《一品丫鬟》 第一章 秋尽冬初 秋尽冬初。 天气一日日冷将上来。林氏心中烦躁,吃了两杯烫酒,扔了鸭颈鸡脖,弄得满地狼藉。 她瞅着儿子躺在春凳,踮脚翘腿子的哼着青楼小调儿,一副浑不在乎的模样,熬不住又骂上了。 卫春方受不住,咧着龅牙回嘴:“有啥呀?牙婆一会儿就登门,前脚领了秋纹,后脚咱就有银子了。皇帝老子也不敢保证,天底下有百赚不蚀的生意。” 卫春方不擅经营。老父卫业一死,就将他留下的药材铺折腾得亏了血本。关门不说,更欠下一屁股高利贷。 林氏冷哼一声,啐了他一口。 “你就是个败家子儿,还不承认!卖了秋纹,咱娘俩啥活都得自己干。你孝顺,你给我做饭洗衣服倒痰盂去呀!” 林氏咒骂够了,方喝叫秋纹。 井水辺,蹲着一个粗布葛裙的姑娘。她约莫十五六,鸭蛋脸儿,眉目清秀。因操劳太过,面现菜色,可一双眼睛扑闪扑闪,仍显机灵。 听见林氏叫唤,秋纹便在衣服上啐了口痰,随便晾晒了。脚下一箩没剥干净的芸豆,干脆倒了半升喂鸡。 “来了。” 秋纹年方十五。她是卫业从养生堂抱来的。名为养女,实则丫鬟。卫业生前,有些积蓄,便请来私塾先生教授儿子读书。卫春方不上进,一旁端茶倒水的秋纹却偷偷认了不少字。 秋纹打小聪明,无师自通。针线刺绣、纺绩打扫、烹饪煮饭,瞅几眼就会。虽然整日破衣烂衫,却出落的清秀干净的好模样儿。 她不傻。 自打药材铺一关,家计日益艰窘,林氏将气儿撒她身上开始,秋纹就知道:自己早晚得被她卖了。 她做好了准备。 起初是想逃的。云国昏君篡位,视买卖人口合法。若被抓回去,便是凌迟处死。她便想别的法子。林氏似乎瞅出了点苗头,开始提防。有日没夜的,故意与她活计,让她没半点脚力劲儿。 但秋纹有秋纹的法子。 白当了这几年的受气包,傻子也悟出点儿生存之道了。她明着恭敬,暗里也有自己出气的法子。煮茶不煮沸。苍蝇蟑螂地故意赶进屋内。米缸子戳破个洞,方便老鼠进出。她料理的小菜园,一半蔬菜宁可悄悄送人,也绝不便宜林氏母子的口腹。 因她平日听话顺从,这种种异样,林氏竟一点没疑心到她身上。 秋纹将手洗干净了,抹上哈喇油,进了屋子。哈喇油是她用一颗白菜在药材铺讨要的。每年冬天,她的手便生冻疮,流脓化血。再不医治,只怕废了。 她将哈喇油藏在角落里,只为了爱惜自己。 “给我剥松馕儿。”林氏敲着果盘。 “是。” “去厨房热茶,备上青果仁儿。” “是。” “过来,与我点烟。” “是。” 林氏差遣得秋纹脚不沾地、团团转。 秋纹一声不吭。一转身,手速极快地在烟管内塞了满满的细丝。 林氏一吸,呛着直流眼泪,咳得差点没背过气去。 “你个死丫头,这是要害死我,故意的是不?” 秋纹低头不答。 卫春方给林氏使眼色。 林氏忍住气,闭了眼:“罢了,我与你计较什么。叫你来,是有一桩事。如今你哥哥被人追债,一月瘦了二十斤,也是可怜见的。你既是妹子,就该体恤体恤。家里实在穷了,没法多养你一张嘴。如此只能将你卖了。一会儿牙婆就登门了,你放顺和点,别总耷拉个脸子,叫我难看。” 秋纹一声不吭。 什么苦,她都可以忍。什么难,都可以受。 但若是被卖到那烟花柳巷之地,被人当作玩意儿耍,那还不如死了。 “母亲真要卖了我?”