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蔷薇引》 引子 这段时间我一直闷闷不乐的,不思饮食,终日郁郁寡欢,一连几天皆是如此,陈蒨看着心疼,拿着一本《笑林》讲笑话逗我开心,又派了些乐伎来漪兰殿弹琴歌唱,替我解闷,如此,我还是愁眉不展,不见欢颜。 陈蒨发愁,这时内侍总管来出主意了,“陛下,恕奴才说句不敬的话。娘娘自小在宫外生活,自由惯了。如今在宫里,规矩多,处处受拘束,眼睛又看不见,行动不便,难免心情郁抑。陛下不如带娘娘出宫散散心,到了宫外,天然广阔,气象清新,心情好了,心结自然开解了,心境也开阔了。” 陈蒨对我含笑道:“你不是一直很想去宫外瞧瞧么,朕这回便圆了你的心愿,高兴么?” 我眉角轻扬,“君子言而有信,陛下可不许反悔。” “朕绝不反悔。” 我顿时心情开朗起来,道:“那青蔷可说好了,青蔷不想去人多的地方,太聒噪了。我想去一个山林俱静的地方,陛下可不许带那么多人跟随,没的扰了我赏景的兴致,最好只有陛下和青蔷两个人。” 陈蒨甚少见我这般嗔痴撒娇,不觉欢颜,“好,朕都依你,只是出去一趟,可不许把心玩野了。” 我依偎到他怀里,在他看不到的地方,唇角勾起一丝诡异的笑,轻轻道:“青蔷只要能出去看一回,便心满意足了。” 陈蒨没有食言,他真的带我出宫了,随从也不多,只二十几个人,侍卫军统领萧良贴身保护,余下的暗中跟随。 天光和暖,山峦寂静,凉风轻轻吹打我两鬓的发丝,密密地拂在脸上,我似乎可以看到,漠漠的原野,葳蕤的花木,郁郁的青草,阳光里透出一种稀稀疏疏的青青香草的气息,柔柔的晒在我身上,我摸索着折了路旁的一枝玉兰花,幽香的气息便盈满了鼻翼,漫进我的心里。 道路两旁密密稠稠的草木间忽的响起了沙沙摇晃的声音,仿佛是物体跃地的声响,耳边只听见“当”的一声,陈蒨将我护到一边,长剑出鞘,贴身跟随的小内侍慌张的一声大喊:“有刺客,快来保护陛下!” 紧接着就是混乱交加的脚步声,兵刃叮当相击的剧烈声响,混战中,我悄悄摸出了袖子里的匕首,握紧,雪光一现,直直就往陈蒨的心口刺去。 “陛下小心!”我身边的婢女惊呼一声,随即一块石子飞来,打中了我的手,手一疼,剑锋偏了,没能刺中陈蒨的要害,刀锋只进了一寸而已。 这婢女表面是我的人,其实是陈蒨派来暗中监视我的,见我伤害陈蒨,她持刀向我扑来,侍卫军统领萧良连忙将我拉扯开,护到一旁。 她瞪大了眼睛望着我和萧良,又望着从草木两旁大批涌来的刺客,惊道:“原来你们,竟是一伙的!” 陈蒨更是不可置信地看着我,“你的眼睛,能看见了?” 我冷冷地勾起唇角,“托陛下请来的名医,几日前我的眼睛便好了,只是为了消除陛下的戒心,不得已继续装了几天的瞎子。” 陈蒨又惊又怒,盯着我半响说不出话来,“好……你很好。这一切是你早就安排好了吧?” 没错,是我早计划好的,设下埋伏,把陈蒨引到这儿,然后,杀了他! 他身边的婢女用指责的目光控诉我,“娘娘,陛下待你不薄,你何以如此!” “别叫我娘娘。”我厌恶地蹙了眉头,“这教我恶心。娘娘这个名分在你们看来,也许是恩赐,是荣宠,是多少女人梦寐以求,求都求不来的。可我压根就不稀罕,它让我恐惧,让我厌恶,甚至是憎恨!” “憎恨,你就这么恨朕?”陈蒨的眸光心痛又迷茫,苦涩道,“三年,这三年的日日夜夜相伴,你心里当真半点也无朕?” “当然有!”我语声如白浪击石,切齿道,“我心里无时无刻不在想着取你的性命,把你加诸在我身上的伤害和痛苦千百倍的偿还!” “你,朕对你还不够好么,你居然想要朕死!” 陈蒨伤口一痛,忍不住痛哼一声,捂住伤口。 我不屑冷笑,“你那所谓的好,还是留给那些在后宫里盼着你施以雨露的女人吧。我不稀罕,你害死了我师父,今日我一定要叫你偿命!” 陈蒨的侍卫虽然武艺不俗,少而精,然寡不敌众,哪里能敌得过有备而来的刺客众人。我眼见陈蒨身边的侍卫一个个倒下,越被发动,便不欲与他再废话,扬眉吐气道:“陈蒨,今日,便是你的死期!” 正在持剑与敌人周旋的陈蒨听到此话,不禁怒吼一声。下一瞬,长剑立即狠狠地贯穿了敌人的身体,鲜血喷涌。 陈蒨回头看了我一眼,眼中有狂热的杀意,跳动的火焰之下隐隐有一种绝望和痛苦。他的脸痛苦得扭成了一团,“萧青蔷,你好狠,竟然弑夫,你不怕天打雷劈吗!” 弑夫又如何,天打雷劈又如何,这世上便没有我萧青蔷想做而不敢做的事情,若苍天真的有眼,头一道雷下来,就该先劈死陈蒨这个混账! 我欣赏地看着陈蒨受伤打斗的狼狈模样,心想着:绝望么,痛苦么,难堪么,可你的绝望和痛苦却远远不及我的十分之一!曾经的我,便是这样,一步步的被你逼到濒临死亡的深渊,无路可退! 我脸上闪过快意的微笑,痛快地欣赏陈蒨狼狈的身姿,孤立无援的窘迫,只觉得吐出了长久以来一直压抑在心中的一口浊气。 然而,我的痛快并没有持续多久,便听到山路下的一声大吼,“陛下,臣等来救驾!” 我看着山下黑压压冲上来救驾的羽林军,他们怎么会来?我的眼前一黑,差点没栽一跟头。 到底是谁泄露了消息? 第一章 杀气凌苍穹 曾经,我问师父。 “师父,你当初为何收养我?” 师父看了我一眼,笑道:“因为你天生异相,不同于常人。” 我一下子开心道:“什么异相,是大富大贵,权倾天下之相么?” 师父看着我一脸期待的样子,淡笑道:“你面相特殊,是克母克妹克夫之相,是百年难得一见的灾星啊,如此珍品,为师当然要好好收藏了。” 我一下子被打击到了,沮丧道:“师父,你怎么能这样说徒儿,不就是上次我做卤鸡爪的时候没请你吃么,你至于这么报复我么?说什么克母,我娘是自杀的,怎能怪我,要怪就怪我爹那个大坏蛋才对!” 说起我那个丧尽天良的爹,我心里又一阵咬牙切齿。 师父的眉毛一皱,道:“你胡言乱语什么,为师岂会是为了区区几只鸡爪就污蔑你是克母克妹克夫之人?为师是直接就给你定罪了!” “据为师多年的卦相经验,你确实是个灾星,凡是与你有关的人,非死即伤。为了让你不再祸害他人,为师只好牺牲自我,勉为其难地收留你了。”师父说得一脸的大义凛然。 我仰头看着师父,又委屈又生气,不服气道:“师父,你骗人。你说我克母就算了,还说什么克妹克夫,我可没有妹妹。还有,我何时说过要嫁人的,既不嫁人,便没有夫君,又何来克夫?我哪会是那种克夫之人?” 师父抚须微笑道:“你确实不是那种克夫之人,你是那种会克死三个夫君的人。” “三个夫君?”我几乎要晕倒了,师父越说越离谱了。 师父继续调侃道:“做你的丈夫,必须要有为师一般勇于牺牲的精神,还要有赴死的决心。他们,要么被你杀死,要么被你害死,要么因为你而死。以后谁要是不想活了,娶你是最好的法子了。” 我气愤地咬牙强调道:“师父,徒儿这辈子都不会嫁人的!” 师父却是一阵长笑,仿佛我是在玩笑一般,我气得扭头就走,师父在身后突然幽幽道:“青蔷,这事可由不得你。这是命,总有些命运是你无法抵抗的。” 师父的话,意味深长,仿佛是梦中传来的。 “师父!” 我一下子从梦中惊醒,这才回味过来,我不是和师父在一起,而是正睡在山间一块坚硬的大石旁。 不远处有一条栈道,我站了起来,决心走过去。 寂寂山间两崖之间架着一条栈道,我走在栈道上,环视四周,幽幽一叹,经过两个多月的跋山涉水,终于到翠华山了,离我的目标又近了一步。这里离长安城还有十几里的路程,走上一两天就到了。 望着碧蓝如琉璃的天空,我心里很是迷茫,我能在长安城找到师父么,师父会在长安么,他是否平安? 从前住在东篱山的时候,师父说的最多的就是长安了,如果他已经平安脱险的话,那么他极有可能会来长安城。不管怎么样,哪怕抱着万分之一的希望,我也要去长安城瞧一瞧。 休息了一会儿,我理了理被草叶割得凌乱不堪的衣袍,摸摸怀里用来防身的小刀,心下稍安,过了栈道,往山间小道走下去。 走着走着,忽而听到叮叮当当的声音,时远时近。我不由得好奇,顺着声音走过去,所望处却是一片刀光剑影,心下大惊。 幽僻的山路上,一群蒙面人正合力围攻一中年男子,稀疏的几个侍从抵死救护。领头的蒙面人,望其身形,劲秀挺拔,似是十六七岁的少年,气势汹汹,落剑惊风,直刺向那中年男子的心口。 且见那中年男子紫衫飘拂,绯绫袍,黄绫里,面色风霜,倒也从容,即刻迅捷翻身,躲过这一剑,足尖着地。 看着地上横七竖八的尸体,混夹着乱箭大石,我急忙躲到一旁的草丛,心中默想:闲事莫管,见机离开,血光之灾,能避则避。他们正打得凶狠,指不定一不小心被他们看到我,就会城门失火,殃及无辜的我,我还是悄悄后退离开吧。 蒙面少年全力击杀中年男子,双剑交叉,中年男子颇有些吃力。少年剑身旋转撩开,再度刺向胸口,剑疾如风。中年男子折身避开,一个回转,反守为攻,长剑斜刺少年右肋。雷雨之势,迅疾而来,少年来不及对攻,当即侧身避开。 粲亮日光下,一紫一黑两刀身影交叠回旋,剑击不休。少年长剑如虹,出手凌厉疾快,寒风割面,隐有摧枯拉朽之势。中年男子沉稳老练,威势十足,剑若游龙,洒开一片银芒,二人打得难舍难分。 激烈交战,中年男子长剑回旋,自下而上倒刺少年的喉咙。少年仰身低下,剑身转刺为横切,直逼向中年男子身侧。中年男子急急后退,仍是不免为剑所伤,紫衫割裂,手臂被划破了一个长长的口子,隐隐见血。 眼见身边侍从被除得七七八八的,那群蒙面人人不久就会纠缠上来。中年男子不欲与少年缠斗,便转身跑开,急欲逃脱。 我正悄悄后退,草丛里却有什么声音沙沙作响。我下意识看过去,一条花色斑斓的蛇正吐鲁着红信子向我的脚下爬过来,顿时毛骨悚然,三魂七魄都被吓飞了。 “啊!”我惊声尖叫,急急跑开了草丛。 心还未安下,却见身后一群密麻麻的蒙面人冲了上来,凶神恶煞地看着我,明显的不怀好意。我的心扑通的一跳,我目睹了这场刺杀,他们不会是想杀人灭口吧? 我心惶惶地看着他们,“你们别看我,我只是路过的。” “管你是谁,兄弟们,干掉他,免除后患!” 话刚落,森寒的长剑就向我扑来。好歹我也会一点拳脚功夫,一个侧身避开,伸手径拿住那个欲杀我的蒙面人的手腕,用尽全力一脚把他踢到蒙面人群里去,然后掉头就跑。 逃跑时,顺便在路上抓了一抔沙土以备蒙面人追杀。瞅见路边有一匹红棕色马儿,我立即一脚踩上马鞍,跃上马背。还没坐稳,身后又扑上了一个人,我惊得想推人下马,却听见低沉阴寒的声音已在耳后响起,“不想死的话就别乱动!” 扭头一看,是那位被追杀的中年男子。转瞬间,那个蒙面少年又提剑来袭,我顾不得多想,一抔沙尘就撒向他的眼睛。中年男子趁此空隙长剑拍在马上,马儿嘶鸣一声,扬尘飞奔。 谁知,没跑几步,身后少年屈指一弹,一颗银白铁珠直飞打过来。马儿被打受惊,直接把我们从马背上甩下来了。 我起身拍拍衣袍上的尘土,想起之前走过的那条栈道,心里有了主意,对那位中年男子道:“老伯,你跟我来,我有办法对付他们了。” 老伯半信半疑的跟着我跑到山上的栈道,走到尽头,我掏出怀里的小刀割裂栈道上的绳索,没有完全切断,却切得摇摇欲断。 密麻麻的蒙面人追了上来,先后相继踏上栈道。跑到栈道中间时,几乎被切断的绳索终于承受不住重压,崩的一下断开,轰然倒塌,栈道上的人全部摔下了山底深渊。 终于安全了,我松了一口气,浑身软软地坐在地上。 “小兄弟,多谢你了。”那位老伯向我道谢。 我连忙摆手澄清,“我不是小兄弟。” 老伯疑惑地盯着我,仔细打量我的眉目,忽而恍然一惊,“你是……姑娘家?” “正是。”我微笑向他解惑,“因为我从小跟我师父住在山里,长期与外界隔绝,并不知外面女子的装扮。我的衣服都是照着师父的样式做的,你若只看我的穿着,自然以为我是男儿了。” “原来如此。”老伯悟然一笑。 见没有人再来追杀我们,我也就放心大胆的和这位老伯攀谈起来。 从老伯的话中我了解到,他之所以会来翠华山,是因为他最疼爱的三儿子出了事。三儿子一名叫元西的近身侍从是蒙面人的内应,他假称三公子在翠华山打猎时不慎掉落山崖,生死不知,诓骗老伯前来救人。谁知一到这里就遭遇埋伏,山上大批石头滚落,砸死了马匹和侍从,还不停放箭,欲置他于死地。 “老伯是做官的?”我问。 老伯疑惑道:“小姑娘怎么知道的?” “自古钱财权势易生祸端,老伯若不是商人就是官家。商人不可能有那么多的侍从,所以老伯是官,还是很大的一个官。” 老伯赞赏地看着我,“小姑娘很有胆识,也很有见识,看来你的师父把你教的很好啊!” 说到师父,我不禁皱眉,“才不是呢。师父总是外出云游,少则半月,多则半载,根本就不管我。” 老伯好奇道:“小姑娘的师父是谁,你们住哪?” 我没回答他的话,只顾自己一个劲地说:“这次就是因为师父外出云游太久了,我不放心,才决定出来找他的。” “既是外出云游,小姑娘你又怎么能找得到他?” 我叹气道:“师父每次外出回来,说得的最多的就是长安啦。我猜他有可能到长安了,我要去长安找他。就是不知道,能不能找得到他?” 老伯笑道:“小姑娘放心,寡人也住长安,在长安认识不少人,或许可以帮你找到师父。” 我又惊又喜,展眉道:“真的么,那就拜托老伯了。”随即,我又想起了什么,问,“寡人?那可是皇室中人才能有的尊称!长安是周国都城,莫非,老伯你是周国皇室宗亲?” 老伯含笑挑明了身份,“你猜的不错,寡人复姓宇文,单名一个护字,是当今周国天王的堂兄,大周国的大冢宰。” 注释: ①出自唐代李白的《出自蓟北门行》“兵威冲绝幕,杀气凌穹苍。” 第二章 长安陌上树 将近黄昏时分,宇文护侍卫中逃脱回去报信的人带来了援兵。一千多骑人马浩浩荡荡而来,气势雄雄。 队伍领头的是两个着暗红广袖的男子,三十几岁的模样。一个身材魁梧,高大英伟,一个则稍修长精瘦些。 高大个子的一见宇文护便急急跃下马,激动道:“护哥哥,你没事罢?”见宇文护手臂上隐隐有一个血口,气怒道,“是谁这般歹毒,暗害护哥哥!” 身材修长的那个也过来了,从容道:“护哥哥平安无事便好。其余之事,还是回去再议吧。” 慰问过后,宇文护命令侍卫搜山,查看是否有残余的蒙面人。可蒙面人没寻到,反而找到了被五花大绑藏在山上的三公子,宇文护的儿子——宇文深。 没有找到那个剑术高超的领头蒙面少年,宇文护冷哼一声,大袖一挥下令回长安,一行人急急忙忙赶回长安。 我因为救了宇文护,有幸得坐马车的待遇。掀开车帘,望着窗外的日薄西山,暮色萧萧,薄薄的一层寒烟缭绕林间,晚风清凉几许,西天云霞乱渡。我的心如坠云烟,迷茫不安。 来到冢宰府,见我一身脏乱,细心的侍女为我备好热水沐浴。洗去了一身风尘后,我穿上了她们给我带来的从未见过的女式衣裙。此时我已疲惫不堪,昏昏欲睡,穿完衣裙后也顾不上欣赏,直倒向软绵的床榻倒头便睡过去了。 一夜无梦,长睡无人扰。 云曦初展,隐约听到翠鸟鸣啼。微微睁眼,浅鹅黄色细碎白花纱帐映入眼底,身下是月白撒花软缎,我稍稍清醒了些,抓着床幔,缓缓起身。 床幔之外,一方四脚红漆木桌,下摆圆凳,上摆青花缠枝莲纹样茶壶,倒放釉色青灰茶盏。窗棂洞开,澄明曦光隔着青竹帘深深浅浅的漏进来,一丝一线,勾勒出点点莹光。 起身穿鞋,细细打量镜中的我,发现身上焕然一新,一身浅碧对襟衣,雪青腰带,绛紫条纹间色裙,青蔓蔷薇花纹聚云履。 这一身陌生的装扮,连我自己都快认不得我自己了。 吱的一声,推开棕色木门,看到走廊上站着一石青色裙裾,头梳环髻的小侍女,她一见我便信步而来,清脆和悦道:“姑娘,你醒啦。冢宰大人吩咐奴婢,只要姑娘一醒,便带你去前厅。” 我拿着一根墨蓝丝带,简单的把头发扎了一下后,就跟着小侍女出了门。 踏步冉冉间,亭台楼阁相连,水榭游廊萦纡。假山翠竹影,横桥碧池波。青林玉树,名花嫣然,琉璃彩石路,一行拂叶沾花,总算到了前厅。 宇文护坐于太师椅上,一身暗紫锦缎,玉带束发,袖沿襟边金丝勾出华丽的芙渠云纹,贵气凛然,威仪自生。 “姑娘昨夜睡得可好?”宇文护很是和气地问我。 既然知道了他的身份,我自然不能不分尊卑再叫他老伯了,于是很客气的回到,“一切安好,有劳大人挂心。” 宇文护笑道:“不必如此客气,姑娘救了寡人,寡人自当好好酬谢姑娘。你在长安也没有什么亲人,如不嫌弃的话,就暂居府上一段时日吧,也好让寡人尽一尽地主之谊。” 我自是求之不得,宛转道谢:“多谢大人。我不会叨扰太久的,一旦找到师父便即刻离去,绝不给大人添麻烦。” “姑娘说的什么话,便是姑娘在这里住一辈子也是无碍的。”宇文护说着话题一转,“话说,寡人还不知道姑娘的名字,年岁几何呢?” “我今年二八,姓萧,名青蔷。风萧萧,远山青,蔷薇开。” “好名字。”宇文护先是赞了一句,接着又询问,“萧姑娘的师父是何方人士,你们师徒住哪儿,令师叫什么?说出来,寡人也好帮姑娘找人。” “我打小父母病逝,师父好心收养我,不过师父是个很奇怪的人。”我郁闷道,“他说他没有名字,只让我管他叫师父。住的山也没有名字,只知道是山里。我下山后走了数百里才见到人烟,走得太远了,我连回去的路也找不到了。” 宇文护目光凝成一点,笑意滞了滞,“是很奇怪呢。” 话说着,下人通报贺兰大人和尉迟大人来了,见有客来,我想起身离开,宇文护却示意我不用走,“他们是来和寡人谈昨日刺杀之事,此事也涉及萧姑娘,你不妨听一听。” 来人正是昨日那两个领头救援的男子,据说这两人和宇文护皆是表兄弟。高大健硕的叫尉迟纲,字婆罗。修长清瘦的叫贺兰祥,字盛乐。二人皆是位高权重之人。 不一会儿,宇文护的儿子宇文深也来了,宇文护问他,“深儿,你可知昨日绑走你的是何人?” 宇文深露出痛恨的神情,咬牙道:“是前朝魏恭帝的旧部,他们说要杀了父亲为魏恭帝报仇。” 尉迟纲不耐烦道:“这前朝皇帝都死了多久了,怎么还不消停?” 贺兰祥面色沉静道:“护哥哥曾经逼迫元宏禅位,又一杯毒酒了结他,若有前朝余孽为他报仇也不奇怪。” 宇文护双眉拧结,黑眸深不见底,“这事没那么简单。早几年元宏的势力已经被我们清除干净了,怎会突然冒出什么旧部来为他拼命?就算是他的旧部,那深儿为什么能从他们手里活着回来?按理说,他们应当杀了深儿泄愤才是。” 尉迟纲快人快嘴道:“这有什么奇怪的,他们的目标是护哥哥你,不是深儿,杀一个孩子做什么?” “可你别忘了,深儿是我最疼爱的孩子,杀他不就可以给我重重一击么吗?” 贺兰祥撅了撅胡须,细思道:“此事确实有诈。” 宇文深闷声闷气道:“如果不是魏恭帝的旧部,那他们为什么要自称魏恭帝的旧部?” 宇文护恨铁不成钢地瞪了他一眼,我见此忍不住提醒道:“三公子,这是对方的惑敌之计。他们做了两手准备,一方面,若是刺杀成功,杀了三公子便是;另一方面,他们假称前朝旧部,则是以防刺杀失败后,泄露身份。他们需要通过三公子之口,说出他们魏恭帝旧部的身份,并以此来误导大冢宰往错误的方向追查,成功隐藏他们的真实身份。” 宇文深顿时恍然大悟,“对啊,我怎么没想到这一点呢?这帮贼子,真是狡诈!” “你还有脸说,连一个小姑娘都比你有见地。如此愚钝,怎么能成大器?”宇文护不由得恼怒地指责儿子,“你回去,给我好好反省,多看点兵书,长点脑子!” 宇文深沮丧地摸摸鼻子,“是孩儿愚钝,孩儿以后一定潜心研究兵法,多长点见识,再不叫父亲失望。” 宇文护仍是余怒未消,道:“瞧你这蠢样,叫你回去好好反省,你摸什么鼻子?” 宇文深下意识就道:“这都怪元西那贼子,他老是喜欢摸鼻子,我跟他在一起久了,把他摸鼻子的习惯也学了去!” 他不说还好,一说宇文护的怒气更盛了,“你还有脸提这事,要不是你识人不清,用人不智,亲近一个奸细,怎会惹出这等祸事!” “都是孩儿的错,孩儿以后一定好好改正。”宇文深狼狈地离开了。 平静下来后,宇文护对贺兰祥道:“盛乐,等会我叫人把元西的画像交给你,你要立即张贴画像和告示,全城通缉此人。想要知道那帮刺客的身份,就只能从元西下手了。” 我虽长期居住山中,无法得知外界之事,可我有一个博识广闻的师父。师父游历四方,通晓各国时事。每次师父游历归来,我都会要他给我讲外面的事。故而,我也略知各国之事。 对于周国,我亦有所耳闻。公元556年,西魏权臣宇文泰病亡,临前托孤,命侄子宇文护掌管国政。宇文护掌权后,逼迫魏恭帝元宏禅位于宇文泰嫡子宇文觉。公元557年,宇文觉称王,以周代魏,创立周国。而元宏这个倒霉皇帝却被宇文护一杯酒了结,以绝后患。 这就是宇文护同前朝皇帝的恩怨史,如今有人要借着前朝皇帝的名义除掉宇文护,真是权势越大敌人越多。 我从宇文护那边出来之后便觉腹中饥饿,便想去厨房找点吃的,怎奈冢宰府实在太大了,我找了许久才找到厨房,可厨房一点现成的吃食都没有。我想做点吃的,可厨房的人,这也不让碰,我一阵发愁,看着一个小侍女拿着一个青釉色的大盘,里面装着鸡头、鸡脖、鸡爪等东西,正要拿去丢,我连忙阻止道:“这位妹妹,你别丢啊,这东西你不要就给我吧。” 小侍女一张脸清秀可人,可面色却是冷冷的:“什么妹妹,你可别乱攀亲戚,我可没有姐姐。我又不认识你,为何要把这东西给你。” 我被她冷冷的面色吓得往后一退,随后软声求道:“好好好。这位姑娘,你行行好,我实在是饿得紧,你就把这东西留下,让我煮来吃罢。” 小侍女不为所动道:“冢宰府的东西是轻易不给外人的,我便是丢了喂狗也不给你。你饿不饿的与我有何干系!” 我的清眸一紧,这小侍女,也太不近人情了吧。 注释: ①化用唐代刘禹锡《杨柳枝词九首》“长安陌上无穷树,唯有垂杨管别离。” 第三章 今朝斗草赢 不得已,我只好搬出宇文护,“外人,我是外人么,我可是大冢宰的救命恩人。若是叫大冢宰知晓,你们竟敢如此对待他的救命恩人,他会如何对你们!” “你就是救大冢宰回来的那个人?”小侍女顿时慌了,忙把东西递过来给我,“是菁菁眼拙,竟不知姑娘是大冢宰的救命恩人,还请姑娘恕罪!” 我没好气地接过一盘鸡爪,开始准备做食物来吃。 我把一盘的鸡头、鸡脖、鸡爪倒进一锅热水,放姜去味,不久后又捞出来。随后又把辣椒、酱、糖、盐等物放进锅里炒,再倒入鸡爪等物,撒上一些酒水,上盖焖食,开锅后,香气扑鼻而来。 “这真的能吃么?”小侍女菁菁怀疑地看着我。 我直接拿起一块鸡脖塞进了她的嘴里。 “嗯,好吃。” 菁菁原本还不敢吃,可吃下一块后还想再吃,我盯着她欲伸来的手,她不好意思小心翼翼道:“青蔷姐姐,我还想再吃一块。” 我立刻冷脸,故意道:“别叫我姐姐,我可没有妹妹,你可别乱攀亲戚。” 菁菁见我拿方才的话堵她,只好赔笑道:“不是亲妹妹,咱们可以结拜为姐妹嘛。就是不知道青蔷姐姐你愿不愿意?” “不愿意。”我直接拒绝了,随后才道,“结拜就免了,不过,我年纪比你大一些,礼数上,你确实当叫我一声姐姐。” 我拿起一块鸡爪起来放到嘴边,对她道,“想吃就吃吧。” 见我松了口,菁菁高兴地拿起鸡爪就啃,“谢谢青蔷姐姐!” 我们吃得开心,厨房里其他人也被吸引过来了,小尝了一块之后,居然求我再做一次给她们吃,还拿各种好东西来贿赂我。 我索性就帮她们做了一盘,一群人围在一起,吃得津津有味的。 消息很快在冢宰府的下人间传开了,这几日,几乎每个人见了我,不管男女老少,都来拿点小东西贿赂我帮他们做一回卤鸡味食物。就连我住的那院子里扫地的老伯也想吃卤鸡爪,我见他扫地扫得辛苦,便也给了他一盘。 “青蔷姐姐,你做的卤鸡爪真好吃,你从哪学来的?”菁菁问我。 我和菁菁正坐在庭院中的一颗梨树下,拿着一盘刚做好的卤鸡爪,边吃边聊,我得意道:“这是我一个人呆着无聊,自个琢磨出来的,我师父也喜欢吃,可我总是做好了偷偷藏起来不让他吃,把他气死了,谁叫他总是外出云游不管我呢。” 菁菁也跟着笑起来,她又好奇地问道:“青蔷姐姐,大冢宰说你是他的救命恩人,你是怎么把他救出来的呢?” 我把那天的情况跟她说了一遍,她听完好,吓得发抖,道:“真吓人,青蔷姐姐,你可真勇敢!” 彼时头顶上梨花开得繁盛,一片梨晕如雪,我突发奇想,想摘些花瓣来做梨花酒,可是梨花太高了,我又摘不到,便从院子里搬来了几块石砖,踩上石砖去折下梨花,折了几枝,我还是嫌太高了,便又叫菁菁再去附近给我找几块砖头来垫脚。 顶上梨花繁密如云,我踩在砖头上,踮着脚尖去折花,手指抓住而一枝,却怎么也折不下来,用力之下,身子一个不稳,便要往下摔下去。 “啊!” 我惊呼一声,本以为要摔到地上了,谁知,背后一只手及时扶住了我的腰,将我定住,被我松开的枝头梨花簌簌落下,一时落花如雪,纷纷的细雪中,我落入了一个宽厚的怀抱。 感觉到男子醇厚的气息,我的身子一颤,正想退出来,谁知对方比我更快,一把将我推开。这人手劲真大,我被推得退了几步,转头,看到了一张深邃如玉的男子脸庞,想想这男子虽然举止粗鲁了些,但总归帮了我,还是要向他道谢的。 正要道谢,对方却冷冷发声道:“你这姑娘怎么回事,莽莽撞撞的,害得我满身都是花。” 没想到他一开口就是指责,我顿时哑然,见他伸手去拍身上的梨花瓣,我这才惊觉自己也是满身的梨花瓣,忙伸手拍掉。 “你瞧瞧,我身上还有没有?”男子望向我道。 我望了他一遍,指着他发间的几瓣梨雪,道:“你头上还有。” 男子微微皱眉,命令我,“我看不见,你快帮我取下。” 我犹豫了一下,见对方神色不耐地催我,“还不快点。”我只好过去。 他高了我半个头,我只能踮起脚尖,小心地将他头上的几朵花瓣取下来。 “还有么?”声音在我头上响起,寒凉如水。 我回道:“没有了。” 男子却突然笑道:“我看你头上也有,我帮你拿下来吧。” 我正想说不用,谁知男子伸手就往我头上重重一拍,我来不及躲,被拍得一阵发昏,我一下子捂头瞪向他,他的眼里却有捉弄的笑意,这一笑,原本冰冷的脸色却是柔和了不少。 见我瞪他,他也不恼我,反而笑问道:“我怎么从来没见过你,你是新来的婢女?” 我没有回答。 他又道,“这梨花这么高,你去摘它做什么,不怕危险?” 我抬头,不冷不热道:“我只是想摘些花来酿梨花酒。” 他的眼里却有了些趣味,轻笑一声,“酿梨花酒?你怎么会酿梨花酒的,又不是酿酒师。” 我朗声道:“只要用心,这世上就没有办不成的事。并非只有酿酒师才会酿酒。我想酿梨花酒,不懂就去找书籍,总有一本书记载有酿梨花酒的方法。” 他似有所感,不觉呢喃道:“只有有心,便能办成么?” “你这话说的也有几分道理。”他展颜一笑,仿佛月破层云,“方才,我帮了你,你还没谢谢我呢。” 我是想道谢来着,可谁叫你打断了,还上来就骂人。出于礼数,我还是道:“多谢公子。” 他却不依不饶笑道:“你总不能一句谢谢就完了吧,那也太没诚意了。” 我思忖片刻,道:“不如,等我酿成了梨花酒,作为答谢,我请你来品尝一下我的梨花酒?” “好,我——” 一阵慌慌张张的声音打断了男子的话,“大司空,奴婢参加大司空。” 却是菁菁搬着砖头去而复返了,她一见眼前男子,就马上下跪,还把我一起拉下来下跪,小声道:“青蔷姐姐,这是大司空。” 我顿时心领神会,也道:“青蔷参加大司空。” 男子却面色一震,“青蔷,你——你是萧青蔷?” 菁菁道;“大司空,她就是在翠华山救了大冢宰的姑娘——萧青蔷。” 男子面色一变,仔细看了我一下,像是确定了什么,“原来是你!” 这时他的脸色又恢复初时的冷漠,讽刺道:“我还道是哪个,姑娘家的竟混迹于山野之间,如此野蛮。原来是你。看你方才折梨花,举止粗鲁,当真是山野出来的,不知礼数。” “本司空还有事先走了。” 看着眼前之人从我脚边挥袖离开,我有些懵了。 这人,方才还挺开心地跟我讲话的,转头就数落我,这前后变脸也太快了?! “四哥,你等等我!” 突然冒出一个小孩的声音,我站起来一看,却是一个八九岁的小男孩拿着一盘鸡爪去追前面离去的男子。 这小孩何时来的,还偷吃了我的卤鸡爪?! 我一下子大步地跑上去,揪住小男孩的后背,看着他手中只剩下一些碎骨头的盘子,登时怒道:“你这个小偷,竟敢偷吃我辛辛苦苦做的卤鸡爪,看我怎么教训你!” “青蔷姐姐不要啊!” 我抬手就要打他,谁知菁菁却跑过来抓住了我的手,“这是小国公,当今天王的弟弟,不能打啊!” 小国公,这个小偷还是皇室贵胄? 小男孩脸蛋圆圆的,一双大眼睛弯了起来,笑道:“这位姐姐,我不是有意要吃你的东西的,我实在是太饿了,这鸡爪又好吃极了,我一不小心,就全吃完了。” 我顿时一阵扶额。 —— 书房内,宇文护问近身侍卫李宁。 “查到她的来历了么?” 李宁俯首回道:“回大冢宰,属下经过多方查探,仍是无法查到她的来历。她就像是凭空出现在周国境内一样,没有人知道她从哪里来,也从来没有人见过她,更没有人认识她,她的身份来历无人知晓。” 宇文护的目光深沉如海,“这姑娘看似初涉人情世故,单纯懵懂,实则心思缜密,处处设防。初救寡人时她便已猜出寡人的身份不简单,因此故意与寡人深交,想借寡人之力寻她师父。同时她又小心谨慎,极力隐瞒她的身份来历,问她师父的姓名她说不知,问她住处她也说不知。她的每一句话看似天真单纯,实则句句防备,另有心机。” 李宁顿时一惊,“这姑娘看似单纯无害,原来这般重的心机。” 宇文护的眼幽深如夜色,“而且这姑娘胸有丘壑,胆识智慧皆不输于男子。面对刺客时,她没有自乱阵脚,反而从容镇定,当下便想到退敌之策,把他们引到栈道上一举歼灭。真是玲珑心思,敏捷过人。” “有魄力,有智慧,倒算是个人才。若不能为寡人所用,也是可惜。”宇文护既是赞赏又是叹息。 李宁有点着急了,“大冢宰,且不论她再怎么聪明,再怎么有见识,身份来历不明的人万万不可留在府里。万一她是敌方派来的细作怎么办?此女绝不能再留,还请大冢宰三思。” 宇文护冷冷瞥了他一眼,深邃的目光透着老谋深算的精明,“她是不是奸细,来日自见分晓。你以为你说的这些问题,寡人没有想过?寡人早已做好了万全之策。留她在府中,寡人自有深意。往后,你就会知道的。这件事没有寡人的命令,你不许插手。” “喏。”李宁恭敬地遵从命令。 注释: ①出自宋代晏殊的《破阵子?春景》“疑怪昨宵春梦好,元是今朝斗草赢。” 第四章 帝城云里深 没想到那天那个小男孩竟是当今周国天王的六弟,我是打也打不得,骂也骂不得,只能自认倒霉了。 “青蔷,直儿口味刁钻,却一直夸你做的东西好吃,看来你的厨艺可以跟皇宫御厨一比了。” 我微低下头谦虚道:“大冢宰谬赞了,青蔷可不敢当。” 围绕在宇文护身边笑嘻嘻的小男孩,顽皮,又天真任性的,正是当今周国天王的六弟——宇文直。听人说,这小孩有事没事常出宫往冢宰府跑,跟宇文护关系特别亲密,比跟他一母同胞的兄弟还要好。 “萧姑娘,寡人仔细想了想,长安城这么大,想要找到你师父非一朝一夕之事。若你长期以客人的身份长居于此恐会遭人非议,况且你久待在冢宰府也会烦闷。为了你的清誉,不如寡人给你找些事情来做,就当作是消遣如何?”宇文护突然提起我师父的事,询问我的意见。 我问:“什么事?” “寡人的书房无人打理,正缺一个掌事的,不如姑娘你来帮寡人整理一些文书吧,这样就不会招人闲话了。”宇文护以淡淡的口吻商量,“寡人的书房中有许多珍藏的书籍,姑娘烦闷时也可以拿来看看,解解闷,如此可好?” “好啊!”我正愁待在府里闲得慌呢,书房掌事,活又清闲,又有书可以看了,何乐而不为? 宇文直在一旁眨着圆滚的大眼睛问:“那直儿以后能过来找萧姐姐要卤鸡爪吃么?” 宇文护和蔼地摸摸他的头,微笑,“这个就要问萧姑娘了。” 宇文直转头同我商量道:“萧姐姐,我不会白吃你的东西的,我给你钱,一两银子如何?” “我会是那种为了一两银子就出卖自己厨艺的人么?”我微微挑眼道,“起码要十两银子才行。” 宇文直为了美食,只好咬牙道:“十两就十两。” “成交!” 就这样,我成了宇文护的书房掌事,整日于书房内走动。 书房外是一片青翠绿竹,疏疏烟露姿,绿影婆娑。 撩开晶紫卷珠帘,抬头便是一排花梨木书架子,竖立着层层纸卷,叠放着堆堆竹卷,书香味十足。东头红藤贵妃榻,摆立着紫檀木大鹏扶摇展翅图屏风,正中红木圆桌,左右青枝竹叶镂雕太师椅,两侧白壁垂挂山水花鸟图,颇具古香古色。 书房掌事的活十分轻松,每日只需整理书案,备砚研墨即可,书房里那些珍藏的孤本,还可以让我随意看,甚至有的时候,宇文护在书房接见政要人物,谈论政事也毫不避忌我,俨然把我当作了亲近可信之人。 宇文护席地坐于书架旁的青松翠柏彩纹案桌旁,含笑投向我,“青蔷,寡人已托人打听到了,长安城内最有名气的酒家便是华阳街的解忧酒,你确定能在酒肆里打听到你师父的消息?” 我抬眸回道:“师父性嗜美酒,每到一处必尝当地美酒。若他真到了长安,断然不会错过这里的美酒。” “既是如此,那你就去准备一下,等会寡人和你一同去解忧酒家看看。” 我婉拒道:“这等小事青蔷一人便可,怎敢劳驾大冢宰。” 宇文护不甚在意地笑道:“无碍,寡人也正想一品这传闻中的解忧美酒呢。” 古典华美的马车内,宇文护盘膝坐于一方低矮红木书桌案前,手持一卷《吴子兵法》气定神闲地看着,我和李宁则坐在一侧,马车缓缓驰行。 我探出半个头,通过车窗看外面的景色。长安城街道宽阔,宅院连亘,红当绿瓦,朱门白壁,街道两旁碧树荫荫,繁叶娟娟,一些细碎白花袅娜地开着,风吹细细香,一条街显得秀丽雅致。 渐渐往前,移步换景,店铺酒肆林立,时有朱楼亭亭,丝竹声声。街边小贩吆喝不绝,行人如流,一派热闹景象。 掀开天青色云烟车幔,望着酒家牌匾上潇洒飞扬的三个大字:解忧酒。我会心一笑,“想必解忧酒家是以杜康最为盛名吧。” 李宁惊讶的瞥了我一眼:“萧姑娘如何得知的?” 我淡笑回道:“曹操有诗云:何以解忧?唯有杜康②。解忧酒之名当出于此,这就不难猜了。” 一边说着一边进了酒家,寻了位置坐下。酒家布置摆设明亮鲜丽,正中台上还有人在吹箫助兴,一名着鹅黄衣衫的女子正持箫吹乐,姿态娴雅。 柔婉如水的箫音自小孔中缓缓倾泻而出,恰如凉风吹过,满树枝头繁花瑟瑟,风姿楚楚,疏疏落落地下着一场缠绵的花雨,风月无限。 一曲吹尽,我微笑地走到那女子面前,“这位姐姐可否听我一言,《山鬼》虽好,却太过柔腻缠绵,倒像是女子凄凄切切的幽诉,叫人更添愁思,这岂不是有悖‘解忧’之名?况且来此饮酒的大都是男子,男子更喜欢潇洒豪气的曲子,姐姐不妨转换一下风格,效果会更好。” 黄衫女子听了我的话后垂眸细思,露出认同的笑意,“多谢姑娘提点。” 我浅笑询问道:“能否借姐姐的箫管一用,我这里有一首曲子正好应景,姐姐且听听看如何。” 征得同意后,我手持碧箫于唇边悠然吹奏,一两下极轻极细的箫音流泻而出,流风回旋。箫音渐响,清越流亮如泉水咚咚,玉石叮当。箫音回转,忽轻忽响,珠落玉盘,清悦短促。尔后高音渐起,激荡起伏,千重青嶂起,江水东去,风淘浪惊,波涛如涌,卷起千堆雪。遥看青山怒浪,江河朗朗,天地疏阔,心境亦变得开阔起来,高亢又不失清丽的箫音仿佛铿锵的水波,映着连绵的绿嶂青山,满江碧透,清清凉凉的音调如风如水,只把人满腔的郁闷忧愁都给消去。繁音渐轻,高音渐落,落落清远,波涛浪卷过后,江上青烟水雾一空,静影沉璧,一切归于平静。 一曲方歇,满座拍手叫好,仍意犹未尽,直呼再来一曲。于是我又吹奏了一曲大气恢弘的《将军令》,听者如痴如醉,犹觉不过瘾,直求再来一曲。黄衫女子见客人反响如此之好,便央我教她吹奏这两首曲子。我应她的要求,教她《流水迢迢》和《将军令》的指法。 回到原位,宇文护意味悠长地看着我,“青蔷方才吹那两支曲子怕是另有深意吧。” “真是什么都瞒不过大冢宰。”我被他看穿了,只好实话吐露,“那两只曲子是青蔷与家师一起钻研所作,世间只我二人知道。若师父真来了这里,听到这两支曲子,必定知道我也在长安。若他有心打探我的消息,前来寻我,我与师父便可相聚了。” 宇文护轻轻执起桌上的青梅缠枝纹酒杯,浅啜一口,“你倒是心思灵巧。能教出你这么灵慧的徒弟,寡人对你的师父真是好奇得紧呢。” 这时李宁道:“大冢宰,杨坚在那边。” 宇文护顺着李宁的方向看去,道:“去把他请过来。” 李宁依言过去,只见李宁走向远处窗口的一年轻男子身边,不一会儿,两人走过来。我方才看清那年轻男子的容貌,他穿着一身墨蓝衣衫,身长玉立,浓眉俊目,倒也风度翩翩。 男子坐了下来,问:“大冢宰唤杨坚过来有何事?” 宇文护微笑地瞧着他,状似关心道:“杨兄弟在宫中当值,一定很辛苦吧?” 杨坚一脸理所当然,忠心耿耿的样子道:“守卫皇宫,保护天王是臣分内之事,岂有辛苦之理。” “也是,你成日在正武殿当差,一心护卫皇宫,亦无事可忧。哪像寡人这般日不暇给,疲累不已。”宇文护浓眉挤到了一处,一副很苦恼的样子。 杨坚清亮的眼波荡了一下,问:“大冢宰可是为朝政之事烦恼?” “如果只是朝政之事便好了。”宇文护轻轻叹息,“寡人一心辅佐天王,繁盛大周。可恨暗地里总有些人在天王面前编排寡人独揽大权,不把天王放在眼里。这般挑拨寡人与天王的君臣之谊、兄弟之情,寡人实在忧心得很呢!” 杨坚平静的脸色没什么波动,只是和言道:“大冢宰不必忧心,您对江山社稷有功,又与天王兄弟情深,天王是不会听信小人的谗言的。” “怕就怕三人成虎,天王听久了难免会对寡人起猜忌之心。如今寡人既忙于朝政,又要防小人暗箭,更要担心天王会起猜忌之心,实在是心力交瘁。”宇文护一边抚额叹息,一边试探性的问,“现下寡人急需助力,杨兄弟可愿来助寡人一臂之力?” 杨坚面部僵了僵,很快温和笑道:“大冢宰高看杨坚了,杨坚只是小小的宫伯下士,能帮大冢宰什么忙呢?” 宇文护的眼睛眯了眯,微笑道:“杨兄弟何必自谦呢,你性子沉稳,又才智过人,文韬武略俱通,是有大好前程的青年才俊,怎会帮不到寡人呢?” 杨坚谦和一笑,“才智过人不敢当。在下不过是粗读过一些兵书,武功也是稀疏平常,实在担不起文韬武略这四个字,恐怕要让大冢宰失望了。” 宇文护眼里闪过一道电光,语气不似方才温和了,“杨兄弟当真不愿意帮助寡人?” 杨坚波澜不惊,宛言道:“不是不愿,是杨坚没有能力帮助大冢宰,何况大冢宰位高权重,手下必定人才济济。杨坚资质浅陋,在众多才俊中恐怕也是徒增笑料罢了。” 见宇文护不说话,杨坚起身向宇文护告辞,“若大冢宰没什么事的话,在下先行告退了。”说罢,蓝衫飘拂,从容离去。 杨坚离开后,宇文护沉静的脸上方显出几分凌厉阴沉之色,随后广袖一甩,离开座椅,直往店门而去。 注释: ①出自唐朝诗人王维《奉和圣制登降圣观与宰臣等同望应制》“帝城云里深,渭水天边映。” ②出自三国时期曹操《短歌行》“何以解忧?唯有杜康。” 第五章 一见不倾心 回去时,李宁在马车上不解地问道:“宫伯隶属宿卫军,负责保卫宫城。而杨坚只是一个小小的正四命宫伯下士,官职不高,大冢宰为何一定要拉拢他呢?” 宇文护面色冷峻,缓缓道:“杨坚为人沉稳有识,他本身已被封为正九命骠骑大将军,却甘心屈身去做一个小宫伯,为什么?因为他明白所谓的骠骑大将军的封号只不过是依靠父荫得来的虚名,没有实权。而宫伯是一个离皇权最近的位置,是可以接近权力中心,参与政治的最好的跳板。杨坚屈身宫伯,目的是为了获得实权。此人为计之深远,暗藏心机,野心勃勃,绝不可小觑。” “更重要的是,他身后的杨家,军功赫赫,握有一定兵权,在军中的影响力非同小可。若能将杨家的兵力收归己用,将会是寡人最有力的帮手。” 说着说着,宇文护寒光一闪,“更何况,天王恐怕也在拉拢杨家呢。” 李宁有心再问,宇文护却阖目沉思,不再言语。 一会儿,李宁像想起了什么,又问:“大冢宰想拉拢杨坚,可杨坚的岳父孤独信可是死于您的手下的。属下担心,他会不会因此记恨您转而投靠天王。” “那倒未必,当初独孤家与杨家不过是政治联姻,各取所需。而今独孤家落败,没有利用价值了,杨坚不会因为一个毫无价值的死人而得罪寡人。况且独孤伽罗与杨坚向来貌合神离,二人毫无感情基础。叔父在世时就忌惮独孤信的势力,不同意邕弟和孤独伽罗来往,孤独伽罗只能在长辈的安排下嫁给了杨坚。妻子的心中另有他人,杨坚怕是会感到很耻辱吧。”宇文护精光闪闪,满是算计。 听着他们的对话,我不由得感到压抑。从前王室倾轧,争权夺利,对于我来说只不过是一个模糊的符号,是史书上与我无关的政治讲述,离我很遥远。可现在它就真实的展现在我面前了,阴谋诡计,勾心斗角,这些曾经以为永远都不会遇见的事情真实地发生在了我身边,真是不可思议,还有……可怕。 —— 六月的天气燥热得很,掀开窗边竹帘,吹吹风散一散这一屋的燥热气息。 透过窗可以看到一片翠绿竹影,青节森森,青烟密叶,一柱柱的碧玉竹子蓊蓊郁郁宛如绿云。夏风凉凉吹来,便可闻到清新的竹叶香,沁人心脾,连带着空气中的抑热都消散了几分。 清凉的夏风消散了闷热,却散不去屋里严肃的气氛。宇文护的几个亲信正在书房讨论当今天王要改立帝制的事情,宇文护始终面色沉沉,不发一言。 身为柱国大将军的侯龙恩忍不住了,“天王执意要废天王制,一心效仿秦始皇称帝,大冢宰可有法子阻止?” 宇文护目色阴沉,说出的话却令人意外,“为什么要阻止,既然他想称帝,那就让他称帝。” 贺兰祥担忧道:“自古皇帝独尊,权力至上,天王效仿秦皇称帝,目的就是为了集中皇权。护哥哥就不怕他势力壮大,到时反过来对付你?” “给他点权力又何妨,只要军权牢牢掌握在寡人手里,他就奈何不了我。”宇文护森冷的目光瞥过所有人,“强极则辱,过刚易折。有时压制太过反而坏事,你们忘了前天王的教训了?寡人不希望再有第二个宇文觉。” 商议完政事,我随宇文护一起出了书房。一路走来发现府中各处都在忙着扫地除尘,修花剪草,张灯挂彩,忙忙碌碌的。一问之下才知原来过几日便是宇文护的生辰,府中正在布置筹备即将到来的生辰宴。 厅堂门口,站在竹梯下的一个小侍女,手提着灯笼,向我招手,“青蔷姐姐,我怕高,你能帮我把这个灯笼挂上去么?” 声音清脆如铜铃,面前的女孩有着清秀的瓜子脸,头梳娇俏的双环髻,簪一对玲珑的蝴蝶紫珠钗,一件杨柳青绣杏花对襟衫,玉青天蓝间色条纹裙,煞是清新动人,正是菁菁。 我拿着灯笼踩上高高的竹梯,正要将灯笼挂上,忽然脚下一滑,一个倾斜,霎时间身子失控地往下跌落,“啊——” 心惊肉跳之际,一双强劲温良的手接住了我。抬眸一看,竟是一张陌生男子的面孔。我吓得赶紧从他怀里跳下,避开几步,窘迫之际仍要向他道谢:“多谢这位公子。” “公子?你竟然不认得我了?”面前的男子眉心一凝,不可置信地瞪着我。 我看到他的脸上闪过难堪、气氛、恼恨等种种情绪,不由得更迷惘了,他是谁啊,我见过么? 菁菁忙过来,小声地提醒我,“青蔷姐姐,他是大司空啊,小国公一母同跑的兄长。” 我还是想不起来,面前的男子面色更加难看了,菁菁又提示道:“青蔷姐姐忘了么,那天,在梨花树下的那个人,就是他。” 面前的男子,一袭墨色长衫,墨衣袖沿银丝勾勒苍鹰栖枝云纹,卷草波纹玉带束腰,腰间别一枚山玄玉,身姿修长挺拔,五官立体俊美,目光流转间含着一抹漠漠寒烟的飘忽和冷淡。 我努力回想,终于想起前几日确实在梨花树下,见过这人,于是改口道:“多谢大司空。” 大司空面色稍霁,但面上仍是一阵恼恨,有些不甘地瞪着我。 这时,宇文护走了过来,对那位大司空道:“邕弟今日怎么有空来我府上啊?”宇文护问道。 邕弟?他就是宇文护口中所说的被杨坚抢走爱人的宇文邕?想到此处,我不由得多看了他两眼。 宇文邕清亮的瞳眸忽而含笑投向我,直看得我有些不好意思了,才悠然道:“萧姑娘当日在解忧酒的一管箫音,宛若仙乐,叫人听之难忘。恰好六弟最近又常常提到一个人,说兄长府上的萧姑娘心肠极好,又极聪慧,厨艺精湛,会做许多好吃的东西。所以本司空就想来认识一下,这位萧姑娘。” 那天,他居然也在解忧酒家? 宇文护说出了和我一样的疑问,“原来邕弟那日也在解忧酒家,为何不出来跟我打个招呼呢?” “那日光顾着看美人吹箫了。青蔷姑娘绝妙的箫声叫人听之忘形,魂飞仙境,哪里还记得兄长呢?”宇文邕先是怡情含笑,尔后又一本正经对宇文护道,“兄长也知我一向痴爱音律,当日得闻萧姑娘的箫声,惊为天人。兄长可否允许我日后常来你府上,向萧姑娘讨教一下箫艺?” 宇文护的目光在我和宇文邕身上转了一圈,幽远一笑,“青蔷的箫艺能入你的眼也是她的缘分,只要她愿意,我绝无异议。邕弟想什么时候来找她讨教箫艺就尽管来。” 我慌忙道:“大司空过赞了,青蔷只是粗通箫艺,那日只不过是机缘巧合才发挥得好,哪里谈得上什么讨教,大司空真是折煞青蔷了。” 宇文邕疏疏一笑,“我不会看错人的,你箫艺高超,是箫乐之大家。” 我连连否认,“大司空可千万别这么说,青蔷技艺平常,浅陋不堪,当不得您的赞誉。大司空还是另择人才讨教箫艺吧,青蔷先告退了。” 说罢,我挽起水碧的裙摆,逃也似的头也不回地跑了。 回到房间后,我脱鞋上床休息,却闻到了鞋底有一股子桐油的味道,我看着鞋底上的一点油印,想起了今日我从竹梯上摔下来,原来是脚踩到了桐油的缘故。 有人在竹梯上抹了桐油! 是谁在捉弄我呢? —— 随后几天,宇文邕经常拜访冢宰府,可他却不是来找宇文护的,而是来找我的,说是来向我讨教箫艺的,话语间对我赞誉有加。 宇文护用一种意味深长的目光看着我和宇文邕,让我觉得很不舒服。他叫我好好招待宇文邕,不用去书房了。 我看着宇文邕柔情脉脉的目光,心里一阵发麻。 难道他只见过我一两回,在解忧酒家听我吹了两只曲子后,就喜欢上我了? 我可不信。 冢宰府的后园里,兀地响起一阵涩涩的箫声,忽高忽低,忽重忽轻,忽快忽慢,音律不齐,毫无章法,直叫闻者心烦意乱,避之不及。 宇文邕的眉头紧皱,双目复杂地盯着我,“青蔷姑娘的箫艺怎么退步了这么多,该不会是为了避开我才故意吹得这么难听吧。” 我委屈地咬唇,“大司空可是冤枉我了。青蔷早就说过,青蔷技艺平常,浅陋不堪。现在大司空可看到了,您还是另找他人讨教吧。免得被青蔷的魔音日日摧残,污了您的耳。” 我边说边抬起袖子,掩面抽泣,“青蔷也不想在人前丢人现眼,青蔷这就告退,不叫大司空心烦了。”说着目色凄凄地跑开了。 直到跑远了我才停下来,放下袖子,唇边绽出一抹清浅得意的微笑。 “嘿,萧姐姐!”一个小小的人影忽然蹦出来。 我不禁吓了一跳,看着面前笑得天真无邪的宇文直,道:“小国公可别再这样了,没的吓了我一跳。” 宇文直大大的黑眼睛骨碌碌的一转,像发现了什么好玩的事,“我刚才都看到了,萧姐姐在捉弄四哥。” 我顿时有些心虚,侧开头,又听宇文直继续道:“萧姐姐是不是不喜欢四哥啊,我和母妃也不喜欢四哥,他总是闷闷地不说话,一点都不好玩。” “萧姐姐,我想吃你做的卤鸡爪了,你做给我吃吧。” 为了堵住宇文直的嘴,不让他把刚才的事情宣扬出去,我应了他的请求,“好。” 第六章 一夜疑风雨 宇文护的生辰终是到了,冢宰府前门庭若市,鞍马不息,人流不绝。 入夜,宴席开始,天幕漆黑,层层积云,也不见半点星子的踪影,阴阴晦晦。 夜幕下的冢宰府却是灯明如昼,宴席设在花园,正中是宇文护的主位,两侧是一排排的食案如水长流,镂刻着精美图纹的食案上摆着桂花鱼条、串炸鲜贝、蟹肉双笋丝,鸡丝银耳、金丝酥雀、杏仁佛手酥、核桃酥等精致菜肴点心。 清风疏疏,花影浮动香满衣,灯火跃跃云水流,嵌金丝的紫毡长长地铺展,衣香鬓影,杯盏交错,管弦声声,缓歌低回似流莺花间隔,慢舞生风,微步凌波女,繁丽不似人间。 宇文护端正坐于主位,各类华服的王公贵胄都已按次序依次坐在食案旁。正中的宇文护一身墨红锦袍,水钻金丝滚边,紫晶宝石簪冠束发,绣有华美精致芙蓉云纹的玉带环腰,右侧垂下一方碧青色雕鹰玉佩,华丽贵气,威严凛然。 “天王到——”一声高喝打破了喧闹的夜色。场面一下子变得肃然寂静,静得只闻得到晚风送来的花香,灯火明灭,袖飘细细风,枝叶菀菀作响。 莹莹灯色下,一清秀儒雅的男子信步而来,年约二十六,一身月白广袖,青墨流水云纹,环佩叮当如翠鸟呢喃,步履间不急不缓,气质优雅从容。 这就是天王宇文毓了。鲜卑人为取得中原地区汉族大地主的拥护和归顺,自建国以来就仿造《周礼》制度,国家最高统治者不称皇帝,而称天王,这种制度带有浓烈的复古色彩。 师父曾道,周国前天王乃宇文泰三子宇文觉。宇文觉初登位时不过是个十五岁的稚嫩少年,宇文护认为其年纪尚幼还不足以堪国事,便一个人掌控国家大事。孰知宇文觉对宇文护独断专权十分不满,暗地里联合近臣秘密谋划诛杀宇文护。不料遭内奸告密,宇文护得知消息后便联合贺兰祥、尉迟纲等人联合废黜宇文觉为略阳公,诛灭其党羽,并派尉迟纲把远在岐州任刺史的宇文泰的长子宇文毓迎接回来,扶持宇文毓登基为王。 至于宇文觉的结局自然就跟魏恭帝一样,被宇文护一杯毒酒赐死。 宇文护不动声色地等宇文毓走近,才缓缓地起来,让出主位,把宇文毓迎上主位,面上露出稀疏的笑意,“天王迟迟不来,臣还以为天王忙于政事,抽不出身来臣的生辰宴了。” 宇文毓回报以同样一笑,“大冢宰的生辰,朕就是再忙也得来。” 宇文护叫人另摆了食案在左侧下方坐下,我亦跟了过去。 宇文毓拿着缀着青玉宝石的酒杯,眉心微皱,旋即一笑,举杯向宇文护,望了望座下的诸多大臣,对宇文护温和如春风地笑道:“朕今日代表诸位卿家,祝大冢宰身体康健,东水长流,福寿连绵。” 宇文护执杯回敬道:“谢天王。” 两人对饮过后,宇文护环顾四周,幽幽的目光落到了右席的杨坚身上,轻轻一笑,“怎么不见杨公呢?” 杨坚不慌不忙地起身敛容,带着得体的歉意的微笑,“家父身子不适,不便出席,还请大冢宰见谅。杨坚在此代家父祝大冢宰,寿比神龟,松龄万古青。” 宇文护面上闪过一丝不悦,旋即清淡一笑,“事出有因,人虽未到,情谊却在,无妨。” 杨坚笑如清风流水,“谢大冢宰体谅。”裙裾一荡,落落坐下。 宇文护转向宇文毓,笑容悠深道:“说起来,杨公威名赫赫,其子杨坚亦是文武全才,可堪大任,可如今却还只是一个小小的宫伯,天王是否考虑一下擢升他的官位?” 宇文护这一提议不免教人疑心杨坚已投到他阵营下,天王势必会起猜忌之心,冷落杨坚,正中宇文护下怀。杨坚不能为他所用,宇文护也不会让他为天王所用。 果然,宇文毓脸色微变,阴沉的目光在杨坚身上一扫,很快又若无其事地笑道:“大冢宰所言极是,杨坚确是人才。只是他阅历尚浅,经验欠缺,眼下还不足以担大任,先让他在宫伯的位置上好好历练一番。升迁之事,日后再从长计议。” 宇文护眸中得意,却故作十分惋惜的样子,“只是不免委屈杨坚了。” 宇文毓眼线微合,面上带笑,“大冢宰忠于国事,就连生辰之日也不忘向朕举荐人才,操心国事。如此尽心尽责,堪称众臣之表率,那么——”宇文毓的声音陡然犀利,“朕提议的改立帝制一事,大冢宰考虑的如何了?” 对上宇文护笑意凝冷的目光,宇文毓面容严肃,不轻不重道:“称帝乃是利国之举,民心所向,大冢宰应该不会反对,叫朕失望吧?” 面对宇文毓无形的威慑,宇文护眸中冷芒一纵即逝,幽深一笑,“称帝是顺应天时,佑我大周国运昌祚。天王即日即可准备称帝相关事宜,臣无异议。” 宇文毓眉目上扬,面有神采,道:“大冢宰如此通情达理,朕心甚慰。等朕回宫便即刻命人发布公文,昭告天下,让天下人都知道,皇帝——乃天之骄子,一国之主,谁也不可僭越!” 宇文护将这隐喻的警告收入眼底,俯首饮酒,将眸中的寒意无声无息掩于酒杯中。 左侧上方的宇文直,小小的身影,圆滚如珍珠一样的眼睛,流光熠熠,对上面发生的暗斗无知无觉,亮晶晶地盯着案上的盘盘菜肴,一双嫩玉小手执箸不停地往小嘴里塞食物,两颊鼓鼓的,一边吃一边用手指捅一捅身边的人,含糊不清道:“四哥,你也吃啊,可好吃了,比宫里的还好吃。” 真是孩子心性呢,这么贪嘴。我不禁翘起了唇角,笑若淡淡的流霞。 感觉到有人在盯着我,我不由得收起笑容,往下一看,宇文邕清亮的眸子正灼灼注视着我,仿似夜色下的一濯清流,格外眩惑。 我侧头避开,见众人把酒言欢,觥筹交错,便趁着无人注意时,向宇文护悄声告退。 正觉腹中饥饿,快步往厨房走去,刚入门,便见菁菁在训斥两个小侍女,“把这两道菜撤下,腥味太重。” 两个小侍女道:“菁菁姐,这鱼的味道很是鲜美,没有什么腥味啊。” 菁菁大眼一瞪,“你们懂什么,粗手粗脚的。这菜是要上呈给天王的,鱼味腥且刺多,天王要是吃得不顺心降罪下来怎么办,你们想受罚么?” 两个小侍女被吓到了,连连摇头。菁菁将托盘上的桂花鱼条和莲子春笋鲫鱼汤撤换成糖醋莲藕和冰镇百合莲子汤,这才放心让她们把菜端出去。 我趁菁菁不注意端了一盘水晶梅花包出去,欣欣然走到后院走廊上,坐在围栏边,一个人惬意地享受糕点。 “本以为你是娴雅识礼的淑女,原来是个偷吃鬼啊!” 一道淡薄如明月照雪的声音突兀地响起,惊得我的手一颤,抖落手中的水晶梅花包,面前浮现的是宇文邕似笑非笑的面庞。 被人抓个现行,稍作思虑后我很快镇静下来,敷衍地打了声招呼,“大司空。”然后继续吃我的点心,先填饱肚子再说。 见我若无其事,宇文邕也坐在了围栏边,一脸戏谑道:“看来你不仅是小偷,还是个小馋猫啊。” 一直温凉的手忽的抓住我的手腕,男子温厚的手感传到掌心,引起一阵触电般麻麻的感觉。不等我反应,宇文邕又将我拉近,手腕交缠,我吓得赶紧抽手,手腕却被牢牢掌住。却见他笑意温柔地凑近我,俯首,含住了我手中的梅花包。 这时候我用力地抽回了手,一下子惊站起来,宇文邕尝完点心后,一脸促狭,笑吟吟地盯着我,“美人经手的点心就是不一样,既甜又软,真是甜到人的心里去了。” 我的声音蓦地冷淡道:“既然大司空喜欢,那就请您慢慢享用吧,青蔷先告退了。” 刚往前走一步,一只手优雅地挡在我面前。往另一边走,又一只手横过来。宇文邕两手拦在我面前,我再难压抑心中的不快,面上凝冰,“大司空可否让一让。” 宇文邕凝视着我,清幽的眸光中有些说不清道不明意味,“我几次到府中找你,你都避而不见,为什么躲我?” 见他说着又要靠上来,我急忙后退,淡淡道:“青蔷没有在躲大司空,只是自觉箫艺不济,无颜面对大司空。” 宇文邕往前,我又后退。宇文邕的唇角泛起一丝月华般魅惑的笑意,“你怕我,为什么?” 眼见他越走越近,我干脆低身弯腰,直接从他手下钻过去,迫不及待地溜走。 “你站住。萧青蔷,你给我站住!”宇文邕在背后气急败坏道。 我只当做没听到,头也不回地跑掉。 真以为我是单纯无知的小姑娘么,这么费尽心思的制造暧昧撩拨我,以为我会上当么? 注释: ①标题出自明末清初诗人屈大均《摄山秋夕作》“一夜疑风雨,不知山月生。” 第七章 杀杀霜在锋 待跑得远了,确定宇文邕没有跟上来,我才放慢步子,安心慢慢走起来。 行走在夜色中,廊回曲折,曲径幽幽,所过处一树一树的花开开得堆星如画?,明媚若流霞。偶有凉凉的风卷来,花木重叠交错,树影凌乱,缠绵地糅合着芍药、石榴、扶桑和盈盈合欢的芳香,如浪如波的扑上身来。 踩着一地的缤纷落英,花木扶疏,菁菁草木里似有沙沙的声动,再看夜色沉寂静鬼魅,我隐约感到不对劲。走到廊外,一把掀开蔷薇架下密实的层层枝蔓青叶。 黑色的修长身影突兀的映入眼帘,我下意识的往后一退,惊道:“谁!” 一瞬间黑衣人从蔓叶中跃出,手握长剑如练,煌煌迅急,直向我穿来。我灵快的斜身躲闪,暗想,这人手中有长剑且身手敏捷,不好对付,我身上只有防身的小刀,抵挡不住他,最好能近身攻击,占得先机,才有取胜的可能。 一个旋身,从侧面袭击他,伸腿往腰椎上踢去。可那人灵敏的很,我一有动作,他的剑就已自上而下向我的腿劈来。急急收腿,拳头紧握,用力地从侧面砸向他持剑的手。拳击只是虚晃一招,为的是分散他的注意力,趁其不备一脚踢翻他,再夺其剑。可这人根本不上当,当我伸长腿踢过去时,他居然一手捏住我的脚踝,用力的将我摔在地上。 力道这么大,我估计要被摔成骨折了。为了避免摔伤,一触地我便连滚几下,以此来缓解身体惯性的撞击伤害,也是为了防备那人趁我无力还击时刺我一剑。 果然,那人长剑刺来,我连连翻滚没让他得逞,然后用力翻身跃起,抬脚便跑。既然打不过,那便跑,何况女子的体力总不如男子,我消耗了太多体力,没法再打了,保住性命要紧。 一边一跑边高声疾呼,“来人哪,有刺客!” 反复地喊着,希望有救兵来援,府里无端的出现了一个黑衣蒙面人,一定有事情发生了。 迅急有素的隆隆脚步声传来,我的心安了不少。府里的护卫来了,谁知伴随而来的还有李宁冷肃的呼声,“放箭!” “咻咻”的声音穿破夜空,箭如流星向那黑衣人射来。“叮叮叮”的声音似水吟,黑衣人持剑抵挡,却架不住轮番箭雨的轰炸,连连后退。黑衣人在青石板上连滚几下躲过了一轮箭射,一个侧身,森寒的眼睛已经瞄向了躲在梧桐树下的我,闪电般地扑向我。 宽大有力的手鹰爪般抓住我的肩膀,一阵剧痛,未等我反击,他已将我推到他前面,咻咻的冷箭朝我飞来。 我心急之下拼尽全身力气,倾身狠狠撞开前面那人,两个人一齐倒了下来,终是躲不过,我的肩胛上受了重重一箭。 利器穿过骨肉的声音,刺骨的痛楚密密麻麻的丝丝缠绕上来,迅速蔓遍全身,引起一阵抽痛的低呼,痛苦地颤抖。 隐忍着痛,快速地从怀里摸出小刀,拔鞘就往他身上刺去。一个劲力切向我的手腕,引起剧痛,掌心小刀滑落。我又一只手伸过去,扯下了黑衣人的面巾。 走廊上照明的绢纱灯摇曳不定,橘色灯光流水一般漏进重重花木,映照在那人的脸上。 神清骨秀,长眉入鬓,眸子清亮如一波春池,薄唇不点而红,皎如玉树,濯濯如春月柳,蒹葭美男当是如此。 可惜我没心情欣赏他的美色,我只想把这张好看的脸给撕烂了。?转瞬之间,男子已迅速把面巾拉上,毫不怜惜的将我推开,却依旧抓着我的肩膀,拿我当他的挡箭牌挡在前面。 隐约听到宇文护的呵斥声,“不许放箭!” 许是因为我救过他,宇文护顾及我的性命才勒令不许放箭。 黑衣人像是敏感地察觉到了什么,寒光一晃,长剑已架在了我的颈上。 “不准过来,否则我杀了她!” 黑衣人推着我,徐徐从梧桐树下走出。他大概看出了宇文护因着我的缘故不愿放箭,一下子就拿我来威胁宇文护,借此逃脱。 远远地看到,宇文护带着一帮弓箭手肃肃地立着,明别不定的灯光投在宇文护冷酷的脸上,阴晴不定。 眼看黑衣人架着我越走越远,李宁急了,“大冢宰,不能放走他!” “萧青蔷于寡人有恩,寡人不能弃她的性命于不顾。”宇文护沉沉道,李宁还想劝,宇文护森冷地瞪他,喝令道,“谁都不许放箭或是上前一步。违者,寡人定斩不饶!” 我心下一阵安慰,幸好他还顾着我的性命。宇文护虽不是什么好人,却是恩怨分明的人,有恩报恩,有仇报仇。若是别人,照他的性格早就不管不顾的放箭了,哪会受人威胁呢。 也不知走了多久,我终于被放开。因箭伤痛得冷汗涔涔的我,再也支撑不住,飘飘坠地…… —— 肩胛上的伤敷了药,上了绷带,身体无力地躺在床上,轻轻的喘气。断了一根肋骨,大夫医治得及时,说是休养十来天便好了,开了药方,嘱咐了一些注意事项,便提着箱子走了。 可这肩膀整日整夜的作痛,我只能咬牙忍着,夜夜难眠,心里恨极了那个黑衣人,倘若我当时没有及时撞开他,恐怕伤的就不是肩胛,而是数箭穿心,痛苦难当地死去了。 宇文护派了菁菁来来照顾我,她告诉我,我离开宴席的那段时间,来了一拨刺客刺杀宇文护,个个身手不凡,可毕竟寡不敌众,最后落败而逃,而那个挟持我的人就是其同伙。 眸光瞄到桌上一堆礼品,打开礼单一看,有人参片、鹿筋、珍珠粉、蜂蜜,水绿翡翠玉镯、象牙手串、珊瑚水晶、孔雀石,还有一管竹箫。 轻轻拆开盒子,执起细长的竹箫,箫色均匀润泽,单管六孔,质地坚实,入手温良滑亮,古朴清雅得似墨画上疏落婉约的一枝白梅。 吹箫试音,音色圆润明亮,竟是上好的竹箫。 一直在一旁的菁菁忍不住了,道:“青蔷姐姐,这里有那么多的珠宝玉器,还有名贵的药材补品,你都不看,怎么就单单挑了一支最不起眼的竹箫呢?” 我手指轻抚箫身,淡淡道:“珠宝玉器再漂亮精致,药材补品再名贵不菲,对我来说,都不如一管洗涤人心的竹箫来得动人。” 菁菁的眸子变得出奇的晶亮,眼波犹带三分深意道:“全是大司空送来的,青蔷姐姐昏迷的时候,大司空来看过你好几回了,他还嘱咐我要好好照顾你呢。” 我一声不响地把竹箫放回盒子,对着菁菁一脸探秘的兴奋和强抑制的暧昧笑意,我语气淡淡如一波清水道:“这些东西你若喜欢,就全都送给你吧。” 菁菁顿时吃了一惊,“青蔷姐姐,这些珠宝玉器,药材补品,还有你喜欢的这支竹箫,你都不要了?” “你若喜欢就全拿走吧。” “为什么呀?” 我目若磐石,语气坚定似一汪铿锵的水波,“这些都是别人的东西。不是自己的,终究不是自己的。我喜欢凡事靠自己,这些东西,我若想要,就必须是靠我自己的能力得来。大司空的东西,我恐怕无福消受了。” 菁菁听完我的话,垂眸细思,才微微笑道:“青蔷姐姐品性高洁,不同旁的女子,看来世间俗物是很难买到姐姐的心了。” 菁菁因那是宇文邕送来的也不敢收下,我也不管,只把那些礼品堆放在屋子的一角,动也不动。 思及那管竹箫,眼前浮现出娘亲婉约又不失坚毅的面容:“青蔷,娘亲叫你吹箫是为了修身养性,宁心静气。这世间颇有些见识和才情的女子都只一心扑在男女情爱上,目光过于狭隘,缺乏大局观,她们的才情多是吸引男子的一种手段。娘亲曾经也是如此,可恨我活了二十多年才明白这个道理。将来你学成之后,绝不可献媚于男子。身为女子,当自尊自爱,行事要警惕,不要轻易相信男人,宁作无情人,不做伤心人。你要记住娘亲今日的话,永远也不要忘记。” 我择那管竹箫,无他,只是因为它让我想起了娘亲小时候给我买的一支竹箫罢了。 —— 书房里,贺兰祥遗憾的叹了口气,“护哥哥就为一个小小侍女放走了那人,实在不值。” “我宇文护从来恩怨分明,有仇报仇,有恩报恩。那姑娘于我有恩,我怎能弃她于不顾,做那恩将仇报的小人!”宇文护语气铿锵有力,并无后悔之意。 “昨夜那伙人刺杀我是假,偷袭地牢是真,趁我在举办生辰宴放松警惕之际前来作乱,假意刺杀我企图引开地牢里的守卫前来救援,来个声东击西,想把地牢里的人救出去。哼,我岂会中他们的圈套,我安排在陈国的细作就早来信,告知我他们的计划。我早有准备,怎会让这伙人得逞。”宇文护转移了话题,分析事态。 贺兰祥讶异不已,“他们是陈国派来的?” “自然。”宇文护幽深笑道,“地牢里关着谁?一个是陈国皇帝的侄子,一个是陈国皇帝唯一的儿子,会闹出这么大的动静来救他们的,除了陈国还能有谁。” 注释: ①标题出自唐代元稹《说剑》“杀杀霜在锋,团团月临纽。” 第八章 高谈一何绮 “自江陵之乱②,陈顼和陈昌被擒来长安已有数年,陈国自立国以来,不断地派使者前来交涉,要求放回二人,一直未成功,却也不见他们有什么动作。如今怎会突然冒险来劫人了呢?”贺兰祥抚了抚胡子,沉思道。 宇文护神秘地勾起了唇角,“寡人安插在陈国的探子来报,陈霸先病重,已然时日无多。” 稍微这么一点拨,贺兰祥就明白了,“护哥哥是说陈霸先病得快不行了,所以才这么着急地要救儿子回陈国继承大统。” 宇文护点点头,接着从袖子里拿出一块半巴掌大的玉佩,通体青黑,成色均匀,似一带远山的青墨色,玉质温润。 “这是昨日那名刺客留下的,恰好被寡人捡到。它告诉我,放走那人,不是不值,而是非常值。”宇文护凝望着玉佩,眼里跳着灿亮的火焰。 贺兰祥凑过去一瞧,眸光一亮,“这是山玄玉,是陈国王室才有资格佩戴的山玄玉!”再仔细一看上面的字,倏尔惊道,“临川王,昨夜那人是临川王!” “没错,正是临川王陈蒨。”宇文护拢合掌心玉佩,笑得幽深,“陈昌回不了陈国,陈霸先自然无法传位于他,那他只能从他的侄子中挑选一位继任。而在他的几个侄子中,临川王颇具才干,也最受陈霸先器重,陈霸先一死,临川王必是皇位的不二人选。” “等临川王登位后,寡人再把太子陈昌放回陈国,到时必会有人响应支持陈昌继位,而临川王也不会乖乖让位,两虎相争,必有一伤,陈国必起内乱。陈国一乱,得利的,不就是我大周吗?”宇文护眸光灿烂,笑得幸灾乐祸。 贺兰祥听完,同样居心叵测的笑道:“看来昨夜放走那人可是值得很呢,让他逃回陈国,日后陈国内乱,我大周才有机可乘啊。” 在床上躺了十来日,闷得发慌,待伤势渐好,我便出去走动,活动一下筋骨。这日,在园中和几个平时合得来的侍女笑闹打趣,闹着闹着,有个丫头提议玩瞎子摸象,大家齐声叫好。 谁曾想,宇文邕和宇文直俩兄弟来了,一听我们要玩瞎子摸象,便兴趣勃勃的也要加入,幸而宇文邕自己提出要做执判,我才放心下来。 拣了瓦片在地面画了个圈通过猜拳石头剪刀布来决定瞎子人选,输的人做瞎子,摸到谁,谁就是下一个瞎子。执判在一旁监看,谁踩到线外就算违规,违规的也要被罚作瞎子。 玩了几轮,大家玩得不亦乐乎,我不慎被摸到了。菁菁笑嘻嘻地拿了张布条蒙上了我的双眼,在脑后打了个结,开始在圈里摸象人。 张手摸着摸着,忽而摸到一只手,手指修长有力,骨节分明,实而厚重,不像是女子的手,也不是宇文直稚嫩幼小的孩子的手。想到这,我的手心突地一跳,下意识就要甩开那只手,那只手一张,反而扣住我的,紧紧地不松开。温凉的手感传递到我的手心,我又气又急,用力地挣扎,谁知他的另一双手忽地搭上我的腰,轻轻一拉,我一个不防,几乎扑倒在他怀中。男子醇厚的,如烈烈日光的气息飘入鼻端,我伸手欲推开他,却被他一只手执着地揽在腰上,不得松开。 脑后的结被一扯,布条自眼眸上轻轻落下,宇文邕俊逸的面容出现在眼前,含笑多情的眼眸灼灼对上我,“既然抓到了,我就是你的了,为什么要放手?” 我再也不想忍了,直接一脚狠狠踩上他。宇文邕呼痛放开我,我趁机退得远远的,一脸惊慌无措道:“大司空,您的脚没事吧。我刚才没站稳,一不小心不知怎的就踩到大司空了,我真的不是故意。” “话说大司空不是执判么,怎么跑到圈里来了?” 宇文邕挺直身子,忍着痛道:“我方才做执判闷了,便和六弟换了,游戏里没规定说不许换执判吧。” 我连连摆手,“只要大司空开心,大司空想怎么玩都成。”忽而,我抚住肩部,佯做难受的样子,“哎呀,伤口又疼了,你们先玩吧,我先回屋歇歇。” 说着,捂着肩部,趁机离开,慢吞吞地离了众人的视线,我才放下手,神色如常,步子轻快起来,寻了一块乘凉的地方坐下。 静下心思,看周遭碧树扶疏,花色纷繁,我的心却不觉平添一抹忧虑。转想自己来长安的时日也不短了,却没有师父的半点消息。若师父不在长安,那么,他会在哪儿呢? —— 入夜,凉月西斜,清寒月光自高高天际洒落。很淡,很清,像是一濯清水浅浅流动。而这清水般溶溶的月色里忽轻忽响地飘起了一缕清丽的箫声,幽静夜色下只闻得箫声圆润清和,典雅柔美,宛如一炊青烟袅袅,意味悠长无尽。只是这娓娓动人的箫声中,始终有一丝挥之不去的忧伤。 “丫头,若有一日你从外边回来,看到门口篱笆挂着一支川芎,你就不许再踏进一步,即刻掉头跑开,一步也不许回头,跑了就不要再回来,永远都不要再回来。”师父一脸的严肃凝重。 我忧心道:“川芎,芎,即凶,师父叫我走,是因为有十分凶险之事要发生么?为什么,师父,有人要害你么?” “他们不是要害我,而是想取走为师身上的一张图。为了这张图,他们会千方百计地逼我就范。假如有一日他们真的找到了这里,你就会成为他们逼迫我的筹码,所以你必须得走。” “不,师父,青蔷不是软弱无能之辈,我要留下来帮师父。” 师父生气了,骂道:“他们势力强大,岂是你一介女娃能应付得了的?你走了,为师自会想法子摆脱它们。你留下,只会连累我,让我分心,还会成为他们逼迫我的筹码。你若真为为师好,就赶紧走得远远的,别让他们找到,免得给我添麻烦,连累我不能脱身。” “师父……”我十分纠结,不肯答应。 “听话。”师父板着脸,一面生气一面又安抚道:“你走了,师父才能心无牵挂的脱身,待为师平安脱险后,就会想法子联系你的。” 我不安道:“要是师父找不到我怎么办?” “你可以自己去找师父啊。你可以去为师游历过的地方找为师,总会找到的。无论如何,为师都不会抛下你不管的。” 箫声渐渐低了下来。我放下竹箫,心中悲伤难言:师父,你真的平安了么。还是,这只是你不想连累我,哄我离开的借口? “青蔷姐姐,这么晚了,你怎么还一个人在这里吹箫啊,有心事么?” 我转头,看到不知何时站在我身后的菁菁,淡笑,“我睡不着,闲来无事吹吹箫罢了。你呢,怎么也没睡?” 菁菁走过来,坐到我身边,“我睡不着,青蔷姐姐,你的箫能给我用一会儿么,我也想吹一吹。” 我颇为吃惊,“你也会吹箫?” 菁菁面色腼腆,不好意思道:“会一点点。” 我把箫给她,她执箫就唇,十指按在箫孔上,一缕软绵柔美的箫声轻轻飘向夜空。一曲听下来,箫声缠绵婉约,柔情宛转,像是情人间的呢喃诉语,软糯细腻。 我问:“你吹的是什么曲子?” “都是一些不成调的家乡小曲。”瞧见我的神色,菁菁有些灰心道,“怎么了,青蔷姐姐,我吹的不好么?” 我解释道:“不是你吹的不好,只是我不太喜欢缠缠绵绵、情情爱爱的东西。” 说到这里,菁菁正了正神色,“青蔷姐姐,你在情感上未免过于冷淡了。不喜情爱,连带着曲子也不喜。你看,大司空身份尊贵,有权有势,又对你这么好,是最好不过的归宿了,你为什么不喜欢他呢?” 我不由得犀利一笑,“听你这么一说,好像我们女子一生最大的作为就是嫁给一个有权势有地位的男子,我们女子生存的意义难道就是要找一段符合世俗眼光的美好婚姻么?” 菁菁一下子被问得哑口无言,我继续道:“当女子嫁人,大家都会说她找到了一个好归宿,下意识的把一个男人当成一个女人的归宿。好像女人存在的价值就是为了嫁人生子,相夫教子。稍有些见识的女子,她们在思想上的高度也只在于反抗父母安排的婚事,追求一个情投意合的良人,眼光还是只停留于情爱上,没有更高的理想。说白了,女子的眼光还是只局限于男子身上。你不觉得,这样的我们太狭隘,太浅薄了么。我们为什么一定非得给自己找一个男人,为什么一定要把希望寄托于男子身上,难道我们就不能有更高的追求么?” 一连串的反问下来,菁菁似有所触动,“青蔷姐姐的说法好新鲜,我以前从未听过有人这样说。”但她还是不认,“可是,青蔷姐姐,谈情说爱并没有错啊。你想想,人要是没有了爱,那该有多无聊无寂寞啊!” 我仰望着头顶的一掬清明月光,缓缓道:“谈情说爱是没有错,可不谈情说爱也没有错,人不是离了情爱就会死,何况这世上的情与爱,又不单指男女之情,还有亲情,友情,你只要能得到其中的一种都可以很快乐。” 菁菁闷声反驳,“可我还是觉得,人活一世,若是连男女情爱是什么都不知道,那岂不是太失败了。” 我也不反驳她,只是淡淡道:“只能说,每个人的想法都不同,我尊重你的想法。但若是我,这世间我们不知道的东西太多了,难道都要一一去寻究问底?我不会执意于情爱,我会去寻找更快乐的、更值得我去做的事情。” 落月成霜,人影婉约。 注释: ①标题出自魏晋诗人陆机《拟今日良宴会诗》“高谈一何绮,蔚若朝霞烂。” ②江陵之乱:公元554年,西魏攻破南梁都城江陵,梁帝被俘处死,大量难民被劫掠到长安,身在梁宫当差的陈昌和陈顼也被俘虏到长安。几年后,陈昌之父陈霸先在建康称帝,建立陈国。 第九章 戚戚如履冰 伤好之后,我又回到了书房做活。宇文护先是问我身体大好了没有,再有意无意地提起宇文邕最近频繁拜访冢宰府,暗示宇文邕对我有意,还很含蓄地问我是否对宇文邕有意。 我赶紧澄清自己一心只想找师父,其他的想都没想过,宇文邕身份尊贵,不是我等平民能够妄想的,我对他绝无他意,甚至举手立誓,若有半点非分之想,就遭天打雷劈。 见我避之不及的样子,宇文护才淡淡揭过此事,不再提起。 我打算去一趟解忧酒家,恰好菁菁也要出门,二人便一起结伴出行。到了解忧酒家,问了店主,还是没有人来打探我的消息。思及自己与师父分隔数月,却没有师父的半点音讯,我不禁有些低落。 见我情绪低落,菁菁便好心提出陪我去逛街,带我阅尽长安美景。 长安陌上栽着疏疏绿绿的一树树榆槐,青石子路交复纵横成一道道街市,百尺楼高,红檐绿瓦,有茶楼,酒馆,客栈,作坊,药铺……各类经营,应有尽有,十里长街,十里繁华。 道上行人不断,大都是男子。街上行走的妇女都是挑水的,卖菜的,推车运货的中下层人,正经的大家闺秀是不会出来抛头露面的。我和菁菁就这样行走在几乎全是男人堆的街上,不免有些奇怪,总感觉有人在盯着我们。 走到人群围观处,一道清绵袅袅的箫声传来,熟悉的曲调叫我忍不住驻足回首,原是一对祖孙在街边卖艺。 老人吹箫,女孩儿跳舞,在绵绵箫声的伴奏下,女孩儿足履轻盈,步若青荷初开,袖似清波流水,身段纤柔,舞姿优美,自然引起围观者的欢呼叫好,纷纷掷钱。 祖孙俩齐声道谢,口音略显生硬,我有些疑惑,“他们是哪里人,听口音不像是长安本地人?” 旁边有人好心告诉我,“他们啊,都是从岐州来的,吹的跳的都是岐州当地的民谣歌舞,很有民间的风情。” 看完了街边表演,渐渐的有些渴了,向街边卖茶汤的小摊走去。才走几步,忽的从近处闪出一匹马,乱冲乱撞,行人纷纷惊恐退避,我被潮涌的人群挤进了一条幽僻的小巷。猝不及防间,一只大手猛然从背后捂住了我的口鼻。我一个激灵,一脚踢向背后那人,一个旋身挣脱出来,握紧拳头就砸过去。 看清那袭击之人的面容时,我吓了一跳,那是一个脸带紫红胎记的男子,狰狞的印记蜿蜒的布在左脸上,十分的可怖。 回过神来后,我又一个拳头勾去。只是,刚一举手,手就变得软绵绵的使不上力了,甚至连脚也软得像一滩泥,摇摇晃晃的似要倒下,视线一团的雾里迷蒙。 在失去意识的那一刻,我想起刚才堵住我的那块布,那布上若有似无的有一缕异香。莫非,那是迷香…… —— 狭小寂寂的小屋,疏疏的日光隔着纸糊的雕花红格子窗散散的渗进来,淡薄如冰纱铺洒于青石砖上,蒙蒙浅浅,光影迷离。 醒转时,我的双手双脚已被绳索缚住,躺在凉凉的砖板上,对上一双幽深冷寂的眸子,我浑身都惊颤了起来。 是天王宇文毓!不,他已经不是天王了。周国废天王制改帝制的布告已遍布天下了,他现在是至高无上的皇帝。可他好端端的怎么把我抓来了,我跟他又没有什么仇怨。哦,他跟宇文护有怨,宇文护大权在握,宇文毓是个没有实权的皇帝,心中必定有怨。他抓我来,难道跟宇文护有关? 宇文毓悠悠地在我跟前转着,偶尔目光如冰地扎着我,思量许久,才慢慢开口,“书房,是宇文护商讨机密的重地,周围看着守卫稀疏,实际上暗卫无数,而且个个身手不凡,武艺精湛,严密得如同铁桶一般。若有外人擅入,必定死无全尸。” “朕多次安排眼线混入书房,但宇文护疑心很重,除了身边几个重要的亲信,谁都不让进书房。”语气一滞,宇文毓森森地瞥向我,“而你,因为救了他的命,得到了他的赏识,竟然轻易就办到了朕一直以来所不能办到的事。” “宇文护肯让你在书房整理文书,足见他对你的信任和器重。你平日跟在宇文护身边,一定得知了不少机密吧。”宇文毓俯下身来,隐隐不明的冷笑。 我心中突然有了一个不好的猜测,待宇文毓解下我的布条后,我问,“陛下不会是想让我做你的眼线,替你提供情报吧。”我说出了心中所想。 “不错。”宇文毓很痛快地承认,“朕要你替朕监视宇文护的一举一动,宇文护若有异动,立即向朕禀报。” “假如我不愿意呢?” 笑话,自古君王与权臣相争,必有一伤。一旦陷入他们的波谲云诡,翻云覆雨,弄权玩术,便是杀机重重,一个不慎就是杀身灭顶之祸,我可不想成为他们皇权斗争下的牺牲品。 “就算你不愿意,朕也有办法对付你。”宇文毓森然的笑容后机锋毕现,广袖一甩,拿起身旁小木桌上的一子燕啄柳枝纹的酒壶,倒下一杯莹澈潋滟的酒,持着酒杯,冷犀而危险地靠进我。 惊恐地想逃开,手脚却被捆着,使尽全力,也只能挪离几寸,怎么办? 下颔被大力地捏住,冰凉的瓷杯贴上我的唇。我挣扎地晃头想躲开,另一只大手却死死地按压住我的脑袋,任我如何反抗,苦涩的酒汁还是灌进了我的喉咙里。沁凉沁凉的下了肚。 良久,宇文毓移开酒杯,我被酒呛得连连咳嗽,满脸通红,问:“你给我喝了什么?” 宇文毓笑若温风拂柳般和暖,吐出的话却无比残忍,“这酒叫穿肠酒,每一个月毒性就会发作一次。每次发作都会让你知道,什么叫肝肠寸断。半年之内,若没有服解药,肠子就会一根一根的烂掉,身心俱痛,状若疯魔,受尽千般折磨,有如炼狱,在无穷无尽的痛苦中死去!” “而解药,天下间只有朕一个人有。朕可以保证,除了朕,没人能救得了你!” 我顿时一阵冷笑,“想不到我萧青蔷竟然有这么大的面子,竟劳动陛下亲自出马,真是不枉此生啊。” 宇文邕的眼里闪过一抹厌恶,“你太高估自己了。朕只是想亲眼看一下,在翠华山救下宇文护,让那么多武士覆灭的是怎样的一个残忍恶毒的女子。今日朕见了,你也不过如此。” 我强笑道:“是么,陛下对我在翠华山救了大冢宰的事那么感兴趣,莫非翠华山的刺杀计划,与陛下有关?” 宇文毓一听,登时怒道:“你胡说什么!” “青蔷只是说笑而已,陛下何必动怒!” 我想笑,却已经笑不出来了,因为腹下一阵绞痛,毒发了。 我用绑紧的手勉强捂着肚子,软如泥地贴在地上,背后冷汗涔涔,肠子好像被什么绞着,拧着,剪着,痛得厉害,浑身的肌肤也痛得颤抖了起来。 “啊——”忍不住呼痛起来,辗转在地上翻滚,想以此减轻我的痛苦,可那刀剜一般的痛不减反增,简直要了我的命。 痛,好痛!我啮咬着下唇,直咬破开来,指甲深深嵌进掌心,痛不欲生,真的是像宇文毓说的那样,肝肠寸断。 不,我不想死,我不要死。师父,我还没找到师父,我怎么能死?我还有大好的年华,还有许多想做而没能做的事,我怎么能就这么死了? 阵痛过后,我躺在砖板上无力地喘息,“好,我答应你。” “算你识时务。只要你乖乖听朕的吩咐,待事情办成了,自会给你解药。”宇文毓转身命令他身边的下属,“尚白,你去把她的绳子解开。” 那名唤作尚白脸带狰狞胎记的男子解开了我的绳子,我冷冷道:“我可以走了么?” 尚白轻抚一下鼻尖,沉思片刻,犀利道:“你这不会是缓兵之计,想尽快走人去医馆求救吧?那你尽可去吧,你所受之毒,大夫是救不了你的。” 我目带寒色道:“我说答应便是答应了。这世间的人可以不为钱财所动,可以不为情爱所动,却不能不为生死所动。我怕死,更不想死。所以,你们成功了。” —— 我浑身虚软地回到了买茶汤的小摊。菁菁正在那焦急的找人,一见到我忙问我去哪了。我告诉她自己是被人群冲散,不小心迷了路,绕了好久才走回来的。正好时候不早了,两个人都没了游行的兴致,便商量着回府。 在在街上,无意间回头张望,竟看到了熟人。李宁正拎着一捆纸包在密集的人群中慢慢走来,我自然而然地向他打招呼,“李大哥怎么也在这?” 李宁手里拿着缃黄纸卷的一包物品,一贯的一本正经道:“近来天气干燥,大冢宰嗓子不舒服。我去药铺买点菊花干和薄荷,给大冢宰润润嗓子。” 我眉心一挑,不由分说夺过李宁手中的药包,无视他严肃的脸,笑眯眯道:“我帮你拿药包,这点小事怎能劳动李大哥的呢,交给我吧。” 有人帮拿东西,李宁乐得接受,也不推拒,三个人便一同打道回府了。 入夜,冢宰府书房里灯影不息,烛灯如豆,一跳一跳地将光色投在晶紫珠帘上,映得一颗颗珠子圆亮如皎月,又若光影下潋滟的水色,清亮又迷离,捉摸不定。 正如眼前宇文护捉摸不透的脸色,“元西不知所踪,既找不到他的人,又查不出他的底细。这元西到底是何方人马,竟这样无声无息地消失了。” “属下早已将他的通缉画像贴满全城,各个城门口严加排查,至今仍是无半点下落。大冢宰,接下来,我们要怎么做呢?”李宁忧心地宇文护请示。 “继续追查。”宇文护目光阴森冽寒道,“寡人迟早要将他揪出来。敢欺骗和背叛寡人的,寡人定会将他们碎尸万段,挫骨成灰,叫他们死无葬身之地,永堕地狱不得翻身!” 我不禁抖了一下,却见宇文护寒光一扫,目光对准了我,用一种冷得刺骨的声音说道,“寡人身边可信任的人不多,你是寡人信任的人之一。寡人相信你,你是决计不会背叛寡人的,对么?” 这声音,听得我心惊胆战的。 注释: ①出自魏晋诗人陆机《驾言出北阙行》“辛苦百年间,戚戚如履冰。” 第十章 祸机不可测 暗含深意的询问,冰寒慑人的冷光,我隐约明白事情有些不对劲,脚下一弯,在宇文护面前跪了下来,沉沉如水道:“青蔷有一事要禀报大冢宰。” “什么事?”听不出任何情绪的声音。 “青蔷今日被人迷晕抓去见了陛下,陛下他——”我咬咬牙,心一横,全盘说了出来,“陛下似乎对大冢宰有些误会,他怀疑您有不轨之心,还让青蔷监视您。” “你答应了么?” “青蔷本是不答应的,可天王他……”我哽咽起来,“他逼青蔷喝下了掺有断肠散的毒酒,毒药每隔一段时日便会发作一次,若半年之内没有陛下的解药,我就会肠穿肚烂,被活活折磨至死……” 我尽量哭得楚楚可怜,显得自己十分委屈,无比可怜,“陛下逼得厉害,青蔷万般无奈之下只好答应。但青蔷绝无背叛大冢宰之意,只想尽快脱身回来向大冢宰禀报此事。” “青蔷想着,陛下和大冢宰是兄弟,兄弟之间哪有隔夜的仇呢。说不定,我将此事一说,大冢宰去跟陛下解释解释,误会就消除了。等误会一消除,陛下就会把解药给我,也不会再要我监视大冢宰了。” 我说得曲意婉转,故意将宇文毓和宇文护之间的争权夺利说成是一般兄弟的矛盾,把我对宇文毓的妥协说成是为了消解宇文毓和宇文护之间误会的权宜之计。这样说,他应该不会因此对我起杀心了。 宇文护一手将我扶起,面色稍霁,沉吟道:“起来吧,寡人也知道你是被逼无奈才出此下策,这件事不怪你。” 我一直在悬崖边上摇坠的心总算定了下来,缓缓地站直身子。 此时杀身之祸算是避过了,我看着宇文护那张挟霜带雪的脸,只得小心翼翼道:“陛下和大冢宰有什么误会,大家在一块说开了不就好了,何必要这样提防来提防去的呢?” “这岂是‘误会’二字能够解释得清楚的?”宇文护眸色渐深,隐隐有风雨欲来之势,“一个宇文觉是这样,一个宇文毓也是这样,都跟防贼一样防着寡人。想我宇文护一心护佑大周,保江山社稷,劳心劳力。到头来却被他们指为奸佞之流,不知好歹!” “本来想扶持宇文毓登基后,若宇文毓不像他三弟那般对付我,又有治国之能,寡人便放心归政于他。可谁知他从岐州回来的第一件事竟是往我的府里安插眼线!如此处心积虑,当真以为我不知道!” 宇文护语气激愤,几近暴风雨的怨怒,“如此疑我,防我,叫我如何把朝堂大权交与他?一旦移交大权,恐怕他心里惦记着毒杀宇文觉一事,恨不得要置我于死地而后快呢!” “我绝不会坐以待毙,一定要抓住手中的权力,有了权力,谁都动不了我!”说到最后,宇文护双唇紧闭,眸中一丝坚决的火光凛凛。 似乎察觉到自己的情绪有些失控,话说得多了。宇文护收敛一下怨愤的神色,正了正衣袖,目光凝聚在我身上,严肃道:“青蔷,你也看到了,寡人与陛下的恩怨不是一朝一夕就能解决的,寡人需要你帮寡人做一件事。” “大冢宰想要青蔷做什么?” “你可以向陛下传递消息,不过,你要传递的是寡人给你的假消息。寡人要以此麻痹宇文毓,让他无法对寡人下手。至于解药,寡人一定会想办法从他手中拿到的,寡人会救你的。” 我低眉颔首道:“一切谨遵大冢宰吩咐。” 宇文护舒眉一笑,抚慰道:“青蔷,委屈你了。可只有这样,寡人才能保住自己,保住冢宰府,保住整个冢宰府的人,包括你。” 出了书房,打着流莺啼枝花鸟图绢纱灯回去,看着轻薄如软绡的月华下,蔷薇架上的蔷薇开得灼灼如火,妩媚的花瓣上有妍红的流光闪烁,青青花叶枝蔓交错重叠地缠绕一处,叶密莘莘,一如我混乱挣脱的心境。 此时此刻心情糟糕透了,眼前一会儿是宇文毓咄咄逼人的面孔,一会儿是宇文护阴鸷犀利的冷笑。想着自己陷入他们的争夺杀伐,一步踏错便是坠入无底悬崖,再不见天日,心里就一片缭乱。 大概是为了弥补我受宇文毓灌毒酒的惊吓,宇文护叫厨子做了十分精细的菜肴,每日送到我房里来。可我只要一想起自己当前的处境,就失了食欲,无从下筷。 宇文直来到房里找我玩,看到满桌美食,顿时馋心大起,万分好心的帮我扫清入肚了。吃完后,小孩子一脸满足,“有荷叶鸡、酒醋肉、金丝燕窝,莲子鱼汤,真是好吃。特别是莲子鱼汤,味鲜且美,真想再喝一碗。” “萧姐姐怎么一口都不喝呢,那鱼汤可好喝了。”宇文直十分为我惋惜。 我没什么心情道:“我不喜欢。” 宇文直道:“皇兄也不喜欢喝鱼汤,不止是鱼汤,一切有关于鱼的菜品他都不喜欢,他老觉得鱼里有腥味。萧姐姐,你也这么觉得么?” 我面色微动,垂下三分深意的眼眸:“那倒不是,我与你皇兄不同。我只是觉得这道菜厨子做得不好,不想吃。” 宇文直表示十分嫌弃我的品位,那么好喝的鱼汤,我居然嫌弃厨子做得不好。 —— 每逢节日,长安城内必定会解除夜禁,街市通明,城民尽可放开了夜行游玩,不受拘束。正逢七月七巧节,长安城夜自是万家灯火,各家酒楼开门迎客,通宵达旦,好不热闹。 身居高位的宇文护也免不了要宴请官僚朋党,联络感情。酒宴订在了长安颇有盛名的酒楼第一楼的二楼西边阁子间,酒席上我认识的不认识的都来了。这些人互相寒暄客套,巴结奉承,一番酒暖思足之后,心防渐松,胆子也放开了,开始大吐苦水,说着陛下提拔自己人,再三打压他们,意与大冢宰对着干的云云。宇文护不动声色地饮下杯中酒,不置一言。 门外有人求见,宇文护一听来人,忙叫我去打发了他。来人我认得,此人虽是宇文护亲信侯龙恩的堂弟侯植,但宇文护认为他胆小怕事,愚笨不知变通,十分不待见他,多次拒绝了侯植的拜帖求访。 侯植仍是不肯走,坚持要见宇文护一面,说是有重要的事情,并且此事干系重大,须他当面跟宇文护说。拗不过他的请求,我让他先在楼下找个位置坐着等,我再去跟宇文护说说。 我再一次通禀宇文护,说有重大事情。宇文护思量再三,决定下楼去见侯植。可下了楼,却不见人了,问了旁桌的客人,他们也不知。这时酒保告诉我,他隐约看到侯植和另一位公子往后院去了。 后院昏暗,花木假山密布,我甚觉不安。猛然间看到假山那边有人影倒地,人影旁站着另一名男子,半个身子陷在阴影里。我直觉拔出腰中长剑,直向那名男子扑去。 那人不防有人过来,急急躲避我的长剑。我挥剑返劈,招招紧逼不敢放松。 可总是一剑落空,那人身手利落,十分了得,竟然反守为攻,伸手径拿住我的手腕,夺了我的剑,将我打翻在地。 宇文护见我落败,忙拔剑出招,与那人斗了起来。我看到倒在地上的那人,他胸口中了一刀,双目圆瞪,俨然是侯植。我忙爬起来,跑向前楼,叫酒保前去报官和请大夫。之后我返回后院,却不见了缠斗的声音,只余宇文护一脸怒容在原地,另一人不见踪影了。 看着倒在地上的侯植,我心惊道:“到底是谁想要杀害侯植公子呢?” “天色昏暗,寡人没看清楚他的脸,不过他方才使的武功路数寡人倒是十分的熟悉。”宇文护目有憎色,近乎咬牙切齿道,“简直和在翠华山刺杀寡人的蒙面少年如出一撤,根本就是同一个人!” 大夫很快请来了,只是已经晚了,侯植气息已短,无力救回。侯龙恩抱着堂弟痛哭。官府的人火速赶来后,我请他们围住第一楼各个出口,检查出入人口。 “大冢宰不觉得奇怪么,侯植刚说有重要事情要告诉你,可转眼他就被杀害了,这是不是很像——杀人灭口?”看着宇文护若有所思的神色,我继续分析,“假设凶手是为了杀人灭口,那他又怎么知道侯植会在什么时间什么地点跟您面谈,怎么会那么巧,就在侯植即将要告诉您那件事的时候就被杀了?凶手将侯植引到后院,然后杀害,全完没有事先准备,更想不到我们会出现撞见他杀人。一般凶手都会黑衣蒙面,掩盖一切有可能暴露他身份的特征。可这个人没有,他身上还有一股酒味,显然凶手是临时起意,仓促杀人,仓促到没有时间布置和掩饰案发现场,甚至连换装的时间也没有。” “初步推断,凶手能在那么赶巧的时间杀人灭口,是因为他也在第一楼。侯植求见大冢宰时被他看到了,所以他临时起意杀人,凶手身上的酒味也说明了他是刚喝完酒杀人的。如此仓促匆忙,他事先肯定也没有准备逃跑路线,没有准备他肯定不会乱跑惹人怀疑,我猜他极有可能返回酒间了。凶手,也许此时此刻,就在第一楼。“ “所以你叫官府的人围住了第一楼,可就算知道凶手在酒楼里,你又怎么找得出哪一个是凶手呢?”宇文护愁眉问道。 我细细道:“凶手方才与大冢宰一番恶斗,身上多多少少会有一些伤痕,没有伤痕,衣服也会被划破,所以酒楼中身上有伤或衣服破损的又曾中途离席的,很有可能是凶手。侯植死前的表情很震惊,他想不到对方会突然出手杀他,说明他和凶手认识,以至于全然没有防备之心,能在这种关键时刻把侯植引到后院的,若不是熟识之人又如何能办得到?