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北美人刀》 楔子 从十岁离开四十八部的那一夜开始,阿迦烈再也没有梦见过草原。乌尔沁丰软无边的绿色似乎还在眼底,鲜羊奶温热甘甜的味道似乎还在舌尖,狼头琴低沉醇厚的声音似乎还在耳边。 闭眼,再睁开。最烈的战马上对她着笑的人是她的父兄,金甲红缨,腰畔刀鞘在大漠的日头里像是要燃烧。 王帐里那个清秀得几乎水气扑鼻的女人,是她的母亲,她盈盈一眼望过来,仿佛连西北最干燥悍猛的风都要婉约起来。 苏拉褐色的卷发上浮动着大漠的月光;赫利安脸上的皱纹仿佛能盛得下好几碗风沙,他在冲她挤眼睛;苏尔遏在整个部落的起哄声中看着她,能徒手打死头狼都面不改色的小伙子脸红了。 闭眼,再睁开。那是她。她骑着身量刚长成的 “赤云”,打马飞驰过草场,脚下踏碎了细碎的绒花,像是传说中西北高山顶上终年飘着的细雪。 赤云越过草,飞过涧,跨越山海,带着它年幼而骄傲的小主人,像是要一口气跑到天边,好叫身后所有隐约飘着的声音都再也听不见。 阿迦烈!阿迦烈!月神在上,你慢些!阿迦烈!她回头,得意一笑,没有人能追得上她和赤云。 赤云不知疲倦地奔跑,一直跑到无路再走,像是到了世界尽头。在草原边缘的阳光里,她闭眼。 感受到金色爬满了脸庞,眼皮滚烫,世界仿佛都变红了,像是打翻了的葡萄酒,也像是那达慕上杀牛宰羊时泼洒的满地鲜血。 美而不详。等她再睁眼,火已经烧到了赤云的身上。温着羊奶的王帐,有绒花的草场,篝火旁边的狼头琴,都在火里烧得面目全非。 苏拉温柔的眼睛里没有月光,也没有眼泪,只剩两个血肉模糊的洞,她半张着口,死气沉沉地躺在焦土上,柔软的身体赤裸而打开,像是在拥抱天地,一边拥抱,一边撕扯,一边流干了血。 满蛇部的重马踏碎了天狼战士的骨骼、手脚和头骨,让那些年轻鲜活的人像卑贱的虫蚁一样烂在了一片猩红的泥泞里——苏尔遏永远都不会再脸红了。 她抬头,看见她父兄的盔甲和长刀,展览一般高高悬在王帐顶上,甲衣空着,头盔仍戴着,却真的只剩一颗头颅。 血滴在她的眼睛里,刺痛地要流泪了。 “我的阿迦烈,我的阿迦烈。”她仿佛听见她母亲柔软的声音,跟乌尔沁其他女人都不一样的口音,精致而柔软,像是南方温泉里养出来的花。 她用袖子擦她的脸,苍白的嘴唇亲她的眼睛,她把一件坚硬的东西塞进她的掌心,最后抚了抚她头顶的乱发,推她上了赤云,头也不回就走进了火和血的风暴中心。 “我的小阿迦烈,眼睛里只该有长空和草原。”耳边女人唱歌一样的话语仿佛有魔力,像是海潮,淹没了她的视听和头脑,她机械地策马狂奔,张着嘴静默无声地尖叫,睁着眼面无表情地流泪,掌心被缰绳勒得青红交错,血丝渗出来,染红了金色的狼刀。 回去。赤云回去。回去!回哪里去?回哪里去…赤云…你…你慢些跑。 停下来啊!不要。不要走。…不要留我一个人…我还活着吗?还是死了? 该是死了吧。或者说……其实是死是活又有什么区别呢?没有用了。……我……要去哪儿呢? 大家,大家好像都不在了啊。一人一马在星夜跑过下霜的草原,涉过浮冰的暗河。 不远不近的鹰唳像是在嚎丧。绒花飞溅,这一次是满眼的红色。追风的小狼永远失去了她的草原。 一个年岁尚幼、未经世事、从来都被保护得很好的人,经历这样极端的惨变之后,该有怎样的反应呢? 阿迦烈不知道别人,只觉得自己骑着赤云,一直跑一直跑,不敢停下,也不敢回头。 恍如还在梦中。心头最重最沉的,是没着没落的茫然孤独,竟压过了所有的惊惧、仇恨、惨痛、离丧。 再后来,是寒冷和饥饿。像切肤的刀刃一般,摩擦她的胃和骨骼。她太小了,极其单薄的生命还没能赋予她理解这一夜惊变前因后果的能力,也尚未给她想明白从今以后一个人该何去何从的头脑。 如同一只羽翼未丰的幼鸟,从来只知道无忧无虑扑着翅,然后某一天它安恬地睁开眼,发现安乐窝突然燃起了火。 它的一切都在火里。跑吧,逃吧。本能让它凉薄地、果断地、仓皇地、跌跌撞撞地走了,头也不回。 倘若上天给它活下去的机缘,给它飞起来的羽翼,给它一万个侥幸,这幼鸟还会飞回来吗? 那一夜之后,过去了很多天,又或者是很多年。反正后面的事情,如掬水捧沙,哗啦啦就流过去,她印象不深了。 也不在意。