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萤火图》 楔子 元涅山的风,一向都比天下的其他地方更缥缈无踪、来去无形,山上之人也是这样。 “你已经认定是他了?” 山顶凌空直耸的古树上,倒挂着一个合眼假寐的白袍破裟老道士,像古树生出的一个苍白色的嶙峋大瘤,脸上一大簇沾星带露的白胡子像一把拂尘幽幽垂下来,拂尘里飘出一缕颤若枯叶的空灵声音。 倒挂树上的老道士面前站着一黑一白两个年轻人。黑衣少侠笃定如石地点了点头,向后退了半步,侧身让出了他身后翩翩玉立的白衣少年,对老道士温吞吞地笑着: “师父,他便是长灵选定追随的人了!他叫——” “无需你介绍,我自认得他。”古树上倒垂的拂尘被一双老而不枯的手拨开一道豁口,老道士目不转睛地盯着徒弟带来的人。 “大漠里的十三郎,名声既已远播大殷,老道我如何不识?你过来,让老道瞄上几眼。”老道士抬臂一指,白衣少年默然不语地款款上前几步,迎上了从一簇胡子缝里自下而上泄出来的通透目光。 “‘画十三’——呵,好名字哟。”老道士在树上倒挂如钟,纹丝不动,神情暧昧不明地打量着白衣少年。 “老道掐指这么一算,有句劝言,不得不说啊。”一边说着,老道士一边对面前这个默默静立、不发一言的白衣少年蜷了蜷勾在树梢上的赤脚脚趾。原来有“江湖谪仙”之称的空空道人这掐指一算,掐的还是脚趾。 “师父晓悟天地,要说给十三少的话一定是天机妙语,我们立耳听着!”黑衣少侠在此二人面前顿时褪去了一身汹汹侠气,白衣少年只是低敛眉眼,静候后话。 “两斗垂天,荧惑耀西,落叶皈依,吞吐合离。举目天地之间,万物各有各的渊源与归宿,江流低地,升不到九天寰宇,人既北走,切不可再出大漠。你可悟了?”老道士念经似的娓娓道来后,倒挑眼皮望着认真倾听的白衣少年。 白衣少年眉心微蹙,凝望着倒挂在树上生就一副仙风道骨的老道士,动了动喉咙,犹豫片刻之后,神色凝重起来,抬手做掐指一算状,学着空空道人的口气缓缓道:“在下也有句劝言,不得不说。” 空空道人闻言,一对白眉顿时倒着悬了起来,何人能对他出言相劝? “如雾里看花。”白衣少年眼眸轻转,一脸诚恳地指了指空空道人倒垂下来的白袍下隐约可见一抹艳红。 “本命年。关你小子何事?”空空道人胡子一甩,一个飞身凌空,转眼间当当正正地立在了树杈上,顺势提了提半旧半破的袍子。 “在下何去何从,又关谪仙何事?”白衣少年谦谦低眸,淡淡笑着回道。 “果然出息。”空空道人眼尾一挑,白眉竖起,若有所思地顿了顿后,似笑非笑道:“老道只最后提醒你一句,既来之则安之,若出大漠,命必生劫。” “哦?”白衣少年眉尾轻扬,对着古树、空山、仙道眨了眨眼,如初见鸿蒙一般淡淡问道,“不知是生死劫呢?还是桃花劫呢?” “哈哈哈哈哈——”空空道人不再多言,转眼间,已经踏着泛若九天的潇潇大笑蓦地飞远了,淋漓笑意中又留下了句一咏三叹的话,空谷回响: “元涅山,冤孽散。回头哪知,无人不冤,有情皆孽,吾谁与归?唉——哈哈哈哈哈——” 第一章 十年茫茫梦魂惊 一阵西风猎猎骤起,“咔吧”一声劈断了悬崖边上的伶仃孤树,直直地坠入深不见底的万丈峡底,久久以后才听见一丝孱弱的回音。苍穹低垂,黑压压的积云千重万重地倾轧下来,仿佛要压垮世间所有顶天立地的山脊。 突然,死寂一般的天地间响起一声凄厉鹰唳,随即,一支杀气腾腾的便衣队伍踏着一路尘土弥漫,向悬崖边冲了过来,马不停蹄,每进一寸,杀机就重一分。 悬崖边蓊蓊郁郁的灌木丛里,传来窸窸窣窣的动静,透过细细的草缝间隙,正有两双惊惶无助的眼睛正在直直地望着那队渐行渐近的人马,看着他们在崖边勒马,抽出了白花花的长刀,凌厉地四处寻摸着什么。 “找得仔细些!我瞧着那孩子明明是往这方向逃的,准没错!” 藏在草丛里的两个孩子眼瞅着明晃晃的大刀正在一步一步朝这边刺探过来,浑身瑟瑟缩缩地直打颤,一个年纪稍大的孩子抬起已经腐烂发紫的手,解开了自己的衣裳,扔给了年纪小些的孩子。 小师弟看着师兄递过来的衣裳,一下子明白了他的意思,眼里噙满了泪水,一个劲地猛烈摇头:“他们要找的人是我,师兄,你不要出去!我们就藏在这,他们、他们不会发现我们的!” 师兄看着那群人步步逼近的搜查,不忍心再看小师弟眼睛里的那一丝希望,把已经溃烂地不成人样的双手横在了小师弟面前,苦涩地扯了扯嘴角,目光绝望而坚定地凝视着小师弟红透的眼眶: “溪风,你听我说,废掉双手的画师已是死不足惜。今天,如果那群人没能杀掉他们要杀的人,是绝不会善罢甘休的。你听师兄的话,留在这、活下去。他日,新账旧账还需要你去找那个人算个清楚!明白么?” 草丛外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了,师兄顾不得小师弟拼命阻拦,一把扯下了师弟的衣服换在了自己身上,然后猛地一下从草丛中立了起来,窜了出去。 外面的人看到他们要找的孩子突然现身,迅速抄起长刀,“蹭”地一声,一道白光窜了过去,从后背刺穿了那孩子的心脏,“噗”地一声,炽热殷红的鲜血喷涌如柱,染红了躲在草丛中小师弟的左半张脸。 师兄侧倒在地,刀刃上的血一滴、一滴地溅在了枯草上,他颤颤巍巍地抬起手轻轻比划在嘴上:“嘘——” 小师弟张大了嘴,又不敢出声,死死地咬住了颤抖不停的手,浑浊的眼泪汇着脸上的血污无声流淌下来,愣愣地看着师兄拼尽最后一丝力气从悬崖边上翻身坠落,除了一滩尚有余温的血,没给那群人留下任何痕迹...... “师、师兄,不——!”习习的穿堂风搅和着草堂里静谧的夜色,突然被这一声惊梦打破。身穿一袭月白色长衫的公子从伏案沉睡的梦中惊醒坐起,柔和曛黄的烛光映着他清瘦如削的侧脸。 汉人男子中,面如冠玉者不在少数,可偏这公子多了三分气质;气质出众的男人,也多,却又输他几分皮相的精致。 “怎么了,十三少?出什么事了?”一个背剑黑衣少侠闻声着急地赶了过来。 “没什么,方才伏在案上小睡一阵,说了些梦话罢了。” 映着烛光,他尚睡颜惺忪,微睁着一双桃花眼更显似邪如魅、亦纯亦妖,眼底深邃窈窈,好似暗盛着难于人言的心事与筹谋。冥冥中的际遇世道任由这位眉眼如画的翩翩公子——画十三,在他乡的深秋寂夜,愁对月华。 “十三少,也难怪你困成这样。这几天你昼夜不息地作画,是商队那边要的蜃景太多了吗?”。 画十三心不在焉地轻“嗯”了一声后,目光落在桌上一幅墨迹半干的蜃景,心里默记了声“第五百幅”后,随手拾起了案头的小银剪,一边修剪多余的烛芯,一边低眸对黑衣少侠问道:“长灵,令你去打听的事如何了?” “果如十三少所料!”长灵眉梢飞扬,不无钦佩地回道,“前天冬至刚过,大殷就贴出了开修国画的告示,不过嘛,这告示系何人颁布,十三少你准猜不着!” 画十三双眸波澜不惊,只是定定地凝视着跳动的烛火,不足为奇地淡淡回道:“开修国画,国之盛事,十年一度,时定冬至——这是大殷的旧例了,修画公告当然由宫中的翰林画苑颁布,我说得可有分毫差错?” “十三少居然这么了解!不过,最后一点十三少说错了,”长灵扬了扬嘴角,想卖关子却迫不及待地紧接着说道:“奇就奇在,这一届开修国画颁布的不是寻常公告,竟是大殷皇帝御笔亲传的圣旨!圣旨上说,要悬赏天底下一等一的妙手画师进宫修补国画呢!全天下的画师之间可都传疯了!” “圣旨亲传?”画十三剪烛的手稍顿了顿,眉梢蹙起,眼眸微转,问道,“你可打听到,这一届要修补的国画到底是哪一幅,何至于这般地位?” “是一幅叫做《萤火图》的长幅巨画!”长灵一早打探好了,神色飞扬地回道,“皇上颁发的圣旨因之名曰——‘萤火令’。” “咯噔”一声,画十三手心一抖,执在掌间的剪烛小银剪陡然坠地,眉心一松一紧地抽搐了一下,口中不可置信地重复道: “《萤火图》?” 一幅长约二十尺的巨画在画十三的脑海中慢慢舒展开来,久别经年的记忆并没有因为遥远而变得面目模糊,他至今仍能清楚地想起那幅画上每一笔的走势、每一寸的配色。他从容无波的眼底顿失平静,任凭窗外凉风吹过,他却无知无觉地出神良久后,才似笑非笑地扯了扯嘴角: “想不到...我等了十年等到的竟是这幅画......” 画十三方才一闪而过的惊奇诧异转眼便换回了波澜不惊的从容神色,紧接着问向长灵:“我托你去查的人,可查到了?” “查到了,十三少你猜怎么着?”长灵难掩惊奇,继续一五一十地回道,“此人居然还是个女子!眼下她身在大殷都城定安,似乎已是久居,一时不会移居别处。” “女子?”画十三眼眸低垂,深有思量似的,沉吟道,“也对。江湖上‘堪教孟婆识不得’的矫妆术若是出自男子之手才是怪哉。你可查到了她的名字?” “京墨。” 画十三在心里将这个名字默念了几遍,若有所思得默然半晌。良久,他幽幽地长舒了一口气,好像终于下了什么决定一般,正色交待道:“长灵,有件事,还需你尽快去办。” “明日一早,你按此名册所载,逐一核实。”画十三转身从木柜深处翻出一本名册来,递到了长灵的手上,款语补了句,“字是阳刻的,方便你读。” “好端端的,这么突然把这本名册拿出来了?”长灵接过名册后,用手指的触觉“读”了几页,一对浓眉不由翘了起来,忧心忡忡地问道,“这上面所记载的可是十三少在大漠的这些年里,为可汗搜集的所有往来商队的详情啊!难道,是可汗不相信十三少,在向你讨要这份名册吗?” “并非他要,是我要给。” 画十三一笑置之,淡淡回道,“你办完后,就别回草堂了,带着名册直接去塔矢皇宫里找我。” “宫里?”长灵将名册好好揣入怀中,不解地问道,“马上就要入冬了,按照往年来看,这阵子可汗应该正忙着准备‘冬藏大典’的事宜吧?而且大典之后,还要做整整七天的法事,怎么有时间召见十三少呢?” 没时间了——画十三心里冒起一个久久回响的声音。大殷传出的“萤火令”可谓日行千里,别说七天,再多耽搁一天,对他来说都是煎熬、都是变数。 “我在这里待得太久了。”画十三眼神微滞,轻轻深呼了一口气,缓缓道,“也是时候回去了。” “也对,十三少是许久没会宫里见可汗了,想必可汗也想念十三少了。”长灵心眼直,听不出画十三所说的这里是哪里,回去又是回哪里,只是接着关切道:“不早了,今晚还有画要作吗?” “嗯。最后一幅。”画十三看着案上摊开的洁白宣纸,眼波微转,眼底汪着浓浓墨色,掩去了仅存的几分柔光,平静中带着三分坚决。 长灵听了,便一如既往地乖乖退站在一旁边,时而研磨、时而斟茶地默默相陪。画十三提起画笔,却悬着腕迟迟不落笔。 良久之后才,他才动起手腕,在宣纸上从容走笔,缓缓勾勒出一个轮廓,接着,以大浪淘沙、如川奔海之势走笔纸上。这般一气呵成的痛快劲,与其说是一个名满江湖的画师该有的风范,莫若说,更像一个吃了好大一口黄连的哑巴终于能开口说话之后的一吐为快。画毕,他收笔利落,但执笔之手却好似矛盾密布,微微蜷了蜷。 “哎?十三少,这次怎么少了一笔?”长灵一直从旁细听画十三的走笔动静,听到他停笔后,不禁皱着眉头不解地问道,“十三少作画从来都是不多不少的十三笔呀!” “你听错了。这幅画也是一样的。”画十三无波无澜地随口回道。他一抬眸,就能看见长灵侧耳倾听自己作画的样子。 画十三以前只知道他的画好看,所以看他画的人很多,多到能从大漠的草堂摩肩擦踵地排至大殷的都城门内。可自从身边多了这个憨实纯良之人的陪伴之后,他才知道,原来自己的画或许也是好听的。长灵听画的样子让他觉得安心,这种安心似乎已是大漠里罕见的慰藉。 画十三缓缓将这幅墨痕尚濡的画卷了起来,小心翼翼地放进了一个质地考究的桐木长盒里。在夜色更深时,他抱着这个长盒在草堂里彳亍来去,目光扫过了木柜、床底、帘后,最后落在了里屋的横梁上。 他将漆釉的桐木画盒放到横梁上之后,退后半步,从远处望了几眼,嘴角攀上一抹清浅如月的笑意,仰头对着防蛀防腐的桐木喃喃道: “‘桐木兄’,倘若归期可期,真不知再相见时,被蚀得更厉害的是你还是我了。” 草堂外,头上皓月悬空,一川黄沙沉沉静卧,他最喜欢在后半夜作完画的时候出来走走,堂前的一道石径已被他怀揣心事的脚步打磨得十分光亮。他向左北望大漠深处塔矢皇宫的方向,又转过头看向大漠之外阔别多年的大殷都城——定安。 他想,是时候了。是时候回去亲眼看看,十年前那场把一切都静静覆盖的雪,是如何一点点雪后初霁、渐渐放晴的。 凛冽的夜风扑在画十三的脸上,恍惚间,他已不知是第几次感到左半边脸上漫上了无比真切的灼烧感,就好像是师兄临死前的炽热鲜血从未洗干净一样。他不禁飞快地提起袖口,想要擦拭掉左脸上的鲜血。 然而,记忆中的血是擦不掉的。他重重地擦拭了几下后,慢慢才反应过来,他垂了垂眼皮,鼻中哼出一声干涩的闷笑,不得不缓缓放下了袖口,眼底黯黯地抬眸南望,脑海中回想起一个名字: 京墨....... 塞上的风,猛烈无情地打着旋儿扫过黄沙壁垒,日影婆娑之下,一个翩翩人影正“嗒嗒”地策马疾驰,好似一尾孤鸿飞渡苍茫沙海。这时,地平线上响起了一阵“叮叮咚咚”的铃铛声,两支风尘仆仆的骆驼队伍浩荡而来,飞驰的马蹄声渐渐放慢了。 “是十三公子啊!” 领头的两个大骆驼上分别坐着两个异域服装的男子,其中一个满脸褶皱里嵌满黄沙的彪头大汉对画十三恭敬有加地揖了个汉礼道,“十三公子这方向,是要往宫里去见可汗么?” 画十三略微颔首,寒暄道:“阿桑吉领队,又要带队往中原去?” “我们商队嘛,除了从南到北、再从北往南地来回倒腾还能有什么!” 阿桑吉堆着满脸笑意,老生常谈似的挤眉弄眼道,“十三公子是可汗身边一等一的红人,我还是那句老话,请十三公子得空时劝可汗一句,少造些塔矢币才好!这一年年的,眼看手里的钱越发不值钱,商队领头的骆驼都饿瘦了!”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画十三低眸从行囊里取出了一样东西递给了阿桑吉,淡淡回道,“如今,塔矢币流通整个大漠之后商路亨通,阿桑吉此言饶是得了便宜还卖乖啊。” 阿桑吉接过画十三递过来的几幅蜃景,循例拿出了备好的一袋沉甸甸的塔矢币,笑咧咧道:“哪里哪里,商旅之中,谁人不知‘欲威沙漠,必持丹青’?全仰仗十三公子的蜃景奇画,我才能带队顺利啊!” 一手交钱,一手交画,除此之外,画十三无意多做周旋,不深不浅地笑着“嗯”了一声,便转身打马踏沙而去,只听身后阿桑吉扯着粗厚的嗓子,指着他身旁的另一个年轻领队,远远的喊道:“十三公子——我这老弟是头一回带队过沙漠,还望公子改日有空了也赠他这宝物!” 和阿桑吉同行的新领队听了,更是疑惑:“老哥,这是谁?何至于你对这个汉人如此敬重?方才喊的宝物又是?” 阿桑吉拍了拍那人肩膀,回头看了看相距六七米的下属们,神神秘秘的说道: “我刚刚啊,是在替你求他画的蜃景!你是新晋领队,有句话不得不知,‘欲威沙漠,必持丹青’,说的就是这个少年所作的蜃景,或画甘泉、画绿洲、画美人。但凡碰上商队遇险、人心涣散之时,我一人远远地出去,把这长卷铺在沙上,说来也是奇了,画里的蜃景,马上就能跃然之外,跟真的似的!能叫众人意志不催,便总是化险为夷。这人凭此,几年间在大漠中名声鹊起,而且,别看他是个汉人,却能叫可汗以兄弟之礼待他。谁不知道可汗对汉人何其的恨之入骨啊,可见这个少年多么不简单!” 新晋领队听了,不禁啧啧称奇,忙抱拳谢了他的讨画之情。接下来,阿桑吉放开了嗓子朗声说道: “这些年中原和大漠上都流传着一句话,老弟你想必也曾听过,笔落惊万象——” “独慕十三郎!哎?老哥你方才叫他......十三公子!我早该想到,如此少年、如此画功,除了他还有谁!” 两人望着十三的背影随着那句“笔落惊万象,独慕十三郎”的袅袅余音一同飘向了绿洲中心赫然耸立的塔矢皇宫方向,阿桑吉收回了目光,视若珍宝一般把新讨来的蜃景小心翼翼装进了行囊深处。 画十三快马乘风,转眼已到了太方宫门下,作为大漠明珠的塔矢皇宫,单是宫墙就比别处凝重厚实了十倍不止,宫墙外又砌了一层三尺厚的白云石来抵御大漠的严寒。 画十三下马,疾步走向宫门,亮出可汗亲赐的腰牌,侍卫们皆叩拜行礼,大开宫门。他拾阶而上,遥望着再熟悉不过的皇宫主殿。 门廊皆是镶琥珀为底,缀以新出土的整块整块翡翠毛料,更不必说云顶上檀木作梁,殿堂上范金为柱础,和那殿中宝顶上悬着一颗巨大的明月珠,熠熠生辉。虽不如中原宫宇的精美绝伦至极,倒也显出一股璞玉浑金般的大拙之美。这塔矢建国才第一代,其可汗雄才,可见一斑。 大殿门外,宫人们见了画十三纷纷恭敬行礼,却为难地阻拦道: “十三公子来得不巧。可汗正在忙着准备冬藏大典,晚上照例还要观看傩舞,一时无暇接见十三公子,但和往常一样,已经安排好了上等住处让公子休息,一得空便马上召见公子。” “我不找可汗。” 画十三不慌不忙地缓缓问道,“我找傩舞班子。” 第二章 一场赌局夜宴时 申时一过,钟鸣初歇,太方宫里明烛高照,恍若白昼。辉煌富丽的大殿之上,端坐在宝顶明月珠之下的,正是大漠可汗——塔矢木铮。 一身赤墨色的团花缎褒衣袍服裹着他魁梧雄壮的身材,铅丹色的绸缎博带垂在衣侧,汉人式的沉稳气度与游牧族的豪情天骄汇聚一身。线条硬朗鲜明的脸上一双鹰眼闪烁着精悍的光,丝毫不见年近五十的模样,依稀可见当年一统北部叱咤疆场的王者风范,脸上浓厚的络腮胡子多少压去了几分凶猛戾气。 乐声奏响,傩舞班子渐次登场。 “都给我停下来!” 可汗瞥了一眼后,又定睛细瞧,却发现一众戏子的扮相衣着与往年大相径庭,戴的面具也是见所未见,登时眉头拧作一团,嗓音沉沉地喝道。 雄浑的话音在这诺大的殿上回绕宫梁,满堂戏子和宫人们顿时匍匐跪地。大殿之下,只有一个戴着一张空白面具的白衣公子一动不动地昂然站着,从容不迫地面对可汗之威。 “可汗恕罪!这傩舞的变动怪不得我们,”戏班班主趴在地上颤颤巍巍地连连扣头,大呼冤枉道,“是他、是他让我们改跳这个的——” 原来,几个时辰之前,画十三到了傩舞班子准备的舞房中,见到戏班班主后直接亮出了可汗亲赐的腰牌,自称代表可汗前来观摩排舞如何。看罢后,十三一连叹气三声,戏班班主心里随之坠了三下。 “十三公子,莫不是可汗对这傩舞有什么新的交待?还望公子提点一二。”班主战战兢兢地对十三恭敬问询。 “看来班主已经领会了可汗之意。”画十三扫了他一眼,淡淡说道。 “啊?”班主一脸茫然。 “一个字,”画十三嘴角一提,点拨道,“新。” 此刻,鸦雀无声的大殿上,可汗顺着班主扬起的手臂看过去,见他指着的人正是殿内唯一站着的白衣公子。 可汗渐渐从宝座上站起身来,往前挪了几步,越看越觉得堂下之人分外眼熟,这时,白衣公子突然从面具后传来一句吟咏唱词: “开国廿载兮,一统大漠疆!” 可汗一听这声音,立马认出了那张洁白无尘的面具背后是谁,顿时朗声哈哈大笑开来,一双鹰眼里的不怒自威早被会心的惊喜冲散了,转身坐回了宝座上,手臂一扬,示意匍匐跪地的众人皆站起身来,宴会继续。 舞台左右两侧,分别出现两个气势汹汹的霸主,一方戴着雄健凶猛的鹰王面具,另一方颤颤巍巍但余勇仍在,戴着须发尽白的龙神面具,两方激战,刀光剑影之间,龙神终于从舞台边缘重重跌落下去,呜呼丧命。 老龙神落地的瞬间,众人都明白这是重现可汗大败大殷先帝的功绩,满堂皆鼓掌叫好,一片喝彩。 可汗喜形于色,忍不住仰头放声大笑,痛痛快快地高呼道:“好!死得好!”满堂的宫人们、侍卫们、戏子们,见到可汗这样称快叫好都大大松了口气,但可汗的眼里,除了淋漓的快意,还有着难以浇熄的恨意。 那是二十年前的事了,彼时塔矢还是个籍籍无名的边境小部落。大殷的先帝曾率一队精锐皇家侍卫,突袭塔矢部落,放火箭烧了粮仓,一夜之间,整整一族的族人和家当全部都烧了个精光。 此后,年少的塔矢木铮开始疯狂地征讨大漠各个部落,从小到大、由少到多,终于统一了一盘散沙的北境,建国塔矢,并发动了有史以来最惨烈的塔矢大殷之战,塔矢木铮当年不共戴天的灭族仇人——大殷的先皇,就是死在了十三年前的这场惨战中。 激越高亢的乐声渐转舒缓喜悦。鹰王振翼飞过舞台上一个叫作“雷公峡”的险地,从悬崖边上救起了一个白衣少年,白衣少年被放到了一只老虎背上,他不停地画画,卖给身边无数骑着大骆驼的商队领队。渐渐地,由他拉拢到鹰王脚下的商队越来越多,逐步汇成一张庞大的网络,而在这张网络上,流通着的全是塔矢的货币,随之而来的,是鹰王的羽翼越来越丰满,势力越来越壮大。 可汗心思粗犷,一时看不出白衣公子骑在老虎背上是画十三在隐晦地表达骑虎难下的意思,更不会看出画十三意欲离去的念头,只是看出这场戏是在讲画十三如何助可汗完成北境的经济统一,便越来越兴致高昂、满心欢畅。 当年,塔矢木铮统一北境靠的其实还是武力手段,但征服容易治理难,尚未实现真正意义上的统一。在十年前,可汗从雷公峡救下画十三之后,便看重了他的画功与才智,借他之手,笼络大漠的所有商队,用货币钳制的法子来加固塔矢的经济统一。 这十年,是画十三在北境名声大噪、画名远播的十年,也是塔矢日渐蒸盛、不断壮大的十年。 到此,舞台上嘈嘈大噪的乐声突然戛然而止。戴着白面具的画十三从虎背上跃了下来,从袖间掏出一本名册,呈给了舞台上的鹰王。鹰王面具后的戏班班主按照画十三所交待的,接过了名册,对白衣公子振翼三下,示意他可以离去了。 当画十三背向可汗,朝着宫门的方向一步步走下舞台时,可汗一怔,眉头渐渐拧成了一个硬疙瘩,看着画十三朝着宫门渐行渐远的背影,突然对着两侧侍卫抬手一指: “把他拦下!” 一时间,原本一片祥和欢腾的大殿气氛陡变,戏子们不明所以地再次以头抢地,不敢妄动。侍卫们行动敏捷,步履如风,转眼间窜到了宫门口,抽出了腰间的大刀,指向一步步从舞台上款款走下来的白衣公子——画十三。 画十三继续不疾不徐地朝宫门方向走去,距离无数把明晃晃的刀刃越来越近,持刀的侍卫们手腕开始摇晃不定,纷纷看向大殿之上的可汗将如何示意。 这时,从宫门外“忽”地一下飞进来一个黑影,如蜻蜓点水一般踏过对十三拔刀相向的侍卫们的肩膀,稳稳地落在了十三的面前。 可汗遥遥地望见,来者一身黑衣层叠飘扬,一头短发,面庞俊毅,却唯独双目紧闭,似有眼疾,但行动间的泰然自若可知那人耳力非凡,足以弥补眼力之缺。令人格外注意的,是他背在身后的一个玄铁剑匣,黯黯流光,光是剑匣就已这般考究,足见那人剑在鞘中,就已锋芒毕露,气场逼人。 他微微侧头,对身后的十三有些歉疚地说道: “十三少,长灵来晚了。” “不晚。”画十三见长灵及时赶到,心里顿时安定下来,问道:“你的十三少还没成刀下鬼。名册呢?” 长灵忙从怀里拿出了名册交给十三,信心满满地说道:“逐一核实、无一遗漏。” 可汗听不清楚他们在嘟囔些什么,沉声喝道:“十三弟!你今日来这么一出,到底何意?” 十三攥着名册,转过身去,一步一步重新登上了一片狼藉的舞台上,抬起手,揭下了那张空白如雪的面具,直直地跪了下来,双手高高举起名册,他与可汗四目相对,眸中布满了不可名状的决绝说道: “十年前,可汗从雷公峡救下画十三,今以此名册所系的十年劳绩,报偿兄恩。还望可汗,放弟离去。” “放你离去?去哪里?大殷么?” 可汗“豁”地一下从宝座上站了起来,几个大步就跨到了舞台上,定在了十三面前,从他手上狠狠地接过名册,然后俯身逼近画十三的脸,鹰眼圆瞪,沉声吼道: “十三弟,聪明如你,难道还不了解我的性格!我塔矢木铮岂容我多年信任重用的人去我最恨的地方?我不管你今夜这般大费周章到底想干什么。我告诉你,整个北境、整个沙漠,都是塔矢的!我塔矢木铮若不放你,别说单凭闯进宫门的那个黑衣人,就算是大殷十万铁骑来犯,你也休想离开塔矢半步!” 画十三跪在原地纹丝不动,丝毫不为可汗的气势汹汹所迫,从容淡定地拿出了一幅画,在可汗面前缓缓展开。画十三目不转睛地紧紧盯着可汗看到这幅画时的眼神。这幅画,描绘的正是二十年前塔矢遭受灭族之灾时火光冲天的惨绝人寰之状。 可汗在画中看到了逃生的自己,浓眉拧起,又在画中流离失所的南下人群中发现了一个显眼的小女孩,他的瞳孔顿时骤然紧缩,仿佛深藏于心的秘密被人捅了出来,一只手不由自主地抚上了他一直系在腰间的一块美玉。可汗脸上的霸气凌人顿然全无,只是愣愣地半张着嘴,看着画里的人,说不出话来。 画十三看到可汗这样的反应,重重地合了下眼皮,胸口一阵起伏,好像侥幸赢得了一场豪赌。接着,他幽幽地站起身来,将那幅画扯了回来,竟然在可汗面前撕了个粉碎,任由可汗魁梧的身躯怔在原地。 画十三把画纸的碎片冲着头顶用力一抛,闪着幽幽光芒的纸屑漫天飞舞,倏忽之际纷纷扬扬地落在了舞台上。他用余光扫了一眼地上落成的纸屑,缓缓开口道: “可汗,你还是不肯放我走么?” 画十三伸手望向地上纷纷坠落的纸屑,此时竟然摆成了一个字——“兰”,他凛然的目光迎上可汗又惊又怒的黯然眼神。 可汗语势虽然强硬依旧,但分明比方才虚浮许多:“你,怎么知道她?” 第三章 谁人驱马入旧城 “我曾在大殷见过有人身上佩戴着和可汗腰间一模一样的玉。” 画十三语气虽轻,但带着三分顽抗的胁迫,道:“故斗胆猜测,当年从灭族之难中逃离生天的,除了塔矢木铮,应该还有他的妹妹。可汗方才见到这幅画的反应,已然印证——十三猜对了。” 可汗一下子气势全无,一双鹰眼中再无半点凌厉之势,动了动喉咙,喑哑问道:“呵,十三弟,你果然才智过人、勇气过人,竟能留意我妹妹的消息......你,到底想要干什么?” “十三说过了,只求可汗放我离开。”画十三咬了咬牙根,眉头越凝越深,无比坚决地回道:“如此,便不会有人知道塔矢可汗的妹妹在大殷,她也不会有任何危险。” “呵,十三弟,你未免聪明地自负过了头!”可汗闷哼一声,杀气腾腾的目光逼视着十三的眼底:“我今日若在此了断了你,同样没人知道我妹妹身在天杀的大殷!她一样不会有事!” 画十三暗暗攥紧了拳头,不容自己有半分势弱,咬紧了牙关,目光带有死一般的凛然,做最后一搏,道:“依可汗对十三的了解,我若没有留后手,怎敢这样与可汗说开一切?” 可汗的眼神顿时闪烁不定起来,他看着十三如死灰一般坚决的眼神,慢慢地敛回了目光,看向手中十三呈上来的那份名册,耸立的浑厚双肩稍稍松弛下来,转身一步步踱回宝座上。画十三看着可汗有气无力地扬了扬手臂,示意侍卫们让开了宫门。 好险的一招空城计。 画十三心里长松了一口气,对着可汗,重重磕了三个头,然后转身和长灵向宫门外走去。当他前脚刚迈出去,又听身后传来可汗熟悉的雄浑嗓音: “画十三,虽然不明白为甚非要回大殷,但是你今去了,他日再见,你我之间,不论兄弟,只论敌友!” 话音一落,画十三怔了怔,缓缓点了点头,和长灵离去了。只是,当画十三离开了羁留十年的大漠之后,重新回到大殷的京都定安城,将遭遇到的人和事,就远不是今日如愿安然地踏出塔矢皇宫大门的他所能料及的了。 这一路,天地荒荒,风霜凄凄,马蹄踏过,溅起久违的漫漫风尘。 “十三少,你不能走的呀!” 长灵迟疑犹豫着跟在画十三的身后,有些不安地阻拦道,“我师父曾给你算过命,说你不能离开大漠,否则命里会遭劫的!我们还是回去吧!” 画十三头戴一顶白纱斗笠,本就不显山露水的神情此后更被深藏起来,只听见面纱后柔声笑语道:“那老头没个正形,保不齐他口中的劫就是桃花劫,故意断我姻缘,我岂能上当?” 他心里清楚,以今日这种方式离开塔矢,已是釜底抽薪、孤注一掷,又岂能回头?不过,他要的就是没有回头路可以选。 “十,十三少!” 画十三喊着长灵扬鞭快马,头也不回地疾驰而去。马蹄下的黄沙如退潮般,消逝在身后。渐渐地,他们踏上了宽敞大路,道路两旁荒草丛生,草间挂满了浓浓淡淡的白霜。隐约间,已经能望着天地间如困兽一般沉沉入睡、静谧安详的帝都了,画十三手里的缰绳不自觉收得紧了些,心绪纷纭起来。 当年逃离的时候,自己是怎样的惶惶落魄,当时的人和事,就这样戛然而止了一般。这一去,就是整整十年羁旅大漠的萍飘蓬转,宛若飞鸿踏雪泥。他不知道十年的时间是如何使当初那个孱弱无助、孤僻自闭的孩子最终活成了今日这般模样。他只知道,十年过去了,有人尸骨未寒、沉冤未雪,可是同时,也有人安享荣华、高枕无忧。 似曾相识的烈风打在左脸上,十三想起了什么似的,低眸似有筹谋,却被一阵“咕咕”声攫去了注意,看到长灵正嘟囔着嘴,牢牢捂着肚子,不禁“噗嗤”一笑: “又饿了,是不是?空空老头整日都是餐风饮露的,你早年跟在他身边,一直住在山上,我倒颇为奇怪,那时你是靠什么才填饱这‘不饱则鸣’的肚子呢?” 长灵挠了挠头,嘿嘿笑着:“师父说了,靠山吃山!后来...那整座山头一只飞禽都找不到了......师父还怪我心眼直,讲不明白道理,劝我早早下山历练去。十三少你说,明明是师父告诉长灵靠山吃山,我把山上飞禽都吃干净了,师父又好像不高兴似的......是长灵做错了么?” 画十三忍俊不禁地连连摆手:“没有没有,长灵当然没做错,是空空老头太小气了!走,咱们快些,我带你去吃京城最好吃的馆子去!” 要不然,十三担心,这个憨态可掬的长灵恐怕在“听画”的高技上再添一个“吃画”,那可真是毕生难求的赏画行家。十三朗声笑了起来,御马轻熟地往前方疾驰而去了,然而他微耸的眉间并没有舒展分毫。 长灵只听见好吃的馆子,其余的话早就略去不闻了,欢喜地说道:“十三少人最好、最心善、最不小气了!长灵虽然没法赏鉴十三少的画,可心里也是一千个、一万个‘独慕十三郎’呢!” “长灵,我这顿饭也不是让你白吃的,吃了我的粮食呢,便得依着我的意思。”十三见长灵一听到佳肴美食就一脸的憨态痴相,不禁心头一软,当他听到长灵的后半句话,又微微正色道:“记着,进京后,诸事上你都要口风严些,还有,也不要再唤我‘十三少’了。” 长灵开始还在边听边乖觉地点点头,听到最后疑惑不解地皱眉问道:“可是十三少,不叫你‘十三少’那叫什么啊?为什么不能再叫‘十三少’?” “还不是因为你的十三少太优秀了?” 画十三提了提嘴角,颇带玩味地娓娓道来: “天下皆知,画坛中有个风华正茂的倜傥少年,那句‘笔落惊万象,独慕十三郎’还不知道传进了大殷多少闺房女儿的耳里去了。你不懂,中原女子不似大漠女人那么粗枝大叶,如我画十三这般的人物呢,回去是很容易惹桃花的。万一她们对我芳心暗许,那我岂不是应了空空老头所说的‘桃花劫’,给自己平添烦恼?所以呢,你记着,江湖上盛名在外的十三郎不曾入京,回去的只是一个没名没分的小画师,名号——半面红。” “半?半面红?”长灵努努嘴,先把这个稀奇古怪的名号放在了一边,想起了什么不得了的发现似的,笑嘻嘻地追问道:“十三...哦不,红少!长灵知道你为什么不敢用‘画十三’这个名字了!” 十三鲜少见到长灵这样一脸伶俐的样子,但据他的了解,长灵这一根筋的并不会想到他隐姓埋名的真正原因,格外惊愕地幽幽问道:“哦?那依长灵之见,我是为何呢?” 长灵眉飞色舞、有板有眼地解释道:“一定是为了躲情债嘛!自打长灵追随你,这么多年来,大漠里向你示好的女人就像饭桌上的菜——一盘接着一盘,就没断过!可从没见你回应过谁,多少以身相许、非君不嫁的女人都悉数被你万年冰山一般的冷淡绝情给拒之门外。究其原因,准是你心里有个念念不忘的老相好身在大殷呢!也不知是闹了别扭还是别的什么缘故,令你回去都只敢打着什么‘半面红啊绿啊’的名号了。怎么样,是不是被长灵说中了?” 十三被长灵自圆其说的一番说辞给逗笑了,点头附和道:“是是,长灵分析地头头是道。所以,就当是为了我的终身大事,你也得记着我方才交待的话。” 长灵难得有机会误以为自己猜中了十三的心思,忙点头从命,得意洋洋。十三对长灵的一番话虽以玩笑视之,但越是玩笑话就越容易不经意间撞上深埋的心事,他想起了一个人。 当年他对她的失约成了这些年来扎在十三心头的一根刺,他也曾托商队打听她在京城的状况,此次回去,也不知有无机缘再会。可即便有重逢的那天,她还认得出自己吗?自己又要以何名何分去站在她面前、又要说些什么呢?是说当年的情非得已,还是贺她官阶高升? 他抬眸远眺,望见前方遥遥在望、俯视四荒的大殷城楼,它比记忆中的印象更添栉风沐雨的残损和不近人情的冰冷,他渐渐放松了缰绳,快马行进了。 此时,正是街市热气蒸腾、人烟缭绕的最繁忙之际,以皇城为中心的周边茶坊酒肆、商铺庙宇依次排开,街上,做买卖的大商贾、看街景的公子哥、乘坐锦绣轿子的大家女眷、打马而过的游侠儿、背篓化缘的行脚僧,来来往往、川流不息。谁能想到,这看似繁华的大殷盛况下是何等的暗潮汹涌。 长灵策马“嗒嗒”地凑了过来,鼻子忍不住东探西探,嗅个不停,时而惊喜欢心地砸砸嘴,时而忧心忡忡地翘翘眉,好像对定安城的评判全凭空气中流通的食物气味而已。突然,他转来转去地脖子一下子定格了,鼻子对着一个方向嗅个不住,然后情不自禁地问道: “十三少!你说的那家最好吃的馆子,是不是那边!” “哦?”画十三回过神来,顺着长灵手指的方向看过去,不禁哑然失笑:“我说长灵啊,你这鼻子可真是神了,正是那家‘钟鼎轩’——” “十三少,小心!” 十三话音未落,长灵就听见一阵凌乱急促的马蹄声朝着十三的方向横冲直撞过来,大声提醒道。 画十三还没反应过来,只恍惚间瞥见一抹藕荷色的剪影从红醺醺的夕阳下倏忽飘过,随之而来的是一段被疾驰的快马带起来的飘飘衣袂,随风掠过十三所戴斗笠上的面纱,扑在了他的脸上。这段柔软丝滑的衣袂如春水涟漪,氤氲着淡淡清香气息,在十三的鼻尖、唇边、下巴和颈段一荡而过,卷起一阵麻酥酥的痒意。 马儿受到了冲撞惊吓后,顿时仰天发出一阵长长的嘶鸣,不停地猛力甩头,又突然高高扬起前蹄,整匹马仿佛就快要耸然直立起来,只剩下两个后蹄点地,马背上的画十三重重后仰,眼瞅就要被狠狠摔到了地上。 千钧一发之际,他的目光斜落,瞥见了随着马蹄声一同疾疾远去的女子正挑着黛眉、凝着秋瞳,翘首遥遥回望着自己。 第四章 任是无情也动人 长灵身手迅疾如风,一听到十三有危险,急忙飞身下马,从半空中一把捞住了受惊之马头上所戴的笼头,死死地把马从凌空中拉了回来,牢牢按回在了地上。十三因一直紧紧攥着缰绳,后仰的身子也随着马儿的渐渐安定而正了回来,在最后一刻幸而未从马背上跌落。 长灵制伏了马儿之后,怒气腾腾地嘟囔着:“什么人啊这是!这么没命地横冲直撞是赶着去投胎么!十三少,你吓坏了吧?伤着了没有?” 长灵边说着,边把十三小心地扶下了马,十三摇了摇头,对长灵柔声安抚道:“我没事。” 画十三再望向那女子绝尘而去的方向,惊讶地发现,她勒马停住的地方不是别处,就是那家钟鼎轩门口,她飞快地一跃而下,潦潦草草地解鞍系马枯杨下,三步两步就窜进了饭馆里,行色匆匆,好像赶赴什么片刻都耽误不得之事似的。 画十三留意到,这女子一身清丽不俗的藕荷色衣裳好似风露清荷,与京城中女子的绫罗绸缎、锦衣华服大不相同,而方才慌乱间从那缕衣袂上沁入十三鼻腔的气味,似乎是浸润很久的冽冽草药香。 长灵不知画十三一直在张望着那女子,只是听他不发一言,唯恐是方才在马背上受了伤又不肯说,担忧不已地问道:“十三少,是不是刚才扭到了?还是撞到了?怎么突然不说话了?” 画十三望着那女子的身影消失在钟鼎轩的喧嚣食客中,随口回道:“我好得很。我只是在帮你打量那家饭馆,她好像有些不寻常。” 长灵当然听不出十三话里的“她”指的并非饭馆,只是心急地重重点头道:“对!我也闻出来了,他家的熏鱼真真和别的地方不一样,确实不同寻常!” 画十三收回目光,落在砸吧着嘴、急不可耐的长灵身上,忍俊不禁地顺着他的话道: “是是,长灵好品味,他家的招牌熏鱼做得最拿手了。走吧,吃饭去。”说完,便大步流星地朝钟鼎轩走去了,长灵一边咽着口水一边紧紧跟了过去。 还没走到门口,画十三就看见钟鼎轩里熙熙攘攘围满了人,就算生意再红火鼎盛,里面的人也不应该是这样一圈一圈、密不透风地杵在那里,分明不是在吃饭,而是在看什么热闹把戏似的。 十三正要走近细看究竟,只听见人群中心传来“哇”的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嚎,紧接着,是一大串粗声粗气的男子声音上句不接下句地嚷个不停: “哎呀——亲娘啊!苍天哪!我徐达可就这么一个亲弟弟呀!京城的父老乡亲们哪,你们给我评评理!我弟弟徐飞先是在这饭馆吃了什么狗屁招牌菜,然后肚子疼得满地打滚,现在昏死过去了,老板说找什么神医来救命,他娘的狗屁神医!这小蹄子上来就要对着我弟弟的肚子开刀哇!大家伙在这给我徐达做主啊!分明就是这馆子吃坏了人,老板不知道从哪找来个小丫头片子来冒充神医,我看他们就是狼狈为奸,想要结果了我弟弟的命,杀人灭口!可怜我弟弟这画画天才啊,我大老远地陪他来进京邀个功名,谁成想画笔还没上手呢,人就、人就一命呜呼了呀!” 十三在人群外不动声色地观望着。骂骂咧咧的徐达正对着围聚四周的人群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诉叫嚷着,唾沫星子四溅,他微凸的眼珠子正万分悲痛地盯着蜷在地上的弟弟徐飞身上,徐飞脸上已经因为过度疼痛而扭曲万分,脸色憋得比酱油还深,手臂紧紧地捂在肚子上,痛苦不堪、不省人事。 突然,徐达眼皮一提,微凸的眼珠子恶狠狠地瞪着站在徐飞跟前的一个人,冷不防地猛然伸出手,抢夺那个人握在纤纤素手里的尖锐细刀。 人群见他二人突然起了手脚上的冲突争执,顿时往后退了几步,唯恐刀子不长眼,刺伤了自己。十三因此差点被挤出了门外,勉强站住脚后,瞥见了正与那糙汉子徒手抢刀的人不是别人,正是方才在路上冲撞了自己的骑马女子。 “徐公子你快撒手啊!误会啊误会!”饭馆老板见状连忙拦在中间劝阻道,“这位京墨姑娘乃是医术高明的妙手神医啊!方才她也说了,令弟是肠痈旧疾复发,只有开刀切除才能治疗,眼瞅都快不行了,徐公子,你就赶紧让京药师开刀救治吧!” 京墨?京药师? 画十三听到这个名字后,原本静静观望的淡淡目光突然闪过一丝波澜,他往前移了几步,透过面纱缝隙和熙攘肩头望向两个势力悬殊的夺刀之人。 徐达并未听进饭馆老板的半句劝,手头不肯放松分毫。那女子就算再飒爽利落,手劲哪里能比得上那虎背熊腰的糙汉子徐达。徐达握住了刀柄,先是顺着那女子的用力之势稍一松手,然后正打算猛地一下把刀狠狠抽过来。这一抽,刀刃必定会顺着那女子的掌心深深割下去,重则甚至会将那姑娘的半个手掌都砍断了。 “夺下那把刀。” 画十三镇定喊来长灵。 长灵一个飞身跃入了人群中,一把按住徐达的手筋,徐达虽是五大三粗的糙汉,但哪里吃得住这般力道千钧的巧劲,夺刀的手腕顿时瘫软下来,龇牙咧嘴地求道: “啊啊——疼、疼!这位少侠,求你松、松手!疼——” 众人瞧着这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黑衣少侠,身背神秘剑匣,双目紧闭,别有一番玄虚,纷纷退后,恐怕殃及了自己。画十三头戴斗笠、面纱深掩,从人群外逆行而上,踱到了人群中心,款步走到了长灵身前。 徐达在长灵的把持下挣扎乱叫个不停,饭馆老板见这几个人越闹越大,连忙劝阻道:“这位少侠,还请你高抬贵手。徐公子,你也稍安勿躁啊!” 老板见长灵仍是未放开徐达,而是侧着头偏向站在他身边的头戴白纱斗笠的白衣公子,似乎在等他发话,老板为难地看向隐于面纱后的文弱公子画十三。 画十三波澜不惊的目光滑过满嘴哀嚎的徐达,落在了他早已寻觅良久的女子身上: 乍一看,她并非那种美艳不可方物的天姿国色,但却越看越有一种叫人移不开视线的舒服劲,那是一种美人在骨不在皮的耐看与精致。恬静柔和的鹅蛋脸收于下巴尖俏处,黛眉横扫几分飒爽英气,朱唇微噙着温婉笑意。 最厉害的是一双秋瞳,眸色由七分琥珀与三分水色荡漾而成,波光粼粼、美不胜收。她默然低眸时,眼里布满了江南七月的烟雨迷濛,你很难看穿盈盈秋水后是怎样的故我坚持和暗藏心事。而当她眉梢眼角不经意间稍稍那么一提,便溢出说不尽的种种风情。这种清丽与妩媚的交织,正是多少知情识趣的男子求而不得的十足女人味。 而她对自己这种动人心魄的美似乎浑然不觉、全无概念,白皙红润的肌肤上只是薄施粉黛,一头乌黑柔顺的秀发轻挽成一个云髻,髻上只斜插着一支简简单单的绿檀簪子,从妆容到服饰,素洁而干净,绝无半点多余累赘,整个人展露于外的永远是一副干练利落、永远待命的姿态。 若论世上的佳人绝色,画十三见也见过不少、画也画过不少,但眼前这个柔而不弱、清而不冷的女子却莫名地微微触动了他的心曲,看到她的这双眉眼,他心里不知怎么想到了句话: 孤意在眉,深情在睫。 也是到后来十三才知道,原来今日对她的莫名感觉竟可以一直追溯到很久之前的记忆深处。 此刻,她的一双秋瞳只顾着落在蜷在地上的病人身上,随着病人脸色越来越面如死灰,她的秀眉越蹙越深。她抬眸扫了一眼被长灵钳制住的徐达,接着,一伸手抄起了桌上燃烧旺盛的烛台,将攥在手心的细刀对着熊熊的焰火一遍又一遍地滑过,刀刃锋芒毕现。 她不曾抬眼,柔声细语却自有威慑地说道:“把他抬到桌子上来,快。” 老板闻言,正要赶紧俯身抬起地上昏迷不醒的徐飞,不料这时徐达仿佛受惊的走兽一般从长灵手里拼命挣开,撒泼发狂似的冲到了京墨面前,猛地攥住了京墨拿刀的细腕。 京墨一时有些吃不住这突如其来的蛮劲,眉心一抖,但手上还是勉强忍住,不曾松开刀柄。画十三透过面纱,将京墨的神情悉数收在眼底,眼眸微动,正要上前做些什么,却被京墨接下来的行动微微惊住了。 京墨镇定自若地看着已经急得红了眼的徐达,随后忽然扬手,拔下了头上仅插着的一支绿檀簪子,举在了徐达眼前,语调平平但一脸凛然摄人地缓缓说道: “病人危在旦夕,我不愿作无谓纠缠。若未能救人性命,京墨形同此簪!” 第五章 相逢不语胜有声 话音落地,木簪应声折断,“咯噔”一声掷在了地上。 徐达一时愣住了,紧攥着京墨细腕的那只手也不自觉松动了,满堂观者皆瞠目屏息。十三眉睫微动,目光渐渐从京墨冷静而柔和的脸上移开,落在了地上断成两半的木簪上。 老板趁机连忙把徐飞从地上抬到了桌子上,京墨见病人已是气若游丝、面色发紫,眸里漾出一层层忧虑,素手操着细刀,柔中带刚的目光直直地盯在徐飞的腹部,示意老板把徐飞的上裳解开。 老板刚伸手去解,徐达又回过神来一般,突然一惊一乍地死死护住徐飞的腹部,死死盯着京墨手里的锋利无比的刀,不顾一切地嚷着: “这是我弟弟的命啊!不行!我死活不能让你对他开膛破肚!这哪是人受得了的啊!” “徐达兄弟!”一个响亮的声音忽然响起,众人循声望去,发现向徐达摆手招呼的乃是一个白纱围面的神秘公子,正款步向徐达走去。 画十三俯身在徐达耳旁低语了几句,徐达眼里慌乱无章的怒火渐渐汇成一簇,微凸的眼珠子里“蹭”地跳跃起光芒,心里顿时有了主意一般,“腾”地一下挺直了腰板站了起来,大步流星地朝饭馆门外匆匆走去,身后留下一句中气十足的话: “你们等着!我这就去找官府做主,你们要是敢动我弟弟一根毫毛,我徐达绝对让你们吃不了兜着走!” 饭馆老板闻言,心里像被泼了一盆凉水一般,腮帮子的肉都吓得抖了三抖,如果将此事闹到了官府,即便不是饭馆的错,也必定会砸了自家的招牌,急着连连跳脚,正要赶紧拉住徐达,却突然被人伸手拦住了。 老板扭头一看,拽住他的正是刚才对徐达耳语的神秘公子,顿时又气又急:“这位公子,你前一刻还令黑衣少侠钳制徐达,后一刻又怂恿徐达去报官,此刻又拦着我,到底要干什么啊?我这开饭馆的惹不起官司啊!” “老板稍安。”面纱后传来清如玉石的沉静声音,“这场官司钟鼎轩坐不坐得实,取决于操刀的那位啊,不是么?” 说着,画十三把头转向了京墨,她见面前再无徐达捣乱阻挠,抬眸打量了几眼这个白纱掩面的神秘公子,略犹疑了片刻,看着病入膏肓的徐飞,她毫不犹豫地伸手解开了他的上裳,左手在其腹上探其病灶所在,右手攥了攥刀柄,寻找下刀之处。画十三看到眼下她一举一动都这般笃定,不禁微微一怔。 她明明知道病人的哥哥徐达已经跑到官府告她的状,万一她对徐飞开刀稍有不慎,那么原本毫无责任的她,身上要担的可是条人命官司。是她太爱多管闲事、拎不清轻重,还是对自己的医术自信至此? 画十三扫了一眼围观的众人,大伙见到这位飒爽利落的女药师似乎要不顾一切地一意孤行,一时群情高涨,大呼热闹。他微微侧头对长灵悄声交待了几句话,长灵领命后便从人群中默默离去了。 京墨扬起刀刃的时候,丝毫不被周围人群或掩面、或兴奋的议论纷纷所干扰,只是屏息凝神地将刀刃一寸寸逼近徐飞的腹部,随着刀刃的迫近,人群渐渐寂静下来。 画十三眉心微蹙,动了动喉咙,低声提醒道:“京药师,这一刀下去,也许你就要背上一条人命。” 京墨听了,执刀的纤纤皓腕只顿了片刻,便置若罔闻一般行动如旧,目光再次确认下刀之处,看准之后,一刀下去,手法娴熟地顺着病灶所在豁开了个深长的口子,干净利落、一气呵成。 众人第一次见用刀割开活人的肚皮,都瞪大了眼睛仔细望着。画十三却注意到,当京墨正要行刀切入病人皮肉之下时,她黛眉渐渐蹙起,额头上细密的汗珠越渗越多。 突然,徐飞的腹内蓦地渗出血迹,不过一瞬间的功夫,出血量陡然加大,大片刺眼的鲜红血液从京墨豁开的口子里汩汩地冒了出来。 血——! 画十三的目光刚一触及徐飞腹部血液喷涌的伤口,整个人就像被一个巨浪掀翻了一样,脑中一片眩晕,他紧闭眼睛,在摇摇晃晃中摸到了一把椅子,歪歪斜斜地坐了上去,把头扭到了一边,再不敢看向京墨和病人一眼。 围观的人群看到徐飞这么“噗”地一下喷涌如柱的严重大出血,顿时炸开了锅,女人和孩童们惊吓的尖叫声、指点声,男人沉沉的呜呼声、问责声,一时如潮涌向京墨。 画十三勉强缓过心神,听到周遭围观群众的嘈嘈声不绝于耳,他连忙叫醒已经吓傻了的老板,让他带着伙计们把不相干的围观众人赶紧全都轰出去。 京墨手脚麻利地从药匣里翻出干净洁白的纱布擦拭血迹,忙得头也无暇抬起,她以为老板还站在一旁,突然伸出了纤细手臂,摊开手心,冷静的语调里强压着焦急,说道:“木簪里的药。” 馆里只剩几个杵在一旁的伙计们,皆面面相觑,不解何意。十三坐在对面的椅子上渐渐恢复正常,耳里听到京墨的话先微微愣了一瞬,便会意了,想起来什么似的,目光在地上找了找,捡起了方才被京墨折断成两截的木簪,飞速地打量了几眼,发现木簪首端可以旋转开来,打开后,里面竟然盛有一管深蓝色的细密药粉。 画十三举着半截木簪,半侧着脸免得视线落在这么一大滩血迹上,他从余光里瞄着京墨摊开的掌心,踉踉跄跄地一步步走到她面前,把半截木簪忙递到了她的手心上。 京墨利落地接过了盛有药粉的半截木簪后,感觉到递过来的那只手正微微颤抖、直冒冷汗,她飞速抬眸,扫了一眼面纱背后的公子刻意把头别了过去,心里略想了想,又急忙压下了目光,无暇多言半句,赶紧垂下头把药粉均匀地撒在病人出血的伤口周围,极其地小心翼翼,唯恐浪费了哪怕一粒的药粉。 “天呐,快看!奇了,真是奇了!” 围观之人此起彼伏的连连惊叹声飘入了晕晕沉沉的十三耳中。他深吸了几口气,眉梢轻扬,乜斜着眼睛十分谨慎地回头看向方才徐飞腹中大出血的地方。 画十三望见,凡是京墨发簪里的深蓝药粉撒过之处,血液瞬间凝固,病人的大出血已经渐渐止住了,京墨仍是继续面无表情、有条不紊地忙个不停。接着,她又从药匣里拿出来各种大小不一的刀具和剪刀,在火焰上一一烧过了之后,在徐飞的腹中层层深入。画十三略一皱眉,又忙把头别了过去,京墨在余光中留意到了这个神秘兮兮的公子一会把头拧过来、一会又扭过去的,好像拨浪鼓一般,嘴角不自觉攀上了一抹浅淡的嗤笑。 饭馆里,围观的只剩下老板和伙计们,他们瞧着这纤柔貌美的女子不但给人开膛破肚都面不改色,而且在血肉模糊之间还能从容自若地下刀动手,皆拂袖掩面,不忍直视,倒吸了一大口凉气。 京墨割除了徐飞腹中的息肉之后,又从药匣中拿出一根尖锐纤细的银针,穿上了一根细长而柔韧的桑皮线,将方才豁开的口子一针一线小心缝合。 画十三缓缓回眸,隔着斗笠上的一层白纱,瞧着这个看似温婉静美的女子在活人腹部从容而娴熟地动刀动针,这副气定神闲、全身贯注的模样,竟和闺中女子绣花温书别无二致。他眼眸轻转,嘴角微扬,心道:原来,自己所寻之人竟是这般人物。 经过京墨的好一番救治,徐飞的脸色渐渐回转过来,眼皮之下眼珠开始缓缓转动,唇边也微微颤动。饭馆里仅剩的看客,见此情形无不瞠目结舌,拍手叫好,一时引为奇事。 老板见人终于救活过来,悬着的心终于落地,正要对京墨千恩万谢地称赞一番,又突然一拍大腿呜呼道:“糟了!徐达那蛮不讲理的小子!此刻恐怕已经到官府细数我们的罪过了,这可怎么办哪!我这钟鼎轩几十年的招牌啊!” “老板莫急。”画十三缓了缓神,方才头顶涌上的昏沉劲已经过去了,他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温言安慰后,又清了清嗓子,扬声咳了几声,门外便应声闪进来一个黑影,长灵把扛在肩上的一个笨重之物撂了下来。 “哎呀娘啊!完了完了,徐达怎么也晕倒了?他不是去报官了么?”老板只见一波初平一波又起,捶胸顿足地哀叹道,“我这是造了什么孽哟!他这要昏迷到什么时候啊?” “他昏迷多久——”画十三朝着京墨的方向略抬了抬手,款语温言道,“恐怕还得妙手回春的京药师说了算。” 京墨停下了手头上的忙来忙去,渐渐抬起秋水无痕的眼眸,望向了面纱背后隐约可见的熠熠目光,但却看不到十三眼底汪着一片别样的晦暗不明。她的目光渐渐移到了昏倒一旁的徐达身上,只扫了一眼,便恍然如悟,朱唇抿起,平静无波的面容上泛起一丝娇而不媚的嫣然浅笑。 老板在一旁瞪大了眼睛看着不省人事的徐达,急得火烧眉毛,一把鼻涕一把泪地焦急问道:“京药师,快看看徐达吧!可别再是什么要命的旧疾复发才好!唉,我这馆子造了什么孽哟......” 第六章 今是昨非重提回 话音落地,木簪应声折断,“咯噔”一声掷在了地上。 徐达一时愣住了,紧攥着京墨细腕的那只手也不自觉松动了,满堂观者皆瞠目屏息。十三眉睫微动,目光渐渐从京墨冷静而柔和的脸上移开,落在了地上断成两半的木簪上。 老板趁机连忙把徐飞从地上抬到了桌子上,京墨见病人已是气若游丝、面色发紫,眸里漾出一层层忧虑,素手操着细刀,柔中带刚的目光直直地盯在徐飞的腹部,示意老板把徐飞的上裳解开。 老板刚伸手去解,徐达又回过神来一般,突然一惊一乍地死死护住徐飞的腹部,死死盯着京墨手里的锋利无比的刀,不顾一切地嚷着: “这是我弟弟的命啊!不行!我死活不能让你对他开膛破肚!这哪是人受得了的啊!” “徐达兄弟!”一个响亮的声音忽然响起,众人循声望去,发现向徐达摆手招呼的乃是一个白纱围面的神秘公子,正款步向徐达走去。 画十三俯身在徐达耳旁低语了几句,徐达眼里慌乱无章的怒火渐渐汇成一簇,微凸的眼珠子里“蹭”地跳跃起光芒,心里顿时有了主意一般,“腾”地一下挺直了腰板站了起来,大步流星地朝饭馆门外匆匆走去,身后留下一句中气十足的话: “你们等着!我这就去找官府做主,你们要是敢动我弟弟一根毫毛,我徐达绝对让你们吃不了兜着走!” 饭馆老板闻言,心里像被泼了一盆凉水一般,腮帮子的肉都吓得抖了三抖,如果将此事闹到了官府,即便不是饭馆的错,也必定会砸了自家的招牌,急着连连跳脚,正要赶紧拉住徐达,却突然被人伸手拦住了。 老板扭头一看,拽住他的正是刚才对徐达耳语的神秘公子,顿时又气又急:“这位公子,你前一刻还令黑衣少侠钳制徐达,后一刻又怂恿徐达去报官,此刻又拦着我,到底要干什么啊?我这开饭馆的惹不起官司啊!” “老板稍安。”面纱后传来清如玉石的沉静声音,“这场官司钟鼎轩坐不坐得实,取决于操刀的那位啊,不是么?” 说着,画十三把头转向了京墨,她见面前再无徐达捣乱阻挠,抬眸打量了几眼这个白纱掩面的神秘公子,略犹疑了片刻,看着病入膏肓的徐飞,她毫不犹豫地伸手解开了他的上裳,左手在其腹上探其病灶所在,右手攥了攥刀柄,寻找下刀之处。画十三看到眼下她一举一动都这般笃定,不禁微微一怔。 她明明知道病人的哥哥徐达已经跑到官府告她的状,万一她对徐飞开刀稍有不慎,那么原本毫无责任的她,身上要担的可是条人命官司。是她太爱多管闲事、拎不清轻重,还是对自己的医术自信至此? 画十三扫了一眼围观的众人,大伙见到这位飒爽利落的女药师似乎要不顾一切地一意孤行,一时群情高涨,大呼热闹。他微微侧头对长灵悄声交待了几句话,长灵领命后便从人群中默默离去了。 京墨扬起刀刃的时候,丝毫不被周围人群或掩面、或兴奋的议论纷纷所干扰,只是屏息凝神地将刀刃一寸寸逼近徐飞的腹部,随着刀刃的迫近,人群渐渐寂静下来。 画十三眉心微蹙,动了动喉咙,低声提醒道:“京药师,这一刀下去,也许你就要背上一条人命。” 京墨听了,执刀的纤纤皓腕只顿了片刻,便置若罔闻一般行动如旧,目光再次确认下刀之处,看准之后,一刀下去,手法娴熟地顺着病灶所在豁开了个深长的口子,干净利落、一气呵成。 众人第一次见用刀割开活人的肚皮,都瞪大了眼睛仔细望着。画十三却注意到,当京墨正要行刀切入病人皮肉之下时,她黛眉渐渐蹙起,额头上细密的汗珠越渗越多。 突然,徐飞的腹内蓦地渗出血迹,不过一瞬间的功夫,出血量陡然加大,大片刺眼的鲜红血液从京墨豁开的口子里汩汩地冒了出来。 血——! 画十三的目光刚一触及徐飞腹部血液喷涌的伤口,整个人就像被一个巨浪掀翻了一样,脑中一片眩晕,他紧闭眼睛,在摇摇晃晃中摸到了一把椅子,歪歪斜斜地坐了上去,把头扭到了一边,再不敢看向京墨和病人一眼。 围观的人群看到徐飞这么“噗”地一下喷涌如柱的严重大出血,顿时炸开了锅,女人和孩童们惊吓的尖叫声、指点声,男人沉沉的呜呼声、问责声,一时如潮涌向京墨。 画十三勉强缓过心神,听到周遭围观群众的嘈嘈声不绝于耳,他连忙叫醒已经吓傻了的老板,让他带着伙计们把不相干的围观众人赶紧全都轰出去。 京墨手脚麻利地从药匣里翻出干净洁白的纱布擦拭血迹,忙得头也无暇抬起,她以为老板还站在一旁,突然伸出了纤细手臂,摊开手心,冷静的语调里强压着焦急,说道:“木簪里的药。” 馆里只剩几个杵在一旁的伙计们,皆面面相觑,不解何意。十三坐在对面的椅子上渐渐恢复正常,耳里听到京墨的话先微微愣了一瞬,便会意了,想起来什么似的,目光在地上找了找,捡起了方才被京墨折断成两截的木簪,飞速地打量了几眼,发现木簪首端可以旋转开来,打开后,里面竟然盛有一管深蓝色的细密药粉。 画十三举着半截木簪,半侧着脸免得视线落在这么一大滩血迹上,他从余光里瞄着京墨摊开的掌心,踉踉跄跄地一步步走到她面前,把半截木簪忙递到了她的手心上。 京墨利落地接过了盛有药粉的半截木簪后,感觉到递过来的那只手正微微颤抖、直冒冷汗,她飞速抬眸,扫了一眼面纱背后的公子刻意把头别了过去,心里略想了想,又急忙压下了目光,无暇多言半句,赶紧垂下头把药粉均匀地撒在病人出血的伤口周围,极其地小心翼翼,唯恐浪费了哪怕一粒的药粉。 “天呐,快看!奇了,真是奇了!” 围观之人此起彼伏的连连惊叹声飘入了晕晕沉沉的十三耳中。他深吸了几口气,眉梢轻扬,乜斜着眼睛十分谨慎地回头看向方才徐飞腹中大出血的地方。 画十三望见,凡是京墨发簪里的深蓝药粉撒过之处,血液瞬间凝固,病人的大出血已经渐渐止住了,京墨仍是继续面无表情、有条不紊地忙个不停。接着,她又从药匣里拿出来各种大小不一的刀具和剪刀,在火焰上一一烧过了之后,在徐飞的腹中层层深入。画十三略一皱眉,又忙把头别了过去,京墨在余光中留意到了这个神秘兮兮的公子一会把头拧过来、一会又扭过去的,好像拨浪鼓一般,嘴角不自觉攀上了一抹浅淡的嗤笑。 饭馆里,围观的只剩下老板和伙计们,他们瞧着这纤柔貌美的女子不但给人开膛破肚都面不改色,而且在血肉模糊之间还能从容自若地下刀动手,皆拂袖掩面,不忍直视,倒吸了一大口凉气。 京墨割除了徐飞腹中的息肉之后,又从药匣中拿出一根尖锐纤细的银针,穿上了一根细长而柔韧的桑皮线,将方才豁开的口子一针一线小心缝合。 画十三缓缓回眸,隔着斗笠上的一层白纱,瞧着这个看似温婉静美的女子在活人腹部从容而娴熟地动刀动针,这副气定神闲、全身贯注的模样,竟和闺中女子绣花温书别无二致。他眼眸轻转,嘴角微扬,心道:原来,自己所寻之人竟是这般人物。 经过京墨的好一番救治,徐飞的脸色渐渐回转过来,眼皮之下眼珠开始缓缓转动,唇边也微微颤动。饭馆里仅剩的看客,见此情形无不瞠目结舌,拍手叫好,一时引为奇事。 老板见人终于救活过来,悬着的心终于落地,正要对京墨千恩万谢地称赞一番,又突然一拍大腿呜呼道:“糟了!徐达那蛮不讲理的小子!此刻恐怕已经到官府细数我们的罪过了,这可怎么办哪!我这钟鼎轩几十年的招牌啊!” “老板莫急。”画十三缓了缓神,方才头顶涌上的昏沉劲已经过去了,他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温言安慰后,又清了清嗓子,扬声咳了几声,门外便应声闪进来一个黑影,长灵把扛在肩上的一个笨重之物撂了下来。 “哎呀娘啊!完了完了,徐达怎么也晕倒了?他不是去报官了么?”老板只见一波初平一波又起,捶胸顿足地哀叹道,“我这是造了什么孽哟!他这要昏迷到什么时候啊?” “他昏迷多久——”画十三朝着京墨的方向略抬了抬手,款语温言道,“恐怕还得妙手回春的京药师说了算。” 京墨停下了手头上的忙来忙去,渐渐抬起秋水无痕的眼眸,望向了面纱背后隐约可见的熠熠目光,但却看不到十三眼底汪着一片别样的晦暗不明。她的目光渐渐移到了昏倒一旁的徐达身上,只扫了一眼,便恍然如悟,朱唇抿起,平静无波的面容上泛起一丝娇而不媚的嫣然浅笑。 老板在一旁瞪大了眼睛看着不省人事的徐达,急得火烧眉毛,一把鼻涕一把泪地焦急问道:“京药师,快看看徐达吧!可别再是什么要命的旧疾复发才好!唉,我这馆子造了什么孽哟......” 第七章 冬日夜阑晨熹微 “无师无尊”四字脱口的一刹那,画十三眉心不由自主地陡然抽搐了一下。他不禁咬了咬牙根,压抑住胸口的一阵起伏,在心中对自己狠狠斥了一句“不孝”,脸上却从容如故道:“我是野路子上的。籍籍无名、碌碌无为罢了。” 徐飞听了十三这话,才松了口气似的继续说道:“红兄这样说,我便放心了!你只要不是已故姜黎太傅的姜派一脉就好!” “怎么。”面纱后的画十三漠然低眸,轻而又轻地吸了一口气,拿出一副似懂非懂的语气,看似漫不经心地问道,“姜派如何?周派又如何?我可听说,早年,昔日的姜太傅与今日的周太傅乃是情深义重的知己好友,想来在画坛上平分秋色的周派、姜派也必定亲如一家才是啊。” “红兄,你恐怕不只是野路子上的,恐怕还是野山沟里来的吧!” 徐飞一脸无奈地摇着头,语重心长地笑道,“既然你我志同道合,我徐飞也不拿你当外人了。什么亲如一家?俩字——狗屁!什么平分秋色?现而今,宫中翰林画苑的太傅早换成了当朝郡马——周荣!姜派的地位能和周派比肩一二么?” “可我听闻,”画十三重重合了合眼,如鲠在喉一般,难以启齿道,“昔日翰林画苑中并称为‘翰林双绝’的姜黎和周荣乃是多年交好、亲如手足的知己挚友。哪怕是在姜黎逝世多年后的今天,每逢祭日,周荣都必会大肆张罗地亲自祭拜。整整十年,年年不落。周太傅怀揣着这般“伯牙子期”的知遇念旧之心,想必姜派的地位比之周派,就算差,也差不到哪里去吧?” 徐飞撇着嘴“啧啧”了两声,一脸内行人看门外汉的神情,压低了嗓子回道:“红兄,说句不好听的,‘树倒猢狲散’哟。不然你当周派是靠哪一点压住了姜派?” 好个“树倒猢狲散”,真如一把生了锈的小细刀整个插进了画十三的心窝里,而且刀刃上还锈出了一个蜷曲小钩,在他这个该死没死、独活于世的猢狲心口上钝钝地一剜、一剜。 “徐飞兄弟如此慧眼如炬,看来已深谙两派个中款曲,明辨前程了啊。”不论心里几多波澜,脸上仍然谈笑自若,早已成了画十三吃饭饮水一般的习惯,他语气轻快明朗道,“此次画馆选拔民间画师正是由周太傅全权负责,愚兄先以茶代酒,预祝徐飞兄弟能博得周太傅青眼了!” 画十三说罢,带着几分豪气抄起茶盏,与徐飞一饮而尽,一旁的徐达和长灵亦浅啜作陪。 “红兄啊,实不相瞒,抛开门派立场不谈,单单看画,我还是中意姜太傅的作品,”如徐飞这种无甚自知之明的人,最听不得半句赞语,十三寥寥数语便叫他踌躇满志地找不着北了,已是无酒自醉,满心欢喜地继续对十三掏心掏肺道: “他的画里啊,好像总有些超出了画师之外的东西,洒脱、超然、真实,这些还是次要的,最惊人的是他画里带有那份情意、仁慈、悲悯,别说寻常画师画不出来,就是能看出来的,尚且需要何等心境啊!” 语罢,面纱颤出一段涟漪。画十三的白衫一角被他越攥越紧,皱起几道深深浅浅的沟壑,每一道都在重现着他心头如涨潮般漫卷而起的无限酸楚和哀恸。 斯人已逝,哪怕遗作仍在、画名流芳,但那双画画的手早已冰冷枯槁,坟茔荒草已离离。人死了,就什么都没了——这是画十三亲如生父一般的师父临死前教给他的最后一个道理。这个道理,他反复悟了十年。心中藏之,无日忘之——他无人可诉,唯有在心里对自己默然立誓。 不知画十三有否想过,或许,如果在姜黎的画里没有徐飞所说的那些超出画师之外的东西,那么他今天还会是高高在上、安安稳稳的大殷国舅、翰林太傅。 “徐飞兄弟似乎对姜太傅独有见解啊。”面纱后不咸不淡地回应着。 徐飞摆摆手,散漫一笑道:“早年学画时跟着老师学的是姜派画法,方才所言还都是老师的解读,不知怎么就记在了心上。后来,和姜派有关的画师都受到了不同程度的打压,慢慢地,我也就看清了,自己到底该画什么。红兄,我能看出你是聪明人,我有一句劝,不知你愿意听否?” 十三的眼睛盯着桌上跳动如萤、微小如豆的蜡烛火苗,深邃的眸中闪烁着晦暗不明的光亮,微微扬着眉梢道:“徐飞兄弟想必是要劝我,如你一般投入周派门下,他日飞黄腾达也好有个照应?” 徐飞二人在京中本就举目无亲,更无可仰赖倚仗的故友知交,好不容易机缘巧合地遇上个能说得上话的,而且又颇有头脑的画十三,自然想要结交攀附一二,就算从他身上捞不到什么实打实的好处,但起码多份交情多条路。只是徐飞想不到,画十三一语道破了他的那点心思,不禁讪讪的语塞了片刻后,一副设身处地为对方着想的样子说道: “红兄,什么飞黄腾达的话且放在一边。往轻了说,我劝红兄投入周派,是在为红兄的前途打算,往重了说,”徐飞顿了顿,煞有介事地半眯起他那一双聚光窄眼,滴溜溜地转了转,确认饭馆里除了他们这一桌子再无旁人,才压低了声音神秘兮兮地继续说道: “这往重了说,我是在为红兄的性命考虑啊!” “哦?我不过一介小小画师,何以会有性命之忧?”画十三听到这里,心头微动,脸上更加不动声色地笑岑岑问道,“况且,徐飞兄弟,你尚不知我画功几何,万一我投入周派门下,抢了你的风头,你岂不是得不偿失?” “若画馆里单凭画功优劣来定人之进退,我又何必这样抬举可能会成为对手的红兄你呢?”徐飞听画十三一副满不在乎的口气,好像自己是在满口胡诌一般,不禁急躁起来: “你以为这些年姜派画师渐渐凋敝零落是什么缘故?你可知当年参与宫中那幅巨画制作的那些姜派画师他们如今——啊——” 徐飞越说越急,腹上的伤口被扯了一下,疼得他一下子蜷了起来。徐达连忙扶住了他,劝他有什么话改日再继续说,先回房休息,徐飞还想再说些什么,无奈腹部伤口上阵阵疼痛难忍,只好在徐达的搀扶下回房去了。 画十三站起身来,长灵帮着搀扶了徐飞几步,关切了句好生休息后,十三又若有所思地缓缓坐回了桌旁,提起已经温凉的茶壶,目光黯黯出神地斟了一杯茶,耳畔回响着徐飞方才的话,不禁苦笑了一下: 果然,一个人不论爬到多高的地位,骨子里的狠辣与善妒也不会收敛分毫。从十年前对姜派弟子的赶尽杀绝,到十年后画馆选拔的嫉贤妒能,当今翰林画苑的第一画师、大殷皇家的堂堂郡马——周荣周太傅,可真是十年如一日地越陷越深。 但最让画十三留意的还是徐飞最后没说完的那句话。他知道,徐飞所言那幅的巨画,正是昔日旧太子举办登基大典时,姜黎亲奉圣命,倾全派弟子之力,历时整整九个月才创造出的旷世之作——《萤火图》,这幅画乃是依据大殷历代君王所怀揣的家国理想和政治期许所描绘出的繁荣盛世: 在以大殷的名山大川、锦绣山河托为边框的二十尺漫漫画卷里,共绘有仕、农、商、医、卜、僧、道、胥吏、妇女、儿童、篙师、缆夫等各色人物三千多个,牛、骡、驴、骆驼等牲畜两百匹,大小船只三百艘,房屋楼阁五百多栋,车水马龙的宽敞大路四通八达,贯通城乡。画中店铺林立、百肆杂陈,还有城楼、河港、桥梁、货船,官府宅第和茅棚村舍星罗棋布。包罗有嫁娶、赶集、买卖、上学、看病、丧葬、饮酒、聚谈、推舟、拉车、乘轿等众生万相。整幅画视角之广、格局之大,可谓空前绝后,可贵的是,如此丰富多彩的内容,也能做到繁而不乱,长而不冗,全卷浑然一体,盛世如在眼前。 这幅画最为高妙绝伦之处在于,将其铺在一片漆黑无光的空间中,画上顿时泛起星星点点的无数萤火,如果再在四周足足点上一圈烈烈燃烧的蜡烛,那么万点萤火就会突然跃出纸面,分毫不差地幻化出画中景象,凑近一看,浩浩长卷上好像从光影中托生出了一个泱泱小人国,亦真亦幻,宛若太虚仙境,令人啧啧称叹,引为奇迹。 后来,画十三在大漠里为商队所画的无数幅蜃景,便是师承源此。 逝者如斯。时间已经过去那么久了,十三至今仍能想起,画里有哪几个小人、哪几艘小船、哪几间屋舍是出于自己年少时的一双稚手。当年,自己可是参与这幅旷世巨画的姜派弟子里年纪最小的,如今,自己却成了那群画师里唯一一个尚在人世的。 长灵听着十三从坐回椅子,斟了杯茶后,就一直攥着茶杯,既不放手、也不饮下,一言不发地将茶杯越攥越紧,紧到指节间都发出了极轻微的咯吱声,长灵担心地问道: “十三少,你怎么了吗?这杯茶你都握了半天了,怎么还不喝呢?” 画十三闻言回过神来后,低眸看了看自己握紧茶杯的手,已因沉思时不自觉的用力而筋骨分明,便稍稍放松了些,瞥见了茶杯清水里映着面纱背后一张模糊的脸,他想起了一个人。 画十三佯装生气地缓缓开口问道:“长灵,你方才又叫我什么?这么管不住嘴,是不是明天不想吃好吃的了?” 长灵一下子抬手重重捂住了嘴,不忘嘟嘟囔囔地问道:“是红少、红少!明天咱们吃什么去呀?” “吃药。” “啊?” 画十三回想着那位医术高明的京药师,嘴角微抿,端起手中那杯凉透了的茶,仰头一饮而尽,仿佛一杯下肚的是酒非茶。此时已是夜色深深,画十三又嘱咐了几遍长灵口风严实些,便让他先上楼歇息去了。 画十三把目光抛向京墨施救的那张桌子,似乎在寻觅什么,忽然,他来回流转的目光定在了半卷桑皮线上,那是京墨用来给病人缝合伤口的一种线,他一把抄了过来。 烛台高燃,画十三从袖间掏出了两截残断的木簪,对着忽明忽暗的蜡烛,用桑皮线在木簪的断口处细细缠弄起来。烛火在他的眼底映出点点柔光,曛黄的光晕投在他俊秀如玉的脸上,修簪的一双手好看而修长,与一般男子粗笨的糙手迥然不同。 线在断口上一圈一圈地缠绕着。他想,她的线有性格,纤柔坚韧,或许像她;她的簪有脾气,宁折不弯,或许像她。 当两截发簪在他手里重新还原为一支新的木簪时,他蹙眉凝眸,将木簪横在眼前,颇为玩味地打量起来,暗暗揣摩起簪子主人。 首先,是个女人。 其次,不丑,细看几眼堪称美得惊人; 再者,不笨,初遇时寡言少语但灵气与蕙质已跃然身外; 麻烦。 女人比男人麻烦。 可到底麻烦在何处,画十三一时还说不清楚,但他归咎于她身上那缕似曾相识的奇异药香,他怀疑自己有病,不然怎么多少脂粉香他都无动于衷却偏被一缕药香撩动心曲?他没再想下去,因为这个人对他的用处不在于此。在大漠的时候,他也不知何时练就了一种自控的心术,多想无益之事他转眼就能快刀斩乱麻一般抛诸脑后,为真正需要思量筹谋的事清空头脑、舒活脑筋。 很多人不会明了,这样一个名满江湖、风流倜傥的“十三郎”不得不几年如一日地过起一种苦行僧般的生活,很多时候,因为踽踽独行,所以不得不克己似大儒,因为所愿未竟,所以不得不安禅学老僧。快活么?他从不发问,因为他知道,该办的事还没办,他答不起。 桌上的烛台将要燃尽,他对着面前的簪子眨了眨眼,便将之收了起来。他想,其实不论男女,人哪有不麻烦的?但所幸,他总能寻到豁口,簪子也罢,‘萤火令’也罢,一盘棋的棋眼若被勘破,起码不会成为死局。想着想着,他的一双如墨浓眉蹙了又舒、舒了又蹙,在烛台灯枯之前,他款步上楼休息去了。 第二天一大早,初冬的天色才刚蒙蒙亮,一阵急促的“咚咚”敲门声吵醒了正在熟睡的十三。 画十三说罢,带着几分豪气抄起茶盏,与徐飞一饮而尽,一旁的徐达和长灵亦浅啜作陪。 “红兄啊,实不相瞒,抛开门派立场不谈,单单看画,我还是中意姜太傅的作品,”如徐飞这种无甚自知之明的人,最听不得半句赞语,十三寥寥数语便叫他踌躇满志地找不着北了,已是无酒自醉,满心欢喜地继续对十三掏心掏肺道: “他的画里啊,好像总有些超出了画师之外的东西,洒脱、超然、真实,这些还是次要的,最惊人的是他画里带有那份情意、仁慈、悲悯,别说寻常画师画不出来,就是能看出来的,尚且需要何等心境啊!” 语罢,面纱颤出一段涟漪。画十三的白衫一角被他越攥越紧,皱起几道深深浅浅的沟壑,每一道都在重现着他心头如涨潮般漫卷而起的无限酸楚和哀恸。 斯人已逝,哪怕遗作仍在、画名流芳,但那双画画的手早已冰冷枯槁,坟茔荒草已离离。人死了,就什么都没了——这是画十三亲如生父一般的师父临死前教给他的最后一个道理。这个道理,他反复悟了十年。心中藏之,无日忘之——他无人可诉,唯有在心里对自己默然立誓。 不知画十三有否想过,或许,如果在姜黎的画里没有徐飞所说的那些超出画师之外的东西,那么他今天还会是高高在上、安安稳稳的大殷国舅、翰林太傅。 “徐飞兄弟似乎对姜太傅独有见解啊。”面纱后不咸不淡地回应着。 徐飞摆摆手,散漫一笑道:“早年学画时跟着老师学的是姜派画法,方才所言还都是老师的解读,不知怎么就记在了心上。后来,和姜派有关的画师都受到了不同程度的打压,慢慢地,我也就看清了,自己到底该画什么。红兄,我能看出你是聪明人,我有一句劝,不知你愿意听否?” 十三的眼睛盯着桌上跳动如萤、微小如豆的蜡烛火苗,深邃的眸中闪烁着晦暗不明的光亮,微微扬着眉梢道:“徐飞兄弟想必是要劝我,如你一般投入周派门下,他日飞黄腾达也好有个照应?” 徐飞二人在京中本就举目无亲,更无可仰赖倚仗的故友知交,好不容易机缘巧合地遇上个能说得上话的,而且又颇有头脑的画十三,自然想要结交攀附一二,就算从他身上捞不到什么实打实的好处,但起码多份交情多条路。只是徐飞想不到,画十三一语道破了他的那点心思,不禁讪讪的语塞了片刻后,一副设身处地为对方着想的样子说道: “红兄,什么飞黄腾达的话且放在一边。往轻了说,我劝红兄投入周派,是在为红兄的前途打算,往重了说,”徐飞顿了顿,煞有介事地半眯起他那一双聚光窄眼,滴溜溜地转了转,确认饭馆里除了他们这一桌子再无旁人,才压低了声音神秘兮兮地继续说道: “这往重了说,我是在为红兄的性命考虑啊!” “哦?我不过一介小小画师,何以会有性命之忧?”画十三听到这里,心头微动,脸上更加不动声色地笑岑岑问道,“况且,徐飞兄弟,你尚不知我画功几何,万一我投入周派门下,抢了你的风头,你岂不是得不偿失?” “若画馆里单凭画功优劣来定人之进退,我又何必这样抬举可能会成为对手的红兄你呢?”徐飞听画十三一副满不在乎的口气,好像自己是在满口胡诌一般,不禁急躁起来: “你以为这些年姜派画师渐渐凋敝零落是什么缘故?你可知当年参与宫中那幅巨画制作的那些姜派画师他们如今——啊——” 徐飞越说越急,腹上的伤口被扯了一下,疼得他一下子蜷了起来。徐达连忙扶住了他,劝他有什么话改日再继续说,先回房休息,徐飞还想再说些什么,无奈腹部伤口上阵阵疼痛难忍,只好在徐达的搀扶下回房去了。 画十三站起身来,长灵帮着搀扶了徐飞几步,关切了句好生休息后,十三又若有所思地缓缓坐回了桌旁,提起已经温凉的茶壶,目光黯黯出神地斟了一杯茶,耳畔回响着徐飞方才的话,不禁苦笑了一下: 果然,一个人不论爬到多高的地位,骨子里的狠辣与善妒也不会收敛分毫。从十年前对姜派弟子的赶尽杀绝,到十年后画馆选拔的嫉贤妒能,当今翰林画苑的第一画师、大殷皇家的堂堂郡马——周荣周太傅,可真是十年如一日地越陷越深。 但最让画十三留意的还是徐飞最后没说完的那句话。他知道,徐飞所言那幅的巨画,正是昔日旧太子举办登基大典时,姜黎亲奉圣命,倾全派弟子之力,历时整整九个月才创造出的旷世之作——《萤火图》,这幅画乃是依据大殷历代君王所怀揣的家国理想和政治期许所描绘出的繁荣盛世: 在以大殷的名山大川、锦绣山河托为边框的二十尺漫漫画卷里,共绘有仕、农、商、医、卜、僧、道、胥吏、妇女、儿童、篙师、缆夫等各色人物三千多个,牛、骡、驴、骆驼等牲畜两百匹,大小船只三百艘,房屋楼阁五百多栋,车水马龙的宽敞大路四通八达,贯通城乡。画中店铺林立、百肆杂陈,还有城楼、河港、桥梁、货船,官府宅第和茅棚村舍星罗棋布。包罗有嫁娶、赶集、买卖、上学、看病、丧葬、饮酒、聚谈、推舟、拉车、乘轿等众生万相。整幅画视角之广、格局之大,可谓空前绝后,可贵的是,如此丰富多彩的内容,也能做到繁而不乱,长而不冗,全卷浑然一体,盛世如在眼前。 这幅画最为高妙绝伦之处在于,将其铺在一片漆黑无光的空间中,画上顿时泛起星星点点的无数萤火,如果再在四周足足点上一圈烈烈燃烧的蜡烛,那么万点萤火就会突然跃出纸面,分毫不差地幻化出画中景象,凑近一看,浩浩长卷上好像从光影中托生出了一个泱泱小人国,亦真亦幻,宛若太虚仙境,令人啧啧称叹,引为奇迹。 后来,画十三在大漠里为商队所画的无数幅蜃景,便是师承源此。 逝者如斯。时间已经过去那么久了,十三至今仍能想起,画里有哪几个小人、哪几艘小船、哪几间屋舍是出于自己年少时的一双稚手。当年,自己可是参与这幅旷世巨画的姜派弟子里年纪最小的,如今,自己却成了那群画师里唯一一个尚在人世的。 长灵听着十三从坐回椅子,斟了杯茶后,就一直攥着茶杯,既不放手、也不饮下,一言不发地将茶杯越攥越紧,紧到指节间都发出了极轻微的咯吱声,长灵担心地问道: “十三少,你怎么了吗?这杯茶你都握了半天了,怎么还不喝呢?” 画十三闻言回过神来后,低眸看了看自己握紧茶杯的手,已因沉思时不自觉的用力而筋骨分明,便稍稍放松了些,瞥见了茶杯清水里映着面纱背后一张模糊的脸,他想起了一个人。 画十三佯装生气地缓缓开口问道:“长灵,你方才又叫我什么?这么管不住嘴,是不是明天不想吃好吃的了?” 长灵一下子抬手重重捂住了嘴,不忘嘟嘟囔囔地问道:“是红少、红少!明天咱们吃什么去呀?” “吃药。” “啊?” 画十三回想着那位医术高明的京药师,嘴角微抿,端起手中那杯凉透了的茶,仰头一饮而尽,仿佛一杯下肚的是酒非茶。此时已是夜色深深,画十三又嘱咐了几遍长灵口风严实些,便让他先上楼歇息去了。 画十三把目光抛向京墨施救的那张桌子,似乎在寻觅什么,忽然,他来回流转的目光定在了半卷桑皮线上,那是京墨用来给病人缝合伤口的一种线,他一把抄了过来。 烛台高燃,画十三从袖间掏出了两截残断的木簪,对着忽明忽暗的蜡烛,用桑皮线在木簪的断口处细细缠弄起来。烛火在他的眼底映出点点柔光,曛黄的光晕投在他俊秀如玉的脸上,修簪的一双手好看而修长,与一般男子粗笨的糙手迥然不同。 线在断口上一圈一圈地缠绕着。他想,她的线有性格,纤柔坚韧,或许像她;她的簪有脾气,宁折不弯,或许像她。 当两截发簪在他手里重新还原为一支新的木簪时,他蹙眉凝眸,将木簪横在眼前,颇为玩味地打量起来,暗暗揣摩起簪子主人。 首先,是个女人。 其次,不丑,细看几眼堪称美得惊人; 再者,不笨,初遇时寡言少语但灵气与蕙质已跃然身外; 麻烦。 女人比男人麻烦。 可到底麻烦在何处,画十三一时还说不清楚,但他归咎于她身上那缕似曾相识的奇异药香,他怀疑自己有病,不然怎么多少脂粉香他都无动于衷却偏被一缕药香撩动心曲?他没再想下去,因为这个人对他的用处不在于此。在大漠的时候,他也不知何时练就了一种自控的心术,多想无益之事他转眼就能快刀斩乱麻一般抛诸脑后,为真正需要思量筹谋的事清空头脑、舒活脑筋。 很多人不会明了,这样一个名满江湖、风流倜傥的“十三郎”不得不几年如一日地过起一种苦行僧般的生活,很多时候,因为踽踽独行,所以不得不克己似大儒,因为所愿未竟,所以不得不安禅学老僧。快活么?他从不发问,因为他知道,该办的事还没办,他答不起。 桌上的烛台将要燃尽,他对着面前的簪子眨了眨眼,便将之收了起来。他想,其实不论男女,人哪有不麻烦的?但所幸,他总能寻到豁口,簪子也罢,‘萤火令’也罢,一盘棋的棋眼若被勘破,起码不会成为死局。想着想着,他的一双如墨浓眉蹙了又舒、舒了又蹙,在烛台灯枯之前,他款步上楼休息去了。 第二天一大早,初冬的天色才刚蒙蒙亮,一阵急促的“咚咚”敲门声吵醒了正在熟睡的十三。 第八章 踏雪还簪几徘徊 画十三戴好了掩面的白纱斗笠后,开了房门,见到原来是徐氏兄弟二人精神抖擞、春风满面的站在门外等着,他语气惺忪地问道:“是你们啊,怎么天还没亮就来敲门?” 徐飞一脸的急切激动道:“红兄,快收拾收拾!咱们得早早地去画馆,晚了片刻就要排上半天的队,万一错过今天就糟了!” 画十三见昨晚伤口上还疼得说不出话、直不起身的徐飞这大清早的就能考虑到这一层,这份绝不错过任何良机的急切心思真是比丹药还灵,不禁浅笑问道: “徐飞兄弟,这么早过去候着你身体撑得住么?” 徐飞一手虚捂着肚子,一手抬起摆了摆道:“不碍事的!红兄,你不知道,我这心心念念的画馆啊,能给我续命呢!”说罢,他没有想到,今日这句无意中的戏言竟成了不久之后的谶语。 画十三乜斜了一眼徐飞这副积极奋进的憨态,却故意懒洋洋地扬起手臂伸了个懒腰,打了个大大的哈欠,眨了眨朦胧惺忪的睡眼,一身倦态地道: “‘早起的虫儿被鸟吃’啊。天色尚早,在下还得再睡个把时辰。画馆可不能给我续命,床才能给我续命呢。” “那是‘早起的鸟儿有虫吃’!”徐飞自然不明白这对他来说孜孜以求的机会,十三怎么不放在心上似的,着急道:“红兄,你不急啊?我急!你愿意睡就睡吧,我们兄弟二人先去了,如果早的话,还能在画馆里给你占个吃茶的席位!” 画十三半眯着眼睛,仿佛已经睡着了似的,敷衍地点点头,待徐氏兄弟的身影匆匆远去后,歪斜散漫的身子顿时端正了起来,一双星眸清醒如曦,转身对长灵正色问道:“东西都备好了吗?” “都准备好了,全是按照她的规矩来的。”长灵把沉甸甸的包袱递到了画十三手上,“可是十三少,刚才徐飞说,画馆去晚了就要排好长的队啊,今天已经是纳新的最后一天了,万一她不答应——” “没有万一。”画十三眸色深深,幽暗处闪过一丝凌厉,缓缓温言道,“两个时辰后,你去沁园找我。先礼后兵——不论如何,迈入画馆,置身周太傅眼皮之下的画师,只能是半面红。” 沁园,是位于城东的一个小药园。据说,园子门口置有一个摇铃,只要摇响五下,不论一天中的什么时辰,门内人必然闻声相应,来救济门外求医问药的病人,若是赶上寝食的时辰,诊金还须双倍。 还真是个精打细算的小财迷。如此想着,画十三的嘴角不禁攀上一抹浅笑,又把昨晚修补好的木簪妥善收在了袖中,便带着备好的包袱从钟鼎轩出去了。当他眼看到馆外满城的银装素裹、冰雪晶莹,不禁心头一凛,呆了一瞬,喉间微动,眼底黯然,缓缓自语道: “好大一场雪啊。” 昨夜星辰昨夜风,偏安屋内一隅的人竟不知屋外已经不知不觉、无声无息地下了这么大一场雪。眼前,整条长街积雪如同一卷细腻无瑕的宣纸,尚未被半丝人迹践踏,干枯的高树上压着满枝的晶莹洁白,半空中仍然纷纷扬扬地飘零着轻盈的雪花,在早冬鱼肚白的天色映衬下,泛着星星点点的淡淡微光,好像是成群结队的萤火虫从灿灿星河间铺陈大地、覆盖一切。 画十三紧了紧衣领,在一片干干净净的白茫茫雪地上签下了一串若隐若现的伶仃脚印,踩着“咯吱、咯吱”的雪声往城东走去。他的身后,一片黎明的天色将亮未亮,熹微中缀着几点闪烁的星子,一宗寥寥北风呼啸扫过。 当他走到街口转角,却发现前面的天空中浸染着团团红晕,在晶莹雪地的映衬下,那团氤氲颜色如同风尘女子微醺时脸上飞起的两片酡红,而且似乎从那里飘出了缕缕丝竹琴瑟之声。 再往前,丝竹歌舞声越来越喧腾清晰,一幢灯火通明的阁楼耸然矗立,楼前高高挂起的大红灯笼照亮了富丽堂皇的雕梁画栋,半条街的白雪地都被映地如梦如幻、灿灿含光。 画十三还没来得及看清此楼的招牌是哪几个字,就忽然被楼里飘出来一个袅娜妖冶的身影遮挡住了视线,一阵香艳浓烈的脂粉香透过他的面纱,径直扼住了他的鼻腔。 “公子,是你啊!怎么早上才来呢?”不由分说就紧紧贴上了画十三的女子勾着媚眼娇嗔道。 “嗯?你认得我?”隐在面纱背后的画十三眼中闪过一丝惊疑,一抬眼看到了楼上的匾额上——春满楼。 “这诺大的世间不过只有两种人——男人和女人,奴家怎么就不能认得公子了?”这女子把手头的帕子一抛,荡过了画十三的面纱,娇滴滴地款语道,“奴家曼曼都等了你一宿了,真是讨厌!外头天寒地冻的,快随我进楼去,来奴家的温柔乡里好生暖暖!” “姑娘误会了,”画十三反应过来后,连忙推开了这名叫曼曼的女子,谦谦温言道:“在下不冷。” 能在门口揽客的青楼女子哪一个是省油的灯?她见画十三一身白衣,长身玉立,又头戴白纱掩面,说不定是个大有来头的俊俏公子,便媚眼如丝地留人道: “公子不冷,奴家可冷着呢!你舍得曼曼在这风口上捱着这瑟瑟的寒风么?”说着,她又伸手拽住了十三的衣袖,死死缠住不放人。 他眼眸一转,索性不再推辞,而是朝着曼曼大跨移步,缓缓低头,向曼曼的脸上寸寸逼近,近到两人之间几乎只隔着一层白纱,白纱后,他秉着邪邪的风流笑意深情款款地望向曼曼,似他这副色而不淫的调戏之态竟不知胜过多少风月老手。此时,倒是方才还风情万种的曼曼微微怔了怔,一时无措起来。 画十三颇为玩味地盯着曼曼的眼底,风流多情的目光又缓缓滑过她的鼻翼、朱唇,温柔如水地款款低语道:“看来姑娘美意,盛情难却啊。不过——” 这久经风月场的女人竟被画十三这一道款款目光、一句柔柔低语给撩拨地心头微微一跳,她娇声问道:“原来谦谦公子也是个臭男人罢了。不过什么?” 画十三眼尾微提,嘴角攀上一抹狡黠的邪笑,兴致颇浓地凝视着这女人,温柔如故道:“不过——我没钱。” 曼曼一听这话,一脸的妩媚顿时如退潮般悉数收回,把手里拽着的十三的衣袖也重重地撒手一抛,口中似有愠怒地冷冷说道:“既然没些铜臭味,哪里有脸来嗅我们的脂粉香!” 被曼曼这么猛一甩手,有什么东西从画十三的袖中飞出,斜斜地扎进了松软的雪地上。 “哎?这个簪子好生眼熟。”曼曼望着掉在地上的簪子喃喃道,等到画十三俯身捡起来后,她眸中一亮,脱口道,“这不就是——” “是什么?难道曼曼姑娘认得这簪子?”画十三看到曼曼的异常反应,不禁提起了几分兴趣,那位京药师头上所戴的一支平平无奇的木簪,这个青楼女子怎会觉得眼熟? “一个破簪子罢了。”曼曼从簪子上敛回目光,轻佻地笑了笑,不答反问道:“公子为何这样视若珍宝,还随身带着呢?” 以问为答,倒有几分聪明。画十三略笑了笑,对曼曼的反问充耳不闻似的不置一词,随手收起了簪子,看了一眼曼曼正衣衫单薄地站在风口上,听到自己没钱后便冷漠以待,静候路过的下一个风流客人。他喉间不禁微叹一声,接着,默默脱下了身上穿在外面的罩衫,轻轻披在了曼曼的肩上。 肩头传来的一袭温热渐渐笼罩了曼曼全身,她一下子愣住了,却见画十三早无半点方才调戏轻浮的样子,言语温和地淡淡回道:“姑娘也说了,站在风口上甚感寒冷,我也不能白白嗅你的脂粉香。” 一个男人若将怜香惜玉这件事做得像寒暄问候一般自然而然、随手拈来,那么就算他再穷酸拮据,也总能触动佳人芳心,这叫‘人穷风度不穷’。 画十三在曼曼的诧异目光里风度翩翩地走远了,寒风料峭一荡而过,“阿嚏”一声,他蓦地打了个寒颤,忙紧了紧呼呼灌风的单薄衣领,抬眸望了一眼去沁园的路,风行雪上、冷意婆娑,他想了想身后的女人,又想了想前面的女人,在雪路上轻轻摇了摇头,浅叹了句“麻烦”,便加快了步子向沁园方向踏雪寻去了。 街尾一拐,就到了一个清净幽静的小园,门前阶上积雪薄,门上匾额素且雅,上面写有两个娟秀小字:沁园。门边垂着一个小巧玲珑的摇铃,系铃铛的绳子一直长长延伸到沁园深处。 画十三立在铃铛面前,久久没有伸手去摇,而是低眸略作思量,想着如何向她开口才会更有把握。可正当此时,一阵冽冽大风席地漫卷而来,他戴在头上的白纱斗笠突然一下子被掀飞了,在空中随风悠悠地打了几个转。画十三连忙伸手去抓,可它就像风筝一样被吹得很高,最终翻进了沁园的墙里,没了踪影。 与此同时,画十三听见门边的摇铃被风吹出一串清响,他忙跨了几步,飞快地窜到了门旁,捂住了被风摇动的铃铛。风渐渐止住,画十三正要小心翼翼地从摇铃上移开手,这时,木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 晨光熹微中,他看到她款步走了出来,素手上正握着一个新鲜通红的苹果举在唇边,映着她白皙红润的脸颊。 京墨开门后,见到画十三的手刚从摇铃上挪走,便以为他是按照自己立下的规矩来沁园求医问药,便以一副医者的温温浅笑问询道:“这位公子哪里不舒服吗?” “没,”画十三见京墨凝着一双秋水盈盈,正在打量自己的面色,便老实交代道,“我很好。” 京墨秀眉皱了一下,心道,这个俊美不凡的公子该不会也和京城中的某些纨绔子弟一样,专门挑了个大清早,特地跑到沁园来摇铃铛只为挑逗她这个只要闻铃就一定现身救治病人的药师吧? 无。聊。 来京城之前,作为药师的京墨一直觉得世上最无聊的事莫过于无病无恙了,可来到京城之后,她才发现,这里许多人的无聊就是一种病,由内而外、深入膏肓的那一种。 “既然没什么病症,还望公子就不要大清早的专门来摇我的铃。”京墨语气虽不似方才和悦,但仍温柔不减。 “京药师误会了。”十三见京墨柔光荡漾的眼底分明闪过一丝不满和愠色,可还是拿出温柔如水的语气,心头不禁一软,暗暗轻笑了一声,又颇为委屈地解释道,“我没有摇这铃铛,是方才一阵风吹过,给摇响的。” 京墨本想,他认个不是也就算了,却见他此刻连这个也要抵赖似的,淡淡地扫了他一眼,花容含嗔地说道: “风过铃摇是常有的事。故而,我特地设下了摇铃五声的规矩,来辨认是人摇的还是风摇的。依公子这意思,方才那阵风还会数数不成?京墨还冤枉了公子不成?” 第九章 病非病时医难医 冤枉啊! 画十三在心里兀自叫屈道。只怪方才那阵突如其来的风,彼时他尚未想好如何开口最有把握,便急忙捂住了铃铛。想不到这么巧,铃铛在他捂住之时刚好响了五声,这若解释起来,连他自己都觉得牵强。 “你方才唤我什么?”京墨想起什么似的,凝着一双秋瞳望向十三,款语问道,“此前你并未来过沁园瞧病,怎么知道我的姓氏?” “你不记得我了么?”画十三迎着一双水波粼粼,如烟雨迷蒙般的秋瞳,回了这么一句落入俗套的话。他想,如果不是这阵突如其来的风,他一定会想到更饶有意趣的话。但经年之后,当他回想起今日与她的第一次攀谈,他才知道,原来自己问对了,只不过,她答错了。 “哦——我记起来了,你就是当日饭馆里的神秘公子。”京墨秋波轻转,委实打量了几眼面前这个翩翩玉立的倜傥公子,恍然如悟般回道,“当时多亏公子费心支走了徐达,我才得以顺利施刀,多谢了。” 京墨虽看似是个温柔婉约的闺阁淑女,但性子其实颇有几分男儿气的直爽利落,事无大小皆是爱憎分明,他既诚心帮了自己的忙,她心里自会念他的好,说话时也就恢复了和颜悦色的温柔以待。 她回想起他在饭馆里见到徐飞大出血后不堪直视的种种反应,意识到或许他觉得自己一个大男人不好意思将一些小病说出口,所以才在摇铃之后支支吾吾,而自己作为医者也该体谅,于是言语间温煦如风地关切问道:“公子,是不是从昨日开始就微微眩晕、精神不佳?” “温柔”是不是成了这位京药师的职业病?女人善变这一点画十三是了解的,只是别的女人是翻脸比翻书还快,可这个京墨怎么换回温柔比换气还快? “嗯。”画十三不明白京墨问这些用意何在,但他总要接近她些,起码先进了沁园的门,才能有后话,便囫囵答应着,并摆出一副虚浮无力的样子举一反三道,“而且,时而伴有头晕目画眩、四肢乏力、吃不香也睡不好。” 吃也吃不香、睡也睡不好这句倒是真的,若要加个期限,怕是已有十年。 京墨看着画十三,略顿了顿,眼底抹过一丝哂笑,顺着他的话往下说道:“是不是还总是恶心想吐、腹中常伴有突如其来的动静?” “啊?”画十三见京墨眼带笑意颇为严肃地问着自己,想了想,也不好反驳如此高明药师的诊断,便煞有介事地点着头应和道:“嗯!” 京墨挑了挑眉尾,举起手里的苹果咬了一口来掩住唇边泛起的笑意,一边细细咀嚼着,一边若有所思地说道:“这么说来的话,还真要恭喜公子了呢。” 画十三一头雾水、不解其意地看向京墨,只见她咯咯地浅笑了两声,瞥了他一眼道:“按照方才所说的症状啊,公子你怕是有喜了呀!” “......” 画十三明白过来,原来京墨关怀之外根本是在打趣自己,想不到一贯巧舌如簧、伶牙俐齿的自己竟被这看起来温婉可人、温柔似水的女子在言语上下了套似的,心里涌起一丝别样的感觉,但绝非不满,更非恼怒。 京墨看着画十三略显悻悻的样子,又连忙继续说道:“公子也别恼,你的病症有几分真、几分假,京墨心中有数。只是对待不一样的病人,自然得有不一样的治法。你且随我进来吧,号了脉之后再看如何。” 画十三心道,恐怕是对待不一样的药师,得有不一样的病法。京墨她推门往里走去,他跟在她身后,走过窄窄曲折的石板路,目光扫了一眼满园景致,虽是凛冬时节,积雪沉沉,但一片洁白之下隐隐约约透着深深浅浅的葳蕤绿意,也不知这位隐于民间的高手药师是从哪里搜罗来这些种类纷繁、品貌多样的耐寒草药的。 他听见京墨一边走着,一边吃着剩下的一半苹果,在寂静的小路上传来窸窸窣窣的咀嚼声。画十三不禁想,一个分明这么端庄淑丽的女子怎么在生活中倒是这般的随意不拘,透着几分别样的烟火气。他还是第一次听到,有人可以把吃苹果这样大大咧咧的糙事做得这般深有意趣。 京墨把苹果吃完了,两个人也走进了屋里,坐到了桌旁。京墨取出一个松软的脉枕,示意画十三把手腕枕在上面,她开始低眸屏息,伸出纤纤玉指搭在了十三的脉搏上,认认真真把脉,可当京墨的指尖接触到画十三温热的皮肤时,他的手心却不禁突然缩了一下。 “京药师,怎么你的手......”画十三感觉到,京墨指尖的温度远远低于正常人,不是那种体弱气虚的手凉脚凉,而是如冰碴一般的寒冷触觉。 “没什么,天生体温低而已。”京墨不曾抬眼,只是随口答着,但画十三却不知为何自己的脉搏上竟依稀存有这样一段冰冷触觉的记忆。他不禁抬眸,端详起眼前的女子。 这一张素净的容颜,虽粉黛轻薄,可就算这样细看也是肌肤通透红润,好像凝着一层如脂的水雾。此刻,她黛眉微敛、眼帘低垂的全身贯注模样,蓦地牵动了他记忆深处中一条久远而朦胧的心弦。这种感觉,在初见她时就已隐隐地浮现于心头,惹得他不禁脱口而出道: “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京墨一听这话,只是眼睫微微颤了颤,并不曾抬眸。她原本觉得,这温润如玉的公子看起来总有种与众不同的特别之处,想不到说起话来却和那些轻浮公子哥的搭讪别无二致,这样的俗不可耐、老套轻佻,于是她随口回道: “再胡诌这些有的没的,小心动了你的胎气!” 画十三见京墨是这种反应,不禁嘴角攀上一丝干笑,一时百口莫辩、颇觉委屈。因为他是真的感到,京墨给他带来的感觉太熟悉了,尤其是她给自己这样一脸认真地把脉的样子。他们一定在哪里见过,不可能是在大漠,那一定是在大殷。到底是什么时候呢?才会久远到记不起来。又是什么事呢?才会残存着一丝顽固的印象。画十三一时想不明白,能让他牵挂心头的女子,除了当年有所亏欠的宫里的那个人,怎么还会有别人呢? 京墨把纤纤的指尖从他脉上移开后,对画十三耐心细致地温言相告道: “依昨日你对徐飞大出血的反应,我便望出你是患有晕血之症。原本我担心病因是出自心脏或颅内,方才把过脉后发现并无大碍。” 画十三心头微微一温,昨日他与她甚至不曾搭话,她竟细心地记住了他的晕血之状,真是......擅长挖掘潜在顾客啊。 “平日里多注意饮食上咸淡适宜,多喝些红糖水,得空时,煮些枣杞姜鸡汤、木瓜益母草汤喝,补补身子,好生调理。” 画十三听着京墨细细道来的又是糖水又是补汤的,就差没给自己开安胎药了,不禁皱眉疑问道:“补、补身子?” 京墨见这病人听了医嘱还不服不忿似的,朱唇微抿,耐着性子回道:“这位公子,小病大养,你可听过?你若不愿耐心调养,倒是也有别的法子。” 画十三倒是从没把自己的晕血之症当成个正经的疾病来看待,但见京墨不论病之大小都一丝不苟地细究病因、细致开方,忍不住问道:“哦?别的什么法子?” “心病还须心药医。”京墨扫了一眼画十三,缓缓回道:“公子所患的晕血实为心病,对血液不可遏制的恐怖感可能是源于早年目睹了一些无法承受的血腥场面,比如血流成河的战场,或是亲人、朋友的血光之灾在患者的心里留下了难以磨灭的阴影......” 早年目睹了一些无法承受的血腥场面...... 如果一个小孩子看到他最敬慕、最爱戴的师父在离自己不到半米的地方突然七窍流血,倒地而亡,他该不该承受得来?画十三记得,在一张熟悉和蔼的脸上瞬间淌着几道触目惊心、赫然刺眼的鲜红血迹,就好像从阎罗殿里伸上来了一只血手,猛地攫去了师父的生命,一个好端端的人就这样活生生地死在了他眼前。 而后,姜派弟子惨遭各种明里暗里的毒手,作为姜黎最得意弟子的他更是成了最非死不可的目标。他被师兄护着,一路逃跑到雷公峡的断崖边上,师兄为了断绝那群杀手的念想,换上了他的衣服,死在了那群人的刀下。当时,从那个最疼爱他的师兄胸膛里喷涌而出的血染红了他整整左半张脸。多少年了,他只要稍一回想,脸上仍会不可遏制地翻起一阵切肤的灼烧感...... 这一切,皆是拜那个杀友求荣的人所赐。难以磨灭的阴影?呵,可以说得这般轻巧吗? 画十三回过神来,注意到京墨正在凝眸望着怔怔出神的自己。 “有劳京药师了,不知诊金几何?”画十三没有流露什么,也没有多说什么,他没忘记,这个小财迷定下的规矩,在三餐或就寝的时间登门瞧病者还需付双倍诊金。 “六文钱。”京墨看病时,对于不会危及病人生命的“心病”便不会刨根问底地追根溯源,毕竟,任谁心里都会有不愿启齿的难言之隐,何况眼前这个昨日还头戴斗笠掩面的神秘公子。 “六文钱?”画十三有些不可置信,连大漠里瞧病都至少要一百钱塔矢币,换算过来,怎么也得一两银子——一千文钱,这个小财迷要价六文钱是在胡闹么?他怀疑自己听错了。 “平常三文钱,谁叫公子挑个大清早过来,需得翻倍。”京墨理所应当似的娓娓道来。 三文钱翻倍是六文钱,算得倒明白。可再翻上几倍,也不过几文钱而已,再积少成多、锱铢必较,还能仗此发财不成?这个小财迷到底会不会算账? 京墨扫了疑惑不语的画十三一眼,款款温言道:“其实翻倍不翻倍也不差什么,只是提醒来瞧病的人尽量别挑寝食的时辰罢了,若赶上我吃饭睡觉,未能及时出诊,倒叫病人们白白失望,所以该三文的时候三文,该六文的时候六文,这是我的规矩。” “在下十分欣赏京药师的规矩。”画十三看向京墨的眸中不自觉微澜初漾,唇边勾起一抹浓浓笑意,他把背在后背的包袱解了下来,款款放在了桌上,笑着温言道,“但有一点,在下不太明白,还望京药师能不吝解惑啊。” “有何不解?”京墨看了看他放在桌上似乎不轻的包袱,秀眉蹙了起来,秋水中闪过一丝警惕。 “医术高明的京药师出诊瞧病只要区区几文钱,而'堪教孟婆识不得'的矫妆术却一开口就要价三百两银子,如此判若两人之举,就是京药师的规矩么?”画十三眸中的笑意不深不浅,徐徐凝视着京墨的眼底。 第十章 伶俐公子俏佳人 “原来公子有备而来。” 京墨一下子明白了包袱里装着些什么,脸上的温婉顿时辞色敛去了大半,“不借奇技淫巧之术略积薄财,何以养我平生心头所好。” “算了算了。”京墨见画十三眸色微凝,便摆了摆手,开门见山道:“自我入京之后,登门者皆为求医问药耳,再无人提及'矫妆术'三字,公子是第一个。” “京药师说笑了,”画十三笑意清浅,淡淡说道,“若非你行事低调,有意藏拙,恐怕这小小沁园早已被踏破了门槛。” “并非如此。”京墨眼眸微黯,娓娓回道,“'矫妆术'本是我为治愈许多面生胎记、疮疤、丑印之人的心病所研制出来的,后来倒越走越远。找我为之矫妆的人无不来自江湖,他们以为换副样貌就能换个活法,但京城里的人却并不需要。” “也对。天子脚下,昌盛之地,百姓安居,从容一生。想来,倒确实无需考虑换不换个活法的事。”画十三心里颇为感触于京墨研制'矫妆术'的初衷。初衷越是柔善干净,而后越走越远越偏离,就越证明了她高价为人矫妆的爱财之心。她的弱点越明确,画十三就越安心,这样他才更有把握。 “人在这里,不经意间初心百转,无需'矫妆术'便已面目难辨于昨。”京墨秋瞳低回,等闲视之地平平道来,她抬眼望向若有所思的画十三,改口换去了几分唏嘘口气,似问非问道,“看来,公子从江湖来。尚不知公子姓名?” “半面红。”画十三伸手缓缓打开了撂在桌上的包袱,推向了京墨的面前,一捧灿灿的光投在了京墨的眼底。他想,听她方才几句话,可见她是个心怀几分丘壑的女子,到底会不会真如长灵打探来的那般是个小财迷? “一、二、三...三百两。”京墨眼底含光地喃喃自语,点数了这一包银两,略顿了顿后,抬手把包袱合上了,向画十三推了回去。 “京药师,这是何意?我这可是按照你在江湖上开出的价钱准备的,一分不少。”画十三打量着眼前深蹙峨眉,细细思量的女子,心里铺陈着下文。 “理由。”京墨从盛有三百两白银的包袱上缓缓收回了目光,盯着画十三的眼睛,款款说道,“给我一个答应你的理由。从前矫妆,有人是为躲避仇家追杀不得已改头换面,也有人是为了离群索居不被亲故之人认出来才矫饰真容,甚至有女人为了博得心上人——” “多加一百两。”画十三注意到京墨身后的架子上最随手可及的地方放着一个光亮如新的算盘。对于一个时常拨弄算盘的人,有什么理由比得上加钱呢? 京墨只被打断了一须臾,接着继续娓娓说道:“有的女人为了博得心上人的垂爱不惜换上另外一副容颜,而有的男人为了躲避家中妻子的——” “再加二百两。”画十三目不转睛地盯着京墨的眼底,语气坚决,绝无半点假意的笃定说道。 这次京墨没有再继续说下去,定定地看了画十三片刻,然后转身拿出一个算盘,纤纤素手如飞似的拨起一通啪嗒之声,好生娴熟漂亮,口中念念有词道: “草药费:天山冰莲草半两、南海枳蓂子十钱,还有四季不同时序所开的第一株花的花蕊......” 果然,这个小财迷意在抬价罢了。画十三皱着眉听她煞有介事地念些有的没的,正要开口继续加价,只见她灵活翻飞的指尖戛然而止,蓦地抬起头来,将一只葱白玉手伸在画十三眼前,五指翘立。 “五百两?可以。”画十三此番回京,把这些年在塔矢积攒下来的塔矢币悉数兑换了过来,区区五百两,不过九牛一毛。 “是再加五百两。”京墨抬价时倒是十足落落大方,眼底仍是不减分毫的一派清凉如月,她蹙眉温言道,“对不住啊,半面红公子,涨价了。” “小事。”画十三扫了一眼算盘上显示的数目正是八百两银子,他注意到方才她拨动时用的是减法,而不是按照所需药材一桩一桩累加起来的,难道是,她有什么需要用钱的地方还差着八百两银子? “京药师,这里总共一千两。”画十三又掏出一叠银票,连同桌上这包银子一起推给了京墨,“我要你再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事?”京墨收起了算盘,清凌凌的目光扫过桌上这一大笔钱。 “听说京药师为人矫妆,还要留下一张真容画像。这二百两银子,就当抵过在下不值钱的一张真容了。”她要一张真容画像能有什么用?画十三自然不肯把这样的把柄拱手相赠,还好,在她这里,什么问题也不过是银子多少的问题。 “不可能。”京墨置地铿锵地回道,并拿出二百两银子奉还给了画十三,“真容画像我是要留底的,倘若被我矫妆之人为非作歹、杀人放火,我便将这幅画像送到官府去,断断不会为虎作伥。否则的话,我不知会背上多少'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的罪孽。” “再加一千两。”画十三听这女子言语间竟颇有义愤填膺的男子气概,但总不过是在增加抬价的筹码罢了。 京墨眸中的一对盈盈秋水顿时像结了冰似的,冷冷地映着画十三平静无澜的如玉容颜,缓缓开口道:“再加五千两。” 画十三先是闪过一丝错愕,看着眼前这个如花似玉的姑娘仍是绷着一脸莫名的坚持,也不知她在坚持什么,他满眼漫起了浓稠的笑意,层层漾了开来,毫不犹豫地去伸手掏钱。 “——我也是不会答应的!”京墨冷冷地把桌上的一笔钱重新推回了画十三面前,语气温温软软但却自有隐隐带有一种山河不移的不可动摇,“矫容术不过一门手艺,并无善恶之分,善恶在人心。若连交出真容画像的诚意也没有,我京墨是断不会为之矫妆的。” 画十三掏钱的手一时凝滞住了,他看了看被推回来的银子,又无声地打量了京墨几眼,不由眉头渐凝,眼神略略变化了些,微微正色道:“京药师,你也说了,善恶在人心,若他非要去作恶,任谁也拦不住,更别说区区一幅事后诸葛般的真容画像,而且,你就不怕此画会给你招致灭口之祸吗?你凭什么相信交画留底有用呢?” “赌。”一字凛然,瓷实落地,不似女子之语。 “赌?”画十三不禁哑然失笑,“赌什么?赌人心善恶吗?” “赌我的眼光。”京墨不疾不徐地从容回道,“眼观心,心生相,我有我的判断去决定要不要信他。” 小小女子就是小小女子,直接说全凭女人的直觉不就得了?不过,画十三见她一股子倔劲心里不由自主地十分动容。一点赌性,他又何尝没有?从冬藏之夜与可汗的对峙周旋,到重返京城之后将要面对的种种,何尝不也落在一个“赌”字上。 “若是你赌错了、看走眼了怎么办?”画十三墨眉微扬,不深不浅地笑问道,“依京药师的眼光,在下是不是可信之人呢?” “凉拌。”京墨秋瞳一敛,淡淡地扫了画十三一眼,“昨日饭馆,众人围观看热闹,唯独红公子出手帮忙,支走徐达,故而,我信。不过,若是红公子执意不肯把真容画像交给我留底,那么矫妆无望,还请公子另寻高人吧。毕竟,我有我的规矩。”说罢,她对画十三抬手送客。 “......” 有句话怎么说来着,好奇心害死猫,那么一定是执拗心害死人。她信他就好,说明在饭馆时他没白动心思,画十三心里暗暗忖度着,不过可惜,她信错了人。 “京药师的规矩好像也不是坚如磐石的啊。譬如矫妆术要价三百两转眼也能变成八百两不是?那么要不要真容画像,似乎也可以灵活变通呢。”画十三大概是在给她最后一次机会。 “我的头条规矩是,”京墨理所应当地浅笑着说,“我的规矩我说了算。” “......” 好个执拗如斯的奇女子,可惜你的性命就未必由得你说了算了,怪只怪,他接下来要走的路,恰似从悬挂着一把利刃的砧板上辗转求存,而系着这把无情刀刃的也只是比世道时运更微薄三分的一缕游丝罢了,他如何禁得起一丝一毫的风险漏洞?哪怕是交到别人手中的一幅画,也有可能一招走错,满盘皆输,可他输不起,所以一步也不能走错。如此想着,画十三眼皮蓦地跳了一下。 “这是画像。这是八百两。请京药师过目后,就开始吧。”画十三心里已经存有一念,从怀中乖乖掏出了一张简简单单的自画像,最后一次把银子郑重其事地推到了京墨眼皮子底下。 京墨缓缓展开画像,画中人倜傥俊俏,如玉如琢,宛若芝兰玉树,堪称公子世无双,若单看画像,难免叫人生疑,世间哪有这般玉人?可看了真人,才知画像尚逊色三分。 “你想化成什么样?”此时,门外已是朝霞漫天,冬日清早的明朗初阳将一室照得通透朗然,京墨目光盈盈地凝望着眼前的公子,一袭素白长衫,皎如林间雪,谜似海底月。 “我给你讲个故事。”画十三难得语气如此平易近人,眸色深不见底地款款道来,“有这样一个人。算命的神棍说,很不巧,他出生的时候,恰逢天生异象,彗星袭月、运交华盖。他七岁那年,全家死于战乱,只有他一人幸免于难;他十岁那年,师门全部覆灭,只留他一人独活于世。你知道这个人有什么特别之处么?” “特别...惨?”她和缓又温柔地接着茬,却没想到,画十三半真半假的话里有那么几句直直地戳中了京墨的心,令她隐隐涌起一些同病相怜的心情,她又问道,“他是谁?又为什么遭受这些呢?” 第十一章 此时相望不相闻 “他也没什么特别之处。”画十三略微低眸,眼里一片幽窈,回想着每每起风时,左脸上烈火灼烧一般的疼痛,而这疼痛来自于记忆,“只不过,他的左脸上长了一大片很不吉利的红胎记,因此名号——半面红。” “明白了。” 京墨凝眸看着画十三光洁如玉的脸庞,听故事的平静目光顿时如山涧激石,陡生波澜。 聪明的女子不但能听出弦外之音,而且不会毛毛躁躁地过多追问,这是善解人意的温柔。画十三看着京墨转身款款向“研药室”走去,开始对这个女子的背影有了更深的印象,但也只能到印象为止了,再深一分,之后如何下得去狠手? “对了。”画十三看见她蓦然回首,似乎发问什么,她略作踌躇,然后如风揽月一般轻轻蹙眉,好像关切一般柔声问道,“方才你口中他的故事,都是真的么?” “故事就是故事,和胡扯没什么两样。”画十三淡淡地回望着这个言语温柔纯善的身影,面无表情地说道,“有劳京药师为在下矫妆了。” 其实他不算胡扯,只是颠倒了因果。信口胡诌起来,他说是因为出生时何种星象、何种不吉利的胎记才遭遇了命途多舛的种种,但实际上,何尝不是这些经历将他一步步送到了不得不找矫妆高手来为他画上半面胎记的这般田地? “周太傅......”画十三在心里冷冷地念了一声这个名号,马上就要去画馆了,马上就要见到画馆里负责考核的周太傅了,他不禁重重合了合眼。 此间虽已足有十年变迁,但若不是万无一失,结果必是万劫不复。毕竟,此番阔别归来,除了握着画笔的手和一步步遥遥在望的心力筹谋,他一无所有。哪怕只有一丝风险,也无异于刎颈一刀——落不落刀对方说了算,活不活命上天说了算。他绝不容许自己这样被动无力,十年前他纵无力回转分毫,十年后他如何能再任人宰割? 这时,一阵“叮叮咣咣”的窸窣声响打断了画十三的思绪,他转头看过去,从那卷写有“研药室”的帘子背后,京墨满怀簇拥着一大堆瓶瓶罐罐,全是稀奇古怪、见所未见的药品。 “还愣着干嘛?快来帮把手。”京墨一掀开帘子就看到画十三在深蹙浓眉,凝眸思索着什么,便把他的思绪拉了回来。 画十三闻声,帮着京墨把这一堆乱七八糟的药瓶子药罐子一起摆到了桌子上。他一脸茫然地看看桌子上琳琅满目的瓶瓶罐罐,问道:“京药师,这么复杂的么?” “公子这般人物,还会嫌什么东西复杂么?”京墨抿嘴一笑,道:“这些呢,都上好的矫妆之物。不能让公子的八百两银子白花不是?不化个天衣无缝的妆,如何不动声色地登上各自的风月场?” 啧。好一番柔声细语的冷嘲热讽。 他看着京墨一接触药品就顿时换上了认真肃然的药师风范,开始着手鼓捣这些散在满桌子上的药瓶药罐。她先是像买菜一般,从琳琅满目的药品里拿出这个闻闻、捡起那个瞧瞧,然后像炒菜一般把挑好的药品倒进了药钵里,开始时颜色鲜艳诡谲,气味芬芳怡人,甚至泛着幽幽绿光。画十三鼻翼微动,也不知是嫌弃还是焦急地凝眉抿嘴,静静望着她倒进最后一种药水后。 突然,“砰”地一声,药钵里传来一声爆炸,震得桌子边的几个瓶瓶罐罐滑坠在地,一时间“噼里啪啦”重重砸在了耳里。 “小心!”画十三见状,飞快地从椅子上一跳而起,挡在了京墨的身前,又急忙从桌上抄起一个茶碗,反手扣在了“呲呲”冒着的药钵上,转过头来对这个闹出这么大动静的麻烦女人皱眉道,“你做什么?不要命了么?” 说罢,他的目光从被他喊得一愣的京墨身上冷冷地收了回来,转而继续警惕地静观着余响仍然窸窣不绝的药钵,犹恐再发生什么意外爆炸。忽然,他耳后传来一阵咯咯笑声。 他转头一看,身后女子的两汪秋水此时正溢满笑意地弯弯翘起,宛如清秋夜空中的上弦月,一张洁白如瓷胚子的脸上沾了一抹药钵里迸溅出来的黑糊糊痕迹。只见她一点樱唇莞尔扬起,笑问道:“公子,你紧张什么?” 画十三眼眸一滞,多少年了,他什么风浪没见过,何曾知道“紧张”二字怎生书写? “我紧张我的药。” 画十三的目光直接从京墨笑意盈盈的眼眸跃了过去,落在了再无动静的药钵上,毫无波澜地淡淡说道:“在下为了此来可是下了大价钱的,矫妆完成之后,京药师愿意搞什么爆炸都行,就是搭进了性命进去也与在下无关。” “你——” 京墨见他不但一脸冷漠如雪的,而且说话如此无情无义,心里不禁犯起了嘀咕,这个怪里怪气的公子,她抬价的时候做出一副一掷千金的爽快样子,没半句讨价还价的话,事后倒知道心疼银子了?看来一定是个外强中干的穷书生,也不知攒了多少年的银子来撑撑场面罢了。 “——你倒不必紧张药。” 京墨就算心里恼了,可一张花容上总能保持着和颜悦色,她从容回道,“这点小爆炸,不过是研制新药时常有的动静罢了。” 小...爆炸?常有的...动静? 画十三重新打量起面前这个女子,她的眼底分明写着对他的不满和愠色,但脸上仍是风雨不动安如山的浅笑温柔,映着门外倾泻进来的灿灿朝霞,她红粉如花瓣的脸颊上沾有的一抹黑糊糊污渍显得十分俏皮又有点...可爱? 他不自觉抬起了手,手心蜷了蜷后,硬生生地转了个弯,伸手拂去了桌子上的零星粉屑:“你...你平时一个人闷在这园子里,鼓捣的都是些这么危险刺激的事吗?” “好玩啊,”京墨一边丝毫不以为意地随口回道,一边端起爆炸过后的药钵,一副药师的口吻对画十三发号施令道:“坐下。试试本药师精心研制的举世无双京字号矫妆药膏!” “呕——”当画十三见到京墨在他眼前揭开药钵盖子时,忍不住一手捂住了口鼻,“好臭。” 药钵里,各种药粉药液经过那一声爆炸已经柔和成一团朱红色粘稠糊物,有些恶心也就罢了,而且上面还冒着袅袅的金黄色气体余烟,这气味飘到画十三的鼻腔深处,激起一阵令人作呕的恶臭。 “因为我加了猫屎啊,”京墨一脸坦然,不觉得有何不妥,也不理会画十三瞪大的眼睛,拿着一支干净的小毛笔,蘸了蘸药钵里的糊物,款款交待道:“猫屎可是点睛之笔,能让这胎记持久自然,涂上干透了之后就不臭了,保证无毒无味。喂,这位公子,请你配合一下,快把手从鼻子上挪开,这臭味可足足值八百两银子呢!” “......” 画十三不但没有松手,反而蓦地一下忙把另一只手也紧紧掐在了鼻子上,一双星眸绝不退缩地凝视京墨。 京墨看他这副样子无奈地抿了抿嘴,好在左脸该矫妆的地方没被掩住,她趁着药钵里的糊物还未结块蒸干,忙一笔一笔在他脸上勾勒起来。 画十三口鼻紧掩,只剩下一双熠熠星眸里映着近在咫尺的京墨,在门外斜进来的明媚阳光照耀下,他甚至能清楚地看见她光洁如玉、红润粉嫩的肌肤上的透明绒毛在细细发光,蹭了黑的脸上更显白皙娇俏。不过,他不是不舍得帮她揩去,或许,是不敢。 她越是全神贯注地凑在他的左脸上一笔一笔描摹,他越是能感觉到她均匀而温热的鼻息扑在他温凉的眼睛上,每一呼、每一吸,都在他心头撩拨起绵绵的痒意。 他也能感觉到,纤细的笔端因为她温柔的笔力而变得更加柔软,她清凉的袖口冷不防地拂过他的耳畔,但拂过的却更像是炙热沸腾的水汽,把他的耳畔和脸颊灼地一片通红。 京墨似乎觉察到画十三的脸色有些不对,眼眸微转,将将与他近在咫尺地四目相对。可就在十三快要迎上她的眼睛之前,他忙把视线移开了,他不敢这么近地直视她万顷柔波潋滟的眼眸。京墨不明所以地兀自抿了抿嘴,继续描摹胎记了。 当画十三目光一转,却突然瞥见了内堂里的一幅画,引起了他的注意。那是一幅虽然着色清淡低调,但难掩其卓越画功的一幅泼墨山水图,虽然只是这远远的一眼,那幅画却带给十三一种异样的感觉,那幅画的画法他似乎熟悉,但绝非亲切,好像是...... “呀!画错了。” 画十三的思绪被京墨的声音打断了,更被她接下来的举动惊起心头好一番波澜。 京墨不小心把最后一笔画错了之后,担心稍晚一秒这药物就会风干凝住,来不及找来手帕擦掉,忙挑起小指的指肚,一下一下地轻轻拭去画错的多余部分,任由画十三如临大敌一般浑身紧绷,木木地感觉着她一触生凉的指尖在自己脸上蜻蜓点水一般极轻、极柔地掠过。而她的小指肚也染上了一点与他脸上同样不可磨灭的朱红色。 他不由自主地径直凝起深邃明亮的眸子望着认真专注的京墨,她终于拭去了刚才不小心画错的部分,眼眸一转,却撞上了十三深不见底、灿若星辰的眼睛。此刻,两个人的距离近到不超过零点一公分,默然四目相对,竟都忘记了移开目光。 画十三掐住鼻子的两手不由地一松,突然有什么东西从他的袖口滑落出来,“噔”地一声坠在了地上。 京墨闻声,回过神来,从十三的眼底移开目光,却在地面上看到被自己折断在饭馆的那支最为心爱的木簪。令她惊喜不已的是,中间被自己亲手折断的断口,此时已被给缝合伤口的桑皮线给缠合完好。她急忙俯身拾了起来,小心翼翼地在手心摩挲。 转念之间,才想到这木簪是修复于何人之手,又是偶然滑落于何人袖口。她不禁微挑黛眉,顾盼含情的两汪秋水里带着三分疑惑,望向画十三。 第十二章 生死悠悠何足问 “这个簪子是公子你......” “举手之劳而已。”画十三看着她的秋瞳里闪着忽明忽暗的柔光,手心里正攥着他连夜修补好的簪子,他漆黑的眸中换上了几分邪魅笑意,向京墨凑得更近了些,低声问道,“以京药师医术之高,行事之奇,甚至会把灵药藏在簪中,可见对医药界诸事定是如数家珍。在下有一事相询,只要你答得上来,价钱任你定夺。” 这个疑问在他心里埋得太深、太久了,问眼前这个执意收下了自己真容画像的药师,或许,最稳妥不过,最安全不过。 “有什么想问的,你问便是。”京墨心里越发觉得这个公子古怪稀奇,她小心翼翼地收起了细心缠补的簪子,心头不自觉漾过一抹别样情愫。 画十三迎着京墨柔婉清亮的目光,咽了咽喉咙,然后缓缓低声问道:“京药师可知道,这世上有什么毒能令人短时间内七窍流血、不治而亡?” 京墨听罢,脸上的轻松自若不禁微微凝滞了一下。说起来,毒与药、不分家,天下用毒者未必会救人,但欲救人者不可不懂毒,毒与药看似势如水火,但物极甚、可相通,这也是为什么天下有名的奇毒反倒是大多出自于医术高明的药师之手。 “只说短时间内七窍流血而亡的话,这样的毒倒是不在少数。”既然是问到了自己的本行,京墨便一五一十地如实道来,“毒性最强的如秦氏医药的寒毒草、杏林谷的水毒龙,毒性弱些的像民间一些其他门派的独门密毒,不一而足,但要确定到底是哪一种毒,还要看其它更具体的症状。” 画十三暗暗记下了这几种毒的名字,当他听到“杏林谷”三个字时,不禁心头悍然一凛,似有余恨翻涌心头。当年,姜黎毒发而亡后,宫里彻查死因,最终判下定论,姜黎乃是死于天下第一奇毒——杏林谷的水毒龙,杏林谷的谷主师陀青因此走上了断头台,姜黎之死遂以杏林谷的覆灭告一段落。 然而,却没有人过问,深藏在杏林谷的奇毒怎么会出现在大殷皇宫内御前比画的现场;也没有人注意,姜黎毒发后,大殿上人心惶惶、奔走退避之际,那个被姜黎收养进宫的孩子惊愕又绝望地守在姜黎旁边,他发现姜黎奄奄一息的目光一直望着一个方向。 他顺着师父的最后一道目光望过去,看见周荣趁乱把姜黎桌子上的什么东西悄悄收进了衣袖里,后来大殿上便再没能查到任何投毒的痕迹。 等到画十三再看向倒在他身边的师父时,姜黎已经合上了眼,一张血迹斑驳的脸上竟然无比的安详,安详到让画十三以为,师父只是睡着了,第二天一早还会照样无比严厉地看着自己练习作画、打磨画功。 即使别人不知道,整日跟在姜黎身边的画十三却记得,早年姜黎体弱,每每旧疾复发,都是师陀青赠药救治,连师陀青编纂的《杏林谷草本经》上的各种草药插图,都是请姜黎绘制的。师父与师陀青的交情笃厚十三是清楚的,可如果姜黎所中之毒真的是水毒龙,那么周荣到底是如何拿到师陀青从不外传的独门奇毒呢? 姜黎不明不白地枉死九泉之下,投毒之人是他一手提携、一生交好的同行知己——周荣也就罢了,难道制毒的人还会是他肝胆相照、情义笃厚的至交挚友——师陀青吗?画十三已经在心里黯然自问了无数次:人心何以至此?十年前的真相到底是什么? “怎么了,公子?”京墨见画十三突然问起毒来,不知道这位古古怪怪的公子心里又在打什么算盘,问道:“你要毒谁?还是谁要毒你?” 画十三眼眸低回,淡淡一笑道:“只是在书上看过一个英雄故事,一个别样英雄最终落得七窍流血、不治而亡的下场,一时好奇,问问京药师罢了。” “英雄故事?”京墨看着画十三的神色,说不上凝重,但也有几分恻然,不知他又要讲什么故事。 “书上说,某朝某代,某年某月,据传有这样一个奇英雄,他文不能测字,武不能防身,平生所长全在手中握着的画笔上。当时战火纷飞,敌军兵临城下,他净单凭一杆画笔和一腔孤勇,围困三千汹汹敌军于都城门下,保住当朝太子和城中百姓的无数性命,也保住了一国的江山社稷。后来,他...”画十三不由得顿了顿,眼里闪着忍痛与追忆的光亮,如破晓之初明暗不灭的星子,他压抑住一切波澜,不论是神色还是语气,皆一如既往地平淡沉静,“他不知何故,七窍流血而死。你听过这个故事吗?” 京墨想起他刚才让她画半面红胎记时讲了一个故事,现在问毒时又讲了个故事,不解其意,只觉这公子为人古怪,忽冷忽热,便莞尔一笑道:“公子可真是编故事的好手,你若去说书,我必日日去吃茶捧场。” 画十三心里泛起一丝苦笑,原来一个人死后,不管他身前做了什么壮怀激烈的英豪之事,也不过是一抷黄土,随风而逝。顶多供市井小民闲来无事时作为下饭谈资——人走茶凉罢了。至于当年他到底为何而死,又有几人真正在意?不过,画十三或许应该庆幸,京墨没听出故事里的这位'奇英雄'说得正是死于十年前的那位姜黎姜太傅。 “日日吃茶怕是没机会了。今日向京药师扯了些荒唐故事,叨扰为歉,矫妆已毕,在下就告辞了。”矫妆之后,画十三已不必再戴什么白纱斗笠遮掩真容了,他便如戏子粉墨登台,半面红的戏就此开始。他忍不住最后问她一句,“京药师,在下的那幅真容画像——” “我定会好生收着、牢牢藏着。”京墨斩钉截铁地笑言道,“只要公子不去为非作歹,便可放心离去了。” 画十三无可奈何地从肺腑深处幽幽地叹了口气,忍不住凝眸再打量几眼这个坚定如湍流柱石,但清丽动人又宛如石上皎然月影的女子,又留意到桌子上还留着她一开门时拿在手里的半个苹果没有吃完。他对京墨莫名其妙地说了句:“京药师还剩下半个苹果,得空吃了吧,不然,可惜了......” 不过半个苹果而已,她还囤着许多呢,有什么可惜不可惜的?京墨看这个画了半面红胎记的公子俨然一副支支吾吾、欲言又止的样子,心里只当他又要周旋索要他那幅真容画像,她急着送客道:“不可惜不可惜,公子慢走,告辞了。” 画十三淡淡轻笑,转身之间,利落收回了目光,不曾回头地走了出去。抬眼间,他瞥见不远处一棵高大粗壮的枯树上挂着一个筋骨灵活的黑影,唇边抿起一抹微笑,款步走了过去。 “这里不是你的元涅山,怎么学起空空老头在树叉上倒挂起来了?”画十三笑着柔声嗔道。 “人颠倒过来才没那么难熬嘛,”长灵脚腕猛一吃劲,凌空打了个旋,稳稳地落在了画十三的面前,砸着嘴回道,“红少进去那么久,等起来很无聊的。还需先礼后兵吗?办成了吗?” “嗯。”画十三随口答应了一声,目光寡淡如水。 “这么顺利!”长灵紧了紧背上的剑匣,嘿嘿笑着,“那咱们走吧!” “慢着。”画十三抬手拂去了长灵沾在肩头的半片枯叶,语气冷漠如冰地淡淡说道,“替我去向京药师道个别。” 长灵脸上的笑容顿时凝滞住了,松弛的背脊也如拉满的大弓一般紧紧绷住了,他浓眉深凝,噘了噘嘴,疑惑不已地问道:“既然办成了,为什么还要'告别'她呢?” 画十三所谓的“替他道别某人”言外何意,长灵早已了然。这些年,长灵对十三的所有发问大概都集中在为了何种原因料理掉何人性命的事上,最终的答案都无外乎两种,一种是对方大奸大恶、罪不可恕,一种是对方不死,十三有难,而对长灵而言,第二种更为紧要。 “今日她的活口,他日我的危机。”画十三此话一出,长灵便吞了吞口水,没再多问半句。画十三望了一眼积雪之下翠色深深的沁园,脑海中忽然又浮现起桌子上被京墨咬了一半的苹果,一排小巧牙印如月如钩,他深吸了一口气,淡淡说道,“不必急于今夜,三日吧。三日之内,伺机而动。对了,你方才的第一句话是怎么说的来着?” “啊?”长灵回想着画十三一出来时他正倒挂在树上细数时辰、静静等待,“哦!人颠倒过来才没那么难熬嘛。” “嗯。”画十三的目光没有在沁园的葳蕤雪景中多停留片刻,而是带着左脸上赫然在目的一大块红印子,头也不回地向画馆走去了。 人的难熬都是因为许多事情难以抉择,善恶与利弊两厢权衡之下,怎么选才对?画十三紧了紧衣领,一双星眸黯黯低垂,脚下白雪长街和头顶灿灿银河其实又有什么分别,颠倒过来再看,善与恶又有什么分别?各有各的所谋所图罢了。 第十三章 画馆清寒正料峭 画十三与长灵带着一身瑟瑟风尘,来到了雕楼画栋、辉煌浩大的画馆楼下,发现门外只有寥寥几个人在签到入馆。 画十三抬眸向馆里张望,发现里面人头攒动,原来画师们大多及早地赶来排队了,毕竟这是画馆广纳画师的最后一波,像画十三这样在正常的晌午时间不早不晚到的,倒成了不思进取的异类,馆里画师们之间开展的明暗较量、激烈竞争,可见一斑。在画馆进门处,有几个小画僮负责记录入馆画师的名册,画十三款步走了过去。 小画僮见画十三一身清浅素净的白衫,脸上又长有吓人显眼的一大块胎记,一看就不是画坛里什么有头有脸的人物,便打着哈欠懒懒地问道:“姓名?” 小画僮越是态度轻慢,画十三心里就越是踏实从容,于是缓缓道出:“半面红。” 小画僮一个深深的哈欠刚慢慢收声,对十三说出的奇怪名字一时也拿不准,随口猜着说道:“姓什么?姓白?” 原本从容款款的画十三突然身子凝滞住了一般,一阵寒意顿时从脚底蹿上背脊,他不由自主地颤了颤,轻微之极,无人察觉。随即,他迅速恢复了从容神色,话语谦谦、不疾不徐地答道:“山野之人,无名无姓。绰号\'半面红\'罢了。” 小画僮没心思管他姓白还是姓半,听清了哪几个字后不耐烦地记下来后,放他们进去了。画十三深深的目光看着小画僮在纸上写罢“半面红”三个字,心里仿佛有什么悬着的东西实实在在地压了下来,他抬起步子,在迈过画馆大门的残损门槛之前,扬起手腕,拂去了肩头的零星雪痕。 “红兄?”画十三刚踏进画馆,就看到徐氏兄弟从热闹攀谈的人群中十分不舍地抽身出来,略显惊奇地看着他的左脸,难以置信地打招呼道,“是你吗红兄?你的脸......” “天生胎记如此。”画十三习以为常一般谦谦回话。 “原来是这样!怪不得红兄之前曾以白纱掩面啊。来得早不如来得巧,这会儿大伙都在瞻仰这幅\'翰林双绝\'的画呢!快来瞧瞧!”徐飞热络不已地招呼着。 画十三走到了人群簇拥的画馆中央,看到这里大约五层高的地方上下垂直打通,正对大门的一整面高高墙壁上挂着一幅辽阔壮美的大殷山河图,天花板上从镂空的雕花屋梁中筛下来斑驳细碎的初阳斜照在了山河巨画的落款处,上面龙飞凤舞地写着“翰林双绝:姜黎、周荣”。 画十三凝望着这几个字的墨痕已经随日久年深的岁月渐渐淡去,此时被冬日的一抹朝阳染上了团团殷红。他的目光在画上游走,从这磅礴盛大的山河图景中,不知为何联想到了在京墨沁园内堂瞥见的那幅清淡飘逸的水墨山水画。 “我跟你说啊,这辈子要是没亲眼看过这幅画,那可真是忝列画坛、愧为画师啊!”扎堆的画师们开始攀谈起来。 “是啊是啊!大殷画坛的两位头等画师妙手共同创作的大作仅此一幅啊,不要说今时今世,就是此后百年,恐怕也难以有第二幅画能与此相提并论啊!”众人皆啧啧称叹,不禁点头称是。 “诶,兄此言差矣!你这话倒把咱们这回共所图之的‘萤火令’置于何地?那幅旷世巨作《萤火图》总能与此画两相媲美、不分上下吧!”这话一出,画师们纷纷议论起来。 “哪里哪里,《萤火图》论画功、论格局、论高度,都是何等的绝世杰作,可谓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啊!我等只能望尘莫及、望洋兴叹罢了。但若论起在画坛的意义与地位,《萤火图》到底不如这幅两位大师巨匠联手创作的《山河盛》啊!”众人的目光也落在了墙上巨画的落款处,都觉得此言甚有道理。 又有个疑惑不解地声音响起:“既然《萤火图》地位如此之高,为什么当年不是像这幅《山河盛》一样,也由‘翰林双绝’联手画成呢?” 此言一出,方才还或称赞、或攀谈地议论纷纷的满堂画师们顿时静了下来,一时鸦雀无声。画十三立在人群之外望着墙上的画,耳里也飘入了这句话,平静无波的眸子里骤起一丝波澜,闪过了一抹似乎从未有过的疑惑。 画十三记得,那是在他刚被姜黎收为徒弟、带进皇宫后的第二年,为了准备太子册封大典的献礼,翰林画苑的所有姜派画师开始在姜黎的带领下奉命创作《萤火图》,而翰林画苑的其他事宜皆暂时交给了当时还是少傅的另一位“翰林双绝”——周荣全权负责,《萤火图》丝毫没让姜派之外的任何人插手。 姜黎不但身为翰林画苑之首,亦是大殷国舅,其姊乃是最受圣宠、母仪天下的已故姜皇后。姜皇后育有一子,名为殷澄练,生得粉雕玉琢、又聪颖可爱,与十三年纪差不多大。他既是嫡长子,又是皇上伉俪情深的姜皇后所生,深受无双的宠爱,刚满十岁就被立为了太子。在那一年的太子册封大典上,皇上亲自把寓有大殷历代君主的政治愿景的旷世《萤火图》交到了小太子的手中。 可世事难料,几年之后,皇上的挚爱发妻姜皇后突然病逝,皇上哀恸良久,为免触景伤情,便把小太子送到了宫外御赐的太子府,原本荣宠万千的小太子渐受冷落。之后,宫中又出了一桩大事,便是姜黎在与周荣的殿前比画中突然七窍流血、不治而亡...... 在被那一句言者无心、听者有意的问句惹得肃然无声的画馆里,半晌之后,人群中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长脸画师突然抖机灵道:“要我看啊,说白了,就是姜太傅技高一筹、位高一等,才能独创《萤火图》——” “咳咳、咳咳!” 这时,一个眼尖的画师突然扬声清了清嗓子,打断了正在说话的那个大长脸。 画十三一转头,瞥见了画馆外白茫茫的雪地上,一顶绛红色绫罗包裹的华贵轿子沉沉地落在了门前,金黄色的流苏颤颤摇动,这等气派雍容的轿子自然不是一般画师所能承担得起的,轿子才落稳,门口的小画僮们都赶紧迎了上去,画十三一看这架势一下便猜到了来者何人。 