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柏寒盟》 分卷阅读1 松柏寒盟 作者:竹下寺中一老翁 分卷阅读1 《松柏寒盟》作者:竹下寺中一老翁 文案 苏诲本是国子学公认的神童,天之骄子,青云之路唾手可得。 谁料一夕之间家破人亡,流离失所。 从云端坠下,是碾落成泥还是涅槃重生? 刘缯帛出身寒门,善烹饪通机杼。 糊口已是万幸,功名更是奢望,至于为官做宰,简直痴人说梦。 直到某日,他在都中街头捡到一人…… 从此,松柏相依,百岁共盟。 本文又名#刘侍郎养成计划#、#论妻管严的合理性#、#如何当个贤惠的好攻#…… 这篇文呢,因为老翁工作原因,加上前面承平写的有点太严肃太压抑,这篇就有意识地写的比较像是大纲文,单纯图个乐,一个突出特点就是章节名都懒得起了,希望大家不要嫌弃哈。 转眼间也写文三年了,很开心还有这么多小伙伴仍在看我的文,又是感动又是愧疚,希望大家不要嫌弃,么么哒。 另:想起又可以开始看评回评的生活,莫名有点小激动呢~~~ 内容标签:布衣生活 近水楼台 平步青云 种田文 搜索关键字:主角:刘增帛,苏诲 ┃ 配角:刘母,刘绮罗等 第1章 悲催人生的开始 德泽五年仲春,谏议大夫苏景明于朝堂上告发其父数条大罪,原太子太傅苏维一党广被株连,苏氏五服之内、苏维妻族、母族皆被羁押。 苏诲方方过了十四生辰便与族人一道离了深宅大院,被关入暗无天日的刑部大牢。他的祖父与苏维共一高祖,到了苏诲正好是五服之亲。 苏诲双目无神地靠着土墙,完全没有办法想象为何昨日还鲜衣怒马、钟鸣鼎食,今日却成了阶下之囚,不如犬彘。 “十四叔,你说我们会死么?”他的族侄年纪尚幼,方方开蒙,如今早已害怕到了极点,扯着他的衣袖嘤嘤啜泣。 “咱们可不会死,只不过会生不如死……”不知是哪一房的一个庶子阴阴开口,目光不善。 族侄被他吓得更是恐惧,只顾着瑟瑟发抖。 那庶子的嫡兄冷哼道,“到底是姨娘肚子里爬出来的东西,到底上不了台面。” “哼,到了如今,大家都是罪人,谁还能顾得上嫡庶之分?” 几人争执起来,苏诲将头埋入膝中,咬住嘴唇。 他少年早慧,不说在族中,在洛京大小也是个广有人知的神童——三岁诵诗书,七岁能属文,十岁便入了国子学,不久前祭酒方与他说,再沉下心来苦读三年,进士榜上必有他一席之地…… 可如今,一切都将化为乌有。 “诲儿,你可见了你弟弟?” 苏诲抬头,木然道,“儿子不知,不过他年纪这么小,许是与林姨娘在一处罢?” 他祖父官拜太常寺卿,是苏氏旁支里难得的出挑人物,而父亲苏子仁虽出身博陵苏氏这般簪缨士族,却是个扶不起的阿斗,不通庶务、不求功名,每日里沉醉于清谈玄学,近些年更是沉醉于温柔乡中,被个歌姬迷得神魂颠倒,到了最后竟屡有宠妾灭妻之举,若不是苏诲生母娘家显赫,恐怕早已被休弃了去。 苏子仁长叹一声,颓唐不堪。 苏诲淡淡看他一眼,继续想自己的心事。 “你舅舅呢?他为何不施以援手?难道坐看姻亲万劫不复么?”苏子仁不知想起了什么,转身就对苏诲叱责道。 苏诲别过头不看他,硬生生忍下满腔怨愤。 早先外祖母过寿,父亲竟将林姨娘连同庶弟一道带了过去,竟还厚颜无耻地在筵席上开口求一大儒为庶弟授课。当场舅舅便变了颜色,不顾母亲的颜面,转身便走。 后来,苏诲曾忿忿不平地问过母亲,“母亲为何对那贱人屡次忍让?” 母亲修剪着园内的芍药花枝,不置可否,“人呐,也真是稀奇,愈是到了无可挽回之时,愈是不知所谓。你父那点心思,我还是懂的,年纪老大却是功不成名不就,别说是本家权倾天下的苏维,就是你舅舅,也是官居三品,更尚了公主,他拍马都及不上。这时再看着出身大家的嫡妻,只能想起自己的无用来,逆耳忠言又哪里比得上妖娆逢迎,小意谄媚?” 苏诲抿了抿唇,又听母亲道,“如今我与他哪里还有半点情分?以小窥大,这苏家这般行事,我看也是运势不长了……” 见苏诲愕然神色,她不禁伸手将他揽入怀里,细细打量,“我的诲儿竟也这么大了,都与阿娘一般高了……” 和煦晨光下,她苍白着脸孔,微微扬起头,仿佛还是那个目下无尘的名门贵女,“遇人不淑算我时乖命蹇,认了便是。可若有任何人敢动我的诲儿,我就算化作修罗恶鬼,也定不会放过他!” “苏诲!” 苏诲被人硬生生从回忆中拽出来,便见苏子仁正定定地看着自己,眼中满是压迫,“你快去求这些狱卒,若是他们肯网开一面让你去见你母亲,切记一定要寻到你舅舅,或者是公主,他们一定不会坐视不管。” “爹还是快醒醒罢,”苏诲淡淡道,“虽不知本家此番是因何落罪,可全族都被发落,可见就算不是谋逆大罪也所差不远。你让舅舅他们如何去管?让他们去为乱党脱罪么?” 苏子仁忍住不耐,尽量温和地看向这个与自己丝毫不亲近的儿子,“咱们与本家已快出了五服,以你舅舅的手段与公主的恩宠,保下一两人来应不是难事。” 已有不少族内子弟向他们这个方向看来,眼中不无鄙夷嫉恨。 苏诲心念一转,扬声道,“人言同富贵易,共患难难。我苏诲虽不才,却也不是贪生怕死之人,父亲不必再劝,我与母亲定与宗族休戚与共!” “你!”苏子仁被他噎住,还不死心,瞥了眼面色不善的族人,压低声音道,“我与你母亲横竖都再无脱罪可能,你姨娘是妾室,若是天家开恩,恐怕不会被追究进去。若你舅舅能多多美言,法外开恩放过你与你弟弟,你姨娘日后还能对你照拂一二……” “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父亲休要再说了!”苏诲将自己的衣袖从他手中抽开,冷冷地看他一眼,“至于弟弟……父亲便让他的舅舅去救他罢!” “逆子!”苏子仁气的想要打他,却被数名族兄拦住。 狱卒们嚼着花生米看着牢内这出好戏,纷纷感慨道,“说是什么诗书传家的士族,我看哪,还比不上咱们这些平头老百姓和顺安康,知晓礼数。家都不能齐,难怪落到今天这个下场。” “你们!” 苏诲怀里的侄儿一怒 分卷阅读1 - 分卷阅读2 松柏寒盟 作者:竹下寺中一老翁 分卷阅读2 ,刚欲理论却被苏诲拦住,“他们说的没错,何必动怒。” “我还是不懂,为何苏景明要这般卖族求荣!”侄儿眼眶通红,简直恨不得生啖其肉。 苏诲厌倦地看了眼不见天日的监房,“若他不这么做,如今便与你我在一处了。这世上本就没有什么良善之人,富贵时各取所需,贫贱时相机而变——或袖手旁观撇清干系,或落井下石分一杯羹,或雪中送炭欺世盗名。仔细想想,这世道不就是如此么?就算他不去做,也总有旁人来做……” 忽然有狱卒来报,朝廷遣了个大理寺丞前来宣旨。 众人忙战战兢兢地面朝牢门,三呼万岁。 那大理寺丞不耐烦道,“旨意你们本家已经接了,我便粗略说说,尔等听好。主犯苏维本应处斩,然而怜其子有大义灭亲之举便留其一命,其族、妻族、母族流徙三千里,永不得归;旁支流徙两千里,非大赦不得归;朋党服十年苦役,抄没家产、子嗣永不录用。” 见众人面如死灰之状,青衣小吏抖了抖官袍,淡淡道,“出五服者,籍没家资籍没,赦免出狱。” 第2章 苏家副本结束 听闻噩耗,原先还争执不休的众人瞬间没了兴致,人人都在掰着指头算自己与苏维的关系。 苏诲冷眼看着,猛然想起当年在族学里读书的时候,就连座次都是按与本家的亲疏排的,自己若不是祖父身居高位,恐怕早就被挤到什么犄角旮旯里去。 捧高踩低,不过如此。 “啊哈哈哈哈,快放我出去,我出了五服了!!!”突然有个族人狂笑出声,状若癫狂。 大理寺丞点头,“所有出五服的随我来,经过勘验无误,你们便可自行离去。” 苏子仁赶紧凑过去,“那若是正好五服呢?” 大理寺丞莫名其妙地看他,“方方不是说了么,流徙两千里,无大赦不得归。” 苏子仁咬紧牙关,“那妾室与妾生子呢?” 大理寺丞看他的目光愈发的耐人寻味,“看来是个爱妾了……往岭南一路有美妾爱子相伴,想来沿途风物亦会美上几分。” 苏诲默然地靠回墙边,心中一片哀凉。 岭南烟瘴之地,又是阖族流放,一路会遭受怎样的苛待无需想象,只是可怜了母亲,嫁了这么个无才无德之人,最后还被拖累至此。看他父亲的样子,绝不会顾及他母子,恐怕从此后他与母亲便得相依为命了。 苏子仁还在喋喋不休地絮叨,将所有姻亲故交,尤其是崔氏一族骂了个狗血淋头。 苏诲也不管他,径自蜷缩着身子,睁眼过了一夜。 第二日曙光初起,就听女囚那边阵阵惊呼。 “不好了,有个犯人投缳了!” 狱卒们倒并不惊慌,锦衣玉食的大家女眷一旦知晓自己将充军或为奴婢或为官妓,为求全节,求死的比比皆是。 “大人,死的是崔氏的嫡女,澜沧长公主的小姑子,还留了一封血书要呈给长公主,你看这……” 大理寺丞微微一愣,思索片刻道,“顾大人刚刚放出,据闻已另有任命,速速报与裴少卿知晓!” 消息传至公主府时,崔铭正与澜沧长公主品茗,立时打了一个杯子。 “你再说一遍?”崔铭面色煞白。 来报的是大理寺的小吏,唯唯诺诺地从袖中抽出一张白绢,绢上满是淋漓血迹。 崔铭只看了一眼,便忍不住垂下泪来,喑哑道,“当年父亲看中同是博陵士族的情分,还有苏太常的官身,又见苏子仁斯文有礼,不及考校其人品才学便将三娘嫁了过去,想不到却落得这般一个下场!” 澜沧长公主接过那血书一看,也是泪盈于睫,“苏子仁宠妾灭妻,上次在崔府都敢当众让嫡妻嫡子没脸,若是流徙岭南,更不会顾他们娘俩的死活。不过这苏诲,刚好在五服上……” “三娘让我将这血书呈上去,向圣上求个恩典,免了诲儿的流刑。”崔铭为难道。 澜沧长公主看着那血书沉吟不语,半晌缓缓道,“就算不去流徙,终身不得录用,这辈子也算是废了,三娘虽然未提……也罢,本宫虽不是独孤皇后所生,可与史苏两党亦无瓜葛,如今圣上的姊妹凋零,若本宫去求,他约莫会给本宫这个面子。更何况,三娘以自己一命换儿子的前程,再铁石心肠怕都会感动吧?” 崔铭立时向她作揖,“长公主恩德,我代三娘谢过!” “只是本宫深恶苏子仁那畜生,他的儿子本宫也不想见,”长公主话锋一转,“他若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儿,就该自己去谋个出路,才不费其母的苦心。” 崔铭惨笑道,“别说公主,我都不想见他,见了也是徒增伤怀。” 夫妻二人默默对视半晌,末了澜沧长公主深吸一口气,“来人,为本宫更衣。” 正当苏诲与族人一同等待上路时,一道圣旨将牢内的所有人都打的措手不及。 “圣上有旨,苏门崔氏清素贞烈,更有殒身请愿、哀慈利子之高行,当为慈母烈女之典范。今悯其不幸,特允其与苏子仁和离,并赦其子流徙之刑,仅籍没家资,不日放归。” 苏诲整个人都懵住,苏子仁却立时起身,“旨意里难道就没提及我么?还有,什么叫做与我和离?” “领旨谢恩罢。”大理寺丞瞥了眼苏诲,淡淡道。 苏诲周身战栗,脑海里尽是分开羁押,临别时母亲的话语。 “诲儿,此番你我皆是凶多吉少,你父定是个靠不住的,待你及冠之时还不知是个什么光景,虽然不合规矩,但母亲为你起个小字可好?” “晏如,安然自若也。你可要记住,无论日后短褐穿结,还是箪瓢屡空,你都流着我博陵崔氏的血!” “切记,若日后只有你一人在世上,切莫如我一般为了旁人委屈了自己,一世不得安乐!” 苏诲只觉浑浑噩噩,还来不及悲切,就觉面上一阵刺痛,转头却见苏子仁指着自己,怒不可遏,“我倒是未发现我身边竟有这般的逆子,串通了母家来撇清干系,置老父庶母与幼弟于不顾!” 监牢里一片静寂,就连大理寺丞都不可理喻地看着苏子仁——亲生儿子脱罪,不仅没有半分欣喜,反而如此不忿。虎毒尚且不食子,也不知那美妾到底是给他灌了什么迷魂汤,竟让他心智缭乱至此。 原先还对苏诲被赦心气不平的族人们此刻倒也不冷嘲热讽,只静静地坐看父子相杀,权当流徙路上的笑谈。 “我苏诲在此立誓 分卷阅读2 - 分卷阅读3 松柏寒盟 作者:竹下寺中一老翁 分卷阅读3 ,”苏诲看着苏子仁,一字一顿道,“无力保护母亲,致她惨死,是我不孝……横竖已经不孝不悌了,我也懒得去担负这些虚名,让母亲泉下不安。从此之后,我虽仍是苏氏子弟,然而与苏子仁父子情义已绝,黄泉不见!” 话音未落,监牢内满是抽气之声,不理会满面胀红,眼看就快背过气去的苏子仁,苏诲对其余族人行了个大礼,“山高路远,善自珍重。” “十四叔,我们是不是再不会见了?”族侄瞪着一双懵懂眼睛看过来。 苏诲心内一痛,咬唇点了点头。 “苏诲,你还是赶紧出去罢,夜长梦多。”不知哪位族兄开口道。 他最后再看一眼幽暗天牢,迈步出去。 第3章 无助少年啊,你为何流浪街头? 苏诲跌跌撞撞地走着,身上还穿着被羁押前那套湖蓝绸缎衣服,如今早已脏污不堪,自己都觉得臭不可闻。 原先靠车马出行,从未觉得自小呆惯了的洛京竟如此之大。可现在他身无长物,别说租赁车马,就是膳食都已一日未进。 宫城及各有司均在洛水以北,洛京自是以北为尊、以南为贱,苏氏各房原先便居于东北角的毓德坊。 苏诲被从大理寺监牢放归时,其余出了五服的族人正结伴前去最后看一眼本家祖宅,然后各奔前程。 苏诲看着他们的背影,转头便向南而行。 路上时不时有熟悉面孔,见他如今落魄情态,仁善些的便投来悲悯目光,更多的人却是冷眼相对,甚至恶言相向。 看着那一张张面孔,苏诲莫名有些想发笑——这些人曾为他的车马让道,不惜百金去买他祖父一幅很不怎么样的字画,在国子学里争相与他讨教学问,攀附着要与他们结亲…… 变的是他苏氏的遭际,不变的却是险恶的人心。 走到承福坊,苏诲已能远远瞥见洛水清波,只要迈过通济桥,便是南城。 苏府遭难前两年,母亲做主将她身边的一等丫头放了出去,嫁了个南城的商人。上个月二人闲谈时突然提及这个丫头,母亲当时只淡淡说了句,“是个忠心护主的丫头,但凡别人对她好一分,她便不会忘了这一分的恩德。” 苏诲当时万万不曾想到,有朝一日他会山穷水尽到如斯地步,竟不得不去求家中奴婢接济。 腹内空虚得厉害,步履愈加虚浮,苏诲扶着道旁的土墙,只觉得阵阵晕眩,连喘息都显得困难,而走了这许多路,双足更是疼痛难挨。 “苏诲?” 不知来者何人,苏诲强撑着身子抬头看去,却禁不住一阵天旋地转,眼前一黑,随即便人事不省了。 悠悠醒转,扑鼻尽是药香。眼皮沉重,苏诲好不容易睁开眼,只见自己身处一间陋室之内,四壁皆是黄土夯成,室内狭小,除去身下床板与角落一张木几外,并无他物。 身上被褥虽然陈旧,却还算得上干净,虽只是普通的棉被,被面上却细细绣着些图样,仿佛是锦鲤松鹤一类。 “你醒了?” 苏诲这才留意到,在床尾竟还趴着一人。那人并未束发,看形容约莫和自己一般年纪,正满面关切地看着自己。 “先前在承福坊便觉得你脚步不稳,后来又昏厥在道上,我怕你孤身一人遇上什么不测,便将你带了回来。” 他虽也只是个少年,可目若朗星,棱廓分明,已有了几分清俊模样。苏诲觉得他颇有几分眼熟,可无论如何都想不起来。 那人见他迷茫,恍然大悟道,“在下刘缯帛,曾受过公子赠书之恩。”说罢又从那木几上取了几卷厚厚的书来。 苏诲打开一看,发现尽是些手抄本,誊抄之人用工整楷书一笔一划地将九经注疏一类尽数抄下,也不知耗费了多少晨光。 翻到春秋三传时,苏诲禁不住愣了愣,只见公羊传前有一行小字,“微言大义”,赫然便是自己的字迹。 “是你……”苏诲盯着他半晌,才终于想了起来。 彼时苏诲还是那个国子学炙手可热的高门子弟,每日下学后不是去赴那些同砚的诗会,便是登车回府在母亲膝下尽孝。直到某日大雨倾盆,怕车马不便,苏诲便留在国子学温书。 待到雨快停了,苏诲才款款而出,就见国子学门口那上马石上竟趴着一人,正埋头抄书。 “这是在做什么?”苏诲低声问身旁小厮。 “回公子的话,市面上经书的拓本不多,国子学的更是少见,纵然有,也价格不菲,于是很多寒门子弟便会四处借书。” “他们为何不问他们的师长借?”苏诲挑眉问道。 小厮苦笑,“公子有所不知,如今京中能读书的能有几人?要么是官学,收录的多是大家子弟,就算有贫寒学子,也多半是侥幸得了什么贵人的青眼保举;要么便是士族各家的族学,只收本宗子弟,最后才是所谓私塾,可束脩之高,一般人家都得耗尽家资……” “那他们便只能借阅典籍,自己研读了……”苏诲若有所思。 那学子跪坐在地,借着灯笼的微光,趴在石墩子上奋笔疾书,坐姿倒很是端方,脊梁挺得笔直。 苏诲踩着绣墩上了马车,对小厮道,“从今日起,若他来了,你便把九经借他。” 于是便这般过了半年有余,一日小厮前来回报说那人已将九经尽数抄完,为表谢意,特地送来十个蜜饯粽。 苏诲扫了眼,那粽子虽不是什么华贵物什,但菰叶包裹整齐,粽米莹白如玉,看得出包的人很是废了心思。 “来而不往非礼也,府中三传注疏仿佛还多了几本,再加上前些日子文会的诗集,你找来一并给了他罢。” 不过一件小事,苏诲转瞬便抛之脑后,忘了个精光。 想不到如今再会却是这番景象,求人的成了被救的,施恩的反而比受恩的还要穷困潦倒。 苏诲只觉阵阵难堪,拳头在被褥中攥得死紧,“是么,都言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今日你救了我,此番恩德我定不会忘怀,只不过如今我身无长物、朝不保夕,恐怕此生都是不能报还了……” 那人愣了愣,摇头道,“我并无让你报还之意,只是觉得你是个难得的好人,不该沦落至此。如今你若是无处可去,不妨暂住我家。” 苏诲刚过十四,也不过是个半大少年,乍逢遽变心里早就没了主张,全凭着一身硬气强撑着。之前纵然受了一路的白眼冷遇,也从未有人如同此人一般开口便是“沦落至此”,这平平淡淡的四个字生 分卷阅读3 - 分卷阅读4 松柏寒盟 作者:竹下寺中一老翁 分卷阅读4 生戳在他内心痛处,一片血肉模糊。 始作俑者却浑然未觉,自顾自道,“此处为南城西市旁的淳和坊,在下刘缯帛……” 苏诲便是在此时嚎啕起来,仿佛要将这几日来所有的不甘愤懑哀毁悲痛一一诉尽。 恍惚间,好像有人环住他,慌乱无措,翻来覆去都是一句,“莫哭……” 第4章 天启好房东 一番失态后,苏诲坐直身子,刘缯帛不知何时递来一方浸了水素色手巾,那手巾虽只是寻常棉麻所制,却也在边边角角绣了些花色,仿佛是一只圆滚滚的豚仔。 苏诲用那手巾净了面,长长舒了口气。 “见笑了。” 刘缯帛在榻边坐着,面上局促不已,“方才提及你家事,是我唐突……” 苏诲合眼,沉思了半晌,忽而道,“你家中共有几人?屋舍几何?” 刘缯帛不假思索道,“家有寡母幼弟,陋室三间。” 从他躺着这间房的陈设看,主人家应当一贫如洗,苏诲也不意外,又静静坐了会,最后轻声笑了,“你说的不错,我早已无处可去,哪里还有什么可挑拣的?我现下实在不算宽裕,不如待我取了银钱,每月给你百钱……” 刘缯帛却摇了摇头,“寒舍简陋,让你暂住也不过是多床被褥罢了,哪里值得花半钱银两?不说你曾相助于我,滴水之恩尚且需涌泉相报,更何况……何况……” 许是出身寒微,比起他原先在国子学的同窗来,刘缯帛并不擅言辞,亦无那等灵动张扬的神采,整个人都木讷的可以。 可不知为何,这么一个素昧平生,又不甚熟识的陌路之人,却让他莫名心安。 “贵府也称不上大富之家,多了张嘴吃饭难免要多些花销,我日后寓居叨扰,于情于理都该付些资费。”见刘缯帛仍是推拒,苏诲冷下脸来,“莫非见我落魄,你也瞧我不起?” 刘缯帛见他不快,又是一愣,“我并无此意。” 苏诲打断他,“那便说定了,一月百钱。” “可是……” 苏诲不耐瞪他,“男子汉大丈夫怎么婆婆妈妈,一点都不干脆!” 他一双杏眼瞪得滚圆,让刘缯帛想起先前在东市见过的贵妇人们养来消遣的猞猁狲,于是面上不由自主地带上了笑影。 “你长于高门深宅,恐怕不知黎民疾苦,以洛京为例,寻常人家一年生计也不过千钱,南城地贱,就算是租赁整间宅邸也不过百钱一年。你暂居我家,恐怕还要与我同挤一屋,每月给我五钱都是多了。” 苏诲讶然,“怎会如此?原先在府中时,也曾看过母亲管家,那时阖府一日开销就达数千钱!” 刘缯帛勾唇冷笑,“苦饥寒,逐金丸,古则有之。不知你可曾听过,刚落罪的史阁老,一杯羹便要费钱四万余。先前有个街坊曾有幸在秦尚书家做活,一日听秦尚书亲口所说,勋贵外戚之家‘一盘之贵,盖中人十家之产’,更不用说那些还未破败的百年世家了。” “此言差矣,”苏诲忍不住反驳,“据我所知,很多士族人家多是诗书传家,克勤克俭,未必都如此骄奢。” 刘缯帛并不反驳,淡淡一笑,“但愿十日半个月之后,你仍能如此想。” 当日晚膳时,苏诲挣扎着爬起来,跟着他去了堂屋,这才见到刘缯帛口中“寡母幼弟”。 估算年纪,刘母如今应该不到而立,不知是否生计所迫,看着很是憔悴苍老。刘缯帛之父生前是个柜房的伙计,粗通几个文字,故而对他寄望极深,为了让他开蒙,颇是废了不少家资。无奈好景不长,在他八岁时刘父在服劳役的途中染病,还未回到洛京看一眼妻儿老小便撒手人寰,被人草草埋在路上,如今连尸骨都是找不见了。那时刘母才不过二十出头,长子年幼,怀中还有个从未见过生父的遗腹子,因还有些姿色,多少人劝她再醮,可刘母却断然回绝,毅然立了女户,以织绣为生。 寒来暑往过了七八年,刘母就这样节衣缩食地将刘缯帛兄弟俩拉扯到了今日。 “苏公子多吃些。”刘缯帛木讷,他母亲也不是个能言善道的,只默默给苏诲夹菜。 “谢过刘夫人。”苏诲并非不识抬举之人,幸得主人收留,虽与家中规矩大不相同,仍是放下落魄公子的体面,学了其他人的样子用起膳来。 苏诲那一房虽不是一等一的勋贵人家,到底也是士族高门,主母用膳时至少也需两三个奴仆侍立一旁布菜,若不是林姨娘得宠,怕也要在一旁伺候。苏诲何曾见过一家人挤在一张矮几边,从同个碗里夹菜? 几上一共三盘菜——一道仿佛是水焯春韭,只撒了点盐花,却也别有野趣;一条不及手掌大的鲤鱼,以生姜与醋烩了,鲜美可口;还有几块胡饼,不知是否放了有些时日,烤的微微有些焦。 苏诲并不知寻常百姓平日的吃穿,可见刘缯帛弟弟刘绮罗欣喜之状,看来今日为了自己已是破费不少,难免有些赧然。 “刘夫人,”苏诲斟酌道,“在下叨扰贵府已是万分感激,若是你们为了在下多了开支,在下更是于心难安。” “不必如此生分,若是不弃,便如同旁人一般唤我阿婆罢。”刘母笑意慈和,不禁让苏诲想起崔氏来。 苏诲笑笑,“夫人春秋正盛,怎么就是阿婆了?我还是叫夫人一声婶母吧。” 一旁刘缯帛已然吃完,默不作声地帮刘绮罗夹菜。 “至于膳食,”刘母颇有几分过意不去,“我听缯帛说起过,你是一等一的大户人家出身,和咱们一道吃糠咽菜已是委屈,还请你不要见怪的好。” 苏诲讨好道,“有鱼有菜已是丰盛,何况婶母手艺甚佳,就是比起圣和居的庖厨来也是不差……” 话音未落,就听刘绮罗噗嗤一笑,“苏哥哥错了,这可不是阿娘的手艺。” 刘母在一旁亦是莞尔,刘缯帛兀然起身,“我先去温书了,苏诲阿娘小弟慢用。” 苏诲看着他仓皇背影,瞠目结舌,“想不到刘兄进学勤勉,庖厨之道亦是精通。” “那是自然,”刘绮罗眼巴巴地看着鱼尾,“世上压根就无阿兄不会做的事情!” 苏诲见他冰雪可爱,完全不若自己那庶弟般顽劣张狂,不禁心生几分亲近,将那鱼尾夹到他碗里,笑道,“那绮罗长大后也要做个如你阿兄般的好男儿才是。” 第5章 中二少年欢乐多 刘家虽不是贱籍,可说是家徒四壁也不为过。三间茅屋,一间堂屋较 分卷阅读4 - 分卷阅读5 松柏寒盟 作者:竹下寺中一老翁 分卷阅读5 大些,除去用膳,刘母织绣也在此处,另外两间小的,刘母带着刘绮罗睡一间,另一间便给刘缯帛苏诲合住。 乍一看刘缯帛与苏诲非亲非故,寄居刘府显得有些莫名,可苏诲如此,也是别无他法。 家资籍没,母亲逝去,阖家流放,要想在条条死路里闯出生门来谈何容易? 要么腆着脸再去求舅舅舅母,可苏子仁如此对崔氏,崔铭未必想见到他留下的孽种; 要么去寻母亲说过的婢女,可她已嫁为人妇,接济些银钱倒还可以,让他这个外男暂住,则是天方夜谭; 要么与同样脱罪的本家一道,可树倒猢狲散,他们自保都是艰难,哪里还能顾及到他?不趁火打劫都是好事了…… 暂住客栈每日都需好几钱,对他而言简直痴人说梦,而若是租赁民宅,不说洛京地贵,他孤身一人,又只是个百无一用的书生,吃喝住行样样都成问题。 年纪轻轻遭逢遽变,苏诲早已学会观人识人,刘家上下并无歹意,是个难得的淳厚人家,做房东再合适不过。 不过,事到如今,他还有什么可给人贪图的呢? 苏诲苦笑着回到房内,只见刘增帛正坐在一张小胡床上誊抄,不由奇道,“九经你都已抄完,如今又在抄什么?” 刘缯帛头也未抬,“进士科也要考诗赋,我问一个昔日的同窗借来了当朝才子们的诗集,熟读百遍,看最后能不能有所进益。” 苏诲站在他身后一看,眉头便是一蹙,“当朝才子?” “都是今科的举子,夺魁的热门。” 苏诲凉凉一笑,“若是两榜进士都只有这般才学,我看我朝文运也便到此为止了。” 刘缯帛讶然,“我同窗花了百钱银子买来,竟只是平平么?” “你不通诗赋?”苏诲随手挑了份,念道,“雍肃显相,百辟各钦祗。奄嘉虞英璧奠华滋……这就是个普通的颂圣文章,用这许多生僻字眼,旁人都不识得的典故,怎么就算的上什么佳作了?真正的好诗,就该是风韵天成,字字风流,怎会如此造作?我劝你啊,还是别抄学这些庸人之作,最后怕是要误了你。” 刘缯帛长叹道,“苏兄出身国子学有所不知,如今的科举,明经科出来便只能做个寻常小吏,人人看重的便是进士科。可是进士科又何其之难?” “经义与明经倒是差不多的,策论与诗赋又难在何处?”苏诲不解。 刘缯帛起身,面上的神情对一个十五岁的少年来说,显是过于沉重了些,“苏兄先前大概没有考虑过科举之事,须知如今想要出仕,除去勋贵常有的荫封。士族多见的保举,大多数的寒门子弟只能走科举之途。而科举对寒门子弟又哪里简单?大多数的平民子弟,家境殷实的还能读两年私塾,而如我一般清贫的,不过也就草草开了蒙,之后全靠自己顿悟,哪里比得上本就诗书传家、大儒云集的士族?” 苏诲想起原先苏氏族学的先生们,除去族中满腹经纶的尊长,哪个不是两榜进士、致仕翰林? “苏兄,你可曾想过入朝为官?” 苏诲回过神来,心下又是一凉,惨笑道,“原先自是想的,可如今这景况,不饿死都是不易,还谈什么功名?” 刘缯帛抬头,早就脱了稚气的面上竟还带着几分不屈之色,“你甘心么?” 他的双手成拳,紧紧抓着半旧衣摆,不等苏诲回答,又低声道,“我不甘心!” 凭什么那些世家子日日笙歌、不学无术,却能轻易得到旁人十年寒窗才能得到的功名? 凭什么那些士族老爷日日摆着副高不可攀的仪态,却不为国出力、为君分忧、为民声张,只日日清谈对弈,放纵家仆兼并土地、鱼肉百姓? 凭什么那些藩王阁老们权倾天下,却不想着报效君父、经济天下,却结党营私,甚至蓄谋造反,搞得天下动乱,民不聊生? 凭什么就因出身寒门,就仿佛低了旁人一头,活该为人轻贱,壮志难酬? 苏诲看着他脸色,也大致猜到他所想,不由长叹一声,“或许这就是世道罢。” 百年世家一夜倾覆,他便是那覆巢之下的完卵,若不是母亲拼了一条性命,如今早已在山穷水恶的烟瘴之地。就算他想出仕,可谁不知道他便是苏氏罪党的遗族,在杀人不见血、惯了捧高踩低的官场上,哪里能有什么生路? “我不知道,”苏诲黯然一笑,“虽说不至于永不录用,可如今我这般出身,哪个考官还会擢拔我?” 刘缯帛见他灰心丧气,知是他心结未解,要开解尚需时日,也不强劝,只低声道,“如我这般的草芥小民,自小看着母亲为了生计,再苦再累的活也都是做过,旁人再不堪再苛刻也是受了,不都是为了我与绮罗他日能有个前程?” 说罢,他又垂下头,看起那些不甚高明的诗作来。 苏诲看着他半晌,默不作声地取了笔墨纸张,在他对面默写起来。他那手字淡雅清逸,落在纸上犹如山岚云烟。 苏诲一抬头,就见刘缯帛定定地看着他运笔,眼中满是歆羡之意,心下也不由有些沾沾自喜,却只淡然道,“这些都是我在国子学时见过的名家之作,其中不乏如今的高官显达,譬如你看这篇长河吟,虽说平淡无奇,可因为是北衙禁军大将军赫连杵所作,顿时便身价倍增,被人赞为‘雄浑寥廓’;你再看这篇山居,满篇玄妙之说,也不算多了不得,可因为出自颍川钟氏家主之手,又成了国子学人人称颂的名篇。” 见刘缯帛似懂非懂,苏诲接着道,“再比如这几篇,都是原大理寺卿顾秉所作,世人皆知他不通诗赋,可他圣眷正隆时,还是人人传抄,前阵子落罪了,他的诗作顿时又变得一文不名。” 苏诲不知想到什么,冷笑一声,“如今他不仅被放出来,又登台入阁,想也知道又洛京纸贵了罢?人吶,就是这般。” 他随手将那些诗文用火烛点了,“你所说的那些夺魁热门,盛名在外,我料想多半又是那些勋贵或士族的公子哥吧?他们的诗文又好到哪里去了?无他们的家世却去摹他们的诗文,是要误你终生么?” 刘缯帛瞥了眼已化作黑灰的诗稿,又见他清丽面孔在摇曳烛光下明明灭灭,竟再也挪不开视线。 第6章 开源节流 第二日苏诲还是决定前去拜会那一等丫头余容,母亲特意提起过她的闺名,说不定会有什么交待。 刘缯帛今日恰好要出门,便与他一道。 “仿佛是住在安义坊。”苏诲想了 分卷阅读5 - 分卷阅读6 松柏寒盟 作者:竹下寺中一老翁 分卷阅读6 想道。 刘缯帛点头,“那倒不远,你对南城怕是不熟,我送你过去罢。” 苏诲有些迟疑,“那岂不是误了你的事?” 刘缯帛摇头,“我本就要去南市。” 他手中是个鼓鼓的布包,苏诲知他要去贩卖刘母的绣品,顾及他脸面,也不再提。 二人默默走了一路,苏诲忽然道,“你救我……仅仅是因为我送过你书?你家里也不宽裕,多养一个人,你们肯定更为艰难。不说你要温书,你弟弟也在长身子的时候,多了我,怕是要少吃好几顿肉菜吧?” 刘缯帛低头走路,并不看他,“不说你帮过我,就是不相识之人昏厥在道上,我也不能见死不救……” 他抬眼瞥了眼苏诲,后者抿着嘴唇,不知在想些什么,“何况,以前我便听说过你,听闻你的书画都很是一时之选,后来得你赠书,见了其中批注,更觉得你才学非凡。” “够了,”苏诲煞白着脸冷笑,“前尘影事,何必再提?世人高看我一眼,也不过因为我出自博陵苏氏,如今我苏氏一族早已一败涂地,我连国子学的门怕都再进不去,还谈什么一时之选?” 他口气不善,换了旁人肯定得立时翻脸,苏诲自己说完都有些后悔,又拉不下脸面,只好在心里暗恨自己的公子哥脾气。 刘缯帛看他一张小脸憋得通红,原先隐隐的不快却也尽数消了,停下脚步认真道,“你便是你,与苏氏并无干系。不管苏氏如何,我都觉得无论诗词书画,你都称得上这个‘一时之选’。” 他定定地看过来,苏诲不由别开视线,顾左右而言他,“科举之事,我还需思量。当务之急却是如何开源节流,总不能一直这么捉襟见肘地过日子罢?” 见他步履轻快了些,显是心情大好,刘缯帛不由自主地跟着一笑,笑得竟有几分憨傻。 