等她真正想明白自己在那一天究竟弄丢了什么,她却已经身不由己,走上了另一条莫测的路。 没有终点,也不能停下。不知来处,也不会回头。赤马泣血,金刀流泪。 可是她没有血,也没有泪了。 第一章 饮茶 回到净灵雪山,是一个初秋的傍晚。九月将过,裕西关往南仿佛还浸在迟迟未散的暑气里,泥土地吸饱了整个夏季的太阳,一点一点渗出来。 空气轻薄、干燥而亲肤,点缀着从再南边一些的城镇传来的丹桂香气,令人感到久违的放松和舒适。 刚过桑榆镇,再往北行五十里就是裕西关。有两人并辔而行,都是寻常路人打扮,两匹马一灰一黑,瞧着倒还精神,就是蒙着仆仆一层风尘。 灰马上的瘦削身影看着是个少年,身量未满,肩背单薄,背上缚了个鼓鼓囊囊的不知何物,比他人还高,在马上颠颠簸簸,感觉随时都要稀里哗啦掉出一地的鸡零狗碎。 他一边引着马避过人车,一边两只眼睛滴哩咕噜四处乱看,恨不能多长一对招子把这条集市街上所有的热闹瞧个遍。 大概是此次任务有惊无险做得漂亮,加之回程一路顺畅,天气又如此可心,眼看着裕西就在眼前,想来也不会再有什么变数,有人按捺了一路的尾巴终于藏不住了。 “……哎你看那个包子铺人是不是很多?你说为什么会有人排队买包子?又不是什么稀罕物事儿……包子嘛,还不都是那个味儿!好像也就比我吃过的那种个头大点儿……”少年一边嘀咕着,一边瞪着那个人满为患的包子铺目不转睛,还无意识地咽了咽口水。 他的同伴眉目一动,一眼扫过去把他望眼欲穿的样子看了个彻底,又转回了眼,抖抖手腕,继续让座下马儿不急不缓地走着。 少年勾头继续瞪着那个包子铺,仿佛有什么执念,拗断脖子也不在话下。 “……啧,还真他妈香……一个破包子,它怎么就能这么香!”他像在跟谁置气似的大声说,喉咙动了动,仿佛又咽了一口气急败坏的口水。 回应他的,只有车马辚辚,还有包子铺前鼎沸的人声。 “……咳!算了。”少年最终,决定咬牙屈服在那香气里, “我……就去看一眼。”他停了马,收回了黏在包子上的目光,偏头看了看黑马上沉默的同伴:“喂鹿九,你饿不饿?要不要一起?”叫鹿九的人小幅度地摇摇头,抬眼盯着少年,手腕微用力,让马也住了脚。 似乎是对鹿九的各种神情极其熟悉,少年压根没等他进一步动作就大剌剌摆手,一张颇有些婴儿肥的脸上挂上了一副老神在在的神情,竟也不违和,还有些可爱:“知道知道知道,三天,最多三天我就回去报道!放心我有数,座首大人反正只要一颗人头,其他的,他从来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那群黑乌鸦想找我麻烦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我有的是法子躲他们。”鹿九也没说话,只眨了眨眼,表示听见了。 “唉……你说这奔忙了大半旬,又是费身又是费心。你这才刚伤了几天啊,也不说缓缓……今儿你从早到晚水米都没沾牙,全在马上颠着,现下竟还熬得住,包子也不肯吃……鹿九你真是要成仙了。”黑马上的人,看身形,似乎比那灰衣少年还要小一号。 但看气质倒不显小,约莫是一路倦风尘,以及寡言语的缘故。他瞥了少年一眼,还是不做声。 凭龙四对鹿九的熟悉,他总觉得刚那一瞥里似乎有嘲讽。哎,现下鹿九若能说话,照这人面冷如冰内毒如火的个性,定是在冷嘲一句:哼。 死吃货。灰衣少年也不知道是被鹿九还是被他自己想象里的鹿九逗乐了,没心没肺地哈哈大笑一通。 他驱马走近,右手拍了拍鹿九悬在马侧的一个灰布袋:“这个你带回去。这次……那一刀,多亏你。”说完像是又被勾起了什么回忆,龙四眼睫颤了颤,脖子后面仿佛有实质的刀锋擦着汗毛划过,激起了他条件反射一样的战栗。 他看着身旁一路同行的鹿九,瞳孔微缩。然而只一瞬,他就调整过来了。 像条小狗似的甩甩头,搓搓手,自己给自己呼噜毛,龙四又变成了那个咋呼而多话的少年。 鹿九垂着眼,像是什么也没察觉。 “快去吧,说不定还能赶得上‘活人酒’!”龙四把手背在头后,只凭腰力驱着马掉头,向鹿九挤了挤眼睛, “喝一口,保管你的嗓子就好了!”鹿九想了想,点点头,又探手入怀,取出了个青瓷小瓶,看也不看扔给少年。 等龙四看清瓶子里的药丸再霍然抬头,鹿九早就骑马走远了,被熙熙攘攘的人群裁剪成了零碎淡漠的影子。 