可大长脸并不能会意,他好不容易在众人寂然之时逮住了大抒己见的机会,能在这人才济济的众画师面前露个脸,正膨胀不已地要大说特说一番,哪里还管得住嘴,越是有人不让他说,他越是说得起劲:“这周太傅呢——” 从华贵轿子上走下来的人影已经缓缓踱步到了画馆中,见到众画师聚在堂中央的那面挂着《山河盛》的墙前在议论着什么,似乎还听到有人谈及了自己的名号,他疑心乍起,还来不及解下披着的大氅,就放轻了步子,示意小画僮们不要声张,兀自侧耳听着,悄悄走上前去。却不料接下来越听,他越是怒火中烧: “他出身微寒,画功一流,作画辉煌富丽、细腻考究,但笔下少了些大气和胸怀;那姜太傅呢,画功高超自不必说,但可贵的是,他虽贵为皇亲,但笔下丝毫未被富贵所累,常透出一股子凌虚出尘的妙意与灵性。真可谓是,百年出个周太傅,千年才出一代姜太傅啊!” “哈哈哈——” 一阵如馆外西风般瑟瑟清寒的朗声大笑顿时席卷了整个画馆。画师们闻声纷纷转过身来,画十三悄然移步,隐入了人群之中。 众人一看,门前站着的人身材虽不十分高挑,但举止雍容倜傥。身披一件缀满银色钟形花纹的墨色大氅,里面是一身暗紫色云翔符蝠纹华服,腰间围着金丝犀角带,腰侧挂着个小小的竹制镏金茶叶筒。通身的雍容华贵难掩他长期养生调理出的十足精气神,面容丰神俊朗,丝毫不见年过四十的模样,尤其是一双眼睛幽深有神,但似乎因看过了太多的风景名画而显 得目光有些冷淡,右手上因大半生都忙于绘画所生出的厚厚茧子颇为显眼,果然,宫中头等画师的名声不是白来的。 “参见周太傅!” 画师们一早知道周太傅偏好喝茶养生的习惯,一看到他腰间挂着的小茶筒和这雍容贵气的派头便认出来了,纷纷欠身作揖行礼。而方才还大发议论的长脸画师此时已经被吓得浑身发抖,站也站不稳了,躲在人群里,连头也不敢抬。众人偷偷瞄着一脸干笑的周荣,又瞄了人群中瞄哆哆嗦嗦的大长脸,心想这下可有好戏看了,都在暗暗猜测着周荣会把大长脸如何处置。 周荣不动声色地乜斜着眼睛细细扫了这群画师一眼,目光滑过人群后的画十三时,突然在他身上停滞了片刻,然后眼眸微转、心思一动,抬起手臂指向人群之中,语气含威地冷冷说道:“你,过来。” 大长脸画师此刻已经死死紧闭着眼睛,一声大气都不敢喘,脑袋都快蜷缩回了胸口里,一听见周荣这句冷冰冰的指令,如同一盆冰水迎头浇下,膝盖一软。 当大长脸嗓子眼里已经快要涌出了哭腔,正要开口求饶时,却看到身后一个白影踱步向周荣走去。 第十四章 话锋百转摈异己 画十三看到,周荣抬手不偏不倚直直指着的人正是自己,漠然的眼睛直勾勾望着的也是自己,他的心里不禁“突”地一下,仿佛被突如其来的晴天霹雳击中了,从脚底到头顶,从心脏到皮肤,顿时感到一阵生猛强烈的麻意席卷全身。 十年未见,难道周荣一眼便认出面前这个面生胎记、籍籍无名的小画师就是当年的那个孩子么? 短短须臾,画十三脑海中闪过无数思绪,但仍压住了心里翻江倒海的一切情绪,面不改色、从容不迫地一步一步从人群走向周荣。 所有的画师看到被周太傅一来就叫过去的人不是大长脸,而是刚才丝毫没有存在感的一个白衣公子,无不面面相觑、不明不白,包括徐氏兄弟和长灵,都疑惑不解地静静站着。 画十三离周荣越来越近,他抹去目光中所有不该有的波澜,淡淡地迎上周荣的目光。他注意到,周荣的淡漠眼神中充其量只有狡黠和隐隐的愤怒,并没有认出姜黎弟子后应有的震惊和杀意。 画十三看着映在周荣的浓黑眼眸中自己脸上的暗红胎记,渐渐松开了紧咬的牙根,恭谨地欠身行礼道: “在下画师‘半面红’,初来乍到,不知周太傅有何差遣?” 周荣细细地打量着画十三脸上的半面胎记,画十三的拳头暗暗攥紧,心里已经思量着,如果周荣怀疑自己的身份,该如何编造说辞来应对。 但周荣没有一丝试探画十三身份的意思,而是叫画十三转过身去,面对着这群画师。接着,周荣把目光落在了方才被吓得瘫软跪地的那个长脸画师身上,知道他就是刚才说出那番轻蔑之语的人。众人感到了周荣凌厉的目光落在了何人身上,纷纷挪步到了两边,只剩下大长脸匍匐在中间,磕头不迭。 周荣脸上堆砌着笑意,可目光却没有半点温度,对大长脸问道:“方才那句‘百年出周荣、千年出姜黎’是不是你说的?” 大长脸带着哭腔哆哆嗦嗦地回道:“周、周太傅,是晚辈心直口快、口无遮拦!我知罪了,再也不敢了、不敢了!” “好个‘心直口快’!”周荣先是干笑了两声,然后突然把凌厉的目光转到了被他叫到面前的画十三的脸上,一脸深不可测的笑意指着画十三,气定神闲地对大长脸继续说道: “你这千年、百年分得很清楚,很有历史眼光,我很欣赏。你看见这个白衣公子了么?来,用你独到的历史眼光赏鉴赏鉴他脸上这红印子,我听听。” 大长脸见周荣不是直接问责发落自己,而是问些莫名其妙的话,心里更加发毛,怯怯地看向周荣,又瞄了一眼周荣所指的站在他旁边的一个白衣公子,不知道也不敢说些什么,只支支吾吾地嘟囔着“恕罪啊、恕罪”的话。众人的目光也都投向了周荣所指的白衣公子和他脸上的暗红胎记,纷纷揣测他是何来历,与周荣有何瓜葛。 画十三脊背一凉,他没想到,自己第一次再见周荣,就把自己最有风险的胎记引人注目地暴露于包括周荣在内的画馆所有人的眼前,他不知周荣为何把话锋突然转到自己的命门——红印子上,难道他真的一眼就从人群中看出什么来了? “怎么,此刻让你说你倒是没话了?”周荣轻瞥了支吾半天的大长脸一眼,煞有介事地娓娓道来:“好啊,那就让周某来按照你的意思说说这位红印公子。我记得,史书上记载,两千年前的古齐国,有一位皇后脸上就生有这样的红印子。按照你方才的说法,百年出一个周某,千年出一代姜太傅,若论起来,这位‘半面红’公子可是两千年才出一位的大人物。我说得对不对?” 画十三悬着的心不禁晃了一下,原来周荣似乎并不是识破了自己的胎记,而是因为在众人面前不好因为那一句话就处置了大长脸,所以才随口挑中了自己脸上的这块红印,来借题发挥罢了。 他心里不禁翻腾出一阵厌恶和警惕。他知道,按照周荣的性格,只要是掀他老底、戳他痛处的人,不论有意还是无心,不管高低贵贱,以他狭隘之极的肚量都是断断容不得的,接下来,还不知道那大长脸接下来要被周荣怎样摆弄。 大长脸一听周荣这句“对不对”问得他答“对”不是,答“不对”也不是,可他哪里敢回个“不”字,只是一个劲的磕头认错道:“周太傅,是我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是我胡说八道!求太傅恕罪!” 周荣继续别有深意地问道: “我且问你,是不是长这胎记的人两千年才出一个,长不出这样胎记的平平泛泛、比比皆是?” 大长脸根本不知道周荣抓着那位白衣公子的胎记做的是什么文章,只唯唯诺诺道:“是、是。” 周荣继续和颜悦色地问道:“我再问你,皇上呢?皇上脸上可长有胎记?” 听了此话,画十三的心顿时一沉,原来周荣七拐八拐地意在把大长脸的话头挂到皇上身上去,这样的话,只需要在言语上稍加引导或曲解,就能让这个对周太傅出言冒犯的小画师转而背上冒犯圣上的罪名,画十三的眉峰越凝越深。 大长脸已经被周荣前不搭后的东一句、西一句问得直发蒙,当时虽平民无法得窥天子龙颜,但想了想坊间消息,大长脸十拿九稳地回道:“没、没有,皇上没有长这样的胎记。” 周荣得到了想要的答案,登时变了脸色,话锋犀利狠绝地喝道:“混账!你好大的胆子!你是说,皇上也是平平泛泛的庸庸之辈,连这个没名没分的小小画师都比之不如吗?” 此话一出,全场的画师们、画僮们纷纷跪在地上。画十三也膝盖一折,随众人跪了下来,嘴角不禁扯过一丝厌恶的苦笑,对大长脸来说,唐突周太傅事小,可周荣这话锋直指对皇上大不敬的罪名,轻则小惩,重则大刑甚至断头,都是这位周太傅一句话的事罢了。 大长脸已经被吓傻了一般,脸色顿时煞白,脑子嗡的一下蒙了,颤颤巍巍地瘫伏在地上:“我没有、我没有啊!” 周荣冷冷说道:“你对我周某出言不逊便也罢了,竟还敢对皇上如此大不敬。来人啊,把这以下犯上之人施以拶刑,逐出画馆、赶出京城!” 话音狠狠落地,众人听到“拶刑”无不战战兢兢,刺溜一阵麻意从背脊窜到了手心。 “拶刑”又称拶指,是用拶子套入手指,再用力紧收的一种酷刑,毕竟十指痛归心,这本是官府对女犯惯用的逼供之刑。但却被周荣看中了此刑,就一直用在了画师的手上,施过拶刑之后,双手必废。 大长脸一听到“拶刑”二字,吓得屁滚尿流,止不住地哭爹喊娘,死命地磕头求饶,但周荣丝毫不为所动,扬了扬衣袖,便有一行画馆官兵将大长脸拖走了。任由他悲惨的哭嚎回荡在满堂画师的耳畔: “我冤枉啊!我什么也没说错啊!冤枉啊——” 余下全部的画师们还跪在地上,听这惨叫连连,也不禁心惊肉跳,不寒而栗。画十三默然颔首,牙根渐渐咬紧,深深的厌恶之感涌上心头。 真不愧是周太傅,脑筋轻轻一转,平白几句没头没尾的话就能名正言顺地料理了一个他看不过眼的人。画十三看着眼前这个一身雍容华服的人,心里不禁枉自唏嘘,十多年前翰林画苑的那个勤恳谦恭的“翰林双绝”之一的周荣,是怎么变得那般心狠手辣到能对挚友知己下毒手,又是怎么变成今日这副道貌岸然、摈斥异己的官场嘴脸? 周荣半垂着眼眸,听着大长脸已经被带远了,然后对跪在地上的画师们微微扬手,心平气和地说道: “你们起来吧。今日大殷画坛的群英俊杰能共聚一堂,足使画馆生辉,我亦欢喜欣慰。此次圣上御笔亲传的'萤火令',乃是何等难得一遇的良机想必诸君心中有数。我提醒各位,谨言慎行,不要因小失大,断送了自己的画师前程。” 画十三听出来,周荣虽未明说,但也是用借严惩大长脸来杀鸡儆猴的意思,众人稍一联想方才那个大长脸的下场,纷纷点头称是,不敢妄言半句。 周荣满意地微微点头,继续交待道:“今天你们先好好休息,准备明日的画馆初试,初试过后,将会有半数画师憾然离馆。初试的地点,就在画馆的这个大堂。可都记住了?” 众画师作揖回道:“记住了。” 这时,画馆门外突然急匆匆地跑进来个佝偻的人影,画十三瞧着,来者穿的是素罗布衣的上等仆人衣裳,神色匆忙,似乎有什么要紧的事急着告知周荣。 周荣一看,是自家的罗管家一脸焦急地专门从府上找到了画馆来,以为又是家中的那位又在胡闹些什么,有些不耐烦地对罗管家冷冷道:“可是郡主派你来找我的?你没看见我在画馆正忙着么?” 罗管家抬眼扫了堂上的众画师们一眼,花白的眉头拧成了一股,想说什么话又生生咽下去了,看见周荣身上还披着大氅来不及解下,转了转眼珠子,哈腰道: “郡马爷哪里的话,郡主体谅郡马爷在画馆操劳,不敢叨扰。郡马爷忙得大氅都忘了脱,奴才帮您拿着!” 说着,罗管家走到周荣身边,帮他解下大氅时,趁着其他众人们不注意,凑在周荣耳边窃窃私语了几句话。画十三隐隐约约间,听见管家说了什么“找到了那个人的下落”之语,便再听不真切了。 画十三注意到,随着罗管家的耳语,周荣的脸色渐渐凝重起来,眼神先是闪过一丝惊喜,好像终于听到了什么期待已久的消息,而后又漫上了满眼的凌厉与狠愎。 罗管家悄然说完后,顺其自然地收起了周荣的大氅,静立一旁。周荣皱着眉头,紧抿双唇,思索了片刻后,似乎想好了什么安排似的,嘴角抹过一丝势在必得的狡黠笑意,他又端起了慑人的架势,对众画师交待道: “明日初试有变。地点不在画馆了,转为春满楼。” 众画师们先是一怔,然后一下子议论纷纷、嗡嗡地炸开了锅,有的小声嘟囔道: “这春满楼可是全京城最大的青楼啊,怎么会选这么个地方呢?” “难道初试考核的莫非是......周太傅不会还有这种癖好吧?” “噓!你小点声,总不会让咱们去画春宫图吧......” 画十三听到“春满楼”这三个字,也是暗自惊疑。他想到了今天一大清早,去沁园找京墨的途中,路过的灯红酒绿之所正是春满楼,而且还被楼外揽客的曼曼着实纠缠了一番。 可是最重虚名的堂堂周太傅为何突然要纡尊降贵地改口去春满楼呢?若是为了初审公事,怎么没有一开始就把地点定在春满楼?若是为了男女私情,怎么敢这么明目张胆地带众人过去?这春满楼就算是京城最大的青楼,左不过藏着京城最多最美的女人,还能藏着别的什么呢? 第十五章 无语凝噎心中结 月黑风高,夜色深深,如同一只纯黑的墨锭被清冷的月色研磨开来,慢慢晕染成一片化不开的浓稠。漆黑不见五指的偏僻小园里,斜栽着三三两两的瘦高树干,映着一抹清凌凌的惨白月色,疏影横斜的枝杈枯桠显得十分嶙峋诡异,好像横七竖八的条条白骨。 此时,整个都城好似冬日里慵懒的猫在憨憨睡去。突然,一个黑影从墙外纵身跃了进来,好像一把开合迅疾的剪刀,剪过一抹参差月影,就被一簇疾风从半掩的窗户抛进了寂静无声的屋里,轻功之高连枝杈上的枯叶也不曾坠落半片。 屋里,一室沉寂,药香团团,沁人心脾,黑影从中堂一闪而过,悄无声息地摸索进了寝室,循着榻上传来的一阵均匀而安恬的呼吸声,步步逼近,每一步都是凛然不改、九马难追的千重杀机。 盛世安稳时,江湖剑侠老。彼时江湖上没有几个人知道这把曾在大漠里令马贼匪类闻风丧胆又年纪轻轻的剑到底有多快,因为看过的人早已成了剑下鬼。更没有几个人知道这把剑还有个温柔的雌性名字——白羽剑,寒光一簇白,性命飘如羽。但执剑之人收剑却比出剑更迅疾如风,因为他知道,死比杀更快。 “哗——” 白羽剑的凌厉锋芒顿时从黑衣人背上的剑匣中倾泻而出,侧侧挽月,蓦地凌空一划,剑气倏地一下带起这女子身上的一段轻柔药香后,重重劈向榻上安恬沉睡的女子颈段。突然—— 铃、铃、铃、铃、铃。铃、铃。 就算泰山崩于前也丝毫不影响榻上女子的恬然安睡,可一旦门外摇铃乍响,她必幡然觉醒,出乎本能似的从榻上惊坐而起。 “你是——”京墨看见一个双目紧闭的黑衣人竟然悄无声息地立在她的床头,她竟胆大于心,觉得此人十分眼熟,细想之下恍然如悟般,“啊,你是半面红公子身边的少侠!当日在饭馆,还真是多亏你打晕了徐达。” 长灵收剑比出剑还快,此时早已将剑背在了身后,但被认出来还是第一回,他一时手足无措,一阵慌乱,“啊...我、是...我...” “你,在这里干嘛?”京墨见虽是相识之人,没有那么警惕,也不禁十分好奇,“你也是来看病么?” 长灵恐怕跟着画十三全部的机灵劲都用在了这一刻,他飞快地把手背在身后,悄悄从剑锋上猛地划过,然后他将流血不止的手心摊了出来,点头不迭道:“是啊是啊,我...我在外面遇上了坏人,受了伤,所以来找京药师了。” 京墨见状,忙找来纱布和金疮药,而此时门外摇铃声越来越急切,京墨秀眉微蹙,仍是耐着性子为长灵认真包扎伤口,并问道,“摇铃进园的规矩你不知道么?” “啊?我...不知道...”长灵挠了挠头,一时提心吊胆起来,此刻竟是他所要杀之人给他包扎伤口,他一副直脑筋还没回转过来是什么情况。 “摇铃五声,不论一天之中的任何时候我必会开门救治。”京墨一边细心包扎,一边浅笑着回道。 “五声?”长灵乖觉地点点头,但听到此刻门外不绝于耳的摇铃声,不禁问道,“现在门外怎么是七声呢?” 京墨神色微微一变,顿了顿,急忙语气温婉从容如故地说道:“大约是少侠听错了,要么,就是门外也是个不懂我这规矩的。” 京墨见长灵仍是乖觉地点点头,也不知他是不是半信半疑,便说些别的来转移话题:“你和你家公子可真会挑时候,下次你再过来的话,最好别挑现在这么晚的时候,不然诊金可得双倍。” “下次...哦,好...”长灵愣愣地回道,“诊金?我忘了带...” 京墨见长灵好像十分紧张的样子,不禁温煦浅笑道:“你放心,上次你家公子来已经被我狠敲了一笔,不会再问你要什么诊金了。伤口包扎好了,记着不要沾水。我还有门外病人需要处理,少侠请吧。” 长灵木木地点点头,连忙告辞离去了,京墨见他三下两下翻墙而走,不禁摇了摇头,笑着自语道:“古怪公子身边跟着的果然也是个怪人啊。” 待京墨确认长灵已经走远,门外的摇铃声越来越急,不多不少,是七声,比给病人们规定的五下多了两下,心里也就知道是什么人、什么事。她连忙穿戴整齐,疾步开门出去了。 “京药师,那头又出事了!你快过去看看他吧,只有你能摆得平啊!”摇铃的人急得直跳脚,拉着京墨就要往前面走。 京墨听罢,一向温和从容的脸上顿时攀上了几丝忧虑和不安,片刻不曾耽搁,疾步跟着摇铃的人赶过去了,这一程她早已走地轻车熟路、分外谙熟。 京墨前脚刚踏进一个隐蔽的后院院门,就被早已焦急等候在门里的一个大嘴女人拉着上楼去了,一边“踢踏踢踏”地急促上楼,一边心急火燎地交待情况道: “京药师,你可来了!可把我们给急死了!他到底是怎么回事?我们当日是受京药师之托把他留在这里好生照看着,可按他眼下这状况,可别在我们这一命呜呼了才好!我们这楼里可触不得这么大的霉头,姐妹们还得做生意呢!” 京墨一路不发一言,只是微微颔首,凝眉听着。大嘴女人一边嘴里不停地叨叨咕咕着,一边拉着京墨快步走进了楼上最里面一间隐蔽的厢房,推门进去后,里面已是叽叽喳喳地乱作一团。 屋里一个曼妙细腰的女子一见到门槛外站着的是京墨,便急忙扑了上来:“墨墨,你可算来了!你快治治他,这不惜命的木头人又企图咬舌自尽呢!还好小婢们发觉得早,给拦住了。他只咬破了血,尚不曾伤及性命,你快去看看吧。” 京墨的目光穿过屋里的嘈杂,望向光线昏沉的床榻。一床皱皱巴巴、乱七八糟的被褥上,直愣愣、软绵绵地平躺着一个素衣男人,这男人浑身瘦得只剩下个骨架子一般,面容枯槁苍白,嘴唇无半点血色,尖瘦的下巴上泛着淡淡胡茬,鹰钩鼻上一双细眼空洞无物。整个人瘫在那里潦倒而虚弱,仿佛榻上存在的并非一副活生生的肉体,而仅仅是一套死气沉沉的衣物。 京墨看见榻上的人嘴里被塞了一团手帕,手帕上还渗着他嘴里的血迹,他此刻已经筋疲力竭地消停下来了,可当他眼珠一动,瞥见了站在门口处的京墨,空洞又干涩的眼眶一下子就红了,顿时热泪盈眶,无语凝噎。突然,他又使出浑身力气想要挣脱掉被塞在嘴里的手帕,企图再次咬断舌根。 “商陆!”京墨的眼圈也微微泛红,几步跨到了床边,一手扯下了塞在他嘴里的手帕,一手伸出食指,横在了他的牙齿之间死死别住了,他大大地睁眼望着京墨,却不敢再下口咬下去。 方才一见到京墨就扑了过去的那个曼妙细腰的女子见此情形,便示意屋里所有人暂时先出去,然后从柜子里手脚熟练地拿出了药箱,轻轻递到了京墨旁边,心疼地看着京墨为了不让那男子再次咬舌,竟把纤纤玉指横在了他的齿间,便对着瘫躺在榻上的他叹气嗔怪道: “若你是孤零零一个人,好死赖死、早死晚死都容易,谁还管你?谁还杵在这巴巴地拦着你去死?只是你好歹用心想一想,你已经让京墨耗了这么多年、这么多心力安顿你、照顾你,你说说,你哪还有脸去死?” “曼曼!这事我会处理好的,你别担心,我不会让他再给春满楼添麻烦。”京墨听她说话还是这样毫不客气、毫不留情,忍不住忙出言阻拦。 “哎,墨墨啊,你这说得什么话?什么叫不给春满楼添麻烦?你可别由着性子来,我绝不能让你把这瘫木头带到沁园去,你那里登门看病的人来人往,这不是毁了你自己吗?你也别嫌我说得难听,有些话我不说,他就不明白自己到底是为谁活着。”曼曼挑着细眉,美目中满是担忧地看着京墨。 京墨看着商陆的情绪稳定了下来,便缓缓移开了阻止他咬舌的手指,他没再有任何动作,京墨稍稍松了口气,对转过头曼曼柔声说道:“他活着就是活着,并不为谁。曼曼,我还有话要和商陆单独说。” 曼曼对着京墨砸吧了下嘴角,无奈地斜了她一眼,颇有愠色地轻哼了一声却仍是娇媚不已地回道:“好好好,京药师!曼曼这就去给京药师您看茶,有什么话您二人慢慢说。” 京墨见曼曼款步走出去了,并且把屋门牢牢地带上了,此刻,她眼角唇边处所有平日用来示人的温煦浅笑顿时垮了散了,只剩下一双黛眉紧紧蹙着,更甚平常。她从曼曼递过来的药箱里熟练地翻出一小瓶药粉,为商陆流血的舌尖上药,商陆倒也顺从,没再闹腾什么。 京墨看着眼前这个人几年如一日地这样瘫痪着,无法行动、无法言语,而最近他却常常这样想办法寻死。京墨眼里的澄澈秋波此时变得幽静暗淡,她心里揣着太多的不明白,徒劳地问着这个无法言语的人: “商陆师兄,究竟是什么把你害成了今日这般模样?算一算,整整十年你都熬过来了,眼下又何苦这样想不开呢?那件事还没查清楚,眼下只剩下你我二人相依为命,你如何能百般寻死、一走了之?” 京墨的声音渐转低回,深深地慨然叹气,而商陆把眼珠转到了一边去,不敢落在京墨泛红的眼眸上。京墨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稳了稳微颤的嗓子,神色凛然地款款说道: “对了师兄,你也知道,咱们唯一的线索就是那个人了。我今天得到消息,他明天会来春满楼,我已经想好了接近他的办法。当年你在命悬一线之际身上却只带着那幅他的画,内情究竟如何,你一直身负重伤无法对我说明。现在,我虽然不能判明他到底是敌是友,但唯有借机接近他,才能调查出个中曲折。” 谁知京墨的这一番沉静而决然的话说完后,商陆突然把眼珠子猛地转了回来,拼命睁大了眼睛瞅着京墨,眼里似乎有忧虑,但更多的是沉积心底的那份惊惶。突如其来的激动令他浑身震颤不已,他使出浑身力气想要动动喉咙,却只能发出一阵“呕哑嘲哳”的怪声,可他仍是不放弃,努力控制着自己半开半合的嘴巴,颤颤之间,似乎在说些“不要、不要去”的话阻拦京墨。 第十六章 楼外起风楼里春 京墨以为商陆的激动反应是因为她终于可以有机会接近那个人,查清楚更多的事了,所以被这份希望冲昏了头,才这样大喜过望。 她看着激动不已但又丝毫动弹不得的商陆,心里一揪,黛眉深凝,眼底布满了非去不可的凛然决绝,比赶着去就病危的患者还毅然决然三分。她轻咬朱唇,好像暗暗做了什么势必达成的决定,又朱唇慢启,一向温婉的语气里此时寻不到一丝的柔弱,语气沉静地对商陆安慰道: “师兄你放心,我已经想好了如何不露声色地接近到那个人身边。既然他目前敌友难辨,我也定不会让师兄露出马脚,这里是春满楼最隐蔽的后院里最隐蔽的隔间,再安全不过了。” 商陆见京墨一脸的从容笃定,十匹马也拉不回的毅然坚决,他眼底暗自汹涌的情感更加复杂。京墨又从药箱里拿出来银针包裹,在商陆的哪些穴位施以几多深浅的针,她早已再熟悉不过,甚至闭着眼也不会差错分毫。毕竟已经这么多年了,她一面研制能够救好商陆的新药,一面通过各种补药和针灸来维持着商陆的命,只要他活着,对她来说,当年那件事就还有希望。 京墨施针结束后,收拾好药箱,重又放回了柜子里的老地方,她正要离去,却看见商陆仍然把挽留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他在做最后的努力,努力尝试着告诉她,明天不要去、不要有所行动。京墨见他眼底皆是无尽的落寞与苦恼,以为他是一蹶不振的意志颓唐,她过去帮他盖严了被子,沉静的眼眸里攀上一抹对病人的柔光,温言道: “师兄,你也是药师,当知道久病缠绵,最要紧的是心里提着一口气来吊命。你别听方才曼曼她们的胡说,师兄活着,不为任何人,只为那一点零星尚存的希望啊。经过了十年前的那件事,师兄你怎会不知,死,是何其容易的事吗?” 商陆强烈的目光渐渐平复下来,攀上几丝隐忍于心的惨痛和不堪回想。京墨见他情绪稍稍好转了些,也稍微放心了些,对他宽慰道:“师兄,你就在这里等我的好消息。” 这时,屋门传来一阵细细的叩门声:“墨墨,你最喜欢的茶我给泡好了,你也润润嗓子,别光顾着和那根木头说话。” 京墨一听是曼曼的声音,忙擦了擦眼角已经半干的泪痕,起身开门去了,接过了曼曼端在手里的茶盘后,她伸手轻扶着曼曼的双肩,郑重地请曼曼坐下。曼曼被京墨这一本正经的样子搞得一头雾水,转眸间却瞥见了她手上一个手指似乎正流着殷红的血迹,不禁惊问道: “墨墨,你手指怎么冒血了?是不是刚才这个死木头真的下口咬下去了?这个没良心的乌龟王八——” “曼曼!你先看仔细了,我这指尖到底是不是血!”京墨一见曼曼误会商陆后又要对他恶语相向,急忙把曼曼瞥见的那根小手指伸到了曼曼的眼皮子底下,给她看个清楚。 曼曼细看之下,长吁了口气,端起一副故作生气的娇柔之态,抬手一划,把眼前京墨的手给拨走了,媚眼含嗔地对京墨道:“哼,原来是染上了块红印记,白瞎我这么担心你!倒是奇了怪了,素日里也不见你搽脂抹粉的,小指肚上从哪蹭上了这么点朱红?” 京墨脑海中浮现了帮画十三脸上重画胎记的一幕,眼眸轻转,便在心里把这一幕飞快地压了下去。她拿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也不答曼曼的话,只是提起茶壶,缓缓斟了一盏茶,异常恭谨地双手举着,献到了一脸疑惑的曼曼面前,然后字字坚决地笃定央求道: “曼曼,时间不多了,我捡要紧的说。明天春满楼将会举办画师初审的事你应该也听说了。京墨有一件事相求,还望你务必答应我。” 此刻,黯黯无垠的夜空中,一丸冷月幽幽西移,清凌凌的白光在大的小的、高的矮的、贵的贱的窗户上流转而过,时不时地袭来一阵风把地上残存的雪抛向空无一人的街道半空,已经到后半夜了。 “回来了?她,已经办妥了吗?”一个毫无期待,空余黯然的声音沉沉响起。 “红少,长灵失手了,我的剑就差一点,可门外突然响起了摇铃声......”长灵垂着头,没精打采地汇报着。 “什么?那么,你被她发现了?”画十三眉心一跳,心虚不已地惊问着,但其实有什么可心虚的,连她的性命都不在意,又何须在意她知不知道他对她的杀心呢? “嗯,被发现了。但是,被长灵给瞒过去了。”长灵像认错似的小声回道。 “被长灵瞒过去了?”画十三难以置信地反问道。 “嗯!”长灵摊开手心,把他如何瞒过京墨,京墨又如何为他包扎伤口的事一五一十地说给了画十三。 画十三越听,眉心凝得越深,心道,这个聪明女子怎么还有如此傻气的时候?能被长灵骗到的,她还真是第一人。 “红少,我觉得她...”长灵欲言又止,摩挲了几下手心包扎整齐的伤口,嗫嚅道,“我觉得她是个好人...她还说因为狠敲了你一笔,都没有问长灵要诊金...所以我...” 画十三深深吸了一口气,重重合了合眼,静坐良久,咬紧的牙关紧了又松、松了又紧,想着今天周荣单凭几句话就料理了大长脸,若是他的半面胎记稍有泄露分毫,牵一发而动全身,后果他输不起。 “所以你,下次出剑再快些,别让她感觉到痛苦。”画十三的声音阴郁幽窈,如从森林深处缓缓道来。 半明半暗的画馆里,许多窗户中浸出了黄黄的烛光,映着屋里的人影幢幢,而烛光晃地最厉害的就是徐氏兄弟的房间。徐飞正在书桌旁奋笔作画,已经半干的砚台下面不知道已压着几十张用来练笔的画纸了,这是初审前的最后一晚了,徐飞不得不逼着自己没命地画上几幅,不至于明天初审的时候在那么大的场面上吓得手生打颤。他也顾不得自己刚动刀不久的腹部烈烈作痛,只是忙于挑灯一笔一笔地画着。 “弟弟,明天就初审了,你怎么还不睡?这么晚了还瞎折腾什么呢!他们都早早睡下了,尤其是那个半面红,吃完饭人家可就倒床上酣酣大睡去了。”徐达见到徐飞屋里仍是烛光明亮,推门进来询问道。 “半面红?他都不用准备的吗?”徐飞心里不禁有些不是滋味,在这最后一晚,全馆的画师哪个不得多少准备准备,这个半面红居然能自信至此?看这心态,想必是个不可小觑的人物啊。徐飞瞄了一眼外面的厢房,发现十三的屋子早就漆黑一片了,想必睡梦正酣,徐飞心里不禁翻起一阵焦急,一想到自己有可能错失这次大翻身的良机,他赶忙握紧了笔,哪怕笔端再潦草急躁,也片刻不停地在宣纸上画了一张又一张,忍着腹部隐隐传来的痛感,竟硬生生一直画到了天亮,双目疲倦地深深凹陷也毫不自知。 第一缕朝阳雕梁画栋的画馆大堂,周荣已经正襟危坐在堂上,堂下众画师已经带好了各自的画匣,皆是毫不露怯、昂首挺拔地站着,只待周太傅发话: “今天的朝阳甚好,一如诸位焕发的风貌啊,想必你们已经为初审养足了精神。走吧,摆道春满楼!” 初冬的上午时分,稀薄的日光像一层透亮的彩釉镀在满城的屋檩飞角上,小贩的叫卖声伴着热气腾腾的蒸汽袅袅飘扬,辘辘而过的车马声中夹杂着川流不息的嘈嘈人声。 当一个衣着华服的中年男子带着一群温文儒雅的书生俊杰从长街的这一头徐徐走到了尽头的拐角处,最终在花枝招展的春满楼门前堂堂正正地停了下来,街上吆喝的小商小贩们忽然就歇了嗓子,来来往往的匆匆人群也不禁脚步放慢,都在纷纷议论着这一行看起来很有来头的人怎么成群结队地聚在春满楼的门口,而且身后还跟着一队训练有素的官兵加持护送,难道是哪个达官显贵如此大胆,聚众逛窑子不说,还特地带着官兵来看门把风? 春满楼外的人群涌起一阵躁动。这时,大伙见到从楼里走出一个穿着一身红纱金丝绣花长裙的女人。这生得丰乳肥臀、五大三粗、一副福相的半老徐娘乃是春满楼的老鸨,红袖。她头上戴着的金钗银篦、流苏珠翠皆如见缝插针般缀满了整个乌黑发髻,微圆的脸盘子上一双明亮忽闪如瞪羚一般的大眼睛永远盛满了甜如蜜、腻如油的精光与笑意,专门来看透世上男子皆是何欲何求;一张大红嘴唇宽宽厚厚,便是满口糙话粗话也能被她说得格外漂亮动人。 此刻,她一见到周荣携着一众青年才俊早已玉立阶下,她宛如堕入花丛的夏末迷蝶一般,脚步生风、急不可耐地忙从楼里扑棱到了周荣跟前。 “哟!周太傅来得好早,可真会琢磨尝鲜!瞧瞧,身后还跟着这么多俊俏漂亮的书生公子呢,倒把周太傅衬托得如众星拱月一般!”这个浑如春满楼上挂着的大红灯笼一般的女人虽然是对着周荣笑吟吟地说话,但身子和眼神早已晃荡在周荣身后的青年才俊们之中,瞄这个一眼、斜那个一眼。 周荣微微正襟后,不紧不慢地朗声回道:“红袖老板应该没忘记,我带这群青年才俊们来你这春满楼,到底所为何事吧?关于此次初审,往小了说,算我周某的翰林画苑担下的一桩热闹事,往大了说,此乃圣上御笔亲传的一件国事。” 红袖知道,如他这般一副道貌岸然的正经官员站在这里最怕的就是些流言蜚语,最惜的就是些浪得虚名。一听他这一番语调张扬的话哪里单单是说给自己听的,分明是怕街上议论纷纷的人群们对他的来意误解分毫。 红袖顿时会意,也掐着嗓子扬声说道:“哎哟,这等大事哪里敢忘?可牢记着呢!周太傅主持画馆初审之事何其操劳费心,又别出心裁地把初审的地方定在了我们春满楼,受宠若惊之余,我早已安排妥当了!昨夜里我忙从满楼的姑娘们里优中选优,拣选出七位一顾倾人国、一舞动京华的佳人绝色,合称‘京都七艳’,来供周太傅命题之用!还请周太傅与众画师公子们随我上顶楼吧。” 周荣满意地扫了一眼由议论纷纷转为啧啧称道的街头百姓们,接着,一脸神色端庄严肃地跟着红袖上楼去了。 跟在人群中的画十三听着这红灯笼老鸨的话,不禁暗暗好奇,听她这语气,似乎周荣初审的题目乃是这春满楼里的所谓“京都七艳”,可是周荣来此的目的绝不会是画些风尘女子的天姿国色而已,而且他还特地带了一队精锐官兵,若只是为了怕出什么乱子,这阵仗也未免太小题大做了,到底这个春满楼里藏着什么呢?画十三揣着绕在心头的疑惑,格外谨慎留心地随人群一步步上楼去了。 第十七章 无端天与娉婷起 春满楼外闹哄哄的人群渐渐散去,这时,从车水马龙喧腾热闹的街头中,依稀间有一个格外显眼的人影大摇大摆地晃了过来。 遥遥望着,那人分明是隐没于拥挤人潮中,但那股子尊贵风流之态却翩若游龙一般,好似腾驾在云沼雾泽之巅,恣意蹉跎人世间。在那人身后,还紧紧跟着一个屁颠屁颠的小厮,口里叨叨不休、念念有词: “殿下、殿下——殿下!哎哟喂,小豆子的亲殿下啊!今天既不是逢年也不是过节的,按照皇上当年亲传的那道圣旨,您平常是不准踏出府门半步的!您今儿怎么又悄悄带奴才溜出来了,这不是要小豆子的命吗我的殿下哟!”穿着一身已经洗得有些褪色的蓝衣短打扮的奴才哭哭啼啼地叨咕道。 “殿你个七上八下啊下!你个蠢豆子小点声,恐怕旁人不知道我是谁不成?回头再让张老鬼给我抓回去,你让我殷澄练这美如冠玉的颜面往哪放?”这个一派风流尊贵的公子哥对身后的奴才小豆子温言喝道。 “殿——惦着不被张大将军发现的话,我劝公子早早回去才好!万一张大将军一回来,看见公子不在府上,一口告到皇上那里去,皇上怒火一动的话,那咱们府上可真是雪上加霜,跌得不能再跌了!” 小豆子自觉情急之下说得有些口无遮拦,忙飞快地瞥了一眼面前的公子,只见他仍是一脸的无所谓,好像压根没听见似的。小豆子撅了噘嘴,一边叹气一边奢望着公子能回心转意,乖乖回府去。 这公子虽是一脸无畏无虑,但眼里却闪过了一丝波澜,抬起目光幽幽地望向皇宫的方向,在唇边含糊嗫嚅道:“若他真能对我上心一次,哪怕只是动怒呢。” 小豆子没听清公子说了什么,只是见他做出难得一见的犹豫踌躇之举,以为公子被自己说服了几分,已经考虑回府去了,正要喜不自胜时却见公子转眼又露出一脸惯常的邪魅笑意,九匹马也拉不回来地执拗说道: “我殷澄练怎么能走回头路?你放心,张老鬼这会儿指不定猫在哪个温柔乡里吃酒呢,一时半会回不来,不会发现我偷溜出来的。哎——你瞧那一队骆驼队伍!” 小豆子顺着这个名唤殷澄练的公子伸手指着的方向望过去,看见就在不远处,正是他们再熟悉不过的那一队从北漠风尘仆仆进京做生意的商队,小豆子掐指数了数日子,才想明白什么似的,对公子咋咋呼呼地回道:“哦哦哦!原来公子是在等这个月的——” “快跟我过去,别磨磨蹭蹭的!”殷澄练喊着小豆子,几个快步便匆匆窜到了那队风尘未洗的商队面前。 商队领队的一个彪头大汉一眼就认出了走过来的公子哥是自己的老主顾,布满风沙的脸上不禁笑出了一层层褶子,作揖道:“哟,是澄公子啊!公子每回来得可比那些大商贾还赶早呢!而且每月不落,真真是对我手里这东西十分惦记了!” 殷澄练秉着一脸醇如浓酒的笑意,斜挑着眉眼,颇不耐烦地对这哈哈寒暄的领队伸出了手讨要什么东西似的:“阿桑吉领队,你忙,我也忙。知道我要什么,便快拿出来吧。” 阿桑吉砸了砸嘴,抬手拍了拍身后的行囊,又耸了耸肩,摆出一副为难不已的样子对殷澄练说道:“澄公子,别人的行不行?最近那个人他...他病了,对,病了呀!所以他的——” “别人的?阿桑吉你也知道,若论鉴画能力,全京城我称第二,就没人敢称第一。斯世能入得了我眼的画,除了他的,你还能找出别人的吗?” 殷澄练扫了一眼阿桑吉的故作窘态,知道这糙汉毕竟是个生意人,在商言商,不过找理由哄抬价钱罢了,他便给小豆子使了个眼色。小豆子一百个不舍得的丢给阿桑吉一个沉甸甸的钱袋子。 阿桑吉接过分量十足的钱袋子之后,脸上顿时绽开了笑容,一边把钱袋子收入囊中,一边笑着打哈哈道: “哎呀,澄公子,你可真是误会我了!这些年中原里对那位‘笔落惊万象’的十三郎之作爱不释手者又何止澄公子一人?可我哪回不是先拣好的往公子这里送?只是,近日那位十三郎确实生了病作不成新画,所以他的旧作一时也都变得奇货可居。我阿桑吉不是只对公子这样说,任谁再来讨十三郎的画,我都得这样摆事实、讲道理啊。” 殷澄练见阿桑吉一边言辞恳切地解释着,一边从行囊里小心翼翼地拿画出来。殷澄练心里闪过一丝疑惑,这个自己多年收录其画、蜗居北漠的高绝画手是真的病了吗?还是,只是阿桑吉随口胡诌的一个抬价由头?他也来不及细想,毕竟是毫不相干的陌生人,充其量是个他颇为欣赏的画师,管他呢。 殷澄练却见阿桑吉只递给了自己一幅画,看阿桑吉那佯装无奈的神情明摆着在说再要画就得加价,殷澄练自知再无银钱卖画,便满不在乎地撇了撇嘴,一把将画收了过来,缓缓展开后溜了一眼,眼里顿时闪出熠熠的光采,心头早被好画惹得一喜,把什么抬不抬价的揣测早抛到了脑后。他把画珍重小心地别在了腰后,对阿桑吉微微点了点头,便告辞离开了。 小豆子心疼地拍了拍失去钱袋子后空空荡荡的腰际,知道他家这位公子把府上仅有的一点钱财都花在了四处收购这些破烂废纸上,可也没法子劝阻半句,只好挤出一脸苦笑对殷澄练央求道: “公子啊,这钱咱也花完了,画也买到手了,该回去了吧?” 殷澄练嘴角一勾,眼里泛起一丝狡黠的光芒,邪邪笑道:“今日出来,我才不是单为这幅画呢。这会儿啊,还有更重要的事需要我去监督监督。”说罢,他把目光投向了前面不远处一座雕梁飞角的富丽楼阁上。 “啊?公子,京城里有什么事需要您去监督啊?像施粥赈民这种事,皇上肯定派给了朝中大臣,像修建路边茅厕这种事呢,也有小官小吏盯着,除了跳墙赏画斗蛐蛐这种事您是一等一的好手,还有什么事要劳您去监督呢?斗蛐蛐大赛么?” 小豆子说起话来倒像爆竹似的一串接一串,从他的言行上确能看出什么样的主子培养出什么样的跟班。小豆子每多说一句,殷澄练的手臂就扬起一寸,待他全说完后,便吃了殷澄练一个重重的脑瓜崩,疼得他在街上惨叫一声。殷澄练却杵在一旁嗤嗤笑着: “小豆子,你得对你家公子有点信心,知道么?眼下呢,那批人将来筛选出来是要进宫修复我的那幅画的!好的、你不用纠正我,起码那幅画曾经是属于我的吧?我怎么能不来监督呢?周荣那货也真是的,我不来,也不知道请请我。” 周荣一行人在红袖的带领下到了春满楼的顶层阁楼后,不禁为这顶楼的装潢布置大吃一惊、啧啧称奇。 整个顶楼乃是外方内圆的设计,四面是寻常的镂空浮雕红木门窗,漆光泛着日光,一片粼粼透亮,辉煌锦绣。最中央竟置有一个巨大的正圆形温水浴池,水面漂浮着各色兰草与香料,池底整日有专人架火烧煮,满楼层热气蒸腾、芬芳氤氲,故名凝香池。 这一池空中温泉乍看恰如嵌在美人金钿中心的一丸皎洁珍贵的明月珠,足见匠心独运、鬼斧神工,恐怕便是天上的瑶池仙境也不及这凝香池里的鸳鸯戏水,纵是商纣的酒池肉林也比这里输了几分文雅风流。 然而,当画十三的视线穿过连连惊叹的画师们、穿过池上袅袅拂动的轻薄罗帐,一眼望去,但见烟笼寒水月笼沙,但见水光潋滟晴方好,不见佳人,不见歌舞,唯余茫茫,唯余一片空濛寂静。画十三心里的惊诧更添三分,打量周遭环境之余,仍不忘留意周荣的一举一动。 周荣虽一早想好了初审的规则,但却不知道红袖究竟是如何安排的,更未料及这顶楼是如此境况,不禁有些疑惑,低声问询红袖道:“红袖老板,这里空无一人、幽静如斯,此举何意啊?你到底落实了我的意思没有?” 红袖冲着周荣眨了眨瞪羚般的大眼睛,拍着一片丰满胸脯,胸有成竹地回道:“周太傅,你可猴急什么!你瞧瞧,我把这凝香池都搬出来了,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这会子你只管对画师们说明你的规则便是,好饭不怕晚,一会儿啊,保准叫你们目不暇接、目瞪口呆。我红袖答应男人的事,可从来没有办砸过!大伙且先入座吧!” 周荣见一进了这老鸨的春满楼,红袖说话便越发没个正形,也不好与她多言什么,不过量她这人明白轻重,在这事上也不敢出什么差池。周荣便在浴池边的上座坐下了,示意众人纷纷落座后,交待道: “有劳红袖老板安排了‘京都七艳’来为诸公献题,尔等自行分为七组,每组对应一位艳女来为其作画一幅,或肖像、或身段、或神韵、或舞姿,挑你们擅长的方面去画,但显出扎实的画功即可。” 众画师见周荣发话了,皆作揖领命,分成七组,着手准备画具,但对着这层楼空空荡荡的,不禁都有些犯嘀咕。画十三则暗暗打量着周荣,看到了他脸上分明露出着急的神色,但却故作气定神闲之态,缓缓把腰间随身携带的小茶筒给解了下来,正要准备沏茶。 画十三微微蹙起了眉头,想到了什么似的,回头望了望守在人群后面周荣带来的一队官兵们,却发现此时只剩下两三个象征性地杵在那里,他刚想再四处寻找其余的官兵们,突然有个人影趁人不注意,蹑手蹑脚地挤到了画十三的身后。 画十三看见,原来是徐飞偷偷插到了自己这一队,他扫了一眼徐飞原来被分到的那一队,心里一下了然。画馆里最有才华、最负盛名的几位画师都在徐飞原来的那一队,其中包括全馆风头最盛的一个叫作张扬弃的画师,徐飞自然不敢待在那样高手如云的一队里。画十三看着徐飞憔悴又劳心的模样,忍俊不禁道: “徐飞兄弟不在人才济济的那一队好好待着,挤到我后面来有什么用?这又不是文字答题,你还能抄我的不成?还有,你这双血丝密布的红眼睛,是谁惹你哭成这样了?” 徐飞已经困得恍惚迷离了,打了个大大的呵欠,嘴皮子都不利索了,嘟嘟囔囔道:“谁、谁哭了?我啊,我这是昨晚上没睡...没睡好!现在眼睛看东西都飘来荡去的,红兄,我跟在你后边,你时不时地让我瞄一眼你画的是哪个姑娘就成,那么多姑娘!我怕我一会儿盯着盯着就画错了。跟在红兄这一队,我心里才踏实些。” 画十三一看徐飞这副困得几乎要不省人事的样子,分明是昨晚临阵磨枪,偷摸地画了一宿还不肯承认,他一边低眸铺陈着画纸,一边浅笑着回道:“行,我答应你,一会儿啊我——” “野——有——蔓草/零露——漙兮——” 画十三话到嘴边,却被一缕破空而来的天籁妙音打断了。这女子的歌声宛转如啼、飘飘袅袅,流转过如梦似幻的纱罗帐,吹皱了一汪凝香含露的芬芳池水,萦绕在满堂每一个人的耳畔,最终钻进了每一个人的心尖上,字字撩拨心弦、句句勾魂摄魄。 第十八章 飘若流风之回雪 全场的所有人无不都像过冬呆雁一般,傻傻地怔住了。周荣刚从小茶筒里捏出一小撮茶叶的手陡然一松,茶叶零星落了一桌子。画十三握笔的手也顿时凝住了,当他循着歌声抬眸望过去的那一瞬间,他似乎见识到了,何谓惊为天人、何谓一眼万年。 此刻,在众人头顶上被一条条绫罗彩缎包络的天花板处,竟然有一段悠悠飘扬的雪白衣袂从上面层层叠叠的绫罗彩缎中倾泻了下来,宛如一簇皎洁月光从迢迢天河斜照人间。 渐渐地,那段雪白衣袂如坠入凡尘一般缓缓下落,先是露出了一双纤纤玉足,随后映入眼帘的是一尾如莲蓬、似荷瓣飘飘盛绽的素绒烟纹千水裙,飞扬的裙裳像花结蒂似的收于一袅细腰,那腰身纤瘦婀娜,不堪盈盈一掬。 “有美——一人/清扬——婉兮——” 随着曼妙歌声再起,这位从天而降的舞姬缓缓露出了真容,虽说是真容,但也是粉黛浓施,再隔着池上濛濛水雾,令人看不真切。 依稀见得,这舞姬一张铅华厚重的脸上,双眉画作小山样,额上一点娇俏嫣红的落梅妆,朱唇两侧酒窝处点了两点朱红胭脂作为妆靥,隔着轻纱暖账,那份风情万种的绝色芳华已经勾动了每一个观者的心曲。 待这舞姬顺着从天花板垂下来的细绳缓缓滑坠下来,玉足轻轻点地,她落在了凝香池正中心处小圆形的白玉台上。这位一身白胜雪、洁如月的舞姬刚站稳,凝香池两侧的罗帐里又款款飘出了六个姑娘,围着凝香池中心的白衣舞姬翩翩起舞,宛如百蝶穿花、众星拱月。 画十三远远瞧着这六位姑娘的妆容衣着,看出来原来她们的扮相乃是仿照着历代历朝风格迥异的绝代美人,有西施、貂蝉、戚夫人、杨玉环,甚至连褒姒、苏妲己都被她们演绎地宛如佳人转世。可他唯独猜不出,池中心那位如风露清荷一般清皎绝俗但又美得不可方物的舞姬,到底扮得是何等人物。 白衣舞姬在池中心仅有果盘大小的白玉圆台上,以左足为轴,皓腕轻扬于头顶,轻轻旋转起来,舞姿轻盈绰约,飘若流风之回雪。她越转越快,连斜插在她高高发髻上的流苏和步摇都撞到了一起,窸窣作响,好像她下一秒就要乘风归去、重回九天揽月。 满座无不“奇哉!妙哉!”地鼓掌叫好,连周荣也目不转睛地痴痴凝望着她,众人皆沉浸在被她的如风舞姿所搅动起来的阵阵馥郁香氛中。 但画十三却从这满堂的软玉温香中嗅到了一丝凛冽而清透的香气。这种熟悉又陌生的气味,并非舞女身上的脂粉香、也非凝香池里的兰草香...... 画十三正要侧过身子从罗帐间的缝隙仔细瞧瞧这位白衣舞姬的五官相貌,却被耳畔突然想起的“噗嗤”一笑给打断了。 “哎哟,我说周太傅啊,你怎么也只顾着看我们姑娘?倒是管教管教你身后这群没见过世面的愣头青们,赶紧动手作画才是正事啊!感情都被我们这色艺双绝的‘京都七艳’给勾去了魂不成?”站在周荣身旁的红袖见到这群男人眼睛一个比一个直,被逗得咯咯直笑,合不拢嘴,眼瞅牙床都要飞出来了。 周荣听到红袖的哂笑后,忙正了正衣襟,清了清嗓子对众画师重申道:“七组画师画七位舞女,都记清楚了?下笔仔细些,望你们珍惜此次良机才是!” 被周荣这么一提醒,众画师们才渐渐把目光从池中心白玉台上那个艳惊四的白衣舞姬身上移开了,各自观摩其余相应的舞女去了。画十三的目光却在她身上久久停留,因为他要画的,刚好便是她。 他刚想再次细看,却发现那舞姬竟然双手揽着天花板上垂下来的细绳,从凝香池中心的白玉圆台上纵身飞起,借着悠悠荡荡垂绳的巧劲,从池水上蜻蜓点水一般地掠过,飞渡池水向众人悠悠飘来。 画十三瞧着这恍如神妃仙子翩跹而来的女子渐渐近了,他的目光落在她头上戴着的什么东西,忽然,他如夜色一般幽深的瞳孔便忍不住骤然一缩,心头一凛: 竟然是她? 即便这张清丽温婉的脸上化了再浓的妆,使得一般萍水相逢之人看不出来,可画十三也不会认不出,尤其是这双如潋滟秋水一般的眼眸,从初遇时在马背上惊惶回望的那一眼,他就记住了。 即便眼神或有认错的可能,但她头上戴着的那根缠线木簪画十三再熟悉不过,一个惊艳世人的春满楼头等舞姬怎会戴这种寻常残破的木簪子,哪有这么巧的事?更何况,他不久前刚在她的小药园与她相处了一个大早上,她还亲手帮自己重新画了一遍左脸上的胎记,对了,那时候她说什么来着? 画十三脑海里忽然又响起了她温柔似水的声音:不化个天衣无缝的妆,如何不动声色地登上各自的风月场? 他的心里漾起一抹波澜。原来,这句话不只是她说给他的,恐怕更是说给她自己的。可是,这位清白骄傲、医术高明的京药师,怎么会以舞姬的身份和打扮出现在这种地方?难道平日里她是治病救人、医德可敬的沁园药师,而暗地里,同时又是春满楼里令所有男子一掷千金、争相缠头的耀眼舞姬?这个小财迷难道缺钱到这种地步,不惜出卖色相去敛财吗? 更让画十三惊诧万分的是,她挽带凌空竟径直地朝周荣飞去,在看到画十三之后,她装作素不相识似的移走了目光,转而含情脉脉地直勾勾盯向周荣。这个差点成为长灵剑下鬼的女人,难道还和周荣有什么瓜葛? 正当画十三带有询问和疑惑的目光久久落在她的身上,忽然,舞女中一个貂蝉扮相的女人踏着翩跹的舞步挡在了他的面前,遮住了他落在京墨身上的视线。画十三看清愰在他眼前这曼妙多情的身段、千娇百媚的风情后,不禁微微吃惊,原来这位“貂蝉”不是别人,正是那日他路过春满楼门前时与之周旋颇久的曼曼。 曼曼本就是春满楼里颇有姿色与风情的女人,出现在“京都七艳”中十三也不觉奇怪,但十三却看见,此时曼曼将眼梢冲着京墨的方向提了提,然后微微摇了摇头,好像在暗中示意画十三不要多说什么。 原来,曼曼想起京墨在今天这等大场合上,竟说什么也不舍得摘下那支破旧的木簪子,又联想到那天偶然遇见的古怪公子手里拿着的正是京墨的簪子。曼曼心里便料定,京墨与这公子交情不浅,想不到今日在竟在这般情况下撞见了这公子,而这公子又目不转睛地直勾勾望着京墨大半天了,曼曼恐怕他会给京墨惹出什么乱子,便忙为京墨掩护起来。 画十三也想起来,当日曼曼对京墨的簪子似乎也说了句十分眼熟,原来她一早认识京墨,或许还是春满楼里交情甚笃的一对好姐妹。可是这两个人若只是作为舞姬献舞,又何必这样鬼鬼祟祟、神秘兮兮? 当白衣舞姬在众目睽睽之下马上就要落入周荣的怀里,却又突然在周荣面前不远不近的地方戛然而止,缓缓落在了地面上。其余六位舞女紧随其后,翩跹簇拥到京墨与周荣的身边,各自施展尽千娇百媚的舞姿。 而此刻,京墨置身于妖娆婀娜的众舞女中,却敛去来了她眉梢眼角的妩媚风情,反而端庄婉约地低眉颔首,在周荣的眼底映出一片说不尽的娇羞含蓄。 众人只道是老鸨红袖果然会把握机会巴结权贵,连用来初审出题的这一群舞女也不忘拿来向周荣献媚讨好。而画十三嘴角轻撇,心里不禁轻笑了声,京药师这招欲拒还迎使得真是漂亮,其余舞女越是搔首弄姿地献媚,她却偏偏逆其道而行之,端庄含蓄如出水清莲,叫人不可亲近、不敢亵玩,犹是这般,才最撩拨文人的心曲。 若真像众人所说,是老鸨红袖有意向周荣巴结献媚,那么京墨作为最惹眼的白衣舞姬应当最为殷勤才是,可她没有。别人瞧不出,他却看出了几分眉目来,她分明从一开始就费了一番心思。 他识出,她在“京都七艳”中效仿的古代美人乃是“环肥燕瘦”里的赵飞燕。最开始时,她在白玉圆台上轻盈起舞,便是仿照赵飞燕在宫女手托的水晶盘上所作的掌上舞。而此刻,她对周荣与众不同的欲拒还迎,更是和赵飞燕对汉成帝所施的欲擒故纵之计如出一辙。 画十三不禁在心里颇为惊叹,这些京墨都做得丝丝入扣、自然而然,毫不逾越一个舞女的本分,可又足以深深吸引起周荣的注意。越是细想,他的眉尖就凝得越深,周荣身上到底有什么,值得她这样花费心思、小心翼翼地如此计划呢? 而京墨接下来的举动更让十三料想不及,他看到她将攥在手里的垂绳缠缚在了腰际后,抬眸柔情似水地望了周荣一眼,但随即又如清荷不胜凉风的娇羞一般,宛转低眉,对着周荣婉婉动听地唱了句: “邂逅——相遇/适我——愿兮——” 随后,她轻轻抬起一双皎皎玉手,竟缓缓地朝周荣的方向伸了过去...... 第十九章 遥遥相顾知何故 画十三正诧异着,京墨明明意在欲擒故纵,怎么会突然轻佻地朝周荣伸出手去,贸贸然地做出肌肤之亲的举动? 果然,京墨悠悠伸出的玉手在周荣面前蓦地回手一勾,勾走了桌上周荣贴身携带的那个小茶筒。众人都看得一愣,不知道这舞姬想要干什么,画十三也暗暗疑惑,这个舞姿惊人的“赵飞燕”要周荣的茶筒何用? 周荣见这与众不同的白衣舞姬竟随手勾走了自己最贴身的小茶筒,一时也不明所以,只觉她超凡脱俗之余,还颇为大胆。而对周荣这样早已心如枯井的中年男子来说,有时候,风情女人的大胆反而是一种别样的性感。十三看见,周荣望向他面前舞姬的眼神里,多了几分玩味与惊奇。 有那么一瞬间,画十三恍惚间觉得自己认错了这个扮相妖娆、浓墨重彩的舞姬,那样温婉清丽的京墨怎么会将风尘女子身上含而不露的媚态风流拿捏地入骨三分? 但当她拿走周荣的小茶筒时,画十三却瞥见了她小指腹上的一点朱红,正是她帮自己画胎记时所留下的痕迹。他不禁心澜微漾,她明明知道怎么擦掉那点朱红的,为什么还留着? 京墨又在众人的惊奇目光中向周荣微微移步,伸手提走了周荣桌上泡茶的茶水壶,然后玉足稍一蹬地,借着缚在腰上细绳的巧劲,从周荣面前腾空飞走了。当她离周荣越来越远的时候,才肯将刚刚一直低敛的秋水美眸缓缓抬起,含情脉脉地凝望着周荣。 似这般仅仅徘徊在她与周荣四目相对间的如水柔情,有几个男子见到后能压抑住心头涌起的微微一颤?她铅华浓重的如花容颜上泛起一丝笑意,任凭耳畔响起众人惊愕不已的一片哗然。 画十三在人群中望着悠悠飞远的她,捕捉到了她唇边的一缕笑意,顿时会意,猜测京墨接下来想要如何藏而不露地掐住周荣的心思。他不禁有些惊叹,想不到,这位京药师不但把望闻问切的看病之术把握地精准无误,连周荣这等老男人的心意也能拿捏地细腻而精妙。 众人皆抬头望着半空中,看到这位白衣舞姬在凌空大展舞姿的同时,竟然将泡茶的动作巧妙绝伦地融进了她的空中舞蹈里。周荣这才明白,原来这舞姬竟如此别出心裁地想要在空中给他沏一壶茶,他枯井一般的心房不禁微微一动。 此刻画十三的眼里,只望见她在空中翩若惊鸿、婉若游龙的绰约仙姿,其余人事一时顿然失色。他不知道这个女人身上究竟还有多少让他始料不及的惊艳之处,这一瞬间,他甚至忘了,京墨如此用心地沏好的这壶茶并非为他,而是给他最讳莫如深的那位周太傅;他更忘了,昨夜还毫不动摇地遣长灵去了结她的性命,而'出剑快些'已是他能给的最大温柔与怜香惜玉。 京墨悠荡在空中,皓腕轻悬,一手高高挑着茶壶,一手捏着一只搪瓷小茶盏,在众人瞩目的半空中,斟了一杯清香氤氲的新茶。明明是一个最寻常简单的一个斟茶之举,却被她做得这样别出机杼、惊艳不俗,就是西施浣纱也输她一段新意美感,纵然褒姒一笑也逊她三分楚楚动人。 接下来,这个凌空起舞宛如出水芙蓉一般的女子,款款地把盛了新茶的搪瓷小茶盏举到了她的唇边,然后朱唇轻启、绣口微张,噙住了茶盏的边缘。她轻轻挑起堆砌有万种柔情的如画眉眼,再次从半空中翩跹飘来,白衣似水、裙带当风,宛如一帘幽梦,第二次离周荣越来越近。 此时,周荣的神色已没有第一次的惊诧和不明所以,而是带着几分玩味、甚至怜惜的目光瞧着她。 她余光里映着一个长身玉立的公子身影,眉睫不由得颤了颤,好像在压抑住目光不去看画十三似的,而是带着眉眼间化也化不开的浓浓媚态,默然不语地回望着周荣,然后微微扬起下巴,将噙在唇边、沾了自己嫣红唇印的小茶盏缓缓送到了周荣的唇边,周荣甚是能感到,阵阵芬芳撩人的吐气如兰正在一点点向他靠近:三寸、两寸、一寸...... “哈哈哈哈哈——” 一串骤起的朗声大笑还未落地,就响起了“哗啦”一声,紧接着,又听到有什么瓷实小物“哐当”坠地的声音。 在京墨距离周荣仅有半寸之际,被人群之外突然响起的笑声惊了一下,冷不防地唇边一松,衔在口中的茶盏顿时滑落了下去,满满一杯茶水淅淅沥沥地泼湿了周荣一身。 “周郡马可真是好福气啊!不但有这么多画坛俊才的作品可赏,更有佳人亲口奉茶,不知这茶比之郡主姑姑沏的茶,如何啊?” 方才肆意大笑的疏狂声音再次响,众人纷纷寻声望向站在楼梯口的笑意吟吟之人: 他挺拔凛凛的身形上穿着一拢珊瑚色锦袍,风采间皆是宛如游龙一般的尊贵俊逸,一张如雕刻般棱角分明的英俊容颜上,带着狡黠邪魅的笑容,两道如剑墨眉下生就一双顾盼含情的细长桃花眼。 人群中的画十三看清了站在楼梯口处到底是何人之后,平静无澜的心里顿时涌起一阵汹涌波涛,久久难平。他微微咽了咽喉咙,勉强忍住了所有反应,目光幽幽地落在了代表着那人昔日无上荣宠的一身珊瑚色锦袍上。画十三看出来,他的锦袍已不复光鲜亮丽,甚至有些陈旧黯淡,心头早已揪作了一团。 周荣没料到的是,这个一直被圣上名为看管、实为软禁地束缚在旧太子府中的混世魔王怎么突然出现在了这里,心里有些怏怏不快。而且这过气的混世魔王一来便在众人面前唤他最讨厌的三个字——“周郡马”,还搬出裘郡主来压他,心里越发不顺畅。 此时,京墨看着跌落在地的茶盏和周荣身上斑驳的茶渍水迹,不禁心头一凉,想着自己今日一直步步为营、小心翼翼地拿捏着周荣的心思,前面已经进展地十分顺利,眼看就差噙盏献茶的最后一步,却偏偏在这个时候出了岔子,岂不是功亏一篑?她低垂着头,对周荣深揖行礼,当成最后补救似的柔声赔罪道:“周太傅,我——” 周荣冷冷地闷哼了一声,他已被面前这个本要献茶却泼了他一身茶水的舞姬给泼出了一股怒火,登时变了脸色,还不等京墨把话说完,就狠狠地把袖口一甩,背过身去了,把京墨晾在了身后,弃之不顾,不予理睬。京墨的一双美眸顿时都被风熄灭的蜡烛一般,黯然失神,心头也如同浇上了一盆冷水,知道她自己今日的这番功夫算是枉费了,不禁也顺着众人的目光望向了打断她计划的不速之客。 周荣转过身后,对站在楼梯口处嬉皮笑脸的人不咸不淡地浅浅作了一揖:“是澄殿下啊。殿下不在府里好好待着,跑到这种风月场所来做什么?就不怕圣上问责怪罪?” 众人一听来者乃是大皇子殷澄练,纷纷跪地行礼。殷澄练懒懒地抬了抬手,示意众人平身,然后摇摇晃晃地朝周荣走去,嬉笑着回道: “怎么,这种风月场所周郡马能来,我就不能来了吗?周郡马这么不讲理的话...也好,我这就找最公正、最讲理的郡主姑姑给我主持公道去!”说着,殷澄练转身就要往楼下走。 周荣连忙阻拦道:“诶——殿下,你回来!我在这里是为画馆初审的正事,殿下要无赖胡闹也得挑挑日子。” 殷澄练一下子又乐呵呵地转回身来,微挑着眉,扬着下巴,对周荣一本正经地回道:“郡马来此是为正事,我来这自然也是为了正事。” “哦?周某倒要听听,是什么样的正事竟把殿下给惹了过来!”周荣半信半疑地瞥了殷澄练一眼。 “周郡马,我问你啊,你是为了什么在这里劳心劳力地选拔画师?”殷澄练不紧不慢地问道。 “殿下明知故问,当然是为圣上御笔亲传的‘萤火令’,选拔顶尖的画师进宫修复《萤火图》了。”周荣颇不耐烦地回道。 殷澄练嘴角一斜,拍着大腿道:“对嘛!郡马你不也是明知故问?当年舅舅带着他门下所有画师呕心沥血创作出的《萤火图》,可是为了献给本殿下的。于情于理,我也该亲自来监督监督,来为翰林画苑的一把手——周太傅分担分担肩上的重任,是不是?” 周荣心里顿时无奈起来,这位殿下还真是个混不吝。这《萤火图》是殷澄练刚刚册封太子时献给他的不假,可作为一个已经被废了的太子,但凡有点正常人的心肠,也会不愿意旧事重提,更不会眼睛都不眨一下地把这种事在这么多人面前随口道出。 而周荣真正顾忌的是,这没心没肺的殷澄练,既然已经提到了《萤火图》是姜黎所画,更怕他下一句就要口不择言地说,当年不曾参与作画的周荣没资格为修复《萤火图》选拔合适的画师。 周荣长长地叹了口气,无奈地抿了抿嘴,对殷澄练做了个请的手势:“殿下真是...有心了。那就坐吧,随我一同赏鉴赏鉴诸位画坛俊杰的作品。” 殷澄练嘴角顿时勾起得意洋洋的笑容,好像把戏终于得逞了一般,毫不客气地一屁股坐到了周荣的位置上。周荣一下子皱起了眉头,想说什么却又硬生生地咽了回去。 周荣心里清楚,纵然这个混世魔王再不受皇上的待见,可他毕竟是个皇子,论起辈分来,虽然殷澄练还得喊身为郡马的周荣一声姑父,可他偏偏总是这般乖违,周荣也不敢不忌惮他,只好缓缓干笑道: “殿下喜欢坐哪里、就坐哪里,只要静静看画,不惹是生非就好。” 殷澄练看着周荣脸上红一阵、白一阵,一定早就百个不情、千个不愿,强压住满眼快要溢出的笑意,十分乖觉地对周荣点点头道: “不惹事、不惹事!诶,郡马,我瞧着这几个舞女里,就数刚才给你献茶的姑娘最有看头。都有哪几个画师画的是这个姑娘?快拿来给我赏鉴赏鉴。” 周荣看殷澄练把讨画的手都伸到了自己的眼皮子底下,他不禁深吸了口气,强挤出几丝笑意,指着方才为京墨作画的那一队画师,耐着性子对殷澄练回道: “回殿下,是这一队画师。” 殷澄练看着周荣脸上笑得比哭还难看,不禁“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又赶忙半垂下头清了清嗓子以掩住淋漓的笑意,接着,乜斜着眼睛一本正经地看向周荣所指的那队画师。他流转的目光扫过了一遍之后,微微抿着嘴,有模有样地打量起来,突然把目光落在了其中一个默然静立的白衣画师身上,他瞄了几眼白衣画师的左脸,唇边的笑意渐渐凝住了,话音掷地有声道: “我要看他的画。” 第二十章 泼皮皇子无赖户 对于在场所有的民间画师而言,如能得到皇子亲自的点评画作,该是何等殊荣。故而画师们无不昂首引项,目光灼灼地看着殷澄练,都盼着他挑自己的画去看才好。尤其是刚才还困得不成人样的徐飞,一看这等攀扯权贵的大好机会起肯放过,一下子精神抖擞像打了鸡血似的,甚至急不可耐地往前蹭了蹭步子,只盼着自己能被皇子选中。可他们顺着殷澄练抬起的手指看过去,发现被选中的是一个脸带胎记、无甚名气的画师,失落之余,更是十分好奇这个被选中的白衣公子作出的画到底能不能博得皇子的青眼。 画十三听到殷澄练从众画师里唯独选中了自己,他唇边抹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好像并不意外。只因,方才这一队画师无不眼巴巴地望着殷澄练,每个人都万分渴望能被皇子选中,可唯独画十三默然低眉,一脸的无所谓,甚至还有意露出几分不屑的神色,似乎毫不在乎殷澄练选不选自己。 结果,如他所料,自己一旦摆出了这副样子,殷澄练十有八九会非要看自己的画。因为画十三了解,殷澄练这个人的脾气啊,多少年了也不见改,他自是一身天之骄子的傲气傲骨,但凡见到对他稍露几分傲气的人就会看不过眼,总想探探对方是否有些真材实料,看到了反应与众不同的画十三,自然也不肯放过。 画十三款款向殷澄练走过去,一脸从容地把刚画好的画作呈给了他:“在下拙作,请殿下过目。” 殷澄练听到画十三的声音后,一双剑眉不禁蹙了起来,缓缓抬起头打量了他几眼,目光在他左脸的红胎记上停留了片刻,紧凝的眉峰又渐渐松了开来,淡淡地移走了目光,专心地看起画来。看着看着,殷澄练忽而皱眉,忽而叹气,忽而摇头,忽而轻笑。 周荣和众画师们被殷澄练瞬息万变的表情搞得一头雾水,不知道他到底是什么意思。而站在殷澄练面前的画十三却并不奇怪,仍是一脸的泰然自若,一副底气十足、很有把握的样子,微抿的唇边噙着一抹淡淡笑意,静候殷澄练接下来的反应。 “噫!这幅画真是...啊!这可真是...郡马,你快过来!亲眼瞅瞅这幅画!”众人看到皇子对画端详良久之后终于开口发言了,而且语气里满是不可置信的惊叹,各自心里都是突然一凉,看来这个半面红一下子就博得了皇子的青眼,还真是好运气。 周荣见殷澄练一惊一乍的,也被勾起了好奇心,虽然这位皇子顽劣爱玩,但赏鉴字画的水准也确实数一数二,能让他这样大肆惊叹的画一定差不了,难道画馆里还真藏着什么厉害画师不成? 周荣凑了过去,半信半疑地打量起殷澄练举在手里的画,细细看了几眼后,周荣的神情越发阴晴不定,他抿了抿嘴,压着嗓子对殷澄练缓缓说道: “殿下,我不明白,你方才为什么那么惊讶?” 殷澄练斜挑起一双澄明如江的细长桃花眼望着周荣,又扫了众位画师们一眼,举着十三的画,一脸难以置信的神情,反问周荣:“郡马!你居然不明白?” “明白什么?”周荣十分疑惑不解地拧着眉头询问道。 殷澄练嘴角一扬,轻笑了一声,他没有马上回答周荣,而是幽幽地扫了全场的画师一眼,又把目光转向了旖旎多姿的舞女堆里,然后微眯着笑眼缓缓发话道: “喂,低眉姿态最好看的那个姑娘,你姓什么?” 一听这话,舞女里几个颔首低眉的姑娘纷纷抬起了头,看向风流倜傥的殷澄练,而打翻茶盏后一直黯然低眸的京墨抬起头后发现,殷澄练盯着的正是自己。 方才还神色自若的十三见到殷澄练突然把话锋转到了京墨身上,心道,这个风流皇子,要评画就好好评画,要和周荣胡扯就接着胡扯便是,怎么突然出言挑逗起京墨来? 画十三清楚记得,这个泼皮皇子不但鬼主意最多,而且打小就是情场里的一把好手,最会讨小姑娘们的欢心,这不,才一句喊京墨抬头的话,就说得饶有情趣,画十三的心口不禁紧了紧,故人重逢的喜悦好像一下被冲淡了大半。 而此时,京墨则是在脑海中飞快地回忆,自己应该没给这位皇子看过病,他应该不知道自己是药师的身份。于是她款款行礼后,低声道出了曼曼早给自己取好了的艺名: “姓白。不知殿下有何指教?” 听到这个久违又熟悉的姓氏,画十三心里蓦地一惊,他幽幽地看向殷澄练的反应。殷澄练前一刻一脸挑逗的嬉笑顿时凝住了,放荡不羁的眼底抹过了一丝深不见底的怅然和追忆,有些失神似的缓缓开口道: “白...姓白很好。” 周荣看到殷澄练对“白”这个姓氏的反应,心里闪过一阵惊悸与心虚,但转眼就恢复成了若无其事的样子,因为毕竟那个姓“白”的孩子早已葬身雷公峡底了。周荣见殷澄练越扯越远,沉着嗓音不耐烦的地说道: “殿下!你若对馆内画师的画作评不出什么来,那就在一旁喝茶观看就是,休要两次三番地胡闹!” “郡马,难道你看不出来,这幅画到底是何水准?”殷澄练听到周荣的话后,才回过神来,一脸无辜地扣问周荣,又把画十三刚画出的那幅画递到了京墨的面前,对画指指点点道: “白姑娘,画里是你,你亲眼看看,告诉周太傅,这个脸上一坨红的丑画师把你这么个如花似玉的美人画得多么有失水准!本殿下举一反三之后,真是忧心忡忡啊,一想到画馆招进来的青年才俊们都是这个水平,能不惊讶、能不痛心吗?” 丑画师?画十三看着殷澄练这一番义愤填膺、慷慨激昂的话,不禁感叹,他装腔作势的本事真是有增无减,就算自己眼下用胎记来掩饰身份,如玉如琢的俊美五官还是摆在那里,什么叫脸上一坨红的丑画师? 京墨接过画后,抬眼看了画十三一眼,但只是匆匆一眼,便低眸细细地端详起他笔下的她,她的两弯小山眉时聚时散,眼里泛起了点点柔光。 京墨看见,画十三的这幅画果然如殷澄练所说,算不得上乘之作,但让她心头微漾的是,他笔下的自己,不仅在高高发髻上插满了珠翠金钗,而且那支缠着桑皮线的木簪子也在画中人的发髻里若隐若现,而且,画中人的右手小指腹上也有一点朱红,就好像是天生的一点朱砂痣。 京墨心里一下明白了,原来,他早就认出她来了,而且把他所见到的自己的每个细节都画进了画里。就这么一幅画技中上的画,却看得京墨心头怦然微动。 而众人一看,殷澄练对画十三的这幅画十分不满意,皆窃窃私语起来,猜测着到底是半面红的画技确实一般,还是这位直言直语的皇子看惯了名家大作,眼光太高,就算半面红画得再好也入不得皇子的眼。这时,人群中突然响起一个熟悉的声音: “殿下、周太傅,小人斗胆说上几句,其实这个半面红在画坛上本来就没名没分的,作画的水准入不得殿下的慧眼也实属正常。可画馆里出类拔萃的画师还是有的,就比如,大殷画坛的前三甲中唯一一个年纪轻轻的画师,张扬弃。殿下何不赏赏张画师的大作?” 画十三一看,原来是徐飞在趁机讨巧卖乖,随口踩了他连日来称兄道弟的半面红一脚不说,还别有心计地抛出了画馆里风头最盛的画师。如果张扬弃的画也入不得殷澄练的眼,徐飞自然少了一个对手,可就算张扬弃的水平能博得殷澄练的夸赞,那么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张扬弃定会招致其余画师的嫉妒排挤。画十三在心里对徐飞这等逮住机会就往上爬的本事不禁冷哼了一声,转而把目光落在了确实画功不凡的张扬弃身上。 殷澄练斜了一眼徐飞一脸的谄笑,扬着下巴缓缓道:“画坛新杰张扬弃,我也略有耳闻,原来他也在画馆里?快,把他的画拿给我赏鉴赏鉴。” 周荣一听到张扬弃的名字,脸上有些不大乐意地把张扬弃叫了出来,示意他把画呈给殷澄练。殷澄练接过画后,颇为玩味地努了努嘴、挑了挑眉,然后抬眼打量起张扬弃,发现这人长得肤如黑炭,透着一种大智若愚的气质,殷澄练颇为满意地点了点头: “不错、不错,笔力稳健、画风清奇。张画师这笔法画功应该是从姜派画法的借鉴托生出来的吧?的确饶有看头,比刚才那个丑画师的可强多了,不过呢——” 周荣见殷澄练话说一半后,微微抿期起了嘴,勾起一抹神秘狡黠的笑容,不知道又在卖什么关子,皱着眉问道:“既然殿下已经看出来,画馆画师确实有高有低,又不过什么?” 殷澄练笑而不语,抬手从腰后抽出一个简朴的画轴,举在了众人面前,别有玄虚地笑语道:“不过呢,人外有人啊。正巧,我今日也搜罗到一幅画,也给你们开开眼,人家这画师也是年纪轻轻,但随手大笔一挥的画作却不知比你们的巅峰之作高到哪里去了!不知道周太傅有没有心情一起共赏奇画啊?” 周荣一看,就连堪称画坛新杰的张扬弃都只是得到了殷澄练的寥寥赞语,不禁猜测能得到他那么高赞誉的人外之人到底是谁,但也暗暗怀疑,是不是殷澄练故意无赖寻衅,随口杜撰的。可众画师们已被殷澄练的话惹得兴致高涨,十分好奇殷澄练举着的画轴展开后会是什么,纷纷请求殷澄练展画看看,此时,画十三只是不动声色地静立一旁。 殷澄练献宝似的,嘴角噙着无比自信的笑容,缓缓展开了看似普通寻常的画轴,而当这幅精美绝伦的画一点点映入众人的眼帘时,所有人先是噤声不语,愣愣地观摩着这幅画。 还是那位画坛新杰张扬弃率先打破了沉寂,他目不转睛地望着殷澄练展开的这幅画,有些情不自禁地赞叹道: “这等画功,扎实老道,若不花上几十年的功夫苦磨画笔,断断达不到如此境界。然而,这般画风,独树一帜、推陈出新,又不像是前辈老者所能驾驭的。奇了,放眼大殷画坛,到底何人能作出此画?” 其余的画师们从惊叹中渐渐醒过神来,响起此起彼伏的赞叹: “是啊是啊!确实画功一流!” “从笔法到神韵,好像博采百家之长,但又好像开辟一家先河!” “放眼斯世,到底是何人能画出这等佳作?” 殷澄练见众画师们议论纷纷之后,渐渐消停下来,他又把画往下展开几寸,右下方露出了一个赫赫有名的落款。 张扬弃一看见这落款,恍然如悟般心服口服地点了点头。 众画师看到落款后,更是闹哄哄地窃窃私语起来,不过大抵都是在问一句话: “这个人来画馆了没有?他若来了,我们岂不是白来?” 殷澄练瞥了一眼周荣惊讶的神色,似乎觉得还不足够显出这画的地位似的,又转而问向了舞女堆里的京墨: “白姑娘,你在春满楼里想必什么妙手丹青、名家字画都有所阅历了,不知姑娘可曾听闻过这幅画的作者?” 京墨哪里在春满楼看过什么名画?她分外心虚地凑了过去,看了看画上的落款,悬着的心竟一下子踏实落地了。她虽没有在春满楼的阅历,但她行走江湖、悬壶济世时,也偶尔听闻过那一句话。 “笔落惊万象,独慕十三郎。”她眼波微转,有模有样地款语柔声回道,“这位在江湖上画名赫赫的十三郎,别说春满楼里的姐妹们早有耳闻,恐怕也是天底下许多女子的春闺梦里人。” 第二十一章 也无风雨也无晴 众人一听“笔落惊万象,独慕十三郎”这句话,纷纷或敬服或忧心地点了点头,人群中的画十三忍不住又打量了几眼摆出一派风尘气的京墨。 殷澄练一听眼前这个青楼女子都如此识货,可见他带来的画何等不凡,他得意洋洋地缓缓收起了这幅今天刚从阿桑吉手里高价买来的画,十分宝贝地小心别在了腰后,半是玩笑半是认真地对周荣说道: “周太傅,若能从画馆初审里选拔出来一个比得上这位十三郎一半才华的画师,想必我的《萤火图》也就能完美无缺地修补复原,舅舅也就能在九泉之下瞑目了。”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画十三心里陡然一惊,他不知道殷澄练这番话是因为他已经知道些什么,还是只是随口道出。 周荣听见殷澄练的话,更是从脚底窜起一阵麻意,不知道他是不是话里有话,有些心虚地脸上涌上了热一阵、冷一阵。 徐飞因为自己方才已经在皇子和周荣面前露了脸,使得张扬弃确实当了今日的出头鸟,心里有些自鸣得意,现在又见周荣面有难色,也看出周荣似乎与这位不太得势的皇子关系不过尔尔,便自作聪明地想为周荣说几句顶用的话,对着殷澄练点头哈腰地回话道: “殿下,正所谓‘名不正则言不顺’。那个名叫什么十三郎、十四郎的,在大殷画坛中根本都排不上号,也不知是什么异族异类,怎能用他来衡量咱们画馆的画师们呢?小人相信,有周太傅劳心劳力的主持操办,从画馆选拔上去修复皇上的《萤火图》的画师绝对会不负众望!” 殷澄练对这个一心拜高踩低,只知趋炎附势地拍周荣马屁的小画师徐飞嗤之以鼻,鼻中发出一声冷笑,斜了他一眼道:“周郡马果然对画师们调教有加,我看啊,这位出类拔萃的画师单凭好口才就能过得了此次初审!郡马,你说呢?” 众人都听出来,这位伶牙俐齿的皇子是在对徐飞冷嘲热讽,笑话他作为画师却不踏踏实实地作画,只知道奉承谄媚,大伙皆对徐飞投以一阵哂笑。 周荣却像是被徐飞提醒了一般,冷冷地对殷澄练说道:“殿下,这位画师说得极是,就算殿下再无赖顽劣,也该思忖思忖‘名不正、言不顺’这六个字,《萤火图》早已与殿下无甚瓜葛,若殿下执意在此阻挠周某主持的初审,耽搁了此后《萤火图》的修复,那么别说姜兄难以瞑目九泉,恐怕就连先皇后也会托梦圣上,自责未曾能好好管教殿下啊。” 殷澄练听周荣渐渐提及了自己的母后,他一脸的玩世不恭顿时悉数敛去,顾盼生情的眼底再也流露不出一丝笑意,从不饶人的巧舌如簧也像打了结似的吐不出半个字来。 画十三看着殷澄练这副样子心头不禁一揪,他知道,周荣这几句虚与委蛇、绵里藏针的话不偏不倚地戳中了殷澄练的痛处,而殷澄练的痛处,至少有一半也是画十三深埋心底、难与人言的隐痛。 还没等殷澄练再说什么,就有一行官兵“踢踢踏踏”地上楼来了。画十三顿时想起来,跟在众画师身后走进春满楼的是一队完整的官兵,但随他们一起到了顶楼的就只有两三个,现在回来的这些官兵正是方才这么长时间都从顶楼消失的那些人,刚上来的几个人里一个官兵头子向周荣走去,耳语了几句话。 见此情景,画十三一下子回想起来,在画馆确定初审地点时,是周荣府上的罗管家特地赶来通风报信,耳语了什么消息后,周荣才把地点转移到了春满楼。如此说来,周荣特意带来官兵想必是要进行什么不为人知的事,而此时,眼看初审接近尾声了,官兵们才回来,说明该办的事已经办完了。但画十三观察着周荣的神色,并没有一丝的放松和满意,那么,事情到底办成了,还是没办成呢? 周荣又换上了一脸笑意,指着自己带来的官兵们对殷澄练好言好语地说道:“殿下,今日你来,这画赏也赏了、评也评了,该监督的也替我周某分担了,不该分担的也闹足了无赖撒泼。不如我派这些官兵护送你回去,总好过一会儿张大将军亲自带兵来‘接’你,可好?” 殷澄练这才想起来,自己今日已经出来很久了,小豆子还在楼下帮自己望风,张老鬼估计出去吃酒也马上就要醒酒回府了,他忙对周荣的官兵摆摆手,推辞道:“本殿下今日确实劳累了,也该回去好生歇息歇息。不过,就不劳烦周郡马的府兵了,毕竟郡马在这种地方,郡主姑姑一定难以放心,还是让他们好生看护着郡马吧!” 周荣听着殷澄练的话,心里有些忿忿的,颇不是滋味,不过一想,这个最能折磨人的混世魔王终于肯走了,也就不再多说什么,唯恐他再一时兴起惹什么乱子,忙作揖行礼,送走了殷澄练。看着殷澄练远去的背影,周荣忍不住轻抚胸口,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地呼了出来,总算如释重负一般。 随后,周荣吩咐手下将所有画师画好的作品好生收录起来,并告知众画师们,静待三日之后的初审结果即可。接着,周荣向红袖略表谢意后,便率众画师打道返回春满楼去了。而周荣款步走下楼梯时,微微低头打量了一眼自己的锦绣华服,他看到,泼在上面的水早已干透,然而却留下了几缕袅袅如烟的茶渍,隐约间好像连成了一个女人婀娜的轮廓,这时,周荣忽然想起来,他那会儿瞥见了跌落在地的小茶盏边缘上,沾有一瓣嫣红的樱桃唇印。 画十三放慢了脚步,落在了众人末尾,他屡屡回望,好像在找寻什么人的身影,然后目光落在了正往凝香池另一侧的后门走去的众舞女们,略作思量后,款步追了上去。 “‘白姑娘’。” 画十三深邃而明亮的眸子凝视着舞姬扮相的京墨,在她面前站定,温文尔雅地浅揖了一礼。 京墨见到画十三突然拦在她面前,心里一惊,她飞快地望了一眼他身后,发现周荣与众位画师们还未走远,她连忙在十三面前低垂下了眼眸,不再多看他一眼,也不曾理睬他半句,对他熠熠如星、灼灼其华的目光视若无睹,急匆匆地踩着小步跟上了其他舞女们,从画十三的身旁悠悠走了过去。 她从他身畔走过时,她纤瘦的玉肩擦过他挺拔的肩膀。忽然,她感觉到有一只温热的手拉住了自己冰冷的右手。 她的心头一颤,随即“腾”地一下冒出了几分怒火,她京墨今日的确是扮成了春满楼舞女不假,可是,这并不代表他可以如此轻浮地待她。 她蓦地回过头去,恰好迎上了画十三近在咫尺的目光。她黛眉微挑,秋波潋滟的眼底盛着三分愠怒,直盯着画十三的一双星眸。可那双星眸里却没有半点轻浮,却见万顷柔情如春水初生,映着京墨眼底的一团怒火。 京墨不明白画十三此举到底何意,又担心会被其他人撞见,一时间,她又气又急,用力想把右手从他的手里挣脱出来。 她看到画十三仍是目不转睛、温柔平静地凝望着自己的眼底,紧紧攥着自己手腕的那双手慢慢松开了。然而,她感觉到,在他如嘉树桂枝一般的手在完全松开之前,又蓦地擒住了自己的小指,并在她的小指腹上轻柔而有力地掐了一下。 就这么轻轻一下,她感觉小指好像是被一滴飞溅出来的沸腾热水给烫了一下,可他手里的温度分明温温热热;也好像是被一只小蛊虫冷不丁地咬了小指一口,然后有什么东西顺着血脉从小指间窜涌到了心尖上。 而京墨不知道的是,画十三的轻轻一掐,大约是抵过了长灵的封喉一剑。一个费尽心思接近周荣的女子,在他查清楚她到底是何居心之前,她还不能死。 “白姑娘,在下还有许多个'八百两',不知姑娘肯不肯为我一舞?”分明是轻浮放浪之语,但偏被画十三说得谦谦有礼。 若接过'八百两'银子的话茬,岂不是承认了药师京墨的身份?她连忙从他眼底的温柔中收回了目光,从他手上的温热里收回了纤纤玉指,不置一词地匆匆疾步离去。 当她隐入了凝香池旁的轻纱罗帐里时,不禁悄然抬起右手,目光久久落在小指腹上的一点朱红。画十三方才掐得那一下,正是落在这宛如朱砂痣的一丸小红点上,惹得她心头莫名地一酥一软。 画十三站在原地,涟漪泛泛的温柔目光穿过凝香池上飘飘袅袅的轻纱罗帐,凝望着池中心上空落落的白玉小圆台,浅笑扬言道:“在下相信,不久之后,便会邀请到'白姑娘'为在下翩然一舞。” 画十三说罢,看到一帷罗帐后微微颤起一串涟漪,他唇边抿起一抹别有思量的浓浓笑意。 随着白日西移,沦入西山,冥冥的薄暮之色渐渐浸透了满城灯火。春满楼彻夜笙歌、明烛高烧的参差光影斜斜地投在了后院的阁楼上,与阁楼上浮动的幢幢人影交相辉映。 “墨墨,这都是你吃的第七个苹果了,再吃下去,肠胃就该受不了了,你是药师,这一点应该比我清楚才是啊!” 曼曼忍不住伸出手去,从京墨的唇边夺过她正要下口的第七个苹果,嗔怪道:“你说你,可真是个奇女子,人家遇事是借酒消愁,你倒好,竟能靠吃苹果解忧!佩服啊佩服。” 京墨正没精打采地趴在曼曼的梨花木梳妆台上,抬起黯然空泛的眼神落在了曼曼身上,然后伸出手,在指间拿捏了一个宽约分毫的距离,比划在她与曼曼中间,然后语气凄凄地叹道:“一点、就差这么一点。” “一点什么?苹果啊?”曼曼当然知道京墨指的是今天的计划只差一点就圆满了,她见平常最冰雪聪明、最果决利落的京墨现在这样怏怏不乐、耿耿于怀的样子,忍不住想要提醒几句: “墨墨,你听我说,男人是最没心没肺的。他今日能宠你、爱你、恨不得把天上的星星都摘给你,可明日就说翻脸就翻脸,像我爹那样的,哼,为了一顿酒就能把他的亲生女儿卖去青楼。不过呢,反之亦然,就算他今日对你狠绝无情,保不准哪天就没脸没皮地拜倒在你的裙下。天底下的男人都是贱骨头,无一例外!就算有,那也是包在一副贱骨头外面的皮肉有薄厚之别罢了。所以啊,墨墨,就算今日你失手了,往后还可以寻找机会,继续接近周荣。有我曼曼在,什么男人你拿不下来?” 京墨的眼眸渐渐垂了下去,她带着几分歉意幽幽说道:“曼曼,你的本事我当然一百个相信。如果不是你昨晚连夜教我如何仿照赵飞燕跳舞、如何拿捏住男人的心思、如何不动声色地勾引对方,我现在一定还是一筹莫展。可是,都怪我最后疏忽了,枉费你一番折腾地这样帮我。曼曼,对不起啊.......我——啊!——” 京墨突然被咯吱地惊笑起来,原来是曼曼一听到京墨竟对自己道起歉来,便秀目轻转,一下子伸出了双手,搭上京墨的腰间,咯吱起京墨的痒穴来。京墨一向怕痒,顿时笑得乐不可支,只听见曼曼娇嗔问道:“你若喜欢道歉,现在再给我道一声听听?” “不敢了、可不敢了!好曼曼,你可饶了我吧,咱们说正经事。”京墨已快笑得岔气了,紧着柔声央求曼曼。二人嬉闹闪躲间,京墨不小心撞掉了曼曼叠放在桌上的几件衣服,她俯身去拣,把跌在地上沾了灰尘的衣服一件件提起来掸了掸。当她拂去一件白色衣服上的灰尘时,却发现这不是女子的裙裳,竟是一件男子的外穿罩衫,而且,这件白衫越看越眼熟,好像在哪里见过似的...... 第二十二章 留得清香是沁园 清凉如水的夜风吹动着沁园的横斜疏影,满庭嘉树参差间浮动着幽幽药草香。屋里一灯如豆,泛着曛黄的烛光,烛台旁伏着一个纤纤人影,慵懒如猫,似乎有些怏怏不乐的样子。 京墨趴在桌上,正举着一个小苹果,微微皱着一对清淡秀眉,一小口、一小口地啃食着,似乎每一口都咀嚼着怅然若失的心事似的。映着鹅黄的灯光,她脸上的浓妆艳抹此刻已经洗净铅华,露出原来清水芙蓉一般的纯美姿容,身上衣袂飘扬、秾丽千重的舞姬衣裳也换回了干净利落、清新可人的药师衣裳。 她想起,今夜从春满楼临走之前,听到曼曼说,她屋里的那件男子白衫是一个古怪寒酸却怜香惜玉的多情公子给的。这个古怪公子一大清早路过春满楼不进楼也就罢了,偏偏还疼惜起站在风口上受冻的曼曼,二话不说地把自己身上的外罩长衫给解了下来。 京墨一想到她在饭馆初见十三时,他一袭白衣胜雪,与众各别,身上穿的就是曼曼房里的那件白衫,心里道不明的憋闷。曼曼在春满楼什么样的珠宝首饰没收到过?可这样带着男子温热体温的衣裳却是第一回收到。那他呢?这会是他第一回把衣裳解下来送给姑娘吗?还是只要见到站在风口上受冻吹风的姑娘,哪怕萍水相逢也忙不迭地随随便便就解衣相送?这个脸上还带着自己亲手所画半面胎记的古怪公子,恐怕就是个耐不住寂寞、忍不住处处留情的主罢了。 想到这里,京墨把吃了一半的苹果撂到了一边,轻哼一声,好像在跟这半个苹果置气似的。她发呆片刻后,刚想从椅子上站起来,却脚腕一软,又跌回了椅子上。她微微提起裙摆,露出来的一段脚腕雪肌上一大片红肿赫然显目。 京墨微蹙着黛眉,随手拿来了一瓶药酒,长引手腕,把药酒一圈一圈地在脚踝的红肿处轻轻揉匀。她一边涂着,如樱桃一般的嘴角不禁泛起一丝苦笑,为了能在春满楼的初审中一举博得周荣的注意,她告诉曼曼,她必须要在凝香池中果盘大小的白玉台上一舞惊人。 曼曼比谁都清楚,京墨这脾气,一旦执拗起来九匹马都拉不回来。但要想在短时间内跳出掌上舞,体态纤瘦、身轻如燕是第一要求,所幸这恰好合了京墨的袅袅身段,再者,要想在大小不过一个圆盘的台子上翩跹起舞,最重要的就是能保持平衡,京墨刚开始站上去时连站都站不稳,更别说转圈起舞了。 好在曼曼对舞蹈的编排已是触类旁通、灵活自如,她在掌上舞的基础上为京墨编入了飞天古舞,京墨便可借助从天花板垂下来的绸带之力,轻盈起舞。就这样,京墨不眠不休地整整练了一夜,才将整支舞万无一失地跳了下来,但却苦煞了这双纤纤脚腕。 待京墨涂好药酒后,望了望窗外,夜色已深,想起今天只顾着在春满楼白白忙活了这么一大场,都没来得及去看看商陆身体情况如何,上回为商陆配的药应该也快用完了,明早还得去街上置办些研制新药的物什,她便早早歇息去了。 第二天,上午晴好的日光朗照在人来人往、热闹繁华的街市上,热气缭绕的红薯摊子香飘十里,小商小贩的叫卖吆喝声震几街。 京墨站在一个兜售各种小器皿的摊位前久久驻足,目光流转在一摊金的、银的、玉的,搪瓷的、琉璃的各种各样满目琳琅的大小杯子上,凝眉深思着自己研究新药时会需要什么大小、什么材质的器皿,突然,身后传来一阵暴跳如雷的叫嚷声打断了她的思绪。 “我的个亲娘嘞!哪有像你们这样抬价的?还给不给没我们这些没钱没势的小老百姓们留活路了?” 京墨一听到这扯着嗓子大喊大吵的粗粝声音,一下子认出了是谁,她在饭馆开刀之前耳里可没少听这个声音的骂骂咧咧。她回头望见看热闹的人群越挤越多,皆涌向了街对面的一家店铺。 “这价钱也不是我们说了算的,你个外来乡巴佬满城去打听打听,谁家不是这个价?爱买就买,买不起趁早回去,别杵在这里耽搁别人!” 店铺的老板在门槛上叉着腰趾高气昂地回道,店里面窜出来几个壮实伙计,凶巴巴地作轰赶状。 京墨看到两个男子被店铺伙计们一路轰出了人群之外,她抬头看到店铺匾额上写着:康济药铺,而在这四个字前面还挂有一个赫然醒目的招牌,招牌上只写着一个朱红镏金的大字: 秦。 京墨看到这个招牌后,心头涌起一阵起伏,眼眸渐渐低垂下去了。 “你们这些嫌贫爱富的奸商!我他娘的祝你们——哎?巧了,是您啊!” 被轰出来的男子嘴上仍咒骂不停,一看到京墨后,语气急转,十分惊喜地打起招呼来,又忙拉过他身旁的人,一脸正色地沉声呵道:“认认这是谁,还不快跪下!” “啊?跪下?”被喝令跪下的男子一头雾水,愣愣地看看面前这个温婉姣美的女子,一脸疑惑地问道:“大哥,这位是?” “弟弟,你的救命大恩人怎么都不认得?这位就是把你从鬼门关里拉回来的京药师啊!快跪下,好生磕几个响头!”徐达虽对京墨救了他弟弟甚是感激,但更心虚于他当日百般咒骂地阻挠她施救,便忙一个劲地喊着徐飞来跪地致谢,好像这样就能遮掩当日他的一番胡闹似的。 京墨见徐飞真要对自己跪地磕头致谢,连忙拦住了:“治病救人本是京墨的分内事,当日也是奉饭馆老板之请,你们不必这般客气。” 京墨一边说着,觉得徐飞看来十分眼熟,脑海里除了关于徐飞在饭馆里不省人事的印象,总觉得好像在其他什么郑重场合曾见过他似的。 “哎!如果不是京药师的医者仁心和高超医术,我弟弟此次来京恐怕就落得个客死异乡,哪里还有命去画馆啊!我兄弟二人对京药师的救命之恩没齿难忘啊!”徐达对京墨又是作揖行礼又是颔首哈腰,徐飞也跟着深揖道谢,感激不迭。 京墨顿时想起来,原来是在春满楼乔装舞姬时曾见过这个叫徐飞的小画师。她心里陡然一颤,担心徐飞会不会认出当时顶楼上夺人眼球的艳丽舞姬就是他面前的这个素衣药师,但她见徐飞眼里除了感激,好像别无半点异样,应该是不曾认出前后判若两人的自己。 京墨提着的心渐渐放了下来,不过想想也对,恐怕也就只有那位一心只知怜香惜玉、处处留情的多情公子才能眼尖到把浓妆艳抹的她都能认出来。 京墨浅笑柔声地问候道:“你二位不必客气,徐飞公子腹上伤口愈合地可还顺利?可有依照我留下的药方子按时吃药?” “唉!”徐达堆在脸上的笑容顿时急转而下,无奈地噘着嘴、皱着眉,大大叹了口气回道:“京药师留下的药方子倒的的确确是好药方!只不过,唉——” “只不过什么?难道徐飞公子旧疾复发了吗?还是说有什么其他症状并生?”京墨的心一下子揪作一团。 开刀治疗肠痈之法虽是古籍上记载的,但她保守循旧的师父以前却总是搬出一套损人元气的说辞,劝她不要轻易对病人开刀,说此举极易触犯医神的霉头。可倔强如京墨,凡是真正能够治病救人的良方,她便不会轻易放弃,而是带着十分执念与三分大胆潜心钻研下去。开刀之法她早先已经研究多年,而且在猪狗牛羊各种动物的身上试验多次,救活了许多垂死的小动物们,她才敢渐渐在病人身上动刀。慢慢地,由浅入深,即便不说炉火纯青也是技艺纯熟,按理说,不会给徐飞带来什么并发症才对,她不禁隐隐担心起病人还有什么其他自己所不知的隐疾来。 “不是不是!京药师一刀切除病灶,弟弟现在已是无病一身轻。只是刚才我二人本想照着方子来药铺抓药,我不来不知道,这一来吓得我跳三跳!” 徐达甚至在京墨打了个激灵来呼应他浮夸的语气,“药铺里真可谓是一两黄金一两药!我的亲娘咧,就算这是京城,也不至于药价高昂到这个地步吧?连生病这种事都成了富贵人家的专权似的!” 京墨一听,再次扫了一眼悬在康济药铺门口上的镏金红字——秦。她的眼眸抹过一丝黯然,如今京城里的医药局面已不比当年,只剩下秦氏药业一家独霸,把持着整个医药市场,垄断诸多药铺,肆意哄抬药价。 可按理说,像医药这样关系百姓生计的行当竟敢这样胡来,朝廷不会坐视不理。可怪就怪在,就算民间对医药一事早已怨声载道,可这几年却从不见朝廷有什么动作来加以管制。只见秦氏药业的日渐壮大繁盛,明眼人们都纷纷猜测,秦氏药业的背后到底是何等靠山,竟然可以在天子脚下如此安稳公然地坐大自己的势力。 “二位也别急,眼下京城如此,其他地方也未必能好到哪里去。既来之、则安之,你们不如随我去沁园走一趟,一来,我为徐飞公子复诊号脉,二来,沁园虽小,却也种着好些药材,你们也好拿些回去熬药。”京墨对急得眉毛嘴巴都快挤到了一处去的徐达温言宽慰道。 “这怎么好意思啊!京药师,你已经在饭馆救了我的一条命,我怎好再去沁园白要些药材呢?”徐飞虽是个颇好名利的寒酸文人,但却并非是个一味占便宜的主。 京墨知道兄弟二人在担心钱上的事,她温煦如春地笑语道:“徐飞公子也不必拘谨,在钟鼎轩开刀救治的出诊费饭馆老板已结。我也不是白白赠药,一两药三文钱,不容讨价,你也不必不好意思什么。” 三文钱? 徐氏兄弟不禁瞠目结舌,这点钱在京城药铺里连一粒药渣子都没买不到,徐达才不管客气不客气的虚礼,连忙兴高采烈地拉着徐飞紧紧跟着京墨去了沁园。 到了沁园后,徐氏兄弟不禁被满园杂植的各种各样、纷繁丰富的药草树木惹得十分惊诧,这些药材若卖到药材铺里可是能够大赚一笔的,在他们眼里,这满园子种得哪里是药材,分明胜似一株又一株的摇钱树。 “京药师,我是个没见过世面的粗人,忍不住多嘴问一句,你怎么不像京城其他的药铺药师一样,高价看病、高价卖药呢?必定能大捞一笔啊!”徐达眼睛直放光地咧嘴问道。 京墨抬眸,默然不语地扫了一眼满园草药,这里氤氲着她最熟悉不过的冽冽药草香,虽然比不上以往她一直看管着漫山遍野的药材,但毕竟,有些事已是今非昔比,眼下有眼下的考虑。 “习惯了。” 京墨一边在前面款步领着徐氏兄弟走过屋前的石阶,一边淡淡回道。 这些年,她虽不得不留在京城这个看似繁华实则冰冷的地方,但却从来不愿改变自己身为药师的原则。若和外面那些药师一样,把治病救人之事当作赚钱牟利的生意,岂不成了秦氏药业的一丘之貉?对京墨来说,她既不愿辜负一己的平生之志,更不愿有愧师父的遗愿。 徐达本也是没话找话,见京墨好像对这些不以为意、并不挂心似的,他倒乐得京墨这样乐善好施,省去了一大笔银子。二人跟着京墨到了屋里,京墨请他们先坐下来稍等片刻,自己进去里屋取些药材,好给他们带回去。 待京墨走进去之后,只剩下兄弟二人干坐在这里等着。徐飞放目打量起来,见这沁园虽简陋小巧,但却清幽雅致,令人忘记置身京城闹市之中。屋里的桌椅皆是藤木编就,窗边陈设着几只精致玲珑的小瓶小罐,里面插着三三两两的淡雅花枝,墙上还挂着一幅山清水秀的山水画。 山水画? 徐飞闲闲扫过的目光一下子就被这幅画攫住了。他不禁从椅子上跳了起来,向那幅画匆匆疾步走去。他走到画的跟前,发现画上已经因挂在墙上时日良久而落了一层厚厚的灰尘。 当他看到画纸的右下角墨迹斑驳模糊的落款时,眼里“蹭”地一下冒出了精光,他伸长了脖子,恨不得贴进墙身里面去,细细端详着落款上的几个字,然后他紧绷的一张脸忽然像席卷上莫名的笑意,接着,变成掩饰不住的一阵狂喜,他啧啧称奇又难以置信地指着这幅画的落款: 孝元十年冬月初二。 周荣作。 第二十三章 山回路转似如愿 “诶?徐飞公子呢?”京墨抱着几包选好的药材从里屋款步走了出来,递到了徐达手上,却未见到徐飞。 “这呢这呢!”徐飞一听到京墨的声音,忙从驻足良久的墙边小步疾走过来,行礼谢过了京墨赠药。 京墨示意徐飞坐下,屏息凝神地为他复诊号脉后,和煦如春地告诫道:“徐飞公子恢复甚佳,回去按时服药便可。但是有一点,记着切勿食用鱼腥,否则旧疾复发、肠痈化脓,恐怕京墨也回天乏术了。” “记下了,当日红兄也曾转告医嘱,多谢京药师!”徐飞道谢连连,又面露难色地斜眼问道:“京药师啊...恕我冒昧...有句话不知当问不当问...” 京墨只当他对病情或者用药上还有什么不明之处,便浅笑柔声回道:“你问吧,可是我有哪些未说清之处?” 徐飞连连摆手,顿了顿后,神秘兮兮地问道:“京药师你...与翰林画苑的周荣周太傅是什么关系?” 京墨听徐飞突然问起周荣,恍然一惊,暗暗猜测,莫非他认出自己就是在春满楼周荣面前献舞的白衣舞姬? 京墨定了定神后,大大方方地笑着反问道:“既是堂堂翰林画苑的太傅,能与我这小小药师有何干系?不知徐飞公子此言何意?” “京药师哪里只是个小药师!”徐飞眼珠子一溜,一脸笑嘻嘻地说着。 京墨听了此话心口骤然一缩,暗道不妙,恐怕自己当日假扮舞姬之事就要被徐飞捅破了,只听他继续说道: “京药师乃是妙手回春的神医啊!就算十个华佗在世也比不上京药师的高超医术!只是,在下不知道,京药师还是个爱画之人,屋里竟然挂有周太傅早年的真迹!” 京墨看见徐飞的目光七转八转地落在了不远处墙上的那幅山水画上,这才明白了什么他意在何处,心里微微松了一口气,可眉尖却微微蹙了起来。 她一看到这幅画,就会想起当年救回商陆时他已重伤瘫痪的一幕,手里只死死攥着这幅画,后来商陆口不能言、手不能动,只能整日瘫在床上,事情的原委就这么被查封了一般,没有人告诉京墨一个答案,商陆到底怎么了,这一切到底怎么了。只剩下这么一幅不会说话的画,在墙上落满灰尘的同时,也时时刻刻提醒着她,去查清楚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 “这幅画,”京墨眼神微黯,脑海里又出现了商陆有口难言、隐痛于心的样子,她心里一揪,淡淡回道:“这幅画,是我的一个病人,他、他痊愈了之后,赠给我的,大概是聊表感激之意。” 徐飞听了,倒也觉得合情合理,又凑到了那幅画的面前,眼睛都快粘在了画纸上,一寸一寸地细细打量起来,神情里透露出莫名其妙的惊喜和诧异,对这幅画更加爱不释手了。他转过头一脸讨好奉承的笑眯眯说道: “京药师妙手医贵人啊!这幅画看来可是周太傅早年巅峰时期的作品啊,而且周太傅画得最多的乃是宫廷富贵画,像这幅描绘山水之作可真是难得一见!京药师,既然你并非爱画之人,可否把这幅画卖与我?我学画多年,最爱慕的就是周太傅了,不知京药师能否体谅我这小小画痴的切切心愿呐!” 京墨只知道徐飞是画馆的画师,至于他是真爱慕周荣之画,还是想要借此画移作他用,京墨自然不得而知,不过她也无须知道,因为不论如何这幅画她是一定不会交到他人手上的。 “徐飞公子,这画是别人赠与我的心意,我怎能卖与他人?我体谅公子画痴的爱画之心,但也请公子体谅我对此画的珍视。”京墨款款有礼地回道。 徐飞见京墨打定主意不肯转让此画,也不好涎皮赖脸地再多勉强,恋恋不舍地又仔细赏了一番这幅画后,便颇为识趣地携徐达带着京墨所赠的几包药材告辞离去了,离去前又是一句一个“神医”的千恩万谢。 京墨送走徐氏兄弟后,回到屋里竟发现桌上的茶盘底下不知什么时候压了几张银票。 京墨的嘴角不自觉地扬起,眼里也盛满了浓浓的笑意,不禁感叹徐飞徐达这两兄弟虽看起来不是什么堂堂君子,但却心肠不坏,不肯白白地受京墨的恩惠,没有只放下几文钱,而是颇为有心地偷偷放了银票在此。京墨笑着摇了摇头,抬眸望向了墙上徐飞百般讨要的那幅画。 她思量着,既然已经在春满楼错失了接近周荣的机会,或许也该把挂在墙上这么久的那幅山水画收起来了。她款款走到墙边,伸手摩挲着画上落款处的时间,是孝元十年的那个冬天。 在那之后,没有人能告诉她那个冬天到底发生了什么,死的人永远缄默,活的人瘫卧在床,如今只剩下这幅画,可画上落款处的名字她又无法接近,她守着这个沁园到底何用?到底何日才能重回漫山遍野的幽幽药香里? 京墨重重地合了合眼皮,从肺腑深处发出一声轻而又轻的叹息,瘦削的玉肩微微颤了颤,她眼里黯淡无光地伸手想把墙上的画揭下来,却听见木门上传来一阵摇铃声。 不多不少,恰恰七下。准是商陆又出了什么事,春满楼那边才又遣人过来寻她,她扫了一眼画上的山山水水,便急忙应门去了。 “曼曼?怎么是你?”京墨看门后见不是春满楼的小婢来请她过去,而是曼曼亲自来找她,不禁大吃一惊。 “怎么不能是我?难道春满楼里的人就只许为那根呆木头才能登你这沁园的门不成?我还不能来了么?”曼曼朱唇轻撇,抛着手上的香帕置气似的白了京墨一眼。 “能能能!曼曼姑娘大驾光临,直教我这小破院子蓬荜生辉呢!”京墨弯着一双如月笑眼,款语温言道:“这么说,你来找我不是为商陆的事?他一切都还安好?” 曼曼提起纤纤玉手轻轻地掐了一下京墨的小巧鼻尖,娇嗔似的责怪道:“你老操心他做什么?你也不问问是什么正事,能让我曼曼纡尊降贵地大驾光临呢!” 京墨见曼曼故意拿捏出一副傲慢娇气的样子,脸上柔柔的笑意不禁越化越浓,她有模有样地附和道:“是是,请问曼曼姑娘,何等香风把姑娘您大老远地吹过来了呢?墨墨真是受宠若惊啊。” “哼,我告诉你啊,受宠若惊的可不是墨墨,”曼曼一脸神秘地对京墨打起了哑谜,她看着京墨一脸疑惑的样子,突然郑重其事地对京墨行了一个大礼,话语里是藏不住的欢喜说道:“受宠若惊的该是白姑娘!曼曼特来转告‘京都七艳’之首白姑娘,红袖姐说了,周太傅邀请白姑娘三日之后过府一坐!” “曼曼,你说的可是真的?”京墨一双秋水无痕的美目里漾起了粼粼的波光,看着曼曼重重点头的样子,她沉沉如坠的心总算见到了一些希望,红粉如樱的唇瓣勾起了楚楚飞扬的欢喜,她想不到,经过一番跌宕回转,这第一步终于成功了。 画馆背后相倚而建的一处富丽府邸中,匾额上写着小小的二字:周府。原来,周荣既是皇家入赘的郡马,只许与郡主合住在郡主府中,不准独设宅院,可周荣又作为翰林画苑的太傅,地位显赫,故而圣上也就允了他在画馆后面独自占一个小宅邸,好歹撑撑周太傅的场面。 “交给你的事都办妥了吗?”周荣端起茶盏,刮了刮茶盖,浅啜了一口,对着身边的罗管家淡淡问道。 罗管家屏退了屋里的几个奴才,凑到了周荣身旁,一边为其添茶,一边忧心忡忡地皱眉回道:“那天郡马带去春满楼的官兵们无功而返后,我又派人悄悄进去楼里找了一遍,人,还是没找到。” 周荣举到唇边的茶忽然凝住了,他重重地合上了眼皮,往后靠进了椅背里,微微仰着头,凝重而深长地呼了一口气,幽幽地问道:“还是没找到?” “啪”地一声,周荣突然狠狠地把端在手里的茶杯摔在了地上,水花四溅,一旁的罗管家应声抖了抖,紧紧眯起眼睛,拧着眉头,只听周荣又压着怒火沉沉地说道:“找了他这么多年,终于有了点蛛丝马迹,怎么到手的鸭子还能飞了?嗯?” “郡马放心,这么多年不都相安无事地过来了吗?而且既然已经有了他的消息,一定很快就能找到的。”罗管家看着一地破碎的茶杯渣子垂着头对周荣回道。 周荣瞥了管家一眼,鼻里发出低沉的一声闷哼,从牙齿间挤出了几个字:“只有死人才能让我放心,你明不明白?” 罗管家沉沉地点了点头,周荣缓缓吸了一口气,神色和悦许多,又问道:“看来,找人的事是没办妥。请人的事呢?” 罗管家忙笑盈盈地回道:“办好了、办好了。已经差人带着厚礼去春满楼请过了,老鸨兴高采烈地收下了,答应三日之后,人必过府。” 周荣听罢,眉梢一扬,满意地抿了抿嘴,看了看刚才被他砸了一地的茶水,想起了什么似的,脸上露出一抹难得的浅淡笑意,斜着脑袋对管家问道:“哎,你说,是我珍藏的那套百釉琉璃茶具好些,还是那套玉昙冰裂瓷茶具好些?” 罗管家似懂非懂地眨了眨眼睛,问道:“郡马,‘好些’的意思是指?老奴只知道,郡主更喜欢那套琉璃的。” 周荣突然十分扫兴地长舒了一口气,不满地斜了管家一眼,砸了砸嘴,颇不耐烦地道:“老家伙,明知故问。‘好些’的意思就是,白姑娘会更喜欢哪一套。好端端的,提夫人做什么?她喜欢琉璃的?好,三日之后,就把琉璃的那一套拿来。” “郡马,这恐怕...不妥吧...”管家面露难色地劝阻道,“郡主若是知道,郡马爷不但邀请春满楼的舞姬来府里跳舞,竟然还用她最喜欢的......” “要你个老家伙多嘴!你是不是忘了,自己到底是谁的人?是不是忘了,你掐死你家老婆子的事是谁给压下来的?”周荣盯着罗管家一字一句地威胁着,又眼珠微转,摩挲着腰际的小茶筒,语气闲闲地说道,“男人嘛,三妻四妾又有什么?即便周郡马不行,那堂堂的周太傅也不行么?” 罗管家温驯地点头称是,又小心翼翼地提醒道:“老奴只是在为郡马爷着想罢了,郡主虽平日待您千般温柔,可她生性善妒,连郡马爷此处府邸里的侍女丫鬟们都被郡主换成了奴才小厮,她若撒起泼来,那恐怕......” “怕什么?我一个大男人怕她作甚?”周荣瞪着眼睛,气势凛然地喝道,转念细想,郡主闹腾起来确实难缠,就连有一次周荣在洗脚时因为太过疲倦睡着了,导致洗脚的时间稍长了些,郡主就对洗脚婢疑心大起,甚至还闹到了裘皇后那里去,此后,连给周荣洗脚的下人都换成了粗手粗脚的奴才。 周荣想着想着,有些无可奈何地微微抿了抿嘴,对管家一脸严肃地正色吩咐道:“啊,那个,府上的口风把控地严实些,明白么?” 罗管家垂着头抿嘴偷笑了下,点头不迭地回道:“明白、明白。” 周荣“嗯”了一声,又皱了皱眉,清了清嗓子,装作满不在乎地淡淡说道:“还有,那个,三日后就选冰裂瓷的茶具摆出来就行了,琉璃的,就给郡主留着吧。” 第二十四章 无情总被多情恼 “醒醒、醒醒!” 画馆的厢房里一个黑衣背剑少侠对着躺在榻上的公子一声一声喊道,谁知这公子仿佛睡得正熟、大梦正酣,怎么也叫不醒似的,没半点动静,背剑少侠扬了扬嗓子唤道:“红少!你还要睡多久啊?” 此刻,画十三正枕着手臂,默然不语地平躺在榻上,不曾合拢的一双眼睛直愣愣地落在床帐一角上,墨眉深凝,脑海里不断浮现着京墨的舞姿和她看向周荣的眼神,他紧锁的眉心越蹙越深,对耳边响起的长灵声音一时充耳不闻。 “十三少!”长灵俯身伏在十三的耳边急切切地叫着他, “莫非做起了春梦不成?怎么死活都叫不醒呢!” “长灵,说什么呢。怎么来了京城没几天就学坏了?”十三听到长灵以最熟悉的称呼唤自己,才慢慢回过神来,笑着问道,“又没出什么事,你急着喊我做什么?” “还没什么事呢!” 长灵听画十三终于醒来回话了,语气更是急切非常,“这两天全馆的画师们都对初审的结果揣测纷纷,都说画坛新杰张扬弃必定能顺利进入复审,而那个倒霉催的半面红被皇子一通贬低,怕是不日就得灰溜溜地离馆了!你倒好,从春满楼回来后就跟没事人似的闷头睡大觉!” “是啊,既然我已成了众人眼里必走无疑之人,除了闷在屋里肝肠寸断、自恨无能,哪里还有脸出去与他们周旋攀谈呢?此刻,他们在外面怕是一边等着初审的结果,一边挤兑的挤兑、巴结的巴结,一个个地早都忙不过来了。”画十三嘴角一撇,淡淡地说道。 “必走无疑?”长灵惊愕地张大了嘴,下巴都快掉到地上了:“难道他们说的是真的?你的画真的被皇子大贬一通?这怎么可能?你可是大漠里的十三郎啊!” “怎么不可能?有句话怎么说得来着,英雄难过美人关嘛。初审的时候,非得让我画美女,佳人在前,一舞倾心,我哪里还有心思作画?”画十三语气痴醉地懒懒说道。 长灵本已心急如焚,但听画十三还是一副气定神闲的样子,更是急得连连跳脚,老妈子一般唠叨道: “可十三少在大漠里什么样的佳人美女也没少画呀,也没见你发挥失常过!这回分明就是没提前练练画,手头生疏了,才落得这样结果。初审前晚长灵就劝过你,练练手才好,可你偏不听,人家徐飞那时可练了一整晚呢!现在倒好,咱们大老远地来到画馆,才没几天就得被赶出去了!怪不得十三少要化名‘半面红’,原来是怕毁了‘十三郎’这么多年的名声!” 画十三被长灵一板一眼地指责自己的样子逗得“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这个一贯憨实无邪的长灵,不管十三说什么他都一字不落地满心相信,而且还总用自己的一套单纯想法顺着这一条线深想下去,所以遇事总是比十三更心急火燎、更大喜大悲。 长灵耳朵最灵,听到画十三居然还在偷偷暗笑,更是急得眉梢倒吊,砸着嘴问道:“红少啊红少,你到底能有几成胜算,怎么还笑得出来?” 画十三嘴角微抿,眼里盛满了浓稠清亮的笑意,淡淡说道:“十成。” 长灵被画十三信心满满的回复听得一愣,顿时糊涂不解地问道:“我明明听他们说——” “他们说什么不重要,”画十三眼底一派深窈清透,淡淡低语道:“这位周太傅的心思才重要。只是可惜了,画坛的那位新杰啊......” “谁?谁重要?谁可惜?”长灵听着十三的语气一会一变,越发捉摸不透、不明所以。 “对了,她。”画十三心神一恍,突然想到了什么似的,眼里漫上了几缕柔柔光芒,对长灵温言道:“长灵,我要你帮我去查一个人。” “谁?”长灵听十三进京后头一回要派自己去查人,想必此人十分要紧。 “春满楼‘京都七艳’之首,一位白姓舞姬。”画十三心里不禁牵动着一丝莫名的情愫,想起来竟不知道舞姬京墨的新名字全称为何。 “春满楼?舞姬?”长灵刚提起的精神顿时稍稍泄气,“打听姑娘这种事是媒婆的行当,长灵才不去呢!” 画十三知道长灵又顺着他小脑瓜里的一套想法胡思乱想起来了,忍俊不禁地笑道: “长灵,这个媒婆还非你不可了。我怀疑,这个白姑娘和我一样,皆是为了某种原因假托其他身份,接近周荣。我要你去查清楚,这个白姑娘何时开始出现在春满楼,可曾接客,又接待过哪些客人。我得知道,她到底是敌是友。” 听到画十三的语气渐转深沉低回,长灵心头虽绕着一团疑惑,但仍是默然点头,乖乖领命后,转身掩人耳目地去春满楼打探消息去了。 画十三听着屋外馆里画师们的嘈嘈谈论、揣测纷纷,他淡淡地眨了眨眼睛,思量着他或许需要再去一趟沁园,探清她的立场。她到底与周荣有着某种不为人知的关联,还是仅仅是个碰巧出现的局外人? “可是,还有一条人命长灵尚未料理干净——”长灵犹豫着探问道。 “先去查这个'白姑娘'。”画十三淡淡说道,心口似乎不自觉地松了一松。 几个时辰后,画十三见到长灵才出去不过半天的时间就神色轻盈地回来了,不禁心怀期待地问道,但期待中仍隐隐带着几分担忧:“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如何?” “她本无事,自然快些。”长灵一脸的成就感等着十三夸奖似的,沾沾自喜道。 画十三抿了抿嘴,追问道:“再小的事也不是小事。长灵,你查到什么,快一五一十地道来。” “长灵查到,春满楼的‘京都七艳’不过是老鸨近日临时选了几个舞女拼凑成的,而在此之前,春满楼并没有什么出名的白姓舞姬。红少,会不会是你要我查的这位白姑娘在春满楼里默默无闻、没什么名气?还是,你记错了姓氏?倒有个叫曼曼的名气很大。”长灵半点不落地细细回复道。 “果然。” 画十三微蹙的眉尖稍稍舒展了些,嘴角抿起一抹浅浅的笑意,若她这等姿色的佳人置身春满楼,岂会籍籍无名?他松了口气似的,低声沉吟道:“她到底还是京药师。” “京药师?京药师又怎么了?”长灵听到画十三不知怎么又突然提起了京墨,疑惑地问道,“今夜还要长灵动手么?” “我和你同去。”画十三的眉峰凝地更深了,看来,京墨当日恐怕是专门为了初审才乔装扮作舞姬,在周荣面前一舞惊人,可是她到底能图周荣什么呢? “啊?别说舞刀弄剑红少一窍不通,就连翻进沁园的墙你都......”长灵疑惑不已,这么多年他帮十三料理的人也不少,可也没见有哪一回十三说要亲自同去的。 “谁说要翻墙了?”画十三忍俊不禁道,“既去看病,自然光明正大。” “看病?”长灵一脸迷惑地问道:“红少你可是有哪里不舒服吗?” 画十三笑而不语,细细打量了长灵几眼,眼眸微转,嘴角勾起一抹邪邪的弧度,暗暗思量着什么。 铃、铃、铃、铃、铃。 五下。 紧闭的木门之外,画十三这回终于得以堂堂正正、大大方方地亲手摇响沁园门上的摇铃,不必再像上次借助偶然无意的风来唤京墨出来了。 他时而把手拱在胸前谦谦有礼地作揖,总觉得太过生疏,不好;时而把双臂干净利落地直垂在身畔,又觉得太过僵硬,不好。 他扬袖拂了拂衣衫上细微的褶皱后,正抬手捋了捋宛若刀裁的双鬓,听见“吱呀”一声木门推开,他风采焕发地猛一扬头,又被“啪”地一声关在了门外。 “京、京——喂?” 画十三刚一抬眸,从微开的门缝中只瞥了京墨一眼,就听她头也不回地重重把门带上了。紧接着,从木门上面怒而飞出一个啃得干干净净的苹果核,差点砸中了画十三的脑袋,里面又传来一声带着三分不满却仍然不减十分温柔的声音: “药园清净地,没病没灾的轻浮浪子还请绕路!” 轻浮浪子?画十三顿时一头雾水,大惑不解京墨何以突然待自己如此态度,他哪里惹到她了?他哪里轻浮待她了?在春满楼时不过是拦住了她匆匆离去的脚步,顶多...抓了她的手一下...是因为这个惹得她这般生气么? “京药师,你开开门,哪有你这样距病人于门外的药师啊?” 画十三扬声对门里煞有介事喊完之后,久久听不见回应,空余门里门外一片寂静无声,好像京墨早已经进屋去了。 画十三眉心微蹙,转念一想,故作泄气地哀婉说道:“真是世态炎凉,治病救人的堂堂药师竟给病人喂了好一记响亮的闭门羹。也罢,算我白带了几百两银子的问诊费!” “红少...你有病?” 长灵听画十三一口一个“病人”,言语间如此可怜兮兮,不禁疑惑又关切地问道。 “...你先闭嘴...” 画十三生怕长灵拆他的台,连忙低声喝止住了,侧耳听着门里的动静,可还是寂然一片,连风声也不曾荡过一丝,真是直教人凄神寒骨、失落怆然。他蹙着眉头疑惑不解又怅然若失地垂下了头,黯黯转过了身去。 “吱呀”一声门蓦地打开了,画十三闻声立马转身,看见门里默然静立的女子心头一喜,忙几步就跨了回去。 “你没病。” 还不等画十三开口说话,京墨望了他的再健康红润不过的脸色一眼,便淡淡地抛出这样一句话一锤定音了似的,她抿了抿嘴,似乎不想多看他几眼,垂下了眼帘,抬手便要关门。 “哎哎、京药师——”画十三连忙伸手横在宽不过几寸的门缝上,眼瞅就要被狠狠一夹。 京墨眼疾手快,及时放手,才没夹到十三突然伸过来的手,深蹙秀眉,瞪着秋水粼粼的美目,顿时一脸愠色地嗔怪道:“画画的手也不要了么?你到底想做什么?” “见你,自然为了求医。”画十三见京墨听了自己这话后脸上的愠色不减反增,她早就一眼看穿他一身无病,他早有预谋一般揪出了长灵,对京墨一脸诚诚恳恳地紧着解释道,“是他。我是来陪他看病的。” “啊?陪我?看病?” 长灵突然被画十三当成挡箭牌似的被拎了出来,一时皱着浓眉、方口微张,大惑不解地抓了抓头,京墨半信半疑的目光慢慢转到了长灵身上。 第二十五章 为伊消得人昏睡 “红少,我没...啊!我的胳膊...”十三生怕长灵这个直脑筋拆自己的台,赶忙一个并步靠到了长灵身边,一把狠狠抓住长灵厚实健硕的胳膊,把长灵说到一半的话给拦了下来。 长灵一声惨叫,画十三连忙抬起长灵的手臂,墨眉高挑,十分紧张地搀扶着长灵,望着京墨道:“你瞧!京药师,看他病的!” 还不等京墨反应过来,画十三便乘胜追击似的拉着长灵,像模像样地继续说道:“不光胳膊,还有腿!” 一声低声窃语的“腿!”传到长灵的耳畔,长灵愣了愣,反应了一下后,膝盖僵硬地软了下去,摇摇晃晃站也站不住了似的,栽倒在画十三的搀扶中。画十三分明汇满笑意的眼眸上一对如墨之眉却努着劲紧紧凝住,摆出一副担心不已的样子接着呼喊道:“背、还有背!” 长灵忙不迭地乖乖点头听令,他那线条健美而挺拔的背脊顿时重重垮了下来。画十三顺势言辞恳切、无比心酸地望着京墨,凄凄惨惨戚戚地说道: “可怜我家长灵,年纪轻轻地就染上了一身风湿,一入冬了就腰酸背痛腿抽筋啊。” “风...?”还没等张大了嘴巴的长灵不可置信地说完“风湿”二字,就被画十三“啪叽”一声一把捂住了他的嘴。 画十三转过头来对京墨目光楚楚地继续说道:“风——太大了。我家长灵在风口上站久了,实在遭不住。京药师,要不咱们进屋诊治?” 京墨一直抱着纤纤双臂静静地倚门而立,不言不语地观看着十三指哪儿、长灵便疼哪儿,二人好一派沙场秋点兵的闹腾阵势。见画十三一口如簧巧舌渐渐消停下来了,京墨朱唇轻抿,眼眸微转,借着夜风凉意瑟瑟地蜷了蜷身子,扬起双手在纤瘦的臂弯上摩挲了几下后,轻轻挑起秀眉,对画十三莫名嘲讽置气似的: “是啊,这么大的风!这位少侠身子又遭不住,怎么不见红公子把外衫解下来快给人家穿上?” “啊?”这回换作画十三张着嘴巴大惑不解了。 京墨想说什么又止住了,她垂了垂眼眸,微微地轻叹了一声,目光又落在了画十三身旁看起来病病歪歪的长灵脸上,她眼里抹过一丝异样,颇为无奈地说道:“行了行了,我知道这位少侠身患疾病,进来吧。恐怕再让你们耗在门外,这位少侠就要被红公子说得没命回去了。” 画十三浅笑颔首,随京墨一同进去了。跟在她身后的时候,感觉到她身上飘出的药香轻轻地一颤、一颤,他微微垂首,发现她走路时右脚似乎不敢像一样左脚正常使劲,好像是受了伤似的,他脑海中再次浮现出了凝香池小小玉台上轻旋如飞的旖旎舞姿,低头不语地默默跟着她走进了屋里。 “京药师,年少风湿是不是很难治愈的啊?”坐下后,画十三杵着下巴望着给长灵认真把脉的京墨问道。 看着京墨眉尖微凝,画十三不禁有些心虚,按说要凭京墨的医术水平,就算不一眼看出长灵到底有病没病,稍一把脉也应该马上就能探其虚实,她何至于这样凝神皱眉,好像在诊断什么了不得的疑难杂症一般。 京墨眼眸低敛,漫不经心地回了十三一个“嗯”,继续屏气凝神地把着长灵的脉搏,眉尖越凝越深,凝着越来越多的疑惑。 画十三见京墨把脉时的神色越来越凝重:“京药师,长灵的风湿...还好么?看你的样子,好像他的状况很严重?其实他平时身体很好——” “很严重。”京墨还不等画十三亦真亦假地继续描述下去,便抬起清凌凌的眼眸淡淡地扫了十三一眼,认认真真地说道,“按照红公子的说法,长灵少侠的风湿已经蔓延到眼睛了,你说严不严重?” 说完,京墨的目光未在画十三惊诧的脸上多停留片刻,转而细细打量起长灵的眼睛。这个憨厚俊朗的少侠脸上,一双眼睛紧紧闭合,只余下两弯浓密的睫毛在鼻翼投下一团阴影。眼疾患者京墨也遇过不少,或瞳仁生翳、或眼珠坏死、或外伤失明,什么千奇百怪的病例她都见过,可眼前这位少侠的情况与她接触过的种种皆不相同。 长灵两眼安然合拢,没有半点伤口,没有一丝异样,仿佛就是正常人寻常闭眼的样子,像在小睡养神、像在避而不见。 “眼睛啊...我家长灵的眼睛,一直如此。”画十三这才明白,怪不得京墨肯放他们进来,原来她是把注意力放在了长灵的眼睛上。 十三与长灵朝夕相处太久了,以至于都忘记了他的双目之疾,毕竟,自打在元涅山与长灵相识起,这么多年他早已习惯了长灵以灵敏无双的耳力弥补眼疾之缺,倒把这茬给抛之脑后了。他看着京墨细细端详着长灵的眼睛,屋里一时沉寂默然。 “京药师为病人看起病来这么全神贯注、一丝不苟,平日里一定有许多百姓生病后都会来找京药师。”画十三目不转睛地凝望着京墨的认真模样,没话找话地打破了沉默。 “嗯。” “最近入冬之后,天气越来越凉,”画十三的目光仍是移不开她微蹙的眉,语气闲闲地有一搭没一搭说着,竟扯上天气去了。京墨皱着眉疑惑不解地瞥了他一眼,不知道他到底要说什么,只见他若无其事地眨巴了几下眼睛,“来看病的人应该更多了吧?” “嗯。” “病人一多,京药师最近是不是更忙了?” “......嗯。”京墨缓缓倒吸了一口气,仍把注意力集中在长灵的眼睛上。 “沁园的事既然都这么忙了,京药师竟还能再百忙之中抽空去春满楼化个妆、跳跳舞,”画十三满眼的澄明清亮,直视京墨有些愕然的眼底,继续语气悠闲地说道,“该不会只是为了偷得浮生半日闲的一番雅趣吧?” “什么春满楼?”京墨根本不再看十三清冽如涧的眼睛,只顾着低眸从药匣中翻找些什么东西,淡淡道,“我听不懂你在说些什么。” 这女人居然也会装傻充愣。 她明明知道他当日已经认出她了,还在倔强什么呢?可装傻充愣自是画十三能事,他若有所思地在鼻尖摸索了几下,然后恍然如悟地说道:“别说京药师不懂了,我也不懂啊。” “你不懂什么?”京墨压抑着疑惑淡淡问着,目光仍在药匣里搜寻着什么,忽然眼前一亮,拿出了一个长形小布包。 “名列春满楼‘京都七艳’之首的白姑娘在凝香池一舞惊人之前,竟然默默无闻、籍籍无名,好像从未存在过似的,”画十三带着几分玩味的目光,用余光瞄了一眼京墨的手指,一副大惑不解地继续说道,“也不知周太傅哪里修来的眼福,怎么他一去就能有幸得观宛如赵飞燕在世的绝美之舞?真是便宜他当了一回汉成帝。说来也巧,那位‘赵飞燕’的右手小指上还有个擦也擦不掉的小红点子,哎,我怎么记得京药师小指上也有一个差不多的?好像还是拜在下所赐,你敢不敢让我瞧瞧?” “你竟能识出仿的是赵飞燕...”京墨有些意外,她从小布包里拿出了一个明晃晃的东西,以指肚撞了上去后,柔柔地抬起右手送到了他面前,“小指上的红印子是么?给你瞧就是了。” “啊!血——” 画十三翘首以盼的目光刚一触及京墨用银针扎出血滴的指腹,便大呼一声,猝不及防地昏厥过去了。 “红少!你怎么了!”长灵听到画十三“哐当”一声重重地趴在了桌子上,久久没了言语动静,关切不已地问道。 “没事。你家公子今日说话太多,累着了,你让他倒头歇息歇息,积点口德——啊我是说,积点力气。” 京墨眼带笑意地望着此刻安安静静伏在桌旁的十三,看着他清秀如画的眉眼恬然合拢,一张东扯西扯的嘴也消停下来,嘟成恰到好处的好看弧度,方才还对他烦透了一颗心上此时好似潺潺地有水流过。 她回过神来,总算可以耳根清净地专心研究长灵的眼睛了。她从药匣中拿出一只干净小巧的竹镊子,抬手轻轻探上长灵的眼眶,两指一架,试着用竹镊子张开长灵闭合严实的眼皮。 “啊!使不得、使不得!”长灵感觉到这位京药师好像试图扒开他的眼皮一探病症似的,连忙慌里慌张地阻拦道。 京墨一见长灵这么大的反应,忙收回了手。但她却发现,如果正常人故意紧闭双眼扒也扒不开的话,眉宇之间必定吃着一股力道,努着劲似的筋肉凸起,可长灵眉眼舒展平坦,任凭怎么用力扒开他的眼皮都是徒劳,好像被一线浆糊牢牢粘合起来了一般,煞是怪哉。 “长灵少侠,你眼睛的状况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生来如此么?”京墨不论是从脉象上,还是观望上,都看不出个所以然来。 “什么时候啊......”长灵挠了挠头,一双浓眉皱了起来,慢慢回想着,“自打有记忆开始,便是如此了,至于是不是生来如此,我也不知。长灵父母早亡,也没法问他们去,师父也不知道。京药师,长灵这算病吗?会影响我陪在红少身边吗?” 京墨见长灵居然紧张兮兮的是能不能陪着这个奇怪公子,不禁“噗嗤”一声笑了,真是人以群分,怪公子身边跟着的也是个怪少侠。 “算不算病,我也难说。你的师父不曾讲过你眼睛的事吗?” 说是病的话,明明无伤无痛的,也就不知有无痊愈的可能,可若不算病,又能是什么呢?京墨凝眉看着这双奇怪的眼睛,脑海里任凭闪过多年的行医经验却也一时束手无策。 直到后来,京墨才渐渐认清一点,那些奇人怪人身上异于常人之处,未必是病,但却终究是命。 “师父只是说过一句奇怪兮兮的话,”长灵略略低头,一边回想一边不明不白地回道,“什么‘似目非目,似福非福’。师父说,长灵是有福之人,但惜眼下福泽,不问一己缺失就好。” “‘似目非目,似福非福’?你师父说起话来倒真是‘似说非说,似懂非懂’啊。”京墨作为药师,一贯只信有病治病,并不喜欢说些有福没福的话。世间人事,但有救治之法,就不该寄托在虚无缥缈上。 “京药师!你怎么和红少说得一模一样!他也嫌我师父‘似说非说,似懂非懂’,”长灵一脸惊诧,但听了别人说自己师父的不是他也有些不大高兴,“师父他老人家慧通今古、晓悟天地,说话自然是寻常人听不懂的。” “哦?他也这么觉得?”京墨目光轻转,看着趴在桌上好像正在恬然睡熟的十三,此刻,他左脸上她所画成的一大片胎记被枕在胳膊上,映在她眼底的是他俊美倜傥、光洁如玉的侧脸,她不禁心头微微一动,这样俊俏白净的容颜,甚至不输女子,她在心里暗暗嗔念了一句,这古怪公子,也只有在晕血昏厥之后,看起来才会这般乖觉讨喜。 “是啊。长灵第一次带红少回元涅山看我师父时,红少当着他老人家的面就这么说了一嘴,我还替师父怪不高兴的。”长灵有些闷闷地说道。 “元涅山?”京墨的目光顿时从十三的脸上敛了回来,不可思议地看着长灵问道,“你的师父,莫非是江湖‘谪仙’——空空道人?” 第二十六章 但若有墙必有风 “怪不得,你家公子说书时还提到了什么'彗星袭月,运交华盖'的星象之语。”京墨想起画十三第一次来沁园时,讲的第一个故事,东扯西扯的提到算命的神棍原来指的就是空空道人。 现在想来,也不知是画十三满嘴没个真话,还是这位空空道人真如江湖上传言那般游戏人间,逍遥不羁,是个亦真亦假的半吊子神仙。不过,要论空空道人的江湖地位与名声,如何会与他这个文无韬、武无略,平平无奇、籍籍无名的小小画师关系甚密?甚至连他的徒弟都这般忠心耿耿地追随于半面红? “说书?”长灵听不出京墨是在挖苦十三,有些闷闷不乐地问道,“红少还会说书?我跟随他这么久,他怎么也没说给我听过......” “待你家公子醒了,你便可好生问问他。”京墨见长灵这般憨态可掬的样子,忍俊不禁道。 京墨看了看此刻还安安静静地伏在桌上睡梦正甜的画十三,想必这个大有来头又憨厚纯良的长灵是受了他满嘴伶俐口舌的哄骗才死心塌地追随于他也未可知。她想到一会儿有事叫了曼曼过来沁园,便对长灵温言道:“也不早了,你带他回去吧。对了,上次你手心的伤口,换药勤些,不消几日就可痊愈了。” 长灵心头一暖,只觉得背上的剑重如万钧,挠了挠头,忙带着昏昏沉沉的画十三离开了。 京墨看着二人渐渐远去的背影,心里不禁泛起了层层疑惑: 一个在光洁如玉的脸上故意画上胎记示人,而且文武不通,连画也画得不过如此,时而深不可测,时而巧舌如簧,真是古怪之极; 一个背着神秘莫测的双层剑匣,眼疾蹊跷似病非病,明明是空空道人之徒竟忠心不渝、寸步不离地追随于一个文文弱弱的公子。 她渐渐敛回了目光,扫了一眼方才指肚上一针见血的小孔早已凝结,看来抓住他的晕血之症来治他还真是一招制胜。她唇边抹过一丝浅笑,然后转身款步钻进研药室去了,取出她自己缝制的一方轻纱帕子掩住了口鼻,戴上了一双质地细密的手套护住纤纤玉手,准备好了之后,秀眉浅蹙,屏息凝神,便对着满屋子的瓶瓶罐罐、奇异草药忙活起来。 “墨墨?”沁园外,人还未进屋,先有一段脂粉柔香伴着话音袅袅传了进来,“你准备的如何了?” 曼曼进来后见屋里空荡荡的,稍一想,便往里面的研药室去了。 “你这是在干什么?快住手!” 曼曼一掀开研药室的帘子,看到全副武装的京墨正举着一根银针在自己的手指上猛地刺了一下,并把冒出的血挤了一滴到桌上的一个琉璃盅里。顿时,琉璃盅里漫出几缕淡白的烟雾,京墨久蹙的眉端终于舒展开来,嘴角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京墨方才刺出血的那只手被曼曼猛地一把攥住,京墨先是一愣,然后又惊又喜道:“哎?你什么时候来的?” “我...算了算了,我们墨墨大药师啊,一进研药室除了这些破烂,眼中哪里还看得见别的?” 曼曼抬手揭下了京墨戴在脸上的轻纱口罩,瞥了一眼京墨不惜滴血来研制出来的一大盅黑褐色液体,皱了皱眉,眼里满是紧张地嗔怪道: “这怎么和之前给商陆研制的新药都不一样?看来京药师待他的手笔越来越阔绰了,竟不惜滴血配药!” 京墨从曼曼掌心里缓缓缩回了手,眼眸微漾,唇边抿起一丝浅浅笑意,若无其事地回道:“不是给他的。” 曼曼见京墨额上浸着点点晶莹细汗,从袖间抽出一条香帕帮她轻轻拭了拭,轻声笑着:“不是他?那是哪个他?能让我们墨墨动用她罕见珍奇的寒血来入药?” 京墨浅笑着将刚配好的一大盅液体妥善收放起来后,一边拉着曼曼往闺房走去,一边随口回道:“一个晕血的病人罢了。” 还不等曼曼细问,京墨便说起了别话,急忙让曼曼指教指教自己明日如何面对周荣。曼曼帮京墨选好了明日该穿何种衣裳,化何种妆容,又嘱咐了几句,才离去了。 次日晌午,画馆后的周府大堂上,周荣正在用膳,只见有一个人影提着大包小包地从门外进来求见,远远地就乐呵呵地冲着堂上喊道:“周太傅万安呐!小人久仰周太傅无双才华,特来求见!” 周荣挑了挑眉,看见门外站着的人颇为眼熟,摆摆手示意放他进来。来者先是放下了手里提的、肩上挑的包装精美的各色之物,恭恭敬敬地行了一个大礼,脸上堆笑,都挤出了满脸褶子,小心翼翼地探问道: “周太傅,您不记得我啦?是我呀,在春满楼还曾有幸和皇子殿下搭上几句话的那个小画师啊!” 周荣经他这么一提醒,立马想起来了,但见这人一上来就这么刻意地提醒自己,心里岂能容得下,又见他带了许多寒酸的“大礼”,便更没了半点好脸色: “哦。我当是谁呢。”周荣皮笑肉不笑地淡淡说道,“你来,所为何事啊?” “周太傅,小人名叫徐飞,”徐飞见周荣连姓名也不曾问他,连忙上杆子自报家门,又指了指自己带来的这一大堆礼品,一脸谄笑道,“周太傅连日来忙于画馆审画,我虽是考生,但更是周太傅的仰慕者和追随者,惦记着周太傅的身体,特地买了些补品,来给周太傅补补身子!” 徐飞揭开了一个补品盒子呈到了周荣面前。周荣一听他这话,就明白了他的来意,扫了一眼补品盒子,见到盒底下压着几张皱皱巴巴的银票,心里不禁冷笑了一声,就这点破钱也好意思拿得出手,当他这堂堂太傅是街头乞丐么? 徐飞见周荣似乎不为所动,讪讪地干笑了几声:“呵呵呵呵,除了补品,晚辈知道周太傅最喜好茶叶,故而特备了一筒好茶!” 徐飞又打开了一只廉价粗糙的木茶筒,献到了周荣眼前。 周荣斜了一眼,方才心里的冷笑不由得从鼻腔中哼了出来,茶筒里皆是排列紧凑的一串串铜板,这个徐飞,还真是太看得起他这位翰林太傅了。 “徐飞是吧?”徐飞一听周荣亲口唤自己的名字,忙不迭地点头哈腰,以为周太傅真能被自己打动分毫,只听周荣继续道:“你有心了。” 再没下文。徐飞被干晾在一旁,看着周荣继续举起筷子,自顾自地夹菜吃饭,这些让他倾尽钱袋的礼品看来是拿不走了,可周荣别的话一个字也没有,一时间,徐飞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 “徐飞公子的心意我家郡马爷已经收到了,公子莫非还想留这里一起用膳不成?”罗管家哂笑道。 徐飞干笑了几声,仍是站在原地,不甘就此离去,他搓了搓手,动了动嗓子,稍作犹豫后,好像把心一横似的,向周荣一脸媚笑道: “周太傅可是我毕生仰慕的画坛妙手,这点心意算得了什么呢!其实我对周太傅的画作一直有所研究......” 周荣差点笑出了声,这点心意当然不算什么。 他见这出手寒酸的小画师磨磨唧唧地不肯走,颇不耐烦地问道:“你到底想说什么?” “周太傅别急、别急,晚生多年来一直四处学习、临摹周太傅的画作拓本,实在仰慕周太傅所作的宫廷画里那份细腻考究、富贵靡丽,一股子尊贵华丽的气势力透纸背啊!”徐飞侃侃而谈,说到兴高采烈处差点手舞足蹈起来。 周荣只觉得这人啰嗦来、叨咕去,实在影响他用膳的心情,便给罗管家使了一个眼色,示意哄他出去,罗管家拽着徐飞的衣领就要把他往外赶。 “周太傅!我说的都是真的、我没有信口开河啊!我连您早年遗落民间的画都研究过——”罗管家正要把徐飞一把推出门外去。 “等一下!”周荣持筷的手顿时凝住了,对罗管家喝令道,“让他进来,继续说完。” 徐飞脸上顿时乐得鲜花怒放,对攥着他衣领的罗管家翻了个大大的白眼,屁颠屁颠地跑到了周荣跟前,咧嘴弓腰继续说道: “周太傅,我在民间偶然看到了一幅画功精妙的画作,当时我心里就想,似那般美轮美奂、举世无双、精美绝世的画还能是出自谁之手呢?必定是天下第一画师周太傅了!我一看,哎哟!果然是周太傅的早期之作!” 周荣勉强忍着徐飞废话连篇的夸夸之语,但听到他的话,心里越揪越紧,忙问道:“是、什么样的画?” “恐怕珍贵就珍贵在这里!居然是一幅清秀明丽的山水画!想不到周太傅除了宫廷画,早年竟还有这般雅兴!”徐飞越说越眉飞色舞。 “早年?”周荣心里死死地揪了起来,咬了咬牙,缓缓问道,“你说的是哪几年?” “孝元十年呀!哦,好像还是冬月,初几我倒是记不清了。”徐见周荣似乎颇感兴趣似的,不禁沾沾自喜,把心里拿得准的、拿不准的都急忙掏了出来: “而且啊,晚生看出来此画更为珍贵之处在于,周太傅别出心裁、匠心独运地将周派独创的双重嵌套画法运用其中,表面看,画的是一派山水,可在山山水水之下——” “咳咳,”周荣突然打断了徐飞,并给管家使了个眼色,示意屏退屋里的下人,然后十分热络地对徐飞扬了扬手,示意请他上座饭桌,带着一脸亲近笑意道: “徐飞,看来你所言非虚,对我的画作确实用心啊。