她语调平静,掩住愤懑,强打精神。悲苦到极致,竟还轻轻笑了笑,“若没了我,家里恐要忙一阵了。毕竟,一日三餐是我做的,一应鞋袜是我缝的。那一分菜地,也是我拾掇的。母亲可要想好。” 林氏瞪了眼睛。 她举起烟管,敲了敲鞋底儿。 “你还反了不成?你若孝顺,便该给我磕头,谢我的养育之恩,欢欢喜喜跟着牙婆走了,才是正经。” 卫春方不耐烦了,他在掐算时间。 “娘,理她作甚?若不是急等用钱,养她几日,我自会联系那嫣红院的老鸨儿,出的价也更高。” 秋纹一听,不是卖入妓家。沉痛的心,略缓了缓。 打三岁起,她就知道自己是捡来的。这十几年来,她活得小心翼翼、如履薄冰。从未奢望得到卫家人的体谅爱护。 做了这么些年牛马儿,该报的恩,早报完了。 与其依旧被卖,还不如当初别收捡她,让她继续在养生堂呆着。 “吱呀”一声响,院门推开了。 一个嗓门儿似破锣的声音。 “卫家大娘子可在?今儿我就是来领人的。上回没瞅清楚,但看着姑娘身条儿利落,干活儿麻利,想来差不到哪儿去。” 牙婆姓王,江城十里八街很出名。 一张巧嘴儿,能将乌鸦吹成凤凰,把死的泥鳅说成活的鲤鱼。她买卖人口,更兼与人说媒。就靠一张嘴,买田置地,日子过得风生水起。 林氏一听,立马来了精气神儿。 卫春方耳朵一竖,系上散履,披了褂子就去迎接。王婆矮胖,四十开外的年纪,头梳的油光水滑,左鬓上插一朵大红牡丹,右鬓倚一朵粉色海棠,手里捏着水红的绸帕,一身石榴红的大褂裙,显得人还年轻几分。脚下一双葱绿掐金的绣花鞋面儿更是一尘不染。 “王大娘好。” 林氏笑问她怎么来的?骑驴还是坐轿?可曾吃过午饭?一面请她入座,喝令秋纹上茶上点心。 王婆接过茶盏,一双眼睛溜溜地盯着秋纹,上上下下,左左右右,足足瞅了半柱香的工夫。 这让林氏和卫春方有些慌。 “大娘,莫不是瞅不上我家妹子?”卫春方讨好地帮她吹松馕,又骂秋纹,“这是撸脖子挨千刀么,你要死不死地挺着脖子,与人正眼儿不瞧?” 王婆摇头。 “大娘子,可是我家秋纹衣衫寒酸,领出去丢你的人?她有好衣裳呢。只是她性子古怪,总爱捡破的旧的穿。真正我也没法。” 林氏装作疼惜秋纹的模样,替她捋了捋头发。 秋纹嫌恶,强忍了没推拒。 王婆笑了一笑,抿着嘴儿,呷了口茶。 “卫嫂子,都到了卖人的地步了,就别和我说不实诚的场面话了。你家姑娘,脸盘身条儿都不差……要真卖了,委实可惜。” 王婆叫秋纹走两步。又问她女红针线。 林氏赶紧拿来一箩筐的零碎手工。王婆瞧了瞧,连说不错。她挑了挑眉:“那咱们明人不说暗话。我手头就二十两。到底我是做生意的。那织造府史家的李管事,虽是下人,也是见多识广,四处走动的。我说好没用,到底要入他老哥哥的眼。你多要一两,真正我也没有。” 秋纹表面顺从,内心滚滚翻涌:在家是当奴才。若真去了史家,也是当奴才。死马权当活马医。与其被虐待死,真不如卖身当丫鬟,兴许能闯出一条不一样的活路来。 如此一想,她对王婆的态度恭敬了一些。见她茶碗空了,主动续上。又贴她身侧,驱赶堂屋内的蚊蝇。 这般乖巧,惹得王婆大大起了怜惜之心。 卫春方却是犯了踌躇。 他脸上堆着笑:“大娘,昨儿个,不是说好了三十两,怎地又变卦了呢?” 