侯植自小出身官宦世家,所熟识的人多半也是官宦世家子弟或是同在朝为官的。” “青蔷猜,凶手,多半与官场有关!” 一轮搜查下来,手上有伤或衣服有损坏的是有几个,可那都是处于底层的劳动人民,在做活中难免磕磕碰碰有所损伤,且他们压根就不认识侯植,可以排除嫌疑。 最后检查的,是几个官家公子哥,意外的是,宇文邕居然也在里面。 注释: ①标题出自唐代李贺的《艾如张》“艾叶绿花谁剪刻?中有祸机不可测!” 第十一章 心计析秋毫 捕役在宇文护的示意下公事公办,一边盘问他们的身份,一晚上各自都在做什么,有无异常,并检查他们的衣服袖子有无破损,身上有无伤痕。 被盘查的有右宫伯中大夫宇文神举、内史下大夫王轨、安化县公之子宇文孝伯、计部大夫杨尚希、礼部大夫卢恺,还有就是鲁国公兼大司空宇文邕六人。他们皆称自己这一晚在第一楼的二楼东边格子间饮酒畅谈,中间略觉无聊就以投壶游戏助兴,中途无一人离开。 最后一个翻查的是宇文邕,计部大夫杨尚希酒喝高了,揉揉眼睛,冲宇文邕疑惑地傻笑,“大司空,我怎么觉得你衣服的颜色变浅了呢,为什么变浅了呢?不明白。” 礼部大夫卢恺拍了他一下,指一指天上的明月,“你傻啊,月色这么好,映在身上,当然显得浅些了。” 杨尚希又傻兮兮一笑,“我明白了。” 捕役掀起宇文邕的袖子时,我也凑过去细看,岂料宇文邕突然把脸凑近我,吓得我一脚跳开,却见宇文邕带着三分醉意的眸子直勾勾地看着我,“青蔷姑娘,你怎么老是不理我,见了我就躲。我对你一片真心真意,你却视而不见,为什么啊?” 一听这话,旁边的几个公子立即用异样的目光看着我,暧昧地笑着起哄,“怪道大司空一晚上神魂不守的,原是有美一人,思之如狂啊!可惜可惜,襄王有梦,神女无心,天下间竟也有女子不买大司空的帐。” 看着那几个人饶有兴趣地打探我,戏谑调笑的目光令我尴尬得直想找个地方躲起来,只盼他们快快离去。 盘查结束,宇文邕和那几个人离去,我才稍稍觉得自在一点,忽而听到捕役惊叫,“我的手,怎么变得这么黑,都是灰!” 捕役急急忙忙抹掉手上的灰,仍是留下一片乌黑痕迹,愤愤道:“到底是哪个家伙的衣服那么脏,害得我沾了一手的灰!” 听着捕役絮絮叨叨的抱怨,我眼中清波微动,唇边徐徐勾起一抹诡异的弧度,像是月色清霜,淡淡寒凉。 盘查结束后,我悄悄去了一趟第一楼的厨房。在灶洞里,我用一根柴条翻出了一块玉佩,是山玄玉,看着玉佩上的刻字,我轻轻笑了。 —— 侯植被杀一案,凶手牵涉宇文护翠华山遇袭一事,自然引起宇文护的高度重视。他将此案移交大司寇,命大司寇全力追查,一定要将凶手缉拿归案,不得有误。 “陛下每月叫我去宿云雅居汇报情况,我这便出府,李宁大哥这回不会再跟着我了吧?”我眸光隐隐,似笑非笑地问道。 李宁显然没想到我会这么问,脸色不自然道:“萧姑娘在说什么,我什么时候跟着你了?” 我挽起唇角,笑意淡薄,“从那日我和菁菁在香室街遇见你,我就觉得奇怪。你是大冢宰身边的得力干将,以你在府中的地位,买药这等小事不应是府中婢女奴役该做的么,又何须你亲自动手?此为疑点一;我看了一下药包上药铺的名字,发现你是在华阳街济和堂买的药,而华阳街在东边,香室街在西边,中间相隔甚远,按理说你买完药就该回去了,因为你向来喜静不喜闹,不喜欢玩街,况且你最近为追查元西的事情忙得焦头烂额,根本没有心情逛街。可你偏偏提着药包来了香室街,又偏偏那么巧碰上了我和菁菁,甚为奇怪,此为疑点二。” “能够解释得通的就是——你在跟踪我们,买药只是你掩护的借口。你暗中跟踪我们,从华阳街一直跟踪到香室街。先前我总觉得有人在背后盯着我,可又找不到人,我以为是街上男多女少的缘故,可是一看到李宁大哥,我就什么都想明白了。”也正是因为发现李宁在跟踪我,那晚我才会那么干脆地向宇文护坦白,宇文护可能早已掌握一切,若我不如实相告,只怕我的性命岌岌可危。 谎言被揭破,李宁倒也不慌,坦然道:“大冢宰常说萧姑娘聪明,果然瞒不过萧姑娘。” “我能问一句吗,大冢宰为什么叫李大哥跟踪我?”不自觉地我的语气犀冷了起来。 李宁平静如墨染的夜色,缓缓道:“大众宰看重姑娘,他怕有些心怀不轨之人想要收买自己的亲信对付他,所以叫我跟踪姑娘,不让歹人得逞。” 很合理的解释,我拈起花径里一片嫩叶,漫不经心道:“大众宰真是高瞻远瞩,算无遗漏,青蔷佩服。” 谁能比得上宇文护的老谋深算,这一切,都是他布下的局。从很早开始,我,宇文毓就被算进了这一盘局。 —— 宿云雅居二楼雅间里,门窗紧闭,正在进行一场秘密会谈。 “有不少官员对陛下心生不满,他们在第一楼酒喝多了,说了一些对陛下不敬的话,说陛下册封官位,提拔自己人,打压良臣,随心所欲,刚愎自用,在国事治理上不够成熟,不如大冢宰通情达理,还暗示大冢宰要有所动作。” 宇文毓面有怒色,沉沉道:“他们,都有哪些人?” “柱国将军侯龙恩,大将军迟罗协、刘勇,工部大夫冯迁,仪同三司辛昂,中外府录尹公正、袁杰。我所知道的就只有这些了。”我列举了一列举了宇文护的亲信,这倒不是宇文护暗示我说的,是我自己想说的。 宇文毓冷哼,“逆臣贼子,其心可诛。” 他又问:“除了这些,宇文护近来还有何举动?” “有很多人前来巴结他,大冢宰虽收了钱财,但他在大事上也不含糊,只有有才能之人他才允诺封官,没有才能的,全被他打发了。” 宇文毓冷冷甩袖,“以官位收取贿赂,简直是祸乱朝纲!” 身边的尚白抚着鼻端揣思,“他为什么要收取贿赂呢?” “除了他府中的那些护卫,他还暗中培养了大批的暗卫、探子,要养活这些人,需要耗费大量的钱财。就凭他那点俸禄,不收受贿赂,如何养得起这些人?”宇文毓冷冷揭晓答案。 临走时,我望着尚白那令人心惊胆战的爬着紫红胎记的脸,忍不住开口道:“我认识一个大夫,他告诉我一个可以消除胎记的偏方,你要不要去试试。” “不用。”直接的,冷漠的拒绝。 “那个偏方很管用的,说不定可以消除你脸上的胎记。”我耐心相劝。 “闭嘴!”尚白冷肃的目光扎向我,“不劳你费心。” 我只得灰溜溜地走了,好心为人治病,谁知人家不领情,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 回府之后,我正在书房整理书册,却见李宁一把掀开珠帘进来,口气颇为着急的向宇文护禀报,“大冢宰,探子来报,陈霸先已于两个月前病逝,临川王陈蒨现已登位。” 宇文护眸色一震,旋即变得阴沉,“陈蒨倒是个不好对付的,两个月以来竟一直秘不发丧,坐稳了帝位才肯公布天下。李宁,立即准备船只 ,按照原计划,将太子陈昌放回陈国。” 李宁低头领命,“是!” 我对他们说的不感兴趣,只管从书架上抽了一张舆图纸,向宇文护通禀一声,便拿回去研究细看。 天色明净,青青的一株柳树垂映在水面,柳下菱池如镜无波,青萍依稀浮于水层。池子种满了青荷,大大小小的荷盘新绽如玉,花光清润,似晨风晓月的明澈,一叶一叶的荷裳倾覆如绿盖,连着水面,宛然一道凝绿的遮天幕,那种清凉的绿色,叫人说不出的舒心。 对着一池青荷,我摊开手中的舆图皮纸,上面绘制着长安城各街坊巷道,民宅市井,城门交通要道,画得十分详细且全面。 正拿着舆图沉思,冷不防有人从背后一手夺过我手中的皮纸,却见菁菁拿着舆图嬉笑问道:“青蔷姐姐在看什么?” 菁菁垂眸细看,问道:“这是长安城的地志图,青蔷姐姐看这个做什么,为什么要用红线勾画城东这一部分?” 我趁她不备,一手夺回舆图,收到袖中,“我只是想熟悉一下长安的地形,用不着这么大惊小怪。” “萧姐姐,快过来!”荷塘的另一边,碧绿匝地的柳树旁,宇文直正举着小手冲我大喊。 “小国公在叫我,我先过去了。” 我转身走向荷塘的另一边,菁菁在愣愣在原地兀自疑惑。 宇文直说他叫了几个人在院子里准备玩瞎子摸象,让我过去和他们一起玩,我边走边跟他闲聊,瞄了一眼他腰间的玉佩,羡慕道:“小国公的玉佩真好看,我能看一看么?” 宇文直小心地摘下腰间的玉佩,叮嘱道:“萧姐姐要看可以,不过你看完之后要尽快还我。这可是象征皇室身份的山玄玉,可不能弄丢了。” 鸽子蛋大的青黑玉佩摊在我的掌心,玉质温和圆润,通体均匀,翻过来一看,背刻着一个‘卫’字,我微笑问道:“这个‘卫’是不是代表卫国公的身份啊?” 宇文直得意且自豪道:“自然是,这是皇室中人才有资格佩戴的山玄玉,只有我、四哥、五哥我们三个人独有。我是卫国公,自然刻‘卫’字;四哥是鲁国公,刻‘鲁’字;五哥是齐国公,刻‘齐”字。” 我道:“没想到佩个玉也有那么多讲究。” “在宫里,吃的,穿的,用的,都要讲究。”宇文直说到吃的就特别神采飞扬,“宫里的酒食,做得很是精细,既要美观更要美味。御膳房有个御厨,叫李安,他做的东西可好吃了。上回他做的奶油薄饼,又甜又香,又脆又嫩。还有髓饼……” 宇文直一心沉浸在美食里,从髓饼说到面筋,从面筋说到胡炮肉,从胡炮肉说到鱼炸,从鱼炸说到脍鱼纯羹…… 我的重点却没有放在他讲的美食上,而是在想那个御厨。李安,怎么这个名字,跟李宁有点像呢。 注释: ①标题出自唐代刘禹锡 《相和歌辞?贾客词》“心计析秋毫,摇钩侔悬衡。” 第十二章 寂寞沙洲冷 “陛下提拔的官员里有大冢宰的内应,这是我从大冢宰那里偷到的内应名单。” 我将一张折叠的写满人名的纸交给宇文毓,宇文毓将名单细细看过,两条眉毛紧楸作一团,“真是枉费朕对他们的一番信任!” 尚白不自觉摸摸鼻子,思考片刻后,道:“这些人暂时还不能杀,陛下刚册封他们,若这些人突然死了,岂不是会引起恐慌,真正效忠陛下的人会有兔死狐悲之感,不知情的他们会因此退却,不敢为陛下效力。依属下看,找个机会,寻了这些人的错处,降职罢官,让他们无法参与要务。” 宇文毓叹息道:“这正是朕所担心的,此事还得慎思而行啊。” 这些名单自然是假的,是宇文护示意我呈上的,为的是分化削弱宇文毓的势力。宇文毓啊宇文毓,你虽聪明但忍耐不足,过早锋芒毕露,引起宇文护的防备,终究不是宇文护的对手。 边走边幸灾乐祸的想着,冷不防撞上了尚白,一双白眼飞刀般剜过来,我连忙回神闪开,连连道歉。 出了宿云雅居的门槛,我的眉眼浮现一丝淡漠的笑意。 宇文护和宇文毓这对堂兄弟,你们以为能够控制我,让我乖乖听话么?我其实心里明白,我永远也不会有拿到解药的一天,宇文毓不会给我,宇文护也不会帮我。因为他们压根没把我的死活放在心上,我知道的太多了,他们不会容许我活在这世上。等我没有利用价值了,就离死期不远了。 他们这些高高在上的阴谋家,根本不会把命如草芥的我放在眼里,可即便我萧青蔷命如蝼蚁,也不会任你们揉搓! 宇文毓以为自己棋高一筹,其实他错了,这一切都只不过是宇文护的阴谋。他重用我,有意让我参与机密,为的是引来宇文毓的注意,结果宇文毓果然不负众望,跳进了宇文护为他预备好的大坑。他以为可以利用我探取消息,却不知宇文护早就做好了让我送假情报的计划。 我对宇文护有救命之恩,得到他的重视也不奇怪,可却没有人怀疑过,即使我于他有恩,可以宇文护多疑薄情的性子,如何能信任我一个来历不明的孤女? 起初,宇文护有意地让我得知朝政机密,我有过怀疑却并未深究。一直到后来发生了诸多事情,宇文毓的毒酒相逼,李宁莫名的跟踪,宇文护让我传递假情报,这一系列的事情串联在一起,我渐渐明白了,这是一个局,一个宇文护以我为饵引诱宇文毓上钩的阴谋。 宇文毓,螳螂捕蝉,黄雀在后,黄雀后还有猎人。任你怎么聪明也不会猜到这是宇文护一早为你设下的陷阱,你算计别人,却不知自己亦在别人的算计之中。 不过,即使我是螳螂和黄雀手中的蝉,也不是一只任人摆布,任人宰杀的蝉。我是一只会保护自己,会反击,能全身而退的蝉! 黄昏日落,天色昏暗,长安实行夜禁,家家户户皆紧闭门窗不得外出,街上禁止行人。不过我和李宁通过宇文护的关系弄到了通行令牌,巡夜的武官是不会来找我们的麻烦的。 今日我故意撞上尚白,趁他不备之际偷偷调换了他腰间的香包,给他换上了一个装着夜光粉的香包,底下扎一个小破洞。等他行走时,包里的夜光粉就会一点一点地沿着他的路线洒下,留下记号。 等到天暗,夜光粉便会发光,沿着这些记号走下去便可明白尚白的去向和活动范围。 夜光粉止于一家武馆前,其名武英社。 叫人扫除了夜光粉的痕迹,我和李宁回府向宇文护禀报。宇文护决定先不要打草惊蛇,待派暗卫去探明情况后再做行动。 “武英社是家武馆,武馆里都是武者。” 李宁像是想到了什么,神色一震,“昔年,孝闵帝在宫中豢养武士,练习擒拿摔跤,意图擒杀大冢宰,幸而宫中有人来报,大冢宰才免于一劫。现在,陛下竟然与武馆有联系,难道陛下想效仿先帝,在宫外豢养武者,以武馆之名作掩护,实际是培养武士,意欲对大冢宰不利?” 听了李宁的猜测,宇文护不怒反笑,“这也不是没有可能,宫中有寡人的眼线,他不敢在宫中搞什么动作,怕被发觉,重蹈他三弟的覆辙,自然是要另寻他路,到宫外做筹谋了。” 宇文护笑到最后,越发地阴郁,越发令人心惊,“如果真是这样,那么寡人……不会再手软了。” 夏秋之际的风,渐渐的有些冷了,凉风一卷一卷的打得窗外的竹子簌簌。在静静的夜里,重重叠叠的竹叶声显得有点诡异。 细思之下,我拿来一张画像呈于宇文护面前,宇文护看了画卷,不解道:“这不是元西的画像,你拿它来做什么?” “待会大冢宰就明白了。”我不紧不慢地从袖中拿出香包,从中抽出了一只小白瓷净瓶,倒了一点红色粉末在手上,“这是青蔷从陛下身边的尚白身上偷来的,是朱砂。” 我将朱砂慢慢涂抹于画上,元西的脸上赫然惊见一块狰狞的胎记,李宁凑过来一看,不由惊道:“这不是……” “没错。”我接过他的话,“这就是尚白,应该说元西乔装改扮弄成了尚白,尚白就是元西,元西就是尚白,他们是同一个人。” 李宁惊道:“这么说,元西是陛下的人,那么,当初在翠华山的那场刺杀,是陛下安排的?!” 宇文护先是恍惚,继而眼神逐渐凶狠起来,我又从书案上抽来一张纸,道:“这是侯植当初拜帖求见大冢宰时写给大冢宰的帖子,是一首五言诗。大冢宰批评他写的乱七八糟,不知所谓。这首诗看似云中雾里,毫无章法,可细看一下,您就会发现这是一首藏尾诗,另有玄机。” “后园挥剑舞,日日对落英,夏深近秋社,生前何所有,死后一孤鬼。舞(武)英社有鬼,侯植公子是想提醒大冢宰小心武英社。我猜,侯植可能是无意中得知了武英社的秘密,才被凶手杀人灭口的。” 宇文护重重拍案,抓起纸揉成一团,目光充满恨意,“很好,寡人精心辅佐的人竟然想要寡人的性命,真是我的好兄弟!” 宇文护的目光渐渐凝凝成一点,危险而冷厉,“这一次,我不会再犹豫,也不会再心软了。皇权之下,什么兄弟,情义,统统都是假的,只有握在手中的权力,才是真的。” “李宁,你哥哥不是在御膳房做事吗?”宇文护猛地侧向李宁,咬牙阴森彻寒道,“秘密传他来见我,我有重要的事情要交给他做。” “是。”李宁低头应下。 这一夜,宇文护目光凝重,叫人抱来了一坛竹叶青酒,倒酒在大大的青釉色碗里,喝了一碗又一碗,几不曾停歇。 喝到有些醉意朦胧的时候,宇文护的目光复杂,心情矛盾,有悲伤,又感叹,又无奈,喃喃道:“叔父,护儿一直很敬重你,是你一手提拔护儿成才,没有你,就没有我宇文护的今天。这一碗,护儿敬你。” 只见宇文护目光迷茫,像是对着某个人讲话,“叔父,你一直盼着一统天下,坐拥万里江山。可惜,天不永寿,上天夺去了你的生命,你把你的儿子还有你未竟的心愿交付于我,侄儿一直记着你的嘱托,我废了魏恭帝,立大周,扶持宇文觉登位,“可是——” 宇文护的眸子卷起了浮云般的怨愤,喊着一口气饮下一碗酒,“宇文觉大了,心野了,他想掌权,我这个堂兄便成了他的绊脚石,他竟然要杀我!第一次,侄儿念着叔父的恩情,放过了他。可宇文觉全然不顾兄弟情分,还想杀我第二次, 这回侄儿可不能再忍了,既然宇文觉忘恩负义,过河拆桥,那我也不必再顾念什么兄弟情义了。我可以拥护他坐上王位,同样也可以将他拉下,废了他!” 慢慢地倒酒,宇文护幽幽的冷笑,“叔父,我可以扶持宇文毓,他一样是你的儿子,一样能担起你的大业。可是——侄儿是真的怕了,怕他会跟宇文觉一样反过来对付我,侄儿不放权,只是想看看他是否信任我。” “没想到……”宇文护竟扯开一抹苦涩的笑,“他还是和宇文觉一样,使尽手段要除掉我。叔父,你不要怪侄儿心狠,侄儿这可是不得已的。” 宇文护因为持掌大权,独裁专断,触犯权威,引起君王的不满和猜忌;又因为君王的猜忌,宇文护更加握紧权力,不敢放权;而宇文护的大权握得越紧,君王的猜忌越深,进而有了杀心,终于免不了兄弟反目的局面了。 这其中的恩恩怨怨,权力的追逐里,孰是孰非,又有谁能分得清? 不过,他们的恩怨干我何事,为什么要硬拉我搅进这一潭浑水,我什么都没有做错,却被他们当成权力斗争的棋子,视如草芥,凭什么我要被他们这样欺凌?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但,我是不会坐以待毙,任人宰割的。 注释: ①标题出自宋朝苏轼《卜算子》“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 第十三章 谈笑弄生杀 大司寇派人包抄了武英社,武英社里的几百名弟子全部被捕,这其中当然包括尚白,“为什么要抓我们,我们犯了什么罪?”尚白犹有不甘地大喊。 “因为你们犯了刺杀朝廷重臣的大罪!” 我悠然出现,尚白大吃一惊,“是你!” “你曾经叫元西,是陛下安插在冢宰府的细作。”我目光定住他,凉凉道。 尚白一阵惊愕,片刻后凝住心神,目光阴寒道:“你在胡说八道什么?” “你不必急着否认。”我幽幽地看了他一眼,闲闲道:“我曾告诉你有个偏方可以消除你脸上的胎记,建议你试试看。可你连想都不想就拒绝了,这不是很古怪吗?有谁愿意脸上长着这么大块难看的胎记呢?” “一般人听到可以消除脸上的胎记高兴还来不及,哪会像你这样冷漠,直接就拒绝别人?你这种反应,只有两种可能:一种是,你对你的容貌毫不在意,从没想过去改变。可天底下哪有人不在意自己的容貌,有哪个女子不希望自己生得漂亮美丽,又有哪个男子不希望自己生的英俊潇洒?从来只听说有希望自己貌美的,还没听说过有希望自己貌丑的人。” 我锐利的目光直直扫向他,“另一种是,你脸上的胎记是假的,你怕被人认出,你需要用这个胎记来掩饰自己的相貌。而通常只有通缉犯才会怕被人认出,乔装改变自己的相貌,如今在长安正大肆张贴画像通缉的,也就只有元西一个。” “一个人的外貌可以改变,但他的习惯却不能说变就变。我发现你很喜欢在想问题的时候摸鼻子,而这个习惯,恰巧元西也有。三公子宇文深说过,元西有摸鼻子的习惯。” “我偷偷换了你的香包,竟然发现里面有朱砂。朱砂是一种特殊的染料,涂在脸上可以长久不褪色,你脸上的胎记就是这么来的。种种事情串联,我可以肯定。”我直站起身,伸出食指对着尚白,“你——,就是元西。” “你果然心思缜密,细致入微。不过,你不要以为你们就算赢了。”被我点破,尚白也不再装傻,换上了一幅深沉可怖的笑脸,“杀了我,还会有其他人为我讨回公道的,他会为我们报仇的!” 我轻轻叹息,像是水面的微澜,“如果你是指菁菁,那么你要失望了。她早已暴露,这个傻丫头还不知道宇文护一直在通过她监视陛下的动向呢。” “不,不可能的,你们会有报应的,会有报应的!” 激动的尚白被拉了出去,我唇边泛起凉月般的冷笑。 报应,要报应也是你们这些弄权玩术的人,不是我。 武英社被冠以“图谋不轨,蓄意作乱”的罪名查封了。 是夜,冢宰府寂落无人的一处,一只红嘴白鸽儿扑棱扑棱的振翅掠向夜空,渐渐飞远,背后一支利箭飞若流星,迅急地追去。 “嘀”的一声哀嚎,红嘴白鸽儿有如雪片簌簌坠地,放鸽的女孩惊慌地看着被射落的白鸽,张皇无措。 我从无数重叠交错斑驳的暗影里走出,情绪莫名地望着那女孩,低叹道:“今晚你是无法向陛下报信了。菁菁,我从没伤害过你,可你为什么设计我,故意引我到香室街,让宇文毓抓了我,喂我毒药呢?” 听着我的话,菁菁一改往日鲜活明媚的气质,白皙的脸在枝杈交错的暗影下变得阴晦不明,用低沉的声音道:“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记得你跟我吹过一首曲子,你说是家乡小调。那天那一对在街边卖艺的祖孙,他们吹的也是和你一样的曲子,他们是岐州人,吹的是家乡民谣。所以,其实你是——岐州人。”我静静地推断。 “我是岐州人,那又怎么样呢?”菁菁美目冷冷,不以为然。 “你是岐州人,而我们的大周陛下恰巧也在岐州当过刺史,这二者之间是不是有什么玄机呢?”我笑语清浅,口吻疏冷,“在大冢宰生辰宴那晚,你换掉了侍女将要端给陛下的菜,把那两盘桂花鱼条和莲子春笋鲫鱼汤换成了糖醋莲藕和百合冰镇莲子汤,为什么?小国公告诉我,陛下不喜欢吃鱼,那晚你执意要换掉菜式,是因为你知道陛下不吃鱼。而陛下的喜好只有他亲近之人才会知道,你一个小小的冢宰府侍女,怎么会知道深宫里陛下的喜好?” “因为你不但认识这个人,还很熟悉他,能如此熟悉一个人喜好的,莫过于照顾主人生活起居的侍女仆役。” 我弯起一汪秋水瞳子,唇角冷勾,“听说宇文毓在岐州当刺史时收了几个孤苦无依的女孩做侍女,想必你是其中一个吧。想通了这一层,就不难猜了。宇文毓从岐州回来登基后,你便受命于宇文毓,潜伏在冢宰府,我说的对吗?” 菁菁仰头,哼哼道冷笑,“只怪我疏忽大意,在你面前露出了破绽。” “你可不止对我一个人疏忽大意。你想过没有,以大冢宰的精明,也许早就发现了你的身份。”我淡淡的提醒她,要不然怎么偏偏菁菁一带我出去,李宁就来盯梢。 菁菁先是一愣,转瞬间已面色如常,“不可能,他若知道我的身份,我还能好端端的活到现在?” “那是因为你们不够聪明,宇文毓只知利用你监视大冢宰,大冢宰却知道反利用你监视宇文毓的动向。” 菁菁平静的脸色终于变得苍白,身子微微颤抖着,却对我强作冷硬道:“别忘了你的解药还在陛下手里,你帮着宇文护对付陛下,难道是指望宇文护能帮你拿到解药?你难道就不怕事成之后宇文护翻脸无情,下场更悲惨吗?” 我面色不变,淡静如水道:“我救了宇文护,害得宇文毓在翠华山刺杀宇文护的计划失败,死伤无数。宇文毓是不会放过我的,他一直想我死,等我成为一枚废棋时,我的死期也就到了,我从不相信他会给我解药。” “我不相信任何人,我只相信我自己。我告诉你,我还知道很多秘密。”我的声音一滞,变得依稀,微弱得只有我一个人听得见,“关于——宇文邕的。” 瞬间,菁菁的眼睛睁得如铜铃般,蕴含着忧惧。下一刻,她手中寒光闪闪的匕首已飞快地向我斜穿来! 一切都静止了,菁菁不可置信地盯着穿进她身体里的利箭,缓缓地倒下。身后举着弓箭的李宁,面色冷蔑,一脸嫌恶地瞥了一眼死在地上的菁菁。 我走过去,伸手轻轻合上了她的眼眸,幽声叹道:“但愿来世,你能托生在一个好人家,平平安安过一生,别再卷进权力的杀戮里了。” 处理好菁菁后,当夜我就整理好包袱,准备离开冢宰府,离开长安,这尔虞我诈的地方,我再也不想待了。这阵子,我故意找宇文护借了长安地志图来看,还故意圈画了长安城东的地图,这事,菁菁也知道。 如果我失踪了,宇文护和菁菁背后的人也只会以为我是从城东离开的,谁会知道我真正的去向呢。 夜里,我把一封信和一块山玄玉佩装进了一个匣子,请院子里扫地的老伯帮我埋藏起来,并嘱咐他如果听到我的死讯,就把这匣子交给宇文护。老伯吃过我的不少卤鸡爪,又收了我的钱,自然同意了。 —— 青石道上,我坐在雇来的马车里,素手掀起竹子青色的幔布,望着两边的茶楼酒馆,鳞次栉比的屋宇,蔚然浓绿的榆槐,远去的红墙绿瓦。许久,终是放下幔布,掩去了这满城的繁华与风烟。 车子出了城门,行驶在城外的官道上,我紧绷的心情微微有些舒缓,只有离开长安这个是非之地,我才能安全。 却听得嗒嗒的马蹄声踏风而来,马车倏尔一震,停了下来,我预感不妙,掀开帘子问车夫,“怎么回事?” 放眼一看,官道上几名骑马的男子,手持利剑,气势凛凛,拦在马车前面。正中一人,玄衣广袖,眉目冷峻如寒星,乃宇文邕无疑。 我一把拔开身上佩戴的长剑,澄明的剑光一闪,我冷冷指向他,“大司空这是做什么?” 宇文邕面薄如冰,撕去了往日刻意伪装的柔情,“你故意看长安城地志图,用红笔勾画长安城东的路线,误导大家,以为你会从城东出逃。可你萧青蔷工于心计,诡计多端,怎么会轻易让人得知逃跑的路线?西北那里是大漠,你不会傻得往那里跑,那么你极有可能选择南下。萧青蔷,你骗得了菁菁,骗得了宇文护,可你骗不了我。” 我握紧长剑,一脸戒备,“那么大司空今日是来杀我的?” 宇文邕脸上浮露一抹薄如浮光的冷笑,“你说呢?” 我紧紧盯着他,慢慢道:“不,你不敢杀我。” “我有什么不敢杀你的,现在你是孤身一人,没有宇文护来保护你,正是杀你的最好时机。不过有一点我很奇怪,必须要在你死前问问你,你身负断肠散之毒,怎么还敢逃,不怕毒发身亡么?” “我的毒已经解了。”我淡淡地告诉他。 “不可能!”宇文邕斩钉截铁道,“断肠散毒药,世间罕有,解药只有我皇兄一个人有,你不可能解得了。” “那是因为你们都陷入了思维固定的误区。”我清清冷冷一笑,宛若雪地里开出的一朵冰莲,“你以为毒药就一定要用解药才能解毒?你们忘了这世间还有一种解法,也是最简单直接的法子——催吐清胃。那天我脱身以后,便立即买了炭灰服下,再用碱水和催吐剂洗胃,又在医药馆那里急煎了绿豆、金银花和甘草来服用,清掉了身体里的毒。” 虽然这法子很危险很伤身,起码会折掉我十年的寿命,但为了不受人控制,折掉我十年的寿命又如何? 宇文邕的脸色慢慢沉了下来,咬牙道:“竟然戏耍了我们这么久,萧青蔷,看来我今天是非杀你不可了。” 注释: ①标题化用出自宋朝诗人苏轼《观杭州钤辖欧育刀剑战袍》“书生只肯坐帷幄,谈笑毫端弄生杀。” 第十四章 吟啸且徐行 我在威逼之下仍保持冷静道:“我说过,你不敢杀我。” 宇文邕讥刺一笑,“我为什么不敢杀你?” “因为你有把柄在我手上。”我直直盯着他,透出一股刀锋般的利淬,“你当真以为我会什么都没准备就敢孤身一人离开长安?只要我一死,你的秘密就会曝光,你确定要杀我?” “什么把柄?”宇文邕笑容一僵,心有不甘的问道。 “你听我慢慢跟你说。”我手指轻抚过剑身,“自我那天从竹梯上摔下起,我就觉得不对劲。我从梯子摔下来后,发现我的鞋底有桐油的气味,事后我去检查梯子,发现上面有桐油的痕迹,于是我怀疑是你和菁菁一起来设计我,好上演一出英雄救美的好戏。但我当时也仅仅只是怀疑,没有证据,我也只当是我多虑了。” “天下女子万般皆为情,为了情爱,她们可以奋不顾身做任何事。于是你故意接近我,三番几次挑逗我,为的就是让我栽进你编织的情网,好利用我为你做事。可你没想到,你的那些招数用在我身上,通通都不管用。然后你又送我一堆奇珍异宝,让菁菁来试探我是否会被钱财所收买。一番试探之后,你发现,无论是以情诱,还是以财诱都无法让我动摇,所以你们使出了最后一招——以性命相逼。为了保命,我不得不假意应允宇文毓。” “真正让我抓住你的把柄的,是在第一楼那一晚,你杀了侯植。”说到这里,我的心情出奇的好地冲宇文邕微微一笑。 宇文邕面色一变,随即又镇定自若“你凭什么说是我杀了侯植,你有证据么?” “当然有。”我目光灼灼道,“那晚盘查你之后,差役的手上就沾了一把的黑灰,凭我多年浸淫厨房的经验,我一眼就认出了那是厨房的灶灰,这一点就证明你去过厨房。厨房是烧火的,你去厨房除了烧东西毁掉证据还能有什么?” “当晚,你发现侯植要向宇文护告密,于是你将侯植引到后院,杀人灭口。因为是熟人,侯植没有防备,你轻而易举就杀了他。可你万万没有想到,我和宇文护找来了,在和宇文护交手中你还不慎让他通过你的武功路数得知了你就是那个在翠华山刺杀他的蒙面少年,心慌之下你被宇文护割破了外衣。你在逃跑之后偷偷去了厨房烧掉那件外衣,可在烧衣服的过程中,你不小心沾了灶灰,这就可以解释为什么差役在盘查你之后会沾了一手的灰。” “巧的是你那天穿的里衣和外衣都是同一颜色,只是里衣稍浅,外衣稍深一些,所以你烧掉了外衣也没有人知道,唯有醉酒的杨尚希看了出来,也是他的话提醒了我,你有问题。” 宇文邕一声冷笑,“你胡编乱诌的能力倒是不错,我当晚可是一直在二楼东边阁子间,从未离开。这一点,我的同伴都可以为我作证,我既不在场,又如何杀人?” 我平静地笑道:“你们也说了,当晚你们在酒楼不止喝酒,还玩投壶。投壶,以盛酒的壶口作标,在一定的距离内投矢,以投入多少计筹决胜负,输的人罚酒,这是一种很容易让人全情投入的游戏,玩得高兴了就会忘乎所以,恐怕是不会注意到少了一两个人吧。况且与你同宴的都是你的知交好友,若他们当中有谁有心要为你打掩护,也不是不可能的。“ “没有证据,这一切都只是你的推测,不会有人相信的。” “证据就是那块代表你身份的山玄玉佩。”望着宇文邕震惊的面孔,我悠然道,“当晚你烧掉外衣,不仅在慌乱中沾了灶灰,还丢了你身上的山玄玉。那晚我去厨房查看,在灶台下找到了刻有‘鲁’字的代表你身份的山玄玉佩,相信熟悉的人一眼就能认出那是你的玉佩,大司空还需要我再说下去么?” 宇文邕震惊之下拿剑指着我,我依然微笑道:“以上种种我都在一封信上说明了,那块玉佩也成为证物放在信封里。如果我死了,就会有人把那封信交给宇文护,到时候他就会知道,一直以来你都在他面前伪装自己,表面平庸无能的你,实则是一个心机深重,武艺高强,极其危险又可怕的人物。他会转过来对付你,一直以来你的隐忍,你的伪装,你的牺牲,你所做的一切努力都会化为灰烬!” “萧青蔷!”宇文邕恨恨道。 “不必这样看着我。”我毫不畏惧地对上他,眸中冷芒乍现,似日曜下的雪光亮的刺人,“我萧青蔷为人处世向来是人不害我,我不害人,若害我,我必如数奉还。我起码不会主动害人,不像你们,你们这些阴谋家,残忍无情,只会争权夺利,玩弄人心,你们当有此报!” 宇文邕面上满是纠结,痛苦、狠厉、愤怒、不甘交织混杂,我冷冷提醒他,“我可以走了么?” 宇文邕虽不甘心,却不得不咬牙道:“让她走!” 一行人马让开路面,我提醒车夫,“走吧。” 车轮轱辘轱辘地碾过路面,我冷面瞥过宇文邕切齿痛恨的面容,甩下车幔,隔绝了外面的一切,驶向不可知的方向。 这一年,也就是公元560年,宇文毓崩于延寿殿,临前口诏传位于四弟宇文邕,宇文护拥立时年十六岁的鲁国公宇文邕为帝,宇文邕即位,谥宇文毓为明皇帝,庙号世宗,葬于昭陵。 离开周国,一路车马来到了华州,依次经过洛州、浙州、襄州、随州、沔州,停在武昌郡,再坐船顺长江而下,准备到陈国的建康都城。 师父在时,常提起长安、建康、洛阳的风土人情,既然师父不在长安,那我就去建康,若是在建康找不着人,我再去洛阳。 秋光明媚,青空淌下一大片琥珀色的琉璃天光,漫漫流丽的明光投在浼浼碧江上,江水溶溶,烟波渺渺,江面上水光粼粼,雪白银光,竟比长空银河里的繁星点点还要明亮几分。 远离了尔虞我诈的长安,站在船外看青山碧水,只觉神清气爽,心旷神怡,说不出的自在抒怀。 执一管竹箫于唇边悠然吹奏,箫声清亮明丽,似碧海云天,月明风清,凉凉淡淡的宛若一株水莲开放于心头,兀自安然,流光静好。 船行至岸,上了岸,发现岸口有士兵盘查,问其缘由,才知是在搜查周国细作,每一个过岸之人都要被搜查一遍确认无疑后方可离开。 我疑惑地望向正在指挥搜查的那个人,乍看之下,惊艳住了。 面若皎皎新月,色如春晓之花,眉似翠羽,目比秋水,鼻腻鹅脂,丹唇桃瓣,冰雪为肤,玉为骨,长挑身材,嫣然一笑,倾城之色。 这世上怎么会有如此美貌的男子,若不是我看到了他脖子上的喉结,我会认为他是个女扮男装的女子。 搜查了一个又一个,轮到我时,我告诫自己不要受那指挥人美貌的影响,规规矩矩地站着,任由他们翻查我的包袱,查证无事后,吩咐放行。 “站住!”一道冰凌凌的声音响起,只见一个身着白袍的男子负背走来,所过处士兵都恭敬地退开,威仪十足。 这个男子,样貌也俊,是男性化的那种美,不至于雌雄莫辨,但这个人……分明是我今世的冤家,宿世的仇敌! 我怎么可能忘得了这张脸,就是这个人害得我差点被乱箭射死。一箭之仇,锥骨之痛,我到死也忘不了! 这分明就是在宇文护生辰宴上挟持我的那个人! 我不理他的话,努力地压下心中的潮涌迭起,继续往前走,那人严厉道:“你站住!” 这一声警告意味已十分明显,两边士兵将我拦住,那男子一步步走到我面前。慢慢的,我不动声色地把手放到腰边,等他走近我的那一刻,我迅速拔出藏在腰带上的银针,猛地刺向他。 白袍男子瞬间麻住,我快速拔出一直藏在怀里的小刀,腰间一转,雪亮的刀已然架在了他的喉咙上。 “主子!”变故陡生,美男子顿时惊惶拔刀,周身士兵也纷纷拔刀。 我自知自己武力薄弱,只能在暗器上使些功夫,作为防身武器。银针上涂了麻药,可让人浑身酸软,麻痹无力,无法反抗。 “别动!”我握紧了小刀更加贴紧手中人的脖子,“你们再敢乱动一下,我就割断他的喉咙!” 那人不敢再动,指挥官美男子十分紧张道:“你究竟想怎么样?” “放我走,不许再跟过来!”我冷冷威胁道。 “不许跟过来,否则我就割下他的脑袋!”我高声喝退跟上来的士兵,用刀架着白袍男子上了船,威逼船夫重新把船给我开回去。 我收起小刀,将男子往地上一摔,找了绳子绑住他的手脚,那人虽然虚弱却仍高傲地盯着我,冷厉道:“你知道我是谁吗?竟然敢这样对我!” “那你又知道我是谁吗!”我一个巴掌掷去,“啪”的一声脆响,我再也不刻意隐藏,狠狠地瞪过去。 男子的脸上浮起了猩红的手指印,眼眸中火星“咝咝”地燃起,“你……” 我凑近他,状似关心道:“疼吗?”紧接着又是一巴掌甩到他的另一边脸去,“我会让你更疼的!” 注释: ①标题出自宋朝苏轼《定风波?莫听穿林打叶声》“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 第十五章 又被西风误 我对上他愤怒得欲杀人的目光,面如秋霜,旋即眸光如利刃向他穿去,“公子贵人多忘事,或许已经忘了我,容我提醒你一下,宇文护的生辰宴上,那个被你拿来当箭靶的女子,你难道忘了?” 他努力睁大眼眸仔细打量我,像是想起了什么,不自觉地脱口惊呼,“是你!” “是我!”恨意自眼底汹涌而出,语气铮铮如激越的湍流,“一箭之仇,穿骨之恨,你忘了,我却不曾忘,且一直清清楚楚地记着。” 他惊疑且冷漠地看着我,“是宇文护派你来的,你是他的探子?” “本姑娘现在跟他一点关系都没有了,我还不屑于做他的探子,用你愚蠢的脑袋听清楚了!” 他一副受了侮辱样子,面带煞气,轻蔑道:“你一个小女子竟然敢打我,信不信我会让你死无全……” “啪”的一个劲响,我换只手打过去,又狠又快,打得他猝不及防,我揉揉打得发疼的掌面,无视他几近杀人的眼神,轻吐一口气,舒闲悠然道:“话太多了。” 望着他红肿的脸,痛得紧紧皱眉的样子,我朝他轻哂,“痛吗?可这点痛和我所受的痛相比,微不足道,我还没下狠手呢?” 他瞪着我,“一个小小女子,竟然敢拿刀架着我的脖子,敢这样跟我说话,你以为你是谁,竟然敢,敢……” 我得意地弯起眼线,“你也从来没有被哪个女子打过的耳光吧,被一个女子打了耳光,觉得很伤面子?” “你……”说中要害,他又怒又恨,“你最好记住你今日是怎么对我的,他日我会加倍奉还的!” 都这样了,还没有一点悔意,还敢说大话,我怒从胸起,“这话应该是我对你说吧,记住你在冢宰府是怎么对我的,你害我差点丧命,我会千百倍地讨回来的。” 正与男子对峙着,忽觉一道剑光从我背后劈来,我当下闪开。持剑的是一个年轻男子,我心中大恼,我竟如此大意,让这人偷溜上了船而不自知? 眼见长剑又向我刺来,我急急躲开。形势于我不利,我手持小刀,只有近身攻击才有伤害力,而他手拿长剑,可以轻易地攻击我,逼得我只能左闪右躲。一番缠斗,我知这人的武功不俗,自己不是对手,便想找个机会逃开。可他一个横切,剑已抵住了我的喉咙。 船又行至岸边,几个士兵上前拿住我,那个美男子一见主子被救回来了,便急急上前扶住他主子,“陛下,你没事吧?” “无碍,幸好有顼弟。”那人神色冷厉地转向我,“不然,朕就要被这妖女害死了!” 我没有听错,刚才那个美男子喊他“陛下”,他又自称“朕”,这个人,他……竟然是,陈国的皇帝——陈蒨! 我只是简单地想报仇而已,居然连这也会惹上一国皇帝!以我刚才拿刀威胁他,甩他巴掌的行为,毫无疑问是对君王的一种折辱,触犯君王的尊严,我会有什么样的下场? 陈蒨命人解下了我挂在腰间的竹箫,拿来仔细端详,这倒让我疑心大起,莫非他一开始让人拦住我,竟是为了这一根竹箫? 陈顼这时对那个美男子道:“韩将军还是先带皇兄回宫,传召御医来看看,他,伤得……还挺严重的。” 陈顼瞧了瞧陈蒨脸上的伤,有些难以启齿。 听了这话,陈蒨顿觉颜面大失,面容扭曲起来,厉声道:“把这妖女押下去,听候发落!” “回宫!” —— 我没有被关进黑牢,没有被处死,而是进了皇宫,打扮成宫娥的模样,头梳环髻,身穿对襟间色条纹裙,被带到了帝寝式乾殿里。 陈蒨一身常服,头戴白纱帽,着莲白金丝绣翟凤凌云纹宽袖,手执翠玉如意,倚在刻鸳鸯忍冬纹木榻上,冷冷的闲闲地看我。 他脸上的浮肿已经褪去,经御医处理,想来也没什么大碍了,所以才能以这副悠然自得的样子召见我。 “你想怎么样?”我侧脸冷视他。 陈蒨走过来,一手狠狠捏住我的下巴,逼着我与他对视,“知道了朕的身份,后悔这么对朕了吗?” 我忍着下巴几乎要被捏碎的痛楚,咬牙对上他,“做了便做了,没什么好后悔的。如果再来一次,我还是会这么做。” “哼!”陈蒨一手摔开我,我重重扑倒在地,眼眸中瞥见陈蒨嘲讽的哂笑,“真是不知死活。” “不过”陈蒨眯眼盯着我,唇边带着一抹残酷的笑意,“朕不会杀你,朕要你活着。有时候,让一个人活着,比要她死还要难受!” “贪生怕死是人之本性。人,一旦有活着的机会,哪怕是卑微渺小的一丝机会,也会想拼尽全力的去抓住它。只要能活着,多活一日算一日,哪怕如蝼蚁一般苟活着。” 陈蒨说完,冲我呵呵地冷笑,“你说,朕说的对吗?” 没错,我心里确实是这么想的。不管是什么原因,他现在不杀我了,我有活着的机会,为什么不活着?未来的变数太多,谁也无法预料,只要活着,就会有无数种可能。就像前一刻,陈蒨落到我手里,任我处置。后一刻,我却被人用剑指着脖子,生死全攥在了陈蒨手里。一天之内都可以瞬息万变,焉知他日我没有翻身的机会? 陈蒨缓缓地在我身边举步,一股龙涎香味充斥着我的鼻息,他仿若地狱修罗般的眼神看着我,“朕会慢慢的,一点一点的折磨你。你可要好好活着,别没到时候撑不住就死了。” 什么意思,想拿我当乐子,慢慢弄死? “叫什么名字?”陈蒨问我。 “萧青蔷。”思考再三,我说出了真名。 凭他的情报资源,迟早会查到我的身份的,我如何能对他作假,还是直接说真话,以免日后麻烦。 “萧青蔷。”陈蒨玩味的念着,对身边的总管内侍说,“你随便帮她造藉入册,把她安排进杂役宫女的名册。从今往后,式乾殿的大小粗活,一律由她来干!” “喏。”总管内侍领命,把我带离了式乾殿。 —— “皇兄,你真的认为那女子是奸细吗?” 陈蒨举步缓缓道:“不,她不是,没有哪个奸细会在不确定自己是否暴露的情况下贸然行动暴露自己,真正的奸细应该在她制造的那场混乱中趁机逃脱了。” 陈蒨转身吩咐陈顼,“顼弟,你继续派人暗中追查真正奸细的下落,一定要查出来对方的底细尽快抓获。” “好。”陈顼点了头,随后又问道,“皇兄,既然那女子不是奸细,她伤了你,你为何不杀她,反而留她在宫里呢?” 陈蒨含着诡异的一缕笑,拿出一支竹箫,对陈顼说,“因为这个。” 陈顼仍是不解,“这件事跟这支竹箫能有什么关系?” 陈蒨光滑的手轻轻摩挲着箫身,轻声述道:“这支箫有一个特别的名字,叫情箫。是东晋乐艺大家,江左第一的桓伊与其妻的定情之物,桓伊遍访名匠,以上好的水竹精工细作制成了这支竹箫,以一曲《凤求凰》虏获意中人芳心,一时传为佳话,这支竹箫也被世人称为情箫。” “你和昌弟被困长安数年,先皇多次遣使臣与周国交涉,希望周国能放你二人回国。当年朕便是奉了皇叔之命,进献了一堆奇珍异宝给周明帝,盼他能松口放你和昌弟回国,这支竹箫也是其中之一,本意是赞他和独孤皇后伉俪情深。谁知,他只看了一眼,便将竹箫转手送给他四弟,根本没有放人的意思。” 陈蒨凝眸问陈顼,“如今这支竹箫却在那女子手里,你说,这是谁送给她的?” 陈顼嘴唇一动,略带惊讶的回应,“是宇文邕。” “不错。”陈蒨执箫回想,“当年周明帝将此箫转赠宇文邕时说过,若有一日宇文邕寻到了挚爱之人便可将这支情箫赠与她。宇文邕将这象征着情爱之物赠与那女子,你说,这女子是宇文邕的什么人?” 陈顼恍然明悟,“皇兄是指,她是宇文邕的情人。” “这女子既是宇文邕的挚爱。”陈蒨脸上透出好玩的笑意,眸中满是算计,“如今宇文邕登上帝位,陈国与周国又关系紧张,时有交战。若是他心爱的女子落在朕的手里,来日他就不敢肆无忌惮,对我陈国不利。” “皇兄是想利用那女子牵制宇文邕?”陈顼略微一思索,明显不赞成,“可区区儿女私情在国家大事面前又算得了什么,这样做有用吗?” 陈蒨将竹箫丢在一旁,沉吟,“有没有用,试试看不就知道了,就算不能牵制宇文邕,也能让他有所顾忌,不会贸然出手。” “何况,自古为美色误国者还少吗?”陈蒨瞳中莹光闪烁,“夏桀为妹喜,纣王为妲己,夫差为西施,萧宝卷为潘玉儿。红颜祸水,你可不要小瞧女人的作用。” 见兄长主意已定,陈顼也不好说什么,只悄悄转了话题,“前日家宴,臣弟看见皇兄身边有一位婉昭仪,看着很是眼熟,却不知这婉昭仪是何许人也?” 提到婉昭仪,陈蒨的面部线条柔和了下来,“她是江陵陷落时从梁宫中逃难的宫女,被朕所救,后来跟着朕回了临川王府,安定了下来。当年你也在江陵梁宫里当侍卫领直,大约也见过她,只是时隔多年记不清了,所以见着面熟。” 陈顼扯开一抹淡笑,“怪道我觉得面熟,原是旧人。这位婉昭仪生得甚是貌美,想必皇兄十分喜欢她吧?” 陈蒨的眉眼不自觉弯起,笑意孱孱,“貌美倒是其次,最难能可贵的是她心,是干净的。朕还是临川王时,府中侍妾争风吃醋,闹得朕心烦,只有婉兮最与世无争,从不搅和进这些事端。” “可她太淡泊了,朕又会疑心她是否会在意朕。”陈蒨眉心微蹙,无奈道,“这大约就是别人常道的,有些东西,你越是得不到,就越想得到。” “婉兮性子和善,从不和人争什么,可她不争,不代表别人也不争。她不害人,不代表别人不会害她。朕从前没能保护好她,让她失了孩子。现在,朕不会再让别人伤害她了,朕要找个人来,替她挡开那些明枪暗箭。” 陈蒨眸光一沉,暗暗下了决定。 注释: ①出自金朝元好问的《摸鱼儿?问莲根有丝多少》“相思树,流年度,无端又被西风误。” 第十六章 宫阙何萧萧 汉白玉铺地,玉龙飞凤雕金柱,莲荷卷草纹描墨红窗,琥珀珍珠帘,鎏金卧龟荷瓣熏炉,白雁衔璎珞翔云紫檀木屏风,鲛绡银丝绣鸾凤罗帐,满殿的妍艳典丽,濯濯耀目。 偌大的式乾殿内,主殿和大大小小的偏殿,居然就只有我一个人在打扫,其他的宫女太监都在聊天闲谈。不用说,这肯定是陈蒨授意他们来整我的。 我绝对不相信陈蒨不杀我是想慢慢地折磨我,让我生不如死之类的鬼话,面对自己恨得要死的仇人,谁有空跟他玩猫抓老鼠的游戏,一天一天地找法子折磨他,简直是浪费自己的脑细胞!要他痛苦还不简单,直接上八大酷刑,斩手斩脚,割舌头割鼻子割耳朵,挖眼珠子,黥面刻字,哪一样不是让人生不如死,行尸走肉?让人痛苦的死去,那更好办了,车裂,蚌杀,绞刑,炮烙,凌迟……可怖又残酷,哪一样都可以用在仇人身上以达成报复的目的,何必要把仇人带在身边呢? 除非陈蒨有不能杀我的理由,因为不能杀我,他又不想让我好过,只能想办法折磨我,在不杀我的前提下,让我活受罪,尝尽苦痛。 问题可能出在那支竹箫上,那是宇文邕当初送我的竹箫,因为喜欢那只竹箫,我逃出冢宰府时顺便把它带走了。可那天陈蒨拿走了我的竹箫,似乎在谋算什么,他肯不杀我,也许与那支竹箫有关系,那支竹箫上藏了什么玄机呢? 我想不出个所以然来,也没空去想了,一整天下来,拖拖扫扫,洗洗擦擦,时不时地往返打水,我忙得无暇他顾了。 香汗淋漓,疲惫不堪,身体沉重得像铅块,累得几乎脱虚。天色昏黑之际,我还在抹擦地砖,石壁,朱柱,四肢僵硬麻木,感觉身子都不是自己的了。 烛台上的灯火一蹦一蹦的,蜡液一串串的滚下来,像极了一颗颗泪珠。我忽然有一种很想哭的感觉,眸子里,湿湿的,热热的。 不能哭,我露出素齿,狠狠咬住下唇。没事的,这点苦这点累都算不得什么,我一定能捱过去的。 垂手继续擦地,眼皮却沉重得要合上,再也撑不住,软如面团地跌在地板上。 累,好累,就让我歇一会儿,一会儿就好…… 不知过了多久,迷迷糊糊中似乎有人在叫我,“起来!” 凉凉的,冰冰的的液体泼在了脸上,我一个激灵反应过来,睡意全无,忙着睁眼起身,胡乱地用手拭去脸上的水珠。 端着青银水盆子,陈蒨身边的贴身内侍——蒋裕,手指着我的鼻子尖细着嗓子教训我,“没干完活就想偷懒睡觉,去,给我跪着,不到三个时辰不许起来!” 天已大亮,茫茫的日光映在我修长的手指上,苍白得吓人。 三个时辰,跪这么长的时间,我还能走得了路吗? 冷硬的白石砖硌着我的膝盖,酸,麻,痛,森森的寒气渗进膝盖骨头里,忍痛伸手撑着石砖板,双腿好像从身体中被拆卸出去,连知觉都没有了。 额上渐渐发热,一点一点地星火蔓上来的热意很快袭遍全身,竟如炭火一样灼人,热得我的头发昏,晕晕欲睡。 几次垂头快要贴到地板上时,身边就有内侍上来踹一脚,痛意激得我清醒过来,可很快又承受不住困意,总是合上眼皮,几欲昏睡。 我在想,头发热,不会是因为昨夜在地板上睡觉,着了凉,生病了吧? 苦痛的折磨一直在延续,直到陈蒨不知何时走过来,看着我强撑煎熬的模样,脸上泛上一丝快意的笑,“起来。” 双腿僵硬得跟木头一样,麻痛得没有了感知,缓缓地想要站起身子,却等不及支起半个身子,便如断了的树枝重重地摔在了地上。 “起来——”不带半分怜惜的冷酷命令。 咬牙,双手握拳贴在石板上,勉强半支起身子,弓着腿一移步,居然又是重重地一跌,我忍不住痛哼了一声。 “扶她起来,跟朕去御花园。”陈蒨命令身边的内侍,声音里有不加掩饰的笑意。 我被两个内侍像拖一团烂泥一样拖着走开,长裙斜斜曳地,像扫帚一样拖擦地面。 到了御花园,陈蒨潇洒坐于一方石桌前,我则像垃圾一样被丢在地板上,狼狈得很。 陈蒨气定神闲地欣赏我狼狈的样子,笑容刺眼道:“自古成大事者,有哪一个不心狠的。你恨朕拿你当箭靶脱身,可在这乱世中,不是你发善心就会有好报,敌我较量,不是你死就是我亡,谁心软了,谁就先死。若朕当日放了你,那么,死的人就是朕。” 我幽寒痛恨地白了陈蒨一眼,“为了保住自己的性命,就可以牺牲无辜人的性命?从没见过伤害别人还可以伤害得这么理直气壮的人!” 陈蒨微微一哂,“这世界本就是弱肉强食的世界,你弱小,你不够强大,所以你活该被人欺负,怨不得旁人,要怨也只能怨自己没有能力保护自己。” “知道人和禽兽的区别是什么吗?”我同样哂笑,“禽兽一直是禽兽,而人有时候却不是人。弱肉强食,那是禽兽的生存法则!” 陈蒨的脸色顷刻一变,从石凳上下来,一手按住我,沉重地压在地下,濯濯如一汪春水的眸子此时却锋芒咄咄地逼向我,“你敢骂朕是禽兽?!” 我鄙夷地看他,“说你是禽兽还是侮辱了禽兽。” “你放肆!”陈蒨气怒的脸对着我。 神容清秀的脸,遮挡了日光,投下一片压抑的阴影,劈头盖脸的密密麻麻的鼻息霸道充斥而来,陈蒨伸指轻抚把玩我额前的碎发,隐怒地在我的侧脸呵气,“你会为你的放肆付出代价的!” 身体对压着身体,暧昧的姿势,手指轻佻地隔着薄薄的衣料抚过我的身体,激得我浑身一阵颤栗。 我惊悚得快要跳起来,伸手就要推开他,可高大如山的男子的体魄沉重地压在身上,根本不是我能推得动的。 惊惧,羞耻,愤怒,痛恨,种种情绪密密地交织,眼睁睁的看着陈蒨的一只手在我身上游走,肆无忌惮;另一只大手,游移到腰际,慢慢地解开裙带…… “啊——”陈蒨一声痛哼,不规矩的手停了下来。 愤怒到了极点,危急时刻,潜藏的能力爆发出来,不知哪来的力气,我张开牙齿锋利地啃咬住他身前游移的手,趁他呼痛愣神之际,狠缩成拳的手打向他的脸。 陈蒨侧身躲闪,身上的重压轻了许多,我立即翻身,狂奔出御花园。 跪了三个时辰的腿,不麻也不痛了,我都不知道自己哪来爆发的力量就能跑开了,一心只想着离开那个可怕的地方,可怕的人…… 也不知跑到了哪里,隐隐的痛感袭向了双腿,脚一折,便如暴风雨中被打落簌簌摔于泥中的叶子,我硬生生的跌在地上,身心俱痛,眼泪忍不住地掉了下来,啪啪地溅在砖板上。 朦胧中,一双绣着洒金凤仙花翠绿宫鞋突兀地闯入视线。 我一怔,仰头往上看去。 头梳望仙九鬟髻,墨发上满是指头般大小的霜白珍珠,几支插于发髻的凤凰展翅金步摇明光摇晃得刺眼,一身穿石榴红洒金鸳鸯歇立海棠枝桠卷草纹大袖长裙的宫妃正眯眼凝视着我。 女子收起目光,脸上露出浓浓的鄙薄之色,“一个宫女,仗着自己有几分姿色,就敢光天化日的勾引陛下,好不要脸!” “来人!”女子高声呼喝身边的两个内侍,“把她拖到司正司去,竟敢媚惑陛下,给我狠狠地打个二十大板。” 两个内侍拖起我,我已无力反抗,只能任人宰割地拉走。 经过昨天一天无休止的劳作,还有今天的罚跪,和陈蒨的激烈对抗,我已心力交瘁,累得只想永远趴下去,连一丝半缕的力气也没了。 终于知道,陈蒨为什么要在御花园里对我欲行不轨了,他恨我恨得要死,怎么会有兴趣碰我?分明是故意算计好的,故意让那个宫妃看到御花园里的那一幕,借她的手来惩治我。 居然不惜做戏让他的妃子来对付我了,陈蒨,他到底想干什么? 重重地一棒子打下来,我咬牙挺住没喊出声来,又一棒砸下,密密麻麻的痛楚丝线一般紧紧缠上来,我依旧忍着没有出声。棒子随后如石头般滚滚砸来,一下又一下,每一次都是痛苦的加剧,锥骨的折磨,如此漫长,如此地……煎熬。 素指纤纤紧绞在一起,指甲狠狠地嵌进皮肉里也不觉得痛,不管怎样,我都紧紧地咬合贝齿,咬得牙根发酸发痛,也绝不溢出一丝屈服的声音。 陈蒨,你给我等着,我不会饶过你的,这一切的痛苦都是你加诸于我的,我会牢牢记住这一刻。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终有一日,我会加倍的偿还你给我带来的痛苦,我要你后悔莫及。 意识渐渐的稀薄,再也承受不住,一片昏黑…… 注释: ①标题化用明代诗人高启《登金陵雨花台望大江》“前三国,后六朝,草生宫阙何萧萧。” 第十七章 暮作陈宫妃 陈沿袭梁制,后宫设有三夫人,九嫔,二十七世妇,八十一御妻。三夫人有贵妃、贵嫔、贵姬,九嫔有淑媛、淑仪、淑容、昭华、昭仪、昭容、修华、修仪、修容,九嫔以下有婕妤、容华、充华、承徽、列容,再低一点便是美人、才人、良人。 迷迷糊糊在身下一片疼痛中醒来时,居然有宫女叫我“娘娘”。一问之下才知道陈蒨已经下旨封我为修仪了,还赐号“柔”字,位份可不低呢,竟然让我位列九嫔。 服侍我的宫女云溪说,我高烧不退,又受了杖刑,身下血淋林一片,衣裙亵裤都和肉黏在一块了,只好用热水给我敷了一遍,褪了衣裙,才能让御医给我上药。昏睡了三天时间,烧退了,这才醒了过来。 下令杖责我的人是孔贵妃,据说陈蒨听到我被杖刑的消息,便匆匆派人从司正司把昏迷不醒的我给救了回来,还跑去重华殿把孔贵妃给训了一顿。 云溪眉飞眼笑地对我说,“陛下待娘娘真好,一下子便给娘娘封了修仪,位份比育有皇子的几位娘娘还高呢。” 好,我掐掐指甲,他待我真是好呢!先设计让我挨了二十板子,待把我打得半死不活之后又假惺惺的来救我,给我树立孔贵妃这个头号大敌,虚情假意地封我做修仪,位居九嫔。 当我是傻子吗?我一个籍籍无名的宫女,一下子就跃到了九嫔之内,无功无德,地位却比育有皇子的几位妃嫔还要尊贵,这会在后宫掀起多大的波澜,又有多少双淬了毒的眼睛盯上了我? 表面上看去是荣宠无限,实际上却是把我推到了风口浪尖上,成为了后宫的众矢之地。我这么快就攀到了修仪这个位置,有多少人眼红,多少人嫉妒,陈蒨的那些女人们还不把我恨得牙痒痒的,届时后宫里的明枪暗箭齐齐向我发来,我哪里挡得住? 这哪是宠爱,这是陈蒨在变着法的对付我呢,根本是绵里藏针,不怀好心。 我见和云溪一样服侍我的梨霏是个机灵老成的,不似云溪那般单纯,便和婉地对她笑了笑,“梨霏,我刚进宫不久,很多事情都不知道,以后还需要你多加帮衬才行。” 梨霏似是见惯了世故人情,恭谨而沉稳的回答,“能为娘娘分忧是奴婢的福气,奴婢必定尽心尽力服侍娘娘。” 我点点头,随后打发人下去,叹息的躺在浅粉穿花海棠折枝锦被上,眼望头顶上丝绣芙蓉荷叶的樱紫纱帐,心里一片怅惘迷茫。 覆盆莲瓣藻纹丹窗,镂花涂金石榴团花红木梳妆台,缠枝青梅忍冬纹铜镜,桃花镂刻黄花梨木椅,珊瑚红水晶长帘,流蝶恋花枝彩绘九扇宫屏,鎏银博山炉里焚香缕缕,烟云袅袅。 漪兰殿里绮丽雅致,我的眼眸落处,只觉得空空落落的寞凉。 到了喝药的时间,云溪端来的浓黑的药汁苦涩难喝的要死,一口还没咽下去就忍不住吐了出来,我叫云溪连连往药里加了三匙糖才肯喝下去。 喝完药卧床休憩时,陈蒨来了,着一身寻常的黄白袍服,金绣的三色蟠龙明光灿烂地勾勒于胸前,愈发显得天子威严凛然,有一种不可侵犯的王者霸气。 “陛下,前些日子你拿了我的竹箫,现在是不是该物归原主了?”我试着平息内心的怨恨,扯出一个笑容问道。毕竟他是皇帝,和他明着作对,简直自找死路。 “哦”陈蒨唇边翘起了意味不明的笑痕,“你这么着急的要回你的竹箫,可见十分珍视那支竹箫,或者说是珍视送你竹箫的人。” 为了弄清事实,我故作惊讶道:“陛下怎么知道是别人送的?” 陈蒨没有回答我的话,而是轻笑道:“这个人一定对你很重要吧。” 我不明白他话里的含义,只是应付式地回答,“对。” 陈蒨露出一副果然如此的表情,得意似的一笑,“是你的情郎吧。” 啊——我的下巴差点没掉下来,半天才吞吐道:“陛下……怎么会认为是……我的情郎……”我几时有的情郎,这猜测的也太离谱了吧。 “你也太小瞧朕了,以为朕不知道吗?”陈蒨意味深长地笑道,“那只竹箫来历不凡,还有一段爱情典故,故又称情箫,是男女定情之物。会送这样东西的,不是你的情郎还能有谁?” 啊,我的眼珠子睁得老大,原来宇文邕送的竹箫背后还有这么一层含义,我还一直以为那只是一支普普通通的竹箫呢。 在我发怔之际,陈蒨含笑看我,“不知你的情郎是谁呢,说出来,朕考虑一下让你们有情人终成眷属,远走高飞也不是不可以。” 我冷笑,“陛下会这么好心?” 像抓住了我的把柄一样,陈蒨笑意越深,“你不说,是怕朕对他不利吧。你果然对他情深义重呢。不过,即使你不说,朕也知道他是谁了。” “陛下不杀我难道是因为他?”我试探地问。 陈蒨幽远深长道:“他心爱的女人在朕的手里,以后想要做什么可要好好掂量轻重了。” 我颦眉,这么说,陈蒨确是知道宇文邕是竹箫的主人了,只是不知道宇文邕送我竹箫是假意做戏,见我手中有竹箫,便以为我是宇文邕的女人,想利用我牵制宇文邕,故而才不杀我?想不到,居然是宇文邕的那支竹箫救了我。 见我这样,陈蒨幸灾乐祸道:“你在为他担心,你还是先担心担心你自己吧。” 他以为我在担心宇文邕?真是笑死了。我和宇文邕的梁子早结下了,彼此间只有仇怨,哪来的担心。不过,我是不能告诉他这些的。他以为我是宇文邕的情人才留我一命的,若是让他知道了我和宇文邕的糟糕关系,我的命还能保得住吗? 这事不但要瞒下来,而且还得装,假装是宇文邕的情人,让陈蒨对我能牵制宇文邕一事深信不疑,我的脑袋才能永久完好地长在颈上。 知道了陈蒨不杀我的理由我也放心了不少,等以后他问及此事时,我也好巧妙应对,不让他察出破绽,为自己争取更长一点的活命的时间,以待将来,反戈一击。 养了半个多月的伤,身子渐渐好起来,终于可以活动自如了。 我的伤才好,陈蒨就派了人过来,说今夜要来,叫我准备好侍寝事宜。云溪和梨霏听到这个消息,兴冲冲地收拾寝殿。我的心里却是一阵冷哼,我的伤刚好,他便要我侍寝,这么迫不及待地要向后宫的人昭示他对我的宠爱,看来他是铁了心要把我推进后宫这个吃人的大染缸里了。 我也不怕,悠闲自在地在漪兰殿里等着他来,我就不信他会对一个甩了他几巴掌的女人感兴趣,就算感兴趣,也只会对怎么想着法儿地折磨我感兴趣。所谓的侍寝,不过是做做样子给外人看罢了。 吃喝照旧,任云溪和梨霏怎么劝我梳妆打扮也不听,只当耳边吹过一阵风,呼呼的就过了,拿着一本书躺在梨木椅里闲闲地看着。 幽幽晃晃的烛光下,我翻过一张张的纸,正屏神看着,耳听闻云溪和梨霏齐齐喊了一声“陛下”,便知是陈蒨来了。 云溪和梨霏自觉地退了下去,耳边听着沉稳有力的脚步声渐渐移近,冲击着我的听觉,我干脆放下书,直直地起身。 与陈蒨四目交接,我也懒得跟他装,手指着一侧的软榻,索性就问,“陛下,是你睡榻上,还是我睡?” 陈蒨闻言一声轻笑,带着些趣味性的目光投向我,语调轻柔似芳菲初散,“青儿说的什么胡话呢,今夜你我可是要共赴良宵的,怎么能睡榻上呢?” 一声亲昵的“青儿”叫得我一阵恶寒,我没心思跟他拐弯演戏,直接就挑明了,“陛下,你我都心知肚明,侍寝,不过是做戏给外人看罢了,彼此间就不用再演戏了。” 也不等他说话,我自嘲地轻笑,“哦,青蔷忘了,陛下是天子之尊,怎么能委屈你睡榻上呢,自然是青蔷睡榻上了。” 我挑明了话题,陈蒨也挂不住脸面再装下去了,轻哼一声,“你倒还有自知之明。” 我自顾自地抱了一条葱白丝绣曼曼合欢的薄衾就着身子盖上,半躺在铺着细碎撒花白樱软红毯的榻上,拿了一本书细细地翻着。 依稀听到陈蒨脱履上床窸窸窣窣的声音,安静了片刻,又听见他辗转反侧,床底下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烦人得很。 这么吵,我还怎么看书。我合上书本,气恼的翻过身去,却对上陈蒨清波漾漾的眸子,烛光轻晃在玉色俊颜上,幽暗不清,却又添了一段迷离魅惑的风情,如流岚里看花,烟水中望月,浮云边探竹,朦胧美好。 可谁又知道,看似文雅俊秀的脸下,隐藏着一颗狠戾的心呢。 气恼不满的声音响起,“你翻书的声音这么吵,朕怎么睡?” 我还没嫌他动作大呢,他倒嫌我翻书吵到他了?我翻书的声音轻得跟风似的,能吵到他?明明是他心不静,非要说我吵到他了,真是什么不如意的都要往我头上推。 注释: ①标题化用唐代王维的《西施咏》“朝为越溪女,暮作吴宫妃。” 第十八章 不关风与月 我气闷地把书放到一边,“既然陛下嫌吵,青蔷就不看了。” 谁知他又说,“朕闷得很,你看的什么书,给朕读一段。” 一会儿嫌我吵,我顺他的意不看书了,打算睡觉,他又嫌闷,不让我好眠,叫我念书给他听,真是怎样都不让我好过了是吧? 摊开书来,我无精打采地念,“相鼠有皮,人而无仪!人而无仪,不死何为?相鼠有齿,人而无止!人而无止,不死何俟?相鼠有体,人而无礼!人而无礼,胡不遄死?” 等我念完,陈蒨脸上已是黑云压压的一片,“你念的什么书,含沙射影地骂朕无耻,诅咒朕早死,嗯!” 拿我挡箭,厚着脸皮为自己的无耻行径开脱,又想着各种法子折磨我,毫无人性,可不就是无耻至极吗?他不让我好过,我也不会让他如意。 我故意念了《相鼠》这篇诗来讽刺他的无耻行径,让他清楚自己是什么嘴脸,也好抒发一下自己瞥屈的满腹愤恨。 我即可怜又无辜道:“陛下恕罪,这只是青蔷随意翻来读读的,并无他意。何况青蔷出身乡野,只识得几个字,也不懂字里的意思。” 陈蒨脸上写满了不相信,青筋突起,大步迈下床,来到我身旁,一把夺过我的书,近乎撕扯地翻开了书,指着某篇诗,阴阴地命令我,“念这个。” 我一看,是《淇奥》,是赞美君子美好品德的。嗬,我差点笑出声来,他是想借此表明他不是无耻小人,而是德行有度的君子?就算天下的小人都死绝了,也轮不上他当君子,以为让我念篇赞美君子的,他就是君子了? 我满心里都是讽刺,极不情愿的念了起来,“瞻彼淇奥,绿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瑟兮僴兮,赫兮咺兮。有匪君子,终不可谖兮。瞻彼淇奥,绿竹青青。有匪君子,充耳琇莹,会弁如星。瑟兮僴兮。赫兮咺兮,有匪君子,终不可谖兮。瞻彼淇奥,绿竹如箦。有匪君子,如金如锡,如圭如璧。宽兮绰兮,猗重较兮。善戏谑兮,不为虐兮③。” …… 不知道陈蒨是不是故意报复我念诗讽刺他,一直让我念一些歌功颂德的诗,念到大半夜也没歇息,我撑着困意又干又渴巴巴地念着,不敢睡下。 陈蒨双眸熠熠,精神抖擞,十分乐意我这副苦苦强撑的样子,直到我困得就要倒地上时,他才肯放过我。 我一沾榻就睡着了,昏昏沉沉的,一夜无梦。 天灰蒙蒙的快亮的时候,我被陈蒨从榻上扯下来,他手里拿着一把冰莹如雪的匕首,光华濯濯。 我知道他要做什么,不待他动手,我自己夺了他手中的匕首,狠心在中指上一割,又快又准。疾步走到床榻边,由着指上鲜红的血珠滴在薄衾上。 “你——”陈蒨大概讶异于我的主动和狠心,对着我说不出话来。 随手拿来一块红绢包住伤口,我冷眼瞧着他,也不哼痛,“这样可以了吧?” 薄衾上,有用我的鲜血凝成的落红,象征女子贞洁的落红。 不知是喜是怒,陈蒨的瞳中有异样的流光泛起,“你还真狠得下心。” 我带着决绝而清冷的笑意道:“有时候,当伤害避无可避时,与其等别人来伤你,还不如自己伤害自己。这样,别人没赢,你也没输,谁都别想讨到便宜,我是不会让想伤害我的人得意的。” “你真是不可理喻。” 陈蒨的脸当时就僵住了,气恼地甩甩袖子,走了。 据梨霏说,皇后为人宽厚,体恤妃嫔每日请安辛苦,每月只在初八、十五、二十这几日接见诸妃嫔的请安,以表仁德。至于太后更是深居简出,干脆免了诸多妃嫔的请安,每日只呆在慈训宫吃斋礼佛,参研佛法,若无特别之事绝不会召见妃嫔。 名义上的侍寝之后的第一日便是二十,我不得不带着梨霏去显阳殿向皇后请安。 因为陈蒨对我异乎寻常的宠爱,我一下子成为了后宫炙手可热的人物,自然引起了其他人的侧目,在养伤期间不是没有妃嫔前来拜访,但都一一被我以身体不适推拒了。我实在不想也不愿和陈蒨的这些女人周旋,谁知道她们安的什么心,我更不愿和这些女人演戏,假惺惺地互称姐妹。这些女人聚在一起永恒不变的话题绝对是围绕着皇帝而展开的,我可不想听她们一口一个陛下的。我最烦的便是陈蒨了,跟她们在一起讨论陈蒨,岂不是闹心得很。 可今日,到底是避无可避了。 显阳殿屋顶为单檐四角攒尖,覆以穗黄琉璃瓦。凤凰衔环图案朱紫殿门,青琐丹墀,皓壁皜曜,赤柱歙赩,亘虹长梁,菡萏藻井,玲珑绮窗,炜炜煌煌,十分的华美大气。 皇后绾着高贵的凌云髻,插着五凤朝阳挂珠钗,正中戴凤凰展翅衔璎珞金步摇,着茜红赤金鸾凤翟纹宽袖长裙,正坐于双凤交接含瑞草漆椅中,气质端庄沉稳。 “妾修仪萧氏,拜见皇后娘娘。”我面色恭敬,依礼拜见。 “免礼。”皇后语调轻柔,笑盈盈地打量我,“这便是新来的修仪妹妹了,如琬似花,淑丽韶好,生得甚是好看,难怪陛下喜欢。” 皇后已经不年轻了,面色略黄,眼角有细细的鱼尾纹,明明是和陈蒨相近的年纪,三十几的年华,看上去竟比陈蒨还要老些。大约是陈蒨保养得宜,清俊的面庞看上去不过三十出头,比实际年龄还要年轻许多。 也是,看着自己的丈夫身边莺莺燕燕的,一个个如花佳人,心中难免郁结不快,自然保养再好也掩不去岁月沧桑在她脸上的印记。不似陈蒨,有如玉美人滋润,愈发精神抖擞,光彩奕奕。 难怪皇后要规定一个月三次请安之礼,大概是不愿见丈夫的一大帮小老婆,给自己心里添堵吧。 我礼貌性的谦虚一下,“皇后娘娘过誉了,嫔妾没有您说得那么好。” “柔修仪就不必自谦了。”一道不冷不热的声音传过来,“陛下一趟微服私访便把柔修仪带回宫,放在身边服侍。这才当宫女没几天呢,一下子又连越几级封你做修仪。这样的荣宠,可见修仪妍姿玉色,甚得陛下喜欢。” 我抬眉望去,说话的是一个面貌清艳,体态婀娜的宫妃,细致的远山眉,汪汪明亮的大眼睛,秀挺的鼻子,朱唇贝齿。细看下,唇线特别地柔美,琼露莹泽,清艳之下又多了几分妩媚的气质。 梨霏悄悄地提醒我那是刘昭华,位份比我高几级,我微起身去行礼,谦和笑道:“见过昭华姐姐。” 知道我是陈蒨从宫外带回来的,这么快就派人去探知我的底细了,这刘昭华也不知道是何用意。 一个略带不满的嗔声响起,“柔修仪病的这几日,陛下一个妃嫔也没召见,一心只念着柔修仪。便是婉昭仪盛宠之时陛下也不曾忘记诸位姐妹,可柔修仪一来,陛下全然把我们给忘了。” 梨霏悄声告诉我说话的那个满头珠翠的宫妃是潘容华。养伤的这段时日,我对宫中妃嫔之事也略有耳闻,这位潘容华一连育有五皇子、六皇子,却还是个九嫔之下的容华。而我一个无根无基的宫女升为修仪,位份竟比她还高,她心里自然不快。 “说起婉昭仪,今日怎么不见她来请安呢?”一个秀丽清雅的宫嫔四处张望了一下。 说话的是九皇子之母张修容,体质纤弱盈盈,看着有几分楚楚可怜的味道。 九嫔之首的严淑媛一直温柔雅静地坐着,这会开口搭话了,柔声道:“婉昭仪自小产以来身子骨一直不见好,日日不离汤药,不是她不想来,实在是有心无力。” “淑媛姐姐就是太袒护她了。”刘昭华略略蹙眉道,“这都小产几个月了,也该好了吧。若不是真病,便是有心对皇后不敬。” 严淑媛听了这话只是淡淡温和一笑,“妹妹多心了,婉昭仪一向与人为善,温婉得体,凡事皆以皇后为先,怎会对皇后不敬呢。” 刘昭华不以为然,“这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指不定她从前对皇后的恭敬都是装的,要不怎么一找到机会便装病不来请安呢。” 潘容华抚了抚髻边珠钗,粉唇轻启笑道:“倒也不是婉昭仪存心对皇后不敬,只是她刚失了孩子,正伤心着呢,偏陛下这时候又有了新人,这旧爱见新欢,总归要伤心的……” 话未尽,意已明,言下之意是婉昭仪不愿见我才托病不来的? 皇后没说什么,只是静静的在一旁听着,脸上挂着淡淡的笑意。 坐在皇后右下首的汪贵嫔神色冷傲,幽宛道:“这韩修华和徐婕妤有孕不来便罢了,婉昭仪身子不适也在情理之中。可孔贵妃无病无灾的也不来,这是为哪般呢?”语气中还带着微微的不屑和冷蔑。 经她这么一说,我环望周围,还真没见到那日飞扬跋扈杖刑我的孔贵妃。 我细细端详了一下这位汪贵嫔,不似一般江南女子的细眉白肤,她的眉毛较寻常女子要黑浓些,蜜色肌肤,十分自然阳光的肤色,瞳眸黑亮似黑曜石,光华流转,神采奕奕,俨然是一个高傲英气的女子。 “好了。”皇后终于挂不住脸上的笑意了,声色略沉,吩咐旁边的宫女,“琴瑟,传本宫的命令下去,韩修华和徐婕妤身怀龙胎,日后便不必再来请安,只须安心养胎即可。婉昭仪身子不适,也不必再来了,等她什么时候养好身子,再来向本宫请安。” “诺!”那个叫琴瑟的宫女婉声回应。 皇后话里间避重就轻,绝口不提孔贵妃不到一事,有意轻轻揭过,众妃也不好自讨没趣谈论孔贵妃,便各自找了其他话题攀谈了起来。 注释: ①标题化用宋代欧阳修的《玉楼春·尊前拟把归期说》“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 ②出自《诗经·鄘风·相鼠》,讽刺统治者的无耻。 ③出自《诗经·卫风·淇奥》,赞美男子的一首诗。 第十九章 流水非有意 陈蒨新登基不过一年,新进宫位份较高较得宠的便是今日都没露面的几个人——孔贵妃、韩修华,徐婕妤,还有就是那位英气逼人的汪贵嫔了,其余的诸如严淑媛、婉昭仪、刘昭华、韩修容、潘容华等都是陈蒨当临川王时的妾室。 据说那位孔贵妃的后台很硬,舅舅是征南将军兼封清远郡公,战功累累,是朝廷重臣,深受皇帝宠信,遂她一进宫便封了贵妃,风光无限。可这位贵妃仗着有自家舅舅撑腰,倨傲的很,成日在宫里专横跋扈,欺上压下,时常不去给皇后请安,遇到得宠一点的妃子便出言讽刺,动辄打骂,搞得宫里怨声四起的。皇帝也因此对她不喜,不过看在清远郡公的面上才没有对她多加指责,只将她放在重华宫,几个月也不去一次,让她坐冷板凳,眼不见心不烦。 而那位敢于出言讽刺孔贵妃的汪贵嫔来头也不小,是章太后的侄女,其母是章太后的妹妹,汪、章两家姨亲关系,有章太后做后台,皇帝自然不敢薄待她,一进宫便封了贵嫔,是皇后、贵妃之下位份最高的人,也十分尊贵了。 想起那位被议论的婉昭仪,我淡笑着问梨霏,“婉昭仪从前一定很得宠吧?” “娘娘怎知婉昭仪受宠?” “方才刘昭华一个劲的编排她,想来是从前得宠受人眼红才会如此,何况,后宫之中唯一有封号便是她,可见陛下待她的不同寻常。” 梨霏听闻弯唇浅笑,“陛下不也给娘娘起封号了吗,陛下待娘娘也是不同的。” 不同?嗯,确实是不同,他给婉昭仪赐封号是真心实意的宠爱。而我,给我起个“柔”字分明是警告我在他面前要柔和恭顺,不得忤逆。除了警告,更多的是招来那些眼红的妃嫔,引起她们的妒火,再把这把火烧到我身上。后宫里,得宠的妃子通常都活不长久,他就是要制造出我得宠的假象,让心有嫉恨的妃子来对付我。当然,我还有利用价值,他是不会让我死的,但他绝对会让旁人将我折腾个半死。 只是,整治我的法子有千百种,陈蒨为何独独选了让我当他的妃子这一种呢?这需要好好斟酌一下。 “梨霏,听云溪说你是从临川王府进宫来的,你对婉昭仪一定要比旁人了解许多,我想听听有关她的事,越详细越好。” 梨霏不敢隐瞒,便将在临川王府的所见所闻一一道来。 婉昭仪原本是江陵梁宫里的一名宫女,后来西魏的于谨大将军攻破梁宫,江陵陷落,几乎化作一团废墟,婉昭仪趁乱逃出,流落建康。三年前被陈蒨看中带回王府,纳其为妾。陈蒨十分宠爱她,三年来一直视如珍宝,好不容易陈蒨登基后两人有了孩子,可没几个月便莫名其妙流产了。御医只能解释说婉昭仪体质虚寒,不宜生育,有了孩子多半也会流掉。婉昭仪听闻十分伤心,就此卧病不起,大约陈蒨不喜她成日哀哀戚戚的样子,往后便很少去她宫里了。时日久了,婉昭仪也就失宠了。 失宠?是吗?我嗤笑一声,带着梨霏一路拐弯回了漪兰殿。 刚回到寝殿,陈蒨就派人赏了一大堆东西下来,红玛瑙串珠,琥珀连青金石手串,红玉髓宝石珠子,金绿猫眼,透白羊脂玉,雪里苔藓玉…… 这些珍品云溪看得两眼晶晶的,喜眉笑眼地替我清点收拾。我只觉得心烦,没什么兴趣地挥手屏退云溪把东西拿开。 今日请安时我一直低眉顺眼,很少言语,尽量不引人注意。可陈蒨这般张扬的惹人注目,什么翡翠明珠,宝石名玉都源源不断地往这送,我就是不想招人眼热也已经招人眼热了。陈蒨,是吃了秤砣要把我卷进后宫这是非之地中,不让我安生了。 陈蒨依旧每晚来漪兰殿就寝,无聊时让我给他念念书本,或是一言不发沉默地躺在床上,看我的眼神里充满了阴阴的算计的味道。 很快,自我封嫔以来已有一月有余,陈蒨一点也不惦念他的妃嫔,白天在太极殿处理政务,晚上就呆在我的漪兰殿。其他妃嫔连他的面都见不到,人人都以为柔修仪独占君恩,专宠于皇。他们哪里知道,我和陈蒨,一人睡软榻,一人睡床褥,根本什么事都没有,哪来的独占君恩? 时值华林园②赋菊台菊花盛放,陈蒨举行赏花宴,宴会在赋菊台召开,邀各宫妃嫔及亲王携眷前去赴宴。 像是故意针对我似的,这些日子我一直紧锁漪兰殿宫门,死活也不迈出一步,就是不想出去招惹是非,麻烦缠身。可陈蒨却命令所有人不管有病没病的都要去参宴,害得我连想装病不去的借口都免了。 赋菊台上玉宇楼阁,幽房曲室,玉阶朱栏,汉白石高筑,砌刻荷菱,菡萏披敷。高台边缘嘉木荫荫,碧叶星星仿佛云罗绿绸,间或雅菊丛生,绰约芳菲菲,秀致明丽,袅袅云立成一处曼妙风光。 玉台中央迤逦着一条长长的芍药红软毯,周边摆放着一盘盘花姿嫣然的卷菊盏盏,吐蕊妍丽,或灿若星云,或红若锦霞,或紫若烟岚,或碧若青藻,或白若脂玉,花妍似虹,芳味馨馨,各具风流。 孔贵妃和汪贵嫔分别坐于皇后左右下首,各妃嫔依次坐下。因着陈蒨有令,连带病的婉昭仪和怀有身孕的韩修华和徐婕妤也出席了,两人都是一两个月的身子,看不出有何差别。韩修华玉貌花容,温柔静默,徐婕妤眉目灵动,笑容俏皮,娇憨甜美,都是各具特色的美人。 而那位坐在严淑媛下方的婉昭仪,乍看之下只觉惊为天人,远山眉黛,剪水盈盈双瞳,玉致鼻形,芙裳唇色,柔腻似琼浆玉露,晚雪肌肤,体态若影月娉婷,惊鸿之姿,不施粉黛犹惊艳,活脱脱一个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子。 这样的美貌,艳冠群芳,后宫无一人可比,恐怕也只有常随侍在陈蒨身边的那位右军将军韩子高才可比拟了。不过韩子高美则美矣,毕竟是男子,颇具阳刚之质,哪有婉昭仪身上那种冰雪出尘的气质来得心动。 我瞥了一眼座上的陈蒨,一左一右站着韩子高和蒋裕,想起刚下船来到建康时陈蒨与韩子高搜查奸细,暗自抿唇一笑,什么时候都带着这位韩将军,陈蒨当真看重韩子高呢。 像婉昭仪这样的美人都会失宠,当真是红颜未老恩先断? 婉昭仪并没有像其他妃嫔那样用期待或热切的目光看着陈蒨,只是疏淡的静若皎月临水地坐着,无悲亦无喜。 婉昭仪这么一副淡然的样子,是否可以理解为对陈蒨的无心? 陈蒨从首座上下来,笑若春花初绽地向我走来,柔情款款地唤一声,“青儿。” 青儿?我迅速掉了一身鸡皮疙瘩,他大庭广众下这么亲昵地叫我,众妃表情各异,或失落,或伤心,或嫉妒。 食案前的一盆白菊簇簇拔蕊吐放,明媚雅洁。陈蒨折了一枝就要往我头上插去,我警惕地往后退,不过没有成功。陈蒨一只大手死按住我的肩膀,眸中闪过一丝阴沉,面上却是温柔的笑,“青儿,不用紧张,朕不过是想为你簪朵花而已。”说着一只手已强劲不容抗拒地把花簪在了我的鬓间。 陈蒨的手柔柔摩挲着我的发鬓,像摸玩一个玩偶一样,满意地对我笑笑,“瞧,青儿簪上这朵花多好看,真是国色天香。” 等陈蒨一松手,我就迫不及待地拨下鬓间的花,嫌恶地丢在地上。我一向是爱花之人,不轻易轻贱花朵,可陈蒨给的花除外。 “柔修仪,你这是干什么!”潘容华打从陈蒨含情脉脉地看我时就不爽很久了,这回逮着机会就发火了,“陛下替你簪花是多大的荣幸,你非但不领情,还把陛下的花丢在地上,是存心对陛下不敬吗?” 陈蒨居然一点责备我的意思都没有,反而冲潘容华板起脸来,“潘容华,朕看你眼花了吧,青儿只是不小心碰掉了花儿,怎么能说是她丢的呢?” 陈蒨分明是睁眼说瞎话,在场的人都看到了花儿是我一手拨掉的,他却硬说是我不小心碰掉的,表面的有心维护,事实上却是让那些女人对我更加不满。 潘容华傻了眼,没想到陈蒨会以这样的方式维护我,顿时气不打一处出来,“陛下,柔修仪对你不敬,这是有目共睹的事实,您不能偏袒她呀。” “说的是。”那个蛮横的孔贵妃接话了,斜睨了我一眼,说不出的轻蔑和凌厉,“陛下把一个宫女擢升为修仪,她不感恩戴德也就罢了,居然还敢当众丢了陛下的花,这不是故意打陛下的脸吗?如此的不知礼数,真该拉出去好好打一顿,以正宫规。” 这孔贵妃,上回才叫人打了我二十板子,这回又惦记上了? 注释: ①标题化用《增广贤文?上集》“流水下滩非有意,白云出岫本无心。” ②华林园:华林园是南北朝时期著名的皇家宫苑,是东吴、东晋和宋、齐、梁、陈六个朝代的御花园。 第二十章 凝冰结重涧 汪贵嫔大概和孔贵妃不对头,闻言便嘲讽道:“贵妃姐姐真不愧是武将出身的女儿,动辄打骂,当真知书达理。” “行了。”陈蒨不耐烦的瞪了孔贵妃一眼,“成日里就只会喊杀喊打的,你的妇德哪去了?大好的日子也说这等晦气的话,是要咒朕一年都不吉利吗!” 孔贵妃瞪了一眼幸灾乐祸的汪贵嫔,又委屈地低下头,“陛下,臣妾没有这个意思,臣妾只是……” “只是什么?”陈蒨迅速打断她的话,没好气地看着孔贵妃和潘容华,“青儿到底做了什么事招你们不待见了,让你们这么冤枉她!” “陛下。”刘昭华以公正的姿态发话了,面上看不出一丝喜恶,“柔修仪确实是丢了花,算不得冤枉她。” 一向以温善敦厚著称的严淑媛缓缓道:“说柔修仪对陛下不敬未免太过武断了点,或许另有内情,不如听听柔修仪怎么解释的。” “能有什么内情?”潘容华当下就反驳,颇为激动道,“淑媛姐姐就是太好心了,见不得别人受苦,什么人都要求情一番,焉知好心也会办坏事的。” “这就怪了。”孔贵妃对这位严淑媛没什么好脸色,阴阳怪气道,“严淑媛一向与柔修仪无甚来往,对其人品性情亦不清楚,凭什么就认定柔修仪不是对陛下不敬,而是另有内情,真是善心所致吗?多智近妖,多仁近诈,希望严淑媛能一直这么善心下去。” 严淑媛脸色一白,旋即恢复如常,“我虽不了解柔修仪,却不难看出柔修仪是个聪慧的女子。众目睽睽下丢掉陛下的花,触怒陛下对她有什么好处?这等无脑之举若不是另有内情,谁会这么做?” 潘容华不以为然嗤笑一声,“没准就有人猪油蒙了心,仗着陛下的宠爱撒野,偏做出这等愚蠢之举呢?” 皇后倒是沉得住气,一直沉稳端静地看着座下的明嘲暗讽,面色无波无澜。 我从席间快步踏出,面向正中上座的皇后行礼,语气诚恳道:“皇后娘娘,可否容嫔妾一禀。” 皇后宽和,笑容轻淡道:“准,本宫知道你不是个不懂分寸的。此事必有缘由,你且说说看。” “方才陛下谬赞,嫔妾实在愧不敢当,嫔妾蒲柳之姿哪能担得起‘国色天香’四字。”我一副既羞且愧的样子,隐有惶恐之意,“皇后娘娘母仪天下,雍容华贵,才是真正的国色天香,嫔妾不敢冒犯。若因一朵花引来陛下谬赞而对皇后娘娘不敬,实是嫔妾的罪过。故而嫔妾张惶之下才会丢了花,还请皇后娘娘恕罪。” 皇后会心一笑,“你本无过,只是一心敬着本宫才会如此,何来恕罪?起来吧。” “谢皇后娘娘。”我站直身子回到座位上,得意地瞥了陈蒨一眼。 这一番说辞,大概让那些期待我受罚的人失望了,陈蒨自然也很失望,不过面上还是宽慰的笑,“青儿,既是误会,你为何不早说呢,害得朕都不知如何替你圆场。” 我心里不爽,他是在承认他刚才是在扯谎维护我了?几道嫉妒的目光刷刷地加深了,我被盯得神经绷紧了起来。 我斜眼瞥了孔贵妃和潘容华一眼,“青蔷是想说啊,可方才……实在没机会说。” 陈蒨的脸一紧,怨怒的责怪起孔贵妃、潘容华,“都是你们嚷个不停的,害得青儿都没能说上一句解释,无事生非!” “两位姐姐也是关心陛下,还望陛下不要责怪她们。”我客套性的求情一句,说真的,我其实并不怨她们,说到底她们也只是被陈蒨恶意利用来挑起事端的棋子。我恨的,只有陈蒨。 陈蒨虚假地夸赞道:“青儿能有容人之雅量,朕心甚慰。” 潘容华怏怏不快地捡了食案上的一块菊花糕来吃,以掩饰自己的尴尬。孔贵妃直接冷哼一声,“巧言令色。”拿起一杯菊花酒,赌气似的灌喝了下去。 回到主位上,陈蒨还不肯休停,先说我身子弱,叫蒋裕搬了他食案前的一碗七宝驼蹄羹给我,还说怕烫着我,特意亲自吹了好一会儿才叫蒋裕端来。这一举动看得不少妃嫔羡慕嫉妒得眼红,看得我咬牙切齿的。 做得那么明显,那么张扬地昭示对我的宠爱,生怕在场的一帮妃嫔眼瞎了看不到吗?存心要挑起我和一干妃嫔的矛盾,怎样都不让我好过。 我一口也没尝那七宝驼蹄羹,目光转移到陈蒨下方的安成王陈顼身上。这是陈蒨唯一的宝贝弟弟,十分受宠,二十多的年纪,沉稳干练。七年前江陵之乱②,陈顼在梁宫中任职当差,很不幸地连带家眷被俘到了西魏,当了漫长的七年俘虏。后来周国取代西魏,陈国取代梁国,陈蒨接替叔父登上宝座后的第一件事便是将他的弟弟从周国囚笼里救出来,不惜血本,以地换人,割让陈国黔中数州给周国,总算将囚困在外多年的弟弟迎接回国。 陈蒨是濯濯如春月柳般风雅的人物,肃肃如松下风,天质自然。陈顼虽不及兄长的雅致,却剑眉如挺,沉黑双眸微凹,鼻唇坚毅,刀削面庞,体魄健重刚硬,是英挺式俊朗的人物。 陈顼虽被放回国,可他的王妃和世子还被扣押在周国的穰城,故而陈顼今日携带赴宴的是侧妃。其实陈顼从周国回来不过几个月而已,这么快便着急纳了侧妃,真叫远在周国的王妃和世子心寒。负心薄幸果然是男人的本性,有了新人便忘了旧人。 他那侧妃长得还真不错,面庞婉丽如莲,眉目雅致。不是什么艳冠绝伦的美人,却有种脱凡仙子的味道,清雅韵致,叫人眼前一亮,赏心悦目。 为了不让那些妃嫔夹针带刺地盯着我,转移她们的注意力,我朝陈顼浅笑轻盈的调侃一句,“王爷的侧妃真是漂亮,有佳人作陪,王爷真是艳福不浅。” “可不是。”刚才帮我说话的严淑媛娴静淡雅一笑,“尤其是眉目间那股脱俗出尘的气质都可以跟上婉昭仪了。” 侧妃只是疏疏报以一笑,温谦有礼道:“娘娘过誉了,妾身粗鄙之容怎么能跟昭仪娘娘相提并论呢?” 细致一打量婉昭仪和安成王侧妃,还真是呢,这两个人不甚相似,但身上那种清雅如仙子般的气质几乎是如出一辙。 严淑媛笑容温煦夸赞一句,“侧妃妹妹果然玲珑乖巧,难怪王爷喜欢。” 陈顼刀刻的脸庞一动,透出一丝疏落的笑意,转向陈蒨,“要说艳福不浅,臣弟怎及得上皇兄呢?皇兄有后宫佳丽三千,有皇后嫂嫂,贵妃、淑媛娘娘相陪,又得了婉昭仪和柔修仪这样的绝艳殊丽,才是真正的艳福无边呢。” 绝艳殊丽?这词用在婉昭仪身上再合适不过,可用在我身上,有点托大了吧,我可不认为自己有那样的容貌。 “顼弟这话可就不对了,后宫虽有佳丽三千,可真正合朕心意的是少之甚少。”陈蒨柔若柳絮般的目光“深情”地投向我,“朕有了青儿已足矣。” 他这么说是后宫佳丽三千都不合他心意,只有我一个合他心意了?这样的说辞要置在场的妃嫔于何地?我的顶上有一团火在蹿起,陈蒨真是什么麻烦就往我身上招什么,为了引得他那帮妃子跟我过不去,他还真是什么恶心的话都说得出来。 一声冷哼声起,却见孔贵妃直直站起,面色如寒玉莹雪,硬硬的语气,“陛下,臣妾身子不适,先行告退。” 陈蒨对她也没什么好脸色,巴不得让她赶快走人,“准。” 孔贵妃裙裾一掀,飘摇如北风刮雪猎猎的姿态,肆意张扬地提步离座。 大概这位孔贵妃也受不了陈蒨这样恶心的绵绵爱意的情话,忍不住要提前走人了。 有了孔贵妃离席的先例,我更是坐不住了,便饮了几杯菊花酒,借口头痛不胜酒力要回宫歇息。陈蒨想来演戏也演累了,不想再对着我这张脸了,便爽快地答应,用虚情假意的怜惜的目光送我离开。 远离了赋菊台,我一直压抑紧绷的身体总算松软了下来,连呼吸也顺畅了不少,步履轻盈了起来,恣意流连于华林园的花木扶疏里。 走走停停间碰到了一个粉嫩可爱的小男孩正拿着小巧的弹弓打鸟儿,被一帮宫人簇拥着,顽皮又淘气,打着打着就打我头上去了。 “娘娘您没事吧?”梨霏慌忙拿出帕子捂住我被打得发疼的额头。 那小男孩身边有宫人认识我,急忙跪下,“参加修仪娘娘。” “你就是柔修仪?”小男孩并不愧疚,反而气鼓鼓地瞪我,“父皇天天呆在你那儿,都不来看我和母妃了,我讨厌你。” 我的面色一僵。 “这是七皇子殿下。”梨霏小声地告知我。 七皇子陈伯信,听说是颇受陈蒨宠爱的一位皇子,难怪这么嚣张。 注释: ①出自晋朝陆机 《苦寒行》:“凝冰结重涧,积雪被长峦。” ②江陵之乱:公元554年,西魏攻破南梁都城江陵,梁帝被俘处死,大量难民被劫掠到长安,身在梁宫当差的陈昌和陈顼也被俘虏到长安。几年后,陈昌之父陈霸先在建康称帝,建立陈国。 第二十一章 愁来空雨面 “你也不用得意,父皇迟早会回到母妃身边的,父皇不过看你一时新鲜罢了,早晚会厌弃你的。”七皇子看我的眼神中充满了不屑与厌恶,“卑贱的宫女,飞上枝头也变不了凤凰,不过是贱人出身。” 听他这样辱骂,我也不置气,笑若一朵带尖刺的冰花,“出身高贵不代表就是贵人,出身卑贱也不代表就是贱人。即使是,那也总比那些出身高贵,却自甘作贱,喜欢无事生非言辞粗鄙的贱人强得多了。七皇子,你说是不是?” 七皇子的脸一下子涨得通红起来,“你,你竟敢骂我……” 说罢,举起小弹弓气忿忿地要朝我打来,我对他身边的宫人喝斥道:“愣着干什么,还不快拦住你们的主子,出了事你们谁担待得起!” 一帮宫人吓得拦在七皇子面前,拖拉着手不让他拉弹弓,混乱成一团。我自然不会多待,携了梨霏的手就走。背后是七皇子的喊声和咒骂声,我也只当充耳不闻。 很快,华林园里七皇子对我言行无礼的事传到了陈蒨那里,陈蒨当下怒不可言,去了惠兰殿将七皇子劈头盖脸的骂了一顿,其母刘昭华更是被斥为“教子无方,慈母多败儿”,并被禁足于惠兰殿一个月,责令好好反省。 “这七皇子平日就仗着陛下的几分疼宠就目中无人,肆意欺负宫人,这下可有得他受的了。“云溪听到这个消息时畅快了一番。 “皇家的事还是不要议论的好。”我提醒她,“多做事少说话,小心祸从口出。” 云溪的笑脸冰结了一下,温顺地低下头,心领神会,“奴婢知道了。” 我又告诫道:“你去告诉底下人,谨言慎行,切勿轻慢骄行,省得旁人说我恃宠而骄。” “诺。”云溪这回乖觉了,悄声退了下去。 眼下一帮女人盯着我呢,我可不能让她们抓着了错处来找我的麻烦。 晚上,陈蒨照常来漪兰殿,不过他却再没有叫我念书给他听,大抵是厌倦了,想换换新花样。他自取来了一把紫檀木古琴,自顾自的调弦弄瑟了起来,珠落玉盘的曲调自他的食指涓涓而出。 琴音婉转幽亮,清韵雅致,静若青松生幽谷,清若芙蕖出云水,雅若秋兰披霜露,逸若皎皎云间月,韵味悠长,澄澈之质,冰雪之姿,飘飘渺渺的不似人间乐。 没想到陈蒨还会弹琴,还挺好听的。不过我看他的眼神,缠绵忧伤,隐隐透着相思之意,连琴声也添了几分缱绻情怀,绵绵相思的怅然无奈。 一连几夜,陈蒨都在漪兰殿弹着这支曲子,我忍不住问梨霏,“陛下弹的是什么曲子?” 梨霏笑意迷离似在回味,“是晋时竹林七贤所作曲之一《长清》。” “长清。”我轻轻咬念,“还挺好听的。” 云溪满脸笑意地凑过来说话,“其实陛下弹的还不算是最好听的,婉昭仪擅弹琴,最爱也最擅弹《长清》,她弹的那才叫人间一绝呢。” 婉昭仪,我轻轻抿唇,目光渐深邃了起来。 陈蒨啊陈蒨,你可别让我抓着你的小辫子呀。 惠兰殿那边派人来传话了,七皇子约我到浮碧亭一聚,为那日在华林园对我的无礼言行道歉。我欣然应允,带上云溪和梨霏一齐去了,我倒要看看这小鬼想搞什么把戏。 一方横跨于水池之上的八角方亭里,七皇子倚在朱漆雕栏前,周边立着几个宫人,我淡静地从横桥边上缓缓走去。 见我走来,七皇子自纤巧秀丽的方亭里走出,居然朝我柔和一笑,“柔修仪好。” 这就是那日眼里对我充满厌恶和不屑的嚣张的七皇子?我回以他一笑,“不知七皇子找我来有何事?” 七皇子面上带笑,眼里却是掩不住的疏离,咬咬唇,似有不甘却又无可奈何,有些生硬道:“前些日子是伯信鲁莽了,还望修仪大人有大量,原谅伯信的无礼。” 说两句就想轻松过关,完事了?我淡笑不语地看着他,直看得他满面尴尬为止。 我不搭理他,七皇子只好继续咬齿不情不愿道:“父皇为此事已狠狠骂过伯信了。伯信不该言辞粗鲁,举止莽撞,对柔修仪不敬。伯信真的知错了,还请柔修仪见谅。” 知我有意为难,七皇子只好弓腰向我正正经经地致歉,我笑着伸手把他扶起来,“知错能改,善莫大焉。我也不是那等心胸狭窄之人,七皇子不必如此。” 刚站直身子,七皇子突然一把掐住我的手,狠劲地把我扯向桥缘,然后伸手作势就要往水里落去。我一个疾身,右手敏捷地拉住他,痛狠地将他拉扯回来,自己的身子却装作一个趔趄,“扑通”一声没入水下。 “娘娘!”岸上的云溪和梨霏齐声惊呼。 我就知道陈伯信那小子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早防着他呢。他能装成一副我推他落水的模样来陷害我,难道我就不能反陷害他?敢算计我,是要付出代价的。 朦胧中似有什么扯住了双腿,绳结一般紧紧缠了上来,越缠越紧,腿一动,似有什么尖锐的东西狠狠扎入大腿。剧痛的一个激灵,我醒悟了过来,恐怕这一出不是七皇子算计我那么简单,恐怕是我和他都被人算计了…… 怎么办?