我最喜欢和你们这些年轻人讨论画作了,来,咱们边吃边聊,哈哈哈哈。依你看,那幅画的山水之下,是什么?” 徐飞受宠若惊,喜形于色地重重谢过了周荣的邀请,欢欢喜喜地坐上了饭桌,有些飘飘然地继续说道: “承蒙周太傅不弃,晚生也就班门弄斧了!那幅画的山水之下...依我看,仍是山水,只不过,不再是泼墨写意的笔法,而是规规矩矩、一丝不苟的写实画法,对!细致入微的写实!” “哗”地一声周荣手里的筷子滑落在地,而他一脸的笑意顿时凝滞住了,瞳孔骤然一缩,鼻翼不由自主地微微颤动。 徐飞见状,确认自己的大胆分析还真说中了,心里十分自鸣得意,连忙替周荣又递过来一双筷子,不忘笑吟吟地添了一句: “怎么样,周太傅?晚生确实对周太傅的画深有研究吧!其实晚生在初审中所作的画也是模仿周太傅的笔法,晚生想着能不能——” “吃菜,吃菜。” 周荣接过了徐飞递过来的筷子后,才意识到自己方才失态了,徐飞方才说的话早已半个字也听不进去了。他从饭桌上最贵的一道菜品里夹了一筷子亲手送到了徐飞的碗里,勉强凑出笑意问道,“徐飞啊,你确实是个不可多得的好画师。连我多年前的旧作都能留意地这么仔细,那幅画在你手里吗?” 徐飞丝毫没有注意到周荣漆黑的瞳孔里闪过一丝凌厉,接过周荣亲手夹的菜后并不敢吃下去,笑岑岑地说道:“周太傅这般抬举,晚生实在惶恐!这么好的画晚生无福独占,我是在一个药师家里看到的。” “药师?”周荣的手里已经暗暗攥紧了拳头,从牙缝里生生挤出了这两个字。 第二十七章 艳溢香融最撩人 “我是在一个叫京墨的女药师家里看病时无意中看到的,”徐飞看了看周荣夹给自己的菜乃是一块鱼肉,便一五一十地回道,“那位药师可是位神医呀!我肠痈复发的时候差点去见了阎王,多亏她妙手回春,现在也是遵循她的医嘱,沾不得半点鱼腥。所以,还望周太傅见谅,您亲手夹的鱼肉,晚生恐怕无福享用了。” 周荣在心里默念了几遍“京墨”这个名字,眼里的一片漆黑越来越浓,他顿了顿,看向徐飞,又带着一脸平易近人的干笑,道:“徐飞啊,画馆画师里,你是最有眼力见、最有能力的。从春满楼我就看出来了,我周荣是不会放过任何一个人才的,初审的结果马上就会公布,你且回去静候好消息吧。” 徐飞一听这话,立马从椅子上跳了起来,匍匐跪地,对周荣磕头不迭,千恩万谢道:“周太傅知遇之恩,徐飞没齿不忘!” 周荣嘴角撇起一抹冰冷的笑意,接着目光亲切地盯着徐飞交待道:“但是记着,今日你登门拜访之事,越少人知道,对你我都好。你明白么?” “明白、明白!”徐飞笑得合不拢嘴,磕头磕地比在庙里烧香拜佛还虔诚三分,又对周荣搜肠刮肚地说了几句好话后,才踌躇满志地回画馆去了。 徐飞走后不久,府门外又“蹬蹬”疾步小跑进来一个人影,府兵们见了皆毫不阻拦、纷纷让行。 “郡马爷!”来者是个衣着上佳的小厮,一双鼠眼滴溜溜地闪着光,一到堂上就扑在了周荣脚下,急匆匆地呈上了一个精美的木盒。 周荣瞥了这小厮一眼,又淡淡地扫了他献上来的木盒一眼,便不言不语地扭过头去,继续夹菜吃饭,不愿理睬似的。罗管家在一旁忙乐呵呵地接过了木盒,对小厮道:“佟子,回去告诉郡主,郡马爷午膳过后自会享用。” 佟子偷偷瞥了一眼只顾低头吃饭的周荣,咬了咬牙仍是鼓足了勇气似的说道:“郡、郡马爷,郡主问您,什么时候回郡主府,郡主已经备好了——” “告诉夫人,这些天画馆审画抽不开身。”周荣撂下筷子,斜了佟子一眼,顿了顿,又补了一句,“等忙完了这一阵,我便回去好好陪她。” 佟子一听,总算向郡主有个交待,连忙高兴地叩首告退了。罗管家把木盒摆到了桌上,揭开了盖子,里面飘出一阵热气蒸腾的香气,“郡马爷,郡主亲手做的,每次送过来都让佟子疾驰过来,生怕冷了,您快趁热吃吧。” “不用尝也知道。”周荣举起手边的茶盏浅啜了一口,眼睛抬也不抬一下,淡淡说道,“又是茶糕。就算做的人不腻,也该问问吃的人腻不腻。” 罗管家又稍微往周荣眼下推了推糕点盒子,堆了一脸笑意说道:“虽然每次都是茶糕,但里面的——” “先放到一旁去吧。”周荣无意听罗管家说完,便觉这盒茶糕颇为碍眼似的。 罗管家只好悻悻地把茶糕盒子从周荣视线之内中移走了,周荣夹菜的手忽然顿了顿,看着下筷的那盘鱼,又想起了什么似的,转头看了看那盒茶糕,眼里攀扯上几多晦暗不明的幽深。 他突然吩咐罗管家把茶糕拿出来摆到桌子上,腾出了茶糕木盒,并耳语交待了几句。罗管家听罢,不禁眉间一缩,探问似的看着周荣,周荣冷冷地点了点头,罗管家领命,默然提起了盛茶糕的空木盒子正要往外走,又被周荣叫住了。 “还有,去查一个人。她的身份、住处、来历,都要一丝不差地给我查清楚!”周荣眉头深凝地疾言厉色吩咐道。 “谁?”罗管家转身问道。 “女药师——京墨。” 这时,堂前槛外忽然送来香风一缕,周荣闻香抬眸,只见门框上有一个娉婷婀娜的人影背光而立,洁白胜雪的一袭烟罗裙裳袅袅飘动,高高盘起的发髻上插满了宝钗珠翠,窸窣作响。 “哟!白姑娘来啦,快请进来坐,我家郡马...我家老爷已恭候姑娘多时了!”罗管家一见来者,忙喜笑颜开地招呼道。 京墨只是目光低垂,对提着茶糕盒子正要出门的罗管家略微点头示意后,便踱着碎步,摇曳生姿地款款走到了周荣面前。她既不抬头,也不开口,只是将一双葱白玉手轻挽腰侧,对着周荣缓缓行了一个女儿礼。虽只此一礼,但配上低眉颔首的娇羞之态,早已带出十分风情、荡人心神。 “果然不愧为‘京都七艳’之首。白姑娘,当真是我见犹怜啊。”周荣的灼灼目光毫不遮拦地落在京墨身上。近看,她脸上一对低敛的小山眉,眉心一点朱红落梅妆,映得她更加姿容胜雪,比在春满楼见到时更加妩媚动人。周荣想起来什么似的,问道,“还不知道白姑娘芳名何字?” “白婉。”一语柔声,宛转如啼。 周荣勾着唇边一抹笑意轻轻叨念了几遍“白婉”这个名字,目光舍不得从京墨身上移开,却往前凑了几寸,更近地细细瞧着京墨,问道:“白姑娘,你为何不肯抬头看我一眼?姑娘颔首时,露出的这对小山眉固然好看,但你的一双盈盈秋水,才是最令周某最魂牵梦萦的啊。” 京墨将周荣的满眼情意尽收余光之中,唇边抿起一抹淡淡浅笑,仍是低眸不语,她缓缓伸出一双柔荑素手,提起饭桌上的茶壶,浅浅斟了一杯后,悠悠奉到了周荣的唇边。至此,她才缓缓抬起一双顾盼生情、秋水涟涟的美眸,脉脉地回视着周荣灼灼的目光,款款柔声道: “婉儿欠周太傅一盏茶。” 周荣顿时明白,这个风尘女子自打进门之后就低眉颔首,娇羞之中似有歉意,原来是一直记挂着在春满楼用茶水打湿了自己的衣衫之事。他枯井一般的心房早已被撩拨起层层柔波,浓浓的笑意也从枯萎已久的眸中溢了出来。 “好个婉儿,难为你有心了,不过——”周荣颇有玩味地看着面前这个既清纯又美艳的女子,目光溜溜地转到了她一抹莹润诱人的朱唇上。 突然,他手臂一伸,把站在他面前的京墨一把揽入怀中,京墨不禁有些花容失色地“啊”了一声,手里握着的茶险些又洒了出来。 她下意识地想要挣脱,却被周荣搂得更紧了。周荣将鼻子凑在京墨的耳后,闭起眼深深地嗅了嗅这缕浓艳撩人的胭脂香,然后在她耳边沉沉低语道:“当日在春满楼你为我献茶时,用的可不是这双葱白玉手。” 周荣抬起手,掐着京墨瘦削而精致的下巴,深深凝望着她的一点红艳朱唇,他咽了咽喉咙,将京墨手里的茶盏接了过来,递到了她的唇边。却见京墨朱唇紧抿,迟迟不肯接过茶盏,周荣眉尖顿时微微皱起:“怎么了,婉儿,你不肯么?嗯?” 京墨暗暗咬了咬牙,扯出了一抹千娇百媚的笑容,朱唇慢启,绣口微张,不得不噙住了周荣递到她嘴边的茶盏。周荣皱起的眉头顿时十分满意地笑了开来,随后,他竟也学着京墨,张嘴衔住了茶盏的另一边,把茶接了过来。京墨以为他总算要仰头把茶一饮而尽了,却没想到这位周太傅平常心如枯井则已,稍一心动,便是色心大起。 他衔过茶盏后,不但没有仰头饮下,而是猛一低头,顿时“哗啦”一声,茶水洒了京墨一身。 周荣含情脉脉地望着强压住惊慌神色的京墨,一脸暧昧地缓缓说道:“婉儿欠周某的何止一盏茶?当日你泼湿了周某一身,这笔账,如何算呢?”说着,周荣就要伸手去解京墨的衣裳。 京墨忙一个转身,从周荣怀里挣了出来,而她最外面的一件云纹薄衫却被周荣顺势扯了下来,紧紧攥在手中,她身上只剩一拢长绢内裳,露出两条洁白玉臂赤条条地垂在身畔。 “嗯?”周荣对京墨的反应有些错愕,十分不满地斜眼瞧着她。 京墨虽早有准备,但还是第一回被男人这般亲昵调戏,而且还是自己不喜欢的男人。她意识到自己这一挣脱对于青楼女子有些不妥,忙挑起如烟秀眉,风情万种地半眯着一双秋水美目来凝望周荣,然后学着曼曼的走姿,风流不已地扭着楚楚细腰,一步一步走到了周荣面前,又稍一转脚,扭到了周荣的背后。 她抬起两条纤细玉臂,从后面轻轻地搭在了周荣的肩头,接着,她慢慢俯身,趴在周荣的耳后,用一种温柔到几乎能挤出水来的声音低语道: “周郎的账,奴家怎敢赖呢?只不过,周郎这回定的三日之约不巧,赶上了奴家月事首日,奴家侍奉不周之处,还望周郎见谅。” 京墨低语时,头上的宝钗珠翠抵在周荣的脸上,口齿里呼出温热含香的气息绕在周荣的耳畔,周荣整个人早已酥了。他转过头,眼神迷离仿佛微醺一般地瞧着京墨,柔声回道: “七日。我等你七日。不过这七日里,我要你日日伴我左右。好么,婉儿?” 京墨心头一颤,却面不改色地笑着答应了下来,犹恐周荣再做些什么自己应对不来的事,想着说些别的来转移他的注意力,她的目光落在了饭桌上那一碟尚有余温的茶糕上,她端起碟子,纤纤玉指捏起一块茶糕,送到了周荣嘴边,掐着嗓子学着曼曼的样子娇嗔道: “只要周郎以真心待奴家,那便一切都好。来,婉儿喂周郎吃口茶糕,以谢今日之罪。” 周荣顿了顿后,笑着张嘴吃下了京墨亲自喂的茶糕。京墨脑海里回响着曼曼的话:勾引男人如临大敌,你退敌进,你进敌退。归根结底,男人绕不开骨子里的一个“贱”字,你若想让他对你心痒难耐,适时适度地退缩闪躲便是,你若想让他对你兴致缺缺,死心塌地地主动逢迎即可。 京墨生怕再给周荣调戏之机似的,逮住话头就随口说了起来:“这茶糕做得好生精致啊。一早听说周郎爱茶,竟不知偏爱到这般地步,仅仅这一小碟子茶糕,就每一块都是不同的茶味,龙井、普洱、碧螺春、秋白露,真是细致考究。” 周荣听京墨这么一说,才把目光转到了以前从来不屑一顾的茶糕上,心里微微动了一瞬,但也仅仅一瞬,随即,他更为惊喜地看着京墨,满目爱怜地问道:“你竟一眼就能认出这些茶味,难道对茶也颇有研究?” 茶是半副药,药师京墨自然深有研究。她又打量了几眼茶糕,慧心一转,莞尔一笑道:“婉儿的一点皮毛研究,哪里比得上制作茶糕之人的心意呢?” “你的一点皮毛亦是可贵。婉儿,你知道么,”周荣看着面前这个聪明地适时、娇媚地适度、进退地适宜的女子,心里的怜爱更添三分,他从腰际取下了随身携带的小茶筒,略顿了顿后,神色平淡地缓缓说道:“你是第一个取走我的茶筒为我沏茶的女子。当日,你真是羞怯又大胆,跳舞就罢了,沏茶也罢了,可你偏偏在沏茶时跳舞,在跳舞时沏茶,叫周某如何不醉啊。” 京墨看见周荣的眼底分明涌起一阵落寞神色,但她也只能视而不见。她拿出一副对春满楼之事再熟稔不过的样子,巧笑倩兮地回道:“周郎谬赞了。春满楼的姐妹们若没这点雕虫小技,又当如何立足呢。” 说罢,京墨在心里不禁对自己轻笑了一句:怎么自己随口胡诌的功夫越发进益,都快赶上那个口齿伶俐的胎记公子了? 周荣忍不住抬起手轻轻抚摩京墨光洁如玉的容颜,她蓦地一惊,但仍是神色自若。周荣的目光从额上的落梅红妆缓缓移到她嘴角两旁的两点妆靥,他情不自禁说道: “新样靓妆,艳溢香融,羞煞蕊珠宫女啊。” 京墨稍一侧脸,躲去了周荣的手,然后似是娇嗔道:“周郎吟的这首写杏花的诗太哀戚了些,奴家更喜欢另一首,‘怊怅有微波,残妆坏难整’。” 周荣一听这青楼女子不但能听出自己所吟之诗的出处,竟回诗回得绝妙,不禁心头大喜:“婉儿高才。好个‘残妆坏难整’,原来在怪我抚摩坏了你脸上如花似玉的精致妆容么?” 周荣见京墨宛转低眉、浅笑不语,心头已被牢牢地攫住了,见京墨露出的雪白双臂凝着如月清辉,惹出心头十分爱怜,他忙解下自己的锦绣外衫,轻轻披在了京墨的肩头。 第二十八章 暗夜初起日沉阁 “大哥、大哥!成了、成了!”画馆一间厢房中突然一人推门而入,欢天喜地叫嚷道。 “太好啦!”徐达连忙把门关上,欣喜不已地压着嗓子问道:“弟弟,这么说,周太傅答应你啦?” 徐飞重重点头,两眼直放光,浑身洋溢着一股子踌躇满志、春风得意之态。 徐达高兴地直拍大腿,笑呵呵地嘴角都快咧到了耳朵根上,重重地拍了拍徐飞的肩膀,激动地眼里甚至闪烁着点点泪光:“咱们徐家小门小户的,如今总算也要飞出凤凰了!弟弟,你坐下,不,躺下!好好歇息歇息!为兄马上出去买些好吃好喝的回来,咱们好好庆贺一番!” “总算没辜负家里对咱们兄弟俩‘飞黄腾达’的期盼啊!”徐飞也被徐达感染地激动又慨叹。 徐达兴高采烈地出门去后不久,还沉浸在喜悦和憧憬中的徐飞就听到一阵轻轻的“咚咚”敲门声。 “哎?怎么是你?”徐飞还以为是徐达一遇到高兴事丢三落四的毛病又犯了,但一开门却见并非徐达。 “徐飞公子深得我家郡马爷青睐。郡马爷一向对自己人呵护备至,心里挂念着徐飞公子赏画、作画十分辛苦,特派老奴来慰劳慰劳。” 来者客客气气地对徐飞笑着说道,并把手里提着的木盒子奉到了徐飞手里。 “哟!有劳罗管家大驾,真是折煞在下啊!” 徐飞见方才在周府还轰赶自己的罗管家此刻这么低眉顺目地登门赠礼,脸上十分有光,更为洋洋得意,接过了木盒子后迫不及待地揭开了盖子。 罗管家恭谨有加地笑呵呵说道:“我家郡马的意思是,今日午膳没来得及好生招待徐飞公子,而且画馆众目睽睽之下,也不方便特地款待徐公子,故而,特备糕点,以表周太傅惜才爱才的心意。” 别说是一盒罗管家特地送上门的糕点,就是周府的残羹冷炙,徐飞也必定引以为豪地吃个干净。徐飞喜形于色,感激涕零道: “还请罗管家代在下谢过周太傅,承蒙周太傅抬爱,徐飞必定唯太傅马首是瞻!” 罗管家笑呵呵地又恭维了几句,看着徐飞合不拢嘴地把糕点盒子拎进去了,嘴角不动声色地扬了扬,溜了一眼见四下无人便转身回府去了。 暮色四合,晚霞细细,好似被一把轻罗小扇扑散了鼎沸喧嚣的白日时光。街上的吆喝声、叫卖声一时淡去,各自回家生火煮饭,以待更为热闹繁华的京城夜色。 循着整座京城的中轴线溯去,在城东地段尊贵处,一座坐北朝南、朱墙黛瓦的府邸巍然耸立,门前左右各置有一尊威震四方的石狮瑞兽,虽日积月累、风雨侵蚀,但仍威势不减。偶有几片枯叶顺着瑟瑟北风零落于门前,安安静静、清清冷冷地躺在由整块上等汉白玉切割而成的台阶上。 这里全无半点市井人烟的纷扰聒噪,只有几队披盔戴甲的精锐侍卫们在门前荷刀行走,把守森严。而格外引人注目的是,在这座地位显赫的府邸门前,竟支着一顶半旧不新的军营帐篷。 帷幔高卷,帐里床榻桌几一应俱全,床头上高悬着一把长约两尺的大刀,由上等钢材锻打而成的刀刃寒光摄魂,锐利锋芒皆敛于金丝缝制的鲨鱼皮刀鞘中,早已无人记得这把积了厚厚一层灰尘的长刀曾在沙场上血刃了多少敌军。 举目环视这十分简陋的帐篷,最纤尘不染之物当数桌上一个大如斗的酒坛子,一日沽三回,酒香绕满帐,哪里有片刻积灰落尘的时候,更何况这大酒坛子还被人昼夜不分地抱在怀里睡觉。 “大将军?大将军?”一个小卫兵推了推牢牢抱住酒坛子,沉沉趴在桌上的人,“兄弟们轮换着吃晚饭去了,将军要不要也吃点去?” “别、别动!”一身酒气的张越恒趴在桌上睡梦正酣,一双因握刀弯弓而长满老茧的手在酒坛子凸起的弧线上不断摩挲,砸了砸嘴,笑着吐露梦话道,“袖娘...袖娘...在你的温柔乡里...我还...还吃什么饭啊......” 小卫兵看着大将军这副老样子,犹恐若真把他从睡梦中吵醒又免不了一顿训斥,便无奈地摇了摇头,悻悻地走出了帐篷吃饭去了。 “三——二——” 一个偷偷低声倒数的声音从红砖黛瓦的墙头传来,他踩着什么东西双臂努着劲攀在墙头,挑着一双细长桃花眼远远地向帐篷里翘首张望,突然,他的眼里闪过一丝熠熠灵光,十分满意地欢喜低语道,“一!果然,张老鬼没从帐篷里走出来,一定又是醉醺醺地睡过去了。” “殿下知己知彼、神机妙算!真不知道又是为了什么您非得翻墙出去,奴才就要被您踩成扁豆子了......”一阵凄惨的求告声从殷澄练的脚底传来。 “当然还是为了正事!小豆子,使把劲儿,还差一点,我就能翻上去了,快点!” 殷澄练话音刚落,小豆子猛一吃劲,刚把他举到了墙头上,他便瞥见墙下一队卫兵列队走过,连忙骑在墙头,低低地趴了下去,墙里面的小豆子仰头一看堂堂皇子鬼鬼祟祟趴在朱墙上的滑稽样子,不禁嗤嗤地笑了几声。 “去、去!”殷澄练偷偷摸摸趴在墙头上仍是倨傲不减,扭过头对小豆子甩着袖子呵责道,“你要是胆敢把本殿下的这件事说出去,我就‘咔’——啊!” 殷澄练刚抬手比划在脖子上对小豆子作了一个抹脖子的手势,便顿时全身一歪,从墙头上栽倒下去了。 “殿下!殿下?” 小豆子吓了一大跳,赶忙压着嗓子从墙里着急紧张叫了起来。 “嘘!” 殷澄练庆幸着方才那队侍卫已经走远,连忙喝止住了小豆子,站起身来,拂了拂身上的土,正了正头上的紫玉冠,捋了捋稍有凌乱的鬓发。打理满意之后,他回望了着这座看似富丽堂皇的府邸匾额上,乃是御笔亲书的三个镏金大字:太子府。 “哎,人生还真是大起大落。” 他收回目光,顾影自怜一般地对着空荡荡的墙外大街,风流倜傥地甩了下头,款款雍容地迈着步子沿着长街走去,黯然垂首,皱着一双剑眉喃喃自语道: “可本殿下却还是这般的玉树临风、英俊潇洒。啧,人生啊!” 话音刚落,殷澄练好像听到身后有什么窸窣细微的响动,猛一回头,却仍空荡无人的街道,但他刚才分明感觉到有人跟着自己似的。 还来不及细望,他瞥见府门前的帐篷里歪歪斜斜地走出来一个醉醺醺的魁梧身影。殷澄练一看是大将军醒了过来,连忙转身加快了步子,往画馆方向匆匆行去,丝毫没有注意到他身后一棵高树上稀稀疏疏的树叶间栖着一个黑影,一道冰冷的眼神紧紧地追着他的脚步。 殷澄练绕到画馆的一处小门,趁着没人注意偷偷溜了进去,正要蹑手蹑脚地上楼,却瞥见转角处站着两个身穿官服之人凑在一起窃窃私语着什么,他忙缩回脚,躲在柱子后悄悄听起来。 “难道,是我的眼光错了吗?” 一个稍微年轻些的声音有些不满地疑惑问道:“周太傅选出来的那些画明明都——” “都如何?又如何?” 年轻的声音被一声年迈低沉的反问打断了,这个声音顿了顿后,淡淡说道: “当年我入翰林画苑时,也是像你这么大的年纪,也是如你这样的眼光。可现在,翰林画苑的太傅换人了,你我的眼光就得换。明白吗?” 殷澄练一听,知道这两人乃是和周荣一起审画的考官,他心里隐隐盼着那个年轻的考官说些什么来反驳几句,但只听到了两人沉默片刻后,踩着闷闷的脚步声渐渐走远了。 殷澄练不禁皱了皱眉,眼神微黯,他不是不知道朝中官场的风气,只是不知道,自姜黎去后,连翰林画苑也不再是个纯粹作画、审画的地方了。 看来今夜是来对了——殷澄练一边在心里自语,一边上楼寻觅考官们审画的书房去了。 暮色渐深,画馆里渐渐明烛燃起,灯火辉煌。待画十三从昏厥中醒来后,睁开眼发现自己已经在画馆厢房中了,他想起前一刻分明和长灵置身京墨的沁园里,京墨正全身贯注地为长灵瞧看眼疾,而自己则旁敲侧击地打听她到春满楼扮舞女的原因...... “长灵,我怎么回来了?”画十三揉了揉昏昏沉沉的额头问道。 “你终于睡醒了!自然是长灵把你从沁园带了回来。” 长灵连忙在桌上倒了一杯茶递给十三,念念叨咕道,“十三少,你说你也真是的,怎么一来了京城就这般贪睡?初审之前睡,初审之后也睡,在画馆里睡,到了人家京药师那里竟然也昏沉沉地睡过去了!” 画十三想起来,他是看到京墨渗着血珠的指腹后才一时惊悸晕厥了过去。他不禁摇了摇头,嘴角扯出一丝无可奈何的浅浅笑意,这个堂堂药师竟然掐住病人的晕血之症,用刺破手指这一招来制服自己,真是个忽冷忽热的古怪女子。 “她,说了什么没有?” “京药师只说到长灵的眼睛十分奇怪,可她也不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再无别话?” “嗯。别的她没再多说什么了。” 画十三凝望着长灵紧闭的双眸,脑海中响起空空道人什么“似目非目、似福非福”的话,不禁墨眉深蹙,陷入了沉思。 良久之后,画十三的思绪被门外突然响起的一阵鸣鼓声打断了,紧接着,伴着鼓声传来一阵高扬洪亮的声音: “初审结果已出,众画师即刻汇聚大堂,明确各自去留。” 去留。 画十三听到这二字心头微微一动,他想起来,当年姜黎决定带他入宫之前,也曾问过他:宫闱之中,比不得墙外自由自在,你年纪虽小,但也该自己决定是去是留,你可愿意随我到宫中的翰林画苑去? 愿意。 画十三还记得自己毫不犹豫地说出这两个字后,一向严厉苛刻的师父脸上漾起了温暖和煦的笑容,欣慰又爱怜地轻轻拍了拍他瘦弱的肩膀,好像拍掉了他无依无靠、孤苦伶仃的命运,但没想到,兜兜转转之后,仍是得失轮转,命运弄人。 这一回,再无人问他愿不愿意,他知道,他必须留、只能留、一定留。画十三眼眸深垂,缓缓打开了房门,站在门中央,看着人头攒动、熙熙攘攘的画师们纷纷赶去大堂一览结果。 长灵紧跟其后,听到画十三淡淡说了一句:“走吧,这才只是第一局。” 第二十九章 沉浮未必有命享 画馆大堂,人头熙攘攒动,对着堂中央一纸黄纸红字的名单发出一片喧哗叫嚷。 “怎么会这样?”几个实力不俗的画师率先发问,三分惊讶压着三分恼怒,但无人回答,只有名单上一个个如镌刻上去的名字岿然不动。 画十三缓缓挪步到人群之前,抬眸望向堂前的一帘黄纸,他的眼神里没有寻找,只是从容无波地淡淡滑过上面一排排如春韭般整整齐齐的名字,接着,他敛回目光,对耳畔传来人群中的叽叽喳喳、不服不忿之声置若罔闻,默默隐入了人群之中。 “哈哈哈哈哈!”几个平平无奇的画师看到名单后,捧腹鼓掌,似喜如狂,欢呼雀跃着跑开了,只剩下一串喜气洋洋的得意之语回荡在众人耳边,“进了进了!我进了!祖宗保佑!老天保佑!” “哼,小人得志就是难登大雅之堂!”几个一向以文人自诩的画师对方才志得意满的张扬之人嗤之以鼻,接着抚袖扼腕,叹气道,“不可能啊,你看名单上,我来来回回扫了不下十遍,怎么连张扬弃的名字都没有?” 众人一听,顿时消停了不少,纷纷重新看了一遍又一遍名单,发现果然如此,不禁疑惑不已。 “他不是画坛前三甲里唯一一个青年才俊么?” “他不是在初审的时候还得到了皇子的金口称赞么?” 隐入人群的画十三听了,嘴角不由轻轻一扯,蹙着眉头看向画功画名的确实至名归的张扬弃。 此时,本就肤色黝黑的张扬弃脸上如同黑云压城,更加阴沉难看。他的眉头凝起一个大疙瘩,如箭矢一般的目光从名单上徒劳无功地扫过一遍又一遍,好像马上就要把那张黄纸砸出一个个窟窿,手心紧紧攥着,方唇紧抿,一言不发。 长灵跟在默默退后的画十三身旁,也看不到黄纸上的成绩究竟如何,只觉得画十三没有半分欢喜和轻松,心里不禁慌了起来,急忙低声问道:“红少,名单上到底有没有你?” 画十三目光黯然地看了看张扬弃几眼,好像有惋惜,也有无奈,轻轻低语回答长灵道:“我一早说过了有十成胜算,半面红当然榜上有名。” 长灵虽然放心不少,可还是不明不白:“可是为什么他们......” “他们都是有足够的画功实力通过初审的。”画十三喃喃私语道,“但在那个嫉贤妒能的人股掌所及之处,容得下平平无奇、庸常碌碌的半面红之流,却绝容不下后生可畏、青出于蓝的张扬弃等人——因为他怕。” “啊!怪不得初审结束时我明明听他们说红少画得那么差,你却一点都不急!倒把我急得跟什么似的...”长灵似懂非懂地挠了挠头,皱着眉头接话道。 一个喊破了音的公鸭嗓顿时盖过了人群中其余的喧嚷嘈杂:“我不知道各位同侪如何看待这份名单,我'江南一笔绝'作为江浙一带画师联名推荐上来的画师,绝对不接受这个结果!” 众人看去,说话之人乃是一个小脑瓜、宽肩膀的画师,他看到初审结果公示名单的黄纸后,一下子炸了毛似的,吓得身边画师连连退让,怒纵一副公鸭嗓叫嚷道:“复议!复议!我代表江浙所有画师要求复议!” “谁人叫嚣?”众人循声望去,一个年纪轻轻的身穿画馆考官冠服之人沉沉呵道。 “考官大人,这个名单请恕在下不服!不单是我,恐怕就是江南所有画师来此,看到这个结果,都难以信服!”公鸭嗓忿忿不平地义正言辞道,“试问,难道大人的眼光就是如此了吗?” 被问的年轻考官正是方才殷澄练偷听谈话的那人,众画师此刻皆翘首以待,这个年轻考官将会搬出什么说辞说服众人。 画十三看到,年轻考官凝眉扫了一众画师一眼后,目光落在了画馆中央挂着的巨画《山河盛》落款上,日久年深,只见“姜黎”之名墨迹褪去,“周荣”二字虽淡犹新。 “放肆!周太傅与我等一众考官经过多日商榷,细加推敲,才决出了初审名单,岂容你胡说八道、扰乱画馆风气?”年轻考官突然目光凛凛地气势汹汹回道。 “大人不必给在下戴高帽,我只是物不平则鸣罢了,我空有一身画功,一没权二没势的,也不知是何方神圣在扰乱画馆风气!”公鸭嗓毫不退缩的样子倒颇有几分破罐破摔的豪气。 “初审从严,既然榜上有名者,自然就有名落孙山者,什么了不得的事?诸位连这点应对浮沉的气量也没有么?”年轻考官经过与老考官的一番交流后,好像转眼就换了人生信条似的,端着一副看透红尘的姿态,咄咄逼人道,“'物不平则鸣'?呵,说得可真好听!当日周太傅对出言不逊的画师处以拶刑时,怎么不见你们替他鸣不平?轮到自己头上了,倒对我们审出来的结果说三道四!此刻若是周太傅在这里,我看你们大气儿也不敢喘一声!难道画馆里大殷的青年才俊竟是一群净挑软柿子捏的势力主儿不成?看来,我还需要去请周太傅过来给各位一一交待审画细节了?” 众人一听到“周太傅”,又联想到大长脸的下场,顿时像霜打茄子似的蔫了。画十三不禁泛起一抹冷笑,这个年轻考官的话既然说到了这个份上,若再有人吭声,就不再是对名单有所异议了,而是变成针对面前这个年轻考官资历深浅的问题了。 就在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时不知该不该再说些什么之际,楼上厢房里突然传来一阵惊吼: “杀、杀人啦!来人啊!快来人啊!” 画十三闻声抬头看去,见到一个小画僮吓得屁滚尿流地瘫靠在二楼的一个厢房门口,勉强抬起的手指向厢房半掩的门里,颤颤发抖着。画十三认准那间厢房后,想到了什么似的,飞快瞥了一眼墙上的黄纸名单,果然,上面“徐飞”的名字也是赫然在目。按照徐飞的性格与追求,公布初审结果这么大的事怎肯错过呢?然而,画十三想起来,刚才从始至终都不曾见到徐飞的身影。 众人见状,纷纷被吸引到了楼上,待推开那扇半掩着的门,所有人都惊呆了。 映入眼帘的是这样一幕:厢房里,一个人像一件毫无生气的狐裘软趴趴地匍匐在桌上,早已断了气,背上插着一个闪闪发亮的西洋小剪刀。而在这具冷冰冰的尸体旁边,昏迷着一个熟悉的珊瑚色身影。 画十三心头一惊,那个尸体不是别人,正是徐飞。他看了看徐飞背上的西洋小剪,又看了看一旁昏迷之人,眉间紧蹙,心道不妙,围观的画师们已是人声鼎沸,顿时炸开了锅一般,画十三毫不犹豫地穿过人群挤了进去,试图用力推醒昏迷的珊瑚色身影。 “殿下、殿下?”画十三见怎么也唤不醒殷澄练,眉头越凝越深,众目睽睽之下,皇子莫名出现在尸体房间,这将置殷澄练于何地? “烂橙子?烂橙子?醒醒!”画十三俯身凑在殷澄练的耳边,焦急地低声喊着这个他十年未闻、他十年未唤的名号。 “嗯...小...小白?”殷澄练迷迷糊糊地半睁开惺忪朦胧的睡眼,嘴唇一开一合,微微嗫嚅着什么,急忙被画十三遮掩过去了。 “殿下!快醒醒,你看看这里发生了何事!”画十三在眼神迷离的殷澄练面前抬手一指,指向了徐飞背上插着的西洋小剪。 殷澄练顿时迎头泼了一盆凉水一般,整个人打了几个激宛如灵,像鲤鱼打挺似的一跃而起,却忍不住叫唤了一声:“啊——好疼!” 画十三见殷澄练抬手捂了捂后脑勺,眉眼疼得挤到了一处去,不禁心里一揪,到底是何人把他打晕在此?而此刻,聚拢过来的画师越来越多,皆对殷澄练指指点点,议论纷纷,眼下的情况摆明了是这位皇子和此桩命案有着莫大的关系。 这时,长灵忽然急匆匆地凑到了画十三身边,低声耳语道:“我刚才听到门外有一个轻功了得的人影一闪而过,要不要我——” “去追,快。”画十三看了一眼黑压压的人群,一颗心紧紧提了起来。 殷澄练从后脑勺突如其来的刺痛中缓过劲来后,看着围观的所有人皆向他横眉冷语,指点议论,他一下子有些惊慌失措,这个平日里只知道斗鸡遛狗的皇子哪里真正见识过人命的断送。他连连对众人摆手重复道:“不是我、不是我啊!” 这时,周荣听到消息后,急忙从画馆背后的周府赶了过来,踩着“噔噔噔”的上楼声,人还没到,惊诧恼怒的声音先震住了众人双耳:“岂有此理!谁人敢在我画馆惹出这么大事?” 众人闻声,众人纷纷跪地行礼,见到周荣风尘仆仆、又急又怒地赶了过来,一腔怒气好像随时能把人烧成灰烬。 “都给我跪好了!既是画馆里出了命案,你们每个人都逃不了干系!听没听清——哎?殿下?!”周荣看到房间里尸体旁站着的人乃是殷澄练,顿时大吃一惊。 画十三瞥见,周荣惊讶之余,还透着几分担心。周荣绝对不会担心殷澄练的安危,那他到底在担心什么呢?画十三心头转瞬闪过一丝疑惑,周荣见到殷澄练出现在此竟是如此吃惊,可如果是小画僮给周府通风报信,他才行色匆匆地赶过来,小画僮为何没通报房间里还有一个分外惹眼、身份尊贵到不容忽视的皇子在场呢?是小画僮粗心大意?还是周太傅不请自来? “殿下!你怎么在这?你怎么在画馆?还在徐飞的房间里?”周荣从人群中穿梭过去,走到了房间里。 画十三听到周荣的话,不禁眉间一跳,回头瞥了一眼徐飞以脸抢桌的死状,心里绕过一丝疑惑。 殷澄练稍微缓了缓,不似方才大梦初醒那般惶惶无措,急忙解释道: “周郡马,本殿下只是来查看初审结果,却不想刚到二楼就被这个画师发现了、哦不,被这个画师邀请了。他非拉着我进屋品茶赏画,还让我亲手写几句评语给他,我还没写完,他忽然就痛苦不堪地倒在桌子上了!然后,我后脑勺突然一凉,就——” 第三十章 命案疑云初蔽月 “荒唐!”周荣厉声打断了殷澄练的话,又扫了一眼跪在地上的画师们,眼珠一转,打定了什么主意似的,诘问道,“殿下所言,漏洞百出啊。殿下若是想看初审结果,怎么看不能看?怎么悄无声息地进了画馆,还来到了二楼?分明是另有所图!” “我,我没有!”周荣话里所指在场所有人皆听得明明白白,殷澄练一时被问住了,他的确是另有所图,他偷偷潜入画馆就是为了找到考官的书房,查看初审结果是否有所偏私,还能在公布之前挽回一二,可偏偏刚到了二楼就被徐飞拦了下来,又偏偏出了这档子事,他该怎么说才不会越描越黑? “你没有?”周荣瞥了一眼徐飞后背上插着的剪刀,眼底分明抹过一丝惊喜,气势逼人地指着尸体问道,“殿下,这把西洋小剪你就不眼熟吗?” 殷澄练这才注意到自己随身携带的纯银小剪刀此刻正直直地插在徐飞的背上,位置直通心脏。 这把小剪刀,还是他母后生前侍弄花草、修剪盆栽时所用的,姜皇后时常会教导那时的小皇子殷澄练: 天生才干犹如自然花草,不修不成、不剪不正。为人慎独自修方能长成大器,为君陟罚臧否方能激浊扬清。 这把纯银小剪,他随身带着就是牢记母后的谆谆教导。可惜,他的臭毛病还是养了一身,也没成就一点大器,一个失势十年的废太子哪里还能妄想为君之道?回想母后之言,或许他做到的也就只有“慎独”二字了,毕竟一直以来,他的身边空无一人。 “皇子牵涉命案,还真是大殷开国以来头一遭啊。”周荣拧着眉头乜斜看向一言不发的殷澄练,“看来,只有等宫里的消息了。屋里不相干的人还不速速退出来!殿下,劳驾移步楼上厢房静候宫里发话。所有人听着,没有我的准许,任何人不得靠近这个房间半步,保持一切原状,静候圣上派人来查明真相。违令者必以凶手同党一并处置!” 画馆里几个壮丁遵命后,肃清了门外众画师,众人皆闹哄哄地作鸟兽散。画十三也被人从徐飞的房间里轰了出来,踏出门槛后,画十三蓦然看到,一队周府家丁后面跟着一个美艳动人的女子,这女子一身轻衫罗裳之外,竟披着周荣的锦绣华服! 画十三眉头紧锁,不禁暗暗吃惊,京墨怎么会出现在周荣身边?而且看她的打扮,仍旧是白姑娘的行头,难道她得以成功接近周荣了?她到底在做什么? 画十三看到,周荣交待完毕后,转身走到京墨面前,把她披在外面的华服拉紧了些,低声问询道:“白姑娘,没吓着你吧?” 画十三深深蹙眉看着被周荣揽在怀里的京墨,咬了咬牙,心道,还有什么周荣这个道貌岸然的老狐狸令人恶心作呕的柔声问候更吓人的? 京墨对周荣轻轻摇了摇头示意自己没事,她的目光却久久落在徐飞房间桌上的一件东西上,直到房间的门被几个壮丁重重关上她才收回了深深思量的目光。她只匆匆瞄了站在门口的红胎记公子一眼,便做贼心虚似的垂下了眼眸,秀眉尖尖蹙起,不敢再多看那双熠熠星眸一眼。 “周郡马,你可要想清楚,今日你在画馆里收押本殿下到底意味着什么!”殷澄练正被画馆壮丁半请半押地带走,他回过神来,忽然意识到在这个节骨眼上,他快要发霉生锈皇子的头衔也该派上点用场了,正色说道:“周郡马最看重\'颜面\'二字,又是半个皇室中人,难道不知道你这么做是在打谁的脸么?” 周荣略微错愕分毫,突然,耳边响起了一片“铿铿锵锵”的甲胄刀剑摩擦之声。循声望去,一队气势汹汹的精锐部队正从画馆门外一拥而入,门槛眼瞅就快被踏成平地,整座楼也被震得摇摇欲坠,待铠甲生光的士兵们站定排列整齐后,一个摇摇晃晃的魁梧身影出现在了门框上。人还没站稳,先有一段十足醉醺醺的酒气萦绕入楼,一开口便是力拔山兮气盖世的威风凛凛: “谁敢动我家殿下!” “张老鬼!”殷澄练看到来者,顿时眼前一亮,好像挨打受欺负的孩子终于见到了撑腰的人,轻蔑示威一般对周荣扬了扬眉尾。 “张将军,今日画馆出了一宗命案,澄殿下难逃干系是有目共睹的。宫里还没发话,张将军就如此兴师动众地冲进我这小小画馆,难道还要强行带走澄殿下不成?”周荣看到大将军张越恒带兵而至,虽有些心慌但并不示弱。 这个昔日曾伴先帝戎马半生、如今沉迷于饮酒寻欢的大将军,这么些年一直被圣上安排把守旧太子府,实则是在软禁废太子殷澄练的行踪。一代大将落得个门郎下场,守着一个早就被废的顽童太子,只剩下沉迷美酒和女人,日渐消沉,与朝中一干人事早已落落寡合,就算手握几百精兵,但出师无名、毫无用武之地,也只是虚张声势罢了。 “我奉圣命,守护殿下,十年如一日,寸步不敢离。”张越恒字字铿锵,就是在繁华昌盛地语气平平,也能叫人听出沙场点兵的昂然气势,“他既被人稽留于此不得回府,我自带兵前来相护。殿下一日不回,将士一日不退。” 殷澄练越听越觉得不对劲,直到看见张越恒把支在太子府门口的行军帐篷都搬了过来,一时真是哭笑不得,着急地喊道:“张老鬼!谁要你在这打地铺啊!你快带本殿下回府去才是正事!” “哦?可以带你走的吗?”张越恒愣了一下,“殿下,对不住,方才急着带兵过来,没想那么多。” “......”殷澄练差点“噗”地一声后仰过去,气得他被敲晕的后脑勺传来阵阵疼痛。 周荣看到将军的行事风格原来如此,悬着的心一下落了下去:“大将军既然想在这里守着殿下周某也管不着,楼上还有几间厢房,将军大可不必屈居于那顶半旧不新的帐篷里。” “让他住着!他就喜欢那顶破帐篷。”殷澄练最不喜欢张越恒行事一点建设性都没有,只知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的逆来顺受,明明都带兵赶过来了,带不带走他还不是几句话的事?殷澄练置气似的跟着画馆壮丁老老实实上楼去了。 画十三看见殷澄练还是这副一见熟人便什么都抛诸脑后,一点都沉不住气的小孩子脾气,不禁轻笑着摇了摇头,转而留意起这位张大将军来。他看到,张将军交待了常伴殷澄练左右的小豆子几句话后,又特地派了几个精锐士兵到二楼去牢牢把守住发生命案的那间厢房。 小豆子追上殷澄练后,画十三隐约听见他大概是在提醒殷澄练这个翻墙逃跑的高手,这次一定不能偷偷离开画馆,不然反倒落人口舌,只需静等宫里消息云云。 画十三不禁感叹,这个酒鬼一般醉醺醺的张将军心里倒是清如明镜,并不含糊,有这样的人陪在殷澄练身边,他的嘴角攀上了一抹不易察觉的笑意。 周荣临走前,也注意到张越恒派兵将徐飞的房门死死守住了,他对罗管家低声吩咐了几句,才携京墨离开了。 画馆顿时归于一片死寂,没人敢接近徐飞房间半步,唯恐惹祸上身。大约过去了一个时辰,正值张越恒出去沽酒的空当,一个人影忽然大大方方地走向了徐飞房间,张越恒的几个手下正要阻拦,却被来者客客气气递过来一壶茶,饮罢皆昏昏沉沉睡了过去,这个人趁四下无人之时,从房间里拿走了一个东西,便匆匆忙忙离去了。 不久之后,又先后有两个人影偷偷潜入了徐飞的房里,看到门口张越恒的手下昏得昏、睡得睡,既疑惑又庆幸。 “是谁?”一个温柔的女子声音在徐飞房间角落里低声响起。 “难得,在这么不吉利的命案现场,还能偶遇佳人。”画十三认出了女子的声音后,从帘后的暗影中款步走了出来,低语道,“在下不知京药师竟医痴至此,连一具已经冰冷的尸体还想着起死回生么?” “我听不懂你说什么。”京墨挂着一脸浓妆,静静隐在暗处倒像是画在屏风上的美人,装作一脸淡定地反问道,“画馆画师们皆对此地避之不及,唯恐惹火上身,怎么公子你倒敢出现在这里?就不怕被错认成凶手吗?” 京墨心里忽然闪过一个念头,她来的时候门外的侍卫都被迷晕了,会不会就是这个古怪公子做的?而且,不惜冒着风险来到这里的人只有两个目的:查案和消灭证据。这个公子有什么理由调查徐飞之死?难道,徐飞的死和他有关? 画十三见京墨演起戏来倒是十足的倔强认真,连此刻在这个只有他和她两个活人,外加一具尸体的房间里,她也不肯放松半分。他缓缓走近了她,问道:“那么白姑娘呢?堂堂春满楼\'京都七艳\'之首,到这里来干什么?” 画十三想起,京墨出现在画馆全是因为她与周荣的关系,她千方百计接触周荣到底是为了什么呢?她特地来此,难道只是为了查明徐飞的死因吗?会不会,她是在替周荣做事? 两人皆心照不宣地默默退后半步。画十三打量着徐飞的尸体,京墨徐飞的桌子附近上下寻找着什么。 画十三看着认真翻找的京墨,率先开口打破了二人间的沉默,他凝视着京墨的眼睛,不容置疑地说道:“我来这,是为我的朋友。” 京墨看了看徐飞的尸体,以为画十三口中的“朋友”指的就是徐飞,她轻轻“嗯”了一声,继续闷头翻找。 “你在找什么?”画十三的目光随着京墨蹑手蹑脚的身影四处移动,看到她突然俯身从徐飞的脚下拾起了什么东西。借着微弱的光亮可以看到,她拿在手里的似乎是一小块食物碎屑,比从耗子洞里掏出来的残渣大不了多少,倒是难为她心细如尘。 “你比我来得早。有没有看到桌上一个茶点木盒?”京墨蹙眉凝眸久久打量着手里的一些渣滓,她记得,她随周荣刚到命案现场时,分明看到徐飞的桌上放着一个眼熟的木盒,这也是她此刻在这犯险的原因。 “木盒?”画十三扫了一眼室内诸物,低眸略略思量,“看来,有人比我们捷足先登,迷晕了门外的侍卫们,带走了你要找的东西。” 京墨停下了寻找,微微吃惊地看向画十三:“门口的人不是你迷晕的?” 画十三不禁哑然失笑,摇了摇头,看向京墨捡起来的食物碎屑,问道:“木盒里盛着的是这个吗?” “很有可能。”京墨秀眉浅蹙,“或许这个就是让徐飞一命呜呼的毒药。” “可是,徐飞不是中毒而死。”画十三一脸笃定地淡淡说道。 京墨见他如此笃定从容,好像很有把握似的,一时惊诧不已,不禁往后退了半步,抬眸低声问道:“你怎么知道徐飞不是中毒死的?” 第三十一章 蛛丝马迹如何见 画十三指了指徐飞插着的西洋小剪,回道:“这把小剪乃是纯银所制,若是吃了有毒的食物而死,这把剪刀不会光洁如新。看来,你找的那个盒子里所盛的是另一种食物。” 京墨眼波一动,恍然大悟地看向画十三,她顿了顿后,又疑惑不已地蹙眉问道:“可是,凶手怎么知道徐飞不能吃——” “噓。”画十三听到门外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脚步声,一个耳熟的沉沉嗓音低声响了起来: “把他们都弄醒,圣上派的人马上就要到了。” 京墨闻声,正要急匆匆地开门出去,被画十三一把拦了回来。 “你现在这样出去岂不是被他们逮个正着?”画十三听到门外又响起一串气势不凡的铿锵脚步声,他拉着京墨紧紧靠在门后,静听屋外动静。 “哈哈哈,圣上派来查案的果然是深受隆恩盛宠的应大人,周某有失远迎了。”周荣的声音哪怕笑时也是阴沉沉的。 一个颇带几分趾高气昂的陌生声音朗声回道:“周太傅客气了。此案牵涉皇子,别人来查圣上也不放心啊。” 画十三听见二人客套寒暄了几句后,周荣突然压低了嗓子,十分熟稔地说了句“有劳应兄了”,便要开门进来。 此时,画馆里的画师们早就闻声凑过来看热闹了,黑压压地围了一大片,人声骤起鼎沸喧嚣,宛如平地惊雷。 京墨见状,正要挣脱画十三的手躲进里屋帘幕后面去,却被画十三攥得更紧了。 “快放手。他们眼看就要进来了!”京墨心虚又焦急地低声说道。 画十三紧贴着房门一侧的墙壁,一把将京墨揽入了他的左臂,轻声低语道:“怎么这么冒失?留在这,别出声,等他们进来后我们悄悄并入人群。” 京墨听到他第一句话时,慌里慌张的心就莫名安定了下来,乖乖蜷在他身旁,后背紧紧贴着冷冰冰的墙壁,屏气凝神地静静等着屋外的众人开门进来。她突然感觉到紧贴冰冷墙壁的后背涌起一股暖流,有人把温热的手心直直摊开,隔在了她的后背与墙壁之间,真是个热热乎乎的肉垫子。 她有些惊讶地抬头望向画十三温柔又清亮的眼睛,背上感受着他掌心传来的温度,她一时慌了神,急忙从他的眸中移走视线,将头垂得低低的,令他无法看见她双颊羞起的两片酡红。 突然,房门一下子洞开,京墨身子微微一颤。她不知道他们待在这么明显的位置会不会被发现,毕竟就是进屋之人一回头一转眼的事。画十三察觉到她的担心,左臂收得更紧了些,将她揽得更靠近他的胸口。她听到他的心跳均匀而从容,就像寂寂长夜里街尾传来不疾不徐的一下一下打更声。听着听着,她心里突然不那么怕了,甚至在一瞬间忍不住胡思乱想起来,到底会发生什么事才能让这个古怪公子心跳加快?又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才让他在眼下危情时仍然从容如旧? “我数三声,你往人群后面走,我往前走。”画十三看着挤进屋里的人越来越多,低声对京墨说道。 京墨轻轻点了点头,他感觉到胸口摩挲了两下,好像怀抱着一只乖巧可人的猫,连倒数的语气都忍不住更加轻柔、更加和缓,直到看着京墨顺利钻到了人群末尾,他才放心地抿起一抹笑容,款款转身,悄无声息地踱步到了人群之中。 此时,殷澄练也大摇大摆地被人半押半请地带了过来。当殷澄练看到周荣身边站着一个森然肃穆的大臣时,玩世不恭、倨傲不屈的神色顿时弱了三分,皱眉问道:“应大人贵人事忙,不为父皇分忧解难,怎么到画馆来了?” 应承昭斜了殷澄练一眼,鼻中闷哼一声,好像薄唇上的一抹胡须都在轻蔑地撇了撇这个落拓皇子,他看着徐飞的尸体目不斜视地说道:“皇子牵涉画馆命案,京中一时满城风雨,圣上急召本官与关大人来此调查详情,好回禀圣上。澄殿下以为,人命事小么?” “哎。生活待我真是不怀好意啊。”殷澄练一脸无奈地翘了翘眉,唏嘘道,“本殿下说过了,我只是在今天碰巧来到画馆,碰巧撞上这个画师,碰巧被他请进房里——” “碰巧他死在了你面前?又碰巧尸体身上插着你的小银剪刀?”周荣嘴角轻撇,挖苦嘲讽着,还不忘翻起旧账来,“殿下,你可还记得,这个徐飞是什么人?” 殷澄练有些不明所以,徐飞不过就是个画馆的小画师,顶多是个见风使舵的势利眼,怎么周荣问得这般煞有介事? 应承昭抢先急着问道:“怎么?澄殿下与徐飞早有过节不成?” 一旦应承昭说起案情相关的人事时,他身后跟着的一个墨绿色纤纤身影便开始奋笔直书起来。 “喂,你们不要乱说啊。应大人奉父皇之命来此,这案子还没开始查呢,就掐住本殿下不放,一上来就不由分说地将我当作犯人审讯。难道应大人平日里都是这样为父皇做事的吗?”殷澄练的语气中带有十足凛然威势,不过,听的人可未必吃这个过气皇子的一套。 应承昭不置一词地轻轻笑了笑,示意周荣继续说下去。周荣别有深意地娓娓道来:“初审当日,澄殿下就曾现身捣乱,周某请也请不走,这个徐飞曾有口无心地说了句'名不正则言不顺',殿下便以为是在针对他,还讽刺徐飞不用画画了,单凭言语功夫就能通过初审。殿下,你说你犯得着和一个小画师较劲吗?” “竟还有这档子事?”应承昭拿出十分吃惊的语气,若有所思似的点点头,口中念念有词道,“皇子与死者早有过节在先,加之皇子为人素来顽劣不驯,故而......关大人,都记下了吗?” 应承昭颇为客气地转身问询站在他身后秉笔直书的墨绿色身影,一个冷淡清零的女子声音回道:“嗯。天瑜都记下了,一字不落。” 人群中的画十三听到这句话后,突然如五雷轰顶一般站也站不稳了,浑身震颤不已地默默退步,似乎想一路退到不存在这个墨绿色身影和这个熟悉声音的大漠中去。 “你这小姑娘,'刷刷刷'地乱记些什么啊?应大人信口开河你也不分青红皂白了么?”殷澄练气呼呼地一把夺过了关天瑜握在手中的笔,颇不耐烦地解释道,“还要我说多少次?徐飞的死和我没有半点关系,本来我们好端端地吃着糕点喝着茶,他突然就痛苦不堪地趴了下去,我也被人打晕了!” “澄殿下,快休得胡闹!关大人乃是大殷史官,一根笔杆子担的是'家国天下',书的是'人心历史',连皇上都没说过令关大人辍笔!”应承昭正色厉声说道。 “把笔还我。”清清冷冷的声音再度响起,惜字如金地对殷澄练字正腔圆道。 殷澄练望着面前这个眉清目秀的女子,她的脸色比白皙略显苍白,眸色也极淡,一头秀发由一个墨玉青金冠挽成一个庄严肃穆的发髻。整个人因为在不见日光的高高宫墙里闷得久了,一身墨绿色的史官服也像是漫上了一层淡淡青苔,让人很容易联想到这样一个画面:幽辟处可有人行,点苍苔白露冷冷。 “大哥哥,把笔还给小瑜!”两个稚嫩如春笋般的声音从低处冒了上来,异口同声地仰着小脑瓜对殷澄练眼巴巴地伸手讨要。 “光风、霁月,没你们的事,一边去。”关天瑜语气虽冷,但却轻柔不已、怜爱有加地把两个刚过膝盖高的小孩子领到了她的身后。 关天瑜毫不客气地从殷澄练手里拿回了史笔。一时间,殷澄练被这个女史官和她'随身携带'的两个小孩子搞得莫名其妙、一头雾水。 人群中的画十三远远望着这个清冷寡淡的女子,心里有什么东西“轰”炸开了,紧接着,百般滋味绕上心头,他想走,但眼看殷澄练要被他们定罪论处,这个落魄皇子哪里遭得住这么一出? “喂!” 这时,画十三听到一个轻而又轻的熟悉声音在人群外唤他,他回头一看,原来是京墨在喊他,而且她还在比划着什么手势,伸手从空中捞了一下送进嘴里后,捂着肚子皱眉瞪眼,最后吐了吐舌头,两眼翻了过去。然后她又换了一副正经神情,伸出一根手指,指了指画十三。 画十三明白,她在告诉他,他是唯一一个能说出徐飞真正死因的人,她的一对楚楚秋波甚至在鼓励他去揭露徐飞真正的死因。 他特地潜入徐飞房中调查线索,何尝不是想还惹事小霸王殷澄练一个清白?可是现在,如果他露面,就相当于置身于关天瑜的目光之下,他不知道,她能否认得出这个消失了整整十年、脸带半面胎记的旧人。 应承昭已经被殷澄练干巴巴的无力解释磨没了耐性,一口咬定徐飞之死从动机到现场,都直指殷澄练,便要派兵拿下殷澄练,移交刑部处理。这时,忽然听到门外传来一个中气十足的声音: “且慢!” 众人望去,一个铠甲歪歪斜斜、发髻蓬松凌乱的魁梧身影倚刀而立,直指应承昭的鼻子,劈头盖脸地说道:“皇上派个文臣过来,不是为了让你们在这里信口开河、胡编乱造的!若拿不出证据来,本将军今日绝不让任何人碰殿下一分一毫!” 殷澄练望着门外威风凛凛的大将军,不由心头一热,一双桃花眼止不住熠熠闪光起来,心道:不愧是落魄皇子府上的潦倒将军,真像个护犊子的老妈子啊。 “张将军还是老样子啊,和当年一样的冥顽不灵、食古不化。”应承昭一副世事洞明的样子乜斜着张越恒,雍容说道,“文臣如何?武将又如何?今日我奉圣命,皇子涉案已是显而易见,张将军有证据说皇子不是凶手么?我还没问看守太子府的张将军,皇子是怎么跑到画馆来的?” “你!”张越恒脑子不差,看事情也分明,只是嘴皮子功夫差得不是一星半点,被应承昭几句话就噎得死死的,难以应对。 “我有证据。”一个从容不迫的声音划破僵局,翩翩公子从众人半信半疑、惊诧不已的一道道目光中款步穿梭行过,走到了尸体的旁边。 第三十二章 却是水落石未出 “你?” 殷澄练和周荣难得异口同声地一致发问。画十三扫了一眼殷澄练一脸比听到张将军再也不喝酒了这种事还惊讶十倍的表情,在心里不禁一瞬间就对他默默翻了十多个白眼。这个以前惹祸全靠画十三背锅的小白眼狼长大后还真就变成了大白眼狼,几个时辰前他晕倒在徐飞屋里是谁把他唤醒的?居然转眼就把画十三忘了。 画十三心道,烂橙子,你我有算账的时候。只不过,和你的账清清楚楚,他日一壶洗尘酒就有算得明白的时候。可是,和她的账就一言难尽了。 画十三特意侧了侧身子,转过了下巴,背对着站在应承昭身后的女史官,挡过了那道似乎有所波动的目光。他动了动喉咙,故意哑着嗓子恭谨有加地说道:“回殿下、诸位大人,在下也是画馆一员,与死者徐飞也颇有交情,故而斗胆说几句陋见,或可有助案情进展。” “呵,看来周太傅的画馆里还真是人才辈出啊,还有这等毛遂自荐来为本官分担案子的俊才。”应承昭根本不把面前这个文文弱弱的胎记公子放在眼里,轻蔑问道,“这位小生,你是觉得案情进展不顺吗?” 周荣对眼前这个胎记画师颇有几分印象,但觉得他既不是张扬弃那等才华横溢之辈,又非徐飞这种奉承巴结之流,一时摸不清楚他突然站出来到底是什么意思,是否对自己有利,便连忙顺着应承昭的意思,摆出一副诚惶诚恐的样子接话道: “哎哟,应大人哪里的话,圣上既然特地派您来查案,自然是信得过大人。谁不知道兵部尚书应大人在皇上心里乃是何等地位?您来查案,周某都不敢妄言半句,唯恐搅扰应大人的英明决断,这个画师不懂事,是周某没管教好,我这就派人把他带下去,以免耽搁大人查案。” 画十三心道,这两个老狐狸真是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容不得别人插嘴半句。周荣话音刚落,门外就窜进来几个人高马大的周府家丁要将画十三问拿带走。人群之外的京墨见此,不禁心头一慌,她没料到画十三还什么都没说竟就被这样处置了。 “查案?应大人倒是查啊!这又不是在朝堂上,不用专挑正事前放个文绉绉的响屁——先声夺人!这个年轻人刚才不是说他有证据吗?就让他说!谁敢押他下去,就休怪本将军的刀不长眼了。” 张越恒中气浑厚的粗砺声音一下子就震慑住了押着画十三往外走的几个外强中干的家丁,他提起手中大刀往门上一横,刀未出鞘就已有徒手拦江的泰山气势。画十三看着眼前这位横刀怒目、似醉非醉的张将军,颇有几分受宠若惊之感。 应承昭多年深受盛宠,已是何等的气焰嚣张、趾高气昂,哪里禁得住张越恒毫不客气的一番粗言秽语,登时吹胡子瞪眼地喝到: “张越恒!你说话干净些!本官念你多年不登朝堂不会好好说话,便不与你计较,可你也别仗着自己的将军身份胡作非为!你要知道,圣上——” “圣上派你我是来查案的。”应承昭身后传来一个沉静如深潭的声音,关天瑜清冷如清霜秋月的目光淡淡滑过了应承昭和张越恒,最终落在了被家丁钳住背对着她的公子身上,“二位都是文臣武将中的翘楚,怎么就不能平心静气地听这位公子把证据说出来呢?难道,要天瑜在史书上记下一笔将相不和的笑柄么?” 听了这话,应承昭不得不偃旗息鼓,为了这么个小小的命案、小小的画师,惹得皇上不快就真是得不偿失了。应承昭铁青着脸,示意周荣家丁放开画十三,让他有什么话都一股脑说出来,不过,听与不听就自当另说了。 画十三转过身来走到了尸体旁边,但对女史官仍是以背影相待,他将嗓音压得又低又哑道:“证据就是徐飞这个人。” 满屋的人顿时闹哄哄地议论纷纷起来,应承昭冷冷地哼了一声,不厌其烦地问道:“没证据就老老实实退下去,徐飞这个死人还能说话不成?” 画十三不急不躁地缓缓点了点头,接着,他向徐飞的尸体俯身靠近,悠悠抬手,面不改色地一把拔出了插在尸体后背的小银剪,举在众人面前,所有人看了看剪子上斑驳着暗红的血污,又看了看趴在桌上尸骨未寒的徐飞,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一时噤若寒蝉。 “此剪短小,从后背入,并不足以刺入心脏,但徐飞若不是被这把剪刀一击致命,那么必会在濒死之际拼命挣扎,可举目屋内,除了桌上颇有凌乱之外,没有任何打斗的迹象。” 众人随着画十三所说,打量了屋内的情况,发现桌上地下都确实工整如常,并无异样。应承昭不以为意地闷哼了一声:“这有什么?说不定凶手杀人之后把屋里重新整理了一遍呢?” “然后再把自己打晕,乖乖在此等着被人发现吗?”画十三温文浅笑道,“应大人此言恐怕不是在开澄殿下的玩笑,而是拿自己的判断开玩笑。” 殷澄练见画十三面对炙手可热的大臣仍能不卑不亢地谈笑自若,不禁对这个他口中画功平平的丑画师刮目相看。殷澄练又看到应承昭并不好看的脸色,忍不住偷偷“嗤嗤”笑了几声。 画十三对正要发作的应承昭恭敬有加地拱了拱手,说道:“大人,请仔细看看徐飞背上的伤口。” 应承昭压着怒气草草扫了一眼,皱着眉说道:“伤口怎么了?除了血还有什么特别之处?” “大人明察秋毫,蹊跷之处恰在于伤口上的血。”画十三抚袖指着伤口上的淡淡血痕,目不转睛地说道,“大人不觉得这血太少太浅了么?一个人若死于利器外伤,而且伤口如此靠近心脏,必定血流如注、一片殷红。” 说到这里,画十三突然喉咙一滞,顿了顿,脑海中不由自主地浮现出了十年前雷公峡悬崖边上的一幕画面,腾空划过的长刀穿过了一个人的胸膛,一时鲜血如注、喷薄而出,刀下的人尸骨已寒,幸存的人热血难凉。画十三太清楚,一个活生生的人命丧之时到底能流多少血。 众人按着画十三的说法看向徐飞的伤口,发现果然血痕清浅,皆嘀嘀咕咕地窃窃私语起来。 “你的意思是,徐飞不是死于这个剪刀?”应承昭沉着嗓子对面前这个半路杀出的白衣公子说着,此话一出,旁边顿时有人腾起一道凌厉的目光死死咬住了画十三。 众人看到,画十三并不急着回答,而是从徐飞趴倒的桌子上摸起了什么东西,举在了眼前。 “如果在下没有猜错的话,这个,就是徐飞致死的真正元凶。”画十三字字铿锵坠地,砸在了所有人的耳蜗里,他余光里瞥见人群之外,京墨一直观望着他的进展。 应承昭将信将疑地从画十三手里掐起了一撮已经碎成渣滓的食物,细细瞧了瞧,拧着眉头道:“这个是,什么糕点残渣?” 画十三眼眸微敛,把手举到鼻下闻了闻,并示意应承昭也嗅一嗅糕点渣滓的味道。 应承昭拧着眉毛,动了动鼻翼,摆出一脸疑惑不解的样子,说道:“这个味道,怎么有点腥臭?” “不错。正是鱼腥味。”画十三的目光从迷惑不已、一头雾水的众人脸上滑过,也从人群外默然静立的京墨身上滑过,缓缓说道,“我与徐飞识于钟鼎轩时,他便是吃了饭馆里的招牌熏鱼而肠痈复发,当时已经昏死过去了,幸而饭馆老板及时请来药师救治,才把他从鬼门关拉了回来,并留下忌食鱼腥的医嘱。” 周荣听到这里,心头恍然一动,暗暗记下了原来这个小画师似乎也知道京墨。应承昭瞥了周荣一眼,眉头越拧越深,顿了顿后,边思量边对画十三说道:“你的意思是?徐飞是吃了带鱼腥的糕点而死于肠痈复发?” “是。”画十三眼眸微动,仍是没有直接说出京墨的名字,继续道:“知道这一点的人少之又少,查起来应该不难。但澄殿下无论如何是不知道这个的,而且,依据殿下的地位和性格,怎会对徐飞动用如此心机?” 应承昭缄默了一阵子,然后恨铁不成钢似的给周荣递了一个眼神,周荣神色有些悻悻的,但转眼就无比自然地说道:“这个画师说的,却有几分道理。也没准是徐飞自己吃错了东西,才闹出这么一档子事。” 殷澄练看着应承昭无话可说的样子,不禁喜上眉梢,比斗赢了蛐蛐还快意三分,他冲应承昭扬了扬眉,故意说道:“应大人若仍执意认为人是本殿下杀的,不如即刻把我收押天牢,反正没证据证明我有罪,也没证据证明我无罪不是?大人行事作风如此的话,想必父皇也会对大人刮目相看呢。” 应承昭如鲠在喉一般被嬉皮笑脸的殷澄练呛得说不出什么来。只见殷澄练喜笑颜开地又去问应承昭身后的女史官:“关大人,方才这个公子分析的,你都记下来了吗?” “一字不落。”关天瑜的目光久久落在这个说起话来条分缕析、头头是道但却一直背对着她的白衣公子,她犹豫了一下,但难掩眼底闪烁的微光,她的声音平静如水:“不过,还不知道这位画师的姓名是哪几个字。” 画十三听罢,心头颤了又颤,好像有什么无形的重物压得他背脊难以挺直,他不得不缓缓转过身来,只是在心里寄希望于左脸上的半面胎记。她,大概不会认出来吧? 画十三对关天瑜深揖一礼,恭谨客气地回道:“在下无名无姓,因脸上生有半面暗红色胎记,故打小便名曰半面红。” 而关天瑜只是低眸继续执笔而书,没有再对画十三多言半句。此刻,人群外的京墨看到画十三看向这个宫里来的女史官的眼神后,总觉得有些不舒服。 “小瑜,你怎么哭了?”围在她膝下的两个小孩子里叫光风的最知道体贴疼人,他感觉到有几滴滚烫的液体从史书后面滴落了到他的小手背上,不禁仰头细声问向关天瑜。 第三十三章 似明未明耿耿夜 关天瑜以史书掩面,挡住了她的神情,只听见书后低声回道:“没。风太大,迷了眼。” 另一个叫霁月的小孩子最机灵活泼,每次他说些气人话之后,关天瑜不知要用多少个“童言无忌、童言无忌”来安慰自己,到后来,霁月说错话后,他自己都会用“童言无忌”外加一个撒娇的拥抱来挽回关天瑜的心。此刻,他噘着小嘴嘟囔道:“小瑜,屋里的风有这么大嘛?” 画十三距离关天瑜不过半尺之近,近到他能听到两个小孩子的细语,近到他能看到史书后面遮掩的那张十年不见的皎月般的容颜上,有一滴一滴的泪珠悄然滑落,就好像沸腾的热水倒在了他结痂的伤口上,不痛,只是很麻。他不得不咬紧了牙根,狠狠地咽了咽喉咙,压抑住所有奔涌上来的情绪,若无其事、十分正常地站在原地。 他知道,她到底是认出来他来了。 因为她不是周荣、不是殷澄练,她是小瑜,是他们还在娘胎里时两家就共饮一口井、共吟一首诗的小瑜。她是和他一起经历过那场家破人亡的战乱流离的人,也是后来和他一起走入高不可测的宫墙之内的人。她是他那些年一直保护和陪伴的人,也是他这些年一直愧疚和耿耿于怀的人。那么她呢?当今大殷唯一一位女史官可还是当年的机灵鬼小瑜?还有,此时她带在身边的两个小孩子又是她的什么人呢?他记得,这些年他在大漠里一直托进京的商队打探她的消息。安好、晋升、未嫁,是他十年来年年不落所听到的最安心的几个字。 画十三犹豫着该如何掩人耳目地和关天瑜说上几句话,这时,黑压压的人群外突然横冲直撞地闯进来一个脱缰野马般的人影。 “我的亲娘嘞!瞎了眼的老天爷啊!我们徐家这是造了什么孽啊?”一阵山崩地裂般的哭嚎顿时充满了徐飞的整个房间,徐达大概是从外面就听说了消息,一进来站都站不稳,一下子就扑在了徐飞冷冰冰的尸体上,整个人不可遏制地抽抽嗒嗒的个不停,简直如五雷轰顶一般。 “我的弟弟啊!老天怎么这么不长眼呐?我下午这才刚出去买些好吃的好喝的庆祝庆祝,怎么我一回来你人就、就不在了啊?这他娘的让我怎么办啊?”徐达也不管什么大官在场,更不怕众人笑话,放开了嗓子嚎啕大哭。 对于内心深处的人,画十三从来不吝掏出最浓厚最切切的深情,可对于只有利用价值或者连利用价值也没有的不相干的人,他早已学会了冷眼漠视、无动于衷。所以,当众人都为徐达凄凄惨惨戚戚的哭嚎声同情不已之际,他出奇冷静地抓住了徐达话里一闪而过的重点,语气温平地问道: “庆祝?你们兄弟俩要庆祝什么?” 画十三听见徐达说下午便出去置办酒水菜肴了,可初审的结果是晚上才出来的,莫非他们早就知道了什么? 徐达唾沫横飞、涕泗横流地哭着喊着道:“庆祝我弟弟终于得到了周太傅的青睐啊!他前两天还一直念叨着什么‘周太傅画里有画’,画画画!都是什么他娘的狗屁!弟弟啊!是大哥对不起你!都怪我,非要你入京来做出个成绩来,都怪我!我该死!他娘的我该——” “哎?徐达、徐达?醒醒!醒醒!” 众人看到徐达悲恸过度之下,气急攻心,突然就昏厥后仰过去了,骤然惊起一阵慌乱,也没能完全听懂他乱七八糟的一番话。 画十三听罢,眉心顿时十分警惕地深深蹙了起来。徐达说的话虽然上句不接下句,但稍一细想,徐飞在晚上公布初审结果之前就能如此自信地庆祝他博得了周荣的青睐,以他画功庸常碌碌的水平和平平无奇的背景,他必定是在私下里有所行动。但徐飞一没钱二没势的,而周荣这人对待捞不到足够实打实好处的人向来都是眼睛长在头顶上,爱搭不理的。能让周荣不得不给徐飞一种“本太傅对你青眼有加”的错觉之原因只能有两种:利诱和威胁,以徐飞的情况来看,前者远不够格,很有可能是后者,而且,徐飞似乎对给周荣所造成的威胁浑然不知,他才会有濒死前的暗自狂欢。 那么,到底是什么样的威胁呢?画十三脑海里十分敏锐地暗暗回想着徐达所说的那句“周太傅话里有话”,怎么就话里有话了?听起来不但不通,而且此言对周荣也算十分得罪了,徐达虽然是个口无遮拦、冲撞鲁莽的大嘴巴,但还不至于耿直愚蠢到当面对一个高高在上的人说:你话里有话。 话里有话、话? 画十三蹙着眉梢暗自思量,却望见京墨似乎对徐达的话反应很大,她秀眉浅凝,眼帘低垂,花瓣一般的上唇正轻咬着下唇,冥思苦想的样子好像陷入了比画十三更甚十倍的困惑当中。 一旁站着的殷澄练脑子也不是榆木雕的,他牢牢掐住了徐达话里提到的周太傅,挑着一双剑眉,以三分戏谑三分质问的口吻对周荣道: “原来周郡马对这个徐飞画师青眼有加啊?可真是眼光独到!瞧把这兄弟俩高兴的,大下午的就想着庆祝呢。” 明眼人一下就听出了殷澄练话里似有所指,不禁不言不语地齐刷刷看向周荣。 周荣见殷澄练得意洋洋地反咬一口,心中早对他咬牙切齿,可表面上又得神色自若,即便偷鸡不成蚀把米也得耐着性子好言好语地回道: “这个徐达都已悲恸过度地昏厥过去了,脑子早就不清不楚了,说得话哪里能相信呢?殿下可不要在关大人面前含血喷人,周某可受不起这等玩笑。” 殷澄练看着此时并未动笔记录的关天瑜,不禁有些疑惑和不甘心地问道:“关大人,怎么现在我说什么你不记了?方才倒是心如铁石地奋笔疾书个不停!” 关天瑜淡淡地扫了没事找事的殷澄练一眼,语气平淡到近乎冰冷地回道:“奉命记录案情,殿下此刻已与案子无关,说出的话不值一记。” “你……我……”殷澄练被这位也不知是实在过了头还是高冷过了度的关大人猝不及防地呛了一大口,向来伶牙俐齿的他一时语塞,心里憋的闷闷的。 画十三看见殷澄练满脸写满了对关天瑜的不乐意,心里不禁甚觉好笑,这个有时聪明机灵地跟个人精似的泼皮皇子,有时净学没长大的小孩子一样气鼓鼓地钻牛角尖。竟没听出来关天瑜这话其实是在向着他,不记他的话是因为他与案情无关,也就是说,这条人命与皇子殿下再无牵涉了。 画十三抬眼望向低眸静立的关天瑜,心里不禁翻起一阵温热,她记得殷澄练是他曾跟她提过无数次的“烂橙子”,所以才对这位澄殿下出言提醒。可他的心转眼也从温转凉,因为任他如何久久凝望着她,关天瑜就是不肯抬眸半寸,甚至微微侧了侧下巴,不愿看到他似的。 她心里对他,到底恨难平。 这时,画馆楼下突然传来一阵“哐哐当当”铠甲砸地的声音,众人闻声望去,发现张越恒带来把守画馆的精兵们纷纷放下手中的长刀,摘掉头上的盔甲,像在沙场上接受检阅一样隆重而驯服地对门口来人俯首行礼,看得众人一愣一愣的,因为从门外走来的人分明人一身暗紫银灰的雍容华服,整个人看起来是个气宇轩昂、风采儒雅的中年男子,文而不弱、俊中有威,宛如对邀朗月的秋夜苍竹,何至于让这群曾经叱咤沙场的精兵如此大礼相待? “参见宣远大将军!” 满堂骤然响起一句慷慨激昂的参拜之声,颇为豪壮。来者广袖一挥,“哗啦啦”一阵铠甲摩挲之声,众士兵们齐刷刷起身挺立。 应承昭见到来者不禁眉心微微一跳,张越恒眼里昼夜不分的醉意分明退了大半。在场位高权重的几位率先对来者作揖行礼道: “参见宣王殿下!” 来者此时正款步走入画馆,他却在画馆大堂中心撑起的一顶陈旧破烂的帐篷面前止步,看向人群中的一个人,一开口便是中气十足的飞流瀑石之声: “好个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张将军,许久未见,别来无恙啊。” 这位大臣口中的宣王,也就是士兵们口中的宣远大将军,乃是当今皇上的三弟,殷元勋。这位王爷人如其名,早年随先帝四处征战,积累功勋无数,前半生大抵是从战火纷飞的沙场上摸爬滚打活下来的,后来先帝去世之后,大殷换了另一番局面,除了偶有大战需要他亲自带兵出征外,他皆蜗居府上,闭门谢客,在繁华帝都之中修庐种竹,一心讨个清净。 “有劳王爷惦记。”张越恒收起了长刀,不冷不热地回道。 应承昭却满腹狐疑地急着问道:“不知王爷大驾光临,本官有失远迎,还望恕罪。敢问王爷一向深居简出,怎么突然大驾光临在这小小画馆?” 应承昭言语间端的好一副官架子,在王爷面前仍趾高气昂地自称“本官”而非“下官”,也就是这位闲云野鹤的宣王并不在意这些,云淡风轻地说道: “冬意渐浓,闲云庐百木凋零,本王本来要去城东看看云南新运进京的一批冬竹,路过此地,听说澄儿又惹事了,便顺道进来看看,怎么应大人和天瑜也在?” 应承昭微微颔首,无甚恭谨地回道:“原来如此,王爷的闲云庐确实投入了不少心思啊。我二人是奉圣命,来此查明案情的。” “哦?查得如何?”宣王边说,边走到了关天瑜的身边,好似已经十分熟稔的样子。 关天瑜脸上常年冷若冰霜的神色见到宣王后才稍稍缓和了些许,她将方才记录下来的几页史书呈给宣王看了几眼,恭敬有加地回道:“大略查清了死者死因,确与澄殿下无关。” 宣王凝眸看毕史书后,不禁抬手指了指上面的字,问道:“这个半面红是何人?” 画十三向前移了半步,恭谨地深揖一礼,回道:“回王爷,在下正是画馆里的一个小画师,半面红。” 宣王笑逐颜开地拍了拍画十三的肩膀,赞许有加地说道:“画馆里果然有不少的青年才俊,这个年轻人不但有条分缕析的聪明才智,更有仗义执言的不凡勇气。多亏了这个半面红,才还澄儿一个清白,可真是长江后浪推前浪啊,应大人,你说是不是?” 应承昭自知方才一上来就对殷澄练盖棺定论有些心虚,也不敢反驳什么。 画十三被宣王这么一夸,众人的目光顿时齐刷刷地投向这个不知不觉已经当众露过几次脸的胎记公子身上,也包括人群末尾的京墨。不同的是,京墨的一双秋波里盛着的是欣慰和为他高兴的欢喜。而这次,看向画十三的,终于也有那位自始至终不曾正面画十三的女史官,两个人四目相对,望穿整整十年岁月,一时皆恍了神。 “天瑜,你们,认识?”宣王似乎感觉到二人的神色稍有一丝异样,一时众人皆等待着这两个人的答复。 画十三顿时敛回了目光,定了定神,目光穿过人群落在了遥遥相望的秀眉浅蹙、秋水微澜的京墨身上,她也同样等着他答复,他与关天瑜是否相识。 第三十四章 当时只道是寻常 “王爷抬举了,在下本是山野之人,哪里认得这位女大人。”画十三对关天瑜客气地拱手笑了笑,但关天瑜仍是以冷漠报之,不多看他一眼,不多搭一句话。 宣王见了,十分善解人意地笑着说道:“天瑜就是这个冰山脾气。半面红,此次画馆初审沸沸扬扬的,你过了没有啊?” 画十三不禁打从心眼里对这位和蔼又温厚的王爷疑惑起来,他彬彬有礼地回道:“晚生不才,侥幸过了。” “周太傅好眼光,选出来的果然都是青年才俊。你们好好准备,本王先告辞了,复试的时候本王再来凑热闹。”宣王言笑晏晏地说着,又转身看向殷澄练,亲切温言道:“澄儿,你可真是净给张将军惹事,既然命案确与你无干,一道回去吧。” 殷澄练满脸是压也压不住的玩世不恭,他翘了翘眉,正要回话,却被直来直去的张越恒抢先说道:“宣王殿下要去城东,我们要回城南,并不顺道。” 宣王脸上如沐春风的笑意依旧,但眼底闪过一丝幽暗不明,他走到张越恒身前,语气低沉感伤地说道:“这么多年了,你还是不肯像一起驰骋疆场时喊我一声‘宣远大将军’。” “宣王殿下,终究是宣王殿下。”张越恒目光如钢看着宣王,每一个字重重落地。 “皇叔,张老鬼喝多了就这个德性,你别计较。只是他把这画馆搞得乌烟瘴气的,还得整兵收帐,收拾收拾,一时还走不开。”殷澄练乖觉有礼地帮他口中又愣又倔,不是棒槌、胜似棒槌的张老鬼解释道。 “我正好要带光风、霁月去城东买些东西再回宫,我随王爷同走。”关天瑜拉着两个小孩跟宣王一道离去了,画十三目送她头也不回地消失在门框外。 一场热闹渐渐止息,众人纷纷散去,周荣派人把晕倒的徐达带到别处妥善照顾,又和应承昭窃语了几句,便皆离去了。 画十三心中回想着关天瑜决然转身离去的那一幕,好像无声地诉讼他当年的突然失约,他的心头不禁隐隐作痛。有些人的默默转身,对有些人来说就是震耳欲聋。 城东、城东…… 画十三突然灵机一动,想到了什么似的,眼里的黯然伤神褪去了大半,疾步从画馆里冲了出去。他走得太过匆忙,丝毫没有留意到身后浓妆艳抹之下的京墨失落怅然的目光。 此时,馆外已是夜浓如墨,凉风细细乱翻着画十三的衣角,他从画馆走到了城东的街道摊子,这十年间他独自去过许多地方,可从没像这次这样期待又慌张。 城东夜市繁华熙攘,人声喧腾鼎沸,卖红薯的卖胭脂的卖首饰的卖古玩字画的,吆喝一声接着一声,织成一片。 画十三被人群挤得东斜西歪,他冲一个地方努力翘首张望着,不知道为什么,他总觉得她一定会在那里,他如千山一叶,从人潮人海中飘摇飞向她,只是,叶落归根只消一季,他却花去了人生中最好的十年。 “小瑜,是我。” 画十三在集市最边缘处的一个面具摊子前停下了,这里人迹渐稀,灯火幽暗,但他一眼就认出了摊子前戴着空白面具的女子。 这个摊子,是会他和关天瑜小时候最喜欢来的地方,那时他们总会把摊子上花花绿绿、千奇百怪的面具戴在脸上一个一个试个遍,然后他只挑一个空白面具买走,她什么也不买,惹得老板烦透了这一对小孩。 此刻,画十三站在带戴着空白面具的关天瑜面前,耳旁回响起当年摊子前总有两个稚嫩娇柔的声音在对话: “小白哥哥,你为什么老是喜欢这种一点图案都没有的空白面具呀?” “空白的,就可以让我随心画上我喜欢的图案了。” “切,知道啦知道啦,小白哥哥画画最厉害,你最喜欢的图案是什么呀?” 当时少年,青涩如梅子,呆呆地看着笑靥如花的总角女孩,不好意思说出什么话来,只是反问道:“怎么每次来小瑜一个面具都不买呢?是不喜欢吗?” 精灵一样的女孩眨了眨如暗夜星彩般的大眼睛,笑盈盈说道:“我才不要戴面具呢!不过,小白哥哥喜欢这里,小瑜也喜欢。” 谁说往事无声?若忘了,倒省心。画十三收回思绪,忍住心头五味杂陈,说道:“小瑜,我知道你怨我当年失约,可这十年来,我一直挂念着你在京中的境况,知道你在宫里安然无恙地成为大殷第一个女史官我才放心了些……” “女史官?”画十三身后响起一个稚嫩清脆的声音,“小瑜,这个人是不是在叫你啊?” 画十三心头一惊,闻声回头,看到关天瑜正拉着两个小孩子静静站在他的身后,她看到画十三也微微吃惊,但玉颜之上,如秋月秋霜的冰冷淡漠始终不改,随即利落转身,好像不愿意多见他半刻。 画十三见她毫不留情地转身就走,急忙出言阻拦道:“我失约确有苦衷,你当真不肯听我解释吗?” 两个小孩子扯了扯关天瑜的衣角,她疾走的脚步停了下来,微微侧了侧头,对身后的胎记公子淡淡说道:“夜色已深,晚半刻宫门就要关了。” “小瑜,你给我半刻时辰也不行吗?” “别再叫我小瑜!”关天瑜猛地转过身来,光风和霁月头回见到一向冷静淡漠的她发这么大脾气,吓得差点抱在一起哭出来了。 关天瑜终于肯直视无碍地盯着画十三的眼睛,她明明有积压了太久的千言万语想要当面和他说,可现在,却只能淡淡地说一句:“如果当时你来了,这道宫门如何管得住我?” “我现在回过来了。” “可你已不再是你,我亦再也走不出那道宫门!一切都晚了。” “等我回宫。” 关天瑜微微一怔,随即唇边扯出一抹苦笑,她摇了摇头,带着光风、霁月消失在街尾的浓浓夜色之中。 画十三缓缓收回了追也追不到的目光,心里暗暗下决心,他不论如何一定会通过画馆复审,才能名正言顺地进宫,才能给当年或被人遗忘或被人铭记的人和事一个交待。他低眸思量间,恍然想起了什么似的,蓦地转过身去,却发现身后空无一人,一个空白面具被随手撂在了摊子上,他拾起面具凑在鼻下嗅了嗅,上面除了残留着一抹浓烈馥郁的脂粉香外,还夹杂着一缕淡淡的药香。 “糟了。” 画十三举目环望四周,除了远处有如织的人潮,别处没有任何熟悉的身影,他转念想到,沁园离此处只隔了一条街,心里更加涌起一番波澜。他踏着幽暗的月色往画馆走去,心里闷闷地自语道,都怪这夜色,黯然无边,令他竟没看清,刚才戴着空白面具的女子一身装束分明是舞姬扮相的京墨。 “红少!你跑哪儿去了!我回来后到处都找不到你!画馆里的人都说你被谁谁谁请去吃茶了!”长灵一听到画十三回来了,担心不已地焦急询问。 “没什么,我只是出去走了走。长灵,你出去这么久,要追的人想必有了消息,说来听听。”画十三进屋后,紧紧地合上了门。 “我…我跟丢了……”长灵挠了挠后脑勺,紧紧拧着眉头回道。 画十三有些难以置信地问道:“是何人,竟能在长灵的手里逃之夭夭?” “此人轻功十分了得,在闹市中飞檐走壁像一阵风似的,根本没有一个人能觉察到。我跟到城中心繁华地段,就跟丢了……” 若论轻功,元涅山的空空道人说第二,天下无人敢称第一,长灵筋骨精奇,武功上面更是青出于蓝,多年为画十三办事,从来没有过这等失误,画十三不禁渐渐蹙起了眉心。 “据你所说,是在众人涌入徐飞房间时你听到这个身法不凡的人匆匆离去的?”画十三看着长灵十分肯定地点了点头,顿时想起了他和京墨潜入徐飞房间后,在众人进屋时趁乱悄悄溜入人群。他顿时明白了什么,眉尖越蹙越深: “这个人,恐怕之前一直潜在徐飞房中。对了,殷澄练。” 房间中的徐飞自然不值得这等高手出动,只剩下那个糊里糊涂被打晕的倒霉皇子。画十三不禁心头一揪,难道有人在针对殷澄练?他一时想不出什么头绪,又细细回想起徐飞之死,耳边一直回响着徐达在昏迷之前说得莫名其妙的那句话: 周太傅话里有话。 周太傅…话里有话…话? 画! 画十三猛然一惊,急忙问道:“长灵,徐达此时身在何处?” 长灵不明所以地讷讷回道:“徐达?听说晕倒后被周太傅派人安顿到别处了,他怎么了吗?” “糟了。”画十三的眉心越凝越深,他一直奇怪,周荣到底为了什么会对徐飞投以青眼,现在一想,恐怕就是徐达没头没尾的四个字: 画里有画。 “长灵,你马上去找徐达,刚过去没多久,周荣不可能这么快就把他转移到别的地方。翻遍画馆你也一定要把他带到这里来,他是唯一一个知道徐飞之死真正原因的人,晚了片刻,恐怕这兄弟俩就要在地下聚首了。” 听了画十三忧心不已的交待,长灵急忙准备出门去找人,临走前,长灵又想起了什么似的犹豫了一下。 “怎么了?”画十三鲜少看到长灵这个办事干净利落的直肠子还有迟疑的时候。 “长灵想起来刚才追踪那个神秘人时,有个细节,不知道该不该说。” 一向心比胃大的长灵能发现的细节,也不知还算不算细节。画十三急忙问道:“什么细节?” 长灵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巧的香囊,递给了画十三:“这个香囊是从神秘人身上掉下来的。” 画十三细细打量着香囊,颇为生气地说道:“这么重要的东西怎么不早告诉我?长灵,你什么时候有了自己的小心思不成?” “十三少!长灵对你的心天地可鉴啊!”长灵十分委屈地垂着头,砸了砸嘴继续说道,“这个香囊的味道,很像一个人,不过我也不敢肯定,毕竟很久没见到他了。” “谁?” “长机。” 长灵神色复杂地说出了这个许久不曾提起的名字,画十三不禁大吃一惊,一双墨眉蹙得更深了。 第三十五章 余波未了事未昭 元涅诸峰中,有一名曰艮山的低矮山窝。山中一户长姓人家生有两子,长子性格机敏深沉,幼子天生心少三窍,故全家对幼子着意爱护有加。 某日,痴顽幼子在山下悄悄窥视林中猛兽以学其四肢并用的走法,却险些被猛兽一口断送了性命,幸得一个神神叨叨的白袍老道出手相救。 白袍老道非要拉着他算命,说他骨骼精奇,乃是传独门天机之道的不二人选,便死活要收他做弟子。 从此,小长灵便跟着元涅山空空道人习武修炼。后来不知怎么,家中的长机也找到了元涅山上,从山脚一路三跪九叩地到了山顶,学着空空道人的习惯在树上倒挂了三天三夜,绞尽脑汁投入空空道人门下。 “我听空空老道说,长机极擅机巧之术,至于轻功剑术则不过尔尔,如果你所追之人是他,应该不至于追不到吧?”画十三蹙眉疑惑地看着长灵,继续问道,“对了,长机这些年在何处历练?择主何人?” “我也奇怪,方才的人绝对不是长机,可我不明白怎么会落下长机的香囊。”长灵皱着眉头,费解地抓了抓后脑勺,一边回想一边答道,“下山后,我北上大漠,他直入京城,好像是跟着朝中某个位高权重的大臣,我也不清楚。” 画十三不禁陷入了思量,口中却不忘半认真半玩笑地打趣长灵:“跟着我这个没名没姓的布衣,委屈你了。” 此时,幽幽夜色浸满城,冷月西移,斜斜地倾泻在城中心一处非富即贵的深宅中,一道黑影婆娑闪过,钻进了一间幽深无光的黑屋子里。 “啪!” 一记耳光如晴天霹雳般平地而起,黑屋深处传来一个阴沉如晦的女声十分不满地呵责道: “冒冒失失的糊涂东西!知不知道你惹了多大的祸?脑子被狗吃了不成?谁让你用这么卑劣的手段嫁祸给他?竟还惊动了宫里,你!你个废物!” 说着,怒气冲冲的女人冲着进屋的灰衣人狠狠的又掐又拧,但灰衣人像生了根的木头一样纹丝不动,不喊疼,也不退步,只是深垂着头,咬紧了牙关。打人的女人足足宣泄了半刻钟才渐渐收回了手,幽幽地看着灰衣人默然不语地静立不动,这女人突然又缓缓抬起了手,和蔼而温柔地攀上了灰衣人的脸颊,轻轻抚摩着: “疼么?” 方才挨打时像钉子一样定定地杵着的灰衣人此刻却不禁退了半步,仍然低着头,无视浑身火辣辣的痛感,轻启咬紧的牙关:“不疼。” 怒气渐渐发泄出去的女人开始变得分外温柔,拉着灰衣人坐了下来,柔声细语得说道:“我和你义父让你跟踪他这么多年,这一下就打草惊蛇了,我难免忧心如焚,小雀,你不会怨我吧?” 灰衣人急忙摇了摇头:“义父义母养育之恩深如山海,今日小雀做错了,理当受罚。” 女人点点头,转身拿出了一个镶金缀玉的精美药箱:“这瓶,是活血化淤的药。” 灰衣人十分熟稔地接过一个紫玉镏金的小药瓶,略略欠身谢过了她。 “经此一事,他府上的管控应该更严了,这个泼皮想必会消停好一阵子。这些日子,你先不要去管他那边了。”女人在暗处吩咐道。 灰衣人似乎有些紧张:“那我该做什么?” 女人把华贵考究的药箱盖子合上,对灰衣人指了指盖子中心雕花镂空的一个朱红色大字: 秦。 灰衣人会意地点点头,临走前,不由关切地问道:“义父身体可好?” “老毛病。每年入冬以后,他的寒症便从双手蔓延到了心肺。”女人款款转身,渐渐走入了比黑更黑的阴影里,身后留下一句幽幽回荡的话:“不过他受得了。这些年,他还有什么忍不下的?” 已经到了凌晨,漫漫冬夜,醒着的人总会羡慕恬然安睡的人,羡慕那份心无挂碍的安宁静好。 画十三望着跳动的微暗烛火,仍在屋里等着长灵回来,也不知他能不能带回安然无恙的徐达。 “咯吱”一声房门悄悄开了一道缝,长灵把被打得一身惨相的徐达扛到了画十三的面前,画十三的眉头这才缓缓舒展开来。 长灵伏在画十三耳边轻轻说了句“馆后周府”,画十三好像一点也不惊讶,他低声问道:“徐达知道他是从哪被带过来的吗?” 长灵摇了摇头,画十三放心似的点了点头。这时,徐达从榻上颤颤巍巍地坐了起来,定了定神后看清了屋里的熟人,带着哭腔道: “半面红!他娘的老子到底做了什么孽啊!刚才有个人把我脑袋一蒙,从一个阴森的地方带到一个阴森的地方,对我一阵拳打脚踢,非让我说出弟弟是怎么死的,我他妈要是知道,还能放过凶手吗?” “嘘。” 画十三看了看徐达鼻青脸肿的样子,满意地看了看长灵后,又朝大嚷大叫的徐达翘着眉溜了门外一眼:“你再大声点,我也得被你拉着去黄泉见徐飞了。” 徐达愣住了,不敢再瞎扎呼,咽了咽口水,瞪大了眼睛,问道:“半面红,你这是什么意思?到底是谁、为了什么,对我下手?” “为了什么你还不清楚吗?”画十三淡淡地扫了徐达一眼,“打你的人,不是问得一清二楚么?徐飞之死,除了你,恐怕没人知道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如果你是凶手,会不会杀人灭口?” 徐达恍惚了一下,却仍是不明不白:“可是,我真不知道凶手是谁啊!如果我知道的话我还不——” “但你一定知道什么线索,比如,徐飞死的那天,可有什么异样?我记得,你曾提起了周太傅。”画十三目不转睛地盯着徐达,不疾不徐地循循善诱。 徐达这下不似冲进徐飞屋里见到弟弟尸体时那般冒失鲁莽了,毕竟,在他眼里,周荣对徐飞的青眼都来自于他们的重礼行贿,如何说得出口?徐达转了转眼珠子,支支吾吾道:“没、没什么,我们是想庆祝弟弟有望进入复审……” 画十三不耐烦地垂了垂眼,起身打开了房门,对着徐达面无表情地说道:“看来徐达兄弟这一身伤受得不够重啊,竟还没醒悟过来眼下你命悬一线的处境。既然你不肯坦诚相待,在下有意相帮,也是有心无力了。不过你放心,念在相识一场,将来若有不测,我会为徐达兄弟收尸的。” 画十三这三言两语说得平淡如水,却如千寻飞瀑一般在重重砸在了徐达心头。徐达想了想自己晕倒在徐飞命案现场之后一醒来就在一个阴森逼仄的地方,而且又被人蒙着头带出来暴打一顿,浑身伤痕累累还隐隐作痛,不由得十分惶恐后怕。看着画十三站在门边做了一个送客的手势,徐达更是死死趴在榻上不敢腾挪半寸,他哭着脸哀求道: “半面红,我在京城就你一个朋友了,我们兄弟俩也信得过你,我把我知道的一五一十都说给你,但你能不能——” “我留你在这里,保你性命无虞。”画十三听到“朋友”二字时,不禁在心里泛过一抹冷笑,他掐住的正是徐达那点贪生怕死的小心思,问道,“你先回答我,‘画里有画’到底是什么意思?” 徐达没想到画十三最先问的居然是这个在他看来无关紧要的事,他坦白答道:“好像是一幅京药师的画,弟弟说那幅画是周太傅早年所做,别的就不知道了。” 画十三脑子里“嗡”了一声,顿时想起了他第一次去沁园重金请京墨矫容画胎记的时候,他无意中瞥了一眼的画。怪不得当时他心里对那幅画有一种熟悉但不亲切的异样感觉。 画十三的脑海里好像一下子涌入了很多思绪混作一团,也好像原本郁结于心的疑惑交汇贯通了。片刻之后,他“腾”地一声站了起来,要往沁园去,这时,门外传来了轻而又轻的“咚咚”叩门声。 徐达如惊弓之鸟一般缩了缩脖子,惊慌失措地看向画十三,画十三皱眉想了想,不管门外何人,不管是不是为了自己,徐达都绝不可以暴露踪迹。 “从西窗钻出去,顺着画栋爬到楼下的空厢房中等我消息。”画十三不容反驳地低声对徐达交待道。 徐达虽一身淤伤,但并未伤筋动骨,加之他怕稍一暴露就有性命之忧,火急火燎地从窗子里一跃而出。 画十三依稀听见门外之人似乎下意识地五下、五下地计数,打开门后,映入他眼帘的人果然是京墨,只不过,她一身舞姬扮相,美艳不可方物,手里似乎还拿着一幅画…… 周府上,彻夜难眠的周荣急得茶也顾不上喝下一口,他对急匆匆走进来的家丁问道:“人呢?” “回郡马爷,还是没找到。” “废物、废物!人关在柴房里锁得死死的,煮熟的鸭子怎么还能飞了?”周荣气得牙床直打颤。 “继续去找啊!一旦看到,当场了断他!”周荣咬牙切齿地交待道,“罗管家,叫你去找的人如何了?” “回郡马,沁园人去园空,据附近百姓说,这个京药师最近好像出远门行医去了,而且她在百姓中颇有声望,也不好直接带兵闯进去……”罗管家知道周荣的反应必定不会好看,他的话音越来越弱。 “也是废物!一个小破园子都查不明白!怎么偏偏我找京墨时她就不在?”周荣焦急又气恼,“女药师你们找不到就算了,连一个瘫痪多年的人怎么也没找到?” “回郡马,我们已有眉目了。只是春满楼看似出入随意,但有几处地方把守地死死的,相信不日就可悄无声息地抓到郡马要的人。” 周荣听罢,这才稍稍满意,怒火渐熄:“若真能把他抓来,你们重重有赏!” 周荣一向的作风都是只罚不赏,听了这话堂上家丁皆纷纷叩首。周荣又幽幽问道:“白姑娘呢?昨天徐飞的事一定吓坏了她。” “许是回到春满楼梳妆打扮去了,昨晚已经交待姑娘中午要和郡马一起用膳了。”管家笑着答道。 周荣看着东方破晓的鱼肚白和周府对面灯火阑珊的画馆,便起身前往画馆去了。 第三十六章 一朝踏翻前尘浪 “是你?”画十三看到京墨后,连忙扫了她身后四周一眼,还好此时晨曦微薄,所有人都在熟睡着,无人发现,他急忙请她进来。 “我该如何称呼你。”画十三打量着她手里的画,颇为客气地淡淡问道。 “怎么称呼与你无关。你只需要知道,我是友非敌。”京墨敛去眸中的种种情愫,冰冷而理智地说道,“正如公子是‘半面红’还是‘小白’,亦与我无关。” 一个美艳女人冷静又疏远的样子,很难不叫人心头怦然一动。画十三定了定摇曳的心旌,现在已经可以肯定昨夜在城东街口戴着空白面具被他错认为关天瑜的人,正是京墨,而且,他与关天瑜的一席话,想必已一字不落地被她听去了。 “你来这里,就不怕被周太傅发现吗?”画十三也不知道为什么先问起了这个。 京墨只作充耳不闻,闷声不语地把手里的画递给了画十三,直截了当地说道:“你好歹是个画师,能不能看出来这幅画中到底有什么名堂?” 好歹,是个,画师? 还从来没人对画十三说过这样的话,他心里明明记得,春满楼初审时,京墨曾亲口说过十三郎可是无数女子的春闺梦里人。 画十三没有看画一眼,而是目不斜视地看着京墨的眼底:“你要我如何相信,你是友非敌,你又凭什么相信,我一定会帮你?” “一个原名‘小白’的画师,来到京城后,化名‘半面红’而且以胎记矫容。这个理由,够么?”京墨同样目不转睛地回视画十三。 “你威胁我?”画十三看到京墨冷言冷语、步步相逼的样子,不由有些吃惊,面前的女子和之前沁园里温婉和煦的京药师实在判若两人,难道,这幅画,对她来说竟这般重要么? 京墨似乎十分着急,素手一震,将带来的画展在了画十三的面前,蹙眉说道:“我要赶在天亮之前离开,希望你能尽快把这幅画的玄机告诉我,我已经等了很久了。” 很久了? 画十三按捺住了次要的疑惑暂且不提,先细细打量起这幅画来,如果不出所料的话,此画就是徐达无意中提到的“画里有画”,必定和徐飞之死有着莫大的关联。 当京墨把落款处也展露在画十三眼前时,画十三的脑海里顿时“轰”地一下有什么东西炸裂开来,他瞳孔蓦地一缩,仿佛看到的不是墨痕浅淡的寥寥几字,而是触目惊心的一场血光与死亡。 孝元十年冬月初二。正是姜黎毒发大殿的前三天。 画十三凝视着日期后面的“周荣作”三个字,许多前尘与当下之事在脑海中飞快闪过,纷纭交织。他心里或许会想,徐飞这个人死对了。 “看来,凶手是他。”画十三从落款上移走了目光,丝毫没有注意到窗子外面艰难趴着的身影,落在京墨仍旧冷静无波的眼底,他皱眉疑惑道,“你好像并不惊讶。” 京墨犹豫了一下,决定还是坦白回道:“我随周太傅一起赶到徐飞房间时,看到他桌上明明摆着一个糕点盒子,我认得那个盒子,我初至周府时碰巧看到罗管家拿着盒子出去。事后等我再去徐飞屋里查找,木盒已经不知所踪,只剩下几撮鱼腥味的茶糕残渣。” “呵,又是周太傅惯用的手法。”画十三的目光冷冷地落在画上,嘴角扯出一抹轻蔑又苦涩的干笑。 他记得,当时大殿之上他看到人群嘈杂之中周太傅雍容谨慎地把姜黎桌上的一个什么东西偷偷收走了。消灭证据,杀光证人,周太傅真是深谙其道。 京墨以为画十三口中的手法乃是作画手法,焦急又渴待地问道:“你到底从画里看出什么来了?” 画十三从深切的悲愤中回过神来,再度细细打量这幅山水画。笔法确实不是周荣一贯的风格,而且许多地方用笔十分奇怪,明明一笔可以结束,却又在收笔时逆用笔峰,像是在掩饰什么。 画里有画……周荣……早期…… 双重嵌套画法! 画十三恍然想起姜黎早年是如何与周荣识于民间并惺惺相惜的往事。彼时,周荣家中一贫如洗,文不能科举,武不能从军,只得靠卖画为生,所幸老天爷赏饭吃,周荣作画天赋颇高,甚至还独创了自己的一门画法:双重嵌套画法。 虽然在画摊前买画的都是目不识丁的平头百姓,但周荣这人奇就奇在这里,哪怕有一丝翻身机会他也绝不错过,所以即便是在送子观音、门神年画中,他也嵌套进了种种怀才不遇的寓言之图,从骈死槽枥的千里马到散落深山无人识的明珠暗投,周荣不知画了多少。 有一天,周荣终于等来了他的伯乐,姜黎从画中见到他不凡的画法和抱负后,不舍得这样一个人才流落民间无人赏识,便带他进入宫中,一手提携他走到了翰林少傅的位置。可姜黎没想到,周荣其人也和他的双重嵌套画法一样,表里不一,杀心暗藏,最终从画摊后的寒酸书生取代了翰林太傅的位置。 “我什么也没看出来。”画十三言辞低沉却恳切地对京墨回道。 京墨玉手蓦地一拉,收回了山水画,满目愠色道:“徐飞都能看出来‘画里有画’,你就一点眉目都看不出来?我携画来,诚心相求,公子若仍处处设防,不肯以诚相待的话,我告辞了!” “等一下。” 画十三皱眉踌躇不已,他没有撒谎,他是真的没看出画中玄虚。虽然他知道周荣用的是双重嵌套画法,但他一直师从姜黎,一心钻研姜派各类画法。姜黎死后他对周荣更是不屑一顾,恨之入骨,哪里肯去研究周荣的画法?此刻,如同宝箱就在眼前,却苦于毫无破解之法。 “目前我只知道,周荣在这幅画中所用的乃是他早年独创的双重嵌套画法,如何破解我一时还不得而知,徐飞也未必真正洞察出了画中画。倒是你——”画十三难得满脸的严肃诚恳,直盯着京墨眼底问道,“这是十年前的旧画了,怎么会在你手上?而且,你好像很确定这幅画里藏着什么秘密。” 京墨眼中陡然闪过一丝慌张,随即以反诘遮掩了过去:“你一个来自京城之外的小画师,怎么能一语道出周荣早年独创的画法?又怎会与宫中高高在上的女史官关系暧昧不明?” 画十三抿了抿嘴角,目光渐转柔和:“你一进门就冷着一张脸给我看,早就想问关天瑜了吧?” 京墨没料到画十三竟然面不改色心不跳地突然来了这么一句,她铅华厚重的脸上顿时红一阵白一阵的,辩白道:“我……谁想问了?你们怎么样和我没有半点——” “嘘。”京墨话没说完,就突然被画十三一把揽入了怀中,抬手轻轻捂住了京墨的樱桃朱唇,蹙眉低语道,“门外有人。” 一阵“咚咚咚”敲门声之后,门外传来一个再熟悉不过的沉沉嗓音:“半面红可在?周某有事相询。” 画十三和京墨无不大吃一惊,对视了一眼后,两人同时看向了床帏,画十三急匆匆低声道:“快!上去,快啊!” 画十三见京墨早已羞红了脸颊,愣在原地死活不肯移步,甚至想从窗子跳出去,反正这是二楼,也不会摔得多重,如此想着,京墨正要推开窗户,就被画十三从背后一把横腰抱起。 “喂!你放开——”京墨虽压着嗓子却也本能地惊叫了起来。 画十三根本腾不出手来捂住京墨的嘴巴,便突然俯身低头吻上了怀里挣扎惊叫的京墨,这一瞬间,如风入谷,如麦惊秋。 他感觉到,怀里认生的猫终于消停了。接着,他把怀中愣愣出神的人轻轻放在了榻上,对着门外喊了一声:“来了。” 画十三看着榻上柔顺地有些打蔫的女子不禁心头一软,俯身凑了下去,在她耳边低语问道:“你到底还要留在周荣身边多久呢。” 京墨躺在他的榻上怔怔地魂不守舍,脑海中一片空白,问什么便乖乖答什么:“七天。” “为什么定得这么清楚?七天有什么?”画十三不禁温柔地笑着追问道。 京墨双颊羞得如同火烧云一般,看着画十三笑意浓浓的双眸近在咫尺,她已经不知道如何说谎了:“因为我告诉他月——” 还没等京墨说完“月事七天”,就听见门外敲门声再起:“半面红,可是有什么不便见本太傅之处吗?” “周太傅请容晚生更衣来见。”画十三对门外扬了扬嗓子回道,可目光没有离开过榻上这个如受惊的小兔子般慌张失措的女子。 他一边扯过被子来轻轻覆在她的全身,一边温柔似水地说道:“你忍一忍,我会尽快把他打发走。” 画十三去开门前,不忘把床榻的纱帐解了下来,口中发出一连串难以止息的咳嗽声,神态虚浮地缓缓打开了门: “对不住,周太傅,晚生失礼了。昨夜染了——咳咳——染了风寒,才磨蹭了这么久来开门。不知周太傅大驾光临,所谓何事啊?” 周荣才不管他是风寒还是绝症,急忙说道:“先进去,本太傅有话问你。” 画十三提着心把周荣请了进来,见周荣的目光落在了纱帐深掩的床榻上,急忙不动声色地随口解释道: “昨晚在榻上咳了一夜,闻说周太傅来访,不敢拉开帐子,唯恐把风寒传给了周太傅,咳咳咳——”画十三演起戏来一向真假难辨,差点咳出了肺来。 “行了行了,你也坐吧,我来是问你,京药师的事。”周荣急迫不已地正色问道。 画十三听罢,心里顿时漏了一拍,急忙咳了两声掩饰犹豫神色,打马虎眼道:“药师的话,晚生倒听说过几个,不知道周太傅问的这个京药师是哪一个呢?” 周荣不耐烦地砸了砸嘴,道:“就是昨天你在徐飞房里提到的那个曾帮徐飞治病的——” “吱呀”一声,突然房间里的一扇窗户豁然大开,还没等周荣说完,一个虎背熊腰的身影就“腾”地一声砸了过来,手里拿着半片瓦片作为利刃,说时迟那时快地径直朝周荣狠狠刺去。 就在距离惊恐失措的周荣仅有半寸之际,突然,尖锐如刃的瓦片被一只白净纤瘦的手死死攥住了,这只手顷刻间被豁出极深的大口子,血流不止。 “徐达,你做什么蠢事?”画十三紧紧握着周荣面前的瓦片,对突然闯进来的徐达厉声喝问道。 “你放手!与你无关!是这个人杀了我弟弟,我要杀了他报仇!”徐达双眼猩红,青筋暴起,手上的力道更加重了几分,画十三一下子明白了,刚才他和京墨的一番话都被徐达听到了,他已经知道周荣就是真正凶手。 周荣吓得浑身发颤,不忘一边颤抖这一边大声喊道:“来人,来人啊!” 画十三趁着周荣不注意的时候,示意长灵不要出手,他看到床榻上纱帐微动,知道她一定在焦急地望着自己,他冲着帘后的京墨摇了摇头,示意她千万不能出来,又不断对徐达悄悄对口型:快走,快走。 徐达纹丝不动,杀机腾腾地狠狠看着周荣,而画十三仅靠执笔的缚鸡之力死死拖着徐达手里的尖锐瓦片,鲜血顺着他的手掌一滴一滴淌下去,眼瞅就要撑不住了,门外突然涌进来几个家丁,三下两下把徐达给制伏了。 徐达使出吃奶的力气也没能挣脱,只能声嘶力竭地扯着嗓子破口大骂:“周荣你个人面兽心的东西!是你杀了我弟弟!你还我弟弟命来!你他娘的还我——” 家丁猛的一下就把徐达捶晕了,手脚麻利地拖了下去。周荣急忙扶住浑身瘫软、几欲晕厥的画十三,皱眉疑惑道:“你为什么要拼命救我?” 画十三此时脸色已是真正的虚浮苍白,他唇边抹过一丝淡不可见的笑意,提着气答道:“因为你是翰林画苑的周太傅。” 第三十七章 一池春水撩拨皱 对于一个恨之入骨的仇人,如果不是你亲手将他送上死路,那么一切就不算画上了圆满的句号,更何况还有一份冤屈需要正大光明地洗雪,安危与真相,对画十三来说,后者已经成为了生命必须承受之重。 画十三在昏厥前的最后一秒,迷迷糊糊地叫长灵把他掺扶着躺到榻上去。纱帐外,周荣尚未离开,纱帐里一阵暖香萦绕枕畔,他侧身躺着,眼皮像灌了铅似的,但在模糊中看到,躺在他身旁与他四目相对的女子,好像一株在清晨春池中新鲜采撷而来的含露睡莲,如梦如幻。渐渐地,这朵睡莲被他的柔柔目光荡起娇羞无限,他舍不得合上眼,但却无力撑下去,沉沉地跌入了漫生无数睡莲的梦乡。 京墨听到周荣带着家丁走远了,一下子从被子钻了出来,她的手一直死死攥住画十三被瓦片割地流血不止的右手伤口,急忙把一直戴在头上的木簪摘了下来,旋开一端,将里面的蓝色药粉撒在了伤口上止了血后,她又从内裳上撕下一条干净布带,小心翼翼地包扎起来。 她看着画十三如婴儿般熟睡的样子,心里不禁涌动着别样的情愫,方才他不顾手心的伤口硬撑着径直倒进床榻上,其实是为了让周荣赶快离开,他担心她被发现。 京墨想着想着,忍不住伸手去摩挲他洁白如玉的容颜上她亲手画上去的胎记,一片暗红盘踞左脸,纹丝不动、丝毫未变。他到底是什么人?不,她或许更在意的是,他到底是什么样的人? “京、京药师?”屋里另一个声音一下子把京墨的胡思乱想惊退了,她看到长灵就站在床边,这才意识到,她正和他同躺一床,顿时像被夹了尾巴的野猫似的一跃而起,从榻上跳了下来。 局促了一会儿,她从怀中掏出来一个琉璃小药瓶,缓缓坐到了画十三的床边:“长灵,帮我把他扶起来,我喂他服药。” 长灵连忙凑过来帮忙,京墨将瓶里深褐色的药水全部灌进了十三的嘴里,她看到,画十三因晕血昏厥而深深皱起的眉尖渐渐舒缓开来,好像在做着什么香甜的美梦一样,她忍不住呆呆看了半刻钟。 “长灵,好好照顾你家公子。啊——”京墨正要起身离开,手腕却被人一把拉了回去,她扭头一看,迎上了躺在榻上之人半睁半迷的惺忪目光。 “别走。” 两个字如雨打芭蕉般落在京墨的心房,她的一对秋水目光开始闪烁不定:“嗯?” “你……方才……”画十三苦苦地砸着嘴,拧着眉头问道,“给我灌的是什么啊……好怪的味道……” “是专治晕血的药。”京墨眼眸低垂,温言回道,“近日新研制出来的,味道怪是怪了些,好歹还算管用,下次得空了可再去沁园取一些。” “哦?”画十三看向京墨的目光微微有些惊讶,他强撑着起身下榻,缓缓走到了京墨的跟前,俯身柔声问道,“你专门为我研制的?” 京墨抬眸正要狡辩几句,可看到他笑意浓如酒的目光,又辩无可辩地垂下了头去,闷声不语。 画十三见京墨羞馁无言,忙体贴地敛去了暧昧的语气,轻松地笑问道:“可别又加了猫屎猫尿之类奇奇怪怪的配料才好。这味道奇怪的晕血之药,可有名字?” “名字?”京墨蹙起秀眉,不知道画十三又在想什么幺蛾子,“哪有这么讲究?我每年研制的新药少说也有上百种,若还要一一取名,我哪里还有时间瞧病治人?” “这一味药是不一样,是你专门为我研制的。”画十三目光认真而温柔,“它的味道五味俱全,可又五味皆非,很特别,颜色深褐近黑,很奇怪,似药非药,似饮非饮,应该取一个特别的名字才足以相称。” 这一味药当然不一样,京墨在调制时甚至加入了几滴她的天生寒血,当然,这就没必要告诉画十三了,不然,她可真怕他得意洋洋地美上了天。 “赏鉴美食美酒的大有人在,赏鉴我这新药的,公子还是头一个。”京墨被画十三兴趣盎然的样子逗得哭笑不得,“你想取什么名字?难不成是要把这味药叫‘半面红’吧!” “可口识甘味,乐饮知卿心。”画十三目光认真又暧昧地凝望京墨,缓缓沉吟道,“你让我明白,或许世间的药并非都是良药苦口、难以下咽的,不如,就把它叫作‘可口可乐’。” “可口可乐……”京墨低眸轻声叨念了两声,好像有什么东西随着这个名字在两个人的心里落地开花。 “这是你专门给我研制的,以后也不能给别人用。”画十三斜挑眼尾,语气平静而凛然地说道。 “不能给别人用?”京墨忍俊不禁道:“公子,你这话说得真像个不讲理的土霸王。” “是么?”画十三附身向京墨凑得更近了,近到两个人的呼吸交错温存难解,他嘴角一提,浅笑温言道,“好,那我就当一回不讲理的土霸王。” 画十三向一脸错愕的京墨腰后伸出手去,轻轻一挽,又把手利落地收了回来,手中却多了一样东西。 “这幅山水画,我这个土霸王昧下了。”画十三不等京墨有所反应,继续凑近她的耳畔低语道,“给我一些时间,查清楚画里到底藏着什么秘密。然后,你就从周荣身边离开,好么?” 京墨看着画十三眸中的款款柔光,蜻蜓点水一般微微点了点头,有些无措地说道:“我回周府了,晚些恐怕会被怀疑。” 画十三目送着京墨无声无息地离开了画馆,消失在了通往周府的朱门。他凝眉看着手里的山水画和她包扎的伤口,以及她留下的琉璃小药瓶。 “十三少,她……她好像对你……你对她好像也……”就算长灵是个又耿又呆的木头也看出了京墨对画十三的心思。 此刻,画十三眸中早已褪去了方才与京墨花言巧语的暧昧情愫与缕缕柔光,沉静如百年深潭,他的眉尖皱也没皱一下,淡淡说道:“你看不出来么,我只是对她的这幅画感兴趣。” “啊?” 长灵怀疑地撅了撅嘴,心道:哼,我还真没看出来十三少你只是对京墨的画感兴趣呢,欺负我看不到你俩刚才是什么情况啊! 画十三看了看满脸不可置信的长灵,轻而又轻地长长叹了口气,语气沉闷如揭不开盖的蒸笼,自言自语道:“其实古人把‘琴棋书画’并列而谈是不对的。弹琴、温书、作画,皆需投入真心真情,可唯独下棋不行,一旦动情,又如何能做到弃子无悔呢。” 长灵没听清画十三喃喃自语些什么,疑惑问道:“啊?什么又弃子又动情的?” “没什么。”画十三低眸久久打量着周荣这幅十年前所作的山水画,幽幽吩咐道,“长灵,你这两天勤出去转转,第一,打听打听长机在京中是何情况,第二……” 画十三顿了顿,拾起了桌上已经空了的琉璃小药瓶,他想,他为这味药取得名字——可口可乐,一定牢牢印在了她的心口。但她,到底是什么人呢? “第二,顺便查查京墨是哪一年入京的,入京前又在江湖中的哪一带地方行走。”画十三眼中越发的幽暗不明,“我现在已经不知道,当晚派你去杀她没得手,到底是福是祸了。” 长灵乖乖领命出去不多时,画十三就听见门外响起一阵敲门声,接着,传来一个恭谨客气的声音: “红公子休息好了吗?是否方便随老奴走一趟?我家郡马正在府上设宴恭候公子呢。” 该来的终于来了。只是画十三没想到,他特地收敛一切,隐于人群,竟还是比原计划提前暴露在周了荣的注意力之下。不过他心里清楚,徐达这一出,到底算飞来横祸,还是意外所得,尚不必那么早下定论。 “来了。” 画十三推开房门,款步跟着罗管家往馆后富丽堂皇、小而考究的周府庭院走去。他迈进大堂之前,远远地瞧见堂上果然摆了一大桌子的美酒佳肴,周荣的怀里似乎在坐着一个娇媚多姿的倩影。 “晚生半面红,参见周太傅!”画十三深揖行礼道。 周荣大袖一挥,示意他快快上座,指着怀中佳人笑着介绍道:“半面红啊,这是‘京都七艳’之首——白婉。婉儿,他就是今天替我挡了致命一着的画馆画师,半面红。” 京墨与画十三四目相对,眼底的神色暧昧不明,京墨先斟了一杯茶奉给画十三,眼神却千娇百媚地勾了勾周荣,娇声谢道:“多亏了红公子出手相助,周郎才安好无恙,奴家以茶代酒,替周郎谢过公子了。” 京墨唤周荣这个人面兽心、道貌岸然的老狐狸什么?周郎?周?郎? 画十三极力克制的神情显得十分古怪,他咬了咬牙,接过茶后,力求自然地笑着寒暄道:“有美一人,清扬婉兮。原来初审时在春满楼一舞惊人的白姑娘单名一个‘婉’字,贴切、贴切。周太傅当真艳福不浅哪。” 京墨一听,他居然还记得她在初审露面时唱的《野有蔓草》里的词,不禁心头微微一动,他是待谁都如此细心吗? “怎么?半面红你眼馋了不成?”周荣对画十三眯着眼干笑着问道,问得那两个人都微微一愣。 “不敢不敢,周太傅说笑了。周太傅是何等身份,晚生怎敢望其项背。”画十三低眉顺目地从容回道。 周荣打量了几眼画十三后,十分满意地说道:“你这个年轻人确实是个可造之材,不骄不躁、有才有义。别看婉儿色艺双绝,照顾人也是一等一的好手。婉儿,去帮半面红把手上的伤口重新包扎包扎。” 画十三把缠着京墨内裳布条的右手紧紧攥住,悄然移到了桌子,恭恭敬敬地推脱道:“承蒙周太傅抬爱,晚生的伤口已经处理过了,就不劳姑娘了。不知周太傅找我来,究竟所为何事?” 第三十八章 人心隔山不同食 “我听说京城里有个医术高明的药师,”周荣半眯着干巴巴的笑眼,“半面红,不如你去那里瞧瞧手上的伤口。” 画十三心头一动,他暗暗扫了稍有疑惑的京墨一眼,接话道:“周太傅指的是?” “沁园药师,京墨。”周荣眼里闪过一丝犀利,桌上其余的两人皆心头一揪,微微一怔,只听周荣又对家仆吩咐道,“来人啊,呈上来。” 家仆应声端上来一个沉甸甸的盖着红布的茶盘,顺着周荣的眼色呈到了画十三的面前。周荣对疑惑不解的画十三别有深意地笑着说道:“半面红,这是周某给你备下的诊金。” 画十三揭开红布后,京墨看到满满一盘白花花的银子不禁又惊又疑,只见画十三摆出一副诚惶诚恐之态道:“周太傅,这少说也有三百两,供在下寻诊之用实在是绰绰有余。” “半面红,当日你在徐飞命案现场挺身而出、条分缕析,足见你是个聪明人,而且颇有几分胆色,不过,我得提醒你,别走偏了,这里是画馆。”周荣突然话锋一转,满座皆听得云里雾里,可画十三却听明白了。 原来,周荣以为他当时为殷澄练站出来说话是想巴结皇子捡高枝,周荣突然平白无故地在他面前刻意立威,想来必定另有目的。画十三顿时从椅子上滑了下来,深深欠身行礼恭敬有加道: “别说画馆,就算整个翰林画苑,都是周太傅的掌上江山,天下画师无不是江中鲫、山上木,自当唯周太傅马首是瞻。” 好一顿文气响亮的马屁,正中周荣下怀,听得周荣畅快欢喜:“若得俊才如尔,白银三百两亦轻如鸿毛。” 画十三心里说不清是喜是忧,看来,周荣意在拉拢他当自己人,可画馆中画师芸芸,偏偏选中了他,一定是他对周荣有什么特别的用处。画十三又扫了一眼盘中三百两,问道:“周太傅的鸿毛于晚生而言亦是重如泰山,无功不受禄,在下可不敢白白领受周太傅的恩赏。” “哈哈哈。”周荣笑着点了点头,“是个明白人。三百两买回周某一幅画,大约是值得了。” 说来说去,这笔银子原来还不是落入画十三的腰包。画十三本也不在意这点银子,只是好奇一向以权势压人的周荣怎么突然会靠钱财拉拢后辈,原来早就另有打算。不过,周荣要的这幅画该不会是…… “嗯?周太傅所言的那幅画是?”画十三疑惑问道。 “沁园药师京墨手中,有一幅周某十年前的旧画。知道你去沁园看诊时要怎么做了吗?”周荣目光灼灼、志在必得地逼视画十三。 一旁的京墨早已心头思绪翻涌如滔,又是担心又是疑虑。当她听到周荣意在让画十三去帮他拿到那幅画时,不禁甚觉可笑,别说她京墨此刻在这里,就算不在,画十三岂会答应帮周荣拿到画? 京墨镇定自若地看向画十三,只见他浅浅地拱了拱手,恭谨回道:“晚生遵命。” 京墨不可置信地凝眸望着画十三,眉峰紧蹙,秋目含嗔,她不明白画十三为什么对周荣如此顺从讨好,难道这是他一贯的面目吗?她虽然一直不知道他究竟是怎么样的人,但此刻,她第一次感觉到,眼前这个公子,真是陌生之极。 周荣自喜看对了人,一时笑逐言开,急忙让怀中的京墨斟了一杯酒奉给画十三。 京墨递酒时带着质问的目光凝视画十三,撇了撇嘴,不冷不热地说道:“红公子好福气,能得周郎赏识,要知道,这可是多少平平无奇的画师求都求不来的。” 画十三谦谦有礼地从京墨手中接过酒杯,不愠不火地缓缓回道:“白姑娘更是好福气,被周太傅如此倾心相待,这是春满楼多少姑娘盼也盼不到的。” 话里话外的冷热,也只有他二人能听得出彼此到底在介怀什么。画十三举杯饮尽京墨斟的酒,重重咽了咽喉咙,随口一问似的漫谈道:“周太傅,晚生斗胆问一句,沁园的那幅画到底有什么特别之处,能让周太傅十年之后再费心寻找?” 周荣的眼神顿时凌厉起来,满桌琳琅菜品对他而言也成了草木皆兵,牙床一磨,警惕不已地反问道:“你问这个做什么?你怎么知道那幅画有特别之处?” 画十三眉心一紧,眼波闪烁轻旋,而后款款回道:“周太傅,明人不说暗话,晚生自知凭平庸的画功走不远,有幸承蒙周太傅错爱,愿效犬马之劳,晚生知道得越多,便能为周太傅分忧得越多。” 画十三心中明白,周荣生性暴躁多疑,与其装傻充愣地顾左右而言他,最终落得和徐飞一样被周荣糊涂毒死的下场,不如不再藏拙,就让周荣知道,画十三是怀着一颗坦坦荡荡的名利心向他投诚,而且比徐飞有脑子,不会任凭周荣揉捏宰割。 毕竟,小人一向狠踩小人,但却不会放弃愿意与其同流合污的聪明人。 听了画十三自告奋勇似的一番话,周荣惊讶之余,竟放心了些,而京墨在一旁心里却拧成了一团,她已经被他彻底搞晕了,他安的到底是什么心? “哈哈哈,看来,周某没有看错人。不错,那幅画,对我来说确实很重要。”周荣放松了戒备,凝眉一边夹菜一边沉思了片刻,嗓子阴沉如故,“那年,我人生中的一位挚友将要远行,所以,我特地作了一幅画来送他一程。如今斯人已逝,我只有找回那幅画,心里才会安宁。这下,你明白了么?” 真是好一番情深意重的说辞,如果说方才画十三还是隐隐的恨,听了周荣这番话后,他恨得差点咬破了牙床,周荣口中所谓的“挚友”还能有谁? 画十三不由死死攥紧了酒杯,硬是把嘴脸撕扯出一抹浅笑,恭谨的声音里因夹杂着一丝恨恼而显得有些怪异:“周太傅,对待‘挚友’还真是‘情真意切’啊。不知哪位前辈能得周太傅如此厚待?莫不是当年‘翰林双绝’中的姜黎姜太傅?” “哐哐当当”一阵窸窣乱响,周荣夹菜的筷子从手心滑落到桌子上,又从桌上坠落到地上。京墨疑惑地挑眉看向周荣,只见他神色阴晴不定,流露出一种压抑不住的幽幽惊恐。 “你听谁说的?”周荣一双干涩的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画十三,冷冷问道。 见此情形,画十三已经可以确定了,沁园这幅画,绝对和姜黎之死有关。可是这幅画的行踪怎么会落在……突然,画十三爽朗不拘地“哈哈”笑了起来: “天下皆知,周太傅与姜太傅两位前辈乃是知己挚交,晚辈自然有所耳闻。对了,周太傅,敢问,你与沁园京墨可曾有过什么渊源?” 画十三说话的时候,眼神一直定定地看着周荣,无视余光里京墨的百般紧张与恓惶,她似乎在用目光央求他,别再问下去。 周荣眼珠微转,眉心一皱,问道:“你问这个干嘛?” 一个人一旦做了不可告人之事,就得时时刻刻小心提防,警惕十足,日久年深下来,连吃个饭、说句话也片刻放松不得。从这个角度来看,或许画十三和周荣是一样的,甚至饭桌上的这三个人,都是一样的。不同的是,孰因孰果,孰孽孰灾。 “晚辈思忖着,若周太傅与京药师有几分交情在,加之周太傅的赫赫威名,我再去动之以情、晓之以理,想必轻而易举就能拿到画。” 画十三诚诚恳恳地款语解释着,可他心里明白,京墨既然如此费心费力地潜伏在周荣身边,又怎么肯轻易把画交给周荣。只是,他必须弄清楚,京墨到底是不是牵涉了进来,又是哪个环节把她拉了进来。 “你不必提我。坑蒙拐骗偷,任凭你用什么手段,拿到画即可,别的不必再问,半句也不能问。我说明白了吗?”周荣突然严词厉色地冷冷吩咐道。 画十三低眉顺目地垂了垂头,虽然周荣没有回答他的问题,但有时侯不回答也是一种回答——这其中一定隐藏着一件让周荣难以启齿、不可告人的亏心事。 周荣缓了缓后,又和颜悦色地问道:“我看你的画法,好像不是正经流派,我问你,你可有师承?” “我的师父……”画十三攥紧了掌心,压抑住眉间陡然的抽搐,目光淡如隆冬冰雪地看着周荣回道:“他是个平凡人。有一天,他从路上收留了一条狗,可谁知那条狗又疯又病,反咬了我师父一口,他就不治身亡了,那时我还很小,后来,就只能一个人琢磨画技了。” 只有心怀同情的人才会留意到画十三眸中哀恻背后的恨意,周荣的恻隐之心早就消磨殆尽,所以他压根也看不清画十三目光里的复杂幽暗,甚至忘了去怀疑眼前这个年纪正好、脸生胎记的年轻人。而周荣怀里的京墨却察觉到了,画十三的眼底分明游荡着一缕积怨已深的幽愤。 “原来如此。”周荣满不在乎地挑着眉点了点头,又语重心长地说道:“怪不得你的画技中平无奇。这样吧,你若将沁园之那幅画拿到之后,我好生赏赏你。若想在大殷画坛闯出个名堂来,岂能不拜名师?哈哈哈。” 京墨和画十三都不禁都暗暗吃了一惊,画十三正要说些什么,却见周荣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对画十三稍有亲近的态度顿时疏离许多,凝重地砸了砸嘴问道: “对了,半面红,你说,徐达为什么会不顾一切地对我下狠手?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他是从你房间的窗户外闯进来的,他为什么守着你的房间?你当时知不知道他就在窗外?” 第三十九章 盈盈相看无限情 画十三同样疑惑地皱眉回道:“晚生也不知他怎么会突然从窗外闯进来,听说昨天晕倒的徐达已被周太傅派人妥善安置,难道是这其中出了什么乱子?” 被这么一反问,周荣有些心虚似的不愿再多谈下去,摆摆手道:“罢了罢了,若不是徐达闹了这么一出,周某可能还收获不了你这个人才,哈哈。明晚之前,携画来见,有问题么?” 画十三不顾京墨目光里深深的惶惑与惊疑,深深拱手领命后,寒暄了几句,便告辞回去了。 周荣幽幽凝望着画十三远去的身影,对怀里正闷闷不语的京墨低语道:“婉儿,你觉得此人如何?” 京墨被问得一愣,挑着秀眉,凝着好似不谙世事的秋瞳:“嗯?” “以他不差的头脑和微薄的出身,很适合长留身边,我手里确实也少这么一个人。”周荣深沉的目光中泛着点点幽光,“但他给我的感觉,总有那么点琢磨不透的地方。我周荣用人,如同打蛇打七寸,必需掐其要害,否则,不如不用。” “周郎告知奴家这番话的意思是?”京墨善解人意地探问道。 “婉儿,我要你今夜去找他。”周荣瞪着幽深的眼睛直直地盯着京墨,“去摸清他的底细和软肋。” 这何尝不是京墨一直想弄清楚的事,她不禁犹豫着低眉问道:“周郎叫我……晚上……去找他?” “婉儿,记着,你是我的女人。”周荣见京墨低眉颔首的样子,怜爱不已地抚摸着她光洁如玉的桃色脸颊,低语道,“所以,要听我的话。你若能帮我钓到这个可用之才,我定不会亏待于你。” 京墨心里蓦地吃了一惊,这些日子下来,她只道周荣是一个自私自利的狭隘之人,想不到更是一个为达目的翻脸无情之人,连他口中所谓“他的女人”也只是个随便拱手让人的棋子。 京墨莞尔浅笑,颔首领命,在周荣的目送中带着远胜无限夕阳的诸多心事款款走向了画馆中,画十三的房间。 “你怎么来了。”虽是问句,但画十三语气中没有丝毫奇怪,他飞快扫了门外一眼,请京墨进门来了。 “你为什么帮他?”京墨冷脸质问道。 “帮谁?” “明知故问。” “你怎么知道我不是在帮你?” 京墨忍不住冷笑着耸了下肩,乜斜着一对清亮秋瞳问道:“我认识你不久,倒委实听了不少你信口胡诌的瞎话!你若真是堂堂七尺男儿,就说句麻利痛快的实话,到底为什么答应帮周荣拿到那幅作品!” “若我仍说,是为了你呢?”画十三温从散漫的神色忽然变得认真起来,他抬手轻轻捏起京墨瘦削如笋的下巴,凝望着她怒气冲冲的倔强脸庞,凝眉款款说道:“你也说过,这幅画已经在你手里很久了,个中玄虚始终未解,如果再拖下去,‘白婉’到底要留在周荣身边多久?你的‘七天’,还能撑得住吗?” 京墨惊诧之余,被他直勾勾的清远目光盯地分外心虚,他好像什么细枝末节都悄悄地记挂在心,只是轻易不说,一说出来,就叫人无言以对。 “可是你明明答应过我,你会尽快破解出来画里的秘密,这几天我还能撑……” “可是我没说过,不能靠作画之人亲手去揭开谜底。” “眼下,你分明是要受周荣的摆弄,当他棋子、为他做事!”京墨重重地扭过头去,蓦地甩开了钳在她下巴上画十三的手。 “谁是谁的棋子,现在下定论还早了些。”画十三眼底晦暗不明地幽幽说道,“你信我,这幅画我会给你个交待。你先回去,等我消息。” “我…我不能走……”京墨想着周荣吩咐她办的事,蹙着秀眉愣在原地,突然冲着画十三向紧闭的房门外斜了一眼,忸忸怩怩起来。 画十三瞥见,门外隐约趴着一个黑影,他心里蓦地一惊,刚要出声,却被京墨急忙掩住了微张的唇边。 “他派我来…来陪你过夜……门外应该是罗管家在盯着……”京墨有些无措地低声提醒道。 画十三一脸严峻的神情“噗嗤”一声绷不住似的笑了,眼里说不上欢喜也藏不住欣然,看着面前羞涩忸怩的女子,他饶有趣味地问道:“你是说,你来,陪我,过夜?” 他看到京墨绷着脸闷声不语,双颊早已烧红了一片,又瞥了一眼门外的黑影,心里对周荣的试探之意也顿时了然。 他突然亮着嗓子轻浮放浪地喊了一声:“白姑娘,你好香啊。” 突然,一个响亮的巴掌声“啪”地一声骤起,同时伴随着一声夸张的“哎哟”惨叫,听得门外的黑影蓦地一颤。屋里的京墨也惊诧地愣在原地,呆呆地看着画十三一边重重地拍了下手一边怪叫,接着,她又眼睁睁看着画十三满屋子跑了起来,还故意“乒乒乓乓”地踢倒了两个木凳,嘴里风流不已地念念道: “你跑,就算能跑出在下的手掌心,还能跑出我这色中饿鬼的一枚淫心么?” 京墨瞪大了眼睛站在原地,看着画十三在只有他二人的房间里追着什么跑来跑去,心道,该不是撞鬼了吧? “你在…干嘛?”京墨趁着画十三跑到她身边时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臂。 画十三凌乱的脚步不得不停下来,他出其不意地顺势将面前的京墨一把横腰抱起,逞着一副轻浮之态十分夸张地笑着叫嚣道:“你跑啊美人儿,我的床就是我的心,你跑也跑不掉!” 说着,画十三耳畔果然响起了京墨的乱嚷乱叫声,他满意地看向门外,可那团黑影仍然赖着不走,他皱着眉正要抱着京墨往床边走去,手臂上却突然传来一阵钻心的痛感。 “嘶…” 疼得画十三倒吸了一口凉气后,死死咬紧了牙关,抱着怀里胡乱咬人的疯兔子一步步往榻上腾挪,但咬在他手臂的牙齿力道不减反增,他嘴上却不得不十分享受地冲着门外嚷道: “姑娘玉体真如出水芙蓉,你那柔软的腰身、你那洁白的酥胸——嘶、疼!——藤蔓一般的秀发!真是令在下不得不神魂颠倒、如痴如醉啊。” 怀里的兔子一定是疯了!竟然使出吃奶的力气在咬他的手臂,疼得他眉头紧紧锁在了一起,他压着嗓音低头道:“你住口!喔不,你张嘴!” 怀中之人倔强不屈地回视着画十三,他感觉到手臂上牙齿间的劲道更翻了几倍,好像在无声地反抗道:你先松手放开我! “嘶!”画十三忍不住没压住声音,他看到门外的黑影晃了晃,急忙掐着快活的嗓音喊道,“姑娘销魂至此,在下真是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啊。” 这朵香艳动人的牡丹花恐怕此刻已成了恼羞成怒的食人花。京墨脸颊顿时涨得通红,一下子狠狠地咬透了画十三的衣衫,洁白的袖子上渗出点点血迹。 画十三深深凝眉,默默忍着,无限轻柔地把京墨从怀中放到了榻上,转身一脚踢倒了屋里的灯台,顿时一片漆黑。 一个略有愠怒的轻佻声音在浓浓黑暗中响起:“看来,白姑娘真是重口味,喜欢霸王硬上弓啊,嗯?” 京墨正要一个翻身从榻上跳下来,却被画十三一下子俯身压了回去,他紧张兮兮地“嘘”了一声,之后悄悄斜了一眼门外,京墨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发现门外的黑影仍然在死命往屋里张望。 京墨急忙低声解释道:“这样不行。我…我告诉周荣,这七日恰逢我月事,他才…才罢休…他特地派我来查探你的来历和软肋,大概也是试探我的意思……” “这个没羞没臊的老色鬼。”画十三脸色晦暗不明起来,飞快地低声耳语道,“告诉他,半面红这个色中饿鬼,春满楼的白婉手到擒来,见了美人便足以色令智昏。至于半面红这个人,只是塞北元涅群峰某山窝里,一个天生胎记、父母双亡的苦命人。” “你到底是谁?”京墨终于问出了这个梗在她心里太久太深的疑问。 “你曾说过,我是友非敌。”画十三见京墨似乎对这个答复很不满意,顿了顿后继续道,“复审之时,就是蛰出之日。现在你若执意追问,我也没有几句真话给你。” 门外的黑影见屋里突然安静下来,不由晃动了几下。画十三不容置疑地对京墨道:“踢我一脚,快!” 京墨不解其意,一头雾水地挑眉凝眸望着画十三急着挨踢的样子:“啊?” 画十三眼波微旋,心下决定了什么似的,蓦地伸手去扯京墨的衣服,锦绣罗衫被他抓落,顿时露出香肩半寸,惊艳动人,京墨猝不及防地“啊”了一声。 “踢我,快踢我。”画十三一边抓着她滑落的罗衫,一边央求似的着急说道。 京墨被这等轻浮放荡之举深深冒犯,脑门一热,“啪”地一声重重地扇在了画十三的脸上,力道之重,险些没把他左脸的胎记给呼掉了。 画十三被这一巴掌扇地又痛又晕,捂着高高肿起的左脸对京墨低声催促道:“跑出去,快,一路跑回到他的身边去。” 京墨这才从被扒衣服的惊慌中回过神来,明白了画十三的意思,飞快向门外跑去,重重地砸门而出。画十三看了门外柱子后面一眼,对着京墨绝尘而去的方向故意夸张叫嚣道: “这女人,真是匹烈马。” 门外的罗管家听到后,悄悄回到周府复命去了。 “周郎!” 瑟瑟寒夜中,一个娇滴滴的女子哭泣声音穿过习习凉风涌入了周府大堂上端坐之人的耳里。 “婉儿,怎么了这是?受了什么委屈?不顺利吗?”周荣一见美人梨花带雨,连忙一把拥入怀中,而且她身上衣衫不整,双肩被冻得冰凉。 第四十章 抽丝剥茧细无声 “周郎别看半面红在人前一副谦谦君子的模样,可奴家刚到他房里,他简直是个色中饿鬼,差点把奴家……”京墨梨花带雨地控诉着。 周荣听她这么一说,神色渐渐由惊转喜,心里的把握多了几分,又急着问道:“婉儿,这么说,你什么也没问到?” 京墨敛去哭啼,把画十三告诉她的来历一五一十说给了周荣,周荣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这时,罗管家突然从门外求见,一进门就面色为难地看了京墨一眼,又对周荣笑着说道:“郡马爷,该用夜宵了,白姑娘的轿子也备好了。” 周荣会意,先遣下人送京墨离开了。 “你去监听地如何?”周荣再次向管家确认。 “我在门外听着,确如饿虎扑食一般。”管家详细描述了听到的言语和动静后,又凑近到周荣耳旁,问道,“还有一个人等着郡马爷料理呢。” 周荣冷哼一声,抬手狠狠比划了一下,罗管家会意,便退下办事去了。 已是后半夜了,猎猎夜风把一丸凉月刮到了光秃秃的树杈上,光影婆娑。 “可查出什么来了?”屋里,画十三放下了手中京墨留下的一件罗衫,给披星戴月而归的长灵连忙递了一杯热茶。 “十三少,大事不好了!又有一条人命没了!”长灵急得连连跺脚。 茶杯在画十三的手心当空一凝,他眉心一跳,重重叹了口气:“是不是徐达。” 长灵有些难以置信地回道:“十三少你是怎么知道的!我刚才经过周府时偷听到几个家丁说的,他们说徐达在狱中畏罪自杀了!” “天一亮应该也就会传开了。”画十三神色晦暗地倒着茶,“想不到他下手这么快。” 长灵一屁股重重坐在了凳子上,撅着嘴苦着脸说道:“徐氏兄弟太可怜了,他们都不是坏人,为什么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死了?他俩可是咱们进京后最先结识的朋友啊。” “长灵,你在说什么傻话。”画十三放下茶杯,脸上淡若秋霜,缓缓说道,“不相干的人命,就当是夜风拂袖,甩一甩手罢了。” 长灵像个蒙昧的孩子愣在凳子上,也不知说什么好。其实长灵已经很久没听过画十三这样冷淡如霜的语气了,在大漠里画十三总是寡言少语的,到京城后,他整个人没再带着以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一身刺,温润了许多,却总是忽冷忽热,别说别人,就连画十三自己也未必分清何时真何时假。 “长灵,京中所遇,淡以待之就是了。我希望你的剑在这里和在大漠时一样快,你已经失误过一次了。”画十三语气毫无波澜地提醒道。 长灵一下子想到了暗杀京墨时被她撞破的那一次,乖乖点头“嗯”了一声,回道:“对了,十三少,我已经查到,她是在五年前入京的,一直默默行医,不曾名声大噪。” “五年前?”画十三思索了片刻,又问道,“在此之前呢,她在哪一带走动?” “她虽在京城默默无名,可之前在江湖上以‘矫妆之术’声名远播,最早好像是在川蜀一带。”长灵虽对纷纭人事难以开窍,但打探各路消息可从不含糊。 “川蜀一带…”画十三脑海中飞快闪过一些片段,忽然他好像想到了什么似的心头一惊,怔了片刻后,又兀自摇了摇头,喃喃自语道,“不会的,那里早已满门覆灭了,怎么会还有活口留下呢。” “谁在门口?”长灵耳中听到门外似有声响,猛地跳到了门口,“豁”地一下大开房门。 “我来取回我的罗衫。”京墨有些无措地站在门口,秋波微澜。 画十三眉心一搐,不知道刚才他们的话有没有被她听到。他把她的罗衫双手奉还,脸上的冷淡神情陡然漫起了温度,眉眼含笑地望着京墨道:“看来周太傅对白姑娘的付出很满意。” 京墨眸中没有半分笑意:“明日把画呈给他之后,你有几成把握揭晓画中秘密?” “五成。”画十三看着惊愕不已的京墨,在她正要焦急质问之前,继续从容不迫地说道,“剩下五成,就要看你了。” “我?” 画十三向疑惑不解的京墨低语了几句,京墨的秀眉时而蹙起,时而舒展,最后点了点头,两人似乎达成了某种默契。她离去前,眼里却别有一种复杂的疏离甚至戒备。 第二天早上,先是一顶周府专备的华轿从春满楼轻车熟路地沿小路款款入府,片刻之后,一个白衣公子携画前来登门拜会,踏碎了府门前的一地灿灿朝阳。 “半面红!想不到你居然这么早就来了!快进来!”周荣远远看到画十三带着东西前来,顿时喜笑颜开地亲自相迎。 画十三走到堂上,发现桌上堆满了各种各样的画卷,目光不经意地滑过周荣身旁的京墨,两人彼此悄然颔首示意。 “原来周太傅在陪白姑娘赏画,晚生来早了,扰了周太傅雅趣。”画十三深揖笑道。 “哈哈。你居然这么快就把画拿到手了?真是叫周某刮目相看啊。”周荣两眼放光地直直盯着画十三手里的画。 “碰巧昨晚上楼时一片漆黑,脚下踩空了,冷不防摔了一跤,便借口去沁园寻医问药,费了点心思拿到了此画。”画十三说得娓娓动听,语气十足地泰然自若。 周荣看了眼画十三左脸上赫然肿起的巴掌印子,撑地胎记都涨了起来,心里十分满意,更是怜爱不已地看了看京墨。 以小谎掩饰大谎,画十三知道这一定不会让周荣多怀疑半分。 周荣接过画十三呈上来的画,双手明显抖了三抖,仿佛接过的是不是一张薄纸,而是沉重难胆的千斤顶,他迫不及待地展了开来,微颤的双手突然紧紧攥着画轴,默然愣了良久。 京墨见周荣这种反应,疑惑地看向画十三,担心是否有何不妥,画十三安宁如故地回视她,她燥乱如麻的心稍稍安静了一些。 周荣突然扭过头来,目露凶光地问画十三:“半面红,这幅画,你有没有打开看过?” “看了。”