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想衣裳月想容》 第一章 落魄王女 摘录:太元十一年,寰帝染疾,不治,立弘德皇后之子李容启为储君。时启两岁,幼而颖悟,神彩秀彻。逢年任光禄勋兼兵部尚书韩炳全,其性好利,滋意谋反,私铸铜钱,广收八方园田水碓,周遍天下。帝恐有变,唐国公临危受命,得一计,保唐之独子于庶人张,以备日后辅弼容启。又一年,韩勾结蛮国,率叛军斩帝于朝堂之上。于是百官震悚,先皇旧戚,满朝文武,几近无一幸免。后携子启流亡于鄙,幺女李僖儇夭折......国公以寰室方乱,纠合义兵,扫除元恶,却遭奸佞所害,死于汤阴一役。同年立秋,韩自封为帝,改年号平康。太元之变,终。——《寰朝宫史·太元卷·佚卷十七》 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大的佛像。 夜里昏黄的烛火摇摆不定,手捻佛珠的菩萨被镀了金,光在她的额头上停留,还有嘴角诡异的微笑让我原本就因寒冷而颤抖不止的身体愈发失控。 我躲进供桌底下,漆黑一片,什么都看不见,什么都看不见最好,我不用看见白天那些着装怪异的中原人,那叶子一样可以在水上漂流的东西,那涂得朱红的用木头搭起来的房子,那一片青草都没有的大路,那挂满了屋檐的五颜六色的用纸做的球...... 阿布曾经和我说的中原竟是这个样子,竟是这个让我既充满期待此刻又充斥着绝望和窒息的人间地狱。可我明明记得阿布曾经说过,中原有像雨后彩虹一样可以连接两个地方的桥,有西域来的会变法术的幻师,有比骑马射箭还好玩的吹糖人和皮影戏,还有比烤全羊好吃一百倍的满汉全席...... 庙堂外的雨一直下一直下。我好想睡觉,可是我现在又冷又饿,空气又冷又湿,怎么也睡不着。我想起阿娘每次让我背她的《草经》我都能睡着,何况里面还有许多生硬难懂的中原字。 苦薏,茎青而大,叶细气烈,花大味苦,主治头眩肿痛,恶风湿痹;龙脩,生山石中,似莞而细,茎叶倒垂,主治痰气壅阻,胸胁胀满;莽草,枝叶稠密,团栾可爱,叶厚香烈,主治头风痈肿,结气疥瘙......还有,薰,薰什么来着...... 我仿佛都能想到阿娘无奈地朝我笑笑,一双宽厚温暖的手抚摸着我的发顶心。 可是我再也看不到阿娘了,再也看不到哥哥们了,他们全都死于流矢。那个兵荒马乱血流成河的臧胡大草原上的烈火白天,我终生都不会忘记。 还有阿爹和四哥,他们被绑起来跪在地上,我还清楚地记得阿爹被斩杀前只道了一句:“李容启,你竟然......” 对,李容启就是斩杀我族的仇人,我一定要振作起来为臧胡报仇,为阿爹和四哥报仇。我堂堂臧胡王女绝对不能就这样死在敌人的地盘上! 突然一声很轻的脚步声传入我的耳朵,外面那人似乎把什么东西放在了地上然后匆匆离去。过了许久,我才慢慢掀开布面爬出供桌,香气扑鼻,是肉香菜香的味道,我慌忙而急迫地拿过那一碗饭菜,直接用手掏了起来。 那人一定是发现了我这样一个落魄女子躲在这里,前几日也是如此。不管他是什么人,我都会把他视作是我最艰难的这段日子的第一个恩人。 既然老天爷都不想让我死,那么我也没有理由在这里坐等。 寰朝和臧胡一战,李容启竟然能够斩首我阿爹和四哥,那一定是大寰位高权重的将军,或是某位将领的部下,总之他一定在大寰的军队里。而现在大寰已经班师回朝,听早上那些来烧香拜佛的中原人说,九旒大军马上就要来到乾元关了,我所处的位置就是乾元关内,或许我可以混进军队打探仇人的下落。 第二章 李鼏将军 第二日早上,凑近一闻,我的双手满是饭菜留下的味道,还有衣服都是臭烘烘的。 正巧昨夜下了大雨,外头积了不少水潭,我趁着没什么人就赶紧跑到外面捧了几把雨水往脸上泼。待我走回庙堂里的时候,那里多了一套月白色的衣服和一个钱袋。 难道又是昨天那个送我饭菜的人吗? 我赶紧又跑到外面,四周望了望没什么人,还是在心底里和他说了声谢谢。 我百思不得其解,之后便一直坐在那里等着那个人的出现,但是那个人却再也没有出现了。 我躲进供桌底下换了衣服,阿布曾经教过我穿中原人的衣服,我穿是穿好了,可这个带子该怎么系啊。琢磨了半天无果,我便打了个死结作罢。 接下来的几日我逐渐开始接触外面的世界,大街上有卖白面馒头和许多小吃,看得我口水直流。还有一些插头上的饰品,还有什么梳子啊玉石古玩啊,真没意思,我小时候玩的都是盖骨珠啊飞镖啊蜈蚣蚱蜢啊什么的。 前方有一群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围了起来,不知在看什么东西,爱多管闲事的我立马跑过去将头伸进人群里。 “哗哗哗哗,李将军杀了一个片甲不留,真乃乃金光镀身,飞龙在天,黄金装战马,白羽集神兵,星月开天阵,山川列地营!” 咦,星月,这是在叫我吗? 那先生继续唾沫横飞地说着。 “呔!只见李将军一个箭步便将那中单族长的头给攫了下来,霎时间阴风阵阵,雷声轰轰。敌军马上乱了阵脚,李将军面不改色,气定神闲,一个龙腾虎跃便稳坐汗血宝马。利剑出鞘,白晃晃的剑影叫敌军睁不开眼睛,纷纷作抱头鼠窜状,丢盔弃甲,四散逃亡,舟中之指可掬,好不狼狈!噫吁嚱,李家军有道是:将军自有将军风骨,巍山洋洋,湖海茫茫,将军之风,山高水长。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众人纷纷往他脚边的盘子里丢碎银子,只见那穿着一身青袍的说书先生将扇子一合,一只手捻着胡子,笑眯眯的眉眼尽显骄傲满足之态。 据说大寰姓李的将军可多了去了,就是不知道他说的是哪位将军。说得如此玄乎,也不知是真是假,全听他瞎掰胡诌。 我问了边上的一位女子,那女子极为惊讶地看着我说:“你竟然不知道李鼏将军?他可是大寰最受人景仰的少年将军。” “那你可听说过李容启这个人吗?”我凑近了虚了嗓子地问。 “嘘嘘嘘,你可小声点,那是先皇的独子,凡是有关前朝的事情说出来入了那些官吏的耳里可是要被砍头的。”我从来没有想过李容启的威力竟然如此之大,我对寰朝的前史一点不了解,只得挠挠头。不过这倒是提醒了我,在中原,很多东西的确不能张口就问张口就说。 我抹了把脖颈。 几日来听到最多的便是当今的执金吾将军李鼏是如何功高盖世,如何关心百姓,如何英姿飒爽、骁勇善战。总是听这如何如何,我却如何也没能亲眼见过。 中原的百姓都说李家军的李鼏是当今圣上的心腹,十一岁入军营,十二岁携李家军攻下西单、中单各部,十四岁随圣上南下攻凉,收回了被凉国霸占十年之久的夤都十六州,李鼏次年便被封为执金吾,统帅夤都十六州的先遣部队。在臧胡灭族之前,中原皇帝为了鼓舞李家军的气势,授予李鼏九旒大旗,御赐李家军“九旒军”的名号。 今日乾元关格外热闹,说是传说中的李鼏将军前来招兵买马。为了能够潜入李鼏的部队,我打扮成男子模样,在街上找招兵的据点。 那个士兵扫了我几眼,一脸戏谑地道:“长得这么细皮嫩肉的也不怕挨刀子,行,拿着这个牌子进去!”他扔给我一个木质的牌子,上面刻着的大概是中原的“李”字。 军营里一个粗声粗气的将士领着大伙人排成军列方阵。我向四周扫视了一圈,不禁感慨,这些中原人个个弱不禁风的样子,与我们臧胡放羊赶牛的男儿郎都比不上。不过阿布就不一样了,他虽然也是中原人,但是长得可好看了,不仅射的一手好箭,而且骑马摔跤样样都强,他的编发还是我教的,记得四哥小时候还因为这件事和阿布大打了一架。 “你!头转什么转!没听见老子说话吗!”我抬头见那粗汉怒目圆睁,用炭黑的手指着我的方向。 突然一白衣银甲将军伸手挡住了他,粗汉见状便收敛了态度,二人互相作揖后双双退到一旁,而后传来颇有非凡气概的一道:“诸位久等了!” 第三章 入军妓营 中原人都说,每次李家军招入新兵的时候,李鼏都会亲自点兵,鼓舞新兵士气。我一直以为传说中大名鼎鼎的执金吾将军应当是及其高大魁梧、浓眉怒目的一身戎装,像我们臧胡画师给部族首领画的那般霸气,中原有道是“操吾戈兮披犀甲”。可直到那位身着玄黑战袍的九尺少年出现在大家面前时,我才发现自己多想了,此人也不过同阿布一般大小。 只见那少年接过白衣银甲将军的一碗酒,干脆利落地一饮而尽,好不潇洒。 “这第一杯酒我李鼏先敬诸位。国难当头,人人皆求自保。在下感激诸位能够挺身而出加入李家军。 “诸位应当都知晓,家父是寰朝开国元帅李甲鼎,家兄是常胜将军李鼐,家弟是澴州行军总管李鼒。何为鼎?国即鼎,家即鼎。鼎身之大,方能立足国本;鼎口之细,方能明鉴国瑞;鼎盖之固,方能储祐国祚。而你们,是铸就大寰这尊圣鼎的青铜!我朝将因你们而荣光万世!” 没想到这个李鼏不仅战功显赫,还讲的一口好话。列队中立马就有人高呼“誓死跟随将军”“为大寰赴汤蹈火”诸如此类的话。这叫我不得不佩服,可接下来他的话却让我窝火至极。 “如今,臧胡六部皆为我朝所灭,而六部余孽却仍在逃亡。臧胡一族凶狠残忍,多少寰朝百姓被掳去供人射靶,或惨遭屠戮......” “屁!”我们臧胡族人行事向来光明磊落、敢作敢当,怎么就成了凶狠残忍?简直是在歪曲事实,不可理喻! 四周一片安静,我才发现自己竟然有胆子说了出来,那李鼏一定在找人,我仿佛都能想到他的目光分分钟就把我杀死的惨状。星月啊星月,你真是太笨了!父王阿娘在天之灵可一定要保佑星月啊,我可不想大仇未报就年纪轻轻地死掉。 再睁眼之时,眼下多了一双足靴。我只好准备嘿嘿朝那人笑,一抬首就触碰到李鼏投来的灼热目光。不过,这个少年郎长得可......真好看啊,刚才站太远没仔细观察,这么着一看,高挺的鼻梁上点缀着细密的汗珠,两片薄唇紧抿,特别是那双眼眸,像极了臧胡的黑曜石,又如雨后积聚在青草地上的水潭,干净而清冽,稍稍覆盖缓和了我那激越的敌意。 “女人?”他眯起了眼睛。 “我——我只是来找我哥哥的,不知道这里是军营......”哎,我真是拜托自己就算撒谎也要找个好点的理由吧。 他突然一只手钳住了我的双颊,若有所思的样子,力度之大险些让下颌脱了臼,他又拧巴了两下才终于松开。 “兵家战事岂容儿戏,陈鬯,将此女纳入军妓营!” “是!” 只见白衣银甲将军和一个士兵一个箭步便过来将我擒住,直往外拖。 “将军饶命啊!我我我我我,我会治病!喂放开我,放开啊我才不要去军妓营!我才不要当你们这些臭男人的小老婆!”哼,等我大哥二哥东山再起必然饶不了这帮中原蛮人! 我的双脚使劲蹬着地面,黄沙扬起一片。 等我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的时候,已经被抛在一处非常偏僻的地方。这里零星的散落着几个小红帐子。 “呦,这是哪位小郎君,还是小娘子啊!” 一位妖艳的红衣女子听到动静后从一处帐子里走出来,乌黑的长发被高高地绾了起来。那女子眼眸深邃,身段优雅,一点朱砂嵌在左眼尾上,胭脂红粉打扮得真是漂亮。她这个样貌不象是中原人,倒像是西域女子。她这么一出来,还有其他四个夭桃浓李的女子也跟着出来看热闹来了。 难不成这下真的要成妓女了! 我正想调头跑掉,五个女人立马将我围住,一股浓郁的脂粉味缭绕在我身边。我战战兢兢地看着她们,臧胡的女子从来不会穿着这么暴露,也不会把脸涂得这么白,不过确实很漂亮。这下子我倒成了怪物一样,她们一会儿摸摸我的脸颊,一会儿看看我的衣服打扮。 一说:“瞧,真不像中原女子,也不知是在外头受了多少苦落得如今这个干巴巴的模样。” 一说:“嗯,这双眼睛倒是如星子一般,就是少了些生气。” 一说:“前些日子李将军刚放走了一批,怎的又来了一个?” 一说:“又有的好玩儿了,成天就我们五个人,那些将军们又个个是闷葫芦,快无聊死了!” 为首的红衣女子只是抬袖遮掩那半羞半放的温婉笑意,像极了小时候阿娘讲的故事里那位下凡的青妪女神,我一个女子都要被她给摄魂夺魄了去。她上前一把挽住了我,和大家打趣道:“不过还是个未开苞的小娃娃,姐妹们莫要吓坏了她。”她的话里有几分轻薄之意。 “来,进帐来,你可以唤我一声伶娘。快与我们说说你是如何进来这里的。” 她们惊喜又好奇地盯着我,让我觉得浑身不自在,我只好胡编乱造了一番:“我,我的阿爹阿娘都是边境榷场的药商,他们都被箭射死了,还有我的哥哥们也死的死,还有的下落不明,我是来找我哥哥的......” 五人此时都沉默不作声了,相互看看谁也不说话。伶娘握住了我的手:“想不到你年纪轻轻就要遭受骨肉分离之痛,若不嫌弃你便跟着我们几个,我们帮你找哥哥。” 其实我并不是来找哥哥的,唯一活着的大哥和二哥都投奔西域大?嵘了,我是偷偷溜出来的,下落不明的是阿布,他自小与我一起长大,不是亲人胜似亲人,也算是半个哥哥吧。而此时伶娘的心善让我觉得羞愧难安。 和这些中原女子们聊了好久,我也逐渐敞开心扉,从最初流落到乾元关孤苦伶仃的,到现在也有人可以和我说话了,顿时宽心了许多。 从她们的口中我知道了五人的家人们也全是死于战乱,她们作为唯一的幸存者不得已才沦落到这个地步。还有,伶娘的母亲是西域人,父母双双死于流矢,而伶娘凭借着精绝的舞艺和一手好琴在中原一家名为云鸢楼的地方成了头牌,后来那边所在地沦陷,伶娘才入了军妓营。 第四章 初次认识 入夜时分,军营里每过一更便有士兵轮番守夜,火光把夜空照得明亮。由于军妓营位置偏僻,并无人员把守,恰好又离河滩近,我便一个人翻越篱笆到河边去投石子。 小的时候四哥常常带我溜到臧胡边郊的月光滩,之所以叫月光滩是因为每到晚上月亮都会投下一段光柱在河中央,粼粼的波光轻轻晃动,好像萨满天神撒下的水精。四哥告诉我,要是遇到不开心的事,就向河里扔石头,“这样那些让星月不开心的事情就像涟漪一样都消失了”,每次想起这句话心里总会荡漾着暖流,一圈一圈的,仿佛四哥就这么温润地流淌在我的生命里。我和四哥还比赛投石子,谁能投到河中央的月光下就要满足对方一个愿望,然而四哥总是让着我,好不容易他赢了一次也没有向我索要什么。直到那天寰朝血洗臧胡,竹叶挡住了仇人的模样,他抬起手中的刀要斩首父王和四哥时,我才躲在远处的竹林中看见四哥跪在地上朝着我的方向痛绝地轻轻摇头。 我想,四哥唯一赢得的一次愿望,就是让我好好活着。 这边天上的星星没有草原上空的那样多,那样明亮,总是被乌云笼罩,看不见半分光彩。夜风微凉,稍稍驱散了立夏的酷暑之气,我抬头望向天空,那像墨水一样浓稠的黑暗仿佛遮掩了无数双虎视眈眈的眼睛,然后到黎明之际任其出没。 丝丝沁凉入骨,树叶摩挲的声音,清扬悦耳。 如今虽然落得个营妓的下场,不过转念一想,与那些死于兵荒马乱的穷苦人家一比,我倒还算幸运。 不远处突然传来一队人马的脚步声和厚重铠甲的哐啷声,火光越来越近。我急急忙忙从篱笆外翻了进来,不想一个趔趄和大地来了个亲密接触。 “哎呦喂,痛死我了......”一抔黄沙扎呼呼粘在脸上,生刺得很。 一个浓眉怒目的士兵抱拳作揖道:“姑娘,李将军有请。” “啊?!”我揉着吃痛的屁股,这么晚了来找我? 有两个士兵二话不说左右各一个过来牵制住了我。那两个士兵高壮魁梧,我整个人硬是双脚悬空被提到执金吾帐下。真是太粗鲁了! “将军,人已带到!”说完那人便下了去。 我被扔在地上,只见那衣着玄黑战袍的少年将军双手负背威严地站在我面前,那种骄傲和气场,我曾经在阿爹和哥哥们亲阅精兵时看到过。可是这样一个人,他光一站在那儿,我就可以感受得到从头顶至脚尖不可抗拒的压迫感。 李鼏居高临下地看着我,薄唇轻启:“你,会医人?” 我点点头。 “随我来。”他不由分说跨步走出了帐子,我只得踉踉跄跄地跟了出去。 他把我带到了另一个小帐子里,刚一进去,那个叫做陈鬯的白衣银甲将军步履艰难地向李鼏走来。彼时他整个人面红目赤,眉眼皱成了一团。 “将军。” “不必多礼,其他几人如何?” 陈鬯后面睡着了一片,估摸着大概七八人,个个面庞红的不知如何形容,有的脸上还长了许多红疹。 李鼏转过来对我说:“你若是能把他们都治好,我便准许你暂留营中受军队保护。” 我撇撇嘴,自顾自嘀咕了一句:“只要不让我当你们的小老婆就行......” 我先让陈鬯张开嘴,检查了一下口内,再替他们都把了一下脉,“舌红苔黄,脉数八至,炎上亢奋,应该是染了疠气,得了疢病。” 士兵们最容易得的就是这种病了,整日鞍马劳顿,跋山涉水,又是在野外安营扎寨,难免被带了毒的蚊虫叮咬,不沾染一些疠气才怪。我爹就老是得这种病,阿娘就会在阿爹每次出征的时候给他和将士们带上许多药方子。 我见李鼏不甚相信我,便只对他说:“不多不少正好八个人,我需要半箩筐杜衡和莄草。这里四周都是山,杜衡长在山阴,莄草长在山谷。时间要快,不然疠气很快就会传染给其他人了。” 李鼏的脸上缀满了细密的汗珠,他思忖了半分之后,让我在纸上画了杜衡和莄草的样子,然后马上命了几个士兵出去寻找药材。 我在一块空地上生起了火,等那些士兵把药材取来之前先暖暖身子,然后再利用火暴干这些药材。 李鼏就坐在离我不远处的一个木墩子上,他一只手撑着脑袋,合上眼睛应该是在休息。我边搓着手便偷偷转过头来看着他,又黑又长的睫毛,还有漂亮的剑眉,简直是我看过的最好看的男儿郎啦,臧胡的男儿全都是虎背熊腰的,这么颀长挺拔的身躯,除了阿布,我还是第一次见呢。中原有句诗说,有匪君子,如金如锡,如圭如璧,我想大概就是这样子吧。 夜晚寂静得仿佛只能听到自己的呼吸声,还有木柴被烧时的咋呼声,还有我的心脏跳动时的声声顿响。 不知道是被火给烤热了,还是什么原因,我的脸颊热扑扑的。 等我再次转头看他时,李鼏缓缓睁开了眼睛,那双黑曜石一般的眼睛直直盯着我。就像小时候偷吃了别人的东西被阿爹发现一样,一股不知道是羞涩还是羞愧的难堪感觉此刻占据着我整个人。 我心慌意乱地移开了眼睛,东看看西看看,上看看再下看看。 “唔,这只飞蛾真好看。”我脱口而出,其实根本没有什么飞蛾。 正当我以为没事了的时候,再次小心翼翼地转过头来,他还是保持着那个姿势,一双眼睛好似从未游离过。火光把他照耀得整个人像是镀了一层金一般。 我实在忍不住了,便问他:“你为什么看着我?” 李鼏回道:“你不看我,又怎知我在看你?” 我挠挠头,仔细思考了下,好像是这么个道理。 他又问我:“你叫什么。” “我?我叫星月,就是天上的星星和月亮!”我自己觉得这个名字特别好听,阿布说我的本名在中原的意思就是星星和月亮。 就在这时,几个出去寻找药材的士兵回来了,他们满头大汗的。 我赶紧架起了大锅,把药材用水洗干净后用火烤,暴干后放在锅里混着沸水煮开。等几个时辰后,才可以入口。 李鼏寸步不离地守在一边,神色未见半分疲倦。期间他时不时问我一句“何时好”,我若是眼皮打架,敷衍了事地回应,他那两束锐利的目光便直直打在我身上,叫我不敢怠慢。 药终于煮好了,李鼏便命人一碗一碗盛出来给那些将士们喝。 进了帐子里,陈鬯将军一口便饮完了,还不忘对我:“感谢姑娘救命之恩。” 原来我现在也可以像阿娘那样救死扶伤啦!我便心满意足地回应他:“医者仁心嘛,这是我们当...当大夫的应该做的!”唔,我差点说成了胡医,在臧胡是这么叫大夫的。 第五章 关外遇蛇 第二日,等到那些士兵们病愈后,整个军队重振旗鼓,准备出关。 一路上我和五个中原女子走在最后头,跟着那些步兵。李家军的队伍很长很长,压根儿看不见李鼏率领的骑兵,只能远远地瞅见飘动的九旒大旗。 