保命要紧,我双手捂住嘴巴,我可不想被灌进一肚子水被呛死了。迷糊中听到有人跳下水的声音,像是有人来救我了,绞结如绳网一般缠住双腿的东西被轻轻地解开,痛扎在我大腿上的尖物也被拔开。我落入一个宽厚的怀抱,那人紧抱着我,游移上岸。 待浮出水面,看清救我之人是安成王陈顼。我早已体乏无力,双眼迷蒙,再也支撑不住地晕了过去。 我醒来时已经是在漪兰殿的寝殿里了,殿里呼啦啦地坐了一大帮人。陈蒨坐在我床边上,皇后、孔贵妃、汪贵嫔等一干妃子都来了。他们忙着审问跪在地上的七皇子,谁都没注意到我已经醒了。 “伯信你真是越发胆大了,上回在华林园里辱骂柔修仪,这回在浮碧亭推她落水,往后还有什么事情做不出来,是不是你连朕都不放在眼里了!” 陈蒨一声怒喝,吓得跪在地上的七皇子浑身发抖,战战兢兢的不敢说话。 汪贵嫔英眉一挺,噙着一缕嘲讽的笑,“七皇子小小年纪便有这般歹毒的心思,也不知道是谁教出来的。” 这话倒是提醒了陈蒨,他一个冷眼冲站在七皇子身边的刘昭华一瞪,“刘昭华,你教养出来的好儿子!” 刘昭华被这冷冷的一瞪,腿都软了,一下子跪下来,“陛下息怒。” 见母亲被训斥,七皇子的身子一直,情绪激动道:“父皇,不是儿臣。儿臣没有推柔修仪,是她自己跳进去的,她想害我!” 此言一出,潘容华便凉凉地附和,“七皇子年幼,至多是顽劣罢了,怎会有害人的心思呢?我看是柔修仪记恨七皇子对她无礼一事,遂故意落水陷害七皇子,既能解恨,让陛下从此厌弃七皇子,又能让陛下更加疼惜她,一举两得呢。” “众所周知七皇子在华林园对柔修仪无礼一事已被陛下狠狠教训过一顿了。”孔贵妃捻弄着左手上的红珊瑚珠串,眼皮一动也不动道,“若这次再把柔修仪推入水中,陛下还能饶得了他吗?谁会做这么蠢的事。” 潘容华和孔贵妃这两个人,总爱找我的麻烦。我不打算装睡了,便睁眼想要起身,有些微弱沙哑地唤了一声,“陛下。” 陈蒨一听,立即转头扶我躺下来,替我捻上被子,关切道:“青儿,你别动,好好躺着。” “七皇子怎么样了?”我低咳着,嗓子有点难受,勉强道,“方才在桥上七皇子说要跟我道歉,但说着说不知怎的就突然想不开了要往水里跳,我吓得赶紧把他拉回来,结果自己却掉进了水里。青蔷真是没用,让陛下担心了。” 我这么说他应该明白了,是他那个笨蛋儿子想要落水陷害我,我可是为了救他的好儿子才落水的,这样的解释,还有谁敢疑我。 刚才略有疑虑的妃嫔听了我的解释也都释疑了,看向刘昭华和七皇子的目光全都变成了鄙夷不屑,一致认定七皇子设计落水来陷害我,只不过中间出了差错,落水的人变成了我而已。 汪贵嫔憎恶似的盯着七皇子,“原来是七皇子想自己跳水陷害柔修仪啊,自己设计陷害不成,人家柔修仪好心救你,反倒诬赖人家陷害你,七皇子真是好生有理呢。” 一直沉默不语的婉昭仪难得开口了,神色淡淡道:“若无旁人挑唆,这么小的孩子怎么会有这样的心机?” 话一出,陈蒨看刘昭华的眼神更冷了,沉沉道:“是啊,这么小的孩子,若无人挑唆,他怎么会做出这等阴毒之事?” 刘昭华见陈蒨用怀疑的眼神冷冰冰的瞧着她,顿时脸上一片颓然,颤抖道:“陛下,你怀疑臣妾?” 陈蒨近乎笃定地瞪她,“伯信年幼顽劣,向来只听你一个人的话,若不是你叫他这么做的,还有谁!” “不是,臣妾没有,臣妾不知道,臣妾真的不知道。”刘昭华连连摇头,泪水潸然落下。 看见父皇那么冷厌地瞪着自己的母妃,母妃又泪水涟涟,七皇子到底小孩心性,一下子就吓得说了真话,“是容华娘娘,是容华娘娘叫我这么做的,不关母妃的事,父皇别怪母妃!” 注释: ①标题出自晋朝陆机《班婕妤》“ 黄昏履綦绝,愁来空雨面。” 第二十二章 烟花不堪剪 所有人瞬间都愣住了,本来都以为是刘昭华挑唆,没想到竟是潘容华。潘容华的脸唰地白了,怒瞪向七皇子,“胡说,你一个小孩子怎么能随便冤枉人呢!” 被这么一瞪,七皇子居然“哇”的一下就哭了,抽抽搭搭的抹眼泪道:“我没冤枉你,就是你。你说了只要我假装是柔修仪推我落水,父皇就会讨厌她,以后就会回到母妃和伯信身边,你就是这么说的。” 潘容华的脸更白了,双手颤抖着,可怜汪汪地看着陈蒨,“陛下,臣妾没有,七皇子既然可以陷害柔修仪,当然也可以陷害臣妾了,陛下您可不能听信他的一面之词。” “潘容华,你一向不喜欢柔修仪。”汪贵嫔雪亮犀利的目光投向潘容华,“人前你从不给她好脸色看,人后更是骂她狐媚子,腌臜宫人出身,可见你有多嫉恨她。你想借七皇子之手来对付她也不是不可能,况且,我瞧你最近和七皇子走得挺近的嘛。” 经七皇子和汪贵嫔这么一说,情势急转直下,原本怀疑刘昭华的目光纷纷落到了潘容华身上,被众人盯着,潘容华手足无措了起来,“不,不是我。” “皇兄。”陈顼带着一个内侍走了进来,内侍手里托着一个棕红木盘,陈顼指了指木盘里的东西,淡淡道,“臣弟救起修仪娘娘时,在她身上发现了这个。” 木盘里是一张密密斜织的鱼网还有几弯雪亮尖锐的银钩子。我倒吸了一口气,我说什么东西缠得我这么紧,扎得我那么痛,原来是鱼网和银钩。 “就是这些鱼网缠在了修仪娘娘身上,这些钩子更是扎在腿上,离不得,动不得,活活要把人弄在水下憋死。要是臣弟来迟一步,修仪娘娘恐怕性命堪忧。”陈顼一边说着,目光若有似无地在我身上淡淡扫过。 七皇子一见那些鱼网、银钩,惊恐地朝潘容华尖叫了起来,“你只说叫我跳水栽赃柔修仪,你没说水里还有鱼网和银钩,你——你想要害我!” “好歹毒的心思。”一向纤纤弱弱的张修容也忍不住出声了,“在水里放了这样的东西,七皇子一旦跳下去,不死也得伤半条命,届时柔修仪便落下一个残害皇嗣的罪名,再无出头之日。你不但为你的儿子除掉了一个竞争对手,更是少了一个和你争宠的人,一石二鸟之计呢。” 便是一向和潘容华同仇敌忾的孔贵妃也忍不住出言讽刺了,“潘容华的算盘打得真是精。” 看来这潘容华人缘真不好,平日里口无遮拦的,最爱碎嘴嚼舌,尖酸刻薄。眼下竟无一人替她说话,出言冷对的人倒不少。 陈蒨看潘容华的目光深沉尖锐成一把刀,“刘昭华是伯信的母亲,她不会害自己的孩子,不是她,便只有你了。潘容华,你真是让朕刮目相看呢。” “不——”潘容华被陈蒨的目光吓得惊声尖叫,“陷害柔修仪的法子是我出的,可我没在水里放那些东西呀,我怎会残害皇嗣?陛下,你要相信我!” 听闻,陈蒨的目光更是厌恨冷屑,“到了这个地步还狡辩,连承认也不承认得干脆点。朕念在你是伯固和伯恭生母的份上,饶你这毒妇一命。即日起,降为才人,拖去永巷,朕再也不想看见你这张脸。” “陛下,臣妾冤枉,臣妾冤枉啊!”潘容华听此噩闻,如遭雷轰,不禁失声痛哭起来。 “把这恶妇拖下去!” 几个内侍冲上来,将哭哭啼啼的潘容华强拉硬扯地给拖走了。 处置完潘容华,陈蒨扫了一眼从头到尾始终一言不发的皇后,淡淡中带着一丝疲意道:“皇后,刘昭华和伯信便交由你处置了,你做事一向公允。” 到底协理六宫的权力是皇后的,要全由陈蒨论处了,她这个皇后不就成花架子了吗,不过看皇后对此似乎不甚在意,倒是陈蒨有心帮衬她,到底是多年夫妻,即使没有感情,多少也有些情分在。 皇后淡静地看着刘昭华母子,用少有的威严的声音道:“七皇子虽被人利用,但毕竟是他心术不正才会被推波助澜至此,这一年便禁足于惠兰殿抄写佛经两百卷,好好思过。刘昭华身为人母,管教不力,致使七皇子一再犯错,就罚你三个月的月俸,外加抄写一百卷佛经。” 我相信潘容华最后说的话都是真的,像她那样的蠢人也只能想出陷害我推人入水的拙劣计谋,哪里有那样的脑子和胆量在水中放鱼网和钩子。估计是潘容华那点子劣计被人发现了,便暗中设了鱼网和钩子,只等着鹬蚌相争,坐收渔翁之利。到底是谁呢? 我真是太大意了,本来想将计就计给陈伯信那小子一番苦头吃,谁曾想倒落入了别人的圈套。幸好陈顼来救得及时,要不然,我真的会在水下溺死。 大腿上被银钩子狠扎了几处,沉重的刺痛在皮肉里纵横,时不时地折磨我,痛得我直想掉眼泪。 “青儿,被钩子扎的感觉怎么样?”等到所有妃嫔散尽后,陈蒨迅速换下关切的表情,变成了闲闲的一脸的幸灾乐祸。 “如陛下所愿。”我恶狠狠地瞪向他,咬牙切齿地挤出话来,“您终于成功的挑起了一干妃子的妒火,今时这一出算计,全是陛下煞费苦心做戏的结果。” 见我瞪他,陈蒨也不介意,轻轻笑道:“青儿真是明白人。” 我克制着内心想要把他撕烂的冲动,冷声道:“陛下想玩可以,但别玩大发了,你不是还要利用我吗?万一我在后宫的鬼魅伎俩中不幸身亡,陛下还有什么可用的。便如今日,安成王若来迟一步,我便在水下给活活溺死了。” 陈蒨不屑一哼,“原来青儿也怕死呢,当日被抓后青儿一副毅然决然的样子,朕还以为青儿早将生死置之度外了呢。” 我面色坚毅,吐字清楚有力道:“是人都怕死,我亦不例外。我是怕死,但不是不敢死,就算死也要死得其所。怕的是活活当了别人的靶子,死得不值。” 陈蒨面上闪过一丝讶然,未等他开口,我抢先道:“我知道,后宫那么多女人,陛下不可能只专情于一人,但情分的多与少是有差别的。那么多的女人里肯定有一个是陛下最爱的,最疼惜的,也最想保护的女人。这个人,就是——婉昭仪。” 望着陈蒨渐变愕然的面孔,我清凌凌一笑,“婉昭仪好不容易有了孩子,却莫名其妙的流掉了,不是天意,而是人为。陛下恩宠太盛,才会给婉昭仪招来祸患。你冷落婉昭仪,不是厌倦了她,而是想保护她。婉昭仪的流产让你明白了集宠爱于一身便是集灾祸于一身,你不知道是谁在算计婉昭仪,又怕有人再继续伤害她,所以你选择了我。” “你封我做修仪,其用意有三,一是保护婉昭仪,把众人的注意力从她转移到我身上,让我当她的靶子,替她消灾挡祸,躲过各种明枪暗箭,以护她周全。二是肃清各派势力,当你的妃嫔因嫉恨我恩宠过盛而牟足了劲来对付我时,必然会露出马脚,你便可以借此除掉心怀鬼胎之人。其三是你想报复我,你一直记恨我在船上要挟你一事,你在保护婉昭仪的同时亦是在借那些女人的手来报复我。” 我哼哼一笑,尽显冰寒锐意,“陛下的算盘打得精妙,可我也不是吃素的。陈蒨,你别太过分了,要是把我逼急了,大不了来个玉石俱焚。我不好过,你也别想讨到便宜。” 陈蒨面上早已是黑云密集,幽暗的目光凉凉地扫来,“你有那个能耐吗?” “你要是把我逼得太急的话,我就你想保护婉昭仪的用意散播出去,就算那些妃子一时不信我的话,但凭着你往日对婉昭仪的宠爱,总会埋下怀疑的种子。日久天长,我总会有办法让她们相信,你猜,她们会怎么对付婉昭仪?后宫杀人于无形的法子多得去了,就算陛下想保护她亦是有心无力,护得了一时,护不了一辈子。”我在赌,赌婉昭仪在他心目中的位置,赌他会为了婉昭仪跟我妥协。 陈蒨的目光久久停留在我身上,阴霾愤恨的目光慢慢地一点一点地化作不甘不愿的无可奈何,“你想朕怎么做?” 我伸出玉白的手指,轻轻抚过眉角,慢慢悠悠地笑道:“从今往后,没事就别在我眼前晃悠,别想给我找麻烦。让你的那些女人给我安分点,该去哪个宫宠幸哪个女人就去哪个宫,大家两不相犯,彼此就能相安无事。就算不能做到相逢一笑泯恩仇,但至少能做到井水不犯河水吧。” 陈蒨凝眉思量,片刻后长眉如云层徐徐舒展开来,眸光如霜般锐亮,“朕答应你。不过,你记着,任何时候,都不许打婉兮的主意。” 看来他还挺看重婉昭仪的,我舒唇缓和笑笑,“这是当然,我跟婉昭仪无冤无仇的为何要跟她过不去。只要陛下不为难我,婉昭仪自然平安无忧。必要时,我还能帮衬她一下,替她消灾挡难。” “你?”陈蒨显然不信,冷哼,“消灾挡难?别雪上加霜就不错了。” 说罢,云袖一荡,飘飘然出了寝殿。 不信就不信,我也不在意他相不相信。我换了个姿势,安心的躺在床榻上舒服地睡去,还是床上舒服,又宽又大,柔软舒适,不像那方窄窄的软榻,半夜动一动都会掉下来。 注释: ①标题出自唐代李贺的《苏小小墓》“无物结同心,烟花不堪剪。” 第二十三章 寒鸦栖复惊 养了一阵子的伤,稍稍可以下床时,我便唤了云溪和梨霏扶我去御花园走走,横竖陈蒨已经给我树敌了,我再怎么躲也是躲不过去的。树欲静而风不止,既然避无可避,不如迎头反击,反正有了陈蒨的保证,他是不会让我死的,我再这么闷在漪兰殿岂不是太亏了。 正值秋明气凉的时节,华林园②上空天色明澈澄净如一块清透的冰层,落下一大片薄淡明亮的琉璃曜光,映得花木扶疏亦明媚耀目,光华潋滟。秋风里透着丝丝清冽的凉意和妍花吐香交织的味道,清爽怡人,原本朦朦胧胧的脑门也为之一振。 寻了一处假山半绕偏静的地方,倚着青石桌坐下。周边疏疏落落地立着几棵桂花树,迎风绰绰,枝桠密布,碧叶缭绕成翠帷重重。白花细细碎碎布于千层密叶,倒像是绿波起伏里的一颗颗小珠子,绿夷含素萼,流光若现其中,更显花枝娇俏。 风动香扑,桂花香似泼洒的日光,遍地扑染,漫上身来,郁郁芳香几乎要将人迷醉,云溪贪婪地吸取着花香,日光下笑容灿烂道:“桂花开得真好,好香。” 我轻微不可闻地叹息一声,“桂花虽好,却不及我钟爱的蔷薇。” “柔修仪喜欢蔷薇?”一道突兀的男声冲击入耳。 假山一侧徐徐走出一个英挺的身形,着墨青广袖四爪蟒袍,剑眉英挺,沉黑的眼瞳似无底的夜色,气度沉静坚毅。 我直起身子,向他行礼,“见过王爷。” “一直没有机会答谢王爷的救命之恩,青蔷今日在此谢过王爷。” “举手之劳而已,不必言谢。”陈顼淡淡地应一声。 “听柔修仪方才所言,似乎很喜欢蔷薇。”陈顼半勾唇角,微微带笑,“蔷薇底下可是有刺的,柔修仪不怕被扎到?” 我的眼眸中蕴着幽远的笑意,弯了弯眉眼,“正因为蔷薇有刺我才喜欢,蔷薇带刺,是要保护自己。心怀不轨之人若想采之,必会扎得一手的血,望之却步。不像其他花儿那般娇弱无能,被人轻狂采撷去,或丢于路旁,或囚于花瓶,而蔷薇却可以自由自在地活在自己的那片天地。” “世人或厌或叹蔷薇有刺,憾之不能亲近。”陈顼黑眸中飞过一抹灿色,淡笑,“柔修仪却恰恰因刺而喜蔷薇,不拘一格,别出心裁,叫人耳目一亮呢。” “不敢,青蔷只是道出所见所感而已。”我亦淡淡回笑。 陈顼半打量着我,半忖思笑言,“依绍世看来,柔修仪喜蔷薇,本人亦像蔷薇,一朵带刺的蔷薇。” “可惜蔷薇开得再美再好,也会有花败的时候。” 一道恣意妩媚的笑声闯入,侧目一看,孔贵妃眉间带笑正款款走来,身着玫瑰红绣石榴卷草交枝纹,裙摆上缀有雪色璎珞,莲步轻移之际有濯濯光华闪动。芙蓉归云髻上的彩蝶纷飞金步摇流光曜曜,映得她的脸艳丽无比。一双凤眸妩媚天成,肆意嚣张,风姿冶丽,是一种透到骨子里的妩媚,一颦一笑皆风情。 “花无百日红,人无千日好。”孔贵妃幽幽地补充一句。 这阵子陈蒨确实信守约定没到漪兰殿来,而是去了怀有身孕的韩修华和徐婕妤那里。这落到别人眼里看来,就是陈蒨对我的新鲜劲一过,隐隐有冷落我的势头,多半是要失宠了。 孔贵妃这是在讽刺我成昨日黄花,要被人厌弃了吗? 不知道后宫这些女人为什么老以花自比,她们难道不知道,花只能开得短短的几个月,薄命得很吗? 我若无其事,静默地对着陈顼,声音轻如水漾,“王爷这话我可不赞同,我从不以花自比。” 陈顼黑瞳中划过一道趣味性的亮光,“为什么?” 我面色无波,掷地有声道:“花虽美,却是命比纸薄,一旦落败了,便是跌在泥土里,再无出头之日,还会被人随意踩践。人可就不同了,在哪里跌倒就能从哪里爬起来,不会轻易被压倒,叫旁人小觑了去。” 表面上是回应陈顼的话,却是对孔贵妃不动声色的反击。 孔贵妃纤白玉指抚了抚髻上的金步摇,带着微曛的风情道:“修仪妹妹果然口齿伶俐。” “不以花自比,那以什么自比呢?”孔贵妃斜看我一眼,水眸漾漾。 “无须自比。”我笑容轻展如一株水莲,“人皆是独一无二的,何须拿旁物自喻。若真要比,我愿比作石头,比作钢铁,虽不能说百折不损,却也不会一击就碎,轻易叫人欺负了去。” 陈顼笑意深长地看我,“柔修仪所言,总是叫绍世出乎意料。” “修仪妹妹,陛下有好些日子没去你那了吧?”孔贵妃一移步,环翠琅琅作响,笑容刺目地看我。 想打击我?可惜,我是不会被打击到的。陈蒨来不来与我何干,他不来,我正乐得开心呢。 我回以明媚如春光的一笑,“陛下体恤韩修华和徐婕妤有孕,多加关怀也是应该的。” “妹妹不失望?” “怎么会,我高兴还不及。”我笑意盎然,盈盈望向孔贵妃,“后宫本就该雨露均沾,福泽共享。贵妃姐姐,你说是不是?” 孔贵妃没有打击到我有些失望,笑意渐淡,“妹妹真是明理懂事。” 遇上她,赏花的兴致都要败光了,我不欲多待,草草闲谈了几句,便向孔贵妃、陈顼告辞而去。一路上也遇见了不少宫妃,她们估计以为我被陈蒨冷落了,言谈中少不了讽刺、嘲弄、怜悯。我也不做口舌之辩,不管她们说什么,只当充耳不闻,笑颜离去,气死她们。 不多时,好一阵子不见的陈蒨居然来了漪兰殿,趣味洋溢,笑眸耀人道:“不愿做受人养护的娇花,倒愿做风吹雨淋的石头,火里锤炼的钢铁,青儿的想法真是奇特。” 他言意间指我今日说的话,安成王和陈蒨兄弟关系密切,安成王时常受诏进宫,想必这话是安成王告诉他的。 “以前朕还一直不明白,青儿又不是什么倾国倾城的貌美佳人,也没什么才艺,宇文邕怎么会看上你呢?”陈蒨戏谑地看我,笑意自唇边泻开,“现在看来,你还挺有意思的。” 提到宇文邕,我的眉头突的一跳,他之所以还让我活着,完全是因为想利用我牵制宇文邕的关系,决不能让他知道我和宇文邕的恩怨,否则我性命难保。 我的眸子里凝着细碎的坚冰,斜眉笑道:“受人养护的花有什么好的,娇娇弱弱的,不识人间疾苦,风一吹就倒,雨一打就折,风雨齐来就跨掉。不如做石头,风雨也奈何不得,要是谁妄想搬开,还能砸了他的脚。” 陈蒨眸光聚成一点,落到我的眉间,“看来顼弟说的不错,青儿真是一朵扎人的蔷薇,是会伤人的,朕要拿把剪刀剪了你身上的刺才行。” “剪了刺的蔷薇那还是蔷薇吗?不过是没有灵魂的木偶罢了。”我睨了他一眼,语气不自觉带上一丝嘲讽,“蔷薇本无伤人意,奈何人有妄求而采之,我不伤人人伤我,为求自保,蔷薇只好竖起浑身的刺。谁要是被扎伤了,也是他不轨在前,活该自找的。” 我似笑非笑的用眼神提醒他,若不是他当日在冢宰府害我在先,也不会有我后来反击甩他巴掌一事。陈蒨被我盯得有些不自在了,偏了偏头,躲闪我的目光。 “陛下,你不用担心我会做不利于婉昭仪的事。”我郑重其事,字字清晰道,“青蔷虽不是什么善人,却也不是恶人。我向来是井水不犯河水,人不害我,我不害人,大家都相安无事,我是不会主动害人的。” 听我这么说,陈蒨的脸松了松,安下一颗心。我的目光一紧,语气变硬,“可谁要是想害我,我必定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死也要拉个垫背的。” 陈蒨刚松下的神情又紧张了起来,盯了我半晌,目光沉冷,动了动嘴唇,“朕知道了。” 知道就好,只要你往后别找我的麻烦,故意为难我,我是不会去招惹你心爱的婉昭仪的。 我就说嘛,像婉昭仪那样的绝代佳人,陈蒨怎么舍得冷落她,看陈蒨那个紧张的模样,想必是爱极了那位婉美人。陈蒨,终于让我抓着你的小辫子了,有了婉大美人在手,看你还敢不敢利用妃嫔给我使绊子。 看着陈蒨因为婉昭仪吃瘪,我在华林园更加肆无忌惮地走动。 华林园的东南一角,棠园里的海棠郁郁青青,数树齐开翠影浓,似青烟簇簇氤氲起,临风翡翠玉动,碧影重重发华滋,嘉木成林,娟娟秀叶间结满了累累的珊瑚红果实,翠叶丛中一抹红,更衬风致了。 我绕着棠园走过,秀木坚实挺立,有些年头了。隐约中听到小孩的闷哼声,定睛朝一株海棠树看去,一个身量矮小,莫约四五岁的小男孩正如一只八爪鱼半攀在海棠树干上,眼睛直溜溜地盯着枝条上鲜红润泽的海棠果子。 那小孩颤颤巍巍的似水中漂浮不定的青萍,风一吹就被吹走。果不其然,那小男孩脚一抖,手一滑,“啊”的一声慌叫,便从半空中掉下来了。 注释: ①标题出自唐代李白的《秋风词》“落叶聚还散,寒鸦栖复惊。” ②华林园:华林园是南北朝时期著名的皇家宫苑,是东吴、东晋和宋、齐、梁、陈六个朝代的御花园。 第二十四章 情来不自禁 “小心!”我迈开步子一瞬间火急火燎地奔过去,抱住那个男孩子,身子惯性地往地上摔去,两个人一起滚在了泥尘里。 “你……你没事吧?”小男孩爬起来,衣上沾着黄泥和枯叶,稚气的脸上露出忧色。 “娘娘!”云溪和梨霏刚才没拦住我,现下慌乱而焦灼地过来扶我,替我拍掉身上的尘泥和烂叶。 “八皇子,你怎么好端端地爬到树上去了呢,多危险啊。”梨霏面色恭和,语气轻而柔地对小男孩说。 八皇子仰着嫩白的小脸,小小的手指伸出,对着树上的一团海棠果子,期期艾艾道:“我,我……想吃那个。” 随后小孩子的小脸皱成了一个小褶子,苦恼道:“可是,好高啊,我爬不上去。” 我问他,“八皇子身边怎么一个宫人也没有啊,你可以叫他们帮你呀。” “我是偷溜出来的。”小男孩挠挠脑袋,似有些不好意思,随即嘟哝道,“我不喜欢他们跟着,好烦的。” 我看着八皇子圆扑扑的粉嫩的小脸蛋,乌黑灵动的大眼睛清澈如碧空,天真无邪,我心下说不出的喜欢,忍不住伸出手指点了一下他的粉脸,笑道:“姐姐上去帮你摘果子好不好啊?” 小孩子不太适应跟陌生人这样的亲昵,羞怯的闪躲,但听到我要帮他摘果子时,眼睛霎时雪亮了起来,像照进了漫天的阳光,“你能帮我?” “当然能。”我笃定地回答。 顾不得梨霏劝阻的眼神,我一手脱下绣芙蓉的梨青宫鞋,挽起袖口,爬往树干的凹凸处,一脚踩上较低的树干底部,顺势攀爬上去,轻灵蹬上几步,便跃上了树干杈子,慢慢地蠕动身子伸手去摘海棠果。 “姐姐好厉害啊。”八皇子双眼放光,雀跃地跳了起来。 我翘起了唇角,轻笑,很快摘下了几个果子,塞进宽大的袖口。 “萧青蔷!”倏地蹦出来的一声喝斥,吓得我的身子一颤,差点从树杈上掉下来,幸好我及时抓紧树枝,稳住身子,定下心神才不至于摔下去。 “还不下来!”是陈蒨低恼的呼喝声。 我移到杈处,抓紧杈条,下半身顺着树干,轻捷灵巧地下了地。 树下站着几个人,安成王谑笑地看着我,一副看好戏的样子。陈蒨则是板着一张脸,大为恼火地盯着我,身后跟着蒋裕和几个宫人。 陈蒨劈头盖面地就训斥道:“光天化日下的爬树,一点淑女的样子都没有!” 我挑眉一笑,反驳道:“我本来就不是什么大家淑女,陛下难道忘了,我是草野乡间的女子,不懂这些淑女之仪。” 奇怪,陈蒨竟没有立刻反过来训我,而是看着我,目光古怪地集中于一处,我纳闷,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发现他竟然……在看我的脚。 纤巧玲珑的玉足自裙底露出,雪玉瓷白,朦朦天光下漫着月华般皓洁剔透的潋潋流光,说不出的魅惑。 我竟然在他的眼眸里看到了一抹迷离的烟色!我急急缩脚,拿起地上的梨青色宫鞋,套进两只脚,掩住了原本的曼妙丽色。 陈蒨似乎觉得不好意思,偏了偏头,目光转移到一旁的八皇子身上,语气不自觉地严厉了起来,“伯仁,你在这做什么?” 八皇子畏怯地缩了缩头,慢吞吞地发出轻而颤的声音,“父皇,是儿臣想吃树上的果子。这位姐姐是在帮儿臣摘果子,您别怪她。” 陈蒨瞥了我一眼,神色稍霁,可见八皇子背后粘着的碎泥和落叶时,脸色又难看了起来,“这是怎么回事?” 八皇子的头缩得更厉害了,怯怯道:“方才儿臣上树摘果子时,不小心摔的。” “摔伤了没有?”半是严厉半是关心的语气。 八皇子赶紧摇摇头,“没有,幸好这位姐姐来得快,救了儿臣,只是身上沾了些泥,脏了衣裳。” 陈蒨颇为意外地扫了我一眼,看着脏兮兮的八皇子,不自觉地眼底蔓上丝丝火苗,正要发作。却见八皇子耷拉着脑袋,怯生生的样子,面色就软了下来,压下了一团火气,“你想吃海棠果,跟朕说一声,朕派人给你送过去就是了,何必要上树去呢,多危险,万一摔伤了怎么办。” 八皇子头垂得更低了,怯声怯气道:“儿臣知错了,儿臣以后再也不敢了。” 陈蒨转头吩咐身后的两个宫人,“你们两个,送八皇子回去,别让他再出事了。” “诺。”两个宫人乖觉地到了八皇子身后。 我倒出袖中的几个果子,走到八皇子跟前,放入他的掌心,蹲下身子,冲他粲然一笑,“拿回去吧。” 八皇子拢了手中的果子,心情变好,对我展眉灿烂笑道:“谢谢姐姐。” 我含笑看他,声音轻柔似天边的一朵云,“你父皇说的没有错,以后别一个人上树摘果子了,再摔下来,可没人来帮你了。万一伤到了筋骨,你母妃可不是要伤心死了。” “嗯。”八皇子重重地点头,甜笑着蹦蹦跳跳跟宫人走了。 我看着八皇子笑涡炫目地离开,心下说不清是羡慕还是怅然。四五岁的孩子,最是天真烂漫的年纪,有什么烦恼也很快抛到九天之外了,无忧无虑的,永远欢蹦乱跳,笑颜灿目,真叫人歆羡。 “伤全好了?都可以蹦跶上树了。”陈蒨悠忽地问我。 “全好了。”我漫不经心的回应。 漫不着调的语气似乎激怒了他,陈蒨半笑地戏讽道:“爬树的技巧还真不错,比御苑里的白猿爬得还好。” 骂我是猴子?以为我会介意吗,我从小所受的冷嘲热讽可比这多得多了。 我面不改色,波澜不起道:“多谢陛下谬赞,青蔷是穷苦人家长大的,有一顿没一顿的,只能去摘路边的野果充饥,树爬多了,自然就轻熟就驾了。” 陈蒨的讽笑转瞬间就卡在了脸上,眉间的讥嘲也收了起来,眸中多了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似怜悯,似同情。 陈顼那一副看好戏的表情也收了起来,沉黑的双眸静静地望着我。 谁需要他的同情?我暗自冷笑,向陈蒨敛衽施礼,“陛下,若没事的话,青蔷先告退了。” 轻袖一荡,我踩着青石砖带着云溪和梨霏快步离去。 我从来不在他面前自称“臣妾”,我既不是他的臣,又不是他的妾,才不要卑躬屈膝地贬低自己呢。一看到这个人我就浑身不自在,真巴不得离他远一点,哪愿意跟他多待。 在漪兰宫用过晚膳之后,八皇子的生母王充华就带着礼物前来拜访了,说是为我在棠园救八皇子一事特来道谢,我微笑地接见了她。王充华谦和有度,语气诚挚,半点轻慢之态有没有,真心实意地向我道谢,也不是来套近乎,完全没有矫作之意,我不禁对这位性子温谦的女子产生了好感。 王充华的面貌算不上十分好看,只算清丽而已,所以并不得宠,即使怀有皇子位份也不高,仍居九嫔之下,要不是看在她育有八皇子的份上,陈蒨估计都懒得到她那儿去。王充华自然有自知之明,行事十分低调,平日里去请安时几乎都不怎么见她说话,只中规中矩地站着,懦弱寡言的样子,要不是她今日来拜访道谢,我都不记得有这号人物。毕竟,陈蒨的妃子那么多,我哪能个个都记得住。 闲聊了一会儿便各自散了,我捉摸着,目前还看不出王充华对我有什么敌意,何况她本来就不得宠,自然不会因为我的到来而失宠,对我嫉恨什么的,没理由。往后倒可以常来常往,有个人陪我说说话,解解闷也不是什么坏事。 —— 这日是皇后的生辰,宴席开在了显阳宫的瑶光殿,四近玉阁雕楼,璧槛飞廊,钩檐下啄,栋桴高骧,廊阁之间,珊瑚碧树周生,山石挺峭,流水潺潺,芳草萋萋,妙丽穹窿下一片秀雅风光。 我择了一件七成新的天水青罗襦,疏落地绣着半开半绽错落于秀劲枝桠上的披霜绿萼梅,玉白软缎百褶长裙,缀着浅紫绣珠的细碎散花,凉风中轻盈地旋舞,仿若一朵清逸的雪花,飘飘地打着旋儿。 我看着镜中的自己,明眸流盼,面容姣好,黛眉淡扫之间自有一种清冷的气质,琼姿玉色,既不张扬又不显得寒酸,着装恰好。 照例携了云溪和梨霏往显阳宫去,行走间,发髻上的雪青云纹水玉簪子上垂下的雪珠璎珞随着步子飘忽盈动,像风吹过一叶叶的花开。 宴席未开,众妃嫔聚在瑶光殿外,或谈笑,或观花赏景。严淑媛一如既往的温和可亲,温婉娴静地和一帮姐妹说说笑笑,和孔贵妃的盛气凌人、目无余子成了鲜明的对比。其中不少人过来与我搭话,字里行间明嘲暗讽,不时地在我身上戳软刀子,无非是昙花一绚,好花不常开,好月不长圆,暗示我失宠之类的云云。倒是王充华亲切的拉了拉我的手,柔婉地朝我笑笑,我丝毫没把那些话放在心上,若无其事地同王充华闲谈。 注释: ①标题出自南朝梁﹒刘遵《七夕穿针》“步月如有意,情来不自禁。” 第二十五章 山际见来烟 皇后身边的大宫女琴瑟来报,“宴席开始了,请诸位进去。” 等了许久终于等到开宴,众姐妹一时展眉欣悦,急不可耐地簇拥着朝瑶光殿白玉高石阶上踏去。 走到石阶台上时,我偏身侧看瑶光殿的四旁景致,却不防裙裾被人踩到,身子一歪,双手张开,竟惯性地向一侧的徐婕妤微凸的肚子上撞去。一瞬间,我使劲地歪移身子,偏头收起手,撞击已不可避免,但这样至少能减轻撞击的伤害。 “啊——”随着徐婕妤的一声惊吓尖叫,我的上半身重重跌撞在冷硬的石板上,下肢却不可避免的撞到了徐婕妤的腿,一个不稳徐婕妤就要摔倒,幸好在她身旁的严淑媛及时扶紧了她,这才没摔倒。 这一变故,周边妃嫔惊得失声尖叫,我的骨头却被撞得咯咯生痛,头也痛成一团浆,只觉得朦朦地看不清东西,似有一团青烟缭绕于前。 感觉身子被人拉起,耳畔边是王充华真切的关怀声,“柔修仪怎么样了,伤着了没?” 靠着她的手支撑起身子,我勉强地摇摇头,“不妨事,歇歇就好了。” 这事很快惊动了帝后,待一干人被唤进瑶光殿偏殿时,陈蒨坐于主位,看着惊魂甫定的徐婕妤,再瞧被王充华搀扶的我,不觉沉声道:“出什么事了,这般吵闹,朕在瑶光殿老远的都能听到了。” 琴瑟目睹了全程,此时自然一一禀报与陈蒨。 陈蒨还未发话,平日里和徐婕妤走得较近的赵列荣忽的就低低地抽搭起来,泪光隐隐地看我,“萧姐姐,徐姐姐为人率真,或许往日说话做事轻率了些,得罪了萧姐姐,可她纵有对不住萧姐姐的地方,亦是无心之举,萧姐姐犯不着要这样惩罚她……要知道,徐姐姐肚子里还怀有龙裔呢。” 这是唱的哪出戏,先入为主的就咬定我是故意撞的徐婕妤,面上还一副梨花带雨的样子为姐妹抱不平。也对,陈蒨已有许久没去漪兰殿了,相较于我之前的“盛宠”,合该所有人都认为我是一只脚踏进冷宫里的人了,不足为惧,便心安理得的挤兑起我来了。 我一副不明白的样子,嗔了赵列荣一眼,“妹妹说的这是什么话,徐妹妹娇憨可爱,我喜欢还来不及,何来得罪?方才姐姐只是行间踏错,不慎跌倒,惊扰了徐妹妹,并无惩罚之意。妹妹乃多思之人,无心之失,也能联想作他意,可见妹妹心思乖巧。” “可不是嘛。”汪贵嫔笑靥迷人似一株盛放的木芙蓉,眼瞧着赵列荣,“这肠子弯弯绕绕的,心眼就是多,一件小事也能做此猜想。” 赵列荣被我和汪贵嫔的话噎得脸一红,没有作声。 赵列荣旁的吴承徽按捺不住,反讥汪贵嫔,“事关龙裔,怎么能说是小事。谁都知道头三个月的胎儿最要紧,徐姐姐还不到三个月的身孕,若方才柔修仪撞得再偏些,淑媛姐姐没能及时帮扶,恐怕徐姐姐肚子里的孩子就保不住了。” 说着吴承徽斜看了我一眼,“事情怎么会那么巧,柔修仪撞谁不好,怎么不偏不倚就撞到了徐姐姐身上?” “吴承徽的意思是柔修仪是有意而为之的啰。”汪贵嫔“嗤”地笑道,“明人不说暗话,心胸坦荡之人决计不会如此半昧不明,心量狭小之人才会含沙射影。吴承徽,你这话说得好不利索,可见心胸不怎么的。” 吴承徽怒瞪向汪贵嫔,可碍着她是汪贵嫔,又是太后侄女,尊卑贵贱有别,也不敢发作,只一味地瞪着汪贵嫔。 到底严淑媛敦善,温声问道:“可柔修仪与徐婕妤无怨无仇的,何必要跟徐婕妤过不去呢?” 吴承徽即刻来了精神劲儿,“淑媛姐姐这话问得好,众人皆知陛下已有大半个月没去柔修仪那儿了,都是宿在徐姐姐那里。冷落之下,柔修仪难免心生怨对,嫉恨徐姐姐抢了她的宠爱,一个差错,心生恶念也是有的。” “住嘴。”座上的陈蒨侧目瞪着吴承徽,厌憎道,“青儿心性纯良,最是娴淑大方,岂是你说的怨毒嫉恨之人,休要口舌颠倒黑白!” 被陈蒨一顿训斥,吴承徽不自觉地缩缩脖子,低垂下眼帘,不敢正对皇帝,只犹带不甘怨愤地睨了我一眼。 陈蒨许久不去漪兰殿,众人也就理所当然地以为陈蒨新鲜劲一过,热度消退,觉着我没什么意思了,不会再关注我了,之间所谓的圣眷不过是昙花一现而已,我明摆着是失势了,只要稍作手段,不愁不把我弄进冷宫。谁能想到陈蒨会在这时候还惦记护念着我,为我喝斥吴承徽? 想来陈蒨心里也明白,今日之事决计不会是我做的手脚,我与他早说好了两不相犯,有什么理由要去动徐婕妤肚子里的孩子? 我也知道自己是被人暗害了,可事情紧急,我根本没来得及看清那个踩我裙子的人是谁便跌倒了。待反应过来时众姐妹也堆拥成一处,压根不知道下黑手的人是谁。当时许多人都眼望着瑶光殿,娇声软语地一同进去,估计也没人注意到我的裙子是不是被人踩了。在场的大半人莫约也以为我嫉恨徐婕妤,遂故意跌倒去撞她,就算我说出事因,她们也不会相信,只会认为我是欲盖弥彰,为自己脱罪,就更肯定我是有意要害徐婕妤了。 我拨弄着软罗玉带下的柔滑缎裙,笑容清亮如冬日下的雪光,“后宫姐妹本就该雨露同享,徐婕妤有孕,陛下关怀亦在情理之中,我从不作嫉恨之想。” “倒是吴承徽。”我笑意幽深地睨看她,“陛下长久不去你那了吧,若说嫉恨,那吴承徽便该首当其冲,一朝不见天颜,便心生妒念,起害人之心。若非吴承徽平日里也是这样想的,所以推己及人,以己之想作他人之身,以至于如此猜想。” 陈蒨听了我的话,眸光深沉地盯着吴承徽,“是这样吗,吴承徽?” 见皇帝如此质问,吴承徽脸色有点发白,整理衣裙,慌忙跪倒在皇帝面前,“陛下明鉴,臣妾万不敢有此念想,合宫姐妹本就该上下一心,尽心尽力服侍陛下,替陛下分忧。臣妾怎么敢心有怨念,惹陛下心烦,这点道理臣妾还是明白的。” “可并非人人都如臣妾这般作想。”吴承徽反看我一眼,又说,“人心难测,有的人却是心口不一,嘴上说一套,背地里又是一套,还望陛下不要被人蒙蔽了呀。” “陛下。”有人助威,赵列荣的胆子也壮了,字字恳切道,“徐姐姐被撞一事确有蹊跷,众姐妹都在殿外,怎么就柔修仪偏生得娇贵,轻易就跌倒了,还偏偏是朝徐姐姐撞去的。” 徐婕妤听言,惊恐地看着我,下意识的避得我远远的,好像我是什么洪水猛兽一样,娇嫩甜美的脸庞也失了颜色。我知今日一事来得古怪,徐婕妤虽活泼率真,却也不是不懂世故之人,她心里必定存下了疑窦,乍听赵列荣所言,恐怕在心里更加落实了我的罪名。 一旁的妃嫔也忍不住在底下窃窃私语,暗地里朝我指指点点,吴承徽和赵列荣见此,得意之色跃于面上,“柔修仪,你是不是该给我们好好解释一下这其中的关窍。” 真是奇了,今日孔贵妃一副看戏的样子,竟没来添油加醋,倒是这两个不起眼的吴承徽和赵列荣不依不饶地想要拉我下马。 我面色冷硬地瞧着她们,清冷冷道:“我已经说过了,此事是无心之失。两位妹妹这么纠缠不休的,非要在白纸上染出黑点来我也没办法。反正天理昭昭,公道自在人心,岂非人力所能颠倒的。” “臣妾也相信,天理昭昭,报应不爽。一个人无论多么巧言善辩也掩盖不了他的罪行,善恶到头终有报,阴昧作祟的小人终究是要遭报应的。”吴承徽吐字清楚有力,说话间,颈间的红宝石串珠耳环瑟瑟摇晃。 我不为所动,吐字清寒道:“身正不怕影斜,清者自清。只要行得正,坐得端,再多流言诋毁亦无济于事,我只求问心无愧。” “好一句问心无愧,柔修仪心里当真无愧吗?”赵列荣语气激切地斜睨我,又转向陈蒨,“陛下,今日一事有诸多疑点,究竟是天意抑或人为也未可得知,烦请陛下明查。” 帝后坐于上方,沉静不言,正当大殿内一片清寂之时,当中一人盈盈走来,清艳婀娜,声若幽兰道:“此事确非天意,而是人为。” 婉昭仪梳着再简单不过的螺子髻,依稀地插着几根珠钗玉簪,着装素雅却更见清艳绝俗。一袭浅蓝对襟长衣,腰部及间绣着一枝绰约嫣然的广玉兰,梨花白水波云纹裥裙迤逦于地,曼步而来,风姿如玉,恍如瑶台仙子,缥缈得不似人间物。 她竟然出面帮我说话? 注释: ①标题出自南北朝吴均的《山中杂诗》“山际见来烟,竹中窥落日。” 第二十六章 由爱故生忧 皇后蛾眉淡扫婉昭仪,肃然道:“事关皇嗣,婉昭仪知道什么就尽管说,切不可有半点隐瞒。” 婉昭仪面色淡淡,道:“是,当时瑶光殿外诸位姐妹都忙着进殿,故而没有看到。可臣妾却看得真切,柔修仪跌倒,并非意外,而是有人在她的裙子上踩了一脚。” 话甫一出,众人面上一片讶然,惊疑不定,皇后问:“是谁?” 未等婉昭仪答话,吴承徽便抢先一步道:“怎么昭仪姐姐早不说晚不说,偏偏在这时候才说是有人踩了柔修仪的裙子,此举未免有包庇柔修仪之嫌。” 汪贵嫔清亮如珠的眼眸一扫,语气冷冷似玉石相击道:“谁不知道柔修仪入宫不久,与诸位姐妹不太熟稔,素日里也不常往来。至于婉昭仪,除了往日请安见面,更是连话都不曾说过一句,两人并无相交,何来包庇之嫌!” “那倒未必。”赵列荣快嘴接话,“若是二人真有心勾结,暗中往来,岂是我等拙人明眼能瞧得出来的。若婉昭仪为帮柔修仪洗脱罪名,胡指我们姐妹当中的一个,那岂不是要含冤莫白了。” “放肆!”眼见心爱之人被污,陈蒨终于忍不住发怒,“婉昭仪年长于你,位份更是高于你,你怎可不分尊卑,僭越犯上,口出妄言,再胡言乱语朕叫人剪了你的舌头!” 听闻要剪舌头,赵列荣一霎时吓得襟口不语,脸都惨白起来,吴承徽也被震到了,双唇抿得紧紧的,生怕真被剪了舌头。 皇后不容置疑地沉言,“婉昭仪性子最是淡薄,与人无攸,本宫相信她。” 皇帝皇后都这么说了,自然不敢有人再出声质疑。 婉昭仪不急不缓道:“臣妾之所以到现在才说,是因为臣妾想看此人之举究竟是有意还是无意。若是无意,她自然不会任由柔修仪被冤枉,必定会站出来澄清;若是有意,只怕会隔岸观火。” “此举既能除掉徐婕妤腹中的孩子,又能拉了柔修仪做替罪羊。”婉昭仪环顾四周的女人,兰唇轻启,沉重道,“此人居心实在可疑。” 接着,婉昭仪的眸光汇合成一点,定定落在一个人身上,“张修容,你有什么话可说?” 话一落地,众人目光唰地盯向张修容,只见她面色苍白,纤弱的身体微微寒颤,连带着发髻上的珠玉环钗也颤动了起来。 真没想到啊,平日里看她一副扶风弱柳,身姿楚楚纤弱美人的模样,竟也心思这般深沉,算计到我头上来了。 先是汪贵嫔“扑哧”的一声冷笑,“张修容,真是人不可貌相啊,素日里看你一副楚楚可怜的样儿,竟没想到你是这样的歹毒心肠。” 陈蒨先是震惊,继而是失望、怨怒、厌恶,“张修容,你实在叫朕失望。毒妇,你还有什么话可说!” 厌恶的目光刺痛了张修容的眼睛,她颤巍巍地下跪,面如死灰,一点点地燃尽,寂寂道:“臣妾无话可说,臣妾认罪。” 婉昭仪环绕着张修容走着,目光如披霜寒,说不出的冷,问张修容,“我的孩子流掉了,可是你做的手脚?” 张修容眸子里并无太多的漪澜波动,只是如黑夜般死寂沉沉道:“你都知道了?” 婉昭仪眼眶微红,沉痛哀凉,“我们一起相互扶持走了那么多年,我一直视你为亲姐妹,从不疑你。我怀孕时,你帮我裁剪布匹时不小心划破了我的手,你拿了一盒雪玉生肌膏来向我道歉,说是能治愈伤痕,光复如初。我信了,可我用了你的雪玉生肌膏后,我的孩子就没有了!” “我一直疑心是旁人做的手脚,一直想找出害我流产的人,可怎么查也查不出是谁。”婉昭仪面上惊涛拍起,渐渐激烈了起来,“还是我身边的绫秋多了个心眼,拿着你当初送我的雪玉生肌膏给高太医检查。高太医告诉我,那里面掺有一种十分罕见的‘醉梦粉’,一般太医根本就验不出来……” 婉昭仪看着张修容,泪光朦胧似纷凉的月色,蕴着无尽的悲凉与痛楚,“就是那醉梦粉害得我没了孩子,我竟没想到下手的人是你……” 陈蒨面上亦是愕然与震惊,想来也是刚知道这件事,他看着张修容的目光厌恶更甚,深恶痛绝道:“朕与婉兮的孩子是你害的?” “是。”张修容毫不迟疑地招认,目若死灰,也许使她心死不再反驳的不是婉昭仪言辞凿凿的指控,而是陈蒨厌绝的憎恨,让她的心痛了,凉了,最后化作死寂的绝望。 到此时众人再明白不过了,瑶光殿外的一出事是张修容搞鬼无疑了,徐婕妤惊悸万分地看着张修容,“张姐姐,你……为何要害我?” 张修容并不理会她,目光痴而痛地落在陈蒨的面庞上,“陛下,这些年,你一直爱卿爱卿地叫我,可你是否还记得我的名字?嫚妩,臣妾叫嫚妩,柔桡嫚嫚,妩媚纤弱②。陛下,你说过的呀,你怎么能忘了?” 似乎是心痛得不能承受,张修容一手撑地,一手按住起伏不已的胸口,泪眼凄凄地望着陈蒨,“陛下是臣妾的夫君,臣妾敬你爱你,愿意为了你做任何事情,独独不能忍受和别的女人分享我的丈夫。陛下先有了婉昭仪,又有了汪贵嫔、孔贵妃、韩修华、徐婕妤、柔修仪……臣妾一直在忍,一年,两年,三年……臣妾实在忍不了了。眼看着我的丈夫,夜夜和别的女人共度良宵,自己却孤衾冷对,独守空房。臣妾再也受不了这样的日子了!” “臣妾也想做个大度的女人,可看着我的夫君和别的女人恩恩爱爱,臣妾的心好痛,好恨,嫉妒得快要发疯了!臣妾没用,臣妾真的做不来啊!” 滚滚如珠的泪水自眼底淌出,张修容再也承受不住,伏在地上呜呜地痛哭了起来。 我悄悄扫了一眼周围的人,发现当中有不少人泪光隐隐的,想必张修容这番话说到她们的心坎里去了,张修容说的又何尝不是她们的心声呢?只是她们不能说,更不能做,只能藏着,掖着,慢慢的在心底忍受着痛苦与煎熬。可怜的一帮女人,帝王无情,永远不会爱她们,只是把她们当作暖床取乐,繁衍子嗣的工具罢了。若她们爱上帝王,只能是自寻烦恼,伤身伤心。 “所以你就去害婉昭仪,害柔修仪,害徐婕妤?”张修容的痛声哭诉有些触动陈蒨,但也绝抵消不了陈蒨对她的厌恨,仍是冷漠的质问。 皇后用一种可怜又悲悯的目光看张修容,“就是民间男子也有三妻四妾,何况是拥有三千粉黛的帝王。你自己看不开,又能怨得了谁,更别逞论要去害旁人了。说到底是你心思不正,才会起害人之念。你也是一个母亲,也有孩子,你去害婉昭仪和徐婕妤的孩子时难道就不心虚,不害怕?将心比心,你的孩子是孩子,别人的孩子就不是孩子吗,你怎么能下得了这样的狠手?” 皇后说得张修容泪水涟涟的脸上泛上了羞愧之色,她垂头恳求道:“一切都是臣妾的罪过,还望陛下好好善待九皇子,不要就迁怒于他,他还这么小,什么都不知道。” 说到九皇子,陈蒨眸光冰寒,凉凉道:“伯义是朕的孩子,朕自会善待他。你,不配做伯义的母亲。” “修容张氏,善妒无德,残害皇嗣,即日起降为良人,发配永巷。”陈蒨宣布完,不带一丝情分的漠然地扫过张修容,“你就去永巷和潘才人做伴吧。从今往后,朕与你,永不相见!” “也好。”张修容轻轻苦笑,宛若一朵颓败的花,“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 陈蒨的目光冷扫在吴承徽和赵列荣身上,吓得两人颤颤发抖,沉声道:“承徽吴氏,列荣赵氏,搬弄口舌,挑拨是非,皆降为良人,罚俸一年。” 处置完三人,各妃嫔才依照次序陆续去了瑶光殿正殿,参加皇后的生辰宴。不过遭逢刚才一事,大家都恹恹的提不起精神来,皇后也是兴致缺缺,在自己的生辰宴出了这样的事,谁会高兴得起来呢? 直到两个儿子太子陈伯宗和始兴王陈伯茂带了礼物前来庆贺皇后生辰,又说了不少趣事逗皇后开心,皇后的脸上才渐渐有了笑容。座下的妃嫔也不逞让,纷纷送上礼物,什么名玩古画,珠玉宝器都一一呈上。太后虽没来参宴,却也让人送来了一串伽南佛珠前来祝贺。 帝后左下首坐着皇后的两个儿子,往后便是一些宗室皇族子弟,欢声笑语间,安成王一个人默默的喝酒,神情间竟是说不出的寂寥。 一帮妃嫔间,我怎么看婉昭仪都觉得美,真是活脱脱的大美人,越看越有韵味。她并没有像其他人那样盛装打扮求博取皇帝的注意,也没有那种殷殷期盼的目光,眉间淡淡的,像一朵优雅宁静的白莲凌波江上。 这种无欲无求,淡然自处的样子最能让男人心驰神骋了,也最能激起男人的征服欲。男人都是这样,轻易得到手的就弃如敝屣,得不到的都是最好的,越得不到的就越想得到,越想得到就越珍惜宠护。这也许就是婉昭仪能得到陈蒨的眷顾,长宠不衰的原因之一吧。 注释: ①标题出自佛学著作《妙色王求法偈》“是一切恩爱会,无常难得久,生世多畏惧,命危于晨露,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 ②出自汉代司马相如《上林赋》“柔桡嫚嫚,妩媚纤弱。”形容女子美好的姿态。 第二十七章 变故却人心 孔贵妃挽着一件粉紫洒金丝芍药襦裙,交叠繁复的花纹上缀有疏密有致的蜜蜡黄珍珠,裙摆上是红珊瑚米珠串成的一朵朵娇艳缠绵的青叶桃花。如此装扮使她看起来艳光四射,举手投足之间更添了一段妩媚风流的气质。 我暗暗摇头,这位贵妃,以她那样的家世,那样一等一的美貌,如果她不是那样骄横的性子,不说万千宠爱在一身,得蒙圣眷自是不在话下。可惜了,她丝毫不懂得收敛,一味的任意恣为,白白地惹人厌弃。 我执起食案上的莲纹青玉杯,注满一杯桑落酒,贴近唇边轻轻啜饮,酒喝到一半时,陈蒨亲亲热热的声音就传来了,“青儿。” 我疑惑地看向他,却见他饱含温情地对我说,“今日一事,叫你受委屈了。上回浮碧亭之事后,朕就想晋升你的位份了,只是近日国事繁忙给耽搁了。” 说着,陈蒨佯装生气地扫了扫座下的妃嫔,道:“朕真没想到朕因政务繁忙才几日不去看你,便有人敢骑到你的头上来了,叫青儿受了好大的委屈。不如朕今日就趁此机会晋一下你的位份,看还有谁敢欺负你。” 我明白陈蒨的用意了,他这是当众给我撑面子呢,因为他多日不来漪兰殿,便有人以为我失宠了,诸如吴承徽、赵列荣之类的就敢不把我放在眼里,给我脸子看。陈蒨是想以此表明我还是他的宠妃,不是谁都可以看轻的,并以此警告底下的那些妃嫔安分些,别想像张修容那样使手段来害我。 “就晋为昭容吧,‘柔’字不好,显得青儿太过柔弱好欺负了,朕要为青儿另择一个封号。”陈蒨笑意温柔地看我,略微一思忖,说,“就取‘华’字吧,桃之夭夭,灼灼其华,跟青儿甚是相配。” “谢陛下赐号。”我站起来,象征性地行谢礼。 “恭喜妹妹。”严淑媛第一个向我贺喜,笑吟吟道:“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室宜家②。可见陛下对妹妹的爱重,叫姐姐好生羡慕呢。” 在听到“之子于归,宜室宜家。”时,不少妃嫔的脸色都变了变,连脸上的原本贺喜的笑容也变得僵硬了起来。 也不知道陈蒨这是在抬举我还是在害我,要知道《桃夭》讲的可是夫妻间和谐美满的生活。他从中取意“华”字,免不了是要遭人嫉恨的,何况皇后才是他的妻,他这么说,也不知道皇后会不会介意。 座上的皇后仍是波澜不起的微笑沉静的模样,倒是陈蒨有些错愕,似乎在懊恼自己说出的话。 是我想岔了,估计陈蒨也是临时起意,并没想那么多,亦无意害我,只是一时失言不曾深想罢了。 继续喝酒,在众人目光都聚在皇后这个寿星身上时,我发现陈蒨居然在偷瞄婉昭仪。一个皇帝,看自己心爱的妃子也要偷偷摸摸的?我止不住的想笑,陈蒨啊陈蒨,没想到你也有这么憋屈的时候。 喝到醺醺然的时候,头有点昏昏的,趁无人注目之时悄然离席,走出瑶光殿外,凉凉的风一吹,脑子也清醒了不少。 暮光收敛,半边的天色都晦暗了下来,厚积的层云挥洒下浓墨重彩的暗影,疏落地披散在重重殿宇之中,层层交织重叠的光影,深一条浅一条地模糊了楼阁钩连之间的景致,连带着人影也似烟水迷离了起来。 青绫云袖拂擦过朱红阑干,缀珠白裙随步子一荡一荡的似云水流动,回廊曲折无尽,绵延迤逦似总也走不完。 庭院里花木绿影重重,如浪如波无所不至,密密匝匝的木芙蓉花叶横逸斜出,硕叶网罗成浓淡得宜的青烟,翠光交映,风乍起嫣然摇动,惊碎一地蜿蜒交叠的暗影。 木叶上的白芙蓉开得如冰魄雪玉一般,在降至未至的夜里分外清雅绝艳,风姿袅袅,看得我心旌摇荡,禁不住想要凑过去,再靠近一点。 踏出廊外,站在繁盛的木芙蓉花丛下欣赏白芙蓉如玉无暇的风姿,四起无人,静得只能听到花枝摇曳沙沙作响的声音。 “婉昭仪,请留步。” 一道刚硬的声音突地钻入耳帘,惊得我浑身一个打颤。 大半身掩在花木从下,斜眼望去,迂回曲折的长廊上,赫然立着两个人。一男一女,男的英眉俊目,女的清艳婀娜,正是安成王与婉昭仪。 婉昭仪敛衽施礼,客气而疏离道:“王爷有什么事?” “小王心里一直有一个疑惑,可否请昭仪代为解答?” 婉昭仪垂着头,轻声道:“不敢,妾所知浅陋,恐不能为王爷解惑。” “昭仪不必自谦。”陈顼的眸光紧锁在婉昭仪身上,声音加重,“小王的疑惑,世间只昭仪一人能解答。” “小王想问问昭仪。”陈顼深邃的眸子添了一丝冷冽,“所谓‘我心匪石,不可转也③’难道就是仅仅四年就投入别的男人的怀抱?” 冷冷的质问的口气,饶是一向风轻云淡的婉昭仪也不由得变了脸色,“前尘往事,王爷何必再提?” “前尘往事,昭仪说得好生轻松。”陈顼冷冷的声音掺了一丝恼意和沉痛,“以往种种,于你竟是不值一提的微末小事?” “绍世,你别这样。”声音里竟带了一丝慌恐失措的苦意。 绍世?那可是安成王的字,叫得这么亲昵,看来这两个人之间有故事呢。我歪着头,侧着耳朵,更见凝神静气地听了起来。 “那你要我怎么样?”潜藏的情绪悉数爆发,陈顼语气激烈起伏道,“我在长安过着囚犯一样的日子,衣食不着,饥寒交至,任人奴役,随意打骂,整整七年。” “那样绝望地看不到头的日子,足以消磨掉一个人生的意志。可是,我满心里想着你,我担心你,怕你受苦,怕你受人欺负,怕你一个人无依无靠没人照顾。我总记得,有一个人,她在等我,等我回去找她,我不能丢下她一个人孤仃仃呆在这世上。我一定要撑住,撑着回去见她……” “不要再说了!”带着痛苦挣扎的哭音,婉昭仪捂住了双耳。 “到底我还是撑着回来了。”陈顼的声音亦是一样的痛苦揪心,“我回来的第一个念头就是要找到她,好好照顾她,厮守终生。可我万万没想到,她竟成了我的嫂子。你说,这多可笑!” “我是有苦衷的,我不是故意要伤害你的。”声音哽咽,掩饰不住的悲痛和歉疚。 “什么苦衷,你的苦衷就是你要为你义父做事,为他探听情报,混进梁宫,潜伏建康,为了潜进临川王府,甚至不惜出卖身体,做了我兄长的女人!”陈顼逼视着婉昭仪,激烈而苍凉道,“七年前你不是答应过我吗,摆脱掉细作的身份,过正常人的生活,在建康等我,我们厮守终生。你为什么要反悔!” 婉昭仪泪眼盈盈,哽咽着酸楚道:“我没有办法,他是我义父,我必须要听他的,否则……我,我对不住你。” “为了报答宇文护的养育之恩吗?他就那么重要吗,重要过我,重要到你为了他违背我们的承诺,重要到你为了他毁掉你的一生,一辈子以细作的身份活着,永远见不得光?”陈顼激动之下抓住婉昭仪的肩膀,质问,“秦婉兮,你真的爱我吗,你真的有爱过我吗?你无论做什么,都是为了你的义父,从没考虑过我的感受,也不在乎是不是会伤害我,你一点都不在意我!” 面对质问,婉昭仪再也止不住压抑的情绪,眼泪如豆雨般簌簌落下,发出碎碎的低泣声,“不是这样的,我在意你,我真的想过和你共度一生。只是……只是这世上的事不是事事都尽如人意的,年少时轻易便许下承诺,却原来……要守住承诺,这么难。” 看着心爱女子痛苦哭泣的样子,陈顼不免心软,面上刚硬的线条柔软了下来,眉间最后一丝怨恨也化作了沉痛的怜惜爱抚,修健的长臂一拉便把婉昭仪拢住了,搂紧怀中人的纤腰,低柔道:“一切都还可以重新开始的,现在回头还不晚。我带你离开,离开这皇宫,我们重新开始。” 婉昭仪靠在陈顼的肩上哭了好一会子,却突然用力地推开陈顼,雪白的面庞上犹带泪痕,满目哀伤绝望地看着陈顼,“不,不可能了,太晚了,我回不了头了。” 一边说着一边连连摇头,婉昭仪挽起裙子,掉头就跑,步履急促,轻长的裥裙在夜风中飞扬摆动,恍若一枝依依袅袅临风飘摇的曼柳。 “婉兮——”陈顼在后呼唤,却没有追上去,目光定在那一抹离去的丽影,尽是疼痛的凄楚,面色黯淡得连带满院的花也添上了一层凄色。 婉昭仪居然是宇文护的义女,周国的细作?!这真是惊天雷的消息。谁会想到冰清玉洁不染凡尘的婉昭仪竟会是居心不轨的细作?她和陈顼之间还有一段情事?细想之下,婉昭仪曾是江陵梁宫的宫女,陈顼又在那里当过侍卫,他们在那相知相恋也不是不可能。难怪婉昭仪总是对陈蒨不咸不淡不甚在意的样子,原来是心里藏人了。至于陈顼,他那个侧妃在气质上跟婉昭仪那么相像,想必是陈顼为解相思之苦而找来的替代品了。 唇角不自觉地扬起,面上带了幸灾乐祸的笑意。陈蒨啊陈蒨,你万想不到,你心爱的女人会是敌国细作,潜藏在你身边居心不良,更不会想到,她会跟你弟弟有纠葛吧。要是婉昭仪和陈顼旧情复燃,最好给陈蒨戴上一顶大大的绿帽子,事情就好玩了。 注释: ①标题出自清代纳兰性德《木兰词·拟古决绝词柬友》“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 ②出自《诗经﹒周南﹒桃夭》“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室宜家”。大意是春天桃花盛开之际,正是女子出嫁之时,桃花灼灼,正是人们对婚姻幸福、夫妻和谐的期许和祝愿。 ③出自先秦无名氏《柏舟》“我心匪石,不可转也”,形容心意坚定。 第二十八章 上弦惊别鹤 沿路回到宴席时,已看到婉昭仪和陈顼各自落座了,两个人的脸上都换上了淡淡得宜的微笑,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 因贵妃借病推脱,为皇后筹备生辰宴的任务就落在了汪贵嫔和严淑媛身上,宴上所用酒食果品,用具摆设皆是二人筹办,依着皇后“不宜张扬,从俭行事”的原则,二人费了不少的心力,才把这场寿宴简约又不失皇家气派。 正品尝珍馐之际,就听到了刘昭华娇柔飘忽的声音,“皇后宽仁,不愿合宫大费周章举办生辰,一概从俭。按理说,皇后娘娘难得过一次生辰,理应热热闹闹开开心心的,可如今既无笙歌,又无舞乐,未免有些沉闷了。” 看着皇后一贯的微笑不语,刘昭华继续道:“臣妾愿略尽绵力,一展歌喉为皇后娘娘和诸位姐妹助兴,愿皇后娘娘开怀畅心,长乐无极。” 皇后淡笑道:“如此也好,许久不闻妹妹的歌音,本宫也想听听。” 刘昭华含笑道:“臣妾所唱,需以琴相和,可否许臣妾请一位姐妹来抚琴助兴?” “有何不可,准。”皇后点头应允。 刘昭华蛾眉一扫,眼波流转环视着众姐妹,眸光定在了婉昭仪身上,吟吟笑道:“合宫上下,婉妹妹最擅音律,闻之琴音,如闻仙乐,绕梁三日而不绝。妹妹可愿助姐姐一力,为皇后娘娘略尽心意?” 都抬出皇后了,婉昭仪也不好扫兴,微笑应道:“姐姐既有此求,妹妹岂有不应之理。”当下便吩咐身边的宫女取琴去了。 很快,筵席中央扑了瑰红毯子,摆了琴案香几,婉昭仪盈盈坐于席毯之中,正对帝后。琴案上搁着一张七弦琴,正前方香几上置放着一只错金博山炉,焚香袅袅,烟雾冉冉,芳馨幽雅,清甜怡人。 古人讲究“焚香操琴”,每抚琴必焚香,以此增添情趣诗意,婉昭仪调了一下琴音,尔后向刘昭华点头示意,可以开始了。 因着我的位置摆在右边正中,正对婉昭仪侧面,与之相近,故而看得较清楚,婉昭仪宁静婉和地坐于琴案前,眉目淡雅出尘,就那么一动不动地坐着,也美得像一幅画。 刘昭华贝齿一张,曼声唱道:“美女妖且闲,采桑歧路间。柔条纷冉冉,落叶何翩翩。攘袖见素手,皓腕约金环。头上金爵钗,腰佩翠琅玕。明珠交玉体,珊瑚间木难。罗衣何飘飖,轻裾随风还。顾盼遗光彩,长啸气若兰。行徒用息驾,休者以忘餐。借问女安居,乃在城南端。青楼临大路,高门结重关②……” 婉昭仪随声抚琴,歌声清曼,宛若清风吹空纤云舒展,竹露滴音泠泠作响,烟柳依风婷婷袅娜,低音婉转柔媚,似巫岫之莲徐徐破浪,高音亮丽畅朗,似夜空烟花迸灿吐英。婉昭仪十指挑琴,亦是如珠如玉,琅琅相应,流丽明快,琴歌相和,美妙得像一场杏花雨,细细密密地打在人的身上,说不清的清凉酥麻,身心俱是惬意舒怀。 众人方听得如痴如醉时,我的鼻子却敏锐地闻到了一种异样的气息,琴架前的那只博山炉里,袅袅的香气中混合着一种刺激性的气味,冲击着我的鼻膜,那气味,像是……硫磺和硝石混合燃烧的味道。 不对,香炉有问题,一时间来不及多想,我冲婉昭仪大喝一声,“躲开那香炉,有危险!” 琴声歌声戛然中止,婉昭仪一时不能反应过来,不明所以然地迷茫地看着我。我瞧见那尊博山炉已然哆嗦着剧烈抖动,隐隐之中似有什么冲破而出。我急得跳过食案,火急火燎地冲到婉昭仪身侧,一把将她拉扯开。听到“蹦”的爆响的那一刻,我迅速地趴下,一手按住婉昭仪,半身子压着她的头,面朝石砖,双手抱头捂脸倒趴在了地上。 随着剧烈的蹦炸声轰开,案桌、琴架、香几哐当乱飞的声音响起,一帮妃子吓得花容失色,惊声尖叫,恐慌地跑开,场面乱作一团。 香炉被炸得四分五裂,感觉背上热辣辣的一股焦味,我知是后背衣裳起火了,遂急急脱下罗襦,丢在一旁,连带着从香炉里飞炸到衣上的通红炭火掉落在地。可双腿间被香炉里滚烫的香油和炭块泼飞上来,已灼灼烧到皮肉间了,想也不用想再这么烧下去我的腿会毁成什么样子! “娘娘!” 梨霏机灵,拿了殿内的一盆花,倒撒了里面的泥土覆在我的双腿上,火这才熄灭掉了。可底下却是一片灼热的刺痛,痛得我的眼泪都滚出来了。 “婉兮!”陈蒨和陈顼第一时间跑过来,陈蒨扶起惊魂未定的婉昭仪,满是焦灼担心道,“你怎么样了?” 婉昭仪不语,摇了摇头,陈蒨仔细看了一遍,确定她没有烧伤才放下一颗心,之后才想到我,看见我被梨霏半扶着,腿下有一大块血泥污迹,有些惊骇地问我,“你伤的重不重?” 说着想伸出手来擦去上面的泥查看伤情,我手疾眼快地一把将他的手打掉,怒道:“别动!” 这一动,牵动了腿部的烧伤,疼痛加剧,我的眼泪又禁不住地落了下来。陈蒨大概是第一次见我掉眼泪,遂有些慌张地安慰,“好好好,朕不动,朕不动。” 我痛得难以忍受,陈蒨有些焦急暴躁地冲宫人吼道:“太医呢,传太医!” 宫人们吓得赶紧跑去请太医了,慌乱过后,妃嫔们也镇定了下来,此时纷纷围过来安慰我,其中或真情或假意我已无心分辨。我被腿下的灼痛折磨得双眼泪盈,只死死地咬牙忍着,无暇他顾。 陈蒨一把抱起我,疾风一样冲到侧殿,把我放在一处软榻上,宽厚的手紧握着我的一只手,竟有些紧张道:“青儿,你再忍忍,太医很快就来了。” 等太医来时,看过我血肉模糊的一双腿后,有些叹息无奈道:“幸好火扑灭得及时,未伤及筋骨,只是娘娘腿部的烧伤较为严重,日后……恐会留疤呀。” 陈蒨皱着眉,冷着一张脸不悦地瞪着太医,“朕不想听你说这些,朕要你无论如何,想尽办法,倾尽全力也要治好华昭容的伤势,且不能留一点痕迹,光复如初。不然,朕唯你是问。” “是是是,臣必定竭尽全力治愈娘娘的腿伤。”太医赶紧点头保证。 “昭容妹妹的伤势如何?”汪贵嫔掀开珠帘,身后跟着一帮宫妃走了进来。 “你还有脸问!”陈蒨目含怒气扫过汪贵嫔和严淑媛,“好端端的香炉怎么会爆开,你们准备的什么寿宴,才一回就出了这样的岔子!” 皇帝发怒,汪贵嫔和严淑媛只好双双请罪道:“都是臣妾的错,臣妾看顾不力,臣妾有罪。” 陈蒨冷哼一声,不再看她们,转而吩咐皇后,“查明那只香炉无故爆裂之事就交由你了,皇后办事,朕比较放心。” “是,臣妾领命。”皇后凝声郑重道。 伤口上药,经过一番包扎处理后,我被送回了漪兰殿,躺在床榻上,陈蒨躺在一旁,眸色深深地看我,眸中的情绪有些复杂,缓缓地开口,“多谢你救了婉兮。” 这样自高自大的陈蒨居然会向我道谢?真是稀奇,婉昭仪的魅力还真大。我撇撇嘴道:“我救婉昭仪是因为她帮了我,出面替我澄清嫌疑,也算还了她这个人情。何况婉昭仪这么一个冰雪玉洁的女子,任谁都会出手相救。至于‘谢’字,陛下的谢意青蔷可承受不起。” “你也别跟朕犟气了。”陈蒨突然幽幽地叹了一声,“朕知你是个有气性的女子,不愿示弱于人,向来以德报德,以怨报怨,所以才会心心念念要找朕报那一箭之仇。可你把朕抓到那船上时,朕从未受此屈辱,想朕堂堂一国之君,怎么能……受一小小女子折辱,朕实在气不过才会一直想着整治你……朕承认,以往种种,是朕不对在先,你我的恩怨就到此为止。过往的恩怨就让它过去吧,我们冰释前嫌,不要再互相仇视,如何?” 冰释前嫌,他说得可真轻巧,曾经要置我于死地,一箭之仇,罚跪,设计让孔贵妃把我打得半死不活的,浮碧亭坠湖……桩桩件件皆是他的杰作,那一样不是让我受尽折磨,还差点失去性命,现在他居然跟我说冰释前嫌?脸皮可真厚! 心里这么想,我却没表现出来,毕竟我现在还没有与他相抗的实力,性命也攥在他手中,不宜与他正面冲突,只能暂时把仇恨压下去。我问,“那陛下可愿放我出宫?” “不行。”陈蒨开口就否决,“事关国家利益,朕不能放你离开。” 我的脸当下就冷了下来,“这就是陛下说的‘冰释前嫌’?” 陈蒨似乎也觉得心虚,躲避我的目光说道:“总之青儿你好好呆在皇宫就是了,朕不会亏待你的。” 注释: ①出自魏晋陶渊明的《拟古九首》“上弦惊别鹤,下弦操孤鸾。” ②出自三国曹植《美女篇》 第二十九章 疏索望寒阶 我冷冷地弯唇冷声道:“那也只是陛下以为的‘不会亏待’。于青蔷而言,锦衣华食纵然好,可自由更可贵。青蔷只想要自由,不希望被禁锢。” “青儿你再抱怨也没用。”陈蒨语气稍硬了起来,“在国家利益面前,个人的小情小利都是不值一提的,必须要服从国家利益。朕身为一国之君,一切都要以陈国的利益为先。所以,朕是不可能放你离开的。” 我的脸色更冷了,盯着他不说话,陈蒨亦是坚决不容商量的口吻道:“往后,朕会好好待你,不会叫你受委屈的。至于离宫,你就别想了。” 我要是告诉他我和宇文邕不是他想的那种关系,他会不会放我离开呢?恐怕不会,说不定他知道自己受骗了,还会恼羞成怒杀了我。何况这人脾气阴晴不定的,这会儿说跟我言和,可要是某一天他一个气不顺,又计较起了从前之事,翻脸不认帐怎么办?到时候新仇旧怨交加,估计他恨不得要我抛尸荒野了,我可不能冒这个险。 “陛下,‘醉梦粉’是何物,竟让婉昭仪失了孩子,是麝香之流?”我不想再跟他僵持下去,再起冲突于我没有任何好处,索性换了个话题。 “不是。”陈蒨的脸奇异的涨红了起来,有些别扭道,“是一种催情香粉……” 他没再说下去,不用他说我也明白了,定是陈蒨闻了那香,一时情动难以自持,和婉昭仪发生了关系,激烈房事之下,孩子自然流掉了,怪不得大家都闭口不谈婉昭仪流产失宠一事,只闻婉昭仪体质虚寒,不宜生育。毕竟,以这样的方式流产,不是什么光彩的事,确实有点……难以启齿。 “朕一直没问你,你是如何得知朕冷落婉兮是为了保护她?”陈蒨觉得尴尬,想找个话题转移我的注意力。 我不徐不疾道:“婉昭仪之前是后宫中唯一有封号的女子,可见你对她的不同。还有,众人皆知,婉昭仪擅琴,尤爱《长清》,陛下成日在我面前挑弄婉昭仪所钟爱之曲,难道不是借琴思人?陛下必是心系于婉昭仪,再联系到婉昭仪流产失宠一事,就不难猜到陛下的用意。” “你还真是心思细密,连这等细末小事也看在眼里。”陈蒨瞥了我一眼,褒贬不明。 我别有深意地继续道:“可惜陛下千防万防,千般保护,仍是防不住有人要加害婉昭仪。” 想必陈蒨心中也有此疑窦,故而一点就透道:“你是说,寿宴上的事,是有人故意设计?” “婉昭仪之美貌乃后宫第一人。”我面色凝重如铁道,“假使我没有扑过去,那么被烧伤的必是婉昭仪无疑。炭火香油飞溅,极有可能泼到脸上,一张貌若天仙的脸,便被生生烧毁了。” “竟是要毁了婉兮的容貌。”陈蒨瞳眸紧缩,指甲掐成一团,“心肠如此之狠毒,这后宫的诸般算计何时才能停止?朕成日忙于前朝政事,已然焦头烂额,后宫偏还生出这许多事端,没个安宁处,真叫朕好生心烦。” “青蔷猜测,那香炉是被人放了易燃易爆之物,遂才会爆开。”我沉思分析,说出心中所想,“譬如硫磺、硝石一类,硫磺、硝石与木炭混合,在密闭器物内极易燃易爆,轻则伤人肢体毁及容貌,重则致人于死地。” “青儿是怎么知道这些的?”陈蒨问我。 我回道:“古书记载,术士炼丹曾以此道,将硫磺、硝石、木炭混合试炼,发现其易燃易爆之能,《抱朴子》也有相关记载,陛下若不信还可以召几位术士进宫,一问便知。” “青儿懂的还真不少。”陈蒨眸光晶亮地问道,“香炉之中,本就用炭块焚香。木炭是有了,可这硫磺、硝石,她们是从何得来的?” “陛下久忙于政事,自然不知草药之事,《神农本草经》中曾列硫磺、硝石为上品之药。硫磺外用止痒疗疮,内用补阳,硝石可治头痛喉痹、眼目障翳,太医院中也许会有。”我淡然缓声道。“陛下尽可下令,查看太医院近来宫内各人的脉案与药方记录,此间若有人用硫磺、硝石入药,便可知是何人所为。” “好法子,就依你所言。”陈蒨沉重的脸色因此事有了头绪而舒缓了不少。 我低眉,略微沉思了一番,说,“那硫磺、硝石应该是搬放香炉时投放的。陛下,只要去查搬香炉的那个宫女与宫内哪个宫妃有亲戚关系,或在哪个宫做过事,或谁曾于她有恩,两相对照,事情便可了然。” “朕会让蒋裕、子高查办此事,若真如此。”陈蒨的面上投上了阴翳,“朕倒想看看,谁敢在宫中行此败德阴损之事?朕必定严惩不贷。” 受伤期间,有不少妃嫔前来送礼探病,大都被我以受伤需静养为名推拒了,只见了汪贵嫔、婉昭仪、王充华。汪贵嫔性子爽直,看似我行我素,却是明理有分寸的,并不像孔贵妃那般恣肆骄横,她不似其他女子的娇弱,眉宇间那股恣情脱洒的英气,让人见了就耐不住生出好感,加之她曾为我说过几次话,我便更推拒不得了。婉昭仪来向我道谢,真诚挚意,眼睛里坦坦荡荡半点嫉恨也无,可见对我没有敌意。王充华带了八皇子来看我,小孩子脸团粉嫩粉嫩的,见了就想捏一把,还一口“姐姐,姐姐”地叫我,不像其他人那样称我为娘娘,叫得我心花怒放的。 五天之后,事情查了出来,近来太医院中领了硫磺或硝石的有严淑媛、刘昭华、韩修华,但先后领过硫磺、硝石的只有刘昭华。而那个瑶光殿搬香炉的宫女,是个孤女,与各宫妃嫔扯不上什么亲戚关系,且一直在瑶光殿做洒扫之事,只是有一回不慎打碎了瑶光殿内一只罕有的朱雀衔环杯,本来皇后是要按宫规杖责三十的,幸而刘昭华在一旁求情,这才逃过一劫,只被罚了三个月月俸轻轻发落了。如此看来,此事刘昭华的嫌疑最大,蒋裕暗中派人对那宫女进行一番拷打,重刑之下,那宫女终于熬不住招出了刘昭华。 蒋裕禀报消息时,陈蒨正待在漪兰殿,我在一旁听着,看着陈蒨听说主谋是刘昭华时那张愤怒铁青的脸,我一脸轻淡道:“这没什么奇怪的,我本来就觉得刘昭华突然兴起叫婉昭仪抚琴相和一事有些巧合,现在看来,她是早安排好的。” “平时见她挺乖巧听话的,竟也这般阴狠毒辣。”陈蒨双唇紧闭合成一条线,面上暗波涌动,隐有惊涛骇浪之势。 “出人意表的事情多了。”我的唇角勾起一缕幽暗的笑意,“张修容不也是一副纤纤可怜的样儿?陛下顺便还可以问一下刘昭华,浮碧亭池下的鱼网钩子是不是她放的?” 看着陈蒨惊愕不解的面容,我继续笑道:“刘昭华是七皇子生母,所谓知子莫若母,潘容华挑唆七皇子陷害我一事必定瞒不过她,索性她在湖底藏了鱼网钩子,再哄诱七皇子稍加配合一番,或许她料到我会将计就计跳入湖中,又或许即使我没有将计就计,七皇子也会想法子推我入水。但不管如何,置我于死地的目的都会达到。她唯一失策的是,安成王会救了我。” 早就怀疑了,当初七皇子作势跳水时,不急不紧的像故意等我去拉他一样,也许他那时就听了他母亲的话,我若是将计就计落水就罢了。若不是,他会暗中推我下水,伪造成是我为救人失足落水的假象。 “若事成,便可除去我,顺便栽赃潘容华;若事败,也可以推到潘容华身上。谁都会以为刘昭华不会以儿子的性命作赌注,任谁也不会想到,他们母子是事先串通好的。” 陈蒨听得脸色发青,不加掩饰地痛恨鄙弃道:“真乃恶妇,伯信小小年纪竟也教他这等阴私手段,迟早要被她教坏的!” “蒋裕,传朕旨意,召刘昭华去显阳宫,朕要和皇后一同审问刘昭华,亲自处决这个恶妇!”说罢,陈蒨带着蒋裕,面带厉色,疾步流星地往显阳宫去了。 不久,便传来消息,刘昭华谋害宫嫔,祸乱宫闱,德行败坏,即日起废黜惠兰殿,皇帝赐白绫三尺,毒酒一壶,匕首一把,勒其三日内自裁。皇帝伤感衡阳王陈昌英年早逝,念其生无子嗣,后继无人,遂令七皇子入嗣衡阳王一脉,承其香火,择日出宫,入迁衡阳王府。 陈蒨不仅赐死刘昭华,连她的儿子也被勒令出宫,入继王府,认旁人为父。可见陈蒨对刘昭华有多厌恶了,连带儿子也跟着倒霉。 想起陈伯信那个刁蛮骄横的小子,我心里隐隐有些畅快。小屁孩,别以为你是小孩子,我就没办法治你,每个人都得为自己的错误付出代价的,小孩也如是。 惠兰殿那边传话来了,说刘昭华想见我一面,我应允了。对于曾经置我于死地的女人,我是很乐意去为她送行的。 刘昭华钗环整齐,衣着亮丽地坐在一方玫瑰椅上,神色淡漠地看我,“你很聪明,怨不得我会栽在你头上。” 我泰然自若地笑笑,“你也不差,如果你能把你的那点子聪明用在正经处,今日也不会是这番光景。聪明的女人,会去对付男人,抓住男人的心才最要紧。女人对付女人,最是愚蠢不过了。” 刘昭华嘲讽一笑,“帝王多情,陛下的心岂是你我能抓得住的?” 注释: ①标题出自南北朝庾信 《晚秋》“凄清临晚景,疏索望寒阶。” 第三十章 旧事如天远 “最起码能赢得他的几分眷顾,有了这几分眷顾,也够你平安一世了。”我冷蔑地看她,“可你非要惹是生非,自作孽,不可活。为了争宠,为了一个男人,把自己的性命搭进去,真正的愚昧至极。” 瞧见我鄙视的眸光,刘昭华面色白了白,目光涣散的落在了某一处,像在回忆什么似的,飘悠悠道:“我虽不是名门贵族之女,却也是出自诗书礼仪之家。自小我极喜卓文君之诗‘愿得一人心,白头不相离②’,我也曾天真地憧憬,我的夫君,我的良人,日后能一心一意地待我,专情专一,如此才不枉负这一生。可是,父亲得了痨病,不治而死,家道中落,日渐拮据,甚至衣食不济,难以度日。叔伯们为了济日,像卖女儿一样把我送给了当时还是吴兴太守的陛下做妾,他有妻有妾,不是我所期待的良人,我对男女之间两情相悦的幻想彻底破灭。为了更好的活着,我只能极尽手段的去讨他的欢心,没日没夜的训练歌喉,练出一副柔媚的嗓子讨他欢喜。为了能再府中更好的生存下去,我只能争宠。” 刘昭华慎重地叹了一口气,“熬了这许多年,终于熬到如今的位份,又有儿子傍身,想来没什么可愁的了。年岁渐增,恩宠渐失,他身边年轻貌美的女人更多了。我告诉自己,我并不爱这个男人,他喜欢我的美貌,我需要他给我的权势,各取所需,仅此而已。” “可是——”刘昭华自嘲自讽地苦笑起来,“看着那些得宠的妃嫔,看着我的男人和别的女人眉目传情,我竟也嫉妒了起来,心上就像被什么戳开了,好痛。从什么时候开始,我竟也在意起了这个男人,真正把他当成了我的丈夫,我的夫君?这么多年,我竟一直在自欺欺人。” “所以,你要杀害我,甚至要毁了婉昭仪的脸。”我悲喜莫名地看着这个女人,说不清是厌憎还是怜悯,“从前你是极聪明清醒的女子,竟也变得这般糊涂?” “我从未见过他这样宠爱一个女子。”刘昭华语气干涩,一丝寂寥和哀凉爬上她的脸庞,“我怕极了,有了你他便不会再记起我,一个人的漫漫长夜我要怎么熬过?” “所以你对我起了杀念,那婉昭仪呢,她已然失宠你为何还要害她?” “陛下虽有了你,可心里还是惦记着她,要不然怎会偷偷吩咐宫人照看她?只要她那张令人嫉妒得发疯的脸没了,陛下便不会再记得她,才会想到我,想到惠兰殿还有一个人在等他。”刘昭华的眼角染上湿意,面容有些许的扭曲。 我既恨又怜地冷眼看她,清冷如深夜的霜降,道:“你疯了,帝王的女人是杀不光,毁不完的,你杀了这个还有那个,毁了一个还有另一个,你能杀光所有的人吗?帝王多情,朝秦暮楚,今日爱这个明日又会爱那个,何曾会真心爱一个女人,你杀这些女人又有什么用!” “我何曾不知?”刘昭华死按着胸口,似要止住胸口汹涌的伤痛,细致的眉目间有不尽的凄茫,“只是情之一事,最能蒙蔽人心,我已是深陷其中不能自拔了。等有一日,你爱上一个人,也会如我这般。” 我弯唇,巧笑嫣然,对准她的脸,笑容放得快收得也快,眨眼间,已坚若壁石道:“我绝不会允许自己落到你这般悲怜可恨的地步。为了一个男人,费尽心思去对付别的女人,我深以为耻。” “三岁那年,我父亲离家抛下母亲和我,再也没回来。我十岁那年,被抛弃的母亲仍是无法释怀,在听说我父亲和别的女人生儿育女的事情后,她割腕自杀了。如同父亲一样,她也离开了我。” 刘昭华意外地睁大双眸,有些动容地看我,我用力地闭了一下眼睛,平静述道:“母亲也曾是一名官家千金,是外祖父的掌上明珠,倍受娇护。父亲是外祖父手下的得力干将,年轻有为,升迁高位平步青云自是指日可待。他们相爱了,却遭到了外祖父的强烈反对,外祖父想把母亲嫁与高官子弟,坚决反对他们来往。无奈之下,父亲只好带着母亲私奔了,他们也曾有过甜蜜快乐的日子。可是很快,他们的钱花光了,贫贱夫妻百事哀,之后父亲再也没找到一份体面的活计,工钱也少得可怜。母亲是个娇小姐,什么都不会,为了生活,只能抛掉大小姐的骄傲,变成一个普通妇人,洗衣作羹。时日渐长,日子越发穷困潦倒起来,窘迫的生活让父亲母亲常为一些小事互相抱怨争吵起来,父亲开始后悔自己放弃了原本的美好前程,过着衣食不着的穷困日子,甚至怨恨起了母亲,并将一切归咎于她的过错,心渐走渐远,直至最后抛妻弃子,带着别的女人远走高飞。” 刘昭华惊愕伤感地为我讲的故事叹息,我却是平静如明净的碧空,不起一丝漪澜,甚至微笑地对她说,“你看,他们不相爱吗?父亲为我母亲放弃了大好前程,母亲为父亲抛下了千金大小姐的身份,可以说是情深义重了。可他们最后还是劳燕分飞了,彼此间的爱意早就在柴米油盐中消磨得一丝不剩了。什么两心相悦,白首盟誓,还不是敌不过人心易变?” “母亲临走时,流了好多血,染红了整个屋子,很恐怖。她告诉我——”我微躬下身子,贴近刘昭华的脸,笑若一枝冷艳的六月蔷薇,“永远不要对任何一个男人动情,哪怕失了身,也要守住你的心。” “你说,有母亲作例,我怎么还会重蹈她的覆辙?” 我倩然冷笑,一个旋身,青罗长裙悄然擦过青石地砖,仿若清水涟漪微动,缓缓地走开,正向惠兰殿大门。 “吱呀”的长长的一声响动,打开紧闭的正殿大门,漫天的阳光扑泄而来,澄净的明光里,一个如雕像般的人纹丝不动地立着,孤竹独立,俊秀风雅。 竟然是陈蒨,他站在这里多久了,又听了多少?眸光投向我,陈蒨身子微动了一下,竟是含笑地对着我,眸子里盛着月华般清浅的光色,莫名的柔情与怜惜。 “青儿。”陈蒨伸出手就要过来拉我,我被他突如其来的温情给惊悚到了,触电般地立即往后缩去。 “陛下——”刘昭华压抑酸楚的声音悠悠荡荡地传来,“相伴多年,你可曾真心爱过我?” 真是个傻女人,这个时候还要问这种问题。 陈蒨凝视着殿内的人,沉冷道:“朕从未亏待你,你要的太多,胸襟太过狭隘,不能容人,以至于铸成如此大错。” “是臣妾错了!”刘昭华凄声大笑,笑得苍凉无望,“臣妾要的太多了,臣妾不该妄求,妄求天家的真心!” 陈蒨面上无波无痕,抓了我的手转身就走,侧身的那一瞬,内殿里传来了惨烈决绝的凄喊声,“从今往后,勿复相思,相思与君绝③!” 我忍不住偏头往后看,却见刘昭华拿起了托盘上的鸩酒,带泪含笑地饮了下去,她侧头往殿外望来,笑容如同灼灼欲焚的烈火,微张柔唇,婉转吟唱,“春华竞芳,五色凌素,琴尚在御,而新声代故!锦水有鸳,汉宫有水,彼物而新,嗟世之人兮,瞀于淫而不悟!。” 是卓文君的《诀别书》!这个痴爱帝王的女子,在生命的最后时刻,终于下了决心挥刀断情丝,心死成灰,从此与君恩情绝。 歌声渐渐激越,血泪声声,蕴含着哀痛与决然,如同汹汹滚滚的涛浪,无穷无尽似要将一切吞没掩埋,“朱弦断,明镜缺,朝露晞,芳时歇,白头吟,伤离别,努力加餐勿念妾,锦水汤汤,与君长诀④!” 刘昭华便在这一片激烈的歌声中结束了她的生命,真的就此长诀。 回去的路上,陈蒨执着我的手,紧紧交握,任我怎么甩也甩不开。我恼恨地瞪他,他却面带怜意,沉郁地问我,“后来呢,你母亲去了之后的故事?” 我冷笑,风轻云淡道:“后来?后来我成了孤女,在街上乞讨,捡吃人家的剩饭剩菜,捡一些破铜烂铁去卖挣钱养活自己。两年后,就被人收养了,然后就长大成人了。” 我说得极简单淡漠,就像在说一件寻常小事,掩藏了曾经的刻骨泣痛,锥心不堪,不带有一丝情感波动。 陈蒨久久地注视着我,似要将我看清看透,面色千回百转,莫名复杂,最后只化作一句轻轻的感慨,“你一定吃了不少苦吧。” “从前再苦,如今也熬过来了。”我趁他心神不定之际,一把挣开他的手,径自一个人走开了。 那些不堪与痛苦交织的过往,那种彷徨无助的绝望,那种孤独凄冷的恐惧,苦苦挣扎,苦苦沉沦,犹如油锅上的蚂蚁,渺小无力,忍受火烧的灼痛,黑暗中永远也走不到尽头。那样的过去,每一步我是怎么走过来的,我都不愿再回想。 注释: ①标题出自南宋乐婉的《卜算子﹒答施》“相思似海深,旧事如天远。泪滴千千万万行,更使人,愁肠断。要见无因见,拼了终难拼。若是前生未有缘,待重结,来生愿。” ②出自汉代卓文君《白头吟》“愿得一人心,白头不相离” ③出自《乐府诗集》“有所思,乃在大海南。何用问遗君。双珠玳瑁簪,用玉绍缭之。闻君有他心,拉杂摧烧之。摧烧之,当风扬其灰。从今以往,勿复相思。相思与君绝。鸡鸣狗吠,兄嫂当知之。秋风肃肃晨风颸,东方须臾高知之。 ” ④出自汉代卓文君给司马相如的《诀别书》 第三十一章 情不知所起 或许是近来宫里事端频繁,让陈蒨明白了后宫只有雨露均沾才不至于招致怨气和祸端,合宫上下才可祥和安睦。又或许是近来陈国与周国为争夺湘州而交战,战事频繁,政务繁忙,以至于他没空来找我的茬。自我与他约定好两不相犯后,他便再没有刻意做出专宠于我的假象,而是雨露均沾,大大小小的宫妃都被他宠幸了个遍。他这么做,一方面是怕我被后宫妃嫔算计暗害了,为了我往后可利用的价值,他得护我周全;另一方面则是怕把我逼急了会危及婉昭仪,他不得不将报复计划收场。 没有陈蒨的日子,我过得无比舒坦,逍遥恣意,想干什么就干什么,那些扭扭捏捏的宫妃礼仪全被我抛在一边,吃吃喝喝,困了就躺在毡案上,醒来就斜倚着拿几本书来看,闷了就出去走走,随意的躺在茵茵碧草上,沐浴阳光。 今夜像往常一样斜躺在软榻上看书时,听云溪传报陈蒨来了,我顿时不悦了起来,直起身子,书也不看了,丢在一边,他来干什么? 遣散寝殿内所有宫人,我看着衣袂飘飘走进来的陈蒨,清清楚楚摊开道:“陛下有何贵干,不是说好了井水不犯河水吗?” 乍一听,陈蒨原本看不出情绪的面色转瞬间变得跟炭块一样难看起来,“青儿不用急着把朕赶走,你以为朕愿意来这?朕来是有要事的!” “什么事要劳动陛下大驾?”我随意往榻上一坐,懒懒道。 见我一副完全不把他看在眼里的样子,陈蒨更恼了,“朕问你,你当初呆在宇文护身边好好的,怎么会不远千里的跑来人生地不熟的陈国呢?” 我的心咯噔一下,他去查我了?看着眸色渐暗的陈蒨,我尽量让自己自然地笑笑,“不想呆了自然就要走了。” “你是宇文护身边最信任倚仗的书房掌事,待遇优渥,在冢宰府中也算有头有脸,你是傻了才会不想呆在那跑来毫无根基的陈国。”陈蒨幽暗的眸子迫近我,“除非你是逃命来的。” 我不接话,陈蒨自顾自地讲道:“你是宇文护的得力帮手,宇文护许多不为人知的事情你都有参与,甚至他和宇文毓的内斗,你都掺合了不少。几个月前周国皇帝宇文毓病逝,而你也就在那时莫名其妙地失踪于周国,冢宰府上上下下再无人见过你。你就如人间蒸发了一样,杳无踪影。” “宇文毓正值壮年,好端端的怎么就病死了?谁都知道他与宇文护的矛盾由来已久,二人暗中积怨,他的死恐怕是宇文护做的手脚吧,可你偏偏在这时候失踪了。”陈蒨看我的目光骤然幽冷,“知道太多秘密的人通常都活不长,你是不是知道宇文毓的死跟宇文护有关,怕宇文护杀人灭口,所以你逃来了陈国?” 我不慌不乱,直对上他的眼睛,“既然陛下已经知道,那青蔷也没必要隐瞒了。我确实参与了宇文家兄弟的内斗,也是为了保命才来的陈国。但宇文毓之死,如果青蔷没猜错的话,应该跟一个叫李安的御厨有关,李安是宇文护属下李宁的兄长,如果他在宇文毓的膳食内神不知鬼不觉地加点什么的话……”剩下的我没再说,他也该明白了。 “既然你帮宇文护对付宇文毓,那你和宇文邕应是敌对关系才是。”陈蒨怀疑的目光毫不掩饰地射向我,“你和宇文邕真的是恋人?” “不是。”说话的瞬间我偷瞄了一下陈蒨的脸色,他的脸上竟然有一种释怀的轻松,他有什么好轻松的?我心下疑惑,却还是说,“宇文邕并不知宇文护和宇文毓的内斗,我和他,也不过是见了几次面而已。” “那你怎么连他的定情信物都收了?”陈蒨没好脸色地问。 “人家是皇亲子弟,身份尊贵,我一介民女,哪敢推拒?”我假装闷闷道。 陈蒨不可能只凭一支竹箫就完全确信我和宇文邕的关系,他肯定还会派人去查,查出端倪肯定前来质问,这一层我早想过了,所以暗中早早想了一大堆谎话来搪塞他,无论他问什么,我都能扯个谎来应付。 陈蒨突然俯头问我,“你喜欢他吗?”眼里有莫名的期盼。 陈蒨问得真是莫名其妙,我喜不喜欢宇文邕跟他有什么关系,问这个无关紧要的问题做什么?我一时捉摸不透陈蒨的用意,只好含糊道:“不知道。” “不知道?”陈蒨不知怎的脸色就沉了下来,“你不喜欢他怎会随身佩带他送给你的竹箫,在朕面前扭扭捏捏的作什么!”气恼的声音中又掺杂了一丝失落。 他这是以为我是害羞不愿意说?而且,他气恼什么,失落什么?莫名其妙。 言尽于此,两个人眉对眉,眼对眼地看了许久,谁都没有开口,长久的沉默尴尬之后,我终于忍不住了,提醒道:“天色已晚,陛下是不是该回去了?’ 我不说还好,一说他脸色更差了,瞪着我道:“这整个皇宫都是朕的,更别提小小的一个漪兰殿。朕爱去哪就去哪,爱呆在哪就呆在哪,用得着你来指手画脚吗?” “陛下不是说不愿意来这吗?”我无比郁闷地反驳。 “朕现在改主意了,不行么!”陈蒨面色发青,音量大得吓人,“你不想见朕,想把朕赶得远远的,休想!” 这个陈蒨,前些日子还跟我说什么冰释前嫌,现在又忍不住刁难我了。知道我不想看到他,就非要留在这让我不痛快。翻脸跟翻书似的,反复无常,说话的可信度实在太低,看来以后他说什么我都不能轻易相信了。 我照例抱了张薄衾就要往软榻上去睡,岂料被陈蒨截住,伸出手来就大力地把我往床沿一拽,蛮横至极,毫无怜香惜玉之意。 “啊——”我的腰撞到床架上,痛死了,我回眸看那个面无表情铁人一般站着的陈蒨,忍不住发火,“你干什么!” “没干什么。”陈蒨若无其事地耸耸肩,“朕堂堂男子汉怎么能让一女子睡软榻呢?你睡床上吧,朕睡榻上。” 我的喉咙里发出哼哼的冷笑,“陛下以前怎么没想到自己是一个堂堂男子汉呢。现在才想起来,看来陛下的领悟力还很迟钝呢,有待提高。” “萧青蔷,你——”陈蒨气得脸色涨紫,作势就要扑过来,我岂会让他得逞,手一拉,旁边的流蝶恋花枝彩绘折叠屏风立即展开,横亘于我与他之间,将陈蒨隔离开来。 “陛下一向不喜青蔷,估计看到我这张脸都会做噩梦。为了保证陛下的睡眠,我们还是隔开得好,免得陛下做噩梦。”其实是我做噩梦才对。 “你——”对面传来陈蒨气呼呼又无可奈何的磨牙声,然后是闷声闷气地倒在软榻上的声音,似乎还随着一声极轻的呢喃声,“你就这么讨厌我……”竟是说不出的寂寥。 我没仔细听,也不在意,只熄了灯便脱鞋上床,捻了被子,倒头就睡。 经过近半个月的治疗,我腿上的烧伤已经痊愈,且并没有出现太医所担心的留疤现象,反而洁白光滑更胜从前。女孩子都是爱美的,看着我的腿恢复如初,我自然欣喜异常。 “多亏了陛下送来的玉肌膏,娘娘的腿伤才好得这般快。”梨霏眉开眼笑,时时刻刻不忘说陈蒨的好。 “是啊。”云溪笑眯眯的补充,“玉肌膏是高骊国进贡的,用了紫草、没药、松脂、血竭、蜂蜡、虫蜡等七十多种珍贵药材提炼而成,仅此一盒,十分难得。” 听着云溪如数家珍道来,我只觉得耳边嗡嗡的一阵响,烦得紧。高骊国?没听说过,估计是依附于陈国不为人知的小国吧。 “连皇后娘娘都没有的罕物,陛下只给了娘娘一人,可见陛下待娘娘有多好。”云溪眉飞色舞的,不忘讲皇帝的好。 “好了,我知道了。”我不耐地应了一句。不就是送了一盒药吗,至于这么扯天扯地讲皇帝待我有多好多好吗?我这是为救他心爱之人才受的伤,他帮我也是应该的,有什么好夸的? 云溪和梨霏见我不愿意听,也识趣地闭了嘴。 心里有说不出的苦恼,当初陈蒨是因为宇文邕的关系才留我一命,如今却也是因为宇文邕我被困在这深宫里,不得自由,我要怎么样才能做到,既保住性命,又能飞出这座皇宫呢?当初为了保住性命,默认下宇文邕对我子虚乌有的情意,现在总不能说我是骗人的。像陈蒨那么自傲自大的人,要是知道自己被一个小女子给骗了,他能饶过我?况且他说的“冰释前嫌”也不知道能不能相信,万一他只是为了麻痹我,让我放松警惕和戒备,好继续利用我掩护婉昭仪,拿我做挡箭牌怎么办? 一入宫门深似海。 宫中的日子决计不好过,我一定要想个办法,赶紧离开这个鬼地方。 注释: ①标题出自明代的汤显祖的《牡丹亭》题记“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意思是他的情在不知不觉中激发起来,而且越来越深。 第三十二章 恨不知所踪 半明半昧的天,疾雨忽至,且愈下愈大,天色很快白茫茫一片,哗啦啦的雨点抽落敲地,激起跳珠不尽,溅玉碎碎,急雨如柱,千丝万落敲击瓦砾成鼓乐吹笙,铃铃作响,蔽天雨幕下,万般尘土皆化作湮无。 原本好好地躺在御花园的一角平坦的山石休憩,谁知大雨骤至,躲都不及,只好挽着裙子跑开去找个着落点避雨。寒凉的雨点似荆条般抽打在身上,很快便衣衫尽湿,髻散鬓落,狼狈不堪。 “娘娘,前面有座亭子,去那躲躲雨吧。”身后跟着跑的梨霏气喘吁吁道。 我抬眉一望,朦胧雨幕中,八角漆红方亭里,赫然立着三个避雨的人,陈蒨以及常见的两个跟班蒋裕、韩子高。 我可不想见到陈蒨那张脸,即刻蹙眉道:“反正身上都湿透了还在乎多淋个一时半会儿的,躲什么雨,索性回宫换套衣裳去。” 说罢,抬腿更快地跑开,梨霏急急喊道:“娘娘,等等奴婢!” 手臂忽的被蛮力拽住,拉扯着旋回,抬眼便是陈蒨紧绷的脸,耳边一声喝斥,“下这么大的雨,你跑什么,淋出病来怎么办!” 不由分说,他一手拽着我跑回亭子,梨霏匆匆跟上。陈蒨一身的月白常服已经淋湿,面上亦是湿湿的一片。我的更惨,衣裙湿漉漉的滴着水珠,额间散落的一绺头发直掉着水滴从湿凉的面上滑过,有的还从眉间掉进眼里,眼眶里酸酸涩涩的难受。 蒋裕递来一方细绢给陈蒨擦脸,陈蒨居然拿着绢子就要往我脸上抹开。我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就斜身避开,再往后退。陈蒨却不依了,一把将我扯回来,就着绢子在我脸上擦拭了起来,一下一下的,绵软细腻,温柔得让我怀疑这是不是那个动不动就对我甩脸子的陈蒨? 擦拭干净,手绢拿开,陈蒨的眼角眉稍舒缓开来,渐渐染上一层春水涟漪漾动的柔情。一看,我浑身的汗毛都倒竖起来了,心下警钟大作,这人怎么突然这么好心起来了,不会又在盘算什么阴谋吧? 这么一想,身上寒意更甚,我退后一步,拉开与陈蒨的距离,冲梨霏喊道:“梨霏,回宫!” 刚迈出一步,立即被身后的人拽了回来,陈蒨又气又恼地瞪我,“刚拉你进来又要走,你非要把身子折腾出病来是不是!” 我手一挥,甩掉他的手,毫不示弱地回道:“下这么大的雨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停,再不回去把这身湿衣裳给换了,照样会淋出病来。” 陈蒨轻微的皱了皱眉,吩咐一旁的蒋裕,“蒋裕,你去给朕拿把伞来。” 有了皇帝的命令,蒋裕哪敢耽误,连忙应诺,冒着大雨去取伞了。 吩咐完,陈蒨没好脸地睇了我一眼,“你能不能少气朕一会儿?” “行啊。”我的声音清晰明快起来,“陛下放我出宫,你就不用再看到我了,自然谈不上什么气不气的了。” “不行。”陈蒨想也不想便毫不犹豫地否决。 “陛下,自古江山为重女人为轻,女人在国家大事面前根本就微不足道。我一介弱女子,对你能有什么利用价值?”