画十三扫了一眼周荣攥画攥地青筋暴起的双手,他目不转睛地迎着周荣凌厉的目光。 “那,你看出什么来了?”周荣额上的青筋已经隐约可见,从咬紧的牙槽间挤出这几个字。 “先请周太傅恕罪,晚生才敢说。”画十三突然匍匐跪地,战战兢兢地先行求饶。京墨在一旁却十分吃惊,不知道画十三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你说来听听,说错了,我不怪你。”周荣心里想的是,一旦有第二个人看出其中门道来,就不是怪不怪罪的问题了,而是留不留他的命。 “依晚生看来,周太傅这幅画——”画十三一脸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样子,看着周荣眼中的窄窄凶光,继续道,“虽然青山绿水画功了得,但美则美矣,无甚新意,不如周太傅后期的大作。” 周荣紧绷的神情突然放松了许多:“你真这么想?” “晚生实话实说,如有冒犯之处,还望周太傅恕罪。”画十三煞有介事地求饶道。 “哈哈哈。你救了我的命,又帮我拿到了多年求访的东西,我怎会怪你?”周荣满意地收起了画,重重地拍了拍画十三的肩膀,“我记得上次问过你有没有师父,你说他早已病故。周某十分赏识你这个人才,不知你愿不愿当周某的徒弟,他日随我一道入宫修画,共事翰林画苑?” 画十三眉峰骤然一缩,没错,他此行的目的就是为了通过画馆重入皇宫,如果能成为周荣的徒弟,必定能更轻易地找到他当年下毒的证据,扳倒他,毁灭他。 “多谢周太傅厚爱!”画十三深深稽首,肃然回道,“但是,晚生曾被高人算过命,说晚生乃是百年不遇的天煞孤星,生来克死了父母,长大克死了师父,现在连刚进京就相识的徐氏兄弟也被我克死了,晚生惶恐,不配投入周太傅门下。但晚生必定竭尽所能,甘做周太傅脚边的一条狗,听候差遣。” 宁可自侮成为仇人的狗,也绝不认他做师父,哪怕这样一来会错失诸多机会。师父二字,正是画十三真真假假演戏的边界。 京墨不禁大吃一惊,不管画十三的目的是什么,周荣开口收他为徒绝对是百利而无一害的,他一向狡猾机灵,甚至不惜涎皮赖脸、花言巧语地向周荣投诚,怎么在这事上如此执意反对? “周郎,你看你,平白抛出这么大的赏赐,把人家公子都吓傻了。”京墨笑着拉周荣坐下,暗暗给画十三使了个眼色,示意他尽快应承下来。 “周太傅,晚生乃是乡野之人,无依无靠,只想留在在太傅身边当牛做马,不敢另有奢望。”画十三低声下气地娓娓道来,听得京墨一头雾水。 “你难道真的就别无所求?”周荣顿时拉下了脸,皱眉打量着画十三。 “我……”画十三一脸为难的样子,支支吾吾地深深望了一眼京墨。 周荣顿时会意,紧凝的眉头蓦地舒展开了,爽朗地“哈哈”一笑道:“原来,你半面红还是个多情种,不爱功名爱美人?” 画十三抬手摩挲了下鼻尖,悻悻地笑了笑。但眼里的认真与清醒绝不含糊,他知道,越是在周荣面前暴露他的弱点所在来转移注意,周荣越会放松警惕。 “不过,对于不该觊觎的人就要收起你的色胆,明白么?”周荣抖擞威严,但语气分明轻松了不少,“我给的殊荣你不要,你要的女色也不该要,既如此,你有没有别的想要的?” 画十三一字一顿说道:“我想要这幅山水画。” 第四十一章 步步为营差一着 周荣脸色一沉,问道:“哦?你怎么就偏偏相中了这幅画?” “画贵在情。周太傅曾说过,这幅画为挚友而作,而且题材又是周太傅笔下少有的山水风光,与其周太傅睹物念旧,不如交给晚生来珍藏,时不时地学习其中的笔法。” 画十三心里清楚,就算他说得再合情合理十倍,周荣也不会肯把画给他,画十三便按照计划好的,向京墨递了个眼色。 京墨立马会意,挽着周荣的手臂,如胶似嗔地说道:“周郎,奴家一见到这幅笔力雄健的山水画就不禁遥想周郎早年的丰神俊朗,实在喜欢,把这幅画赠给奴家好不好?半面红,你该不会同我这个小小女子争画吧?” 画十三顺势连忙拱手相让道:“不敢不敢。姑娘与周太傅情深意重,就是姑娘想要天上的月亮,神通广大如周太傅,也是肯给姑娘去摘的。” 周荣怜爱不已地抚摸着京墨的秀发,面露难色道:“婉儿,你看桌上这么多画呢,哪一幅不比这幅画好?不如你从桌上选一幅,好么?” “周郎答应过奴家,只要我喜欢,天底下署名‘周荣’的画作任我挑选。桌子上这些画都不及这幅山水画的殷殷情意,周郎以为奴家是图这幅画的什么?不过是周郎的一片衷情罢了。”京墨说得娇柔动情,眉眼含嗔。 周荣凝着眉头颇为感动地望着面前这个他以为待他一片深情的娇媚女子,柔声道:“婉儿,这幅画真的不方便给你——” “半面红方才说了,这幅画本没什么特别之处,可周郎偏又这般爱惜,甚至多年苦苦寻找。奴家知道了,这幅画才不是给什么挚友画的!保不齐是给周郎心上的旧情人画的!既如此,奴家不要便是了。”京墨提起手帕,送来了挽着周荣的玉手,置气似的背过身去,哭哭啼啼个不停。 周荣看到,这个一向善解人意的温婉女子此刻为了他竟漫起十足的醋意,他心里的爱怜更甚了,甚至都忘了回避在场的外人。 “婉儿,我的心都在你身上,哪有什么旧情人?” “那周郎你说,这画是给谁的?一定是个让周郎念念不忘的女人,周郎才心虚地舍不得给奴家!”京墨一口一个娇滴滴的“周郎”,听得周荣心中又酥又醉。 “不是女人,不是。是个药师朋友罢了,姓商名陆,一听就是个男子名字,你还不肯信我么?”周荣款款深情地凝望着娇嗔的京墨,急着解释道。 一旁的画十三心头大惊,暗暗记下了周荣说出的这个名字,示意京墨继续层层深入地问下去,可他却发现,京墨正在愣愣失神,目光空洞而惊慌,仿佛听到的是什么骇人听闻的事。画十三悄悄向她挤眉弄眼良久,她都置若罔闻一般回不过神来。 “婉儿,怎么了,你还是不信你的周郎么?”周荣柔情蜜意地问着京墨。 画十三感觉到京墨的反应十分不对,他急忙笑着搭话道:“白姑娘,周太傅对你的心意旁人也看得一清二楚啊,姑娘何苦钻这幅画的牛角尖呢?难道这幅画还有什么特别之处不成?” 京墨这才回过神来,理了理思绪,装作余愠未消的样子,对周荣款款娇声细语道:“我要这画何尝没有私心。记得有句诗云,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恨不生同时,日日与君好。都怪婉儿一心想加深对周郎的了解,以便更加妥当地侍奉周郎,才这样急躁,连幅画都惹出这么多不快。周郎,是婉儿错了。” “你呀。”周荣爱不释手地轻轻点了一下京墨的鼻尖,看了看这幅山水画,不禁十分动情地对京墨说道,“早年微寒时,空负凌云才。哎,彼时哪有佳人解意,温我心肠。婉儿,我明白你的心意,你可曾听过,我而立之年始创的一种‘嵌套画法’?” 来了。 终于引他说到了这里,画十三在心里默默提高了十倍的警惕,充满期待和支持地看了京墨一眼。 京墨一脸惊奇的样子,秋波里荡漾着快要溢出来的仰慕,柔声问道:“周郎独创的画法?” 周荣难掩得意之态,扫了画十三一眼,信心十足地问道:“半面红,你知不知道?” “略有耳闻,据说好像是一种前无古人的‘双重双重嵌套画法’,但个中细末,请恕晚生孤陋寡闻了。”画十三低眉顺目间,回答地不深不浅。 在心爱女人面前大谈往昔成就,可谓是一个寂寞男人的平生快事。周荣也不拿半面红当外人,毫不掩饰地对京墨精神抖擞地娓娓道来:“这幅画,其实也用过双重嵌套画法。作画时,笔锋在戛然而止时逆行而上,重新营造另一重境界,但因托生于原本画景,交融无缝,所以藏而不露,常人难以看出端倪。” 京墨听了,眸中涌现的惊奇已经真假难辨,她啧啧称道地继续问下去:“周郎这手笔,听来好生高深玄妙。可这样深不可测的画法,画出来没人能解,岂非无趣?” “曾经,有一个人,一眼就解出来了。”周荣得意洋洋的神情中忽然闪过一丝落寞,随即语气如常地继续说道,“可惜,既生瑜,何生亮。哈哈,知己一向难求,婉儿,你可愿做我的解语花?” 画十三不禁咬了咬牙床,轻而又轻地倒吸了一口凉气,对京墨投以肯定的目光。 京墨眉眼笑如弯月,清泠泠的眸子里闪着恋恋的柔光,娇柔楚楚地看着周荣:“婉儿别无所求,只想能做周郎身后的红尘知己,常伴君安。” 虽是做戏,但话说至此,听得画十三心里像生了刺似的十分别扭不快,尤其是他又看到,周荣竟蓦地伸出手拉住京墨的手,学着新婚燕尔的夫妻一般十指紧扣起来。 而接下来,让画十三心口紧紧一提的是,周荣突然又抄起那副山水画,向着烛台凑了过去,对京墨款款解释道:“嵌套画法的解法也没什么高深之处,只要对着烛光熏过一遍,第二重画景便会跃然纸上,只是,稍有差池,整幅画就会付之一炬,就像这样……” 周荣把画的一角抛在了跳动的烛火上,“蹭”地一下,火苗窜上了小半张画纸。京墨和画十三皆大惊失色,京墨正要阻止周荣,却在看到画纸上渐渐显露出的另一重景致时,伸出一半的手愣愣地缩了回去。 画十三见状,眉心深皱,又惊又急,正要一把夺下周荣手里的画再胡诌个由头应付过去,此刻,门外却传来一阵浩浩荡荡的声响。 罗管家在门外使出吃奶的力气亮着嗓子喊了句:“郡主,郡马爷正在里面忙着赏画事宜,郡主可硬闯不得呀!欸?郡主!郡主——” 周荣一听,顿时像躲在灌木丛里逃命的牛羊见了步步逼近的豺狼虎豹一样,手里一抖,把烧到一半的画扔在了地上也不管不顾了,忙着叫京墨去堂后躲躲。 “呵。吃里扒外的老奴才!还敢拦着本郡主!外面轿子里的脂粉香还没散干净呢,就想糊弄我?”人还没推门进来,一个爽利刻薄的声音就先摔了进来,“我倒要看看,他是在赏画呢,还是在赏人!” “啪”地一声,门被重重地推开了。门上,一个貂皮锦衣的华贵女人正叉腰站着,高高盘起的发髻上,插着的掐丝金步摇和彩霞冠珠钗皆被她怒气腾腾的举动激地“叮当”乱撞,可当她看到堂上的情形后,也不知该不该发作下去。 “夫人,你怎么来了。”周荣不苟言笑地端坐在宴席之上,正襟危坐地接过他面前跪着的两个人敬上的酒,对裘郡主的怒气视若无睹。 裘郡主看到跪着敬酒的是一对年轻男女,男子是个温文尔雅,白净俊朗的儒生,只是脸上生了大片不知名的红印,女子却浓妆艳抹、穿戴美艳,一派风花雪月的气象。 “夫君,你这是在做什么?他们是谁?”裘郡主压着怒气和疑惑发问道。 周荣却没有直接回答裘郡主,而是煞有介事地仰头喝完了二人敬的酒后,一本正经地对画十三和京墨说道:“今日我周荣见证你二人结为连理,若春满楼的老鸨再棒打鸳鸯,你们只管叫她来找我就是了,有我为你们撑腰。” 画十三和京墨依照拜堂之礼对周荣深深稽首道谢。周荣满意地笑了笑,这才转过头来对一旁不明所以的裘郡主解释道: “夫人,这个是半面红,我在画馆中格外看重的俊才。他因初审之时,对他旁边的这位青楼女子一见倾心,无奈老鸨阻挠,我便当一回月老,成全了他们。夫人来得正巧,你我夫妻二人一并见证他二人的姻缘,量那老鸨绝无二话。” 裘郡主挑着柳叶细眉,听着周荣的解释,一步一步踱到了京墨面前,站定之后,伸出茜红色的长指甲深深扣住了京墨的下巴。画十三忙一把揽住了京墨肩头,替她迎上郡主来者不善的目光,谦恭有礼道: “承蒙周太傅厚爱,若有裘郡主主婚见证,春满楼必定放过我妻。” 裘郡主冷笑一声,居高临下地逼视着京墨:“果然是个我见犹怜的美人儿。发愁春满楼不放人,那还不简单?” 说着,裘郡主转身从身后屋里的小火炉上抄起沸腾的茶水壶,猛地冲京墨劈头盖脸地泼了上去。 周府大堂上,顿时传来一声京墨响彻云霄、痛彻心扉的凄厉惨叫: “啊——” 第四十二章 小扣心扉久不开 “啊!半面红!” 京墨用尽浑身力气扶住了猛然冲到她身前,替她挡下滚烫沸水的画十三,沸水穿过他的层层衣衫,“嘶嘶”地灼烧着他的后背,甚至已经散发出隐隐的熟肉气息。京墨行医多年,十分清楚这壶沸水浇下来是何等威力,她看到画十三缓缓抬起头,死死咬紧了牙关,疼得他额上青筋暴起,可他却硬生生在嘴角扯出个弧度,对京墨露出了个安定人心的浅笑。 “啊呀!半面红你这!这可如何是好啊!夫人,你骄横胡闹也有个度,平白把我画馆的人伤成这样,置我于何地?”周荣又气又急,可不敢真正发作,暗中对京墨使眼色示意她带着半面红赶快离开。 裘郡主一张妆容精致华贵的脸上没有一丝心软,丝毫不以为意地说道:“我本想倒水煮茶给他二人道贺,谁知新郎官火急火燎地拦了上来,怎么,夫君,你要为了这些外人数落我不成?” 画十三在京墨的搀扶下艰难吃力地站起身来,脸色已经疼得煞白,他勉强提着精神恭敬有礼地告辞道:“郡主的祝贺之意在下与内人心领了,也谢过周太傅为我们费心,我们先告退了。” 周荣连忙送走了他们,又不得不回来百般无奈地应对郡主接下来无穷无尽的撒泼质问。 “你撑住、撑住啊。”京墨趔趄搀扶着孱弱虚浮的画十三,一路跌跌撞撞终于来到了画馆厢房。 当京墨真正打量画十三的背部伤口时,她看到皱皱巴巴的衣服已经和血肉模糊在一起,她忍不住抽抽嗒嗒地啜泣起来: “你不知道那是滚烫的沸水么?为什么拦上去?” “我知道。我若不拦,伤的就是你。”画十三脸色苍白,虚浮无力地回话,他见京墨愧疚又难过地落泪不止,又浅笑着说道:“你不用太感动啊,这伤我并非为你而受。方才,你是我妻子啊,我其实是为了在周荣面前……” 京墨抬起幽幽暗香的素手横在了画十三的唇边,看着他笑意清亮的眸子,红着眼睛柔声说道:“脱衣服。” “啊?……” “一会儿我会一寸一寸把烂进血肉里的衣裳剥离下来,很痛,你做好准备,要是忍不住的话……” “有没有京氏独门止痛药?”画十三笑意盈盈的目光落在京墨的樱桃朱唇上,邪邪地挑了挑眉。 京墨本来轻柔地处理伤口,听了这话突然加重了力度,疼得画十三不由“啧啧”惨叫,她听得心头一揪,小心翼翼地在溃烂的大片伤口一点点上药、包扎。 “半面红,你以前生活的地方是什么样子?”京墨对疼得浑身发汗的画十三突然有一搭没一搭地问起话来,她知道,上药的时候伤口疼得钻心,她想陪他说说话。 “嗯?”画十三唇色苍白,他攥紧了手心忍住背部仿佛被撕咬一般的剧痛,在疼痛中他反而能分外安宁地潜入记忆中的景象,“在远离人烟的地方,我修了一间草堂,堂内有笔墨纸砚,堂外有朗月长风,门前石阶寂静如雪,岁月穿梭安顿如河。我在草堂里,一晃度过了好多年。” “草堂……”京墨想起了她的沁园。人非草木,又是丰茂之年,谁会心甘情愿地枯守一隅?她回想着昨晚来取罗衫时,在门外隐约听到了他和长灵的几句对话,当时他冷静甚至冰冷的语气突然让她心里很空、很怕。 “听起来是个难得的清净之所,你又为何入京来呢?”京墨款款问道。 “这个问题,太多人问过我太多遍了。”画十三皱了皱眉,还是漫不经心地答道,“人活一世,偏安一隅,没意思。总要趟趟浑水,图个‘功名’。” “名满天下的十三郎若图功名,还需要趟这趟浑水吗?”京墨凝起眼底无限秋波,目不转睛地望着画十三。 画十三着实大吃一惊,蓦地转过身来瞪大了眼睛看向京墨,冷不防用力过猛背部伤口突然一抽,疼得他再次瘫倒在榻,京墨连忙去扶他,他却警惕地避开了她的手: “京药师,此话何意?” “事到如今,你还信不过我么?”京墨缓缓摇了摇头,低眸浅笑道:“我一直怀疑你到底是什么人,直到昨晚无意中听见长灵分明喊你‘十三少’,试问又有几个寻常画师能随口道出周太傅的双重嵌套画法。只是我不明白,你明明是‘笔落惊万象’的画十三,到底为了什么改名换姓地乔装易容潜入画馆?” 京墨心里的谜团太多了,她有时隐隐觉得画十三的目的和她一样,都在于周荣,可当周荣亲口说要收他为徒时,他竟执意拒绝了,那到底还有什么值得他这样大费周折? “眼看就要画馆复审了,蛰出在即,告诉你也无妨。”画十三淡淡笑了,“在下,画十三。此行,为一个人。” 京墨一下子想起了徐飞命案当日,她回沁园的路上,在城南街市口一个卖面具的摊前逗留了片刻,却不想被画十三认成了他的旧人,还听到了许多不该听的话。 “我知道了。伤口包扎好了。你好好休息,我走了。”京墨眸色黯然,突然不再再问下去。 “你知道了?”画十三心思一转,揣摩着京墨的神情和反应,顿时会意,笑着解释道,“我是为了,我的师父。这些年,离开这里或回到这里,用不用‘画十三’这个名字,原因只关乎我的师父,非关风月。” 京墨蹙着的眉头不由松了松,她小心翼翼地抬眸看着画十三沉静如潭的目光,低声嗫嚅道:“其实,你的风月又与我何干呢…江湖上十三郎的风流韵事,也不是一桩两桩了,怕不止宫中的女史官关大人一个…” 还说与她无干?时隔多日,天瑜的姓氏和官阶她倒是还记得一清二楚,画十三的嘴角不自觉地扬起,柔声温言道:“都说一日夫妻百日恩。我与你在周府堂上做了半刻夫妻,算下来,也合该积累了几日的恩情。你怎么这样冤枉我?” 画十三见到京墨局促无言,继续解释道:“天瑜她…我确实对她有所亏欠…” “我听到了几分,你似乎失约于她,她好像,等了你很多年。”京墨回想着当时像个局外人一样听到他二人在街头并不愉快的一番对话。 “嗯。”画十三心里其实噎着很多话想解释给京墨听,但不知怎么,最终只挤出了一个字。 “她很在意你。你们,有什么话尽早说清楚,也好早日和解。”京墨垂着头,语气轻柔到有些有气无力,“今日在周府,算是赔了夫人又折兵,画被他烧了,你也受了伤,都怪我,连累了你。” 画十三对关天瑜的事一时不知怎么回答,他木木地看着京墨,见她正要转身离去,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从袖间掏出了一样东西,递给了京墨。 京墨不禁捂住大吃一惊的嘴巴,不可置信地瞪圆了一对杏眼:“这幅画不是被周荣烧了吗?怎么在你这里!” 画十三抿了抿嘴,轻笑了笑:“他还没烧完郡主就来了,我趁乱从桌上胡乱扯了幅画焚在他脚下,把这幅残存的画悄悄顺走了。” 京墨惊喜之余,心情渐渐变得无比复杂,她想到周荣烧画的那一瞬间,她瞥见了画中的第二重画景,她手中这幅半残的画顿时变得像烫手山芋一般。 画十三留意到了京墨的反常反应,不只现在,包括当时在周府,她心里一定藏着别的什么。 “你认识,周荣口中的那位药师朋友,商陆么?”画十三探问道。 京墨听到这个名字,蓦地抬起了头,仿佛心底最深的秘密被撞破了,她的惊慌不安被画十三的尽收眼底,她还没开口,就已经回答了。 “带我去见他。”画十三虽重创在背,语气虚弱,但却不容置疑地要求道。他隐隐感觉到,这个商陆一定和当年的事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那么京墨呢,京墨到底是怎样一种存在?他的警惕顿时又涨满了心头。 他对犹豫不决的京墨继续十分动听地说道:“你已经知道我的身份了,画十三只是个江湖人。而你对我,还并未坦诚以待,京墨,我想帮你。” 京墨一想,江湖上的画十三怎么说也只是个局外人,而且多亏了他,才促成她破解了攥上手里多年的画,她想,他是可以信任的。 一开始的时候,他们都以为对方只是因缘际会的萍水相逢,任由情愫如春草春花般从零长满山坡,开出一种结果。可偏偏,他和她早就有各自的前因后果要去承受,也偏偏,谁也不是谁风过无痕的局外人。该纠葛的人逃不了。 “穿好衣服,我带你去春满楼。”京墨已经决定了。 “春满楼?”画十三心里的一个疑点顿时豁然开朗。他太大意了,本应该在初审之时,甚至更早,在周荣把地点改口定在春满楼的时候,就着手调查个中缘由。他跟着京墨,手里紧紧攥着那副烧到一半的画,往春满楼悠悠行去了。 她带着他抄一条不为人知的幽径,走到了春满楼后院的阁楼上,却在走廊尽头的一面墙壁前停下了。 京墨回头看了画十三一眼,眼神里满是沉甸甸的信任,她轻轻旋动走廊边上的一只精致盆栽,墙壁豁然洞开。 也对,春满楼作为京城第一青楼,怎么会没有一处掩人耳目的密室呢? “墨墨?还没到你看他的日子,怎么今天就过来了?”屋里传来一个熟悉的娇柔声音,画十三听出这声音正是来自与他有过几面之缘的曼曼。 当房门完全打开,画十三看到屋里的情景,不禁怔住了。 第四十三章 乌云蔽日徐徐散 墙内晦暗的密室里,桌椅床榻一应俱全,借着高燃的幢幢明烛,画十三看到了榻上怪异的一幕。 被褥软塌塌地摊着,嶙峋的褶皱勾勒出一个若隐若现的人形,被子外面露出一个蓬头垢面的脑袋,无精打采地垂在床头,漠然空洞地盯着床帘一角,对屋里突然而至的人无动于衷。不过很快画十三就知道,床上的人不是无动于衷,而是无法动弹。 “他就是商陆?”画十三扭过头来问京墨,眼底斑驳着错综复杂的疑惑。 京墨深怀隐痛的目光凝望着瘫在榻上的商陆,重重地点了点头。 一旁的曼曼见到二人十分疑惑,她认得眼前这个白衣公子,是当日凛冬清晨曾解衣相赠的翩翩少年郎,也是在春满楼参加初审的画师。曼曼虽早有察觉,他与京墨或许相识,但她万万没想到,京墨会带一个外人来到这里,毕竟,这里足足五年没有除了她们以外的任何一个人涉足过。 “墨墨,他是何人,你怎么随便带个外人来这里?”曼曼把京墨拉到了一边,关切而谨慎地盘问起来。 “他,是个可以信任的人。他来帮我。”京墨笃定不移地回道。 “帮你?你有什么要帮的?有我在这里还不够么?他能帮你赚银子不成?”曼曼不以为意地扫了一眼画十三,疑惑不解地问着京墨。 曼曼只知道,五年前京墨带着一个拖油瓶来春满楼求助,当时春满楼的老鸨红袖正染上了风尘病,幸得京墨悉心救治,红袖连病根都没落下。之后,红袖答应了京墨春满楼可以收留商陆,但要告知他的来历和病因,京墨怎么也不肯说,红袖便开口要价每年一千两的食宿费,实为封口之资,也是想让京墨知难而退,另觅藏身之所,毕竟,一个小药师每年哪能赚到那么多银子? 这些年京墨为商陆付出了多少,榻上的木头人不知道,曼曼可都看在眼里,她佩服京墨,更打从心眼里怜惜京墨,生怕京墨再遭受什么波折似的担心道: “春满楼本就人多口杂,我不管这个公子到底是你的什么人,让他尽早离去最好。不然红袖姐看到了,怕是嫌你惹事还得加钱呢。对了,眼看年底了,今年的一千两银子红袖姐已经在紧着催了。” 京墨秀眉紧蹙,愁容满面道:“前不久刚交了一千两,那是我全部的积蓄了。曼曼,你能不能帮我请红袖姐缓一缓。” 曼曼无奈地轻轻叹了口气,挽着京墨的手臂娇声道:“你啊,老是今年补交去年的,我何尝不知道你的处境。放心吧,我仍旧先帮你垫一些。回头,京药师的利息可得一分不少地算给我啊,老娘眼看就攒够钱赎身了呢。” 画十三站在一旁,她们的话皆一字不落地听进了耳里。他一下子明白了,原来矫容时一开口就要价几百两银子的小财迷是另有苦衷的,怪不得她当时在打算盘计算着什么。 “你还要把他藏在这多久?”画十三拿出一叠银票递给了京墨,“这些足够抵他在此再留一年。” 京墨吃惊不已地愣了一下,曼曼媚眼圆睁,看着这一沓厚厚的银票两眼直放光,又看了看一身落拓素净的画十三,不可置信地问道:“京墨,他,到底是谁?该不是什么江洋大盗吧?” “他,他是卖画的……”京墨胡乱答着,悠悠地推搡着曼曼道:“你帮我泡壶茶来,煮久一点。” 曼曼还想再问什么,可听京墨的语气也只好会意离去了,临走前警惕而疑惑地深深扫了画十三一眼。 “烛台。”画十三掏出了半残的山水画,向京墨说道。 京墨犹豫了片刻,随即十分坚决地把火苗跳动的烛台递了过来,她知道,是时候向他坦白一些东西了。 画十三双手展画,小心翼翼地在烛火上缓缓划过几个来回,渐渐地,画上的山水风光如水渍被蒸干一样褪去,另一重截然不同的画跃然纸上,画十三不禁暗暗惊住了。 藏在周荣双重嵌套画法之下的,原来是一幅翔实细致的地图! “画中所在,四周群山环绕如屏,而中地低洼如盆,看起来是——”画十三满眼惊诧地看着从容不惊的京墨,他心里闪过了一个可怕的念头,又在祈祷是他猜错了。 “这是川蜀地貌。地图上画的,是从京城到杏林谷的最近秘径。”京墨神色黯淡地款款道来。 “京墨,哦不,京药师。”画十三不自觉退了半步,他眉峰深耸,难以启齿似的问道,“你怎么会一眼看出,这是通往杏林谷的地图?” 京墨看了一眼安然躺在榻上的商陆,幽幽地叹了口气,她决定对画十三坦诚以待:“消弭人间病与痛,留得杏林一段香。我与师兄,已经离开那里太久了。” 画十三心里“突”地一下,他望了商陆一眼,嗓音沉如浓雾,幽幽问道:“师陀青,是你和他的师父?” 京墨黯然伤神地点了点头,这才注意到画十三不同寻常的反应,问道:“你怎么会知道我师父的名字?杏林谷覆灭多年,我还以为已经没有人……” “我如何敢忘!”画十三突如其来的激动情绪把京墨吓了一跳,他的呼吸也变得凝重起来,他纠结复杂地凝望着京墨,良久之后,才艰难开口道,“你还记得,我第一次去沁园的时候,曾给你讲过的一个故事吗?” 京墨回想了一下,疑惑地摇了摇头。画十三咬了咬牙关,颇为怅惘地说道: “我当时问你,有什么毒能令人七窍流血而亡。我说曾见过有个凭一杆画笔在国家危时力挽狂澜的英雄人物,最终就是死在这种毒上。” “你那时说,是从书上看来的。”京墨隐隐察觉到了什么,心头有一阵巨大的阴云压了上来。 “你还没问他的名字。”画十三攥紧手心,眼底漫起无限幽冥。 “他,叫什么。”京墨脑海里涌现出一个人,她被这个念头吓住了,更让她感到害怕的是,一切都指向了同一个人,同一件事。 “姜黎。” “哐当”一声,在画十三和京墨怔怔地相对而站、相顾无言之时,瘫卧在床榻上半死不活的人突然翻了下来,重重砸地。 “师兄!”京墨急忙跑过去,把摔下来的商陆吃力地扶了上去,画十三看着她紧张不已地照顾着已经病得没几分人样的商陆。 “他怎么了。”画十三语气冰冷地问道,“杏林谷的药师,竟会病成这样?” “他也中了毒。”京墨思绪纷纭凌乱,她直直盯着画十三的眼底,问道,“画十三,你说你入京是为你的师父。难道,你的师父就是姜黎?” “不错。”画十三看向京墨的眼神里没有半分温度,“正是死在师陀青之手的姜黎!” “你胡说什么?我不允许你信口开河,污蔑我师父!”京墨“豁”地一下站起来,怒气冲冲地与画十三对峙。 “我胡说?当年圣旨结案,是师陀青亲口承认我师父所中之毒,就是他亲手研制的天下第一奇毒——水毒龙!”画十三把积压在心底太久的忍痛一下子掏了出来,“你的师父,毒死了我的师父,你清楚了吗?京药师!” “我师父不会做这种事!他和姜黎乃是把酒言欢、相逢恨晚的平生知己,谷里编纂的《草本经》还是请姜太傅所画。”京墨的悲恸不比画十三少一丝一毫,她强忍着泪与痛,继续说道,“杏林谷是无辜的!师父被送上断头台,谷中弟子惨遭灭门,这一切我该找谁去算?” “无辜?”画十三眼里的冰冷渐转苦涩,他把千辛万苦显现出来的地图抛在了京墨眼前,眉心甚至拧出了一道细纹:“那这幅地图呢?杏林谷地势隐秘,寻常人不得入口。如果不是你们谷中人与外人勾结,周荣怎么会画出这幅画,还费尽心机地动用了嵌套画法!我也曾相信,周荣是师父的挚友,可毒就是他下的!我也想相信,师陀青是师父的知己,可水毒龙,就是他研制的!” “我相信师父他不可能勾结周荣的!我也不知道,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京墨近乎崩溃地重重摇着头,她不知道反驳句句见血的画十三,因为她也不知道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她求索了十年,可线索只有这幅画和一个不能言语的瘫痪之人,可现在画里的秘密被破解了,她的疑团却更深了,好像真相离她更遥远了。 “这幅地图,究竟为什么会在你手里?”画十三渐渐克制住激动的情绪,抓住重要而实际的线索追究起来。 “十年前,我从一队府兵手里偷偷救下师兄时,他就已经全身瘫痪,手里只死死攥着这幅画。” 都说往事不堪回首,但能回首的人一定是已经安然渡河,才有资格站在彼岸回望此岸。身陷命运中上下求索却无路无门的人,从不觉得往事难堪,因为一切,都还没完全过去,余波仍然在劫难逃。 所以,京墨语气里的疑惑总比难过多:“令我吃惊的是,师兄所中的毒,也是水毒龙,只不过毒量少,尚不致死。” 画十三锁眉未展,他款步移向了床边,目光落在商陆惊慌失措的眼睛上,淡淡问道:“他已经无法言语、无法行动?” “是。” “他能听到我们说话?” “能。” “你问他,当年是不是周荣拿到了水毒龙,如果是,就让他眨眼示意。”画十三语气坚决地告诉京墨。 京墨黯黯地摇了摇头,她的唇边扯出一抹苦笑:“我何尝没试过?可师兄他,从来没给过我任何反应,我不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画十三幽暗的眼底腾起了一抹凌厉,他俯身凑在了商陆的耳畔冷冷地低语了几句,商陆瞪大了眼睛看向京墨,随着画十三扬起身来,商陆冲他重重地眨了眨眼。 画十三眼里只有满意,绝无半点笑意,他直截了当地问出了搁浅在心底多年的疑惑: “周荣是不是凭这幅地图,拿到了杏林谷的水毒龙?” 京墨震惊不已地看到商陆居然愿意配合画十三,和他一起观望着商陆的回答,这个回答,他和她都等了太久。 第四十四章 问冤家情为何物 商陆直直地看着画十三,没有任何反应的意思,画十三别有深意地望了京墨一眼,冰冷的目光带着质问久久凝视着商陆。 终于,商陆重重地眨了眨眼。 京墨的心揪了起来,画十三眉峰一紧,继续问道:“姜黎就是死于周荣拿到的水毒龙,对不对?” 京墨看到商陆再次眨了眨眼,她还是不愿相信地暗自摇头,如果说,以前她不接受,是因为没有得到商陆的答复,那么此刻,她就是因为商陆的答复,才不敢去接受。 画十三攥紧了拳心,咬紧了槟榔角,继续艰难启齿地发问道:“和周荣私相勾结,把杏林谷的地图出卖给周荣的人,是不是你!” 话音沉重落地,惊得京墨倒吸了一口凉气,画十三所问,是她从来不曾想过的,一时间,她心里有什么东西“嗡”地炸开了一般,呆呆地看向商陆——她至亲至敬的同门师兄。 这次,商陆没有眨眼,他使尽浑身力气,艰难地把头转向了京墨,他猩红的眼眶不知何时涨满了热泪,久久凝望着京墨,干涩的薄唇像被风吹动的一片枯叶般微微颤抖,他想说些什么,可却什么也说不出口。 画十三眼眶也忍不住泛起了微红,他甚至能听到咬紧的牙关重重厮磨的微响,他努力遏制住唇齿间搐动的恨意,语气决绝地发问道:“说,是不是你?是不是你!” 京墨跨了一步,拦在了画十三和商陆中间,把商陆护在身后,神情无比复杂地阻止道:“不要再问了,师兄已经这个样子了……” 画十三压抑的怒火腾地一下窜了上来,他眼神陌生而警惕地看着京墨:“你为什么不让我问下去?” “我……”京墨一时支支吾吾,手足无措起来,这一切完全超出了她的预料。 “你一早就知道是不是!你和他一起勾结周荣是不是!怪不得你不问事实真相地一直照顾他,怪不得你一心想留在周荣身边!”画十三泛红的眼眶目不转睛地逼视着京墨,已经说不清他的情绪是怒是恨还是无可奈何的无能为力。 “啪”地一声,一记耳光无比响亮地落在了画十三的左脸上,京墨画的红胎记和她落下的红手印斑驳交织在一起,错综复杂就如他二人的心绪。 “你住口!”京墨已经忍不住无声无息地泪流满面,可她压抑住哽咽的情绪,语气冷静利落地对画十三回道:“既然你不信我的师父、我的师兄,还有我,请你出去!你我之间从此就是路!” “我只相信真相!”几个字掷地有声地砸在了每个人的心头,画十三和京墨谁也不让谁地四目相对,他转过头看向商陆,仿佛用尽一生的力气和耐心问了第三遍,“帮助周荣拿到水毒龙的人,到底,是不是你。” 京墨冷冷地冲着门口抬手,对着画十三做了“慢走、不送”的手势。可她发现,画十三紧绷的神色忽然笑了起来,他的笑意从嘴角逐渐蔓延,如涟漪一般扩散开来,渐渐变成朗声的笑,变成哈哈大笑,变成仰头干笑……京墨疑惑地顺着画十三的目光看向商陆,她见到,商陆的回答了。 商陆没有眨眼,而是重重地合上了眼,眼尾淌下了两道浑浊的泪痕。 京墨泄了气一般失魂落魄地顺着床沿滑了下去,瘫坐在地上,难道她照顾了十年、相依为命的师兄,就是一手促成当年一切的人吗?她的心里只剩下一片茫然,十年前发生了什么?十年后又发生了什么?她听不到人回答,只听到画十三的苦笑渐渐止息,听到他一步步朝门外走去,他站在门上,侧过头来,淡淡地留了一句: “该浮出水面的,跑不了。我定会还当年之事一个真相。” “站住。”京墨黯然失神地斜倚在床边,她的一双秋瞳里暗淡无关,遥遥望着门上离去的背影,笑着问道,“画十三,你此刻是不是很后悔。后悔那个晚上,派长灵杀我却没能得逞。” 画十三顿时被冻在了门框上,凝滞如河底石像,他担心的果然来了,那天她来取回罗衫,在门外都听到了,只是她一直没说而已。他很想回去把此刻备受煎熬的她紧紧抱在怀里,安慰她,开解她,可偏偏,他连自己都还开解不了。 她问他后不后悔没杀她?他在心里突然就回想起了他们之间的许多瞬间,她在沁园画胎记的样子,她在春满楼跳舞的样子,她躲在他床上的样子,她在他怀里像疯兔子般挣扎的样子…… “嗯。”他头也不回地闷声回了她一个字,接着便拂袖离去了。 直到曼曼端着茶水回来,看到京墨一直在地上愣愣失神地呆坐着,着实吓了一大跳,她问什么京墨也只字不发,只好忙扶京墨起来,京墨还是像丢了魂似的不肯张嘴说话。 曼曼从没见过京墨这副样子,又是紧张又是心慌:“墨墨,你这是怎么了?难道也被床上的木头人传染了不成?方才那个卖画的富裕公子哥呢?” “画十三走了。”京墨眸色暗淡无神,终于挤出了几个字,可刚念完他的名字,她就不争气地淌下了连绵的泪水,喋喋不休地念念道,“他是后悔的。他后悔。” 曼曼听到“画十三”这个久闻其声的名字顿时一惊,更被一向冷静从容的京墨这副样子吓了一大跳,她了解京墨此刻不需要任何言语开解,只把京墨揽在怀里,默默相陪。 “十三少,你回来了。”长灵一听到画十三的脚步声便从凳子上一跳而起,“我又从几个老病人口中查到,京药师和春满楼好像——” “不必再查她了。”画十三语气冷淡地阻拦道。 长灵听不出画十三的情绪到底如何,他愣了愣后,憨笑道:“长灵知道了!京药师是不是已经成了十三嫂,所以不用再查啦!” “胡说什么。”画十三有气无力地嗔责道,“她已经知道我曾派你去暗杀她。” “啊?”长灵这下听出来画十三的不高兴了,他有些局促地嗫嚅道,“这可怎么办,她会不会再也不理十三少了?” 画十三苦笑了一声,他摇了摇头沉吟道:“如今,这已经不重要了。我后悔的是,一开始没有分清楚待她的界限,想不到,她既不是观棋的人,亦非棋子,而是同为下棋之人啊。” 长灵着急地挠了挠头:“十三少,我看啊,你明明就是爱上人家了,还老扯什么下棋呢。以前在大漠里,可没见你和哪个女子这么亲近,也没见你时常提及!” 画十三微微怔了怔,“爱”这个字,烟火气与缥缈意并生,在他这样的年纪,也只有从长灵的口中说出这个字,才颇有几分真诚动人之处。环顾身畔多年人事,什么爱不爱的,画十三从来说不出口,以至于他已经忘了自己或许还有这份能力。 “哦对,除了十三少总是挂在嘴边的那位‘宫中旧人’,长灵可是再没听过别的女人了!”长灵满是一副故作伶俐的憨态。 是啊,他的小瑜还深居宫墙之中,如果他当年没被周荣的府兵一路追杀,也就不会失约于她,相互支撑远走高飞,或许会是另一种局面? “周荣……” 画十三渐渐冷静下来,细细回想京墨接近周荣的前因后果。如果她当年真的和商陆一起勾结周荣,出卖水毒龙,又何必带着藏有地图的画去找周荣呢?这岂非狼入虎口。而且,在此之前,她压根对画中玄机一无所知,好像只是在走一步看一步地求索着背后的真相,他的出现,对她来说也不知是好是坏。 “难道…她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画十三“豁”地一下从凳子上立里起来,来不及多说半句就冲了出去,往沁园飞奔而去。此刻,他满脑子都是京墨近乎崩溃地、无望无助地瘫靠在床边的场景,而当时,他怎么就头也不回地决然离去了呢,怎么就把商陆的错和没查清楚的事一股脑归罪于京墨呢。画十三一路飞驰,后背的灼烧伤口裂裂刺痛,血水伴着脓水渗出了京墨亲手包扎的布带,氤氲了一大片衣衫,他恨不得须臾之间出现在京墨面前,告诉她他最后答复的一个“嗯”字只是有口无心,他有许多后悔的事但绝不后悔没杀她。一路行人看到这个白衣公子狼狈如病鹤一般蹁跹闪过,纷纷侧目,而他脚下的步子更快了。 “京墨!” 画十三终于来到沁园门前,但他发现,久违的摇铃已经被斩断在地,木门半掩着,园中景致一片零落破败之象,任凭画十三怎样呼唤,只有满园瑟瑟北风呼啸作答。 糟了。周荣! 他片刻不敢耽搁地飞快赶往了春满楼,这时,长灵也从画馆追了上来,转眼间,陪着画十三来到了春满楼后院阁楼。 画十三轻车熟路地来到走廊尽头,却发现那面作为密室之门的墙壁正大开着,他急忙大步流星地走了进去。 “京墨呢?商陆呢?怎么只有你一个人?”画十三心急如焚地对着屋里仅剩的人问道。 曼曼也是慌地直跺脚,她差点急出了眼泪:“方才你走后没多久,就悄无声息地冲进来一队蒙面官兵,二话不说地把商陆掳走了,还放话说,若想商陆活命,就让药师京墨亲自去京郊一个废弃茶馆来救人。墨墨现在已经一个人赶过去了——” “京郊废弃茶馆对么?”画十三问准了之后,拉着长灵飞奔而出,随手从春满楼前解下两匹高高大大的骏马,往京郊方向拼命飞驰,一路上尘沙飞扬,他的心里不停地在念着一个名字,京墨…… 第四十五章 爱恨难料生死渺 京郊外,衰草连天。一个远离人烟的破旧木屋里,一个雍容华贵的锦衣之人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一个瘫软卧底地的人,周围站着三三两两的蒙面府兵,气氛异常诡异。 “好久不见啊,老朋友。”周荣语气凌厉地嘲讽道,“商陆,你可知道我费心费力地找了你多少年?” 瘫在地上的人把眼珠转到了另一边,不屑多看周荣一眼。 “哼。你知道我为什么不在春满楼结束了你,还要大费周折地把你带到这里来么?”周荣面颊抽了一下,恶狠狠地冷笑道,“因为我周荣做事,一定要斩草除根!五年不行就十年!杀尽对我不利的人,我才能好过。” 周荣见商陆仍是抵死倔强,嗤笑了一声后,说得更明白了:“如果我没猜错的话,那个叫京墨的药师,也是你的杏林谷同门,对不对?” 倒在地上的商陆咬牙切齿地盯着周荣,双眸中布满了猩红的血丝。周荣冲他狠狠地呸了一口,抬脚重重地碾着商陆的一只手,冷笑道: “我忘了,当年没毒死你,你倒成了个半死不活的瘫子。你可真是沉得住气,躲了十年,居然还窝窝囊囊地活在这世上!” 周荣使尽浑身的力气死死踩着商陆的一只手,不停旋拧,商陆疼得额头青筋暴起却发不出一丝声音,任由周荣口中骂骂咧咧道: “我听说,还是在你师妹的悉心照顾下你才活到了今天。当年的事你师妹一定还蒙在鼓里吧?啧,想想连我都替你臊得慌!” 突然,陈旧的木门吱呀一声摇摇晃晃地打开了,木屋里的府兵顿时拔刀相向。周荣抬眸看去,犀利狠毒的神色顿时变得温柔祥和,他款步向门口迎去: “婉儿!你怎么来了,那天是郡主做得太过分了,你可别生周郎的气。我还专门给你画了一幅——” 说着说着,周荣突然意识到不对劲,话到嘴边便凝住了。他回头看了看倒在地上神情复杂的商陆,又看了看眼前的女子一身清白素衣,褪去了他记忆中的浓妆艳抹,如一株风中白荷凛然无畏地站在他面前。 周荣的脸色顿时阴沉下来,比雷雨天的污水塘还难看,他目不转睛地凝视面前不请自来的女子,一字一顿地问她:“你,就是沁园里的那个女药师,京墨?” “不止如此。”京墨一身的从容笃定,她的目光坚定如冰,“我也是杏林谷师陀青门下唯一女弟子——京墨。” 周荣一时撑不住似的趔趄了一下,他不可置信地锁眉看着京墨的脸,这是一张他无比熟悉又分外陌生的脸。 “你知道这里等着你的是什么下场吗?”周荣目光复杂地款款凝视京墨。 “我已经多活了十年。”京墨秀眉微耸,指甲重重地扣进了掌心里,眸色深深地回望周荣,语气轻松如鸿毛一般,缓缓说道,“今日我既来了,就没想过活着走出这里。但我要知道真相,让我明白,这东躲西藏的十年,不算白活。” 周荣皱着眉尖,整个人的阴鸷气势被心里的某种情愫羁绊住了,他缓缓走近京墨,无限爱怜地抬手抚摩她不施脂粉的光洁脸颊,指尖落在了京墨的樱桃朱唇上。此刻,周荣眼中仿佛盛纳了他毕生的款款深情,柔声沉吟道: “这张脸,曾经在春满楼令我一见倾心;这点唇,曾经为我噙盏奉茶。我的婉儿,你是不是不知道,我活了大半生,你是第一个让我觉得没那么寂寞的人。我怎么舍得杀你呢?你看,上次你说你喜欢我早年的双重嵌套画法,我专门为你作了一幅画。” 说着,周荣一反常态地耐心把从袖间掏出的画一点一点展在京墨面前。京墨看到,画中漫山遍野的杏花烂漫盛绽,汇成了一片美轮美奂的香雪海,花间一个女子美目盼兮地回眸浅笑,一个中年男子坐在花海之外恬然品茗作画,而画旁,有句眼熟的题诗: 怊怅有微波,残妆坏难整。 这是京墨第一次登门周府时,被周荣揽在怀中随口回他的一句诗。京墨手足无措地站在原地,心绪复杂难辨。 周荣又往前跨了一步,距离京墨仅有咫尺之遥,四目相对之间,周荣深深吸了一口气,幽幽说道:“徐飞之死让我明白一个问题,杀人,有时候并不是最便利的办法。婉儿,哦不,京墨京药师,我不杀你,你不是喜欢假扮妓女么?我就让你尝尝,什么叫有苦难言,什么叫生不如死!” 话音刚落,周荣示意几个府兵把京墨拿下,狠绝无比地厉声喝道:“把她的衣服给我扒下来!扒到一丝不挂!” “哼哧哼哧——” 一阵拼命发自肺腑的闷闷声响从地上瘫痪的喉咙间传来。商陆直挺挺地躺在地上,牟足了劲,怒目而视,神情惊悚骇人,想要阻止什么,可却丝毫动弹不得。周荣像看刍狗打滚一般玩笑视之,在一旁冷嘲热讽道: “哟,商药师,这时候知道心疼你师妹啦?也对,她不仅一心一意地照顾你,而且还不顾一切为了你来到这里,这般情深义重,连周某都感动了。对了,京药师还不知道商药师当年和我的渊源吧?” 商陆突然把猩红的双眼睁得又大又圆,近乎狰狞地死死盯着周荣重重地喘着粗气,想要阻止什么却无能为力。周荣一脚砸在了商陆的胸口上,锤得他五脏震痛,京墨惊呼一声却被府兵们拉住了,只听周荣阴沉冷笑道: “哼,都这时候了,还装什么同门情深?你之所以肯把杏林谷的地图给我,还不是因为我答应你杀掉你的师妹,以防她夺走你的谷主之位!” “什么……”京墨惊住了,膝盖一软,跪倒在地,泪水不知何时已经模糊了双眼,可一池秋水却蓄满了死寂与悲戚,她对着商陆艰难发问道,“师兄,他说的,是真的么?” 商陆收起了对周荣的狰狞目光,他缓缓迎上京墨的无望眼神,京墨在他眼中看到了无可辩驳的悔恨与万丈深渊般的歉疚,她的整颗心顿时像被巨浪掀翻了、击碎了、毫无知觉了。 她呆呆瘫坐在地上,看着不远处瘫卧着的商陆,她忽然笑了,笑得双肩一抽一抽地颤抖着。她身后的府兵像架犯人似的把她一把提了起来,继续遵照周荣的指令,一层一层扒去她的衣服。而京墨毫不反抗,一双死寂又空洞地目光定定地落在商陆身上,神情缥缈地咯咯笑着。 城门附近,两匹烈马嘶鸣奔腾,却怎么也驯服不了似的死命往城里挑头,马背上,画十三拉缰绳的手都被磨破了,却仍然犟不过富贵人家饱受训练的畜生。他的目光穿过城外一片荒草萋萋,寻觅着曼曼口中的废弃茶馆,可胯下的马差点就驮着他扭头朝来处奔去,到底是老马识途,画十三心急如焚又无可奈何地大喝一声: “下马!” 在京墨的衣服被脱得只剩下一身单薄内裳时,她满脸死寂一般地清冷无谓,宛如一盏熄灭的烛台,木屋里时而寒风瑟瑟,她却怔然不动,似乎在和她的性命作对。 一个扒衣服的府兵见到京墨玲珑有致、若隐若现的纤纤玉体,壮了壮色胆对周荣抖机灵道:“大人,既然这女的是个妓女,不如便宜了哥几个享用享用!” 周荣眼里顿时腾起一道寒光,往前大跨了两步一把抽出这个大胆府兵的剑,对着他的裆下狠狠一刺,一声嚎啕惨叫惊得众人退避连连。 “没轻没重的狗东西!”周荣恶狠狠地甩话道,“拿绳子把她给我绑了!婉儿,你虽负我,我却没忘记你说过的七日之约!我要让你一直悉心照顾的师兄,亲眼看着你是如何被我糟蹋的!” 说着,周荣将手脚被牢牢缚住的京墨一把推倒在墙边的稻草推上。商陆嘴里乱嚷乱叫地哭爹喊娘,试图阻止周荣,可只是徒劳,他痛苦不堪地想尽办法,目光落在了他身边不远处的小桌子上,桌上点着一根烛光摇晃的蜡烛。 周荣一边恨恨地宽衣解带,一边死死扣住京墨的下巴,嗓音沉沉地低声喝道: “你,若肯做回周郎的婉儿,我就放过你,你答不答应?” 京墨做了一通无谓挣扎后,无比平静地看着周荣近乎央求的苍老又浑浊的眼睛。她微微张开了嘴,死死咬住了她自己的舌尖,唇边勾起一抹惨淡的笑意,眼神里满是生无可恋的决然。 周荣和商陆异口同声地大声喝道:“不!” “扑腾”一声,画十三在泥泞的荒草地里摔了一跤,一袭白衫沾满了血污和泥泞,混像是从流放归来的犯人。他的眼皮猛地抽搐了一下,抬头望着前面隐约可见的一个荒弃木屋,口中喃喃叨念着京墨的名字,却发现木屋之上似乎升腾起滚滚黑烟,黑烟越来越浓,渐渐暴露出汹涌的火势,熊熊的火苗借着干燥猛烈的北风越烧越旺,霎时间火光冲天,仿佛火烧云一般荼靡蔓延。 京墨! 画十三当风一呼,顿时像不要命了似的从泥泞地里跋涉而过,一路跌跌撞撞也毫无知觉地冲着烈火熊熊的木屋冲了过去,他距离气势凶猛的火光越来越近了,而此刻,京墨距离濒死边缘也越来越近了…… 第四十六章 拟与公子百年好 “大人,里面的人怎么办?”熊熊大火之外,周府的府兵问向狼狈逃出来的华服之人。 “我的白婉,已经不复人世了。”周荣最后撇了一眼在汹汹烈火中摧枯拉朽转眼灰飞烟灭的木屋,语气狠绝地淡淡说道,“至于她,就让她和商陆一起葬身火海,也算了了我的这块心病。” 火海里,浓烟滚滚,幸好商陆在京墨在咬舌自尽的最后一刻及时撞倒了桌上的烛台,此时,他已经头破血流,奄奄一息,用尽浑身力气扯动嘴角,对京墨做出一个模糊的口型:“快走。” 京墨死死拉住商陆的手臂,想要撑着他逃出火海,可木屋里四处堆满了杂物和干枯的稻草树叶,处处火光炙人,她找到风口来向,陈旧的房梁突然禁不住火势的蔓延,“哐当”一声狠狠砸了下来。 “商陆!” 京墨肩膀蓦地沉沉一歪,整个人一个趔趄扑倒在地,她搀扶的商陆双腿被砸下来的房梁压得死死地,任凭京墨再怎么扶他拉他也动弹不了分毫,而此时,火势越来越大,京墨也无法呼吸,更没力气再站起身来,她的眼里,只有肆虐的火光之下,商陆盛满浑浊泪水的愧疚眼神。 “师兄,你糊涂啊…”京墨已被浓烟熏得咳嗽连连,她强忍着肺中的翻涌凝噎,对奄奄一息的商陆说道,“你可想过,那时候师父为何把谷中事务暂时交给我代为处理?” 京墨被熏出两声闷咳,接着断断续续地说道:“当时杏林谷占据了医药界的半壁江山,朝廷的施压日益显著…门中弟子八百人,师父唯独带你入宫,熟悉御医事宜…你还不明白师父的苦心吗…” 商陆如当头棒喝一般怔住了,所有身体上的伤痛都已经麻木,他终于流下了十年来最澄澈的两行泪水,却转眼就被四周窜上来的火舌舔舐干净,紧接着,商陆整个人沦丧在火海中,这个木头人,终于不用徘徊在生死边缘了。 京墨趴倒在一边,四周攒动的熊熊烈火正一点一点地朝她舔过来,她脑中飞快回忆起许多过往时光,如断了线的珠子一般纷纭坠落。记得早年时,她守着杏林谷满山遍野的无数草药和烂漫山花,和谷里的同门师兄弟们一起嬉闹,一起出谷游历治病救人,还以为能这样和悦欢喜地过一辈子…… 京墨的意识已经模糊不清了,她倒在地上,迷迷糊糊中看到周荣用双重嵌套画法给她画的那副杏花美人图,遇到火焰后第一重景象已经全然褪去,露出了藏在花海之后的第二层画境。 画上是一片喜庆红火的热闹景象,一对新人正在拜堂成亲,画中娘子娇羞美艳,正是舞女扮相的京墨,而当京墨再去细看郎君模样,却在恍惚中看到了一个熟悉的人影穿过热闹喧腾的烈火向她奔赴而来,她感到沉甸甸的身体忽然飞了起来,随即,她仿佛一下子跌入了柔柔软软的云端,腾着云渡过了一片汪汪火海。 慢慢地,她感觉到这朵云开始变得温热,甚至还在流汗,还生了一双如星辰一般清亮的眼睛一路凝望着她。 原来,是他的怀抱啊,真像云。 “你来…来娶我了么……”京墨昏昏沉沉之际,脑海中浮现的还是拜堂成亲之景,奄奄一息地对画十三说完这句话,她的头就有气无力、不受控制地搭在了画十三的臂弯中。 “京墨,你别睡,别睡啊。”画十三步履生风、片刻不停地朝城中赶去,时不时地瞥着怀里一身狼藉、孱弱虚浮的京墨,“京墨,你陪我说说话,好不好?你刚才问我什么?” 京墨勉强撑着眼皮,迷迷糊糊地答道:“我问你…是不是想让我做你的妻子啊……” 画十三心头一动,脚下仍是拼了命地往城里飞奔,生怕京墨昏睡过去,接话道:“你做我的妻子,我有什么好处么?” “嗯……好处?”京墨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微弱,“好处就是…你后半生的病痛都包在京药师身上了…直到我看着你变成一个…一个糟老头子……” 画十三摇了摇怀中的京墨,急切紧张地说道:“好。我娶你,娶你做我的妻子,哪怕你变成一个老太婆,也是我这个糟老头子的妻子。你不要睡啊,坚持一下,我们就快到城里了。” “画…画十三……”京墨的脸色已经十分苍白,唇边也没半点血色了,“这次…别再骗我了……我……” “我不骗你。”画十三进城以后,先叫长灵去找大夫,紧接着把京墨一路匆匆带回了沁园,路上不停地和她说话来给她提神,“我们去看大漠里的落日和星月,我在草堂里给你开一间研药室,好不好?你给人看病的时候,我就静静地在一旁作画,我若是再把你画丑了,你就还在我脸上涂猫屎,好不好?” 京墨无力地扯了扯嘴角,虚弱地笑道:“不,我有法子治你呢。” 画十三想了想,柔声笑了:“是是,你有。不过,下次别再扎破你自己的手了,你扎我,以我的血吓唬我,岂不两妙?” 京墨浅浅地笑了,她疲累不堪地缓缓合上了眼,在画十三一声声呼喊中提着一口气,留着最后一丝精神。画十三终于来到了沁园,发现曼曼已经焦急地等在屋里了,随后,长灵也带着外面的大夫赶过来了。 “大夫,她怎么样啊?”画十三坐立不安地急着问道。 “奇哉,怪哉!”老大夫一边撵着花白胡子,一边摇头晃脑地叨念着。 “她刚从火海中逃生出来,有什么奇怪的?到底怎么样才能救醒她?”画十三看着老大夫不紧不慢的样子差点没揪住对方的衣领问个明白。 “你说她是刚从大火里逃出来的?”老大夫细细打量着京墨,一脸的不可置信,“可她明明浑身冰冷,体温低于常人,简直像从冰窖里挖出来的一样啊!” 画十三听了这话,心头一凉,他一下子扑倒在床边,紧紧攥住京墨的双手,抚摩她的额头,发现确实寒冷如冰,他一着急,胸口猛地返上来一股血腥味。他一直以为他的心早已一片死寂,可这一瞬间,他才体会到了,什么叫哀莫大于心死,他不禁红着眼,不屈不挠地唤着:“京墨!京墨……” 曼曼在一旁也如五雷轰顶一般,差点绷不住昏厥过去,只听慢吞吞的老大夫疑惑地缓缓开口道:“你们这是做什么?人还没死都要被你们吓得丢了魂了!” 画十三听罢,顿时回复了大半的精神,他试着去探京墨的鼻息,发现果然平稳而均匀,他稍稍松了一口气。 曼曼喜极而泣道:“那墨墨怎么还不醒?还有,大夫你说她浑身已经冰冷了,到底怎么回事?她该不会和商陆一样半死不活地落得一身瘫痪吧……” 画十三瞥了曼曼一眼,牢牢攥紧京墨冰凉的手,款款沉吟道:“不会的。就算她落得瘫痪,只要我活一天,必会照顾她一天。” 其实这话说出口后,不但曼曼听得一愣,连画十三自己都没料到,他还有给别人承诺的真心和勇气。 老大夫冲着画十三和曼曼甩了甩袖子,带着几分呵斥唠叨道:“呸呸呸,哪儿有你们这样咒病人的?她的脉象平稳康健,并无大碍!不会去见阎罗王,更没什么瘫不瘫的!” 画十三先是一喜,随即惴惴不安道:“可是她怎么还不醒?而且,她的体温确实奇低。” “她只是被浓烟熏得一时昏迷过去了,几个时辰之后,喂她喝点水,就能醒过来了。”老大夫皱着眉头,深深打量着京墨,砸了咂嘴,难以置信地摇头说道:“她这种体质,真是医书上千年不遇的寒冰体质啊。浴火反化为冰,浑身体温骤降以自保,最厉害之处在于一身寒血,相传功用高深难测……对了,她是什么人?” 曼曼一听到寒血,就想起来京墨曾向她提过她的血确实有几分特别之处,偶尔还能拿来入药,其余的京墨没说,曼曼也没放在心上。听大夫这么一说,曼曼也十分吃惊,也难怪,京墨本身就是个药师,平常都是她给别人看病,别人哪里窥探得了她身体的半分境况? “她是,一个好药师。”画十三没有提杏林谷,他的目光款款落在她安谧熟睡的脸庞上,淡淡回道。 “原来也是药师!也算是苍天造化呀!”老大夫本来焦虑的神情一下子豁然开朗了。 “此话何意?”画十三不解地问道。 “但凡特异之物,必有极端两面。”老大夫摩挲着花白的胡子,背书似的回道,“我记得医书记载,千年一遇的寒血之物,亦正亦邪,若入药则药效大增,或可治愈诸多不治顽疾,但若用以制毒,恐怕毒性之奇,无药可解……” 画十三正全神贯注、紧张兮兮地凝视着京墨,对老大夫的话只半信半疑地听了个大概,他发现握在他手心里的纤细玉手中,有一根小指上仍然留有一点和他左脸胎记颜色一模一样的小红痣,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对京墨喃喃道:“只要你平安醒来,便一切都好。” 曼曼又向老大夫确认了一遍京墨无恙之后,便送走了他。待曼曼回过头来,才顾得上打量画十三的样子,他一身白衫已经落拓地不成样子,裙裾沾满了泥泞,后背上大片的烫伤伤口还没愈合,刚才又在火海里淌了一圈,此刻都渗出了脓血,而他手上的旧伤也还没好利索,整个人除了还清醒地睁着眼,没比京墨好到哪里去。 “十三公子,你先去歇息歇息吧,墨墨有我在这里陪着也是一样的。”曼曼柔声关切道。 “没事。”画十三不肯放开京墨的手,目光也舍不得从她脸上移走,仿佛只要他稍不留神,她就能灰飞烟灭了似的,“你去休息吧,我会在这里等她醒过来。” 第四十七章 欲去北风更挽留 “师、师兄…不!” 京墨腾一下从昏昏沉沉的梦中惊醒,喘息细细,额上汗珠涔涔,她环顾四周,发现已经置身于她的沁园,而且身上衣衫整齐。 “墨墨!你醒啦!”曼曼端着茶水进来,喜不自胜道。 “曼曼,我是怎么回来的?”京墨轻轻揉压着隐隐作痛的太阳穴,恍惚间记得突然出现在一片滔滔汹涌火海中的人影。 “你不记得啦?”曼曼轻斜了京墨一眼,侃侃娇嗔道,“亏得人家不顾死活地把你从大火里救回来,疯了似的抱着你徒步跑了几十里地,又目不合眼地守了你一天一夜,你倒忘恩负义地问他是谁!” 京墨听着听着,心头渐渐涌起了脉脉暖流,忽然,她忧心忡忡地问道:“我回来的时候,是不是十分狼狈?这身干净衣服,是——” “是我帮你换的。哼,那群臭男人别让老娘遇到,否则,我定会让他们断子绝孙再也搞不了女人!”曼曼目光凛凛地放着狠话,转眼又柔声安慰道,“墨墨,你别担心,你回来的时候虽衣衫不整,但画十三把你护得好好的。” 京墨紧了紧衣领,不禁弯了弯眉,缓缓起身下榻,问道:“他在哪?” “在你的客房熟睡着呢。”曼曼知道京墨待不住了,便扶着她往外走去。 “嘘——”京墨走到一间厢房前,见到长灵守在门口,生怕弄出一点声响,扰了屋里人的清梦。 京墨轻而又轻地推门进去,缓缓走向床边,看到他熟睡的侧脸,一如杏花疏影外悬在夜空的安谧朗月。她坐下,俯身,抬手,指尖轻轻滑过他的左脸。 突然,“腾”地一下,她的手还没来得及缩回来就被另一只温热的手牢牢擒住了。 “怎么还这样冰。冷么?”榻上公子蓦然睁眼,眉端浅蹙地关切道。 京墨有些心虚和羞馁,被吓了一跳,低眸轻轻摇了摇头:“我扰你清梦了。” “何止。梦里更扰我呢。”画十三揉了揉眉心,语气懒懒地喃喃低语道。 “嗯?” “没什么。”画十三起身走了下来,斟了杯茶,醒了醒神,一边打着哈欠一边睁着惺忪的睡眼看着京墨:“你没扰我,是我失眠了。” 京墨看着画十三仍是睁眼说瞎话的熟悉模样,不禁低眉浅笑了几声,她想起来,画十三后背和手上还担着或轻或重的新伤旧伤,便让他坐下来,为他换药。 “啊…怎么竟恶化成这个样子了?”当京墨看到画十三背上的伤口渐渐化脓时,她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揪心不已道。 “没事的,有你包扎,就好。”画十三神色自若地淡淡说道,“你…不会不记得昏迷时答应在下的事了吧?” “嗯?”京墨一头雾水,满目疑惑地望着画十三。 “……”画十三唇边一抿,兀自干笑几声遮掩过去了:“没什么。有劳京药师的回春妙手为我包扎伤口了。” 京墨努力回想着,几句恍惚暧昧的话在她的脑海中若隐若现。 “你来娶我吗……” “……我娶你做我的妻子,直到你变成一个老太婆…” “……这次你不要骗我。” “我不骗你。” 京墨已经羞红了脸颊,还好此刻画十三正背对着她,她闷声不语地小心翼翼一点点清理他后背的伤口。 “一会儿,我带你去个地方。”画十三打破了沉默,但语气有些生冷,并不柔和。 “嗯?”京墨脑海里不断浮现的还是京郊火海中的场景,她略沉思片刻,似乎明白了什么,黯然回道,“嗯。” 冬意婆娑,薄暮冥冥。画十三带着京墨往京郊行去,一路寒风料峭,瑟瑟刺骨。人烟渐渐稀疏,不远处就是被一场大火吞噬成一片废墟的木屋,他们在附近的一个荒冢前停了下来。 “大火初歇,我叫长灵来寻他的残余尸骨,安葬在此。”画十三的一袭白衣被北风瑟瑟吹拂过荒冢上的墓碑,他眼神幽暗不明地沉沉说道,“他,毕竟是你的师兄。” 京墨看着商陆的坟茔,一下就红了眼眶,压抑着哽咽道:“这场火,是他为了救我免受周荣的侮辱,拼命撞倒了烛台所造成的。” 京墨抬眸望了一眼眉峰深皱的画十三,深深叹了一口气,继续说道:“临死前,师兄已经知道当年的错了,我和他已经被这件事折磨了十年,我以为也会死在这里,没想到你会来救我。他以命赎罪,你能不能原谅他?过去的一切,就让它像这场大火一样,随风消逝,好么?” “他,对你而言就这么重要么?”画十三的表情陡然生分许多,凛然凝眉道,“他的死轻如鸿毛,能救赎的只有他自己。我原谅他?京墨,你问一问你自己能不能原谅他,问一问你谷中因此事而送命的满门师兄弟能不能原谅他。当年的事,他只是其中一环,但真相不是一把火就能烧得干干净净的,我要的,是看着一场大雪一寸一寸消融殆尽,你明白我么?” 京墨被画十三问得心如刀绞,她重重咬紧唇边,艰难启齿道:“这十年有多难熬,我比谁都能明白你。正因如此,我不想你继续沉湎过去……” 画十三怔了怔,他忘记了,京墨和他的处境原来如此的一致,在相识之前他们就早已在命运的两端遥相呼应着了。他久久凝望着这一丛荒冢,一时间分不清里面葬的是谁了。直到京墨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臂,他才重重合眼,缓了缓神,望向京墨柔和如月光般的眼底: “不说这个了。你今后有什么打算,留在沁园继续行医么?” 暮色笼罩在商陆的坟头,京墨不禁默然半晌,就算商陆犯下了再大的错,但他却是这世上最亲近的人,有时候,半死不活也比入土为安好太多了。 “或许留在京城,也或许游历南北。江湖之大,一苇以航,日子应该会过得很快。”一阵残风把京墨的声音卷到了苍茫暮色的天际尽头。她转头来问画十三,“你呢?” “继续走下去。”画十三的目光定定地落在墓碑上,真正元凶一日没落马,他就一日不能回头。 京墨想说什么,却又咽了回去,只是淡淡地点了点头。其实她问的是,他更希望她是去还是留。现在,她总算清楚了他进京来的每一步都指向了画馆的那位周太傅,他从大火里把她救出来的时候,一定看到了她差点一丝不挂的狼狈之态,而且还是拜他最痛恨之人所赐,他心里会不会就此轻贱了她?也或许,他对她根本无动于衷?不管她待在京城还是远走江湖,恐怕都无碍于他的去留,也对,宫里还有个令他念念不忘的女子,她这个宿怨已深的杏林谷药师又算什么呢? “那就走吧。”京墨的目光越过了画十三,游离在渐渐阴沉浓郁的天际,无牵无挂似的,背向斜阳,头也不回地走去。 画十三跟在她身后,浅浅嗅着夜风拂过她身畔所留下的缕缕药香,他记得,第一次去沁园请她画胎记时也是这样不远不近地跟在她身后,也是这样暗香涌动。他脑海中忽然浮现出一幅画面,百年以后,一个拄着拐杖的糟老头子颤颤巍巍地跟在一个清香细细的老太婆身后,走过平湖烟雨、岁月山河。 一转眼,二人回到了沁园。刚到门口,就见倒挂树梢的长灵一个翻身,落到了画十三面前,拦住了他们急切地说道:“十三少!十三嫂的园子被人给砸了!” “什么?”画十三心头一紧,顾不得长灵诚诚恳恳的“十三嫂”之称谓,和京墨一起推门而入,不由惊住了。 园中已是一片狼藉,满园苍翠含霜的树木被砍得七零八落,屋里的桌椅也被掀地七上八下,花盆、茶壶、瓶瓶罐罐,能砸的东西全被砸了个稀巴烂,满屋子凌乱地没个下脚之处。 “被毁的这样杂乱无章,看来他们不是为了找东西。”画十三扭过头来对神色黯然但并不吃惊的京墨说道。 “他应该是恨我入骨了,让我葬身火海还不足够,连我的落脚处也要彻底毁掉。”京墨无忧无怖,目光悲戚地扫过这个她唯一的容身之所,接着,她踱步走进了她最爱待的房间,研药室。 她看着摆在架子上的瓶瓶罐罐皆碎了一地,又俯身打开了柜子最底层的抽屉,里面的几瓶药还完好无损。画十三跟在她身后,环顾四周,看着她最珍视的研药室毁成一片废墟,轻轻扶了扶她的肩膀,安慰与支撑,无需言表。 “这是给你的。”京墨拿出一瓶小巧的褐色药水递给了疑惑不解的画十三,笑着说道,“眼下这光景,留不留下已经由不得我选了。这瓶药,正是你取名为‘可口可乐’的晕血之药。我离开后,万一你遇上什么紧急状况,也能顶顶用。” 画十三缓缓接过了药瓶,脸上的神情忽明忽暗,他看着京墨款款从他身旁走了过去,朝门外渐行渐远,他攥着药瓶的手越来越用力,一道道青筋渐次暴起。他何尝不想留她?可是,他凭什么留她呢?他已经失约于一个女子了,他已经不敢认认真真地向眼前这个在他心里占据了不小位置的女子轻易承诺什么了。 京墨穿过了那条石径,一只脚踏出了沁园的木门,终于听见身后传来一个声音: “留下来。” 他到底还是说了。京墨缓缓回头,似问非问道:“为什么。” 一向伶牙俐齿,说瞎话眼睛都不眨一下的画十三一下子支支吾吾起来: “因为……” 第四十八章 深夜把酒事仇家 “因为……我…我需要你……”画十三眼神开始游走不安起来,越是局促紧张,他偏越是挤眉弄眼地故作轻松之态,“需要你给我换药疗伤啊。你看,起码得我背上的伤口治好了你再离开吧?” 京墨听他前半句还颇为温柔动情,后半句就变回了老样子,她也翘眉辩解道:“你要因此赖上我不成?” “这伤不够是么?”画十三面露难色地皱了皱眉,转身对长灵吩咐道,“长灵,你去煮一壶热水来,看看到底多重的伤才能让京药师不这么狠心离去。” 长灵愣愣地杵在原地,搞不清他二人是何状况。京墨看着画十三煞有介事的犯难模样,噗嗤一声笑了,她的笑容,裁剪夜色,压过了满庭月华如练,惹得他心头涌起一阵猝然悸动。两个人隔着一园狼藉,望着彼此,皆款款地笑了。 画十三走到她的面前,柔声温言道:“此地不宜久留。曼曼一定十分惦念你,你先去春满楼住一阵子,好么?” 京墨垂了垂眼眸,轻轻点了点头,画十三知道她心里在担心什么,温言道:“复审之后,我来安顿你,好么?在此之前的几天,你就悄无声息地藏在春满楼里吧。” 京墨看着他认真的眼神,心里格外地安定下来,又蹙眉问道:“那你呢?你就这么若无其事地回到他的画馆里去吗?” 画十三抿了抿嘴,点头回道:“这回,是我在暗,他在明。时到今日,我在他眼里还是个一无所知的棋子——半年红而已。” 京墨听着画十三言语间晦暗不明的笑意,稍一细想,心底不禁闪过一丝寒意。周荣一定想不到,他最怕的人不但平安无事地回来了,而且暗中拿捏住了他的把柄,悄无声息地蛰伏在他的眼皮子底下。 “快了,不会很久了。”画十三看了看京墨笑意敛去的复杂眼神,一句自语的话被揉碎在瑟瑟夜风里,越飘越远。不久,画十三把京墨安全送到了春满楼后,便回到了画馆。 “半面红,你去哪了?”画十三刚推开房门,就听见屋里阴影中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不禁心头一沉。 “不知周太傅在此,晚生有失远迎。”画十三连忙欠身行礼,语气恭谨有加,听不出半点异样。 周荣闷哼了一声,神情隐没在暗影里看不清楚,沉声道:“你消失了这么久,自然来不及迎我了。” 画十三心悬于膛,回想着自己应该没有出什么纰漏会被周荣察觉,便笑吟吟地回道:“京中的女人们果然一个比一个厉害,晚生大开眼界,一时流连忘返,还请太傅责罚。” 周荣闷闷地哼笑了两声,手指在桌上“当当”地敲了两下。画十三会意,走上前去,这才嗅出周荣已经一身酒气,桌上摆着一壶已经半空的酒。周荣斜了他一眼,他把空酒杯斟满后,周荣又示意他坐下,并亲自倒了一杯酒递给了画十三。 “周太傅,这是何意?”画十三犹豫着接过了这杯酒。 “喝酒啊。怎么,不明白?”周荣脸色沉沉,但并不阴郁。 画十三眼眸微旋,不深不浅地笑道:“酒乃消愁忘忧之药,周太傅心中可有不快?” “你错了。”周荣举着酒杯,浑浊的双眼目光迷离,“酒是贺喜庆功之物。我刚刚拔掉了扎在心头十年之久的最后一枚刺,也结束了辜负我、背叛我之人的性命。我这是高兴,高兴啊!哈哈哈,来!” 周荣仰头大笑着要和画十三碰杯,画十三只是温文有礼地回敬着周荣。窗外的清凉月色像碎银子一般细细地洒了一地,屋里的两个男人只是默默地斟酒、饮酒,气氛渐渐变得静谧祥和,不知情的人甚至会误以为他们是何等默契的忘年之交。 “你很聪明。”周荣握着酒杯等画十三一点点斟满,斜眼说道。 画十三仍是从容不迫地倒酒,笑道:“周太傅是说晚生么?晚生可什么话也没说啊。” “画馆里、朝堂上,知道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的人,不多了。”周荣仰头吞了一满杯酒,扯了扯嘴角,把玩着酒杯絮絮道,“你说得对。酒啊,果然是消愁忘忧的好东西!而且,还能让你忘了,你自己是谁,哈哈。” 画十三看着周荣忽明忽暗的神色,眉心微皱,一字一顿道:“周太傅,就是周太傅。” “不对。”周荣忽然将玩弄在掌心的酒杯猛地紧紧攥住了,脸上笑意未褪,但嗓音已沉:“我周荣,先是摆摊卖画的‘烂菜粥’,后来,是一人之下的周少傅,再后来,是尊贵气派的周郡马,最后,才是体面风光的周太傅。你可知道,一个画师的顶峰,就是我现在的这个位置?” “周太傅——”画十三暗暗攥紧了酒杯,他默然抬眸望了一眼窗外,缓缓开口道:“夜深了。你也喝醉了。” “知道我为什么偏偏来找你这个小画师么?”周荣揉了揉太阳穴。 “裘郡主特地从郡主府搬过来,一直留宿太傅府上,怕是看不惯周太傅借酒消愁。”画十三淡淡垂眸。 “哼。她。”周荣往后一仰,重重靠在了椅背上,“与其和一个骄横撒泼的蠢女人消磨大半生的光景,倒不如找个知情识趣的妓女相看不厌。” 画十三似有所指地明知故问道:“想必周太傅已然觅得佳人了。” 一提到这个,周荣似乎有些难以启齿,他借着酒意对着满地月光喃喃叨念道:“知道么,我这辈子就信过两个人,可是,你们都负了我啊。姜大哥、婉儿,是你们逼我的!” 画十三一把扶住了将将醉倒在地的周荣,现在还不是时候,他要让周荣安然活到他让周荣死的时候。 “婉儿,呵。好一场大火啊!烧的好!”周荣突然反手死死抓住了画十三,瞪大了猩红而浑浊的双眼,狠狠问道,“你知道,我最恨什么吗?我最恨背叛!背叛我的人,都不得好死!半面红,你听明白了吗?” 他听出来周荣所指乃是他唯一动心过的女人——京墨,画十三心里不禁冷笑一声,周荣一定是忘了他曾经对情同手足的姜黎所下的毒手,只许他负别人,绝不准别人负他一丝一毫。 “我明白。我也最恨背叛。”画十三低眸间,十分平静地款款回道。 “你,当真不愿做我的徒弟?”周荣带着三分清醒,斜眼瞧着画十三,“你可知道,天下芸芸画师泥沙俱下,好手少说也成百上千,这等机会落在你头上,可是几世修来的福气!他日,本太傅这个画坛顶峰的位置,就是你的。” 画十三眉心抽搐了一下,他一直刻意地没去想,万一没能顺利通过复审进宫,没能按部就班地扳倒周荣,彼时他将被置于何地,当时的真相又会被置于何地。而如果暂时答应了周荣,必要时或许还可以釜底抽薪,留个扳倒他的后路。 周荣见画十三并未回话,吸了一口气又幽幽叹了出来:“你知道我为什么偏偏看中了你么?除了画馆,翰林画苑还有一批虎视眈眈的人。可只有你,很像当年的我自己。” “是么?” “几年前,也有一个孩子,很像我。一样的出身微寒,一样的畏畏缩缩,一样的寡言少语。不同的是,那孩子天赋奇高,他少时的玩笑之作都比你们强出不知道多少倍。”周荣说起这个孩子的时候,眼里竟然闪过一丝罕见的温情,但也只是一闪即逝。 “然后呢?这孩子怎么样了。”画十三的神情越来越复杂地不可捉摸。 “哼,然后?”周荣顿时变了脸色,冷笑道,“天赋再高有什么用?跟错了师父,还不是做个陪葬的无名之鬼。” 按理说,画十三应该喊周荣一声——师叔,而且彼时年少,他也的的确确是一口一个师叔喊周荣的。 画十三听出了周荣的弦外之音,郑重其事地对周荣俯首躬身道:“晚生自知几斤几两,作为画师,我的顶峰怕也只是配做周太傅身旁的一条狗。如此,足矣。” 周荣绷紧了一张老脸,目不转睛地死死盯着画十三,咄咄逼人地说道:“你可知一条好狗该当如何?” “不咬、不叫。”画十三低眉顺目地回道。 周荣眼神凛然地逼视了画十三良久,才松了一口气似的,突然一把抄起桌上的酒壶给他和画十三都满上了,朗声笑道:“这就是狗比人的好处所在。不过你还多了一条——陪本太傅喝酒!哈哈,来,这一杯是提前恭喜你通过复审!” 在一个长年未能得到平等以待的人来说,他的世界里是永远没办法容人的。但周荣忘了,只有养在身边多年的狗才值得一信,可惜,他身边没有一个人能告诉他这一点。 画十三摆出一副受宠若惊的样子,甚至握酒杯的手都摇摇欲坠:“周太傅这句祝词未免言之过早,折煞晚生了。复审乃是众画师悬挂作品于馆外高墙之上,供满城百姓赏鉴,百姓们将手里领到的孔雀翎献给中意的画师,哪位画师得到的孔雀翎最多,则会脱颖而出进入宫中……” “诶,本太傅都发话了,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周荣别有深意地笑了笑。 “周太傅自然是画坛泰斗,地位至高无上。可即便如此,还能左右得了民心所向么?” 这个发问画十并三不是在附和周荣,而是他原本一直真心实意地以为,复审评画的乃是满城百姓,初审周荣还有背后搞动作的空间,可复审,他有什么本事能一语定乾坤呢? 第四十九章 高台之下人如麻 凌晨时分,画十三叫来周府家丁将醉醺醺昏睡的周荣送回了周府。他回想着周荣信誓旦旦地说对复审能够掌控全局的一番话,唇边抿起一抹轻笑,他喊来长灵吩咐道:“明日复审之前,给我弄来一样东西。” 长灵听后,似乎已经熟稔于心,次日一早便满城寻觅去了。等到长灵回来,画馆里已经开始热热闹闹地准备比试复审了。 画馆顶层大堂中,摆着一行行一列列齐刷刷的桌椅,桌上的笔墨纸砚已经蓄势待发,经过初审筛选留下来的画师纷纷落座。堂上,周荣清了清嗓子,肃然发话道: “首先,我恭喜尔等通过了初审的严苛考核,这就相当于一只脚已经踏进了最尊贵、最荣誉的皇宫大门!但到底能不能顺利入宫,就要各位凭本事争取了。今日复审,乃是入宫的最后一道关卡,最终从诸位中选出一人,代表民间画师随我一同进宫修补国画。所以今天比试的题目全凭各位发挥,花鸟虫鱼、人物山水,你们大可随意拈来入画。但记住一点,今日所作之画大抵会决定诸位画师的生涯尽头在哪儿,所以,几分轻重就不需要本太傅替你们掂量了吧?都听明白了么?” “明白!”一群文文弱弱的书生回答起来竟比训练有素的士兵们还洪亮三分。 周荣远远地望了一眼隐于座中的画十三,别有深意地对他投去期许的目光。画十三回以笃定的眼神后,趁人不注意的时候,从袖间取出一小瓶勾兑好的颜料汁水,搅进了颜料中。他提起了画笔,默然端详着白茫茫的画纸,片刻之后,毫不犹豫地悬腕游走,落笔挥毫。 此刻,馆外已经黑压压地聚了一整条街的人,熙熙攘攘,密密麻麻,手里攥着画馆分发下去的孔雀翎,无不在楼下翘首仰望着高楼之上,静候画师们把作品悬挂出来。 一个珊瑚色的倜傥身影从人潮人海中穿行而过,挤到了最佳的位置,跟屁虫也紧随其后,片刻不离地凑了上来。 “殿下!是咱们府里的蛐蛐冬眠了?还是养的鹦鹉八哥老得开不了嗓了?这段日子明明整天听你嫌弃他们选出来的画师一无是处的,怎么又专门过来凑热闹呢?”小豆子被人群挤得紧紧挨在他主人身后,自从他主人迈出府门那一刻,他叨叨咕咕的一张嘴就没消停过。 “诶,小豆子,你看这是什么。”殷澄练像听老和尚念经似的不耐烦,把手伸到了小豆子面前,煞有介事地问道。 小豆子看了看殷澄练空无一物的手心,又抬头看了看殷澄练的一脸笑意,一头雾水地回道:“这是…手啊,殿下的金玉之手…” “不准确、不严谨。”殷澄练乜斜着邪邪笑意的两弯桃花眼,把手举在小豆子眼前说道,“本殿下高兴的时候,这就是一只手,但本殿下若被烦得心浮气躁之时,这就是一个巴掌。你想不想试试?” 小豆子“啪”地一下抬手捂住了被冻得两团酡红的脸蛋子,机敏地缩了缩脖子,朝着殷澄练嘿嘿笑了笑:“殿下快把手好生收起来,仔细冻坏了呀。” “你也把你的长舌头收回去,仔细被风闪了。”殷澄练也不知道他为什么时不时地跟一个小仆人打嘴仗。 “小豆子这是关心殿下呢,上回殿下在这里惹出了好大的乱子,都惊动了宫里,还好圣上事后没再责问殿下。殿下何必再来到这不相干的地方看些不相干的人,白白触霉头!”小豆子说起话来正是人如其名,像从盆里倒出来的豆子大珠小珠落玉盘,没完没了似的。 “父皇不会罚我的。”殷澄练笑意渐收,垂了垂眼眸,散漫地扬了扬嘴角,“不得宠最大的好处就是连你惹了事,该看到的人也会视若无睹。” 殷澄练慢慢明白了,为什么他既嫌弃小豆子婆婆妈妈是个活脱脱的话痨,却仍然总是不厌其烦地和小豆子拌嘴。因为陪在他身边能说上几句话的,除了府里的鹦鹉八哥,除了风月之地的几朵解语花,所有皇亲贵胄中的世家公子无不对他这个被圣上弃如敝履的皇子敬而远之,久而久之,他的身边也就只有小豆子了。 “好啦,静静地陪我来看个热闹不好么。”殷澄练像个没轻没重的少年,偷笑道,“今天可是张老鬼亲自放我出来的,算他这回懂事!” “张将军还不是怕殿下再惹出什么乱子所以才不得不……”小豆子缩着脖子一语道破。 “诶,她怎么来了。”殷澄练的目光落在不远处一个墨绿色的严肃身影上,这个身影清冷如挂了霜的寒松。她似乎察觉到有一道目光盯得她不太舒服,蓦地回过头来,也看见了殷澄练,却装作没看见似的淡淡收回了目光。 饶是如此,殷澄练偏偏挤过熙攘的人潮,走到了她的身边,一开口就是玩世不恭的散漫语调。 “是关大人啊。真是奇怪了,大人不在宫里奋笔直书地记史,怎么有心情来这里凑热闹?” 关天瑜不得不转过身来,微微欠身颔首,惜字如金地淡淡道了声:“参见澄殿下。” 殷澄练见她甚至不曾抬眸看自己一眼,心里有些不自在,突然他打了个喷嚏随即瑟缩了两下,小豆子急忙问道:“殿下,莫不是受寒了?” 殷澄练摩挲着鼻尖,看着仍然清冷如霜的关天瑜的侧脸:“关大人非要待人如此冷若冰霜么?本殿下都快被你这一身凛然寒意冻出风寒了。还是说,关大人也是审时度势之人,不愿与本殿下多费唇舌?” 关天瑜这才转过身正视殷澄练,解释道:“殿下误会了,天瑜并无此意。” 这时,从关天瑜身旁又钻出来两个小鬼头,一下子拦在了两个人中间,顽劣淘气的那一个仰着头毫不客气地说道:“小瑜是来看画的!又不是来和你说话的,你干嘛怪小瑜不理你?” “光风,不要乱讲。他是皇子殿下。”关天瑜低头阻拦道。 另一个稍微懂事的孩子奶声奶气地帮衬道:“可是就算面对皇上,小瑜也是这副神情呀。皇子殿下方才可是误会小瑜了呢。” 殷澄练看着光风和霁月这一唱一和的,十分伶俐可爱,忍不住摸了摸两个小孩子的头,顿了顿后,看似随意地问道:“关大人,不知父皇他…在宫中是否一切安好?” 关天瑜抬眸望了殷澄练一眼,淡淡地垂了垂眼皮:“圣上安好。” “大人作为史官,时常陪伴君侧。”殷澄练眸色转暗,忍不住问道,“父皇可曾时不时地提起过我?” “不曾。” 关天瑜毫不遮拦的直言不讳,倒把殷澄练吓了一跳,他其实料到了是这个答案,只是他在宫中无依无靠,先皇后去世后,不论后宫还是朝堂,他连个问话的人都没有,这才在大街上偶遇个史官,也忍不住问上几句,毕竟,那是他十年未见的父亲。 “不过,”关天瑜对殷澄练的境况也早有耳闻,她也感觉到眼前这个没什么正形的皇子怅然若失的情绪,便补充道,“圣上时常念起姜皇后,每个月都要去先皇后的幽兰斋小住几日。” “真的吗?”殷澄练说不清是激动还是悲伤,“过去这么多年了,母后的幽兰斋竟还能下榻?” 关天瑜淡淡地解释道:“年年修葺,一如往昔。” 殷澄练觉得自己应该替母后高兴,可他心里的结怎么也打不开,他向画馆深处望了一眼,喃喃念道:“屋子坏了能修,旧画坏了也能修。可是父皇,你为何宁愿在这些东西上下功夫,却把我弃在一旁……” 他的声音轻而又轻,关天瑜仍是一字不落地听进去了,但来不及她多说什么,便见殷澄练转眼便换上了一脸嬉皮的盈盈笑意,随口问道: “刚才听这个小鬼头说,关大人也是来看画的?不知哪位画师如此不同凡响,能把久居深宫的关大人也吸引至此?” 光风笑嘻嘻地抢着回答道:“是我干爹!” “不许胡说!”关天瑜本就冷淡的脸色忽然一沉,本来花容月貌的一张脸顿时镀上了一层寒冰。 “光风他才没有胡说呢!小瑜是我们的干娘,小瑜的男人自然就是我们的干爹嘛!”霁月也从旁有板有眼地附和道。 殷澄练脸上的笑意却渐渐变淡了,他看着关天瑜异样的神色,回想起一些很久之前的事:“关大人竟有了心上人?我记性不好,还以为关大人做了冷面史官之后,就抛却了所有感情。想不到,多年以后,大人的口味并未改变啊。” 殷澄练别有深意地斜了画馆一眼,关天瑜冷漠的眉端蓦地蹙起,冷言道:“既然殿下记性不好,就不要勉强追忆过去了。” “是哪个画师?”殷澄练目不转睛地盯着关天瑜的眼睛,皱了皱眉心,提着嘴角问道,“出身不俗的王画师?温文儒雅的张画师?还是丰神俊朗的刘画师?” “是脸上长胎记的那个呀!”一个稚嫩的声音抢着回答。 “霁月!”关天瑜眉心深凝,瞪着一对秋潭般的秀目回望着殷澄练,“殿下,这是天瑜的私事,我自问与殿下的私交尚未笃厚至此,我来看谁,就不劳殿下费心了。” “是他。”殷澄练当然没有忘记这个见过几次面的胎记画师,除了脸上的那块东西,那人确实风流倜傥、俊朗无双,但殷澄练的眉心越凝越深,犹豫了一下,才开口说道:“第一次听闻关大人的名字,还是从一位旧人口中。昔日随小白一同进京的姑娘,如今终于放下所有了吗?若果真如此,为什么偏偏你又选择一位画师呢?” 第五十章 千呼万唤始出来 “想不到尊贵如澄殿下,连这么个小人物还记挂多年。”关天瑜确实有些吃惊。 殷澄练发自肺腑地苦笑了一声:“小人物?我还记得,当年父皇带着宫里的孩子秋闱狩猎时,怪我顽劣,非要往山林深处闯,惊到了一只黑熊,眼看这个庞然大物就要发现我的时候,一个平日里只受欺负闷声不语的孩子突然大喊大叫地把熊引了过去,真不知道他哪来的胆子和信心保证他能在被熊撕碎之前把这头猛兽引到陷阱里,至今一声‘噗通’的囫囵巨响,我仍心有余悸。” 关天瑜记得,那时她的少年归来后几乎是浑身战栗地哭着给她讲完这个故事的,他说就算没有发现山林里那个能够吞没黑熊的陷阱,他也会喊出声来的。因为他无法承受亲眼看着身边的亲人、朋友死去却什么都不做。她明白,因为关家和白家之所以只剩下他和她两个人,就是因为他们亲眼目睹了那一场骇人听闻的战争如何一个一个夺去他们亲人的性命。那时候的他,看起来沉默又软弱,但一定会尽全力保护好他身边每一个人,包括她。 “他当时,也怕极了。”关天瑜也忍不住回忆道,“或许,是对别人死亡的恐惧,让他逃离了死亡。” 殷澄练没有听出言外之意,不是因为粗心,而是他从不敢想死去的人还会回来。他看着面前一身冷淡但难掩愁容的女子,心里的感觉很难形容,他们有着同样为之悲伤的事,有着同样缅怀不忘的人,但这么多年,从未如此近的面对面交谈,谁知一说起来,两个人都不曾遗忘。 “关大人,是我多嘴了。我们还是,等着看画吧,毕竟不论对你对我,像这样自在地凑热闹的机会,不多。”殷澄练难得这么温良谦逊。 “还是叫我天瑜吧。如果他在,也不会希望听到你一口一个‘大人’地唤我。”关天瑜的脸色和语气明显柔和了许多。 和街上所有人头攒动的百姓们一样,他们也仰头盼着高台之上的动静。而左右两个方向的不远处,两道迥异的目光分别盯着这两个人,一道来自默然独立的京墨,她眼神复杂地遥望着贵为宫中女史官的关天瑜,而另一道目光,带着一闪而过的犀利寒意落在殷澄练身上,目光最深处,是深不可测的沉得住气。 而此刻众人翘首以盼的画馆之内,却正别有一番暗流涌动。当作画完毕后,轮到画十三一步步走到窗边将画挂在高台上的时候,他所经过的画师们无不瞠目结舌,一个比一个震惊,周荣在画十三身后不远处,面目狰狞地呆呆怔住了,目光死死地落在画十三的画上,眼里的怒火差点连人带画全都烧个干净。 “腾”地一声,画十三把画挂了出去,如一帘潺潺瀑布倾泻在人潮之上。是时候了,他心里想。 当楼下堵得水泄不通的人群看到这幅画时,喧嚷嘈杂的声音顿时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满街震惊的一片沉寂,所有人都张大了嘴、瞪大了眼望着高台上的惊世之作。 “天啊。” 等到众人回过神来,霎时间便炸开了锅,此起彼伏的惊叹声、称奇声一浪盖过一浪: “这、这可真是开了眼哪!”“这真是画出来的吗?!”“可不是嘛!你以为这神鸟是从你家屋顶上飞来的不成?” 高台上,罗列着每一位画师呕心沥血的一幅幅巨画,人群中,一道道熠熠发光的目光都齐刷刷地落在画十三投出来的《凤凰图》上。画卷之上,一尾烈烈火凤、振翼翥翔,栩栩如生、出神入化,几乎就要夺纸而出,从人潮之上戾天还乡。只不过,色泽有失喑哑,不似平常的辉煌之色。 未通过初审的画师们此时也混在人群中抱着嗤之以鼻的心态观摩留下的人会拿出什么作品来,但当他们看到这幅《凤凰图》,不止大吃一惊,而是无比怀疑,因为他们不相信在画馆中曾朝夕相处的画师里,有人能短时间内做出此等惊世巨作,一时叽叽喳喳地沸反盈天。而号称大殷画坛三甲之一的张扬弃却震惊地瞪大了眼睛,平静得可怕,他好像在对着画念念有词地数数。 “十一、十二、十三。”数到《凤凰图》的最后一笔,殷澄练紧凝的眉头一下子舒展开来,眸中忽然绽开了奕奕星采,惊喜地难以置信道,“居然是他!他竟然来到了京城!” 旁边的关天瑜不禁一惊,殷澄练的赏画本领她素有耳闻,但他竟能从这幅画里就如此肯定地认出故人痕迹么? 小豆子见主子这样兴高采烈,疑惑问道:“殿下,说的是谁?” “不开窍的蠢豆子。我让你从商队手里买此人的画已经这么多年了,看来你还真是一点都不走心啊。”殷澄练此刻满心的喜不自胜,翘首盼着高楼上他一向欣赏的画师露面的时候。 “真的吗!难道这幅画的作者就是殿下收藏了他无数画作的画十三?”小豆子惊呼道,因为他记得,他家主子收藏南北画作不胜其数,但只有来自大漠的这个画师之作最得他心。 “笔意牵连,似断未断,一气呵成,变化多端。此画非他不可为。”殷澄练谈起画来兴致盎然,神采奕奕。 关天瑜久居深宫,从没听过江湖上关于画十三的传闻,不过她也不在乎画十三是谁,她在乎的只是那个和她一起经过战乱劫后余生,又一起迈进深深宫墙的少年。 “他,终于回来了。”她盯着楼上空荡荡的栏杆,等着他出现在绝世画作的尽头。 京墨听着周围不绝于耳的赞叹声,缠绵的笑意漫上了她的眉梢眼角,她望着栏杆之上,静静等着这个她早就久闻其名,又冥冥中一起经历了许多波澜的男人,她在心里喃喃默念着他的名字,画十三。 所有人都在等着栏杆上出现此画的画师,可是过去了一阵子,喧嚣声已经渐渐停歇,所有画师都站在了各自的画后面,唯独《凤凰图》之上,空缺了一个位置。 “周太傅!不可以、不可以啊!”画馆里跟在周荣身后的两个考官一下子扑倒在周荣脚下,声嘶力竭地阻拦道,“此次复审非同小可,楼下众目睽睽等着画师露面,周太傅若此时毫无理由地就把半面红拿下,该如何向满楼画师交待、如何向满城百姓交待、如何向圣上交待啊!” 最后一句像一根利刺戳痛了周荣的脊梁骨,他从盛怒中匀出一丝残存的理智,怒目圆睁看着被他的府兵牢牢擒住的画十三,从牙缝里挤出来几个字:“你敢骗我。我早就告诉过你,我最痛恨的就是背叛!” 画十三被死死束缚住,却乖乖就擒,一脸从容地淡淡笑道:“周太傅此话何意?不知晚生背叛了周太傅什么?可否说出来,也好给府兵们一个名正言顺擒拿晚生的理由,也好让晚生死个明白,起码,别像画馆里某些倒霉的画师一样,糊里糊涂丧命。” “你!”周荣气得满脸青筋暴起,双眼血丝密布,他扫了一眼满屋指指点点、议论纷纷的众人,几步跨到了画十三的面前,一字一顿地问道,“你,是,谁?” 画十三眼中笑意不减,目不转睛地回视周荣:“周太傅,我是你不得不放的人。你听,楼下所有人都在等着呢。” 周荣回头望了一眼,他隐约听见楼下有人喊了一声,“这幅画乃是画十三所作!”紧接着,嘈杂喧嚣的议论声被一个名字取代了,开始,只有几个人在呼唤“画十三”这三个字,而后,声音越来越大越汇越多,周荣的震怒快被一浪接一浪的呼喊声淹没了。 周荣怔怔地转过头去望着被府兵钳住的画十三,他的目光突然落在了府兵腰间的剑上,蓦地腾起一丝凌厉。 画十三顿时明白周荣的意图,赶在周荣拔剑之前凛然笑道:“周太傅,你大可以在这里杀了我,然后从你选出来的这群画师里随便选一个以我画十三之名进宫面圣。但是周太傅,我不得不替你担心,你对画十三知之甚少,你真的相信画馆里被你精心筛选出的画师有本事担得起画十三这个名字么?就算你能瞒过圣上,能瞒得过天下人么?识我画十三之画者从北到南不计其数,周太傅,我劝你三思。” 周荣的怒火不得不一点点吞咽下去,他咬牙切齿地看着画十三,恨不得立马把他扔到楼下去摔个粉身碎骨。画十三提了提嘴角,他瞥了两侧钳住他的府兵一眼,浅笑着望向周荣。周荣重重合了合眼,府兵们只好心不甘情不愿地松开了画十三。 当画十三走过周荣身边时,周荣恶狠狠地沉声说道:“我不管你是什么目的,但我周荣发誓,绝不会让你活着走出画馆!” 画十三垂了垂眼眸,眉梢轻挑,扬了扬嘴角,轻轻笑了一声,低语道:“发誓?周太傅可曾怀有半点敬畏鬼神之心?如果我是你三言两语就能处以拶刑或者糊里糊涂就被下毒而死的小画师,那么画十三死不足惜,就当我这几年,白过了。” 周荣看着画十三一步一步从容不迫地朝栏杆边走去,他的手心越攥越紧,眼神的狠毒越来越犀利,他扫了一眼,满座还有三五个画师没有画完,周荣命令他们停下手中的画笔后,又突然扭头向旁边的下人耳语交待了几句话,下人急匆匆地逃命似的跑下楼去了。 《凤凰图》的位置终于出现了一个白衣飘飘的人影,楼下人潮骤起一阵喧腾。画十三的目光率先落在了人群之后的一支队伍,他冲着领头之人微微点了点头,那人会意地扬了扬手,又和旁边的长灵交谈了几句,便带着他的人走远了,隐约中骆驼上的铃铛声送来了一串大漠的风声。画十三看到长灵穿过人群往楼上赶来了,悬着的心总算落了地,不禁暗暗感叹,大漠的汉子果然嗓门洪亮,唤起“画十三”这个名字时真是声势浩大,震慑人心。 第五十一章 凤凰浴火刀剑影 画十三目送阿桑吉的商队往街尾的客栈行去,一眼在人海中瞥见了京墨的身影,不禁眉心一皱,远远地冲着京墨使了使眼色,示意她赶快离开,不然被周荣知道她没有葬身火海就糟了。 关天瑜留意到画十三的关切眼神,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落在了一个如风露清荷般的女子身上,她发现那女子的眉眼好像有几分眼熟,有一种缥缈而遥远的熟悉之感,却怎么也想不起来。她看见那女子与画十三四目相对了片刻之后,会意了似的,退后了几步,隐没在人群中,仍然仰头望着楼上境况,目不转睛。关天瑜的心里隐隐地不舒服起来。 殷澄练见到站出来的画十三就是徐飞死时为他站出来解围的半面红,又惊又喜,当他转头看向关天瑜望向画十三的眼神,顿时明白了什么。 “你是为他而来。”殷澄练的语气只是陈述而非疑问。 画十三在楼上也看到了站在殷澄练身边的关天瑜,他的目光再也没办法移开,他看到他们好像在窃窃私语着什么,殷澄练也时不时地以异样的目光看向他。 “你,不认得他了?”关天瑜试探地问向这个方才还向她大谈往事的落拓皇子。 “我当然记得。”殷澄练笑眼盈盈地看向楼上的人,“想不到斯世我最尊崇最欣赏的画师曾为我挺身而出,真是机缘造化啊,改天我一定得好好宴请一下这位十三郎!” “殿下好记性。”关天瑜神情平淡如故,“还剩三位画师,百姓们手里的孔雀翎就要开始觅主了。” “管他还有几个画师,只要长眼的自然都会把孔雀翎投给画十三,入宫的人选他当之无愧!”殷澄练信心满满道。 人群纷纷流向《凤凰图》之下,握着手里的孔雀翎已经准备着要投给画十三,只待楼上的一声令下了。 突然,高台之上“唰”地一下齐刷刷放下来三幅巨画,人群霎时间炸开了锅。殷澄练眼底的笑意顿时凝住了,他的拳头越攥越紧,震惊又怒气冲冲地望着最后挂出来的三幅画,喃喃道:“周荣这个老狐狸!” 一旁的关天瑜不明白殷澄练何出此言,只看到原本涌向画十三一队的人潮如触礁之浪,纷纷回头,争着往新挂出来的三幅画下凑。 人群中一个气质雍容华贵而穿戴素净倜傥的男子见此不禁蹙了蹙眉,他看到殷澄练和关天瑜十分熟稔的攀谈,眉头凝得更深了,但转念间又放松了眉心,若有所思地望着关天瑜。 “怎么会这样?”关天瑜看着人流走向,疑惑不安地问道。 殷澄练幽幽地叹了口气,看着新挂出来的三幅画,义愤填膺地解释道:“这三幅画明明是周荣自己珍藏多年的大家之作,每一幅都耗时至少几个月。他为了阻止一个真正有才华的画师入宫,竟然使出如此下作可笑的手段!” “可笑倒也未必。”关天瑜皱眉道,“重要的是,这些人确实被唬住了。” 京墨看着那三幅画的功底和构图,绝非一日之功,她怀疑是周荣临时使得诡计。她看到《凤凰图》下的人群一点点流失,眼看画十三就要错失了拔得头筹的机会,十分焦虑不安,忧心忡忡,她忽然拦住身边涌向最后涌向最后三幅画的人,能拦住一个就拦下一个,不停地解释道:“那几幅画有蹊跷,你们不要轻易放弃这幅《凤凰图》啊。” 画十三看到京墨这样的行动微微有些吃惊,他久久望着她,直到她发现拦不住流失的人群时,无力而无望地抬头看向他。但她看见,他仍然从容不迫、不紧不慢地以一种安定心神的目光在慰藉着她。 这是他费尽心思争取的入宫机会,人群四散眼看周荣诡计就要得逞,他怎么还能稳得住?锋芒已露,若不能扶摇直上,周荣岂会容他?京墨焦虑又担心地原地跳脚却束手无策,她想,大不了劝他和自己一起离开京城、浪迹天涯,原本,他与她都曾是江湖儿女。 “哟,就剩这么几个人了?画十三,恐怕没有那么多人需要你的交待了。”周荣俯视着百姓站队的大局已定,喜不自胜地嘲讽道。 “周太傅好一招借篷使风。”画十三浅笑回道,“这三幅前辈的巨画一出,也算是举世无双了,他们纷纷弃而从之,确实是情理之中。” “哼。你不必再装腔作势地负隅顽抗了!”周荣冷冷说道,“复审结果出来的那一刻,就是黑白无常来领你的时辰!到时候,画十三名声扫地,和画馆里所有庸才没什么两样,谁还会在意你的性命?我真是不明白,我曾几次真心实意地要收你为徒,又已经许诺你给你入宫的机会,为什么选择背叛我!” “因为,你是周太傅。”画十三看了一眼越看越暗的天色,继续和周荣周旋道,“与其背叛身边亲友,也不愿背叛一己私心。周太傅,你难道不明白这种心情么?” 周荣怔了一下,不久又神色如故,恶狠狠道:“我不管你这话什么意思,也不管你到底怀着何种居心。你忘了一点,狗就是狗。你敢和我玩把戏,结果只有死路一条!看吧,这些百姓已经排列好了,站在那三幅画下面的人弯弯曲曲已经快排到巷尾。马上,他们就会把手里的孔雀翎投给这三个最平庸的画师,没有人能在画馆里逾越我的心意和权力。你也说了,因为,我是周太傅。” 画十三纵目远眺西边一眼,一轮红日马上就要沦没在连绵山影之中。他缓缓长舒了一口气,对周荣笑着回道:“周太傅能杀一个籍籍无名的小画师,却不能杀掉从得到百姓所投孔雀翎最多的第一画师。” “哼,可惜啊,得到最多的已经不是——”周荣话还没说完,突然双眼被一种猛烈耀眼的光芒刺痛了,随即,听到楼下再次一片喧腾,只是这一次,无比的震惊,无比的热闹。 几乎同时,四面传来声嘶力竭的大呼小叫:“着火了,着火了!快看哪,这幅画烧起来了!” 周荣心里一惊,眼前腾起一片火光,一把抓住画十三的衣领:“你放肆!竟敢纵火烧画,你可知道这三幅画是何等名贵何等珍稀!” “周太傅稍安勿躁,没有画被烧。”画十三斜了楼下一眼,“不如请太傅看清楚情况,再来质问我不迟。” 周荣闷哼一声,一把推开了画十三,俯身望下去,顿时惊呆如冰冷的石像,他看到了他一生难忘的一幕:烧起来的不是那三幅画,也不是画十三的《凤凰图》,压根没有着火,是画。 所有人都被《凤凰图》焕发出的滔滔光芒震惊了。此刻,街头巷尾趔趄退避、呼嚎“救火”的人们都安静了下来,呆呆地望着画上的火光冲天。 “他做到了。”关天瑜也愣住了,她从没见过他的画,不知竟如此壮阔惊人。 殷澄练纵目西望,他看到最后一缕夕阳被远山完全吞没之时,遥遥地投射在《凤凰图》上,巨画的凤凰上顿时“噌”的一声,溢出了旺盛炽烈的火苗。 “怎么可能……”殷澄练的心口倏地一下紧了紧,他眉端紧蹙,不可置信地兀自摇头,“他怎么会这种画法……” “你……你到底是谁?!”周荣看清楚了画中凤凰浴火的情景,一个可怕的念头促使他近乎咆哮道。 “周太傅,这已经是你第二次问我这个问题了。”画十三的目光无比清醒坚决,“那么我第二遍告诉你,我是你不得不放的人。周太傅,你看看楼下,风向似乎变了啊。” 什么是画?一张白纸、一副笔墨,加以画师多年如一日的画功磨砺,纳天下江河湖泊与胸中沟壑于方寸之地,如此足矣? 姜黎的发问言犹在耳,画十三用了很多年才明白,师父当时所说,仅此远远不够,因为画之分量永远在于画外。有的画师一生描摹大家之作,呕心沥血也能混得几分声名,有的画师剑走偏锋,刻意求新求变,反被毫不虔诚的心魔所控,得不偿失。生逢盛世,画师不去刻意歌功颂德,乱世之下,画师不去违心出卖画技,画之道,存乎一心。用心之画必动人,上至王权富贵、下至贩夫走卒,皆会因为瞥见此画一眼而从心底赞叹甚至莫生难忘。这转眼即逝的须臾所得,大抵系画之意义所在。 周荣看见,原本排在最后三幅画前的人群渐渐稀释、流散,纷纷涌回了熠熠生光、流光溢彩的《凤凰图》之下,画上的火光投在每一个百姓的眼底,他们握着手心的孔雀翎,如朝圣进香一般虔诚而惊叹地投了出去。 京墨开始细数着画十三得到的孔雀翎数目,后来她停下了,因为纷至沓来的孔雀翎密密麻麻、数不过来了,她眼里溢满了喜悦与庆幸,遥遥望向高台之上的画十三。 画十三的目光从无数的孔雀翎上收了回来,笑看周荣:“看来,这一招百鸟朝凤压过了周太傅的借篷使风。” “来人!拿下他!”周荣当堂大喝一声,已经不顾及什么众目睽睽了。府兵纷纷拔刀相向,直逼画十三。 “长灵何在。”话音刚落,一个黑影蓦地闪现到画十三面前,猛地一震,从背上剑匣中飞出一道白光,长灵利落接剑,直指周荣咽喉。 “哈哈哈,本王果然没有看错人!”一个清如夜风、温如朗月的嗓音伴着鼓掌叫好之声从层层府兵背后幽幽传来。 第五十二章 一山翻过一山迎 “参见宣王殿下!” 满屋子的人跟着周荣一齐跪拜行礼。平身之后,周荣咽了咽尖锐的怒气,恭敬拱手道:“不知宣王殿下大驾光临,所为何事。” 宣王拂了拂竹影团纹斑驳的衣袖,赞许有加地看了画十三一眼,温言笑道:“本王来向周太傅道喜。多日辛劳,总算定下了如此出类拔萃的入宫人选。” 周荣眉头拧成了一个大疙瘩:“王爷此话为时过早了。此人心术不正,初审时刻意藏拙,蒙混过关,待下官彻查此人是何来历、是何居心之后,定会择出一个可靠的入宫人选。” 宣王朗声笑了:“怎么?连我这个不问窗外事的人都曾听闻他是什么人,周太傅还要再查什么?只因为他在初审时没有动用全部实力,周太傅便恼了么?” 周荣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辩白道:“王爷,试问哪个持心中正的画师会刻意收敛画技呢?下官实在不放心这等居心叵测、身怀城府之人入宫为圣上修补国画啊。还请王爷为圣上考虑考虑。” 宣王敛去了温润盈盈的笑意,端正肃然地盯着周荣的眼底:“本王带兵行军时,深刻领领悟到一句话,叫做上行下效。本王方才在楼下静观时,碰巧看到了号称‘画坛三甲’之一的张扬弃,我想问问周太傅,张扬弃可曾收敛藏拙?他又可曾通过了初审?周太傅深谋远虑,本王请教一句,到底什么样的画师,才适合为皇兄修补国画?这三个能短时间内画出大师之作的小画师么?” 周荣被噎得哑口无言,眼神迫切地滴溜溜直转,心乱如麻但只有一个念头,绝不能放了画十三,他沉声施令道:“周府府兵听命,拿下歹人画十三!刀剑无眼,无关人等还请及时退避。” 府兵们“唰唰”拔剑,正欲行动,宣王广袖一挥制止道:“本王在此,谁敢造次?周荣,本王劝你三思。” “王爷一心修庐种竹,对画馆之事不甚了解一如对朝堂之事不闻不问,那么,就请不要插手下官的公事。”周荣大着胆子并不客气地回道,“况且,就算是画十三被选入宫,也该由应大人全权处理。王爷要么静观其变,要么就请回吧。” “王爷。”画十三向宣王颔首示意,“王爷的心意在下铭记于心,但既然周太傅杀心已起,在下不敢连累王爷。不过他有没有本事在此了结了画十三,还要问问长灵手里的剑同不同意!” “唰”地一声,一道寒冷如冰的剑光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刺向周荣咽喉,所有人的心顿时揪到了嗓子眼,但在距离见血封喉还有毫厘之差时,剑锋忽然停住了,画十三不禁大吃一惊,因为执剑之人,不是长灵。 “很久没动剑了。洞悉权势如周太傅者,想必忘了,我在获封‘宣王’封号之前,就是舞刀弄剑的宣远大将军了。”画十三看见温良和蔼的宣王青衫玉立执剑姿势却格外谙熟。 “宣王殿下,误会、误会啊!王爷请把剑放下,咱们有话好好说、好好说!”周荣一向外强中干,被皇室之人拿剑抵着喉咙,虽然是个徒有虚名的王爷但也不可小觑。 “爬得再高,也别忘了自己是谁。”宣王的铿锵话语和他手里的剑一样,“砰”地一声砸在周荣脚下,“复审结果已出,你告诉应大人,此人入宫就不劳烦他护送了。” 宣王示意画十三跟着他一起下楼,长灵紧跟其后护送着,留下周荣气地脸色苍白满眼血色却无可奈何,只能咽下去怒气冲冲,牙床被咬地直打颤。 一出画馆大门,人群便认出了画十三,顿时蜂拥而至,七嘴八舌地闹哄哄炸了开来。 “想不到传闻中的十三郎这么年轻!”“诶看他脸上那块红印子,真是奇人奇貌!”“听说他的画现在百两难求啊。”“他是什么时候入京的?”“管他呢,回去我得跟姐姐妹妹姑姨婆娘们说道说道,今天见着了谁!” 画十三对宣王端端正正地深揖一礼,道谢寒暄:“今日一事,扰了王爷的闲云之心,在下惭愧。” “结庐人境,若这一丁点小事也能令我心神不宁,那么也只怪本王修心不足啊。”宣王毫无王爷架子,也敛去了将军戾气,款语温言道,“倒是你,入宫之前,可有容身之处?” 这时,一个珊瑚色颀长人影从人群中挤了过来,喜形于色地笑嘻嘻叫道:“画十三!” 殷澄练一步跨到了画十三面前,扬着眉梢左瞧瞧、右看看,像是在观摩什么珍奇异宝似的打量起来:“果然是个人物!不愧为我心中的天下第一画师!” 画十三看到了欢喜雀跃的殷澄练身后不露声色的关天瑜,他意识到殷澄练应该尚未认出他的真实身份,便恭谨笑道:“澄殿下过誉了。” “十三公子有所不知,我们府上专门有一间书房,挂满了公子的大作,我家殿下最喜欢徜徉其间,敬佩公子的话,可知还是殿下克制之语呢。”小豆子从旁颇为伶俐地解释道,逗得众人一笑。 宣王恍然如悟道:“既然澄儿仰慕十三公子已久,与其给他的画作专门留了一间房,不如倒腾出一间厢房来以作十三公子入宫前的落脚处。” “如此再好不过了!”殷澄练巴不得他最欣赏的画师能投入他的府上,但转眼又皱眉犯难道,“可是…张老鬼恐怕不会同意外人入住他视若宝地的那个空架子里。” “一个美人、两坛好酒,加上三寸不烂之舌,保管制得住张越恒。”宣王笑着支招,又瞥了画馆深处一眼,向画十三温言解释道:“若入住澄儿府上,别说周荣,就是应承昭也奈何不得你。” “周荣?应承昭?”殷澄练略想了想,顿时明白了大概,“画十三,方才在楼上你久久不现身,是周荣在为难你,对不对?” 画十三垂了垂眼眸,殷澄练已经明白了答案,他气不过地闷声道:“皇叔在此,他也不放在眼里不成?” 宣王略略点了点头,温言笑道:“澄儿,他的为人一向如此,嫉贤妒能已经蒙蔽了他的双眼。眼下最重要的,是护住画十三的周全,方才在楼上,周荣已起杀机。” “王爷,可曾受伤?”一个朱红色的倩影从人群中走到了宣王身边,关切地探问道。 画十三等人纷纷打量起突然出现身穿一袭烈焰赤红衣裳、英姿飒爽的女子,她的长发像男子一般紧紧束成一个干净利落的发髻,最与众不同的是她细腰之上系着一条柔韧无情的鞭子作为腰带。 “放心吧小雀,我没事。”宣王和蔼笑道,“你来找我,是不是夫人已经做好了晚饭?” 朱雀点了点头,又向殷澄练的身后颔首示意,关天瑜难得露出一抹温文柔和的神色,回以明亮一笑。 殷澄练见到关天瑜一闪即逝的笑容,有些吃惊:“你们认识?” 宣王温言解释道:“小瑜打小在宫中孤苦无依,小雀也是我与夫人收留来的苦命孩子,夫人常带她进宫看望小瑜,一转眼,两个小姑娘都长大了。” 画十三听得心里很不是滋味,他深深凝望着关天瑜,关天瑜却刻意低垂着目光,不言不语。殷澄练十分期待道:“天色不早了,皇叔便及早回府用膳吧。画十三,你跟本殿下回府去,本殿下必定护你周全。” 画十三见他信誓旦旦的样子不禁在心里莞尔一笑,本来,他也料到复审之时殷澄练这个只会赏画却不会作画的画痴一定会来看画,他有信心能凭震惊众人的《凤凰图》在惹怒周荣的同时,连接他与殷澄练的纽带,当然,是以画十三的身份。 “承蒙殿下垂爱,在下便却之不恭了。”画十三拱手笑道,他瞥见关天瑜的眉心微微皱了皱。 宣王正欲离去,又回过身来,指了指画馆中杀心昭昭的人,又看了看身边的朱雀,道:“恐怕周荣妒火中烧后会不择手段地胡来。这样吧,我把朱雀暂时留在十三公子身边,若有不测,需要本王相助之处,尽管派她来找我。” 画十三打量了几眼身材高挑隐隐透出一种男子气概的朱雀,他心里在想,其实身边有长灵就足矣。 “多谢王爷。不知澄殿下是否愿意多腾出一间房呢?”画十三只记住了一件事,朱雀这些年时常入宫看望关天瑜。 殷澄练看了眼关天瑜和画十三,欣然应允,几个人便往太子府方向去了。在他们身后,一道牵挂悠长的目光久久落在画十三的背影上,目送着他从一个地方走到了另一个地方,唇边抿起一抹放心又难以释怀的微笑,缓缓垂下了眼帘,幽幽隐入人群,往反方向的春满楼行去了。画十三回头的时候,已经寻不到京墨的身影了。 楼上的人,暴跳如雷地把所有桌椅踢翻在地,命人把《凤凰图》收上来,他周荣举着烛台,看着余光辉煌的画恨得牙痒痒,正要付之一炬,却留意到了这幅画的火光之效全系所用颜料,他从画上揩了一抹,仔细观摩了片刻,目光越来越呆滞,缓缓瘫坐在地,惶恐不已地看着这幅画,嘴唇连同下巴止不住地发抖打颤:“不、不会的……不会是他……不会的!” 第五十三章 故人门前难登临 “跟我说说,你们俩是什么关系?”在去旧太子府的路上,殷澄练笑嘻嘻地斜眼问着。 画十三抬眸望了关天瑜一眼,她只垂头走路并不理睬半句,他悻悻地笑道:“关大人贵为大殷女史官,怎会与我有何瓜葛。” 关天瑜突然停住了脚步,转过头来幽幽地望着画十三。殷澄练见两人的眼神别有深意,瞥了一眼关天瑜身边的霁月和光风,继续笑吟吟地追问道:“我听这两个孩子说,今日天瑜来画馆可是为了看他们干爹的。” “别胡说!”关天瑜和画十三异口同声地对殷澄练喊道。 殷澄练愣了愣,更睁大了一对桃花眼打量着他二人:“这可不是我胡说的啊。你俩,倒是心有灵犀地默契对外啊!” 殷澄练说完,才感觉到有什么地方不对劲,他紧了紧眉心,看向画十三:“你方才这语气,听起来倒是对本殿下毫不客气啊。” 画十三和关天瑜对视了一眼,他将错就错地笑道:“澄殿下是性情中人,我亦自由惯了,还以为殿下并不把贵贱礼数放在心上,看来是我想错了,还望殿下恕罪。” 殷澄练顿了顿,笑道:“贵贱有别,我怎么会不在意。” 画十三和关天瑜微微一愣,徐徐跟在殷澄练身后,听他继续散漫说道:“京中烟云,二十年如一日的起起落落。多少王权富贵净干些龌龊下作事,又有多少寒门志士逆流而上。你说,到底何为贵?何为贱?” 夜色迢迢,画十三看着殷澄练回过头来随口发问的样子,心里蓦地涌上一股陌生又熟悉的感觉。陌生的是,这些年兀自成长的光阴里,殷澄练没有马齿徒增,心里果然有些主见,而熟悉的是,似可窥见他初心未改,纯良如旧。关天瑜也有些吃惊玩世不恭的皇子似乎有几分见识,走在关天瑜旁边的朱雀一言不发,眼底深沉如雾。 “殿下此言,别开生面。”画十三不深不浅地回应道。 “你我,应该也算旧相识了。”殷澄练此话一出,画十三眉心一蹙,不置可否地静静等着殷澄练的后话,“我收藏你的画,少说也有三五年了。看得出,能做出这等画作之人,必定胸怀磊落、心地纯良,是个值得相交的朋友。以后呢,我殷澄练罩着你,绝不会让老狐狸动你分毫。” 以后,我殷澄练罩着你,绝不会让这群小崽子们动你分毫——少时豪气冲天的稚嫩话语回荡在画十三耳畔,他一时有些晃神。 “我在京中,大约只有殿下一个朋友了。”画十三没说出的话是,也不知是福是祸。 “不会啊。”殷澄练眉眼带笑,指着身边的几个人,“小豆子、天瑜、朱雀姑娘,都是你在京中的朋友啊,你们说是不是?” 唯独关天瑜没有点头,她总是压抑着目光不肯看向画十三,殷澄练温言问道:“两口子吵架啦?” “什么两口子?” 殷澄练听见他二人再次异口同声地反驳他,不禁噗嗤一声笑了:“还说不是?” 关天瑜见并无外人,直截了当地指着画十三说道:“殿下,其实他就是——” “其实我就是一个画画的,偶有贵人青眼,关大人对我也只是欣赏罢了。”画十三急忙拦住了关天瑜的话,对她使了使眼色,示意不要说破。 关天瑜皱了皱眉,看了眼疑惑不解的殷澄练,微微点了点头,不再多说什么。她趁殷澄练走在前面不注意的时候,低声问画十三:“怎么不让我告诉他你是谁,难道,你也负了他不成。” 画十三压低了嗓子:“当年的事,还有很多你不知道的内情,他也并不知晓,不是一时半会就能解释清楚的。而他为人伶俐冲动,若知道我的身份,定不会像你这样沉得住气,到时候难保他不会惹出什么事。” 关天瑜轻轻点了点头,不言不语地走着。而她身旁的朱雀一字不落地听到了画十三的话,心里腾起了几分疑惑,暗暗记下了这个不同凡响的画师。 “殿下,我回宫了,就此别过。”走到路口,关天瑜拉着两个孩子向殷澄练告辞。 “夜深了,我送你。”朱雀看了看浓重的夜色,看了看柔柔弱弱的关天瑜。 关天瑜扫了画十三一眼,淡淡摇头道:“不必了,我一个人习惯了。” 画十三看着近在咫尺却疏离遥远的女子,太多话梗在心头无语凝噎,他咽了咽喉咙,客气道:“关大人改日得空的话,不妨过府相叙,免得我们几个男子怠慢了朱雀姑娘。” 画十三近乎恳求地冲关天瑜挤了挤眉眼,关天瑜似乎明白了什么,答应之后便渐行渐远,消失在夜色尽头。街尾一绕,转眼,几个人就到了旧太子府,门前,伫立着如石碑一样风雨无阻的行军帐篷,灯火摇曳。殷澄练率先进帐篷去见太子府的守护者,张越恒。 “不行!绝对不行!”一声斩钉截铁的拒绝铿锵落地,震动了帐篷帘子,“此乃堂堂太子府,又不是酒家客栈!岂能随意收留他们?” “与我而言,它也不过是个遮风避雨之所。你也说了,这里是太子府,我邀几个朋友小住几日,有何不可?”殷澄练执拗地反驳道。 “殿下,你听我说,”张大将军面对殷澄练的时候常常语重心长地像个老妈子,“我奉圣命,守护太子府,在京城之地安营扎寨,战战兢兢十年如一日地带兵把守,好不容易待殿下长大成人,府上不曾出过半点差池。怎么能随便放人进去住在这里呢?万一殿下安危有损如何是好?” “是旧太子府。”殷澄练秉着最后几丝耐心说道,“张老鬼,你是战战兢兢地酩酊大醉了十年吧?一个无权无势的空架子能有谁惦记?画十三处境危险,我一定要接他们入府,亲自看护。你若把还当我是皇子,这次就不要阻止我。” 画十三听见帐篷里忽然安静了下来,良久,响起了张越恒浑厚低沉的声音:“殿下以为,这些年府上的安然无恙真的只是因为无人问津吗?” 殷澄练默然了片刻,这时,画十三突然听见一阵风流娇媚的咯咯笑声从长街尽头幽幽传来,打破了浓重夜色,一个花红柳绿的丰腴身影扭腰转臀地大摇大摆钻进了帐篷里。画十三十分愕然,因为进去的女子,他曾经见识过她的厉害。 “恒恒。” 当这个女人一上来就千娇百媚地如此呼唤一条硬汉张越恒时,殷澄练的下巴都快掉到了地上:“这位大娘…哦不,这位姑娘,你是?” 张越恒比茅坑里的时候还又臭又硬的一张脸突然就如融化在糖水里的绕指柔一般,冲着深夜来访的女子嘿嘿笑道:“袖娘,你怎么来啦!坐坐、快坐!” 一旁站了半天没看到张越恒半分好脸色的殷澄练气不过似的清了清嗓子,轻咳了几声。 女人扫了眼张越恒递过来的凳子,又恭敬地对殷澄练欠了欠身,媚眼如丝地望着张越恒:“能让我红袖落座的,除了男人的怀抱,岂有别处?恒恒,你又不把我的话放在心上。” 看着眼前这个半老徐娘言语风骚之态,殷澄练忍不住撇了撇嘴。而张越恒却喜形于色、两眼放光地乐呵呵道:“袖娘,你肯让我碰你啦?我的怀抱,早就为你敞开了,我想你有多久,它就等你有多久了!” 红袖掩面盈盈笑了笑,轻飘飘的目光在张越恒身上向下游走:“它?它一直在等我么?” 殷澄练听了红袖的轻浮之语不禁打了个激灵,皱眉问道:“红袖姑娘对吧?你深夜来此,所为何事?” 红袖灼灼勾人的目光片刻不离地脉脉望着张越恒:“奴家,来向张将军讨一样东西,只是不知道张将军还认不认账。” “什么东西?”殷澄练按捺不住好奇心,抢先问道。 “一个承诺。” “什么承诺。” 红袖轻轻把手搭在张越恒的铠甲上,款步扭腰绕着他走了一圈:“恒恒,你曾答应我,只要我红袖肯答应你一夜春宵,你就应允我任何事,对不对?” 张越恒心神荡漾不已,眼睛直勾勾地落在红袖的一片白白嫩嫩的酥胸上,不住地点头:“对、对!除了我这条命,你要什么,我都给你!” “嘘,别乱说。我要你的命做什么?”红袖转了转眼眸,瞄了眼帐外,笑眼一弯道:“我想,问你这尊贵无比的太子府府邸借个容身之处,行不行?” 这话听得殷澄练不大乐意。张越恒也敛去了大半的笑意,为难道:“袖娘,第一,这是澄殿下的太子府,不是我的地盘,第二,你有诺大的春满楼需要经营,怎会相中这里?” “哦?我来时偶然听见你和殿下的几句争执,还以为这里是你说了算呢!”红袖一脸吃惊地冲着张越恒眨巴瞪羚一般的大眼睛。 张越恒悻悻地瞄了一眼皱眉静立的殷澄练,颇为委屈地冲红袖使了使眼色,示意她不要哪壶不开提哪壶,谁知红袖深夜来访的目的似乎恰在于此。 “我要你答应殿下的命令,允许帐外几个年轻人入住太子府。”红袖霸气凛然地扬手摩挲着张越恒胡子拉碴的方下巴,凑在他的耳边呼着撩人的团团热气:“我记得大丈夫如张将军者,平生最恨言而无信,尤其是对女流之辈。” 张越恒哑口无言地犯难之际,红袖又十分大胆、旁若无人般在张越恒的腮帮子印上了一个丰厚无比的红唇痕迹,又低语道:“你可是答应过我了的,恒恒。” 张越恒整个人又麻又酥,咽了咽口水,目光向帐在望去,拧着眉端问道:“你为什么会认识他?还要替他说话?” 第五十四章 似是故人终归来 “谁让我楼里的一个姐妹对这个红印画师用情至深呢!”红袖的话钻进了画十三的心里,激起一串涟漪,她又生气似的娇嗔道,“若你只把答应我的话当成个屁,从今以后你也不必再找老娘了!” 说着,红袖就转身往外面走,却被无比紧张的张越恒一把拦住了:“袖娘!我对你的心,你还不明白吗!不就是个油头粉面的公子哥么,行行行,就让他住进来,我的刀还没老呢,量他不敢出什么岔子。” 红袖听了,顿时欢喜转身,紧紧贴在了张越恒的身上,轻佻呢喃了句:“你的刀老没老,还要老娘试过才知道,这三日,我都会在春满楼等你。” 说完,她背过张越恒痴痴的目光悠悠地扭了出去,宛如水蛇一般。当她绕过画十三的面前时,停了下来,扬手掐住画十三的下巴,一对瞪羚圆眼打量着他的左脸,轻咂了一声嘴:“后会有期。” “嗯?”画十三一头雾水地看着面前这个艳俗放浪的半老徐娘。 “她说,后会有期。”红袖抿了抿嘴,斜了画十三身后的朱雀一眼,挥了挥手里的帕子,“得了,她托我办的事我也办妥了,让我捎的话我也带到了。你要是想找她,可得趁早,晚了的话,恐怕她就不在京城了。”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画十三怔怔地看着红袖消失在夜色里,只有瑟瑟冷风打在他的左脸上,他心里对一个人的牵挂越来越甚。 “走吧,我带你去看看我的书房。”殷澄练请画十三走进了太子府的大门,府内,红墙斑驳,残影婆娑,这般光景让画十三不由得想起了在大漠里曾目睹过的瘦骨嶙峋饥饿而死的骆驼骨架,辉煌壮大都成了昨日烟云。 画十三走过红漆磨损的游廊,他看到水井旁露出了一大块光秃秃的草皮,不禁噗嗤一下笑出了声。 “画十三,你笑什么?”殷澄练顺着画十三的目光望过去,眉心渐渐皱起。 画十三挑了挑眉,摇了摇头,胡编乱造搪塞道:“没、没什么,我只是见那块草皮形状滑稽,忍俊不禁,还请殿下恕罪。” 跟在后面的小豆子忽然忍不住咯咯笑了起来,插嘴道:“十三公子有所不知,老早以前,水井旁边有个镇水石兽,殿下少时顽劣,一有什么不顺心的事就会爬到石兽上冲着井口撒尿……” “小豆子!”殷澄练重重地敲了一下小豆子的后脑勺,“别胡说八道!快给长灵少侠和朱雀姑娘安顿厢房去。” 小豆子苦着脸摸着脑袋,做了个鬼脸便带着长灵和朱雀向后院走去了。画十三笑着走过游廊,在树影浓密的一间房子前停下了。 “你怎么知道书房在这?”反而是殷澄练跟着画十三走了过来,他疑惑不解地问道。 画十三微微愣了愣,笑语如常道:“我也曾画过几处府邸宅院,诸室布局大同小异,碰巧走对了罢了。” “进来吧。”殷澄练推开门,映着四角高烧的灿灿明烛,四面墙上挂满了大大小小的画作,从山水风光到花鸟美人,铺天盖地映入眼帘,每一幅画的右下角,都无一例外地写着一个赫赫有名的名字。 “画十三。”殷澄练神情正经了许多,“自从七年前你的画经由商队流入京城,我每月必定买下至少三幅,到今日,这里一共有了二百四十八幅画。” 画十三的目光从每一面墙上细细扫过,不禁有些吃惊和震撼,他从没想过自己的画作能这样整整齐齐地汇聚一堂:“殿下如此青眼,十三惶恐。” 殷澄练走近画十三,仔细打量着他左脸上的红印子,皱了皱眉,问道:“你知道我为什么月月不落、多年如一日的买你的这些画么?” 画十三心口一紧,暗道不妙:“为什么?” 殷澄练款步走过墙上的一幅幅画,黯淡的目光划过每一张画纸:“因为,每当我买到一幅画,就会知道,作画的人还活着。” 画十三整颗心坠得人一个劲往下沉,愣在原地无法动弹,他不知道殷澄练怎么语气如此笃定,也不知道他是何时被认出来的:“你知道我是谁?” “知道。”殷澄练点点头,但又幽幽地摇了摇头,“也不知道。” 接着,他走过屋内四角,把明亮的烛火一一熄灭,只留下一盏微弱如豆的烛火,他指着满墙的画看向画十三:“你看。” “噌”地一声,一点微弱的烛光忽然荼靡一般点亮了百十幅画,宛如一点火星乍起燎原之势。璀璨的光亮投在殷澄练的惊愕又恍然大悟的眼底,他动了动喉咙:“果然。” “殿下懂我的画。”画十三不深不浅地试探问道。 “我是懂姜派的画。”殷澄练神情复杂地看着画十三的眼睛,“舅舅早年独创‘萤火余晖’画法时,震惊画坛、天下称奇。今日复审,你所画的《凤凰图》借着最后一缕夕照浴火重生,我这才知道,原来这些年我收藏的画作,竟皆暗藏姜派遗风!你,是不是姜派旧人?” 画十三的心口一紧一松,他看着无比激动的殷澄练闪烁含光的双眸,咬了咬牙根反问道:“殿下以为,我是何人?” 殷澄练看着画十三的左脸胎记,顽劣不羁的眼里竟泛起了微红,他咽了咽喉咙,艰难启齿问道:“你,认不认识白溪风?” 习习夜风从窗缝溜了进来,漫卷墙上张张画纸,骤起一段窸窸窣窣之声,两个人默然静立,四目相对。 “他被人从悬崖之前推入了雷公峡底。”画十三一字一顿地缓缓道出。 “被谁?”殷澄练的眸色忽明忽暗。 “你不知道当年对姜派弟子狠下毒手的人是谁吗?”画十三沉静地可怕。 “是他。”殷澄练攥紧了拳心,眼眸越来越低沉,“我一直不相信,深受舅舅倚重和提拔的他,怎会做出这样落井下石的事。” “殿下错了,他不是落井下石。他一直都是亲手挖下致命陷阱的凶手。”画十三神色从容而目光凛冽,“当年殿下年幼,姜皇后去世后就一直被束缚在此地,直到姜太傅下葬皇上也不允许殿下出府半步,所以不了解前因后果,也是情有可原。” “你……”殷澄练的目光再次不可置信地凝视着画十三脸上的胎记,但随即无比坚定地直盯他的眼底,一把抓住画十三的双肩,“你是小白!” 这么多年,画十三第一次放下所有戒备,容许泪水漫上他的双眸,坦然自在、无忧无虑地笑了。 “郡马爷,这么晚了还要把信送到应府去吗?应大人会不会——” “啪”地一声,还没等罗管家把话说完,周荣就扬手举起一个茶杯狠狠地掷在了罗管家的跟前。 “现在就去!马上就去!他多活一天,我就一天不得安生!”周荣拍着桌子咆哮道。 “郡马爷,可是,单凭您这一封手书,应大人会答应帮忙吗?”罗管家局促不安地问道。 周荣冷笑一声,眼里涌起无限阴沉寒光:“哼。应承昭日渐尊贵不假,别的事他或许还会驳我的面子,可若是为当面之事,他必定二话不说地助我一臂之力。” 夜色浓黑如墨,可京城中有一处地方的夜更深更黑。穿过应府的巍峨大门,除了几个披盔戴甲的冷面府兵外,庭院一片幽窈,深不可测。 “隆冬将至,饥荒四起,除了历年必定罹难的西北之地已经导致饿殍遍野之外,云南也饱受天灾,常有村民易子而食,无数壮年落草为寇,频频北犯,动荡不安。大人,这可如何是好?” 也不知是灯火还是下属的这番话驱退了寒夜袭人的倦意,端坐在堂上的应承昭精神抖擞地睁着一双如炬的小豆眼,凝眉沉思,良久后,问道:“皇上是如何下旨的?” “皇上已下旨从国库拨出十万两白银赈灾。” 应承昭幽幽地深呼了一口气,唇上的两撇小胡子微微颤动:“这笔钱从国库拨下去,至少要经过五层官员之手,每一层揩一点油水,就剩不下多少了。” “依大人之见,该当如何?” “西北之地重在分发粮食,你给刘大人送个信,就说我请他老人家亲自带着粮食前往西北,监督分发,他是两朝元老了,一生清白,眼瞅就要告老还乡之际,必不会中饱私囊。”应承昭一边盘着手心的两枚光滑可鉴的核桃,一边交待道。 “是。属下明日就去办。那么混乱动荡的云南呢?” “云南之急在于攘乱,得派个深有威望又为人正直的武官过去摆平。”应承昭又咯吱咯吱盘转起手心的核桃,凝眉思索着,这时,门外走进来一个急匆匆的身影。 “应大人,我家周郡马派我来送样东西。” 应承昭认出了来者乃是周荣的亲信罗管家,不禁疑惑地挑眉问道:“什么东西?” 罗管家抬起头溜了两侧的侍从一眼,直到应承昭会意地屏退了其他人后,他才从袖子里掏出信封:“是我家郡马的一封手书,关系到十年前的一桩旧事。” 应承昭顿时变了脸色,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匆匆接过了罗管家手里的信,迫不及待地打开,一目十行地读完后,脸色越来越难看,紧接着,他把信放在烛火上焚了,直到看着信纸半点不剩地化为灰烬才罢休。 “你也在京城中见过那个少年?”应承昭眉头深凝。 “不错。应大人,此人正是当日在徐飞命案现场为皇子殿下出头的小画师。他一开始收敛画技,瞒天过海,却在复审时一鸣惊人。”罗管家一五一十地讲述着。 “你家大人会不会认错了人?我记得,当年那孩子生得白白净净,脸上可没有什么红的紫的痕迹。该不会是他心中嫉妒难消,想借我之手为他除掉眼中钉吧?”应承昭谨慎有加地步步询问。 “大人好记性。老奴记得,大人和我家郡马都坚信一点,那就是宁可错杀、不可放过。杀了这个画师,不管是对大人、还是对我家郡马,都会是百利无一害之举。况且,我家郡马深信,这个人就是那个人。” 应承昭瞥了一眼罗管家满脸笃定的神色,犹豫了片刻后,缓缓点了点头,罗管家跪谢之后,转身离去了。 “等一下。”应承昭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叫住了罗管家,“回去告诉周荣,他欠我一个人情,该还的时候要还我。” 罗管家笑呵呵地欠身答应下来。应承昭看着周荣身边的老奴才走远之后,对着堂后鸣掌三声,霎时间飞出了一道黑影,迅疾如晴空霹雳。 “应主,有何吩咐?”黑影无比驯服地跪在应承昭面前,静听差遣。 “长机,有件事我要交给你去办。”应承昭信任有加地拍了拍跪地之人的肩膀,他背上背着一个形状奇怪、样式复杂的匣子,也随之微微颤动。 第五十五章 刀剑相逢是故人 “红袖姑娘,京墨在哪?”画十三一大清早就悄悄来到了春满楼。 红袖倚在栏杆上,懒懒地看了画十三一眼:“一,老娘早不是姑娘了,二,这里没有叫京墨的。” 清晨楼内客人稀疏,几个怡红快绿的姑娘们一见画十三纷纷拥了上来迎客,画十三左拦右避,连连退步,冲着红袖遥遥说道:“她若实在不想见我,可否请你帮我捎句话?” 红袖白了画十三一眼,轻哼了一声,转身七扭八扭地上楼去了,并不打算理睬他。 “一千两!”画十三利落爽快的声音从女人堆里传到了红袖耳中。 红袖顿时停下了脚步,缓缓回头,轻轻眯着微凸的圆目,瞧着画十三手里举起的一叠银票,她扬了扬手臂,姑娘们满脸不快地散去了。她款款下楼,扭到了画十三面前。 “这是京墨欠你的钱。”画十三把银票放到了红袖手里,“她若不想见我,请你帮我转告她,京城不宜久留。若他日我有命…有幸全身而退,或许会去川蜀之地看她。” 红袖一把将银票塞进了腰包,两眼的精光一闪而逝,对正要转身离去的画十三冷笑道:“怎么?勾动了我们姐妹的春心,留下几句不着边际的漂亮话就走啦?果然一个比一个有口无心!” “红袖姐,你快别戏弄他了。”一个熟悉的娇柔声音从楼上飘来,“十三公子,墨墨不在这里。” “她已经,离开京城了吗?”画十三心里咯噔一沉,忽然漫上了几重怅然若失的心情。 曼曼点点头,绕了个弯子后说道:“她是去郊外采药了,大约京城以北三四十里外,一个叫做雷公峡的地方。” “雷公峡?”画十三不禁十分吃惊,这个地方于他心里留下了烙印太深刻了,“她一个人去的吗?走了多久?” 曼曼被画十三紧张兮兮的样子微微吓了一怔,点了点头道:“走了有两三个时辰了,好像非去不可的样子,没让任何人陪着,你也知道,她一倔起来……诶?你干嘛去?” 曼曼还没说完,画十三就火急火燎地跑了出去,解了门前一匹马,飞快往京城以北疾驰而去,他心慌极了,不仅是因为雷公峡壁立千仞,唯鸟可渡,乃是千古险地,更是因为那里地处大殷和塔矢两国交界处,不管是遇上塔矢大殷哪一方巡防的边境骑兵,都是凶险万分,而且,大漠边际游走的马贼更是猖獗为患。 如此想着,画十三策马的速度更快了,恨不得乘风而去,转眼就出现在京墨面前。忧心如焚的他没有注意到,身后跟着一个红如枫叶的身影,更没有料到,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有一个身法诡谲的黑影悄无声息地紧紧跟在后面。 画十三快马加鞭一口气跑出了三十里,他远远望见如锋利斧刃一般直直地劈在天地之间的雷公峡两侧悬崖,一派幽深阴森,宛如魑魅魍魉容身之处,令人望而却步。 “京墨!” 画十三瞥见悬崖峭壁上,飘飘悠悠地荡着一个再熟悉不过的剪影,听到他空谷传响的呼唤,借助藤蔓缠成的绳索荡在光滑山壁上的京墨仰头看到了他。 “小心身后!”京墨看到了画十三身后的黑影,厉声提醒道,惊起四周一片飞鸟。 画十三应声低腰转身,却被一个黑衣人一掌拍倒在地,画十三感到一股热流从鼻孔里淌了出来,他伸手一探,看到了手指上沾染的一片殷红,顿时感到一阵眩晕,不可遏制地“啊”了一声。 他在模糊中看到面前的黑衣人一步步向他靠近,他死死咬着牙,勉强提着眼皮一点点退后,而黑衣人步步紧逼,嘴角勾起一抹邪恶阴森的笑意,狠狠地踢向昏昏沉沉晕倒在崖边的画十三。 “十三少!” 画十三在天旋地转之际依稀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但很快就揉碎在耳畔呼呼作响的猛烈快风中,他如箭离弦一般沿着光滑可鉴的悬崖山壁笔直地飞速坠落。他在恍惚缥缈间,甚至看到了多年前被人一剑穿心的师兄在悬崖边朝他招手,突然,那只手向他伸了过来,离他越来越近…… 悬崖之上,寒风瑟瑟吹得衣襟飘飘,两个黑影正在剑拔弩张地对峙着,转眼间剑刃撞刀锋,两道黑影如八卦两极般交手了几十个回合,彼此见招拆招,谁也找不出谁的破绽,谁也杀不到谁的要害,忽然,剑光一抖,敲掉了对手所执形状如弦月的狂澜弯刀。 “你杀了他!”长灵锋利如削的剑尖直抵着对方的咽喉。 “杀一个人,很难么?”一个冰冷的声音幽幽传来。黑衣人身上穿的并不是普普通通的夜行衣,而是暗金领的勾金束腰黑衣,他披散的长发随风飘扬,遮掩住了半张脸,露出的剩下半张脸隐隐约约长着大大小小的麻子,但因五官瘦削如刻,反而显得有几分俊俏。他的脸型身材都与长灵相近,不同的是他总是一脸的深沉阴郁,不说话时薄唇紧闭,细长的眼睛幽窈而坚决,看不出一丝波澜。 黑衣人瞥了一眼云雾缭绕、深不见底的雷公峡,带着森然的笑意看着双眼紧闭的长灵,根本不被脖子上寒光凛凛的利刃所震慑:“弟弟,你最后这一招‘白羽挽狂澜’可真是越发进益了。” “长机,你知道你刚才推下悬崖的人是谁吗!”长灵心痛万分地叫嚷道,执剑的手也微微颤抖。 “多年不见,你怎能这样和为兄说话呢?”长机满不在乎似的,微微撤后半步,抬手轻轻拨走了长灵指向他喉咙的白羽剑,邪然笑道,“这个画十三,是我奉命杀掉的人,我怎会不认得他?” “画十三是我选中的人!”长灵紧紧闭合的双眼中飞出两行清泪,他青筋暴起的手握住剑柄的力道更加重了十倍,却怎么也砍不下去,“你我出山之前,师父有言在先,各自择主辅佐,纵不结盟结友,也断不成仇成敌!” 长机听了,不禁噗嗤一声笑了:“我的傻弟弟,怎么过去这么多年你还是一点也不开窍!元涅山一别,你闷头北上,直驱大漠,我来到京城大展拳脚,你以为空空道人真是大罗神仙能算尽天下事不成?他如何管得住我?你该不会还想着回到那个荒无人烟的山头吧?” 长灵似懂非懂地愣了愣,一直以来,他总是很难理解长机的许多想法,长灵有些不可思议道:“师父说,出山历练七年之后就归山。我跟了十三少六年多了,长机!你怎么能害死他!” 长机在长灵动手之前抢先一步,提起狂澜弯刀,当空一绕,勾走了长灵手里的白羽剑,不怀好意的目光死死盯着长灵后背上的双层剑匣:“想杀我?来啊!有本事拿出你的幽泉剑,让我见识见识,该死的空空道人倾尽半生心血铸成的宝剑到底有何威力!” “砰”地一声,一个迅疾如风却重如泰山压顶般的拳头狠狠地砸在了长机的脸上,长机冷不防地被这一拳打地头昏脑涨,久久回不过劲来。 这时,长灵忽然听见悬崖边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摩擦声响,他猛地一下扑到了悬崖边,摸到了一条结结实实的藤蔓。而他身后,卷起一阵风声,忽而万籁俱寂,他已听不到长机的任何响动,仿佛是随风而逝了一般。来不及长灵多想半刻,藤蔓微微颤动摩擦着崖边的巨石,长灵伸手拉了拉,发现下面沉甸甸地似乎悬挂着什么东西。 “醒醒、醒醒!”好在藤蔓牢牢地缠在京墨的腰间,她才有可能腾出双手,死死抓住从崖边坠落的画十三。此刻,如果有人从雷公峡的对面崖顶望去,一定会惊奇于在万仞山壁上有两个人飘忽忽地悠来荡去,实可谓命悬一线。这不是最可怕的,更加千钧一发的是,对面悬崖上确实有人,但那些人并不惊奇,而是无比警惕地引满大弓,仔细留意着如枯叶一样悬在悬崖下的两个人影。 画十三听到了熟悉的声音,这才从恍惚中微微回过神来,看清楚了抓住自己的这双手不是来自当年殒身崖下的师兄,而是他此行寻寻觅觅的京墨,他强忍住颅内一阵阵翻涌上来的眩晕,醒了醒神。 京墨看到画十三鼻子下的血迹,明白他又是晕血之症发作,只好不停地喊他的名字。突然,一支冷箭从天而降,只差几寸就射中了画十三的心脏,画十三一个激灵清醒了大半:“塔矢的边境骑兵!” 京墨陡然一惊,吃着力晃动藤蔓,想把画十三挡在身后。而这时,京墨忽然感觉到腰间的藤蔓似乎传来一阵力道,崖顶传来一个似曾相识的声音: “十三少!是你吗?” 画十三此时勉强抖擞精神,扬声回道:“长灵,拉我们上去!” 紧接着,藤蔓开始吃力地一寸寸上挪,而对面的骑兵们看到他们似乎有所行动,便更加不问青红皂白地朝着画十三和京墨一齐引弓发箭,一时箭矢如织想要网罗住循循而上的二人。 画十三鼻子里还在流血,可他已经顾不得晕厥不晕厥的事了。此时,虽然雷公峡两头相距甚远,箭矢偶有偏差,但很有可能会在登上悬崖之前被射中负伤,即便他们侥幸没有被射中一箭,但若被射中的是藤蔓,两个人都会葬身峡底、万劫不复。 画十三已经彻底清醒了,在京墨筋疲力尽之时,他用尽力气死死抓住了藤蔓,牢牢抱住京墨,看了看身下的云雾缭绕的万丈深渊,又看了看她眸中掩饰不住的忧心恐惧,耳畔的风呼呼作响。他低声问道:“京墨,你怕不怕?” 京墨轻轻咬了咬已经发白的双唇,冰凉的双手紧紧环住画十三的腰背,她说话的时候眉目间似乎都在微微发抖:“我不怕。画十三,其实我——啊!” 第五十六章 别有洞天山外山 长灵听到崖下传来一声痛彻心扉的悲戚喊叫声,紧接着感到手心一沉,藤蔓瞬间被扯回峡底了几寸,他更使出十倍力气牢牢抓住藤蔓:“十三少!你还好吗?” 忧心如焚的呼唤声顺着摇摇欲坠的藤蔓传了下去,却久久没有回答。对面崖上飞来的剑如同瓢泼大雨,虽然稀疏但来势汹汹。 京墨已经泪如雨下,一双秋瞳里映着脸色苍白的画十三,她已经感觉到环在他背后的手上已沾满了温热的血,以及插在他后背上冷冰冰的箭矢,血液涌流不止,一如她泪流不止,而藤蔓缓缓上升的速度远远不及对面箭雨如梭的速度。 “画十三、画十三……”京墨泪眼婆娑地望着与她相拥的男子正奄奄一息,她已手足无措,除了千百遍地喊他的名字,不知如何是好。 画十三脸色已苍白如纸,他孱弱如蝉翼的唇瓣微微开合,声音细若游丝:“你方才…没说完的话…是什么?” 京墨的大脑一片空白,思绪凌乱如废墟,但看到画十三命悬一线之际竟如此吃力地问出这个问题,她定了定神飞速回想:“我说…我心里有你,一直都有。从前听闻十三郎,而后遇上半面红,不管你是谁,不管你心里有谁,我京墨早已控制不了我的心了。” 画十三笑着眯了眯藏有星辰大海的眼睛,有气无力地扬了扬嘴角:“此行归来,遇你幸甚…想不到…我竟会爱上一个平生最恨的杏林谷药师…会爱上一个我曾想杀掉的人……” “你先别说话,我会治好你的。你也说了,我是杏林谷的药师,我一定会治好你的!你别怕。”京墨款款望着气息虚浮的画十三。 画十三缓缓摇了摇头,随着他的气息越来越微弱,藤蔓下端就越来越沉重,长灵使尽浑身力气,崖下的两个人也只能以近乎凝滞的缓慢速度在箭雨中缓慢上升腾挪。 “画十三,你要做什么!”京墨看到画十三缓缓松开了攥住藤蔓的手,她悲痛的心头顿时如一盆凉水浇了下来,顿时无比冷静,她死死环住画十三的身躯,目光灼灼地疯狂摇头:“不、不要!不要!” “京墨,你听我说…我们两个人吊在这里很难回到崖上…恐怕…过不了多久就会被刺成两个筛子。”画十三眼里满是柔光和眷恋地看着京墨,这种目光仿佛天地间自始至终只有她一个落目之处。 “刺成筛子就刺成筛子,最好让他们一箭把你我串在一起,就算跌到了峡底粉身碎骨也会有一部分永不分离。”京墨环绕画十三的双臂拥地更紧了,一支箭“嗖”地一声擦破了京墨光洁的脖颈,蜷在肩上的一缕秀发也被削断了,发丝纷飞,缭过画十三的侧脸。 让画十三心头一震的不只是京墨所受有惊无险的这一箭,更是她此刻凛然无惧的神情,温柔如水的眼眸里分明涌动着害怕,却被一种别有力量的勇敢所压了下去。 他耗尽最后一丝力气和神智,忍不住吻上她倔强却柔软的唇,四目相对的刹那,他们看到彼此的眼眸中映着悬浮于天地间的小小自己,竟在千钧一发的时刻感到一种莫名且莫大的安宁。 “不!” 京墨拼命哀嚎着想要抓住画十三,但腰上的藤蔓紧紧绷住,她动弹不得,只有指尖悠悠掠过他的衣角。她没能抓住他,太迟了。 他如一片枯叶般摊开四肢直直下坠,仰面朝天,眉眼含笑,用一种蓄满他毕生柔情与爱恋的目光深深凝望着京墨,然后从死亡边缘借来一道响亮的声音直冲崖顶: “长灵,拉十三嫂上去!” 京墨撕心裂肺地哀叫了一声,但随着藤蔓上升地越来越快和画十三坠落地越来越深,她已渐渐看不清他的脸,只剩下一片白茫茫如梦如醒的云雾,当然,还有的一批接着一批冷箭,只是京墨已没有了半点畏惧恓惶的情绪,如同风干的落叶一样任由摆布。 “你们都住手!”一个如铜铃般清亮的声音从峡底的层层迷雾中破空传来,京墨枯如死灰的双眼懒懒垂下去,却被目光所见惊得目瞪口呆。 一支火把的熊熊光芒驱散了半空中如梦似幻的几重云雾。云雾之下,就在数尺之遥的不远处,赫然露出一块从峭壁上延伸出来的巨大石台。当她看到执着火把的一个如林间精灵的少女把画十三扶着坐了起来后,京墨缩成一团的眉峰倏地舒展了,眼角再度湿润了,她重重合了合眼皮,长舒了一口气。 而奇怪的是,对面悬崖上的塔矢游骑兵们看清楚举着火把的人后,竟纷纷放下的手中的弓弩,停止了射杀,骑兵头子喊到:“伊莎!你看清楚了,这几个可都是汉人!你不要胡闹!” “兵大叔,你看他手无寸铁的样子,又被你们伤成这样了,不会是坏人的!”半空石台上举着火把的女孩子身上穿着的是绣有鲜艳花木、暗青条纹的深酡红色异域衣裳,浓眉高鼻、模样十分甜美可人。 “这可不是你说了算的!快闪开,箭矢无眼,当心一会儿伤了你,我可不好给你们首领个交待!”骑兵头子扬着嗓子毫不见外地提醒道。 灵动隽秀如林间小鹿般的伊莎并未被唬住:“兵大哥,该当心的是你们啦!若再放箭,伊莎不幸命丧于此,这茫茫大漠的边缘,怕是没人会再偷偷给你们供给水源了!看在伊莎的份上,你就不要再理这个半死不活的人了嘛。” 骑兵们摸了摸腰间眼瞅就要空荡荡的水壶,不得不收起了弓弩。骑兵头子转身离去前,忿忿地撂了句话:“哼,弟兄们巡防辛劳,没空搭理他罢了。若这个汉人惹出什么事端,我必定拿你们风波镇是问!” “好啦好啦。下次伊莎多偷些甘甜清冽的水来给你们赔不是!”少女的清脆声音宛转如莺,回荡在一片迷蒙的幽幽峡谷之中。 伊莎看骑兵们走远了,仰头一看,和崖边一个清秀姣美的汉人女子四目相对。京墨对她感激地颔首示意,接着,忙喊来长灵将藤蔓放下去好拉他们上来,不料却被伊莎拒绝了。 京墨不由一惊,因为她看到,石台上身材娇小的少女一把扶起虚浮无力的画十三,把这个七尺男儿转眼就背到了背上,这还不止,她舒活了几下手脚之后,便突然如壁虎一般沿着光滑如鉴的山壁飞快地窜了上来,而最让人不可思议的是,这个灵动的壁虎还背负着比她更沉重几倍的大包袱。 “你、你……”京墨瞠目结舌地看着伊莎轻巧自如地把画十三轻轻放在了地上,她连忙过去把脉诊断。 “你们快回去吧,这里是两国边界,很危险的。”伊莎眨着灵动水灵的大眼睛提醒道。 京墨看到画十三面色已经十分惨白,他后背新的箭伤压着旧的烧伤,血渐化脓,她伸手探上他的额头,烫地她差点缩回了手,她又攥住他的双手,发现高烧已经蔓延到全身。 “长灵,十三骑来的马呢?我们必须尽快回去给他救治,多耽搁个把时辰我怕我也回天乏术了!”京墨忧心如焚地抱着画十三,四处纵目寻马。 “十三嫂,马应该一早就跑回去了…不如我使轻功驼十三少回去!”长灵也急得直跺脚。 “不行!万一你在半途累倒了,他怎么办?”京墨心疼地摩挲着画十三滚烫的额头,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子滚了下来。 “你是药师吗?”伊莎指了指京墨背着的草药褡裢,眨着惊喜的眼睛问道。 “我是。可是…恐怕我就要救不回他了……”京墨的啜泣声越来越有气无力,她彻底慌了、乱了。 伊莎扭头看了看大殷的方向:“回去的路很长吧?药师姐姐,你先别担心,我们镇子就在峡谷那头,我带你们去镇上吧。” 京墨顿时精神抖擞地抬起头来,可眼里的光亮转瞬即逝,因为在她眼前岿然不动的,是只有孤雁才能飞渡的一道深深沟壑,如果绕道谷底穿过去,恐怕要走个猴年马月才能到,而由于两国之间势如水火,更从来不曾修筑栈道大桥连接两端。京墨垂眸,抱紧了画十三,对面前热情善良的少女道了声谢后,只能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 “药师姐姐,你不信伊莎吗?”少女突然蹦蹦跳跳地跑开了,京墨看到她在不远处的一个巨石旁边停下了,她冲京墨做了个鬼脸,煞有介事地摩拳擦掌起来。接着,她弓起身子用尽浑身力气开始推那块巨石。 京墨不明白伊莎到底想要做什么,也不知道巨石之下究竟有何玄虚,疑惑之余,她喊长灵过去帮伊莎一起推动巨石,而她将怀里的画十三抱得更紧了。 “眯眼小哥哥,你走开,伊莎力气大着呢,小心伤了你!”伊莎不但发号施令的语气像个小大人,而且诺大的力气也和她娇小的身材反差巨大。 长灵挠了挠头,这还是他第一次被一个女孩子告诉,怕会伤到他,他上前也不是、退后也不是,愣愣地站在伊莎身后听着她一点点推动巨石的咯吱咯吱声。 哗—— 巨石被伊莎完全推离了原地,石下竟然露出一个洞穴,呼呼咆哮的风像被封印的幽冥一般从不知何处的穴底肆虐地翻涌而出,霎时间凉意四袭。 “药师姐姐,就是这里啦,走吧!”伊莎娇俏可掬地站在洞穿山体的石穴风口,柔软干枯的一头微黄发丝凌乱飞扬。 第五十七章 穿山石穴白骨见 一眼望去,洞穴直上直下狭窄悠长,在深不可测的穴底闪烁着星星点点的微光,依稀间风声夹杂着水声幽幽升腾而出。 “伊莎,这里面石壁湿滑,连个落脚的地方也没有,怎么下得去?”京墨望了一眼如羊肠般的石穴,心里刚升起的一点希望又被浇熄了。 伊莎莞尔一笑,把刚才京墨缚腰的藤蔓拿了过来:“药师姐姐,你可知井水都是如何从深不见底的地底下打捞起来的?” 京墨会意,把长长的藤蔓在石穴里放了下去,她搀扶起画十三,在顺着藤蔓一路滑下去之前,回过头来交待长灵:“穴道狭窄,你和伊莎跟在我们后面,照顾好彼此,千万小心。” 长灵重重点了点头,伊莎踮起脚一把揽过比她高出两个头的长灵,拍着他的肩头像个小大人似的说道:“眯眼小哥哥,一会儿啊,你就抓紧我的手臂,一路滑下去就好了,你若是怕了,就喊出来。” 伊莎纤细的手腕搭在长灵的肩头,长灵却觉得重若千钧,他不由自主乖觉地点点头,又一脸凛然无惧地摇摇头,舌头好像打了结。 很快,他们都攀上了藤蔓准备妥当,京墨用能找到的所有布带、绳索将她和画十三牢牢地缠在一起。她望向幽窈深邃的穴底,深深吸了一口气,紧紧护住昏迷不醒的画十三,“嗖”地一下紧闭双眼滑了下去,两道风声迅疾穿过山体,突然骤起一阵响彻云霄的尖叫声: “啊——啊——” 长灵紧紧搂住惊叫连连的伊莎,在飞速滑行中艰难地开合唇齿:“你,你还好吗?” “啊——啊——好啊——啊——” 伊莎的嗓音如穿云箭一般刺透凑在她身边的长灵的耳朵,可他又不能松开紧紧搂着伊莎的手去捂住一向敏锐的耳朵,只好任由双耳被肆虐折磨,心里不禁闷闷想着:这个小姑娘,下洞前明明天不怕地不怕的,现在倒好,就数她叫得欢! 转眼,伴着一段凄神寒骨的凄厉惊叫声,四个人顺着光滑的石穴越来越接近峡底出口。京墨看见,视线中远远的一点缥缈微光在不断放大,放大成一大颗珍珠、一丸朗月,最终变成一片澄明亮堂的别有天地。 “天啊,这莫非就是书上所记的世外桃源?”京墨举目四望,虽是隆冬时节,峡底却草木葳蕤、花果繁盛,一脉细流从山后蜿蜒淌出。可当京墨瞥见水流的颜色,顿时皱紧了眉头,刚要细看,却被伊莎急匆匆地拉着前进了。 伊莎左顾右盼之下,很快就跑到了一个布满荆棘的角落,她小心翼翼又十分娴熟地扯开了一团荆棘草叶,又有一个洞口露了出来。 京墨再次瞠目结舌,此地与其说是造化神奇,不如说透着一股不同寻常的诡谲怪异之感,她心里隐隐腾起几分不祥的预感,可她抚了抚画十三的额头,心里任何疑虑都顿时让步,她的一切安危都比不上先救活他。 “伊莎。”京墨突然伸手拉住了伊莎的手腕,神色认真目光坚决地说道:“我问你,是不是到了你们镇子上,我就能够救治他?” 伊莎看了看面无血色的画十三,略略低眸,眨了眨眼,然后抬起头露出一个笑容:“当然能。到了镇子上,都会好起来的。” 京墨点了点头,可莫名不安的一颗心仍是难以平静,她望了望幽深黑暗的洞口一眼,发现里面也是狭窄光滑,和刚才通过的石穴一般无二,可问题是,刚才是下,还能顺藤而滑,可要怎么上去呢?即便这个姑娘身怀壁虎一般飞走山壁的功夫,他们也是断断上不去的。京墨顿时警惕心大作,转过头低声道:“长灵,随时准备好你的剑,必要时,我希望比你在沁园夜访我时出手更快。” 长灵一愣,似乎也隐隐感觉到周遭环境不同寻常,重重点了点头,握紧了双手。 而伊莎正在洞口里上下其手,摸索着什么,京墨扶着画十三缓缓退到了长灵身后,目光警惕而谨慎地观摩着伊莎的一举一动,当她从洞口中拿出一样东西刚要转过身来时,京墨突然大喝一声: “长灵!就是现在!” 顿时,长灵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握住了剑,甚至看不清拔剑的动作,一眨眼的功夫就直抵伊莎的咽喉,再近半寸必定见血封喉。 伊莎先是被吓了一跳,脸上灿烂无邪的笑容顿时敛去,她突然放声大哭了起来,这下倒把长灵吓住了。接着,伊莎竟然侧身跨了一大步,一口咬住了长灵执剑的手。 “啊——”长灵疼得顿时撒开了手,“哐当”一声剑跌在了地上。 “伊莎!”京墨试图阻止,但却见伊莎死死咬住长灵的手臂,眉眼因狠狠发力都挤到了一处,直到长灵的手上被她咬出一个深深的殷红色牙印子,伊莎才解恨似的慢慢松口了。 京墨一边护住画十三,一边检查长灵的伤口,戒备十足地看向伊莎:“你刚才从洞口里拿出来的东西到底是什么?” 伊莎努了努嘴,脾气还没消散,从身后扔出来一个沾满污泥的白色浑圆之物,滚到了京墨的脚边。 京墨身为药师多年,当然一眼就能认出人的头骨,她脚心一麻,但不动声色地冷静问道:“伊莎,你这是什么意思?这是谁的头骨?” 伊莎狠狠地瞪了刚才拿剑指着她的长灵一眼,又不满地看着京墨:“这是我族人的头骨,有时一些死掉的人无处安葬,就会顺着这个穴道抛到峡底,好歹留个全尸,我怕吓到你们才偷着拿出来扔到一边的。哼,你们汉人果然都是大坏蛋!我帮你们渡过雷公峡,你们竟然用剑指着我!” 京墨把画十三交给了长灵,她目不转睛地盯着伊莎倔强却清澈的眼底,片刻之后,她一步一步大着胆子往掏出骷髅的洞口走去,她要亲自看看,这个古灵精怪的异域少女到底在耍什么把戏。 “啊!”京墨不禁喊出了声,但随即顺着心口自己安抚自己,也就冷静了下来,她看到,洞穴周围果然散落着七零八落的白骨,甚至只剩下一些碎屑,大概是被峡底的猛兽或者飞鸟吃干净了。 京墨定了定神,回想起伊莎刚才的一番话,回过头来深吸一口气道:“伊莎,我们只是想救人,不是坏人,我相信,你也是心地善良的好孩子。你能告诉我,为什么你的族人如果不被扔下来就会死无全尸吗?” 伊莎低头看着手指纠结打架,犹豫了一下,抬头问道:“药师姐姐,如果我告诉你,你会不会就不跟我去镇子里了?” 京墨回到了画十三身边,轻轻拭了拭他苍白额头上渗出的细汗,目光无限楚楚温柔地看着画十三的脸回答道:“伊莎,这个你不必担心。我们已经到了这里,除了跟你去镇子上,别无退路。只要让我救他,前面就算是骷髅林立,我也是要去的。” 以伊莎如今的豆蔻年纪尚不能完全体会京墨此时眼中溢出的柔情和坚决,她愁容满面地皱了皱眉,努了努嘴:“哎。药师姐姐,我不是故意瞒着你的,只是风波镇现在真的很需要一位药师。我保证,你们不会有任何危险的!” 京墨眉目间的疑云与愁云交织密布,她一下子理解了为什么伊莎一开始乐意之至地邀请他们去镇子上,又有所隐瞒地急匆匆拉着他们往前走。京墨望了一眼渐渐转暗的天色和两边高如天堑的山壁,她对伊莎承诺道:“若镇上需要我救人,我作为药师必定义不容辞。你能告诉我,你的族人们患的是什么病吗?” 伊莎刚要开口,却隐隐约约听见石穴洞口里传来几声缥缈的呼唤:“伊莎?伊莎?是你回来了吗?” 京墨吓得一愣,只见伊莎拔腿跑到了洞**,振臂重重地拍着里面的石壁,“啪啪啪”三声顿时沿着死寂幽静的山体传到了崖顶,接着,她仰头高呼道:“瓜果正甜、有惊无险!” 京墨不解她这句听起来宛如瓜农菜农吆喝的话是什么意思,但却暗暗记下了。随着伊莎的话飘飘忽忽地顺着石穴绕了上去,不多时之后,京墨看见从洞口垂下来一条藤蔓编制而成的软梯,不由更加吃惊。 伊莎向京墨乖巧地眨了眨眼,示意他们一起攀上软梯:“上头的人会把软梯拉上去。很快的,药师姐姐你不用担心。” 京墨将信将疑地细细打量着软梯,发现有些地方甚至已经被摩挲地蹭亮,可见时常使用,而且依据石穴的长度,这段软梯说不定高如天梯,断无在别处的用武之地,那么他们为什么频频来到峡底呢?京墨环顾了峡底四周一眼,发现除了这条泛着猩红的潺潺河流,并无其他特异之处,她将疑惑敛藏于心,喊上长灵一起扶着画十三,跟着伊莎攀上了软梯。 “伊莎,你可知道这些石穴都是从何而来?是谁发现的?”京墨想起,即便是书上记载的桃花源,好歹也有个渊源可以追溯,而且这些石穴实在是出现地太过恰巧了。 伊莎回忆道:“我很小的时候,就听说石穴的存在了,开始只知道靠近镇子的这面山壁有,后来族人们乍着胆子下到峡底,又发现了对面的石穴。” “只有这两个贯穿山体的石穴吗?”京墨越发感到不可思议。 “对。”伊莎肯定地点点头,但随即又摇摇头,“像这样能从峡底直通山顶的石穴,只找到这两个。不过,族人们还发现了许多半吊子石穴,都是通到半山腰就进了死胡同。” 京墨心里的疑惑和不安越来越浓,她轻轻摩挲着石壁,却发现除了光滑还是光滑,没有半点人工穿凿的痕迹,难道,真是是苍天造化的鬼斧神工,偏偏以穿山石道来连接两头势如水火、不共戴天的大殷和塔矢吗? 京墨略作沉思,想到了一个疑点继续问道:“伊莎,你方才说还有许多半吊子石穴,峡谷两侧山体里的石穴可有不同?比如,这一边的石穴都是从峡底开始然后断在山体之中,而对面的截然相反?” 第五十八章 一片孤城覆黄沙 一边说着话,四个人一边随着软梯在悠长阴暗的石穴中缓缓上升。伊莎惊奇不已道:“药师姐姐,这你是怎么知道的?那些半吊子石穴确实是像你说的那样,好像商量好了似的!一定是山神显灵,给我们留下了在山体中穿行的石穴!” 京墨的眉心越蹙越深,她隐隐觉得,这些石穴一定不是山神显灵、自然造化那么简单,哪有这么又奇又巧的事?但若说是有人刻意为之,可这石穴就算现在完工了也只能容一人通过,怎么可能单凭人力自上而下再自下而上地穿凿出这两条羊肠小道呢?用途何在? 京墨握紧了画十三的手,在心中喃喃祈祷:如果现在是你看到这些奇人异事,一定会明白这里到底是怎么回事。画十三,坚持住,我一定会让你平安无恙地醒过来…… “就快到了。”崖顶微弱的光亮投在伊莎红润可爱的面庞上,她不安地皱了皱眉,一脸认真地对京墨说道:“药师姐姐,你能不能答应我,不论上去之后看到什么情景,都不要转头离去,好吗?” 借着柔柔的微光,京墨打量着这个倔强又固执的女孩子此刻脸上分明是愧疚忧心的神情。京墨总觉得,伊莎的担心有一种超乎她小小年纪的担当,她的族人,到底在经历着什么? “伊莎,你放心,我发誓,只要是病人,我作为药师绝对不会见死不救。”京墨柔光点点的目光转向了脸色苍白如纸的画十三,怅然喃喃道,“只是,请允许我有一点私心,让我先救活他,否则,我也活不成了。” 伊莎为京墨哀婉又憧憬的目光所疑惑,她顺着京墨的楚楚视线也细细打量画十三,她翘了翘樱桃小嘴,不解道:“为什么你活不成?他死了的话,会有人替他向你寻仇吗?” 京墨不禁黯然地莞尔一笑,她抬起手略微整理了几下画十三凌乱的鬓角,无限温柔无言表,她沉默了片刻,点头道:“是有一个人会替他向我寻仇——我自己。” 伊莎越听越糊涂,不过想着京墨已经答应了她会留在镇子上,也就管不得别的了,索性不钻研这些汉人的柔情蜜意了。从头顶倾泻下来的光越来越明亮,伊莎的目光落在一直紧闭双眼的长灵脸上,他浓黑的睫毛在挺直的鼻梁两侧投下氤氲的黑影,宛如熟睡的婴儿。伊莎灵眸一转,偷笑着轻咬下唇,轻轻伸手在长灵的眼前挥了挥,见他毫无反应,又比划了几个凶巴巴的手势、做了几个张狂淘气的鬼脸。 “伊莎姑娘,你干嘛?”长灵方唇微张,像从睡梦中蒙蒙初醒。 “诶?你能看到?你在装睡?不对,你在装瞎!”伊莎一向口无遮拦,但语气行事间流露着真心真意的善良和热情,所以她一语道出“瞎”字,也并不显得伤人,况且长灵并不是心细如尘的小气之辈。 “我能听到的。”长灵木着脸解释道,“手指声、唇齿声、摩擦声、气息声,都是不一样的。如果不是在那通石穴里,伊莎姑娘在长灵耳朵根子旁惊叫了一路,长灵能听得更准。” 小姑娘最容易被新奇怪闻攫去心神,伊莎聚精会神地打量着长灵,从双眼到双耳,好奇心越发强烈,兴致盎然地轻而又轻地在长灵眼前挥手,她要检验检验长灵的耳力是否真如他所说那般灵敏神奇。 突然,“蹭”地一声,伊莎脚底蓦地一滑,她伸出去**的手还没来得及缩回来,眼瞅就要跌入万丈深渊般的石穴之底,和所有尸骸白骨为伴。 所幸,长灵耳疾手快,一把捞住了娇小如猫的伊莎,伴着一声凄厉的惊叫渐渐回响消散,伊莎望着脚下深不见底的一片浓黑大口大口喘着粗气,总算有惊无险。 而长灵的手却像被毒蛇咬了一口、被闪电击了一下,又惊又麻。因为,他一不小心触摸到了一种从未领略过的少女的柔软,他连忙撤回了将近毫无知觉的手。 伊莎红着脸、立着眉,高高举起手臂重重地朝着长灵脸上扇过去,但却在尚距几寸时努足了劲的大巴掌急转直下,因为她感觉自己脚下有些难以站稳,软梯磨损光滑,很容易滑落下去,她不得不攀着长灵的脖子,但却置气似的把脸别向另一边。京墨借着越来越清晰的光亮,看着两人都涨红了脸,分明在近处相拥,却都各自扭头过去,京墨还是第一次见到如打架一般别别扭扭的拥抱,不禁微微莞尔。 不多时,软梯终于悠悠地上升到了崖顶**,几个人终于再次重见天日。京墨和长灵一起把画十三安安稳稳地扶到地上后,还来不及平稳地呼吸两口新鲜空气,就看见两把蹭亮的镰刀明晃晃地朝他们伸过来,京墨的心顿时揪了起来,忽然,一个灵动如鹿的身影拦在斧子面前。 “屹丹哥哥、屹格哥哥,你们快把斧子收起来,他们都是伊莎的朋友。这位姐姐是伊莎请来的药师呢!” 两个黝黑憨厚、身着异装的壮年男子一高一矮,听了这话只好放下了手里的镰刀,围着伊莎左右打量:“伊莎小祖宗,还好平安回来了,要不我们哥俩真不知道怎么和你姐姐交待!咱们快回去吧!” “我不回去,她不是我姐姐。”伊莎烂漫如春花的笑脸突然结起了冰花,她嘟囔道,“我要去镇子上救人,她不管族人的死活,伊莎才不要眼睁睁看着他们一个个白白死掉!” 高个子屹丹皱着眉头叹了口气,弯下腰来在近处盯着伊莎的眼睛:“伊莎,要跟你说多少次你才肯听?族人的事不是你一个小丫头该操心的,如果不是因为你是她的亲妹妹,她早就把你从石穴里丢下去摔个稀碎,你可不止一次触犯她定下的铁律了!” 矮个子的屹格目光警惕而复杂地瞥了京墨他们一眼,拉着伊莎背过身去窃语道:“小伊莎,我知道你胆大如虎,从来不怕屹丹拿你姐姐来压你,但是你别忘了,咱们风波镇虽地处边境,可仍属塔矢国土,你怎敢妄自接待汉人渡过雷公峡?万一被人知道了,咱们恐怕会被当成勾连汉人的塔矢叛徒!” 伊莎摇头晃脑地听着两人一番说教警示之后,眨巴着眼睛盯了他们二人许久,确认他们再也无话可说了,伊莎便撒娇似的推赶着屹丹屹格两人快快回去:“首领府还等着你们把守呢!你们告诉她,今天又没找到伊莎就行了,推到明日再找不迟,你们还能出来透透气,这不是两全其美嘛!” 两个异装男子面面相觑了片刻,也早就摸清了伊莎的脾气,知道这个小丫头倔强起来就如又野又烈的小马驹,也就不白费力气了,只好提着镰刀默默回去了。 京墨听出他二人并无敌意与威胁,并不过于担心,心中倒是好奇起另一个人:“伊莎,你们口中的‘她’,是谁?” 伊莎一边带着他们往前走,一边气不打一处来地回忆道:“她是一个铁石心肠的坏人!作为风波镇的首领,她从来不管族人们的死活,只顾自己安安生生地躲在首领府里衣食无忧、自在快活。” “可是,她仍然是你的姐姐…”京墨对善良热情的伊莎这样激动生气的反应十分奇怪,她拍了拍伊莎的肩膀,轻轻说道。 伊莎无可奈何地撅了噘嘴,接着义愤填膺道:“药师姐姐,一会儿我带你去镇子上看一看,你就明白我为什么这么讨厌她了。不止是我,镇上的人对她更是恨之入骨。” 京墨蹙了蹙眉,和长灵搀扶着画十三紧紧跟在伊莎身后。山崖之上,逐渐占据眼帘的是一望无垠的黄沙漫天,京墨不禁回望了一眼,对面山头尚有荒草连绵,来年必可绿意葳蕤,而这头,恐怕永远没有水草丰润的时候了。京墨踩在炽热的黄沙地上,走着走着,突然脚下一歪,冷不防和画十三一起跌倒在地,她急忙扶着画十三站起来,却发现这片黄沙似乎有些异样,她用脚在地上蹭了蹭,黄沙被踢去一层,竟露出了另一番景象,黄沙之下并非黄沙…… “药师姐姐,还好吗?”伊莎听到摔倒的声音后回过头来询问道。 京墨笑着摇了摇头,扶着画十三继续跟了上去,她忍不住回望了几眼无意中发现黄沙下裸露出的豁口,心头布满疑云地悠悠前行。 她看到,被覆盖在黄沙之下的乃是正正经经的土地,匆匆一瞥间,土地似乎已经板结硬化。这到底是什么地方?曾遭遇过何种变迁? 天色渐暗,他们走了不到一炷香的功夫,就看到前面不远处横七竖八地斜立着几棵旱柳,在暮色中显得叱咤狰狞、荒凉蚀骨,前面不远处就是风波镇。京墨望见,这镇子的城墙饱受风沙侵袭已经颓圮。城门半掩,上头竟赫然挂着三具无头干尸,在大风里飘来荡去,令人触目惊心。镇子里头却是一片异常的死寂,叫人毛骨悚然,甚觉诡异。 “伊莎,你确定这就是你要带我们来的风波镇吗?”京墨望着一片死寂的断壁残垣,不可置信地问道。 伊莎面露难色地点了点头:“这里就是我们族人世世代代定居在此的风波镇,前几年的时候还远不是这样,镇子上女人带娃看家、烧火煮饭,男人出去耕地做买卖,一片祥和安宁,其乐融融。可现在,却变成了这副样子……” 京墨等人跟着伊莎的脚步踏进了幽若空谷的风波镇。只见镇子里头的道路两旁,人家皆屋门紧闭,路边荒废的商贩铺子都破败不堪,整个镇子都蒙上了一层沉甸甸的黄沙。身在这样空无一人、静谧无声的镇子,直叫人心里发毛。 第五十九章 初来乍到风波镇 “什么人!” 长灵稍稍侧耳,在一片诡异的寂静中听到一丝窸窣响动,他转眼间一个飞身过去,举剑指向响声的来源。 “长灵,快住手!”京墨看到,长灵用剑指着的乃是一个六十老妪,正趴在一污水沟边上,行动缓慢又吃力地从污水沟里舀水上来,倒向了手里攥着的杂草,粗粗的过滤一遍,便忙用碗接了大口喝了下去。 伊莎连忙撒腿冲了过去,一把推开了长灵,吃力地扶起了污水沟旁的老妪,快急出眼泪似的问道:“苏玛婆婆!你怎么又在喝污水沟里的水呢!这太脏了会喝出病来的!” “是伊莎回来啦。”老婆婆一看到伊莎,脸上堆起了层层褶皱露出慈祥的笑容,颤颤巍巍地直起身来摩挲了几下伊莎红润可爱的小脸蛋,有些局促地说道,“唉,得病总比没命强吧?我这老太婆早就说半截入土的人了,也就只能凑合活一天算一天喽,谁让咱们偏偏摊上了这么个利益熏心的首领呢?啊,伊莎,你看我,老糊涂了,怎么净在你面前嚼你姐姐的舌根……” “苏玛婆婆,没事,你并没有说错。”伊莎缓缓把老婆婆手里乌黑浑浊的脏水扔到了一旁,咬了咬牙,“都怪我偷不来水,这个月水井塔的守备越来越严了……” “我的傻伊莎哟,”苏玛婆婆心疼地将伊莎揽在了怀里,爱怜地轻轻拍了拍她瘦弱的背脊,“这两年你偷偷给镇上的族人们背来了多少救命的水,如果不是你,我们早就不知被渴死几百回了……” 老婆婆还想继续说下去,可是嗓子却像冒烟了似的发不出声音,口干舌燥的她抿了抿干裂起皮的嘴唇,却于事无补,只好对伊莎和蔼地笑了笑,以示安慰。 京墨忙从褡裢中翻出一个水袋递给了老婆婆,老婆婆一看到干净澄澈的水顿时两眼放光,连谢也来不及说,“咕咚咕咚”地仰头大喝一通,好像一个身中剧毒病入膏肓的人突然得到了解药一般不顾一切地一饮而尽。 “婆婆,你且慢些,喝得太急身体容易吃不消啊。”京墨颇为忧心地提醒道。 话音刚落,京墨忽然听见镇上两边的人家大门一下子“噼里啪啦”豁然洞开,一团团黑影齐刷刷地破门而出,京墨等人还来不及任何反应,就看见有百十双瘦骨嶙峋的手突然冒在了视野中,正向京墨背在肩上的褡裢拼命地伸了过来。 长灵一个并步翻身过来,挡在了京墨身前,一掌重重推了出去,围上来的团团黑影顿时被稀里哗啦地震倒在地,垮成一片。长灵“哗”地一声从背后拔出剑来,将京墨与画十三护在身后。 伊莎扶着苏玛婆婆连忙拦了上来:“快住手!这些人本就严重缺水,哪里经得起你这内力深厚的一掌!” 京墨细看之下,胸口不禁腾起一阵翻涌,随即被她硬生生地咽了下去。她看到,七零八落瘫倒在地上的这些人——如果还能辨识出他们确实是活生生的人的话,从头到脚浑身肌肤因失水过多而严重皱缩干瘪,散发着阵阵令人作呕的腐烂臭气,宛如一具具行走的干尸。她顺着这些人饥渴混沌的目光看向苏玛婆婆手里的水袋,这才反应过来,刚才他们之所以朝着她一拥而上地冲上来,原来是以为她手里还有更多的水源。 “长灵,收起剑,扶好他。”京墨把不省人事的画十三交到了长灵的肩头后,向伊莎和她身后的森森人群缓缓走去。 村民们相互搀扶着踉踉跄跄地站了起来,伊莎连忙从怀里掏出一包果子分给他们,歉疚不安地对众人说道:“伊莎对不起大家,这个月没偷出多少水来,雷公峡的果子也不多了……” 苏玛婆婆把剩下的水分给了几个渴地利害的人后,又佝偻地站回伊莎旁边:“咱们都是有良心的人,伊莎为咱们尽心尽力地做了多少事大家要心中有数。咱们再熬一熬,这不眼看就到月底了,首领府发下来的水也就到了。” “苏玛婆婆,我们不怪伊莎。可是你看看,我们已经六七天滴水未沾了,哪还能熬到月底啊!就更别说失水过多昏死在屋里的老人孩子们了……”人群里一个蓬头垢面的女人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诉道。 “月底的水从何而来?”京墨越听越疑惑不解。 苏玛婆婆深深叹了一口气道:“自从那个女人当上首领后,就把所有的水源都封锁起来了。只有到了每个月月底,才给村民们分派一些水源,虽一看就知道根本熬不了几天,但也好过什么都没有。水都在他们手上,我们能有什么办法?唉……” 京墨看着这些挣扎求存的活生生的生命,打抱不平地问道:“首领占着那么多水做什么?你们就没想过一块反抗夺水?” 村民中一个稍健朗些的壮年男子睁着深陷的眼睛,无望地吼道:“做什么?那个蛇蝎心肠的女人掉进了钱眼里,哪管我们的死活!反抗?你看看我们,老的老、弱的弱、病的病、残的残!” 他一边哭嚎抱怨,一边拎起胳膊,使劲捶着他左腿处空空的裤管。京墨想起,这人方才出来抢水时竟是硬生生地一瘸一拐,冲在了头一个,看来这群人已经被压迫至极了,才会急到这般地步。 只听那男子苍白面色中带着绝望的愤怒继续说道:“那女人用水做诱饵,招去了好些走狗,凡是身强体壮能镇压百姓的人,每天有充足的水使用。剩下我们这些人,怕是多的一口水也匀不出来了啊。想当初,我是在挖那口井的时候失去了一条腿,如今,竟要活活渴死!”说完,发出几声无力地苦笑。 京墨的眉峰越蹙越深,她看向一脸愁容的伊莎:“你把我带到这里,就是为了他们吗?” 伊莎点了点头。京墨深吸一口凉气:“伊莎,如果他们是生了病,我一定拼尽全力、竭尽所能救治病人。但他们现在需要的不是药师治病,而是救命的大量水源啊。” “需要治病的确实不是他们…”伊莎扫了村民们一眼,目光闪烁地盯着京墨的眼睛,犹豫片刻后,咬了咬嘴唇说道,“是我的姐夫……他……自从他害了一场大病后,就昏迷不醒,姐姐接替过姐夫的首领之位,她就是从那个时候起,变得六亲不认、心狠手辣。我想,如果药师姐姐能救好姐夫,全镇的百姓就都会有水喝了……” “你的姐姐也能变回原来的样子——这才是你最希望的,是不是?”京墨目光柔和地看着伊莎默然点了点头,她轻轻叹了口气,回头看了画十三一眼,经过这么一折腾大约已经过去一个时辰了,画十三的病情迫在眉睫。 “伊莎,我答应你会去救你姐夫,但不是现在。你能否先帮我找个安静暖和的下榻之处?”京墨的一对秋瞳诚恳动人。 伊莎看了一眼苏玛婆婆,二人点了点头,带着京墨三人往婆婆家走去。到了之后,京墨和长灵一起急忙把画十三轻轻放在了榻上,先是好生帮他顺了顺气,接着,她摸了摸他的额头、脖颈、手心,发现仍是浑身滚烫无比,整个人像被烤熟的烫手山芋一般。京墨眉间深蹙,她回过头说道:“帮我找来一把匕首,一只干净的碗。” 伊莎从袖中掏出一把锐利小刀,婆婆连忙出去取了一只干干净净的大碗递给了京墨。京墨交待道:“你们先在屋外等我,半个时辰之后,如果我还没出来,就要麻烦你们进屋来掐我的人中了。” “啊?”长灵和伊莎异口同声地惊讶问道,“这是什么意思?你要做什么?” 京墨攥紧了手里的匕首,素手轻轻摩挲画十三的额头,冷静而幽静的目光落在跳动的烛火上,熠熠生光,她幽幽道:“你们先出去吧,我一定会救好他。” 长灵拧着眉头愣愣杵在原地,伊莎轻轻拉了拉他的衣袖:“走吧,我相信药师姐姐。” 长灵苦着一张脸咬了咬牙,深深颔首道:“十三嫂,十三少他就拜托你了,他一定不能死……还有…你也不能有事…十三少他…他很爱你……” 京墨心头“轰”了一下,她深深凝望着默然昏睡的画十三,打量着他的伤口,莞尔道:“我知道。” 等到长灵跟着伊莎和婆婆出去后,京墨把刀在火焰上滑了滑,擦拭干净后,“嘶”地一下对着她的手心一刀割了下去,她看着奔涌如注的鲜血不可遏止地流淌下来,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冷气,但随即脸上露出了缱绻而温柔的缕缕笑容。 她拿过来大碗,立起手掌,任由涌流不止的血液如泉水般蓄满整个池塘,而她坐在泉眼静候越来越浓的冰冷席卷全身却浑然不觉,因为她只看到,泉水流向之处,是他安然无恙的眉眼带笑。血已盛满了大半碗,京墨感到一阵眩晕,她趔趄地扶着桌子坐了下来,看了眼画十三气若游丝的睡容,她忽然蜷紧了手心,死死攥住自己的伤口,疼得她不禁咬紧牙关轻轻发出“嘶”的一声,殷红的血液从她手心的纹路一点点压榨、渗透出来,渐渐地,汇了满满一整碗,她有气无力地浅浅笑了。 她吃力地把画十三稍微扶坐起来,小心翼翼地把这一碗毫无温度、冷冽如冰的血液一点点喂进他的口中,她感觉到,他苍白的脸渐渐回起几分微薄的血色,浑身滚烫的高热也稍稍退散几丝。当她把最后一口碗里的血喂他服下,她感到头脑一阵嗡鸣,眼前一黑,倒在了画十三的胸膛。 第六十章 君已入瓮风波起 画十三还没有醒来,京墨强撑力气、提着心神以免自己一蹶不振,她把发髻的木簪子摘了下来,细细摩挲着簪子上的一道道缠痕,她轻轻旋拧开簪子后,晃了晃簪子里幽蓝色的药粉,把画十三扶起来小心翼翼地为他上药。 “不行!你们不能进去!我伊莎命令你们不准进去!”京墨听见门外忽然想起一阵伊莎与人争执的声音,她连忙安置妥当画十三,起身想去看看是何情况。 而她刚站起来却“嘤”地一下眼前漫上一片眩晕,她只得扶额静坐片刻,只听得门外喧哗再起,一个语气嚣张的粗暴声音道:“伊莎,有人说亲眼看见你带着几个汉人进了咱们镇子,我们是奉首领之命来拿人的!伊莎,你都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了,还护着他们?这些天首领为了找你没少训斥我们兄弟几个!屹丹、屹格,你们俩先把伊莎带走!” 两兄弟一向和伊莎私交甚笃,听了民兵头子的发号施令后,面面相觑了半晌,谁也挪不开脚步下不去手。 苏玛婆婆颤颤巍巍地走到民兵头子面前,笑眼慈祥道:“什么汉人?我老太婆在风波镇住了一辈子了,眼下就守着这个房子等死了。你们这些人把大伙的水源给夺走了,怎么,现在还来闯到家里来当强盗吗!老天你开开眼,这风波镇到底是怎么了哟!” 伊莎扶住苏玛婆婆,娇小的身躯挡在门口,气势汹汹道:“想带我走,可以。但你们不能无缘无故地强闯苏玛婆婆的房子,我伊莎绝对不允许!” 屹丹屹格兄弟俩犯难地看了看伊莎,又看了看民兵头子,民兵头子瞄了装束奇异的长灵一眼,阴着一张脸不为所动,仍是瞪着伊莎凶巴巴道:“没有汉人?那他是谁?兄弟们,首领说了,谁搜到汉人,就多赏他一桶水!这可比一桶金子还值钱呢!房子里肯定还有人藏着掖着!抄家伙给我冲进去!” 长灵抽出剑当空一划,民兵头子还没回过神来,就模模糊糊看见眼前飘过一团黑影,众人定睛一看,是民兵头子的一团黑发,随剑气应声而断。长灵横剑护在伊莎和婆婆身前。 民兵头子顿时心惊肉跳,退后几步,几个民兵也跟着连连退缩,嘴硬道:“不用怕这个细胳膊细腿的瞎子!给我上!首领答应的可是满满一桶水!” 民兵们精神顿时为之一振,高举斧头劈头盖脸地朝他们涌来。在长灵出剑之前,突然传来吱呀一声,房门打开了,走出来一个白净姣美、温雅袅娜的柔弱女子,一看便知不是大漠女人。 几个民兵汉子先是一呆,接着便听到一个温柔如水的声音坚定响起:“我是你们要找的汉人,带我去见你们首领。” 民兵头子见到京墨顺从之极,满意地止住了手下,又问道:“我听村民说,汉人可不止他们俩。屋里一定还有人!” 京墨飞快地思量了一下,扫了一眼几个民兵的腰际,发现除了民兵头子在内的三个人之外都挂着水袋,她急忙下了论断道:“只有我和长灵两个人。村民为了多得一份水源当然愿意多说一个人,这一点,你们应该比我这个外人清楚吧?” 民兵头子被说中了心事似的撇了撇嘴,伊莎望向屹丹屹格两兄弟求助,他二人低声帮腔道:“时辰也不早了,首领还等着咱们回去复命呢,晚了的话惹得她稍不顺心,恐怕说好赏的水又成了一场空!” 民兵头子啐了一口唾沫,瞪了瞪伊莎等人:“把他们带走!” 京墨回头朝着苏玛婆婆瞥了屋里一眼,苏玛婆婆冲她点了点头,示意会照顾好画十三,京墨放心地乖乖跟着民兵们往首领府走去,她紧紧攥着手心割开的伤口,清秀的容颜在皎洁月光下更显苍白,宛如秋末凉透了的薄薄蝉翼,她用力咬着毫无血色的薄唇,撑住精神走下去。路上,她听见民兵们窃窃私语地扯闲话,好像是关于风波镇的这位神秘女首领: “这个女魔头,他娘的老子都没水喝了,她还要每隔几天给一个尸体洗澡!” “可不是嘛!要不是因为水井塔的钥匙攥在她手里,老子一定要把这个女人骑在胯下,给我当牛做马!” “诶,你们说,他真的死了吗?这都三年了,就是尸体的话,不得早就生蝇生蛆了吗?怎么可能被她天天守在屋里不烂不腐?” “谁知道呢,女魔头从没让人靠近过那间屋子。说不定啊,她每天夜里如饥似渴地和一个尸体干些什么勾当!要不你们说说,哪个大活人敢要她?” “你们闭嘴!”京墨听见伊莎像中了冷箭的小鹿一般怒火重重,“我姐夫只是病了,他没有死!” 京墨对这个女首领的事迹听了个大概,随之而来的疑惑却像滚雪球一般越来越多,但她牢记的一点是,伊莎曾说过,如果能救醒女首领的丈夫,或许就能解决全镇村民的水源问题,她也能带着画十三和长灵全身而退。这样想着,她的脚步愈加坚定,不自觉地攥了攥手心,心里默念:十三,一碗寒血下肚,此刻你应该已从昏厥边缘苏醒回来了吧…… “人还没找到吗?”一个忧心如焚的声音在空荡荡的大堂上一遍遍回荡,殷澄练踩着细碎的月光踱来踱去、坐立不安,他看向身边冷静如常的朱红色身影道,“朱雀姑娘,我听张老鬼说,今天早上画十三离府不久,你也出去了,接着长灵也走了,而现在只有你一个人回来了。你可知道他们去哪了?” 朱雀英气十足的眉端不着痕迹地飞快抽搐了一下:“朱雀不知。今早出去,只是回宣王府取些衣物用品过来。朱雀没有守住画公子,抱歉。” “哎,他有手有脚,并非府上的犯人,也怪不得你。”殷澄练愁眉不展,他以为把画十三接到太子府已是万全之策,他尚不知画十三原来在春满楼还有个魂牵梦萦的人,所以才不声不响地出府,谁知至今未回。一想到故人重逢的喜悦还没有完全消受,画十三再度不知所踪,殷澄练心里不胜烦忧,就在他垂头丧气地思前想后时,瞥见朱雀的鞋底沾了些许泥泞草末,他的眉心陡然一缩。 这时,张越恒看着越来越黑的天色,又看着殷澄练越来越沉的脸色,主动提道:“殿下,不如,我派两队精兵出去寻人?” “不用了,张老鬼。”殷澄练的目光从朱雀鞋底不动声色地收了回来,“你的兵看门还行,找人恐怕只会打草惊蛇。朱雀姑娘,我听宣王叔说,你身手不凡、武功卓绝,本殿下能否恳求你一件事?” 朱雀看了眼殷澄练突然一脸正经而诚恳的神情,问道:“殿下是想让朱雀去寻找画公子的踪迹?” 殷澄练目不转睛地盯着朱雀的眼底,重重点头:“宣王叔惜才,格外看重画十三。无奈本殿下的兵力捉襟见肘,所以恳请朱雀姑娘,务必在三天后的入宫时间之前,找到画十三。” 朱雀飒爽地拱手领命:“殿下客气了,宣王派朱雀来此,画公子的安危便是我的分内事。” 殷澄练感激地点点头,目送着雷厉风行的朱雀即刻动身离府的身影。而身边的张越恒却拧着眉头不解地问:“殿下,你这么看重画十三,怎么只派这么个小姑娘出去找?我手下的兵可不是白吃饭的!” 殷澄练低头看着地上朱雀留下的一串脚印,问向张越恒:“张老鬼,你看这是什么。” “脚印啊。”张越恒脱口而出。 “不明确、不具体。”殷澄练抿了抿嘴角,从地上脚印边缘捏起一小撮细泥。 “诶?哪里沾来的一脚泥?怎么还带着点荒草末子?”张越恒的眉毛拧成了一个大疙瘩。 “方才朱雀说,她今天是去了宣王府取衣服,从太子府到宣王府这一路都是宽敞大道,无雪无雨,绝不至如此。”殷澄练眼里的担心渐渐转成疑虑。 “殿下是说,朱雀撒谎?”张越恒有些吃惊,看到殷澄练笃定地点了点头后,张越恒的嘴巴张得更大了,令他更吃惊的,是因为站在眼前这个一直嬉皮笑脸的皇子此时竟浑身散发一种沉着深邃的震慑力量,“殿下,一个脚印而已,你竟也留意到了。我还以为你只会……” “你以为我只会玩玩闹闹?”殷澄练挑了挑眉,垂眸作沉思状,一本正经道,“你以为玩很容易的吗?就说青楼里的女人吧,我只要远远地扫她们一眼,就知道她们愿不愿意接我的客。” 张越恒一看殷澄练又恢复了一本正经胡说八道的德行,吧唧吧唧嘴,索然无味地随口问道:“殿下洞察秋毫,佩服佩服。” “张老鬼,你还别不信。”殷澄练来了兴致,眉飞色舞地邪笑道,“我问你,你惦记你的袖娘多久了?送过她多少银两和首饰?可你怎么一直没看出来她就是在耗着你?” “她是袖娘,她才没有耗着我!你个毛头小子懂什么?我杀的敌比你见过的女人不知多到哪里去了!”张越恒有些气急败坏地没轻没重。 “是是,张大将军杀敌无数。””殷澄练安慰炸了毛的家猫一般轻轻抚摩着张越恒肩陈旧的铠甲,笑嘻嘻说道,“一个女人呢,你留意她见到你时的妆容、发髻、仪态,一眼就能洞穿她到底让不让你睡了。女人有意思就有意思在这,她让你猜、叫你意外、又被你掌控。一个破脚印有什么,察言观色久了,想不注意这些都难。” 在张越恒瞪大了眼睛惊奇之余半信半疑的时候,他没有留意到殷澄练的神情和语气渐转落寞怅然。殷澄练心里不禁泛起一丝苦笑,作为皇子,他的察言观色只能在宫墙之外的妓女身上才有用武之地,他的洞察秋毫也只有在细枝末节上偶尔派上用场。他幽幽地望向养过无数只八哥鹦鹉的金丝鸟笼,脑海中不由黯然闪过一个问句:春花秋月何时了? 第六十一章 忽闻南下一道令 太子府外不远处的街道上,寂寥无人,瑟瑟夜风之中静立着一黑一红两抹身影。 “你为什么来这里。”朱红色的身影拦住对方的去路。 “你为什么在这里。”黑衣人针锋相对道,“朱雀,你别忘了,你我各为其主。我来,自有我来的道理。” 朱雀踩着对方在路上投下的长长黑影,一步步走近他,想要伸手摸向他的脸,却在半空中顺势一转,抚上腰际的长鞭,淡而不冷地说道:“长机,我没有告诉任何人,是你把画十三推下了悬崖。可是,你能否告诉我,杀他,是你主子的意思吗?” 长机向前跨了一步,伏在朱雀耳旁:“你忘了你我二人很早就定下了规矩——互不相问。” “可是你也似乎也忘了,还有一条规矩是,互不妨碍。”朱雀冷冷地盯着长机,“这些年你我一向各行其是,可是这次,你要杀的人是我要救的人,我必须把他带回到殷澄练的面前。” “随便你。”长机眉毛都不曾皱一下,“大不了我杀一回,你救一回,你救一回,我杀一回。” “你杀不了他的。”朱雀凑近到距离长机面前,二人呼吸交融,她的唇边勾起一抹生疏的笑容,“你根本打不过他。” 长机一想起长灵,心里腾地一下升起一簇无名火,他猛地扼住朱雀的喉咙,神情复杂地吻住了朱雀的双唇,一个凶猛冷冽如刺骨寒冰的吻,朱雀却早已习惯似的默然回应。 “别再提我那位心智不全的弟弟。”长机推开朱雀后,他微微动了动鼻翼嗅了嗅,“我给你的香囊为什么不带在身上?” “上次办事时,香囊掉了。”朱雀的话语依然平淡,但却柔和许多。 “下次我再送你。”长机用力揽过朱雀的腰,“你必须带在身上,睡着或醒着、活着或死了。” 朱雀唇边抿起一抹罕见的笑意:“我赌你比我先死。” 长机与她四目相对,二人默然笑了。随后,他头也不回地从她身边静静走过:“你放心,我来太子府有光明正大的正事要办,没人会死。” “光明正大?”朱雀听到这个词从长机口中说出,不可置信似的重复了一遍,她看着他确实堂堂正正地问候了太子府门前的守卫,静待传唤之后正大光明地走进了太子府,她才不言不语地默默走远了。 “原来是应大人府上的人。”殷澄练客套寒暄道,“应大人日理万机,不知怎么有空差人来我这偏僻荒凉的前太子府走一遭呢?” 长机从袖中掏出一支明黄色卷轴,小心翼翼地呈给了殷澄练。殷澄练的视线刚一触及到这抹明黄,心头突然悸动了一下。他认得这道多年不见的明黄,是宫里的颜色,是天子的颜色,是他父皇的颜色。他勉强遏制住从心头到指尖的颤抖,畏缩而期待地接过了这道圣旨,但他不敢启开去看里面到底写了什么。 “父皇的圣旨,为什么是应府的人送到本殿下的手上。父皇他怎么了?!”殷澄练猛地一把揪住长机的衣领,近乎咆哮地质问道。 长机神色冰冷如常:“殿下多虑了。应大人常伴君侧,这道旨意还是圣上听了应大人的进言,才想起了殿下。殿下不妨先看看圣旨里写了什么。” “应承昭的进言?”殷澄练渐渐松开手,眉心却越凝越深,他深吸一口气,缓缓打开圣旨,一目十行地读罢上面熟悉的字体,当他读到“故特派大皇子澄儿带兵南下”时,耳畔回响着儿时父皇一口口“澄儿”的亲切声音,熟悉又渺远,他不自觉红了眼眶,定了定神又重新读了三五遍后,幽幽合上了圣旨。 “殿下,圣上说了什么?你别不说话呀!是唤殿下回宫?还是恢复殿下的太子之位?是好事还是坏事?”张越恒也足有十年不曾面圣、不曾收到过宫墙里的任何旨意,此刻他说起话来激动地唾沫横飞,布满剑茧的拳头战栗个不停。 殷澄练紧紧攥着圣旨,一言不发。长机笑道:“于圣上和大殷而言,自然是件好事。可于殿下和张将军而言,是好是坏还是掌握在二位的手上。” 殷澄练抬眸瞥了长机一眼,眉目间挤不出半分笑意:“云南灾荒激起民乱,父皇任我以‘怀远大将军’之名率兵南下,平乱济民,张越恒从旁辅佐。可是,为什么要派你一个应府的人随我同行?” 长机拱手一笑:“殿下此话,怕是问错了人。同样的话我也曾问过应大人,应大人只说,我是江湖人,不懂朝堂事。故而不曾多说半句,我只是奉命行事,正如殿下不得不奉旨行事。” 殷澄练闪烁不定地看了张越恒一眼,张越恒猛然重重地跪拜在地,扣头高呼道:“末将张越恒誓死追随怀远大将军澄殿下举兵南下!” 长机也随之跪拜在地。窗外空庭幽幽,夜中凉月皎皎,殷澄练紧紧攥住的手背已暴起条条青筋。他心里“突突”直跳:太快了,太快了。他被遗忘地太突然了,也被想起地太突然了。而这件事,是福是祸还是未知之数。 “张越恒、长机听令,三日之后,整军待发,南下平乱!”殷澄练似乎是用尽胸膛中挤压了太久的一口气吐出了这句话。 “殿下,南下之事宜早不宜迟,应大人已经从兵部拨出三千精锐准备殿下检阅,即日便可出发,这也是圣上的意思。”长机禀告道。 “是父皇的意思,还是你家应大人的意思?”殷澄练目不转睛地盯着长机,“我听说应大人在朝堂上借‘萤火令’之事弹劾了不少大臣,想必他近日并不清闲。南下之事虽定,我还需要从长计议、筹谋一番。我已决定了,三日之后启程,无需你替你家大人多言。” “想不到殿下竟对朝堂之事颇为留心。不过,殿下方才说什么?筹谋?”长机提了提嘴角,有些不当回事似的笑道,“敢问殿下,可有谋士?” 殷澄练看了一眼张越恒,咽了咽喉咙,坚定决然的目光直直逼近长机的阴暗双眼:“我的谋士,三日之内必会现身府上。劳烦你转告炙手可热的应大人,我殷澄练不是像宣王叔一样一心只知修庐种竹的人,他对朝中诸多良臣所使的种种手段,一直都有人看在眼里、铭记在心。你走吧,三日后出发。” “是,殿下。”长机脸上的笑意褪去大半,他不言不语地磕了个头,行礼告退。 殷澄练的声音再度响起:“对了长机,下次见我,别叫殿下,喊将军。” 长机在门槛上微微一愣才恭敬离去。而愣在原地的还有张越恒,他揉了揉眼睛,不可置信地双目圆瞪望着殷澄练,不敢轻易发出一言。 “张老鬼?张老鬼?”殷澄练在张越恒呆滞怔然的眼前挥了挥手,然后泄了气似的一屁股坐进了椅子里,唉声叹气道,“这可怎么办啊,我一没带过兵、二没出过京。把这事办糟了的话,叫我这张风流倜傥的面子往哪搁?” 张越恒前一刻的刮目相看顿时被殷澄练的老样子给驱地烟消云散:“殿下,眼下这件事不止是面子不面子的问题了啊。应承昭突然把殿下推到皇上面前,还举荐自家的人跟随殿下一起南下,实在居心叵测,殿下还是小心为妙。” “我还不知道他居心叵测?你这个终日泡在酒坛子里的脑袋都能想到的事,我何尝不知道。问题是,我环顾左右、四下无人啊。”殷澄练叹惋之余,眼里闪过一丝光芒,“张老鬼,刚才你也听见了,长机说应承昭会从兵部拨给我三千兵力,这三千人也不知心会向着谁。你手下有多少人?” “三百。”张越恒挠了挠后脑勺,难以启齿地砸了咂嘴回道。 “那么,这三百个人里能不顾权贵、不问生死,只向你张越恒效力的,又有多少人?”殷澄练皱眉问道。 “三百!”这次张越恒痛快而骄傲地扬眉回道。 “很好。”殷澄练俊俏的眉峰渐渐舒展几分,“皇爷爷在位时,与你交情甚笃的几位将军,如今可还说得上话?” “都是出生入死的兄弟,自然不在话下,只是……”张越恒突然如鲠在喉,犯难地皱了皱眉,“只是他们如今老的老、病的病,纵然有心随我一起追随殿下,恐怕也无力辅佐了。” 殷澄练皱眉发愁了片刻,随即灵光一闪道:“宣王叔!当年被皇爷爷亲封为‘御手五指’的五位将军里,宣王叔可是排第一的!我去找他,他一定会帮我!” “殿下!他帮不上你。”张越恒的神色突然变得凝重复杂,“他…他手上没有兵。” 殷澄练顿时像被迎头浇下一盆冷水,蔫在了椅子上:“如果小白在就好了,他一定有办法帮我。” 张越恒看着殷澄练手里的圣旨,在这空荡荡的荒凉大堂上格外刺目,他拍了拍殷澄练的肩膀:“殿下,我和我手下的人一定会誓死追随殿下的。” “呵,父皇啊…你真是…”殷澄练把手里沉甸甸的圣旨幽幽放在了桌上,他默然沉思片刻,问道,“上次你带兵行军是什么时候?” “十三年前。”张越恒咬了咬牙,暗暗攥紧了拳头,继续恨恨说道,“先皇殒身的那场大殷塔矢之战。” “皇爷爷…”殷澄练心头拂过一抹黯然,回过神来继续问道,“当时你从旁辅佐的主将是皇爷爷吗?他是不是运筹帷幄、带兵如神?” “不是先皇陛下。”张越恒重重地合了合眼皮,“是宣王。” 第六十二章 重逢安在首领府 穿过镇子,再走上一炷香的功夫,就到了富丽堂皇的首领府门前。回望之下,真是和那镇子天差地别——这府门口处,有七八个强健壮年卫兵,持着大刀大棍极其卖命地牢牢看守着,门里面,竟然还设了一处假山做屏风,上面淌着涓涓细水潺湲不绝。一见到那涓涓清澈的流水,京墨的眉心越蹙越深,缓缓走进了首领府。 “京墨…京墨……”画十三从昏昏沉沉的睡梦中惊醒,他感觉到口中残留着一阵馥郁的血腥味,而从咽喉到心肺,却感觉到一种清凉的舒畅,他皱眉疑惑着,发现自己置身于一个阴暗破旧的木房子里,而不远处坐着一个慈眉善目的老婆婆,他一边努力回想晕倒前的记忆一边问道,“这是哪里…你是何人……” 苏玛婆婆见到方才进屋时还奄奄一息、面色苍白的画十三此刻竟已恢复如常,不禁感叹京墨的高明医术。她一五一十地讲述着如何在风波镇遇上伊莎带回来的京墨等人,又是如何为了救画十三而把他带到这里来,以及风波镇的首领是如何派人把京墨他们缉拿押走的。 “那么,苏玛婆婆,首领府在哪?”画十三起身下榻,想要倒杯水喝,却发现已经积了厚厚一层灰的水壶里空空如也。 “我们这里呀,这些年水比黄金贵。”苏玛婆婆一脸局促,“都是拜首领府里的那个女人所赐。你沿着镇子的主路一直往西走,出了一个碎石头砌成的门就能看见首领府了。” 画十三点了点头,临走前看了一眼空荡荡的水壶:“婆婆,把水壶擦干净,复用可期。” 苏玛婆婆看着这个单薄颀长的身影消失在门框外,而余音似乎回旋在干涸已久的水壶中,一路寒风瑟瑟,她不禁为这几个年轻人担心起来,毕竟她了解,女首领是何等的心狠手辣、反复无常。 转眼间,画十三一路疾走来到了首领府,一下就被府门里的假山屏风攫去了目光,假山的缝隙空穴之间穿梭流淌着村民们求而不得的潺潺清水。画十三眉头深皱,他不禁想,京墨和长灵在如此猖獗狠心的首领手上,恐怕凶险万分。他堂堂正正地走到府门前民兵守卫的面前: “我是汉人。抓我去见你们首领,你们必定得赏。” 民兵们见到天上掉下了个便宜送上门来,忽然面面相觑,觉得蹊跷,一个民兵被支使着跑进去通报了。 就在画十三为京墨的安危忧心不已时,他忽然看见从框着假山飞流的厚重木门里,跟着通报的民兵走出来一个体盘丰盈的健壮女人,五官也生的粗粗大大: 浓郁粗实的眉毛下,嵌着一双中年女人特有的倔强又漆黑的圆眼,还未开口说话,涂着浓重胭脂的嘴巴已大大咧到了耳垂下。这般模样凑到一起竟并不丑陋,显出一种独身女人的柔中带刚,并顺带着三分大漠汉子的粗犷。加之她与红唇映衬的锈色红裙、压在肩上的耀黑色披肩、和头顶浑圆发髻上插满的木梳铜簪,真真是浓丽艳俗到带有几分侵略性。 她跨着大步走到画十三面前,乜斜着眼睛细细打量了几眼:“你就是那个药师姑娘的男人?” “你想必就是风波镇的女首领了。京墨在哪?”画十三诚恳正色道,“她只是为了救我才误入风波镇,我们只是殷国普通百姓,并无目的一无所求。风波镇地处两国交界,若你随意伤及无辜,我国朝廷知道后必然会挑起两国事端,还望你以大局为重。放了他们,你没有任何损失。” 女首领仰头一阵朗声长笑后,盯着画十三的眼睛:“汉人公子果然都是不同凡响、能说会道。你欺负我阿莉娅是个女人头发长见识短么?在这么个鸟不拉屎的地方,又倚着天堑雷公峡,你们这些人就成了我案板上的鱼肉,我手起刀落,再顺着石穴把你们的尸体抛到雷公峡底,神不知鬼不觉,我就不信有谁会来找我算账!” 一听到雷公峡底,画十三的胸口不可遏制地涌起一阵翻腾,他攥紧了手心,咬了咬牙问道:“他们在哪!” “如果我告诉你,那个姑娘已经在雷公峡底了呢?你又如何?”阿莉娅唇角一勾,露出一抹晦暗不明的笑容。 画十三心口一绞,他的目光顿时空洞而涣散,脑袋里只有一个念头:绝不能留下京墨一个人,不论她在哪,不论她是死是活。突然,画十三转身拔腿,朝着雷公峡的方向疯狂奔去。 “十三!” 一个熟悉的声音从身后绕到了画十三的耳里,他猛地停下了飞奔的脚步,怔在原地片刻,直到听到这个温柔如水的声音再次想起,他才敢确认自己没有听错,缓缓回过头去。 “京墨!”画十三一身落拓、没精打采的样子顷刻间烟消云散,眼眸中绽放出午夜星辰般的烟火,他像一只离群的鹤找到了零落的伴侣一样,飞快跑到了她的身边。 “还好你没事。”两个人异口同声,四目相对。她整理着他凌乱的鬓发,他无限温柔地轻轻抚摩着她憔悴苍白的侧脸。 “你的手心怎么了?是不是她干的?”画十三看到了京墨手心上一道赫然深深的伤口,惊问道。 “是我自己不小心。不是阿莉娅首领。”京墨把手收了回来,示意画十三并无大碍。 “看来,他为你,也算是生死无阻了。”阿莉娅笑看京墨,目光里敛去了凶煞和狠绝,“单这一点,他就比我的夫君强了许多。” 画十三见阿莉娅待京墨似乎颇为客气照顾,疑惑地看向京墨,京墨回以安定一笑。转过头对阿莉娅说道:“首领待夫君一往情深,想必他安好时更是与你恩爱非常。” “阿莉娅!阿莉娅!姐夫他、姐夫他——”伊莎突然从屋里火急火燎地跑了出来,上气不接下气地叫嚷道。 阿莉娅脸色一沉,急忙冲进屋子里,不忘回头喊到:“带那个药师一起进来!夫君若是有什么三长两短我要让她一起陪葬!” 画十三将京墨紧紧揽在怀中,一脸凛然不可撼动,而京墨却对警惕十足的画十三微微摇摇头:“不会有事的,我有分寸。” 接着,京墨拉着画十三跟着伊莎一起走到向府中深处。穿过院子时,画十三环顾内外粗略一看,只见这首领府除了门口那假山飞流显得有几分威势富庶之外,在这四四方方的院子里,却是空荡荡的,连个像样的盆景鼎器也没有。路过正堂里时匆匆一瞥,发现里面除了必要的几套桌椅陈设,只剩墙上挂着的一幅草木葳蕤葱茏、茂密繁盛的巨画,甚至让人觉得这诺大的首领府有几分寒酸落魄。 到了一个把守森严的屋子里后,阿莉娅一下子扑倒在躺于榻上之人的胸口:“夫君!” “他浑身毒斑已褪,你别担心。”京墨缓缓说道。 阿莉娅难以置信地大着胆子掀开榻上昏死多年之人的衣领,发现原来深紫暗绿的团团毒斑已经褪去,好歹有些活人的样子了。她感激不已地望向京墨:“我夫君他,什么时候能醒过来?” 京墨略略低眸:“阿莉娅首领,你也知道他已经昏迷三年了。” “可是你居然能治好他身上残留三年的毒斑!你也一定能把他救醒,对不对?”阿莉娅黑葡萄一般的眼珠里渗着夏夜渴望的光芒。 “阿莉娅,这三年的昏迷已经试他心肺孱弱,脆弱如枯叶,甚至撑不起苏醒之后的一呼一吸。而且,我方才在为他施针时,试图为他打通气脉,但我做不到,因为他体内提着一口气,一直在抗拒外界对他的救治。就好像,他宁愿在生死边缘游离,甚至…甚至他更宁愿去死……” 阿莉娅听着听着,眼里的光渐渐熄灭,她黯然扭头,望向榻上她深爱不渝的男子,男子面容干净,苍白的嘴唇方厚而周正,额头饱满眉峰挺直,温厚中别有一番俊俏。她喃喃道:“阿广、阿广,你还是不肯原谅自己吗……你睁开眼睛看看……这一切没有变得像你想象地那么糟啊……你别怕,你回来陪陪我啊……” 画十三和京墨疑惑不解地相视一眼,京墨顿了顿,问道:“阿莉娅首领,我能否问一句,他三年前是甘愿服毒自杀的吗?他已经抱定了必死之心吗?” “他骗了我!他一次次骗了我!”阿莉娅爱恨交织地捶着床边,但深深眷恋的眼神从没有离开过她的夫君,“阿广,我们不是说好了,不论做错了什么都要两个人一起承担么?我们说好了一起饮毒酒赴死,你为什么把我的酒换掉?为什么把这么一个烂摊子留给我!你以为活着的人就好过吗?” 站在一旁的伊莎听着阿莉娅的话瞪大了眼睛,不可思议地望着悲痛欲绝的阿莉娅,仿佛她从来不认识她的亲生姐姐。毕竟,这三年,自从阿莉娅的丈夫死后,阿莉娅性情大变,霸占水源,残害村民,伊莎就从来不肯和阿莉娅共处一室,而是一心想着怎么和阿莉娅作对,甚至反抗她、摧毁她。而此刻,伊莎却看见一向心比铁硬、作恶多端的姐姐哭得像一个有血有肉的人,而且,还是个伤心的女人。 伤心的女人。画十三知道京墨也看出来,风波镇的事或许别有内情,他攥紧了京墨的手,两个人交换目光,顿时心里添了力量。京墨看着榻上昏迷不醒的人,她想到了商陆,她比任何人都能理解阿莉娅多年如一日生死苦等的心情,她皱了皱眉,犹豫之后向阿莉娅交待道: “救醒他,也不是没有办法。只是,这个办法太过危险、太过不值……” 第六十三章 枝节横生敌犯门 阿莉娅腾地一下从床边直起身来,她随手抹了一把脸上纵横的涕泪,瞪大了眼睛问道:“什么办法?只要能让他醒过来、能让他和我说说话,我什么代价都愿意付、什么罪都愿意受!” “包括重新开放水井塔,把水源还给村民们吗?”伊莎蹙起娇俏的眉尖,期待地问道。 “不、不可以!一旦开放水井塔,一切都完了……”阿莉娅突然变了脸色,坚决拒绝,接着,她眼露杀机地望向京墨,“救他!用你所知道的一切办法救他!你既然能把他身上的毒斑治愈,你一定是山神派来救他的!你若拒绝,我就杀了你的相好!” 京墨凛然无惧地挡在画十三面前,扫了一眼床上的病人,无奈道:“拒绝与否,不在我,在于你。” “我?我怎么可能拒绝你救他!”阿莉娅近乎哀嚎。 “排淤血以解毒斑,施强针以通脉络。救他的办法只有一个,就是我在他心口上巧施强针来提一提命。但是,也只会是回光返照的昙花一现。”京墨解释的语气越来越低,她渐渐不忍心看阿莉娅脸上惊讶渐转失落的神情。 “回光返照?昙花一现?你这是什么意思?”阿莉娅的空洞眼神犹如熄灭的烛台。 “施针之后,他能像正常人一样安然无恙。”京墨吸了一口气,尽量说得柔和熨帖,“但是,最多只能维持三天。三日之内,他的心脉会一寸寸迸裂,直到…直到伤断心脉而死……” 阿莉娅有气无力地跌坐在床边,眼神闪烁着不停摇头,好像溺水的人想要抓住仅有的一根稻草却怎么也抓不着。京墨黯然别过头去,画十三扶了扶她的肩膀,她抬眸看着他安恬温润的眼底,不禁想着,如果躺在床上的是他,她会怎么选?是选三天安然无恙地苏醒相伴,还是选长久不衰的昏迷不醒? “救他。”阿莉娅在默然良久之后,喃喃挤出这两个字,京墨或许没听清楚,也或许不敢相信,毕竟,只有三天,三天之后的痛苦和永诀,该做如何消受? “救他!我说救他!现在!三天也好,三刻也罢,我要他醒过来,我要他睁开眼睛看看我,我要他活生生地爱着我!你不知道,看着这样死气沉沉的他整整三年,已经让我发疯!让我癫狂!”阿莉娅抓着京墨的胳膊,嘶吼间涕泗横飞,眼底深处盛满了痛苦而无望。 “我知道这样守着一个人是什么样的感觉。”京墨低眸黯然喃喃自语,画十三抓她的手更紧了紧,京墨抿起一丝安定人心的浅笑,定定地看着阿莉娅,“那么,什么时候施针?” “现在。”阿莉娅眼底泛起了猩红,斩钉截铁地说道,生怕自己反悔似的。 画十三冲京墨点了点头,京墨从褡裢里拿出药包,开始在病人的胸口探穴下针。阿莉娅目不转睛地死死盯着她的丈夫,哪怕眉尖一蹙、一呼一吸都深深牵动着她的心神。画十三低声询问伊莎:“长灵呢?” 伊莎瞥了一眼阿莉娅的注意力全在病人身上,她回了一句“后院”,便溜出去找长灵被关的地方去了。 “咳、咳咳——”三根强针刺入胸口之后,病人突然涌起一阵强烈咳嗽。 “阿广、阿广!”阿莉娅连忙抱住了病人,恶狠狠地冲京墨吼道,“他怎么了?你把他怎么了!” “他需要把积郁于心的凝滞气血打通,咳嗽是难免的。”京墨拍了拍阿莉娅的肩膀,看着她的眼睛道,“还有三针。” 突然,门外传来一阵轰然嘈杂的躁乱之声,接着,一个戍守的民兵行色匆匆、屁滚尿流地跑了进来,急得上气不接下气喘着粗气跪地禀告: “首、首领!大事不妙了——响子帮倾巢出动,来找咱们报仇了!那帮主亲自把咱们城门上吊着的他们属下的尸体放了下来,瞧这架势气焰,来势汹汹!这可怎么办啊首领!” 阿莉娅听他如此吵闹,轻轻放下了怀里的夫君,一脚把民兵狠狠踢翻在地,咬了咬牙压着嗓子说道: “我记得我说过,不管出了任何事,没有我的允许任何人都不得进入这间房里,打扰我的夫君。滚出去!” “首领,可是外面兵强马壮的响子帮已经——” “滚,出,去。”阿莉娅极力压制着眼里的怒火,沉声吩咐道。 民兵知道阿莉娅火爆起来六亲不认的作风,也不敢多说半句,只好悻悻出去了。阿莉娅转身走到床边,伸手无限轻柔地抚过她夫君的额头、侧颜,然后一反凶煞威严之态,突然“哐当”一下跪在了京墨面前: “京药师,夫君就交给你了。拜托了。” 接着,阿莉娅扫了一眼屋内,皱眉问道:“伊莎呢?” 画十三没有搭话,阿莉娅也来不及再多耽搁,她从袖中娴熟地掏出一把明光晃晃的短刀,出门前对画十三交待道:“看住伊莎,让她在这里守着她姐夫。” 画十三默默点了点头,接着,他听到阿莉娅健步如飞、脚步铿锵地冲到了府门上,边走边嚷道: “慌什么!他响子帮虽素来与咱们争夺水源,交手也不是一回两回了。不过是杀了他们几个夺水的头目,竟这样大动干戈地找上门来!” 一旁的步兵绝望而惊惶,都已急出了哭腔: “可从来没像这回这样,连帮主都杀上门来了啊!看样子,他们是打定了主意,要灭门夺水...…” 阿莉娅三步两步从门阶上下去将那卫兵踢翻在地,一声大喝: “老娘盘踞风波镇三年,哪件事摆不平?轮到你来危言耸听?” 这时,府门外大路上正有一队人马烟尘飞扬地策马而来,越来越近、震人耳膜的“铿铿”马蹄疾声和各类兵刃乘风破空之声,令人感到一股杀意迎头劈来。 阿莉娅话刚说完,只见一把长刀已直直地往女首领的脖子横劈了过来。阿莉娅反应迅捷,一个侧身躲过了。她杀气腾腾地举着刀,一声号令,便有百十个雄健卫兵从府门四处聚了过来听她差遣。她现在府门阶上大略看了一眼对方的势力,眉头深耸,看出自己远远寡不敌众,且又毫无准备。她皱了皱眉后,却又死死地攥紧了短刀,对着卫兵们大喊道: “众人听命,为我取响子帮帮主的项上人头!” 卫兵们一听,便趔趄退缩了。让他们欺压良民还是手有余力,可是响子帮帮主的厉害,在沙漠里也是叫得响当当的,只听阿莉娅又扯着嗓子竭力嘶吼道: “但凡能办到者,我阿里娅把水井塔的钥匙分他一串!” 众人听了,立马精神抖擞,统统一拥而上,大家心里都清楚,有了那串钥匙就等于掌控了风波镇的水源。 顷刻间,两方厮杀、愈演愈烈。风波镇的民兵们本就是疲软之徒,禁不住蛮夷壮丁的猛烈攻击,转眼就被撂倒了一大片。阿莉娅虽是女子,却强过所有民兵,以一挡十不在话下,可当对战不消半刻,对方一波接一波的精锐壮汉轮番上阵,阿莉娅手里的短刀已经不知插进了哪个人的心脏拔也拔不出来了。此刻,眼见正有一大锤往阿莉娅的头上砸了过来,就在阿莉娅被砸地头破血流的前一刻,一把白剑“噌”地一声横空挑飞了锤头。 “姐。”一个久违的声音钻入了阿莉娅的耳朵,她回头看见伊莎带着长灵也潜入了混战之中。 阿莉娅拧着眉头对伊莎劈头盖脸地恶狠狠嚷道:“滚回去!我可没空给你收尸!” 伊莎被吼地一愣,眨了眨灵动水灵的眼睛,执拗如故:“我偏不走!反正也不是第一回跟你对着干了。死了也不要你收尸!” “长灵!”画十三站在混战之外的府门台阶之上,提醒似的喊了一声。 长灵宛转剑花,问向伊莎:“响子帮帮主在哪?” “你身后三十步之遥,他使的是流星锤。”伊莎简短精要地回答长灵。 长灵侧耳一听,循着流星锤“哗啦哗啦”的铁链声如惊雷一般冲了过去,精准无误地一剑劈断了响子帮帮主的铁链子,如抓兔子一般擒住了他。 而阿莉娅和伊莎正被大片大片涌上来响子帮壮丁团团围困,所有人手里都举着长刀利刃,步步逼近、杀气腾腾。阿莉娅展着双臂把伊莎护在身后,沉声道:“我从他们靠近府门一侧杀出一条血路,你抓紧从豁口冲出去,听见了吗!” “我不走!”伊莎拉满她手臂上的小巧箭弓,瞄着四周虎视眈眈的人,“你是我姐,我要和你一起杀出去!” “不知轻重的死丫头!真他妈和你姐一个德性!”阿莉娅重重啐了一口,嘴上却咧起了一个明亮痛快的笑容,“行,管不了你了。跟着我,杀出去!” 两姐妹一个魁梧高大一个娇小玲珑,彼此背靠着背正要杀出重围。却听见台阶上响起一个温润而深厚如珠玑的声音阻拦道: “都停下!响子帮帮主已经在我手上。” 第六十四章 一纸契约定两厢 众人循声望去,看见暗红色门框上站着一个长身玉立的翩翩佳公子,而壮硕如水牛的响子帮帮主被他身后的黑衣少侠五花大绑、牢牢擒住,所有人都停了下来,默然静候、鸦雀无声。阿莉娅眼里腾起一阵寒光,她抄起一把大刀腾空一跃落在了响子帮帮主的面前,高举利刃朝着帮主砍了下去。 “长灵拦下!” 画十三话音刚落,长灵瞬间举起剑鞘挡住了刀刃。“哐当”一声阿莉娅手里的刀被震掉在地,阿莉娅怒气冲冲地瞪着画十三: “你到底站在哪一边?你既绑了他,又何必挡着我砍他?” “我只站在我女人的那一边,她答应你的村民,会想办法把水源还给他们。”画十三盯着阿莉娅的眼睛,“阿莉娅首领,你真的觉得杀了这个帮主剩下响子帮的人就会乖乖收拾回家吗?我听说,响子帮的人本就一盘散沙,但却能游走大漠边缘数年,不溃不散,只因他们视同伴性命如已命。要不然,他们怎么会为了你挂他几个人的尸体就如此兴师动众大举来犯?仇恨,已成为这个帮派坚不可摧的力量。就算我现在让你杀了帮主,我敢保证,不出一刻钟,整个首领府就会血流成河,也包括屋里躺在榻上的——你的夫君。你想赌一赌么?” 阿莉娅听了,顿时偃旗息鼓泄了气。她紧了紧眉心,瞪了瞪响子帮帮主,又向画十三闷闷地开口道:“不能杀也不能放,你诚心要看老娘的笑话是么?” “我会处理好的。”画十三神情认真地挑着眉,“你若信我,就站在一旁不要轻举妄动。” 阿里娅转了转眼眸,看了眼满心相信满怀憧憬的伊莎,她握紧了拳心,在一旁消停了下来了。 画十三铿锵有力的语气对众人说道:“我等是外人,无意插手风波镇与响子帮之事。只是,为这水源,已起几多风波。我今有一法,若响子帮想救回帮主,便依我所言与风波镇签下契约,今日之事到此为止,以后井水不犯河水。别处我管不着,只是,这镇上水井塔里的水,只能给风波镇人用。” 阶下,众人都呆呆地立在原地,手里不松不紧地握着刀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时还不知如何是好,只听站在画十三面前的阿里娅第一个不同意: “不行!我今日若放了他平安无事地离开,便是纵虎归山,风波镇他日必再遭毒手!” 画十三听了,淡然一笑,眼底从容却自有魄力,转过去俯身向那帮主耳语道: “响子帮在大漠颇有几分声名。我听说,在当年塔矢大战殷国时,前任帮主为殷国军队领了不少路。不然的话,也不至于如此堂堂大帮,只能逡巡两国边境,而不敢驰骋大漠。” 帮主没想到,这件帮内致命之事却在这等紧要关头,被这不知何人的少年给捅了出来,冷汗直流却强装镇定: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今日你若杀了我,我响子帮的弟兄他日必来寻仇,将这风波镇踏平了去!你若放了我,我岂会放过这婆娘!” 阿里娅听了,虽面无惧色心里却明白他说的句句属实,杀与不杀,将来都是凶险万分了。画十三看出了阿里娅此时的外强中干心情,心中又多了几分把握,又半眯起眼睛,勾起嘴角,不动声色地问那帮主: “你可知我是何人?” 堂堂响子帮帮主也是见过世面、经过风浪的,并不把这轻狂少年放在心上,白了他一眼,将头扭到一边,鼻子冷笑一声并不搭理。 “我叫画十三,你可听过?” 帮主听了顿然一怔,缓缓将头转了回来,吃惊万分。原来,大漠各帮派部落早就知道,曾有个汉人少年结交遍大漠来来往往所有商队的领队,而且,又似乎与那塔矢可汗私交甚密,纵不攀缘交好,也绝不与之为恶,况且又是有把柄在他手里的响子帮。 当年,虽然殷国先帝战死在了大漠上,但最后,毕竟是塔矢败了。如今整个北境都是塔矢的天下,一旦他一口告知了可汗,响子帮哪里还有生路。阿里娅也看到了帮主的异样神色,只见他方才还凛然不屈的脸上此刻一副万分不情不愿但却无可奈何的样子,又听他忿忿不平地对画十三说道: “就按你说的,签下契约。只是你答应我——” 画十三坚定摄人地缓缓道:“我方才说了,只想平息风波,不会再多伤无辜。” 帮主注意到,方才那件事十三是特意低声在他耳畔说的,可见这少年无意置响子帮于死地,于是只好乖乖签了契约,松绑后垂头丧气又有口难言地叫兄弟们收拾收拾,上马回去。阿莉娅瞠目结舌地目送着这一群杀气腾腾的人马如此温顺驯良地甘心归去,又惊又奇。 画十三眼底含着叫人捉摸不透的淡淡笑意,对一脸惊讶的阿里娅说道:“首领,今夜这结果你可满意?” 阿莉娅抿了抿嘴,也不知他说了什么,竟能让那堂堂响子帮帮主威风扫地、乖乖听话,她略点了点头,却听画十三继续朗声说道: “那么,不如好事成双。我们再签一份契约——向镇上村民开放水井塔,满足其生活饮食基本用水,不得占水牟利,更不得以此买卖人心。” 阿莉娅听了这话,不禁哑然失笑,笑这少年白长了一幅好皮囊,不知用什么花言巧语骗了响子帮帮主也就算了,还敢对自己提出这样的要求,真是天真可笑,以为是在过家家不成?你签一个我也签一个?这时,却见画十三从容自若地移步走近了哂笑不止的阿里娅说道: “谁强谁弱,你我心知肚明。我有办法让响子帮签下契约,自然也有办法叫他反悔,怎么,你不信?” 说完,画十三便对那还没走远的响子帮遥遥喊道:“帮主且留步——” 却被阿里娅急忙拦住:“我答应。” 画十三回过头来,对阿里娅款款笑了,接着又对帮主喊道: “这女首领也有份契约要签,还请帮主做个见证。若她未能遵从她的,帮主自然也可撕了你的,彼时若再要寻仇厮杀,十三也不会再管。” 响子帮帮主自然乐意之至地凑了过来,阿莉娅接过画十三大笔一挥写下白纸黑字的契约,她的脸色布满黑云,阴沉地好像即将要签下的是丧命之约。甚至她握笔的手也微微颤了颤,阿莉娅不禁抬头望了伊莎一眼,伊莎清亮的眸子里满是期待,毕竟她太希望她的亲姐姐能够做些什么来挽回整个镇子的将来。 阿莉娅唇边一撇,抿出一抹苦笑,她重重合眼,正要落笔画押之际,突然门里传来一个虚弱缥缈的声音:“阿莉娅,住手。” 阿莉娅手心一抖,瞪大了眼睛呆呆愣在原地,深吸一口气鼓起勇气才敢回头望去:“夫君!” 一个身材中等、面容温厚白净的中年男子在京墨的搀扶下缓缓走到了阿莉娅面前,阿莉娅登时涕泗横流,一把抱住了迎面走来盼了又盼的人。 “阿莉娅,想不到我能再见到你。”阿广无限神伤地抚摩着阿莉娅小麦色的侧脸,百感交集道,“这些年都是你一直在为我补救,这一次,让我来吧。” 说着,阿广从阿莉娅手里把毛笔拿了过来,在白纸黑字的契约上签了自己的名字:广子彧。 画十三看到这个名字后,重新细细打量了几眼面前这个一身长衫素衣,满面病容却难掩坚毅风骨的男子,眉心骤然一蹙,心头泛起一丝异样的感觉。 “水井塔,也是时候昭然于众人面前了。”广子彧放下笔后,向画十三点头示意,手里紧紧攥住阿莉娅的手,此时的阿莉娅在这个病秧子面前像个笼中兔子一样,温顺驯良。 画十三送走了响子帮帮主后,被广子彧邀请至屋内,他留意到阿莉娅夫妇目光中似乎在彼此交流着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一行人走到大堂之上,画十三一下子就被正中央挂着的一幅绿意欲滴、栩栩如生的巨画吸引住了目光。 “想不到府上竟有这等笔力的画——诶?这不是画…”画十三走近细瞧,看到了上面细细密密的针脚和纹理,惊叹道,“竟是一幅绣图!好细致的绣功。” 广子彧不禁举起阿莉娅的手,满目爱怜与歉疚地细细摩挲,仿佛是想用目光抚平阿莉娅手上针线和刀剑磨出的厚厚一层茧子。他的眼底映着绣图上连绵苍翠的绿意,动了动苍白的嘴唇:“阿莉娅,对不起、对不起…这几千亩的良田…回不来了……都怪我、都怪我啊!” 阿莉娅无限轻柔地托起广子彧方正的下巴,凝眸望着让她甘心等了三年的男人,指了指墙上的绣图:“我也怨过你,也有一个人坚持不下去的时候,尤其是夜里。有一次我想掏出刀一了百了的时候,我看到了你以前买给我的针线包,你说你所认识的女子,没有不会使针线的,我鬼使神差地放下了手里的刀,开始绣这幅《千亩良田图》。我每绣一针,就会觉得我们的罪孽轻的一分,你醒来的日子近了一天。” 广子彧已经泪流满面,他把阿莉娅如男子般粗糙的双手紧紧攥在心口,喃喃道:“这双手,原本只该用来持刀执剑的。” “你醒了,开放水井塔的契约也签了,事已至此,纸包不住火了。”阿莉娅扶着面色越来越难看的广子彧坐了下来,“不论如何,我们都一起面对。因为你是我的夫君,永远都是。” “我——”广子彧因情绪过于激动而牵扯到心脉脆弱处,五脏内翻涌几处刺痛,苦笑道,“我连个男人最基本的也给不了你,我如何配当一方巾帼阿莉娅的夫君……” 第六十五章 广陵寒士异乡老 阿莉娅手忙脚乱地轻轻拍着广子彧的背脊帮他顺气,眼神一刻不离他。其余人越听他夫妇二人的对话越糊涂,画十三凝眉问道:“水井塔到底有什么不可见人之处?你们何至于把开塔分水此等小事说得如此重大?” “你知道个屁!塔里已经快没水了!”阿莉娅一声积压已久的悲吼从肺腑深处喷薄而出。 “姐,你说什么?”伊莎吃惊地往前蹭了蹭步子,不可置信地瞠目道,“全镇子统共十多口水井都被圈在水井塔里,就算不加节省也能供全村用上几十年,怎么会没水呢?难道,你真的像村民们传言的那样,把水都卖给了别人?” 广子彧抬眸怜爱有加地望了阿莉娅和伊莎一眼,示意她姐妹二人稍安勿躁,他缓了缓气息,扫了一眼墙上挂着的《千亩良田图》,动了动喉咙,好似十分艰难地启齿道:“水井塔里,在三年前就没多少水源了。那些年,风波镇周遭良田环绕,我带着全镇人一齐种了不该种的东西,几年下来,土地一年不如一年,直到最后所有良田都荒废了,大漠边缘的唯一一抹绿意也断送在我的手上了……” “不该种的东西?”画十三一团疑惑,“什么是不该种的东西?” “是药材。”伊莎当时年幼,但却清楚记得家家户户同进同出热闹争鸣的场景。 画十三眉心凝地更深了,他询问地望向广子彧和阿莉娅,他们深深点了点头,他又看了一眼同样一头雾水的京墨,继续问道:“为什么要用这么多土地去种药材?” “你也知道,我们风波镇的位置地处两国交界,都说靠山吃山,以前我们都是只种些高粱棉花出去卖钱,有时候是跟商队,有时候是溜到大殷去,换些必要的衣物、药材。”阿莉娅不堪回首追忆道,“可那几年,你们大殷的药价就好像野草着火似的疯长,连许多汉人百姓都买不起药材了,更别说我们了。所以,我们索性就指望自己,反正有那么多土地呢……” “可到了后来,你们发现,种药材不但可以解决一己之需,还能拿到大殷去卖个好价钱,所以就不加控制地疯狂种植药材?”京墨回想起刚刚通过石穴来到风波镇时,她曾注意到,脚下的黄沙私有异样,现在看来,果然是耕种过度才白白荒废了肥沃土地。 “药师姑娘,在下好歹也识得些许字、读过几本闲书,又岂会不知适可而止、过犹不及的道理。”广子彧皱着眉头唏嘘不已。 京墨比谁都了解这些年京中药价飞涨的情势,更知道某些商贩街借机囤货抬价,将病人的性命视如草芥,只谈价钱,遑论人命的种种。她半信半疑问道:“既然知道长此以往的下场,你怎能仍然带着所有人年复一年地滥耕滥种呢?” “恐怕,子彧先生彼时已经处于‘水能载舟亦能覆舟’的两难境地了。”画十三的目光别有深意地望着广子彧。 广子彧先是一怔,平和神情中似乎隐隐泛起几分局促不安:“不错。当时即便我想阻止村民们继续种植药材,已经是有心无力了。我一遍一遍地讲道理,他们只会觉得是危言耸听,我把有关种植的书籍举在他们面前,他们视而不见。毕竟,他们只看见,日进斗金的药材真真切切地从地里一茬又一茬地长了出来。欲望一旦豁开了口子,再入情入理的道理也收不住。” 阿莉娅叹了口气接过话来:“夫君当时尚不了解,大漠里的流民一如散沙,到手的好处谁肯撒手?后来能耕种的土地越来越少,镇上为了争夺土地打架斗殴者越来越多,可他们不知道的是,随着黄沙一寸寸覆盖风波镇,水井里的水也在不断干涸,加上种药材那几年已经耗费了不少水源去灌溉,剩下的水真的不多了。” 画十三眉心一跳,恍然大悟:“难道,村民传闻的女首领独占水源唯利是图,只是阿莉娅的障眼法?” 阿莉娅瞄了一眼已经一脸茫然的伊莎,凛然解释道:“我了解镇上村民们的德性。单凭首领的一个名头,根本不会有人把我放在眼里,而如果让他们知道水井塔里水源无多,那么纷争就会从抢地变成抢水。土地没了顶多是断了财路,可若水源没了,每个人都有可能丧命,彼时的争抢势必无法控制,还不如我拿水作饵,收买壮丁来死死看住水井塔。” “可是镇子上每天都有人被活生生渴死啊!”伊莎抹了抹满脸的泪水,哭嚷道。 “死丫头,你懂什么?如果不这样的话,死的人就不是一个两个,而是一群一群!”阿莉娅额上青筋分明,她想了想继续道,“这是‘以子之口,咬子之手’,我没有别的选择了。” “是‘以子之矛,攻子之盾’。让村民们自相压制,用好过让他们自相残杀。”广子彧苍白的唇边泛起一抹苦笑,他拉紧了阿莉娅的手,“我自认平生错事,不在毁了千亩良田。而是与你约好共赴黄泉,却还是忍心抛下你一个人独活于世,料理我留下的这个烂摊子。对不起,阿莉娅。” 画十三眸色凝重而复杂,他不禁拉住了京墨的手,向阿莉娅夫妇缓缓说道:“其实,子彧先生的忍心,何尝不是不忍。” “子彧先生,呵,这四个字真是久违了啊。”广子彧稍稍敛起眸中款款深情与怅惘,他缓缓回过头来,凝视画十三许久,“你也是京城中人?” 画十三不置可否,缓缓说道:“早年曾听闻,民间有位寒士在科举中拔得头筹,但却拒绝入朝为官,甘愿四处游学,结交有志之士,坐而论道,笑谈天下。后生皆以‘子彧先生’敬称之,却始终不知其姓氏。” “哦?”广子彧突然响起一阵快意大笑,“果然世事如风,都吹到了大漠里。” “不知子彧先生是否介意晚生替天下文人问你一句话?”画十三渐转谦恭有礼。 “我知道你们想问什么。”广子彧的笑意渐渐敛去,“我不去做官,原因很简单,而且你刚才已经说出来了。我是个寒门之士,没有银子打赏来传旨的小吏,如何做得成官?” 画十三若有所思地怔了怔,随即恍然如悟地笑道:“先生克己之心,堪比大儒。” “多读了几本无用书,可也不过是些寻常人,什么大儒圣贤,恰如阿莉娅所言,皆是狗屁。”广子彧说着说着面色竟红润许多,“一个传旨的小吏便一开口要价十两银子,我若拾级而上,等着我的还有百两千两万两。我躲避的不是一笔银钱,而是人心深处无休无止的欲望。我寒窗苦读的所得所感,哪怕在朝廷眼里不值这十两银子,于我而言,也是千金不易的。” 阿莉娅和伊莎偏居一隅哪里听过这等话,皆又惊又奇地呆呆怔着。画十三听得句句入耳、字字在心,沉思良久后,又问道:“在子彧先生心目中,文人意气竟如此重如泰山吗?以至于先生舍弃本家‘周’姓,改而姓‘广’。” 广子彧眼眸一滞,腾地一下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撑着一身病体走到画十三的面前,目不转睛地铿锵说道:“文人意气从来轻如鸿毛!我真正看重的,是国家生民!是高居庙堂之上眼不能视民间疾苦、耳不能听四方言路的所有权贵!” “那么,广陵书院的一众有志之士做到了先生所看重之事吗?”画十三眸色从容,幽幽问道。 广子彧趔趄地跌坐回了椅子里,愣愣的目光一片空空荡荡,他苦笑道:“若他们做到了,我怎会被一峡天堑隔在故国之外。如今,空顶着一个‘广’字头的姓氏罢了。” 京墨吃惊不已地听着二人的对话,花了好大功夫回想着相关的传言:“我听说,曾在京城内外盛极一时的广陵书院早就销声匿迹了,而且,再有公开谈及者,下场惨淡。” “夫君,你身在这里,我绝不会容许任何人动你!”阿莉娅紧紧握住他的手。 广子彧看向她的时候目光无限温文柔和:“我的傻女人。我已是死过一回的人了,一些前尘往事,还有什么好怕的?此刻,我能感受到,五脏心脉正在一寸一寸地断裂……对不起阿莉娅,都是我把你变成现在这个样子……把风波镇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阿莉娅咬紧牙关忍住涕泪,忍得她额上青筋暴起。京墨过去轻轻拍了拍阿莉娅的肩膀,她考虑片刻后说道:“其实,水源干涸也不是没有办法挽救的。” 所有人的目光顿时泛起了光亮,齐刷刷地等着京墨继续的话:“我是个小药师,从前在杏林——在师父家里时,曾跟着他们一起研制奇花异草。其中就有一味叫做‘胶果’的植物,专门用来种在荒夷之地,根系可涵养水源,果子豁开硬壳就是山泉一般的清水。” 伊莎一下子扑在京墨身上,眼里溢满了忽闪忽闪的光芒:“药师姐姐!你说的是真的吗!世界上真的有如此神奇之物吗?” 画十三也惊讶地望向京墨,他看见京墨点了点头,悬着的心落了地,不禁笑着打趣京墨:“这位药师神通广大,不光能研制各种新奇药品,就连一些要命的炸药也能随手调配出来。” “炸药?”伊莎撅着樱桃小嘴不明所以地重复道。 京墨一听就想起了画十三是在挖苦她初次见面为他调制矫容药品时,所发生的意外小爆炸,这在她眼里早就等闲视之了。 而广子彧却突然瞳孔一缩,手指不自觉地微微颤抖,脱口而出问京墨道:“炸药?你在帮谁研制炸药?” 第六十六章 双双赴死身后事 京墨被问得一愣,如实回道:“先生误会了。一些小爆炸只是研药时偶有的小动静、小反应罢了。十三说起话来有时没边没际的,还请不要见怪。” 画十三抿了抿嘴,嬉笑着看向京墨,而心里却暗暗疑惑广子彧方才对炸药的强烈反应和发问。 广子彧听了京墨的解释,顿时缓和了脸色,有些悻悻地笑了笑,想起来什么似的问向画十三:“对了,你怎么会知道,我本姓周?” “听师父说的。”画十三想起早年跟着姜黎也曾见识过几次文人之间的坐而论道,恣意风流真是堪比魏晋风骨。 “你师父是谁?难道是广陵书院的哪位同侪?”广子彧忽然起了兴致,不无期待地看着画十三。 京墨也颇为紧张地看着画十三,虽然她知道以他的口才和急思,一定会随口胡诌个说得通的方式搪塞过去,可还是忍不住为他担心。但接下来画十三的回答不禁让京墨大吃一惊,心口一提,她听到他直言不讳地回道: “姜黎。” 广子彧一时间瞠目结舌地看着画十三,接着,他再次强撑着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在阿莉娅的搀扶下走到画十三面前,端端正正地拱起手,深深欠身道:“原来是姜兄高徒,怪不得见识不俗。” 画十三连忙扶住了广子彧:“早年常听师父说起先生的事迹,若不是师父其人从不愿参与任何党派,当时必定也会成为广陵书院的一份子。” “党派。”广子彧幽幽地叹了口气,“最初的‘广陵书院’演变为最终的‘广陵党’,亦非我所愿,可惜我不及姜兄目光深远,没能及早看到这一点,他曾提醒过我,是我一意孤行,总以为一群儒生聚沙成塔实属不易,结果断送了所有人的初衷。” “初衷在心,不在结果。”画十三看着广子彧的眼底,一字一顿道。 广子彧怔然静立,良久之后,他黯然拂袖:“都过去了。我醒过来后,这条命是阿莉娅的,其余世事,过眼云烟罢了。” 广子彧和阿莉娅四目相对,交织的目光中有对彼此的无限爱恋,以及一种磐石无转移的决心。这时,屋外传来一阵嘈杂的声音,阿莉娅唇边却抿起一抹释然的微笑:“夫君,他们终于来了。” 画十三听到一片嘈嘈喧嚷的人声,七嘴八舌也离不开一句“水井塔开放了”。他明白,是首领府的民兵守卫一见契约签订后便回去向全部村民通风报信,阿莉娅没了水井塔的筹码,便不会有人再为她效力,加之这三年她的所作所为在风波镇积累下来的怨声载道,所有人对她都已恨之入骨,巴不得对其抽筋扒皮而后快。 “不!”突然,伊莎和所有人声嘶力竭地大吼一声,因为他们看到阿莉娅掏出了她随身携带的短刀,“噌”地一下不偏不倚地插进了自己的心脏处,涌出的鲜血顿时喷在了广子彧的脸上、身上。 画十三看到一片殷红脑子里嗡嗡作响,但经过悬崖上和京墨千钧一发的时刻,晕血之症已不似原来那么严重。京墨紧紧攥住画十三的手心,从褡裢中掏出一只小药瓶递给画十三:“治你晕血的可口可乐。” 画十三勉强定住心神,看着京墨的眼睛:“不用了,心病在悬崖上已经纾解许多。” 他们看着一向壮硕的阿莉娅此刻如弱柳扶风般倒在广子彧的肩头,伊莎声嘶力竭地捶胸顿足,她死命地摇着阿莉娅的胳膊:“姐,姐!你不要死、你不要死!你是伊莎的亲姐姐!不要离开伊莎!” 京墨知道,这正对心口的精准一刀,已是无力回天,她的眼角不禁淌下了两行清泪。转念间,她意识到了什么似的,正要阻止住方才一直悄无声息的广子彧,但是,为时已晚。 广子彧从阿莉娅的心口上拔出刀,飞快地刺入了他的胸膛,顿时两个人的深深相拥变成一团模糊的殷红血色。 “不!!”伊莎涕泗横飞,悲痛万分地哭着喊着已经快不成人样。一旁的长灵也听得心头大恸,他默默扶着伊莎的瘦削肩膀,感觉到她不可遏制的一阵阵战栗。 画十三强忍住脑海中翻腾的阵阵眩晕,缓缓撑在这对血色相拥的夫妇面前,哽咽道:“子彧先生,阿莉娅首领…你们…你们不是非要如此的啊……” 阿莉娅呼吸急促,眼神涣散道:“这三年,我到底是利用了族人们的贪生之念,令他们自相压制,如今,全靠对我的恨,才把他们聚成一团……我求你们,在胶果种成之前,不要让村民们知道水井塔里的真相……” 所有人都点头不迭,画十三看到阿莉娅抬手伸向了伊莎,把一串钥匙交给了她:“死丫头,我真是没听够你喊我的这声‘姐’啊…姐对不起你…父亲的首领府今后就交给你了……妹,对不起……” “姐!姐!”伊莎匍匐在阿莉娅的膝头,泪眼模糊地点着头,“我不怪你,你不要离开我啊…不要留下我一个人……” 广子彧奄奄一息地看向画十三:“你师父死时,我并不在京城,否则…我一定会想办法阻止……” 画十三心头久久揪起,苦笑道:“子彧先生的心意师父一定是知道的,但奸人作祟,先生是局外人,难免有心无力。” 广子彧的呼吸越来越虚弱:“自从‘广陵书院’被朝廷定为‘广陵党’的那一刻起,没有人是局外人,包括你师父……” “先生这话是什么意思?”画十三心头陡然一惊,不明何意。 “随他去吧…与爱妻同死,又复何求吾谁与归?”广子彧提着最后一口气笑着看了看怀里的阿莉娅,又全神贯注地看向画十三,“葬我于雷公峡底,守望两侧山河,葬我以赤身裸体,还余生之欢欣。” 说完,广子彧与阿莉娅一齐断了气,两人深深相拥的臂弯却永远死死环住,不离不分。 京墨难掩伤悲,伏在画十三肩头无声啜泣。而长灵则牢牢把住了像发疯小狮子一般用拳头死命捶地的伊莎,直到她筋疲力竭地栽倒在长灵的怀里。 不一会儿,就听见村民们纷纭嘈杂的脚步声渐渐近了,一声比一声愤怒冲天、忿恨高涨: “老天爷终于开了眼了!”“等咱们喝上了水,第一件事就是扒了这女魔头的皮!”“整整三年咱们在她手下水深火热的活下来,总算到头了!”“我巴不得把她的尸体挂到城楼上风吹日晒叫她尸骨无存!”“对!”“我也是、我也是!” 画十三耳里听着,胸膛一阵起伏,手心越攥越紧。京墨看着画十三泛红的双眼和引而不发的一腔怒火,她轻轻松开画十三攥紧的拳头,向阿莉娅深深望了一眼,画十三闷声不语地点点头,咽了咽喉咙后,重重合眼,听着民怨沸腾渐渐接近。 忽然,首领府变得鸦雀无声,静若空穴。一群乌泱泱的人影簇拥在大堂之下,翘着脑袋张望屋里的怪异场面,他们看到死了三年的男人又死了一次,而作恶了三年的女人不复鲜活,片刻的噤若寒蝉之后,一下子七嘴八舌叽叽喳喳地炸开了锅。 “死得好啊!”“省得咱们动手了!”“有水喝了!”“这才是真正的老天开眼啊!” 村民们在两具尸骨未寒的亡人面前欢呼叫好之际,忽然看见大堂之上,“嚯”地一下站起来一个衣冠楚楚的汉人公子。他一身月白色的长衫沾满了深深浅浅的血痕,神色俊毅、目光灼灼,扶起伊莎一步一步向众人走去。 “我认得他!他就是刚才叫那女人签下开放水井塔契约的人。”一个民兵模样的人在人群里指着画十三喊到,众人听了都闹哄哄地上前道谢。 “你们不必谢我。阿莉娅首领她,”画十三像舌头打了结似的顿了顿,“她自知有罪,以命相赎。新首领伊莎如今将水井塔归还给大家。” 画十三退了半步,将小巧玲珑的伊莎置于众人视线的中心。先是屹丹屹格两兄弟扯着嗓子喊了一声:“我等愿意追随伊莎首领!” 紧接着,应和声从四面八方响起,一浪逐着一浪此起彼伏:“我等愿意追随伊莎首领!” 伊莎哭得双眼已经高高肿成了杏核,她有气无力地看了一眼京墨,京墨期许地冲她重重点了点头。 伊莎举起阿莉娅交给她的一串钥匙,按着姐姐的遗愿交待道:“水井塔暂不开放,但是该分给大家的水源我一定会分配充足。这段时间大家先整理耕地,待土地恢复之后,我保证立刻打开水井塔。” 众人先是一愣,接着有个毫不服气的声音响起:“伊莎,你可别净学你姐!你小小年纪懂什么呀?还说什么整理耕地,哪里还有耕地能用啊?恢复土地?呵!沙漠变绿洲么?真是痴人说梦!” 众人一听,顿时人心浮动,七嘴八舌地点点头议论纷纷:“是啊是啊。”“怎么开放水井塔就这么难?”“还以为换个首领能变个天,想不到小小年纪也盯上了水源!” “闭嘴!” 随着一声大喝,一道明晃晃的剑光当空一划,闪了众人的眼。长灵剑气逼人,招数带风,村民们认出这个黑衣少侠就是在他们抢水时一掌将众人击倒在地的人,皆被吓得愣在了原地,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敢轻易出声。 画十三第一次见长灵当众发火,不禁吃了一惊。京墨走到伊莎身边,向众人详细解释了胶果的妙用,又阐明不开放水井塔不代表众人没有足够的水源使用,众人眼珠子滴溜溜地在长灵锋利无比的剑尖上打转,谁也不敢跳出来再多吭一声。 京墨伏在伊莎耳畔低语了几句后,伊莎点点头,深吸一口气后发号施令道:“屹丹、屹格听命,挑选十名壮丁看守水井塔,每月每户发放水源十桶。若有不够用者,让他来见我,我自酌情增减,如有私下取水占水者,我伊莎绝对会让他的尸体挂到风波镇的石墙上!” 第六十七章 文人风骨焚白骨 夜色渐浓,村民们或情愿或不满,皆熙熙攘攘地散去了,屹丹屹格静静跟在伊莎左右等待差遣。京墨关切地扶着伊莎走回屋里,长灵听着伊莎安安稳稳地坐了下来,这才收起了剑,静静跟在画十三身后。 “带上姐姐、姐夫,去雷公峡。”伊莎浮肿的双眼再也没力气挤出一滴眼泪,她愣愣地看着两具已经冰冷的尸体,有气无力地说道。 屹丹、屹格找来一大张白布和一架马车,载着一行人披星戴月地赶往雷公峡。 画十三站在悬崖这边眺望对面,时移世易,可那片当年和师兄一起藏身其中的草丛竟十年不改,荒芜如昨。他跟着伊莎等人来到了石穴入口,望着深不可测但却贯通山体的石穴,画十三俯身细细观摩**石壁,发现平整光滑,没有半点人工穿凿的痕迹,他不禁大吃一惊:“这石穴是从何而来?” 同样的疑惑京墨来时也已问过了,她娓娓答道:“听伊莎说,这石穴自从她小时候就在这里了,不止这边,对面那座山体里也有一通同样贯穿山体的石穴。” “这绝对不是天然形成!”画十三望了望雷公峡两岸宛如天堑的壁立千仞,中间没有一条吊桥,要想渡峡,只有绕道,就像他和长灵从大漠来到大殷时特意绕过了雷公峡这条路。 画十三心里腾起一种不祥的预感,他皱眉喃喃道:“如果这两通石穴天然存在,十年前我就不会被困雷公峡底整整十天出入无门,最终幸而被塔矢大哥所救。” 来不及画十三多想,众人便踩着长梯进入了石穴。画十三伸手摩挲着周遭平滑无痕的石壁,眉头越凝越深。京墨了解他的疑惑:“若这石穴是人为穿凿而成,该是何等能工巧匠穿梭在这狭窄幽暗的山体之内,做出这等不为人知却巧夺天工的作品?” 画十三蹙眉冥思,转眼间一行人来到了峡底,京墨忽然想起了什么重要的事似的,拉着画十三看向两侧山壁:“伊莎说,风波镇这边的山体里还有不少半途而废的石穴,皆是自下而上,而大殷那边的山体里则完全相反。” “也就是说,这些石穴是大殷那头的人想要穿过雷公峡这道天堑才凿制而成的?”画十三皱眉看向京墨。 京墨点点头,又摇摇头:“可是,这明明绝非人力所能做到的……” 二人蹙眉深思之时,广子彧和阿莉娅的两具尸体也顺着石穴幽幽地被放了下来,屹丹、屹格小心翼翼地把尸体抬到一片空地,静等伊莎的发落。 伊莎从屹丹手里拿过火把,强压着浑身的颤抖一步一步走向两具即将被火化的尸体,就在伊莎拿火把焚烧两具尸体的前一刻,突然冲过来一个身影一把夺下了火把。 “十三,你这是干什么?”京墨被画十三突如其来的意外举动搞得一头雾水。 “子彧先生临终前曾嘱托我,葬他以赤身裸体。”画十三神色凝重而认真,“伊莎,你也听到了你姐夫的遗愿,能不能让屹丹、屹格脱掉子彧先生的衣物?” 伊莎瞪大了眼睛死死咬着嘴唇说不出话来,京墨急切地搂住伊莎的肩膀,面带愠色地看着画十三:“十三,这个要求过分了,你让伊莎怎么忍心看他的姐夫死后还要被人褪尽浑身衣物?逝者已矣,又何必让他死得如此寒怆?一把火焚了就够了。” 伊莎再也绷不住了,她在京墨怀里大哭大嚷:“我不许、我不许!姐夫生前最讲究衣裳体面干净!我不许任何人碰他!” 画十三的冷静神情更加坚定,他似乎更确定了什么似的,柔声道:“伊莎,你听我说,子彧先生乃是一代文人,最讲求善始善终,死也死得体面漂亮。他特意提了一句,死时要赤身裸体,一定是另有隐情。” 伊莎渐渐止住了哭声,京墨若有所思地望着画十三,忽然,她想到了什么似的回望了一眼石穴,不禁手心一抖,大吃一惊:“十三,你是说子彧先生他——” 画十三沉静如幽深湖底的眼睛向京墨投以肯定的目光,京墨不禁惊得趔趄了几步。画十三看着不明所以的伊莎,咽了咽喉咙,道:“你记不记得,子彧先生曾无意中十分紧张地提及了炸药?” 伊莎摇摇头,又想起了京墨说起研制出胶果时,姐夫似乎是问了一句,又点点头。 画十三缓缓走到石穴旁边,深吸一口气道:“这种石穴单靠人力绝不能为。但若假之外物,比如炸药,那么这一切都是轻而易举,也就不难解释为什么石穴里没有一点穿凿痕迹了。” 听者无不大吃一惊,就连画十三自己也不敢细想他的这番大胆猜测,他仿佛看到了石穴中那一段深不见底的幽幽浓黑在向他招手。 “可是,这和姐夫有什么关系?”伊莎并不在乎什么石穴什么炸药,在她眼里,她只看到世上的两个亲人正在等着她亲手火化。 画十三深深的眸色转到了一身儒装的尸体身上:“以子彧先生的家国胸怀,就算大殷弃他,他必不会弃了故国。他选择留在与大殷隔峡相望的风波镇,一定是有原因的。” “什么原因?”伊莎忽然觉得她的姐夫十分陌生,她甚至不知道幼时不顾姐姐呵责陪着自己玩闹的人还是不是此刻躺在姐姐身边的这个来自大殷的有志之士。 “原因,或许就在他的身上。”画十三目光越发笃定地看着广子彧的尸体。 京墨的眉心越蹙越深,她揽过伊莎的肩头,认真地凝视着她小鹿一般机警的眼底:“伊莎,你相不相信我?” 伊莎毫不犹豫地点点头:“你是治病救人的药师姐姐,我信你。” 京墨指着画十三,神情坚定地款款说道:“这个男人是我愿意以我的性命、我的整颗心,毫无保留去相信的人。你能不能允许他完成子彧先生的遗愿?” 伊莎缓了缓神,深深吸了一口气,看了看京墨坚决而足以信赖的眼睛,默然点了点头。京墨望了画十三一眼,接着,拉着伊莎一起转过了身子背对着他们,长灵也默默走到了伊莎身边。 画十三眉心皱出了一道极淡的细纹,他示意屹丹和屹格帮他一起脱掉广子彧的衣裳。峡谷中寒风瑟瑟,死者静寂无声,当画十三把明亮摇曳的火把凑到广子彧的身上时,他的心里忽然“突”地一下惊住了,屹丹和屹格细看广子彧的下体,也纷纷倒吸冷气,被吓得渐渐后退。 “怎么、怎么会这样?”两兄弟惊得瞠目结舌,“他,他可是女首领的丈夫啊!女首领她、她难道不知道他这个样子么?” “她知道。”画十三的眼底映着熊熊火把的光芒,他脸上的肌肉不禁微微抽搐,强忍住眼里涌出的泪光,“但她还是爱他,哪怕他是个被阉割的男人。你们帮我举着火把,我要看看他大腿上那一片黑红的痕迹是什么。” 屹丹和屹格大脑一片空白,愣愣地听从画十三的指令。当画十三看清楚广子彧腿上那一片密密麻麻的黑红色痕迹时,他死死咬紧了槟榔角,重重合了合眼,眼角淌出一抹清泪: “顾之观、高庭锋、钱时……这些他用刀一笔一笔刻在皮肉之上的名字,都是昔日广陵书院的仁义之士…有的已经被一道横线划掉了…他这是在提醒自己啊……” 文人的心事,可大可小。小至风花雪月、吟诗作对,大至经世济民、造福天下。画十三儿时在师父的耳濡目染中,亦对文人寄寓感同身受,而此刻,真正亲眼见识到这位流落异乡、终于异乡的一代士人,心头大恸难忍。他的目光从一个又一个结了痂的名字上缓缓流转,却在最后一行凝滞住了目光。 最后一行的刻痕最深,而结痂最淡,可见要比其余所有的名字都刻地更早。这是八个遒劲有力的硬朗楷书: 广纳寒士,应天有缺。 “我可以火化姐姐和姐夫了吗?”伊莎在远处扯着嗓子遥遥喊道。 画十三眉梢深凝,恭谨有加地用白布轻轻覆盖住了广子彧的全身。对屹丹屹格低语道:“为了伊莎,为了首领府的尊严,请你们对方才所见务必保密,不要告诉任何人。” 屹丹、屹格两兄弟本就是大大咧咧的糙汉子,眼睁睁看到一个被阉割的男人尸体,谁也不愿再回想那一幕,更不愿意开口提及,连忙点头不迭地答应着画十三。 京墨扶着伊莎走了过来,伊莎瞪着眼睛问画十三:“怎么样?你从姐夫身上发现什么了?” 画十三难以启齿地望了京墨一眼,咽了咽喉咙回道:“只是看到了他身上刻着一句广陵人士用以明志的话,再无其他了。” 伊莎一把拿回了火把,跪在了两具尸体前面,屹丹屹格随着伊莎也跪拜磕头,画十三揽过京墨的肩头,默然颔首,看着熊熊烈火燃起滚滚黑烟,直到把夫妻二人烧成难解难分的一抔灰烬。长灵撑着剑单膝跪在远处,耳里听着伊莎筋疲力竭地啜泣声。 第六十八章 两情相惜心偎依 “药师姐姐,你们要走了吗?”冰冷的夜风打在伊莎泪痕斑驳的脸蛋上,她挽着京墨的手迟迟不放。 京墨眉眼如春、满目疼惜地望着伊莎,抬手轻轻抚摩她的脸庞,柔声道:“从今往后,伊莎就是一方首领了。我相信,冰雪聪明又心地善良的伊莎一定能带着所有村民走出困境,是不是?” 伊莎眼底映着火把熊熊的光亮,她重重了点头:“药师姐姐、十三姐夫,还有…还有长灵,不论何时你们再次跨过雷公峡,风波镇的大门都将一直为你们而开。” 画十三望了一眼幽深阴暗的雷公峡,不禁扯了扯嘴角,苦笑道:“如果上天见怜,保佑我今后再不要涉足雷公峡这鬼地方了。” 京墨斜了他一眼,画十三抿了抿嘴,去找方才一直被晾在一边的长灵了。京墨双手搭在伊莎的肩头,关切道:“伊莎,我要你记住一点,你永远不是一个人。离开的人会以另一种方式陪在你身边,更重要的是振作起来,承担起对身边人的责任。我相信,屹丹和屹格一定会全心全意效忠于你,百姓们也清楚你的为人。伊莎,你能做到的,对不对?” 伊莎眼里再次盈满了泪水,她的嘴唇不知是因寒冷还是激动而战栗不已:“我…我害怕……药师姐姐……我害怕我……” 京墨握住伊莎冰冷的手心,认认真真地凝视着伊莎恓惶无措的眼睛:“伊莎,你知道药师姐姐最佩服什么人吗?不是医术高明的药师先辈,而是病人。那些面对顽疾和死亡仍然活下去的病人,他们太明白什么是害怕了,但他们仍然直面并战胜了心里的恐惧,这,才叫做勇敢。” 伊莎的情绪渐渐恢复,小巧的鼻头红得像一丸山楂,她想了想,皱着眉忧虑地问道:“如果,水井塔里水源无多的消息泄露出去怎么办?如果,村民们真的像姐姐担心的那样,会争抢水源、自相残杀怎么办?如果,响子帮再次带人来要歼灭风波镇怎么办?” 画十三站在不远处听着京墨的一举一动,心里不禁也为这个孩子揪心。他看到京墨指着对面的山壁,从容而温柔地对伊莎缓缓说道:“你看,这面山壁高耸入云、光滑可鉴,昨天我吊在上面简直怕得要死。可是当时,小伊莎出现了,她像水鸟从湖面上掠过一样轻轻松松地踏着山壁走到了崖顶。这件在我看来不可能的事,你做到了。伊莎,当你面对一件看似令你束手无策的事时,你就想象自己是在这山壁上练习行走,早晚会有从恐惧陌生到娴熟驾驭的一天,因为,你注定也必将征服这面山壁。” 呼呼夜风吹得峡谷嗡嗡作响,吹得火把摇曳幢幢。伊莎眼里的光芒却越发明亮而坚定,她猛地一下扑在了京墨的怀里,深深抱了京墨片刻:“药师姐姐,谢谢你。” 京墨眉心渐舒,莞尔一笑道:“至于胶果的种子,我三日之内必定送到你的手上。” “我、我来送吧。”长灵木木地举了举手,方厚的嘴脸抿起一个老老实实的笑容。 京墨看了看长灵,又看了看身边的画十三,二人相视一笑,画十三会意道:“既然有人主动请缨,这桩美差就交给长灵去办好了。” 伊莎被寒风刮得红扑扑的脸蛋此时更添几分酡红,她低垂着头走到了长灵面前。长灵听到她的脚步一点点靠近,心底却涌动着一股不知名的起伏,甚至被深埋在眼皮底下的眼珠子也不自觉地微微动了动。 “长灵,谢谢你。”伊莎低着头,两只手的手指不停地绞着衣角,这个骄傲如小孔雀的姑娘难得心平气和地向人道谢,而且还是曾经用剑指着她喉咙的人。 她顿了顿,深吸一口气带着尚未缓和的哭腔道:“谢谢你在和响子帮混战时替我姐姐拦下了致命一锤,谢谢你擒住了响子帮帮主,谢谢你在首领府的大堂下替我震住了村民们……” “不不用谢!”长灵有些手足无措,舌头也突然不利索了,他挠了挠后脑勺,紧接着又摸了摸鼻子,局促了半天挤出来一句,“谢谢你没再咬我!” 伊莎先是一愣,呆呆地看着一脸认真又紧张的长灵,突然“噗嗤”一声绽开了笑容,一旁的画十三和京墨也不禁被逗乐了。 “不用谢。”伊莎忍住笑,眼珠一转,便像拎起兔子耳朵一样拎起来长灵被她咬过的手腕,撅了撅樱红小嘴,再次重重咬了下去,长灵冷不防地“啊”了一声,却鬼使神差地忘了收回手。 画十三随着长灵的惨叫不禁抓住了京墨的手,冲着她撇了撇嘴:“这群年轻人真是的……” 京墨猛地重重攥疼了画十三的手,斜了他一眼:“本药师芳华正茂着呢。想必是画公子未老先衰、心境苍凉,见不得人家有滋有味的小情小爱!” 画十三砸了咂嘴,剩下的话都被噎回了嗓子眼,继续观望着终于有些开窍的长灵,目光里可谓布满了慈爱的柔光。 伊莎满意地瞧着她留下的一排小巧牙印,嗓音明亮地说道:“大漠里的马都是会烙号的。从今以后,我也给你烙上印记啦。” “啊?”长灵脑筋转不过来,皱了皱一对浓眉,犯难地小声嘀咕道,“我虽然轻功不差,可她也不能拿我当马骑呀。” “怎么?你不乐意?”伊莎昙花一现的笑容顿时凉了半截。 “没有没有!”长灵听出伊莎话语里不大高兴,连连摆手,又不明所以地问道,“只是,乐意什么?” 伊莎重重地撂下了长灵的手腕,一边往回走一边说道:“什么乐意什么!你说乐意什么?” 长灵一头雾水地愣在原地,伊莎已经气鼓鼓地走到了京墨和画十三面前。京墨笑道:“怎么还没说完就回来了?” “说完了、说完了!”伊莎皱着眉端说道,“我这才明白姐夫以前常说的‘对牛弹琴’是什么意思。我才没有什么话要和他说,这个大笨牛!” 京墨忍俊不禁之余,回眸向画十三使了个眼色。画十三笑着喊来呆头呆脑的长灵,替他说话道:“我家长灵呢,虽然心眼直嘴巴笨,但一旦对谁好,就必定会为之全心全意、万死不辞,绝对是个值得信赖依靠之人。” 长灵听了这话,顿时眉头舒展,嘿嘿笑道:“嗯!十三少说的是!我一定会好好追随十三少、保护十三少的!” “呃,不是,那个,长灵你听我说,我的意思是……”画十三眨了眨眼,想着怎么说才能让长灵明白。 京墨在一旁咯咯笑了,急忙接话道:“长灵,十三的意思是,改日你想邀请伊莎到京城见面,你们两个人可以吃吃饭、逛逛夜市。你说好不好?” 长灵这回听懂了,不止听懂了,脑海中开始浮想起来,不过,浮想的方面主要还是吃饭:“好啊好啊!伊莎,等你来京城的话,我带你去吃我最喜欢的‘钟鼎轩’!他家的熏鱼特别特别——” “啊,伊莎,那就这么定了,好不好?”京墨急忙打住了一谈起美食就兴致大发的长灵。 伊莎撇了撇嘴,却藏不住嘴角上扬的笑意:“嗯!” 京墨回眸朝着有些发愣的画十三庆功似的眨了眨笑眼,画十三心头一软,低眸笑了。 “那么,咱们就此别过——伊莎首领。”京墨和画十三一起拱了拱手,向伊莎道了别。 伊莎见到这等正式的江湖礼,纵目望了一眼随风飘零的一摊灰烬,耸了耸眉尖,眸中升腾起一派毅然勇敢的光亮,语气稳重了不少:“后会有期。” 说着,伊莎带着屹丹屹格消失在了石穴洞口。临走前,她回过头来瞥了一眼愣头愣脑的长灵和他手腕上的牙印。当然,长灵向来眼眸深闭,看不到她的回望,但他却莫名感觉到,有一刻峡底的瑟瑟夜风变得无比柔和。 “是时候回去了,还好你安然无恙。”画十三拉着京墨的手向另一侧山壁走去。 “还好只误了一天一夜,如果耽搁了你入宫的时机,就糟了。”京墨不无担心地说道。 画十三默然良久,他忽然想起来什么似的惊问道:“你为什么突然跑到雷公峡来?你知道吗,我以为你就此不告而别,永远离开京城了。” 京墨倒是从容如故,她从背在肩上的药褡裢中掏出一株干枯的植物,看着画十三的脸回道:“这是浣草,调制成药水,能洗去皮肤上一切涂抹。我想,在离京之前,为你做最后一件事。毕竟,入宫以后,雪冤在望,你也就不用像现在这样每天遮遮掩掩以胎记示人。” “不要离开京城。”画十三突然站定了脚步,他一把将京墨拥入怀中,唯恐她随风飘走一样,紧紧地,抱住她,“不要离开我。” 京墨心里是欢喜的,但脑海中仍然布满了忧虑,她毕竟是杏林谷的人,他决心为姜黎之死查明真相,如果真相像商陆最后的结果一样让她难以承受,彼时该当如何?更何况,京城里,还有一个对她由爱生恨、恨之入骨的权贵——周荣。 “可以吗。”京墨伏在画十三的肩头,重重合起眼皮,似叹惋似唏嘘地喃喃问道,“真的可以吗。” 画十三将京墨搂地更紧了,他的声音温柔却有安定人心的力量:“我白溪风发誓,不论发生何事,面临何难,必将护吾爱京墨,周全无虞。如此,你愿意一直留在我身边吗?” 白溪风。 京墨在心里默念着这个名字,他有太多的名字,但并不妨碍她一一铭记于心。她闭上眼睛,双臂将画十三的脖子环地更紧了,唇边攀上由衷的深深笑意:“我京墨发誓:不问过往、不惧将来。愿伴君侧,终岁相守。天崩为期,地裂方休。” 第六十九章 归来相佐圣旨事 “十三公子,真的是你?”就在画十三等人离开了断崖,走上通往大殷的大路时,一个熟悉的朱红色身影出现在他们面前。 “朱雀,你怎么在这?”此刻已近半夜,画十三有些惊讶。 “自从公子从殿下府上突然消失后,澄殿下忧心如焚,派我出来寻人。我便一路打听到了春满楼,才知道公子似乎来了雷公峡,故而我在守了大半夜,想不到真的等到了你们。”朱雀难得一口气说这么多话,但语气仍然清冷如秋。 画十三点了点头,拉起京墨的手快步赶路。朱雀的目光在京墨身上淡淡滑过,默然片刻后问道:“这位,想必就是十三公子去春满楼寻的那位姑娘了?” 画十三转过头来,一脸认真地回道:“她叫京墨,是位药师,不是春满楼里的姑娘。” 朱雀抱歉地略略垂头,又看到他二人十指相扣的手,继续问道:“她对十三公子而言,恐怕不止是药师而已吧?” 画十三皱了皱眉,反问道:“朱雀姑娘,难道殿下还派你来刺探我的感情私事不成?” “我并非为殿下而问。”朱雀平静清冷的目光里闪过一丝不忿,“我为天瑜而问。或许,还要为她不值。” 画十三突然哑口无言,他神情复杂地咽了咽喉咙,却吐不出一个字来。京墨看到了画十三确实在意朱雀之言,她的眸色转黯,默默从画十三的手心里抽回了自己的手。 画十三却再次蓦地紧紧攥住了她的手,他的双眸坚定而温柔,目不转睛地凝望着京墨,对朱雀认认真真地回道:“我已与她立下盟誓,相爱不离。小瑜那边,我会亲自和她说清楚的。” 朱雀淡淡一声冷笑:“你与她的盟誓不可动摇,那么你十年前和天瑜的约定就是如风过耳了吗?你凭什么以为,她等你的这整整十年,是单靠你三言两语几句轻巧的话就能说清楚的。” “朱雀,我知道你是小瑜的朋友,我也是。我和你一样,绝不会伤害她。”画十三深深地望了京墨一眼,顿了顿,继续说道,“不说清楚,才是对小瑜的伤害。” 朱雀不置可否地默然赶路,画十三也加快了步子,紧紧拉住京墨的手一同往太子府走去。 “这是怎么回事?”画十三远远看见太子府门前乌泱泱地立着一片整装待发、整齐有素的精锐之师,他不禁大吃一惊,定睛重新看了看府门上的匾额确实是太子府才肯相信自己没看错。 朱雀也一头雾水,她只想起自己离府前在路上曾遇到了长机,但却不知他意欲何为。朱雀面对画十三的疑问,摇了摇头:“我走的时候,并没有这些军队。” “糟了!”画十三一时不由心惊肉跳,他心里飞快思索着,这么浩大严整的队伍却出现在常年备受冷落、毫不得宠的废太子府门前,可未必是件好事。画十三三步两步冲进了府门里,却发现一直牢牢守护太子府的张将军也不在门前防卫,他的心里更慌了。 “殷澄练、殷澄练!”画十三忧心如焚地喊着,看到书房烛光摇曳,一把将门推开,却看见殷澄练气定神闲、若无其事地支着胳膊伏在书桌上小憩。 “殷澄练,醒醒!”画十三猛地摇醒了睡眼惺忪的殷澄练,焦急担忧道,“你知不知道外面的军队是怎么回事?你可知皇子私下纠集军队将被扣上何等罪名?他们是不是你的人?” 殷澄练愣了片刻,呆呆地望着突然出现的画十三紧张不已的样子,“噗嗤”一声笑了:“怎么小白,你担心我要反?” 画十三皱了皱眉:“不是…我是怕有人陷害于你。你偏居一隅这么多年,哪里能调动这么多兵力?” “画公子说得不错。”张越恒抱着一摞落满灰尘的书从门外走了进来,“府门外的兵,确实不是殿下的,而是兵部尚书应承昭指派来的。” “应承昭?”画十三一头雾水大惑不解,心里的警惕却有增无减,“此人在料理画馆徐飞命案时,丝毫不把殿下放在眼里,反倒似乎与周荣私交不浅。就算他再得圣心,又如何能无缘无故为殿下你调兵遣将?” “当然啦。”殷澄练从椅子上直起身来,伸了伸懒腰,“应承昭在朝中炙手可热,自然不会平白无故想起我。近日来,国内饥荒四起,闹得最凶的是云南一带,百姓饿殍遍野、易子而食,陷入一片混战,就连云南巡抚都被饥民们…吃了。如此局面,远不是官粮救济能解决之事了,所以他向父皇举荐我平定此事,前天我收到了圣旨。” 画十三这才明白了情况,神色越来越凝重,渐渐陷入沉思。良久之后,他抬眸看向殷澄练:“那么,殿下打算如何?” “带兵南下,平乱济民。”殷澄练定定的目光迎上画十三的眼神。 “殿下兵力几何?”画十三坐了下来,缓缓倒茶。 “三千有余。”殷澄练抿了抿嘴,回答道。 “三千有余?”画十三回想着府门下站着的一排排精锐之师,半信半疑地挑眉重复了一遍。 “三百自家兵。”殷澄练无奈地看了一眼张越恒,叹了口气,“至于外面那三千人,是应承昭调过来的。居心难判。” “他们眼下是何居心并不是殿下应该关心的。”画十三蹙眉提醒道。 “那我该关心什么?”殷澄练一脸茫然? “敢问殿下,云南灾情严重的县共有多少?百姓经过了饥荒和自相残杀,还剩下几成人口?从京城到云南这一路又要经过多少正在闹饥荒的省份?”画十三竹筒倒豆子一般抛出了一个个问题。 殷澄练应接不暇,摸了摸鼻子,犯难道:“我…这我如何得知?” “殿下以为谁会对这些事情了如指掌?”画十三盯着殷澄练的眼底。 “这种事的详细情况应该都会被地方官员写进折子里百里加急地送到宫里。尤其是这么大的饥荒,父皇一定会夙兴夜寐……”殷澄练说到一半突然戛然而止,眼里腾起一丝复杂的光芒,“父皇。你是说,让我去问父皇?” 画十三唇边抿起一抹会意的笑容,满意地冲着恍然大悟的殷澄练点了点头。 “不!不可以!”殷澄练忽然慌了神,猛烈地摇头摆手,“我不可以去问父皇!我不可以…不可以……” “有何不可?”画十三若无其事地啜了一口茶。 “你不明白、你不明白。”殷澄练顿时像霜打的茄子似的,垂头丧气道,“这十年,过了多少个元旦中秋,我从来都是被关在这座空荡冰冷的废太子府中。父皇从没想起过我,哪怕一次也没有。我已经不知道父皇头上又添了几缕白发、已经忘了金銮殿下的台阶共有几级。而父皇他,也早把我给忘了……” 画十三静静听完殷澄练的话,默默放下茶盏,站了起来,看着殷澄练的眼睛:“圣上没有忘记你,起码这次没有。十年前,囚你在这里的是一道圣旨,十年后,召你出去的也是一道圣旨。你要明白,越是局势错综复杂之时,越是后来居上。” “可是,父皇为什么偏偏选择我?不,是应承昭,应承昭为什么偏偏在父皇面前提起我?”殷澄练的心仍然不踏实。 “我不知道。”画十三坦白道,他反问道,“应承昭可曾与殿下有何过节?” “十年前我还是个不出宫门的孩子,与他从未有过交集。”殷澄练回忆道。 “那么,他在朝廷中可有过交往甚密的皇子皇亲?”画十三的眉头凝满疑虑。 “据我所知,并没有。首先,应承昭气焰盎盛、孤傲不群,除了父皇恐怕没几个人能让他放在眼里;其次,其余几个皇子尚且年幼、少不更事,平素里也和应承昭并无往来。”殷澄练边回忆边分析道。 “或许他想拉拢殿下。”画十三顿了顿,眉头深锁道,“也或许,他想除掉殿下。” 殷澄练眉心一跳,难掩焦虑:“小白,我该怎么办?” “办好圣上交待的事,这就是殿下的翻身良机。”画十三款款回道。 殷澄练犹豫良久,终于沉沉地点了点头:“好。明日一早,我就进宫,向父皇详细询问云南一干事宜。” “详细询问,之后呢?”画十三忧心忡忡地瞥了一眼殷澄练,“从来都是圣上问大臣们问题,你这样跑过去问完你想问的就草草回来,会给圣上留下怎么的印象?” “你说得对。”殷澄练稍微定了定神,冷静沉思片刻,“我不能只问父皇,我还要给出对策,尝试着得到父皇的首肯,才不算白去一趟。” 画十三笑着点点头,斟了一杯茶递给了殷澄练:“从带兵平乱到赈济灾民,个中有待琢磨的地方不少。若殿下需要一个商量事宜、出谋划策的谋士,我随时乐意待命。” 殷澄练眼里闪烁着惊喜的光芒,他接过茶,露出了安心的笑容:“好!那我便像儿时那样,赐你在御花池洗笔、赏你在黄袍上作画!” 二人回忆起幼年的顽劣行径,不禁相视朗声笑了。画十三喃喃说道:“我的殿下,我回来了,还有很多失去的也都会相继回来的。” 殷澄练突然想起了什么连忙告知画十三:“对了,应承昭还向父皇举荐了他府上的一个人与我同行,叫做长机。” “长机?!”画十三不禁一惊,他见长灵并不在此,想必是随朱雀和京墨在大堂等候。而他心里的疑惑不由更加翻进了一层,此人若是来者不善,该当如何设防? 第七十章 秉烛夜谈将何之 “怎么,你认得他?”殷澄练看到画十三的反应十分疑惑。 何止认得,昨日断崖之上,将画十三推下崖的正是此人,真是冤家路窄,恐怕长机此刻一定想不到,画十三正安然无恙地站在太子府与殷澄练谈笑如故。这时,外面响起了几声鸡鸣打破了耿耿长夜,画十三望了望晓色熹微,正色道: “还有几个时辰殿下就可以入宫面圣了,长机的事咱们之后再说不迟。皇上若问起殿下,此行南下济民需要带去多少粮食,你心中可有数了?” “粮食…一千石?一万石?不对,我得根据饥民人数而定。”殷澄练皱了皱眉,问向张越恒,“你以前带兵行军,多少兵力对应多少粮食?” “回殿下,一万石兵粮可保一万大军捱过一个月。”张越恒如数家珍地回道,行军生涯似乎历历在目,“将士消耗大,若是孱弱饥民,大约食量上酌情有些折扣。” 殷澄练记下了相关数字,心里顿时有了底气,昂然看向画十三。而画十三凝眉不展,摇头道:“殿下以为圣上需要的只是一个算数的人么?” 殷澄练不乐意道:“明明是你问我,要想好回答父皇需要带多少官粮过去的。” “一石也不带。”画十三的语气认真而诚恳。 “你让我这么告诉父皇?你这分明是把我往火坑里推!”殷澄练似乎受到了嘲弄。 “开放国库,发放官粮,这都是再简单不过的事了,随便一个户部的官员就能信手拈来。但你不一样,你是皇子殿下,皇上想要的答案远不止此。”画十三眸色幽幽,目不转睛地凝望着殷澄练。 殷澄练愣了愣:“可是,你让我一石官粮也不带走,我拿什么赈济百姓?” 画十三抬手在殷澄练的脑袋上轻轻指了指:“脑子。” 殷澄练一把拨走了画十三的手,撅了噘嘴:“小白,你越来越没大没小了,胆敢说本殿下没脑子?有什么主意快说,别卖关子了!” “殿下要明白,一旦你光明正大地走出了这座十年无人问津的太子府,朝中形势免不了翻云覆雨。殿下城府尚轻,所谓‘不愤不启,不悱不发’,小白只是希望你能耐着性子沉下心来多想一想。”画十三见殷澄练一时难改急躁轻佻的样子,心里深深担忧,不禁有些好为人师。 顽劣赤诚如殷澄练,他有个毛病,一旦接纳谁、中意谁,往往就会掏心掏肺地信任他。 “你说的也对。我不急,你慢慢说,我跟着你慢慢想就是了。”殷澄练一脸乖觉。 画十三嘴角轻扬,继续缓缓引出:“殿下可知,朝廷的官粮从何而来?” “当然是各地上缴的税粮了。” “何地产粮最盛?” “当属江浙一带,土地肥沃、风调雨顺,即便今年赶上饥荒如斯,也并未波及,粮食丰足如旧……” 说着说着,殷澄练突然停住了,顿了片刻:“你是说,从江浙一带调度粮食到云南去?江浙距离云南更近,这样的话,还能省去一大半搬运粮食的功夫!” 画十三微微点了点头,眼里流露出几分赞许:“殿下所言不错。江浙粮仓如云,尤其是逢此饥年,粮商们更是十倍百倍地屯粮建仓,哄抬米价,买给官户与平民,从中大捞油水。那么殿下,试问,你将如何把江浙的米匀到饥民身上呢?” “强征。非常之事需用非常之法,一边是水深火热、饿殍遍野的饥民,一边是趁火打劫、唯利是图的粮商。该偏向哪一方,这不是高下立判么?”殷澄练渐渐敛去玩世不恭之态,义正言辞道。 “粮商们亦是自食其力,只是天公为之作美而已。若用强征,他们销路灵通,大不了赔点钱统统火速卖出去,偏偏不肯从命,到时候粮仓空空如也,殿下岂不是赔了夫人又折兵?”画十三冷静分析道。 “不能强征……那,改用偷的!这个方便!”殷澄练眼前一亮。 画十三忍俊不禁:“几万石粮食,且不说偷运出江浙,就是从粮仓里偷出来,尚需要几千人手,怕是殿下图得嘴上方便,倒苦了大殷的史官了。” 殷澄练翘了翘眉:“这干天瑜什么事?” 画十三顿了顿,垂了垂眼眸,打趣道:“大殷开国以来,第一位率领大军偷取百姓粮食的皇子,这么浓墨重彩的一笔,怎会不被载入史册?” 殷澄练黠然笑了,摆手道:“行了行了,你就别挖苦我了。不能偷也不能抢,那怎么办?还能让这些粮食自己长腿从江浙飞到云南不成?” “正是。”画十三一脸孺子可教的表情满意地盯着殷澄练的眼睛,“就是要让他们自己把粮食送到云南,才算功德圆满。” 殷澄练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小白,你是不是困了怎么净说梦话?他们都是掉进钱眼里的商人,怎么会乖乖把粮食送到云南?” “不错。商人不是活菩萨,除非是赚钱的勾当他们才会趋之若鹜。而云南之地,恰恰是最需要粮食的,定会供不应求。”画十三款款道来。 “这不是废话么?他们也得买得起粮食啊!”殷澄练撇了撇嘴,转念一想道,“你是说,我可以向父皇进言,禁止粮商们哄抬米价,下令他们把粮食低价卖给难民!” “说对了一半。”画十三不置可否地笑了笑,“不过,要想粮商们争先恐后地把大批粮食运到云南,只有下令抬高云南之地的米价,而且要高到让他们叹为观止。” 殷澄练瞠目结舌地看着画十三,忍不住伸手探了探画十三的额头,喃喃道:“也没发烧啊。怎么净说胡话?粮商们摆明了趁火打劫,一时没办法惩治他们也就罢了,我为什么还要助着他们?” “殿下的目光不妨高远些。”画十三徐徐徐徐道来,“大凡物多则贱、少则贵,寻常人只知‘求贱’,殊不知‘求多’亦是曲线救国。你想,当大批大批的粮食从四面八方运往云南,供应一旦充足,米价将会如何?” 殷澄练眸中微微一滞,接着恍然一亮:“我明白了!多谢你,小白!” 画十三莞尔笑道:“京中官粮积蓄有限,北方诸省饥荒已令国库捉襟见肘,殿下对此事深思熟虑,想出两全之策,才是实实在在地为圣上分忧、为百姓谋福。” 殷澄练默然静思片刻,颇为稳重地点了点头:“那么,我进宫去了。” 画十三郑重其事地拱手作揖:“我在此静候澄殿下面圣回府之时。” 殷澄练的目光越发笃定而坚毅,他望了望满眼期待、难掩激动的张越恒一眼,收拾一番,便踏着晨光熹微的料峭清寒,步履坚定地向皇宫走去。 “十三公子原来是殿下旧人。”张越恒的语气恭敬许多。 “旧人新人重要么?在下看重的和张大将军一样。”画十三眼神通透而清明。 “哦?我可不记得我说过看重什么?你该不会说袖娘吧?”张越恒一屁股坐了下来,铠甲铿锵作响。 “一个执念。”画十三眸色深深,“当年先皇亲封的‘御前五指’,除了宣王殿下和张将军,其余三位老将军已经卸甲归田。而唯独张将军宁可守着废太子做个籍籍无名的门房,行军帐篷十年不收,难道不是深怀执念么?” 