王婆嘴儿一撅,手帕儿一甩,拿定卫家母子不敢翻脸:“不卖拉倒。今日我很忙。西街范家,忙着说亲;南边蔡屠户家,还得定一桩冥婚。”她从怀中掏出一张银票,“若不答应,横竖我走人了。” 林氏急了,忙忙拦住。 卫春方举着手指:“大娘,二十五两可行?” “多一个子儿也不行。若还愿意,赶紧叫姑娘收拾收拾,拿个包袱,与我上马车去。” 林氏就和儿子嘀咕合计。 “行。二十两就二十两。”林氏一跺脚,一把抓过银票,揣在怀里,就像揣着沉淀淀的大金元宝。 近日,因边关蝗灾,荒民一拥而入江城。贫苦人家为活命,卖儿卖女已是寻常。本地住户,有遇手头紧迫没法周转的,也学饥民,将自家女儿卖了。或入勾栏,或当大户人家的小妾,或为丫鬟,皆不稀奇。 秋纹知晓:这个世上,她并不是最悲惨的。 她立在一旁,看着住了十五年的小院。一扭头,当即就跟着王婆走。 王婆很满意。 今儿她做了一笔好买卖。史家老爷升了官,家中很需增人手。什么染坊厨房园子,都要添打杂的人手。她和那管事的老交情了。就这一笔生意,一个人儿,她转手可尽赚十两雪花银。 临走,林氏还想为难秋纹。命她磕头,从屋里磕到院子外头,谢她十六年的养育之恩。 她以为秋纹一听,照旧赶紧跪下的。没想到这丫头挺着胸膛,拔脚只管朝前走,充耳不闻,拿她的话当耳旁风。 林氏火了:“卖了你,就教训不得了?一日是娘,我终身是你的娘!亲娘养母都是娘!” 她寻了一根鸡毛掸子,想来揍她的腿子。 以前,秋纹只是躲。今天她不躲了。想起往日的苦楚,她一把夺过鸡毛掸,反手制住林氏,揪她的头发,揪得林氏哇哇叫。 林氏哀嚎跺脚:“我的天娘哎,反了反了……” 卫春方凶狠扑上,满院子寻棍子。 王婆推挡住他。 “哥儿,既卖了,她就不是你妹子了。我进门,你们说了她这么久,她一直好脾好性儿的。难得。可见也是个当奴婢的好料子。你若打坏了,可叫我怎么发卖?打坏了,按照契据,你三倍儿还我银子!” 第二章 史公子 卫春方怂了,一把扔了棍子。 秋纹也住了手。 林氏既被秋纹揍了,又在牙婆前丢了面。没了脸面,不想罢休,嘴巴咧着噗呲噗呲喘气儿,身体抖个不停。 卫春方不想因小失大,反劝林氏,低声安抚:“娘,有了银子,你还论这许多作甚?” 林氏不服,跳着脚:“儿啊,你娘是被秋纹那贱人打了呀!你不替娘出气,却反和这贱人站在一边,可还是我肚里爬出来的虫子?” 王婆听了这话想笑。 “娘,且忍一忍。有了银钱,便就有好日子过,就能买别的丫头使唤。买了新丫头,你想怎样出气都行!” 林氏这才缓了脸色。 “走吧。” 王婆挑了挑眉,示意秋纹赶紧跟着走。 后脚儿,那林氏冷笑一声,“砰”地关上院门。母子两个又是另番喜悦。 一辆马车驶来。车上有王婆的同伙,几个膀大腰圆的汉子。 “姑娘,上马车。你福气来了。到了那史家,就算干最下等的活计,我看也比你在家里强些。” 秋纹不说话。 上了马车,所有的防备卸去,她突然啜泣了几声,声音极轻。 到了街面。 马车停下,又塞进三个别别仄仄的姑娘。不用说,也是被家里人卖了的。 秋纹躲在角落,低着头。 王婆见人齐全了,倒悠闲了,磕着瓜子儿,坐在车前低喝。 “都别丧着脸子。被我看上了,是你们命好。与其被家里爹娘虐死,依我说,不如出来拼个活路!