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电猎手》 第一章 这段路连榷走了千百遍。出了家门往左,从飘着茶叶蛋香味的小超市前经过,再顺着细长的方条盲人砖直行。 左左右右地摆动盲杖,连榷感到脚下盲人砖的形状变成了圆形,他便停下,等信号灯的提示音有了变化,穿过马路进入西水公园。 公园不小,附近的老头老太太都爱来,连榷还是左左右右地摆着他的盲杖,大门口值班亭里的刘大爷看见了忙喊住他:“小连啊!今儿个别往园西走,莲花池不知咋回事塌了半喇,正修着呢。”连榷偏头往值班亭的方向点点头:“好,谢您嘞。” “客气。”刘大爷看着连榷慢悠却稳当的背影,不由得唏嘘:多好的小伙,有本事、长得也喜人,可惜了是个瞎的! 修池子似乎是个大工程,连榷沿路踩着不少碎石子,往日里顺畅无碍的道路变得困难重重,连榷只好放慢了脚步,像只乌龟一点一点往前挪。 “欸欸欸——”一道清亮的声音突然响起,连榷下意识停住脚步,那声音越发着急:“退退退!退——等等不是!嘶——”连榷敏捷地往后退了一步,只闻见车轱辘的声音越来越响,伴着簌簌的破风声,糟糕的是他似乎堵住了这好心少年的退路,只听少年的声音忽地拔高,一个大块头从连榷身边擦了过去,撞进了花坛里。 连榷侧耳辨识这阵动静,但预想中的事故没有发生,少年只是发出一声古怪的 “咦”便静默了。 “你没事吧?”连榷伸出手去,却摸了个空。少年震惊得说不出话来,推车从他身体里穿过去,仿佛穿过一团无形的空气,他的肉体不见、躯体无形。 连榷皱眉,一人匆匆跑过来,紧张地拉住连榷:“哎,你没事吧?!这推车没卡稳,撞着你没?!”这人是修缮莲花池的工人之一,他在推车上堆满了材料,不妨推车没停好,又正好在一个小坡上,咕噜噜就下去了,他看见坡道底下直愣愣站着个人吓了一跳,再一看,这人拄了个瞎子用的拐,顿时急谎了。 “我没事,”连榷偏过脸, “你没被撞到吧?”。少年含糊地答应了,但脑子里依旧一团乱:推车穿过了身体...... “啊?”工人眨巴眨巴眼, “谁?” “他。”连榷能感觉到少年一直站在他右手边。 “哪有人啊。”工人左右看了看,也没看见那个 “他”,嘴角一撇,走过去把推车拉出来,转身看见还站在原地的连榷,忍不住嘀咕:“看不见就别瞎晃悠了,仗着自己是个瞎的想碰瓷啊,自己磕着碰着一句‘我看不见’拉倒了,让别人平白触霉头......”连榷听了个清清楚楚,但不打算说什么,歧视也好误解也罢,有的人你跟他就是说不通。 但还迷茫着的少年却气咻咻地:“明明是你自己没把事情做好还要赖别人,万一撞上了呢?撞出好歹怎么办?喂,你听见没有!”工人没听见,捡起地上的材料放进推车里,重新返回坡道上面去了。 少年疾走两步撵上去:“喂!你能看见我吗?”工人没有反应,很快便走远了。 少年没有再追,不知所措地走回连榷身边, “他怎么看不见我啊?”连榷想说他也看不见,他是个瞎的,但是眼下的情景着实古怪,他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少年急得团团转:“你是个瞎子,他不瞎不聋,怎么看不见也听不见我,你、你能听见,对不对?”连榷迟疑着点点头。 “还有我的手,”少年伸出手去,看着自己的手消失在连榷胸膛里,声音颤抖起来, “摸不到......怎么会,你快摸摸我!”连榷也摸不到。他能感觉到少年就在他面前,但是伸出手去只有一团空气。 连榷闭了闭本就什么也看不见的眼睛,果断地转身就走。早就听老人家说过,瞎子不是看不见人,是能看见常人所看不见的。 青天白日的他也不敢说自己是撞鬼了,说不定是太累了大脑生出了幻觉。 连榷转身往回走,他觉得自己需要休息。 “诶,你怎么走了啊!”少年连忙跟上去, “你别走啊,我还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呢!”连榷充耳不闻,甚至稍微加快了脚步,少年却自始至终跟紧他, “你这人怎么这样?我刚刚还帮了你,说起来是救了你一命!你不准走!我们得说清楚!”少年的音量渐渐拔高, “嗡嗡”地在连榷耳边震,少年的情绪越激动,空气似乎越稀薄,连榷还没能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只是一向无知无觉的眼球忽地生疼,紧接着一声巨大的爆裂,打破了这奇怪的暗涌。 连榷回过神,听到人群惊恐地议论突然四分五裂的垃圾桶。少年瞪着垃圾桶,屏气控制自己的情绪。 连榷压低声音:“你做了什么?”是自制炸弹?想要报复社会?那股摄人的气压又是怎么回事? “......我不知道,我什么都没有做。”少年惊慌地摆手,忘了连榷看不见。 “你想怎样?”少年看看垃圾桶又看看连榷,不安道:“就,说清楚啊......” “说清楚什么?”连榷的眉头皱得死紧, “怎么说清楚,要是说不清楚怎么办?”连榷一气儿抛出三个问题,把少年问懵了,嘴巴开开合合,最终泄气了一般,堵在连榷面前, “反正你不准走......”连榷知道这是不能轻易摆脱他了,缓了缓情绪,问道:“别人看不见你?” “好像是......”少年看见不远处有个用背撞树的大妈,示意连榷往那边去, “那边有人,我们问问吧。”大妈早就注意到连榷了,都是住在附近的街坊邻居,周边又只有这一个长得倍儿俊的瞎子,便主动向连榷打招呼:“小连啊,来散步呢。”连榷听出这是居委会的张主任,才开口问候,少年便抢着说话:“阿姨您好!我叫赛天宝!”连榷等着张主任回应,但张主任什么都没听到一般,只是向着连榷:“散步好啊,我就赞成多走走,尤其是年轻人,整天对着手机电脑,不好的。”连榷简单地回应着,耳边全是少年越来越高的声音:“阿姨!大娘!能——看见——我吗?”但张主任全然没有反应。 少年看向连榷, “这阿姨没有耳背吧?” “没有。”连榷答道。张主任却不知连榷在回应谁, “小连,你说什么?” “你来问,换你问问她吧。”少年央求道。 “你问问你是不是一个人?”连榷顺着少年的话脱口道:“张姨,您看我是不是一个人?” “当然是啊。”张主任一愣, “咱不是人那还是什么,是不是有人嚼你舌根了?咱虽然看不见,但也是个大小伙,在张姨眼里,你比那些人强多了!” “不是......” “噢噢,懂了!”张主任恍然大悟, “是我孙女说过的,那个什么——单身狗!‘我不是一个人,我是一条狗’!对吧,啊小连啊,你也是时候娶媳妇了......” “谢谢张姨,我先走了。”连榷对劝婚的话题敬谢不敏,告了别转身就走。 “她真的看不见我啊。”少年的声音染上了一点哭腔, “我们再试试好不好?” “要试你自己试。”连榷摸索着找了张长凳要坐下。 “有水。”少年突然道, “你坐另一头吧。”连榷顿了顿,试探着摸了摸,确实摸到了水,便配合地坐到长凳的另一头。 先不管这少年是不是鬼,至少没有恶意。少年没有坐下,连榷能听见少年四处询问能不能被看见,声音忽远忽近,过了好一会儿,才又在身侧幽幽地响起:“他们都看不见我。也听不见。”少年穿着单薄的长袖长裤,明显与时节不符,纯白的颜色像是病号服,他没有穿鞋,把腿缩到凳子上,双手怀着腿。 因为连榷没有回答,他便看向连榷,这才注意到连榷的外貌十分出众,挺拔的鼻梁上架着一副漆黑的大墨镜,挡住了大半张脸,却挡不住的好看。 少年盯着连榷的墨镜,仿佛能望进黑色镜片后的眼睛, “只有你能听见我,说不定你也能看见我......” “我是瞎子。”连榷道。 “他们为什么看不见我?”少年兀自低语。那我又为什么能 “看见”你?连榷这般想着。 “你是鬼吧。”这话一出口,连榷便觉得一股寒气顺着脊梁骨爬上了后脑勺。 “我不是。”出乎意料的,少年一口否定了,但随即又有些不确定, “应该吧......难道睡着的时候嗝屁了?”少年瞪大了迷茫的双眼。 连榷听出少年跟他一样茫然,轻轻叹了口气, “你叫什么名字?” “赛天宝。赛跑的‘赛’,天空的‘天’,宝贝的‘宝’。”赛天宝道, “你叫小莲?” “我姓连,单名一个榷字,商榷的‘榷’。”赛天宝在虚空里比划了几下, “哪个榷?雀?” “木字旁。”连榷提示他。赛天宝还是不知道这个字,但他没有纠结,飞快放弃了, “连榷,你说我是鬼吗?”谁也看不见、听不见——可不就是出现在青天白日里的怨鬼。 连榷索性拿出盲人手机,随意在屏幕上划拉了一下,手机便响起语音提示,连榷把手机抬到嘴边,字正腔圆道:“鬼。” “正在为您搜索‘鬼’......已为您找到相关结果约一千万条,第一条,鬼,来自百度百科,某些宗教或迷信的人认为人死后有‘灵魂’,称之为‘鬼’......” “哎,一千万条啊!”连榷点了下屏幕,机械女音便停止播报,他也觉得听完一千万条不切实际, “你要是死了,家里人会发现吧?” “家里没有人。” “你独居?多大了?”连榷皱眉,少年的声音清润,他一直以为对方是个高中生。 “住在哪里?” “23、4吧。住在......”赛天宝挠了挠头, “不知道。” “不知道?” “就是不知道啊。不知道那在哪个地方,说起来我也不知道这里是哪。” “这是西水公园。”连榷的眉头实在无法舒展开, “蔼洲市。R省。”赛天宝只知道R省。 “住的地方什么样,这你知道吧?” “白白的,一小间。”这个回答笼统又空泛,连榷只好又问:“那周边呢?” “很多个白白的小房间,一排又一排。”连榷皱眉, “那是哪?” “......”少年没有回答。连榷下意识伸手在空中挥了挥,但不知在哪一瞬间,赛天宝消失了。 连榷只好结束散步返家,走到小区门口正好遇见住对门的柳平川。柳平川是在读研究生,性格活泛,看见连榷很是亲昵地上前打了招呼。 “连哥!你今儿个这么早就回来了?”柳平川看了眼表,才九点出头,往常连榷都是午饭才回来。 “嗯,你上课去?” “不去,下楼买泡面。”柳平川抖了抖手里的塑料袋。连榷想着方才的事,电梯悠悠地启动了,连榷的思绪也随之飘升, “你知道有什么地方,是‘白白的一小间’,外面是很多排白白的小间?” “嗯?猜谜吗?”柳平川闻言没多想,答道:“骨灰盒吧。” 第二章 ——骨灰盒?连榷竟想不出比这更贴切的答案了。果然,是鬼。连榷在心里轻叹。 柳平川以为自己抖了个好机灵, “咯咯”地笑了,连榷故作不经意地问她:“世上有鬼吗?”柳平川大概是觉得稀奇,往连榷脸上看了好几眼,但连榷本就少有表情,看不出个所以然, “有吧。我妈就说我小时候丢过魂,所以我对这些很信的。”电梯很快到了12层,连榷和柳平川一前一后走了出去。 柳平川一边掏出钥匙打开家门,一边道:“连哥你对这方面感兴趣?” “我更相信科学。” “玄学也是科学啊,不能被科学解释的科学。我给你推荐一个公众号呗,里头的说得可准了。”连榷的手机 “滴”一声响起,提示是柳平川发来的微信。连榷敷衍地道了谢便合上家门。 