张越恒磨了磨牙床,重重地拍了拍身上的铠甲,松弛的腮帮子似有颤动:“穿了大半辈子了,舍不得脱!” 画十三想再问他为何偏偏忠心耿耿地追随殷澄练,可见张越恒的神情闪烁,似有难言之隐,便没再问下去,继续娓娓说道:“殷澄练的性子和他舅舅姜太傅很像,虽是身处皇家贵地,但心肠柔善、有情有义,不应该只被囚在这个废弃的牢笼里,所幸皇上想起了他。” “只是殿下如今的性子太贪玩了。其实——”张越恒砸了咂嘴,犹豫了片刻后说道,“其实皇上早晚是要召见殿下的。从今年修复的国画定为《萤火图》的那一刻,殿下的存在就渐渐回到了朝廷的视线之中。” 画十三心口一滞,突然对张越恒刮目相看:“想不到张将军在醉生梦死之余,仍不忘揣摩圣意。” “有人喝酒,是越喝越糊涂。老子这些酒啊,是把别人喝糊涂,我自个儿越喝越明白!”张越恒仰头爽朗笑了两声,“我相信十三公子你待殿下绝无二心。实话告诉你,当年圣上派我守卫太子府时,说了一句,十年为期。” 画十三眉心一跳,大吃一惊:“难道圣上……殷澄练知道么?他知道这句‘十年为期’么?” 张越恒鼓了鼓腮帮子:“圣上说,不得外传,尤其是对殿下。眼看十年过去了,殿下也再次进宫了,说与不说,也没什么差别了。” 画十三的脑海飞速转动,他似乎看到烛心里跳动着层层幽暗,而幽暗里又夹杂着一点微光。他理了理思绪,淡淡笑道:“看来,殿下将要面对的可不止是一次南下了。张将军,我想问你打听一个人。” “谁?” “广子彧。” 第七十一章 复入宫门回府来 张越恒手心一抖,眼珠飞快地闪烁不已:“我…我是个武夫,哪里认得他们文人?不认得不认得。” “我还没说他是何身份,将军已知他是文人。”画十三目不转睛地盯着张越恒。 张越恒一下子捂了捂嘴,挑着眼皮瞄了画十三几眼,乖乖松了口:“广陵党的第一人,能没听过吗?” “若只是有所耳闻,将军何必遮遮掩掩?”画十三追问着,他回想起刻在广子彧身上的名字,“近日我偶然见到了子彧先生,无意中看到了广陵党人的许多名字,有一些不在人世的已经被划掉了,但尚在人世的仍不在少数,当我看到了一个眼熟的名字不禁十分吃惊。” “他还活着?”张越恒攥紧了拳心,惶惶不安道:“谁的名字?” “他已经去世了。我看到的名字是,身为疆场好汉、两朝英豪的大将军——张越恒。”画十三目不转睛道,“也许,是我看错了,也许,是有人同名同姓,也许……” “也许我就是广陵党中的一个。”张越恒握紧的拳头渐渐松开,“这群狗屁文人真他妈一肚子小肚鸡肠!议论国事就议论国事,关心朝政就关心朝政,还记老子名字干嘛?” 画十三被张越恒豪气冲天的反应逗乐了:“将军既然如此看不上这群文人,又何必与之为伍?” 张越恒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脸色渐沉:“因为,他们当时的的确确做了些利国利民的好事。可后来,他们越走越偏,开始把矛头直指朝廷、直指皇室,口口声声仁义道德、抨击贪官污吏,可最后反倒沦为了富商地主的傀儡,官商相互倾轧,令百姓在夹缝中备受煎熬。他妈的,老子要是早知道这样,我一定带兵剁了他们的脑袋!一群唯恐天下不乱、只知道一天到晚吧唧一张臭嘴的懦夫!” “还请张将军抛开对文人一直以来的成见,真实不虚地回答我一句话。”画十三正色道。 张越恒抿了抿嘴,擦了擦刚才喷出来的唾沫星子:“你问。” “走偏了的广陵之士,是否只是一部分。”因为画十三脑海中忽然有一个念头,那就是广子彧划掉的名字可能并非因为那些人过世了,而且因为他们已经背叛了广陵人士真正的初衷。 张越恒紧紧咬着牙根,低着头闷闷地“嗯”了一声,紧接着又猛地抬起头来,理直气壮道:“但是他们在朝廷眼中,皆是一丘之貉,并无差别。” “这样说来,张将军也算是他们的同党了,是不是也该像其他广陵党人一样被朝廷剿灭?”画十三凛然问道。 “我…我……” “张将军不必紧张,我虽不知广陵党当年详细情形,但我相信其中还有许多无辜受累的有志之士。他们仍然克己存仁,仍然挂念天下,仍然怀着一份——冀望。”画十三目光灼灼道。 “你问这些,到底是为什么?”张越恒黑着脸,不解地看着这个深不可测的公子。 “为了澄殿下啊。”画十三目光中忧虑与笃定交织,“他蛰伏地太久了,他身边的人,太少了。你我二人,远远不够。” 张越恒紧缩的眉头蓦地松开了,他的脸色顿时好转:“你是说,将广陵党人收入殿下门下,为殿下所用?” 画十三幽幽点了点头,回忆着广子彧刺在身体上的那份名单:“不过,不是全部。顾之时,系广子彧名单上的头一位,声望、人品、才学,皆属一流,如果将军知道他的下落,不妨为殿下牵一牵线。” 张越恒深深呼吸了几口粗气,鼻孔微张,然后重重点头,答应了下来。 画十三走到门槛上,望着日出东方的一缕曙光,忽然回过头来问道:“对了,你在广陵书院之中可听过这句话:广纳寒士,应天有缺。” 张越恒挠了挠头:“我通常都是杵在那里听他们谈天说地的,记得有好些文绉绉的话,可这句却没什么印象。怎么了?” “没事,随口问问。”画十三低眸冥思,如果只是无关痛痒的话,广子彧何必特地一笔一划刻在自己身上?他反复叨念了几遍,一时想不出什么端倪来。 日光流转,渐渐西斜。小豆子已为京墨等人料理好了起居琐事,备好了晚膳,只待殷澄练回来。 “小白、小白!”人还没迈进府门,声音就先抑制不住激动地冲了进来。 众人急忙闻声赶了出来,只见殷澄练一脸春风满面、容光焕发,身后还跟着三五个衣着雍容的太监,奉着沉甸甸的几个鎏金红漆木箱。 “我向父皇一五一十地陈述了我南下的计划,父皇大喜,赐了我这许多金银珠宝、锦衣玉帛。小白、小豆子、张老鬼你们所有人快来,喜欢哪个便拿哪个!”殷澄练一双桃花眼喜不自胜地熠熠闪光。 小豆子欢天喜地、屁颠屁颠跑了过去,看着琳琅满目的赏赐差点喜极而泣,张越恒虽然不好意思挪步,但也捻了捻下巴上的一把胡子,眉开眼笑。 “小豆子,放下。”画十三面无表情地淡淡说道,他走到殷澄练身边,对抬礼箱的大太监颔首示意,“有劳各位公公走这一趟,殿下用这些财物为灾民们换购粮食时,也必会感念公公们的劳累。” 小豆子顿时抽回了手,识相地急忙退到了殷澄练的身后。殷澄练不解地望着对自己使眼色的画十三,愣在原地不吭声。 画十三越过殷澄练从礼箱中拿出几锭银子笑着递到了公公们的手上。几个公公眉眼含笑:“殿下仁厚爱民之心,奴才们必定转达陛下。” 待公公们走远后,殷澄练一脸不快地瞥了画十三一眼:“小白,你这么做,是不是过了?几个小太监而已,干嘛对他们客客气气地摆笑脸?拿这些赏赐买粮济民我倒是乐意之至,可又何必非得故意声张,特地说给他们听?” “如今殿下得以自由进出皇宫,有些皇子的习惯就得拾起来,散漫不羁的做派也该收一收才是。”画十三有板有眼地提醒道。 “我说小白,你还是小白么?怎么好像深谙这些与形形色色之人周旋的门道?当年都敢乍着胆子和黑熊博弈的小白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小心翼翼了?”殷澄练皱着眉头,心里不大痛快。 “固则死,变则活。萍飘蓬转多年,从江湖到皇宫,不得不摸索出一种活法,未必高尚、未必体面,但起码水到渠成、效果显著。”画十三毫无波澜地缓缓道出。 殷澄练兀自眨了眨眼,蹙眉道:“可是,有些做法,我并不喜欢。” 画十三默然片刻,幽幽道:“那么敢问,殿下喜欢什么?是春光旖旎的温柔乡?还是走马观花的斗蛐蛐?是古往今来的名画佳作?还是放浪不羁的诗酒茶花?” “你说的这些——”殷澄练绷着一张脸直盯着画十三的眼底,神色凝重地不断靠近,然后突然眉眼绽开笑意,一脸嬉皮地问道,“不好选啊…我能都喜欢么?” 画十三胸口一闷,差点没憋住一声咳嗽:“殿下,你能不能认真点。” 殷澄练眉尾一挑,撇了撇嘴:“我啊,就不是认真的人。所以下次你想怎么对待这些小太监都行,反正你总有你的道理。” 画十三看殷澄练嬉皮笑脸地不打算多纠缠这个问题,就知道他还在一心回味着今天入宫尝到的甜头:“知道我是占理的那个就好。走吧,说说进宫后进展如何,估计你现在心里还美滋美滋的呢。” 说着,二人一起来到了书房,张越恒紧随其后。殷澄练刚一关上房门就雀跃不已:“你们猜,我今天是在哪里觐见父皇的?” 张越恒脱口而出:“皇上与皇子商量国家要事,当然是在圣上的御书房了。” 殷澄练抿嘴摇了摇头,眼里盛满了心满意足的笑意:“小白你猜。” “能让率性不羁的殿下念念不忘的地方,宫里除了先皇后的寝宫,恐怕断没有第二处了。”画十三一看殷澄练的神情就猜了个大概,他了解殷澄练一向有多么思母心切。 殷澄练高兴地重重地址拍了一下画十三的肩膀:“天瑜果然没有骗我,父皇至今仍会每月去母后的寝宫幽兰斋小住几日。今天,父皇和我在那里待了整整大半日,就像小时候我们一家人围炉夜话一般。只可惜,母后却不在……” 画十三念念道:“圣上与姜皇后伉俪情深,小时候我刚入宫时就听闻圣上向来以民间的夫妻之礼待姜皇后,甚至荒却六宫粉黛,直到姜皇后仙逝多年之后,才肯再立新后,宠幸后宫,也难怪其余的皇子年纪尚幼。” 殷澄练黯然道:“母后去的急,想不到被逐渐恶化的风寒夺去了性命。每每提及母后,父皇都更苍老了许多。” “所以才需要殿下为圣上分担一些担忧。”画十三轻拍了拍殷澄练的肩膀,“南下之事,殿下与圣上商讨地如何?” 殷澄练定了定神:“粮食方面父皇支持我用你告诉我的法子去办,毕竟京中官粮有限。我也详细问了云南的情况,饥荒波及二十余个县,短短数月已经饿死了百万余人,约合整个云南省人口的一半。剩下的一半百姓中,年富力强者已经落草为寇,为求生路烧杀掳掠无恶不作,最具规模的是一个自称‘绝命门’的组织。” “这个绝命门总共多少人?”画十三凝眉问道。 “三千人。”殷澄练补充道,“这三千人将是我南下主要的平乱对象,绝命门一破,其他皆是小打小闹,容易收拾。” “也是三千人?”画十三眉心深皱,陷入了沉思。 第七十二章 新欢旧爱似两难 画十三望了一眼府门外罗列整齐的军队,凝眸道:“看来,兵部尚书应大人拨给殿下不多不少的兵力也是经过深思熟虑的啊。” “应承昭调给我的兵,不知居心如何,我怎么敢用?”殷澄练无奈地看了张越恒一眼,“可是,我又没有其他的可用之人,找不到其他的兵力。” 画十三眼眸轻转:“殿下需要的不是其他兵力,而是一个能把门外三千之师彻底变成为殿下所用的军师。” “军师?”殷澄练的目光在画十三身上打转,犯愁的眉心蓦地舒展开来,“小白,你就是我的军师啊!” 画十三低眸笑着摇了摇头:“若叫我在细节琐事上出谋划策,我还有置喙之地。而带兵行军之道不是儿戏,非得行家不能为。而且…而且殿下南下之日,就是我以民间画师代表的身份入宫与宫廷画师殿前比试之时,恐怕我无法同你南下……” 殷澄练默然点了点头,接着,恍然如悟地看向了张越恒:“张老鬼?你能把这三千人收拾服帖么?” 张越恒苦着脸看了眼画十三,老老实实回答殷澄练:“我…让我怎么排兵布阵还行,但征服军心这事,我都是在沙场上一次次血战累积下来的……” “殿下未必有那么多时间。”画十三娓娓道来,“我记得,江南顾家三代从戎,而到了如今这一代长子顾之时体格孱弱,无法带兵上阵,故通读兵书、整兵如神。殿下若得此人相助,必定受益。” “顾之时?”殷澄练吃惊又疑惑地望着画十三,低声道,“可他是广陵党的人,父皇当年将他们重重惩治,举国对之至今仍是讳莫如深。世上能人志士何止万千,我何必非要找他?” “除却名声与才干,他还有两样众所不及的。”画十三提醒道,“第一,江南顾家乃是当地望族,殿下过去与江浙粮商交涉时有他在必定如虎添翼。第二,他是广陵书院资历最深的人物之一,结交之广、威望之高,多少文人难以望其项背。他日,殿下未必派不上用场。” 殷澄练若有所悟地点点头:“可我并不认识这位顾之时,如何结交地上?” 殷澄练看到画十三露出胸有成竹的笑意,顺着他的目光看向张越恒,不禁十分吃惊。 “殿下,我曾与之时先生有过数面之缘,我愿意试试说服他追随殿下。”张越恒神情坚毅。 殷澄练张大了眼睛:“张老鬼,你平素可是最瞧不上文人的,怎么跟他还有交情?你们是一起喝酒,还是一起逛青楼认识的?靠不靠得住啊?” “这…我…”张越恒砸了咂嘴支吾半天,“殿下放心,我张越恒办事从没有不靠谱的时候!” 殷澄练还要再挖苦几句,却被画十三抢先道:“殿下进宫可曾向圣上提到应承昭派了他府上的长机随你一起?” 殷澄练点点头:“父皇对应承昭的信任可以说是推心置腹了,他说应府有人随行,会更放心我的安全。” 画十三欲言又止,默然思量片刻后说道:“我叫长灵随殿下一同南下。” “不行!”殷澄练严词拒绝,“你一个人在京中,手无缚鸡之力,而且还有周荣时刻虎视眈眈,长灵一定要留下保护你。” 画十三淡淡摇了摇头:“长机居心叵测,只有长灵陪在你身边,我才放心。至于周荣,我在他眼皮子底下他尚且不能奈何我,到了宫中,我也不会让他有得逞之机的。” “长灵…长机…他们是什么关系?”殷澄练这才反应过来。 “是手足,亦是同门。”画十三一脸坚定道,“长灵随你去,这样我入宫也不用带这么多人了。” “这么多人?除了长灵,你还有谁要带入宫?”殷澄练有些意外。 这时,书房外传来一阵“咚咚咚”的敲门声。一个温柔的声音催促道:“几位好汉,还吃不吃晚饭了?谈天说地也能饱腹不成?” “是、是。这就来吃啦。”画十三应声回道。 殷澄练挑着眉瞧了瞧画十三一脸乖觉的样子,嘴角顿时扬起一丝暧昧笑意:“原来,你是觅得佳人了。想不到如胶似漆至此,还要带她一同入宫去?” 画十三笑着默认了:“殿下不记得她了么?” “谁啊?你带来的这位京墨药师?我该认得她么?”殷澄练一头雾水。 “真是个多情浪子啊。数日前在春满楼你曾夸人家‘低眉颔首的样子好看’,还夸她姓‘白’很好。”画十三浅笑温言道。 “白?你是说,白婉姑娘?”殷澄练跳了起来,“你是说这位京墨药师就是当日‘京都七艳’之首白婉姑娘?!她为你从良了?而且还是弃妓从医?” 画十三顿时沉下了脸,乜斜说道:“诶,说什么呢?她原本就是杏林谷的药师,只是为了一些苦衷才不得不扮作春满楼的舞女,也得罪了周荣,周荣对她已是恨之入骨。” “我就说嘛!你如今就是再伶俐聪慧,可对女人呢,还是和小时候一模一样,是个闷葫芦,哪里降得住春满楼的头牌姑娘?”殷澄练眨着一双桃花眼冲着画十三一脸坏笑,可渐渐地,他的笑意凝住了,“你刚才说,她是哪里的药师?杏林谷?我是不是听错了?” “我向你保证,她与当年师父之死没有半点瓜葛。个中详情说来话长,等你回来后,我会慢慢讲给你的。”画十三也没想到他哪里来的坚定如磐石做出这个保证。 “你信她?” “是。经过了这么多风波和危难,我对她的信任甚至超过了自己。” “你…你爱她?” “我心匪石,不可转也。我心匪席,不可卷也。” “你少给我念这些好听的情誓。只有情窦初开的少男少女才会把这些话挂在嘴边说给自己听。”殷澄练深深凝眉,神色不复轻松欢欣,“你有没有想过,天瑜呢?你这算什么?” “这个问题,朱雀也问过我。是,小瑜这些年是都在等我,可我这些年来也从未正眼看过别的女人一眼,直到回京之后,遇到了她……”画十三顿了顿,吸了一口气,“我也没想到,原来喜欢一个人会是这般心境。” 殷澄练瞄了画十三一眼:“什么意思,你难道对天瑜就不是喜欢吗?你和她可是相依为命的青梅竹马啊。” “是两种截然不同的感觉。”画十三幽幽唏嘘着,“如果是你,遇上这种事要怎么办?” “你是说夹在新欢和旧爱之间吗?我可从不纠结,能瞒则瞒、能编就编,哪里舍得让美人为我落泪伤心?”殷澄练一脸嬉皮地侃侃而谈。 画十三愁眉不展地斜了他一眼:“哦。” 殷澄练抿了抿嘴,微微正色道:“可是,天瑜不一样。她那么耿直倔强,平日里也放不下冷面史官的身段,一直不苟言笑。越是这样,就越说明你在她心里的分量。若你心意已决,及早向她坦白一切,对你们所有人都好。” “殷澄练、殷澄练?”一个不快不满的声音从府门一路沿着游廊传入了书房里。 “天瑜?”殷澄练听出了这声音,和画十三疑惑地相视一眼。 “关、关大人。”书房门外,另一个熟悉而温柔的声音局促地打了个招呼。 “你是府上的侍女么?”关天瑜打量着面前清丽如荷、温柔似水的女子,总觉得十分眼熟。 书房门“吱呀”一声打开了。画十三看到门外站着的两个女人,心头蓦地一紧:“京墨?小瑜?你们……” 京墨看了一眼踏着浓浓夜色行色匆匆的关天瑜,似乎有事专程赶来,忙借口离去:“饭菜凉了,我再去热热,你们慢慢聊。” “诶?”画十三来不及叫住她,她就已经疾步走远了。而关天瑜看着画十三望向京墨的目光,一下子想起了画馆复审时,这个女子也站在人群中与楼上的画十三遥遥相望。 画十三搓了搓手,看向神情冷若寒霜的关天瑜:“小瑜你来找我是……” “我不是来找你的。”关天瑜的目光没有在画十三身上多停留半刻,而是转到了殷澄练,“我来找他。” 说着,关天瑜从袖中掏出一个光泽辉煌的东西一下子抛到了殷澄练的怀里,给他吓得了一大跳,双肩陡然一缩:“关大人,你这是干什么?小心我告你以下犯上啊!” “我倒要问问殿下想干什么?贿赂幼童、收买人心么?”关天瑜薄唇紧抿,义愤填膺道。 殷澄练看清楚她扔过来的东西是一串名贵精美的青玉璎珞,顿时一脸心虚地嘿嘿笑了:“关大人不要老是这么严肃嘛。我今天入宫时,正好碰上了霁月,就从父皇的赏赐里挑了一串璎珞给他,小事而已。关大人何必气成这个样子,还特地找上门来?” “小事?”关天瑜面无表情地冷着一张脸,“你特地挑这么名贵的璎珞送给霁月,就是想让他帮你抹去我之前在画馆命案中所记录下的不端言行。怂恿无知孩童篡改史书,这怎会是小事!” 第七十三章 冤家宜结不宜解 画十三也翘着眉头惊讶地望向殷澄练,只见他理直气壮地撇了撇嘴:“我只是让霁月去检查检查,关大人有没有措辞不当的地方。” 关天瑜皱了皱眉,眼底愠色渐起:“堂堂皇子原来是个狡辩无赖。” “我说得句句属实、句句在理,哪里算无赖呢?关大人总是以墨守成规的眼光看人看事,真是听不得旁人半句异己之语啊。”殷澄练一脸无辜地冲关天瑜眨着清澈见底的桃花眼。 “你!”关天瑜一向不是拌嘴的料,瞪了他一眼就如鲠在喉一般说不出话来。 “殿下轻描淡写的才华也该收敛收敛,史书但凡落笔,一字不改的威严便不可撼动。小瑜身为史官自当恪尽职守,不同于殿下玩笑视之,还请殿下不要再做这种孩子气的事了。”画十三拦在二人中间劝阻道,“小瑜,你也知道殿下的性 子,他本无意冒犯史书的。” “什么孩子气啊,你不知道她当时记得有多么草率。就这样流传后世的话,你叫我美如冠玉的面子往哪搁?”殷澄练一边对画十三振振有词地解释,一边沉醉不已地抚摩着自己的侧脸。 忽然,“噗嗤”一声,关天瑜笑了。恰似春风拂过冰面,千里冰封与万里雪飘皆摧枯拉朽般的消融了,露出漾漾涟漪,这一瞬极为动人心弦。 殷澄练的动作和眼神忽然凝滞住了,画十三也呆了片刻。关天瑜瞥了二人吃惊的样子,转瞬便收起了昙花一现的笑容,冷淡如故:“下次若再动这种邪念,我必毫不留情地禀告圣上。史书威严绝不可犯。” 殷澄练回过神来,喃喃自语道:“你平时若像这样多笑一笑,我的邪念哪里还会动在史书上。” 关天瑜没听清楚他说什么,疑惑地皱了皱眉。画十三别样复杂的目光瞥了殷澄练一眼,殷澄练摸了摸鼻子,嘿嘿笑着把关天瑜一上来就掷给他的青玉璎珞又奉到她面前: “是我错了,大丈夫敢作敢当。为了表示我对关大人的歉疚之心,这串璎珞权当赔罪。” 画十三见殷澄练突然转了性子,不快地抿了抿嘴,像看戏似的瞥了殷澄练一眼,意思是,关天瑜怎么可能平白接受他的璎珞项链。 果然,关天瑜看都不多看殷澄练手上的这串璎珞一眼:“不必了。” 画十三嘴角攀上一抹浅笑,斜眼看向殷澄练。殷澄练倒是不为所动,一脸诚恳认真地望着关天瑜,眨巴着眼睛道: “关大人一向素衣如洗、不事雕琢,我这串璎珞不是送给大人你的,而是给霁月的。这孩子一定被大人好生责骂了一番,这事都怪我。于情于理,我也该向他赔罪,烦劳关大人把我将璎珞转交给他,聊表歉意。” 画十三皱着眉头,目不转睛地看着殷澄练入情入理的这一套说辞,脸色不大好看,有些拿不准地看向关天瑜。 “犯了错就要该罚。这璎珞我不会收,霁月也不会收的。”关天瑜无视殷澄练的殷切眼神。 画十三冲着殷澄练挑了挑眉,示意他把厚礼收回去。殷澄练却像来了兴致似的,锲而不舍道:“关大人对他们要求严苛无可厚非,只是他们毕竟还是孩子嘛,偶尔也该让他们轻松快乐一下。霁月可是很喜欢这串璎珞的,试问关大人自从照顾这两个孩子以来,可曾送过他们什么礼物?他们和大人当年一样,小小年纪就被局促在深宫之中,除了管束和严厉,连个心仪的小礼物也被剥夺了,他们会快乐吗?” 关天瑜寡淡的目光渐渐低了下来,落在了殷澄练奉在她面前的璎珞上,默然思量片刻后,伸手接了过来:“我替霁月谢过殿下。” 画十三吃惊不已地半张着嘴,皱着眉心睁大了眼睛看向殷澄练。殷澄练偷偷朝瞠目结舌的画十三眨了眨眼,随即诚恳而认真地看着关天瑜的眼睛:“关大人匆匆赶过来,想必还没吃过晚膳。不如,和我们一起吧?” 关天瑜暗暗瞥了画十三一眼,拱手推辞:“不必了。免得错过宫里门禁的时辰。” “这有何妨。若赶上门禁,我送你回宫就是了。”殷澄练眉开眼笑地拍了拍画十三的肩膀,“正好,小白还有话想和你说。就留下吧。” “我、我…”画十三还没准备好就被殷澄练抛到了关天瑜面前,一时有些不知所措,“小瑜,如果方便的话,留下一起吃饭吧。有些事,我想亲口和你说清楚,好吗?” 关天瑜愣在原地踌躇,殷澄练则咋咋呼呼地替关天瑜回答:“好好好,方便方便方便。” 三人便一起往大堂饭桌走去。京墨正把热好的饭菜端了上来,看到画十三身后正跟着关天瑜,一不留神被烫到了,“嘶”地一声倒吸一口凉气。 画十三一步跨到了京墨面前,一脸紧张地察看她手指烫伤的情况,京墨忙抽回了自己的手,尽量神色平淡地说道:“我没事。殿下、关大人,请入座吃饭吧。” 殷澄练急忙招呼起来:“本殿下都饿坏了,都快坐吧。京墨姑娘手烫到了,十三,你帮我尽一尽主人之责,坐她旁边好好照顾啊。关大人,你是否赏脸坐在本殿下身边呢?” 众人落座,虽然心里各不平静,但也皆是埋头夹菜吃饭,一时满堂安谧无声。殷澄练暗暗给画十三使眼色,示意他说些什么,但画十三扫了满桌一眼,摇了摇头,意思是,这么多人在场,哪里方便说话? 殷澄练正在挤眉弄眼之际,关天瑜忽然转过头来抓贼似的盯着他,他反应敏捷地摸了摸鼻子干笑道:“啊,好友相叙,岂能无酒?张老鬼,快把你珍藏的佳酿拿上来两坛!京墨,你带着朱雀再去厨房做两个下酒菜。长灵,你随我一起帮张老鬼搬酒坛子去。” 京墨会意,和众人一同纷纷离席,只剩下画十三和关天瑜两个人坐在诺大的饭桌旁边。 关天瑜深深垂着头,只顾着夹菜,默然良久之后,淡淡问了句:“多久了。” “嗯?”画十三一听到关天瑜终于肯搭理自己了,立马撂下了筷子,竖耳听着。 “你和她,多久了。” “从初遇那一天起,到现在,不足一个月。” “我和你呢?多久了。” 画十三咽了咽喉咙,艰难启齿道:“关白两家是世交,打从娘胎起,我们就认识了。” “一个月。一个月就能让你对她动情,那么这十年间一百多个月份,你到底对多少女人动过心?”关天瑜也放下了筷子,眸色晶莹地问向画十三。 “没有。一个都没有过。”画十三目不转睛地回望她,“小瑜,这些年,被我珍藏于心、日夜牵挂的女子自始至终只有你一个。从大漠回京的路上,我无数次地设想过,将会如何与你重逢。直到…直到遇见她。你是我在这个世上亲人一般的存在,我不能骗你……” “你已经骗过我一次了。”关天瑜语气平静如冰面。 “你我约定在北门逃出皇宫的那天,我原本打算料理好师父的葬礼就去找你,可是周荣没有给我这个机会,他派了一批精锐府兵悄悄埋伏姜府,姜派弟子几乎被他们赶尽杀绝。我被师兄以命相护,才侥幸活了下来。”画十三终于说出了积压于心的事,如卸重负地看向关天瑜。 关天瑜彻底怔住了,她反应良久才缓缓开口:“怎么会这样…周荣…周荣为什么要这么做?” 画十三深吸一口气:“师父之死,就是周荣所为。我此番回京,正是冲着他来的,从画馆到入宫,每走一步,周荣的死期就近一天。姜派的仇,我不得不报。” 关天瑜久久望着面前这个有些陌生的人,忽然抓住了画十三的手:“小白哥哥,不要。不要再走回去了,不要再回到那个冰冷的地方。我们现在一起离开好吗?就像当年我们一起约定的那样,我们去江南水乡,泛舟采莲,你画罢所有烟雨,我读遍一室史书。就这么平安从容地度过一生……” “小瑜,回不去了。”画十三从关天瑜的手心里抽回了他的手,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很多事,由不得你我。当年被逼到雷公峡走投无路的白溪风,已经从头到脚彻头彻尾地活成了画十三。” “不。你是我的小白哥哥,不管你怎么变,还是那个纯良柔善的小白哥哥,连一点血迹都会吓到晕倒的你,怎么斗得过那些杀人不见血的老狐狸?”关天瑜定定地望着画十三的眼睛。 画十三从桌上随手拾起一根鱼刺,猛地一下刺破了指腹,他目不转睛、面不改色地盯着殷红的血珠汩汩渗了出来:“小瑜,人是会变的。” 关天瑜愣愣地睁大了眼睛,无比陌生地与画十三对视良久,她黯黯摇了摇头,腾地一下站起身来,脸上所有波澜所有稍稍缓和的神情突然褪去,换上了一如既往的冷漠如冰,头也不回地大步离开了殷澄练的府邸。 第七十四章 满船星梦压清河 “她呢?”殷澄练抱着酒坛子走进来,却发现桌子旁边只剩画十三一个人。 “走了。”画十三默然夹菜。 “你向她说清楚了?”殷澄练放下了酒坛子,凑到近处询问,“她什么反应?你们算和好了吗?” “她没有反应,一言不发地走了。”画十三转过头来,没精打采地黯黯说道。 “那就是说她还没有原谅你啊。你还不去追?”殷澄练腾地一下站了起来,火急火燎道。 “我拿什么去追她?”画十三抿了抿嘴,不知是问别人还是问自己。 “她脾气那么倔,有什么事都咽到肚子里,十有八九会憋出内伤啊。”殷澄练望了一眼庭中浓重夜色,蹙了蹙眉心,“已经这么晚了。你不去追,我替你去。” “诶,明天就要准备南下了,你怎么——”还没等画十三喊住他,殷澄练已经健步如飞地跑出去了。 而在殷澄练刚迈出府门不久,他的身后便有一道迅疾如风、轻盈如叶的身影掠过,仿佛鬼魅一般悄无声息地紧紧跟着殷澄练。 “天瑜、天瑜!”殷澄练一路跑得气喘吁吁,“你还好么。” 关天瑜难掩吃惊,她飞快地抹了抹眼角,淡淡问道:“殿下怎么来了。” 殷澄练摸了摸鼻子,一脸坦诚道:“是小白不放心你,他也知道你不想见他,所以特地让我帮他送你回去。” 关天瑜想拒绝,但见殷澄练诚诚恳恳的神情,还是点了点头:“多谢殿下。” 月华如练,整条长街镀上一层皎洁银白,二人悠然行走,如同穿梭在银河之畔。 “今晚月色真好。”殷澄练瞄了一眼关天瑜的光洁脸颊,在月光下更显清冷,让人难以接近。 “嗯。”关天瑜心不在焉地回答着。 殷澄练踩着清亮亮的月光,絮絮道:“这满地月光让我想起一句诗:醉后不知天在水,满船清梦压星河。可惜今天你走得急,没能喝上张老鬼的好酒。不过,我想需得时时保持清醒的冷面史官关大人,不曾饮酒吧?” 关天瑜的目光也渐渐从游离中落到了满目月色上:“喝过。” “真的假的?”殷澄练有些吃惊。 关天瑜转过头来看着他:“嗯。夜里偷偷喝的。” 说完,关天瑜的唇边蓦然闪过一抹罕见的生动笑意。殷澄练先是看得一呆,回过神来后朗然笑了:“下次你若再想喝酒,只管来找我。张老鬼那里的酒绝对值得一尝!” “这算殿下的命令吗?”关天瑜很难和一个人短时间内熟络起来,面对一向热络率性的殷澄练反倒不知所措。 殷澄练不禁哈哈笑了起来:“怎么,不是本殿下的命令,关大人就不肯赏脸了吗?关大人生小白的气,也顺带不把我当朋友了吗?” “没有。”关天瑜木木地辩白道,“改日有机会的话,一起喝几杯。” “择日不如撞日!我知道附近有一个喝酒的好地方,不如我们现在就去痛饮三百杯?”殷澄练眼里光芒奕奕。 “现在?”一向规规矩矩的关天瑜像看怪物一样看着兴致盎然的殷澄练,“我要回宫了,门禁的时辰就要到了。” “管他什么门禁什么皇宫呢?我只问你,敢不敢?想不想?”殷澄练挑眉梢斜,神采飞扬地望着关天瑜。 明明是不合情理不合时宜的话,却莫名搅动了关天瑜的心曲,在他口中如同玩笑的一桩寻常事,在她眼里却是不可冒犯不可逾越的大江大河。 “我不——”关天瑜犹豫之后,还没说完就被眼前突然出现的黑影打断了,“殿下小心!” 关天瑜一把将殷澄练拉了过来,一把锋利如电的剑刃刺向了殷澄练上一刻所站的地方。殷澄练吓了一跳,拉起关天瑜开始疯狂逃跑,而身后的黑影却紧追不舍,寒气闪闪的剑光在月下咄咄逼人。 跑着跑着,他们停了下来,因为面前就是护城河的堤岸,已经无路可走。而那道黑影转眼就来到了他们面前,殷澄练眉心一跳:“是‘他’。” 关天瑜拉着殷澄练连连退后,看着面前身材魁梧的蒙面人疑惑道:“你知道这个人是谁?” “我没记错的话,在画馆时,把我打晕在徐飞房间应该就是这个神秘人。”殷澄练看着步步紧逼的对方,喝道,“你到底是谁!” 话音随风而散,随即黑影旋起手中的剑,不偏不倚地直指殷澄练。殷澄练看了一眼关天瑜,凛然道:“果然你是冲着我来的。放了这位姑娘,我悉听尊便。” 黑影顿了顿,冲着关天瑜默默歪了歪头,示意让她离开。关天瑜却站在原地不动,她紧蹙眉心目不转睛地凝望着黑影面罩之上露出来的一双眼睛。 “快走。‘他’想杀的是我,与你无关!”殷澄练朝着木然不移的关天瑜吼道。 黑影不再犹豫,凌厉的剑锋径直刺向殷澄练的咽喉,殷澄练的脑海中飞快地闪过了许多画面,他只有一个念头:太快了,他的一生一切都太快了。被遗忘地太快、被想起的太快、大起太快大落也太快,而此时此地,也死得太快了。 “哐当”一声,如离弦之箭一般的剑锋陡然一偏,重重地跌落在了地上。殷澄练紧闭的双眼这才缓缓睁开一只,他惊诧不已地大吼:“天瑜!” 挡在殷澄练身前的关天瑜回过头来,低声问道:“殿下可懂水性?” “你、你没事?”殷澄练不可思议地看了看地上的剑寒光依旧,没有半点血迹,又看了看关天瑜整个人原来安然无恙。 “下水。”关天瑜在杀气腾腾的黑影重新拾起剑之前,拉着殷澄练的手“噗通”一声钻进了寒冷刺骨的水面。 只留下一声惊慌失措的声音:“本殿下可不会、不会游水啊——” 随着水面的粼粼水花渐渐消弭,再也找不到一丝涟漪的痕迹,黑影气急败坏地剁了跺脚,忿忿转身离去了。 “唔——”殷澄练整个人像跌入了冰窖里,所有冷冰冰的水从四面八方向他涌来,很快就填满了他的鼻腔、胸膛,他不断下沉,就在意识模糊的边界,他看到一个墨绿色的光影朝他翩跹而来。接着,他感到冰冷的嘴唇忽然贴上了一个柔软的温度,一阵温暖的气流漫入他的心肺深处。 “噗——啊!”关天瑜拉着惊叫不止的殷澄练冒出了水面,望了一眼四下无人,确定安全之后,悄悄上了岸。 殷澄练瑟瑟发抖,冻得发紫的嘴唇艰难开合:“阿嚏!冻、冻死我了。你、你都不冷吗?” 关天瑜压抑住身上翻起的阵阵寒颤,挤出两个字:“还、还好。” 殷澄练“噗”地笑出了声,喃喃低语道:“还真是个倔脾气,连这也要忍。” “什么。”关天瑜举目打量着周遭屋舍,没听清他的念叨,“这是哪里,我怎么从没来过。诶你干嘛——” 殷澄练脱下湿漉漉的外裳一把裹住了关天瑜,看着她慌张挣扎的样子,一本正经道:“这可是皇子的衣裳,不是谁都能穿的。乖乖披好,小心弄到了地上。” 关天瑜停下了挣扎,面色通红地急促说道:“嗯。但是你能不能,先撒手。” 殷澄练看了看紧紧环住关天瑜的双臂,蹭的一下缩了回来。他支支吾吾地摸了摸鼻子:“我不是…你那个…啊对!我知道这是哪里了。难怪你从没来过,这条烟花巷是京城里最隐蔽、最有意思的!” 听着殷澄练夸夸其谈地转移话题,关天瑜愣了片刻,凝眉道:“最隐蔽的烟花巷,你竟也如数家珍。” 殷澄练不以为耻,反以为荣地昂首阔步往前走:“要论风花雪月之趣,春满楼那种堂而皇之的地方只能算末流,这里的琳琅满目、珍奇野味才更胜一筹,勉强算上二流的。” 关天瑜望了望眼前灯火暧昧、暗香幽幽的深巷,犹豫着跟上了他:“那,什么才算第一流。” 殷澄练蓦地回过头来,恣意风流地甩了甩袖子,眉眼带笑双眸放光:“真正一流的风花雪月,才不是万花丛中过。而是与心爱之人默然厮守,饮酒品茗、泛舟湖上,看遍平湖烟雨、历尽岁月山河!” 他光亮的眼眸和飞扬的神采像一场突如其来的凉风,让人无意间就染上了风寒。关天瑜回了回神:“现在去哪里?” “去喝酒啊!”殷澄练看了眼流转的明月,“关大人此刻回去也得赶上门禁,不如索性就放纵一回!你总是严肃冷漠地板着一张脸,动不动就拒人于千里之外,既不善解人意又不知情识趣,哪里像个女人嘛!” 关天瑜咬了咬牙,像凛然就义一般大步跟上了殷澄练,头也不回地朝着烟花巷的一扇门冲了进去。 殷澄练先是一愣,急忙追了上去:“诶,你别生气啊。刚才我说的只是一孔之见,不是小白的看法啊,你可别多心。” “老板娘,给我来壶酒。”关天瑜板着一张脸向一个花枝招展的老鸨说道。 “哈哈哈!”老鸨手帕掩面,笑得前仰后合,“这位姑娘倒是豪气冲天!你把这里当什么了,以为这是你家对面的酒楼饭馆么?” 关天瑜茫然地抿了抿嘴,这时殷澄练趾高气昂地走了进来,一把揽住关天瑜的肩膀。 还没等关天瑜甩开他的手臂,就见老鸨顿时眉开眼笑、点头呵腰道:“哟!澄公子来啦!姐妹们还以为你要把咱们抛诸脑后了呢!还要老样子,对么?” “一切照旧。只是人嘛,”殷澄练轻车熟路向老鸨摆着谱,眼睛瞄了一眼他怀里的关天瑜,“这回我自己带了,就不劳烦诸位姐姐妹妹了。” 第七十五章 行酒对食一笑倾 “酒来了。关大人是否更衣完毕?”殷澄练学着酒楼小二的语气,看着屏风后若隐若现的绰约轮廓。 关天瑜躲在屏风后面脱下了浑身湿漉漉的衣裳,看着老鸨送过来的花团锦簇的裙裳,犹豫了一阵子,咬咬牙换上了。 殷澄练看着从屏风后面走出的女子,身段袅娜纤瘦,姿容皎洁胜月,潮湿的秀发如海藻一般贴在她的额上、肩头,顿时眼前一亮,忍俊不禁:“好个‘灿如春华,皎如秋月’!这还是冷面史官关大人么?” 关天瑜局促地提了提略低的衣领,不言不语地走到桌旁拿起酒壶倒酒,却被殷澄练一把按住了酒壶,他目光灼灼地凝视关天瑜的眼睛:“今夜,我不是皇子,你亦不是臣子。让在下来侍奉佳人。” 说着,他斟了一杯酒递给了她。她仰头一饮而尽,第二杯、第三杯皆是如此。殷澄练笑了:“你以前都是这样一个人喝闷酒么?这样很容易醉的,我可很难保证你醉了之后我能控制住自己不做些出格的事来啊。” 关天瑜看了殷澄练一眼,默然从他手里拿过了酒壶,倒了一杯递给他,与他碰了一杯又仰头一口下肚。 殷澄练看着她喝酒时微微眯起的双眼,泛红的双颊,以及光洁修长的脖颈,不禁重重咽了咽喉咙,抿了抿嘴,飞快地喝了一杯酒。 “诶,天瑜,这样干巴巴喝酒有什么意思?”殷澄练忍不住拦下了一杯接着一杯闷头喝酒的关天瑜,“我发明了一种行酒令,敢不敢来?” 关天瑜爽快地点了点头:“我敢。” “我的行酒令名叫‘心上人’,规则很简单。每一次我给出两个名字,然后你必须飞快地按照心里第一直觉选择其中一个名字念出声来,我也会猜你选择的名字是哪个,并且同时念出来。一样的话,就是我猜对了,你喝。反之,我喝。”殷澄练倒好了两杯酒,嘴角微扬,“准备好了么?” “嗯。” “李太白还是杜工部?” “杜工部。”“李太白!” 殷澄练撇了撇嘴,拿起了酒杯:“杜工部诗风那般凄风苦雨、沉郁悲凉,哪里比得上李太白飘逸风流,杜甫都写诗挂念他呢!你为什么偏偏喜欢杜甫啊?” “他写给李白的那句‘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其实说得是他自己。”关天瑜眸色黯然,“好了,下一局。” 殷澄练不动声色地把她的话记在了心上,继续道:“窦漪房还是武则天?” “窦漪房。”“武则天!” “又错了?”殷澄练乖乖喝酒,但心里却闪过一丝欣喜,“我还以为作为大殷第一女史官的你会喜欢一代女帝呢。” “提起‘女官’‘女帝’,世人往往注意于一个‘女’字。于天瑜而言,什么性别无关紧要,重要的是这个人是否真能兢兢业业做好这份官职,舍本逐末地嚼舌根才是无聊至极。窦漪房仁厚宽和,合宜有度,而武则天大刀阔斧,在我眼里是过犹不及罢了。”关天瑜缓缓道来,却没注意到殷澄练目不转睛的呆呆目光。 关天瑜疑惑地问道:“还有下一局吗?你已经醉了吗?” 如何不醉? 殷澄练敛回目光,摆摆手,笑着摇头道:“没醉、没醉。还有、还有。” 殷澄练像沙场点兵似的从古问到今,从诗画大家问到先贤名流。两个人时而各抒己见,时而唏嘘怀古,时而侃侃而谈,时而默然饮酒。 酒过三巡之后,殷澄练晃了晃酒杯:“酒不多了,我再问最后一个。” “嗯。” “画十三还是白溪风?” “白溪风。”“白溪风!” 关天瑜低眸莫名地摇头笑了笑,举起酒杯喝了下去。 “白溪风和殷澄练?” “殷澄练。” 关天瑜没有回答,她看着殷澄练说出他自己名字后期待灼灼的目光,一时怔然,她垂下了眼眸:“上一个问题已经是最后一个了。天色欲晓,我们也该回去了。” 殷澄练摸了摸鼻子,把目光移向了窗外:“我先送你回宫吧。明日就要南下,我也正好向父皇辞行。” “嗯。” 两个人穿行在热气蒸腾的早市,殷澄练精神大好:“吃点东西吧,我猜相比宫里的饭菜,你会更喜欢市井之味。” 殷澄练拉着关天瑜坐到了路边的一个粥铺上:“你喜欢吃什么?” “一碗山楂粥。”关天瑜回忆道,“小时候我和小白哥哥也会跑到早市上来,点两碗山楂粥,一边吃早饭,一边看着街市一点点热闹起来。他总是胃口不好,喜欢吃酸的,害怕甜的太腻,所以我也不那么喜欢甜食了。” “这么巧,我偏偏喜欢吃甜食。”殷澄练神色认真,嘴角勾起一抹笑意:“老板!我要糖蜜酥皮烧饼、雪花酥、蜜酥、糯米藕,还有什么甜点各来一份。对了,再要两碗汤圆,甜豆沙馅的!” 老板没见过这么点菜的,顺着殷澄练笑意盈盈的目光看向关天瑜,疑惑问道:“夫人,真的要照您夫君点的上吗?” 关天瑜顿时瞪大了眼睛连连摇头:“他不是——” “当然!不甜的话,我和夫人可不给钱。”殷澄练一脸嬉笑地看着关天瑜,对老板摆摆手示意他赶紧去准备。 关天瑜面有愠色:“还望殿下说话举止有些分寸。” “分寸?像关大人一样的分寸吗?喜欢吃什么都得藏着掖着,是喜是悲也得顺着苦酒往肚子里咽,这样活着,会不会太累了?”殷澄练散漫地伸了伸懒腰。 关天瑜默不作声,低垂着头。殷澄练凑到她面前,歪着脑袋察看她的神情:“哭啦?没有啊。生气啦?是不是想骂我?那就不要一直忍着了嘛。我已经听见了,你在心里扯破嗓子冲我嚷道:这个无赖臭流氓!就知道自作聪明自以为是自恋自大,动不动就一脸贱笑,还以为自己真是潘安再世呢!要不是碍于他皇子的身份,老娘早就赏他两个大耳光了!” 说着,殷澄练抬手就“啪啪”地自掴了几下,关天瑜一把攥住了他手腕拦下了。她常年紧锁的眉心像被钥匙打开了一般“噗嗤”一声笑了,喃喃念了声:“疯子。” 二人四目相对,殷澄练也笑了,如同潺潺的山涧流淌过积雪的谷底。 “十三少,我好像听见了澄殿下的声音。”长灵侧耳说道。 “嘘。”画十三的目光在关天瑜的笑容上逡巡不离,低语道,“我们回去吧,他们很好。” “他们?”长灵疑惑不解,画十三也没再回答,幽幽走了回去,背后朝霞灿灿。 “怎么样,找到殿下了么?”京墨看到出去寻了大半夜的画十三和长灵回来了,却没有殷澄练的影子。 画十三恬然一笑:“他安然无恙,和小瑜在一起。” 京墨惊奇不已:“他们,在一起?” 画十三淡淡点了点头,他另起话头道:“京墨,你的男装准备好了么?明天,我就要入宫了。” “你放心,我可是矫妆圣手,扮个男相不在话下。”京墨款款浅笑。 “对不起,把你拖进了这趟浑水。”画十三爱怜地抚摩着京墨的脸颊,“可若留你一个人在这里,我实在不放心。” “与你共蹚一趟浑水,但求公子多多指教了。”京墨娇俏一笑。 画十三将京墨揽入怀中,安心地合眼浅笑:“谢谢你。从入京到现在,谢谢你。” “十三郎谢得少了,还有将来、将来的将来……”京墨深深埋入画十三的怀抱。 午后不多时,阳光恹恹。殷澄练步履轻快地回来了:“小白!你知道吗,今天我进宫向父皇辞行,父皇又派了一个人与我同行!” “谁?”画十三见他喜不自胜的样子,皱眉道,“该不会是小瑜吧?” “不愧是小白!父皇说,我从未离京,做事难免草率,所以派他身边的史官记录我的一言一行,予以监督提点。”殷澄练说起来眉飞色舞。 画十三的神色忽然凝重起来:“殿下可知史官是何职责?” 殷澄练想了想关天瑜的倔脾气,脱口而出道:“秉笔直书呀。” “不错。不过,”画十三眸色渐深,“书的乃是帝王行止。” 殷澄练笑意渐渐凝住,怔了片刻:“父皇大概只是想派个可靠的人监督我,怕我少不更事惹什么乱子吧。” “不论圣上此举究竟出于何意,但对满朝文武而言,个中意味不言而喻。”画十三一脸严肃地看着殷澄练,“殿下,你准备好了吗?” 殷澄练若有所思地默然半晌,他抬头迎上画十三灼灼的目光,眨了眨眼:“我,肯定没有啊!怎么办啊?对了,昨晚我送天瑜回宫的路上,那个神秘人又出现了,险些要了我的命。” 画十三大惊失色:“哪个神秘人?什么叫又出现了?” 殷澄练讲了一遍徐飞命案之时是如何在画馆瞥见那道黑影,如何被‘他’打晕的,昨夜又是如何和关天瑜逃过一劫的。 “看来,这个神秘人早有预谋,目的就是置殿下于死地。”画十三眉头越凝越深。这时,府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第七十六章 今我来思雨雪霏 “殿下,顾之时同意了!”张越恒还没进门,就高兴地报喜,“我连夜赶往江南,说明殿下任人唯才的心意,他倒也爽快!说是备着粮草和人手,只等殿下南下过江南了。” 殷澄练喜不自胜:“他怎么这么痛快?” 张越恒挠了挠头,支吾了一阵子才说道:“他说…高居庙堂的锦衣玉食之流终于肯涉足凡尘了,不论…不论殿下到底是仁心还是私心,起码出师有名,不会像那些地方官员一样层层克扣赈灾的粮食钱财。打动他的不是皇子尊威,而是百姓活路。” 张越恒瞥了一眼殷澄练阴晴不定的怔然神情,急忙解释道:“殿下也不用在乎他怎么说,文人就好这点屁用没有的破面子……” “我怎能不在乎?”殷澄练神情凝重许多,“若真如他所说,在百姓水深火热之际,各级官员们连赈灾的钱粮也会中饱私囊。百姓如何不反?人心如何不凉?怪不得连当地官员也被他们吃了!” “殿下能这么想,是好事。此行,除了平乱济民,殿下的安全才是第一位。”画十三忧心忡忡,“三千之师顶多办不成事,但绝不会反,如何驾驭他们之时先生必定自有妙计。我最担心的是,长机和那个神秘人,他们的武功都不容小觑。” 殷澄练恍然惊问:“会不会长机就是那个神秘人?” 画十三摇摇头:“在画馆那天,长灵曾感觉到神秘人的存在,追了出去,无奈那人身法诡异多变,只落下了一个香囊。” 画十三从怀里掏了出来递给殷澄练,殷澄练仔细打量,皱眉道:“这什么啊,纹样一团糟,线脚又这么粗,什么也看不出来啊。” 画十三无奈地收了回来:“我也是一筹莫展。不过可以确定的是,此人一定不是长机,不然长灵一定会认得出。至于这个神秘人是出于各种目的、背后是各种势力,才是我最担心的。” 画十三想了想后:“除了长灵,殿下也带上朱雀吧。她是宣王派给殿下的人,武功和人品皆是信得过的。” 殷澄练点点头,而张越恒却跳出来严词拒绝:“不行!” 殷澄练被他吓了一跳:“张老鬼你干嘛这么大反应?这有什么不行的?” 张越恒支支吾吾道:“她…她一介女流,又不知根不知底的,哪里方便带着她?” 画十三浅笑道:“张将军放心,她只是随身保护殿下,不会抢了将军风头的。” “就是啊张老鬼,你这一枝独秀的心态也得改一改了,看不惯文人又看不上女流的偏见也得正一正了。”殷澄练转念想了想,笑着自语道,“朱雀去了,正好给天瑜作伴,也不会苦了她了。” 张越恒乖乖闭嘴,震了震铠甲不再多言。殷澄练忧虑地看向画十三:“明日你就要入宫了,不知道老狐狸周荣会对你做些什么。小白,你一个人可以么?” “你放心去吧。我不是一个人。”画十三莞尔一笑。 殷澄练苦笑道:“我忘了,还有你的京墨药师。可你们俩皆是周荣的眼中钉,我实在是——” “殿下。我要去修复的是倾尽姜派满门心血而创作的《萤火图》,我的身后,是师父和满门弟子的冤魂,我的面前,是只差一步的真相。我从来不是一个人。”画十三眼里一片晦暗不明。 “好。”殷澄练重重地拍了拍画十三的肩膀,“你大白真相之日,就是我凯旋归来之时。” 画十三也重重地扣中殷澄练的肩膀:“彼时,殿下的《萤火图》也该完璧归赵了,一切都会回到你当年册封太子的风华之时。” 殷澄练深深吸了一口气,眸中渐渐蓄起坚毅与笃定。画十三咽了咽喉咙,缓缓沉吟道:“路上,照顾好她。” 殷澄练眼神一滞,接着抿起会意的笑容:“我会的。” “她一直很喜欢江南,向往泛舟湖上的岁月。”画十三淡淡絮语。 “我也喜欢。”殷澄练眸色明亮如星,顿了顿后,狡黠笑道,“她喜欢吃甜到发腻的食物,我也喜欢。” 画十三挑眉斜了他一眼,款款笑了,搭着殷澄练的肩头:“今晚,我让京墨做几个下酒菜,昨天你叫张将军找出来的酒还没开坛呢,今夜,好好为殿下践行。” 殷澄练扬了扬眉,砸了咂嘴:“说得好像这是你家似的,知道啦,你家京墨烧得一手好菜。” 画十三笑意漫上了眉眼:“原来很多事,就和做菜一样,先放盐和先放糖,味道就会大不一样。很奇怪不是吗?” “顺序很重要。”殷澄练坏笑着看向画十三,“所以,我的时机把握地还不算差,也没有违背‘朋友妻不可欺’这一点。” 二人相视一笑:“喝酒。” 第二天一早,天刚蒙蒙亮,画十三就隐隐听见一阵铠甲与长矛铿锵作响的声音。他和衣而起,却见满眼冰雕雪琢,宛如踏入了琉璃世界。他走出去,只听见一个意气飞扬的声音冲着三千大军高声嚷道: “众将士听命!随我镇远大将军殷澄练举兵南下,平乱济民!” “举兵南下!平乱济民!举兵南下!平乱济民!”士气高昂的回答一浪盖过一浪,就连画十三一介文人文人也听得有几分热血沸腾。 他款步走到殷澄练身边,扫了一眼不远处看到他大惊失色的长机,他对长灵和朱雀殷殷交待道:“务必护他周全回京,小心长机。” 殷澄练望了一眼关天瑜的马车,朝着画十三朗然一笑:“放心。你也保重。” 待大军整顿完毕,殷澄练提缰上马,却从腰间接下来一个令牌,留给了画十三:“见此令牌如见我人。朝中一向水涨船高,你入宫后或许会有用的。” 画十三好生收起了令牌,不知怎么,他忽然想起上一个给他这等贵重令牌的人,乃是大漠枭雄塔矢木铮。 目送着乌泱泱的大军渐渐消失在视线之中,空余一段征尘弥漫。他幽幽转身,雪地上一个俊俏清秀的倜傥男子映入了眼帘,他不禁眼前一亮:“京墨。” “走吧,十三公子。画僮小京已为公子备好了洗脸水,公子左脸上的污渍,是时候洗干净了。”京墨学着画僮的样子,恭恭敬敬地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朝阳渐渐升起,日光却如月色苍白,灰蒙蒙的天色与白茫茫的雪地浑然一体。画十三看着盆中水面上的倒影,淡淡笑道:“从此再无半面红。” 京墨低眸扫了一眼小指腹上留下的一点朱红,却舍不得洗去。她为他整了整衣领:“需要的颜料、画笔已经准备好了。” “还有一样东西不得不带。”画十三的眼底晦暗不明,他转身找出来半卷残画,递给京墨,“这是商陆留下的证据。” 京墨垂了垂眼眸,深吸一口气,点了点头:“嗯。”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一阵喧嚣的车马声,画十三眉心一跳:“殿下刚走,谁会来这里?你先躲在这里,我去应门。” 京墨心头一紧,一把抓住了画十三:“会不会是,他?你不要出去,如果是他,太危险了。” 画十三温言安慰道:“这里是皇子府邸,周荣不敢胡来。你放心,等我回来。” 画十三踏着雪地咯吱咯吱地走了出去,一打开门,不禁大吃一惊:“王爷?怎么是你。” 宣王撂起门帘,一身竹柏交错的素色衣裘在雪地上莹润如玉:“澄儿昨夜特地差人找我,他不放心你只身入宫,所以求我捎你一程。本王心软,也就只好屈尊做一回马夫了。” 说完,宣王朗声笑了,画十三笑着拱手道:“十三不敢。实在受宠若惊。” 宣王走近一看,笑意渐凝:“你脸上的胎记……” 画十三无意对宣王隐瞒:“此事说来话长,他日若有机会,十三再说与王爷听。” 宣王也不强人所难,通达地一笑置之:“本王无意窥探他人难言之隐,受了澄儿之托,将你平安带到宫里才是正事,你也不必推辞拘礼。” 画十三却之不恭地道了谢,便回去带上京墨一起乘着宣王府的轿子往皇宫幽幽行去。 “今日依照翰林旧例,民间画师代表需与宫廷画师之首殿前比画。十三,你准备地如何?”路上,宣王询问道。 “已经等了很久了。”画十三淡淡作答,“只是,一向深居简出的宣王爷怎么凑这趟热闹?是不是澄殿下为我扰了王爷清净?” 宣王朗声笑道:“哪里的话。近来边境很不太平,塔矢蠢蠢欲动,而国内又饥荒频仍,混战四起,皇兄召我入宫商议商议。” 画十三想再问些什么,却咽了回去,他低眸间,瞥见了宣王的双手戴着薄薄一层素色手套,不禁疑惑:“记得上次在画馆时,就见王爷一直戴着手套。敢问王爷的手怎么了吗?” 宣王抬起手在眼前翻覆了几下,笑道:“也没什么大碍。早年隆冬时节,深入苦寒之地带兵作战,手冻得伤痕累累,太不好看,索性就戴上手套遮掩遮掩。” 画十三看了京墨一眼,关切道:“我认识一个药师好友,不如引荐给王爷,她医术高明,什么疑难杂症都不在话下,定能医好王爷的双手。” “不必、不必了。”宣王紧了紧手套,摇头拒绝道,“我也曾求医问药,一直不见好。慢慢习惯了,一个小毛病也就懒得理它了。” 画十三也就不好多言,京墨暗暗仔细打量着宣王的手,眼里漫上了几分疑惑。转眼间,随着车辙一路蜿蜒,一行人来到了巍峨耸立的皇宫大门。 第七十七章 竹影参差引旧事 “启禀皇上,此人乃是经过画馆层层考核从民间选拔出来的一流画师,名叫杨伶。”周荣匍匐殿前,两侧妃嫔女眷观望驻足。大殿之上,正是大殷帝王,他鬓发泛灰,但目光炯炯,眉眼祥和仁厚。 皇上满意地点了点头:“周卿为此事奔波劳碌,朕必重重有赏。” 被周荣举荐上来的杨伶堆着一脸笑意,原本的尖嘴猴腮更加明显:“启禀皇上!草民杨伶侥幸通过画馆严苛正规的审核,得以为皇上效力,感激涕零之心无以言表!草民一向佩服周太傅出类拔萃的画才,可谓高山仰止,扪心自问弗如远甚,又怎敢与一代宗师周太傅殿前比画呢?实在是班门弄斧了,修复《萤火图》的主笔除了周太傅绝无第二人选!” 皇上看了一旁神色雍容谦恭的周荣,周荣胸有成竹地夹着尾巴洋洋笑道:“诶,杨生此言差矣。所谓后生可畏,你也不必太谦虚了,若你都不配与本太傅比画,试问世上还有哪个画师有这资格呢?” “我!”殿外忽然传来一个从容笃定的声音,众人循声望去,看见一个白衣飘飘、面如冠玉的倜傥公子正款款走来。 皇上沉声问道:“你是何人?胆敢擅闯皇宫大殿!” “草民画十三,叩见皇上。”画十三把目光转向了瞠目结舌、面色惨白的周荣,“我是何人,恐怕皇上要好好问问一手操办画馆选拔之事的周太傅了。” “你、你怎么会……”周荣惊得双腿打颤,连忙捂住了差点说漏的嘴巴,“皇、皇上!他、他是画馆落选的画师,心有不甘竟然胆大包天擅闯大殿,还请皇上速速将他拿下,抛出午门!” 皇上神色不快,凝眉道:“朕下达‘萤火令’,是为招揽大殷德才兼备的一等画师。若有人不顾选拔流程、蔑视结果,为了功名不择手段,朕绝对严惩不贷!来人,将这个落选画师带下去。” “住手。”宣王紧随其后,登上大殿,“参见皇兄,臣弟有话要说。” “是老三啊。边境之事朕回头再找你商榷,眼下是‘萤火令’的事。”皇上示意宣王退下。 “臣弟正是来为拔得头筹却被人埋没的一等画师说话。”宣王扶起了画十三,“此人在画馆复审中作出惊世之作《凤凰图》,在夕照下凤凰浴火重生之奇景惹得满城百姓啧啧称奇,最终得到的孔雀翎数是为第一。至于这个杨伶,臣弟甚至不记得他在复试中画出了什么成绩。” 皇上的眼睛越瞪越大,看向周荣。周荣立马跪在地上,磕头不止:“皇上!皇上容禀啊,这个画十三他、他心术不正!一开始收敛画功、刻意藏拙,私下里还对我贿赂讨好,还请皇上严惩此等不择手段、追名逐利之徒!” 皇上脸色渐沉,看了一眼宣王:“确有此事?” 画十三不卑不亢地从容回道:“若我真如周太傅所说,周太傅可有我贿赂的证据?皇上明鉴,我一介草民,无权无势,只身入宫,只求不让千千万万参加画馆审核的同侪们心寒,只求,《萤火图》不会所托非人。” “皇兄,既然周太傅与画十三各执一词,而这个杨伶恐怕也不敢与周太傅殿前比画,那么不如,就让画十三与周太傅比试三场。孰高孰下,一看便知。”宣王提议道。 画十三向宣王投以感激的目光,周荣气得牙根打颤:“皇上,画十三他——” “周卿,朕问你,这个画十三的《凤凰图》是不是得了复审第一?”皇上面无表情地问道。 周荣看了眼宣王,不得不承认:“是、是,但是——” “那么,比吧。”皇上斜了一眼周荣,“记住,能与翰林太傅殿前比画的人绝不能是泛泛之辈,他是民间第一画师,与你正相称。你还怕他不成?” 周荣哑口无言,只好从命。殿内女眷无不雀跃叫好,有热闹看了。 皇上身旁的魏公公一甩拂尘,朗声吆喝道:“殿前比试,共有三场。第一局乃是小试牛刀,切磋画功。为彰圣上公正英明之心,题目需从大殿所存之物选择一样,在一炷香时间内画完。皇上,您说,这第一局,选什么好呢?” 皇上扫了一眼大殿之上,目光落在了宣王身上:“既然这场比试是老三挑起来的,就画竹子吧。你们瞧瞧老三,平日里闷在府里种竹子也就罢了,今日难得进宫,还不忘穿着一身翠竹。” 宣王朗声笑道:“这些年只是‘无数春笋满林生,柴门密掩断行人’罢了,皇兄就莫要打趣臣弟了。” 言笑晏晏之间,宫人们已经为两方备好了桌几画纸一应物品。周荣一边研墨一边恶狠狠地瞪着画十三,当他看到画十三身后曾让他朝思暮想、爱恨交加的身影时,“哐当”一声,整个砚台从他手边掀翻在地,星星点点的墨水溅了周荣满身。 皇上不快地问道:“周卿,你平日最为谨慎细致,眼下怎么这么冒冒失失的?” “臣一时想入了神,臣知罪。”周荣慌里慌张地差人换来砚台与墨水,神情复杂地看着京墨。 京墨则若无其事地替画十三洗笔研墨。画十三以凛冽的目光对周荣投以冷笑,思量片刻之后,便举笔挥毫。周荣心乱如麻,他既没有殿前作画的准备,又万万没想到京墨死而复生,千头万绪绕得他难以下笔,踌躇良久。 殿上之人皆屏息凝神地静静望着两个画师笔走龙蛇、袖口生风,洁白的画纸上渐渐呈现出别样的景致。周荣一直斜眼瞄着画十三,焚香袅袅,转眼将尽,二人几乎同时停笔。 “香已尽。”魏公公扬声道,“呈上来!请皇上过目。” 女眷们开始叽叽喳喳地嗫嚅着议论纷纷,其他观望的人不禁把心提到了嗓子眼。尤其是京墨,她虽然从不怀疑画十三的画功,但更明白,这一次经不起一丝风险。 皇上打量两幅画良久之后,先是看了一眼画十三,又斜了一眼周荣:“周卿此画,竹叶茂密层叠,笔笔功底扎实,可见这些年管理翰林画苑之余,并未荒废画技,风格嘛,还是你一如既往的风格。至于画十三,你能否告诉朕,你这画的是什么东西?” 宣王见皇上如此反应不由眉心一跳,京墨更是揪心万分。周荣唇边抿起得意洋洋的微笑,远远望了一眼画十三的画,嗤笑道:“皇上,此画杂乱无章,竹不成竹、雨不成雨,横斜不整,正如其人持心不端!还请皇上裁决了这个胆大妄为的刁民!” 画十三淡淡瞥了周荣一眼,从容说道:“这幅画,皇上拿倒了。我画的,是竹影。” 满堂顿起一片哗然,魏公公急忙把画正了过来,皇上凝眉细看,不禁眼前一亮,惊诧道:“画中无竹,然竹意淋漓,纸上无月,却月华如练。确实妙趣横生!” 周荣瞠目结舌地瞪着画十三,京墨紧张的心稍稍放松了下来,可却又听皇上话音一转:“不过,既是满月之夜,如何会有霏霏细雨?画十三,标新立异无妨,可若为了新意而曲解现实,只是徒然卖弄而已。” 画十三并不急着辩白:“请皇上再仔细看看,竹影之间的雨,是不是雨。” 皇上皱了皱眉,半眯着眼睛再度望去,顿时眉目舒展,惊奇地笑道:“是箭!箭尾细致入微,乍一看如同滂沱大雨倾泻竹林。画十三,你不好好画竹画月画雨,偏偏故弄玄虚,意在何为啊?” 画十三看了宣王一眼,咽了咽喉咙,小心翼翼地答道:“竹林茂密如垒,若是花好月圆夜,可听潇潇叶声,若是动荡不安时,可御乱箭如雨,一如宣王待圣上之心。” 满堂噤若寒蝉,眼巴巴地望着大殿之上皇上的反应。皇上默然看着画十三,又看了眼宣王,良久之后猛然拍案指着画十三道:“放肆!” “皇上息怒!” 所有人应声跪倒在地,宣王神色凝重,京墨紧紧闭眼一颗心已沉入湖底,周荣得意地一脸奸笑。 画十三压住心里的七上八下,虽双膝跪地,但头颅高昂,目不转睛地看向皇上,款款道:“描摹实物,在于神韵,在于寓意。其中以画影为一流立意,花影鸟影树影人影,万影皆因日月,而日月却在纸外,观者亦在纸外,此为暗合之妙。” 听着听着,周荣的笑意渐渐凝住了,脸色越来越难看,他偷偷抬眼看向皇上,皇上神情有些恍然。 “这番话,朕听来有些耳熟啊。”皇上言语间颇为怅惘,“朕竟忘了,他在世时最喜欢画‘影’,常常把《金刚经》里的话挂在嘴边。”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画十三缓缓道出,别是一般滋味在心头。 皇上缓缓地站了起来,满眼吃惊地问道:“画十三,你,怎么会知道这些?” 第七十八章 一入宫门深似海 “回皇上,我…”画十三话到嘴边,却不得不咽了下去。他明白,就算摊开一切,就算皇上对姜黎不无怀念,但如何三言两语就扳倒周荣?时机未到。 “回皇上,我是在《大殷画史》上看到的这些话。”画十三眸色微垂,心口紧紧提了起来。 皇上打量了画十三几眼,众人皆提心吊胆不明圣意。突然,从大殿之上传来一阵笑声打破了岑寂,魏公公也急忙笑着探问道:“皇上,那么这一局您看,是谁胜谁负呢?” 皇上幽幽道:“以前姜黎总说朕不会赏画,他走了这么多年,朕才渐渐明白了什么样的画才是更胜一筹。周卿啊,你虽然笔力不减、风格如旧,但画竹子这等出尘不俗之物也是一成不变地浮华贵气,你的长处也就成了病灶。果然是后生可畏,不进则退啊。画十三,确实是个落笔不凡的画师,朕心甚喜。你们都起来吧。” 魏公公笑着看向画十三:“还不快谢恩!” 画十三缓缓叩首,京墨悬着的心放了下来,笑意盈满了眉梢眼角,喜不自胜。宣王也神色从容了些,笑着恭喜画十三,又称赞道:“皇兄好眼力。别看这位十三公子年纪轻轻,但在江湖上已画名赫赫。更有‘笔落惊万象,独慕十三郎’之美誉。” “哦?”皇上满意地点点头,“画十三,朕瞧着你为人稳重从容,这一点颇为难得。赢了这一场勿骄勿躁,三日之后,还有第二局。这些日子,你就住在翰林画苑,由周卿打点你的起居事宜。周卿一向将翰林画苑料理地井井有条,这点小事想必不会令朕失望,对吧?” 周荣心里千不情万不愿,但只得换上笑脸:“皇上放心,臣,遵命。” “很好。三日之后,你二人仍旧在此比画。”皇上略略抬眸,“天气越来越冷了,你们注意身子,若不慎病了来不了殿前比画了,我可要拿周卿是问。” 众人听着皇上响起一阵温和笑声,明眼人皆听出了话外之意。周荣战战兢兢地点头不迭:“是、是,皇上放心。” 时辰渐晚,皇上示意众人各自退下。在殿门外,宣王不禁疑惑地问画十三:“这才是第一局,你怎么敢冒这么大的险?险些皇兄就会怪罪于你了。” “皇上不满意的只是我对竹影的解释,而非画竹影本身。王爷也听见了,皇上对周荣作画的弊端早已了然于胸,不然,为何偏偏舍近求远,广求天下画师?”画十三对答如流。 宣王微微一怔:“你方才关于竹影的解释——” “王爷,皇上在御书房等着您过去议事呢,晚上也请王爷留宫用膳才好。”魏公公撵着碎步款款走了过来,又赞许有加地瞄了画十三一眼,“哟,方才在殿上看不真切,如此细细一瞧,真是个风流倜傥的俊俏人物。可惜天瑜不在宫里,不然咱家一定要给你俩牵牵红绳。” 画十三眉心一紧,看着阴阳怪气打量自己的魏公公,心里感觉莫名其妙。宣王疾步往御书房走去,魏公公临走前悄悄留了句:“天瑜临走嘱托咱家多帮衬着你,有需要尽管来找咱家。” 画十三心绪复杂地望着一脸暧昧笑意的魏公公走远了,身后的京墨轻轻拍了拍画十三的手臂:“她心里还是记挂你的。” “婉儿。” 京墨被背后突然响起的声音吓了一跳,画十三转身将京墨护在身后:“你想做什么?” 周荣恶狠狠地望着画十三:“你到底是哪个姜派余孽?怪我没能早点杀了你!还有你,这个妓女都不如的婊子!” “周太傅,有本事此刻就料理了我。如果不能的话,我们就去翰林画苑了。姜派余孽知道怎么走,就不劳烦周太傅带路了。”画十三眉目轻扬,“哦对了,这三日我的安全还得多多拜托周太傅你了,毕竟,皇上圣明,有言在先啊。” “你!”周荣恨得牙痒痒却无可奈何。 画十三脸上的笑意更加浓厚:“周太傅,有这时间你不如好好琢磨如何顺理成章除掉我,是在我的食物里下毒、是派人暗杀、还是碰巧画苑起火。你可已经错过一次杀我的机会了,等到我再次站到大殿之时,就是我又一次打败你之日。” 周荣牙床直打颤,气得说不出半个字来。只能任由画十三大摇大摆地走向他的翰林画苑却无可奈何。 “方才你又何必对他多费唇舌。”京墨多和周荣相处片刻,都会浑身不自在。 “我是在提醒他。”画十三眼眸轻转,“不说他了,京墨,我带你去看我师父的翰林画苑。” 穿过一道朱红色宫门,沿着琉璃瓦高墙之间的石板路一直走,尽头是一片清凌凌的池水,水面凝着薄薄一层冰晶,一拱石桥懒洋洋地卧在池面上,积雪未消。 “这是御花池。夏天的时候,我们几个孩子会趁着师父不注意来这里洗笔,搞得一池墨迹荡漾,连荷花荷叶都挂上了一团浓淡墨黑。有好几次我们被师父逮个正着,师父就会罚我们数荷花瓣,常常一数就数到半夜,后来我们学聪明了,被罚的时候就跑出去玩,回来随口报一个数,因为反正师父也不知道。”画十三目光缱绻地笑了,“后来有一天,师父觉得不对劲,趁我们不注意偷偷坐在池边数荷花瓣,数完发现和我们报的数相差甚远。” “那你们岂不是被罚地很惨?”京墨顺着画十三的记忆似乎也看到满池荷花和懵懂顽童。 “恰恰相反,师父决定再也不这样惩罚我们了。”画十三眸色幽幽,盛满了怀念,“当时师父很生气,不过他是生他自己的气。他花了整整一夜才数清楚荷花瓣的数目,他生气他自己居然忍心让我们在外面喂蚊子,而且还迫使我们撒谎。最后来,师父按照御花池的样子专门给我们打造了一个一模一样的洗砚台,画的好的弟子才能在洗砚台里洗画具,画的差的弟子则尽情在御花池里洗。久而久之,众弟子的画技越来越好,也没人好意思去池塘里洗笔了。” “姜太傅真是一位好师父。不仅慈爱温厚,而且讲求方法、做事独出机杼。”京墨似乎渐渐明白了一些为何姜黎在画十三心目中的地位如此重要。 “遇到再棘手的问题,师父一直都相信总会有更好的办法。绝境永远不存在,有的只是尚待发现的万全之法。”画十三眸色幽幽。 京墨疑惑不解地念念道:“万全之法……啊!” “京墨!” 画十三听到窸窸窣窣的响动蓦地回头一看,瞥见身后假山顶上一块大石头摇摇欲坠,转眼间已经朝着京墨猛然砸了下来。 画十三眼疾手快,将京墨一把拉了过来。“砰”地一声,大石头擦着京墨的肩头铿然碎在距离他二人仅距毫厘之处。 画十三惊魂甫定,急忙几个箭步窜到假山后查看。 “不要过去!”京墨顿时草木皆兵。 画十三伸手摩挲了一下假山积雪上一道划痕,回头看了一眼京墨脚旁的碎石残渣,道:“果然,是他下的毒手。” 京墨走到画十三身边,环顾四周:“可方才在殿上,皇上的意思很明白,如果你出了事,周荣一定脱不了干系,他怎么敢动手?” “不错,他是不敢对我下手。”画十三紧紧攥住京墨冰凉的手,满眼担忧,京墨顿时明白了。 “你放心,我一定不会让你受到一丁点伤害。”画十三轻轻摸了摸京墨柔软的长发绾成的发髻,“不论如何,我也会守护我的女人安好无虞。” “十三郎,你此行入宫的目的是在殿前比画中大败周荣,才不枉这十年的功夫。别为我分心,我会保护好自己的,好歹我也独自闯荡江湖这么多年了。”京墨眸中凛然无惧。 “现在不一样了,你由我来守护。”画十三拉起京墨的手又转身离开了翰林画苑,“会有万全之法的。” “你要带我去哪?”京墨跟着画十三穿过一道道宫门,看着两侧的守卫由稀疏到繁多再到稀疏,不禁惊奇道,“这里已经是后宫了。十三,你到底想去哪?” “去整个皇宫最安全的地方。”画十三话音笃定。 “站住!你们是什么人!可知这是何地?”一扇萧索寥落的宫门前,提刀而立的卫兵却比其余任何地方更精干、更稠密。 “知道。”画十三抬头深深望了一眼宫门上风雨斑驳的匾额,幽幽道,“这是已故姜皇后的寝宫。” “知道此乃皇后寝宫、尊贵重地,还不速速离开!这里岂容无干人等无故逗留!”卫兵威势逼人地轰赶着。 “我不是无干人等。”画十三从怀里掏出了一个半旧的令牌,立在卫兵面前。 卫兵看了一眼,愣了愣:“澄、澄殿下的牌子……” “见此令牌如见殿下本人,你们就是以这般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架势接见澄殿下的么?”画十三语气从容中流露着几分气势。 卫兵们纷纷跪拜,但依旧挡在宫门前:“我等奉圣命把守寝宫,除非圣上有旨,否则任何人不得入内!” 第七十九章 长恨人心不如水 “你们想必也记得,前两天殿下还和圣上在姜皇后宫中商议大事,父子其乐融融。而今殿下奉圣命南下办事,可眼瞅着再过几天就是姜皇后的祭日了,故殿下先派个小厮过来打点打点。”画十三款款道来,看了看京墨。 京墨会意:“我是澄殿下专门派来收拾姜皇后寝宫的,好等殿下回来后可以在这里多待几天,静思亡人。令牌为证。” 卫兵们面面相觑,面露难色道:“虽然是澄殿下的人,但…但我们也不好就这么放人进去啊,不如…不如二位去找皇上讨一道口谕也好……” “皇上近日国事繁忙,我大可为此事去打扰皇上。只是不知到时候,皇上是会怪罪皇子不懂事呢,还是会怪罪几位兵大哥不体圣心呢?澄殿下荣宠渐隆之势各位想必比我更清楚吧?”画十三言语从容地威胁道。 为首的卫兵头子犹豫了一下,便率先让出了路:“既然是殿下的意思,若皇上怪罪下来,还望殿下能说明缘由。” 画十三点了点头,转身对京墨低声交待:“寻常人不会想到这个地方,就算想到也无法进入。而且皇上前几天已经来过了,加上朝中事忙,必定不会顾及这里。你在这好好藏着,三日后,我来接你。” 京墨当然不放心离开画十三半步,可事已至此,能做的只是让他少操一份心:“好。但你也得答应我,一定要平安无事。” 画十三重重点头,目送着京墨走进了萧索寂然的宫墙之中。他看了眼守卫森严的卫兵们,才放心地回到了翰林画苑。 当他走进这个曾经最熟悉的地方,甚至能看到师兄师弟们在墙角桌旁嬉笑打闹,可当他一眨眼,原来只有一片白茫茫雪地。 时而有三五个画师匆匆走过,但身上穿的却不是画师长衫,而是末等官服,来往亦不以同门相称,而以大人相呼。画十三合了合眼,心里不禁唏嘘:“物是人非啊。” “你就是在殿前出尽风头的画十三了?”一个蓄发花白,头戴官翎的老头缓缓走了过来。 “不敢。”画十三看他觉得有些眼熟,想了想道,“在下没记错的话,画馆审核之时,阁下也在考官之列,敢问如何称呼?” 老头莫名其妙地冷笑一声:“不错,我协同周荣,哦不,周太傅料理选拔事宜。我可是亲眼目睹了你这个城府深沉的年轻人是如何从周荣眼皮子底下脱颖而出。” 画十三不知对方是敌是友,而且打量着这老头的年纪,如果原本就是画苑旧人,画十三不会不记得,方才问他姓名他也避而不谈的样子更是古怪,画十三欲转身离去:“在下还要收拾住处,失陪了。” “你的《凤凰图》我也看过了!”老头在身后忽然说了一嘴,“你一定奇怪,我这把老骨头若一直在画苑,你怎么不认识。” 画十三听出几分似友非敌的意思,他幽幽回头:“你能认出《凤凰图》中的笔法?你到底是谁,何必跟我说这些?” 老头忽然摘下了官帽,在画十三诧异不解的目光中缓缓走到了墙角,拾起了一把扫帚,静静地扫雪,一直扫到画十三的脚下。 画十三的眼睛越瞪越大,不可思议地看着面前古怪的老头:“你…你是冯伯?” 老头黯黯放下了扫帚,一双浑浊的眼睛泛起了泪花,他颤颤巍巍地抓住画十三的肩头:“谁能想到,当年翰林画苑的一个扫地杂役今日竟成了太傅手下的大官?谁又能想到,画苑里的画师们纷纷不知所踪之后,苟活下来的,也只是一个卑微无用的老杂役!” “冯伯,你现在,在为周荣做事?”画十三保持着冷静。 老头摸了摸被他放在桌上的官帽:“他相中我身在画苑,却又非姜派之人,所以竟让我一个只会扫地打杂的无名之辈,做监督画师的考官。但其实,每每只是落实他的意思罢了,毕竟这里,他一个人说了算。” 画十三面无表情地眨了眨眼,伸手把冯伯摘下的官帽又帮他稳稳当当地戴了回去:“命运弄人,总是有人欢喜有人愁。姜派之祸,成了冯伯之福。这顶官帽,可是师父无力给予的,冯伯好生戴稳了。” “糊涂小子,你这说的什么话?我若不是仍旧怀缅姜太傅的遗风,何必冒险在周荣眼皮子底下特地找你搭话?”冯伯凹陷的眼珠里泛起了点点光亮,追忆道,“塔矢攻入京城的那年,敌军骁勇,一路势如破竹,只剩一条街就攻入了当时的太子,也就是如今皇上的府邸门口。那可是乌泱泱的三千蛮夷精锐啊,眼看无力回天,周旋数日之后,竟然被一个文弱书生只身击退三千大军!” “师父是文人,他用他的万全之法,保住了大殷。”画十三深深怅惘,“这件事,应该已经没多少人记得了。” “就算记得,也不敢相信呐!”冯伯难掩满目崇敬之情,“谁会相信一群虎狼之师就被姜太傅的几幅画唬住了?” “可这几幅画并非寻常之画,师父此举也不是投机取巧。”画十三回忆道,“几百尺长的巨画,从魑魅魍魉到鬼怪乱神,每一样角色都正中塔矢蛮子的下怀,师父几天几夜没命地画,每一笔都用上了‘萤火之效’。所以当他倚画为屏,只身拦在塔矢大军面前时,画中无数神鬼在夕阳的斜照下跃然之外,塔矢顿时溃不成军,皆以为大殷有天神相助,退守边境不敢妄动。” “姜太傅的风采,我当时躲在不远处看得一清二楚。真如奇迹一般啊!”冯伯的神情无限神往。 “冯伯找我,应该不只是为了追忆先师旧事吧?”画十三回了回神。 “有一件事,我在心底埋了十年。如果不是姜派仍有活口,恐怕就被我浑浑噩噩地带到棺材里去了。”冯伯忽然变得警惕无比。 画十三心口一紧:“十年。难道是与师父之死有关的事?” 冯伯神色凝重地微微点了点头,飞快地扫了一眼四下无人,伏在画十三耳畔把埋在心底的秘密絮絮道出。 画十三的眼睛越睁越大,但又缓缓无力地合了合眼,似乎泄了气一般:“果然,周荣是把毒下在了墨汁里。师父瞑目之前,我曾看见周荣偷偷收走了师父桌上的什么东西。” “知道我告诉你这个是为什么吗?”冯伯看着默然思量的画十三,着急道,“不是急着让你查清楚姜太傅被毒死的细节,也不是白白送给你一个屁用没有的人证!” 画十三眉峰微舒,深深吸了一口气:“我会小心的,多谢冯伯。只是,周荣未必会故技重施。” “他十有八九是会的。”冯伯咬了咬牙,“贪得无厌的人从来不管手段是否重复。最重要的是,他的茶筒已经十年未换了。” “茶筒?”画十三不禁大吃一惊,“冯伯的意思是——” “不错。”冯伯神情越发严肃,“十年前我亲眼看到他从这个茶筒的底座里把东西倒进了墨汁瓶里。” “周荣为人一向胆小谨慎,可若连把柄都十年不曾销毁,那么只能说明一点。”画十三咬了咬牙床,满腔恨意难消。 “我能帮你的,也就到这里了。剩下的,你自己小心。”冯伯拍了拍画十三的肩膀,转身在雪地里缓步离去了。 临走前,又回头看向画十三,扬手指了指自己头上的官帽,笑言道:“这个东西可不比扫地的扫帚干净。不过,我扪心自问,好歹不算辜负我心中的一代宗师——姜黎了。” 画十三怔了怔,拾起了扫帚在自己所站之处三下两下扫出一方清净地,笑回道:“若烈日难消积雪,何妨拾起扫帚,扫去一寸污埋,便得一寸清白。” 夜里,画十三在榻上翻来覆去、辗转难眠,透过菱形窗框可以看到屋外飞雪满天,悄无声息地席卷天地,他看到,白天用扫帚扫出来的细密痕迹很快就淹没在雪海里,消失不见了。 天地茫茫,他置身在初始的地方,静听万籁俱寂。有那么一刻他恍惚了一下,好像师父随时就会开门进来,叮嘱他是时候熄了蜡烛、早早入睡了。不知怎么,画十三也想起了周荣,早年温文有礼的周少傅。 “溪风啊,过来。”一袭长衫清白如水挂在丰神俊朗的男子身上,轻轻摸了摸孩童的脑袋,“又被你师父罚了是不是?师叔今天去宫外作画,给你带了你最喜欢的东西,你看!” 孩子苦着脸接了过来一个布包,打开一看顿时笑逐颜开:“是面具!而且这么洁白,还没被人画过!多谢周师叔!” 孩子口中的周师叔爱怜地拍了拍他的肩膀:“你这孩子啊,跟我小时候一模一样。一见到生人恨不得钻进地底下去,想要什么呢,也从不敢开口,心思呢又比小姑娘还细。你师父啊一身正气可不明白这些小心思,他呀,连腿毛都是正的!哈哈哈。” 周荣爽朗开怀的笑声穿过日久年深的纷纷扰扰,回荡在画十三的耳边。他起身吹熄了蜡烛,喃喃唏嘘:长恨人心不如水啊。 第八十章 辗转波澜相继来 第二天,日光明媚而灿烂,透过窗框在画十三光洁如玉的侧脸上投出曲折蜿蜒的形状,他揉了揉惺忪的睡眼,举目望了屋内一眼,一切都是昨晚的样子。 看来平安度过了一夜,他起身走到门外,跟着一众宫中画师一起去膳堂用饭,任选碗筷,饭食同锅,周荣不可能有机会下手。 一整天下来,画十三没有遇上一丝异样,仿佛他已不是周荣的眼中钉、肉中刺了一般。第二天亦是如此,一切正常地有些诡异,饭菜无毒,画苑祥和,时而有几个画苑的官员召见宫廷画师训话,除此之外别无其他,冯伯也没再找过画十三。 次日就是殿前比画的第二局,画十三晚饭后回到房中,发现一切如常,待他坐到椅子上,被桌上的一样东西刺痛的双眼,那是一缕带血的长发,上面放着一张纸条: “最安全的地方,也躲不过最阴毒的利刃。” 画十三看到“最安全的地方”,心里猛然一惊,他一把抓起这缕带血的长发,疯了一般拼命跑向姜皇后的寝宫。他不由地恨自己如此大意,这三天周荣没对自己动手,一定是在暗中琢磨京墨的下落,宫中人多口杂、隔墙有耳,他竟傻到拿京墨的性命去打个赌。 他气喘吁吁地跑到了宫门前,卫兵们一把拦住了这个慌里慌张、行色匆忙的素衣公子。 画十三心里七上八下,他甚至能感觉到手里攥着的头发还在滴血:“京墨呢?不、不是,澄殿下派来的小厮呢?你们到底看住了这里没有?她在这里怎么也出了事了?你让我进去!” “十三?”就在画十三心乱如麻、忧心如焚之际,一个平静而柔和的声音从宫门后传来,京墨不解地问道,“是不是发生什么事了?你怎么这么紧张?” 画十三愣住了,他看了看攥在手心的带血长发,又看了看安然无恙的京墨。京墨眨了眨眼,问道:“你手里是什么?” “是你的……”画十三顿时恍然明白过来,“不是你的头发。周荣根本不知道最安全的地方在哪,糟了!京墨,收拾东西快跟我走!” “来人啊,给我围住!你们这些看门狗真是废物,这么大个活人竟然敢放到先皇后的寝宫里!” 一个尖酸伶俐的女人声音响了起来,画十三一眼认出了带着一队卫兵冲过来的正是周荣的妻子,裘郡主。 看守这里的卫兵头子阻拦道:“郡主,这里乃是姜皇后故居,不可造次。还请郡主不要在此动兵,扰了先皇后亡灵。” 裘郡主掐着腰骂骂咧咧地叫嚣道:“只会叫不会咬人的看门狗!连个门都看不住还好意思阻拦本郡主?你也说了,这里是先皇后的故居,本郡主的姐姐可是如今母仪天下的裘皇后。我来捉拿在宫中为非作歹的贱人怎么了?谁敢拦我?” “裘郡主,慎言呐!”一个怪声怪气的缥缈声音从裘郡主身后传来,款步雍容地踱到了画十三身边。 一众卫兵们皆纷纷行礼致意:“参见魏公公!” 裘郡主瞥了一眼魏公公,趾高气昂的霸气稍稍褪去些许:“哟,什么风把魏公公吹来了?魏公公侍奉皇上居然还有闲心来此管这闲事?” “朝廷后宫,凡是惹得皇上圣心不快的事,就不算闲事,咱家都得管管。郡主常年在宫外与夫君过着快活日子,常年不在宫中走动,想必不知道,这姜皇后的名号连郡主的姐姐,当今裘皇后都不敢轻易提起,更别说当着宫人的面儿说些不恭不敬的话。”魏公公巧笑倩兮,翘着兰花指点了点裘郡主,“郡主大半夜的在姜皇后寝宫闹事,若被皇上知道了,恐怕连裘皇后都要受连累呢。” 裘郡主不服气地抿了抿嘴,指着宫门内的京墨:“魏公公不必吓唬我,这个贱人不知用了什么手段躲在这里,若我把他带到皇上面前,我是领赏还是受罚可说不定呢!” 画十三掏出殷澄练的令牌,针锋相对道:“她是澄殿下的人,奉澄殿下之命来此办事。殿下带兵南下、劳碌在外,派自家人来自己母亲的寝宫,郡主觉得皇上作为殿下的父亲,是会怪罪郡主居心不良还是会怪殿下呢?” 裘郡主看了眼令牌如假包换,顿时气焰被浇熄了大半,踌躇之际,魏公公笑脸上前,挥了挥袖子,示意郡主带来的卫兵们赶紧散了。转眼间,只剩下了裘郡主一个人。 “郡主难得进宫一次,也该去陪陪皇后娘娘,娘娘近来被越发顽劣的小皇子气得直头疼呢。”魏公公笑脸恭送之余,又低声说了句,“郡主对郡马用情至深,人尽皆知。但咱家好心提醒一嘴,夫妻之道是二人博弈,而不是一个做了另一个的棋子。” 裘郡主猛地一怔,冷笑了一声便气鼓鼓地拂袖离去了。而方才的话画十三隐隐听在耳里,对这位魏公公颇为刮目相看。 待魏公公回过身来,脸色阴沉,方才的笑意尽褪无余,他提着松弛下耷的眼皮瞪着画十三:“糊涂!放肆!咱家真是没想到,你看似是个稳稳当当的少年郎,怎么竟敢做这样胆大包天的事?若被皇上知道了,且不管你的理由是真是假,就算你有十个脑袋都不够砍的!” “公公,我也是没有办法。周荣在画苑一手遮天,我只能找到宫中最安全的地方来藏人。”画十三解释道。 “还藏人呢!这小蹄子,怕你是想金屋藏娇吧!骗得过天瑜,还想骗过咱家!”魏公公斜了京墨一眼,没好气地催促道,“出来吧!怎么着啊?住姜皇后的寝宫还住上瘾了是吧?” 京墨看了画十三一眼,画十三朝她伸出了手:“别怕。明天就是第二局了。” 魏公公狠狠翻了他二人一个大白眼:“咱家早就跟你说了,若有需要帮衬的地方,知会咱家一声就是了。怎么着,不相信咱家?还是嫌弃咱家?” “不是不是,公公误会了。我只是想着,这等小事,能自己想办法就不劳烦公公了。”画十三看出来魏公公虽然没多少好言好语好脸色,但确实诚心想帮他。 看着画十三认真解释的模样,魏公公突然抬起手颇为爱怜地摸了一下画十三的脸颊,画十三吓得往后跳了一大步。 魏公公翘着兰花指掩面咯咯地笑弯了腰:“真是个招人喜欢的翩翩少年郎!行了行了,今夜跟咱家走吧!” 京墨皱了皱眉,扣住了画十三的手心,警惕道:“多谢公公美意,但十三进宫是比画的,不是来…来……” “你想说不是来陪咱家的是吧?”魏公公白了京墨一眼,娇哼了一声,“俗话说,夜长梦多。这最后一夜,咱家不收留你,就你俩这点能耐,能活着见到明天的太阳么?小哥,你跟不跟咱家走?” 画十三听到这声“小哥”鸡皮疙瘩掉了一地,他想了想魏公公的话确实有道理便拉着京墨随魏公公去了。 作为内廷第一总管太监,在宫中的宅院豪华富丽的程度丝毫不亚于任何一位受宠嫔妃。画十三和京墨呆了片刻,魏公公轻笑了一下,翘着兰花指的细嫩双手却不自觉攀上了画十三的肩头:“你们住廊外的厢房。” 画十三急忙侧身躲了过去,尴尬地干笑了两声:“谢、谢谢魏公公。” 魏公公眼神带光地从上而下打量着画十三的身段,突然把头转向京墨:“你个小姑娘,这都什么时辰了,怎么还不回房洗澡睡觉?” 京墨凛然跳到了画十三面前:“公公也早些歇息,我带着我的十三郎先回房了!” “哟,这股子倔劲可真跟天瑜有一拼!”魏公公红唇轻抿,看向画十三,“我猜,明天殿试上,小哥还有许多要注意的地方,说不定,还得让咱家帮忙。我们男人要谈事情了,你这小蹄子赖在这里干嘛?” “你们、男人?”京墨上下打量了一眼魏公公,警惕地撇了撇嘴。魏公公侧了侧身,回以娇滴滴的一声轻蔑笑声。 画十三凝眉望着面前这个看起来深不可测的人精:“京墨,你先去休息。我确实有事要有求于魏公公。” “可是他……”京墨还想说什么,却被画十三笃定认真的目光压下去了,只好默默回房。 魏公公指了指京墨的背影,笑道:“身材嘛,可真没比天瑜好到哪里去,长相也没有宫里的娘娘们天姿国色,倒是‘善解人意、知情识趣’这一点正中了你们男人下怀!” 画十三并不正面搭话,只是兀自请求道:“魏公公,我有正事相求。宫中殿前比画,所用墨水一向都是由翰林画苑统一准备,但我怀疑,周荣会趁此机会对我下毒,所以我想求你帮我一个忙。” 魏公公一边听着,一边拉着画十三坐到了软榻上,转眼间就脱得只剩下一层内裳,蹬掉了靴子光着脚搭在画十三怀里,眼神迷离地问道:“下毒?周荣那个丑东西想捣鬼是不是?你想我怎么帮你?” 画十三咽了咽喉咙,小心翼翼地搬开了魏公公架在自己怀中的双腿,低声说了几句。魏公公点点头应承下来,却又把腿搭在了画十三的面前,只不过这一次,是高高撂起了裤裳的。 画十三正要起身告辞,却在低眸间瞥见了魏公公腿内侧赫然刻着一排小字。魏公公似乎察觉到了,顿时收回了风情舞动的双腿,娇嗔了一声:“讨厌。” 画十三无暇顾及其他,他脑子里像被晴天霹雳击中一般乱作一团,因为这排小字他见过不止一次了:广纳寒士,应天有缺。 第八十一章 殿上复起清平宴 魏公公急忙悄然放下裤腿遮挡住了腿上的这排小字,**似的摸了一把画十三光洁俊俏的脸颊:“小哥,咱家实话告诉你,原本我可以选择不帮天瑜这个忙,可今儿个在大殿上见了小哥器宇不凡的样儿,委实心动。今夜你若陪咱家一宿,便是你要天上的月亮咱家也是能给你摘来的。” 画十三按捺住脚底冲上来的麻意和背脊的丝丝凉意:“魏公公,毕竟是总管大内的公公。十三一介画师而已,不值得公公动心。” 魏公公轻轻哼了一声,目光恋恋地打量着画十三的眉眼五官,以及身段风采,似娇如怜地白了一眼:“哼,画师怎么了?咱家又不是没招架过!咱家跟你说,男人嘛,和女人一样,上了年纪也是会人老珠黄的!看看那个周荣,早年可是何等丰神俊朗,比你也差不了多少,把咱家迷得五迷三道的!可现在呢,瞧他一副苦瓜脸,咱家一想起来曾经还和他……哎哟,跟你说这个干什么?好小哥,你是嫌弃咱家不成?” 画十三一时目瞪口呆,有些反应不过来,默然良久之后才犹豫着问道:“魏公公,你是说,周荣曾经为公公侍寝过?” 魏公公掩面娇羞放荡一笑,翘着兰花指点了点画十三的下巴:“讨厌!都说了一想起来现在这个皱纹横生、一脸苦相的中年男子咱家就犯恶心,小哥偏偏说破。” “怎么可能!”画十三不禁退后半步惊呼了一声。在他心里,周荣虽然汲汲于功名富贵,但何至于做出如此龌龊不堪之事? “这有什么新鲜的?”魏公公轻轻挽着两鬓垂下来的两缕灰白发丝,“你以为周荣是怎么勾搭上郡主的?还不是本公公一句话的事!十三小哥,咱家既然能把周荣从一个籍籍无名的草民推向高高在上的郡马之位,就同样能把你送到翰林太傅的椅子上,甚至,更高。” 魏公公突然伸长脖子凑在画十三近在咫尺的面前:“你可不要不识抬举。要知道,宫内宫外排着队给咱家送美男子的人都从金銮殿排到了午门外呢!” 画十三心中暗暗吃惊,他从没想过面前这个大太监竟有如此大的能耐,难道仅仅单凭他是伴君左右的红人么?难道仅仅是因为他官居大内总管一职么? “公公如此大手笔,十三惶恐。只是,‘更高’的位置,是为何意啊?莫不是魏公公想收我净身入宫吧?这样的高位,十三怕是承受不来啊。”画十三从容款语。 魏公公咯咯轻笑了一阵,画十三鸡皮疙瘩落了一地:“小哥真是年轻啊。咱家就喜欢干净嫩生的!宫里的高位有什么意思?你是个男人,你若跟了咱家,咱家说什么也得给你谋到朝堂上去。” 画十三飞快地在脑海中过了一遍朝中局势,突然,他一把抓住了魏公公的裤腿:“朝堂上的可也未必都是男人吧?魏公公?” 魏公公顿时笑意凝滞,脸色一沉,面如死灰一般愣了片刻:“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画十三的目光定定地转到魏公公的腿上:“我倒想问一问公公,‘广纳寒士,应天有缺’这句话到底什么意思?” 魏公公突然向后退了退,把腿蜷了起来,又从身后扯来一个金线迎枕压在了腿上:“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广陵党早已覆灭,再说这些话仔细你的脑袋!” “我并未说过这句话与广陵党有关。公公,你与广陵党到底有何瓜葛?”魏公公正色起来,连自称“咱家”也给省去了。画十三眸色凛然,目不转睛地看着魏公公。 魏公公紧拧着花白的眉头,微微颤抖的手指难以翘成娇柔的姿态,而是渐渐攥得越来越紧:“你已经见过广子彧了,是不是?” 画十三眉心一跳,他自觉并没说露什么马脚,他怎会一语猜中?画十三疑惑深思之时,魏公公已经明白了他的默认。魏公公把压在腿上的大迎枕扔到了一旁,一把撂起了裤脚,那一排泄露了某种隐情的小字赫然映在画十三的眼底。他明白了,为什么魏公公突然把话锋指向了广子彧,因为刻在魏公公腿上的字与画十三记忆中的话不尽相同: 广纳寒士,应天无缺。 “魏公公也喜欢像文人一般咬文嚼字么?”画十三忽然意识到什么,眉心紧锁,心口一提,“一句话而已,广陵党人数众多,公公何至于不假思索就想到了子彧先生?” “文人多如牛毛,而弘毅之士何其寥寥。除了他,另一个人身上的字是不可能被你看到的。”魏公公目光幽幽而空洞,声音也变得缥缈,“子彧是不是死了?不对,我问错了…已经三年了…他是不是活了?” “死而复生,生而复死。”画十三从榻上幽幽站了起来,神色难免怅然,“‘另一个人’是谁?到底何为‘有缺’?何为‘无缺’?子彧先生为什么也…也和公公一样是……” “你走吧。”魏公公黯然披上了锦绣大氅,面沉如水地站在画十三面前,指了指门,“明日该帮你的,我会帮。但子彧的事,我要你发誓,不得对外泄露半个字,否则,你的下场将会比你师父更难看!” 画十三登时冲上前去一把狠狠揪住了魏公公的衣领,顿时额上青筋暴起,目不转睛地逼视道:“我师父?你知道我是谁?你知道我师父是怎么死的?” “出去!”魏公公一把甩开了画十三的手,无比爱惜地拂了拂大毛领子,斜了一眼画十三,“别以为你的一点小聪明、小伎俩就能在这偌大的京城、偌大的皇宫折腾出什么来。我告诉你,你,还有像你这样的人,在这种地方,只能是任人碾压的蝼蚁。能安然活下去全赖老天保佑!知道为什么吗?因为你们太干净了,还偏偏看不惯肮脏!最后呢?丧命的是你们,逍遥快活、享尽荣华富贵的是我们!都是卑微贱民,谁瞧不起谁啊?” 画十三怔然一愣,听着魏公公突然怨妇撒泼一样说了这么一大堆,说着说着,魏公公似乎眼里泛起了微红,渐渐汇成一滴浑浊的泪水,在他脂粉浓施的脸上滑了下来。画十三看着魏公公这么激烈这么突然的反应不禁一头雾水。 “讨厌,一想起以前的事怎么眼泪儿就下来了。真是老了。你还杵在那儿干嘛呢?还不快走?”魏公公怒目圆睁地乜斜着画十三。 天色已经不早了,况且次日殿试在即,这才是画十三此时此刻最重要的事,他默默离开了魏公公的房间,回望间,他听见屋里又隐约传来一阵时断时续、哀怨悱恻的哭泣声,画十三回想着魏公公的一番话,眉头越凝越深。 次日一早,晨钟响罢,大雪初歇,一片灿灿霞光洒在银光烁烁的雪地上,一个白衣公子踏着汉白玉台阶上零星的雪痕一步步走到了大殿之上。他的身后,紧紧跟随着一个机灵白净的小画僮。 大殿之上,灯火幢幢,一派辉煌气象。皇上端坐龙椅之上,两侧长桌上摆满了珍馐美馔、佳肴好酒,后宫里中上等的妃嫔女眷们次第落座其间,交头接耳、好不热闹。而在宴席之后,更有一排排乐师名伶严阵以待,丝竹管弦之乐一触即发。 坐在皇上身旁的,是个体态丰腴、姿容妍丽的女子。远远看去,端庄稳重、沉默寡言之态跃然而出,这正是裘郡主的亲姐姐,裘皇后了。裘皇后怀里抱着一双粉雕玉琢、乖巧可爱的儿女,用粗壮如藕的手臂牢牢揽住小皇子和小公主,捧在手心里尚且生怕受了一点风尘。而皇上的几位手足同胞里,只有宣王受邀赴宴,所坐之位距离陛下最近。 “殿前比画,乃是宫中盛事。皇上宅心仁厚,意在与宫人同赏清雅之事,故名‘清平宴’。二位画师落笔之时,便是清平宴起之刻!”魏公公一甩拂尘,扬着嗓子介绍道。 皇上的话音沉稳如钟却温厚如河:“画十三、周卿,你们这几日休息地可好?” 画十三和周荣淡淡对视了一眼,一齐拱手回道:“禀圣上,一切都好,只待今日。” “好。”皇上满意地点了点头,扬了扬衣袖,殿内宫人便纷纷走动起来,开始手脚麻利布置桌椅、画架、宣纸、砚台、墨锭颜料,忙得不亦乐乎。 “且慢。”就在众人布置匆匆之际,一个阴阳怪调的声音突然从大殿上传了下来,皇上疑惑地扭头看向身后之人,众人也皆不敢妄动,静听后话。 魏公公挤着一脸浓稠笑意,摇头晃脑地哈腰道:“皇上,奴才没记错的话,这‘清平宴’已经多年未开了,想来上次还是姜太傅的绝笔之作。今日殿上二位画师,一个战战兢兢,一个后生可畏,不如让老奴亲自为他们呈上笔墨,以彰皇上惜才之意啊。” 皇上眼底抹过一缕怅然,旋即长舒一口气道:“还是你最体朕心啊。今日这场清平宴,竟已隔了整整十年岁月。” 魏公公笑着点了点头,便撵着碎步走下殿去,从端着墨锭的宫人手里接过了盘子,款款向周荣走去。 周荣目光闪烁,背脊发凉地望着步步逼近、一脸假笑的魏公公,他不禁微微打了个寒颤。而在远处观望的画十三眸色始终淡定无波,似乎料到了接下来将会发生什么。 “你,你何必多此一举?”周荣目光游移不定地看了看魏公公,又看了看他所端盘子里的两块上好墨锭,周荣似乎想退后几步,双脚又像被黏住了一般。 魏公公一脸笑意纹丝不动,嘴唇咧出熟练的笑容,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轻声回复:“新人总得换旧人啊,你不会不明白吧?” 周荣吃惊地瞪了瞪眼,复杂的目光越过魏公公身后,看向了神色从容的画十三,他深深吸了一口气,窃窃沉吟道:“想不到他竟走了我的老路。” “世间的路多着呢,你瞧瞧你自己眼下这般德性,你还以为你的路好走么?”魏公公一面念念低语,一面若无其事地笑着拾起一块墨锭放在周荣的砚台里。 “这不是我的墨锭,我的墨锭是另一块。”周荣一把拦住了魏公公,目光忽然警惕起来。 殿前比画之时,所有用具都由宫中统一提供以示公允,却有个不成文的规定,宫中以左为尊习以为常,故而盘中放在左边之物乃是宫廷画师所用,右侧则是呈给民间画师的。 魏公公浅笑着扫了一眼周荣阻拦的手势,又朝着大殿之上斜了一眼,沉着嗓子低语道:“怎么,这两块墨锭有何不同么?咱家可是替皇上呈此墨锭的,周太傅拦下咱家,也得有个理由不是?” 画十三远远看到,周荣愣愣地缩回了手,看着魏公公一脸似有所指的笑意和原本属于画十三的墨锭,周荣的神情似乎有些恍惚,甚至惊恐,但却无可奈何。 魏公公满意地朗声敬祝道:“多年之后清平宴重新开席,还望周太傅代表翰林画苑可别让九泉之下的姜太傅失望才好!周太傅,你怎么不研墨呢?是在等咱家侍奉你不成?” 第八十二章 年年岁岁竟相似 周荣愣愣失神地看着魏公公款款放在自己砚台里的墨锭,又瞥了一眼画十三,周荣的手僵住了似的不肯抬起来研墨,他从魏公公别有深意的哂笑中读出了一句话,一句画十三借魏公公之手转达给他的话: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魏公公斜了皇上一眼,意在告诉周荣,他若耽搁片刻就会被所有人看出蹊跷,而这蹊跷,皆是周荣自己一手酿成。周荣看着魏公公款款转身朝画十三走去,背影留下了无限凄凉的冷笑,他不得不缓缓把手伸向那块墨锭,将之一寸一寸研磨开来,浓黑的墨汁渐渐扩散,缕缕墨香幽幽氤氲着钻进周荣的口鼻心肺…… “瞧见了,咱家可没辜负你吧?”魏公公踏着碎步走到画十三面前,斜了斜身后的周荣,掐着嗓子低语道。 画十三唇边笑意清浅,而眼底却铺满了无限晦暗不明的黯然惆怅:“多谢。” 京墨站在画十三身后,疑惑之余,满眼警惕不善的目光盯着魏公公的一脸笑容。魏公公扫了一眼殿外的晴雪初霁,缓缓把盘子上剩下的另一块墨锭放到了画十三的砚台里,幽幽道:“那一年,也是这样的天气,这样的场景。今天,或许你比他胜在更胆大心细。” 画十三低眸出神,款款研墨:“若今日结局果然如此,也只是他败在自以为是,故技重施。” 魏公公回望周荣,发现他正在认认真真地研磨墨锭,眉心微微皱了皱,正要向画十三说什么,却被皇上喊了回去:“二位画师既已准备妥当,这场清平宴,是时候开始了。” 魏公公急忙笑脸相迎,踱着小步赶回皇上身边,朗声交待道:“今日是为殿前比画第二局,题目向来随时而变,时逢隆冬,故陛下拟以雪景为题作画,限在一炷香内完成,所作之画以彰画师格局才华为要。若本局为周太傅胜出,则随后增设第三局,若画十三连胜两场,则本场清平宴以民间画师胜出告终!” “哈哈哈一曲清平乐未休啊——”一个嗓音有些尖利的男子声音突然从大殿门外响起,众人循声望去,纷纷对大摇大摆的来者侧目而视。 倒是大殿之上的皇上见了来人顿时喜笑颜开:“是应爱卿啊!你何时回来了?” 应承昭神色雍容地走过大殿红毯,在陛下面前并未跪地俯首,而仅仅拱了拱手,笑着颔首回话:“禀陛下,承昭奉圣命安抚西北一带的灾民,亏得陛下圣德庇佑,官粮分发下去,不日百姓们便安定了下来,承昭这才马不停蹄地进宫来给陛下报喜。” “好!好啊!还是应爱卿办事利落漂亮,快!快赐座!”皇上神采飞扬地向应承昭啧啧称赞。 魏公公听了,连忙亲自从屏风后面轻车熟路一般取出来一把雕花梨木大椅,一旁的宫人们见了皆不敢搭手,因为他们清楚,这位应大人的座椅只有皇上身边的魏公公才配为之安置。 “大人请坐。”魏公公笑意浓浓地侍奉着应承昭坐下,又呈上一个崭新的勾丝掐金缎面靠枕娴熟地垫在了应承昭的腰后,缓缓道,“旧的不能用了,这是新的。” 应承昭点了点头,笑着谢过了皇上,目光在大殿里不经意似的扫了一圈,看到宣王正在低眸啜茶,并不抬眼看他,应承昭若无其事地把目光落在了周荣身上,他感到周荣的举止和神情有些怪异,看似有些焦虑,但却颇有逆来顺受的样子。 接着,魏公公焚起一炷香,扬声喝道:“燃香——宴起——奏乐——落笔!” 周荣研墨完毕,侧头望了一眼画十三,画十三也调好了墨汁,悬腕提笔,开始对着一纸雪白谋篇布局,周荣的眼底抹过一丝不为人知的幽暗狠绝。 两个人开始龙飞凤舞地挥动着如椽之笔,任由妙笔生花绘出荼靡景色。随着一炷香一寸寸燃烧成灰烬,和周荣精神抖擞地笔走龙蛇,魏公公的眉头不禁越蹙越深,而同样凝眉渐深的人,还有画十三。 他不止是因为随着时间一点点过去而周荣却平安无事,他更是因为感觉到自己体内呼吸渐渐紊乱,从心肺深处蓦然涌动着一阵阵刺痛,一下比一下猛烈,一下比一下窒息,仿佛有一把刀,不,是一万支利箭正要从他的心底喷薄而出,刺穿他的每一个毛孔…… 京墨察觉到画十三似乎越来越不对劲,她看到他的额头上渗出了细密的汗珠,脸上的血色越来越淡薄,握笔的手止不住微微颤抖起来。 “噔”地一声,画笔终于从画十三的手里滑落在地,画十三撑不住了似的伏在椅子边缘大口大口急促呼吸,京墨惊慌失措地扶住画十三,抓起他的手要为之把脉,但当她看到他手心忽然淤积起来的一团黑血后,她顿时浑身瘫软、头皮发麻,不可置信地望着画十三苍白的脸色,这个迹象是何原因她再熟悉不过了…… “十三画师出什么事了?怎么不画下去了?莫非这么快就画好了?”大殿之上,皇上只远远看到在周荣匆匆奋笔的同时,画十三突然撂下了画笔静坐在椅子里,不禁微微翘首,惊奇发问。 众人也纷纷把目光投向突然停下来的画十三,宣王也同样疑惑不解。 而京墨回过神来后,深深地看了一眼砚台里的墨汁,恍然如悟,猛地把目光狠狠地投向了周荣,又恨恨地看向大殿之上的魏公公,京墨像炸了毛的小家猫一样处在崩溃的边缘:“是你们!你们在十三的——” “——在十三旧疾复发的时候,让你们看笑话了,真是对不住,在下惶恐。”画十三用尽力气重重地拉住了京墨的手,京墨悲愤交加地回过头来,不明白画十三为什么不让她说下去,他都已经中了毒啊!而且,此毒正是最骇人听闻而又让所有人都挥之不去的水毒龙! “是水毒龙,对不对?”画十三看着京墨的神情就明白了,他紧紧拉住京墨的手,扫了一眼遥遥在上的魏公公和不动声色却藏不住洋洋自得的周荣,虚弱无力地低声絮絮道,“京墨,你听我说,现在不是和周荣他们撕破脸的时机。,从此刻开始,你不要多说一句话。若我比输了,你拿着殷澄练的令牌火速离宫,有多远走多远。好么?” “不可能!”京墨强忍着泪水和哽咽,“你已经这样了,如何再比下去?我又怎会离你而去?” “药。”画十三的目光渐渐上移,落在京墨的发髻上,“你簪子里的药,对此毒是否有效?” 京墨顿时想起了什么似的,急忙把木簪拔了下来:“此药虽是杏林谷的万灵药,但也只能暂时压一压毒性,对驱毒却束手无策……” “足够了。”画十三眉头深拢,“京墨,你知道的,我必须比完…也必须比赢…否则我所说的一切都不会有任何分量……” “你去替朕看看他到底如何,是否需要传太医。”皇上对一旁神色异常的魏公公吩咐道。 京墨看到魏公公一步一步走了过来,急忙把簪子里的药喂画十三服下了。魏公公走到画十三和周荣中间的时候,深深地瞥了一眼若无其事作画的周荣。 周荣正姿态悠闲地提着画笔蘸了蘸砚台里的浓墨,满意地在家画纸上点下了最后一笔,然后扭过头来眼带笑意地看向魏公公:“香尽了,时间已到。方才早已和公公说了,何必多此一举?” 魏公公回头望了一眼大殿之上香炉里的香只剩下了袅袅余烟,而端坐在皇上跟前的应承昭正眉头紧拧地望着魏公公,魏公公咬了咬牙,默然咽了咽喉咙,走向了画十三,幽幽道:“时辰到了。你输了。” 画十三服过药后,体内的刺痛和窒息感觉稍稍缓和了一些,他正了正身子勉强坐了起来,看着面前一幅半残的画,嘴角泛起一抹苦笑:“当年师父的绝笔也是这幅雪景,想不到十年之后,一切重演。魏公公,十三不明白,你又何必多此一举呢?” 画十三看了一眼墨锭,无奈地笑了。而魏公公神色复杂地盯着墨锭,又盯着画十三面前尚未完成的雪景,他什么也没回答画十三,而是转身对皇上深揖一礼,带着几分哭腔道:“启禀皇上,时辰到了。咱家却被十三公子的画儿,给吓着了!” 满堂一片哗然,皇上皱了皱眉心:“魏公公怎么了?何出此言。” 魏公公深知皇上会吃哪一套,有模有样地深深吸了一口气道:“十三公子这幅雪景实在是绝啊!连咱家这样不全的人都不得不惊叹连连呢!皇上你瞧大殿外头,正是晴光普照、大雪初霁的好光景,十三公子特地画了一幅‘残雪图’,真真儿是妙意巧思啊!” 众人一听这话,纷纷鸦雀无声安静了下来,久居深宫的宫人们更是愕然不已,因为他们可从没见过一人之下的魏公公在皇上面前帮任何人说过一句好话,无不对画十三刮目相看。而皇上抿了抿嘴,斜了魏公公一眼,开口道:“既如此,呈上来,朕倒想瞧瞧这个画十三还会搞出什么花样来,哈哈。” “嗻。”魏公公笑着伸手去揭画十三的话,却被画十三一把拦住了。 “你到底想耍什么花样,魏公公?”画十三警惕心大作,低声询问道。 “你以为你还有命再比一局么?姜黎是怎么猝死在大殿上的,你不记得了么?”魏公公也颇为正色地把话音嗓子眼里,低声提醒着。 第八十三章 片羽吉光映往昔 “皇上,画十三这幅画分明就是尚未完成的半成品,根本不值得赏鉴!若有人强词夺理,非说什么这是别出心裁的残雪,恐怕是混淆圣听、言过其实啊!皇上明鉴啊!”周荣义正言辞,慷慨激昂。 皇上半眯着眼睛端详着呈上去的两幅雪景,远远地望着画十三身前的魏公公叹了口气,打量着画十三:“画十三,在第一局,你胜在立意,胜在风格,胜在不落窠臼却能自圆其说。这第二局,你可还有什么说辞?” “残雪还是残画,逃不过皇上的慧眼。这一局,我认输。”画十三忍不住胸口的翻江倒海轻轻咳了两声,京墨急忙紧张地抓住了画十三的手臂,他却摇摇头,示意她并无大碍。 魏公公以不可置信的惊讶眼神痴痴地望着他:他怎么如此轻易就认输了?宣王凝眉不语,攥紧了酒杯,默然静听后话。周荣脸上笑意阴沉,不经意间向危坐在皇上龙椅旁边的应承昭瞥了两眼。应承昭兀自低眸倒酒,却暗中以余光不动声色地揣度着大殿上的每一个人、每一桩事。 “你这份愿赌服输的痛快劲倒是文人之中难得一见的。”皇上朗声笑了,“这一局,周卿笔下的银装素裹、意境优美,更胜一筹。” “谢皇上!”周荣志得意满地暗暗瞄了画十三一眼,他挑衅的目光中无不透露着一件事,那就是画十三已然中毒,将奈他何? 魏公公眉心一跳,照例提醒道:“既然二位画师皆是一胜一负,那么眼下就要比试第三局了。二位画师可有异议?” “皇上,臣有话容禀。”周荣向前迈了一步,恭谨有加的样子显得煞有介事,画十三似乎料到了周荣在打什么算盘,眉心微微皱了起来。 “什么话?周卿但说无妨。”皇上温言回复。 周荣也满是一副夹着尾巴的样子:“臣近日从画馆审画忙到了宫里比画,想是上了年纪,身体有些吃不消,恐怕很难一日之内再作一画,故而斗胆请求皇上,第三局能否择日再比?” 择日的意思是,等到画十三毒发身亡,这一切都将不了了之,如春水无痕。画十三赶在皇上开口之前,凛然道:“皇上,我也有一个不情之请。” “哦?你也有话要说?说吧,朕听听。”皇上浓眉微挑,同时斜了画十三和周荣一眼。 “比画三场乃是宫中旧例,不宜因画师个人无视成规。”画十三的拳心渐渐攥紧,“我愿赌上这条性命,今日就与周太傅决出高下。” “赌上性命?”皇上不明所以地重复了一遍。魏公公在一旁更是瞪大了眼睛望着画十三,仿佛在呵斥:你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满堂顿时交头接耳,一片哗然。 画十三凛然不改,神色坚毅,笃定如注的目光幽幽转向了周荣:“周太傅日审成千上百幅画亦不在画下,今日在殿上竟以年纪为由,婉拒圣意,视这场十年重开的清平宴如无物,到底出于何意啊?” “你!”周荣当然说不出一个字来,因为毕竟,他的意图再清楚不过,一个死人将是没有办法与他较量的。 “我画十三今日舍命陪君子,不知周太傅愿不愿、敢不敢与我赌这最后一局。”画十三的目光一寸一寸地撵过周荣,他知道,当着皇上的面、当着所有人的面,周荣退无可退。 “赌什么?”周荣说完这句话就后悔地咬了咬牙。 “用我的命,赌你双手。”画十三的目光定定落在周荣有些衰老又布满茧子的手上,他也看到,周荣一直挂在腰上的小茶筒早已不翼而飞。 “你以为你的命有多值钱?我赌如何,不赌又如何?”周荣冷哼一声,闷闷答道。 画十三唇边挽起一抹轻笑,压着嗓子不紧不慢道:“我命贱,大抵值不过周太傅的一个小茶筒。若你不肯赌,我很难保证不会举出周太傅在拶刑方面的成就,来说服皇上允许我的请求了。” “你!!”周荣气得嗓子一噎,说不出话来,他转而向皇上试图再次借口托辞,“皇上,臣——” “第三局,朕不会改到别日。今日丝竹已鸣,宴席已开,况且这第三局也不是作画,周卿不必过分担忧,难道你有什么难言之隐不成?嗯?”皇上乜斜着眼睛瞄着周荣。 “没、没有没有。”周荣难免有些慌张,他没料到皇上会说出这样一番话,下意识地稍稍偏了偏目光,溜了应承昭一眼,却只看到一张面无表情、目不斜视的脸。周荣不禁发问:“不过敢问皇上,第三局不是比作画,那是比什么?臣没记错的话,历来殿前三局比画,皆需当堂作画的……” “这一次,自与他者不同。”皇上的手掌抚在龙椅的雕龙扶手上,摩挲着熠熠生光的匍匐龙首陷入了深思,接着,皇上幽幽地站起身来,“第三局,朕将拿出尘封十年的《萤火图》残片,让你二人当场修画,还原完善者,胜。” 画十三的目光里腾起了幽幽的光芒,心头百感交集,有憧憬,有唏嘘,有类似于近乡情怯的一丝忧虑,也有阔别重逢的欣然之喜。 魏公公听到皇上的话似乎有些吃惊,他原本准备好的第三局题目只好在脑海里默默抛开,而更让他吃惊的是,皇上从桌上奏折成堆拿出了一本旧书里,翻了翻后,两张巴掌大小的单薄画纸滑落出来,这就是皇上口中的《萤火图》残片了。 皇上示意魏公公拿给两位画师,魏公公小心翼翼地接过残片,一路暗暗打量却并未发现任何异样,残片上墨迹一片斑驳,画纸也已经薄如蝉翼脆弱不堪,如果不是皇上说是《萤火图》残片,乍一看说它是厕纸也相差无几。可是,魏公公疑惑的是,皇上向来事无巨细凡事都会经他的手,怎么取个旧画残片这种小事竟亲力亲为,甚至有意不愿假手于人? 魏公公先把两张残片摊在了画十三面前:“选吧,瞧瞧哪个好修些?” 画十三只扫了一眼两纸残片,不禁微微皱起了眉头:“怎么会这样……” 魏公公见状,低声问道:“怎么了,毫无头绪?见所未见?” 画十三不置可否,脸上神情阴晴不定,他幽幽抬眸目光复杂地望了周荣一眼,眸色沉沉地接过了一张残片。魏公公一头雾水,转身把剩下的残片递给了周荣。 “怎么…会这样……”周荣端详残片几眼后,说出了和画十三一模一样的话,他的神色十分阴沉,拿着残片的手甚至止不住微微颤抖着,他也以同样幽幽复杂的目光看了对面画十三一眼。但随即,他露出了轻松的神色,喜上眉梢之余,大有胜利在望的把握。 魏公公更加疑惑不解,可他一时也问不得,便转身去点香:“限时一炷香——” “不必了。”皇上的声音骤然响起,这一次却格外冷静威严,“但求修复完整,遑论时间。” 魏公公从没听过皇上这样的语气,也从没见过皇上这样的举止,不禁心里大大纳闷,但还是毫不犹豫地乖乖熄灭了刚刚燃起的香。余烟袅袅,弥散在清平宴的乐声里。 周荣拿到残片后先在蜡烛火焰尖儿上小心翼翼地滑了一遍,马上胸有成竹了一般,下笔如有神助地开始修复残片。 而画十三却对着残片发呆许久,他踌躇之际攥在手里举着的不是画笔,而是烛台,他时而用跳动的烛光靠近残片,时而远离,时而把残片置于几个烛台之间,不断地调整角度…… “原来如此…”画十三整个人凝滞住了一般,惊奇的神色仿佛看到了尘世以外的一缕仙踪,他喃喃自念道,“师父…你选择以这样的方式是为了…瞒过当年所有参与作画的姜派弟子么……” 画十三默然看着烛光映衬下的残片良久,开始缓缓提笔,蘸水调墨,灯熏火烘,以种种令观者瞠目不解的方式对待这一纸残片。 京墨不禁为他暗暗揪心:“还好吗?” “嗯,放心。”画十三的视线不曾离开残片,他的目光渐渐呈现出拨云见日的明朗光亮。 满堂鸦雀无声地静候两人结果,突然,相继两声“哐”、“哐”画笔撂下的声音,经过了两个多时辰,周荣和画十三先后完成了残片的修复。 周荣志得意满地溜了画十三一眼,在魏公公小心翼翼地把两张脆若枯叶的残片呈递给皇上的时候,周荣从怀中不经意似的掏出一根花翎,特地用它掸了掸桌上干涸的墨痕,意味深长地对画十三笑了笑,然后将花翎扔进了砚台里,很快,浓黑的墨汁就吞噬掉了整支花翎。 这是冯伯的顶戴花翎。画十三胸口顿时泛起一阵汹涌,原来,周荣早就通过某种途径知道了冯伯将他如何下毒的手法告诉了画十三! 此刻,周荣是在向画十三示威,自认为胜券在握的他已经无所顾忌了,就不妨让画十三死个明白。 可是,如果周荣已经知道了冯伯会把下毒下在墨锭上的事告诉画十三,他怎么有把握能够准确无误地预料到魏公公或者其他人能够顺利把墨锭调换,最终使得有毒的那一块落在画十三的砚台里呢? “这两张残片,依朕看来…”皇上第一次说到一半犹豫起来了,他轻轻摩挲着两张修复良久的残片,目光游走不定,看了看周荣,又看了看画十三,犯难道,“你二人修复的程度,全然相当,难分伯仲啊。” “皇上,实不相瞒,当年姜兄举翰林弟子之力制作《萤火图》,而留臣一人代领翰林事务,臣自始至终不曾目睹此画。想不到今日一见,竟发现了姜兄原来居心不良!”周荣慷慨激昂道。 满座一片哗然,皇上更是“腾”地一下从龙椅上立了起来,异常激动似的,微微颤抖的手指着周荣:“你说什么?你从这画里、看出什么来了?” 第八十四章 光怪陆离终对峙 “皇上,臣一看到残片就再也熟悉不过了,因为画中所用的手法不是别的,正是臣早年独创的双重嵌套画法!”周荣一语惊人,满座无不惊起一片哗然,皇上也怔了片刻。 “皇上,依在下看来,并非如此。”画十三向前跨了一步,“皇上方才说这两张残片修复程度不相上下,在下不敢苟同。若姜太傅当时作画真的用了周太傅的双重嵌套画法,不妨请周太傅为皇上以独门解画之法处理两张残片,看一看是否会有效果。” “你懂什么!这手法我再熟悉不过,岂能看错?”周荣丝毫不把画十三放在眼里,一脸的自信满满。 “周卿,你上来。”皇上听了画十三的话,默然沉思片刻,对周荣摆了摆手,“用你的法子,解一解这个所谓的双重嵌套画法。” 周荣瞪了画十三一眼,不得不领命走到大殿之上,用他的解画之法处理他修复好的残片,所有人皆屏息凝神地看着周荣小心翼翼地在蜡烛火焰上轻轻熏过残片纸背。 京墨不禁紧蹙眉头,低声询问画十三:“《萤火图》到底是怎么回事?周荣会不会也赢了这一局?” “他输定了。”画十三的目光幽幽地盯着殿上的周荣。他看到周荣的神情从自鸣得意渐渐阴沉下来,脸色也越来越难看,最终,周荣露出了不可置信的惊骇与惶恐之色。 “怎、怎么会这样…从笔法上来看,这明明是我的嵌套画法…可为什么……”周荣看着手上纹丝不动的残片,目瞪口呆地喃喃自语。 “皇上,周太傅解不了,因为他修复的残片法子根本就是错的,只是看起来和原画相差无几而已。”画十三目光坚毅地幽幽盯着一脸惶然的周荣。 周荣气急败坏地辩白道:“不可能、不可能!你懂什么——” “咳。”皇上清了清嗓子,冲着周荣摆了摆手,示意他退下去,复杂难测的目光在画十三身上徘徊,“朕听你这口气,似乎别有见解,而且很有把握啊。你,上来试试。” 画十三已经开始感觉体内的毒性有些压抑不住,他勉强定了定心脉,在众人惊诧的目光中款款走了上去。画十三扫了一眼周荣修复的残片,又他拾起方才经由他手的残片:“皇上,我需要四盏烛台。还有,届时能否熄灭大殿上的所有蜡烛。” 魏公公甚觉奇怪,不禁插嘴道:“什么?画十三,仔细你说的话,可别再起什么幺蛾子!” 皇上抬手示意魏公公闭嘴,凝视着画十三一脸认真笃定的神情,发话道:“就按他说的办。朕倒想看看,他能折腾出什么来。” 四盏烛台已呈了上来,画十三将之摆弄开来,把残片置于光影中间,左右上下细致入微地调整了良久后,点了点头:“熄灯。” 霎时间,满堂一片漆黑,嘈嘈耳语、议论纷纷的声音不绝于耳,突然,大殿之上腾起一抹幽幽缥缈的光亮,仔细一看,那流光溢彩的光影之中隐隐约约是一辆马车,似乎就要奔着观者的眼球横冲直撞而来。 “他竟将‘萤火之效’用在了偌大的《萤火图》里……”周荣的眼底映着这抹光影,目瞪口呆地喃喃自语。 “皇上,我修复的残片原来是《萤火图》所描摹苍生万象中的一辆马车。”画十三指了指近在咫尺可又缥缈若虚的从残片上升腾出来的光影向皇上解释道,皇上亲眼所见,不禁惊奇万分。 接着,画十三把蜡烛中心的残片换成了周荣修复的那一个,顿时所有光影悉数幻灭,落落满堂只剩下四支烛光幽幽摇曳,席卷而起的只是空空如也的一片寂然。 画十三幽幽拾起了这片黯淡无光的残片:“这枚残片,废了。周太傅,到底不是姜太傅。” 魏公公回过神来后,瞄了一眼皇上的神色,急忙示意宫人掌灯:“皇上,看这样子,这第三局的胜负,似乎也是昭然若揭了。” 皇上的目光久久留在残片上,然后幽幽地看向了画十三:“朕宣布,画十三以三局两胜压过了宫廷太傅。” 皇上金口说出的结果,顿时惹得满堂炸开了锅,京墨悬在嗓子眼的一颗心终于踏实了许多,宣王也兴高采烈地为画十三欢喜,宫人们皆对这场光怪陆离、难得一见清平宴比画啧啧称奇、议论不已。一派热闹景象之中,只有一个人,铁青着脸木在原地,周荣无论如何也不肯相信,他竟然输了。 “只不过,”皇上的沉沉嗓音再次响起,满堂顿时肃然不语,静听后话,“连周卿都不知道的事,你一个民间画师如何知晓《萤火图》的玄机?你,到底是谁?” 所有目光,担忧的、疑惑的、迷惘的、好奇的,皆齐刷刷地落在了画十三身上。众人看见,这个素衣如洗的公子突然重重地屈膝跪地,从积压太久的心底缓缓说了出来:“请皇上恕罪,十三原名——白溪风。” 所有人一时噤若寒蝉、屏息凝神,偌大的大殿此时无比安静,画十三甚至都能听到自己肺腑里的一呼一吸、胸膛里的一跳一搏。 “白溪风……”众人听见皇上喃喃念起这个名字,皆小心翼翼地静待后话,只见皇上回过头来扫了魏公公一眼,又把目光落回在画十三身上,“白溪风,是谁啊?” 皇上的语气悠然平稳,仿佛是另一座岁月山头的暮鼓晨钟,却在画十三的心头撞起一声闷响。这一瞬间,画十三不知怎么忽然想起了魏公公在前夜里最后对他咆哮的那一番话,原来,他讳莫如深的名字,早已无人记得。 画十三抛开冗杂心绪,合了合眼,回禀道:“皇上,白溪风只是一个小人物。他最大的运气,就是被姜黎姜太傅收为弟子。他最大的心愿,就是为师父之死洗雪沉冤。” “哦,朕想起来了,你就是姜黎当年从宫外带进来的那个孩子?怪不得,画功如此了不得。”皇上的目光骤然一凝,“你方才说什么?为姜黎之死洗雪沉冤?你若真是他的徒弟,应该知道当年朕已经处置了给姜黎下毒的杏林谷。又有何冤可洗?” 此时,一直静静坐在一旁的应承昭突然开口了:“是啊皇上,这个人一会儿说自己叫画十三,一会儿又说自己是白溪风。一会儿说是为画馆落选画师鸣不平,一会儿又说要为尘埃落定的旧事洗冤。依臣看,此人不但欺君罔上,更是心术不正、居心不良,不如臣替皇上处置了这个来历不明之徒。” “慢着。”皇上扫了应承昭一眼,“朕告诉过你,做事雷厉风行虽好,但也需得戒急戒躁。朕想听听,他到底要说些什么。朕犹记,他在世时,众弟子中最疼爱最看重的就是他从宫外带进来的孩子。而且,不管怎么说,这个年轻人到底赢了这场清平宴。” 魏公公从旁谨慎细语道:“皇上圣明,向来宽仁厚德一视同仁。奴才记得,当年的清平宴,亦是此情此景,只不过和周太傅比画的,是当时姜皇后的亲弟弟姜太傅。谁料天妒英才,比到关键时候,姜太傅竟身中剧毒不治而亡,经太医诊断,得知所中之毒乃是杏林谷独门奇毒——水毒龙。因此,皇上即刻特派重臣赶往杏林谷缉拿谷主师陀青,而后师陀青在狱中亲口认罪,皇上仁厚,念他一生悬壶济世,赐他痛痛快快的一刀两断。照理说,此事早已了结。只不过,当时姜太傅到底是如何中毒似乎一直不得而知……” 魏公公特地把最后一句话拖长了说给皇上听,皇上似乎这才想了起来。画十三接着说道:“不错。师父当年所中之毒是水毒龙不假,但下毒之人并非师陀青。” 画十三幽幽回首,众人目光齐刷刷地顺着他的手指落在了周荣身上:“下毒之人正是他!” “你胡说!皇上,我与姜兄一向情同手足,他的死乃是我一生之痛!姜兄英年早逝,膝下无子,而门中弟子又皆在他死后各奔东西、四散无踪,这些年每逢姜兄的祭日和冥诞都是我在一人操办呐!皇上,这个画十三也好,白溪风也罢,他一定是觊觎翰林太傅之位,才如此处心积虑、费尽心机地跑到这来编这些瞎话!皇上明鉴呐皇上!”周荣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辩白着。 皇上静静听周荣把话说完,然后缓缓问向画十三:“你可知,凭空污蔑翰林太傅、当朝郡马,乃是何等罪名?” 画十三凛然抬眸,幽幽起身,从画案上取来盛墨的砚台:“今日周荣故技重施,对我下毒,一如当年在师父的墨汁里下毒。” “你少信口开河!”周荣忿忿地叫嚣着,“方才墨锭是魏公公随手分给你我的,就算墨汁里有毒,你也扣不到我头上来!我给姜兄下毒之事更是滑天下之大稽,我看,你知道地这么详细,保不准就是你这个忘恩负义的小子给师父下的毒!” 魏公公一听周荣似乎把脏水泼到了自己身上,不禁大为光火,对画十三急忙道:“你到底有何证据,赶快拿出来,免得不知是谁在含血喷人、忘恩负义!” “毒,不是下在墨汁里,而是在砚台上,我说得对么,周太傅?”画十三看着周荣浑身颤了颤,继续追问道,“周太傅,如果你不是下毒之人,能否回答我、回答皇上,你挂在腰上昼夜不离的小茶筒此时在哪?里面装着的是否全部都是干干净净的茶叶?翰林画苑的冯大人此时又身在何处?是生是死?你又是为什么十年如一日地寻找一个名叫商陆的画师?” 第八十五章 悠悠之口从何谈 面对画十三一连串竹筒倒豆子般的连连追问,周荣嗓子眼里支支吾吾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他的额头上渐渐渗出涔涔冷汗,大殿之上所有人都将可疑的目光都落在周荣身上,包括皇上。 这时,忽然一个有华丽贵气身影从大殿侧门款款而入,几步走到了周荣身边,轻挽周荣的手臂,欠身行礼笑语道:“参见皇上姐夫,参见皇后姐姐。” “盼儿,你怎么来了?”一直端庄默然端坐在皇上身旁的裘皇后温言嗔怪道,“今日皇上设下的清平宴,可不同于你们郡主府的寻常家宴,你可不要胡闹。” “姐姐,我夫君来比画,做妻子的伴君左右,有何不可?皇上姐夫,你说是吧?”裘郡主收敛起平日的野蛮泼辣,笑若春花地看着皇上。 皇上扫了眼裘皇后打趣道:“谁说裘家无子?朕可知道咱们这位盼儿郡主倔劲一发作,强如多少男儿,十头牛也拉不住。只不过,盼儿,你今天来得不是时候啊。” “皇上姐夫,盼儿此刻不来,夫君就要受奸人陷害,身陷囹圄了。”裘郡主瞄了京墨和画十三一眼,“这个画十三带在左右的小画僮,根本就是春满楼的妓女!这个狐狸精先是勾引夫君,勾引不成就转而和画馆的小画师私相授受、勾结为奸,不择手段地想要毁了我夫君!” “什么?竟有此事?”皇上把目光转向了小厮扮相的京墨。 “她并非青楼女子!”画十三深深望了一眼京墨。京墨会意,散开了紧紧束起的发髻,顿时青丝如瀑布倾泻肩头,她幽幽跪地,娓娓解释道: “回皇上,我不是春满楼的人,也不是京城里的人。我,是杏林谷的药师,名叫京墨。” 满座不禁愕然,皇上也皱眉问道:“你,是师陀青的弟子?” 京墨点点头:“当年姜太傅中毒之事确有隐情,画十三…不…白溪风所言并非凭空杜撰,我们有证据。” 京墨与画十三笃定地相视一眼,京墨从行囊中取出了一幅沾满灰烬的残画,在众人的疑惑眼神中递给了画十三。画十三接过画后,抄起了手边的一盏烛台,目不转睛地盯着周荣,向皇上款款讲述道:“这幅半残的山水画里,到底藏了什么秘密,不如请周太傅亲口亲口道出,也让所有人知道,究竟是我含血喷人,还是你周荣作恶多端!” “你!”周荣看到这幅半残的山水画不但没有烧毁,而且还被画十三如此堂而皇之地公之于众,他顿时言语梗塞,背脊发麻,浑身冷汗直冒。 而周荣身边的裘郡主却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凛然派头,她挽起周荣的手臂向前昂首阔了一大步:“你拿一幅破画故弄什么玄虚?本郡主告诉你,我我夫君身正不怕影子斜!” 周荣却惨白着一张脸站在跋扈叫嚣的郡主身旁,一言不发,神色是掩藏不住的慌张。 画十三娴熟地把残画在烛台上滑过了几遍之后,画上的第二重景象渐渐显露了出来。皇上吃惊道:“这画的是什么?朕见你方才的手法好像和周卿相差无几啊。” “正是。皇上,这幅画乃是十年前周太傅亲手所作,使用的手法亦是他一枝独秀的双重嵌套画法。”画十三把残画微微展了展,“而藏在表面山水之下的,正是从京城到药山杏林谷的秘密小路!” 皇上眸色渐沉,默然抬手扶上了额头。一旁的魏公公连忙凑上前来关切地嘘寒问暖:“皇上,龙体保重啊。” 皇上摆了摆手,幽幽地长吸了一口气,满堂静悄悄地如同覆盖了一层厚厚积雪,随后,皇上的目光缓缓抬起,落在周荣身上:“周卿,十年前,白溪风还只是个孩子,这幅画,以他当时的功底怕是伪造不来吧?” 皇上此言一出,裘郡主似乎听出了什么来,脸上轻快飞扬神色渐渐僵住了。而周荣也缓缓把手臂从裘郡主的手腕里收了回来,他空洞的双眼盯着那副残画上显现出来的地图,虽然模糊但足以让把落款清清楚楚地呈现在世人面前。 “双重嵌套画法,是我平生最得意之创。这幅画,除我之外,斯世绝无第二人能做。”周荣的双目突然显得无比衰老而死寂,像腐烂了的鱼眼。 “夫君,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你知不知道你方才所说的意味着什么?”裘郡主万万没想到周荣缄默良久之后,所说的话竟然是亲口承认了,她心急如焚地低声提醒道,“快说点挽回之语啊,否则他们对你的诬陷就要得逞了!” 画十三已经越来越感觉到胸腔内翻滚上来的阵阵火辣辣的刺痛,果然是天下第一奇毒,水毒龙的毒性开始渐渐发作。他突然跪地请求道: “皇上,当年姜派满门弟子三百人,除我侥幸逃离生天之外,其余皆被周荣斩草除根,而绝非弟子自愿流散。周荣下毒之时亦有人证,乃是画苑冯伯,不过此时恐怕已经被周荣处置了,若即刻搜查画苑,必定会抓住周荣的马脚。还有,这十年间周荣一直苦苦求索他唯一留下的威胁——这幅山水画,当年与他私相勾结的杏林谷叛徒也被他烧死在了京郊木屋之中,人证虽付之一炬,但尸骨未寒,有证可考。至于这些年周荣到底为翰林画苑做了什么,为大殷画坛做了什么,他再花言巧语也堵不住天下画师的悠悠之口!一个证据不够,我便搜集五个十个,一个证人死了,我便向地下亡灵借梦。只要我活一天,就一定要还当年之事一个真相!噗——” 画十三一时说了太多积压心头的话,情绪慷慨激动之间,已经完全无法遏制体内的毒性,骤然发作之时,他冷不防猛地喷出一口黑血。所有人纷纷吓得惶惶失措,惊叫不迭。 “传太医!快传太医啊!”魏公公扯着嗓子,大力挥舞着手臂对身边的宫人呼喊道。 而京墨不容片刻迟疑,一步窜到了画十三身边扶起了他,又从怀中掏出一个匕首。 “你要干什么?来人,拦住她手里的刀!”随着魏公公的一声惊呼,所有人的惊惶目光都齐刷刷地投向了京墨。 但等到宫人们应声而至的时候已经为时已晚,京墨手起刀落。但令所有人惊奇不已、疑惑万分的是,受刀的不是画十三,也不是周荣,而是京墨自己,她手心里的血正在一滴一滴地淌下来…… 第八十六章 尘埃落定云起时 裘郡主哭喊着阻挠任何人碰周荣,可周荣却像躲避梦魇一般远远离开了裘郡主。郡主看着周荣空洞而陌生的眼神,怔然了许久,难以置信、不顾一切地护着周荣,说尽一切好话为周荣求情。 “皇上!你也曾尝过失去心爱之人的滋味不是么?这些年来皇上恐怕从未忘记过姜皇后的音容,皇上应该明白未亡人的痛苦!”裘郡主跪倒在皇上面前,整个人已经哭得不成样子,苦苦哀求道,“不论周荣做过什么,他都是我的夫君,是你的妹夫啊皇上!” 在听到姜皇后名讳的那一刻,皇上猛然抬头盯着裘郡主:“盼儿,慎言。任何人不得拿任何事与朕的亡妻相比较。来人啊,送郡主回府,最近宫内无事,你就不要进宫了。” 裘郡主在被侍卫们带出宫之前,一直声嘶力竭地哭闹着恳请皇上开恩,但此刻的周荣在目送裘郡主远去的时候,却像个做坏事没被发现的孩子一样痴狂地笑了,这一笑,如一盆冷水一样浇在了这个守了他一辈子的女人的心上。 这时,在疯疯癫癫的周荣被带走前,一个虚弱但坚决的声音幽幽响起:“皇上,周荣还欠在下一样东西。” 众人把目光纷纷投向方才吐血濒危的画十三,此刻他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一步一步朝疯癫怪笑的周荣走去。 皇上不解其意,皱了皱眉:“他还欠你什么?” 画十三的目光渐渐低垂,冷冽如刺骨寒风:“今日他输给了我,按照约定,我要取他双手。” 皇上淡淡扫了他们一眼,缓缓起身深吸了一口气后,转身往殿后走去,临走前交待道:“清平宴已罢,你和他的个人恩怨就由你们自己了吧。” 裘皇后无可奈何地望了已经心智全失的周荣一眼,不得不跟着皇上离开了,殿上宫人各自侍奉主子走远了,只留下三三两两个人影。 “长灵。”画十三想不到在长灵南下回来后交给他的第一件事就如此血腥冰冷,画十三淡淡吩咐道,“帮我留下他的双手。” 周荣一个激灵如梦初醒一般涣散的目光开始凝聚成一派幽暗,他挣扎着连连后退,突然扑在肃然端坐在殿旁的人身前,死死抓着那人的衣角拼命求情:“应大人!救、救我!我不能失去我的手!绝对不能啊!我是个画师啊!” 众人一见周荣说话仍然条理分明,不禁奇怪他到底有没有发疯,而画十三唇边却攀上一抹果然如此的嘲讽笑意。 应承昭陡然从周荣手里抽回了衣角,唯恐被他碰脏似的,扫了周围人一眼,神色漠然道:“我看你可真是疯了!皇上都发话了,你可不要病急乱投医!” 说着,应承昭腾地一下站起身来阔步离去了,而在他临走前,却不经意地轻拍了拍周荣的肩膀。周荣余光中闪烁着长灵手里的剑光,他不可遏制的战栗已经从脚底传到了头皮,双眼瞪地比碗口还大,猛然摇头不迭: “不、不可以,你不能夺走我的手,这比我的命还重要!我是一个画师,我绝不能失去这双手!” “画师?”画十三不禁冷笑一声,缓缓走到周荣面前,眸色冰冷地盯着他的眼睛,“一个敬画惜画的真正画师,如何会几次三番在画具中下毒?如何会把自家独创的画法用于借毒杀人?又如何会把画馆画坛糟蹋成自己往上爬的名利场?事到如今,你还好意思说自己是画师么?” “我……”周荣的目光渐渐暗淡呆滞,他整个人如同残烛一样将近熄灭了。 京墨静静走到画十三身边,轻轻拍了拍他,低声问道:“你已经决定了吗?非要如此吗?” 画十三蓦然转过头来凝视着京墨的眼底,京墨垂了垂眉睫,低眸不语。画十三转身向殿外走去,幽幽低语道:“长灵,事后记得把剑上的血擦干净。太脏了。” 当画十三迈出辉煌富丽的大殿之外时,已经是夕阳西下的迟暮光景。酡红的光影在天幕上被一团一团地捻开,最终涂满了整个黄昏,映衬着皇宫屋脊上的琉璃瓦流光溢彩,偶有薄雪尚未消融殆尽,灿灿含光。 一阵料峭寒风倏忽吹过,一声凄神寒骨、声嘶力竭的惨叫——“啊”的一声猛地砸进了画十三的耳蜗,接着,他听见寒风吹动了一片淡淡的薄云,越吹越远,他默然低眸,紧了紧衣领,幽幽走远了,他的眉睫自始至终没有颤动一下。 大殿内的门框上,错落地倚着两个女子,一个面无表情却目光复杂,暗自翻江倒海,她见到的他,到底还是他吗? 而京墨淡淡垂着眼眸,心里说不上压抑,更没有放松,只是突然被莫大的寂寥裹得严严实实的,她感到一切空落落地毫无着落。最让她心头一沉的是,她知道此时他心中的空茫之感比她只会是有增无减。 殷澄练紧紧凝眉看着地上的一滩血迹,周荣断手的殷红新血压着画十三吐出来的已经发黑的毒血,他的心头像压上了千斤顶,又像笼上了万里纱,血泊中两只血肉模糊的断手还在微微搐动。 “你们跟先陪小白回府。我去向父皇禀告南下之行的情况。”殷澄练看着被长灵砍去双手后已经面色惨白的周荣被侍卫们带走了,他深深吸了一口气,缓了缓后,恢复了平素的心情。他特地绕道走到默然站在门边的关天瑜面前,一脸乖觉地说道,“终于回来了,你好好休息,回头我去找你,咱俩在江南的事可还没完呢。” 关天瑜一头雾水地看着殷澄练笑意盈盈的眼睛:“什么事啊?” 殷澄练大步流星地走远之后,又蓦然回首,明亮一笑朝着关天瑜眨了眨眼:“你我还能有什么事?当然是男女之事啦。” “你…”关天瑜一向木然的脸泛起了淡而又淡的两团微红,转过身去并不理会殷澄练远去的身影。 京墨看着殷澄练格外上心的样子,又望了清冷木然的关天瑜一眼,低眉抿嘴笑了。关天瑜似乎察觉到了京墨的笑意,抬起了头,两个女子四目相对了片刻,目光都由复杂渐转柔善。 京墨先开了口:“此行关大人一定辛苦了,睡前按一按后颈的穴位,能够舒缓许多。” 关天瑜轻轻“嗯”了一声,京墨略点了点头,便要转身跟着长灵、张将军等人一同回太子府去了。 “等一下。”关天瑜忽然叫住了京墨,“你能不能晚些回去。” 京墨疑惑地看着一反常态的关天瑜,不解地问道:“晚些回去?关大人有事找我么?” 关天瑜点了点头,看了还在等着京墨的张将军和长灵一眼,以及殿外渐渐渺远的画十三的背影,她支支吾吾道:“我…我想请你帮我看看,方才你说的应该按后颈上的什么穴位才解乏。” 京墨虽不知关天瑜到底有什么事找她,但也立即会意她一定是有话想跟自己说,而且依关天瑜的清冷木讷性格,又并不会为鸡毛蒜皮的小事主动搭话。京墨款款笑道:“好。京墨乐意之至。长灵、张将军,你们先回去吧,我晚些就回。” 长灵不明事理,点点头就往外走远了,张将军瞪大了眼睛古怪地瞅了瞅两个看起来心平气和、相安无事的女人,不禁倒吸一口冷气,干笑道:“二位,真的没事吗?要不,咱有什么话一块去太子府说?正好大家伙聚一聚!” 京墨不禁莞尔笑了:“张将军赶紧回府藏酒才是正事,殿下此行归来之后,大事小事想必少不了讨你的酒吃。” 张越恒挠了挠头,撇了撇嘴,惺惺地也回去了。关天瑜正要带着京墨去她的住处,却见宣王正迎面走了过来,关切有加地询问了几句关天瑜南下的境况,短短寒暄之后,又把话锋转向了京墨。 “方才在画公子,哦不,白公子毒发晕倒之际,本王瞧见姑娘割手放血,送入病人口中,白公子很快就好转了不少,真让本王大开眼界啊,不愧是杏林谷的后人。”宣王啧啧称奇道。 京墨墨眸色黯然神伤,仍然温文浅笑地回道:“也算是误打误撞吧。生来碰巧一身寒血,多年体寒,也不知是何造化。” 关天瑜听着京墨的话的神情暗自变换,眉头渐渐锁住。宣王的双手隔着手套不禁摩挲了几下,眸中满是惊奇:“寒血?此乃何物?今日看来似乎堪比灵丹妙药啊。” 京墨无奈地摇了摇头,干笑道:“医书里虽如此记载,但也只是言过其实。顶多充当药引子罢了,如果我知道如何制出灵丹妙药,身边的人就不会一再受伤……” “原来如此。看来,姑娘果然是天生的药师啊,连自己都快成了一味药材。”宣王朗声笑了。 “王爷打趣了。”京墨收敛情绪,温文有礼,“王爷似乎对寒血颇感兴趣?” “没有、没有。本王一颗闲心定不住,见到奇人异事总是忍不住打听几句,回去也好说给家妻一起下酒吃。”宣王言语爽朗亲和,又对关天瑜亲切道,“过两日来府上吃顿好的,你干娘亲自下厨,上好的竹笋给你备着呢。” 关天瑜难得露出了温和的笑容:“是。” “不妨也带上药师姑娘,家妻平日里也对药材颇为上心,你们大概能聊得尽兴。”宣王向京墨热情邀请道。 第八十七章 新欢旧爱坐言欢 京墨笑着应允了下来,她在目送宣王离去之后,便跟着关天瑜走向了深宫后院。 踏在悠长的甬道上,京墨望着两侧遮云蔽月的高高宫墙,不由自主地幽幽吸了一口冷气,喃喃道:“倒是挺像雷公峡两侧山壁一样骇人。” “什么?”关天瑜听到了几缕余音,回头时看到京墨仰正着头张望她多年看倦了的宫墙,她不禁淡淡唏嘘道,“日子久了,竟已经忘记留意这里周围林立的高墙了。” “关大人是什么时候入宫的?”别说京墨,就是宫中许多人,都没几个知道关天瑜过往的,因为一贯清冷又高居史官的关天瑜从来与人落落寡合。 “不必叫我关大人了,直接叫我的名字,天瑜就好。”关天瑜的神色在暮色中映衬得柔和而温凉。她幽幽低眸,没有直接回答京墨的问题,而是莫名其妙地反问了一句,“京墨,你以前是不是来过京城?” “以前?”京墨缓缓跟着关天瑜的脚步,却不禁愣了愣,“京城这种地方,多少人来了去、去了还。不知天瑜何出此问?” 关天瑜走到了一个萧萧松竹掩映的清净地带,穿过一道小拱门,里面是一个清雅甚至有些凄清的小院落,屋前挂着的门匾上写着三个遒劲有力的字:兴替阁。 吱呀一声,关天瑜推开了门,屋里静谧无人,光风、霁月也不知跑到何处厮玩去了。也好,正好不会妨碍关天瑜专程请京墨过来有话相商。 “你可知道,孝元初年,京城里闹过一次人间炼狱般的大瘟疫吗?”关天瑜一边点着蜡烛一边淡淡问着京墨,烛影在她脸上参差摇曳,“那一年,京城里死了很多人。从几个月大的婴儿到岁月静好的夫妻,从小家小户到名门望族,无数条性命被这场瘟疫吞噬,无数个家庭在这场瘟疫里支离破碎……” “我知道。”京墨眼中的吃惊渐渐被悲悯慨叹所掩盖,“当时京城中的所有药师都被聚集在一处研究解决之法,可造化弄人的事,瘟疫侵袭了这群药师,幸存下来的没剩几个人。京中的百姓们硬是这么生生熬过来了。” “有熬过来的,就有没能熬过来的。”关天瑜缓缓倒了一杯茶递给了京墨,“所以,当时你也在京城,对不对?” 京墨眉心微微皱起,她不明白关天瑜为何突然提到这件年深日久的老掉牙之事,凝眸问道:“的确,当时我在。你呢,你应该是历经了不少劫难,才在那场瘟疫中活下来的吧?” 关天瑜眸色幽幽如谷:“不止我,还有他。” “他?”京墨有些莫名其妙,随即又猜到了,“听说,十三和你是青梅竹马之谊,当时,你们一定受了很多苦,才熬过来的吧。” “你当真不记得了吗?”关天瑜眉头深锁,目不转睛地凝视着一头雾水的京墨。 “记得什么?”京墨眨了眨眼,脑海中想回忆却空无一物,“我应该记得么?” 关天瑜渐渐敛回了目光,唏嘘着抿了抿嘴,转身到里屋中寻什么东西去了。不一会儿,她捧着一个样式老久的方木盒走到了京墨面前。 “这是什么?”京墨越来越疑惑不解,关天瑜到底想告诉她什么。 “你打开看看。”关天瑜把木盒摆在京墨眼前。京墨蹙了蹙眉尖,看一眼关天瑜平和如故的神情,抬手拨开了木盒。 “面具?”京墨的眉头凝地更深了,她缓缓把静静躺在盒子里的面具拿出来,上下细细打量,又原封不动地放了回去,把不解的目光投向了关天瑜,“你为什么要拿这个空白面具给我看?” “那天晚上在城南夜市的面具摊上,小白哥哥认错的人,就是你吧?”关天瑜的话在京墨耳里越来越像东扯西扯,京墨凝眉点了点头: “当时只是个巧合,我回沁园时碰巧路过那里,鬼使神差地试了一下面具,就被他错认成了你。我并非有意要听你和他的对话的……” 关天瑜脸上却露出了柔和而释然的笑容:“京墨,你说对了,世上真是充满了巧合。” 京墨不解之时,她看见关天瑜拿起面具在自己脸上比划了一下:“你知道小白哥哥那几年一直喜欢搜集空白面具的真正原因是什么吗?” 京墨听关天瑜一口一个“小白哥哥”也有些不大乐意,抿了抿嘴道:“过去的事,十三说的不多。” 关天瑜温热的手拉着京墨冰凉的手腕坐了下来,看着京墨的眼睛神色认真道:“他是因为你。” “因为我?”京墨不禁大吃一惊,随即有些哑然失笑,“天瑜,你在开什么玩笑?你到底想让我知道什么?你们早年经历的种种,岂会有我的容身之处?” “是啊,可你偏偏出现了,在紧要的时候,出现成为他紧要的人,哪怕他那时候甚至不知道你是谁。”关天瑜的目光中充满了回忆。 “紧要的时候?”京墨努力把关天瑜所说的话串联在一起,心里闪过一个念头,她不可思议地瞪大了眼睛看着眼前的冷面史官,恍然惊呼道,“是你?你是当年骗我去救人的脏小子?!” 关天瑜突然噗嗤一声乐了:“药师小妹,你竟还记得那个脏小子。” 京墨先是愣愣失神,接着她瞪大了眼睛围着关天瑜左看看右看看,不可思议道:“居然是你?居然是我眼前这个文弱清冷、高高在上的女史官?当时你可真是生就一身虎劲,个子比我高出许多,硬生生把我扛到病人面前,使我不得不救人。” 关天瑜和京墨相视朗然笑了,京墨回过神来,目光落在了空白面具上,眸色渐渐深凝:“所以,那时候我救的人就是……” 京墨看到关天瑜缓缓点了点头,她不禁眉心一跳,不可置信地兀自摇了摇头,念念道:“居然是他…原来是他……可是,这和面具有何关系?” “你记不记得,当时你救他时以白巾围面,他昏迷半醒之时瞥见了满目洁白。后来,京城中的所以药师皆以白巾围面,我们想再找你已经找不到了。再后来,当我们看到焚化炉里有一个身形和你相近无几的小姑娘的尸体正在被烧毁,都以为你也染上了瘟疫,而且还是被小白哥哥传染的,他愧疚了好多年,也记挂了好多年。那几年,他时常用白面具任凭想象来画你的样子。”关天瑜娓娓道来,眸中忽明忽暗。 京墨的心一时间百味杂陈,她应该意外的,但却有一种安心的踏实。此刻,她不知道该如何定义这个巧合,有些事发生的到底是太早了?还是太晚了? “正好。”关天瑜没有听见京墨的心声,却不谋而合地给出了答案,“把握世事起承转合的脉络是编史最大的乐趣。我现在才明白,原来每个人都拥有各自的历史走向。” 京墨看着面前冷静甚至有些睿智的女子,一时不知说什么好。良久,她才缓缓发问:“天瑜,你是怎么认出我来的?” “是血。”关天瑜的目光落在京墨尚未愈合的手心伤口上,“今日在大殿上的情形,和当年你救他时一模一样。原来,你的寒血,早就流淌在他的身体里了。” 京墨的手心倏地一下不自觉蜷了蜷:“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他一定不记得当年我是以血为药救的他,他从没认出过我。天瑜,你告诉我这些,你就不会后悔吗?” “京墨,你看这匾额上的字。”关天瑜指了指头上的门匾,“这句历代史官都烂熟于心的话:以人为鉴,可以明得失,以史为鉴,可以知兴替。以前我只执着于后半句,不理解前半句的意思,现在我渐渐意识到,原来人就是历史,没有什么是亘古不变的,一切都在流动,一切都在得失起落的潮汐里周而复始,就像西湖里夜夜升起却夜夜迥异的月影。” 京墨怔了怔,她才知道原来眼前这个沉默寡言、清冷漠然的姑娘心里竟琢磨地比谁都明白、都透亮。听着听着,她不禁莞尔笑了:“那西湖里映着的除了月色,想必还有人影成双吧?” 关天瑜一谈起除了画十三之外的男女之交,脑子一时绕不过弯来,愣了一下,看着京墨的笑意,她抿了抿嘴,低头收起了盛面具的木盒,交到了京墨手上,京墨不解地看了看木盒、又看了看关天瑜一脸笃定的神情。 “帮我还给他。”关天瑜顿了顿,深吸一口气道,“也帮我转达给他一句话:江南我已经去过了。” 京墨默然点了点头:“你,原谅他了吗?你在他心里,真的很重要,毕竟你们一起经历了过去的种种。” 关天瑜款款浅笑,低眸淡淡道:“有什么原谅不原谅的话。有人教给我一个法子:不原谅,不遗忘,不思量。你也说了,毕竟都是过去的种种了。” 第八十八章 十年踪迹十年心 “你平安回来,真是太好了,只是比我预想的要早了许多。”画十三唇色苍白,缓缓地倒了杯茶递给殷澄练。 “我放心不下你啊。好不容易进了宫,我又不在你身边陪着,谁知道周荣会对你做出什么来。”殷澄练深凝着眉头难以舒展,无可奈何地深深叹了口气,“对不起啊,我还是回来晚了。你已经…已经中了毒了……” 画十三抬眼看着殷澄练一脸沉痛溢于言表的神情,淡淡笑了:“你回不回来,有何两样?你拦得住周荣,拦得住我么?” 殷澄练大惑不解,他瞪大了眼睛看着一脸无所谓的画十三,呆了良久,突然吃惊道:“白,你,你这话是什么意思?难道这毒,是你甘愿去受的?” 画十三的唇边攀上一抹浅笑,默默啜了口茶,幽幽道:“周荣心胸狭窄又谨慎心,在清平宴之前他没能顺利向我下手,那么在宴会之上,他绝不会放任我安然无恙。因为,他怕,他太怕了。” “所以,你知道他会向你下毒?”殷澄练又兀自摇了摇头,“不对…你怎么会知道他一定会再用下毒的手段呢……” “宴上,他腰间的茶筒不见了。原来,这些年来,水毒龙一直被他随身携带,处处示人。”画十三不禁笑着摇了摇头,想起了被周荣弃在黑墨里的花翎,“可惜,把此事告知于我的画苑故人,也没能保住性命。” “这个人是谁?这么重要的线索他为什么不早点?”殷澄练难免有些急躁。 画十三咽了咽喉咙,他不禁想起了魏公公的只言片语,眸色转黯道:“一个人物偶然撞见了不该看的事,如果他不是看到有人为此事而归来,谁会冒着性命危险在这个人人自危、人人自保的地方为死人话呢?” 殷澄练没有再问下去,他默然良久,溢于眉梢的忿然已经化成了一种初见苍穹的隐痛与悲哀。 “白,这么来,你已经预先就知道了周荣会向你下毒?你为什么不避开呢?你一定可以避开的不是么?”殷澄练忽然眸中腾起一丝明媚光亮,被自己的一个念头惊得跳了起来,“白,你是不是压根没有中毒?你这么聪明一定躲过去了对不对!” 看着殷澄练满眼憧憬的样子,画十三不禁心头一软,幽幽低眸:“当时我找魏公公帮我一个忙,我请他把分发给我和周荣的墨锭调换过来,因为冯伯,当年他曾亲眼目睹周荣把毒掺在了墨锭里。” “可是,你猜错了,是不是?你终究没有躲过和舅舅一样的宿命……”殷澄练泄了气,但他总觉得有哪里不太对劲。 “不。我猜对了。”画十三的眸色幽窈深深,“周荣自从画出那副藏有药山地图的山水图之后的十年多时间里,就再也没有动用过双重嵌套画法。他首先是个狠辣的人,斩草除根绝对会选择最彻底的方法,但同时,他也是一个心的人,即便选择了和当年一样的奇毒,也不会再故技重施,让我有躲过的机会。果然,我猜对了。” “你猜对了有什么用?你明明还是中毒了!你为什么不——”殷澄练话到嘴边,却硬生生地咽了回去,他重重地咽了咽喉咙,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看着画十三,“白,你…难道你是…你是有意让周荣得逞的?你压根就没想躲?” 画十三有些意外地抬眸望了殷澄练一眼,他不是惊诧于殷澄练所的话,而是惊讶于才数日不见,殷澄练的脑筋竟然进益了不少。他默然喝着茶,没有回答一个字。 殷澄练却知道了答案,他明亮的眼眸像被暗夜裹挟的灯火一样倏忽熄灭了,愣愣道:“你是怕,你的证据和你的胜局不足以完全扳倒周荣,所以才搭上了自己的性命,为这最后一局增添筹码,是这样么,白?” 画十三举起了茶杯,向殷澄练作出敬酒的派头,笑眼弯弯道:“殿下,如果换作你是我,若非如此,你又会怎么做?” 殷澄练咬了咬牙,深锁的眉心勒出一道细细的深纹,他微微张了张嘴,又无奈地抿了抿嘴:“我…我不知道……我无法想象是什么支撑着你在无依无靠的境地踽踽独行了十年。我…我这十年来…却什么也没做…我实在无法想象……” 画十三淡淡地眨了眨眼,目光怅望地望着殷澄练:“橙子,你还记得时候我们随皇上一起外出狩猎的事吗?” “当然记得。”殷澄练从没忘过画十三曾经冒着生命危险将他从黑熊的手上救了下来,他摇着头苦笑了笑,“我还曾和天瑜提过这件事呢。” “那她有没有和你过,当时我回去之后,吓得三天三夜不敢合眼,整整哭了一宿。”画十三抿嘴笑着回忆道。 “怎么可能?我还以为,你当时虽然沉默寡言,但是心里却别有一股子倔劲,一点也不害怕呢……”殷澄练耸了耸眉,也不知该悲该喜。 “我怕啊。我太怕了,甚至这份害怕要在死亡来临之前就抵达我的死穴了。”画十三咽了咽喉咙,顿了顿,“所以我发现,相比死亡,这种害怕更容易战胜,也更值得战胜。既然死已是避无可避的,我也就不怕赔上性命。我只怕,功亏一篑。” 最后一句话似乎耗尽了画十三所有的力气,他深深吸了一口气缓了缓,任由殷澄练在一旁难以接受地目瞪口呆。殷澄练无法理解画十三的选择——尤其是如果他能够选择的话。 两个人默然良久之后,殷澄练神情苦涩的脸忽然漫上一抹苦笑:“白,你老是我玩世不恭。可现在看来,原来最玩世不恭、最无所谓的那个浪子,是你才对。” “浪子?”画十三颇为惊讶地抬眸,与殷澄练四目相对片刻之后,望着窗外袅袅月色,缓缓长舒一口气,浅浅笑了,“冷月寒塘皆盼尽,已是十年踪迹十年心。” “白,正经的,你认真告诉我,京墨姑娘是位医术高明的药师对不对?你在大殿上剧毒发作就是被她救过来的。她待你情深一片,一定会想尽办法治好你,对不对?”与其殷澄练是在发问,不如更像是在发愿、在祈祷。 画十三黯黯摇了摇头:“在此之前,她有一位同门,也是中了水毒龙,因剂量较轻,所以苟延残喘了多年,京墨除了悉心照料,却别无他法。因为出自一代药师大家师陀青之手的水毒龙,世上无人能解,他的徒弟亦是束手无策。” “不、不会的…怎么会这样…你明明刚回来没多久,我也刚刚被父皇重新召见没多久,将来,还有许多事等着你去帮我筹谋,你一定不会有事的……”殷澄练痴痴地念念道。 “或许,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路要走。”画十三幽幽地谈了一口气,“师父的仇报了,我让周荣的双手失去了双手,不日也会断送性命。算下来,姜派没人了,杏林谷早已覆灭了,作恶的,受害的,都将化成一抔黄土、随风而逝。” “白!这算什么?这就是你最后的所得所感么?你以为你就此看破所有了么?”殷澄练有些看不惯自己朋友消沉的样子,“你有没有听过一句话,人事有代谢,往来成古今。就算一切人事不复存在,但也不代表到头来成了一场空。我会举毕生之力,倾皇子所有,救你性命,你一定会活下来的。”殷澄练神情笃定如磐。 画十三一脸木然苦笑地看着殷澄练,眼底涌动着一抹波澜,默然片刻之后,又挑起了别的话题:“对了,长机呢?自从你归来后,所有人都回到了太子府,却唯独不见长机。” 殷澄练闷闷地“嗯”了一声:“在云南的时候,他要杀我。” 画十三眉心一跳,心口一紧:“怎么回事?你可有受伤?” 殷澄练摇了摇头,回以安定一笑:“当时我们在云南荒地驻军扎营,有一天夜里,在我熟睡之时,被打斗声惊醒。一睁眼竟发现长机的剑直指我的咽喉,幸好朱雀长鞭一挥,击退了长机,那夜之后,长机就再也没有现身。” “之后呢?他既然想杀你,又堂而皇之地动了手,被发现后定然更不会放弃了。”画十三眉头深耸,忧心忡忡。 殷澄练点点头:“之后又有过一次,是在营外。长机想趁着守卫换班之时下手,幸而朱雀及时出现,长机不敌便逃走了。后来我身边的守卫更为加强了,他也就再也没有回来。” “两次都是朱雀?”画十三心头不禁微微惊奇,“看来她真是全心全意地守护着你的安全。那长机呢?他回京了么?你此事你和皇上过了吗?” 殷澄练摇了摇头,咽了咽喉咙道:“我不知道他回没回京、身在何地。我原本也想直接向父皇禀明此事,可是之时先生阻止了我。” “之时先生?是我让张将军带你去江南寻的那位广陵人——顾之时么?”虽是情理之中,但也破让画十三意外。 “正是。”殷澄练娓娓解释道,“之时先生,长机是应承昭的人,他虽决心下手杀我,但到底我们没有擒住他。所谓打狗看主人,应承昭又是皇上此时最信任最重用之臣,若被他反咬一口,我刚刚复起不久的地位就不知又会有何变故了。” 画十三幽幽地点着头:“之时先生确实深谋远虑,明日你能否带我去会会这位广陵先生。” 殷澄练点了点头,这时,门外忽然传来一阵火急火燎的“咚咚”敲门声,张越恒来不及等人开门,就大喊道: “殿下,糟了!周荣死了!他在狱中自杀了!” 第八十九章 山外之山隐约现 “张将军,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先把你知道的慢慢来。”在众人赶往天牢的路上,画十三急匆匆询问道。 “刚一入夜,天牢里就传来消息,周荣突然痛苦不堪地惨叫起来,挣扎了半天最终七窍流血而死了……”张越恒边边咂嘴,他虽见惯了马革裹尸的场面,但对诡异瘆人的死法还是不寒而栗。 “七窍流血?又是七窍流血……”画十三的一双愁眉重重压了下来,他心里隐隐有种不好的预感。 待到他们赶到天牢的时候,发现裘郡主已经抱着周荣的尸体嚎啕大哭,险些抽搐昏厥过去,魏公公听到消息也一早奉圣命赶了过来,此时,他正急忙和宫人们一起把郡主搀扶起来,紧张不已地提醒道: “郡主啊,太医了,毒是从他的断手处渗进去的,你得仔细着自己可别误中了他的毒了!” 画十三眉心一跳,看了一眼一同赶来的京墨,京墨会意,上前察看了一眼周荣的尸体,然后向画十三投以了无奈但肯定的目光。 魏公公扫了一眼画十三等人,幽幽地叹了一口气,不冷不热道:“怎么,还专程跑来看一趟这个畏罪自杀的人死没死透么?水毒龙可真是厉害!到头来一个一个都没跑了呢。” 魏公公最后一句话的时候,目光不经意地落在了京墨身上,画十三皱着眉向前挪了几步,站到了京墨身前,对魏公公道:“毒如钱权,何去何从皆在用者左右。魏公公,周荣确实死于畏罪自杀么?怎么水毒龙会凭空出现在这里?” 魏公公看到画十三,目光不由变得柔和,他抿了抿嘴,白了周荣的尸体一眼:“可不是么!谁承想他还给自己留了个痛快的后路,这恐怕是他大半辈子做的唯一一件干脆事了。” “魏公公,如果十三没记错的话,周荣是直接从大殿上被拖到了这里来,彼时一切皆是未知之数,而且他已经对我下了毒,又怎会把剩下的毒带在身上?”画十三眉心紧锁,目不转睛地盯着魏公公的眼睛条分缕析道。 “哟,你这话什么意思嘛?不相信对你掏心掏肺的咱家?讨厌!”魏公公双目含嗔地翻了画十三一眼,听得众人鸡皮疙瘩落了一地。魏公公指了指被同行的太医心翼翼包裹起来的一样东西,向画十三解释道,“就是这个了。毒就是从周荣的这个茶筒里出来的,咱家刚赶到时,这个茶筒就在周荣的手边,哦不,是断腕边上。” 画十三靠近打量了几眼茶筒,茶叶已经凌乱散落,底座上的夹层也袒露了出来,里面还沾着零星的银色水毒龙碎屑,整个茶筒虽然陈旧但仍然十分干净……干净? 画十三眸中闪过一抹疑虑,他重新仔细看了一眼周荣的尸体,失去双手的断腕处血肉模糊,而且已经因为中毒而发黑发紫。魏公公容不得画十三再多耽搁,差人带着周荣的尸体和茶筒回宫向皇上复命,也把悲恸过度昏厥过去的裘郡主一并带走了。 画十三紧缩眉头,满腹狐疑地步入了周荣的牢房里,东西踱步,上下打量。空气中弥漫着腐烂与绝望交织的味道,殷澄练不禁掩面捂鼻,以免被这些令人作呕的气味激至呕吐,他不解地看着东瞅西望的画十三:“尸体都被带走了,里面空无一物,你还留在那里干什么?” 画十三没有搭话,只是默默地围绕着周荣死时栽倒的地方寻觅着什么蛛丝马迹。突然,他眼前一亮,蹲了下来,用手扒开了铺在地上的稻草,看到下面稻草下面赫然写着硕大的血字: 广。 殷澄练等人也随即围了上来,看到了这个血迹还没干透的血字,不禁都吓了一大跳。 “这这这、这该不会是周荣写的吧?怎么搞得跟冤魂不散似的?”殷澄练大吃一惊,不禁瞠目结舌道。 “十三,你是察觉到哪里不对吗?”京墨看着画十三一脸凝眉深思的模样,温言问道。 画十三深思之中眼眸飞速轻旋,突然,双目倏地一滞,猛然站起身来,低声念念了句“糟了”,便忧心如焚地急匆匆拔腿冲了出去。 殷澄练和京墨等人都被画十三的反应下了一跳,也急忙追了出去。走出天牢之后,他们望见画十三正急着朝魏公公一班人马的方向追溯而去,拦下他们后不知在些什么。 殷澄练赶到后疑惑问道:“白,到底怎么了?你怎么跑得这么急?” 画十三目光笃定如铁地看了一眼殷澄练,又继续凝视着魏公公,语气颇为强硬道:“公公,我只是想看检查一下周荣尸体的一个地方。” 魏公公不禁发出一阵暧昧不明的笑意:“哦?你想看他哪儿啊?咱家还真以为,你对男子了无兴趣呢!原来竟是这般口味?” 殷澄练撇了撇嘴,苦苦地皱着眉瞥了一眼阴阳怪气的魏公公,又看向画十三:“周荣的尸体还能有什么啊?依我看还是眼不见为净,走吧走吧。” 画十三咬了咬牙根,脸上没有半分笑意,神色凝重而诡秘,他盯着周荣的尸体向魏公公一字一顿道:“我要看他的双腿。” 魏公公脸上的笑意顿时僵住了,他目光闪烁地飞快瞄了一眼殷澄练和周围人的神情,一把拉过画十三低语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你想要在他的腿上找到什么?嗯?” 画十三如炬的目光幽幽地落在了魏公公的左腿上,那里刻着他看过不止一遍的那句话。画十三带着几许胁迫意味低声道:“如果公公不想让那句话广为人知,就请允许我验明周荣的正身。” 魏公公先是一愣,看着画十三一脸的坚决,和站在画十三身后势头日盛的殷澄练,魏公公只得退了半步,无奈地咽了咽喉咙,在一旁静观画十三的行动。 画十三在所有人的错愕目光中缓缓卷起了周荣的裤腿,京墨别过头去没有看下去,而殷澄练惊奇疑惑的眼睛却越睁越大,画十三的心口也越来越紧,而魏公公的神情却雍容如故。 “怎么会这样……”画十三仔细检查了周荣的双腿之后,不禁泄了气似的喃喃自问。 殷澄练也凑过去仔细瞧了瞧,不禁皱了皱眉:“周荣的腿上既没伤口也没淤青,什么痕迹也没有啊。白,你到底在找什么啊?” 魏公公在一旁却若无其事地眉开眼笑道:“让咱家想想,这叫什么来着?狗拿耗子多管闲事!哥啊,不是咱家你,该了的事你也了了,夫复何求?” 殷澄练不解其意,疑惑地看向眉头紧锁的画十三:“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画十三深邃复杂的目光对峙着魏公公缥缈哂笑的眼神,他看着魏公公带着周荣的尸体神清气爽、脚步轻扬地渐渐走远了。 “或许,是我想错了。”画十三低眸凝眉道,有些悻悻地看了殷澄练和京墨等人一眼,幽幽道,“回吧。” 几个人在路上不明不白地走着。殷澄练肚子里藏不住话,不停地追问着:“白,周荣留下的那个血字让你想到了什么?你又为什么非要检查周荣尸体呢?魏公公开始又为何阻拦你啊?” 画十三倒吸一口气,看着殷澄练的眼睛道:“我怀疑,周荣并非自杀。” “什么?”所有人都大吃一惊地叫了出来,殷澄练瞠目结舌道,“怎、怎么可能?毒就是他自己的呀!还有,谁会没事谋杀一个被关在天牢里的将死之人啊?” “把一个作恶多端之人送进天牢,身受其害的人会松一口气。但是,有一种人,会无比紧张、无比恐惧。”画十三眸色渐渐幽深不明。 “谁啊?”殷澄练一头雾水。 京墨眉尖轻蹙,恍然如悟道:“同而不和的人之辈,往往大难临头各自飞。一旦周荣入狱,最心怀忌惮急于下手的,只可能是与之同流合污的人。” 画十三看着京墨点了点头,殷澄练不可思议道:“啊?怎么可能啊?平白无故地何来同伙之呢?” “方才在狱中,我仔细看了几眼那个茶筒。如果周荣从进入大殿就随身携带茶筒的话,失去双手的他想要打开茶筒的底座再顺利毒死自己,茶筒上不可能没有沾上一丝血污。”画十三深深吸了一口气,顿了顿,“‘畏罪自杀’四个字,怎会与周荣沾边?他是从最低的地方爬起来的,他对他所拥有一切的爱惜贪恋程度,已经到了病态发狂的地步。哪怕以再肮脏再卑躬屈膝的姿态活下去他都在所不惜,更何况,距离审判还有一些时日,早死晚死之间,他绝不会选择前者。” 众人听了,寂然半晌。京墨听着画十三对周荣细致入微的分析,心里却浮起了一丝异样的感觉,画十三对周荣的了解似乎已经超越了任何人,但这种了解对于画十三而言,真的不会激起一丝情感心绪么? “可是,”殷澄练还是觉得不可接受,皱眉道,“谁会如此处心积虑地对周荣下手呢?又是出于何种原因呢?” 画十三脑海中清楚地浮现着那个硕大的血字——“广纳寒士、应天有缺”的“广”字。 “我也不知道。”画十三抬眸望着寂寥空旷的前路,幽幽道,“或许,我不去迎山,山已悄无声息地不请自来了。” 话音刚落,突然,天地间骤然一震,“嘭”地一声,一个天崩地裂、惊如霹雳的声音破空而来吗,刺痛人耳振聋发聩,一时间所有鸟兽惊惶奔走,呼喊嚎啕的鼎沸人声撼动云霄。 第九十章 忽闻一声惊天裂 画十三一把揽过京墨紧紧护入怀中,张越恒等人也护着殷澄练躲到了相对空旷之地,所有人皆提心吊胆地瞪大了眼睛静静听着接下来的动静。 茫茫天地间顿若空河,万籁俱寂,静悄悄的没有一丝响动,仿佛方才的惊天巨响只是游园惊梦的一场幻觉,此刻只有北风瑟瑟荡过耳畔。寂静良久之后,殷澄练心翼翼地翘了翘眉:“好像,没动静了?” 众人侧耳倾听了一阵子,仍是一片岑寂,皆纷纷心翼翼地直起了身子,面面相觑了片刻,缓缓往太子府走了回去。 “长灵,你一向耳力绝佳。依你判断,方才那声巨响大约来自何方?”画十三眉头深锁询问道。 长灵努了努嘴回忆道:“我听着好像是从北边传来的,少也有几十里地的样子。” “北边……”画十三的眉头越凝越深,大殷以北,正是劲敌塔矢所在,这么大一场动静塔矢也必定有所耳闻,此声到底是天灾还是人祸?画十三心里的不祥预感越来越强烈了…… “橙子,京城乃至整个大殷或许都受到了这声巨响的惊吓,此时皇上必定忧心如焚,你身为大皇子,不可不即刻进宫商议此事。是福是祸,是天灾是人为,都要力求稳住大局才是。”画十三一脸严肃地对殷澄练提醒道。 殷澄练也甚觉有理,点了点头,便行色匆匆地朝宫中赶去。画十三不放心地又告诫了一句:“事发突然,一切以求稳为要,切勿冒进急躁,这是皇上最见不得的。凡事不必当时给出答复,归来后有我和张将军、之时先生为殿下从长计议。” 殷澄练闻言回头,渐渐放缓了火急火燎的大步流星,换成了款款稳当的从容步伐,重重地“嗯”了一声,便往宫里去了。 画十三看着殷澄练只身远走的背影,一时似乎认不出他还是不是那个顽劣破皮的刁皇子了。画十三紧锁的眉心缓缓放松了一丝,幽暗已久的眼底涌上了几抹亮色,可当笑意尚未攀上他的嘴角,他整个人轰然倒地,晕了过去不省人事。 “十三!”京墨一声惊呼,长灵急忙搭手扶住了画十三,可任凭京墨怎么叫他的名字,他皆昏迷不醒毫无反应。 “京、京姑娘,十三公子他不会已经……”张将军惊骇悲恸地瞪大了眼睛看着一脸惨白的画十三,到一半又忍不住抬手自打嘴巴,“呸呸呸,瞧我这该死的乌鸦嘴。他,他怎么样啊……” 京墨幽幽地伸手撩起画十三的袖口,张越恒看了不禁倒吸一口凉气:“这…怎么乌黑发紫成这般地步了?” 京墨咬紧牙关,努力咽下所有喷涌而出的泪水,顿了顿后,悠长而复杂的目光久久停在画十三的脸上:“毒已扩散至脉搏命门,不久,就会深入骨髓。” “十三少从宫里回来后一直都好好的,怎么突然又晕过去了?京药师,你一定能治好十三少的,对不对?”长灵苦着一张脸,声音变得颤抖甚至带有几分哭腔。在他心里,这些年来的画十三一直以文人弱体迎面大漠的风欺雪压,多少千钧一发的险境都九死一生地熬过来了,长灵无法接受,画十三真的有倒下的那一天。 京墨眼眶和鼻尖泛起了点点微红,她咽了咽哽咽的喉咙:“背他回去。我绝不会让他有事。” 众人不再多言,手脚麻利地带着画十三回到了太子府,而京墨刚一回府就拿上了殷澄练送给画十三的皇子令牌,一个人匆匆忙忙地也朝宫里赶去了。 “我是澄殿下府上的人,殿下有事派我来找关大人,还望侍卫大哥通融。”京墨再一次站在了遮云蔽日的巍巍宫门前,只不过这一次,不是关天瑜找她,而是她来寻关天瑜。 兴替阁的大门半掩着,京墨推门进去,发现屋里一张大桌子上堆满了如云厚书,书堆里关天瑜利落飒爽的发髻若隐若现,她听到动静一抬头,不禁有些惊讶:“京墨?你怎么来了,你是如何进来的?” “十三毒发昏厥,所以我来找你。”京墨没时间多做解释,开门见山道。 关天瑜握在手里的笔“哐”地一声滑落下来,眼泪却比毛笔更先坠地,她不可置信地神情恍惚道:“你什么?你在大殿上明明用血把她救醒了呀…白哥哥…难道白哥哥的毒根本……” 京墨重重合了合眼,默然点了点头,她艰难启齿道:“水毒龙,斯世无药可解。我是杏林谷的人,比任何人都清楚这一点。” 关天瑜心口一缩,一向淡泊舒缓的眉头拧在了一起,她紧紧攥住了手心,用指甲深深刺入了皮肉中才重新恢复了几丝淡定如故:“你,要我怎么帮你,不论多难多险,天瑜必定做到。” “不难,也不险。”京墨眼里忽明忽暗,看着关天瑜坚定如铁的眼神,“我想让你帮我找一本古医书,名叫。” “古医书?”关天瑜先是疑惑片刻,随即豁然开朗似的点头不迭,“这你放心。太医院网罗大殷所有良方医书,他们那里一定有这本书,我这就去找他们问一问。” “诶,天瑜,你先别急。”京墨急忙拉住了心急如焚转身就要冲出去的关天瑜,“这本书虽是古医书,但乃是一群江湖术士耗费几代几年编纂而成的,一向入不得天下药师的法眼,久而久之知之甚少,更不会被归入医书之列。” 关天瑜幽幽转过身来京墨这才发现她已经悄无声息地泪流满面了,不禁心口一恸,五味杂陈。关天瑜缓了缓自己无法遏制的情绪,抓着京墨的手,盯着她的眼睛勉强启齿道:“哪里能找到?告诉我,告诉我……” 京墨低了低眸:“兴替阁的藏书楼。天下历代奇书皆被收录其中,我曾在杏林谷的医书单子上看到过,世间仅有的一本医书就被收藏在大殷史官的藏书楼里。但是——” “但是,藏书楼共有七层,每一层藏书何止千万。而民间搜罗过来的书尚未整理编序,要找到这本书,无异于大海捞针。”关天瑜神情茫然而怅惘,她咽了咽喉咙,顿了顿: “而且,由于皇家历代帝王贵胄的记载史书都被放在楼里,藏书楼除了帝王和史官,任何人不得入内,而史官每日除了像今天皇上和皇子皇亲商议要事才不需要陪伴左右,其余时间,必须日夜寸步不离地伴君左右,记录行止。换句话,除了帝王,没有人能走进藏书楼的大门,就算进去了,也不可能在那么短的时间内找到一本未被编号的书。” 关天瑜的话音越来越弱,但她的眼眸却坚定如故:“怎么办?京墨,我该怎么办才能帮你拿到那本书?” “你信我吗?”京墨目光定定地直视关天瑜的眼底。 “我信。你是、你是白哥哥选择的人。”关天瑜脱口而出,两个人皆愣了片刻。 京墨神情笃定目不转睛地看着关天瑜的眼睛:“给我一套你的史官官服和史官令牌。” 此时,宫里的风越吹越烈,空荡荡的甬道上几个行走的宫人如同枯叶一般彳亍在冷风里,守在灯火幢幢的御书房门外。 “此事一出,朕便即刻派应卿前去查看情况。不过一炷香的功夫,他便差人来报,原来今日那声巨响乃是天降陨石于大殷北方边境。”皇上捻了捻下巴上的淡淡胡须,眸色深深地望着两侧坐着的皇子皇亲。 第九十一章 陨星西落呈祥瑞 阴森威严的应府里,骤然响起“啪”地一声脆响,一个茶杯被砸在地上,摔了个稀碎。跪在地上的几个身穿便衣武装、灰头土脸的健壮士兵应声打颤,趴在地上哆哆嗦嗦,不敢抬头,连连呼喊道: “饶命啊应大人!求求应大人饶命啊!” 应承昭大发雷霆之怒,抬手又把茶壶整个摔在了这几个人面前,茶壶里滚烫的热水溅在这几个人深深伏地的脑袋上,几个人又惊又吓。应承昭嘴上的两撇胡须也被气得直往脸上翻,大声吼道: “饶命?!你们好好摸摸脖子上的脑袋!保不准今夜就被一刀砍了!你们炸掉了可不是药山啊,你们炸掉的是我应承昭的这条老命啊!你们可真有本事,西北那么偏远,这一炸整个定安城、整个大殷,都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了!对了,还有塔矢!塔矢就在北边,肯定也听到这声巨响了!你们、你们这是要亡我大殷啊!” 几个人哭爹喊娘地连连扣头,巴在应承昭的脚边,扯着他的裤腿,哭嚎道:“大人!这也不能全赖我们啊,是那个看守焰硝的兵一不留神把火把掉在了焰硝堆上,才炸掉了整个药山啊!这七年来,我们这群兄弟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啊!现在只剩下我们几个侥幸没被炸死,求大人救命啊大人!” 应承昭将他们狠狠地一脚踢开,怒吼道:“当年我费了多大的力气,才把这批火器弄到了矿产丰富、地形隐蔽的药山中去?整整七年,神不知鬼不觉,竟被你们给断送了!如今倒好了,火器秘要早就不知所踪,这仅有的一批火器也被压在了废墟里!你们求我救命,我倒要问问你们,谁来救我的命!” 跪着的这几个人里,有一个人壮着胆子抬头回禀道:“大、大人!火器还在,我们看守火器的那个洞口只被震下来一些碎石,里面都还好好的......” 应承昭先是一怔,嘴巴惊得都合拢不上了,稍稍平复了几分,缓缓道:“你什么?你给我再一遍,这一批火器是不是现在全都完好无损?” 几个人忙不迭地磕头,那个胆大的又道:“禀大人,全都完好无损、一丝未损!大人,要不要转移到别处?我们兄弟几个对火器最熟悉,求大人让我们将功折罪.......” 应承昭用腾起寒光的眼睛扫了这人一眼,这人忙趴在地上浑身发抖,不敢再多半个字,应承昭狠狠啐了一口,嗓音阴狠地道:“呸!你们这群没用的混账东西!若这么大批火器转移起来那般容易,七年前我何苦费那么大的周折!如今,药山已经暴露,只能先将存放火器的洞口用碎石封死,你们回去给我牢牢看紧了!没我的允许,任何人不得靠近!不论是什么人,稍有靠近,格杀勿论!即便是皇上的几个兄弟,也照样——”着,应承昭抬起手在脖子上比了一个一刀两断的手势。 几个人吓得止不住地扣头,又听出来自己的性命算是保住了,感激涕零地高呼道:“我等必定誓死捍卫火器!” 应承昭冷笑一声:“哼!誓死?你们的命,自从踏进药山那一刻就已‘有今朝没明日’了!先帝早为大殷定下铁律:殷国永世永代不允许铸造火器,违者,处以千刀万剐的凌迟极刑!你们记住,你们不是为我应承昭办事,你们是为自己的命挣扎求存!赶紧滚下去吧!” 几个人屁滚尿流地退下去了,应承昭身心俱疲地陷在椅子里,老管家从后堂走了出来,应承昭问道:“长机还没回来?” 老管家点点头,应承昭揉了揉紧锁的眉头,重重叹了口气,道:“依你看,长机待我,忠心几何?” “长机当年之所以认老爷为主,正是因为与老爷的志向主张若合一契,之后为老爷办事更是尽心竭力,杀伐决断。只不过......”老管家突然犹豫了,不再往下。 应承昭挑起精明的三角眼,斜了老管家一眼,沉沉接话道:“哼,只不过他一遇上那个的盲眼同门就优柔寡断了。不过,我既看中了他的忠心与才干,就得扬其长、避之短。” 老管家会意地点点头,笑道:“看来,老爷这是打算对长机委以重任呐。” 应承昭目光越凝越深,幽幽道:“药山已毁,那里也必定成为众矢之的。那批火器不得不转移了,这件事,只有长机去办,我才放心。宫里呢?出了这么大的事,宫里有什么消息?” 老管家早打探好了,低声回道:“这是‘陨星西落’,王爷们已被急宣入宫,此刻正与皇上在哀矜殿上一起商议如何安抚民心,稳定朝局呢。” 应承昭眼眸微转,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沉吟道:“皇上这么急着宣王爷们入宫,不过是专门给那个人听的。不过,那个人,可未必相信啊。” 老管家一直跟在应承昭身边,知道他此言是何所指,又不紧不慢地回道:“来凑巧,就在今天早上,定安城里所有报晓的公鸡不知怎么的,突然都一齐歇了嗓子,没有鸣叫报晓,若在此事上做做文章,也许就真瞒天过海了也未可知啊。” 应承昭听了,对此虽心存疑惑,不明所以,也稍稍放心了些,微微点头道:“但愿吧。”完,若有所思了片刻,又嘱咐管家道:“改日,你安排泽儿去检阅我看中的那两队精锐士兵,都是新兵,身强力壮又头脑发热,易控制、易摆布,也为火器转移早作准备。” 老管家有些错愕,随即又想起了什么似的,问道:“老爷,那两队士兵都是常驻京城的,难道老爷想把火器转移到......”老管家似乎被自己想到的地方给吓到了,不敢再下去。 应承昭嘴角一撇,目光犀利而奸勇,缓缓道:“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七年前,那个地方因铸造火器被围剿查封后,一片荒寂。谁又能想到,七年之后,火器竟然又会被悄悄转移到那里?” 老管家惊叹称是,应承昭又迟疑了一下,补充道:“对了,提醒泽儿,拿出新晋将军的架势来,军营点兵,最是立威望的时候。火器的事,我虽迟早要交给他,但眼下情势未定,还不能让他知道。我盼着他,能在军中早早立住脚啊,那样的话,万一事情败露,我也不至于连累到他。你,泽儿这孩子,越长大,越要和我对着干,只知道军营里的情义千钧,为人处世还是那么非黑即白,就比如,上次那个画十三,明明除掉他是对咱们百利而无一害的事,可就被泽儿这么糊里糊涂地给放走了。” 老管家笑着回道:“大公子毕竟年轻气盛。老爷虽嘴上怪罪大公子待您淡漠疏离一些,但心里却多少是庆幸的。一是因为大公子知道火器一事后,未必愿意子承父命;二是因为,老爷是想万一哪天东窗事发,还能给大公子留条后路。” 应承昭斜了笑意深沉的老管家一眼,不作回应,但心里,却涌起一阵落寞,又抬起了幽暗不明的目光,遥遥地望向了皇宫的方向。 此刻,宫墙之内,位于正殿之后的哀矜殿中,透过取暖的熏笼里四散而出的热气缭绕,穿过重重深掩的大明黄暗绣夹棉帘子,暖阁中,在铺有大团花烫金红炕毯的紫檀木床榻上,端坐着大殷国的皇帝——殷元勋。他身穿黑底绣龙纹的蟒袍,头戴一顶白璇珠紫金礼冠,礼冠下一双眼睛炯炯有神,透出年过不惑的深沉明睿。 床榻左右陈设着三把尊贵考究的黄花梨圈椅,逐一端坐着大殷的三位王爷:老二宣王、老三穆王、老四宏王,皆神色雍容,目光低垂,静静听着皇上发话。 皇上声沉如雷,道:“药山的事,朕方才已把西北传来的消息详细讲给你们了,西北的州守不日就会将陨石呈到京城来。你们几个是朕的手足、皇家的砥柱,如此动摇大殷国脉之事,稳定民心,务必自尔等始,明白么?” 三位各怀心事的王爷,但都不露声色地纷纷颔首作揖道:“谨遵皇兄旨意。” 皇上面色含威地点点头,只听得跪在地上的司天监手持一本布帛从容禀告道: “陛下,关于陨石微臣有话要奏!近日,臣夜观天象,近来正值十月流火,大星西移之际。果然,今日破晓时,公鸡不复司晨,正午时,陨星西落,砸在了昔日罪臣药师青的后山。此乃上天赞颂陛下陟罚臧否、合乎天理,四海承平、天下归心!公鸡不鸣而红日自升,石碑未勒而圣明自彰。自大殷开国以来,天下从未有此祥瑞天象,陛下福泽深厚,实乃大殷之福!” 皇上一双晦暗不明的眼睛没有看向神飞色舞的司天监,而是目不转睛地睥睨着那位自从进来这哀矜殿中就不发一言的青衫王爷,似乎在顾及什么、忧心什么。待司天监禀告完毕,皇上又把头偏向了立在一旁正秉笔直书的女官。 那女官身穿一身青檀色织锦宫裙,头上青丝绾成一个潇洒利落的追云髻,簪着点翠流云璎珞,略施薄妆,肤如脂雪,一脸倔强的傲气和那不沾红尘的恬淡气质,让人不可亵渎。 皇上对她客气地问道:“关大人,都记下了吗?” 那女子微微颔首,平静如水的眸子里却有一种堪比男子的坚毅,不慌不忙地对着手里墨迹未干的记史簿,朗声宣读道: “孝元十年,十月下旬,定安城内,晨时公鸡不曾报晓,及至正午时分,天地轰然传来一声霹雳巨响,乃一大星,陨落西北药山,全山坍塌。司天监极言,此乃罕见祥瑞之兆。” 第九十二章 御书房里何去从 “澄儿,你能在此事之后第一时间赶着进宫,能有此番顾全大局的心意,朕心甚慰啊。”皇上赞许地冲着殷澄练点了点头。 魏公公急忙先给殷澄练奉茶,一脸浓笑道:“哎哟可不是么!殿下南下之事办得便是何等的妥当漂亮,年纪轻轻就知道惦记皇上、想着如何为皇上分忧,真是众皇子之表率啊!” 魏公公笑眼完,暗暗瞄了一眼皇上的神情,隐约带着一种看热闹的期待。而皇上却毫不挂心毫不避嫌似的淡淡看了一眼其他刚刚成年的年轻皇子,转而向宣王笑着温言道:“老三啊,请你从世外桃源一般的闲云庐移驾到朕这御书房可真是不容易啊。” 宣王拱了拱手,款款笑道:“皇兄打趣臣弟了。臣弟格局远不如皇兄分毫,就连东竹夏竹尚且辨别了好一阵子,诸如何时翻土、何时浇水、何时施肥等等等等细碎琐事缠着臣弟抛不开身。久为庐内人,也就难以应接庐外事。不过有道是,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只要皇兄一声令下,臣弟自然是万死不辞。” 皇上满意地爽朗大笑了几声:“好个老三!最后这句话让朕想起了你初封宣远大将军时的风范啊。当年父皇果然没有看错人,你既位列‘御手五指’之首,曾随着父皇东征西讨、保家卫国。那么今日,宣王殷元勋听旨,朕亲封弟为‘镇国大将军’,继续弟保家卫国之志、保卫边疆之念。老三,你可愿意?” 宣王铿锵跪地,素白暗紫的衣襟上苍翠的挺拔竹子随着他的膝盖蓦地一折:“臣弟,愿意!” “好!”皇上龙颜大喜,稍显疲惫的双眼里奕奕放光,扭头扫了一眼魏公公,魏公公急忙笑逐颜开地捧着一个红布盖着的盘子恭恭敬敬地奉到了宣王面前。 皇上指了指盘子上的东西,款款解释道:“这是父皇在世时,每次出征随身携带的宝剑。当年,你随父皇大战塔矢一役中,父皇不幸殒身,甚至尸骨无存,这么些年里葬在皇陵里的一直是个衣冠冢。而只有这把剑,原封不动地从那场惨战中留了下来,现在,朕将它赐给你。” 宣王的目光开始变得跌宕翻涌,无数复杂的情绪在眼底蓬勃生长转眼又被他悉数收割压抑下去了。 “谢,皇兄。”宣王咽接过宝剑的手不可抑制地颤抖不停,似乎这把剑刚从铸剑池中打捞起来通体发烫一般。宣王咽了咽喉咙,“当年,那一战,臣弟久久不堪回首。这把剑,臣弟竟不知被人从战场上安然无恙地带了回来。想必是,张将军带回来的吧?” 皇上幽幽点了点头:“你与张越恒,乃是先帝亲封的‘御前五指’里,仅剩的二人了。” “皇兄,与故友策马挥鞭、征战沙场的的场景已是臣弟梦寐以求以至于不敢想的事了。越恒兄这些年守卫澄儿,尽心竭力,平安无事。可臣弟听,他多年来从没有一夜安睡在暖屋软榻,从未收起过行军帐篷,多年如一日,风霜寒雪不曾废离。其疆场雄心,从未老矣啊!故而皇兄,臣弟斗胆有个请求。” “老三啊,你且打住。”皇上清了清嗓子,默然凝眸片刻,继续道,“张越恒,关于他的行为举止,朕也不是一概不知。至于他何去何从,朕心中有数。而你,进来塔矢本就连连犯境,而今日陨石之事更是轰动边境两侧的塔矢大殷,如今塔矢已是草木皆兵、蓄势待发。论及对塔矢边境作战地形、对塔矢军队行军战术的了解程度,除你之外,斯世已经找不出第二个人了。朕需要你,朝廷需要你,现在父皇留下的这把剑需要你,整个大殷需要你,你明白么?” 宣王没再多什么,斩钉截铁地重重“嗯”了一声,深深磕了个响头,把沉甸甸的宝剑收在身侧,缓缓坐了回去。 殷澄练在一旁默然良久,凝眉沉思。皇上扫了一言不发的殷澄练一眼,温言问道:“澄儿,怎么了,你有什么想的吗?” 殷澄练想了想进宫之前画十三的几句告诫,一脸笃定道:“父皇,眼下国事繁多,儿臣身为众兄弟之首,自觉理应为父分忧,为国效力。儿臣恳请父皇能允许儿臣随宣王叔一同北上镇压劲敌塔矢,儿臣府上的张越恒既是王叔旧时并肩作战的故友,而且儿臣经过南下之事也积累了不少经验,绝不会给宣王叔添乱,也不会让父皇失望的!” 魏公公看着一脸毛遂自荐、慷慨陈词的殷澄练不禁眉头一缩,静静望着皇上的反应。皇上定定盯了殷澄练半晌,又凝眉看了看宣王,宣王同样有些不可思议地看着话竟突然变得如此有担当有分量的殷澄练。 “澄儿,边境的事,你宣王叔一向熟稔,你就不必跟着去掺和了。”皇上幽幽地垂了垂眸,举起茶杯浅浅地啜了几口,款款道,“父皇还有别的事,要交给你去办。” 殷澄练心里一直知道塔矢与大殷的水火之势何其厉害,而这次又有宣王和张越恒的加持陪护,他颇为迫切地想再证明自己一次。殷澄练目光笃定道:“可是父皇,儿臣已经带兵南下过一次了,不会给宣王叔添——” “朕已经了,有别的事交给你去办。怎么,有所成就开始沾沾自喜了么?不如你带着张越恒举兵北上,我遣你宣王叔继续回家种竹去?”皇上神色突然变得肃然严厉,殷澄练没想到自己的积极会变成冒进,不禁悻悻地垂着头道了声不是,乖乖坐了回去。 皇上深深看了他一眼,幽幽地吸了一口气,缓缓道:“行了,朕今日把你们召进宫来,就是为了明陨石一事的后果及对策。尔等记着,既为朕的兄弟亲儿,需得时刻为朕着想、为国着想,一定要同朕一起稳定住民心朝局。明白么。” 众人斩钉截铁地异口同声回复之后,便纷纷告退离去。在殷澄练垂头丧气地前脚刚迈出御书房的门槛时,忽然听见传来一个不似方才严厉的温和声音。 “澄儿,你留一下。”皇上向殷澄练缓缓招了招手。 “父皇,儿臣方才一时急躁,令父皇失望了,儿臣知错。”殷澄练垂着头。 “你坐下。”皇上指了指他茶几对面的座位,殷澄练犹豫了一下,乖乖坐了上去。皇上打量了殷澄练片刻,缓缓道,“你方才坚持要随宣王带兵北上,是不是你宣王叔给了你什么建议?” 殷澄练一头雾水地眨了眨眼,道:“父皇,我一直与宣王叔并无往来,他也不曾给我什么建议,甚至平日里连话的机会也没有。今天也是进了御书房里,儿臣才知道父皇要派宣王叔北上之事的。” 皇上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又默然望着殷澄练半晌,问道:“朕问你,依你之见,带兵南下和带兵北上,哪一件更重要?” 殷澄练皱了皱眉,心里无限懊悔,自己为何方才一定要打肿脸充胖子,他一脸局促地犯难发愁。皇上见了,神色和悦道:“澄儿,你是朕的儿子,此刻没有外人,话不必支支吾吾瞻前顾后。朕只是想听听,朕的大儿子,眼界胸襟到底达到了何种地步。” 殷澄练咬了咬牙,摸了摸鼻尖,硬着头皮道:“承蒙父皇信任,儿臣便姑妄言之了。天下皆知,塔矢乃是大殷多年宿敌,而且敌方实力不容觑,早年塔矢一族甚至带兵攻入了京城,虎狼之师焉能不扼其咽喉杀之而后快!儿臣以为,关乎国家生民之事虽无大之分,却有轻重缓急之别,由是儿臣才想急父皇之所急、急大殷之所急,一心盼着跟随宣王叔北上作战。” 第九十三章 轻城漫马故人喜 “殿下,你回来了。”暮色深深之际,张越恒有些紧张局促地赶在殷澄练面前。 殷澄练看了看张越恒的神情,顿时察觉不对,忙问道:“白呢?白在哪儿?他怎么了?” 张越恒拧了拧眉头,支支吾吾了半天:“殿下,你刚走,十三公子他就……” “他就怎么了?”殷澄练顿时急得直跳脚,一个大步跃过了张越恒,忧心如焚地向画十三的房间赶去。 “白!”殷澄练猛然推门而入,发现虚浮无力的画十三正被长灵扶着缓缓坐了起来。殷澄练顿时破嗓而出:“白,你的毒,发作了是不是?京墨呢?京墨在哪儿?” 长灵从怀中掏出一个深褐色的药瓶,解释道:“京药师留下这个后,就急匆匆地不知去了哪里。十三少也是服用这个之后刚刚醒过来的。” 殷澄练接过药瓶,仔细打量后打开瓶塞,凑到鼻下轻轻嗅了嗅,耸耸眉道:“好腥啊。这是…这是血?” 殷澄练手心一抖,差点把药瓶跌落在地,幸亏长灵耳疾手快地接住了。殷澄练有些目瞪口呆地看着神情黯然的画十三,愣愣问道:“怎么会这样?” 画十三从枕边拿出一个方木盒,幽幽地揭开了盖子,喃喃自语道:“原来,一早就是她,一直都是她。” 殷澄练凑过头去看着画十三捧在怀里的东西,盒子里面躺着的乃是一个空白面具。殷澄练记得画十三时候最喜欢这种东西,所以见怪不怪地噘了噘嘴问道:“这个,怎么了吗?有什么不妥?” 画十三脸色苍白地却蓦然笑着摇了摇头:“没什么。她的行李都在,她不会离去的。殿下,你此次进宫,皇上怎么?” 殷澄练把自己如何冒进以及皇上如何语重心长地教导他之事一一给了画十三。画十三不禁眉心渐皱,犯起了疑惑:“殿下的意思是,皇上有意任宣王为‘镇国大将军’出征边境,却不肯重新启用张将军?亦不肯让殿下插手此事?” 殷澄练重新讲述了皇上对于南下与北上的轻重之论,画十三眸色渐深,若有所思地缓缓点着头。 “不过,父皇也不是没给我派事做。”殷澄练眸中漾出了点点光芒,“他,此次陨石在郊外的坠落之处,三三两两有几处村落,据应承昭来报,有几处人家被砸中误伤了。父皇的意思是,我可以过去看看。而且,眼瞅还有三天就到除夕了,陨石会赶在新年前夕被应承昭运进宫来,以示祥瑞。” “如此,甚好。”画十三的眉心并没有舒展分毫,而是幽幽地倒吸了一口凉气。片刻之后,他回过神来才恍然问道,“陨石之事也是由应承昭负责?” 殷澄练点点头:“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我自回京之后,也曾派朱雀和张老鬼去打听长机的消息,可是一无所获,他整个人就好像突然凭空消失了一般。” 画十三的眉头凝得更深了:“你打算什么时候去?” “下午就动身,天瑜今日下午父皇会一直批阅奏折,史官不必侍立左右。”殷澄练眉梢中的喜悦有些藏掖不住,“父皇,天瑜不妨跟着我以记录皇子的一言一行。” “嗯。”画十三黯黯点了点头,眸中幽暗不明,寸寸隐忧难以驱散,“记得带上长灵、朱雀和张将军。今时不同往日,明里暗里,一定要格外提防。” 殷澄练看着画十三的一身病体,眉心渐渐皱起:“可是你呢,你怎么办?” “十三有我照顾,你们放心。”门外传来一个温柔如故的声音,京墨幽幽走了进来,远远地目光就落在画十三身上,“十三,感觉如何?” “百废待兴、引而不发。”画十三看着京墨终于回来,心里莫名安定下来,含着缱绻笑意的目光迎上京墨的眼神,问道,“你方才,去哪了?” 京墨见画十三还能卖弄口舌,不禁摇了摇头,哑然失笑。放下了一包东西,回道:“出去转了转,去药店抓了些药回来。” “有劳京药师为在下把把脉了。”画十三的目光变得分外依恋,舍不得从京墨身上移开,又扫了一眼殷澄练和长灵,“无干人等,烦请退避,可好?” “喂白你真是!”殷澄练看到画十三一脸柔情似水的神情望着京墨,不禁浑身泛起一层鸡皮疙瘩,拉上了长灵,冲着画十三笑嘻嘻地白了几眼,“咦。得了,我们‘无干人等’告辞了,还请二位自便!” 房门“哐当”一声被缓缓带上了,屋子里只剩下画十三和京墨两个人。 “我一进门你就看起来怪怪的。”京墨缓缓挽起画十三的手腕,轻轻把手指搭了上去把脉,“脉象微弱如旧,看来也没被那东西吓得怎么样。” 画十三顺着京墨的目光落在了他手边的白色面具上,他看着她明明心知肚明却不以为意的样子,不禁柔柔地笑了,有气无力地直了直身子,一把揽过京墨的肩头,京墨倒被吓了一大跳,瞪大了眼睛皱眉道:“喂。你这是干嘛?真是病糊涂了啊?” “对,我就是病入膏肓、病入骨髓了。”画十三没有放手,反而用尽浑身病体的力气深深拥住他怀中的女子,“当时如果不是病成那个样子,我也不会遇到你。我没想到,你还活着,并且会再次出现在我的生命里。” 画十三缓缓松开京墨,无限温柔地捧着她光洁如玉的脸颊,柔声温言道:“怪不得,初见你时,如轻城漫马,似故人相喜。” 京墨款款垂眸,脸颊无端烧得绯红,将头深深低了下去,如同五月吸饱了阳光雨露的木棉花,无限娇羞。画十三压抑住胸口翻涌起来的阵阵血腥味,情不自禁地吻上了她冰冷而柔软的唇瓣。 第九十四章 无端性命轰然倾 “别怕。这位是大殷的皇子殿下,专程来探望你们的伤势。”画十三的声音轻柔如羽,殷澄练急忙派人把准备好的衣物棉被、粮食菜品带进来,分发给伤民们。 画十三回望之间,疑惑地问向张越恒:“对了,朱雀呢?我听京墨她和你们一起过来的,怎么一直没见她人?” 张越恒解释道:“出门的时候她宣王妃有事召她回去,这不,眼瞅宣王要带兵出征了,又时值年下,她也应当回王府里看看了。” 画十三点点头,没再什么。殷澄练一边分发东西,一边温言安慰道:“父皇,天降祥瑞乃是尔等受苦所得,故朝廷必会好生体恤你们。被毁坏的屋舍不久就会重新盖好的,你们不必担心。” 关天瑜看着殷澄练不顾窟里泥泞脏乱地一步一步走到伤民中间,每一次都是亲手把衣被和食物送到伤民手上,她不禁默默放下了一路紧握着的毛笔,缓步跟上了殷澄练,低声道:“我帮你一起。” 殷澄练回过头来迎上关天瑜第一次主动提议后带着些许生涩以及期待的目光,不禁微微一怔,接着他忙点头不迭道:“好!一起、一起!” 关天瑜被殷澄练木木呆呆的反应搞得一愣,却偷偷弯了弯嘴角。京墨走到了画十三身边,看了看满屋子的病人缠在伤口上的破烂布条:“他们包扎地也太过简陋了,我去看一看。” 着,京墨走到了一个衣衫褴褛、浑身泥土的大娘身边,俯身为她解下手臂上包扎粗糙的布条。可大娘却一把缩回了手:“不用不用,我这手包扎地挺好。” 京墨神情柔和而明媚,款款笑着把大娘的手臂拉了过来,一边拆开包扎的布条一边温言道:“大娘,你别见外,我是个药师,这些都是我分内——” “怎么了京墨?”画十三见京墨的笑意突然凝滞,到一半的话也骤然停止,惊问道。 “他们的伤不对劲。”京墨蓦地起身后退,“他们的伤并非屋梁倒塌所致的创伤、摔伤,而是…而是一种…一种灼伤……” 画十三的目光顿时转向身处“伤民”之中的殷澄练和关天瑜,不禁打呼一声,“快回来!心有诈。” 画十三话音刚落,人群中腾地一下冲出一个蓬头垢面、身材魁梧的蒙面人手里握着一把明晃晃的刀,朝着殷澄练的心脏直直刺去,关天瑜一把死死攥住了刀刃,蒙面人顿了顿,猛地把刀从关天瑜的手心拔了出来。 “天瑜!”殷澄练看到蒙面人利落抽刀之后,关天瑜的手顿时血肉模糊,殷澄练急忙抓住她的手将她揽在怀里牢牢护住,以后背迎对着蒙面人重重劈下来的刀锋。 “殿下!”画十三等人距离他二人遥遥,根本插不上手,长灵的纵身一跃到底赶不上蒙面人的手起刀落。就在众人心头“咯噔”一下的时候,人群里又钻出来一个身形矫健的黑影,拔剑一把拦住了蒙面人将将砍在殷澄练后背上的刀。 好险。 还没等众人反应过来,黑影就和蒙面人一起厮打着破窗而出。画十三急忙喊长灵和张越恒出去追他们,而京墨守在画十三身边,张望着这两个突然出现的神秘人,目光久久徘徊在意图刺杀殷澄练的蒙面人身上,不禁疑惑地了句:“奇怪。” “怎么了?”画十三顺着京墨的目光也望向身材魁梧的蒙面人,“他怎么奇怪了?” “你看他的脚。”京墨提醒道,画十三看到之后,眉心的疑虑越凝越稠。 殷澄练抱着手心失血过多的关天瑜急忙窜到了京墨面前,“快,快给她包扎!” 京墨急忙扯出干净的布条和止血药照顾关天瑜。画十三也难掩担心神色,在一旁问道:“你知道对你下手的这个蒙面人是谁吗?” 殷澄练扭过头来透过窗扉看着外面和黑影以及长灵、张越恒厮打在一起的蒙面人,闷闷道:“我认得‘他’。算起来,这已经是‘他’第三次对我下手了。” “第三次?”画十三不禁十分愕然。 “没错。”殷澄练看着关天瑜上药时疼得额头直冒冷汗却咬紧牙关不吭声的样子,不禁十分心疼,他顿了顿,凝眉道,“第一次是在画馆,把我打晕在徐飞房间的人,十有八九就是‘他’。第二次的时候,是我送天瑜回宫那次,也是幸亏天瑜带我下水,才从‘他’的手中救了我一命。这次,是第三次。” “也很可能是最后一次了。”画十三远远望着蒙面人被三面围攻的样子,幽幽道,毕竟,他对长灵有信心。 “怎么会这样?”殷澄练蓦地站了起来,满眼都是大惑不解的难以置信,“那个人为什么突然又倒戈相向了?” 画十三也看到了,就在长灵即将擒住蒙面人的前一刻,黑影忽然对着长灵的胸口就是一掌,而后带着蒙面人几个翻身就走远了。 不多时,长灵和张越恒也已经从外面回来了,画十三紧张道:“长灵,你怎么样?那个黑影怎么伤得了你?” “我没事。”长灵摇了摇头,“那个人,是长机。” “果然是他!他果然一路跟回了京城!还特地窝藏在这里来刺杀我,真是沉得住气!”殷澄练忿忿道。 “不,不是的。”长灵急着解释道,“他没杀你。” “他当然没杀成本殿下!不然我还能好好地站在这里吗?多亏了临时出现的那个黑影。”殷澄练惊魂甫定,一想起来仍不免急躁而心慌。 画十三看了他一眼,示意让他冷静冷静,又向着急不已的长灵问道:“长灵,你是,为殿下挡住致命一剑的黑影,才是长机?” 长灵这才收敛急色,忙不迭地点着头。所有人不禁大吃一惊,瞠目结舌地面面相觑,正要再问什么,此时屋里突然发出一声“噼里啪啦”的巨响,屋梁一角轰然坍塌,几个窝在角落里的人顿时被砸地血肉模糊。 画十三眉心一跳,深深倒吸了一口凉气,突然,他恍然如悟一般喊道:“带殿下和天瑜离开这间屋子,快!” 众人不解其意,画十三扫了一眼整个屋梁,急忙催促道:“快!出去!这里快塌了!” 殷澄练被吓了一大跳,他急得连连跳脚,对着屋里的所有百姓大嚷大叫道:“快!快走啊!” 一时间,屋里的人们皆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目光充满了求生的渴望但却纹丝不动,就这么愣愣地望着火急火燎的殷澄练。 “殿下,你看他们的腿上。”画十三一边拉着殷澄练往外走,一边提醒道,“他们已经被铁链锁在了这里!你救不了他们了!” “不!——”就在殷澄练被拖出屋门的一刻,整个屋梁轰然坍塌,方才还活得好好的一群人顷刻之间就湮灭在了废墟里,留下的只有一双双茫然而恐惧的目光。 殷澄练眼睁睁看着所有的无辜目光被吞噬其中,他胸口大恸,声嘶力竭地问道:“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他们明明是活生生的人,为什么不向我们求救?为什么一点求生的意思都没有就这么死了?为什么?” 这时,远处传来一串孩童的稚嫩声音,一队官兵带着一群孩子渐渐走近,孩子们撒欢似的朝着殷澄练等人的方向跑了过来,可慢慢地,他们察觉到有什么不对劲,“吧嗒吧嗒”的脚步越来越慢,渐渐停在了一摊废墟之前。 “阿爸!”“阿妈!”“阿婆!”“阿公!”一群撕心裂肺的童真声音叫得一声比一声响亮、一声比一声凄楚,闻者几乎肝肠寸断、心肝打颤。 “或许,这就是里面的人为什么毫无求生之念的原因了。”画十三看着这群孩子,心痛难忍。 “他们到底为什么这么做啊?我不明白!我一点都不明白!莫名其妙啊!”殷澄练已经不忍心看着废墟之下血肉模糊的所有人命,差点膝盖一软,倒在了地上。 画十三看了一眼在不远处守着陨石坑纹丝不动的官兵们,紧紧咬了咬牙关:“是应承昭。他是下定决心要杀掉这群人灭口。” “他要灭什么口?这些百姓能知道什么?何须如此?”殷澄练觉得心里有什么地方随着这个屋子一起坍塌毁灭了。 “他们本身所受的伤,就足以构成应承昭灭口的理由。”画十三抓住了同样无比震撼伤痛的京墨的手,以无力的慰藉看了她一眼,继续道,“他们受的伤是某种灼伤,这明,受伤的原因并不是陨石从天而降,而是另有其他。” 殷澄练扭过头去久久凝望被重兵把守的陨石坑,愣了愣:“什么意思?陨石难道……” “现在都还只是推测。”画十三眉头深锁地望着废墟前哭爹喊娘的孩子们,他喃喃细语道,“到底是什么,值得应承昭无端葬送这么多人的性命……” “你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在废墟对面远处的一个山头上,两个人影默然对峙了良久,寒风吹得沾了泥泞的衣角飒飒作响。一个阴冷沙哑的声音再次被打碎在风里,“这里已经不是云南或者江南了。这里是京城!你到底知不知道你这么做有多危险?” “如果不是你的出现,我现在已经得手了。”搭话的人愤然甩袖,在猎风中打出一记比耳光还响亮的风声,“我真是不明白,你到底为什么要几次三番地阻止我。” “我不是在阻止你。我只是奉命不让他死。”长机的目光从对方在地上投映出来的魁梧影子上渐渐收回,冷冷道,“我主子了,现在还不是殷澄练的死期。他一旦死早了,主子的事情就会变得麻烦。所以,我劝你,收手。” “呵,收手?”对方仰头冷笑一声:“这正是我想送你的话。长机,你难道不知道你才是那个从南到北绞尽脑汁想要杀掉殷澄练的人么?” 第九十五章 暗度陈仓谁敌手 竹坞外,夜凉如水,竹坞里,一片昏暗。那个刚从宫里哀矜殿回府的人刚一进门,连衣裳也来不及换就急匆匆地来到了竹坞里,见到朱雀一早就在这里候着了,抑制不住内心的急迫和的欣喜,对朱雀道:“雀,你来得正好!快准备准备,找几个得力的人守住城门,一旦遇到西北队伍护送陨石入京的,都给我拦下!” 那个奉茶的人一听他来了,正在缓缓斟茶,听到他如此反常的急躁失态,不明所以地望着他。朱雀也对他的吩咐摸不着头脑,疑惑不解地问道:“义父,是宫里有什么动作吗?义父怎么刚从宫里回来就下这么急的命令?” 他坐下后,脸上慢慢换回了了以往深水无波一样的神色,目光灼灼地看着屋里的这两个人,一字一句从唇齿间挤出来一般,道:“如果我没有猜到错的话,那一定是火器。” 奉茶的人惊得手里一抖,差点把茶壶跌落下去。朱雀难以置信地问道:“义父,你什么,什么是火器?难道......中午的那声震天巨响是?”朱雀刚完,不禁怔了一下,倒吸了一口气,如果那真是失落多年的火器,又这样震惊天下,那情势可是十分不妙。 他并未急着回答朱雀,只是缓缓坐在椅子上,眉头越锁越深,沉思片刻后,渐渐开口道:“那声巨响之后,如果不是他急宣我入宫,此时我派出的人早已到了药山,是真是假,一探便知。但眼下,已经晚了,不论那是什么,都被他抢占了先机。尤其是,他从未这样仓促地把我们几个兄弟一起召入宫中,抛开什么冠冕堂皇的稳定民心之语,这就好像是,他生怕我们有所行动,甚至特地把掌管星象历法的司天监也宣入殿中,解释陨星的事。他越是这样诸多动作,我就越怀疑,这声巨响背后,绝对有蹊跷。而且,他已经派西北州守从药山把所谓的‘陨石’托运入京,我怀疑,根本不存在什么陨石,这只是他用来掩人耳目、转移火器的方式!” 奉茶的人听了,也暗暗点头,对他的分析似乎无比赞同,朱雀也顺着他的思路一点点想下去,又问道:“义父,仅凭这些,你就确定那是火器吗?” 他略微迟疑了一下,这时,奉茶的人眼里柔和的目光忽然变得凌厉而坚定,把倒好的茶呈在他面前。他去接茶,却发现那人死死攥住这杯茶并不撒手,他抬起目光疑惑不解地望过去,发现那人坚定不移地望着自己,用带有十足服力的语气缓缓道:“王爷,这杯茶,我奉了七年。眼看递到手边的茶,王爷怎容它落入他手?” 他会意,沉沉地点了点头,眼里渐渐腾起凌厉坚决的目光,对朱雀吩咐道:“雀,你只需派人悄悄地在城门盯着西北来京的队伍即可。至于你,仍要继续留在尚玉书身边,如果运进来的真是陨石便罢了,若里面真的暗藏火器,那我绝不容许这批火器落入他手!明白了么?” 朱雀脸上的神色越来越凝重,缓缓地点头遵命,心神不宁地退了出去。 此刻已到了后半夜,她望了望夜空的凄清月色,心想语嫣他们已经熟睡了,便不再回尚府,在街上晃晃荡荡,不知不觉已走到了城南街市寂寥处,望着一棵高大挺拔的合欢树愣愣出神,她想起第一次和长机交手时,一路追踪他到了这棵树上,抬头看,这棵树的枝杈上一个明显的碗口那么大的缺口,那还是朱雀对长机挥出嗜骨鞭时,被长机一剑挡开,才打掉了一枝粗壮的树杈。 朱雀轻跳几步,飞身坐到了树梢上,俯瞰着整个定安城在夜色中沉沉酣睡,望了望尚府的方向,又看了看应府的方向,此刻,她的目光比白天的任何时候都要柔和。 此刻,应府堂上,所有下人都被屏退了,晃动的烛影旁,两个人影正凑在一起商量着什么。一个熟悉的顿挫声音响起:“什么?!应主,你想,把火器,转移到,京城来?” 应承昭点了点头,脸上神情晦暗不明地道:“长机,你可知道,皇上今晚派人给我传消息,药山的‘陨石’近日就会被护送进京?” 长机恍然大悟一般,嗓音低沉地回道:“应主是,借助陨石,为幌子?” 应承昭脸上聚起了别有深意的笑容,挑着精明的三角眼斜瞄着长机,问道:“药山巨响一出,皇上即刻将那几位王爷宣入宫中,告之陨石一事。你觉得,皇上最想让他听到这番‘陨星’辞的那位王爷,是否会真的相信被运进京的就是陨石呢?” 长机细长的眼睛里映着应承昭胸有成竹的样子,不明所以,疑惑不解道:“半信,半疑。” 应承昭扬起手腕,抚了抚嘴上的两撇胡须,幽幽道:“那位王爷和皇上暗暗较劲这么多年,皇上岂会不知他的脾性,他也必定自认为识破了皇上的意图,怎会轻易放过这从西北运进京城的‘陨石’?” 长机忧心忡忡地问道:“那么,火器,这样,被运进,京城来,被发现,怎么办?” 应承昭唇边的笑意更浓了,反问道:“谁火器就这样被运进京城来的?”长机一愣,应承昭踌躇满志地瞥了一眼长机,继续道:“陨石是陨石,火器是火器。皇上知己知彼,有意误导那个人,让那个人以为陨石是幌子,殊不知,他认定陨石是幌子这件事,才为咱们转移火器提供了方便。” 长机这才真正明白应承昭话里的意思,心里不禁唏嘘,这些年要经过多少回合的交手,皇上才会在和那个人博弈中不动声色地占到一次上风。长机既听明白,火器不会随陨石入京,便不解地问道:“那么应主,火器,到底,何时,转移?” 应承昭唇边一抿,刚要话,这时,门外传来“踢踢踏踏”的细碎脚步声,两个的人影从门外如马驹一般跑到了应承昭跟前,一下子扑到了他的膝上,老管家忙从门外赶了过来,急忙解释道:“老爷恕罪,少爷、姐非要喊着找老爷,一听到大堂上有老爷的声音,就像两个鬼灵精似的冲了进来。” 应承昭听了,眼里的凌厉悉数消散,腾起万分疼爱宠溺,看着这一对儿女,把他们抱上了自己的膝头。儿子伸手攀上他的脸,扯着他的两撇胡子咯咯笑着,女儿先是拉着他腰间的绶带打起了蝴蝶结,又瞥见他帽子后露出一条亮晶晶的漂亮羽毛,等不及了非要去抓那条羽毛。长机见应承昭慈眉善目、老老实实地被这一双儿女折腾着,心里倒有些不适应。 老管家见了女儿正要去扯应承昭戴在头上的花翎,连忙制止道:“姐!使不得使不得,那可是老爷的命根子!可不能造次!” 应承昭斜了老管家一眼,又无限爱怜地轻轻抚摸着女儿的总角发髻,抬手摘下了官帽,把帽上御赐的翡翠花翎递给女儿的手里,任她玩弄,女儿欢喜极了,搂着应承昭的脖子撅起嘴在他干瘪的脸颊亲了一口。应承昭从肺腑深处发出爽朗的哈哈大笑,道:“这对机灵鬼,才是老夫的命根子啊,花翎算得了什么呢?平儿、安儿,你们,是不是?” 女儿正好奇地打量着花翎,儿子也满是渴望地望着这从父亲头上摘下来的玩具,委屈地道:“爹爹偏心!又把好东西给姐姐玩,不给安儿!” 应承昭对儿子装出一脸无辜,惊奇道:“哦?安儿怎么这样委屈?爹爹倒要听听,爹爹怎么偏心啦?” 儿子指了指女儿手里的花翎,又指了指外面的灯笼,奶声奶气地嗔怪道:“大羽毛给姐姐,花灯也给姐姐!” 女儿也嗲声嗲气得回嘴道:“你胡!是你自己的花灯玩坏了,还想抢我的!” 儿子被破了秘密似的,气鼓鼓地嘟着嘴,又向笑得合不拢嘴的应承昭撒娇道:“爹爹!我不依,姐姐就知道欺负安儿!今年爹爹再带安儿去买一个花灯吧!” 应承昭听了,脸上的笑意渐渐凝住、收敛起来了,对老管家摆摆手,道:“带平儿、安儿回去睡觉吧。” 老管家也不明白哪里不对劲,应承昭怎么突然就变了脸色,但看见他和长机好像还有事情没商量完的样子,便忙过去抱走两个孩子,可儿子见自己要的玩具父亲没有答应似的,都快挤出了眼泪,叽咕道:“爹爹,安儿的花灯都坏了,爹爹今年再带安儿去花市买一个嘛!” 应承昭语气柔柔地安抚道:“安儿乖,花灯爹爹差人去给你买,花市,咱们今年就不去了啊。”又转头对老管家道:“今年上元节看住了平儿安儿,不许带他们去花市,记住了吗?” 老管家虽一头雾水,但见应承昭这样郑重严肃的神色,忙回道:“老爷放心,记住了,记住了。” 待老管家带着孩子们退下去了,长机望着堂外屋檐上的灯笼,想着应承昭刚才的异样反应,心里似乎猜到了什么。应承昭见长机若有所思的表情,知道他已经猜到了几分,便嘴角微扬,挑着精明幽深的三角直勾勾地盯着长机,似问非问道:“什么时候转移火器,你心里有数了吗?” 长机眼眸微转,缓缓地点了点头,看来,只有等候那个热闹的节日,才是最合适的时机了。 第九十六章 黑云压城隐约见 晨光熹微,第一缕金灿灿的朝阳斜照在金銮殿楼角垂脊的仙人走兽上。殿内早朝上,满朝文武大臣正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大殿之上,皇上听着满堂的嘈嘈私语,支着胳膊抵在太阳穴上,斜倚龙椅,深深凝着眉,微微合着眼。良久,皇上斜挑着眼睛,朗声问道:“朔北来报,塔矢一族蠢蠢欲动。朕都听你们都叽叽喳喳一大早了,怎么一个回话的都没有?莫非,是在等着朕点人答话不成,嗯?” 大臣们听了皇上不怒自威的语气,顿时纷纷安静下来了,大殿上一下子鸦雀无声,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面面相觑,谁也揣摩不清圣意到底如何,所以谁都不敢当头一个开口讲话的。这时,一个宏亮粗粝的声音终于等不住了似的,突然响起: “皇上,依末将看来,塔矢与大殷水火不两立的局势已有多年,当年我大殷先帝殒身大漠沙场,此乃血海深仇!之后,塔矢一族日益壮大,一晃十年过去了,皇上体恤子民,未曾大兴干戈、出兵攻伐塔矢,如今塔矢那群大漠蛮子倒是吃了熊心豹子胆,竟敢在边境这样躁动。皇上!若不及早出兵镇压,如何扬我大殷国威!末将愿作开路先锋,带着将士们杀他们个片甲不留!” 群臣们一听,没人率先发声则已,一发声就是骠骑大将军张越恒的这般慷慨陈词,顿时都炸开了锅。因为,这位张将军不但毫不避讳地提起了先帝去世的事,而且话里,似乎竟然还有些责问皇上的意思:距离那场塔矢和大殷的惨战已经过去十年了,为什么皇上一直没有出兵讨伐塔矢。整个朝堂轰然如沸,皇上只是面无表情地静静端坐着,打量着群臣们的反应。 户部尚书柳大人再也站不住了,往前跨了一大步,深深作揖后,忧心忡忡、一脸为难地道:“陛下!万万不可贸然出兵啊!十年前,那场惨战折损了我朝多少国力,经济萧条多年,幸而,陛下登基后,推崇仁孝之政,轻徭薄赋,国家才日渐安稳昌盛。如果再起战乱,恐怕受苦的大殷的百姓,掏空的是大殷的国力啊!这又岂是单凭张将军的一腔热血就能摆得平的?恳请陛下,三思啊!” 张越恒最见不得文官三言两语、动动嘴皮子就瞧了自己征战沙场的本事,连忙上前跨了一步,义愤填膺道:“柳大人怕是终日忙着理些案头文书,三句不离本家了!眼下是什么情势?对方已剑拔弩张,柳大人的意思是叫我们躲在窝里,计算着不知道是不是终落他手的几两几钱吗?皇上,末将多年为大殷东征西讨,牢记在心的话从未变过——犯我大殷者,虽远必诛!何况是与我朝结有不共戴天之仇的塔矢!” 户部尚书柳大人也一早看不惯张越恒动不动拿自己的累累军功来欺压文臣,甚至唯恐天下不乱,好来给他制造带兵出征的机会似的。柳大人闷哼一声,回道:“张将军本官三句不离本家,将军你又何尝不是言必动武、言必杀伐?怎么,将军为陛下多年征战,原来不是为换得大殷的太平,反倒是为了徒增你的赫赫军功、助长你的满脑杀念吗?陛下,臣管理户部多年,深知眼下最妥当的还是以休养生息为要!” 张越恒一听柳大人竟敢出言寻衅,热血直直地往脑子上冲,唾沫横飞地破口大骂道:“等到狗日的塔矢都杀到你家榻上了,你休养生息还有个屁用!也不知道到头来你是给谁休养生息!” 户部尚书乃是温温儒生,脸皮子上哪里挂得住这当众的谩骂侮辱,立马跪在了地上,对着殿上一言不发的皇上不住地磕头,口中还不忘念念有词地还嘴,彼时朝上大半的文官也都跟着户部尚书主张休养生息,一致指责张将军只是莽夫之勇,而张越恒身后的几个武将都是行军打仗的好手,言语争锋这事哪里还能占到便宜,只听得满口的“你胡”“不得不战”翻来覆去地粗口回应着。一时间,满朝沸沸扬扬都赶得上嘈嘈的市井声了。 皇上瞥了乖乖站着的应承昭一眼,应承昭立马会意,提着嗓子吼了一声浑厚的“陛下!”朝中百官一听,这是皇上面前的头等红人——兵部尚书的声音,渐渐都静了下来,心里都暗暗猜测着他会如何主张。 应承昭雍容不迫,缓缓道来:“陛下,微臣认为,柳大人所言的休养生息并非毫无作为,只是担心国计民生,张将军所的出兵征讨也不是一时意气,必然有打有算。但眼下情形,不宜冒进,攘外必先安内,整顿内乱才是重中之重。” 百官们听了,都不敢再吱声,不光是因为应承昭的恩宠地位,更是因为他这话里的“内乱”,此言一出,朝臣们没有一个不心虚打鼓的,谁知道自己是不是算贡献“内乱”的一份子?会不会被纳入了被“整顿”的范畴?一时人人自危,朝堂上又噤若寒蝉。 这时,寂静的朝堂上突然有人冷哼一声,众人闻声望去,原来是站在张越恒身后的宏王——殷元魁。他眉宇间尽是乖戾的煞气,瞟了一眼应承昭,抓住他的话针锋相对道:“应大人打得一手好太极,不站队也不得罪,不愧皇兄对应大人青眼有加啊。本王倒想问问,这‘整顿内乱’四个字,乍听真如平地惊雷,细想之下,也不知道是不是‘雷声大、雨点’啊。哟!到这,本王倒是想起来,前些日子砸在药山的陨星,司天监不是‘极言’此乃祥瑞之兆么?那张将军带兵出征又有什么?必定会有天恩照拂。” 户部尚书脸上十分挂不住,却也不敢对王爷发作。应承昭一听宏王突然提起了‘陨星’的事,眉间一跳,神情却仍是不动声色。众朝臣皆知,这位宏王一向没少在殿上当着众臣的面呛皇上的人,甚至直接针对皇上的时候也有过几次。大家早已心知肚明,凡是涉及到皇家这几位兄弟的明争暗斗,皆以明哲保身为上,不敢轻易插嘴。就在大家踌躇之际,巍巍大殿上突然响起爽朗悠扬、又不失矜贵的哈哈大笑,皇上把目光投向朗声大笑的那人,睥睨视之,沉着嗓子问道:“老二,你笑什么?是在笑老四,还是在笑朕的群臣,嗯?” 众人都顺着皇上的灼灼目光看过去,宣王殷元平正负手而立、一脸喜色,不慌不忙地款语温言道:“臣弟不敢。臣弟只是听到四弟提起陨星的祥瑞之兆,又想起了太后寿诞在即,必然是个好兆头,心里一时喜胜于忧,才不禁笑出了声。还望皇兄见谅。” 皇上斜眼望着宣王一脸的笑意,渐渐收回了目光,清了清嗓子,缓缓开口道:“众卿所言,都是心系大殷、心系朕,朕心甚慰。塔矢——确实棘手。若真能有神明相助,无需损兵折将便可屈人之兵,那可真是为朕除了一大心病。”完,皇上抬眼淡淡扫了应承昭一眼,应承昭立马会意,向前跨了一步,郑重道:“皇上,微臣想起一事,或许可解圣心之忧。但不知,该不该...” 宏王冷笑一声,嘴角一撇,毫不客气地道:“应大人话已至此,还有什么该不该的?要是依本王的性子,我还就真不让你了!不过,想必皇兄还等着应大人的妙计呢。” 皇上也早习惯了宏王话里带刺,并不搭理他,只是挥了挥手,示意应承昭继续下去。应承昭故意摆出一副为难的样子,支支吾吾了半天才道:“若想不战而屈人之兵,依微臣拙见,只有两条路。一条是谈判和解——” 张越恒立马厉声打断,道:“不可能!我们亡君之仇在先,就是塔矢蛮子哭爹喊娘的来求我们,我们也绝不答应!应大人这话,就不怕叫先皇的英灵心寒么?” 宏王帮腔道:“本王还以为,应大人坐拥兵部,好歹能有几分强硬骨气,想不到,还不如令郎的热血铁骨!”着,宏王抬手指了指身在武将堆里的应修泽,又冷言嘲讽道:“有句话怎么来着,对了,虎子无犬父啊!” 应承昭本就依仗皇恩跋扈惯了,从不是隐忍之辈,一听宏王如此出言侮辱,正要气急败坏地吼道:“你!——” 皇上急忙对着应承昭轻咳了一声,应承昭不得不及时按捺了下来,皇上对着志得意满的宏王责备道:“老四,你平日在府里花天酒地,朕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罢了,但这是在朝堂上,你给朕静立一旁,醒醒酒再回话吧。” 宏王自然是七个不平八个不愤,正要继续回嘴,却被旁边的张越恒拉住了,一旁的宣王见状,也忙插嘴,客客气气地问应承昭道:“应大人稍安勿躁,这第二条路,大人还没呢。” 应承昭看了看宣王,咬了咬压根,似乎很难以启齿一般,跪地叩首地禀告道:“还请皇上先饶过微臣犯上之罪!臣才敢这第二条路...” 宏王轻蔑又不耐烦地瞟了他一眼,宣王低眸,静静等着他继续下去,皇上点点头道:“朕允了,应卿但无妨。” 应承昭又郑重其事地重重磕了个头,道:“这第二条路,正是大殷开国时所下的铁律禁令——火器。虽祖宗法制禁止研制火器这种杀伤力巨大的武器,但前丞相胆大妄为,已经把火器造了出来,微臣斗胆设想,如果能顺利查缴火器,不如将之收归己用、抵御外敌。如此,也可减少前线我方伤亡,并且,必定能重创塔矢...” 此言一出,满堂死寂,文官不言,武将不躁。宏王双目圆睁,也不知是惊讶还是反对,宣王一听到火器,眼眸微张,眉峰微耸。应修泽远远地望着自己的父亲出这番话,心里不禁揪了起来,应承昭则久久跪地,没有听见一个人跳出来赞成,也没有听见一个人站出来反对,众人都低着头,就仿佛是明明大象就摆在眼前,却都装作看不见似的。 皇上扫了众人一眼,见满朝百十号大臣没一个敢搭话的,轻而又轻地倒吸了一口气,胸口一阵起伏,嗓音沉沉地缓缓道:“应卿有心了。这倒为朕提了个醒,务必严查尚文德,找出遗失火器与秘要的下落。至于眼下情势,众大臣们还得各司其职,各部好好休养生息,以备不时之需。军队里面,张将军、还有新晋的应少将军,需得打起精神,勤加训练,随时备战。朕,可交代清楚了?” “臣等谨遵圣意。”百官叩首,皇上袖袍轻扬,示意退朝。望着辉煌大殿上渐次散去的朝臣背影,他轻轻叹了一口气,轻到只有他身后的那个女史官才能听到。关天瑜不发一言,薄唇紧抿,黛眉微凝,全神贯注地疾笔记录着今日早朝的情形。 第九十五章 废墟之下一线留 “我现在就进宫,告诉父皇这里发生的一切!这么多条人命,应承昭真是太过分了!”殷澄练义愤填膺地恨恨说道。 “站住。”画十三急忙喊住了殷澄练,“你想要怎么说?” “当然是如实说了!”殷澄练指了指一片废墟,又指了指废墟面前哭声一片的孩子们,不假思索道。 “怎么如实说?”画十三抿了抿嘴,皱眉道,“你看看这些尸体,如今他们的的确确是死于砸伤葬于废墟,平白无故说是应承昭设计灭口的,毫无证据,以应承昭的城府来看,到时候极有可能会反将殿下一军。毕竟,我们在明,他在暗,而且,有一点我还没有搞明白。” 殷澄练眸中的怒火一时难熄,闷闷问道:“什么?” “应承昭为什么偏偏要在你来此地时,做出这种事?难道仅仅只是巧合吗。”画十三的眉心越凝越深,眸中漾满了疑惑,“如果他是想借此除掉殿下,干净利落的方法有千万种,根本没必要选择今天这种毫不保险的方式,毕竟,殿下的脚上可没被他们拷上铁链,他并没有十足的把握在此了结殿下。” “蒙面人……”殷澄练恍然如悟道,“应承昭的目的会不会是借蒙面人之手除掉我?” 画十三摇了摇头,紧了紧眉心:“据长灵所说,拦下蒙面人的那个黑影才是长机。” “那蒙面人是谁?长机为什么要救我?他最后又为什么突然反戈,救走了蒙面人?”殷澄练大惑不解。 画十三低眸沉吟,有一个大胆的念头涌入了他的脑海:“长机是想救殿下。或许,我们一直误会了长机?” “他没有理由救我的。”殷澄练想当然地脱口而出,又缓缓皱起了眉头,渐渐瞪大了眼睛望向画十三,“你刚才说什么?我们,一直,误会了长机?你的意思是,在南下途中,长机也并非想杀我?” 此话一出,连殷澄练自己都被吓了一大跳,然后不可思议地兀自猛烈摇头:“不可能!不会的!他明明三番五次地跑过来置我于死地……” “那几次的情形到底是怎么样的?”画十三眉头的疑虑越来越多,“殿下确定,每次长机要下手的人真的是你么?他的剑距离你最近的时候是怎么样的?” 殷澄练先是一愣,紧接着陷入了回忆,他的目光由坚定变得犹疑:“长机他…他每次都是剑招凌厉,但是…但是确实没有一次是指向我的。但是,这也不能说明什么啊!因为每次都是多亏朱雀帮我拦住他、和他周旋的!” 殷澄练说完这句话,不禁自己瞠目结舌了半晌,然后瞪大了眼睛望向神色凝重复杂的画十三。殷澄练重重咽了咽喉咙,缓缓开口:“你是说,朱雀……不!不可能的…这都是猜测,毫无道理、绝不可能!这也太荒谬了。” “既然都是猜测,又何妨多猜几步。”画十三的目光幽深如雾满拦江,他缓缓把目光移向了京墨,娓娓道,“京墨,精通江湖上‘堪教孟婆识不得’的矫容之术。她看到的或许才是那道破开云雾的微光。” 京墨会意地点了点头,目光定定地看向殷澄练道:“据殿下所言,这个蒙面人就是一直对殿下暗中下手的神秘人,而且,还是个身材魁梧的男子,对不对?” 殷澄练略作回忆,点了点头,又皱起了疑惑不解的眉头:“是又如何?有什么问题吗?我想我应该不会记错,这三次确实都是同一个人。” “问题在于,‘他’的脚。”京墨和画十三相视一眼后缓缓道出,“按照蒙面人的身材来看,‘他’的脚不会那么小巧。而据我的矫容经验来看,身材娇小的人想要伪装成魁梧模样,并非难事。” 殷澄练大吃一惊:“你的意思是说,蒙面人是别人假扮的?可是为什么要假扮成这个样子呢?” “为了隐藏身份,不被怀疑。”画十三的目光里闪过一丝凌厉之色,“如果真是这样,这个人藏得太深了。” 一时间,殷澄练和画十三一起陷入了深思,就在这时,长灵蓦地侧耳,似乎听到了什么响动。 “十三少,废墟里,有声音。”长灵警惕地禀告道。 画十三眉心一跳,和殷澄练等人急忙赶到了废墟边上。循声找去,一个被压得血肉模糊的人形映入眼帘,他的声音断断续续:“鲁…鲁家班……周府榕树……” “是你!”画十三细看之下,现在不禁大吃一惊,“快!把他抬出来!他是罗管家!” 所有人都愣了,一时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京墨震惊之余,仔细打量大半个身子埋在废墟里的人,确实是周荣府上曾追随他左右的罗管家。 “不…不必了……”就在众人上下其手的时候,废墟里的声音微弱如风口上的火星,画十三制止住了他们,长灵等人只好悻悻地缩回了手,只听这个微弱到几不可闻的声音孱弱道,“我…我姓鲁……是鲁家班的传人……去找…榕树下的……” “罗管家?罗管家!”画十三看了京墨一眼,京墨过去探了探废墟下不成人样的人的脉搏,对画十三无力地摇了摇头,幽幽地叹了口气。 “他说,他姓鲁?”殷澄练大惑不解,“鲁家班又是什么?他明明是周荣的人,怎么会在这里?” 画十三眉目低敛,若有所思地沉吟片刻,幽幽道:“相传鲁家班,乃是数百年前曾名满天下的能工巧匠,专门修铸各种奇兵异甲,但在后来,大约是大殷开国之年,鲁家班突然销声匿迹,江湖庙堂没有一个人知道鲁家班的下落,久而久之,也就成了尘封在黄土里的传说。” “那你又是如何得知?”殷澄练知道画十三的聪明才智,但是这样刁钻的缘由他怎么会碰巧得知呢? 画十三的幽幽目光转而落在了长灵的后背上的玄铁剑盒:“我曾问过长灵的师父,长灵所背的这两把剑到底是出于谁手。一把名为白羽,一把名为幽泉,白羽落天下,幽泉断生死。如此不世出的宝剑,恰是出自销声匿迹了百十年的鲁家班宗师之手。” “十三,你看。”京墨于近处试探罗管家鼻息已断时,突然眼前一亮,指了指罗管家衣衫褴褛之下的双脚,回过头来神色凝重地看向画十三。 画十三俯身看过去,这才发现他们脚上的铁链并非仅仅是铐在脚踝表面,而是深深嵌入了皮肉之中。 殷澄练也围过来看了看,不禁神色骇然,大吃一惊:“这铁链,到底铐了多久会铐成这样?” 画十三眉心紧锁,神色凝重,眼眸轻旋,忽然转头对众人交待道:“看一看那边的露出来的几具尸体,他们的脚上会不会也是如此。” “好。”众人纷纷沿着废墟边上打量了半圈,每个人的脸上越来越凝重,眉头也越凝越深,走回来后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地一脸揪心之状,“这些人的脚上,全部都是这样的。” 话音刚落,突然“呼啦啦”地一声,整个埋着众多尸体的废墟上骤然腾起了熊熊烈火,转眼间眼前的尸骨残躯皆化为焦黑的灰烬。 “你!你们!”殷澄练忿忿地回头指着身后围着陨石坑的官兵们,因为他方才瞥见方才从身后飞过来的几支着了火的箭矢落在废墟上,才导致了这一片火海。 “晚了。”画十三一把拉住了气急败坏的殷澄练,幽幽的目光渐渐下移,指了指地面,“你看。” 殷澄练顺着画十三的目光看下去,发现脚边汪着一滩浅浅的浓黑污水,而且是从废墟里流溢出来的。他皱了皱眉:“这又是什么?” 画十三俯身轻轻揩了一指,凑在鼻下轻嗅了嗅:“是火油。原来方才我们一进屋时,满屋子拥挤潮湿的地面上并不是污水淤泥,而是火油。他们一早准备好了如何处置这些人。” 殷澄练不禁愣了愣,他双目茫然地环望这一片火光冲天的滔滔火海,心里的什么东西似乎也付之一炬的一般,他木然地咽了咽喉咙,幽幽问道:“为什么?这些人到底做错了什么,值得他们这样处心积虑、煞费苦心地铲除掉?甚至死,也死得这样彻彻底底、尸骨无存?” 滔滔火光映在每个人的眼底,京墨曾险些殒身火海,但却也目睹了商陆葬身于火,此时她不禁有些发怵,画十三扣紧了她的手。而被吓到了的还是那群孩子们,此刻十几个孩子抱作一团,亲眼看着他们的父母亲人在火里烧得面目全非、难分难辨,他们张大了呆滞而无力的嘴巴,瞪大着绝望而恐惧的无辜眼睛,嗓子已经哭喊哑了,再也发不出一丝声音,宛如石桥上一尊尊被凄风苦雨死死凝固住、无依无靠的小石狮子。 “啊!”突然,一支箭竟一下直直地射穿了两个孩子的身体,不谙世事的惨叫声顿时惊得所有人心头大震。 “住手!你们放肆!大胆!”殷澄练冲着射箭的官兵们怒发冲冠地嚎啕嚷道,张将军和长灵也急忙拔剑护住殷澄练等人和孩子们。 苍凉寥寥的长风掠过,苍穹之下,一方倚着熊熊滔天的烈火,零星数人,带着病人女人幼童,而另一方,却嚣张跋扈,远远盘踞,似乎早有准备。 但官兵们没有再动手。画十三见到他们默默收起了箭矢,继续若无其事地守着陨石坑。为首的官兵头子远远地扬着嗓子得意洋洋地笑着嚷道:“应大人说了,循序渐进,点到为止!哈哈哈哈哈!” 第九十六章 层层深思探居心 浓浓的暮色渐渐压了下来,整片废墟上的熊熊烈火缓缓燃烧殆尽,剩下的只有一浪一浪的黑烟和令人作呕的焦炭味道。 “走吧。”画十三见官兵们再无动静,敛回了目光,拉了拉殷澄练。 “我来这一趟,到底是为了什么啊?啊?小白?你能告诉我,为什么会这样么?”殷澄练的目光惶惑中压抑着几丝崩溃,他从来没有亲眼见过这么多人无辜丧命的情形,尤其是两个无辜可怜的孩子也这么毫无预兆毫无理由地死在他面前。突然,殷澄练攥紧了拳头,对张越恒吼道,“张将军听命,本殿下命你召集府上所有兵力集聚于此!我殷澄练要给这些无辜枉死的人一个说法!这里根本就是应承昭的一个阴谋!” “是!属下遵命!”张越恒不得不率先服从,但紧接着他凑到殷澄练身边,为难地低声说到,“殿下,自从南下回来以后,我手下的三百兵力只剩下一半了。兵部指派过来的三千兵力已被收回如今。” “一半又如何!我就不信,父皇会任由他在这里兴风作浪!我就不信我拿他没有办法!”殷澄练又悲又愤,恨恨地跺了跺脚。 “没有用的。”画十三缓缓拍了拍殷澄练的肩膀,示意他冷静冷静,接着眸色幽幽道,“应承昭奉旨派兵看守陨石降落之地,而且在此焚毁了所有难民的尸体,合情合理,不留痕迹。殿下若贸然向他发兵,还是自己府上的兵力,不但师出无名,更是对皇上的一种挑衅。就算皇上信任你,你如何堵得住满朝文官的悠悠之口?毕竟眼下,应承昭的一言一行,在众人眼里,都是皇上的旨意。” “你说这些到底是什么意思?难道我就这么忍了吗?”殷澄练无奈又愤怒地重重叹了口气,“我忍不忍无所谓,可是他这样草菅人命,我岂能坐视不理?别说我是皇子,我但凡是个有血有肉之人也不该如此麻木不仁啊!小白,之前你遇事就给我条分缕析地讲道理,教我明哲保身也就罢了,可是,你看看这群孩子,看看火海里的这些残骸。我殷澄练,做不到就这么甩手走了!” 一直沉默不语的关天瑜听得一愣,在殷澄练义愤填膺地慷慨陈词之后,她突然开口道:“此事我们既然亲眼见之、亲身历之,又岂能不了了之?我同意殿下的看法,或求圣上、或求诸己,总要有个说法。这些年,我跟在皇上左右,皇上对应承昭的宠信确实太多太多了,应承昭背地里的所作所为不应当被一味地平息下去。” 殷澄练的怒火顿时搁置到了一边,他像聋子听到哑巴话一样瞪大了眼睛缓缓回头看向关天瑜,画十三和京墨等人也十分意外地看着突然说出这么多话来表明立场的关天瑜。倒是关天瑜不紧不慢地抿了抿嘴,继续低眉不语,恢复了一脸的冷淡如冰。 “天瑜、殿下,你们的意思十三何尝不明白,十三一定不是要你们铁石心肠置之不理。对么?”京墨耐着性子宽解道,温柔会意的目光款款落在了画十三的眼里。 画十三向京墨安心地笑了笑,淡淡点了点头:“方才,那个官兵留的话是:循序渐进,点到为止。殿下想明白,此话何意了吗?” “我才不管他什么意思。”殷澄练越想越愤怒不已。 画十三暗自叹了叹气,看了一眼同样神情倔强的关天瑜,继续款款道:“结合他特地选在今天做出这些举动来看,我渐渐想明白了方才疑惑不解的那一点,他或许就是做给殿下看的。” “什么?”殷澄练大吃一惊,从头到脚都在透露着甚觉荒谬的意味。 “自从抵达此地之后,长机为殿下拦下蒙面人的致命一刀,屋顶坍塌而殿下无事,大火骤起而殿下无虞,两个孩子无辜丧命而殿下无恙。”画十三的话音越来越沉,脸色也越来越凝重。 殷澄练听了也隐隐觉得背脊发凉,不明所以地问道:“似乎,是这样。但是,但是他让我看到,又能如何?他为何不直接对我下手?” “他根本不想杀你。”画十三咽了咽喉咙,“他想激怒你。” “激怒我又何用?”殷澄练更加一头雾水,“再说了,他激怒我,我就去告诉父皇,对他来说岂不是一件很危险的事?” “他今日布局就注定了你对皇上其实无可奉告,更何况,以皇上对他的信任和他对皇上的了解,并不担心你进宫告诉皇上什么。”画十三镇定冷静地解释着。 “那么,应承昭到底意欲何为?”殷澄练急得没有一丝耐心了,压根没心情去猜。 “他意在引你去见他。”画十三目光幽深不明,一字一顿道,“当然,这只是我猜度的结果。” “他见我?他为什么要见我?”殷澄练越发疑惑,隐隐有些惴惴不安。 “或许,是为了请求。或许,是为了交易。也或许,是为了威胁。”画十三抿了抿嘴,凝眉看着殷澄练。 “我只是个刚刚被解除软禁的皇子而已,兵权财人,我有的他都有,甚至更多,我没有的他也有。他何必见我?”殷澄练稍稍定了定身,思索下去,却仍是百思不得其解。 “也许,是因为殿下身边的人、从前的事。”画十三喃喃地脱口而出,但随即后悔了。 “什么?”殷澄练没大听清楚,随口问道。 “没什么。”画十三幽幽地吸了一口气,“我也只能猜到这里了。剩下的,就要看殿下你的意思了。” 殷澄练犹豫了片刻,又举目望了望顷刻夷为灰烬的废墟,神色凝重而坚定地愤然回道:“好。我去见他。本殿下倒要看看,这个心狠手辣的老狐狸到底在打什么算盘。我一定要给这些人一个交待。” “殿下,不管此去如何,我只有一句话要提醒你。”画十三咽了咽喉咙,顿了顿,“记着,你不仅仅是大殷的长皇子。” 其余没说出来的话,殷澄练能理解到多少,画十三就不得而知了,甚至画十三也不确定,他提醒地是否有意义、有必要,毕竟过去的事,很难说真的过去了,而将来的事,一切尚属未知之数。众人皆默然不语,没有人问画十三这半句话到底是何用意。 “好。”殷澄练神色坚毅中带着几分无知无畏的凛然洒脱,“我这就去。你们先回府吧。他既然在这里没伤我性命,到了他应府上,必定不会动我分毫。” 画十三见到殷澄练总算恢复了冷静和理智,会意地点点头,又对关天瑜和张越恒等人凝眸道:“你们也先回去吧。我还要去趟周府。” “十三公子,你去那里干嘛?很不吉利的,更何况,裘郡主自从周荣去世之后,就把那里给封起来了,任何人不得入内。”张越恒提醒道。 画十三向废墟里望了一眼:“罗管家跟在周荣身边多年,如今又以鲁家班传人的身份出现在这里,临死前他提到了周府的榕树。我务必得去查明情况。你们放心回去吧。” “我随你同去。”京墨向画十三跨近了一步,温柔而笃定,“反正那里,我们也不是第一次一起去过了。” “好。”画十三淡淡笑着点了点头,他感觉到京墨的冰凉的手顺势扣住了他的脉搏,他不禁悻悻地收回了手。他能感觉到,体内五脏六腑里撕心裂肺的隐隐作痛,痛到几乎麻木无知觉了,他甚至能听到自己身体里微不可闻的心跳声。 京墨的眼眶顿时泛起了微红,但又忍了下去,笑着对关天瑜说:“天瑜,你也尽快回宫吧,你一定还有很多事要忙。” “好。”关天瑜看到京墨暗中向她眨了眨眼,她知道京墨是在提醒她藏书阁的事,她也该回去了。 “张老鬼,把这些孩子带回到府上。”殷澄练不放心地看了一眼这群失去亲人、流离失所的孩子们。 “啊?”张越恒为难地扫了一眼这群灰头土脸、出身卑贱的孩子,“殿下,这不妥吧。咱们府上虽落魄寒酸了些,可毕竟还是个皇子府邸,不是难民窟啊。” “我说带回去就带回去,哪那么多废话?”殷澄练没好气地白了张越恒一眼,“反正府上那么大。今日不收留他们恐怕这些孩子连今夜都活不过去,日后再重新寻觅安置的地方不迟。” 张越恒不得不乖乖领命,无奈地点了点头,带着孩子们回府去了。殷澄练说完话后,蓦地回头,恰好不偏不倚地撞上了关天瑜的目光,她的眸子里不是幽深不是清冷,而是一种娴静和柔和,似乎能让人看得见里面冰雪消融的春日憧憬。 “乖乖回宫去,养好手上的伤,等我摆平应承昭那个老狐狸之后再向你报喜。”殷澄练一脸嬉皮地狡黠一笑,斜挑眉梢朝着关天瑜眨了眨笑意暧昧的桃花眼。关天瑜抿了抿嘴,这次不是一脸冰冷的置之不理,而是无奈而嫌弃地白了殷澄练一眼。这一眼,在关天瑜而言是大胆,于殷澄练而言,是渐渐绽开的期盼。而画十三明白,这一眼,是了断,是释然。 第九十七章 鸿门宴上问真心 “什么人?竟敢在咱们堂堂应府门前逗留!真是不知天高地厚!”应府门前的声音之嚣张程度比之北郊外的官兵有过之而无不及。 “睁开你的狗眼,认一认本殿下。”此时暮色渐深,殷澄练从夜色幽幽的阶下缓缓走了上去。 顿时,守卫方才的嚣张跋扈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恭敬有加的点头哈腰:“原来是澄殿下大驾光临!快快请进快请进,我家老爷已经备好了上好酒席,恭候殿下呢!” 殷澄练不禁有些纳闷,这守卫怎么这么有眼力见,一口就道出了自己的称谓。不过当他刚进门时就看到迎头走过来一个二品文官正在和应承昭府上的家丁和颜悦色地交谈,殷澄练心里顿时明白了。眼下时值年关,举目应承昭在朝廷中的地位,恐怕应府的大门门槛都要被踏烂了,朝中内外无人不来争相巴结奉承,即便是平日里不屑与之为伍的清明之臣也不得不碍于礼节,担心水至清则无鱼,故也象征性地来应府走动走动。 门庭若市,大抵除了应府,别无二处能担得了这几个字了。 “澄殿下?”这位二品文官认出刚走进应府大门的人是谁之后,不禁大惊失色,“殿下也来了?” 刚问完,这位文官便自觉一个“也”字何其失言,尴尬笑了笑。殷澄练淡淡扫了他一眼,以及他身边家丁接过的礼物,目不斜视地回道:“大人也来了。看来,应府还真是个风水宝地啊。不过,本殿下觉得,就算剑走偏锋求神问佛,也不能路边什么庙都进去拜一拜的,折人运气。大人你说呢?” 文官脸皮薄,禁不住殷澄练的咄咄逼视,又一早听闻殷澄练为人乃是个混不吝的主,便不敢多言什么,悻悻地疾步离开了。 殷澄练跟着家丁,穿过大堂,瞄了一眼堆积如山的礼箱礼盒,以及漫溢于外的金银珠玉,心里不禁十分憋闷,甚至心凉。 “哟!澄殿下来了啊,坐!”应承昭端坐在一大桌子酒席正座上,一看到殷澄练连忙殷勤起身,热络招待。 殷澄练环视屋内一眼,发现只有几个侍奉端茶递水的家丁,再看看应承昭早有准备、一副很有把握的样子,他不禁皱了皱眉:“你知道我会来?” 应承昭抬手摸了摸两撮小胡子,朗声笑道:“澄殿下何等尊贵,又是我应某人请来的,我怎会不知?” “呵。”殷澄练冷笑一声,“应大人未免太谦虚了。一个轻飘飘的‘请’字就夺去了那么多条无辜性命,真是折煞本殿下啊!” 应承昭一脸浓笑地撇了撇嘴,抬手指了指座位:“殿下请坐。听殿下这口气,似乎是对行某有所误解啊?” “应承昭,你我明人不说暗话,今日我只身一人来你应府,必定是看穿了你的肮脏手腕。说吧,你到底引我来干什么?”殷澄练半点好脸色也没有,直截了当地甩话给应承昭。 “殿下请看这道菜。”应承昭忽然莫名其妙地指着桌上的一道凉菜,“里面的豆腐丝还没有凉透啊。” “你到底想说什么。”殷澄练神情冰冷,言语已无半点耐心。 “我是说,殿下来得比我预期要早。而且,早了许多。”应承昭向一旁的家丁挥了挥手,家丁便把那道还没凉透的凉菜撤了下去,应承昭继续笑脸说道,“有的菜,时机不对,人是无福消受的。” 殷澄练凝眸默思了片刻,缓缓问道:“你说谁?” “殿下以为,应某不了解殿下的这里么?”说着,应承昭抬手指了指自己的脑袋,笑道,“南下济民平乱之事,殿下办得漂亮。今日登门,殿下悟得极快。应某不知是要像圣上一样赞叹殿下的聪明才智呢,还是赞叹殿下的用人眼光呢?” 殷澄练咬了咬牙关,凝眉道:“这是本殿下的事,与你无干。” 应承昭突然发出一串爽朗大笑:“殿下或许忘了,你是如何从那个幽禁了十年的冰冷之地重新回到世人视线之中的?那就让应某来提醒一下殿下,当时若不是我在圣上面前举荐殿下南下,恐怕此时此刻,你还在那个无人问津的空壳子里斗鸟喂蛐蛐呢!” 殷澄练渐渐攥紧了拳头,声音从牙缝里挤了出来:“所以,你想让我投桃报李?本殿下告诉你,痴心妄想!” 应承昭又发出一声深不可测的长笑,似乎殷澄练说了什么笑话似的:“殿下真是不善于听弦外之音啊。你难道不应该问,应某为何突然在圣上面前举荐素无往来又寂寂无闻的殿下呢?” 殷澄练紧紧地咬了咬牙,突然犯起了倔劲把目光移到另一边不搭话。他心里是介意的,为什么他的父皇十年对他不闻不问,可一个外人一句话,就能打动他的父皇。到底是皇家的父子平分轻若浮萍,还是眼前这个心狠手辣却平步青云的人果真身负恩宠到四两拨千斤的地步? “我举荐南下的人,不是你。”应承昭忽然收起了笑意,脸色突然肃然起来,嗓音一沉道,“而是张越恒。” 殷澄练眉心一跳,不明所以道:“张老鬼怎么了?你想对他如何?” 应承昭不无轻蔑地淡淡扫了一眼殷澄练,款款从容道:“当时云南灾情严峻,偏又处于天高皇帝远之地,单纯依靠官府开仓赈灾,早已被各级官员克扣地所剩无几了。如此境况,你不会不知吧?” 殷澄练先是一愣,顿了顿后,木木答道:“这件事是我办的。我自然清楚来龙去脉。正是因此,官逼民反,才有逆民聚众落草为寇,为害一方。” “朝中能用的人不多了。”应承昭的目光突然变得幽深而静谧,语气沉静地可怕,“我需要一个能调兵遣将,但又不为利益所动的人。十年如一日守着一个空架子的张越恒,恰是最佳人选。” 殷澄练以为自己听错了,他反复思量了好几遍才确认理解清楚了刚才应承昭的这一番话。但接着,他便投以冷笑:“应大人竟有如此爱民之心!” 应承昭淡淡扫了殷澄练一眼,不深不浅地冷笑了一声:“天子与百姓之间的鸿沟,总要有一架桥连着。应某毕生所愿,不外如是啊。” 殷澄练听了这话心里直犯恶心,拧了拧眉头闷闷地哼了一声:“收起你冠冕堂皇的说法,父皇不在这里,没人会因此信任你、赏赐你!别以为你满口的仁义道德,就能把北郊那么多条无辜人命一笔勾销!我殷澄练既然亲眼目睹,就一定会为他们讨一个说法!” 应承昭静静等殷澄练吐露完了这一番慷慨陈词,懒懒抬眸,鼻中哼出了一声轻笑:“说完了?轮到应某人说了。他们的死,不怪我,怪你。你本可以阻止这一切的。” 殷澄练告诉自己不用把应承昭的话当回事,可还是忍不住心头一颤:“你少含血喷人,与我何干?” “你明明有机会救他们的,而且不止一次。”应承昭幽深的眸子里闪过一丝凌厉,在殷澄练压抑着怀疑惊奇的目光中娓娓说道: “在你踏进他们的房间那一刻,你本可以早早发现他们脚上的铁链,甚至地面坑坑洼洼的火油。可你没有,你记得你当时在干什么吗?你在忙于居高临下地布施皇子的恩泽,你只顾着体体面面地发放济民衣食,却压根对绝境中的濒死百姓视若无睹。” 殷澄练怔住了,他被问住了是因为他从来没有这么想过,他从不知道自己以皇子的姿态去看望难民是一种粗心和缺乏真意的行为,更不知道这样的行为还会带来什么后果。他一时有些恍惚了,仿佛看到自己一直深深信赖的书架轰然倒塌于睫前一样。 “我……我不是…我没有……”殷澄练的大脑顿时一片混乱。 “你知道我为什么偏偏让你亲眼目睹这一切么?”应承昭拂了拂两撇小胡子。 殷澄练木木地愣在原地,不曾搭话。应承昭目光中霎时间蓄满了凌厉:“因为就算你亲眼所见、亲身经历,你也毫无任何办法。当时你阻止不了,事后你挽救不成。澄殿下,这一点,难道你真的没有一丝觉悟么?” 殷澄练的心头一时翻江倒海,脸色越来越惨淡,他一次次咬紧了牙关,却吐不出半个字来。 “我会让你付出代价的。我殷澄练早晚有一天会做到的!”殷澄练怔然良久后,从牙缝里挤出了这句话。 “代价二字,也不是人人能说得起的。敢问殿下,可有筹码?”应承昭不无轻蔑地淡淡扫了一眼殷澄练,“若说地位,殿下乃是圣上膝下的大皇子,先皇后又曾是何等的盛极一时;若论功劳,殿下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南下之事办得漂亮;若说名声,殿下至少为人中正纯良。可我问一句,殿下手中是否有可用之人?是否有辅佐殿下成事的兵力?满朝文武大臣中向殿下投诚示好者又有多少?” 第九十八章 周府秘事榕树下 “我…我…”殷澄练被应承昭接二连三的发问牢牢噎住了,如鲠在喉一般说不出话来。 “殿下,承认吧。就算你走出了旧太子府那个空架子,你本身也仍是个空架子。”应承昭唇边攀上一抹深不可测的冷冷笑意。 “本殿下的事,用不着你来胡说八道!你到底想干什么!”殷澄练有些气急败坏地嚷道。 “应某人见多了,一个人越是无力,就越是强词夺理、乱喊乱叫。”应承昭的神色越发从容,眼底是深不可测的浓黑一片,“殿下清楚,你眼下没有的,应某人都能给你,而且绝对会让你在朝中站稳脚跟。” 殷澄练木然片刻,想起了画十三的话,恍然道:“你果然是想要和我交易?” “这一点,恐怕也不是殿下自己悟出来的吧?”应承昭神色幽幽地笑了,目光缓缓放至了远方,“殿下身后的这位高人,还真是对殿下尽心竭力啊。” “我身后没有什么高人。你想到底说什么?”殷澄练渐渐树起了加倍的警备之心。 “我也不兜圈子了。”应承昭利落地捻了捻两撇胡子,拂了拂衣袖,神情笃定志在必得地说道,“兵力、人心、财富,我都能竭尽所能地倾力献给殿下。条件是,只求殿下给我一个人。” 殷澄练渐渐攥紧了拳头,冷冷道:“谁?” “一个将死之人。”应承昭脸色蓦地一沉,话音粗砺,坚如磐石而不可撼动,一字一顿地说出了一个名字:“画十三。” “十三,小心。”京墨躲在门后探出头张望时,瞥见了周府三三两两行走的家丁,急忙拉回了画十三。 “罗管家临死前,提到了周府的榕树。”画十三举目四望,渐渐蹙起了眉心,“可是,据我所知,周府却并没有榕树。这处宅邸本就小巧玲珑,花草树木一览无余。我担心,罗管家所说的榕树,会不会早就被周荣,或者裘郡主有意无意间拔除了?” “榕树……”京墨暗自叨念了两声,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眼前一亮道,“跟我来。” 京墨拉着画十三躲过家丁的视线,转眼间来到了周府大堂,这个似曾相识的地方。 “京墨,你想到什么了?”画十三有些不明不白。 “还记得这里吗。”京墨和画十三趁人不注意溜进了空档凄凉的大堂,她环顾四周,似乎上次发生在这里的事只是昨日。 “当然,在这里,你曾做过我片刻的妻子。”画十三的目光缓缓变得柔和,但随即疑惑道,“可是京墨,你总不会是专程带我进来故地重游、追忆昨日的吧?” “你看那儿。”京墨浅笑间,目光缓缓上移,抬手指了指大堂中心座位后面的大幅画卷。 画十三走进一瞧,不禁微微吃了一惊,眼底腾起了光亮:“原来榕树在画里!” 画十三惊喜交加地回头看着京墨,京墨点了点头,淡淡笑了:“当时,你记不记得郡主把滚烫的热水泼向我的时候,你突然冲过来替我拦了下来。就是在那时候,我猛地抬眼扫过了这幅画,脑海里的印象格外深刻,一看到这幅画,甚至就能感受到你背上受到的灼伤之痛。” 画十三不禁抬手轻轻揉了揉京墨的如云秀发,目光柔柔地笑了:“别怕。那是我该做的。” 接着,画十三扭头细细打量起这幅画,京墨急忙拿过来烛台,温言问道:“画里是不是周荣的嵌套画法?容易解么?” 画十三扫了一眼京墨递过来的烛台,兀自摇了摇头,目光来去观摩了半晌墙上的画后,眉心越凝越深:“这几株榕树,出现地有些突兀,但依托着奇山怪石,似乎又不觉奇怪。” 画十三沿着墙边来回踱步,他的手攀上挂了薄薄一层灰的画纸,目光幽幽地仔细揣摩没一株榕树,渐渐陷入了沉思。 京墨站在不远处看着画十三凝眉深思地来回踱步,又时不时地扫几眼墙上画里的榕树。忽然,她又退后了几步,眺望着画上的榕树。 “十三,你过来我这里看这幅画。”京墨恍然如悟地招呼了一声。 画十三疑虑交加地走了过去:“如何?” 京墨目光定定地游走在画纸上,把自己的发现娓娓道来:“你看,画上的日光在左上方。山石间杂植的其他树木皆欣然指向日光方向,而只有榕树,茂密的方向迥然各异。远远看来,已经不像榕树了,而像是……” “是箭头!”画十三恍然一惊,他急忙重新按照这个思路再次打量整幅画,他看到错落零星的榕树从画的右下角一直蔓延到左边,逐一相指,一直指向了画纸之外,画十三的目光顺着望过去,与京墨相视一眼,道:“是书架。” “啪”地一声,殷澄练身边的碗跌落在地,碎成了一地坚硬冰冷的白花碎瓣,他坚决的声音从嗓子眼里倾泻而出:“不可能!” 应承昭不置可否地淡淡一笑,从怀中掏出了两样东西,呈到了殷澄练面前,款款道:“这个,是一半兵符。而这本册子,是朝中肱骨大臣的‘家长里短’。此二物,得之可得半壁江山。你明白么?” 殷澄练看着应承昭直勾勾的眼神,默然片刻,看了看他呈给自己的两样东西,闷声冷笑道:“你恐怕找错了人。这两样东西,对你应承昭而言或许是如获至宝,但对本殿下而言,根本不值一提。” 应承昭朗声笑了:“殿下怎么还不明白,即便你是高高在上的大皇子,血统尊贵,但一在后宫无母妃护持,二在朝中无重臣倚用,你以为一个皇子头衔就能保你登上那张宝座吗?你瞧瞧,就算你现在被激怒了十回,也拿应某人一点办法也没有。我劝你,学着审时度势,何必负气而为?” 应承昭看着殷澄练皱着眉头不说话,他的嘴脸渐渐撇起了一丝深不可测的幽幽笑意:“殿下不妨想一想,十年前先皇后恩宠无双,你亦是何等一枝独秀的地位,可结果呢?你的太子之位皇上还不是说废就废了?俗话怎么说来着,最是无情帝王家。皇上冷落殿下整整十年,偶然再次启用殿下,你就有把握皇上不会再抛弃殿下一回么?求人不如求己,殿下到底何去何从,也该为自己打算打算了。” 殷澄练的眼眸越凝越深,他的心头似乎有阴冷无涯的潮水不断翻涌、侵蚀着岸边的礁石。太久没见过涨潮的人是不知道如何抵抗潮汐的力量的,一时之间,他恍惚了。 “你,为什么偏偏选中了画十三?”殷澄练鬼使神差地问了一句。 应承昭锁住的眉心倏地一下舒展开来,他凝起目光里的一片浓黑,目不转睛地盯着殷澄练:“他是什么人,殿下恐怕比我清楚吧?” 殷澄练的眼神微微闪烁起来,他咽了咽喉咙,莫名所以地问了句:“你想把他怎么样?” 应承昭像教书先生看待无知幼子一样,拂了拂两撇胡须,款款笑了:“我既愿意花重本讨他这个人,又岂会把他怎么样?殿下,我清楚你和画十三交情不浅,不过,我若想取他性命或者有害于他,又何须如此大花心思、大费唇舌地和殿下周旋一番?这样吧,殿下大可以回府考虑考虑,若是不放心,和你的谋士们商量商量也未为不可。这两样东西,在此恭候殿下的答复。” 说着,应承昭又一脸浓笑地缓缓收回了摆在殷澄练面前的兵符和册子,恭敬抬手送客,他望着殷澄练款款远去的身影,眸中似乎添了几分胸有成竹的幽光。 “应主。”屋内屏风后,一个黑影幽幽走了出来,温驯如羊地立在应承昭面前,“应主料事如神,殷澄练果然在北郊遇袭。可属下不知,后来的那一场大火,到底何意啊……” 应承昭冷冷抬手,制止黑影再继续说下去,他淡淡道:“长机,我应承昭做事,何时需要给你个交待了?” 长机顿时跪地俯首:“应主。长机知罪,只听主命,不问何由。长机以后必不会再多嘴相问了。” “以后……”应承昭突然莫名其妙地重复了一句长机的话,深不见底的眼眸变得更加晦暗不明,而神色却格外缓和地看着长机,“按照你们鬼谷下山的规矩,这是你跟在我身边的第三个年头了,也是最后一年了。长机,北郊的事,是意外,也是必然。这是老天在催促我啊。” 随着应承昭一声长叹,长机猛地跪地磕头明志:“应主放心。长机若未助应主成事,绝对不会半途离去。长机活到今日,没被人看得起过,只有在应主这里,才得到了用武之地,长机愿为应主万死不辞。” 应承昭满意地点了点头,第一次放下架子和狰狞,亲手把长机扶了起来,满目盛着深思远虑,缓缓道:“陨石的准备事宜你就交给信得过的人去办即可。你要全心全意准备年后中元节的事,知道么?此事,关乎我的生死,关乎我一生的心血。你,务必得给我办好了。” 长机重重点头,凝重的脸色上一双阴翳的眸子里却闪过热烈而迷惘的光芒:“应主放心!长机绝对不辱使命。” 应承昭点点头,眼神一转,目光在长机身上绕了半晌:“你知道我为什么一直让你暗中保护殷澄练么?甚至在南下的时候,也特地向圣上请命带你同去。” 长机低眸回道:“应主的安排定有深意。长机记得应主说过,现在还不是了断殷澄练的时候。” 应承昭闷声淡淡笑了:“你可曾想过,为何我要费尽心思留下殷澄练这个无用之命?” “长机不敢妄自揣测应主之意。”长机深深垂着头。 应承昭的目光幽幽飘远了:“唇亡而齿寒。这条路上,殷澄练并非我最大的障碍。而你,也要与该对立的人划清界限,明白么?” 长机眉心一跳,牙关猛地抽搐了一下,他咽了咽喉咙,犹豫片刻之后急忙挤出了一个回复:“是,长机不敢。” 第九十九章 一线牵动疑云里 画十三急忙走到书架边上,目光在一排排书册中搜寻,时不时地回望画中的榕树,可面对着层层叠叠的书他渐渐变得如大海捞针一般毫无头绪。 “十三,你看书架的形状和大小。”京墨打量间,似乎发现了什么。 画十三左右度量了几眼,忽然意识到了什么似的猛一回头,顿时明白了:“书架的大小和墙上的画相差无几。那么,循着这几株榕树的朝向,应该是从右下方开始……” 画十三开始把脑海中榕树的地点还原在书架上的相应位置,目光循着“箭头”的指向一寸一寸游走,忽然,他的目光定在了一本泛黄的旧书上,这是墙上的画中最后一株榕树所在。 画十三看了一眼京墨,京墨点了点头,目不转睛地看着画十三伸手取下那本旧书。突然,从书架空档后猛地伸出来一只瘦骨嶙峋的苍白之手,死死攥住了画十三的手腕,身后的京墨不禁被突然吓得“啊”了一声。 “夫君!”透过书架间隙,画十三看见突然出现在视线中的一双凄楚而干涸的眼睛,惊弓之鸟一般的哀怨又憧憬的声音也随即响起。 “裘郡主,是你?”画十三的目光落在紧紧扣住他手腕的苍白之手上,这只手藏污纳垢,衣袖上也沾满了污浊淤泥,而书架后面微微露出的真容,也是蓬头垢面、发丝凌乱,让人不敢相认。 “你怎么不唤我盼儿了?”裘郡主转眼之间从书架后面冲了出来,一下子栽倒在画十三的怀里,双眼空洞无神却盛满了凄楚无限,嗓音幽幽可怜道,“夫君,盼儿又做好了茶糕等着你呢,你怎么才回来?你知道盼儿等你等得多苦吗?” 画十三这才明白,裘郡主已经疯了。况且打量着她身上的污浊程度,估摸着恐怕自从周荣死后她就已经疯癫到失去神智的地步了。画十三刚想推开裘郡主,京墨却朝他摇了摇头,她有些难以置信,面前这个为爱而疯的女人就是当初那个撒泼无赖、气势汹汹用热水泼她的女人,京墨的心蓦地软了软。 “什么声音?”屋外传来家丁窃窃的问询声,错落的脚步渐渐朝着大堂走近了。 “糟了,快走。”画十三把从书架上找到的旧书揣进袖子里,急忙向京墨招呼道。 “来不及了。”京墨听着门外越来越近的脚步声,她紧了紧眉心,目光落在神情痴迷、目光错乱的裘郡主身上,画十三顿时会意。 “盼、盼儿…我…夫君我很想吃你做的茶糕,你带着门外的家丁一起去厨房再做一份给我,好不好?”画十三语气无比柔和地对着怀里满目呆滞、一脸怅望的裘郡主说道,“我就在这里等着你带着茶糕回来,我不走。” 裘郡主往常飞扬跋扈的双眸里忽然腾起了几分奕奕神采,欢天喜地地柔顺笑道:“好!夫君,你在这里等我半刻,盼儿这就回来!一定要等我啊!” 画十三点头答应着,目送裘郡主欢欢喜喜地走出了大堂,也带走了门外疑心的家丁。 “可怜了她。”京墨的神色有些怅然,“她曾是那般心高气傲、飞扬跋扈的女子。” 画十三咽了咽喉咙,走到京墨身边牵起了她的手:“别怕。” 他没有劝慰她别怕什么,她也没有吐露她在害怕什么,可是听了他的话,看着他的眼睛,她的心里莫名安定下来,她感到一种从心底里流淌出来的慰藉以及安心。 趁着不被人注意的时候,画十三和京墨带着从榕树下找到的线索悄然离开了寂寥凄凉的周府。但在曾经对着周荣逢场作戏演过一对苦命鸳鸯的大堂上,离去之前,画十三忽然揽过京墨的腰肢,深深地给她一个重如承诺又柔情似水的吻。他什么也没说,她也什么都没问,两个人知道,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周荣引起的风波,对他二人何尝不是一种机缘。 “这本书里到底会有什么?”画十三和京墨回到了殷澄练的府邸,京墨觉得这本书有些莫名其妙,也甚为蹊跷。 画十三大略翻了翻书,突然,从书页里掉出来一张折叠了好几层的缀满黑字的白纸,密密麻麻像下雨搬家的蚂蚁一样。画十三缓缓展开了这张纸。 “上面写了什么?”京墨看着画十三的眉头越凝越深,徐徐探问道。 画十三一目十行地扫过了整张纸,他的目光越来越幽深,越来越凝重,缓缓开口道:“这上面,全是铁匠的名字、住处,以及妻儿记录。” “铁匠?”京墨开始有些一头雾水、不明所以,转念一想,问道,“这么说,这是鲁家班的底子吗?” 画十三眼神一滞,又暗暗摇了摇头,仿佛手里这张斑驳陈旧的纸似乎比千斤顶还要重得提不起来:“不,不止鲁家班。京城乃至整个大殷的能工巧匠详细情况全都记录在此,总计,一百零八人。” “一百零八人?这么多铁匠……”京墨有些吃惊,“可是,周荣记录这个有什么用呢?罗管家又为什么在临死前惦记着这个呢?” “对了!”画十三突然神情大改,“京墨,你记不记得,死于北郊的人大约有多少?” “六七十?**十?”京墨努力回忆着,却无奈地摇了摇头,“当时人影幢幢,拥挤如潮地扎成了一堆,实在难以计数,更不曾留意这个。怎么了?” “罗管家临死之前留了这个线索,一定是有他的用意。他希望有人找到这个,只有一个可能。”画十三眉头深凝,缓缓道来,“那就是,里面的人还有活在世上的,并且那个人或者那些人,仍然身怀某个秘密。而那个秘密,很有可能就和这些铁匠被悄然召集又无情处死有关,和应承昭有关。” 京墨愣了愣,目光落在这一张白纸黑字上:“既然上面记录详明,我们逐一去查,找出一两个活口来必定并非难事。” 画十三重又打量着这些名字,犹豫了一下望了京墨一眼,低眸喃喃道:“我…我恐怕没有那么多时间了……” 京墨听到了他的话,她心里好像忽然漏跳了一拍。但她的脸上却什么也没表现出来,转念想到了什么似的,神色平淡而笑意温柔:“对了,我想到一点。我们不必专程去一个一个寻找的,有一群人一定对他们再熟悉不过了。” 画十三看到京墨信心满满的样子,渐渐会意:“你是说,从北郊收留到府上的那群孩子们?” 京墨点了点头,和画十三一起去找张越恒带回来的那群孩子们了。 “哎,看来,这些人全都是一直被聚集在北郊的村子里。”京墨在陪着画十三一起询问了孩子们一遍之后,不禁蹙眉叹息道,她又看了看凝眉不语的画十三,温言宽慰道,“十三,你也别急。毕竟他们还都是孩子,或许有记不清楚的地方。正如你一开始所说的,罗管家把这个线索留给我们,一定是有用意的。我们一定会有别的发现的。” “罗管家……”画十三的眸中忽然腾起一丝光亮,他蓦地把那张密密麻麻的纸掏了出来重新读了一遍,接着,他急忙问向一旁的张越恒,“张将军,你知不知道,周荣府上的罗管家原名叫什么?” 张越恒一时一头雾水,挠了挠头,苦思之后答道:“这个还真把我难住了…我记得似乎是单名一个什么字……早年宴会上,曾听周荣提过那么一嘴……” 画十三的目光落在纸上的最后一个名字:“罗布。是不是这个名字?” “对!”张越恒一拍脑门,“我想起来了,我记得有一回看周荣和姜太傅下棋,姜太傅还打趣周荣府上服侍的管家都取得好名字,正是‘星罗棋布’的罗布。” “师父……”画十三眉心一跳,他的目光又飞快移动到了纸上的第一个名字,鲁仲柱。这个名字后面的介绍里写着:鲁家班第二十三代正统传人,性格乖戾残暴,专门研究各种杀伤性极大的武器,壮年因打死发妻而被官府判刑,处以斩首之刑。 画十三读过这段文字之后,默然陷入了沉思,他的脑海中闪过一个荒谬而合理的念头。忽然,他的目光再次转向了孩子们,他耐着性子问道:“你们是否记得,你们村子里有一个老爷爷,他很少回家,前不久才回去和你们的阿爸阿妈一起干活,头发花白,脸上的肉没精打采地耷拉下来。” “你说的是鲁爷爷。”一个较开朗的小孩子率先回答,“就是在废墟里最后和你们说过话的人。” 另一个小孩子一想起来还是不可遏制地伤心,红着鼻子也回答道:“鲁爷爷虽然总是不在村子里,可是每次回来,都会给我们带好多好吃的,也会给阿爸阿妈带回许多好东西。” “好东西?”画十三眉心一紧,“什么好东西?” “是面粉。”一个稚嫩的声音乖觉回答道。 另一个机灵活泼的孩子却努努嘴反驳起来:“才不是呢。我偷偷去看过,那些大箱子里那么臭,才不是面粉呢!” “臭?是那种臭?”画十三听着孩子们的描述,心里越发打鼓,更细致地追问道,“是像茅厕的那种臭?还是像腐烂了的东西那种臭?” “好像说臭也不是臭呢!反正就是很呛人啊!我当时还偷出来了一小把,可是被鲁爷爷发现了……”机灵孩子的话音渐渐低了下去。 “别怕,这里没有人会怪你的。而且,你说的都是非常有用处的,把详情告诉这位大哥哥好吗?”京墨在一旁温言慰藉道。 小孩重重点了点头:“很奇怪,鲁爷爷平时对我们很严厉的,可是那次他捉住我偷‘面粉’,却只让我放回去,并且答应我只要乖乖的不说出去,也不会告诉我阿爸阿妈,我也不会挨打了。” “白色的粉末…有些发臭的呛人味道……”画十三喃喃自语,眉头越凝越深,“那鲁爷爷还有没有说别的?” 第一百章 独活之人今安在 那个机灵又淘气的孩子点了点头,回忆道:“我当时问鲁爷爷,为什么‘面粉’里会有硌手的石子呢?鲁爷爷很不高兴,他说小孩子不要乱说话,面粉就是面粉,还叫我千万不能淘气随便往里加水什么的。” “硌手的石子?”画十三眉心一跳,他看了京墨一眼,京墨似乎也意识到有什么不对。画十三最后问孩子们一个问题:“你们的父母平时是如何称呼这位鲁爷爷的?你们知道他的全名是什么吗?” “我知道!”几个孩子争相作答,“大人们管鲁爷爷叫二柱哥,有几回我们这么喊他,他可不乐意了!” 画十三心里的疑云渐渐编织成一个黏连混沌的网,他的目光一次又一次地在那张纸上首尾两个名字跳跃:一个是鲁仲柱,一个是罗布。罗布的名字后面,介绍寥寥,只写着:性格温吞可信,京城一带原料买办,身住城南平民巷。 如果罗布和鲁仲柱是同一个人,这张这么重要的名单上怎会同时出现两次?写这纸名单的人绝对是深谙内情之人,怎会犯这种揭露真名和假名的失误? 而且,当画十三对着名单逐一盘问上面的人时,这群孩子一个不落地辨识认领清楚了,名单上的人,的的确确悉数死在了北郊的废墟里。 如此看来,只剩下一个可能。虽然这个设想十分荒诞不经,但却最合情理。 画十三蓦地收起了整张名单,站起身来往外大步走了出去。京墨跟在他身后,疑惑不解地问道:“你发现什么了吗?现在要去哪里?” “去城南平民巷。”画十三神色复杂而眼眸里满是笃定,“如果我没猜错的话,鲁仲柱和罗布,很有可能是两个同时存在而截然不同的人。这也不难解释,为什么罗管家临死前希望有人找到这纸名单,以及为什么这上面会有一条漏网之鱼。这个人不会出现在北郊,但却与这群被聚集起来的鲁家班的人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京墨不免大吃一惊,她眉头紧蹙,不可思议地努力理解之后幽幽发问道:“你是说,除了死去的罗管家,还有另一个‘鲁仲柱’存活于世?罗布,根本就不是鲁仲柱?” 画十三眉梢深蹙,神色凝重地点了点头:“活着的,或许是真正的原料买办罗布,也或许是鲁家班真正的正统传人鲁仲柱。” 京墨的眉尖不由自主地深深挑了起来,她的心里泛起一种说不上来的沉闷难言。默然良久之后,她才缓缓吐露道:“果然,这里到底是京城。” “什么?”画十三听着京墨突然脱口而出的慨叹,一时不明其意。 “还记得你第一次来找我矫容的时候,我一下就判断出来你是江湖中人了吗?”京墨神色幽幽地问着,她的眼眸有一种略带失望和失落的黯然。 画十三略怔了怔,回忆了片刻,他读懂了京墨突然而然的落寞神情,缓缓道:“你那时说,京城中的人从不需要矫容。我最初还以为你的意思是这里是天子脚下,人民承安,从不需要隐瞒身份别有居心。可后来你说,这里的人,并不需要换一张脸,就能瞬息万变,人与人的复杂难辨,于今日才可见一斑。” 两个人皆长长倒吸了一口气,向城南走去。平民巷,被京城里土生土长的京畿之人蔑称为“贱民巷”,因为住在里面的人都是从其他省份漂泊而来的,既无学识谋功名,又无钱财做生意,在京中只能挤在这么个鱼龙混杂又狭窄逼仄的地方,而有的人在这里一藏就是十几年甚至几十年。 “请问,巷子里有没有一位鲁姓师傅?”画十三和京墨在拥挤阴暗的巷子里一边穿梭着一边逐一打听着。可走了一圈下来,所有人都是以摇头不知来回应他们,渐渐的,画十三明白过来了,他拉住京墨停了下来: “这里的人,似乎都很排斥生人。这样问下去,恐怕不会问出什么结果来。” 京墨环视了几眼周围人们偷偷瞄过来的目光里,盛满了闪躲和来者不善,她不禁担心地看向画十三:“看来这里的人自成一体,都不愿向外人透露彼此情况,可这样的话,我们如何寻人呢?” 画十三眼眸轻旋,目光落在了台阶之上的一个高台上,他款步踏了上去,提了提嗓子,对着整条巷子朗声道:“各位父老乡亲,我也是千里迢迢从京外而来,只为寻找家父鲁仲柱,若此番寻访无着,我只好去求助于官府了。” 巷子里的百姓们先是交头接耳、议论纷纷,似乎在犹豫着是不是该搭这个年轻人的话。这时,一个身穿破旧黑衣、蓬头垢面的佝偻老头拿着手里拄着的拐杖“当当”地翘了两下画十三脚旁的高台边缘。 “年轻人,小心站得越高、跌得越重!”一个沙哑的声音从深深埋进脖颈里的头颅中传来,这个老头不曾抬头看画十三一眼,但画十三留意到他手里所拄的拐杖并非木质的,而是通身由铁锻制而成。