丫头怎么了?宫里的娘娘,也是丫头出身呢!史家不同别的大户人家,既是书香门第,又是几代的皇商。你们若争气,被管事的瞧上,一同进了史家,也是有个照应,也算半个姐妹。兴许以后就发达了呢?若瞧不上,既丢了我的脸子,打包退回来,还得回去受虐,何必呢?真正史家是江城最好的大户人家。我心善,也只将你们往最好的去处发卖。以后你们要出息了,只怕还要谢我。” 王婆将几张卖身契收好了,藏在马车下一个小樟木柜子里,将钥匙串儿系在腰上。 她叫秋纹在内的四个姑娘,整整衣衫,收拾收拾头发,嘴里匀点儿笑,瞧着也喜庆。 车内三个姑娘,被王婆一顿说与,讷讷地,都在思索。王婆提起“史家”二字,仨女的眼睛都亮了亮。她们对视了几眼,提起精神开始梳头。彼此问了姓名后,还低声儿交流。 今日天气好。 东西紫石街面,来往行人不息。 王婆瞅着秋纹,打一上车,她就沉默寡言。不喜不悲,麻木平静。和那仨姑娘比,无半点猥琐形貌。通体透着矜持大方。王婆心里添了几分喜爱,就想试试她的品行。 “想你们也饿了。我是最仁慈的。这街上王麻子的烧饼铺,做得最地道最有嚼劲的烧饼。我与你们买几只。你过来……” 秋纹接过铜钱,一步步走到炊饼铺前。 哒哒哒…… 一匹快马从她身边疾驰经过,扬起好大的风沙。骑马的,是一个身穿绛色袍子的年轻男子。 男子相貌英武俊逸,浓眉紧皱,神色冷峻焦灼,似锁着机密之事。 方才他接到密信一封,两盏茶的工夫,就需赶到郊外一所庵堂,见一名紧要之人。因走得急迫,加之街上人多,不时有车辆遮挡,疏漏了马下有人。 沙子迷住了秋纹的眼。 她掏出手绢,揉了又揉。眼睛涩涩红红,勉强睁开了。 到底是谁这般莽撞?再转头,骑马男子拐过长街,已然不见。地上,陡然多了一样东西,一只绣工精致的金线银镶的香袋儿。 一个赶驴车的卖炭小贩绕过,差点踩住了香袋的流苏。秋纹不忍,弯腰捡起,顺势藏在怀中。 她买来十只烧饼,用荷叶包着,递给王婆。 “这是剩下的铜钱。” 王婆收下。 “你们且吃烧饼。史家筛选丫鬟,还是在外头进行。若被选上了,才能跟着管事的嬷嬷,从角门进大宅子,去各处当差。这是大户人家的规矩。丁是丁,卯是卯。一点儿不得乱。一会儿,你们跟我去梅花庵。” 马车踯躅行走。秋纹的心,也更坚定。不管怎样,卫家决计不回了。不管前方是沉沉阴霾,还是漫漫冰雪,都不回头。 在尼姑的庵堂相看丫头,是管事李显贵的主意。只因这梅花庵,是史家自建的家庙。逢年过节,红白喜事,史府老太太就会带着儿媳孙女儿外孙女儿,几大车的人,上香祈愿。 李显贵和住持尼姑静圆熟悉。二人坐在偏房喝了茶,叙了话。又一辆马车驶来,停在庵堂外面。车上下来七八个十五六岁的姑娘,各个红衣绿裤,面如粉娃。 静圆老尼道了个喏,知是史府采买来的小戏子,便道:“老哥哥,贫尼今日繁忙,如此不陪了。” 她作双手合十状。身后一众小尼也跟随她入后院禅房。 秋纹等下车。 王婆见了李显贵,手帕儿甩了又甩,理理衣裳,老远儿殷勤招呼。又压低嗓子,提醒秋纹等:“我可打听着了。这一回,李管事儿可是给史家大公子的院儿里张罗丫鬟。你们要被选上了,便是去伺候那史家大公子。