本想着借此机会向士兵打探一些消息,没想到就连这些步兵们都不搭理我。不仅如此,要是用狗尾巴草挠他们的后颈,竟然也如同榆木脑袋一般。我真是怀疑李鼏给他的部下们下了什么蛊,军纪严明何以至此。 在臧胡,部队里的不管老小都是那可儿,是很好的伙伴。煨一壶好酒,烤一片肉,大家坐在一起,便是天地。 接下来没日没夜地走了好久好久,我觉得自己这辈子恐怕都没有走过这么长的路。 从乾元关出去,大概有我在臧胡郊外溜三圈马的里程那么长吧,且不说烟尘是如何漫天飞舞得呛人,光是脚下磕人的石子都简直要了我的命。还要蹚过许多条河水,不过好玩儿的是,河水晶亮晶亮的,有小鱼小虾躲在石头底下乘凉。 然后还碰到一处沼泽地,想当初大哥带着刚学会骑马的我出去玩,没想到误入沼泽,马儿声嘶力竭的,越陷越深,要不是大哥让我使劲夹马肚,死死揪着绳子,让马儿纵身越到乌拉草上,我可得就这么没了。后来我俩满身泥泞地回去,被阿爹骂得劈头盖脸的。大哥被吊起来用锯锯藤抽打了一个下午,我闭门思过了三日。 我晃了晃脑袋,头顶上的太阳洪洪荒荒、峻峻巍巍的,真是个怪天气。 前面的士兵衣服都湿了大半,还要带着头盔,这样把热气都闷在里面指不定会中暑。 “喂,大哥,你要不把头盔摘下来凉快凉快吧。”我用狗尾巴草挠了挠他的后脖子。 那人紧皱着眉头转过来瞅了一眼便跟着队伍走了。我惊讶,他的周身都要冒热气了,满脸的汗都可以接一盆了。 “你做什么都是没用的,李家军素来以军纪严明著称,莫说是一个头盔了,就算是在烈火底下烤,也不得动弹半分。”伶娘不知何时出现在了我身边,其他几个女子在后头一直嬉笑打闹着。 “喔......” “放心吧,再走个两日就到澶州城了,届时你便跟着我们几个姐妹,领你去好好体味一下人生四大乐事儿!” 我看着伶娘那一双狭长的桃花眼朝我眨了几下。 “什么是人生四大乐事?”我一下子便来了兴趣。 “这个嘛,那就是吃、喝、嫖、赌!你竟连这也不知道,果然还是个小娃娃。”她的“赌”字的音扬了上去,我也跟着兴奋了起来。 前方突然一个士兵骑马来报:“将军有令,所有人马在此地驻扎一夜!” 我听着一片舒了口气的声音。终于可以休息啦! 士兵们开始张罗起帐子,我见姑娘们都跑去了千米外的瀑布溪流之处浴身去了,那个穿着轻粉花衣的爱笑女子是谢娘,一身烟绿罗裙的是川娘,鹅黄色衣衫的是白娘,还有总是带着一股花香的晚娘。 我常常奇怪,难道中原女子取名字的时候喜欢在最后加一个娘字吗?那岂不是太显老了,特别她们还是一群花容月貌的姑娘呢。不过,中原女子真的好漂亮哇,她们真是又瘦又白,还会打扮自己。我低头看了眼自己,平平无奇的胸部,腰间打了一个死结的束带,还有干干瘪瘪皱皱巴巴的双手。 我耷拉着脑袋找了一块没有人的地方,坐在一片深水潭的岸边。脱去了这双该死的穿着极不适应的靴子,一双脚上各长了两个大水泡,又不敢轻易挤破它们。 把双脚伸进水潭里面,真凉快啊! 偶尔一阵微风起,飘来了一些叶子摇曳至水面。我时不时晃动着两条腿,看溅起的水珠在空中开成一朵花。 我突然发现一个黑影在不远处驻留,定睛一看,竟是李鼏,他拿了一只牛皮水袋在前面的一条小溪里接水。 红色的披风被风吹起,他一只手握着水袋仰头饮水,目光所经之处好像都开着小花,我急急忙忙不好意思地别开了眼。真是不争气的家伙。 蓝天在亮黄色的叶缝中摇曳,宛如摇摇颤颤的金急雨。膨胀的暖流迎面扑来,仿佛热气从暖炉中流泻而出。有一种感觉是这样的,吹拂着某种风,天空中飘着某种云影,空气里荡漾着某种气息,蕴含着某种程度的湿气。 我轻轻晃动着腿,小腿有些滑溜。咦?滑溜? 惊觉到不对劲后,抬起右腿一看,竟然是是是是,是蛇!什么蜈蚣蝎子我都不怕,最怕的就是这种又长又黏还会吃自己同伴的家伙了! “救——救命啊!”我丝毫不敢动弹,但身子已在发抖。 只见那惨绿的水蛇紧紧缠绕在我的小腿上,不断地吐着芯子,发出“咝咝咝”的声音,千万不要在我身上留下两个窟窿啊。 我再一次喊了声救命,突然一个黑影迅速用剑挑走了水蛇,将其斩断在河边的草地上,血溅了一地,那两段身体还在痛苦地蠕动着。 惊魂未定之时,一队人马的声音从远处传来,玄衣少年手一挥,那队人马便立即停下,继而掉头走了。 我赶紧放下悬在空中的褪,李鼏背对着我道:“你没事吧。” 随便套了一下靴子,匆匆从他身边跑开,只留了一句“谢谢”。一瞬间好像不小心瞥见李鼏那发红的耳根,直到脖颈。我记得阿布说过,在中原,男子是不能随意看女子的裸足的,若是看了,那男子就必须要娶这个女子。 我难堪而狼狈地跑回营地,可中原人的衣服太长了,老是把我绊倒。 第六章 敌人埋伏(一) 我使劲拍着脸,可那身影还在脑海里挥之不去。 很不时宜地,肚子叫了几声。 已经好几天没有吃过正经饭了,随军带的都是一些油饼、五谷杂粮,眼下这些士兵们又在啃馒头。我好想念奶疙瘩、剃羊骨啊,还有那种一咬下去就能把整张嘴溢满香油的味道,我咽了咽口水,再摸了摸空空如也的肚子。 “真是委屈你了,可我也没办法呀......”我自我安慰似的。 突然想到自己偷偷溜出?嵘,还没来得及和大哥二哥他们说一声,现在指不定在外头找得人仰马翻。我大哥乜速台是臧胡六部的措些部首领,我二哥仁达摩是乌获部的首领,臧胡被灭后,阿爹主管的禺疆部和四哥五哥六哥的部族余人全都并入这两个部了。大舅爹是?嵘王朝的王上,见我们兄妹几个无家可归,于是就收留了我们。 “我好想回家啊,阿爹阿娘,你们在天上过得好吗......” 我双臂撑着后脑勺,躺在草地上,火辣辣的热,还好这里风大。 将夜,这么深蓝的天空我只在臧胡的草原上见过,还有蓝色的湖泊闪烁着黄昏的紫色光影,山脉西缘的霞光像极了切割后的红宝石。 我拿着一根树枝无聊地四处漫无目的地走着,左前方一个士兵的身影把我给吸引住了。 他偷偷摸摸左看右看的不知道在干什么,一直往那林子里走去。好奇心驱使我跟上了他的步伐。 我走啊走,细小横生的枝叶弄得我又痒又疼。 那个士兵并没有发现我的迹象,于是停在了一处巨石后头,我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先是看到了一个高挽发髻的红衣女子的背部,白皙的后脖颈上是一朵妖艳盛开的花朵。她稍稍侧头,是熟悉的桃花眼,还有红艳的朱唇。 这不是伶娘吗?原来这个死色鬼在偷窥美人。 不对不对,伶娘旁边还有一个白衣男子,定睛一看,竟然是陈鬯将军。陈鬯将军把一个信封一样的东西交给了伶娘,伶娘接过之后收进了衣袖里。 哎呀,原来是情人在幽会。 “将军吩咐,转告其余人,务必切记,不得泄露。”陈鬯将军一脸严肃。那看来好像不是在幽会啊。 等他们两人走后,我才回过神来,那个士兵早已不知道去了哪里。 我正转头就被人用上了迷药的布给蒙住了。一股辛辣且刺鼻难闻的味道冲击着我的神经,好像有无数颗星星在眼前转啊转的,意识逐渐模糊了。 夜里我只觉得有人在我身上动手动脚的,倒是没扒了我的衣服,估计也是觉得我没什么姿色可言,我这下无比庆幸自己倒没中原女子长得那般秀色可餐。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醒来的时候早就白天了,四肢好像被什么东西固定住了一样,酸胀痛麻的感觉一下子袭遍全身。 我晃了晃脑袋,慢慢地睁开眼睛,阳光很刺眼。再低头看了看,天啊,我竟然被吊在一棵树上,我的双手全都被捆在树枝上,手指已是冰凉冰凉的,再这么下去非充血了不可。 “有没有人啊!救命啊!”呼喊声回荡在山林里,只有鸟雀叽叽喳喳的声音在告诉我今日你必死无疑。 “不要啊,我还没给阿爹和四哥报仇,我可不想就这么不明不白的死掉啊!” 李家军一定已经启程了,绑我的人一定就是昨天晚上的那个士兵,一定是他做贼心虚,这种当卧底的事情我在话本子里看了好多,没一个是有好下场的! “喂——你这个杀千刀的要是再不把我放了,我大哥就会派人找到你,然后扒了你的皮抽了你的筋,把你丢到狼林子里喂狼!” “还有我二哥,我二哥可是铜锤武神!他会用铜锤铁链拴住你的狗脖子,然后转一百个圈把你活活绞死!我还有一个好朋友,他骑马射箭可厉害了!你若是不想被马蹄踏死被箭射死就赶快放了我!”喊了这么久,我已深知徒劳。 身体都被束缚住了,任一颗脑子怎么想也没有办法。 就在这时,四支箭唰唰地朝我的方向飞来,我以为有人要谋杀我,急忙闭了眼睛。但那四支箭正巧射中了绑住我四肢的绳子,我便四仰八叉地掉在了一群枯死的落叶上,一片鸟被惊到了,扑棱棱地飞起。所幸的是,树并不是很高,最不济也只是受了点皮外伤。 我吃痛地爬了起来,朝刚刚箭飞来的方向望去,并没有什么人,只有黑压压的树叶。 看来总是有这么一群人做好事不留名的啊。 我拍了拍衣服,手腕一圈红,还有手臂上也被划出了血。我只得撕掉衣摆上的布料缠住手臂。 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我现在必须赶紧找到李家军的队伍。 费尽千幸万苦终于走出了林子,远远地,我看见一个红衣飘动的身影骑马而来。 伶娘勒住了马,那马长鸣一声后稳住了蹄子。伶娘先是瞅了我全身一眼,皱了皱眉后莞尔一笑道:“小月月,不听大人的话随便乱走可是不对的喔。” 我拉住她的手上了马,“伶娘姑娘,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啊。”在中原,举目无亲,千事万事都只能自己一个人挺过来,我实在不知道为什么我与伶娘先前并无任何交集,她竟然还能够特意骑马来找我这个没有什么存在感的人。 “因为,你很像我同父异母的妹妹,”我看不到身后的伶娘,“家妹自出生便患有眼疾,半张脸都是乌青的胎记。她生性纯良,本是一个活泼好动、善良可爱的姑娘,可周围人的闲言碎语却让她日渐减少了出门的次数,慢慢变得寡言少语。不仅如此,我爹也不喜欢她,待到及笄之年便把她嫁给了一个富商。那富商对她不好,家妹整日郁郁寡欢,最后......跳井里死了。”她说得竟如此云淡风轻。 “怎么会有这么可恶的爹!爹不疼娘不爱的,要是我一定离家出走,不再踏入半步。要是我受到别人欺负,我阿爹一定会——”我突然觉得自己不该这么说,毕竟还是伶娘的爹爹。 她自顾自地继续说着:“家妹以往总是把最好的东西留给我,什么花胜簪子啊或者她娘送来的一些糕点,叫我一个做姐姐的本该照顾妹妹,却反而更像个妹妹,”她轻笑一声,“我现在想啊,若是她还活着,若是她能睁开眼睛看看这个世界,那双眼睛一定也如你一般星光璀璨的。” 我不好意思地挠挠头。 “你看看你,束带都打结成这个样子,还有这身上的伤。你作何缘故要跑到这山林里来。”伶娘像是在教训一个小孩子一般。 “我...我昨天晚上是跟着一个士兵进来这片林子的,然后就,就不小心看到了你和陈鬯将军——我我我我发誓我可不是故意的啊,反正...后来就被那个士兵迷晕了,还把我给吊在了树上......” “此话当真?”她狐疑的语气让我非常惭愧。 “当真!不带骗人的!”我竖起了三根手指,她只无奈地叹了口气。 第七章 敌人埋伏(二) 我们快马加鞭跟上了随军的队伍。 “喏,这是我身上仅有的一些银子,等到了澶州城就好好地给自己添些衣物。你终归不能一直待在李家军里,等到上都神垕,你就得自己一个人谋生了。”她从衣袖里掏出一个小钱袋递给了我。 “那你们打算怎么办?” “李家军会在澶州城停留七日,我们几个会留三日,然后便......”她瞧见我睁着一双大眼睛,“你还是先想想你自己吧!”伶娘带着笑音。 “我?我就一个人快活地云游四方呗!” 我一定要找到李容启,杀了他,为阿爹和四哥报仇。 途径一块险地,一边是高高的岩石,上面竹林丛生,一边是黄土高台,随军队伍走的是中间,道路有些狭窄。铿锵有力的脚步声将黄沙扬起一片一片的。 “咳咳咳——”我用手挥了挥面前肆虐的飞沙。 突然听见头顶上簌簌的声音,好像是什么东西在竹林里穿梭。我抬头一看,发现几个黑衣蒙面人埋伏在那片竹林里,在伺机行动着。 果不其然,还没等我反应过来,先是一颗两颗巨大的石头沿着岩壁被投了下来,轰隆的声响惊扰了后面的步兵。霎时间一片兵荒马乱,前方有骑兵来报:“大家注意!有敌人埋伏!”一声令下,所有人都往高台上跑去,倒是还有几个刚入军队的新兵不太灵活,结果被活活砸死。 我慌了手脚,看着面前一个士兵想凭一己之力抵挡住巨石的力量,结果被碾压而死,在巨石下粉身碎骨。还有的为了帮助同伴却双双被砸死,鲜血一下子溅了出来,很快便与黄土融为一体,身边萦绕着一片惨叫声。 地面在剧烈地晃动着,一不小心就会摔到在地,我的头好晕啊。黑衣蒙面人不仅投石攻击,还用箭来射杀我们。 “星月——” 伶娘在叫我,我们俩正向对方跑去,结果一个巨石滚落下来正好炸裂开在我们的中间,我被这巨大的冲击力震得飞了出去,黄沙飞起什么都看不清楚。突然我的身子一轻,好像有什么人把我给抱了起来,我低头看了眼手臂,再转头看了看那人。 竟然是其中一个黑衣蒙面人。 我看着他的侧脸,只有一双眼睛稍稍露了出来,那双眼睛有点熟悉,但就是一时想不起来。 他抱着我上了一只马,然后使劲踢马肚向随军队伍的反方向出发。 一路上,我不断地想挣脱,鬼知道这个人是来救我的还是来谋杀我的,还是得先逃了再说。可是那个人不但把我圈得死死的,还威胁我:“要是不想死就安分点!” 如此嘶哑低沉的声音我也从来没有听过,此人必是歹徒无疑! 等到了一处较为安全的地方之后,他把我拖下了马,准备要用绳子绑住我的双手,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又不用绳子了,就让我一直待在这里。我要是逃跑,他就用剑挡住我的去路,用剑指着我的脖子,还用剑慢慢地在我脸上划过。这分明就是赤裸裸的威胁! “你你你——”我气得跳了起来,用手指着他,“你知道我大哥是谁吗!你要是敢伤我一根毫毛,我大哥就会带着千军万马过来扒了你的皮抽了你的筋然后把你丢到狼林子里喂狼!” 那人无动于衷,只是慢慢坐下来,从衣服里掏出一块布,小心地擦拭着剑锋。 我拔腿就逃,却被一颗石子儿打中了膝盖,然后狼狈地跌倒在地。 我死死地瞪着他:“你这个该死的歹徒!我二哥可是铜锤武神!就你这三脚猫功夫,要是被我二哥逮到,早就被铜锤铁链给活活绞死!” 见他还是无动于衷,气定神闲的,我就继续威胁他:“我还有个好朋友,他骑马射箭要说第二就没人敢说第一!你要是识相点放了我,就不至于被——” “被马蹄踏死被箭射死,是么。”他擦完剑后,抬起头看了我一眼。 他竟然知道我要说什么,这个人到底是什么来历? “好,今日你要杀要剐,尽管放马过来吧!”他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冷哼,好像是在嗤笑我,然后又摇摇头。 “喂,你可别瞧不起我,我好歹曾经也是有头有脸的人,只不过,只不过......”就在这时,我的肚子又很不时宜地叫了几声。我居然在敌人面前如此,如此不争气。 我真想找个地洞钻进去,太尴尬了。 不知何时,他竟递给我一包香喷喷的剃羊骨。这人怕不是中原人所说的幻师,就是会变戏法儿的那种? “我不会让你没头没脸地死。”冷不丁的一句让狼吞虎咽的我瞬间汗颜,白了他一眼。不过这样也好,死之前还能够吃到我最喜欢的东西。 哎,我竟然堕落到这个地步。 正当我啃完剃羊骨,一支箭突然射了过来,黑衣人立马用剑打掉了,然后便警觉地用剑架着我的脖子。 伶娘一个轻功便飞了过来,黑衣人便马上放了我,开始和伶娘针锋相对。 我惊讶地张大嘴巴,想不到伶娘还会武功。 黑衣人一个剑便挥了过去,伶娘弯腰躲过,重心不稳地往后退了两步,我在一旁替她加油道:“伶娘!杀他杀他!哼,你个该死的家伙,让你用剑威胁我!” 几个回合之后,黑衣人好像是打不下去了,于是跑了。伶娘突然发现地上落了一个小牌子,便俯身捡了起来,我也凑近一看,只见伶娘满头大汗喃喃自语地说道:“森罗派,跟他比武的时候,很明显我不是他的对手,那个人似乎并没有杀我的打算,而且,这个牌子,应该是他故意留下来的。” 她想了片刻,“你先上马,然后想办法把这个牌子交给李鼏将军或者陈鬯将军。”说罢,她便往黑衣人离去的方向跟了过去。 我拿着牌子上马。已经好久没有骑过马的我,此刻坐在马背上感觉分外熟悉和亲切,马儿用力地奔跑着,虽然颠得我好像要飞出去,但是风呼呼刮在脸上的那种畅快让我特别怀念。 马儿跑过了刚刚被乱石轰炸的地方,所到之处皆血流成河。 “驾!”我使劲踢了一下马肚,马上就可以看到李家军的队伍了。 阳光热辣辣的,突然一阵眩晕感袭来,我觉得自己快要中暑了。我努力想保持清醒,这个牌子一定是很重要的东西,我一定要把它交给李鼏。 马儿跑啊跑,我感觉到汗珠垂在眼睫毛上,视线都变得模糊了。 终于在一片黑压压之中,那抹红色披风的身影让我给找到了,“李将军——”我有气无力地叫他,只觉得浑身都疲软无力了起来。 “星月姑娘!”是陈鬯将军的声音。 马儿停下后,眼前的人已看不清了。我吃力地从衣襟里拿出牌子,然后昏了过去。 我好累啊,只觉靠在了一个宽厚的怀抱里,骑在马上。就好像小时候玩得很累很累,阿爹抱着我,我靠在他的胸膛上,时间都变得很慢很慢,只能够听到自己的呼吸声,然后就这么沉沉地睡去,不想醒来。 一股浓郁的胭脂香味混合着檀香扑鼻而来,我皱着眉头睁开了眼睛,四张熟悉的面孔在我眼前放大。是谢娘、川娘、白娘和晚娘。我还发现自己已经换了一身猩红衣衫。 我惊得一下子坐了起来,她们个个不是狐疑的盯着我,就是用扇子掩面笑着。 “你们...你们这么看着我干嘛,我身上是长了什么奇怪的东西吗?”我摸了摸脸。 一说:“你怎么就这么有福气,竟然能坐上李将军的战马,还被一路抱着回来。” 一说:“陈将军方才还命人给你端了一碗解暑的梨子汤来呢。” 一说:“你既没有一张倾国倾城的脸蛋儿,也没有如我这般婀娜的身段,真不晓得李将军为何对你这般,还是说你给李将军下了什么蛊?” 一说:“此等好事,何时能够轮到我啊——” “不不不,不是你们想的这样的......”我向她们赔笑道。 川娘用扇子轻拍了一下我的额头:“不用掩饰了,谁还没个心尖儿上的人不是?”她又开始娇羞地笑了起来。 “李鼏是大寰堂堂的执金吾将军,我不过一个寄人篱下没头没脸的丫头,怎么有这个本事可以喜欢人家呢......”我低着头越说越小声,直到最后几个字没了声音。想不到我堂堂臧胡王女,我阿爹的掌上明珠,竟然连这种勇气都没有。 “哼,你知道就好。”谢娘瞅了我一眼就离开了。其他几个也只是拿这件事当做谈资,然后便自顾自地做起了别的事,搽粉的搽粉,离开的离开。 不过想起刚刚竟然是李鼏抱着我,心里竟然有一股如蜜糖一般的欣喜。 我环视了四周,不见伶娘的身影。 “晚娘,你有看见过伶娘吗?” 正在对镜梳妆的川娘一边画眉一边说着:“被李将军交走了,怎么,吃醋了?” “你就别取笑我了......”我抓着猩红的衣衫一角。 “不过,你很适合红色。”她笑着看我,我低头看了眼衣服,我小时候也很喜欢这种大红衣衫,但是越长大就越随性了一些。 从川娘口中得知,我们已抵达澶州城,此处是大寰左谏议大夫的府邸,由于我们是军妓的身份,本来按理是随士兵住在营地,但不知道为什么就被安排在了府中比较偏僻的院落。 