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公府的庶女》 第一章 后宅 百姓都说那那大户人家的宅院好,又大又漂亮。 花鸟鱼虫增趣,假山怪石添景。 可庭院深深,每到暮色四合的时候,若无烛火照耀,那可是怪瘆人的。 月光大盛时倒是还好,若无月色,那可就…… 风声穿叶过,簌簌似鬼哭;假山窟窿眼,仿若暗中窥。 “呀!”女子惊慌失措的声音响起,紧紧的抓住身边人。 另一女子也被她吓了一跳,惊魂未甫的说:“钟姨娘,你怎么了?” “没,没事儿,我踩到枯枝了。”女子的声音听起来细细弱弱,像是被吓的狠了,“巧娟,八娘在不在这里呀?我怪怕的。” “姨娘,咱们还是使一根火折子吧。这样黑灯瞎火的,实在是寻摸不到八小姐呀。” 巧娟说着,从荷包里摸出一根火折子来,轻轻吹燃,借着这点子微弱的光芒,两人亦趋亦步的往假山里边寻摸着。 “八娘?八娘?”钟姨娘虽害怕,可毕竟担心孩子,一边轻声唤着,一边硬着头皮往里面钻。 自午后八娘去花园里头玩了之后,钟姨娘便再没见过这孩子,晚膳也不知道回来吃。 她赔着笑脸,好说歹说才留了两个馒头,这孩子到底是上哪去了呢? “八姐儿?八姐儿你在哪儿?快出来吧。今日有雪菜鸡汤面,您跟着奴婢回去吃些吧。”巧娟哄骗道。 巧娟摸着粗糙不平的假山一步步走着,心里的不安感愈发重了,忍不住道:“姨娘,奴婢打听过了,说是六姐儿下午往椒园来了,不知道八姐儿是不是冲撞了,被夫人带回去罚了。” “啊?不会吧!六姐儿来椒园做什么呀。夫人一向是不许的。” 钟姨娘紧紧的揪着巧娟的腕子,心里既担心又害怕。 “九姐儿不是种了好些香雪球吗?那花可招蝴蝶了,六小姐又一贯喜欢捉蝴蝶的。” 巧娟心里也不愿是这个事儿,夫人下手可重,便是最轻的一顿手板,没个七八日,也是捏不起筷子,捧不起碗的。 “哎,那咱们回去给她弄点碎冰敷敷吧。” 钟姨娘已信了七八分,只等着过几个时辰,安和居把孩子送回来。 “呦,姨娘,您可真是心大,咱们哪有那本事去弄碎冰呀?安和居的那几个大丫鬟自己还分不过来呢。” 巧娟知道自己主子的性子,就是个没脑子的,这宅子里,没脑子的人也就得靠运气,才能活得下去。 “那,那咱们回去等信儿吧?”钟姨娘怯怯的说。 巧娟也寻烦了,道;“成吧。” 话音刚落,火折子燃灭了,一片漆黑中,两人只能模模糊糊的瞧见对方的轮廓。 “咱们方才是这条路来吗?”两人在黑暗中互相搀扶着,这步子一迈,便岔了路。 巧娟正欲开口回话,下脚之处却柔软的诡异,像是踩在了一滩软肉上。 寒意从脚底心绕了上来,“啊!”巧娟惊惶的大叫了一声,连连后退,将那钟姨娘狠狠的撞在了假山上。 “怎,怎么了?”钟姨娘狠狠的打了一个哆嗦,也顾不上后背火辣辣的疼,赶紧问。 “火折子,火折子。”巧娟颤着嘴唇的,道。 那火折子明明在荷包里,巧娟却六神无主的上下摸索,终于从荷包里摸出了最后一个火折子。 火折子微弱的光芒,将这浓重的夜色里烧穿了一个洞。 巧娟颤着手将火折子往方才踩到的那滩软肉上靠,一双不甘心的死人眼睛,直直的撞进巧娟眼里。 比死人更加可怖的是,这个了无生气的少女,不久前还在膝下承欢,在你怀中撒娇。 巧娟忍不住尖叫起来,划破这夜晚安详的假面。 钟姨娘在瞧见那张面庞的瞬间,便身子一歪,重重的砸在了假山上,她额角有一道血迹蜿蜒而下,如红烛泪。 尖叫声散在黑夜里,似乎没有人听见。 椒园北边便是西苑。 西苑里与椒园仅有一墙之隔的那间小屋,正透出温暖的光芒。 屋内,一个雪玉玲珑的小女孩正坐在木桌旁习字。 她肤光极透白,烛光映照上她脸上,像是落在了雪地里。 但,雪空有其白而无其腻。 旁人若敷粉与之相较,则有其腻而无其光。 小女孩忽抬起了头,露出明晰美好的眉眼来,目如点漆,眉不画而浓黑,眼睫纤长。 她的眸子里倒映着烛光,显得眸光熠熠,灵动非常。有神又有形,真是个十足的美人皮相! 不过此刻,她那一双明亮的眼睛里露出些许疑惑来。 “娘,好像有人在叫。”小女孩转头对坐在桌边绕丝线的妇人道。 妇人脸庞丰盈,眉宇温柔,颇有几分姿色,她淡淡的看了小女孩一眼,没有说话。 小女孩抿了抿唇,略有几分不情愿的改口道:“姨娘,真的有人在叫。” “我没听见。”手上的丝线似乎是顶天要紧的事儿,妇人垂着眸子只顾着手里的活计。 小女孩张了张嘴,还要再说,那妇人将线团往竹箩里一放,皱眉道:“郑令意,你还写不写字?心思怎么全在外头?白费了我给你弄来的这些笔墨纸砚!” 郑令意极宝贝这些纸笔,连忙用手臂拢了拢,生怕被姨娘收走。 妇人见状才满意了几分,起身去床边,小心的掀开帘子,看里边一个约莫四五岁的小女儿睡得香甜,又偏首看了看桌边认真写字的大女儿,嘴角这才露出了一抹恬静满足的笑。 妇人也朝门的方向望了一眼,但只是一眼,她便将视线重新落回自己的两个女儿身上。 “蒋姨娘?蒋姨娘?蒋姨娘快开门呐!出大事儿了。” 门外巧娟的声音突兀响起,伴随着重重的拍门声,她平日里绝不会这样没规矩。 郑令意马上将木桌上的笔墨纸砚都收进了床底下,动作又快又熟稔,砚台里的墨汁没撒出来半滴。 蒋姨娘将郑令意搂在怀里,又伸手轻轻拍打着皱着眉哼哼的小女儿,镇定又冷漠的说:“巧娟,我两个女儿都睡下了,不便开门。你有什么事儿,就去寻旁人商量吧。” 她在说‘两个女儿’的时候,是一字一顿说的。 门外的声音歇了,再度响起时,便是巧娟离去的脚步声。 这宅院的下等人,活得如何艰难,彼此都明白。 “姨娘。”郑令意蹲在床边,有些惊惶的望着门口。 床上的小女儿也因睡梦被打搅而不安了起来,蒋姨娘一手抱着一个女儿,着实有些吃力,可她还是紧紧的搂着,轻道:“不怕,不怕。” 在这郑家,旁的都不要紧,只要自己能安生活着,两个女儿能平安长大,便是蒋姨娘的唯一所求。 郑令意这一夜睡睡醒醒,梦里都是巧娟那一声遥遥的尖叫。 她睡得很不安稳,陷在梦魇之中,浑身困乏,却还是被蒋姨娘用一张凉帕子给搓醒了。 “快醒醒神!不能误了给夫人请安!” 蒋姨娘没有给郑令意赖床的机会,直接将她从被窝里拔了出来,丢给她一套衣裳,叫郑令意自己穿,她则替郑嫦嫦换衣裳。 她一共有两个亲生女,排行十五和十八。 排行十五的叫做郑令意,排行十八的叫做郑嫦嫦。 郑令意只比郑嫦嫦大了一岁。 但,只大一岁也是姐姐。 两个孩子都是一样的襦裙,只是一个月色蓝,一个旭日红。 蒋姨娘打量着两个孩子的穿着,只觉还是太出挑了些,便拽了两根灰扑扑的绿腰带,束在了她们俩腰际,添了几分土气。 郑令意的脸被蒋姨娘抬了起来。 她十分习惯的闭上眼睛,由着蒋姨娘往她脸上扑了一层淡黄的粉,脖颈、手背,乃至耳廓,无一错漏。 这样装点一番,郑令意的雪肤便隐去了许多,人也瞧着没那么点眼了。 蒋姨娘才算是满意了,领着两个孩子一道去了西苑西北角的饭厅。 路上正遇见郭姨娘带着郑秋秋从房里出来。 郭姨娘也只有这一个女儿,排行十四。 因是秋日生的,就叫做郑秋秋。 郭姨娘一见蒋姨娘母子三人,便拽了拽郑秋秋,道:“快走,迟了就没饭了!咱们这儿多得是饿死鬼投胎!” 这话冲的莫名其妙,而且又难听的很。 郑令意反讽的话已经在嘴边了,远远瞧见谷嬷嬷束着手站在饭厅门口,便闭口不言了,做出垂首恭顺之态来。 谷嬷嬷严厉的看着每一个进来的人,仿佛她们是那牢房里头的犯人,合该被这般没有尊严的对待。 “你那头上戴的是什么劳什子?” 谷嬷嬷锐利的目光一扫,她身后的晴哥便一个箭步上前,将郑秋秋头上的一根玛瑙簪子给拔了下来,也不只是有意还是无意,连着几根青丝也被扯了下来。 郑秋秋噙着眼泪不敢呼痛,郭姨娘急忙赔罪,赶在情哥动手之前就先甩了她一个耳刮子。 郑秋秋直接摔进了屋,屋里没人敢扶她。 郑令意和郑嫦嫦皆颤了颤,蒋姨娘眼疾手快的将郑令意头上的一朵小绢花给摘了下来,藏进自己的袖子里。 郭姨娘母女狼狈进屋,蒋姨娘带着一脸讨好的笑走上前,从袖中掏出两个十分精美的络子,底下各坠了红绿宝珠一颗。 “谷嬷嬷。”蒋姨娘小声赔笑道:“眼见的中秋就快到了,您往香包上拴个络子,也好应个景。” 谷嬷嬷扫了一眼,抬了抬眼,晴哥便上前收下了,从嘴角漏出一句,道:“去万姨娘边上坐着吧。” 蒋姨娘感恩戴德,忙不迭的领着两个孩子进去了。 万姨娘是个清瘦的美人,性子温和,平日里倒也能与蒋姨娘说上几句话。 她刚微笑了一下,道一声,“蒋姐姐。” 外边似传来了女子破碎凄烈的哭嚎声,这是钟姨娘的声音。 “我的妮子啊!” 反反复复仅此一句喊了三遍,声音忽便断了,再没响起来过。 第二章 请安 “姨娘和姐儿们,可听见了什么?” 哭声一断,谷嬷嬷便踱了进来,三角眼寒光流露,人中边上的八字纹极深,挤出虚伪可怖的笑来。 她翘着手指放在耳边做聆听状,那模样恶心至极,“老身怎么觉得耳朵里有些什么声呢?” “谷嬷嬷,大抵是妾肚子叫唤的太厉害,扰了您清静。”郭姨娘赶忙道。 谷嬷嬷放下了手,像看一只臭虫一般扫了郭姨娘一眼,转过身扔下一句,“开饭吧。” 万姨娘得了一碗白粥和一个白面馒头,还有一碟腌萝卜。 蒋姨娘跟前是两大碗白粥和两枚咸蛋,还有一小碟子凉拌鸡丝。 郭姨娘跟前却只有一碗杂米粥和一个窝头。 万姨娘小声的对蒋姨娘道:“看来还是姐姐的物件得谷嬷嬷喜欢。” “吃得饱就行了。”蒋姨娘头不动唇动,轻声道。 她见晴哥转过身去,便赶紧对万姨娘道:“夹筷子鸡丝给十九吧。” 万姨娘感激一笑。 她的女儿十九娘唤做郑绵绵,她人如其名,是个瘦弱且怯生生的小姑娘,只听她声若蚊呐道:“谢谢蒋姨娘。” 郭姨娘怨毒的目光如影随形,蒋姨娘目不斜视,只看自己眼前。 她将一碗白粥分做两碗给女儿,咸蛋也是一个女儿一枚,自己就吃白粥,再配点那凉拌鸡丝里的胡瓜丝儿。 郑令意剥了蛋,轻声道:“娘,吃点咸蛋吧?” 蒋姨娘偏首摇了摇头,眼角余光觉察到郑秋秋艳羡嫉恨的目光,道:“你快吃。” 郑令意知道蒋姨娘是个说一不二的性子,只好自己吃了咸蛋。 这用早膳的时间,只有两炷香,郑令意显然是惯了,喝粥的样子端方斯文,可却不磨唧。 郑嫦嫦可就慢了一些,碗里还剩了一些,她还想低头再喝的时候,却被郑令意给拽了起来。 饭桌最前方的香炉上,已经没有烟气了。 谷嬷嬷放下茶碗,嗤了一声,道:“走吧。还想让夫人等你们?” 众人规规矩矩的依次跟在谷嬷嬷和晴哥身后走着,丫鬟们在西苑门口候着,等姨娘们出来。 万姨娘的丫鬟名叫巧绣,巧盼则是郭姨娘的丫鬟。 郭姨娘一见她,便伸手狠狠拧了她一把,像是要把方才的受到的屈辱都发泄在巧盼身上。 巧盼已然是习惯了,并没有躲,只是默默的受着,整个人忍痛忍得身子都在轻轻发颤。 蒋姨娘落在最末,将这一切都看在眼里,有些不忍看的移开了视线。 郑令意发觉巧罗不在,便问:“姨娘,巧罗呢?” “昨个晚上你妹妹发了冷汗,湿了衣裳,我让巧罗洗去了。”蒋姨娘错开视线,看向自己的女儿,道。 “哦。”郑令意点了点头,忽想到了什么,道:“娘,你把绢花给我吧。我戴上,说不准今日爹爹会来呢!” 蒋姨娘皱了皱眉,道:“方才没瞧见十四吃的亏吗?你爹爹一年见不了几次,今日也不会来。” “可前日不就来了吗?”郑令意知道鲁氏的眼睛利,也知道郑国公来的机会不大。 可她心里,总还有那么一丝希冀。 “前日是大姐儿回来省亲,他又不是为着你们来的,咱们是什么东西呀?你爹也会在意?” 蒋姨娘的话半点情面也没留,她好似觉得这话还不够,又添了一句,“十五,你的心可别太狂,不然的话,有的是苦头吃。” 郑令意要的,不过是一朵水色的绢花,还是巧罗闲时用一块碎布给郑令意扎的。 这样的物件,便是有脸面些的丫鬟都看不上眼! 郑令意瞧着郑绵绵头上的一根缎子,稍有些羡慕。 平日里爹爹见万姨娘的次数还比不上蒋姨娘,而且这万姨娘也算是个谨慎的性子了,怎么她就敢给郑绵绵戴缎子呢? 郑令意没有再说什么,她心里有个朦朦胧胧的念头正在明晰。 郑国公的宠爱在这郑府,并不是什么护身的法宝,反而是遭人怨怼的元凶。 郑令意本来就是个早慧的孩子。 在这郑国公府的后宅活到这般大实属不易,逼的她早早的学会了伪装自己的心思和性子,也学会了压抑自己的渴望。 待她们一行人到了安和居时,东苑后脚便到了。 虽说大家脸上都没什么笑影子,可东苑的人明显更沉默一些,脸上晦气更重,连郑令意都瞧出来了,更别提安和居的大丫鬟俏朱了。 “你们是东家死了人,还是西家挨了抢啊?瞧你们这一个个丧气的样子!” 俏朱站在石阶上斥着她们,唾沫星子喷在万姨娘脸上,她动也不敢动。 郑令意藏在一个个低着头的大人身后,前头的人瞧不见她,她便放心的抬首看着俏朱。 从她的视角,只能瞧见俏朱的两个鼻孔不停煽动,她说话时,嘴又喜欢挤在一处,颇像一只啄食的鸡。 郑令意心里觉得很好笑,但是脸上的表情还是怯怯的。 她眼里狡黠的光芒稍纵即逝,化作一片无星的夜空。 有时候她会偷摸躲在床褥后边,学俏朱的样子逗郑嫦嫦笑。 蒋姨娘阻止了几回,郑令意还是偷偷的学,蒋姨娘便随她去了。 偶尔间,郑令意学得太过活灵活现,便能瞧见蒋姨娘坐在桌前一边绣花,一边悄悄笑。 郑令意最喜欢看娘亲这样笑,嘴角的勾像糖油的尖顶。 俏朱总算是斥完了,也让她们在太阳底下晒了半个时辰。 如今是秋日,倒也还不算难熬。 郑令意并不讨厌阳光,反倒希望阳光可以将自己晒的黑一些,也不用日日敷粉掩饰了。 但她的雪肤,便是在三伏天最热的时候,硬生生罚在太阳底下站了两个时辰,也只是稍泛红了一些,半点没有变黑。 只是所有的人都被晒的恹头耷脑的,那时候东苑的蔡姨娘还怀着孕呢,孩子直接就晒没了。 后来还是因为三姐儿说自己受不住大家伙儿的汗味,这才歇了门口这半个时辰的训斥。 三姐儿是郑国公夫人鲁氏亲生,叫做郑燕如。 鲁氏的三个女儿中,郑燕如的样貌最普通,眼睛太小,嘴巴太大,可郑令意却看她最顺眼。 她的性子很是爽快,而且不太喜欢鲁氏这种管教后宅的手段。 可她劝得了一回,也就只有一回了。 天儿一凉快,马上就又训斥上了。 “姐姐,我想解手。”郑嫦嫦憋红了一张脸,小声对郑令意道。 “啊?”郑令意也有几分不知所措,怎么偏偏就赶在这个时候。 众人缓步往正院偏厅去了,孩子们立在一旁,蒋姨娘和其他姨娘一同上前向鲁氏行礼问安。 一杯杯茶递过去,可鲁氏连接都不接,由丹朱接过去,放在一旁茶几上。 郑嫦嫦快要哭出来了,泪珠已经在眼眶里打转,郑令意一咬牙,朝郑燕如的方向走去。 鲁氏右首边的位置上只坐了郑燕如一人,郑燕回已经回了婆家,六姐郑燕纤今日并不在。 偏厅没多大,俏朱刚想阻拦,郑令意已经到了郑燕如身前。 “三姐姐,我和十八妹想解手。”郑令意扯着郑燕如的袖子,好似一母同出的亲姐妹那般亲昵。 郑燕如闻言放下手里的白玉方糕,起身牵起郑嫦嫦的手,对鲁氏道:“娘,我带两个妹妹去更衣。” 鲁氏看向郑令意,目光饶有兴致,似乎是在看那戏台子上的角儿,又像是在看新得的一只雀儿。 郑令意赶紧低下头,捏着自己的衣角,紧紧贴在郑燕如身边不敢说话,迈着小碎步跟着郑燕如走了。 郑嫦嫦解了手,这才松快了,红着鼻头带着哭腔,对郑燕如道:“谢谢三姐姐。” 郑燕如一笑,“谢我做什么?该谢谢你的亲姐姐才是。” 郑令意仍是一副怯怯的样子,眉眼低垂着,浑身都是胆小瑟缩之气。 她原不是这样畏畏缩缩的性子,这神情还是同郑绵绵学来的。 她自己对着铜镜学了许久,才在人前装成这个性子。 鲁氏今日似乎是没什么精神,早早的就散了。 蒋姨娘长舒了一口气,带着两个孩子回了西苑。 此时的安和居内,丹朱正在替鲁氏改发髻样式,换个家常些的,也好叫头上少些珠钗,少些负累。 “哼,十五姐儿真是好刁的心。瞧着咱们三姐儿心善呢!” 俏朱总爱赶在鲁氏之前,挑东西两苑人的错处。 有时候她的话正是鲁氏心中所想,有时候却没押对宝。 鲁氏睁开眼睛,看着镜中映照出一张年华不再的脸庞,没什么感情的笑了笑,道:“难不成叫她们溺脏了我的安和居?” 鲁氏从前还觉得国公爷对郑令意有些不同,连名儿也是亲赐的,如今瞧那畏畏缩缩的样子,能成什么用? 俏朱赶紧附和道:“庶女就是庶女,能上得了什么台面呢?” 鲁氏听了这话,也没什么反应。 俏朱见自己的话没讨到鲁氏的好,心里揣测她还在为六娘郑燕纤的事情头疼,便睇了丹朱一眼。 丹朱心领神会,开口道:“夫人还在想六姐儿的事?” “叫我如何不想呢?”鲁氏有一双大眼,年轻的时候眼波流转,风光无限,如今却已经拖上了鱼尾,变得沉重而累赘。 一想起那少女灰败的脸庞,丹朱心里冒上一层寒意。 这些年,她替鲁氏料理了不少事情,实在说不上清白。 可郑燕纤在得知自己失手害死了自家姊妹之后的反应,也着实让丹朱胆寒。 第三章 郑燕纤 鲁氏的一声叹,打断了丹朱的思绪,只听她道:“如今在这府里,她不论是闯了什么祸,我都能给她瞒得滴水不漏,保管外头的人听不见一丝儿风声。可日后若是嫁了人,凭她这样冒冒失失的性子,主母的位置坐不坐得稳,还得两说呢!” “夫人多虑了,六姐儿还小,你带在身边多教两年就是了。”俏朱满脸堆笑,道。 “不小了!三娘一嫁,不就是她了吗?”鲁氏皱眉道,全然忘记了还有一个四娘郑楚楚。 丹朱捋了捋垂在肩侧的一缕发丝,道:“左右有夫人替六姐儿择郎君呢!大姐儿如今出嫁了,许多地方比在闺中方便些,咱们可早些托她开始寻摸,总能寻摸到一个好的。” “也只能如此了。”鲁氏兴致缺缺的拿起一枚东珠耳铛放在耳侧比划,道:“钟姨娘的事儿怎么样了?” “再简单不过了,她爹妈早就不在了,兄弟早年间到莒南做买卖去了,一直就住在那,没回来过。她是死是活,没人在意。” 这事儿明明是丹朱查到的,俏朱却抢在她前头说了,丹朱也没在意,只是瞧了俏朱一眼。 “嗯。”鲁氏点了点头,道:“她那丫头叫什么来着?” “巧娟。”俏朱不假思索的说。 “以后就让她顶了钟姨娘的位置,也做‘钟姨娘’吧。”鲁氏漫不经心的说,随随便便就定了一个人命运。 丹朱一愣,没接上话茬,被俏朱捅了一下,才收起脸上呆木的神色,换成一脸恭敬,问:“夫人,这是为何?” “女儿死了,生母第二日又死了,若有个多嘴多舌爱打听的,难免传出些风言风语。不过,也没关系。这‘钟姨娘’不过是悲伤过度疯魔了,如今已经好了。只是身子虚,不适合伺候国公爷,叫她好生养着吧。不必出来伺候了。” 这话轻巧的就像在吩咐晚膳的吃食一般,鲁氏一边说,一边捏着一只炭笔,将原本飞扬的长眉改的平缓而柔和。 “娘!娘!”郑燕纤的声音从屋外传进来。 鲁氏皱眉扫了俏朱一眼,俏朱连忙去外头迎她。 “六姐儿,您且消停些吧。夫人心里还不痛快着呢。”俏朱压低声音,飞快的对郑燕纤道。 郑燕纤横了她一眼,撇开她的手,嘟着嘴道:“娘亲不痛快什么?这事儿不都了了吗?说到底还不是那八娘自己不小心…… “纤儿!”鲁氏听见郑燕纤如此口无遮拦,急急的起身到门边斥她,眉毛一边浓一边浅,极为可笑。 “哈。”郑燕纤捂了嘴笑,道:“娘,你这什么模样呀?” 她如此没心没肺的样子,叫鲁氏心里气极,想起自家大女儿如此工于心计,却还是得在婆家步步为营。 再想到郑燕纤日后到了婆家的处境,不免又急又气,伸手便打了郑燕纤一个耳刮子。 郑燕纤自有记忆以来就没被打过,先是懵了一瞬,随后便大哭起来。 她的模样最像鲁氏,一双水波粼粼的杏眼,看着最是无辜,一张色如花瓣的嘴,总爱说些甜话。 所以鲁氏平日里也最宠爱她,对她的要求皆是无有不依的。 今日这一巴掌,连鲁氏自己也惊着了。丹朱和俏朱赶紧劝着。 鲁氏痛心疾首的说:“待你下月过了生辰,便大了一岁。真以为自己还是小孩子吗?如此胸无城府,口无遮拦,日后如何在婆家立足?” 若是不知道这事儿背后的两条人命,光听鲁氏这番言辞恳切的话,还真以为她是一派慈母心肠呢。 郑燕纤先是梗着脖子不肯服输,后禁不住俏朱和丹朱一个劝一个吓,终于扑到鲁氏怀里嚎啕大哭起来。 鲁氏也跟着赔眼泪,不知道还以为是她们俩受了委屈呢。 “娘,我真的只是推了八娘一把,是她自己摔下去的呀。谁叫她不把那一网蝴蝶给我,这时节蝴蝶可没几只了。” 郑燕纤抹了抹眼泪,一脸天真之色,没有半点懊悔和后怕。 “娘知道,那个小贱人自己作死。”鲁氏轻轻拍打着郑燕纤的背,道:“可你也不能就把她留在那儿,总也得先告诉娘一声。” “我以为她是装晕呢!”郑燕纤鼓了鼓腮帮子,委屈道。 “行了。如今事情也已经了了。你记住,八娘是吃伤了东西,病死的。至于她的姨娘,身子太虚弱了,所以常年在屋子里养病。”鲁氏抚了抚郑燕纤的发丝,道。 郑燕纤对其甜甜一笑,道:“我知道了。娘亲,我想要一样东西。” 鲁氏轻轻拍了她一下,宠溺道:“刚闯祸就想讨东西?” “我不是想要娘的东西,我想要九娘种的那丛香雪球。把它移栽到咱们西清园里头,可好?”郑燕纤搂着鲁氏的脖子,道。 “我当是什么事儿呢。”鲁氏拧了拧郑燕纤的脸蛋,道:“丹朱,去办吧。把那花挪过来,也省的这丫头成日往那腌臜的院子里头跑。” 丹朱领了命令,去院子里点了伺候花草的两个丫鬟——侍兰、侍桂一道去了。 椒园在正院后边,中间隔着正院丫鬟婆子们的住所,西苑和东苑各在这椒园的西东两侧。 郑燕回、郑燕如和郑燕纤则住在正院西侧的意欢阁里,十哥儿郑容礼和十三哥儿郑容尚的则住在东侧的常祥阁。 意欢阁和常祥阁西墙和东墙后头,分别就是西清园和东清园。 所以,这平日里,嫡女们是绝少去椒园的。 郑燕纤也是无意中听侍兰说起,说那椒园里如今这时节竟还有蝴蝶,这才引得她去。 丹朱没去东苑寻九娘和蔡姨娘,而是径直去了椒园挖香雪球。 没想到在九娘郑秧秧正拿着花锄在椒园里忙活呢。 一般的世家小姐总嫌这事儿污糟,虽爱花,可鲜少有人亲自动手打理。 丹朱来的时候,郑秧秧正小心翼翼的翻动着泥土,拔去杂草,忽听得身后有人咳嗽,便回过身去。 那是一张额上有微汗的粉白面庞,像那夏日雨后的荷花一般清丽。 郑秧秧见是丹朱,身后还跟着侍兰、侍桂,心里已有了几分不好的预感。 她缓缓的站起身来,看着对面三人。 “九姐儿在这忙活呢?您算是有福了,日后这丛香雪球挪到了咱们西清院,有的是人伺候,就不劳动您了。” 丹朱虽说是一口一个您,可语气随意,并没半分尊重。 她眼睛往身后一扫,侍兰、侍桂两人便上前挪花。 侍兰和侍桂与九娘一样,同是爱花惜花之人,私下偶尔也会说上几句话,算是有些交情。 这丛香雪球九娘当孩子一般照顾,养的极好。 侍兰和侍桂都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比得上她,再加上植物移了地,自会伤根,若是开的不好,又是一桩,麻烦差事! “九姐儿,对不住了。”侍兰蹲下挖根时,偷摸说了一句。 郑秧秧没有说话,只是偏首望了望那从白如雪,粉如霞的香雪球,对丹朱道:“这丛花的运道如此之好,九娘能看顾些时日,实在是九娘的福气。” 这阿谀奉承之话,没有人是不爱听的。 丹朱笑了笑,道:“九姐儿一贯是个懂事的。今个儿小厨房剩了些桂花糕,等下让人给蔡姨娘送去。” “多谢丹朱姐姐。”郑秧秧垂首一笑,将手里的花锄扔到竹篓,拎着便走了。 一碟子剩下的桂花糕,还得要丫鬟来赏,自己算是个什么小姐! 郑秧秧呕心的很,面上却是云淡风轻。 ‘罢了,一丛香雪球换她们母女的命,也算是笔划算的买卖。’ 郑秧秧一面想着,一面走着。不知不觉间,已到了东苑门口。 “九姐儿回来了。”巧染正拿着个铜盆立在树下,树下的泥土深了一块,想来是刚泼了脏水在这。 “嗯。”郑秧秧点了点头,道:“姨娘好些了吗?” “好些了。”巧染跟着九娘进了东苑。 蔡姨娘自从那回在太阳底下暴晒失了孩子之后,身子就大不如前了。每日强撑着去给鲁氏请安后,回来便只能躺在床上了。 郑秧秧进屋便喊了一声,“姨娘。” “诶。”蔡姨娘有气无力的应了一声。 郑秧秧心疼的看着她苍白无血色的面容,接过巧染递过来的红糖生姜水,喂了一勺给蔡姨娘。 刚喂了小半碗,丹朱赏的桂花糕便到了,由安和居的一个小丫鬟送来的。 “好好的,赏你这个做什么?”蔡姨娘许久不吃这些糕点了,十分高兴的咬了半口,细细咀嚼着。 郑秧秧见蔡姨娘高兴,心里也舒坦了些,道:“要了我那丛香雪球,便补我一碟子桂花糕。” 蔡姨娘知道郑秧秧有多宝贝那从香雪球,闻言也吃不下桂花糕了,细长寡淡的眉毛深深的蹙着。 “姨娘,你别这样,那丛香雪球也算是派了大用场了,不亏。”郑秧秧起身掩上了房门,对蔡姨娘道。 “什么用处?”蔡姨娘不解道。 郑秧秧在蔡姨娘耳畔轻语几句,蔡姨娘惊道:“六姑娘是你设计来椒园的?” 第四章 嫡女的生辰宴 九娘点了点头,眉宇间却并没什么得意之色,只道:“八姐跟她那姨娘一样是个没脑子的,遇到六姐那个莽撞性子,不闹起来才怪了。我只是没想到,会叫她死了。” 末了一句,泛出些许悔意来。 “秧秧。”蔡姨娘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只唤了一句九娘的名字。 郑秧秧勉力笑了笑,悔意与戾气交杂在她眉头。 “娘亲,我没事。谁叫钟姨娘在鲁氏跟前漏了您有身孕的事儿?若不是她那般早说出去,鲁氏也不会用这么恶毒的法子来算计您!害的您下红不断,总也好不利索,吃尽了苦头。” “钟姨娘确是个没脑子的,”蔡姨娘这些年在钟姨娘身上栽的跟头的确是不少,“从前国公爷送我一根簪花,也叫她在夫人跟前给说了出来,害的我在安和居的青石板上跪了两个时辰,如今想起来,膝盖还一阵阵的发酸呢!” 蔡姨娘想了想,又道:“你和八姐儿只差了几个月,她从小就喜欢占你便宜,但凡你有个什么过得去的玩意,她总要想方设法的夺了去。” 郑秧秧听蔡姨娘絮絮的说着,知道她是为了宽自己的心,便也做出一副释然的样子来。 可她心里,却有一个想法在悄悄的冒头。 原不过想叫八娘吃个苦头,现却叫她们母女丧命。 这两条人命,不过是因着她有意无意对侍兰说的一句话。 这借刀杀人,顺水推舟的法子,可真是妙啊。 得知这件事儿与郑秧秧有关,可叫蔡姨娘提心吊胆了好一阵。 可八娘、邱姨娘和巧娟这三人,在这郑国公府里活了这么些年,说不见人影就不见人影了,也没人问上半句。 ‘邱姨娘’依旧在东苑住着,只是再没人见过她,没人与她说过话。 有的人是不在意,有的人是不敢问。 