画十三看着往巷子深处幽幽行去的老头背影,似乎已经猜到了什么,他急忙从高台上走了下来,拉上京墨一起跟了上去。 在巷尾尽头,画十三看到拄着铁拐杖的老头迈着病态佝偻的步伐,转身遁入了一个低矮的小门。画十三和京墨相视一眼,便俯身一起跟着他钻了进去。 门里是一个不大的方形院落,院子里废锅烂铁破破烂烂地随处堆着,老头头也不回地一直往院子深处走着,画十三也默然不语地紧紧跟着。 随着在院子里越来越深入,画十三渐渐感觉到一阵阵热浪扑面而来,他隐隐嗅到了刺鼻的铁锈味道,耳畔也慢慢钻入了一声一声的敲打声,越来越清晰、越来越刺耳,尤其是在周遭静地诡异的环境里,回荡在耳畔的每一声似乎都锤在他的心口上。 忽然,画十三看见老头停了下来,缓缓转身,脏兮兮的凌乱头发遮挡着此人沧桑嶙峋的老脸,令人难以看清楚这张脸上到底蕴藏着几多风霜、几多隐情。画十三看见,老头把手里的拐杖幽幽抬高了,同时他佝偻的后背也随之渐渐挺直了起来,直到拐杖如利剑一般直指画十三的眉心。突然,“锵”地一声,老头扣动了拐杖上的某个机关,一支寒光闪闪的箭头从拐杖底部露了出来。 “你系何人?费尽心思找我作甚?”老头隐于乱发后的阴冷目光杀气腾腾。 画十三把京墨护在了身后,款款笑道:“在下只是无名之辈,为死去的人而来。我该叫你鲁老前辈?还是罗老前辈?” 老头默然半晌,手里的拐杖僵持着不肯放下,冷冷道:“快滚!无名之辈,不要妄想扭转乾坤!既无力挽狂澜之能,又复何谈?滚滚滚!” 老头的拐杖越指越近,他言语中满是毫不掩饰的暴戾凶狠,轰赶着画十三。 画十三一时难以全部明白老头话里的意思,急忙解释道:“北郊爆炸声之后,原本只是受伤的一批村民,却活生生被人设计砸死在了房屋里,随之而来的是一场大火,把一切烧个干干净净、尸骨无存!甚至两个无辜孩童也被视如蝼蚁一般随意辗杀,这一切,难道你当真无动于衷吗?” 听着画十三的一字一句,老头凶神恶煞的态势渐渐有所收敛,手里的铁拐杖不自觉地缓缓低了下去。 画十三急忙继续乘胜追击地说下去:“前辈。我是根据跟在周荣身边多年的罗管家临死前留下的线索,才找到你的。罗管家苦心留了一个口,一定有他的用意,前辈必定明白罗管家的意思,难道你果真要辜负那么多条人命吗?你我都未必是局外人,何不一起坐下来谈一谈?” 画十三可以感觉到,隐于蓬乱污秽之后的阴冷眼睛正在慢慢变得动摇,默默打量着他。终于,他看见老头彻底放下了拐杖,转身走进了屋里,抛给了画十三一句:“随我来。” “坐。”老头随手指了指,画十三看到满屋子从地上到榻上皆严严实实地堆满了大大小小的废纸和废铁,他好歹寻了两个空地和京墨勉强坐了下去。 老头随手把桌上的一张纸揉成团扔到了身后的无数废纸堆里,似乎是对纸上的东西很不满意,也似乎是不想让旁人看到纸上到底是什么。 画十三听见,老头先是幽幽地长叹了一口气,然后莫名其妙地喃喃说了一句:“大半辈子过去了,如今,连我自己也分不清楚,我到底是罗布,还是鲁仲柱。” 画十三扫了一眼桌上凌乱无章的笔墨,他略略垂眸,不置可否地搭话道:“不管是罗布还是鲁仲柱,他们一生所谋的或许都是同一件事,对么?” 藏在蓬乱头发后面的眼睛里骤然腾起一道冷冰冰的寒光,苍老而阴沉的声音里似乎束满了戒备的荆棘:“对于火器,你到底知道多少?” 第一百零一章 平民巷尾人命丧 这是画十三第一次听到有人亲口说出“火器”两个字。他的脑海里顿时“轰”地一下有什么东西骤然炸了开来,他怔了足足半刻没有回过神来。京墨也同样不明所以地一头雾水。 老头看了看二人的反应,重重地砸了咂嘴,扶额道:“你们不是为火器而来?你们,到底是周荣的人,还是应承昭的人?还是,幕后另有指使?” 画十三定了定神,从容回道:“我们不受任何人指使,只是既然已经涉身其中了,就得逐层剥茧,弄清楚暗流之下,到底为何。” 老头不由冷笑一声:“可笑。可笑啊。真是不知天高地厚。罢了,罢了。既然你们已经查到了这里来,已经查到了我头上,知道火器也是早晚的事。因此而送命,自然也是早晚的事。彼时你就会明白,这一切都是你自找的…自找的啊……” 画十三听着老头的口气,其实悲凉之意胜过威胁冷语。他紧了紧眉心,理了理头绪,语气不禁凝重起来: “可是,大殷开国之君一早就立下的铁律你不会不知道:不论朝廷内外,凡是大殷王土,断断不容许铸造火器。如有违抗者,主谋之人上至帝王皇家,下至大殷百姓,收其九族一干人等处以极刑,死后亦将之挫骨扬灰。大殷历朝历代,永不得违。尤其是,堂堂兵器铸造界的泰斗一门鲁家班,为何偏偏违抗大殷铁律,私自铸造禁器?” “火器,远比一个朝代出现得要早,也将比一个朝代存在地更久。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老头稍稍理了理满头花白而凌乱的头发,露出一双混浊干涸的疲惫眼睛,“鲁家班的人永远恪记祖训:争即不争。只要是人,没有不想往高处走的,而越往高处走,见到的东西多了,**就会一日比一日膨胀,就会慢慢渴望于达成**的力量。大殷的铁律有用么?它能禁止威力无比的火器,能禁止得了人心的**吗?而为恶的、杀人的,恰恰不是火器、不是任何兵器,而是肮脏的**。” 画十三看着面前衣衫褴褛、年近耳顺的鲁家班传人,毫无波澜地说出这一番话,话里的冷热恐怕只能是如人饮水了。 “但是,如果鲁家班铸成的兵明明器可以消弭这样肮脏的**的话,又何必非得为虎作伥呢?”画十三目不转睛地盯着老头微微颤动的双眼。 老头重重合了合眼,发出一串无力而苦涩的冷笑:“很多年前,有一个人也问过我一模一样的话。他也的确为此做了些事,做得也足够绝。可惜,后来他死了,把最大的秘密一同带进了阴曹地府里。” “最大的秘密,是什么?”画十三的眸中闪烁不已,他隐隐有一种感觉,老头所说的这个秘密,或许就是把看似互不相干、接二连三的谜团缀连在一起的最终答案。可惜画十三此时并不知道,他再次问错了问题,他不应该问秘密是什么,而应该追溯把秘密带进坟墓里的人,到底是谁。 “啊!”突然从窗外飞来一支短箭,洞穿了老头的整个头颅,一时间血肉飞溅,老头应声倒地,画十三心头大惊,透过破烂的窗户朝外瞥了一眼,他只看见一道明亮刺眼的寒光明明直直地指向他,可又忽然落下,消失在视线所不能及的地方。 画十三一时顾不得其他,他连忙凑到老头身边,见到奄奄一息的老头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微微开合着嘴唇,画十三把耳朵伏了上去,他断断续续地听到:“秘、秘要…被画进了……” “秘要?秘要被画进了什么?”画十三心急如焚地追问道,可老头已经咽气了,画十三一下子重重跌坐在一旁,忿忿地闷声道:“又差一点。就差一点。” 京墨不由也紧蹙眉头,缓缓走到了画十三身边,轻轻抚了抚他的肩头,看了眼旁边被一箭致命的尸体,强压住满怀的忧心忡忡柔声温言道:“十三,冷静一下。此地恐怕不宜久留,我们先回去从长计议吧。” 画十三只放任了一瞬间的情绪,转眼冷静了下来,拉着京墨离开了这个不知暗藏多少杀机的隐秘之地,如果杀手想对他二人下手,恐怕他们除了乖乖受死一点办法也没有。 画十三拉着京墨从巷尾穿梭过人群缓缓移动出去,所有人的目光或明或暗地落在他二人身上,但却也只限于目光,没有人知道巷尾的院子里发生了什么,也没有人关心死在里面的是什么人。 当画十三拉着京墨彻底从这条巷子安然无恙脱身而出的时候,看到映入眼帘的人不禁微微怔了怔:“殿下?你怎么会在这里?” 张越恒从殷澄练身后不远处疾步跟了上来,看了看画十三解释道:“殿下一回来,就片刻不容耽搁地急着找十三公子了。我就告诉殿下十三公子从孩子们口中盘问之后来了这么个地方,所以殿下也火急火燎地赶过来了。” “怎么了殿下?你应该是刚从应承昭那里回来吧,出什么事了吗?”画十三看着殷澄练神色反常的样子,不禁心口渐渐揪了起来,他隐隐觉得,真正的风波似乎正在步步逼近。 画十三看着殷澄练有口难言、欲言又止的样子,突然意识到什么似的,举目扫了周遭一眼,又凝眉问道:“你们一路过来,可有人跟踪你们?” 第一百零二章 宫门守株却无兔 “糟了。”画十三环顾在幽幽夜色中渐渐亮起的暖熏熏红灯笼,他不禁眉心一紧,“今晚就是除夕夜了。所谓坠落在北郊的‘陨石’,就将在今夜由应承昭运进皇宫中,以供皇上辞旧迎新的祭天之用,是不是?” 殷澄练眉头紧锁但目光茫然,他点了点头:“一个时辰后,我也要入宫一同参加祭天大典了。你说,应承昭会把什么运进宫里?” 画十三眉心一跳,眸色深凝,看了看京墨,想起了平民巷里惨死的老头,他忧心忡忡的神色溢于言表:“很有可能是威力十足的危险之物。殿下,你能否带我一同入宫?不论此事走向如何,或许可以挽回一二也未可知。” “好。”殷澄练很少见到画十三将担忧和焦灼的神色显露在脸上,他不敢多问,急忙答应着。 倒是京墨,一向对画十三的所有决定皆理解又支持,或者想办法让自己理解和支持,她这一次却有些慌张地第一时间阻拦起来:“十三。你身上的伤,已经越来越严重了,今晚就不要进宫了吧?即便你入了宫,出了什么事也于事无补,反倒需要麻烦殿下照顾你。” 画十三扭过头来满眼疑惑地打量着京墨的神色,不禁蹙眉道:“京墨,你怎么了吗?” 殷澄练听了京墨最后一句也觉得有些奇怪:“就是啊,京墨。难得听你反驳小白一回。什么叫反倒需要麻烦我照顾小白?你不和我们一起进宫了吗?” 京墨警惕地换回了从容冷静的神色,收敛起眸色中的慌张与不安,她目光款款地看着画十三,想到了一个绝佳的理由,解释道:“我…今日是除夕夜,我要去郊外给一个旧人烧烧纸。” “啊?谁啊?”殷澄练有些吃惊地问道。 京墨煞有介事地望了画十三一眼,她知道他会想到她要去祭拜的人是商陆,而且因此也不会再继续追问。果然,画十三自以为会意,便没再说什么,反倒替京墨拦下了殷澄练:“既然如此,就让我和长灵一同随你入宫吧。今夜,我是非去不可的。” 京墨眉尖深蹙,勉强压抑住眼眸深处的层层忧虑,欲言又止地看着画十三一脸决然的神情。画十三以为京墨是担心他会介意她去给商陆祭拜,临走前安慰道:“我明白,他毕竟是你的师兄,你不必担心我。倒是你,一个人去要小心。” “我……”京墨知道她无法阻拦画十三,只好无力地点了点头,因为今夜,她的事不能再拖了,为了画十三,她不得不冒险一试。 “这么早就出发吗?”殷澄练看着画十三大步流星前脚已经踏出了府门的背影。 “去守株待兔。”画十三头也不回地脚步匆匆,而话语里却是难以隐藏的忧心如焚。 “啊?”殷澄练追了上去,长灵和张越恒背剑荷刀紧紧跟随其后。 整条长街弥漫着醉醺醺的微微红光,如烟霞晚照,一排排红灯笼像番石榴一样挂在家家户户的枝头蓬勃招摇。可惜,经过前些天北郊的一声震天巨响,城中百姓还未从人人自危、惶惶不安中彻底解脱出来,街上并没有与节日热闹气氛相称的拥挤人群。一时间整座繁华之都人迹寥寥,把今夜衬得格外凄楚诡异。 “我们就在这里等吧。”画十三在巍峨森严的高大宫门前停下了脚步,看了看宫门两侧严整冰冷的守卫,对殷澄练说道。 “这里?等谁?”殷澄练略想了想,明白了过来,“你是想在这里拦截应承昭运送陨石的行车对么?” “不是拦截,是检查而已。”画十三把手伸进怀里想要寻找什么,却皱了皱眉,“奇怪。殿下给我的令牌哪去了。” “我人都在这儿了,还找令牌干嘛?”殷澄练知道了画十三的意图后,卸下了紧绷的情绪,嬉皮笑脸道,“本殿下往这里一站,那就是一道令人不得不驻足瞻仰的曼丽风景啊!” “……”画十三斜了殷澄练一眼无奈地笑了笑,差点没憋住胸腔里翻上来的咳嗽声,也就忘了殷澄练功用齐全的令牌到底被谁悄悄拿走了,他笑道,“是是,殿下好大的面子,一会儿全得仰仗殿下了。” 这时,不远处传来一阵辘辘轰鸣的马车声,一队浩浩荡荡的队伍锣鼓喧天地朝着宫门渐渐逼近。 “哟,这么巧,是殿下啊。”应承昭从绫罗锦缎的轿子帘,脸上挂着幽暗不明的笑意款款走了下来,别有深意地看了一眼殷澄练身边的画十三,笑道,“我记得圣上今晚的祭天夜典,出席者非富即贵,这位公子想必没有受到邀请吧?殿下带他过来,难道是想通了什么,想把他引荐给应某不成?” 殷澄练冷哼一声,根本不理睬应承昭的话,目光越过应承昭落在他身后兵马护送的巨轮马车上。马车上承载着被红布盖住的东西高达数尺,令人望之肃然却又不禁心驰神往。 殷澄练收回了半惊半奇的目光,目不转睛地盯着应承昭的眼底,语气置地铿锵地吩咐宫门守卫道:“今夜祭天乃是宫中重事,不得有半点差池。来人啊,你们把马车上的红布揭下来,本殿下要仔细检查检查这块无人见过的陨石到底是什么东西。” 近来殷澄练出入宫门甚为频繁,守卫们也懂得见风使舵的道理,而且检查来往马车行李本也是宫门守卫之责,故而几个守卫们气势汹汹地提刀向马车上宛如巨大红石榴的陨石走了过去。 “没有本大人的允许,谁敢擅自动此天降陨石?要知道,这可是天外神物,一丝一寸都干系着大殷的国运富盛!”应承昭打得一口好官腔,但他的神色里却未见几分显著的焦灼急躁之色。 守卫们走到一半被应承昭的话绊住了脚跟,皆犹豫不定地看向殷澄练。殷澄练看到应承昭斜眼瞧着自己,而且幽深的目光中带着几分挑衅的笑意。 殷澄练闷闷地冷哼一声,一个大步窜了过去,当他走过应承昭身边的时候,他的脚步定了片刻,难得的一本正经道:“如果让我知道红布之下不是所谓的陨石,我一定会让你应承昭身败名裂!” 应承昭脸上的笑意凝滞了一瞬,唇边的肌肉抽搐了一下,扫了一眼马车上红布之下的轮廓,随即换回一副从容自若的神态干笑着回道:“应某不明白殿下在说什么。只不过,陨石乃是神圣之物,我劝殿下,应天而为。” 画十三隐隐听到最后一句话,心里陡然泛起了一抹疑云。殷澄练回头探问地看了一眼画十三,画十三点了点头。殷澄练猛地抽出了身边守卫的刀,一脸凛然地朝着巨轮马车走去,仿佛那不是一块被红布遮盖着的陨石,而是某种被困在笼中有待驯服的生猛野兽。 “哗”地一声,殷澄练揭下了整块巨大的红布,一块在近处瞧巨大参天的铁黑色石头呈现在众人面前,细细看来石头上坑坑洼洼嶙峋不平,给人的感觉肃穆而诡谲,确实不似人间之物。 殷澄练眉端深凝,提着利刀回望了画十三一眼,画十三重重点头,向他投以肯定的目光。 顿时,“哐当”一声,殷澄练举起手里的刀朝着陨石劈了下去。殷澄练愣了愣,紧接着,他又开始猛地劈下去第二刀、第三刀。 声音深钝如山、陨石木然如钟。不论殷澄练在陨石的哪个方向砍下去,得到的结果都没有半点异样。他握刀的手渐渐松了,有些不可置信又有气无力地走回到了画十三身边。 “是实打实的石头。难道,真的只是陨石吗?”殷澄练眉心深深锁着,一时有些空落落的疑惑之感。 画十三扫了一眼应承昭的架势,暗暗垂了垂眸:“走吧。先进宫。” 殷澄练无可奈何地拂袖转身,向祭天的大殿走去。应承昭冷笑一声,挥了挥手示意下属们重新把红布覆上去,浩浩荡荡地进宫去了。 司天殿,一向是供宫内钦天监占卜星象、祭天拜神的神圣之地。整座大殿呈椭圆形,殿顶上缀以乱琼碎玉来描摹夜空星象,奕奕流光,典雅庄严,殿顶中心是层层堆砌的镂空圆环,可以直接承接天外的月色与星光。与之相对应的是大殿中心的莲花形祭坛,宛如寺庙里菩萨打坐的莲花台,静谧而幽窈。 殷澄练带着画十三前脚步入大殿落座,应承昭就带着陨石随后赶到了:“微臣应承昭,奉吾皇圣命,特地于此除夕良夜,将从天而降的皇天厚礼献予吾皇!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应承昭叩首之际,满殿权贵亦随之深深叩拜,喜气洋洋地高呼:“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皇上意气风发地仰头朗笑道:“要论最体朕心,满朝文武加起来也未必抵得上你一个应承昭啊。把陨石抬到祭坛上去,朕亲自揭开红布,与诸卿共赏!” “糟了。”画十三环顾在幽幽夜色中渐渐亮起的暖熏熏红灯笼,他不禁眉心一紧,“今晚就是除夕夜了。所谓坠落在北郊的‘陨石’,就将在今夜由应承昭运进皇宫中,以供皇上辞旧迎新的祭天之用,是不是?” 殷澄练眉头紧锁但目光茫然,他点了点头:“一个时辰后,我也要入宫一同参加祭天大典了。你说,应承昭会把什么运进宫里?” 画十三眉心一跳,眸色深凝,看了看京墨,想起了平民巷里惨死的老头,他忧心忡忡的神色溢于言表:“很有可能是威力十足的危险之物。殿下,你能否带我一同入宫?不论此事走向如何,或许可以挽回一二也未可知。” “好。”殷澄练很少见到画十三将担忧和焦灼的神色显露在脸上,他不敢多问,急忙答应着。 倒是京墨,一向对画十三的所有决定皆理解又支持,或者想办法让自己理解和支持,她这一次却有些慌张地第一时间阻拦起来:“十三。你身上的伤,已经越来越严重了,今晚就不要进宫了吧?即便你入了宫,出了什么事也于事无补,反倒需要麻烦殿下照顾你。” 画十三扭过头来满眼疑惑地打量着京墨的神色,不禁蹙眉道:“京墨,你怎么了吗?” 殷澄练听了京墨最后一句也觉得有些奇怪:“就是啊,京墨。难得听你反驳小白一回。什么叫反倒需要麻烦我照顾小白?你不和我们一起进宫了吗?” 京墨警惕地换回了从容冷静的神色,收敛起眸色中的慌张与不安,她目光款款地看着画十三,想到了一个绝佳的理由,解释道:“我…今日是除夕夜,我要去郊外给一个旧人烧烧纸。” “啊?谁啊?”殷澄练有些吃惊地问道。 京墨煞有介事地望了画十三一眼,她知道他会想到她要去祭拜的人是商陆,而且因此也不会再继续追问。果然,画十三自以为会意,便没再说什么,反倒替京墨拦下了殷澄练:“既然如此,就让我和长灵一同随你入宫吧。今夜,我是非去不可的。” 京墨眉尖深蹙,勉强压抑住眼眸深处的层层忧虑,欲言又止地看着画十三一脸决然的神情。画十三以为京墨是担心他会介意她去给商陆祭拜,临走前安慰道:“我明白,他毕竟是你的师兄,你不必担心我。倒是你,一个人去要小心。” “我……”京墨知道她无法阻拦画十三,只好无力地点了点头,因为今夜,她的事不能再拖了,为了画十三,她不得不冒险一试。 “这么早就出发吗?”殷澄练看着画十三大步流星前脚已经踏出了府门的背影。 “去守株待兔。”画十三头也不回地脚步匆匆,而话语里却是难以隐藏的忧心如焚。 “啊?”殷澄练追了上去,长灵和张越恒背剑荷刀紧紧跟随其后。 整条长街弥漫着醉醺醺的微微红光,如烟霞晚照,一排排红灯笼像番石榴一样挂在家家户户的枝头蓬勃招摇。可惜,经过前些天北郊的一声震天巨响,城中百姓还未从人人自危、惶惶不安中彻底解脱出来,街上并没有与节日热闹气氛相称的拥挤人群。一时间整座繁华之都人迹寥寥,把今夜衬得格外凄楚诡异。 “我们就在这里等吧。”画十三在巍峨森严的高大宫门前停下了脚步,看了看宫门两侧严整冰冷的守卫,对殷澄练说道。 “这里?等谁?”殷澄练略想了想,明白了过来,“你是想在这里拦截应承昭运送陨石的行车对么?” “不是拦截,是检查而已。”画十三把手伸进怀里想要寻找什么,却皱了皱眉,“奇怪。殿下给我的令牌哪去了。” “我人都在这儿了,还找令牌干嘛?”殷澄练知道了画十三的意图后,卸下了紧绷的情绪,嬉皮笑脸道,“本殿下往这里一站,那就是一道令人不得不驻足瞻仰的曼丽风景啊!” “……”画十三斜了殷澄练一眼无奈地笑了笑,差点没憋住胸腔里翻上来的咳嗽声,也就忘了殷澄练功用齐全的令牌到底被谁悄悄拿走了,他笑道,“是是,殿下好大的面子,一会儿全得仰仗殿下了。” 这时,不远处传来一阵辘辘轰鸣的马车声,一队浩浩荡荡的队伍锣鼓喧天地朝着宫门渐渐逼近。 “哟,这么巧,是殿下啊。”应承昭从绫罗锦缎的轿子帘,脸上挂着幽暗不明的笑意款款走了下来,别有深意地看了一眼殷澄练身边的画十三,笑道,“我记得圣上今晚的祭天夜典,出席者非富即贵,这位公子想必没有受到邀请吧?殿下带他过来,难道是想通了什么,想把他引荐给应某不成?” 殷澄练冷哼一声,根本不理睬应承昭的话,目光越过应承昭落在他身后兵马护送的巨轮马车上。马车上承载着被红布盖住的东西高达数尺,令人望之肃然却又不禁心驰神往。 殷澄练收回了半惊半奇的目光,目不转睛地盯着应承昭的眼底,语气置地铿锵地吩咐宫门守卫道:“今夜祭天乃是宫中重事,不得有半点差池。来人啊,你们把马车上的红布揭下来,本殿下要仔细检查检查这块无人见过的陨石到底是什么东西。” 近来殷澄练出入宫门甚为频繁,守卫们也懂得见风使舵的道理,而且检查来往马车行李本也是宫门守卫之责,故而几个守卫们气势汹汹地提刀向马车上宛如巨大红石榴的陨石走了过去。 “没有本大人的允许,谁敢擅自动此天降陨石?要知道,这可是天外神物,一丝一寸都干系着大殷的国运富盛!”应承昭打得一口好官腔,但他的神色里却未见几分显著的焦灼急躁之色。 守卫们走到一半被应承昭的话绊住了脚跟,皆犹豫不定地看向殷澄练。殷澄练看到应承昭斜眼瞧着自己,而且幽深的目光中带着几分挑衅的笑意。 殷澄练闷闷地冷哼一声,一个大步窜了过去,当他走过应承昭身边的时候,他的脚步定了片刻,难得的一本正经道:“如果让我知道红布之下不是所谓的陨石,我一定会让你应承昭身败名裂!” 应承昭脸上的笑意凝滞了一瞬,唇边的肌肉抽搐了一下,扫了一眼马车上红布之下的轮廓,随即换回一副从容自若的神态干笑着回道:“应某不明白殿下在说什么。只不过,陨石乃是神圣之物,我劝殿下,应天而为。” 画十三隐隐听到最后一句话,心里陡然泛起了一抹疑云。殷澄练回头探问地看了一眼画十三,画十三点了点头。殷澄练猛地抽出了身边守卫的刀,一脸凛然地朝着巨轮马车走去,仿佛那不是一块被红布遮盖着的陨石,而是某种被困在笼中有待驯服的生猛野兽。 “哗”地一声,殷澄练揭下了整块巨大的红布,一块在近处瞧巨大参天的铁黑色石头呈现在众人面前,细细看来石头上坑坑洼洼嶙峋不平,给人的感觉肃穆而诡谲,确实不似人间之物。 殷澄练眉端深凝,提着利刀回望了画十三一眼,画十三重重点头,向他投以肯定的目光。 顿时,“哐当”一声,殷澄练举起手里的刀朝着陨石劈了下去。殷澄练愣了愣,紧接着,他又开始猛地劈下去第二刀、第三刀。 声音深钝如山、陨石木然如钟。不论殷澄练在陨石的哪个方向砍下去,得到的结果都没有半点异样。他握刀的手渐渐松了,有些不可置信又有气无力地走回到了画十三身边。 “是实打实的石头。难道,真的只是陨石吗?”殷澄练眉心深深锁着,一时有些空落落的疑惑之感。 画十三扫了一眼应承昭的架势,暗暗垂了垂眸:“走吧。先进宫。” 殷澄练无可奈何地拂袖转身,向祭天的大殿走去。应承昭冷笑一声,挥了挥手示意下属们重新把红布覆上去,浩浩荡荡地进宫去了。 司天殿,一向是供宫内钦天监占卜星象、祭天拜神的神圣之地。整座大殿呈椭圆形,殿顶上缀以乱琼碎玉来描摹夜空星象,奕奕流光,典雅庄严,殿顶中心是层层堆砌的镂空圆环,可以直接承接天外的月色与星光。与之相对应的是大殿中心的莲花形祭坛,宛如寺庙里菩萨打坐的莲花台,静谧而幽窈。 殷澄练带着画十三前脚步入大殿落座,应承昭就带着陨石随后赶到了:“微臣应承昭,奉吾皇圣命,特地于此除夕良夜,将从天而降的皇天厚礼献予吾皇!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应承昭叩首之际,满殿权贵亦随之深深叩拜,喜气洋洋地高呼:“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皇上意气风发地仰头朗笑道:“要论最体朕心,满朝文武加起来也未必抵得上你一个应承昭啊。把陨石抬到祭坛上去,朕亲自揭开红布,与诸卿共赏!” “糟了。”画十三环顾在幽幽夜色中渐渐亮起的暖熏熏红灯笼,他不禁眉心一紧,“今晚就是除夕夜了。所谓坠落在北郊的‘陨石’,就将在今夜由应承昭运进皇宫中,以供皇上辞旧迎新的祭天之用,是不是?” 殷澄练眉头紧锁但目光茫然,他点了点头:“一个时辰后,我也要入宫一同参加祭天大典了。你说,应承昭会把什么运进宫里?” 画十三眉心一跳,眸色深凝,看了看京墨,想起了平民巷里惨死的老头,他忧心忡忡的神色溢于言表:“很有可能是威力十足的危险之物。殿下,你能否带我一同入宫?不论此事走向如何,或许可以挽回一二也未可知。” “好。”殷澄练很少见到画十三将担忧和焦灼的神色显露在脸上,他不敢多问,急忙答应着。 倒是京墨,一向对画十三的所有决定皆理解又支持,或者想办法让自己理解和支持,她这一次却有些慌张地第一时间阻拦起来:“十三。你身上的伤,已经越来越严重了,今晚就不要进宫了吧?即便你入了宫,出了什么事也于事无补,反倒需要麻烦殿下照顾你。” 画十三扭过头来满眼疑惑地打量着京墨的神色,不禁蹙眉道:“京墨,你怎么了吗?” 殷澄练听了京墨最后一句也觉得有些奇怪:“就是啊,京墨。难得听你反驳小白一回。什么叫反倒需要麻烦我照顾小白?你不和我们一起进宫了吗?” 京墨警惕地换回了从容冷静的神色,收敛起眸色中的慌张与不安,她目光款款地看着画十三,想到了一个绝佳的理由,解释道:“我…今日是除夕夜,我要去郊外给一个旧人烧烧纸。” “啊?谁啊?”殷澄练有些吃惊地问道。 京墨煞有介事地望了画十三一眼,她知道他会想到她要去祭拜的人是商陆,而且因此也不会再继续追问。果然,画十三自以为会意,便没再说什么,反倒替京墨拦下了殷澄练:“既然如此,就让我和长灵一同随你入宫吧。今夜,我是非去不可的。” 京墨眉尖深蹙,勉强压抑住眼眸深处的层层忧虑,欲言又止地看着画十三一脸决然的神情。画十三以为京墨是担心他会介意她去给商陆祭拜,临走前安慰道:“我明白,他毕竟是你的师兄,你不必担心我。倒是你,一个人去要小心。” “我……”京墨知道她无法阻拦画十三,只好无力地点了点头,因为今夜,她的事不能再拖了,为了画十三,她不得不冒险一试。 “这么早就出发吗?”殷澄练看着画十三大步流星前脚已经踏出了府门的背影。 “去守株待兔。”画十三头也不回地脚步匆匆,而话语里却是难以隐藏的忧心如焚。 “啊?”殷澄练追了上去,长灵和张越恒背剑荷刀紧紧跟随其后。 整条长街弥漫着醉醺醺的微微红光,如烟霞晚照,一排排红灯笼像番石榴一样挂在家家户户的枝头蓬勃招摇。可惜,经过前些天北郊的一声震天巨响,城中百姓还未从人人自危、惶惶不安中彻底解脱出来,街上并没有与节日热闹气氛相称的拥挤人群。一时间整座繁华之都人迹寥寥,把今夜衬得格外凄楚诡异。 “我们就在这里等吧。”画十三在巍峨森严的高大宫门前停下了脚步,看了看宫门两侧严整冰冷的守卫,对殷澄练说道。 “这里?等谁?”殷澄练略想了想,明白了过来,“你是想在这里拦截应承昭运送陨石的行车对么?” “不是拦截,是检查而已。”画十三把手伸进怀里想要寻找什么,却皱了皱眉,“奇怪。殿下给我的令牌哪去了。” “我人都在这儿了,还找令牌干嘛?”殷澄练知道了画十三的意图后,卸下了紧绷的情绪,嬉皮笑脸道,“本殿下往这里一站,那就是一道令人不得不驻足瞻仰的曼丽风景啊!” “……”画十三斜了殷澄练一眼无奈地笑了笑,差点没憋住胸腔里翻上来的咳嗽声,也就忘了殷澄练功用齐全的令牌到底被谁悄悄拿走了,他笑道,“是是,殿下好大的面子,一会儿全得仰仗殿下了。” 这时,不远处传来一阵辘辘轰鸣的马车声,一队浩浩荡荡的队伍锣鼓喧天地朝着宫门渐渐逼近。 “哟,这么巧,是殿下啊。”应承昭从绫罗锦缎的轿子帘,脸上挂着幽暗不明的笑意款款走了下来,别有深意地看了一眼殷澄练身边的画十三,笑道,“我记得圣上今晚的祭天夜典,出席者非富即贵,这位公子想必没有受到邀请吧?殿下带他过来,难道是想通了什么,想把他引荐给应某不成?” 殷澄练冷哼一声,根本不理睬应承昭的话,目光越过应承昭落在他身后兵马护送的巨轮马车上。马车上承载着被红布盖住的东西高达数尺,令人望之肃然却又不禁心驰神往。 殷澄练收回了半惊半奇的目光,目不转睛地盯着应承昭的眼底,语气置地铿锵地吩咐宫门守卫道:“今夜祭天乃是宫中重事,不得有半点差池。来人啊,你们把马车上的红布揭下来,本殿下要仔细检查检查这块无人见过的陨石到底是什么东西。” 近来殷澄练出入宫门甚为频繁,守卫们也懂得见风使舵的道理,而且检查来往马车行李本也是宫门守卫之责,故而几个守卫们气势汹汹地提刀向马车上宛如巨大红石榴的陨石走了过去。 “没有本大人的允许,谁敢擅自动此天降陨石?要知道,这可是天外神物,一丝一寸都干系着大殷的国运富盛!”应承昭打得一口好官腔,但他的神色里却未见几分显著的焦灼急躁之色。 守卫们走到一半被应承昭的话绊住了脚跟,皆犹豫不定地看向殷澄练。殷澄练看到应承昭斜眼瞧着自己,而且幽深的目光中带着几分挑衅的笑意。 殷澄练闷闷地冷哼一声,一个大步窜了过去,当他走过应承昭身边的时候,他的脚步定了片刻,难得的一本正经道:“如果让我知道红布之下不是所谓的陨石,我一定会让你应承昭身败名裂!” 应承昭脸上的笑意凝滞了一瞬,唇边的肌肉抽搐了一下,扫了一眼马车上红布之下的轮廓,随即换回一副从容自若的神态干笑着回道:“应某不明白殿下在说什么。只不过,陨石乃是神圣之物,我劝殿下,应天而为。” 画十三隐隐听到最后一句话,心里陡然泛起了一抹疑云。殷澄练回头探问地看了一眼画十三,画十三点了点头。殷澄练猛地抽出了身边守卫的刀,一脸凛然地朝着巨轮马车走去,仿佛那不是一块被红布遮盖着的陨石,而是某种被困在笼中有待驯服的生猛野兽。 “哗”地一声,殷澄练揭下了整块巨大的红布,一块在近处瞧巨大参天的铁黑色石头呈现在众人面前,细细看来石头上坑坑洼洼嶙峋不平,给人的感觉肃穆而诡谲,确实不似人间之物。 殷澄练眉端深凝,提着利刀回望了画十三一眼,画十三重重点头,向他投以肯定的目光。 顿时,“哐当”一声,殷澄练举起手里的刀朝着陨石劈了下去。殷澄练愣了愣,紧接着,他又开始猛地劈下去第二刀、第三刀。 声音深钝如山、陨石木然如钟。不论殷澄练在陨石的哪个方向砍下去,得到的结果都没有半点异样。他握刀的手渐渐松了,有些不可置信又有气无力地走回到了画十三身边。 “是实打实的石头。难道,真的只是陨石吗?”殷澄练眉心深深锁着,一时有些空落落的疑惑之感。 画十三扫了一眼应承昭的架势,暗暗垂了垂眸:“走吧。先进宫。” 殷澄练无可奈何地拂袖转身,向祭天的大殿走去。应承昭冷笑一声,挥了挥手示意下属们重新把红布覆上去,浩浩荡荡地进宫去了。 司天殿,一向是供宫内钦天监占卜星象、祭天拜神的神圣之地。整座大殿呈椭圆形,殿顶上缀以乱琼碎玉来描摹夜空星象,奕奕流光,典雅庄严,殿顶中心是层层堆砌的镂空圆环,可以直接承接天外的月色与星光。与之相对应的是大殿中心的莲花形祭坛,宛如寺庙里菩萨打坐的莲花台,静谧而幽窈。 殷澄练带着画十三前脚步入大殿落座,应承昭就带着陨石随后赶到了:“微臣应承昭,奉吾皇圣命,特地于此除夕良夜,将从天而降的皇天厚礼献予吾皇!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应承昭叩首之际,满殿权贵亦随之深深叩拜,喜气洋洋地高呼:“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皇上意气风发地仰头朗笑道:“要论最体朕心,满朝文武加起来也未必抵得上你一个应承昭啊。把陨石抬到祭坛上去,朕亲自揭开红布,与诸卿共赏!” 第一百零三章 除夕之夜祭天时 皇上话音刚落,跪在祭坛边上的司天监手持一本《孝元占经》布帛从容禀告道: “近日,臣夜观天象,近来正值十月流火,大星西移之际。果然,不日前陨星西落,砸在了人烟稀少的北郊。此乃上天赞颂陛下圣明贤德、泽被苍生,四海承平、天下归心!公鸡不鸣而红日自升,石碑未勒而圣明自彰。自大殷开国以来,天下从未有此祥瑞天象,陛下福泽深厚,实乃大殷之福!于此除旧迎新之良时,以此祥瑞作为祭天恩典,必可保佑我大殷风调雨顺、国泰民安!” 语罢,皇上快意淋漓地朗声笑了笑,又回头看向跟在旁边不停秉笔直书的默然史官:“天瑜,如何?司天监方才说的,都记下来了吗?” 关天瑜愣了一愣,一惯冷静沉稳的她今夜有些心神不宁,神情闪烁,听了皇上的话才急忙回过神来,点头不跌道:“嗯,对,是。” 魏公公有些莫名其妙地留意了关天瑜一眼,而关天瑜此刻在心中默念着:“请保佑她,保佑她能够顺利拿到。” 紧接着,满殿的王孙贵胄都开始纷纷呈上各种备好的新年贺礼,并照例逐一在皇上面前言贺礼寓意、道新年贺词。 “父皇,儿臣谨以这幅《丽山春江图》献作新春之礼。祝愿父皇新的一年恩泽绵延、龙体康健!”殷澄练作为大皇子,率先呈上了贺礼是一幅包裹简单的画卷,在满殿的势利眼中显得十分寒酸,众人似乎都在等皇上会如何不满于此。 谁知皇上突然眼前一亮地朗声长笑,伸直了脖子命令魏公公急忙把殷澄练献的画呈上来。皇上拿到画后,爱惜无比地细细摩挲,众人虽不至于大吃一惊,也算瞠目不解了。 “这幅画,朕已经多年未见了。”皇上的目光渐转缱绻幽暗,“你舅舅画完此图时,兰卿曾和朕一起争着要收藏此画,姜黎也来了兴致,说我们夫妻俩谁道出一句最贴合画意的诗句,便赢了此画。兰卿一向蕙质兰心,她的一句‘曾经沧海难为水’胜过了朕的‘何处春江无月明’,这世间,敢与朕针锋相对的人恐怕也就只有朕这位倔妻了。罢了、罢了。这么多年过去了,春江仍在,而沧海已逝啊。朕以为,再也见不到此画了。澄儿,你有心了。” 皇上的语气渐转低沉怅然,威严之外满载相思与追念。大殿上颇有资历的宫人们均明白皇上口中的“兰卿”是何所指,而其他人都在交头接耳地暗暗发问:“诶?兰卿是谁啊?”“是朝中哪个大臣吗?”“听起来好像很受圣上器重的样子!”“会比应大人更得圣心吗?” 大殿上的热闹一茬接着一茬没有止息,大臣们和贵胄们也在一个接着一个呈上献礼,美言祝词,很快,就轮到了作为皇上亲手足的宣王殿下。 “皇兄,臣弟不日就要奉圣命远征北部,将来如何不可知晓,故与内人特地备下精心准备的贺礼,还望皇兄不要嫌弃。”宣王款款走上前来,他一袭素淡儒装的边角似乎已经泛起了征尘。但当他揭开所呈上的礼物时,皇上的脸色顿时一沉,满殿无不愕然,几个胆小的宫人惊呼到差点晕厥。 第一百零四章 火起萧墙错成对 小太监忙跪地叩拜道:“陛下恕罪!自从陛下的‘萤火图之令’一出,或毛遂自荐的、或朝臣推荐的,前来一展画功的画师可谓泥沙俱下,不在少数,但是,没一个能入得了太后娘娘的法眼,甚至连魏公公那关都过不了。” 皇上微微颔首,轻轻地长舒一口气,望着墙上的那幅画情不自禁地缓缓说道:“若他还在,朕何须这样下旨广求画师啊。” 站在皇上身后的关天瑜也默默望着那幅名为《盛世哀矜图》的画,此画描摹着皇上执政后,孝元年间的世态民生。画上,屋舍俨然、烟火喧嚣,年逾古稀的老者精神矍铄、怡然自乐,尽显大殷颁布以孝治国的国情国貌,总角小儿们都列坐在私塾温书习字,书声琅琅跃然纸外,街市繁华有序,人民安居乐业,官仁民顺,亲如水乳,一派繁荣盛世。 这幅画,正是姜黎死前,为宫里画的最后一幅画,一直被挂在皇上处理日常政务的哀矜殿中。关天瑜听出皇上思及故人,并不搭话,也不作任何反应,只是她握笔的手不自觉攥地更紧了些,眼里也涌起一层黯然之色。她想起了那个杳无音信的人,姜黎虽逝,可如果当年那个人没有突然从京城消失,那么凭他的天资和画功,这《萤火图》一定非他莫属。 皇上回过神来,又拾起了手边的一本已经被翻得有些陈旧的《论衡》,一边细细研读,一边摩挲着嵌在拇指间一个硕大莹润的翡翠扳指。这扳指已被磨得日益晶莹透亮,见证着所戴之人一直以来的深思熟虑。 关天瑜缓步退出殿外,余光里瞥见,重重帘幕掩映之后,皇上脸上神色忽而凌厉、忽而雍容,似乎从书里读出了什么、心中酝酿着什么。她慢慢敛回了目光,眼帘低垂,徐徐走远了。 就在这时,从大殿外火急火燎地冲进来一个小太监,吓得屁滚尿流惊呼道:“着、着火了!藏!藏着火了!都快把天烧出个窟窿来了!” “什么!”皇上顿时拍案而起,紧接着又眉心一耸,胸膛一阵起伏,蓦地跌坐回龙椅里了。 “皇上!”见到皇上这般骤起的虚浮神色,满殿大臣宫人不禁顿时惊慌起来,渐渐颤抖。 殷澄练心口一紧,三步并作两步蹦到了阶上忧心忡忡地探问。画十三也一脸凝重地紧缩着眉头,暗中打量这一切。 “这是怎么了皇上?”魏公公大惊失措地跳到了皇上面前,紧张到心都蹦出了嗓子眼一般瞪着眼睛扶住皇上:“来啊!快传御医!” 皇上兀自顺了顺气,扶住额头轻轻摆了摆手,长出一口气道:“老了啊。澄儿,你快替朕去藏看一看到底火势如何。藏里都是历朝历代从天底下搜罗过来的孤本典籍,以及大殷开国以来的诸类史书,千万别有什么闪失才好。” 殷澄练一听到“史书”二字,眉心顿然一跳,猛地回过头来紧张不已地寻找关天瑜的踪迹,可怎么也不见她的身影,他的眉头渐渐越凝越深。等到御医赶到皇上跟前,他才稍稍放心地急忙赶了出去,他满脑子里都是藏和关天瑜,毕竟,藏位于历代史官的兴替阁中,据方才宫人来报,如此大火,不知兴替阁其他地界该是如何光景。 画十三也拖着越来越虚弱的病体紧紧跟在殷澄练身后。等到跨过最后一道宫门的时候,已经可以远远地望见原本漆黑的浓夜中被漫天的火光熏得红彤彤的,宛如隆冬屋内火盆中烧得最透彻的一块炭。 “天瑜……”殷澄练望着冲天的火光,眉心紧紧锁住,唇边不停地喃喃念着关天瑜的名字,脚步却片刻不停地飞驰而去。 “里面有没有人?有没有人?”殷澄练一个箭步窜到藏入口的守卫亭前,猛地揪住了被熏得满脸黑糊糊的守卫的衣领,一个劲地死命摇晃追问道。 守卫先是被这场滔天大火吓得魂飞魄散,现在见到一身华服的皇子如此紧张迫切地质问,更是心惊肉跳,一句完整的话也说不全:“是…是有的…应该…我…我刚刚看到…藏的门是开着的…而钥匙、钥匙只有…只有关大人才有……” “天瑜!”殷澄练心口一紧,还没等画十三反应过来,殷澄练就像发了疯的兔子会咬人一样一头扎进了汹汹火海之中。 “殿下!”画十三大吃一惊,回过神来后难免心惊肉跳,心悸如绞,顿时也疯了一般东西奔走,和周围守卫一起拎水救火。 第一百零五章 情未尽头终不了 “这是哪里……”京墨在迷迷糊糊中感觉到从鼻腔到肺里似乎都塞满了粘稠的、结块的棉絮,她吃力地张开眼睛,看到旁边立着高高大大的药柜,而目之所及的装潢考究而华贵。 “这是皇宫里的御医院。”一个熟悉的淡然声音袅袅传来,京墨费力地转过头来,看见关天瑜捧着一套干净衣物款款走了过来。 “御医院?”京墨在关天瑜的搀扶下缓缓坐了起来,她一时间感觉头痛欲裂,重重地掐了掐自己的太阳穴,疑问道,“我怎么会在这里?我明明记得,我穿着你的衣服、扮成你的样子,偷偷潜入藏寻书的……” 关天瑜警惕地扫了一眼屋外,确定无人偷听之后,才低声询问道:“我也正想问你呢。京墨,你进去之后可有发现什么异样?藏自从建楼几百年来,一向严防火情,怎么会突然起了这么大一场火呢?” “异样……”京墨低眸略作思量,想起了什么似的恍然回道,“是猫。我刚进藏的时候,还有上下寻书期间,都曾隐隐约约听到几声猫叫,当时我并未在意。现在想来,那般戒备森严的清净之地,竟会有野猫嬉戏,或许不同寻常。” “猫?”关天瑜眉心深皱,不禁越来越疑虑重重,“怎么可能有猫出现在藏呢。一直以来,因为考虑到藏通体木制,里面又收藏着成千上万本书籍,最怕老鼠啃食,因此在楼外周遭布置了不少的老鼠药和机关,也因此误毒了不少的猫,还有几次误毒了后宫娘娘的宠猫可也无可奈何。久而久之,这里附近绝无半点小动物的踪迹,你又怎么可能在楼里听到猫叫声呢?” “我说得千真万确。天瑜,你这是在怀疑我吗?”京墨看着关天瑜满腹狐疑的样子,有些不满地直说道。 “不是。”关天瑜正色回答道,越发不解,“我只是觉得,这场火太过诡异、太过蹊跷和莫名其妙了。” 京墨也越来越疑惑:“那么,我是怎么在大火中逃离生天的呢?” 关天瑜的神色发生了一丝微妙而落寞的变化:“是殷澄练。” “澄殿下?”京墨一方面吃惊于殷澄练怎么会救她于火海之中,另一方面又惊讶于关天瑜竟然已经直呼其名。 很快京墨看了看自己身上的衣服就反应过来了:“他一定是把我当成了你,对不对?天啊,那场大火比我见过的所有火势都更凶猛,而且满楼全是一点就着的书,他怎么下得去决心?天瑜,那他现在在哪?我真该好好谢谢他。不,你更该好好谢谢他才是。他待你,竟已情深至此,舍身如斯了吗?” “他应该很快就会清醒过来了。”关天瑜神色有些落寞和无奈,她垂了垂眸,一向清冷如秋的目光里第一次波澜动荡,难以言说的哀愁和善于压抑的心神相互较劲,最终还是暗自泄气和闪躲,“不对,应该说,他昨夜就已经彻底清醒了。” 第一百零六章 漩涡之下拟蜉蝣 “吱呀”一声,京墨推开了房门,榻上躺着一个了无生气的人,仿佛他已经永远地沉睡了,仿佛他就不曾生趣盎然地出现在她的生命里。 “十三……”京墨三步两步跨到了他的床头,缓缓坐了下来,她的双肩不可遏制地微微抽搐着,她伸出颤抖个不停的手指幽幽地探了探他的鼻子。 一缕细若游丝的温热呼在她的指尖,京墨悬在嗓子眼的一颗心终于落了地,但紧凝的眉心若没有半点放松。她又忙把了把他的脉搏,忽强忽弱,体内之气聚而复散,整个人燥热而虚浮。 “哎哟,姑娘,你是什么人呐?怎么在病人房里?”一个胡子花白的老御医步履蹒跚地走了进来,他扫了一眼昏迷在床的画十三,连连摇头叹气道,“怎么,这个是你相好?可惜了啊。姑娘,我劝你另谋佳婿才好哟!” 京墨登时脸色一沉,一对秋波笃定如磐:“老大夫这是什么话?我既认了他,自当生死相随。更何况,他此刻还有一线生机。” “一线生机?”老御医似乎听见了什么荒诞不经的笑话一样,甚觉可笑地摇了摇头,“别傻了姑娘!他这毒我见过,他能活到今天已经是上天垂怜、不可思议了!” “你见过?你见过水毒龙?”京墨眉心一跳,有些难以置信。 “上次见此毒,是为姜太傅收尸之时。”老御医的混浊目光越飘越远,幽幽回忆道,“当时药师界的一代宗师师陀青在第一时间内就被皇上召入宫中解毒救人。可是待他赶到时已经晚了啊。连制毒之人都解不了的毒,天下更有何人能解?” “你,见过师陀青?”京墨心头一动,言语间难掩激动之意,这是这么多年来,她第一次从别人的口中听到她师父的消息。 “杏林药师之首,师陀青老前辈,一向都是我们一众医者高山仰止的人。”老御医的眼里闪烁着奕奕光芒,“当时他被应大人从杏林谷不远千里地请进京来,我们整个御医院都轰动了。想着得见宗师,可得好生讨教讨教。可谁能想到,师老前辈刚到京城没几天就被关押入狱,很快就被冠以‘毒杀国舅’的罪名被判刑。而更奇怪的是,师老前辈最后居然亲口担下了这个罪名。哎,药师界一代泰斗人物啊,谁承想会做出这种事来?加之听说他与姜太傅私交甚笃,怎么可能会用自家独门奇毒去千里迢迢地毒害人呢?” “应大人?”京墨眉心一跳,心口紧紧揪起。她记得当时赶到杏林谷时,从奄奄一息的同门口中得到的消息正是一群衣服上写有“应”字的官兵,“是应承昭把我师…把师陀青从杏林谷‘请’到京城里来的吗?” “对呀。可不是么,应大人当时虽不及现在这般炙手可热,但也算是圣上的左右手了,赶上突发要事圣上通常都会交给应大人去办的。”老御医侃侃解释道,转念又悻悻道,“怎么说到这来了,扯远了扯远了!总之啊,我劝姑娘你,趁早另找人家吧,别在一棵树上吊死了。我还得去药房看看,失陪了。” 京墨目送着老御医远去的身影,脑海中还回响着他的话。她忽然想起一件事,那就是在清平宴的大殿上,画十三中毒的那天,她曾在皇上面前坦诚交待自己是杏林谷师陀青的弟子,可当时皇上并没有任何怪罪反应,没有叫人把她拿下,也没有要杏林谷的人全都为当年之事陪葬的意思。 那么,结合当年杏林谷满门被灭的事实来看,只有一个可能:杏林谷灭门一事绝非圣意,而是有人狐假虎威、趁火打劫,借机拔除了整个杏林谷。而且这件事,从未走漏半点风声,因为死去的人不会说话,苟活的人不明真相,甚至连皇上和天下人都不清楚,杏林谷到底发生了什么。 想着想着,京墨不禁撇起一抹冷笑,她的心里突然怅然若失起来,她不知道是该替满门冤死的师兄弟们不值,还是应该替杏林谷人死得坦坦荡荡而庆幸。她一时有些恍惚,面对着事实背后宛如庞然大物的真相或者阴谋势力,她,以及她身边人的性命,到底在扮演着怎样的角色?到底被利用到了各种地步? 他又是怎样一种存在?京墨的目光幽幽落在了画十三的脸上,她想,他或许知道答案,也或许能给她一个可以定心的答案,可以不用对人心失望的答案。 京墨伸手轻柔地抚过画十三苍白如纸的侧脸,她记得,初见时这张脸明明意气飞扬、温润如玉,有一种解鞍系马垂柳下的江湖快意。可现在呢,她随他一路走过来,亲眼看着他的少年意气、他的痴痴心愿、他的伶俐警觉被京城这个巨大的漩涡无情地裹挟,他被扬起又被抛下,他耕耘了十年的筹谋与盛名,难道抵不过轮回的命数吗? 大家新年快乐!狗年旺旺旺! 咳咳咳(严肃脸)。。。 《萤火图》连载已经有一段时间,感受还是蛮多的。挺多时候我都担心自己能力不足,怕你们会弃文,但每次大家的留言都会给我很大的鼓励。 虽然目前的读者数量并不多,但是!真的非常感谢在支持《萤火图》的朋友!真心爱你们!么么哒~ 另外得给大家道个歉,前段时间因为期末和过年的原因,更文出现了不稳定的情况,大家也没责怪我,谢谢你们的包容,后期我会更努力的! 如果各位有什么意见或想法可以告诉我,能一一回复,毕竟咱的读者数量并不多哈哈哈。 真心感谢可爱小魔女、笑世君、破侯紫等朋友对的大力支持!非常感动~(>_<)~ 另外,得跟大家请个假,因为过年这几天都要陪家人和走亲戚,所以《萤火图》可能会停更几天,希望大家可以谅解。 最后,祝大家新年快乐,万事如意,身体健康,阖家幸福。狗年旺旺旺! (长长的长安道奉上) 第一百零七章 李代桃僵桃花凉 关天瑜怔了怔,有那么一瞬间,她在京墨的眉目和神情里好像看到了画十三的影子和痕迹,而奇怪的是,她的心里没有一丝不适和失落,反而从心底里腾起一种释然,这个时候,她脑海中浮现的人不再是画十三,而是殷澄练,是从大火里一身狼藉默默走远的殷澄练。 突然,关天瑜发愣之际,看到京墨幽幽地俯下身去,神情恍惚地从书页里拾起了一样东西,是古书的书衣。 书页散落之后,京墨瞥见书衣内侧似乎写有一行小字。等到她仔细辨认隐于书衣上的字时,她不但没有豁然开朗,反而陷入了更深的疑惑不解。书衣上写得是莫名其妙的几行话: 公无渡河,公竟渡河,渡河而死,其奈公何! 而更让人大惑不解的是,这几句话末尾缀着的注释是:药之禁与毒之忌,成于斯亦败于斯。 京墨不解的眉头越蹙越紧,不过好在不是一无所获、一筹莫展,她缓缓收拾起书衣和零散的书页,坚定而幽窈的眸子里似乎打定了什么主意。 “哟,关大人,您在这儿呐!咱家找你找得好苦呢!”一个如娇似嗔的苍凉声音从门外随着细碎的脚步声一齐传来。 “魏公公,是您啊。”关天瑜定了定神,淡然回话,“出了什么事,怎么劳烦公公亲自来找天瑜?” “瑜丫头,你说你,是不是明知故问?”魏公公翘着兰花指点着关天瑜的鼻子数落道,“咱家问你,谁不知道藏是你们史官的地界?楼里的藏书何等重要怕是不需要咱家提醒你了吧?这下可好,偏偏是在除夕之夜突然之间一把火烧了个干净!皇上当时就急火攻心,差点没晕过去呢!你呀你!” “皇上怎么样了?”关天瑜听魏公公如此说,才真正意识到此事非同小可,但性子一向骄傲自持的她光明磊落地坦然道,“不过此事确实与我无关,天瑜相信皇上自会明察秋毫。” “明察秋毫?”魏公公摆了摆手,冷笑道,“那也得有迹可查才行吧?与你有没有关系咱家不知道,反正有人是脱不了干系咯。” 关天瑜眉心一跳,看了一眼屋里的京墨和倒在病榻上的画十三,不禁有些心虚地紧张兮兮道:“这场大火也与他们毫无关系。” “谁管他们哟!”魏公公不禁恨铁不成钢似的翻了关天瑜一眼,“是澄殿下那个痴儿!你们这群年轻人啊,真是一个赛一个的愚不可及!” “殷澄练?”关天瑜一听说京墨和画十三没事,悬着的心稍稍放松了许多,毕竟殷澄练有皇子地位加持,而且确实与此事无关,想必不会有什么大碍。她继续追问道,“殷澄练怎么了吗?” “他把这事都一股脑儿揽到自个儿头上了。”魏公公神情阴晴不定,语气阴阳怪调地看着关天瑜说道,“你说说你们一个个,都在干什么呀?嫌命太长了?还是脖子上的脑袋太沉累赘了?竟玩起了火来!” “什么?殷澄练揽到他头上了?”关天瑜大吃一惊,她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可是他揽什么呢?这事和他压根八竿子打不着啊。” “要不怎么说他是痴儿呢!”魏公公长叹了一口气,也不知是在为谁而叹,幽幽解释道,“他呀,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哟,居然扭头回去就在皇上跟前承认,这把火是因他而起的。你说说,他是不是就没掂量过他的皇子之位到底几斤几两啊?到底禁不禁得起他这么糟践啊?” 要是搁在往常,魏公公断然不会对不相干的人如此义愤填膺,捶胸顿足,可这次,他似乎格外向着殷澄练,而且他苍老幽暗的目光里荡漾着几分动情和感慨。 “怎么可能?”关天瑜越听越觉得荒唐不可信,她冷静地摇头道,“藏失火时,所有人都在皇上祭天的除夕之宴上,殷澄练也不例外。就算莫名其妙有意揽下这一切,皇上也会觉得情理不通不会相信的。” “皇上偏偏信了。”魏公公抬眸斜了关天瑜一眼。 “为什么?”关天瑜不可置信地看着魏公公一脸笃定的神情。 “因为澄殿下说,他是在晚宴之前,趁着所有人都被聚在皇上身边的时候,找准了藏守卫松懈之机,偷偷溜进去的,却不成想匆忙间把蜡烛落在了里头。”魏公公的语气越来越惆怅,别有深意地看了关天瑜一眼,感叹道,“哎,真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痴情郎哟。” 耿直如关天瑜却没听出魏公公的弦外之音,急忙忧心忡忡地追问道:“他为什么要撒这样拙劣勉强的谎?这一看便知是随意捏造的话,皇上怎么会信?” “你说他是为了谁才撒这样的谎?”魏公公看着关天瑜摇了摇头,叹气道,“哎,你们啊,真是一个痴一个傻。皇上一开始是不信澄殿下的,但是,耐不住他连先皇后都搬出来了呀!” “先皇后?”关天瑜心里又倏地一动,她伴在皇上左右时日已久,再清楚不过先皇后的存在对皇上而言是怎样不可触碰的痛点,她刚刚放下的心又不由渐渐揪了起来。 “皇上问澄殿下,为何无缘无故突然要去藏里。澄殿下没回答先磕了三个响头,只说了一句:我想知道母后临终前的境况究竟如何。”魏公公回忆着殷澄练的话模仿道,接着幽幽地长叹了一口气,“当时皇上的脸色登时就拉下来了,你我伴在皇上身边算久了吧?可咱家从没见过皇上那种面如死灰的神情!呸呸呸,龙颜阴郁如霾的神情!真是把咱家的心肝儿都吓得乱颤呢!哎哎?你干嘛去呀天瑜?着什么急啊你!皇上在御书房等着你呢!” 魏公公话还没说完,就看见关天瑜头也不回地急匆匆跑了出去。这是关天瑜第一次毫无顾忌地真正为什么而着急一次,她的心里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傻得无可救药的殷澄练千万不要有事。朝中内外谁也无法估量这个被冷落多年又忽然被启用的皇子在皇上的心里到底有几多分量。他怎么敢这么做? 第一百零八章 言不由衷情难言 “小白哥哥,你醒了?”关天瑜走到御医坊看到京墨正扶着神色虚浮的画十三缓缓坐了起来,不禁有些惊讶,“京墨,你果然在书里找到了医治之法吗?” “书?什么书?”画十三面色苍白,看向京墨手心上新伤压着旧伤,皱着眉峰有气无力道,“对不起。你为我做了太多了。” 京墨摇摇头,什么也没说,而是先招待关天瑜坐了下来,把门关上后才询问道:“澄殿下没事吧?” 关天瑜垂了垂眼神,非喜非悲地回道:“算是吧。” “橙子他怎么了?”画十三看着两位姑娘神秘兮兮、欲言又止的样子,想起了他昏迷前的境况,不禁心口一揪,“那场大火…他有没有受伤?他现在在哪?” 这倒把关天瑜问得一愣,她这才想起来,甚至忘记了询问殷澄练从大火里出来有没有受伤。 “他…他从御书房出来后,径直回府了。我…我也不知道他有没有受伤……”关天瑜的声音随着她的眼眸一点点低了下去,“他在皇上面前,把藏失火的事都揽到了自己身上。” “我去找他。”画十三紧了紧眉心,缓了缓浑身紊乱的气息,起身向宫外走去,京墨带着古医书紧随其后,又回过头来朝着关天瑜眨了眨眼示意她同去。关天瑜愣了半晌,犹豫之际,脚步已经鬼使神差地跟了上去。 “京墨果然有办法救醒你。”见到了画十三和他身后的关天瑜,殷澄练竟是一反常态的神色淡漠冰冷,所有的关心和热络都被压抑在嗓子眼里不肯吐露分毫。 “殷澄练,你到底怎么回事?你对我冷言冷语也就算了,可是小白才刚从生死边缘被京墨给拉回来,你怎么能这样说话?”关天瑜闷了半晌,突然从画十三身后跳到殷澄练面前,毫不客气地数落道。 不止殷澄练,所有人见到关天瑜如此一反常态的言行都大吃一惊,无不瞪大了眼睛等着看殷澄练的反应。殷澄练眨巴着眼睛,定了定神,继续板着脸道:“对。我就是没心没肺无情无义,不在乎朋友死活只顾逞一时意气!在你关天瑜心里我殷澄练不就是这样一个人么?既然我做什么都入不得关大人的眼,不知关大人又何必大驾光临专程来这里?如果是为了骂我一顿,那么骂也骂了,可以请回了吧?” “殿下!”画十三和京墨异口同声地急忙喝止住言语过激的殷澄练,殷澄练咽了咽喉咙,扭过头去不再吱一声。 关天瑜一向少与人交游,更别说当面听受这样劈头盖脸的话,尤其是说这些话的人是殷澄练,她脸上一时挂不住,心里更是疑惑又蹊跷,百感交集之下,忿忿不语地扭头离开了。 “天瑜,天瑜!”京墨放心不下,看了画十三一眼,又看了看背过身去无动于衷的殷澄练,她跺了跺脚,追了出去。 “是因为我吗?”画十三撑着病体走到殷澄练身后,咽了咽喉咙,踌躇片刻后缓缓道,“我从没见你对哪个女子这样过,这些天,你似乎变了许多。” “若是因为你,一开始我就不会对她动心、上心、用心。”殷澄练渐渐仰起头,幽幽地长舒了一口气,原本玩世不恭的眉眼此时突然十分稳重而认真,“应承昭找过我。他在宫中耳目众多,已经知道我闯入藏救出来一个史官打扮的人,他开始用天瑜要挟我。小白你知道么,天瑜这些年过得很不容易。你以为大殷的史官真的是个只有荣耀风光的好官职么?倘若果真如此,前一任史官也就不会英年早逝了。你知道我遇见天瑜最大的感觉是什么吗?是后悔。” “嗯?后悔什么?”画十三心头一动,眼前这个昔日的混世魔王似乎渐渐让他刮目相看了。 “我后悔自己没能早些从这个囚禁我十年光景的笼子里脱身,早点入宫,就能早点遇见她,早点守护她。你知道她为什么收养了光风、霁月两个孩子么?”殷澄练的目光中盛满了压抑不住的情义和怜惜,“早年朝中无数人诟病她一介小小女子不配担任大殷史官之职,后来她用独创的记史方法在朝堂上舌战文臣,说得他们哑口无言。而后,朝中之人因势利导,口风渐渐变了,纷纷有高官名门之子试图将天瑜娶入家中,毕竟,若能娶皇上身边的大殷第一女史官为妻,是何等荣耀地位,几乎相当于半个皇亲国戚了。可天瑜够绝,她不是对别人绝,是对她自己。她领着光风和霁月两个孩子到父皇面前说,她终身不嫁,但求教育两个收养来的孩子长大成人,一心效忠大殷史书,一生一事,足矣。小白,你说她,狠不狠?” 画十三默然良久,他不是不想问一句,她为何如此,只是他不敢问,也问不起。他勉强挤出一丝微笑,看着殷澄练质问一般的眼睛,闪躲了片刻:“你何必跟我说这些。这些,又与你对她那般一反常态的冷淡,有什么关系?” “和你说这些是因为,我知道她的逞强,她的傻气。以前她需要一个人担着,是因为我来迟了,以后我殷澄练会好好守护她。”画十三发誓这是第一次看到殷澄练的眼神里盛满了笃定如磐石认真,他听到他毫不犹豫地继续说道,“不管在明在暗,不管她是否感觉得到,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要有足够的能力,抵御掉试图伤害我最重要之人的人。” 画十三想问什么,却又咽了回去,最终只是汇成一句简单而默契的话:“我能为你做什么?” “《萤火图》。”殷澄练脱口而出,他眼神里的光芒忽明忽暗,“这是应承昭找我的目的,是他不惜以兵符、以满朝大臣的把柄相交换,又不惜以天瑜的性命相要挟,所汲汲以求的东西。而《萤火图》父皇亲自交给你修补,普天之下只有你能接触到这幅旷世之作里到底有什么如此诱人的秘密。所以,我需要你和我一起布一个局。” “什么局。”画十三的眉心越凝越深,他感觉到自己距离那个隐身于黑暗之中的庞然大物越来越近了。 第一百零九章 耳鬓厮磨辨敌手 “十三,你已经一个人闷在屋子里修画修了好几天了。出来走动走动,歇一歇吧?”京墨端着一盘茶点走了进去,她看到画十三面对着展在桌上的巨画一寸一寸腾挪,从长度来看已经完成了十之**。 “京墨,你来了。”画十三稍稍抬头扫了京墨一眼,便忙低下头去继续凝神注目于片刻不停的笔端,“年深日久,这幅画竟刚好有修补的余地。我甚至怀疑,师父创作的这幅画,非得修补一遍才算竣工。” “什么?”京墨被画十三突如其来的感悟搞得一头雾水,不过她的心思也不在画上,她暗暗打量着画十三的脸色,递茶给他的时候悄然把了把他的脉搏,蹙起的眉尖就没有放松过。 “没什么。”画十三依依不舍地放下画笔,以更加眷恋的眼神缱绻地看向京墨,“今晚我完成《萤火图》之时,有一个惊喜要给你。” “嗯?”京墨不禁翘了翘眉,不置可否地浅笑道,“惊喜?我与十三公子相识已久,怎么不知道十三公子竟还揣着这般柔肠?居然还会准备惊喜的吗。” 画十三看着京墨明明藏不住一对秋水眸子里的期待,却偏偏言语不饶人,轻轻地点了点她的鼻子,款款笑道:“十三愚笨,从前把一颗浊心扑在了烦人的琐事上,竟一直忽略了身边最珍重最宝贵的佳人。十三有罪。就罚我把余生所有的心思都放在京墨姑娘的身上好不好?” 京墨不以为意地轻旋美目,一边从画十三的臂弯里脱身而出,一边轻柔地嗔了句:“腻得很。” “腻的日子也不多了,我这潦草一生,多半是苦涩。好不容易搜索枯肠,集了几分甜,除你之外,无人堪赠了。”画十三一把将京墨拉入怀中,“京墨,我唯恐带给你的美好的温存的回忆太少了。我好后悔。” “嘘。”京墨凝住楚楚秋波,无限温柔与疼惜此消彼长,她凑近他苍白的唇,轻轻覆了上去,温凉如喝到一半的茶,谁也不知道该不该添满。 “这可是人世间第一次有人肯主动吻我啊。”画十三微微舔了舔唇边,目光里交织着哀恻的柔情。 “少卖可怜了,谁信?”京墨红着脸扭过头去装作在看画,语气尽可能放松随意道,“阁下可是‘笔落惊万象’的十三郎,从大漠到大殷,只怕登门造访的女子比我之前沁园每日接待的病人还多呢!怎么就没有姑娘吻你了?说得好生凄凄惨惨戚戚!” 画十三默然低眸笑了,他款款移步到京墨的身后,缓缓伸手环住了她纤纤袅娜的腰肢,伏在她的耳畔沉吟道:“你当我是殷澄练吗?他有恣意风流的心思和本事,我可没有。你若不信,我向你起誓,若这十年的飘零岁月中,我但凡和除京墨之外的其他女子有过半点逾矩之举的话,便使我五雷轰顶、不得” “喂。”京墨急忙扭过头去伸手拦住了画十三的嘴,“何苦胡说。谁在意你过去是不是纵情风流?更何况…更何况我……” “嗯?更何况什么?”画十三看到京墨的神情忸怩中别有一般凉风袭小荷的娇羞。 “更何况,我信你,自始至终,有增无减。我曾对天瑜说过,我不信天地鬼神,不信命运无常,我只信你。”京墨笃定而温柔地深深陷在画十三的怀抱里,“这世上,我也只有你了。” 有一个念头在京墨的心里越来越坚定不移,她想到了这些日子不断查阅书籍不断旁敲侧击打听的那句记载在古医书上的话:公无渡河,公竟渡河,渡河而死,其奈公何。 她也翻来覆去研读了无数遍古医书上其他的药方,记载的方式都是要么依托于耳熟能详的民歌,要么是揉捏进偏僻古怪却恰如其分的诗句里,有点以春秋笔法掩人耳目的意思。 而这句诗,正是对寒血的真正解读。而寒血,已是治疗画十三的唯一希望。 “你在想什么?”画十三轻轻揽着京墨的肩头,他感觉到她如猫一样窝在她的怀里,若有所思又无比安恬。 “没有啊。”京墨被画十三这么一问,确实想起来有一个不可忽视的紧要细节要告知画十三,“你还记不记得,当日殿前清平宴上,皇上问及我的身份,我如实禀告之后,皇上是何反应?” “什么反应……”画十三眉心微微一滞,努力回想着,“我不记得皇上有什么反应啊。怎么了吗?有何不妥?” “不妥之处恰恰在于,皇上知道我是杏林谷师陀青弟子时,毫无反应。”京墨的眼神渐转幽窈和警惕,“我一直以为,杏林谷灭门一事是皇上授意,毕竟师父当时身陷命案,城门失火殃及池鱼,我也认了。可是从当日的细节来看,皇上对我没有任何多余的情绪,他似乎甚至并不怎么介意我是不是杏林谷的人了。倘若当年灭了杏林谷满门的人是皇上,今日又岂会轻易放过我这个余孽?” “所以,你的意思是,当年授意剿灭杏林谷的人,并非皇上?”画十三的眉头紧紧锁住,一时间思绪搅作一团。 “不止如此。我怀疑,皇上对此事压根一无所知,他一直都蒙在鼓里。”京墨眼里的凌厉微光忽明忽暗,“这些年来,我很有可能,走错了方向。” “那会是谁?你可有眉目了?”画十三心中有千千结纠缠在一起,却隐隐透露着疏解尽散之势。 “应承昭。”京墨一语道出这个让画十三并不意外的名字,反而,增添了画十三心里的某种确认感。京墨继续款款道来,“我听御医坊的老御医说,当年是应承昭从京城奉旨赶去杏林谷把师父捉拿进京,而后,师父在京中不知何故默默俯首认罪,可另一边,杏林谷惨遭屠戮,显然除了他,不可能有别人。” “又是应承昭。”画十三的眉心越凝越紧,“或许,这样就可以把应承昭和周荣连在一起了。很有可能,应承昭没有皇上想得那般忠心耿耿。可饶是如此,皇上到底为何如此宠信于他?他又何必荡平杏林谷呢?” 第一百一十章 人间至景是卿欢 “我不知道。”京墨垂了垂眸,凝眉片刻忽然眉心一紧,想起了什么似的,“当时大殷医药界的情形是杏林谷与秦氏药业平分秋色,如果假设真的是应承昭费心费力拔除整个杏林谷的话,会不会与秦氏药业有关?” “秦氏药业?”画十三对此所知甚少,追问道,“秦氏药业有何名堂?” “秦氏药业是那些年破空而出的一派,但采购药材时出手阔绰,隐约间大有吞吐山河之势,配药生猛却疗效显著,一时间充斥于平民与显贵之家。”京墨的眼眸渐渐黯了下去,“秦氏药业甫一出世便将矛头直指杏林谷,自行打着‘杏林谷第二’的噱头,很快就壮大起来。而杏林谷覆灭之后,秦氏更加一支独大,上至御医坊,下至平民巷,但凡有病人处,无不叨念秦氏。因为近些年,药材价格飞涨,加之各地商贾别有居心地囤积药材,导致百姓们无力看病。可这些,朝廷从未出手。不知是下情不达,还是别有缘故。” 画十三眉心一紧,顿时警惕起来:“你可知秦氏药业背后何人?” 京墨看到画十三骤然严肃紧张的神情蓦地一愣:“我只知道秦氏药业的老板是江浙一带的商贾出身,或许,是钱权勾结,从手无缚鸡之力的百姓身上压榨油水。” “江浙一带…商贾出身…”画十三眉头紧锁陷入深思,不无疑惑地喃喃道,“若仅仅是个外地商贾,想要打通在京城显贵中的关系,富甲一方也未必够用啊。反之,若此人已至富甲一方的地步,何苦偏偏盯上了医药这块难啃的骨头?” “如果此人有应承昭暗中帮衬,就不难解释他经营的秦氏医药可以在京城乃至整个大殷都可以稳住脚跟了。”京墨的眸子清冽而冷静,从唇齿间挤出来的话压抑着多年的忍痛,“这也不难解释,应承昭为何一定要灭了杏林谷,不知他拿几百条人命换到了什么肮脏的交易。” “京墨,明日你带我去会一会秦氏药业的老板。”画十三感觉到夜幕之下的沉网越来越大,而浮出水面得越多,一个个小谜团也就会慢慢自动缀连,直到完全解开。 “好。那应承昭那边,你有什么打算么?”京墨问出这话后又不禁有些后悔,眼下于她而言,还有什么能比得上画十三的身体状况更重要的呢。但她也清楚,他已经意识到暗流之下的真相何其祸不单行,他不会放弃。 “等。”画十三的目光忽而放空了许多,幽幽地落在朱门禁闭处,“等他入瓮,徐而图之。” 京墨有些不解地看着画十三深有思量的眼神:“应承昭会来这里?怎么可能?” “我也是才知道,原来最大的筹码和诱饵,竟就在我的笔下。”画十三淡淡垂眸,目光轻旋,落在了桌上半卷半展的《萤火图》上,随即又耸了耸眉摇头道,“不,不能这么说。应该说,师父竟然埋下了这么深这么长的一条线。” 京墨的视线也顺着画十三的眼神落在了《萤火图》上,皱眉疑惑道:“姜太傅?这幅图到底有什么玄机?” “我想等到明日,应承昭就会亲口道出此画令他孜孜以求的秘密所在了。”画十三的眉目间没有一点放松。 看着京墨也若有所思的样子,画十三突然凝眸浅笑起来:“明明说好了要把余下的时光花在你身上,却还是扯起了别的。” “没有啊。”京墨轻轻挽上了画十三的手臂,温文如玉地巧笑倩兮着,“不论你说什么,我都会和你一起琢磨,不论你做什么,我都会和你一起面对。这已是我最大的满足。” “京墨。”画十三喃喃念着她的名字,想说什么却如鲠在喉一般,咽了回去,他抬起头看着窗外的浓浓夜色从窗框一点点渗透进来,他唇边抿起一抹柔情如水的温温笑意,款款凝望着京墨的眼睛,“夜色已深,我要带你去一个地方。” “什么地方?”京墨朝着站稳不动的画十三疑惑地眨了眨眼,不解其意,心里却洋溢着憧憬的欢喜。 “我要带你去盛世繁华处、安稳静好乡。”画十三在京墨脸上轻轻啄了一下,又在她耳畔无限温柔地留了句,“站在这里等我。乖。” “诶?你要去哪”京墨话音未落,巨大的黑暗忽然漫上她的眼帘,她有些局促疑惑,不禁伸手四处摸索,“你为何把屋里的灯都熄了?十三?” 一室沉寂,京墨没有听到画十三的回应,她心里的期待渐转不安,带着几丝焦急的口气再次问道:“十三?你在哪?” 这时,京墨的眼前忽然浮现出几缕飘忽不定的柔光,光晕斑驳着一个俊秀熟悉的身影。渐渐的,斑斑点点的光影不断氤氲扩大,最终甚至连成一片光怪陆离的奇光异彩,京墨的眼睛因一时适应不来颇为强烈的光影,不禁抬手捂住了双眼。 一双温热瘦长的手缓缓牵过来京墨挡在眼前的双手,他以身影挡住京墨面前的光影,无限温柔地缓缓低语道:“慢慢睁开眼睛,我把这世上最美的风光送给你。” 京墨听着无比熟悉的声音距离如此之近,心里感觉到分外踏实和安然,她缓缓提起眼皮,画十三一点一点从京墨的面前移步到她的身边,把他身后的人间奇景让了出来。 “天啊这、这是?”京墨看清楚眼前情景之后不禁瞠目结舌,以手掩面,震惊非常,她不可思议地看着画十三的眼睛,“我是在做梦么?” 画十三抬手轻轻点了点京墨精致玲珑的鼻尖,温言笑道:“傻瓜。我还有血有肉、真真切切地陪在你身边,怎么会是梦?这,就是享誉天下的萤火奇景了。你看,上面的街道、房屋、车马、山水、草木,还有形形色色的众生相,有抬轿子的、做买卖的、唱戏的、吃酒的、喝茶的……” “还有办亲事的。”京墨的目光被眼前光影奇景的一个角落所吸引了,“竟然可以看清新婚娘子的凤冠霞帔,好生精细!” 第一百一十一章 富丽堂皇一药房 京墨回首间,突然感觉到唇上漫起一阵温热,画十三虚浮无力但宽厚依旧的臂膀一下子将京墨揽入怀中,娇羞与欢喜盈了满怀。缠绵的二人不仅仅像江湖儿女的柔情蜜意,更兼一份明日君在天尽头的惺惺相惜与依依惜别之意,因而他吻得更加深长,她回得更加悱恻。仿佛她要把他体内的毒全部吻散,仿佛他要把生命的最后气息都与她共缠绵。 而在他们身后,是映衬在排列有章的烛光之下,所投射于纸面的“萤火奇景”,原本被框在纸面上的风物人烟全部活灵活现地跃然纸外、栩栩如生,仿若一场太虚幻梦、荼靡不尽。 第二天一早,画十三和京墨径直往城南锦绣处行去。穿过人流如织、车水马龙的街市,在寸土寸金的商铺与酒楼林立之中,一家堂皇气派的药房显得格外扎眼,而药房招牌上的红底金字更是刺痛了京墨的双眼。 “就是这里了。”京墨复杂幽深的目光落在招牌上硕大的“秦”字上,她百感交集地垂了垂眸,“我从未踏足过这里。这些年秦氏医药的药师们对病人的所作所为,实在为药师界所不齿。” 画十三大略扫了一眼秦氏药业的境况,门楣虽高大巍峨但进出来往之人不过寥寥,而且大多数衣着华服之人抑或是打扮不俗的丫鬟奴才,可知这秦氏药业的门槛着实不低。 画十三不曾犹疑,他攥紧了京墨的手,目光落在药房之内,温言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或许,秦氏药业幕后的老板就是这一连串疑团中至关重要但隐藏极深的一环。我想,我们不会白走一趟的。” 说着,画十三拉着京墨一起迈入了秦氏药业的大门,而此时,他们丝毫没有注意到,在不远处的人海之外,一双眼睛正一路追了过来,直到盯着他们走进了秦氏药业的大门,那个身影气急败坏地重重锤了锤身后的墙壁,忿忿地转身消失于街角了。 “老板,抓药。”画十三的语气稀松平常,加上他满脸病容、一幅病态,说这话绝无半点不当之处。 伏案打算盘的中年男子扯了扯眼皮,爱答不理地瞄了他一眼,两腮鼓鼓囊囊的一脸横肉都在传达着不耐烦的脾气:“先给钱,再问药。懂不懂规矩?” 画十三意味深长地笑了笑,撑着双臂伏在木柜前,淡淡抬手把眼前这个大腹便便的中年男子手心里仿佛在拨弄乾坤的算盘给甩到了一旁,对方当场怒目相向:“你这个病秧子,是找茬还是找死?” 画十三一听此人如此易怒的脾气,便知他绝不是秦氏药业真正主事的人,不过是在这看看门面,充个账房罢了。但环顾屋内,其余都是埋头做事的小厮或愣头青的药师,论资历论气焰没有比得上这位大肚子账房的,从他这里豁个口子大约并非难事。 画十三越发拿捏出一副从容不迫、深有准备的派头,淡淡地扫了一眼被他丢到一旁的算盘,又从怀里掏出厚厚一叠银票拍在大肚子账房眼皮子底下,不深不浅地款款笑道:“真正的大钱,是不需要算盘来算的。正如真正的买卖,也不需要账房来交接。此之谓,小大之辩也。” 大肚子账房看到画十三放下的厚厚一叠银票,瞠目结舌了良久,眼珠子却在飞快地滴溜溜直转,暗暗点数这叠银票的价钱,当他心里大概有个估计之后,他才回过神来重新咀嚼画十三方才的话,不禁瞪大了眼睛看向眼前这个清瘦文弱、衣冠朴素的年轻公子,重重咽了咽口水,客客气气道:“不知…不知公子,此话何意?此举何意?” 画十三抿嘴一笑:“话是字面意思,钱是走个过场。怎么?这笔钱还不足够我向真正能主事的人说上话么?若这样,我也就不与你多费口舌了,我再找下家便是。” 说着,画十三就要把厚厚一叠银票从大肚子账房的眼皮子底下抽回去,可哪里抵得过账房见钱眼开的劲儿。大肚子账房“砰”地一下捂住了画十三的手以及手下的银票,脸上横肉顿时拧作一团,每一个褶皱都在绽放着绝不轻易放手的丑笑:“公子别急嘛。看来公子是有备而来,出手如此阔绰。可饶是如此豪迈,可我毕竟不知道你是为何而来,我们秦氏药业一向经营些药材生意,虽安守本分,但也见过些世面。多少年的大风大浪却如中流砥柱般壮大至今,多亏我们明白‘小心驶得万年船’的道理。话粗理不粗,我也奉劝公子多往心里去,否则被我们当成居心叵测之流可就不好了。” “我要买…我要买的是……”画十三一时踌躇起来,他虽善于做戏,但若落在实处他确实不谙个中详细。 “我们要买的是你秦氏药业的独霸天下的药材血珊瑚。”京墨从旁不动声色、默契有加地提点配合道。 账房听到“血珊瑚”这个名字先是一愣,重新认认真真地细细打量了二人一眼,不禁问了句:“看二位温文尔雅,怎么竟也是江湖中人?” 画十三虽然有些不解,但他明白此时说多错多,从容款款道:“江湖与庙堂,何曾有过一清二楚的楚河汉界?我的理由已经给你了,价钱也已经开出来了。可以引我与你上面的人谈事了吗?” 账房咂了咂嘴,眉头拧出了一个肉疙瘩,但目光一触及画十三手上的丰厚银票就眼前一亮地乐呵呵道:“行!既然诚意如斯,又这般利落爽快,那么请二位随我来吧。” “老板,这两位年轻人有一宗大买卖要谈,小的唯恐招待不周,特来引荐。”大肚子账房带着画十三和京墨走过秦氏药房的后院又曲曲折折地绕上一处隐蔽阁楼上,对着阴影里的人恭恭敬敬地禀告道。 画十三侧目望过去,努力想看清楚阴影中的人到底是何方神圣,可是他失望了,因为此人他并不认识,而且也别无特异之处,反而举止言谈中的的确确透露着浓郁的商贾风范。 “糊涂东西!也不知提前知会一声,怎么自作主张贸贸然就引人进来?”这老板先是对账房劈头盖脸一顿臭骂,但听到账房小声嗫嚅着报出画十三所开出的价钱时,这老板的态度和语气顿时一百八十度大转弯,忽然热络地招待起画十三和京墨来。 “听说,你二位意在‘血珊瑚’?你们可知此乃何等药材?”老板一本正经地搓了搓下巴上稀疏的胡子,凝重的神色压抑不住两眼的精光,“不过,你我都明白,物皆有价。你若果真开得出好价钱,那么此药自然不是难事。” 第一百一十二章 戏多自是不压身 画十三露出一副老江湖的浓浓笑意,打哈哈道:“账房先生已经看到了在下的诚意,只是不知道,老板肯不肯收下在下这份诚意啊。” 老板摸了摸胡子,眼珠子一转:“血珊瑚因药性猛烈,很早就不在京城贩售了。不过,既然有心做买卖,我就是多费些周折也不妨事。只是还不知道公子,打算买入多少分量的血珊瑚?” 京墨不禁有些忧心,画十三不但对血珊瑚的功用一无所知,更是对其价钱心中没谱,她正想办法不动声色地为他帮腔,可却突然听到他不慌不忙地回道:“十两。” “什么?!十两?!”老板和账房无不瞠目结舌地大吃一惊,瞪大了眼睛像看疯子一样看着画十三,面面相觑低声道,“该不会是个病得糊涂的大财主吧?” 画十三只当没听见,回以淡淡浅笑:“一万两银票,换你手上的十两药材,这个见面礼,不知二位可还满意?” “满意满意。”老板连同账房一起忙点头不迭,可老板毕竟存了个心眼,笑意渐收于深深向下撇着的嘴角,挑了挑眉,“可是公子的这份见面礼也未免太过于厚重阔绰了吧?血珊瑚虽是本家独门奇药不假,可说到底也不过是一味差不多的药材罢了,公子看样子是个聪明人,咱们明人不说暗话,敢问公子到底意在何为?” 画十三朗声笑了笑:“老板果然是痛快人。在下也有几句掏心窝子的话不得不说,听说老板乃是商人起家,却能在医药界做得风生水起、独当一面,在下实在佩服。不久前,承蒙上天眷顾,在下一位远亲暴毙而亡,留下了一笔十分可观的银子,无奈我一介书生不谙生财之道,唯恐坐吃山空,故有意投奔一个成就斐然的可靠之人,在下出钱,只求不赔便是了。思来想去,此选非蒸蒸日上的秦氏药业莫属。” 老板恍然如悟地“哦”了一声,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上下打量画十三其人,反复思量着画十三方才的一番话,嘴角渐渐泛起精明伶俐的市侩笑容。他堆着一脸浓笑开口道:“这个好办!如公子所见,秦氏药业家大业大,十年盘稳根深,若得公子出钱加以壮大,必定会打出‘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的局面!这一万两银子,我就先收下。按理说,做生意不该如此草率,但见公子如此诚意,我也自当以爽快相酬。他日必有同富贵之时,哈哈哈!” 说着,画十三就见两眼放光的老板伸手要来拿银票,画十三心里不禁冷笑,进门这么久了连个姓名也不问半句,果然扮个钱多的傻财主最能让对方放松防备。画十三不动声色地微微侧身将钱纳入了袖中,突然“哎呀”一声挠了挠头,恍然问道: “我从书上看,两方合作,多少也得知根知底才行。不如我先听老板给我讲讲秦氏壮大的历程,让我心里有点谱,怎么做些卖药救人的生意就能如此坐大呢?若说服了我这个不谙此道的书呆子,别说手头九牛一毛的区区一万两,便是将所有的银子都供在秦氏的门下,在下也是能睡个安稳觉的。” 老板咂了咂嘴,恨恨地咬了咬牙,眼神恋恋不舍地从这笔钱上收了回来,毕竟这着实不是笔小数目。老板只好耐着性子粗略回答: “年轻人你放心,我们这都是老江湖了。咱们秦氏药业在上头有人,不然能这多么年风雨不动安如山么?连昔日的杏林谷都不在话下,放眼大殷,不是咱们秦氏离不开医药市场,而是整个大殷少不了咱们秦氏药业了呀!其实你这些钱,说少不少,说多,也未必多到哪里去。只是如同官场之道一样,年下需要打点的关节不少,何况多个朋友多条道,你说你我二人,何乐不为呢?对吧?” 果然好口才,如果画十三真真是个有意合作的怀财之人,说不定此刻已经被他说动了。可知这些年秦氏以钱财为饵,相互勾结的勾当不在少数。 画十三也终于听到他最想听的了,仍然故作糊涂问道:“上头有人?老板,你看我一个穷书生,也没几分见识。可否说得明白些?” “既然知道自己没几分见识,不该操心的我也劝你呀,别瞎操心。”老板话已至此,口风忽然严了起来。 画十三干笑了几声,恍然想起了什么似的惊疑道:“在下知道了,放眼满朝大臣,连我这籍籍无名之徒都能叫得上名字来的,而且又官居高位多年安稳如钟者,大概也只有他一人了。” 老板先是一愣,深深地斜了画十三一眼,鼻中发出一阵冷笑:“哼,多年来只听过人下棋,还没听过棋下人的道理。官是官,权是权,钱是钱。这句我花了多少年才得出的话,你这个书呆子必定不能领会啊。行了行了,话就说到这,我的诚意足以相称你的银子也就够了。怎么样年轻人,这宗买卖成是不成?” 画十三一拍脑门,装傻道:“哎呀,我刚想起来,我这位远亲还有一个私生子正当壮年,连日来一直追着我讨钱呢。我还是先买包砒霜,了结了他之后,再谈生意。来,这是砒霜的钱。” 画十三从一叠银票中小心翼翼地抽出了微薄的一张,送到了老板的手上,便装傻充愣地拉着京墨一起朝门外扬长而去。 留下账房和老板面面相觑,还没等到他们回过神来,画十三又突然回来出现在门边:“秦老板?” 老板和账房皆一头雾水地愣了片刻,老板回了回神,反应敏捷地答应了一声,接着一脸不满道:“你、你到底什么意思?” “我是想提醒秦老板,诚意不是说说而已的。”画十三淡淡一笑,“就比如,秦老板不在意自家姓名,便索性连在下的名字也不问,就妄谈上万两的生意,敢问诚意几何?这倒令在下见识了贵药业人心不足蛇吞象的本质。” “你!”看着画十三理直气壮远去的身影,老板怒而拍桌:“糟糕,怕是被这个小崽子给耍了一遭!” “怎么了老板?”账房有些迷茫不解,搓了搓手,“当真是可惜了这一笔进账!” “糊涂!只知道见钱眼开的东西!都赖你,拉着我一起糊涂!”老板突然对账房发起火来,“还什么银子不银子的!差点让人套了话去!快想想,我方才有没有说什么不该说的话。” 账房看着老板紧张兮兮又突发无名之火,更加一头雾水:“怎么了这是?不过是个送上门来的小年轻,老板何必如此介意?” “你听他最后喊我什么了吗?”老板咬了咬牙,白了账房一眼,账房不知所云地眨了眨眼。 “他喊我秦老板!”老板重重地叹了口气,“一进门他并未如此称呼,我本没有多心,可他去而复返分明是意在试探。还好我最后反应够快,不然泄露了上头的蛛丝马迹,你我都得掉脑袋!” 账房一听如此说,不禁毛骨悚然:“不至于这么严重吧?许是贾老板你多心了。怎么平白无故会有人来试探你呢?” “但愿吧。”这位本姓贾的老板深深地倒吸一口气,“告诉上头的人,多年积蓄已丰,只等主人归来。” “是。”账房深深欠身,腆着大腹便便的身躯幽幽走了出去,下楼间,目之所及,是堪比舞榭歌台还辉煌富丽的秦氏药房。 接近晌午,殷澄练一见到走进府门的画十三便火急火燎地问道:“你去哪了?怎么才回来!他可是就快来了。” 京墨在旁边一头雾水地看了看殷澄练,又看了看画十三:“谁?谁要来了?” “是应承昭。”画十三的眸色晦暗不明,以一种心照不宣的默契看向殷澄练,“这场戏,可得演足了。” 第一百一十三章 请君入瓮礼后兵 “哈哈哈,让澄殿下这此候应某多时,真是折煞鄙人了。”一个爽朗的声音格外提神,从旧太子府的门外破空而入。 殷澄练眼神淡漠,嘴角扯出不深不浅的笑意:“应大人,里面请。” “澄殿下果然成长了不少,知道孰轻孰重就好。”应承昭一边跟着殷澄练往里走,一边心满意足、踌躇满志地评论着,“拿一个籍籍无名、默默无闻的小人物,换取对殿下前程真正有帮助、有作用的筹码,应某都不禁为殿下鸣掌叫好啊,哈哈。” “应大人说的是。”殷澄练波澜不惊的语气倒让应承昭微微一怔,接着,殷澄练露出恰到好处的娴熟笑意,“上回拒绝了应大人的交易,是当时年轻气盛不懂事。事后想想,才明白过来整个朝廷中,有谁是信得过的,并且值得信的。应大人今后若愿助我殷澄练一臂之力,那么,你我的交情就从今日发迹,可好?” 应承昭看着殷澄练突然一副老成稳重的样子,眉心不由一紧,心道,这小子开窍倒快。应承昭抬手拍了拍殷澄练的肩膀,一脸乐呵呵道:“那是自然!谁人不知我对皇上素来忠心耿耿,今日的圣上、他日的殿下,我应承昭自当全力辅佐,哈哈哈。不过,殿下,你确定你答应我的事已经做到了吗?这可是你我之间第一把交易,你也知道,我应承昭素来谨慎,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若今日不成功,他日我也难成仁。殿下可明白应某的意思?” “自然。”殷澄练淡淡地眨了眨眼,低垂的目光落在步履不停的脚尖上,语气越来越让人难以捉摸,“他已经完成了《萤火图》的修复,时隔十年,应大人你将是第一位亲眼目睹再次出世的《萤火图》之人,而解图之法,我也从他口中套了出来。” “此话当真?”一向城府深沉的应承昭听了这话竟十分沉不住气,一对小如豆的眼里直放精光,这精光里带着一种深不可测、水满则溢的贪婪和野心,“那么,你已经看到过《萤火图》里蕴藏的玄机了?画十三呢?他看过了吗?所以,你们知道了什么吗?” “知道什么?什么玄机?”殷澄练见应承昭如此竹筒倒豆子的追问,他反而因掌握了主动权一般更加镇定下来,语气坚定地款款道,“据他所说,破解之法十分复杂,就是排列蜡烛以光影布阵,尚且需要毫厘不差地准备上整整一天。我从昨夜他修复完成《萤火图》开始差人准备,估摸着此刻大约布阵妥当了。此间无人能有机会窥探一二。所以,应大人请放心,这份玄机,我殷澄练给得起、也自然守得住。” “好!”应承昭的眼里闪烁着奕奕光芒,不无激动地拍了拍殷澄练的肩膀,“很好!澄殿下果然蛮近灵活、懂得变通,真是令应某刮目相看啊。” 说话间,殷澄练已经带着应承昭来到了书房,殷澄练指了指屋门上的锁:“《萤火图》就在这里面,但是,我需要知道,此图中到底有何机密,值得你下如此血本?” 应承昭喉咙间发出两声干笑:“殿下此问,并不在我们的交易范畴里。” 殷澄练紧了紧眉心,看了一眼身后的侍从们,示意他们先行退下,而紧跟着应承昭的贴身侍卫仍然荷刀紧守,只把殷澄练的话当作耳旁风,不肯退却半步,忠心耿耿的目光看向了应承昭。 与此同时,殷澄练掏出了钥匙在手心把玩,目光定定地看着应承昭,淡淡地斜了几眼他身后的侍卫。应承昭看着眼前呼之欲出的答案,又看了看殷澄练手里的钥匙,便示意他的贴身侍卫也下去候着,他便和殷澄练两个人进了光影摇曳的书房。 “啊放开我!放”还没等应承昭突如其来的喊叫声结束,他的嘴就被紧紧地塞住了,只能发出嗯嗯呜呜的声音。 “长灵,把他的手脚绑起来。”画十三从书房深处幽幽走了出来,已经一把擒住应承昭的长灵立马从命,转眼间应承昭已经被牢牢捆在了椅子上。他一边挣扎一边瞪大了双眼怒目而视,毕竟他从未受过这种待遇。 这时,张越恒在门外低声禀告道:“殿下,外面已经打点好了。” “知道了,帮我替应大人照顾好他们。”说着,殷澄练走到了画十三身边,一同与应承昭对峙起来。 “呜!呜嗯!”应承昭用尽浑身力气挣扎着,可却毫无办法。 殷澄练目光冷淡:“别挣扎了,没用的。你的人已经被我差人带到柴房好生招待去了,此刻他们应该睡得正香。” 画十三淡淡接话道:“而且以应大人行事小心的风格来看,今日来澄殿下的府邸之事,想必藏得严严实实,天衣无缝地掩人耳目了。若大人不慎在此发生了什么意外,恐怕也只有感叹天地无言了吧。” 应承昭鼻腔中发出的沉闷声响渐渐平息下去,双眼喷薄而出的怒火也不得不被一盆冷水浇灭一般偃旗息鼓了。有权有势之人最清楚性命可贵,因为人死了,就什么都没了,他们的贪婪只会告诉他们不择手段地活下去,活下去就一切都没完。 应承昭喉咙里发出一串闷哼声,殷澄练和画十三大概猜到了意思:“你们到底想要什么。我应承昭一定都给得起!” 殷澄练看了一眼画十三,俯身问向应承昭,徐徐道:“我方才在门外已经问过应大人了,可惜大人不识趣,就莫要怪我先礼后兵了。” 这语气胁迫中别有几分森然,听得画十三心里微微有些不适,他打量着褪去青涩的殷澄练,心里有种说不出来的滋味。 接着,殷澄练从袖间掏出一把银光闪闪的小物,晃荡在应承昭的面前,压着嗓子道:“怎么样应大人,还记得这把小银剪吗?当日在画馆,你非说一条人命死在这把无辜的银剪上,那么今日,我可难保这把银剪会不会取了第二个人的性命。” 说着,殷澄练把银剪在应承昭面前挥了挥:“说,《萤火图》里到底藏着什么秘密?” 第一百一十四章 软硬兼施隐约见 应承昭突然缄默不言,一丝声音也不再有。殷澄练抬手揭去了塞在应承昭口中之物,拎着他的领子一再追问,可应承昭仍是吃了秤砣铁了心一样毫无反应:“澄殿下,应某不信,连刀剑都未曾亲手执过的你,真敢在你府上杀人不成?” “应大人不妨一试。”殷澄练神色冷淡漠然,言简意赅地缓缓道出这句话,反倒叫应承昭有些没底。 “殷澄练,你可是有人情欠着我的。”应承昭感觉到冷冰冰的银剪锋刃正在他的脖子上游走,他的确越来越摸不清殷澄练的脾气了。 殷澄练根本没往心里去,冷笑一声:“哦?是么。” 这时,殷澄练手上微微施了些力道,银剪就在应承昭的脖子上划出了一道细长的血印子,倒把一旁的画十三吓了一大跳,他没想到,殷澄练真的会下得去手,他们原本打算也只是恐吓而已。 “南下之路,我不止一次救了你的命!殷澄练,你就是这样回报你的救命恩人的吗?”应承昭又怕又急,脱口嚷道。 画十三和殷澄练皆吃了一惊,殷澄练疑惑不解地耸了耸眉,问道:“你在说什么?当日南下,与你何干?” “你以为那一路没有长机明里暗里保护你,你还有命回京吗?”应承昭言语间不无讥讽。 “长机……”殷澄练神情有些恍惚,他茫然的目光投向了一旁默然不语的画十三。 画十三紧了紧眉,目不转睛地盯着应承昭直截了当地问道:“倘若连你应大人都会如此好心煞费苦心地保护殿下的安全,那么,真正要杀殿下的人,到底还会是谁?” 应承昭仰头长笑几声:“俗话说,日防夜防,家贼难防。殿下若将对付我的这番心思,腾出来十分之一去审视审视自己身边的人,想必会省去许多麻烦。” “你这是什么意思?”殷澄练在重情重义这条路上走得比谁都远,他怕情义被辜负,也怕心意被亵渎,最容不得别人说他身边人的不是。他重新抄起尖锐的银剪,再次抵在应承昭的咽喉处:“我只求一个答案,舅舅留下的《萤火图》里,到底藏着什么?应大人,我不会杀你,但我听说,应大人一直孑然一身、膝下无儿无女,如若,我一个不小心伤了应大人传宗接代的责任,可就不好了。” 应承昭看着殷澄练手里的银剪晃晃荡荡地在他眼皮子底下一直下移,直到定在他的双腿之间。画十三看到应承昭的神色从未如此复杂过,与该有的惊慌相比,他脸上更多的是无谓和隐隐的苍凉。 默然之间,随着殷澄练手中锋刃的不断下移,应承昭突然发出一串古怪的笑声,接着,笑声越来越大,如一石激起千层浪,似星星之火已然燎原,看着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应承昭,画十三和殷澄练面面相觑了片刻。殷澄练忿忿道:“你笑什么?” “我笑你年轻。分不清轻重,辨不出敌友。”应承昭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喘着粗气缓了缓后,目光突然变得无比森然悲怆,仿佛来自深秋里发了霉的树桩,应承昭问道,“你以为你看到的圣明无比的皇上会看不见吗?很多事,皇上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朝中人才何济济,江山代有才人出。可是,你知道你父皇到底为什么专信于我吗?” 殷澄练对应承昭突然反常的反应和前言不搭后语的话搞得有些不明所以,画十三眉心紧缩,默然片刻之后,突然,他恍然如悟一般向长灵喊到:“长灵,掀起他的裤腿。” 话音刚落,长灵即刻行动,可应承昭忽然像发了疯一样开始负隅顽抗,坚决不允许长灵动手,而这更加固了画十三的猜测,他命令长灵死死束缚住应承昭,他亲手走上前去掀起应承昭的裤腿。 殷澄练一头雾水地凑上前去,目之所及不禁心头一惊一颤,言语也不利索起来:“这、这是什么?怎么会这样?” 画十三看着应承昭的腿上少了整整一块长条形的皮肉,深深凹陷的伤口已经结痂结疤,不禁眉心深锁:“你,为什么?为什么?” 殷澄练仍然不明不白,而应承昭却泛起了苦笑,反问道:“你怎么会知道这个?难道,你见到了他……不,不可能!他已经死了,几年前他就已经死了。” 画十三的脑海里顿时再次乱作一团:风波镇的子先生、魏公公、应承昭、周荣、姜黎以及《萤火图》,到底是什么将这一切缀连在一起?背后到底是环环相扣的真相还是冥冥之中的巧合而已? 第一百一十五章 失之交臂未必失 “你、子先生,还有宫里的魏公公,都与广陵党有关?”画十三说完这句大胆的猜想不禁兀自倒吸了一口冷气,不可置信地摇摇头道,“可是当年,带头剿灭广陵党的人,明明就是…明明就是你应大人啊。” 殷澄练也惊奇不已地看了看应承昭腿上的伤痕,听了画十三的话似乎才明白了几分,问道:“你是说,他腿上的痕迹,是广陵党的标志吗?” 画十三不置可否地目不转睛望着应承昭,应承昭脸色阴沉,隐隐有些忧心,他或许万万没想到,陈年的往事竟被后生这样随口捅了出来,对画十三有些闪烁其词道:“你、你何出此言。应某人听不懂你在说什么。殷澄练,你若真想杀我,那便动手吧!你若但凡对朝中事务稍稍留心些,就该知道大殷没了我会如何!国库空虚你知道如何想法设法地填充么?民情四散你知道如何有条不紊地攘外安内么?我应承昭今天的位置从来不是用来安安稳稳坐的,而是在撑!没有人比我更懂这幅《萤火图》的重要和作用了。殷澄练,你如果识相的话,我劝你放了我,答应给你的我一样不会少,今日之事我也绝不追究。” 殷澄练之前还能搬出一副深沉稳重的样子,但若真需要拿捏大局时他到底沉不住气,多年不经世事的他并无多少主心骨在。殷澄练有些茫然地看向了画十三,画十三眉心深凝,眼底神色斑驳复杂地看着应承昭,耳边不断回响着他最后的两句话,脑海中飞快闪过一个念头,他不由心头一惊,定了定神后问向应承昭: “《萤火图》,是不是与传闻中的火器有关?鲁家班的传人是不是一直效力于你?甚至…甚至广陵党也牵涉其中……还有杏林谷的覆灭,种种都与你脱不了干系!你到底在密谋些什么?” 应承昭蓦地一愣,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一向凌厉威风的双眼此时微微露出几许怯色,但随即就被虚张声势的凛凛威风遮掩过去了,他瞄了一眼窗外渐渐西斜的日光,脸上神色突然安定了许多,甚至露出了不为人知的笑意,他语气闲闲回答道: “什么火器?我应某人闻所未闻。至于什么鲁家班的人,与我有何瓜葛?你可有证据?至于广陵党这种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当时还是我亲口主动向皇上提议剿灭广陵党,不能让这些鼠目寸光,把圣贤书都读到狗肚子里的**害家国百姓,你以为有人会相信我是广陵党人么?至于杏林谷,更是上辈子的事了,我亲奉圣命,前去捉拿疑犯师陀青,怎么,奉旨行事我还错了不成?” “你到底目的何在!”殷澄练抢在画十三前头看着一脸无惧的应承昭怒目问道,可话音刚落,就听见长灵忽然“唰”地一声拔出了剑,大喝了一声:“小心窗户!” 众人还来不及反应,一个黑影就“哗”地一声破窗而入,稳稳落在应承昭身旁,长灵将画十三和殷澄练护在身后,只听这黑影冷笑一声: “弟弟,别来无恙啊。你真是越来越忙了,一个人都顾不过来,还非要给自己揽活添乱。哥哥真替你忧心啊。” “哥哥?弟弟?这什么情况啊?”殷澄练大惑不解,看着对峙的黑影和长灵,眨了眨眼问向画十三。 画十三神色如故眸色幽幽:“长机和长灵,不仅师出同门,更是亲兄弟。可惜一个心地纯良,一个心术不正。” 长机长笑一声,目光森然地看着长灵手上无情的剑,他阴冷的笑意如同幽暗处湿答答的青苔:“上次你找我的茬,说是为了救你所选之人。那么这次,换做是我为了同样的理由来此,你要阻止我吗?” 长灵微微侧耳等待画十三的安排,长机转身向应承昭禀报道:“按照应主交待,午时一过若应主仍未回府,便带兵来寻,此时应府官兵已经在门外候着了,只待应主一声令下,咱们也算出师有名的。” 殷澄练和画十三不可能没听见这句话,不紧眉心微微泛起几许凝重。而这时,应承昭被长机解绑之后喃喃笑了,别样的目光落在殷澄练身上:“我就说么,一个人再变,本性难移,一个重情重义的人怎会突然出卖朋友?正如一向薄情寡义之人从来侈谈恩情。” 应承昭什么也行动也没发动,就款款走了出去,却留下了最后一句话,不过这次,深不可测的目光落在了画十三的身上:“画十三,你问我,到底在密谋什么。我告诉你,我谋的是家国天下。正月十五上元节之时,你若有胆量单枪匹马来找我问个明白,便来望江楼寻我。” 第一百一十六章 微光断断续续处 看着应承昭大摇大摆离去的背影,长机和他府上的侍卫们紧随其后,不言不语地走出了殷澄练的府门,殷澄练多少有些心虚,可当他眼看着应承昭和他的人一声不吭、若无其事地离开的时候,他蹙了蹙眉,疑惑地看向画十三:“他这是什么意思?” 画十三凝眸兀自喃喃道:“他既然已经到了无所忌惮的地步,自然不会把你我这等小小浮尘放在眼里,坦白几句他的企图也无可厚非。只是,《萤火图》和火器到底会有何关系呢?” “火器?”殷澄练露出难以置信的神情,像听到了什么荒诞不经的事情一般,瞠目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火器这种东西不是只存在于某些兵器谱上吗?难道真的存在于世不成?” 画十三抬眸看了一眼一头雾水的殷澄练:“还记得发生在北郊的巨响吗?” “记得啊。怎么会不记得,那次在郊外我还吃了应承昭布下的一个哑巴亏。”殷澄练皱了皱眉,看着画十三越发凝重的神情,惊问道,“巨响!你是说那声巨响,难道会和火器有关?可是,应承昭明明把陨石运进了宫里啊……” “那一群死在郊外的人,无一不与鲁家班有关。事后,我曾根据罗管家留下的线索查到了平民巷,鲁家班的传人就住在那里,可惜,在关键时刻,他被人暗杀了。但是可以肯定的是,这些年来他一直在为应承昭做事,不过,所有痕迹和证据都被应承昭抹除地干干净净了。” “那么如此说来,火器很有可能就在北郊?可是,这已经过去好几天了,就算有,也恐怕早被应承昭藏起来了。”殷澄练渐渐有些泄气。 “未必。”画十三渐渐凝起眉心,低眸思量道,“殿下,如果应承昭手里真的握有火器的话,不论他是何居心、有何企图,都绝不会是什么好事。如果可能的话,我们一定要找到这批火器,交由朝廷处理。长灵,你再去一趟北郊,一寸一寸地搜寻那里的地皮,要确认没有一处角落可以瞒天过海再来回复我。另一方面,就需殿下派人去官府查查四大城门处连日来出入京城的记录,时值年下大宗货物往来频仍,但检查记录也更加一丝不苟,如果真是一批分量不轻的火器,没有那么容易就能转移出京的。只要在京城,一切都会好办许多。” “好。”殷澄练重重点头,立马吩咐人去官府按照画十三所说的详细查阅,过了两天派出去的人回来复命了,说是几条有疑点的记录都被翻过来调过去地察看,最终都只能不了了之地空手而归。 “这几日怎么没在府上见朱雀?她去哪了?”画十三心里有些蹊跷,泛起了嘀咕。 “她已经回宣王府好几天了。”殷澄练有些不怎么上心的漠不关心,“自从王叔带兵北上后,王妃婶婶一直独守府中,久而久之,本就交游零落的王妃更加隐居避世。朱雀就被唤会去照顾王妃了。” “王妃?”画十三脑海里似乎飘过了什么,他随口问道,“这位王妃是个什么人?似乎与宣王爷恩爱异常。” 第一百一十七章 别有幽光近处生 “朱雀除了是宣王府的养女之外,可还有别的身份?按理说,既然是王爷养女,理当按照郡主的仪制加以栽培。可朱雀远非大家闺秀不说,虽为一介女流,而武功举止绝胜无数男儿。加之此前发生的种种,朱雀此人,确实可疑。我需要知道,她与王爷夫妇的感情到底如何?”画十三目光里的疑虑越来越深。 “我曾听天瑜提起过,朱雀打小被王叔放在府兵之间厮混,但凡将领们会的本事一定会勒令朱雀也学会。加上朱雀从小就性格倔强好强,每每拼尽全力做得比男儿更出色十倍,后来王叔把府上的许多事务都交给朱雀打点处置,自己倒是忙着修庐种竹、躲清闲去了。” “也就是说,朱雀除了王府,别无其他亲故,是么?”画十三的眉心蓦地紧了起来,他感觉到脑海中原本清晰的地方氤氲成一团水雾,原本模糊的地方更加不清不楚。 “是。”殷澄练紧了紧眉,回忆道,“也不是。我记得天瑜说,朱雀在外有一个武功上的同道之人,似乎十分投契,但天瑜不懂武功之事,因此也从没多问。你是不是怀疑朱雀她……” “两位公子哥说什么呢?还吃不吃饭了?”一个婉婉动听的声音随着推门声传了进来,京墨款步走到画十三身边,扫了眼屋外暗淡的暮色,温文笑道,“方才有人来送请帖了。” “什么请帖?”画十三和殷澄练一头雾水,不明所以。 “今日一早,宣王从北方边境班师回朝,塔矢躁动已被平复下来了。”京墨娓娓道来,“方才朱雀承宣王妃的命令来邀请殿下、十三、张将军和我一同过去王府赴家宴呢。” “你和我,也要去吗?”画十三眉心警惕得皱了皱,向京墨再次确认。 “是啊,我也是这么问朱雀的,王妃邀请你们也就罢了,怎么会想到叫上我呢。”京墨的谨慎小心并不亚于画十三,“朱雀说是王妃身子虚弱,素来喜欢研究药草,曾有所耳闻杏林谷还有后人在世,所以特意喊上了我。十三,你觉得如何,我要不要去?” “去。”画十三的眼底隐隐动荡着不安与幽暗,他转而坚定而忧心地深深看着京墨,“记得跟紧我,寸步别离开。” “好。”京墨轻轻地啄了啄头,乖觉地跟在画十三身后。 路上,画十三的神情好不轻松,他向殷澄练打听道:“宣王以往每次出征回来,都会设家宴邀请殿下府上人等的吗?” 殷澄练踌躇地皱了皱眉:“边境安定了近十年,宣王叔也就有近十年不曾带兵出征了,更何谈归来设宴一说。不过,也是蹊跷,这热络来得太突然。” 跟在殷澄练身后的张越恒闷闷地从鼻腔里发出一声冷哼,接着道:“殿下还需心应对才好,毕竟,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啊。” 殷澄练不禁笑了几声:“我往那里一站,除了玉树临风就是空空如也。什么殷勤不殷勤的,他毕竟是我的亲叔叔。” 画十三担心的倒并不是殷澄练,他默默攥紧了京墨的手,向她投以安定人心的柔软目光,一同往人烟稀少的宣王府走去。 第一百一十八章 洗尘家宴暗生澜 “澄儿,你们来啦。快上座,今日王妃知道你们要来,特意亲自下厨,快来尝尝吾妻的手艺。”宣王在自家府上,已卸去了南征北战的铠甲,几日不见,棱角温和的神色中沾染着几分风尘仆仆的倦意,但一看到这几个年轻人,却不自觉满面春风地笑着招呼起来。 “王爷平时在家都是以‘吾妻’称呼王妃的吗?”京墨小声嗫嚅着问向殷澄练。 “是啊。王叔爱妻这一点从不避讳,酸起来比文人还有过之而无不及。”殷澄练笑着回答。 京墨点了点头,目光里涌动着潋滟的羡慕,看着王府里这对身份尊贵但又恩爱相亲的夫妻,又看似不经意地看了画十三一眼。画十三会意,却无法回应什么,只是默默紧紧牵住了京墨的手。 “许久不见,澄儿竟已出落成这般人物了。”王妃款款开口便是春雨春花般的柔声细语,看其容貌,淡妆薄施,浅纹细细,带着三分病容,宛如屏风上久不见日的苍苍白鸟,衣着配饰是恰到好处的端庄贵气,眉目浅浅含笑时就像火炉上文火慢煮的茶,却不知茶壶里是不是别有乾坤。 王妃的目光轻轻旋到了画十三和京墨的身上:“我听小雀提过你们的事,原来也是天瑜的旧识,况又是澄儿的朋友,那便都不是外人,休要和我们客气,都随意些便好。” “多谢王妃。”画十三和京墨恭敬道谢,寒暄之间,画十三留意到宣王的手上就算吃饭夹菜也从未摘下手套,不禁又问了句,“王爷手上的冻伤看来造成了诸多不便,不如让京墨帮王爷诊治诊治,她的医术确是信得过的。” 众人顺着画十三的目光看向了宣王的双手,银灰色的手套紧紧贴合在手上似乎已融成了另一层肌肤。宣王微微蜷了蜷手心,咽了咽喉咙笑回道:“早年落下的老毛病了,不碍事的,本王也早就习惯如此了。” “吧嗒”一声,张越恒突然撂下了筷子,从桌上站起身来,异样的目光从宣王的双手上收了回来,拉着个脸地向殷澄练禀告了句:“我吃饱了,殿下慢慢吃,我到外头候着去了。” “诶?张老鬼你这是?”殷澄练看着张越恒突如其来、莫名其妙的脾气,有些一头雾水,不无尴尬地对宣王和宣王妃笑了笑,解释道,“别见怪啊,他肯定是酒瘾犯了,自己偷着出去找酒吃了。” “他的脾气,还是这样。”宣王的目光幽幽追随张越恒出去,宣王妃却在桌下轻轻拉了宣王一下,似乎在提醒他需要谨言慎行。 “听说王叔是早上回来的,可曾进宫见过父皇了吗?父皇怎么这么快就放你回府啦?”殷澄练寒暄道。 宣王眸色一滞,眼底斑驳着难辨的明暗交织,嘴角却浅笑不改:“甫一回来便进宫去了,皇兄体恤我的辛劳,设宴吃了顿酒,把兵权交接之后,便放我回府好生休养了。” “是啊,王叔此行塔矢真如敲山震虎,边境的安定还需仰仗王叔的威名啊。澄儿以茶代酒,敬王叔一杯。”殷澄练就事论事,端起茶盏,王妃等人亦作陪。 画十三暗暗打量着宣王的言语神色,心里似乎明白了什么。他扫了一眼桌上的菜色,不经意地问道:“想是王爷近日只顾着驰骋疆场,一时荒废了修庐种竹之事,桌上竟没有应季的毛竹笋,可惜我们无此口福了。” 宣王朗声笑道:“十三小兄弟若想吃,改日我差人送过去一些,闲云庐里可种着不少呢。毕竟于我,沙场事,怎及田园乐?” 画十三也笑着答应,他却瞥见宣王妃脸色微微一变,心里暗暗记了下来。饭毕,宣王妃和朱雀一同进里屋煮茶去了,京墨不好闲着,也进去帮忙。 画十三看见,宣王借着起身如厕之时,分明去门外找张越恒说了几句话,他不动声色地凑过去听。 “你今日这一遭,到底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张越恒的声音忿忿的。 “我刚从边境回来,无人为我洗风尘。怎么,我设场家宴,张将军就看不过眼了吗?”宣王的语气少了以往的柔和,凉如夜风。 张越恒冷哼一声:“王爷说笑了。既设宴款待我家殿下,何必来找我这个废人白费口舌?” “这次带兵北上,我仿佛又回到了很多年前,那时只要我们五个人一齐上阵,有什么仗是拿不下来的?而如今,我们都老了啊。”宣王的语气渐转苍凉,他顿了顿后,问道,“你还是不肯理解我吗?” 第一百一十九章 风平浪静蠢蠢动 “说完了吗?说完便进去糊弄殿下他们去吧。”张越恒的目光渐渐落到了宣王戴着手套的手上,冷冷道,“毕竟王爷千金贵体,冻伤也是多年难愈的。” 宣王紧了紧手心,深深地倒吸一口凉气,努了努眉:“你一定要这样吗?你忘了,当年初次出征,我们可是当着十万铁骑歃血为盟、结为兄弟的” “正因为如此,那件天理不容之事我让它烂在肚子里,比雷公峡底的一切都烂地更彻底。这么些年我退守一隅,不再牵涉任何纷争,你还要我如何?我张越恒没你那份胆量,我宁可窝窝囊囊地死在街头,也不能不顾及忠义两全。对你,兄弟扪心自问,算仁至义尽了。”张越恒第一次肯正面回应宣王,他的目光中不怒自威,经年的酒气已经顺着他黯淡无光的铠甲缝隙深深地渗了进去。 “我信你。不然我也不会对你如此开诚布公。”宣王顿了良久,才徐徐道出这句分量不轻的话,接下来,他压低了嗓子凝重地向张越恒说道,“别人不懂,我不会不知道,你揣着明白装糊涂这么久却迟迟不肯像其他三位故友一样告老还乡,无非是胸臆未平。朝中局势你也很清楚,谁狼子野心、谁不堪一击、谁厚积薄发,谁需要真正你,你张越恒又真正需要谁,难道你还要继续装糊涂下去吗!” “有些人,退守一方,从长计议,心有不甘伺机而动,而有些人,废了就是废了,废得心甘情愿、无怨无悔。”张越恒提起腰间的佩刀,翘起脚底板用历久弥新、流光黯黯的刀鞘蹭了蹭鞋帮子上的泥,低头漫不经心地嘟囔道,“我听绣娘说,鸿图霸业笑谈中,不胜人间一场醉。老子管你那么多?” 门后的画十三心里荡起了几许波澜,他看到宣王的肩膀似乎垮了垮,默然不语地转身往回走去,画十三也不动声色地悄然回去了。 “王叔,你去哪了,王妃婶婶亲手泡的茶都快凉了。”殷澄练笑问道。 宣王扫了一眼宣王妃,彼此交换目光,恩爱之余确是旁人看不懂的某种默契,他接过茶杯款款笑答:“如何?这茶你们还喝得惯吗?” 京墨莞尔笑道:“方才陪王妃一同泡茶,真真是开了眼界。王妃兰心蕙质,以不同功效的草药搭配不同香气的茶叶,文火慢煮,茶香与药香交融氤氲,细细品来真是耐人寻味。” “京姑娘毕竟是内行。”王妃柔声浅笑,淡而细小的皱纹在一对慈眸善目间若隐若现,“我平日闷在府里,闲来无事,只好捧着各色医术,猜谜似的胡乱搭配着以药材煮茶入菜,虽是行外人,但只求滋补养身为宜,总不会出什么大差错,倒也十分有趣。” 宣王眸中满是怜爱地看着王妃:“你总顾着为我滋养身子,也为自己多补补才好。” “不知王妃看得都是什么医书?可有详细介绍与说明?物各有主,性能各异,万一药材与食物相克就不好了,反倒伤身子。”京墨一听到药材相关诸事,陡然起了精神,殷切关心道。 “偏书杂书我自是不敢轻信,左不过是《本草纲目》之类。不过京姑娘如此一说,我倒真想起来有一回将决明子和秋放在一起烧菜,吃了以后肠胃折腾了大半天。”宣王妃柔情的目光看着宣王微微带着几分歉意款款笑了。 京墨的药师身份和一腔热忱自然令她不会坐视不理:“不如这样吧,改日得空了,我来陪王妃总一总哪些是忌讳同食的,也就不会白白受罪了。” “如此,可真是极好。”宣王妃温煦如风地笑着拉住京墨的手,“择日不如撞日。我明日正要研究一道药膳,不知京姑娘你得不得空?” 京墨望了一眼画十三,王妃会意,暧昧一笑道:“不知画公子放不放心我借佳人半日呢?若不放心的话,明日一起同来用膳可好?” 画十三心里虽隐隐有些不适,但也只浅笑温言道:“自然放心,只是时年关,值唯恐墨儿对王府多有叨扰。” 几句客气之后,天色已经不早了,殷澄练等人起身告辞回府去了。宣王目送着这群年轻人远去的身影逐渐消失于苍茫夜色之中,宣王妃轻轻挽住了宣王的手臂,宣王回过头来幽幽问道:“距离除夕大典过去几天了?” 宣王妃回道:“十二天了。还有三天时间。夫君,你准备好了吗?张越恒怎么说?” “他还是一样,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宣王低眸,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不过眼下,少了他大概也没什么,毕竟已经有了其余三位。”宣王妃言语间渐渐没有什么温度,她的目光转向身后的朱雀,“彼时一旦有事发作,我要你誓死保护王爷安危。你能做到吗?” 朱雀重重点头:“是!不敢稍有差池。” 此时的夜风越吹越凉,从宣王府一路席卷漫漫长街,画十三等人借着黯淡的稀薄月光正悠悠行去。 第一百二十章 疑窦丛生起复落 “殿下这些年,与王爷交游如何?”路上,画十三随口问着。 “王叔寡淡,我亦潦倒,少有瓜葛,我也是后来才知道王叔和天瑜也早是相识。如今亲近些也算为时不晚吧。”殷澄练一板一眼地回答,又不解道,“怎么了吗?我见你自打进了王府就一直沉默寡言,是有什么不对吗?” “竹子不对。”画十三浅浅凝眉,兀自沉吟道。 “竹子?”殷澄练紧了紧眉心,一头雾水。 “毛竹笋,乃是于春季盛产。”画十三神色幽幽道,“我当时问了句之后,王爷毫不犹豫地答应了要送毛竹笋给我们。要么是王爷的闲云庐四季如春,有新研制的毛竹笋,要么……” “要么,就是王叔并不知道毛竹笋是春笋还是冬笋?”殷澄练似乎恍然意识到了什么,他猛地摇了摇头,“一点无足轻重的细节而已,就不必过于深究了吧?毕竟今日王叔邀请我们过去,也只是吃了顿丰盛温馨的晚饭,除此之外别无其他了。” 画十三紧锁的眉心没有半点舒展,闷闷地点了点头,道了声“嗯”,扫了眼一路埋头不语的张越恒,恍然如悟似的笑问道:“张将军与宣王年纪相仿,又同是出自军营,想必有些交情。不知张将军是否清楚宣王妃的来历?” 张越恒身躯一震,飞快地瞄了一眼一脸茫然的殷澄练,咽了咽喉咙回复道:“我、我与宣王殿下很早就素无来往了。他的事,我一概不知。” 画十三回想着在门后偷听到的那番话,不禁越发疑惑,张越恒口中那件守口如瓶的事到底是什么呢?怎么能让宣王待他如此低声下气,又能让他心甘情愿地一直守着前路渺茫的废太子? “怎么了十三?你好像有些魂不守舍的。”京墨看着画十三一脸默然沉思的样子,“有哪里不妥吗?” 画十三一时难以想个明白,但心里却莫名有个声音在不停地提醒他阻止京墨:“明天,不要去王府了。找个理由说你不方便过去,好吗?” 京墨疑惑地蹙眉问道:“怎么了?你方才还向王妃答应地好好的,为何现在又变卦了?” 画十三摇头喃喃道:“我不知道。只是我隐隐觉得,宣王哪里似乎不太对劲。而宣王妃,也是有些蹊跷。” “你放心,之前我一个人四海行医时,什么奇人怪事没见过?怎会忌惮此等区区小事呢。”京墨眸色澄明,言语凛然道,“更何况,退一万步来讲,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我不去的话,怎么知道你担心的是不是真的呢?” “我让长灵陪你一起去。”画十三仍是难解关切。 京墨款款笑了笑:“今日宣王与宣王妃是当着你们的面邀请我明日过府相叙的,如此光明磊落,可我们却东想西想岂不是小人之心了?” “好吧。”画十三也觉得京墨所言有理,便没再阻挠,只是笑着温言道,“明日是元宵节,早些回来,我们去看花灯。” “好。”京墨笑靥如花地回望着画十三,这一刻的短暂温存恍惚间有那么些不真实。 第一百二十一章 佳节前夕风渐起 “十三,收拾收拾,咱们出去过节去。这可是本殿下这么多年来头一回光明正大、大摇大摆地出府过节呢。”殷澄练眉开眼笑、喜形于色地走到画十三的书房,看到他正对着桌上摊开的画在静静发呆,“怎么发起呆来了?是这幅画还有哪里需要修吗?” 画十三回过神来,揉了揉发酸的双眼,看向殷澄练:“修是修好了。只是在回想那天应承昭说的话,忽然觉得这幅画很陌生。” 殷澄练默然片刻,目光茫然地在这幅曾属于他的巨画上游荡:“舅舅把一生的心血都放在作画上,堪称一代画痴,而这幅画更是举世无双的巅峰之作。我相信舅舅的为人,他绝不会把什么不可见人的秘密放在他最爱惜最信仰的画作里。至于应承昭到底图这幅画里的什么,我还不得而知。” “或许,今晚就见分晓了。”画十三涣散的目光勉强汇聚起几分精神,“京墨去王府还没回来吗?” “是啊,晌午前去的,许是这会子留她连晚饭一块吃了也未可知。”殷澄练款款回复道,“你放心吧,王叔不会把京药师怎么样的,况且京药师又是聪明人,岂会置自己于危险境地?走吧,咱们先去灯市上转一转,顺便等她们过去。” “她们?除了京墨还有别人同去吗?”画十三紧了紧眉心,有些疑惑,转念想到,“哦,你说的是天瑜吧?” 殷澄练款款笑了,点了点头:“我已经打探好了,每年这个时候她都会去河边走走,逛逛夜市,赏赏花灯。眼下她必定还生着我的气,我也必不能再次拖她下水,所以,只好悄悄地远远地看一看她,也算是陪她过节了。” 画十三不禁提了提嘴角,挤出一个牵强的笑容:“仅此而已?” “仅此而已!”殷澄练目光漾着几分别样沉稳的神色,接着,他的目光渐渐收紧,恍然想起了什么似的,问道,“对了,应承昭之前跟你说在湖中心的亭子里等你过去见面。就是今日了,你有什么打算吗?决定好你要不要过去见他了吗?” “当然。”画十三语气孱弱但却别有格外坚定,目光幽幽地看向他眼前的《萤火图》,喃喃道,“他手上有我需要的答案,我没理由不去。” “需要人手吗?”殷澄练问得毫不客气,“应承昭的势力不可小觑,我担心你一个人过去会凶多吉少啊。” “既然你也说了,应承昭势力不俗,那么我带多少人,也只是形同虚设罢了。”画十三抿了抿嘴角,“放心吧。他若只是想杀掉我,早就动手了,也不会这么费尽心思地引我过去。” 殷澄练看了一眼默然荷剑站在画十三身后不远处的长灵,不放心道:“让长灵随你同去,暗中保护你,我们才放心啊。” 画十三回过头来看了眼长灵,自从中毒之后闷在殷澄练的府上,已经很久没有长灵出手的时刻了,也对,毕竟一个将死之人,还有什么可保护不保护的呢? “长灵,出门前好好擦拭你的剑。”画十三的眸色一汪深窈,晦暗不明道,“今夜,未必能安安生生过好这个节啊。” 第一百二十二章 杯弓蛇影暗筹谋 “小白,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殷澄练前一刻还含在眼角眉梢的笑意顿然被画十三的凝重神色给屏退了,“难道,今晚应承昭会有所行动不成?” “殿下忘了,京郊陨石之事还没有着落。”画十三凝眉不展的目光款款转到了桌上的《萤火图》上,“废墟里的百十条人命,平民巷里死于睫前的暗杀,都指向了一个人、一件事。这几天我让长灵逡巡于四方城门,发现进出车马一切如常,说明某样惊天动地的东西还被窝藏在京城之中,可京城虽大,但人多口杂,绝不是久藏之地。除夕已过,今日元宵节,很可能是最好的转移时间了。” “转移什么?十三,你到底在忧虑什么呀?”殷澄练有些莫名其妙,他的年纪和为人,还远学不会为未曾见过未曾发生的事情杞人忧天或者未雨绸缪。 “火器。”尽管画十三以虚浮的气息说出这两个字,却在殷澄练的耳边激起雷霆万钧之势。 “什么?”殷澄练瞠目道,“你是说,今晚有人可能会转移的,是传闻中的火器?是多少年来从没有面世、压根不知道是否真的有人能造出来的,火器?” “嗯。”画十三明白殷澄练的诧异与惊疑,娓娓解释道,“传闻中的火器,并非无人可造。兵匠世家鲁家班,就最擅长锻造奇兵异甲。而鲁家班的当世传人,我已亲眼见过了。” “你亲眼见过?他在哪?”殷澄练的吃惊程度不亚于看到屏风上的死鸟扑棱着翅膀飞走了。 “还记得你当日从应承昭府上回来之后,行色匆匆地去平民巷找我吗?”画十三浅浅地叹了口气,“那个时候,鲁家班的后人刚刚猝然丧命,很有可能,是应承昭的人尾随而至所下的毒手。可惜,就差一点,他还是没能留下什么切实的线索。” “可是,此事不但非同小可,而且没有任何一点风声,单凭一些蛛丝马迹就如此定论,会不会太过言重了?”殷澄练虽如此说,但心里所知道画十三的话并非儿戏,顿时沉重了下来。默然片刻后,转而问道,“那么,今晚你有什么打算吗?你既然判断应承昭可能会有所行动,干嘛还一个人去见他?” “应承昭为人自大又自以为是,他或许需要一个人见证他的完成。”画十三咽在嗓子眼里的话是:我已命数至此,又有何惧。 画十三看着一脸茫然的殷澄练,嘱咐道:“今夜元宵节,必定会有大宗马车运送烟花爆竹进出城门。如果你是应承昭,会放过这等良机吗?” 殷澄练恍然如悟道:“你是说,让我派人在四大城门去堵应承昭?” “去堵他没错,可是要出手的人无需是我们。”画十三的眸色渐转幽深,他掂起桌上温凉的茶杯,徐徐道,“你派朱雀去。” “朱雀?”殷澄练更是一头雾水,“之前你不是还说她颇为可疑么?怎么在这种关键时候反倒不用自己人了?再者说,她本是王叔的义女,我怎好像使唤府兵一样对人家召之即来?况且,她虽武功不俗,但毕竟只身一人,如何使得?” “让殿下说着了,正因如此种种,才非叫朱雀去不可。”画十三唇边勾起一抹莫名所以的浅浅笑意,“我之前疑心她不假,可现在我疑心的是宣王,殿下自然不相信,那么不妨与我赌一赌。若朱雀知道消息后,一人守门待人,那便是我多虑了。如果不然,事情可能会殿下所想得要复杂许多。” 殷澄练紧了紧眉心,闷闷地点了点头,若有所思地走了出去。画十三看着他背影上的一抹斜阳,映得他暗橙色的华服灿若朝霞、明光煌煌。 这样的晚霞,今夜的风一定很温柔。画十三如此想着,却见京墨迟迟不归,心里隐隐泛起了不安。可眼见落日西垂不待人,他不得不起身拖着一副病体,去赴应承昭的邀约。 第一百二十三章 湖心亭上潮水平 “哟,来啦,公子倒是很守时嘛。”挺拔俊秀的湖心亭矗立在波光粼粼的水面上,亭中人正襟危坐,挥挥手示意把如约而至的来者请进来。 应承昭斜眼瞄了一眼画十三的身后,未见除他以外的任何踪影,不禁微微有些意外:“不愧是姜黎的徒弟,颇有几分他当年只身赴敌的风范和胆量啊。” “我一个将死之人,复有何惧?”画十三打量了一下应承昭所选择的这个湖心亭。柔柔碧波上的一点孤亭如仙鹤凌然出尘,远离河岸,远离岸上节日的喧嚣叫嚷,却可以隔岸观望花灯月影之间的人头攒动、身影幢幢。 “既然来了,不妨坐下来好好喝上一杯热茶,外头风大。”应承昭指了指面前的座位,深深笑道。 “风起有时,可却很难说何处风平何处风躁。”画十三接过了茶杯,又缓缓放在了桌上,目光落在热茶里冒出的氤氲水汽,幽幽道,“既然应大人盛情相邀,那便必不是为了请我喝茶而已。大人有话直说吧。” 应承昭闻言放下了自己手中的茶杯,屏退了身边侍奉的人,默然看了画十三半晌:“你知道,应某人今夜为何请你来此吗?” “或许是因为,我是局外人。”画十三顿了顿,抬眸凛然无谓地看着应承昭,“也或许因为,我是局中人。” 应承昭冷笑道:“你算是明白人。你敢来见我,就足以说明,你比你师父要聪明。说说吧,你这个局中人对我应某人了解到哪一步了?” “既是棋局,我便不客气地一一点检落子了。”画十三蹙了蹙眉,望了望沿岸如涨潮般逐渐亮起的花灯,咽了咽喉咙款款吐出了几个名字,“周荣、广子、魏公公、鲁家班、杏林谷、秦氏药业……” 画十三的语气淡而悠长,应承昭的脸色却越来越阴沉难看。 “秦氏药业?”应承昭冷笑了一声,不无轻蔑地瞥了瞥眼,撵着胡子道,“你既如此通透过人,却怎么似乎忘了一枚关键的落子呢?” “谁?”画十三刚问出口,又不自觉低眸抿了抿嘴,心头咯噔一动,喃喃道,“姜黎……周荣临死前留下了一个‘广’字,实为半个‘应’字,应大人不否认吧?而你腿上被生生剜去的字,正是广陵党创始人才一笔一划刻在身上的话:广纳寒士,应天有缺。而后来,又是应大人奉圣命亲手剿灭了广陵党,一如前不久应大人亲手除掉了周荣,这些弃如敝履的成就,应大人也不会不记得吧?” 应承昭脸上僵笑着,毫不客气地冷冷道:“是又如何?哼,广子这个没出息的东西,自从被派去风波镇后便再没回来,塔矢广陵党不过是我们几个人借力往上升的一阵风而已,里面既然都是些四面八方网络而来的有志之士,自然愿意肝脑涂地,算下来我们大家求仁得仁、求利得利,有何不妥?” 画十三见应承昭一口答应下来毫不反驳,不禁顿了顿,咬了咬牙根问道:“那么,姜黎之死呢?是不是你一面和周荣勾结合谋,一面嫁祸除了杏林谷?” 应承昭若无其事地押了一口茶,定定地看着画十三:“这么多年了,你还是第一个能这么问的人。” 第一百二十四章 暗涌分明周旋久 画十三不由渐渐攥紧了手心,应承昭的一脸麻木与无所谓让他有些恍然,他咬紧牙根,眸色微颤:“周荣对师父下手,无非是出于妒火中烧,但若只他一人设计谋害师父,未必能够得手。而你,论权柄论私利,何尝与我师父有半分纠葛?到底是为什么,你非要助着周荣置我师父于死地?” 夜风凛凛,吹皱了亭边纱帐,应承昭看着亭外湖面粼粼,不远处岸边渐次腾起烟火辉煌、人影幢幢。他撵着唇边的两撇小胡子,乜斜着眼看着画十三:“看来,姜黎果然瞒得紧啊,连他最得意的弟子也被蒙在鼓里。不过也对,似这般事关重大,以他宁折不弯的性子,自然是不肯拉任何人下水的。” “《萤火图》……”画十三听着应承昭似有所指,凝眉道:“藏在《萤火图》里的秘密,是不是与火器有关?” 这时,岸上传来“铛铛”两声打更声,应承昭满意又得意地笑了:“是又如何。你果然是个不可小觑的人物,本来,如果没有你的出现,我本可以轻而易举地借周荣之手独吞《萤火图》中的机密。又何须费尽心思地趁着今夜的大好时机,转移意外爆炸的火器?” 听着应承昭轻狂得意的恣意大笑,画十三悬在心口的巨石“铿”地一下重重地压了下去,他暂且抛开心里的心乱如麻,直截了当地问道:“所以,上次京郊爆炸的东西果然就是你今晚将要借助元宵佳节所转移的火器。那么,你何必唤我过来,和我这个无足轻重的小人物说这些?” 应承昭冷笑一声:“还不是拜你师父所赐。我也无需跟你绕弯子了,实话告诉你,纵然我此刻手里有一批火器,但到底不是长久之计。我应承昭要的是藏在《萤火图》里的火器秘要,成大事者,焉能做杀鸡取卵之事?” 画十三暗自倒吸一口凉气,事情的真实突如其来如腊月的风,风里带刀,刀刀催人命。画十三的神情被他极力遏制地十分平静:“所以,我师父之死,果然不止是周荣一人所为?原来,你才是幕后主使!” 应承昭歪着头望向岸上人流如织,满不在乎地斜了画十三一眼:“你瞧,岸上这条街一直蔓延到城南,再从城北打个弯再转回来。街上人山人海水泄不通,你说,你能分得清是谁再推着谁往前走么?” 画十三不禁嗤之以鼻地蹙了蹙眉:“在应大人看来,连人命都不放在眼里,什么样的人山人海能推得动你?今有京郊百十无辜民众死于意外爆炸,前有杏林谷满门药师被你屠戮无余。一桩桩、一件件血案,你竟能十年如一日的高枕安睡!你到底想要做什么!” “嘘”应承昭款款站起身来,侧耳听着岸上传来的打更声,似乎在等待着什么时机,接着,他转了转眸色幽暗不明的眼睛,看向画十三:“一将功成万骨枯。这些人的贱命能为我应某人铺路,也算是死得其所才对。” 第一百二十五章 野心昭昭何足问 “你疯了吗。”画十三心头一阵翻涌,“可这些人命干火器何事?火器又干我师父何事?” 应承昭竟然不疾不徐地徐徐道来,倒是很有一种胜利在望的从容和信心:“我也想问,举世无双的火器秘要本是鲁家班请姜黎绘制而成,姜黎得知秘要落到了我的手里后,竟和鲁家班的叛贼一起勾结销毁了秘要。我也是近些年侍奉皇上左右,才知道原来姜黎竟用他的什么狗屁技巧把秘要重新画入了《萤火图》里。原本我想,秘要毁了便毁了,毕竟我手握天底下独一份的一批火器,可姜黎偏偏横空插一手,他是自寻死路,死不足惜!他日你到了九泉之下,见到你师父后,不妨问问他,为何不安安生生地画他的画,竟敢管我应某人的千秋大业!” 说着,应承昭一把扯下了脸上的两撇胡子,原来胡子也是假的。画十三眉心紧蹙,沉思之间,不禁心头一震:“你,想自立为王?” 如果有第三个知情人在场,见此听此一定会笑出声来。应承昭此时一副油头粉面的模样:“怎么?你也看不起咱们这种人?亏我还当你是个聪明人,看来也不过如此。若不是我阉人的背景,皇帝如何会对我多年宠信地无以复加?他以为一个阉人就好打发了,把我推在朝堂上成为众矢之的,可他不明白,在真正的权利面前,人无完人,而缺,就是完。” “所以,‘广纳寒士,应天有缺’,是出自你口?”画十三紧了紧眉心,眼底好像有几点微暗的光渐渐缀连成线,“原来,广陵党实为阉党?你,魏公公,还有子先生,正是个中头目?那么,多年前广陵党的覆灭,和随之而来应大人的高升,只不过是布了一场贼喊捉贼的局罢了。” 应承昭静静听画十三说完,竟有几分赞许神色:“我耗费了多少心血,才走到今天,很快,等到最后一声更声敲完,我想要的东西马上就唾手可得了,如此,也就不枉子在边塞为我守了这么多年。” “子先生留在风波镇,原来是因为你?”画十三感觉到心里移山倒海,原本完整的断裂了,原本的断层吻合了,“山体里的那些石洞……是你所为…怪不得有去无还。火器!那些石洞是用来转移火器的对不对!你想把火器转移到塔矢去?你疯了吗!你毕竟是大殷子民,你不知道这么做对大殷来说意味着什么吗?” 应承昭轻蔑地撇了撇嘴:“你少给我讲家国大义!连皇宫里端坐着的,朝堂上鼎沸着的,又有几个人真正心怀家国百姓?又有几个人真正去做些攘外安内的实事了?我告诉你,我应承昭为大殷做的所有所有,甚至早就盖过了躲在庙堂之高的尸位素餐之辈!塔矢,一向是大殷不共戴天的劲敌,可皇帝只懂文治,征战杀敌之事他不但一概不懂,而且身边连个能信得过又能委以重任的武将都没有,连塔矢来犯,都还只能找宣王出马。皇帝办不得的事,我应承昭办得!” 第一百二十七章 湖上锦绣湖边求 《萤火图》第一百二十七章 湖上锦绣湖边求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一百二十八章 多年深谋一朝露 《萤火图》第一百二十八章 多年深谋一朝露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一百二十九章 雾散烟消情更怯 《萤火图》第一百二十九章 雾散烟消情更怯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一百三十章 宫宇深深深几许 《萤火图》第一百三十章 宫宇深深深几许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一百三十一章 死囚仍惊塞外声 《萤火图》第一百三十一章 死囚仍惊塞外声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一百三十二章 若非权贵世间求 《萤火图》第一百三十二章 若非权贵世间求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一百三十三章 千古一赌生死场 《萤火图》第一百三十三章 千古一赌生死场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一百三十四章 但愿长眠不愿醒 《萤火图》第一百三十四章 但愿长眠不愿醒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