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梦飞灰》 第一卷 楔子 这是一部女人的传记,我们不知道自己来自何方,也不知自己情归何处,于人类漫长的历史长河里,我们只是一束被肆意裹挟的彩幅,曾经的绚烂也转归湮没,如果说所有的历史和建筑,——包括我们都是属于男人的,那么,我们还拥有什么,仅仅是那一年春末夏初的光景,一只黄莺在窗外的枝头鸣叫,惊扰的那一场—— 旧梦飞灰 陈.若水著 楔子 在中国有这么一条河,它既没有九曲黄河的浩荡万里,也没有九派长江的风光旖旎,它夹在大江大河的中间,本也是一个好的处在,可是走着走着历史好像跟它开了一个教人找不着北的玩笑,有人说:“淮河找不到它的家!”的确是的,每一条大河每一片水域都知道它来自哪儿,又流向何方,唯有淮河,走着走着就走失了它的脉路。走失就走失吧,走失了就在这片土地上生息繁衍下去吧!这是一片什么样的土地呢,清朝有一个风流皇帝有一年下江南,在游遍了山山水水,吃腻了山珍海味之后,有一天突然心血来潮想到民间的小巷儿去溜达一圈,这一趟到底又经历了什么样的奇遇呢?这位皇帝回去不提,只民间说法有几,却大都没有确凿实据,倒是流下的那一句话很是贴实谐趣,耐人寻味:“穷山恶水,泼妇刁民。” 故事就发生在这儿,一个没有高山也没有深水的地片儿,只头顶上这一大锅盖似的天罩着,罩的人常常无奈地仰脸看着它,除了穹庐笼盖四野以外,纵然是心底偶尔翻腾起来的梦想,也显得是那样的辽远而无力。 “走,看看去!大柱买个媳妇,搁东北地老黑子的桃林子哩——” “喔?真的吗?——走,那去看看!” 寂静地近似于贫血的小村庄一下子像炸开了锅,人人像蚂蚁一样接耳传送着讯息,乡村小道上人群越来越多,成群结队地都向东北地涌去。此刻的西天,正残阳如血,太阳像一个巨大的火球一样摇摇欲坠。 “看看长的俊不?……大柱这两年跟着收皮毛有俩钱了,前几年娶个媳妇白搭花钱,——啧!人家现在怪好,换了个家又能生了!” “是的吗?——那还真怪哩!那两年柱儿的娘把人家欺负地……” “可不是嘛!——逼着人家走!不是逼到一定地步,人家娘家怎么会接走;这两年不也是不好说媒嘛!……” 西天的残阳如噬了血般玄艳地笼罩着大地,照耀着一大片妖娆的桃树林,桃花林的深处有三间青砖瓦房,阳光就透过瓦房锈迹斑驳的几根铁窗棂棍投进了房子里面,阳光倾泻了一地,照射在一大堆的麦蘘上面,麦蘘堆上正躺着两个披头散发的女人,一个二十岁左右的姑娘怀里正揽着一个稚气未脱的十三四岁的少女,那少女紧紧地依偎在姑娘的怀里闭着眼嘴里正虚弱地“妈……妈……”地喊着,那姑娘就睁着惊恐的眼睛望向铁窗户外面正向里挤压观望的人头。 “——怎么还有一个小孩?” “那个大的姑娘是的,——长得还不孬哩!俺二婶子,你看!——长得蛮俊的!” “唏!——也不要长得多好的,差不多就行了!长得太好过不住——”大柱娘不以为然地呲嘘道。 “咦——唏!俺二婶子就是假吃劲!——那长得好,那以后生的小孩不也俊嘛!谁还想以后生个小孩是丑八怪!” “呃——呵呵……!”这话的确说到了大柱娘的心眼儿里去了,但是她又不服,因为她本身就是一个倔强争强的人,她犟的是她腰包里装的充裕的钱数,“——俺大柱长的也不孬,……”大柱娘说着就歪着探过头去瞅那姑娘的脸盘,是不孬。 “他黑叔!——”大柱娘看罢那姑娘就踮着那双裹的不太成功的大脚向屋门口走去,那儿黑驹和大柱正跟人贩子谈论着价格,连大柱娘喊他都没理,大柱娘于是就只好默默地站到了他们跟前听他们说话。 “这个价钱真不低!去年十月份在芦花湾,——我经手的,没有一个超过四百五的,你这一下子开口要八百,——太厉害了!” 那人贩子听了低头不语沉思了一会儿,方开口:“这样吧!——就六百五!你看管不?不管咱就算!——我这是正儿八经大闺女!不到二十岁,长得咋样恁都看见了!——” “不管咱带走!——下面还有好几家等着哩!”开口的是一小个子的女人,操的却是外地口音,两只眼像鹰鹫一样散发出摄人脊髓的光芒,她不耐烦地说道。 “管不?——大柱你看管不?要管咱就这么说了?”老黑问道。 到这里大柱点点头,钱他倒是不差,他们说管就管呗,他又转过脸望望他娘,他娘也默默地点点头认可了,“管!就这样吧!——怎么还有个小孩?”刘大柱又往里望了望开口问道。 “说的就是这个!——你们这儿可有谁要这个小的么?便宜!——我便宜就把她卖喽!” “噜——”老黑深呼吸了口气,转回头问道:“小光呢?——小光搁这么?” “小光!小光——”有人急喊道。 “叫我干啥子?”小光笑嘻嘻地钻出人群,吊儿郎当地踱过来,他是光棍汉子一个人,只有一个上了年纪的病怏怏的老爹,家境贫困,自然没有人上门提亲。 “问你要媳妇不?”老黑望着他问道。 “不要!——没钱!”小光依旧笑嘻嘻地,却回答的很干脆。 “三百块钱!”人贩子冲着他竖起三个手指头。 “三百块钱也没有!”小光耷拉下了头,显然他对自己地穷困很沮丧,“就是这个小的吗?”但明显地他对这突然而来的事情有点儿上心了,他又往屋里望了一眼。 “这样吧!你给我二百八十块钱吧!——兄弟,还是小的好!你今年有三十了吧?等到你四十岁,五十岁,她还小着哩!” “那大柱得借我两个钱儿!”小光眼望着大柱说道。 “管!——俺娘,你看看钱够不?” “——得多少?”大柱娘摸摸胯包,她不识字,似乎也不大识数,两眼迷蒙地睁着。 “六百五——加上二百八!九百三!——九百三够不?” “那……——只有九百……”大柱娘用手摸摸胯包说道。 “算了!——买不起不买啦!”小光故意丧气地说道。 “管管管!赶紧数钱!——人太多了!除非这是乡旮旯儿,要是搁在外面非得出事!” 买卖成交,人贩子数了钱就头也不回看都不看一眼屋里的那两个女人就顺着地头的淌水沟幽灵一样地消失了,他们就是这样的一类人,走路从来不走大路,为人干的从来都是没人性的事,就像人间幽灵。 人贩子走了,老黑就跟几个妇女交代了几句,大致就是别一开门就教她们跑掉了,要多劝一劝,拢拢她们的心,刘大柱娘儿俩以及小光也忙拜托各位妯娌婶子大娘。谁知一打开了门,那个大点的姑娘忙一扑通就跟大家跪下了,操着听不懂的外地口音哭着哀求大家:“我求求你们了!放了我们吧!啊?——我一定会叫我家里人送钱过来的……我一定会的——……”那姑娘说着说着就无奈地哭了,可是她的哀求哭诉并不能换来一丝的同情怜悯,众乡妇齐手搀扶着这个无助无奈的姑娘,发现即便她这样悲恸无助的表情依然难以掩饰她标致的相貌。 “别哭啦!——闺女!你到俺这儿来就是享福来啦!好日子搁后头哩!” “就是地——!你不知道你摊上的这个家庭多好!吃不愁喝不愁,请享福吧!——” “别说了!都别劝了!赶紧扶着她俩回庄上去吧!架住她,一定别让她俩跑喽!回家天天最少四五个人轮流看着,要是跑喽可就白搭钱了。” 那姑娘听了这话身子就渐瘫软了下来,就这样瘫软着刚被架出了那屋子,那姑娘竟又像只凶猛的狮子一样“啊——”地大叫了一声就奋力地挣脱了所有人的手掌向漫天地里跑去,这一下子所有人都慌了,那么多的人跟着竟然没有人能抓住她的,她就像充满了无限的无穷的力量一般恨不能扎上了翅膀脚下生起了风飞奔地跑向前去,可是这脚下的风太轻让人腾不起翅膀,这脚下的地又太坑洼不平,终于后面的人抓住了她,她又无奈地被押解住了,终于她又瘫软无望地倒在了地上。 不明白为什么人会这么麻木,也不明白为什么老天这么残酷,当有一天我们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欲回天却乏力的时候,我们所能做的也只有去改变自己了。 当这个姑娘被几个乡妇拖着像一滩软泥一样走了没多远就再也走不动时,一个男人就过来义不容辞地背上了她,也不知道反正也听不进去一直跟在旁边的几个妇女叨叨叨地在说些什么,,快到村口的时候,她就突然回头看了看,哭了说道:“你们快去救救她,她被他们打了两针,可能要变成傻子了!她才十四岁……” 众人听了全都惊愕地回头去看,只见小光背上也正背着那个孩子,听见了这话错愕地一头雾水:“她说的什么?——” “……她说的……——这个小蛮子,被那两个人贩子打了针,……”一个胖妇女哼哼歪歪地说出来。 “——打的什么针?”到这时小光才反应过来,怪不得这个小的怎么这么老实,原还只当她小,“我的个娘哩!那她要是个憨子我要她干啥!——”小光说着就喎叽一声把那孩子往地上一撂,那孩子原还“妈”“妈”地喊着,到这时哼都没哼一声,脸色苍白。 “你看你憨的——!那都买回来了还能扔掉?好好地过,将来生个一儿半女地,不也是个好人家嘛!”众人哄着劝着把那孩子又扶到了小光背上,“哪能说的就那么严重,回头叫先生给她看看!这不挺好的一个小孩嘛!”说话的是小光的二婶子圆场的娘,仿佛小光能成个家也了了她一个夙愿似地。 “哪里弄钱给她看病去?!——”小光一扭头反驳道。 没几天,孟刘窑就办起了大席,刘大柱办的还有点模样,亲戚朋友来了好几桌;小光弄得就差强人意了,只弄个旧八仙桌往院子当中一摆,点了两根红蜡烛,放了盘鞭炮,围观站了几个人,就把堂拜了。 拜堂之前,那姑娘还一直老是问那孩子,,可是终日地都有几个老中青的妇女轮流地看着她,劝解她,只说好的,却是上厕所都有几个人跟着,一问那孩子就说好的很,过两天就让她们见见,可是这眼见的都拜了堂结了婚却也不让她们见一面。姑娘静静地坐在堂屋东间的五道撑床上,她刚刚跟一个男人拜过堂,屋子里挤满了老的少的围着观看她的人群,她甚至连眼皮都懒的抬一下去看一眼那些人,她知道纵然是她一万个不愿意也不得不将自己葬送在这里了,而比她更悲哀的是那个叫彬彬的女孩,她才十四岁也不得不沦为和她同样的命运,她曾经是那样烂漫的一个女孩,只因她太精,太灵巧……而她,只是因为她的太善良和亲,一切的罪恶都已降临,前尘后世,不堪回首辗途中……围观的人群来了又走,走了又来,她竟是没有一点儿印象,只一个小女孩总是安静地依偎在她旁边,一站就是半天,既不多说话也不乱动,别人都走了她还依偎在那儿,仿佛跟她很亲似地。 终于她第一次开了口,望着小女孩清纯清秀的脸庞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叫月兰!”小女孩清脆地答道。 “噢!……” “俺娘说我还得叫你婶子哩!……我怕你不高兴没敢叫……”女孩吱吱唔唔地望着她说道。 “你叫吧!……”姑娘望着女孩纯净的表情应允了。“……你知道跟我一块儿来的那个女孩怎么样了?他们给她治病了吗?”趁着没人的时候姑娘问道。 “没有!”女孩干脆地摇头说道,“听人家说,她老是想回她的家,老想不起来,就揪自己的头发,撕自己的衣服,头发也揪掉了,衣服也撕烂了,还老是自己打自己……”………… 乡间的女孩 那个爱做梦的小女孩, 依旧坐在那棵苍老的古树下 看远远的山峦间 挤出的太阳 终于没有走出树的阴凉, 秋雨打下时, 小女孩捡起落叶 数了又数 数了又数 小女孩在冷月里 依旧做梦 月牙儿冻结成千年的期待 第二卷 明月初见 “知道不?大柱买了个媳妇,在东北地老黑那桃园的小屋里,去看看吧?” “是吗?看看去,看看去……” “走嘞——” 村人们三五成群,说说闹闹嘻嘻哈哈地向老黑的桃园里涌去。此刻的西天,正残阳如血,太阳像一个巨大的火球一样摇摇欲坠。 “看看长的俊不?……大柱这两年跟着收皮毛有俩钱了,前几年娶个媳妇白搭花钱,——啧啧!现在怪好,人家换了个新家又能生了!” “是的吗?——那还真怪哩!那两年柱儿的娘把人家欺负地……” “可不是嘛!——逼着人家走!不是逼到一定地步,人家娘家怎么会接走;这两年不是也不好说媒嘛!……” 西天的残阳如噬了血般玄艳地笼罩着大地,照耀着一大片妖娆的桃树林,桃花林的深处有三间青砖瓦房,阳光就透过瓦房锈迹斑驳的几根铁窗棂棍投进了房子里面,阳光倾泻了一地,照射在一大堆的麦蘘上面,麦蘘堆上正躺着两个披头散发的女人,一个二十岁左右的姑娘和一个稚气未脱的十三四岁的少女,那少女紧紧地依偎在姑娘的怀里,闭着眼嘴里正虚弱地“妈……妈……”地喊着,那姑娘就睁着惊恐的双眼望向铁窗户外面正向里挤压观望的人头。 “啥模样,长得俊不?”站在人群后面的人急切地问。 “看不清楚,轮廓倒清秀,想必不丑。”扒着窗户往里看的人扭过头来说道。 “西施、貂婵、杨贵妃俊,你买得着吗?什么俊啦丑啦的,庄户人家娶媳妇,能过日子能生养就行。”有人接腔说道。 “还有一个小女孩!莫不是姐妹俩吧?”小光从窗户口退出来,走到一个站在屋门边的男人身边,打一拳过去笑道,“大柱!你这家伙艳福不浅,胆敢要俩吗?犯法呀!” 大柱咧嘴笑笑,说眼热你也买一个。大柱前几年娶过一茬媳妇,可惜没过住走了,白花了一笔钱。这几年大柱跟着鼓捣皮毛生意,据说又赚了些钱。 “俺二婶子,你看!——长得蛮俊的!”挤压的人群里有人回头望见了大柱娘,向她讨好道。大柱娘正努力地睁着昏黄的老眼审视着那个大些的姑娘,心里琢磨着既然花了钱当然得买个模样好的。当然了,她看到贩来的外地人就是比此地女子俊俏。 “唏!——也不要长得多好的,差不多就行了!长得太好过不住——”末了大柱娘又不以为然地唏嘘着,转回了身子,她手拍着鼓鼓囊囊的胯包挤出来人群,踮着她的那双早些年裹的不太成功的大脚,向屋门口走去。 “他黑叔!——”大柱娘踮踮地走到屋门口,那儿黑驹和大柱正跟人贩子谈论着价格,连大柱娘喊他们都没理,大柱娘于是就只好默默地站到了他们跟前听他们说话。 “这个价钱真不低!去年十月份在芦花湾,——我经手的,没有一个超过四百五的,你这一下子开口要八百,——太厉害了!” 那人贩子听了低头不语沉思了一会儿,方开口:“这样吧!——就六百五!你看管不?不管咱就算!——我这是正儿八经大闺女!不到二十岁,长得咋样恁们都看见了!——” “不管咱带走!——下面还有好几家等着哩!”开口的是一小个子的女人,操的却是外地口音,两只眼像鹰鹫一样散发出摄人脊髓的光芒,她不耐烦地说道,“走咧!走咧!——” “——管不?大柱,你看管不?要管咱就这么定了?”老黑问道。 到这里大柱点点头,钱他倒是不差,他们说管就管呗,他又转过脸望望他娘,他娘也默默地点点头认可了,“管!就这样吧!——怎么还有个小的?”刘大柱又往里望了望开口问道。 “说的就是这个!——你们这儿可有谁要这个小的么?便宜!——我便宜就把她卖喽!” “噜——”老黑深呼吸了口气,转回头问道:“小光呢?——小光搁这么?” “小光!小光——”有人急喊道。 “叫我干啥子?”小光笑嘻嘻地钻出人群,吊儿郎当地踱过来,他是光棍汉子一个人,只有一个上了年纪的病怏怏的老爹,家境贫困,自然没有人上门提亲。 “问你要媳妇不?”老黑望着他问道。 “不要!——没钱!”小光依旧笑嘻嘻地,却回答的很干脆。 “三百块钱!”人贩子冲着他竖起三个手指头。 “三百块钱也没有!”小光耷拉下了头,显然他对自己地穷困很沮丧,“就是这个小的吗?”但明显地他对这突然而来的事情有点儿上心了,他又往屋里望了一眼。 “这样吧!你给我二百八十块钱吧!——兄弟,还是小的好!你今年有三十了吧?等到你四十岁,五十岁,她还小着哩!” “那大柱得借我两个钱儿!”小光眼望着大柱说道。 “管!——俺娘,你看看钱够不?” “——得多少?”大柱娘摸摸胯包,她不识字,似乎也不大识数,两眼迷蒙地睁着。 “六百五——加上二百八!九百三!——九百三够不?” “那……——只有九百……”大柱娘用手摸摸鼓鼓囊囊的胯包说道。 “算了!——买不起不买啦!”小光故意丧气地说道。 “管管管!赶紧数钱!——人太多了!除非这是乡旮旯儿,要是搁在外面非得出事!” 买卖成交,人贩子数了钱就头也不回看都不看一眼屋里的那两个女人就顺着地头的淌水沟子幽灵一样地消失了,他们就是这样的一类人,走路从来不走大路,为人干的从来都是没人性的事,就像人间幽灵。 人贩子走了,老黑就跟几个妇女交代了几句,大致就是别一开门就叫她们跑掉了,要好好劝一劝,拢拢她们的心,刘大柱娘儿俩以及小光也忙拜托各位婶子大娘。谁知一打开了门,那个大点的姑娘忙一扑通就跟大家跪下了,操着听不懂的外地口音哭着哀求大家:“我求求你们了!放了我们吧?啊?……我一定会叫我家里人送钱过来的……我一定会的——……”那姑娘说着说着就无奈地哭了,可是她的哀求哭诉并不能换来一丝的同情怜悯,俩个乡妇搀扶起来这个姑娘,端详着脸盘和身架,却禁不住啧啧连声赞叹:这姑娘细皮嫩肉,俊俏得让人发抖,倒是怎么长的?大柱娘,你可得好好地待这个儿媳妇了。大柱娘就边点头边笑边说,那是的,那是的,这不用说的…… “别哭啦!——闺女!你到俺这儿来就是享福来啦!好日子搁后头哩!” “就是地——!你不知道你摊上的这个家庭多好!吃不愁喝不愁,请享福吧!——” “别说了!都别劝了!赶紧扶着她俩回庄上去吧!架住她,一定别让她俩跑喽!回家天天最少四五个人轮流看着,要是跑喽可就白搭钱了。” 那姑娘听了这话身子就渐瘫软了下来,就这样刚被架出了那屋子,那姑娘竟又像只凶猛的狮子一样“啊——”地大叫了一声就奋力地挣脱了所有人的手掌向漫天地里跑去,这一下子所有人都慌了,那么多的人跟着竟然没有人能抓住她的,她就像充满了无限的无穷的力量一样恨不能扎上了翅膀脚下生起了风来飞驰地奔向前去,可是这脚下的风太轻让人腾不起翅膀,这脚下的地又太坑洼不平,终于后面的人把她抓住了,她又无奈地被押解住了,终于她又瘫软无望地倒伏在了那片贫瘠的土地上。 