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十九夜》 第一夜 式微式微,胡已归 林家有女,名叫林粟,大抵是因为她出生那年,家中收成不保,他的父亲才给她起了这样的名字。 很快她就要及笄了,她长相并不出众,一张标准的圆脸,唯独一双眼睛是最为醒目的存在。 但是后来,正是这双眼睛给她带来了最为荒谬的杀身之祸。林粟喜欢在每天采完草药后,趁着没有人,把鞋子脱掉,将脚缓缓的放入山中的一个小池子里。 池子很清澈,可以看得清水底下的鱼儿。她喜欢这样子在水中晃晃脚,荡出一层层的水波。 水的清凉会随着血液流向全身各处,把一天的疲惫都带走。尽管她是个很普通的农家女孩,但是她很快乐。 林粟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那么快乐,可能是因为家中兄长过了乡试,又可能是父亲的农田长的好,还可能是母亲近日纺的布卖得了好价钱,总之,生活没有大风大浪就让她很快乐。 又是像往常的一天一样,林粟在小池里逗留了一会,便起身前往村子。 回村的一路上,空气像是夏季正午一般凝固住了一样,明明是春季万物复苏的季节,却让人感觉到一种秋季的肃杀,而且以往这回路上还会碰上许多她的伙伴能够一同结伴回村,但是今天一路上什么人都没有。 她感觉到了气氛不对劲,更加快了步伐向村子前进。如果她知道很多年后的自己是什么样的,此刻的她一定不会想要加快步伐。 一群士兵挤在了村口。士兵的最前面站着一个身穿紫色衣服的人。尽管林粟不曾读过书,但是她也从她兄长那里知道,紫色的衣服非二品大员不能用。 她不敢再向前了,士兵代表着战争,在不清楚什么情况的会发生时,林粟并不打算明目张胆的越过一群纪律严明的士兵们。 她躲在了村子的牌坊柱子下,竖起耳朵。 “……这就是你们这儿所有未满十五的女孩了吗?” “是是是……这便是所有的女孩了……”林粟听出来了这是村长的声音。 “你们把头都抬起来!” “你!你!还有你!你也是!过去检查。”林粟微微侧了下头看见有一群穿着同样衣服的女人,带着这几个女孩去到一个巨大的轿子里。 ‘大概这群女人就是婢女吧。’这是林粟长这么大,第一次见到比村长还大的官,所以她调动了之前所有听来的故事,进行猜测。 “昨夜星宿有变,擎天长为保这江山太平,要找到天定的圣女,所以我今日前来,还望各位村民们能够理解我。”紫衣的男子给出了他的解释,但是这并不能让林粟明白为什么圣女要到她的村子来找。 这个国家江山的太平都是由十二位擎天长来维持的。他们各有着不同的天赋,各司其职,相互制约。 如司预知的擎天长天生体弱多病,唯有依靠司火的擎天长才能生存,而司火的擎天长极度畏寒,只要有风能力便会失控,唯有司风的擎天长才能够构建一个零风的房子……但总之,他们是被神眷顾的人,天生便超乎常人的能力为他们赢得了一族的荣华富贵。 但是神也让他们失去了一些东西,那就是 “时间”。他们的寿命十分的短暂,每位擎天长活到三十岁便失去了他们的天赋,失去天赋的他们会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老,并且会形神俱灭永远失去转世的权利。 在这片相信轮回的土地上,这无异于是一场灵魂的流放。但是依然有无数的人前仆后继的渴望成为擎天长。 “大人,这些姑娘都不是我们要找的。”一位婢女的走出轿子。林粟定了定看见了那几个女孩,其中一个是她童年的玩伴李歌儿。 “都不是?村长是否漏了哪个未满十五的女孩呢?”那个男人缓缓地质疑道。 “怕是……都在此处了。” “真的吗?” “老奴想想……对了,还有个林家之女,明日便行及笄之礼,故老奴未将她叫来,不知是否是大人找的人……” “明日及笄……将她叫出来。”林粟微微一怔,这时候是不是要走上前去? “大人,我家小女今日前去山林里采药,还尚未回来……”是爹爹的声音。 林粟赶紧绕开士兵们走到村长的前面。