蔡姨娘渐渐放下心来,再加上郑燕纤生辰过后立马就是中秋,鲁氏忙着筹划,便免了早上的请安。 这让蔡姨娘得以好生休养了几日,身子也渐渐好了些。 看来这嫡女生辰,对姨娘庶女而言,也是有些好处的。 郑令意就很盼着她上头这几个嫡姐姐、嫡哥哥过生辰。 没了早上的请安,再加上蒋姨娘隔山差五的‘进贡’,她可以睡得迟一些,蒋姨娘能从饭厅把早膳端回来,再不紧不慢的让她们两个起床。 郑令意觉得,这日子比过年还要舒服。 只是这几日舒服过后,却有一日要难捱了。 那便是生辰当日。 嫡女的生辰,一贯是热闹的。 鲁氏是个长袖善舞八面玲珑之人,朝中各位重臣的夫人,即便不与她交好,也是能说上话的。 她只要一发帖子,绝大多数人都会给她这个面子,保管叫这场生辰宴热热闹闹的。 也只有在这些时候,西苑和东苑的两个院子的庶女们才能在人前露脸。 若再不露露脸,只怕鲁氏要传出个刻薄后院的名声来。 要知道,这郑国公的三个儿子皆是嫡子,没有庶子。 半点怀疑没有,那自然是不可能的。 除了已经不在世上的,他的庶女有七个,一个庶子都没有。 怎能不叫人生疑? 鲁氏虽刻薄庶女,但极看重自己名声,在她苦心经营之下,这么些年过去了,她的狠辣手段,虽有人怀疑,零星也有议论,但到底没成什么风浪。 有些夫人还说她‘治下有方’,向她讨教一二呢! 这不,赶着开席前两个时辰就来了国公府的吴家乔氏,可不就打着这么个主意? 乔氏共有两个亲生的嫡子,一个嫡女,还有两个庶子和一个庶女。 从前嫡子未降生时,她也是把妾室们的肚子管得紧紧的,待两个嫡子长成后,她自觉无人可撼动自己的地位,便有些不在意了。 那两个庶子,便是在那时候悄没声的落了地。 乔氏虽恨妾室们暗度陈仓,可她底气十足,只是让婆子在她们坐月子的时候日日去掌嘴,倒也没动孩子的性命。 毕竟是男孩,吴老将军还是在意的。 这庶子之中有一个孩子叫做吴准,越是长大,模样与吴老将军年轻时愈发相似,一双浓眉更是一个模子里倒出来的。 他如今年岁不大,可眉眼之间也能瞧出日后的玉树临风的姿态来。 吴老将军对其越来越重视了,近来更是带在身边同进同出,乔氏亲出的吴永均和吴永安都不曾有过这样的待遇。 “妹妹呀。你说姐姐我可怎么办才好呢!”乔氏诉着苦,还真流出几滴眼泪来了。 “我说呀,您那时就不该手软!”鲁氏一听乔氏的话,更加佩服起自己这些年的深谋远虑来。 “谁说不是呢?可这世上,哪有后悔药呢!”乔氏抚着胸口,像是伤心坏了。 “乔姐姐,你也别太伤心了。那孩子,到底还是个孩子。他那亲娘不还在你手里头捏着吗?” 鲁氏抿着一粒糖桂渍梅,将干干净净的核吐在帕子里,道:“你想个法子,叫吴将军对那孩子的娘亲生了厌,多少也会连带着点孩子。” 乔氏擦了擦眼泪,眼睛一亮,笑道:“这倒是极简单的,只是,有用吗?” “有没有用的,得瞧姐姐自己了呀?若是心慈手软下不了手,那力道不够,伤了娘没伤到孩儿,只怕那孩子日后要反扑!” 鲁氏笑着斜眼瞧了乔氏一眼,见她露出若有所思的神色来,知道这事儿算是成了一半,于是又轻道:“妹妹我呀,等着您的好消息了。” 乔氏心里已经有了几分打算,现下心情大好,客客气气的挽了鲁氏,道:“多谢妹妹替我谋划,走,陪你迎客去。” 一丘之貉凑到一块,自然是无比投缘的。 两人亲亲热热的走到了前院的西偏厅。 西偏厅是给女眷们用餐的地儿,东偏厅是给未出阁的姑娘们用膳的。 若想跟自家亲眷坐在一块,打正厅后边过就行。 可别从正厅过,正厅那是招呼男宾的。 若是冒失了,那可是丢的可是全家的脸面。 眼下这还没来几个人呢,鲁氏便来了东偏厅,丹朱走在前边开路。 郑燕如在和郑燕纤玩翻花绳,见鲁氏来了,喊了声娘就继续玩了。 郑燕如不爱打扮,由着丫鬟婆子在自己身上折腾一番,中规中矩,有嫡女气派。 郑燕纤是今日的寿星,穿的戴的最是热闹,她样子又有几分娇,一身水粉色的衣裳衬的她面如桃花。 偏厅里的姐儿们本就安静,鲁氏一来,庶女们更是连喘气都小心翼翼的。 十五娘、十八娘和十九娘自是坐在一块的,四娘、九娘、十二娘、十四娘也依次排开。 她们身上的行头倒是都和规矩,也不寒酸。 只是郑绵绵身上这衣裳一入鲁氏的眼,鲁氏便偏首扫了丹朱一眼。 丹朱立即上前一步,打量着郑绵绵身上的衣裳,“这是新衣裳吗?这衣裳从前大姐儿未出阁的时候,生辰宴上你不是穿过一回了吗?” 郑绵绵已经吓得不行,抖着身子道:“是制了新衣裳的,可是刚才,刚才…… “刚才什么?连话都不会回了吗?” 她这畏畏缩缩的样子,没能激起丹朱的半丝儿怜悯。 “十九妹那衣裳刚才叫六妹不留神洒了杯水,是我就叫她换了去。”郑燕如不耐烦的开口道。 鲁氏不大相信的看着她,郑燕如无奈的笑了一声,道:“娘,这样小的一件事,我何必往自己身上揽?不信你问妹妹。” “是啊。谁叫她走路那么慢,像个跛脚的婆子。”郑燕纤没好气的白了郑绵绵一眼,道。 郑绵绵是个极胆小的性子,生的又不大美,小鼻小口小眼睛,五官淡的简直可以用指尖轻轻抹去。 所以一直十分自卑,一到人多的地方走路就习惯弯腰躬身,她本就介怀,叫郑燕纤这么一说,更是无比伤心。 “罢了。娘,就说十九妹病了,让她歇息去吧。咱们家那么多姊妹,少一个两个旁人也不会追问的。”郑燕如玩着花绳,随口道。 瞧着郑绵绵的样子,露怯在人前只会给自己丢脸,鲁氏便道:“回西苑安生待着,不许出来。” 鲁氏一句话,叫郑绵绵从人人可怜的对象,变成人人艳羡的了。 鲁氏又敲打了几句,无非是叫她们谨言慎行,别给国公府丢脸,离开前又环视了一遍,目光却久久的落在方才没能瞧见的郑楚楚身上。 郑楚楚今日梳了一个颇为典雅的高椎髻,她的头发本就好,浓密黝黑,梳起这样的发髻来更是出众了。 她只在发髻根部簪了一个长而弯扁的赤金钿儿,随着垂首抬首间,若隐若现。 一身桃红色的裙子本就有些惹眼,袖口还缀着珍珠。 鲁氏看着郑楚楚低垂着的脑袋,道:“老四,抬头。” 郑楚楚不敢不从,抬起头来,一张柔柔嫩嫩平脸,像一个玉质的圆盘,五官大多都是不起眼的,唯有一双圆眼睛还算看得过去,添了两三分姿色。 这样貌虽比得过郑燕如,但也比不过郑燕回和郑燕纤。 鲁氏冷哼了一声,道:“姑娘到底是长大了,有盼嫁的心思了。” 第五章 看戏 一句话剐的郑楚楚脸面尽失,她脸涨得通红,可又不敢低头,只能僵着脖子让人看笑话。 其他人都知她害臊,垂了眼睛不看她,唯有郑秋秋和郑燕纤眨巴着眼睛看热闹。 “行了,开席之后,我让三姐儿过来陪各位夫人说话时,你也过来吧。”鲁氏这话简直像是从前而降的金元宝,叫人不敢相信。 郑楚楚喜不自胜,差点没哭出来,而郑燕如却只是皱了皱眉头,一副老大不情愿的样子。 郑令意虽谦恭的低着头,可余光都将她们的神色变化收拢在眼里。 她忽然想起蒋姨娘常用斥责自己的一句话,‘你别身在不中不知福了!’ 蒋姨娘常对郑令意说,那外边有些穷苦的妇人,挺着个大肚子还得顶着烈日在田埂上劳作呢! 郑令意知道自己不算是这世间上最苦的人,但她看着郑楚楚和郑燕如截然不同的反应,忽然很想问一问郑燕如。 ‘三姐姐,你知道自己的福气有多大吗?’ 开席之后,东偏厅也热闹了起来。 鲁氏不愿意庶女太上不得台面,却也不喜欢庶女太过张扬。 彼此问安之后,安静吃饭便是再好不过的了。 郑令意与郑嫦嫦,就坐在郑秧秧和郑楚楚中间。 丹朱来传话后,郑楚楚便与郑燕如一道去了西偏厅,郑秧秧是个不乐意说话的。郑令意刚好落得个清静,只需照看好郑嫦嫦便是了。 她往郑嫦嫦碗里夹了块剔了刺儿的鱼肉,自己也夹了一小块酥肉,慢慢的吃着。 这满桌子的小姑娘,若说漂亮的,唯有那一个。 郑令意有些好奇的看着这个眉目妍丽的姐姐,听她与旁人对话,原是宋将军的嫡女,听她边上的小姐唤她,稚儿。 这位宋小姐笑起来更加好看,郑令意一直偷偷打量着她,直到郑楚楚重新落座。 郑楚楚眉眼含春,似有什么天大的喜事,还颇热络的给郑令意盛了一碗丸子。 庶女之间,从来都是自己顾自己的,郑令意有些受宠若惊的向郑楚楚低声道了谢。 郑楚楚轻轻哼着小调,她的生母邱姨娘原是茶馆里头唱小调的,虽是卖艺不卖身,可到底不是什么体面的事情。 自打入了府,被鲁氏借故修理了几回,便再没在人前唱过。 郑楚楚的小调虽只有郑令意一个人听见了,可她犹是觉得不妥,犹豫再三,想起蒋姨娘要她独善其身的道理,还是没有开口劝阻。 这席面上的鸡汤汆丸子味道可真是不错,庶女和姨娘平日里若想吃这种菜色,那就只有做梦这一个法子了。 郑令意往郑嫦嫦碗里勺了一个,郑嫦嫦轻声对她道:“姐姐,你瞧,那有姨娘最喜欢的黄金糕。” 郑令意抬首看去,只见那碟子黄金糕正搁在离她们最远的桌角,便转身对巧罗道:“巧罗,给我夹两块黄金糕来。” 巧罗笑了笑,露出腮边的两个小窝窝,她知道郑令意不喜欢吃黄金糕,定是想着姨娘呢! 于是就拿了个白瓷的小碟子,给郑令意弄了两块来。 郑令意正想干净帕子偷摸裹了带回去给蒋姨娘吃,却见郑秋秋阴恻恻的看着自己,只待自己藏了这黄金糕,她便要生事呢! 郑令意知道郑秋秋是个没脑子的刺儿头!蒋姨娘时常叮嘱她,让她千万别和郑秋秋起冲突。 只是这样,这黄金糕便带不回去了。 这郑秋秋和郭姨娘不论模样还是性子,都是那一个模子里倒出来的。 同样的吊梢长眼,柳叶弯眉,多漂亮说不上,可眉梢眼角那股子风情,活脱脱就是狐狸成了精! 这长相,院里除了她们母女,再没第三人了。 只因这这郭姨娘,是鲁氏挑的。 再瞧那其他几位姨娘,凡是郑国公自己挑回来的,那都是温温婉婉,柔情似水的相貌和气韵。 鲁氏在生了十三爷郑容礼之后,就伤了身子,再不能伺候国公爷了。 鲁氏百般不愿,也得从她手底下的丫鬟里头挑了个有些姿色的,但她心里又不愿遂郑国公爷的意,便选了郭姨娘。 说起来,国公爷还是看在鲁氏的面子上,才宠幸了郭姨娘第一遭。 郭姨娘确有些本事,绕的郑国公在她房里宿了好几日,可她虽新鲜,架不住郑国公念旧啊! 若将这郭姨娘比作油荤荤的肘子,那其他几位姨娘便是粒粒莹白的米饭。 连吃几日的肘子是痛快,可让不沾最喜欢的白饭,也受不了。 一扭头,郑国公还是吃他喜欢的白米饭去了。 鲁氏也嫌弃郭姨娘不顶用,便把她弃之脑后了。 这些事儿,郑令意心里清楚的很。 倒也不是她人小鬼大,四处打听来的,而是从万姨娘和蒋姨娘那里听来的。 按着这俩人的性子,怎么也不会把这闲话往孩子耳朵里传,只是有时候会在孩子们睡着了之后,一块做些针线活计贴补。 针线活枯燥,夜里外头又安静的磨人,两人难免会说些闲话打发时间,她们那里知道郑令意清醒着呢? 郑令意知道郭姨娘母女的斤两,她们的处境不比自己和蒋姨娘好到哪里去。 只是她们自己两眼一抹黑,看不清罢了! 耳畔传来撤席的声音,郑令意看着桌上那两块黄金糕,心里直泛酸。 席面之后,便要上戏了。 戏台子搭在东偏厅后边的戏楼边上,男宾和女眷分坐两边,过道中间用几块屏风隔开了,谁也瞧不见谁。 待客人都挨着自己位次坐下了,才轮得到她们这些庶女跟坐在那些官家太太身后。 今个是郑燕纤生辰,第一本戏自然是她点的。她一个姑娘家家的,竟点了一处《罗成叫关》。 郑令意初还有些闹不明白,一见那演罗成的小生,便觉得有些眼熟。 碰巧,她身边坐的是十二娘郑莹莹,她可是实打实的一个戏迷。 “十二姐,我怎么觉得这小生有些眼熟?”郑令意轻轻磕开一粒瓜子,问。 郑莹莹那双长而尖的眼睛直直的盯着台上的唱念做打,一瞬也舍不得放过。 她可没郑令意吃得那么文雅,牙齿麻利的磕开一粒粒瓜子,舌头将瓜子仁捋走,呸掉瓜子皮。 这要是让她磕上一晌午,能磕掉半缸子。 “十五,你什么眼神啊?三姐姐生辰上那出《捉放曹》不就是他唱的吗?还有去岁六姐姐生辰上那出《洛神》,也是他唱的呀。” 郑莹莹边说边吐瓜子皮,她的牙本就生得不美,东倒西歪的,如今都磕出豁口来了。 “怎么回回都是他唱的?也不是什么名角呀。”郑令意不解道。 郑莹莹笑了一声,摇了摇头,故作深沉的说:“你呀。年纪太小。有些人看戏,就是看戏,譬如说我。有些人看戏,那可不是看戏,那是看小白脸呢!” 后半句话,郑莹莹是贴着郑令意耳边说的,语气轻蔑极了。 郑莹莹没点破,可郑令意不由自主的扫了郑燕纤一眼。 郑燕纤就坐在鲁氏边上,只能瞧见她专注而兴奋的侧脸,眼里饱含春意,时不时还给台上叫一个好。 郑令意什么也没说,只默默往自己嘴里塞了一枚青橄榄,帕子挡住腮帮起伏,也挡住她嘴角的冷笑。 她打小就在后宅长大,除了几个嫡出的兄长,见过的男人屈指可数。 郑国公年岁大了些,满脸褶子,什么好看不好看的,全都瞧不出来了。 鲁氏的兄长鲁维因来国公府的时候,她们这些个庶女倒也是去见了礼的。 他的眉眼和鲁氏很像,不过生了一张方方正正的脸,倒是男人味十足,可郑令意也没觉得他哪好看,哪不好看的。 还有就是鲁维因的嫡子鲁从心,他长得倒是不错,性子倒也温和,来时都会给庶女们也带上一点甜嘴的点心,总惹得郑燕纤不快。 除此之外,便是这戏台上的满脸油彩的戏子们了。 这倒个个都是‘白脸’,可白的都瞧不出原先的模样了。 郑令意对瞧戏兴致缺缺,没过一会便犯困了。 郑嫦嫦更是窝在她肩头睡着了。 这戏一直会热热闹闹的演到后半夜去。 这后半夜嘛,上场的都是徒弟,瞧戏的都是下人,也算是鲁氏施恩上下。 瞧见郑楚楚和郑秧秧都走了,巧罗又见两个小主子困的眼睛都虚了,便也领着两人回了西苑。 远远地,就瞧见蒋姨娘在西苑门口翘首以盼。 看着两个女儿回来了,蒋姨娘这才放下了高高吊着的心。 每回去一次前院,她总要提心吊胆,生怕她们说错了或是做错什么,总是千叮咛万嘱咐的,弄得两个孩子也紧张的不像样,一进房门便昏睡了。 蒋姨娘和巧罗打了水来给两个孩子擦洗,忽听见郑令意在睡梦中喃喃道:“姨娘,没的吃了。” 蒋姨娘笑道:“这孩子说什么呢?” 巧罗心里明白,便对蒋姨娘说了那黄金糕的事儿。 蒋姨娘有些大力的把脏帕子扔进铜盆里,溅起些水珠子,她默了一会,又低头搓着帕子,洗下一盆浮着黄粉的水来。 “我的女儿个个都是好的,只是郭姨娘,不知道是怎么教的孩子。明明都是一样的艰难,她还非得给咱们眼色瞧,自己这样的性子也就罢了,还把孩子也教成这个德行。” 巧罗给两个孩子盖好被子,起身对蒋姨娘道:“旁人的心思,怎么猜的全乎呢?咱们就守着两个孩子安生度日吧。姨娘,夜深了。你也早些睡吧。” 巧罗端着脏水出门的时候,抬首瞧见夜空中的月亮丰盈的像少女的面庞。 她垂首又见近圆的月亮在水盆里晃动着,心里有几分黯然的想着,‘过不几日就是中秋了。’ 第六章 中秋之夜 中秋之夜,虽是阖家团圆之夜,但郑家的中秋夜宴,从来都只有正房的身影。 婢女和婆子们中午刚张罗完一桌,晚上又要备上一桌,忙碌的像个被人不停鞭打的陀螺。 桌上有一小钵猪肚儿鸡汤,一条小臂长的清蒸鱼儿,炙烤兔鹿双拼肉,素炒银针,荠菜汤饼,顿顿不可少的鱼冻,还有女眷喜欢的酒酿玫瑰圆。 “国公爷,咱们开席吧。”鲁氏今日的胭脂抹的重了些,像是还没喝酒就醉了。 郑国公点了点头,坐了下来。 他左手边是鲁氏,与鲁氏打横坐着的一位鸦色衣裳的青年,眉眼端正,气度正派,正是五爷郑容岸。 郑容岸去岁刚中了三甲进士,虽说名次不高,可好歹也是个进士,鲁氏如今是怎么看他,怎么顺眼。 至于十爷郑容尚是个病秧子,多瞧几眼书就头疼,整天在药罐子里泡着,一身的药味,鲁氏只盼着他安安生生的娶妻生子,旁的什么也不盼着。 十三爷郑容礼就更别提了,还是猫嫌狗憎的年纪,鲁氏都嫌他淘的慌。每每与郑燕纤撞在一起,总要吵上几句嘴。 郑燕如端起酒杯,面向众人,笑道:“今个儿中秋家宴,女儿祝爹娘岁岁康泰。” 郑国公喝了半口酒,叹了口气,道:“你早些嫁出去,我便康泰了。” 郑燕如脸上尴尬,只好夹了筷子鱼肉,不说话了。 郑国公难得管女儿的事情,鲁氏连忙也跟了一句,道:“前个温夫人漏出意思来,相当盼着与咱们家结亲呢。” “她是看上四妹了,又不是我。”当着几个弟弟的面说这些,郑燕如觉得十分难堪。 “你这叫什么话。温家又不是什么小门小户,温夫人是替自己的嫡子议亲,怎么肯要个庶女?” 鲁氏心里已经十分恼火,但当着郑国公和几个儿子的面,还是做出一副语重心长的耐心样子。 郑燕如不说话了,她从前就知自己容貌不美,对旁人的神色口吻十分敏感。 温夫人对自己虽然温和有礼,但透着疏离。 可对四娘郑楚楚虽也只说了几句话,但却是亲亲热热的。 郑燕如不信鲁氏这样的人精,对温夫人的态度会瞧不分明。 “罢了。娘亲,大家也是难得坐下来吃个团圆饭。何必呢?”郑容岸理所应当的站出来打圆场,对鲁氏道。 郑容岸是鲁氏的心头肉,鲁氏自然肯听他的劝,立马就闭了口,笑着对他点点头。 郑容岸朝郑燕如举杯,眼神和煦,只听他道:“三姐姐,祝你早日觅得良婿。但若机缘未到,也不必焦急,一切皆有定数。” 这句话叫郑燕如心中一暖,举起酒杯来一饮而尽。 鲁氏用帕子擦了擦压根不存在的眼泪,对郑国公道:“瞧他们姐弟,多好啊。” 郑国公眼神昏花,也没细瞧鲁氏神色,只跟着乐呵呵的道:“是啊,都是夫人教导有方。” 就在这其乐融融的当口,郑容礼十分不合时宜的嗤笑了一句。 “大哥,这可是你说的。咱们日后若是分了府,她还没嫁出去,那她可得跟着你!可别赖上我!” 郑容礼与郑容岸向来不睦,他觉得自己这位大哥为人十分虚伪,凡事总爱惺惺作态,所以总爱针锋相对。 这种挑衅的话,郑容礼时常挂在嘴边上,也没当回事儿,今日却不小心戳到了郑国公的在意之处。 “放肆!只当我死了吗?”郑国公一改方才昏聩的做派,露出几分真实的样子来,狠狠的摔了一个酒杯,对郑容礼道。 郑容礼少见父亲发这样打的火,吓得脸都白了,满眼惶恐的看向鲁氏。 郑容岸稍流露出些许得意来,但很快便压了下去,做出一副痛心疾首之态来。 郑容尚慢慢的喝着汤,就像压根没听到这场闹剧一般。 郑燕纤则是兴致勃勃的,只盼着能打起来呢! 若不是郑燕如拽着她,只怕她要伸长了脖子看。 鲁氏忙道:“国公爷息怒,这孩子就是话赶话赶上了,并不是这个意思。” 郑容岸也在旁说和着,郑国公狠狠的扫了鲁氏一眼,道:“这就是你教出来的玩意!”然后拂袖而去。 鲁氏在自己的孩子跟前伤了脸面,又羞又恼,揪着郑容礼的耳朵斥道:“没脑子的东西,这话也是能乱说的?!不知道你爹最在意这个吗?” 他知道自己说错了话,也不敢反驳,捂着耳朵叫道:“娘,疼,快撒手,疼,真疼!” 三分疼被他叫嚷成十分。 郑燕如袖手旁观,只觉痛快。郑燕纤差点没拍手叫好了! 若不是郑容岸秉持长兄风度,想来也没有人会开口劝说。 “娘,你拧他又有什么用呢?还不如把他送到舅舅身边教养几年,说不准能把他这性子给掰回来。” “嘿!大哥,你心可毒啊!”郑容礼鼓着眼睛,道:“去舅舅那?你想我死啊?” “浑说什么?”鲁氏正想伸手打郑容礼,却被他躲了过去。 郑国公一走,郑容礼立马就故态复萌了。 郑容礼跳的离众人远了些,指了指郑容尚,道:“一个病秧子。” 又指了指自己,“我再被折磨死了。” 又指了指郑容岸,“可不就你一个人,落着全部的好了吗?” 郑容岸拍案而起,指着郑容礼的鼻子,道:“你别以为谁心里都跟你一样!” 郑容礼还来劲了,嬉皮笑脸的道:“怎么?恼羞成怒了?被我说中了?” 郑容岸只觉与郑容礼吵架伤体面,便扔下一句,“夏虫不可以语冰。”也走了。 郑容尚也起身,有气无力的说:“太吵了,我吃不下饭,先回院了。” 不等鲁氏挽留,由下人搀扶着走了。 “娘,知道您现在心里有火。我就不伺候着了,我也先走了。” 郑容礼闹了一场,自己反倒拍拍屁股走的干净,留下是三个女人对着满桌子完好的菜。 眼见散了戏,郑燕纤意犹未尽的啧了两声,让丫鬟给自己盛了一碗玫瑰圆子。 鲁氏正在气头上,见郑燕纤还有吃饭的心思,顿时怒从心头起,一扬手就打翻了那碗甜汤。 郑燕纤气的哇哇大叫,也奔回了意欢阁。 好好的一场中秋夜宴,变成了这样。人走的走,散的散,空留一桌酒菜。 鲁氏气得心口发疼,还是被郑燕如和两个丫鬟搀回安和居的。 西苑的蒋姨娘守着自己的两个女儿,对正院的这场风波毫不知情。 她和万姨娘凑了几两银子,向外院的小厨房要了一小桌酒菜。 这酒菜虽上不得台面,油荤也不多,但孩子们照样吃得开心。 此时已经散了席,方才因喝错酒水而醉倒的郑嫦嫦被蒋姨娘抱回了屋中。 郑令意吃得有些撑,正和郑绵绵在院中借着明亮的月色踢毽子消食。 今夜的月亮很大方,给满院都撒了月光。 西苑里总爱黏着郑嫦嫦的那只小黑猫,也在月光下慢悠悠的摇着尾巴。 郑绵绵是个踢毽子的好手,郑令意比不得她,不论这毽子是高了还是低了,她总能接上。 郑令意这一脚毽子踢不高不低,可郑绵绵却是愣了神,怔怔的站在原地,动也不动。 扣着铁块的毽子‘吧嗒’一声落在地上,郑令意一转身,瞧见晴哥就立在她们两人身后。 晴哥脸上神色有些阴郁,今日是中秋,鲁氏都会给她们这些体面的丫鬟婆子赏下一桌席面。 可晴哥此时却出现在这里,不知道是为何? 郑绵绵不由自主的往郑令意身后藏,郑令意下意识伸手护着她,意识到这是在人前,猛地收了手,与郑绵绵一道后退了几步。 “蒋姨娘呢?”晴哥睥睨着两人,口气有些不悦。 她问的是蒋姨娘,郑绵绵自然不会开口。 郑令意稍稍抬起了头,眼角瞥见巧罗藏在晴哥身后的朱柱边上,对她拼命的摆着手。 郑令意咬了咬下唇,做出一副天真懵懂的样子来,道:“妹妹困了,姨娘肚子疼,也睡了。” 晴哥虽皱了皱眉,但语气却是有些轻松起来,“蒋姨娘肚子疼?为什么?” “我不知道。姨娘不说。”郑令意捏着衣衫下摆,有些费劲的寻找着词汇来描述,“巧罗炒盐包去了。” 晴哥眉头一松,又上下瞥了这两个满脸懦弱之色的小丫头一眼,转身便走了。 郑令意再看向朱柱,见巧罗已经不在。她对郑绵绵道:“十九,咱们先不玩了吧。回屋去吧。” 被晴哥这样一打岔,郑绵绵哪还有玩的心思,赶紧点点头,小跑着回了万姨娘的屋子。 郑令意刚推开自家房门,便被蒋姨娘一把拢进房里。 娘亲怀中的馨香,让郑令意周身一松,只听蒋姨娘道:“好孩子,刚才说的真好!” 巧罗也在一旁,揪着帕子满脸后怕的说:“方才婢女送碗碟回外厨房,听说十爷这次闹得狠了!惹了国公爷大怒!连带着也瞧夫人不顺眼。中秋之夜,国公爷从来都是去安和居的。如今却来找姨娘你,今夜国公爷若真留在这儿,明日还不知道有什么罪等着呢!” 郑令意刚才还只是觉得有点不对劲,没细想到这一层。 现在见两个大人如劫后余生般庆幸,才明白刚才那一瞬,堪称惊险。 第七章 见温家客 郑国公那一夜,宿在了东苑邱姨娘房里。 令人倍感费解的是,鲁氏竟没动邱姨娘一根手指,甚至连句训斥也不曾有。 事出反常必有妖,蒋姨娘半点没后悔那一日的选择。 事实上,她希望郑国公以后再别来她的屋子,让她和两个女儿好好过日子,就是最好的事儿了。 郑令意也是这般想的,郑国公每次一来,巧罗就得和她两个一起宿在偏阁。 巧罗自然不会上床睡,只是抱着被子靠在床边打盹,半夜还得伺候热水擦洗,可以说是一夜无眠。 郑令意很是心疼她。 不过,显然不是人人都如蒋姨娘母女一般心思。 钟姨娘的女儿郑楚楚就很是得意,这个在她眼里老实木讷的生母,可算是给她争了口气。 她知道自己出身不高,可姨娘若是能在爹爹耳边多吹些枕头风,说不准这陪嫁也能多一些。 郑楚楚一边想着,一边抬首看着窗外那株光秃秃的树。 如今秋意将尽,寒冬叩门,可她眉梢唇角却总是萦绕着淡淡春意。 “四娘,四娘,四娘。”邱姨娘连着叫了三声,才见郑楚楚慢吞吞的转过身来。 “姨娘,怎么了?”郑楚楚颇为悠闲的问。 邱姨娘长得有几分苦相,嘴角像是坠着什么东西,总也笑不起来。 “你近来怎么也不打络子了?光凭我一个人绣荷包,这进项也太少了些。胭脂水粉买的又多,你用的了吗?” 她伸手去翻检郑楚楚的妆匣子,被郑楚楚给夺了过来,抱在怀里。 “打什么络子呀。等我嫁了人,你还愁没有钱花吗?”郑楚楚捋了捋自己的发丝,浅笑着说。 一只冰冷的手放在了郑楚楚的额上,她不耐的将邱姨娘的手拿开,道:“姨娘,你干嘛呀!” “我瞧你不是烧昏了头吧?你的婆家是夫人挑的,能给你落个什么好?”邱姨娘拿起针线娄子坐了下来,熟稔的绣起了一个快完活的荷包。 “你还别说,夫人这次还真挺好的,替我相看的那户人家,真心不错。”郑楚楚眼眸里闪着期冀的光。 邱姨娘不大相信,可也盼着郑楚楚的话是真的,她小心翼翼的问:“哪户人家呀?” “温家。他们家老爷是正奉大夫,官虽比不上爹爹,可家里中的嫡子很是争气,一个是侍讲,一个是侍读,可比五弟那什么国子监丞的差事清贵多了。” 郑楚楚如数家珍的样子,不由得让邱姨娘疑窦丛生,问:“你这是怎么知道的?” 郑楚楚不在意的说:“自然是花了银子打听来的。” “你向谁打听了?” 邱姨娘的紧紧追问,让郑楚楚心里很不舒服,皱着眉道:“姨娘,你什么都不懂,何必问那么多呢?只等我嫁出去了,自然会给你体面的。” 邱姨娘还想再问的时候,郑楚楚已经很不耐烦的出门了。 她站在原地叹了口气,只拿起荷包来绣,一针重重的刺下去,丝线长长的抽出来,像是在泄愤,又像是在恨自己的无能。 温家的这些事儿,是郑楚楚让巧心向外院的谭婆子打听来的。 这谭婆子手里捏着一桩子小厮衣裳浆洗的活计,常有在外头走动,所以消息一贯灵通。 郑楚楚变卖了几个首饰,换了银子让巧心偷摸给了谭婆子,若没有银两驱使,谁人会替你卖力呢? 郑楚楚自以为谭婆子是在外院做事的,自己此番举动也算是隐蔽,定然不会叫鲁氏发觉。 岂料谭婆子刚收了她的银两,便去鲁氏跟前将这事全捅了出来。 外院的人虽不攥在鲁氏手里,但谭婆子有一个闺女,叫做知夏。 知夏是郑燕如跟前的大丫鬟,亲闺女还得靠着内院,谭婆子怎敢不讨好鲁氏呢? 鲁氏睇了一眼谭婆子手里那十两银子,笑道:“这银子她既给了你,你便收下吧。她让你打听的事儿,你也只管去打听,总不能拿钱不做事儿,那就捡些好的说,那些个不好的,也不必提了。” 谭婆子有些不解其意,三角眼偷摸抬起窥视鲁氏神色。 轻蔑、不屑,还有一种期待好戏开场的感觉。 她重新将头低了下来,恭敬的说:“老奴知道了。” 俏朱见谭婆子走了,凑到鲁氏身边,道:“四小姐也太不自量力了,温家也是她能肖想的?还有钟姨娘,真是个贱人坯子!夫人也太宽厚了。” “虽说是男低娶,女高嫁。