不明白为什么人会这么麻木,也不明白为什么老天这么残酷,当有一天我们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欲回天却乏力的时候,我们所能做的也只有去改变自己了。 当这个姑娘被几个乡妇拖着像一滩软泥一样走了没几步就再也走不动时,一个男人就过来义不容辞地背上了她,不知道反正也听不进去那些妇女一直叨叨叨地在说些什么,快到村口的时候,她就突然回头看了看,哭了说道:“你们快去救救她吧,她被他们打了针,可能要变成傻子了!她才十四岁……” 众人听了全都惊愕地回头去看,只见小光背上也正背着那个孩子,听见了这话错愕地一头雾水:“她说的什么?——” “……她说的……——这个小蛮子,被那两个人贩子打了什么针,……”一个胖妇女哼哼歪歪地说出来。 “——打的什么针?”到这时小光才反应过来,怪不得这个小的这么老实,这么便宜,原还只当她小,“我的个娘哩!那她要是个憨子我要她干啥!——”小光说着就喎叽一声把那孩子往地上一撂,那孩子原还“妈”“妈”地喊着,到这时哼都没哼一声,脸色苍白。 “你看你憨的!那都买回来了还能扔掉?钱都花出去了再扔掉,天底下的人骂憨熊你得贪双份!”众人哄着劝着把那孩子又扶到了小光背上,“哪能说的就那么严重,回头叫先生给看看!这小妮子年龄小,你好好地疼疼她,将来生个一儿半女地,不也是个好人家嘛!”说话的是小光的二婶子圆场的娘,仿佛小光能成个家也了了她一个夙愿似地。 “——哪里弄钱给她看病去?!”小光一扭头反驳道。 没几天,孟刘窑就办起了大席,刘大柱办的还有点模样,亲戚朋友来了好几桌;小光弄得就差强人意了,只弄个旧八仙桌往院子当中一摆,点了两根红蜡烛,放了盘鞭炮,围观站了几个人,就把堂拜了。 起初那姑娘还一直老是打听着那小姑娘的情况,可是终日地都有几个老中青的妇女轮流地看着她,劝解她,只说好的,却是上厕所都有几个人跟着,一问那孩子就说好的很,过两天就让她们见见,可是这眼见的都拜了堂结了婚却也不让她们见上一面。姑娘静静地坐在堂屋东间的床沿上,她刚刚跟一个男人拜过堂,屋子里挤满了老的少的围着观看她的人群,她甚至连眼皮都懒的抬去看一眼那些人,她知道纵然是她一万个不愿意也不得不将自己葬送在这里了,而比她更悲哀的是那个叫彬彬的女孩,她才十四岁也不得不沦为和她同样的命运,她曾经是那样烂漫的一个女孩,只因她太精明,太灵巧……而她,也只是因为她的太善良和亲,一切的罪恶都已降临,前尘后世,不堪回首辗途中……围观的人群来了又走,走了又来,她竟是没有一点儿印象,只一个小女孩总是安静地依偎在她旁边,一站就是半天,既不多说话也不乱动,别人都走了她还依偎在那儿,仿佛跟她很亲切似地。 终于她第一次开了口,望着小女孩清纯清秀的脸庞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叫月兰!”小女孩清脆地答道。 “噢!……” “俺娘说我还得叫你婶子哩!……我怕叫了你不高兴……”女孩迟迟疑疑地望着她说道。 “你叫吧!……”姑娘再次望着女孩纯净的脸庞应允了。“……你知道跟我一块儿来的那个女孩怎么样了?他们给她治病了吗?”趁着没人的时候姑娘问道。 “没有!”女孩干脆地摇头说道,“听人家说,她老是想回她的家,老想不起来,就揪自己的头发,撕自己的衣服,头发也揪掉了,衣服也撕烂了,还老是自己打自己……” 乡间的女孩 * 那个爱做梦的小女孩, 依旧坐在那棵苍老的古树下 看远远的山峦间 挤出的太阳 * 终于没有走出树的阴凉, 秋雨打下时, 小女孩捡起落叶 数了又数 * 数了又数 小女孩在冷月里 依旧做梦 月牙儿冻结成千年的期待 第三卷 午夜梦回 “柱子!柱子!——……” 黄昏笼罩下的村庄有炊烟袅袅升起,一位老汉站立在一处土坯墙头外仰面喊道。 “妮儿!快到外面看看是你黑老爷啵!”一间正冒着烟火的茅草屋内传出来一老年妇女的呐喊。 这时,另一间土墙瓦面的堂屋内正亮着昏黄的油灯,一个七八岁的小女孩正趴在桌面上写着作业,听见“噢”了一声便跑了出去。 “是俺黑老爷吗?”小女孩立住脚,趴在门缝里亲切地问道。 “嗳!是莹莹吧?你爸在家不?”老头用极怜爱的声音问道。他是孟刘窖活动能力很强的事儿主黑驹,人称“老黑子”。在孟刘窖不管谁家的大事小事都离不了他的操盘,尤其是跟大柱家一直走的比较近。 “俺爸不在家,——黑老爷!你找他弄啥子?”莹莹歪着头问。 “噢……我找他有点事,——他不在是吧?那我找,找找他去,等会儿要是他家来,你告诉他上我那儿去,啊?” “唷!——是老黑吗?”莹莹转回头仰面望着奶奶,她很有些好奇奶奶说话瓮声瓮气的声音,接着又听见奶奶像换了口气似地一本正经地问老黑道:“你给说的事情咋样了啊?这半辈子托付给你的事儿就弄不好了!这回还有点谱儿的么?” “唉!……”老黑听了就叹了口气,颓唐地耷拉下了脑袋,说道:“你就别给我压力了!我不是一直操盘着来吗?——差不多!这回我有把握。”老黑说毕就扭过去了他那年迈猥琐的头颅,挪腾了两步。 “喔!……那行!你还家来吃晚饭不?”奶奶问道。 “噢……!不去了!”老黑听了一口气回绝了,低了头扭脸就走:“我,……我我,我回家!”他嘴里嘟嘟囔囔地竟有点口吃,走了几步远还未把话说利落:“……等柱儿来了,叫他找,找我去……” 莹莹掩上了大门,就跑过来问奶奶:“奶奶,黑老爷找俺爸干啥?——” “干啥?——给你找个娘!”奶奶先是乐呵呵地说着,“……这回子老天爷可保佑保佑吧!虽说是个寡妇吧,还带个小孩,只要能过住,也不管他什么孬啦好啦的啦……”老妈子年岁大了,前一秒还乐呵呵地,后一秒眼泪就在眼角藏不住,用大襟子在眼角抹了抹老泪。 “找个娘?俺爸还要娶媳妇吗?——他年龄这么大了!谁还跟他过?”莹莹吃惊地咋唬着,“……奶奶,那我以后就有妈妈了吗?” “瞧你一惊一诧的!”见她如此神奇,奶奶就用一根手指头朝她脑门上一点,又无比嗔怪地笑了,说道:“以后要多听话,叫你后娘好喜欢!好疼你!”奶奶说着就望着这个不谙世事的小女孩,目光变得忧虑起来。 “是!奶奶,我一定听话!!哦,我有妈妈喽!哦!我有妈妈喽!”莹莹高兴得手舞足蹈。 一连好几天莹莹都高兴地抑制不住,嘴巴乐得合都合不上,并且她还把这个喜悦的事儿第二天就喜不自禁地告诉了莉莉,莉莉又告诉了名侠。莹莹说:“赶明儿我就和你一样有一个妈妈了,还给我做花书包,还给我做又好看的衣裳……”莉莉听了就悄悄地对莹莹说:“莹莹,我告你说,你妈没死,你妈走了……”莹莹听了立即反驳道:“不是的!死了!——俺妈死了!俺妈叫一个大老魔吃了,俺奶说的,我再也见不到她了!”莹莹说的坚定又吃力。 这个美好的心愿一直憧憬了好几天,莹莹高兴得睡觉嘴巴都是乐呵呵地,然而,当那一天中午她放学回到家见到后娘李金凤的第一面时,她那之前所有的对于妈妈的幻想似乎一下子就破灭了。李金凤瓦罐子大长脸,一点都不像妈妈,尽管她对她微笑着并端了半碗鸡肉给她吃,莹莹不动声色地吃着鸡肉,依然觉得她生疏而冷漠,她有点怕她,妈妈不是这个样子的,她跟她心目中的妈妈差别很大,尽管奶奶在边上乐呵呵地对她讲:“妮儿!以后可就要改口叫妈了哈?”莹莹听了使劲地点头,却抬头都不敢抬去看李金凤一眼。 莹莹看到堂屋里陪同大人们一起坐着的还有一个十一、二岁的小男孩,哦,那他就是哥哥喽?莹莹天真地想到,不管怎么说,她的憧憬还是很美好的。 莹莹还在吃着饭,牛莉莉就背着书包来找她上学了,她见莉莉远远地在大门口站着就急切地“扒嗒”“扒嗒”赶快吃完了,放下筷子就往外面跑去,堂屋里刘大柱正在与老黑驹谈论着皮毛,望见了忙咋唬道:“小妮儿!先别走!” 莹莹听见了忙转回头问爸爸:“爸,弄啥子?——” “等一会儿,我骑车子带你去!还有你淮北哥,去学校!”刘大柱喝得有点醉熏熏地指着那个男孩说道。 莹莹听了,一时有点羞赧无措,她回头看看门口站着的莉莉:“那——!莉莉还在这等着我咧……”她指指莉莉,意思是她想跟莉莉一块走。 刘大柱望了她几眼,终于就冲她摆手作罢:“好好……走吧走吧!我等一会儿再带淮北去,——那个,俺黑子叔,恁看我留的这几件皮毛怎么样?”刘大柱说着就朝堂屋当门放着的那个水泥缸沿子上搭着的几件皮毛指了指,信心满满的说道。 莹莹见状立即像领了圣旨一样撒腿就朝大门口跑去,一路上,一群孩子围绕着莹莹有个新妈妈的话题议论不休,莹莹就觉得自己像个骄傲的小公主一样,连走起路来都昂首挺胸的,尽情享受着中心话题人物的那份骄傲与幸福。莉莉是她最好最好的朋友,可以说两人是形影不离,莹莹身上发生了如此重要的大事,她也如同亲身感受一般跟着高兴。名侠也跟着她俩后面玩儿,可是她俩总不待见她,名侠就一个人悄悄地溜边儿去了。名侠身上有一个不能言说的秘密,这使得她不论在大人的眼光里还是在同龄孩子的世界里,都是一个另类,而她也非常自觉,人家不跟她玩,她就走开。莉莉和莹莹走着走着就掉了队,跑到漫天地里捉蝴蝶,采野花去了。眼看着大路上的人一群一群都过去了,她俩依然玩性正浓。 “莹莹!你看大路上的那个女的老看咱俩!”莉莉边采着花儿边说道。“是的!我也看见了,她老看咱俩干啥?”莹莹疑惑地说着就转回头去看,她也老大一会子就看见那个女人了,以为她早就过去了,谁知她并没有走,竟在地洋沟子旁边坐下了。莹莹看见她头顶一条湖绿色的纱巾,竟也把脸遮得那么严严实实地。这时不远处的学校传来了预备铃的响声,她俩才似有所觉地向学校跑去。这时后面刘大柱骑着自行车过来了,后面带着淮北,老远地就咋呼道:“小妮儿——!你俩还在半路上给我玩呐?——快!赶快给我上学校,看我不叫老师罚你俩!——”莹莹和莉莉听了就“咯咯咯……”地笑着向学校跑去,她俩一边跑着一边回头就看见刚才的那个女人也起身走了,——不是走,是快步的在漫天地里疯跑,等她俩快要跑到学校大门口的时候,莹莹奇怪地回头去看,她的父亲刘大柱竟下了车子,神情落寞地站在漫天黄土里正望着那女人疾去的方向出神,莹莹刚刚奔跑的匆忙,到这时耳边仿佛还回荡着父亲刚才朝着那个女人的呐喊:“林红!——” 淮北进了四年级,成了班里个子最大,最老气的一个学生,跟小军、小伟同班,却比他们高出了大半个头,成绩却是一塌糊涂,因此慢慢地就成了老师同学嘲笑的对象,这是后话。 “铛铛铛,铛铛铛……”学校放学了,于是,田野里一条条阡陌小路上孩子们竟相奔跑起来,银铃般的童音响彻四野,有的打皮卡,有的弹溜子,有的跑铁环……小军和小伟几个男孩子正在打皮卡,莹莹对男孩子的游戏不感兴趣,她也挤在人群里是因为她的“哥哥”淮北,而她又不好意思去喊他,于是就也挤在人群里看他们玩,只见小军和小伟一个个都玩得酣畅淋漓,满头大汗。这时听见有人说:“孟小军考了个双百!”于是众人更加追慕着他俩跑,一会儿辗转到小沟里,一会儿又辗转到大路上,这样一直玩到天黑下来人渐都离去的时候,莹莹才憋红了脸走到淮北跟前喊了声:“淮北哥,……你回家不?”尽管她感到很丑很别扭,不过仍然觉得很新鲜,很幸福。 “噢!”淮北答应了一声就往回走了,莹莹紧跟其后。两人一前一后走了一段路,淮北就偷偷回过头往后看了一眼,莹莹忙激动地将脸朝旁边扭了扭,接着两人又一前一后地朝前走,她望着淮北有点粗实的背影,觉得虽然有点别扭,但毕竟,她从此就有一个哥哥了呀! 到家里,莹莹长长地喊了声:“奶奶——!” 李金凤从屋里出来了,望见了他俩问道:“你俩都放学了?” 莹莹见了李金凤脸就一红:“嗯,放学了!……”她想起了中午奶奶教她怎么喊她“妈妈”的话,其实她心里是真想喊着的,可是话到了嘴边她却怎么都张不开了口,这时她诧异地听到淮北亲亲地喊了一声“俺妈!”娘儿俩就在枣树杈下亲亲地偎在一起了。 莹莹红着脸走进了东屋的橼床上坐着,她的心脏莫名地咚咚直跳,天色黑下来了,她知道他们是不会看到她脸红的样子的,这样想着,她就透过夜幕悄悄降临的黄昏看到李金凤站在院子里的那棵老枣树下帮着淮北把书包拿下来挂在了枣树杈上,淮北就偎在了他妈妈的怀里面,李金凤的手就无限怜爱地抚摸着儿子的头。莹莹甚至还听得到他娘儿俩在老枣树下面说着悄悄话:“上学能听懂吗?”淮北就趴在李金凤的怀里一动不动地:“有的能,有的不能!”“恁班上的小孩都跟你玩不?”“不跟!俺妈,你知道不,俺班上的有个叫孟小军的双门都考一百分!……” 莹莹望着望着就一倒头栽到了床上去,她的心头一下子就郁闷地要死过去似的,这样一直到吃晚饭的时候,奶奶摸着黑过来喊她,她心口依然郁闷地趴着一动不想动,她不明白,为什么别人都有妈妈而她没有,她要是有一个妈妈多好!但是,奶奶说妈妈是个坏女人,教大老魔衔去了,还教她永远都不要想她。可是,“妈妈!”一个多么美好的向往呵!窗外的月亮升起来了,一轮皎洁的月光透过那古老的窗格格就倾泻在了她的面颊上,莹莹不由地抬头望向窗户外,正好在那浩淼无垠地夜空里悬挂着一弯莹莹亮的月牙儿。奶奶说她的妈妈是个坏女人,不要去想她,莹莹望着窗外如银的月色,那幼小的心灵就泛起来一丝莫名的忧伤。 “俺的小妮子儿!咋弄的?”奶奶吃过了晚饭摸着黑爬上了床,趴在莹莹的面前亲昵地笑着,露出了干瘪的下巴来。 “没咋弄的!——”莹莹扭了扭脸,没好气地嘤咛了一声,奶奶说妈妈是个坏女人,不叫她想她,那么她想了也不告诉她;突然她灵机一动,一下又扭过了脸来问奶奶道:“奶奶!你小的时候有妈妈吗?” “憨地!谁小时候能没有妈妈!——”说到这里她突然就打住了,知道说走了嘴,然说走就走吧!人不管到了多大岁数,只要是一提起妈妈谁不是无限的怅惘呵!奶奶接着就说道:“俺娘可是大户门儿里的闺女,窝着个鑽,头发总梳得一丝不乱,三寸金莲就这么一小柞,唉!……可惜,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俺娘没有给俺生个兄弟哥儿的,一辈子受俺奶奶的气。俺的奶奶比俺的三婶子还口哩,——俺三婶子就好拿着个铬馍胚子,一点儿熰花都不能见,整天把英儿娘的头皮打得跟棉桃子似的,一个疙瘩一个疙瘩……那时候,英儿娘小,才十三四岁……” 莹莹听奶奶说着,整天地听她讲从前的人儿事儿,也弄不甚清楚:“奶奶,你说的英儿娘,是俺月兰姐的娘不?” “是的,是恁栓大娘——!她那小时候俊得很,才几岁,跟着她娘溜乡要饭,就把她团悠成咱刘家的童养媳了,十四岁就圆了房也不知道家是哪里的,找不着家,娘也不来看她,整天教俺三婶子扭得浑身青一块紫一块的,那时候俺一大家子都在一块儿,不分家,老的说话就是个天,啥都不敢问,叫干啥就干啥!不像现在,世道变过来了,儿媳妇敢跟婆婆对吵对骂,对打也说不定喽!……” “噢!……那从前咱家那么多的人都搁一块儿住呀?”莹莹躺在床上闪烁着一双大眼睛无限神往地说道,她已经把原先的郁闷都抛到脑后去了。 “那是的喽——!从前呐,……”莹莹知道这一晚又要听奶奶再讲一遍从前的历史了,在那个贫乏的生活环境下每天听着奶奶或片断或零星地讲述着从前的往事,仿佛也成了她童年岁月里不可抹灭的一抹记忆了。 奶奶说,孟刘窖原先叫孟老庄,孟老庄的大财主孟老财,方圆几十里都是他家的土地,刘姓的老太爷从河南逃荒到了此地,便做了孟家的佃户。一到了忙季,刘姓便在庄南地里搭起了鞍子,暂住下来,当然也有别的姓,牛家,纵家,胡家等人家也都是陆陆续续过来的佃户。只是刘家人来的多了,慢慢地刘姓的势力便壮大了起来,后来,刘家的刘老二在外拉了伙队伍,做起了响马,因不满孟家的财大气粗,端起洋枪洋炮就把孟家老少几十口子全给抄了。奶奶说,老黑这一支就只剩下他自己了,当年孟老财的小老婆抱着孩子回了娘家才躲过了那一场浩劫,这也是许多年以后孟老财在蚌埠开盐店的兄弟在外跟人打赌输光了家业回到了老家,老黑才敢认祖归宗。那个时候,刘老二的响马队伍不知又打到哪里去了,据说自从杀光了孟老财全家以后打那就流亡在外了。留下来的老刘家和老孟家一直是势均力敌的对立派,那么多年来,仿佛朝代更替一般,你方唱罢我登场,远到从前的保长甲长,生产队长,再到现如今的大队干部,哪一条哪一样不都卯足了劲地争抢来着。从前孟老庄有一个老窑,后来刘家在庄南湖地里也开了个窑,自称刘家窑,可是刘家窑开着开着就倒闭了,连那刘姓的人竟也都跑到西北大河里烧窑去了。渐渐地孟窑、刘窑也就被归一了,时间长了庄名就被改叫成了孟刘窑。再加上后来又连上了几家姻亲,两姓的关系也就不再那么对立了。然而眼观大势,刘姓的香火却并不旺盛,单从老刘家从上到下这一支看起来,原先的响马那一支自不必说,流落或流亡了都不可知;单是先从刘大柱这一支说起,刘大柱大名刘开柱,只是没有“刘大柱”喊起来朗朗上口,只有在个别需要记录的重要场合书写一下,平时大家还是多以刘大柱相称。刘大柱的祖父弟兄两个,老大生了三个儿子,大儿无子;二儿子生了五个闺女,两个儿,没成人就死了一个闺女一个儿;老三生了俩,一个憨子,再往下,一家一个单传,接着往下就更稀缺了,刘开义四个闺女愣是没见着儿的面,刘大柱倒是娶了几茬媳妇,却是只生下莹莹这么一个小妮儿;老二那边只圆场还行,这几年跟着倒弄皮毛,在附近三五个庄倒也成一个小有头脸的人物了,生了一个男孩一个女孩,儿女双全,日子过的油光水润的;还有一房头就是小光,那一年买了个外地小蛮子就是看她太精,人贩子就跟她打了一个奇怪的针,说是过后就好,却是一直都没好,老是想回她的家却总也想不起来家在哪儿就捶胸顿足地撕扯头发,浑身上下新伤旧痕斑迹累累,头皮也被揪扯下成一绺一绺而无以再发,怀孕了两回终因为她每每发病时的疯狂行为而堕产。 