放下一箩筐的草药,然后双手伏地跪在地上, “大人,民女在此,不知大人到访,还望赎罪。” “你就是林家之女?” “是。” “抬起头来。”林粟抬起头,看见了那个刚刚大老远看到的紫衣背影的脸,林粟微微有些惊讶,这个男人是个瞎子,他的眼睛上像是蒙上了一层白纱。 但他似乎又有目光落到了林粟的身上。 “你……叫什么?” “回大人,小女名叫林粟。” “明姑姑,你带她去看看。”林粟寻找着哪位是明姑姑,本想着起码是个像自己母亲一样年纪的女人,却没有想到竟然是一个年轻的少女。 身穿着鹅黄色的天丝绸,笼着一层薄薄的白纱,腰间挂着一个琉璃铃铛,盘发可以看得出她已经出嫁…… “姑娘跟我来。”还未打量完这位明姑姑,林粟便被引着进了那个轿子。 轿子里有一股很淡的紫檀香,闻着让人很放松。 “姑娘,我要看一下你的背后,所以需要替你宽衣。”林粟一怔,乖乖的转过身去。 大概是因为不曾有人为自己做过这种事,林粟心中总感觉怪怪的。背后一凉,听见明姑姑轻轻的一声惊讶, “天哪……” 第一夜 微君之故,胡为乎中露 “嗯?明姑姑,怎么了吗?”林粟真的十分好奇她到底要看什么,但是自己又实在看不到,偏偏这时候明姑姑又有一声感叹,更是让林粟的好奇心升高了几个度。 “真的是……”明姑姑声音中带了一些微微的颤抖,但是却很明显的喜悦的声音。 林粟还是不明白到底看到了什么,只等着明姑姑穿好衣服后掀开轿子的遮帘,然后跟着走了出去。 “大人,此女正是是我们要找的人,她的背后……”明姑姑把声音压的很低,尽管林粟很尽力的去听她依然听不清。 也罢,林粟索性打量起了这个紫衣男子。他腰间挂着一个翠绿色的玉佩,看着好像雕着一条鱼,鱼嘴那里穿着一条线,连上了腰封的玉钩。 这个大人看起来并不是表面上那么的刻板啊,竟然在腰间挂了一个颇有农家风的鱼儿。 林粟目光再往上移,虽然这位大人双眼无神,但是眉宇间还是有几分英气在的,可能他没有眼睛之前是一个很厉害的人吧,林粟心想。 “村长,我奉擎天长的命令,将她带回,他们的父母在何处?”只听见大脑里翁的一声,林粟很清楚,如果是以圣女的名义前往宫殿,今生的最终归宿将是祭天。 林粟真的十分害怕,她不想离开父母,不想离开则片土地,更不想成为圣女,她虽然有时候会渴望有钱和有权,但是并不想以生命为代价换得。 林粟不敢妄言,只是跟着她的父母跪在了地上。其他的女孩子们看向林粟的眼神带着许多的羡慕和嫉妒,圣女在二十五岁以前,她是仅次于擎天长的存在,她的父母会拥有一笔足够一辈子吃住行的金钱,一生衣食无忧,圣女自己也会能够成为那个万人敬仰的存在。 人啊,总是看到别人的好,忘记了背后的辛酸,终其一生都贪婪的想要得到不应该是自己的东西。 “今后这位姑娘无论生死,都将与你们无关。作为她们的父母,你们会得到一笔抚恤金,足够你们一生衣食无忧。”说着,几位士兵将三个檀木箱搬到了三个姑娘的父母面前。 “这箱子里除了黄金,还有一张免死牌。”那位大人默默的说道,语气中不带一丝的感情。 “谢大人恩典。”林粟一家伏在地上磕头谢恩。林粟有一种辛酸的感觉涌上心头,像是自己要赴死一般。 眼睛突然红了起来,她本以为自己的一生会平平淡淡的度过。本想着明天及笄后便可以得到母亲的那只白玉簪子,好好的欣赏一下那只自己期待了好久的兰花簪子。 本想着等自己的兄长参加完会试回来让他给自己认真的讲讲自己的见闻,林粟就坐在家里的小木凳子上双手托着腮…… “粟儿,既然是老天定的,我也没有什么想说的,只希望你不要忘了我和你的爹爹,”林粟的娘托住林粟的手,看着林粟,眼睛不觉的红了起来, “这本是我想着你明日及笄要给你亲手戴上的……”林粟的娘从袖兜里掏出了那只透亮透亮的白玉簪子, “孩子你转过头去,为娘给你把她戴上。”白玉簪子穿过林粟有些泛黄的发丝,透过光的照射,像是一汪清水穿过了发间。 林粟面对着爹娘,拜了三拜,眼泪不停的流……微微的有几缕风吹过来,它固执的向着眼睛轻轻的吹,大概是想要带走这些让人不知所措的眼泪,反而让离别的人更加伤感。 偏偏太阳又向西边倒下,白云被渲染的像是织女漂坏了的画,杂乱零散的飘在天上。 “天色已晚,各位姑娘无需准备,直接上车赶路罢。”明姑姑打断了这一场告别。 林粟本想着以后会永远记得她的爹娘,却不知道,告别的仪式本身就是一种忘记。 唯一只有那只白玉簪子,可能还能让她在未来想起她也曾是有血有肉的人。 第一夜 情——感同身受 明姑姑安排林粟与那位紫衣大人同一辆轿子。林粟的眼睛依然红红的,她坐在轿子里,面对着那位大人。 因为知道他看不见,故而更加停不住眼泪,只是控制住不发出声音。 “别哭了,有时候留恋并不是一种好事。”那位大人递给林粟一张手绢。 林粟一惊,难道他能看见?!那岂不是…… “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我这双眼睛还能分得清人和轿子。把手帕接着,擦擦眼睛罢。”他微微笑了笑。 “望大人赎罪,民女绝无冒犯之意。”林粟赶紧回应道。 “不怪你,我也差不多是个瞎子了,大概是因为有些事情看的太清楚了,老天给我的惩罚罢。”巫离叹了口气,看向窗外。 林粟接过手绢轻轻抹干了腮边的眼泪。这位大人难道天赋是读心吗?林粟打量着巫离的背影想到。 “是啊,就是读心,在别人没有戒备的时候,我能够听见他们的心声。”他转过头看着林粟。 林粟突然有了很多的疑问想要问,但是又不知道是否能够直接问,生怕冒犯了这位有天赋的大人。 在这片大地上,仅仅只有少数的人拥有神赐的天赋,天赋高的人便是一种天赋的擎天长,天赋较低的最差也是朝中的三品官员。 但是尽管是林粟这种民间女子也清楚有所得亦有所失的道理。就像是活不过三十岁的擎天长一样,天赋带来的就是一个致命的弱点。 “先别思考这些,”巫离开口说道, “我想先问你几个问题。”林粟虽然已经知道了巫离的天赋是读心,但是也一时半会难以习惯这种有 “想”必答的对话,她怔了怔, “大人您请问。” “叫我巫离便可,”他将双手十指交叉,背靠在轿子里的软垫上, “你可知道明姑姑在你的背后看到了什么吗?” “民女不知道。”林粟疑惑的皱起了眉头。 “是一种天赋的印记。” “天赋?!我?”林粟睁大了眼睛,更为怀疑的看着巫离。 “是第十三种天赋——情。” “十三种天赋?不是只有十二种天赋吗?” “不,有十三种,只是你们不知道罢了。”林粟突然害怕了起来,莫不是自己将身患什么隐疾,又或者英年早逝? !别和这位大人一样看不见…… “不,这是一种没有缺点的天赋,或者说,这个天赋本身就是一种缺点,所以你不用担心会像我一样。”巫离黑着脸回应了林粟心中所想。 “情?是缺点?”林粟不解。虽然她不曾读过书,但是听过不少故事和诗词是关于 “情”的。更何况,情不是每个人都有的吗?难道这也算一种天赋? “这种天赋和你想的情不一样,它会让你与身边所有目光所及的人有同样的感受,你可以叫它共情。” “但是……大人,民女自小到大真的不能感受到‘目光所及’的人的感受,民女爹娘一直说民女没心没肺……”林粟更加难以理解了,更何况擎天长拥有的天赋不是自上一代之后便只能在各擎天长族内传承吗? 而且这第十三位有天赋的人并不在擎天长内啊,那他叫什么呢? “叫圣女,”巫离缓缓的从口中吐出三个字,回答了林粟的疑问, “就是你,林粟。每代的圣女都是拥有这种天赋的人才能够担任。至于这种天赋,它与其他的天赋不同,它会在你十五岁的时候觉醒,也就是今晚。” “……”林粟低下了头,好不容易停下来的泪水又开始在眼睛里打转。那岂不是自己的生命要在二十五岁停止? !那岂不是大好人生刚刚开始就要结束?!还要被活活烧死?! “对。”巫离很简短的回答了一个字。其实这时候的林粟并不知道,二十五岁就被允许离开也是一种幸福。 这种没有缺点的天赋在她未来的十年里会成为林粟挥之不去的噩梦。巫离打量着眼前的女孩子。 她就是当年那个人的转世吗?那个在火中微笑的女子。他的天赋是与情最为接近的,所以擎天长们一致认为由读心天赋的巫氏来寻找圣女最为合适。 情这个天赋的人在灵魂上被刻下了烙印,她们能够不像擎天长一样灰飞烟灭,能够获得一次又一次的转世机会。 