可她的眼界也太高了。”鲁氏玩弄着手里的一串珠子,饶有兴致的说:“罢了,再让她们娘俩开心几日吧。” 三日后,郑楚楚迎来了俏朱的口信。 明日温家夫人携她家的小姐来国公府上吃茶,请郑楚楚一道陪着说说话。 郑楚楚喜不自胜,但又十分不知所措,对邱姨娘道:“姨娘,咱们可还有什么首饰衣裳?等到了那一日,我总不能还戴这些拿不出手的吧?” 邱姨娘还愣着神,不敢相信鲁氏会这么好心,听到郑楚楚不耐烦的又说了一遍,才起身去自己的床褥下边摸出了一枚簪子。 这簪子是足金足两的赤金的,通体光滑,只是顶上雕刻着一捧蟠桃。 这枚簪子与邱姨娘往日戴的那种次货显然不同。 郑楚楚先是眼前一亮,随后又泄气的说:“姨娘!这样的老气,等我过八十大寿的时候戴还差不离!你怎么不早些拿出来?早些拿出来咱们还可以去外边重新打一枚。” 邱姨娘摸着簪子,怯怯的说:“这是老爷早些年送我的。” 这簪子这样的老气,郑国公怕是随便捡了来送邱姨娘的,半点心思也没有花。 郑楚楚‘啧’了一声,道:“算了,还是我自己想法子吧。” 温家那一日,来了六位女眷。 除了温夫人程氏,还有她的妯娌包氏,一位嫡女,以及三个庶女。 鲁氏只让郑燕如、郑燕纤和郑楚楚三人来了。 鲁氏见温家庶女的穿戴和样貌皆不输于嫡女,心里有些膈应,便让俏朱又叫了郑秧秧和郑令意来。 在这年长一批的庶女里头,郑秧秧的样貌最为出众。 郑令意虽说年纪小一些,五官标志俏丽,便是日日敷着黄粉也难以遮掩。 蒋姨娘没能讲上半句叮嘱的话,郑令意就被俏朱给拽走了。 俏朱的手劲儿很大,郑令意像个犯人一样被她拖着走,手腕酸疼不以,俏朱却还不听催促,“快些走!” 她心里十分恼火,只想狠狠甩俏朱几个耳刮子,但她人小势弱,只能苦苦忍耐。 眼见快到院门口,俏朱才停了下来,还蹲下身来来替郑令意整理有些发皱的衣裙,又替她重新束紧了腰带,这可是破天荒头一遭。 郑令意由着她折腾,反正自己在这些人眼中,不过是个物件。 与那安和居正厅的花几上的翡翠如意,又或是墙角摆着的琉璃花樽没有半点分别。 郑令意今日梳了个双丫髻,鬓发上绕着鹅黄丝缎,看起来实在是十足的稚气,配一身俏生生的鹅黄长裙,倒也很合适,也会让人觉得她还是个小孩子罢了。 虽说蒋姨娘日日用黄粉替郑令意掩饰雪肤,但她眉目本就出色,鼻子小小的,唇瓣有棱有角,加上下巴尖尖。 这底子,如果旁人不是有眼疾的话,都能瞧出是个小美人。 “行了,姐儿就与我进去吧。”俏朱上下打量着郑令意,又叮嘱道:“温家人若问了什么,姐儿便好好答。若是没问,姐儿就不必说话了,免得说多错多,惹得夫人不快。” 就说话的这会子功夫,丹朱也带着郑秧秧来了。 郑秧秧见只有郑令意一人在,心下还有些奇怪。 一进门见到温家不论是嫡女还是庶女容貌皆不错,这才明白了鲁氏的用意。 “这两位小美人是?”包氏一见她们进来,便放下了茶盏,很有兴致的问。 郑楚楚的心一下提了起来,有些嫉恨的看着郑秧秧。 “这是我家老九,还有老十五。”鲁氏笑呵呵的说,一派温和慈祥之态。 郑秧秧和郑令意一道向温家女眷行了礼,又对鲁氏行了礼。 鲁氏笑道:“快坐吧。”说着,指了指郑楚楚身边的两个空位。 郑令意年纪还小,很快就被忽略了,对面两位夫人对着新来的郑秧秧问东问西。 当问到年龄的时候,郑楚楚抢着替她答道:“小我三岁呢。” 其实郑楚楚和郑秧秧之间,只差了两岁多几天。 包氏与温夫人对视了一眼,趁着端茶盏的功夫悄声道:“这倒真是太小了些。” 而且九娘身量又纤细,穿着鸭壳青的褂子,苔绿色的褶裙,显得素净极了,素净的都有些单薄了。 还是郑楚楚身量丰满些,看着就好生养。 “娘,我想出去玩。”程氏的嫡女反倒是其中年纪最小的,名叫做温湘芷。 她与郑令意差不多大,只坐了半个时辰便有些坐不住了,对程氏撒娇,想要出去玩。 程氏哄了她几句,就听鲁氏温和的道:“十五,你陪着温家姐儿出去玩玩吧。就在院子里头,可别走远了。” 郑令意从椅子上滑下来,对鲁氏一拜,道:“是,夫人。” 程氏顺水推舟,道:“那便去吧。可要乖乖的。” 第八章 温湘芷 两个小姑娘,身边又跟着丫鬟,能玩什么呢? 不过是在假山洞里头钻来钻去,玩那你追我,我追你的游戏。 郑令意对这游戏早就不感兴趣了,只是当成应付差事。 她没想到温湘芷这般敏感,两人躲在山洞里气喘吁吁的时候,她忽然道:“你和我那些个庶姐姐都是一个样,明明不喜欢陪我玩,却要装出一副乐意的样子来。” 郑令意被她戳穿了,一时间有些语塞,做出一副怯懦的样子来,道:“温小姐,你想玩什么?” “哎。”温湘芷这小小年纪叹气的样子,不知道是跟学的,看得郑令意有些想笑。 “你什么都不喜欢玩,那咱们就聊聊天吧。”温湘芷道。 郑令意把自己当做一个玩具,对温湘芷的话无有不依,道:“好。” 明明说要聊天,两个人却都不开口,对着假山的石壁愣神。 半晌过后,两人对视了一眼,一齐笑出了声。 温湘芷的笑声很灿烂,让郑令意不由自主的生出好感来。 “你上头有几个姐姐?几个嫡几个庶?”温湘芷拔了一根小草在手指头上绕,问。 “三个嫡四个庶,不对。”话一出口,郑令意才想起八娘已经不在了。 她偏开首,调整好眼里的情绪,又转回来,对温湘芷道:“三个嫡,三个庶。一共六个。” 温湘芷点了点头,掰着手指数着,“我只有一个嫡姐姐,已经嫁人了,还有四个庶姐。最大的一个快要嫁人了,所以娘亲总是把她一起带出来,好给她找婆家。” “那另一个是谁?”郑令意分明记得温湘芷身侧坐着两位少女。 “那是我二叔的庶女。”温湘芷道。 郑令意这才了然,温家还没分家,由长子当家,这程氏是大嫂,包氏是二弟妹。 “嗯,我和你一样,也是最大的庶姐到年纪了嫁人了,就是那个脸圆圆的。” 郑令意还没描述完,就听温湘芷道:“我知道,二舅母想让她给三哥哥做媳妇。” 郑令意一愣,有些难以置信的脱口而出,“当真?你三哥哥是庶子?” “不是呀,是二房的嫡长子。”温湘芷随意的说。 鲁氏真肯替庶女择温家这般好的门户,还是嫡长子? 郑令意不敢信。 郑令意一介闺阁女儿,自然不知这温家大房和二房之间的差距,可不只那么一星半点。 不过这嫡长子配一个地位卑微的庶女,也真是绰绰有余了。 温湘芷见郑令意似乎不大相信,想了想,笑眯眯的说:“我知道你为什么不信。你觉得庶女配不上嫡子,是吧?” 郑令意点了点头,又听温湘芷道:“我三哥哥伤了脚,二舅母本想找个门第低些的,又怕女子教养不好惹出笑话来。左思右想,还是门第高些的庶女来的妥当。” 原是如此。 郑令意本想问,‘你三哥哥的脚伤得厉害吗?’ 可话到嘴边又囫囵咽了下去,憋出一句来,“四姐姐有福气。” 温湘芷一昂首,道:“那是,我三哥哥是最最温柔的人了。” 看她神色自得笃定,郑令意不禁也信了她几分。 如果只是伤了脚,哪怕是成了个跛子,只要人好,门风好,那于郑楚楚来说,倒也还称得上是门好婚事。 她虽与郑楚楚情分一般,但到底不曾有过什么过节。 郑令意是真心盼着她的四姐姐能嫁一个好人家。 在温湘芷眼中,她的三哥哥虽是伤了腿,但对她最是亲和,只是近来总是腿疼,所以不太爱出门了。 可她一个小孩子,许多事也是一知半解的。 郑令意和温湘芷又在花园里待了一会,随后就被丹朱请回去吃点心了,说是吃了点心,温家人就要回去了。 郑令意也是托了温湘芷的福,才能又吃又拿的抱了一包点心回西苑。 蒋姨娘和郑嫦嫦正坐在门边剥豆子,蒋姨娘头都快伸长了,只盼着郑令意赶紧回来。 西苑虽然没有小厨房,但有个烧水的地儿,做不了什么吃食,但是姨娘们自己煮个豆子,蒸个蛋羹还是可以的。 见郑令意回来了,蒋姨娘赶紧放下竹箩,连忙问:“夫人找你去做什么?” 郑令意一五一十的说了,连温湘芷对她说的那些,她也说了。 蒋姨娘得知郑令意不过是个凑数的今日这场戏是给郑楚楚唱的,便放心了。 她重新端起竹箩,坐在那小团凳上,道:“与咱们没关系就好,你以后别向旁人打听那么多。” “是温家小姐自己说的,我可没问。”郑令意拿过郑嫦嫦手上的小竹箩,熟稔的剥起豆子来。 蒋姨娘没再说这件事儿,只道:“今个儿多剥些豆子,咱们自己不吃,拿到外厨房给你们俩换盅桃胶。” 郑嫦嫦从郑令意带回来的糕点里,拿了一个白果油酥饼小口的啃着,听到蒋姨娘这话,小小的欢呼了一声。 郑令意伸手摸了摸她的小脸,母女三人相视一笑。 这厢,郑楚楚也回了东苑。 邱姨娘跟在郑楚楚身后团团打转,郑楚楚有些不耐的说:“姨娘,你问这么多做什么?” “我,我这不是担心你吗?”邱姨娘伏低做小惯了,被自己的女儿如此不客气的对待,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对之处。 “你担心什么呀!温家的人今日我都瞧见了,温夫人温柔贤淑,几个庶女的打扮也很得体,想来是个宽厚人家。温二夫人倒有些多嘴多舌,两院到底是隔着门呢,也没什么关系。” 郑楚楚如今的心思都飞到温家去了,哪里还会惦念着眼前这个老姨娘呢? “温家有两房人,你怎么知道夫人给你相看的是哪一房呢?”邱姨娘到底是年长些,即便终日困守后宅,想的事儿也比郑楚楚长远。 郑楚楚听了邱姨娘这话,倏忽睁大了眼,露出几分担忧来,“这倒是。这二房可远比不上正房。谭婆子连个二房的信都没告诉我,想来是没什么出息的。” 邱姨娘听郑楚楚这样说,心里反倒是放心了几分。 嫁给温家大房?邱姨娘怎么也不信这桩子婚事会落在郑楚楚身上。 若是二房,倒显得真实可信了许多。 既在大房庇护之下,又没大房那般高不可攀。 温家二房在邱姨娘眼中,倒是妥帖的亲事。 不过瞧见郑楚楚脸上神色难看,邱姨娘什么也没有说,又捡起她的针线筐打络子去了。 绳结刚绕了几绕,邱姨娘就见郑莹莹面色不善的走了进来,见着邱姨娘也没打招呼,径直向郑楚楚走去。 她手里拿着那一枚赤金的蟠桃簪子,对郑楚楚道:“这簪子还你,把我姨娘那根碧玉珠钗还来。” 郑莹莹的性子十分直爽干脆,可若是一个不痛快,厮打起来也是可能的。 郑楚楚不敢多说什么,赶紧从头上拔了簪子递给她。 郑莹莹把赤金簪丢在桌上,神色还是有些不妙。 郑楚楚见她这样,忍不住道:“我这簪子也不是什么埋汰的货色,换你姨娘这只碧玉簪子,也不是什么亏本买卖。” “我知道,不然你以为我会这么好说话吗?”郑莹莹随意坐下,摸了桌上的瓜子开始磕。 “你别在磕了,牙都豁口了。”郑楚楚也坐了下来,随口问了一句,“你既知道不亏,何必巴巴的把簪子拿回去?” “夫人说下月的冬令冰技会,带我和秧秧去,可我那衣裳没首饰配,还得戴这簪子。”郑莹莹挥了挥手里的碧玉簪,无奈的说。 “怎么不叫我去?”郑楚楚着急的说。 郑莹莹磕着瓜子,撇了撇嘴,道:“你不都定了温家吗?还去吹什么冷风啊。” 郑楚楚微微红了脸,轻道:“这事儿你们都知道了?” “倒夜香的婆子只怕都知道了,若不是八九不离十了,夫人不会让事儿传出来的,即便不顾着咱们几个命贱的,她还能不顾着三姐和六姐的名声吗?” 郑莹莹说话一贯是心直口快的,听得郑楚楚耳根子都红了,羞涩道:“只是不知是大房还是二房?” “只要是温家就不错了,你的婚事订下了,连我姨娘都跟着高兴,觉得我们这些后边的庶女,多少是有些盼头了。” 郑莹莹自己也是高兴的,郑楚楚的婚事如何,不就代表了鲁氏对她们这些庶女的夫家的态度吗? 过了五六日,温家果然派人来下订了。 郑楚楚和邱姨娘得知这个消息后,抱在一起哭了一场。 那一日恰逢郑国公休沐,他虽没出面,可也过问了几句。 他对庶女的婚事并不上心,得知是温家二房的嫡长子,稍有几分惊讶,赞了鲁氏一句,说她贤淑得体。 温家走后,鲁氏把郑楚楚召到了安和居,由丹朱开口,向她说了这件事。 郑楚楚心里本就有底儿,一面听一面美滋滋的乐,当听到丹朱说,‘温家三哥儿温籍’的时候,心里还是有些失落。 温家大房只有两个哥儿,便是那最有出息的两个。 这个温籍定是二房的哥儿了。 第九章郭姨娘 “三哥儿?”郑楚楚很小声的问了一句。 话一出口,她便后悔了,只盼着鲁氏没有听见。 但鲁氏耳聪目明,怎么会听不见? 鲁氏捏着一把小挫刀,修理着指甲,嘲弄道:“赵夫人那日会错了意,以为你是我肚子里爬出来的,这才与你多说了几句话?怎么,你这心思就飞到赵家大房去了?可真是够不要脸的。” 郑楚楚羞极了,连忙叩首,道:“女儿不敢。” “罢了,你这就快是赵家的人了。我也不敢多说你什么,省的以后亲家做不成,反倒成了仇家。” 郑楚楚听了鲁氏这话,更是战战兢兢,匍匐在地,什么都不敢多说。 赵家似有些急,纳征之后便请了期。 婚期就定在腊月初五,满打满算,也只有两个月了。 过不了几日,这消息就传遍了整个郑家。 连蒋姨娘这样不喜欢管别人事儿的人,都惊讶的道了一句,“这样快?” 万姨娘小口的咬着桃酥,又喝了一口热茶,咽下后才道:“是呀。大家都觉得有些奇怪呢。我听巧绣说,温三郎夏日的时候曾摔下了马,这半年都没怎么出来走动,不知是不是身体出了岔子。” 温三郎的腿不太好,这件事蒋姨娘已经听郑令意说过,但也只装作不知道的样子。 “听说今个儿九姐儿和十二去冬令冰技会了,瞧见四姐儿嫁了,眼见就是她们俩了。”万姨娘颇为感慨的说,“日子过的真快呀。” 她说的如此自然,八娘的离世,像是许久之前的事儿了。 一听到郑秧秧,蒋姨娘还没什么感觉,但听到郑莹莹也要去人前露脸了,她情不自禁的看向院中正与郑绵绵踢着毽子的郑令意。 “姐姐,你瞧十五做什么?她还远着呢。若到了十五快嫁人的那一日,离你的十八,我的十九也都不远了。” 见蒋姨娘目光中既有担忧又有不舍,万姨娘也跟着惆怅了起来。 女儿一嫁,她们在这宅子里,可真就是孤零零的一人了。 院中,女孩们沐浴在冬日温暖的阳光下,显得格外纯净美好。 万姨娘看着郑绵绵难得的笑脸,对蒋姨娘道:“还是咱们两家好,我这孩子胆子小的很,也只有你家姐儿肯带着她玩。” “说的是什么话。她们都是自家姐妹。”蒋姨娘淡淡道。 认真算起来,这三个女孩的岁数都相差不大,如今放在一块,更能瞧出这相貌上的孰优孰劣。 郑令意的容貌最为标志,阳光直直的落在她脸上,亮的像是在发光。 那层黄粉没了用处,露出郑令意的本来的容貌来,眉目俏丽的像个小仙童。 万姨娘刚想惊叹一句,就见郑令意与郑绵绵换了位置,避入树荫里,快乐的替郑绵绵数着拍子。 阳光一散,仙童变作凡人,依旧标志,只是少了几分仙气。 “我原记得,十五小时候极白,白的像从云朵里掉下来的。如今倒是黄了些。”万姨娘瞧见什么便说什么,顺口道。 她随口一句,叫蒋姨娘心慌一拍,但开口时已是寻常口吻,“本就是个普通孩子,白些黄些都没什么要紧。” 郑嫦嫦的容貌虽比不得她亲姐,但还过得去,尤其是一双眉毛又弯又细又浓,颇有几分清韵。 倒是郑绵绵,万姨娘瞧着自己的女儿叹了口气,道:“我这女儿,不知道日后要怎么挑人家。” 蒋姨娘年轻的时候相貌妍好,家中小有积蓄,也供得起她琢磨打扮。 若不是后来被恶戚所害,她也不会卖身进国公府。 她仔细的端详了郑绵绵一会子,对万姨娘道:“十九就是缺了根炭枝,还有唇脂。你放心,她面上的不足都是好遮掩的。等她再大些,你再慢慢教她打扮。” 万姨娘一向很信蒋姨娘的话,听她这样说,也笑着点了点头。 两人的性子都是平和温婉的,相处起来一贯不错。 忽听北面传来一声响,两人不约而同转首去瞧,只见郑秋秋从房里跑了出来,隐隐约约还听见郭姨娘在房里喊着什么,像是在骂郑秋秋。 这母女三日一小吵,五日一大吵,不知是母女还是仇家。 万姨娘转回首,摇了摇头,轻道:“真是没个消停。” “别理她。”蒋姨娘抬首看着今日晴好的天气,慢慢的闭上了眼睛,享受阳光的暖意。 西苑一片静好,东苑却是热闹一片。 蔡姨娘、艾姨娘都聚在邱姨娘的屋子里恭喜郑楚楚快嫁人了。 郑楚楚没露面,藏在屋里绣帕子呢。 邱姨娘那张瑟缩惯了的脸上,如今也满是笑意。 “快别这么说,九娘和十二今个儿不也去见世面了吗?日后许的人家,定也错不了。”邱姨娘笑眯眯的说。 艾姨娘叹了口气,道:“我只盼着姐儿少笑些,说不准还能有个瞧上她的人家。” 大家虽都觉得郑莹莹那口乱牙的确是够糟心的,但话不能说的这般直白。 “姑娘家家都是捂着嘴笑的,谁能瞧见呀?”蔡姨娘轻轻巧巧的说。 郑秧秧的容貌姣好,她自是不必操这个心。 “四姐儿快嫁了,老爷又许多日不进后院了。怎么着,这两日也该来陪一陪姐姐你了。”艾姨娘面带几分狭促对邱姨娘道。 见邱姨娘红了脸,蔡姨娘笑道:“姐姐也真是,咱们都是伺候国公爷的老人了,还是这般容易害羞。” 她们此番猜测合情合理,但人的心思若都在情理之中,这世上的许多事儿便也不会发生了。 这一夜,郑国公去了西苑蒋姨娘房里。 晴哥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来传了话。 巧罗有几分紧张的替两个女孩洗漱了一番,早早的将她们哄上了床。 郑嫦嫦今日玩的有些累了,听郑令意说了两个故事后便睡着了。 可郑令意自己却清醒的很,当听见巧罗的脚步声时,不知为何,她竟闭上眼睛装睡。 巧罗替她们整了整被子,便去水房烧热水了。 郑国公的声音隐约传来,郑令意倏忽睁开了双眼,鬼使神差般,她翻身下床,蹑手蹑脚的走到了墙边,将耳朵贴在墙上,窥听起蒋姨娘屋里的响动来。 隔着一堵厚墙,任何的声音都显得很暧昧。 郑令意根本听不清一个完整的句子,只有突然拔高的一两个词语才能钻的她的耳中。 比如说,‘两个孩子’,‘轻些’。 蒋姨娘的声音渐渐变得有些痛苦,郑令意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是心里一紧。 郑国公的声音却饱含着残忍的欢愉。 一个痛苦,一个欢愉。 郑令意忽觉有些恶心,干呕了几声之后,奔到茶桌旁灌了一杯冷茶下肚,抚着自己的胸口喘着粗气。 “姐姐,你怎么了?”郑嫦嫦迷迷糊糊的说。 郑令意猛地清醒过来,赶紧上床哄郑嫦嫦入睡。 巧罗来看她们时,见郑令意的手搭着郑嫦嫦身上,已然熟睡。 殊不知,郑令意一直清醒到后半夜,后半夜又是噩梦连连。 国公爷宠幸了谁,一直都是姨娘们之间最热闹的话题。 东苑的姨娘明面上在是替邱姨娘打抱不平,暗地里却各怀心思。 国公爷的宠幸虽会招致鲁氏不悦,但国公爷想来大方,每宠幸过几次,便会让人给她们送来一件小玩意。 数量虽不多,但通常都是能卖个好价钱的。 姨娘们估计着,也有给姐儿攒嫁妆的意思。 这样细算一下,定是蒋姨娘攒了最多的,可也从没见她戴过几只。 “她可有两个女儿呢!不得卖力些?不然这么够分呢!”郭姨娘说话向来难听,不过也让人觉得痛快。 因为万姨娘与蒋姨娘交好,所以在西苑,只有郭姨娘一人在嫉恨的嘲讽着,没人搭腔,她便是再能说,也说不了几句。 蒋姨娘和万姨娘把门一关,把她给气了个绝倒。 于是郭姨娘便来了东苑串门子。 听她这句话,旁的姨娘只是笑。 艾姨娘捂着嘴轻声道:“这一回再要怀上一个,那可真是不够分了。” “是女儿倒算她有福气了。若是男孩,夫人不得…… 郭姨娘话至此处,见几位姨娘面色都不太好,便也住了口,掩饰般用帕子按了按嘴角。 蔡姨娘先行起身,冷淡的说:“我先回去了。” 她失过一个男孩,郭姨娘这话就像是在捅她的心窝子。 艾姨娘随口扯了个由头,也跟着走了。 她有过一胎,那胎刚被大夫诊出来,说可能会是男胎,鲁氏便让人送来了药。 还有那个疯魔了的‘钟姨娘’,在八娘之前,也有过一个男孩。 邱姨娘虽只怀过郑楚楚这一个孩子,但这些年来,她见也见了不少了,心也跟着冷了。 这屋里只剩下她与郭姨娘两人,她一贯木讷,做不出这赶人的行径来,此刻也陪着笑道:“妹妹,我这还要替四姐儿绣盖头呢。” 郭姨娘知道自己说错了话,听了邱姨娘这道逐客令,赶紧说自己也有事儿,便像吃了败仗的士兵一样,夹着尾巴灰溜溜的走了。 孩子,是后宅所有女人的痛,郭姨娘不该这样轻浮的提起。 第十章 梅林 鲁氏近来有些忙,早上的请安也只是点个卯,最多再让俏朱训几句,旁的也就没了。 这让郑令意偷得了几日闲,只是天冷的快,她去岁的斗篷又小了,只得给了郑嫦嫦。她没有斗篷御寒,蒋姨娘也不放心她出院里玩,生怕冻着了。 所以这几日,郑令意一直都在房中练画。 她练画的时候向来专心,郑嫦嫦若在此时闹她,郑令意必定要生气。 正在她笔尖描出一朵墨色梅花的时候,忽听见门外传来巧罗刻意拔高的声音,“艾姨娘,您这衣裳可是太及时了。我家姐儿正缺这个呢。” 蒋姨娘立刻起身到门口拦着,郑令意动作极快的将笔墨纸砚塞到了床底下。 巧罗叩了叩门,蒋姨娘偏首瞧见郑令意用帕子擦去桌上一个小墨点,这才开了门,笑着向艾姨娘打招呼,“艾姐姐。” 冬日里要烧炭,门扉紧闭乃是情理中事,无人会怀疑。 所以每到天凉时节,总是郑令意学字作画的最好时候。 “蒋妹妹,十二去岁的斗篷小了,我想着给十五应该是正正好的,便拿来了。你可千万别嫌弃。” 艾姨娘与郑莹莹一样,有一双长而尖的眸子,笑起来的时候眼眸便弯了。 “怎么会!姐姐这是雪中送炭,我盼都盼不来呢。”蒋姨娘是真心欣喜,连忙把艾姨娘请进来奉茶。 巧罗将斗篷拿出来给郑令意试,这红斗篷在郑令意身上恰与地面齐平,若是正好,应当短上一寸才是。 艾姨娘‘呦’了一声,巧罗便道蹲了下来,摆弄着斗篷的下摆,道:“长了一点子不打紧,往上折一寸就是了,明年拆了线,就刚刚好了。” 其实这郑莹莹的斗篷给郑秋秋应该是正好的,但艾姨娘既然已经送来了,自然不会有人说这话来扫兴。 郑令意美滋滋的低头看着自己身上的红斗篷,斗篷是用最简单的红棉布做的,上头绣着郑莹莹最喜欢的胭脂花。 郑令意欢快的转了个圈,斗篷飞扬,像一朵盛开的红梅。 她在蒋姨娘的示意下,腼腆的对艾姨娘道:“谢谢艾姨娘,令意很喜欢。” 艾姨娘笑道:“乖孩子,不必谢。四姐儿是冬日出嫁,夫人给她做了几件新斗篷。四姐儿便把自己的旧斗篷给了九姐儿,九姐儿又把她的旧斗篷给了我家姐儿。这不,我就也动了这心思,算是借花献佛吧。” 郑令意又道了一声谢,对蒋姨娘道:“姨娘,有了这斗篷,我可以出去逛逛吗?” “成呀。我都是洗过烘好的,你现在穿上也无妨。”艾姨娘道。 蒋姨娘摸了摸郑令意的小脸,点点头允了。 巧罗穿针引线,将这斗篷收了一寸长,让郑令意穿上。 “小心些,别去人多的地方。”蒋姨娘道。 郑令意应了一声,顺手把门掩上了。 这郑家后宅也没什么好玩的,只是郑令意在房里憋了许多天,着实有些闷。 想起前日巧罗说起,郑秧秧种在椒园里的梅花开的正盛,便想着去瞧一瞧。 椒园,原没有什么景致。 下人们只是打理打理杂草,不让这园子太过荒废罢了。 只是郑秧秧喜爱花草,这园子里但凡能入人眼的花花草草,都是她种下的。 椒园的东北角便是梅林,说是梅林,也不过只有十余株梅树。 今冬还没落过雪,这白梅一开,便如初雪新临,只是多一段香气。 郑令意瞧着这几棵梅树,已觉十分满足。 她见四下无人,便寻了一块平坦的大石头爬了上去,闭上眼睛,想象自己身处在西山的梅林。 她从没去过西山,更没见过什么梅林。 只听蒋姨娘说起,说是西山的梅林极美,半座山的梅花,整座山的香气。 初入眼时是白梅,再往深处走,便遇见了红梅。 红梅在冬日分外点眼,许多人就盼着能在一场大雪后去西山瞧瞧那漫山遍野的红梅。 可西山一到冬日就会封禁,只许达官贵人入内,平头百姓若想进去,只能从东面翻山越岭爬过来。 郑令意只在安和居的花樽里见过几次红梅,从没见过红梅林。 西山深处还有墨梅,不过墨梅罕见,连蒋姨娘也只是听说,从没见过。 蒋姨娘尽自己所能,给郑令意描绘着外面的世界,希望她一个小小卑微的庶女,能有一颗广阔的心灵。 郑令意的思绪早就飘出了这间禁锢闭塞的宅院,飘到她从未见过的西山梅林去了。 “你怎么在这儿?这是我的梅林,你出去。” 郑秧秧的声音比这清冽的梅花香还要冷,郑令意一下回了神,心道‘九姐今个是怎么了?平日里也没不让旁人来赏花呀?’ 她装作慌慌张张的样子,差点没从石头上滚下来。 “九,九姐姐。”郑令意期期艾艾的说,酝酿着泪意。 郑秧秧一身白衣站在这梅林之中,一见是郑令意,原本染有愠色的眉宇瞬间变得尴尬,有些不好意思的说:“十五妹,怎么是你?你怎么穿着十二的斗篷?” “艾姨娘今日给我送来的。”郑令意老实道。 郑秧秧点了点头,想起自己方才认错了人,把郑令意给凶了一顿,又见郑令意可怜巴巴的样子,便极难得说:“要梅花插瓶吗?” 郑令意抬起头,有些不可置信的问:“可以吗?” 郑秧秧有多宝贝这些花草,谁都知道。椒园若不是有她精心养护着,哪有什么看头。 所以未经她允许,东西两苑的丫鬟小姐也不敢来的椒园摘花,倒是安和居的几个大丫鬟,总是把椒园当成她们的后花园,来这东摘西采的,真把自己当主子了。 郑令意的眼尾微微有些垂,眼珠子又润又黑,泛着水光,看着颇惹人怜爱。 郑秧秧难得生出几分姐姐的疼爱之情,大方道:“行呀。我给你剪几枝。不过你可不能自己偷摸摘,知道吗?” 郑令意忙不迭的点头,一枝枝的接住郑秧秧递过来的梅花。 “九姐姐,你跟十二姐闹别扭了吗?”郑令意仰着头,有些好奇的问。 “小孩子家家的,问这么多做什么?”郑秧秧倒没生气,只是轻轻巧巧的从石头上跳了下来。 “是因为蔡姨娘把你的斗篷给了十二姐吗?”郑令意歪着头,一脸天真的问。 郑秧秧顺势在石头上坐下,听郑令意这样问,忍不住笑了一声,道:“自然不是。” “那是为着什么?”郑令意挨着她坐下,把玩着手里梅花,晃荡着两条腿。 她一面听着郑秧秧说话,眼神却不自主的落在大石边上的一株小草上。 ‘这小草,似有些眼熟呢。’郑令意默默的想着,似乎是可以入药的。 郑秧秧不想叫蔡姨娘生气,所以此事连蔡姨娘也没有说。 这事儿憋在自己心里几日了,还真有些难受。 看着郑令意清澈的眸子,郑秧秧倒真是生出几分想要倾诉的欲望。 “也没什么。不过是那日冰技会,她叫我在人前出了糗。”郑秧秧拿着剪子,‘嘎嘣’一声修去残枝。 郑令意眨巴着眼睛,一副懵懂的样子。 郑秧秧只是专心修理着梅枝,面上神色不喜不怒,偶尔提上一两句那天的事儿。 冬令冰技会那日,是郑秧秧和郑莹莹第一次见外人。 郑秧秧的样貌好,自然要瞩目一些,郑莹莹便受了些冷落。 