第八章 翻墙上街 话说谏官们最近几个月都留在了谏院,同中原皇帝就战后如何处理边境事宜闹腾上这些天。左谏议大夫与李鼏提前打了照应,还书信赔礼不是。于是这偌大的府邸就留下来些莺莺燕燕、千金贵子。 我嫌一直待在这无聊至极,就准备到外头溜街,没想到一个丫鬟模样的人居然这么对我说:“左谏议大人的府邸,岂是你一个军妓可以随随便便出入的?老实安分点,大人和将军本来就宽了心让你们住在这儿,你就给我懂点分寸。哼,穿得这么花枝招展的,想出去勾引谁呢。” 那穿青衣的丫鬟白了我一眼,我感觉到一股熊熊怒火压在心头。绝对不能发飙,绝对不能动手,我现在是寄人篱下的身份,已经不是之前那个可以任性的臧胡王女了。 等那丫鬟走了之后,我气得直跺脚,叉着腰骂道:“军妓又怎样!你一个丫鬟也比我好不到哪里去!” 我决定翻墙! 幸好我们住的这一处偏院周围的墙不算很高,我从屋里搬来了一条椅子,先爬上树,再借着树枝跳下去,至于会不会骨折就是后面的事了。 我紧紧地抱着树的枝干,那棵大树先是晃了几下,然后便有一群落叶纷纷掉在我的身上。费尽九牛二虎之力终于够到了墙顶,双臂撑着再慢慢滑下去。 “扑通”一声竟然不小心掉了下去,然而并没有我感觉的那么疼,好像是压在了一个什么软绵绵的东西上,我摸了摸下面。 “喂!你流氓啊你!赶紧起来,痛死我了!” 我惊得跳了起来,那人一身茶褐色衣衫,他站起身来拍了拍衣服,俨然与我一般大小的少年模样。面目白皙,容颜清隽,金辉穿过树枝洒在他的身上,勾勒出颀长的身躯。 中原男子都是如此俊秀的吗? “你是何人?” “你是什么人?” 我们同时说了出来。 这时,刚刚那个丫鬟端着一篮子应该是待洗的衣物走了过来:“呦,这不是金吾将军营下的军妓么,”她又对着少年躬身行礼,“奴婢见过李将军。” 又是一个李将军?对了,李鼏之前说过他在家中排行老二,眼前这人定然是他弟弟李鼒。 少年皱了皱眉,道:“关你什么事儿,赶紧把这臭东西拿开!” 丫鬟似乎并没有想到少年会这么撵走他,悻悻然道:“奴婢该死,奴婢这就走。”走时还不忘白我一眼,我也不服输地瞪了回去。这死丫头上辈子一定是白眼狼! 我想着也没我什么事儿了就准备赶紧找到出口离开,少年却跟过来挡住了我的去路:“这么着急要去哪儿,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你可真是军妓?”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我双手叉了起来。 少年挠了挠头道:“我总觉得好似在哪儿见过你......” “见过我又如何?没见过我又如何?”我继续说。 “你这女子真是有趣,你叫什么名字?”我见他一脸纯真无害的样子,真是感慨这样小小年纪的人都能当得了横刀立马、南征北战的将军,果然李家军不是徒有虚名的。 “我叫星月。” “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嗯,是个好名字!”他自顾自地说着,“我叫李鼒。” “那李将军,我可以走了吗?” “这么大的府邸,你一个人如何走得出去?走,我带你!” 他抓过我的手腕,我只得一路跑着跟上他。路过的几个丫鬟时不时瞅瞅我们,然后又在底下窃窃私语着什么。等到我们奔出了府邸,已是满头大汗,这盛夏的日子只要稍在外头待上个一小会儿那汗珠就成串地流,更别说我们这么跑了。 李鼒看着我说:“城东有一处店面专制冰食,我带你去吃金橘雪泡!”我用袖子擦了擦额头,吐着舌头气喘吁吁地朝他点点头。 街上可真热闹,行人如织,两旁店肆林立,绚烂的阳光倾泻在这一片红砖绿瓦之上。酒楼上丰腴的歌女倚着阑干托着腮看着路上来来往往的人群,时而弹奏一曲琵琶,时而俗不可耐地掐着嗓子唱上一曲儿;热气腾腾的包子铺,琳琅满目的篦子铺、首饰铺一一展现在我的面前;女子们手挽竹篮,一袭长衣落地,修长白皙的手指挑拣着这个那个...... 我惊奇地瞧着这里,可是总觉得瞧不够。 李鼒拍了拍我的头:“你怎么跟没见过世面的一样。” “我长在边疆那一带,从来没有进过中原——哇!那是什么!”我指着一处围满了人的地方,几只关着鸡的鸡笼被放在一边。 “那是斗鸡,这有什么意思,等到了上都,那好玩儿的就多了去了,你在街上还可以看到卷发蓝眼的波斯人和牵着骆驼、头戴白巾的大食商客。” 我曾经见过来臧胡的西域人,但此时我更期待的是画卷中的烟雨江南,迷醉了无数文人雅士的上京城。那该是有多繁华啊! “就是这里了。” 回过神来,我们进了一家店铺,挑了个位子坐下来。 “小二,来两碗金橘雪泡!” “好嘞!”围着布裙的店小二将毛巾甩到肩上,利落爽快的一声立马消失在嘈杂的人群之中。 这里的店面很宽敞,每桌之间都只隔着两臂的距离,一股汗臭味从边上满脸胡子的大哥那里飘了过来,我挥挥手。没过多久里面的人就挤满了,于是外面排起了长长的队伍。可以看得出来这家店的生意非常火热。 “我跟你说啊,这家店是澶州城最有名的冰食店,名声都盖过上都的了!”于是他就开始滔滔不绝地跟我讲起这家店的特色、历史什么的。 “二位客官,金橘雪泡来喽!二位慢用。” 哇塞!汁水饱满的橘肉被剃去了橘络,薄绵细碎的雪子亮晶晶的,上面还加了蜂蜜。我舀了一勺塞进嘴里,冰凉的快感一下子从嘴里蔓延至全身,甜而不腻,爽口! “太好吃了!这比奶疙瘩还要好吃!” 我畅快淋漓地干完了一碗之后,李鼒又高声招呼道:“小二!再来两碗甘菊冷陶和砂糖冰雪冷元子!” “喂,这么吃下去会伤害脾胃的。”我想制止他。 “本将军好不容易等来槐夏,这次一定要吃个够!否则就对不起我这张嘴!”说的也是,我朝他使劲点点头,竖了一个大拇指。 于是我们又开始了冰食大战。 打完一声饱嗝,李鼒拍了一下桌:“你这个朋友我交定了!” 我挺着大肚子好笑地看着他:“跟我这个军妓交朋友,就不会让你感到羞耻吗?” “军妓又如何,你若是不喜欢这个身份,待到我行了弱冠之礼娶了你做个二房夫人也不是不可以。”他一本正经严肃地道,好像娶妻这种事儿就是徒手之劳,无关乎男女之情。 我“切”了一声,谁稀罕当个二房夫人。 “你竟然看不上我?”他凑近了问,“难不成你比较喜欢我二哥?” 我瞪大了眼睛瞧着他:“谁谁谁——谁喜欢你二哥!别在这乱点鸳鸯。” 他若有所思地道:“也是,我二哥乃是人中豪杰、盖世英雄,哪是寻常女子可以配得上的。况且我二哥早就有良配了,我估计这次班师回朝,他马上就要同常乐公主成婚了。欸对了,你有见过我们大寰的成婚仪式吗?那可是顶顶热闹,有放铳、放炮仗,大红灯笼开路......” 他后面说什么我没有听进去,只是觉得心里有点沉闷。 我们出了店,外头还是排满了人。人群之中,一个乞婆和一个乞翁各拿一个破旧的木钵向人们乞讨,身边还跟了一个被白丝带蒙上了眼睛且衣衫褴褛的女童,或许是有眼疾吧。 乞婆带着哭腔道:“求求你们,可怜可怜我们吧,我的孙女打小便是个瞎子,我儿又早逝,你们行行好......” 突然,那个小女孩被人不小撞倒在了地上,白丝带也掉落了下来,女孩两眼周围满是血迹,但却能够分明的看到她的眼珠转动了几下。乞翁步履蹒跚地赶过来扶起了小女孩,再将白丝带给她戴上。 我一瞅就知道是骗人的戏法儿,于是上前一把揭下了白丝带,乞翁惊恐地看着我,然后和乞婆一起故作委屈地哭喊道:“我的孙儿啊——” 我在小女孩面前蹲了下来,轻声和她说:“小朋友,姐姐我这里有冰糖葫芦,你看!” 果然,小女孩立马就睁开了眼睛,李鼒在一旁暗暗憋笑。 越来越多的人围在了这里,不断地对乞翁乞婆指指点点。二老一见人多了起来,面色难堪而狼狈,心虚地拉着孩子走。 “等一下——”我揽住了他们,从衣襟里拿出伶娘之前给我的一包钱袋,然后递给了乞婆。 “老婆婆,骗人取财本来就是不对的,更何况您还拉着一个不懂世事的小娃娃,这就更加不对了。善有善报恶有恶报,老天爷都长着眼睛呢,你们啊就拿着这些钱,好好地给孩子买些衣物和吃食吧。” 二老惭愧地道了几声谢谢后就匆匆忙忙地离开了。这时,人群中突然有人高喊了一声“好”,一瞬间所有人都开始鼓掌起来。他们这是在夸我吗?我有些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其实也就是件徒手之劳的事罢了。 我长舒了一口气,又和李鼒重新回了街上。 “你刚刚可真是英明神武啊!”他拍拍我的肩。 “哪里哪里,不比你这个将军英明神武。” “说真的,我好久没有碰到过像你这般有趣的人。我整日不是在军营里操练,就是在府里消遣度日。如今臧胡一战后,我的军队比二哥早一点到澶州城,我也就早一点进这府里,但还是没有什么可以说话的人,当真无聊。” 他一提臧胡二字,我的心就开始隐隐作痛。 “那...你可知...谁杀了胡王......” 第九章 被关黑屋 “唉你不知道,当时战场上不仅有臧胡的军队,还有很多临时起兵造反的大小国,这还能怎么着,只要不是自己军队和友军的,那就见一杀一。”他还不忘给我比划了几下。 走着走着,他突然拉着我到了一个人很多的地方。 只见一个人拿着一个圈子一样的东西向摆满了物品的地面上投去,可是那人怎么也投不进去一个。 “你来跟我一起玩儿!”他不由分说就递给我几个圈子。 李鼒才投了前四个就中了三个,我也没服输,一连投中了好多个,那个摆摊子的主人渐渐露出了不满的神色。周围顿时爆发出了如雷一般的掌声。 正当我们喜滋滋地抱着一大堆赢来的东西转身走掉时,几个壮汉却突然挡住我们的前路。 我和李鼒互看了一眼,彼此心知肚明,异口同声地道:“跑!” 也不管前面有马车还是什么,我们就这样一路冲冲撞撞地跑。突然有好多东西哐啷几声掉了下来,我赶忙停下来捡,李鼒返回来拉着我道:“还管这些干什么啊!” “不要白不要——”我抱着这些东西跑啊跑,脚底跟生了风一样,路边推着一车水果的大爷惊恐地将车往后推,可还是被撞翻了。 “给我站住——”身后的彪形大汉们穷追不舍。 “这边!”李鼒拉住我的胳膊往一边拽,我们绕进了一个小胡同,粗重的喘息声伴随着剧烈起伏的胸口。我扒拉着墙一看,那几人不知道去了哪里。 “应该找不着了。”我使劲拍着胸口,看了眼同样上气不接下气的李鼒,“你说你一个,上得了刀山下得了火海的将军,怎么看到这几个人就一下子怂了......” 他面色有些苍白,突然搭着我的肩膀,气虚地道:“我...我肚子痛......” “不会吧,一定是吃了太多冰伤着脾胃了。我带你出去。”我将他的一只胳膊搭在肩上,“你怎么这么重啊......”他整个人一半的力气都压在我身上。 刚一转弯,就远远地看见那几个壮汉拿着棍棒在等着我们,一脸戏谑和挑衅的样子。 “李,李鼒,我们该怎么办......” 只听见“咻”的一声,有一个什么东西往天上飞。 “我发了哨箭,马上就会有人来救我们......”我见他额头上的汗越来越多,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一队人马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几个壮汉一下子就被士兵模样的人给生擒住了,为首的白衣男子骑马而来。 我一看是陈鬯就高兴地挥了挥手:“陈鬯将军!你来救我们啦!” 他利索地下了马,疑惑道:“你们......”他很快便收敛了神色,先是对我点了点头,再对李鼒抱拳作揖道:“末将来迟,末将该死!” “哎呦喂,你就别磨磨唧唧了,赶快带我们走吧。”李鼒有气无力地道。 “是!”陈鬯二话不说将李鼒扛在了肩上,然后以前后之姿骑马而去。 我只好一个人慢慢地走回去。但是,出来容易,进去难啊!我在谏议大夫的府邸外前前后后绕了一周,敲门没人响应,又没有后门,而且此时已是傍晚,凉风嗖嗖的。这澶州城白天是热闹,可一到了晚上就没什么人上街,只余二三只呆头呆脑的麻雀还停留在树上吱吱喳喳。 一个大夫拎着药箱子神色惶恐地出来了,嘴里还念叨着:“岂有如此难为者,实在蛮横,实在蛮横啊。” 见小厮马上就要关门了,我喊道:“喂——等一下!” 他问:“你是何人?” “我,我是李家军的人!”说自己是军妓吧不太好,说自己是李鼒将军的朋友吧也不免太显摆了些。怕他不信,我又从腰间掏出李家军之前在乾元关招兵时的牌子。 他再将我从头至尾打量了一番:“进去吧。” 我终于可以松了口气,谁知突然出现的陈鬯将军挡住了我的去路。 “星月姑娘,李总管吵嚷着要见你。” 我现在简直是身心俱疲,但还是屁颠屁颠地跟着陈鬯走。说真的,中原的房屋一到了晚上看着还挺吓人的,特别还是朱漆的大红色。 灯火通明的房内,头顶上有一撮一撮的流苏垂挂下来,地面上铺着富丽堂皇的兽皮,一张花梨大理石大案上面摆放着许多糕点。穿过屏障,一个玄衣男子叠着双臂,乌黑的长发贴在后背上,那双墨黑的眼眸直勾勾地盯着眼前跪坐在床榻上只穿一身白色心衣的少年。 李鼒双手叠放在腿上,头低下来,暗处的表情极为挣扎扭曲。 我觉得自己此时进来很不合时宜。 “你胸口的伤才好了两天,就急着出去吃冰?”可以听得出来李鼏克制的声音。 李鼒表情难堪地别过脸,突然就看到了我,于是挤眉弄眼的,我也不知道他想让我干什么。李鼏顺着他的目光转过头来,他那两束锐利的目光定格在我身上,怔了怔。我身体一颤,李鼒迅速地跳下床来拉着我跪在李鼏的面前。 “二哥,都是我一人厌烦了这府里的日子,所以...所以找了个人陪着我一起出去......” “不是的,是我想着上街逛逛...才...才......”我支支吾吾的乱了阵脚,其实我也没做什么亏心事吧。 “你也是会医术的人,难道不明白冰食过量会损伤脾胃么?”这下子我也没话说了,他继续道,“罚你们二人今夜子时开始,在门外跪到明日巳时。还有,你作为营妓,不守军中规矩,加时三个时辰。” 什么!要跪一个晚上一个白天? 我一下子暴跳了起来,气呼呼地道:“为什么!我当时并不知道他胸口有伤啊,我要是知道的话一定不会让他这么乱吃!”他皱着眉头两眼盯着我看,我绝对不能输了气势,就一直抬高下巴瞪大眼睛看着他,李鼒拉了拉我。 突然,李鼏把我给扛了起来直往外走。 “将军......”门外的陈鬯吃惊地看着。 我用力挥舞着四肢,“你快放我下来!我要告你非礼了啊!” “喂!李鼏你快放我下来!” “我错了还不行么,我跪,我跪总行了吧!” “您大人有大量,求求你放了我吧。” ...... 砰—— 门还被锁上了,我就这样被丢到一个小黑屋里,只有一个很高很高的小窗口。月光从那里穿进来,细薄微小的灰尘颗粒被照亮在空气中的一处。除了蝉鸣蛙叫的声音,还时不时可以听到什么东西在“咕咕咕咕”地叫着。我缩了缩脖子。 死李鼏!臭李鼏! 我在心里骂了无数遍之后,不知不觉地就这样睡过去了。 等到了第二天,不知道外面是什么时候了,阳光足以把这个小黑屋给照亮了。几声敲门声传来,我爬到门边坐下,把耳朵贴着门听。 “小星月,是我,李鼒,我好不容易才从陈鬯那儿打听到这里的。真是苦了你了,你放心,等我到弱冠之年便娶了你,到时候我二哥定然不敢拿你怎么样的。” “我又不喜欢你,你别动不动就娶不娶的。” “‘喜欢’是怎么个道理?不是两个人看着合适就可以了么。”我汗颜,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和他说,我有时候觉得我们还挺像的,有时候觉得他比我更像个小孩子。 “算了不说这些了。要不这样,等你出来的时候,我问问我二哥,看看能不能让你做我身边的丫鬟——痛痛痛痛,二哥轻点轻点,嘶——” 我拍了拍门,焦急道:“喂,李鼒,你怎么了?”但是已经听不到他的声音了。 过了好久好久,我才被一个士兵给放了出来。这么大的府邸,我也不知道自己住的院落在哪里。而且我还没吃饭没喝水,现在肚子又疼的受不了,一定是昨天吃冰带来的恶果。我随便问了个丫鬟,幸好这个丫鬟比较心善,我如愿上了茅房,回了住处。 一推门,里面什么人都没有,这几个人总是来无影去无踪的,我已经习惯了。 过了几日,伶娘她们说好了与李鼏商榷离开军妓营的事,于是个个打了包袱走人,当时伶娘还神思疲倦地嘱咐了我要注意着点,但是要注意什么却模棱两可的。这真是顶顶奇怪,她们要离开这里却从来没有和我说起过,哎算了算了,本来也不是走同一条路的人,就把这一切当做是缘分吧。只要李鼏别把我给撵走就成。 话说回来最近没见到李鼒,头两天还会悄悄过来与我说话,指不定是被李鼏给闭门思过了。我也学乖了一些,至少没有再翻墙上街溜达,倒是院前种了许多花花草草,还有蝴蝶、毛毛虫和别的虫子,偶尔逗逗它们来解闷也是个不错的选择。 这天夜里,比平时晚上要冷了些,黑压压的云聚拢得很快,月光都稍显暗淡。看来是要下雨的征兆。 我坐在台阶上,托腮看着前面地上一只蜗牛慢慢地爬啊爬的。 一只白色的兔子突然闯入我的视线,我又惊又喜,准备抓到它。小白兔一会儿跳一会儿停下来往地上嗅嗅,我往前一扑。 “哎呦——”好像撞到人了。 第十章 蹴鞠比赛 我抬头一看,竟是陈鬯,他这么晚了来这里做什么? 他将我扶了起来,对我抱拳道:“将军身体不适,城内打更已过,劳烦姑娘来将军房内一趟。” 这才几天,好端端的一个人怎么就突然生病了?前些天把我关进小黑屋,现在倒好,自己遭报应了吧。我应了陈鬯,于是跟着他走。 中原的空气特别潮湿,更别说下雨前的光景,衣服贴在身上都觉得黏糊糊的很令人生厌,就算是大夏天的,也总是有这个感觉。 穿过长长的回廊,一点暗窗红火在门里摇曳,隐约可见那人的影子。 他突然停下:“前面便是,陈鬯告辞。”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我心下里觉得好生奇怪,又说不出怪在哪里,只有预感今夜恐怕会有不好的事要发生。 我先敲了敲门,里面传来低低的一声“进来”。 推开门,烛火暗暗的,沉香木的气味扑鼻而来。我小心翼翼地关上门,转身往里屋走去,小心地道:“那个......” 我的手被人一拉,就越过了一个小槛。大气都不敢出的我仔细看了看暗处的李鼏,他疑神疑鬼的,我正要问什么,他就给我做了个“嘘”的动作。我点点头。 他这个样子也不像是身体不适,那他到底要做什么呢? 李鼏松开拉住我的手,目光所在之处一直都是门那边。然后手慢慢地放在我的背上,把我往里推。于是我也不知怎的就靠在了他的胸膛上,我想保持一些距离,那双带有许多薄厚不一的茧的手却轻轻拍了拍我的后脑勺,好像是让我安分点。可是我觉得他的注意力压根就不在我身上。 外面下起了淅淅沥沥的雨,雨珠子砸在檐上,地上。每一秒都能够听到我心上剧烈的跳动声。那感觉像是远山的樵夫看到渡河而来的行人,不知不觉掉落了一地的干柴,又像是三尺尘沙上云荒万里,飘渺无归...... “那个......你是哪里不舒服,还是......梦游呢?”他没有回应,“如果是梦游的话,那我扶你回床上睡吧。” 屋外突然有人娇滴滴地道了一声,那声音好似甜腻地都可以掐出蜜来了。李鼏一手捂住我的耳朵,发出了一声冷笑,因此她后面说了什么我没听清楚,只隐隐约约地觉得是伶娘的声音。可她不是已经收拾包袱走了吗?那多半就是我听错了。 不过,说真的,他每一次与我的接触都让我的脸不由自主的发烫。他不会是喜欢我吧,就这样的动作姿势不让人想入非非也不行啊。我的双手慢慢攀上了他的腰际,能感受到李鼏稍微地一滞。 “你......