龙四愣了愣神,手中的青瓷瓶温温的,轻嗅仿佛还有一点隐约的薄荷味道。 少年坐在灰马上,任凭身后不远处,他心心念念的包子被人抢光了也没有回头。 把唠叨、贪吃又懒骨头的龙四扔在桑榆似乎是一个正确的决定,鹿九一个人的脚程快了不止一点两点。 不到两个时辰,裕西关在身后变成了苍黄色的剪影,而净灵群山愈发迫近视野,如同天边拔地而起的一围掌根,指腹隐在半山腰以上的积雨云里,露出的山体半灰半青,隔绝了关内的温热暖湿,整个气温似乎骤降了。 再过最多一旬,人马呼出的气都要开始翻腾出白雾来。一路跑马,鹿九身上出了一层薄汗,粘着衣料贴着皮肤,让人不舒服。 他开始想念自己房间里的那只木桶。他下马,整整行囊,牵着黑马走向一座山脚——今日的最后一缕夕阳正好照在那里,将一个破败的小酒肆涂抹得暖黄,脏到几乎看不出本来颜色的门帘遮掩着里面,细弱的光线在上面分界出了晨昏。 用脚想都能知道里面有什么。鹿九一边走,一边不抱任何期待地想。破桌烂椅摇摇欲坠,但这么些年好像钉钉补补也从来没有换过新的;柜台后面常年站着个圆胖脸笑眯眯的掌柜,鹿九曾经疑心他是不是被种在了那个酒柜后面——因为从来没见他出来过,一直在那方圆几寸的小空间里拨弄算盘珠子,也不知道在算什么;掌柜身后的墙上挂了一块被虫蛀得斑驳的大木板,上面零星挂着几个菜名酒名,一看就是做戏做得很不诚恳,那字写得没有人能看懂。 掀开帘子走进去的一瞬间,鹿九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其实他是松了一口气的。 像是绷紧的弓弦骤然散了摧枯拉朽的力量,像是挺直的脊背一下子抽掉了那根支撑骨,像是在冰霜风雪里与天地角力的野兽,突然回到了破旧的、脏兮兮的,但是安全而熟悉的树洞,它收起刚毛和獠牙,蜷成一团,开始被极端的疲惫侵袭。 一直到一杯茶 “笃”地被放在眼前,鹿九才兀地一惊,手指习惯性的缩紧,指尖摸到了袖中刀被捂热的柄。 这时候他才反应过来,刚刚自己竟是坐着睡着了。面前的压根不是什么茶盅,就是一个木头酒碗,纹路和经年的裂纹沉在茶底看得清晰。 闻着味,该是雪顶长青——这一勺子茶叶拿到市场上去卖,怕是能换十斗金和几百间这般大小的酒肆。 偏偏被人糟践,用煮艾叶似的粗犷方式折腾得横七竖八蔫头搭脑,横陈在破碗底,像是一团烂糊糊的水草。 鹿九静默无声地叹了口气,垂着眼,抬手拿着酒碗。一抬腕,饮尽了烂水草煮的茶。 放下空碗,刚在身边站着的人已经在对面坐下了。 “你太大意了。”他沉声说。鹿九下意识挺直了身体,垂头听训。这人一向不怒自威,更何况他现下,看着颇怒。 对面的男人已不算年轻了,玉冠束发,高挑劲瘦,月白对襟披风里穿了天青色的深衣,若不是腰间该佩羽扇玉珏的地方束了把不伦不类的伞,只怕见过他的人十有八九会以为此人是个颇有几分样子的文人。 他惯是严肃的,现下沉着脸审视着鹿九的样子就更是冷硬。但和卫部其他的人不一样,鹿九并不太怕他。 身在这个位置,训练起来不近人情也好,杀起人来鬼神辟易也好,都是应该。 何况卫首恶归恶,凶归凶,但不曾苛待下属,从来都是领最难的任务,身先士卒,义无反顾;手下有人犯错,关起门来罚得凶,出去了对着上面的人却是罪己为先,对于属下能保就保,不能保也要争个利落体面。 这样的人,让鹿九莫名觉出了安全。鹿九在很多方面迟钝笨拙地令人咋舌,对某些事却又能表现出异乎常人的敏慧。 约莫是因为见过最纯粹的善意和最直接的恶念,他对于人的划分是总是依据直觉,粗暴稚拙得近乎偏执:恶人伤我,好人反之。 现在坐在他对面的人,冷冷地盯着他,像是随时要暴起砍人。但鹿九刚灌下去的茶,是他煮的。 从夜秦奔波返程, “缠骨丝”余毒未清,连日来鹿九都无法说话。一路风餐,更是没有保养调息的机会,嗓子里火烧火燎,像是时刻炙了块烧红的炭火,吞咽中有血铁锈般的味道。 那碗雪顶长青里,怕是还有点别的什么东西。鹿九摸摸咽喉处,清清嗓子,感觉那种难耐的灼痛一时间轻了许多。 他抬眼看了看对面人阴云密布的脸,莫名有点心虚,复又低垂了头,嘴形一动,是一句无声的 “卫首大人”。 第二章 珊瑚 鹿部卫首江饮壶,护犊子的名声在整个教中都是出名的,连在犬部底层摸爬滚打日日挣命的新人们都有过耳闻。 