苏诲见他不回话,忍不住白他一眼,“也罢,待我借到银两,再付了你房钱。” 说罢,便冲刘缯帛拱了拱手,往安义坊去了。 母亲所说那一等丫鬟如今嫁了户粮商,日子过的也还算殷实,一见苏诲便禁不住拉着他的袖子,嘤嘤啜泣起来。 “公子……” 苏诲依稀记得她当时在府中的模样,总是巧笑盈盈地立在母亲身后,或为母亲磨墨,或为母亲打扇,有一日苏诲甚至还见她与其他几个丫鬟一道在花园里荡秋千,母亲便坐在亭中遥遥看着。 彼时故人仍在,春光正好。 “余容姐姐……”苏诲喃喃道,“你过的好么?” 余容拭了泪,又细细打量苏诲半刻,见他虽瘦削憔悴,却也称得上精神,也微微放下心来,“回公子的话,当年婢子年纪到了,三老爷想把婢子讨去做妾,婢子自是不从,险些便寻了短见。多亏了夫人,护着婢子不提,还为婢子做主,通过娘家管事选了如今的夫君。” 她一口一个婢子,苏诲难免不自在,“姐姐早非府上丫鬟,还是你我相称罢。令夫待你可好?” 余容爽利笑笑,“倒也谈不上好或不好,他不过一个商贾,一年到头都在外面。家里除去我还有一个姨娘,也还算得上本分。” “那便好……”苏诲抿唇,掐了掐掌心,喑哑道,“不瞒余容姐姐,今日我贸然拜会,是想借些银两,他日我一定归还。” 余容见他难堪情状,心内亦是一阵酸楚,强笑道,“夫人对我恩重如山,若没有夫人当日体恤,如今我早已跟着三老爷一道流徙岭南了罢?当年不是看着崔氏的面子,我又哪里能有福气去做别人家的主母?公子千万别和我见外,现下早已到了我报还夫人恩情的时候了。” 苏诲坚辞不让,“余容姐姐说的哪里话,古人言亲兄弟还需明算账,姐姐如今是一家主母,若是为了我惹来什么麻烦,坏了你夫妻情义,那我便罪无可恕了。今日我来借银子,为解燃眉之急,他日我若想做些小本生意,麻烦姐姐的地方还多着呢。” “哦?”余容不由诧异,“你如今寄居何处?若是不弃,你大可住在府上,虽然比不得原先毓德坊的宅子,但好在清净……” 苏诲笑笑,“我现下住在一旧友家中,姐姐不用担心。” 想是毕竟不方便,余容也未勉强,又问道,“那此番公子要多少银两?” 想起刘缯帛所言,苏诲踟蹰道,“两贯钱?” 余容有些诧异,“就这么多?” 苏诲点头,“两贯钱足以。” “不如我给你一两如何?两贯钱怎么能够?”余容焦急道。 苏诲笑笑,“我早已不是什么大家公子,不过一贫贱草民罢了。只要开销得法,两贯钱也够我一年的吃穿用度了。” 他意已决,余容虽不忍却也不好再劝,只好拿出五贯钱塞在他手里,“你来一趟也是不易,还是多取些罢。” 苏诲笑嘻嘻地将三贯钱塞回去,“余容姐姐还是将这些银钱省着买胭脂水粉罢,我并非托大,只是如今我当真不需要这许多阿堵物。” 说着他便起身,对余容拱了拱手,“多谢余容姐姐此番相助,待我能还上了,再来寻你。” 余容阻拦不住,只好看着他身影穿过熙熙攘攘的里弄。 苏诲还未出安义坊,就见刘缯帛正靠着一棵大树站着,手执一本谷梁传。 “刘兄可是在等我?” 刘缯帛置若罔闻,口中念念有词。 苏诲立于他身后,笑道,“此公子也,其曰仲何也?疏之也。何为疏之也?” “是不卒者也,不疏,则无用见其不卒也。则其卒之何也?以讥乎宣也。其讥乎宣何也?闻大夫之丧,则去乐,卒事……”刘缯帛不假思索,顺着往下背了下去,听苏诲大笑之声,才反应过来,苦笑道,“让苏兄见笑了。” 苏诲摆手,“经义背的如此之熟,可见还是下了苦功的。你怎地来了?” 刘缯帛将书本仔细收好放入袖袋,才道,“你此番多半是来取银钱,我怕你一人路上遇险。” 苏诲心中一暖,却不好意思道谢,只顾左右而言他,“也罢,带我去趟南市。” 第7章 其实也不算种田呢 南市不如西市北市那般熙熙攘攘,更没有人声鼎沸的酒肆,曼妙媚人的胡姬。这里大多是寻常百姓,来贩卖些自己吃不完的瓜果蔬菜、米粮油面,或是家中妻女织的棉麻绢布,更有猎户渔樵来兜售一日所得。 “诺,这一年的房钱我便先给你了,”苏诲抽了百钱,硬塞给刘缯帛,“贵府为何不 分卷阅读6 - 分卷阅读7 松柏寒盟 作者:竹下寺中一老翁 分卷阅读7 养些鸡鸭?” 刘缯帛苦笑,“其实家中也曾养过,只是先前绮罗大病一场,都已尽数吃光了。后来阿娘忙于活计,我日日苦读,绮罗年纪尚小,也便这么耽搁下来。” “那我来养罢,”苏诲不以为意道,“贵府可有田亩?” “原先也是有的,只是父亲去后,母亲也无心力再去耕种,便统统变卖了。” 苏诲挑眉,“空地呢?” 刘缯帛想了想,“屋后倒是有些空地,约莫有半亩罢。” 苏诲其实对什么亩啊丈啊都一无所知,便懵懂点头,“也就是说能种些果蔬?若是能自给自足,岂不是能省下很大一笔开支,你为何不想想呢?” 刘缯帛长叹一声,却不多言。 苏诲满心疑虑,却还是买了两对芦花鸡,又买了些菜种,如胡芹、白菘、赤苋、萝菔一类,快要付钱时,却被刘缯帛抢下,说是一年房费绝不到百钱,这些鸡鸭鱼菜日后定是众人同享,他家中有三人,所以菜金理应由他来付。苏诲自是不让,两人一番争执后,最终决定各自担负一半,最终满载而归。 苏诲回府后,先粗粗沐浴了一番,便想着去伺候那些带毛畜牲。还未走到院中,就见刘缯帛坐在胡床上,正削了竹条编着什么。刘绮罗趴在一边,手托着腮看着他。 “这是?”苏诲绕到他身后,好奇问道。 刘缯帛还未答话,就听刘绮罗笑眯眯道,“苏哥哥怎么连这个都不懂,这是鸡笼呀。” 苏诲看向在院子里欢脱踱步的四只芦花鸡,莫名其妙道,“让他们跑着便是,何必用樊笼桎梏,岂不是磨灭了他们的天性?” 刘缯帛忍不住笑出声来,“你倒是个仁善的,本就是用来吃的牲畜,难不成还要供起来不成?” “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么?”刘绮罗也跟着起哄。 苏诲瞪了刘缯帛一眼,刘缯帛也不恼,不甚熟练地将竹条变成一个个小框,“白日倒是还好,而到了晚间,难免会有黄鼬社里一类来叼,关起来总归要好些。” 苏诲点点头,转头又去看菜种子,迟疑道,“先前你说无暇料理菜园,不如你教了我,你安心温书,我来罢。” “你当真不想科考了?”刘缯帛蹙眉,又顾忌刘绮罗,并未多提,“若是得空,我也会打理。” 说罢,便开始拉着苏诲教导起来,从哪种菜喜旱,哪些菜阴,哪些菜需肥…… 说到此处,苏诲抑制不住地阵阵反胃,刘缯帛见他惨白面孔,叹息道,“你每日记得浇水便好,培土用肥一类还是我来罢。” 苏诲摇头,“我总是要学会的。” 刘缯帛刚想说些什么,就听刘母喊几人用晚膳,便只好不提。 晚上,二人回到房内,刘缯帛按惯例伏在那小几上温书,苏诲却躺在榻上,一动不动,两眼直愣愣地看着屋顶。 “苏兄,”刘缯帛踌躇道,“经此变故,你到底是如何打算的?” 苏诲漫不经心地抬眼,“打算?自是好自为之,好生活着。还能有什么别的打算?每日或耕读于东篱之下,或浪荡于山水之间,悠游自在,有何不好?何况博王孙不还曾经引过古人之言,曰才子佳人,俱是白衣卿相,何必去看那些公侯脸色?实不相瞒,我深以为然。” 刘缯帛蹙眉,“难道你真的不打算出仕了?可我听闻念着长公主的情面,圣上已经赦免了你,不至永不录用罢?” “是啊,我母亲一条命给我换来这个恩典,我果真应该跪伏到九门之外,高呼圣上英明?”苏诲讽刺道。 “那你……” “我早已看透了,什么功名利禄,什么万古流芳,不过都是骗那些凡夫俗子的把戏。说到底,圣人之言与我何干?国运民生与我何干?公孙鞅变法,方有秦国六世之余烈,可最后呢?还不是五马分尸,弃尸荒野,就算秦国一统天下,他又得了什么?不过是一时功业,还有那青山松柏的虚言罢了。” 刘缯帛正色道,“可我以为,九泉之下,他定也是告慰的。” “呵,”苏诲眼里满是寒意,“狡兔死走狗烹,帝王家哪里有什么情义?对他们有用之时,便是股肱之臣、辅弼之臣,对他们没用了呢?便统统都是乱臣贼子。” 见刘缯帛不苟同的目光,苏诲勾起嘴角,“当然,我说的并非我之家事,咱们的圣上,却不看这些,他只关心臣子听不听话,若是一个个都如同猫儿狗儿似的摇尾乞怜,那才是再合意不过。” “这可未必,”刘缯帛起身,“士族出身,恐怕终究是遮了你的眼了。出仕与否,关节在你,我并无意强说,可我到底也是朝廷的举子,主辱臣死,有些话我不得不提。” 苏诲不无惊讶,心道刘缯帛不显山不露水,竟还是个举子,难怪他三更灯火五更鸡的,原来若是他想,今番科考便能下场。 “士庶之争我不想多谈,你可知原先百姓税负几何?” 苏诲下意识地摇头。 他不食人间疾苦,刘缯帛也没指望他能知晓,淡淡道,“先帝时是收获一石输官一斗,可圣上登基后便改为三十石输官一斗,就算是如今要出征北疆,也只升至二十税一。至于劳役,圣上更是减免一半,若是家中独子,甚至不需服役……” 苏诲板着脸,不以为然道,“那与我又有何干系?” 刘缯帛对他向来忍让,今日却破天荒讥诮道,“苏兄入尘世日短,再过段时日,恐怕你也就愈发明了了。” 他不无失望地看了苏诲一眼,转头继续攻读他那圣贤文章去了。 苏诲阖上眼,一阵胡思乱想后,不知不觉便睡熟了。 第8章 刘家日常 “听闻国子学祭酒很是赏识你?”苏子仁把玩着一块端砚,漫不经心道,林姨娘站在他身后,粉拳不轻不重地敲在他肩上,惹来他一声舒爽叹息。 苏诲淡漠道,“回父亲的话,不过是看着博陵苏氏的面子罢了。” “再过两年,你弟弟也到了十岁了,你十岁入的国子学,所谓虎父无犬子,你这个神童兄长也断没有庸碌弟弟的道理。” 林姨娘适时插言道,“进了国子学,你们弟兄也好互相帮衬不是?” 因是年轻庶母,苏诲并未抬头,当然,他也不想见她那副小家子气的狐媚样子。 “儿子会与祭酒大人提,成事与否,最后还要看他老人家的决断。” 苏子仁挥挥手,“罢了,据闻你母亲身子不好,去看看罢。” 苏诲回了后宅,园中 分卷阅读7 - 分卷阅读8 松柏寒盟 作者:竹下寺中一老翁 分卷阅读8 芍药芙蓉开得正好,亭中石案上茶水还冒着热气,秋千随风悠悠荡着,却四处寻不见母亲。 “不好了,公子,夫人不好了!” 他一转头便见豆蔻年华的余容,满面是泪地奔了过来。 他刚想询问几句,转眼却发现自己站在国子学的门口,方想进去,却被门子拦住。 “苏公子,请回吧。”那人满面嘲讽。 苏诲想开口,却发不出声。 “国子学向来只收天潢贵胄,勋贵世家,哪是什么阿猫阿狗能进的?醒醒罢,苏公子,天启朝早就没有什么博陵苏氏了!” 苏诲惶惑之下,连连退后,却被下马石绊住,仰面摔得生疼。 重云如盖,大雨如瀑般倾泻下来,苏诲伸手一抹,竟皆是殷虹血迹,登时大骇不能自持。 就在此时,却听见母亲慈爱之音,“诲儿,诲儿……” “苏兄!苏兄!” 苏诲满头是汗地惊醒,却见刘缯帛抓着自己的肩,满面惶惑。 “不妨事的。”苏诲觉得面上有些潮,伸手想去拭,想起方才的噩梦,手不禁半途顿住。 刘缯帛又取出那方绣了豚仔的手巾,为他拭了面,“你方才是被魇住了罢。” “是么?”苏诲笑得无比僵硬。 刘缯帛忧虑地看他眼,却不知从何安慰起,只好守在他身侧默然无语。 陋室一间,自是没有轩窗,苏诲不由哑着嗓子道,“几更天了?” “刚过四更。” 苏诲双手抱膝,苦笑道,“把你惊醒了,过意不去。” 刘缯帛又递给他一杯水,苏诲看着手中陶碗,一时间心里五味杂陈。 “昨日或许我话说重了,对不住。” 苏诲摇头,“你是个古道热肠的好人,忠君爱民的举子,你并没说错做错什么,我诋毁君上,若是让旁人听了,把我扭送报官都是轻的。” 他语气极轻,面色虽然黯淡,与昨日怨愤相比,却是平和。 刘缯帛忍不住伸手握住他手,只觉冰凉刺骨。 “你怕是不知道,我与苏维刚好在五服上,按律例此刻我应是流徙岭南的,更不要提什么充没家财、永不录用。你可知为何我还能安坐于此,对你大放厥词?” 他神情恍惚,显是想起极其不堪回首之事,刘缯帛又是一阵后悔,话都哽在喉咙,不知如何开口才能让他好受些。 “先前我所说我母亲拼了一条命换我平安无事,确是真的。母亲在狱中投缳,以命投了封血书给澜沧长公主,这才换得圣上加恩,”苏诲惨淡道,“你所说的道理,我何尝不懂?士族看似清贵,实则藏污纳垢,从我自己府中就略见一斑。至于苏维涉入党争,里通外国,若当真属实,我无可辩驳,只是流徙,对我苏氏还是开了恩的。可我母亲有什么过错,我苏氏上下的女眷,襁褓里的婴儿,我那不知世事的侄儿又有何辜? 他越说越急,刘缯帛的手也越握越紧,不同于自小锦衣玉食的苏诲,刘缯帛的手密布伤痕,粗糙得很。 然而那手厚重温热,苏诲的心慢慢定了下来。 “我是怕了,怕世人冷眼,怕天家无情,怕仕途险恶,更怕我自己即使费尽全力,因是苏氏余孽,却还是一辈子出不了头,白白沦为他人笑柄……”苏诲又自顾自笑了出来,“世人谄媚我家世,赞我一声神童,可我却知自己的斤两。若是能同那方仲永般还能做回农夫,吟啸林泉,倒也算得上善终。” “我却始终为你可惜。”刘缯帛低声道。 苏诲看他,“出身困苦却依旧心有生民,贫寒至此却始终毫无怨怼,萍水相逢却不吝施以援手,志向气度我都不如你,故而你不必为我可惜……你便专心温书,他日做个为民请命的好官,也算还了我的夙愿了。” 刘缯帛也不再劝,只拍拍他肩膀。 鸡鸣四起,天亮了。 苏诲看着刘缯帛起身,先取了水桶去井边挑水,再煮上一大锅小米粥,紧接着去后院将鸡从鸡笼里放出,又浇了菜园。 一切忙完之后,再回灶前,将白菘细细切碎蒸了,最后撒些盐花葱油。 他忙着的时候,刘母也已起身,将昨夜的绣活整整齐齐地码好,放在一个竹篮里,然后坐在窗边,细细将一会要用的各色丝线棉线分门别类放好。 待到刘绮罗起身,已经是卯时了。 刘缯帛拍拍他的头,淡淡道,“用早膳吧。” 小米粥粘稠爽滑,白菘清爽可口,苏诲食量不大也用了两碗。 “今日大郎可有要事?” 刘缯帛摇头。 刘母为难道,“昨日刚接了给西市洞庭绣庄的活,才突然想起,归义坊胡夫人要的被面还没着手做……” 刘缯帛飞快地瞥了眼苏诲,低声道,“阿娘勿虑,我来做便是。” 苏诲目瞪口呆地看着刘缯帛,完全想象不出一个身高八尺的男儿捏着绣花针绣被面的情景。 刘缯帛被他看的难堪,低头看着案几。 “可是大哥说过要教我读书的!”刘绮罗却在此时叫出声来,一张小脸憋的通红。 刘母安抚他道,“二郎乖,待大哥忙完再教你,你先自己看……” “次次说忙,这都是第三次了……”刘绮罗满面委屈。 刘缯帛亦是满面迟疑,苏诲笑道,“若是刘兄信得过,不如我来教小公子罢。” “这……”刘缯帛一喜,却又有些不好意思。 苏诲撇撇嘴角,“我虽不才,却也到底在国子学待了几年,如何教不得一个稚童?还是刘兄信不过我?” 刘缯帛赶紧道,“那是最好不过,绮罗,你要听话。” 刘绮罗拼命点头,“恩!” 第9章 所谓长嫂如母 用了膳,刘缯帛与刘母去堂屋,苏诲便带着刘绮罗回房。 不知是否缺人教导,刘绮罗字认得不少,学问却极是平平,到了这般年纪,竟然还在读诗。 苏诲耐着性子教了他几章大学,却发现刘绮罗与其兄性子简直天差地别。 刘缯帛不知天资如何,但却是苏诲平生所见最勤勉之人,那一手字也是写的端方刚劲,显是下了不少苦功;而刘绮罗那笔字,不能说歪歪扭扭,可笔力浅淡、架构松散,一看平日习字就是潦草带过。 刘缯帛今年十五,虽说诗赋策论都是差了些,可胜在经义倒背如流,苏诲曾经抽过他几段,历代大儒的批注他都能默诵地一字不差;而刘绮罗,还没一会工夫,已经 分卷阅读8 - 分卷阅读9 松柏寒盟 作者:竹下寺中一老翁 分卷阅读9 坐不住了。 “苏大哥,”刘绮罗坐在他们的榻上,晃着小腿,“大哥难得在家,你说咱们中午会吃的好些么?后院那些鸡什么时候能下蛋?” 苏诲与他还不算稔熟,主要是还得顾及刘缯帛的面子,硬是忍住没斥责,尽量和颜悦色道,“你阿兄忙,午膳就简单吃些罢,你先将这段背了。” 刘绮罗摇头晃脑,“所恶于上,毋以使下,所恶于下,毋以事上……毋以事上……” “然后呢?”苏诲只觉眉心一跳,这段方才已揉碎了讲解给他听,刘绮罗也信誓旦旦地说懂了,不知为何,如今问起来,又是支支吾吾。 他面色一沉,平心而论,他长得不若刘缯帛刚硬,反而柔和许多,可刘缯帛面冷心软,对这个幼弟更是百般疼爱,故而刘绮罗根本不惧他。苏诲则不同了,不知是否刘缯帛隐晦地对刘绮罗说过他的身世,看着这个落魄的官家子弟时,刘绮罗难免会有些忐忑。 苏诲放下书,冷冷道,“你阿娘阿兄在做什么,你可知道?” 刘绮罗怯懦道,“他们在做绣活。” “你阿兄在你这般大的时候,或许已经在帮着操持家务,甚至做活养家,你呢?”苏诲看见他瑟缩了一下,继续道,“不错,你阿兄确实开过蒙,可在那种私塾里,几十个孩子坐在一处,就算有什么不懂不清楚的,先生又能顾得了谁?你阿兄好歹是个举子,平日忙成这般,还得为你的学业烦心,你对的住他么?” 说罢,他翻开刘绮罗手中的抄本,随意指了几处,“你阿兄本身学的是颜体,可这里硬生生变了欧体,除去欧体小楷可以让你看的更清楚些,你猜是为何?” 他口气轻蔑冷硬,刘绮罗被他一吓,眼里都带了泪,只顾着拼命摇头。 “为了省些纸张!”苏诲兀然起身,伸手拽他的袖子,刘绮罗以为他要动手,吓得小脸煞白,苏诲回头看他,莫名其妙道,“怎么畏畏缩缩的,你随我来,走路轻些,不要发出动静。” 说完,苏诲便带着刘绮罗轻手轻脚地步近堂屋,只见一片昏暗中,刘母正纺着布,刘缯帛则靠着窗穿针引线,刚毅的面上一片端肃,仿佛在做什么了不得的科举文章。二人均是缄默无言,恐是怕扰了刘绮罗温书,刘母甚至不敢大声摇机杼。 刘绮罗默默无语地看着,苏诲按住他的肩,在他耳边细声道,“他们辛辛苦苦地劳作,就是为了阖府上下有朝一日能过上好日子,前不久,你阿兄还向我打听国子学的事情……你可知道,你阿兄甚至想过,假使他春闱无法一举高中,他便干脆先在哪个衙门做个小吏,供你拜个名师大儒……” 刘绮罗咬着嘴唇,泪眼汪汪地看过来,很是可怜,苏诲却不为之所动,定定道,“你如此惫懒顽劣,你对得起你母亲与兄长,对得起你尚未得见的亡父么!” 刘绮罗一噎,又是要哭,苏诲虎着脸,“休得吵闹,随我温书去。” 一个时辰后,刘缯帛讶异地发现,向来不服管教的小弟竟老老实实地贴着墙站着背书,竟然还很是流利—— “所恶于上,毋以使下,所恶于下,毋以事上;所恶于前,毋以先后;所恶于后,毋以从前;所恶于右,毋以交于左;所恶于左,毋以交于右……” 苏诲面无表情地坐在一边,手上端着杯茶,时不时瞥上一眼,点拨几句。 “阿弟,想吃……”刘缯帛方一开口,刘绮罗便欢脱道,“我想吃鱼!” 苏诲一眼扫过去,刘绮罗便蔫蔫地改口,“阿兄若是太累,吃粥也是很好。” 刘缯帛失笑,“想吃鱼还不简单,那阿兄去河边看看。” 刘绮罗正欲叫好,就见苏诲在一边皮笑肉不笑。 “苏兄?”见刘绮罗眼巴巴地看着,刘缯帛不禁有些为难。 苏诲淡淡道,“刘兄忙的很,怕是没那么多闲工夫。不如这样,什么时候这二十页你都会背了,咱们就什么时候便吃鱼。你何时能把这一本背上,咱们便杀一只鸡,你看如何?” 刘缯帛心内正觉得严苛,就见刘绮罗怯生生地瞄了一眼苏诲,忍痛道,“好。” 苏诲对刘缯帛笑笑,那笑里带着莫名的得意。 见他难得如此兴致,仿佛将家破人亡的郁结都冲淡几分,刘缯帛顿时忘了正在受苦受难的小弟,还之一笑。 于是当日午膳晚膳,刘府上下极尽节俭之能事,刘绮罗也破天荒地背上了五页书。 夜深人静时,刘母与刘绮罗都已睡了,刘缯帛还未回房。 苏诲一人在床上翻来覆去,阖上眼便是从前苏氏的景象,心里阵阵发闷。 辗转反侧半个时辰后,苏诲干脆披衣起身,向堂屋而去。 堂屋里只点了根极细的红烛,刘缯帛正靠在机杼上看书。 “刘兄还不歇下么?” 刘缯帛抬眼,愣了愣,“苏兄你为何还不睡?” 苏诲撇撇嘴角,“晏如。” “啊?” 母亲为自己起字后不过数月,苏氏便一朝倾覆,想不到第一个唤他表字的,竟是面前这个木讷呆愣的寒门子弟…… 人世际遇,远比传奇话本让人啼笑皆非。 “晏如,我表字晏如。” 第10章 我最爱的酱油党登场 刘缯帛低声重复,“晏如,晏如……真是个好字。” “我母亲取的。”苏诲走到他身旁,推开窗。 想来明日必然天朗气清,无垠天幕上星罗密布,亘古不变地用清冷微光映照这一片苍莽。 “恩。” 凄清星光下,刘缯帛方才绣好的鸳鸯被面懒洋洋地躺在一张小案上,苏诲定睛打量——想不到刘缯帛人高马大,手艺倒是精湛得很,只见这被面施针匀细,针脚齐整,配色富贵端雅。 苏诲不禁叹道,“竟比原先府上丫头们还强上几分。” 男子汉大丈夫却会一手好针线,纵使再宽宏大度,对着个同龄少年,刘缯帛难免尴尬,“不过三教九流的手艺,难登大雅之堂,苏兄莫再取笑。” “苏兄?”苏诲挑起眉梢。 刘缯帛又愣了愣,赶紧改口,“晏如兄。” 苏诲狡黠一笑,“把你那手巾给我看看。” 刘缯帛越发迷惘,还是从袖中将那方手巾掏了出来。 苏诲铺开那手巾,果然在帕角瞥见只圆头圆脑的豚仔,刺绣之人不知出于什么心态,那豚仔竟还满面严肃,与刘缯帛很是神似。 “我属相……”刘缯帛更是尴尬。 分卷阅读9 - 分卷阅读10 松柏寒盟 作者:竹下寺中一老翁 分卷阅读10 苏诲将手巾还他,怅惘道,“我母亲自持身份,从不亲手做针线,搞得如今我连个念想都没有。若是思念亡母,除了这表字,当真是一无所有。” 刘缯帛这才注意到,苏诲还未过孝期,大概是怕冲撞刘家众人,并未着纯白斩衰,只穿了一身素色,手腕处还有串佛珠。 “为母守孝,天经地义,你不必过虑,”刘缯帛缓缓道,“至于怕犯了主人家的晦气更是无稽之谈,我家里孤儿寡母,根本不计较这个。” 苏诲对他感激笑笑,“我不昭告天下,吹吹打打地守孝,倒也不全然是因此。自前朝孝廉以降,每有长者过世,遍地都是孝子贤孙,动不动就哀嚎泣血,然而实则呢?我庶弟便是在我祖父孝期降世,也亏得苏子仁有些本事,竟也欺瞒了这些年。孝与不孝,并不在于是否结庐而居,不在于是否茹素持斋,而在于是否能永念慈颜,好好活下去,让死者瞑目。” 刘缯帛叹了一声,将被面复又收好,“既是如此,那你我便好生活着罢。” 苏诲侧脸埋在阴影里,冷声道,“不错,你我确是要好好活着,那些人面兽心的畜生都依旧活得好好的,我们断没有自暴自弃的道理。” 他眼里明明映着星辰,却又好似映着火光,如同传说中涅槃的凤凰。 刘缯帛有些怔忪,最终还是道,“早些歇息罢。” 年复一年,日复一日。 转瞬之间,已是德泽九年。 刘母依旧没日没夜地做着她的绣活,然后送去各个府上或是在西市兜售。 刘缯帛依旧读着他的圣贤书,还得做好一家的膳食,若是刘母忙不过来,还得忙刘母做些简单的针线活。 刘绮罗一改原先的娇憨脾性,被苏诲治得服服帖帖,除去为吃鱼吃鸡苦读诗书外,还力所能及地帮长兄做些家务,如浇灌菜园、喂鸡喂鸭一类。 苏诲则成了这简陋宅院中最闲适的一人,作为缴纳房钱的住客,家务自是与他无缘。每日他除去教导刘绮罗的功课,便是提笔作画,若是觉得不错,便打发刘绮罗上西市去卖,然后所得银两与他二人平分,不仅将先前问余容借的银子还清,还存了些银钱。至于刘绮罗的那份,苏诲早已铁面无私地给了刘母,让她帮刘绮罗存着,以防这些银钱最后都祭了某个小馋鬼的五脏庙。 这日还未到四更,苏诲还未起身,就听刘缯帛那处悉悉索索。 “怎么了?”苏诲含混道。 刘缯帛如今刚过十九岁,不知是否从小劳作的缘故,倒是比苏诲高了足足三寸,堪称身形昂藏,加上身姿挺拔,颇有几分伟男儿的风度。 刘缯帛一边轻手轻脚地穿衣,一边轻声道,“吴少卿府上的绣活,阿娘让我送去。” 吴少卿名吴庸,是当朝尚书令顾秉的同科,与刚过而立便能拜相的顾秉相比,可谓官运平平,可此人在朝中口碑却是极佳。 其一,此人耳聪目明,消息极为灵通,可却极有分寸,口风极严;其二,此人连同夫人均是弥勒脸面,逢人便笑,更喜广结善缘;其三,虽也是一甲出身,在皇上登基之前也曾在东宫效力,更有顾秉这层关系,可此人于官禄并无执着,也不钻营,每日只忙着呼朋唤友,或带着妻子儿女在京中饮宴赏花,过得悠哉自得。 先前苏诲托了余容的关系,慢慢地将刘母的绣样介绍给那些商人妇、农妇们,然后是那些官家的丫鬟,最后再由这些丫鬟们口口相传,到了最后也有类似于吴夫人这般的夫人小姐光顾了。 刘母的绣样并无什么特别之处,与旁人比起来,不过是更用了几分心思,收钱更为公道罢了。 而吴夫人却更喜爱刘缯帛的绣活,据闻是因其样式古朴、花色素雅,后来她无意知晓这些绣品竟是刘缯帛这么个八尺男儿所绣,很是啧啧称奇了一阵,后来也常有意无意透出点消息。 “那你便去罢。”苏诲翻了个身,脸埋在被褥中,继续睡得人事不省。 刘缯帛看着他笑笑,为他把被子掖好,便急匆匆地出门了。 天光未明,道上鲜有人迹,担心吴夫人久等,刘缯帛便一路小跑着向城北而去。 到了吴府,方过了四更,他便在门房外静静等着。 等了小半刻,吴夫人竟是与吴少卿一同出来了。 刘缯帛一愣,赶紧行礼,“草民见过吴大人。” “既也是举子,便称学生罢,不需草民来草民去的,”吴庸亲切道,“听夫人与小女提起过你们母子,当真不易。” 吴夫人笑道,“唉,我啊,四德之中就是女红不行,谁料女儿竟又传了我的代,这才要麻烦他们。幸好今年并无科举,明年若是迁都,科举怕就要改在立秋后了。” 吴庸瞥了她一眼,若有所思道,“这倒也未必,圣上极重文治,就算迁都,科举也未必延后,我反而听闻日后取士,怕是要设东西二京两场了。” 吴庸说罢点了点头,便登上马车上朝去了。 刘缯帛不无感激地看了眼吴夫人,又听吴夫人道,“家中生计再难,也比不过日后的前途。” 刘缯帛低首恭敬道,“家中景况已有好转,学生已决定闭门读书。” 吴夫人欣慰道,“甚好。” 刘缯帛一揖到地,“夫人的恩德,缯帛没齿难忘。” “那便勉力自强,日后当个好官罢。”吴夫人对他微微点头,便在侍女簇拥下离去了。 第11章 狗头军师…… “你说明年迁都?”苏诲逆峰收笔,不甚满意地看了眼手上之画。 刘绮罗屁颠颠地将这画收好,讨好道,“苏大哥,这幅画便叫天香牡丹图罢,定能卖出个好价钱。” 苏诲敷衍地摆摆手,待刘绮罗跑远后,在刘缯帛对面榻上坐下。 “今日我去的时候吴大人还未动身,闲谈时有意无意地漏出了几句,怕是开春迁都,仲春科举。” 苏诲挑眉,“那春闱是在长安?” 刘缯帛摇头,“竟是有两场,东西二都各有一场。” 苏诲沉吟片刻,淡淡道,“皇上倒是求贤若渴,不过我倒是觉得另有玄机。” “哦?” “我士族在东都洛京钻营百年,而皇上更为倚重的陇西勋贵根基却是在长安。自二王之乱再到迁都,一捧一扬,显而易见。”苏诲若有所思,“这些年,对嘉武侯独孤承,圣上更是恩宠有加,日后怕是还有大用……至于我士族,中书令周玦虽出自义兴周氏,可他江东士族从来唯圣命是从,与我河东士族向来井水不犯河 分卷阅读10 - 分卷阅读11 松柏寒盟 作者:竹下寺中一老翁 分卷阅读11 水,大多士族门阀也不把他们视作士族正统。于是三省宰相,竟只有赵子熙一人出自士族。” 同样是说话,刘缯帛往往开门见山,单刀直入,而苏诲常常会拐弯抹角地自言自语好一阵子,才会透出只字片语。刘缯帛知晓苏诲出自世家,心机见识均远胜于己,故而也不着急,只静静地看他。 “然而此消彼长,难道圣上就愿意看着勋贵外戚坐大么?我想也未必,士族元气大伤,暂且无法与勋贵们抗衡,皇上便只有两条路……”苏诲对刘缯帛狡黠一笑,“刘兄,你的机缘怕是到了。” 顾秉的先例在前,皇上对寒门的倚赖抬举已然天下皆知,此番广开科举怕也是为了简拔寒门子弟。 刘缯帛蹙眉,“寒门子弟……说是寒门,大多也出自豪绅大富之家,至少也请的起西席,我与他们比,哪里还有半分胜算?” 苏诲摇头,“你啊,就是顾虑太多,你好歹还有些朋友与你一道进益,反观顾相,当年独自闷在山上苦读,最终不还是中了二甲?错过明年的春闱,你怕是还要再等两年,机不可失。” 刘缯帛还在犹豫,苏诲又道,“家中已不缺银钱,何况还有你母亲,至于绮罗,可以继续由我教导。男子汉大丈夫,儿女心这么重,他日如何成得大事?” “苏诲此言不错。”刘母掀开门帘走了进来,也不知听了多久。 “阿娘。”刘缯帛起身,苏诲也行礼致意。 刘母对他二人温婉一笑,“科举此事,就算不中,也算是个阅历。人生在世,何必得失心过重?苏诲,你才学远胜我儿,更可下场一试。” 苏诲抿唇笑笑,并不搭话,刘缯帛知他心结,岔开话题道,“既然阿娘允了,我便自不量力了,家中还望阿娘操持。” 刘母宽慰地看看他二人,转身去给他们炖鱼汤了。 —— 见刘母走远,苏诲蹙眉道,“那你决定去长安还是洛京?” 刘缯帛有些讶异,“有何差别么?” 苏诲瞥他眼,“都是要当官骑马的人了,怎么如此鲁钝?” 刘缯帛讪笑,“我不比你,自小便没见过世面,哪里懂得这些弯弯绕绕。” 苏诲瞥了眼案上茶杯,刘缯帛便添了水,苏诲伸出手,刘缯帛便赶忙将茶杯送到他手上。 惬意地喝了口茶,苏诲才道,“说句实话,出自世家大族的官吏虽多,但倚靠亲族,毕竟不得长久。大多人最终结交的,大半都是同科,而若有个好的恩师,仕途之上也会平顺许多。譬如世人皆知的顾相,当年因家境贫寒,竟无一考官或是朝臣愿收他做门生,造册时填的便是太子。后来圣上登基,他便是朝中上下独一份的天子门生,这等殊荣,世所罕见,这才有他后来的青云直上,无限荣光。再看赵相,造册时是拜在史阁老门下,时到今日还是被清流所诟病,官声民望比起顾相来就稍有不如。” 刘缯帛点头,“不错。” “当然,赵相甫入官途之时,史党的身份确实给了他许多便利,这点纵然是他自己怕也是不能否认。”苏诲沉思道,“既开了两场恩科,那必然有两名主考,你可知这意味着什么?” “每个考官所长喜恶均有不同……”刘缯帛一点就透。 苏诲点头,“若是未对考生籍贯有什么要求,我若是你,便挑个投眼缘的考官再说,毕竟若是鸿运当头,被考官看中收为门生的,也不是没有。” “可我到底不曾受读于大儒,能考中三甲都是不易……”刘缯帛不免有些彷徨。 苏诲没好气地瞪他眼,“你便好好温书便是了,何必管这许多。” “那你……”刘缯帛欲言又止。 苏诲摇头,“如今我只愿做那五柳先生,对这些官家的是是非非早已无甚兴趣了。” 见他心意不改,刘缯帛虽为他觉得可惜,但也不好再劝,拿起本苏诲从国子学带来的策论集子便读了起来。 苏诲垂下眼睑,默不作声。 —— 翌日,毓德坊外,崔珉方步出族学就见一人站在自家马车五步之外。 身旁小厮正要驱赶,崔珉却挥手拦住,迎上前去。 那人眉目端丽,姿态从容,此刻一身布衣却依然未减清贵,正是自己数年未见的姑表兄。 “十四郎。”苏诲遥遥行礼。 崔珉打量他半晌,轻声道,“表哥受苦了,为何这些年不来寻咱们?” 昔年苏氏一族遭难,姑母以命换来表兄的自由之身,当年此事在族中闹得沸沸扬扬,崔氏众人也都是唏嘘不已。然而由于苏氏牵连,崔铭连同其它和两党关系亲近的士族大员,这些年赋闲的赋闲,贬谪的贬谪,难免对苏氏遗族有些芥蒂;再加上崔珉之母长公主本就不喜苏子仁,故而即使听闻苏诲生活窘迫,他们也未插手。 