你要是喜欢......喜欢我的话......也不是不可以,就是,就是我阿爹说......说这种事情要慢慢来,不能过急,而且,我还没成年呢。 “还有,你们......你们不是讲究门当户对吗?你可是堂堂金吾将军——不过,你如果真的喜欢我的话,我想这些也不是什么问题。 “其实,我——” 李鼏突然推开了我,有些踉跄地走到桌案前,背对着我倒了一杯茶,一饮而尽,道:“我对你没兴趣,你可以走了。” 我不知所措地站在那里,心里仿佛一下子被掏空了,一股难以言喻的感觉裹挟着满满的酸楚席卷而来。 我经过他旁边时看了他一眼,那眼神里分明有恍惚和躲闪。这怕又是我的自作多情。 我夺门而出,已经是豆子般大小的水珠。雨水总有一种魔力,能够把人身上所有的狼狈和堕落都给携走,然后随着太阳高悬一并挥散到天际。 就这样任由雨水打在身上,走在这青石小路。雨珠子坠在睫毛上都看不清路了,我抹了一把脸,抬头看了看天空,黑压压的云层把月光掩映得一点光彩都没有。 到底是遥不可及的山河远阔,还是触手可及的人间烟火。仔细想想,我才是那个梦游人呢。 算啦算啦,以前阿爹就说这种事情不能强求,臧胡不想中原有那么多的繁文缛节,什么父母之言媒妁之约,只要两个人看对眼了,哪怕爹娘怎么看不顺眼都不能阻挠二人。更何况现在是我一个人多想了,他会不会是把我当成伶娘了,我低头看了一眼湿漉漉的红衫。 ...... 等到天蒙蒙亮的时候,一阵敲门声惊醒了我。 “小星月,快起来快起来!今日步兵营里有大事,可热闹了!” “我不去——”那些士兵操练与我有什么关系,我需要好好补一补觉。 “有摔跤和蹴鞠比赛!我二哥特意办的!”听到前一句,我腾地从床上立了起来,听到后一句,我又倒了回去。这还不尴尬,昨夜发生了那样的事情,再见面多不好意思,不过他这样身份的人我也不一定就能轻易见到。 嗯,所以我还是去吧。 “等等我啊!” 步兵营里有一个很大的操练场,围满了士兵,我们到的时候已经错过了泥地摔跤比赛。场中间正有许多光着膀子的士兵在奔跑。只见穿黑衣的兵以不可逆转之势领先在穿蓝衣的兵之前,球灵活地滚动在他们相互攻击的脚间。偶尔球被踢到边上,都有人会用劲地踢回去。 小时候和哥哥们玩蹴鞠,四哥踢得最好,我每次都会和他一个队。比赛完了,不管是输是赢,他都会滔滔不绝地给我讲授玩蹴鞠的技巧和经验,就这样一步步的,我也有了很大的提升。 “加油!太厉害了!”我见落后的那一方终于千辛万苦地进了一个球,高兴地挥出了拳头。 “你等着,我也要上!”李鼒走出拥挤的人群,不知道去哪里换了一套蓝色衣服,又换了场上的一个人。 一个兵吹了声哨子,双方都换了下一群人开始比赛。球起先一直被一个彪悍的士兵占据着,他甩开了敌方准备来一段花式进球,结果被李鼒抢了个正着。他动作非常敏捷,一边关注着球,一边指挥队友,有条不紊的,没过多久就一连进了三个,尤其是他最后踢球的一下,简直帅翻了! 李鼒转过头来远远地瞧着我,他整张脸都是汗水,阳光照在他身上勾勒出了一圈光边。少年灿烂的笑容盛放,我跳起来为他鼓掌,不忘给他竖起一个大大的拇指。 过了好些轮了,比赛还是如火如荼地进行着,半场的时候球一下子从一个士兵的脚中被踢飞出去,那个士兵的力度用的太大,于是球直升到上空,一阵“哇”声纷纷响起。 半天了求怎么还不落下,闹哄开始扩散。 砰—— “啊——”我的天灵盖仿佛被砸出了一个坑,火辣辣的痛感一下子游走在全身。作孽啊作孽!砸到哪里不好,偏偏砸到我的头上,简直太倒霉了! 人群一阵哄笑,我尴尬地摸了摸头顶的包。本来脑子也没有很灵光了,这样子一球砸下去不就更加对不起我的脑袋了么。 我拾起了手里的球,朝着对面以九牛二虎之力抛了出去。我原以为场上会有人接住的,没想到直接飞向了坐在场外一米的李鼏的方向,即将砸到之时,陈鬯很快地接住扔回了操练场。 众人虚惊一场。 比赛结束后,李鼏特地命人给军中步兵熬制了酸梅汤,一大口锅,每人上来领一碗。 李鼒端着一碗过来递给我,正要下口之时,发觉一阵不对劲。我嗅了嗅,这不是普通的酸梅汤,这是加了药的酸梅汤,气味很熟悉,但是我忘了,都怪我之前没有好好和阿娘学习。不过就算加了这味药,对大部分人都没什么害处。 我一口喝了下去,酸酸甜甜冰冰凉凉的,还不错。 “你踢得真好!”我再次向他竖起了大拇指。 “我还不行呢,不过我二哥是真的厉害。有一次皇帝生辰在宫里举行蹴鞠大赛,我爹带着我们三兄弟进宫,我们就和一些王公贵族的孩子比,我和我二哥在他们之间算小的了,那时二哥才十岁,我也才八岁。这样一比才知道,魏老头那位有‘金脚’之称的嫡长子在我二哥面前也不过是个小喽啰。虽然后来我们还是输了,但皇帝一下子就看中了我二哥,本来是准备提拔他进御林军,可我爹硬是以年龄小拒绝了,只是让我二哥继承李家军。” 他一脸崇拜,眼睛里都要迸出火花来了。 “这个世界上我最佩服的人就是我二哥了!”我无奈又好笑地看着李鼒。那是他还没有见识过我哥哥们的厉害。 “喂,你可别不信啊,我说的可都是真的。” “嗯,我信,我信。” 突然场外一人倒在地上,一时间人都围了上来,两个士兵架着那个倒地的士兵往外走,他一直捂着自己的肚子,面容扭曲。我两眼发直地看着他。 李鼒的手在我眼前挥了几下,道:“这没什么好奇怪的,军营里什么事都有可能发生。不说这些了,你还要再来一碗吗?” 我摇了摇头。 第十一章 公堂之上 这世界上有三种人,一种人是你想甩也甩不掉的,一种是你想得到却得不到的,还有一种是你觉得好像在哪里见过却又想不起来的人。 我跑过人流,转了个弯,拐进一条小岔路,躲在墙后。 “终于把他给甩了!真是个黏人的家伙!”我扒拉着墙探出一点脑袋看了看外头,李鼒晕头转向的找不着我,不知道跑哪里去了。 我笑得喘不过气来。咬了口冰糖葫芦,大摇大摆地走在街上,小贩们卖力的吆喝声遍布在各个大街小巷。我花了几个铜板买了一个拨浪鼓,两侧缀有两枚弹丸,转动鼓柄弹丸可以击鼓而鸣。 走着走着,在人头攒动之中我发现了一个男子,他的背影像极了阿布。他走到一个簪子铺前挑拣着,那熟悉的面庞分明就是阿布啊! “阿布!”我冲他的方向大喊。 那人转过头来看了我一眼,又转回去对铺子的主人笑着说了几句什么,然后马上离开转进一条小巷子里去了。 竟然装作不认识我?隐藏得极好,极好! 我跟着他跑了过去,但是已经找不着人了。不会吧,难道是我看走眼了?可那人分明长得和阿布一模一样,只是衣服和发式是中原人的样子罢了。他也没有理由来中原,大哥二哥正忙着东山再起,他应该在?嵘忙的不可开交才对。 狐疑了半天,我心不在焉地走着,一个什么东西压在了我的脚上,我吓得后退两步,竟然是一个老婆婆。我赶忙将她扶起来。 这不就是之前那个骗子乞婆吗?!她瞄了我一眼,也有些惊讶,但很快便收敛了神色,于是哭天喊地道:“哎呦喂,我的老腰呦!我这是做了什么孽啊,你竟然要推我这个老太婆一把。”有一个小伙子突然出现把我推开,将老婆婆扶了起来。 “娘,您没事吧娘!” 什么?!明明之前这个乞婆说自己的儿子早逝,如今怎么又——好吧,我算是碰上了骗子。 “娘刚刚给这个不知好歹的丫头片子推了一把,这腰......哎呦喂,我苦命的儿子,咱们家本来就穷,这如今上哪儿去找郎中呦......”说罢,两人开始假惺惺地哭了起来,眼泪花都飙出来了,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我欺负他们母子俩了呢。 “喂!这位婆婆,你之前明明说你儿子早逝,怎么又蹦出来一个活生生的人?你这分明就是诈骗!”我叉着腰气哄哄地道。 那两人却没听我的话,小伙子突然上前抓住我的胳膊:“你今天要是不赔我们钱就别想离开这里!” 围过来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不明情况的人开始对我指指点点起来。 好啊,敢这么在光天化日之下诈骗,我今天算是张了见识了。 “我没有推她就是没有推她!明明是这个老婆婆自己突然倒在我面前的,我还好心扶你一把,凭什么说是我推了你?” “你赔钱!”小伙凶神恶煞的。 我翻了个白眼,心平气和地道:“哥们儿,做人是要讲道理的,你这么不讲道理是要遭殃的,你就不怕被送进官府?” “你推了人,你才应该去官府才对!快赔钱!” “不行,你得跟我去官府!”我走过去拉起老婆婆,小伙见状拉住了老婆婆的另一条手臂。 我们两人各不服输,老婆婆明显是中间最受罪的那个。 推拉之间,一道熟悉的低哑的声音响起:“你这么拉你娘,我倒怀疑你可真的是这位老妇人的犬子?” 一时之间时间仿佛静止,所有吵闹声消失。李鼏身着一件玄色窄袖蟒袍,深蓝的滚边更是显出一身清冷的气质。他缓慢走到小伙面前,小伙似是被李鼏的那双锐利的眼眸镇住了,哆哆嗦嗦的不敢说话。 过了好半晌,他才强装镇静地朝他道:“你又是什么人!你们两个一定是同伙,快赔钱!” 我朝小伙喊道:“喂!你说他是你娘,那你刚刚还那么拉她!你就是想讹诈我!” “我——” 一队人马的声音传来,一个官兵大喝道:“何人在此扰乱民生!” 官兵下马而来,神色正怒,小伙马上告状:“官人,这两个人是同伙,推了我娘让我娘受了腰伤,他们还不承认!您给小人做做主。” “不是这样的——”我正想上前讨个说法,李鼏拉住了我,我也识相的没有继续说下去了。 官兵上下打量了我们一眼,对身后的其他小官兵们说道:“把这些人都带走!” 就这样,我们被押着去了衙门。 公堂之上悬着一块巨大的烫金匾额,上书“明镜高悬”四字。衙门里的老大一身威严地坐在高椅上,突然在桌上拍了一块木头,声音大得我惊了一下。 “还不快跪下!”很明显那位老大是冲着我和李鼏喊的,也很明显他并不知道此人正是大寰的执金吾将军。 “我们又没有做错什么事,为什么要跪下!” “你——来人!”老大叫了一个衙役来,衙役使劲踢了我的小腿,可我就是硬忍着,他又用一根不知道是不是从哪个房屋顶上取下来的梁木重重地给了我一击。没办法,我还是扑通一声跪下来。 衙役又准备让李鼏跪下来。 “喂喂喂!这个人你可不能打,他可是李鼏,李鼏你应该知道的吧,他是你们大寰的金吾将军,他爹可是开国元帅啊!你们这么做会被皇帝砍头的!”衙役被我说的话给愣住了,李鼏站在一边一动不动的,不知道心里在想些什么。 我悄悄对他说:“你赶紧说些什么啊!”他没应我。 “大胆!”老大又拍了一下木头,“不仅直呼将军姓名,还敢假以将军身份欺瞒公堂!还不快跪下!” 我心里急得发慌,李鼏却纹丝不动的。这时,外面有人闯了进来,陈鬯带着一众将士跪在地上道:“末将来迟!请将军恕罪!” 老大好半天才反应过来,连滚带爬地下来跪在李鼏面前,一脸笑意赔不是地道:“小人......小人有眼无珠,还请将军责罚......”我在心底暗暗鄙视了他。 一边的老婆婆和小伙更是吃惊地掉了下巴,他们此时一定后悔至极。 半晌,李鼏才缓缓开口:“明大人,我问你,城西和城东的十四家赌坊与赌妓交易牟取暴利,甚至截杀无辜百姓,这事你可知?” 李鼏平静无波的眼神倒是让明大人不敢直视,颤巍巍地回:“小人,小人不知......” 心虚! “那好,三十七个丐门、风门和火门的流派窝点分布在全城,你可知?” 明大人全身开始发抖起来,面露惶恐之色,行骗的那两人也开始稳不住身子了。 李鼏蹲下来揪住明大人的衣领子,面容变得更加严厉,是我从未见过的愤怒,道:“那你可知,全城上上下下有千百名童叟被割下舌头被火钳烫伤双眼被断去手筋脚筋在街边乞讨,还盼着你来他们做主为天下正义做主。” 他松了手,站起来居高临下地看着明大人。我的心一紧,这么大一个城竟然危机四伏,身为高官的大人居然毫无作为。原来这个世界上还有一群人正在忍受着比丧父丧母还大的痛苦,这些人各有各的不幸和苦痛,而安然无恙的人都有着一样的幸运。 明大人双目流泪,面色红辣辣的,眼泪巴巴地包住李鼏的腿,哭喊道:“小人......小人有罪......可小人实在是有口难言啊——” 李鼏踢开了他,对身后道:“把人带上来。” 一个士兵拉着一个蒙上了白丝带的小女孩进了公堂,小女孩揭下了丝带。我愕然,这就是前几日在街上和乞婆乞翁一起乞讨的小女孩,那天她的双眼还是好好的,我说了一声冰糖葫芦她就马上睁开了眼睛,可今日她是真的失明了。小女孩的眼睛虽然是合上的,但眼皮扁扁的,里面什么也没有,没有眼珠子...... 后面又进来一个被割掉了一只耳朵缠着绷带的女人,她跪下来道:“请大人做主,民女本是岩桦村一渔夫之女,不曾想有一日家中遭逢几名黑衣人,他们还戴了面具,小女并不认得......只是,只是他们不仅抢空了家中所有的财物,还,还强暴了民女,将民女送到一处关满了人的地方,让我们每日上街乞讨来骗取钱财,还派人在街角巷道来监视我们。如若讨来的钱财不达标,便用鞭子抽打我们,不给水和粮食......家父曾多次上这里请大人为民女伸冤,最终不是被告知大人不在就是被赶走......” 我听得眼泪都留下来了,这些所谓高官拿着极高的俸禄不做事,净干些表面文章,占着茅坑不拉屎,还说自己有口难言。 我上前抱着那个孤零零站着的小女孩,捂住她的耳朵不想让她听到这些伤天害理的事情。问她眼睛疼不疼,她很乖巧地摇摇头。 李鼏死死地盯着倒在地上哭得泣不成声的明大人。 他泪眼汪汪地道:“将军......将军您可不知道,这一切都是有人在背后谋划的啊,那些流派都是一个团伙的!他们有......他们有位高权重的主使者在作祟啊将军!还有赌坊,赌坊不一样,但是赌坊的背后也有人,据小人了解,这十四家赌坊的主人每次来澶州城都喜欢喝上一杯槠山茶。小人知道的只有这些,您饶了小人吧——” 李鼏思忖了片刻,跨步到老婆婆和小伙的面前,半跪下来。俩人马上抖了身子,低下头来不敢直视。 “老妇,你可知道是什么人在指使你们?”李鼏尽量放柔了语气。 “老朽......老朽......”她一直慌慌张张的,突然一拍脑子,“哎呀,老朽虽不知他们是什么人,但是有一日老朽在他们那里捡到了这个东西,老朽想着以后逃了出来或许有些用处。” 第十二章 人生如棋 她从衣襟里拿出来一个木牌牌,当初出了乾元关遇敌时敌人留下来的东西也是这个,两个长得一模一样,那就说明做这些事的人都是同一个流派的。我记得伶娘说过,好像是什么......森罗派? 李鼏将它紧紧地握在手里,剑眉微蹙。明大人一直哭天喊地地求原谅,女人掩面流泪,老妇和小伙颤颤巍巍的,只有小女孩是最安静的,安静得好像现在这一切都与她无关。 李鼏叹了口气,站起来道:“今日一切,本将权且当做没有发生过。”他就说了这么一句话,准备离开这个充满乌烟瘴气的公堂。 我松开小女孩,跑过去拉住他:“怎么可以当做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呢!人证物证都在,怎么可以就这样不了了之呢!” 他说:“我只是一介将军,不是大理寺卿,更不是皇帝,我能做到的只有这些。”他把我的手给解开,头也不回地走了。 小女孩不知道什么时候摸着路到我的身边,拉了拉我衣服的一角,我擦去眼泪,摸摸她的头,先是对着明大人说:“你作为一城衙门的师爷,无数百姓生活暗无天日,你却坐视不理。我们都有爹娘,你知不知道你这个样子会毁了多少原本幸福美满的家庭吗!你难道没有子女吗,如果今日是你的孩子被剜去双眼,你还会像现在一样吗!” 明大人口里喊着“是是是”。 然后我再对着众人说:“我虽然在这个地方没有什么身份,但是我能做什么就一定会去做!” “好!”外面突然传来一个人的声音,在外面看的李鼒给我鼓掌。 明大人突然开口道:“姑奶奶,下官......下官一定会给众人一个交代......” 出了衙门的时候,我感觉自己的心里像是被压住了一块大石头,喉咙苦涩疼痛,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脑袋里净是些百姓惨遭毒手的血腥场面。怎么会有这么恐怖的流派,丝毫没有人性,普通人在他们面前像是两个指头就可以捏死的蚂蚁。 我边走边对李鼒说:“你能不能去劝劝李鼏,让他去救救这些无辜的人,就当是为了澶州城的百姓们。”我带着恳切真挚的眼神望着他。 他为难地道:“我也想啊,可是我二哥决定一件事就不会改变的,就算是天皇老子来了也劝不动他这座泰山啊!我又有什么办法呢。” “你不去,我去!”我一路跑着回府。 “你等等我啊——”李鼒在后面喊着。 冲进了府里,我一路向着李鼏的居处奔去,门口有两个士兵挡住了我,不让我进门。我知道跟他们说什么都没用,于是干脆跪在门外一米处,等着他出来。 陈鬯见状无奈道:“姑娘你这是何必呢。” 我见他来了,眼泪止不住地外溢,拉着他哀求道:“陈将军,你帮帮他们吧,要是连你们都不愿意帮他们,那,那他们就真的没有去路了......” 陈鬯半跪着与我说:“是,他们是可怜,但是整个寰朝还有那么多百姓,也像他们一样身处水深火热之中,我们就算帮了他们,也不可能救得了所有人。若是,若是这一次将军出手——总之,”他叹口气,“事情没有那么简单。给你打个比方,人生很多时候好比一盘棋,只要有一颗棋子走错,很可能满盘皆输。所以,姑娘,马上就会到京城了,你还是先想想自己吧。” 我见过的陈鬯只会说“是”“末将”等之类的话,今天是他第一次这么有耐心和我这个如此卑微的人说了那么多的话。 他站了起来。但我还是回他道:“我知道的是,不止你们,很多人都会面临极其沉重的决定,但是不管什么人,都不能认定人命的贵贱,人命是不可以被牺牲的,”我抬头坚定地看着他,提高了嗓音大声说,“如果有人把人生当做一盘棋,那他注定失败。” 陈鬯微微一愣,对我拱手作揖后便走了。 我就这么一直跪着,跪的我膝盖痛得受不了,想到明天一早就要出发去往上都,我就觉得心好累啊。还能怎么办呢,我一人痛也比不过那么多人的痛苦。 一直到了晚上,李鼒悄悄地给我拿了两个热乎的白面馒头。 “膳房里只有这个了,你将就吃一点吧,”我摇了摇头,“这样可不行,明早还要赶路呢,你或多或少还是吃一点,这样才有力气跟我二哥对着干嘛。” 我觉得他说的很有道理,于是我抓过他手里的馒头大口大口地吃了起来。 “慢点慢点。我和你说啊,其实我二哥就是刀子嘴豆腐心,他心里一定比你更急,但是他有他自己的想法——我先走了啊!” 门吱呀一声开了,李鼒一溜烟就没了人影。 李鼏颀长的身影在月色衬托下如一柱玉,他的面色很凝重,两颊微红,应该是喝了酒,眼神也有些飘飘然。 我直了直身子,用恳切真挚的目光望着他。李鼏走到我的面前,一只手握着我的胳膊把我从地上拉了起来。嘶,好麻,下次再也不要这样一跪就是几个时辰那么久了。 他迷迷糊糊地道:“你说得对......可我还是......无能为力啊。”然后突然一下子就靠在了我的肩膀上,这么庞大的一个身躯压在我的身上让我一个不小心退后了两步。 “喂,你醒醒!”我推了推他,没有反应。 “不会又是在使诈呢吧,我怎么这么倒霉啊。”我撑着他进了寝房,再将他放在床上,本来是想将枕头挪个位置,没想到底下藏了一把刀。我惊讶,竟然会有人在睡觉的时候藏刀这种东西,难不成他是怕有人来刺杀他吗?听阿布说,中原自古就有臣子因为战功显赫被奸佞所杀,哪怕是将军也确实不好当啊。 我当做没看见一样,用枕头遮住。走之时,他突然拉住我的手,喃喃道:“娘......” 