所以,当日听闻鹿九被江饮壶亲自挑中,即将加入白鹿部,他那时的同伴们都满眼惊羡嫉妒,眼红不已。 他们看着他,带着妒忌、崇拜、探究、不屑、恶意和……敌意,不一而足。 只有野米。那个名字很奇怪的小姑娘一个人跑过来,狠狠抱住他,不加掩饰的惊喜表情像是能点燃整个雪山的夕照,几乎灼痛他的眼睛。 “太好了阿迦烈!太好了!我就知道!”野米扳住他,不对,是她的肩膀,高兴到飞出了眼泪。 她猛烈地摇晃鹿九,用吼的音量大声说:“我就知道你能出去!你是最好的!你能出去了!你你、你自由了啊阿迦烈!我……我真为你高兴!”鹿九不记得那个时候自己说了什么,大概是很迟钝地回应着野米吧——她从来都是个后知后觉的、迟钝冷漠的人。 但是她很真切地记得野米抱住自己时手臂收紧的力度,重得让人窒息,又莫名让人酸了眼睛。 这次回去,要去见野米。有东西要给她。要说起这东西,那也是一段故事。 按说夜秦国公房间里金银绫罗、奇珍异宝堆积如山,随便挑挑都是好玩意儿。 龙四那小子偷偷拿得起劲,不大的背囊给撑得奇形怪状的,还以为她没有看见。 她对那些东西连一星半点的兴趣都奉欠,嫌脏。倒是有一天,监视国公府的时候,门口那条朱雀大街上一家卖手工首饰的小店铺吸引了她。 门口暖黄的灯笼上墨汁淋漓地写着两个大字:野趣。想来是这家店的名字。 野米野趣,也算般配。鹿九看得很仔细,这家店出来进去的人形形色色,有遍身绮罗华裳的贵妇人,也有荆钗布裙的寻常家小女子。 仿佛在这一带很有些名气,还常有特特拉了当地人问方位一路打听过来买首饰的外地旅人。 前天傍晚,事毕之后。她去屋里换了衣服,缓了口气便匆匆出门,踩着那家店里人喊 “关门落锁”的声音进了店。一个穿青赤襦裙的妇人站在店里,正动手洒扫着,被跑进来的人惊了一跳。 鹿九也有些尴尬,愣眉愣眼的看着那妇人,第一反应是转身离开。可又担心明天就要返程,不会再有机会单独出来给那丫头买东西,倒又舍不得。 这一犹豫,就站下了。那妇人看着她踌躇的样子,倒是先笑了。一边净手一边朗声问她,想买什么样的首饰,是自用还是送人。 鹿九张张嘴,到此刻才想起来自己还失了声,一时更尴尬了。她指指自己的喉咙,摆摆手,看着那老板娘,尽可能慢地动着口型:“送人。”老板娘的脸上有一瞬间的惊讶,她打量着鹿九,半张着口。 好在她似乎是见多了世面,惊讶也就呆了那么一个交睫。她走近,颇热情地拉了鹿九的手,将她往柜台那边引,再看向她的时候,眼中有了然和怜悯之类的神情,显得更加温和耐心了。 鹿九本也不能解释,就由着她误会去了。但还是在那样错付的善意里,感到微的局促不安。 她不去看老板娘的眼睛,转而认真挑选给野米的首饰,侧耳听着她柔声介绍诸如成色、工艺、原料等等。 她不懂这些,自己也从来不戴。但她分辨得出优劣美丑,就跟她看人似的,直觉敏感而准确。 她一眼看中了一只红珊瑚手钏。料子很好,颗颗珊瑚红得滴血,亮出了一种很炫目的赤金色。 大概是觉得美中不足——这纯天然的一串珊瑚颗粒未经刻意打磨排列,大小形状上很有些差异,显得没那么规整,也就少了几分贵气逼人的意思,入不得行家的眼,这手钏被放在靠近客人小腿处的次等货矮架上,一般不弯下身来仔细看是不会发现这东西的好。 鹿九第一眼看见就很欢喜:这手钏,送给野米,再合适不过了。尽管她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么想。 野趣的老板——自己那走南闯北的死鬼丈夫倒是细细盘过这一串物什儿,半晌说了一句 “可惜”,转手就把手钏收起来,打算当成 “料石”,遇见合适的东西,可以拆开当作陪衬跳色的 “花活儿”,到时候那卖出的价格可就翻跟头了。茵娘很是不赞同的,她觉得这手钏浑然天成,再好都没有了,什么叫可惜,让人生生打磨成一颗颗圆润相似的死物就不可惜了吗? 她于是又偷偷把手钏拿出来,放在次品架上陈列着,说不定哪天,就会有有缘人来带走它呢? 茵娘留意着那哑巴少女的神情目光,看见她眼睛一亮,转而去看她相中的东西,这下子换茵娘自己眼睛一亮了。 后事不提,总之,现在这让两人都亮了眼睛的一串珊瑚就安安静静藏在鹿九怀里,温温地挨着皮肤。 上面还另挂了赤豆大小的一颗檀木小珠,小珠上刻了一个蝇头大的 “野”字。 “这样好的东西,你妹妹一定喜欢的。”茵娘声音仿佛还响在耳畔,带着浓郁的夜秦口音,明快,也柔和。 鹿九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因为这句话而心里一跳,像是经年隐痛藏在骨血里倏忽间抽动,几乎让人呼吸一窒。 她不动声色地调着呼吸,感受到珊瑚贴着胸口起伏,略安下心来。酒肆中没有酒味,倒是有残茶的冷香。 最后的夕照早已散干净,沟壑纵横的酒桌上不知何时已经点起了一盏油灯。 暖光暗影里的江饮壶看着脸色仿佛好了些。鹿九偷觑了他几眼,明智地保持了垂头的姿势。 江饮壶并不知道对面垂首坐着人早就走神了,还以为她只是低头不敢跟自己对视,心头的怒意散了几分。 他今日是特意在酒肆等鹿九的。这丫头,年岁是小了些,便从来不肯叫人省心。 前些年还好,跟着部里年长些的小子们一起出任务,就做些开门放风之类的边角活儿,倒也罢了。 最近大半年,她开始单独领任务。说来也是奇了,这丫头还这么年轻,似乎就已经有了一种……一种但求结果的执拗,不问前因后果,不问过程手段,不惜代价,更不惜己身。 像是一柄刚刚开刃的刀,刀尖只向前,薄刃如雪光。这种特质,让她迅速在整个白鹿部脱颖而出。 越来越多的人听闻了自己手下有个拿 “九”字牌的年轻女子,是个天生的刺客,连教皇都开始注意到她显赫的成绩,在一次成功的暗杀行动之后传见了她,赐予她一柄名为 “誓首”的刀。鹿九成长得太快,快到让很多人侧目。也让有些人不安。 江饮壶抬手捏了捏眉心。鹿九最近的几次任务,结果好看是好看,但无一不是剑走偏锋。 每每险之又险,犹如火起方探手取栗,燃薪才扬盅取水,常常让人悬心提胆。 昨日,他看羽卫刚刚传回的简记,先说夜秦诸事顺利,国公伏诛,叛教事实昭彰,书信俱全,其头颅被鹿九带回。 后续扶植新主、整顿内务、完善监察诸事交由赤王部负责,如此如此。 他正看得眉目疏展,展了一半见下文里寥寥几语,概述当时鹿九龙四行动时的情况。 看完之后,江饮壶一言不发,眉间就压上了乌云,推门大步流星就去找了一趟莲卫的闻涉闻老。 今日,他本来该在南下去西川的路上。宫里的一批火器出了差错,赤王部有消息进来,怕是教中在西川的据点有变。 白王远在东海,苍王装聋作哑,玄王该是最早得到消息的人,他手底下的鹰成天在西川那一块儿不高不低地飞着。 现下特特透了消息给他,其中深意,颇值得玩味。西川这水浑,可是不能不去趟。 但在去趟水之前,他一定要敲打鹿九。这孩子聪明,也有天分,但眼底子太浅。 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可能被人拿去当了出头的刀。宫中不太平。而有人在放任这不太平发酵。 在这种时候,无能无心者龟缩,无能有心者跟风,有能无心者避身,有能有心者藏锋。 而鹿九,近来表现,风头太过。大意了。那一日夜秦国公寿辰,鹿九易容以伶人的身份混入府内搜寻书信证据,龙四在外围接应。 原计划待鹿九撤出,龙四亮出玄日徽和老国公暗藏祸心的证据,联合内部埋下的 “饵”,半煽动半逼迫,不用脏大光明宫的手便可以一举改了夜秦国门上的大王旗。 可不想,中途事变。夜秦国公高坐台上看下面的歌舞升平,一眼看见了扮作少年 “反串”花旦的鹿九,然后那眼睛就没再从她身上撕下来过。之后,鹿九如愿按计划有了和那老国公独处的机会,趁他被人服侍着去沐浴,借口换装留在了内室,按照情报里的索引,极其顺利地在桌案下发现了暗格。 打开时却发现,那暗格里藏的根本不是密信,而是一杯酒。看见那酒的一瞬间,鹿九便知自己入套了。 她抬眼,不出意外看见国公身边的那个容长脸狭长眼的谋士,透过垂幔,将眼神钉死在她身上。 那个时候,她袖中有 “毕方散”,进去之前龙四给的,若出现突发状况,自保脱逃并非难事。 鹿九指尖夹着那一小包药粉,只要打开令其接触空气便可以爆燃。她垂着眼睛,食指拇指碰撞,看着仿佛是因为紧张,正下意识地绞着衣角。 “卖屁股的小崽子,现在知道害怕了?”那狡狐一般长相的夜秦谋士阴测测地开口,手指撩开垂幔,向她走来。 她的手指顿住。在那个瞬间,正是因为这句话,她做出了决定。现下鹿九认为,也正是因为那个决定,导致了今日卫首大人请她喝茶。 江饮壶的面前也有一杯茶。