郑秧秧并不享受各位世家夫人们问长问短的态度,反而对鲁氏温和的假笑感到惶恐。 但郑楚楚的婚事敲定,多少让郑秧秧心中有了些希冀。瞧着各位夫人身上的华服,她也在偷偷寻摸着自己未来可能嫁入的夫家。 郑秧秧忙于闲话周旋,自然没工夫去管郑莹莹在做什么。 冰技会开场的鼓点一响,大家自然从座位上起身,去到围栏边上看参加冰技会的公子哥们入场。 郑秧秧也如平常般起身,她向来是个不急不躁的性子,只是身后的人着急催促,她也就快走了几步。 岂料裙摆叫郑莹莹一脚踩住不放。郑秧秧一时站不稳,竟向前扑去,她的双手下意识的伸出,想要掌握平衡,可在旁人眼中,郑秧秧却是狠狠推向了在她前头的廉王妃。 廉王妃顿时摔倒在地,十分狼狈。 幸好廉王妃的性子是个不计较的,还让丫鬟扶郑秧秧起来,可周围人瞧她的神色已经变了。 在那短短的一瞬间,郑秧秧也许就不在是这些夫人心目中的儿媳人选了。 鲁氏不轻不重的斥了郑秧秧几句,也没过多为难她。 郑秧秧心里明白,鲁氏看了这样一出滑稽的好戏,心情正好呢! 虽没旁人瞧见是郑莹莹所为,可郑秧秧认定是她,回来之后也将她截住,当面对质。 郑莹莹立马就慌了,郑秧秧疑心她是故意的,郑莹莹虽说自己不是有心的,但瓜田李下的事儿,谁能将自己择的干净呢? 郑秧秧断断续续的说了这会子话,心里多少也舒服了一些,但又生出一点后悔之意来,不知道郑令意听了自己今日的话,会不会到处乱说,到时候不是更丢脸? 她转首瞧去,只见郑令意不知何时,已倚着梅花树睡着了。 第十一章 四姐儿出嫁 腊月初五这日很快就到了,郑令意被蒋姨娘打扮的喜气洋洋的,挤在大人堆里左顾右盼,对一切都充满了好奇。 郑燕回嫁的时候,郑令意还小,没什么印象,再加上她是从正院出嫁的,庶女和姨娘都在东西两苑待着呢!哪里敢去点眼呀。 郑楚楚从东苑出嫁,这就不同了。 姨娘、庶女、丫鬟婆子们挤了一堆,倒比郑燕回那日还要热闹些。 照理说,这郑燕如未嫁,是轮不到郑楚楚的。 可郑燕如这婚事只怕是有的磨,再加上她是嫡女,大可说鲁氏不舍,再饶她两年吧,说起来也好听。 郑楚楚今日面上都是喜色,整个人一身红嫁衣,眉毛也画的浓重,唇瓣殷红,瞧着比往日精神了不少。 “四姐姐,你真好看。”郑莹莹被人群推到了梳妆台边,顺势赞了郑楚楚一句。 郑令意藏在人堆里,听郑莹莹这样说的时候,偷偷瞧了郑秧秧一眼。 郑秧秧神色未变,只是眼中流露出些许鄙夷之色来。 这细微的眼神变化,在落入郑令意眼中时,不知为何,总会格外明显一些。 有时候她会将自己当做一个局外人,暗中窥视着人与人之间这些喜怒哀乐、怨怼嫉恨、欢喜忧虑,郑令意觉得都很有意思。 郑楚楚这辈子没这么快乐过,大家都满脸堆笑的恭喜着她,妹妹们都满脸艳羡,这令人憋闷的国公府,再也困不住她了。 蒋姨娘只许郑令意和郑嫦嫦在后院稍微凑一下热闹,等人挪到了前厅,便不准她们再去了。 郑令意和郑嫦嫦向来就听蒋姨娘的话,两人与人流分道扬镳,走到半路,两姊妹忽紧紧的凑到了一块,各自打开小荷包给对方瞧。 “你抓了油京果?” “你拿了酥盐花生?” 姊妹俩都给彼此拿了喜欢的小点,看着对方相视一笑,手牵着手往西苑走去。 毕竟是庶女嫁人,没人那么上心,这事儿都是鲁氏身边的花姑姑操办的。 她虽不像俏朱和丹朱那般一天到晚的在鲁氏身边伺候着,可说起得用来,这两个大丫鬟都比不过她。 毕竟,这花姑姑是自小看着鲁氏长大的。 之前郑燕回嫁人的时候,上上下下的赏了一通,连外院看门的小厮都得了一包油酥果子,郑燕回每每回娘家,下人总是格外殷勤,只盼着另外两个嫡女出嫁时,能再赏上一回。 郑楚楚此番一嫁,庶女们心里就有了盼头。 郑令意听丫鬟婆子们碎嘴,说温家的三哥儿相貌不错,瞧着脾气也好。 最让郑令意感到意外的是,竟没一个人说过温家三哥儿腿脚不好。 难不成,真的只是小毛病? 郑令意总觉得有些难以置信,以鲁氏这般睚眦必究的性子,真能叫庶女们嫁的那般好。 “女儿是客,嫁到别家去了,自成了姻亲,也许夫人是为长远计吧?”蒋姨娘面色不大好,捧着个热茶盏靠在椅子上。 郑令意坐在桌边看书,忽觉脚边一痒,垂眸一眼,原是那只小黑猫不知何时钻了进来,乖顺的窝在她脚边。 桌子底下有暖炉,是整间屋子最暖和的地方了。 ‘这猫倒是聪明的很。’郑令意心道。 她情不自禁的用脚背蹭了蹭猫儿柔软的皮毛,对蒋姨娘道:“可庶女若是嫁的好了,夫妻和顺,在夫家立住了脚跟,回来跟夫人叫板怎么办?” 蒋姨娘睇了她一眼,道:“你这小脑瓜子就不能想点好事儿?” 郑令意瘪了瘪嘴,正想说点什么的时候,见万姨娘有些匆忙的带着郑嫦嫦和郑绵绵推门而入。 “妹妹,你怎么了?”蒋姨娘奇怪的问。 今个儿是郑楚楚三朝回门的日子,万姨娘带着郑绵绵想去东苑凑个热闹。 郑嫦嫦在房里嫌闷,她与郑令意不同,一看书写字就犯困,便也跟着去了。 蒋姨娘近来有些不舒服,方才连早饭也吐了大半,实在是没什么力气,便没去。 郑令意有些放心不下,所以也没去,留下来看着蒋姨娘。 “四姐儿出事了。”万姨娘心慌的很,搬了个小团凳就坐到了蒋姨娘跟前。 “怎么了?”蒋姨娘见她这般,也不由自主的紧张了起来。 “原来那日来迎亲的不是温家三哥儿,而是他的一母同胞的亲弟弟,模样长得有八成相似,那日面上又添了些妆,竟把咱们都给蒙了过去。”万姨娘急急的说,显然是大为惊愕。 “怎么会有这样的事?那温家三哥儿呢?为什么不是他来迎亲。”蒋姨娘赶紧问。 郑令意也愣住了,直直的看着两个大人。 “温家三哥儿的腿坏透了!四姐儿边哭边说,说这温家三哥两月前腿伤复发,整条腿都肿胀了起来,大夫束手无策,连剖肉刮骨的法子都想试试!这事儿只有温家的几位长辈和贴身伺候的人知道,瞒的这般严实,显然就是为了坑咱们家的姑娘呢!” 万姨娘越说越灰心,偏首看了郑绵绵一眼,又对蒋姨娘道:“姐姐,我真怕,我真怕。” 蒋姨娘心里如何不怕呢?她抚着自己的小腹,看向两个女儿。 她只要一想到任何一个女儿将来会碰上郑楚楚这样的事儿,心肝都疼的发颤。 “那夫人怎么说?”蒋姨娘握着万姨娘的手,轻声道。 “夫人?”一滴泪从万姨娘的眼眶里坠下来,她不在意的擦去,皱眉思索道:“四姐儿今日是由她婆母陪着一块来的,回西苑的时候面上还带着一个掌印,想来,想来…… “想来夫人非但没有替她做主,还让人教训了她,是不是?”蒋姨娘把万姨娘心中最恐惧的猜测补全了。 万姨娘浑身都打着颤,哭道:“那夫人原就是知道温家情形的!她是存心作践四姐儿?还是温家给了她什么好处?她怎么可以这样?” 眼见万姨娘哭了起来,郑绵绵也跟着哭了,一边喊着:“姨娘,姨娘。” 郑嫦嫦也有些想哭的样子,两个女孩被郑令意哄到偏阁去了。 万姨娘擦了擦眼泪,眼圈红红的望着蒋姨娘,道:“四姐儿之后,便是她的亲生闺女。可三姐儿、六姐儿一嫁,后边就全是咱们的孩子了呀。姐姐,咱们的闺女会许一个怎样的人家?” 蒋姨娘是个外柔内刚的性子,郑令意从未见过她在人前落泪,此番也陪着万姨娘掉了几滴眼泪。 蒋姨娘自己心里也慌,可还是稳住了心神,对万姨娘语重心长的说:“妹妹,咱们没有母家依靠,身契又捏在夫人手里,只能老实本分些。女儿们便是再低嫁也无妨,只好人家好。如今比着这温家的情势,比温家条件好的人家,咱们想都不要想!四姐儿原先也是太盼嫁了些,碍了夫人的眼。” 万姨娘连连点头,又握着蒋姨娘的手落了几滴泪,这才缓了过来,只道了一句,“也不知四姐儿以后的日子该怎么过。” 蒋姨娘默然。 东西两苑的午膳和晚膳不需去饭厅去吃,都是遣了各自的丫鬟从外院的大厨房拎回来的。 眼见到了用晚膳的点了,万姨娘也就带着郑绵绵回去了。 她们前脚刚走,巧罗就拎着食盒回来而来,三盘菜,三碗饭,半点也没得多。 她一面张罗,一面喜滋滋的道:“今个的菜不错的,有虾米炒蛋呢!这菜得趁热吃,冷了泛腥。来,姐儿们,快上桌。” 母女三人在位置上坐下,却都不说话。 巧罗有些奇怪,见蒋姨娘面色不大好,便盛了一碗萝卜汤棒子汤放到她跟前,道:“姨娘,怎么了?是不是小日子来了?” 蒋姨娘的神色一僵,似乎是想摇头来着,却又点了点头。 巧罗催着两个女孩吃饭,对蒋姨娘轻声道:“可污了衣裳?我给姨娘洗去吧。” 蒋姨娘摇了摇头,勉强笑了笑,道:“不急。” 巧罗眨了眨眼睛,郑令意也眨了眨眼睛,纳闷的看着蒋姨娘,蒋姨娘避开她们二人的目光,伸手用帕子替郑绵绵擦去了嘴角沾染上的酱汁。 晚膳之后,郑令意和郑绵绵赖在蒋姨娘的卧榻上,郑令意有些费劲看着一本《食疗本草》。 巧罗外出采买时,偶尔会给蒋姨娘带些话本,这本医书便是夹在几本话本里头被一道带了回来。 郑令意倒是很喜欢,时时翻看,还央着巧罗多带着这样的书。 “咱们姐儿真是个女先生,又喜欢练字又喜欢看书,还喜欢画画。”巧罗一边给蒋姨娘倒水,一边笑着道。 半晌没听见蒋姨娘的回话,她偏过头看,只见蒋姨娘怔怔的发着呆,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巧罗唤了两人她才回过神来,对巧罗道:“你先带两个孩子去偏阁吧。” 这时候睡觉稍早了一些,但巧罗还是听了蒋姨娘的吩咐,带着两个女孩去了偏阁。 安置好两个姑娘,巧罗又回了正屋。 郑令意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的睡不着觉,想着去蒋姨娘屋子里拿本书瞧瞧。 她人小步子轻,一路上也没发出什么声响,待到了正屋门口,正要推开那扇虚掩着的门时,却听见巧罗既惊又怕的声音,“什么?姨娘,您又有了身子?” 第十二章 吴罚 在国公府,只有鲁氏的身孕是值得阖府上下一同欢欣庆祝的事儿。 她也的确能生,大姐儿、三姐儿、六姐儿、五哥儿、十哥儿,十三哥,都是她生下来的,她的孩子一个也没折损,可谓是福泽深厚。 那,损在她手里的孩子呢? 没人细数过,不知一双手能否数的过来,可见报应这种事儿,也没那般灵验。 不然的话,为何有‘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这句话呢? 郑令意坐在门槛上,看着洁白的院子发呆。 昨夜,悄无声息的落了一场大雪。 今早起来的时候,已经浓白一片,叫人眼底刺痛,只想流泪。 蒋姨娘什么都没有跟郑令意说,郑令意也没有问。 她只是有些恨自己,恨自己为什么还如此的弱小,连护着自己的能力都没有,更何况是姨娘。 巧罗从院门外进来,正好见到郑令意坐在门槛上发呆,刚想让她回屋去,就见她忽然站了起来,往院外快步走去。 “姐儿,你哪儿去?”巧罗赶紧拦下她,道。 “我去外头逛逛。”郑令意的语气十分平静,平静的巧罗都觉得自己有些小题大做,便松开了揪着她的衣袖。 “姐儿,安和居里来了客人,你可别往正院去,免得冲撞了。”巧罗叮嘱道。 “客人?哪家的?”郑令意问道。 巧罗不知道她问这个做什么,只是道:“吴家的乔氏。” 她瞧了瞧四周没人,又躬下身压低声音对郑令意道:“乔氏跟咱们夫人投缘的很,你该知道利害轻重,可千万别撞在她跟前了!” 郑令意点了点头,道:“我知道了。” 跟鲁氏投缘的人,便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郑令意去了东清园,东清园靠近常祥阁,意欢阁的嫡女们一般不会去东清园,所以庶女们有时候也会去东清园逛逛。 东清园虽比不得西清园漂亮,可也比椒园好多了。花草树木,假山池子,一应俱全。 池子今日结了层薄冰,冰层里封着落羽杉凋谢的红叶,冰层之下却有或金或红的锦鲤游动。 只是东清园种梅花是腊梅,跟其他的梅花比起来,腊梅花香气浓烈,少了清冽之感。 郑令意小心翼翼的蹲在池子边,瞧那锦鲤笨拙的去顶冰层里的红叶,她极短促的笑了一声,连笑意里也带着冰冷。 “快些走!你这个小娘养的狗杂种!”男孩暴戾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 郑令意几乎是瞬间就分辨出了这声音是谁,尖的像鸭子一样难听。 ‘郑容礼!?他怎么会来这?’ 郑令意紧张了起来,见池边假山中有一道不宽不窄的缝隙,赶紧侧身藏了进去,只露出一只眼,悄悄的观察着外边的情形。 按着郑容尚和郑容礼的年纪,也到了该挪到外院的时候了。 只是郑容尚体弱,鲁氏舍不得。 郑容礼则是太能闯祸了,鲁氏不得不将他扣在自己眼皮子底下看管着,所以这两人一直都还在常祥阁住着,只有郑容岸住在外院。 这郑容礼一有功夫就往外头跑,从没见过他有逛花园的雅兴,今日怎么来了? 郑令意正纳闷着,忽听到另一个陌生的男声响起,“礼弟,这小娘养的就是命贱,可耐得住打了,不会哭也不会叫。你瞧着,哥哥我示范给你看。” 这明显是个青年声音,油腻而造作。 郑令意听到那句‘小娘养的就是命贱’时,忍不住在心底学着那些婆子对骂的口吻,骂了一句,‘你他娘的才命贱!’ 正在她在心底暗骂的时候,传来一声极重极沉闷的声音,一个少年单薄的身躯摔进了郑令意的视野里。 他满身泥泞,身上湿了大块,像是一路被人从雪地拖拽而来,少年趴在地上,挣扎着想要起来的时候,被一只脚又狠狠的踩了下去。 “嘿!还真是一声不吭,吴大哥,有意思,太有意思了。”郑容礼欢快又恶毒的声音响起,还鼓着掌。 “拿这小子抵我那块玉,可成?我娘啰嗦的很,非得我把玉拿回来。”青年很无奈的说。 郑令意算是知道了,这青年是吴家的嫡长子,吴永均。 “成,给你。有这小子当我的肉袋,我的功夫必定能突飞猛进!”郑容礼飞快的比划了几下,一副兴高采烈的样子。 少年这番倒地时,刚巧面向假山,只有他这个角度,能瞧见藏在假山里的郑令意。 那一双饱含屈辱不堪,愤恨狂怒的血色长眸直直的撞进郑令意眼里,郑令意的身体不受控的开始轻颤起来,连她自己也不知道,她此刻的眼神有多么的悲悯。 郑令意忘了自己此时的处境,她一面往外探了探身子,一面扯掉了自己领口的斗篷系带,无声的对那个少年道:‘你莫怕,撑住了,我去寻人救你!’ 红斗篷翩然落地,像一滩血。 这假山是两边通的,郑令意说罢,又冲那少年重重点了点头,也不管人家有没有看清,转身消失在假山里。 郑令意从前和郑嫦嫦、郑绵绵两人在这假山里玩过捉迷藏,所以没走多少弯路便钻了出去。 只是她在假山里发了冷汗,出来迎面一阵冷风,叫她浑身一抖,脚下不留神,将一粒石子踢到了冰封的池面上。 郑容礼瞧见那粒忽然蹦出来的石子,大呵一声,“谁!谁在哪里!?” 他正要去察看情况,脚忽然被绊住了,低头一看,竟是那个少年用被紧紧束缚住的双手,抓住了他的腿挣扎着站了起来。 “嘿,我说吴准,不不不,现在该叫吴罚了。得了个好名字,谁让你有一个淫贱的娘呢?”吴永均嗤笑一声,对吴罚道:“你还挺硬气啊?” “我娘?我娘不就是你娘吗?咱们的娘淫贱?那咱们岂不都是贱种?”这被叫做吴罚的少年声音十分好听,即便狼狈至此,说话仍旧不紧不慢,声音沉的像深眠海底几万年了的巨石。 当他用这把好声音说着极脏的话时,叫人生出一种诡异的错觉来。 那就是,他说的,都是对的。 吴罚扶着假山站稳,将一口血沫吐在洁白的雪地上,就好像雪地里忽然长出来的一朵红花,天生妖异,并非吉兆。 他抬首直直的看向吴永均,竟叫吴永均倒退一步。 吴罚这双眼睛最像吴老将军,又凶又戾,就像是野狼的眸子。 吴永均每每看到他这双眼睛的时候,都有些气短,一时竟也忘了回嘴。 郑容礼奇怪的看了吴永均一眼,道:“吴大哥,他骂你。你这都能忍?” 吴永均被自己的小弟揭了短,失了脸面,自然是不肯的,大声道:“谁说的,看我不把这贱种打残!” “诶。”郑容礼拦了一把,道:“你都把他输给我了,你又把他打残了,那我打谁去?” 吴永均撇了撇嘴,不耐烦的道:“那你说怎么办?我总不能什么都不做吧?” 郑容礼从上之下的打量着吴罚,像是在看一件货物。 “那你就打他的嘴巴子,把他的嘴打烂。”郑容礼指着吴罚,笑道。 吴罚缓缓的站直了身子,他比郑容礼还小了几个月,但是因着自小习武,肩宽腰窄,比吴永均还高处一截来。 方才若不是自己受了伤,他们两人又借了家丁蜂拥而上的势头,就凭这两个窝囊废,如何制得住他? 郑容礼说的高兴,可见到吴罚此刻缓过了劲,竟有些胆怯,不敢上前,撺掇着吴永均,道:“吴大哥,你快上啊!” “你不是说让我打他嘴巴子吗?你不制住他,我怎么打?” 两个色厉内荏的草包,竟开始相互推卸起来,实在是又可笑又可恶。 “十三哥儿、吴家大哥儿。” 正在两人僵持不下的时候,丹朱走了过来,对郑容礼和吴永均福了福,她身后还跟着郑容礼的两个随从,分别叫做三山、四水。 当她看向浑身狼狈,满脸是伤的吴罚时,神色一僵,顿时转过脸去,没有理会。 “夫人让你们去吃点心呢。”丹朱勉强笑了笑,道。 “知道了。”郑容礼忽变得硬气了许多,用拿着鞭子的手指了指吴罚,将手里一端拴着吴罚的绳子扔了过去,道:“你们俩把这小子给关在东清园的柴房里,日后我练拳要用的。” 他这说话的语气,仿佛把吴罚当做了一个可以随意糟践的物件。 丹朱也有些惊讶的脱口而出,“十三哥儿,他是吴家的四哥儿。” “我呸,你可给我小心点说话,把什么腌臜玩意都按上我吴家名头?”人一多,这吴永均的底气也足,说话又恢复了那颐气指使的样子。 “可是,他毕竟…… 丹朱犹豫的睇了吴罚一眼,只见他发丝上都是点点白雪,手背却是大片的殷红,像是被人用脚狠狠碾过。 可,即便是通身狼狈,也掩不住这个少年身上的贵气。 “我告诉你,你就是把他给药死了,我们吴家也不会说一个字,说不定还要赏你呢!”吴永均不屑的扫了吴罚一眼,脸上的笑模样简直令人作呕。 丹朱不言语了,跟在郑容礼后边离了东清园,她不由自主的摸了摸自己后脑勺,她本是要去外院寻人的,被小石子一路引到这儿来。 她又四下打量了一圈,也没找到方才往自己脑袋上扔石头的人。 第十三章 万姨娘 丹朱一行人离去时,郑令意就悄悄伏在灌木丛后边的雪地里,牢牢的盯着他们。 她脱了红斗篷,只穿一件银丝白袄子,所以不显眼,也没叫人发觉。 她又趴在雪地里等了一小会,才小跑到池边假山寻回了自己的斗篷。 池边没有人,只有乱七八糟的脚印和几点红艳艳的血,一同融在雪地里。 郑令意怔怔的瞧了一会,觉得身上有些发冷。 脑海里挤进一个十分莫名的想法,大家喜爱在雪地里瞧那红梅,是否也因为它花开的样子,似血呢? 天色昏暗了许多,又有雪花翩然落下。 不一会儿,那雪地里的痕迹便被掩盖了,又是一副美好恬静的景象。 茫茫大地,只有郑令意身上这一抹鲜艳的红。 郑令意看着雪花粉饰一新的绝妙本领,独自一人站在雪地里轻笑出声。 许是因为受了惊吓,又或是卧在雪地里受了凉,郑令意回到西苑推开房门,刚唤了一声姨娘,便软软的倒在了她怀里。 蒋姨娘伸手一摸,额上已是滚烫。 郑令意这一病,就病了三日。 这三日里,蒋姨娘和巧罗衣不解带的照顾着,总算是叫郑令意不再发热了,只是她人还昏睡着。 “巧罗,夫人让我们去安和居,你看顾好十五,她到时候吃药了。” 蒋姨娘和巧罗的对话模模糊糊的传进郑令意耳中,她呢喃道:“姨娘,别去。” 她声若蚊呐,谁也没有听见。 巧罗掩上门返身回来给郑令意伺候药汤时,见床上病容憔悴的小女孩缓慢的睁开了双眸。 “姐儿?姐儿你醒了?”巧罗欣喜道。 “姨,姨娘去做什么?”郑令意挣扎着想要坐起来,声音因久不说话而变得干涩。 巧罗一面将她扶起,一面道:“姐儿不用怕,所有的姨娘都去,不只是咱们姨娘,应该是去训话的。” 她本想将邱姨娘的事儿告诉郑令意,可转念一想,郑令意如今大病初愈,何必知道这些糟心事儿呢? 她小心的给郑令意喂着药汤,这热腾腾的药进了郑令意的肚子,她面色才稍稍红润了些许。 郑令意这几日病着,一直藏在帷帐后,面上也没有涂掩饰雪肤的黄粉,瞧着就跟张白纸似的,半点血色都没有,真叫人心疼。 喂好了药,巧罗抽了帕子出来拭了拭郑令意的嘴角,忽听她道:“巧罗,吴家的四哥儿还在咱们这吗?” 巧罗有些奇怪,道:“姐儿,你病了这么些日子,怎么会知道吴家四哥儿的事?” 郑令意正闭目养神,闻言眼皮轻颤了颤,睫羽也跟着一动,像是在克制些什么。 “那日,我瞧见了。”她轻声道。 巧罗愈发奇怪,道:“姐儿,您瞧见什么了?” 郑令意睫羽微沉,又改变了主意。 不知是不想说了,还是想守护吴家那个庶出男孩的些许尊严。 “那日出去赏雪时瞧见了吴家哥儿和十三哥他们在一块,有些好奇,问一嘴罢了。”郑令意平静的说。 巧罗瞧着她面容淡然的样子,便信以为真,道:“也是个可怜人,姐儿还是别听了,省的心里难受。” 郑令意望着巧罗笑了一笑,故意语带轻巧的说:“就当给我解乏吧。躺了这么些日子,精神都躺疲了。” 巧罗拗不过她,便有些怜悯的说:“原是叫十三哥儿锁进了柴房,说什么吴家打赌把他输给自己的做陪练的。夫人竟也纵着,后来还是六哥说这样太不像话,这才从柴房里挪了出来,就住在外院客房里。我瞧过他一眼,比姐儿你也大不了几岁。” 巧罗叹了一声,道:“还是五哥儿人好心善。” “若是真善,为何不让人家回去呢?”郑令意却不以为意的说。 巧罗没想过这层,闻言也是一愣,抬首瞧她时,发觉她从枕下又摸出那本《食疗本草》来,正在细细品读,仿佛方才只是闲话。 巧罗抿了抿嘴,不由自主的顺着郑令意的话去想,良久才默默的说:“可若是安和居的夫人小姐都能像五哥儿这样,即便是面上的良善,咱们的日子也能好过一些了呀。” 郑令意自嘲的一笑,道:“也对。” 自己都自顾不暇了,就别操心旁人的命数了。 她话音刚落,手上的书就被巧罗抽掉了,只听她道:“病刚好,不许看书费精神。” 郑令意被她按回柔软的被窝里,刚才服下的汤药里大概有安神药的成分,她明明已经睡了三日,竟还有些困意。 半梦半醒的又昏睡了一个时辰,只觉得有人在自己额上摸了摸,又欣慰的叹了一声。 郑令意迷迷糊糊的听见了两位女子的交谈声。 “邱姐姐真是可怜,国公爷压根没把她的话当回事儿,夫人竟也如此狠心。”这是万姨娘的声音,带着点担忧和畏惧。 “大夫人的眼里容不得沙子。”蒋姨娘的声音似乎很平静,可郑令意却从中听出了压抑的恐惧之感。 “我被卖进来的时候,就知道做小不易。可怜我爹娘还以为是福分,没成想过的是这样的日子。”万姨娘说着说着,又快哭了。 巧绣赶紧劝道:“姨娘,邱姨娘那是因为没有宠爱,这一年里,国公爷只见过她两三回,有一回还只是略坐了坐,扭脸就去了艾姨娘那。可您不一样呀。国公爷跟您起码还有话说呢。” 这话没有起到半点安慰的作用,万姨娘反倒很凄然的说:“邱姐姐年纪最大,国公爷自然少见她,可谁没有年老色衰的时候呢?我难不成这一辈都是这廿几岁的样子?” 郑令意蜷缩在被窝里,深以为然,这万姨娘到底还是个清醒的,比郭姨娘好上太多。 巧绣求助般望向蒋姨娘,万姨娘从来就听蒋姨娘的话,而蒋姨娘也总能很好的安抚她。 可今日蒋姨娘自己似乎也有些恍惚,蹙着眉毛只道了一句,“各安天命吧。” 万姨娘又‘呜呜’的哭了一阵,像个十足的小孩。 万姨娘的性子本就是这样的,她原是家中幺女,虽说家中也不是很富裕,但娇宠得很。 那年初春跟大嫂去街面上卖玉兰花儿,大嫂是真真去卖花的,对她而言就是玩。 可没想到,她笑颜清雅如鬓边玉兰的模样竟入了郑国公的眼。 几担聘礼至家,不想嫁,也得嫁。 小红轿子悄没声的从国公府偏门抬进了西苑,娘亲在家里哭断了肠。 盖头一掀,她才第一次见到了自己夫婿的样貌。 没她大哥英武,没她二哥温和,瞧着岁数只比她爹小了几岁,她不明白,自己的夫君怎么会是这样的人? 那时的万姨娘欲哭无泪,吓得往红床深处逃窜,却被一把抓住了脚踝。 随后的日子更是难熬,主母心狠冷漠,婢女不尊,还有郭姨娘在旁阴阳怪气,总是明里暗里的讥她笑她,还暗地里使绊子。 唯有蒋姨娘对其温和,也在自己力所能及之处对其加以照拂,所以万姨娘才对其如此信赖。 万姨娘被蒋姨娘给劝了回去,蒋姨娘这才掀开帷帐,赫然瞧见郑令意神采奕奕的双眸。 蒋姨娘戳了戳她的脑门,又在她脖颈里挠了挠,道:“偷听了多少?” 郑令意嘻嘻一笑,躲避着蒋姨娘的手指,一通笑闹过后,郑令意才正色道:“姨娘,邱姨娘怎么了?” 蒋姨娘瞧了她一眼,没说话。 郑令意捏着她的手指头摇了摇,撒娇道:“前车之鉴,后车之师嘛。” “我还没说你就知道一定是坏事儿?”蒋姨娘睇了她一眼,端来一杯热水让她喝下。 郑令意捧着茶杯,道:“万姨娘的哭成那样了,明显是被吓的。况且,咱们这宅子里,哪来的什么好事?” “邱姨娘在国公爷面前告状,说四姐儿嫁的不好,是大夫人有意为之。” 蒋姨娘眼中略有些悲天悯人之色,可话说出口,语气却是冷冷的。 “她昨个就被软禁了,今儿叫婆子扭送到庄子上去了。艾姨娘从门缝里偷摸瞧了一眼,邱姨娘整张脸都被打烂了,嘴里塞着烂布,身上只穿着一件里衣,实在是没有半分体面。连带着我们这些人,也挨了一顿训斥数落。” 打人打脸,是鲁氏一贯的作风,她的儿女们也是像极了她。 去岁的郑燕如过生日,郑莹莹与郑燕纤凑巧穿了同样的绯色,结果郑莹莹就被郑燕纤狠狠的打了了两个嘴巴子,在房里躲了三日才勉强能见人。 郑令意觉得胸口似被什么堵住了,捧着掌心的茶杯就一气饮尽,顺了顺气,才轻声道:“邱姨娘这老实人,也是被逼的无路可走了。” “谁说不是呢。”蒋姨娘的声音轻的就像是冬日里的最后一片落叶,什么时候落下的,也不清楚。 门吱呀一声开了,巧罗将郑嫦嫦万姨娘那儿带回来,方才郑嫦嫦和郑绵绵正在一块玩呢。 郑嫦嫦见郑令意起身了,忙小跑了过来,对她灿然一笑。 巧罗却是一脸愁容的说,“姨娘,邱姨娘被送到箩筐庄了。” 第十四章 才女 箩筐庄是鲁氏的陪嫁庄子。 府上的丫鬟若是配了小厮,倒是寻常,可若是配了庄子上的人,那就有说头了。 配到的夫家若是在一座油水足,底细清的庄子当差,那就是升。 反之,若是一座穷的喝粥也要刮锅底,里头全是刁奴的庄子,那就是贬的不能再贬了。 箩筐庄,是这府上丫鬟宁愿一辈子不嫁,也不愿去的一个庄子。 蒋姨娘昨日一夜噩梦,梦里场景就是邱姨娘满脸血污蜷缩在一间黑兮兮的屋子,耳边还满是刁奴的狞笑声。 晨起昏头转向的打理好了两个孩子,准备去饭厅吃完饭之后向鲁氏请安,岂料今日鲁氏却歇了请安。 