他把我的手攥得紧紧的,甩都甩不开。他是想他娘了吧,我也想我阿娘了,不知道她在天上过得好不好。 我坐在床沿,李鼏的手上不仅有许多薄厚不一的茧,还有一些细小的已经结痂的伤疤,这样一双骨节分明的手,既沾满了无数人的鲜血,又握着多少荣耀。 我离开时替他捻了烛火,关上门后便走了。 夜晚,我坐在床上,撩开裤腿察看膝盖,一片红红的,上面缀有许多小红点。我边揉边想,距离我离开?嵘到现在差不多有将近三个多月了,可我对于李容启的消息还是没有一丁半点儿,我该不会要一直待在中原吧,我可不想生活在一个处处充满危机还不得不寄人篱下的地方。 我屈着膝盖躺床上一阵阴风不知从哪里刮进来。我下了床去关上百叶窗,一个人影突然从窗户外面窜了进来,捂住我的嘴道:“嘘——” 摇摇曳曳的烛火之中,那人浓翘的长睫柔化了刚俊的面庞,鼻正唇薄,乌木般的眼眸看着我。他松开了手,我才惊道:“阿布——” 他让我不要说话,疑神疑鬼地看了眼四周。 “你怎么会在这里?你是怎么进来的?没有人发现你吧。” “我还想问你怎么会在这里,你就这样留下一封信进到中原来了?” 我转身背对着他,抱着手臂道:“你如果是来劝我回去的话,那你赶紧走吧,在找到仇人之前我是绝对不会离开这里的。” “就凭你一个人?你知不知道这里是大寰,虎豹之地,豺狼聚群,弱者难存,更何况你还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如何斗得过这些青面獠牙?” 我转过身来看着他:“你......你说得这么吓人干嘛。我至少现在还待在李鼏的军队里,别人不敢对李家军怎么样的,自然也不会对我怎么样,我可安全了呢。” 他轻哼了一声,叹息道:“那以后你有想过么?而且,我劝你不要和李鼏走的太近,更不要爱上他......”我撇撇嘴,什么爱不爱的,人家自己都说了对我没兴趣,我总不可能缠着人家吧。 “哎呀不说这些了,你快告诉我大哥二哥最近如何?” 他摇摇头:“你大哥接管了禺疆部,自立胡王。胡军一战后兵力折损严重,?嵘王虽然接待了我们,但恐怕别有所图。” “你这是什么话,大舅爹怎么可能是这样的人呢。” “我一人猜测而已——你真的不跟我走?” 我白了他一眼,道:“天无绝人之路,对了,你帮我把一封信交给大哥二哥。”我轻轻跑到床边,从枕头底下拿出一封信来递给阿布。 “我还有个问题,”我生气的看着他,“你是不是看到我了。” 他笑盈盈地道:“你说哪一次?” “什么哪一次,就是今天早上!” “是啊,特地给你买了花簪,”他从衣襟里拿出一只玉白的簪子给我,“长大了要学会打扮自己。好了,时间不多了我要走了。”看在他给我买簪子的份上就不和他计较。 阿布正要跳出窗户,我叫住他,他回头看着我。 “你中原人的样子还挺好看。” 他的眼角微微扬起,然后便消失不见了。 第十三章 将军之风 不知道下一次和阿布再相见是什么时候。 夜里做个了梦,梦见大家都倒在血泊中,我就那么站着,双脚好像在地上扎了根一样,动不了,什么都做不了。阿娘声嘶力竭地喊着我的乳名,阿爹告诉我不要害怕,阿爹在这......四哥使劲推开我,然后我就跌落下悬崖,躺在广袤无垠的沙漠里。那少年满身血渍,一双手抚过我的脸庞。我让他赶紧跑,他就一直跑,跑到沙丘的另一面...... 李家军要出城了,号角吹得震天动地,明黄的九旒大旗和玄黑的李家军的旗帜在烈日下迎风飘动。出城的时候,好多百姓簇拥在街头巷尾,都想瞧一瞧传闻中李家军的风范。将军身穿铠甲和披风,端坐于神清骨俊的胡马,有驰骋沙场的勇武气概,也有遗世独立的儒雅风度。 之前那个说书先生怎么说的来着,将军之风,山高水长。 后来李鼒才告诉我,李鼏为了处理澶州城那些惨无人道的案子,救出了好几个窝点里的百姓,还派了好多士兵留在澶州城继续解救他们。不过这么一来,他也就很可能会得罪一些朝中权臣。因此,他一直发牢骚把我给埋怨了一番,说是替他二哥稍微解解气。 我死活不肯走在前头,李鼒死活把我给拉上来,又说是和旁的人毫无共同话题。往后一眼望去,浩浩汤汤的大军队伍像一条龙一样。 李鼒的马走在我的旁边,那只白如雪霜的马,颈上有圈皎洁的白毛,四肢油光水滑,但身上有很多伤疤,不过确实很漂亮。而李鼏的那匹枣红马,身披黑鬃,夹杂着金红,毛色闪闪发光,匀称高大,走的时候头抬得很高,两双眼睛光芒四射,炯炯有神,作为这一众将士的坐骑中的首领当之无愧...... 几个人一面骑马一面谈笑,只有李鼏双唇紧闭,眉头微微蹙着,可见他人虽在此处,然而心里已经飘到别处去了。 李鼒见我刚才一直看着他的马,问:“你可会骑马?” 我一撩头发道:“那是必须的,我可是在马背上出生的!什么品种的马我都骑过,还没有被我驯服不了的呢!” 李鼒来了兴趣,于是对他旁边的将军说道:“老台,你下来,把你的马借她骑一骑。” 他面露难色地道:“这——” “别忘了你还欠我一坛赤泥印酒。” “可是总管,这匹马认生,脾性恶劣,寻常人近不了它,更莫说让一个姑娘来驾驭。末将也是花了四年时间才彻底降服它的。若是姑娘愿意,可让下属牵匹温顺些的马来。” 李鼒不耐烦地掏掏耳朵道:“你怎么也这样磨磨唧唧婆婆妈妈的,让你下来就下来!” 那位叫老台的将军无奈却铿锵地回答了一声“是”,于是把他那头长鬃垂地的黑马牵到了我身边并嘱咐我要小心。果不其然,那匹马一到我身边来就鼻孔冒热气,嘶鸣不断,整张马脸变得狰狞,蹄子也开始不受控制地乱蹬。 我摸了摸它的鬃毛,手感不错,见它离了主人气得很,我就拍拍它的脖子:“别怕别怕,马上就好了。” 于是我手牵住缰绳,踩上一侧镫革,翻身跃到马背上。好久没有骑过马了,这种坐在马背上的感觉真好。那黑马先是蹬了两下前蹄,嘶鸣一声,然后就安静的和其他马一样。 “不错啊!动作也很有风度嘛。”李鼒赞赏地看着我,连陈鬯都转过来为我叫好。我不好意思地拱起手来朝他们行礼点头。 “啊——”就在这时,黑马突然冲了出去,我整个身子一下子就往前倾,我赶紧夹紧马肚,握紧缰绳。可是黑马奔跑的速度让我始料未及,风拍在脸上,脸都要变形了。后面的人都还来不及说什么,马就带着我像离弦之箭一般甩开军队一大截。 “谁来救救我啊——喂,你快停下来小祖宗!” 可那马像是故意与我作对,不仅加快速度而且还时不时跳个几下,或者在平坦的路上绕过来绕过去地跑着。不管我怎么喊“吁”,怎么拉紧缰绳,它就是不肯屈服。 哎,这下面子可丢大了。 身后有另一只马奔跑而来的声音,我艰难地转回头一看,竟是李鼏,他头戴束发金冠,飘动的衣摆随风扬起,周身流着像琉璃一样的光彩。将军策马奔腾,向他的姑娘而来...... 他眼神一滞,向我喊道:“小心——” 我转回去的时候被一棵树的横着长出来的树枝给撞下了马。浑身都疼,一股热流从鼻孔里冒了出来。哇,怎么有这么多小星星在我头顶上转圈。 那只黑马像是解气了一样在旁边摇着尾巴。 “吁——”李鼏拉住缰绳下了马。 我捂着鼻子艰难地爬了起来,他别过头递给我一只绣着鸟的巾帕,很是精致。我接过擦了擦鼻血,余光瞥见他好像在......笑? 没错,李鼏在笑,他竟然会笑,还笑的那么好看。 我尴尬地道:“这,这有什么好笑的,只要是骑马的人都免不了要摔上几跤......” 他收敛了笑容,然后严肃地道:“你总是在军队里惹麻烦,有损我军风,到了上都你便赶紧走人。” “那你为什么不干脆把我直接放在这,这里附近也有很多人家呀。”我期盼着能听到一些不同的会让我惊喜的回答。 他停顿了一会儿,启唇道:“李鼒会同我闹别扭。” 我暗暗“切”了一声,他又说:“还有没有哪处受伤。” 我尝试着走几步动动身子,有骨骼咯吱响的声音,又痛又麻的感觉袭遍全身,我可怜巴巴地看着他道:“腰伤了,脚也崴了......”我见他转身上马,“喂,你要把我一个人抛在这儿?” 李鼏皱眉:“上来!” 我窃喜,一瘸一拐地走到他的马旁边,这匹枣红马温顺多了。我伸出手,原以为他会拉我一把,没想到他毫不犹豫地抓住我后脖子那处的衣口,硬生生将我给提了上来。我黑着一副脸,他是想把我勒死吗? 他对着那匹悠然自得的黑马道:“回去找你的主人。”黑马长鸣一声,听话地调头奔去。 这真是区别对待啊。 “坐稳了。驾!”耳后传来他的声音,还有丝丝热气团在耳畔。李鼏一踢马肚,马儿就冲了出去。 “喂,你要带我去哪儿啊。” “别说话,抓紧了!” 他又喊了一声驾。我转头看向李鼏,他的脸就在我旁边,嘴角扬起一个好看的弧度,洁白的牙齿露了出来。那么近的距离,又让我开始双颊发烫,心里砰砰的跳。 “又流鼻血了。” 我木讷地摸了下人中的部位,还真的是诶,我赶紧掏出刚刚他给我的巾帕捂住鼻子。 李鼏笑得更加灿烂了,金辉照在他的身上,透过茂密的阴翳筛漏出斑驳细碎的光点,铺陈在马蹄哒哒而过的地面。我第一次觉得,中原竟有这么蓝的天,这么白的云,这么好看的阳光和影子...... 时间过得如此之快,从早上到现在,已是苹果红般柔和晶莹的天空,霞光照耀了云层的一角,给它镀上金边。 马儿放慢了步伐,跑进一片视野开阔、零星地分布着几丛小芦苇的地方,再过去就是一条长长的河流,然后是远山。 李鼏下了马,我也下了马,把马儿安顿在一棵树边后,他问:“还能走吗?”我摇摇头。 他便蹲下来,作出了个要背我的姿势。 “那我不客气啦!” 风吹过来分外柔和,还没有长大的小芦苇也应和着风的节奏摆动起来。水面上波光粼粼,一层一层地翻滚,远山还可见层林叠翠。 我自言自语似的说:“有道是,巍山洋洋,湖海茫茫,将军之风,山高水长!”我扬了一下最后一个字的音。 背着我的人轻笑了一声。 我拍了拍他:“喂,你要是想笑就应该大声笑出来,像你三弟一样,别总是板着一副脸。你笑起来真的很好看呢!” “吵死了!”李鼏不耐烦了。 他把我放下来,准备脱去我的鞋子。 “喂,你干什么啊,你们男人见了女人的脚不是要负责的嘛。” “你看起来也不过十五六岁,有什么资格称呼自己女人?”我暗暗白了一眼。 “嘶——你轻点。”他帮我扭了一下。 脚虽然是掰正了,但是全身上下还有一些皮外伤。我对他说:“我脚还有点疼,你帮我把那一片的水蜡烛给摘过来,”我指了一下,“千万不要动它上部的花,很容易就飞散了的。” “就几步的距离,你自己去。”他不耐烦地看了我一眼。 “我死了。”我立马倒在地上,作死状。 “幼稚。”李鼏气哄哄地走去,还不忘踢了一下我的脚。可恶! 我撑着脑袋,看着他颀长的身影向前走去,他一把抓过几束,可是用力太大,上面的花絮一下子散了出来,蒙住了他的脸。他越是挣扎着和这些花絮对抗就越是有更多的水蜡烛花飞散出来。我笑得简直合不拢嘴,他竟然从嘴里吐出来一口花絮! “哈哈哈哈哈哈——”我站起来捧腹大笑。 李鼏最后满身花絮地朝我走来,递给我几束只剩一半花的水蜡烛。我拿过来放在地上,他瞥了我一眼,拍掉身上的花絮。 “这里还有。”我拿掉粘在他头上的一朵,“谢谢你啊!救了我这么多次,我会报答你的。” “你想怎么报答我?”他吹了一只手臂上的花。 “当然是抱一下你就算回答啦!”我脑子一热扑上前去给了他一个满怀。 李鼏似是始料未及,正色道:“谁给你这么大的胆子,你知不知道我是——” “你是金吾将军又如何?我还是——”差点说漏了嘴。 他突然问:“我们曾经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他说这话的时候特别笃定,好像就是有这件事一样。我撇撇嘴:“我以前怎么会和你见过?”李鼒也问过我这个问题,果然兄弟连心。 第十四章 长途近尾 李鼏坐在河岸边,昏黄的光辉勾勒出他的身形,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只是觉得那背影有些孤独。这种孤独我曾经在阿布的身上也看到过,也是这样的黄昏时分,我从远郊骑马归来时,看到他一个人靠在一棵光秃秃的树旁,用叶子吹一曲《将归》,他说歌谣里讲的是一个小孩有家不得归...... 我小心地取下水蜡烛上部分的花絮,把它们弄得碎乱一些,经过今日一早上太阳暴晒差不多就可以用了。军队还没到,四周看了看也没什么人经过,我开始解衣,一处伤口已经和衣服粘在一起了,要慢慢撕开,我咬紧牙关一口气撕开来。抽出一撮花覆盖在伤口上面,经过三四回就能自行结痂了。 这时候,李家军也差不多到了。李鼒身边的那位将军还过来给我道了个歉。由于第二日夤夜时分便要赶路,扎营太繁琐了,所以大家直接躺在地上休息。但是这么着就有一个后果,郊外蚊虫多,很容易被叮或者染上些疾病。 果不其然,所有人都在受蚊虫叮咬,一片叫苦连天。我脑子一转,想到了个好办法。 我又去取了一些水蜡烛,让李鼒给我找了两块火石。点燃水蜡烛后,火不一会儿就灭了,只剩下一缕缕飘出来的烟雾。就是这烟雾,可以防蚊。 “真神奇,”李鼒蹲在我旁边举了个小火把,“我这就下令,让大家都这么干!” 于是一时之间,淡淡的烟雾在军队上空缭绕,方圆百里内,一株则矣。 “你是怎么想到这个方法的?”李鼒一脸天真好奇地看着我。 “你有没有听过一个故事。传说在很久很久以前,瘟神通过蚊虫,把瘟疫散布在人间,这时候有一位明眸皓齿,冰肌玉骨的仙女架着牛车下凡来到人间,她就是青妪神女。神女就是用了这个方法来消灭蚊虫的。她后来化为神医在人间救治疾苦,被微服出访的皇帝给看上了,皇帝为她撇弃后宫三千佳丽。但是呢,神女的爹爹和娘亲都不同意神女嫁给一个凡人,哪怕这个皇帝拥有整个江山。神女被关在九重天上的宝塔里,而那皇帝整日茶饭不思,孤独终老。这是我以前在一个话本子上看到过的。” 不过,阿娘的医书里确实有这么个方法。 我双手合十,感叹道:“皇帝本来有那么多老婆,结果却为了神女把她们都不要了,这种事情现实里应该不存在的吧。不过,嘻嘻,我什么时候也能碰上这么一个只对我好的人啊!”我向天边的月亮眨眨眼睛。 “怎么不存在,”李鼒悄悄凑进来,“我跟你说啊,大寰前朝皇帝可不就是个痴情人,先帝的后宫只有一个萧皇后,二人只有两个子嗣,不过惨啊,听说后来都死了。” “怎么死的啊?” 他摇摇头叹息道:“不知道,你还是别问了。” 听起来应该是有一段悲惨的往事,我识相的闭上嘴。 “那......你二哥小时候是个怎样的人啊。” “我二哥?”他开始自顾自地说了起来,“二哥很小的时候就体弱多病,脸上长了许多脓包,所以他总是戴面纱见人,我当时才两三岁,已经记不得他当时的模样了。二哥平时饭也吃不下,甚至连路也走不了,只能坐在四轮车上,二娘偶尔推他出来走走。我见他平日里最喜欢读书,便以为二哥以后不会参军。 “没想到后来二哥得了天花,大病一场,什么人都不敢接近。病愈后也简直变了个人似的,什么礼乐射御书数都不在话下,身体也变得格外强壮。或许是爹觉得二哥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吧,因此事事都格外关照他。爹逝世后也把很大一部分兵权交给了二哥。 “还有,我二哥素来会做些扶危济困的好事,大寰许多姑娘,甚至妇人老奶奶都可喜欢他了,若说男子,那也必定以他为好男儿的榜样。其实我吧,不想当什么将军,什么行军总管,我总是想行走江湖,做个大侠。” 他看着我问:“那你呢。” 我别过头:“我不想说。”我拿着一根棍子在地上胡乱地画着。不是我不想说,是我不能说,因为我不想欺骗别人,可事实是,我身在这里,本就是个最大的谎言。 “这么扫兴。对了,你还想听听我二哥的风月往事吗?” 李鼒一脸坏笑地看着我,我虽有些嫌弃,还是抿着唇点点头。 这时候一颗石子儿从不远处坐靠在树边休息的黑影那扔了过来,恰好打中了李鼒的脑袋。 他瘪嘴,一脸无辜委屈地道:“我要去睡觉了......”我悻悻然地“哦”了一声。 两只手臂撑着脑袋躺在地上,有点扎乎。天上的星星可真多,阿娘说,人死了都会变成黑夜里那些闪闪发光的星子。有的人是被冤死的,所以想为那些正在黑暗中负重前行的人们发一点光和热。有的人是生命走到了尽头自然而然死的,但是还来不及再看一看他热爱着的河山,或者深深思念着的什么人,所以一腔热血千言万语都化作遥远星河中等待黎明升起的启明星。这浩瀚的夜空里,哪一颗才是我的启明星呢? 我转了个身,一眼就看到了不远处靠坐在树边的李鼏。 这个人连黑影也这么好看啊。 圆灵水镜,渺渺星辉。有仙拨云踏月,眉如青黛,眸若辰星,一念倾心,再念失心,世上再无双...... ...... 第二天起来,全身都腰酸背痛的,骨头像是散了架一样,屁股更是疼,昨天还没什么大的感觉,一定是昨天掉下马的时候屁股就这样噔的一声和大地来了个亲密接触。 天都还没亮军队就要出发了,号角沉闷的声音响彻云霄,震得天上的鸟儿都晕头转向的。 我现在简直又困又累,李鼏特地从一个士兵那里给我牵了一匹温顺的马儿,我坐在马背上困得前仰后翻的,就差没掉下去了。好几个人在一边偷偷笑,戏谑的笑声一下子点醒了我,可是没过一会儿就又差点睡过去。 “你这个女人睡相真是太丑了!”李鼒嫌弃地道。 我一下来了精神,恶狠狠地白了他一眼。于是我们开始了挤眉弄眼的大战。 “姑娘真是鬼灵精怪啊,倒不似寻常女子那般轻柔娇媚。”李鼒身边的将军一脸笑意道。 看着他诚挚的面庞,我着实不知道这是在夸我还是在说我没有中原女子那样温婉的性子,就认为它是在夸我吧,我拱手作礼模仿中原人说话回应道:“这位将军长得亦是惊世骇俗,令人目不忍视呀!” “这——”那将军尴尬得看了一眼旁人。 李鼒少年般爽朗干净的笑声响起:“老台,她这是在骂你呢!哈哈哈哈哈哈哈——” 我挠挠头不好意思地道:“不不不,我可没有要骂你的意思啊,我想说的是,将军你也是很有风骨很有气概的将军。不像某人一样,整天只知道吃喝玩乐,一点没有将军的样子。” “你说谁呢!”李鼒气鼓鼓的样子像一只河豚。 “我就说你怎么啦!”我朝他龇牙咧嘴地吼着。 老台为难地道:“其实总管为人并非如此,姑娘莫要凭表面论断......” 他说:“你眼圈发黑,像白无常!” 我说:“你眼小耳大,像猪八戒!” 他又说:“你平平无奇,没人娶你!” 我又说:“你又傻又蠢,没人敢嫁!” 时间就这样在一吵一闹之中流逝了。距离上都越近,感觉要走的路就越长,没完没了的。军队走了几天几夜都不停歇,我有时候累得直接趴在马背上,或者干脆停在路边等到军队最后的步兵跟上来再一起前行。 这么一折腾,我的身体实在受不了,本就一副营养不良的样子,这样子下去,我就更加没有什么力气可言了。 这不就是,刚刚昏了过去,一下子醒来居然已经坐上李鼏的那匹汗血宝马了。贴着后背的是温热的胸膛,他坐在我后头拉着缰绳,也就是说我刚刚是睡在他怀里了。这样一搞,顿时让我七窍开通,神清气爽,我在心里暗自窃喜,那颗栽种在心里名为欢喜的花儿,不断地吸收甘露生长起来,挠痒着心尖。 我抿着嘴,悄悄地把头往后靠了靠,身后的人并没有躲开,我就开始放松了下来,闭上眼睛好好睡觉,控制不住的笑意蔓延在嘴角。 后面的李鼒不满地嘟哝道:“真是给这个女人占了我二哥的便宜......” 我在心底里切了一声。 有时候路途比较颠簸,能感觉得到他的下巴在我的额头上触碰了几下,这样就让我一直没法睡稳,心思都不知道飘哪里去了。 陈鬯道:“将军,约摸还有三十多公里路就可到上都。蔡京将军和李鼐将军差不多已经抵达,届时就等我们一同进宫上表。” 李鼏低低地“嗯”到,我都能感觉得到他的喉间震动。 