我耐心地给他摆事实讲道理,“宇文邕并没有你想象的那么看重我,他对我,也许不过是一时兴起,没准过个一年半载的就把我给忘了。我自认没那么大的魅力能牵制住他,况且先不说宇文邕是否对我真心,如今是宇文护在把持朝政,国家大事根本就轮不到宇文邕来管。他就是一个空架子,就算他有心救我,可作为一个傀儡,他能做什么?” 我也不避忌着韩子高在场,抓奸细那一次他也在,我和陈蒨的恩怨他最清楚不过了,没必要在他面前伪装,我总结道:“所以,你拿我来牵制宇文邕根本就行不通。你还是放我出宫吧,免得陛下你看见我心烦,如此对你我都有好处。” 本来以为我跟他分析形势讲道理,就算他不答应也会动摇,谁知陈蒨的脸在听完后冷若冰雹,眸光像把刀子一样直戳我心口而来,“朕看是你看朕心烦吧,你说这么多,不就想跟宇文邕撇清关系吗?你怕你呆在这会对宇文邕不利,使他有所牵绊,所以你极力地想说服朕放你离开。” 陈蒨的黑瞳里结上厚重的寒冰,冷冷地向我逼近,“你就这么在意他?想出宫,回去找宇文邕,跟他双宿双栖从此过上幸福的日子?休想!” “我说的都是事实!”我也恼了,激怒道,“我一个无关大局的女子留在这对你有什么用,你们男人之间的事我能帮上什么忙,明明我留在这对你都没什么用处了,你还是不肯放人。除非你还在记恨我,你想把我困在这皇宫里来折磨我,报复我!” “对。”陈蒨也不知怎的,双目充红,气急冲我喊道,“朕就是记恨你,就是要禁锢你自由,就是想报复你,你能如何!” “你!”我气结,看着去而复返的蒋裕恰好拿着伞回来了,便三步并作一步夺了他手中的一把伞,气冲冲地打开伞就往雨中跑去。 “娘娘。”梨霏急追上来,接过我手中的伞替我撑着,小心翼翼地问,“娘娘和陛下是怎么回事,怎么会……” “怎么回事?”我怒而冷笑,“你不是都听到了么?” 梨霏瞧见我脸色不好,也不敢再问,只一心为我撑着伞,跟着走过滂沱的大雨。 回到漪兰殿,换上干净衣裳,梨霏为我拿来了一碗姜汤来驱寒。我正喝着热腾腾的姜汤时,梨霏突然就来了那么几句,“虽然奴婢不知道陛下跟娘娘发生了什么,但奴婢看陛下的样子,不像是真的生娘娘的气,倒像是在吃醋。” “咳咳咳……”我差点被姜汤呛得喘不过气来,“他有什么好吃醋的?” 梨霏偷瞄我的脸色,犹豫道:“娘娘是陛下心尖上的人,可娘娘那番话让陛下以为……以为您心里想着别人……自然……自然心里不舒服了。” 心尖上的人?的确,他确实如我一样在心上时时刻刻恨不得对方死去。 吃醋?他怎么可能吃醋?笑话! 不舒服?也许是有吧,毕竟名义上我还是他的妃子。我当着他和宫人的面大谈特谈别的男人,他面子上觉得过不去,加之男人的虚荣心作祟,见我不像其他女人那般爱慕他,自然是有些不舒服的。 —— 听宫人说,陈蒨淋了些雨,受了风寒,正卧病在床,不少妃子都去式乾殿侍疾了。我微挑眉,我都没生病,他才淋了那么点雨就生病了?底子真差。 “不是这样的。”梨霏解释道,“听蒋公公说,那天娘娘走后,陛下他独自一个人在雨中淋了许久,这才生病的。” 他脑子有问题吧,没事跑去淋雨作什么?不过,我的唇角不自觉地翘起来,透着掩不住的笑意,这场病生得真好,最好折腾死他,活该! 陈蒨病的这几日,我吃得好睡得香,心情大好,日子过得有滋有味的,不知道有多惬意。云溪倒是耐不住了,看着我靠在躺椅上津津有味地翻着一本书看,急得走来走去的,劝道:“娘娘,各宫娘娘都去侍疾了,如今只差娘娘一个了,娘娘是不是该去看看陛下?” 我翻过一页纸,懒散道:“我去干什么,我又不是大夫,去了陛下的病又不会好,不去。” “那煨些汤药过去表一下心意也好啊。” 我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看书,漫不经心道:“给陛下煨汤熬药的人多得去了,我去添什么乱。再说了,万一陛下喝了我送去的汤药,病情加重,好心办坏事,你们谁担待得起?” “娘娘……”云溪还想说什么,我一个眼神瞪过去,她就不敢吱声了。 我板着脸道,“不许再吵我,让我安静地看会儿书。” 云溪无奈,只得悻悻地退了下去。 翻书之余,我也会时不时地想起师父。师父虽待我淡淡的,不冷不热,总是外出云游,把我一个人抛在家里。可他起码不会害我,不会算计我,我是自由的,是安全的。不像在这里,不是被人利用,就是被人陷害,提心吊胆地过日子。 带着梨霏去御花园里游逛时,很不巧碰到了陈蒨,很显然他的病已经好了,只是气色略有些苍白,还没完全恢复过来。我暗自咬牙,怎么不让他病得再久一些,这才几日就好了? 我假意向他行了个礼就想脚底抹油走人,但陈蒨一手就扣住了我,硬生生地将我扳回来,阴沉的双眸直向我压迫而来,且手扣得愈来愈紧。掐得我的手咯咯作疼,任我怎么挣也挣不来,刚病过一场的人力气怎么这么大? “陛下,我最近好像没得罪你吧?”我忍着痛意,强挤出一丝笑意来。 “青儿,朕在病中你的气色倒不错,精神气也足了,吃好喝好睡好,过得好不快活。”陈蒨笑容温煦似一抹四月天的暖阳,甚至还伸手摸了我的脸。我只觉得浑身一阵寒战,尤其是那手在我脸上游移时,更是一阵恶寒。很快,温煦的笑容变成了萧肃的面孔,只见他目含煞气道,“朕病了这么些天,为什么你一次都没来看过朕,真不把朕放在眼里了吗?” 第三十三章 我心向明月 手被抓得更紧,我再挤不出笑来,只得忍着,淡静道:“陛下误会了,我怎敢不把你放在眼里呢,只是陛下身在病中最需静养,我怎好去叨扰,惹陛下心烦。” “真会为自己找借口,不想见朕就直说。” 陈蒨阴着脸冷哼一声,伸手就狠狠地将我推到一边,剧烈的冲撞,我的身子跌跌撞撞地往后退,差点摔倒,幸好梨霏及时扶住了我。 这个野蛮人,我在心里愤愤不平地暗骂。 我都没说什么,倒是陈蒨生气地挥挥袖子走人,走之前还不忘愤恨地骂一句,“没心没肺的女人!” 我冷冷地盯着他离去的背影,心下一阵不屑,我再怎么没心没肺,也比不上你残忍无道。你把我害到这一步,还有脸来指责我! 遇着陈蒨,什么赏景的兴趣都扫光了,转身就想带着梨霏离去,谁知半道上蹦出个人拦住了去路。身形坚挺,黑眸深邃,英姿飒飒,安成王陈顼无疑。 我看着面色不善的陈顼,客气而疏远道:“王爷有何指教?” 陈顼没有吭声,只冷厉地斜瞟了身后的梨霏一眼,我了然会意,转头吩咐梨霏,“梨霏,近来我嗓子干的很,咳嗽上火,西园的旋覆花开得正好,降气止咳是最好不过了,你去替我摘些来。” 梨霏会意,退开走得远远的去了。 支开梨霏,我看着面上犹带厉色的陈顼,不自觉就冷声道:“有什么事王爷可以说了吧?” 陈顼在我侧边斜踱了几步,语气沉冷似千嶂大山压迫而来,“听说皇兄前些日子淋了雨受了风寒是因为华昭容的缘故,怎么皇兄连日卧病也不见华昭容来瞧一眼。皇兄一直惦记着你,心里闷闷不乐得很呢。” “王爷说笑了,陛下一见我就心气不顺,怎会惦记我?要惦记也该惦记婉昭仪才是。”我别有意味地斜看了陈顼一眼,细致地观察到提到婉昭仪时陈顼脸上的抽动。 “华昭容好手段。”陈顼面色越发冷厉,声音加重,“我原以为你不过寻常女子尔尔,留在宫里也掀不起什么风浪来。可如今皇兄已然受你迷惑,深陷局中而不自知,倒是本王小看你了。” 迷惑陈蒨?我几乎忍不住要笑出来了,唇边弯起嘲讽的弧度,“王爷真会开玩笑,我竟不知自个有那么大的本事,可以迷惑陛下?” “别给我装聋作哑。”陈顼的声音陡然犀冷,目光骇人,“你才来了多久,就搅得皇兄神魂不宁的。我本就觉得用你来牵制宇文邕行不通,你一介女子顶什么用?现在我警告你,赶紧离开皇宫,别想着迷惑皇兄,做出对我陈国不利之事。若你有任何不轨之举,我决不饶你!” 会对陈国不利的是你心爱的的秦婉兮吧,你怎么不去找她呼喝?我倒是想对陈国不利呢,可我有那个本事吗!他还真看得起我,给我扣这么大一罪名,这对兄弟,果然一样的不可理喻。 我侧目冷瞥他,“对陈国不利,我还没那么大的志向,王爷高看了。我倒是想离宫,可我没那个能耐能飞出建康皇宫。烦请王爷好好劝劝陈蒨,快点放我离开。我一介微末女子,影响不了大局,留我在这做什么?相看两相厌吗?这个鬼地方,我是一刻也不想再呆了。” 我胸中已是怒气翻涌,再不愿多谈,在陈顼惊讶和探究的目光中,云袖一荡,提步就走人。 陈家这对兄弟,永远这么自大狂妄,自以为是。什么罪名都往我头上扣,什么错都往我身上推,从来不反省自己的行为。他们永远是对的,我永远是错的,似乎我就是十恶不赦的女人。到底是谁逼谁走到这一步的,为什么所有事情都要怪到我的头上? —— 搬了张贵妃榻至院落梨树下,斜卧于席毯上,抄了一本书细细地看起来。看至一半有些累了,半开着书卷放于腹上,眼睛望着顶上蔚然成盖的斜织梨叶,层层鲜丽似染,稠密交叠成绚烂瑰艳的暮色流霞,满树的嫣红细叶凝了一簇簇的流光焰影,秋色灿烂。 眼前的红叶渐渐依稀成迷离缭乱的一团火光,眼帘几乎要撑不住合上,越发困倦,索性闭起眼安心睡了起来。正睡得迷迷糊糊之际,耳朵里忽然钻入梨霏轻飘飘的一句话,“陛下。” 陈蒨来了,我的身体轻微的一抖,什么睡意都没了,脑子蓦的清醒了过来,耳边听得梨霏轻细的声音,“娘娘睡着了,奴婢这就去叫醒娘娘。” “别。”陈蒨低而急地阻止梨霏,似乎怕吵醒我,语气轻而柔道,“让她好好休息,朕只要看看她就好。” 轻而缓的脚步声徐徐向我靠来,我不想对着陈蒨那张脸,索性装睡。陈蒨拉了张圆凳坐在我身边,什么话都不说,就默默地坐着,但我总能感觉到,有双灼灼如火的眼睛在我脸上游移着。 一阵凉风过,几片梨叶遮落在脸上,陈蒨的手就伸过来了,拿开一片梨叶,脸上的肌肤触到他微热的手指时迅速起了一层小疙瘩,我再也装不下去了,兀的睁开眼,身子半起,脸上的梨叶也随之抖落。 “你醒了?”陈蒨先是一惊,然后就像一个被偷窥到什么秘密的孩子般,面上浮起了一层薄薄的可疑的红云。 我没搭话,高高的举起书来看,挡住对面那张让我心烦的脸,对周边一切视若无睹,充耳不闻,气氛一时间变成了尴尬的死寂。 我和陈蒨说话,向来不是横眉冷对,就是怒目相向,其余的再无话可说,像这样尴尬地呆在一起不言不语,实在怪异别扭得很。真不知道陈蒨傻呆着坐在这里干什么,明明无趣得不行,他还赖着不走,估计是吃饱了撑着没事干。 “在看书?”陈蒨简直没话找话。 “嗯。”我懒散地应了一声,举书把对面的脸遮得更严实。 无话可言,又陷入沉闷的窘迫,诡异的安静,安静到只听得见轻微的起伏的呼吸,总感觉有双眼睛紧紧盯着我,盯得我头皮发麻。 “陛下,你要是觉得闷呢,就去看看婉昭仪。虽然你冷落她是为了保护她,可你长久不去看她,只怕婉昭仪会觉得伤心得紧呢。”我实在受不了被人盯着那种悚然的感觉了,开口打破沉闷的气氛。 见陈蒨没什么反应,我故意叹息,“看来陛下已经不在意婉昭仪了。男人哪,惯会喜新厌旧。可怜的婉昭仪,这么快就被抛之脑后了。” 这下,陈蒨的脸色变了,蓦地站起来,看着我,双唇蠕动,似乎想解释什么,可又什么都没说,只闷闷不语地掉头走了。 他一走,我的心里即刻开朗舒畅起来。婉昭仪真是一剂良药,一提她陈蒨灰头土脸便走了,看来以后我可以多用婉昭仪来挤兑挤兑他。 听说三个多月前,陈蒨修书一封派黄门侍兼中书舍人毛喜前往周国交涉,请求遣放安成王妃和安成王世子。周帝宇文邕看了信二话不说便一口应下,并亲自派人遣送王妃和世子回国。经过一个多月的奔波劳顿,王妃和世子已于不久前平安送回安成王府,与陈顼团聚。时近重阳,陈蒨召开家宴,故安成王妃和世子也在邀请之列,明日便可见到他们了。 陈蒨、陈顼、婉昭仪、王妃柳敬言,想起这四个人之间的微妙关系,我弯唇暗笑,不知道安成王妃知不知道她丈夫和皇帝妃子间的风流韵事呢? 因天气渐渐寒凉,家宴便开在了较温暖宜人的芳德殿。安成王妃携世子盛装打扮而来,与陈顼并坐一桌。陈顼看着柳敬言时神色总是淡淡的,并无多少喜悦,更多的是把目光放在年幼的世子身上,透露着为人父的慈爱与怜惜。 看来陈顼对这位王妃并无多少感情呢,淡得就像一张白纸。 我也时不时地关注一下坐在诸妃间的婉昭仪,她看着柳敬言的目光很平静,没有一丝的嫉妒与敌意。倒是看着陈顼时,透着一股愧疚与物是人非的惆怅。 “来,叔宝。”陈蒨慈爱地向座下的世子招招手,“让皇伯伯好好看看你。” 世子陈叔宝羞红着一张圆粉的脸,怯生生地走了上去。陈蒨喜爱地摸摸小男孩的头,笑着叹道:“当年朕看你还是一个襁褓婴儿,牙都没长齐,转眼间也长这么大了,时间过得真快。” 陈蒨在上边拉着世子亲亲热热地说话,旁边的妃嫔附和道喜,恭贺王妃世子苦尽甘来,归国与安成王团聚。我默不作声的执箸品尝佳肴美食,我没必要掺入他们的话题,更没兴趣和陈蒨扯话套近乎。还是吃东西最实际,填饱肚子才最要紧。 正咬着一片桂花鱼条,感觉怪怪的,似乎有人在盯着我看,抬头,正对上陈蒨含着一缕趣味的笑意的专注的目光,面若暖风拂柳,说不出的柔和。 我差点没被鱼条噎住,狼吞下鱼条,喝了杯酒润润嗓子,心中暗想,这个陈蒨,好端端地不去看婉昭仪,看我做什么? 被我逮到,陈蒨也觉得窘促,忙别了头和世子说话。而左下边的安成王倒是时不时地瞅向婉昭仪那边,眸光中有压抑不能言的情愫,隐忍而深情。婉昭仪似乎也知道陈顼在看她,只垂眸回避他的注视。 我看着被撂在一旁的安成王妃,面上带笑眉间却是隐隐的失落愁郁,不禁暗叹,可怜的女人,嫁给了一个不爱她的男人,这一生注定是要误了。 注释: ①标题出自元代高明的《琵琶记》“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意思是,我好心好意地对待你,你却无动于衷,毫不领情,自己的真心付出没有得到应有的回报。 第三十四章 相逢未多时 筵席开到一半,我觉得索然无趣,便借口更衣一个人悄悄走了出来。走到一座玲珑别致的方亭里,就着漆红栏杆坐下。庭院里是丛丛叠叠的郁郁青竹,枝叶娟娟,绿鬓婆娑,与周边柏树华茂葱葱,落落风姿相映成趣。青竹翠柏间点缀的重重峭秀山石,参差交错,疏密合度,绿意掩映,影影绰绰间更觉清逸秀雅。 观景出神间,一道朗朗的男声唤回了我的神思,“华昭容。” 偏头,面前静立着一个挺直的身影,一手负背,居高临下地看着我。 我不忙不迭地起身,含笑问道:“王爷好容易才跟妻儿团聚,怎不多陪陪他们,一享天伦之乐,反倒独自一人出来了?” 陈顼似笑非笑地斜视我一眼,道:“说起来拙荆和叔宝此次能平安归来,与本王团聚,华昭容可是功不可没呢。” “我?”我迷惑地睁大双眼,功不可没? “皇兄修书派毛喜前往周国接回敬言和叔宝,周国皇帝本是不允的。可看了皇兄的信之后,知道华昭容身陷于陈国,便即刻应允,遣送敬言和叔宝回国。说起来这可是沾了华昭容的光,华昭容自然功不可没。” 我悚然一惊,这么说,我刚来皇宫那一阵子,陈蒨便已修书告知宇文邕我在陈国的事了? 想也知道陈蒨在信里写了什么,无非是拿我作威胁放了安成王妃与世子之类的云云,这么说,宇文邕,他——知道我在这了?! 耳边是陈顼意味深长的话,“可见在皇兄心里,华昭容只是一枚可资利用的棋子,再无其他。华昭容以后别再动什么歪心思了,美人计什么的,对皇兄不起作用。” 我没在意陈顼说什么,也没心思探究他话里的意思,脑子里反反复复只有一个念头:宇文邕这么做是想干什么,我和他之间真正的关系他最清楚了,他怎么还会受陈蒨的要挟,他在谋划什么,是不是想对付我? 见我没什么反应,陈顼大概也觉得无趣,悻悻地走了。 没事的,他在周国,我在陈国,他势力再大也不可能把手伸到陈国皇宫里,何况他现在只是一个傀儡皇帝,能奈我何?我这样安慰自己,克制住不正常的心跳。可一想到宇文邕其人,表明庸懦孤僻,却是胸有沟壑,内藏乾坤。犹如一潭清透无漪的深水,底下却是幽暗不明,漩涡重重,冰冷危险,一不小心便可能溺死在里头。这样一个人,于我来说,是敌非友,想想便觉得寒气慑人。 回到筵席上,我发现陈顼正用一种探究的耐人寻味的目光审视我。我暗自嗤笑,又在揣测我是不是对陈国安了什么不好的心思?我毫不示弱的挑衅地回视他,陈顼先是惊讶地愣了一刻,继而回神轻笑,只手把玩手中的酒盏,没有再看我。 筵席结束,兴尽而归,天色昏黑,漆暗如墨,梨霏小心地提着吉祥如意八角宫灯给我照明,寒凉的风刮过,打得宫灯摇曳不定,扑扑地细响,连灯光也跟着飘忽不明起来,一晃一晃的如时暗时明的星子。 “糟了。”右耳的蜜蜡珍珠耳坠飘飘一荡,我摸摸空荡荡的左耳垂,懊恼道,“我的耳坠子不见了,估计是落在芳德殿了。梨霏,你去帮我找找。” 梨霏愣着不动,有些犹豫道:“娘娘,这么晚了,奴婢不放心娘娘一留个人在这。” “这事能耽搁得了吗?”我头一回板起脸来,一改往日的和善,“那耳坠子对我十分重要,你有什么不放心的且快去快回就是了。” 见我执意如此,梨霏也不好违抗,只快步赶往芳德殿去了。 看着梨霏消失不见的身影,我展开左手掌,幽幽一笑,用力一抛,把手里的蜜蜡珍珠耳坠甩到远远的不知名的幽暗角落。 身旁是一排郁绿欲滴的冬青树,碧翠繁茂,恰如晚波烟覆,凉风打过,寒秋夜下,叶影层叠成深深一重浪涛暗影,投射在一侧嶙嶙的假山上,幽暗不明,阴阴晦晦的诡秘。 刚走到这一处时,我便敏锐地察觉到了假山那处极轻微的窸窸窣窣的响动。事情有异,我借口支开了梨霏,想自个一探究竟。 慢慢地移近假山,步履轻得像在云间飘浮,几乎没一点声音。露出半个头,在假山后窥看里边的情形,却见一名男子平躺于地,双目紧闭,衣衫凌乱,显然是被人打昏了再扒了衣服的。 转身,一个半斜着身举手向我劈来的黑影突兀地闯入视线,我蓦地一惊,这人分明是想趁我不备打昏我,他什么时候来到我身后的,自负耳聪目明的我竟一点也察觉不到? 急急后退,一只有力的手臂已迅急如电地将我拉回,顷刻间,雪光一现,一把冰寒的匕首贴上我的喉咙,仿佛一根冰丝在勒着我的喉咙,压迫得我的心剧烈地震跳,一个不小心就会被勒破了喉咙,血涌如柱,就此气绝升天。 “不许动,不许喊。”低沉的迫人的威胁。 他身上穿着内侍的服饰,却不是内侍尖细的嗓音,看来这人应该是把一个内侍给打昏了,再换上了内侍的衣裳来掩人耳目的。 强按下惴惴的心跳,我试图放低声音,轻声道:“你放心,我并无恶意,要不我也不会支开侍女孤身前来了。” 喉咙上的力道松了几分,但瞬息便加重了上来,黑暗中只听得那人明显疑虑的声音,“我凭什么相信你一个素不相识的女子?” “快,给我仔细地搜——,所有隐蔽处都不要放过。凡面生的侍卫、内侍皆要验明正身,以防刺客蒙混其中,搜——” 一道凌厉的喝令声伴随着交错如织的杂沓的脚步声传来,咚咚咚的巨大响动渐渐靠近,犹如刀刃当当的袭来,充斥着危险的气息。透过树的间缝看去,光影交织中,一群密密麻麻的侍卫提灯的提灯,把剑的把剑,大肆地在花木中搜寻,愈发向这边靠近。 感觉眼前之人手上的力道紧了紧,我定定地盯住暗影下那张模糊不清的脸,平静且快速道:“我帮你是有目的的,相信我。你放开我,我出去支开他们,保你无虞。” 那人的目光在我面上逡巡,滞了滞,手不自觉地松开。我趁此机会挣开他,快步地从冬青树间隙中走出,十几步的距离,我整理整理衣裙,缓缓地走向嘈杂哄乱的一角,将自己暴露在了众侍卫面前。 领头的是韩子高,我问他,“韩将军,这是怎么了,这么大的动静?” 韩子高倒是恭敬,回道:“禀娘娘,适才有刺客趁宫中举办家宴,式乾殿守卫疏忽之际潜入帝寝,意图窃取我陈国机密。幸而发现及时,这才没让他得逞,可惜还是让刺客给逃了。” 我佯装吃惊,抚着胸口面露惧色,“宫中竟有刺客潜入?真真可怖。这刺客是何模样,说来也叫本宫有所防备才好。” “刺客狡猾,假扮侍卫蒙混其中,或许还会假扮内侍,娘娘可要小心了。” “啊——”我一声惊叫,似是惊惧得吐词不清,“本宫方才……看到一个侍卫跑过……莽莽撞撞……礼也不行……颇为鬼祟,莫非……他是刺客?” 韩子高像是抓住了什么重要线索一般,目光一亮,问,“娘娘可看清了,他是往哪个方向跑的?” 我胡指了一个方向,韩子高便带人往那边去了,确定他们走远了,我才敢奔回假山那里。那人还在,只是颇为讶异地问我,“娘娘?你是陈蒨的妃子,为何还要帮我?” “我是他强抢来的。”我说了一个让他信服的理由,但事实也的确如此,“我恨他,凡是不利于他的事情我都愿意去做。他要抓你,我就偏要帮你。” “我相信你。”无声相对了一刻,他突然说了这一句,较之刚才,口气好多了。 “你一个人在宫里行走不方便,跟我来。” 我得在梨霏回来之前赶紧带他离开,万一被她撞见了就不妙了。宫中分了几拨侍卫大肆搜宫,凡所过内侍一律搜身查验,盘查甚严。我怕他被人认出,只好带他去了不远处的汤泉宫暂避搜查,躲过这阵风头再说。 汤泉宫乃沐浴之所,内有一组御用汤池,引温热之水而入,常年热气腾腾,白雾缭绕。漱玉室便是其中一室,乃妃嫔专用,我带人躲进了漱玉室,支走了所有服侍的宫女,插上门闩,这才安下一颗心。 雕花玉砌的漱玉池内清波荡漾,烟雾氤氲起而香气袅袅,熏得室内温暖如春,说不出的舒适宜人,池上设有玉枕香榻,茶点果品,乏了饿了还可以躺下休息,吃点东西。 我一头坐在榻上,室内灯火明亮,我抬眼看清了那人的面容。清逸俊绝,一眼望去说不出的夺人心魂,眉画青山,目泄静水濯濯,风姿翩然如仙,萧萧肃肃,落落清疏。就那么静静地站着,即使是一身平凡的玄色内侍服仍掩不住他的气度风华,玉润出尘,皎然玉树临风前。 我心下惊叹,此人绝世风貌连韩子高也不及,陈蒨陈顼之流在他面前有如微末。 我看得有些痴然,那人同样也在怔怔地看着我,不,应该说是看我的眼睛。他的视线久落于我的双眸,莫名又复杂,轻声道:“你的眼睛……很像一个人……很漂亮。” 我自觉失态,赶紧收摄心神,移开视线,却听那人的声音轻轻地扣起,“你说你是被强抢来的,不如跟我出宫如何?” “出……出宫?”心里仿佛有什么东西炸开了,讶然张大双眸,长睫在兴奋地抖动,“你是说……你有办法出宫?”我激动得简直说不出话来。 注释: ①标题出自宋代周文璞《江南曲四首》“相逢未多时” 第三十五章 玉女戏阿其 见那人点头,我明白了,此人是从宫外潜入宫内的,他既然能进宫,自然也有法子出宫。那么……心底的兴奋喜悦如潮如水般卷上身来,身上每一处毛孔无不在雀跃欢喜,仿佛于漫漫漠原中看到了流泻的盈盈清水,饥渴的人碰见了希望,美妙的感觉无限地肆意蔓延。 “你可愿意?” “我愿意。”三个字还未来得及脱出口,就被一阵急切的“叩叩叩”的磕门声给打断了,“娘娘,臣等奉命搜寻刺客,还请娘娘行个方便,开门让臣等入内搜寻。” 是韩子高的声音,莫不是他顺着我指的方向找不到人,有所怀疑,所以来我这搜查来了? “本宫这没什么刺客,韩将军还是另寻他处吧。”我定下心来,平淡回道。 “娘娘,刺客奸猾,恐潜藏在内娘娘不察也未可而知,为安全起见,臣等需入内查探一番,望娘娘体谅。”韩子高并未离开,反而愈加坚定地想要入内搜寻。 “韩将军。”我加重了口气,恼怒道,“本宫正沐浴更衣,不想被人打扰,难道韩将军也想进来看看?” 韩子高恭和却坚决道:“臣无意冒犯娘娘,臣可以等娘娘沐浴完毕后再行查寻。” “放肆!本宫说没有便没有刺客,难道你还怀疑本宫不成?如此本宫今夜便呆在这不走了,擅闯浴池偷看妃嫔沐浴的罪名可不小,我看你们谁敢造次!”我这么说,就是想逼迫韩子高赶紧走人,一旦他进来搜查,发现了我身边的内侍是刺客所扮可就糟了,我一定要阻止他。 可韩子高居然应付自如,不紧不缓道:“既然娘娘坚持,那臣只好请陛下来一趟了,相信陛下自有决断。” 听到韩子高吩咐手下去请陈蒨的声音,我不禁咬牙,陈蒨一向和我不对头,想也知道他来时会怎么样,估计直接就叫人把门撞开了,到时候发现我潜藏刺客铁定不会放过我了,得赶紧想个办法才好。我焦急地踱来踱去,什么出宫,什么自由的都抛在脑后了,解决眼下的危机才是最要紧的。 我看着眼前面带忧色的人,道:“别担心,我有办法。”说罢附到他耳边轻轻说了几句。 那人眼里异彩一现,面含感激,怕被门外的人发现,只好压低声音,“高某谢过姑娘救命之恩,若来日有机会必定报答姑娘今日之恩。” “不必言谢,我不过是解眼前之困,能不能出去还得靠你自己。” 果不其然,陈蒨一来就叫人把门撞开,我没让他如意,赶在他撞门之前拉开了门闩,吱的一声,长门大开。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陈蒨那张似笑非笑的脸,“青儿真是好兴致,大晚上的一个人来这沐浴?” “近来天凉,青蔷下向来畏寒,难得汤泉宫里如斯温暖,我来泡一会儿祛祛寒气有什么不对吗?”我说得平静淡然,坦荡地对上他的目光。 陈蒨板着脸吩咐侍卫搜查,侍卫鱼贯而入,东翻西翻,这里搜搜那里搜搜,所有的隐蔽点有查过了,连香榻也掀翻了,就是没找到人。 他们当然找不到人了,因为早在开门的时候我就叫那人躲在门后了。他躲在门缝里,遮得严实。不过他们现在找不到不过是暂时没想到这个隐蔽点,等他们想起时那人可就危险了,我得转开他们的注意力,制造机会让他趁乱偷偷离开才行。 “听说娘娘洗浴时曾带了一个内侍贴身服侍,怎么不见人呢?”韩子高环望四周,目带疑色地问我。 我淡淡道:“那奴才服侍不周,早让本宫打发出去了。” “那怎么听室外的宫人说,不曾有人出来呢?”韩子高的语气有些冷了起来。 我亦是冷言回敬,“这些宫人竟如此眼拙,竟瞧不见一大活人出去?可见做事马虎,眼里竟瞧不得人去。” 在我与韩子高言语相对时,陈蒨忽然冷笑一声,“青儿,漱玉池边上怎么会有一只男人的鞋子呢?” 热气腾腾的漱玉池里确有一只半落于水的靴子,宽大厚重,一看就知道是男人穿的鞋子。 “或许是哪个粗心的宫人不小心把鞋子掉进里面了。”我不慌不忙地说。其实那是我叫那位高某脱下一只鞋子故意丢进去的,他们遍寻不着人,又看见水池边上的鞋子,自然以为人躲在水池边下了,而那只鞋子,他们只会当是刺客匆忙中落下的。 陈蒨沉着脸,显然不信,“是么?子高,你下去看看。” 扑通一声,韩子高跳下去找人,陈蒨慢慢地走到水池边去看。我偷掰下头间发簪上的一颗珠子,滚到陈蒨移动的脚下,陈蒨不防脚一踩下去,猝然仰面一倒,栽进了水池,伴着陈蒨的惊呼声,霎时水花高高四溅。 “陛下都落水了,你们还愣着干什么,还不赶快下去救人!”我手指着池边上的侍卫大喊。 我这么一喊,侍卫们乱作一团,跳水的跳水,喊人的喊人,眼睛里只瞧着一池水,压根没心思注意周围的动静。此时不动,更待何时,我一把拉出门后的高某,趁场面混乱之时,让他溜出了漱玉室。 陈蒨在水下呛了好几口水,勉强露出个头,一群侍卫忙赶过去扶他却被他呵斥开了,只好悻悻地上岸,倒是韩子高游移了过来,担忧问道:“陛下没事罢?” 陈蒨摇摇头,问:“人呢?” 韩子高皱眉道:“不在水底。” 彼时韩子高发髻散乱,长发如瀑的披散于肩,雪白玉颈上,水珠滴落,莫名的叫人心悸蛊惑,雪肤玉貌在氤氲的水汽中若隐若现,说不出的香艳。 看着两个人挨得近,我忽然玩心大起,戏谑道:“竟是青蔷误会了,原来陛下不是落水,而是专门下水等韩将军的,陛下是想和韩将军来个鸳鸯浴……哦不,鸳鸳浴吗?”说着说着我已忍不住要笑出来了。 陈蒨的脸色骤然难看起来,我的心情更好了,无比暧昧地瞧着他和韩子高,眨眨眼,“怪不得陛下长年累月的让韩将军随侍在旁,原来是为方便行事啊。也对,韩将军貌美如仙,凡男子看着都心动,陛下情动自然也在情理之中。” 我这么一说,周边的侍卫都面色古怪了起来,想来他们心中早有此疑虑,只是一直不敢诉之于口。古来皇帝好男风者亦不在少数,而陈蒨与韩子高,皇帝和貌美的侍卫,二人常进常出,相处甚密,谁知道会发生什么?这不免让人臆想两人的关系。 “萧青蔷!”陈蒨近乎咬牙切齿地瞪着我。 “陛下不用不好意思。”越说越想笑,嘴唇咧得愈加大,“青蔷理解陛下对韩将军的爱慕,古来断袖者又不止陛下一个,陛下用不着自卑。刘彻有韩嫣,刘骜有董贤,苻坚有慕容冲,您——” “啊——”我说得正欢,岂不料陈蒨倏地伸出手来,猛地拉住我的脚,使劲一扯,不过一瞬之间,我还没来得及做出反抗,便“咚”的一声仰面跌入了水中。 热水淹没全身,比想象中的深,什么都看不见,扑腾着喝了好几口水,难受得要命。陈蒨终于把我揪出水面,腰被他托着,我连连咳嗽,大口的喘气呼吸。 “活该,看你还说不说,淹死你算了!”耳边是陈蒨恶狠狠的诅咒声。 呼吸刚平顺些,乍一听这话,忍不住地抬头就瞪过去,“陈蒨,你……” 话还没吐清,就被突如其来的狠狠覆下的吻给中断了。陈蒨吻得蛮横激烈,舌头趁虚而入就是一顿胡搅乱缠。我先是惊愕,继而腾腾的一团火立即从脑门冲上来,看准时机,带着无比的厌恨愤怒咬住他的舌头,狠劲地几乎要把他的舌头咬断。 陈蒨吃痛,猛然把我推开,痛得用袖子捂着唇死瞪着我,目光像要吃人。我也不管他,捧起池中水就往嘴里灌,也不嫌脏,漱了好几口水,又擦了唇舌好几遍,直觉把陈蒨肆虐的痕迹给漱净擦干才好受一点。 “你……你嫌朕脏!”陈蒨似是气到极点,目光如刀地向我插来。 我无心应付他,只手攀住池壁,一身湿漉漉的狼狈地爬上来,感觉离陈蒨远了些,安全了,才出声冲水里的陈蒨气恨恨地骂道:“登徒子!” 也不待陈蒨反应,恼恨地在众目睽睽之下冲出了漱玉室。 各宫门严密把守,皇宫外围被禁军围得水泄不通,合宫上下大肆搜查,如此严密的把守搜查下,刺客竟是长了翅膀般无声无息地飞了。多日来石沉大海,毫无踪迹,就如人间蒸发一样诡秘地消失了。 想起那个人,我想他在宫中应该是有内应的吧,要不然他也不敢孤身一人闯入皇宫,更不能这么轻易便离开了。而我呢,什么时候才能飞出这九重宫阙?出宫,那是多么诱人的美梦。可惜,我才刚刚入梦,他还没来得及带我走,梦便被现实给冷冷地掐断了。 比起宫中出现刺客这样骇人的消息,宫人们更为津津乐道的是同样耸然的一件宫闱秘闻。漱玉室里的流言终究是传出去了,宫人们看陈国陛下与其亲信韩子高时,开始露出了极为古怪的表情。漱玉室里涉及的“陛下”“韩将军”“鸳鸳浴”“爱慕”“断袖”等几个词被隐秘的传开,关于韩子高是大陈陛下男宠的说法愈演愈烈,至于皇帝和韩子高同浴漱玉池的事已被口耳相传成多个版本,要多香艳就有多香艳。此事不仅悄然传遍后宫,连前朝亦有所耳闻,一帮文人儒士还上奏劝谏皇帝禁男风以洁身自好,且晓之以情动之以理,气得宝座上的堂堂陈国皇帝差点拍案暴跳。 陈蒨一直忙于朝政,无暇顾及后宫,宫人亦是私下议论,不敢明目张胆在皇帝眼皮底下动嘴,陈蒨一直不知流言一事,直到这事闹上了朝堂才知道有这档子事。气愤交加之下,责令少府彻查严惩散谣之人,凡有私议宫闱,碎嘴宫人者杖打三十大板,女的发配掖庭,男的发配苦役房,屡言不改者杖杀。陈蒨以雷厉风行之势平息了宫中谣言,再无人敢议论宫闱。 注释: ①标题出自三国曹植《远游篇》“玉女戏其阿”说的是神女在戏玩。 第三十六章 绿罗无心叠 陈蒨来漪兰殿用膳,上次他在漱玉池当着一干侍卫的面众目睽睽之下非礼我,我想想都觉得恼火丢人,自然不会给他好脸色看,把他当成透明的空气,饭桌上的气氛冷得快要结冰了。 “啪”的一下,陈蒨重重扔下筷子,厉眼扫过我,“你在漱玉池里说的那些话传出去在宫里闹了多大的乱子,朕都没追究你,你倒敢给朕甩脸子来了。” “陛下,无风不起浪。你和韩将军相伴相随,亲密无间,宫人们可都看在眼里的。想来他们早有此猜想,这才传得沸沸扬扬,怎么能怪我呢?”我瞧也不瞧他一眼,随意地扒饭吃,心里暗笑不已,幸灾乐祸。 陈蒨气恨地瞪我,“胡说什么,朕一直将子高视若兄弟,怎由得你污蔑!” “陛下是不是将韩将军视若兄弟青蔷可不知,陛下只要自己心里明白便好。”我淡淡地回应,夹起一根青菜细嚼。 “萧青蔷!”陈蒨想发火,却又停滞许久,最终化作一声无奈的幽幽的叹息,“朕知你还怨朕从前对你的种种不好,才故意这样说来气朕,流言一事朕不怪你。青儿,我们放下一切,真正和睦相处可好?” 停下夹菜的动作,我凝眸看他,倒要看看他能说什么,陈蒨清池般的眸子直定在我脸上,水波漾动,隐约有莫名的情愫,轻声道:“你从前受了许多苦,往后朕会加倍补偿你,照顾你一辈子,不会再让你受半点苦。” 这话听着怎么这么暧昧?我玩味的挑眉,“为什么要照顾我一辈子,陛下这话还真会让青蔷误会你喜欢上我了呢?” 如陈蒨这般厚脸皮的人也不禁脸庞一红,但在看到我嘲弄的眼神的瞬间就冷了下来,寒声讽刺道:“朕会喜欢你?你少自作多情了,朕不过是看你可怜,无父无母的怜悯你几分罢了。就你?朕用脚趾头数都看不上!” 被他这样嘲讽,我也不生气,淡笑如莲道:“有了婉昭仪这样仙子般的妙人,想来世上再无人能让陛下瞧得上眼了。” “其实朕不是……”陈蒨气势一下子低了下来,面色僵硬地想辩解什么,但终究没说出口。 “陛下若真怜我孤苦,不如就放青蔷出宫吧,青蔷会一辈子感激陛下的。” 陈蒨僵硬的脸扭曲了起来,笑着看我,说不出的阴冷,“青儿还真是时时刻刻不忘出宫啊,想出宫?休想!想去找你的心上人?做梦!” “咣当”一响,这下陈蒨连碗都砸了,还嫌不够出气,肃地站起,将地上的碎片狠狠地踢开,面上交织着恨意与痛意,怒恨地走出了漪兰殿,走前还不忘恨恨瞪我一眼。 梨霏和云溪听到声响,也不知发生了什么,慌张惊颤地收拾地上的瓷片。我若无其事的继续吃我的饭,他爱生气便让他生气去,反正气坏的又不是我的身子,何必要为了一个不相干的人影响自己的胃口呢。 自那日陈蒨在漪兰殿发了一通脾气之后,有好一阵子我都没有再看到他。不过没多久他又跟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时不时地往漪兰殿来过夜,他睡榻,我睡床,偶尔他会叫我念书给他听,日子就这么平静无波的过去了。 已入晚秋,合欢殿仍是绿意冉冉,不失亮色,庭院里的合欢树繁茂碧绿如玉,叶影参差,细叶纤纤翠意铺,绒叶团团成云盖,依风曳曳。绿萝蔓蔓妆点于假山丛丛,碧华密密交织,绿光流转间愈显得合欢殿绿色盎然,秀逸雅致。虽不似其它宫中那般绮丽华耀,却别有一番趣味。 合欢殿内布置装扮得素净又不失大方,只按着一般宫妃的规格,并不显奢华,恰如婉昭仪其人,简单素雅。 “昭华妹妹今日怎么有空来我这儿了?”婉昭仪笑吟吟道。 “我成日呆在在漪兰殿甚觉无聊,所以想找姐姐来聊聊,婉姐姐可不要嫌弃我。”我笑着跟她打趣道。 “怎会,有人来陪我高兴还来不及。”婉昭仪命人给我端上一杯茶,道,“这是新出的茶,妹妹尝尝看。” 我捧起茶盏,浅啜一口,问:“这是什么茶,好香啊。” 婉昭仪回道:“是庐山云雾茶。” 我一听,了然道:“庐山云雾茶,色泽翠绿,香如幽兰,浓醇鲜爽,可是难得一品的好茶。想必是陛下赐给姐姐的,可见陛下对姐姐的爱重。” “或许从前是吧,可今时已不同往日了。”婉昭仪的话中似乎夹着一缕漠漠的忧伤,黛眉微蹙。 按理说,婉昭仪是周国的细作,陈蒨的宠爱是她窃取情报的保障,她应该极尽所有保住陈蒨的宠爱,在后宫中站稳脚跟才是,就算她不爱陈蒨也应该对我这个“情敌”的出现有所防范和警惕,可我从未见她有过争宠或吃醋的举止,完全一副不在意淡然处之的样子。或许,以她的聪慧,一早就猜到了,陈蒨对我的宠爱不过是假象,是陈蒨保护她的一种手段,所以她才能够这么沉得住气? “姐姐想多了吧,陛下对姐姐的爱一如往昔,在这宫中,没有人能够取代姐姐在陛下心中的位置。”我有意试探她,缓缓道,“陛下冷落姐姐,是为了保护姐姐,就连陛下对我的宠爱,也是为了保护姐姐。以姐姐的聪慧,应该不难猜到吧?” 果然,婉昭仪没有一点惊讶或意外,反倒是蠕动着双唇想解释点什么,我阻止了她,抢先道:“姐姐不用解释什么,也无需感到愧疚,因为我一点也不在意陛下爱谁或者是讨厌谁,更不会因此而有半点伤心。相信姐姐也跟我一样,所以才能这么安然处之,对吗?” 我这么说,婉昭仪的眸底飞过一丝讶异,刚想说点什么,殿内就传来了侍女的声音,“娘娘,您吩咐司乐司找的几本琴谱找来了。” 合欢殿的宫女引着司乐司的宫女缓缓走进来,司乐司的宫女手拿着一个托盘,用绢纱盖着,呈上去给婉昭仪过目。 婉昭仪擅音律,钻研几本琴谱也没什么好奇怪的,可怪的是当婉昭仪掀开绢纱时,一瞬间,一块手绢也随之滑落,飘飘落地。 我伸手去捡,摊开手绢一看,青白的细绢上绣着一副荡舟采菱图。两个着浅青色衣裳的女子正于菱池中央,素手泛舟,兰桡破浪,青萍点点。手帕的左上角依稀绣着一行字:风摇兰舟动,故人来相会。 我把手绢递给婉昭仪看,“姐姐你看,这手绢绣得真好看。” 我转头问那个司乐司的宫女,“这是怎么回事,琴谱里怎么会有一条手绢?” 婉昭仪仔细端详了一会儿,问:“这手绢是谁的,为什么会出现在琴谱里?” 那个宫女也是一脸的迷茫,“奴婢也不知道这方手绢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冥思苦想了一会儿,那个宫女才恍然道,“婢女记起来了,这几本琴谱是司衣司的一位姐姐帮我整理的,可能是她整理时不小心落下的。” 说罢,那宫女跪下来请罪,“是奴婢疏忽大意,请娘娘责罚。” “起来吧。”婉昭仪倒是宽和,“这事不怪你,不是你的错。” “你那位司衣司的姐姐叫什么名字?” “她叫兰瑶,是和奴婢一同进宫的。她只是想帮我,还望娘娘不要降罪于她。”宫女仍是跪着请求。 婉昭仪只淡淡道:“回去告诉你那位姐姐,做事认真仔细些,别再出这样的差错了。” “谢娘娘恕罪。” 从合欢殿出来的时候,想起那块手绢上绣的字,我微微扬唇,看来这次来合欢殿也不是没有收获的嘛。 回来后,我叫梨霏帮着关注一下婉昭仪的动作。梨霏虽然疑惑,却还是照做了。几天后,梨霏告诉我,婉昭仪传了一个司衣司的宫女裁制衣裳,估计是备受冷落已久,所以想裁制些漂亮衣裳,穿在身上以博得皇帝的注意。至于那个司衣司的宫女,叫兰瑶—— 听着梨霏报上来的情况,我浅浅一笑,婉昭仪才不是那种以色取宠的人呢。 我特意传召了那位叫兰瑶的宫女过来,命她为我裁制衣裳。这名宫女面对我时表面规规矩矩、恭恭敬敬的,可那双眼睛里却时不时地乱瞟,有些不安分,怕不是看上去那么简单呢。 听闻前线传来捷报:陈周两国交战,陈军于巴州西江口大败周军,周巴陵城主弃械投降,归附陈国。因为打胜仗的缘故,陈蒨大喜之下决定在宫中举行歌舞之宴,并着令少府着手此事,以庆贺大军告捷。 陈蒨派蒋裕过来传话,说是要我去御书房伺候笔墨。 我极不情愿地过去了,经过御书房殿门口时,发现门前领头的侍卫换了张生面孔,不再是我平时所熟悉的韩子高时,我不禁纳闷了,平日里陈蒨和韩子高形影不离的,韩子高几乎是随身伴驾保护陈蒨的安危,怎么今日不见他人了呢? 注释: ①标题出自宋代释永颐《水仙花》“绿罗湘带无心叠” 第三十七章 竹中窥落日 进入殿内,陈蒨正坐于御案凝神批阅奏折,根本没发现我来了,我上前提醒道:“不知陛下传召青蔷过来有何事?” 陈蒨这才抬头,道:“青儿来了,替朕沏杯茶来。” 怎么回事,一来就把我当丫鬟使,虽然心里很不乐意,可我还是照做了。伺候人这种事不难,在冢宰府的时候我早做熟了。我自蒋裕递过来的木盘中拣几片薄荷和干玫瑰放入如意莲纹茶盏中,从茶花卷草纹壶中倒入沸水冲泡,兑入白糖,等茶水降温后,放到案前,“陛下,茶沏好了。” 陈蒨似乎很享受看我忙碌的样子,眼底蕴着明亮的笑意,仿佛曜日破云的灿烂。他端起茶盏,舒服惬意地轻尝浅啜。我却没心思跟他耗时间,再一次问道:“陛下找青蔷来到底有何事,可以明说了吧?” 陈蒨不理会我的话,继续指挥我,“朕要批阅奏折,给朕研墨。” 难道他叫我来就是给他端茶递水伺候笔墨,当丫鬟使的?他还真无聊!不过,他是皇帝,得罪他对我没有任何好处,好,我忍。 我乖乖过去持砚研墨,一边研墨一边尽量地心平气和道:“陛下,不是说好了井水不犯河水吗,你怎么又开始为难我了?” “朕有为难你吗?”陈蒨很乐意看我吃瘪的样子,开心笑道,“你是朕的人,朕是你的夫君。女子为丈夫沏茶研墨,体贴照顾本就是分内之事,怎么算是为难呢。” 我呸,还夫君呢,听得我鸡皮疙瘩都起了。我可不想听他谈论这个,于是转换话题道:“陛下,怎么不见韩将军伴驾呢?” “你还敢说,要不是因为你惹的祸,朕会把子高调开吗?”陈蒨白了我一眼。 听他这么一说,我明白了,虽然流言一事暂时压了下来,但若韩子高还留在陈蒨身边,难免遭人揣疑。众口铄金,积毁销骨。人言可畏,不得不防。此事涉及陈蒨的声誉,为了避嫌,他不得不把韩子高调离身边,培养新人,以彻底平息流言,消除隐患。 可能陈蒨在为这一件事恼怒于我,所以来找我的茬。为免旧事重提触犯到他的禁忌,我只好再次转移话题,“门外的那位侍卫是谁,青蔷看着很是面生,怎么从来没见过这个人?” “萧良原先是禁卫军的一员,几日前,朕在马场试马时差点堕马摔伤,幸好萧良及时制住了那发狂的马匹,朕才得以幸免于难。朕看他武艺不错,又颇负才学,便把他调到御前来了。” 我感到奇怪,“陛下差点堕马摔伤,这么大的事,怎么青蔷从未听宫人提起?” 陈蒨解释道:“是朕要他们严守此事的,太后正病着,朕不想拿这件事来烦她的心,扰了太后的清修。” 是嘛,看来陈蒨对他的叔母还挺关心的。 本来我以为陈蒨是因为生我的气才叫我到御书房伺候的,可在研墨的时候,我总感觉他那双带笑的眸子时不时地在我身上逗留,看不出生气或发怒的迹象,反倒像是十分开心的样子,这就让我有点摸不着头脑了。他这么做,到底是为什么? 要说他是想折磨我,那也不是啊,他只让我沏了一杯茶,磨了一会儿墨,也没做什么让我为难的事,呆了不到一个时辰就让我回去了,真是奇怪,我出殿门的时候还是百思不得其解。 在殿外,我看到了安成王。陈顼是陈蒨最宠爱的弟弟,时常入宫伴驾,估计是受他皇兄的传召来的,只是他并不着急进去,反而在四下无人的一处和一个小内侍悄声私语,不知道在说什么。我走过去时,他们已然若无其事地分开了。 看到我,陈顼显然很惊讶,“御书房乃后宫重地,皇兄从不许任何后妃来御书房伺候,今日主动竟然召你来?” 陈顼这么一说我就明白了,我说今日陈蒨召我来怎么可能就只是沏茶研墨,什么事都没有呢。后宫妃嫔从不得入御书房一步,可他却让我开了先例。这要是让后宫那些女人知道了,我又要倒霉了,她们会把所有的矛头指向我的。该死的陈蒨,他是不是想害死我啊! 陈顼看着我突然就冷笑了一声,“他对你还真是上心呢。” 说吧,大袖一荡,喜怒不明地进殿了。 我认得那个和陈顼谈话的小内侍,他时常跟在蒋裕身后端茶递水的小徒弟,名叫楚珂。等陈顼一走后,我问他:“刚才你跟王爷说了什么,本宫也想听听。” “回娘娘,奴才是陛下身边新进奉茶的,不了解陛下的喜好,恐服侍不周,所以想向王爷打听点情况,尽心服侍好陛下。”楚珂回答得有条不紊。 我没多问,只转头望向陈顼缓缓进殿的身影,心里渐渐生出了一丝疑虑。 陈顼和陈蒨之间,是否真如表面看上去的那么兄友弟恭,和睦融融。还是,另有玄机? 宫宴当晚,我早早的便出了漪兰殿往重云殿去。天色向晚,一轮弯月自云间忽隐忽现划过重重高楼殿宇,水银月华流泄如水,铺地生光,千重万重宫阙晕上一层淡青朦胧的霜华,清寒而安静。所过处木叶扶疏漏下清清浅浅的月光,和着枝叶重叠的剪影稀稀疏疏地洒落在身上,光影纵横交错,忽明忽暗,仿似于光明与黑暗中挣扎沉沦诡谲而无法预知的人生。 路上碰见了韩修华,迷蒙的月光下,韩修华着一件瑰紫直领棉衣,配以品月绣织繁复合欢花纹锦缎长裙,淡笑如菊,愈见温柔。五个月的身子使她看起来比以往丰满了不少,下巴也变得圆润了些。 “韩姐姐也去参宴?姐姐正身怀龙裔,不宜操劳走动,应该安心养胎才是,万一不慎动了胎气可怎么好?”我略带担忧地过去问候。 韩修华微微一笑,“不打紧的,我只是呆在宫里闷得慌,出来走走,并不是去参加今晚的筵席。”说着,她手抚上凸显的肚子,用一种母性特有的温柔道,“那儿太闹了,总不好惊了孩子。” 我调笑道:“果然是要当母亲的人了,事事都为孩子考虑周全了。” 韩修华面色祥和如朦胧的月色,道:“等妹妹有了孩子也会如此。” 正说着,却远远的瞧见一排人影往这边走来,等近了些才看清,是一队侍卫带着一帮抬箱子的内侍走来,领头的正是陈蒨新近提拔的萧良。 内侍中领头的是蒋裕的徒弟连生,自然认得我们这些后宫女眷,遂向我和韩修华行礼。当中的一个小内侍不知怎的,估计是见到主子们太过惊慌了,竟然失手掉了箱子,轱辘一滚差点砸到我的脚,幸好我及时躲开。连生火大训斥了他一声,这才抬起箱子。 “他是新来的不懂事,惊了两位娘娘,还请娘娘见谅,看我回去后怎么教训他!”连生急急得向我们赔不是。 “他也是无心之失,本宫不怪他。你也别太为难他了,下不为例就是了。”我并不生气,看那小内侍发抖害怕的样子,不禁的就有些同情他。 “听到了没,还不谢过娘娘!”连生喝斥着那小内侍过来。 小内侍怯怯地过来,虽然害怕却是真心实意地道谢:“谢娘娘开恩。” 赔笑完后,连生指挥着那帮内侍就要走,我出声拦道:“等等。” “娘娘还有什么事?” 我问:“箱子里装的什么东西?” “禀娘娘,这些都是宴席上排练舞乐的一些用具,是给乐坊表演的人准备的。” 我提醒道:“你们最好打开箱子检查一下,看看有没有什么东西摔坏了,可别误了今晚的表演。” 我这么一提醒,连生连忙吩咐人打开箱子检查,没想到却被萧良拦住了,“连公公,时间恐怕来不及了,不能在路上耽搁了,要不然会误了乐坊歌舞的表演的。我看方才那一摔也不算重,我都检查过了,那些乐器没那么容易摔坏的,应该不打紧的。” “怎么不打紧了,万一有什么损坏的,败了歌舞的兴致,你们谁担待得起。” “妹妹。”韩修华紧张地将我拉过一旁,轻声道,“这里大都是年轻的侍卫,男女有别,你我要懂得避嫌,长久跟他们盘桓在一处,不合规矩,会落人口实的,我们还是赶快让他们走吧!” 想想韩修华说的也有道理,帝王眷属最忌讳与其他男子亲近,男女之防甚严,若不稍加注意,很有可能会落人把柄,引起风言风语,于己没什么益处。 “罢了,既然萧统领说没事,那你们便抬走吧。”为了避嫌,我不打算在这方面纠缠不休了。 萧良不易察觉地松了一口气,吩咐身边人,“就赶紧抬进去吧。” 说罢,一行人急匆匆地赶往重云殿那边去了。 临走时,萧良的目光轻轻瞥过我和韩修华,韩修华向他轻微点头示意他们离开,然后目光追随着他们的背影,一直看着他们远去。 我有些疑惑道:“韩姐姐可是认识萧统领?” 韩修华转向我,淡淡道:“不认得,只是觉着面熟罢了。” 是吗?我有意问道:“那姐姐可有听说陛下前阵子差点堕马受伤被一侍卫所救的事?” “从未听说。”韩修华惊讶地问我,“妹妹是从何听闻此事的?” “是陛下告诉我的,因为不想让太后担心,陛下才不让人传扬此事。”我淡淡地解答。 韩修华听此,话里行间不易察觉地夹上一丝苦味,“陛下真是什么体己话都只跟妹妹说。” 注释: ①标题出自南北朝吴均的《山中杂诗》“山际见来烟,竹中窥落日。” 第三十八章 铮尔剑有声 和韩修华分别后,赶到重云殿时,殿内丝竹管弦声声,歌舞欢畅,衣香鬓影,好不热闹。 为了庆祝陈军大捷,孔贵妃还特意向皇后建议从民间乐坊中挑一些艺人入宫表演。宫中歌舞看腻了,众人也想来点新鲜的,皇后很快应允了。孔贵妃得到允许后从民间选了一支乐队进宫演出,以博君王欢心。 到了乐队献艺的时间,二十个人鱼贯而入,十九个面貌清秀的男子和一个妙龄少女依次序散开,准备他们的表演——拂舞。 鼓声乍起,箫音缠绕,中央的妙龄少女持长拂而舞,罗衣从风,长袖翩飞交横,轻裾逾曳若鸾飞,起舞之间云霞照彩,轻飘如燕袅娜云飞。散开在周围的几个男子持短拂单足而立,踊跃逸豫,凌厉矜庄,行云流水明畅,风姿矫健利落,飒飒而动,女子的阴柔之美与男子的阳刚之美的糅合,配合得出奇的完美亮眼。 只鸾合镜,鸳鸯共翔,少女被一群男子拥簇于顶,轻盈于上空旋舞,长拂飘飘,细腰盈扭,若俯若仰,若来若往,翻身于空中跃然翻旋三圈,流水连贯,绰约婀娜,轻轻稳稳落于男子肩上。乍听鼓箫**,少女长拂破空,飘逸似仙,双足飞快的旋转,疾若离弦箭,浮若长空云,千匝万转,蓬草飞旋,舞姿纵横,恣意酣畅。 见惯宫中歌舞的柔曼绮丽,乍见如此奔腾英气的舞,众人都觉新鲜奇巧,别有风致,一时间看得痴然了。 眼见击鼓吹箫的乐师即将收尾,少女流转衣袖,轻灵折腰仰头挥洒云袖,霎时间无数飞花彩瓣自少女袖中漫天飞落,落英飘舞铺洒缤纷如天边妙丽的云霞,美若天女散花。 一舞毕,众人看得兴致勃勃,陈蒨唤了当中领头的上来打赏,却见领头的乐师手抱乐鼓,不卑不亢的慢慢地走了上来。 “咔嚓”的一声转动,乐师手中的乐鼓竟分成了两半摔了出去,右手突兀地出现了一把明光熠熠的短剑,迅雷般向陈蒨刺去。 原本肃立在一旁的艺人也迅疾地向一排的鼓器扑去,咔嚓一转,从鼓中抽出短剑,冲向上座的陈蒨。看似平常无奇的鼓器,竟暗设机关,内藏利器! 陈蒨始料不及,慌张躲过。他的武功毕竟不俗,定下心神后便沉稳地与乐师交起手来。座下的安成王亦飞身扑上去,与前来支援的艺人打了起来。可惜韩子高不在,为了避嫌,陈蒨不再让他随侍左右,只让他在外围把守,一时间冲不进来。他若在,必是一大助力。 事情发生得突然,等到意识到殿内发生了什么,一片尖叫声起,宫人四散逃蹿,混作一团。妃嫔瑟瑟发抖地躲在柱子后面,惊惶无措,娇容失色。 外围的侍卫听到风声前来支援,奈何一半的刺客守在殿门口抵挡,且刺客武艺高强,一群侍卫一时间也奈何不得,更无法进殿,殿门口刀戈声响作一团。 陈蒨陈顼两兄弟,凭着卓绝的身手打退了刺客一轮又一轮猛烈的进攻,可他们毕竟势单力薄,又没有武器在手,渐渐的体力不支,落了下风,又迟迟等不到救援,可谓形势堪忧。 “陛下小心——”和我躲在一旁的婉昭仪乍然惊叫,不要命地扑向刀戈激烈之处,扯住陈蒨背后那个企图行刺的女艺人。女艺人让她这么一扯,没偷袭成功,气恼地拿着短剑插过去想杀了她来泄恨。 陈蒨前有刺客袭击来不及去救婉昭仪,我正为婉昭仪忧心之际,混乱中,不知是谁狠狠推了我一把,撞向婉昭仪,直把我推向那个女艺人的刀口上! 千钧一发的时刻,我捡起混乱中滚落在地的一个酒壶,用力地砸向那个女艺人持剑的手。“啪”的一下酒壶碎落,手被砸歪,剑也偏了方向,没刺中人。趁着女刺客愣神的劲儿,我把身下的婉昭仪拉扯开来。眼见女刺客的短剑又要插过来了,我急忙斜身躲过,使劲地将婉昭仪推得远远的,冲她低吼道:“快走!” 来了我这个碍事的人,女刺客自然不会放过我,但我也是跟着师父学过点武功的,怎会由她宰杀?堪堪躲过她的几次劈杀,很快我与她交上了手,可人家毕竟是训练有素的杀手,实战经验比我多得多,杀人技法更是娴熟得不得了,我根本不是她的对手,几招下来便已抵挡不住她凌厉的攻击,只能狼狈地躲闪。看着那明晃晃的剑气森森逼来,我直疑心自己是不是要命丧于剑下了。 “青儿!”恍惚中似乎听到了陈蒨焦急的暴喝声,斜眸中看到陈蒨一把夺过刺客手中的短剑,暴怒地疾冲向我这边,一个旋转,他的左手稳稳揽住我的腰,右手直刺向女刺客,雪光一晃,又快又准,叫人毫无抵抗之力,直直插进了女刺客的胸口。 殿门口那些侍卫就要打破防守冲进来了,这些刺客既然敢在重兵森严的皇宫中行刺,想来也是报了视死如归的念头,纯粹是取陈蒨的项上人头,进来了就没想活着出去,完全是不要命的打法。 侍卫们冲了进来,刺客们大急,进攻更为狂暴,一副拼了命要与陈蒨同归于尽的样子。陈蒨既要应付刺客的进攻,又要护着我,应接不暇,银白宽袖大衣被划得七零八落,皮肉绽开。再看一旁的陈顼,他正护着惊慌失措的婉昭仪,手持短剑周旋于刺客之中,身上已有多处划伤。 哗啦一下,一大群侍卫冲了上来,韩子高冲到陈蒨身边替他处理周边的刺客,兵刃相接,刀光剑影,殿内厮杀声一片,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面对潮水般涌来的侍卫,仅剩的几个刺客很快便抵挡不住,被侍卫们擒杀干净了。 混乱一平息,我趁机从陈蒨的怀里挣脱出来,陈蒨却是一把拽住我的手,紧张地上下打量我,“你没事吧,有没有伤到哪里?” 乍见他突然这么关心我,我还真有点不适应,只好低头道:“没事。” 陈蒨松了一口气,背后却传来了陈顼凉凉的略含怒气的声音,“皇兄,婉昭仪受伤了。” 我抬眼一看,婉昭仪面上带着寥落的笑意,手背上涓涓滴血,估计是混乱中被割伤的,怎么说她也是为了救陈蒨扑到那么危险的地方才会被人割伤的,陈蒨却把她给忽视了,不免有些愧疚地过去关怀一下,“婉兮,伤得重不重?” “臣妾没事。”婉昭仪摇摇头,却在看到陈蒨背上血迹斑斑的伤口后,慌神地向蒋裕喊道:“陛下受伤了,蒋公公,快传御医过来为陛下治伤!” 蒋裕一看,吓得赶紧跑去请御医,这时躲在柱子后面的妃嫔也簇拥了上来娇声软语地问候皇帝。而我,隔在人群之外,看着目光微黯的婉昭仪,落寞的陈顼,心里隐约明白了什么。 陈蒨死了就死了,婉昭仪那么不要命地扑上去做什么,赔上自己一条命值么?我是不想她这么一个天仙般的人物就这么香消玉殒了,加上她帮过我,这才救的她。现在想想,婉昭仪不惜赌上自己的性命去救陈蒨,到底是为了取得陈蒨信任的一种手段,还是不经意间的真情流露呢? 一个女人,跟在一个男人身边久了,总会产生几分感情。再笨一点的,心也守不住了,迷失在男人的柔情蜜意里,城池失陷。最初的爱恋,已经随着时光的消逝渐渐地走远了,再也寻不回了。 有些人自以为心志坚定,可以把控自己的心,可以掌控一切。孰料玩火**,假戏成真,算计来算计去,最后算丢了自己的心。 婉昭仪,会是这一类人么? 先前发生了刺客夜探皇宫一事,而今更是惊悚,皇帝公然遇刺,整个皇宫如入无人之境。皇帝大怒,严令廷尉彻查此事,查封乐坊,乐坊内一干人等全部被押入大牢,严刑拷问。负责检阅乐器的宫人皆因办事不力而被办下狱拷打,所有当值侍卫皆降职责打。连举荐乐队进宫的孔贵妃也被牵连训斥,罚俸一年。 “萧良也是负责检查乐器的,为什么他没有被查办,他那天极力阻拦我检查箱子,说不定是别有居心。”事发后,我去岱妍苑探望韩修华说起了这件事。 韩修华略微紧张道:“妹妹多心了吧,不是说萧统领救过陛下的命吗?既是如此,他怎会对陛下有不轨之心呢?” 看着韩修华微微紧绷的脸,我的唇角弯起一个幽深的笑弧,“韩姐姐说的是,或许是我多心了。” 自陈蒨受伤以来,前去式乾殿嘘寒问暖的妃嫔不少,只有我一个岿然不动安坐于漪兰殿。说实话对于陈蒨这次遇刺,我是抱着幸灾乐祸的心态的,也就婉昭仪傻,不要命的去救他。 陈蒨不过是受了些外伤,养个十天半个月的也就痊愈了,有什么打紧的,等到除夕宴时照样可以生龙活虎地出席。我凝眸沉思,除夕宴,除夕宴……希望到时候一切顺利。 注释: ①标题出自北宋欧阳修《宝剑》“欲知天将雨,铮尔剑有声。” 第三十九章 堂前一树梅 天寒地冷,一场雨雪霏霏过后,除夕宴很快便到了,宫中有位份的女眷皆一例被邀请去参加帝后主持的宫廷家宴,我自然也在邀请之列。 前去参宴时途经缕梅园,瞧见梅园里的梅花次第吐放,红梅欺霜吐艳,雪晴云淡,天光薄影下,梅蕊半含,疏枝缀玉亭亭艳,玉影横斜袅袅香,漫漫相连梅海凝云,花光烂漫似火影灼灼,重重错落的梅影,一堆堆,一簇簇,开得灿烂明丽若曜火流星,红梅映雪,漫天漫地的雪地里燃起一片云火。 古时宴会一般都要吟诗作赋,此次宫宴自然也免不了俗,且各宫妃嫔牟足了劲要在皇帝面前一展才情,一博君心。缕梅园里的梅花成了她们作诗的名目,一群女子便在殿内以梅为题各自施展才艺,娇声媚语地吟吟作诗起来了。 “朱日光素冰,朝花映白雪。折梅待佳人,共迎阳春月。”严淑媛眼横秋波,轻盈浅念,眉眼盈盈对上陈蒨,陈蒨含笑点头以作嘉许。 再来是汪贵嫔,“迎春故早发,独自不凝寒,畏落众花后,无意别人看。”一如既往的英气冷傲。 轮到婉昭仪,她清雅淡笑,“折梅逢驿使,寄予陇头人。江南无所有,聊赠一枝梅。” 一干妃嫔陆陆续续作了些咏梅诗,孔贵妃迟迟落于众人,许久才开口吟念,“梅花一时艳,竹叶千年色。愿君松柏心,采照无穷极。” 此诗一出,殿内一片寂静,众人目光皆倾注于孔贵妃,或惊艳,或赞叹,或讶异,或羡慕,或惊佩,或嫉妒。 众人只知咏梅之凌霜傲雪,高洁坚贞,孔贵妃却别有新意,吟梅咏竹,梅花荣谢转瞬,一时呈艳,怎敌得上松竹之岁寒不改呢?如此才情,怎不叫人惊叹?难怪孔贵妃要落于人后,久久未有动静,原是想一鸣惊人呢。没有前边流于俗类的咏梅诗甘当绿叶,怎衬得她这朵红花的新颖别致呢? 毫无疑问,孔贵妃的诗自是博得满堂喝彩了。孔贵妃意气风发,一扫重云殿遇刺一事所遭受的乌云,神采飞扬地看我,“现只剩华妹妹一个了,久闻妹妹聪慧,想来必定文采不俗。” “恐要让贵妃姐姐失望了。”我静静一笑,“青蔷出自乡野,不曾习诗弄词,怎好献丑?” 孔贵妃面上忍不住露出一丝鄙薄的笑容,“妹妹何必自谦,陛下如此宠爱妹妹,必定是妹妹才貌双全才得陛下青睐,妹妹可别想偷懒推脱了。” 这是故意要我难堪吗?这宫里谁不知道我出身卑微,不擅诗词歌赋,也没什么其他才艺,纯粹是幸运入了陈蒨的眼罢了。心中冷意泛起,面上却是淡淡如云的笑,“不是我推脱,从小父母便教导我‘女子无才便是德’。我一直谨记于心,只勉强识得几个字,连作诗亦不会,实在羞愧,比不得姐姐,如此有才。” 我故意加重了‘有才’这两个字,却见孔贵妃面上一白,盯着我说不出话来。女子无才便是德,她这般有才,不就是无德吗?我话里的讽刺谁都听得出,座上几个妃嫔已忍不住窃笑了起来,只有孔贵妃的脸一青一白的,缤纷交错好看得紧。 “好了。”座上的陈蒨发话了,白了孔贵妃一眼,“青儿不擅诗词,你又何必为难她。” “是。”孔贵妃只好就此作罢,朝我冷哼一声,愤愤不满的样子。 奇怪,自开宴起,陈蒨不只是怎的,一直在用一种满含怨气的眼神看着我,不知道他在生什么闷气,我哪得罪他了?不过他现在怎么又肯站出来替我讲话了? 整个宴会从开始到结束,陈蒨都没给我一个好脸色,眼神冷冷,不过这并不影响我的心情,我仍是高高兴兴地过我的年,无视他的冷眼。 宫宴开到深夜才算结束,回到漪兰殿时,我不忍让守夜的内侍在大过年的天寒地冻的时候还为我守夜,便恩准他们不必守夜了回去安歇。至于梨霏和云溪,替我整理好床被之后便回去睡了。 夜半寂静无人之时,我偷偷自己一个人,悄悄提了灯笼,趁无人守夜之际,出了漪兰殿。 踩在永巷过道的积雪上,缓缓而行。永巷,是犯错宫女与妃嫔废禁之地,说白了就是冷宫,冷宫地处偏僻,侍卫宫女极少,除夕这大好节日,更是在房里庆祝不出,一路寂寂,半个人影也见不着。 永巷东西处宫墙低矮,守卫稀疏,只要翻过三重低矮的宫墙,便可通向宫外。冬夜寂冷,侍卫大都畏寒不出,且大半都在正殿守着,此时便是出宫的最好时机,不能再犹豫了。 从宽大的袖子中掏出一团长长的带钩的绳索,往上一抛,钩住宫墙顶上,抓着绳索往上攀,爬上墙顶,又顺着钩索从另一边往下爬。雪夜明月,宫道清楚可见,四周环望了一下,确定没有侍卫才放心地把钩索往第二重宫墙一抛,稳住绳索往上爬。爬墙可是一件费力的事,爬到墙顶时,额上已沁出了细细的汗珠,擦了擦额鬓,我俯望着第三重宫墙,只要爬过了那一层,就可以挣脱出皇宫这个牢笼。从此自由自在,逍遥无忧,无人拘束,那些什么阴谋权术的,统统让他们见鬼去吧。 至于陈蒨对我的种种迫害,不用我亲自报仇,也会有人替我收拾他的。他的身边已经有了两个包藏祸心的枕边人——婉昭仪、韩修华。就让她们替我把皇宫这潭水搅得更浑一点吧,最好把陈蒨搞得不得安生才好。 抓着绳索往下移动,快要落地时,突然间脚好像被什么用力一扯,“啊——”伴随着一声惊恐的尖叫,身子落在一个宽阔坚实的物体中。转头一看,正对上陈蒨那双幽亮似雪光森寒的眸子,瞬间吓了一跳。 这个时候他不是应该在式乾殿安寝吗?怎么会跑到这里来!抬眼偷瞄了一下周边,黑压压的一群侍卫围着,我的心一沉,好像咚的一下,一块石子没入水中,沉入无边无底的森森的黑暗。 “看到朕是不是觉得很失望呢?”陈蒨轻笑,月华投射的眸子泛着浓重可怖的寒意,“破坏了你出宫的计划,伤心么?萧青蔷!” 他知道了,我能说什么?大晚上的拿着钩索爬宫墙,意图再明显不过了,我没办法辩解,亦无从辩解。反抗么?光陈蒨一人我已无招架之力,再加上这么一群侍卫,想逃走,简直难如登天。我能做什么,只能呆呆地任由陈蒨翻身将我扛在肩上,寂落无声的雪夜里,一步一步走向不可知的深渊。 “啊——”被人重重扔在式乾殿冰冷坚硬的石砖上,浑身的骨头咯咯作疼,我忍不住骂道:“陈蒨,你个冷血无情的卑鄙小人!” “卑鄙小人?”陈蒨自嘲地勾了勾唇角,寒眸闪闪地逼视过来,“随你怎么说,反正你从未正眼看过朕,朕是小人,宇文邕就是君子了?” 我扭过头,不愿看他,陈蒨却蹲下身来不容回避地扳过我的脸,愤怒冷漠地瞪我,眸底冒出幽暗四溅的危险的火光,“为什么要走,朕不是警告过你要安安分分地在宫里呆着吗?你从来就不把朕的话放在心上,朕对你不够好么?朕为你淋了雨生了病,为了救你受了伤,你有来看过朕么?有关心过朕么?没有,一次都没有!萧青蔷,要论冷血无情,谁及得上你?你这个铁石心肠的女人!” 他自己跑去淋雨,生了病干我什么事?那些刺客是冲他来的,就算他不救我身上也会挨几刀,何况他救我不过是看在我还有几分利用价值的份上,目的本就不单纯,还敢说是为了我受的伤?可笑!我是一个字都不会信的。 瞧见我眼底的不屑,陈蒨恼怒更甚,伸手就来扯披在我身上的霜白色水青忍冬纹斗篷。我一慌,簌的一下爬起来,厚暖的斗篷被用力地扯落在地,我怒道:“你干什么!” 陈蒨邪佞冷笑,“干什么?爱妃,身为朕的妃嫔侍寝乃分内之事,不用朕来教你怎么做吧。” “你——无耻。”他话里的意思傻子都能明白,我当下便羞愤地骂起来,转身急欲冲出殿外,却被陈蒨强劲的手一抡给抡了回来。 我一个拳头就打过去,陈蒨没有躲,反而拿捏住了我的手。我心下大急,手脚并用和他在殿里打了起来。陈蒨习武多年,我这点三脚猫功夫岂能打得过他?每跟他过一招都要耗费我极大的体力,不多时便气喘吁吁招架不住了,陈蒨轻易便将我拿下,把我压在式乾殿的床榻上。 “陈蒨,你不是还要利用我牵制宇文邕吗,你怎么敢碰我,他不会放过你的!”我心下大乱,努力地搜寻可以助我逃脱的方法。 听了我的话,陈蒨却更为恼火,目光阴鸷锐利地盯着我,“你不也说了,你一个女子未必能牵制他,影响不了大局。既然如此,朕还顾忌什么。”说罢就快速地伸手来剥我的衣裳。 注释: ①标题出自宋代王安石《梅花》“白玉堂前一树梅,为谁零落为谁开。” ②“朱日光素冰,朝花映白雪。折梅待佳人,共迎阳春月。”出自南朝萧衍《子夜四时歌春歌》 ③“迎春故早发,独自不凝寒,畏落众花后,无意别人看。”出自南陈谢燮《早梅》 ④“折梅逢驿使,寄予陇头人。江南无所有,聊赠一枝梅。”出自北魏陆凯《赠范晔》 ⑤“梅花一时艳,竹叶千年色。愿君松柏心,采照无穷极。”出自南朝鲍照《中兴歌》 第四十章 严风裂衣裳 我拼命地挣扎出一只手来,抓住他游动的手,狠狠瞪道:“陈蒨,你心爱的婉昭仪想必正独守空房,暗自垂泪,你找她去!”情急之下我只好搬出了婉昭仪,希望他能清醒一点就此罢手。 陈蒨一只宽大有劲的手将我的左右手交合压住,眸中有疯狂的火苗跳动,怒道:“你少跟我提她,没用!” 高大沉重的身体死死地压着我,双手双脚使劲地挣扎挪动,可恨竟半分也动不得,无助、绝望、羞耻、愤恨一齐冲上脑门,“陈蒨,你个混蛋,你这样跟强盗山匪有什么区别!卑鄙,无耻,恶心!” 陈蒨游移的手滞了滞,但仅仅是一瞬,下一刻他的举动更加疯狂急躁了起来,眸色愈加幽暗,“反正朕在你心里已经十恶不赦了,随你怎么骂都没用,你是朕的,朕不许你逃开!” 随着身体的扭动,陈蒨的目光变得狂乱炽热起来,我甚至可以感觉到他身体某一部位的变化,我吓得不敢再动,内心的恐惧无限的扩大,意识到即将要发生的事,泪水忍不住地在眼底打转。 不要,不要!这种事情我绝对没办法当作是被疯狗咬了一口。谁愿意跟一个自己厌恶的男人发生关系,这跟凌暴有什么区别! “你给我滚开,别碰我!” 陈蒨低头堵住我的唇,急切地吻着,捏着我的下颔迫使我张开嘴,舌头勾住我的,深深纠缠,侵占。一只手除去彼此的衣裳,另一个手紧紧压住我的反抗。 最后的阻碍剥去,陈蒨重重地亲吻我的眉,我的眼,呼吸不稳,眸色深深,又是渴望又是恳求道:“青儿,把你交给朕,朕会对你好的,一辈子对你好。” “滚开!”我既害怕又厌恶的挣扎。 我厌恶的眼神刺痛了他,陈蒨的动作变得冷漠而疯狂,重重的吻密密烙在身上,恍如一场噩梦,看着陈蒨眼里烈烈欲焚的火焰,我坠入了无休无止的地狱的深渊,越来越痛,每一处都痛,身体上的,心里上的。 ...... 昏昏沉一觉醒来时已是次日正午,浑身酸楚,我挣扎着起身穿好衣裳,看着榻上睡得正熟的陈蒨,我抓起鬓间散落的一根珠钗,慢慢地靠近他的喉间,想起昨晚发生的一切,恨意翻涌,五指紧紧绞握,咬着牙就要往下刺...... 不,不行,在即将失控的那一秒,我的理智阻止了我。如果我杀了他,那么我也将是死路一条,背上弑君之罪,我不可能有活路!萧青蔷,你一定要冷静,冷静,不要因为一时的愤怒冲昏了头脑,毁掉你的一生。为了报仇而赔掉自己的一生,得不偿失,不值得。 要报仇,以后有的是机会,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我收起了钗子,眼睛盯着榻上的人,心越来越冷,越来越硬,也越来越恨,掌心抠得直渗出了血。 怀着满心的绝望和痛苦,我回到了漪兰殿,回来的第一件事便是叫梨霏和云溪给我备水沐浴。 一个人关在屋中,躺在浴桶里,拿着浴巾狠命地搓着自己的身体。洁白的胴体上满是青青紫紫欢爱的痕迹,充斥着式乾殿里那男人残留在身体上浓重的龙涎香的气息。我觉得脏,更觉得恶心,拼命地想搓掉身上的痕迹和气息,肌肤摩擦得通红,刺刺的痛,仍是洗不掉那屈辱的印记。 我已经脏了,再也洗不干净了。 愤怒,伤心,痛苦,厌憎如狂潮般席卷上身体,惊涛骇浪。积郁的悲痛绝望悉数爆发,狂打着浴桶里的水,发泄不甘的怨恨痛绝,水珠惊高,飞花四溅,墨发淋乱。一场激烈的泄恨之后,再也压抑不住心中的苦痛,伏在浴桶里呜呜地哭出声来了。 浸泡了两个时辰,水早已寒凉,我仍是呆着不动,直到云溪和梨霏来催我,我才起身擦拭穿衣,漠然地走出了洗浴室。 式乾殿那边打赏了些珠宝玉器过来,我漠然地收下。待送东西的内侍一走,我立即双袖一挥,狠狠地将那些珠宝玉器扫落在地,哗啦啦,玉碎飞溅,珠子撒了一地。我抬起脚,用力地踩上那些乱弹的珠子,咬牙切齿地踩着,踩成碎片,踩成粉末。 “娘娘不可!”云溪和梨霏惊叫地过来阻止我,“这是陛下赏赐的东西,不能损坏。” “啪”的一下,我狠狠地一巴掌打到了梨霏的脸上,厉声道:“出去,给我出去!” 从未见我发过这样大的脾气,云溪和梨霏一时给吓住了,被我以凌厉的眼神逼退了下去。之后,我再也支撑不住,瘫软在地。 梨霏,若不是她,我怎会沦落到这个地步?我曾拐弯抹角地向她打听永巷防卫的事,她生性机敏,或许察觉到了我的意图。除夕那晚,我故意支开守门内侍,或许她察觉事情有异,便告发了我的行踪。式乾殿守门的内侍告诉我,那晚上梨霏曾去过式乾殿。若不是有人事先告密,陈蒨怎么会那么及时地拦住我? 答案再明显不过了,不是她向陈蒨告的密,还能有谁? 打从一开始,让我入住漪兰殿,陈蒨就不放心,漪兰殿里必定有他的人在监视我的动向。梨霏,一早就是他派来监视我的人。 伤心有什么用,只会伤到自个的身体;愤怒有什么用,只会降低自己的理智。 眼泪最是软弱无用,我不会容许自己变得那么没用的,人被畜生咬了一口,自伤自虐是最怯弱愚蠢的方法。我要,想尽一切办法,用尽一切手段,去打死那只畜生。 翌日,慈训宫那边派人来传话,说是太后召见。太后向来深居简出,一心礼佛,甚少过问后宫之事,怎么就突然传召我过去呢?心下疑惑,却还是恭顺地领命,跟着去了慈训宫。 太后并非皇帝之母,说起来还是他的婶婶,陈蒨生母早逝,又是继叔父之位登基,遂封了叔母章要儿为太后,尊居慈训宫。 慈训宫简朴干净,并无过多奢华的装饰,太后亦是衣钗简洁,意态安闲地躺在凤椅上看着跪在地下的我,并不着急叫我起来。 太后五十几许人,两鬓间已夹有斑驳之色,面庞瘦削憔悴,一双眼睛却是分外清明,抬首顾盼间,一尺濯濯素波晃动,安闲优雅中自带着穿透人心的晶亮。 待我跪得腿脚酸麻,才听得太后闲闲道:“华昭容,你可知罪?” 心一凛,看来是有人按捺不住跑到这位万事不理的太后面前告我的状来了。心下不服,却也只能忍着,低声道:“太后宽仁,嫔妾初涉宫闱,许多事情还不甚清楚,若有失仪犯错之处,还望太后教诲。” 不管有没有错,先认错再说,在这个宫里没有权势,就没有话语权。 见我认错态度良好,太后看我的目光缓和了些,不轻不重道:“后宫之事,哀家本不想管,可如今皇帝为你作了这等荒唐之举,哀家不得不管。昨儿个皇帝罢朝,一直和你呆在式乾殿不出,大臣们对此可是颇有微词。” 我不说话,低垂着头,像一只乖乖受训的小猫。 “皇帝勤勉,自登基以来晚朝罢朝之事从未有过。自你入宫以来,专宠不断,后宫怨结,引起诸多事端,哀家也只当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如今你竟恃宠生骄,致使皇帝荒废朝政,不仅宫闱不宁,连朝堂亦有所影响,哀家绝不能再由着你的性子胡来。”太后语气平和,如闲话家常,然而话语之间凌厉的机锋,无端的叫人心头漫出寒意。 “嫔妾知罪,还请太后责罚,以正宫闱。”我俯首认错。 我也不辩解,辩亦无用,不仅无用还会带来更为严厉的惩罚。明明是她的侄子为了一己私欲强迫我留在式乾殿,凌暴我。到了别人眼里,却是我狐媚惑主,致使君王荒废朝政。这个世界就是这个样子,什么错都是女人的,什么错都推到女人身上,男人永远没有错。我不能改变这个世界,要想活着,只能适应。 “你能知错便好,哀家也希望你真能知错就改。”太后睨了我一眼,徐徐而坚定道,“兹事体大,哀家不得不罚,念在你年轻不懂事,便施以小惩以作警戒好了。你去殿外跪上几个时辰,好好反省清思。” 也不知太后说的跪上几个时辰,到底是多少个时辰。我跪在殿外的走廊上,看着廊外的鹅毛碎雪纷纷,冷风猎猎,寒气自脖颈灌入身体,冷得直哆嗦,跪久了,只觉得那寒气浸透骨髓,四肢百骸都冰结了。 昨日在冷水里泡了许久,头本就有些昏昏然,现在跪着更觉头晕目眩,虚软得难受。不知过了多久,只觉眼前化作白茫茫一片,天旋地转了起来...... “青儿,青儿......”昏睡中有人抱起了我,是谁在叫我?我讨厌这声音,想伸手推开那人,却使不上一点力,只能偏头在一颠一簸的怀抱中沉沉睡去了。 我发烧了,烧得迷迷糊糊,混沌中做了好多梦,零零碎碎的拼凑不完整,混乱成一片。一会儿是母亲割破手腕,血流了一地,凄艳腥红,浓重的血腥味熏得人只想做呕;一会儿是我流落街头,在众人鄙夷厌弃的目光下,拣起被人丢掉的吃食,一口一口流泪地咬着;一会儿是在风雨雷电凄厉交加的夜晚,我瑟瑟发抖得躲在破旧的小屋;一会儿是那些顽劣捣蛋的男孩子追着我打的场景;一会儿是师父牵着我的手把我领回家…… 好乱,好乱,脑子痛得很,似乎要炸开了。 注释: ①标题出自唐代李白的《北上行》“严风裂衣裳” 第四十一章 忧思一何深 “青儿,你不要睡,快醒醒——”苦涩的药汁灌进喉咙里,一个恐慌发颤的声音在耳边唤着,“都是朕不好,朕不是故意要那么对你的,朕只是,只是想把你留住,你快醒来!” 我没有力气去应他的话,好累好困,好想睡。 醒来睁眼时,喉咙好干,好渴。有人递过一杯水,我想也没想就含着杯口喝了下去。等看清给我递水的人时,惊得身子一颤,直直往后倒退。 陈蒨看见我这个样子,有些恼恨,但很快平息了下来,带着些心疼的目光轻唤道:“青儿,好些了么?” 脑子里飞快地转过无数个念头,我于他已经没有任何价值了,现在只是他掌中的一件玩物,一匹还没有驯服的野马。他对我还有兴趣,还有耐心,可万一某天他的兴趣耐心耗光了,等待我的是什么下场? 我若是想要更好地活着,活得更长久一点,就该知趣,就该顺从,再用那种仇恨的目光盯着他,只会令他反感,也许他一怒之下就会把我给杀了。 陈蒨过来抱我,我没有反抗,他有些意外,有些欣喜,轻抚着我的发丝喃喃道:“青儿,朕做的一切,只是想把你留住。朕喜欢你,很奇怪是不是。朕也觉得奇怪,明明开始......那么讨厌你,后来着了魔的想留住你......” “现在,你也是朕的人了,就不要再跟朕置气了。我们,好好过日子,好么?” 我不回答他,他将我抱得更紧,对我许下承诺,“慈训宫的事是个意外,以后......以后,朕会护着你,一辈子护着你,不再叫你受一点委屈。” 真好笑,以为我是那些刻板的老夫子熏陶下三贞九烈的妇女,被一个男人睡过了就会顺从他,跟他过一辈子,从一而终,永远就只有这一个男人?!我岂会被那些封建卫道的老夫子所宣扬的愚昧思想所束缚? 我绝不是那种受了欺负和伤害,只会含着血与泪忍气吞声的人。别人欠我的,我早晚会一五一十地还回去。 现在我没有任何与陈蒨相抗衡的实力,我只有忍而不动,积蓄力量,在他没有防备时给他致命一击,让他跌落地狱! 要报仇,先得活着。想要活着,必须曲意顺从,隐忍着厌恶,哪怕以最痛苦最耻辱的方式活着。只要活着,终有一天,我要把这个男人彻底毁掉! 云溪说,我病得很重,昏睡了五天五夜,差点在鬼门关拉不回来了。陈蒨急坏了,拿着剑威逼御医用尽一切手段都要治好我。太后听闻我的病情,也没有再追究罚跪一事,只让人送来了一本《女戒》让我病好后抄几本过去给她,也算惩戒了。 对于陈蒨,我摆出冷冷淡淡的姿态,不反抗,也不逢迎,就像一个在绝境中的女子,在沉重的压迫下心如死灰,绝望的被迫接受命运的安排。如果我现在一反常态对他温柔婉约,柔情百转,他肯定会怀疑我别有所图。戏要这么演才行,我是为了活命,为了生存才不得不屈从于他,并非真心。这是一般情况下一个普通女子无望屈服的方式,他不会有所怀疑的。 隐忍不发,韬光养晦,我只能在黑暗中磨利刀子,集结所有我能够集结的力量。等待有一日,打败他,摧毁他,一雪前耻。 —— 重云殿刺客一案已有眉目,尽管唯一被活捉的一个刺客已服毒自尽,半点口风不漏,但廷尉还是从乐坊艺人平时所来往之人身上寻到了端倪,并顺藤摸瓜查到了一个由南梁余孽组成的叫复梁会的组织。自陈武帝陈霸先纂梁称帝建立陈国,一部分潜逃的梁国旧臣不甘覆灭,暗相勾结,集结成复梁会,培植势力,蛰伏不动,以待时机蓄谋复梁。而乐坊潜伏的那些刺客便是复梁会安插的一部分势力,密谋刺杀陈帝。 可惜,廷尉那方刚查出点蛛丝马迹,凡是稍微知情的局外人都被无声无息地杀掉了,线索中断,无法得知复梁会的潜藏势力,纵使气恼亦无可奈何。 《女戒》抄完了,拿去给太后,身子也好了起来。陈蒨开始宣我去式乾殿侍寝,我知道这是躲不掉的,咬咬牙,吞着血和泪,冷着一颗心去了式乾殿。 陈顼时不时地会入宫伴驾,我去式乾殿,自是免不了要见到他。式乾殿外,我看见楚珂跟在他身边,仅仅一瞬间,两个人的双手交握,很快的又分开,快得让人疑心是自己的错觉。 擦身而过,我向他行礼,陈顼只是含笑点头,轻轻地走开,没有任何异样。 走过楚珂身边时,脚下一个不慎,仰头便摔下去,幸而楚珂眼明手快扶住了我,才不至于摔个四脚朝天。 进了寝殿,陈蒨迎头便环腰把我抱到膝上,仔细地凝睇我,“你的气色好了不少,看着也有精神气了。” 我强忍着内心的不适忍住不去踢开他,不答话。 陈蒨定定看着我,俯下身亲上我的唇,细细吮吻,呼吸渐渐沉重。 心下鄙夷,面上却不露半点痕迹。陈蒨把我抱到床榻上,我一动不动,任由他伸手来解我的衣带。该来的总要来的,躲不掉的,我闭上眼睛,很好地掩住了眸子里的刻苦恨意,健硕的身躯轻轻覆在我的身上,亲吻,抚摸,拥抱…… 白天回到漪兰殿,我遣走所有宫人,自鞋底内抽出一张纸条,唇边浮着一丝诡异的笑,“安成王和楚珂之间一定不简单,这宫里的秘密还真多,真是好戏不断呐。” 昨日他们双手交握似是在传递什么东西,我假装在楚珂面前摔倒,在他扶我起来时趁机从他袖中偷走了纸条。估计他也不会想到我一个宫妃会去偷他的纸条,就是不见了纸条也只会认为是不小心在哪个地方弄丢了。 摊开纸条,竟是白纸无一字。我不甘心,嗅了嗅那张纸条,发现有米汤的味道。我曾听人说过,用米水在纸上写字,纸干后字消失无痕,只有把纸浸入适量的醋水,字才会显现字出来。 我命人端来醋水,将纸条浸入,果然显现出字来:三五镜圆时,千里山风会。 “三五明月满,四五蟾兔缺②。”三五,指每月之十五。古人常以镜喻月,镜圆乃月圆。千与里合成“重”,山与风合成“岚”,重岚,指重岚阁。 整句话的意思是:十五月圆时,重岚阁相见。 不仅隐字于无形,连约见的时间地点都写得如此隐晦。这张纸条,无论落到谁的手里,都不用担心会被人识破。安成王,可真是小心谨慎。 今晚,可就是十五了。 重岚阁地处偏僻,早已荒废多年,根本不会有人来这里,作为秘密约见的地点是最好不过了。 走在重岚阁的廊轩小径里,看着满地月华清辉铺泻于荒败的小院里,逶迤着一角轻纱,犹静似动,颓败中透着一股子冷清的味道,满院清霜映入我的眼眸,雪光耀耀,连心也跟着冷硬下来。 回廊里远远走来一个人,剑眉挺直,沉黑墨眸,一如既往的气质刚毅沉静,我含笑地迎上去,“王爷,看到是我,你是不是很失望啊。” 看着对面的人错愕,意外,困惑纷呈交错的表情,我状似漫不经心地说道:“楚珂是王爷安插在陛下身边的人吧。如果陛下知道,他最信任的弟弟暗中派人监视他,不知道会有什么后果呢?” “仅凭你一妇人之言,皇兄就会相信吗?” “王爷写给楚珂的那张纸条就是证据,‘三五镜圆时,千里山风会’总该是王爷的笔迹吧。王爷做事很谨慎,可惜还是被我窥破了玄机。”我眉角飞动,不等陈顼开口,又迅速抢话,“王爷也别想着杀人灭口,我要是死了,那张纸条的事就会公诸于众,到时王爷的处境可就不保了。” 陈顼的眉目间已有隐隐按捺不住的怒气,低吼道:“你想怎么样?” 我嫣然欲笑,宛若繁花千树欲放,“王爷别生气,我若真想与王爷为敌,大可直接去向陛下告发,何必辛苦来跑这一趟。王爷在陛下身边安插人,必定有所求。王爷有所求,青蔷亦有所求,不如我们彼此合作,各取所需,如何?” 陈顼自归国以来就被陈蒨诏书任命为中书监,位居高位,炙手可热,他还有什么不满足的,除非,他想要的是......那个无人可及的位置。古来皇室弑兄夺位的事比比皆是,陈顼估计也想来这一套。 针尖一般扎眼的视线久久在我身上滞留,凉凉道:“你要跟本王合作,凭什么?” “就凭我能襄助王爷得到你所想要的一切,权力,野心,地位,甚至是更多。”我语气如玉石锵锵,沉鲤破冰,“只要王爷相信我。” 没有回音,如水流动的月华静默了下来,长久的沉寂似乎要将月光冻结,偶有寒风吹过,烦躁的呼呼的风声敲击在心上,仿佛要将人的耐性磨干耗尽。 注释: ①标题出自西晋陆机《悲哉行》“忧思一何深” ②出自两汉的《孟冬寒气至》“三五明月满,四五蟾兔缺。” 第四十二章 暗度南楼月 “的确,有时枕边吹风要比臣子的话管用多了。”经过长久的打量与探究,陈顼终于开口,“若你真能帮到我,我会很乐意与你合作的。” 绷紧的眉舒展开来,我道:“王爷放心,青蔷虽无手眼通天之能,但为王爷的大业扫清障碍,添砖加瓦的能力还是有的。” “本王知道华昭容聪明,可本王还是想问,你是从什么时候怀疑本王与楚珂之间的关系的?” “从那次我去御书房侍奉。”那次我问楚珂在和陈顼谈什么,他告诉我是在向陈顼打听皇帝的喜好时我就开始怀疑了,“蒋裕跟随陈蒨多年,对他的习惯喜好最是清楚不过了,楚珂想要了解陈蒨的喜好,直接去问他师傅就行了,何必要绕这么一个弯去问王爷呢?可见他是在说谎掩饰,他与王爷之间,一定不简单。” “真是冰雪聪慧,难怪皇兄喜欢。”陈顼意味幽远地盯着我,“不过,你我皆心知肚明,你如今已是皇兄的人。皇兄宠爱你,只要是你想要的,他都会帮你得到,还有什么是你求不到的。” “有。”我目光坚定如冰,铿然有声道,“自由。留在宫里从来非我所愿,这九重帝阙再穷工极丽,富贵奢华,也不过是一张箍人的金丝铁网,迟早要把人给逼疯、逼死的。我讨厌这里,讨厌像一个寄生虫依附一个男人活着,讨厌那些自以为是的女人为一个男人争风吃醋,讨厌这个死气沉沉压得人喘不过气来的皇宫,我要离开!” 最后,所有的怨愤不甘都化作了一声轻幽的叹息,“青蔷只想做天边一朵自由自在的云,无所拘束,逍遥四海。” 对面那人怔忡着,刀削的面庞不复冷硬的线条,震惊,触动,不忍,甚至,还有那么一丝怜惜。那样复杂难辨的眼神,他轻轻道:“好,我会帮你,帮你离开皇宫。” 一场暗夜中无声无息地交易就此拉开序幕。 仅凭我一人之力谈何对付陈蒨,我需要权势,以及拉拢一切尽可能拉拢的有权势有能力的人,结成盟友。而安成王,最好不过的人选。 —— 推开东堂的飞龙戏珠丹紫殿门,月白天水青襦裙盈动斜擦过铺墁金砖,掀起水透晶紫珠帘,一股子清幽的梅花冷香如云扑上面颊。细看下,房中高几上锦鲤穿碧叶红莲珐琅竖插上了新开的一捧红梅簇簇,梅骨秀劲,花影袅袅。 陈蒨伏在御案上批阅奏折,俊雅的面孔上透着静水秋月的宁和。天光自长窗静静地辗转流泻在地砖上,流离交错的光晕中,梅影清丽,人影如玉,朦胧中拉成一幅静谧唯美的画面。 我早就知道,这样一个外表风雅俊秀的男人,骨子里是极其霸道骄傲的,容不得任何人脱离他的掌心。只要是他想要的,哪怕强人所难,哪怕不择手段也要弄到手。偏偏他人前一副翩翩佳公子的模样不知骗了多少姑娘的芳心,真真令人齿寒。 陈蒨的眉渐渐蹙紧了,我走过去,问道:“陛下在为何事愁眉不展呢?” 现如今,陈蒨允许我自由出入御书房伺候笔墨,这样特殊的待遇让我在佳丽如云的后宫显得越发与众不同起来。在伺候笔墨的同时,我也得知了不少朝堂政事,并暗暗留意对我有用的信息,不露声色。 “青儿是在关心朕?”陈蒨搁下奏折,含笑问我。他看上去,有些意外,有些欣喜。 我没有应他的话,而是拿起御案上的折子,细细看了一遍,然后问道:“这便是陛下所烦忧之事?” 陈蒨抚额叹气,“连日来不断有人上告侯安都治下不严,徇私护短,纵容部将扰民乱市,纵马伤人,聚众闹事,殴打良民,霸人子女,占人田地。其行迹恶劣,孰不能忍。要朕加以惩治,以正法度。” “既是清远公的部将行凶,陛下为何不将他们严之以法呢?” “难就难在他们都是随侯安都行军多年的爱将,官府每欲捕之,辄奔归侯安都。有侯安都拦着,官府亦无可奈何啊。” “清远公这般徇私,妨碍公事,陛下何不将他治罪?”我问。 “眼下湘州战事方歇,西南豪强势力又蠢蠢欲动,内忧外患,正是用人之际,若朕问罪于他,只怕他会以辞官相挟,届时西南内乱一起,谁去平定?为全大局,这些事,朕也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陈蒨的眉间不易察觉地闪过一丝厌色。 “难道满朝文武百官都没人了,非他不可?”我像是不经意间想起什么一样,道,“依青蔷之见,安成王雄勇英略,智谋过人,若稍加提拔历练,定然不输于清远公。陛下何不起用他?等到他建立军功,立下军威,便可在朝建立声望与清远公抗衡,也可震慑清远公一二。让他知道朝中除他之外还有旁人,陛下不是非他不可。如此一来,清远公便会稍加收敛其部将,自然也就不敢造次了。” 听完,陈蒨面上闪过一丝幽暗不明的笑意,“青儿此计甚好,只是不知青儿此番是为朕,还是为别的?” 我的眼神滞了滞,而后平静道:“为了我自个,孔贵妃甚是讨厌,我要挫挫她的锐气。” 陈蒨没有生气,只是无奈一笑,“真是连说假话哄朕开心一下你都不愿。” 说罢,他宽厚的手掌轻而柔地抚上我纤细的素手,定定地看着我,“不过,没关系,总有一天,朕会把你这块石头给捂热的。” 我垂下头,沉默不语。 永远不会有这一天的,到死都不会。 卉木吐绿芳菲尽放的三月,身怀有孕的韩修华顺利诞下了皇子,排行第十。同月,徐婕妤诞下十一皇子,难产而死,一缕芳魂逝。不过,宫中连诞两位皇子的巨大喜悦很快冲淡了徐婕妤因难产而死的阴霾,毕竟,没有人愿意把大多的注意力放在一个位份不高又不受宠的妃嫔身上,还是一个死了的妃嫔。 韩修华所居的岱妍苑在华林园南边,春日里暖意融融,花木灿灿,一树一树的碧玉枝展。院中桃花开得灼灼如画,红素菲菲,风吹过带下花雨阵阵飘落于燕草萋萋之上,粉桃碧草,相映成趣,更觉明媚动人,春色无边。 赠过贺礼之后,看着韩修华眉眼欢欣地逗弄着襁褓里雪玉可爱的十皇子,我不禁笑道:“十皇子生的这般可爱,不知陛下许了什么名?” 韩修华微微笑道:“伯礼,取意博文约礼,文质兼备。”说着又忙着顾弄孩子去了。 等到奶娘抱孩子抱下去时,我看着韩修华温文婉约的眉目,灿亮的目光忽的定在她秀致的面庞上,“听说御前的萧良萧统领颇得陛下赏识,近日刚被陛下提拔为左将军,位比韩子高。韩姐姐,你高兴吗?” 韩修华怔了一下,惊疑不定,旋即平静地笑笑,“好端端的,华昭容怎么扯起不相干的人来了。萧良此人,我又不认识,谈何高兴?” “不相干的人?”我佯作失望的样子,“我还以为韩姐姐跟萧良关系匪浅呢,要不那天晚上韩姐姐怎会替他隐瞒那个装乐器的箱子里混有武器事呢?” 一瞬间,韩修华脸上的笑如雪般凝住了,“华昭容,这话可不能乱说。” 我正色道:“韩姐姐,明人不说暗话,你我之间就不必拐弯抹角了吧。我知道,你,和萧良,是复梁会的人。” 韩修华的明眸瞬间瞪大了起来,惊得就要跳起来。我伸出修长瓷白的手,按住她纤细的手,将她稳住,“姐姐先别激动,也不用急着狡辩。且先听我慢慢道来,看我说的,是不是这么一回事?” “重云殿刺杀一案后,我曾怀疑萧良别有居心,姐姐你当时是怎说来了?”我浅浅地朝她瞥过去,目藏机锋,“你当时说,萧良救过陛下的命,不会对陛下有不轨之心。可是姐姐,我只告诉过你有一个侍卫救了陛下的命,又没说是哪个侍卫救了陛下,你怎知是萧良救了陛下?陛下早已命人将此事封口,宫人是不可能告诉你的,那么知道此事的并且能将此事告知你的,就只有我,陛下,萧良。我没有告诉你,陛下没有告诉你,那么,就只有萧良了。” “萧良能将此事告诉你,说明你们认识,私下有来往。所以那天晚上你告诉我你不认识萧良是在说谎!至于你为什么说谎,那肯定是因为你们之间有不可告人的秘密。后来我回想了一下,那天晚上,你之所以劝我不要打开那些箱子,不是因为什么男女之嫌,而是因为,你怕我检查箱子会发现那里面的杀人利器。所以,那天晚上的刺杀,绝对跟你和萧良脱不了干系,你们是复梁会的人,是复梁会安插在宫里的内应!” 我看着韩修华渐渐变白的脸色,继续道:“我早就觉得你和萧良那天晚上怪怪的,一听说要打开箱子就紧张兮兮的,所以我后来才会试探你,没想到就这么一试,就让我试出你话里的漏洞来了。” 韩修华极力控制自己的情绪,语调平和道:“如你所说,若我和萧良是复梁会的人,是要杀陛下的,那萧良为何还要救陛下,直接袖手旁观让陛下坠马而亡不是更省事吗?” 注释: ①标题出自唐代杜甫《舟中夜雪有怀卢十四侍御》“暗度南楼月” 第四十三章 煎心且衔泪 “那是因为,以陛下的身手,坠马根本不会伤及他的性命,最多伤及筋骨。而一旦陛下受伤,宫宴就开不成了。宫宴开不成,自然就无法进行你们原先安排好的刺杀。为了你们的刺杀计划,萧良不得不救他。” 听我道完,韩修华素来柔婉的面庞变得冷肃,眼里隐隐闪过一丝杀意,似乎在酝酿计划着什么,我轻轻一笑,“我知道这岱妍苑一定有韩姐姐的人,解决我是轻而易举的事。不过姐姐你也别急着杀人灭口,毁尸灭迹或悄无声息地嫁祸给其他妃子。因为我要是失踪了或死了,这宫里就一定会传出你和萧良是复梁会内应的消息出来。陛下本来就怀疑这宫里有复梁会的内应,要不然复梁会的人怎么可能会混进宫里来呢?一旦消息放出来,无论是真是假,陛下都一定会查到你的头上,以陛下的头脑,你认为他会查不出来吗?” “到时候,你和萧良会面临什么?