那倒是一只好茶盅,天青釉,碎纹瓷,里面盈盈汪着一团诱人的碧色,不见一点茶渣和浮沫。 鹿九眼观鼻鼻观心,发现今晚的卫首大人分外沉默,跟他平时生死肉骨的声震林岳大相径庭。 若是他骂她罚她,责备她任性妄为麻痹大意那倒罢了,可如今这般忍而不发,反叫人心里没底。 从见面到现在,除了丢给她一句 “大意了”和一杯烂草煮水,他一句话都没说。鹿九有些不安。在江饮壶喝第三杯茶的时候,鹿九觉得自己一定要开口了。 她抬眼,盯着对面眉头紧锁的江饮壶,勉力张口,生生逼出了几日内的第一句话。 “……卫首大人……”话音一出,两个人都愣了愣。声音是回来了,但是喑哑陌生,气息不稳,简直不忍卒听,像个劈裂了口的笛子硬是还要吹出音来,难听可笑。 于是可以想见,江饮壶依旧是眉头紧蹙,甚至蹙得更紧了些。他剐了鹿九一眼,一抬手,喝干了天青盏里的茶。 鹿九有些讪讪,下意识抬手摸了摸咽喉处,皱眉咽下了喉间的血腥气,继续逼出一句:“……属下知错。”江饮壶的手停了停。 鹿九一鼓作气:“……卫首大人,属下——” “行了。”不知是不是错觉,鹿九总觉得今日灯影下的江饮壶很疲倦,眉目沉沉似乎压着风霜。 他默了一会儿,拿过一旁吊在炉火上的小铜壶,把鹿九面前破酒碗里的一团乱叶随手泼了,续了一杯碧清的茶推到她面前。 “我跟莲卫闻大人打过招呼了,你直接去找他。”江饮壶突然开口,抬手点了点鹿九, “伤不要拖,也就仗着年轻,以后有的你们受的。”鹿九有点没反应过来,眨眨眼看着鹿部卫首,不明白这怎么就不骂人了。 她张张嘴,又点点头,眼睛很深很亮,瞪得很圆,开始显出几分孩子气的傻。 看着她抱着那个破碗牛饮着十金一茶匙的雪顶长青,江饮壶不做声地叹了口气。 “今日晚了,你回吧。”待她喝完茶,江饮壶开口,一边说话一边闭眼,捏着眉心。 过了一会儿,没听见回音儿,复又睁眼,发现鹿九还在直直望着他,眼神中有不常见的局促不安。 她试探地看过来,似乎是想问他,教中是不是有什么让人烦心的事。这丫头……平日里看着冷,这时候倒乖觉。 鹿部卫首眉间的川字略略散开来些,他再次轻叹一口气。 “你啊,做事安分点就少了我一半的愁了。”江饮壶一哂,牵牵嘴角,像是要安抚性地笑一笑,但看着鹿九愈发惊悚的表情,他觉得自己还是不要笑比较正常。 他顿了顿,自己都嫌弃自己婆妈,于是干脆笑骂出来,挥手赶人:“滚滚滚,赶紧滚!老子赶着去西川有事,现下没空管你,等老子腾出手来,再好好问一问你,那‘缠骨丝’的味道究竟是有多好,好喝到你鹿九身在敌营也要不管不顾喝那一盅!简直胡闹!”鹿九听到这大着嗓门的几句才放心似的吁了一口气,感觉她所熟悉的那个卫首大人活过来了,今晚在这里请她喝茶的人,不是个披着他外皮的陌生人。 “卫首大人—— “ “滚。” “哦……”那一晚,鹿九离开后,江饮壶独自坐在破酒肆里将那一壶茶都喝完了。 胖脸掌柜鬼魂似的抱着算盘陪他,间或指尖噼叭一声。铜壶里有温吞的水声,桌案上偶尔有灯芯爆起的声音,除此之外,再无声响。 第三章 薄荷 回到白鹿分苑,已过亥时。鹿九进了房间,挂刀下腰牌,脱衣解发髻,几个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一看就是常这么干的。 她转过一架白绢小屏风,不出意外看见她心心念念的木桶,满满当当一桶水,浮气里带着薄荷的冷香,云山雾罩地扑了满脸。 鹿九强忍住一纵身跳进去的冲动,先侧头看向窗台。一个白衣人坐在窗台上,背靠着窗棂,一只脚踩着窗框,另一条腿懒散地荡在外面。 背景是外头的清冷夜色。不速之客回头望着鹿九,有风过,缠了他一缕头发飘过脸颊。 那人抬起一根手指拨开了脸上的头发,桃花眼一挑,嘴角带笑。 “终于回来了,叫我好等。”夜半三更,孤男寡女,一个神情放迹,一个衣衫半解,中间是个怎么看怎么暧昧的浴桶。 换任何一个其他女子,见此情此景,听此言此语,多半是要红脸的。然而可惜了,鹿九并非 “其他女子”。她赤着脚,散着发,穿着中衣,目光冷而坦荡地看着窗台上坐着的人,似乎半点也没觉出这诡异的场面有什么不妥。 可怜苏小年一身骨子里的写意风流,搁在鹿九这里,譬如倾国名花投给了牛,还是头瞎牛。 但他似乎对于这丫头冷淡的反应很习惯了,不仅不觉得气馁,反而还颇以逗引她为乐。 