还有三十多公里,三十多公里是多长? 第十五章 上都神垕 马儿一直在走,过了好久,倒不像之前那么颠簸了,头晕恶心的感觉也逐渐好了一些。我下了李鼏的马,自己在随军队伍的边上走着,远远地看见,前方有一座很高的城楼,过了这座城楼大概就是上都了吧。 入京的城楼上站着士兵,看见九旒军和李家军的旗帜后便立马开放城门,所有驻守城门的士兵们全都战列在两旁,军容整齐叫我不禁暗暗感慨。 进入主街道后,一片吵闹的人声传来,千万人似潮水般涌来,声音嘈杂仿佛在诉说着上都的繁华。男女老少,黄发垂髫,他们无一不都站在街道的两旁,脸上洋溢着激动欣喜的神色,然后突然跪拜下来,高声齐呼:“将军威武!将军万福!”一声接连一声,起起伏伏,高潮不断。 两条人们扮演的黄龙舞动在随军两侧,还有鞭炮和锣鼓升天。甚至还有人在高楼上洒下花瓣,为军队铺开一条通往凯旋归朝的盛路。家家户户都悬挂着火红火红的灯笼,百姓们拿出自家新收的五谷杂粮给士兵们,号角声丝毫掩盖不了大家的热情。几个百姓跑出来跪拜在军队龙头的前方,一直磕头,大声道:“将军骁勇善战,为大寰创下万事伟绩,祝将军永世安康——” 李鼏下马上前来扶起他们,向他们拱手作揖道:“保家卫国本就是兵家将士职责所在,吾军虽为寰朝将士,亦为寰朝众人,各位不必如此多礼。” 我看着大寰上都这如此繁盛的一面,一阵又酸又苦的感觉涌上心头,喉咙疼痛得无法张口说话,只能把这种一下子产生的情愫压抑心底。如果臧胡还在,如果爹爹和哥哥们也打了胜仗,那么在臧胡,大概也是这样繁华的景象吧,虽然没有灯笼,没有鞭炮,没有舞龙,没有锣鼓,但是我们有篝火,有泼水,有烤羊,有彩结...... 而我作为一个臧胡的亡国女,竟然在敌军的领土上和他们一起享看大捷后的盛状。 “姑娘你拿着吧!”一个老婆婆将一篮子水果递给了我,我只强颜欢笑地拒绝了,然后便一直低着头,不敢抬起头看着眼前的一切,怕禁不住在众人面前难堪。 眼睛热热的,泪水团聚在眼眶周围,我擤了擤鼻子。 “星月姑娘,你怎么了?”陈鬯最先发现了我的情绪,我暗自抹了把眼泪,摇摇头。 军队一直在向前走,我转了个弯,一个人走,后面好像有人在喊我,但是不知道是在喊我,还是在欢呼什么,估计也没什么人会在意我这样走掉。我揉了揉脑子,眼泪控制不住地往下掉。抬头看看天空,但是泪水流出来就收不回去了。阳光还是一如既往地明媚灿烂,只是一直照不到蜷缩在阴暗角落的我而已。 已经到了上都,我大概和李鼏他们再也没有什么关系了,就像当初伶娘她们突然走掉一样,有缘无分,大家都是各自的过客。想要离别的时候不难过,应该在一开始就不要带任何感情,否则最后两败俱伤。 敲锣打鼓声,鞭炮礼花声,人声号角声,都在逐渐远离我,消失于无声之处。现在我走的地方一个人都没有,人去楼空,大家都去跟着军队了。 一抬头,映入眼帘的是一座拱起的路面,连接了两岸,两边有朱红的围栏,下面是清绿的河水,碧波荡漾。这就是阿布口中的像彩虹一样的虹形大桥吗? 我眨巴着湿漉漉的眼睛,一步一步朝桥走去。我扶着栏杆,向桥底下望,有许许多多红色的鱼儿突然跃出水面,或是把嘴露出水面呼吸。几只橘嘴大鸟在岸边守候着出水的鱼儿,一个机灵便将小鱼叼住,吃进肚里饱餐一顿。此时,我的肚子也叫了几声,我这才发现自己又是好几天没有吃过正经饭了。 如果要保证自己能够一直在这里待下去,就必须要找份差事做。阿娘教了我那么多医术,这个时候终于派上大用场了,中原有句俗话说,一技在身,胜握千金。 我就这样一直走啊走绕啊绕,想看看有没有什么药店缺人,顺便再看看我憧憬已久的上都。 晚间,淡月昽明,那些一一从眼前经过的木柱木门木栅,雕楼朱漆的木棂窗,门口长垂的竹帘一动,令人蓦然一惊,里面走出来的会是肩搭长巾鼻头抹了点面粉的小二,还是珠钗罗裙满地的女娇娃? 紧挨着神垕寺的窄巷内,此时已是人头攒动,摆着那么多各色小吃的食摊,香气四溢,烟雾腾腾,碗盏叮咚,吆声大作。有女子挽着男子的手臂上街,男子挑了一只发簪戴在女子的发髻上,有扎了两个发球的总角孩童在路边嬉笑打闹,你一言我一语。这是些都我从来没有见过的景象,虽然很陌生,但很好地铺成了我心目中泱泱盛世的大寰上都。 夜晚都这么热闹,那早晨一定更热闹了。 我缩在一个没有什么人的角落,只听几声沉闷的声音在天上炸开。我抬头,耀眼的礼花窜上星空,一声脆响后像流星一样散了开来,很快就消失了。紧接着有更多的烟花向上飞去,火星稀稀疏疏蹿向四周,把夜幕点缀成花的世界。 真美啊!要是远在西域的哥哥们也能看到就好啦! 李鼏他们一定正在皇宫里庆祝大捷。皇宫又长什么样子呢?真的像书上说的那样碧瓦朱檐,富丽堂皇吗?我现在就是什么都想看个遍,什么都想收进眼里,又什么都做不到。 两个从对面匆匆路过的行人在讨论着什么。 一说:“荆虹亭边上开了一家西域酒坊,咱们赶紧过去尝尝鲜。” 我仿佛有了归宿一般,偷偷地跟着他们两人走去。 那家酒坊上的匾额写着“味土阁”,这是个什么怪名字。我进了去找个没有人的位置,默然跪在胡凳上。一位妖冶的西域女子过来问我需要些什么,我要了一盘酱牛肉和一坛烈焰酒,今天就是醉死也要死在这儿了。 酱牛肉的肉质鲜美,腌制得彻底,一口咬下去有撕裂的快感。我已经好久没吃到肉了。烈焰酒果然烈焰,就一小口弄得我舌尖至喉咙又热又辣。我皱着眉头痛快地饮完了一杯,紧接着第二杯第三杯,那女子见我喝得生猛,于是给我递上了姜茶,我便迷迷糊糊地朝她道谢。 中央有几个头戴白巾的大食人在吹奏歌曲,美丽的西域女子们则在一旁跳起舞来。她们赤着脚,戴着面纱,深邃的眼眸和隐隐约约的娇艳红唇让人深深沉醉其中,华美的舞姿和悠扬悦耳的声乐配合得天衣无缝。我一只手撑着脑袋,双眼半睁半合地看着他们,明亮的烛火发散开来,光芒好像要吞噬了整个酒坊,最后连他们的身影都朦朦胧胧地消失了。 我被人推醒,晃晃脑袋一看四周,酒客们差不多走光了。我踉跄着步伐离开了这里,一出门,只觉有丝丝细雨落在脸上,伸出手来接住雨滴,沁凉而舒爽的感觉。好几家灯火已经灭了,但是还有零星的五六个仍然亮着。醉眼蒙眬,神思恍惚,那些灯火摇摇晃晃的,在远处成为一颗颗落下来的星星,这是什么人拉着天幕的一角抖落了仙子的珠宝玉石吗?什么都无所谓了,最终还是会消失在这阒寂的黑暗之中。 走着走着就撞倒了一个和我一样醉醺醺的男人,他愤怒地推了我一把:“走路没长眼睛啊!” 一家灯火辉煌的大楼前立着几个袒胸露背,浓妆艳抹的女子大声对男子喊道:“官爷下次再来玩儿啊!”男子朝他们挥了挥手就上了一辆马车。 我停下脚步,这又是个什么地方? 这座大楼的对面还有一家差不多的大楼,不过立在门前的不是女子,竟是几个长相赛过天仙的男人,男人们不仅抹着胭脂,画着眉眼,也穿得花里胡哨的。粉色的长衫上绣着大红牡丹,黄色的长衫上绣着燕雀,红色的长衫上绣着月季......各式各样、各种颜色的都有,丝毫不比隔壁女子差,反而要胜过几分。这两家大概是做衣服或者卖胭脂的吧。 可是还有一个约摸十三四岁的男孩突然从另一辆更为华贵的马车上下了来,这个男孩同样赛过天仙,可当做众男仙之首。他身上披着一件外袍,上面绣着巨蟒,很明显,外袍大得都拖曳在地上了。 我傻呵呵地笑了几声。 一个头上插满钗子的老妇人模样的人涂抹着浓厚的胭脂眯了眯眼看着我,突然扭动着她那臃肿的身躯走过来拉住我道:“哎呦喂,小姑娘家家的喝成这副样子,这么晚了还待在外面可不成。来,你进妈妈这儿来。” 谁说你是我妈妈? 我甩开了她的手,准备离开。可是有什么东西在我的后脖颈重重地拍了一下,我晕了过去。 第十六章 江南药局 醒来的时候脑袋像要炸开一般,四周昏暗昏暗,我好像是在蛇皮袋里,嘴里塞了布叫不出声来,身体被绳子给绑得死死的,丝毫动弹不了。又一次在中原遭遇绑架了。 我试着滚动身体,但昨天喝了一坛烈焰酒实在让我浑身难受。 有两个人进来了,我马上停止动作。 女的说:“这丫头要是打扮一下姿色绝对在上乘,价钱嘛,你给我五十两银子。我可是好不容易给你找来的,这个价钱还算便宜的了。” 这个声音不就是昨天晚上那个浓妆艳抹的自称为妈妈的女人的吗? 男的说:“五十两就五十两,老爷子那边好说。我告诉你啊,这货物要是能让老爷子满意了,咱俩的报酬可就不止这么点儿数了。那就这样,我送货去了。” 男人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一把将我和这袋子扛了起来。走了一段路之后又把我扔在了什么东西里面,四周硬邦邦的,应该是木箱子。我还听到了马蹄和车轮的声音。 这个人是要带我去哪儿?听他刚才和那个女的说的话,是要把我卖给什么老爷子?!辣块妈妈的,竟然是人贩子!还要把我卖给老爷子当小老婆?这么丧心病狂的事情竟然又给我遇上了。 我用尽吃奶的力气终于挣脱被捆在一起的双手和双脚,可是空间又窄又小不说,连呼吸都有些困难,而且上面的顶打不开。好不容易脱下套在身上的袋子,还是只能躺在里面什么都做不了。我将鼻子凑近缝隙,希望可以得到一些新鲜空气。 光是用耳朵听就知道,这个人故意走了一条没什么人的路,我就算用手拍木板大概也不会有人发现。不管了,得先让他停下来。 我一个劲儿地拍着木板,喊道:“救命啊!” 男人听到动静后果然停下了马车,一边骂一边准备打开木箱子:“他娘的!不知好歹的丫头片子竟然还给老子——” 他一开箱,我就立了起来挥出拳头打在他的鼻子上,我这双手好歹也是射过箭舞过刀的。 男人面目狰狞可怖,一面吃痛地捂着鼻子,一面紧紧攥住我的手臂。眼看他要一手挥在我的身上,我马上躲了过去,给他的下体一记踢。哼,要是本公主的鞭子还在,一定抽死你个稀巴烂。 我趁他拿着一根棒子还没追上来,就赶紧跑。 “给我站住!” 我朝身后给他做了个鬼脸,男人气急败坏的样子真是太好玩儿了!我跑到人多的地方去,不知道是不是男人在街市上安插了什么内应,几个壮汉都盯上了我。男人突然领着他们出现在了我眼前,我想调头跑,可是后面又出现了一群壮汉。真是该死!今天怕是逃不走了! “救命啊——”我现在能做的也只有喊救命了。 没想到喊救命还真的能把人给招来。 “把这些人都押起来!”熟悉的声音在耳畔响起,只见士兵们把那些壮汉团团围住。陈鬯穿着一身便服骑在马上,见到我后便下了马。 “星月姑娘?昨日你走得急,我都还没和你打声招呼,”他又对那些士兵说,“把这些人全都带到县府。” “就是他们!他们是人贩子,还想把我卖给老头子当小老婆!”我愤怒地指着这些人,男人惊讶又懊悔地趴在地上低下了头。 陈鬯笑笑道:“姑娘放心。带走!” 于是那些士兵押着人贩子们离开了人群,街道上一下子恢复了之前的样子。 我向他拱手作揖,笑盈盈地道:“多谢将军相救,你为什么是一个人呀?”其实我更想问他怎么没有跟着李鼏,又或者是李鼏干什么去了。 他像是读懂了我的心里一般回应道:“李将军和皇上还有要事商榷,暂时回不来,因此我来代将军守卫京师。” 我点点头,道:“我带你去个好地方!好像是叫什么味土阁,虽然名字怪了点,但是那里的酱牛肉可好吃啦!” 陈鬯欣然接受,我便带着他去。可是绕了半天怎么也找不到,上都这么大,岂不是得逛个几天几夜才能找到?我们已经是第三次走回这个地方了,我也不敢乱跑,就按照印象找。 我不好意思地挠挠头,道:“呃......要不我们随便找个地方......” “姑娘说的可是那家?”他给我指了一下方向,“味土阁”那三个大字赫然映入我的眼帘,我一拍脑袋,竟然这么近我都没有发现,真是太蠢了! “没错没错,就是味土阁!” 我们终于到了这座阁楼的面前,陈鬯突然转过来,表情僵硬地对我说:“这个......应当读作味士阁。” “啊?哦,原来是这样的,呵呵......我还以为这两根横线不分长短,都是一样的呢......”我尴尬地朝他笑笑,他也礼貌地回笑,并没有多说什么。 中原的字可真是麻烦!我又在心里默念了好几遍这两个字。 进了味士阁,一股香味让人垂涎欲滴,很快就引起了我的食欲,我一拍桌子道:“我们这儿要来两盘酱牛肉,两只剃羊骨,两碗奶疙瘩,还有你们这里最好的酒!” “姑娘喜欢吃这些东西?”陈鬯突然这么问我。 我边倒茶水边回答:“那可不是嘛,我从小到大最喜欢的就是这些东西啦!”他接过我给他倒的茶,“还有,我们既然已经同桌共食过了,你就是我的朋友,以后就不用姑娘姑娘的这么叫我,直接叫我星月好啦。” “好的,星月姑娘。” “......”我汗颜,陈鬯一定是在李鼏身边压抑的太久了,平时说话都保留下了这些习惯。 我给他讲了一下昨天晚上遇到的事情。 他一脸严肃地问:“你可看清楚了,那个男童是披着纹有巨蟒的黑色长袍?” 我一脸疑惑:“是啊,我最讨厌的东西就是蛇这种东西了,绝对不会看错的,我就奇怪了竟然会有人喜欢把这么讨人厌的东西绣在衣服上。不过,怎么了吗?难不成你认识他?还是你的什么亲戚?”他摇摇头,喝下了一杯酒。 “我还是第一次看见长得比女人还要妖媚的男人,你说他们为什么不去找份正经差事儿做,非要学女人在这里卖胭脂卖衣服什么的。” “他们并非是卖胭脂和衣服的商客,有些人不喜欢女子,却喜欢男子,但是纲常伦理无法逾越,于是他们就来这里享乐。总之,星月姑娘日后还是不要再靠近这种地方为好,还有,若是你一个人上街的话,最好打扮成男子装束,这样或许能避免一些不必要的危险。” “哦......”我似懂非懂地点点头,突然想到了什么,“你可不可以和我说说,皇宫里都有些什么新奇好玩儿的东西啊!是不是有很大很大的花园,还有好多好多漂亮的娘娘妃子?” 他仔细想了想,道:“新奇好玩的东西倒没有,星月姑娘说的御花园也不过是种了一群假花,至于娘娘妃子们,也同那些花一般而已。” 陈鬯说话总是能够让人哑口无语。 “那......皇宫里有什么地方是可以看各朝史事的?”我终于啃完了一只剃羊骨。 “姑娘说的应该是藏经楼,不过这个地方一般人是进不去的,”他看了看外边天色,“时候不早了,眼下陈鬯还要去巡逻,今日多谢星月姑娘的酒食,陈鬯日后再回邀姑娘。” “啊,没事儿没事儿,你去吧!” 也就是说,藏经楼里有寰朝的前史。 他点了下头便走了,自我和他说了那个男孩的事情他就一直心不在焉的,看来是碰上什么要紧事儿了吧。现在又剩下我一个人了。 我要是再不打算打算,今天晚上就要喝西北风了。 出了味士阁,突然冒出来一些小孩子,他们怀里抱着一沓一沓的纸,奔跑着抽出一张纸来在空中挥舞,大喊着:“江南药局寻人啦!江南药局寻人啦!” 我捡起一张落在地上的纸,好像是在说要招人?这不是天大的馅饼嘛,竟然给我捡到了!老天爷什么时候这么有眼啦。 拉了一个小孩问药局的方向,小孩给我指了指,我便朝那方向走去。 这条巷子里比较清净,走到尽头就是江南药局。我站了住,这药局的派头看起来还挺大的嘛,光是它门前种了几株大树,还立了两只石狮子,就可见它的气派,绝对不是街边随处可见的那种小药铺。 门开了,一个衣着堂堂,挂着两条长胡须的老头出了来。他看见我后,两条眉头高高挑起,将我从头至尾打量了一番,然后问:“你姓甚名谁,年庚几何?” 我拱手作揖笑道:“星月,就是天上的星星和月亮,我今年十六啦。” “随我来。”老人低沉沉地沙哑道,有一种不容置疑的口吻。 “喂老伯,你不问问我是来干嘛的吗?”我跑上去跟在他旁边。 老人一手扶着腰,像是在自言自语道:“瞧这模样和语气,大概就是老夫那位忘年交所说的意难平。你可不知,他早在一两个月前就跑到老夫这儿来,用老夫我看中的他的玉佩来交换,说是李家军凯旋归来的时候,会有一个女子来到上都,请我照顾着些,还特意嘱咐老夫这两日,白白花了二十个铜钱让这些黄头小儿在街上乱跑,说是此女子一定会看到。老夫本来还打算自个儿上街敲锣打鼓寻人,真是闹心呦......” 第十七章 张家二郎 我想了想,我是第一次来中原,怎么可能会有中原朋友而且还对我这么关照呢?李鼒这个二愣子断然不可能,李鼏和陈鬯这么繁忙想想也不是,还有伶娘,可是伶娘怎么会和一个老伯成为朋友呢?这老伯怕是老糊涂了吧。 他一路上都在自言自语,直到带我进了一个三面墙壁都存满了药箱子的宽敞房间,他踩在一个木梯上抽出药箱屉子捣鼓着什么。 我实在忍不住就问他:“老伯,你那位朋友到底是谁啊?” 他又自言自语道:“唉,真是做了好事也当不了好人呦......” 就在我一人摸不着头脑之时,老伯突然下来弓着背对我说:“你阿翁可是西域萨满教最负盛名的跳大神?”我讶然点头,他继续,“你娘是被胡人传为百年难遇的神医?” 我再次点点头,道:“你......你你怎么对我的身世这么了解?!” 老伯用下巴给我指了方向道:“把那给我拿来。” 我转头看到一根雕刻精美的拐杖靠在墙一脚,于是将它递给老伯。老伯拿到拐杖之后舒了一口气,他用拐杖敲了敲地面道:“老夫先来考考你,菟葵何治?” “治妇人奶结,红肿疼痛。”我很顺溜地说了出来 “叶似麻,子形宛如牛蜱,其子有麻点,此为何物?” “此乃蓖麻,专治水症,以水研二十枚服之,吐恶沫,加至三十枚,三日一服,则止。” ...... “老夫近日羸瘦短气得厉害,依你之见,老夫该服什么。” “可服满冬,或者冰台。” 老伯气哄哄地敲了一下地面,声音颤巍巍的:“冰台补的乃是中目聪明不老,你这简直是在嘲讽老夫糊涂愚笨。罢也罢也,老夫便勉强收你为徒。三日内,你替老夫看一下这屋里子什么药材少于半截食指,摸清楚了再去相国寺后山上按着药谱采来,清洗、晒干再存放好,不得有任何疏漏。老夫这就给你找个帮手来......” 我高兴地跳了起来道:“我竟然也有师傅了!谢谢老伯!不对,是师傅!”他正要跨过门槛,我叫住了他,“师傅,你那位朋友到底是什么人啊!” 他悠悠然道:“张家二郎。”然后一面步履蹒跚地走人,一面嘴里哼着什么曲儿。 我正寻思着张家二郎是个什么人,一个戴着幞头的少年牵着一个蹦蹦跳跳的穿着鹅黄小衫的女娇娥。少年同我差不多大,小女孩也就十一二岁的模样。 两人怔怔地站在我的面前,女娃睁着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瞧着我,少年则呆若木鸡,木讷地问:“你......你就是师傅新收的徒弟?” “没错,我叫星月。你难道就是张家二郎?”我不敢置信。 少年回过神来,温和礼貌道:“非也,你可唤我陶三,这是我的妹妹小暖。小暖,这是星月师姐,咱们师傅的新徒弟。” 叫做小暖的女娃笑盈盈地道了声“师姐好”,我高兴地点头示好。 三人很快地就开始了忙碌。我有时候转过头能看到小暖坐在陶三的肩膀上翻屉子,两个人有说有笑的。我心里涌上来一股难言的酸楚,小的时候哥哥们也常常这样让我坐在他们的肩膀上,可好玩了。 后来我了解到,小暖是师傅当初上山采药时捡到的,是被爹娘遗弃了的婴儿,而陶三原本是一个在街边乞讨的孤儿,师傅于心不忍就收留了他们二人。 “师傅他老人家在整个上都是最有名气的郎中了,好多王公贵族都想聘请他做御医呢。虽然师傅平日里教训人狠了点,但他其实是一个很有爱心的人。”陶三一面翻屉子一面说道。 当我们整理出一张写满了药材的单子后,陶三嘱咐小暖道:“哥哥和姐姐出去上山采药,药局就交给小暖了。”她听话乖巧地点了点头。 陶三领着我去了一间小仓库,他背上了一个背篓,我也学着他的样子。 