死又有何惧,你和萧良倒不打紧,可怜的是十皇子,那么雪玉可爱的一个孩子,还没来得及好好看一下这个世界,就……” 说到十皇子时,韩修华细致的睫毛如明火般轻微地抖了一下,眼里蠢蠢欲动的杀意停滞了下来,道:“你没有向陛下告发,而是来了我这里,必定是有所求。说吧,你想要从我这里得到什么?” 果然是聪明人,一说就透。我满意地看着她,一字一句清楚道:“我想要和你联手。准确地说,是我要和复梁会联手,共谋大业。” 秋水般的眸子剧烈抖了一下,韩修华显然是吃惊到了极点,万想不到我会提出这样的要求,“为什么?” 我加重了力道,握紧她纤细的手,对上她的眼眸,凝重道:“因为,我们都有一个共同的目标——杀了陈蒨。” 敌人的敌人就是我的朋友,一场暗藏的合作就此达成。 我不会将我和韩修华联手的事告诉安成王。 漪兰殿新来的宫女青澜是陈顼安排到我身边的人,我曾派青澜跟踪过兰瑶,发现她总是时不时地在怡和殿——也就是宫中所谓的禁地附近转悠,暗地里打听怡和殿的事。 她这般,说明怡和殿里一定藏有什么秘密。到底是什么,我问过青澜,青澜却没有说。她不说,必定是陈顼授意。表面上,我和陈顼是盟友,事实上,他并没有把我当成盟友,最多把我当成一颗可资利用的棋子,他还不够相信我,对我有所保留。 既然他对我有所保留,那我为什么不可以对他有所保留呢? 何况,谋权篡位,自古以来就是一件凶险万分、随时有可能掉脑袋的事。若成,便是手持帝位,俯瞰江山;若败,便如丧家之犬,坠入地狱。这样一桩掐不准胜算的事,我没有把握最后能不能达成目的,别到时候成不了事还把自己的命赔了进去。我不能吊死在一棵树上,我得为自己留条后路,做两手准备,若倚靠不了陈顼,还可以倚靠复梁会。 春风拂面,桃花树下飞花乱舞,缭乱了人的眼睛,走过花雨霏霏,望着一地长长逶迤的花瓣,粉色明媚。 这艳媚的花瓣,瞧在我眼里却是落花狼藉,泣血残红。这桃花,再怎么美丽,它存在宫中的价值,也仅是供君王观赏而已。不仅这桃花,这宫中的一树一花,都是为了讨君王的欢心而设置的。 拂开肩头的点点残花,我告诉我自己,我离我自己的目标又近了一步,我绝不会像这桃花一样,花开花落为君王,生死荣枯困深宫,我一定可以走出去的。 黑夜,重岚阁。 “什么,你说你找到了当初宇文护派来建康的细作了,就潜伏在皇宫内?” “正是。”我看着陈顼讶然的面庞,清晰道,“此人是混在司宝司的一名宫女,名兰瑶,而且此人与婉昭仪关系匪浅。” 陈顼眸中闪过一丝不自然的光色,道:“这跟婉昭仪有什么关系?” “因为婉昭仪也是宇文护潜伏在陛下身边的细作。” 陈顼乍听这话,眉心一震,旋即恢复自然,“切不可妄言,你怎知婉昭仪是细作?” 陈顼装傻,我似笑非笑地盯着他那双黑玉般的眸子,轻轻启唇,“王爷就不必再为她掩护了,秦婉兮是不是细作,你心知肚明。那天晚上,皇后的生辰宴——,我看到王爷和婉昭仪了。”话点到为止,他也该明白其中的意思了吧。 陈顼的黑眸中闪过惊愕,不安,继而是阴沉不定,喜怒难辨。我不惊不慌继续道:“王爷放心,青蔷是不会去揭发她的。秦婉兮是王爷心爱之人,我又怎会伤害她呢。” 得此保证,陈顼的面色平静了下来,道:“你放心吧,此事本王会处理好的。” “那就请王爷尽快处理掉那个细作吧。” 先前发现兰瑶是细作,我没有动作,是因为我打算离开皇宫,我要把她留下,留在陈蒨的皇宫里对付陈蒨,最好把这个皇宫搅得越乱越好,让陈蒨不得安生,也算为我出一口恶气了。可在情况有变,我被迫留在了这个皇宫,计划有变,既然我决意与安成王合作,自然要拿些出诚意来。 自除夕夜一事发生以后,我就不动声色地拉开了和梨霏的距离,表面上她还是在内殿伺候,和往日一样,可我再也没给她机会让她近身伺候我了,取而代之的是我新提拔的宫女——青澜,也是安成王秘密安插给我的人。 “娘娘,昨儿个,有个司衣司的宫女私闯禁地,被陛下处死了。”作为我和安成王传送情报的中间人,青澜俯身贴耳地告诉了我这件事。 “是兰瑶吗?”我见青澜点头,又问,“王爷有告诉陛下,她就是宇文护派来的奸细吗?” “此事王爷已经禀明陛下,只是陛下说,兹事体大,不想因细作一事搞得宫内人心惶惶,疑神疑鬼,遂未将此事公开。” “本宫知道了。” —— 午膳的时候,我满眼瞧着一桌精致可口的菜式,却是兴致缺缺,全无胃口。 宫人传报陛下来了,正打算起身出去迎接,却见陈蒨眉眼带笑地进来了,云溪向陈蒨报告我的近况,道:“近来娘娘都没什么胃口,每日只吃一点点,方才更是连筷子都不动。这般厌食,迟早要闹出病来的。我劝也劝不动她,现下陛下来了,陛下可要好好说说娘娘,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不吃饭怎么成。”陈蒨修长的手指拂过我略显憔悴的眉眼,有些心疼地叹息,“看你都瘦了,真等到生病了,少不得朕又要心疼一番了。” 说罢便端起一碗小米豆粥,舀了一小勺米粥,温声哄道:“来,先喝点粥,开开胃。”竟是要亲自喂我。 我连忙移开唇瓣,避开陈蒨过于温情的目光,吱声道:“不不,陛下,还是青蔷自己来吧。”说罢就要伸手去接那碗米粥。 下一刻,陈蒨宽厚的手掌就按住了我的手,目光温和地看我,却是不容拒绝的坚毅,“朕来,朕想照顾你。” 终是拗不过他,只好随便喝了几口就算了事了,在陈蒨的监督下,我无奈地拿起筷子,吃几口饭做做样子给他看。陈蒨露出满意的笑容,夹起一块鱼肉,用筷条细细的挑出里面的鱼刺,鱼刺多而杂,很难剔除干净。但他并没有露出不耐的神色,只是慢慢地细致地挑完了里面的鱼刺,然后放到我的碗里,目光如滟滟暖阳般温柔地注视着我,“吃吧。” 没想到陈蒨堂堂一国之君,竟然会屈尊耐着性子这样细心地为一个女人挑鱼刺,不过我可不是那种涉世未深的小姑娘,会被男人一时的心血来潮,偶尔的柔情攻势所软化。 正想做做样子吃下那块鱼肉,岂料刚放到嘴边,就感觉有浓重的鱼腥气扑鼻而来,胃里一阵恶心,接着就跑到门口一阵翻江倒海的吐了起来,“呕——” “娘娘,你怎么了?”云溪一边把我扶进屋一边担忧道。 我虚弱地笑笑,“没事,可能是吃坏肚子了罢。” 陈蒨从云溪怀里接过我,一把将我抱回寝殿,置于榻上,捻好被子,又是恼怒又是关心道:“都吐成这样,怎会无事!” 说罢,便冲宫人喊道:“传御医!” 御医很快便来了,诊了脉后,一脸喜色地对陈蒨说道:“恭喜陛下,娘娘她,是喜脉。” 一句话,有如惊天雷般在我头顶上轰炸开了,炸得我遍身僵硬,四肢麻木了起来! 陈蒨顿时怔了一下,拉着我的手仔细看了看,目光停留在我的小腹,明亮的眸子里散发出难以言喻的光彩,顾不得御医在前,他激动地把我搂在怀里,“青儿,你有了我们的孩子了!”温热的气息吐在脸上,声音里有着难以压抑的狂喜。 我极力地控制自己颤抖的声音,不死心地问,“御医,你确定是喜脉,没有诊错?” 御医又替我诊了脉,再三向我保证,“依臣行医多年的经验,是喜脉无疑。恭喜娘娘,你已有一个多月的身孕了。” 一句话,抹灭我所有的希望。 注释: ①标题出自唐代陈叔达 《自君之出矣》“煎心且衔泪” 第四十四章 落花人独立 御医退了下去,陈蒨越发搂紧了我,手搁在我的小腹上,温热的唇贴在我的额上,喃喃低语,“这是朕的孩子。青儿,真开心,我们有孩子了。” 我的心,就像置于碎玉浮冰上,随着冰块的起伏而剧烈地颤抖,寒气丝丝入骨,冰凉冰凉的,冷得我几近窒息。 待陈蒨走后,我静坐于梳妆台前,打开台上精致小巧的胭脂盒,仔细闻了闻,果然有异。一时间心中怒气无处可发,手一掷,将手中胭脂盒砸了个四分五裂。 听到动静,梨霏慌忙跑进殿内收拾,看着我一脸怒气的样子,只淡淡道:“娘娘如今有孕,不宜动怒。” 我咬着牙,冷冷地看她。 又是她!一直以来,我偷偷在胭脂盒里放了麝香并以此来避孕,这本是遮人耳目的好法子,毕竟有谁会去注意一个毫不起眼的胭脂盒呢?可我怎么忘了,这个梨霏她不是一般人,是陈蒨的眼线。她心思细腻,又观察入微,一个不小心就有可能被她察觉出来。我虽有意疏远她,不让她近身伺候,可内殿里的东西还是她在收拾,想要换掉一盒胭脂而不被发现那是轻而易举的事! 梨霏估计看出了我的有意疏远,清凌凌道:“有些事情,陛下不说,不代表他不知道。娘娘是个聪明人,应该知道分寸,麝香之流的东西,对胎儿有害无利,还请娘娘往后不要再用了。” “奴婢告退。” 知道被我识破了身份,要跟我摊牌了吗?哼,看着梨霏离去的纤丽背影,我越加咬紧了牙根。 夜色沉沉,宫院寂寂花落无声,一个人静静的站在窗前,仰头望天。月出云端,流光皎皎如水澌泄,淡淡落在院中满树盛放的梨花,投下繁碎如星子的花影与溶溶月光相缠绵。夜风吹过,摇碎一地的花影,带下簌簌梨花雪,缤纷落于淡白如霜的月色中,与月华流觞融为一体,清丽皎白的梨花映上霜澈的月色,更见苍白凄冷。 瞧见这梨花月色,陡然生出几分凄楚,几分苍凉。 “娘娘,你不开心吗?”云溪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我背后。 不开心?我有什么好不开心的,如今人人都知道,合欢殿华昭容深受帝宠,哦不,应该是华淑容。听闻我有孕,陈蒨大喜之下已下旨册封我为淑容了,除了册封淑容之外,更有源源不断的丰厚赏赐,每日迎来送往前来巴结送礼的人多的不计其数。谁不道华淑容如今是后宫最炙手可热的人物,所受宠爱无人能比,风光无限。 见我不回应,云溪又道:“我知道娘娘不开心,我看得出来。可云溪不明白,娘娘如今怀着孩子,陛下又那么疼你宠你爱你,娘娘还有什么不开心的呢?” “傻丫头。”我无奈地笑笑,“有时候,事情不是你表面上看起来那么简单的,人会不开心,那是因为求而不得,也因为得非所愿。你如今看我在宫中锦衣玉食,衣食无忧,又有陛下宠爱我,你觉得好,别人也觉得好。可有没有人问过我,这一切,是我想要的吗?” “娘娘你不想呆在宫中,不想要陛下的宠爱?”云溪既疑惑又迷茫,“所以娘娘才觉得痛苦?” “既然这一切都不是娘娘想要的,那娘娘想要什么呢?” 我想要什么呢,我只想要开开心心的,自由自在的。 可这一切,全都被陈蒨给毁了。 转头,望着窗外,一地如湖光漾动的冷淡月光,我的心,一如这月光凉薄。 —— 今儿去向皇后请安,恰巧安成王妃柳敬言也带着世子来向皇后请安,大家互相道好。出了殿门,柳敬言便携了世子向我走过来,说是与我一见如故,十分投缘,想去我宫里坐坐,我笑着应下了。 世子初次来我宫里,难免好奇,四下观望,东走走西走走,我便由着他小孩心性,让宫人带领他到别处去玩了。 漪兰殿后园梨树下,我与柳敬言坐于石桌一番闲话家常后,有宫人来报说安成王过来接王妃世子,起身一瞧,陈顼正含笑悠悠走来。 “王爷。”柳敬言面容淡淡地迎向陈顼。 陈顼目光一扫,问道:“叔宝呢?” 柳敬言道:“这孩子爱玩,不知道又跑哪儿去了,王爷先等着,妾身这就去把他叫来。” 柳敬言去找世子,我看着陈顼冷淡的神色,不由得道:“你们如此疏离,真不像是夫妻。” 陈顼不以为意道:“我和她一直都明白,我们之间只不过是政治联姻,不会有更多的了。” “她在故意制造机会给我们见面,是你叫她这么做的么,她知道多少?” 陈顼轻声解释,“我叫她做的事,她从来都是不问缘由地照办,因为她根本不会在意我要做什么,你放心。” “你们还真是相敬如冰。”我一边说一边走,看似悠闲随意,实是暗查周围有无旁人偷听。 不觉中走到梨花树下,陈顼亦跟了过来,提醒道:“娘娘不必担心,本王已叫青澜在一旁把风,不会有事的。” 我稍稍放下心来,“那便好。” 乍然风起,震落枝头梨花漱漱如雨,花飞如絮,落在我的身上,衣袖上,头上,额上,甚至是眉眼间,缭乱了我的视线。 陡然间,一只宽厚有力的手落在我的手臂上,轻轻一拉,便把我拉开这霏霏的落英。我急急拍掉发上、衣袖间的点点梨花雪末,胡乱了事。看着我狼狈的样子,陈顼不禁一笑,竟是说不出的温暖,修长的手指蔓上我的云发,轻轻拂开发丝上的梨雪片片,又缓缓地落下。 修长而略有硬茧的手指不经意间拂过我的脸颊,温热酥麻,我跟他不禁都怔了一下,尔后惊的一下同时退开。 “多谢王爷。”我甚至不敢看他的眼睛。 “你托我要的东西,我给你带来了。”一句话,打破这暧昧的气息。 我抬头,却见陈顼手里拿着一弯赤金挂铃铛的手镯,镂刻青花交缠的鎏金铃铛拇指般大小,圆溜溜地转悠。陈顼拿捏着指间的铃铛,用力一掰,竟将那铃铛掰开了,淡淡的苦涩的药香味扑面而来,那铃铛里居然藏着一颗指头大小的乌黑药丸。片刻后,他又将那半开的铃铛合上,严丝合缝,毫不见破绽。 只不过一瞬,对面那人执起我的手,赤金手镯已然推进了腕间,静落于玉腕上。 “如此,便不会引人怀疑了。”陈顼目色淡淡道。 日光下,赤金手镯微微一荡,金光绚烂,明晃晃映射于眉目间,我缓缓勾唇,“王爷真是心思周到,多谢。” “你真的决定好了?”陈顼神色复杂地看着我,“当真要如此?” 深吸一口气,我字字坚定如冰道:“我心已决。” “你可知,女子头一次怀孕就落胎,伤了身子,往后便很难再有孕了。”陈顼幽黑的眸子染上一层忧色,“你狠得下这个心吗?” “我不得不狠心。” 不这么做,难道我要生下陈蒨的孩子,为我最最痛恨的人生儿育女?若因为一时的不忍,因为所谓的骨肉情深,生下孩子。有了孩子,就跟孩子他父亲有扯不完的关系,然后再为了孩子步步退让。为了让孩子能有一个父亲,留在自己最痛恨的人身边,纠纠缠缠个没完没了,再和他上演一出剪不断理还乱的虐恋?休想,这绝不可能! 安成王妃携着世子一同走了过来,世子一来便依偎在陈顼身边,十分依恋。 陈顼慈爱地摸摸他的头,笑着问,“叔宝,玩的开心么?” “开心。”世子稚声稚气道,“淑容娘娘这里可漂亮了,有梨花,有青藤,有枫树,还有好多好多我没有见过的花木。” 我忍不住弯下身子,对着他圆嘟嘟可爱的脸蛋笑道:“世子若喜欢,以后还可以常来这里玩儿啊。” “青儿这院里可真热闹啊!” 来的人自然是陈蒨和总管公公蒋裕,陈蒨目光转向我,眼波柔和,“方才在说什么,这么开心?” “没什么,不过是同孩子间的说笑罢了。”我淡静如水道。 陈蒨走近我,执起我的手,注视道:“可朕方才看你笑的那么开心,朕从来没看到过那样的笑容,还真是托了叔宝这孩子的福。”声音中夹有淡淡的苦涩。 “皇兄,臣弟先行告退。”陈顼看这情形,适时地携了一家人告退。 蒋裕亦是识趣地退下,更是屏退了无关人等。 陈蒨从背后将我环住,下巴抵在我的肩上。我由着他抱着,一动不动,目光落在面前一树的漫漫花落。 “就这样抱着你,看花开花落,云卷云舒,任流光飞逝,地老天荒。真好,这大约就是古人所说的岁月静好吧。”陈蒨轻轻吻上我的耳垂。 真煽情,可惜我不吃这一套。不过心还是不可控制地轻微跳了一下,我承认我不是木头,不可能对这一切毫无感觉。毕竟有个男人在你耳边吹气,说着绵绵情话,任谁都不可能无动于衷眼皮都不眨一下的。女人,骨子里还是喜欢听甜言蜜语的。 注释: ①标题出自宋代晏几道《临江仙》“落花人独立”,说的是人在落花纷扬中幽幽独立。 第四十五章 东风暗拆看 陈蒨的手掌很温柔地落在我的小腹,低语呢喃,“青儿,这就是我们的孩子,你希望是男孩还是女孩?” “男孩女孩不都一样吗?”我有些不耐烦。 “是啊,男孩女都一样。”陈蒨吃吃一笑,“只要是青儿的孩子,朕都喜欢。” “陛下已有十一子。”我不动声色地提醒他,他的孩子多得去了,个个都喜欢,他喜欢得过来吗? “不一样。”陈蒨松开我的腰,将我的身子扳过来,坚定而执拗道,“这是我们的孩子,是你和朕的孩子。朕会把这世上最好的一切给他,疼他爱他宠他,护他一生平安。只是因为,这是我们的孩子。” 这么看重这个孩子啊,不知道他知道孩子流掉时,会有什么样的表情,光想想我就觉得开心。 神思恍惚中,我听到陈蒨在问我,“青儿,你在想什么?” “没什么。”我故作伤感道,“我在想婉昭仪,她没了孩子,因虎狼之药伤了身子,往后恐怕难再有孕了,真可怜。”我就是要挑你的刺,故意提起你的旧情人和你死去的孩子,血淋淋的事实,一条生命啊,看你还有什么心情在这柔情蜜意。 果然,陈蒨的脸沉了下来,恼恨地盯着我,一张脸拉得老长。 许久,我听到一声无可奈何的叹息,“都要做母亲的人了,还对过去的事不能释怀?”他也知道我是在为过去的事记恨他,故意挑他的刺。 见我不答话,陈蒨只好把我的注意力转移到我的小腹上,目光奇异地温和,带着为人父的欣喜与期盼,“青儿,这是朕的孩子,也是是你的孩子。你会像朕一样疼他爱他护他,不会伤害他,对吗?” 这是在警告我不要对孩子动手吗,他一直都知道我在用麝香避孕的事,面上却一直不动声色,暗地里叫梨霏换了我的麝香,维持着表面的虚假的和谐。原来,他也不相信我,害怕我会对孩子不利? “这是我的孩子,我当然不会伤害他。”先打消他的疑心再说。 得了我的保证,陈蒨面色稍松了一点,将我拉到他的怀里,轻轻地抱着我,不敢用力,怕伤到腹中的胎儿。 我低头,静看一地的花落无声。 —— 年关的陈周一战,大挫周军,周国在巴州湘州的势力瓦解,陈国彻底统一江南一带,扩大版图。其中清远郡公侯安都功不可没,如今已从巴州胜利班师回朝,陈蒨大喜之下改封其为桂阳郡公,念其有功,特嘉许其亲眷家属进宫探望孔贵妃,以慰孔贵妃眷眷思亲之心。 因为韩修华的岱妍苑与重华宫挨得近,我去看韩修华,自然免不了要经过重华宫。这日,就让我碰见了进宫探望孔贵妃的亲眷。 锦衣华贵,广袖飘然,腰缀碧玉琅环,身形挺立,五官分明,目如点漆,神采奕奕,意气风发,尽显张扬风流。 我望着那位不远处从重华宫缓缓走出来的年轻公子,问身边的云溪,“云溪,你可识得此人?” “奴婢识得,此人是桂阳郡公之子侯敦,他也不是头一回进宫探视贵妃娘娘了,奴婢从前就见过侯公子。”云溪自然是有问就答。 这么说,此人是孔贵妃的表兄了。 望着那人离去的身影,我略有所思,陈蒨再怎么不待见孔贵妃,可看在她舅舅是开国元勋,国之栋梁的份上,该给她的尊荣和特权还是一样不少,每个月总有那么一次是在重华宫度过的,还能时不时地允许家人进宫探视,这可是后宫多少女子难以企求的事啊。有个有权有势舅舅做后台,就是不一样。 慢慢走去,驻足于一处樱草花株丛,纤秀花枝旁逸斜出,青枝楚楚,花繁艳丽,妩媚嫣然,日光滟滟,连带着花朵也别有盈光,流光灿目,风姿更胜。 斜出的花枝上,钩挂着一个玲珑小巧的浅紫香囊,下端的水青色璎珞流苏迎风而动,仿似柳丝摇摇。我弯下身,拾起那个香囊,仔细端详,香囊上绣的是碧叶红莲,鸳鸯戏水,一番小儿女情思的图案。针脚平整细致,线条流畅优美,看来做工之人是花了一番心思的。不过最吸引我眼球的,是刺绣图案上绣着的掉色发白的一个“卿”字。 云溪好奇地盯着香囊,“这是谁掉的香囊?” “是在下的。”是一道沉朗的男声。 我转过身一看,此人正是去而复返的侯安都之子侯敦。 “方才在下不慎将香囊遗落于此,娘娘可否将此香囊归还在下?”依我的穿着装扮,他不难猜出我宫妃的身份。 我并不急于归还,而是问,“侯公子可有何凭证证明这香囊是你的?” 侯敦不慌不忙道,“这香囊上绣的是红莲鸳鸯,上面还有一‘卿’字。”说道‘卿’字时,他的目光奇异的柔和。 见他说得并无差错,我把香囊给云溪,示意她还给侯敦。 “鸳鸯戏水,好一番缠绵的情致。此香囊,想必是尊夫人所赠吧?”我问道。 侯敦接过香囊,并未否认,只是含笑道:“多谢娘娘。” 说罢,手指轻轻抚摸着香囊,小心翼翼地收入怀中,像在保护着一件无比珍贵的宝物,唯恐世间之物将它玷污了。 目送侯敦离开,云溪不禁感慨道:“侯公子将他夫人所赠之物随身携带,爱惜如珍宝,可见他们夫妻情深。” 我的心思却不在此,而是问云溪,“云溪,你可知道侯公子夫人的闺名?可是有个‘卿’字?” 云溪摇摇头,“奴婢从未见过侯少夫人,也不曾听人说提过她,又如何得知侯少夫人的闺名呢?” “那……”我再三思索,又问,“孔贵妃的闺名可是有个‘卿’字?” “咦!”云溪惊奇地叫了起来,“娘娘怎知贵妃的闺名里有个‘卿’字,贵妃的闺名正是‘卿卿’二字。” 我静默不言,只是转头望向重华宫,心潮涌动。 也许,看似骄纵霸道,飞扬跋扈的孔贵妃,并不是人们所想的那么蛮横无理,傲慢无知呢? 每个人,心里某个隐秘的角落,都有不为人知的一面,不为人知的……心酸。 —— 岱妍苑的布置清新雅致,少见金银珠玉,很是素净。一尊小小的博山炉置于堂前案几上,袅袅生烟,是淡淡的梨花香,如雨如雾,缭绕得满室馨香,好似***里下着一场绵密的梨花霏雨,清甜舒爽,繁花如雪。 我来岱妍苑,可不是来找韩修华喝茶闲聊的,而是来向她了解复梁会的情况的。从韩修华口中得知,复梁会乃前梁逃亡旧臣组织的势力,隐藏身份,潜藏在建康城各个角落,刺探情报,密谋复国。不过,依我看来,复梁会多是一帮乌合之众,一盘散沙,成不了什么大气候。千百年以来,有哪个国家亡国了还能复国成功的?也就仅此勾践一人,再无来者。他们想要复梁,我看是痴人说梦罢了。 虽然他们复国不成,不过刺杀陈蒨还是有可能的,何况他们复不复国都不关我的事。我只关心,他们能不能帮我杀了陈蒨。 经上次重云殿刺杀失败后,本来隐藏得极好的复梁会暴露了一部分势力。陈蒨已经注意到了复梁会,这几个月以来,一直明察暗访,倒也真让他们发现一批复梁会分子,并大肆追查剿杀,致使复梁会元气大伤,只能静待休整,一时间也不能对陈蒨有什么大动作了。真是遗憾! “有些女人愿意为一个男人生孩子,是因为爱这个男人;而有些人,则是想利用孩子保住自己的地位,好让后半生有个依靠;还有一些人,是因为害怕孤独,想有个孩子陪伴。不知道韩姐姐,是哪一种人呢?”我看着逗弄襁褓里婴孩的韩修华,半疑惑半试探道。 我突然这么问,韩修华愣了愣,静静道:“自然是第三种,陈蒨叔侄俩是亡我梁国的仇人,我恨他都来不及,怎么会爱他?至于地位,我是来报仇的,地位什么的,对我不重要。”韩修华的表现就像一株娴静的胡枝子,看似柔弱,实则有刺。 韩修华的眼里闪过一丝挣扎,缓缓道:“我只是害怕孤独,复国报仇之路漫漫,有可能穷尽我一生都无法等到成功的一天,难道我要孤独终老?我不想孤零零的一个人,我害怕。只有看着这个孩子,我才觉得,我的人生并不是除了仇恨之外就一无所有了,我还有这个孩子,还有活下去的意义。” 看着韩修华温柔抚摸她的孩子,我凝眸不语。 只要,韩修华不是对陈蒨动了情就好,不然,我可就危险了。 许久,韩修华像是下了什么决心一样,郑重地对我说,“既然你我如今都踏在了同一条船上,有一件事,我就不妨告诉你吧。” 见她那么神秘的样子,好像有什么重要的事情,我凝神听了起来。 “我知道,重云殿夜宴那晚,有个人趁乱推了你一把,害你差点命丧于剑下,我看到推你的那个人是谁了。”韩修华目光凝重,深深如海,“是严淑媛身边的大宫女——苏桐。” 我的眼睫毛微微一挑,讶然道:“我一直疑心那天晚上,是有人想趁乱借刀杀人来除掉我,却不曾想是她!”居然是那个贤淑得体,温厚大方的严淑媛! 韩修华轻轻一哂,“她本就是深藏不露之人,你还记得孔贵妃是怎么说她来了?” 忆起霜菊台上孔贵妃的话,我轻吟道:“多智近妖,多仁近诈。” “对,多智近妖,多仁近诈。孔贵妃虽然骄横,看人的眼光却是精准,这点,你我都不如她。严淑媛平日里一副处处为他人着想,敦厚良善的样子,有谁会想到她会去害你呢。” 我定了定心神,道:“多谢你将此事告知于我,我知道要怎么做了。” 注释: ①标题出自唐代钱珝《未展芭蕉》“一缄书札藏何事,会被东风暗拆看。” 第四十六章 开帘复动竹 夏季来临,午后的天渐渐的有些闷热了起来,热气直熏得人昏昏欲睡,加之孕中的我体温偏高,又嗜睡,遂一到午后,一沾榻,便沉沉入睡了。 睡梦中感觉有人在我身边低语呢喃,有温软的东西印在我唇上,酥**痒的,像细细密密的针雨,轻飘飘地落下。 醒来时,身边没有一个人,空落落的静,我觉得气闷,便往窗前走去,透透气。 透过打开的镂刻莲花云纹的红格子窗,我看到,明亮澄金的斜阳下,一男一女相对而立,谈笑嫣然。灼亮的阳光烫得少女如玉般的脸盘香汗沁出,颊生红晕,倒像是生出了一朵灿烂迸放的桃花,娇媚动人,更添艳色。 男子拿出一方细绢,温和轻笑,细细地替少女拭去了额上的汗珠,少女轻声道谢,粲然一笑,烂漫清澈如穿云破夜的晨光霞彩。 我心里有点堵,陈蒨和云溪这么亲近,到底是好事还是坏事呢? 复回到榻上坐了片刻,却见云溪穿过流蝶恋花枝彩绘屏风走了过来,笑盈盈道:“娘娘,你醒了?” “方才陛下来看过你了。”云溪坐到我身边,笑道,“陛下见娘娘正睡着,不忍吵醒你,便这样一直坐在床头看着你,足足两个时辰呢,刚刚才离开,可惜没能等到娘娘醒来。” 云溪笑颜如斜阳下的碧水波光灿烂,“娘娘,你说,陛下是不是很体贴啊。” 原来是陈蒨守在我身边,我当是谁呢,睡梦中也搅得我不得安稳,那种奇怪**的感觉,估计是他在占我的便宜! “娘娘,我觉得陛下对你挺好的,你就别胡思乱想了。在宫里衣食无忧,又有陛下护着,不是挺好的么?”云溪灵动的眼眸投向我,试探道。 “傻丫头。”我执起她的手,幽幽道,“你把事情想的太简单了,帝王的宠爱便如天边浮云,聚时灿烂如锦,美如墨画。散时只消一阵风,顷刻间消失殆尽,半点不留痕。陛下对我,只有宠,没有爱,更多的是不甘,是征服,是占有,迟早会厌倦我的。到那时候,我便岌岌可危,性命堪忧了。” 云溪听完我的一席话,目色迷茫如春水寒烟渺渺,怔怔不语。 现在不明白不打紧,以后,她总会明白的。 何况,最重要的一点是,我对他,没有任何一点爱意,平静的表象下隐藏的是炽烈焚烧的怒火和汹涌澎湃的恨意。呆在他身边,每一刻都是痛苦与煎熬。我是咬碎了银牙忍着,把血与泪吞进肚子里,压住几欲疯狂破堤的涛涛恨意,才能坚持忍到这一步的。 一个人独处时,我的手指轻轻抚摸着赤金手镯上的铃铛,掰开拿出里面的药丸,陷入了沉思。 我本来想服下这药丸,再假装不小心摔一跤,顺理成章地流产。可如今,我得知了严淑媛的借刀杀人之计,那么我就不能轻轻放过她。她害我一次不成,还会害我第二次第三次的,我绝不能坐而待亡,一定要想个法子。 摸摸小腹,心里渐渐有了主意。 又是一个阳光流灿的午后,我像往常一般小憩醒来,摸摸手腕,发现一直戴在身上的手镯不见了! 为了安全起见,我一直把手镯带在手上,从不离身,就是怕被人发现。这手镯好端端的就突然不翼而飞了,一定有古怪! 难道是梨霏?不不不,不一定是她,先别慌,冷静下来,好好想想。 “娘娘。”熟悉的清脆的声音打破了我混乱的思绪。 看着云溪进来,我极力的压制自己慌乱的情绪,使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尽量的平静一点,“云溪,你有看到我手上一直戴的那只镯子吗,挂着铃铛的赤金手镯?” “娘娘的手镯在我这里。”云溪抬起手,细白的掌上俨然是我的赤金手镯。 “什么?”我讶然道,“你没事拿我的手镯做什么?”说罢,我伸手就要拿回来。 云溪却握着手镯往后退了一步,道:“我不会把这手镯还给娘娘的。”声音竟然有些冷淡。 看着云溪异于往常的举动,我有些不安道:“云溪,你这是在做什么?” “娘娘,我知道这镯子不一般,你在里面藏了东西。我拿去问御医了,那是堕胎药!”云溪咬着唇,娇嫩的唇色渐渐的有些发白。 云溪突然会这样,一定是昨日我拿出药丸让她不经意间瞧见了,我怎么会这么大意! “云溪,你先把手镯给我,我慢慢跟你解释。” 云溪的云袖如秋千一荡,将手镯紧握在背后,隐隐有些颤抖道:“不,我不给。娘娘你怎么可以这么狠心,这是陛下的孩子,也是你的孩子。血浓于水,骨肉相连,你怎么狠得下心来要把他打掉!就算你再怎么不喜欢陛下,可孩子是无辜的,你怎么能忍心去伤害自己未出世的孩子呢?” “他无辜,那我呢?”听着云溪的控诉,类似正义的谴责,我终于忍不住了爆发了,“我不无辜吗,我做错什么了,凭什么要我为我自己最最痛恨的人生儿育女来毁掉我的一生!” “你知道我在这宫里经历了什么吗?他利用我,设计我,报复我,折磨我,伤害我!连作为一个女人最宝贵的清白也被他夺去了,你猜我有多恨他?我在这宫里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三番几次在生死边缘挣扎徘徊你知道么?而这一切,全都是拜他所赐。如果我还愿意替他生孩子,那我简直就是疯了!”长久以来一直被压抑的情绪在此刻爆发,凄厉的语句仿若香炉炸开,火星四溅。 看着脸色惨白得说不出话的云溪,我一步步地走近,“如果我真的生下了他的孩子,那么我这一辈子就算是毁了。这一辈子我都会活在无穷无尽的苦海之中,活在无休无止的痛苦折磨之中苦苦挣扎,生不如死!”说着说着,不觉间我已泪流满面。 我步步逼近脸色发白的云溪,执起她的手,放在我的心口,“云溪,我一向待你不错,视你如妹妹。难道你愿意看到这样的我,愿意看到这样活在痛苦深渊之中,永不见天日,挣扎煎熬的我么?” “不,不。”云溪痛苦地摇了摇头,“我不愿看到娘娘那样,我从没这么想过。” 云溪的脸上闪过一抹挣扎的神色,颤抖地伸出手来抹掉我脸上的泪,泪珠盈盈,“对不起,娘娘。我不知道,原来你在宫里,活得这么痛苦!” 我伸手抱住她颤抖的肩膀,轻叹道:“云溪,你是我在这个宫里唯一信得过的人。难道,连你也要来伤害我?” 肩上传来了云溪低低如冰泉幽咽的抽泣声,“不,我没想过要伤害娘娘。” 我轻轻地拍她的后背,引诱道:“那么,你会一直站在我这边的,对么?” 没有答话,但手里的镯子已无声无息地回到了我的手上。 总算,稳住她了。 —— 公元561年六月乙酉,周国派御正大夫殷不害、礼部大夫杨尚希卢恺等出访陈国。 听说周国派遣来使访陈,估计周国这次派遣来使是来请求两国修好,和平休战的。陈周两国方经历巴州湘州一场大战,周国落败,陈国虽然得胜,却也耗损了不少的兵力财力,加之如今国库虚空,西南豪强势力蠢蠢欲动,外患方平,内忧欲起,不宜再战。两国之间都需要休养生息,恢复元气,周国求和,正中陈蒨之意。 北周使团一行人在驿馆住了几日,这才接见诏令觐见陈帝,陈蒨决定在宫中大摆宴席为其接风洗尘。 一听说今日要与周国使者会面,我的心里隐隐有种烦躁和不安,一说到周国,我必然会联想到宇文邕。去年陈蒨用一封书信威胁宇文邕放了安成王妃和世子回国,宇文邕明明知晓实情却还是如了陈蒨的愿,放了安成王妃和世子回陈国,任由陈蒨误会我和他的关系。他这么做,到底是为什么?难道这是他的惑敌之计,让陈蒨自以为掌握了的他的弱点,手中握有他的软肋,好放松陈蒨的警惕与防备,以待日后给陈蒨出其不备的一击? 心里纷乱的情绪,隐隐不安的跳动,仿若吹风下流亮的微波,闪闪凌动,漾漾不定。 整理好妆容出去,迎接周国使者的宴席摆在太极殿的东堂,待我盈盈步入殿内时,才发现大殿之内,所有大臣妃子都到了,座无虚席,除了我一个,迟迟未到。 我面色不变,步朝自己的座位,才走到一半,便听见一阵冷笑声,“方才陛下还称我周国是蛮夷之国,寡学浅薄,不识礼数。我还以为贵国有多博学精深,通晓礼数呢?可这般重要的场合,贵国的爱姬却也姗姗来迟,却原来,所谓的礼仪之国,亦不过如此。”冷冷的语调中充斥着不屑与轻视。 举目望去,案桌旁坐着三个着墨黑官袍的男子,说话的那一个,英眉朗目,深邃的眸子里透着一股冷锐。 这便是周国的使者了?怎么一开口便找我的麻烦?看着坐上陈蒨沉沉的脸色和眉间压抑的怒意,略微一思,我大概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注释: ①标题出自唐代李益《竹窗闻风早发寄司空曙》“开门复动竹,疑是故人来。” 第四十七章 疑是故人来 陈蒨虽有心与周国议和,却也不愿就此罢休,毕竟巴州湘州一战,陈国耗损有多大,他心知肚明,这是周国先挑起的战争,想要他轻轻揭过是不可能的。方才定是陈蒨给了人家什么难堪,这才使得人家把箭头瞄准了我,拿我当借口反击陈蒨。 我不急不躁,对上那个周国使者挑衅的眼神,从容笑道:“正因为本宫知道今日之宴不比寻常,这才不愿轻率前来,以免仪容不整,失礼于御前,叫人小觑了我陈国去。” 说着,冲陈蒨屈身行礼,婉转道:“青蔷来迟,还望陛下恕罪。” 陈蒨朝我赞赏一笑,“无妨,你今日之装扮,端丽冠绝,亦不失雍容典雅,不会失礼,只会让人觉着你更加高贵不可亵渎。” “可尚希怎么觉得着娘娘穿得这般素净,倒像是来奔丧的呢?”那人盯着我月白水青色里裙下外罩的绣樱花的芦花白长衫,又轻轻嘲弄起来了。 这人自称尚希,那他便是礼部大夫杨尚希了。 我并不急着反击,而是缓缓入座,坐于案桌前,浅浅一笑,“是么?可怜青蔷自幼便无亲无故,如今既无父母叔伯,又无兄弟姐妹,就连陛下,也算不得青蔷的亲人。陛下是君,青蔷是臣,君臣不可僭越,我可以敬他爱他,视他为天,视他为地,却偏偏不能视之为夫君,视之为亲人。可今日乍见杨大人,便觉无比亲切,青蔷一直希望能有一个像杨大人这般亲厚的兄长,所以心里不自觉的就把杨大人当成了我的亲人,杨大人可别见怪。” 陈蒨听出了我话里的意思,忍不住一笑,道:“如此说来,青儿可是把杨大人当作是亲人了。杨大人,你这是在诅咒谁呢?” 殿内也随之爆出一阵不大不小的哄笑声。 大概是没想到我会说出这样的话来,连番辩不过一女子,杨尚希也觉得脸上无光,没再接话,一张脸憋得发红,深邃的眼睛终于肯正眼打量我了。之前他的眼睛一直都是斜着的,根本不把我这个小女子放在眼里。 待他看清我的脸的那一刻,一瞬间闪过一抹讶异,随即睁大了眼睛,似乎想要把我看着更清楚一些,想要确认什么一样。 终于,杨尚希一反常态,幽幽笑道:“能得娘娘青睐认之为兄,实乃尚希之幸。说起来,尚希一见娘娘亦觉得十分可亲,娘娘像极了尚希从前认识的一位故人。” “故人?什么故人?”殿内有人感兴趣了。 看着杨尚希脸上那一抹诡异的笑,我的眉头突突地跳了起来,有种不好的预感。 杨尚希眉角轻扬,“这位故人,我认得她,不过她可能记不得我了。” “什么样的姑娘是杨大人认得,却不认得杨大人的?”众人的好奇心理被勾起来了。 “说起来,我与那位姑娘只有两面之缘而已,一次是在我朝大冢宰的生辰宴上,另一次是在第一楼的酒宴后。”杨尚希的目光投向我,“她是大冢宰府里的一个姑娘,长得异乎寻常的漂亮,又相当的聪明,我们陛下对她可是念念不忘呢?自她失踪后,陛下私下派人大江南北的去找她,还到处张贴画像赏金万两的找人。可惜,迄今为止,也没找到人。陛下为她,终日食不甘味,夜不能寐,女色亦是少近,后宫妃嫔寥寥无几。当真是红颜祸水!” 我的心咯噔的一下,想起自己确实见过这人,手指不知不觉攥紧了,心里凉飕飕的,陈蒨的脸色随着杨尚希接下来的话,越来越难看。 严淑媛似乎感觉到了什么不寻常,开口问:“失踪?这位姑娘失踪多久了。” “莫约一年前失踪的。” “一年前?”坐在陈蒨御座下左侧的孔贵妃瞟向了我,“若本宫没记错的话,妹妹似乎也是一年前进的宫吧?” 一句话,仿若投入湖底的石子泛起千重澜,多少异样的目光射向了我。方才殿内的一番话,怕已引起他们的怀疑了吧。我全将这些视而不见,若无其事道:“贵妃姐姐这话是什么意思,子虚乌有之事青蔷早已见惯不惯了。人常说言多必失,祸从口出,姐姐可要当心了。”我若在这时候表现出一丝丝的惊惶无措,岂不是坐实了他们的猜想。 “萧妹妹不必把无关人等的话放在心上,有些人呢,惯会捕风捉影。”严淑媛安抚性的朝我一笑,温婉如春水。 真是好呢,表面上为我出头,实际上却是故意透漏我的姓氏。 “娘娘也姓萧?”杨尚希状似疑惑地看着我,旋即一笑,“可真是巧呢,我认识的那位姑娘也姓萧,叫……” “当——”的一下,剧烈的冲撞声阻断了杨尚希的话,却是陈蒨重重压下酒杯的声音,目光阴鸷,面上却是温煦的笑意,“周国山河壮丽,物产丰饶,朕一直都想多去拜访几次,青儿自幼居于江南水乡,未曾离乡半步,也一直很想跟朕去领略一下北国风光。可惜,朕政务繁忙,一直未能如愿,实乃朕之憾事,亦不知日后还有没有机会圆此心愿!” 陈蒨明显的转换话题,同时也以我“幼居江南,不曾离开。”撇清了我是杨尚希口中那位姑娘的嫌疑,消去了殿内一干臣子妃嫔的疑心。 有了皇帝出面作证,底下的人自然不敢再疑心议论,也没人再敢用那种异样目光投向我。一时间,无形中的压力消散了许多。 杨尚希自然见好就收,反正怀疑的种子种下了,他也算解气了,让我不好过的目的已达到,他没理由再揪着这个话题不放了,便迎合笑道:“陛下能来我大周,自是求之不得,我大周随时打开城门欢迎陛下到来。” “风月之事就不必再说了。”陈蒨终于进入正题,正色道,“贵国派三位前来,有何要事?殷不害,你来说说。” “自是为议和之事而来。”被陈蒨点到的那个殷不害,倒是风姿隽秀,没有北方人的那种粗犷豪迈。 “议和?”陈蒨的目光像凝了冰一样,笑,“贵国想议和就议和,那我数万名浴血奋战的江左子弟不就白白牺牲了!”低沉的声音, 隐隐有逼仄之意。 “非也,两方交战,必有伤亡。”殷不害不慌不忙,沉稳道,“今陈虽据江南,然失两淮之要地于齐,陈齐南北对峙。且南朝积弱已久,国用不足,西南豪强世族又有反陈之心。陈国根基未稳,外有齐国虎视眈眈之虞,内有豪强世族割据之患,若于此时仍与周国交恶,实是不智之举。所谓鹬蚌相争,渔翁得利。齐国野心勃勃,待周陈两国斗得两败俱伤之际,就是齐国坐收渔利之时。若我周陈两国一直争持不下,兵戈相见,不就等于坐看齐国强大而吞我周陈疆土吗?” “数万江左弟子英勇牺牲便是为守卫疆土,若陛下任由强齐削陈,失其疆土,那才真真是辜负了数万江左子弟的一片赤诚之心。” 看着殷不害分明辨形势,晓以利害,字字珠玑。陈蒨目露赞赏之色,这倒是个人才。 “本朝与陈,日敦邻睦,若为疆土之争构怨成敌,兵戈不休,使齐寇乘隙而入,则彼此危矣。”说着殷不害拱手一拜,屈膝跪地,“不害恳请陛下且先放下旧怨,摒弃前嫌,与大周修邻睦之好,共为犄角,以御齐氏。” “殷大人言之有理。”陈蒨终于露出笑意,“快快请起。” 周陈议和止戈之事,就这样定下了。 太极殿东堂的会面不过是周陈双方初步达成了共识的开始,具体的议和事项我就不得而知了。只知道周国使者又被陈蒨召见了几次,双方就议和事件进行谈判,最终协议达成。周国使者总算不辱使命,完成任务回了周国。 可从那日太极殿会面之后,陈蒨就再没有踏进漪兰殿一步,估计是在生气,从别人口中听到自己妃子的“风流情事”,心里难免不舒服。我和宇文邕的事,就像一根刺,长在了他的心里,他一直计较这件事,却一直闭口不提,隐而不发。如今乍然被杨尚希揭开,狠狠地扎了他一下,这让他觉得很没有面子,这段时间他应该都不会再想见到我了? 可是,要我怎么解释,事实上,我跟宇文邕,什么关系都没有呢? 我总算知道,当初陈蒨为什么会那么笃定我就是宇文邕心爱的女子,他绝不会仅仅因为一支箫就认定我和宇文邕的关系,陈蒨事后一定派人去调查确定过。而刚好,宇文邕一直在宇文护面前装作爱慕我,我失踪了,他不能不有所动作,否则会引起宇文护的怀疑。他命人遍地张贴画像寻找我的踪迹,是在宇文护面前做戏。 而陈蒨派人去查探,得知宇文邕到处张贴画像找寻我的消息,这才确定了我和宇文邕的关系。想当初,我为了能活下去,默认了陈蒨的误会,可这如今却成了我活下去的阻碍,现在解释澄清也无济于事了。陈蒨只会以为我是在狡辩,他心里早就认定了我和宇文邕的关系,估计我说什么他都不会相信我,只会越描越黑。 看来,我得做点什么来转移他的注意力了。 注释: ①标题出自标题出自唐代李益《竹窗闻风早发寄司空曙》“开门复动竹,疑是故人来。” 第四十八章 泪沾红袖黦 滟滟天光下,蓬莱池上水光流转,碧波潋潋,沿岸垂柳碧青如玉,一树树繁绿曼曼扑地,千条万条郁青丝绦随风翻飞,碧影云起,风姿袅袅临水照,连带着从湖畔吹来的风也带了一丝绿意,清凉舒爽,怡神静气。 风过处湖畔花树落英纷纷,扑花如雪,迷乱了蓬莱池上的佳人丽影,更添迷蒙凌乱之美。 走到白玉石桥上,望着蓬莱池上万顷波光,碧翠明镜,我略微一沉吟,冲着身旁一同前来的严淑媛缓缓道:“淑媛姐姐,妹妹心中一直有一个疑问,困扰许久,忧思难解。姐姐聪慧,不知能否为我解开这个疑惑?” 严淑媛见我郑重其事的样子,不像说笑,面上的微笑滞了滞,道:“瞧妹妹这话说的,妹妹正当盛宠,又身怀龙嗣,深得陛下爱护,妹妹还有何事可忧呢?” 我略微蹙眉道:“正因陛下对我爱护有加,我才不得不忧心,忧心有朝一日被人暗害了性命去!” 我看着严淑媛保持平静的面孔继续道:“陛下宠爱我,却也容易招来其他姐妹的怨恨,难保有人不会起害人之意,前头的潘容华刘昭华便是例子。后宫姐妹对我诸多不满,我实在害怕,害怕有一日被她们算计了性命去。淑媛姐姐,你不会是他们当中的一个罢?” 严淑媛乍听这话,脸色一下子变了,微怒道:“妹妹怎会如此作想,我从来待你如姐妹,敬重爱护,半分轻慢也无,妹妹怎么能疑我会害你呢?!” 腹下渐渐作痛,我知是来时服下的落胎药丸起作用了,微微咬牙忍着,保持面色如常,冷笑一声,“是么,这宫中之人惯会做戏,人前一张脸,人后一张脸,人心难测,我又怎么知道姐姐你平日里的敦厚良善不是装出来的呢?” 严淑媛面上愕然,似是不明白一向和善的我怎会突然对她冷语相向,直白不讳,忙道:“是不是有人在妹妹跟前嚼了舌根子,才叫妹妹这般误会于我?” 腹下的痛楚愈加剧烈,我也不想再跟她耗下去了,便道:“是不是误会姐姐自己心里清楚,缕梅园宫宴那晚,姐姐敢说,不是你叫苏桐推的我!” 严淑媛如画的眉毛一跳,平静的表象终于维持不下去了,只淡笑着掩饰道:“妹妹在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明白?” 我上前一步,纤纤玉指一把扣住她的手,清冷的瞳眸扫向她,“姐姐好算计,趁乱把我推向刺客。事情一旦成功,所有人都会以为我是死于刺客之手,没有人会怀疑到你身上。就算事情没有成功,当时场面那么混乱,根本不会有人知道我是被谁推的。就算知道了,也可以用混乱中不小心推倒我来作为借口推脱干净。淑媛姐姐,你说我说的对吗?” 我今日古怪的反常终于引起了严淑媛的警惕,似乎嗅到了什么不寻常,她有些慌乱地想逃,但仍然保持清醒道:“妹妹你正在孕中,情绪不稳,难免胡思乱想,我就不在这惹你心烦,先行一步了。” 翻飞的碧波垂柳,斜眼间透过密密成云的绿叶看到一角明黄的绣龙纹的衣袍,我打定了主意,紧紧掐住严淑媛的手腕,故意大声道:“姐姐你今日一定要跟我说清楚,缕梅园宫宴那晚是不是你叫人把我推到刺客那里的,原来你一直以来的温善贤良都是装的,你居然想要害死我,我真是看错你了!” “我根本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严淑媛挣扎着想要脱离我的手。 “你不用再装了,我都知道了,推我的人是苏桐。她是你宫里的人,不是你唆使她的还有谁。你根本就是想趁乱害我性命,真没想到你竟如此恶毒!” 尖尖的指甲掐进严淑媛玉白柔嫩的手,严淑媛终于忍不住呼痛,一把推开我。我顺势松开手,身子往后倾斜,脚下一滑,便从高高的白玉石阶上摔了下去。腹肚受到重重的撞击,巨大的痛楚中,似有粘稠的液体从我的身体里流出,我无力地闭上了双眸…… 睁开双眼,依稀看到人影晃动,掌心温热,身体里空落落的好像流失了什么,整个人沉重而僵硬,动也动不了,稍微一动,便觉无数痛楚密密麻麻的漫袭全身,动弹不得。 视线渐渐清晰,陈蒨惊喜的脸庞映入眼帘,“青儿,朕总算盼到你醒了!”原本交握的手更紧了。 “我睡了很久么?”刚一发声,便觉得嗓子干哑难忍。陈蒨急忙倒了一杯水过来,我就着杯沿喝了下去,这才觉着好点。 “淑容妹妹可是整整昏迷两天了,陛下很是担心妹妹。”是韩修华的声音。 是了,整件事是我们共同设计的,我的计划是把严淑媛约到蓬莱池石桥上,她则负责把陈蒨引到那边去,陈蒨就会看到严淑媛把我推倒这一幕。于是乎,严淑媛谋害皇嗣的罪名就这样成立了。 我抚摸着已变平坦的小腹,似是不可置信,泪盈满眶,喃喃道:“陛下,孩子呢,我的孩子呢?” 陈蒨不自觉地松开我的手,不忍直视我的目光,两道浓眉痛苦地紧蹙,“青儿,孩子……我们以后还会有孩子的。” “孩子没了?”我如受重击,不能自己,凄厉的哭喊,“孩子,我的孩子没有了?我的孩子没有了?我的孩子怎么会没有了,陛下,我们的孩子呢?!” 我挣扎着起来,手扯住一旁的床帏,丝绣芙蓉荷叶的樱紫纱帐几乎要被我扯得断裂。 陈蒨紧紧将我抱在怀里,声音带着痛意怜惜,“青儿,你还有我,我在这里。无论何时,我都在你身边。”心痛之下的真心流露,他都忘了自称“朕”了。 我伏在他的肩头,像一只伤心无助的小兽,凄然泪下,“陛下,孩子没了,我们的孩子没有了!” 陈蒨的下巴抵在我的一头青丝上,“你放心,朕已将严淑媛治罪,伤害你的人,朕一个都不会放过!”宽慰之中又带着一股阴鸷。 我自觉地靠紧他,哭得愈加悲恸了起来。 我的伤心并非全然虚假,毕竟是我的孩子,是与我血脉相连的骨肉,不可能没有一点心痛,若是他的父亲没有这么可恨的话,我还是愿意把他生下来的。我是这么痛恨陈蒨,就算勉强生下这个孩子,我也没办法勉强自己喜欢这个孩子。我不是一个轻易认输和屈服的人,也不会为了孩子迁就我的一辈子,往后必定会千方百计地逃离陈蒨,那么这个孩子的童年将会在缺乏母爱和父爱的阴影下度过,不会有幸福。生下他,于我,是一种痛苦和折磨,于他,更是一种痛苦和折磨。 我想我的孩子也不会愿意有这样痛苦糟糕的人生,没能来到这人世间,反而会更快乐。 如果可以的话,我也多希望,我从来没有来到过这世上。 没有来到这世上,就不会有那么多的痛,那么多的恨,痛裂撕心,恨入骨髓,破碎不堪。 “青儿,你既知当初推你之人是谁,为何不早早禀报于朕,以免今日之祸呢?” “我虽看清了她的面貌,却不知她是谁,也不知她是严淑媛宫里的宫女。严氏甚少将苏桐视于人前,青蔷如何能得知?一直到前几日,青蔷无意中看到她,才方知她是严氏宫里的人,一时激愤之下,前去质问严氏,谁知她……”我一脸悲戚,脸不红心不跳地撒谎。 “定是那严氏见事情败露,便加害于你,杀人灭口,一尸两命。”陈蒨眸中闪过冰冷的恨色,宽厚的手掌抚上我的背,清池般的眸子竟闪过一抹害怕,“幸好朕及时赶到,青儿,朕差一点……就见不到你了。” 严淑媛被冠以“残害皇嗣,谋害宫嫔。”的罪名打入了冷宫。 在我昏迷的期间,陈蒨命人抓来了那个叫苏桐的宫女,她倒是嘴硬,一翻严刑拷打也没能撬开她的嘴巴,直到陈蒨以其家人相胁,这才招出严淑媛曾命她谋害于我的事。经此一事,加上陈蒨亲眼所见,严淑媛将我推下石桥,因此小产。桩桩件件,陈蒨已认定严淑媛罪不可赦,对她厌恨至极。严淑媛连辩解的机会都没有,便被陈蒨发落到了冷宫。 严淑媛此事一出,后宫一片哗然,除了孔贵妃觉得畅快以外,多数人都秉持着半信半疑的态度,毕竟严淑媛的温婉和善是后宫有目共睹的。无论宫人还是宫妃,多多少少都受过她的恩惠,心中都不愿意相信严淑媛会残害宫嫔,甚至看我的眼神里充满了怀疑害怕,怀疑我为了争宠使计陷害了严淑媛,害怕她们将来的下场会和严淑媛一样。 平日与严淑媛交好的宫妃前去求情,都无一例外的被陈蒨严厉的一番训斥,有的甚至被禁了足,有了前面这些人的教训,便再无人敢去为严淑媛求情了。 头一胎就流产,这次小产对我的身体造成了很大的伤害,御医说我以后恐怕很难再怀孕了。这样正好,我以后也不必费心地去想法子避孕,也不必担心陈蒨会怀疑什么了。能不能怀孕的对我倒没什么,反正我也不在意。 陈蒨对我既歉疚又心疼,更加倍地对我好,心中仅剩的一点的怀疑也消作了云烟。 注释: ①标题出自唐代韦庄的《应天长?别来半岁音书绝》“泪沾红袖黦” 第四十九章 故人心易变 流光飞转,不知不觉推移到了清凉的秋日。 期间朝中发生了一件大事,秋季天干物燥,最易失火。是日,重云殿失火,火云漫漫,恰逢桂阳郡公侯安都入宫觐见,遇火灾,便率将士带甲入殿救火。事后,陈蒨重赏了侯安都,却面色沉沉,半分喜色也无。 侯安都带兵入宫虽说是为了救火护驾,本意是好的,可他此番举动落入皇帝的眼里,又是另一番意味了。侯安都功劳再大,官位再高,也不过一介臣子,君臣有别,堂堂天子的后廷,一介臣子都能率兵出入,这不是藐视天子的权威吗?更为严重的是,侯安都居然可以随意率兵出入宫廷,这是不是表示,他日侯安都也可以率将士带甲入宫谋反了? 侯安都手握重权,为人又骄奢自大,丝毫不知收敛,本就为皇帝所忌惮。这次更加胆大,居然敢率兵入宫。经此一事,我猜,陈蒨对侯安都的忌惮更深了。 陈蒨越忌惮侯安都,就会对陈顼愈加重视栽培,离我的目标就更近一步。 陈蒨对我小产一事很是心疼歉疚,为了不惹他怀疑,我也很配合地装出一副郁郁寡欢、精神不济的样子,遂近来陈蒨一得空就来陪我于御花园中漫步散心,纾解心怀,这日便来了华林园的枫林。 暮云低垂,斜阳脉脉,熔金的天光映得满地落枫成锦,晚风过处带起一树树的红枫烈烈欲焚,橙红簇簇,金黄玉锦,无处不是枫落旋飞,漫天灿烂,积成了一个天地的秋意明媚,粲粲光华,一眼望去,到处都是携着疏淡余晖的灿灿飞叶。 四下寂静,大约是陈蒨不想有太多人打扰,便只带了蒋裕一人尾随,而我也只带了云溪一个。 云溪惊叹于此处的美丽,欢笑地去拣拾一片片红枫,我伸手将一片枫叶拢于掌心,枫叶特有的清香萦绕于鼻端,如细雨毛针丝丝扑面,叶味清馨。 “陛下怎么会想到要带我来这?”我淡淡地问身边的陈蒨。 陈蒨笑容温和脉脉,仿若西天最美的一抹晖光,“青儿你向来喜静,必定不喜喧嚷之地。此处僻静,甚少有人踏足,青儿大可安心赏景,不会有人来打扰的。” 我挑眉,眼下不就有一个你在打扰?不过还是要垂下眉眼,道:“陛下费心了。” 陈蒨执起我的手,手心一阵温暖,陈蒨蹙眉道:“怎么手这么凉?” “大约是秋气寒凉的缘故吧。” 我淡淡地想抽回手,却被陈蒨握得更紧,宽厚的手掌覆在我的掌心,暖意加深,陈蒨满意一笑,“朕抓着你的手就不冷了。” 陈蒨执意不放手,我也只能由着他牵着我的手,一步步地走过漫漫相接的火枫落叶,天水青丝绣的软罗长裙拂过一地烂漫的落叶,轻云流水般地浅浅盈动。 这就像是一对爱侣牵手林中漫步,可是一想到牵手的对象是我和陈蒨,我就觉得说不出的怪异。 “青儿喜欢这里吗?”走着走着,陈蒨突然问道。 我正望着旋飞纷扬如繁星般灿烂的落枫,不自觉勾唇一笑,“喜欢。” 待我回过神来,却见陈蒨直直地盯着我,眸子已不复方才的清明。 陈蒨的额头抵上我的,眼底的澄明已是迷蒙一片,“咝咝”的似有什么燃烧了起来,越发炙热,“青儿,你方才笑的……看得朕心痒痒的。”说着温热的唇就要覆上来。 意识到他要做什么,我急忙偏头,他的吻就落在了我的脸颊上。身后一直跟着的蒋裕和云溪早已不见踪影,估计是避开了。斜眼间看见枫林深处远远走来一个人,身姿绰约,素白长裙迤逦于地,如云般缓缓浮动。 想起一直以来心底的疑问,一瞬之间,我打定了主意,手环住陈蒨的腰际,主动贴上我的唇。 陈蒨一僵,眸子里迸放出惊喜的火花,下一瞬便欺上身来狠狠地回吻我,炙热的唇舌紧紧地纠缠着我,疯狂而激烈,压得我都快喘不过气来。最后,他甚至将我压倒在一棵枫树上,加深了唇舌的纠缠,大手不安分的抚摸着我的腰线,炽烈的吻甚至蔓延到了我的细颈上,一路游移到了锁骨。 该死,我的目的只是想试探刺激一下某人,可没过要在这里给人上演一出活春宫! 我急忙推开陈蒨,目光投向不远处身子僵住的婉昭仪。 陈蒨顺着我的目光望去,淡然自若一笑,丝毫没有被撞破好事的窘迫,“爱妃也来此处赏景?”不是日常叫的“婉兮”,而是一声寡淡的“爱妃”。 婉昭仪有一颗清明的心,她都一直明白,帝王的宠爱是最不可靠的,他的宠爱就像一阵风,想给就给,想收就收,没有人能够抓着。后宫佳丽无数,皇帝不可能只有她一个女人,更不会把心交给任何一个女人,所以,不要期盼帝王的真心,更不要对他付出真心。因为明白这一点,婉昭仪一直都能淡然处之。 可是,明白是一回事,亲眼看到又是另一回事。看到自己的男人和另一个女人亲热的画面,她真的能不在意吗? 如果她能淡然视之,说明她是一个合格的细作,如果不能,那么她就完了。 婉昭仪的脸色几近惨白,声音里带有一丝微微的颤抖,“臣妾偶然来此,不想打扰了陛下和华淑容,臣妾先行告退。” 说罢,她的身子一晃,几乎要跌下去,却还是强自立定了身子,嘴角绽出一抹清丽如莲的微笑,端正着步子走开了。 即使伤心,却还是强自保留着最后的一份自尊,以最洒脱的姿态,微笑着远离那个人的视线。 一直以来的猜疑得到证实。秦婉兮,可真不是个合格的细作,居然会爱上自己的敌人。 秦婉兮,她最大的悲哀不是移情别恋,而是她居然爱上了一个帝王,和自己对立的帝王。 蓦地,一只宽厚的手握住我,将我的思绪拉回,我看着陈蒨怅然难解的面色,半戏谑道:“陛下不需要去安慰一下婉昭仪吗,难道陛下忘了,婉昭仪,可是你的最爱呢。” 陈蒨看着婉昭仪离去的方向,又看看我,眸色复杂,“或许从前是,可如今,有些事情改变了,就再也回不去了。朕与婉兮,回不去从前了。” “有些事情改变了?到底是陛下变了,还是婉昭仪变了?” “是朕的心变了。”陈蒨定定地看着我,“朕从未想过,有一天会跟婉兮走到这一步。但朕的心的的确确是变了,因为另一个人而改变了。” “朕现在有你,只有你,以后也只有你。所以,青儿,不要让朕失望。”手心蓦地抓紧,陈蒨认真而又凝重地看着我,眸子里承载着太多我看不懂的东西。 —— 月凉如玉,轻烟雾绡似的流照于重岚阁的草木稀落之间,流霜月色下年久失修的重岚阁漫出一股子颓败的气息,零星的花木在瑶台镜月下落成疏疏的暗影,月色如波似浪起伏流转于楼阁廊轩之中,照着廊内那人清冷无波的身影,挺直如剑,修长玉立。 “王爷有事只需青澜传话一声就行了,何需亲自前来呢?” 陈顼转过身,低沉似半遮玉盘的浮云霭霭,“有两件事要告诉你,好消息和坏消息,你要先听哪一个?” “无论是好是坏,总归要来的,王爷且说。”我的声音淡静似不起波痕的澄净秋水。 “你倒看得开。”不知是自嘲还是叹息,陈顼沉静道,“好消息是,皇兄已有借我之力压制侯安都之意,昨日进了我的官爵,封中卫将军。” 我莞尔一笑,“恭喜王爷,终于手握兵权,大业有望。” “坏消息是——”陈顼顿了顿,道,“我见过婉兮了,她怀疑是你把兰瑶是细作的身份透漏给我的,她已对你我之间的关系起疑,你要小心了。” 泄漏兰瑶身份的正是当日合欢殿无意间遗落的手帕,那方手帕,除她之外,只有我一人看到过。凭婉昭仪的冰雪聪明,不难会疑心到我身上。 有那么一瞬间,心乱如漱漱秋雨,略微思定,“她是周国的细作,有把柄在你我手上,不会轻举妄动的。况且,依王爷昔日与她的情分,她应该不会做出不利于王爷的事。” “情分?”陈顼自嘲一笑,双眸失色,漫天碎星黯淡,“我与她,如今还有情分么?” 一向沉冷自持的陈顼竟会露出这般落寞的神色,我浅浅一叹,好似北风吹拂雪絮的颤落,问,“是不是婉昭仪说了什么话,惹王爷伤心了?王爷这般伤身,可是为婉昭仪移情于陈蒨?” “连你都看出来了?”陈顼苦笑,坐落于廊径的红漆木栏杆上,神色低落,“她竟然求我,她说,她当年之所以会来到建康当细作,是因为宇文护拿我的性命逼迫她,她为了救我才来到皇兄身边的,她是为了我!可笑的是,她肯说出真相,却不是为了我,是为了皇兄。她求我,看在往昔她为我所做一切的份上,不要伤害皇兄。她为了皇兄求我,你说,我是该赞她痴情,还是该怨她薄情,我是该谢她,还是该恨她?!” 注释: ①标题出自清代纳兰性德《木兰词?拟古决绝词柬友》“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 第五十章 秋深对晚晴 原来,婉昭仪来到陈蒨身边,竟是为了救陈顼!她爱上了陈顼,本欲退隐偕老,岂料遭逢变故,爱侣身处险地性命不保,一片痴心反为他人所挟。为了爱人不惜屈身侍奉陈蒨,本是假戏一场,却又假戏生情,爱上了陈蒨。 这一场爱恨纠葛,谁的错?山盟犹在情已变,世事造化弄人,阴差阳错,谁又分得清谁的对与错? 真是一出狗血的虐恋纠葛,兄弟为一女相争的戏码! 一时间,我无语相劝,只能做一个安安静静的倾听者,任他发泄一场。 “皇兄从小就天资聪颖,加上是父亲的第一个孩子,父亲格外地疼爱他。而我,不过是他一个可有可无的影子。即使如此,仍然无法改变大娘对我母亲的嫉恨,父亲去后,她就逼我母亲跪在冰天雪地里为父亲守灵。母亲跪了一天,整个人都冻僵了,第二天早上她就再也没有醒过来了。”说到这里,陈顼眼眶欲红,双拳紧握,隐隐纵横的青筋几乎要爆出,“我发誓,总有一天我要杀了她给我母亲陪葬,我绝不会放过她!我忍着,藏着,憋着,努力地更自己变得强大,为了有一天我有足够的能力,亲手为母亲报仇!可是,没等我出手,那个毒妇她就自己病死了,我多年的隐忍就成了一场笑话!她怎么可以就这么轻松地死了,我还没为我母亲报仇,还没让她付出应有的代价,她怎么可以就这么死了?她死了,我该向谁报仇?” 陈顼的眼眸里尽是迷茫、痛苦、无助,很快他的眼里燃起了一簇火,带着坚定的恨意,“母债子偿,他是那个毒妇的儿子,他母亲的罪孽应该由他来承担!” 听着陈顼一字一句泣血的往事,我这才恍然明白。一直以为陈顼是为了野心和权力谋位,却原来,还有这么一层缘故。童年缺失父亲的关爱和猝然失去母亲的痛苦,小小的他就学会了隐忍,筹谋,疯狂的仇恨甚至在某一程度上扭曲了他的心灵,看似追逐权力与欲望的背后竟是深刻隐藏的无人知晓的痛苦。 “后来,我们兄弟俩跟随了叔父。叔父一生戎马沙场,他是个英雄,我敬重他。可他和父亲一样,眼里只有我皇兄!十年前,梁元帝下诏让叔父的子侄进宫入侍为官,其实根本就是去做人质。梁元帝忌惮于叔父手中的兵权,便想召其子侄入宫牵制叔父。叔父不得不从命,让我和昌弟入了宫,叔父只有昌弟一个儿子,入宫人选必他无疑,他没有选择。可让我心寒的是,他为了保护我皇兄,牺牲了我,让我入了宫,我就是他们随时可以利用抛弃的一颗棋子。就连我的婚事,也是为了叔父谋取利益而采取的联姻,我被迫娶了一个我根本不爱的女人!”陈顼异常激愤,几欲失控,“在梁宫,唯一让我感到那么一点希望,那么一点温暖的,便是婉兮,可就连婉兮,都要被他夺去了!” “他们都只爱皇兄,父亲是,叔父是,就连婉兮也是。为什么,上天何其不公!” 尖锐的悲怆和痛苦,波涌一般将人吞咽覆没,五脏六腑剧烈的疼痛。 说到最后,陈顼就像是一只悲鸣的小兽,缩蜷着绝望地嘶吼,痛苦脆弱得让人心疼。我忍不住握住了他的手,传送着手心的温暖,与他同坐在栏杆上,柔声如三月的飞花柳絮,“他们不爱你,抛弃你,没关系,王爷还有我,我会帮你的。上天不会一直都这么不公的,总有一天,你会得到你应该所拥有的。伤害我们的人,他们一定会为自己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的!”最后一句,我说的如冰水激激,玉碎铃铃。 “青蔷!”对面那人回握住了我,紧紧的,这是他第一次喊我的名字,就像山洞里阴暗生长的小草,偶然得到阳光的照耀,急切地渴望汲取温暖。 玉色月光无声息地落在两只交握的手上,静谧地拉长了如玉的人影,拉长了寂寂的流光,婉约若梦。 —— 用过晚膳之后,腹中积食,便携了青澜出来散步消食,彼时秋凉如水,暮晚斜阳里偶有大雁扑飞过,“扑哧”一下光影似的溜走了。一路分花拂叶,渐渐走远,碧水亭两旁花木浓郁,青草采采,密密稠稠的遮住了大半个亭子,流水潺潺抱亭而过,泠泠如玉击,倒映着翠影天光。但闻亭内笑语如珠,人影婉约,不禁加快了步子。 却见汪贵嫔、婉昭仪、王充华三人围石桌而坐,谈笑嫣然,脆响如珠。 我冉冉走去打招呼,“诸位姐姐好兴致!”虽然我的位份比王充华婉昭仪的都高,但她们入宫比我早,年纪又比我大,出于礼貌,我还是称她们为姐姐。 汪贵嫔一看到是我,黑亮如玉的眉冷冷一斜,不说话。王充华尴尬的一笑,“淑容娘娘几时来的,嫔妾都不知道。” 我顿感委屈道:“你我姐妹,何必如此称谓,没的生分了。” 王充华也只是扯唇一笑,没有接话。 我知道她们为什么对我这么疏冷,多半是因为严淑媛。宫中一向以“温和宽厚”著称的严淑媛深得大家的喜欢,汪贵嫔和王充华亦不例外。汪贵嫔素来与严淑媛交好,与我不过是泛泛之交,她虽不像其他人那般排挤我,却也不曾热络,我自是不能与她们的情分相较。王充华虽与我交好,却也抵不过她与严淑媛多年相交的情分,她定是不相信严淑媛害我小产一事的。严淑媛被打入冷宫后,汪贵嫔深为她不平,平日里见着我都是冷着脸,不满之意显而易见。王充华虽不像她表现的那么明显,可到底是疏远了。 我忽略她们的冷淡,自顾地坐到汪贵嫔身边,甜婉一笑,“如不嫌弃,青蔷便与诸位姐姐同坐了,姐姐们可别恼我扰了你们的兴致。” 婉昭仪明澈的秋水眸子一睇,芙唇轻启,“能与淑容娘娘同桌,嫔妾自是喜不自胜,哪敢嫌弃。” 自上次枫林一见之后,她似乎清瘦了不少,乌黑的云发下如玉的脸盘越发的尖瘦,皎白如雪的脸映射出一种近乎透明的苍白,这不但无损她的美貌,反而更添了一种我见犹怜的风致,宛若一枝风姿袅袅的秋水仙,冰雪之姿自有纤弱之态,仙子含忧,芙蓉泣露,楚楚动人。 汪贵嫔英气的眉一挑,这会倒是肯说话了,“方才我与婉昭仪讲了个故事,颇有教化人心之效,华淑容可有兴趣听?” “贵嫔姐姐既说了,妹妹自当洗耳恭听。” “说的是战国时期,赵简子大猎山中,猎到一头狼,随从中有位东郭先生,不知怎的生了恻隐之心,为狼请命,到后来,这头被救的狼反而咬死了东郭先生。后人作《中山狼》喻作那些忘恩负义、无情无义之徒。”汪贵嫔圆亮如珠的眸子投向我,含着淡淡如浮光的一缕笑意,“诸位姐妹可要引以为戒,莫学东郭先生,救人害己,让那些恩将仇报的畜牲反咬一口,害了自个的性命。不过那头狼亦落不得好下场,最后被一农夫所杀,可见作恶之人是会遭报应的。做人,还是要知恩图报的好。” 早些入宫时,我处处受人排挤,严淑媛倒是帮了我说了不少好话,算是对我多有照拂,汪贵嫔这是暗讽我恩将仇报,陷害严淑媛呢。我是陷害严淑媛不错,可那也是她罪有应得。可偏偏,大家都被她那一副伪善的面孔给迷惑了,汪贵嫔和王充华对她如此之信任。此人隐藏之深,心计之缜密,足以想见。 “做人自要知恩图报。”我素手抚着隐有浅浅不一脉络的石桌,青青如峰峦叠嶂,旋即一翻,话锋一转,“可世事皆非如此简单,世间不乏伪善之人,往往假以仁厚,背后伤人,偏生蛊惑人心,旁人信以为真。何为恩,何为仇?又何为真,何为假?是非善恶,委实难辨。” 汪贵嫔飞快直爽地接话,“何为真,何为假,何为善,何为恶,旁人自有眼睛去分辨。” 我语气渐重,如风摇柳絮,水激浮萍,“光有眼睛还不行,还得擦亮眼睛,可别入了幻象,迷了障,三言两语一挑拨,识人不明,便善恶不辨,助纣为虐。” 汪贵嫔口气清冷回道,“妹妹金玉良言,姐姐定当铭记于心,我必定擦亮眼睛,好好看着,狐媚之人,早晚会尝到恶果。” 我自当回敬她,“但愿如此。妹妹定不负所愿,必定叫她尝其业果,恨生为人,出了这口恶气!” 汪贵嫔兀的站了起来,面如冰霜,“我身子不利爽,先走一步。” 说罢,当下便走,裙底如风,行动间软而轻盈的织着繁复芍药花纹的鹅黄长裙冉冉云动,像濯濯出水芙蓉的舒缓姿态。 汪贵嫔走了,王充华很快也寻了个借口离开了,石桌旁只余我和婉昭仪二人,相对无声,只闻得周边叶落漱漱,气氛安静得诡异。 注释: ①标题出自宋代张舜民《秋晚三首》“久雨秋深对晚晴” 第五十一章 世事茫难料 “‘风摇兰舟动,故人来相会。’华淑容冰雪聪明,一定猜到了罢?”婉昭仪率先开口,虽是疑问,却是肯定的语气。 我凝思道:“摇兰,兰瑶。舟,谐音‘周’,婉昭仪是指这个么?” “果然是你。”婉昭仪澄澈如雪的眸子盯着我,认定了兰瑶之死与我有关。 “是我,那又如何。”我淡薄的眸子投向她,凉凉的话似寒风割面,“我可是很清楚婉昭仪的底细呢,你若想替她报仇,在我这里,你是决计讨不了好的,婉昭仪可要想清楚了。” 婉昭仪似一带青山起伏的眉黛微微一动,妙目波心一荡,又复归平静,“陛下待华淑容很好,华淑容不要辜负了陛下的一番情意,恩将仇报之人可是要遭报应的。” 我抬目望着渐暗的天色,顾左右而言其他,“看着这天,倒叫我想起一种鸟。” “好端端的说起鸟作什么?”婉昭仪惊讶于我的突然转换话题。 葱白的玉指擦过如云鬓发,我慢慢道:“此鸟名八哥,颇具灵性,善仿人言,极讨人喜欢。世人皆以为八哥伶俐讨喜,受尽疼宠,却不知八哥生于山林,山之精灵,本为自由之身,却无端困于笼中,还要遭受剪舌之刑,如此折磨,有如炼狱,从此只能沦为王孙贵族逗乐玩耍的玩物。受此戕害,仅为一点的人心私欲,偏生还有人把屈辱当成厚赐,以为好吃好喝的供着便是恩赐了么?真真可笑!”说到此处,我内心如置身于火上的煎灼,眸中闪过切齿的恨意。 虽说八哥不剪舌也能模仿人言,然世人对此认识多有误区,常以剪舌驯之,我这样说他们,也算不得冤枉。 很快,我露齿一笑,仿佛方才的恨意从不存在,“方才姐姐说的是,陛下待我的好,青蔷铭感五内,必定永志不忘,加倍回报。”我故意咬重了字音。 婉昭仪眸中闪过一星震色,很快又隐去无痕,平静的眸波中心蕴着了然,显然明白以陈蒨之情意劝我罢手是不可能的了,“后妃与朝臣勾结无外乎谋权,自古谋权上位者皆不得善终,你和安成王,还是收手罢,莫要害了王爷,也害了自己。” 我的眉间带上几许坚毅,“善终也好,不得善终也罢,这总是我自己选择的路,好歹我为我自个争取过一回。认命什么的,我是不服的,我总相信一句,事在人为。” 婉昭仪淡淡提醒道:“事在人为也要看人心可靠与否,靠利益结合起来的盟友安能长久?一旦没了利益,便如一盘散沙,溃不成军。你与王爷,左不过是相互利用,你就不怕,将来没了利用价值,成了一颗废子,被毫不留情地抛掉?” “利益是这世上最不牢靠的东西,但同时也是最牢靠的,因为利益是永恒的,有了利益,我们才能联系在一起。如果不靠利益,难道靠真心?真心又能有多久,昭仪姐姐也曾对王爷付出过真心,可如今这真心,又在哪呢?”我轻轻勾唇,满意地欣赏婉昭仪此时波动的眉目,微微抖动的粉唇。 我继续道:“我不怕被利用,怕的是我一无所用,只能任人踩贱,永无天日。只有被利用,敢于被利用,才能反过来利用别人,借他人之手,达成所愿。” “凡事皆有所为有所不为,华淑容能保证你今日走的这条路就是对的么?世上可没有后悔药可寻。” “对错皆在心中,我从不屑于后悔,也永远不会后悔。说得好,凡事有所为有所不为。”我犀利的睨了她一眼,“作为一名细作,对敌人动心动情,难道就是婉昭仪的有所为么?” 被戳中了心事,婉昭仪的脸色一下子苍白了起来,纤丽的身影微微的颤抖着,优美的唇线紧抿,吐不出一个字。 我没心思在这听她为了一个我厌憎的人如何苦心孤诣劝我不要和陈顼谋权,当下敛了衣裙,带着青澜回漪兰殿了。 这些日子,安成王妃常带着世子来我宫里拜访,一来二往的,世子也跟我熟络起来,有时跟随父亲进宫请安,还常常一个人跑来漪兰殿看我,待我分外亲切,听着小孩子的欢声笑语,我的心境亦开怀起来。 “乱生于治,怯生于勇,弱生于强。治乱,数也;勇怯,势也;强弱,形也。故善动敌者,形之,敌必从之;予之,敌必取之。以利动之,以卒持之②。” 漪兰殿内,清婉如玉石流水漱漱的女声轻轻作响。 陈顼最近在教世子读兵法,世子来我宫里时话语闲聊间便向我讨教起了兵法。 世子在一旁听得迷糊,乌黑的瞳仁里透着山岚浮烟的迷惘,“娘娘,这段话好长啊,我听不懂。” 我耐心教道:“听不懂没关系,我来给你讲。” 世子仰起头来,认真地听我讲,我总结了一下,“兵以诈立。这段话要告诉我们的是,伪装,欺骗,也是一种计策。示敌以乱,示敌以怯,示敌以弱,要善于做出假象迷惑敌人来达到目的,让敌人觉得我们畏怯,觉得我们溃乱,觉得我们弱小可欺,放下戒备。这样他们便会大意麻痹,不加防范,届时我们伪装以‘利’诱敌前来,重兵以待,便可一举歼敌。” 我喃喃道,像是在对世子说,又像是在对自己说,“对待敌人,我们要学会伪装,学会隐忍。示敌以弱,降低其戒心,才能出其不意,攻其不备,给敌人重重一击!” 世子乌亮的黑瞳滴溜溜地转着,有些泄气道:“我好像听懂了,又好像没听懂。” 我柔声劝慰道:“没关系,你还小,以后会懂的。” 示敌以弱,我还能伪装多久?每天逼着自己强颜欢笑,屈服于敌人身下,做着肮脏恶心的事,似乎永远也看不到头,有多屈辱,有多绝望。忍,我真的还能忍么? 纤细的十指渐渐扣紧,眼神飘忽,越来越远。 “娘娘。”小小的手摇晃着我的身子,我回过了神。 却见世子盯着我的小腹,乌黑的瞳仁里,有担忧,有伤心,“娘娘,你又不开心了,是因为肚子里的小娃娃没了么?” 因为总不见我展颜欢笑,以为我是因小产而抑郁,陈蒨才让陈顼带世子入宫来看我,劝慰我。可他哪里知道,我是为的什么不快活? “不是。”我摇摇头,虽然失去孩子我很愧疚,但并没有伤心。至于那个孩子,就让我日日为他念经祈福,偿还我的罪孽吧。 “那娘娘为什么总是不开心呢?”世子不解地蹙着眉峰,“我每次来看娘娘,都觉得你不好,就连笑,也笑得不快活。” 说着,世子朝我做了一个鬼脸,见我没有笑,顿时有些挫败道:“看来是我做的不像,没能逗娘娘开心。” 再接着,他的眼仁一转,笑容纯净如春光融雪,“要不,我给娘娘讲个笑话吧,我在王府里常给父王讲笑话听,每次他一不高兴,我就给他讲笑话听,他就高兴了。” 世子真的讲了起来,“有一个人被前来讨债的人逼得实在没有法子了,便急着说:你难道非要我说出来么?讨债的人怀疑他会揭露自己的短处,便默默地走了,一连几次都是这样。有一天,讨债人终于忍不了了,发狠地说:你愿意说出来就说出来,我不怕你。欠债人又说:你真的要我说出来么?讨债人说:真的要你说。欠债人便说:债,我不还了!” 世子说得生动有趣,活灵活现,说着连自己也笑出声来了,见我还是没有笑,一张笑脸凝住了,懊恼道:“娘娘,你怎么还是没有笑,是不是我讲的不好?” “不是,你讲的很好。”我低柔地安慰他,“只是,我早就看过这则笑话了。” “这则笑话你是从《笑林》上看来的吧,能讲得这么清楚完整,看来世子最近跟着王爷和老师识字学了不少了?”我问他。 世子得意地笑笑,“父王不仅教我武艺,还请老师来教我读书写字,我学会的东西可多啦!” 我兴趣一来,便道:“那我便考考你,既然你方才讲到了《笑林》,那我便考你书上的几个字,看你能不能写出来。” 世子不假思索地回道:“那有什么难的。” 我吩咐人取来了纸笔,手执一本《笑林》,随手翻动,专拣了几个生僻易错的字念给他听,让他默写。他一听我念的字,笑脸就皱成了一团,不复方才的轻快明亮,左思右想了许久,这才动笔杆子。 待他写完,我取过来一看,不禁一笑,错了一半。看他写的字,不是缺胳膊少腿了,就是多了一条尾巴,这里少一撇,那里多一横,要不就是风马牛不相及。 “世子,错了一半,看来你的字有待加强哦。” 我取过笔,一个字一个字一笔一划的给他纠正过来,耐心地讲解。世子羞红着脸,老实地待在我身旁受教,目光随着我的笔游动。 “娘娘,你的字比我的好看多了。”世子目光闪闪,一脸歆羡地看着我。 注释: ①标题出自中唐韦应物的《寄李儋元锡》“世事茫茫难自料” ②《孙子兵法?势篇》 第五十二章 相聚还离索 那是自然,我好歹习字多年,字迹虽算不上大气风骨,但绝对工整娟秀。 偏殿外的几株花树开得正好,疏落窗前,漠漠芳馨迎风扑来。一女子执笔临窗,细细勾划,婉声给旁边的小男孩讲解,说不出的静婉美好,云影天光斜斜的洒落在她身上,疏疏地描画着那清丽的身影,斜阳晚风里,花叶扶疏,人影清晕,勾勒成一副宁谧的画境。 “青儿写得可开心?”突兀的男声打破了宁静的气氛。 一侧头,便看见陈蒨那立在门边清俊的身影,明眸跳跃着一丝惊艳的星火,面庞上闪过异样的流彩。 和他一道的还有云溪和安成王,眼见他们进殿,我轻斥了云溪一声,“越发失礼了,陛下来了怎么也不禀报我一声!”也不知他们站在门口看了多久。 “是朕特意拦着她不让通报的,朕怕扰了你的兴致。”陈蒨笑着向我走来。 目光不经意间瞥过陈蒨的面庞,他的眸子直直注视着我,清亮的眸子里夹杂着一丝奇妙的不同以往的异彩,就那么专注地看着我,偌大的漪兰殿仿佛只倒映着我一个人的影子,那样的目光,莫名的,我有些心虚了起来,忙低下头,“陛下还说呢,跟没声似的,突然就出声,没的吓了青蔷一跳!” 陈顼在后面开玩笑似地道:“淑容嫂嫂莫怪,实在是方才那一幕,佳人执墨,红袖添香攘素手,如此美景,皇兄几乎要看痴了,哪里忍心去破坏呢。” 陈蒨只不过一笑,“顼弟何时也学得这般贫嘴了?” 陈顼打趣道:“那还得多谢皇兄言传身教,臣弟长久呆在皇兄身边,耳濡目染,想不学得一两分都难呐。” 陈蒨只得一笑:“好你个老二,越发贫了!” 玩笑过后,陈顼没忘正经事,领了世子告辞回府,云溪也跟着去送了。 陈蒨一下子拦腰将我抱起,通向寝殿,一把将我放在床榻上,目光迷离,“朕方才看你,你在教叔宝习字,朕从来没看到你那样的神情,那么温柔婉约,朕从来不知道,朕的青儿,还可以这般温婉。”随之又有些气恼道,“你为什么从来没有用那样的眼神看过朕?” 我偏过头,道:“陛下威仪赫赫,青蔷心中自是敬畏,秉礼有加,怎敢随性放肆?” “狡辩!”陈蒨恨恨地往我唇上咬了一口,“朕该拿你怎么办?”无奈的,愤恨的声音。 说着,双唇复又掠上,深深地吮吻着,轻轻地吻上我的眉,我的眼,我的鼻尖,呼吸渐渐的沉重起来,一双手,从颈肩自上而下掠过我的身体,停留在腰间,手一拉,解开了我的腰带。 “砰”的一声,是瓷盏碎落的声音,我吓了一跳,忙推开陈蒨,转头望去。 陈蒨亦不耐地望过去,却见云溪惨白着一张小脸,不敢看过来,慌乱地捡起地上碎落的茶盏,仅说了一句,“陛下恕罪!”便慌慌忙忙跑了出去。 估计是云溪怕我渴了端茶来给我,没曾想碰上这样的场景,想起她惨白的小脸,她一定是吓坏了吧。 可仔细一想,总觉得有什么不对,可又说不上来是哪里不对,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我似乎看到了云溪离去时眼底极力隐忍的一丝泪意。 很快,容不得我多想了,身上的衣裳已然被解开,沉重的身躯压上了我,将我带入一个迷乱的世界。 欢愉过后,极度疲惫中,我似乎听到他在我耳边说,“明日,朕带你去见一个人。” 我累得不行,也没放在心上,便昏昏沉沉地入梦了。 陈蒨说带我去见一个人还真带我去了,下了朝,他换了一身轻便的玉白常服,便派蒋裕公公过来接我了。 没想到他带我来的竟是怡和殿,宫内被视为禁地不允任何人踏足的地方,我立马由原先的不在意变成十二万分重视,我可没忘记当初兰瑶的目的是怡和殿,这里面一定隐藏着什么秘密。 当下正是秋意深深草木黄落的时节,怡和殿却是一片摇光翠影,庭院里遍植青竹桂树,秋风袅袅,桂花漱漱如雪,香味菲菲热烈地扑上身来,一丛丛碧竹拔地而起,葳蕤华茂,绿光流转,濯濯如一尺碧波随风起伏,淡淡清疏的竹青味与浓郁熏暖的桂花香中和,浓淡得宜,相得益彰。 怡和殿后堂,零星地分布着几株枫树,树下有人,着灰旧棉布衣袍的男子,手捧着一簇簇枫叶丢进红泥火炉,炉上置甑,甑内注水,一酒瓶置于其间,酒香四散,炊烟漠漠。 万没想到,陈蒨带我来见的,竟是一个面容清癯的,头发半灰白的中年男子,此时正半挽着袖子生火煮酒。 “煮酒烧红叶,左兄当真好兴致。”陈蒨衣袖翩翩地走过去。 那人身子一滞,只不过一瞬,又继续烧火,头都不抬,既不说话,也不起来行礼,只静静地煮酒。 我的身子仿佛被定住了,眼睛一霎也不离那人的身影,只怕眨眼间他就会消失,时光凝在了这一刻,不知不觉中眼底涌上泪意。 我俯下身子,跪在地上,堆起一簇小山似的红叶,也不嫌脏,抱了满怀的枫叶,走到火炉前,放下,又捧起满把枫叶,递给那人,声音不觉哽咽,“师父。” 那人终于肯转过头来了,乍一见我的脸,面容有一瞬间的惊讶恍惚,复又回归平静,手接过叶子,淡淡笑道,“丫头。” 听到这一声久违的丫头,我再也忍不住,两行泪珠蓦然滑落,“师父,这一年多你去哪儿了?我找了你好久,怎么也找不到你,发生了好多事,我以为我会孤零零的一个人,再也没有师父了。” 师父轻轻一叹,“找我做什么呢,都半截身子入黄土的人了,你也该过自己的日子了,没了我,一个人,自由自在的多好啊。” 明明不是爱哭的性子,可我的眼泪此时掉得厉害,怎么也止不住,“师父骗我,你说你会没事的,你说你会来找我的,全都是骗我的。” 师父仔细地端详我的面孔,头一回用那么亲切温和的目光看着我,“好了,别哭了,这不是见到了么。这一年多,你一个人漂泊在外,一定吃了不少苦吧。” “师父。”我抑制不住,终于埋头在他腿上放声哭泣,这么多年以来第一次和师父这么亲近。师父不再是高高在上不可触犯的神祗,而是我的亲人,我唯一的温暖,可以让我放心地将长久以来的孤独、无助、委屈通通发泄,完全暴露出来。 哭泣中感觉陈蒨正在向我走近,师父清冷的声音制止了他,“我说过不要去打搅我的徒弟,可你还是把她牵涉进来了。” 陈蒨从容道:“青儿挂念师父,游走各地就是为了找寻你的下落,如不让她知道你的下落,她一辈子都不会心安的。” 我抬起头,用袖子拭去眼泪,硬邦邦地抛出几句话,“我与师父许久不见,有许多贴己话要说,陛下可否回避?” 被我冷冷的目光一射,陈蒨恍若不觉,一例是温柔的口吻,“那朕先回式乾殿处理政务,处理完了朕就来接你。” 原来害我们师徒分散的祸首就是他,陈蒨! 我漠然不语,任他离去。 师父轻拍我的肩膀,用温和的口吻责怪我,“出了外面,就该找个安定的地方好好过日子。我当初不过是因为怜悯才收留你的,你我师徒情分本就浅,何必找我?” 我摇摇头,“不,不是的,四年来,师父虽然看起来冷冷淡淡的,好像什么都不关心,但其实你只是不善于表露内心,不知道该怎么亲近别人。师父一直对我很好,我心里明白。” “师父骗我离开,是不想把我牵扯到那些是非里,是想保护我。是我不争气,我白费了师父的一番好意。” 我抬眸,坚定而执着道:“不过,徒儿再不济,也不会让他拿我来威胁师父的。师父,你尽管做你的,不用顾及我,我还是有自保的能力的。” “威胁?”师父的目光落在我身上,“不会。看得出来,他喜欢你。” 对着师父的目光,我一时无言,想了想,不知该说什么。 “做他的妃子,丫头开心么?”师父询问我。 “师父知道了?” 师父看着我,目光涌上一丝怜惜,“他昨日告诉为师了,还说要带你来见我。丫头,你是否自愿?” 我低下头,复又缓缓抬起,冷然道:“我是否自愿,有用么?” “怪为师不好,牵累了你。” 师父久久不动地望着青空,凝重又哀伤。 “这些野心家趋之若鹜,处心积虑,把师父软禁,就是为了得到师父手上的一张图,那张图到底是什么?”我说出了一直以来心底的疑惑。 “是一张天下地志图。”师父沉思着开口,“里面汇集了天下兵家要地,记载了各地的金银铁矿,兵势易引起战祸,矿藏会被有心人用来牟取暴利。这张图关乎民生,如不谨慎使用就会祸乱苍生。为师绝不轻易交出,除非找到命定的天下英主。” 注释: ①标题出自宋代苏轼的《醉落魄(席上呈元素)》“人生到处萍飘泊。偶然相聚还离索”,感慨感叹人生到处漂泊,就像浮萍一样。虽然偶尔会相聚,但终究还是要离散。 第五十三章 郁郁涧底松 “师父,你多年来外出游历,就是为了勘测地势和矿藏,绘制这一张图?”我不赞成道,“师父既隐居山林,就不该再理外事,为何还要冒险绘制天下地志图,你难道不知这会引来野心家的觊觎,招来大祸么?” 师父总是淡淡的脸上显示出一种坚定,“天下地志图非为师一人所做,而是天机师几代先人的心血,是师门的遗愿,为师必须要完成它。” “天机师?” 天机师开山师祖水镜先生创派于玉溪山,水镜先生看惯皇室的倾轧搏杀,勾心斗角,对朝廷有所成见,产生了厌世之心,遂隐居玉溪山,又不愿一身绝学失传于世,故收徒立派,定下门规,天机师收徒,终生不得致仕,参与朝堂权斗。极少有人知道,几百年前,名动天下的蜀国丞相诸葛孔明曾师从水镜先生,诸葛孔明娴于韬略,算无遗策,知天晓地,精于兵法,运筹帷幄,一直以来都被后人视为智慧的化身,能教出如此智慧超绝的弟子,水镜先生的才能可见一斑。可后来诸葛孔明也因入仕被逐出师门,不为师门所承认,并勒令不得透露师门。几百年以来,天机师的弟子都恪守门规,或为医,云游四方,救人于病痛;或为私塾先生,育人子弟;或为术士,替人占卜,消灾避祸。无一人为朝廷效力,一直传承到师父这一代,出现了变故。 门下一弟子,因嫉恨师父偏爱大弟子,一气之下跑下山,将天机师百年以来隐藏的秘密告知了当时的南梁皇室,天机师由此遭来了灭顶之灾。师父也因此家破人亡,被南梁皇室所追杀。 “是什么秘密?” “据说师祖生平胸怀天下,却苦于乱世无明君可佐,这才不得不隐世。可他精于天象占卜,临终前曾掐算三百多年后,帝星降于人世,有君天下,统乱世纷争,圣德创世。他秘密嘱咐其弟子,著天下地志图,待三百年之后,寻得明主,助其统一天下,拯救万民于水火。天机师弟子承其师命,几代掌门云游天下,访遍名川大山、兵家要地,勘测矿藏,集几代先师心血,呕心力作,齐心著作这旷无古今的惊世天下地志图。” 南梁皇室想得到这地志图,师父抵死否认,惹怒了南梁皇室,招来了灭门之祸,师父为避祸逃难,才隐居山野多年。 听完师父的叙述,我半是迷茫道:“师父从没跟我说过这些。” 师父轻轻叹道,“从前是不想你卷入这些事非,现在说与不说,你都被卷进来了。” 此时,火炉的枫叶“啪啪”的颤动燃烧,火星“咝咝”,带起一柱薄薄的蓝烟,柔柔冉冉,迷蒙难测,熏得人的眼睛模糊起来。 —— 漪兰殿里,寂落无声,静得叫人窒息。 “青儿,你一路上都不跟朕说话,也不看朕,怎么了?”陈蒨一只手轻轻抚上我的脸,忍耐不住道。 我依旧把眼睛投向别处,冷冷清清道:“陛下是从什么时候知道我与师父的关系的?” 陈蒨的手僵住了,想了想,终于还是说了,“有一回,左清生病了,病得神志不清,他叫了你的名字。” “难怪陛下一直不肯放我走,原来不止因为宇文邕。”我自嘲一笑,语气加重,“更多的是因为我师父吧。” 先是误认我是宇文邕的情人,利用我牵制宇文邕,后又发现我竟然是手握天下地志图天机师掌门人的徒弟,更加以为我奇货可居,更具利用价值,所以才那么坚决的,用那么极端的手段,让我变成他的人。我还真以为他有几分喜欢我呢,说到底,还是利用。 “即使没有宇文邕,没有左清。”陈蒨定定地看着我,加重手上的力度,握着我的脸,迫使我转向他,“朕也绝对不会放你走。” 我不为所动,冷冷的目光对准他,“陛下,想通过我从师父那得到什么呢?” 陈蒨有些慌了,紧张地看我,“不是这样的,也许朕曾经有过这样的念头,但……”陈蒨停了一下,最后坚定道,“你要相信,朕对你是真心的。” “真心?”我讽刺一笑,“陛下大可不必委屈自己这么说,陛下想要什么,直接告诉青蔷好了。” 陈蒨紧张地看着我,见我冷冷的面庞,目光慢慢沉了下去,眼睛危险地眯起来,“你一直都是这么看朕的?不管朕做了什么,费了多少心思,你都视而不见,因为你心里根本一丁点都没有朕。” “你怎么利用我都行,但别打我师父的主意,否则……”我咬了咬牙,目光如炬地盯着他。 “否则你会怎么样?”陈蒨凉凉的声音中带着些许颤抖。 我狠狠地回敬道:“我会和你拼命!” 陈蒨怔了一下,忽然笑了,“你真是你师父的好徒弟,为了他都不惜跟朕拼命了。他比朕重要得多了,朕算什么,朕在你眼里什么都不是。” 陈蒨松开了手,眉眼中竟带着几分悲凉,“你就笃定朕就是在利用你?朕在你眼里就如此不堪?。” “呵,朕为什么要去在意你地看法呢,你愿意怎么想便怎么想吧。” 我别过脸,不愿意再看他,直到他离开,我才无声转头,发出悲凉的叹息,仿若杯酒一波心,落落微澜。 那日一时冲动之下与陈蒨翻了脸,陈蒨便再没带我去见师父,没有陈蒨的同意,我一步也近不得怡和殿,不由心中懊悔,真不该一时意气,惹恼陈蒨。于是便煨了一碗滋补的汤药去御书房讨好他,软言好语,却只换来陈蒨冷冷的一顿嘲讽。 自御书房出来,走到华林园的一带假山,猝不及防地一只手伸出来,抓住我的手腕一拽,风一样把我拽进了层层重叠的假山。 “王爷!”尾随而来的青澜一声惊呼,我看到了陈顼沉黑如夜的一双眸子。 陈顼示意青澜,“本王有事要与华淑容商谈,你先出去看着。” 青澜听话地退了下去,未等我发话,就听见陈顼问道:“我得了一个消息,皇兄带你去怡和殿了,可是真的?” “是真的。” 陈顼疑惑地沉思,“怡和殿中人,干系重大,皇兄防得极严,他怎会带你去那里?” “若真像王爷说的那样,青蔷也奇怪,陛下为何带我去哪里,他就不怕秘密泄露吗?”我明亮的眸子投向陈顼,“事到如今,王爷不如就对我坦诚相告吧,说不定青蔷还能帮上王爷的忙呢?” 陈顼的眸光如水静静地流泻在我身上,细细地打量,像是在考虑要不要告诉我。这时我才发现,他的手还紧紧地抓着我的手,两个人挨得极近,近到可以闻到彼此间细密绵长的呼吸。那气息,像是柔软洁白的羽毛轻轻地落在脸上,痒痒的。 陈顼也察觉了,连忙放开我的书,身子往后退,拉开距离,微红着脸尴尬地道歉,“抱歉,是我冒犯了。” 我也不纠结于这个话题,而是问,“王爷,你我合作,何须再藏着掖着?有什么是不能告诉我的,那怡和殿的人究竟有什么秘密?你若不坦诚相对,我如何配合,又如何能帮你?!” 陈顼眼睫一动,幽幽道:“既然你已深陷其中,那我便告诉你罢。” “左清天纵奇才,多谋善断,鉴天文地理,擅数术,博闻强记,凡韬略遁甲诸书,无一不晓,他精通医理,兼修书画,造诣极高,甚至,安墓卜宅,谶纬卦象,亦不在话下。”陈顼大赞师父的才能,郑重道,“最重要的是,他手握令所有权位者都为之觊觎和忌惮的天下地志图。” 陈蒨作为野心家,自然不会放过这天下地志图,经过多年调查得知师父的下落,派人抓了他,将其囚禁,软硬兼施,企图迫使师父屈服。 陈顼道:“这天下不知道有多少人觊觎这天下地志图,那名叫兰瑶的细作,便是为此而来。皇兄知道了有周国细作潜藏皇宫,正想方设法要将潜藏于皇宫的细作一网打尽呢,对怡和殿的事,更是死守严防。他肯让你接触左清,一定有目的。” “无论皇兄有什么目的,你都要当心。这段时间,我们都不会再见面了,有什么问题你都可以找青澜。”陈顼忽然把目光转向我,眼眸中心浮上一层淡薄的忧虑。 “不会见面……”我问,“王爷是有要紧事要办么?” “东阳太守留异起兵造反,皇兄已下令派侯安都同我前往西南平乱,即日征程。我这一去没个一年半载的回不来,你一个人在宫里要小心。”陈顼沉黑的眼眸注视着我,凝着一抹说不清道不明的关心。 我抬眼微笑,“王爷放心,青蔷会保重好自己的。倒是王爷你,战场之上,刀剑无眼,你要当心。” 陈顼的眸子一霎间明亮了起来,似玉石流光,连我的眼眸也被映得光华流溢,“这算是关心我么?” 我被他看得有些不好意思,回避地侧头,“当然,青蔷会替王爷诵经祈福,愿王爷早日旗开得胜,平安归来。” 陈顼不自觉地一笑,整个人宛如珠玉生辉,流光溢彩,“我一定平安归来。” 注释: ①标题出自魏晋左思《咏史》“郁郁涧底松” 第五十四章 锦字系征鸿 虽然陈蒨冷待我,但我仍不放弃,每日照旧端着一碗汤去御书房以表关心,就这样磨了半个月,陈蒨总算松口,让我去怡和殿看师父。 得了陈蒨的允许,我高高兴兴地去怡和殿看望师父。 这次去,师父仍是如上回一般烧叶煮酒,自得其乐。 陈蒨走过去,盯着师父沾了灰尘的衣袖,道,“这些事让宫人来做便可,左兄何必亲自动手,没的脏了衣服。” “区区小事,何须惊动宫人,再且我素来自理惯了,不习惯宫人伺候。”清淡如水的声音。 酒煮好了,置于一旁的石桌上,陈蒨笑坐了上去,“美酒当前,左兄岂可一人独享,介不介意朕与你小酌一番?” “陛下请便。” 