苏诲也知崔珉此番问话不过出于客气,于是也未攀附关系,单刀直入道,“你可知明年科考主考是谁?” 作者有话要说: 快打突厥了 崔珉是他舅舅和公主的儿子 在承平里后段曾经出过场 士族小公子。 第12章 职业规划师苏晏如 每年科考,皇帝都会亲选主考副考,策论之题多由皇帝亲出,至于其余诗赋经义一类,则由考官自行出题。 恩科多是在三月,那么现下已是重阳,朝会上早已宣布考官人选。 澜沧长公主虽然不喜苏诲,但到底是嫡亲外甥,崔铭怎么可能毫不挂心?可派去打探之人均说苏诲如今寄居一绣户家中,每日均忙着柴米油盐之事蹉跎时光,时日久了,就连崔铭都暗恨苏诲烂泥扶不上墙,白白费了他妹妹一条性命。 因此今日苏诲前来打探,崔珉不是不诧异的。 “堂兄也知我年纪尚小,恐怕最快也要五年后才会下场应试,不如这样,我帮你向父亲打听打听罢。” 苏诲作揖,“多谢十四郎。” “表兄何必如此客气?不如这样,两日后辰时你我在国子学碰头?” 苏诲一愣,笑道,“十四郎果然年少早慧,也罢,那便二日后见。” 长公主府晚膳时,崔珉将此事一五一十地禀报崔铭连同长公主。 “此事倒是稀奇,不是说他学业尽数荒废,连国子学都早已不去,如何此番又对科举上起心来?”澜沧长公主蹙眉道。 崔铭心中到底还是疼惜这个外甥,无奈碍着长公主的喜恶,便一言不发。 “儿子今日差小厮前去打探了一二,表兄暂 分卷阅读11 - 分卷阅读12 松柏寒盟 作者:竹下寺中一老翁 分卷阅读12 住的那绣户家里倒是有个举子,明年怕是要下场的。” 澜沧长公主冷笑道,“倒是挺为别人盘算。” “唉,”崔铭岔开话题,“今日偶遇赵相,他暗示我怕是要外派了。” “什么?”澜沧长公主霎时忘了苏诲这等小人物,专心为崔铭筹谋起来。 —— 过了两日,苏诲提前一刻赶至国子学,却并未走进,只在旁边那下马石旁等着。 几年人事几更新,也不知彼时的同窗如今都是何模样。 “那不是苏诲么?” “想不到原先目下无尘的士族公子,现下也落魄成了这番模样。” “说什么不世神童,还不是看着他祖父舅舅的面子,现下可好了,他苏氏一族在岭南吃糠咽菜,剩他一个巴巴地对着崔氏贴上去,也不看看人家长公主愿不愿意搭理他。” 苏诲有些厌倦地听着,随手折了几根柳枝,想着回家后交给刘缯帛,让他编个蚂蚱花篮什么的解解闷。 “表兄。”崔珉掀开车帘,踩着绣墩跳下马车。 苏诲拱手,“十四郎。” 他礼数周全,却透着说不出的生分,崔珉虽不明其意,可也并不真心想与他扯上关系,便上前几步,在他耳边低声道,“说来也巧,表兄想要打听的消息,父亲昨日晚膳时正好无意提及。据闻本科洛京的考官是魏国公中书令周玦,而西京长安的主考则是尚书令顾秉顾大人。” 苏诲眉心一挑,强抑心中狂喜,对崔珉行礼道,“此番多谢。” 说罢,也不管存心等着看他笑话的闲杂人等,径自拨开人群,回淳和坊刘宅去了。 一路奔波,直到回了房中,苏诲给自己添了杯热茶,坐定之后,还觉得心如擂鼓。 “这是天赐的机缘。” 刘缯帛刚一进门,就见苏诲捧着茶杯定定地看着自己,眼角眉梢都是喜意。 “晏如这是何意?”刘缯帛诧异道。 苏诲手指抚过杯沿,“这次你不仅要考,还一定要去西京考;不仅要去西京考,还一定要力争夺得顾相的青眼,若是你命数再好些,怕还是能做他的门生。” 刘缯帛愣愣地看他,不仅苦笑道,“晏如莫再拿我取笑,我的斤两你岂能不知?才学庸庸如我,如何能做顾相的门生?何况甫一迁都长安,估计天下士子都会舍了洛京蜂拥而去,不说那些士族俊彦,就是江南那等灵秀之地的才子恐怕都是多如牛毛,我如何能比的过?” 苏诲轻嗤一声,“你说我思虑太过,你自己还不是畏首畏尾?顾相是朝中有口皆碑的孤臣君子,此番他来擢选人才,定是代表着圣意。皇上想要什么样的人才,朝廷如今缺什么样的人才,他就会擢拔,就会抬举,你懂么?” 见刘缯帛蹙眉思索,苏诲晃到他身边,“你想啊,顾秉如今除去尚书令外还兼着太子太傅……如今皇上与德泽众臣均是春秋鼎盛,可谁也不知他们哪日就生了退意,难道皇上不想留点什么给太子?而太子难道就不想为自己招揽一点贤臣?” 他这话实在僭越,刘缯帛禁不住眉头一跳,左右张望一二才低声道,“这等话是能摆在明面上说的么?” 他这人纵有千般万般的好,木讷古板这个毛病倒是一直拗不过来。苏诲忍不住冲着他翻了个白眼,躺在榻上。 见苏诲不悦,刘缯帛不禁有些讪讪,蹲在榻边为他褪了鞋袜,“虽是在家中,可绮罗毕竟年纪还小,若是让他听去了,对别人四处乱讲,那岂不是徒生枝节?” 苏诲见他做小伏低,不知为何,心头先是一轻,嘴角忍不住便带了丝笑,竟还有些得意,随即又暗暗唾弃自己,竟为这点小事忘形。 刘繒帛静静看他,家亡之事到底也过去几年,苏诲也从原先那些惆怅郁结里慢慢缓过来,不似以往孤寒,此刻更是眼角眉梢里都带着春风笑影。 “咳咳……” 许是他看的太久,苏诲有些局促地闷咳两声。 刘缯帛定了定神,“别的不说,三皇五帝以降,储君与君上的关系就最是复杂。你方才说太子要为自己招揽贤臣,难道就不怕君父猜忌?” 苏诲禁不住伸手戳他额头,“你又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你仔细想想,这两年祭祖皇帝有多少次亲临,又有多少次太子代祭?太子才这般年纪,皇帝就如此放心于他?皇帝放心的根本不是他,而是他的太傅!” 刘缯帛张口语言,苏诲却若有所思道,“圣上的四名皇子,皇长子母家是士族义兴周氏,皇三子母家是鲜卑陇西张氏,皇四子的母家是寒门尚书林氏,简直如同安排好的一般。你可知太子的母家是谁?” “自然是史皇后?” 苏诲冷笑,“史苏两党早已是过眼云烟,太子若有母家,恐怕就是顾秉本人了罢?只要顾相一日不倒,太子便是我天启日后的皇帝!” 说罢,他一把抓住刘缯帛的手,“所以若要出人头地,你一定要做顾相的门生!” 第13章 多愁善感的不可能攻 刘缯帛虽是意动,可仍是踌躇,“但……” 苏诲又忍不住用手中书卷敲他额头,“走一步看一步,你先温好你的九经再说罢。” 这一两年来,他与刘缯帛愈发稔熟,渐渐故态复萌,将以往在苏府的公子脾气带了回来。只是有一点颇为怪异,他素来眼高于顶,极厌恶与人碰触,不想竟时不时会对刘缯帛敲敲打打,也得亏刘缯帛大度不与他计较。 不知不觉间,刘缯帛早已对苏诲言听计从,见他如此笃定,便也安下心来,“那我便熟读经义,撞撞运气罢。” 苏诲对他一笑,转身去考校刘绮罗的学问去了。 刘缯帛坐直身子,捡起之前苏诲扔在榻上的公羊,书页上满是苏诲与自己留下的批注——自己读经,往往人云亦云,只求一个中规中矩,苏诲却常有独到见解,偶有惊人之语。 这些年苏诲虽心结难解,可因教导刘绮罗或与自己讨教,学问倒是也未拉下,诗赋在自己看来,远胜如今两京抬举的那些才子。至于人情世故,在十几岁的年纪便遭家亡之祸,难免会有些愤世嫉俗,可论察言观色、揣摩人心,苏诲却足称得上心思通透、眼光毒辣。 这样的一个人若是隐遁乡间,如何不可惜? 就算他能放舟五湖、采菊东篱,就算他能逍遥一世、快活度日,可世人冷眼、亡母遗愿、凌云之志,他又真的能放下么? 刘缯帛神情复杂地翻开书卷,他从不强劝,更不提逼迫苏诲,可他 分卷阅读12 - 分卷阅读13 松柏寒盟 作者:竹下寺中一老翁 分卷阅读13 怕若自己袖手旁观,有朝一日,他会比苏诲更加后悔。 “苏大哥,你说阿兄能考中么?”刘绮罗叼着根木笄,眼珠滴溜溜地转。 苏诲无奈看他,冷笑,“他能不能中我不敢说,再这么下去,你是必然要落第的。” 刘绮罗做了个鬼脸,“可我本就未想走仕途啊,像苏大哥一样逍遥自在不好么?” 苏诲蹙眉,“你与我不同,快收了旁的心思,好生温书,别让你阿娘阿兄失望。” “可先前听阿兄说日后苏大哥会去做天启朝的五柳先生,再不问那些是非诡谲,也不管那些尔虞我诈,只做个清清白白的林泉隐士。”刘绮罗托着腮,无精打采道,“当时我对阿兄说我‘心向往之’,被阿兄狠狠训斥了一番,说我不思奋进,妄为男儿。” 苏诲瞥他一眼,“你阿兄本就是个古板性子,你与他争什么。” “可我……”刘绮罗耷拉着眼皮,“可我就是就不喜欢这些圣贤文章,日后也不想当官!” “那你想做什么?” 刘绮罗低声道,“我只告诉苏大哥一个人,日后我想做个走南闯北的客商,扬州益州瓜州夔州,龟兹天竺回纥高昌……天下之大,到处都是赏不完的美景,饮不尽的美酒,求不得的美人……” “等等,”苏诲终于忍不住打断他,“前面都还好说,求不得的美人又是怎么回事?” 刘绮罗诧异,“难道苏大哥未读过博王孙的传奇?他可一直都说啊,世上最美的美人,多半都是求而不得的,在他最新那本定风波里,那个病书生就是对个冰雪美人求而不得,耗尽半生画了幅美人图,以心头血点那美人额上朱砂,最终痴痴笑笑地撒手人寰了。” “是么?”苏诲忍不住一笑,那笑里却有三分的怨,七分的苦。 博陵王孙,虽离经叛道,却是雅逸绝伦,可不就是他那名动天下、我行我素的族叔? 一将功成万骨枯,他苏景明以他阖族上下的性命前程换他一人的半生荣华。 这些年苏诲一直告诫自己戒嗔戒怨,免得入了魔障。 可每每当他行走于南城的陋巷窄街之上,为了几文钱的生计煞费苦思,总有那么一两句风言风语飘入耳内。 什么苏景明升了礼部左侍郎,赏紫金光禄大夫;什么朝廷迁都西京,苏景明挑了士族汇聚的永宁坊,与炙手可热的赵子熙比邻而居;什么上巳的时候,士族于赵子熙的终南别苑雅集,赵子熙作了幅春和图,而苏景明则题了首熙怡赋,当时便有阿谀之人盛赞他二人一威仪雍容,峨峨兮若泰山,一才具秀拔,洋洋兮若江河,正是当世的高山流水…… 彼时苏诲正穿着一身布衫代人写家书,就听说话那人叹道,“不过有次我曾见苏侍郎打马而过,那真是神仙一般的人物,尤其是周身那气度,啧啧,哪里是我们这等草民能比的?” 苏诲下笔如飞,心却已是乱了。 “不过说起来,咱们淳和坊哪,也就是苏郎样貌最为俊秀,仔细看来,比那苏侍郎也是相差不远,还都姓苏,可不挺巧?” 苏诲抬眼,冷冷一笑,“方才老丈你也说了,人家世家子弟多贵重的出身,咱们这些市井小民如何敢与之相比?云泥之别罢了。” 苏景明一人安坐云端之上,哪里还记得他陷入泥淖、不得超生的族人? 苏诲一遍遍在心里反复——苏氏一族本就罪有应得,苏景明亦是形势所趋…… 可他苏诲又有什么罪过,活该要这么一世蹉跎? 浑浑噩噩地收拾了笔墨归家,不料才到半路便下起雨来,滂沱大雨砸到身上,隔衣都感阵阵钝痛。 路人纷纷奔走避雨,狭窄巷道瞬间空无一人,偶有几个无知孩童笑闹嬉水,跳跃着踩向青石板上一个又一个浅坑。 苏诲周身湿透,在这夏秋之交,竟从骨髓里浸出丝丝寒意来,冻彻心扉。 “天广而无以自覆,地厚而无以自载……”苏诲心内思量万千,“说是要采菊东篱,可孤苦如他,纵天高地厚,何处有桃源?” 苏诲痴痴想着,脚步也愈发沉滞,只觉得此刻若是自己身死此处,怕也是无人在意,心内更是凄苦无以。 踉踉跄跄地走了大半个时辰,刘宅仿佛还是遥遥无期,苏诲索性靠着座石桥坐着,看着因落雨更加激荡的潺潺流水东逝而去,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晏如,晏如!” 不知过了多久,苏诲勉强抬起一只眼皮——远远就见刘缯帛撑着把绛红的油纸伞疾走而至。 整个天地倏忽间鲜活起来。 第14章 这对进展好快…… 早年家道衰颓,这些年虽景况略有好转,然而日日夜夜的悲愤忧戚还是让原本就不甚强健的身子羸弱了下去。 不管不顾地淋了场大雨,苏诲昏昏沉沉地在榻上躺了五天,期间刘增帛几乎是衣不解带地伺候着,就连刘绮罗都歇了玩闹的心思,老老实实在家帮着料理杂务。 而苏诲却做了一场大梦,梦中春光正好,母亲摇着罗扇看着余容等几个一等丫鬟在院中扑蝶。这时却有人捧着前来宣旨,说是朝廷有感于苏门崔氏教子有方,特封其为博陵太郡君。 母亲站在满园流离烂漫里,含泪而笑。 这时又听宣旨那人继续道,“苏门刘氏,端重温恭、雍肃持身、宜其家室,今特进为博陵郡君。” 苏门刘氏又是谁? 苏诲睁大眼睛逡巡那人身影,却一无所获,不由得心中大急。 就在此时,就听恍惚间有人道,“用了这服药,想来不日晏如便可大好了。” 又一人道,“阿兄,他为何还不醒?药已经煎好了,他若不醒,总不能灌下去吧?” 有硬物撬开自己双唇,苏诲虽不清醒,却也本能地抗拒这苦涩无比的药汁。 “阿兄,这法子行不通!” “也罢,你先去看看鱼汤煨好没有。” 脚步声远去,身旁那人似是犹豫,随即便有温热的东西覆上双唇,极轻柔的力道让那药汁仿佛都不那般苦了。 就这样几番来去,一碗药也就喂了大半。 即使在昏厥之中,苏诲也禁不住微红了面孔。 “苏大哥,你终于醒了?” 苏诲醒来时,只有刘绮罗守在一边,心不在焉地读着中庸。 “你阿兄呢?”苏诲只觉自己声音嘶哑的可怕。 刘绮罗叹气,“他在帮林郎中的女儿做绣活呢。” 苏诲蹙眉,“他不是早就停了这 分卷阅读13 - 分卷阅读14 松柏寒盟 作者:竹下寺中一老翁 分卷阅读14 些活计,安心备考了么?” 刘绮罗扔了手里的书,气鼓鼓道,“苏大哥病了,阿兄自然要去找郎中,林郎中虽然不是个好人,但医术却是我们淳和坊一等一的好。结果阿兄去了,那老头却开价二十两银子……” “虽然来势汹汹,也不过是普通的风寒,半两银子足矣,他未免也太狮子大开口了罢?”苏诲眉毛一挑,冷声道。 “阿兄一时半会自是拿不出这么多银两来,那林郎中便改口,说要阿兄亲自为他女儿缝一套宽袖对襟烫金喜服,还有喜被、喜帕……” 苏诲听得丈二摸不着头脑,“又不是嫁给刘增帛,这些难道不该新嫁娘亲自绣的么?” “那林老头的儿子以前与阿兄一起开的蒙,听闻下次科考也要下场。” 恍然大悟,苏诲冷笑道,“医者父母心,想不到那老匹夫竟如此没有度量。且不论耗费了刘增帛多少时辰,只说让一男子去绣喜服,何尝不是变相折辱?这个林老头,简直其心可诛!” “那苏大哥,你说怎么办啊?” 苏诲掀开被子就要下地,口中道,“去叫你阿兄,让他别绣了。” 刘绮罗拦不住他,急道,“阿兄让你好生将养……” “养什么养,别人都欺负到头上来了,难道还要忍气吞声不成?” “绮罗,你先出去!”刘增帛不知何时步入屋内,面上带着无尽倦色。 苏诲一见他,立时便有些火大,“你是傻的么?这也不是什么只有他林郎中一人能治的疑难杂症,他摆明了是嫉恨你才学过人,有意为难你、折辱你。” “我晓得,”刘增帛在他身侧坐下,伸手去探他额头,“可事出紧急,你烧的厉害,去其他坊寻医,我怕来不及,也只有顺了他的意。” 苏诲扫他一眼,低声道,“这些年,我常常在想,这世上到底是好人多,还是坏人多。若是好人多,我家倾覆之时,故旧门客多见落井下石,不曾有仗义相助;而若是坏人多,我最山穷水尽之时,若是没有你与你母亲,没有余容,恐怕早已是街头饿殍,乱坟岗的枯骨。” 刘增帛亦是低语,“恶人愈恶,好人愈好,最终恶人才愈得意,好人则愈凄惨,有时世道便是如此。” “我们该认命么?”苏诲转头看他,眼中满是复杂。 刘增帛起身,负手而立,面容冷峻,“当然不!你我自幼苦读圣人教诲,所学所思均是忠义之道。且不论如今朝局还算清明,就算是暗无天日,难道我辈就该缄口不言,独善其身了么?” “刘兄高义!”苏诲不耐这些大道理,很是敷衍。 刘增帛长舒一口气,“书中自有黄金屋,但凡是读书人,入仕哪里能没有逐利之心?我想入仕途,自然也是为了养活寡母幼弟,可更是为了天下庶民!” 苏诲默然片刻,淡淡开口道,“可你要知道,宦途中若是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有了什么差池,那可就是身首异处,乃至于株连九族!” 刘增帛目光森然,“激浊扬清,嫉恶好善,虽百死又有何悔?” 见苏诲微微瑟缩了一下,刘增帛放柔语气,“若当真有那日,还望你看在这些年的情分上,对阿娘绮罗照拂一二。” 苏诲忍不住掐他一把,轻叱道,“连进士都未当上呢,还在这里吹嘘什么舍生取义?想要被杀头连坐却也不是件容易事,若是个八品刀笔吏,恐怕连这个资格都是没有。” 这举止略显亲昵,可他二人平日里惯了打闹,倒也无妨。只是今日刘增帛竟堪堪避开,神色间还颇有几分不自在。 “怎么了?”苏诲茫然。 刘增帛移开视线,“晏如兄说的极是,是我狂妄了。” 苏诲笑笑,伸手抚上他小臂,“但你却是对的……” 院外菜畦齐整,刘绮罗正端着粟米上蹿下跳地喂鸡,被一只芦花大公鸡啄得直叫,倒比一旁母鸡都要聒噪几分。刘母做完了绣活,站在一旁忍俊不禁地看着,笑得打跌。 苏诲忍不住面上也带了笑,若无其事道,“明年我亦预备下场。” 自落败以来,于朝局上,苏诲每日愤世嫉俗,曾立誓永不入朝,想不到大病一场,竟是心性大变。于是刘增帛难免讶异,只愣愣看他。 苏诲掸掸衣袖,“死里逃生一回,我倒是有了个体悟——但凡还留有一条命,我都要争下去!” 第15章 洛京倒计时 苏诲如此多变,刘缯帛虽然疑惑,但见他能想通,却也是欣喜不已,如此便每日拉着他一同温习,二人均是精进不少。 林郎中那里,苏诲本想拿二十两银子打发他,最终却被刘母拦下了。 “这些年你好不容易才攒了这么些家当,哪能为了这点小事就花了?你们要去长安赴考,处处都要花银子,还是省着些罢。” 苏诲自是不依,“此事因我而起,怎能让刘兄为我受累?” 他虽不如刘缯帛那般昂藏,也已是个翩翩公子模样,刘母不禁回想起他昔年刚到家中的模样——狼狈不堪,憔悴支离,眼中尽是万念俱灭的灰败…… 而如今他虽然一身布衣,可一扫往日颓丧,双目熠熠、慧黠有神,仿佛再不惧人间风浪。 刘母伸手为他理理衣衫,柔声道,“此番你决定下场,你不知我有多欢喜。将心比心,你母亲在天之灵定然也会感到抱慰。” 苏诲嗫嚅道,“可她也说过愿我远离是非……” 刘母摇头,“虽说当娘的都愿自己的孩儿平平安安,顺顺遂遂,可你要知道,在这个世上,若是不在万人之上,那便会任人宰割……更何况你是众人皆知的神童,若是真的整日与花锄铁锹为伴,空负一身所学,她才是会为你难过的。” 苏诲垂下眼眸,低声道,“如今我只想为她争个诰命,我生父荒唐,他欠母亲的,我定会一一补上!” “好孩子,大郎的绣活我会替他做了,你且放下心来,和他一道温书去罢。” 她还未至不惑,然而岁月的风霜早染白了她一头青丝,眼角也早有了饱经摧折的痕迹。 比起养尊处优、冷艳端雅的崔氏来,她不过一市井民妇,太过平凡,亦太早苍老,可对苏诲而言,毋庸置疑,她早已与崔氏一般,让他安心,让他温暖。 苏诲猛地点了几下头,伸手,“婶母与母亲的诰命,此番我与缯帛争定了!” 甫一回房,苏诲便见刘缯帛拿着书对他傻乎乎地笑,忍不住笑骂道,“又笑什么?若让考官们见你这副模样,看谁还会 分卷阅读14 - 分卷阅读15 松柏寒盟 作者:竹下寺中一老翁 分卷阅读15 取你。” 刘缯帛垂着头笑,“原先要下场,心里总是说不出的惶恐。如今你与我一道,突然便觉得心中大定,纵是名落孙山也不觉得如何可怕了。” “没出息,”苏诲嘴上虽这么说,心里却是隐隐泛甜,莫名止不住笑意,“日后等你登了台阁,难道不见我,你也觉得惶恐不成?” 刘缯帛认真道,“若是你不在,日后我就算是做了侍郎、做了尚书,也总少了意趣。” 平心而论,与苏诲早年见过的那些名门公子相比,刘缯帛实在不能算作美男子,充其量也不过是英挺俊朗,可他一双瞳仁极黑亮,满是执拗和坦荡,不知从何时起,竟往往让苏诲不敢逼视。 苏诲移开视线,低声道,“经义,我二人还是有些胜算的,至于诗赋……临时抱佛脚也是无用,不如咱们专攻策论,如何?” 刘缯帛看着他展颜一笑,“都听你的。” 余下之日,二人便安心在家中一同温书,刘缯帛烹制一日三餐时,苏诲便忙里偷闲指点刘绮罗一些学问。有时,趁着刘缯帛不留意,还会偷偷给他说些前人游记、九域治水经一类。 刘绮罗常歆羡于苏诲之博学广知,苏诲却每每心中苦笑。昔年,当他还是国子学那个炙手可热的神童时,曾有一同窗发难,道十岁稚子再如何早慧,也断无跻身明堂之理。一时众皆哗然,人言啧啧。 苏诲本就传了崔氏,孤高的很,一气之下便请来祭酒见证,放言要在半年内阅尽一库之书。当时那同窗挑的便是杂类,今日苏诲所知艺文志怪法度均是由此而来。 他所思与刘缯帛不同,刘绮罗虽然伶俐,然而心性不稳,若是当真入了杀人不见血的官场,就算能全身而退,恐怕也是郁郁不得志,那倒还不如让他纵情山水之间,一展男儿平生之志。 到了腊月,刘母开始为他二人打点行装。 “吴夫人今日派人捎话,吴少卿也与六部九卿其余大人一道往长安去了。”苏诲翻翻手中书卷,漫不经心道。 刘缯帛正为他缝补一件冬衣,飞针走线,好不认真。 苏诲干脆放下书,托腮看着他动作,唇角含笑。 “怎么了?”刘缯帛咬去线脚,蹙眉看他。 苏诲缓缓道,“不提知书达理、温婉贤淑一类,就凭你这手针线,你若是女子,我定三媒六聘迎你过门。” 他面容肃穆,若不是刘缯帛与他相知已深,留意到他眼底戏谑,恐怕都会当真。 于是刘缯帛反唇相讥,“蕙质兰心、千金韶容,若是女子,有晏如兄这等名门闺秀待字闺中,府上的门槛怕都是被人踏破了。” 苏诲瞪他一眼,面上微微泛起红晕,“胡说,好歹也算是个天子门生,竟还如此孟浪。” 他这便是典型的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了,刘缯帛不仅不恼,见他嗔怒模样,竟还觉得有几分可爱,不禁心底一软,笑道,“是我逾矩了。” 他如此大度,苏诲却是一愣。 不知从何时起,仿佛是他二人初识不久罢,似乎只要在刘缯帛面前,他就可直抒胸臆,毫不矫饰,仿佛心内觉得不管他如何无理无礼,如何随意随性,对面这人都不会放在心内,怪责半句。 哪怕是苏府尚安,崔氏仍在时,他仿佛都没底气这般肆意。 难道这便是传闻中的恃宠而骄? “晏如?”他出神得厉害,刘缯帛忍不住问道。 苏诲愣愣看他,刘缯帛瞥了眼天色,忧虑道,“许是太累了罢,不如咱们还是早些歇下,书明日再看也是不迟。” 说罢,刘缯帛便褪去外衫鞋袜,又脱了中衣,只着里衣在榻边坐下。 苏诲这才猛然想起,刘府清寒,自己来后便一直与刘缯帛同榻而眠,就算是好友至交,这般的亲密是否有些太过了? “晏如?” 苏诲一怔,勉强笑笑,带着满腹心事在里间卧下。 第16章 有人动心了 很快,刘缯帛苏诲便看到礼部张贴的告示——凡天下举子,籍贯在河东者均往西京赴考,而在河西者则在洛京应考。 “与吴夫人所说当真分毫不差,”苏诲若有所思,“世人皆说吴少卿与他同科相比相形见绌,我却觉得他倒也算是个奇才。” 刘缯帛在心中默默盘算一路所需盘缠,“晏如兄眼界高于常人,四品的少卿,多少人汲汲营营一辈子都难以企及。就大多数举子而言,能中举得个差事都已是万幸。” 苏诲亦是幽幽叹了声,“不说这些丧气话,既是三月初一开考,咱们二月十五便得到了。” “为何?”刘缯帛有些诧异。 苏诲笑了笑,“你道科考就是把人关起来答几题了事么?谬矣。” 见刘缯帛满面怀疑,苏诲干脆起身,“科考的名次固然重要,然而还有两样东西,更是不可或缺。” “哦?” “一是名望,二是人脉。” 刘缯帛蹙眉,“除去那些士族子弟,诸人均是默默无闻,这名望……” 苏诲冷笑,“世人都云读书人清高,孰不知这世上最沽名钓誉的,也正是读书人。三个月后的长安必然士子云集,你大可想象到那时会是怎样一番景象。” 刘缯帛恍然,“你是说……各位大人会伺机物色自己的门生?” “岂止是门生,还有快婿。”苏诲挑眉看他,戏谑道,“以刘兄的才学品貌可得小心,恐怕甫一放榜就被哪家大人捉了去,到时候我孤零零一人回洛京,可不好与婶母交待。” 刘缯帛涨红了脸,“晏如兄!” 苏诲忍不住伸手刮他滚烫面皮,“眼见着就快弱冠,还如此羞赧,以后若是娶了嫂子,光是洞房花烛就让人为你焦心。” 刘缯帛一把捉住他手,只觉触手滑腻冰凉,便放在手心里晤了晤,“如我一般潦倒,还是勿要祸害好人家的姑娘了。” 苏诲手被他握住,不知为何,却是心头一颤,顿感阵阵慌乱,更为古怪的是,竟舍不得把手抽开。 刘缯帛见他垂首无语,耳廓隐隐泛红,一直蔓延至腮边,就如抹匀了的上好的胭脂,禁不住愣愣看着,发怔起来。 “阿兄,苏大哥,该用午膳了!” 一听刘绮罗的声音,苏诲赶紧将手甩开,二人均是一阵怅然若失。 自那日之后,不知有意还是无意,二人仿佛比往日更亲密些。刘缯帛并未想太多,只是跟从本心,苏诲却早已心如乱麻,只是不知如何是好,又无法推却碰触时心底泛 分卷阅读15 - 分卷阅读16 松柏寒盟 作者:竹下寺中一老翁 分卷阅读16 起的暖意,便干脆装傻充愣。 于是一家人又一块守了岁,正月初七那日,刘缯帛与苏诲便辞别刘母、刘绮罗,往长安去了。 与大多数寒门举子相类,他二人也不宽裕,自是赁不起车马,便只能靠双足一步步走过去。幸而东西二京间筑有宽阔官道,一路游赏风景,倒也不甚劳累。 快到商州之时,苏诲已觉得双足作痛,休整时褪去鞋袜,果然起了血泡。 此时已是日暮,刘缯帛环顾左近,除去一两间简陋茶棚再无栖身之所。 苏诲蹙眉,复又将罗袜穿上,挣扎着要站起身。 “你又逞强。”刘缯帛拦住他。 苏诲没好气,“咱们还是抓紧赶路吧,天色已是不早,再耽搁下去就只能风餐露宿。更要紧的是,若是遇见强人,连性命都是难保……” 刘缯帛将手上包裹扔给苏诲,半蹲下来。 苏诲迟疑道,“你这是?” “上来罢,赶路要紧。” 苏诲还在踌躇,刘缯帛回过头来,“莫作妇人之态。” 苏诲咬咬唇,双手搂住他脖子,低声道,“怎么觉得自你我相识之日起,我日日都在拖累你。” 刘缯帛比寻常书生精壮些,负着个七尺男儿竟也不如何吃力,步履如常,“你来家中也有四五年了罢?在我眼里,你早已如同手足家人一般,何分彼此?更何况,从借我九经开始,你帮我的也不少罢?譬如你每月给的房钱,实则远远高过市价;院中的菜畦鸡笼你也分担了不少罢?更何况,你还教绮罗读书……” 刘缯帛平日寡言,可有时在他面前却会显得格外啰嗦,伏在他宽阔背上,时不时面颊会蹭到他颈项鬓角,苏诲禁不住微微有些耳热,干脆阖上眼听着他絮叨。 “晏如?”刘缯帛说了许久,却不见人回应,回头一看,苏诲竟就那么趴在他背上睡着了,不由得莞尔一笑,更放慢了脚步,唯恐扰了他一场好眠。 苏诲醒来时,已是深更半夜,刘缯帛在他身侧睡得正熟。 睁眼大量,仿佛二人已在某个破庙之内,这一路颠簸,也不知刘缯帛是如何做到来回搬动而不惊醒自己的。 刘缯帛双眉微皱,睡得正沉,想来也是累极了,竟还有微微的鼾声。 苏诲低头,自己身下垫着刘缯帛的外衫,而他却草草卧在几把干净的稻草之上,而自己双足,显然已被刘缯帛处理过伤口,已无大碍。 苏诲心中一暖,忍不住轻声笑了笑。 破庙狭小,除去他二人外只有两三个过路的客商,均鼾声如雷,睡得人事不省。凋敝的窗外,有鹧鸪哀啼,亦有蝉虫鸣叫,苏诲抱膝坐着,心中却从未如此刻一般安宁。 他只是定定地看着刘缯帛,仿佛只是静静看他,就有无数喜乐安详。 忽然,苏诲轻手轻脚地从包袱里取出笔墨,小心翼翼地磨墨铺纸,勾染点皴,不过半个时辰,不算上好的生宣上便多了张英挺刚毅,细看却有些局促木讷的脸。 苏诲无声地笑笑,将那画晾在一边,待它一干便折好放回包袱里。 正是早春微凉时候,料峭春风隔门而入,苏诲禁不住打了个寒噤。 “为何不睡?”刘缯帛不知何时醒了,含糊问道。 苏诲躺回他身侧,“做了个梦,梦里忘了首诗,而后便醒了。” “记起来否?”刘缯帛打了个哈欠。 苏诲勾起嘴角,“烦请刘兄提点,北风。” 刘缯帛虽有些诧异,苏诲怎会忘了六岁稚子都会的诗,但仍是一字一句诵道,“北风其凉,雨雪其雱。惠而好我,携手同行。其虚其邪?既亟只且!北风其喈,雨雪其霏。惠而好我,携手同归……” 第17章 路遇基友 之后两人加快了脚程,不过一月便已到了雍州,离煌煌帝京只有数里之遥。 “可是累了?不如再歇歇罢。”刘缯帛见苏诲被艳阳晒得满面潮红,不由关切道。 苏诲摇头,“无事,你当我是哪家的小娘子那般娇弱么?” 刘缯帛默默地将他手中包袱接过,顺着官道看去,只见雍州城门外有一茶棚,里面满满当当坐满了来往行商和赴京举子。 苏诲也已瞥见,想了想道,“不如你我先去那茶棚用些茶水歇息片刻,然后便直接上路,宵禁前应能到长安。” “也好。” —— 人满为患,二人只得与旁人合一桌,刘缯帛将阴凉处让给苏诲,自己对着正午烈阳。 除他二人外,茶棚内还有两三桌均是赶考举子,正高谈阔论,互相吹捧。 苏诲听他们谈论了会,付之一笑。 “兄台眼中似有不屑?” 二人看去,只见邻桌坐着一年轻举子,看年纪也不过二十四五,穿着一袭青衫,眉目疏朗、敦厚温文。 苏诲对他拱了拱手,“兄台说笑了,诸位雄才高见,在下洗耳恭听都来不及,如何会有不屑之意?” 他回答得滴水不漏,那人倒也不诧异,也拱手道,“在下向正心,字持修,河东闻喜人,不知二位大名?” 河东闻喜! 苏诲心中波澜起伏,不禁细细打量起对方来。只是苏氏破败已久,他也早不闻河东士族之事,一时半会也看不出向正心的底细来。 刘缯帛却已周到回礼,“在下刘缯帛,洛京人氏,还未有表字” “见过刘兄。”向正心又看向苏诲。 苏诲客套道,“苏诲,亦是洛京人氏。” 他不提及真实郡望及表字,似乎并无深交之意,刘缯帛看他一眼,并未多言。 向正心也非多话之人,互相见礼后便自顾自地闭目养神。 “我看哪,此番的魁首必是郑绍无疑。” “郑绍?可是郑谙虑郑大人的亲族?” “不错,正是郑大人的嫡长孙。” “既是郑太常之后,那想来不论才学,应也是个高风雅致的人物。” “家学渊源,我看呐,这郑绍定是个饱学之士。” 苏诲面色不改,压低声音对刘缯帛道,“看来此科藏龙卧虎,竟连郑沧州的孙子都来凑热闹。” 刘缯帛不无茫然,“这位郑大人可有什么说道?” 苏诲顾忌人多,还在踌躇,就听向正心道,“郑谙虑郑大人,郡望沧州,虽出身寒族,可也世代为官。郑大人有治政之才,先前出知永州时,永州夜不闭户、路不拾遗,更曾一举解决泠江水患,入京时数千百姓带着万民伞相送,至今永州 分卷阅读16 - 分卷阅读17 松柏寒盟 作者:竹下寺中一老翁 分卷阅读17 还有他的生祠。” “那可当真是个顾大人一般的好官。”刘缯帛不由感慨道。 向正心点头,“说句实话,郑大人虽然至今都未能登台入阁,可说起官声民望,绝不在顾相之下。论资历,顾相是永嘉三年的进士,而郑大人可是元祐十年的探花。” 不仅刘缯帛,就连苏诲都有些讶异,“仕宦四十载的三朝老臣,那在朝中岂不是资历数一数二?” “不仅如此,他后来又屡次迁任,后来继赵相之后执掌御史台,曾经被先帝称为天启朝第一诤臣,圣上也曾经赏他玉带金鱼,特准他乘步辇至龙尾道外。