只要有圣女的存在,天地间便能有新的灵魂产生。她们能救赎所有人,除了自己。 第一夜 吹灯方晓心中事 “巫大人……您说这个天赋……今晚就会觉醒,那我要做什么吗?”林粟再次提出问题。 “好好休息罢……”明天之后可能就再也睡不着了……林粟也不再多问、只是默默的闭上眼睛,靠在背后一个靠枕上。 夜幕降临,马车前面的灯笼被明姑姑轻轻熄灭。将马车彻底隐藏在黑夜里,方是避免被未知的猛兽攻击的办法。 唯有马儿的马蹄声在山林的上空回荡。月亮被人狠心的从黑幕上揭下,周围只留下了月亮受了伤的碎屑微微的闪着光芒。 林粟没有能睡着,她觉得背后有些痒,像是被头发丝刮过的痒,她知道背后痒的缘故,也不再做理会。 林粟从头上拿下了那一根白玉簪子。用两只手死死握住它。上面也许还有娘怀里的温度吧。 思念爹娘的心再次涌上心头,眼睛一酸,眼泪又留了下来。熄灭了灯笼后,巫离便什么都看不清了。 他知道林粟还在想着他的父母。巫离自出生起母亲就因难产而去世,所以他根本不能理解这种离别之情。 巫离小时候处处被兄长们排挤,没有娘的孩子,就像是天生带了诅咒一样。 所以他也不再愿意和别人游戏,把自己的心锁在一个只有自己的世界。 直到他那一次见到了圣女——余书。她穿着一身纯白色的衣服,头发上只用一根簪子梳起来,腰间挂着一个雕成扇子模样的玉佩。 余书被三个婢女围着,站在街道的正中央,和难民们一比,仿佛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这是巫离第一次见到圣女,她和人们所描述的一样,温柔而且是百姓们的解语花。 余书轻轻的跪坐在一位母亲的身旁,握着那位母亲的手,说着话,巫离听不见,但是只看到那位母亲抱住了余书,不停的啜泣。 余书的眼神中流露出无限的痛苦,也同样紧紧的抱住了那位母亲。那时候巫离十岁,他还能够视物。 他只觉得这位圣女十分虚伪,明明她根本不能感受那位母亲的遭遇,为什么还要装作十分悲伤的样子。 不知道为什么他就一直看着余书。余书似乎感觉到了巫离的目光,也向巫离看了过来。 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啊,巫离这辈子可能都不会忘记。像是清澈的水在她的眼睛中流动,只是看着都让自己觉得安心和被理解。 她回了巫离一个很淡的微笑。巫离就呆呆的站在那里,完全忘记了接下来要做什么。 余书被婢女扶着,缓缓站起身,避免因为跪坐太久导致腿酸而摔倒。然后她慢慢的走向巫离。 巫离也就这样站在那里,因为余书的眼神让他觉得她真的明白自己的内心。 一抹白色的身影过来,很轻很轻的拥抱抱住了小小的巫离。 “你是巫家的孩子吧。”余书问道。 “……是。”巫离回过神来,支支吾吾的回答。这是他记忆中第一次拥有过的一个温柔的拥抱。 余书跪在地上,扶住巫离的双臂,让自己的目光和巫离平视。 “圣女,该回去了。”她一旁的一位婢女提醒道。余书摆了摆手,示意让婢女们退下。 “你叫什么名字啊?” “我……我叫巫离。”巫离有些紧张的回应。 “巫离,你知道吗?其实这世上不止你一个人很孤独。”余书的眼睛再一次对上了巫离。 “我……我不孤独!我周围有很多人!”巫离觉得自己的心像是被看透了一样。 他从小被人说是克死了自己的亲生母亲,被兄弟姐妹疏远……但是他不愿意承认自己是孤独的,这样会让自己觉得像是一切都被看穿了一样。 不愿承认孤独,可能这就是小孩子的一种倔强吧,但是好像许多的大人也喜欢这样做。 到底这是一种从小养成的习惯还是孩子们从大人那里学来的呢? “没关系的,巫离。我也和你一样孤独……”余书给了巫离一个很浅很浅的笑。 她就这样静静的看着巫离。巫离突然觉得自己给自己穿的 “铠甲”仿佛被余书的这句话融化了一样。他所有的防备都被卸下了,眼神中终于透出了一种来自孩童的委屈。 余书的眼神让他觉得自己的倔强无所遁形。一层雾在眼睛前面不肯散去,而且一层一层的累积,终于变成了一颗泪水滚落了下来。 “……”余书用手帕轻轻地擦掉了巫离的眼泪,然后再次给了巫离一个温柔的拥抱……巫离靠在马车上,脑海里又回忆起了自己见到余书的那些陈年往事……夜深了,把灯熄掉,所有被喧嚣压下去的情绪像是强盗一样破门而入,占满了大脑。 可能这就是为什么有的人怕黑的原因吧。 第一夜 悲凉 这片大地的统治制度已经进化了上百年,早已十分成熟了,它汲取了之前所有王朝的经验,明白了除了统治制度的完善,还需要在心理上为民众建立一种信仰。 圣女就是这种信仰的代表。一丝阳光穿透云彩,为大地裹上一层金色的薄纱。 一束光闯入了马车里,轻轻在林粟的睫毛上坐下。巫离早就醒来了,就向窗外看出去。 大抵还要五六天才能到皇城。林粟慢慢睁开眼,看到马车顶,缓了好一会才反应过来已经不在家中了。 又缓了一会,突然意识到马车里有位大人。于是赶忙坐正,向着巫离的方向看去。 她看到的……依然是穿着紫色衣服,带着金鱼玉佩的巫离。但是……还有一种悲伤和孤独感,像是空气一样不断的涌入林粟的每一个毛孔。 林粟像是被丢入了寒夜里的湖泊中,如同溺水一样,她剧烈的挣扎。但是没有人能够救她,就只是向湖底沉下去,空气从肺部被抽离,胸腔里像是被火烧一样剧烈的疼痛,光也离开了…… “救……救命……”林粟嘴中无意识的说出来。巫离转过头正对上林粟的眼睛。 他知道发什么什么——林粟的天赋觉醒了。 “我救不了你,这就是你的天赋——能够感受到你看到的人的内心。”巫离冷漠的声音像是要和林粟划开界线。 他其实很害怕,自己的内心就这样再一次暴露在别人的面前。所以他用语言把自己伪装的无比坚强。 “……”林粟的心跳不断加快,耳边只能听见自己心跳在不停的跳动。 她闭上了眼睛,一手捂着胸口,尝试用这种最简单的方法平复下来自己的内心。 渐渐地,那种剧烈的悲伤随着林粟闭上了眼睛而慢慢的消失。此时,林粟大概明白了,如果闭上眼睛,不看外物这种天赋就会渐渐的减弱。 于是索性,她不打算睁开眼,就只是闭着眼睛,背靠着马车,假装休息。 “你知道的,逃避从来不是一个最好的办法。而且你到时面对着擎天长时,你也打算着闭眼吗?”巫离还是看清了自己的心思。 “……”林粟假装没有听见。 “我能看清你在想什么,你不要忘了。”巫离看向了林粟。林粟从来不曾感受过这样的悲伤和孤独。 她从小虽然不是在大富大贵之家,但是父母兄长极为宠她,而且村里有不少的同龄人,时常在一起玩耍也是有的。 大抵她是第一次感受到这种铺面而来的悲凉感。为什么面前的这个大人这么悲伤……林粟缓缓的睁开眼,却不想正好对上了巫离的双眼。 还是那一种悲伤和孤独,像是被世界抛弃,站在悬崖上,只等待着一阵风给自己最后的裁决。 “巫……大人,您……真的很孤单……”林粟抵住心中的不适,缓缓的告诉了巫离这句她唯一能够措词的话。 “……”巫离没有回答。 “你帮助不了我……是因为你也救不了你自己吗……”林粟轻声的说出来。 巫离突然一顿,他没有料到林粟会说出这样一句话。心中像是有什么东西被轻轻的拨弄的一下,带起了一片涟漪。 “……” “那……那就一起悲伤下去吧……”林粟不知道应该如何处理这份来自他人的情感,无论自己曾经的本性有多么的活泼,此刻巫离的情感像是一块石头压住了她所有的快乐。 无论自己如何反抗,这种情绪始终占上风。她真的无可奈何。……马车还在前进,因为士兵们太过招摇,巫离只留下了几个贴身护卫。 前方就是云安城,在那里,圣女殿的人已经早早在那里等待了。 第二夜 前程虽知犹未知 林粟只是看着巫离,眼中充满着一种悲天悯人的情绪。 “罢了,你不要看着我了,闭上你的眼睛吧。”巫离扭过头去不愿意再看到林粟。 “……”林粟也扭过头去不再看着巫离。这种天赋……委实让人觉得不适……就像是你在看到一个陌生人还没有了解他的时候,就知道了他此刻是悲是喜,并且自己的情绪也会跟着波动……马车一路奔驰,直直的向云安城驶去。 林粟已经意识到了这种天赋的缺点,如果是出了马车,看见了更多的人,自己会不会更加的不适……此时的林粟还不知道自己面临的是什么,未来的残忍从来不会对无知者手下留情,这是亘古不变的定律。 “大人,姑娘,云安城要到了。”林姑姑在马车外说道。 “好。”巫离简单的回应了一个字。云安城,城如其名,十分的安宁,像是在天空的云朵上搭建的一座小城,每位女性都像是织女一般,安静的织着自己的布帛。 大家十分悠闲的走在路上,生活十分的闲适。圣女殿的四位侍女已经静静地站在殿门外等待着她们新的圣女了。 一辆马车缓缓的驶入了云安城,一路上畅通无阻,没有一个侍卫敢拦下马车。 “吁……”马车停在了圣女殿的正门口。 “巫大人,姑娘,圣女殿到了。”明姑姑拨开马车的帘子,放下了一张落脚凳。 林粟跟在了巫离后面慢慢的从马车上下来。透过敞开着的大门,里面是一个十分巨大的水池,水池中央是一朵朵用石头雕成的荷花。 不知道为什么,林粟觉得这座殿内有一种死气沉沉的感觉,像是没有活物一般。 “圣女的天赋已经觉醒了,你们好生照顾。”巫离把林粟往前一推。林粟这才注意到那四位站在门口的侍女。 很奇怪,她无法从她们身上感觉到情绪的波动。 “恭迎圣女。”四位侍女齐齐下跪。 “起……起来吧”林粟十分不适应这种被人跪拜的感觉。 “圣女里面请,巫大人里面请。”当林粟踏进了门内时,身后的门被缓缓的关闭,像是自己与世隔绝一般。 跟着四个侍女绕过了殿前的青石做的屏风,走向正殿。 “大人这边请。”一位侍女领着巫离前往偏殿,其余三个带着林粟向正殿走去。 林粟本就是第一次来到圣女殿内,本来因为巫离算个熟人倒还没有那么害怕,但是现在就只剩下三个陌生的侍女带着她向前走,她的内心微微有些恐惧。 “圣女大人,请。”一位侍女打开了正殿的大门,微微弯腰。林粟跟着走了进去,随后便听见背后的关门声。 正殿内和她所听说的官宦世家的正殿不同,圣女殿的正殿没有挂画和对联,倒是不少素净的瓷器和水晶编成的珠帘装点着这间屋子。 “圣女大人请上坐。”一位侍女端来了一盅茶,放在了主座旁。 “我叫林粟,你们叫什么啊……”林粟终于憋不住了,这三个女孩明明看着和自己差不多的年纪,却一个个及其的不苟言笑,让林粟浑身感觉不自在。 “回圣女,奴婢红曲。”离林粟最近的一位侍女回应道。 “回圣女,奴婢桑枝。” “回圣女,奴婢半夏。” “……”林粟有些汗颜,都是些草药的名字,还真是不大走心。 “圣女大人,烦请您伸出一只手来。”半夏端着一个用红木雕的盘托说道。 林粟疑惑的将一只手放在了桌面上。 “嘶……”红曲从盘托上拿起一根银针向林粟的指尖扎去,带出一串红宝石般的血珠滴落在一块青石上。 林粟毫无防备的发出了一声。青石沾上了血之后,血像是被青石吃掉一般瞬间消失不见。 林粟一脸震惊的望着那块石头。 “这……这……这是什么……” “圣女大人,此石名为乌石,能够验证您是否是真正的圣女。” “我的血……它……”林粟还是十分困惑的看着红曲。 第二夜 不感世事 “圣女无需害怕,这仅仅只是块石头而已。”红曲看着林粟的眼睛认真的回答道。 林粟突然发现,红曲的眼神中看不见任何的情绪波动,像是被操控的木偶一样,面部也没有任何的表情,她这一眼让林粟背后发毛。 “我可以问一个问题吗?”林粟十分的好奇,是不是自己的天赋对她们无效呢。 “圣女请问。”红曲回答道。 “为什么我感受不到你的情感呢?” “……回圣女,凡是在您身边的侍女,都服下了绝情丹,避免您感到不适。” “……绝情丹吗……”林粟知道这种丹药,是从很久之前的一个民间故事中听到的,在很久之前,这片大陆是没有任何天赋的,这种丹药来自于一个叫做苗疆的地方,当时一位皇后去世后,皇帝悲痛欲绝,然后为了江山社稷服下了绝情丹,从此在没有 “情”的皇帝的统治下,这个国家各个部门逐渐崩溃……林粟不知道,其实这样的她们才是最适合她的。 “圣女殿下,请容我向您禀报一下接下去的行程。”红曲微微低头一蹲,说道。 “……” “我们会在这段时间内教会您一些宫廷礼仪,之后便护送您前往帝都,接受百官朝拜。” “好……好的”巫离在偏殿坐下,看着周围历代圣女的画像,目光落到一幅较新的画上,那个女子对着看画的人微笑着,像是见到了这世间最美好的事物。 