众人如蒙大赦,但在俏朱的审视下,愣是没一人敢松一口气。 蒋姨娘也是在带着两个孩子回到西苑后,才十分疑惑的说:“夫人今个儿是怎么了?” 从前除非事忙,鲁氏不会轻易取消请安一事。 巧罗一杯接一杯的倒水,一连到了三杯,有些松快的说:“许是瞧着昨日已经训过姨娘们了吧?” 蒋姨娘点了点头,也有些信服。 郑令意瞧着蒋姨娘眼下青黑一片,便知她昨夜定然没有睡好,至于为什么睡不好,郑令意心里也清楚。 那日分明听到蒋姨娘说自己有了身孕,可巧罗夜半还是偷摸拿了她的衣物去洗。 郑令意有些想不通,便趁着两个大人不在,悄悄翻了蒋姨娘的褥子妆匣子,果然找到一个装着鸽子血的白瓷小瓶,想来蒋姨娘是决意要保下肚子里这个孩子,才用鸽子血来伪装月事。 “姐儿,你在想什么?”巧罗瞧着郑令意怔怔出神的样子,有些担忧的问。 郑令意回过神来,道:“方才在安和居的时候,三姐姐说让我过会子去她那儿。” “做什么?”蒋姨娘自然要问。 “三姐姐没说。”郑令意道。 蒋姨娘稍有些担心,但郑燕如对她们这些姨娘庶女一贯是亲和的,也没有不去的道理,便叮嘱道:“那你可要小心,别走错了门。” 郑令意笑笑道:“我知道三姐姐的房间在里头,外头那间是六姐姐的。” “那去吧。”蒋姨娘摸了摸郑令意的脸蛋,确认面上黄粉没有破绽后,才在她肩头轻轻推了一把。 郑令意也不知道郑燕如叫她过去做什么,但心中猜测应当不是坏事。 一进郑燕如的房间,就见她桌上散着许多的珠宝钗子和宝石耳坠子,真是琳琅满目,令人目不暇接。 郑秧秧和郑莹莹已经在房里了,面上神色皆藏着一丝欣喜。 瞧着两人座位之间的距离足有一只手臂长,想来心中还是有些怨怼的。 郑燕如屋里的炭火真暖,又有一股舒服好闻的香气。 “十五,快来,瞧瞧有没有喜欢的?”郑燕如热络的招呼道。 郑令意快步走了过去,既胆怯又自然的站在了郑燕如身边,郑燕如顺势亲昵揽过她的肩头,拿过一支花枝缠绕的朱雀步摇来,对郑令意道:“这个可喜欢?” 郑令意眼角余光瞥见郑秧秧神色一黯,想了想,便轻声道:“三姐姐,这钗子似乎太过华美了些。” 郑燕如点了点头,道,“也是。” 她睇了郑秧秧一眼,笑道:“九娘,这钗子就给你吧。你如今年岁大了,撑得起这钗子。” 郑秧秧双手接过,快速的扫了一眼钗子,递给了身后的巧染,对郑燕如道:“三姐姐,这钗子我是极喜欢的,可无功不受禄,心里却也有几分惶恐。” “惶恐什么?”郑燕如爽朗一笑,道:“我只是捡不合适自己的东西做人情罢了。只望妹妹不要嫌弃才是。” “怎会?!”郑秧秧和郑莹莹异口同声道。 郑莹莹也挑了一对耳坠子,一根钗子。 “那剩下的几个妹妹呢?”郑令意乖乖的抬首问郑燕如。 郑燕如拧了拧她的脸蛋,道:“她们还小,先给你们吧。” 她这话刚说完,发觉自己忘记了比郑令意还大上一岁的郑秋秋,下意识‘呦’了一声,有些尴尬的笑笑,道:“把十四妹给忘了,罢了,下回吧。” 郑令意心中有了几分不好的预感,但面上不显,只是伸手指了指一对小小的珍珠耳坠子。 郑燕如将耳坠子拿了过来,对郑令意道:“这个?” 郑令意点了点头,郑燕如笑了一声,转首对知夏道:“这耳坠子是不是我像十五妹这般大的时候戴的?” 知夏笑着点点头,郑燕如回过头来对郑令意道:“来,姐姐帮你戴上。” 瞧见郑燕如对郑令意似乎亲近许多,郑秧秧心里倒是没什么,郑莹莹心中却稍有些不痛快。 戴好耳坠子,郑令意对着镜子照了照,害羞又腼腆的笑了。 郑燕如不是个害羞的性子,她的两个亲姐妹身上也绝没有腼腆的一面。 她的几个庶妹大多是羞怯的,郑嫦嫦的羞怯里带着几分稚嫩,而郑绵绵的羞怯里带着几分懦弱。 郑令意这羞怯却又不失坦然的性格,郑燕如是很喜欢的。 郑燕如又自作主张的给郑莹莹选了个鸡血红镯子,给郑秧秧挑了个珊瑚手串,给郑令意塞了一对百合捧鬓,一枚白玉挑心。 这每人三件,应是极公平的。 只是郑燕如忽又想起郑令意大病初愈,便又给她挑了个兔绒玛瑙眉勒,说是让戴着,免得额头受凉。 眉勒有些大,郑燕如让知夏快快改了几针,顺手就帮着给郑令意戴上了。 郑令意摸了摸自己额上的眉勒,又瞧着手里的首饰,轻声道:“三姐姐,谢谢你。” 郑秧秧略笑了一声,道:“十五妹,你戴着不错呢。” 这眉勒本没什么稀罕的,会个针线活计的自己都能做,只是上头那一颗硕大的玛瑙石,却值不少银子呢。 郑莹莹心里有些酸,也就默不作声了。 她这人心里藏不住事儿,有个什么的都写在了脸上。 幸好郑秧秧主动说自己耽误了郑燕如的功夫,要回去了。 郑莹莹也赶紧跟着道谢离开,否则她的心思让旁人瞧出来可怎么好? 她们俩都走了,郑令意自然没有理由留下,也跟着两位姐姐离去了。 知夏送走三人后,返身回屋内,看着正在收拾首饰的郑燕如,颇为心疼的说:“三姐儿,何必巴巴的拿真东西出来给她们挑呢?她们也戴不出那些首饰的气度。” 郑燕如瞧了她一眼,说:“我的首饰多的戴不完,送妹妹几件怎么了?再说了,我喜欢的一件也没拿出来。” 知夏叹了口气,上前替郑燕如收拾,道:“我知道姐儿的心思。” “你既知道,还说这话做什么?”郑燕如起身,有些气闷的推开窗子。 郑楚楚嫁了个濒死的夫君,邱姨娘又被送到了箩筐庄。 鲁氏这番做法,郑燕如是极不赞同的,去鲁氏跟前说了一通,还被罚断了一月的糕点。 她思来想去,总觉得亏欠了这些庶妹和姨娘。所以才拿了自己首饰出来送人,年幼些的庶妹,则待她们长大些再送。 她还让人悄悄的打听过邱姨娘的情况,说是被关了起来,每日的饭菜都是馊的,也不知能熬多久。 “还有那吴家的四哥儿,咱们这家里往来的都是些什么人呐!做下的都是些什么事儿啊!”郑燕如颓然且无奈的说。 “姐儿,奴婢知道您心善。您莫要再管旁人的事儿了,也要想想自己的婚事才行呀。”知夏语重心长的说。 郑燕如自嘲一笑,道:“我的名声全让郑容幸那个王八蛋给糟践坏了,还有谁家要娶我?” 郑国公有一亲弟名叫郑渠,不知何缘故,他们亲兄弟早早的就分了家。 郑容幸是郑渠的嫡子,也就是郑燕如的堂哥,她从小被娇宠惯了,一张臭嘴闻名京城。 前年,两家人极难得的一道过年,郑容幸和郑燕如起了些口角冲突,鲁氏是出了名的护短,所以这小子明面上忍气吞声,一扭脸到外头把郑燕如的相貌描绘的奇丑无比。 气得鲁氏极难得的冲郑国公嚷嚷了几句,郑国公也未给她脸色瞧,这毕竟关系到郑燕如的名声呀。 郑燕如无盐女的名声已经散出去了,鲁氏拼命找补也是成效甚微。 若是郑燕如貌若天仙,自然有人替她辩解。 可惜她相貌本就不美,难不成要人到处去说,“那郑国公府的小姐只是相貌略丑,并不是极丑。” 那不让人笑掉大牙才怪! 鲁氏只好费银子费心力,往外去散郑燕如是个才女,才华斐然的消息。 只是这才女也不是那么好当的,郑燕如于诗书上平平,作画倒有几分乐趣,只是空有乐趣,没有天分。 鲁氏不知从哪儿寻来了一沓诗文,要郑燕如熟读熟背,充作是她写的。 郑燕如起初不肯,禁不住鲁氏又哭又骂,还硬是不肯告诉郑燕如这诗文出自谁人之手。 母女两人僵持良久,直到鲁氏擅自的把这些诗文给散了出去,说是郑燕如所写的,她无力回旋,这才昧着良心将这诗文据为己有。 第十五章 郑秋秋 郑令意从意欢阁回来后,总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蒋姨娘疑心她受了欺负,细问之下,郑令意又说没有,又拿了首饰出来给她瞧。 蒋姨娘百思不得其解,只好安慰自己说是姐儿大了,有伤春悲秋的心事了。 郑令意这几日在房中依旧是翻看着那本《食疗本草》,都说读书百遍其义自见,还真是有些道理。 只是她手上这一章,已经看了一上午了,也不知她在其中看出了什么花儿? 听见门口有粗鲁而莽撞的声响,郑令意快快的将这本书扔到了桌布遮拦的茶桌底下,还用脚踩住了。 果不其然,见到郑秋秋怒气冲冲的走了进来。 “是不是你在三姐姐跟前说我什么坏话了,怎么叫了你去,反而没叫我。” 郑秋秋还没张嘴之前,郑令意就知道她会因这事而闹一场。 “那天在安和居,我离三姐姐近,她瞧见我,顺嘴就说了,妹妹运道好罢了。”郑令意绞着手指,一脸怯色的斟酌道。 郑秋秋想起自己那日的确离郑燕如有些远,难怪郑燕如一时想不起来自己。 想到这儿,她的面色稍稍缓和了一些,只是口气依旧生硬,道:“你得了什么首饰,拿来我瞧瞧。” 郑令意随手就从身后的梳妆台上取来了一个小匣子,拿出了那三样首饰。 那珍珠耳坠子,郑秋秋只扫了一眼就面露嫌弃。 百合捧鬓,白玉挑心又太素净了些,郑秋秋看不上眼。 她拧着眉头怒道:“你打量着诓我呢?你明明有四件首饰,比旁人都多!” 郑令意心道,郑秋秋知道自己得了首饰倒不奇怪,可是谁有意说的这般详细呢?还特意挑了自己出来? 郑令意又从床褥底下掏出那个眉勒来,玛瑙宝石那一面朝下,道:“努,不就是这个。三姐姐知道我病了几日,特意吩咐我要戴着御寒。” 还以为郑令意这儿会有什么好东西,挑了这样的穷酸货色回来还沾沾自喜,郑秋秋撇了撇嘴。 今日她陪着姨娘去给鲁氏侍疾,她被安排在偏厅等待,听见门外知夏对丹朱说了几句闲话。 说的就是郑秧秧、郑莹莹和郑令意三人得首饰的事情,她这才急急忙忙的来了。 空手而归,显得有些没面子,郑秋秋索性坐下了,大大咧咧的拿起郑燕如桌上的油炸南瓜红豆饼吃了起来。 “那是…… 那是蒋姨娘拿绣品跟大厨房换的东西,郑令意吃了一个,剩下的是留给郑嫦嫦和郑绵绵的。 万姨娘和蒋姨娘将她们带去椒园玩了,只等着回来吃呢。 郑令意心里很生气,却不得不咽下了,装出一副不敢反抗的可怜样子来。 郑秋秋十分得意,故意仰着头道:“怎么了?姐姐吃你一个饼子不行吗?小心我在大夫人跟前告你们。” “大夫人这几日是不是不大舒服?”郑令意轻声问道。 郑秋秋睇了她一眼,大惊小怪的说:“你连这都不知道?” 郑令意抿了抿嘴,没有说话。 郑秋秋瞧见郑令意这胆小如鼠的样子,心里很是舒坦,大发慈悲的说:“夫人睡得不大好,夜里总会发梦,白日更是没什么精神,我姨娘这两日都在侍疾呢!” 侍疾,一贯是信赖的人才能做的,郑秋秋心中得意之处也正是这一点。 ‘鲁氏病了?’郑令意心头一跳,面上却十分木讷,垂下眸子,道:“郭姨娘是安和居出来的,自然与大夫人亲近些。” 这话说到郑秋秋心坎上了,她笑了笑,道:“看不出来,你还是有点眼力的。” 郑令意没言语,只是将桌上的首饰一件件放回匣子里。 郑秋秋来这闹了一番,吃饱喝足,临走时还把剩下的一个南瓜红豆饼也给拿走了。 郑令意阻拦不过她,憋了许久,才长长的吐出一口浊气。 郑令意弯腰从桌下取出那本《食疗本草》来,翻到她一直停留的那一章,极轻的喃喃自语道:“病了,就要吃药。” 鲁氏这病,其实并不十分严重。 大夫说不过是近来忧思过甚,再加上受了些凉,才会导致体虚难眠,好好休息几日也就是了。 俏朱此番正端了晾的正好的汤药,服侍鲁氏喝下,刚喝了浅浅半碗,就见丹朱喜滋滋的进来,道:“夫人,大姐儿回来了。” 鲁氏喜出望外,嘴里却埋怨道:“不是别让你们告诉她吗?” 丹朱笑道:“夫人,我们没说。许是大姐儿自己从哪儿知晓的。” 郑燕回穿着一件芍药色的斗篷,竟是梨花带雨般哭着进来的,她一进门便奔向鲁氏,伏在她膝头哭道:“娘,女儿好苦啊!” 鲁氏心下又急又怕,生怕女儿出来什么事儿,心头顿时传来一阵抽痛。 丹朱连忙道:“大姐儿快别哭了!夫人这几日正病着呢!” 郑燕回猛地一抬首,见鲁氏往后仰着身子,满脸痛楚之色,一下也慌了神,忙道::“娘,您这是怎么了?” “没,没事。娘只是见你哭的难受,又不知道你发生了什么,心里急得很。”鲁氏缓过气来,道。 郑燕回擦了擦眼泪,哭丧着脸,道:“王立业这个混账,竟敢纳妾。” 鲁氏大松一口气,方才郑燕回这般哭哭啼啼的,她还以为王家闹出什么官司来了呢。 “纳妾就纳妾吧。这妾室的身契在你手里捏着,有个什么不痛快的,打发了就是。”鲁氏接过俏朱手里的药碗,一饮而尽。 郑燕回没看见鲁氏这喝药的动作,激动的说:“王立业要纳的是他表妹!从小青梅竹马一块长大的!我婆婆是她的亲姨母!这是一般妾室吗?他还说要纳做贵妾!” 鲁氏这才警醒了起来,道:“当真?” “我骗您做什么?”郑燕回焦急道:“那些个妾室通房我都捏在手里,我怕什么?只是这一个,当真是不好对付的!” 鲁氏握着郑燕回的手,正色道:“那表妹的身家,你可查清了?” “那贱人叫做朱娇娇,她母亲出自阜阳薛家,与我婆母是同胞姊妹。这朱娇娇幼时就在王家住过一段时日,那时我婆母就起了亲上加亲的念头。只是朱家家道中落,如今只有个嫡子在朝中做个八品芝麻小官。朱娇娇这才没能做成王家主母!” 郑燕回说得清清楚楚,显然是一早摸清了底细。 鲁氏赞许的点了点头,又气愤道:“王家也太不知好歹了些。” 郑燕回又开始掉眼泪了,道:“娘,我该如何是好?” “你在姑爷跟前没露出破绽吧?”鲁氏问。 郑燕回摇了摇头,道:“我只是哭了一场,也没闹。王立业心中起了愧疚,还补给我一间铺子,一个庄子呢。” 鲁氏‘嗯’了一声,道:“不亏是我教出来的女儿!这旁的事儿你别管了,只管做出一副大方的样子来,哄得姑爷多愧疚就是了。至于旁的,娘亲会替你料理干净。” 郑燕回这才破涕为笑,搂着鲁氏撒娇卖痴,道:“娘亲真好,有娘亲在我就安心了。” 鲁氏慈爱的搂着郑燕回,可是眼神落到别处,却是一片冰冷。 丹朱窥着鲁氏神色,心道那朱娇娇的命数可要起变故了。 送走郑燕回后,鲁氏便觉头昏脑涨,刚想起身回内室,却一个站不稳,重重的跌在丹朱身上。 丹朱赶紧呼救,引来方才去送郑燕回的俏朱,她忍痛与俏朱一道将鲁氏扶起。 鲁氏并没有受伤,可丹朱却崴了脚,不过送鲁氏回房的这会子功夫,脚踝已经肿胀的像个大馒头。 也不知道算不算是因祸得福,丹朱得了几日休息,又得了鲁氏的赏赐,只是弄得俏朱有些不痛快,说话也是阴阳怪气的。 丹朱和俏朱虽是鲁氏跟前的大丫鬟,但有些事儿她们还是够不上格。 瞧这几日,花姑姑时常在安和居门口走动,每每都与鲁氏在屋内待上半日,只有俏朱一人进去伺候茶水。 这情景过了小半月,丹朱的脚也好的差不离了,便又去了鲁氏跟前伺候。 丹朱和俏朱两个丫鬟,鲁氏到底是看重丹朱一些。 俏朱的性子躁,放出去训斥下人,打骂姨娘庶女倒是极痛快的,只是说起话来,不如丹朱顺耳。 “你也不多休息几日。”鲁氏就着丹朱的手喝了药,用帕子擦了擦嘴,道。 “奴婢想夫人了。”丹朱抿着笑,道。 鲁氏睇了她一眼,道:“喝了几日苦药,怎么嘴反倒是甜了?” 话音刚落,只见花姑姑穿着一身鸦色素衣走了进来。 她头上戴着一个莲花女冠,一副居家道姑的打扮。 丹朱对花姑姑有些畏惧,便垂着眸子立在一旁,收拾着药碗。 花姑姑十分利索的走到鲁氏身边,轻声道:“夫人,事儿已经了了。” 鲁氏道:“没留下什么尾巴吧?” “没有,那人是外地的,在京城混不下去了,也正准备要回去呢。我封的银子足够他的路费了。”花姑姑道。 只见鲁氏点了点头,对花姑姑道:“花穗,幸好母亲把你给了我。” 剩下的话,丹朱没有再听,她端着药碗福了福,毫不留恋的出去了。 第十六章 雷雨 丹朱没把那日的话落在心里。 可过了几日,她去小厨房给鲁氏端药的时候,却见那帮小丫鬟不在做活计,却凑在一块窃窃私语,间或嬉笑一阵。 丹朱不声不响的立在她们身后,平静了说了一句,“说什么呢?这么开心?” 小丫鬟们吓得魂飞魄散,见是丹朱而不是俏朱,忙在心里念叨‘阿弥陀佛’。” 其中侍药的丫鬟叫做霞云,素日里与丹朱能说上几句话,便道:“丹朱姐姐,我们方才不过是在闲话。” “闲话?在主子后头嚼舌根可是要掌嘴的。”丹朱皱了皱眉头,道。 “不是,不是主子的闲话!”霞云赶紧道,“是外头人的闲话。” “说。”丹朱冷道。 霞云与丫鬟们交换了一下眼色,神色诡秘的说:“姐姐你知道朱家吗?就是大姐儿夫家的远亲。” 丹朱浑身一僵,却道:“京城那么多个姓朱的人家,你又说是远亲。我怎会知道。” 霞云点了点头,道:“那朱家的姐儿被贼人掳劫,寻到的时候衣裳都破了!” “什么?!”丹朱心中已明了七八分,面上却是一副惊疑之态,道:“怎么可能。” “如今都街知巷闻了,如何有假?”霞云正色道,又摆出一脸哀求神色来,“丹朱姐姐,你可千万别告诉夫人。” 丹朱点头应允,口中道:“什么八竿子打不着的远亲,倒了霉与咱们有什么相干。” 她心里却讽刺的想,此事十之八九就是鲁氏的手笔。 丹朱避开霞云的眼神,落在虚无缥缈之处,道:“别说废话了,把药给我端来,可是大夫新开的方子吗?” “是。”霞云连忙端来了药。 丹朱端了药便走,霞云见丹朱渐行渐远的背影,有些纳闷的说:“眼见都快开春了,夫人这一回的病,怎么喝了这么久的药还不见好?” 小丫鬟散了去,叽叽喳喳的开始张罗起晚膳来,说是郑燕纤又点了三丝豆腐羹,得早早的开始做呢。 个人都忙着个人的事儿,一点子空闲的午后时光匆匆消散,再过两个时辰,天色便没那么明朗了。 蒋姨娘方才趁着大家伙午后犯困的劲儿,偷偷陪着万姨娘去椒园西侧的偏门处见了她的父兄。 守门的小丫鬟倒也不贪心,要了万姨娘兄长的银钱,便没再要她们的绣包。 万姨娘便把绣包交给了兄长,托他带给自己卧病在床的老母亲。 蒋姨娘家中已没有亲人,瞧见万姨娘这一家子隔着门流泪的场景,也跟着想起了自己父母,泪也止不住的流。 万家人知道万姨娘与蒋姨娘交好,梅干菜肉馅的烙饼子也就多备了一篮子给蒋姨娘。 此时传来隐隐约约的雷鸣声,天空也变得阴霾起来,守门的小丫鬟便道:“时候也差不离了,你们回去吧。” 万姨娘又险些哭厥过去,还是蒋姨娘把她搀回了西苑,安抚她喝了一盏热茶,这才离去的。 回到自己屋内,见郑令意乖巧的坐在偏阁看书,郑嫦嫦拿着针线,正在胡乱的绣着一朵花,身边卧着那只小黑猫,一切似乎与自己出门前的景象别无二致。 蒋姨娘极满意她们俩的懂事,将万家送来的饼放在茶桌上,道:“怎么又让这猫儿进来了?” 两个孩子闻着香气便扔下了手头的事儿,像两只小馋猫似的爬上了凳子。 蒋姨娘拿了两个瓷盘子出来,取了三块饼出来搁到孩子们跟前,忽想到了什么,对郑令意道:“姐儿,上回十四吃了咱们的饼,你后来没与她起什么冲突吧?” 郑令意咬着饼摇了摇头,道:“没有,十四这些日子都跟着郭姨娘在安和居呢。” 蒋姨娘若有所思的说:“说来也是怪了,大夫人这夜来难眠的病怎么还是不见好。昨个儿见她还是一脸疲色。” “可即便是这样,还强撑要训斥咱们呢。”郑令意不满道。 蒋姨娘睇了她一眼,道:“吃便吃吧。还堵不上你的嘴。” 她话音刚落,外头就传来一阵极响的雷声,吓得小黑猫炸了尾巴,一溜烟的钻到了桌子底下。 “每天晚上都去哪儿野了?可是有娘子了?”郑嫦嫦抱起小黑猫,轻轻的替顺毛。 郑令意伸手挠了挠猫咪的下巴,小黑猫发出惬意的咕哝声。 天色瞬间就黯淡了下来,像是老天爷随手拉过来一条软被,将漫天的光亮都悉数拢住了。 雨点如泼豆,混着闪电雷鸣,颇有振聋发聩之效。 “巧罗好像去前院领炭火了,我去接她。”蒋姨娘一面道,一面有些着急的寻摸出一把油纸伞便出去了。 郑令意没听见门开合的声音,只觉外头的电闪雷鸣声大了一瞬,又很快小了。 她偏首悄悄对郑嫦嫦道,“嫦嫦,千万不要告诉姨娘,姐姐午后出去过了。” 郑嫦嫦捏着饼,看着郑令意肃然的面孔,愣愣的点了点头。 郑令意这才笑了,伸手摸了摸郑嫦嫦额前的碎发。 外头风大雨大,蒋姨娘虽带了伞,却还是淋了个半湿。 巧罗怀里小心的搂着一筐炭,这最上边一层的炭也稍微湿了一点。 两人有些狼狈的进了屋,巧罗忙拿出干燥的帕子来给蒋姨娘擦拭,道:“姨娘,下回就别来接我了,瞧把您给淋的。” “我若不去,你岂不是淋的更加湿了?”蒋姨娘替自己掸了掸水珠子,又替巧罗掸了掸。 “您不是有…… 后半句话,巧罗是压低了声音在蒋姨娘耳边说的,郑令意虽听不见,但也能知道她说的是什么。 蒋姨娘的身孕如今满了三个月,胎相算是稳固,但若是被人察觉了,也还可以下手。 她和巧罗月月做足戏份,至今无一人怀疑,就连朝夕相处的万姨娘也没觉出什么不对劲来。 只是这月份越大,可就越难藏了。 郑令意垂着眸子,看着脚边正在舔毛的小黑猫,这无忧无虑的样子,实在叫人嫉妒。 在这本该春光一片大好的时节里,却总是阴雨不断的,叫谁人心里都像是发了霉,长了斑一样。 这些日子里,鲁氏的身子一直不大好,郑燕回的事儿又叫她思虑过甚,夜里竟睡不着了。 大夫改了方子之后,睡是睡得着了,而且睡得极沉,只是梦魇连连,挣扎不醒。 郑国公见状,借口让她好好休息,这些时日便都宿在了东西两苑,气的鲁氏面色更加难看了。 昨个夜里郑燕如在她跟前伺候汤药。 外头雨声淅淅沥沥,郑燕如本就睡不安稳,又被鲁氏大声的惊呼吓醒,见她额上冷汗涔涔,身子颤抖不已,问及梦到何事何人,竟吓成这个样子? 鲁氏眼神虚空却面露恨意,咬牙切齿的说:“你们算个什么东西,活着的时候便是卑贱至极,难不成死了之后还有法力了?” 郑燕如吓得厉害,喃喃道:“娘亲,娘亲,你怎么了?” 她像是在跟郑燕如说话,又不像是在跟她说话。 此时,外头守夜的二等丫鬟飘香又是一阵惊叫,吓得鲁氏险些弹跳起来。 郑燕如开了门狠斥了飘香,“一惊一乍个什么劲儿?不知道夫人在睡觉吗?” 飘香一张细白的小脸就像那勾月,白的泛蓝,她缩在墙角,眼神惊惧非常,对郑燕如道:“奴婢方才瞧见一块黑影掠过。” 郑燕如皱了皱眉,斥道:“浑说什么?不怕姑姑罚你!” “三小姐,奴婢守夜这么些年了,胆子也不算小,怎么会浑说?”飘香见郑燕如不肯信她,连忙道。 她方才有些困倦,昏昏沉沉之际见那窗户上有黑影飞过,正是在鲁氏惊呼之后。 郑燕如没有理会飘香的胡话,只掩上了门,屋里的鲁氏倒是听得一清二楚。 第二日,鲁氏便让花姑姑请了南郊道观的道姑来做道场。 花姑姑自诩为居士,也是在道馆挂了名的,月月皆有供奉。 郑国公府又是大家,一场道场,油水打赏自然丰厚,哪怕是清心寡欲的修行之人,也是心动的。 午后便来了三位道姑,鲁氏强撑着病体起来,见这三位道姑体态纤瘦,气质出尘,心里已然安定了几分。 “府上近来可有什么白事?”一位道号玄谷子的道姑听闻鲁氏想要做一个阴事道场,便问了一句。 鲁氏面露犹豫之色,但还是道:“去岁的时候,府里夭了一位姐儿。” “噢,如是这般的话,小做一场即可。”玄谷子对鲁氏稍颔首,道。 “额,不,还是大办一场吧。”鲁氏道。 几位道姑对视了一眼,异口同声的说:“夫人慈心。” 郑燕回有些奇怪的看着鲁氏,心头忽跃上昨个知秋刚打听回来的消息,也就不说话了。 钟姨娘在箩筐庄里没熬过这个冬日。 她都知道的消息,想来鲁氏早早便知了。 ‘难怪娘亲近日里总也睡不好,大抵是有些后悔了吧?’ 郑燕回虽对鲁氏所作所为有些不赞同,但到底是亲生母女,她还是心疼鲁氏的。 道场热闹的很,安和居的下人们都去瞧了,东西两苑的姨娘们也都在论着这件事儿。 巧罗一边用火盆烘着衣裳,一边对蒋姨娘说:“姨娘,要不咱们也去瞧上一眼吧。沾些祥瑞之气也好。” “今日的道场是度亡道场,这是给死人的福气,我们怎么好去沾染?”蒋姨娘手里打着络子,眼观鼻,鼻观心的稳坐不动。 巧罗又道:“那就算是祛祛阴气吧?远远的瞧上一眼也好。” 蒋姨娘对巧罗笑道:“莫不是你做了什么亏心事儿,想要沾沾大师法力?” 巧罗娇嗔了一句,面色忽凝,俯身对蒋姨娘轻道:“姨娘,照你这么说,是安和居的那一位亏心后怕了?” 蒋姨娘面色一寒,道:“她?若是知道怕,便做不了那些事儿。如今,大概也就是病中忧思吧。” 巧罗小声道,“若夫人病的再久一些,您这身子就能更加稳当了。” 蒋姨娘抬眸看着她,巧罗没再说话,只管着自己手里的活计。 瞧着火盆不旺了,巧罗便拿钳子拨了拨。炭块一滚开,露出底下一层层叠叠的余烬来。 “咦,是什么,”巧罗瞧了一回,扭头去偏阁喊道:“姐儿,你在火盆里烧什么东西了吗?” “几张写废了的纸。”郑令意脆生生的声音从里屋传来。 “噢。”巧罗不疑有他,只自言自语道:“怎么写废了这般多?” 第十七章 柴房偶遇 因着万姨娘那篮子饼,郑令意和郑嫦嫦这两日都吃得很痛快。 梅干菜是万家人自己晒得,肉馅塞的满满当当,冷了也不怕,拿个铁钳子夹着,在火盆上烤一会子便好了,照样是喷香扑鼻,叫人垂涎欲滴。 艾姨娘先前送的那件斗篷算是一份人情,蒋姨娘瞧着雨歇了,便用油纸分辨裹了四个饼子。 本想叫巧罗给艾姨娘和孙女史送去,不过郑令意却说自己想去请教孙女史几个字,顺路送去就是了。 “昨个儿烧了那么多纸,今个儿可要问清楚了,别再费纸了。”蒋姨娘叮嘱了几句,将饼塞到布兜里就让她出去了。 这府里的庶女没一个上私塾的,意欢阁的三位嫡女倒是跟着郑容岸去林府的学堂里听了几回课。 大多情况下,还是府里头一位姓孙的女史教的,鲁氏很看重孙女史,还专门在西苑辟了一间小竹屋供她独住。 从前郑燕回很是勤快,三天两头的去求教,不过自她出嫁之后,小竹屋便冷清了许多。 郑令意想着,等三个嫡女都嫁完了,孙女史也该换主家了。 去年春日的时候,趁着鲁氏带着几个孩子回了娘家,郑令意便去了西清园散心,正巧去见孙女史在竹楼前晒书。 郑令意瞧着满地的书心生羡慕,却又不敢上前攀谈,还是孙女史见她相貌可爱,神色羞怯,便主动邀请她进屋,又问她识不识字,会不会写。 郑令意那时已经能写一些常用的字眼,但在外人面前总会掩饰,便说自己只会写姓名。 令意二字落于纸上,孙女史便瞧出了刻意藏拙的痕迹。 她在这府上也住了几年,心思又聪慧敏锐,怎么会瞧不出鲁氏看着温敦的性子背后,藏着对庶女的打压和轻慢? 孙女史并没点破,只是赠了郑令意两本字帖,说是要她好好练字。 若有什么不明白的,也可来请教。 蒋姨娘得知此事后,是又喜又怕,既高兴郑令意寻到一位良师,但也怕孙女史将此事泄露给鲁氏。 她思忖再三,去寻了孙女史一回,也不知两人谈了些什么,只是蒋姨娘回来的时候喜滋滋的,说郑令意以后有什么不懂的都可去问孙女史,只是行事要隐蔽些。 郑令意想在孙女史那多赖一会子,便先给艾姨娘送了饼子,折回来的时候,却被零星几个雨点砸了脑门。 这雨点极大,预示着一场极快极猛的雨。 郑令意像是被雨逼到了这东清园的凉亭里,瞧着雨帘倏忽的挥洒下来。 一到下雨的时候,这花园里就更没人来了。 