孟家人丁兴旺。别的不说,单大队书记孟祥坤就弟兄五个,孟祥坤下面又是三个儿,真是虎门出旺族,且文武儒商,各行皆通。孟祥坤举大,从年轻时十八岁就当民兵营长,接着一干多少年老大队书记,愣是没换过;老三、老四跟着老二捣弄皮货,日子过得都宣乎地,老五在镇派出所当班,余闲时也参与弟兄们的皮毛生意,赚点余钱。孟祥坤的大儿振国在镇上派出所里差使就做到了副局长,二儿振东刚结过婚,三儿振华还在部队里服役。 第四卷 冥冥的耳语 一天中午放学,小军、小伟走在前面,淮北紧跟着他俩,想说上话他俩却自顾玩他们的,并不理会他。后面是莹莹、莉莉和名侠一块儿,走着讲着到春梅家门口的时候,几个年轻人正蹲在那里拉呱,见他们几个小孩走过来了,春梅就喊了一声:“莹莹——!”莹莹听了就“啊”了一声抬头去看她,春梅就望着她笑嘻嘻地说:“莹莹,你后娘疼你啵?”她这样一问,小七、毛糕、月兰就都目光奇异地打量着她,莹莹顿时觉得更加不好意思的很,她的脸一红就把头低下去不理他们了,她甚至还看见月兰嗔怒地打了一下春梅:“哎呀!——你别说她,她都不好意思了!” 莹莹现在不像前一段时间了,她怕有人问起她有个后娘的话题,她也怕跟李金凤呆在一起,李金凤并没有带给她所期望的母亲的温情与呵护,尽管她也到集上给她扯了布做了一件褂子和一条裤子,莹莹穿着仍旧别扭,仍旧怕她,她要是跟她说话她就低下头点着答应,等她一说完马上就跑开了。晚上睡觉的时候她就又趴在奶奶的大床上悄悄地问奶奶:“奶奶,俺妈是不是叫大老魔吃了?”奶奶听了“啊”了一声就转过身说道:“啊……是的!咋了?咋又想起来问你妈了?”黑夜里莹莹忽闪忽闪地眨巴了两下眼皮,说道:“俺妈是不是走了?——人家说俺妈走了!”“谁说的?——咱不要她了,叫大老魔衔去了!”莹莹听了就默默地转过了脸去,将目光投向了窗棂外,她看到在皎洁的月光下,窗外的那棵根深叶茂的老枣树肆意伸展着的枝枝杈杈在月光的掩映下的轮廓清晰无比。就这样望着、望着,她就看见了妈妈的脸在树影婆娑里摇曳…… “妈妈!”莹莹欣然喊道,妈妈的脸庞在树影婆娑里微笑,她的身影越来越大,越来越大,莹莹要扑过去,却隔着个窗格格,然而她的心却已经飞过去了,飞到了妈妈的怀抱里面,妈妈抱着她,搂着她,飘飘然地,飘过了村庄,飘过了树林,飘过了田野,在皎洁的月夜下,飘啊、飘啊……然而转瞬她又哭了,哭着喊着“妈妈、妈妈”因为她看见妈妈还在窗棂外面,她过不去。 “妮儿!——妮儿!——你咋弄的?” 莹莹睁开眼,奶奶正趴在她脸上,用手拥掇着她,莹莹醒了才知道是个梦,她望着奶奶,嘴角还在不停抽搐:“奶奶,我做梦梦见俺妈了!”奶奶一听,笑了,露出没齿干瘪的下巴来:“梦见你妈啦?——梦见你妈是啥样儿的?”莹莹朝窗户外面一指,说道:“俺妈就在这窗棂子外面看着我,我过不去,就哭了……”说着莹莹真的哭了,奶奶见状就一把把莹莹抱在怀里,一边拍打着,一边乖乖儿地叫起来:“我可怜的孩子!那个狠心的娘!噢!噢!噢!……乖乖睡,乖乖乖,乖乖不睡眼睁开,卖馍的还不来,把俺的小乖乖饿起来……”不久莹莹就安祥地闭上了眼睛,只是那眼睫上还挂着潮润的泪痕。 天微明的时候,刘大柱推起自行车将要出发,她母亲踮着那双大脚过来帮他开门,悄悄地说道:“你看咋弄!这一段时间小妮儿老发呓声找她妈,半夜里老哭……”“我见到她了!”“——见到谁了?”“林红!她还来看小妮儿哩!”“哦!……那你跟她说话了吗?她还愿意回来跟你过不?”“没跟她说话!跑了!——”刘大柱说着就把车子推出了门,一跨身子骑了上去,转瞬消失在晨光熹微的乡村小道上。 莹莹由于昨天晚上做梦又哭又闹的,一夜睡得疲乏极了,奶奶也不忍早叫她,直到清早做好了饭才喊她,嘴里还咕哝叭叽地说着什么,说是早起来给大柱煮的鸡蛋,天天给她孩子留一个。莹莹睡眼惺忪地听不懂奶奶嘴里说的什么,就问:“奶奶,你说的啥?”奶奶听了就气鼓着腮帮子拿眼瞅了她一眼,把撮得干瘪的嘴皮子凑到她耳朵跟前小声说道:“妮儿!我给你说,她娘儿俩偷吃鸡蛋叫我看见了,赶明儿我也给你煮,咱也别叫他们看见喽!”莹莹听了就睁着忽闪忽闪的大眼睛使劲点了点头。 奶奶虽是这样说,也就只煮了那么一两回就偷偷地把鸡蛋拾起来攒着拿去集上卖钱了。每天只规定好了放进锅里煮一个给大柱吃,其余的谁也别想吃一个,李金凤对此也无语。然而就那么仅有的一两回,莹莹却记忆地犹其深刻,奶奶偷偷把鸡蛋剥了皮,然后把皮扔进燃烧着的灶台里,再用袖子揣着拿到被窝里让莹莹偷偷地吃了,并且告诉她咽完了再起床。莹莹由于咽得慌,整个的鸡蛋黄卡在喉咙眼里,噎得直翻白眼,因此,每次见奶奶拿来剥了皮的白鸡蛋,莹莹是即想吃又怕噎得受不了。 李金凤在这个家里过得也并不太称心如意,她原先的那个家里还有一个儿子叫淮南,十四、五岁了,嫁过来的时候通过中间人已经说好,到淮南该成家结婚的时候,刘大柱也是要承担一部分的,然而嫁过来以后才发现原来她并不当一分钱的家,刘大柱说一是一,说二是二,而且家里一应经济大权完全交给她娘管理,她要买一袋子盐都得开口向婆婆要,因此过得并不舒心,对于刘大柱的心思她也摸不准,于是就常常拿话去探他口实,问急了,刘大柱就说了:“这个事你也别问了,淮南的事我会尽我的能力去办,办得到的我就办,办不到的你也别逼我,这个话我以前就跟黑驹把话说明白过了,淮北我会——负责到底的!我娶你干啥的?就是为我刘家续个后,你要明白目前这个事对我来说是最要紧的!”“那你急啥子?那也不是我一个人就能抓紧的,我不是跟你说了嘛,没结扎没结扎,生都生俩了,还怕不能再生啊?”李金凤不紧不慢,理直气壮地说道。 这样又过了一段时间,求子心切的刘大柱见李金凤的肚子仍然没有动静,就有点沉不住气了,他满腹孤疑地问李金凤:“是不是你的肚子好长时间不生孩子不行了,咋老没有动静?”“你别胡扯了,我什么都正常地很,要不咱们俩检查检查去——哎!咱可说好了,要是我不能生育的话,你还要不要我了?”刘大柱听了这话表情顿时沮丧起来:“——唉!要真是你不能生育的话,那我也认命了……” 不久两人还真去了县医院做了检查。起初也只是给李金凤做做检查,谁知检查结果一出来,李金凤没有什么问题,于是刘大柱顺便也做了检查,问题出在他身上,拿了检查单子找医生一诊断,刘大柱是先天性不孕不育症。这一下刘大柱可懵了,他拿着检查单子赖在医生的办公桌前反复地要求医生再看看,或者他要不要再检查一遍,他怎么可能不能生育呢?司空见惯的医生等着要为下面的病人诊断,不耐烦地说道:“你要是不相信的话,就到大城市的医院去查查,这种病到目前为止还没有能治愈好的,好,下一个!” 刘大柱沮丧地走出了医院,那一刻他感到天空一下子就灰暗了下来,他活了半辈子了,从小家境困难,可他认干,好胜,刚娶的妻子总不能生育,迫于各方面的压力,他总横看不顺眼,娘家人见总不得日子过就把闺女接了去,据听说:换了户人家又能生了,还生了俩孩子,人家倒是笑了;后来又有人张罗买了个外地女人,长得可俊俏呢,可晚上睡觉的时候他才发现那女子身上乌紫烂青的,到处是伤,主要是到要行那个事的时候,吓得到处直躲,本就心思缜密的刘大柱好哄歹哄那女子才说原来半路上她就被人贩子糟踏过了,一下子沮丧极了的刘大柱只好认命。为此,那女子也没少受他的欺凌。虽说她模样确实好看,但是毕竟是花钱买来的,还是个破璧之身,地位性质上就不一样,想起从前他待她竟不及眼下的二簧娘们李金凤的地位。那女子也是到好久都躲着他怕他,由于看得很严实,直到生下了一个女孩,他才敢放松了些警惕。这样直到莹莹长到一周岁多的光景,趁着赶集的机会,女人就偷偷地逃跑了。 “不可能吧!那小妮儿她……”刘大柱垂头丧气地走着,李金凤挎着个帆布包跟着,偷偷地撇了刘大柱一眼,小声地咕叽道。 “切!——”刘大柱听了就斥了一声,李金凤忙就闭了嘴。 这样又走了一段路,刘大柱才突然长叹一声一下子蹲在了马路边:“小妮儿也不是我的孩子!……” “那照医生的那个说法,小妮儿也不是你的孩子!”李金凤凝重地望着刘大柱的脸色重复说道。 “……”刘大柱听了低着头沉默了一会,方才开口道:“怪不得我说那个女人那么心狠,原来是个野孩子!……” “啥子?——”李金凤听得云里雾里的,疑惑地问。 “没啥!走吧!——反正以后我就这个样子了,……你还会跟我过吗?”刘大柱边走边问道。 李金凤听了难为情地笑了一下,忙殷勤地说道:“你这说的啥话?——以后淮北就是你的亲生儿子,俺娘儿俩还全指望着你呢!到老喽淮北还能不伺候你,他不伺候我都不愿意他……” “呵!……”刘大柱仰天苦笑了一声。 第五卷 初心音 纵然心里再苦闷,刘大柱和李金凤难得到县城来一趟,反正已经是这个样子了,想不开也没有用,于是两人先下了馆子饱饱地吃了一顿,又到城里热闹的地段溜了溜,两人各买了一件褂子,还给两个孩子各买了件衣裳,到天色大晚才坐了车赶回乡里。 天已近傍黑,还未到吃饭的时间,刘大柱和李金凤老远地就看见淮北正坐在大门口,望见了他俩喊了一声“妈”就跑过来攀着李金凤的胳膊,李金凤忙挣扎着从包里掏出一瓶罐头来递给淮北,“去吃吧!”她趴在儿子耳朵跟前悄声说道,淮北接过罐头还来不及细端祥就飞奔跑回了院子,跑到堂屋就放在桌子上打开吃了起来。 大柱的娘听见动静忙从锅屋里探出头来,正好迎面刘大柱和李金凤走进了院子,忙问道:“哟!回来了吗?”谁知儿子和儿媳只“嗯”了一声就过去了,进了堂屋。莹莹看见淮北正在堂屋里吃着罐头,忙欣喜地跑了过去:“淮北哥,你吃的是罐头啊?”她望着那油汪汪的肉罐头嘴巴馋得口水都要淌下来了,恨不得也吃一口到嘴里去,谁知淮北听了只抬头看了她一眼忙吓得跟什么似的又低下头去吃肉罐头了,他这一举动不禁使莹莹大失所望,忙艰难地往肚里直咽口水。莹莹这样子看了一会,终于听见淮北喊了一声“妈!——”李金凤和刘大柱正在里间唉声叹气的坐着,听了忙“哎!——”了一声,隔着应间布帘子问:“咋唬啥子?”“妈!罐头俺吃完了!”“吃完了!吃完了等着一会儿吃饭吧!”李金凤望了一眼刘大柱的脸色斥道。“俺妈,她还想吃!——”淮北望了一眼莹莹又喊道,“还想吃!还想吃也不能吃了,这东西还能当饱的吃呀?”李金凤说着站到应间门口,这时她就看见了淮北正在用勺子刮罐头边缘上的残渣,而莹莹正趴在桌子的一角正咽着口水,到这时她似乎再也忍受不了,那被压迫地膨胀了的食欲,就在她憋红了脸,眼泪快要决堤的时候,终于她爬腿跑了。 莹莹跑到锅屋就“呜呜”地哭了起来,奶奶忙问她:“怎么了?妮儿,你哭啥子?”“我……想吃……肉罐头……”莹莹嗫嚅着说不成一句话来,“咋弄的?他没给你吃吗?”“嗯!……他不给我吃……一口我都没吃到……”莹莹说着就坐在锅屋门前“哇哇”地哭起来,奶奶见状就立马气呼呼地走出了锅屋:“咋弄的?小妮儿哭啥的?啥东西她没捞着吃?” 李金凤听了就走出了堂屋,站在门口问道:“俺娘,啥事?”“啥事?小妮儿老哭啥子?有啥没给她吃吗?”李金凤听了就转脸朝桌子上放着的空空的罐头盒子看了一眼,又望了一眼正坐在桌子旁的淮北:“罐头不叫你俩都吃完了吗?还哭啥子?”李金凤理直气壮的说道,但是她说的只是那一罐被吃完了,她包里其实还有一罐头,但是她不愿意拿出来。淮北听了就望着妈点点头,李金凤又说道:“叫他俩都吃完了,还要,我没给!那么贵的罐头那能当饱的吃?”莹莹在锅屋里听见了立马又哭着大叫:“我没吃!我一口都没吃!”李金凤听了又佯装不知情地反问淮北:“小妮儿没吃吗?”淮北听了忙用袖子一抹嘴,头一低说道:“吃了,俺俩吃的!”奶奶听了就站起在院子当中狠狠地打量了这娘儿俩一眼,就转回锅屋里说道:“小妮儿,别哭了!赶明儿奶奶给你买——!咱就当饱的吃!”李金凤站在堂屋门口,听见了小声地咕叽道:“那你是有钱,你当家你是有钱!”说着就气呼呼地转身进了里间。 本来这下没事了,谁知刘大柱坐在里间本来心情就郁闷地难受,这一会儿,听她们娘儿俩在院子当中嚰嚰叽叽地,一瞬间他的情绪就爆发了,他气呼呼地走出里间,正好就看见桌子上的那一个空罐头盒,他一把夺起来奋力地就朝院子当中一扔:“我叫恁们吃!可烦死我了,一天到晚叽叽咯咯!以后啥都没有!啥都吃不上!——”他说着这话就冲着锅屋大声地吼叫,似乎想通过这一两句不太明确的话把他那一口怨气能发泄出来。 本来才几岁的莹莹哪里听得懂这话里的意思,她只感觉着父亲在发大火,在吵她似的,因此她坐在锅屋门前听见了就更加委屈地抽噎着,却又不敢哭出声来;只是到这里大柱娘却不愿意了,她站在锅屋门口反问道:“咋弄的?——她要是吃着啥了她还能哭吗?”说着就拿审视的眼光打量着儿子:“咋弄的,今天跟吃了枪药似的,我还没问你,今儿个查得咋样?”刘大柱听了就站在堂屋门口沉默了半晌,然后没好气的丢了一句:“别问了!”一扭头就进了里间,这时李金凤正从里间拿了一件给莹莹买的褂子,见刘大柱气呼呼地进来了,忙识趣地朝当门的橡子床上一扔,也没有好心再拿出来给莹莹穿了,她转身又走到里间对刘大柱就耐心地劝导开了:“你也别窝襄的很,她都十来岁了再过两年啥事都懂了,这事瞒着可别让她知道了,到老喽,你身边不还是有个疼你的人儿?……” 堂屋当门,淮北支愣起耳朵细听。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莹莹每次放学走过月兰姐家门口,她总爱偷偷地转回头去看月兰姐。月兰姐长得可俊俏了,莹莹打心眼里喜欢她,看都看不到心里去的那种喜欢。她的眼睛像一汪清泉一般清澈明亮,要是一笑起来那一排洁白整齐的牙齿晶莹剔透,甜美极了,莹莹只要一望着月兰姐就觉着世界上再没有什么更美好的事物了,人家都说孟刘窑最俊最俊的闺女就是刘月兰。月兰姐要是走起路来,那纤弱的腰肢纵然无骨也生姿,若是她跟春梅在一起,那身丰膄的体格和那一声大大咧咧的嗓门,真叫一个鲜明的对比。 月兰经常坐在她家门前的马鞍过底下,绣花鞋垫。有时候看见莹莹就招呼她过去跟她玩一会儿,这时莹莹就万分欣喜地跑过去,坐在了她家门旁的木墩子上面,静静地看着她穿针引线。月兰姐问她一句,她就答一句,然后用心地打量着她,莹莹一直觉得月兰姐不仅长得美妙,而且还能嗅到她身上一股淡淡的体味儿,每当她嗅着那醉人的芳香,她就暗自觉着这是她的一个小秘密,而这个小秘密莹莹也是绝对不会说给任何人听的,她暗暗地告诉自己。记得好像听人说过,她跟振华的事,两人特别好,不甚详细,莹莹望着月兰姐璨若明霞的面颊,目光定格在她那玲珑小巧的鼻梁上想着,只是从来未见她提过振华一个字眼,振华瘦瘦高高的,很文面,是大队书记的儿子,只是在去年验上兵走了。 有的时候,月兰也会给莹莹把头发梳一梳,卡上一个漂亮的发夹,然后带她出去玩,那是莹莹最兴奋的事情了,她会屁颠屁颠地跟在月兰姐的后面,去找小七新买的蛮子新霞学剪花,找春梅去吹吹牛。新霞打扮得像个妖精似的,整天地坐在镜子跟前,脸上抹得好看是好看,就是有点吓人,不过她的手艺巧,会剪好多的小人儿,还有好多字,月兰跟她学了不少。莹莹就跟着学剪最简单的大红“囍”字,春梅不爱这个,就坐在边上东扯葫芦西扯瓢地叨叨个不停,一会儿她说东庄上的哪个哪个孩子长得真不怎么样的,一会儿又说西庄上的哪个哪个孩子也不怎么样,尤其是把粮站的小李讲得跟木鸡似的一塌糊涂。月兰听了只笑,她从不讲某某个男孩子,顶多的时候,她就定定地望着莹莹问她们:“你们说,莹莹是不是长得像走过的那个蛮婶子?”春梅就盯着莹莹看了一眼说道:“有点像……也不丑!就是……名侠那个小丫头罢了!那么小就经历了那样的事……”春梅虽是个大姑娘,却随意泼皮的很,说话常常口无遮拦,就连庄上的老少爷们都招架不住。“经历了什么事?”莹莹开口问道,她一直知道名侠有个秘密,但所有人都讳莫不提,莹莹不详。月兰听了就拿眼翻了一眼春梅,春梅依然放肆地就说出口来:“……都好几年啦!搁十全的看瓜棚子里,名侠要是不嚎得要命毛糕咋能教人逮住?……”“——你别说了管不?!”没想到月兰翻了脸,一胳膊就朝春梅撸过去,莹莹从没见过月兰发这么大火,场面一下子显得非常尴尬,然而春梅是个厚脸皮的人,过了一会儿为了缓和尴尬,她就又朝着月兰撸过去一把:“你打我干嘛!——反正我说的都是真的!……”“真的也别说!——恶心不?……”月兰蹙着眉不耐烦地说道。这一下倒把春梅说的真就不吱声了,所有的人都沉默了下来,新霞一边剪着纸花一边就讲述起她的罗曼史来。她的表情很神气,语气很高傲,她讲起初她最喜欢她们班的班主任,对她可好了,她不上学了都到她家里去请她,后来她又喜欢上了一个跑到她们山头放蜂子的一个男人,那男人嘴巴特会哄人,她跟他好了几年一直没有结果,后来也不知道了他的去向,她很爱他也有点恨他,后来就听人说外面能找到工作,谁知道就被骗到这里来了,说到这里,她就又哭了。 莹莹听她们说着讲着自己的故事,好像就感觉想起来了什么似地。她想起来了在她很小很小的时候,好像刚刚能记事儿,那个黑老爷老肯抱着她玩儿,给她糖果吃,还老肯亲她。她那时太小,其实心里反感的很,她老是感觉黑老爷坐着马搭子上抱着她的时候下面老有个东西在顶她,硬硬的。她终于瞬间明白了一种屈辱。打这以后再见面她再都不跟老黑打招呼了,不再喊“黑老爷”,心里头憋着一口气躲得远远的。 后来,听人说振华回家探亲了,莹莹、名侠、莉莉就跑到孟窑去看,振华还像个孩子似的露着天真无邪的笑脸,正跟着小伟、小军几个半截渣子在傍黑昏蒙蒙的土路上玩,这时小军的爸爸宝珠从家里面出来了,他刚巧从矿上回来,他原本也是军人转业的,见到振华颇有点惺惺相惜的味道,况且他们又是本家,就喊了他一声,振华就微笑着走了过去递了根烟,晚上圆场就叫小军去传了信,顺道把振华的父亲,大队书记孟祥坤也叫了来在小军家吃了晚饭。 