五年前二王之乱之时,顾相曾被冤屈下狱,钟衡臣那小人弹劾顾相,彼时郑大人还不是御史大夫,可他却以身家性命保顾相,并率清流学子联名上书。” “也是因此,最终圣上赞他为‘忠直良臣’,也在赵相入门下为宰相后,擢拔他为御史大夫,”苏诲淡淡接话,“历三朝而不倒,元祐之难、王氏之祸、二王之乱,郑沧州均能安然度过,自然有他的道理,起揣摩上意,他必是行家里手。” 向正心皱眉道,“苏兄此言差矣,若圣上是那等庸君昏君,那么顺上意而为可算是奸佞。可当今英明神武,功业不在太祖皇帝之下,郑大人既是言官之首,自是代表天心民意,怎么就成了揣摩上意了?他也好,顾相也罢,几十年宦海沉浮却岿然不动,也不过说明世间自有天理,世间自有公义,仅此而已。” 刘缯帛面上露出赞许之色,“好一个世间自有天理,世间自有公义!” 苏诲瞥他一眼,心中已是不悦。 “更何况,”向正心正襟危坐,“有何等的官吏,则有何等的朝堂;有何等的朝堂,便有何等的百姓。为天子分忧,为庶民请命,这或许便是我辈寒窗苦读之所求罢。” 苏诲心中咯噔一下,果不其然,刘缯帛身子前倾,激动道,“持修兄说的极是!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哪怕是读书人也多有当官做宰之心,而无安民济物之志,长此以往,人人沉迷于权柄之术而置民生艰难于不顾,天下何安?” 向正心端起茶盏,“刘兄既有此志向,若是他日高中,必是百姓之福!” 他二人说的投机,苏诲在一旁便有些百无聊赖,过了小半个时辰,苏诲忍不住打断道,“刘缯帛,再不启程怕是天黑前赶不到长安了。” 刘缯帛这才回过神来,“让你久候了。”转头又对向正心道,“持修兄可是一人独行?” “孑然一身。” 许是投缘得很,刘缯帛相邀道,“既是同路,不如一起罢,这样路上也好有个照应。” 向正心征询地看苏诲一眼,“可会叨扰?” 他这样说,苏诲就是千般不情愿也不能失了礼数,只好客套道,“向兄见识过人,能与向兄一路苏某求而不得。” 苏诲向来不爱与生人结交,刘缯帛方才相邀本是一时冲动,正暗自担忧苏诲不悦,见他给足面子,不由得舒了口气,将苏诲的行囊一并背了。 向正心亦付了茶钱起身,他方起身,苏诲便是一愣——刘缯帛身高八尺,已算的上是个伟男子,而这向正心竟比他还高上几分。 “晏如?”刘缯帛执起他的袖子,拉着他向前而去。 远方不知是哪家的狂生正击节而歌,“怜汝不忍别,送汝上酒楼。初行莫早发,且宿霸桥头。功名须及早,岁月莫虚掷……” 作者有话要说: 承平踏马案提到过这个郑谙虑 他孙子 南郑北苏 在后面的章节刘缯帛吹捧他bsp;也提到过 苏诲这边倒不是吃醋 是因为担心刘缯帛这个二愣子遇到个更楞的 把自己坑进去。 第18章 我到底在写什么 虽是赶了一路,到长安时却已过了宵禁。 帝京不言,如墨夜色中唯有丹凤门紧闭。 “恐怕还是之前在茶棚谈兴太浓,耽搁了时辰,实在对不住。”向正心很是歉意。 刘缯帛道,“哪里的话,持修兄这么说可就太见外了。” 苏诲犹豫道,“多说无益,如今咱们是找个客栈打尖呢,还是随便在某处凑活一宿?” 长安本就地贵,如今因科举更是人满为患,在客栈就是最普通的客房恐怕都要数十钱一夜。他与刘缯帛过惯了苦日子,一路上均是挑那些驿站庙宇投宿,而观向正心衣着打扮,比他二人要宽裕不少,大可不必与他一道受罪。 刘缯帛踌躇道,“不瞒持修兄,小弟家贫,这客栈……” 向正心爽朗一笑,“出门在外,哪来那许多讲究,我也不是什么富家子弟,就是找个能遮风避雨的山洞都是使得的。” 刘缯帛自是欣喜,凑巧附近便有一户士绅人家,见是举子,很是客气地将他们迎了进去,好酒好菜招呼着不表。 “刘贤弟,”饭吃了一半,向正心忽而低声道,“我看这户人家,怕是看上你了。” 刘缯帛诧异,“何出此言?” “贤弟难道未曾听说过‘榜下捉婿’?”向正心戏谑道。 他话音一落,苏诲眉头一跳,向刘缯帛望去。 “持修兄说笑了,”刘缯帛不以为意,“且不论我能否中举,就算我侥幸成了进士,又有哪家好人家的女儿愿意嫁给我这般绣户出身的穷书生?” 苏诲禁不住蹙眉,心道刘缯帛对着向正心倒是不同,才认识一日便把底细都透了出去,当真不知人情世故。 这个向正心…… “苏兄,你我挤挤?”因苏诲并未告知向正心表字,当着旁人的面刘缯帛便换了个生分的称呼。 主人家空出一间客房,房中只有一张窄榻,刘缯帛便要了些干稻草,垫上些不用的棉絮,上面再铺上竹席,勉强凑出一张床铺来。 向正心顿时有些过意不去,“我看苏兄文雅俊秀,不比我二人健壮,不如还是让他睡榻上罢。” 苏诲淡淡一笑,“无妨的,我与缯帛在家时便惯了挤一张榻,向兄最是昂藏,还请向兄睡榻。” 说罢,他便和衣卧下,闭目养神。 刘缯帛与向正心倒是未睡,二人在比对各自誊抄的经典批注,各自埋头苦读。 恐是怕扰了他休息,二人并未交谈,只偶有羊毫笔尖擦过生宣的沙沙之声。 苏诲虽是闭着眼,却毫无睡意。 这一路上有向正心与他们结伴而行,三人或研讨经义,或吟诵诗赋,或议论国是,各自均有进益。 而遇见向正心此人前,苏 分卷阅读17 - 分卷阅读18 松柏寒盟 作者:竹下寺中一老翁 分卷阅读18 诲并未想到此科举子竟藏龙卧虎到如此地步…… 向正心其人,颇通诗赋,谙熟经义,更关键的是,对朝局之敏锐,恐怕并不在自己之下。何况自己流落市井这些年头,所知晓二王之乱后的庙堂大事多是由坊中流言道听途说再加以分析而来,自是比不上那些朝中有人的世家子。 看向正心的吃穿用度绝非世家子弟,也不似勋贵出身,那这些他又是从何知晓的呢? 不是他妄做小人,只是这些年见惯了风雨,要让他如刘缯帛一般乍见便对人推心置腹,确实强人所难。 只是此人政见与刘缯帛实在是过于契合,苏诲不由又陷入了沉思。 刘缯帛出身寒门,对士族素有成见,又被圣贤书读傻了脑子,满心满肺都是那些“忠君而不依,得君而不骄”、“顺而不宜,践而不犯”的朽蠹之言,这苏诲倒也能理解。 向正心却有所不同,他言谈举止虽是爽快,却总是留有余地,可苏诲细细琢磨,也能从他言语间察觉到丝丝缕缕的怨愤来。 苏诲往常也见过不少闻喜举子,就算不仰裴氏鼻息,也喜欢和裴氏插上些许关系抬高己身。但向正心至今为止都未提起裴氏半点,若不是他过于清高傲物,避而不谈怕就是有说不得的名堂了。 苏诲微微将眼睛睁开一条小缝,那向正心已然睡了,刘缯帛却依然对着昏暗烛火挑灯夜读,不由得莞尔一笑,伸手扯扯刘缯帛的衣摆。 见他还醒着,刘缯帛一愣,随即俯身下来,在他耳边低语道,“怎么突然醒了?可是床褥不舒服?” “温书……一时半刻也是急不得的,你可千万别看坏了眼睛,科考在即,还是调养好身子为上。” 怕吵醒向正心,苏诲几近用气音在说话,吐息喷在刘缯帛脖颈处,让刘缯帛禁不住身躯一颤。 定了定心神,刘缯帛道,“此番赶考我才知自己才学鄙陋,若再不上进,这次还有什么指望?倘若再浑浑噩噩,悠闲度日,那岂不是让阿娘和小弟失望?” “你已是我生平所见最勤勉之人,”苏诲蹙眉道,“可欲速则不达,能成为举子的,除去凤毛麟角那几个才高八斗的,大多数人学问大抵是差不多的。你可知为何有人金榜题名,有人却名落孙山?” 向正心仿佛翻了个身,苏诲干脆起身,将烛火吹熄了,“你自己好生想想罢。” 刘缯帛无奈看他一眼,将手中书卷放下,摸着黑躺在苏诲身侧。 这床褥坚硬湿潮,实在算不得舒服。 一时半会了无睡意,刘缯帛便睁着双眼胡思乱想,假使这次得以高中,他便做个为民请命的好官;拿了头年春天的俸禄,便一半交给阿娘,让她老人家好生休养,另一半则给苏诲,他比较精明 ,总归能开源节流,但在此之前先得买张上好的牙床榻,不然两个人用总归挤得慌…… 想到此处,刘缯帛思绪一顿——为何之后的俸禄要给苏诲一半?而做官之后为何还要与苏诲挤一张榻? 旁边苏诲呼吸平缓,显然已经睡着了,整个人贴着刘缯帛蜷成一团,半分也看不出世家公子的仪态。 刘缯帛帮他将被子掖好,怅然若失地笑笑。 就算二人均能高中出仕,日后天南地北在所难免;就算侥幸都能留京,也免不了成家立户……能这么日日相对的日子,也是过一日少一日了罢? 刘缯帛自嘲一笑,男儿志在天下,竟如此小儿女情态,告诉苏诲怕都要被他耻笑罢? 可还真是有些不舍呢…… 第19章 傲娇觉醒了 第二日清晨,三人起身草草洗漱了,主人家又奉上丰盛早膳,甚至还有香酥可口的油饼。 用了膳,刘缯帛从荷囊里取了数十文放在案上,“多谢款待,不成敬意。” 那士绅固辞不受,却道,“不知足下可曾婚娶?” 说罢,满面期盼地盯着刘缯帛,手指在滚金边的袖子上来回摩挲,还有意无意地露出亮金羊脂玉的双卯,似是夸耀财势。 向正心瞥了眼目瞪口呆的刘缯帛,闷声笑笑,坐看好戏。 刘缯帛一听,直觉窘迫不已,下意识地便想推拒,还未开口,就听苏诲道,“不瞒主人,刘兄早已定亲,我便是他的妻弟。” 士绅失望之色溢于言表,又转头朝向正心看过去,向正心忙收敛了笑意,“家有糟糠,不烦尊驾惦记。” 苏诲生怕那士绅盯上自己,赶紧道,“姐夫,天色已是不早,咱们再耽搁下去,恐是误了大事。” 向正心顺势起身,对主人家行了个周全的大礼,笑道,“此番叨扰,多谢尊驾收留。” 那士绅虽仍有些不死心,无奈见他三人均无此意,也只能作罢。 出了那士绅府上,苏诲笑道,“刘兄,为何一言不语?可是埋怨小弟坏了你的姻缘?” 刘缯帛无奈地瞥他一眼,摇头道,“你呀,休要老是拿我取笑,你明知我并无此心。” “更何况,”向正心插言道,“就算是要定亲,又怎能如此草率?既无父母之命,又无媒妁之言,那老丈也是太急功近利了些。” “今日的进士,明日再不济也是个七品芝麻官,横竖也是个老爷,”苏诲讽刺道,“别说是刘兄向兄这般风华正茂、英姿勃勃的少年郎,就是五六十岁的老叟都有人争抢。” 向正心也笑道,“我倒是觉得那老叟无甚眼光,苏兄这般贵气天成、芝兰玉树似的人物,一看便非池中之物……” 刘缯帛也转头细细打量苏诲,低声笑道,“恐怕他是自惭形秽罢。” 侧头避过他的目光,苏诲干笑一声,并不答话。 三人到了丹凤门,给守门的士卒阅过文牒,便进了长安城。 长安城的规制基本与洛京同,只不过因方方营建,显得更为恢宏疏旷。 丹凤门内外随处可见瞠目惊叹的行商举子、胡人番使,有些夸张的竟跪伏在地。 “当真是五体投地了。”苏诲与刘缯帛自幼长在洛京,虽难免惊艳,却也不至于如此失态。 向正心亦敛去眼中的震惊,将包袱甩到背后,率先大步向前迈去。 苏诲与刘缯帛对视一眼,就听后者压低声音道,“想不到真的到了长安了,竟有些恍然如梦。” “先别忙着感慨万千,”苏诲没好气道,“还是先想想咱们到了长安之后如何落脚吧。” 刘缯帛犹疑道,“晏如,你以为?” “若是住在举子云集之处,一是可以讨教学问,二是可以积攒人 分卷阅读18 - 分卷阅读19 松柏寒盟 作者:竹下寺中一老翁 分卷阅读19 脉,三是可以挣得名望……”苏诲缓缓道,“可亦有弊端。” “功名场上必有是非……何况,我们本就没有那么多银两。” 苏诲沉吟不语,仿佛在筹算着什么,“也罢,殿试前咱们先随便找个地方落脚,可一旦榜上有名,可就要开始交际往来,再不能游离世外了。” 刘缯帛对着他笑,“皆听你的。” 苏诲低声道,“那向兄……” “他比咱们阔绰些,自然有他的去处,何况朋友间的往来,并非一定要日日都呆在一处不是?”刘缯帛说的豁达,苏诲见他对向正心也无多少不同,竟暗自舒了口气。 向正心走了一段,回头却见他二人旁若无人地低声耳语,不禁笑道,“二位情同手足,实在让人羡慕。” 苏诲抿唇不语,刘缯帛却得意道,“纵是我亲弟,也不如苏郎这般……” 这般什么呢? 刘缯帛却是梗住了。 这般眼高于顶、清高傲物? 这般喜怒不定、咄咄逼人? 这般七窍玲珑、慧心妙舌? 还是这般戒备小心、多愁善感? 都是又仿佛都不是。 苏诲却被那声“苏郎”叫乱了心神,又见他顿在那里,不由得瞪了他一眼,“我听闻玄都观专门辟出几十间厢房容纳各地举子,不如咱们也赶紧去碰碰运气?” 苏诲眼角微微上挑,却又不似凤眼那般张扬邪魅,反而更似杏眼。刘缯帛毫不怀疑,苏诲根本无需开口,光凭那双灵动狡黠的眼,便可诉尽千言万语。 向正心笑道,“既有如此好去处,愚兄,免不了又要腆着脸同行了。” 苏诲心下一惊,极迅忽地扫了他一眼,只见向正心正对着自己淡淡一笑,其间藏着微不可见的戏谑和探究。 刘缯帛浑然不觉,“正好我还有许多学问未来得及与持修兄讨教,刘某求之不得!” 向正心大笑着与他并肩往北去了,苏诲也只好跟上,心中五味杂陈,又是自厌,又是茫然。 自厌的是好歹是个七尺男儿,却有着小儿女心性,刘缯帛与别人相交投契本就是他的私事,得了益友,能精进学问更是他的福气,自己却百般不悦,竟如深宅妇人吃酸捻醋一般。 茫然的是日后刘缯帛身旁之人只会愈来愈多,到那时他眼界开了、心胸广了,自不会将自己这样的犯官之后看在眼里,最多不过顾念着一同长大的旧情照拂一二罢了。此外,他二人政见不同,日后若是有了龃龉,怕只会会愈行愈远,分道扬镳罢? 看着刘向二人挺拔背影,苏诲忽而觉得喉咙有些干涩,他在此处回肠九转,刘缯帛却一无所知,依旧是呆愣中透着让人眼红的光风霁月。 苏诲低头走着,默默踩着刘缯帛在地上的影子,心中更是焦躁——他对刘缯帛念想之深早已超过寻常好友,他并非痴愚,自然知晓这是何寓意。 还是离刘缯帛远些罢……苏诲在心中喟叹着。 莫要污了这份情谊,更不能毁了他锦绣前程。 第20章 矛盾…… 玄都观的厢房并不十分宽敞,却胜在整洁。因前来赶考的举子实在过多,玄都观的客堂道人无奈之下,也只能在各厢房里设上一排通铺,让天南海北的举子们将就着挤在一处。 刘缯帛与向正心这般不拘小节的汉子也便罢了,可苦了本就斯文喜洁的苏诲。厢房里每日诵读声、攀谈声不绝于耳,汗渍味、吃食味萦绕于鼻,更让苏诲不喜的便是,既是住通铺,难免歇息时会与旁人肢体碰触。 最终还是刘缯帛知情识趣,与一闽南举子连比划带猜地打了商量,让苏诲和他换了个靠着墙的铺位,自己则睡在苏诲另一侧,这般苏诲方能安稳入睡。 刘缯帛为人耿直厚道,又熟读经义;向正心沉稳持重,辩驳思虑常一针见血。不知不觉,寄居玄都观的举子都常来寻他们讨教学问。住在此处的均是寒门子弟,能考中官身,均是不易,而既然门第相类,比起那些世家子弟来,更是道同。于是玄都观的众举子日日聚在一处,或埋头苦读,或高谈阔论,一时间竟是其乐融融。 刘缯帛有天猛然回神,他诧异地发觉近半个月来竟鲜在白日见到苏诲。于是这日晚膳时又遇上苏诲,不由好奇问道,“这阵子都未见你……” 苏诲打断他,“我在悦君楼。” 早在数十年前,赵相顾相那几科的时候,举子就都爱去悦君楼温书小坐,点上一壶清茶,再阔绰些的还可用些点心,伴着书香茶韵,漫度一日晨光。 营建西京之时,中书令周玦发觉西京虽恢宏壮丽,却失之疏旷冷清,最终拍板将洛京的一些市集酒肆、乐坊茶馆也尽数移了过来,悦君楼便在此之列。 “为何不叫我一道?”刘缯帛一愣怔。 苏诲强压下心中苦涩,云淡风轻,“你在这儿如鱼得水,欢喜得很。我却嫌此处聒噪,自寻个清净的去处罢了,怎么,不行么?” 他神色漠漠、语气淡淡,刘缯帛一时有些猜不透他的想法,迟疑道,“那不妨我每有所得,便记下来,等你晚间回来再一起体悟体悟?” “不必了,”苏诲答得急促,“你我许多见地本就不同,你觉得好的,我未必觉得精妙,你与你那持修兄道法相同,还是多与他一块体悟罢。” 刘缯帛就是再鲁钝,也听出苏诲对他不满了。这段日子乍遇见如此多同道中人,难免有些忘形,竟是疏忽了苏诲,一时间心中莫名惶恐,扫了眼周遭无人瞥见,便低声下气道,“近来常与他们厮混在一处,恐是怠慢了你,你可是恼了我?” 他嗓音浑厚,压低了却别有番温柔情意,苏诲身躯一颤,险些便要软下心来。 “刘兄,”有个凉州举子扯着嗓门喊道,“向兄接到了帖子,竟是郑府的小厮送来的,说是仰慕向兄才学,请他去悦君楼品茗叙话呢。” “郑公子,可是郑绍郑公子?”刘缯帛亦感诧异。 那举子很是激动,“正是!仿佛他是读了向兄的均田策,所以才有意结交。” “什么?”苏诲失色道,“均田策?” 他反应估计太大,连刘缯帛都诧异地向他看过来。 世人皆知,如今天下田地十之有四为士族所占,凭借的便是太祖为讨好士族所定下的占田之制。占田可以荫亲荫客,若是官吏已然有权占田,而若是士族出身的官吏,最少也可以惠及三族,再加上食客,一个世家大族可占的良田简直无法计数。虽还未读过此策,但顾名思 分卷阅读19 - 分卷阅读20 松柏寒盟 作者:竹下寺中一老翁 分卷阅读20 义,向正心此策是均田地,这简直就是要断士族的根,要士族的命! 苏诲抿唇,他先前不过觉得向正心是个有几分才学的富庶子弟,如今看来,若不是此人贪名好利、哗众取宠,便是激进到了极点。 传言里郑绍与其祖不同,是个极温润的谦谦君子,此时想要见他,恐怕结交是假,更是劝说吧。 “缯帛,”苏诲低声道,“你随我出来。” 刘缯帛有些迟疑地扫了眼正欢天喜地的众人,跟着苏诲去了厢房之外。 苏诲在满是青苔的石凳上坐下,不容置喙道,“我知你与向正心是天上有地下无的知己,但此事事关重大,你千万不要插手。” 刘缯帛蹙紧双眉,“士族为害天下,难道他说的不对么?” 见苏诲满面不苟同,刘缯帛又道,“更何况圣上嫌恶士族,世人皆知。如今趁着士族元气大伤,趁势命其放弃占田,这有何不对?”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苏诲淡淡道,“虽说两党之乱后士族元气大伤,更一直不得圣心。可你想没想过,自秦尚书去后,如今朝中阁老正儿八经的寒门子弟唯有顾相一人,而众所周知,顾相秉持中庸之道,并不如秦尚书般乐于为寒族声张。虽说他有留意擢拔寒族,可也从不曾和士族交恶。从前我便与你说过,顾相就代表着圣心,既然顾相不曾对士族不利,那便说明陛下此刻并不想将士族赶尽杀绝。” “可向兄还未高中,他的文章便已流传了出去,郑公子能看到,其他寒族官吏也能看到,譬如尚书左仆射陆大人,再比如林贵妃的兄长林尚书……” 苏诲叹息,“只见其表,不见其里。这些人个个都是官场上的人精,同样出身寒门的顾相不开口,他们哪里会说话?向正心这么一闹,等于提前将士庶矛盾摊在天下面前,这么一来,就是西市圣和居的店小二怕都知道朝中人心不齐、士庶不合了。别的不提,恐怕此刻士族的宰执们早已恨他入骨。我看这科,他一甲及第的希望已是渺茫了。” 他口气凉薄,面上还带着几分讥诮,刘缯帛莫名心头一堵,亦淡漠道,“儒门子弟就该行天地之正道,我觉得持修兄是对的,若有人因此文刁难他,我便不可能袖手旁观。” 苏诲还欲再劝,就听刘缯帛道,“我知你对向兄有成见,也知你对家中故事颇有芥蒂……然而我意已决,你不必再劝。” 作者有话要说: 与一闽南举子连比划带猜地打了商量 又黑大胡建 不过古代官话没那么普及 常为两广胡建的举子忧愁 题外笑话:我爹就是胡建人 有一回招待外地客人 他对人家说 你们先去中山陵总统府游览游览 中午的时候我和你们结婚(接风)…… 第21章 断了 苏诲不敢置信地抬眼看他,刘缯帛此时面如寒霜,嘴唇抿得死紧,看自己的眼神里满是失望不满。 “不管中落与否,你骨子里还是个士族子弟,”刘缯帛又道,“终你一生,恐怕你都不会明白寒门的艰辛困苦,被设计抢占田地的流民,为士族老爷们充了劳役的佃客,你可曾见过?你们士族引以为傲的郡望,其中小民的生计你当真关心过么?” 苏诲定定看他,“我不想与你辩什么士庶之别,何况苏氏早已倾覆,我哪里还和士族有半点关系?我想说的是,你可切勿为了个萍水相逢的向正心把你自己的前程也搭进去!” “我不懂什么前程,持修兄也绝非萍水相逢的过客,我只晓得士为知己者死!” “知己……”苏诲转过身,随手掐下院中青松的枝桠,“我倒是忘了这个,只是刘缯帛,你为了你的知己死了,婶母和绮罗又该如何?” 刘缯帛方才话说的重了,已有些后悔,可又实在无法对均田策,对向正心放手不管,踌躇两难之下,只沉默不语。 苏诲讥讽一笑,“古人言‘白首如新,倾盖如故’,今日我才知其真味。也罢,婶母与我有恩,绮罗那孩子我也是喜欢。你要去当嵇叔夜,我便成就了你,做了这个山巨源罢。” “晏如!”刘缯帛一惊,赶紧上前想拽住苏诲的袖子。 苏诲并未回头,径直向前走,刘缯帛自是不放。 苏诲干脆用力一挣,硬生生将半边袖子扯了下来,冷声道,“割袍断义,自今日始!” 刘缯帛心神巨荡,几乎不敢相信这是亲耳所闻,失色道,“不过一事政见不合,何至于此?你我多年手足,难道就为这个缘由分道扬镳?” “也罢,我只问你一句话,”苏诲淡淡道,“若是向正心当真如我所说,因此事惹上大祸,你可能置身事外、明哲保身?” 刘缯帛默然不语,半晌艰涩道,“不能。” 虽早有预料,苏诲还是禁不住心底发苦,低声道,“你为何就是不明白,世人吹捧的仁义礼智信,那都是骗人的。什么都是假的,好好活下去才是真的。” “可若是我袖手旁观,我会一辈子良心不安,哪里会有片刻安宁。” 虽然未回头,可苏诲也知道此刻刘缯帛的双眼定然亮得惊人,带着些旁人无法理解的执拗。 苏诲低头看了眼方才被扯断的半截袖子,怔怔地看了会,忽而就笑出声来,边往前走去,边将那半截袖子扔在身后。 刘缯帛想去拉他,却莫名其妙挪不动身子,只好眼睁睁看他背影愈行愈远,胸口犹如坠了上千斤的重石,吐息都显得艰滞。 直到再见不到他身影,刘缯帛才缓缓蹲下身去,捡起那半截袖子。 这衣衫他还记得,分明是去年苏诲生辰时自己为他所做,用的是上好的妆花缎,虽只是件寻常罩衫,可极费功夫,织缎便已花了他两月有余,裁衣又花了一月…… 刘缯帛将那袖子收好放回袖袋里,心中一片茫然。 苏诲跌跌撞撞地步出玄都观,独自到了悦君楼,点了壶最普通不过的清茶,坐在窗边发愣。 不知枯坐了多久,久到晨曦快变作黄昏,他还是无知无觉。 暮气四合之时,苏诲抬眼看着窗外乱云,忽而有感,“锦水汤汤云难渡……” 念罢,苏诲端着茶盏的手便是一颤,茶水洒出数滴。 自家这般龌龊的心思,苏诲先前早有所悟,因而只有刹那间的慌乱,之后便只余下无尽苦涩。 不说卓文君是司马相如明媒正娶的妻子,单说她能为了情郎可抛却一身清名去当垆卖酒,反观自己呢? 连这点心思都不敢让对方知晓,谈什么患难与共,不离不弃? 分卷阅读20 - 分卷阅读21 松柏寒盟 作者:竹下寺中一老翁 分卷阅读21 更何况,对方早已有与他志趣相投,他日可背心相向之人,想来自己于他不过是个可信的匆匆过客罢? 心神巨荡下,他一时忘了去想下句,却听一人接道,“南浦凄凄人不归。” 苏诲向那人望去,只见邻桌坐着个仪表不凡的锦衣公子,身旁还带着两个小厮,显是出身大户人家。 苏诲对那人点头致意,“兄台高才,此番多谢了。” “哪里,我只是见兄台一时恍惚,迟迟不说下句,只觉可惜才贸然出声提醒,”那人笑道,“其实也算不得什么佳句,和兄台的上句一比,显是狗尾续貂了。” 他言辞谦和,令人见之难生恶感,苏诲亦不例外,于是对他拱手道,“在下苏诲,本科举子。” “沧州郑绍,字子引。” 苏诲猛然抬头,郑绍神色不变,依旧笑意温和。 “你……”苏诲心中百转千回,这个节骨眼上竟遇见郑绍,不能不让他多想。 郑绍点头,“不错,我知你与向正心相识。” 苏诲低头看着茶盏,郑家虽是世代官宦,可到底也是寒族出身,他定不会是为哪个世家来说项的,那么他今日,到底是另有所图,还是单纯的爱才之意? “与家祖无关。”郑绍又道。 苏诲心中不无诧异,这些年他养气功夫做的不错,若他有意遮掩,常人定看不出他所思所想,而这郑绍却屡屡不问自答,当真不简单。 苏诲淡淡道,“若郑兄想劝他抽身退步,恐怕要大失所望了。” “哦?”郑绍也不讶异,“他定是个铁骨铮铮的男子,我本就不曾打算劝他息事宁人。” 苏诲蹙眉,只见郑绍笑意清浅,可仔细看去眉目间隐隐有些忧虑。 “难不成还有什么隐情不成?” 郑绍叹息,“实不相瞒,均田策一出,我虽觉得时机上很有些急躁,心中到底也是赞成的。可后来我无意知晓了些内情……” “我见向正心是要劝说他不错,我要劝他放弃科考,早日还乡。” 苏诲先是愣了愣,后又在心中默默回溯与向正心有关之事。 电石火光间,苏诲灵犀一通,禁不住摔了手中茶盏。 “难道……” 作者有话要说: 因为时间线在帝策和承平之间 所以呢 情节上也相当于这两者的过度 主线还是士庶之争 也就是后来把小太子搞得半死不活的那事儿 想割袍断义结果搞成了断袖…… 第22章 好郎怕郎缠 见苏诲张皇模样,郑绍点头道,“我识得一裴氏的庶子,不瞒你说,正是他告诉我的。” 苏诲抿唇,“你做的不错,若我是你,亦会如此决断。只是……” 郑绍与他对视,二人面上都满是苦笑。 “那向正心乍一看是个沉稳的,可论起心志,怕是比坚钢都硬上几分,我看他此番赶考,本就不是为了功名,恐怕就是来找晦气的。”苏诲微微侧头,眼中寒光凌冽。 郑绍叹息,“许是我多管闲事罢,只是我以为虽说这几十年士庶间的嫌隙已到了无法调和的程度,可国家正值多事之秋,实在不能再内斗下去,不瞒苏兄,圣上今日朝会已下了旨意远征突厥,以嘉武侯独孤承为大将军,靖西王亦要率凉州军合兵。” 苏诲若有所思,“这是倾举国之力,毕其功于一役啊。” “这个时候,怎么能为圣上添乱?”郑绍反问道。 郑绍当真颇有乃祖之风,难怪郑家能历经数次变乱而岿然不动。 苏诲长叹一声,“若是一日之前,恐怕我还能帮得上些小忙,无奈如今……” “怎么?” 苏诲漫不经心道,“因向正心之事,我已和刘缯帛割袍断义,日后在向正心那儿也说不上话了。” 郑绍蹙眉,“既是如此,你我也只能坐观其变了。” “若是世人都如子引兄一般,”苏诲淡淡道,“这世间要省去多少麻烦。” 郑绍深深看他,“可我私以为,这世上少几个风流才子可以,却万不能少向兄、刘兄这般的人物。我想,苏兄应也如此想的吧?” 苏诲起身付了银两,走了几步回头道,“博陵苏诲,表字晏如。” 回到玄都观时,已是月上中天,还未进门,便见刘缯帛提着灯笼在门口守着。 “今日在悦君楼我见着郑绍了,”苏诲冷冷道,“听闻向正心不肯见他,那么我便当次小人传句话好了。你告诉向正心……” 刘缯帛看着他,眼里有几分忐忑凄切,苏诲心里一痛,闭上眼道,“也罢,你还是不用知道的好,日后若是有人问起,你便说你什么都不知道。向正心呢?” “他推却了与郑公子的晤面,今日一早便搬出玄都观了。晏如,到底出什么事了?” 苏诲漠然道,“圣上要对突厥用兵,这个时候,你以为圣上想和士族翻脸么?须知此番河东士族为表忠心,筹措了近半的军饷……向正心那均田策,何止不合时宜!” 刘缯帛愣了愣,“攻突厥么?此番皇上是想灭其国?” “灭国之功,但凡做到,日后都可彪炳千古,可别忘了,咱们皇上可是想做圣君的,断不会放过这次机会。” 刘缯帛已然醒悟过来,“向兄这回可是会让圣上不喜了!” “岂止,”苏诲凉薄地勾起唇角,似笑非笑,“刘兄,一个人若是能引得天下侧目,要么倚仗权柄,要么凭借才学,要么就是依靠勇气,你觉得向正心是哪种?” 虽已割袍断义,刘缯帛心中还存着几分侥幸,如今当真见他疏离至此,面色不禁一白,心头钝痛。 苏诲心里也不好受,哑声道,“向正心,他是在赌命!我与你说,你可千万别告诉别人,他其实是……” “不好了,不好了!”突然有人冲了进来,面色如同撞见了鬼魅。 刘缯帛心中预感极为不祥,“怎么了?” “向兄今日被人在道上伏击,打折了他的右手。” 苏诲听闻,心内竟是一轻。 刘缯帛蹙眉道,“这也未免太巧了。” 那人嘟嘟囔囔不知回了什么,又进里间向其他举子报信了。 苏诲抿唇,转身欲走,却听刘缯帛低声道,“是郑绍做的吧?” 苏诲顿足,“你以为和我有关?” “不,”刘缯帛淡淡道,“我知道,你们想劝阻持修兄,也是为了他好。可你们或许不知,所谓身家性 分卷阅读21 - 分卷阅读22 松柏寒盟 作者:竹下寺中一老翁 分卷阅读22 命,他根本就没放在眼里过。他想要的,便是以身献祭,给这士族门阀把持的天下打开一个缺口,再让后来者从这缺口趟出一条血路来。” “呵,”苏诲冷笑,“那你们有没有想过,对突厥用兵之时闹将出来,到底是要匡扶这天下,还是要害这天下呢?” 刘缯帛闭了闭眼,缓缓道,“持修兄原先想在金榜题名、玉阶面圣之时,再提提均田的主张,如今看来,还得斟酌斟酌。” 苏诲扫他一眼,迟疑了下,还是隔着衣袖擒住他手腕,低声道,“均田这主张太过激进,万不可行,圣上是不会允的。” 刘缯帛对他笑笑,“你不怪我了?” 话音未落,苏诲便撒开手,转身便走。 刘缯帛看着他背影,忽而觉得心中渐渐定了下来。 虽然不懂苏诲为何突然翻脸,可他总觉得,以我心比君心,苏诲心里定还有自己的位置,如此这般作为,定有他的苦衷。 更何况,不管政见如何,自己与苏诲争辩说话如此之重,还是自己错了。 刘缯帛想了想,向禅院借了小厨房,给苏诲熬了碗细腻黏滑的菜粥送了进去。 昏暗烛光下,苏诲正慢条斯理地画着个扇面。 “用些粥吧。”刘缯帛柔声道,透着说不出的温情小意。 苏诲瞥他一眼,“放下吧。” 刘缯帛将碗放到他身边,就见苏诲正描着朵牡丹。 “我记得晏如你素来不喜牡丹……” 苏诲凉凉道,“你我早已恩断义绝,你忘了么?” 刘缯帛被他一噎,改口道,“苏兄……” “牡丹卖的好啊,”苏诲勾起唇角,“据闻赵相一幅青山贯雪已值五千两银子,你说我能不好好练这牡丹么?” 工笔画最磨性子,苏诲看似漫不经心,鼻尖却已出了细汗。 刘缯帛犹豫一番,用木勺舀了递到他嘴边。 苏诲下意识吃了,才想起他二人已然绝交还有自己那不堪的心思。 “你自可不把我当朋友,”刘缯帛又舀了勺,“但我如何待你,你却管不得。只因,那是我的事。” 苏诲轻轻一颤,抬眼一看,刘缯帛清澈瞳中满是自己剪影。 溃不成军。 第23章 考试啦 就着刘缯帛的手将那碗粥用了,苏诲禁不住还是道,“此事覆水难收,我看向正心被人打折了手,恐怕下不得场了。你也将心思收收,这次可是难得的机会。” 刘缯帛点头,对他笑笑,起身去洗粥碗了。 苏诲看着他走远,口中菜粥香味未散,心中却慢慢酸涩起来。 等刘缯帛娶妻生子,自然而然,这念想也便断了。 过一天算一天罢。 之后两人依然同往常一般,苏诲自去悦君楼饮茶温书,偶尔郑绍也会找他攀谈,诗词应和。本来苏诲的诗赋就是极好的,即使对上郑绍这般饱学的贵家子也是不落下乘,渐渐的便在举子中有了些名头。 苏诲并未提及博陵苏氏前事,对外只说自己是个洛京的寒门学子。 长安此时举子汇聚,其中不少出身寒苦的都会将自己的字画拿去东市叫卖,苏诲也不例外。此时赵相正如日中天,他擅工笔,又爱牡丹,于是东市一整条长街望去,尽是各色素白牡丹,搞得原先价值连城的青山贯雪都成了烂大街的货色,也不知赵相听闻会是个什么想法。 