只见苏小年哈哈一笑,从窗台翻下来,极潇洒地伸出一只手,穿花蝶似的在鹿九面前一晃:“我来讨债的,讨完就走,不耽误你沐浴。”鹿九点点头,抬起手就往脸上摸过去。 纵使苏小年眼疾手快,等他捉住鹿九的手,那一张假面皮已经被这丫头暴力拆卸了一角。 “啧啧……”苏小年几乎要不顾形象地撮起牙花子,他飞快扔开鹿九的手,一根手指顺着撕开的裂缝涂抹着某种无色的透明软膏,另一只手轻而迅速地动作着,揭开了剩余的人皮面具。 “鹿九姑娘,我虽敬你是条汉子,”苏小年皱着眉看了一眼鹿九靠近下巴那块儿皮肤——她肤色本就细白,还极其敏感,刚刚那猛的一撕之下,这就泛起了一片红,透着血色, “可你别真这么糙啊,脸都不要了?”鹿九后知后觉似的眨眨眼,垂眼摸了摸自己的下巴。 从苏小年的角度,能看见她眼睫在脸上打了一层毛茸茸的阴影,在昏暗幽光和满室水汽里显出了一丝朦胧的妩媚。 他眯了眯眼,微转了视线,手上却动作不停。把人皮面具纳入袖中,又将一堆子瓶瓶罐罐一字排开,放在了浴桶旁一只矮墩墩的妆奁台上。 “老闻头交代了,龙芯草煮水——喏,就边上这个白瓶儿,可清血化淤解毒疏风,一日三次。” “中间这个黄罐子,老样子,洗沐完敷脸,早晚各一次……你全身上下也就这脸看着值钱些,得好生养护着,可不能糙……哦,还有青色的,也是老规矩,记得吃。”鹿九不做声地听完苏小年这一串得啵,点点头,只觉得自己再不进木桶水都要冷了,便有些迫切地看了眼那啰嗦的白衣男子,一点都没有逐客意味地向窗台偏了偏头。 苏小年没好气地笑起来,一双桃花眼像是含了水汽,嗔怪似的剐了一眼沉默的鹿九:“得,我走。这大半夜,又是打洗澡水又是送药的,巴巴儿也不知道是为谁!连个谢字都捞不着!”鹿九半只脚已经要跨进浴桶了,她就着金鸡独立的姿势转脸盯了一眼苏小年,默了一瞬,向他倾了倾身。 看她动作,苏小年猜那应该是一个敷衍的鞠躬,算是致谢。但他还没来得及嘲笑这丫头——扶着一个愚蠢的大浴桶、一脚高高抬起的时候向人鞠躬是个多么不伦不类的可笑动作,简直像是在奔跑中突发奇想要伸着脖子扑向一只虫的鸡——他就看见,随着鹿九的动作,她本就飘飘洒洒的中衣从右肩处滑了下来,黑色的头发如同狡蛇,颇有心计地纠缠着她颈肩那一处几乎炫目的白色,又意意思思地垂落下来,像要去遮挡什么隐秘,更像是在诱着他的眼睛,看向更深的地方。 苏小年在瞬间忘记了自己想说什么。他微张了嘴,咽喉上下一动。沉默只有一瞬,他将眼睛转向窗外,眼眸幽深,嘴角却先拉出了惯常的风流笑意——虽然知道她压根看不见。 “近日教中多事,江大人不在,你——消停些,明日见完圣君应了卯,就好好在部里待着,少走动。”淅沥水声响起在背后,薄荷的冷香像是活的,一荡一荡萦绕在他鼻尖,黏住了似的。 “记得吃药。”匆匆撂下最后一句,苏小年头也未回,手一撑便飞身下了窗台,人影不见。 耳边是呼呼的风声,照面吹过来像是要撕掉那一层粘连在他身上的缱绻躯壳,他恍惚中仿佛听到鹿九应了他一声,是一个水汽朦胧的 “嗯”字,在夜色里模糊而柔软,如同月光,冷清地勾着他,沉默地挑拨他,叫他几乎生出了一种不知名的恼怒来。 今晚一点也不热,九月底的净灵从骨子里已经开始酝酿寒气。然而苏小年沉默地踩风归去,却觉出了陌生的燥意。 第四章 秋露 大光明宫,明镜台。初秋的晨光薄薄的,如同褪了色的金箔,让人眼前时刻像是蒙了一层矇昧的晕。 前面引路的女侍身着暗红色洒袖和粉白襦裙,腰间系着同色系的流苏,一路飘飘悠悠走过长廊,时而经过雕花镂空处便有日光跳跃在她身上,映得她一身斑驳——不知为什么,跟在她身后走的鹿九看着这一幕却一恍惚,心里突兀地漏了一下。 太像是血了。鹿九握住匕首的手指收紧,脑海中鬼使神差地想到了几天前夜秦国公府紧闭的大门,青铜兽头口衔门环,遍身浴血,冷冷睥睨着脚下身首异处的贵族,满地狼藉。 那头颅被她一路带回了宫中,昨日回部之前已呈给了鲤部备案,尸体是龙四处理的——这种善后的脏活一向是他的,怕是草草包了丢在了哪个山高月小的乱葬岗。 而今日要呈给教皇的,是夜秦先国公从不离身的匕首,名为 “秋露”,据传是中州天机阁磨心大师圆寂前亲手所制,四寸半长短,雪白的鞘包裹着细韧的刀,靠近眼睫几乎能感受到静止锋刃带来的压迫——暗杀了诸如国公王储一类的头面人物,除去验明正身的头颅,大光明宫的人都会带回一件那人的随身心爱之物,通常都是兵器或者玉珏,亲手呈给教皇,据说是宫成之日就留下的规矩。 