桌上只有一只酒杯,显然是师父原先为自己准备的,我忙唤了宫人去取一只杯子过来,亲自为他们斟酒。 “丫头。”师父随口就叫,旋即望向陈蒨,“虽然她的身份有所改变,但在我心里她依旧是我看着长大的丫头,陛下可介意我这样叫?” 陈蒨潇洒一笑,“朕许你这样叫,随你高兴,不必拘泥。” 陈蒨在师父面前谈笑自若,称兄道弟,似是十分熟稔,这般没有架子,可真是稀奇。 陈蒨一边饮酒,一边感慨,“朝中政务繁杂,千端万绪,朕真是片刻也不得闲,也只有在左兄这,朕才能有些许的闲暇。” 师父唇边一抹清淡如雪光的笑,“陛下乃天子,受命于天,盛德煌煌,受百官朝拜,万民景仰,此乃天下男儿生平之志。陛下即使是忙无闲暇,也是乐在其中吧。” “左兄此言差矣,权柄江山哪及得上快意江湖,朕何不想如你一般,无官一身轻,只是朕有朕的责任。叔父信任我,将这江山交付于我,若我仅为一己之私一走了之,百年之后,黄泉相见,有何颜面面见先帝?”陈蒨说得情真意挚,好似他真的不想要这江山基业,纯为完成故人嘱托一样。 师父只是慢慢啜酒,不予评论。 “朝堂之事,朕是越发力不从心了,不若左兄来帮朕吧,有你助朕,何愁江山不稳?”陈蒨清亮的双眸染上了些许夜的深沉,探视着身边人的反应。 师父只静静如云道:“陛下说笑了,陛下手下能臣良将众多,自有能人替陛下分忧,何必多我一介闲人?” “左兄何须自谦,以左兄之才,足可堪国之栋梁,治世良才。朕若有你相助,必定如鱼得水,若无你相助,实乃朕毕生之憾哪!” “陛下过誉了,清素来无心于朝堂,生平只愿无拘无束,云游天下,恐要辜负陛下的一番美意了。” “无拘无束?难道这里拘束了左兄不成?”陈蒨淡淡一笑,笑容有些冷,“左兄可是怨朕将你困于宫墙?朕也是为了你的安全着想,不得已而为之。这天下不知道有多少人在盯着左兄呢。左兄若离开这里,怕是要身陷泥沼,不能自拔了。” 师父眉眼微挑,带起一抹笑意,不知是无奈还是讽刺。 陈蒨负手直立,一对瞳眸好似黑夜的流光,带着引诱的诡异,“左兄若是将那东西交付予朕,陈国之大,任君逍遥,左兄想去哪便去哪。朕必定倾尽陈国之力护你周全,不叫你有后顾之忧。” 师父不为所动,轻轻开口,“说来说去,陛下还是为了那件东西,而非为在下的安全着想。” “为何左兄就是不肯将它交付予朕,难道左兄认为朕没有能力,不配拥有它么?”陈蒨的目光忽然直逼向师父。 师父轻轻阖目,复又睁开,道:“陛下非天命之人,何必强求?” 陈蒨冷勾唇角,不屑道:“天命?朕不信这个。就算是天命,朕也要逆天而行!” 没有得到想要的回应,陈蒨面色青沉,“朕还有政务要处理,青儿你代朕好好陪陪左兄。”说罢,陈蒨冷冷淡淡地拂袖离去了。 我暗暗握了师父的手,给予他无声的支持。 —— 得了陈蒨的允许后,我越发频繁地往怡和殿里跑,当然此事并无外人知道,陈蒨将此事隐瞒得密不透风。师父是一个很懂生活情趣的人,并且他会以此来打发漫长的无聊时光,比如他极好风雅,喜摘芭蕉叶、竹叶等来蒸煮食物,口味俱佳,常常拉着我与他一起品尝,试验成果;比如他会特意起个大早,去收集晨间的露水来泡茶,泡得一手清香鲜醇的好茶;又比如他会叫人伐了院子里的竹子来做竹箫,亲自钻孔调音,音色清幽,吹奏的曲子空灵悠远,直叫人心醉。 师父是个真正多才多艺的人,我常常能看见他在研棋、作画、写字、吹箫,他极爱看书,书架上摆满了一摞摞的书籍,皆是名家珍品。我常从架上拣些罕见难懂的书来考他,无论是六艺、诸子、兵书、数术、方技、诗赋,还是游记、医书、天文,他都能不假思索,对答如流,直教我汗颜。 偶尔他也会反过来考一考我,若是我输了便吹一首曲子,结果不用说,我自是比不上博闻强记、聪颖绝伦的师父,回回惨败。时日一久,我的箫艺亦有所精进。 陈蒨有时也会过来,不过他大多时候都是被我们晾在一边,我和师父谈天说地,出口成趣,陈蒨就这么尴尬地成为可有可无的那个了。 “如今我陈国国库不足,东阳留异谋逆已久,发兵作乱,侯卿与顼弟已前去讨伐平乱。战事屡屡,朕决定前往宝林寺上香,为出征的将士祈福,愿我大军早日得胜归来。”今日师父在指点我的箫艺时,陈蒨突然就冒出了这么一段话。 我正疑惑,却见陈蒨把目光投向师父,缓缓笑道:“左兄不是一直想出去看看么,这次不如同朕随行上宝林寺,朕会把左兄安插在出行的队伍中,派人保护你,明日便启程。” 师父面色难辨,只徐徐道:“陛下已把一切安排好了,我还能说什么,自是恭敬不如从命了。” 陈蒨眉目轻扬,淡笑,“说得好像是朕逼的你,朕也是为你好。出去走一趟,纾解一下心情,心境也自然不同了。” 我面有忧虑,师父却笑笑让我宽心,他转移话题,目光和蔼,“丫头,我最近新得了些桃花种子,今日播种,你过来帮帮忙。” 说罢,便吩咐人拿了小花锄来,往院子里的空地掘土去了。 我拿着小铲子过去帮忙挖土,不解道:“师父,桃花播种最好是在春秋时节,如今已是霜月,何不等到开春再播种?” 师父一边挖土一边笑道:“我等不及了,想快点看到明年的桃花抽芽。” 陈蒨自是站在一旁看着我们掘土挖坑,言笑晏晏,自得其乐。不过这种时刻没有持续多久,他就因宫人传报回太极殿处理政务去了。而我,一边忙活,一边想着陈蒨要带师父去宝林寺上香的事,总觉得说不出的怪异。 忙活了大半天,正准备撒种覆土时,忽然听见师父一声惊呼,“我的玉佩哪去了?” 我抬头,见他一脸慌张的样子,便知他是在挖土时丢东西了,便道:“师父别急,兴许是不小心被泥土掩住了,我帮你找找。” 两个人便开始翻开一层层的泥土去找,正翻着翻着,指尖触及硬物,小小的,玉质的温润圆滑。 “找到了么?”师父转向我,两个人的目光交汇,他的目光异常的清亮,犹如炫目的日光般扎眼。 未等我回答,他把手下的土一翻,拿起一枚碧翠通透的玉佩,惊喜道:“瞧,在这呢。” 我的目光有一瞬间的凝滞,随即轻笑,“还是师父厉害,先于我一步找到了。”说话间不动声色地将掩藏在土里的物件收在袖中。 师父乎松了一口气,跟没事人似地笑道:“既然玉佩找到了,那就继续干活吧。” 两个人投下种子,一抔土一抔土地覆上,谈笑甚欢,不消多时,覆上的泥土便将那些土坑掩平了,仿佛有些事情,也随之深埋地下。 师父临行时,我去送他,他随手便拿了挂于墙壁上的一幅画,说是要赠与我。 “丫头,琴棋书画中你的画技最为差劲,这幅画就给你练练手。有空的时候临摹一下,练一练画技。” 是一副青绿山水画,构图自由,疏密有致,画面清新典雅,意境空灵清旷,流露出一种潇洒幽闲的风格。 我忧心忡忡,总觉得师父另有用意,却碍于蒋裕在旁不好开口相问。 “丫头,你要好生珍重。”师父凝视着我,笑若凌波微动,在我耳边听来却无端的忧伤。 师父安详从容地上路,寒风吹得他的衣裳猎猎作响,渐行渐远,远到我只能看得到那一角飘飞的衣袖,像一只被吹飞的叶子,越飞越远,再也抓不住。 那是我见到他的最后一面,我竟不知道,那声“珍重”,不仅是对我说的,也是对他自己说的。 注释: ①标题出自宋代晏几道的《满庭芳?南苑吹花》“锦字系征鸿” 第五十五章 高台多悲风 冬夜寂凉,风声沥沥,耳闻得窗外草木萧萧落叶簌簌,屋宇檐马脆脆作响,连带着殿内的幔帐翻飞如浪,灯影如水般急促地在纸上跃动。我合上书本,吩咐云溪,“起风了,去把窗户关了吧。” 这时却见梨霏急促地进殿,道:“娘娘,陛下已从宝林寺归来,听说陛下在通往宝林寺的路上遇袭了。” “啪”的一下,手中的书本掉落在地,正想开口,云溪比我更甚,神色着急道:“那陛下如何了,可有受伤?” “有羽林军保护,陛下安然无恙,只损伤了些侍卫。” 我无心去探究云溪的异样,想到一个人,几乎要脱口而出,“那师父......”想到师父之事不能外泄,我又改口,“那你知道都有何人伤亡?” 梨霏如实答道:“奴婢只听闻损失了些侍卫,其余的就不得而知了。” 不知为何,我的心口咚咚作响,总觉得有不祥的预感。 半夜,我在床榻上辗转反侧的睡不着,手里拿着一枚碧色匀润的青玉扳指,仔细地端详。 师父暗中将这枚扳指交付于我,到底有何用意?难道是与那天下地志图有关? 怎么会这么巧,偏偏在陈蒨带师父上宝林寺的当口就遇袭了?师父现在是否平安无恙? 天色一亮,我便急匆匆地赶往怡和殿,去的时候正撞见侍卫统领萧良正派人大肆搜殿,似乎在找什么东西。 我既惊讶又疑惑,直接便冲过去问,“萧统领,师父呢?” 我这一问,萧统领的声音便有些低沉哀凉起来,“昨日遇袭途中,左清心疾突发,已不治而亡。” “什么?心疾?”我无比震惊,不可置信,“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怎么昨日好端端的一个人便没了? “左清一直有心疾在身,全靠丹药吊命才撑到如今。可昨日,不知为何,他却没有带上那保命的丹药......” 我努力地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接受这突如其来的事实,保持清醒地问道:“那昨日袭击你们的到底是何人?” “属下已经查清了,是周国隐藏在建康的细作,他们是冲着左清来的。可他们没想到左清会突然心疾发作而亡,白忙了一场,还被羽林军全数歼灭了。” 我听得心痛又茫然,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我似乎看到了萧良眼里隐藏着一丝莫名的悲痛。 我隐隐觉得,陈蒨是知道什么的,他带师父上宝林寺绝不是偶然之想,而是有预谋的,这件事绝不仅仅是那么简单的。 可我很快被席卷而来的悲痛覆盖了,再没心思去想多余的事。我浑浑噩噩看着躺在床上面无血色浑身僵冷的师父,一开口便是喑哑的声音,“师父,师父......” 唤了许多声都听不到回应,我颤抖地流着眼泪,伸手去探他的鼻息,身子蓦地一倒,失声痛泣。 陈蒨不知什么时候来了,突然地就抱住我,不像以往的强势地占有,倒像是一只受伤的需要安慰的小兽。 “青儿,左兄死了,朕没想到他会死,朕没想过要他死的。”陈蒨的声音里充满了悲伤。 我狠狠地推开他,悲痛之下再也无心掩饰了,冷漠而愤怒,“你滚,滚!” 陈蒨紧张又害怕地看着我,“青儿,你听朕说,左清的死是个意外,朕没想过他会存了死志的......” “闭嘴!”我冷漠而尖刻,嘶声力竭道,“是你害死了我师父,是你是你!你这个凶手,我不想再看到你,你给我滚,滚!” 我愤怒地哭喊,发了疯地砸了手边所有能砸的东西,仍是逼不退陈蒨。最后他紧紧的抱住我,在我耳边诱哄般喃语,“青儿,没事了,没事了。你还有朕,朕永远都不会离开你的。” 我浑身无力,心中泣血,只能趴在他怀里痛声哭泣,不可抑制。 —— 陈蒨自宝林寺上香遇袭后,心情很不好,一回来便以“侍奉不周,对上不敬”的罪名杖毙了十几个宫人。一时间六宫上下的宫人人心惶惶,生怕一个不小心触犯天颜,丢了性命。 “娘娘,奴婢觉着,这件事恐怕没那么简单。” 青澜将这事报于我时,我正在菱花镜前梳理我的一头青丝,手中的木梳重重放下,清冷一笑,“当然没那么简单,兰瑶一事已让陛下知道了这宫中藏有周国奸细,而且他们的目标正是左清。宝林寺进香一事是他早就计划好的,故意放出风声,让人知道左清会随行,引出那些藏在建康的周国奸细,在途中暗设埋伏,将那些细作一网打尽,同时借此查清有无人里外合应,一举拔清宫中隐藏的细作。那些被他处置的宫人,多半就是细作了。” 我还没有说出口的是,师父知道,陈蒨让他随行,不过是一场有预谋的计划,他便将计就计。他也知道,他就这么死了,而那样东西又下落不明,陈蒨第一个怀疑的便是与他生前关系最为密切的我,所以他故意赠了我那幅画,以此来作障眼法,迷惑陈蒨,消除陈蒨的怀疑,转移他的注意力。这样,我手中的那枚扳指就安全了。 那幅画自是被陈蒨拿走了,不过,他恐怕一辈子也没法从那幅画上弄出个所以然来。他万想不到,这不过是师父临终前的虚晃一招。 我不知道师父给我这枚扳指有何寓意,但一定与那样东西有关。师父患有心疾,恐怕无法支撑到完成师门的遗命了,所以他将这么重要的信物交付于我,想让我替代他完成他未完成的使命。 师父,你以死来解脱了陈蒨的束缚,那我呢,你怎么把我一个人抛下了? 时光渐去,上元节就这么在一年喜庆的气氛中热热闹闹的度过了。据说元日这一天,周国还派使者送来礼物以表祝贺,至于情形如何,就不是我们这些后宫妃嫔可以得知的了。 天光寂寂,飞雪漱漱,雨雪绵绵不绝地下了好几日,阶前云雪漠漠,雪光濯濯自格子窗投射进来,映得殿内青砖赤柱异常的明亮清澈,盈盈生光,连人亦仿佛置身于流离的晨光皎皎之中,朦朦胧胧的披上了一层柔光,婉约飘逸。 殿内极静,炭炉内的炭块烧得通亮如玉,“噼啪”作响,热气如云如雾丝丝缕缕地弥漫,烘得整个内殿暖意融融。我手持一卷书,静静地置于着书案前凝眸审读,却听云溪传报,说是蒋裕来了,我起身放了下书卷。 蒋裕的神色是前所未有的凝重和严肃,我的眼皮突地一跳,内心有一种莫名的不安。 “陛下请娘娘到显阳殿一趟。” 虽然内心不安,但我还是叫梨霏取来了伞,迎着风雪赶往显阳殿。 走进显阳殿正殿,却见殿内各宫妃嫔都到齐了。帝后坐于主位上,面色都不怎么好,尤其是陈蒨,暮色沉沉,仿佛乌云堆积下的风雨暗涌,随时可能倾泻狂倒下来。 内殿中,突兀的跪着一个人,正是汪贵嫔。我觉得奇怪,却还是依例向帝后请安行礼。 皇后却不看我,而是盯向汪贵嫔,面色冷肃,“污蔑宫嫔的罪名可不小,汪贵嫔可要慎言。” 汪贵嫔睨了我一眼,眉眼说不出的冷峭,语声清脆如珠,“嫔妾方才所言句句属实,华淑容自服堕胎药流产,假意陷害嫁祸于严淑媛,严淑媛是被冤枉的,嫔妾恳请皇后娘娘为淑媛姐姐做主。” “啪”的一声,陈蒨手中的茶盏重重掷向汪贵嫔,怒道:“休得胡言!” 茶盏摔得破碎四散,水花飞溅到汪贵嫔的脸上,汪贵嫔顾不得擦掉脸上的水珠,急急道:“陛下且听臣妾一言,臣妾所言是真是假到时自见分晓。臣妾相信,以陛下的英明圣裁,华淑容有无罪行,陛下自有公断。” 这时座下的王充华菱唇一启,清泠如水道:“汪贵嫔向来磊落大方,若非兹事体大汪贵嫔何以如此?说不定当中有什么误会,陛下何不妨听一听。一来,可以查明真相;二来,也可以借此事,证明华淑容的清白啊!” 陈蒨没有说话,皇后却被说动了,向汪贵嫔问道:“既然你说华淑容陷害嫁祸宫嫔,可有凭证?” “华淑容有无私服堕胎药,自是只有她身边亲近的宫女内侍才清楚。”汪贵嫔往殿中的丹柱一望,“她身边的云溪便是人证。” 乍然听到云溪的名字,我的手心不受控制地一抖,却见丹柱后缓缓走出一个容色清丽的宫女,正是云溪无疑。 陈蒨知我和云溪向来关系亲密,面上疑色顿起,问:“云溪,你知道什么便说与朕听,切不可有半句虚言。” 云溪自进殿以来就一直低垂着眼帘,这时望向陈蒨,水眸盈盈,“初时,娘娘听闻有孕的时候,心情很不好,她说她想要出宫,不想呆在这里。有一回,奴婢看见,娘娘私下里在摆弄一只镯子,竟然从那镯子上的铃铛掰下一枚药丸。奴婢觉得奇怪,便趁娘娘午睡时取下她的镯子,拿着那枚药丸去向御医讨教,御医说那是堕胎药!” 云溪语毕,陈顼惊疑的目光落在了我身上。 云溪继续道:“奴婢心里慌张极了,很想将此事告知陛下,可是娘娘当时哭着哀求我将此事隐瞒,娘娘哭得实在可怜,奴婢不忍心……” 注释: ①标题出自两汉曹植的《杂诗七首》“高台多悲风” 第五十六章 柯叶自摧折 “后来,娘娘流产了,说是严淑媛害的。奴婢知道此事有蹊跷,可奴婢不敢说,奴婢怕害了娘娘,但奴婢不说,又会使严淑媛白白受了冤枉。左也不是,右也不是,奴婢良心不安,只一个人偷偷躲在华林园哭,碰巧遇到贵嫔娘娘。贵嫔娘娘心善,奴婢心里慌得六神无主,便将此事告知贵嫔娘娘,求她出个主意。” 说罢,云溪递上一只镯子,低低道:“这便是娘娘私藏药物的镯子,是奴婢在娘娘流产昏迷时从她手中脱下来的,娘娘一直以为奴婢将镯子处理了。”白皙的掌心呈现的正是我戴过的那只赤金镯子。 陈蒨拿起镯子,手指转动铃铛,发现铃铛能够掰开且是空心的,看我的目光越来越冷,冷到没有任何一丝暖意,“华淑容,朕记得,你手上戴过这只镯子。” 方才云溪将此事细细道来,殿中人皆一片讶然,已信了七八分。汪贵嫔目光扫过我,冷冷道:“众人皆知,华淑容与云溪主仆情切,缘何会无缘无故冤枉华淑容?若不是华淑容做得太过,她也不会出来指证华淑容。此事是真是假,相信陛下心中已见分晓。” 我望着云溪,失望、伤心、愤怒、心痛交织萦绕,心中已经分辨不出是何滋味,只是越来越冷,冷到透底。我走近她,缓缓笑道:“是啊,我向来待云溪如姐妹一般,缘何她会无缘无故冤枉我呢?” 我扶起一直跪在地上不敢看我的云溪,仿佛还待她如从前般亲切,“云溪,你说,我可曾有半分亏待你?你是不是有什么苦衷,你说出来,我会为你做主的。” 云溪慌地挣开我,复又跪在地上,抽泣道:“云溪没有任何苦衷,是我对不住娘娘。娘娘尽管恨我怨我吧,只是别再欺骗陛下,伤陛下的心了。” 汪贵嫔冷厉的目光钉在我脸上,冷然道:“如今人证物证俱在,华淑容还要狡辩么!” 云溪泪光盈盈地望着陈蒨,低低哀求道:“求陛下饶恕娘娘吧,娘娘在宫里很痛苦,她本无意害人的,她只是想出宫而已啊!” 云溪这几句话,犹如火上浇油。陈蒨的目光冰冷,几乎要将我冻成冰人,“你在宫里,很痛苦,是么?”这句话,就是要将我定罪了。 王充华轻轻地感慨,“天下间竟有这样的母亲,竟然忍心戕害自个的孩子?” 孔贵妃目光若有似无地瞥过陈蒨,云髻上凤凰展翅金步摇如水微动,明光澄澄,“若不是不喜这个孩子的父亲,她如何能下得了这样的狠手,可见华淑容心里当真是半分也无陛下。” 孔贵妃这话倒不是针对我的,倒像是故意要陈蒨难堪的,看着陈蒨青白的脸色,她的目光微微掠过一丝解恨的快意。 “戕害龙嗣,谋害宫嫔,华淑容的罪过何止于此?”汪贵嫔骤然高声,“华淑容私通周国,图谋不轨,罪无可恕!” 一直明哲保身,默不出声的韩修华这时呵呵地冷笑,“私通周国,汪贵嫔给华淑容戴的这头帽子也太高了吧!” “并非是臣妾胡说,陛下可还记得,去年周国来使,那位杨尚希大人说的话?”汪贵嫔徐徐凝视陈蒨,郑重道,“杨大人口中所说的周国皇帝爱慕的那名女子,不仅酷似华淑容,连姓氏也与华淑容一般,就连失踪的时间也与华淑容来到皇宫的时间相符,这绝不仅仅是巧合。自那日后,臣妾便疑心华淑容与周国有联系,便暗中派人调查她的来历与动向。臣妾发现,她非我陈国人,是从周国而来的。臣妾由此断定,她必是杨大人口中所说的那名女子无疑。” “还有一事,前日上元节当晚,周国派使者前来送礼祝贺,有宫人看见华淑容宫中的一名内侍偷偷摸摸地去见了其中一名周国使者。臣妾已将这两人拘禁,并在那个内侍的身上搜到了一封华淑容写给周国皇帝的亲笔信。华淑容宫里的内侍早已将一切罪行招认了,那名使者虽抵死不认,无非是嘴硬罢了。”汪贵嫔吩咐身边的内侍,“去将那名内侍带上来。” 我冷笑,“汪贵嫔真是好大的架子,居然可以未经陛下允许便私自拘禁宫人和周国使者,是谁给你这样的权力?” 汪贵嫔亦是冷冷回道:“只要能够肃正宫闱,清除祸乱,就算是私禁宫人为陛下所责罚,臣妾也在所不惜。” 一名内侍被带了上来,随之呈上来的还有一封信。我看了一眼,确是我宫里的内侍。他一脸漠然的对自己的罪行供认不讳,想是被人控制了。陈蒨拆开信封一看,眼中登现火花,怒意越盛,眼眸里的最后一丝理智也被无边的火海所吞噬。 “你自个看看!”陈蒨一把将信纸扔到我脸上,眼眸里写满了愤怒、嫉妒与痛心。 我展开信纸一看,确是我的笔迹:见字如晤,汝托之事,吾正思计窃陈之机密,必不负君之所托,妾心匪石,不可转也。思君切切,郎心勿念。青蔷敬上。 我倒吸了一口气,真是情意绵绵,难怪陈蒨那么生气。 “怨不得华淑容不愿为陛下生孩子,原来是心里有人了。”汪贵嫔先是鄙薄了我一眼,又转向陈蒨,“陛下,此女居心歹毒,必定是周国派来的细作。当初严淑媛安排苏桐对她下手便是发现了她的身份,可惜苦无证据,又怕她狐媚陛下,这才出此下策为陛下、为我大陈除祸。严淑媛对陛下一片真心,天地可表,恳请陛下为其主持公道,澄情冤情,处置此女,以正宫规!” 我整理情绪,正对上陈蒨,“陛下,这封信非我亲笔。青蔷日日在漪兰殿练字,必是宫人模仿了我的笔迹嫁祸于我,青蔷没有做过这样的事。” 平时我练的字都是由云溪和梨霏整理的,只有她们才有可能模仿我的笔迹,不是云溪便是梨霏,我冷冽地扫了云溪和梨霏一眼。 云溪一副茫然的样子,急急向陈蒨解释道:“陛下,娘娘是绝不可能私通周国的,她不会做这样的事,娘娘是清白的。” 汪贵嫔道:“华淑容极擅伪装,你心思单纯,自是不知她背地里的勾当。” 云溪有些苍白无力地解释:“不是这样的,娘娘她……” 云溪水眸汪汪地凝视着陈蒨,分外楚楚动人,似乎夹着一丝缥缈的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想起云溪那天撞破我和陈蒨亲吻时眼里的泪意,还有她对陈蒨莫名的关心,我似乎明白了什么。我竟不知道,什么时候,她对陈蒨,起了这样的心思。 梨霏是陈蒨的人,陈蒨不可能会叫她模仿我的笔迹写这么一封情书给自个戴绿帽子。那么,模仿我笔迹的,便是云溪了。 我目光如冰地戳向站在我身边的云溪,我一向待她温和,乍见我如此,云溪有些颤抖地往后退。 看来,我身边的人,没一个是靠得住的,梨霏如此,云溪,亦是如此。 我徐徐地环视殿内的人,最后落在汪贵嫔身上,呵呵冷笑:“今日这一局,想必布置很久了吧。汪贵嫔一向爽直,最不擅这些阴谋诡计。可今日之事,布局缜密,心思奇巧,想必不是你的主意。汪贵嫔,你就那么相信她,那么笃定我有罪,你就不怕被人当了刀子使,成了他人排除异己的工具!你以为你是在行善积德么,你怎知你不是在为祸作乱,助纣为虐!” 我逼视得厉害,汪贵嫔面上闪过一丝慌乱,随即又平复下来,“是你自身德行有亏,休要扯到旁人。” “是么?”我冷冷地扫过云溪还有那个跪在地上不知名的内侍,愤怒冷笑,“是我大意了,我没想到她身处冷宫还能把手伸到宫外来,给我设下这一套又一套的陷阱,设计我,栽赃我,甚至什么时候和我身边的人勾结起来我都不知道。我真是,太小看她了!” “你说她们陷害你?”陈蒨缓缓地走到我面前,楸起我的手,几乎要将我给折断。他恨恨地瞪着我,冷厉的话语中夹一丝苦涩和痛楚,“你与他人有旧情是真,你打掉孩子是真,你陷害严淑媛是真,你还敢说你是冤枉的?你竟然……杀害了我们的孩子,你真该死。” 说罢,我便被他重重地推倒在地,阵痛中我听到陈蒨冷冰到极点的声音,“淑容萧氏,扰乱宫闱,即日起禁足漪兰殿。没有朕的命令,不得踏出一步!” “陛下,华淑容罪不容诛,怎可放过,留下此女,必定祸患无穷,还望陛下三思!”是汪贵嫔不甘的声音。 “住嘴,朕说话,哪有你质疑的余地!” 经今日这一遭变故,我身心俱疲,只最后望了云溪一眼,无不讽刺道:“你真是我的好妹妹。” 回到漪兰殿,一直强压的泪水终于忍不住倾泻而出,想起云溪往日烂漫明丽的笑脸,越扎得我心痛。那个曾经给予我明光温暖的单纯的小妹妹已经一去不复返了,姐妹情谊又如何,她还不是为了一个男人就背叛了我!我怎么这么傻,竟然会相信这宫中会有不变的姐妹情意?是我太贪心了,贪恋人间的那一点点温暖,结果相信一个人,付出真心的代价就是一颗真心被作践,直至把自己伤得鲜血淋漓,残破不堪,又变成了孤零零的一个人。 我本来就是一个人的,不是吗?不管在何时何地,我都是一个人。一个人在光影交错中挣扎,倾尽一切努力地想要活下去,跌跌撞撞,踽踽独行,无论苦涩或哀愁,伤心或痛苦,永远……都是我一个人。 注释: ①标题出自魏晋陶渊明的《拟古九首》“柯叶自摧折” 第五十七章 三杯浑白酒 我就这样被禁足在了漪兰殿。 漪兰殿成了一座死寂的冷宫,云溪被调去御前服侍了。宫人们都是见风使舵,拜高踩低的,没人敢来服侍我一介待罪在身的宫嫔,除了陈顼安插在我身边的青澜。如若安成王还在,或许还能想法子救我出来,可如今他出征在外,根本无法得知我的遭遇,我竟没有一个能够指望得上的人。 宫人送来的饭食日渐粗粝,到后来送来的只有些腐烂馊霉的饭菜,茶水断了,炭火也断了,每日手脚几乎要冻僵,又冷又饿又渴,种种百般的苛刻待遇,我只得忍了下来。 今日照例送来了冷硬馊霉的饭菜,硬得实在难以下咽,咯得我喉咙疼。我只好把院中的一口大水缸里的浮冰敲碎,舀了一碗水倒进茶壶,拣了些干树皮,用刀把冰片切成一个凸透镜,透过阳光聚焦照射树皮生了火,将水烧开,再将烧热的水用来泡饭,泡得软和些了,这才勉强把饭吃了下去。 青澜看得心疼,道:“奴婢已经放出信鸽到宫外了,会有人替我们把信传到王爷那里的,王爷一定会回来救娘娘的。” 我苦笑,“即使他收到信了又如何,他是不会为了我一介小女子放下手边的要事回来的。即使他想回来,战事吃紧,也不是他想回来就能回来的。” 我慢慢地吞嚼饭食,眼角忽然敏锐地捕捉到了一角明黄的裙角,我登时放下碗筷,抬头望着面前的那个人,眉眼清冷,“我还以为陛下永远都不会再踏进这里一步了呢。” 陈蒨容色之间竟有一丝憔悴,他冷冷呵气,“如果可以的话,朕永远也不想再看到你这张脸。” 陈蒨的目光捕捉到地上那半碗的冷饭,蹙了一下眉,随即又讥讽道:“你倒挺能忍的。” 我懒懒地掠过他的面庞,道:“陛下到此有何贵干?” “为什么,为什么不愿意给朕生孩子?你怎么可以这么狠心,杀了我们的孩子。”陈蒨的声音低沉又愤怒,冷肃又苍凉。 居然还有脸问我为什么,他不会天真地以为,我会为一个凌暴我的人生孩子吧?真真可笑! 陈蒨的烟眸里有不加掩饰的愤怒和痛恨,步步逼近我,“朕事事宽纵你,事事迁就你。朕以为只要朕对你好,千方百计地讨你欢心,总有一天朕会把你这颗心给捂暖捂热了。朕甚至可以容忍你心里有别的男人,可是朕错了。你就是颗又冷又硬的石头,无论朕做什么,你都不会领情的,你根本就没有心。” 难不成他以为他在凌暴我以后,对我温情脉脉,施以小恩小惠,我就会爱上他?除非我的脑袋被门夹了,才会发疯爱上凌暴自己的人,我的脑子可是正常得很,没有受虐的怪癖。 我冷漠一笑:“我承认是我打掉了孩子,至于嫁祸严淑媛,那是因为她该死。还有一件事我要告诉你,那只竹箫只是宇文邕为引诱利用我才送给我的,并不能代表什么,我和他之间,什么都没有。当初我是为了活命才承认下你对我和宇文邕凭空臆测的关系,我和宇文邕之间,没有爱,只有怨!所以,那封信绝不是我写的,那是有人设计陷害我的,陛下如果够聪明的话,就应该不难想到这是一个局,一个要将我置于死地的局!” 陈蒨面上先是震惊,继而是嘲讽,他冷冷笑道:“你以为朕还会相信你的话么,一直以来你都在欺骗朕,假意顺从,虚情假意,谎话连篇。你的嘴里从来就没有一句真话,朕不会再相信你了!” 我扬起下巴,郑重道:“事实就是如此,陛下若不信,可以派人去查。” 陈蒨有一瞬间的迟疑,紧接着冷哼一声,拂袖离去。 我始终没有得到关于陈顼的任何消息,直到冬雪消融,梨花盛放,我已经被囚禁了三个多月。 时近五月,院中的梨花隐隐有落败之势,我正一个人坐在梨花树下数着掉落的梨花瓣时,青澜捡到了从院外扔进来的一张纸条。 摊开纸条细读:汝之遭遇,顼已得知。顼自当尽力将汝救出,切记勿燥,静待佳音。 青澜惊喜道:“是王爷的字迹。娘娘,王爷回来救我们了,他正想办法救我们出去呢!” 据青澜向守门侍卫打探得来的消息,安成王恰逢今日回朝。几个月前,陈顼便向皇帝请示回朝,然大军虽于东阳大胜,夺取东阳郡,留异叛军等却逃窜到桃枝岭,久攻不下,未能全歼。战事未歇,皇帝自是不允陈顼回朝,可陈顼并未就此放弃,多方书信表示,思念家中妻儿,归心切切。几番下来,皇帝也被他的一番情深意挚所打动,加之有侯安都坐镇大军后方,皇帝便成全了他的一番心愿,允其归朝。 陈顼这么心急地回来,难道真是为了我?我在他心中的分量,已经不仅仅是颗棋子那么简单了。而是,作为与他并肩作战的朋友么? 天阔云积,暮霭沉沉,浮光云影下的梨花雪海烂漫繁华到了极致。熏暖绵绵的风吹过,无形中宛如一只手拂过那一树树清丽的梨云香雪。花雨霏霏中走来了一袭淡雅青影,大捧大捧的飞花簌簌,落得满身都是,连带青裙盈盈也沾上了梨香袅袅。 我站在高高的石阶上,看着缓缓走来的婉昭仪,水眸流盼,肤光胜雪,曼妙的身影被梨花雪光一映,当真如明珠生晕,天仙绝色。 皇宫中潜藏的周国细作都被陈蒨设计拔除了,她却能安然无恙地躲过不被发现,此人不可小觑。 我没有过多地把视线停留在秦婉兮身上,只是沉静如一潭秋水道:“听说陛下早已拟旨将我处死,为何这旨意却迟迟不下?” 秦婉兮远山黛眉一扬,微讶道:“你禁足于漪兰殿,怎会得知外面的消息?” 我含着淡薄如流霜的笑意,道:“没办法,外面的人想方设法地要让我知道,我不接受她们的好意也不行啊!” “你当真不知道陛下为何迟迟不下旨?” “不知道。”干净利落的回答。 “他是不愿,也舍不得你死。”说这话时,我从秦婉兮的眼里看到了莫名的心痛。 “呵!”我像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一样,冷笑,“他若是不想我死,又何必拟旨,这样假惺惺的拖延时日作什么,是不想让我死的那么痛快,想让我在等待死亡的恐惧中日日不得安生吗!” “他没有这么想,陛下他是真心喜欢你的。”秦婉兮似乎急切,又似乎心痛道。 “真心喜欢?”我的眉角冷蔑一挑,“他对哪一个妃子不是真心喜欢,就像喜欢一只小猫小狗一样,高兴时玩玩,不高兴时扔掉,要生就生,要死就死,这就是帝王的真心。” 秦婉兮怔怔地看着我,仿佛不知该说什么,只纤手搅动着素帕,“他对你不一样。” 我唇角微弯,笑容缥缈如一缕流岚,“当然不一样,他视我为仇人。” “你就一点也不在意陛下?”秦婉兮一边问一边打量着我,似乎在探索什么。 难不成她还以为,我会和她一样,爱上陈蒨,陷入陈蒨的温情蜜意而不成自拔。对他期望,为他伤心,为他痛苦? 我带着一种悲哀又怜悯的目光看着秦婉兮,吐出的话似凉凉的秋雨而下,“有的人会伤害自己所爱的人,有的人会爱上自己所伤害的人,还有一种人会爱上伤害自己的人。你既是第二种也是第三种,可我永远也不会成为你,因为不管是爱上自己所伤害的人还是伤害自己的人,都太不正常了。”别怪我说得不好听,这是真话,也算是提醒。 “你恨陛下吗?”秦婉兮目光苦涩,却静如秋叶般立着。 我的唇边绽出一丝刀锋般冷锐的笑意,“他给了我一生的屈辱,你说呢?” “跟朕在一起让你觉得屈辱了?”熟悉的声音,带着挟天盖地的怒意而来。 明黄的身姿,乍然出现,衣袍上金绣的五爪飞龙腾云而上,五爪金光刺目逼人,带着一股凌厉的气势。 我有一瞬间的厌倦疲惫,这个男人,霸道自私,骄傲自负。他以为没有什么是他得不到的,以为他能掌控得了我,可却一次次的在我这折戟沉沙。骄傲如他现在也应该明白了吧,不是谁,都可以被他掌控的。 我看也不看陈蒨,只是伸手接住漫天漫地的梨花瓣,拢在手心细细地把玩,似乎眼前没有陈蒨这个人一样。 陈蒨的眸子一下子阴沉了起来,脸上落满了霜雪,冷的吓人。终于,他一字一字近乎咬牙切齿道:“淑容萧氏,图谋不轨,私通周国,其罪当诛。赐鸩酒,死!” 我心里登时一惊,拖延了这么久陈蒨都没有处决我,难道就在今日他就要取我性命了,怎么办? 我垂头思索,根本没顾得上看陈蒨的脸色。陈蒨怒极反笑,大袖一挥,流星而去。 两个内侍走过来,托着棕黄木盘,端着豆青釉色的酒壶,倒了一杯酒,一脸凝重道:“娘娘,该上路了。”不容抗拒的口吻。 不行,我绝不能就这么死了,否则我这么久以来的隐忍、屈辱,日日于晨昏交替间的苦苦挣扎是为了什么?不就是为了活下去么!如果我就这么死了,那么我一直以来的隐忍努力就白白成了一场笑话了! 注释: ①标题出自明代唐寅(唐伯虎)《醉诗》“三杯浑白酒” 第五十八章 春风吹又生 对,还有一个人可以救我,安成王陈顼!可是漪兰殿有侍卫把守,不许殿中人踏出去一步,青澜是不可能出得了宫门替我传信的,那么就只有眼前的秦婉兮了,如果她愿意救我…… 我没有接过酒杯,而是轻轻附到秦婉兮的耳边,低而沉重道:“看在我帮过你的份上,托人带个口信给安成王,就说陛下要杀我,恳其相救!”声音虽轻,却是十万火急的口吻,我恳求而急切地看着她,“念在你们旧日的情分上,你说什么安成王都会听你的,求你,帮我!” 秦婉兮轻轻回握住了我的手,旋即急急赶回宫,看着她离去的身影,我知道,她答应了。 我心急如焚,盼她能早点请到陈顼来救我,又怕她赶不及。两个内侍不断地催促我,甚至拿着酒杯想强迫我喝下毒酒。 我往后一退,怒道:“大胆,我是陛下亲封的华淑容,我看你们谁敢!”这时候也只能拿出陈蒨的名号来震慑他们一下了。 两个内侍“嗤”地冷笑,“谁不知道娘娘如今不过一介罪人,死期将至。今时不同往日了,娘娘从前再风光,如今也不过阶下囚而已,还想摆主子的款儿!” 我冷哼,扬声道:“如今我再落魄,也还是主子。我若是不想喝,你们谁也别想迫我。若是让陛下知道,有你们好果子吃的!” 内侍“嘿嘿”的冷笑,“陛下要娘娘死,只要娘娘死了奴才的差事便完了,谁会知道娘娘是甘愿就死的还是被迫的。” 眼见那两个内侍目露凶光,我心知不妙,握紧双拳想要以武力反抗,却发现浑身使不上力气。鼻翼间闻得那两个内侍身上的一股异香,心中暗叫糟糕。这两个内侍必是严淑媛安排过来的人,她怕我不肯甘心就死,竟然用香来迷软我! 身子被那两名内侍按住,我死命地挣扎,绝不甘心就这么死去。挣扎中,我重重地摔倒,头部被石阶上的棱角一撞,顿时头痛难忍,眼前一片昏花。 混沌中被两个内侍强抓起来,下巴被捏住,毒酒顿时灌进了我的喉咙。 “住手!” “传太医,快来救人!” 迷蒙中我似乎听到了陈顼的声音,那么急切,那么慌乱,那么悲痛。 身子摇摇晃晃地跌下去,眼帘沉重得再也睁不开,仿佛有漫天满地的梨花扑在我身上,软绵绵的蒙住我的身子。我吃力地苦涩一笑,我是要死了么,还有这漫天的梨雪作被,为我送行? 似乎有什么人在摇动我的身体,叫唤声,哭泣声交织在我的耳畔。仿佛是陈顼疯狂急切的呼唤,又仿佛是秦婉兮低低的抽泣。可惜,我听不到了…… —— 严淑媛死了,是我亲自命人把毒酒灌进她的嘴里的,就像当初那两名内侍把毒酒灌进我的嘴里一样。 我的命,是陈顼救回来的。据说,当初陈顼唤来御医救我的时候,御医皆因我是被皇帝下令处死的罪妃而不敢救治,还是陈顼把刀架在他们的脖子上,以性命相迫才逼得他们救回了我的性命。之后,陈顼为擅闯后宫去向陈蒨请罪,再三请求陈蒨重新调查我私通周国一事,力证我的清白。陈蒨被说动了,下令彻查此事,终于查出云溪和那名内侍皆是受严淑媛指使,伪造书信,仿造我的笔迹陷害于我。陈蒨大怒,将这二人发落,遣送那名被拘留的周国使者回国,杖毙那两名强灌我毒酒的内侍,同时下旨赐死严淑媛。 至于汪贵嫔因察人不明,不能明断是非,险铸大错而被罚禁闭,连王充华亦被禁闭一年。然不久,御医察汪贵嫔怀有身孕,念其子嗣,皇帝便免了汪贵嫔的责罚。 仿佛一切尘埃落定,陷我于死地的罪魁祸首严淑媛终于死了,可说是幸事一件,可我却失明了。 我醒来时,眼前漆黑一片,什么都看不到。御医说我是脑部受到重创,瘀血凝滞,堵塞了眼部经脉,造成了失明。 陈蒨的下巴抵着我光洁的额,紧紧抱着我,“朕相信你和宇文邕没有私情,朕只要你还在朕身边,以往之事,朕都不计较了。” 我漠然的一言不发的由着他抱着,胸中汹涌的种种屈辱和不甘,痛苦和愤恨几乎要将我的心口撕裂。然而我只是死死的咬着双唇,死死的,忍住了。 侯安都自东阳平乱回朝,加之此时传来孔贵妃有孕的消息,侯安都大喜,与皇帝宴饮,酒气酣畅之时,侯安都问:“陛下如今比之从前做临川王如何?”皇帝不答,侯安都再三追问,皇帝无奈,只得答道:“此虽天命,亦是侯卿之力。”宴会结束后,侯安都向皇帝借用龙舟彩船游玩,还打算带妻妾入殿堂欢宴,皇帝虽应其请求,然心中甚是不喜。次日,侯安都在宫中大宴宾客,居然坐在了皇帝的位子上,皇帝心中更是不喜。 七月,东阳留异叛军方平,临川镇南将军周迪又反,众臣一力推荐侯安都。然皇帝不顾朝中大臣劝谏,改诏令安右将军吴明彻、安成王陈顼前去讨伐,调集军队出兵临川。 由此可看出,皇帝对侯安都是日益不满了。侯安都此人,自认功劳盖世,不拘礼法,倨傲不恭,恃功骄横,把皇宫当成自己家一样,妻妾欢饮,连皇帝的位子都敢坐。如此傲慢不敬,难怪皇帝对他不满,疑其有反心,心有戒备。 任何一个皇帝都无法容忍一个臣子逾越于自己之上,不守君臣礼法,侯安都,怕是不得善终了。 公元563年,皇帝于嘉德殿宴请侯安都,席间将其收捕,囚禁西省,又将其部下召集尚书朝堂,夺其兵器释放,中书舍人蔡景历明文宣读,公布侯安都谋反罪状。次日,侯安都被赐死。皇帝念其生前于社稷有功,下诏厚葬侯安都,宽赦其家眷。 这年,汪贵嫔诞十二皇子,取名伯智。孔贵妃诞十三皇子,取名伯谋。 听说孔贵妃要见我,我便由青澜扶着我去了。这是我第一次来重华宫,听说孔贵妃性喜奢华,重华宫布置得穷奢极丽,砌壁雕彩刻画,金砖铺地,琐窗曜日,翡翠火齐遍处可见,富丽至极。可惜,我是无福观赏了。 “听说昨日,侯敦大公子不幸意外堕马身亡了,贵妃姐姐可要节哀。”我不咸不淡地复述青澜打听得来的消息。 “呵!”耳听得孔贵妃无不讽刺地冷笑,“意外,这世上哪有那么多的意外,是有人想要斩草除根呢!” 眼睛看不见,嗅觉便异常灵敏起来,坐在身旁的孔贵妃身上有一种清清淡淡的杜蘅熏香的味道,我柔和一笑:“贵妃姐姐身上有一股很好闻的杜蘅香气呢,我与贵妃姐姐坐的这么近,身上都不曾沾染半分杜蘅香。可巧了,从前在宫里,我见过侯敦公子一回,他的身上,好香的一股杜蘅香味呢。侯敦公子与贵妃姐姐到底是挨得有多近,身上才会有那么香的杜蘅熏香呢?” 孔贵妃的声音警觉了起来,“你想说什么?” 我神态安闲,不急不缓道:“侯敦公子不小心掉了一个香囊,被我捡到了,上面绣的是鸳鸯戏水,还绣了一个‘卿’字。我问侯敦公子香囊是否为侯夫人所作,侯公子没有否认。可依我看来,那个香囊,并非侯夫人所作,侯敦公子在有意隐瞒。” “那上面的‘卿’已掉色发白,必是侯敦公子日日拿来翻看所致。正所谓睹物思人,侯夫人日日陪伴夫君,相见相亲,若真是侯夫人所作,只需将香囊珍藏,何须日日观看?可见绣此香囊之人,是侯公子心爱不可得之人,只能以物窥人,相思相望。真是可怜,有情人却不能成眷属,被迫各自天隔一方。”我幽幽的感叹,唇角又勾起诡异的笑,“可巧了,贵妃姐姐的闺名也有个卿字。卿卿,真是好名字。” “你还知道什么?”孔贵妃的声音异常锐利起来。 “大家都说贵妃骄横跋扈不得帝宠,却不知姐姐正是因为无意于陛下才故作骄横跋扈惹陛下生厌的。别人都以为姐姐空有美貌,却没有脑子,不懂得讨陛下欢心,其实姐姐是最最聪明的了。侯安都没有女儿,便送了自己的侄女入宫。姐姐你入宫原是为了报答舅父的养育之恩,谁曾想侯安都大人会落得如此下场,连侯公子亦不得幸免。姐姐心里,一定恨极了陛下吧。” “你又何尝不是恨极了他?”孔贵妃的声音因恨意而微微颤抖,“别人皆以为你萧青蔷占尽恩宠,风光无限。可只有我知道,你不开心,你的眼睛里流露出恨意与不甘。你恨他,你不甘心一辈子被锁在这个冷冰冰的皇宫里。就像我一样,恨不得生了双翅膀,时时刻刻想飞出这里!” “舅父许是骄横了些,鲁莽了些,但他对陛下忠心耿耿,绝对没有反意。陛下若对他不满,大可罢了他的官职,何必要杀他呢。他竟然这么无情无义,不顾多年的君臣之谊,就以谋反罪论处,让舅父含冤而死!”似是痛到不能忍受,我听到了孔贵妃极力压抑的哭音。 注释: ①标题出自唐代白居易《赋得古原草送别》“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第五十九章 长信深沉路 孔贵妃吸一吸鼻子,努力地压抑情绪,“不过,无情无义的事,他做的也不止这一桩了!你可知当年陈蒨并非先皇属意的第一皇位人选,先皇中意的,是远在周国被拘禁的陈国太子陈昌,也是先皇唯一在世的儿子。” 我点点头,“此事我略有耳闻,据说是周国不愿放人,先皇不得已才把皇位传给陈蒨。后来,周国得知此事,想引起陈国内乱,便放了陈太子回国,谁知行船途中,陈太子不幸溺水身亡。陈蒨甚为伤感,封其为衡阳王。当时前去接船的,还是侯安都大人呢。” 孔贵妃嘲讽道:“什么伤感,他开心还来不及呢,什么溺水伤亡,那不过是他的阴谋,用来糊弄人罢了!一山不容二虎,陈昌回来他陈蒨势必得让位,陈蒨岂会甘心放弃到手的皇位。舅父他是为了保存陈国基业,不让周国的阴谋得逞,才忍痛将陈太子困于麻袋,扔进水中,做出太子溺水的假象的。舅父他......也是为了陈国的基业啊!” 如此说来,是陈蒨示意侯安都将陈昌杀害的。果然最是无情是皇家,兄弟、手足皆可相残。 “舅父一生光明磊落,唯此一事,觉得万分愧对先皇与太后,若不将此事道出,九泉之下亦无颜面对先帝。舅父虽鲁莽,却也知道陛下忌惮于他,迟早有一天陛下会容不下他。”孔贵妃一边说,一边将一块绢帛轻轻放进我的掌心,“所以舅父生前便写下了这一封血书,以备将来之需。只是没想到,陛下,会对他下手这么快。” 想来,那血书上写的,便是陈昌真正的死因了,我幽深一笑,“贵妃姐姐想让我做什么?” 孔贵妃柔腻纤细的玉手覆在我的手上,轻柔的话语下暗藏机锋,“我知道这东西在妹妹的手里一定能物尽其用的。这些年,妹妹在宫里,几经风浪,屡遭暗算,却还能走到今天。从陛下得知妹妹堕胎后却还能对妹妹垂怜有加的时候,我就知道,妹妹不是一般人,妹妹一定会好生利用这东西,不会叫我失望的,对么?” 我轻轻地收起绢帛,微笑,“当然。” —— 我去了慈训宫一趟,将那方绢帛给太后看了一遍,太后看了之后,只苍凉的叹了一声,“果然如此。”想来她早有此猜想。 “太后睿智,想来当年也猜得出太子之死另有隐情,只是太后不愿意相信,或者说是不得不相信太子是死于意外。当时陈国初建,根基不稳,正需要有人出来主持大局,若太后为此事与陛下翻脸,只会陷陈国于不利之地。为了保住先帝辛苦打拼下来的江山,太后不得不扶持他。”我的语调锐亮如雪,循循诱导,“可如今陈国与周国一战,已收复长江以南的领土,西南割据势力已不足为患。外乱既除,内政已稳,太后还有什么好担忧的呢?您何必再忍气吞声,眼睁睁地看着那个杀害您儿子的凶手安坐于皇位之上呢?” “昌儿,我的孩子!”太后沉痛的一声低呼,隐有抽泣之意。 我继续道:“况且如今陈国的太子陈伯宗,性情温和懦弱,只会吟诗弄词,风花雪月。这样的人,将来如何挑得起我陈国的基业?青蔷有一法子,既能报太后杀子之仇,又能保陈国基业,太后可要听听?” “你这丫头,倒是不简单,说的头头是道。”太后已然恢复神智,从悲痛中缓了过来,“你说说看,是什么法子?” 我正色道:“另立新君,扶持一个更有能力有远见的可以壮大我陈国的亲王即位。” “如今非皇帝亲生子又是亲王的只有一位。”太后略微沉吟,恍然悟道,“你是说......” 我郑重地点点头,“对,就是他,安成王陈顼。” 太后收下了那方绢帛,从慈训宫出来,我满意地勾唇一笑,我的目的,已经达到了。 晚春的天渐渐的有些热了,阳光微微的有些刺目,我能感觉得到,如水的阳光正漫过我的身体,流过我的指尖,每一丝每一缝。我摊开手掌,想抓住这指间跳跃的天光,留住掌心的那一丝暖意。 掌心一暖,一只带着粗砺厚茧的手掌搭上我的手,我慌地想拿开,却又被及时地握住。这宫里敢碰我手指头的男人就陈蒨一个,可我能感觉得到,这个人不是陈蒨,手指的手感比陈蒨粗糙,身上也没有陈蒨那种浓重龙涎香味,而且,他的气息很熟悉。 正胡乱思索着,耳畔响起一个清凉如玉的声音,“怎么,将近一年不见,不记得我了?” 这声音——我既惊喜又意外,“王爷回来了!” “是,我回来了。”暖如春光般的声音。 感觉他的目光在我身上打转,他犹豫又不安道:“你的眼睛,真的不能复明么?” 我的心情瞬间低落了下来,苦涩道:“这辈子,大概也就这样了吧。” “不会的!”手上的力道加紧,急切又莫名夹着一丝心疼的声音,“我一定会找到全城最好的医者来给你治眼睛的,你的眼睛一定会好的。” 我的眼睛有点湿润,刚想说声道谢,耳边却敏锐地捕捉到了来自远处两个人的脚步声,我急急睁开陈顼的手,唤青澜来扶我。 “皇兄。”陈顼恭和有礼的声音。 “顼弟回来了。”陈蒨听不出喜怒的声音,“朕都没能见到顼弟,反倒让青儿先见着了。” 陈顼不忙不迭地撇清嫌疑,“臣弟原是想先去向太后请安,再去见皇兄的,谁曾想华淑容刚从太后宫里请安出来,碰巧见着了。” “你是怎么服侍主子的,主子行动不便你居然不去帮扶,反倒让王爷帮扶,笨手笨脚的会不会做事!”陈蒨在训斥青澜。 我磊落一笑,“陛下莫怪她,是我想一个人走走,才不让她帮扶的。谁知我眼睛看不见了,身子也不利落了,刚走几步就要摔倒,幸而王爷好心,扶了我一把。” 我说的这样磊落,叫他放心了。陈蒨心疼地过来扶住我,关怀道:“你眼睛不好,便不要一个人走动了,没的伤了自己。你放心,朕一定会为你寻到全天下最好的医者来治你的眼睛,不惜一切代价!” 我回以感激一笑,乖顺地依附在他身上。 夜晚就寝时,我的头倚在陈蒨的肩上,以为这个夜晚会就这样安静的过去,谁知陈蒨突然道:“朕的顼弟,对你似乎很是关心,当初为了救你不惜擅闯后宫,据理力争,寸步不让,朕还从来没看到过他对谁这样呢。” 我心中略有不安,佯装平静一笑,“我与王妃世子交好,因着世子的关系,安成王自是对我颇有照顾,更重要的是,因为陛下。安成王关心青蔷,只是希望青蔷能够替陛下分忧解难,不叫陛下为琐事所烦扰。王爷还常常向青蔷问起陛下,关怀陛下的起居,与其说安成王是关心青蔷,还不如说安成王关心的是陛下呢。” 陈蒨一笑,“是么,朕还真看不出来,朕这个弟弟,这么关心朕。” “你与他有来往并无大碍,只是不要来往太过了,后宫与前朝干政,是最要不得的。” 似是无意说出来的话,却叫我心头一惊,面上却还是含笑道:“陛下说到哪里去了!” 陈蒨没再说话,我只静静地趴在他的肩头,不敢再言其他,一个夜晚就这么过去了。 又到了重岚阁相见的夜晚,我拣了些紧要的事说与陈顼,重点在于告诉他我们与太后合作的计划。 “蒋裕是跟着先皇过来的,他忠于陈蒨,是看在先皇的面子上,太后是先皇的结发妻子,便是代表了先皇。蒋裕虽忠于陈蒨,但他更忠于太后,太后站在了我们这一边,蒋裕自然也就是我们的人。以后陈蒨的一举一动,就靠他盯着了。太后在朝中也有些势力,他们都是忠于先皇和太后的,若你要登位,你们自是支持你的。” “辛苦你了,替我多番筹谋至此。”陈顼的手轻轻抚上我的肩。 微微一笑,不动声色地移开,“你我之间是盟友,不必言谢。” 紧接着,想起陈蒨那晚的话,我面色严肃了起来,“陛下似乎对你我的关系有所起疑,往后你我见面可要谨慎些,最好能不见就不要见了。” 见我如此正经严肃,陈顼应了下来。 自我失明以来,宫中御医多次为我切脉诊治,施以多种疗法,多种药方,仍是无功而返,所有御医皆束手无策,垂头叹气。陈蒨也曾从民间找寻医术高超的大夫来给我治疗,多次治疗,仍是毫无起色。渐渐的,我也厌倦了,麻痹了,对复明不抱任何的希望了。 这次陈蒨又从民间寻来了一位大夫来为我医治眼睛,反正我对治疗已经麻木了,便由着这位大夫摆弄。他每日对我进行针灸,辅以药石,外敷内服皆有。如此过了半个多月,拆开纱布,我还是什么都看不见。陈蒨又一次失望,却还安慰我一定会为我找来医术更精湛高超的大夫来为我治眼睛,信誓旦旦向我保证一定会让我复明。 本以为上次见面之后,以后我和陈顼应该很长一段时间都不会再见面了,谁知这日青澜又传话给我,说陈顼要见我。 “不是说如果能不见最好就不要见么,王爷有何事便快说吧。”我匆匆而来,语气有些不耐烦。 陈顼似乎丝毫不察我的不满,沉寂许久,才缓缓开口:“青蔷,你有没有觉得,我们这样对皇兄,是不是太过分了。” 什么,有一瞬间,我都怀疑我自己听错了,“王爷怎么会突然这么说?” 注释: ①标题出自明代朱静庵《长信秋词》“长信深沉天路遥” 第六十章 挥剑决浮云 “皇兄自小待我亲厚,做什么都护着我,无论我闯了什么祸,他都会为我摆平,我被父亲责罚,他会和我一起受罚,每次都逼得父亲不得不退步。他常说,兄弟一体,血浓于水,手足相连,不可分开,谁也不许抛弃谁,我们永远是一辈子的好兄弟。”陈顼似乎陷入了对往事美好的怀念中,挣扎纠结道,“皇兄一直对我很好,从未有半分对不起我,甚至当初为了把我从周国救回来,不惜割让黔中数州,只为了将我救出来!害死我娘亲的,是大娘,跟他一点关系都没有,我却把我的怨恨强加到他身上。这对他,是不是太残忍了?” 我的声音骤然冷了下,“是不是陛下对王爷说了什么?” “皇兄事事为我着想,为我好。他甚至说,太子庸懦,不堪大任,要立我为皇太弟,他只差把天下送到我面前了!可我是怎么对他的,我在嫉妒他,怨恨他,伤害他,背地里暗插刀子,我简直枉为人弟!”陈顼的声音里充满了自责、悔恨、歉疚。 “王爷,你清醒点吧,他已经在怀疑你了,没准他说要立你为皇太弟就是在试探你是否觊觎皇位。你以为他是真心想把皇位传给你吗,他只会把皇位传给他心爱的儿子。他只不过在利用你,利用你们的兄弟情义,让你心甘情愿为他的儿子为牛为马,守住这陈国的江山!”好个陈蒨,居然以情义相诱,搅得陈顼心神大乱的,连夺位的计划都要放弃了。 “我很清醒,分得清什么是真情,什么是假意。皇兄没有骗我,是我一直在欺骗他,我对不住他!” 我又急又怒,“那王爷就打算放弃了么?你的权力呢,你的野心呢,你的志向呢,都到哪去了?你忘了你这么多年来所受的苦了么,你忘了你这么多年的委屈和隐忍了么!” “我没忘!”陈顼的神志清醒了,但随即又痛苦道,“但是对皇兄,我下不了手。” 我心里堵着一口气,又闷又疼,“那我呢,你忘了他是怎么对我的了?他一次次的利用我,羞辱我,折磨我,我失去了一个女人最为宝贵的清白。因为他,我一次次的在死亡线上挣扎;因为他,我失明了,成了一个瞎子,什么也看不见了,我的一切都被他给毁了!我一直隐忍到现在,就是为了有朝一日能够报仇雪耻!可你现在居然跟我说,你心软了,你想过我的感受么!” 我自嘲冷笑,“也是,这只是我一个人的事,你怎么会在乎我的痛苦,你怎么会知道我是怎么一步一步煎熬挣扎到现在的!” 我悲愤地拄着拐杖想走,陈顼却一把从背后抱住了我,急急喘息道:“我在乎,青蔷,我怎么可能不在乎你的感受,你的痛苦,你的委屈,我都知道。可是青蔷,他毕竟是我血脉相连的兄长……” 听他这般犹豫不决,我愤怒地挣开他,伤心又失望,激烈道:“放开我,陈顼,我没想到你居然是这么一个意志不坚、摇摆不定的懦夫,我看错你了!既然你想当一个好弟弟,你就安安分分的去当陈蒨一辈子的好弟弟罢,我不奉陪了!” 情绪激烈起伏之下,我拄着拐杖摸索着步子逃开,却听到陈顼随之跟上来的声音,“青蔷!” “别跟着我!”我一声怒斥,冷冷道,“让我一个人走!” “青澜,快跟上她,小心你的主子!”背后是陈顼吩咐青澜的声音。 我跌跌撞撞地跑开,心情极度地混乱,亦不知今夕何处,脚下一软,无力垂地,轻软如烟的裙纱绿柳丝绦般逶迤于地,孤独无助如浪如波地卷上我的身体,所有的怨恨不甘,悲切委屈,全都凝成了眼角的一滴清泪。 如果要我一辈子呆在皇宫,看着陈蒨坐拥江山,安乐地呆在那个皇位上直至终老,那我还不如死了算了。我绝不能,决不能让陈蒨就这么称心如意了! —— 这段时间我一直闷闷不乐的,不思饮食,终日郁郁寡欢,一连几天皆是如此。陈蒨看着心疼,拿着一本《笑林》讲笑话逗我开心,又派了些乐伎来漪兰殿弹琴歌唱,还唤了安成王世子和王妃进宫陪我说话解闷。如此,我还是愁眉不展,不见欢颜。 陈蒨发愁,这时蒋裕来出主意了,“陛下,恕奴才说句不敬的话。娘娘自小在宫外生活,自由惯了。如今在宫里,规矩多,处处受拘束,眼睛又看不见,行动不便,难免心情郁抑。陛下不如带娘娘出宫散散心,到了宫外,天然广阔,气象清新,心情好了,心结自然开解了,心境也开阔了。” 陈蒨对我含笑道:“你不是一直很想去宫外瞧瞧么,朕这回便圆了你的心愿,高兴么?” 我眉角轻扬,“君子言而有信,陛下可不许反悔。” “朕绝不反悔。” 我顿时心情开朗起来,道:“那青蔷可说好了,青蔷不想去人多的地方,太聒噪了。我想去一个山林俱静的地方,陛下可不许带那么多人跟随,没的扰了我赏景的兴致,最好只有陛下和青蔷两个人。” 陈蒨甚少见我这般嗔痴撒娇,不觉欢颜,“好,朕都依你,只是出去一趟,可不许把心玩野了。” 我依偎到他怀里,在他看不到的地方,唇角勾起一丝诡异的笑,轻轻道:“青蔷只要能出去看一回,便心满意足了。” 陈蒨没有食言,他真的带我出宫了,随从也不多,只二十几个人,萧良贴身保护,余下的暗中跟随。今日本该是蒋裕随行的,但他今日不知怎的忽然腹痛不止,估计是吃坏肚子了,蒋裕不能伴驾出行,只能派了个小内侍来跟随。而我,没有带平日与我亲近的青澜,而是梨霏。 今日之事过于凶险,蒋裕自是不会来,而我,也不想把青澜卷进这漩涡。 天光和暖,山峦寂静,凉风轻轻吹打我两鬓的发丝,密密地拂在脸上,我似乎可以看到,漠漠的原野,葳蕤的花木,郁郁的青草,阳光里透出一种稀稀疏疏的青青香草的气息,柔柔地晒在我身上,我摸索着折了路旁的一枝玉兰花,幽香的气息便盈满了鼻翼,漫进我的心里。 道路两旁密密稠稠的草木间忽的响起了沙沙摇晃的声音,仿佛是物体跃地的声响,耳边只听见“当”的一声,陈蒨的将我护到一边,长剑出鞘,贴身跟随的小内侍慌张的一声大喊:“有刺客,快来保护陛下!” 紧接着就是混乱交加的脚步声,兵刃叮当相击的剧烈声响,混战中,我悄悄摸出了袖子里的匕首,握紧,雪光一现,直直就往陈蒨的心口刺去。 “陛下小心!”伴随着梨霏的惊呼声的还有一块飞来的石子,打中了我的手,手一疼,剑锋偏了,没能刺中陈蒨的要害,伤口也不深,只进了一寸而已。 眼见梨霏向我扑来,萧良连忙将我拉扯开,护到一旁。 梨霏瞪大了眼睛望着我和萧良,又望着从草木两旁大批涌来的刺客,惊道:“原来你们,竟是一伙的!” 陈蒨更是不可置信地看着我,“你的眼睛,能看见了?” 我冷冷地勾起唇角,“托陛下请来的名医,几日前我的眼睛便好了,只是为了消除陛下的戒心,不得已继续装了几天的瞎子。” 陈蒨又惊又怒,盯着我半响说不出话来,“好……你很好。这一切是你早就安排好了的吧?” 没错,是我早计划好的,既然陈顼动摇了,那他就靠不住了。而此时遭受重创的复梁会又已恢复元气,那我何不与他们联手,一起对付陈蒨。我先暗中通过韩修华联系复梁会,设下刺杀计划,又疏通了蒋裕,叫他帮我说话,让陈蒨带我出宫。事前在此设下埋伏,只等陈蒨前来,再一举擒杀! 梨霏用指责的目光控诉我,“娘娘,陛下待你不薄,你何以如此!” “别叫我娘娘。”我厌恶地蹙了眉头,“这教我恶心。娘娘这个名分在你们看来,也许是恩赐,是荣宠,是多少女人梦寐以求,求都求不来的。可我压根就不稀罕,它让我恐惧,让我厌恶,甚至是憎恨!” “憎恨,你就这么恨朕?”陈蒨的眸光心痛又迷茫,苦涩道,“三年,这三年的日日夜夜相伴,你心里当真半点也无朕?” “当然有!”我语声如白浪击石,切齿道,“我心里无时无刻不在想着取你的性命,把你加诸在我身上的伤害和痛苦千百倍的偿还!” “你,朕对你还不够好么,你居然想要朕死!” 陈蒨伤口一痛,忍不住痛哼一声,捂住伤口。 我不屑冷笑,“你那所谓的好,还是留给那些在后宫里盼着你施以雨露的女人吧。我不稀罕,你害死了我师父,今日我一定要叫你偿命!” 陈蒨的侍卫虽然武艺不俗,少而精,然寡不敌众,哪里能敌得过有备而来的复梁会众人。我眼见陈蒨身边的侍卫一个个倒下,越被发动,便不欲与他再废话,扬眉吐气道:“陈蒨,今日,便是你的死期!” 正在持剑与敌人周旋的陈蒨听到此话,不禁怒吼一声。下一瞬,长剑立即狠狠地贯穿了敌人的身体,鲜血喷涌。 陈蒨回头看了我一眼,眼中有狂热的杀意,跳动的火焰之下隐隐有一种绝望和痛苦。他的脸痛苦得扭成了一团,“萧青蔷,你好狠,竟然弑夫,你不怕天打雷劈吗!” 弑夫又如何,天打雷劈又如何,这世上便没有我萧青蔷想做而不敢做的事情,若苍天真的有眼,头一道雷下来,就该先劈死陈蒨这个混账! 我欣赏地看着陈蒨受伤打斗的狼狈模样,心想着:绝望么,痛苦么,难堪么,可你的绝望和痛苦却远远不及我的十分之一!曾经的我,便是这样,一步步的被你逼到濒临死亡的深渊,无路可退! 我脸上闪过快意的微笑,痛快地欣赏陈蒨狼狈的身姿,孤立无援的窘迫,只觉得吐出了长久以来一直压抑在心中的一口浊气。 然而,我的痛快并没有持续多久,便听到山路下的一声大吼,“陛下,臣等来救驾!” 我看着山下黑压压冲上来的羽林军,领头的正是许久未见的韩子高,我的眼前一黑,差点没栽一跟头。 注释: ①标题出自唐代李白的《古风?秦王扫六合》“挥剑决浮云” 第六十一章 意气倾人命 这是怎么回事,韩子高怎么会来? 萧良也觉得不妙,连忙吩咐复梁会的兄弟撤退,大手扯过我,高声道:“走!” 我慌忙跟着萧良跑去,心中转过无数个念头,到底是谁,泄露了此次刺杀的行动,是谁出卖了我? “我没想到她居然会这么狠心,竟然会为了陈蒨要致我们复梁会的兄弟于死地!”萧良一边跑一边恨恨道。 我想知道他说的是谁,此次刺杀计划是我和韩修华一起制定的,定是她把消息泄露给了韩子高,所以韩子高才会突然出现。我防备所有人,却偏偏忘了防备她! 她分明是对陈蒨动了真情,不然她也不会愿意替他生孩子。我真傻,居然相信了她那一套说辞。 此举既可以消灭复梁会,解除复梁会对陈蒨的威胁,又可以除掉我这个情敌,一石二鸟,她打的好算盘! “追上他们,将这些复梁会的余孽彻底清除干净!”身后传来了陈蒨狠绝的声音。 身后大片的羽林军追上来,追杀那些在慌乱中逃跑的复梁会兄弟。耳边尽是叮叮当当刀剑交接的声音,剑光分合,火星四溅。天地之间尽是一片厮杀,鲜血铺地,风声萧萧。 山下林木里系着一匹马,慌慌张张逃跑中,萧良把我推上马,坐在了我身后。 我转身看着在身后断后的复梁会众人,尸体堆积,想到这一切的制造者——韩修华,眉目冷翘起来,冲着远处的陈蒨高喊道:“陈蒨,今日杀局,非我一人设计,还有韩修华!你一定想不到,她会是复梁会的人。枉你自认聪明,却不知道,你的枕边人一个个的都包藏祸心,处心积虑地算计你,可笑你还以为她们对你情深意重!你以为她们是真心对你的么,你从她们身上得到的,不过是虚情假意的爱罢了,真是可怜!”我笃定,陈蒨在听到这些话后,韩修华绝对不会有好下场。 我恶毒地诅咒,“即使你坐拥江山,万人之上,你也无法得到别人的真心,永远都不会有人真心对你。这一辈子,你都是一个人,永远都是孤家寡人一个!” 身后的萧良一甩马鞭,顿时风声过耳,尘土飞扬,渐渐将那群人甩掉,陈蒨的表情,我已看不到了。 急促策马之中,我听到萧良的声音,“萧姑娘,你仔细听着,我现在说的每一句话都很重要,你一定要认真听,且要牢牢记住了。” 我正疑惑他怎么会突然说出这样的话,却听他郑重其事道:“你也许不知道,我曾是天机师的弟子,左清是我的师父。多年前我因一念之差,铸成大错,投靠了南梁,为师门带来了灭门之祸,罪孽深重。我千方百计混进皇宫做细作,就是为了能够见师父一面。师父交代了我一件事,萧姑娘,你拿着那枚扳指,去找慧远大师,他会把你想要的东西给你的。事关重大,萧姑娘,千万要记住了!” 我心中震惊,没想到萧良竟是师父的弟子!难怪师父死的时候,他的表情,那么哀伤,原是有师徒情分在。 一路策马逃亡,萧良把我带到了秦淮河岸,彼时夜色将近,繁华的秦淮两岸已是灯火明亮,轻歌曼舞,丝竹声声不绝于耳,隐隐可见几艘商船停泊于河岸。 萧良停在一艘小船旁,叹道:“几日前我便已安排船家在此接应,本想这次刺杀成功后便送你离开建康城的,没想到……不说了,快上船吧。” 原来他早早便为我安排了出路,我心下感激,冲他微微一笑。 正准备上船,却闻得秦淮岸边传来“啪嗒啪嗒”的巨大的声响,交织杂沓的脚步声波涌而来,转头看见韩子高领着羽林军追赶了上来,“叛徒哪里逃!” 萧良立即慌乱地推我上船,“快上船!” 我急急挽起裙子踏上船板,萧良紧随其后,急切地吩咐船头那个戴着斗笠的船夫,“快开船!” 船桨划动,身子还未站稳,便听见岸上的陈蒨喝令,“放箭!” 瞬间流矢漫漫云集射来,来不及反应,便已看见萧良高大的身体挡在我的前面,同时将我扑倒在船板上。箭雨“咻咻咻”地从身边擦过,虽然萧良及时将我扑倒了,然而,我的肩上仍不可避免的中了一箭,鲜血涓涓。 一番箭雨结束了,然而身上的萧良脸色惨白得吓人。我看到他的背上插着密密麻麻的箭羽,不禁慌了,“萧良,你怎么样了!” “我没事。”萧良的脸色脆弱苍白得如一张薄纸,吃力地想要起来,刚移开一寸,“噗”的一口鲜血猛然喷出,又重重地倒在我身上。 “萧良!”我惊呼,忍不住去抓他的手,却发现他的手冰冰凉凉的,微微的僵硬,像没有灵气的木偶人一般,渐渐的失去生气。 鲜血如珠溅在我碧青色的衣裙上,开出了一星一星的小花,凄艳惨红。 萧良勉力地抬起手,揩去唇边的血迹,胸口的呼吸起伏得有些困难,低低道:“我怕是撑不住了。萧姑娘,不,你我同出一门,我本该叫你师妹。师妹,那件事就拜托你了,请你把那样东西交予真正属于它的人,我求你了。” 我不忍道:“好,我答应你。” 萧良松了一口气,缓慢道:“那我便放心了,师父九泉之下,也能安心了。我罪孽深重,也是时候该去向他老人家请罪了。” 他的气息渐渐微弱,头靠在我的肩上,一动不动,再无声息。 碧空云影堆积,明月躲在层层云影之后,月晕朦胧,稀稀疏疏的几点碧亮星子闪闪跃动,江波渺渺倒映着碎碎星光,疏星掠影,浮光淡淡。一滴清泪,无声无息地自我的眼眶落下。 又是一番如流沙的箭雨狂轰袭来,脆弱小船承受不住这样的攻击,开始摇摇晃晃,东倒西歪的好似秋风飒飒中颤颤欲坠的黄叶,就要重重地跌落。 咚的一声,小船终于翻了,水花飞溅,沉入江底。 —— 恍恍惚惚中像是做了一个噩梦,梦里的我失重地往下坠落,挣扎着想要起来,却半分力气也提不上。浑身恍若被密密麻麻地包成了一个厚重的茧,一片黑暗,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到,甚至不能呼吸。恐惧、害怕、无助交叠在我的心上,压抑的呼吸,窒息的痛苦,只余无边的黑暗迅速地将我吞没殆尽。 似乎有一只手向我伸来,托住我沉重下落的身体。我想睁开眼看一看,奈何眼皮似被粘住了般怎么也睁不开,随之而来的,是陷入永无止境的混乱交织的梦境。 “啊,痛,好痛——” 半梦半醒中,胸口一阵钻心的疼,好似粗大的钉子钉住骨头,一下一下的,揪心揪肺的疼,痛中连带着噩梦不断,气闷难当。 迷茫的痛楚中,我看到迷雾中宇文毓正执着一杯毒酒逼我喝下,我连连后退,“不,我不要喝毒酒,你走开!” 情景忽而一转,是宇文护阴测测的脸,我冷冷盯着他,“宇文护,你别想拿我当棋子,我不让你得逞的。” 一只强有力的手从背后抓住我,陈蒨强势地揽我入怀,怒道:“青儿,你都已经是朕的人了,还想逃到哪儿!” 我恨恨道:“谁是你的人。陈蒨,我恨你,我要杀了你,我要杀了你!” “娘娘。”云溪哀伤的面容浮现在眼前,“娘娘,我对不起你。求求你,不要伤害陛下。” 我顿时心头一痛,“云溪,为什么,我对你还不够好吗,你为什么要背叛我,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越想越伤心,我痛苦又绝望,“为什么你们就是不肯放过我,我到底做错什么了,我只是想要活着,怎么就这么难?” 想想过往发生的一切,加上身体的痛楚,我再也忍不住,呜呜地哭泣。 “怎么回事,不是已经拔出箭上过药了吗,她怎么还是吵个不停?”冷淡又似曾相识的声音,似乎很不耐烦。 “这位姑娘估计是梦魇了。”一个淡淡如云的声音响起。 真烦人,不管他们,我继续哭我的。 忽而传来一缕箫音,好似云中而来,明月照空,清风拂波,碧水潮生,很是入耳。听着这温润的箫音,我不觉止住哭声。清浅柔缓的音调,就像儿时母亲温软的手抚过我的面颊,温暖轻柔的低语,拂去我的悲伤,不知不觉中忘却了一身的孤寒痛楚,恍然中,静静沉眠在这温柔的箫音中。 一夜长眠。 费力睁开眼时,眼角刚捕捉到一丝微弱的光亮,就听到身边有人说,“她醒了,快去通报四公子。” 眼眸触及处,是一个陌生的男子,我微微沙哑着声音问,“你是谁,这里是哪里?” 那人肃立着,面色冷淡,一个字也没说。 得不到回答,我又问,“是你救了我?” “是我救的你。” 一个清冷疏落的声音自门口幽幽响起,陌生又似曾相识。 墨衫云动,俊美深邃,风采翩然,一对黑眸流光濯濯,星辰微动,如水流动静静落在我身上,漠然冰凉。 注释: ①标题出自魏晋陶渊明的《拟古九首》“意气倾人命” 第六十二章 凤箫水云闲 竟是三年未见的宇文邕! 我乍然一惊,明眸顿时瞪大如铃,眸光凝滞于一点,脑中有混乱的迷雾交织着。 “何泉,你先下去。” 一声吩咐,那个一直肃立不语的男子便恭敬地退了下去。 我盯着眼前之人的面庞,倏地想起坠湖时船上那个戴着斗笠看不清面目的船夫,不禁脱口而出,“是你!” 宇文邕目光凉薄,道:“是我。” 我注视周围,耳听闻流水激荡的声音,甲板晃动的嘎吱声,这是在船上!我一惊,慌道:“你要带我去哪?” “船已行至江河离开建康城了,陈蒨没有追上来,你安全了。” “你是怎么瞒过陈蒨的?” 宇文邕淡瞥了我一眼,却说不出的寒意,“我把你的衣物丢进了秦淮河南流,估计他现在不是以为你被水淹死了,尸骨无存,就是以为你南下潜逃了。” 想到脱离了陈蒨的魔爪,我略微松了一口气,但随之望着宇文邕,身体一颤,浑身警戒道:“真是难为你了,不惜千里迢迢赶来陈国,那么及时地救了我,周国的皇帝陛下!” 他能那么及时地出现救了我,准备好这一切,说明他早就得知了萧良要在秦淮河安排船只助我离开陈国的计划,所以特地假扮成船夫来拦截我。这陈国,一定有他的细作! 谁是他的人,能在我身边洞悉我的刺杀计划的……难道是青澜? 宇文邕锐利的目光投向我,像一把削铁如泥的刀,一瞬之间便读懂了我话里的意味,“我自有救你的法子,是否及时就不劳你费心去想了。” 我问:“你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我才不会笨到认为他是出于侠义心肠救的我,我与他早有积怨,他不盼我死反而救了我,这当中一定有什么利害关系,他出于利益考虑才不得不出手留下了我的命。 “你还不笨嘛。”一抹冷笑自眉梢略过,宇文邕冷冷的目光凝成一点,锁在我的面庞上,“说,天下地志图在哪?”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回答得冰冷而平静,可这份平静却像碧海下暗涌的波涛,极力地压抑,心中早掀起惊涛骇浪,久久不息。 “少跟我来这一套,我早就查清楚了,左清早已按将那样东西托付于你,况且,萧良临终前对你的请求,我可是听得清清楚楚,休想对我说谎!我可不是皇兄,轻易被你骗了。”说到宇文毓,宇文邕的神色微微的有些激动,星眸中流露出一丝恨意。 宇文邕走近床榻,略有薄茧的手压向我受伤的肩胛,一寸寸用力地压下来,眸子里的碎碎星光像是无数的芒刺扎向我,“痛么,伤口很痛吧,一旦我停止给你上药疗伤,它就会恶化下去,甚至你还会因为伤口溃烂发炎而死。” 用死亡来威胁我?我强忍着伤口被撕裂般的痛苦,唇边绽开一抹冷艳如六月蔷薇的微笑,带着锐利的尖刺,“死便死吧,反正我早就受够了你们这些强权者的压迫了,与其受你们这样毫无人性的迫害,这么痛苦卑微地活着,那还不如死了算了。” 没有预期中的屈服,宇文邕有些失望地松开了手,但随即刻薄又残忍道:“没关系,等到了长安,大牢里有千百种酷刑,够你受的,我就不信你不开口。” 我咬牙恨恨笑道:“牢狱酷刑之严苛,非常人所能忍受,青蔷自然也受不住这般折磨,届时我便会咬舌自尽。死我也不会告诉你的,你什么都别想得到!” 我说得狠绝,宇文邕并不气馁,沉沉如云的目光定住我,“你别以为我拿你没法子,我有的是时间跟你耗。迟早有一天,我会把你的嘴巴给撬开!” 说罢,墨袖一拂,冷冷离去。 待他离开,我终于忍不住脱去了狠绝的伪装,捂着肩膀痛哼了一声,瘫软地倒在了床上。 那样东西的下落,我是不会告诉宇文邕的,别说那是萧良用命护我换来的,就算不是,我也不会说。宇文邕看我的眼神里,隐藏着深刻的恨意,他定是把他皇兄的死算在了我的头上。他恨我,恨不得我死,若不是我还有利用价值,他断不会留我性命。一旦我为了活命,将那样东西的下落告知于他,他得到了他想要的东西,我没有任何用处了,便只有死路一条了! 既然说也死,不说也得死,左右抵不过一个死字,那我为何要说,白白如了他的意还搭上了我自个的性命! 自那日谈话之后,我再也没见过宇文邕,他每日只派了他的侍从何泉来查探我的情况。门口被人死守着,我的一举一动都在他的监视之中,每日不得不小心翼翼的,怕露了破绽,被他察觉到被缝在靴子内侧的那枚扳指。 我在小心谨慎的同时,心里还有一个疑惑。从周国到陈国,来回一趟至少要两个月,一个皇帝两个月不在皇宫,不去上朝,难道就没有人察觉,宇文邕难道就不会担心宇文护会起疑,他是怎么瞒过去? “姑娘当时被水冲到岸边,人事不知,幸而我们陛下行船经过,这才救下了姑娘。”宇文邕派来守门的两个侍卫赵通杜整简单地向我描述了宇文邕救人的经过。 “听说萧姑娘与我们陛下是旧识,怪道陛下一见是萧姑娘便抱上船来施救,担心得不得了,原来还有这一层缘故。能得陛下青睐,萧姑娘真是好福气。”赵通话说得有点暧昧,想是误会了。 刻意制造救人的假象,连身边的侍卫都要隐瞒。宇文邕,看来你的日子也不好过嘛! 静下心来后,忆起那迷蒙中如梦似幻的让人忘忧的一段箫音,心湖微澜,那到底是真的,还是我在做梦呢? 入夜,甲板上又传来清雅的箫声,我心神一荡,因疼痛而辗转反侧不成眠的身子松软了下来,静听这如晓风明月的一管箫音。 飘荡的箫声,清婉悠扬,朗时若晴云当空,清淡袅袅;暖时若春阳照水,波光明媚;清时若风动竹暄,碧玉清润;幽时若绿涧清泉,叮咚叮咚。身上的疼痛奇异地减缓了,心头暖暖的,箫音仿佛带有抚慰人心的魔力,那般清透明净,晚风静好。 安详入睡,耳听着清淡恬和的箫声,闭眼之前不觉微笑呢喃:原来,是真的,不是在做梦…… 待肩上的伤势好些,能下地走动了,我便想出去看看天,吹吹风,一扫多日来被人控制监视的郁闷。 天青云淡,碧空薄云下的江水淼淼连天,倒映着远处的青山隐隐流云渺渺。眼眸近处,水流青青,翠波流动,波光粼粼耀映着我临水而立的身影,似有清净凉爽的水汽如雾如雨扑上面颊。凉风浅浅吹来,掀起我的淡碧轻裙,连带着吹散了我的愁闷,心境轻松而开阔了起来。 沿着江风走了一圈,瞧见明净的天光下,甲板上斜躺着一个人,正是宇文邕。 他的浓眉轻蹙,似在凝思,他的眼眸,乍看之下,很明亮,伸手便可触及漫天的星子,然而烂漫的星光下却是厚重堆积成夜幕的云层,暗影重重,深不可测。 宇文邕眼线一眯,自然也瞧见了我,道:“你倒是挺悠闲的,还有心情在这吹风,你可知现在有个人找你找得快要发疯了。” 我微微眯眼,问:“谁?” “陈蒨,他可是对你朝思暮念呢。” 我轻轻嗤笑,“朝思暮念,陈蒨可是朝思暮念地要我死呢。你别忘了,那天是谁下令放箭射杀我的。” “那日他是气恨之极才下令放的箭,未必真心想要你死,否则他也不会在听闻你的死讯之后,大病一场,卧床不起了。” “我的死讯?”我的注意力集中在这两个字上面,疑惑道。 宇文邕道:“他南下一直得不到你的任何消息,又在河里发现了你的衣物,认定你是沉尸江河,死了。” 认定我死了,我心里微微的轻松,终于,从今以后,我再也不用见到陈蒨那张脸了。虽然我很想报复他,为师父和自己讨个公道,但我更清楚,什么对我更重要。我可以报复,但我不会为了报复而搭上我的一生,那样太不值了。 更何况我还留有后招,太后和蒋裕是不会放过陈蒨的,还有我留下的那幅画,我在画上加了点东西……陈蒨他,一定会不得好死的。 宇文邕继续道:“陈蒨他可是伤心得紧呢,夜夜宿醉,萎靡不振。萧青蔷,你的魅力可真大,能让一国之君为你而倾倒。” 我不以为然,道:“你知道的这么清楚,想必建康城中,你安插的探子不少吧。” 宇文邕似笑非笑地盯着我,“你的心思真是机敏,居然能想到这一层。不过,你也当真无情,陈蒨为情所困,你竟然丝毫都不为所动。” “你到底想说什么?”我无心跟他废话,直截了当地问道。 宇文邕终于站起身来,直视着我,“陈蒨当初留下你的性命,一半是为了利用你接近左清,一半是为了利用你牵制我。他的算盘打的不错,可惜的是,他居然对自己的棋子,动情了。” 宇文邕面色轻松道:“陈蒨是个薄情之人,但他同时也是重情之人,他可以为了皇位,设计杀害堂弟陈昌,也可以为了救回弟弟陈顼,不惜割让黔中数州给我大周。你是他在意之人,你说,要是他知道你在我手里,会用多少地换回你呢?” 我听出了他话里的意图,反问道:“你认为我可以牵制陈蒨?” 宇文邕轻轻一笑。“不要太小看了你自己对陈蒨的影响力,你对他做了那么多过分的事,他都没舍得杀你,足以可见你在他心目中的地位有多重要了。陈蒨当初自负地以为可以利用你牵制我,岂料今日,你反倒成了我牵制他的工具,真是人算不如天算呢。” “萧青蔷,你的用处可大得很呢,就算我暂时无法从你身上得到我想要的东西,就凭陈蒨陈顼两兄弟对你的重视,我就足以有了要挟他们的资本。”宇文邕审视着我,眼中微有得意的光芒耀动。 又是利用,我暗自咬牙,难道我永远都摆脱不了被人控制利用的局面么,永远就只能去当别人权谋算计的工具么,一辈子就这么身不由己,这么毫无希望的活下去么? 不!我不会就这么一直被人控制的,宇文邕,我们等着瞧。 注释: ①标题出自南唐李煜《木兰花》“凤箫声断水云闲” 第六十三章 临觞不能饭 这一夜,一直陪伴我入眠的箫声不再响起,没听到那奇异的美妙得让人忘忧的箫声,我的胸口有些闷闷的,难道我的身体好了,那人便不再吹箫了? 郁闷之下,我出了房间,走到甲板上,却见泠泠月色下也有一人如我一般站在甲板上,青衫淡淡,长身玉立。 我一时好奇,多看了几眼,似是察觉到有人在注视,那人转过身来。 烟水朦胧,那人面容清朗如月,漆黑的眸只淡淡扫了我一眼,便飘然走开。这时赵通和杜整来了,劝我回屋,我只怔怔地问道:“方才那人是谁啊?” 赵通道:“一名花钱雇来剑客而已,不必在意。” 我躺在床上,兀自沉思。 这船上的人加上我一共六个人,那名叫何泉的,听他那怪腔怪调的声音,不难猜出是宇文邕身边的內侍,宇文邕对我的恶感在他面前也不加掩饰,应该是宇文邕的亲信,那箫声不可能是他吹的。 至于那两个侍卫,赵通和杜整成日在门口监视我,哪有心情弄箫,若是他们吹的,我不可能不知道。 宇文邕倒是会吹箫,可他那般讨厌我,不可能那么好心吹箫助我入眠。 那么就只有一个人了,那名总在宇文邕不远处保护他安全,面色淡淡剑不离身的青衫年轻人。 据赵通和杜整说,那人是宇文邕花重金聘请来的江湖剑客,负责一路保护宇文邕的安全,完成任务后便离开,跟朝廷没有任何关系,纯粹是江湖中人。 会是他吗? —— 宇文邕一行人装扮成一般商队一路行船,船行至陆地,又一路车马北上。连日来舟车劳顿,颠簸疲惫,每日都是就着一点干粮和水简单充饥。直至行至周国疆地洛州,宇文邕一行人才停下车马,在路边一家简朴的客栈停下就餐。 正默默吃着饭,却听到长长的一声叹息,转头一看,却是邻桌的两个人在叹息。 只听当中一个说道:“如今我大周权臣当道,晋国公把持朝政,恃功欺君,陷害忠良,剪除异己,祸国专权,行止不轨,其心可诛昭然若揭,只可惜……”声音渐渐低了下去。 旁边一人激愤地接话,“只可惜当今君上昏懦,一心玩乐,无心问政,任由那宇文护一人坐大,独断专权,只差没把大周江山拱手让与宇文护了!” “当今陛下沉迷象棋,耽于音律骑射,一概将朝政之事交于宇文护处理,还常常借口称病不上朝,不理国事,成日见不着人,不是研究象棋,就是跑去打猎喝酒,要不就是偷偷跑出宫玩乐去了,种种行径,实在叫人失望。如此,大周危矣!” 原来宇文邕经常不上朝啊,怪不得他能跑出来这么久都不怕被宇文护发现,这大约又是他的一种伪装吧。 赵通和杜整、何泉三人在一边听着,脸色愈发难看,年轻剑客依旧面色淡淡,就在何泉按捺不住要发作时,宇文邕按住了他的手,跟没事人一样,用一种淡淡的漠不关己的语气道:“无关人等的话,不必放在心上,没的降低了自己的身份。” 因着宇文邕敌视我的缘故,何泉自然也不会给我好脸色看,别人不知道我与宇文邕的关系,可我笃定他一定知道,否则这一路上他就不会一再的暗地里刁难我。看着何泉憋气而不得发作的样子,我的心情大好了起来,脸上有了笑容,饭也吃得津津有味了起来。 何泉见此,忍不住瞪了我一眼,我完全不受影响,笑得更欢,问:“何总管,你怎么不吃啊,这饭菜可比那些馊馒头好吃得多了。”这一路上,他可没少给我馊饭馊水。 何泉白眼道:“我可不像某人,只会吃白食,光吃饭不干事。” 我夹菜的动作更欢快了,“那也总比某些人有的吃却吃不下的好。” “你……” 何泉还想跟我拌嘴,却听宇文邕吩咐道:“何泉,备车。” 何泉愤愤不满地瞟了我一眼才去备马车,我正自得其乐,冷不防被宇文邕碎亮如雪的目光一扫,笑容顿时一滞,随即又回以得意一笑,毫不畏怯。 等上了马车,和宇文邕挤在一个车厢里,想着方才宇文邕被那两个人狠狠地损了一番,我的心情越发欢畅,连日来被憋闷的委屈消去了不少,仿佛狠狠地出了一口恶气。 何泉掀起车帘,试探地问:“那两个市井之徒竟敢妄议朝政,诋毁陛……不,诋毁公子,您看,要不要……”何泉做了一个抹脖子的动作。 “不用。”宇文邕沉冷的声音响起,“让他们活着,好好地活着,活着看到朕手刃宇文护,壮大周国,俯瞰山河的那一天。让他们看看,朕到底是昏君,还是明君。” “是。” 车厢内,我看着宇文邕淡淡的没什么表情的脸,笑道:“四公子怎么都不说话,是不是有什么不开心的事,说出来让我开心一下。”装,我看你还能装到什么时候。 宇文邕的眉心一动,仍是淡淡的语气,“闲话少说。” 我佯装轻轻一叹,“有一种人,惯会伪装,明明心里不开心,还要做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每个人伪装都是有原因的,有的人伪装是为了欺骗别人,可还有一种人更可怜,他们伪装居然是为了欺骗自己,假装不在意,假装漠不关己,假装强大,真是可怜呐!”说罢,我还恶意地用无比同情的目光投向他。 手臂突然一痛,却是宇文邕拿住了我的手腕,一把将我压倒,他冷漠的神色终于有了一丝裂缝,“你在激怒我。” 难得看到他失色,我心里一阵报复的快意,“我不是在激怒你,我只是在说出事实。” 宇文邕的指节握得发白,我忍不住,另一只手握拳想要反击,却轻易就被他扣下了。 差点忘了,这人武艺卓绝,深藏不露,早几年前我便已在翠华山见识过了,我这点拳脚功夫如何敌得过他? 宇文邕扣紧我的双手,将我摁得紧紧地,雪亮的眸光威逼着我,“不想你的手被扭断的话,就给我乖乖说出天下地志图的下落!” 被我说到痛处,想转移话题?我冷笑反击,“不想到最后什么都得不到的话,就别妄想能用武力迫使我屈服!” 宇文邕手上猛地用力,向后一翻,我便仰面倾倒在了幽暗的车厢里,“你很倔是么?那我倒要看看你到底有多倔强!” “绝对是你想象不到的!”额上有冷汗沁出,我忍痛扭过头瞪向他。 越来越痛,犹如一根紧绷的箭弦,随时要断开,我似乎要听到“咯咯”的骨头断裂的声音了。我咬牙忍着剧痛,紧抿菱唇,抬高下巴,灿亮的目光与他对视,倔强的,执拗的,像是穿云破月的曦光,直直地要照到人的心里去。 近在咫尺的凝视,宇文邕明净如清霜朗月的眸子就那么一直盯着我。许久,久到彼此的目光都要凝成冰时,宇文邕的眸光微动,似是无法承受这逼人的目光,他率先甩开了我的手,将我推到一边,兀自地转过身,没再看我一眼。 我揉揉发痛的手,顾不上观察宇文邕是什么表情,只是心疼地看着我饱受摧残的手,轻轻痛哼。 车帘一翻,何泉的声音突然闯入,“陛下,于翼将军已派军前来,正于前方驿站接应陛下。” 确实有人前来驿站接应,齐刷刷的军队列队相迎,以二十人为一列,排四十行,清一色的玄色衣装,燕锦腰带,肃直挺拔,显示出一种精悍勇武的气势来。 领头的那名男子翻身于棕色马匹上下来,向宇文邕行跪礼,“晋国公听闻陛下出宫远游,甚是担心陛下的安危,遂命臣前来接驾,护送陛下回宫。”想必他就是何泉口中的那位于翼将军。 宇文邕毫不在意一笑,“左不过是出宫游走一趟,又不是头一回了,何必兴师动众劳驾这许多人?晋国公委实多虑了。” 照理说,宇文邕此次应是秘密出行,居然也叫宇文护知道了,看来宇文护的消息可真够灵通的,不知道在宇文邕身边安插了多少眼线。 视线触及到站在宇文邕身边的我,于翼一愣,问:“陛下,这姑娘好面生,她是……” “是朕的红颜知己。”宇文邕的一只手轻轻地搭上我的肩,含情一笑,“还有,朕微服在外多有不便,你们只须称朕‘四公子’即可,不可泄露身份。” “臣遵命。” 彼时已是暮色四合,苍苍隐隐,宇文邕一行人歇下了赶路的脚步,在一家客栈投宿了下来。 出行在外,客栈难免简陋。一方陈旧斑驳的榆木桌,上置青釉色茶壶,一张窄小的靠红格窗子的木床,被褥叠得整齐,屋子倒也打扫得干净,整间屋子看起来古旧简单而不失整洁。 “真是难为四公子了,为了掩饰事实,不得不在众人面前演戏,还得委屈自己与青蔷同宿一间。”我侧眉冷淡地瞥了宇文邕一眼。 “我倒觉得这是一种乐趣,因为我知道有人比我更难受。”此刻房间里只有我们两个人,宇文邕自是无需再装,带着笑意的眸子缓缓落在我的脸上,笑意到达眸底时忽而寒光乍现,冰刀一样朝我戳来,“我会盯着你的,无论你多么刁滑狡诈,有多少诡计,我都不会让你从我的手里逃脱,你逃不掉的。” 我顿觉压抑,坐在桌子一旁,不理他。 注释: ①标题出自西晋陆机《为周夫人赠车骑诗》“临觞不能饭” 第六十四章 君子知其言 我唤来客栈伙计,备好浴桶热水,打算洗浴,谁知宇文邕竟若无旁人似的命令我,“本公子要洗浴,你出去。” 什么!我瞪大眸子,又气又恼,“这好像是我叫人备的热水吧,你没看到吗,还是你眼睛有问题?” 宇文邕若无其事,淡然道:“我看到了,那又怎么样?” “看到了你还叫我出去,该出去的人是你吧。”宇文邕一脸漠然,丝毫不为所动,看得我更窝火,“抢别人的东西居然还可以这么理直气壮,有些人的脸皮估计是厚到连‘羞耻’这两个字都不知道怎么写了。” 宇文邕终于肯将他吝啬的目光转了过来,嗤笑,“别人的东西?你确定那是你的?这一路上的吃穿用度都是我出的钱,你身上一个子都没有。你现在所用的一切都是我的,你还好意思厚着脸皮说那是你的东西?看来有些人不光是脸皮厚,连最基本的自知之明都没有。” 被他这么一反驳,我一阵气噎,板着脸道:“算了,跟你这种人讲理,只会浪费自己的时间。” “那是因为你没理可讲,说多了只会自取其辱。”宇文邕很乐意给我难堪,脸上满是胜者的愉悦和玩弄。 我毫不气馁地还口,“有理无理自在人心,你以为强词夺理就算赢了我么?不要以为你可以操纵一切。” 宇文邕斜勾唇角,对上我不服输的眼眸,轻蔑道:“但至少你如今在我手里,你只能听我的。” “可我有抗议的权力。”我倔强地往后一退,无心再与他纠缠,打算出去。 走了两步,我忽然停在浴桶旁,伸出纤细的五指,探入水中又迅速伸出来,轻轻一笑,“水太凉了,我不喜欢,让给你吧。” 旋即,我眉眼一弯,眸光熠熠如秋月下的明亮霜色,“我娘亲从小就教育我,看不上的东西,就是要留给比自己更可怜的人的。” 有一瞬间,宇文邕的眉心一凝,面色难看如烈烈夏阳下的黑土,很快又闪电般地隐去了,快得叫人难以捕捉,道:“你说得再多也不过嘴皮子上动动刀罢了,你以为你能奈何得了我?” 我快意道:“可我光是嘴皮子上动动刀也足够对付你了,你看,你方才不是动气了?”我满意地看到宇文邕淡定的面庞破开了一条裂缝,心下更是畅快。 正自鸣得意着,宇文邕忽地大步跨过来,抓起浴桶里的木瓢,冷不防地舀起一瓢水往我头上就是一泼。“啊!”我惊叫一声,一边后退一边急急抹去脸上的水。 “你很伶牙俐齿是吗?嘴巴很厉害是吗?我倒要要看看你有多厉害!”宇文邕强劲不可推拒的手臂把我拖了过去,又一瓢水往我身上泼来。 我一边躲闪一边挣扎地喊道:“你干什么!” “你不是要洗浴吗,我帮你洗!”伴随着宇文邕冷酷的声音的还有倾盖扑面的水。 “你这个疯子!”我斜着头躲闪,气急败坏道。 宇文邕拿着水瓢不停地朝我泼水,我挣脱着跑开,可往往没走两步又被他给拉回来,凉凉的水冲刷着我,我什么都看不到了。混乱中我不停地喊道:“停下,停下,你快给我停下来!” 宇文邕这会儿竟也像孩子一样赌气,“我就不停,看你能怎么样。” 我大力地挣开他的手,迷蒙中胡乱地跑开。宇文邕过来抓我,我岂会甘心屈服,自是不遗余力地同他对抗。脚踩在淋湿的地板上,拉拉扯扯中脚一滑,瞬间就往后一仰,跌了下去。 因为跌下去的时候宇文邕的一只手及时抱住了我,所以当撞倒在地时头也不怎么疼,只是宇文邕的身体侧压在我身上,有点重。恍惚中,似乎有什么贴上了我的眉眼,柔柔的,暖暖的,温软得像天边的云。 “陛下,萧姑娘——”房门猝不及防地被打开,是赵通和杜整的声音。 斜眼扫过去,却见赵通和杜整呆愣愣地望着我们,既窘迫又结巴道:“方才属下还以为发生了什么事……没想到……属下绝不是有事要撞破陛下和萧姑娘……” 我愕然,视线逐渐清晰,眸底勾勒出宇文邕清俊讶然的面孔,我一下子间明白发生了什么,以他们的角度来看,我和宇文邕的这姿势,确实是够让人遐想的。我一阵羞恼,立即推开身上的人。 宇文邕凌厉的眼锋扫过门槛的人,两人顿时打了个寒颤道:“陛下继续……属下这就走。”说着慌似的逃走了,走时还不忘顺手掩一下门。 我嫌恶地用袖子擦擦被吻过的眉眼,怒气未消道:“四公子玩够了没有?!” 宇文邕眼里闪过一丝尴尬,见我一脸嫌弃地擦拭,冷下了面孔,“本公子懒得跟你继续玩下去,光是跟你待在同一个房间就觉得呼吸压抑,浑身不舒服。” 我半个身子跪坐在地上没好声道:“那你就赶紧出去啊,你走了这里才会空气清新,旁人才能呼吸顺畅,心情愉悦,浑身舒服。” 宇文邕听了我这话倒没有生气,只是直起身子,以一种高傲的姿态看着我,“我是不会自降身份来跟你这种低下的女人吵架的,你不是要洗浴吗,赶快洗,别让我在外面等太久。” 说罢,宇文邕长袖一翻,到门边把门一拉,就这样出去了。 洗浴完毕,我自是把房间让给宇文邕洗浴,一个人走出客房。 夜已晚,大家都已各自洗洗睡了,这个时间点客栈内用餐的人寥寥无几,我一下楼便瞧见了正倚桌饮酒的青衫剑客。 迟疑了一下,终是迈着步子走了过去,坐到他对面,寻思着怎么样开口。 见我坐过来,他抬眸,带着笑意的眸子看着我,“姑娘有话要说?” 被他这么一瞧,我反倒镇定了,开口,“你怎么笃定我有话对你说?” 他淡淡地笑道:“这一路上,姑娘频频偷看我,欲言又止,碍于身边人不敢开口。这回只有我们两个人了,憋了这么久,你还不打算痛快说出来?” 这一路上,我确实有偷偷观察他,一直想问他,夜晚吹箫的人是不是他,却又碍于宇文邕在不好开口,没想到被他发现了,顿时有些尴尬起来,问:“你会吹箫么?” “会。” 我索性再问,“这几天晚上吹箫的人是不是你?” “是我。”他明亮的目光瞧着我,悠悠道,“我吹的曲子有镇痛安眠的功效。” “谢谢你。”我轻声感谢道。 “我这个人一向这样,看到路边冻得可怜的小猫小狗,偶尔就会心血来潮,滥发善心给它们加一条毯子。” 