甭管在厨房,还是园子,还是犄角圪垯,都算是史家大公子院落里的人。” 王婆话里有话。 “那史家大公子,早过了双十,还没娶正妻。听说,连个小妾都没有。你们若有造化,能被那大公子瞧中了,收了房,当个通房丫头,也是一辈子的造化了。” 秋纹身旁的三个姑娘,听了颇为心动。 唯有秋纹垂着眼眸。前方路途坎坷,不知何处坦荡。她只想有个落脚处。心如止水,其它不想许多。 那七八个戏子,由一个利索的干娘领着,吆吆喝喝,一路走来。那落在最后的一个,看着最是窈窕娇媚。可趁人不备,突将乌黑的长发一甩,将身子猛朝壁上一撞。头破血流,瞬间仰倒在地。 一股血腥气在四周散开。 秋纹吓了一跳。 李显贵见惯了这等场面,稳住脚步过来询问。那干娘没曾想弄出人命官司,忙忙上前,一摸鼻翼,似无气息。小戏子中,有和死者相好的,顿时又哭又闹,扯住干娘的衣襟,说要告官。 秋纹不知发生何事,心中涌起深深同情。因想着,天地之间,生死最大。如此连性命都不要了,可见是受了天大的委屈,生无可恋。 王婆提醒秋纹等后退一边,口中叹息:“小孩子家家的,懂什么?好死不如赖活着。戏子是下九流不假。那下九流的还有乞丐强盗吹鼓手呢,一个个都去死,那江城得死一半人儿。” 戏子们都已买下,她们老家的爹娘也都收了钱,签下卖身死契,从此两不相干。 李显贵叫来一个小厮儿,命他寻一个草席,将尸体裹了,远远地扔了草丛里。他是史家的老管事,一直替总管冯子兴办事,受他的指派。这几十年下来,沉沉浮浮,与人命,看得却是寡淡了。 小戏子们的哭声更响了。 秋纹也很不忍,鼻子酸涩。有朝一日,自己也会落得个撞墙毙命的下场么?她咬紧牙关,紧捏拳头。 不不。她已然发过誓了。生命短瞬如朝露。足弥珍贵,为何要死?作恶的,才该死。受苦受难的,都该长寿。 几个小厮裹了尸体,抬了草席,要出庵堂。 一个小尼窜出,躬着身体,道声“阿弥陀佛”,拿着抹布,掩住口鼻,忙着擦拭墙上血迹。 “慢!” 庵堂拱壁的阴影处,有一人立在松柏之下,声音低沉。此人一袭绛袍,身躯高大,面色沉静,不怒自威。 他身后,又走出一俊朗白袍执剑男子。 “史兄,此女或还有救。” 绛袍男子微微点头。 这梅花庵堂,虽是家庙所在,但历来不清静。他素常建议拆除的。且庙中尼姑,多为狡猾刁钻。她们表面吃斋念佛,内则贪婪敛财。 只因那静圆老尼,和祖母素来有些瓜葛,算是旧人。但他心内主意以下,这梅花庵或搬或拆,早晚之事。 史溪墨乃清江城内织造史渊长子。他为人深沉,性情内敛。自小研习武艺,也精通琴棋书画。交游甚多,却又低调。正因他年过二十,不好女色,来往朋友尽是男客,外头虽无不好风评,但家下人却私底议论起来:大爷莫非是有断袖之癖? 议论归议论。小厮儿只要见了大爷经过,一瞧大爷的不苟言笑的眼神儿,无不还是恭恭敬敬大气儿不敢出。 人群散了开来。 李显贵不妨府内大爷也在庵堂,略略失神,赶紧过来请罪。 “这些戏子,都是你去苏州买的?” 史溪墨不大过问这些家下事。但出了人命,到底要问询情由。祖母并那几个上了年纪的老姨奶奶爱听戏。家里父亲的几个侍妾也爱听。另有一个,便是自己的庶弟史昱泉。昱泉幼时也随他学过一阵武艺,也曾聘请了名宿教习诗文,可总是不精进,半途而废。 