她的笑容和那天圣女祭天的微笑一样,带着一种释然和满足。第一次见过余书后,巫离久久不能忘怀。 他自幼便没有母亲,尽管在乳母的抚养下长大,但是缺失的母爱像是心中永远不能填充的一块缺憾。 巫离后来常常借着各种的接口前往圣女殿,去找余书聊天。余书早就感觉到了巫离对她的那种依赖之情…… “我……我就只是路过……”巫离躲在圣女殿旁的一个柱子后面被人抓住后不安地回答道。 “圣女大人请您进去。”一位侍女站在巫离身边平静的说道。巫离心中其实非常开心,但是表面上依然表现出不屑。 “那行吧,既然是圣女请我进去的,那我便进去好了。”一派嘴硬。大概这就是孩子吧,十分拙略的想要掩盖自己的种种想法,但是却不知道在大人看来都像是欲盖弥彰。 其实不只是孩子会拙略的掩饰自己的心,哪怕是我们这样的成年人也会在自己重要的人面前 “此地无银三百两”吧。 “巫离?是吗”圣女从座位上站起来缓缓走向巫离。 “嗯……”巫离眼神一直看着脚尖,像是有些心虚,不敢看着余书的眼睛。 “你会讲故事吗?” “也许……会吧。”巫离不安的动了动脚。 “那讲几个故事给我听吧,好久没有听过故事了。”圣女颦笑地看着巫离。 “才……才不要!我为什么要给你讲故事!”巫离忽得一抬头对上了余书那双盈盈笑意的目光,心跳跳的更快了。 “因为我身边的人都不会讲故事啊,但是我真的很想听听故事。” “那……那好吧”巫离支支吾吾的答应了。但是他不知道圣女怎么会没有听过故事呢,每见到一个人产生了共情时,余书都会听到一个故事。 “余书……”巫离看向那幅画像的落款发呆。 “大人,圣女已经换好衣服了,请您移步前往正殿。”一位侍女说道。林粟不喜欢白色,但是她的这一身就是白色,委实让林粟心中不适应,因为白色太干净了,一点脏都容不下……林粟头上还是别着那一支白玉簪子,她一直不愿意取下来。 腰间挂着的玉佩是她从一堆最为贵重的玉佩中挑出来的最不起眼的一只,像是一个圆盘,但是却有许多的裂痕。 林粟其实真的很喜欢其他的玉佩,但是既然有一个快要坏掉的玉佩,那就先戴着这个吧。 我们又何尝不是,在一堆自己喜欢的东西中找出一个自己觉得最差的,然后开始用起来,总觉得好像这个最差的用完了之后,自己的东西里就都是最好的了,却不去从一开始就用自己最喜欢的东西。 多年之后,林粟想起来自己这时候的选择时,大概就能够理解,这其实也是自己命运的预示—— “圆满”但是破碎。 第二夜 黑暗吗? ”…… “巫离看着身穿白色衣服的林粟,虽然只有一个模糊的影子,但是和脑海中余书的身影重合在了一。巫离微微摇摇头,把脑海里的影子埋回了心底。林粟以为巫离也觉得这个颜色不好,所以说到。 “大人您也觉得这件衣服不好吗?” “……”林粟见巫离沉默着便以为这是什么禁忌的问题,毕竟自己对这个什么 “圣女”还是一无所知,便没有了下文。两人就都静静的不说话,一下子大殿内就冷清了下来。 “圣女如今便交与你们,我便先进京了。”巫离看向半夏说到。 “辛苦大人了,舟车劳顿不如歇息两日再动身罢,住处已经收拾好了。”半夏低头微微半蹲回答道。 “也可。” “大人这边请。”桑枝便带着巫离离开了林粟。林粟刚刚感受到了巫离眼神中新的一种情感——遗憾和悲伤,是之前不曾感受到的。 这种感受,让林粟回忆起了自己的父母和兄长,今天是她的诞辰,但是因为这个到现在为止还是一团迷的圣女之事,她离开了父母的身边,没有完成那个母亲为她准备了很久的及笄礼。 林粟眼睛一酸,视线像是被棉絮塞满一样,变得十分模糊。 “圣女,前程往事无需挂碍。”红曲见状劝到。 “我也不知道怎么了……”林粟用手轻轻擦了擦眼睛。饶是任何一个女孩子第一次离开父母都会这样无缘由的悲伤吧。 “圣女,您先请坐,我们需要给您讲述一遍一些您必须要知道的事情。”红曲说到。 “嗯……”圣女不仅仅是这片土地上的一种信仰,更是一种 “女娲”一样的存在。每一位擎天长的天赋会在十五岁觉醒,然后活不过三十岁便会迅速老去并且魂飞魄散。 这片土地上,人们是拥有前世的,他们会带着前一世的一些特征继续转世,她们会失去几乎所有的记忆,但是人们的灵魂深处印刻着那些曾经的事情。 