苏诲却不落俗套,大家都是画牡丹,他却不会一味模仿。赵子熙是何等人物,早年家道再是中落,也是天子嫔妃的弟弟,在藩亲王的舅舅,他画的牡丹,再是素净寡淡,也透着些富贵闲雅的味道,一群穷酸书生画来,朵朵白花简直犹如披麻戴孝一般,谁还会喜欢? 苏诲画牡丹,往往只画一两朵时兴的白牡丹,再以粉色桃花海棠点缀,再在枝头细细勾绘一两只喜鹊黄鹂,既雅致又显得喜庆,往往卖的极好,这一个月的进项,竟比原先在洛京一年都还多些。 转眼间已是三月初一,苏诲与刘缯帛站在贡院之外,心中都难免紧张。 “只愿晏如一举得魁。”刘缯帛对他笑笑。 苏诲本想冷哼一声,径直进去,见他笑脸却也无法发作,便只低低道,“策论莫提均田一事,莫提空话,只说些实务类的真知灼见,至于诗赋,我先前为你捉刀的那几篇你可记熟了?到时候千万别……” 刘缯帛听着他絮叨,面上露出几分柔和笑意来,苏诲瞪他一眼,正准备再说几句,却突然顿住了。 向正心吊着手臂,脊梁却挺得笔直,独自一人缓缓走过来。 刘缯帛眉心一动,上前道,“持修兄,你……” 周遭又有些寒门子弟围了上来,向正心对他们安抚一笑。 苏诲目光晦暗地看他,淡淡道,“你意已决?” “不错。”向正心很是坦荡。 苏诲眼带煞气,“那便不要连累旁人。” 向正心左右看看,洒脱一笑,“人之本性便是捧高踩低,众星拱月的滋味,苏兄怕比我还要清楚。可一旦身败名裂,甚至身陷囹圄,又有谁会说上半句话?” 想起苏氏前事,苏诲心中一闷,瞥了眼正与旁人叙话的刘缯帛,恨恨道,“这些小人不论,这世上总有实心眼的。” “苏兄的话他还是听得进的,还请苏兄劝住他,我横竖是个将死之人,为了我仗义,不值得。” 苏诲苦笑,“但愿罢。” 之后几人再无闲情叙话,纷纷进了考场。 此次科考举子人数众多,便将人都塞入一个个小小的隔间内,未来三天,答题、吃喝、甚至出恭均在这方寸之间。苏诲抬眼看了看,广阔苍穹硬是被切割成小小四方形状,也算得上画地为牢了。 第一场是经义,苏诲匆匆扫了眼,皆是平日里他与刘缯帛背熟了的,便放下心来。到了晌午,便有杂役送来吃食,无非胡饼、音部斗一类。 黄昏时分,苏诲见自己经义答得差不多了,便敲了敲隔间的门扉,立时便有礼部的小吏入内,将苏诲的答卷当面封了,又换上策论的题目。 苏诲一看,险些笑出声来,原因无他,今年的策论共有三题,第一题是京畿道同州的一个妾生子残害嫡母的案子,第二题是要考生写出天启田律的缺漏,第三题则很常规地考了税赋。 先前备考的时候,苏诲便已发觉刘缯帛于策论,尤其是法义上极有天分,如今天启三大权相,周玦出题从来神鬼莫测,猜也是白猜,顾秉与赵子熙均在刑部或是 分卷阅读22 - 分卷阅读23 松柏寒盟 作者:竹下寺中一老翁 分卷阅读23 大理寺主事过,无论他二人谁出考卷,必有刑律讼案。因此在备考之时,他二人均在此下过苦功夫。 经义加上策论,刘缯帛至少一个进士跑不掉了。 到了诗赋一节,苏诲瞥了眼题目,悠悠笑了笑。 往年诗赋往往都是在殿试时才有,且对格律限定得极死,要么是从诗、楚辞里找些“朋酒斯飨,曰杀羔羊。跻彼公堂,称彼兕觥,万寿无疆”的颂圣文章,要么就是以“穆穆玄风”这些词为诗眼,让诸生临场作诗。 今年却大有不同,据闻第三甲的进士们按会试名次排班即可,而进入前二甲的进士们均有资格参与殿试,由圣上及太子钦定三元。苏诲可以断定,既然诗赋提前考了,那便说明到殿试时绝不可能只考诗赋,定然还会考策论…… 想起向正心,苏诲的眉头不禁蹙了起来,世上不乏左右开弓的聪明人,旁人不知道,他可曾亲眼见过向正心以左手举箸用膳…… 若是向正心进了二甲……那可就真的麻烦了。 隔间外忽而飞过一只喜鹊,扑棱翅膀的声音硬生生将苏诲从神游中惊醒,低头看看手中的题目。 山桃。 苏诲蹙了蹙眉,作为科举的试题,这题目出的着实随意了些,恐怕就是三省宰相也无这么大的魄力,这么看,此题定是圣上亲出了。 苏诲母亲的堂叔祖博陵崔护曾有名篇,“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至此之后,再无人能将山中野桃写的如此哀而不伤。 听闻圣上酷爱桃花,御苑每到春日均是云蒸霞蔚,烂烂漫漫。 苏诲若有所思,其中必有缘故。 第24章 老师来了 苏诲还在冥想,忽而听闻外面一阵喧闹。 随即便有差役一间间搜了过来,查了苏诲的浮票便骂骂咧咧地走了。 苏诲蹙紧双眉,不知为何竟有不祥之感涌上心头。 再无心思揣测上意,苏诲草草写了首中规中矩却又格局清新的诗作呈了上去,获准离开贡院。 “晏如兄。” 郑绍仿佛也刚出来,靠着辆马车站着,神色焦虑。 “子引兄。”苏诲与他见礼。 郑绍上前一步,低声对他道,“方才刑部的人已搜到了向正心,将他缉拿带走了。” 苏诲神色一变,“刘缯帛可出来了?” 郑绍摇头,“尚未。” “看来此番向正心是凶多吉少,”苏诲抿唇,“子引兄可知是哪家动的手?” 郑绍苦笑,“我的消息哪里就有那么快?祖父其实并不赞成我插手此事,不过有传言,赵相……” 赵子熙出身颍川赵氏,早年出仕时曾投过史党,后来两党覆灭,他因早先向圣上投诚,不仅未被牵连,反而被擢升为门下侍中。 三省宰相中,顾秉出身寒门,周玦、赵子熙均是士族出身,只不过周玦这般的江东华族并不喜与其他门阀往来,又与皇室亲善,故而几番士族党争时都未参与。 而赵子熙出身河东八大门阀之一,虽面上不显,可对士庶之分看的却是极重。甫一迁都西京,便与弘农杨氏、闻喜裴氏、博陵崔氏、陈郡谢氏、范阳卢氏、赵郡李氏、还有残存的太原王氏等八大门阀一道兴修永宁坊,就此将各自郡望的乌衣门第统统挪到了西京。 “身居宰执之位,应不会和小辈一般见识罢?”苏诲显是有些迟疑。 郑绍摇头,“这件事……说大也大,说小也小,问题便是我不知向正心原先想做到什么地步。” 苏诲仔细回想一番,只觉向正心在自己眼中实在是面目模糊,不由丧气道,“兴许他只是想递上那均田策,并无他意,事情并不如你我设想的那般严重?” 正说着,刘缯帛从场内出来,见苏诲与一锦衣公子相对无语、满面戚戚,不由得诧异道,“苏兄,这是?” 郑绍对他拱手,“在下郑绍,郑子引,久仰刘兄大名,神交已久,今日方才得见。” 刘缯帛亦客套道,“哪里哪里,子引兄才是真的名动京师,缯帛佩服不已。” 他二人并无什么交情,又说了几句必定高中,日后相互提携的客套话后,郑绍便登车离去了。 “你与他很稔熟?”不知为何,见苏诲与郑绍投契,刘缯帛心中也微微有些失落。 苏诲淡淡道,“点头之交。” 刘缯帛默然不语,忽而明白为何苏诲不喜自己与向正心交好了。 贡院离玄都观尚有段距离,二人信步而行,沿途满眼皆是断桥春雨、夹岸桃花。 正是一年春好。 “方才场内那么大的动静,又不见了向正心,可你却丝毫未问。我只问你,他的事,你到底知道多少?” 刘缯帛沉默不语,两人一路闷头走着,走到苏诲觉得刘缯帛不会再回答时,方听刘缯帛闷声道,“不多不少。” 苏诲简直快被气笑了,只定定地看着他,缓缓道,“你我早已绝交,我竟是忘了。打听你那么多事,真是唐突。” 若是往常,刘缯帛定然会赔罪讨好,可今日他目光仅是游移了片刻,便咬紧牙关,不再多言。 苏诲抿唇,对他拱了拱手,转身便不见了。 刘缯帛定了定神,匆匆往玄都观而去。 之后二人鲜少见面,刘缯帛还是寄居在玄都观中,苏诲却是搬入了举子云集的甘棠客栈,整日与郑绍等人一道四处游赏,诗词唱和。 放榜那日,郑绍遣了小厮前去探榜,自己看着苏诲在窗边作画。 “听闻此番但凡二甲之前均可参选殿试,由陛下亲点三元。” 苏诲正以极细的描笔在生宣上勾描一朵半开不开的君子莲,漫不经心道,“以子引兄高才,三元乃是囊中之物。” 郑绍哈哈一笑,正欲奉承几句,就听小厮边跌跌撞撞地爬楼边大呼小叫,“恭喜两位公子高中进士!” 似乎外面有些喧嚣,为各家举子打探消息的小厮小二们纷纷回转,带来或喜或悲的消息。 苏诲瞥了眼楼下,许是屡试不第,一个四十多岁的老儒生捂着胸口昏厥过去,引得周遭阵阵叹息。 郑绍勾起嘴角,瞥了眼苏诲,又问那小厮,“榜上可有个叫刘缯帛的举子?” “有的,有的,”小厮忙不迭道,“二甲及第。” 郑绍留意到,苏诲该画花鸟还画花鸟,就连手都没抖半下,不禁莞尔一笑。 苏诲将笔放下,缓缓舒了口气。 刘缯帛自然也去看了榜,见自己与 分卷阅读23 - 分卷阅读24 松柏寒盟 作者:竹下寺中一老翁 分卷阅读24 苏诲的名字均在上面,才放下心来,缓步往回走。没走几步,突然便天降大雨。 彼时出来时只带了一把伞,刘缯帛给了苏诲,如今简直狼狈不堪,只好在道旁的一间小茶棚坐下,看着那些家境富庶的举子,在撑伞小厮的簇拥下上了马车,疾驰而去。 “你也是这科的举子?”一清亮童声传来。 刘缯帛看过去,只见是个十岁左右的少年,穿了身竹青的布衫,身旁是个三十多岁的文士,正笑意清浅地看过来。 迟疑片刻,刘缯帛拱了拱手,“在下刘缯帛,洛京人士。” “哦?”那少年眯起眼笑了,“方才在下也去看了眼皇榜,若未记错的话,阁下应是在二甲第三位?年纪轻轻便成了进士老爷,刘兄真是青年才俊。” 被一个十岁大的孩子赞做青年才俊,刘缯帛不由失笑,抬眼回话时却禁不住一愣。 原因无他,只因这十岁的孩子姿容绝美不谈,那周身的气势便足以让四品官两股战战,尤其是那双凤眼,虽然眸若朗星,可不露半点情绪,哪里还有孩童的半点清冽? 苏诲已是他所见极为出挑的人物,可他当年也绝无此子一半风姿。 许是被这少年摄去了心神,直到那文士问话时,刘缯帛才注意到他。 “当年我也是二甲出身,”那文士悠悠道,“竟是二十载过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 浮票就是准考证 这么看其实刘缯帛和太子算是师兄弟啊 顾相二甲第八 比刘缯帛还低了五名 但是全国11名也是很好的成绩了…… 第25章 恩师上线 刘缯帛肃然起身行礼,“见过大人。” 那文士摆摆手,“能在同一屋檐下避雨,纵使是萍水相逢,不也是个缘法么?” 那少年笑吟吟地为那文士添了茶水,“我父子二人亦是洛京人氏,家父李家仁,在下李二郎。” 李家仁被茶水呛了下,很有些嗔怪地扫了李二郎一眼,那李二郎对他粲然一笑。 刘缯帛不无歆羡地看着,心中难免忆及早逝的父亲。 “见过李大人,见过李二公子。” 李二郎打量刘缯帛穿着,若有所思道,“我观刘兄亦是寒门子弟?” 刘缯帛点头,“正是,寡母不过寻常绣户。” “将你拉扯长大,定然很是不易,”李家仁温声道,“方才放榜前我二人听人议论,说有个举子竟在场上被带走了,刘公子可知内情?” 李家仁和善有加,令人难生恶感,而那李二郎却早已没了听故事的兴致,自顾自跑到一边看雨去了。 刘缯帛摇头,“不瞒尊长,我也不甚清楚。” 李家仁长叹道,“只可惜那举子,应也是个有才的。” “自己行差蹈错,怪的得谁?”茶博士便给他们续茶水,边插口道。 “哦?” 茶博士压低声音,“前两日我才听人说这举子是个佃客,竟不知使了什么手段买通了当地的学政混了个举子的官身,到了西京后还不知回头,竟公然上书,要均士族的田,免去士族的荫客!这不是要那些士族老爷们的命么!” 李家仁点头,并未多言。 茶博士摇头晃脑感慨道,“现在这些年轻后生呐,为了一己之私利,为了扬名立万,简直什么都做得出来,太不知天高地厚!” “知其不可为而为之,”刘缯帛淡淡道,“有些事,错的便是错的,就算是舌粲莲花也不能把它说成对的。不错,向兄确实是违背了律法,可这律法难道就并无悖谬之处么?敢问这天下到底是圣君的天下,还是他们士族的天下!” 话音甫落,一道惊雷响起,银蛇样的闪电劈过天际,映着刘缯帛刚硬面孔,说不出的森然。 李家仁端着杯子,沉吟不语,那李二郎也歇了赏雨的心思,一双凤眼朝他看过来。 茶博士被他肃杀口气震慑,端着茶壶便退下了。 刘缯帛深吸一口气,“抱歉,只因向兄是我的知交,不愿旁人诋毁他,一时情难自禁,失礼了。” “同科的感情总是深些,”李家仁笑笑,“只是他身陷囹圄、前途尽毁,还愿当他是朋友,在你这个年纪,着实少见。” “你不担心他利用你么?”李二郎陡然间道。 刘缯帛猛然抬眼,只见李二郎端端正正坐着,眼中却满是玩味。 “那均田策我也读了,”李二郎不顾李家仁警示眼色,自顾自道,“只觉那向正心绝非一味托大、不顾后路之人,如今他人在监牢之中,可他的主张却还得找人呈上去。” 见刘缯帛面露惊诧,李二郎悠悠笑道,“今日恐怕我见到他的候赢了。” “二郎!”李家仁略带怒气的声音响起,李二郎立刻收敛了方才的神气,起身侍立在旁。 “你自小便有看事偏颇的毛病,这些年你父……你父亲与我一直教导你,为人要宽和向善,慎独慎言,怎么今日又犯了这好探听、好刨根问底的毛病!就算心内有所猜测,也不应说出来,‘言多必失,过犹不及’,‘万言万当,不如一默’,你父……父亲的教诲,难道你都忘了么?” 那李二郎小小年纪,眼光便如此毒辣,这已然让刘缯帛感到脊背发凉,这李家仁慈眉善目,想不到发起火来也别有一番气势。 李二郎糯糯道,“是我之过,还请亚父责罚。” 他一张小脸透着说不出的委屈慧黠,一双凤眼巴巴地看过去,李家仁口气和缓了些,“你年少顽皮,此番便算了,日后切莫再如此咄咄逼人!” “是……” 李家仁又对刘缯帛道,“小儿顽劣,还请刘公子莫怪。” 刘缯帛却摇摇头,“小公子说的没错,我何必怪他?” 李家仁微微侧过头,不无疑惑地看刘缯帛。 “但凡是对的事,就必须要有人做下去。向兄选了我,说明他无人可用,也说明他信得过我,其中的算计,我何必去计较?” 李家仁轻叹一声,“心志倒是坚定。也罢,你且记住,明面上或许不会有人与你为难,可若是落了单,定要谨慎小心,切不可着了旁人的道。” 刘缯帛拱手,“多谢大人提醒。” 雨势渐歇,刘缯帛心烦意乱,也没什么继续攀谈的兴致,便先行告辞了。 他宽阔的背影消失在雨幕中,茶博士陡然间换了副嘴脸,恭谨道,“顾相,咱们还要再等等么?” 李家仁,也便是尚书令顾秉摇摇 分卷阅读24 - 分卷阅读25 松柏寒盟 作者:竹下寺中一老翁 分卷阅读25 头,“不必了,该考校的都考校了。” 今日春闱放榜,刚被准许中书省行走的皇太子便提议要来看榜,顺便先行探看这些新科进士们的品貌德行。于是暗卫们支了个茶棚,供往来举子们歇息谈天。 “冕儿,你今日……”顾秉思来想去,还欲再絮叨下去,轩辕冕却道,“不过亚父,孤方才那般问有孤自己的用意。” 顾秉蹙眉,“哦?” 轩辕冕勾起唇角,“昨日与父皇手谈,说起均田策,父皇只对孤说了两个字。” “制衡。” 他并未说透,顾秉却已然懂了,幽幽一声长叹,“总归是个忠直的人才,还是保住的好。小门小户的,方中了举便惹上这等事情,真不知该说他幸还是不幸。” 轩辕冕撇嘴,半真半假道,“是是是,之前父皇不还说亚父可以挑选几个门生,我看亚父就喜欢这般缺根弦的老实人,不如就他吧,简直快把孤都比下去了。” 顾秉有些好笑地看他,捏捏他脸,“谁都比不过你成了吧?” 轩辕冕笑弯了眼,“那父皇呢?” 顾秉轻咳一声,顾左右而言他道,“还是早些回宫罢。” 轩辕冕有些没趣,看着顾秉上了马车,对身旁暗卫道,“海鹰,你派个人跟着那刘缯帛,一旦他被人构陷……” “是,属下定护他周全。” “错了,”轩辕冕理理袖口,“让他在里面呆一会,你留住证据,时机到了,孤会知会你。” 第26章 好拖沓的行文 刘缯帛慢悠悠地走回玄都观,已有些落第举子开始收拾行囊。 自从向正心下狱后,和他搭话的举子也少了不少,这景况丝毫未因他中了进士而改变分毫。庙里甚至给了他一个雅间,说是给进士的关照,其实谁人不知,如今各个想与他撇清关系,谁还愿和一个勾结了罪人、得罪了世家的乡巴佬多说半句话? 刘缯帛也不以为意,径自坐在案边提笔誊抄,或是坐在窗边穿针引线。 苏诲并未去看他,反而见了崔珉几次。如今迁都,崔氏自然也搬入了门阀聚集的永宁坊之中。 “你说这裴家,也不把自家的佃客看好了。”崔珉摇头叹气,“本来皇上征突厥,士族献粮献银,关系已是缓和不少,结果这均田策一出,若是置之不理,定会让人觉得我士族无人,任人欺凌;若是趁机发难,先前的努力又会付诸东流,更会惹得天家不喜……唉,真是两败俱伤。” 苏诲不置可否,“赵相怎么看?” “还能怎么看?隐而不发呗,当年连史党都投过的人物,怎么可能这么沉不住气?但我倒是觉得此事,绝不可能这么善了。”崔珉蛮不在意道。 苏诲看着袖口上的鱼鳞纹发呆,赶考前许是过于勤勉,竟是将袖口生生磨坏了,还是刘缯帛抽空为他缝补好的,绣鱼鳞纹怕是也取了鲤鱼跃龙门的寓意。 如今两尾锦鲤一同跃过曾觉得高不可攀的龙门,只是为何却相背而去,愈行愈远了呢? 这时,崔珉的小厮匆忙进来,在他耳边低语几句,面上难掩喜色。 崔珉起身,脸色一白,“竟有此事?” 小厮见他忧惧,茫然道,“这不是好事么?” “蠢材!”崔珉忍不住敲了他一个爆栗,“人言可畏,现在还不知人家寒门背地里是怎么编排的呢。” 苏诲敲着茶盏,眼神放空地看着窗外春光,“向正心出事了?在狱中自我了断了?” 崔珉惊诧看他,“表兄如何知晓?” 苏诲冷笑一声,“向正心就怕事闹不大,他竟然能破釜沉舟上京赶考,自然就有他的道理。我只是想不通,他为何如此急切。” “唉,”崔珉叹息,“可惜啊,那均田策我读过,还是颇有几分见地的。” 苏诲瞥他眼,“哦?” 崔珉随手剥了个贡桔,“此番我并未下场,听闻颍川钟氏一共去了五个子弟,竟只有一人中了,还是三甲末。父亲说我世家这百年来,有人为我们耕田,什么都不做靠保举荫封也能混个官身,安逸得太久,别说锐气,就连生气都快磨光了。越这样越想保住占田,越保住占田,子孙就越没出息,这样下去,怎么得了?” “说的不错,”崔铭从外间步入,看着苏诲,面上似有欣慰之意,“先前听闻你寄居于一绣户家中不思进取,我还曾为你母亲失望过,如今看来,三娘她当年……” 他哽了哽,上下打量苏诲,“到底还是值得的。” 苏诲对他恭恭敬敬地行了礼,“当年大恩如同再造,诲还不曾谢过舅舅。” 崔铭笑笑示意他们都坐下,“向正心之事,你二人都不用插手,十四郎你勉励进学,他日如你表兄一般金榜题名。” “是!”崔珉应的响亮。 苏诲低头笑笑,心知澜沧长公主约莫不太想见自己,便推却了午膳,早早告辞了。 “父亲,为何母亲对表兄如此不喜?” 崔铭苦笑,“你母亲未出阁时与苏贵妃交恶,彼时险些就要被嫁去裴氏当填房,若不是陛下对你母亲还有些兄妹情谊,恐怕如今便没有你了,你说你母亲对苏氏能不恨之入骨么?” 崔珉悠悠叹息,“表兄虽是聪慧,可性子也太清冷了些,只怕是个冷面冷心、不择手段的,我有些怵他。” “唉,”崔铭慈爱看他,“你还年幼,看人许是不太准,你表兄那人……嗯,虽是年少时遭了变故,有些清高傲物、愤世嫉俗,但好在还未失了本心。” “对了,父亲,”崔珉猛然想起一事,“那被羁押的向正心仿佛与表兄相识,向正心与那绣户的儿子过往丛密,他三人还是一道进的西京!” “啊?”崔铭心下莫名一沉,“应该无妨吧……” 苏诲离开永宁坊,却并未回客栈,而是绕道去了玄都观。 刘缯帛并不在,以苏诲对他的了解,此刻他要么在大理寺监牢探看向正心,要么便去驿站托人转寄家书了。 玄都观里不见当时热闹,中举的大多搬去客栈,落第的也早已还乡。院中那棵孤松依旧挺得笔直,冷眼看着世间悲喜。苏诲抿抿唇,最终还是抬腿走了进去。 厢房里空空荡荡,只余刘缯帛的几件物什,桌上笔墨还未收好,苏诲瞥了眼,砚中墨迹尚湿,可见刘缯帛并未离开许久。 苏诲眼神暗了暗,开始在房内翻找起来,他与刘缯帛相交日久,自是明白以刘缯帛的秉性会将东西藏在何处,不出一会便如愿以偿。苏诲 分卷阅读25 - 分卷阅读26 松柏寒盟 作者:竹下寺中一老翁 分卷阅读26 匆匆扫了几眼,取了旁边笔墨,在一旁生宣上细细摹了,又将纸张叠好,重新封了放回原处。 “说是恩断义绝,可我到底还是无法看着你去送死呢……”苏诲自嘲般笑笑,目光在刘缯帛房内反复逡巡,最终定在床头一个小包袱上。 苏诲踱过去,不无迟疑地将那包袱打开,只见里面鼓鼓囊囊地塞了好多衣裳,用料均是不凡,甚至还有件锦缎襕衫。苏诲手指发颤地将那襕衫抖开在身上比了比,高矮肥瘦无不服帖。 苏诲忍不住将脸埋在衣裳里,半天不得动弹,只觉胸口发闷,仿佛有谁扼住了他的咽喉,让他不得喘息,绝望灭顶。 不知过了多久,苏诲才终于找回自己的神智,将衣裳重新按刘缯帛的喜好叠好归置回原处。 来时惶惶不安,可离去时,却是从未有过的欢喜。 第27章 考完了 就在殿试前三天,向正心被人发现死在牢中。 他将饭碗摔破,用尖利的碎瓷片割破了自己的咽喉。 正巧在同一天,客栈的小二拿着个颇为眼熟的包袱找来,说是有个高个子书生托他转交。 苏诲默然半晌,请郑绍过门一叙,一谈便是一夜。 德泽十年春闱的殿试,终是来了。 殿试的日子转瞬便到了,新科进士们均着白袍,张开双臂站在龙尾道旁,任由宦官们搜身,确定不曾携带利器后,才跟着唱诺之声,一个个进殿。 进士们全都跪伏在地,山呼万岁,然后在早已摆放好的凭几旁坐好。 郑绍极快地扫了眼殿上群臣,随即垂下眼眸。 迁都后的第一场恩科,天家看的极重。三省宰相,尚书令顾秉、中书令周玦、门下侍中赵子熙一个不差,分列两旁。就连年方十岁的太子都着公服列席阶上,虽远未到及冠的岁数,但今日仍破例戴着远游冠,配上红衫白裙,显得更是如金童般冰雪可爱。 “你们都是万里挑一的人才,”天音犹如凤鸣般由九天而降,众进士不由一阵恍惚,“主考们的眼光,朕还是信得过的。” 吴庸扫了眼下方的刘缯帛,忍不住撇了撇嘴角,东京考官是周玦,皇帝的伴读发小大舅子,西京考官是顾秉,皇帝的肱骨亲信心中人,能信不过么? “时易世变,朕近来常在想,科举取士,取的到底是什么样的人才,”天子笑着指指均未到不惑之年的宰相们,“二十载前,他们也与你们一样,不过是万千举子中的一员,除去赵子熙,似乎还都不是一甲进士及第。前日,朕与几位阁老闲谈,问及他们的同科,有些人政绩平平,有些人贪赃枉法,有些人甚至勾结乱党,考的是圣贤书,论的是天下势,耗了多少人力物力,可为什么还能选出这么些不忠不义不贤不肖的畜生呢?” 他这话说的极重,不知是谁带头,除去几个宰相、尚书和世家出身的几个官吏仍站着,其余大臣们唯唯诺诺跪了一地,“臣死罪。” 士人的风骨荡然无存。 皇帝也觉得无趣,淡淡道,“都起罢,今日殿试共有两题,一策论,一诗赋,诗赋以‘好春’为题,策论……” 他对着阶下诸位阁老的方向笑了笑,“朕想让你们谈谈盐铁。” 苏诲心中微哂,二王之乱时,顾秉曾推行过盐铁专营,如今又要对突厥问兵,看来陛下是投石问路来了。 诗赋并不很难,策论倒是需要费些功夫。 苏诲沉吟片刻,扫了眼刘缯帛的背影,下笔如飞。 能进殿试的自然皆非等闲之辈,很快诸人的诗便做好了,由礼部官吏收了呈给皇帝。 埋头写策论的时候,苏诲抽空看了眼皇帝,只见他随手圈了几个,便命礼部左侍郎苏景明上前,二人低声议论了一番,皇帝又以朱砂点了其中三份。 又过了半个时辰,众人的策论又呈到皇帝面前,此番他命诸位阁臣一同上前,几人交头接耳好一会,才堪堪定下来。 “朕已有决断,”皇帝笑吟吟道,“状元为王储,春望一诗中‘散白怜晴日,舒红爱晚霞。桃间留御马,梅处入胡笳’几句甚好。榜眼郑绍,策论很有见地。探花……” “苏诲!” 苏诲先是一愣,随即苦笑着谢恩。 点完了三甲,皇帝对安义点点头,宦官尖细的声音便回荡在大殿之上。 “二甲第一卢广维,二甲第二周沫,二甲第三刘缯帛……” 苏诲这才松了一口气,一抬眼就见刘缯帛正回头看着自己,眼中带着不舍与恳求。 苏诲亦静静地回望过去,同榻而眠五载,他哪里能不明白刘缯帛的意思? 想去代向正心叩阙上书,自知之后定然不容于权贵,九死一生,他不舍他的抱负,不舍寡母幼弟。所以他才恳求苏诲,代他尽孝,代他报国,代他做个好儿子好兄长好官…… 苏诲只想反问他一句,刘缯帛顾及了所有人,难道对他苏诲就无半点不舍,他就那么笃定他苏诲愿意去做他的山巨源? 郑绍轻咳一声打断了他二人愈发胶着的对视,苏诲如梦初醒,跟着进士们重新按名次站定谢恩。 诸位新科进士虽一朝跃上龙门,却并不意味着从此青云直上,除去少数能进翰林院的天之骄子,他们中的大多数人要从县丞刀笔吏做起,下一次得睹天颜还不知是猴年马月。 正在皆大欢喜,众人俯身准备下朝之时,却听一人高声道。 “启禀圣上,微臣有本启奏。” 刘繒帛不敢置信地回头,只见苏诲慢条斯理地跪在玉阶中间,面色漠然。 “晏……”刘繒帛下意识地要上前,袖子却被人牢牢扯住。 郑绍定定地看他一眼,满是警示。 刘繒帛心中如有惊涛骇浪,茫茫然地立在原处,将袖中的缄书拆开,他并未读过向正心的密信,可他却识得苏诲的笔迹——不能更折江头柳,自有青青松柏心。 “陛下,臣近日偶得一封书信,正是先前的死囚向正心所有。臣虽未拆阅,可也知道此书信事关重大……” 皇帝挑眉看他,对身旁的安义公公微微点了点头。 安义便取了承盘,苏诲依旧跪着,双手将那密信奉上。 刘繒帛面色惨白,六神无主,郑绍却仿佛早就知晓般,还有余力观察诸位大员的神色。 赵子熙神色泰然,事不关己;周玦悠然自得,好整以暇;顾秉略带诧异,蹙眉不语。而苏诲的亲族们更是表情各异,崔铭面色沉郁,难掩怒气,苏景明则只耐人寻味地笑着,目光片 分卷阅读26 - 分卷阅读27 松柏寒盟 作者:竹下寺中一老翁 分卷阅读27 刻不曾离开苏诲身上。 郑绍还欲探究,却对上太子那双凤眼,霎时一个战栗,垂下眼睑。 “父皇,”轩辕冕不急不缓道,“向正心的事日后再说,现下长安的子民还都等着一睹才子们的风采呢。” 皇帝合上密信,笑吟吟道,“不错,不说这些扫兴的事,后日朕会在曲江之畔大开杏园宴,不知此番探花郎可还会探来朵青山贯雪?” 第28章 风波暂止 众位进士依次退出殿外,恍若商量好般,苏诲身旁竟无一人敢靠近,仿佛有个无形的圈将他与旁人隔绝起来。 恶意的打量,鄙夷的冷眼,苏诲均熟视无睹,自顾自顺着龙尾道向外而行。 “晏如!”刘繒帛快步走来,一把捏住他的手腕。 苏诲低头,冷笑道,“怎么,一举成名天下知,我抢了你的功,来问罪了不成?” 许是方才在殿上已然冷静过来,刘繒帛此刻已看不出半分失态,只低声对他道,“换个地方说话。” “我与你无话可说。” “苏诲!”刘繒帛低声怒叱,难得强硬地一把扯住苏诲的袍袖,拽着他便往外走。 茫茫然被他带着向前,即使是在玉阶上跪着时,苏诲都不若此刻忐忑。 向正心那封密信,应是河东某世家这些年来所作所为的罪证,虽是薄薄几页纸,分量却堪比千钧。 向正心的本意,大概是让这信由刘繒帛呈上去,于刘繒帛而言是他代死去的挚友声张,对向正心来说,也可以将事情闹大,逼迫圣上正视士族积弊。 而这封信如今却被苏诲作为向正心本人的罪证献上,若是皇帝不想,这封密信将永不见天日。 不知向正心泉下有灵,会不会恨得在子夜鬼门大开之时来找苏诲算账。 礼部的官员未到,进士们便三三两两地攀谈叙话,刘繒帛将苏诲拉到无人处,哑声道,“你何苦做到如此地步?且不说寒门子弟会以为你攀附士族,构陷故人,与天下寒门为敌;就是士族……他们必然以为你已然看过持修兄的密信,定然不会全然倚赖你,只会对你百般猜疑,更不必说你苏氏子弟的身份。你聪明才智百倍于我,我想到的你自然也想到了,你……” 苏诲闭了闭眼,将眼眶的湿意压下去,“我可不是为了你。博陵苏氏遗族,罪人之子,就算我不上书,难道就能直上青云了么?” 刘缯帛凝视他,眼底却隐隐红了,“你是何苦。” 他本拽着苏诲的袍袖,如今却缓缓松开,手从袖口钻进去,攥住了苏诲的手腕。 苏诲愣怔地看着他,只觉触手冰凉,可又从相熨帖的肌肤灼烧起来,一直烧到心口肺腑。 “你已与我割袍断义,你我再不是挚友也再不是手足,可风波一日不定,我便一日放心不下。我搬进甘棠客栈也好,你回玄都观也罢,总之就算你撵我赶我,厌我恶我,打我骂我,我都不会离你半步。” 苏诲任他抓着,忍不住低声笑出来,“你不怕被我牵连?” “我与持修兄不过交浅言深,都不怕被他牵连,更何况你我的情分?” “情分……”苏诲喃喃自语,“但愿你自己清楚是什么样的情分。” 刘缯帛的手松开了些许,艰涩道,“管他是何等情分,我只知你我心意相通,君心一如我心。” 苏诲一震,这才敢抬眼看他,只见刘缯帛端方面孔上满是与自己一般的憔悴郁结,眼中更满是关切。 “晏如……方才在大殿上看着你以身涉险,我突然便想通了,日后有任何事你我都应有商有量,切不可贸然从事。误事是小,让彼此伤怀挂牵更是不好……” 苏诲冷笑一声,“那随你罢。” 心里却禁不住泛起丝丝暖意,天地都变得清朗开阔起来。 “金殿传胪,唱名赐第,”刘繒帛负手而立,微微一笑,“仿似梦一般,阿娘和小弟若是知晓,还不知有多高兴。” 苏诲一眼扫过去,只见状元王储满面喜色,正与来往官员寒暄应和,“这还不算什么,待会状元归第,可是要游街的。” “探花郎不去么?”刘繒帛有些诧异。 苏诲随手指了指周遭将他二人视作空气的新科进士们,“何必去让旁人不快,给自己难堪?” 刘繒帛笑笑,“那便不去,你可知吏部何时开始选官?” 苏诲挑眉,“怎么,迫不及待?” “倒也不是,”刘繒帛缓缓道,“我是在想,若是侥幸能留京做个京官,我便把阿娘和小弟都接来长安,那就得想办法寻个落脚之处。若是外放,那……” 苏诲心下也是一沉,“不错,还有外放之说。” “你是探花,应该是要进翰林院的,若我外放,还请帮忙照拂一二。” 苏诲笑着点了点头。 他二人正自惆怅,朝会后轩辕冕急匆匆地进了中书省。 “殿下。”中书令周玦行礼。 轩辕冕对他笑笑,“周相免礼,太傅呢?” 周玦眯着双桃花眼,笑得无比暧昧,“半个时辰前,安义公公传口谕,说圣上有要事相商,将勉之召去紫宸殿了。” “哦?”轩辕冕狡黠一笑,“那就是说,晚膳前孤是见不到亚父了?” “殿下可有要事?” 轩辕冕单刀直入,“向正心那封密信……” 周玦见左右无人,便低声道,“圣上已给我看了,这向正心是河东裴氏的佃客,按律是不得参加科考的,日前刑部也是以此罪将他羁押。那密信里的东西……倒很有些了得,几乎所有的河东士族都被卷了进去。” 轩辕冕到底年纪尚小,茫然道,“所谓士族的罪证,这些年御史台也参了不少,无非是鱼肉乡里、侵占良田一类的老生常谈,为何此番朝野如此震动?” 周玦摇头,“这向正心倒也可惜,他这封密信也好,密折也罢,有两个要命的地方,恰好戳中了咱们陛下的逆鳞。” “田地。”轩辕冕不假思索。 “此为其一,”周玦起身推开轩窗,看着不见尽头的琼宇宫阙,“其二便是党争。” 轩辕冕心中一凛,他的外家史氏当年便是因党争覆灭,无人比他更清楚皇帝对党争的深恶痛绝。