到第二天傍晚,孩子们放学经过庄南地的时候,莹莹远远地看到老歪家的麦壤垛跟前坐着一个人,是月兰姐正对着西天摇摇欲坠的夕阳出神,莹莹就悄悄跑了过去,喊了一声:“月兰姐!”。 “放学了?莹莹!”月兰转过脸来,漫天的云霞就映红了她的脸颊,竟比明霞还炫烂。她这样一转脸,虽然是微笑着,莹莹依然看出来了她满眼的心事。“月兰姐,你咋啦?”莹莹问道,她望见月兰姐的眸子晶莹澄澈如玉潭。 “啥咋啦?——我好好的呀!”月兰故作轻松地笑着说道,她一笑起来那一双眼睛又像一弯明亮的新月。 “噢!……我看你好像有什么心事似的!” “你咋能看出我有什么心事——?”月兰惊异地望着莹莹问道。 “嗯!——我看你像有什么心事似的,不然为什么一个人坐在这儿发呆?——咦!月兰姐,你手里拿的是信吗?” “没有!”月兰听了就红了红脸,随手将手里的信件就掖进了胯包里,这样顿了一会儿,她就低着头有点不好意思地开口问道:“莹莹,你见到振华了吗?” “嗯!见到了——你没见到吗?” “见到了!……——他现在变样子了吗?”她这样问着自己都觉得前后不搭,然而想想莹莹毕竟还是个小孩子,也无妨。 “变了一点儿吧!穿一身绿军装,又大又胖的……他还跟小孩子玩哩!”莹莹欣喜地说道。 “喔?……咯咯咯!”月兰听了就低了头笑,她的纤弱的身子就那笑意里颤。 莹莹望着月兰姐那可人的模样,就不再说什么了,她觉得这世间再没有什么美好的事情,能抵得过月兰姐这俊俏的模样,抵得过这么美好的时光了,于是她就陪着月兰姐一起面向着西天的云霞出神。 第六卷 抽刀断水 莹莹觉得月兰姐像变了个人似的,具体变在哪里她也不知道,只是觉得她异常神气了,就连跟她说起话来都神采飞扬的,一次在月兰姐家的马鞍过底下,她精心地帮莹莹扎了一个公主头,就两眼出神地望着莹莹,不由嘴地说出了一句话:“莹莹,你长得真像你妈妈……” “什么?”莹莹听了立刻脸色诧异地望着月兰姐,那是一段尘封已久的情感和思念,莹莹的两眼就露出了一个与她年龄不相符的忧郁而深邃的目光来:“……月兰姐,你说俺妈妈?……我长得像俺妈妈?……” 月兰听了就望着莹莹抿嘴笑了一下:“嗯!——你跟你妈一样,长大又是一个美人胚子咯咯……” 莹莹目光依然定在月兰姐的脸庞上:“美人胚子是什么?——月兰姐俺妈是不是长得很漂亮?”莹莹说着两眼就散发出无限的神往之情。 月兰望着莹莹万分期盼的眼神神色瞬时又黯淡了下来,她知道莹莹是一个可怜的小女孩,她知道她太需要一个妈妈了,她也知道她确实有一个那么漂亮那么优秀的妈妈,可她不想瞒着她,她觉得能够把真相告诉她是对的。“你妈妈叫林红,咱们这儿就没有长的像她那么标志的人儿,苹果脸儿,樱桃小口儿,一双明亮的大眼睛像黑珍珠一样,……” “月兰姐,你说俺妈叫林红?”莹莹还没有审美意识,她听不懂月兰姐的描述,只着急的问她关心的话题。 “嗯!是的,那时候我就像你这么大,天天跟在她后面玩,……”月兰边说着神情就陷入了往日的追忆之中。 “那俺妈她上哪里去了?” “不知道!……”月兰说到这里表情变得忧郁起来,她望了一眼莹莹,沉重地说道:“莹莹,我是不是不该跟你说这些?所有人都瞒着你……” “嗯!……”莹莹听了把头低了下去,这时她的眼睛里就噙满了泪花,那泪花儿转瞬就掉了下来,无声无息地落在了两膝盖间,“俺奶奶说……俺妈死了!……莉莉说俺妈走了……俺妈是走了还是死了?月兰姐?……” 望着莹莹两眼凄楚的模样儿,月兰一时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刚说出口“我也不知——”突然,梦幻一般抬头就看见一个人站在了她家门口。 “月兰……”振华笑笑地走进了过底下,月兰有点无措地四下里望了望。 “呀!……大军人来啦?”月兰见了立马就脸色绯红地说道。她一时显得无措又紧张,就用一只膀子揽住了莹莹,替她擦掉刚滚落下来的泪花儿,莹莹从没见月兰姐这般说话的口气,又尖酸又刻薄又羞惭地,不由地抬头看了月兰姐一眼。 “呵呵……”振华听了却不以为然地笑笑,这时转眼就望见了旁边的一张小凳子上放着的那张绣花鞋垫来,不由伸手就拿了起来:“咦!不错嘛……” 月兰见状立马就站起来羞恼地抢了过来:“别看!——给我的!” 被她抢去了鞋垫,振华依然笑笑地站着:“没想到你现在学得这么巧了!怪好看哩!给谁绣的?” “给俺二姐夫绣的!——咋啦?关你什么事?”月兰紧张地把鞋垫揣在怀里,生怕被抢去似的。 “不关我的事不关我的事!我是说俺还没有鞋垫哩,没有人给俺绣一双……”振华说着这话就笑嘻嘻地将脸扭向了一旁的墙角儿去了。 “叫恁对象给你绣!” “部队里没有女的!”振华说着就转过脸来望了月兰一眼,就望见了这个他从小青梅竹马一起长大的小女孩如今出落成如此楚楚动人的大姑娘了,真如仙女一般,振华不由看得入了神。 见他望着自己,月兰不由羞地用一只纤秀的手背遮了面,遂说道:“那赶明儿我跟你介绍一个……” “噢……不用!有人给我介绍了!” 月兰听了猛地一抬头,两眼就嗔怒地去望着振华,下意识里欲抬手去打他,遂又觉得失态,便寒下脸来说道:“噢!哪庄上的?” 振华望着她楚楚动人的娇羞模样,一下忍不住就用一根手指在她鼻梁上一点:“哈哈……”地笑了起来,笑罢站了起来,正式地说道:“那个……我没愿意,圆场哥给介绍的,她爸是青龙镇上信用社的,没事的!我见都没见,逗你玩的!”振华说罢望着她终于心不忍地说道。 月兰听了这话心里好一阵翻腾,不管怎么说振华心里还是有她的,不过,她这又算什么呢?虽然他们俩感情好,可那都是从前的事,他们俩又没有对外公开,何况振华也并没有亲口对她说过喜欢她的话,因此心里又纠结了开来:“什么有事的没事的,你找对象我当然要恭喜你啦!……” 振华听了这话似乎也一下着急了起来,他面红耳赤地望着月兰说道:“你恭喜我什么呀?我又没有见她,黑的白的我都不知道……何况你不知道我这一两天就走了吗?”他小声咕叽道。 然而月兰却似乎更加冷静了,她望着振华一字一句地说道:“放心吧!一定会很漂亮的,一定会让你满意的!” 振华听了这话似乎要无言以对了,他一下子有点气呼呼地走到了过底外面,然而又不忍心就这样走掉,于是他就转回头望着月兰说道:“你还是不相信我,是不?” “我相信你什么?……我怎么相信你,早知道就没有结局的,一长大就结束了……” 振华听了就颓丧地走下了她家门前的坡子,走了两步就又转回了头望了月兰一眼,月兰也一直目送着他…… 振华的亲事是孟宝珠一口跟大队书记孟祥坤提的,在农村像他们这样稍有点头脸的人物,孩子的亲事他们自己就主张安排好了,因此当第二天孟祥坤告诉他振华赶紧收拾收拾,一会儿信用社的孙主任一家三口子到宝珠家来见见,振华才知道事情真的严重了,他下意识里第一反应是赶紧上月兰家,他在月兰家门口来回转悠了两趟,也没见到月兰的影子,内心越发焦急的要命,眼看时间不等人,他索性就闯进了她家的院子,月兰的父亲正在给牛喂草,振华喊了一声:“大爷,月兰呢?”月兰的父亲转过头来望着振华:“月兰赶集去了吧!你找她啥事?振华!”“呵!……”振华笑笑,“没啥事,大爷,那等她回来再说吧!”出了月兰家的院子,振华想道,见就见吧!反正兴我不愿意的。 宝珠家里,振华一家包括他的父母,叔叔伯伯,婶子大娘,哥哥嫂子全都在等候孙主任一家的到来,不时地还有围观的邻居伸头探望,振华缩在旯旮里,场面越隆重他的心底越打鼓。不久,孙主任一家三口一人推着一辆自行车进了院子,振华远远地看见那个叫菊香的姑娘推着一辆崭新的自行车。“她比月兰胖!”振华首先这样想着,如果从客观的角度来说,菊香更洋气、更丰腴、更大方,可是她怎么能跟他心底里的那个月兰比呢?月兰的一颦一笑都在他的心底,而菊香对他来说只不过是一个陌生的女孩子而己。 大家寒喧一阵过后,宝珠又安排振华和菊香到他家的卧房去单独谈了话,振华一心只想着“月兰、月兰、月兰……”看都没看菊香一眼,只简单地低着头寒喧两句,只盼着快快结束这尴尬的局面。 谁知谈话一结束,大概是菊香那头相中了,宝珠趁机就安排了中午的饭局,孟祥坤早有准备,忙叫振华回家拿酒拿菜。出了宝珠家的院子,振华越想越放心不下,就大步流星地向南桥头跑去,远远地他就看见了月兰正站在她家门口的一汪水池前发呆,见他跑过来,一转脸就进了院子,振华只无奈地喊了一声:“月兰,你听我说……”也不知道她听到没有,一转脸瞧见远处有人正向这边张望,振华只好又丧气地往家走去。 中午吃饭的时候,春梅站在大门口问他要糖果吃,振华抓了一大把给她,谁知她把糖果装进胯包里伸手还要,振华不禁愣了一下,他已经给她很多了,正踌躇间,春梅望着他笑着说道:“还有月兰的,她让我帮她捎!”振华听了顿时脸一红,转身向院内走去。 吃罢饭,孙主任一家三口就回去了。振华一回到家脸就拉下来了:“我不跟那个菊香愿意!”“什么?”孟祥坤一听大为吃惊,以为振华在说孩子话。“我谈好了,我不跟她愿意!”“你谈好了?——你跟谁谈的?”“我……我我……跟月兰!”“什么?——月兰?”孟祥坤一听颇为吃惊,顿时他就沉默了下来,振华的话着实让他意想不到,从小这两个孩子就在一起玩到大,倒是他这个做长辈的大意了,月兰那孩子长得还行,就是家庭背景不能跟孙主任家相提并论,何况振华转业以后的事还是要从长远考虑的,想到这里,他就觉得振华跟月兰毕竟是小孩子家的事,不足挂齿,因此就语重心长地开口劝说道:“我知道你们从小一起玩,感情好,感情好当好朋友处,哪儿能就成亲?孙主任一家跟咱那是门当户对还绰绰有余的,你哥在青龙派出所里混,我希望等你转业后也能到镇上或者县里安个一官半职的,咱也好四下照应照应,你可不要一时犯浑啊!”振华听了气得用脚一踢凳子:“我明天就回部队!”。 当然第二天振华也没有回成部队,因为接下来第三天就要过见面礼了。似乎一切都不是以他的意愿来安排的,整个过程没有一个人来问问他觉得怎么样,所有人看着都喜欢,所有人看着都管,振华越发觉得有座大山在他身上压着。月兰也不知到哪里去了,振华到处都找不见她,后来斗胆问了她娘才知道到她二姐家去了。整个过礼的过程,振华只是配合着强颜作笑,其实内心里却在想,任你们怎么闹腾吧,反正到最后我也是只跟月兰好的。抱着这样一个心态,直到那天早上他走,好多人包括菊香在内都站在家门口送他,却一直没有再等到月兰的出现。站在村口的土路上回头去望那些为他送行的乡亲,中间再也没有月兰跷首以盼的面容,那一刻他的内心突然感到无比地绝望和难受。 第七卷 梦里花落 当一段时光已经永远的成为了过去,永不可能再回去的时候,人们就开始无限的怀念、追忆它,如同那至亲的人突然地就故去了,人们虔诚祭奠他一般;曾几何时,那天真的、快乐的、无忧无虑的童年和少年时光终有一天就真的悄然地去了,它杳无声息地使我们来不及去抓住它转瞬即逝的小辫子。 月兰从小就扎着一把稀疏柔顺的马尾辫子,一走起路来那辫子就在她后背上一甩一甩的,月兰家姊妹三个全都是很漂亮的,当然她是最秀气、最神气的那一个。大概是农村的孩子经常眼羡地见到新媳妇、新女婿之类的,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起、也不知道是谁说的“刘月兰和孟振华是两口子”,这话不久传到了他俩的耳朵里,一开始两人都挺屈辱,挺恼火的。一见了面谁也不理谁,像仇家似的,见面时两眼你瞪着我,我瞪着你,这样瞪着瞪着时间长了,那个最不能沉住气的就“扑哧!”一声笑出声来,这样就引来围观人的哄笑。时间长了慢慢地两人就有了一种默契,要是有一天半天两人不那么干瞪一会儿,就觉得少了点儿什么似的。最厉害的时候,两人也吵过,甚至大打出手,月兰拿着本书就朝孟振华的天灵盖狠狠地砸了下去,孟振华气得急了也拿着本书朝刘月兰的头上,然而还没等落下去就又砸到了她的后背上,砸得月兰“哎哟!”一声趴在了桌子上,好一会儿一动不动的。孟振华以为惨了,不料一会儿刘月兰又拿着本书朝他的背上砸了过来,书本重重地砸在他的后背上孟振华心里却坦然地接受了,不一会儿他又拿了本书砸在她的手背上,两人就这样你一顿我一顿的揍来揍去,心里却是甜蜜的、开心的,不久,在这样无忧无虑、快乐的时光里,童年过去了,他们升上了中学。 在那个年代,能够升上中学是件概率很小、很幸运的事,而巧的是,他俩都考上了。虽然在表面上他们不是很在乎对方,其实在内心深处还是互相很着意的。于是一个偶然的机会,他们不期而遇地就望着对方笑了一下,于是从那一刻开始冰释前嫌他们又说话了。于是有一天她写了一个纸条递给他:“你每天早晚自习可以等我吗?我害怕。”于是,每天早上上学的时候他就去找她,她也找他,每天放晚自习以后,他就等着她,她也等着他,那个时候孟祥坤已经当上了大队书记,而孟振华也像小白扬一样茁壮成长起来,在学校里总显得很突出、很惹人注意。刘月兰经常有意无意间听到班上的女生说起孟振华长得真帅,像那部电影里的男主角,她的心底里就充满了无限的得意,当然也有人私下里问过她是不是很喜欢孟振华,月兰听了总是很生气地一口回绝了,说他们只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好朋友,同村同学,绝对没有那个意思,她还刻意列举了一些孟振华从小到大的一些糗事,引得围观的同学哈哈大笑,一段时间里这几乎就成了她们女生中间最津津乐道的话题。 放学的时候两人都没有骑车子,在路上走着月兰就拿话打笑振华:“哟!——想不到呀!还是我们女生中间的大众情人咧——” 振华走着路,乍一听吃惊地转过头来:“什么?——” “咯咯咯——”月兰望见他的模样忙捂着嘴笑,“傻样儿——!想不到还有女生喜欢你哩!” 谁知振华听了却脸一板,佯装没听到一般,径自往前走着,也不说话,月兰探头一瞧,见他似乎生气的样子,不由忙用手去扯他的袖子,大笑了道:“哈哈哈!——生气了嗳!你喜欢谁?” 振华听了忙一转脸,朝月兰怒目一睁道:“烦死了!”仍只顾往前走着。 月兰瞅见他生气的样子却抿嘴一笑,仍撵上去,追问道:“说说嘛!是谁我听听!” 振华被她追问地急了,忙一转脸,却又望见月兰那张坏坏的、急切的可爱极了的清秀脸庞,又不由禁不住笑了出来:“我说你很烦,你听到没有?”他虚张声势、张牙舞爪地,却又发不出一点儿威力,她明明知道她是天底下最可爱的女孩子,除了她,又有谁能够跟他这样地玲珑通透呢?他还能喜欢谁,他的心底被无限的美妙和惆怅充斥着,她这样刁趣他,他想发脾气都不成。 “不是,我就是觉得你跟张玲很配,你不喜欢她吗?”月兰还是不肯罢休,继续追问。 振华到这里就莫名其妙地哭笑不得起来,月兰的话让他很无语,于是他摊开的双手无奈地垂了下来“唉!”了一声,又径直往前走去,“随你怎么说吧!” “不是张玲呀?那——是不是王艳丽呀?”月兰跟在后面故意拖长了声音阴阳怪气地喊道。 这一下果然把振华气得张牙舞爪地就向她扑了过来,刘月兰一见情势不好,忙“啊!”地大叫一声跑开了,振华便在后面一边叫着一边跑着追赶她:“还说不说?!啊?——还说不说我?!”。 “哈哈哈!……我不说了!”月兰一边往前跑着,一边大声喊着讨饶,这样两人一直在乡间的土路上跑呀跑呀,在他们的身后便扬起了漫天飞扬的尘土。 后来,有人给刘月兰写了封情书,她拿给了振华看,振华大声地念出来,两人都笑得前仰后合的,在他们那共同的笑声里,在他们的心底就把那个家伙给奚落得一塌糊涂了。 已经是进入到初三了,月兰明显地变得忧郁、多愁善感起来,她一会儿跟振华说:“咱们得好好学,要不然咱们都得回家趟地洋沟,捋牛尾巴去!”振华听了点点头:“嗯!是的!得好好学!”一会她又说:“俺二姐说了,咱们都大了,不能老这样呆在一起,不好!……”振华说:“不好……?不会有什么影响吧!我一直都把你当成哥儿们看的……!”“不对吧?我是把你当成姐们看的!我把什么秘密都告你啦——”月兰忙辩驳道。然而,说归说,在学习上两人依旧是提不起太大的热情来,班主任本来是很看好他俩的,在一次次地敦促不行的情况下终于在办公室里找来了他俩谈话。 “中学毕业在即,你们有什么打算呢?”班主任李老师透过镜片背后那一双眼睛打量着他俩,和缓地问道。 “李老师,我想上大学!”孟振华脱口而出,“咯咯咯……!”刘月兰听后忍不住地笑出声来。 李老师望着他俩无忧无虑的样子一时也无语,这样又过了一会儿又开口:“你们知道吗?我原来是很看好你俩的,谁知你们两个一个比一个不上进!——怎么想的?说!是不是就想中学毕业以后回家种地去?”李老师越说越激动,甚至拍起了桌子。 孟振华和刘月兰被班主任说得一愣一愣的,一时大气也不敢出了。 “原来,我听说你们俩早恋,我还不相信,瞧着你俩的样子,不像那种学坏的孩子,那即然没有那么回事,怎么在学习上就不上进呢?” “李老师,谁说俺俩谈的?”孟振华答非所问地突然冒出来一名,把个刘月兰又引得“噗嗤”一声笑出声来,也跟着问:“就是!谁说的?” 李老师一时也被这俩孩子气得不知所措,但眼见着世间如此呆萌又美妙的一双璧人,他实在说不了什么,只无奈说道:“要是没有这事,你们俩就好好地给我学,能做到不?” “能!”孟振华咋唬道,刘月兰也跟着道:“能!” “那你们回去吧!好好地学!听到没有?——” “听到了!”于是两人一起疯疯癫癫地跑出了办公室。 