郑令意很放心的从随身的绣包里拿出一个小瓷盒,她打开瓷盒闻了闻,勾起了嘴角。 这是松膏,却没有松膏的气味,反而散发着淡淡的香气,与鲁氏惯用的兰合香是一个味道。 雨帘中,东清园的小柴房却渐渐明晰起来。 安和居惯用的柴火炭火都存放在安和居的偏阁,但是多的存不下,余下的都存放在这间小柴房里,为避免潮气,所以柴房垒的高了一些,依着小台阶走上去。 四下无人,郑令意轻巧的踏在一块快青石板上,像一只小雀儿一样灵动的跑上了小柴房。 这小柴房上了锁,但只是一把很简单的小锁,与东西两苑所用的锁是一样的。 这种锁用簪子一捅就开,大家伙儿都知道,久而久而,姨娘们出门都懒得锁门了。 ‘咯噔’一声,锁弹了出来,落进郑令意的掌心。 她毫不迟疑的推开门,刚迈进门,就觉脚下一软,低头一看,瞧见一件染血的破烂衣裳。 郑令意微微蹙眉,想起那位被郑容礼当做沙袋的吴家哥儿来。 可眼下不是担心旁人的时候,郑令意迈了过去,一筐筐炭瞧过去,瞧见一种实心的灰炭正摞在墙边,便快步走了过去。 如今这天气,炭火渐渐用的少了。 但每每下雨过去,安和居总要点炭祛湿。 这种炭,便叫做熏炭。 熏炭无火少烟,只有香暖之气。 祛湿用的是这种炭,熏衣裳用的也是这种炭,所以这炭都是在兰合香里浸泡过,然后晾干再用的。 晨起给鲁氏请安的时候,安和居里总点着这种兰合香,郑令意再熟悉不过了。 去岁的秋日里,曾听郭姨娘讨好的夸赞过这兰合香的气味。 郑燕纤那时十分得意,便道:“这种东西,你们可用不起是,是用冷玉兰花和了豆蔻,再融进蜂蜡里头的。” 说的再名贵,可万姨娘只用普通兰花加上红豆嫩芽便配的八九不离十了。 万姨娘只是配着玩,也不敢用,就让巧绣给埋了。 前些日子,郑令意偷偷去挖,那香盒子竟还在。 而且在土里埋了几月,味道竟更似那真正的兰合香了。 郑令意拿这盒香料来浸润松膏,以掩盖其气味。 这松膏一直被她藏在贴身的绣包里,原本的琥珀色的膏体已经半融,郑令意将这松膏油倒进最外边那筐熏炭里,熏炭色泽青黑,便是沾了油膏也看不出什么。 “你在做什么?” 这声音叫郑令意猛地一颤,心一下堵在嗓子眼,憋着喘不过气来。 她背后冷汗直下,腿也软的厉害,幸好叫她分辨出这把声音来,不然的话,怕是要被活活吓死。 郑令意抚着胸口转身,果然瞧见吴罚站在门口,神色坦然的仿佛这不是一间柴房,而是他自己的房间。 郑令意直到此时才看清这人的脸,他的眉毛浓烈张狂的像书法名家笔下的微微飞扬着的‘横’,一双眸子深刻而阴郁,叫人看了有些害怕,下颌却十分秀气,不知道是不是像他的生母。 他脸上带着明显的新伤旧痕,青青红红的,瞧着有几分莫名的妖异。 不过,比她瞧过的任何一个少年都要好看。 吴罚的目光落在郑令意脚边的那筐炭上,思忖片刻后,道:“唔,这几日大阴雨犹未歇止,道场里人多潮气重,熏炭的确是快用完了。此时做手脚,最佳。” 他的声音不高,却能盖过门外淅淅沥沥的雨声,直直的传进郑令意的耳朵里。 郑令意下意识的摆出懵懂无辜神色来,后又转念一想,此人如此聪明,只一眼就瞧穿了自己的心思,自己的性子也已经在此人跟前暴露无疑,便是装的再乖巧也无用。 郑令意便正色道:“我好歹也算是帮过你,你就当今日不曾见过我,可以吗?” 吴罚弯下腰,将那件满是血污的破烂衣裳紧紧的抓在手里,干干脆脆的对郑令意道:“好。” “你是来取这件衣服的?”郑令意有些好奇的问,“是你姨娘给你做的吗?” “你这般好奇的性子,能在国公夫人这种心性的主母手底下长这么大,实在是难得。”吴罚淡淡道。 郑令意鼓了鼓腮帮子,有些不服气的说:“我在旁人跟前,并不是这般性子。” 吴罚若有所思的看着她,垂下眸子掩住灰败黯淡之色,道:“那你倒是比我聪明些。” 他的睫毛与眉毛一般浓,像一扇能牢牢守住秘密的窗子。 “听说你住到外院去了,怎的进内院来了?若是偷偷进来的,可得快些走。虽说这几日内院人来人往,但你是男子,终归点眼。” 郑令意已经在吴罚跟前露了相,便索性又弯腰察看松膏是不是都润进那熏炭里了。 吴罚眼睛很是锐利,一眼瞧出郑令意鬓边被雨水沾染过的肌肤更为雪白一些,如此苦心掩饰容貌,可见生活之艰难,忍不住道:“自己还在泥沼里头待着,竟担心起旁人来了。” 郑令意蹙眉道:“那我不与你说话了。出去吧,我要锁门了。” 吴罚顺从的退出柴房外,郑令意麻利的将锁上好,忽听到‘咕噜’一声叫,像是从吴罚身上发出来的。 吴罚这几日不见,似又比先前高了一些,想来正是长身体的时候。 郑令意想起万姨娘闲话时,说起自己兄长拔个子的事儿。 胃里就像是多了个无底洞,饿起来连板凳都能煮了吃。 吴罚倒不觉得有什么尴尬,肚子饿了自然会叫,倒是郑令意比他还要局促几分。 “努。” 吴罚垂眸一瞧,只见郑令意递过来一个油纸包,油纸上有两块大小不一的油斑,定是吃食。 “算封口费了。”郑令意将这油纸包塞到吴罚手里,转身便跑进了雨帘里头。 吴罚看着那个女孩的身影愈发模糊,从油纸包里拿出饼来,狠狠的咬了一口。 这几日他虽是在外院住着,但影影绰绰也能摸到些鲁氏的性子。 鲁氏并不把吴罚放在心上,只一味顺着郑容礼的意思。 吴罚的嫡母乔氏与鲁氏一贯热络,对外说是四哥儿去国公府做客小住,对内两人对自己的事儿心照不宣。 鲁氏的三个儿子,郑容岸是个伪善庸才,郑容礼恶劣骄纵,郑容尚体弱多病,没一个能成材的。 这郑国公府如今只有郑国公自己撑着,再熬上几年,只怕是日暮西山。 吴罚冷冷的笑了一声,吴府何尝不是这样呢? 吴永均、吴永安的性子与乔氏如出一辙,都是个歹毒心肠的草包,不去沙场上建功立业,不去考科举以求仕途,整日只盼着受家族荫庇。 吴罚翻过西清园的墙头,便到了内外院之间的夹道。 他转身看着那堵墙,心道,‘这不高不低的墙,却将有些人牢牢困住。’ 第十八章 熏炭 一连三日的度亡道场,今日是最后一日。 蒋姨娘依旧是没去凑热闹,她的身子渐渐有些重了,之前勉强应承了郑国公几次,近日里郑国公的宠爱都叫她推拒了。 可若是再推拒下去,不止郑国公会觉得奇怪,就连鲁氏也会起疑心的。 她心中忐忑,手里的动作也变得木然,回神时才发觉这手上的络子已是一塌糊涂,只好拆了重新打。 郑令意将蒋姨娘的心慌意乱看在眼中,心里也开始七上八下,她不知道自己部下的那些事,能否叫鲁氏胆怯畏惧,从而放过蒋姨娘一马。 郑令意在梅林大石边发现的那丛眼熟的小草,原是炽阳草。 医书上把这种草药称之为贫家的人参,虽可补养精力,提神养气,但有微毒。 富贵人家一般不会用这种草药,所以也就无人识得。 这草药之微毒,也害不了人的性命,只是与安神助眠的药材同服,一则使人深眠,二则使人梦魇,难以挣脱。 这些,不过是郑令意照着那本《食疗本草》上所写,自己琢磨出来的。 她起先也不知道这药是否奏效,后听丫鬟们嚼舌根,说是鲁氏夜夜梦魇,这才有了几分笃定。 鲁氏并不是个胆小的性子,几日的梦魇毁灭不了她的心性,郑令意思忖着,再添上些什么,于是就想着在熏炭上做手脚。 只是不知,这娄子熏炭,今日能否派上用场? 越想越是心不安,郑令意为了止住自己的胡思乱想,只好寻些事情做。 她工工整整的在桌上铺了一张宣纸,想着若是写上几个字,也好静心。 郑嫦嫦见状,便十分殷勤的去给郑令意拿墨,她虽不喜欢写字,可很喜欢替郑令意磨墨。 “姐姐,这是孙女史给你布置的功课?”郑嫦嫦小声道。 郑令意摇了摇头,道:“功课我早就写完了,练字罢了。” 郑令意在遇见孙女史之前,已经在跟着蒋姨娘学字了。 孙女史虽帮着郑令意答疑解惑,但笔墨纸砚什么的,依旧是要蒋姨娘自己备好。 蒋姨娘每月都会省下一部分银子,等轮到巧罗出去采买时,偷偷买好这些东西带入府内。 不知不觉间,郑令意识得的字儿,已经渐渐赶过了蒋姨娘。 有时候两人同瞧一本书,蒋姨娘还得向郑令意请教生僻的字眼呢。 郑令意写字又快又好,郑嫦嫦却看得打起了瞌睡,眼里水光一片。 虽是一母同胞,郑嫦嫦却不是很喜欢读书写字。 于针线一事上,反倒是很有兴致,偶尔央着郑令意给她画个绣样子。 蒋姨娘也随她,省下银子给她配了一溜儿颜色的绣线,粗粗细细的针。 “爱绣花也好呀。自己能养活自己。”蒋姨娘如是说。 郑令意觉得很有道理,也跟着绣了几天,只是空有形而无神,远比不得郑嫦嫦。 郑令意颓唐的想着,‘绣花也是需得些天分的。’ 蒋姨娘倒是宽慰她,外头的手绢有卖十文钱的,也有卖五文钱。 郑嫦嫦的手绢能卖十文,而郑令意的手绢只能卖五文。 可五文也是钱呀。 五文钱,也能得五个酥油饼呢! 一想起这酥油饼,郑令意就忍不住咽口水。 她们这东西两苑的姨娘已经跟着道姑们吃了整整三日的素斋了,吃得整个人都像根恹嗒嗒的青菜梗子。 郑令意有些后悔将那两块梅干菜饼给了吴罚,回来还挨了一通蒋姨娘的骂。 她对蒋姨娘说是自己不小心把饼掉地上了,正好是个泥水坑,也没法子再吃了。 蒋姨娘心疼饼,又惋惜孙女史没能吃上饼,一早上都在唉声叹气。 郑令意听得耳朵发蒙,幸好巧罗从外院提了午膳回来,叫蒋姨娘分了心。 巧罗前脚刚到,万姨娘后脚就领着巧绣和郑绵绵来了。 她神色似有些掩饰不住的雀跃,对蒋姨娘道:“姐姐,我们今日一道吃午膳吧。” 姨娘的菜色都是一样的,所以桌上便有了两份一模一样的菜色。 郑令意吃了一勺素油炒豆腐,微微蹙眉道:“没放盐。” 蒋姨娘也尝了一勺,果真是没放盐,“大厨房对咱们本就不上心,凑合着吃点吧。” 万姨娘见状便对巧绣道:“去把哥哥给我的那坛子豆豉肉丝拿来,拌在这豆腐里,正正好呢。” 蒋姨娘见万姨娘眉宇间染着轻快笑意,也不由自主的笑道:“你这是遇上什么喜事了?怎的喜气洋洋的。” 万姨娘忙收敛了神色,轻道:“有这么明显吗?” 对面母女三人皆点了点头,连郑绵绵也点了点头。 万姨娘揉了揉自己的脸,俯身轻道:“方才和巧绣一道去领饭菜,听说下人们说安和居出了乱子,鲁氏吓坏了,竟从椅子上跌落下来,摔伤了臀骨,好不狼狈呢!” 她一说完,还以为旁人都会像自己一般幸灾乐祸,却见蒋姨娘忧心忡忡的问:“怎么会忽然摔下来了呢?” 万姨娘眨了眨眼,道:“说是炭盆一下子着了火,蹿的老高。那是熏炭炭盆,离得近,所以鲁氏就吓着了。” “熏炭?”蒋姨娘嘴角微微抿起,似有几分不解,道:“熏炭怎么会起火?” 万姨娘吃着菜摇了摇头,示意自己也不知道。 这张饭桌上,只有郑令意心里通透。 她小口的吃着那碟子更没滋味的素炒油麦菜,抬眸看着大人们说话,一副一无所知的好奇模样。 春日的午后,该是明媚又不燥热的。 蒋姨娘却说外头乱,不许郑令意和郑嫦嫦出去,也把万姨娘给哄回了屋子,乖乖待着。 三个女孩子在门口踢了一会子毽子,也算是消了消食,便被蒋姨娘各自安排去午睡了。 “姨娘,你不睡吗?”郑令意躺在偏阁的小床上假寐了片刻,又睁开眼睛看着端坐在桌前打络子的蒋姨娘。 蒋姨娘摇了摇头,道:“我睡不着,你快睡吧。” 她不是睡不着,只是想多攒些银子,若能熬到腹中孩子落地,生产那一日,需要打点的地方多了多去,银子自然是多多益善。 蒋姨娘的心思郑令意全然知晓,正是因为知晓,所以才更添酸楚。 她翻了个身,见郑嫦嫦睡得正香的小脸,无力的笑了一笑。 她和郑嫦嫦的小床虽称不上高床软枕,但好歹也是用细细弹过的棉花纳的被子和褥子。 巧罗和蒋姨娘亲自动手给她们俩做的小枕,里边装的是在太阳底下晒过的决明子。 等日子渐渐热了的时候,枕芯就要改成绿豆和金银花了。 郑令意忽伸手握着了小枕的一角,摸到里边与决明子截然不同的东西,慢慢的闭上了眼睛。 西苑此刻安宁恬静,安和居却是一片阴霾雷鸣。 “查!给我查!我就不信了,熏炭怎么会起火!”鲁氏靠在床上,一动就疼痛不已,气得她摔碎了手边所有够得着的东西,一贯端方的面容此刻已经是扭曲不堪。 “夫人,你定定神,有我在呢。若有个什么蹊跷的,老奴必定给你查出来。”如今也只有花姑姑的话,才能叫正在气头上的鲁氏听进去几句。 鲁氏若不是被这连日的梦魇弄得精力憔悴,以她的性子,定然不会被一个忽然起火的炭盆就吓成这样。 定下心神后,鲁氏也觉得有些不对劲,她顺了顺气,瞧着手边那碗镇痛的汤药,不知是想到了些什么,对花姑姑道:“花穗,这碗药是丹朱亲自去煎的?” “是,夫人您要得急,是老奴让丹朱去煎的。”花姑姑听鲁氏这样问,已然知道她是怎么想的。 鲁氏点了点头,端起药碗一饮而尽,花姑姑上前一步,对她道:“夫人是疑心之前的药?” 鲁氏抬眸看向花姑姑,眸中满是艰涩恨意,咬牙道:“你难道不疑心吗?我这病拖拖拉拉了这般久,大夫又说身子无大碍。若不是被大姐儿的事横插一杠,我早该觉出来的!” 花姑姑老脸一肃,道:“方子上定是没有错处的,老奴这就去查查这几日的药渣子。” 鲁氏撑着额头,额角有青筋起伏,“这事必与东西两苑有关。” 花姑姑看着鲁氏瘦削的脸庞,心疼道:“夫人,老奴办事您还不放心吗?只管养好了身子,等着老奴将幕后之人拽出来,想怎么泻火便怎么泻火!” 鲁氏心里这才快意了几分,握着花姑姑的手点点头,道:“这事儿越快了越好。” 鲁氏不是个毛躁急切的性子,花姑姑略有些不解,便听鲁氏道:“哥哥给我递了信儿,说是从心就快回来了。我思来想去,纤儿这样的性子,嫁到什么人家我都不放心,还是许给从心这孩子最为稳妥。如今两个孩子岁数都还小,我想从心在这住上几日,若与纤儿处出情分来,婚后便更能护着纤儿。” “夫人的心思都耗在几个哥儿姐儿身上了,老奴真是心疼。”花姑姑一脸疼惜的说。 鲁氏先是叹了口气,又面露狠辣之意,道:“谁胆敢在我的院子里头使绊子!定叫她万劫不复!” 第十九章 事发 今日的清晨与往常没什么不同,东西两苑是一贯的平静,就连安和居也是安宁的出奇。 蒋姨娘领着两个女儿去饭厅用早膳,她虽缠着腰封,可还是小心翼翼的走着,不敢叫晴哥瞧出她的身子来。 “晴哥姑娘,今日谷嬷嬷怎的不在?”郭姨娘很是热络的说,似乎与她们素日里就亲密的很呢。 晴哥压根没有理她,只端坐上首,逡巡着众人。 外头忽传来喧闹之声,众人下意识的抬首外边看去,万姨娘的房间离饭厅最近,她眼睁睁瞧见谷嬷嬷领着几个丫鬟婆子闯了进去。 “呀,这是做什么呀。”万姨娘连忙站起身来,对晴哥道。 蒋姨娘一面拽了拽她的裙摆,一面想着自己屋里可有什么见不得光的东西? 鸽子血由巧罗随身带着,缠腰的封布就在身上,再没别的物件了。 蒋姨娘虽不明白是为什么闹这一出,但觉自己并没露出什么马脚,便也淡定了。 她偏首打量着两个孩子,郑嫦嫦的性子略有些胆小,此刻便往蒋姨娘身边靠了靠,郑令意则是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还伸筷子夹菜吃。 蒋姨娘刚要收回目光,却见郑令意夹的是醋渍姜丝。 郑令意不喜欢吃姜,小时候还需人喂的时候就不喜欢,好不容易弄来的小银鱼儿,不过是蒸的时候搁了几片姜,她吃了一口就不再吃了,一张小嘴闭得紧紧的,扭开头去,简直倔强的要命。 郑令意嚼了嚼,似乎是略僵了一瞬,继而又咽了下去,咬了一口手里的馒头。 蒋姨娘看着郑令意这奇怪的举动,心里像是压了一块大石,压得难受。 不过在外人看来,母女两人都很镇定自若,瞧不出什么奇怪的地方。 晴哥打量了一圈,不觉得西苑的人有什么可疑,心里也有几分庆幸。若是西苑的人出了什么岔子,鲁氏说不定会连她一同罚了。 姨娘们吃罢早饭回房,见自己的东西被翻的七零八落,连枕头芯都被抽出来,决明子散落一地,却也不敢多问上一句。 眼见东西两苑都被翻了个遍,却是一无所获,连花姑姑也觉得有些蹊跷了。 “这药渣里确多了一味致梦魇的药,可咱们的药都是在小厨房煎的,只有一扇仅能从里边打开的偏门是直通东清园的,若无内应,西东两苑的人很难动得了手脚。” “那味药材可易得?”郑燕如听闻鲁氏遭人暗害,也是忧心不已,拉着郑燕纤来嘘寒问暖了一番。 “炽草倒也是寻常的药材,只是富贵人家不会用,若不是有意种植的话,大多与梅林共生。”这些事儿花姑姑都已经向大夫打听清楚了。 “那定是九娘那小蹄子做的!”郑燕纤一下站了起来,兴致冲冲的说。 鲁氏瞧了花姑姑一眼,花姑姑平静的说:“老奴原先也有此疑虑,所以九姐儿房里是老奴亲自去查验的。不过,她房中并无炽草,也无医书。” “就是,九娘为何要害娘亲你呢?”郑燕如赶紧道。 她并不希望做下这件事情的人是自己的庶妹。 “为何?自然是为了你了。”郑燕纤鄙夷的看了郑燕回一眼,扭着脖子,道。 “为了我?”郑燕如十分不解,又被郑燕纤的态度所激怒,道:“你把话说清楚。” 郑燕纤嘲讽一笑,正欲说话,却听鲁氏道:“都给我闭嘴!” 郑燕纤仰着头轻哼了一声,摆出一副懒得计较的样子,坐下来玩着手里的绢帕。 郑燕回知道郑燕纤为何这般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只因四娘嫁后,自己的婚事始终没个着落,叫郑燕纤觉得自己挡了她的路! “两位姐儿放心,奴婢已让婆子去问九姐儿了,若与她有关,定逃不脱,若与她无关,也冤不了。” 郑燕回听到花姑姑这样说,也就没多想,只是平了平气,道:“那熏炭为何会起火呢?” 花姑姑略一躬身,对郑燕回道:“那熏炭烧后的炭灰黏腻,奴婢揣测是添加了一下助燃的油脂,这才起火的,并非怪力乱神之事。” “那定要好好审问看守柴房的丫头。”郑燕纤插话道。 她能想到的事情,花姑姑如何想不到? “那几日熏炭用的快,那一篓炭是从东清园的大柴房里新拿来的,手脚应该也是在大柴房做下的,与咱们院里的丫鬟无关。” “不曾想我郑家还出了个这般工于心计之人,真是心思缜密,步步为营呐。” 鲁氏用一种十分轻松的口吻说着这句话,尾音轻渺而冰冷,像是能化作一双利爪,在旁人不设防之际,死死掐住她的喉咙。 郑燕回听见鲁氏说这话的语气,只觉毛骨悚然。 “娘。”郑燕回有些畏惧的唤了一声。 鲁氏没有理她,只是出神的望着堂下从琉璃窗外折射进来的一枚光斑,眼神冷然,嘴角却含笑,实在是古怪非凡,叫人有些害怕。 鲁氏并非嫡女出身,而是庶女。 若不是她的姨娘深谋远虑,谋夺了嫡子的性命,她的兄长鲁维因就算是靠着自身本领建功立业,又如何能袭承了爵位?她如何能嫁给郑国公做嫡妻? 她今日的一切都是姨娘算计来的,所以自她做了主母之后,也分外警惕这些女人。 因为她深知这女人的心计,可以忍耐,可以蛰伏,只为在关键的时,献上最最致命的一击。 鲁氏今日这要抄家的架势,确让郑令意心中慌乱了片刻,但这慌乱,不及蒋姨娘忽然的一句,“十五,你暗地里可做了什么?” 郑令意正在收拾自己的床褥,闻言也只是抿了抿嘴角,疑惑的单吐出一个字,“啊?” 蒋姨娘有些摸不准了,索性道:“谷嬷嬷搜屋子的时候,我瞧着你有些紧张,姜丝都肯吃了。” 郑令意转过身来,苦着一张小脸,道:“姨娘你一直说那醋渍姜丝好吃,我今日信了你的话,心血来潮想吃一口。又酸又辣,悔死我了!” 她神色满是轻快俏皮,叫蒋姨娘不由得松懈了下来。 蒋姨娘扶着腰坐了下来,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才喝了半口,就听自己的大女儿道:“姨娘问我的话我已经答了。那我也要问姨娘一句,姨娘有身孕的事儿,打算什么时候说与我知晓?” 蒋姨娘险些叫水呛着,心里仅剩下的那丝疑虑也叫郑令意这句质问给打了岔。 “你个小孩子家家的,知道这么多做什么?”蒋姨娘未开口前,郑令意就知道她会说这句话。 “四个月了吧?您也该告诉爹爹了,虽没什么用,但好歹过了明路。夫人也不会贸贸然的动手,若是个妹妹,咱们还能过安生日子。” 郑令意眼神明亮,语气平静的说,倒是叫蒋姨娘不知道说什么好了,她怔怔的抚着自己的小腹,陷入沉思。 郑令意没再说话,从柜子里取了两个备用的棉花小枕,又拿了簸箕将满地的决明子清理干净。 有几粒决明子蹦到了柜子之间夹缝里,郑令意将脸贴在冰冷的柜面上,用手努力去够那几粒决明子。 当她抓住那几粒决明子的时候,心中忽涌起一分迟来的后怕。 余下的炽草,原是藏在枕芯里的,安和居平静的叫她有些奇怪,便多留了一个心眼,将余下的炽草给埋在了椒园。 没想到,她们真的连枕芯都破了开来,此番没叫她们抓住疏漏,实乃幸事。 安和居今日的举动,说明鲁氏显然没将那些事情归在神鬼报应上。内心自然也不会畏惧。 郑令意觉得自己的一番心思算是白费了,不过能叫鲁氏吃些苦头,帮着姨娘安安生生的过了头四个月,心里还是痛快的。 万姨娘晚膳过后在蒋姨娘处闲聊时,因着搜屋的时候,那坛子豆豉肉丝叫婆子给打烂了,弄得她心里难受极了,晚膳都吃不下。 郑令意稍有些愧疚,便大方的将自己存了几日舍不得吃的白糖糕给拿了出来,分给了郑绵绵。 万姨娘摸了摸郑令意的脸,神色温柔可亲。 此时巧绣、巧罗和巧染一道回来了。 巧染是东苑蔡姨娘的丫鬟,也不知来这做什么? 再看她眼眶红肿,身子轻颤,像是狠哭过一场。 又见巧绣和巧罗的神色也不大好,她们俩方才好端端的结伴去外院送食盒,回来的时候却是青着一张脸,像是被吓着了。 万姨娘忍不住问,“你们怎么了?平日里凑在一块都是有说有笑的,怎么今日愁着脸?” 巧绣是个藏不住话的,往往旁人还没问,她自己就先忍不住说了,今日却有些反常,看着三个孩子对万姨娘摇了摇头。 蒋姨娘便对郑令意道:“十五,把两个妹妹带到偏阁玩吧。” 郑令意看了巧罗一眼,见她面色沉沉,定是有什么不好的事儿。 眼见三个孩子都进去了,巧绣才睁着一双满是恐惧的眸子,与巧罗对视一眼,颤着声,道:“今日早膳的时候,九姐儿就叫婆子从饭厅拖走了,东苑的人也都禁了足,所以咱们一直不知道这个消息。方才奴婢们去送食盒,在大厨房见到巧染求着厨房的婆子给碗粥水,这才知道九姐儿让夫人给上了刑!整整一日!晚膳后才叫人给拖回了,软的就像瘫泥水。” 第二十章 水刑 巧染已经忍不住哭了起来,道:“大厨房的人得了夫人的令,不肯给奴婢吃食。姨娘这儿可有什么?好让奴婢匀一匀?” 蒋姨娘听了九姐儿被用刑的事儿,心里已是惊惧非常,连忙指了指桌上的白糖糕,道:“我这也没什么,这碟子白糖糕你拿回去,用热水搅和搅和,也能充作一顿粥水。” “谢谢蒋姨娘。”巧染点了点头,感激涕零的说:“艾姨娘连门都不肯给我开。” “九姐儿到底犯了什么事儿?”蒋姨娘问。 巧染摇了摇头,道:“我家姐儿成日的在房里看书写字,对夫人又是最恭顺不过,怎么会犯事呢?只是夫人这些时日的药渣子里验出多了一味害她梦魇的药,那药惯常是长在梅林中的。就这么一个由头,就定了我家姐儿的罪!” 万姨娘又是惧怕又是气愤的低声道:“怎么好这样轻率呢!说不准是煎药大丫鬟自己不当心呢!?就算九姐儿犯在她跟前了,可她怎么敢给女儿家上刑呢?若是留了疤痕,日后嫁了人,被夫君瞧见了,难不成光彩吗?” 巧染擦了擦眼泪,带着些许疑惑,道:“倒是没有半条疤痕,连个破皮红肿都没有。只是,只是姐儿衣裳裙袜皆透湿,人也不大清明。” 巧染支支吾吾的,像是有所隐瞒。 蒋姨娘见状,忽回忆起一件旧事,下意识道:“水刑。” “什么?”众人异口同声的问。 蒋姨娘觉得胸口有些发堵,便喝了一口水,才道:“夫人的老把戏了,从前二姐儿也是受过的。” 巧罗见蒋姨娘有些不舒服,便替她说:“将受刑之人捆在木板上,叫人动弹不得。然后将下巴骨卸开,使人无法合上嘴,然后将一个漏斗塞到受刑之人嘴里,然后用往里头灌水,一直灌,一直灌,腹部隆起如鼓面。” 万姨娘捂着嘴,一副要吐的样子,众人皆是满脸惧色,巧罗也就不再说了。 受刑之人的哀求和嚎哭皆被水吞没,窒息的恐惧如影随形,身体根本无法吸收这般大量的水,便会由肠道直接排出体外,秽物自然也会排出。 如此难堪一幕还会遭到婆子们嗤笑羞辱,二姐儿就是因为受不住这个,后来才自戕的。 郑秧秧被婆子拖回来的时候,定然也是狼狈不堪,满身污秽,所以方才巧染才不肯说。 郑令意闭着眼睛,将耳朵贴在墙上,外头的声音虽模糊,可也能听个大概。 “姐姐,我们藏好了,快来找我们吧。” 郑令意倏忽睁开眼,眼眶红的像是被胭脂描过。 “来了哦。”郑令意脸上神色冰冷,语气却十分轻快,整个人像是割裂了一般。 巧染走后,万姨娘有些害怕的对蒋姨娘道:“姐姐,今日我能不能睡在你这?” 蒋姨娘一直将万姨娘视作妹妹,同塌而眠也没什么,只是今日不成。 “万姨娘,今日国公爷要来。”巧罗替蒋姨娘道。 万姨娘倒也识趣,勉强的笑了笑,道:“妹妹我差点就做了这世上最没眼力价的事儿。” 九娘的事儿,让蒋姨娘心里很是不安。 鲁氏这宁可错杀也不能放过的性子,着实让人胆寒,为求腹中孩子的安康,便是郑国公这一向不怎么可依靠之人,蒋姨娘也要咬牙一试。 今夜郑国公在蒋姨娘房里的时候,郑令意再没做那偷听墙角之事,只是晨起时听巧罗喜忧参半的说,郑国公似乎是心情不错的出门上朝去了,也不知有没有将蒋姨娘的担忧当做一回事儿。 向鲁氏请安时,蒋姨娘又将此事报给了鲁氏。 于鲁氏而言,这实在是一桩烦心事未解,一桩烦心事又来。 “几个月了?”鲁氏皱眉道。 “已经四个月了。”蒋姨娘难掩紧张之色,道。 “四个月?哼,四个月才发觉自己有了身孕?”鲁氏冷然一笑,堂下众人皆惊惧如鹌鹑,缩着脑袋不敢说话。 “夫人,妾身并非有意隐瞒,只是头几个月胎相不稳,偶有落红还以为是月事,便没在意。近日发觉自己身子渐重了,才知道是有了身孕。”蒋姨娘连忙跪下,情真意切的说。 郑燕如有些看不过去了,对蒋姨娘道:“你有了身孕是喜事,不用动不动就跪。” 蒋姨娘却是不敢起身。 鲁氏眸中寒意更甚,睇了郑燕纤一眼,道:“纤儿,你以为如何?” 郑燕纤倒是无所谓,眼珠子一转,笑道:“多一份嫁妆罢了,也是娘亲大方宽和,才容得下你们生了又生!” ‘孩子还未落地便笃定是女孩,那若是男孩呢?’ 郑燕如思及此处,觉得不妥,正想说话,却见艾姨娘也扑通一声跪到在地,颤声道:“禀夫人,妾身,妾身也已经怀了三个月的身孕。” “好。”鲁氏轻轻拍手,笑道:“我病了这段时日,你们的肚子一个个都大了起来,胎相也稳固了,着实是好事!” 蒋姨娘和艾姨娘愈发胆寒,艾姨娘月份还轻,更是紧张的干呕起来。 满室皆静,唯有艾姨娘不停发出‘呕’、‘呕’的声音,像是要把心肝也给吐出来。 