晚饭前连榷躺在床上,翻着手机。柳平川推荐的这个公众号叫 “看透迷雾的火”,连榷用文字播报功能听里头的推文,第一篇文章叫 “最简单的十条驱鬼妙招”。 “……各位朋友肯定都是有所困惑才会点进这篇文章,但是在驱鬼之前,你真的确定你身边有鬼吗?不妨先让我们辨识一下,什么是鬼?首先,鬼没有形态,但不一定看不见摸不着,通过一定的方式,也能直接接触......” “一定的方式是什么方式?”赛天宝的声音突然响起来,连榷下意识猛地侧身一滚,单膝跪在床上, “看”向赛天宝的方向,同时拉开了两人之间的距离。赛天宝被连榷利落的翻滚动作震住:“酷......” “......”连榷直起身, “你怎么进来的?”这家伙果然是鬼吗?赛天宝的回答依旧让人摸不着边:“啊,一睁眼就过来了啊。”连榷关上还在播报的手机,卧室一时静了下来,他觉得他需要跟赛天宝好好谈一谈,比如:我们认识吗? 你知道人鬼殊途吗?死了就去投胎吧......连榷又想到他常收听的科学频道,或许可以联系一下《走进神秘现象》栏目组。 赛天宝好奇地在屋子里转了转, “这是你的房间?哇——感觉好棒......”这句话让连榷又一次联想到了白色的小房子——骨灰盒。 “你......” “啊!”赛天宝打断正要开口的连榷, “我要跟你说!我没有死噢,我不是鬼!” “那你是什么?” “人啊。”赛天宝走到连榷的书桌边,书桌上摆着一排书,摊开的那本上一片雪白,布满了密密麻麻的点。 他知道这叫 “盲文”,想摸一摸,但手从书里穿了过去,便遗憾地收回手。 “那你怎么解释你这个状态?”连榷道:“早上你还不是咋咋呼呼的?还有那个垃圾桶......” “那会儿我以为我挂了嘛。”赛天宝一点儿不想说垃圾桶的事, “但是我醒了呀,发现我没死,结果我睡了就又到你这来了。”是灵魂转移还是灵魂出窍? 连榷扶额, “不管你是不是鬼,为什么又到我这来?我欠你什么了?” “欸我都来了就欢迎我嘛。”赛天宝的目光落到地上的白色小圆盘上,他弯身趴到小地上,好奇地看着小圆盘上的一圈蓝光, “你不认识我吗?我有很多事都不记得了,或许你欠过钱,或者咱们有仇,总之是认识的吧?” “少扯淡。”连榷有些适应这位 “朋友”了。 “这是什么?” “哪个?” “白的,圆的,在地上。” “扫地机器人。” “机、机器人?”赛天宝瞪大了眼睛, “会变身吗?会、会自己动吗?” “会。”连榷像是被打败了,返身坐回床边,拿过手机下了指令:“开始清扫。” “滴——清扫工程启动!”小圆盘突然升高了半厘米,伸出了小轮子,蓝色的光圈变成闪烁的紫光,伴随着《致爱丽丝》的音乐声,在房间里滴溜溜地转悠起来。 “啊啊啊,好酷啊!”赛天宝兴奋地跟着扫地机器人在屋子里乱跑, “哇哇哇这么小的地方也能进去,但它不会变身吗?” “不会。” “哦。”赛天宝的语气听起来有几分遗憾。连榷心里一动,问他:“没见过扫地机器人?” “听都没听过。”赛天宝对小圆盘的兴趣很快消退,又打量起连榷房里的其他东西, “你们城里人就是高级。这个电脑好薄啊......”连榷能感觉到少年的活力和兴奋,一直叽里呱啦说个不停,却也不让人烦躁。 连榷曾是一名刑警,几乎是下意识地分析赛天宝的话,从中提取有用的信息,而赛天宝的表现,说 “土包子”并不准确,倒像是与现在差了几个时节的过去人。 “你家是哪里?” “嗯?”赛天宝走到连榷身边坐下, “D省,遥城,下洲村。”连榷默默记下,便听得门外传来母亲的脚步声,紧接着门被敲响:“阿榷,我忘了买葱了,你去趟生鲜超市吧。” “行。”连榷应下,摸索着拿过墨镜和盲杖,打开门前有些犹豫,便听见赛天宝亢奋地大喊:“我也去!”生鲜超市离小区不远,五分钟的距离,赛天宝一路紧跟着连榷,嘴里叽叽喳喳说个没完,任何一件事物都能引起他的兴趣。 “你是不是吃了炫迈?”连榷无奈道。 “什么?”赛天宝安静了两秒, “你是不是嫌我吵?” “有点。”连榷实话实说。赛天宝低低 “哼”了一声,便不再开口,连榷感觉到他的低气压,忽地心里一软, “逗你的。” “不信。你肯定是嫌我吵了,”赛天宝撇撇嘴,伸出手做出枪的样子, “我要是一个不高兴,哼哼,——邦!”连榷连忙侧耳听有没有什么又炸裂了。 “哈哈哈,你怎么真信了。”赛天宝耷拉下去的眉毛重新扬起来,他哼哼唧唧道:“我太久没有看过外面的样子了,不知道我什么时候会醒,可能马上就醒了,醒了我就又得回去,下一次不知道还能不能到外面来呢。”连榷顿了顿脚步, “你一个人住?”一句小声的 “神经啊”抢在了赛天宝出声前,连榷意识到是旁的人误解了他的话,随即赛天宝笑嘻嘻地在他耳边道:“哎呀,那个姑娘误会了,人有点多,你别跟我说话了。” “没事。”连榷从口袋里拿出耳机,装出打语音电话的样子。 “你说,你住的小间外还有很多白色小间,那有别人吗?” “有啊,每间都有人的。还有很多白大褂。”医生?连榷捉住这个关键词,但他们已经走进了生鲜超市,人群变得拥挤,连榷不得不放弃对话,拿出盲人手机,调出超市的实景模拟图,根据播报判断方位,更加谨慎地摆动盲杖,辨识周围的人声。 这个超市连榷来过很多次了,但今天的人格外多。 “地上有个瓶子,往右走点儿。”赛天宝突然道, “两米外是柜台,有好多菜啊。左边都是海鲜,我们去哪?”一片嘈杂熙囔中,赛天宝的声音清晰地传入连榷的耳里,尽管在连榷的脸上始终是一片平静,但他心里,烦躁紧张的情绪慢慢缓和了下来。 连榷模糊地意识到,赛天宝的只言片语,为他在一片混沌中开了路。 “要买葱。” “那就,”赛天宝立刻找出最近的一个摊位,并指引连榷过去, “右边直走,五米左右,有两个人走过来了。”连榷小心地避让两人,其实路人也在小心地避让他。 摊位里的卖菜大娘问:“圆葱、大葱还是小香葱?” “......”连榷这才发现他忘了问。连榷正想打电话,赛天宝道:“小香葱吧,出门前我看到厨房里有鱼。”于是连榷便要了一把小香葱。 赛天宝愣了愣:“你不问了?” “你说是就是。”莫名的,连榷相信赛天宝。回去的路上他们遇见了城市观光车,车身上挂着许多闪烁的小彩灯,赛天宝发出惊艳的赞叹。 “什么?”连榷不知道赛天宝这是又看见什么了。 “巴士!两层的!”赛天宝的目光追随着观光车, “我还没坐过呢。好漂亮!”连榷在脑海里回想着观光巴士的样子,不明白哪漂亮,但少年语气中的期待感染了他,情不自禁给出承诺:“下次带你坐。” “真的?” “嗯。” “那就说定了!”赛天宝望着连榷,透过漆黑的墨镜,仿佛能看到一双笑眼。 他有些失神, “你......” “什么?”连榷没有听清,他停下脚步,等了几秒,但赛天宝没有回答。 叽叽喳喳的赛天宝又一次突然消失了,身边的空气顿时安静得过分。连榷提着一袋小香葱,在原地站了会儿,才慢慢走进小区。 进家门前连榷向以前的同事兼好友发了条微信:能不能帮我查个人?D省,遥城,下洲村,名字叫赛天宝。 对方似乎在忙,直到晚上十一点才回复了一条语音:“怎么了?遇上啥事了?我查了下,这个赛天宝,四年前就失踪了。” 第三章 一个失踪了四年的人,这些年会在哪里?连榷尝试着查找下洲村,关于这个地方的信息不多,从地理位置上看,是一个位于中俄边境的、窝在深山里的小村子。 “......有很多白色的房间,也有很多医生......”连榷算是明白了,压根不是什么骨灰盒,而是医院。 那家医院在哪?是病理性的部分记忆缺失吗?既能说出自己的来历,为何四年间没有与家人联系? 是患了重病吗? “我太久没有看过外面的样子了,不知道我什么时候会醒,可能马上就醒了,醒了我就又得回去,下一次不知道还能不能到外面来呢。”连榷的记性很好,赛天宝的话他一个字不落的都记住了,但这句话本身就很奇怪,为什么不能到外面去? 还有......为什么只有他能感觉到赛天宝的存在?连榷翻了个身,电子钟提示已经夜里十一点,往日的这个时候连榷早就睡了,今天却怎么也睡不着,脑子里全是赛天宝。 他甚至猜想了赛天宝的样子,他那少年感十足的声音,吵吵闹闹的性子,像个孩子一样脾气说来就来,却也很好哄,一句话就能高兴起来......头一天晚上的晚眠影响了连榷两年来雷打不动的作息,他只比平时晚起了十分钟,但连妈妈还是担心儿子生了病。 “阿榷,要不要测个体温?”连妈妈摸摸儿子的额头,目光落到那双空洞无神的眼睛上心里便酸酸的。 她已经半百了,情愿瞎的是自己而不是儿子。 “妈,我没事,是睡得好才起晚了。”连榷摸摸脑门上母亲的手,安慰她。 “真的?”连妈妈是不信的,儿子眼睛底下有黑眼圈,她瞧得分明。 “真的。”连榷站起身,他知道母亲不安,搂了搂她的肩膀,走进卫生间洗漱。 连妈妈看着儿子步伐稳当,轻车熟路地绕过客厅,背影与正常人没有区别。 连榷曾以第一名的成绩从警校毕业,工作后顺风顺水,前途无量,论体能论脑力,连榷都是佼佼者,直到两年前一场意外的车祸,彻底扭转了连榷的人生。 但多亏于警校出身,连榷有过硬的身体素质,加之灵敏的反应和敏锐的直觉,连榷的盲人生活没有他人想象中的那么艰辛。 “今天可能会下雨,把伞带上。”连榷接过伞,离开家门,走过已经走了千百遍的路,走进西水公园。 “散步吗?”赛天宝的声音突然响起。 “嗯。”连榷已经对赛天宝的突然出现有所适应了,淡定地应了一声,专心致志地走脚下的路。 这一日天气并不晴朗,灰蒙蒙地云厚重地压着,下过雨的地板湿漉漉的,清晨的公园甚至起了薄雾,但这些对连榷都没有影响。 “今天好冷清啊。”赛天宝搓了搓胳膊上的鸡皮疙瘩。放眼望去,只在远处有几个模糊的人影,跳舞的、撞树的、跑步的大爷大妈都不在,公园里仿佛只剩下了他们两个。 便是这样静谧的时候,一声凄厉的尖叫才显得分外刺耳。 “啊啊——!”尖叫声从不远处传来,好似遇见了要命的事,听得人心里跟着一颤。 公园里的鸟受了惊,齐刷刷地振翅飞走,空中回响着它们惊慌的扑腾声。 连榷的身体比脑子更快做了反应,他猛地 “望向”声源,紧接着才意识到他什么都看不见——他也已经不是警察了。 那令人汗毛倒竖的喊声仅停了一秒,就变得更加凄厉,尾音长长地拖了出去,像爆胎了的车子在地面上碾出的声音, “啊——火!火!火!”火?连榷锁眉。 “着火了?”连榷问赛天宝。赛天宝不敢离开连榷,他也焦急地望着声音传来的方向——就在他们前边,有一个公用厕所,一个个子不高、挺着啤酒肚的中年男子惊慌地冲出来,摔在地上不停地打滚,一边在自己身上拍打,仿佛在他身上有熊熊的火焰在燃烧。 赛天宝瞪着男人,甚至试图走上前阻止:“喂!别打了!没有火!没有火!他身上……”那人自然听不见赛天宝的声音,赛天宝也碰不着他。 男人像发了狂,哭着嚎着,听得人毛骨悚然。赛天宝将更详细的情况告诉连榷。 “他一直扑腾......掐嗓子了,好像要不行了,整个人都黑了,倒下去了......”连榷皱起眉,拿出手机,冷静又迅速地报警,并叫了救护车,但男子喊了几嗓子便力竭了,一阵抽搐后没了声息。 