他俩并肩在校园里走着,从一个个班级的斑驳破烂的窗户里就伸出来了许多的脑袋,眼神无限穷尽向往地投向他俩。仿佛他俩知道,整个世界都在为他们祈愿流转。 “这个李四眼真是的,凭什么说咱俩早恋?他抓到了?看到了?——哪点像早恋?眼光好!” “就是的!哪点儿像?一点都不像嘛?以后我要是再听到有人说我和你谈恋爱,我就和他拼命!” “我也和他拼命!” “咯咯咯……呵呵呵……”俩人一齐走过校园里的那棵古老粗壮的老槐树下时不禁转脸相视而笑起来,那清脆的笑声便顺着那树干的枝枝杈杈一直传了上去,传到了天上,传到了那九天云外去。 后来,老师也不再找他们谈话,也不再在上课的时候用那一双镜片背后的眼睛去剜他们,而他们的成绩也终于在那个僧不多而粥更稀少的年代失去了竞争力,一切尘埃落定,他们注定了是要等待着回乡种地了。 “记得当年年纪小, 你爱谈天,我爱笑 有一回并肩坐在桃树下 不知不觉我们睡着了 梦里花落知多少……” 月兰坐在自行车的后座上忘情地朗诵着三毛的《梦里花落知多少》,不由地振华的心里涌起莫名的恻隐——一路的茑飞草长,各色的花儿朵朵地明艳,她不由地伸长了手臂朝它们一掠而过:“哎呀!哎呀!……振华,你看这些小飞虫、小蠓虫飞了我一身!” 振华转身回头一看,就看见月兰身上果然沾满了各式各样的小飞虫:“哈哈哈……小蠓虫怎么飞了你一身?我身上怎么没有?” “你没看到你穿的是白色的衣服嘛,我的褂子是杏黄色的,小虫子就喜欢这个颜色!”月兰一边说着一边用手去打。 “哦?是吗?赶明儿我也穿件杏黄的,看虫子沾不沾我!” “臭美吧!——你有吗?” “那我穿俺娘的!——俺娘也没有!唉!刘月兰,你说的是真的吗?” “是真的!你没有看到我一身都沾满了,打都打不掉吗?——嗳!振华我想下去摘些小花来,你看那片小花儿多好看,紫色的、黄色的、白色的都有,快下来快下来,我去摘!——” 还没等振华停稳车子,刘月兰已经跳下车子飞奔着去摘那些小花儿了,振华一下了车子立时也被眼前的景色迷住了,一条青翠的小河边满坡满坡的长满了各色的花儿,河两岸是初春嫩绿的柳树、扬树、槐树,枝芽儿一个个都伸长了脖子,翘首以盼在小河底浅浅的清澈见底的河水里梳妆照影。噢!蓝蓝的天上白云飘,绿色笼罩田野,和风拂面,啊!这一个鲜艳明丽的世界,这个绿意盎然的春天。 “振华振华!你看好看吗?” 振华正坐在河沿上独自神往的时刻,月兰从小河底部走了上来,手里攥着一大把各色的小花儿,那些平日里不起眼的见惯不怪的小花儿被她随意地抓在一起搭配得真是绝妙的好看,振华看到月兰也像朵花儿一样向他微笑着走来,“真好看!”他不由地开口说道。 “好看吗?”月兰站在他面前摆了摆她手里攥着的花束儿微笑着。 “好看!——你别动,让我再看你一会儿,月兰,你知道我这样看着你,有什么感觉吗?”振华忘形地说道。 “什么感觉?”月兰听了一愣。 “一种艺术家的感觉,我要是个画家,我就把你,把这条小河,还有这些小花儿都画下来,我要是个诗人,我就把这一切用诗歌朗诵出来……” “呸呸呸!还诗人呢,还画家呢,别腥我了!……”月兰嘴上硬着其实脸已经很红了,她嘴上越发地强硬其实内心越发地脆弱、敏感。 “真的,我刚才真的是这样的感想,唉!可惜……刘月兰,你说我们真的会长大吗?甚至有一天你变成一个老妈子,我变成一个老头子?” 刘月兰听了那如花一样的笑靥,立时就浮现出了一副与其极不相符的忧愁表情来,她蹙眉想了想,说道:“应该是吧!……每个人都会老的呀!这么快咱们马上就要毕业了?” “是的!还有一个来月……” “那怎么办?”月兰大惊失色,一脸的茫然失措。 “……怎么办?……任凭命运安排呗!”振华望着一脸茫然的月兰若有所思的喃喃自语,说出了颇有深意的一句话。 第八卷 瘗玉埋香 毕了业回到家里,生命似乎终止了一般,变得索然无味,了无生趣起来。每天跟着村子里的人日出而作,日落而栖,偶而两人碰见了,那心里似乎便有说不完的话,吐不尽的细水流长,两人往往在聊到忘形时突然就撇见身边走过的村里人异样的目光,这一下使他们意识到他们已经是长大了,毕竟男女有别,不应该再那么幼稚不应该再停留在儿时曾经过往的岁月里,于是竟索然散场,然而人散心犹在。于是,那儿时的曾经过往的点点滴滴就在头脑的深处,从黑夜到黎明一点点地被挖掘翻新出来,且乐趣无穷,于是在那样无聊的时光里,在那样愚昧无知又封闭的环境里,两个人竟都觉得即使他们不见面不说话,对方的音容笑貌,一频一笑就在眼前神交似的,并且那模样儿,那话语儿一点都错不了。 因此,在毕业之后闲置在家中的那一段时间里,彼此还是很幸福很快乐的,因为虽然他们不能够再像从前那般青梅竹马,朝夕相处,但毕竟还能偶尔聚到一起、碰到一块儿,然后那份小甜蜜小快乐便会漫延很多很多天……他们也从未去认真也不想去分辩那到底是友情还是爱情,反正就是一种说不出的小甜蜜、小幸福,谁也不想去提及,分辩或去证明什么,就那么盲目去享受那一份说不清道不明的小秘密。 直到有一天振华验上兵要走了,这似乎是成了他们之间的一道分水岭。两人在兴奋之余似乎也都意识到了什么,因为那种灵犀是一直流通到两个人心灵深处的。月兰首先想到的是做一个丝线绣球送给振华吧,后来又想想这有点像古代那种大小姐的定情之物,有点太女儿气,小家子气而作罢;后来又想到买一个小笔记本,她在上面写了满满的、密密麻麻的寄语,然而写完了,写满了又觉得太多了,那上面一页页的祝福和希望已经完全超出了一个普通朋友的局限;于是那个小笔记本又搁浅了,后来月兰又抽出她的最长最长的几根发丝配合五彩丝线编织了一个手链。然而编好了以后还是有点信心不足而作罢。 这样等到两人见面的时候,那份为即将到来的离别而产生的别离之情一时竟使两人激动地有点语无伦次了,月兰说:“你要走了,我想送你点什么东西留作纪念吧,也没有什么好送的!”振华说:“是的,我也想送你点什么东西,也不知道送什么好,这样我到部队给你来信吧!我把在部队里的生活都给你讲一遍!”“好啊!……”月兰听了激动地叫了起来:“那我也把家中发生的事情都给你讲一讲,只是家中每天都是这样一成不变的平静生活,也没有什么好讲的!”“这样的生活好呀!我就是希望永远都这个样子就好了,这个样子我们就永远不会有什么变化了!”“想的美!……”月兰听了一撇嘴微笑着说道:“人哪能永远不变呢!过了这个年咱们就十九岁了,明年就二十,后年就二十一……”。 振华听了这话脸色立刻就凝结了一下,是的,刘月兰的话是对的,人哪能永远都那么大呢?尽管岁月的变化离我们似乎是很遥远的事情,但是我们还不得不相信它依然存在这个事实。想到这里,他还是有点无可奈何地说道:“但我还是希望你永远不要变,永远都像小时候的那个刘月兰,扎着一个马尾辫子的黄毛丫头……”说到这里他似乎很动情的用手抚了一下月兰的头发,他的这一动作使月兰也不由地心里动了一下,但是下意识里她还是一扭头,一把将他的手打开了:“别碰我!”振华笑笑,深情地望了一眼她柔顺的长发,遂将手放下了。这样,突然他就望见了月兰手腕上戴着的那个色彩鲜艳的五彩手链来:“呀!这是什么?给我看看!”说罢了就去抓她的手臂,月兰见状就惊恐起来,一下将手臂举得高高的:“我不叫你看,我不叫你看!……”无奈振华已死气白赖抓住了它:“哇!真好看,什么时候编的?送给我了!——怎么上面还有几根头发?”月兰听了立刻神气地一仰面说道:“这是我在我头发里挑的最长的、最好的几根,配合丝线一起编的,有意思吧!”“有意思、有意思!送给我了!——还说没什么东西送给我,鬼着呢!”月兰听了不服气地说道:“谁说送给你了?我自己编着戴着玩的!”“不行不行,我就要!——”振华趁机就抓着她的手腕死死不放,欲强解下来。“好了好了,我给你解,你把我的手腕都抓疼了!”“不行你要不解开我就不松手!”“好好,我给你解,我给你解!”月兰本来就是费尽心思打算送给他的,一见他如此喜欢,正中她心意,忙欣悦地解了下来。只是振华依旧死死地抓住她的手腕不放,月兰几乎就贴近了他的胸膛,似乎能听到了他呼吸的声音,这一下使得两人的脸色都绯红了起来。解下了手链两人似乎都欣喜地要蹦起来,“给你了!”月兰羞涩地说道。振华听了就心里溢得满满地,眼睛都眯瞪成了一条缝,他拿着手链就往自己手上戴,月兰见他不会打结就又帮他系上了。那一刻,两人就有一种眩晕的感觉。这种感觉已经使得两人的心灵紧紧地缠绕,牢牢地拴在一起了,不需要什么海誓山盟,不需要什么媒妁之约。到这里振华又问了一句:“月兰,你真的能不变吗?”“什么意思?”月兰抬起头望着他,振华望着她就有一种醉眼朦胧的感觉,他顿了顿说道:“我怕你有一天变老喽!……”“去!……”月兰嘘了他一声。“我开玩笑的,我是希望你永远都是这个样子,永远都不变就好了!”“那是当然!”月兰一甩辫子说道,她当然明白他的意思了,他一直老是说怕她变了变了的,不就是怕她在家找婆家吗?她当然不会了。 振华走的那天,他看见月兰站在送行的人群里喜不自胜地左右环顾,他的心不由乐得犹在指尖舞蹈一般,虽然他们之间没有明确地表白,也没有期许什么,但那种心灵的感应和相通已经使得那一切变得多余而冗繁了,月兰看着振华向着她这儿来回摆了摆手才坐上了吉普车扬长而去,带去了她满心的欢喜和期盼。 振华当兵走后,月兰每天就在百无聊赖中打发着那无聊而空洞的光阴,终于有一天她盼来了振华热情洋溢的来信。接着不久后又盼来了第二封、第三封……月兰当然也都一一回了,振华甚至把在部队里每一天训练日程都跟月兰讲了,月兰就把在家中鸡鸣犬吠之事都跟振华讲了,这些在别人看来单调又无聊的话题被他们极其生动地叙述起来,在双方看来只是别有一番情趣,当真是乐趣无穷。这样当有一天有人见月兰大了,出落得楚楚动人的时候,就上门来跟她提媒了,月兰见了就把那齐顺顺的马尾辫子一扭,高傲地说道:“我才不说媒呢!——”然后就跑到安静的田间地头望着那长天出神:“振华,不管是三年、五年、十年、八年我一定等到你回来!” 没想到世事蹉跎,白云苍狗。他们还没有等到憧憬的那一天的到来,这个世界已经在悄然置换了日月。虽然他们心心相印,虽然他们谁也没有想要违背当初的诺言,但是世事却在不以他们意志为支配的情况下发生了转变。孟振华已经订下了亲事。 月兰每天到西北大河里的窑厂干最苦最累的码砖坯子的活儿,有年龄大点的婶子大娘见她模样娇俏,年纪轻轻,就劝她:“月兰,小闺女家别干这活儿,将来过两年找老婆家都不好找,这儿的大老爷们捣蛋的狠!……”月兰听了不屑地说道:“那怕什么!我凭干活拿钱,管他们干什么!” 这样当振华从部队里再次来信的时候,月兰连拆都不拆开看一眼就投进了那个老铁皮盒子里了。那个铁皮盒子是家中多年前就保存下来的,犹如古董一般,如今归她个人所有。里面满满当当地塞满了她的个人物品,当然最主要的东西就是振华的来信。曾经的甜蜜回忆,美好憧憬如今只是一个幻影而己,幻影破灭原来不过就是一个铁皮盒子而己,冰冷而坚硬。接着振华又来了第二封信,又来了第三封信。月兰终于忍不住拆开了信,刚一铺开信纸,开头熟悉的两个字体“月兰!”一跃入眼帘她的眼泪就止不住成串滚落了下来,当她在泪雨滂沱中看完了信的时候,就已经原谅了振华,是的,振华订下这门亲事也并不是他所愿意的,在信中他看到振华见她心灰意冷,使他一封封信石沉大海,他所受的痛苦煎熬并不比她少,并且他在信中已经明确地向她表达了爱意,并说这是他从很小时候就有的愿望,只是到大了,玩得熟悉了,反而弄不清那是一份友情还是爱情了,直到这一次订亲才使他幡然醒悟他这一辈子是非她刘月兰不娶的。当刘月兰在泪雨滂沱中读完了信,她终于在泪痕斑斑中尽展颜了。于是她赶紧给振华回了信,并劝他不必太记挂她,她会在家里好好的等着他复员回来的,并且她还叮嘱他关于菊香的事要妥善处理,不要太伤了人家的心,她会在家里好好等待他的归来。 当月兰能够在窑厂哼上一两句小曲,并且乐意同身旁的人说上一两句话的时候,几乎整个窑厂一下子都春光明媚了。于是每个人都想方设法于有意无意间能够跟她搭上一两句话,凡是她身边的活儿还没等她察觉到就已经有人抢先帮她干好了。其中有两个叫社会和四辈的,对她尤其地阿谀奉承,只要一到空隙的时间,他们就嘻皮笑脸的趴在她的面前,月兰因为早心有所属,对他们也并不以为意,只待理不理地一笑置之。后来慢慢地时间久了,熟识了,虽知道他们都没成家,也就只把他们当作朋友处了,虽察觉到他们身上有不少恶习也就并不以为意了。一天社会对月兰说:“小兰,我给你介绍个对象咋样?”月兰说:“我现在不找对象!”“不是!……是那个四辈看上你了!”月兰听了立刻“咯咯咯!……”地笑了起来,“你胡扯吧?!——”“真的!真的是他看上你了,他让我替他说说……?”社会两眼直勾勾地望着月兰,态度认真的说道。月兰望着他极其认真的态度,就相信了他的话,然后语重心长的说:“那你跟他说罢!我现在真不想找,我是把你们都当作朋友处的,我真没有那个意思……”“真的?好嘞——!那我跟他说去,让他别意想天开了!”社会一惊一诧,异常兴奋的神态一下子弄使月兰很有些莫名其妙。 社会回头就跟四辈讲了:“看吧!人家没看上你!好了,下次该我上场了!——嗳!咱可说好了,要是我追到手喽你可不许眼红起热的!”“唏!——就你那个熊样的人家能看上你?别腥人了!”“嗳!这个你别问了,等着瞧好吧!”社会歪着头斜着眼一身的邋遢相,朝四辈诡异地挤了一下眼皮就拖拉着双破布鞋走了。“咱可别使那种下三流的手段呵!——”四辈望着他吊儿郎当走过去的背影笑笑地说道,社会听了就头也不回地往前走着,然后伸出一面手掌朝着空中摆舞了一下,走远了。 第九卷 欲觅无踪 于是,从那时候开始,人们发现社会比先前干劲更大了,他每天唱着哼着先拼了命地把自己的活儿干完,然后再帮月兰去干,月兰过意不去,就对他说道:“我的活儿我自己干就行了,你不要帮我干。”“不要紧,我帮你干工钱能多给点,你一个女孩子就不要这么累了,像你这么认干的女孩子已经很少了。”“没什么,我又能干了,你老帮着我,人家都看不惯咱们。”“唏!咱管他们干什么!以后运砖坯子的活儿你全交给我了,你就只管在这儿摆就行了。——好你个四辈,在这儿躲着偷懒,看我不踹死你!”不知何时四辈躲在了月兰身后偷听话,被社会接连踹了几脚跑了。 已经是六月的天气了,人们坐在大柳树底下歇息拉呱的时候,不少人的目光就投在了月兰的身上。虽然窑厂的活儿异常艰苦劳累,但月兰就犹如在这贫脊的窑洞里生长出来的一朵奇芭一样,虽然她晒得皮肤黝黑了些,粗糙了些,但更透出那种无与伦比的质朴的美。她的腰肢更细了,骨骼更清丽了,虽在一件月白色的衬衫的笼罩下,犹发显得冰肌玉骨。美是由内而发的,她自己并不知道,月兰拿着把芭蕉扇子悠闲地扇着,她看见几乎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由自主地朝着她身上游移,唯有社会和四辈两个人的目光像老鼠一样往缝角儿钻,她望着他俩的猥琐样儿不由地笑了:“社会,我怎么看你俩像两个老鼠似的!”社会听了就朝四辈拥掇了一下,附和说道:“就是,你怎么像个老鼠似的?去!我不跟老鼠玩!”说罢就起了身却低着头地朝这边走了过来。 这时月兰斜对面坐着的西庄一个婶子就朝月兰望了望,然后就又撇了嘴皮子朝社会看看,说道:“哟!社会,找着媳妇了没?” 社会听了就拿眼瞅了一眼月兰,然后笑不呲地说道:“快找着了,都有七八成了,——我愿意,媒人也愿意,就不知道人家闺女愿不愿意了?” 大伙儿听了一齐哄笑起来:“哟!那月兰你得当心哟!这幌子见了谁他都愿意!”那个婶子话里有话地说道。 月兰听了,脸红了红,一时说不上话来,这时社会开口说道:“放心好了,月兰妹妹的事包在俺的身上了,谁要是想敢动月兰妹妹一根手指头,咱都不愿意!——呵!四辈?” 四辈听了歪拧着头笑,也不吱声。 “明个晚上王老家放电影,恁都去看不?”这时窑主开口说道。 “去!——”众人一齐开口说道:“放的啥电影?” “《南北少林》” …… 这时社会探了探头悄声问月兰:“月兰妹妹,你去看啵?” “不去!”月兰笑着断然说道,社会听了,脸一寒碜。 晚上还没吃罢饭,春梅就大摇大摆地来找月兰了,她一边嗑着瓜子一边朝堂屋当门的橼床上一坐:“月兰,快点吃!电影马上都开始放了!” 这时只听见外面的门前屋后的小路上不断有人喧闹地走过。“不晚,——去早了也是在那儿等!”月兰一边吃着馍就着稀饭,一边就望着春梅笑了一笑,露出一排晶莹的糯米贝齿,样子甜美的很。 “你快点呀!人家都走了,——你听不见外面都是人吗?”春梅望了一眼月兰甜美无敌的娇俏模样,似乎更不耐烦了,她扭了一下脸望向了外面,依旧火急火燎地催道。 天还没有完全黑下来,整个农村大地却都已经沸腾了,小路上、漫地里到处三三两两成群结队的人从四面作方向王老家汇去,月兰和春梅刚走过粮站的时候,小李恰巧从大门口里走了出来。 “小李,你也去看电影呀?”春梅一望见了小李立马面若贴金一般地说道。 “嗯!你们也去呀!”小李脸红了红有点羞惭地说道。 “那我们一路吧!正好俺俩也害怕!”春梅说道。 “嗯,好……” 于是小李就不远不近地与她俩岔开一点距离,三人一同向王老家走去。 “小李,你家不是东山的吗?”春梅说着就用手搡了一把月兰,然后她就走到小李的近前去。 “嗯!” “——恁那儿山高不?” “不高,一点儿!” “那,——山的风景好看不?”月兰不远不近地走着,也万般神奇地问道。 “那山上有什么好看的?!都是大石头!”春梅听了一口气给堵了过来。 “也有好看的地方,我们那儿有个皇藏峪,风景也蛮不错的!” “是吗?那以后你带我们去玩?”春梅说着就渐渐地凑合着到了小李近前了。 “可以。” 月兰刚刚被春梅搡了一把堵了一口,这会儿见她死皮厚脸地硬贴合着小李,心底不由地为她颇不屑。于是只顾自己远远地走着,省得跟他们废话,路上反正人又很多,然而这样走着走着等她走到王老家的时候,已经不知道春梅和小李走到哪里去看了,她跷首四下瞅了瞅,也没有瞅到他俩,眼瞅着四下里人山人海的,也望不见一个面熟的,心底不禁打起鼓来,嘴里不由地骂道:“这个死春梅!” 突然,耳边冷不丁地传过来一句:“咦!你不是说不来看的吗?”月兰听了忙惊喜地转头去看,眼前不禁为之一亮,原来是社会,竟穿了身西服近近地站到了她跟前,真的是社会,穿了件白衬衣一下子觉得有点不像他了,还真有点人是衣裳马是鞍的感觉。月兰也不知道为什么一下子就有点脸躁心慌:“嗯!你也来了!” 社会听了就笔直端正地朝月兰旁边一站,却悄声附在她耳边说道:“你怎么就你一个人来的?”“我跟春梅一块儿来的,不知道到这儿咋就找不着她了?”月兰说着就又四下望了望,依然望不到春梅在什么地方站着。“你的胆子真大!——”社会又附在她耳边轻声说道,他说话的气息一下就嗔到月兰的耳根处,月兰不由地心跳加速了起来,“那怕什么?到处都是人!”“你是个女孩子家呀!——”社会又趴在她耳边说道。“——那等会儿你送我!”月兰一下子开口大胆说道:“那你就不怕我耍流氓?——”“滚!——”月兰伸手就去打他,手还没落到他身上就已被他一拳接了过去,攥住了手腕子,嘻皮笑脸地说道:“你打吧!你打吧!我就喜欢你打我!”月兰见状一把抽回了手,她定了定神觉得有点过了,忙一脸正色说道:“别乱了!快看电影吧!”社会见状就安静地立在一旁看电影了。 没想到社会果真一下子安静了,好大一会儿都不见他一点儿动静,一句话也不说了,电影上放的什么东西,月兰也看不下去了,她一会儿瞅瞅东面,一会儿瞅瞅西面,到处人山人海的,墙头上、树梢上、漫地场里,到处乌鸦鸦地,不知道到底有多少人。“怎么了?你怎么不看?”社会站在她背后问道。“我不想看了,我想回去!”“回去!才开始哩!再看一会儿呗!”社会说道。“不好看,没意思!……”月兰迟疑地说着,她不能说出她有点害怕,也不能说让社会送她回去,就转过了身向人群外走去。“我送你回去!……”社会也跟着她走出了人群。 两个人在小路上走着说着话,不知道为什么月兰的心里毛糙糙的,老王庄距离孟刘窑至少有三四里路,现在又是人群集中看电影的时间,路上行人稀少,月兰努力地去寻找才找到遥远的天边一弯细细的月牙儿,发出幽兰的光晕,想到她跟社会接触的时间虽然不算太长,但她这个人虽然嘴皮子上琐碎了些,但总体来说人品还算是不错的,因此这样想着就放下心来。 “月兰,你知道吗?你是我见过的,这个世界上最漂亮的女孩子!”社会两手插在裤兜时洋洋洒洒地跟在月兰身后走着说道。 月兰听了有点很不好意思忙笑着说道:“我哪有你说的那么好!——” “真的!你真有!”社会认真地说道。 “呵!……”月兰干笑了一声,继而问道:“嗳!——你有对象了吗?” “还问这个问题,我不是告诉你了吗?依我这个条件谁能看上我呀?” “咦!你的条件哪里孬了?”月兰回头打量了一下社会说道。 “家庭条件不好,人长得又差!”社会又接着自损道。 “你长得不差呀!蛮英俊的!” “真的吗?——月兰,你说我长得英俊?”社会听了欣喜若狂地说道。 “嗯!是的,是挺英俊的!”月兰望着社会兴高采烈的样儿,认真地点了点头,的确他今天穿了一件洁白的衬衣,头发也显得特别抖擞了。 “……”社会听了这样赞美的话却低下头沉默地走了几步路,方开口:“那不知道能不能配得上你!……” 气氛骤然尴尬了起来,月兰走了几步路,突然她猛地一开口说道:“我有对象!”那种语气里透露出来的甜蜜和骄傲是她无法控制的,因为这样一个事情她还是第一次开口向别人说起。 “你有对象?……我怎么没听说过?”社会有点不能相信地喃声问道。 “是我们庄上的,当兵走了,我们是从小一起长大的!……”月兰依然无限甜蜜地说道。 “噢!……”社会沮丧地低下了头,“看来我没有机会了!” “社会哥按说我是该叫你一声“哥”的,我一直都把你当作哥哥看的,天下好的女孩子多的是,你一定能找到一个最好的女孩子!”月兰认真的说道。 “你就是最好的!”社会一下子激动地说道,激动中她一下子就抓起月兰的两只胳膊:“兰,你知道吗?我喜欢你!” 月兰见状一下子慌了,慌乱中她急忙挣脱,谁知社会的手像两把大钳子似的越抓越紧:“社会哥,你不要这样!……” 社会已经很激动了,激动中他一把把月兰抱进了怀里,一下子月兰那翩若游龙的身子就在他的怀里挣扎、蠕动,“月兰,我喜欢你……” “——你快松开我,你再不松开我……我生气了!……”月兰一下子急坏了说道,社会的两只大手在她的背后腰间摩梭,他的唇已经贴上了她的颈项,情急中,她的手就伸到他的脖根处狠狠地抓了下去。 社会“啊!——”地叫了一声,月兰趁机一把推开他跑了,社会立在原地呆怔不动。 月兰一路羞愤地哭着跑着,社会的两只大手似乎还在她的身上摩梭,振华还从来都没有这样对过她…… 到处都没有一个人影,四周黑黢黢地,不时有一两个坟头出现,月兰一路胆颤心惊地跑着,突然就看到前面有人影,一下子她的恐惧感似乎就减少了一些,但她仍然加快脚步想从那个人影前面跑过去。 “月兰!……” “四辈!……” 十.欲觅无踪 晚上,月兰的父亲刘开义挎着半篮子自家的母鸡下的几十个鸡蛋来到孟祥坤家,把篮子往地上一搁,十分愧疚地对孟祥坤说道:“祥坤兄弟!……唉!——振华没大碍吧?”孟祥坤见状,忙客客气气地伸出手去推搡:“栓哥!你这是干啥?!——小孩子家能有啥大事!”“兄弟!你听我跟你说……”刘开义小名叫栓子,村里人称呼起来都喊他小名,其时他从腰间箍着的大带子中间别了一把旱烟袋来,孟祥坤见状忙掏出洋火帮他点着了,他就先伸手向孟祥坤问了一声:“你抽口不?”孟祥坤忙不迭地直摆手:“不不不!……”刘开义这才将烟袋嘴子放到嘴边猛吸了一口,长出了一口气来方说道:“今天的事,不管怎么说,怨我,怨月兰,都是对不住了!”“唏!老哥哥你这说哪里话,没有事的!——”“我的意思是啥呢!——以后呢!你开导开导振华,月兰是白搭了!疯得是谁都不认识了——不管他们以前玩得多么投机,多么好以后都不要再有那份心思了——振华不是说妥了吗?这个事千万别让女方知道喽……!”孟祥坤听着直点头:“我知道!我知道!栓哥,现在那头正在安排振华转业的事,我愁的就是振华的心思老放在月兰身上,这还是个问题——毕竟还小,想不通……”“要是月兰还好好的,或许这个事咱也就不问了,关键是现在这样下去就是害了两个孩子……这个事你还得多当回子事,多开导开导他……那我回去了!兄弟——”刘开义说着走着已退到了大门口,转身大踏步向着漆黑的夜幕走去。“那栓哥,你慢走啊!——你说的话我都记住了,呵——”孟祥坤站在自己家过底的屋檐下面朝刘开义背后最后挥了一下手臂,一转回头就看见振华坐在堂屋当门的腾椅上面朝上躺着,孟祥坤就站在院子当中对着他说道:“这几天在家好好地养养,过几天到派出所里去上班!——这事儿找的!”振华依旧面朝上望着,一句话也不说。 后来,没多久,振华就在众人的一再劝说下,到镇上的派出所上班了,又过了一段时间,他又和菊香结了婚搬到镇上分配的新房子里去住了。孟刘窑他是不大常回了,偶尔回来一次看到站在村口疯疯傻傻的月兰,他其实是多么想走过去拉拉她的手跟她说些知心安慰的话来着,有一次他是鼓气勇气走过去了,就看到蓬头垢面的月兰远远地就睁着一双排斥的大眼睛惊恐地望着他,嗫嚅着挪动着身子,他温和地望着她,就像小时候,就像从前那样开口问她:“月兰!你搁这儿干啥子?……”谁知月兰听了只冲他一摆手一摆手地:“滚!滚……”振华这才恍悟过来,她是真的憨了,瞬时两眼就湿润了,遂转过脸去,落泪黯然离去。这样下次再看到她他就赶紧绕到一旁走过去,他知道这是一场难堪的、无语的结局,慢慢地他就将自己的心放硬,慢慢地他也不知自己何时早己不再是从前那天真无邪,不知天高地厚的大男孩子了,在镇子上的职场生活早已将一个人原来的天性磨得八面光滑了,只是偶尔地他在不经意间看到或是触摸到颈上的那一块疤,会想起来很多年前的往事,之余也只是默默地,无奈地摇摇头一笑置之了,因为在我们所历经的年轮里每一个故事都会留下一个轨迹,慢慢地轨迹多了,我们就找不到原先的痕迹了;但它自己在,一直在,伴随着我们的整个生命历程。 莹莹依然喜欢跟月兰姐玩,就像从前一样,仿佛在她的心中,在她的印象里,月兰姐似乎从来就没有疯过。若是看见月兰姐站在村头路口的话,她必定跑过去和她玩。一天,两人正在庄南地的杨树林子里玩的时候,多远地就看见小光的媳妇小彬正在庄南门的大石头上光了个膀子敞开了怀给孩子喂奶,小彬怀孕了好几次都没有留住孩子,小光就不知道从哪里花钱买了个女孩,没想到小彬还真疼她,整天地敞开了怀把孩子摁在怀里面喂奶,以前她总带着怯懦的眼神从不敢跟人说话,自从有了这个孩子以后她变了,变的很气壮似地,敢抱着孩子到处溜达了,嘴里还啰啰嗦嗦地喊着“哦噢……哦噢……稀奇睡!稀奇乖!……”稀奇是她孩子的名字,谁也不知道她为什么给孩子起个这样稀奇古怪的名字。莹莹其实真不想看见她,又疯又傻还邋遢,尤其那胸脯上一道道或浅或深的疤痕,看一眼都觉膈应的很,她听说她是跟她的妈妈一块来的,可是她的妈妈走了,而她也又疯又傻的了。听说她很小的时候就来了,还是个学生,像她这么大吧,想到这里莹莹的心底就感到斯斯地惊悚。 不知道怀着一种什么样的心理,莹莹走了过去,月兰跟在她的后面。还没走到跟前就闻到了从她娘儿俩身上发出的腐臭的体味来,莹莹站住了,生平第一次这样打量着她,在她印象里她只知道他是个疯女人,傻女人,她还从来不知道她长的是这个样子,那张面黄肌瘦的脸庞上,一双眼睛就像燃尽了的油灯一样干涸,只是那一对双眼皮已经过风尘的蹉跎就仿佛蚊蝇风干的大腿挂在岁月干枯的枝桠上摇晃一般。 “你认识我妈不?——”莹莹望着她,深深地说出来,尽管她知道这句话问得有多么虚弱,可是毕竟她是用尽了最后的勇气。 小彬毫无反应一般,依旧“嗷嗷嗷……”地哄着怀里的孩子,见有旁人站在跟前生怕被抢去似地扭了扭身子。莹莹在顿感伤心绝望的时候突然就奇异地想到,月兰姐说过她妈妈的名字叫林红。 “林红你认识吧——?恁俩一块儿来的!林——红!”莹莹把话说得逼近生动形象。 小彬听了依旧木然地对着夕阳坐着,阳光煦煦地照在她娘儿俩的身上,这个世界显得是那样的安详。这样过了好一会儿,莹莹想她大概是真的想不起她妈来了,她这样一个脑子坏了的人,突然就听见她嘴巴里噜噜苏苏地嘟囔起一句什么来:“……林……红!……林……红——林红被那个坏熊……尅——了!……”小彬说得淋淋沥沥,若不是仔细去听,很难听清她说的每一个字音,可是到最后两个字她却说得特别地清晰无比,不仅是清晰,她说到那两个字时那原本浑沌的眼神立时竟变惊恐凶恶的无比。 莹莹怔怔地看着小彬,小彬的话在她的脑海里嗡嗡地回旋了半天,她一时还是没有反应过来小彬的话,但是这一印象却在她的生命里深刻了一辈子。 这个暑假注定是要发生一些改变的,莹莹能感觉的到她在这个家里那尴尬的处境。随着李金凤跟奶奶的关系日益激化,刘大柱也像那墙头上的草一样两边吹,一方面相对于半路夫妻李金凤他更倾向于他母亲这一边,另一方面他又受制于李金凤,婆媳两个为了鸡毛蒜皮的小事天天叨叨个没完,矛盾也就波及到了淮北跟莹莹的身上,淮北有两年都不上学了,就到外面找了分晒酒糟的活儿,个把两个月的回来一次;莹莹倒是在这个家里受了窝囊气,李金凤搞不过老妈子就拿小妮子出气,动不动就比鸡骂狗,指桑骂槐,农村泼妇骂出的话语粗俗鄙薄至极,老妈子无语无奈,只一个耳朵进一个耳朵出,倒是整天把个十二、三岁的莹莹骂的腮面上急红白赤的。而更让她感到沮丧的是淮北。与其说是沮丧,倒不如说是更让她恶心。莹莹不知道是不是她的主观意识,还是淮北真的很恶心,她只要一看到他的出现,就不由自主地屏住呼吸,皱紧了眉头,两眼马上就扫向一旁。淮北每次回来都晒得黑黝黝的,又穿了一件不伦不类的颜色鲜艳的花褂子,莹莹更是愈发地恶心,尤其恶心他嘴角上方的那两撮毛茸茸的胡须,嗓音也骤然变得出奇的沙哑难听,他现在不再像从前那样刻意刁难她了,而是时不时地总想靠近她说几句话,每当这时,莹莹总是脸一长,眼皮一耷拉,“嗯!”“啊!”两声任他说完赶紧走人。 而那个秘密起始还是从淮北口中得知的,一天淮北又一番在莹莹面前悉心表演过后,看到的还是莹莹的那一张拉长的不耐烦的脸,他也就先不耐烦了,表情一转变,嘴皮子一撇拉,就拿那双跟他娘长得一模一样的死鱼眼去剜了她一眼,然后说道:“你别以为在这个家里地位就比谁高似的!整天天地都拉着个脸儿,给谁看呀——?我告诉你,在这个家里,我还有我娘撑着,你有谁呀?就恁奶奶——?不知道活哪天一死,你喝凉水都得碜牙!你是谁呀?——你知道你是谁不?别整天傲了巴唧的!……”。 莹莹听了他的话愈发觉得恶心至极,她愤怒地一扭头对他道:“你说的什么呀?我听不懂!滚一边子去!” 淮北听了便眼望着莹莹退开了一些,但他的面部显得更败坏了,他定定地望了莹莹一会儿,终于开口了:“你知道你是谁不?刘大柱他不是你爹,你是你娘从外面带回来的野孩子!——野孩子你知道不?你娘都不要的野孩子!她嫌带着你丢人,就把你扔这个家里来了!——” 莹莹愣愣地听他说着,淮北的话一个字一个字地就像锥子一样扎向她的心灵深处,她神色茫然地望着淮北,谁知淮北见她这样地看着他竟吓得一扭头跑了。 淮北的话的确像锥子一样,又扎得太深,她反而觉得神经麻木了、迟钝了,而那一个字一个字就像一个个魔咒一样叩击着她的心灵,给她的生命刻上一个永恒的烙印。然而淮北就像只狡猾的猫一样,他一看到她马上就跳开了,莹莹知道她所看过的那些一个个凄苦的、悲凉的故事其实离她并不远,或许就在她身上。 这样又过了一天,莹莹终于看到淮北正一个人坐在家后的机井盖子上发呆,怀着极其忐忑又激动的心情,她就悄悄地走了过去,也坐在井盖的一角,悄声问道:“淮北哥,前天你说的那个话,是真的吗?……你听谁说的?”她故意套近乎,其实记忆中她好久没有喊过他淮北哥了。 淮北听了,忙有点惊魂未定地转过头来:“前天?——我说过什么话?” 莹莹听了就愣愣地、无助地看着他,半天,她方才喃声说道:“前天,你说!……我是个野孩子!……”这样说着她已经委曲地嗫嚅着嘴了。 谁知,淮北听了似乎有点担待不起了,他连连摇着头一下子跳跃开了:“我没有!……没有跟你说过这样的话,那个话也不是我说的,我……我也是听别人说的!”说着这话,他已跳跃着跑开了。 到这里,莹莹已委曲地撅起了嘴,眼泪在眼圈里打转转,她知道那个一直纠结不清的秘密正在一层层地不攻自破褪给她看,她终于明白她那曾魂牵梦萦的母亲何以就这么决绝地抛弃了她,小彬的话如醐灌顶,——她感觉得到头顶那乌沉沉的天空一下就汹涌下来将她铺裹了起来,她竟感觉最后剩下的那一丝无奈的虚弱无度感都显得是那样的缥缈无力。 从此,她的那个小小的天空就仿佛笼罩着一层浓浓厚厚的驱散不开的阴云似的,而这团浓浓的、厚厚的的阴云将她团团包围,她不能够走出去,也不想让别人看出她的郁结。于是她就喜欢到没人的地方坐着一个人发呆,或者跟月兰姐到一块儿玩,或者拿着本她千嚼万咀遍的小说沉浸其中,这样她就能在那优美的篇章里、在别人那悲催凄迷的故事里给自己安一个位置,,那浓浓的忧郁似乎就得到了化解似的,慢慢地她就把自己的忧愁、烦恼、思维也付与了纸张,付与了情感与血肉,因此当莉莉把她写的《老枣树》拿给班主任看的时候,谁知道班主任只看了看就不屑地笑了一声扔到了桌面上:“肯定在哪儿抄的!”虽然莉莉在边上说:“不是抄的!是她自己写的!”莹莹的心依然一沉再沉,仿佛直沉到了海底深域似的,从此她就变得沉默了起来,然后在沉默里她却更加无肆地热爱写作了,只是她不再拿出去让别人看到,只是莉莉有的时候能够一肆饱览。 不久,她身上的月经就来了,在这之前莹莹就觉得心头每天都是郁闷的、压抑的要死去似的,她甚至觉得如果她真的就这样死去了,也不会有人能解她的忧伤和哀愁,就像那千目湖的少女,当她那无以泄解的心绪化成了一池静水,别人走过的时候,可否也有人能够洞悉她当初的哀愁。 一天午后,大家都坐在月兰家门前的楝树底下拉呱,说到小七的媳妇新霞贪嘴肯吃跟着纵毛糕跑了,莹莹坐在一旁听着总觉得有湿湿的感觉,可她又不想尿尿呀,因此也没在意就又坐了一会儿,待她一起身无意间就留意到了地上的那一大片血渍,殷红殷红的,竟渗到了土壤里去,其时一旁坐着的众人里,有李金凤、桂珍、小光,还有小军跟着他妈淑芬一并都看到了这一幕,恰巧当时李金凤正脱光了鞋赤脚坐在地上,她反应的快,顺势就拿起那只鞋底朝那片血渍上一盖,然后就拿眼朝对面坐着的淑芬翻了一眼,淑芬迎着李金凤的目光虽不动声色却心领神会,小军偎着他妈坐着,对于面前发生的一切显得神情很茫然。 莹莹望着眼前突然发生的这一幕,一时懵了,待她意识过来的时候,“啊!”地大叫一声就跑了。 莹莹一口气跑回家里,也没看到奶奶,就闯进了东屋,她胡乱地找到一条裤子就把那条血渍斑斑的裤子换下了,然而换上了干净的裤子一想还是不行,这样一会儿又把干净的裤子弄脏了。于是她又东找西找,却也找不到什么合适的东西,这时李金凤来了,手里拿着两块大棉套子,递给她:“嗯!