可当今的局势,自两党覆灭后,寒门声势大振,而从前还可分成几党互相攻讦的世家如今势力大不如前,只能抱成一团、守望相助。若说结党,士族此番已是明目张胆地结党了,可皇帝不仅未问,反而有默许之意。 见 分卷阅读27 - 分卷阅读28 松柏寒盟 作者:竹下寺中一老翁 分卷阅读28 轩辕冕神色微变,周玦禁不住叹了声,“殿下年纪尚幼,士庶之分此时与你说怕是过早,再看两年朝事罢,兴许很快你便懂了。” 轩辕冕回过神来,“那投书的两个举子?” “勉之说他自有安排,殿下勿虑。”周玦老神在在。 第29章 说开了 自那日之后,刘缯帛果然信守诺言,日日跟在苏诲身边,寸步不离。 他二人均未读过向正心那封密信,也不知其中有何紧要的秘辛,只是先前向正心的枉死让他二人先入为主地以为他二人也必然在劫难逃。 然而接连五日均是风平浪静,苏诲不得不重新梳理此事。 “你说有没有可能,向正心确实是自尽呢?” 刘缯帛蹙眉,“持修兄为何要那般做?” 苏诲的指节无意识地敲击桌案,“他被羁押,身上的文书定然会被搜走,他将密信转交给你倒也说的过去。只是二王之乱烽烟未去,士族各世家均是如履薄冰,哪里有那么大的胆子去谋害刑部钦犯?” 刘缯帛沉吟片刻,沉声道,“我倒是有了个猜想。” “不管持修兄掌握了士族的什么罪证,不管那封密信到底写了什么,持修兄这么一死,世人定然以为他死的蹊跷,将这笔账算在士族头上。圣上就算心中有数,征突厥在即,对此事也难免心生芥蒂,甚至迁怒士族。持修兄……他只怕事情闹得不大。” 他从来刚直不阿,对这些阴谋诡计一窍不通,进京不过数月,竟已能想到这一层。苏诲轻叹一声,“知己难得,你倒是懂他。” 好一阵沉默,刘缯帛突然道,“我曾说过我对持修兄是‘士为知己者死’。” 想起当时那场争执,苏诲面色不由得阴沉下来。 “你我政见不同,门第不同,所思所想便难免相异,确实称不得什么知己。”刘缯帛,“都说士为知己者死,我虽不是你的知己,可谁说我不愿为你去死?” 不知为何,苏诲只觉一阵无名火涌上心头,忍不住甩手往他头上一打,颤声道,“谁稀罕你为我去死?你就不能好端端地活着么?” 刘繒帛被他打的一愣,又见他气得面色发白,不由慌张道,“晏如……” 苏诲苦笑一声,“我算是懂了,对你这种人就不能玩这些弯弯绕绕。” “你……” 苏诲扬起头,对上他的眼睛,“下面我要说的话,你可仔细听好了。你是鄙夷轻蔑也好,对我避如蛇蝎也罢,唯独不可装傻充愣。” 刘繒帛眼中神色复杂以及,却还是点了点头。 “我对你早已超越兄弟之情、手足之义,”苏诲一字一句道,“换句更浅显的话,我恐怕是个断袖,而我恰巧看上了你。” 这些话在他心内盘旋许久,如鲠在喉,今日全数倾倒出来,不仅无想象中难堪,反而如释重负,刘繒帛作何回应,反而都不太重要了。 刘繒帛静静地看着他,一时间有些恍惚。 国子学那个锦衣玉食的高门子弟,洛京街头那个孤苦无依的落魄公子,还有淳和坊那个与自己朝夕共度的灵秀少年。 当然,还有眼前这个无比坚定,却又隐含忐忑的俊逸探花。 “若是你我在一处,会有许多磨难坎坷,这些你应已想过了吧?” 苏诲苦笑,“我知道。” 见刘繒帛欲言又止,苏诲又道,“可我不知该如何是好。” 刘繒帛忽而笑了,“你知我秉性,我若是下定了决心,就绝不反悔。” “可婶娘与小弟……” 刘母不过一个没见过什么世面的寻常绣户,男子相恋这般惊世骇俗之事,她恐怕闻所未闻,又如何能眼睁睁看着自己含辛茹苦养大,费劲千辛万苦跃上龙门的长子行差踏错?刘繒帛被寡母养大,对母亲的敬重依恋自不用说,就算他能接受苏诲的心意,可让他顶撞忤逆母亲,怕是比活剐了他的心还让他难受。 苏诲先前的犹豫彷徨多半皆因于此。 “幸好还有绮罗。”刘繒帛半晌方道。 苏诲慵懒道,“我只是告知你一声罢了,你对我是个什么想法我不甚在意,毕竟我对你的倾慕只是我一人的事,你不必碍于情面勉强自己。” 刘繒帛蹙眉看他,“晏如,你总是这般自说自话。为何就不能放下些提防,多信旁人一些?” 说罢他向前一步,擒住苏诲的手腕,低声道,“你心思玲珑,一副看破世事的样子,可我却觉得你将自己逼得太紧,有时候我常觉得你心里的那根弦下一刻就要断掉……” 他不再多言,因为苏诲低垂着头,不知何时已泪流满面。 刘繒帛低叹一声揽住了他,让他头靠在自己肩上。 “你知我秉性,最是重诺,也从不说假话。从今日始,你心如同我心,你命如同我命。” 苏诲呜咽了声,紧紧巴着刘缯帛的肩膀不松手。 刘缯帛失笑,最终却只是吻了吻他的发旋。 离曲江宴还有三天的时候,刑部对向正心案的缉查终告结束——向正心为裴氏的佃客,买通学政得了举子的功名,而他最后确是自尽身亡。 此结果在市井儒林中掀起轩然大波,尤其是那些同情向正心的寒门士子们,他们竟一口咬定刑部为门下侍中赵子熙所威慑,昧着良心结案包庇士族。 “刑部真是个苦差事,吃力不讨好,还是个没什么油水的清水衙门。”苏诲看着刘缯帛在灶台边忙活,还未忘了冷嘲热讽。 因苏诲是定然要进翰林院的,他们便合计着在长安赁了间小小的宅子,好在有吴少卿作保,这宅子的主人同意先赊半年账,日子才不那么捉襟见肘。 刘缯帛小心地看着火,“你说持修兄的尸首可有人收殓?” 苏诲扫了他眼,“有罪之身,恐怕也没什么人愿意为他张罗。想去便去罢,也算是全了你与他的知交情谊。” “一道么?”刘缯帛回头看他。 苏诲缓缓摇头,“他的罪证还是我呈上去的,此番若我去收尸,未免太伪善了些。” 羊羹鲜香四溢,刘缯帛舀了勺喂到苏诲唇边,“尝尝。” 苏诲满足得眼睛都眯了起来,“很是不错。” 刘缯帛看着他笑,“那便好。” 第30章 故人相见 向正心倒也不算真的孤苦无依,刘繒帛前去刑部时已有主仆二人在为他收殓。 那主人是个比自己虚小几岁的少年公子,一袭青衫虽称不上华丽,可用料 分卷阅读28 - 分卷阅读29 松柏寒盟 作者:竹下寺中一老翁 分卷阅读29 裁剪均是上佳,举手投足间亦颇有气度。 见刘繒帛从外间走来,那少年公子拱手行礼道,“在下裴行止,想来你便是刘繒帛刘大人了罢?” 刘繒帛愣了愣才反应过来,自己中了进士,已然是个大人了。 “在下刘繒帛,见过裴公子。” 向正心是裴氏的佃客,此番进京赴考,事败后还呈上其搜罗的河东士族的罪状,使圣上猜忌不说,更让裴氏一族颜面扫地。 裴行止来为向正心收殓,不知是他心太大,还是别有所图。 似是看穿了刘繒帛的顾虑,裴行止缓缓道,“实不相瞒,持修兄虽是我裴氏的佃客,与裴某名为主仆,实则却有师生之谊。” 见刘繒帛面露诧异之色,裴行止凄然一笑,“我虽是家中嫡子,但却出身偏支,在族学中并不得重视。持修兄祖上为裴氏门客,通晓权术谋略,虽世代为佃客,却地位超然,甚至能入族学读书。持修兄更是因才量过人,获准能出入裴氏藏书阁,并在族学里谋了个差事,我便是那时识得他的。” 刘繒帛看着不远处向正心的棺椁,惘然不语。 “士庶间隙由来已久,”裴行止双手拢在宽袖之中,“先前持修兄总是觉得圣上还是要简拔寒族,压制士族,如今看来恐怕他想错了。” 他闲庭信步,一副世家公子的做派,刘繒帛不禁想起,若是苏氏不曾落败,苏诲是否也会是他这副模样? 可若是那样,他二人也只会有国子学的一面之缘,没了苏诲的提点,自己也不可能早早中举,恐怕连同科都做不成了罢? “刘大人,”裴行止忽而道,“世事无常,更没有决然的是非黑白,若是想以有用之身多做些有用之事,还需和光同尘。这或许是持修兄能告诉你我的最后一件事了。” 他面上仍带稚气,眼中却是一片苍凉。 刘繒帛深吸一口气,对着向正心的棺椁拜了三拜,转身离了幽暗阴森的刑部大牢。 走了几步,他禁不住回头看看,心道,“刑部这地方,有着太多密云诡谲、生离死别,此生还是不用再来了……” flag 曲江宴时,苏诲并未如很多人所想那般自怜身世做出一副生人莫近的模样,反而落落大方,对前来寻衅的寒门子弟,冷嘲热讽的世家子一概笑面相迎。打马探花时,也并未如这些年时兴的那般选个出尘脱俗、艳而不妖的白牡丹、白芍药,桃李幽兰一类,反而折了枝最大最艳的红牡丹。 “晏如兄真乃妙人。”郑绍不吝溢美之词。 苏诲对他笑笑,转头对刘繒帛道,“这鱼烩不错。” 刘繒帛点头,暗忖何日寻了这厨子将秘方要来。 “晏如兄。”郑绍忽而开口,语带仓皇。 苏诲抬眼一看,有一人自堤边分花拂柳款款而来,风姿飒沓、华美非凡,不是他那全身而退的族叔又是谁? 刘繒帛下意识地上前一步,挡住苏诲半边身子,面无表情地行礼,“下官见过苏侍郎。” 郑绍亦赶紧行礼,苏诲只愣怔了一刹,也跟着弯下腰来。 “免礼罢。”苏景明极其敷衍道。 他斜靠着棵柳树,目光放肆地在苏诲身上逡巡,对刘、郑二人道,“我有些话要交待苏诲,你们先退下。” 进士们职司未明,他虽是一部侍郎,却也算不得他们的上官,竟如此颐指气使,果然如同传闻中一般不吝礼教,性情乖张。 刘繒帛不无担忧地看苏诲,苏诲极快地扫他一眼,他便心领神会地跟着郑绍一同回避。 “不知苏大人有何见教?”苏诲低眉顺眼,眼底却是一片寒凉。 苏景明随手折下一条柳枝,“做我的门生。” 简直像是听了世上最荒谬的笑话,苏诲抬头,不敢置信道,“苏侍郎,你是认真的么?” 苏景明勾起凉薄唇角,“哦?苏门余孽,如今又闯出个天大的事端,除我之外,你还有谁可以攀附么?郑谙虑?” “苏某不求闻达,只求温饱,为何一定要攀附他人呢?”苏诲忍住心内的狂躁,姿态愈加谦卑。 苏景明有些倦惫地看他,“你并非愚钝之流,今日我也不想与你绕圈子。我知道你心中恨我入骨,此刻定然以为我在羞辱于你。可你再仔细想想,你我虽为同宗却是素不相识,无冤无仇,我为何要这般做呢?” 他年过不惑却依然姿容绝美,多年的养尊处优更为他添上几许傲睨天下的气度。 苏诲直觉心中经年恨意简直已流血化脓,眼前一片浑茫,唯有母亲族人的面孔忽隐忽现。这些年所受的冷眼鄙夷,贫寒困苦尽皆化作怨气,禁不住想向面前之人发泄出去。 就在他濒临失控的那一霎,刘繒帛闯入了他的眼帘。刘繒帛与郑绍便站在不远处,仿佛是在闲谈,可刘繒帛的目光却未有半刻离开自己身上,其中的关切暖意不言而喻。 不知为何,不管有多大的戾气,多少的怨愤,多少的慌乱,每每一看到刘繒帛,苏诲的心便定了。 “可按朝中的规矩,难道你我不该避嫌么?”苏诲淡然道。 苏景明似笑非笑,“一来,你母亲临终前求来了恩典,你与苏氏算是再无瓜葛;二来,你我虽是同宗却出了五服,按吏部的章程也是无伤大雅;三来……我苏景明做事情,什么时候轮得到别人置喙了?” 他眼角斜飞,张扬恣肆,高高在上得如此理所当然。 苏诲缓缓闭上眼,随即一个长揖下去,“学生见过恩师。” 苏景明不无欣慰地一笑,“果然是我博陵的好儿郎。” 看着苏诲恭顺模样,他又补了句,“只是这个博陵是崔氏罢?” 二人又寒暄了几句,苏景明便施施然去了。 “还好罢?”他方走,刘繒帛便迎了上来。 苏诲如同脱力般看了看他,苦涩一笑。 “殊途同归。” 第31章 该情节你们懂得 苏诲拜入苏景明门下,在朝堂并未掀起太大波澜,而在苏景明保举之下,苏诲也如愿进了翰林院,与状元王储一道。 刘繒帛则被任命为鄠县县丞,择期上任。 令人诧异的是榜眼郑绍,竟被外放到西北的瓜州做司士,刘繒帛暗自为他不平,苏诲想了想,“其实我一直怀疑子引兄是东宫的人。” “东宫?”刘繒帛正在榻边收拾行囊,将不多的衣衫分门别类装好,“殿下才多大,怎么就有门人了?” 苏诲嗤笑,“你道天下人人都 分卷阅读29 - 分卷阅读30 松柏寒盟 作者:竹下寺中一老翁 分卷阅读30 和你那个傻弟弟似的?生在帝王家,估计什么都没长,光忙着长心眼了。” 刘繒帛回想起与郑绍相交的一幕幕,若有所思,“确实,总觉得他不仅仅是郑谙虑的孙子那么简单,身后总像还有些什么似的。” 苏诲瞥他眼,“都是县丞大人了,说话还和贩夫走卒一般。” 刘繒帛笑笑,“我本就是贩夫走卒出身,不讲究那些仪态风度。” 苏诲忍不住从后面抱住他腰,头埋在他背上不说话。 “怎么了?”刘繒帛低声道,“鄠县离长安快马加鞭也不过半日路程,你若是想见我,我便……” “我是高兴,”苏诲闷闷道,“你能留在京畿道说明你已入了某个贵人的眼了,若是那贵人家里有女儿,你这东床快婿就当定了。” “说什么呢,”刘繒帛反身回抱住他,“你不是说要买个小厮么?大不了你让他隔三差五来看着我,回来向你报备如何?” 苏诲叹息,“我这里倒没必要,那是给你备的。” 刘繒帛蹙眉,“我不在你身边,衣食住行恐怕都成问题,还是留在你身边吧。” “我说不用便是不用。”苏诲不耐道,“我自有打算,人我已经物色好了,后日你上任时带着便是。” 见他不容置喙,刘繒帛也不再劝。 他方入仕,实在无多少家当,不出一刻便收拾出了个小小的包袱。 “刘繒帛,”苏诲忽而开口,“你说你我现在算是什么关系?” 他极少连名带姓唤他,刘繒帛不由得一愣,听清问题后不禁莞尔,“你说是什么便是什么罢。” 苏诲瞪他,刘繒帛改口道,“契兄弟?” 苏诲老脸一红,“如此孟浪的话,从哪儿学来的?” “前些日子子引兄给了我几本话本,闲着无事翻了翻,”刘繒帛讷讷道,“那晏如以为?” “松萝共倚听说过么?”苏诲没好气道,“待你我百年之后,你的牌位上可是要写苏门刘氏的,因而待你去了鄠县后,切记恪守妇道。” 刘繒帛蹙眉,“为何不是刘门苏氏?” 苏诲上前一步,故作轻佻地挑起他下巴,“人分强弱,就凭你难道还能在我之上?” 刘繒帛摇头,“别的都能让你,唯独这件不行。” “各凭本事罢。”苏诲松手,顿了顿,忽而抚上他的衣领,用气声道,“你后日要走,明日我另有安排,不如今日我便将你正法了,你以为如何?” 他语调婉转,简直勾人心魄,刘繒帛直愣愣地看了他一会,忽而擒住他手腕,“不如何!” 苏诲勾唇冷笑,“鹿死谁手,尚未可知。” 说罢,他便将刘缯帛摁在榻上,伸手便要解他九环带。 刘缯帛欲要挣扎,却又怕自己蛮力伤了他,一时犹豫竟让苏诲得了手,生生连中衣都褪了下来,只剩轻薄里衣。 刘缯帛这般身高八尺的昂藏男儿躺在榻上,实在不能算作玉体横陈,可苏诲却莫名觉得情动。 “缯帛……从了我吧,我会好好待你。”苏诲俯身对上他的眼睛,郑重其事。 他斜跨在刘缯帛身上蹭来蹭去,又素喜凑近低声言语,一吐一息喷在刘缯帛耳畔,简直如同催情的药物,让人燥热不已。 苏诲此刻面色潮红,眼中更是一片潋滟,刘缯帛仰头吻上去,两人都是青涩得很,唇贴着唇,竟不知该如何动作了。 苏诲微微分开,“你应允了?” 灵犀一开,先前郑绍给的话本中种种风月之事犹如潮水般涌入脑内,刘缯帛又迎了上去,试探着撬开苏诲的牙关,轻轻舔舐。 苏诲周身颤栗,刘缯帛趁机翻身将他压住,“刘某做惯了体力活的,晏如你好生歇着就好。” 苏诲恨得牙痒,狠狠瞪他一眼,“刘缯帛,你无耻!” 如果说刘缯帛原先还有半分犹豫,如今也被这话激得一点不剩。骂都挨了,若是不做点什么,岂不是对不住这声“无耻”? 这般想着,刘缯帛回忆着话本里的情节,生涩而又温柔地动作起来。 两人年纪不小,但家徒四壁,一无通房丫头,二无银两去青楼见识,均是不能再纯粹的童男子,初尝云雨免不了一阵兵荒马乱。饶是刘缯帛小心了又小心,还是些微伤了苏诲。 “你无事罢?”刘缯帛在榻边端茶递水,又是心疼又是无措。 苏诲趴在榻上,有气无力地瞪他一眼,“说!这些东西是谁教你的,不会也是话本上看来的吧?” 刘缯帛心虚地点点头。 “谁给你的话本!” “我……”刘缯帛在心中掂量了自己与郑绍的交情,又估算了苏诲此番的怒火,毫不犹豫道,“郑子引。” 想到郑绍此时应已在路上,苏诲更是不忿,“明明我与他更是相熟,想不到却偏帮着你,枉他和我并称‘南郑北苏’!” 刘缯帛舀了鱼汤送到他嘴边,“冷了可就腥了。” 苏诲恨道,“你当我坐月子呢?” 话虽说的狠,他却还是乖乖将汤喝了,对刘缯帛招招手。 刘缯帛在榻边坐下,让苏诲靠在他怀里。 “你明日去吏部取鱼符?” “是。” 苏诲把玩着腰刘缯帛方才褪下的九环带,“也不知何年才能变成玉带,上面拴着金鱼……” “你又说笑了,”刘缯帛不以为意,“我不求闻达,只求温饱。倒是探花郎前途无量,大有可为。” 他身上并无世家子弟常用的熏香,只有淡淡皂角香味,却莫名让人觉得安心。方才的情事颇耗体力,苏诲只觉阵阵困倦,“快的话,明日你便知晓了。天色不早,陪我歇下罢。” 刘缯帛本还想读几页书,见他这般慵懒模样,心底一软,也合衣睡了。 再醒来已是天光大亮。 第32章 拜师 苏诲为刘繒帛理了理衣衫,不无满意,“这倒有些能吏的样子了。” 刘繒帛伸手抱住他,“你今日有何打算?” “等你回来便知道了。”苏诲扬眉一笑。 刘繒帛有些不舍地在他颈窝蹭蹭,出得门去又是那个铁骨铮铮的寒门贵子。 吏部不过是走个过场,一个主事模样的人随便问了几句,便给了他一个鱼符,上书“刘繒帛,洛京人氏,鄠县县丞”,未来几年这便是他全部身家的凭证。 刘繒帛归心似箭,简单寒暄几句便迈腿要走,结果还未走出吏部衙门,就听一尖细男声唤 分卷阅读30 - 分卷阅读31 松柏寒盟 作者:竹下寺中一老翁 分卷阅读31 道,“刘县丞,请留步。” 刘繒帛回头,就见一个中年宦官笑容可掬地看着他。 若是苏诲在周遭,他定能看出此人虽只是个内侍,却也是个手握实权的厉害人物,小觑不得。刘繒帛则想不到这许多,他只是本能地亲近这些底层的可怜人物,便温文有礼地拱手致意。 那宦官亦和善道,“我家大人有事相商,还请刘县丞随咱家来。” 说罢便转身疾走,丝毫未留任何拒绝余地。 刘繒帛虽心中纳罕,还是乖乖地跟着他上了辆马车,眼睁睁看着马车过了含耀门,向内宫而去。 刘繒帛蹙眉不语,却也未开口多问,直至马车稳稳停在一处巍峨殿宇之外。 “咱们得下来走一段了。” 刘繒帛终忍不住问道,“敢问公公,此为何处?又是哪位大人召见下官?” 那公公笑道,“凤池鸾阁,刘县丞未曾听说么?” 中书省! 刘缯帛脑中闪过千万个念头,木然地跟着内侍攀上玉阶,向王朝的核心而去。 “是刘缯帛到了么?”一个清朗又有些耳熟的声音传来。 那公公恭谨道,“是。” “劳烦安义公公了。” 竟是皇帝身边的内侍监! 安义公公笑容满面,“眼看着快到晌午了,顾相别忘了去蓬莱殿用膳。” 顾相! 原先只存在于街头巷尾口口传颂中的人物竟在眼前,刘缯帛只觉五感都离自己而去,整个人都是混沌一片。 “顾相等着您呐。”许是见刘缯帛呆愣模样实在滑稽,安义公公笑着催促道。 刘缯帛赶紧对他拱了拱手,快步踏入殿内。 “下官刘缯帛拜见顾相!” “免礼。” 刘缯帛一抬眼,只见殿中凭几上端坐着一中年男子,身着重紫官袍,腰悬玉带金鱼,正是圣上破例亲封的尚书令顾秉。 只是刘缯帛看他却是说不出的面熟,可偏偏想不起在何处见过。 反而顾秉对他微微一笑,“想不到咱们这么快又见了。” 刘缯帛这才想起,顾秉可不就是放榜那日茶棚里萍水相逢的李家仁?如此看来,当日那李二郎唤他亚父,身份亦是昭然若揭。 思及此处,刘缯帛禁不住汗流浃背,告罪道,“下官当日不知太子殿下与顾相微服,若有唐突之处,还请顾相恕罪。” 顾秉和气道,“你当时说的很对,何罪之有?” 他言辞恳切,刘缯帛这才放下心来,踌躇道,“不知顾相召下官前来所为何事?” 顾秉深深看他,轻声道,“向正心之事,朝廷也是无奈之举,还请你不要介怀。” 刘繒帛深吸一口气,“持修兄虽一心为国,本心不坏,可到底触犯了律法,最后引咎自尽,也是他自己选的路,怪不得旁人,更怪不得朝廷。” “那便好。”顾秉沉吟道,“明日便算正式入仕了,你可拜了谁做恩师?” 想起苏诲曾为自己盘算过要拜在顾秉门下,刘繒帛只觉心如擂鼓,颤声道,“不曾。” 顾秉看他,“我入仕时比你还小上几岁,那时寒门式微,如我那般的乡野稚子,哪个朝中重臣愿意收作门生?时过境迁,承蒙陛下不弃,才有了我顾秉的今日。” 顾秉当年造册时恩师填的是太子,此事众人皆知,他有此感慨倒也不奇怪。后来一步步从太子舍人到一州刺史,再到大理寺卿,户部尚书,最后官至百年独一人的尚书令太子太傅,其间艰险遭遇难为外人道也。顾秉迄今任过数任主考,按从前的说法,也算作门生遍天下,可其中无一人为入室弟子,今日顾秉竟然主动开口延揽,让刘繒帛觉得极不真切,恍然若梦。 “怎么,不愿意么?” 刘繒帛回过神来,艰涩道,“为何是我?” 顾秉莞尔一笑,缓缓道,“朝廷目前可缺人才?” 刘繒帛迟疑摇头。 顾秉叹息,“是啊,年年科考录用的官吏多达百人,可最终可用的却并不多。你可知为何?” 刘缯帛思量道,“士族子弟多尚清谈,通庶务的不多,而这些年寒门子弟也渐渐忘了为民请命的本分,将心思都花在党同伐异上。” 见他想到这一层,顾秉不由得有些惊喜,缓缓道,“不错,是你自己想的么?” 刘缯帛向来坦诚,“是我与我的至交私下闲谈时所议” “哦?”见刘缯帛欲言又止,顾秉温和笑道,“士子清议,只要不辱及君上,均是无妨。” “士族也好,寒门也罢,在圣上眼里均是一样的。就如同此番,不管向正心抖落出什么,圣上都会隐而不发,因为他不会任凭士族衰微,”刘缯帛小心翼翼地看顾秉的面色,“帝王心术在于制衡,就算士族被连根拔起,可难保兴起的寒门新贵不成为下一批世家……” 顾秉缓缓道,“你那至交是苏诲罢?” 刘缯帛一惊,连忙起身就要谢罪,又听顾秉道,“这是你的见地还是他的?” “这些均是下官之见,与他无关,下官狂悖!” 顾秉轻叹一声,将他扶起,“这些话日后便不必再与旁人提了,他身世飘零,看法可能尖刻了些。不过倒是个难得的通透人,拜在苏景明门下,也算得宜。” “方才下官口出狂言……” “我不曾怪罪于你,只是官场险恶,日后还得谨言慎行,再刚直的棱角也还是收敛些好,”顾秉指指已然空了的茶盏,笑道,“我平素不喜那些繁文缛节,今日敬了这杯拜师茶,你便算是我的门生了。明日你上任,我唯有两字相赠,一是勉,二是忠,你可记下了?” 刘缯帛添满茶水,长跪在地,双手奉上茶盏,激荡不已,“学生谨记!” 第33章 团聚 刘繒帛心绪难平地回去,还未至巷口,就见苏诲靠在砖墙上,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你……” 苏诲笑笑,“刘大人前途似锦,我怎么能不好好巴结?别说倒履相迎,就是在此跪迎都不为过。” 刘繒帛说不过他,只抓住他的袖子,在他耳边道,“晏如真是神机妙算,顾相今日真的开口收我为门生了!” 苏诲并不十分讶异,只淡笑道,“哪里是我算出来的,只是我白日做梦,自己想想。只是想不到竟成真了。” “我已弱冠,顾相还为我起了个字,叫做子重。” 苏诲笑,“那不是楚国的令尹么?可惜顾相他老人家没尝过你的 分卷阅读31 - 分卷阅读32 松柏寒盟 作者:竹下寺中一老翁 分卷阅读32 手艺,不然给你起字伊尹都是使得的。” “应是‘引重致远’之意罢,”刘繒帛无奈看他,“我明日便走了,一点离情别绪都没有便算了,今日晏如怎么还如此喜欢说笑。” 苏诲嗤笑声,举步往回走,“无他,心情好罢了,怎么还说不得了?” “说得说得。”刘繒帛跟在他身后,看着他背影只觉满心满眼的柔情蜜意,羁旅宦途的那一点点惆怅也渐渐淡了下来, 走到那处不大的宅子边,苏诲扣了扣门,便有一精灵古怪的小厮迎了上来,“老爷回来了。” 瞥见刘繒帛,那小厮赶紧行礼,“宋锦见过刘大人。” 刘繒帛一愣,“宋锦?” “明日他便随你去鄠县,”苏诲随即对宋锦吩咐道,“马匹可准备好了?” 宋锦是个利落的,“已物色好了,待会请老爷去看看,若是老爷也满意,便可去取了。” 苏诲点头,“你去办吧,你随我来。” 看到刘繒帛无比自然地跟着苏诲进门,宋锦才反应过来苏诲口中第二个“你”指的是刘繒帛,看着身高八尺却不失谄媚的刘县丞,宋锦决定即使去了鄠县,日后一切大小事务还是要按苏老爷的意思处置。 浑然不知自己已在下人心中威信扫地的刘繒帛,甫一进门,便失声道,“阿娘。” 在案边笑吟吟看着自己的,不是刘母又是哪个? “大郎。”刘母亦是泪盈于睫,眼中的欣慰简直快满溢出来。 苏诲抿唇一笑,悄悄退了出去。 宋锦上前一步,“老爷,刘老爷说他的随身行李已自行收拾了,您还有什么要嘱咐的?” 苏诲沉吟道,“鄠县虽在京畿中亦不算是个穷县,可到底不在两京,难免会有些不方便。你去药房挑拣些常用药材,选那些耐寒耐热易存的带着。另外,到了那处之后,一些可能对刘大人不利的歹人,你也得留意了,尤其是如下几类人,一是怀才不遇、心胸狭窄之人,二是家中势力在县中盘根错节的本地豪绅,三是奸猾狡诈、两面三刀、善于阿谀的部署衙吏。” “若是他们与刘老爷有了过结,小的便立即修书给老爷。”宋锦乖觉道。 苏诲摇头,“待你发现可就迟了,不管刘繒帛得不得空,你每月都须回京一次,除去向我回报之外,也得做些采买。” 宋锦唯唯称是地退下。 苏诲站在小院之中,听着里间刘繒帛与刘母共诉别来情状,心乱如麻。 他本就将刘家人视作亲人,如今与刘繒帛有了这层关系,更是将他寡母幼弟也视作自己的责任。将母子俩接来,固然是有知恩图报的想法,可更多的却是从长远考虑。他曾有过妄想,若是他对他们多加照拂,日后他与刘繒帛东窗事发,刘母或许能念着这些年和他的情谊网开一面。 可真的见到这母慈子孝的场景,他才猛然反应过来,他与刘母之间再是亲睦,哪里比得上她与刘繒帛的母子情深?而奢求网开一面,刘母又能如何网开一面? 放任自己含辛茹苦养大的儿子断绝香火,和一个男人行那断袖龙阳之事,为天下耻笑? 先父早逝,刘母一直以来所求的不就是刘缯帛出人头地,再娶个官家小姐传宗接代,让刘家蒸蒸日上,香火不绝? 若是让她得知苏诲与刘缯帛这层关系,恐怕最好的结果便是让刘缯帛娶一门妻室留个子嗣,同时偷偷摸摸地与苏诲来往。 可自己性子随了崔氏,惯来清高刚烈,他与刘缯帛之间哪里容得下旁人?别的不说,将一个女子娶进门却只为了子嗣,然后对她弃若敝履,若刘缯帛真的这般做了,那与苏子仁又有何异? 让刘缯帛不管不顾地与自己私奔,再不管志向抱负、恩师家人,别说刘缯帛宁死也不会如此行事,就算他一时走火入魔做了,自己也会看他不起。 苏诲神思不属间,被一人扑了个满怀。 “苏大哥!”刘绮罗笑嘻嘻地举起只芦花老母鸡。 苏诲一愣,“你竟把它也带来了?” “搬离淳和坊,这些畜生也带不走,阿娘便尽数接济了周遭的孤寡,只留了这只,说是煨了给大哥壮行。” “也好,”苏诲深吸一口气,敲了敲门扉进去,“子重,你善庖厨,还不将这鸡煨了,正好也给婶娘、小弟补补身子。” 刘缯帛止住了话头,接过那只老母鸡,对刘母与苏诲笑了笑,便向后厨去了。 “子重是?” 苏诲压下心中的阴晦,从斗柜里取出个小木盒,边笑道,“大郎已被顾相收作门生,还亲自给他起字‘子重’,是望他承匡扶社稷之重的意思罢。” 刘母一听,慌得立即站起来,颤声道,“顾相?可是顾秉顾大人?” “正是。”顾秉民望极高,刘母欣喜至此,苏诲也不奇怪。 刘母双手合十,“阿弥陀佛,咱们大郎竟有这般滔天的福气,真是祖宗护佑。” “子重的福气在后头呢,”苏诲笑道,从那盒中取出根珠花,给刘母插在头上,“真好看。” 刘母愣了愣,伸手便要取下,“你这是做什么,我一个寡妇哪里需要这种东西。” 苏诲按住她手,真心实意道,“婶娘对我的恩情,此生怕都是还不完。这珠花不值多少银钱,也素淡的很,还请婶娘不要推却,权当我一番心意。” “唉,你这孩子就是太过玲珑剔透,也不知道哪家的小娘子受得了你。也罢,这珠花我先戴着,待你找着了合意的姑娘,我再为她买支更好的。” 苏诲垂下眼眸,“婶娘说笑。” 作者有话要说: 之前其实已经he了……于是后文简要其实就是刘侍郎出柜记。 第34章 前路 刘缯帛去鄠县就任后,苏诲也入了翰林院。翰林院中多是高中前三甲的年轻官吏,与在各州府县部台摸爬滚打的官场老人比起来,自是多了几分不谙世事的天真来。 刚开始的时候,他们对苏诲或多或少均有些忌惮,可见苏诲温文知礼、风趣慧黠,更比常人勤勉,时日久了,对他身世的不喜也便淡了。 翰林学士是个选贤任能不拘于家世门第的正人君子,对苏诲也颇为重用。 日前皇帝下诏命翰林院清点府库,网罗民间子集,准备修撰前朝国史,翰林学士考量再三,竟也将苏诲列入众多饱学之士中,提携爱护之意颇让苏诲动容。 这日苏诲正与其他翰林们一同清点府库,就听有人来报,说是有个小厮 分卷阅读32 - 分卷阅读33 松柏寒盟 作者:竹下寺中一老翁 分卷阅读33 寻他。 算算日子,知是宋锦,苏诲不由得喜上眉梢,对其余人拱手笑道,“有些家事,去去便来。” “老爷,这是刘大人的书信。”宋锦到底出去趟见了世面,比从前更是沉稳妥帖。 苏诲接过,对他笑道,“眼看着这旬又要过了,京畿道各知县县丞均要入京述职,你可知你家大人何时归来?” “应是下月初八。” 苏诲点头,“也罢,若是无甚大事,你便先回府歇下,老夫人怕也有许多想要问你。至于其他的,待我晚间回去细说。” 别了宋锦,苏诲便迫不及待地拆信细看起来。刘缯帛看来公务甚是繁忙,字迹均是潦草不堪,信中情意却是真真切切。 苏诲小心翼翼地将信折好,抬眼看看明媚青空,忍不住笑出声来。 放衙后,苏诲特地往圣和居买了些刘母爱吃的素斋,刘绮罗喜欢的卤肉,匆匆忙忙地往回赶。刚走进院门,就听刘母在问些什么,刘绮罗在一旁吃吃地笑。 苏诲蹙眉走近了些才听得清楚,刘母问的分明是, “那缯帛可曾提起有没有什么中意的姑娘?” “我家大人忙于公务,每日恨不得一个时辰当作两个用,又哪里会识得什么闺阁女儿?” 刘母叹息道,“唉,我家大郎什么都好,就是过于刚直老实,对成家之事是一点都不上心,实在愁人。” “阿娘,苏哥哥也不曾娶妻,你怎么不愁他?” “傻孩子,虽说他与咱们家情分匪浅,可到底不是自家孩子,他父母不在了,他的婚事自有他舅舅舅母操持。何况他到底是大户人家的公子,我就是有心帮衬,又哪里认识那些好人家的女儿?” 该来的还是来了。 苏诲茫茫然地站了会,方定了定心,笑着推门进去,“如今缯帛也是个官老爷了,自然也得找个好人家的女儿。” “苏哥哥!”刘绮罗一见他手里吃食,笑得都甜了几分。 苏诲将吃食递给宋锦,让他下去收拾,对刘母笑道,“婶娘可有什么主意了?” 刘母愁眉苦脸,“我早年丧夫,家中又人丁稀薄、一贫如洗,哪里懂得那些管家本事?苏诲,你舅母可给你相看了什么姑娘?” 刘母只知苏诲是博陵苏氏的旁支,舅舅舅母亦在京中,具体姓甚名谁倒是一无所知。 “身为崔氏嫡长媳,府中事务千头万绪,我哪里敢用这点小事轻易劳烦舅母?”苏诲淡淡道,“何况长公主保我下来已是不易,我得陇望蜀岂不是太不知好歹?” 没想到他舅母竟是长公主,刘母不由得愣了愣,想起他先前家族败亡并未寄居舅家,显然关系并不算亲睦,思及此处,刘母便岔开话题,“那苏诲你以为我儿该娶个怎样的小姐?” 