事发突然,赛天宝脑子里乱糟糟的,说话也语无伦次,甚至咬了舌头,但连榷是冷静的,他在赛天宝的指引下准确找到男人的位置,摸了摸男人的脉搏,男人脖颈上的肌肉很是僵硬。 连榷趴到男人嘴边细听,鼻腔和口部还有微弱的气流通过,虽然很浅,但男人还在呼吸着。 “赛天宝,他嘴里有没有堵塞物?”赛天宝连忙俯下身去看, “没有。” “眼睛充血吗?瞳孔散了吗?” “充血严重,瞳孔......可能快不行了。”赛天宝语速飞快,像背诵教科书般脱口而出:“面部铁青,嘴张似鱼,唇部紫绀严重,呼吸很不规律,你抬他下颌,让头后仰。”连榷立即照做,赛天宝更为细致地检查了男人的鼻腔和口咽部,还是没有发现异物。 明明是窒息这症状,却找不到窒息的原因。赛天宝觉着自己出了冷汗,而男人在解除气道阻塞后并没有好转。 “做CPR吧?”连榷双手交叠,放在男人胸膛上,等着赛天宝帮他调整位置,但赛天宝没有说话。 “赛天宝?”连榷能感觉到他还在。 “试试吧。”赛天宝的声音发涩, “他瞳孔已经散了。”连榷还是做了心脏复苏术,但男人没能活过来。救护车和警察来得很快,男人被抬走后,警察在周边打听情况,但当时在现场的只有一个人——连榷。 听说报警的 “目击证人”是个瞎子,刑侦二队的副队长常晓玫反而松了一口气,她看见站在树下的连榷,独自走了过去。 赛天宝轻声提醒连榷:“警察过来了。”连榷已经听到来人的脚步声了,他点点头, “来了啊。” “我听说是西水公园,就猜到可能是你报的案。准确又清晰。”常晓玫与连榷很是熟悉的样子,赛天宝瞪大了眼睛,看着连榷任由对方拥住肩膀,亲昵地拍了拍。 “说说情况。”常晓玫熟稔地领着连榷在长凳上坐下,她比连榷大一岁,两人青梅竹马形同姐弟,也是警队里的前后辈,她相当赏识连榷的能力,也因此很是遗憾连榷的失明。 “突然听到有人喊火,后来发现没着火,接着那人就死了。”连榷道。 “嗯。”常晓玫抱臂在前,思忖着什么。 “他出现前你在哪?”连榷微微挑高了右边眉毛, “他从公厕里冲出来的时候,我在道边上。” “除了死者,还有人从公厕里出来吗?” “没有。”连榷斩钉截铁。常晓玫从兜里摸出烟来,想了想又放回去,连榷却好像能看到一般,劝她: “少抽点。” “狗鼻子。”常晓玫轻骂,她瞥了眼连榷没有表情的脸,心里叹了口气。 她有一堆问题想问,但连榷既看不见,她问了也是白问,若是连榷没有失明……这时常晓玫的电话响了起来,是验搜科。 常晓玫没有避着连榷,电话那头的法医老张也是连榷的熟人。张法医语调平淡,语速却不慢, “初步结果是窒息,肺部无明显灼伤,体内未检测到一氧化碳、二氧化碳和硫化物,也没有明显外伤。跟‘前三起’一样。” “知道了。”常晓玫的声线绷得紧紧的。电话挂断,常晓玫又沉思起来。 两人静静坐着,赛天宝夹在中间,也不敢跟连榷说话。 “你听到了吧,这不是第一起。”常晓玫犹疑再三,还是开了口。连榷点头。 “这是第四起。死者都没有家族精神病史,唯一的共同点是都喊着‘火’,然后窒息身亡。——在无火的情况下窒息,他们都觉得自己被火烧着了,一直大声呼救。”警队里一开始没把这些案子放在心上,直到事件愈发频繁、愈发诡异。 通过监控录像,他们明确看到了死者死前的挣扎,那无形的火,逼真得让人不解。 常晓玫组织着语言,连榷却飞快地领悟了:“像是死者自己的想象?” “对。”常晓玫道。现实里确实有过死在想象中的案例,但这样的情况通常很残忍——死者是被活活吓死的。 常晓玫轻轻叹了一口气, “但这四起又不一样——” “——无火,窒息。”顿了两秒,连榷又道:“莫名其妙。” “你还记得......两年前的运输车事故吗?”常晓玫最终还是点了一支烟,深深吸了一口又吐出去,像要吐出心里的烦闷。 两年前,秦尚生物科技集团的运输车发生了一次严重事故,因疑似有危险实验品流出,总厅调动所有警力控制现场,一寸一寸排查,当时尚在职的连榷自然参与其中。 但那是他短暂的刑警生涯里执行的最后一项任务,听常晓玫说,他被发现的时候已经重伤,现场十分混乱,监控被破环,无法得知突然袭击他的警车是怎么回事、何人驾驶。 而连榷自己则对任务的细节、车祸的经过都没有一点记忆。连榷依旧沉稳如山地坐着, “怎么?这事跟那个生物集团有关?” “说不准。”常晓玫掐了烟,不再多说,冲连榷咧嘴一笑, “你早点回去休息吧,如果想起什么线索,给我打电话。” “行。”常晓玫匆匆离开,投入到调查中,连榷则保持着同样的姿势,想着常晓玫的话。 赛天宝半天没开口,早憋了一肚子话,忽地瞥见连榷眉眼间有些落寞,顿时心里一紧。 当连榷与常晓玫分析死因、探讨案情、回忆过去时,赛天宝就想:失明给这个男人带来的打击一定是巨大的,尽管他表面淡然。 “我们回家吗?”赛天宝小心翼翼地问。我们?连榷一怔, “嗯,走吧。”撑开盲杖,连榷顺着石板路慢慢往外走。 “你学医的?”赛天宝下意识地应了一声,才发现自己回答得太快了。 “嗯......是。” “刚刚急救的时候你做得很好。大几了?” “......”赛天宝第一次发现,连榷比他想象中的敏锐。明明连榷的态度并不强硬,赛天宝还是有些慌张。 “大、大......”赛天宝想要说谎,但一时想不出怎么说才好。 “大四,”连榷也许觉得是个好时候谈一谈, “95年生,今年24,D省河州大学医学系,初高中各跳级一次,你在你们村子还是挺有名的。” “你调查我。”赛天宝停下脚步。 “一个突然出现的、来路不明的人,任谁都会好奇他的身份吧?”连榷也停下脚步:“更何况我一直不能确定,你到底是不是人。” 第四章 关于赛天宝,在公安后台里能查到的信息其实不多,仅记录着赛天宝是孤儿,两岁时被收养,四年前失踪,至今下落不明。失踪前独自外出,去向未知,没有目击者,也没有人提供过线索。 他们站在大街上,周围来来往往的人声冲淡了死亡事件带来的压抑,显得这方寸地上的沉默尤其明显,与周遭格格不入。 赛天宝恍惚间有了异样的感触——这样的对峙的情景似乎曾经有过。紧张的呼吸,汗湿的掌心,咚咚咚的心跳,所有的注意力都限制在眼前的这个人身上,仿佛有条无形的线在两人身上越缠越紧,缠出一段不解之缘。 赛天宝甩甩头,把奇怪的想象丢掉。“我是人。” 连榷依旧神色平静,“真的失忆了吗?” “我确实有事情记不得了,这点上没有骗你。”赛天宝直视连榷,“你呢,你能保证你没有忘记了什么吗?” “......什么意思?” “你看,你都不记得我了。”赛天宝按了按一跳一跳的太阳穴,“等你能想起来,我们再说这个......” “叭叭叭叭——!”“车——!” 连榷听见车轮在地上碾过的声音,伴随着孩童的笑声,他还没来得及细想这声音为何与寻常不同,便被扑倒在地上,身上压在毛茸茸又厚重的狗爪子,呼哧呼哧地喘气带着狗特有的气味。他打赌,狗在一瞬间开口了——用赛天宝的声音: “你没事吧?!” 连榷深吸一口气,按了按面前的狗头,“别说话,下去。” 这狗体型不小,压得连榷喘不过气来,狗闻言顿了顿,“好。”但下一刻,狗突然撒了欢地摁着连榷开始舔。 赛天宝心虚地蹲在连榷旁边看他与哈士奇斗争,“我......不在狗身上了......” 连榷在狗主人的帮助下把哈士奇从身上掀了下去,又接受了控制玩具车到处冲撞的熊孩子的母亲的道歉,才默默走回家。而赛天宝呢,他在说完那句话后便消失了,连榷想生气都抓不着人。 ——一辆玩具车! 连榷无可奈何地摇摇头,他完全可以自己躲开。连榷知道赛天宝是好意,但那一瞬间,赛天宝紧张的情绪达到了峰值——就像是被什么刺激了,连榷没能分神想赛天宝如何控制了那条狗,思路从那一刻起跳转回两年前的那场车祸,破碎的片段不断闪烁。 就在车笛鸣响的那一刻,有种强烈的、熟悉的感觉,似乎有什么就要呼之欲出,但脑子里一道白光闪过,那感觉便被压抑住,怎么也不能再想起来。 ——你呢,你能保证你没有忘记了什么吗? ——你看,你都不记得我了。 他究竟需要记得什么呢? “阿榷!”电梯门外,连妈妈已经等着了。“晓玫给我打电话了,天哪快进来,你有没有伤到......手这是怎么了?咱们去医院!” “妈,妈,”连榷拦住母亲,“没事儿,你别大惊小怪。” 连榷把手抬起来,示意他真的没事,“你看,只是破皮吧,是不是?” “都出血了!”连妈妈看清伤口,松了口气,“你摔了?” “碰见条二哈,傻狗。”连榷三两句讲明方才的事。 连妈妈一愣,笑了起来,“进来吧,我拿双氧水给你消消毒......” 连榷跟着母亲往屋里走,随手合上家门,换鞋时踢倒了一个纸箱子,发出沉闷的一声响。连榷停在原地,不敢动作,“妈,我踢着什么了?” 连妈妈已经走进客厅去找急救箱了,听到动静忙折回来,“快递,给你的。哎呀,是不是碎了?” “什么快递?”连榷莫名,“我没买东西。” 连妈妈弯身拿起快递箱子,晃了晃,纸盒子里发出哐当哐当的动静,“好像是碎了。我也没买东西,我看看,寄件人是......安德烈。阿榷,这是个俄罗斯名吧?”连妈妈突然有些紧张不安,她望着儿子,“国际物流,从摩尔曼斯克寄来的!是不是小诜......” 小诜,就是连诜,连榷的亲弟弟。 十年前父亲突然离开家后,连诜一直以自己的方式寻找父亲,一直对父亲怀有不解和埋怨的连榷在这一点上与弟弟有极大分歧,而就在四年前,在俄留学的连诜发来讯息,声称找到了父亲,但数日后,便传来连诜失踪的消息。 从此茫茫人海,杳无音信。 连榷记得,当时他连夜赶往俄罗斯,去了任何弟弟可能去的地方,却都一无所获,直到停留期满,不得不回国。连诜的失踪,对这个家庭是又一次打击,连榷一直迫切地想知道父亲和弟弟失踪的原因。 连妈妈有些激动,语无伦次起来,连榷则冷静地继续换好拖鞋,拉着母亲走到沙发上坐下。“寄件人一栏有没有电话?打打看!” 连妈妈闻言立即拿出手机,拨出快递单上的号码,但很可惜,那是个空号。 连妈妈很是失落地,挂断了电话。“会不会是小诜呢,除了他还能有谁从俄罗斯给咱们寄东西?” 连榷静默了一秒,“妈,先拆开快递看看。” “嗯。”连妈妈低低地应了一声,拿过茶几下的裁纸刀,划开快递盒上的封箱胶。 “咦?这是——!” “什么?”连榷挺直身子往前探去,可是他不能看见,于是焦躁地、有些冲动地抓住快递箱,一手探了进去。 连妈妈制止他,“有玻璃渣!” 但连榷已经穿过玻璃碎片,抓住了一个球状的东西——并不光滑,厚厚的凹凸不平的流线纹路,沾着湿黏的液体,连榷反复摩梭,摸到球面上明显的眼鼻嘴,像是玩偶的脑袋。连榷有些不解。“是什么?” “哎!你先撒手。”连妈妈心痛,眼睁睁看着连榷手背上多出数道划痕,伸手去拿连榷手里攥着的东西,连榷本来已经松了手,却又猛地一收。 连妈妈也跟着心里一紧。 听见母亲明显停滞了一拍的呼吸,连榷心念一动,忽然猜到了——他手里攥的小脑袋,应该来自于一个水晶球音乐盒,那是父亲连恳平送给连诜的十岁生日礼物,水晶球里是小飞侠彼得潘的人偶,连诜对此一直很喜欢。 “这是小诜的彼得潘。”连榷斩钉截铁道。 水晶球刚刚被连榷一脚踢碎了,里头带着小彩花的液体淌湿了纸箱子,连妈妈把玻璃拨开,捧出有些支离破碎的水晶球底座——站着彼得潘的音乐盒,连妈妈细细看了看音乐盒的底座,确认了上面刻有的“连诜”二字。 “是小诜的。”连妈妈有些失魂落魄。她轻轻转动发条,音乐盒发出了欢快的音乐。 连诜因为很喜欢这个水晶球音乐盒,当年前往俄罗斯留学时把它带走了,说要作为思家的念想,但连榷在连诜失踪后并没有找到它,一度以为这个音乐盒已经丢失了。 但现在,它突然出现了。 “妈,你别慌,我联系晓玫姐,让她帮忙查,这个不一定是小诜寄来的,可能是小诜的同学。摩尔曼斯克在很北边,离小诜上学的地方很远......”连榷艰难道,他担心母亲抱有太大的期望。 “嗯。”连妈妈轻轻叹了一口气,放下音乐盒,拿出急救箱里的双氧水,沉默不语地为连榷消毒、上药。 连榷照顾母亲的情绪,贴心地什么都没有说。直到连妈妈合上急救箱,又默默走进卫生间。 连榷知道母亲在卫生间里偷偷抹泪,但他没有去安慰,一边留神听母亲的动静,一边拿过音乐盒,在音乐盒边缘摸索着。 这个音乐盒曾经摔过一次,修好后多出了一个小小的夹层,里面藏过父亲的私房钱、小诜写的情书和连榷的试卷——这是属于父子三人的小秘密,连榷细细摸着,回忆联翩浮现,却发现开启夹层的小板子被粘死了,根本抠不开。 心中一沉,连榷几乎可以肯定寄件人就是连诜。 连榷稍微侧过身,背对着卫生间,手下用力一抠,“啪”,小板子折了,连榷急忙在夹层里摸寻,然而半个巴掌大的夹层里空无一物。 这会是什么意思?连榷不解,在音乐盒上搜寻起来,耳边听得母亲的动静,知道她要出来了,心中焦急,然而他既无法看见,依赖触觉时必须心平气和才行。 “阿榷,最近晓玫是不是很忙啊?”连妈妈的情绪得到缓和,若无其事地从卫生间走出来时,连榷已经把小板子扣了回去,同样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般静静坐着,“还成吧。” 连妈妈把急救箱放回原位,准备清理箱子里的玻璃碎片,才拿起音乐盒,突然注意到音乐盒的一边翘了起来,彼得潘人偶因此歪着没有脑袋的身子。连妈妈把彼得潘扶正,便发现了人偶脚下的夹层。 “咦?” “怎么了?”连榷“看”向母亲。 “这个音乐盒......”连妈妈握着人偶打开了夹层,正要像连榷解释,突然看见人偶脚下的木板上草草写着三个字母:M,C,P,话语顿时咽回了肚子里。 M......CP......连妈妈想到失踪多年的丈夫,她记得听丈夫提过这个词...... “妈?” 连妈妈看了眼沙发上眼神空洞的儿子,默默地把夹层合上,自然地换掉了话题:“没事,突然想起来,你陈阿姨说帮你联系到了合适的导盲犬,咱们约个时间去看看......” “好。” 连榷答应着,气氛仿佛恢复了正常。 第五章 第二天,连榷惯常起早,去公园散步回家,赛天宝没有像往常一样出现,下午的时候,连榷搭上去市医院的公交车。 精神科权威专家温庭烟已经在办公室里等着他了。 温庭烟三十三岁,样貌俊朗,看着比实际年龄年轻,是精神科的主任,也是市医院的一朵高岭之花。 连榷与温庭烟相识多年,两人相熟却不亲近,只因为温庭烟是连榷的父亲连恳平最得意的学生,而连恳平在多年前丢下妻儿、抛弃家庭离开了。 温庭烟从不寒暄,见面的第一句永远是:“感觉怎么样?” 连榷也千篇一律地回答:“不错。” 他在车祸中受的伤仅三个月便痊愈了,唯独眼睛始终无法视物,四次全身检查都没能找到影响视力的症结所在,最终诊断为“心理障碍”,也是从那之后,连榷定期接受温庭烟的心理疏导。 “有坚持散步吗?” “每天去。” “多与外界接触对你有利,亲近自然能使身心得到放松。”温庭烟身前的桌子上摊开着连榷的病历,但他只是盯着连榷,观察连榷的微表情,判断连榷的肢体语言。 这一套连榷在警校里学过,他能感觉到温庭烟的目光,便坦荡荡地任他观察。 “我听阿姨说,收到了连诜的东西?” “我妈给你打电话了?”连榷挑眉,他有时候不得不认为母亲把温庭烟也当作了儿子,但不可否认,温庭烟与他们家确实很亲密。“收到了小诜的宝贝音乐盒,当时我在俄罗斯的时候没能找到,现在不能肯定是不是小诜寄来的。” “除了音乐盒,还有别的东西吗?”温庭烟询问着,语气带着试探。 “没有,”连榷顿了顿,“至少我没有发现。” 温庭烟沉吟片刻,“听说东西是从摩尔曼斯克寄来的?或许可以托人在那找找......”连诜失踪后,若说有谁像连榷一样迫切,这个人无疑是温庭烟。作为连恳平的学生,温庭烟似乎还有其他理由,在寻找连诜和连恳平的问题上,多数时候比连榷还要努力,尤其在连榷失明之后。 “那就麻烦你联系一下那边的华人了。”连榷也不推诿,真诚道,随即又想起来什么,“你没跟我妈说别的什么吧?” “你指的什么?”温庭烟扶了扶鼻梁上的眼镜,反光一闪而过,显得他神情有些冷峻。 “第一次催眠的事。” “没有说。”温庭烟道。 连榷在第一次接受心理辅导时,曾情绪严重失控过,并不停大喊连诜的名字,甚至从诊疗室狂奔出去,因为撞上器械车而摔下楼梯才清醒过来。车祸发生在连诜失踪后,这使得连榷的异样让人十分在意,但那之后,连榷无论如何都不再愿意接受深度催眠了。 “我还是建议你做一次深度催眠,”温庭烟向连榷提过很多次,“这或许是能找到症结的唯一办法。” “......”连榷没有像往常一样立即拒绝,他的心里知道那场车祸一定涉及到了失踪的弟弟连诜,但他潜意识里十分抗拒找到真相。但赛天宝的出现,加深了他对那场车祸的质疑。“我再想想。” “好吧。”温庭烟不置可否,打开抽屉拿出早已备好的药,“有什么情况随时跟我联系。” “......”连榷短暂地犹疑了三秒。 “怎么?”温庭烟敏感地捕捉到连榷微微蹙起的眉端。 “我做了个梦。” “什么时候?”温庭烟拿起笔,开始在病历本上记录,他熟悉连榷的性格,不是重要的事连榷不会开口。 “这两天。” “梦见了什么?”在人的精神世界里,梦往往能反映很多东西。 “一个年轻男人。躺在手术台上,很虚弱。”连榷昨夜做了一宿的梦,梦里有一条长长的走廊,走廊两端是一扇扇白色的门,门里是狭小的白色房间,灰白的墙,素色的床,男人的脸色和床单一样白,薄薄的唇紧紧抿在一起,睫毛很长,轻轻颤着,好像很不安稳,在男人的左边眉骨上,有一道浅浅的疤。 一群白大褂围着男人,男人无力地任由他们摆弄,一针又一针不知是什么的液体打进他体内。连榷看着男人,男人痛苦的偏过头,一瞬间,他们四目相对。 连榷直觉,那就是赛天宝。 “你认识他吗?” 连榷细细想了,摇摇头,“不认识。” “还有什么奇怪的地方?” “有时能听见他说话。” “说什么?” “给我指路。”连榷把赛天宝的出现做了简单描述,他只想要知道,赛天宝是不是他大脑里产生的幻觉。可如果是幻觉,为什么又能查到他的真实信息? 温庭烟没有立刻给出答案,只是说要再观察,“如果一直做梦、或者那个声音反复出现,你就加大药量,每次四颗,如果你愿意接受深度催眠的话,后天下午我有时间。” “行。”连榷起身告辞,“我妈说你什么时候有空就过来吃饭。” “好,替我谢谢阿姨。” 连榷起身,走出温庭烟的办公室,外头的人似乎早已等得不耐烦,越过连榷匆匆走了进去,砰的关上了办公室的门。 连榷侧头轻嗅,那人留下浓郁的香水味,走路时后脚跟很使劲,鞋跟与地面磕出清脆的声响,连榷下意识地在脑海里描画人像:男,一米八左右,体重一百六,穿名贵皮鞋喷名牌香水,经常抽烟,或许是个脾气急躁,习惯发号施令的人...... 眨眼间连榷便结束了他的小游戏,不去猜温庭烟又被哪个大人物拜访,走出医院,坐上回家的公交车。 这个时间点人最少,连榷靠着下车门坐下,随着车的节奏摇摇晃晃。有些昏昏欲睡的时候,赛天宝出现了。 “公交车?”突然出现在另一个地方并没有让赛天宝慌张,而是兴奋地四处张望,“要去哪里?” 连榷依旧被吓了一跳,赛天宝的出现不似普通人的靠近,没有脚步声、没有气息、没有注视的目光,就像烟花,“彭”的一下。 “回家。”连榷道。 “哦。”赛天宝应了声,听声音似乎很是疲惫。 “你在睡觉?大白天里?”连榷记得赛天宝说过,他是睡着了,才到这来的。 “吃药了。”赛天宝摸摸自己的手臂,那里有很多针眼,“这次估计会睡很久。” “生了什么病?” “......我没有病。”赛天宝的语气变得生硬。 两人同时想起前一天剑拔张弩的气氛,默契地没有继续上一次的话题。连榷是想等恰当的时机,赛天宝则是不愿意提起。 公交车报了前方到站的站名,连榷只想了一秒,便站起来,按住下车铃。 “到了?”赛天宝跟着站起来。 “没。” 下了车是一条车流量巨大的主街道,赛天宝下意识贴紧连榷,才反应过来没有什么能撞到他,紧接着又担心连榷的安全,然而连榷三两步便走上站台,连台阶都没有影响他。 “是要转车吗?”赛天宝耐不住好奇地四下张望,附近有一个大广场,商业圈里人来人往。 “带你坐观光巴士。”连榷没带耳机出门,只好压低声音道。 赛天宝闻言,眼睛噌的亮了,“真的?” “当然,不是答应你了吗。”连榷说着,正好一辆观光巴士进站,“来了。” 巴士是双层的,连榷收起在狭窄地方变得不方便的盲杖,扶着扶手要上去,赛天宝制止他:“别麻烦了,坐下面也能看到,还没有人。” “也行。”连榷走到后车厢找了个空位坐下,赛天宝就趴在车窗上,观光巴士畅通无阻地在城市里穿行,蔼州市的风貌一点一点在赛天宝面前展开。 这是一座繁华的城市,从主城区走过,就像穿过城市的心脏,这里迸发着强劲的动力,来来往往的人流就像奔流不息的血液,将维持城市运转的生命力运输到各处。车子往西走,往城市边缘开,楼渐渐矮了,地平线也沉了下去,掩在云雾里的山忽远忽近,奔上跨江大桥,视野豁然开阔,连绵的青山贴着丝缎般的绿水,两三折婀娜的湾,左面湾上的树林尽是参差不齐的绿,对应着右岸上林立的屋舍楼房,在阳光下像一匹经年的华美锦绣。 “好漂亮。”赛天宝喃喃。 巴士驰骋着,阳光晒进来,烘得人暖洋洋的。连榷倚在靠背上,光影从他脸上掠过,明明暗暗参差掩映,赛天宝的目光不知不觉被连榷吸引。 “你真好看。” “嗯?”一不留神被夸了,但连榷从小被夸,很是淡定地接受了。顿了一下反问道:“你长什么样?” “我也很好看的。”赛天宝对自己的外貌很有自信,“我眼睛很大,双眼皮,睫毛还长,好多姑娘夸我呢。”赛天宝望着连榷脸上的浅笑和无神的眼睛,突然无比强烈的希望能够触碰到连榷,这样他便能拉着连榷的手,放到自己脸上,让连榷亲自摸一摸,“看一看”。 “大眼睛,双眼皮,长睫毛......”连榷做出“正在想象”的表情,“还有呢?” “还有我的帅是痞帅痞帅的那种,我左边眉骨上有道疤,帅吧?” 梦里那人在左眉骨上也有道疤。 