他一边说一悠悠倒酒,道:“我这么说,你不生气?” 我微微抬眸,波澜不惊,“我有什么好生气的,人生在世,还有人肯可怜你,说明你运气好。为什么要把别人的可怜视若洪水?人不应该怕别人可怜,就怕连一个可怜你的人都没有。” 他执杯的手停了一下,肯定道:“你不排斥别人可怜你,可你也不愿意别人可怜你。” 我面不改色道:“别人一可怜你,说明你遇到了坏事,生活不如意。只有脑子有病的人才会希望自己生活不如意,难道我看上去像是脑子有病的人?” 他突然目光炯炯地盯着我,“你不想别人可怜你,不管遇到了什么事,你总是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一个人默默地痛着,忍着。你怕别人看到你的软弱,更怕别人发现你的弱点以此来攻击你,伤害你,所以你才把自己包裹的这么坚硬。” 我不慌不忙地否认,“错,人的性格都是复杂的,有善良的一面,也有邪恶的一面,有软弱的一面,也有坚硬的一面,我只不过是更多的向别人展示我坚硬的一面罢了。” 他的目光一下子停在了我的身上,定定道:“你是个特别的姑娘。” 心尖蓦地一软,说不清是什么感觉。这么久以来,宇文邕说我诡诈,陈蒨说我冷血无情,陈顼说我心怀不轨。他们骂我恨我,贬低我折辱我,从来没有人给过我一句肯定。只有眼前这一个人,用那么温暖的语气对我说,你是特别的,是有价值的,并不是没有意义任人轻贱的蝼蚁。 我内心触动,面上却淡淡道:“那你说说,我特别在哪里?” 他静静如流水道:“我见过的许多女孩子中,她们有的娇气,有的文气,有的傲气,有的大气,有的倔气,却没有一个像你一样那么硬气。” “硬气?”这似乎不是一个很好的形容语,我淡淡地皱眉。 “你应该经历了很多伤害,很多磨难,你被一次次地打趴,却又一次次地站起来。你不像别人一味的骄傲不低头,你懂得适当的屈服,而这适当的屈服只是为了最终的反抗。不管被打倒多少次,你都能再站起来,坚定不移地选择自己想要的。虽然很煎熬,也很痛苦,可你一直在坚持,一直在努力。萧姑娘,你很勇敢,我佩服你的硬气。”他沉静地看着我,用真诚而柔亮的目光。 这个人,竟如此通透,我们才同行多久,甚至彼此都没有说过一句话,他却能把我看得那么透! 我沉默了,心里不知道是什么滋味,缓缓道:“你知道我的多少事情了?”分析得那么透彻,知道的一定不少吧。 “赵通和杜整,包括四公子,偶尔会说起你的事,我大概能猜得出在你身上发生了什么。”他的眸中流光闪烁,像一汪温柔的水,“最重要的不是我知道了你的多少事情,是你要从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中走出来,然后改变它,想法子让自己的生活更快乐一些。” “我们应该享受生活,而不是忍受生活。” 是么,我怔怔地,竟有些认真地思考起他的话来。 我从未和师父以外的任何一个男人谈过心,真是奇怪,我今晚竟然和一个陌生男人说了这么久,难道仅仅是因为他的箫声打动了我? 注释: ①标题出自北宋曹勋《山居杂诗九十首其一》“君子知其言” 第六十五章 青青河边草 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我便回了房间,回去时正看见宇文邕则一身清爽地坐于桌旁。 跟宇文邕周旋了这许多天,我只觉得身累心累,倒头便往床上躺去。 宇文邕一见到我躺在床上就毫不客气地命令道:“本公子要就寝,你,给我下来。” 以前在建康皇宫时,我之所以自动把床让给陈蒨,是因为还有一张长榻给我睡,可如今这里就只有一张床,除了床就只有硬邦邦冷冰冰的一张桌两把椅子,下去了要我睡哪里? 对上我无声的质问,宇文邕努嘴示意道:“这间屋子的空地很多,不用担心没有地方给你睡。” 虽然猜到了是这种结果,可亲口从他嘴里说出来时,我还是忍不住恼火了,“你要我睡地底下?” “你不睡地下难道要我睡地下?”宇文邕冷冷斜眼道,“你这种女人,也只配睡在地底下。” 可恶,当初在长安时受宇文护、宇文毓的掌控,在建康又受陈蒨的折辱,如今还要受宇文邕的摆布。我一忍再忍,历尽艰辛,苦心谋划,就是为了能求得自由之身。可我忍了这么久,受了这么多的苦,换来的是什么,到底还是摆脱不了受人掌控的局面。人人都可以将我轻贱,随意踩踏,那我还忍什么,我不想再忍了。 见我不动,宇文邕坐到床边威胁道:“如果你执意要违抗我的话,我就把你摔到地上,别指望我会手下留情。” “不用你动手,我自己会下来。”我一改拒不接受的态度,翻身起来,明眸中有淡如云烟的讥讽,“四公子必是在宇文护的积压淫威下夹着尾巴做人太久了,满腔怨愤无处可发,所以才来欺负我一介弱女子,以此来获得身为帝王的一点自信。无妨,我今日就让一让你,这样,你才能有一点点的满足感。” 宇文邕紧抿着唇不说话,我似乎能看到他那如苍山青峦的眉眼下极力压制某种纠结的情绪,心里顿时觉得解气了不少,直起身子就要下床。 未料,一只手臂横伸过来,快速地把我压倒在床上,宇文邕的双手按压着我的肩膀,将我抵在身下。 我下意识地挣扎,宇文邕顷刻加重力度,压得更紧,我有些慌了起来,“你想干什么?” 宇文邕嘴角噙着几分淡薄玩味的笑意,眸底却是冰凉一片,“我改主意了,你可以睡床,和我一起。” 啊?我望着宇文邕那张近在咫尺的脸,幽暗不明的目光,暗自吞了吞口水,“四公子,这似乎不大好吧。” “有什么不好的,你不是想睡床吗,我可是如了你的愿呢。”宇文邕面上含着一丝玩弄的快意,笑涡加深,“还是,你在害怕?” 眼线一动,心里微微的害怕,却不愿意在他面前露怯,我回以挑衅的目光,“我有什么可害怕的。” 宇文邕不以为然地轻视一笑,“是吗,那我怎么看到你的手在抖呢,你在怕什么,怕我会对你做什么?” 我抿紧嘴巴,不说话。 “其实你也不用害怕,在陈蒨身边呆了三年,你早已非完璧。如果我真想对你做什么,那也是你的荣幸。”宇文邕用一种恶劣捉弄的目光注视着我,手指抚上我的鬓发,轻轻地往下移,“瞧瞧这如琬似花的一张脸,当真迷人,难怪陈蒨这么喜欢你。” 随着他的手指一寸寸往下,我的心越加绷紧,十指扣紧,握成拳状。 他的指尖快要触碰到我的脸时忽地停住了,他的眼神瞬间变冷,用一种嫌恶的目光盯着我,“只可惜,你不是我喜欢的口味,我才不会像陈蒨那么没眼光去碰一条毒蛇呢。”说完他迅速地把手撤开我的身体,似乎连多碰我一下都嫌脏了他的手。 戏弄我?我当下气愤反击,“起码我这条毒蛇不会先咬人,只有在遭遇危险时才会反击。不像某些男人,把自己的怨恨加诸在一个无干的女人身上,以羞辱女人来掩饰自己的失败和痛苦。这种人,也算做一个男人吗?” “你!”宇文邕气愤不已却又找不到更好的话来反驳。 我可不想再看他的脸色,立即翻身过去背对着他,闭上眼,不吱声。 沉默了一阵,身边的人也躺了下来,不过在睡前他还忘不了警告我,“萧青蔷,你也不过是嘴巴厉害而已,可别忘了,你现在还在我手里呢。下次你要是再敢说出这么大逆不道的话,我会让你的嘴巴永远地闭上,再也说不出一个字来!” 我把眼睛闭得更紧,不再理会他的话。 —— 天机发白,晨光流照。清早继续赶路,至襄州一带山脉,远观四周,青峦叠翠,风烟隐隐,云树绕重山,青天里时有白鸟翻飞,长空一过,‘嘀’的一声脆鸣。山间杂草绿藤碧色丛丛,绿藤里点缀着密密的木香花,茫茫宛若香雪,别有意趣。 这一番幽致的山色,还来不及好好欣赏,马车就不幸遇上山匪了。 这帮匪徒也够狠,不仅劫财,还要杀人,一言不合就挥刀相向,其动作之迅速,出手之狠辣,令人咋舌。正纳闷着这帮匪徒怎么这么厉害时,青衫剑客出手了。 普通无华的青黑色长剑,他的剑很快,我甚至没看清他是怎么出手的,他的剑下就倒下了一大拨人。再仔细凝神观察,他的剑招简单、迅速、准确、利落,很扎实,没有缭乱繁杂的招式,不需要追求优美潇洒,故作飘逸空灵,他只用了最简单的剑,最简单的剑招,发挥了最惊人的力量。居然能有人把平凡简单的剑招发挥到极致,迸发震撼人心的威力,真是神秘又可怕。 一路杀去,他顺利重伤了匪徒的首领,本来他可以杀死他,但他没有。匪首受重伤,必定要撤退人手回去治伤,其他匪徒见指挥人重伤,顿时慌了手脚,又见倒下去的一大片尸体,当中剑客淡笑间血光飞溅,更令人胆寒,只好不甘地撤退了。 宇文邕在青衫剑客身后笑道:“‘一剑倾城,飞仙夺魂。’果然不负‘一剑仙’的名号。” 青衫剑客淡淡如水道:“我还是更喜欢别人叫我‘箫剑青’,本就是俗世之人,食人间烟火,如何能免俗为仙?声名太过,反而是一种负累。” 我看着眼前的他,思考着,箫剑青,这是他的另一个名号么?一箫一剑一青衣,果然很符合他的形象。 “全天下最厉害、最有信誉、索价最高的剑客,不管你是‘一剑仙’还是‘箫剑青’,我其实更好奇的是——你的真名?”宇文邕道。 青衫剑客轻轻收剑入鞘,“我的任务只负责保护四公子的一路安全,并不包括告知雇主姓名,不过一个称谓而已,公子何必在意。” 这一段插曲就此揭过,因为和盗匪纠缠耽误了不少时间,加上宿卫军死伤过半,行驶的速度自然变慢,而这一后果就是无法在天黑之间赶到驿馆,直接夜宿山林。 泼天夜色如墨如漆,寒烟淡起,水月流照下晕出一片朦胧的光色,在烟霭浮动下的郁树丛丛碧森森的交映出重重叠影,林木中堆起一簇簇冉火,焰光濯濯为这森森寒林平添了几分暖色。 林中自是不比客栈舒适,尤其是蚊虫叮咬的人难受,宇文邕难以忍受抱怨不休,于翼一直从旁宽慰他,我见此悄声问杜整:“杜侍卫,陛下似乎与于翼大人关系很好?” 杜整莞尔答道:“于翼是平原公主的夫婿,陛下与平原公主至亲姐弟,自然较亲近些。” 原来是姐夫与小舅子的关系,怪道关系非比寻常。 我站起身来,宇文邕脸色不好道:“你去哪?” 我在淡淡月华里幽声道:“去水边洗把脸,顺便寻些艾草来驱蚊。” 宇文邕十分担心道:“这怎么成,你一个女孩子行走夜路有多危险,万一碰上些毒蛇异物怎么办?赵通杜整你们跟着她去,保护青蔷的安全。” 说得好听,不就是怕我逃跑,找人看住我么? 这时箫剑青十分善解人意地站出来,“我陪萧姑娘去吧,赵兄和杜兄都受了伤,当好好休息才是。四公子放心,我必定送萧姑娘完整无缺地回来。” 得了后面的保证,宇文邕这才放心,假意一脸担忧地嘱咐我早去早回。 山脚河边,流水蜿蜒,曲曲的河水潺潺东去,漱漱水声清脆如玉环铃铃,河畔长着些许尖细的青草。我蹲下身捧起一抔干净的水,清清爽爽地洗了一把脸,玉晕的月光里糅合着碧草青青凉凉溪水的清润气息,透过朦胧的水烟波光,我望着身旁清隽如修竹的人影,不禁有些恍惚。 清朗的声音中断我的恍惚,“我给你讲个笑话吧,话说有一个小伙子暗恋一个姑娘,鼓起勇气问那姑娘喜欢什么样的男子,那姑娘说她喜欢投缘的。连问几遍都是一样的回答,小伙子泄气道:头扁的行不行?” 未了,领悟到话中之意,我忍不住轻轻一笑。月色清霜,水色迷烟,垂眸间才觉一双带着温柔笑意的眸子直视着我,我不禁有些紧张,脑子有一瞬间的空白。 注释: ①标题出自汉代《饮马长城窟行》“青青河畔草,绵绵思远道” 第六十六章 顾步咸可欢 若是旁人敢这样看着我,我定以为他是个放浪登徒子,可眼前这个人,却偏偏叫人感觉不出半点轻薄猥亵,反而有种珍而重之的感觉。 他弯着唇角,笑容清逸,“虽然你喜欢以淡定来显示你的强大,我还是建议你多笑笑。就像这样,不仅无损你的强大,还会增加你的美貌,延长寿命。” “为什么?” “因为爱笑的女孩子总是比较受欢迎些,所以她们的路也比较好走。女人的笑容对于男人来说,就如剑客手中的剑一样,是必备武器,而且是必杀技。很多时候你只要笑一笑,也许原本困难的事就会简单得多。”箫剑青温和地看着我,“男人大多时候都是吃软不吃硬的,如果你肯改变一下你的态度,对四公子笑一笑,也许你就不会这么难过了。” 我定了定神色,“我只喜欢在一种情况下笑。” “什么情况?” 我凝声道:“敌人欺我辱我的时候,他们越想要我痛苦,我就笑得越开心。” 箫剑青半是无奈半是温柔道:“真是顽强又固执的孩子。” 他的目光似碎碎的星光洒在我身上,“其实你不应该把四公子当成敌人,你可以把他当做一个难关。一个你的人生中必须攻克的难关,一个考验你的忍耐和智力的难关。这样想,你会好受些。” 我被说动,心情变好了许多,往林中走去,边走边揶揄道:“说得好像古井老僧讲禅一般,老气横秋的,明明你也比我大不了几岁。” “年龄跟阅历并不一定成正比,年纪轻不代表阅历少,我是以过来人的经验告诉你的。我经历的比你多,懂得也比你多,你不用特意地贬低我来平衡你年纪阅历均不如我的自卑心态,其实我可以勉为其难地配合你一下。”他面色温和,说出的话却带有调笑的意味。 我睨了他一眼,“听起来你好像经历很多,可以写成一本声泪泣下的小说了?” 他淡淡回道:“何止泣泪,简直字字泣血。” 我扑哧一笑,连日来沉重的心情消减了不少,步子也变得轻快了许多。 月明风清,人影成双。 从水边回来一路上摘了一大捧艾草,拿着一蓬蓬的艾草回去熏烧驱蚊,少了蚊虫的叨扰,大家都轻松谈笑起来。 晕黄的火堆旁,宇文邕神色寂寥地拿着水袋喝水,我忽然有了个主意,对周围人道:“我来给你们讲个笑话如何?” 正百聊无赖,对于我提出的这个想法大家顿时来了兴趣,宇文邕没说什么,依旧默默地喝水,我在众人的期待下讲了起来:“某次学堂上,老师给孩子布置了一个任务,要求把以下四句话用短词连接成段。第一句,宇文哥哥瘫痪了。第二句,宇文哥哥顽强地学习。第三句,宇文哥哥学会了多种语言。第四句,宇文哥哥学会了针灸。正确答案是这样的:宇文哥哥虽然瘫痪了,但是他仍顽强地学习,不仅学会了多种语言,还学会了针灸。” “结果有个孩子写道:虽然宇文哥哥顽强地学会了针灸和多种语言,可他还是瘫痪了。” 赵通看了宇文邕一眼,忍着,嘴角一抽。 “还有个孩子这样写:宇文哥哥不但学会了多门语言,还学会了针灸,他那么顽强地学习,终于瘫痪了。” 赵通率先忍不住,爆笑。 “宇文哥哥之所以瘫痪了,是因为顽强地学习,非但学会了多种语言,甚至学会了针灸。” 这回,杜整同赵通倒在一处,笑翻了。 “宇文哥哥是那么顽强地学习,不但学会了多种语言和针灸,最后还学会了瘫痪。” 于翼紧绷的脸裂开,望着宇文邕,低头,笑得发抖。 “宇文哥哥学会了多种语言,学会了针灸,又在顽强地学习瘫痪。” 赵通杜整于翼捧腹大笑,身子都直不起来了。 “更猛的孩子写:宇文哥哥通过顽强地学习,学会了多种语言和针灸,结果用针把自己扎瘫痪了。” 宇文邕水袋一抖,一口水喷出来。 三人已倒在地上笑得不成样子,宇文邕气恼地看着我,强自忍着嘴角的抽动,我自己也忍不住铃铃一笑。 青空云色稀薄,山林里清风漱漱,箫剑青一张晨风晓月般清逸的笑颜倒映在我的水眸。被他这样看着,我不自觉收敛了有些夸张的笑容,沐着清风月色,我的笑容轻绽如梨晕清辉,容色浅浅。 被我所感染,赵通和杜整几个人也轮流讲起笑话来,乐不可支。 夜深,各人都各自安睡时,我掀开袖子,这才发现上面一片红点,满是蚊子叮咬的痕迹,看着这些红点我都觉得发痒,忍不住用手去挠。 一只手轻轻阻止了我,飘逸的青衫宛若三尺碧水,温热的手抓住我的,只一瞬又放开了,再低头时手上赫然一只青白小瓷药瓶。 指尖触及清凉的瓷瓶,看着那不动声色而来又不动声色离开的人影,我默默打开瓷瓶,轻轻搽药,心跳得有些微妙。 所幸第二天马车到了专供官员食宿的馆驿,不用再露宿风霜了。 我和宇文邕还是住一间,等到两个人独处时,我正儿八经道:“宇文邕,我们好好谈谈吧。” 宇文邕浓眉一挑,“好好谈?我实在想不出你的嘴里还能吐出什么有意义的话。” “停止吧,贬低我并不能增加你的成就感,宇文邕。”我加重了语气,“其实我们之间并没有什么深仇大恨。就算当初我阴差阳错破坏了你们的刺杀计划,那也是你们要杀我在先。后来你们兄弟联手利用我,我所做的种种都不过是为了自卫罢了,我们之间有必要那么剑拔弩张的么?” 宇文邕冷笑,脸上有隐忍的怒意,“自卫,你说得倒轻巧。几百名兄弟因为你坠落深渊,死无全尸,武英社因为你被血洗,尚白和菁菁因为你被杀,皇兄被毒害。那么多条人命,是你一句自卫就能轻轻抹杀的么!” 我笑的更冷,不遗余力地讥讽,“你们宇文家男人的专长就是推卸责任么?在指责我之前先问问你们做了什么,算计我,利用我,害我,又逼我喝毒药,要不是我够机智早就被你们害死了。好啊,你们和宇文护要窝里斗,想怎么斗都是你们的事,为什么要把我扯进来?我做错什么让你们这么对我,我不该反击,不该自卫么?你这个自私的胆小鬼,是你们害我在先,是你们伤害我让我不顾一切的想要毁掉你们,是你的愚蠢和自以为是败给了宇文护,害了所有人。是你,不是我!” 宇文邕额上有青筋抽动,“你闭嘴!” “我还要说!”我死瞪着他,“你伤心,你痛苦,于是你就逃避。你把失败的责任全部都推到一个女人身上,你不愿承认自己的愚蠢和失败,就折磨我来掩饰你的失败和不甘。宇文邕,你不是男人!” 看着宇文邕痛苦颤抖的嘴唇,我只知道我所说的很有可能惹怒他,但如果不把这个问题说开,今后我永远无法从他那里得到公正的对待。必须把这个伤疤揭开,让他正视自己的问题。 我一针见血地指出,“事实上你清楚我说的这一切都是真的。承认吧,宇文邕,你就是一个自私怯懦的胆小鬼,一个把自己的失败和痛苦转嫁到一个女人身上的自私鬼!” 宇文邕低着头,我看不清他的神情,只觉天光寂寥,整个屋内带着一股压抑的气息,低沉如深潭,无言悲痛。 许久,他终于低低道:“你说的没错,我其实纯粹想找一个人来泄恨而已,我想把所有的责任都推到你的身上来解脱我的痛苦,其实你也只是宇文护的一枚棋子罢了。皇兄被毒死,我恨他,想要报复他,却不能做到,更不能表现出来。于是我就来恨你,我把那些罪名强加在你身上,为的是让自己心安理得地恨你,折磨你。可这有什么用呢,只不过更加说明了我的无能。”他说完这番话像抽掉了浑身所有的力气一般,语气苍白苦涩。 我走到他身边,语气变缓,“你能明白就好,这样我们将来共事的时候就不用像仇人一样彼此仇恨了。” 宇文邕勉强打起精神来看我,“共事,我是否可以理解为你打算和我同在一条船上了?” 我点头,“可以这么说。这些日子,我仔细想过了,我身怀天下地志图,走到哪都不得安生了,不如索性找个可交付之人,发挥它应有的作用。师父嘱咐过我,天下地志图要交到真正福泽百姓,雄才大略的君主手里。而纵观天下三分周齐陈,齐国几任国主荒淫无道,内耗十分严重,国力日渐衰退;陈国陈蒨虽勤勉励志,但自侯景之乱②、江陵之变③后江南经济实力就大大衰退,平各方豪强叛乱极大耗损了国库,国力日渐衰微,就算陈蒨励精图治怕也是难以力挽狂澜了。相比齐陈,周国实力蒸蒸日上,是三国中最有可能问鼎天下的,如果……” 我顿了顿,宇文邕的注意力已被我的话所吸引,黯然的眸子出现了亮光,我继续说:“如果陛下是一位可以统御天下的英主,我会把图交给你,可显然陛下磨练还不够,还需多加历练。等陛下真正具备了作为天下之主的条件,我再把图交给你。” 宇文邕沉思了一会儿,道:“你的意思是说,你承诺会把图交给我,不过前提是我必须具备统御天下的能力才有资格拥有它。” 我坚决道:“如果你需要,我会在你身边帮助辅佐你成为一名合格的君主。这是师门的遗愿,只有你成为了真正有能力,泽被苍生的君主,我才能放心把图交出来。” 宇文邕淡淡看了我一眼,似是下定决心,十分豪气道:“不管你说这番话是真心还是假意,是真想帮助我还是拖延时间,我都要证明给你看,我够资格得到那张图。天下,一定是我的。” 打开窗,正是日光烈烈,天地疏阔。 注释: ①标题出自西晋陆机《日出东南隅行》“顾步咸可欢” ②侯景之乱:549年,叛将侯景攻占梁朝都城建康,烧杀掳掠,无恶不作,陈霸先北上讨伐侯景,平息叛乱,后梁国建都江陵。侯景之乱后,江南地区的社会经济遭到毁灭性的破坏,加剧了南弱北强的形势。 ③江陵之变:公元554年,西魏攻破南梁都城江陵,梁帝被俘处死,经历战火劫掠的江南至此不复往日繁华,一片衰败。 第六十七章 今夕是何夕 自那日一番谈话后,宇文邕对我的态度有所好转,虽然还会时不时地讽刺我一下,但至少不再像从前那般恶劣,暗地里为难我了。 流光飞舞,一夏晴深,我们很快赶到了离长安最近的华州,依旧是住在馆驿里,进馆驿之前,我问杜整:“杜公子,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杜整道:“六月十二。” 我有感而发,“六月啊,正是蔷薇花开的好季节。” 随后又望着头顶的天,微风里轻声道:“今天,是个特别的日子呢。” 宇文邕抬过头来,饶有兴趣道:“特别在哪里呢?” 我想了想道:“特别在于我认为它是个特别的日子它就是个特别的日子。” 宇文邕笑意顿失,只吐出两个字,“无聊。” 可箫剑青却附和道:“今天的确是个特别的日子。” 我问了和宇文邕一样的话,“特别在哪里?” 箫剑青笑意淡淡如天光薄云,“特别在于它是个让人心痛的日子。” 却又听他补充道:“等到护送四公子回长安我的任务就算结束了,一想到这里离长安还有一天的距离,我还要再等一天。明明不久我就可以自由了,今天却还要委屈自己待在这里,真是让人心痛。” 我顿时无语了。 月白染地,烛影摇红。我摸索着走出房间,宇文邕一下子警惕道:“去哪儿?” 我没好气道:“放心吧,我没想逃跑,这馆驿里里外外都是你的人,我逃得出去么。我只是肚子饿了,想去厨房找点吃的。” 宇文邕骂道:“活该,谁叫你不吃晚饭的。” 厨房本来是要关门的,是我强烈要求厨房大娘再给我点时间她才勉为其难同意的。厨房大娘以为我是宇文邕的家眷,她虽不知宇文邕的身份,却也晓得他来头不小,不可得罪,作为宇文邕家眷的我自然也不好得罪了,于是便由了我去。 我在厨房自己一个人动手下面条,打了个鸡蛋,撒了点葱花,一碗葱蛋面就完成了。这时箫剑青也来厨房里,不过他是来找酒喝的,并且付了钱,不像我,因为身上没钱,厚着脸皮一个子都没给。 十二,虽不是满月,月亮将圆未圆,倒也清辉四射。 我端着面到小院子里,本来想找个石桌坐一下的,奈何馆驿简陋,硬是找不到一个石桌,我只好端着面找一处透光的大树底下坐了下来。 等我靠着树干坐下来时才发现树的另一边也坐了个人,只听他清朗的声音道:“煮了面不回房间吃,跑到这里来做什么?” 原来是箫剑青,我松了一口气,凝声道:“因为宇文邕在里面。”在这个特别的日子,在这个特别的时刻,我不想同他一起过。 背对着我的箫剑青转过身来,意味悠悠道:“萧青蔷,听名字你应该是六月蔷薇花开的时候出生的,今天你又煮了面。莫非,这是长寿面。今天,是你的生辰?” 我不语,算是默认了。 枝叶横斜,疏影清浅,箫剑青的面容上笼着一层淡淡的月色,“看你这样子,你的生辰后面必定有一段悲伤的故事。正如每一个强大的男人背后都有一个强大的女人,每一个强大的女人背后都有一段故事,每一段故事背后都有一个倾听者,我是否有幸可以作为你的倾听者?” 我低头不语,箫剑青十分的温和且有耐心道:“我都不介意当你的听众,你介意什么?有些事在心里憋久了反而不好,说出来至少有一点好处,等将来你老了,就有了向子孙炫耀的资本,年轻的时候谁谁听了我的故事被感动得一塌糊涂,证明你的人生经历并不是那么乏善可陈的,还是有那么一点优点的。” 疏光下他的目光温暖如灯花,叫人不觉动摇,“放心吧,我会烂在肚子里,不会说出去的。” 我慢慢道:“我这一生唯一一次过生辰,就是和我娘亲。就在我十岁那年,她被一个坏蛋欺负了,那个坏蛋颇有权势,我们奈何不了他。娘亲很痛苦,更叫人绝望的是,这时候传来了我离家多年的父亲在另一个地方和别的女人生儿育女,组建家庭——” 我顿了顿,努力控制自己悲伤颤抖的声音,“那时候她就存了死志,可她还不能走,过几天就是我的生辰了,她要让我高高兴兴过一个生辰。她觉得很对不起我,家里穷得连米都揭不开锅,从来没有给我过一回生辰。家里买不起面,她就去邻居家借,家里养的一只芦花鸡难得下了一个蛋,她很高兴,拿来给我下面条。那年的十岁生辰,我真是开心,第一次吃到长寿面,我从小到大没吃过什么好东西,只觉得那真是世界上最好吃的东西了。” “就像这样。”我用手指比了比碗里的面,“面条上浮着一个鸡蛋,撒了葱花。直到现在我还是很怀念那个滋味,长大后我自己动手做了很多次,可是再也没有那种味道了。娘亲做的那碗面,只能永远地留在回忆里了。” “那一天生辰过后,第二天她就自杀了,好多血,我好害怕,娘亲没跟我说完几句话就咽气了。我一直哭,哭完之后我下了一个决定,我没有把娘亲的死讯告诉任何一个人,一个默默地清洗干净屋子的血迹,半夜里到后山去挖坑,挖得手上全是血泡,可我一点也不觉得痛。我把娘亲的尸体拖到那里埋了,然后我把家里全部值钱的家当全拿去卖了,把得来的钱拿去药铺买了可以让人昏睡的药。干完这些,我跑去跟那个欺负我娘亲的坏蛋说我娘要见他,那个坏蛋色令智昏,没有多想就跟我去了。进了屋,我先笑眯眯地让他喝了碗水,他喝了,然后他就昏迷了。我拿着我娘亲自杀的那把刀插进了他的心窝子,为了防止他突然醒过来求救,我还特地拿布绑了他的嘴巴,还把门给锁上了。” 眼睛里似有泪水摇摇欲坠,我努力地仰起头,不让它落下来,“在那之后,我就逃了,一直走一直走,再也没回去过。甚至于,我连我的家在哪儿我都不记得了。” “你干得好。”他没有指责我如何如何的可怕,小小年纪就手沾血腥,杀伐狠辣,他还是那么温暖地看着我,“快吃面吧,凉了可就不好吃了。” 我拿着筷子低头吃面,泪水就顺着脸颊落进了碗里,一边吃一边道:“这是我第二回过生辰,没想到是和你一起过的。” 眼泪怎么也止不住,我擦擦眼泪,努力地露出一个笑容,“不行啊,过生辰怎么能这么悲伤呢,应该高高兴兴的才对。” 于是我一边掉眼泪一边强笑着唱歌,“今夕何夕,流年一梦。思亲远去,对花对月,对酒成愁,我心伤悲。” “昨日离殇,终将过去。伤悲无益,何必伤悲。努力加餐,勿负年华。” “人生苦短,且珍行,且珍行。努力加餐,勿负年华,勿负年华……” 就在我快要唱不下时,另一个声音响起了: 年少青春本欢颜 策马风流 仗剑天涯 行到水穷时 坐卧花暖中 人世有歧路 一剑定风波 何惧浮云蔽白日 总有云开月明时 该忘则忘矣 离恨太过则易伤 心平疏阔 寻赏心乐事 看江山如画繁花如雪 良辰好景莫负 寻赏心乐事 看江山如画繁花如雪 良辰好景莫负 …… 我的注意力被歌声所吸引,不知不觉忘记了悲伤,他唱得很认真,很专注,眼睛温暖而明亮。原本只是清秀的脸落在我看来竟异常的好看,只觉越看越好看,连陈蒨的风雅俊秀,陈顼的英挺卓然,宇文邕的俊美深邃,都比不上他这一刻的萧疏清逸,如竹似月。 曲终,他温言道:“今天是你的生辰,这支歌就当是我送给你的生辰礼物吧。” 我回过神,问:“这支歌叫什么?” 他道:“《君子行》” 然后,轮到他问我,“你方才唱的歌叫什么?” 我毫不在意道:“不知道,那是我临时起意,胡乱唱的。” “我帮你起个名吧。”他略微一思量,道,“就叫《且珍行》,如何?” 我看着他清眸里的淡淡笑意,如月光华,不觉轻轻说了一个字,“好。” 月影浮动,清风过树,吹起我肩上的一缕云发,同时也吹醒了我的脑袋。我想起他白天说的话,不由好奇问道:“为什么你说今天是个让人心痛的日子,你白天的话不会是空口凭来的。” 他一怔,旋即移开目光,转向青空明月,“三年前的今天,我心爱的姑娘离开了我。” 望着他眉间淡淡的痛楚,我突然觉得有些刺眼,问:“她为什么离开你?” “因为,她爱上别人了。”淡淡的声音,夹着一丝忧伤。 我的心沉了下来,不知道该说什么,“她离开你,是她没眼光。正所谓旧的不去,新的不来,你还会遇见更好的姑娘的。” “我知道,我只是需要时间。”怅然的一声轻叹。 注释: ①标题出自宋代周密的《齐天乐?清溪数点芙蓉雨》“天上人间,未知今夕是何夕。” 第六十八章 身如不系舟 长久的沉寂后,他终于把目光转向我,面色如常,道:“谢谢你。” 我想,谢什么谢啊,要不是我多嘴勾起他的伤心事,他也不会这样低落。不过看他恢复过来了,我也就放心了。 正考虑着要不要再说些安慰他的话,忽然听他道:“你的耳环掉了。” 我摸摸耳朵,真是不见了,往地上一摸索,捡起一只淡红流苏耳坠,往耳上戴。可不知怎的,今日手脚特不灵活,怎么也找不对耳洞,试了好多次都不行。最后连箫剑青都看不下去了,主动拿过我的耳环,忍不住发笑,“我帮你戴吧。” 他温热的手指掠过我的耳垂,引起我一阵轻颤,身体靠的很近,我闻到他的衣间有疏疏的竹香,彼此呼吸交缠,我的脸不觉热了。 “好了。”他退开一步,轻轻淡淡道。 我赶紧转头,不让他看到我的脸,僵硬地说了声谢谢,然后背对着他,扔下一句话,“我要回去歇息了。” 语毕,若无其事地离开,等到离了他的视线,脚步却有些慌乱了。 回到房间,宇文邕倒没问什么,只是神色有些冷地抱怨似乎听到了我在院子里鬼哭狼嚎的歌声。我没心情和他争辩,只是捂头往床上倒,平静一下自己今晚不太正常的心绪。 —— 次日早上醒来,我居然发现自己躺在宇文邕的怀里。一直以来虽然我们一直都是睡在一张床上,但中间一直是用被子隔开的,楚汉界限分明。可今天他居然过界了,趁着我睡着了人事不知过界来抱我,气愤之下我直接把他推下了床。 事后宇文邕强词夺理说是我睡姿不正先抱的他,他只是稍稍回敬我一下。我冷哼,从小到大我娘亲我师父都夸我睡姿安静,不吵不闹,不踢腿蹬被,哪来的睡姿不正? 夕光淡暖,风吹乱一城烟,长安城上空暮云缤纷流灿,橘红、深紫、海蓝各种颜色交织辉映,如梦似幻。 再次来到长安,感觉就像一个梦一样不真实。 车窗的帘子被掀开,箫剑青在窗外道:“四公子,你已平安回到长安,我的任务到此为止,告辞了。”说着就要策马离开。 我突然一阵心慌,急急跳下马车,“等一等!” 箫剑青回转马头,问:“萧姑娘有什么事么?” “你去哪儿?”话一说完,我才觉得有些不太合适,又换了个说法,“我是说,我们也算朋友了,问一下朋友的去向,日后也好相见。” “我们不是朋友。” 淡淡的一句话,宛如凉水兜头,我怔住了,“你说什么?” 我清楚地听到他在说,“我们不是朋友,只是彼此生命中的过客,偶然有所交集,最终还是要分开的。” 我努力地弯起唇角,淡笑,“我还以为我们是朋友,原是只是过客,算我自作多情了。” 我垂着眼眸,看不清他的表情,只听他道:“萧姑娘,告辞。” 斜阳清风里,一袭青衫纵马远去。我想笑,笑里却不知怎么带了一种苦涩的味道。心里不是不失落的,我把人家当朋友,人家却只当我是路人,我真是自作多情了。我连他的真名都不知道,以为谈过几次话就算朋友了,可人家根本不这么想。就像他说的,他对我,就像可怜一只小猫小狗罢了,我不是一早就知道了么,有什么好失望的。 回到马车,宇文邕淡淡瞥了我一眼,那一眼里有说不出的讽刺意味,“我原以为你与别个女子不同,不会整天想着些小儿女情怀。没想到——,看你这样子,动心了?” 我登时怒道:“你胡说什么!”我怎么可能动心,我待在陈蒨身边三年都不曾动心,怎么可能对一个刚认识不久连名字都不知道的人动心?真是胡扯。 我只是因为把他当朋友却得不到相应的回应才失望的,根本没有什么,是宇文邕乱说的。对,一定是这样,他想扰乱我的心情。 我努力压下心中异样的不适,平复心情。 宇文邕睨了我一眼,“没动心就好,我只是想提醒你一下,不要对别人付出太多的期待。否则,你会失望的。” “还有,这次回来,总是免不了要和宇文护交锋的,你要是不甘被我控制,还拿三年前那件事来威胁我,我劝你还是别想了。山玄玉佩已经回到我手中了,那封信我也烧了。” 我惊讶地听他慢慢道:“我挨个查了一遍冢宰府里平时与你关系较好的人,发现你住的那个院子里头平时不怎么有钱的扫地老头突然有钱了,经常出入酒馆。我觉得古怪,一查之下才知道原来你把信和玉佩装进匣子埋在了院子里的某一处,付钱给那个老头叫他代为保管,一旦得知你的死讯就立刻把匣子挖出来呈给宇文护看。那个老头也是不经吓的,吓一吓他就什么都招了。” 竟然被他查到了,我又是气恼又是不甘,只见他得意洋洋道:“现在,你可没有什么东西可威胁我了,而且——” “而且什么?”我敏锐的嗅到了一丝不寻常。 “而且——”宇文邕悠悠笑道,“这些日子,我在你的饭菜中下了一种无色无味的毒药,你已经吃下很久啦,想催吐清毒也来不及了。” “什么?”我惊怒,“你给我下了什么毒?” “是一种慢xi g毒药,一年之内若没有我的解药,你就会毒发身亡。”宇文邕目光慎重道,“你不要怪我。萧青蔷,你太聪明了,又不肯轻易服人,你只会假意屈从,一旦瞄准时机就会逃跑,陈蒨就是个例子。为了防止你从我身边逃跑,我只能这样做。” 叫我不要怪他,可能么,他还真是和宇文毓一样喜欢用毒药来控制人。 我气怒之下把马车叫停,跑进一家医馆,大夫确认我确实是中了一种慢xi g毒药,至于是什么毒药,他也诊不出来,无从对症下药。一连跑了了几家医馆都是这么说,我不再报什么希望了。 我无奈地蹲在街边,看着街上稀疏的人影,夕阳向晚,天光渐暗,西天一轮红日缓慢地陷落,我感到一种无力的苍凉。 一只手向我伸来,我抬头看了看疏光中神色不明的宇文邕,无视他伸出的手,直接站了起来。 宇文邕嘴唇蠕动,似乎想解释什么,“我不是想要害你,我只是……” 我抬脚便走,宇文邕追上来,却见前面缓缓走上来一个人,暗紫广袖,黑眸深沉,一声朗笑道:“听说陛下南下带回了一位佳人,原是故人啊。陛下可真是长情,三年了还念念不忘。” 三年未见的人慢慢向我走来,问道:“青蔷,这些年你都去哪儿了,当年你一声不响的离开,寡人可是甚为担心呢。” 我冷淡道:“我去找师父了。” “找到了么?” “找到了,他死了。” 沉默了一霎,他道:“你要节哀。” 宇文邕想要过来拉我,却被我一步避开。宇文护见此情景,会心一笑,“陛下,看样子,青蔷似乎不太愿意跟你回宫呢。要不,臣先把她带回府上,好好劝说一番。” 宇文邕急道:“不行。” 宇文护道:“陛下放心,怎么说臣和青蔷也曾有主仆的情分在,臣的话,她好歹会听一点。明日,臣一定会给陛下一个满意的答复。” 宇文邕看看我,又看看宇文护,终于妥协,“那此事就拜托晋国公了。青蔷,你等着朕,朕会去接你的。” 宇文邕就这样把我交给了宇文护。 夜色沉凉,碧空浮月晚云间,一许风清如水,吹得冢宰府厅堂内一盏明灯急扑欲坠,烟火明灭。 宇文护一脸善意地问我,“青蔷,这些年,你的毒解了么?” 我无心与他虚情假意,看也不看他,只对着一注被风吹得似飞蝶扇翅的明灯道:“早就解了。” “怎么解的?” 我冷冷淡淡道:“怎么解的就不劳大冢宰挂心了,总之我命大,死不了。” 宇文护一声叹息,“看来你是怪寡人没有帮你拿到解药,所以当年才会不辞而别。青蔷,你终究是不信任寡人。罢了,没有解了你的毒,终究是寡人对不住你。寡人知道你不同别个女子贪恋虚华情爱,志不在嫁人生子,寡人会劝说陛下放你自由,你且在冢宰府安心住下吧。” 宇文护一点都没有提到我在陈国的事,看来他是不知道这件事了,或许秦婉兮根本觉得我的事不值一提,她也不知道宇文护和我认识,所以没有上报。我就怕宇文护知道我在陈国的事,顺藤摸瓜查到我怀有天下地志图。这件事,一个宇文邕知道就已经让我够头疼了,我可不想再有其他人知道,威胁我的人身安全。 两日后,宇文护向我表明了宇文邕的态度。 “陛下决意要纳你进宫为妃,寡人百般劝说才得以让他松口,不过他一定要留你在身边,只改了主意封你为女官,连谕旨都下了。看来,你是一定要进宫了。”宇文护从宫里回来后,如是说也。 注释: ①标题出自宋代苏轼的《自题金山画像》“心似已灰之木,身如不系之舟。” 第六十九章 有女如舜英 宇文邕果然派人来接我进宫了,临走前,宇文护对我说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尽可找他,我没有表态。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宇文护这么做,一定有他的目的。 我先被带到了正阳宫,宇文邕的寝殿,宇文邕向我透露宇文护的原话,“他说你执意不肯进宫,甚至以死相逼,劝朕不要操之过急,还给朕出主意先封你当个女官,徐徐图之,天长日久,总会软化你的。“ “他一面说会帮你,一面又在这里可劲地给朕出主意,两边稳住,为的是卖你一个人情,让你欠着他。等你进宫了,他会叫你做一些必要的事情,比如说,监视朕。” 果然如我想的一样,我讽刺道:“陛下早就猜到了他的意图,所以才会那么轻易地把我交给他,将计就计,为的是以其人之道反治其人之身,以报当年他利用我做诱饵引先帝上钩之仇。” 宇文邕知道我不满,便道:“青蔷,别忘了,你说过你会辅佐朕,帮助朕的,现在不就是你帮助朕的最好机会?” 我苦笑,我还能有其他选择么? 宇文邕下旨封我为三品女尚书,周国沿袭北魏官制,又采汉、晋旧仪,自成一套女官体系。女官主管宫中具体事务,其职秩与外官相对,最高领袖内司,官比尚书令;其次是作司、大监、女侍中,官比二品;其三是女尚书、女史、女书史、书史、小书女,官比三品;其四是六司,司衣、司宝、司计、司膳、司籍、司正,官比四品;最后是六典,典衣、典宝、典计、典膳、典籍,官比五品。 而女尚书的主要任务就是整理文书,批阅管理宫外奏章,有时还要替皇帝起草诏书、政令、通告之类的。 等我学习完宫中女官礼仪就可以正式上任了。 我的住处安排在离正阳宫很近的文书院,这些日子一直在跟教导姑姑学礼仪,学得很累,但也终于学成了。 院子墙角栽着几株疏疏的青竹,淡淡的月光从青竹的叶子洒下来,似有绿光隐隐,清碧如一湖绿波漾动的水。此情此景,让我想起了一个如白月青竹一般的人,心思一动,想起进宫时宇文邕叫人特地给我送来了一支竹箫,便回屋拿了箫,执箫于唇边吹奏起来。 箫声悠扬清亮,恍然间似乎听到了那一阵阵清朗的歌声: 年少青春本欢颜 策马风流 仗剑天涯 行到水穷时 坐卧花暖中 人世有歧路 一剑定风波 何惧浮云蔽白日 总有云开月明时 该忘则忘矣 离恨太过则易伤 心平疏阔 寻赏心乐事 看江山如画繁花如雪 良辰好景莫负 寻赏心乐事 看江山如画繁花如雪 良辰好景莫负 …… 一曲毕,却见不远处,一道清丽的鹅黄身影踏着月色慢慢走来。 渐渐的,走近了,身姿轻盈,一头青丝如瀑,肤色白腻,夜色下像一株明媚的风铃草,铃铃而动,料想应是个容色不错的姑娘。 待她走近,我才吃了一惊,因为这姑娘白皙的脸上竟布满了泪痕。 没等我说话,这姑娘先开始说道:“不好意思啊,这位姐姐,我听了你的箫声,太感人了,就忍不住这样了。”一边说着一边抹掉眼泪。 《君子行》总体基调是明朗轻快的,居然能把她弄哭,这位姑娘的哭点也太低了。我看着她擦掉眼泪后细眉秀目的一张脸,道:“你是三品女官中的哪一类啊,是女史、书女、还是小书女?”宫中规定三品女官着黄色鞠衣。 她道:“我是小书女,你是新来的女尚书吧。我叫泠儿,不过我小名叫阿袖,很质朴亲切的名字。你听说过么?” 我摇摇头,“没听说过,确实很质朴。” 她的眸子有一瞬间的失望,不过很快又恢复神采,“你叫萧青蔷,那我以后叫你青蔷姐姐好不好?” 方才乍一见她泪痕满面,还以为是个忧伤多愁的姑娘,没想到一说话这么热情开朗。 我忍不住道:“你今年年岁几何了?”她看起来和我差不多大啊,确定我是姐姐? 她扳一扳手指头,笑颜如花,“我是七月十二出生,今年十九,比青蔷姐姐你小一个月。” 果然是我比较大,看来她是去看过我的宫藉了,所以一见面就叫我姐姐。 这晚上,这姑娘把我的院子走了个遍,还挨个细品鉴赏,评头论足,末了还表示,她以后还会常常来这里喝茶听箫的,希望我不要嫌弃。 这一日我按照规定穿上杏黄间色条纹裙,带上假髻,发髻按照三品女官的样式,头戴花数为五,两边各自簪两朵小小的青翠珠花,中间簪一朵晶澈如水的木兰珠花。一切准备就绪,正式上任到宇文邕身边整理文书。 很快我就摸清了宇文邕的大致生活规律,宇文邕常常称病不上朝,一切朝政都交给宇文护。古来君王要么对吃喝感兴趣,要么对美色感兴趣,而他显然不怎么对吃喝感兴趣,至于美色,自打他回来就没进过哪个妃子的宫门。他主要把精力放在吃喝玩乐的‘玩乐’上面,他好音律书画,喜骑射,最大的兴趣爱好就是玩象棋,他对象棋的痴迷甚至已经到了忘乎所以、不问世事、荒废朝政的地步。据说象棋是他费尽心思从先人古籍的记载中自己动手创造发明的一项玩乐活动,独乐乐不如众乐乐,宇文邕不仅自己玩象棋,还大力向他的臣民推广。每有朝臣来向他禀告陈情,都会被他拉来玩象棋,一心想把自己发明的象棋发扬光大。 我辛辛苦苦用了一早上的时间分类好的奏章,宇文邕却看也不看,直接大手一挥,叫何泉拿去交给正在尚书省议事的宇文护了。 然后宇文邕交给了我一个任务,“分掌六司之职的大监病重,无法管理二司事务。朕就先交由你暂行代理大监之职,好好干,可别让朕失望。” 我正要出正武殿时,宇文邕突然一把拉住我,把我的手按在绘仙鹤流云的御案上,身子悄然靠近我,高挺的鼻子有意无意的擦过我的鬓发,在我的耳边吐气如兰道:“珠花快掉了。” 我一怔,只见他修长的手指从我的颊边掠过缓缓地落到发髻上,帮忙正了正发髻上的珠花,唇角满意地弯起了逗弄的笑痕,“弄好了。” 我被他这么一作弄,顿时无比尴尬,逃也似的出了正武殿。等出了门口方才清醒一些,这宫里有宇文护的奸细,他方才故意做出暧昧的动作,有可能是给宇文护看的。 我回头望了望正武殿门口当值的侍卫,忽觉得有一人看上去很熟悉,仔细一想方才忆起那人不就是我刚来长安不久时在解忧酒家见到的杨坚么? 从宇文护说话的蛛丝马迹中可以得知杨坚的妻子曾经和宇文邕有一段过去,如今,他在帮妻子的旧情人守卫宫门,不知心里是何感受? 二品女官作司、大监、女侍中分掌六司,作司掌司衣司、司宝司;大监掌司计司、司膳司;女侍中掌司籍司、司正司。虽然是暂行代理大监职务,可我也不能闲着,于是我花了两天的时间把司计司、司膳司的账簿看了一遍,发现了不少问题,于是把郑司计和薛司膳叫了过来。 我翻看账本,一边翻一边指着账本上的某一处道:“这账上的所采买的用品价位怎么这么高,比如近年的米价盐价,据我所知市场上的米价最多不过三文钱一斗米,盐价四十文钱一斤。怎么账本上记载的米价是六文钱一斗,盐价六十文钱一斤,高出市面许多?” “这——”郑司计支吾笑道,“虽说都是米盐,可各家米铺盐铺贵贱不同,自然价位也是不一样的,宫中所用米盐总是挑比较精贵的。” 我不满意道:“即使各家米盐铺价位有所不同,可价位再差也不过差一到十文,怎么会高出那么多?” 郑司计笑脸道:“我们只管买米,买的时候它就是这个价,这各家米铺盐铺的价位的事我们怎么能清楚呢,大人您不是为难我们么?” 这么糊弄我,以为我是不知柴米油盐的闺阁少女么,我沉下脸,又道:“那这条呢,武成初年七月,司计司采入五十匹云雾纱,后宫支出四十匹,其余十匹都到哪儿去了?” 郑司计想了想道:“或许是在运货的过程中有所损坏或不慎丢失了?” 我忍气道:“若是这样,那为何没在账本上写明原因,十匹云雾纱,价值金贵,竟说丢就丢了?” 郑司计道:“底下宫人粗心也是有的。” 我再翻本子,对薛司膳冷声道:“这里明明记的是四十六两的燕窝,怎么减去三十两后,变成了六两?” 薛司膳赔笑道:“大人,我们司膳司底下的宫女不同你有先天的条件,受过教育,识字又懂数术,算数有些差错也是不可避免的。” 我板着脸道:“底下人出错误,难道你们不会查看账本及时纠正,如果连这点都做不好,那还要你们干嘛!” “大人,这帐你就甭操心了,等大监大人病好自会操心,你只是暂行大监之职,无需如此操劳。”薛司膳语气柔和,眼底却隐隐透着不耐烦。 我摔下账本,冷着脸叫她们出去,这俩人百般遮掩,账本上的猫腻定是与她们有关。 看我只是暂行大监之职,根本不把我放在眼里,净是敷衍。不行,就算是暂行代管二司,我也要做出点成绩来,不能叫她们小看了我。 注释: ①标题出自先秦的《诗经?国风?郑风?有女同车》“有女同行,颜如舜英。” 第七十章 美人隔云端 六月里草木浓绿,文书院里一株橘树叶密葳蕤,绿光流转,绿枝上缀着些细白袅娜的白花,清香醉人,横斜的碧叶丛挡住了火燃的日光,投下一大片阴影。 阴影里,一个着明艳黄衣的姑娘正捧着一本书幽叹,“哎,男主人公不是妖孽无情,就是邪魅残忍,要么冷酷霸道,要么腹黑强势,好男人都是走极端的么,我怎么觉得这么变态?难道是我的品位有问题,到底是我不正常还是作者和其他读者不正常啊!” 一见到我,她白皙的脸上立即展现出明媚的笑意,光彩熠熠,捧着书到我面前问:“你会喜欢一个辱你骂你打你强迫你凌暴你的男人么?” 我眉心一跳,目光如寒冬空中的细细碎雪,“不会,除非我脑子有病。” “可书上就是这么写的,难道现在的姑娘都有病?这样被百般虐待,她最后还能爱上他,真是不能理解的逻辑。”泠儿捧着一本封面写着《非吾倾城》的书百思不得其解。 思来想去,她最后得出一个结论,“只能说,现在的姑娘对男人的要求都太低了。” 我淡淡地提醒道:“如果把你书上的男主人公换成一个样貌一般没钱又没权的男人,你看她还会不会爱他?” 泠儿恍然大悟,“原来只要生的好看有钱又有权一切都是可以被原谅的啊!” 泠儿很认真的问我,“这本书是在红袖书局买的,写的是女主人公被男主人公辱骂、鞭打、凌暴等种种惨无人道的遭遇后最终真爱胜过一切两人幸福生活的故事。姐姐,你对这本小说有什么感受?” 我无比感叹道:“女主人公的心脏真是强大。” 泠儿很是赞同道:“其实更强大的是作者,她总是有那个能力让很多人觉得渣男深情到不行。这样的写作功底,当真叫我佩服。” 我看着她,突然想道:“这本书你是从哪儿来的,宫里应是没有这种书的?” 泠儿笑眯眯道:“这个啊,郑司计和薛司膳姐姐经常出宫采买,我托她们在宫外给我买的。” “你和她们关系很好?” 泠儿眨眨眼,浅笑明媚,“我在贵妃身边伺候笔墨,她们少不得要同我多走动走动。” 宇文邕没有皇后,叱奴太后又成日在含仁殿不管事,后宫最大的也就只有李贵妃了。泠儿作为李贵妃身前的红人,郑司计和薛司膳少不得要去巴结巴结。 我冲她一笑,颊边笑容如一朵清雅的木兰,“泠儿,其实不止是她们能出宫帮你买书,我也可以的,且保证比她们买的要好要多。” 泠儿灵动的大眼睛一眨,“真的么?” 我含笑点头,“真的,不过,你得帮我办一件事。” 泠儿笑意有些淡了下去,不过很快又笑颜明亮如夏花,“这个我考虑考虑,如果很难的话我就不干。” 我轻笑道:“不难,很简单的,你只要在同郑司计和薛司膳谈话的时候装作不经意的样子,向她们打听她们平常都是在哪家店铺采买的,回来再告诉我。” —— 宇文邕当然不只是在宫里玩象棋和琴瑟笙箫了,闷的时候,他三天两头就会出宫玩一趟,宫人们对此早已见怪不怪了。这一日他打算出宫时,我适当地提了一下我也想出宫的意愿,他就带我一同出去了。 宇文邕去的是长安城最热的歌舞坊——流雪坊,流雪坊是近年来长安新兴的歌舞坊。此坊构思出奇,不似别家单纯以歌舞取悦观客,而是以歌舞演绎故事,每一出歌舞后面都有一个美丽动人的故事,一段跌宕起伏扣人心弦的传奇。上至达官贵族,下至平民百姓都爱看。它以精彩绝伦的歌舞、引人入胜的故事、美如天籁的乐曲在长安站稳脚跟,渐渐有独领长安歌舞坊一枝秀的势头。 流雪坊有一位作曲奇才玉公子,据说很多长安流行的乐曲都是出自他手。宇文邕酷爱音律,每隔一段时间便要来流雪坊拜会这位玉公子,与其一同探讨乐理。 马车停在流雪坊的前面,下车时,我抬头看日光,忽的发现三楼的一个窗口旁摆放着一盆细密有致的绿竹盆栽,十分的青绿可人,待要仔细一看时,宇文邕却冷着脸催促我下车。 进了流雪坊,宇文邕去拜会玉公子,他同玉公子在三楼雅间探讨乐理,我和赵通杜整三人只能干巴巴地在楼下等。一楼虽有表演歌舞,可我却无心观看,便想在宇文邕不在的时候出去转转,赵通提出陪我一起去。 赵通见我走了许多家店铺,却不买东西,只问价格,觉得奇怪便多问了几句,都被我谈笑搪塞过去了。最后,我还不忘去了泠儿所说的红袖书局,问了掌柜当下有什么流行的小说,挑了两本书名看起来不错的小说。 逛完了店铺,回到原处,却见宇文邕一脸黑脸的在门口,一见我就道:“你还知道回来,我还道你乐不思蜀不想回来了呢。” 杜整笑道:“萧姑娘,陛下这是在担心你,更怕你不见了,他不是真生你的气。” 宇文邕回头狠瞪了杜整一眼,“谁说我担心她了,她爱上哪上哪!” 说罢,宇文邕一把掀开车幔,气呼呼地进了马车。我随后紧随其上,上了马车,我轻声道:“陛下放心吧,我身上的毒还没解,怎么能走得了。” 宇文邕盯着我的目光一沉,“这么说如果你没中毒就会走了,还好朕有先见之明,事先断了你的后路。” “还有,朕不是担心你,朕只是担心你走了朕就拿不到天下地志图了。”宇文邕特地强调这一点。 我无奈道:“陛下,这一点你我都心知肚明,你不用特地说明。” 静了一会,我闻道马车里有一股清香的木兰花味,我道:“陛下,你身上怎么有一股木兰花的香味?” 宇文邕先是疑惑,闻了闻衣袖,才道:“方才出来时撞到了坊里的许多姑娘,这大概是流雪坊里哪个姑娘身上的香味吧。” 就在这时,原本驶得平稳的马车猛地一动,猝不及防我的身子一倒,直接就撞到了宇文邕的怀里,我赶紧爬起来。谁知车子又是一荡,直接又把甩到宇文邕身上。我又起身,车子又是一震,这回宇文邕直接抱住了摔倒的我。我挣扎起身,却听得耳边宇文邕一声低吼,“别动!” 见我仍继续挣扎,宇文邕有些气恼道:“朕这是为你好,不想跌倒的话就别动。”说着手上越发抱紧。 车子跌跌宕宕的,昏暗的车厢里,两具身子紧紧相贴,我几乎能感觉到他咚咚咚的心跳,呼吸若即若离,宇文邕的眼神有些迷离起来。 我趁此机会推开他,在车子跌跌撞撞中勉强爬出车厢。车外的杜整时不时鞭打一下马腿,笑容悠深得意,回头却瞥见我冷冷瞪着他的面容,顿时笑容僵住了,“萧姑娘,你怎么出来了?” 原来方才是杜整在搞鬼! 我笑容轻漾似一株凝丽的蔷薇,“杜公子,想必你驾车也累了,就让我来为你代劳吧。” 杜整吱声道:“不,不用了。” “当然用!”我不由分说夺过他手中的缰绳,一手狠狠地把他推进车厢,“你就在里面好好待着吧!” “我保证会让你坐得舒舒服服的!” 手中马鞭一甩,车子一晃,里面传来了“啊——”的一声惨叫。 —— 一大早我就召集了司计司和司膳司所有人于正堂内,起先宫女们窃窃私语,暗自揣测我要干什么。我围着她们走了一圈,她们被我严厉的眼风一扫便不敢再吱声了。 环视在场的人,我面色沉着道:“诸位要明白,现在是由本官来掌管司计司和司膳司。陛下信任我,把司计司和司膳司交到我手上,作为臣子自当尽心尽力。你们要做的就是配合我管理好各司事务,而不是马马虎虎,敷衍了事!” “前些日子,我查阅两司账目,发现了不少错漏,有心要把账目查清,却发现有些人欺我初来乍到,以为我愚钝无知,净一味地搪塞我,对我的命令置若罔闻。本官最恨的便是这些表里不一、两面三刀的小人——” 说到这里,我凌厉的扫向郑司计和薛司膳,“郑司计,薛司膳,你们可知罪?” 两人被我这么一扫,身子一颤,郑司计强自镇定道:“下官不知,还请大人明示。” 我厉声道:“你二人在账面上弄虚作假,欺上瞒下,趁隙捞钱,还不知罪!” 二人皆吃了一惊,薛司膳当下一慌便道:“大人,下官没有啊!” 郑司计虽然害怕但还是愤愤道:“大人,贪污可是大罪,您可不能平白无故的冤枉人,您有证据么?” 我手中扬起一本账册,“证据就在这里,这是过去几年你们在朱家米铺、周家丝庄、卢家药铺、方氏盐铺等所采购物品的清单。周家丝庄记载,武成元年七月初三,郑氏采购云雾纱四十匹,四百文一匹,共计一万六千文;朱家米铺记载,武成二年四月二十,郑氏采购大米一万八千斗,三文钱一斗,共计五万四千文;方氏盐铺记载,保定元年五月十一,薛氏购盐二十斤,四十文一斤,共计八百文;卢家药铺记载,保定二年三月十一,薛氏采购燕窝三十六两,两百文一两,共计七千两百文。可你们却在账本上记录米价是六文钱一斗,盐价六十文钱一斤,云雾纱五十匹,燕窝四十六两,抬高价钱,虚报数目,中饱私囊。那几家店铺的掌柜已亲口向我说明并立下字据,人证物证俱在,诸如此类的还有很多,还需要我一一说出来么?” 注释: ①标题出自唐代李白《长相思》“美人如花隔云端” 第七十一章 青苔暗阶除 薛司膳听我说的头头是道,又兼有人证物证,已是双腿发软,几乎站不住脚了,郑司计仍嘴硬道:“你这是栽赃,是陷害。我要求见陛下,请他主持公道!” 我把早站在门外的侍卫叫进来按住激动的薛郑二人,道:“我已经给陛下递了折子,禀明情况。你放心,陛下一定会秉公处理的。” “把她们押下去!” 薛郑二人被押了下去,经此一番,在场的宫女皆心惊胆战,看我的眼神多了害怕和敬畏,不敢再像前几日那般轻慢了。 “诸位都看到了,若是今后再有谁敢在账目上做手脚,从中图利,郑司计和薛司膳二人就是你们的下场。一经发现,我萧青蔷绝不手软!” 一番警戒后,我道:“郑司计和薛司膳串通一气,把司计司好司膳司的账目搞得乱七八糟的。既然处置了罪魁祸首,接下来,整理账目已是迫在眉睫,必须立刻执行,诸位必须配合我校正账目,查清亏空。若有人胆敢违抗命令或是暗中使坏——” 我抓起放置在正堂两边的木杖,微笑道:“按照宫规,就当杖责三十。谁要是不认真做事,就别怪我手中的杖子不留情了!” 在场宫女皆是一颤,我又道:“不过,我做事一向赏罚分明,做得好的,我会按照功劳进行赏金,还会酌情考量禀报陛下提升你们的品级。” 众人一听,稍稍放心了许多,面露喜色,有了跃跃欲试的神色,我令人搬来账册,分布任务,“我朝创建已有七年,这是两司七年间的账目,一共一百一十本。由典计和典膳带领,各自分组,分别整理各司的账目。每司分七组,每组负责处理一年的账目。有什么不懂的可以问组员,也可以来问我,我会同你们一起查帐,并肩作战。一百一十本账册对于司计司和司膳司一百二十人并不难,相信今天之内就可以校对勘正完毕。” 在我的发动下,各组都拿着我从几家店铺那里拿来的正确清单对着账本核查校正,一直到天黑,账目才算核查完毕。我依言给完成的较快的前三组成员发了赏金,自己又核计了一下账目上的亏空,发现一共亏空了近两万黄金。这两万的亏空我是没钱补,还得郑司计和薛司膳补上,我非得让她们把私吞下去的银子给吐出来不可。 于是第二日,我到牢里去对郑司计和薛司膳一番威逼利诱,保证会向陛下求情保她们一命之后,总算肯把窝藏赃款的地方供了出来。所幸她们贪这些银子只是想出宫时买一套房子好安度晚年,并没有花掉太多,这亏空到底是补上了。 处理完这些事后,我本想去泠儿住的院子去找她分享我的喜悦,却被告知她不在,去了上林苑②赏凤凰花。 我在上林苑走着,往栽有凤凰树的地方走去,七月里的凤凰花开得如云似火,红橙橙的花朵满树都是,凝了半边天的夕光霞彩,蓬蓬的火焰自弯弯曲曲的树枝上倾下,一簇一簇的,红光流灿。 泠儿站在树底下,踮着脚尖,伸出素白的手去抓头顶上低垂的红硕花朵,抓了好几次都抓不到。最后她干脆挽起裙角,使劲一跳,终于如愿以偿抓住了一朵,光洁如玉的半个侧脸露出满足的微笑,把花朵放到鼻尖,深深吸了一口,唇边笑容愈渐浓丽,透出一种甜媚妖丽的风情,叫人为之不觉为之一怔。 弯曲的树枝上一朵凤凰花忽的斜飞下来,打到泠儿的头上。泠儿拿掉头上的花,往树上一看,竟有些恼了起来,一把将花丢掉在地上,转身就走。 “青蔷姐姐!”泠儿一转身就看见我,甜甜笑着跑过来。 “司计司和司膳司的事情处理完了么,我提供的消息有用么?” 我对她露出了一个真诚的笑容,“处理完了。泠儿,你帮了我一个大忙了。” “能帮到姐姐就好。青蔷姐姐,这次我帮了你这么一个大忙,你有没有变得更喜欢我一点啊!”泠儿笑声清悦,像风中的脆铃。 “喜欢,比从前更喜欢了。”拥有如此明媚笑颜的人谁不喜欢呢? 泠儿听完更高兴了,兴致勃勃地跟我谈论起我给她买的小说,“青蔷姐姐,你买给我的书我看了,可是我不是很喜欢。” 我唇角一顿,当时我着急办事,匆匆忙忙就给她挑了两本书,也不知道内容如何,希望不要太糟糕才是。 泠儿郁闷道:“女主人公明明有一个很好的恋人,两个人感情很好,却被男主人公横插一脚,强取豪夺,硬生生把两个人分开。最不能理解的是,女主人公和男主人公虐来虐去,最后居然还爱上他了。女主人公那个可怜的恋人,什么都没做错,就生生沦为了他们轰轰烈烈爱情的陪衬。” “里面有个女的破坏别人感情,大家都骂她贱人,不知羞耻,可男主人公用那么卑鄙的手段破坏别人,大家居然都觉得他很霸气,很痴情。怎么同样是破坏别人感情,差异怎么这么大呢?” 我开导她,“这就是男人女人之间的差异了,他们总是用双重标准看人,却还不自知,更不愿意承认。” 泠儿看小说看得有些入戏了,愤愤不平道:“我就不信,如果把男主人公换成一个生的一般,没有钱,又没有权势的人,看他们还会不会说他霸气,说他痴情。” 我牵着她的手一边走一边道:“这就是世俗啊。” 然而泠儿的愤愤不平也仅仅只持续了一小会儿,爱笑的她很快就维持不住紧绷的脸了,扑哧的一声又笑了出来。 两个人渐渐走远,却没有注意到,从树上跃下来的男子,一双黑玉眼睛静静注视着她们。 宇文邕听说了我整顿司计司和司膳司的事,便特意下旨,让户部的人来清查六司账目。官场上,向来是水至清则无鱼,各司账面上多多少少会有些亏空,而司计司和司膳司经我前一阵子整顿,户部的人硬是查不出什么错漏。 司衣司、司宝司、司籍司、司正司掌事的女官均被处罚,可她们都把大部分的责任推给了底下的宫女,一些无辜宫女就这样被当成了替罪羊。 宇文邕对我的处事很满意,决定要犒赏我,问我想要什么赏赐。我向他讨要了一张出宫令牌,这样我以后出宫就方便多了。 出了正武殿,隐约闻道一股清香的木兰花味。侧眸一看,殿门树立的侍卫杨坚,一身玄黑侍卫服上系着一袋香囊,上面绣着疏疏三两只木兰。我微笑道:“杨公子,能冒昧问一句么,你的香囊里装的可是木兰花瓣?” 杨坚虽然惊讶,却还是道:“是木兰花。” 我笑道:“我没闻错,真是木兰花香。我一向以为一般只有女子才喜欢佩戴香囊,没想到,杨公子也喜欢。” 杨坚解释道:“这原是内人的香囊,只是近日她突然不戴了,我觉得弃了可惜,便顺手拿来用了。” 我明了道:“原来是尊夫人的,杨公子对尊夫人可真是情深意切,连尊夫人的香囊都如此珍惜。” 杨坚努了努嘴,想辩白什么,话到嘴边又什么都说不出口了,我一脸会心地笑着走开了。 韶光荏苒,远山生晴霭,云气溶溶。 这日晚晴,结束了在司计司和司膳司的事务,我便去正武殿向宇文邕汇报一日的工作情况。走在路上,青石铺砖上乍然出现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年,挡在我的面前,仔仔细细把我盯了个遍,又惊又喜道:“青蔷姐姐,真的是你,你回来啦!” 我认真把他的脸看了一遍,脑中闪过记忆的光,带着几分不确定道:“小国公?” 少年问:“青蔷姐姐,这些年你都去哪儿了,你怎么突然就走了,也不告诉我一声?” 真的是宇文直,三年不见,他的个子竟蹿得这么高了,面庞显出了几分成熟的轮廓,声音也变了许多,我都快认不出来了。 我解释道:“我当时有急事要办,时间紧迫的很,所以没来得及通知你。” 宇文直有些低落道:“你这一走就是三年,都没人陪我玩了。” 我欣慰地看着他,“如今不同了,你长大了,怕也是不想玩了吧。” “是啊,我长大了。”宇文直的眼神蓦地变得有些冷了起来,“皇兄总是训斥我不懂事,不务正业。我长大了,就不需要有人陪我了。” “青蔷姐姐,你还要去见皇兄是吧,我就不耽误你了,你去吧。” 宇文直的态度明显冷漠了许多,说完就一个人走开了。初始重逢的一点欣喜很快消去,渐渐化为疑惑。这些年,这个孩子似乎变了,而这变化似乎多多少少还和宇文邕有点关系。 到了正武殿,只见何泉很着急对我道宇文邕不见了,问其原因才知道,宇文邕高高兴兴地去含仁殿给叱奴太后请安,正好宇文直也在,三个人本来说的好好,宇文邕突然就板着离开了,出了含仁殿,他还不许何泉跟着,一个人走掉了。何泉无奈,怕宇文邕出事,眼见天色渐晚,宇文邕还没回来,便着急的派人去寻找了。 我自然也被何泉叫去找人了,宇文邕在哪我自然不会关心,只打算在宫里随便转一圈,做做样子就算了。 注释: ①标题出自西晋陆机《班婕妤》“春苔暗阶除,秋草芜高殿。” ②上林苑:上林苑是古代园林建筑,建于长安,规模宏伟,宫室众多,景观优美。 第七十二章 漏断人初静 走到一处荷塘,荷塘沐着轻纱的月色,凝成半是蒙昧半是明亮的烟波水月。凝绿的水上,亭亭青荷次第如云,一塘的荷风送凉,吹衣乱发,衣间有清幽荷香。 荷风深处倏地响起一缕清越的箫声,明明是豪气云天的《大风歌》,却叫人无端的听出了忧伤的味道。一条幽致的小路直伸展到吐红摇翠的荷塘中间,我慢慢走过去,想知道是谁这么晚了还在荷塘旁吹箫。 摇风荷影处,宇文邕执箫吹坐,容色寂寥,我吃了一惊,忙要避开。宇文邕却已看到我,放下青箫,一手抓住我,荷风中听到他轻轻的声音,“没想到第一个找到朕的人竟是你。” 宇文邕把我硬拉着坐下,荷塘水色中他道:“朕方才一直在想,只要有一个人能在这里找到朕,朕就把什么都告诉他。” 也不管我愿不愿意听,宇文邕半是惆怅道:“今日朕去向母后请安,她对六弟说,过些日子就是六弟的生辰了,她要为他好好大办一场,母慈子孝的场面,真是刺痛啊。母后她,可从来记不住朕的生辰。” 我一怔,这就是他生气出去的原因? 这个在我面前一向以冷峻、强硬示人的宇文邕,此刻竟像一只受伤的小兽,露出脆弱的神情,“朕出生那天,二哥莫名其妙的发高热去了,大家认为朕不详,连父王母后都这么认为,于是他们就把我丢给了大臣李贤抚养,一直到我六岁那年才接回来。那时母后刚生了六弟,根本没时间照顾我,父王最疼爱大哥和三哥,他的孩子很多,政务又繁忙,没有太多的精力和时间来和我这个从小不在身边,感情又生分的孩子来培养感情。父王和母后,离我好远。后来,我喜欢伽罗,父王忌惮她父亲的势力,不许我见她,把我禁闭。再后来,伽罗嫁人了,父王病逝了,可直到父王病逝,我也没能得到他的多少关注。但是没关系,我还有大哥,大哥照顾我,教导我诗书、礼乐、骑射,可是就连这一点微薄的温暖,也在大哥死后荡然无存了。母后只疼爱六弟一个人,我常常怀疑,她是否还记得还有我这个儿子?” 宇文邕似乎很伤心,说着说着连‘朕’都变成‘我’了,这时我才发现,他旁边还有一坛子半开的酒,他是喝了酒才会如此失态的。宇文邕苦笑道:“有时候看着母后和六弟和乐融融的样子,好像他们才是一家人,我只是一个外人。六弟,他什么都有了,真是叫人嫉妒。” 宇文邕半醉地把头靠在我的腿上,我想推开他,却被他半抱住,用一种可怜兮兮的语调哀求道:“让我躺一会儿好么,我不想孤零零的一个人,就一会儿。” 我没动,这荷间小路这么狭窄,一不小心两个人就可能在挣扎间掉进荷塘,而且,我心里不是不怜悯他的。我懂得那种被父母忽略,没有父母疼爱的孤独,我虽很早失去了双亲,可我起码拥有过母亲的疼爱。可宇文邕,他连得到都不曾得到过。 “你能给我吹一支曲子么,我想听那晚你在馆驿的小院子唱的那一支曲子。”宇文邕低低道。 思及那晚,那支《且珍行》还是那个人给取的名呢,只是不知今时今日,他在哪儿呢? 随即又摇摇头,想他做什么。人家又不把你当朋友,你何必把他当朋友,不过是人生中一个过客罢了。 我执起箫,决心要把脑海中的不快消去,收拾心情,按住箫孔,吹起一缕明丽的箫声。 今夕何夕,流年一梦,思亲远去,对花对月,对酒成愁,我心伤悲。 昨日离殇,终将过去,伤悲无益,何必伤悲,努力加餐,勿负年华。 人生苦短,且珍行,且珍行,努力加餐,勿负年华,勿负年华…… 那晚之后,宇文邕又恢复了一往如常的样子,似乎什么都没发生过,只是一场风吹过就散掉的烟。 “青蔷姐姐,听说昨儿个你和陛下在一起,赏荷夜话,月下吹箫,说不尽的温柔。是真的么?”泠儿不知从哪听来的风声,兴致勃勃地跑过来问我。 我眼皮抬也不太抬道:“没有的事,他们夸大其词了。” “月下风荷,玉人吹箫。此情此景,花前月下,最易催动人的情思了。姐姐你就一点都不动心?”泠儿试探地问道。 “那让我来告诉你,在月下荷边吹箫的结果只有一个——被蚊子咬得一身的包。”我毫不留情地打破她的浪漫幻想。 一重幻想被打破,泠儿有些失望,但她很快又转动灵动的大眼睛道:“姐姐不用否认,自古女官与皇帝总有点不得不说的故事。” 泠儿自我想象了一番,这才满意地对我想象道:“他会纳你为妃,囚禁在深宫,而你有一个念念不忘的青梅竹马,就在你以为念念不忘的过程中遗忘了,不知不觉爱上了身边的人却又因为自尊不肯承认。而他会因为你的青梅竹马吃醋、嫉妒、发疯,在身体上折磨你,你又在心理上折磨他。正所谓真爱就是折腾,折腾才有真爱。搞不好你还会逃出宫,又意外发现怀孕生下了孩子。多年后你们夫妻在某地重逢,一番纠缠后,误会化解,互相表明心意。他为你解散后宫,三千宠爱独你一人,至此圆满。” 我淡淡斜睨了她一眼,“你觉得这可能么?” 泠儿自以为然就道:“古往今来故事套路就是这样的啊,故事告诉了我们一个真理:恋爱就是折腾,无折腾不成真爱。总要有点矛盾啊误会啊,人生才会圆满。” 这姑娘估计是看小说看走火入魔了,不能再离谱了。 泠儿最大的兴趣就是研究小说,并整理出一套理论。她立志要看尽天下小说,再总结分析,著述立论,讨论小说的利与弊,包括从中所反映的世情百态,人性挣扎,挣扎中的理想、名利、感情、家国大志,进而升华到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远大境界,著成一本传世名作,虽然我委实不知道她能从里面研究出什么来。 再一次出宫,想到流雪坊瞧一瞧,却发现三楼窗口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上回来时瞧见的那盆绿竹盆栽不知去哪儿了。顿时没了兴趣,掉了个头,去解忧酒家。 解忧酒家盛名犹存,仍是长安最受欢迎的酒家。 我重游故地,进店走了一圈,寻了个好位置坐下,含笑望着对面的人,“杨公子今日不用守卫,怎么不回家陪伴妻儿,反倒一个人在这?” 杨坚反问我,“萧姑娘不在宫里陪伴圣驾,怎么一个人出宫了?” “陛下许我一块出宫的令牌,我可以随时出宫。” 杨坚一听,羡慕道:“陛下对萧姑娘当真爱重。” “依我看,杨公子对尊夫人更加爱重。曾得陛下倾心,又令杨公子如此痴心专情的女子,青蔷很想知道,杨夫人是个什么样的人?”我似是好奇,问,“她是否有什么过人之处,精通琴棋书画?会唱歌?会作曲?容貌绝世?善解人意?” 杨坚听了我这一连串的猜测,笑道:“她是鲜卑人,并不如汉人女子那样精通琴棋书画,不会唱歌,容貌不差但不是绝世,善解人意谈不上,唯在作曲上,颇有造诣。但她就是她,是无一独二,不可代替的。她的好,只有我知道。” 能说出这番话,可见他是真心爱他妻子,我真心道:“能得你如此对待,是尊夫人的福气。” 杨坚亦道:“此生能得她为妻,亦是杨坚的福气。” “算了,不提杨坚的家事了。作为臣子,我们行走市井民间,当时刻有替陛下巡牧之心,体察民情。你出宫,可有发现什么?”杨坚转了话头,眸光别有亮色。 我眸光一顿,“发现什么?” 为了让我深刻体验民生疾苦,杨坚特地把我带到了城郊外的一处采石场。他告诉我这里做苦力的大都是昔年江陵之乱②军队从江陵掳来的无辜百姓,他们流落异乡,被迫成为了可任意驱使的奴隶,从事生产劳动,没有人身自由,可以被当成商品一样任意买卖,不受律法保护,过得其极悲惨。 “在长安,还有很多这样的人,这样的地方,百姓过着暗无天日的日子。不止在长安,还有很多地方,无辜的百姓沦为了任人宰割的奴隶。杨坚以为,一个国泰昌盛的国家不应该有太多的奴隶,那只会显示国家的无能。一个真正强大的国家,应该让子民吃饱穿暖,安居乐业,不再受人欺凌,变得强大起来。” 我望着杨坚别有深意的目光,道:“我只是一介小小女官,杨公子跟我说这些,又能改变什么呢?” 杨坚目光熠熠道:“不要轻看了自己的作用,你深得陛下的宠爱和信任,又曾是大冢宰身边的红人,萧姑娘或许认真地跟陛下和大冢宰提一提,事情就会有所不同呢?” 说话间,我看到一个莫约七八岁的小女孩在搬石块时不慎砸伤了脚,还被工头鞭打着催促干活,我看不下去,喝止了工头。一问之下得知,这小女孩是奴隶结合的孩子,她的父母在恶劣的生存环境下病逝了,奴隶主自然不能白养她,便强逼着她上山干活。 着实可怜。 注释: ①标题出自宋代苏轼的《卜算子?黄州定慧院寓居作》“缺月挂疏桐,漏断人初静。” ②江陵之乱:公元554年,西魏攻破南梁都城江陵,梁帝被俘处死,大量百姓被劫掠到长安。 第七十三章 倾国两相欢 我花光了身上所有的钱买下这个小女孩,奴隶主看这个小女孩本来也干不了什么活,自然乐意低价卖给我。我和杨坚把小女孩带到医馆治伤,我要回宫,不能把她带在身边,于是同杨坚商量看能不能把她带回家照料,杨坚拒绝了,说自己能帮她一时,却不能帮她一世。他向我建议,把小女孩送到城郊专收留无家可归孩童的益坚馆。 我向馆主大致了解了一下益坚馆的情况,益坚馆是七年前的一位好心的公子资助建立的一处收容孤儿的住所。不过,这些孩子并不是白吃白住,每天早上他们都要去修桥修路或建房的工程地干活,赚取每个月的生活费,这是为了锻炼孩子们在艰难环境下独立生存的能力。午间回来,会有专门的教书先生教他们读书习字,让他们日后能够识字谋生。不过仅靠这些孩子赚取的钱并不足以支撑整个益坚馆的花费,所以那位好心公子每月都会寄来一笔钱,维系益坚馆继续支撑下去。 我惊讶于馆主的心思周到,不仅让孩子读书识礼,还培养孩子独立生存的能力。馆主不好意思道:“哪里,这都是莫公子给出的主意,我只是替他照看罢了。” 我暗思,不知这位莫公子是何人,竟如此善良温厚。 小女孩见我要走,什么也不说,只是害怕地拉拉我的袖子,用哀求的目光看着我。我安慰了她好一阵子,说这里人都很和善,会有很多哥哥姐姐陪她玩,照顾她,保护她,并保证我很快就会来看她,她才肯放开我的袖子。 入馆的人必须要登记名字,小女孩没有名字,于是我给她起了一个名。萧静好,寓意一世平安,岁月静好。 走在回宫的道上,一辆车马从宫门缓缓驶出,我认出那是宇文护的车驾,骤然觉得眼前马车一晃,随即便倒了下去。 醒来时已是在冢宰府,宇文护目光凝重,对我道:“青蔷,大夫给你把过脉了,说你是中毒了,中的是一种慢xi g毒药。” 我佯作一惊,“我中毒了?怎么会——” 宇文护问道:“你知道是谁给你下的毒么?” 我害怕的摇摇头,“我不知道。” 宇文护沉思,分析道:“前些日子,你整顿司计司和司膳司事务,虽然遏制了内宫的贪污风气,但也触动了一些人的利益,有可能是对你怀恨在心的女官做的。再者,你和陛下在一起坐月吹箫的事多少也传到了后宫妃子的耳朵里,保不齐她们会心生嫉妒,使计谋害你。” “青蔷,这宫里危险重重,你可要小心呢。” 我决定继续误导他,心惊道:“那我该怎么办,不成,继续待在宫里我会被害死的,我要出宫!” 宇文护阻止道:“出宫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没有陛下的允许,你一辈子都得老死深宫。就算你逃走了,陛下还会把你抓回来的。” 我激动道:“那又怎么样,我一定要出宫,我再也不想在那个地方呆下去了!” 六神无主之下,我抓住宇文护这根救命稻草,“大冢宰,你帮帮我,我不想死。只要你能让我出宫,我什么都愿意做。” 宇文护深邃的眸子精光一闪,慢慢道:“寡人会为你寻来名医替你解毒的,你想要出宫,寡人也可以帮你。不过,你真的什么都愿意做?” 我坚定地重复道:“只要能让我出宫,我什么都愿意做。” 宇文护幽幽道:“那好,记住你说的话。” 回宫之后,我向宇文邕禀报了我和宇文护的对话,宇文邕得意道:“鱼儿终于上钩了。” 然后宇文邕又想起了我,关切道:“你怎么样了,昨晚没事罢?” 说着还想伸手过来摸摸我的额头,我倾身避开,面无表情道:“青蔷无碍。只要陛下大计能成,其余的,都不重要,不是么?” 宇文邕的手停滞在半空,自知理亏,不敢再向前一步,只是轻声道:“你也累了,快回去休息吧。”语气中带着柔软小心翼翼的味道。 我侧身告退。 我满身疲惫地走回文书院,一到门口便见泠儿站在门口等我,“青蔷姐姐,你可回来了。昨天我来找你,发现你没回来,怕你出事,急得去向陛下禀告。后来大冢宰派人来说,姐姐你晕倒在宫门,暂且留宿冢宰府一晚。我还是担心,一早就在这等你,还好你平安回来了。” 我走进院子,她亦跟着进,我看着她额上细细沁出的汗珠,有些感动,忍不住抬袖替她拭去,“你在这等了多久?” 泠儿不好意思地笑笑,“也没多久,总之青蔷姐姐你回来就好。” 我摸出怀里的钥匙,打开房门,请她进来,拿起桌上的瓷白水壶,倒了一杯水给她。泠儿显然很渴,但她还是没接过水,只见她又倒了一杯,端着水杯,眉眼弯弯如春日的溪流,“青蔷姐姐你也渴了吧,我们一起喝。” 我看着她细心关怀的神情,不禁笑笑,饮下白水。 喝完水,泠儿问,“对了,青蔷姐姐,你怎么会晕倒呢,是不是生病了?” 我拈着水杯,轻轻放下,“我只是累了,休息一下好了。” 泠儿关切道:“既然青蔷姐姐身子不适,司计司和司膳司的事就先放着,反正有典计和典膳看着呢,不会出乱子的。姐姐不宜操劳,当好好休息才是。” 泠儿细心地将我扶到床上躺着,再三嘱咐我好好休息,临走时还帮我把门掩上了。 一觉醒来,发现院子里有窸窣的响动,轻轻推开红格子门,发现泠儿正从院子里的橘树上爬下来,树上垂了两根粗粗的绳子下来。泠儿拿起树下的一块木板,拿着绳子就着木板的小孔穿去,打了个结结实实的绳结,又在绳子上系了两三条蓝白的带子。这时我才恍然明白,泠儿是在架秋千。 泠儿坐在秋千上试了试,秋千一荡一荡的,蓝白的带子随风飘飘,隔着少女明媚如晚霞的面容,清悦的欢笑,如此美好,真像是梦里走出来的一样。 泠儿目光瞥见我,忙从秋千上跳下下,道:“青蔷姐姐,我瞧你这院子闷得很,便帮你扎了一架秋千,想让你开心点。你不会怪我擅作主张吧?” 我含着风消细雪一般的笑容走了过去,“你为我这般用心,我感激你还来不及,怎会怪你呢。” 听我这样说,泠儿又高兴地坐回秋千上,指着秋千上的空处道:“青蔷姐姐,你也来试一试吧,很好玩的。” 我坐到秋千板上,泠儿纤白的手覆住我的,我亦回握她。两个人一只手抓着绳子,另一只手紧握彼此,轻轻荡起秋千,越荡越高。长长的蓝白带子打在脸上,痒痒的,很舒服。在这种欢畅中,身边人欢笑如铃,我亦敞开心怀,咯咯地笑出声来。 —— 我没有忘记自己说过的话,很快就出宫去看静好,还把宇文邕派人打赏给我的翠玉豆糕、葡萄干、梅子等细心地包好,带出宫去,分给益坚馆的孩子吃。益坚馆的孩子很少吃到这样的好东西,小孩子心思单纯,对送给他们吃食的我很有好感,开心的同我交谈起来,说了不少趣事。 “莫哥哥的剑术很厉害,有一回有人来向他挑战,他笑道,同禽**手有三种结局:胜了——比禽兽还禽兽;败了——禽兽不如;平了——跟禽兽没两样。所以我不会同你交手的。那人一听气得拔剑刺过来,不过莫哥哥几下就把他制服了。那人不甘道,你到底同我交手了,那你岂不是比禽兽还禽兽了?莫哥哥笑着回道,你终于承认你是禽兽了,不过,这位仁兄,你是不是眼睛有问题,我什么时候和你交手了,我明明和你交的是剑。那人一听,气得彻底晕过去了。” “我们馆里有个女孩叫栗粒,脑袋不太灵光,老师问她问题她老是答不上来,肖鸣常常嘲笑她是笨蛋,栗粒经常被他气哭。可是后来,他再也不敢嘲笑栗粒了。因为他每次一说她是笨蛋,栗粒就会反击,你不用总是把自己的名字挂在嘴上,我们都已经知道那是你;跟笨蛋说话,你岂不是更笨;笨蛋也能听懂你的话,你的话也太幼稚了。后来,我们才知道,这些话,都是莫哥哥教她说的。” “有一回我们去帮人修路,遇上了一个特别刁滑的雇主,修好路后迟迟不给钱,莫哥哥就亲自上门要钱,雇主的下人说,对不住公子,工钱已经计算好了,但是东家没有发话,所以还不能发钱。莫哥哥问,早就该发钱的,他为什么还不发话?下人说,因为东家腿受伤了,躺在床上。莫哥哥当时就冷笑,原来我们能否得到工钱还得取决于他的腿,真希望他的腿早点好起来,因为我想看看他是用哪条腿发话的!” “那个下人被驳得哑口无言,最后还是莫哥哥告诉他,要是他们再拖欠工钱,他明日就把这件事张贴布告长安城各个大街小巷,敲锣打鼓告诉所有人,看以后还有谁还敢来为他们做事,那东家一下子就怕了,赶紧命人发工钱。这事才算了结。” 静好刚来,不知道这些趣事,听得咯咯发笑,眼里流露出敬仰。 听着孩子们讲他们崇拜的莫哥哥的英雄事迹,我也不禁发笑。这位莫公子还真是善良机智,又不失风趣犀利,总是能一针见血,倒是个人物。 注释: ①标题出自唐代李白《清平调》“名花倾国两相欢,长得君王带笑看。” 第七十四章 此事本分明 听孩子们说那位莫公子每隔一段时间,都会回长安住一阵子,在这一段时间里和孩子们相处玩耍,接到雇主的任务之后,再赶去各地赚取供给益坚馆花销的钱银。 我心想,等下回这位莫公子回来,我一定要好好见识一下这位奇人。 这阵子司计司和司膳司的司务,典计和典衣渐渐上手,两司运作回归正轨,我只须每日按例巡查一番即可。最繁忙的时候过去了,宇文邕又把我这个女尚书召回了身边。 这日晨光晓色,风清云开,宫柳烟波处,我终于见到了那位传说中的杨夫人——独孤伽罗。 青水湖上柳色青青,暖暖的晨光一寸寸拂过微浮的水波。绿柳青波里,一袭绯红衣裙,明艳张扬,面容秀雅明朗,明眸光彩莹澈,浓黑的眉中透着一股刚强的气质,像是艳阳下烧出的一株火莲,这样好看。 我见到的不只是独孤伽罗,还有宇文邕另一个很重要的女人。李贵妃李娥姿,年长宇文邕八岁的妃子。宇文邕不好女色,后宫中算得上得宠的,也就只有这位李贵妃了。 李贵妃不像青葱少女那般娇媚可人,但她自有一股成熟的风情,气质温柔可亲,温婉又不失坚毅,就像一朵解语花,温柔一笑间如沐春风,见之忘愁。 事情是这样的,独孤伽罗进宫向李贵妃请安,两个人一起到湖边散步,正好碰上了同是到湖边散心的我和宇文邕,然后帝妃之间自然是免不了一番温存蜜语。 就在他们谈话的空隙,独孤伽罗说与我很是投缘,想要与我借一步说说知心话,将我拉到一处。独孤伽罗向我伸出手,掌心一支透天青色的梨白玉簪如一弧细柳浮于水上。 “这是夫君几日前与萧大人在宫外偶遇,意外拾到的,料想是萧大人的簪子。夫君本想尽快还给萧大人,不想这几日事务繁忙,竟给忘了。正好我今日要进宫向贵妃请安,便顺手帮夫君拿了来。萧大人看看,可是这一支?”独孤伽罗笑若水泽盈盈,眉间却不自觉带出了一点冷意。 我含笑接过,“多谢夫人。” 心里却在暗恼杨坚,明明捡到了我的簪子却迟迟不归还,分明是想借此事试探独孤伽罗的态度,竟然这样利用我,把我置于尴尬的境地。 独孤伽罗红衣轻扬,试探道:“萧大人与夫君关系很好?” 我说得如云清淡,“我与杨公子并不熟,只是偶然在宫外遇见罢了。” 独孤伽罗笑容明亮,道:“是么,夫君对萧大人可是赞不绝口呢,他夸你心肠好,还在宫外救了个孩子。我今日一见,也觉得同你十分投缘。改日出宫,萧大人可一定到府上看看,我一定同夫君好好招待你。” 我含糊地应下了,一回头,宇文邕一双如星般的眸子正冷冷瞧着我。 回正武殿的路上,花色纷纷,栽种的千日红开得鲜妍生光,一颗颗花球饱满如紫红的大圆珠子。宇文邕很烦躁地扯了一朵,问我,“你什么时候和杨坚扯上关系了?” “下官与他没有关系,只是偶然碰见,谈了几句而已。” 宇文邕盯紧我的眸子,“都谈了什么?” 我菱唇微咧,“谈杨公子对其夫人如何痴心爱重,曾让陛下倾心的夫人品性如何,是否有其过人之处,能让陛下对她念念不忘。” 宇文邕的面容僵了僵,丢掉手中的千日红,“那都是过去的事了,朕并没有对她念念不忘。” 又想了想,警告我,“以后不许跟杨坚走得太近。” 宇文邕、杨坚、独孤伽罗这三人,曾经的爱人,如今的夫妻,真的没有一点芥蒂? —— 趁着午膳后休息的时间,我和泠儿一时兴起摘了些芭蕉的叶子,撕成细细的绿条子,用来编花。两个人在半高的假山上坐了下来,看着泠儿娴熟地编成了一朵花,我也学着她的手法编起来,泠儿笑着问我,“姐姐没有编过花吗?” 水眸微凝,纤白的手指继续编花,“小时候编过,可许多年过去了,早忘干净了。” 泠儿明亮的眉眼有些淡了,几不可闻地微叹,“其实我原本也不会这个,还是小时候一位姐姐教我的。” 从假山上下去的时候,泠儿有些心不在焉,鞋尖踢到假山的凸起,身子就要歪倒。我忙伸手去拉她,谁料非但没有拉起她,反而被她一起拖了下去。 双双跌倒在地上,痛死了。正勉力爬起来,身体登时落入一个宽厚的怀抱,一只手圈住我的上身,微扶住我,男子醇厚的气息在我的耳后吹拂,“你怎么样了,疼不疼?” 听得是宇文邕的声音,我慌忙站起来,脚踝却一痛,控制不住倾倒在他怀里。宇文邕有些气恼地一把讲将我横抱起来,我不安地想要摆脱,却被宇文邕一瞪,“别逞强,朕带你看御医。” 我一急之下只好把尖尖的指甲扎进他的手,宇文邕一个吃痛,不禁松了手,我趁隙跳出他的怀抱。 “你!”宇文邕气恼地看着我。 在宇文邕盛怒之下,我顾不得脚痛,强自忍着跪下来,道:“陛下恕罪,微臣并无大碍。微薄之身怎敢冒犯陛下,还望陛下见谅。” 宇文邕气急道:“你的脚……” 我截断他的话,“臣的脚已经没事了,多谢陛下关心。” 斜目间,我看见泠儿正从另一男子的怀里挣脱向我走来,泠儿亦是忍痛问道:“姐姐,我扶你起来。” 见宇文邕目光复杂地盯着我,我也有些后怕,道:“微臣告退。” 我和泠儿两个人相互搀扶走开,只恨不得立刻消失在宇文邕眼前。走了一会,感觉脚好些了,便问泠儿,“方才那个扶着你的人是谁啊?” 泠儿不甚在意道:“是齐国公。” 就是宇文邕的五弟——宇文宪?我轻轻蹙眉,“你认识他,跟他很熟?” 泠儿摇头道:“我只是在宫里见过几回。一回是我在凤凰花树下摘花,他当时就在树上,还拿花来丢我。一回是我随贵妃去太后宫里请安,恰巧他也去向太后请安,我趁着贵妃和太后闲话,拿了一本书来看,被他撞见了,他说他也要看看,然后他就拿走了我的书。还有一回,就是方才,我们摔在地上,他来扶我。就这几回。” 原来是这样,我看着泠儿为她被拿走的书一脸痛惜的样子,轻声提醒道:“泠儿,这些王公子弟我们招惹不起,以后你得远着他点,我不想你受到伤害。” 泠儿一听,开朗一笑,“放心吧,姐姐,我以后一定躲得他远远的。这世上,除了姐姐,谁我都不在意。” 看着泠儿笑容明亮无忧,应该不会对齐国公有什么想法,我也就放心了。 泠儿问我,“姐姐,你脚好些了么?” 我笑道:“已经不疼了,你呢,还疼么?” 泠儿朗朗若秋水一笑,“不疼了,姐姐,我们又不是娇贵的主儿,谁没有磕磕碰碰的时候,疼一阵就好了。哪里就要搂搂抱抱的,还要去看御医,我看陛下是存心占姐姐的便宜。” 我忙噤声道:“这话你可不能乱说,小心祸从口出。” 泠儿压低声音,偷偷笑道:“放心吧,姐姐,这些话我只在你面前说,决计不会在别处乱嚼舌头的。不过,姐姐立场坚定,坚决不跟陛下暧昧纠缠,这点我很欢喜。要是换了旁的人,只恨不得粘在陛下身上呢。” 我弯起唇角,笑意淡若晨晓,不喜欢的,我断断不会纠缠不清。 晚上宇文邕派何泉给我送来了治淤伤的药,我没放在心上,结果翌日就发现我的脚踝、膝盖处都起了几处淤青。泠儿担心我,给我带来了一瓶伤药,竟同何泉送来的一模一样。泠儿不可能有这么名贵的药,一问之下,泠儿只好吐露实情,道明这药是她随贵妃去含仁殿向太后请安时,齐国公塞给她的。 哪就那么巧,偏泠儿随贵妃向太后请安时,齐国公也在。拥有灿烂笑颜的泠儿很容易就能吸引住别人的目光,这丫头不会是被齐国公瞧上眼了吧。看着泠儿活泼轻灵的眉眼,我一时有些担忧起来。 这日天朗气清,风晴明媚,我带了些吃食出宫去益坚馆探视静好。静好开开心心地吃东西,边吃边同我讲她最近发生的一些事,新交的朋友、学堂的趣事、老师传授的知识。她还高高兴兴的捡起一根树枝,向我展示她新学的字。看着她用树枝在地上写的字,我温柔地摸摸她的头,夸赞她。得了我的肯定,静好更加开心,得意之下随意哼起了曲子。 今夕何夕,流年一梦,思亲远去,对花对月,对酒成愁,我心伤悲。 昨日离殇,终将过去,伤悲无益,何必伤悲,努力加餐,勿负年华。 人生苦短,且珍行,且珍行,努力加餐,勿负年华,勿负年华…… 我愣住了。 怎么会……知道这支曲子的,除了宇文邕之外,就只有我和那个人,她怎么会唱? 难道…… 注释: ①标题出自宋代张栻《水调歌头?雪月两相映》“此事本分明” 第七十五章 相逢似梦中 我的心砰的一下,竟有些激动,抓着静好的手问,“静好,是谁教你唱这支曲子的?” 静好被我一抓,有些不知所以然道:“莫哥哥啊,他昨天回来了,见我不开心,就教我唱曲子呢。” 就是孩子们常常提起很是崇拜的莫公子?“他在哪儿?” “他不住馆里,住在后山的小屋。” “我想去看看,静好,你能带我去么?” 静好带我去的地方不近不远,穿过一片青绿袅袅的竹林,抬眼可见一座简单朴实的小竹屋,外缘用竹篱围着,沿着一条小碎石子道走进,屋前是一口天井,还有一方用竹子撑起来的支架,爬满了密密青青的蔓藤,结了几个胡瓜,扁圆青脆,十分喜人。 泠儿很快踩上屋前的短短的木梯,径直进去了。 我忽然有了些怯意,望而止步,他还记得我么,还认得我么? 坐着、站着、蹲着,竹屋里满是小孩子。只闻得一道温润的声音在屋内环绕,仔细一听,才知道他在讲战国时苏秦变卖家产,在外东奔西跑,什么也没做成,一身潦倒落魄地回到家里受家人冷遇后,发奋读书,钻研周书阴符,学有所成后,重新出游,游说六国合纵抗秦,任六国相,最终荣归故里的故事。 一些孩子听了表示以后也要做像苏秦那样搅动风云、权柄六国的大人物,只听得屋内那人轻轻道:“苏秦确实有值得我们学习和敬佩之处,但你们有没有想过,苏秦为个人功业,一己私欲,鼓动齐国进攻其他国家,挑动战争,置天下民生于不顾,甚至陷百姓于水火,又该怎么看?” 方才那些崇拜向往苏秦的孩子一时间默然,又听他道:“其实在那个崇尚权诈谋利的时代,苏秦这样做也是情有可原。我们都想当人上人,都想要富贵权柄。我不求你们以后处事都以救国救民为出发点,那样未免太过理想化,但我不希望你们为了追求权力而不择手段,为祸民生,变得面目全非。在这个动荡的年代,人人都已习惯阴谋算计,想要保持一颗善良的心太难了。在名利场之中,别人落难时不去踩上一脚就已经算是善良了,善良反而被人们所歧视,不屑为之。但我希望你们不管以后处于何种境地,都要保持一颗赤子之心,不要被权欲迷了心,忘了做人最基本的良知。” 几个孩子听了方知自己陷入了对功名权力的过度崇拜,定下心道:“莫哥哥,你放心吧,我们一定记住你说的话,绝对不会丢掉作为人的善良品质。” 听了孩子们的保证,他又加了几句,“不过,善良也要有原则。分清善恶,不可对恶人善良。有时,滥施善良,也会变成一种罪恶。” 等他讲完,静好才注意到,我还站在屋外,没有进来,向我招手道:“青蔷姐姐,进来啊,你还站在外面干什么!” 屋内一大把目光纷纷投过来,我心一横,踩上木梯,走进屋子,转向那个人。他青衫墨发,眉目清隽,一如初见。 他清朗的目光微微一凝,含笑,“萧姑娘,许久不见了。” 我亦回声,声音轻微得像一片白梅落地,“是啊,许久不见。你,还好么?” —— 孩子们都散了,我却还待在屋内,没有走。我问他:“你姓莫,能告诉我你的真名么?” 