一路上,他给我说了一些关于药局的事情,比如药局的后院子里也种了许多珍贵草药,比如师傅年轻时还是个铃医,比如平时来的病患都是些有钱人家,比如江南药局的药谱都是师傅历经五十载亲自撰写的...... “那你可知道师傅有位朋友,叫张二郎?” “我知道师傅确实有一位忘年交,不过我也只见得那人二三次,且每次他来的时候都只穿一身青衣,戴着面纱斗笠,看不清模样。不知道是不是你口中的张二郎。不过,凡是能与师傅成为朋友的,应该是很厉害的人物吧。” 厉不厉害我也不知道,但我知道他一定是个善良的人。 上都有两座主寺庙,一座是神垕寺,一座是相国寺。我跟着陶三沿相国寺边上的林荫小道走,再走进去一点就是石阶了。石阶上布满青苔,稍不留神就容易滑倒。我一直都很讨厌这黑压压伸出来的一大片枝叶,因我总是害怕突然掉下来一条蛇,还有旁边黑暗的树丛里发出丝丝声响的不知名物体。 陶三手里捧着一本画满了草药的书,正在仔细地研究,我也不好意思打扰他。 当我们终于到了山林的平地,于是开启了寻找药材的艰难旅途。幸好我要找的这几味药材都是比较容易找到的,陶三特地把生长习性要求高的药材留给了自己来找。上山采药这种事我以前也和阿娘做过,每次我们回来的时候两双手都是小伤疤,当时阿爹可心疼了,但阿娘就是不肯让别人来做这些事,怕他们找得不够精细。 每株药材生长的习性都不一样,有的在山阴,有的在山谷,有的喜光,有的喜阴,所以要花好多时间和力气来找,找到了还必须连根拔起,不能坏了根源。这树林子里又暗,还要在太阳下山之前找到。 收集完了满满一箩筐后,我扶着腰走向下山的路口。我就这样一直在路口等陶三,累了就坐在台阶上休息。可恨的是蚊虫太多,还没有风吹过。 过了好久好久,就在我以为陶三出什么事了的时候,他背着比我还满的背篓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幸好太阳还没完全落下去,否则连路都看不清了。 他缓了缓,跟我鞠躬道了个歉,然后边走边跟我说:“我走得太远了,看到一群人在打猎,差点射中我。我起初以为他们只是来狩猎的,没想到是一帮山贼。以后还是要小心为好。” “山贼就是山大王吗?” 他颔首道:“他们经常强抢上山来的良家妇女,抓回去当压寨夫人,女子一个人在外可要当心。” 我不禁感慨,上都虽然有繁华盛景,但也有阴险小人,澶州城也一样,大大小小的县乡也一样,什么东西都有可能发生。而我一直以来都被阿爹和哥哥们保护得太好了,现在终于能够体会到一些东西了,这就是长大的感觉吧。 回到街上,陶三让我等一等他,他要去买一根冰糖葫芦给小暖。 我就站在人来人往的异乡街道上,看着一群群陌生的面孔从眼前经过。忽然有些想念起以往李鼒在我耳边絮絮叨叨的那些话了,其实身边有个好朋友也是一件很幸福的事啊。李家军回朝的那段路程虽然很艰苦,但是我也挺过来了,还经历了很多有趣的事情,我永远也不会忘掉这些记忆的。 突然看到一家竖着“云香舞坊”招牌的阁楼,先是出现了一抹熟悉的红色身影。那不就是伶娘吗?我惊讶的看着,然后又从里面出来四个女子,正是谢娘、川娘、晚娘、白娘,她们盛装打扮地进了停靠在楼外的一顶豪华软轿,驾马的是个士兵,那兵服分明是李家军的。 我还没反应过来就被陶三给叫走了。 路上没来的及多想,一进药局就闻到一股饭菜的香味。 “你妹妹还会做饭?”我问。 “是啊,别看小暖年龄小,她做饭可拿手了。”同为女子的我,竟然连一个小女孩都不如,实在惭愧。 我们坐在石凳上,小暖摆上了最后一盘菜之后,道:“师傅方才和卖古董的高老伯出去听戏曲了,说是会晚些回来,让我们不用管他。” “戏曲是什么东西?”我好奇地问。 只见两人不可思议地看着我,陶三先说:“你难道没有听过戏曲吗?”我摇摇头,“那我们改日一起去西城的会馆看如何?” 小暖高兴地拍起手来:“好好好!我要去!我要看西子姐姐!” 我用筷子敲了一下碗沿:“那就这么说定了!” 到了夜里,陶三说还有一间屋子没有整理出来,就让我先和小暖凑合着睡。有一个人睡在旁边,还可以一起聊天。 药局的位置本就很安静,晚上除了可以听见蝉鸣,就是一些很细小的风吹草动。 “小暖,你睡了没有......”我小心翼翼地问。 “还没有。” “我问你啊,你有没有喜欢过一个人?”我转过身来面向着她,她也正好面向着我。夜晚安静的只能够听到我们两个人的呼吸声和那没由来的钝响。 “我......有啊......”她声音小得如蚊子一般。 “嘻嘻,我也有......” 第十八章 宵禁犯夜 几个月来的军营生活已经让我养成了早睡早起的好习惯。 不过还有人起得比我更早。这不,陶三和小暖就已经在堂前打扫了。我觉得自己不应该这么闲着,于是找来和他们手中拿的一模一样的东西,学着样子在地上打扫。 “这块我们已经扫过了,星月姑娘不妨来泼水吧!”陶三在木桶里给我舀了一大碗水。 “好啊!我最喜欢泼水了!”臧胡有一种礼节就是泼水。我捧着木钵,将碗里的水一下子撒了出去,水在空中形成一道弧线,落在地上后马上就消失了。 “不......不是这样子的,看好了啊。”陶三憋着笑又舀了一碗给我看,他抽出一只手,稍微掠走一些水再撒在地上。 “原来是这个样子。”我重新装满了木钵,开始劳动。 第一次做这些事情觉得新鲜有趣,但要是日复一日这么做下去一定会无聊死。我直起身子来扭了扭腰,见他们两兄妹都在非常认真地洒水。我脑子一转,想到一个好玩的方法。 “小暖!”我叫了一声,小暖便转过来看着我,我掠起水就往她身上泼。小暖抹了一把肉嘟嘟的脸,也不服输地朝我泼。 今天阳光正好,少女银铃般的声音在空然幽静的堂前响起。陶三也加入了我们泼水的队伍之中。水花散开来被阳光抹上了一层层金辉,少年少女们的笑声与蛙叫蝉鸣构成一曲。 “噔噔噔——”突然出现的师傅拄着拐杖,在地上用力地敲了三下,“不得玩闹!”然后又笑盈盈地和旁边一个拿着木盒子的老伯进了堂里。 真是性情古怪的老头子。我朝他身后做了个鬼脸。 洒完水之后,小暖去后院洗草叶了,陶三和我背着药箱子去大街小巷为百姓除灾治病,说是为了积累经验。陶三是这么想的,我可不是。 一路上,陶三手里都摇着串铃,要是遇到请我们治病的人,我们就会停下,给病人把脉抓药材写单子,有钱的会给一些铜钱,没钱的我们也不会强求。所谓“济世救民”大概就是这么个道理吧。当然我们能治的也只是一些小杂病,要是肚子里长了个什么瘤子,这可能就不是一个小药箱子就能解决的事情。 我问陶三:“你既然走过这么多路,那你知不知道金吾将军一般在哪里巡逻的呀。” “让我想想......将军一般会驻守在北城门,因为那里每天都会有很多商客来往进出,其他三个城门也有神武军驻守。将军一般不会在白天巡逻,但是晚间宵禁就会查得很严格,虽然战乱结束了,可天下还是不太平啊。你问我这些做什么?”他惊恐的瞪着我,“你不会是想......想做些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吧......” 我拍拍他的肩膀,会心一笑:“放心,我才不会干那些杀人放火的事呢。那你知道我们现在在哪个方向走吗?” 他拿出一张折叠起来的地图,张开来看,道:“我们经过的地方我都有标记,我们现在是往......南走!” “知道啦!那我们分开行动吧!”还不等他回应,我已经往反方向跑去了。 “喂——你——” 我转头向他挥了挥手。 我从来没有比现在还急迫地想看到一个人。药箱子虽然重,但我跑的还是很快,脚底像是生了风一般。挤过人潮涌动的乱象街头,我终于看到了远处威武壮观的城楼。街道两边的店面逐渐减少,从脚尖至头顶有一股热流在胸腔里翻滚。我说不清楚这是一种怎么样的感觉,大概就像是大漠里开满了沙棘那样吧。 他还是一身玄衣描着金边坐在那匹枣红马上,但是他的眼神变得不一样了,紧蹙的剑眉下散发着两束让人有些不寒而栗的目光。一定是我看错了。 我揉揉眼睛,整理了一下被风吹乱的头发。正思忖着不知道该不该往前走,上去打个招呼也好啊,可是有那么多士兵守在城门,我还是有些不敢。 犹豫不决之时,李鼏发现了站在进入城门第一家店面旁的我。我眨眨眼,尽量让自己笑得好看些,伸出一只手准备向他打招呼,可他只是看了一眼就别过了头,跟一旁的将军开始说起话来,好像根本就不认识我一样。我只好放下那只无处安放的手,挠了挠脖子。 我耷拉着脑袋边往回走边想,他是不是不认识我了,还是装作不认识我?那也没有理由呀。 “我明白了!他一定是没看见我!”那么我就等到宵禁时间,他一定会来巡查的。我真是太聪明了,就这么办。 想到这里,我开心地准备回到药局,路上偶有遇到几个让我治病的我也耐心地给他们配好了药方子。 突然一个长相古怪的老伯挡在我的面前,他劈头就问:“姑娘可是有心上人?” 我惊奇的看着他:“你怎么知道!” 那人抚了胡须,笑眯眯地道:“嘿嘿,姑娘不妨花点儿时间让老朽给你算算命如何?” 原来是个算命先生呀,今天心情好,我就姑且同意了。 我跟着他到了街边一个摊上,他让我在一个筒子里抽出一支签来,我就照做。他又看了看我的面貌和手相,道:“看姑娘眉宇生辉,天阁丰润,定主乾坤之鸿福。然目下有不宜之气,姑娘可是遭遇了家破人亡之事故?” 我只听懂了他说的家破人亡,于是点点头,问他:“先生你可帮我算算,我什么时候才能遇到良人?” 他捏捏胡子,皱着眉头若有所思道:“姑娘吉人自有天相,所遇皆为良人,只是姑娘日后必定情路坎坷。得与不得,皆在一念之间。老朽告诉姑娘一句,这世上有些事,糊涂要比明白来的快乐。” “如此甚好,如此甚好。”我乐呵呵地笑着,这个算命先生虽然话多了点,但他说我吉人自有天相,那就是说明我将来还是会走向好的方向。 我给了他几个铜板,又顺便在街上买了几根糖葫芦,然后蹦蹦跳跳地回了药局。 我发现师傅其实不怎么管他这三个徒弟,他老人家整日不是出去看什么戏曲,听听说书,就是和二三老友下下棋喝喝茶,日子过得可悠闲了。 陶三见我终于回来了,于是问:“你到底干什么去了啊。” 我叹口气道:“大人的事情,小孩子不要管,”陶三无奈地摇了摇头,我递给他一根糖葫芦,又对着正在洗草叶的小暖道,“小暖,我给你买了糖葫芦。” 她喜滋滋地跑过来向我说了声谢谢。 “师傅他老人家呢?”我问。 小暖回答:“师傅方才提着药箱说是去给一位贵人治病。” 夜幕降临的时候,我趁着小暖和陶三在洗碗筷,偷偷溜出药局在街上晃悠。很久很久之后我的腿都走酸了,当一声声沉闷的击鼓声响彻在大街小巷,小贩们很自觉地收了摊,过往的商客行人也逐渐减少。之前听陶三说,上都以前是没有宵禁的,新帝上任后才又开始施行。我觉得这个施行的真好。 等家家都熄灭了灯火,我一个人走在阴冷的街上,又有点开始后悔起来。我这样做到底是为了什么? 本来天又黑看的不清楚,现在走得我自己也不认得了路。 我终于看到远处有士兵手持火把经过的身影。我可不是来看这些士兵的。我偷偷扒着墙看那一队队人马经过,脖子都伸出一大截了,还是没有看见。 后背感觉被人拍了一下,我挥挥手道:“别动我,一会儿就好。”觉察到不对劲后,我立马冲了出去。 “站住!别跑!”身后的士兵举着火把穷追不舍,一片片火光突然围绕在我四周。 其实我不应该跑的,因为我也没做什么亏心事。 但我还是被人押着到一个浓眉怒目的将军面前,这个人看着特别熟悉,好像在哪里见过一样。我想起来了,是当初在乾元关招兵的时候那个粗声粗气,脾气暴躁的将军。 他瞪着我,道:“昼刻已尽,你是没听到六百下闭门鼓吗!根据《宫卫令》,你已触犯犯夜罪名!笞打二十下!就地正法!”立马有人拿来一条鞭子。 “等一下等一下!我我我,我是郎中,我是给人送药去的,不小心迷了路。”我大喊着。 他冷笑了一声,道:“送药?药呢!你当我是睁眼瞎呢吧!”口水从他的嘴里喷了出来,眼睛瞪得又圆又大的,太可怕啦! 他又喊了一句:“给我狠狠地打!” 就在一个士兵要拿起鞭子的时候,熟悉的声音响起:“慢着——” 李鼏骑马而来,凶恶的将军立马垂首作揖,还不忘再一次揭露我的罪名。 李鼏对那人道:“不过是一个走丢的小姑娘,初次犯夜或可免罪,秦将军不必如此动怒。”那人低低地应了一声“是”后,便领着一队人离开了。 只剩下我和李鼏了。 第十九章 言颂公子 “若不是我在望楼上放烟丸,你今日可能就不止受笞刑这么简单了。” “那个......谢谢啊,我没想到会这么严重......”我低着头偷偷瞄了他一眼。 他良久才道:“总之,上都很危险,既是宵禁时间就不许随便外出,念在我们还有点交情,我保得了你一时,但保不了一世。这几日京兆尹会派官兵来检括户籍,你上次走得太快我还来不及问,你从边境来,在上都还有亲戚么?” 我摇头。 李鼏蹙眉道:“你现在住在何处?” “我在江南药局,离这很近哒。” “那方才秦都尉问你,你为何说是迷了路。” 我一时哑口无言,还不是为了看你一眼。 “算了,我送你走,免得再有人把你当成刺客。” “你......这是在担心我吗?”我咬着唇,缩了缩脖子,用蚊子才能听到的声音说着。 他突然说:“你不要误会,我是看你可怜,失去双亲,与哥哥失散,在这里又举目无亲,”他顿了一下,“我曾经也有个妹妹......” 没想到他还记得当初我在军营里说的那些话,不过那个时候说的哥哥只是我随口瞎掰的。 我们就这样一路走着,谁也没有说话,安静得只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 走到江南药局的大门口前,他慢慢吞吞地塞给我了一个写了一些字的薄薄的竹简,道:“我已经找人给你办了,之前不知你住何处,就填了金吾院。有官兵来的时候就在住处藏好,应该不会有人发现你。” 我心里像乐开了花一般,李鼏准备上马调头离去,我赶紧问他:“我们什么时候能再相见?” “不必要。”他干脆利落地道了一声。 门前的灯笼将他高大颀长的身影照亮,我分明能看到他发红的脸颊和无处安放的眼神。 就在他策马离去时,我朝他的背影喊道:“我会每天到望楼脚下看你的——” 也不知道他听见了没有,我小心地捧着竹简进了药局。只见陶三焦急地过来问我:“姑娘怎么这么晚了才回来,宵禁都开始了我还以为你被士兵当成刺客抓走了。方才与姑娘说话的人是谁啊?” 我给他看竹简:“心上人!” “啊?”陶三挠挠头,“想不到原来姑娘还与当官的有来往......” 我瞥了他一眼,一看就知道还是个情窦未开的小子。 我轻轻推开屋门为了防止吵到小暖。掀开一半的被褥躺进去之后,小暖竟然还未睡着:“姐姐今夜回来的怎如此之晚?” “姐姐去见心上人啦。” “心上人?” “是呀。我的心上人长得可好看啦,他还会骑马还会踢蹴鞠,他会很多很多东西,可厉害啦!诶,小暖不是也有喜欢的人嘛,你和我说说,你的心上人是怎么样的?” 她憋了半天不好意思地悄悄开口:“姐姐以后就可以看到他啦......” 我会心一笑:“嗯我知道啦,睡觉睡觉。” 我把竹简放在心口,想着,要是有一天我报了仇,就告诉李鼏关于我的一切事情。阿爹阿娘,你们看到了吗,这就是那个让星月的心心念念的心上人啊。月光沉沉地洒落在窗前,轻尘在空气中荡漾,不断上浮下沉。此时的我一边幻想着种种一边在甜蜜中睡去。 接下来的日子里,我每天都会一大早起来不等陶三就背着药箱子在外面溜上一圈,每次必定经过城中央的望楼脚下,望楼比其他房屋高出一截,但还是可以看到在里面把手的士兵。李鼏果然在那里,我会跳起来朝他挥挥手打招呼,他有时候看到了也只是淡漠地点点头,就足以让我开心一整天了。 久而久之便成了习惯,除此以外,在药局的生活不是被师傅逼着背经书,就是抄经书,还有让我们在一边学习观看他老人家自己是如何熬制药材的,每一步都要死死记住。他还会给我们出纸卷,上面全是他自己列出的问题,每七日就会来折腾我们几次。念在师傅既然留了我在药局,我也不敢耍些什么性子,到最后我一个不会用毛笔的胡人也会用了。 陶三学得最认真了,拿出一本药谱问他,他甚至可以精确到哪一页,不过他这么个师傅说什么就是什么的榆木脑袋,要是想在这方面有成就,为百姓所熟知,光靠读读书可是不行的。于是我就打算给他做个榜样。 这天午后,我在结合多种考量之后制出了几颗药丸。 师傅弓着腰,一边用两根手指捏着药丸,一边凑近仔细看,问了问味道。他花白的胡子和头发都要垂到地上了。 他歪着头问我:“你加了什么?” 我掰着指头说:“就三味,芫、花芥、龙脩,煮药的汤水用的是明组和黄封,再拌以卯时的露水。这几味草药辛辣甘苦,用黄封可去异味。您觉得怎么样?” 师傅用拐杖敲了敲地面道:“中药材,十八反,明组戟,甘遂芫。芫和明组相攻,你却作何缘故把这二味混在一处?” “非也非也,我阿娘说过,明组经发酵、生香、干燥过后,用晨露筛出生灰,就能够减缓和芫相克的药性。明组的用处可多啦,师傅您的药谱上可没有提到这些,我就斗胆自己尝试了一下。” “你这可是在嗤笑老夫?咳咳咳——”陶三替师傅轻轻拍着背。 “不是的不是的,我——” 师傅挥挥手,道:“不错,但是万般事物都得自己尝过了,方可真正落到实处。你们知道老夫的舌头为何有如此多的脓疱,就连这身体亦是一日不如一日,皆是因老夫每制成一种药方,就得亲自尝够三日......” 师傅步履蹒跚地走了,留下他那年迈而有些落寞的背影。 陶三说:“你可真厉害,不过,你这药丸治的是什么病?” 我抛了一颗在嘴里,咽了下去,道:“治痨病。” “你,你就这么吃下去了啊,若是出现不良后果可就不好办了啊。” “怕什么,师傅他老人家都说了。你要不要也尝一颗?” 陶三犹犹豫豫地接过一颗药丸吃了下去,我拍拍他的肩膀道:“三日后若是没有什么大碍,我们就可以在病人同意的前提下,做一次尝试。” “哥哥,星月姐姐,有人来寻医啦——” 小暖气喘吁吁地跑过来,我们跟着她走到大堂,就看见一个坐在四轮车上的男子,眉清目秀的,可就是两眼圈青黑,身材消瘦,俨然一副病弱的书生模样,后面一个书童推着他。 陶三道:“原来是言公子,陶三这就去给言公子配药方。” 言公子道谢一声,又向我点头示好,转而对着小暖道:“小暖上次与我说这药局后院开了海棠,你可愿意领我一同观赏?” “自然愿意。”小暖睁着水灵灵的大眼睛,弯弯的眉毛展露笑颜。书童很自觉地让开了路,小暖就过去推着言公子往后院走去。我往后仔细看了看,言公子的右耳后面有一道很大的伤疤。 我心想,原来这就是小暖口中的心上人,这么一副文文弱弱的样子,而且看着样子也并非什么好人,到底是什么地方吸引了小暖呢?我打量了一下站着等待药方的书童,问:“我问你啊,你们家公子是什么人?” 书童作揖道:“我们家言颂公子是既是御封的大鸿胪,也是上都易安司司丞。姑娘可是新来的药徒?” 我点头。想着这么有身份的一个大人物来我们这个小药局做什么,后院可种着那么多珍贵药材,岂能是一个外人随随便便就可以进来的? 等他们出来之后,陶三也已经把药包好了,书童接过药后便推着言公子走了。 言公子还不忘和小暖道谢:“今日多谢小暖,海棠花开得甚是漂亮。”小暖笑盈盈地看着他,眼睛里都闪着爱心了。 书童推着他走后,我问陶三:“这个言公子得的是什么劳什子病啊?” 陶三摇摇头:“我也不清楚,就连师傅他老人家竟然也把不出脉来。言公子每次来的时候就只是拿着一张药方子让我们给他配药,为此师傅焦头烂额了几个月一直在摸索,可就是搞不懂这种病,后来师傅身体愈渐不行就干脆作罢了,言公子反而还一直感激我们。” “竟然还有这么神奇的病。