他们有时会在一个路口遇见一个别村的人,明明不曾见过,但却觉得他眼熟。 他们会不经意的走过一个地方,明明第一次来到这里,却感到一种熟悉的感觉。 这就是灵魂转世后始终去不掉的烙印。而擎天长们的灵魂会在他们离去后彻底消失在人世间。 圣女是唯一一个能够不断转世的擎天长,在她的天赋快要觉醒时,背后会出现一个六芒星阵的图样,这是转世的证明,也就是明姑姑查看林粟背后时所见到的。 圣女存在的更为重要的原因是圣女的血能够引导新的灵魂的诞生,就如同 “女娲”造人一般,只不过原料是血肉罢了。 “我的血?!”林粟十分惊恐的看向红曲。 “是的,您的血。” “可是……我会……会……会死的啊” “圣女无需担心,只是取几滴血罢了”红曲认真的回答到。 “真……真的吗……”林粟不信任的看着红曲。 “奴婢有何胆量欺骗圣女。”这些话,从来都是真真假假,很快林粟就会明白她的血究竟意味着什么。 生活中的很多事情又何尝不是这样,为了避免我们的放弃或者离开,而对我们撒下一个个谎,直到我们真正面临了问题时,那人便信誓旦旦的说,当初原是我们自己答应了的,到这个时候我们才后悔,为什么当初我们不跟随自己的直觉呢…… 第二夜 无边 一只白鸽缓缓落在了琉璃窗边的框上,脚上用一条金色的链子绑着一张卷起来的纸条。 一位侍卫将轻轻的取下了纸条然后放到一个盘子里,转身走出了屋子。 “擎天长,巫大人传来了信”侍卫跪在十二位擎天长前,打断了他们的对话。 “嗯。”一位擎天长抬头看向了侍卫示意叫人送上来。那位擎天长轻轻拉开那封巫离送来的信。 “这巫家的孩子找到圣女了。”巫霖舒眼睛里划过了一丝异样,只是一瞬间这种异样的眼神便消失不见。 “圣女无需担心,只是在每年的祭祀之日献上几滴您的血。”红曲微微笑着给如同惊弓之鸟一样的林粟解释着。 “……” “圣女?” “没……没事……”林粟用力的搓着腰间别着的那枚圆形玉佩,她的手上已经出了一层薄薄的汗。 尽管红曲已经做了解释,但是一种很强烈的不安涌上了心头。她自己安慰着自己,大概只是想多了罢。 “那圣女现在我们需要带您去一个地方,您需要了解和认识到您的天赋。 “ “现在?” “是的,马车已经在外候着了。”红曲恭敬的说着。 “要……要叫上巫大人吗?”林粟心里对这个地方十分的陌生,这些周围的侍女也让林粟感到不适,可能是因为她们服下了绝情丹的原因,也可能只是因为林粟在短短的一天就这样从一个完全陌生的环境进入到了另一个陌生的环境,一时间她发现自己唯一熟悉的人就是巫离。 “巫大人……”红曲面露难色地重复了一遍林粟的话。 “那……那只当我没说罢……”林粟见红曲这样的语气,便弱弱的收回了话。 林粟跟着红曲走到正门,然后跟着上了马车。马车晃得林粟困困的,于是林粟便闭上了眼睛睡着了。 兀地林粟来到了像一个铁笼一样的房间里,光线十分的暗,一个身穿白色衣服的女子被牢牢的用铁链拷着,她的脸色白的像一张纸,右手的手腕那里有十分明显的血迹。 那个白衣女子像是知道林粟的到来,抬起头嘴唇动了动,但是林粟根本听不见她在说什么,林粟抬脚想要走近些去听…… “圣女,圣女醒醒,我们到了。” “嗯……?”林粟被半夏轻轻的摇醒,打断了这个奇怪的梦境。 “望圣女大人恕罪,我们已经到达了,所以不得已才叫醒您。”半夏解释到。 “没……没事。”林粟揉了揉眼睛,便把这个梦抛到脑后去了。梦有时候预示着一些自然不能解释的事物,可能有些时候我们会在某个场景下突然感觉这个动作曾经在梦中经历过,这种超自然的现象其实一直都存在与我们的潜意识里。 当然,尽管如此,也并不能改变我们时常犯傻的事实,可能这也就应了曾经看过的书上写的,即使知道了未来又能怎样呢? 有时候在种种选择后,还是绕回了原点。下了马车后,林粟定了定脚,然后抬头看向建筑的牌匾,上面竟然没有一个字。 林粟心中有些困惑, “这是什么地方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