郑莹莹吓了个半死,连忙扑倒艾姨娘身边,一面帮她顺气,一面急切的说:“姨娘,你快别吐了!” 鲁氏反倒觉着很有趣,慢悠悠的说:“都说淘气些会折腾人的是男胎,艾姨娘这一胎…… “定是个妹妹。”郑莹莹赶紧道。 鲁氏话被打断,不悦的一挑眉。 俏朱见状,当即道:“当家主母在说话,身为晚辈竟敢插嘴打断,按照家规,当掌嘴才是。” 什么家规,郑令意从未见过,只是鲁氏发落人时随口扯的大旗罢了。 几个脆响的耳刮子像是打在每一个人脸上,郑燕纤津津有味看着郑莹莹的脸蛋随着一个个巴掌落下而渐渐肿胀起来,差点忍不住要鼓起掌来。 “娘!”郑燕如着实不忍,正欲起身到鲁氏跟前劝说一番,却看到鲁氏冷冷瞥了自己一眼。 “你容貌不像我也就罢了,偏生连性子也不像我,庸懦愚蠢,白托生在我肚子里了。” 鲁氏说这话的时候满脸冷漠之色,字字如刀锋,叫郑燕如心如刀绞。 她如何还顾得了旁人处境,用袖子捂着脸便奔了出去,想来是不愿叫旁人看见她面上的凄楚狼狈之色。 郑令意还在担心受怕,却也不由得有些可怜起郑燕如来,被自己的生母当着众人的面这样折辱,心里定比油烹还难受。 俏朱足足扇了二十个巴掌,郑莹莹那张红肿不堪的脸蛋像是一颗糜烂的果子,鲁氏总是出了口气,笑道:“这般红亮,还省下不少胭脂,还不谢谢俏朱。” 郑莹莹的眼泪在脸上胡乱流淌,渍的生疼,她有些木然的向俏朱磕了一个响头,道:“多谢俏朱姐姐。” 郑莹莹显然是被打昏了脑袋,可俏朱却是耳聪目明,她躲也不躲,退也不退,就这么笑盈盈的站着,看着郑莹莹给她磕头行礼。 主子向婢女行礼,已是上下颠倒尊卑不分,连郑燕纤都稍稍收敛了笑意,有些疑虑的看向鲁氏。 鲁氏当下倒没说什么,只是不轻不重的扫了俏朱一眼,俏朱满脸得意,毫无所觉。 “昨日国公爷宿在了你房里,想来已经知道你有孕的消息了?” 鲁氏的目光又落到了蒋姨娘身上,口吻虽是云淡风轻,可谁都能听出每个字里的恨意。 “妾身本想先告诉夫人的,只是国公爷体察入微,自己先觉了出来。”蒋姨娘抬起眸子,谨小慎微的看着鲁氏,满脸的真诚。 鲁氏轻笑一声,眼眸冰冷,道:“国公爷对你还真是体贴。” 艾姨娘忙不迭的说:“妾身是一发觉有孕便来报了,绝无隐瞒夫人之意。” 蒋姨娘正艰难摘掉自己身上有意隐瞒的嫌疑,却被艾姨娘一句话又扣上了帽子,她默默垂下眸子,也不分辩一句,一副逆来顺受的样子。 艾姨娘的话语让鲁氏觉得很有意思,看着两人脱赖的样子,像是发现了新的乐趣。 正在这个气氛微妙的当口,安和居里的三等传话丫头听玉快步走了进来,见到这堂下众人如履薄冰的样子,心道这鲁家的大哥儿还真是做善事来了。 “夫人恕罪。鲁家大哥儿来了。”听玉目不斜视,恭敬的说。 鲁氏心头阴霾一扫而空,喜道:“从心来了?他怎的今日就来了?” “定是大哥儿一回京就瞧您来了。”俏朱怎会错过这个拍马屁的好机会,连忙奉承道。 鲁氏没理会她,只是皱眉看了堂下众人一眼,道:“今日的事儿还没完,算你们运道好,都给我滚回去,别脏了哥儿的眼。” 蒋姨娘连忙爬了起来,将艾姨娘也搀扶了起来。 郑秋秋离郑莹莹最近,可也没伸手扶一把,只是紧紧的跟在蔡姨娘身后低着头快步退了出去。 “对了。”在蒋姨娘领着郑令意快要迈出门槛的时候,鲁氏忽然开口。 众人心底皆怕极了,内心满是绝望,像是生门近在眼前,却又要被拖回地狱。 “霞云明日出门子,你们中若有人与她有些交情,也可去送送,往后可就见不着了。” 第二十一章 霞云 众人皆不明白鲁氏为何忽然提起霞云的婚事,霞云是她小厨房里的一等丫鬟,专门伺候药汤的,与她们这些姨娘庶女从无交情。 郑令意飞快的垂下眸子又抬起,怯怯的抓着蒋姨娘的衣襟不敢说话。 原本这个时候,合该是郭姨娘出来卖乖说话的时候,可方才气氛太过惊惧,便是郭姨娘这个没有身子的人,也叫吓得不轻,不敢再讨巧卖乖了,生怕鲁氏一怒之下,不分青红皂白的来个连坐。 她这反差之举,倒叫鲁氏多瞧了她一眼,郭姨娘发觉鲁氏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又疑又怕,以为鲁氏是不满自己没有表示,只好道:“霞云出嫁,妾身定备薄礼前往观礼祝福。” 她这话一出,众人随即附和。 鲁氏沉默着打量着她们,侧身优雅的端起茶盏,啜了一口。 “还不出去?”俏朱仰着脸,一副狗仗人势气焰嚣张的口吻。 蒋姨娘一把抓过两个女儿的手,跟在蔡姨娘身后走了出去。 她掌心冰凉、滑腻,冷汗黏黏。 ‘姨娘,是怕极了吧?’郑令意抬头看着蒋姨娘,直到回了房内,她脸上才有了一点血色。 不知她从前是如何在鲁氏眼皮子底下生了自己,又生了妹妹。 蒋姨娘一连喝了两杯水,狂跳的心才渐渐平稳下来。 巧罗一脸后怕的说:“幸好艾姨娘也有了身孕,不然夫人的眼睛总是盯在您身上,实在是叫人害怕。” “她还不是一样的想法,听见姨娘说自己有了身孕,这才跳了出来,不然还不知道要瞒到什么时候。” 郑令意一边替蒋姨娘揉搓着手,一边道。 蒋姨娘庆幸有艾姨娘替自己分担鲁氏的注意力,艾姨娘何尝不希望蒋姨娘来做自己的挡箭牌呢? “明日霞云出门子,姨娘别去了。我去就行了。”巧罗道。 蒋姨娘摇了摇头,道:“不行,这个时候,难不成还要在夫人跟前点眼吗?” 巧罗无可奈何的点了点头,道:“夫人这举动还真是叫人想不明白,霞云出门子,跟咱们有什么相干的?” 巧罗说这句话的时候,郑令意牵起郑嫦嫦的手,回了偏阁。 霞云为何会忽然嫁人,郑令意想,自己大概是知道的。 霞云的性子单纯没什么心计,所以才叫鲁氏挑来专门伺候安和居药汤。 虽说是个顶要紧的差事,可并没什么油水可捞,也近不得鲁氏身前。 这一等丫鬟的名头虽好听,可还比不上那些个真真切切在安和居里头伺候的二等丫鬟。 这日子过的没滋味,霞云便起了嫁人的心思,她娘是外头庄子上的掌事,早早给她寻摸了一个人家,是庄子上给国公府送菜的人家,暗地里也说定了亲事,只等霞云开口向鲁氏求恩典,放她出去嫁人。 可不论霞云明说暗说,这鲁氏总是不允。 男方等不及,漏出了些退婚的意思,霞云自然着急,便趁着未婚夫道国公府送东西的时辰,先用些亲昵甜头哄住了他。 每隔几日的午后,这汉子会在偏门等着内院的丫鬟来点收,霞云买通了那丫鬟,与她换了差事。 霞云自以为隐蔽,殊不知早就被艾姨娘身边的巧茉瞧见过几回了,丫鬟堆里一宣扬,巧罗便当做笑谈说与蒋姨娘听。 大人们说这些事儿的时候,总是遮遮掩掩,可郑令意全听懂了。 午后小厨房里本就少人,负责伙食的丫鬟婆子都歇了去,过两个时辰便要备晚膳了,不歇谁人受得了。 唯有那小药炉还扑腾着,郑令意瞧见霞云喜滋滋的从小厨房的偏门出去后,便借机钻了进来,在药里添了炽草,神出鬼没,无一人发觉。 这样说来,霞云被打发出去嫁人,倒也不算鲁氏冤枉了她。 可她要嫁的人家,又是那箩筐庄上的家奴。 郑令意直挺挺的躺在床上,怎么也睡不着。 此时此刻,她倒是安然无恙,可这安然无恙却不是白来的。 郑秧秧、霞云都是替她挨的罪呀。 郑令意闭上了眼,耳边却满是郑秧秧虚妄的哀鸣。 夜幕沉沉,东苑蔡姨娘房中却犹是灯火通明,东苑的大丫鬟尹娘巡值至此,狠狠砸了砸门,道:“如今是什么时辰了,还费这点子烛火,真以为自己是什么正头主子吗?” 烛火刹那间熄灭了,尹娘啐了一口,这才心满意足的离开了。 巧染死死地捂着蔡姨娘的嘴,才掩住她悲痛凄凉的呜咽声。 待尹娘走后,巧染才松开了手,蔡姨娘跌在地上,已经无力再哭了。 忽然,一双冰冷而柔软的手将蔡姨娘搀扶了起来。 蔡姨娘回身一瞧,竟在卧床多日,一直沉默不语的郑秧秧。 “姨娘,莫哭了,我没事。”郑秧秧轻轻的说。 室内无烛火,唯有一点月光,郑秧秧面上无半点血色,像是快要融化在月色里的鬼魅。 “孩子。”蔡姨娘喃喃道,有些不敢置信的伸手去摸郑秧秧的脸。 她入府还算早,对二姐儿的事儿记忆犹新,也知道二姐儿最后的下场,所以这几日一直衣不解带的守着郑秧秧,生怕她也走了二姐儿的老路。 如今见郑秧秧肯打起精神来,自然是喜不自胜,只是笑着笑着,眼泪又落了下来。 郑秧秧替蔡姨娘擦去眼泪,她与往日并没什么不同,可又有点说不出的变化,眉梢眼角似乎变得锋锐了一些。 “今日听你们说,霞云嫁到箩筐庄去了?”她语气淡淡,仿佛在说家常。 “姐儿问她做什么?说不准就是她当差不仔细,连带了姐儿。”蔡姨娘皱着眉头,心疼的摸着郑秧秧的脸。 郑秧秧没有回答,浅笑着对巧染道:“先前听你说起过,这霞云与外院的小厮有染,每日午后都会幽会?这事儿,你是听谁说的?” 她的笑容让巧染有些莫名其妙的害怕,下意识的回答道:“是艾姨娘身边的巧茉说的。 “哦?”郑秧秧眸珠微动,似很有兴致的说:“今日咱们府上大喜,蒋姨娘、艾姨娘都有孕了,是不是?” “姐儿,现在最重要的便是养好身子,旁人的事,咱们是统统不必管了。”蔡姨娘一边说,一边扶着郑秧秧躺倒床上。 郑秧秧乖顺的躺倒床上,闭上了眼睛,墨色的长发铺在银缎的软枕,她看起来既纯净又无辜。 巧染正想去给她倒杯水,忽听郑秧秧对蔡姨娘道:“让夫人梦魇之人,目的是为了让夫人害怕报应之事,为何要让夫人害怕报应之事?” 巧染情不自禁的止住了脚步,听到郑秧秧缥缈而空灵的声音响起,“她想让夫人放过她,或是,肚子里的孩子?” 待她端了茶水回来,只见蔡姨娘小心翼翼的从郑秧秧的房里退了出去,转身见到巧染,道:“让她安生的睡一会吧。” 巧染神色如常的点了点头,道:“姨娘你也睡吧。我先出去了。” 长夜漫漫,若是睡着了,一睁眼就是天明,若是睡不着,只怕是难熬的紧。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两个妾室接连有孕,郑国公只觉亏欠,或是心怀安抚之意,昨个夜里宿在了安和居。 晨起也是由鲁氏亲自打点完毕,才去上朝的。 鲁氏的心情自然是不错,只是用早膳的时候唯有郑燕纤一人来了,郑燕如显然还在介怀鲁氏那日伤人的话。 鲁氏望着那空空的位置,道:“年纪渐长,气性也大了。” “夫人消消气,三姐儿会想明白的。”俏朱干巴巴的劝道,她擅长的是溜须拍马,这样婉转劝人的话却不是她的强项了。 丹朱此时走了进来,瞧见郑燕如还是没来,先是替鲁氏盛了一碗鲍鱼鸡丝粥,笑道:“夫人与三姐儿真是母女同心,今日三姐儿向小厨房要的也是鲍鱼鸡丝粥呢。” “她肯吃了?我还以为有多硬气呢!”鲁氏心下一宽,嘴上却不饶人。 丹朱又是温和一笑,道:“夫人真是刀子嘴豆腐心。” 鲁氏神色似有所缓,品了一口粥。 俏朱不屑的撇了撇嘴,就听见丹朱道:“俏朱,你先出去一下。” 俏朱与丹朱同为大丫鬟,自然没有被使唤的道理,她心里不痛快,便立着不动,直到鲁氏淡淡的扫了一眼,她才赶紧出去了。 “这丫头。”鲁氏摇了摇头,却也没再多一句话。 丹朱弯下腰来,对鲁氏道:“夫人,巧染来报…… 丹朱说的细致,鲁氏也听得清楚。 “她想的倒是透彻,这样的心思,便是我冤了她,也不算冤!”鲁氏慢条斯理的用着粥,竟笑了笑,道。 “不过,九姐儿的确是到最后也没有认。”丹朱道。 “哼,这样的心性,即便是此刻为我所用,日后说不定也要反扑。” 鲁氏冷笑一声,擦了擦嘴角,起身将手递给丹朱,道:“若不是想着她还要给三姐儿做诗,她这条命,我也是不敢留的。” 丹朱小心翼翼的搀扶着她,道:“那九姐儿怀疑艾姨娘也却有其道理,咱们要不要查一查?” “用不着费那点子心思,今日请安后,你把艾姨娘给留下来。”鲁氏眼角笑纹愈发深,像是好戏要开锣。 “姑姑!” 鲁从心的声音从外间传来,鲁氏脸上的笑容这才真挚了几分,连忙朝外走去,正碰上少年的阳光笑颜。 第二十二章 鲁从心 “今儿也算是你赶上了,许久不见你这些妹妹了吧?今儿都瞧瞧,日后在席面上若是遇见了,也好张得开嘴叫唤。” 鲁氏笑得既和蔼又慈祥,她这副嘴脸,与鲁从心而言是长辈的姿态,与这些庶女而言,却是实实在在的一张画皮。 她原不想叫鲁从心与这些庶女太过亲近,可鲁从心说自己已经给她们备下了礼儿,不好不送。 若是再阻拦,恐怕鲁从心会心生疑窦,鲁氏也只好答应了。 ‘这孩子,性子倒是真妥帖良善。’ 鲁氏笑呵呵的看着鲁从心,既是看侄子,也是看未来的女婿,怎么看,怎么顺眼。 鲁从心觉察到鲁氏的目光,对其一笑,他的一双大眼像鲁氏,只是不同于鲁氏的污浊复杂。 他的眸子明亮纯净,仿佛从未沾染过这世间的丑恶,对众生一视同仁,皆是笑得温和。 “我昨个就到了,只见了六妹妹,今日一一补上。对了,三姐姐呢?” “我来了。”鲁从心话音刚落,就见郑燕如从门外踏了进来,。 她身后跟着知夏、知秋,一看就是嫡女做派,不似几个庶出女儿,身后空无一人。 郑令意带着几分关切看向郑燕如,只见她神色寡淡,不悲不喜,心里有着说不出的滋味。 鲁从心的目光在郑燕纤身后的知月和知竹身上飞快的掠了一下,恰巧叫鲁氏给发觉了,她笑意微凝,很快又自如了。 “三姐姐,还以为你不乐意见我呢。”鲁从心笑道,将第一份礼儿奉给了三姐儿。 三姐儿道了谢,在自己的位置上坐下了,也没看鲁氏一眼。 鲁氏自然不悦,却还是装作不在意的样子。 三姐儿的礼是用正红锦盒装的,庶女们的礼儿都是用粉红锦盒装的,鲁氏满意的暗自点了点头,心道,‘这孩子虽心善,可还是个有规矩的。’ 鲁从心接着又将礼儿给了郑莹莹、郑秋秋,他托起下一份礼儿的时候,摸到锦盒底部有一个小小凸起, 他心下一喜,却不动声色的拿着礼物走到了郑令意跟前,笑道:“十五妹,这个给你。” 许久不见这位小妹妹了,鲁从心还记得去岁在池边见到她的时候,小脸似乎要圆呼一些,怎么过了一年,反倒清减了不少? 如今这下颌尖尖的样子,像极了池子里含苞待放的荷花。 郑令意得体的福了福,接了过来,轻道:“谢谢二表哥。” 不知是不是郑令意的错觉,鲁从心笑得似乎更开心了一些。 郑嫦嫦和郑绵绵也接了礼儿,鲁从心见人手一份,还以为发完了,转身见自己的婢女黄雀手上还捧着两份。 “咦?还有哪两位妹妹没来?”鲁从心有些不解的问。 鲁氏顿时尴尬,鲁从心忽然而至,自己没来得及向他言明。 丹朱面露遗憾之色,快步走到鲁从心耳畔低语几句。 鲁从心这才知道,八娘已去,九娘身子不适。 “怎会这样?”鲁从心坐了下来,神色既愕然又难过。 郑令意瞧得出,他脸上的难过并非做伪,而是发自真心,不禁在心中暗叹,‘这鲁家能出鲁氏这样的恶毒女子,却也能出鲁从心这般的心地良善之人。’ “那这份礼儿请您替我交给九妹,至于八妹,就替我烧给她吧。”鲁从心思忖片刻,对鲁氏道。 鲁氏也是面含悲戚之色,缓缓的点了点头。 鲁从心收回目光时,见到郑燕纤撇了撇嘴,眼神极为不屑,心下便有几分不喜。 鲁维因曾隐晦提及鲁氏想要亲上亲的念头,鲁从心当下并未拒绝,可他对郑燕纤这个妹妹,可是半点念头都没有。 小时候还因为她容貌俏丽而有过几分好感,近年来真是愈发不喜,骄纵任性不说,而且从小到大都是一副目下无尘的样子,日后若是成了夫妻,相处起来也定然是常有口角的。 ‘若十五妹是嫡出就好了。’鲁从心悄悄睇了坐在对面下首的那个小姑娘。 她总是垂着脑袋,乖顺而恬静,像一朵倚靠在树边的玉兰,需要人细心呵护。 当她偏首与郑嫦嫦说些什么的时候,一粒小小的珍珠跃了出来,挂在她耳上晃荡。 这样简单的首饰,却叫人移不开眼睛,鲁从心情不自禁的想起从前与她的一些事,叹道:‘幼时我还曾抱过她的,也不知她还记不记得。’ 郑令意觉察到鲁从心时不时落在自己身上的眼神,心里有些奇怪,但更多的是不安和恼怒。 她心里掐算着时辰也差不离了,便小心翼翼的站了起来,脚尖抵着脚尖的站着,对鲁氏福了一福,道:“大夫人,十五有点不大舒服,想回去躺一会。” 众人都看着她,鲁从心的目光也就显得没那么突兀了。 “噢?”鲁氏正愁不知道该怎么打发这帮子庶女呢,听郑令意这样说,连忙做出一副关怀的样子来,道:“是不是什么时候冻着了?” 郑令意眨了眨眼,迟疑道:“许是昨个天热贪凉,衣裳穿的太少了。” “真是个孩子。”鲁氏慈祥的笑了笑,道:“丹朱,送十五出去吧。” 郑嫦嫦和郑绵绵赶紧也站了起来,慌忙的揪着郑令意的衣裳,嚅嗫道:“夫人…… “好了好了,知道你们三个一贯是焦不离孟的,一道回去吧。”鲁氏挥了挥帕子,露出了一个宠溺而无奈的笑。 郑令意带着两个妹妹迈出门口时,听到郑莹莹也寻了个由头准备要回去了,只有一个没什么眼力劲的郑秋秋,还死皮赖脸的坐着。 郑令意才懒得管她,在院门口瞧见巧罗正等着她们几个,若不是碍于丹朱在旁,她真想快快的扑过去。 “姐儿们自己回吧。”到了门口的时候,丹朱斜斜的歪了歪,算是行了礼。 巧罗瞧见她们三个手里捧着的礼盒,正想伸手帮她们拿,就听郑令意道,“巧罗姐姐,替两个妹妹拿吧。这礼儿不是很重。” 巧罗笑着点了点头,带着三个孩子回了西苑。 今日是万姨娘娘亲的生日,她此时满腹思亲之意,正难受着呢。也没来蒋姨娘这坐坐,让巧绣领了郑绵绵便回了。 “不知鲁家大哥儿给姐儿们备下的是什么礼。”巧罗有些好奇将礼盒放在了桌上。 蒋姨娘伸手打了开来,瞧着一盒子白白黄黄红红的点心,笑道:“原是外头橘香斋的糕点。” 郑令意在旁看着巧罗偷带回来的新书,只是偏首瞧了一眼,看着郑嫦嫦高兴的样子微微勾了下唇。 “两个姐儿都是一样的吗?”巧罗顺手也打开了郑令意的礼儿,一看却有些愣住了,慌乱的睇了蒋姨娘一眼。 蒋姨娘也看着那礼盒,有些不知所措的说:“这,怎么多了?” 这礼盒显然是后来叫人重新布置过的,橘香斋的糕点被密密实实的排在了左侧,一块不少,可右侧却多了一套精致秀雅的粉玉首饰。 粉玉簪子、粉玉耳坠子、粉玉手镯,还有一块拴在红绳上的粉玉兔儿坠,郑令意正是属兔子的呢。 “十五,你是不是拿错了?”蒋姨娘问。 郑令意也起身来看了一眼,皱眉道:“不知所谓。” 郑嫦嫦原是兴致勃勃的拿了首饰玩,见姨娘和姐姐却都不大高兴的样子,有些不知所措的将手里放回了礼盒里。 “瞧着,鲁家大哥儿像是对咱们姐儿有意思呢。”巧罗看了看首饰,又看着她们母女俩,不知道这事儿是福是祸。 “夫人没发觉什么吧?” 蒋姨娘最在意的便是这个,她的身孕已经夫人十分不悦了,若是郑令意再与鲁家哥儿有些什么牵扯,她们母女只怕是今朝就要丧命。 “应当没有。” ‘吧嗒’一声,郑令意伸手将盒子盖上了,眉宇有淡淡厌恶之色。 “姐儿,这么不喜欢鲁家哥儿吗?”巧罗窥着她的神色,斟酌着问。 “什么喜欢不喜欢的,巧罗姐姐,咱们还是先紧着活命吧。”郑令意的语气中,听不到半点留恋。 分明是春暖时节,这个女孩却像一捧白雪,看起蓬松绵软,可实际上却是由无数粒冰珠子组成的。 “拿去变卖了吧。”郑令意想了想,又道:“放在这儿终究不大妥当。” “十五…… 蒋姨娘唤了一声,不知道想说什么。 “姨娘,怀着身孕不可太辛苦,这首饰倒也能换几个银子的,您就不必那般操劳了。” 郑令意浅浅一笑,又对巧罗道:“烦请巧罗姐姐小心行事。” 说完,她便回屋练字去了。 两个大人面面相觑,一时无话。 半晌,巧罗打开礼盒,用一个素面的小布袋将首饰都装了起来,准备外出采买时拿去当了。 “等等。”蒋姨娘伸手将那个粉玉的小兔子吊坠给拿了起来,托在掌心像是下定了决心般对巧罗道:“这个,就给十五留着吧。说是我的旧物好了。” 巧罗点点头,像是有些担忧的说:“姐儿倒是没半点舍不得。” 蒋姨娘虽没言语,可心里却是很懂郑令意的想法,若是鲁从心的心思叫人发觉了,便是万劫不复。 第二十三章 二姐儿 艾姨娘近来总爱往蒋姨娘这儿跑,来了也没什么旁的事可做,闲话罢了。 艾姨娘和蒋姨娘之间的交情,说起来也只有那一件红斗篷。 她那一脸热络的样子,倒是弄得万姨娘有些吃味,好像她才是与蒋姨娘最交心的好姊妹。 这日午后,艾姨娘又来了,还带着一碟子红糖米糕。 这是万姨娘最喜欢的小点心,看在糕点的情面上,也对艾姨娘客套了几分。 “蒋妹妹,你也吃一块吧。”眼见万姨娘一连吃了好些,艾姨娘似有几分不悦的说。 “吃你几块点心罢了,忒小气了。”万姨娘低声碎语道。 她的声音很小,唯有蒋姨娘听见了,她温柔一笑,刚拿起红糖米糕来咬了一口,就见晴哥出现在了门口,身后还跟着四个小丫鬟。 晴哥只是个丫鬟,可几个姨娘和姐儿还是赶紧站了起来。 晴哥勉强的弯了弯膝盖,依旧是一张死鱼脸,瞧了郑令意和郑嫦嫦一眼,开口道:“夫人开恩,赐了几个小丫鬟来伺候姐儿们。绿浓、绿意,来见过你们日后要伺候的姐儿。” 两个瞧着比郑令意大了四五岁的小丫鬟走上前来,一个是圆脸大眼,似乎是紧张的要命,额上皆是汗珠。 另一个则是尖尖窄窄的一张小脸,眼珠子四处打转,瞧着像个爱生事儿的性子。 “奴婢见过姐儿们。”两个丫鬟异口同声道,顺势立在了郑令意和郑嫦嫦身后。 郑令意身后是圆脸的绿浓,郑嫦嫦则是窄脸的绿意。 晴哥见万姨娘也在此处,便又点了一个唤做紫心的小丫鬟,立在了郑绵绵身后。 余下那一个小丫鬟大概就是郑秋秋的贴身侍婢了。 这些个丫鬟立在姐儿们身后,多了一双盯着她们的眼睛,也多了一双桎梏她们的手臂。 西苑的姐儿们有了新丫鬟,东苑的姐儿们自也少不了。 艾姨娘显然是坐不住了,匆匆告辞,留下众人在屋子里面面相觑。 “你们几个跟着我出来一下,有些事儿必要吩咐几句。”巧罗对这几个小丫鬟道。 “巧罗,紫心也烦你指点几句了。”万姨娘道。 其他两个丫鬟倒是没说什么,只是绿意面露不屑,似乎是想说点什么,不过见自己是初来乍到,还是先忍下了。 三个小丫鬟一走,大家不约而同的松了一口。 万姨娘道:“夫人怎么就这么好心起来了?” “姐儿们,到底是大了,身边没丫鬟,叫旁人看了笑话。”蒋姨娘虽是这样说,可脸上似乎也不是那么松快。 万姨娘凑近了些,轻道:“怎么没给咱们身契呀?巧绣、巧罗都还是给了的。” 蒋姨娘嘴角微微一抿,小声道:“这几个丫鬟的身契原也不在咱们手里的。那时候老夫人还理事,又出了二姐儿的事情,所以是由老夫人出面,帮咱们拿的丫鬟身契。你刚好进门,所以也赶上了。如今老夫人也去了,谁还压的过夫人呢?” 万姨娘这才知道原来还有这档子说头,便道:“姐姐,你上回也提了二姐儿,二姐儿到底是怎么没的?” 瞧蒋姨娘有些迟疑的样子,郑令意便去关上了门。 蒋姨娘默了片刻,道:“罢了。你们都听听,也好记个教训。” 二姐儿与大姐儿郑燕回只差了一岁,认真论起模样身段来,二姐儿虽逊几分丰润,但却多几分清骨。 在给郑燕回议亲时,老夫人也让鲁氏带着二姐儿多出去见见人家。 老夫人发话,鲁氏不敢不从。 那时,鲁氏最瞧得上的便是陈大学士的嫡孙,陈府满门清流,世世代代皆是文官出身,且姻亲众多。 陈大学士的嫡女还做了林丞相的儿媳妇,而林丞相的女婿正是那镇西将军宋令。 国公府的名头虽响亮,但真论起来,还没有人家陈府来的稳当。 可与陈府议亲时,其嫡孙竟瞧上了二姐儿! 见鲁氏不允,陈公子还以为鲁氏是怕自己让二姐儿做妾,便让娘亲带话,说娶二姐儿为妻。 此话一出,鲁氏母女更是怒不可遏,郑燕回还令婢女去用竹片打二姐儿的脸,非要她毁容不可。 如此还不解恨,让鲁氏借着请罪的由头请老夫人去郊外寺庙吃斋,老夫人一离开,便对二姐儿用了水刑,逼得二姐儿羞愧自尽。 老夫人知晓后一查,却是二姐儿的丫鬟动的手,与安和居没半点关系。 可谁都知道这是何人手笔,老夫人这才逼着鲁氏将丫鬟的身契都交给姨娘自己保管。 “二姐儿姨娘去的早,还有两年是在老夫人身边长大的,有着老夫人的宠爱却也不能得一场好姻缘,甚至因此丧了命。” 蒋姨娘说完了二姐儿的事,偏过首用帕子擦了擦泪。 “陈公子,到底也没娶大姐儿。”万姨娘忽道。 蒋姨娘点了点头,道:“陈公子,似乎是去年才成婚的。其实这身契也没什么大用,咱们自己的身契还不是在夫人手里?若是姐儿们出嫁时,夫人还不肯给身契,那就落人口实了。” 听了这件往事郑嫦嫦和郑绵绵皆有几分害怕,唯有郑令意垂下眸子,有些嘲讽的想着,‘这桩故事里多少还有点真心,可偏偏是这真心,逼得二姐送了命。’ 她又想起鲁从心来,她知道他不是那种登徒浪子,也被鲁氏所迷惑,不知道自己的处境艰难。 可若是他害了自己,便是用十颗真心来赔,自己也不要! 鲁从心在府里一连住了十几天,他的娘亲戚氏对他也甚是思念,只是鲁从心流露出些许要回去的意思,鲁氏便会长吁短叹一番,叫鲁从心再难开口。 戚氏亲自前来要人,还被鲁氏冷嘲热讽一番,只因这位戚氏是鲁氏嫡母替鲁维因挑的,才貌一般,家世不显,对鲁维因毫无助益。 近年来靠着鲁从心争气,在鲁府才算是有了些地位,可在鲁氏跟前,还是连大气也不敢出。 鲁氏便是这般,要风得风要雨得雨。 不过,倒也还有一个人能治得了她,郑国公的胞姐瑞阳县主。 瑞阳县主每年夏末秋初之时,都会来国公府小住几日。 那几日,是鲁氏这一年里最难熬的时日了。 而那几日,也恰恰是蒋姨娘的分娩之期。 蒋姨娘想到这一点时,心中极为高兴,还暗中叫巧罗配好一副催产汤药,必定要叫孩子在瑞阳县主在府上之时诞下,这样也好多几分生机。 正在主仆俩说悄悄话的时候,绿意忽然推开了门,大大咧咧的捧着一叠衣裳走了进来,往偏阁走去。 “怎的这般没规矩。”巧罗吓了一跳,当即斥道。 绿意回过身来,既暧昧又不屑的笑了一笑,道:“姨娘和巧罗姐姐在说什么见不得人的悄悄话?大白日的还要关门?” “你!”巧罗被她气得语塞。 绿意倒是自如的往偏阁推了推门,却见门也叫锁住了。 “呦,这见不得人的事儿可真是不少。”绿意阴阳怪气的说。 她话音刚落,房门便开了。 郑令意见是绿意,十分明媚的笑了笑,道:“方才妹妹正在解手,不便开门。你进去搁下衣裳,顺便把恭桶带出去吧?” “我倒恭桶?”绿意难以置信的大声道。 郑令意偏了偏首,有些纳闷的看了看巧罗,又看了看绿意,道:“我?” 绿意的脸色稍难看了几分,勉强福了福,改口道:“奴婢。” 郑令意微微一笑,道:“没事,一时口快也是有的,慢慢改就是了。” 绿意僵着身子没动,郑令意有些疑惑的轻轻‘嗯?’了一声,咬着下唇,凑近绿意轻道:“绿意姐姐,你若是不想在西苑伺候,我可以去告诉夫人,我有自知之明,我这儿的确算不得什么好差事。” 郑令意的语气温柔极了,甚至带着一点卑微的讨好,可落进绿意耳中,却莫名像是威胁。 