连榷点点头,“老帅了。” 第六章 赛天宝说他可能会待很久,实际上观光巴士还没抵达终点站,赛天宝便消失了。且第二天一整天,赛天宝都没有出现。 连榷谨遵医嘱加大了药量,不知道这与赛天宝不再出现有没有关联。 “阿榷——”连妈妈在客厅里呼唤儿子,“前两天小柳把咱家厨房漏水那管子修好了,你拿点橙子过去。” “好。”连榷依言拿了一袋橙子走出家门,站在了对门的柳平川家门口,门铃响起,屋里传出一阵拖拽的声音,却没有人应答。 “平川?”连榷摁住了门铃,门铃叮咚叮咚地响,但始终没有人来开门。今天是周日,柳平川应该是没有课的。连榷拿出手机拨出柳平川的电话,屋里响起了柳平川那爱好奇特的手机铃——抖音上什么歌火,他就用什么。 “连哥!我在呢,咋啦?” “刚怎么不吱声啊?”连榷听出柳平川的声音有些不自然,“我妈让给你拿些橙子。” “不用啦,谢谢阿姨!” “给你你就拿,干嘛呢在屋里?” “洗澡!没穿衣服!连哥你把橙子放门外吧!” 两户人家对着门,连榷想说让对方上他家去取也行,连妈妈却走出来,轻轻拍了拍连榷的背,压低声音道:“小柳可能是交女朋友了,前几天他来的时候妈妈可闻见了,女孩子的香水味。” “......妈你太八卦了。”连榷学着母亲压低声音,而后才扬声喊道:“行,给你挂门把上了啊。” “谢谢连哥,替我谢谢阿姨!” “你姨说不用谢,让你跟女朋友玩的开心点......嘶,妈你打我干嘛。” “让你多话。”连妈妈推着儿子往回走,“人家小柳还订了玫瑰花到家里呢,可浪漫了,你呢?” “我什么?”连榷一脸莫名。 “是不是该找个对象啦?”连妈妈试探着开口,“我可听张主任说了,那天你问她......” “诶诶诶,”连榷算是明白了,连忙做出“打住”的手势,“妈,张主任的话能信吗?” “这不是重点!”连妈妈没有放弃,跟在连榷身后问他:“你要不要去相亲试试?” “不要。”连榷果断拒绝,合上自己的房门。 隔着房门,连妈妈道:“阿榷啊,试试呗,妈妈的大学同学她女儿,小你两岁,做小学老师的,多好啊。” “妈,咱别糟蹋别人家闺女......” “你说的什么话!”连妈妈心里一痛,“怎么能说‘糟蹋’?看不见怎么了,你也是妈妈的宝贝儿子!又不缺胳膊少腿,你这脸这身材,做模特都行,怎么对方还能看不上?” 连榷只好打开房门,“妈,这亲都还没相呢,你在生什么气?” “啊,”连妈妈一顿,“所以让你去相亲试试......” “不去,不试。” “阿榷,妈就剩你一个了。”连妈妈望着儿子,“妈妈是盼着你好,下半辈子赶紧有个着落,妈妈都半百了,半只脚在黄土里的人,要是哪天我走了,你怎么办?” “妈,你可是得长命百岁的。”连榷的声音也发闷。 “我一糟老婆子可不愿意活那么长。.” 连榷走出房间,身上又换上了外出的衣服,摸索着拿过墨镜和盲杖,往门外走去。 “你又要出去?” “嗯。” “行吧行吧,是嫌我唠叨了我知道。唉,儿大不听话啊。”连妈妈也不问连榷是去哪,“早点回来啊。” “嗯。”连榷应了声,合上家门。 他没有立刻走向电梯,而是放轻了脚步,走到柳平川门口,摸了摸门把,那袋橙子已经被人拿走了。 连榷又给柳平川打了个电话。他有些在意方才听到的重物被拖拽的动静,但电话没有人接,屋里也没有一点儿声响。 连榷收起手机,打算晚上回来时再来看看,转身才迈开步子,踩住了一张纸片。连榷蹲下身摸索着捡起,软绵坚韧的触感告诉他那不是纸,而是一片花瓣。 一股淡淡的玫瑰味。 连榷丢下花瓣,摇头失笑,柳平川八成真是谈了恋爱,他还是别胡乱担心了,万一人家小两口在屋里做些啥,他反倒打扰了。 柳家门后,一个男人趴在门上,通过猫眼看着连榷远去,才缓缓折回客厅。 男人很年轻,肤色偏白,偏长的头发没有打理,像乱蓬蓬的鸟窝,他的眼神透着阴郁,眼眶底下一圈严重的青黑,他深一步浅一步地走进客厅,摇摇晃晃地好像马上就要摔倒了似的,然后他扑到沙发上,这才能看出男人个头很高,身子比沙发长一大截,但他很瘦,一双手上皮贴着骨,几乎没有肉。 在男人的胸膛下压抱枕,这个姿势并不舒服,但男人闭上了眼睛,轻轻浅浅的呼吸仿佛要断不断的丝线。 沙发边上,丢着一束散开的玫瑰花,玫瑰花边的地毯上,是蜷缩着身子的柳平川。 柳平川的眼睛瞪得滴溜圆,死死盯着男人,脸渐渐涨得通红,脖颈、额头爆出血管,眼里满是红血丝,但他一动不动,只是以这样的姿势盯着男人。 男人扭头看向他,缓缓抬起手打了个响指,“啪”的一声脆响,像是解除了某种禁锢,柳平川猛地喘上一口气,抚着自己的脖子和胸口,呼哧呼哧地,像条被抛上岸的鱼。随着肺部重新填充了空气,柳平川的脸色渐渐恢复,但他依旧无力地瘫倒着。 “你......到底是谁......”柳平川有些绝望,这是他被男人囚禁的第三天。 “连诜。”男人声音很低,几不可闻,并非在回答柳平川,更像是在提醒自己:“我是......连诜。” 连诜又一次抬起手,轻轻一招,柳平川便像被一根无形的绳子拉住了一般,被拖到了沙发边,轧过了一地的玫瑰,花刺划破了他的皮肤,血腥味里混杂着花香。 连诜按着柳平川的肩膀,在他耳边低语。 柳平川动弹不得,他是砧板上的鱼,连诜则是悬而将下的刀。 /// 连榷按照约定前来进行深度催眠,温庭烟却吃了一惊。 温庭烟深深地打量着连榷,想要从他的表情中得到一点蛛丝马迹。“真的想好了?” “嗯。” 温庭烟站起来,拉开他身后的蓝色遮挡帘,露出一间宽敞的诊疗室,房间中央有一张酷似按摩椅的躺椅。连榷在温庭烟的引导下在躺椅上躺好,配合地戴上监测心率和脑电波的设备。 温庭烟始终观察着连榷的表情,“不打算说说是什么让你改变了主意吗?”温庭烟已经开始了尝试催眠,语调、语速、语气都有了些微的变化,“我很好奇。” “......”连榷没有立即回答。他决定了接受催眠,就会坚决执行自己的决定,但这不代表他做好了准备敞开心扉。 让别人了解秘密本身就是一件困难的事,即使知道对方是医生,是能让你痊愈的人。 “跟你前两天提到的那个人有关系吗?”温庭烟持续问着,似乎对连榷的不应答并不在意,“那个年轻的男人。” “嗯。”连榷没有否认。 “这两天依旧能听见他的声音?” “可以。” “加大药量了吗?” “加了,一次四颗,一天两次。”连榷如实答。 “还会梦见他吗?”温庭烟注视着监测屏幕上的数据变化,拍拍连榷的胳膊,“放松点。” “会。”甚至更清晰,出现了更多的场景。连榷依言尽力放松自己,但温庭烟的提问让他控制不住回想梦境—— 洁白空荡的房间,素净的床上虚弱的赛天宝,一群身穿白大褂、戴着口罩和防菌帽的人围着他,有的手上拿着纸笔,唰唰地记录着;有的只是看着,眼睛里没有情绪;另有两个人站在病床左边,拿着托盘,托盘上整整齐齐地排列摆放着粗细不一的针筒,还有一只只浅黄色的药剂。床尾有一台白色的大家伙,吐出一条条线连接病床上的人的胸膛和大脑。 大家伙被启动,病床上的人猛地震颤起来。 连榷的心狠狠一揪——那是电击。 连榷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看到这样的画面,是否都是他的大脑虚构出的呢?基于他曾经看过的那些电影,也许是《飞越疯人院》,也许是《sense》,总之这到底是妄想还是真实? 连榷不忍心再看下去,他闭上眼,但依旧能看到,眼前的场景更像是直接发生在他脑子里的。 “放松点......能听到音乐声吗?可以就点点头......” 温庭烟的声音似乎从很远的地方传来,连榷渐渐觉得自己似乎陷阱了一团棉花里,身体软绵绵的没有力气,他意识到自己应该是进入催眠状态了,于是主动跟随温庭烟的话语,留意他说的“音乐声”。 是贝多芬。 月光奏鸣曲,第一乐章。 连榷下意识地想。 很奇怪,他居然知道这首曲子,连作曲家都知道。他的思绪追随着乐声,而后便听见了有人小声哼着曲调。他扭过头去,看见一个穿着奇怪的少年低头摆弄手机,音乐声就是从那台手机里传来的。 连榷紧接着想起来了,这是他最后一次出任务时的商场,那少年是他最后遇见的人。连榷急忙迈开步子,想要看清少年的模样,但少年似乎被他惊动,兔子般飞快窜了出去。连榷拔腿就追——回忆到此都是流畅无疑的,但就在连榷起身追击的一瞬间,一切陷入黑暗,像被拖动进度条的电影,突然来到了白光闪烁的一幕—— 刺眼的白光之后是短暂的漆黑,并伴随着刺耳的刹车声,一声巨响后,连榷的身体被抛了起来,再重重地、重重地—— 落下。 第七章 “......”连榷猛地惊醒。耳边是自己凌乱的呼吸,心脏“怦怦怦”地剧烈跳动着,在耳蜗里引发一阵阵回响。 “还好吗?” 连榷感觉到温庭烟轻轻拍了拍他。 “还好。” “喝点水吧。” 连榷接过水杯,却只是浅浅抿了一口,便放下了。 诊疗室里很安静,没有音乐声,温庭烟为了通风打开了窗户,连榷可以听见街道上远远地传来面包店的促销广播。 “几点了?”连榷解下设备后站起来。“我睡了多久?” “一个小时左右。”温庭烟看着连榷,连榷的脸色很白,嘴唇发干,额头上是细密的汗,他抽出几张纸巾递给连榷。 “谢谢。” “能走吗?” “可以。”连榷跟着温庭烟回到办公室里,两人重新面对面坐着,连榷问他:“结果怎么样。” “不是很理想。”温庭烟仰靠在椅背上:“你的神经绷得太紧了,几乎没有进入催眠状态。” “催眠失败了?”连榷显得很平静,但眉眼间带着些许疲惫。 “也不是全然。” 温庭烟点击电脑屏幕上的播放器,起初是一段音乐,连榷听出那并非《月光奏鸣曲》,而后是很长的一段沉默,大概二十分钟后,一个低沉的,略带沙哑的声音响了起来,“......赛......” 连榷隐隐有了预感,果然,五分钟后他又说了一次:“赛天宝。” 这次的吐字十分清晰,但这之后,又是漫长的沉默。温庭烟一边观察录像里的连榷的反应,一边比对眼前的连榷的表情。在听到那三个字后,连榷的眼周肌肉有轻微抖动。一个小时的录像结束了,那个名字反复出现了三次,除此以外什么都没有。 温庭烟将录像拷贝进一枚新的U盘里交给连榷,才开口问他:“‘赛天宝’是谁?” 连榷迟疑着摇摇头,“应该是当时任务的相关人物。” “想不起来?” “不行。” “好吧。”温庭烟也有些疲惫了,“你今天先回去休息吧,过段时间咱们再试一次。” “再说吧。”连榷站起身,拿好自己的东西,拒绝了温庭烟送他回去的好意,独自离开了精神科。 下到一楼,连榷没有立即离开医院,而是走进厕所,在隔间里,拿出藏在衣服里的录音笔。 录音笔很细,尾部的插头能与手机的充电口匹配。导出录音后,连榷拿出耳机,凝神细听。 起初的音乐、二十多分钟的沉默是一样的,但在第二十六分钟的地方,在他呼喊了赛天宝的名字之后,他听到的内容开始与温庭烟所播放的不一致了。 “......赛......赛天宝......” 录音中出现了温庭烟的声音:“谁是赛天宝?” “......”没有回答。 