他的目光清淡如雪,没有说话。 我下了决心,清亮的目光大胆地直视他,“那我们重新认识一下,我姓萧,萧青蔷。萧何的萧,青鸾的青,蔷薇的蔷。你呢?” 我固执地看着他,执意要一个答案,他终于道:“莫子忧。莫愁的莫,墨子的子,无忧的忧。” 莫子忧,我在心里慢慢念着这三个字,原来这就是他的名字。 屋内有孩子们留下的鞋泥印,莫子忧对我道:“你先坐着,我收拾一下。” 他说着拿出扫帚,清扫屋子,又拿着抹布,把桌子擦拭干净。 我怔怔地看着他扫地擦桌,不由得冒出一个念头:这样一个男子,若是娶了亲,必定是一个顾家的好丈夫吧。 待他做完这一切,我道:“我听孩子们说了很多你的事,没想到他们口中热心肠、仗义疏财、智计百出、神一样存在的莫哥哥是你。” 莫子忧道:“我昨日回来,听一个小姑娘说,她是被一位青蔷姐姐送来的,我就猜到是你了。” 我看着他发梢上的一抹天光,轻声感慨,“没想到我还会在这里见到你,我还以为这辈子我们都不会有再见面的机会了。” 莫子忧飘忽的声音在我的头顶上轻响,“我也没想到,这么多年,我奔走各地,见到很多人,总是聚了就散了,很少再有交集。” 我仰头看他,“见到我,你很惊讶?” 他笑颜淡淡如一株素竹,“是很惊讶,不过,也很高兴。” 一霎间,我的心上蓦然生出一股难以言喻的喜悦,唇边不知怎的就泛出了一朵花,像是日光下最明艳的蔷薇。 为了抑制我脸上太过明显的笑意,我清清嗓子道:“你一个人要照顾这么多孩子,在外奔走,一定很累吧?” “是很累,最难的时候我甚至想过要放弃。可是一想到这些孩子没了我的支撑将会遭受的悲惨际遇,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有一天饿死街头,所以我一定要坚持下去,不能放弃。”他轻轻淡淡的道来,其中的艰辛却不是我所能想象的。 我因为这些话受到了震动,这个世道,有多少人为了生存弃他人于不顾,甚至谋害他人。人人都只求自保,不能去害别人就算不错了。可他……还能有多少人能像他这样,不计得失的去救济别人? 到了中饭的时辰,莫子忧摘了竹架上的胡瓜来做菜,一个人在厨房生火做饭,洗菜做菜。我本来想帮忙的,可却被他以我是客人,应当好好招待为由拒绝了。他在厨房忙活的时候,我打量他的住处,这是一座三间的竹屋,东边是卧室,中间是待客的里堂,西边是厨房。我站在门口悄悄观察他的卧室,窄小的屋子,一床一桌,窗明几净,简陋却收拾得十分干净。 中饭只有一盘热乎乎的素炒胡瓜,莫子忧坐在对面,对我歉然道:“寒舍简陋,粗茶淡饭,你可不要嫌弃。” “不会。”我很诚挚地笑道,“你能亲自下厨招待我,我很荣幸。” “我以为一般男子是不会做家务的,可你不仅会扫地,会做饭,还把这里收拾得很干净。” “因为我不是一般的男子。”他说得一点也不脸红,又补充道,“我从小一个人惯了,什么都是自己做。我会剑术,会吹箫,会擦桌扫地,会做饭,还会下田干活,什么都会一点。” 我打趣道:“那你岂不是全才了。” 他很淡定地接话,“我正在努力往那个方向改造。” 我握着筷子拣起一片胡瓜,嚼了一口,顿时低头蹙眉,“你的胡瓜炒焦了吧?” 他用筷子拾了一片,吃下去,若无其事道:“没有啊。” 我挑起一片焦黄的瓜片放到他眼前,铁证如山之下他的脸色有了轻微的可疑的薄红道:“也许吧。” “什么也许,根本就是!”我不满地问道,“你究竟做菜几年了,不会是生手吧?” 他告诉我,“十几年了。” 我的嘴角一抿,“真难为你十几年了手艺居然还是如此——朴素,这菜估计也只有你一个人吃吧。” “曾经有一个人。”他淡淡地加了一句,“勉为其难地吃过一次。” “那你还端给我吃?” 他解释道:“我以为几年过去了,会有所改善。” 我顿时无力道:“你一个人十几年来吃的都是这样的菜,你都没什么感觉?” 他眼皮一动也不动道:“能吃就好。” “原来你对做菜的要求这么低,怪道你的菜做得,如此——多姿多彩。”我把整盘胡瓜一翻搅,卖相还可以的胡瓜立刻就暴露了它的本来面目——青黄黑相加。 在我的控诉之下,莫子忧还是一脸平静道:“你方才还说很荣幸的。” 我斜了他一眼,“荣幸跟菜的好坏有关系么?” 他还是道:“你说过不会嫌弃的。” 我怎么知道你的手艺如此不济?算我自打嘴巴,我赌气地夹起一片胡瓜嚼下去,“我没嫌弃。” 说着还要再夹起一片,他阻止了我,温暖修长的手指蓦然遮住我的手背,“真吃不下去就不要吃了。” 感觉到他温热的掌心,手心自身体四处微妙地一颤。我忙把手移开,心不在焉道:“你都吃得,我为什么吃不得?” “我习惯了。” 我不甘示弱,“我的口味宽广,包罗万象。” 草草吃完饭后,莫子忧很歉然地向我表示,如果早知他的手艺这么糟糕,他一定不会留我下来吃饭的。为了弥补他今日的不周,他决定下回要在饭馆里请我吃一顿。 注释: ①标题化用宋代晏几道《鹧鸪天?彩袖殷勤捧玉钟》“犹恐相逢是梦中” 第七十六章 微笑转星眸 本来就没吃多少东西,一回宫便觉饥肠饿肚,幸好泠儿细心,中饭时给我留了馒头,正好垫肚子。 “姐姐,明明肚子那么饿,回来时还这么开心,是碰上什么喜事啦?”泠儿明媚的大眼睛朝我眨了眨。 我摸摸自己的脸,开心,我有么? 我否认道:“哪有你说的那样,你瞧错了。” 泠儿不相信,“姐姐,你回来时眼里眉里都是笑,你从来没有这么开心过,连眼睛都在发光。你可不许瞒我,快告诉我,今儿到底发生了什么,你整个人都变得不一样了?” 今日重逢故人,心情是不错,可也没有泠儿说的那般夸张吧。我轻轻淡笑而过,“真没有,不过是今儿天气好,有些畅快罢了。” “我不信。”泠儿不依不饶道,“姐姐今日是碰到了什么人什么事,跟我说说呗。” “没有的事,净爱瞎猜,我还要去正武殿呢,不同你说了。” 我起身,躲开她的追问,快步地往正武殿走去。 日光绵长,墙垣红窗阻断的白光,经薄纱格子木筛得淡淡的如水覆照入殿,明亮的光影薄薄的在宇文邕面上浮了一层,更显俊朗。不同于陈国常服的白色,周国帝王的常服是黑色的,宇文邕穿着一身玄黑广袖落落坐于刻游龙戏珠的御案,手把玩一颗象棋,神情慵懒,秋日闷长,流光总是悄声寂静。 “陛下。”我把一叠奏章置于案前,“这是大冢宰批阅过的折子,还请陛下过目。” 政务全是宇文护在处理,宇文邕只需御笔一批即可。他拿起笔,连折子也懒得瞧一眼,随意写上‘依奏’二字,附上日期,后面的折子照葫芦画瓢,很快就批复完了。 “陛下,骠骑将军宇文神举,小书女冯氏求见。”一个内侍来报。 宇文邕看了我一眼,“朕记得你同那冯氏还有些交情,如此,你去宣他们进来吧。” “喏。” 我走出殿外,远远瞧见两个人影,一男一女,再近一点,就听到轻微的争执声。 “本官是有要事禀报陛下。”泠儿的声音。 “原来似小书女这等清闲之人也有要事,我还以为你成日只会在荷花池旁闲逛,要不就是同齐国公在御花园谈笑打趣呢。”说话的是一个面容英伟的年轻男子。 泠儿清脆的笑声响起,“本官不过依照礼数同齐国公问候了几句,怎么就成了谈笑打趣了?莫非你……眼睛有问题?宇文大人,神举将军,你视物有碍就直接告诉我嘛,我是不会歧视你的。像现在这样直接被揭穿,你多尴尬啊!” 年轻男子切齿道:“我眼睛没有问题!” 泠儿的语声更加欢快了,“那就是措辞有问题了?宇文大人,你学识不够,用语不当我可以理解,可别人就未必会这么想了。不会用词,可是很容易得罪上头,造成很严重的后果的。不过你放心,将来你要是出了什么事,我会在心里默默地为你哀悼一刻钟的。” 看着那男子被泠儿呛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的样子,我都忍不住要发笑,走过去道:“二位,陛下宣你们进殿。” 二人这才敛容正色,进了正武殿。 “陛下叫微臣提前安排不日的秋狩事宜,臣已安排妥当。这是秋狩的活动范围和兵力部署分布图,陛下请看。”宇文神举将一张图纸呈上。 宇文邕大致看了一下,“朕看还可以,就这么办吧。” 随即又厉声对宇文神举道:“记住,秋狩防卫断断不可出一点差错,否则,朕唯你是问!” 宇文神举低下头,“臣谨记。” 宇文邕把目光转向泠儿,“女官冯氏,你有何事要禀报?” 泠儿一脸正色道:“禀陛下,秋凉将至,内宫少不得要置办些秋衣。贵妃娘娘觉得,以往秋衣花纹样式,太过繁复,华而不实。内宫当节约开支,为陛下分忧。微臣研究了几本前代舆服图志,又结合时下流行的花纹样式,叫司衣司绘制了几种图样,还请陛下裁夺。” 宇文邕看了泠儿交上来的图本,赞道:“不错,简明大方,后宫是该改一改奢华的风气了,贵妃有心了。你回去告诉贵妃,朕今晚就去看她。” 宇文邕说这话的时候目光有意无意地瞥过我,见我没有反应,对泠儿的语气也不是那么好了,“你也有心了,朕会派少府的人给你赏赐的。” 泠儿不知宇文邕为何心情不好了,只道:“谢陛下。” 宇文神举和泠儿退下了,宇文邕一脸气闷。身边的何泉给我打了眼色,示意我去安抚他。我假装不明白,岿然不动,何泉也无可奈何。 事后,泠儿来找我时,我问她,“你是不是跟那位宇文神举将军有过节啊?” 泠儿撇撇嘴道:“姐姐,你不知道,那人,可小气了。我们第一次见面那会儿,荷花池里的荷花开得好,我摘了一朵,被他瞧见,他竟然斥责我不懂怜香惜玉,我一生气就把花丢到他脸上,谁知他竟然一个跟头掉进荷花池里了,还是我救了他,我不就笑了他一句‘旱鸭子’么,他竟然板着脸就走了,连声谢谢也不说。” 我听了笑道:“所以,从那以后,你们就扛上了,每逢见面便要互相刺几句?” 泠儿澄清道:“是我刺他,他哪有刺我的份。就他那点火候,哪里是我的对手。” 我打趣道:“是是是,我们的泠儿姑娘最最了不得了!” 笑过之后,我又想起一事,“今天听陛下的意思,像是宿卫军内外都是宇文神举在掌管,之前不是于翼将军在掌管么,怎么变成宇文神举了?” 泠儿道:“姐姐你还不知道啊,早在陛下南下回宫时,于翼将军就因护驾有功被大冢宰提议升迁为小司徒了,现在掌宿卫军的是宇文神举。” 升迁为小司徒了?小司徒的官职虽比宿卫军统领高,可是却没有军权,这可是明升暗降啊。难道是,于翼和宇文邕走得太近了,宇文护起了疑心,所以把于翼调走了? 益坚馆的学堂是一座古朴的瓦房,前面的木门用红漆刷过,墙垛爬上了斑斑的暗青苔藓,往上是半灰旧的红砖墙面,屋顶是一排排斜垂的青灰瓦片,像是雨过烟晕的青山。几株的榆树和果树零落地环绕着青矮的瓦房,绿树掩映于红墙瓦舍之间,倒给这朴素的地方添了几分意趣。 我来的时候,瓦舍旁正架着一座高高的梯子,莫子忧正坐在瓦房上搭瓦片。静好告诉我因为学堂屋顶有几处坏了漏光,需要修缮。莫子忧正在顶上修房子,一袭青衣仿佛和远处的青空绿树交融成了一片。微风吹发,看不清他的脸色,仅看着那个忙碌的身影,就能感觉到他的专注和认真。 忙活了许久,他终于下来了。我给他递过去一碗水,他一见我,微讶,然后含笑接过,“多谢。”说罢,许是渴极了,一口饮尽。 修好了房子,大家都很高兴。馆长带着孩子在屋舍后面高起的青草坡吹风乘凉,大家聊着聊着就玩起了猜谜的游戏。几个老师在纸上写谜题,我则从他们的手里接过题目,向底下的学生展示并提问。 “上下一体,打一字。”我举起纸张读道。 “我知道。”静好兴奋地举起小手,“是卡。” “静好真聪明,比这些男孩子反应还快。”我赞完后又读下一题,“内里有人,打一字。” 见静好出了风头,男孩子们也不甘示弱,当下就道:“是肉!” “看来男孩子们也不错啊。”我含笑道,“两点天上来,打一字。” “关!” “一一入史册,打一字。” “更!” “早不说晚不说,打一字。” “许!” “进水行不成。” 这个有点难度了,沉默了一会儿,没有人说得出来,我揭示答案,“是衍。” 听我这么一说,孩子们顿时恍然大悟,又懊悔自己怎么想不到呢。 “蜜饯黄连,打一成语。” 沉默片刻,有人道:“同甘共苦。” “正确,这孩子成语学得很好哦。” “盲人摸象,打一成语。” 又陷入一片思考中,孩子们说了几个都不对,我道:“不识大体。” “四通八达,打一成语。” “?”全场默然无声。 “头头是道。”我宣布谜底。 “圆寂,打一成语。” 又是杳然无声,我宣布道:“坐以待毙。” “哑巴打手势,打一成语。” 初时的谜题很简单,孩子们大都能猜出来,可到后面难度增大,就渐渐的答不上来了,孩子们把求助的目光投向了莫子忧。 在莫子忧的暗示下,一孩子大声道:“不言而喻。” “正确。下一道:蓬蓬又松松,三月空中飞,远看像雪花,近看一团绒。打一物。” “柳絮。” “有根不着地,有叶不开花,日里随水漂,夜里不归家。打一水生物。” “浮萍。” 这大都是在莫子忧的提示下答出来的,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过去了。几个老师发现了,大感不快。干脆招手叫莫子忧上来,“你不是很能猜题么,那么你就上来对答,不用叫这些孩子答了。” 注释: ①标题出自宋代苏轼《江城子?墨云拖雨过西楼》“美人微笑转星眸,月花羞。” 第七十七章 一点芳心动 莫子忧不慌不忙,倒也坦然,寻了个靠前的位置坐下,大大方方道:“几位先生既然都这么说了,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我接过谜题,问道:“山口少。打一称谓。” 莫子忧先是一愣,随后淡然道:“小君。” 我忽然想到,小君可是先秦时诸侯妻子的专称,后成为妻子的通称。他对我说这个……我的脸上有些热了起来。 谜题而已,不必在意,我赶紧定下心神,道:“峨眉山去千里路,打一字。” “我。” “疏星三点,新月一钩。打一字。” “心。” “儿在心头总牵挂。打一字。” “悦。” “与尔相聚人不散。” 怎么这么简单?越往后读我越发觉不对劲,几个老师存心为难莫子忧,谜题不应该这么简单啊。我,心,悦,合起来不就是…… 我的心咚地一跳,转看莫子忧,他显然也发现了这一点,停口没有说出答案。可下面却有孩子猜了出来,大声道:“我知道,是你,谜底是你。” 我心悦你。 唰的一下,我的脸迅速涨红,“哈哈哈——”几个老师终于抑制不住笑出声来。看着他们朝我和莫子忧挤眉弄眼的样子,我这才明白他们是在捉弄莫子忧,连带我也被捉弄了。 听着他们不怀好意的笑声,我又羞又恼,脸上愈加热了。莫子忧目光明亮,温然向我道歉,“萧姑娘,对不住,是我连累了你。” 我刚想说点什么,又听见底下孩子一阵轰笑,原来这些孩子也回味出来了,贼兮兮地盯着我和莫子忧发笑,不停地念叨那一句“我心悦你。” “莫哥哥心悦青蔷姐姐!” 慌乱之下,为了镇住他们,我只好道:“咱们不玩猜谜了,来点新鲜的。我来给你们讲个笑话怎么样?” 也不管他们听不听,我自顾自地说道:“从前有个死囚,午时三刻,烈日当空,监斩官下令,斩!突然死囚一阵哈哈大笑,监斩官问道,你因何发笑?死囚迟疑片刻后道,医者专家没有说错,笑一笑可以延长寿命。” 底下开始有人发笑,我又道:“有个小伙子,发育比同龄人晚,长了一张娃娃脸,有一天,他邀请他心仪的姑娘一同出去春游,这位漂亮的姑娘冷淡道,我不喜欢和小孩子一同出去。你们猜,那个小伙子怎么回她?” “他生气了,骂她了么?”有些孩子开始好奇了。 “没有,他很有礼貌地微笑道,抱歉,姑娘,我不知道您正怀着小孩子。” “他真聪明。”孩子们窃笑。 一连讲了几个笑话,孩子们渐渐被我的笑话所吸引,不紧抓着刚才那个尴尬的话题。见他们转移了注意力,我这才安下心来。向周边一看,却不见了莫子忧的身影。 我以口渴要去喝水为由得以走开了,往四处一转,寻到了那一抹见惯了的青影。他正站在一株木兰树面前,无声而立。 七月上旬木兰花开,花叶大而浓绿,花朵纷纷似白羽次第舒展,又似一支支欣然向上的荷花箭,直挺挺的,依风傲立,花色如玉如脂,花心是微红的,像打了淡淡的胭脂,淡施朱粉而丽。远远望去,一树淡丽,木兰猗猗。 他看得很专注,连我走近了都没发现,我出声提醒他,“木兰花真漂亮。” 他这才把视线从木兰花身上移开,淡淡地问我,“你摆脱他们了。” 我埋怨道:“嗯,你方才怎么都不帮我一下?” 莫子忧一针见血道:“在那种情况下,我只会越帮越忙。而且,你很聪明,笑话也讲得很好,很快就把他们的注意力转移了。” 听到他的夸奖,我心里不是不高兴,面上却没有表现出来,而是盯着那株木兰道:“你一直在看这株木兰,你很喜欢木兰花么?” 莫子忧澄明的目光不知怎的有些暗了,“曾经很喜欢。” 曾经?“那现在还喜欢么?” “我也不知道。”莫子忧的眸光恍恍惚惚,“也许,我不过是在怀念我从前喜欢她的时光。” 我隐约觉得这里面有故事,没有再问下去。一阵风起,吹得青色衣袂扑扑作响,他的玄青衣衫,我的淡绿轻裙,被风吹得交缠在一起。莫子忧目光注视着前方,没有注意到这细微之处。我依旧站着没有退开,和他并肩站在一处,听着清风吹过,远处的鸟鸣,天光流逝,有一种微妙难言的温馨。 —— 明日便是中元节了,宫里请了法师,甜食房要做供品,设道场在西苑做法事,允许宫女女官在西苑河边放灯为亲人祈福。所以这一晚,我和泠儿准备了做莲花灯的材料,仔细做了一盏莲花灯,明晚一起去河边放灯。 中元节这一夜,灯火流丽。法师一做完法事,一帮宫女和女官早就按捺不住,一脸雀跃地跑到河边放灯祈愿了。一盏盏莲灯往河里轻轻一放,逗起一圈圈青晕的繁漪,火花的影子在水里摇曳着,小小的银花,燃烧起满河碧水,照得水幕通明。灯火下的水波映入人的眼睛,像是一闪一闪的碧绿星子,分外好看。 把漂亮的如琉璃盏一般的莲花灯放入水中,泠儿笑容清澈,问道:“姐姐,你许了什么愿?” 我静静望着碧水灯火,“如果人死后真的有魂灵,我希望我的娘亲和师父都能在天上过得好好的,保佑所有我爱的和爱我的人都能平平安安的。” 泠儿的笑容在灯火的照映下分外的灿烂,“我许的是,老天保佑我能和姐姐一辈子在一起,永远不分开。” 我不由得一笑,柔声道:“傻丫头,你将来是要出宫嫁人的,怎么能一辈子和我在一起呢。” “不。”泠儿蹙眉抿嘴道,“我不要嫁人,天下男子多薄情,我才不把他们放在眼里。我最喜欢的人是姐姐,当然要和姐姐一辈子在一起。” “好,我倒要看看,等你想嫁人的时候还会不会记得你说的话。”我不相信地笑笑。 “我不会离开姐姐的。”泠儿这一刻竟是无比的认真。 我的笑容一顿,随后又加深了笑涡。不知为何,明明我认识泠儿也才不过一月有余,却一点也不生分,亲密得像姐妹一样,有一种久违的亲切感,很自然的就熟稔起来,像是认识了许久一样。 大约是,这丫头太招人喜欢了。 正从河边慢慢走回去,这时何泉突然来传话了,说是陛下有命让我准备好,随他出宫一趟,我就这样急匆匆地被带到了宫门。宇文邕早在马车里等我,伸出手来拉我上车,我犹豫一下,却是自己手靠着车壁,一使力,踩上了马车。 我心里疑惑,这时候宇文邕不该是在宫里设宴和后宫诸妃一起共度中元么,怎么抛下她们一个人出来了?不过看着宇文邕凝了冰的脸色,我也不敢多问。 马车在西市停下,下了车子,看着满街灯明,宇文邕的脸上才有了些笑意,也不管我愿不愿意,抓住我的手,紧紧地不松开,拉着我去买了两盏莲花灯,兴致勃勃的,要我和他一起去城桥河下放灯。 今日是中元节,长安解除夜禁,出来放河灯的人很多。十五的明月圆,亮,清,透。朗月下碧水粼粼,河岸上有两三株垂杨柳,淡淡青青的影子,斜斜的细柳中可见攒动的人影,绮罗杂衣,热闹的笑声远远飘荡在水面,几百盏莲灯浮于青波上,慢慢漂移,星星的灯火,万点银花撒,衬着水碧的河,水月交织,灯火辉映,惊艳了时光。 宇文邕一路上把我抓得紧,我只能在放灯时手才得以解脱,并趁机舀一把水洗了手。宇文邕本来很高兴的,见此冷哼了一声,看着我平淡的神情,又慢慢地软了下来,“今日是中元节,我抛下母后,抛下贵妃她们,和你一起出来,就是想简简单单、开开心心的放个灯,你就不能让我开心一点么?”话语中竟有些萧索之意。 看着他落寞的神色我有些可怜他,可转念一想,他不开心又不是我造成的,每回都是他先找麻烦的,怎能怪我? 为了缓和气氛,我还是道:“那我怎样才能让公子开心呢?”现在是在宫外,可不能称他为陛下。 在水波明火的照映下宇文邕的面色出奇的柔和,“跟我说说话,说些知心话,就像平日你对冯小书女那样。” 我沉默了一下,道:“那我就斗胆说几句,陛下可不要生气。” “只要你说的不要太出格,都可以,我不会怪你。”宇文邕目光炯炯地看着我,“我想知道你心里是怎么想我的。” 我望着河的远处,灯火飘忽,尽量把声音放得很轻很淡,“公子从小被父母忽略,如今又处处被人压制,你大约觉得心里很苦。可这世道,谁人不苦?有些人,从小失去父母,饱受离丧,四处流浪,困顿饥饿。没有家,没有亲人。饿得受不了,难受的想哭的时候,连个哭的地方都没有。还受人冷眼,被人嘲笑,被人欺负,像蝼蚁一样被人踩在脚底下。怎么哭怎么挣扎都没用,没有人能帮助他们,活得既卑微又渺小。” “公子你从小生活优渥,你知道饿肚子的滋味么,你有过真真正正被人踩在脚底下的滋味么?纵使你的父母不重视你,可你受了欺负,他们还是会为你出头。还有兄长关心你,纵然你如今受人压制,可你依旧养尊处优,有大把的人供你使唤,你又怎么能明白我们这些人的苦?” 注释: ①标题化用南唐李煜《蝶恋花》“一片芳心千万绪” 第七十八章 沉醉花月下 “因为你们衣食无忧,不愁吃穿,所以你们才会有那么多的时间和精力去争权夺利,算计伤害。你们从来高高在上,使唤别人惯了,凡是你所需要的一定要达成。所以对你来说,为了达到目的,牺牲算计个把人根本不算什么。你不会知道人命的可贵,他们的命对你来说不值一提。我知道,你有你的苦衷,你的经历造就了你现在的性格。你心里很苦,可是人怎么能因为自己的痛苦就去伤害别人呢。你的痛苦并不是他们造成的,他们没有理由要去承担你的痛苦。” 风吹凉凉,柳丝的轻动像是风中的微叹。两个人坐在河岸上,青柳下并肩的身影,宇文邕许久不说话,我道:“这些话,我只在今晚说,也只说这一次。公子若是不爱听,就忘了吧,当我没有说过。” 说着就要站起身来,未料宇文邕很快将我拉坐下,月色下他的脸上镀了一层柔光,“我从前所作所为,委实有些自私。虽然这些我听着不是很舒服,但是青蔷,我很高兴,你能对我说真心话。” 纵然你能把我的话听进去,可我知道,你还是不会变的。你还是会那么冷漠无情,以自我为中心,为了自己的利益不择手段伤害别人。因为这是所有富贵权位者的通病,习惯了高高在上,改不掉的。 我盯着水面,烟水波光之中我听到他的声音,“宫里斗来斗去的,我也厌了,就陪我在这静静地坐一会儿吧。” 河面水莲皎皎,明光流照。我的视线转到一边的河岸,蓦地发现了人群中一抹青影,在熙攘的人影中疏疏地站着,望着河边放灯的男女老少,明月灯光里,他的身影竟显得如斯寂寥,像是被人遗忘了。 他是来看河灯的,不是放灯,没有人陪他过中元么?这么热闹的日子,他竟然是孤孤单单的一个人。 他突然转身往后走,我下意识地站起来,想要去追那抹孤寂的青影,耳边是宇文邕的声音,“你怎么了?” 我心急解释道:“公子,我去买点东西,一会就回来。” 说着,眼看着他的身影就要隐在人群中,急急忙忙地追了过去。 穿过一层层的人群,银镀的月光下我焦急地跑着。人来人往的街市上,好容易才找到那抹青影,转眼又要湮没在人潮如涌中。我着急之下不由得喊出口,“莫子忧!” 那抹深青的影子一顿,转过来,穿透人群看过来,凝眸驻足。 我向他跑过去,只见他明眸流亮,笑容清透,道:“萧姑娘,有事么?” 我冲他明亮一笑,“你忘了,前天你还说要请我吃饭的。择日不如撞日,我看今晚就很好,你觉得呢?” 见他笑而不语,我疑惑地仰头,“你不会是要食言吧?” “当然——不是。”他故意买了个关子,悠长一笑,“我只是在想,该请你去哪里好呢。” 莫子忧带我去的是一家面馆,上桌的是一碗冒着淡淡热气的葱丝鸡蛋面,化开的鸡蛋半是透白半是明黄,底下是起伏的细细的面条。乍看就像一轮澄月浮于碧空之中,周围有卷卷的云。 “这碗面虽然可能没有你娘亲做得那么好,但这是我吃过的长安城中最好的一家面馆,手艺很棒,希望你能吃得开心。”莫子忧坐在我的对面,笑容真挚,温暖明净。 他还记得,我生辰那天说过的话。眼眶蓦地一热,隔着朦胧的月色看着对面的人,我轻声道:“谢谢。”也不知,朦胧的是月色,还是我的眼。 莫子忧微笑地提醒我,“快点吃吧,不然面要冷了。” 两个人拾起筷子夹面,吸进嘴里发出嗞嗞的声音,不经意间一对望,都不自觉地笑出声来,然后又低头吃面。 这晚吃的面,竟出奇的好吃。 心里是溢满了的欢喜,好像要开出一朵花来,漫天的星光暖暖地洒在我身上。 吃碗面后,走在街市上,莫子忧提议,“天黑你一个女孩子独自一人不安全,我送你回去吧。” 我慢悠悠道:“不急,时间还早呢。” “宫里不是一到时间就关门吗,戌时四刻了,落了锁你就回不去了。” 我的脚步一顿,抬眸问他,声音变低,“你知道我住宫里?” “四公子的身份我是知道的,你被他带走,除了宫里没有别的选择。能住在宫女的女眷不是妃嫔就是女官,或是宫女。妃嫔不能随意出宫,女官和宫女倒是可以出宫采购宫中物品,宫女没有那么大的权力可以时常出宫。所以,你是女官?” “你说对了,我是女官,还是御前三品女尚书。” 我的脸色有些黯了,却还强自撑道,“你不用担心,今日是中元节,宫中有特例,子时才会关门落锁,还早得很呢。” 宫墙,仿佛无形之中把两个人隔开了,我不喜欢和他在一起的时候提到宫里的任何一个字眼,就像一道无形的鸿沟,莫名的叫我不舒服。 “叮铃铃,叮铃铃。”街边小摊一串铜铃的脆响吸引了我,那样清悦欢快的铃响,就像泠儿的笑声。我一时兴起买了一串,小小的青色铜铃挂在手中,手一动,珠子敲击着铃壁,发出欢快的声动。 莫子忧问我,“你喜欢这个?” “不是。”我盯着小铜铃轻快一笑,“这是我买给宫里的一个姐妹的。” 街上有人在嬉闹追逐,跑来的时候撞到了我,突然啪啦的一声,似乎有什么东西碎掉了。转身一看,却见一个男子,指着满地的碎片,怒声道:“哪个不长眼的,撞碎了我的琉璃莲灯,这可是我花了好大的价钱才买到的!” 我急忙道:“抱歉,公子,我不是故意要撞坏你的灯,是方才有人撞了我一把,真的很抱歉。” “别的我不管,你撞碎了我的琉璃灯是事实。事实在前,容不得你辩解!”男子依旧怒气冲冲。 “要不这样,这盏灯多少钱,我赔给你。”我同他商量道。 男子不依不饶道:“这是我特地从如意坊订做的,仅此一盏,花多少钱你也赔不起,这事不能了了。你!给本公子跪下!” 好一个盛气凌人的公子,我终于抬头正眼看过去,对面是两个衣饰华贵的公子。一个着暗红衣袍,一个着宝蓝衣袍,后面还跟着十几个仆役,阵仗不小。看到我的脸,那个刚才还怒目相对的暗红衣袍公子脸上的凶恶之色渐渐消散,竟有一丝惊艳迷离之色。 旁边的那个宝蓝衣袍公子清了清嗓子,出声道:“叱罗兄,要一个姑娘当街跪下是不是有些过分了,这姑娘也不是故意的,你别这么盯着人看,当心把人家姑娘给吓坏了。” 暗红衣袍公子正了正神色,眼里却有了调笑之意,“冯兄说的有理,下跪就不用了,本公子方才也是一时气急。不过姑娘你毕竟弄坏了我的莲灯,总得补偿我吧。” 我看着着他眼里有轻佻之意,语气有些冷了下来,“那公子想要我怎么补偿你?” “附近有家客栈不错,我想请姑娘你去喝一杯。”男子说着就向我伸出手来。 “我们走,不用理会他们。”莫子忧突然冷冷出声,拉住我的手就要走。 “站住,你可以走,但是她不能走。” 那男子竟然拉住了我的手,趁机乱摸。我正要发怒,有人比我还快,莫子忧直接一脚,将他踢翻在地。 男子躺在地上痛呼,他的仆役见此就要冲上来,莫子忧抓紧我的手心,低喝道:“走!” 说着拉着我的手就要跑,我急忙跟上他的步子。 “我们为什么要跑啊,你武功不是很厉害么,直接将他们打翻就好了。”我边跑边问道。 “那两个人是大将军叱罗协和军司马冯迁的儿子叱罗金和冯恕,他们仗着背后有父亲和晋国公宇文护做靠山,经常在市井鱼肉百姓,连京兆尹也拿他们无可奈何。如果我同他们纠缠下去,市井闹事,到时官府一来,不但不能主持公道,还会查出我的底细,连累益坚馆。我是没有什么,可是那些孩子怎么办?” 原来他是担心到时那两个人到益坚馆找事,连累那些孩子。 手上的铜铃铃铃作响,后面的那些人顺着声音过来追着不放。莫子忧一把夺过我的铜铃,跑到七拐八弯的民巷,把铜铃往左边的巷口一丢。然后拉着我躲到一户人家门口的草堆的下面,全身都用草堆盖住了,屏住呼吸,一动也不动。 听着咚咚咚的脚步声靠近,我的心紧张到了极点,一道声音响起,“这里有个铜铃。” “他们一定往这边跑了,追!” 脚步声远去,我和莫子忧掀开草堆出来,莫子忧警惕地往四周一探,然后拉着我的手就往另一个方向跑。 漫金的水月下,他在一端紧紧抓着我的手,我一点也不感觉到害怕,只觉得紧张又刺激,甚至还生出了丝丝缕缕的喜悦,唇边不自觉漫出如春花明丽的笑容。 第七十九章 好景君须记 停下来的时候,我咯咯地笑出声来,莫子忧疑惑地看我,我指了指我和他身上零零落落粘着的干草叶,他不好意思地一笑。 拍掉身上的草叶,我看他头发上还有几片,往前走一步,靠近他,踮脚抬头帮他拿了下来,等我退开一步看他的时候,他居然在发愣,我笑着提醒他,“你也帮我看看,我头上还有么?” 莫子忧这才回过神来,上前帮我摘掉了一片叶子,退开时他的脸上有一层薄薄的红晕。 这一夜的圆月像一张甜腻腻的金饼,连漫天飞地的月光也是清甜的,吹面而来的风夹杂着青草香花的气息,路边随风摇曳的垂柳唱着轻快的曲子,一切都是那么的美妙。 “我就送你到这儿了,前面不远就是宫门,你自己进去吧。” 我看着莫子忧朦胧月光下略显疲惫的脸,轻声叮嘱道:“很晚了,你也早点回去休息吧。” 莫子忧含笑转头,我看他融在溶溶月色下的背影,又不放心地加了一句,“路上当心!” 他转过头,回复我一个淡暖如晨光的笑容,我的心一下子轻盈起来。 目送莫子忧离开后,我突然想起一个问题,“糟了,宇文邕,我怎么把他给忘了,他不会还在护城河那里等我吧?!” 接着,我还意识到一个更糟的问题,我不知道去护城河的路,怎么办?要是宇文邕真在那里等我,我不回去找他,让他一个人在那里呆那么久,事后他肯定要发怒,到时我就惨了。 我叫住一个行人问路,“这位大哥,请问你认得去护城河的路么?” “认得倒是认得,只是——”那人转过脸来,朗声一笑,“萧姑娘去护城河做什么?” 我看清他的脸,惊讶了,“杨公子?” 杨坚道:“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萧姑娘,从这里到护城河的路我很熟悉,我可以为你带路。” 有人肯带我去,我求之不得,“那就多谢杨公子了,陛下还在那里等我,我们快些过去。” 等我们赶到河边时,放灯的人已经差不多散了。宇文邕寥落的身影徘徊在岸边,一见到我,抓住我的肩膀,急道:“你去哪儿了,这么久都不回来?我还担心你出了什么事……” 宇文邕的话在视线转到一旁的杨坚身上时戛然而止,停了一会儿,审视的目光不停地在我和杨坚之间打转,“你怎么跟他在一起?” 我在他质问的目光下冷静道:“我去买东西的时候,迷了路,不记得回来的路了。幸好碰到了杨公子,杨公子得知实情,便好心给我带路。” “迷路了,正好碰见,当真巧的很!”宇文邕放开我的肩膀,阴悒的目光似要在我和杨坚身上扎出个洞来,狠狠道,“何泉,回宫!” 宇文邕一口气说完,大袖一甩,何泉赶紧小心地上去伺候。 “今夜麻烦杨公子了。”我客套地同杨坚道别。 “杵在那里作什么?还不快跟上!” 宇文邕的怒喝声传来,我只好低头跟上去。 马车里,宇文邕冷冷地开口,“前几日,杨坚母亲重病,杨坚因此告假还家照顾母亲,你这几日也是频繁出宫,而且一去要很久才回来,是在宫外遇到了什么人,让你舍不得回来么?” 我隐约明白他为什么态度不对了,道:“微臣愚钝,不明白陛下的意思。” “你,你和杨坚……”宇文邕极力隐忍,止住了即将出口的话。 “陛下,臣在宫外没有碰见什么人,只是宫里不比外面自由,外边没那么拘束,所以就多留了会儿。” “臣每次出宫都有在司籍司记档,也是经陛下允许的,并没有任何不妥。”我淡淡的提醒他。 “朕是允许你出宫,但没允许你在宫外与人私会!”宇文邕冷冷加重了语气。 “臣没有同杨坚私会,也没有同任何人私会。臣出宫除了喜好自由,其实还走访市井乡间,暗查民情,为陛下分忧。”我不紧不慢地澄清自己。 “暗查民情,替朕分忧,好一个冠冕堂皇的借口!”宇文邕冷哼。 “陛下若不信,明日可以随微臣出宫,查个清楚。” 次日一大早,我就和宇文邕出宫,我带宇文邕去街头巷尾、一些贵族的私人田庄、纺织厂、采石场、盐铁厂查看那些任人买卖,被人驱使虐待,免费劳作的奴隶,让他知道奴隶的悲惨生活。又带他去城郊附近的民居,询问农户租税赋税情况,了解苛捐杂税重压下人民的生活。 这段日子我出宫也不是白混的,去益坚馆的同时也有去附近的农家转悠,询问近年的收成,国家赋税对他们影响如何,兼到各处调查奴隶的各方情况。莫子忧见多识广,也会提供给我相关消息。 宇文邕顾不上怀疑我是否同人有私了,一脸的沉重,我开始进行心理攻势,“陛下看到这些人的日子了么?” “这些年,陛下表面无所作为,可陛下一定在背后暗暗策划如何夺回一切吧。陛下和宇文护,斗心机,斗城府,尔虞我诈,机关算尽,想来陛下心心念念夺回权位,夺回属于你的一切,可陛下有没有想过你的子民呢?你知道你的子民过着什么样的日子,有没有想过要为你的子民做些什么?” 宇文邕被我的话震动了,震惊又迷茫,久久地说不出话来。 我语重心长道:“陛下,这天下是天下人之天下,而非一人之天下。为君之道,当为天下人谋福祉。因为你手中的权力,是天下千千万万的子民所赋予的。” “臣希望,陛下不要在阴谋算计中,迷失自己,忘记了最基本的为君之道。” 整个下午,宇文邕在正武殿偏殿沉思了许久,静静的天光拉长了他的身影。风吹起殿外几片零星的黄叶,沙沙的声音,一下一下的,不轻不重落在人的心里。天光那么亮,那么长,无声流去。 “也许你说得对,朕这些年,心里充满了仇恨,恨他害了大哥,恨他让朕变成一个傀儡。朕每日都在伪装,都在谋划,都在算计,都在想着如何夺回一切……却忘了朕的责任,是为民谋福祉,而不是一心只想着权谋利益。” “谢谢你,青蔷。”宇文邕第一次用那么真挚透明的眼光看着我,“是你提醒了我,这天下是天下人之天下,而非朕一人之天下。朕不该一心沉溺于权术,也该为百姓做些事了。” 他能想通,我心头轻松了不少,“陛下能这么想,是周国百姓之福。” “当下,赋役沉重,陛下理应轻徭薄赋,劝课农桑,致力生产。”我提出建议。 “奴隶问题一直是前朝几代的痼瘤,奴隶增多,劳力越少,国家赋税也必然减少;奴隶被虐打虐杀也说明了周国的律法制定并不完善,有待修善;长久下去,还会加剧下层人民同上层贵族之间的矛盾,引发事端。所以陛下,释放奴隶为庶民一事势在必行,如若不行,久之必成祸害。” “你能有这样的见地,不愧是左清的传人。”宇文邕眼中有过一丝赞赏,随即又有些犹豫道,“轻徭薄赋古来皆有,朝中大臣应不会有异议,只是释放奴隶会触动到一些贵族的利益,朕担心这事恐怕不容易。” “况且,朕突然关心民生之事,势必会引起宇文护的怀疑。朕如今也只是个空架子,朝中大臣不是依附宇文护,就是在宇文护的积威不敢出声,这些政举,该如何实施呢?” “我们可以借宇文护之手来达成这件事。”我的眉间蕴起一丝深意。 “如何借?”宇文邕一惊,显然没想到我会这么说。 “宇文护是权臣,但他不是祸害国家的乱臣。他一直致力于周国的治理发展,他也希望周国强大。他会结党营私,排除异己,但大是大非他还是分得清楚的,对国家有利的政举,他不会弃而不用。”抛开跟宇文护的恩怨,我理智地分析宇文护这个人。 宇文邕沉思,我提道:“就由我同宇文护交涉,同他详细说明,相信他不会不接受的。” 为了打消他的顾虑,我继续道:“若能说服宇文护,此事由他出面,到时陛下只需照常批复同意他的一切政措就好,他不会怀疑的。” 宇文邕最终同意了我的提议,这一日,我拜访冢宰府。 “大冢宰请看。” 我向宇文护递了自己的一篇文章,上面简略说明了我见到的一些农户生存近况和奴隶人数的泛滥增多,提出废除苛捐杂税和释放奴隶的主张。重点在释放奴隶上,指出奴隶大量存在的危害:赋税减少,影响国库收入;滥卖滥杀奴隶,律法受到践踏;加剧下层人民同上层贵族之间的矛盾。并指出释放奴隶的三大益处:增加赋税,劳力增多,促进生产发展;法治改善,政治通明,百姓归心;阶层矛盾缓和,国家稳定安宁,巩固政权。再以光武帝刘秀曾九次下令释放奴隶进一步证明释放奴隶乃大势所趋,不可逆反。 我分析局势,指明利弊得失,对于宇文护这样一心想兴造国家,企图吞并齐陈两国,有着强烈野心的人,不会不动心。 注释: ①标题出自宋代苏轼《赠刘景文》“一年好景君须记” 第八十章 心乱谁为理 不出其然,宇文护看完这篇策论,大为惊叹,“没想到青蔷在政事上也有如此见解,你是如何想到这些的?” “这些日子,青蔷出宫,时常在街上看到一些奴隶备受欺凌,一时忍不过,便去调查。我发现这些奴隶都是在贵族的产业上无偿劳作,不属于庶民,故不用交税,这实在不利于国家的长足发展。青蔷在调查的同时,还了解到附近农户的一些情况,思来想去,不忍看大周子民处境艰难,才提笔写下自己的一些微见,望大冢宰能够帮助他们摆脱困境。” 见宇文护还在沉思,没有表态,我继续游说,“其实,青蔷提议轻徭薄赋,释放奴隶,除了对受苦的民众有恻隐之心,还有一个原因,是因为大冢宰。” “哦,因为寡人?”宇文护被调起了兴趣。 “大冢宰手下一些倚重的大臣,仗着大冢宰的厚爱,纵容家眷在民间胡作非为,鱼肉百姓,已经激起民怨了,最可恨的是,大冢宰的名声也因此受损。如大冢宰能施行一些利民的政举,相信就能挽回大冢宰的声誉,还能为大冢宰赢得民心。” 说到民心这一点,宇文护颇为心动,面上还是掩饰道:“都有哪些人打着寡人的名号胡作非为?” “迟罗协和冯迁家的两位公子,常常在市井上欺凌老弱,霸人店铺、田产,强抢民女。”这些可是我刻意打听过的,“前一日,叱罗家叱罗金还在街上调戏我,幸好我跑得快,不然,后果不堪设想。” 宇文护怒道:“竟有这事,真是混账!改日寡人就去一趟将军府,好好训斥他一顿,替你讨回公道!” “多谢大冢宰。” 宇文护沧桑的面容露出一丝笑意,“你的提议很好,寡人会找几位大臣来商议此事,制定相关策略,必定将此事上报陛下。” 我还是不放心,补充道:“释放奴隶一事,会触及到一些人的利益,还望大冢宰多加留心。光武帝刘秀九次下诏释放奴隶才得以成功,可见此事艰巨。诏令一下,一些官员心有抵触,可能执行不力消极懈怠或不愿执行,诏令变成一纸空文。大冢宰需要派些得力的人手到各地监督实施,必要时还需使些雷霆手段,确保朝廷政令落到实处才可。” “青蔷当真细心,为寡人想的如此周全,寡人都要自愧不如了。” 男人不会喜欢女人太出挑,我赶紧道:“哪里,青蔷日后还要仰仗大冢宰呢,青蔷身上的毒,大冢宰可有法子解了?” 宇文护笑道:“莫急,寡人正四处为你寻找名医,相信不日就会有消息的。” 我佯作紧张的样子,“那就一切拜托大冢宰了。” 从冢宰府出来,我的内心充盈了喜悦,像是完成了一件非常了不得的事。从前,我一向以自保为宗旨,因为怕惹麻烦,对那些需要帮助的人视而不见,以为在这世道能够保住自己的命就不错了,更遑论去帮助别人了。 我以为我可能会秉持这样的信念过一辈子。可是,我遇到了那个人,他在船上为了一个不相识的女子吹箫;知道她沉重的往事又特意去开导她;在她的生辰夜为她唱歌;倾尽所有保住益坚馆,只为一群没有任何关系的流浪孩子…… 他的温暖宽厚,他的侠义心肠,让我受到了震动,改变了我的想法,让我明白人不能那么冷漠,不能只想着自己。善良这个词,并不是那么难以做到,关键看你想不想做,有没有心去做。只要你想去做,就一定能做到。 一个人能帮助别人,是一件多么快乐的事。帮助那些人,就好像拯救了当初那个孤独无望的自己。其实,能帮助别人,就证明自己还是很有能力的。自己并不是可有可无的人,而是能帮助改变他人命运的重要的人。 不久的以后,那些生活在煎熬之中的人,奴隶,农户,他们就可以解脱,开始新生活了。我突然很想见到莫子忧,如果他知道了这件事,他一定会很高兴的。 踩过一片清凉茂绿的竹林,小竹屋外围的竹栏是开着的,顺着中间石子路走进去。屋檐下门口旁,正摆着一张书案,莫子忧垂袖坐于案边,低头提笔在写着什么,很是认真。 我竟有些不忍打扰,提着裙子,轻手轻脚,慢慢地,一小步一小步,轻声地移步过去。 他到底还是察觉了,抬头望了我一眼,“萧姑娘,你不必如此,正常走路即可。” 我干脆放下裙摆,轻快地走到他身边,问:“你在写什么?” “我在抄书。”他又继续写字。 “抄书,为什么要抄书,留着自己看不行么?” “这几本书很难找到的,这还是馆长托人找朋友借给我看的,过几日要还回去的。我抄下来,方便日后看的。”莫子忧边抄边道。 我翻看了一下放置在桌上的几本书,《周国地志》《齐国食货志》《游陈国见闻》,全是讲地方风俗人情,山河地志之类的。我忽然明白了,“你时常出门在外,自然要了解一些地方的风土人情,方便办事。” “不尽然,途中寂寞,看一些书,也是别有乐趣的。” “那你这次回来,打算住多久?”我的心里没来由的一阵慌。 他平静道:“我也说不准,如果有雇主找上我,我很快就会离开的。” “这次回来,你能不能……呆久一点。”我小心翼翼,努力找出挽留的理由,“孩子们都很舍不得你。我也希望,能时常见到你这个朋友。” 时间仿佛凝住了,他写字的手顿了一下,又继续写,没有给出答案。 写满一张纸,他终于放下笔来正眼看我,“可以啊!” “?”我一时反应不过来,直到看到他含着山水清晖的笑容,我才恍然明白他是在回答我方才的话,双唇不自觉溢出笑意,“孩子们大约会很高兴的。” 在心里暗暗高兴了好一阵子后,我才想起来,我今天来找他是有正事要告诉他的。 于是我把我去冢宰府劝说宇文护释放奴隶的事简略的跟他说了一遍。 他听完我的话,有惊讶,有赞赏,笑道:“能说服一向以冷酷多疑著称的宇文护,萧姑娘,你的才干绝对不逊色于一些官场中人。” “如若释放奴隶一事真的能实现,周国成千上万的奴隶都要感谢你。你是这件事背后的发起人,是你把这件事提上了议程。萧姑娘,你能帮助这些奴隶,这说明你其实是个善良的姑娘,只是很少表现出来罢了。” 对视着他的眼睛,我认真说出了我的想法,“不,从前我一直认为我没有能力帮助别人,自私地忽略那些需要帮助的人,选择明哲保身。我以为,只要我不做坏人就可以了,做好人太奢侈。直到遇见了你,我才改变了自己的想法。” “是你改变了我。”我觉得这话不大妥当,又补充道,“不过,你只是我改变的原因,不是目的。我所有的改变都是为了自己,为了让自己,变得更好,更明理,更快乐。” 莫子忧对我笑若清晨晓光,“萧姑娘,我很高兴能成为你改变的原因。你是个心思通透的姑娘,懂得改变,也有自己的坚持。在这一点上,我很欣赏。” 搬了张矮凳和他一起坐在门口屋檐下,闲聊着日常的桩桩件件。他并不同于其他男子那般有君子远庖厨的迂腐高傲,市井趣事,柴米油盐酱醋茶,他样样都说得来,让人觉得亲近,很温暖。 并肩坐着,看着远处很高很高的蔚蓝的天,淡白的云朵,碧绿的山色。晴空下不知名鸟儿的飞声,日光滟滟,渴了,就饮一碗竹叶泡的茶水,青透见底的颜色,凉凉的,驱了热意,平淡又自然的时光,让人不自觉的沉迷。 —— 在御前做完差事后,回到文书院,拿出纸笔,打算练字,落笔写下“莫子忧”三个字,字体清秀,没有莫子忧的字那般苍劲有力,风骨神秀。不满意之下,又一连写了好几遍,直到写出一点莫子忧字的神韵才作罢。又看到纸上都是莫子忧的名字,觉得单调,又添了自己的名字。一会儿下来,发现纸上满满的都是我和莫子忧的名字。 萧青蔷,莫子忧。我默默念着这两个名字,忽然就想到了一句诗“青青子衿,悠悠我心②。”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一想到这句诗背后的意蕴,我的脸一热,我这是怎么了,怎么会想到这个? 我摇摇头,一定是我最近同他频繁接触,产生了错觉,才会胡思乱想。 一低头,看到纸上都是我和他的名字,更是心烦意乱,又试着写上泠儿的名字。写了几遍,仍是无法静下心来,只得弃笔。 门外响起了笃笃笃的敲门声,“姐姐,你在么,我进来了。” 是泠儿,我赶紧把纸揉成一团,扔在桌子底下,回道:“我在,你进来吧。” 注释: ①标题出自西晋陆机《为顾彦先赠妇诗二首其一》“心乱谁为理” ②出自《诗经》“青青子衿,悠悠我心”,写恋人间的思念。 第八十一章 山月不知心 泠儿进来看到桌上的纸笔,问道:“姐姐,你在写什么?” “我在练字。” 泠儿没有多想,很快就把话题转移到了她最常谈论的小说,“姐姐,我最近看了你给我买的另一本书,十分不快。你最聪明,你给我开导一下,帮我分析一下这类小说现象背后的原因。” 我嗔了她一眼,“我说了叫你不要老是看那些情情爱爱的小说,多是误人子弟的,看了那些市面上的小说,你不是被同化成爱情观念不正者,就是被气死。” 泠儿据理力争道:“看多了那些不好的小说也有好处的,我可以从中窥知流行小说的一些思想方面的缺陷,从而著述立论引导写书人往正确的方向写书,培养广大读者正确的人生认知啊!” “你就直说,你需要我帮你分析什么?” 泠儿想好了措辞,道:“我看的书里,女主人公一开始和男主人公的弟弟相恋,花前月下,山盟海誓,说什么‘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可后来因为一些原因女主人公跟性格霸道的男主人公待在一起一段时间后,竟然变心爱上了男主人公。再后来又发生了一些事,她不得不跟另一个男人在一起待了八年,同这个男人之间还有些暧昧情愫。” 泠儿开始有些语气激动起来,“姐姐,你说她怎么这样啊,一边要求别人对她‘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另一边又和另一个人卿卿我我。她自己都做不到一心人,三心二意,摇摆不定的,这不是恶心人么?” 我道:“你怎么不说那个男主人公恶心,竟然抢弟弟的爱人,还有没有道德廉耻了。在爱情的美化之下,就什么都可以做么,包括伤害自己的弟弟?” 泠儿不好意思道:“这个,书本将男主人公美化了,让人不自觉忽略了这一点。再者,我是女的,当然更关注女主人公了。谁知这个女主人公如此不争气,真真气死我了。” “如今的小说不知怎么了,宣扬强取豪夺,三心二意。这类书看多了,心智薄弱的人估计就要被毒害,人品都出问题了。”泠儿愤愤不平。 我理智地分析道:“因为很多女人喜欢强者,渴望征服强者,也希望被强者征服,这会让她们很有成就感。女人讨厌男人三心二意,朝三暮四,可她们又渴望能像男人那样左右逢源,情场得意,在强大的男人之间周旋,暧昧纠葛。可事实上,她们的这种想法其实就是认同了男人不专一的行为,不能不说这是女人的悲哀。现实中求而不得的,只能在书中弥补缺憾,写书的人,大约是个女子。” 泠儿眼睛发亮,如获至宝,“姐姐,你真厉害,总是能一针见血,说出一些别人想不到的话。我要记下来,作为我以后著述立论的观点。” 过了一会儿,泠儿像是发现了什么,直勾勾地盯着我,“姐姐,我发现你最近好像有些变了。以前的你总是很平静的模样,就像没有任何涟漪的湖,任谁都搅不动你。可现在,你的眼里有了光彩,脸上的笑容也多了,更有灵气,更有神采了,整个人都变得不一样了,就像一块璞玉被开发了。” “姐姐,你的变化,好像书本上写的一些陷入情网的姑娘,你该不会是……” 我立即打断她即将出口的话,“我看你是看小说看得魔怔了,什么乱七八糟的都往我身上套,不许再说这样的话,不然,我要生气了。” 我作势要生气的样子,泠儿忙讨好我道:“好啦好啦,好姐姐,我不说就是了。” 我这才平静下来,可面上平静了,心里却像被丢了石子的湖,一层泛起千重漪。 走在宫道上,底下是铺排的青砖,两边是耸立的宫墙,被宫墙隔住的视线只能看到一方小小的天,窄窄的蔚蓝色,跟在小竹屋那里看到的广阔天色大不相同。想到小竹屋,就不可避免地想起莫子忧,思及泠儿昨日说的话,心头又是一阵纷乱。 我摇摇头,泠儿胡说八道,你怎的也胡思乱想,其实什么事都没有,一定要静下心来。 “萧大人!”身后有人叫我。 我转头一看走上的一身玄色侍卫服的杨坚,道:“杨公子,听说你告假还家照顾母亲,你母亲的病好些了?” “好多了。”杨坚神色犹豫,有些担心道,“萧大人,陛下中元节那晚,好像误会了你我……” 原来他是担心这事,我扬唇笑道:“我已经跟陛下说清楚了,杨公子不必担心。” 杨坚明显松了一口气,“那就好。” 宇文护果然递了请求释放奴隶的折子,一些大臣也纷纷附议上奏,宇文邕看到这些折子,心情十分好,写上了大大的两个字:依奏。 宇文邕心情一好便要出宫,这一出宫自然又少不了去一趟流雪坊,拜会作曲奇才玉公子。趁两个乐痴在三楼雅间相会的时候,我提出去书局买几本书,赵通自然不放心,随我一起去。 谁知走着走着,来到了一座府第前,赵通疑惑道:“萧姑娘,不是说要去买书吗,怎么来到杨府了?” 我得意道:“我若不这样说,你会让我出来?杨夫人说过,要我有空到府里坐坐,现在正是时候。” 说完也不管赵通错愕的反应,径直踏进了杨府。 进了杨府,独孤伽罗却不在,招待我们的是杨坚,杨坚歉意道:“真是对不住,伽罗她今天出去了,你改日再来找她吧。” “那尊夫人去了哪里?” 杨坚思道:“这我不太清楚,估计是去买几本曲谱去了,她一向喜欢这个。” 正说着,忽有下人来通报,说是小姐不见了。杨坚一急,也顾不上我们了,火急火燎地赶去女儿房间查看情况。 “丽华,丽华!”连叫了几声也没人应,屋里只有一个丫鬟在,一问三不知,杨坚恼道,“这丫头贪玩,肯定又不知道跑哪儿疯去了!” 屋里的丫鬟默不作声地把地上的一盆竹子放到窗边的桌子上,我凑过去一看,随意道:“这竹子真好看,是你家小姐养的么?” 丫鬟摇头道:“不,这是夫人的。小姐看着好玩,便搬到了屋里养着。” 我想起今日在流雪坊三楼窗口看到的那盆竹子,往窗外一探。没多久,便见一个梳着两个羊角辫的小女孩正往这边走来,谁知她一见了我立刻掉头就跑。 我赶紧追出去,三两步便把她给抓住,小女孩莫约三岁的模样,嫩黄的衣裙上沾满了泥巴,水灵灵的大眼睛充满了害怕,“你是谁,放开我!” 我朝她温柔地笑笑,“你放心,我不会伤害你的,看你玩的这一身泥巴,你是怕被你爹责骂才跑的吧?” 小女孩点了点头。 我继续道:“你不是看见我才跑的,你是看见那盆竹子才跑的对吗?” 女孩闻言,睁大了圆滚滚的眼珠子,惊讶地看着我,我笑道:“你和丫鬟约好了,一旦你爹出现在屋里,她就把那盆竹子摆到窗口,而你一看到竹子就知道你爹在里面,然后就跑,对吗?” 小女孩更惊讶了,“姐姐,你怎么知道的?” 我弯唇道:“我还知道,这个法子,你是跟你娘亲学来的对不对?” 小女孩张大了粉嘟嘟的小嘴,“姐姐,你怎么什么都知道呀?” 我故意逗她道:“因为我会算命啊,你做了什么,心里在想什么,我全都知道。” “丽华,你给我过来!”杨坚严厉的声音蓦然响起。 看到一脸怒气的父亲,小丽华吓得就往我身后躲,我劝道:“杨公子,小孩子不懂事,贪玩也是有的。你就别太计较了,她还是个孩子呢。” 杨坚无奈地叹了口气,一手抱起小丽华。小丽华被父亲抱走时,还在父亲怀里张着小手天真地对我道:“姐姐,等下次来,你一定要给我算命!” 正武殿里,宇文邕一手把玩着手中的象棋,一手半撑着头问我,“听说你今日去杨府了,去那儿做什么?” 我不紧不慢道:“杨夫人对微臣可能有些误会,臣只是想跟她解释清楚。虽然那日她来还臣的簪子时,没有说什么,可臣能感觉到她对臣有一种敌意。” 宇文邕星眸微讶,“敌意?” 我意味深远道:“可能是因为杨坚,也可能是因为陛下。” 话一落,宇文邕便有些不自然了,没有再问下去,转头去玩他的象棋去了。 正此时,宇文邕的伴读宇文孝伯来了,一来便献宝似的拿出一本棋谱,“陛下,这是孝伯新近寻来的一本棋谱,好玩极了,您瞧瞧。” 这个宇文孝伯,乃安化公宇文奴干之子,是宇文邕从小玩到大的玩伴,关系非比寻常。宇文邕即位后更是同宇文护商议,把他召进宫来做侍读。不过这个侍读也只是个幌子,他真正的作用就是陪宇文邕下下象棋,吹吹乐器,练练骑射。总的来说,就是不务正业。 宇文邕把棋谱一翻,果然眉开眼笑,“还是你小子有法子。来,你来陪朕玩一下这书上的新棋法。” 我低眸一看,发现那本棋谱竟然都是只书写了单面,另一面是空白的,心里暗自腹谤道:“当真糟蹋了。” 看着两人兴冲冲地摆弄棋子,我的心中浮现出一个问题:“宇文邕耽于玩乐,明显是迷惑宇文护的战术,那么这位看似吊儿郎当的宇文孝伯,是否真如他表现出来的那样……” 注释: ①标题出自晚唐温庭筠的《梦江南二首?其一》“山月不知心里事” 第八十二章 君愁我亦愁 过了当值的时辰,我从正武殿出来,回文书院的路上,老远便见一个鹅黄的俏影冲我招手,“姐姐!” 待走近时,只见泠儿手拿着一裹细白丝绢,打开来一看,里面裹的,是豆腐块大小的翠玉豆糕。泠儿将一团细绢包裹的豆糕塞到我的手上,“姐姐,这是今儿贵妃娘娘赏给我的绿豆糕,可好吃了。我特意给你留了几个,你拿回去尝尝看。” 我看着她热心淳朴的笑脸,不禁心里一暖,“傻丫头,连这也想着我。” “你是我姐姐,我自然要对你好。” 泠儿说的掷地有声,理所当然,仿佛天经地义。 冷不防一声讥笑声响起,“方才见你怀里揣着护着,我还当是什么宝,原来不过几块糕点罢了。” 说话的是一身玄衣装扮的宿卫军统领宇文神举,也不知他是何时来的。泠儿回他一个白眼,“几块糕点又如何,这是我给姐姐的。似你这等人,又怎会明白!” 宇文神举盯着泠儿俏丽的脸蛋,气道:“我这等人?!冯泠儿,我在你眼里,就落不着半点好是么?” 泠儿回嘴道:“你何曾有半分好,再说了,你的为人如何,与我何干。” 说罢,泠儿再也不理他,只径直牵了我的手,在八月微凉的风里灿然笑道:“姐姐,咱们走。” 走时回眸一看,秋风里飞旋的几片落叶打在他的身上,宇文神举的神色似乎有些落寞,许是被秋风秋叶渲染的吧。 半夜里的一场雷雨使我从梦中惊醒。暴雨风雷,窗外雷声滚滚,一道道电光霹雳而下,震得我心慌胆颤。雷声电声混着肆虐的风声,雨落树摇的声音,还有雨打落叶的声音。一场秋日暴雨哗啦啦的忽而降至,犹如白刃直入大地,连带着秋意的寒凉。我于床榻上裹紧了毯子,抵御这夹杂着寒风水汽的冷意。 直至初晨雨还在淅沥沥地下着,御花园的几株细木已被昨日的狂风吹断,几处老旧的宫殿亦被掀去了零落的瓦片。潮冷的雨天使人格外得心烦,宇文邕把手中的象棋一掷,道:“这些大臣,一提到释放奴婢就联名上书反对,当真可恶!” 我闻言一惊,“大冢宰不是已经上奏释放奴婢了么,怎么还会出这档子事?” 宇文邕气哼道:“大冢宰上奏有何用,底下的一干大臣,一旦触及他们的半分利益,便群起而抗之,为了平衡各方利益,恐怕大冢宰到最后也不得不妥协。” 听说如此情势,我也不得不忧心起来,忧心之余却也想到了一件事:宇文邕这几日都没有上朝,他怎对朝中局势如此清楚? 我心中担忧着释放奴婢一事到底能不能顺利实施,第一刻便想找到莫子忧快点商议对策,遂雨一停便向宇文邕告假出宫。宇文邕正烦心,没空想其他事情,当下便允了我。 这个时辰莫子忧应该在益坚馆,谁知在奔向益坚馆的路上又下了雨,我只得买了把油纸伞,赶往益坚馆。 到了益坚馆的学堂,莫子忧不在里边,一屋的孩子愁眉苦脸的,我询问静好,“静好,你知道莫哥哥在哪儿吗?” 静好指了指屋后,我讶然,下那么大的雨,他在屋后作什么? 撑着伞到屋后,莫子忧竟坐在那株被风摧断甚至连根拔起的木兰花树旁。苍茫的雨天里,他一身青衫泥染,失魂落寞,无知无觉的任风雨吹打,湿了整个身子,仍是无动于衷,像极了没魂的木偶。 我急忙跑过去为他遮住这一身的冷雨凄寒,焦急喊道:“莫子忧,你躺在这里做什么,会把身子淋坏的!” 他神情恍惚,听而不闻,我伸手去扶他,“你快起来,回屋去。” 莫子忧却出乎意料地推开了我的手,道:“你走吧,让我一个人待会儿。” “你一个人待这做什么,疯了吗,快起来。” 可是任我怎么去扶他,莫子忧都不为所动,再没看我一眼,也不发一言,就当我不存在似的。馆长在一旁都看不下去了,把我从莫子忧身边拉走。 望着窗外泼天的大雨,想到屋外的人,我怎么也无法平静,“他不会无缘无故这样子的,一定发生了什么。馆长,你能告诉我么,他为什么会这样?” 馆长在雨声里皱眉叹道:“今天,是他父母的祭日,再加上,那株木兰树断了。他受了刺激,一时引起了陈年旧事……不提也罢。” 我追问道:“那株木兰,有什么故事呢?馆长,事到如今,还有什么不能说的呢。说出来,也许我能帮帮他呢。” 馆长欲言又止,终于还是说道:“那株木兰,是他与从前的意中人种下的。” 我的心“咯噔”的一下,身体僵住了。 馆长慢慢地把一件陈年往事揭开,“那时候,他们十分要好。子忧是江湖中人,经常接一些江湖中的买卖,要许久才能来这里一次。他把那个姑娘带过来这里几次,他们一起种下了那株木兰,一起为益坚馆筹资。那时,他们是那么的开心,我总以为他们会长长久久下去。一直到三年前,那个姑娘被人劫持了去,失踪了好几个月,劫持她的人是与子忧有恩怨的人。子忧把她救了回来,可他们再也回复不到以往的开心了。后来,那个姑娘就离开了,再也没来过这。子忧为此受了很大的打击,虽然他嘴上不说,可我知道,他心里苦哇!” 我只感觉身体越来越僵冷,轻声问道:“你知道他们为什么分开么?” 馆长一脸惋惜道:“那姑娘是富贵人家的小姐,因为子忧的缘故被人劫持了去,受了不少苦。莫约是害怕了,生了惧意,这才离开他吧。” 不对,他跟我说过,说他心爱的姑娘因为爱上了别人而离开了他,并非馆长所猜测的那样。 莫子忧,你怎么这般傻,为了一个早已离你而去的人,值得么? 我再也忍不住,拿着伞冲出了屋子,冲向外边斜风落雨,无所畏惧。 “莫子忧,你够了!”哗啦啦的雨声中我冲他大喊,蹲下身子来平视着他,痛斥道,“你为了一段错误的过去、错误的人这样折磨你自己有意思么!” “你不是只有她一个,你还有我,还有你那些身后的孩子。”我手指着隔着长长的雨帘站在屋檐下张望过来的一排孩子们,“就算你不在乎你自己,你也不在乎我们么,看着我们这么担心你,你忍心么?你说话呀!” 莫子忧面如死色的脸上终于有了一丝裂痕,可他还是不肯回视我一眼。我一手抓着他的肩膀,激动的声音里带了一丝恳求,“莫子忧,看着我,看着你身后的这些孩子。就算是为了我们,我求你,求你清醒一点,求你对你自己好一点!” 莫子忧一动不动的眼眸终于眨了一下,抬头望向我,却还是一言不发,沉默以对。 我狠下心,索性把油纸伞一丢,直直地盯着他,“你喜欢待这儿是么,今儿我就舍命陪君子了,你要不怕我被淋出病来,你就尽管待着!” 白花花的雨很快将我浇了个透顶,冰冷冷的打在我的眉眼间,刺激得我视物一片模糊,可我仍高昂着脸,倔强地直视着莫子忧,一刻也不移开。 莫子忧的眼里有了一丝动容,弯下身,拾起了被我丢弃在地的油纸伞,遮住了我头顶上的瓢泼大雨,挽起湿透的袖子,一点一点的,拭去我脸上的水珠,似是怜惜道:“傻姑娘——” —— 来到了莫子忧的住处,换了干净的衣裳。屋子里生了火盆,我把自个的衣裳架在火上烤。莫子忧却坐在门槛上,手拿着酒坛子,独自一人不发一言的饮酒。 雨渐渐下得有些稀疏了,地上零星地撒着些许被风雨打落的残叶,被雨和泥土冲刷过的叶子无力地躺着。雨水浸洗过的远山,水雾缭绕着,似真似幻,一片冷绿。和这一样冷的,还有我的心,除此之外,还有一种难言的酸楚。 “你说过除了我还有一个人吃过你做的饭,是她么?”我打破了一屋的寂静。 莫子忧目光停滞了一下,笑了一声,道:“我做的饭,她是笑着吃完的,没有说一句嫌弃的话。后来我才知晓,她不说,只是因为这是她心爱之人所做的,即使再难以下咽,她也甘之如饴。” “那……为何,你们,会走到如今的地步。”我尽量的使我的声音保持平常的语调。 莫子忧放下了酒坛,低语,“是我的错。” 许是因为喝了酒,他卸下了心防,慢慢同我讲起了从前的事,“我父母都是梁人,我从小长于梁国。后来发生了侯景之乱②,一家人因为逃难,逃到了西魏。没几年,我父母就病亡了。我遇到了我师父,他又把我带到了东魏。这些年四处漂泊,我从没有一个真正属于自己的家,如果有人要问我是哪国人,连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究竟属于哪一国。大梁变成了陈国,西魏成了周国,东魏又变成了齐国,我的家在哪儿呢?” 注释: ①标题出自南北朝的《西洲曲》“海水梦悠悠,君愁我亦愁。” ②侯景之乱:公元549年,叛将侯景攻占梁朝都城建康,烧杀掳掠,无恶不作。侯景之乱后,江南地区的社会经济遭到毁灭性的破坏。 第八十三章 始知情滋味 “师父把我带到了他隐居的山上,在那里,我遇见了书瑶。那是我们第一次见面的场景,我因为贪玩被师父罚跪,肚子饿得紧,她拿着一个热乎乎的馒头对我说:给你。她是太守的女儿,父母为了躲避战祸把她送到了山上,托付给了师父。每回我被师父罚思过不许吃饭时,都是她偷偷地来给我送吃食,为此,她不知道挨了师父多少骂。” “后来,等我们都长大了,可以回报师父时,师父却先于我们一步走了。在师父的灵前,她告诉我,她会一辈子陪着我的,我信了。可她父母把她接了回去,并不许我再见她,他们认为我一无所有,配不上书瑶。我决心要闯出一片天来,将来才有资格娶到她。我接了很多江湖上的买卖,本想挣够了钱就去向她父母提亲,可我一看到那些因为贫穷、战祸而无家可归的孩子,我就怎么也迈不开步子。我一次又一次地把这些孩子接来,一次又一次花光了所有的钱银来接济他们,始终没能去向她提亲。她知道了以后,不但没有怪我,反而同我一起想法子救济这些孩子。每年,她都会瞒着他父母,偷偷地来这里见我。直到那一次,她被斛律恒伽给带走了。这一走,改变了我们所有人。” 莫子忧的神色渐露痛苦,“她是因为我,才被斛律恒伽给劫走的。那一年我接了一桩买卖,有位姑娘被仇家追杀,她雇用我保护她,把她从齐国安全地护送回周国。追杀她的人,就是斛律恒伽!我真后悔,接了那桩买卖!斛律恒伽劫持了书瑶,逼迫我说出那位雇主的下落,可雇主与雇员,从来都是买卖过后,一拍两散,我哪里知道她的下落呢。我费尽心思寻那位姑娘而不得,只好把目光转移到斛律恒伽身上,我查到他在外边买的一座宅子,终于把书瑶从里面救了出来。可她却没有半分开心的样子,回来后,反而茶饭不思,魂不守舍的。我知道她变了,她也不愿再欺骗我,她告诉我,她爱上了别人,那个人就是斛律恒伽。虽然我不知道她消失的那几个月跟斛律恒伽发生了什么,但看她的样子,我知道,她不是在说笑,是真的。” “后来,她就离开了你,是么,还发生了什么?” 莫子忧深深地一闭眼,手抓成一团,“她回去后,接受了她父母给她安排的亲事,成了政治婚姻的牺牲品,只有利益没有感情的婚姻。你说,她能幸福么?” “如果不是我迟迟不提亲,如果不是我接了那桩买卖,惹上了斛律恒伽,她就不会遭遇那样的事。如果不是她要来找我,就不会在路上被劫持,就不会爱上斛律恒伽,更不会心灰意冷接受亲事,成为政治婚姻的牺牲品。都是因为我,是我害了她,是我害得她一生都不得幸福,我是罪魁祸首!” 莫子忧神色激动,陷入了深深的内疚和痛苦之中,失控得不能自己。我急忙抓住他的手,“不是这样的,没有人能预料得到会发生这样的事。路是她自己选的,不是你的错,没有人会怪你的!” “真的么?”得到了肯定,莫子忧的身心放松了下来,身子一软,倒在了我的腿上。 他伏在我的腿上,眉宇间满是痛苦纠结。我伸出手,又迟疑在半空,许久,终是落在了他的发间,轻抚着,期望能够减轻他的痛苦。 只听他醉中喃喃自语道,“爹娘走了,师父走了,书瑶也走了。为何我所爱的人都要一个个离我而去?” 闻言,我心中竟难受异常,似有什么就要涌上眼眶,仰起头,努力克制几欲夺眶而出的东西。到底忍不住,一行泪珠刷刷地自眼中坠落,越来越多,再也止不住。 —— 长长的宫道上,我一个人,撑着油纸伞恍恍惚惚地走着,飘飞的雨打湿了半个身子也无知无觉。雨水沿着伞滴入积水的青石砖,“嘀”的一星小水花,转眼就没了。 “姐姐,你怎么这么久才回来,我都急死了。”耳边是泠儿温暖清脆的声音,好似梦里传来的。 抬起头,只见青天雨幕里,一抹翠黄的身影赫然立于白色油纸伞下,像雨天里盛放的向日葵,灿烂夺目。 “姐姐,你怎么了?”隔着细密的雨,泠儿担忧地看着我。 我缓慢地挪步,一张口,声音哑得仿佛不是自己的了,“泠儿,为什么,我的心,这么疼,这么痛。” 这难道就是人世间的男女之情么? 一行清泪轰然滑下。 娘亲,你告诫我不要对男人动情,可你却忘了告诉我,情之一字,是不由人控制的。 原来,我也不过俗世中的女子一个,本以为自己能够超脱于男女情爱,可终究,还是逃不掉,动了情。 一场秋雨过后,天晴气朗,一种空山新雨后的清新之气扑面而来,使人倍感清爽。可我的心情却无法像这天一样畅朗,思及莫子忧昨日消沉的状态,我的心怎么也无法安下,整理文书时,心神不定的。 “怎么了?”察觉到我的心不在焉,宇文邕斜着头问我,“是不是又想出宫了。” 我赶紧低下头,脑中迅速地想着应对的措辞,“禀陛下,微臣昨日在一家店里瞧上了一些漂亮的首饰,极为喜欢,本想把它买下,只可惜,钱没带够,囊中羞涩,只能抱憾而归。方才微臣不觉想到此事,出了神,还望陛下恕罪。” 宇文邕不以为然,“芝麻大的事也值得你如此心神不定的,不就一些首饰,改日再去挑些好看的不就成了。” 我忙道:“不成,微臣只喜欢那家店的首饰,去晚了,只恐要被人先买走了。” 宇文邕见我纠结的样子,大手一挥,“说这许多,不就是想出宫,朕准了!” 我顿时笑道:“谢陛下!” 匆匆出宫,瞧见街上有人呼喝着卖花,只见花堆中一盆白菊静静开放,纯白不染,如玉无瑕,于各花中显清逸飘然,潇洒出尘。我出钱买下了那盆白菊,我觉得这花的品格与莫子忧极为相像,再思及莫子忧昨日萧索的神情,说不定把这花带去给他能让他的心情变好呢。 抱着盆花来到莫子忧的竹屋,却见竹门敞着。再往里去,只见馆长坐在莫子忧的床边,而床上的莫子忧,脸色异常,唇色发干,竟是十分难受的样子。 我急忙放下花盆,冲到床边问:“馆长,这是怎么回事,莫子忧怎么了?” 馆长看着我,又看看莫子忧,忧心忡忡道:“我昨夜来看他,就发现他成了这个样子。大夫说他是淋雨受寒,又雨后饮酒,加上心气不畅引起的高热。轻者,吃了药,熬过一夜,烧退了便无碍了;重者,可能好几天才会醒过来,也可能……。” 我惊道:“有这么严重?” 馆长一脸沉重,直起身子,“萧姑娘,你来了也好,帮我照看他一下。我去给他煎药,能不能好,就看他自己的造化了。” 我坐到床边,把莫子忧头上的湿布拿下来,就着床头的水盆洗了洗,又把它拧干,轻轻拭去莫子忧额上、鬓间、脖子上的细汗,最后手把着湿布敷在莫子忧的额上。看着莫子忧紧锁的双眸,我的心乱如麻,真害怕他再也醒不过来了。 接过馆长熬好的药,我拿着小木勺舀起一勺药喂莫子忧进药,却发现昏迷中的莫子忧根本喝下去,药到嘴里又全都流了出来。我着急道:“怎么办,他喝不下去?” 馆长一手捏住莫子忧的鼻子,指挥我:“只有这个办法了,快点,把药给他灌进去。” 我很快反应过来,把药往莫子忧嘴里一倒,他果然很快就喝下了。放下药碗,我拿着湿布拭去莫子忧嘴边的药渍,才暂时放下一颗心。 “馆长,莫子忧是习武之人,按理说,身子不该这么弱啊。怎会淋了场雨,就病成这般,到现在都没醒。”我说出了自己的疑惑。 馆长看着莫子忧憔悴的脸色,无奈道:“我看呐,他是心病多于身病。他要是不愿醒过来,我们着急又有何用。” 馆长要回去照看孩子,暂时把莫子忧托付给我照顾。我伏在床边细细地瞧着他的眉眼,这白月青竹一般的男子,永远那么温暖美好,给人带来快乐。却没想到,他也有这么脆弱的时候。 天光渐渐流失,白日西斜,如水的夕光自门口映入青竹地板,夕阳的清晖疏疏地洒了一地,像积了一地澄明的水。我把那盆白菊放到向北的窗子,又看了看自南窗斜落的清夕,只盼着莫子忧能早点醒来,也能赏到这般的景象。 我坐在莫子忧身旁,想到他如此沉迷不醒的缘由,心中有如锥刺,眼泪止不住就扑簌而下,“莫子忧,你快醒过来吧,我真怕你就这样睡下去,再也醒不过来了。你知道么,我从来没有想过,有一日,我会为了除娘亲和师父以外的人流泪,这都是你害的。” 我极力压抑着自己的低泣,道:“你说你的爹娘、书瑶,一个个的都离你而去,可你还有我们啊。我不会离开你,孩子们也不会离开你,我们会一直在你身边,一直陪着你的。你说你没有家,我们就是你的家啊。我们会永远陪着你,不离不弃,至死相伴。” 我伏在床边,几乎哀求道:“你知道你对我们有多么重要么,是你让我重拾了对抗一切的勇气,是你让孤苦无依的孩子们有了栖身之所,是你给了他们一个家。孩子们不能没有你,我也不能没有你,我们都不能没有你。求求你,醒过来吧,别让我们失去你。” 第八十四章 吹笛唤君归 我握住他的手,摊开他的掌心,我用手指一字一字地在他手心写下“醒过来”的字样,写了一遍又一遍,仿佛这样让他有所感应,就能唤醒他一样。 找到莫子忧放在屋里的竹箫,默默地吹起他教我的《君子行》,悠扬的箫声落满了整个屋子,可直到吹完,莫子忧也没有睁开眼。我抬头望着窗外渐落青山的红日,知晓我得走了,再不回去宫门就要落锁了。 我站起身子,看着一米外桌子上叠放的两本书,是《周国地志》,两本都是敞开的。一本已苍黄泛白,显然有了些年月,另一本是新缝制的,书上是莫子忧的笔迹,内容不如前一本齐全,书边还放置着早已干涸的笔墨,想来应该是莫子忧的手抄书了,是前两日放的,笔墨都没收拾。 我垂眸微思,收起两本书,抱在怀里,又回头看着躺在床上的莫子忧,语声轻柔道:“我明日再来看你。只要你一日未醒,我就还会来,直到你醒来为止。” 所幸赶在宫门落锁前回来了。文书院里,我放下怀里抱着的两本书,点亮一盏油灯,寻来笔墨。细碎的灯光跳跃在书本上,我执起笔,照着那本《周国地志》,细细地抄了起来。 抄到夜半,倦极了,不知不觉就躺在桌子上睡着了,天色破晓之时才惊醒过来,急匆匆的一番洗漱,就去正武殿当值了。 宇文邕今日难得去上朝了,还是宇文护遣人请他过去的,据说是去听大臣们关于释放奴婢一事的最后决议。宇文邕上朝还没有回来,李贵妃就带着两个皇子来请安了。 宇文邕上朝未归,李贵妃就带着两位皇子暂且在正武殿等着,随李贵妃一起来的还有泠儿。泠儿一见到我,眸子里就盛满了笑意,站在李贵妃身边,笑意盈盈地看着我。 两位皇子尚且年幼,难免好动,不一会儿就脱离母妃膝下,摇摇晃晃地四处走动。年仅两岁多的二皇子细嫩的小手时不时地抓一抓小脑袋,大而黑亮的眼睛充满了好奇,上爬下钻,竟钻到了御案下,又爬上御案拿走了一幅字画。我急忙把二皇子抱起来,劝哄他把字画给我,谁知小孩子竟死抓着不放手,像发现了什么好玩的东西,张嘴就对着字画“吧唧吧唧”地舔了起来。 宇文邕一进殿看到这幅场景顿时脸色大变,冲过来就一把夺过二皇子舔得正欢的字画,迎头就骂道:“谁让你动朕的字画的!” 二皇子被吓着了,“哇”的一声大哭起来。宇文邕正气头上,对李贵妃道:“还不过来把孩子抱走!” 李贵妃只好领着两个孩子先出了正武殿,宇文邕余怒未消,把殿内所有的宫人都屏退了下去。 既然宇文邕怒意正盛,我也不好触这个霉头,只好找内侍总管何泉禀报出宫一事。何泉倒也没有十分难为我,只叫我快去快回。 竹栏是开着的,顺着石子小道走进去,只见竹屋当中一人,白衣落落,斜坐于门槛上,头倚在门上,望着高高的碧绿的天色。青空下一片不知从何处飞来的竹叶,悠悠落在他的身上,白衣碧叶,不胜潇洒,晨时的白光疏疏洒落他的一身白衣,宁谧无声,岁月静好。 顺着晨间的疏光走进去,我既惊喜又不可置信,“你醒了?” 莫子忧转头一见是我,星眸一转,亦是十分欢欣,“萧姑娘!” 见我欣喜又疑惑,他才回过神来,道:“我昨夜就醒了,真是对不住,叫你们担心了。” 一阵秋风过,鼓起他的白衣如叶翩飞,我忙扶起他,急道:“外边凉,你的病才好,不宜吹风,快进屋去。” 莫子忧被我扶到屋里边坐下,见我急着就要去关窗,忙拦下我,有点哭笑不得道:“萧姑娘,你不必担心,我已经没事了,这点风我还是受得住的。” 我回过身来坐下,对他道:“你是病人,病人说的话作不得数。” 莫子忧瞧着我,幽幽一笑,“病人说的话作不得数,那谁说的话才作数?” 我一时梗塞,随即又理直气壮且严肃道:“我说的才作数,大夫说发高热的人身子很虚弱,需要好好调养。你既然不懂得照顾自己,就得听我的。我现在命令你:好好休息,不许乱动!” 见我一本正经,莫子忧一笑,半是玩笑道:“好,我听你的,你就是我的大夫,我的东家,我的主上,一切都听你的。” 我被他的说辞弄得一笑,也半开玩笑道:“那么主上现在命令你:好好坐着,不许抗议,不许有异心。你服不服从?” 莫子忧正视着我,不再是玩笑的神色,清亮的眸子专注地看着我,好似凝了漫天的星光,认认真真道:“只要是你说的,我绝对服从。” 心中“怦”的一跳,耳根子也发热起来,我忙站起来,道:“你这两天病着,都没吃什么东西,一定饿了吧,我去给你做点吃的。” 我转身往厨房去,蓦地,一只手却被身后的人抓住了,温热的掌心包裹着我的,像叶子掉落掌心一样,酥**痒的,却又异常的舒服。只听身后的人道:“昨日你对我说的话,我都听到了。” 男子粗糙的掌心磨得我的手心发烫,我甚至能听得到自己手心不规律的脉动,我心慌意乱道:“你听到什么了?” 莫子忧的语气轻柔的像月下的竹声,“昨日我虽然昏迷,但并不是完全没有意识,我恍惚听到了你在同我说话。你求我醒过来,你说你和孩子们会永远陪着我,不会离开我。我对你们来说很重要,你们不能没有我。起初我以为我在做梦,后来我感觉到你在我手上写字,我就知道,这不是梦,是真的,是你在叫我醒过来。我当时很想睁开眼,可是怎么也睁不开。后来,我还听到了你的箫声,真好听。” 我此时心乱如雨落芭蕉,道:“我昨日一时心急,自己说了什么也不记得了。总之,你能醒来,我就放心了。” 他的手依然抓着我的,说得诚挚又认真,“我已经完全放下了,不会再为过去的事情而困扰了。青蔷,谢谢你。” 青蔷,这是他第一次这样叫我的名字,我的心里仿佛被什么化开了,心头一片柔软,“你能想开就好了。” 想到他的手还握着我的,我渐觉脸上发热,微微挣扎了一下,感觉到我的挣扎,莫子忧略微一松手,两只手便脱离了,我逃也似的奔向厨房了。 —— “你病才好一点,不宜食用油腻之物,宜食清淡一点的。我给你煮了点稀粥和鸡蛋汤,你尝尝看。” 桌的正中央摆放着一大碗糯软清香的白粥和黄白相间的鸡蛋汤,莫子忧舀了一碗粥,笑着尝了起来。见他吃得香甜,精神焕发,不似前几日神色恹恹,无精打采,我心下也放心了不少。 “很好喝,这是除了我娘亲之外做得最好喝的粥和汤了。”莫子忧看着我,笑容温煦如淡淡晨阳。 我心里有些得意,却还是说道:“你可别净说些好话来哄我。” 莫子忧放下勺子,一本正经道:“我说的是真的,绝不是哄你的。在我心里,你是除了我娘亲之外做饭做得最好吃的一个。” “若是你以后遇到了旁的姑娘,恐怕你就不会这么说了。”我浅浅一笑,一边高兴,一边又控制不住内心淡淡的失落。 “不会的,就算我以后遇见再多的姑娘,我也不会改变我的想法,没有人能比得上你。”莫子忧眸光熠熠地望着我,笑如清风吹面而来,“我向你保证。” 我心中愉悦,不觉与之对视一笑,仿佛千树万树繁花盛放。 吃完饭,莫子忧主动收拾饭桌,不让我再忙活,自请洗碗。莫子忧一边有条不紊地洗碗一边道:“你帮我做饭我已经十分过意不去了,怎能连洗碗这等琐事也要麻烦你呢。我只是病了一场,并非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洗碗的力气还是有的。” 我看着他专注地洗碗的样子,笑道:“除了做菜差点,你也算上得厅堂,下得厨房的贤夫良父了。将来谁要是嫁了你,定是个有福气的女子。” “你也是个好姑娘,谁要是娶了你,定是他前世修来的福气。”莫子忧回道。 我忽然想起一人,声音变沉了下来,“福气……是么?恐怕是冤孽吧。” 莫子忧见我面色一变,手中动作停了下来,“对不起,让你想起了那些不开心的事。” “不是你的错,是我,总也忘不掉那些噩梦。”我闭眸又睁开,试图忘掉闪现在脑海里的画面。 “我记得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是宇文……四公子抱着湿漉漉的你回来,你受了箭伤,躺在床上,一直做噩梦,很痛苦,梦里说了很多胡话,叫了很多人的名字,其中就有——陈蒨这个名字。后来我听说陈蒨的一位宠妃与复梁会密谋弑君,叛逃出宫的事,再加上四公子偶尔的只言片语,我就猜到,那个叛逃的人,是你。青蔷,你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他们究竟对你做了什么?”莫子忧焦灼而忧心地看着我。 我的声音如一团死水,“你不是都猜到了么?” “我只是能猜得出一个大概,却不知你身上具体发生了什么。青蔷,告诉我,发生了什么?”莫子忧抓住了我的手。 “你从来也不问我的事,为什么你现在突然想知道我的事?”我低眸问他。 莫子忧的声音里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只定定看着我,“我也不知道。只是,忽然之间,我就是想知道你的事情。” “我被师父收养,隐居在深山里,后来有人要抓我师父,我们师徒分散了。我来到了长安,落到了宇文兄弟的手里,他们想利用我。我好容易才摆脱了他们的控制,离开了长安来到建康,却又落入陈蒨的手里。原来师父在他手里,后来师父没了,我历尽千辛万苦才从他手里逃出来,没想到又重新落到了宇文邕的手里,真是怎样都摆脱不了被人控制的命运。”我轻描淡写地概括我这一路的经历。 手臂被握得越紧,莫子忧神色复杂地看着我,“告诉我,我怎样才能帮到你?” “你帮不了我的。”说罢,我轻轻挣开他的手,站了起来。 我一步一步顺着石子小道走出去,身后莫子忧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明日你还会来看我么?” 我回头,看到他期待的眼神,怎么也无法拒绝,只轻声道:“会的。” 语毕,走出竹栏,通向竹林深处。 注释: ①标题化用唐代李益的《春夜闻笛》“寒山吹笛唤春归” 第八十五章 回到宫中,照常处理宫务,到了夕食的时辰,我和同在正武殿当值的纪女史各自回自个的住处拿食具去尚食局领夕食。领完饭食,纪女史一时兴起,要到我的文书院里去用餐。我不好推拒,也就随她了。 纪女史的话匣子就打开了,“萧尚书,你说,陛下今早怎么生那么大的气,把小皇子都吓哭了。平时小皇子在正武殿随手弄坏了多少珍品,也不见陛下生气,偏偏今儿发了好大的脾气。”纪女史心里有事藏不住,满腹疑惑。 “许是陛下特别钟爱那幅字画,一时失控也是难免的。”我淡淡地推测。 “钟爱?”纪女史絮絮叨叨道,“说来也奇怪,每回孝伯大人送来的东西,陛下都看似特别欢喜,可一转头又很快把那些棋谱、字画什么的给烧了,真是想不明白。” “你是说,今早的那幅字画是孝伯大人送来的?然后陛下又把它给烧了?”我开始感到惊讶。 纪女史点了点头。 “你是如何知晓陛下烧了孝伯大人送来的东西的?” “起初我也不知,但我是女史啊,负责记载陛下的日常起居。陛下的每一言一行,吃了什么,做了什么,收了什么赠品,我都有记录在册。可我发现,只要是孝伯大人送来的书籍字画,过后都会不见了。我一直想不通,后来,我有一回无意中撞见,陛下一个人在寝殿里,把孝伯大人送来的棋谱投进了火炉,我才知晓其中的缘故。”纪女史说完还一脸遗憾道,“你说陛下无故干嘛要把那些东西给烧了呢,多可惜啊!” “宫闱之事,不宜多议,小心祸从口出。这些事你跟我说说就可以了,可千万别跟旁人说,免得陛下治你口舌之罪。”我嘘声提醒她。 纪女史被我这么一提醒,也紧张了起来,“你放心,这事我还没跟别人讲过,就是今日忍不住跟你说了一回,就一回。” 正当我准备用食,却听到纪女史一声惊呼,“冯小书女,你何时来的,也不出一点声,吓死人了!” 泠儿自门槛走进来,不解道:“我刚来啊,你这是怎么了?” 纪女史神神叨叨的模样,“你方才,有没有听到什么?” “我才到门口,就听到你这么一叫,还以为怎么了呢,能听到什么。”泠儿一脸迷惑。 纪女史松了一口气,“没听到就好,没听到就好。” “这是怎么了?”泠儿愈加迷惑,转向我,问道,“姐姐,你和纪女史方才在说什么,有什么事瞒着不能叫人知道的。” 纪女史立即矢口否认,“没有的事。” 我则云淡风轻道:“就是些女孩家的私事,纪女史害羞,不好说出口,你就别为难她了。” 纪女史见状忙配合我做出一副不好意思的模样,泠儿虽有疑惑却也不好再追问。三个人坐在一起很快聊了其他的话题,此事算是揭过了。 入夜,月色纷纷,风声漱漱。我望着桌上那本未抄完的《周国地志》,借着灯月交融的明光,握着笔杆,垂眸落笔。 —— “今赋役繁多,奴婢数重,朕与晋国公思民之苦,意革其弊,着司农以府库及三台杂物散之百姓,税减三成。江陵年六十五以上为官婢者,已领赦免。其公私奴婢有年至七十外者,所在官司,宜为庶人。” 看着宫外各个城门张贴出来的告示,我心内一声叹,释放奴婢一事,实施起来果然阻碍重重,各方势力平衡之下,只能得到这个结果。 城门的张榜告示令我烦忧,可想起等会儿要见到的人,我的心中又说不出的愉悦,像沾了蜜似的甜。我揣好怀里用布细细包裹好的书,加快了步伐。 竹栏里边是一片孩子的脆声笑语,莫子忧正在院子里陪一帮孩子玩瞎子摸象,眼睛被蒙上白绫,在画好的圈子里摸人。彼时天和气清,青天下时有白鸟飞过,落了一地的疏白日光。天光落在莫子忧和孩子们身上,澄清如雪,被日光晕染的场景,异常的美好。 有调皮的孩子大胆地喊道:“莫哥哥,来抓我呀,来抓我呀!” “小心呀!” “小鬼,抓到你了!”莫子忧抓住了一个小男孩。 吵嚷中静好率先发现了站在竹栏门前的我,欢喜地叫道:“青蔷姐姐来啦,青蔷姐姐来啦!” 莫子忧一愣,解下白绫布条,清朗的眸子慢慢转向我。一阵风来,吹起他手中长长的白绫,如雪的长绫在空中打了个圈后,又飘飘荡荡的落在了我的身上。 隔着白日流光,莫子忧向我走来,伸出一只修长的手,落于我的肩上,轻轻地拿下半垂在我身上的长绫,用他淡淡如月的眸子冲我笑道:“我还以为你不来了呢。” 孩子们继续竹屋外玩瞎子摸象,玩得不亦乐乎。莫子忧看了我给他带来的城门布告,道:“有些事情我们想得很美好,可实施起来却并不容易。想和做是有差距的,并非事事都能如我们所期望的那样。释放奴婢必然会触动到朝中各方官员的利益,平衡各方利益之下必然会有妥协。不过你也不用灰心,这次并非完全没有收获,起码能让那些年迈的奴婢得到赦免,不至于被欺压终老,也算一件幸事了。” 我遗憾道:“到底也只能做到这些。” 莫子忧安慰我道:“能做到这些已算十分不易了。” 片刻沉寂后,莫子忧注意到了我手里的布裹,问我,“你怀里的是什么,方才就见你一直拿着。” 我缓缓拆开,把布里的两本书递给他,“你的书。” 莫子忧眉间微讶,接过书,翻了翻,道:“难怪我这两日一直找不着,你全都帮我抄完了?” 我解释道:“那日我见你病着,就把这书带了回去,抄完了余下的。你不会怪我自作主张吧?” 莫子忧清亮的眸子看着我,柔软得像天边的一卷云,“我感激还来不及,怎会怪你。多谢你,帮我抄完了这一本《周国地志》。你的字,也很好看。” 听他这般说,我的心湖好似被什么破开了,泛起一圈又一圈的绿漪,带着不知名的欣喜。 莫子忧望了望窗口那一盆玉白无瑕的白菊,唇边带着一抹笑意道:“我窗口的那盆白菊是你放的么?” “是我买来送你的,原本是想让你心情好点,也让这屋子添些生气。谁知,你病了,后来,也没来得及跟你说。” 莫子忧唇边的笑意愈浓,“花儿很好看,我很喜欢。你送的花,我定会仔细看顾的。” “青蔷,谢谢你,谢谢你为我所做的一切。”莫子忧含笑看着我,目光温柔似流水月色。 我忽然有点不敢正视他的目光,慌忙垂眸道:“何必言谢,你我是朋友,朋友之间互相照顾不都是应当的么。” “是么?”莫子忧的语声里有淡淡的失落,我不敢看他,怕他瞧见我发热的面庞。转了头望向小院里玩得起劲的孩子,冲他们笑了笑。等到恢复平常,转头看莫子忧,他正专注地瞧着那本《周国地志》的手抄本,珍而重之地把它给收好。 见他如此珍重,我转向满院的孩子,笑意更盛,心情灿烂得像漫天倾飞的日光。 —— “今儿又出宫了,听何泉说你最近几日频频出宫,都快乐不思蜀了。朕看你直接搬到宫外去,不用回宫了!”宇文邕把手里的青枝缠莲纹酒杯重重一倒。 我跪在殿上,俯头道:“微臣不敢,微臣前几日出宫是有要事要办。今日事已办完,必不会再去宫外逗留,请陛下恕罪。” 宇文邕的语气这才变缓,“朕许你出宫令牌,可不是让你在外边把心玩野了,不思正务的。起来吧,以后注意点就是了。” “谢陛下。”我缓缓起身。 “何泉,过两日便是秋狩,你吩咐宫人准备一下相关事宜。”宇文邕转身吩咐身边的何泉。 何泉低眉应下。 随后,宇文邕单独把我与何泉叫出了正武殿。 太液池上一只小船轻摇,盛夏的一塘莲花已开尽,秋凉的时节只余几朵零星的白花,孤零零地立于水中,碧波池上聚拢起一层又一层的青萍。何泉摇着船桨拨开这碎碎的青萍,坐于船中的宇文邕悠然吹起一管玉箫,悠亮的箫声直破江面,仿似碧湖风动,白江浪起。一管箫音,高高低低,乍起乍落,吹得淋漓尽致,竟是我与师父所创的一曲《流水迢迢》。 宇文邕放下一管玉箫,问我,“朕吹的如何?” 我说的客套,“陛下吹的,自是悠扬清绝,百听不厌。” “可惜还是不如你,你可是箫艺中的大家。还记得么,朕第二回见到你,你当时吹的就是这一支曲子。” “时隔已久,微臣早就不记得了。” 宇文邕有点失落,又道:“说来也奇怪,朕当时明明厌极了你,却总也忘不了你的箫声。青蔷,你总有办法叫人对你念念不忘,不管是喜欢你的,还是厌憎你的。” 我的眉心一紧,道:“我情愿他们不记得我。” 就是因为被你们这些人惦记着,我才会沦落至此。 好似看穿了我的心思,宇文邕道:“你不是一直很想知道你身上中的是什么毒么?朕现在就告诉你。你中的是由雷公藤、夹竹桃、乌头、雪上一枝蒿、情花等多种奇毒炼制成的毒药,叫相思无解。” 我凝神听着,宇文邕继续道:“不过,相思无解并非无解。相思相思,唯有忘情可解,它的解药便是忘情丹。” “朕知道你怨朕,可朕不得不这么做。因为你就像只浑身尖爪的小猫,随时会从人的手边逃开。朕只有这样,才能把你控制在朕的身边。” 我努力控制着心中的冷意,面上佯作淡淡的样子,不去看他,却听宇文邕道:“青蔷,朕不会害你的。一年之内,朕一定会给你解药。” 我抬眸,只见宇文邕一脸认真,甚至举手立誓,“朕发誓,朕一定会给你解药。如若不然,就让朕永失所爱,子女不孝,天不假年,不得善终。” 注释: ①标题出自南北朝阴铿的《渡青草湖》“沅水***,湘流杜若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