上旬,昱泉在外狩猎,摔了腿。日子无聊,更是窝在家中蕊香院没日没夜地听戏,累得两个老生吐血而亡。看来,这是祖母疼惜昱泉,怕他晦气,改了去买唱旦角的戏子,取个新意儿,逗他一乐。 世上无不透风的墙。织造府邸,逼死戏子优伶的名声儿,却是被人刻意传出去了。 “花了多少银子?” 史溪墨遂装漫不经心一句。他不经手府里银钱。一年到头,也从不去账房查账。但府里每日亏盈开支,他心里却也有数。 李显贵说了个数字。 史溪墨尚未开口呢,身旁的白袍男子不禁嗤笑,抱着胳膊摇头:“七个小戏子,竟是这泼天的价格。史兄,看来府上正值烈火浇油繁华着锦之势,银钱满地呀。” “柳爷,苏州的戏子价格一直昂贵,堪比扬州的瘦马。” 李显贵回了一句。 柳剑染便直截了当:“价格贵,也是你们这拨人哄抬起来的,背后拿回扣。我也是勾栏瓦肆混过的,什么能瞒得了我?” “是是是。” 李显贵冒出一身冷汗。 这柳剑染原系世家子弟。耍枪舞剑,吹拉弹唱,无所不能。但到他这一辈,却是破落了。幸而和史溪墨有些交情。史溪墨便收揽他,到自己的稻香草庐,书房里写一些书信。究竟也无紧要之言。这史大爷史溪墨,一月之中,总是出去四五日,骑马备箭美其名曰打猎。史溪墨出去,柳剑染必死死跟随的。也是奇崛。 有好事的,见大爷和柳爷,日日形影不离,更是编排出些胡言乱语。但这些闲言仍旧只在耳房马厩传播。 史府各主子管事,依旧不知。 正因人人都将柳剑染当作大爷的心腹。所以柳剑染的话,也具分量。 那触墙的小戏子,大抵是听了什么不利之言,心忧性命,所以竟是一头撞死的好。 想到此,史溪墨的面色有些僵硬。 “爷,都是老奴的错。也是外头买惯了的老人儿了,竟是没安衬好,放任着一个不知深浅的婆子胡乱料理。老奴可以对天发誓,那些香烛纸钱的,老奴的确多拿了几个铜板。权当……跑腿的辛苦钱。但这回,老奴没去苏州,前前后后,都是费婆子一手操持,若是买贵了,也是费婆子和牙婆干了那龌龊事,却是与老奴无干呀……” 李显贵趴在地上连连磕头。 柳剑染走至触墙的小戏子身边。她已被一干同来的戏子从草席上挪了下来,身边人的叫嚷,惊醒了她。可因失血过多,她睁着一双吊梢眼四处看了看,目光落在一袭绛色衣袍的袍裾,略往上抬了抬,终究又昏死过去。 “史兄,这女子虚弱至极。若得我家祖传的黑梅膏子吃上几口,兴许能缓解缓解。” 话虽如此,柳剑染还是遵循史溪墨的意见。 数月之前,史溪墨左臂受伤,还未痊愈。这黑梅膏子制作方法烦琐,一年只熬一小瓶,却也金贵。既可外敷,又可内服。若真给这小戏子吃一口,那史溪墨的伤口,也就痊愈得慢上一些。 这是柳剑染不忍的。 “无妨。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史溪墨颔首。 “好。史兄,你仁厚宅心,将来这小戏子必以身相许。”他半玩笑半认真地从怀里掏出一个紫色的的小药瓶。 还未拧开,史溪墨突然弯腰,俯身靠向一旁的梅树。他右手紧抚左肩,脸上冷汗涔涔而下。似乎,只要手一松,肩头便似有鲜血汩汩冒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