他下次什么时候来?” “也不清楚,言公子公事缠身,若是空闲出来时间了,他就会过来吧。” “我总觉得他看着不像什么好人。” 陶三撇撇嘴:“言公子在上都可是出了名的良善之人,不仅建坊和院来收留那些无家可归的孩子和乞丐,还让他们进一些什么炼钢炼铁的厂子来挣钱,施善行迹简直遍布整个上都,百姓们都可感激他了,还拿他当神佛供着呢。你倒好,还说人家不是好人,会遭报应的。” 我“哼”了一声。 第二十章 被困山寨 这天晚上,我偷偷问小暖:“小暖,言公子可就是你的心上人?” 她低低地“嗯”了一声,然后良久才道:“言公子每次来药局都会给我们带小礼物,还会给我讲好多好多外面的新鲜事儿,他人可好啦。” “他有向你打听些什么事吗?” “言公子只问我了这些草药是如何种植的诸如此类。姐姐为何要如此说?” “我跟你说啊,下次那个什么言公子再来的时候,不要再带他进后院了。要是哪株草药被踩坏了,师傅可就要怪罪下来了,你难道还想罚抄书经一百遍吗?” 小暖摇了摇头。 最近来药局的客人比较多,三伏天里容易中暑,过来抓药的也自然多起来,药库里的相关药材也很快减少。陶三和小暖忙的焦头烂额,师傅他老人家最近又一直出去给什么贵人治病,上山采药的事情就只好交给了我,还是在相国寺的后山。本来山上危险,陶三准备自己去的,但我还是极力要求自己去。 像往常那样,我背着背篓从药局出来就往城中央的望楼那边走去。李鼏也像往常那样,站在望楼上,俯瞰上都。我蹦起来挥挥手引起他的注意,又是喊叫又是蹦跳,就连一旁的士兵提醒他,他都不看一眼。哼,之前还会向我点头的,不过好在我已经习惯了他这种忽冷忽热的态度。 我又绕了个大圈才到相国寺边上。爬山真是件苦差事儿,我一会儿坐在台阶上擦擦汗,一会儿躲在树荫下乘乘凉,等到爬到平地上后,我才松了口气。 不知道是不是之前吃的那颗药丸起了副作用,腹里有轻微的阵痛,又或许是正常人吃了药性较大的药无法控制。 我休息了一会,感觉良好之后向更深更高的山林走去。 这一次采草与上次隔的时间不是很久,花草需要一段时间的重新生长,所以我必须到更深处采集。为了避免迷路,我每隔一段路程就在一棵树上画个星星。 我的一侧是岩壁,惊讶的发现上面的裂缝之中竟然生长着一株大灵芝。灵芝可难生长了,能在这么个环境下逢生,说明这株灵芝一定有很珍贵的价值。 为了采到它,我试着爬上岩壁,幸好这岩壁也不算高,就是陡了点。 差一点,就差一点。 “啊——”我虽然是采到了,也很不幸的跌了下去,屁股磕在凸出的台阶上,简直痛死人了! 我把灵芝扔到后面的背篓里去,一面扶着岩壁站起来。没掉下去就行! 我揉揉屁股,继续上山。 山林子里发出簌簌的声响,突然有两个男人出现在了我面前,大喊一声“站住”。一个是光着脑袋和膀子的,一个是拿着大刀披着长发的。二人目光透漏着凶狠之色,见我是个女子,于是相视一笑。 光头对着长发说:“是个妞儿啊,把她带过去给大王当个压寨夫人,这样我们也能领赏!” 长发猥琐地笑着点头,过来就要抓住我。 我竟然遇上山贼了! “喂喂喂喂,二位大哥有话好好说。这样,”我慌忙放下背篓拿出灵芝,“我把这株灵芝送给你们,你们放了我好不好。灵芝用处可大了——” 谁知两人根本不听,准备架起我。 “停停停停,我还有话要说——” “娘儿们别磨磨唧唧的,有什么话给你赶紧在这儿说完!”光头不耐烦的说着,放开了我,长发则一只手架着我,一只手叉着腰,面目狰狞而且扭曲可怖,脸上还布满了伤疤。 “我我我,我还有心上人呢,我想被你们抓去当压寨夫人之前,送给我心上人一个东西。” 长发冷笑了一声:“呦呵,还有心上人呢,想送什么给爷看看,爷帮你带给他!” 我让他凑近来一些,我悄悄地从衣襟里拿出随身带着的装在锦囊里的迷香粉,站起来一泼,可后面的光头掐住了我的脖子,夺走锦囊扔掉了。 长发捋了捋头发,怒目圆睁地瞪着我:“死婆娘真是找死啊!” 说着便过来抓住我的衣领想给我一巴掌。 光头不耐烦道:“得了得了别磨蹭了,赶紧走呢吧,万一有官兵追上来就完蛋了!上头还等着交代呢!” 二人骂骂咧咧地拖着我上山,光头捂着我的嘴,我连大气也不敢出。 坑坑洼洼的山路一直延伸,一块巨石上刻着“石榴寨”三个字,进去之后就有厚厚的寨墙围了起来。那些男人们一看到我就欢呼了起来,个个挡着去路把嘴脸凑近我,好像我是个不明生物。 “都滚一边儿去!”光头喊道。我紧紧闭着眼睛被两人带进了寨内。 我被扔到一块铺着虎皮的地上,一抬眼就看到一个光着膀子的刀疤脸靠坐在石床上。一旁端着盘水果的女人往他嘴里塞了一颗葡萄,刀疤脸眯着眼睛。 “大王!看我们给你带来了啥!这小妮子长得可还行!”长发粗声粗气的,我狠狠地瞥了他一眼,揉着吃痛的手臂。 刀疤脸吐了一口葡萄籽儿发话了:“呦呵,还挺倔的嘛!” 光头上前在一边弯腰轻声道:“大王,寨里那些嫂子们都二三十好几了,如今哥几个给您挑了个嫩的,虽然姿色不在上乘,但绝对还未开苞呢......” 我好歹还是臧胡王女,岂能受如此奇耻大辱! 我一下子跳了起来,指着死光头骂道:“你说什么呢你!你知道我大哥是谁吗!我大哥可是朔方最厉害的铁骑勇士,我二哥是西域的铜锤武神!你个大秃顶还有你们这些地痞流氓就等着吧!你们迟早会被马蹄踏死被铁锤锤死。哦对了,你们要是不放了我,金吾将军马上就会带着千军万马踏平这座寨子!你们就等着后悔吧!” 几个人被我脱口而出的大话给蒙住了,片刻,光头摸了摸脑袋笑道:“大王,原来这小妮子是个傻子啊!哈哈哈哈哈哈——” “你,你竟然说我是傻子?你才是个傻子!”我叉着腰。 刀疤脸举起一杯酒饮尽,冷笑道:“说我们几个是地痞流氓?那老子就让你好好看看什么叫真正的地痞流氓!不知好歹的死丫头片子,给我把她带进笼子里!” 光头和长发上来一边一个押着我直往外拖,我整张脸都变得扭曲了,喊道:“喂!你们要带我去哪里!你们就不怕金吾将军过来把你们都抓进大牢里吗!” 几人压根不听我的说辞,我使劲蹬着地面,无奈还是被关进一只大笼子里。 我敲着铁杆,不一会就有许多寨子里的着装奇怪的男人围在笼子旁边好奇地盯着我看,还评头论足的,一副没有见过女人的样子。心里纵然憋了一股气也无处发散。 笼子上还沾了血,一股腥味伴着铁生锈的气味混和在一起,说明这里之前死过人。我不禁打了一个寒颤。 到正午时分,这些人既不给我吃的东西也不给我水喝,是打算把我活活饿死在这。 上都明明把关的这么严,每三百步一座望楼,可偏偏隐秘的山上才是盗贼丛生,望楼再高也不一定能全部看到山上的一切。这么大个山寨竟然能够躲在眼皮子底下壮大起来。 一个妇人端着一小碗水向我走来。 我激动地拉住铁杆:“大娘,你放了我吧!” 她垂眼摇摇头,只淡淡地道一声:“喝吧。” 我从缝隙中接过,一碗饮尽,然后拉住她的手道:“大娘,你也是被抓来这里的对吧,你悄悄放了我,我一定带你一起出去!” 她无奈地叹了一口气,拿开我的手,道:“这寨子里根本逃不出去,他们能这么胆大妄为全因后头有高官做主。姑娘,我奉劝你一句,你若是顺从一些还有好的下场。” 五大三粗的光头突然过来,扇了妇人一个巴掌,骂道:“死娘们,谁让你给她喝水的!滚去干你的事儿!” 妇人一边低声下气地道着歉一边慌慌忙忙地跑开了。 我白了死光头一眼,他转过来对着我说道:“小妮子你也别狂,今儿个晚上就是你的死期!”他往地上呸了一声,抡着胳膊走掉了。 这种人多半是狗仗人势来欺负弱小者的。 现在得赶紧想办法怎么逃出去。时间一分一秒的在流逝,午后云团聚拢,风大了起来,夜里可能会下雨。不知道陶三他们有没有发现我不见了。我在心里祈祷着。 光头说今天晚上就是我的死期,我可不想死在异乡,而且还不明不白地断送了性命。 突然想到一个可以试试办法,我眼睛一亮,放开喉咙喊道:“有没有人啊!我有内急——有没有人啊——” 我不断捶着铁杆,终于把一个男的给引来了,他目光凶狠地道:“吵什么吵!死前还不安分点!” 我好声好气地道:“大哥,你行行好,俗话说人有三急嘛,你能不能让我去小解一下,我憋得快难受死了!” 他犹豫了一会儿,终于受不了我,于是不耐烦地边打开笼子边道:“你甭给我耍什么心眼,到时候死的就是你。” “谢谢大哥,谢谢啊。” 第二十一章 逃出山寨 他押着我走到一个山寨与林子的交汇口。这里大概就是另一个出路。 他转过身背对着我,不耐烦地道:“你赶紧的利索点儿,别给我做什么小动作啊。” 我在后面嘿嘿笑道:“当然当然,你可千万别回头看啊,我马上就好了。” 于是我偷偷地走进林子里,心脏跳动得厉害,气一鼓就冲了出去,林子里石子儿多,跑着觉得磕碜。那人发现我后骂骂咧咧地追了上来。 只听见他在后面吹了声瓷哨子,霎时间便有多名山贼从山两侧出来,立马将我团团围住。 这下真的没救了! 那人气喘吁吁地跑上来,弯着腰指着我道:“兄弟们,把她......把她给我抓起来!” “救命啊——”我再做了最后一次挣扎。 又被带回了石榴寨。天色已近暗蓝,此时寨子里火光冲天,篝火一簇一簇的,山贼们的喧闹声此起彼伏,个个脸上是挂满刀疤的鬼面,像是在庆祝着什么重大仪式,他们的脸逐渐在朦胧摇曳、红黄参半的火芯中变得模糊扭曲。 我被绳子给吊了起来,全身上下一点力气也没有,烟火呛得我直咳嗽。 这群山贼不会是要把我给烧了吧。 然而,几个人抬着一缸装满了黑乎乎还在动的东西放在我的正下方。我渐渐被一点一点地放了下去。仔细一看,无数条蟒蛇缠绕扭动在一起,它们可怕的眼睛似乎在散发着光,红色的芯子发出“咝咝”的声响,几只小鼠不是被活活缠死就是被一口吞了下去。我仿佛都可以想象得出自己被这些东西缠绕得七窍流血的死状。 “阿爹阿娘......”嗓子好干,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一股因恐惧而产生的绝望瞬间占据了整个大脑。我紧紧闭着眼睛,那些山贼在说什么话我已经听不清楚了,眼泪只不断的流。 我好想回臧胡,好像回家啊...... 我感觉身子一轻,立马落入一个怀抱。我泪眼朦胧地看着那张心心念念的脸庞,不知道是劫后重生的喜悦还是委屈辛酸又或者是二者共存的心理,我哇地一下哭了出来。 不知道李鼏是如何就凭着一只剑带我逃离山寨的,只知道他现在牵着我的手一路奔走在山林,后面的山贼穷追不舍地跟着,前方或许有更多的埋伏。 雨果然下了起来,真是天公不作美。 “我们必须从这里跳下去。”我顺着他双目注视的方向看去,是一片斜坡。 他看着我问:“你怕吗?”我摇摇头。于是他突然将我圈在怀里,在耳边轻声道:“抱紧了。” 天地都好像在转,雨滴从乌云滚滚的苍幕中倾泄而下。我紧紧地抱着李鼏,他的脸就这样贴在我的脸边,距离近得我都能听得到他的闷哼声。我竟然一点痛觉都没有。 最后不小心撞到了一棵树,我们这才慢慢地滑了下去。衣服早已沾满泥水。 李鼏的额上和脸上有被碎石擦过的长长的伤疤,泥水也站在了他的脸上。他的眉间紧紧地皱着,一只手抚住另一边的肩膀。他身上一定擦伤了很多。 我拿出一直被我放在衣襟前的手帕,这是上次摔马的时候他给我的。我不敢出声,只是一面流着眼泪一面用手帕给他的面颊擦拭。 李鼏眼神微滞,一只手慢慢抚上我的脸,那双宽厚温暖的,骨节分明的,布满着大小不一的茧的手慢慢地为我擦掉眼泪,柔声道:“别怕,没事的,很快就会有人找到我们。” 我吸吸鼻子问他:“你为什么要一个人来救我......” 他摸摸我的头回应道:“石榴寨背后有人一手操控,声势不可过大。” “那你,你是怎么知道我被抓走了呢?” 雨渐渐小了起来。没有回答。 我见他肩膀上渗出的血越来越多,道:“我帮你把衣服解开。”李鼏并没有拒绝。虽然有些犹豫,但我还是笨手笨脚地为他一点一点地解开。 好在雨终于停了。 他的肩膀上面有两个很大的口子,虽然已经成了疤了,但还是有些许溢出的血来,伤口有些发黑。我撕下衣摆的一片布料,稍微给他缠上了。 李鼏那黑曜石一般的双眸看着我道:“我小时候被狼咬过,应该是伤口复发了。” 我也只是点点头没有多问。 “我带你出去。”我准备扛着他走出山林,这么待下去不是办法,与其在这里等着别人来救我们,还不如我们自己走出去。 雨后的林子里空气清新,就是路面太滑。 我撑着他,只觉得越来越重,他虚弱地在一边呢喃:“我的头好痛......好冷......” “马上就到了,你一定要坚持住。” “喂,李鼏,你可千万别睡着啊!” “你放心,我绝对不会丢下你的!” “我给你唱歌,你可一定要听着啊。” 于是我艰难地断断续续地唱了一曲《将归》。 走了多远的路我也不记得了,只知道黑夜极其漫长,山林里只回荡着我那难听的歌声,雨后夜出的生灵似乎在虎视眈眈地看着这一切,它们蛰伏在黑暗伺机而行。 后来陈鬯带着一队人马发现了我们,李鼏紧紧地握着我的手,任凭如何也不放开,嘴里一直喊着“娘”。无奈之下,我一同跟着回了金吾院。 他换了一身衣裳躺在床榻上,嘴唇有点发黑,额上冒出细密的汗珠,他还是攥着我的手不放开。 恐怕是狼毒发作。 我让陈鬯去给我备了一些药材来熬,可以暂时制止他的伤。见李鼏喝完一碗之后我才放下心来,终于卸下来一块石头,全身只余冷汗涔涔。 陈鬯站在一旁道:“将军自小便带有狼毒,这事本只有我和蔡京将军二人知晓,原来我们都以为狼毒已经全部解除了的......不过,还是多谢星月姑娘相救。” 我困得眼皮打架,只向他挥挥手道:“你放心,我一定会治好他的......” 等到夜深人静的时候,我迷迷糊糊地听见李鼏喃喃自语道:“别杀我娘,别杀我娘......”然后把我的手攥得越来越紧,这直接导致了我第二天早上醒来的时候顶着两个大黑眼圈。 第二十二章 感染天花 李鼏还是没醒,额头和手一直在出汗,而且嘴唇越发变紫变黑。不仅如此,我发现他的脸上还出现了一些隐隐约约的小红点,把他袖子一撩起来,也有这样的症状。这可就不是狼毒这么简单了,这是天花的预兆啊! 索性他没有继续抓着我的手不放,陈鬯在一旁守着,我跟他说明了情况并赶紧叫人在浴堂备了浴桶。由于有些药材市面上可能买不到,我又列了一张单子拜托他到江南药局一趟。没一会儿他就回来了,再根据我的说法让下人准备。李鼏身边的人办事效率就是高。 陈鬯突然问我:“星月姑娘可是与言司丞有来往?” 我慌忙之中随便应了他一声,然后将李鼏拉了起来,去浴堂之前再对陈鬯说:“陈将军,拜托你告知其他人,没有得过天花的人一概不能靠近李鼏半步。” 陈鬯并没有得过,幸好我小时候就已经得过了。他颔首,而后出了房,很快就下令让整个金吾院的人分出了两批,一批得过的留在院内给我做把手,一批虽然没有得过但却被陈鬯安排在了别的地方。 一个丫鬟帮我提着药箱子,镇定地带着我和李鼏进浴堂,一切准备的都很充分。 把李鼏和着衣服扔进浴桶之后,那丫鬟突然要把李鼏的上衣脱了,我脸一红想上前制止她,她却笑着向我点头,干脆利落地取下上衣后便向我行礼,再退了出去,一切进行得非常自然。 看来是我多想了,也是,这种时候怎么能考虑别的事情呢。 我把他按在已经备好的药水里,水刚好到他的胸部,我取了一罐装满药泥可以直接疗用的药膏,一点一点涂抹在他的肩上的伤口。他的脸也需要药水的治疗,于是我把毛巾浸湿,一遍一遍地给他擦着,从脸到脖子到胳膊,一处都不能落掉。 我这才仔细看他的身体,上面布满了许许多多的刀疤剑痕。 我蹲在浴桶旁,扒拉着桶沿看着他安详地闭着的双眸。 上战场的时候被敌人伤着一定很疼吧,可你是大将军,要站在那么多士兵前面冲锋陷阵,很疼很疼也只能忍着。我阿爹和哥哥们也是这样的,他们每次打仗回来,脸上和身上都是伤,伤口治好了就留下了难看的疤,但是他们从来没有说过疼,要是连他们都说疼了,那身后的跟着他们征战多年的士兵,还有家族和子民们,就不会那么坚强了。 我听大寰的人们都说,你十一岁就进了军营,十二岁就把西单和中单给拿了下来,其实我那个时候常常听到阿爹赞不绝口地说,大寰出了一位难得的神武将军,阿爹还老是用这个人来鞭策年纪小一些的哥哥们。我当时就想,能让阿爹这么佩服的人到底是怎么样的呢?我以为一定是非常高大威武,怎么样也得有阿爹一半的气概吧。后来第一次在军营看到你的时候,你知道吗,那种感觉就像是天上所有的星星都落到了头上,我还想,怎么会有这么好看的人存在这天地间呢? 可后来我发现你总是皱着眉头,也不爱说话,和李鼒那个话痨一点也不像。你走在整个军队的最前方,有时候我只能在最后远远望着,可是怎么望也望不到。 我还是臧胡王女的时候,想要什么就有什么,阿爹说哪怕是天上的星星都给我摘下来,但这是我第一次明白,有些东西是我无法得到的,或者要凭自己的努力才能拥有。我也是第一次萌生想要努力的念头,努力靠近你这个被大寰奉为尊荣的将军,努力让自己越变越好。 我总是觉得你一定有很多心事压在心底。阿布说,大寰是豺狼虎豹群集之地,这里的人们都是青面獠牙,朝廷上的人们都在互相算计。我虽然不知道你在和谁算计着什么,你想要得到什么,但我知道你一定是个良善之人,否则怎么会以一人之令让士兵封锁澶州城,为千万百姓在公堂上说讨明大人呢? 那次你给我的竹简,我一直都放在身边,像那块绣着鸟雀的帕子一样。 不过呢,后面的路还长的很,虽然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但我还是希望你能好好的. ...... 我一遍一遍地说着,等他肩上的药膏干了,我再继续给他换着。浴堂里雾气朦胧,药水凉了之后,刚刚那个丫鬟和金吾院的管家一同进来。耗费了好半天力气才把李鼏重新抬回到床榻上,此时他的嘴唇已经恢复了原来的颜色,不过还是有些苍白。 管家突然对我说道:“这位郎中,陈将军有吩咐,让您这几日暂留金吾院。若有什么需要,尽管吩咐婢女小青。”我看了眼管家身边有礼有貌站着的丫鬟。 我道了声谢,管家便退了出去。 也是,这几日还不能回到药局,万一把李鼏身上的病传染给陶三他们就不好了。 丫鬟小青启唇道:“郎中姑娘,小青见您还未换过衣物,且您一夜未入榻,劳烦郎中姑娘请随小青来。”她一直微低着头,身子端正有教养。后来我发现金吾院中所有的丫鬟都是这样的。不得不感慨,李鼏挑人的眼光可真高啊,细致到身边的每一个人。 于是我跟着小青一路走,金吾院不似之前那个谏议大夫的院子,没有那么多花花草草,却是朴素简洁,偶有几株长竹和假山耸立,许多厅堂内也没有过多的珠宝玉石的装饰,俨然一派清心寡欲之人的气息。 走着走着我突然发现一座不一样的屋子,那座屋子涂着大红朱漆,旁边种满了花红柳绿,看起来格外引人注目。可是却打破了原本肃静淡然的院落,好像是马儿在草原上奔跑,结果突然闯入一只驴那样的格格不入。 “小青姑娘,那座屋子是谁住的呀。”我好奇地问。 她抬首看了眼我指着的方向,道:“回郎中姑娘,那是常乐公主的住处。前不久圣上赐婚金吾将军为常乐公主的驸马,于是将军特意命人建了座屋子来招待公主。” 我如五雷轰顶,问:“那......那他们什么时候成婚?” 她低首摇头道:“回郎中姑娘,暂不得知。” 我整个人魂不守舍地跟着小青进了一间屋子的后房。 “郎中姑娘,小青为您解衣。”她说着便要上前来。 我这才回过了神,眼神疏疏落落地向她道:“呃,我自己来就可以啦,你去忙你的吧,我有事会叫你的。” 她应了一声“是”便退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