苏诲强忍心中酸涩,“自然是个秀外慧中,老实本分却又能管家的女子。” 见刘母面露赞许之色,他又道,“家世不需太高,不然缯帛会一世受制于人;性子须得温婉,否则缯帛恐怕会处处受气;最好识得几个字,这样才能将后宅整治得服服帖帖……” 苏诲顿了顿,再说不下去,强笑道,“我也只想到这许多。” 刘母见他面色委顿,关切道,“可是差事太累了?这人呐,年纪轻轻的时候不知保重,老了可是要受苦的。” “谢婶娘提点,”苏诲打起精神,“只是入了秋,昨夜听那秋风秋雨有些入神,一时无法安眠罢了。” “你们这些读书人啊,”刘母摇头,“心事莫要太重。” 苏诲简直不知如何面对她慈和面孔,匆匆寻了个由头回房去了。 随着刘缯帛的信捎来的是颗红豆,难为刘缯帛有闲情逸致,竟将它雕成了个骰子模样。 正应了那句“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 苏诲盯着那红豆看了好半晌,还是将它放入香囊里,幽幽叹了口气。 第二日,苏诲早早起身,准备交代宋锦几句,却见刘母也已早早起了,正借着窗边的晨光端详着什么。 多年针黹让她早早耗费了眼力,头上的发丝也尽数花白。 正是儿孙绕膝、享尽清福的年纪。 苏诲咬了咬唇,缓步绕到她身后,果不其然望见不少适龄小姐的画册。 “可看到什么中意的了?”苏诲听见自己如此道。 刘母笑吟吟地抬头,“我已是挑花了眼,没什么主张了,一会儿觉得都不错,一会儿又觉得她们都配不上我的大郎。” 苏诲站在她身后看了会,轻笑道,“确实都配不上。” 刘母摇头,“也罢,还是让他自己拿个主意吧。” “可要宋锦将这些画册带去?”苏诲随手挑了张户部员外郎千金的画册,漫不经心道。 刘母抬眼看他,“可要寻个郎中看看?这几日我看你气色实在不好……” “不妨事的,”苏诲赶紧道,“婶娘不必为我挂心。” 刘母依然有些忧虑,起身便往后厨去,“我记得还有条鲈鱼,不如今日便炖来给你补身子。” 苏诲拦不住她,只好将那些画册一张张收好,唤了宋锦进来,“将这些带去给你家大人罢。” 第35章 大小苏 刘繒帛的回信还未到,苏诲却等来了苏景明的请柬。 正值盛夏,苏景明邀他去游湖赏荷。 这提议风雅得很,苏诲却打不起什么兴趣,但到底是自己的恩师,碍于情面也无法推脱。 那日惠风和畅,苏诲随手挑了件之前的牡丹图,着了件寻常天青色的襕衫,便优哉游哉地向大明湖去。 远远地就见苏景明宽袍广袖,斜倚着画舫的轩窗小酌。 有小厮在岸边等候,引着他上了画舫。 走近了才见苏景明那身竟是正红云锦,上面绣着四色牡丹——魏紫、姚黄、冠世墨玉、以及青山贯雪…… 士子追捧青山贯雪,多是为了赵相之声势,今日见了苏景明,苏诲倒是猛然想起此花与苏景明的一桩典故来。 他微一晃神,旋即反应过来,对苏景明长揖,“见过恩师。” 苏景明摆摆手,“坐罢。” 苏诲将那幅画作呈上,恭谨道,“学生身无长物,唯有难登大雅之堂的拙画一幅,望恩师不弃。” 苏景明接过,打开一笑,便笑了,“又是牡丹,如今我见牡丹都有些腻味,不过你这幅倒是别致。” 苏诲淡淡一笑,“我以为牡丹最是难画,若是太过阿谀谄媚,则 分卷阅读33 - 分卷阅读34 松柏寒盟 作者:竹下寺中一老翁 分卷阅读34 会流于艳俗;可若是太过孤高自赏,又会显得寡淡。牡丹这等无双国士、花中之王,若是不曾真正富贵过,又怎能描摹其风骨万一?” “哦?”苏景明挑眉看他,“那你以为你这幅?” 苏诲垂首道,“东施效颦耳,诲又哪里懂得何为真富贵。” 苏景明大笑一声,“赵子熙落魄时也不过一个寄人篱下的皇子伴读,甚至还想过做个御医,你们太高看他了。” “不过,”他话锋一转,“若说他什么过人之处,有一点别说你们,怕是连周玦、顾秉都难望其项背。” 苏诲缓缓道,“周相善谋、赵相善断、顾相善为。” “不错,”苏景明,“当断则断,若断不了便牢牢抓住,这点,我亦是深以为然。” 他意有所指,苏诲也不诧异,只涩然道,“一个人但凡有了顾忌,那便缩手缩脚,谈不上什么当断则断了。我与你不同,亲情也好,旧情也罢……我多半还是念的。” 苏景明挑眉看他,“倒是个有情有义的。” 当年苏景明反了他老子投了史党,后来反了史党不谈,还告发苏太傅数十条重罪,累得苏氏一族流徙岭南。他自己虽是身居高位,永葆荣华,可世人谈及他,除去歆羡外,更多的却是忌惮。 郎心如铁,莫过如是。 苏诲晦暗不明地笑笑,饮下一杯酒,他与苏景明虽有同宗之份,师生之名,可他却不打算对着他推心置腹,便含糊道,“我如今倒是骑虎难下了,无论怎么做恐怕都会伤及某个待我极好之人。他二人,一对我有恩,一对我有情,若凭我本心,除去会伤我恩人至深外,对我有情之人恐怕也是不得欢颜;可若是……” “可若是如何?” 苏诲深吸一口气,“可若是断情绝爱,光是想想都锥心刺骨。” “你虽在问我,可心里却早已定了主意,我也不再劝你。” 苏景明突然抬手,苏诲不闪不避,看着那白皙如玉的食指从自己的脸孔上划到自己的胸口,点了点。 “可我最后还是想问上一句,你的自以为是旁人可会领情?” 苏诲缓缓给他斟满了酒,抬眼看着晴好风物,岔开话题道,“今日恩师来找我何事?” 苏景明闻弦歌而知雅意,也不再纠缠此关节,而是为他细细说起有关翰林院的大小事宜。他为人离经叛道,想不到于官场纵横之道也很是精通,许多想法竟与苏诲不谋而合,只是更狠戾干脆一些。 “老爷,”正讲到兴头上,突然画舫外伺候的小厮在门外躬身道,“中午可回去用膳?” 苏景明秀气的眉头拧在一处,“他不知我今日见门生么?” “阁老的原话是,‘既不是外人,大可一道用个膳’。” 苏景明抬眼向岸上看去,唇角勾起一抹笑意,竟是潋滟过大明湖的波光。 苏诲顺着他目光看过去,两匹通体雪白的骏马拉着辆考究至极的雕车,旁边还有十余人随侍,车内之人身份昭然若揭,苏诲对心中揣测愈发肯定,不禁出了半身冷汗。 “恩师……”苏诲想起身告辞。 苏景明却摆摆手,“他既一番好意,何必与他客气。喝完这杯酒,便靠岸罢。” 二人饮尽杯中酒,齐齐上了岸,那马车不知何时已停在渡头,有家仆取出绣凳。 苏景明掀了车帘进去,示意苏诲跟上。 苏诲心里绕了几百道弯,面上却是波澜不惊,进去后便对车内男子行礼道,“下官参见赵相。” 赵子熙如传闻一般是个玉面郎君,眉眼间都带着萧飒冷意,只看着苏景明时会柔和几分。 “免礼,”赵子熙打量他半天,突然没头没尾道,“我看倒是不像。” 苏诲眼观鼻鼻观心,默然不语,就听苏景明笑了声,“我看他更像崔家人,别的不说长得还和崔铭颇有些相类,兴许哪天被贵人看中了,也能尚个主?” “恩师言笑了。” 赵子熙瞥他眼,“梁史修得如何了?” 前朝国号为梁,国祚共一百六十余年,国主多羸弱重文,末期又陷于党争,群雄并起,这才使陇西鲜卑轩辕氏乘虚而入,趁乱取得天下。 值得一提的是,如今的河东士族便是在大梁时达到鼎盛,尤其是当时的颍川赵氏与闻喜裴氏,竟轮番把持相权百年。后来九州纷乱之时,世家各有顾虑,江东士族依附轩辕氏,河东士族除博陵苏氏、崔氏,多闭门观望。 一饮一啄,莫非前定。 “还未动笔。”苏诲如实道。 赵子熙点头,“编撰国史乃朝中大事,不提耗费的人力物力,就是主持修撰的总裁官也得从长计议。” “当然,你我是都别想了。”苏景明插口。 他贸然插口,赵子熙却无半点不悦,反而柔声道,“这是自然,若不是顾勉之于史不甚通晓,此时恐怕还得劳烦他。如今……” “还有半个时辰,赵阁老夙兴夜寐,还是趁了这个空隙歇歇罢。圣上的事自有顾秉与太子烦心,与你何干?” 他话说的不客气,语中关切之意却是分明。苏诲偷眼扫了眼赵子熙,果真对方眼底有淡淡青黑,难掩疲态。 赵子熙笑笑,竟真的合眼假寐起来。 苏景明看着他勾了勾唇,给自己倒了盅酒,悠然自酌。 一室静好,独留苏诲默然垂首。 #求解苏诲心里阴影面积# 作者有话要说: 苏诲对苏景明如今情绪很复杂 除去心底的伤痛外 还有一些利用和忌惮 可对大苏这样的人物 又难免有些亲近佩服 苏景明对苏诲更直观一点 愧疚和欣赏 所以才为苏诲打算 还引见赵子熙 让我的亲儿子在新年出场真是私信 大家新年好呀. 第36章 纠结 之后在永宁坊,赵子熙只陪他二人用了午膳,便又被召入宫中。 “许是突厥事罢,独孤是主帅,他难免更上心些。”苏景明淡淡道。 苏诲若有所思,忽而道,“功名只向马上取……” “你?”苏景明讥讽道,“若是为了儿女私情想要远走天涯,也不必从军罢?诺,终南山、洞庭湖、姑苏余杭,乃至博陵老家,哪里不可去?你不过一个弱质书生,既不通兵法,又不擅武艺,甚至还不晓杏林之术,去做什么?押运粮草么?” 被他一骂,苏诲顿时也打消了这个心思,只默默无语。 苏景明平生张狂肆意,最见不得别人这个样子 分卷阅读34 - 分卷阅读35 松柏寒盟 作者:竹下寺中一老翁 分卷阅读35 ,恨铁不成钢道,“人生在世,要么随心所欲,要么步步为营,纵然有再大的难处,你躲了避了难道就有用了?” 苏诲想起早年自己为家中事不愿科举,还是刘繒帛劝解,最终才得以下场,不由得又是郁郁,便故作淡然道,“恩师多虑了,我并未为情所困,尚还知晓自己在做什么。” 苏景明也不是追根究底之人,今日关切他这许多,已是极其难得,便也绕开这些话题,挨个点评起朝中群臣来。他本就是个写惯了传奇话本的,又是个言笑无忌的性情,风云诡谲的朝中秘事到了他嘴里都如小儿科般,让苏诲又是歆羡,又是好笑。 苏诲又陪着他坐了一个时辰,便告辞了。 回去时已是日暮,还未到巷口就见刘绮罗左顾右盼。 “苏哥哥!”刘绮罗如往常一般向他奔过来,快至面前时又顿住脚步,看他的神情极其古怪。 “绮罗?”苏诲挑眉,有些不祥的预感。 刘绮罗左右看看,将他拉到巷口深处,低声问道,“你与大哥到底……” 苏诲悚然而惊,抬眼看他。 刘绮罗缓缓从袖口取出张纸,苏诲眼睛霎时瞪得滚圆——那正是他赶考时在破庙中所画的刘缯帛的小像。 若仅仅是幅小像倒也罢了,关键是那小像底下还题了首诗,正是刘缯帛赴任前所留——北风其喈,雨雪其霏。惠而好我,携手同归…… 正是那首北风。 苏诲默然半晌,低声道,“你未告诉婶娘罢?” “所以是真的?”刘绮罗深吸一口气。 苏诲对上他的眼,淡淡道,“不错。”他仔细端详他的神色,想从他面上看出些不屑鄙夷,然而刘绮罗只是愣怔片刻,随即道,“难怪我一直觉得你与阿兄交往过密,就算是手足兄弟亦有些过了。原来竟是这般么?” 他从小性子跳脱,不喜功名,每日尽爱看些稗官野史、游记传奇,加上本朝南风盛行,对此事他倒不似那些迂夫子般食古不化。 “先别告诉你阿娘,”苏诲面无表情道,“何去何从,我尚在思量。” 刘绮罗挠了挠脑袋,忽而狡黠一笑,“我是不想去考举子的,若你能说动阿娘放我云游天下,我便寻机帮你和阿兄私奔,你以为这桩买卖如何?” 苏诲一巴掌拍在他脑壳上,冷笑,“很不如何!” 刘绮罗极委屈地看他,换来苏诲一个白眼,“长本事了,晓得拿捏你阿兄的把柄来要挟我……” “哪里是阿兄的把柄,分明是你的把柄。”刘绮罗不知死活。 苏诲似笑非笑地看他,“哦?” 刘绮罗打了个寒战,立时站直身子,忧心忡忡道,“虽然阿娘为人慈和,可到底没怎么见过世面,在有些事上比常人古板些,你与阿兄……” 苏诲心乱如麻,走了几步回身对他道,“那幅小像你是从何处得来的?” “今日阿娘吩咐我扫尘,为你与阿兄收拾床褥时只觉枕中有异物。”见苏诲面上青一阵红一阵,他便识趣地不再多说。 他与刘缯帛自相识以来,便日日形影不离,从未有那段时日分隔如此之久。 难耐相思,苏诲便将那小像藏在枕中,想的狠了便取出来看看,也能换得一日好眠。 想不到这却将他卖了个彻底。 “苏哥哥,你们可是来真的?” 苏诲伸手摸摸他头,“若是婶娘知晓,定会很难过罢?” 刘绮罗踌躇半晌,还是老老实实地点头,“她惯来以阿兄为傲,这些日子已然为他的亲事急了。” “先别说刘缯帛是个孝子,”苏诲缓缓道,“就是我也不忍见你阿娘痛心。” 如今看来,若是当日他能忍住那点绮念,离刘缯帛远远的,是否便不会让他夹在母亲与自己间为难,最后落得个孝悌情义不得两全。 “这事怪不得旁人,只怪我自己情不自禁。”苏诲按住刘绮罗的肩,“你阿兄那里,你只当你一无所知,明白?” 刘绮罗清楚他惯来能做刘缯帛的主,便乖顺地点了点头,跟着苏诲往前走。 默默无语地走了一路,快至大门时,苏诲忽然顿住脚步,苦笑道,“若能收放自如,那还是情么?” 不等刘绮罗接话,他便推开大门。 子时已过了三刻,苏诲依旧躺在榻上毫无睡意。 当时看宅子时,刘缯帛便说要买张宽敞些的床榻,彼时二人虽都心怀鬼胎,面上都还是清风明月般的手足情义,就算躺在一处也不敢有半分逾越,只各自心猿意马。 直至后来,二人唯一的一次云雨过后,刘缯帛搂着怀里又羞又恼的苏诲,突然邀功道,“晏如,这榻买的可好?” 当时自己许是反唇相讥,许是恼羞成怒,现下是全然记不清了。只记得当日温存,销魂蚀骨。 大约是十五,榻上尽是如练月光,苏诲忍不住伸手去够榻的另一半,触手冰凉。 苏诲深吸一口气,缓缓翻身到刘缯帛睡惯了的那侧,将被褥拥在怀里。 他的余味已极其浅淡,可仍能萦绕过鼻尖,再丝丝缕缕地蔓延到心底去。 苏诲想着刘缯帛,终是在天光将亮时睡着了。 第37章 继续纠结 刘繒帛人未归来,信却是到了。 苏诲捏着这封信,迟迟不敢打开,却问宋锦道,“那些画像你家大人可看了?” 宋锦赶紧摇头,“大人一开始不明所以翻开了 第一卷,之后的便一眼都未看过。” 他抖若筛糠,不知道的还以为苏诲怎么欺负他了,可想而知他临行时,刘繒帛是如何的耳提面命。 “老夫人的信,刘繒帛也看了?” “是。” 苏诲蹙眉道,“他可回了?” 宋锦迟疑道,“大人只提笔写了一短笺,让我回禀老夫人,待他回来之后再与她老人家仔细分说。” 苏诲阖了阖眼,摆摆手,“你先下去罢。” 刘繒帛的秉性他最是了解,相识这些年来从未见他说过半句虚言,此番回京述职或许就是打着向刘母和盘托出的心思。 刘繒帛有事做事便是这般,认准了一件事就是撞破南墙也不回头,他既已决意与苏诲在一处,若刘母问起,他便不会再欺瞒。 苏诲完全可以想象彼时场景——刘繒帛跪在地上,向刘母坦诚他二人的私情,随即刘母会先是愣怔,然后厉声问他说的可是真的,刘繒帛一定会说是他先起意纠缠的苏诲,随即刘母定然会让他二人 分卷阅读35 - 分卷阅读36 松柏寒盟 作者:竹下寺中一老翁 分卷阅读36 早日了断,接着刘繒帛会断然拒绝,刘母则老泪纵横地忆起先夫早逝,她守寡十五年将刘氏兄弟养大,供他们读书的种种不易,问刘繒帛心里可还有这个母亲…… 甚至刘母还有可能会以死相逼。 “苏哥哥?” 苏诲一抬眼,刘绮罗正满面焦虑地看他,“大哥快回来了,你不担心他和阿娘争执起来?” “再看看罢。”苏诲语焉不详。 使苏诲下定决心的,却不是刘缯帛,而是另一桩轰动了整个长安城的大事。 黄雍之子,户部左侍郎黄虔有个爱若珍宝的幺子,名曰黄晟,从小便是个一等一的神童,长大后更是诗词歌赋无一不晓、琴棋书画无一不通。更难得的是,虽出身高门,又素有大才,可黄晟却为人谦和,温润如玉,但凡是见了他的,没人不赞一声浊世佳公子。 可就这样一个前程似锦的名门公子,却在端阳那晚寻了短见。 无人知晓他一人徘徊在静寂无人的大明湖畔时想了什么,诸人所见的便是第二日浮上水面的一具再平常不过的尸首。 可蹊跷的事情来了,黄晟殒命,黄府竟无一人前来为他收殓发丧,早朝后有人问及黄虔,他竟置若罔闻,拂袖而去。随后的三日,每日都有个清秀瘦弱的少年前去黄府叩门,可每每都被乱棍打了出去。 黄晟的尸首在义庄停了五日,他的同窗旧友们均是急了,屡屡向黄氏族人明示暗示,可黄虔均不为所动,最后更放出狠话——他没有这般寡廉鲜耻、下贱下作的孽子。 这下,众人才明白,黄晟多半是被黄晟逐出门第,一时想不开才自我了断。 最终,竟是那个清秀少年倾尽所有,将黄晟葬了,自己也随后纵身一跃,从国子学的藏书阁跳下一了百了。 他死前咬破了手指,在素白斩衰上写了个大大的“恨”字。 他与黄晟均是国子学的贡生,这事理所当然地闹得满城风雨。 皇帝也听闻了此事,当即龙颜大怒,在大朝会上痛斥黄虔“人伦丧尽,六亲不认,不肖乃父,完全是个铁石心肠、虎狼之心的畜生”,并当场免去他户部左侍郎一职,命其赋闲思过。 据闻当时黄虔唯唯应了,出了殿门便往明陵去,在去年刚过世的黄雍坟头上大哭一场,哀嚎着什么他处置逆子乃是出自一片公心,怕这个被男人迷了心窍的孽障日后成为天启的祸患,让家室蒙羞啊,无奈圣心难测,皇帝竟不能理解他的一番苦心云云。 不少脑筋古板的腐朽儒生均站在了黄虔一边,竟还有人上奏御前,说是对黄虔处罚过重,恐怕寒了天下正人君子的心。就在此时,事态却突然有了反转——黄晟在国子学的某位同窗竟提出他并非投湖,亦非溺亡,根本是被人谋害,推入湖中,更举出了关键证据,直指黄晟亲父黄虔。 黄虔是黄雍亲子,更袭了其父的侯爵,兹事重大,曾在大理寺主事过的顾相亲自主审此案,结果简直耸人听闻——黄晟与国子学同窗私定终身,黄虔正盯准了户部尚书的位置,想让黄晟尚主,黄晟不从,便被黄虔赶出了家门。他同父同母的亲弟弟肖想世袭的爵位和皇帝的长公主,便假借黄晟意中人的名号将他骗出去掐死后投入大明湖里。 此事闹的沸沸扬扬,就连市井内宅中的刘母亦有听闻。 “所以最后皇上是怎么定的罪呀?”刘绮罗咬着毕罗,眼巴巴地看着苏诲。 苏诲蹙眉,“用膳时就别提这么晦气的事了,也不怕吓着婶娘。” 不想刘母却道,“无妨,我还不至于那么娇贵。今日我去井边漂洗衣裳时听邻家的几个小娘子说了几句,说是那黄大人落罪了?” “正是,”苏诲无奈,只好简略道,“他那二儿子判了斩监侯,黄虔以有意包庇落罪,夺去官身,永不录用。黄相留下的爵位也给了黄虔他弟弟那房,且日后得降等袭爵。” “可怜见的,”刘母长叹一声,“都是自家人,何苦来哉?” 苏诲心中一动,给刘母夹了一筷子醋鸡,“婶娘也觉得黄大人错了?” “不仅错了,还是大错特错!”刘母感慨连连,“孩子得了病,那便好好地治,怎么说赶出家门就赶出家门呢?那黄小公子能进国子学,那肯定是个一等一的聪明人,之前被迷了心窍,与他好好地说道理,兴许过阵子也就好了,哪里就需要做的那么绝?更何况,他平日在府中对两个儿子一定多有偏颇,小儿子才会做出这般的事儿来……” 苏诲垂下眼睑,“若是那病治不好呢?” 刘母愣了愣,幽幽一叹,“我若是他,便先劝着,让他娶个晓事理的姑娘掩人耳目,让他们慢慢断了。若还是不成,也只能当做没生过这个儿子,给些银钱不来往便是,何必赶尽杀绝?说到底,儿女都是爹娘前生的债啊。” 苏诲手一抖,手中竹筷掉了。 第38章 废话一箩筐 “你心意已定,绝不更改?”苏景明端着手中玉杯,蹙眉看他。 苏诲笑意清浅,面色却惨白如鬼,“是。” “到底是为了什么?”苏景明将玉杯重重磕在桌上,沉声质问。 苏诲抿唇,“这些年蒙他母亲收留,我才能活到今日,这等恩情如同再造,我哪里敢去伤她老人家的心?” 他从未在苏景明面前提过与刘缯帛的私情,可他料想以苏景明之灵慧,显然早已察觉。 苏景明似是嗤笑一声,“你与刘缯帛提过么?你可知自作主张这种事情最是烦人,你成日为人家打算,别人可未必领情。呵,所以你打算怎么做,为他张罗个婚事,然后自己辞了官职浪迹天涯?还是干脆随军去征突厥,最好为国捐躯了让他怀缅你一辈子?” 苏诲的面色白了又红红了又白,想要辩解就听苏景明道,“你可想过,若你自作主张与他恩断义绝,他会有多难过?你考量的一切尽皆有一个前提——他对你情义不深,被你欺瞒抛下后很快便能改弦更张,在母亲面前做个孝子贤孙,贤妻美妾,儿孙满堂。但也有别的可能,你可想过?” 苏诲心如乱麻,只愣愣地看着苏景明。 苏景明忍不住拿起桌上象牙筷对着他头敲下去,“自作聪明,自以为是!我观那刘缯帛是个死脑筋的,你若一意孤行,最后的结果多半是你抑郁而终,刘缯帛爱恨两难、孝义难全!” 苏诲如遭雷殛,怔怔地看了他一会,笑得比哭还难看,“世上为何就无两全之法,我半生坎坷,如今所求不过一个‘不相负’,就这么难么?” 分卷阅读36 - 分卷阅读37 松柏寒盟 作者:竹下寺中一老翁 分卷阅读37 不负恩情,亦不负深情。 苏景明不知想起了什么,也悠悠了叹了声,“不知苏子仁是怎么教儿子的,瞻前顾后,畏首畏尾。” “可顾相方收了缯帛做门生,”苏诲坐直了身子,急迫道,“他那么一个光风霁月的人物,若是知晓我与缯帛的事……” 关心则乱,他急的脸色煞白,“黄晟的事还未过去,缯帛与我不同,我本就是乱党欲孽,此生只求自保便罢了,可缯帛却是有大志向的。倘若顾相因他有断袖之癖便……” 苏景明面色古怪地看他,摆了摆手,“行了,你在我这儿坐了一天,我脑仁儿疼的厉害。你先按兵不动,顾秉那里你自不用担心。” 他又扫了眼苏诲因惊惧而苍白战栗的秀气面容,突然忍不住伸手掐了一下,调笑道,“我见犹怜。” 碍着他是长辈,又是恩师,苏诲不敢翻脸,但仍是狠狠瞪他一眼,想起朝中风传苏景明喜爱冰雪般的美貌少年,心里暗暗骂了声为老不尊。 他却不知道,苏景明方才仿佛看见了二十年前,某个夜雨里彷徨凄然的自己。 “老爷,”魏紫恭谨问道,“该用晚膳了。” 苏诲这才惊觉叨扰太久,刚想起身告辞,就听苏景明道,“去中书省,叫赵子熙今日务必回来用膳。” 魏紫迟疑,“朝廷正要用兵,中书省还不知有多……” “你原话带到便是,”苏景明不耐,见苏诲茫然便解释道,“先前周玦去江南道调度粮草,赵子熙已与顾秉二人值了半个月的夜。今日是十五,顾秉多半要歇在紫宸殿。听闻日前周玦已归,断无再让旁人为他值夜的道理。” 本朝的宰相虽权势煊赫,可也有种种不得已之处,譬如每夜都需一名宰相值夜,若是赶上战乱天灾一类,一般就需两人。 苏诲点点头,对赵苏二人关系更为笃定,原本慌张的心思也慢慢定了下来,蹙眉思索破局之法。 见他神色已然平缓,苏景明微微一笑,“他怕是还有阵子,不如我带你游园如何?” 说罢也不待他点头,携了他便往后园去赏那牡丹。 苏府后园广植牡丹,各色名种遍布其间——姚黄雍容,魏紫华贵,赵粉娇美,豆绿奇巧,更有青龙卧墨池这般的仙品。 可任他们再国色天香,也是黯然失色。 苏诲几近失语地看着园中央被用白玉阑干围住的一株青山贯雪,慨叹道,“我如今才知何为欲描难写。” 苏景明站在他身侧,不无自得,“你可不知这株牡丹花了旁人多少气力。” 苏诲心知肚明地点头,就见有家仆捧着一盆汤水,一勺勺极小心地浇灌下去。 “这是?” “熬出的骨汤,用来给牡丹施肥最宜。”有清冷人声从他们身后传来。 苏诲回头一看,忙不迭地行礼。 也不知赵子熙从哪个角门进来,竟已换了件常服。 “摆膳吧。”苏景明吩咐下去不过一刻,仆从们便在园内竹亭张罗好了一席酒菜。 “苏大人请。”赵子熙退后一步,手微微向席中一扬。 苏景明勾起嘴角,“颍川郡公既是宰执又是贵客,自当上座。” 两王之乱后,本是安邑侯的周玦以军功晋魏国公,三年后赵子熙越过侯爵直接晋封郡公,最为圣上倚赖的顾秉尽管坚辞不受,却还是得了个定陵侯的封号。 历来得封魏国公的多是一时名臣,尤以善谋的居多,周氏已有一吴国公爵位,皇帝加封可见对其信重;赵子熙是难得的能臣,一直以颍川冠冕自居,授他颍川郡公之爵显然是默许他统领河东世家,更有安抚士族之意;至于顾秉的定陵侯…… 圣上对周玦是信,对顾秉是情,对赵子熙则仅仅是用,苏诲在心中暗叹,旁人眼中风光无限,赵子熙的日子怕也不太好过。 苏景明却懒得再谦让下去,径自在上座坐了,待赵子熙在他下首坐定后,便凑过去耳语。 赵子熙极快地扫了眼苏诲,那双眼果真如传说中般利若光电,冷若冰霜。 那气势逼人,苏诲不敢再与之对视,便起身为他们行酒。 “也罢,”苏景明笑道,“今日我遇见你们学士,说是前朝有几本地方志散佚在安阳,不如你便辛苦一遭取了来。” 还不待苏诲回话,苏景明眨眨眼,“途经鄠县,不去会会老友么?” 第39章 摊牌 此番与苏诲一道寻访地方志的还有个前科的翰林,此人是个腐儒,除去会做几篇官样文章,几乎一无所长,每日只干等着熬资历。酸腐也便罢了,偏偏还是个惯了溜须拍马的马屁精。他自己做了个手抄本,上面记录了圣上乃至于诸位阁老说过的名言警句,日日诵读,写文章或是招待上官时便加以引用,既显得自己下苦功夫,更显得赤胆忠心。 这等人苏诲当然不屑与之为伍,但好在此人虽然令人生厌,却算不得多话,一路也相安无事。 到了鄠县,苏诲推说要见故人,孤身往县衙而去。 鄠县在天子脚下,虽说不大,却也颇有几分带着野趣的繁华。此时正是正午,三伏天的烈日都能灼伤,街上罕有人迹,只有几条大黄狗趴在县衙门口的柳荫下吐着舌头喘气。 看着那几条大黄狗,苏诲不由得想起仍在长安的刘绮罗,抿唇笑了。 “小郎君可是来鸣冤的?”衙役懒懒散散地靠着门站着。 苏诲笑笑,“我来拜访故友。” 衙役上下打量他,见他文秀非凡也歇了怠慢的心思,恭敬道,“不知郎君的故人是?” “县丞刘缯帛。” 那衙役一愣,笑道,“想不到刘大人也有朋友。” “怎么?”苏诲莞尔,“刘缯帛难道是个木头人不成?” “哪里是木头人,”衙役一边带路一边道,“简直是个铁打的人。” 苏诲蹙眉,“怎么?不顾惜自家的身子么?” “可不是,郎君你有所不知,咱们知县大人虽是个清官,可近来身子抱恙,日日在榻上养病,这县里的大事小事啊,全指着刘县丞。别的不说,他刚一上任,便没日没夜地开始审案,不仅将知县抱病后的案子全审了,就是那些多年来悬而未决的难案疑案,他也处理了大半。” 见苏诲默然不语,衙役陡然醒悟自己多话,作势拍了拍脸,“瞧我这张嘴,对着贵客没轻没重的,刘县丞就在这间屋,郎君请。” 苏诲给他两贯钱充作答谢,深吸一口气,推门进去。 分卷阅读37 - 分卷阅读38 松柏寒盟 作者:竹下寺中一老翁 分卷阅读38 屋内很是狭小,恐怕也就如洛京旧宅一般大小。刘缯帛正趴在案上看卷宗,眉头皱成个“川”字,显是遇见了难题。 “子重。” “大人。”刘缯帛抬头,却发现竟是苏诲,立时站了起来,又惊又喜。 苏诲挑着眼冷笑,“怎么,不过数月,连我的声音都听不出来了?” 刘缯帛赶紧迎上前来,攥住他的手不放。 苏诲被他一惊,见周遭无人才放下心,“好歹有些官相。” “官相?”刘缯帛却不以为然,“我不过一个微末小吏,又要什么官相了?何况如今我却觉得做父母官,最要不得的就是官相。” 苏诲勾起唇角,“看来这几个月你颇有进益。” 刘缯帛如被鼓励般开始滔滔不绝,“先前只顾着读那些圣贤文章,成日里念着‘以富乐民为功,以贫苦民为罪’,可真的成了一方父母官,才晓得要做到有多难……” 苏诲听他说着那些争田争地、婆媳小姑的家长里短,看着他眼中日渐坚定执拗的光亮,没来由地心中一涩——刘缯帛变了,却也没变。 不似以往那般憨直忠厚,亦不似以往那般遇见大事没了主见,喜欢找自己商量。 可他依然还是刘缯帛,身在乡野却又心怀社稷,愤世嫉俗却又脚踏实地,对着外人总是拙于应付,便干脆冷着一张脸,对着家人却又是说不出的孝悌至诚,温存小意。 这么好的一个人,怎么就独独便宜了自己?自己又能在他身侧多久? “晏如?”刘缯帛见苏诲半天没有搭话,以为是自己长篇累牍使他厌烦,“是我不好,你车马劳顿我还拉着你说这些有的没的,不如到我屋里先歇歇,晚上等我一道用膳?” “不了,”苏诲摇头,“其实此番我有公务在身,只是途径此地,想起了你,便过来看看。如今见你还好,我也便安心了。” 刘缯帛显然有些失落,又听苏诲道,“对了,有一事我想问你。你我之事,到底还是要个了结的……” “了结?”刘缯帛蹙眉。 苏诲看着袖口暗纹,“我可不是那些纨绔子弟豢养的娈童戏子,更不是一时兴起。所以倘若你真的打定主意要与我过一辈子,但凡你日后有丝毫动摇退缩,我就算不杀了你,也定不会放过你。” 刘缯帛面含怒色,张口欲言,却又被苏诲打断,“黄晟的事你可听闻了?现下我就把婶母的原话告诉你,‘我若是他,便先劝着,让他娶个晓事理的姑娘掩人耳目,让他们慢慢断了;若还是不成,也只能当做没生过这个儿子,给些银钱不来往便是。’” 看着刘缯帛瞬间煞白的脸色,除去几分心疼,苏诲竟更多地感到快意,听人转述都如此心痛愧疚,若是真的如他一般对着那苍老容颜、斑斑白发,又会如何,又当如何? 刘缯帛最终道,“你还是不信我。” 苏诲藏在袖中的指甲掐了掐自己的指腹,低声道,“我此番公干,多则一月,少也要十日,这样罢,你总归是要回吏部述职的,这段时日你先好生想想,下月初十给我个答复。” 刘缯帛的神情晦暗不明,只死死盯着苏诲,苏诲抬眼看他,笑得明媚,“我是什么样的人,你很清楚。苦头吃多了也便晓得怎么趋利避害,让我偷偷摸摸与你一处,再看着你娶妻生子掩人耳目,那简直就是打我的耳光,剐我的心……” “我不会!”刘缯帛厉声道。 苏诲深吸一口气,“婶母已很为你的亲事着急,你可仔细思量清楚了。贤妻美眷,高官厚禄;罪臣之后,千夫指摘,你自己选罢。” “你不信我。”刘缯帛却只重复这句。 苏诲转头看他,苦笑,“我真的信你。” 所以你我之事却让你一人来选,何去何从都甘之如饴。 第40章 完结倒计时3 历经战乱,安阳这几本地方志早已发黄破旧,更有几页残损无处寻觅,苏诲与那同僚细细誊抄,又反复推敲了几日才算功德圆满。 回长安的路上,那腐儒忙着搜罗沿途各色地产孝敬上官,苏诲则无所事事地看着窗外美景胡思乱想。 想来想去,却也离不开刘缯帛这三个字。 苏诲自嘲般地想,成日里想着这些儿女情长,以后如何能成得了大气候?恐怕在翰林院做个散官,等着熬资历混个五品,这辈子恐怕也便到头了。哪里比的刘缯帛志向高远,又有顾秉那般的名相教导提携? 刘家苦寒了十几载,如今才守得云开见月明…… 无论刘缯帛如何做,恐怕众人都不会再得开心颜。 这么想了一路,长安城终还是在眼前了。 二人匆匆回翰林院交接,学士体恤他们辛苦,便多准了他们三日的休沐。 苏诲不再搭理对着学士逢迎拍马的腐儒,径自归家去了。 远远的,就见刘绮罗等在巷口,面色竟有些阴沉。 苏诲顿住脚步,刘绮罗极快地扫他一眼,示意他随自己来。 苏诲跟着他走到一处空旷之地,就见刘绮罗低头看着自己的足尖,讷讷道,“苏哥哥,是我刘家对不住你。” 苏诲心中咯噔一下,又听刘绮罗道,“阿兄前几日便回了家,那日晚膳后和阿娘不知说了些什么,只听得吵得厉害,再后来阿娘让阿兄去跪爹爹的牌位……” “然后呢?”苏诲双唇几近抿成一条直线,“婶娘身子还好罢?” 刘绮罗黯然摇头,“阿娘几乎是立即大病了一场,郎中来看了说是心病,开了药阿娘也而不肯服,阿兄跪着求她用药,她不仅不用,反而让阿兄吃药……说他不过是一时迷了心窍,多服些药日后定然会好的。” 见苏诲面色惨白,刘绮罗咽了口唾沫,“现下阿娘身子已经大好了。” “为何?”