——拿这个垫上就管了,自己身上来了还不当心,还往人群里跑!” 莹莹听了这个眼里立时就噙满了泪,她想说我又不知道身上要来这个,然而眼泪就掉了下来,什么也没说。 垫上那脏呼呼的棉套子,莹莹就趴在了床上一动不动地哭了起来,她又没有妈妈,奶奶也没有跟她讲过这个事情,她从前好像见过有的人从屁股下面拿出的血棉套子,她看都不敢看,没想到这么难堪的事情又落到了自己身上了,竟还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她觉得真是不堪极了,要命的是那个东西一来就是好几天都不走,莹莹觉得她浑身都散发着一股子浓浓的血腥气,内心里郁闷得真是要死去了,李金凤看到厕所里成堆的血棉套子,私下里对她咕哝道:“从来没见过像你这样的人,一来来那么多,我都是一天、两天就过去了!”莹莹听了只觉得自己可怜又倒霉,不由地伤心起来。 十一.心有千千结 晚上,月兰的父亲刘开义挎着半篮子自家的母鸡下的几十个鸡蛋来到孟祥坤家,把篮子往地上一搁,十分愧疚地对孟祥坤说道:“祥坤兄弟!……唉!——振华没大碍吧?”孟祥坤见状,忙客客气气地伸出手去推搡:“栓哥!你这是干啥?!——小孩子家能有啥大事!”“兄弟!你听我跟你说……”刘开义小名叫栓子,村里人称呼起来都喊他小名,其时他从腰间箍着的大带子上别了的一把旱烟袋取了下来,孟祥坤见状忙掏出洋火帮他点着了,他就先伸手向孟祥坤问了一声:“你抽口不?”孟祥坤忙不迭地直摆手:“不不不!……”刘开义这才将烟袋嘴子放到嘴边猛吸了一口,长出了一口气来方说道:“今天的事,不管怎么说,怨我,怨月兰,都是对不住了!”“唏!老哥哥你这说哪里话,没有事的!——”“我的意思是啥呢!——以后呢,你开导开导振华,月兰算是白搭了!疯得是谁都不认识了——不管他们以前玩得多么投机,多么好以后都不要再有那份心思了——振华不是说妥了吗?这个事千万别让女方知道喽……!”孟祥坤听着直点头:“我知道我知道!栓哥,现在那头正在安排振华转业的事,我愁的就是振华的心思老放在月兰身上,这还是个问题——毕竟还小,想不通……”“要是月兰还好好的,或许这个事咱也就不问了,关键是现在这样下去就是害了两个孩子……这个事你还得多当回子事,多开导开导他……那我回去了!兄弟——”刘开义说着已转身退到了大门口,说毕就大踏步向着漆黑的夜幕走去了。“那栓哥,你慢走啊!——呵!——”孟祥坤说着忙走出自己家的堂屋檐下朝着黑暗中刘开义远去的背最后挥舞了一下手臂,一转回头就看见振华坐在堂屋当门的腾椅上面朝上躺着,孟祥坤就站在院子当中对着他说道:“这几天在家好好养养,过几天到派出所里上班去!——这事儿找的!”振华依旧面朝上望着,一句话也不说。 后来,没多久,振华就在众人的一再劝说下,到镇上的派出所上班了,又过了一段时间,他又和菊香结了婚搬到镇上分配的新房子里去住了。孟刘窑他是不大常回了,偶尔回来一次看到站在村口疯疯傻傻的月兰,他其实是多么想走过去拉拉她的手跟她说些安慰知心的话来着,有一次他是鼓足勇气走过去了,就看到蓬头垢面的月兰远远地站着,睁着一双排斥的大眼睛望着他,惊恐地挪动着步子,他温和地望着她,就像小时候,就像从前那样开口问她:“月兰!你搁这儿干啥子?……”谁知月兰听了只冲他一摆手一摆手地:“滚!滚……”振华这才恍悟过来,她真的是个傻子了,瞬时两眼就湿润了,遂转过脸去,落泪黯然离去。这样下次再看到她他就赶紧绕到一旁走过去,他知道这是一场难堪的、无语的结局,慢慢地他就将自己的心放硬,慢慢地他也不知自己何时早己不再是从前那天真无邪,不知天高地厚的大男孩子了,在镇子上的职场生活早已将一个人的天性磨得八面光滑了,只是偶尔地在不经意间看到或是触摸到颈上的那一块疤,会想起来很多年前的往事,之余也只是默默地,无奈地摇摇头一笑置之了,因为在我们所历经的年轮里每一个故事都会留下一个轨迹,慢慢地轨迹多了,我们就找不到原先的痕迹了;但它自己在,一直在,伴随着我们的整个生命历程。 莹莹依然喜欢跟月兰姐玩,就像从前一样,仿佛在她的心中,在她的印象里,月兰姐似乎从来就没有疯过。若是看见月兰姐站在村头路口的话,她必定跑过去和她玩。一天,两人正在庄南地的杨树林子里玩的时候,多远地就看见小光的媳妇小彬正在庄南门的大石头上光了个膀子敞开了怀给孩子喂奶,小彬怀孕了好几次都没有留住孩子,小光就不知道从哪里花钱买了个女孩,没想到小彬还真疼她,整天地敞开了怀把孩子摁在怀里面喂奶,以前她总带着怯懦的眼神从不敢跟人说话,自从有了这个孩子以后她变了,变的很气壮似地,敢抱着孩子到处溜达了,嘴里还啰啰嗦嗦地喊着:“哦噢……哦噢……稀奇睡!稀奇乖!……”稀奇是她孩子的名字,谁也不知道她为什么给孩子起个这样稀奇古怪的名字。莹莹其实真不想看见她,又疯又傻还邋遢,尤其那胸脯上一道道或浅或深的疤痕,看一眼都觉膈应的很,她听说她是跟她的妈妈一块来的,可是她的妈妈走了,而她也又疯又傻的了。听说她很小的时候就被贩来了,还是个学生,像她这么大吧,想到这里莹莹的心底就感到嘶嘶地惊悚。 不知道怀着一种什么样的心理,莹莹走了过去,月兰姐跟在她的后面。还没走到跟前就闻到了从她娘儿俩身上发出的腐臭的体味来。莹莹站住了,生平第一次这样打量着她,在她印象里她只知道他是个疯女人,傻女人,她还从来不知道她长的是这个样子,那张面黄肌瘦的脸庞上,一双眼睛就像燃尽了的油灯一样干涸,只是那一双眼睛,那一对双眼皮已经过风尘的蹉跎就仿佛蚊蝇风干的大腿挂在岁月干枯的枝桠上摇晃一般。 “你认识我妈妈不?——”莹莹望着她,深深地说出来,尽管她知道这句话问得有多么虚弱,可是毕竟她是用尽了最后的勇气。 小彬毫无反应一般,依旧“嗷嗷嗷……”地哄着怀里的孩子,见有旁人站在跟前生怕被抢去似地扭了扭过去身子。莹莹在顿感伤心绝望的时候突然就奇异地想到,月兰姐说过她妈妈的名字叫林红。 “林红你认识吧——?恁俩一块儿来的!林——红!”莹莹把话说得逼近生动形象。 小彬听了依旧木然地对着夕阳坐着,阳光煦煦地照在她娘儿俩的身上,这个世界显得是那样的安详。这样过了好一会儿,莹莹想她大概是真的想不起来什么了,她这样一个脑子坏了的人,这时突然就听见她嘴巴里噜噜苏苏地嘟囔起一句什么来:“……林……红!……林……红——林红被那个坏熊……尅——了!……”小彬说得淋淋沥沥,若不是仔细去听,很难听清她说的每一个字音,可是到最后的两个字,却被她说得清晰地无比,不仅是清晰,她说到那两个字时那原本浑沌的眼神立时竟变得惊恐凶恶起来。 莹莹怔怔地看着小彬,小彬的话在她的脑海里嗡嗡地回旋了许久,她一时还是没有反应过来小彬的话,但是这一印象却在她的生命里深刻了一辈子。 这个暑假注定是要发生一些改变的,莹莹能感觉的到她在这个家里那尴尬的处境。随着李金凤跟奶奶的关系日益激化,刘大柱也像那墙头上的草一样两边吹,一方面相对于半路夫妻李金凤他更倾向于他母亲这一边,另一方面他又受制于李金凤,婆媳两个为了鸡毛蒜皮的小事天天叨叨个没完,矛盾也就波及到了淮北跟莹莹的身上,淮北有两年都不上学了,就到外面找了分晒酒糟的活儿,个把两个月的回来一次;莹莹倒是在这个家里受了窝囊气,李金凤搞不过老妈子就拿小妮子出气,动不动就比鸡骂狗,指桑骂槐,农村泼妇骂街的话语粗俗鄙薄至极,老妈子无语无奈,只一个耳朵进一个耳朵出,倒是整天把个十二、三岁的莹莹骂的腮面上急红白赤的。而更让她感到沮丧的是淮北。与其说是沮丧,倒不如说是更让她恶心。莹莹不知道是不是她的主观意识,还是淮北真的很恶心,她只要一看到他的出现,就不由自主地屏住呼吸,皱紧了眉头,两眼马上就扫向一边。淮北每次回来都晒得黝黑黝黑的,又穿了一件不伦不类的颜色鲜艳的花衬衫,莹莹更是感觉愈发地恶心,尤其恶心他嘴角上方的那两撮毛茸茸的胡须,嗓音也骤然变得出奇的沙哑难听,他现在不再像从前那样刻意刁难她了,而是时不时地总想靠近她说几句话,每当这时,莹莹总是脸一长,眼皮一耷拉,“嗯!”“啊!”两声任他说完赶紧走人。 而那个秘密起始还是从淮北口中得知的。一天淮北又一番在莹莹面前悉心表演过后,看到的还是莹莹的那一张拉长的不耐烦的脸,他就先不耐烦了,表情一转变,嘴皮子一撇拉,就拿那双跟他娘长得一模一样的死鱼眼去剜了她一眼,然后说道:“你别以为在这个家里地位就比谁高似的!整天天地都拉着个脸儿,给谁看呀——?我告诉你,在这个家里,我还有我娘撑着,你有谁呀?就恁奶奶——?不知道活哪天一死,你喝凉水都得牙碜!你是谁呀?——你知道你是谁不?别整天傲了巴唧的!……” 莹莹听了他的话愈发觉得恶心至极,她愤怒地一扭头对他道:“你说的什么呀?我听不懂!滚一边子去!” 淮北听了便眼望着莹莹退开了一些,但他的面部显得更败坏了,他定定地望了莹莹一会儿,终于开口了:“你知道你是谁不?刘大柱他不是你爹,你是你娘从外面带回来的野孩子!——野孩子你知道不?你娘都不要的野孩子!她嫌带着你丢人,就把你扔到这个家里自己跑命了!——” 莹莹愣愣地听他说着,淮北的话一个字一个字地就像锥子一样扎向她的心灵深处,她神色茫然地望着淮北,谁知淮北见她这样地看着他竟吓得一扭头跑了。 淮北的话的确像锥子一样,又扎得太深,她反而觉得神经麻木了、迟钝了,而那句话一个字一个字就像一个个魔咒一样叩击着她的心灵,给她的生命刻上一个永恒的烙印。然而淮北却像只狡猾的猫一样,一看到她马上就跳开了,莹莹知道她所看过的那些一个个凄苦的、悲凉的故事其实离她并不远,或许就在她身上。 这样又过了一天,莹莹终于看到淮北一个人正坐在家后的机井盖子上发呆,怀着极其忐忑又激动的心情,她就悄悄地走了过去,也坐在井盖的一角,悄声问道:“淮北哥,前天你说的那个话,是真的吗?……你听谁说的?”她故意套近乎,其实记忆中她好久没有喊过他淮北哥了。 淮北听了,忙有点惊魂未定地转过头来:“前天?——我说过什么话?” 莹莹听了就愣愣地、无助地看着他,半天,她方才喃声说出来:“前天,你说,……我是个野孩子!……”这样说着她已经委曲地嗫嚅着嘴了。 谁知,淮北听了似乎有点担待不起了,他连连摇着头一下子跳跃开了:“我没有!……没有跟你说过这样的话,那个话也不是我说的,我……我也是听别人说的!”话未说完,他已跳跃着跑开了。 到这里,莹莹已委曲地撅起了嘴,眼泪在眼圈里打转转,她知道那个一直纠结不清的秘密正在一层层地不攻自破褪给她看,她终于明白她那曾魂牵梦萦的母亲何以就这么决绝地抛弃了她,小彬的话如醒醐灌顶,——她感觉得到头顶那乌沉沉的天空一下就汹涌而来将她铺裹了,她竟感觉最后的那一丝缥缈的虚弱无度感都显得是那样的无能为力。 从此,她的那个小小的天空就仿佛笼罩着一层浓厚的驱散不开的阴云似的,而这团浓浓的、厚厚的的阴云将她团团包围,她不能够走出去,也不能够让别人看出她的郁结。于是她就喜欢到没人的地方一个人坐着发呆,或者跟月兰姐到一块儿玩,或者拿着本她千嚼万咀遍的小说沉浸其中。莹莹喜欢在那些优美的篇章里、在别人那悲催凄迷的故事里给自己安一个位置,那浓浓的忧郁似乎就得到了化解似的,慢慢地她就把自己的忧愁、烦恼、思维也付与了纸张,付与了情感与血肉,因此当莉莉把她写的《老枣树》拿给班主任看的时候,谁知道班主任只看了看就不屑地笑了一声扔到了桌面上:“肯定在哪儿抄的!”虽然莉莉在边上说:“不是抄的!是她自己写的!”莹莹的心依然一沉再沉,仿佛直沉到了海底深域似的,从此她就变得沉默了起来,然后在沉默里她却更加肆意地热爱写作了。只是她不再拿出去让别人看到,只有莉莉有的时候能够一肆饱览。 不久,她身上的月经就来了。在这之前莹莹一直就觉得心头每天都是郁闷的、压抑的要死过去似的,她甚至觉得如果她真的就这样死去了,也不会有人能解她的忧伤和哀愁,就像那千目湖的少女,当她那无以泄解的心绪化成了一池静水,当有人走过的时候,可否也能够洞悉她当初的哀愁。 一天午后,大家都坐在月兰家门前的楝树底下拉呱,说到小七的媳妇新霞贪嘴肯吃跟着纵毛糕逃跑了。莹莹坐在一旁听着总觉得有湿湿的感觉,可她又不想尿尿呀,因此也没在意就又坐了一会儿,待她一起身无意间就留意到了地上的那一大片血渍,殷红殷红的,竟渗到了土壤里去,其时一旁坐着的众人里,有李金凤、桂珍、小光,还有小军跟着他妈淑芬一并都看到了这一幕,恰巧当时李金凤正脱光了鞋赤脚坐在地上,她反应的快,顺势就拿起那只鞋底朝那片血渍上一盖,然后就拿眼朝对面坐着的淑芬翻了一眼,淑芬迎着李金凤的目光虽不动声色却心领神会,小军偎着他妈坐着,对于面前发生的一切显得神情很茫然。 莹莹望着眼前突然发生的这一幕,一时懵了,待她意识过来的时候,“啊!”地大叫一声就跑了。 莹莹一口气跑回家里,也没看到奶奶,就闯进了东屋,她胡乱地找到一条裤子就把那条血渍斑斑的裤子换下了,然而换上了干净的裤子一想还是不行,这样一会儿又把干净的裤子弄脏了。于是她又东找西找,却也找不到什么合适的东西,这时李金凤来了,手里拿着两块大棉套子,递给她:“嗯!——拿这个垫上就管了,自己身上来了还不当心,还往人群里跑!” 莹莹听了这个眼里立时就噙满了泪,她想说我又不知道身上要来这个,然而眼泪就掉了下来,什么也没说。 垫上那脏呼呼的棉套子,莹莹就趴在了床上一动不动地哭了起来,她又没有妈妈,奶奶也没有跟她讲过这个事情,她记得从前好像见过有的人从屁股下面拿出的血棉套子,她看都不敢看,没想到这么难堪的事情又落到了自己身上了,竟还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她觉得真是不堪极了,要命的是那个东西一来就是好几天都不走,莹莹觉得她浑身都散发着一股子浓浓的血腥气,内心里郁闷得真是要死去了,李金凤看到厕所里成堆的血棉套子,私下里对她咕哝道:“从来没见过像你这样的人,一来就那么多,我都是一天、两天就过去了!”莹莹听了只觉得自己可怜又倒霉,不由地更郁闷起来。 十二.枝啼梦不成 重点高中没有考上,普通高中父亲就不想再供她了,毕竟一个女孩子家的多上两年少上两年的,还不得照样在家找婆家,反正李金凤是更不支持她上了,据暗里听说,她的大儿子淮南说妥了媒,正需要花一大笔钱,莹莹只好回家认命了。 这是一个炎热的夏季,这是一个灰色的暑假。莹莹知道从这个暑假开始,她就永远地与她的梦想说再见了,她要开始一种全新的生活了。莹莹喜欢一个人坐在杨树林里发呆,她看见莉莉穿了一件大红的连衣裙老远地从小路上摇曳着向她走来,恰巧小军突然站在了路边,于是两人就在路边高声阔语地谈笑了起来,莹莹看到莉莉在小军面前是那样地风光无限,莉莉喜欢小军,很早她就亲口告诉过她,莹莹觉得小军也喜欢她,她瞧着他们一起说起话来是那么地投机,真是天生的一对。 莹莹远远地看着他们俩,觉得自己真是没有什么资格与他们谈天,因此过了一会儿,莉莉冲她喊叫她过去的时候,莹莹只笑了笑,摇摇头一动也没动。 逢集的时候,李金凤给莹莹扯布做了一件带荷花的褂子,莹莹穿上褂子不好意思的看看李金凤,叫了一声“妈!——”李金凤高兴地咧嘴笑笑。 于是莹莹就常常穿着那件花褂子在老柳树底下一座就是大半天,尽管她知道她的花褂子不能跟莉莉的大红裙子相提并论,可是这仍能使她的心里有一种暖绒绒的感觉,李金凤还是有点疼她的。 她时常能看到小军在村庄的各个路口溜来溜去,心里就想像小军这样的男孩子大概也只有莉莉能够配上他了,这样想着,她每次与小军碰面的时候也只是淡淡地招呼一声就低头过去了,小军也淡淡的。 本来是觉得很平常,可是不知从何时开始,莹莹就发现不论她出现在什么地方小军总能出现在她的视线之内,这就使她的那颗灰蒙蒙的沉寂的心突然有一丝甜蜜的小惊喜的感觉,她突然想起了去年夏天小军对她说过的话,“你太忧郁了,适合于写作,你能驾驭的了吗?”莹莹知道有时候她写的文章莉莉会拿过去看,小军经常在她家玩大概也看的,在学校里老师也推荐她去投稿的,她总觉的希望渺茫而搁浅。那能算什么呢?对于像她这个年龄的人来说,考不上学就失去最后一根救命的稻草,她跟他们之间就形成了天壤之别。小军是不会喜欢她的,就算真有那么一点点,大概也就是想给她一点儿力量,一份理解吧,莹莹感到一丝凄苦的温暖,莹莹觉的小军要是真喜欢谁的话那他真正喜欢的还是莉莉。 又是一日午后,庄上的男女老少又都坐在了桥头的那棵大柳树下乘凉,莹莹也坐在草席的一角听大人拉呱,突然她一转身就看到了一个晒得黝黑黑的却骨骼清翟的脊背,她不由愣了一下,好大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原来那儿坐着的是小军,与他侧斜着背挨着背地坐着,她甚至一伸手就能触摸到,她从没有这样近距离地接触过小军,他平常看起来瘦瘦的,却没想到是这样的健壮,他的肌骨是那样地块状分明,他的皮肤是那样的健康饱满,他的肩看起来好宽,噢!小军什么时候长大了,长成这个样子了?莹莹转过头来静静地想着,嘴角流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 这时,莹莹发现身边不知什么时候放着一本杂志,被握折成长条状静静地放在那儿。莹莹信手便拿了,小军就转过头来看了她一眼,两人谁也没言语那份默契与喜悦就沁到了心底里去。 莹莹把杂志拿在手里,信意地翻着,就有一种奇异的感觉,那感觉就像雾霭一般将她氤氲其中,像云游于天空紫气之颠,飘乎曼妙,她一页一页慢慢地掀着纸张,突然她看到了豆腐块大小的一篇文章,短小精悍,不妨一读。