鹿九忖度着来殿里应付完差事就去寻野米,特意早早就出了门,一路走来,到了明镜台外仍是时辰尚早。 女侍回身向她低头一礼,温声谦卑道:“圣君正在梳沐,请小君在此稍候。”鹿九颔首还礼,目送她翩跹走远,身影隐没在回廊四围葳蕤茂密的草木里。 梳沐……吗?教皇向来少眠,晚睡早起,勤于修炼,上了年纪精神头却是越发矍铄。 一般来说这个点儿,他应该是将将从冰室修完早课出来才是。鹿九心下的一点疑惑在看见颜殊的时候——说不上是消散还是放大了。 鲤部卫首颜殊,是个深目高眉、肌肤如蜜的莎臣女人,她迈着莲步款款下了明镜台,向鹿九走过来,深红色的裙裾波浪般地起伏在身后。 棕色瞳孔映着阳光,看起来几乎是金灿灿的,眯起来的时候像餍足的猫。 流言说她之所以能如此年轻就坐上全教 “监察之首”鲤部的头把交椅,靠的就是一手诡谲的魅术,和她这具据说能让满天神佛都欲仙欲死的身体。 “这不是鹿九儿么?这么早?”颜殊的声音不同于大多数女人的清亮婉转,有一种特殊的沙哑柔软蕴在喉间舌尖,格外具有辨识度。 “颜大人。”鹿九侧身颔首,挺直腰背,垂了眼睛。 “你这嗓子……我看了简报,说是夜秦的毒?还未大好吗?”颜殊走近,一种沉而浓郁的香气极其有侵略性地向鹿九涌过来,几乎让她要退了半步。 “谢颜大人,属下无碍。” “一会儿见了圣君,可别提这茬,仔细他责你胡来。”颜殊涂着丹蔻的手指点了点鹿九,金棕的眸子里闪着戏谑, “和萧承允家的小四儿比,你一个鹿卫的暗刺,反倒是更像冲锋的明杀。那小子本就惫懒,这下正好,活不用干,人也好不用回了。”鹿九默了一会儿,无话可说似的垂首,哑声道:“江大人昨日就责备过属下了……属下知错。”颜殊掩唇轻笑:“哦?江大人倒真是个心细如发的人,这么紧赶着去西川还特特留下来等你喝茶……这份心,真让人不忍辜负。”鹿九默不作声地呼出半口气。 这女人……的确是手眼通天。似乎就没有什么是她不知道的。她暗暗紧了紧握着秋露的手,近乎是强行克制了自己想去摸一摸腰间誓首的冲动——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养成了这样的小动作,神经绷紧或是陷入沉思时,总喜欢去摸刀,也不拔,就是手指在刀柄滑过来滑过去,如同在挑逗一只半睁眼的幼兽。 “这把秋露,看着纤秀,可实在快得很,我从来只听过传闻,如今见了还真是……”颜殊的裙裾在鹿九四周画着圈,像是某种古怪的封印,让人几乎生出了被困住的错觉。 她红艳艳的指尖划过秋露象牙白的刀鞘,一触及分。 “啧……它这些年怕是都没有机会出鞘,藏锋藏得过了,犹如鬼蛟渴血,听着……真让人胆寒。”颜殊低沉沙哑的喉音飘在鹿九耳边,像是某种蛊惑,或者警示,让人在迷乱中仿佛看见一线清明,可是那闪念消失地太快,如同陡然沉没的吉光片羽,空留一片让人不安的混沌。 鹿九极力想抓住那个溜走的闪念,下意识追了一句。 “颜——”谁知颜殊陡然回身,背对鹿九,如血的裙裾扬起来。 “来人!圣君这就要传见了,你们让小君站在这儿干等着?”她冲着二十步开外镇守明镜台的蛟卫大声责了一句,威严而凌厉,跟之前鹿九耳边猫一样柔而鬼魅的声音几乎判若两人。 两名高大的蛟卫应声而来,银盔银甲,行走间肃杀铿锵。他们略躬身,向颜殊致礼。 其中略领先一步的那人转向鹿九,头盔沉沉地压着眉目,显得脸庞冷硬如铁。 “请小君卸刀。”鹿九颔首,左手拿着秋露,右手解了腰畔的誓首递给那人——除去白玄赤苍四王,大光明宫无人可以带兵刃进明镜台,当然,需教皇亲验的藏品除外。 待到蛟卫收了刀,鹿九定神一看周遭,颜殊已不见了踪影。那一抹炫目的深红在回廊处一闪,便被层层叠叠的绿意吞噬了。 “圣君传召,有请小君。”鹿九再次颔首,不动声色地吸了一口气,抬脚迈上了明镜台前的玉阶。 这个时分的阳光比早晨出门时要强烈些,照得眼前似乎无尽的台阶明晃晃的。 她一路走上去,一边手指扣紧了秋露光滑的柄。心跳得莫名有些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