五楼,精神科主任办公室,温庭烟还坐在电脑前,他点开另一个文件夹,里面只有一个视频——连榷被催眠时的录像的完整版。这一遍他看得更加细致,不错过连榷的脸上的任何一个表情、情绪的任何一点变化——心率的起伏、脑波的动态都在他的观察范围内。 在他询问了谁是赛天宝后,连榷明显还处于中度催眠状态,对他的话语有所抗拒,于是沉默以对,温庭烟便在助眠熏香里加了些香油,等了十分钟后尝试着开口: “你叫什么名字?” “连榷。”连榷双眼紧闭,四肢放松,吐字却十分清晰。 “记得你的职业吗?” “刑警......” “你有几位家人?” “三位......”这里,连榷的反应有些迟缓,眉头皱了起来,心率渐渐加快,“妈妈,弟弟,和......爸爸。” “妈妈叫什么名字?” “林尚。” “弟弟呢?” “连诜。” 屏幕里的温庭烟慢慢凑近了连榷,屏幕外的温庭烟也跟着屏住了呼吸。“最后一次见到连诜,是在什么时候?” “......两年前,3月,11号......” 温庭烟的呼吸一窒,“在哪里?” “国华商贸......” 两年前的3月11日,国华商贸,正是连榷出警时遭遇车祸的时间和地点。温庭烟舔了舔干燥的唇,继续往下看,但他知道,连榷之后的半个小时里进入了深度睡眠,没有再回应他的话。 一楼卫生间里,连榷几乎与楼上的温庭烟同时摘下耳机。车祸背后的隐情远比连榷想象的要多,但听到连诜的名字时,连榷却没有一点儿惊讶,似乎早就料到了这一点。 赛天宝——失踪的弟弟——车祸——记忆缺失—— 连榷一点点拼凑线索,还有温庭烟——他为什么要隐瞒?他究竟怀有什么样的目的? “你便秘了吗?” 连榷克制着险些挥出去的拳头,“你下次出现时能不能提前打个招呼?” “怎么打招呼?”赛天宝撇嘴,“我无法控制的好不好。” 连榷轻叹,赛天宝的心情却很轻快:“我看你在这坐了好几分钟了,也不脱裤子......你脸色很白啊,不舒服吗?” “没事。”连榷挥挥手,收起录音笔和耳机,“被你吓了一跳。” “你也该习惯了吧。”厕所的隔间过于狭窄,赛天宝几乎是贴着连榷的耳边说话,连榷只好往后仰头,指了指前面:“出去等我,还有,下次要是还在厕所之类的地方,你最好先出个声。” 赛天宝道:“知道了知道了。”转身飘出了隔间,又猛地折了回来,“连榷连榷!外面有人!” “什么?”连榷下意识压低声音。 “有人!”赛天宝盯着门板下的那一截脚,“就在门外!对着门板站着,我一出去,就面对面了!” “......” 连榷目盲,相对的其他感官更敏锐一些,男洗手间始终有人进出,但连榷并没有发现有脚步声停在他的隔间前面。 “他是不是要上厕所?”赛天宝还心有余悸,方才他才穿过门板,便与对方脸贴脸。 “不,他没有敲门。”连榷做着口型。 对方是谁?已经站了多久呢?连榷从包里拿出盲杖,打开盲杖握在手里,做好准备。 “再出去看看,是什么人。” 赛天宝依言照做,但他没有完全出去,只是把头探出门板,一边观察一边道:“穿着病号服,这是医院?” “嗯。”连榷低低应了一声,催促赛天宝继续说。 “你生病了?” “我没事,你先集中精力,好好看看外面那人。”连榷压着嗓子,有些急躁。 “好啦,你自己看不见,当然只能我来看......”赛天宝嘟囔,他不喜欢医院这样的地方,情绪也随之不满,但还是关心连榷:“真没事?” “没事。” 赛天宝半个身子探出隔间,盯着病人的眼睛看,病人的神情同样空洞,却不同于连榷的黯淡无光,似乎有不同寻常的暗涌。“个头比你矮,有些胖,四十岁左右,应该是病人,手背上有挂水的针眼。他的眼神,有点不太对劲啊......” “什么意思?” 赛天宝没有立即回答。 此时从外头走进来一名医务人员,在小便池前站定,余光中瞥见病人,又看了看边上空着的隔间,似乎也觉得这病人古怪,开口问道:“这位患者,需要帮助吗?” 连榷屏息,一同等待病人回答,但只有一片令人窒息的沉默。 病人压根不看男人,没听见问话似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眼前的隔间门板。医务工觉出不对劲,飞快地提上裤子走了出去,不多会儿,能听见男人“踏踏踏”的脚步声由近及远又由远及近,并伴随着好几个人的脚步声,在洗手间外面停了下来。 “好像就是那个病人......” “一会儿进去先安抚,保留强制手段......” 外头的讨论声传进来,赛天宝扭头想要说“这人好像是精神异常”,冷不丁病人忽地抽动了一下,头一扭,以一种奇怪的角度后仰回望,“邦”的一声响,洗手间的门突然自己关上,甚至“咔哒”一声上了锁。 赛天宝看着自动锁上的门,惊讶得说不出话来。隔间里的连榷看不见事情的经过,听见了外头的人劝病人不要想不开、钱能慢慢筹,便推断此人是被高额的医药费逼进了绝路。连榷稍稍松了一口气,放下盲杖,暗笑自己神经兮兮,又自嘲什么都能让他遇上。 赛天宝的态度与连榷截然不同,他根本不在意门外的人在喊什么,神经绷紧如琴弦,表情十分严肃。一瞬间,他与病人有了眼神交流,心里顿时有了猜测。他后退一步“这人不正常,你退到角落里,我来处理。” 连榷还没来得及询问,只听见“彭”一声脆响——灯泡炸裂了。像有一股湍急的气流突然回旋上升,空气中有了熟悉的窒息感,继第一次在公园里遇见赛天宝后,连榷又一次感受到眼球传来的剧烈压迫感,这一次他也更加明显、清晰地感受到赛天宝情绪的变化—— 好像一把弓,箭在弦上,一触即发。 连榷不知道赛天宝的敌意从何而来,却也做不到躲进角落,把一切交由赛天宝。肾上腺素开始飙升,连榷重新举起盲杖,做好应敌的准备。而赛天宝呢?他额头上布满了冷汗,从病人身上爆发出与他极为相近的强大能量,更让赛天宝心里打突的是,病人与他对视了。 并不是错觉,这个诡异的病人切切实实能看见他!但赛天宝没有一点欣喜,病人散发出的压迫感越重,他的敌意就越强,两相碰撞间,灯泡、墙上挂的装饰画、紧接着是镜子、墙上贴的瓷砖,一点一点、一个一个炸裂开来,像机关枪横扫的动静,听得人胆战心惊。 连榷感觉脑内似有引擎轰鸣,愈来愈强的压力挤压着大脑,连榷出声唤赛天宝,但赛天宝没有回应,他只好强忍住不适,转动插销,猛地拉开门—— 第八章 一扇门打开与否,对一个瞎子的意义大不大? 门打开后,能做什么? 连榷脑海里掠过无数种可能,但未能预料到这般超出常理的情况—— 短短几秒,他眼前的黑暗褪去,色彩重现,连榷看见了一片狼藉的洗手间,和面无表情的病人。病人直勾勾盯着他看,那样的目光,像有吸附力,牢牢抓着人往深处沉沦——连榷感觉自己确实沉沦了,腿脚没有了力气,像陷进了沼泽里。 他看见了——连榷的脑子像是迟缓运作的引擎,当他意识到自己能看见时,便听见赛天宝急切的大呼:“别看!你是瞎的啊!” 连榷被“瞎”字刺激了一下,短暂地找回了神智,他强迫自己低下头,视野便又重新染上黑暗,腿一软,险些跪了下去。 旁边伸过来一双手,架起连榷的胳膊,用力一推,重新把连榷怼回隔间里,并锁上了插销。 “不妙哩。”赛天宝喘得厉害,呼哧呼哧地像头小牛犊。 连榷也喘得厉害,他脸色煞白,脑子里生疼,像有把锯子来回拉扯。“我刚刚,看见了......” “是假的。”赛天宝看着连榷脸上没有一点血色,心中不忍,“这是一种精神控制力,视图影像直接导入你大脑里,产生了‘看见了’的错觉。” “......”连榷愣了两秒,舔了舔干涸的嘴唇,撑着墙坐直身子,“外面的是什么人?” “病人。” “病人有这样的能力?” 赛天宝又看了一眼插销,确认锁得好好的,才开口道:“他是被控制了,被……我的‘同类’。” “控制?”连榷皱眉,“什么同类?” “控制是指一种精神控制力。”赛天宝注意到连榷又舔了舔嘴唇,“通过脑电波频道的重合,开启进入你大脑的通道,入侵大脑后,瓦解固有意识,占据控制权。” “......”连榷想说人脑那么复杂,是这样轻而易举就能控制的吗?但他方才确实突然恢复了视力。于是他张开了口,却什么也没说。 “那他想干什么?”沉默数秒后,连榷问道,“为什么攻击我们?”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出现在这里,但他突然暴走,大概是因为我刺激了他。”赛天宝的语气很轻,连榷听出了他很不安,“我不应该在这里的。” “那你应该在哪里?” “至少不是这里。”赛天宝愁眉苦脸地望着连榷,“我们没有自由的,如果不是偶然间你成了我和外界衔接的枢纽,我也是无法到外面来的。” 赛天宝侧面解释了他为何只在连榷身边出现的原因,但连榷还有许多问题等待解答。两人说话间,隔间外的病人没有一点动静,洗手间外的劝说也听不见了,连榷指了指外面,“那他现在走了?” “没有。”赛天宝摇头,“我暂时屏蔽他了。” “屏蔽?”连榷琢磨了一下这个词,“设立结界的意思?” “啊?”赛天宝从山沟沟里来,很少接触日漫文化,反应了一下,才想起来什么是“结界”,他挠了挠头,“不太一样。结界只是阻隔外界侵扰吧,我现在做的,其实也是控制的一种。” 连榷听懂了赛天宝委婉的言下之意,“现在,我也被你‘控制’了?” “嗯。”赛天宝紧盯连榷的表情,担心他会惊慌或者生气,然而连榷面上已经恢复了一贯的平静。赛天宝觉得这是一种无言的压力,主动解释道:“你可以想象这种控制,或者就是你说的结界,是建立起一间小房子,在这间小房子里,所有的规则由创造者制定。我拒绝了同类的访问,所以他现在不能找到我们,即使我们就在他眼皮底下;我要是想这里有花,有光,有车,这里就会有,想要什么,就会有什么。” 就像是神创世。 或许是一种魔法吧,连榷心里默默想着。不知不觉中他已经接受了赛天宝的说说辞,然而赛天宝竟像是听到了他心里的声音,否定道:“不不,不是魔法,精神控制不会改变任何物质的固有属性,发生变化的,只有脑子里的想法而已。就比如......”赛天宝想着举一个怎样的例子向连榷说明才好,各种想法转了一圈,都不适合眼睛看不见的连榷,唯一一种方式最有说服力—— “就比如,在我所创造的空间里,我是有实体的。” 连榷愣了一下,突然想起来方才险些摔倒时,有双手将他拽起、推回隔间内。事实上,在这狭小逼仄的空间里,两人紧紧挨着,连榷一直能感到脸上有温热的微风扫过,但他没有意识到那就是赛天宝的呼吸。 直觉指引着连榷伸出手去,不敢置信地,他触到了赛天宝的身体。 “卧槽......”连榷震惊,他握住赛天宝的胳膊捏了捏,虽然消瘦,确是实实在在的、温热的血肉。 “别摸了,痒,”连榷怔住的表情让赛天宝觉得有些好笑,“回头再摸吧。” “回什么头。”连榷收回手,“现在怎么办?我们不能直接出去吗?” “我的实力比较弱。只要一开门,你、我都有可能被控制住,只能等他自行离开。”赛天宝通过门缝看到依旧站在原地的一双脚,嘴上应付着连榷,心里却想着别的事:所有具有精神控制力的实验品都不被允许擅自离开,如果被发现他能够依靠精神控制力脱离基地,怕是会被送进全析研究室,那可不是像禁闭房一样能有来有回的地方...... “......