尽管已然知晓答案,苏诲却还是要再问一遍,好让这颗心死的干干净净。 刘绮罗眼圈都红了,“家中要办喜事,阿娘操持着,精神一好,身子自然也便大安了。” “是么。”苏诲合了合眼,“哪家的姑娘?” “是阿娘娘家的女儿,温柔娴淑还能持家。”刘绮罗见苏诲面色愈发难看,恨不得立时给他跪下,“苏哥哥,此事是我阿兄对不住你,你要恨他骂他哪怕是想杀了他都是情有可原,可木已成舟,阿娘身子还不好……” “你错了,”苏诲平静道,“公干前我便与你阿兄说了个清楚,只是我未想到他竟懒得亲自给我个答复,便先斩后奏了。也罢,宋锦还在家里罢 分卷阅读38 - 分卷阅读39 松柏寒盟 作者:竹下寺中一老翁 分卷阅读39 ?你让他把我的东西收拾了,送去……” 苏诲沉默半晌,低声道,“送去甘棠客栈罢。” “苏哥哥。”刘绮罗似乎还想说些什么。 苏诲对他笑笑,“买卖不成仁义在,日后我与你阿兄怕是不会再见了,纵然再见也是多说无益,可在我心里,你却还是我弟弟。” 刘绮罗深吸一口气,“那不然我让阿兄写点什么,让宋锦捎来?不然借我之口,总是……” “随意。”苏诲淡淡一笑,事到如今,他还有什么可在意的? 语毕,苏诲最后看了眼曾无比熟悉的巷陌,头也不回地往东市去。 刘绮罗目送他萧瑟背影,把脸一抹,一路小跑着回去了。 再度回到甘棠客栈,苏诲在窗边坐下,看着街市上的人流发愣。 他怎么也未想到,此生竟在此住了三次。 第一次是因向正心之事与刘缯帛割袍断义,彼时满心皆是灰心丧气,更对刘缯帛有说不出的忧虑。 第二次是中举之后,他阶前上书,刘缯帛担心他遭遇不测,每日如临大敌地跟在他之后,那时虽还未互许终身,可已有了些暧昧温存的意味。 这次是第三次,短短几日,却已是天地翻覆,爱恨成灰。 午膳过后,宋锦叩响了房门,见到苏诲面上便有些踌躇,先恭敬一揖,方将苏诲的行李一件件拿出来归整。 苏诲冷眼看着他动作,直到他取出个鼓鼓的包裹,才淡淡出声,“那是什么?” “老爷说眼看着就快入秋了,日后怕也没什么机会给大人您做衣裳,便和老妇人一道赶了几件,连冬衣也做了。” “退回去罢,”苏诲打断他,“告诉他我苏某人虽然官禄微薄,几件冬衣却还是买得起的。” 宋锦摇头,“大人若是不要,扔了便是,总之小的已经送到了。” 宋锦长于察言观色,故而往常他与刘繒帛之间总是对自己更恭敬些,如今许是见他与刘繒帛要一拍两散,连个下人都能给他脸色。 苏诲勾起嘴角,正欲敲打他几句,就见宋锦又从袍袖里取出两张短笺,双手奉上,“这是老夫人给大人下的帖子,婚期定在下月初四,还请大人赏光,至于这个是小的来前老爷草草写了塞过来的,小的一字未看。” 苏诲接过看也未看,便将那红纸对着火折子点了,“若无事便退下罢。” 宋锦面色不变,躬身退出去了。 苏诲低头,打开刘繒帛给的那张白色短笺,上面赫然几字,“婚期在即,不宜再见。岁月久长,诚祈安好。” 苏诲手一紧,将那短笺揉成一团,站在原地如同被下蛊似的,半天动弹不得。 不知过了多久,苏诲才缓过神来,将那纸团塞进榻前八宝格,坐在窗边发怔。 苏诲看着日头一点点沉下去,看着夕照将一砖一瓦都染成赤红,再慢慢暗淡成几点寥落的星子。 茶水已然凉透,却再不会有人为他添满。 苏诲起身,自己将被褥铺好,褪去鞋袜,极刻意地在那榻的正中央躺平。 看来此事对他而言也未见多钻心刺骨,也不过两个时辰,苏诲便睡熟了。 四更天的时候,苏诲醒了过来,莫名其妙地发觉自己竟又滚到了榻的里侧,空出的一大半上落满月光,凉薄得像人心头尘埃。 苏诲面无表情地将棉被又拥紧了些,忽而落下泪来。 作者有话要说: 不要方 看进度条都知道不会be 也不会大虐 第41章 完结倒计时2 苏诲原以为决裂之后定会昏天黑地,却不料这世上终是谁离了谁都能活。 再无处可归去,他便常现身于原先不喜的诗会筵席,甚至还有次搂着个歌妓做了首早先最是不屑的艳诗,将那风流才子之名几乎做实了。 至于为何是几乎……就算已和刘缯帛分道扬镳,就算爱恨纠缠未死先休,就算一颗心早已成泥成灰,苏诲还是无法干干净净地抽身而去,方和一人鸳鸯交颈、海誓山盟,转头就和旁人缠绵旖旎。 “不过是个不解风情的乡下小子,你何至于自苦如此!”苏景明恨铁不成钢地指着他,“我苏家尽是狼心狗肺、薄情寡义的负心郎,怎么偏偏就出了你这么个旷世情种!” 苏诲抬眼看他,冷笑,“是啊,博陵苏氏本身也就只有这点可以拿来标榜的了。” 事过境迁,昔年曾因家族覆灭耿耿于怀,而如今混迹市井近十载,苏诲自己都时常忘了,原来世上竟也存在过如博陵苏氏般金玉其外的华族,而自己竟是覆巢下不多的一颗完卵。 “你让我打听的那孩子……”苏景明缓缓道,“今年已十四岁,做了个药铺的伙计,听闻掌柜的想把女儿嫁给他。” 苏诲有些恍惚,“静念园林好,人间良可辞。离了高门大户这樊笼,他倒是返了自然得了自在。” “不错,”苏景明掸掸荼白衣袖,“有些人更是彻底超脱了。” 苏诲一怔,难怪苏景明今日穿的尤其素淡,难道竟是在守孝么? “不是苏维,若是他驾鹤西去了,我可未必会给他守孝。”苏景明冷冷道,“是我姨娘。” 苏诲这才想起苏景明似乎是个宠妾所出,他惯来是极重嫡庶之分的,一时间难免尴尬,最终只讷讷宽慰了几句。 牡丹芳菲已尽,园中桂花开的正好,馨香扑鼻。苏景明面无表情地看着清朗秋景,眉间隐有郁色。 苏诲心中幽幽一叹,博陵苏氏,流徙岭南也好,身居高位也罢,终究无一人释怀,真真的一败涂地。多年的心结不知不觉就这么轻易解开了。 刘缯帛小心翼翼开解不得的事情,原来竟这么轻而易举,苏诲不由恍惚,原来离了刘缯帛,他竟也过得一样好,甚至更好。 “也罢,不说这些让人不悦的事了,”苏景明岔开话题,“前两日散朝后我遇见驸马,他知你是我门生,让我多为你留意着婚事。” 崔铭也是可怜,好端端的世家贵子当了这驸马,竟连关照自己的外甥都得偷偷摸摸,简直是个妻管严,苏诲笑笑,“我会与舅舅分说,恩师便当未曾听过罢。” “哦,怎么分说?”苏景明挑眉看他。 苏诲亦故作邪气,“就说我只好南风,不愿娶妻。” 苏景明也不惊讶,举杯连说了三个好,“这下我博陵苏氏的嫡系算是断的干干净净了,你我二人当浮一大白!” 苏诲起身,极爽快地连饮三杯,许是一下子喝的太猛, 分卷阅读39 - 分卷阅读40 松柏寒盟 作者:竹下寺中一老翁 分卷阅读40 连眼角都微微泛红。 “戏文里唱的好,‘永老无别离,万古常完聚’。这祝词我是用不上了,放在恩师身上倒是正好。浮云散尽,花好月圆,愿普天下有情人的都能成就眷属……” 苏景明似笑非笑,“晏如,你醉了。” “我未醉。” “是是是,正如你断情绝爱一般,你一点没醉。”苏景明让人收拾了客房,将这不省心的侄儿门生送了进去。 博王孙写了一辈子传奇,不论笔下故事再曲折惨淡、白骨离离,现世里他却总是坚信世上的有情人只要未抛了了一颗真心,总是能成了眷属的。 至于这些黯然神伤,坎坷波折…… 笑话,要是都一帆风顺一马平川,让写文的人怎么胡编下去? (lol) 苏诲第二日醒转,就见苏府一清秀小厮静静地站在一旁,见他醒了,忙不迭地上前侍候他穿衣。 苏诲挥退他,自嘲一笑,“我可不是什么公子少爷,穿衣吃饭还是会的。” “是小的冒犯了。”那小厮赶紧赔礼,“老爷去上朝了,让大人自便。” 苏诲也不客气,在苏府用了顿早膳方悠然告辞。 去翰林院点了卯,苏诲便靠着凭几神游太虚。如今尘埃落定,他也该仔细盘算盘算日后了。先前的打算是攒了银子,与刘缯帛一道在长安买个不大不小的宅院,他们俩住一间,然后一间给刘母,一间给刘绮罗。然后待刘绮罗成亲时,再为他在左近置办个新房…… 苏诲自嘲般笑笑,钱还未攒够,良人却已是旁人的了,不知是不是该叹一句世事弄人。刘缯帛为了他与母亲摊牌,尽管最终他狠不下心去做那忤逆不孝子,可这份心、这份情他还是得领的。 他去了刘绮罗正在念的书院,守株待兔地抓到了他。 “苏哥哥。”自从上次后,刘绮罗见他总是说不出的心虚。 苏诲对他笑笑,从袖中取出个钱袋子,塞到他手里。 “这是?”刘绮罗惊疑不定地看他。 苏诲若无其事,“你阿兄先前的俸禄都是交予我保管的,如今物归原主。” 刘绮罗打开看看,发现竟有好几片金叶子,不禁赶紧往苏诲手里推,“这万不可能,阿兄不过一个县丞,哪里有那许多俸禄?” 苏诲向后一退,“我累得你阿娘大病一场,之前那些年多蒙府上照顾,这些银两既是赔罪,也是谢礼,还是我对你阿兄亲事的一点心意。” 刘绮罗嗫嚅着唇,忍了又忍,最终还是问道,“阿兄成亲那日,苏哥哥你会来么?” “我与刘缯帛早已情义断绝,不再是情人,连友人都已做不成,充其量不过是同科而已,”苏诲沉声道,“我为何要去?何况你不觉得强人所难么?” 不等刘绮罗致歉,苏诲便转身远去,“桥归桥,路归路……” 作者有话要说: 打听的孩子是开头出场的 苏诲的小侄子。 第42章 完结倒计时1 古人云时光飞逝若光电,苏诲却觉得这段时日何其漫长。 世事便是如此,越是刻意忘怀,越是难以忘怀,最后伤心伤肺,痛的苦的还是自己。 不过半个月功夫,苏诲整个人都瘦了一圈,好在刘绮罗还有些良心,时不时会带些饭菜来探望,好言好语地劝他。 开始时苏诲自然坚辞不受,可耐不住刘绮罗将市井流氓撒泼耍赖的功夫学了个十成十,无奈之下也只能用了。相识近十载,苏诲哪里尝不出刘母的手艺?心里只道刘母并未恨他入骨,甚至对他有几分怜悯之心,于是也不再推脱。 离刘缯帛婚期尚有三天时,刘绮罗吞吞吐吐道,“阿兄回京了。” 苏诲执箸的手顿也未顿,“你明后日便不用来了,陪你阿娘阿兄好生操办着罢。” 刘绮罗满是同情地看他一眼,低声道,“我是真心将你当做兄长的。” “我知道,”苏诲笑笑,“你做个客商云游天下的志向变了么?” 刘绮罗挺起胸膛,“男儿之志,永世不移!” 尽管他与刘家再无干系,苏诲却依旧生出些“我家有子初长成”之感,“若有难处,尽管与我提。” 刘绮罗那双酷似其兄的眼睛闪闪发亮,猛地点头。 苏诲低头微笑,掩去眼中涩意。 刘缯帛婚期前日,郑绍竟从瓜州赶了回来,说是去吏部述职,可谁又晓得其间的弯弯绕绕?郑绍对他二人的事早有猜测,故而当着苏诲的面,对刘缯帛是半字都未提及,只约了第二日在圣和居一醉解千愁。 苏诲只当他客气,不料想第二日刚从翰林院出来,就见郑绍的马车在门口候着。 “晏如兄。”郑绍从窗边探出头来,对他招手。 苏诲蹙眉登车,“鞍马劳顿你也不好生歇着。” “想起能与诸位同科一醉方休,哪里还睡得着?”郑绍命车夫驾车往圣和居去,一边道,“咱们先喝着,过了黄昏人怕就不多了。” 他二人的同科也便是刘缯帛的同科,今晚自然是要去讨一杯水酒的。 苏诲垂下眼帘,一言不发,直到在雅间坐定才笑了笑,“你不去么?” 郑绍有些踌躇,“去倒是要去的,只是露个面……” “无妨,”苏诲为二人斟满,仰头喝尽,“闹洞房时代我看看新娘子,定是个宜其室家的美人。” 郑绍笑得意味深长,“听闻刘兄这妻子是他母亲的族亲,相识于寒微之时,刘兄对她可是宝贝,连嫁衣都是刘兄一针一线缝的。” “是么?”苏诲本以为自己已能云淡风轻,真的听见了才觉心头好似滴血,只将酒如水般地灌下去。 过了一炷香,又有其他同科陆续赶来,诸人或射覆或行酒令,很是热闹了一场。 苏诲酒量不差,可不知今日是否心中郁郁,竟有了八分醉意,连看人都仿佛有了重影。 “晏如兄,晏如兄?”有人在叫他,苏诲想要答应,可无论如何都说不出话来,只在心里暗暗念了声“刘缯帛”便人事不省了。 再醒来时,苏诲只觉昏昏沉沉,扑鼻尽是馥郁香气。 心中大叫不好,今日怕是着了郑绍的道了,只是他不仅二人无冤无仇,反而有同科之谊,他为何要如此坑害于己? 眼睛被布条蒙着,四肢酸软无力,苏诲只能徒劳地靠听靠嗅去判别自己身在何处。 房内寂静无声,房外却极其喧嚣,酒令笑闹之声不绝于耳。 点的香 分卷阅读40 - 分卷阅读41 松柏寒盟 作者:竹下寺中一老翁 分卷阅读41 不是什么好香料,里面还隐隐混着些别的气味,莫名有些熟悉。 总不能被人拐来青楼了?一想到这种可能性,苏诲头皮一麻,本朝官员严禁狎妓,哪怕当到了宰执,也只敢在府中豢养些家妓。放荡不羁、位高权重如周玦,一旦回了京城也再不敢放肆,自己初入仕途,若是被人发现,这芝麻大点小官也是当到头了。 再凝神细听,虽然人声鼎沸,却无女子娇笑之声…… 苏诲开始奋力挣扎起来,无女子的青楼,不是南风馆又是什么?想不到下手之人竟如此狠毒! 就在此时,门“吱呀”一声开了,有人轻手轻脚地跺过来,附身打量着自己。 苏诲在心中忖度脱身之法,可无奈慌乱得不像话,除去咬舌自尽外,几乎没想到别的法子。 那人的手轻轻拂过面颊,苏诲猛然一颤,厉声大喝。 “刘缯帛!!!” 眼前猛然一片光亮,苏诲不由闭上了眼,缓了许久才敢睁开,只见刘缯帛一身喜服,手里端着碗汤羹,面目忐忑地看着自己。 苏诲气得一阵晕眩,眼眶发胀,恨声道,“如此戏耍于我,刘缯帛你当我是什么?” 刘缯帛理亏,讪讪地又将碗向他推了推,苏诲伸手要打,刘缯帛赶紧避开,“养了三年的老母鸡,阿娘煨了许久,你可别浪费了。” 苏诲硬生生将手顿住,方才惊惧交加不觉得,如今方感腹内饥饿,接过碗便仰头用了。 刘缯帛等他喝完,将碗收好,犹豫了下便想坐在他身侧。 “谁允许你坐了?”苏诲面如冰霜。 刘缯帛颇有几分为难,犹豫了下便跪在榻边,仰头看他。 “到底有多少人在合起来骗我?你对外又是如何交待的?” 刘缯帛赶紧辩解,“除去阿娘、绮罗、宋锦,外头人便只有郑绍知晓。我对外只说是娶了个童养媳,是舅舅家的表妹。我与表妹青梅竹马,感情甚笃,因表妹出身小门小户不喜见人,此番才未行那些仪式,更未让诸人来闹洞房,只摆了酒席……” 见苏诲脸色铁青,刘缯帛极愧疚道,“我知道是委屈了你,但除此,我也不知有什么法子能明媒正娶地迎你过门……” 苏诲斜瞥刘缯帛一眼,“别装傻充愣,你知我想问什么!好啊,将我蒙在鼓里如此作弄,这鬼主意是谁出的?你恐怕没这个脑子也没这个胆子吧?” “晏如英明!”刘缯帛未有半分停顿,“是小弟!” 苏诲还想细问,就听窗外刘绮罗笑道,“传阿娘的话,春宵苦短,哥哥嫂嫂,该洞房了!” 第43章 完结 “刘绮罗!”苏诲恶从胆边生,就要冲出去,被仍跪着的刘缯帛死死抱住腿。 “他年纪尚小,何必与他计较?何况你不是惯来最疼他的么?” 苏诲狠狠瞪他一眼,见他跪在地上,忍不住轻踢他一脚,“读书人的气节都被阿黄吃了么?跪天地跪君上跪父母,我可从未听闻跪……” “跪夫人的?”刘缯帛好意提醒道。 苏诲气急,本想用盛鸡汤的碗砸他,手抬了又举,最终还是将那碗放回案上归置好。 “晏如……” 苏诲看也不看他,径直坐在榻边生闷气。 “我确实那日与阿娘提了,把她老人家气得不轻,”刘缯帛垂首,“本想知会你一声,免得你担忧,可阿娘让我去跪爹爹的牌位,让绮罗捎话,可显然……” “随后呢?”苏诲光是想象当时情景,就觉得心中隐隐作痛。 “阿娘自是气病了,我在她榻前侍奉汤药,她问我可是好不了了,我说是,”刘缯帛语气平淡,“她说她悔断了肠子……” 苏诲苦涩道,“是啊,婶娘就不该留下我这头白眼狼。” 刘缯帛摇头,“她悔的是当年不该把我生下来。” 二人默默无语片刻,刘缯帛清了清有些喑哑的喉咙,“她不肯用饭,那我便也不用饭,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且不提她拉扯我长大,就是我这身皮囊骨肉均是她赐予,就是她打杀了我,我也没有半句怨言。每日我就跪在她床前与她说话,不管她想不想见我,不管她想不想听。爹爹过世,她怀着绮罗,尽管哀痛欲死却仍强撑着照常吃饭;家里再没有足够的银钱,开始卖宅子卖地,她却还是想让我去学堂,我哪里忍心见她日日那般操劳,便白日里做些能做的体力活,终于有日她去了学堂,先生说我早就……” 他哽了哽,苏诲如今哪里还有多少怒气,赶紧把他拉到榻上。 “阿娘先是打我,后来抱着我痛哭一场,我指天画地地发誓绝不会误了学业,她才放宽心,开始教我针黹之术;再后来,我便在路上捡到了你……才有了如今这天大的福分……” 苏诲眼眶早已红了,忍不住靠在刘缯帛肩上,将脸埋在他颈窝里,“哪里是你的福分,若不是你,现下我早已是枯骨一具了。” “说这些也无甚意思,”刘缯帛笑笑,“若未相遇,你我便非你我了。” “你非你,我非我,你我非你我……”苏诲琢磨了下,笑道,“想不到你竟是个吴下阿蒙,一别两月,不仅能将我骗的团团转,倒还说起禅理来了!” 刘缯帛心叫不好,好不容易平了他的怒气,竟又绕回来了。 “说!到底是怎么回事!” “后来我说我非你不要,缺你不可……阿娘到底是心软了,又念起你的好,心疼你来。只是虽有绮罗为我传递香火,可天下众人悠悠之口如刀如剑,阿娘一不想被人戳脊梁骨,二不愿我断送仕途,正在两难之际,绮罗出了个绝妙的点子。” “真绝妙啊……”苏诲阴阳怪气。 刘缯帛对他宠溺笑笑,“绮罗那时傻傻地说,既然阿娘同意苏诲哥哥过门,大哥又必然是要娶妻堵住旁人的嘴的,那为何不直接娶了苏诲哥哥呢?我刚叱他男子之间怎可成婚,阿娘却开口道,‘咱们在长安人地生疏,若是咱们不说,谁又知道你到底娶了谁呢?’我还欲反驳你未必会应允,他们却已经张罗起来了,我便回鄠县了。” 想不到其间竟还有这一番内情,更想不到刘母最终竟能开明至此,苏诲喉咙禁不住有些发干,猛地灌下去一大杯茶水。 “他们都已开始着手裁制喜服,阿娘才想起一桩要紧的事体,以你的文人心性气节,恐怕不愿以女子之名嫁来,又是绮罗出了主意,由他出面编排了这出戏诱你上钩,又让宋锦去鄠县,逼着我写了那纸笺。我本想着以你之聪慧,应能看出 分卷阅读41 - 分卷阅读42 松柏寒盟 作者:竹下寺中一老翁 分卷阅读42 我言下之意。” 婚期在即,不宜再见。岁月久长,诚祈安好…… 新婚夫妻确实不宜再见,他二人如今可不是岁月久长么? 苏诲长叹一声,“你本可以和我商量的……我孤身一人,若是你嫁给我,则大可不必如此麻烦。” 刘缯帛见他消气,面上也带了笑,“阿娘对外说是苏姓表妹,你放心,日后我定给你和阿娘都挣个诰命!”又顿了顿,笑道,“咱们刚进长安时,晏如可还记得收留我们的那老丈?彼时你说我是你姐夫,想不到我到底娶的还是个苏氏。” 苏诲亦想起年少时那个苏门刘氏的梦来,面上一热,“来而不往非礼也,刘缯帛,半年内你就等着进我苏府的门罢。” 刘缯帛满面无辜,“咱们已经成过亲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一样不差,何必多此一举?” 夜阑人静,红烛垂泪。 苏诲低头扫了眼喜服,笑道,“刘县丞这喜服绣的当真不错。” 见他已然气消,刘缯帛便伸手揽住他,二人脸贴着脸,“一世唯有一次的喜事,再怎么认真都不为过。” “我不怪你了,”苏诲哑声道,“只是你怎么都该提前知会一声,要跪要罚要绝食,都应有我与你一起。还有,日后再不许拿这等事来骗我,你不知这些时日我有多……” “我省得。”刘缯帛安抚道,“再无下次了,咱们好好过日子罢。” “恩。”苏诲深吸一口气,“好好过日子。” 两人叙了许久的话,天光都已有些发亮,刘缯帛为苏诲褪去外衫,“早些歇下罢,明日一早还要给阿娘敬茶呢。” 苏诲勾起唇角,“安心,晨昏定省我一日都不会少了,定做个世上最好的儿婿。” 横竖乾坤已定,刘缯帛懒得与他口舌上争长短,直接将人按倒在榻上,手往他腰肢上一探,禁不住蹙眉道,“清减了这许多,可得好好补回来。” “你……”久未亲近,苏诲禁不住面红耳赤。 刘缯帛定定地看着他笑,眼里满是温存,“良宵苦短呐,夫人。” end 作者有话要说: 番外大年三十或者大年初一发 最近太忙 还没写完 第44章 刘府日常(上) 德泽十六年,长安东市,圣和居。 苏诲拂去衣上雪花,对屋内诸位同科拱手,“经年未见,诸公别来无恙?” 状元王储率先笑道,“能在这里的都是京官,晏如兄再清楚不过,何必明知故问。” “总有些升迁回京,前途似锦的,”苏诲对角落里的郑绍扬眉一笑,“子引兄,我说的可对?” 郑绍出身名门,又搭上了东宫这艘永不倾覆的万年船,自是仕途平顺,当前官阶仅次于正在扬州做司马的刘缯帛,与苏诲平级,此刻正是志得意满,对苏诲举杯道,“晏如兄今日迟了,难道不该满饮此杯么?” 苏诲白他一眼,仰头饮尽杯中酒,又道,“子引兄高迁至何职司?” 郑绍故作叹息,“礼部员外郎,这可是个清水衙门。” 苏诲抬眼看他,略微有些诧异,却也并不多言。 “对了,今日我倒是听到一个大消息,”一在吏部做书令使的同科道,“子重兄要回来了。” “当真?”郑绍一喜,意味深长地看苏诲。 苏诲面色不显,心中却是一轻,漫不经心道,“若是消息确实,我便差人去转告他家眷。” 他与刘缯帛乃患难之交,知晓之人甚众,故而诸人也未奇怪,唯有郑绍轻笑出声,用杯沿掩住。 想起他当年伙同刘缯帛诓骗他,还有那些害得他一世不得翻身的话本,苏诲趁人不留意,恶狠狠地瞪他一眼。 “到底是顾相的门生,听闻要去做刑部侍郎,正四品的官身呐。” 一听是刑部,苏诲禁不住呛住,连连咳嗽。 刘缯帛不喜刑部,如今还不知是如何的懊恼。 不过若是能回来相聚相守,是户部吏部这般的肥差,礼部兵部这般的闲差,亦或是工部刑部这般的苦差,又有何干系? “不过说起子重兄,尽管官运亨通,又有顾相这般的恩师,”那吏部的书令使怕是有些微醺,说话也放肆起来,“可这命数可实在是……” 苏诲放下杯子,挑眉,“此话怎说?” “你看,早年丧父,没错罢?寡母辛辛苦苦将他拉扯大,好不容易苦尽甘来,却娶了个母老虎。他在扬州那等温柔富贵乡做刺史,去年有豪商赠他一美貌瘦马,结果他竟面如土色,连连告罪,饮宴了一半便匆匆回府了。听闻他身旁跟着的那宋管家,便是他夫人安插在他身边的探子,虽相隔万里,但他一举一动夫人皆是了若指掌。” 郑绍猛然咳出声来,显是呛的不行。 王储插话道,“何况子重兄成亲也有六七年了罢?到现在都无所出还不让子重纳妾,以七出之例,休她十遍都绰绰有余。” “不过我听闻却是个一等一的美人,所以刘兄才被迷得神魂颠倒,夫纲不振!” 诸人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苏诲面色青一阵白一阵,就听郑绍笑道,“行了行了,刘兄是否惧内,你们问晏如兄便知,何必白白猜测?”说罢,转头笑问苏诲道,“晏如兄,你说这刘府是刘缯帛做主呢,还是他那河东狮般的夫人做主呢?” 苏诲面色难看以及,边上人恍然大悟道,“苏兄出自河东博陵,咱们光用这河东狮的典故,却是将苏兄得罪了。” 郑绍故作懊恼,执起酒杯,“是我思虑不周,我谨满饮此杯,向晏如兄赔罪。” 苏诲恨恨地看他眼,仍是将酒吃了。 “只是晏如兄,”郑绍笑眯眯地看他,“到底是谁做主呢?” 还不待苏诲答话,就见小二引着一人入得雅间来,正是宋锦。 宋锦扫了眼在座诸人,对着苏诲恭谨道,“苏大人,老爷已于初十启程,命小的先行携要紧物什、细软古玩回京,单子已在夫人房内。老爷还命小的向老夫人、夫人……还有大人回禀,他已得了刑部侍郎一职,少则五日,多则十日必至帝京。” 苏诲点头:“知道了,鞍马劳顿,你且歇息去吧。” 刘缯帛离京前将家小托付给苏诲,因而诸人也不觉如何奇怪,唯有郑绍忍笑忍得快将肠子憋坏。 “真相大白啊。”书令使一副了然状,全然不顾几近吐血的苏诲。 宾主尽欢后,苏诲登车回府,郑绍却抓住那青骢马的缰绳,低 分卷阅读42 - 分卷阅读43 松柏寒盟 作者:竹下寺中一老翁 分卷阅读43 声对他道,“晏如兄留步。” 苏诲挑眉看他,“怎么,还想阴我一道?” 郑绍一扫今日戏谑,正色道,“如今子重兄青云直上,可越是这时候,越得谨言慎行。” 苏诲亦收敛了愠色,蹙眉不语。 “我听闻户部林尚书有意延揽子重兄,若是他开口,子重兄的刑部侍郎极有可能会变成户部侍郎……” 苏诲打断他,“刘缯帛自幼便爱看些公案故事,后来做了父母官更是沉迷断案,此番能入得刑部,他求之不得,怕是要辜负林尚书一番美意了。” “当真?”郑绍先前听闻刘缯帛最恶刑讼,难不成消息有误? 苏诲在车上坐定,淡淡道,“他的事我还是能做的了主的,我说他喜欢,他便喜欢。” 说罢,他冲郑绍微一颔首,小厮放下了车帘。 苏诲在车上思量了一路,刚一进门,便见苏绣已在门口候着了。 苏诲买下苏绣时,他才不过十二三岁,好在机灵妥帖,宋锦随刘缯帛赴任后,他便操持着刘府苏府大小事务。 “怎么了?” 苏绣环顾四下,低声道,“不知二少爷说错了什么,老夫人正生着闷气,二少爷匆匆出府,人已是不见了。” 难道是刘绮罗行商之事东窗事发?苏诲心下有了计较,“老夫人在正堂?” “正是。” 苏诲理理衣裳,快步进去,果见刘母扶额坐在堂上,神情憔悴。 苏诲请了个安,又接过下人泡好的茶水奉上,低声问道,“阿娘可是有什么烦心事?” “还不是被你们惯的!”刘母冷不丁抬起头来。 苏诲心内大呼冤枉,却低眉顺眼道,“是我管教无方。” 刘母大概也知道他无辜,拍拍他手示意他坐下,“这儿子啊,都是生来讨债的!” 第45章 刘府日常(下) 累得刘缯帛断绝子嗣,于刘母心里到底还是愧疚的,苏诲便垂首不语。 见他黯然,刘母不由叹息,“阿娘并未指你与大郎,你们很好。” “小弟想云游天下。”苏诲低声道,“先前怕阿娘担心,便一直隐瞒不提。想不到他竟如此不管不顾……不过阿娘你放心,我早有所料,也早已打点妥当,只看阿娘如何决断。” 这些年内外均是苏诲主事,将阖府上下安排得妥妥当当,故而他有所筹谋,刘母也不感意外。 “早在天子对突厥用兵时,小弟便早心向往之,他此番离京,不是往漠北便是往河西走廊,早几年我刚入户部时便有意结交了阳关与朔方的守将,命他们留意小弟的行踪。” 刘母点头,“嗯。” 苏诲察言观色,“他平生所愿便是做个云游天下的客商,从此逍遥自在,萍踪浪迹。若是阿娘你想规劝他重返正道,我便立即让人把他拦下;若是阿娘你想遂了他的心意,我也准备好了通关文书、金银细软、药材衣裳,还让他贴身小厮在秦州候着,只待阿娘主意定了便与他会和,一路也好有个照应。” “你考虑的这般周全,恐怕早已盘算好了罢?”刘母看着苏诲,面色却已和缓许多。 苏诲讪讪地笑,“小弟的性子太为跳脱,恐怕也不适宜在官场上,是我不好,早发现了他的这个苗头却没扭得过来,更没回禀阿娘……” “行了,便由他去罢,”刘母忽而忧心忡忡道,“你说他不会带个胡姬回来吧?” 苏诲失笑,岔开话题,“阿娘,大郎要回来了。” “哦,今日宋锦回来,我还未来得及问话。” “缯帛升了刑部侍郎,我估摸着最多再过十日,他便能来给您请安了。” 见刘母欣然而笑,苏诲便不失时机地劝她用膳,又哄她早些安歇了,这才把刘绮罗逃家惹出的烂摊子收拾了。 又过了两日,苏诲刚出户部大门,就见一人立于门外,身着绯红官袍,眼含笑意,眉目温存。 “晏如。”那人柔声道。 尽管早已知晓他这几日回来,苏诲还是禁不住狂喜悸动,快走几步到他跟前。 二人上下打量对方一阵,见彼此均未清减才放下心来。 “何时到的?” 刘缯帛托他一把,将他扶上马车,“辰时便到了,先去给阿娘请安,又去吏部述了职,去中书省拜见完恩师,便来等你了。” 马夫将车帘放下,苏诲向后一仰,正好靠在刘缯帛怀里,久违的怀抱熨帖至极,禁不住轻哼了一声,“算你有点良心。” 刘缯帛轻轻摩挲他面颊,“这三年苦了你了。” 苏诲不置可否,“巧言令色,绮罗的事你听闻了?” “恩,”刘缯帛揉揉他鼻尖,“就按你说的办吧,阿娘过些时日便想通了。” 苏诲闭目假寐,当刘缯帛以为他已睡沉时,却听他低声道,“不走了?” 刘缯帛低头吻他发旋,“再不走了。” 苏诲微微一笑,至此,心彻底定了。 德泽十七年,苏诲迁大理寺少卿。 同年,刘缯帛由右侍郎升为左侍郎,正四品上。 约莫是六月里的某日,苏诲从大理寺回府,远远就见礼部的车马。 “绕道。”苏诲蹙眉。 不待他吩咐,苏绣便忙不迭地打探去了。过了一刻功夫,他才匆匆返回,神情诡异。 “回老爷的话,礼部的人来是封诰命的。” 苏诲挑眉,“诰命?” 苏绣头垂得更低了,“皇恩浩荡,念老夫人寡居多年,更含辛茹苦抚育大人这么这般的国之栋梁,故破例封老夫人三品淑人。” 苏诲大喜,“是么?还不传命下去,今晚于小花厅摆宴……” “小的还未说完……” 苏诲见他吞吞吐吐,心生不祥之感。 苏绣心一横,倒豆子般道,“礼部的官员还带了副芙蓉锦抹金轴,是封刘门苏氏为四品恭人的,宋管事说夫人回娘家去了不在京内,老夫人代领的旨。” 一片死寂,苏诲在心内数至百下才堪堪将一口气平下去。 “回府。” 且不提苏诲如何打起精神应付老夫人的絮絮叨叨,晚间的时候,刘缯帛从刑部回来,还未至内室,便险些被飞出的瓷枕砸个头破血流。 “晏如……” 里间传来没好气的声音,“滚!” 平时苏诲虽有些小性子,但如此大动光火还是头一回,怕他伤了身子,刘缯帛也顾不得其他,直接冲进去。 分卷阅读43 - 分卷阅读44 松柏寒盟 作者:竹下寺中一老翁 分卷阅读44 苏诲正黑着脸靠着软榻,一旁的案上放着全套的凤冠霞帔。 刘缯帛见他气息急促,知他心绪未定,便为他添了杯茶水,温声道,“我并未去求,许是圣上觉得我还得用,便赐下了这个恩典。” 见苏诲面色转晴,刘缯帛又道,“朝廷官员多如牛毛,诰命也并不稀奇,可又有四品官身,又有四品诰命的,别说我朝,历朝历代都是罕有,晏如这番际遇,可谓旷古烁今!” 苏诲禁不住打他头,“巧言令色,你这个侍郎莫不是溜须拍马来的吧?” “晏如……”刘缯帛犹豫片刻,“还有件事,你可务必要应我。” 苏诲挑眉,“还有比我得了个诰命更啼笑皆非的事?” 刘缯帛硬着头皮道,“前两日小弟身边的绣缎回来,说绮罗在南诏与一女子私定终身,做了人家的上门女婿……” 苏诲拍案而起,“荒唐!” “绣缎带回一个襁褓中的婴孩,说是小弟孝顺你我的,阿娘已对外放话说是我的嫡子……” 刘缯帛边说边小心翼翼地瞥他,一部侍郎竟如此做小伏低,任谁见了怕都是预想不到吧。 苏诲轻叹一声,靠入他怀里,闷闷不乐道,“也罢,本就是我欠你的,我会待他如亲子,至于名声……随便旁人怎么说吧,只千万不能让郑绍知晓,否则我一世英名恐怕就毁了。” 刘缯帛低声笑笑,“上天待我不薄,年纪轻轻便金榜题名,宦途上有恩师提携,也能为国为民做些实事;与你相知相守,更得了阿娘的慈心宽宥;弟弟虽生性放达,却也是个侠骨柔肠的大好男儿……然而我生平最得意之事,还是此番为最亲最爱的二人挣了诰命,而今只求有生之年也能为你母亲……” “总有一日。”苏诲轻声道。 分卷阅读44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