绿意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下意识便道:“没,没有的事,奴婢乐意在这伺候。” 郑令意真心实意的笑了起来,道:“那便麻烦绿意姐姐了。” 绿意端着恭桶走出房门时,才后知后觉的想起自己来这儿的目的,可不是为着伺候人!是来做安和居的一双眼! 她满怀斗志的想着,走路也不禁器宇轩昂了一些,远远瞧见谷嬷嬷和晴哥走了过来,浑然忘却了自己手里抱着的恭桶,急急的走了过去。 对面二人见绿意抱着恭桶走来,自然是厌恶至极,立刻从廊下走到了庭院中,不欲与她相碰。 绿意一愣,顿觉委屈。 这一幕叫绿浓看了个分明,她什么也没有说,只是端着茶壶进了屋。 蒋姨娘与巧罗正在做活计,见绿浓进屋来放下了茶水就立在门边,垂着眼静站着,像是个安分守己的性子。 不过,这反倒叫蒋姨娘更提心吊胆了一些,谁知道老实皮囊下埋的是什么心肠呢? 她倒是从不擅自进屋,也不多嘴多说多窥听。 只是爱出汗,每日的帕子都要腾换个两三条,常叫绿意笑话。 “绿浓。”巧罗对她招招手,笑道:“陪着我打络子吧。” 绿浓怔忪片刻,便也搬了个小杌子坐了下来,手指翻飞甚是熟稔的样子。 见巧罗和蒋姨娘看着自己,她不好意思的笑了笑,道:“从前在家里的时候,也是要做这些攒铜板的,我都会。” 她笑起来的样子很憨,巧罗不由得生出几分好感来,道:“成,买了银钱都给你攒成嫁妆。” 绿浓红了脸,低着头不言语了,倒是个禁不住逗的性子。 第二十四章 吴柔香 庶女们身边都多了个婢女,也多了一双眼睛。 郑秋秋的婢女唤做紫瑰,郑莹莹的婢女叫青梅,而郑秧秧的则叫做青术。 近几日万姨娘一直不大舒服,说是小日子没完没了的,郑绵绵都叫紫心带着来蒋姨娘这玩了。 一屋子挤了四个丫鬟三个孩子,实在是满满当当的。 郑令意借口自己困乏了,才得以回偏阁掩上了门,缩进帷帐后头看书。 这书如今都不能藏在褥子底下了,绿意来了不到一日就开始翻东西理床铺了。 巧罗不过是说了一句,她就嚷嚷着说要告诉晴哥去。 身边添了两双眼睛,这日子真是愈发艰难起来。 此时,安和居来了人,说是鲁氏赏了戏,叫大伙跟着去瞧呢。 蒋姨娘知道郑令意藏东西得费些时候,便高声道:“十五,我领着妹妹先去了。你去瞧瞧万姨娘,若是她身子爽快了,便请着一块去。” “诶。”郑令意应道。 丫鬟领着姐儿,姐儿牵着姨娘,大家便都离去了。 郑令意藏好书出来的时候,瞧见绿浓正在房门外候着她,倒也没像那绿意一般探头探脑的。 郑令意十分自然的牵了她的手,往万姨娘那走去。 绿浓瞧着那只牵着自己的小手,嘴角有些松动。 “万姨娘?”绿浓隔着门喊了一声,只听巧绣道:“进来吧,在里头呢。” 万姨娘的精神头看着有些弱,躺在床上闭目养神。 “姐儿,什么事儿呀?”巧绣道。 “原想叫姨娘一道去瞧戏,可姨娘瞧着还是很不舒服的样子。”郑令意轻轻的说。 “瞧戏?哎,我是去不了了,也不知是犯了哪门子忌讳。”万姨娘蹙眉道。 “姨娘是吃错了什么东西吗?”郑令意揣测道。 万姨娘偏首瞧着郑令意,想了想,道:“不曾呀。咱们吃的不都一样吗?就是,就是那日吃多了几块红糖米糕,可这吃食又碍不着什么。” 郑令意心头一动,却只是鼓了鼓脸,一副懵懂的样子。 万姨娘伸手捏了捏她的颊肉,笑道:“去瞧戏吧。姨娘挨过这几日就好了。” 郑令意点了点头,与绿浓一道出去了。 一路上两人无话,绿浓瞧着郑令意绷着张小脸,忍不住道:“姐儿想什么呢?” 郑令意方才正在想万姨娘小日子的蹊跷之处,稍漏了些出来,便做出一副害怕的神色来,对绿浓道:“绿浓姐姐,来小日子真的那般难受吗?” ‘原是在担心这个。’绿浓心道。 她随即微微一笑,说:“若是调理好了,倒也不会这般难受。” 郑令意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瞧着还是有些担心。 绿浓不由得想起自家小妹刚来月事时的情景。 她以为自己快死了,便将攒下来的几个铜板放到了绿浓枕下,悄悄躲到稻草垛里去了,寻到她的时候,已经哭得睡了过去。 ‘瞧十五姐儿的年纪,应该也快了吧?’ 绿浓偏首看了一眼牵着自己手的小主子,嘴角含着一点不易觉察的笑,眉宇间却是浓浓的悲愁。 非年非节的时候点戏,若不是来了客,便是郑燕纤来了兴致。 今日鲁从心在府上,算是两者缘由皆有吧。 郑令意悄悄的挨着蒋姨娘坐下,在她耳边低语了几句,便看似专心瞧戏了。 蒋姨娘却是失了神,手有些慌张的掩在了腹上。 绿浓留意到了蒋姨娘的神色,却移开视线,佯装不觉。 郑令意瞧见鲁从心则挨着鲁氏坐着,真是比儿子还要亲昵。 她瞧着他们说说笑笑的样子,只觉得十分无聊,瞧了一眼就不再瞧了。 眼神扫视之处,却没瞧见东苑的人。 郑秧秧不来并不奇怪,许是身子还没养好,可郑莹莹这戏痴不来瞧戏,却是说不过去的。 三个哥儿只有郑容礼在,郑容礼像是腚下有刺一般,总也坐不住,趁着鲁氏不注意,便一溜烟的跑了。 郑令意正愣着神,却见俏朱不知何时已来了自己身侧,趾高气昂的说:“姐儿跟咱们走一趟吧。” “出什么事儿了吗?”蒋姨娘陪着笑,小心翼翼的说。 俏朱扫了她一眼,不屑道:“什么事儿你也配听?” 郑令意不欲她再羞辱蒋姨娘,便站了起来,跟着俏朱走了。 远远见郑燕如朝自己招了招手,郑令意便快走了几步,先是给鲁氏福了一福,后站到了郑燕如膝边。 “后日十五跟姐姐一道去吃席吧。”郑燕如牵着郑令意的手摇了摇,眼眸带笑,十分可亲。 郑令意有些畏惧的偷摸睇了鲁氏一眼,轻道:“我与姐姐?” “还有六妹和九妹,咱们四个一道去。”郑燕如瞧出郑令意害怕鲁氏,也只能笑的更加温柔一些。 “好。”郑令意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脸颊又被郑燕如一顿揉搓。 鲁氏轻描淡写的扫了一眼,既不生气,也不高兴。 明日是丁太尉夫人安氏的生辰,安氏打算办一个整日的飞花宴,帖子递到了国公府。 虽说安氏与鲁氏自小便有些龌龊,但鲁氏也不会不去赴宴。 只是凡事要考量的细致些,免得落人口舌。 若总是只带几个嫡女前去,怕是会惹人议论,又想着这样的席面少不了要女孩们作诗作画,便想着带上郑秧秧替郑燕如打掩护。 至于郑令意,也就是瞧着她年纪小,胆子小,模样又还过得去的份上,才带着充充门面。 蒋姨娘知道这件事儿后,又是很是担忧了一番。 不过也没叫她担忧多久,第二日一早,郑令意便和绿浓一道去了安和居候着。 绿意本还想与绿浓换一换,由她陪着郑令意去,也好在安和居的人跟前长长脸,可绿浓像是没听懂似的,牵着郑令意便走了。 气得绿意对着绿浓的背影狠狠的啐了一口,却正叫不远处廊下的晴哥瞧个分明。 鲁氏与嫡女们同坐一车,庶女们同坐一辆车。 郑令意一进马车就瞧见郑秧秧与青术面对面坐着,似有些隔阂。 瞧见郑令意与绿浓是手牵手进来的,郑秧秧眸珠微动,却什么也没有说。 她不仅性子沉默了不少,还清瘦了许多,瞧着倒是更添清韵。 郑令意垂着眸子,面上一副呆呆的样子,心下却有些歉疚。 说到底,郑秧秧那番苦是替她受的。 这样想着,郑令意便轻唤了一声,“九姐姐。” 郑秧秧略一颔首,仍是没有说话。 郑令意乖乖的挨在了郑秧秧身边,叫绿浓与青术一道坐着。 一路上,郑秧秧没说一句话,郑令意也没说话,绿浓更是没半句言语,连呼吸也是轻轻的。 青术憋得难受,好不容易到了丁府,就赶紧下马车长出了一口气。 她们一行人来的不早不晚,已经有好些女眷在了。 郑秧秧一身浅水碧的衣裙,鬓上密密的簪着五对兰花样式的掩鬓,十分清雅。 风从她身边吹过,叫人仿佛能闻见那兰花香气,叫几位夫人颇有兴致的瞧着她。 这目光怎逃得过鲁氏的眼,她不动声色的推着郑燕纤上前,自然勾起旁人注意。 “这是你家六丫头吧?呦呦,真是出落的愈发好了。” 大钱氏和小钱氏上前攀谈,她们的夫家并不显贵,只是长袖善舞,促成了好几桩婚事,所以颇得人缘。 鲁氏盼着儿女得个好人家,自然不敢得罪她们,笑道:“我这女儿,不过是一个笨丫头罢了,那比得上丁夫人的一对并蒂花才貌双全呢。” 她这话一说,安氏自然要奉承回来。 只是她自闺中起就与鲁氏不大对付,迫于应酬无奈才请了鲁氏,真心实意的夸赞是说不出来了,便假意笑笑,道:“什么才貌双全?脸蛋倒还过得去,哪比得上你家三姐儿才名在外?等下若是赏脸,也好让我家蕊姐儿和馥姐儿讨教几句才是。” 在场之人皆是有七窍玲珑心的,谁听不出她是在讥讽郑燕如的相貌? 郑燕如比不得鲁氏会做戏,面上便露出了几分羞恼,掌心忽滑入一只小手,郑燕如低头一看,见郑令意正有些胆怯的瞧着她,“三姐姐,牵着我好不好?” 郑燕如的心思被打了岔,便也端的住气度,温柔一笑道:“好。” 众人她沉得住气,又对幼妹言语温和,倒是高看了郑燕如一眼。 郑秧秧冷眼旁观着往来的机锋,没有说一句话。 “各位姐儿请跟奴婢来。”一位蓝衣婢女低着脑袋,道。 郑令意无意中扫了了她一眼,她虽低着头,但小而圆的鼻头和腕子上的一只翠环有几分莫名的眼熟。 郑令意没有多想,跟着郑燕如走了进去。 入席之后,郑燕纤与她一贯交好的几个女子同坐,而鲁氏与吴家的嫡母乔氏又凑到了一块。 乔氏的嫡女吴柔香自然来与郑燕如同坐,郑燕如似乎是不大喜欢这女子,便扯住了郑令意,让她坐在自己身边。 吴柔香姿色平平,每每宴请相遇,总爱缠着郑燕如,以求凸显自己的相貌。 郑燕如岂会不知她这心思,只是不好做的太过,便也只能由着她缠着自己。 “我那庶弟在你可好?”吴柔香很有兴致的提起吴罚来,似乎是想听他被郑容礼虐打的惨事。 郑燕如双手端起羹汤来饮了一口,淡淡道:“他在前院住着,我怎的知道?” 吴柔香碰了个不软不硬的钉子,心里有些膈应,偏首打量着正在专心吃糕点的郑令意,见她姿容不俗,心里就有些不痛快,道:“姐姐老带个庶女在身边做什么?沾了穷酸晦气可洗不脱。” 郑燕如明显感觉的郑令意一僵,便皱眉道:“怎么吴府出来的女儿竟有穷酸晦气吗?我国公府可是个个矜贵的。” 吴柔香被这样刺了一句,面色稍稍一沉,随后竟笑了一声,道:“姐姐何必含沙射影的,妹妹只是怕你被人利用,这庶出的虽低贱,可永远绝不了向上爬的心思。” 第二十五章 飞花宴 郑燕如还是没理她,给郑令意又夹了个玫瑰花卷,柔道:“慢慢吃。” 郑令意嚼着花卷,口中玫瑰花香四溢,她漠然的想着,也许吴柔香所说的,并没有错。 方才妇人之间的几句往来,已经叫郑令意瞧出了鲁氏与安氏之间的不睦。 她想起万姨娘月事的蹊跷之处,默默垂下纤长的睫羽,掩住她眼底的那片汹涌不安的波涛大海。 这飞花宴设在庭院花架之下,花架上铺着几条相互交叠的黄纱,紫藤已经爬满了整个花架,如一席幽幽紫梦。 院里种着垂丝海棠和桃花,已有花瓣落在黄纱上,众人虽闻见花香四溢,却也不会受花瓣坠落侵扰。 微风一起,黄纱微动,恍若在梦中般美妙。 可见安氏是个很有情趣的女子,她身边的丫鬟也知她的性子,方才偏门外有人叫卖玉兰,丫鬟便叫人悉数买了进来,请各位夫人小姐各簪一朵。 这新鲜的玉兰花瓣饱满优美,花香清雅动人。 哪位不是见惯了钗环玉翠之人,乍见这简雅非常的一朵玉兰花,倒也觉得新鲜,纷纷赞扬安氏的心思。 丁府的丫鬟奉着玉兰正要替鲁氏簪花,鲁氏挥了挥手,拒了。 她似笑非笑的捏着一朵玉兰在鼻尖细细嗅闻,轻道:“这玉兰花的气味真是好闻,只是容易招小虫子呢。” 安氏面色一僵,边上几位听见鲁氏之言的夫人,又下意识的伸手想要将玉兰花摘下来,却又顾忌安氏,举到半空中的手又尴尬的放了下来。 “姐姐,我替你簪。”小女孩雀跃的声音在此时显得格外引人瞩目,鲁氏转首一瞧,只见郑燕如正低着头与郑令意互相簪花呢。 她与安氏打着机锋,女儿却给自己拆台,鲁氏难免有些不悦,倒也不至于因这么点事儿就发作,也只是将玉兰花随手搁到一旁,端起一杯玫瑰露饮了。 “郑家三姐儿。”安氏笑着唤了一声,指了指郑令意道:“这是你哪个妹妹呀?” 郑燕如替郑令意整了整鬓边的玉兰,浅笑道:“这是我家的十五妹。” 郑令意没有说话,只是躲在郑燕如身后探出了半个小脑袋,畏畏缩缩,一副上不得台面的样子。 安氏扫了鲁氏一眼,故意道:“来,到我这儿来让我瞧瞧,真是个小美人坯子。” 郑令意有些慌张的望向郑燕如,郑燕如轻道:“无事,丁夫人问什么你就答什么,答完了就回来,别错了礼数就行。” 郑令意点了点头,起身缓步朝安氏走去。 鲁氏含笑看着她,心底却在想,‘安氏到底想搞些什么花样!’ “模样真是标志。”安氏摸了摸郑令意尖尖的下颌,痒的她缩了一下脖子,也情不自禁的轻笑了一声。 美人若有了灵动的神态,那就美的更明显了些。 听着安氏又重复夸赞着庶女,鲁氏心中有气,却还是嘴角带笑的慈祥模样。 “来,”安氏从自己鬓上拔下一根玉兰斜簪,不由分说的簪到了郑令意的鬓发上,意有所指的说:“这样瞧着就没那般单薄了。” 单薄二字,分明是指鲁氏刻薄庶女。 鲁氏笑意微凝,旁人面上皆流露出些许看戏的神色。 郑秧秧佯装咳嗽,用帕子掩住笑意,郑燕如则有些担忧的睇了鲁氏一眼。 郑令意伸手摸了摸自己头上的簪花,竟拔了下来,捧在掌心细细端详,小声道:“夫人很喜欢玉兰花。” 安氏一愣,道:“是。” “爱物可不要轻易许人。再者,已有鲜玉兰,再戴这玉兰簪花,反倒累赘了。刚才也是拔了鬓上的一根白玉簪子,再戴这鲜玉兰的。”郑令意像是不敢受的样子,将簪花往前递了递。 因隔得有些远,郑令意声音又轻,鲁氏听不见她说了些什么,只是见她拒了安氏,又瞧安氏有些尴尬的样子,心中便莫名快意。 安氏身侧的丁蕊笑道,“娘亲,她还这样的小,你的簪子怎会合适呢?” 丁馥附和道,随即摘下了自己耳上的一对幼绿耳铛,按在了郑令意手里,没等郑令意说什么,便叫郑令意回去了。 大钱氏见气氛寡淡了些,便道:“既然咱们手里都有这玉兰,不如就凭以这玉兰为题眼,各家姐儿或作诗或作画,一展所长,如何?” 此言一出,姐儿们或紧张或羞怯或跃跃欲试起来。 郑令意不为所动,只不经意间,瞧见了一直站在郑秧秧身侧的俏朱躬下身,对她说了句什么。郑秧秧便起了身,说自己要更衣。 “今日既然是我做东,那我也就不小气了。”安氏笑道,让婢女端来一个花案。 红帕掀开,露出一对玉镯、一双耳铛、一套头面、一串璎珞,以白玉搭配南珠,实属佳品。 这下,原本的轻松的气氛,便稍稍掺杂了些争夺之意。 安氏并非大方,只是对蕊姐儿很有信心罢了,相信这套首饰终究还是离不开丁府。 清淡的琴声遥遥响起,丁馥用白纱蒙眼,信手拨出一阵悦耳的琴音。 瞧着她衣袂飘飘,琴音相绕,满是仙气出尘之态,郑令意生出几分羡慕来,她可是连学琴的资格都没有。 琴音乍停,红绸布到了一位粉裙姑娘手中,她有些紧张的站了起来,磕巴轻道:“净若清荷尘不染,色如白云美若仙。” 郑令意林林总总背过半架子的诗词,又在孙女史处学了几日平仄韵律,对诗词谈不上兴浓,倒也算有些积淀。 此刻,她不免听得专注,心道,‘这诗满是借鉴的影子,虽说平庸了些,倒也算得上妥帖。只是她姿态瑟缩,连诗也觉着没那般大方了。’ 正心想着,郑令意忽觉身侧有人,转首一看,见知夏对自己笑道:“十五姐儿,少饮些玫瑰露,怕会醉呢。” 知夏明面上瞧着是在嘱咐郑令意,暗地里却在给郑燕如塞了一张纸。 郑令意看在眼里,却一副懵然不知的样子。 郑燕如并非目不识丁,平日里倒也喜欢看着史书典籍,只是不爱那些诗句文章,做不出什么花一样的诗词罢了。 郑燕如背着吴柔香悄悄展开纸,郑令意瞥见上头只有一句诗。 ‘一句?够用吗?’郑令意难抑嘲讽的想着,端起玫瑰露,浅浅的酌了一口。 琴声又起,停歇的时候,红绸布落在了蕊姐儿手中。 “玉花千队映华筵,胜赏须知异隔年。”她微微一笑,气定神闲的说。 这一句,显然比方才那一句高明不少,连郑令意都有些想要喝彩了。 眼见那红绸布朝自己这桌来了,郑燕如有些紧张起来,纸团在掌心被汗水濡湿,变得十分柔软。 琴声在红绸布被郑燕如拿到手的时候戛然而止。 郑令意饶有兴致的瞧了丁馥一眼,她那块白纱,怕是掩不住这满庭的美景吧。 郑燕回很是挣扎,她不想用旁人的诗,可自己却又想不出登得上台面的时,见旁人的目光灼灼,或期待或讥诮。 她一咬牙,端起酒樽,对众人道:“阶庭一笑玉兰新,把酒更、重逢初度。” 在众人的喝彩中,唯有郑令意一人看向郑秧秧空空如也的位置,心酸皱的就像郑燕如掌心的那团纸。 郑燕如坐了下来,神色既无奈又尴尬。 丁蕊与安氏互看一眼,彼此眼中都添了几分焦急。 丁馥琴音一变,添了几分凛冽迅疾。 郑令意似懂非懂的说:“丁家姐姐换曲子了呢。” 红绸布再过一轮,又到了丁蕊手中。 丁蕊将玉兰花捧在手中,笑道:“玉兰万朵牡丹开,先摘姚黄献御杯。” 她话音刚落,赞扬声顿时此起彼伏。 郑令意稍一扬眉,心道,‘真是高明。这诗说不上有多好,题眼甚至不是玉兰,而成了牡丹,可却让人不得不道一声好。’ 琴声不断,红绸翻飞。 此番又轮到了陈府家的小姐陈娆,她不慌不忙,反倒对身侧交好的小姐一笑,起身便不假思索的说:“倦倚玉兰看月晕,容易语低香近。” ‘意境风雅,很是不错。’郑令意暗自心道。 况且,她瞧这位陈小姐并没多少争抢之意,只是随口一说罢了。 自从听蒋姨娘说了二姐儿和陈府的那桩事,今日陈府几位夫人小姐对鲁氏那视而不见的态度,便有迹可循了。 知夏见那红绸布又要往这边来了,可瞧着俏朱还没有送新诗过来,心里便似那火烧火燎一般,她心里清楚,这番定然会落在郑燕如手里! 她的不安和焦灼,连绿浓都有些看出来了,方才她递纸的时候,绿浓虽瞧见了,但还不知道那是什么。现在再瞧她这样子,心下便有了几分猜测。 红绸布离的愈发近了,郑燕回频频转首看向知夏,连吴柔香都觉察到了她的举动,有些奇怪的看着她。 “姐姐,你是不舒服吗?”吴柔香问道。 郑燕回被她突然出声吓了一跳,慌乱的摇了摇头。 红绸布越近,越像一块催命符,郑燕回拼命的想着诗句,可越想,脑海里越是一片空白。 眼见那红绸布传到了郑令意手中,她抓着那红绸布正要递给郑燕回,忽觉腰间一阵尖锐剧疼,忍不住低叫一声,面露痛苦之色。 她的动作也随之一滞,琴声戛然而止。 知夏站起身来,浅笑道:“姐儿的衣带叫桌脚压着了,奴婢帮姐儿抽出来。” 知夏的动作隐蔽,只有立在郑令意身后的绿浓看见了。 她眼睁睁见知夏蹲下狠狠的拧了拧郑令意腰间的软肉,瞧见郑令意痛的打颤,难免心疼这个小小庶女。 众人离得远,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大钱氏笑着对郑令意道:“郑家姐儿,轮到你了。” 郑令意从痛楚中缓过劲儿来,抬起眸子时,眸光中的冷意叫郑燕回一愣。 这冷意转瞬即逝,余下都是浓浓的惊惧委屈。 众人的目光都落在她身上,郑令意紧紧的抓着红绸布,木然的看向前方。 她耳畔是郑燕回焦急而遥远声音,“十五妹,你可作的出来?” 第二十六章 作诗 郑燕回见郑令意不理自己,以为她吓呆了,便打圆场道:“我这妹妹还小,没念过几日书,就罢了吧。” 她这话正合丁蕊心意,便听她欢快道:“那便你替你妹子说一个吧。姐姐这样好的文采,也叫咱们多听几句呀。” 郑燕回自然没这个本事,顿时语塞,抿了抿唇说不出话来回嘴。 丹朱瞧着丁蕊企图拖郑燕回下水,而郑令意又是一副呆呆的样子,赶紧道:“诶!轮到谁便是谁,说的不好,咱们又没罚!说个乐呵罢了。姐儿,你莫怕,只管说就是了。” 虽说都是丢脸,那自然是郑令意丢脸好过郑燕如丢脸了 《国公府的庶女》第二十六章 作诗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二十七章 绿浓 那婢女连行礼都忘了,急急忙忙的在安氏耳边说了一串话,安氏眉头一皱,后又松了开了。 她努了努嘴,叫婢女上前对鲁氏解释。 那婢女上前,带着几分不易觉察的忐忑,尴尬的道:“国公夫人,您家的婢子失足落水,叫我们府上的下人给救了上来,现在换了衣裳。” 浑身湿漉漉的叫小厮给捞了上来,便是没淹死,也得羞死了吧? 担忧和不解这两种情绪在鲁氏面上交错着,她皱着眉轻轻的问:“俏朱又不是什么三五岁的孩童,怎会失足落水?” 安氏听了她的质问有些不舒服,但鲁氏轻声细语 《国公府的庶女》第二十七章 绿浓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二十八章 令意 俏朱病了,似乎还挺严重的。 郑令意很怀疑,在这国公府里头,有没有人会因为她病了而感到难过担忧呢? 不管别处有没有,反正在这东西两苑里是绝对不会有的。 每日的请安虽还是那般难受,但少了俏朱那张刻薄利嘴的羞辱,倒也好过了许多。 丹朱提拔了两个丫鬟上来,一个叫月枝,一个叫月桂。 月枝不大爱说话,但若是安和居外等候时,与旁人多交头接耳几句,她那双细长的眼睛就会扫视过来,直直的看着你。 月桂则像是另外一个俏朱,只是嘴皮子生的丰厚一些,性子也更 《国公府的庶女》第二十八章 令意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二十九章 大暑伏茶 两日前正好是大暑,鲁氏叫人在离国公府不远处的西市街支了一个伏茶棚子,给来往的过路人烹茶。 大户人家的东西,自然是好的,伏茶料足,一杯解暑。 一时间,对国公府,对鲁氏的风评甚佳,风声都传到后宅来了。 外头的人喝着清凉解暑的伏茶,赞美着鲁氏的慈心,谁能想到在国公府的后宅,却有一群人鲁氏的刻意折磨下,忍耐着干渴,在烈日暴晒呢? 汗珠蛰的眼皮生疼,郑令意闭了闭眼,汗珠顺势流到了睫毛上,在睫毛尖上轻轻颤着,睫毛承不住力,随即落在烧的发烫的砖地上。 不知 《国公府的庶女》第二十九章 大暑伏茶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三十章 杀人,灭口? 夏日恼人的除了烈日之外,还有蝉鸣。 不绝于耳的蝉鸣声,就好似滚油,一勺勺的泼在烈日之上,叫它更添几分灼热爆裂。 可若是傍晚烈日退去,夜风习习而来,这蝉鸣倒还有几分清幽之意。 可见,这蝉鸣分毫未变,变得不过是人心。 眼下安和居虽是在烈日炎炎之下,可因着室内凉意四溢,鲁氏倒也不觉蝉鸣扰人。 “果然是个蠢的。”鲁氏吃着冰果酥酪,听着丹朱禀报艾姨娘推蒋姨娘跌落栏杆一事。 “自是个蠢的,才会连这点子事儿也做不好。”丹朱附和道,“不过,倒也给咱 《国公府的庶女》第三十章 杀人,灭口?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三十一章 张家姐弟 这念头一出,便被郑令意自己否了。 吴罚若想自己死,方才迟些出手便是了,何必麻烦呢? 三人诡异的僵持着, 吴罚又偏首瞧着张巧娘,像是瞧着一只无足轻重的雀鸟。 只要他手腕一转,这只鸟儿便会颈骨断裂而死。 张巧娘拼命的摇着脑袋,发出‘唔唔’的求饶声。 吴罚又一言不发看向郑令意,他的神色变化细微,但郑令意莫名觉得,他似乎是在征询她的意见。 郑令意迟疑了。 她居然迟疑了。 郑令意纠结的想着,‘若是留了活口,难保张 《国公府的庶女》第三十一章 张家姐弟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三十二章 伤口 冰饮自是没有的,不过一盏热茶反倒更能解暑。 “这几日苦了你了。”蒋姨娘瞧着万姨娘都瘦了好些。 万姨娘瘪了瘪嘴,道:“谁说不是呢。不过好歹是挨完了。” 大人们在说话,郑令意随手拿过蒋姨娘绣了一半的帕子,才下了几针,就觉得自己毁了这蔷薇原本的神韵。 万姨娘闲话道:“我方才去安和居回话的时候,瞧见了赵嬷嬷来了,还带着一帮小丫头。我瞧着是去西楼小筑,应当是给县主布置房间来了。” 蒋姨娘心下顿时一宽,忍不住喜上眉梢,说:“那县主就快来了吧?不知道今年会 《国公府的庶女》第三十二章 伤口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三十三章 瑞阳县主 郑令意的伤口还是叫蒋姨娘担心,只好叮嘱道:“你让你九姐姐多做些不打紧,她毕竟年长。” 郑令意一律应下,好叫蒋姨娘安心养胎。 虽说是伺候姑母,并不丢人。 但说到底,鲁氏是不可能让自己的亲出女儿去县主跟前鞍前马后的。 因着是每年都会来小住一段时日,瑞阳县主并没摆什么场面。 不过,县主府的马车在街角一出现,国公府里的人便上上下下的忙活了起来。 “夫人,仔细台阶。”丹朱搀扶着鲁氏,轻道。 鲁氏手上的团扇摇的飞快,却将她的心火越扇越 《国公府的庶女》第三十三章 瑞阳县主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三十四章 讨人喜欢 听说郑令意叫县主留下来了,蒋姨娘真是又高兴又怕。 高兴的是郑令意得了贵人的喜欢,怕的是鲁氏不悦。 后来听绿浓打听到,说是郑秧秧也一并留下了,这才放心了一些。 她忙收拾了些衣裳物件,让绿浓给郑令意一并送去,不必劳烦县主身边的人伺候着。 蒋姨娘理的细致,所以便迟了片刻。 绿浓到西楼小筑的时候,青术已经跟着小筑的丫鬟去郑秧秧暂住的房中收拾了。 绿浓让碧蕉领进去的时候,刚巧见到郑令意凑在县主跟前说了句什么,叫县主和她身边的赵嬷嬷笑弯了眼,撅 《国公府的庶女》第三十四章 讨人喜欢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三十五张 霉斑 瑞阳县主与郑国公是同父同母的亲姐弟,两人只差了一岁,从小就是一块长大的,感情甚笃。 不过鲁氏并不在意这一点,她所忌惮的,不过就是县主这个名头罢了。 若瑞阳县主不是县主,仅是个寻常妇人,鲁氏也不会诸多忍让。 这国公府的名头虽好听,可内里却是比不得鲁府。 到了晚膳时分,郑国公果然是冒着夜雨来了西楼小筑。 碧果来传话时,郑秧秧正在房中小憩,郑令意已经醒了,便迷迷瞪瞪的来给她开门。 听说碧果说晚膳好了,郑令意的肚子十分不争气的叫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