赛天宝。” “嗯?” “在想什么?” “没什么,你刚刚说什么了?我没听见。” “我说,是不是他不主动离开,我们就得一直等下去?” “嗯,理论上是这样的,不过应该不会等太久,被控制的病人本身很虚弱,支撑不了太长时间......”不知道外头的是哪一个实验品,一旦结束控制,会不会向基地汇报他私自脱离的事呢? 门缝外的那双脚突然动了动,不再像两根石柱那样伫立了,虚浮地左右踏了一步,紧接着是肉体砸在地上的声音——如赛天宝推测的那般,病人因精力不支晕过去了。 在病人晕倒的一瞬间,有温度的人声突然鼎沸起来,连榷用耳朵能听到的世界重新变得鲜活。他知道,这是危险解除的信号。 “赛......” 赛天宝急急打断连榷的话,丢下一句“我会来找你!”便消失了。连榷向前伸出手去,原本坐着赛天宝的地方什么都没有了,短暂存在过的鲜活肉体就像是连榷臆想出来的似的。 “连榷?” ——温庭烟从楼上赶下来,没想到会看见连榷。 “啊,”连榷故作若无其事地站起来,“上了个厕所。不巧,这个人晕了。” “……”温庭烟看了看昏迷不醒的病人,又上下打量了下连榷明显发白的面色,思量了片刻,“我正好要休息,送你回去?” “不用了。” 连榷拒绝了。昏倒的病人别抬走,连榷收拾好自己的东西,温庭烟目送他远去,两个人间的气氛微妙地有了变化。 赛天宝离开得那样仓促,让连榷很是担忧,又充满疑惑,精神控制真的存在吗?如果生活中出现了足以颠覆三观的重击,是世界揭开了它神秘的面纱,还是命运露出了不怀好意的微笑呢? /// 赛天宝以最快地速度回到了实验基地。 他睁开眼,眼睛明朗而冷静,没有一丝困意,但他缓缓地,作出刚睡醒的样子,伸了个懒腰,而后翻个身,面朝墙壁躺着,留给墙上的监控器一个蜷缩着的白色背影。 他不记得自己怎么来到这个实验基地的,四年来的记忆也是断断续续的,唯有逃离的想法不曾改变过。 这个实验基地致力于脑科学研究,有个外国疯子一直想要造出精神控制武器,因此基地的戒备很是森严,每个实验体都被隔离安置,两平米左右的白色小房间,厚厚的铝合金门,结实的白墙,一张床、一个马桶,就是日常生活的全部。 除此以外,还要接受24小时不间断的监视。 正常人怕是难以想象这样的日子怎么过,但事实上,所有实验品大部分时间都在接受“实验”和“治疗”,少有清醒的、属于自己的时间。 赛天宝维持着一个姿势一动不动,他在等,但他的特殊能力似乎并没有被发现——赛天宝能够通过连榷而将精神力转移,算是实验的一项重大进展,但如果被发现了,说不定他们会把他的脑子割下来做“深入”研究。 “哔哔、哔哔、哩哩——”走廊里的广播响起单调乏味的音乐,铝合金门随之打开,一个响亮的男声从外头传来:“集合——!” 赛天宝翻身下床,踩着拖鞋往外走,有人比他更快,走廊里很快站满了两排同样身穿白色病号服的实验体,他们自觉地排好队,等待下一步指示。 走廊尽头的男人全身都裹在隔菌袍里,浅绿色的口罩盖住了大半张脸,护目镜下一双小小的眼睛,他的声音总是高昂:“列队——检查!” 实验体们便顺从地往前走,穿过走廊,走过集体活动大厅,来到了检查室,好几位同样裹在隔菌袍里的人已经做好准备了,一言不发地把一只只体温计塞进实验体嘴里。 来到赛天宝面前时,赛天宝配合地张开嘴,旁边却突然有人打断道: “等一下。” 第九章 “等一下。” 赛天宝心里一突,眼皮往上一撩,扫了眼出声打断的人——同样的隔菌袍上别了一个银色的两道竖杆徽章,这是这一组检查队的队长。赛天宝迅速垂下眼帘,不与那人对视,张着嘴做木讷的傻样,心里却疯狂地猜测会发生什么。 “给他换一只。” “啊?”检查员没反应过来。 “换一只体温计。”队长不耐烦地呵斥,“这只头端裂了你没看见?” 检查员连忙换了一只体温计,那队长却依旧不满,大声道:“都长点儿心!别出什么岔子!就这么点简单的检查都不会吗?啊?!” 没有一个检查员敢回话,都唯唯诺诺地低着头,做着手头的工作,更不用说实验体们了,比之检查员们更为安静,连呼吸都放轻了。 赛天宝叼着体温计,安安静静地坐着,借着眼角的余光打量其他实验体。今天接受检查的人少了整整一半,还有一些是之前没见过的生面孔。赛天宝不知道实验基地到底有多大、实验体究竟又有多少,但大多数时候,生面孔的出现就意味着有旧的实验体被淘汰。 “滴滴。”检查室里接连响起体温计的鸣叫,检查员挨个登记体温数据,结束体温测量后还需测量血压、心率,实验体们大多对这套流程很熟悉,检查有条不紊地进行着,直到检查室外传来尖锐的惨叫声—— 呜哇呜哇的哭嚎渗得人头皮发麻,紧接着有人推开检查室的门,朝检查队的队长大喊:“实验体1703失控,你们先出来支援!” 检查员当即放下手里的工作,跟着队长呼啦啦跑了出去,仅留下一人看管实验体们。 赛天宝站在角落里,无言地垂着头看自己的手,身后一名实验体缓慢地换了位置,站到赛天宝旁边,轻声道:“前几天又有一批出去了。” 赛天宝看了眼留守的检查员,正在继续测量实验体的血压,没有留意他们,便压着嗓子对身边的实验体1500道,“被释放了?” 1500个头矮小,借着前头的实验体的遮挡隐蔽自己,他摇了摇头,神色晦暗,“好像是为了测量他们的能力效果。”他也压低了声音,语速快却吐字清晰,“前天我做‘治疗’的时候听见他们说,放出去的实验体有些失控了,其中两个下落不明,似乎闹出了大事......” “什么大事?” “没听清......”1500嘴一撇,轻轻叹了口气,看了眼四周或者表情僵硬、或者有意无意听他讲话的实验体,闭上了嘴巴。 赛天宝想到在医院里发生的事,心念一动,“他们被放出去,就意味着实验有大进展吧?” “嗯。”1500点了点头,没再说别的,但赛天宝知道他在想什么。 四年前他刚来到实验基地的时候,这群疯子所进行的研究已经有了一个雏形,两年后,这些研究者打算让他们对普通人施展精神控制力,以此检验他们的能力和成果,将赛天宝和其他九名实验体被运出实验基地。当时,一直想要逃跑的赛天宝和另外两名实验体利用那个机会,合力控制了运输车的司机,没想到出了岔子,造成了重大车祸,8个实验体当场身亡,仅有赛天宝和1500被送回实验基地,捡回来一条小命。 也是从那之后,所有实验体被隔离安置,禁止交流。 失控的实验体很快得以控制,检查员纷纷回到检查室,二十分钟后便结束了集中检查,队长查看检查数据的时候,一个胸前别着正方形勋章的人走了进来——正方形意味着四道杆,杆数越多则级别越高--他听了队长的汇报,在实验体里扫视了一圈,把站在最边上一排的人都带走了。 他们要去接受“治疗”。 1500赫然在列,走过赛天宝身旁时,1500背在身后的手向赛天宝轻轻挥了挥。赛天宝空洞地看着前方,面上伪装着木讷和痴傻,与他无声地道别。 /// 清晨六点半,连榷准时睁开眼睛,打开门就听见奶声奶气的猫叫声。 “猫?” “嗯呐,不知从哪来的,在咱家门口一直叫唤,好像跟我亲近似的,我一开门,它就进来了,跟在我身后转。”连妈妈从厨房走出来,手里拿着一小碟牛奶,看着小小的奶猫仰着脑袋望着自己的儿子,画面莫名有些温馨。 连榷戴着晨间未完全苏醒的声音,“流浪猫?”说着,连榷就感到一团毛绒绒的小球倚到他脚边,用爪子挠了挠他的脚趾头。 还喵喵了两声。 “讨喜吧?”连妈妈对小花猫的喜爱溢于言表,“这猫跟我投缘,不过它脖子上有个项圈,八成是别人家的猫,我一会儿上居委会张主任那问问。” 连妈妈把奶碟子放到地上,蹲在小花猫边上看它舔舐牛奶,又打发儿子去洗漱,然而连榷才走开,那猫竟抛下香香的牛奶,追着连榷的脚步走进卫生间。 “连榷!” 连榷挤牙膏的手一僵,“赛天宝?” “对呀~” 连榷皱了皱脸,感觉赛天宝今天讲话带着点奇怪的尾音,他伸手探了探,没能碰到赛天宝。 “我在你脚边啦~” “蛤?”连榷没听明白,直到有毛绒绒的触感贴上了他的脚,一个肉乎乎的小巴掌在他小腿上拍了拍。 “你……”连榷扶额,“上次是狗,这次是猫,下次是什么?” “下次再说,我现在怎么知道嘛~”赛天宝不是蓄意卖萌,而是想借由一个中间体削弱自己的存在感,以免被其他实验体感应到,而这个中间体碰巧是只猫罢了。 “你能不能捋直了舌头好好说话?” “这只猫就这样,舌头有些短,没办法啊~” 连榷无奈,把牙膏挤在右手食指上,在抹到牙刷的软毛上,接了杯水,开始洗漱。赛天宝见他不搭理自己,便爬上洗漱台,无意间踩在连榷的毛巾上,于是连榷准备拿毛巾的时候险些把赛天宝扫落到地上去。 “我的毛巾——?” “这呢这呢。”赛天宝连忙让开位置,连榷还是嫌他碍事,径直打开门让赛天宝出去。 “喵~?”赛天宝扭头看看不远处的连妈妈,不敢用人声说话,扒住连榷的拖鞋,仰头喵喵叫唤,为什么赶我出去? 连榷忍住笑意,把猫从拖鞋上撸下去,“我要尿尿。” 赛天宝当即撒手,返回客厅,舔他的牛奶去了。 洗漱后连榷坐到桌边吃早饭,连妈妈站在玄关准备出门。 “阿榷,你今天就别去散步了,别把猫单独留在家里。” “没事,”连榷不甚在意,拿脚轻轻踢了踢猫屁股,被赛天宝一巴掌拍开,“我带它一起去。” “嗯?”连妈妈问他:“怎么带?” “揣口袋里。”连榷低下头,故意问赛天宝:“它通人话,会乖的,对吧?” 赛天宝心里翻了个白眼,还是配合地“喵~”了一声。 “你自己看着办。”连妈妈笑笑,“我走啦。” “注意安全,早点回来。” “好。” 门一关,赛天宝就从地上跃起,跳到凳子上,又攀上桌子,连榷任由他折腾,道:“昨天下午那个病人死了。” “死了?!”赛天宝瞪大了他的猫眼,细细的瞳仁扩大,里头倒映着连榷平静的面容。 连榷点头,昨天晚饭后,夜间新闻播报道,在市第一医院,一名患者突然大喊数声“火”,引起了恐慌,经查验并没有发生火灾,该患者却突然倒地身亡—— 连榷随后联系了常晓玫,得知又是一起无火窒息案件,通过温庭烟,又确认了该名患者正是他和赛天宝下午遇见的那位。 两起无火窒息案件都发生在连榷身边,这是巧合吗? “这几起无火窒息,跟你说的‘控制’有没有关联?” “不确定。”赛天宝下意识想要否定,随即又想起昨天1500对他说的话,有几个实验体在外失控,闹出了大事。“但很有可能。” 赛天宝在饭桌上来回踱步,轻巧的脚步无声无息,但每次转身的时候,猫尾巴都会从连榷手背上扫过。“应该是极有可能~否则我也想不出怎样能让一个人,觉得自己身上有火,而且是那么真切的误以为确实着火了,以至于窒息死掉......毕竟通过精神控制得造成的火,没办法造成烧伤~” 连榷一边喝豆浆一边听赛天宝自言自语般的分析,等赛天宝不说话了,他才开口,“你该详细说说你知道的了。” “我知道的可不比你多多少。”赛天宝不再来回溜达,一屁股坐下,从猫嘴里吐出的话语不再带有浓浓的奶音,变得严肃、沉重。 “我们,是实验体,我不知道主导人是谁,也不知道这个研究想做什么,但是我们渐渐有了这样的精神控制能力,像我们这样的实验体很多,我不知道到底有多少,但不久前有一批被放出来了——” “被放出来?” “基地里少了一些人。”赛天宝觉得嗓子发紧,他咽了咽口水,“他们或许是有意想在普通人身上尝试,如果无火窒息死掉的人都是因为被控制过的话,那就意味着研究很成功了。” 其实赛天宝也是能证明研究水平的一项成功试验品。 “......” “你是不是不信?”赛天宝见连榷没有说话,问他。 “信。”连榷掐了掐眉心,“我只是在想,报警的话会不会被相信。”依照赛天宝的说法,这便是利用非法实验进行无差别杀人。 “不会的。”赛天宝脸上的猫须耷拉下来。 连榷的手指在桌面上无意识地敲了敲,“这些人想做什么?” “我说了我知道的也并不多~” “如果不阻止他们......” “可能会继续死人,直到有人阻止他们为止。”赛天宝盯着他的猫掌,粉色的肉团子看起来十分可爱,但柔软间藏着锋利的爪子。 “连榷......” “我阻止不了他们,我只是个瞎子,你比谁都清楚。” “可是我们被困在实验基地里,无法接触外面,外面的人又不可能想到真相是这样的,你是我们与外面唯一的连接点。 除了你,只有你。” 连榷没有说话。这事怎么偏偏发生在他头上,一切是真的吗,还是他疯了呢? 赛天宝仰着头,从这个角度能看见连榷绷紧的下颌线,和紧紧抿着的唇,脖子上的喉结随着呼吸缓缓上下起伏。 赛天宝把爪子搭到连榷手背上,“我只想求你,救救我吧。” 第十章 连榷不是懦夫,但也不是什么无脑的莽汉。他轻轻把手从赛天宝的猫爪下抽出来,“你高估我了。” 赛天宝张了张口,隔了好久才轻轻喵呜了一声。 他想过连榷会拒绝,但亲耳听到后,心里很不是滋味。 发现自己变成实验体被迫进行改造时,赛天宝也花了很长时间才劝自己接受现实,他知道突然要求连榷太多是不可能的,但昨夜集体检查时,1500没有出现,赛天宝直觉情况越来越急迫,他担心随着实验力度的加强,他离死亡也就越来越近。 好不容易能跟外界有了连接——尽管还不知道到底为什么会与连榷建立联系,但赛天宝已经隐隐将连榷视为“拯救者”了。赛天宝把脑袋埋进软软的肚皮里,他知道连榷的选择无可厚非,一个普通人,两人又非亲非故,他凭什么要求连榷以身涉险呢? “滴滴!——您有一件未处理事件:散步。” “我出去走走。”连榷抓起手机站起身,换了衣服要出门,他需要时间好好想一想。 赛天宝低低地应了一声,跟在连榷身后走了出去,远远地拉开了一段距离。连榷知道他跟着,但什么也没有说。 赛天宝以为连榷要去西水公园散步,然而走着走着,赛天宝就发现道路两边的景致与往常不同。这是一条商业街,人流量并不大,街道中间是一座巨大的喷泉,喷泉上立着白色天使雕像,喷泉下是鲜花满满的花坛,花坛边站着一位拉小提琴的街头艺术家。街道两边有许多精致小资的饰品店和咖啡店,来来往往的顾客大部分是打扮时尚的年轻少女。 人多了起来,赛天宝只好紧跑两步,生怕跟丢了,左右来来往往、挤挤挨挨的脚让他后悔依附在实物身上,砰地一下撞上人后,连榷终于停下脚步,把晕头转向的赛天宝塞进胸前的口袋里。 但两个人还是一言不发。 赛天宝不知道说啥,连榷就是单纯的不想说。 这两天连榷遵照医嘱服用了剂量翻倍的药物,但夜里还是能梦见赛天宝,昨晚亦然。身材瘦削的男人奄奄一息地蜷在手术台上,眼神是麻木的,嘴唇却被自己要咬出了血,额上满是密密麻麻的冷汗,想必疼极了。旁边站着的人却丝毫不怜悯,抓住赛天宝的手,狠狠扎了一针。 连榷看到那只胳膊上有很多针眼,青青紫紫连成一片,而就在昨天,他握住这只纤细的胳膊时,赛天宝笑嘻嘻地说好痒。 “日了狗了......”连榷忍不住低声咒骂。赛天宝闻言抬起头,逆着光只能看见连榷线条分明的下巴,看不清他的表情,赛天宝只好垂下脑袋,扒着口袋的边缘,降低存在感。 步行街繁华热闹,连榷和赛天宝却都兴致不高,走了十分钟左右,连榷突然换了方向,汇入了悠哉悠哉逛街的人流中,向中心喷泉走去。 连榷左左右右地摆着他的盲杖,好似享受着小提琴的乐声,慢悠悠地往前走。而赛天宝则从连榷的口袋里探出脑袋,从连榷肩头向后看,一脸戒备地盯着连榷身后五米左右的地方。 “怎样?”连榷压低声音问。 “跟了一路了。”赛天宝答。 连榷轻轻啧了一声,他们被跟踪了。 “怎么办?”赛天宝很是紧张。 “那人长什么样?” “男青年,看着挺潮,头发挺长还带卷儿,个头不高,一米七左右,穿着......” “拿包了吗?”连榷打断他。 “没有。” 连榷找了张长椅坐下,“戴着耳机吗?你留神看,卡在耳后,很小。” 赛天宝从连榷口袋里跳出来,跑近看了个明白再跑回来,“没有。他啥都没有带,身上的衣服都没有口袋。” 这样的形象似乎就是个普通的男青年,但就是这个普通人,在过去十分钟里始终保持着与连榷不超过十米的间隔。这是一个非常安全但不适合跟踪的距离,而不论连榷是加快速度还突然换方向,对方始终在他后面十米。 “是不是被控制了?” “说不定是。”赛天宝紧张起来,警惕地四处张望。 “控制者在附近吗?” “我不确定。”赛天宝迟疑,“控制者与被控制者之间没有距离要求,只要接触过就行。” “有什么办法能对付他?”连榷偏了偏脑袋,“打晕他?” “应该行。”赛天宝本身也是医学生,他分析道:“精神控制主要作用于大脑,被控制者只要脱离脑控制就能恢复,你最好打得重一点。” “那怎么对付控制者?” “让他脑死亡。” “......”连榷幽幽叹了口气,“有只猫一直在劝我使用暴力,还教唆我杀人。” 赛天宝心头一跳,“我我我,我要不从猫身上出来吧。” “嗯?” “用我的能力吧,万一你下手太重......”赛天宝脑补了一番血腥画面,“躲在猫里面我用不了能力。” “那你为什么这副样子来?” “为了减弱存在感,这猫就相当于一个间接物,把我藏起来,我怕又被同类发现......” “那就先不用你,”连榷顺了顺赛天宝头上的毛,把他摁进口袋里,赛天宝喵呜了一声,试图反抗,但反抗无效。“我看着办。” 连榷缓缓站起身,利用语音地图找准方位,他记得不远处有一家露天咖啡厅,咖啡厅后是一条隐蔽的小巷。 “你想干嘛?” “打晕他。” “要怎么做?”赛天宝一头雾水。 “你跟我配合,仔细看他从哪来,到哪了。”连榷在语音地图的指导下顺利走进巷子里,几步远的路他走了五分钟,但跟踪者也以同样的龟速跟着他。 连榷摸着墙,沿着墙根往巷子里走,不过十米便出现了墙的断面,连榷顺着右转,他知道这是一段死路。贴着墙站定,连榷打算在这里伏击,这可以看着请君入瓮,但他自己也在瓮中,于是赛天宝的作用就变得十分重要。 赛天宝要作为连榷的眼睛,在最恰当的时机提醒连榷,连榷依言挥动盲杖,势必要一举打晕对方。 但这么做风险很大。赛天宝看到死胡同里有一堆竹竿倚着墙放着,随即与连榷商量,把一堆竹竿都挪到原定的伏击处,连榷只要根据赛天宝的指示,先推倒竹竿、再打晕对方即可。 赛天宝屏息凝神,盯紧跟踪者,不说多余的废话,怕影响连榷,只一心一意做好连榷的眼睛。然而男青年走进巷子后,步伐突然变得凝重缓慢起来,好似脚上缚了十斤水泥,他的眼里渐渐露出迷茫的神色。赛天宝心头闪过一丝奇怪的预感,果然,就在男青年距离他们只有两步远的地方,男青年突然面露惊恐,凄厉地呐喊出声:“——火!” 连榷快一步反应过来,一扬手,数十只长竹竿哗啦哗啦倒下,砸在青年身上,然而男青年却疯狂挣动着,一直发出呜呜的哭声。 “火——火——救我啊救救我啊——” “左边——”赛天宝才开口,连榷已经抢先冲上前,一棍子劈下去——落空了。 “往左点儿!”这下子准确无误把人打晕了过去。 男青年闷哼一声,没了动静,连榷伸手探了探他的鼻息,虽然微弱,却绵长有律。 “这是切断控制了?” “好像是。”赛天宝眨巴眨巴眼睛,有些不敢置信——这样就解决了?他看向连榷,连榷依旧是一脸平静。 “比我想象中的简单粗暴。”连榷掏出手机,叫了救护车,赛天宝围着昏迷的男人转了一圈,跃上连榷的膝头,“今天这个实验体跟昨天那个不一样。” “嗯?” “就是说,昨天控制病人的人,跟今天控制这个人的人不是同一个。” “你怎么知道?” 赛天宝迟疑了片刻,“我就是感觉......呃!”赛天宝的声音突然卡在嗓子里,而后化作一声猫叫,趴在连榷腿上的猫便惊慌地跳了起来,一边叫唤着一边远远地逃了开去。 小花猫变回了普通的猫,赛天宝消失了,但他消失得那么急促,好像踩了急刹车一般戛然而止,让连榷心生不安。 连榷掌心里还留着小肉团的温度,怔愣间,躺在地上的男青年猛地睁开了眼睛,一把抓住了连榷的手! 连榷一激灵,狠狠一甩,但对方的手劲很大,紧紧地拽着连榷,让他一时没能挣开。 “......连......” “什么?”连榷意识到对方是有话想说,忙俯下身子去听,但男青年发出的声音不成调,走音严重,说了几个字连榷都没听明白,唯独最后两个字他听清楚了——连诜。 “小诜?!”连榷反握住男人的手,“你是说连诜?!是吗?!” 男青年几不可察地点了点脑袋,可惜连榷看不见,他感受到男人的手突然脱了力,等了一会儿,男人都没有再突然醒来。 /// 基地。 赛天宝是被叫醒的。他和连榷的联系强行中止,他被动醒来,睁眼的一瞬间以为自己的能力被发现了,心跳砰砰砰地剧烈跳动,瞪大了眼睛看着来人。 他认识,这是“陈医师”。 陈医师别着正方形徽章,是四道杆等级的研究员,透过护目镜漠然地看着赛天宝,旁边的检查员飞快地拿出体温计、血压仪和心率机等设备,接二连三招呼到赛天宝身上。 “体温正常。” “血压正常。” “心率过快。” “脑部活动过快。” 赛天宝没明白眼前的情况,一时不能平稳急促的呼吸,陈医师沉吟了一瞬,道:“给他一针镇静剂。” 挣扎没有意义,赛天宝挨了一针,身体变得软绵没有力气,紧接着意识便慢慢散了,赛天宝知道自己被架着抬出房间,来到了基地二层的“治疗室”。治疗室里有六七张一模一样的推床,1500就躺在其中一张推床上,一个研究人员正在擦他身上的血。 陈医师指了指1500所在的床位,“把他弄走。”紧接着又安排赛天宝到靠墙的一张手术台上去。 另一名别着正方形徽章的研究员走过来,陈医师与他打招呼。 “这是怎么?我记得1535还不到治疗顺序吧?” 1535是赛天宝的编号。 “这几天1535的脑活动太活跃了,好像不对劲呢。”陈医师解释道,朝身边的研究员做了个手势,很快,赛天宝便被掩埋在各种设备繁杂的数据线和电线里了。 灰白色头罩往他头上戴时,赛天宝抗拒起来,又很快被镇压,下一秒,电流抵达他的大脑头皮,赛天宝感到自己剧烈地抽搐起来,疼痛是不能忍受的程度,嘴里顿时有了血腥味,眼前闪过好多张不同的人脸,而后,便是浓厚的—— 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