是张爱玲的《爱》: “这是真的。 “有个村庄的小康之家的女孩子,生的美,有很多的人做媒,但都没有说成,那年她不过十五六岁吧,是春天的晚上,她立在后门口,手扶着桃树,她记得她穿的是月白色的衫子,对面住的年轻人,同她见过面,可是从来没有打过招呼的,他走了过来,离得不远,站定了,轻轻地说了一声:“噢,你也在这里吗?”她没有说什么,他也没有再说什么,站了一会儿,各自走开了。 “就这样就完了。 “后来这女人被亲眷拐了,买到他乡外县去作妾,又几次三番被转卖,经过无数的惊险的风波,老了的时候她还记得从前的那一回事,常常说起,在那春天的晚上,在那桃树下,那年轻人。 “于千万人之中遇到你所要遇到的人,于千万年之中,时间无涯的荒野里,没有早一步,也没有晚一步,刚巧赶上了,那也没有别的话好说,唯有轻轻地问一声:‘噢,你也在这里吗?’” 莹莹细细地品读着,她觉得这篇短小文章之中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像是在讲着她似的,而小军就是那个问侯了她的年青人,想到这里,她就把杂志放下了,一丝忧郁袭上了心头。 莉莉说过,小军说的她还应该再上个普通高中什么的,她太忧郁了,应该开心一点,一切就会好一点的。晚上,奶奶上大姑家去了,莹莹一个人躺在橼床上想着莉莉说的这些话,以及小军反反复复挥之不去的身影,不知不觉渐渐地就睡着了。 迷迷糊糊地也不知做了什么梦,突然梦见小军到家里来找她了,她看见小军在阳光里微笑着向她走来,突然不知怎么地天就黑了下来,变成了夜晚,她心里想着“你别过来了,大晚上的,俺奶奶又不搁家!”谁知小军依然不听她的话,仍旧一步步走了过来,她忙背过脸去不理他,谁知小军的手就伸了过来,在她的身上摸梭着,还哆嗦着伸到了她的胸部,接着整个人都铺压向了她,一股子异样的让人难以承受的气息笼罩着她,那个人还要亲她,她彻底生气了,愤怒地伸手去打,只听得“啪啦!”一声响,莹莹努力的睁开睡意正浓的两眼一看,只听得黑暗中那个人对她说道:“莹莹,你就跟了我吧!反正咱俩也是两口子……”“啊啊啊!——”莹莹听了大喊着,扑腾着就跟那个人撕打了起来,原来那个人是淮北,莹莹只一个腔地直叫,朝淮北身上又撕又咬又打,一下子就把堂屋里刘大柱、李金凤给惊醒了,刘大柱听见情况就抄起了一把铁锨朝淮北身上狠狠地拍了过来,淮北顿时吓得抱头到处直窜,李金凤则拉着刘大柱回头朝淮北喊道:“快!快翻墙头!快跑!——”淮北听了便慌乱中朝一个墙角子连续爬了好几下才翻墙逃跑了。 这时莹莹还在一个劲地直着腔的叫,李金凤走过来拉拉她,她瘫坐在地上哭着不起,李金凤低下身子趴在她头上小声说道:“别哭!咱一个姑娘家半夜三更的哭啥子?叫别人听见多不好?”然而莹莹依旧止不住地大声地嚎哭,下意识里觉得淮北那肮脏卑污的大手依然还在抓住她的身子不撒手,突然她像发疯了一样向墙上撞去,李金凤连忙惊吓得去拉,莹莹一边挣扎着一边哭道:“让我去死!我不活了!——”这样说着她忽然又想到了家后的那条大河,一心只想跳到河里去,于是又向大门口跑去,撞得门稀哩哗啦直响,她这样一闹腾,李金凤一个人拉她颇有些费劲,而刘大柱只无可奈何地愤怒地站在院子中央,叉着腰手里竖着那把铁锨立在那儿,四周的狗都在“汪汪汪!”地直叫,夏天的夜晚睡在外面的人多,听到这儿院子里“稀哩咕嗵!”又是打又是叫的,有人就敲门问:“大柱,家里招小偷了吗?” “噢!……”刘大柱应了一声,顿了一顿才接着说道:“没啥事了,你们都回去睡觉吧!……莹莹吓得哭,小偷叫我打跑了!” 莹莹听到这里似乎有了点意识,一下子又瘫坐在大门口嘤嘤地啜泣起来,她甚至能听到门外有人细声地说着:“刚才,淮北翻墙头跑了!……”,于是她渐没有哭的力气,被李金凤挽扶着又进了东屋至橼床上睡下了,李金凤看了她许久,见没什么声息就叮嘱了两声回堂屋睡觉去了。 到第二天一大早,大家端着碗吃饭的时间,整个孟刘窑都在悄悄议论着昨天夜里莹莹大哭大闹的事。有人还说半夜看见淮北翻墙头就跑了,吃过饭的进候,莉莉来了,她看见莹莹依旧一个人睡在橼床上一动不动,莉莉就搬个板凳坐在她床头,把手轻轻地放在她头发上抚摸着,莹莹睁眼看看莉莉两眼无限凄楚:“你昨天晚上看见啥了吗?咋弄的?” 莹莹听了就抹抹眼角的泪,她的脸已经被泪水浸得水肿了,她看一眼莉莉,那一刻,她委曲地眼泪就已大把地滚下来了,然而她嗫嚅了两声,仍是改变了主意,就长出来一口气,趴在那儿缓缓地说道:“我也不知道我做了个什么梦,梦里梦见一个非要杀了我不可,他在我面前张牙舞爪地,我拼命地跟他打呀打呀,我咬他、挖他、他……就跑了!”莹莹平静地说着,面如死灰一般。 莉莉听着,就将一只手搭在莹莹的肩头,俯下了身子,两个人就趴在了一块儿,什么也不说了。 一连好多天莹莹都不愿再走出家门一步,李金凤下地回来走来走去收拾家务的时候就总拿眼剜她,见没人的时候,莹莹就听见她自己在那边小声地说着:“长这么大了,也是个大闺女家了,一早一晚地注意着点儿,啥事也不能老怪人家!……”莹莹听着委屈不平也不吱声,是的,老呆在家里也不是办法,总得顶头见人吧!于是她下地了,她能感觉得到处向她投来的怪异的目光。 再次见到小军,是在一个路口,天近傍黑,莹莹下地只顾低头走着,到一个拐弯处抬头就看到了小军,她不由地怔了一下,那一刻下意识里她有一种马上就掉头走掉的冲动,然而倔强的禀性还是让她硬着头皮冷冷走了过去。 “下地了吗?莹莹!”小军招呼得格外客气,望着她。 “呵!”莹莹勉强挤出一个笑容,“你搁这干啥哩?”她这样问着却低着头默默地走过去了。 小军当然来不及回答她的话,就眼望着她表情淡漠甚至冷漠地走过去了。 从此莹莹不再期望在村子里的某个路口或是田间地头再看到小军,她倔强地将自己强制性地封锁了起来,她知道她跟他根本就不是一路人,根本就不配,何况她身上又发生了那样的事,在别人眼里不知道又要把她看成什么“下三滥”一样的人了。然而小军却总能以他独特的方式出现,在她那波澜不惊的心湖中激起一丝涟猗。如果她在田里除草,必定一抬头就能看见不远处的树林里小军徜徉的身影。如果她躲在人群中听人拉呱,他必定也会悄然地走到她身边悄声地问一句:“呵!你也搁这玩儿哩!”语气是那样地波澜不惊却直沁入人的心脾里去,又不会引起任何一个人的注意,仿佛是只说给她一个听的,于是她不免低头一笑,默不作声,慢慢她相信大概小军是不会嫌弃她的,小军是那样聪明又开化的一个人,他大概是能够穿透这世俗的眼光,而真正地能够懂她的人,而不仅仅是因为她的外貌。因为自从这个暑假开始,也不知是什么时候,莹莹发现她每一出现在任何一个地方就总能引起别人注视的目光,刚开始她还以为是因为那件事情,后来渐渐就听旁人说起“这丫头长得真俊!”慢慢地莹莹就觉得如果跟庄上的名侠、莉莉站在一起的话,论身材论五官,她自觉得是比她们优越了许多,名侠是那种又冤又土得掉渣的乡姑,自不必说了,莉莉也在一夜之间似乎定了模板,那张且宽又平的大饼脸纵然眼睛还如小时候那般模样,却也难以出色了,她但愿小军喜欢的不仅仅是她的外貌。 暑假过去了,莹莹一个从坐在杨树林里发呆,她不想看到别人风风光光地去上学的场面,那对于她来说梦寐以求的梦想如今再也激不起她一丝的沸腾,她的劲使得太猛,她的努力付出的太多,到现在只落得这样一个凄惨的结局,她竞再没有了眼泪。 她就那样静静地坐着出神,只觉得没有了小军和莉莉整个世界都空荡荡的了,突然听到身边一阵窸窣的脚步声,猛转回头一看,那一刻她几乎叫出声来,她看到了小军腋下夹了本书站到了旁边。 “搁这儿坐着,想什么哩?”小军笑着问道。 “没想什么!”莹莹有点羞怯地笑着说道:“咦!——你怎么没去上学?”她看见小军今天穿了一件崭新的衬衫,蛮工整的一个男孩子了。 “今天是报名,开学三天没正课,我又不是新生,明天去也不晚!”小军站在她跟前望着不远处绿油油的庄稼缓缓说道。 “哦!”莹莹也望着不远处的庄稼应着,她的内心欣喜起来,小军不走大概是惦记着她来着。 “你打算怎么办呢?”小军转过脸望着她问道。 “我?……”莹莹吃惊地抬头望了小军一眼,小军的话问得她很黯然,“在家种地呗!” “时间还长着哩!你不应该这样……”小军这样说着依旧望着不远处绿油油的庄稼出神。 莹莹听了便摇了摇头苦笑一声说道:“时间还长着哩!……”她想说:“有时间的是你们,我还哪里有什么时间!”然未说出口,就陷入了沉默。 小军也不再说话,两个人就一起都望着这面前葱茏盎然的庄稼出神,似乎在这个本该生机勃发的季节,两个人除了这无以复加的忧郁以外,内心竟迷茫地看不到明天,也看不清现实。许久,小军转过了脸来,望着面前万千哀愁地少女,无奈地说道:“你这该死的忧愁!……害……死……人!……” 莹莹听了就抬起万般凄楚的眼神去望小军,只见小军那一双原本炯炯有神的双眼此时也正无限凄楚地望着她,那一刻莹莹的心颤了一下,忙转过脸去望向远处那葱笼的庄稼,小军这时已转身走了,莹莹最后望着他的背影消失在了杨树林的深处…… 然而不知何时,转脸却看到不远处的地上放了一本小军刚刚丢下的杂志,她不由拿了过来,谁知她这样一翻不由地就吃了一惊,她看到了一篇她曾经写过的一篇文章《小路漫漫》,然而署名却是“梦遥”,莹莹激动地把那篇文章一口气读完,那确确实实是她写的,只是不知道什么时候,又是谁发表的。 十三.千万年 莹莹知道,她的那万千哀怨又无以聊表的心绪就要在这个春深愁似海的季节深深地埋葬了,就像黛玉葬花,能葬送的只是一个仪式,葬不掉的是那千古不解的闺深万里梦。于是她把那些从小就记下的点点滴滴的事情统统都收藏了起来,装进了一个硬纸盒子里,放在了大床底下,就像从前月兰姐的那个大铁皮盒子一样,把它搁束了起来,收拾的当儿不经意间就落下了几滴眼泪。 不久,月兰姐出嫁了,婆家是三十里外的青龙镇的,男的三十好几了,弟兄两个,有个老娘,人人都说月兰受是受不着她,弟兄俩都能干,男的虽说长得劣了点,但月兰即有这个毛病,家里人合谋合谋也合适,或许到那边再生个一男半女的,不然老在家里养着也不是个法儿,这两年四下求医拿药,月兰病也见好了许多,碰见人也知道招呼一声:“恁吃过了吗?”“恁干啥去?”不过也只限那几句话,一说多了还是精神不太正常,颠三倒四的,“我有神经病,你们别跟我一样,我天天都得吃药!”。 出嫁的那一天,一切还是按照农村规矩正式发的嫁,莹莹、名侠还有其她的几个小闺女一起陪的嫁,发嫁那会儿,鞭炮声响得震耳欲聋,莹莹站在那鞭炮声里就知道了自己的宿命。月兰头上戴了一朵大红花,穿着一件水红缎面袄,模样仿若仍是早些年的模样,上车的时候,她回头笑着对娘说:“娘,我不哭,我享福去了啊!——”月兰娘听了用衣襟子直抹泪,却擦不尽。 一辆破破烂烂的中巴车载着月兰和几个陪嫁的小闺女,后面跟着一辆拉着几样家具的农用三轮车在田间的土路上拐弯抹角地向月兰的婆家开去,农村的小丫头哪坐过这么长时间颠跛的汽车,一个个颠跛得在车上就干哕了起来,倒是月兰显得镇静了许多,她稳稳当当坐在车子的副驾驶的位置上,不干哕也不吐,一直望着车窗外向后倒去的杨树行和路两旁的庄稼地出神,莹莹打量着她,看不出她是高兴呢,欣喜呢,还是忧愁,只见她安静地坐着,一会儿就望着后面这几个闹腾得不得了的小丫头慢条斯理地说道:“你们都别闹腾好不?今天是我结婚的好日子,你们都努(坚持)一下好不?”几个小丫头也都不跟她一般见识,在后面递了个眼色使笑:“好!好!月兰姐,俺都努一下!……”。 月兰的婆家看起来又破又烂,几间低矮的破草房突显了它在村子里寒酸的地位,四敞大开的院子里正炊烟爆炒,摆了几张大圆板桌,邻居亲朋了了,车子一驶进庄子,停在月兰家门口,莹莹就透过车窗的玻璃望见了这一切,知道月兰姐将要落身于这里了,新郎是个看起来比实际年龄更苍桑更猥琐的男人,虽穿了一身崭新的衣服仍掩饰不了那个低劣粗俗的相貌,莹莹望了他一眼,就觉得内心异常难受地转过脸去。 送走了月兰,接下来就是淮北见面的日子,自从那天夜里淮北翻墙头跑掉以后,接连一个多月都没敢进家,在这一个多月里,李金凤也没大搁家,不过也没有闲着,因为淮南要结婚了,她得到那头装修房子,拾掇屋子,这样直到淮南结了婚,领着媳妇到孟刘窑来谢恩的时候,淮北才好意思跟了回来,李金凤就趁热打铁地操盘着赶紧给他也说个对象。刘大柱才勉强同意他回来了,而原先订的不太靠谱的婚事也就随之被取消了,刘大柱一气之下不同意了,李金凤也就不再坚持了。莹莹一见到他看都不看一眼,躲得远远的,生怕得了瘟疫似的,晚上睡觉就爬到奶奶的大床上睡到里面去,就这样仍然整天惶心恐恐。 刘大柱和李金凤眼瞅着形势就抓紧四下给他介绍对象,见了一个又一个,不是淮北看不上人家,就是人家看下上淮北,每次见面莹莹都躲得远远的,看都不看一眼,一天傍晚莹莹就听见李金凤逮着淮北在大门里旁数落开了:“你也别想着找个多俊多俊的,差不多的能看上咱就行了,咱什么条件你不知道吗?你不能老拿她比,知道不?……”李金凤长一声短一声地教导着,淮北低着头用一只脚搓着地,这样说着还真管用,不久淮北就订下了一个,看起来相貌很平庸,各个方面也都还说的过去,人也懂点道理,李金凤高兴地嘴都咧开了花,见人就夸,好像什么无上宝似的。 女孩叫红兰,莹莹见了她也不说话,点个头“嗯!”一声就过去了,红兰见她模样端正标致,只当她冷傲,自己物惭形秽,自然不敢贸然接近,渐渐地莹莹就觉得红兰还算是个善良老实之人,不由地就觉得跟着淮北亏了。 就这样在家一熬就是一年多,淮北和红兰结了婚,住进了西厢屋,结婚以后,淮北也似乎变了一个人似的,说起话做起事来就带了那股子大男人的蛮横气势来,话语间对刘大柱也是不屑了,时不时顶个一两句,莹莹见他依然还是不理,只是心里安宁了许多,当然时而也有人试探着想给莹莹提亲的,刘大柱给挡住了,说晚两年,晚两年再提吧,孩子还有点小。其实刘大柱自有打算,这年把眼见莹莹出落地愈发标致了,虽然他的家庭底子不好,但若仔细的留意着,或许能找个不错的人家;倒是名侠名不见经传,悄然地就定下了婆家。莹莹依然跟她玩不到一块去,她宁愿一个人呆着,或者像从前跟又疯又傻的月兰姐在一块玩,也不能忍受跟名侠在一起尴尬地听她说:“他说是他奶奶看中我的,说我一看就是个老实人。”“古河大会上他带了四百块钱,俺才花了一百八十块,他还嫌我花的少……” 莉莉每逢两三个星期会回来一次,莹莹便和她还像儿时那般坐在一起悄悄地说一些知心话,毕竟两个人在心底,她们不仅是从小一起玩大的好朋友,更是知己,莹莹便把在家中发生的事情讲与她听,对于家中这种井底之蛙暗无天日的生活,莉莉表现出了极大的同情,对她来说这种生活简直不可想象,悲惨之极,然而莹莹说着却表情平淡至极,她微笑着,似乎一切对她来说都已稀松平常,慢慢地她就不大说这些了,再说有什么用呢?她除了感到新奇同情之外,又怎么能有她身在其中的体会呢?莉莉也跟她讲高中的学习呀多么多么的紧张,同学之间多么多么的难以相处生活呀什么的,莹莹也听得云里雾里的,那里曾经是她万般憧憬的乐园,可是,纵使她万般地憧憬过,最终还是不能够进的去,到现在再听那些还有什么用呢? 倒是每次见到小军的时候,那种梦想的遥远感没那么强烈,虽然她和小军并没有太多话讲,然而小军的每一个眼神,每一句问候,都让她感觉到他离她是那么近,甚至让她感觉到他所就读的那所一中也并没有那么高不可攀,然而这一感觉又常常被莹莹否定了,她宁愿相信这不过是她一厢的错觉罢了,她跟小军怎么会没有距离呢?他们从小不大一直玩,长大了又没有什么交流,到现在他们一个是后备的高材生,而一个则是等待着命运安排的落魄生,更何况,他们之间有什么山盟海誓的约定吗?没有,什么都没有,一场没有前途、没有结局的错觉罢了。 暑假里,小军考上了一所大学,一天,又是在那棵老柳树下,不知道为什么那一天旁人都走了,独独剩下了他和她。 “你说那所大学在哈尔滨,是吧!”还是那张破草席,她和他背靠背斜坐着。 “嗯,在吉林,……那儿很冷!” “噢!……那不太能回来了!” “能,放寒假的时候就回来了!……” “……” 莹莹知道一切都会发生,一切早晚都会发生,那么她也没有什么好说的,过了一会儿,她才说道:“我过两天就要去城里了,城里有个纱厂招工,我想去打工!” “噢!……”小军听了转过脸来看着她,他的眼里立时竟满含凄楚。 莹莹姑姑家的表姐爱玲在城里纱厂上班,淮北结婚的时候,她来了,几年不见,瞧着莹莹的模样,很是羡喜,说,别老在家窝着,到城里找个班儿上上,多精神,孬好能挣两个零花钱,因此,过了秋忙季,莹莹就被刘大柱送进了城里。 跟着爱玲表姐进了纱厂,莹莹算是第一次进入了社会,纱厂可真是一个热闹的地方,一切都是新鲜的,新奇的,莹莹渐渐地就觉得她离过去的那种生活环境越来越远了。第一次离开家,离开那个一直被莹莹视为四分五裂的家,离开那个她从小到大一起长大的地方,每当到了夜深人静莹莹却倍加地思念起它,想它诸般的好来,她想奶奶,想奶奶从小把她拉扯长大相依为命,就趴在床上哭的稀里糊涂;她想她的父亲刘大柱,想起他对待她的好,真是不容易,明明知道她不是亲生的,却依然做到了她作为父亲该做的一切,虽然自从他娶了李金凤后作为一个父亲,他把她交给了奶奶,但是从小到大哪一件事情,那一次上学交学费不是他来付出,若是她真的考上了高中,考上了大学,她相信父亲是一定会供养她的,这一点她非常确信,因为她知道相比较淮北而言,父亲是一直对她寄予希望的。尤其是那一晚他抡起铁锨拍向淮北的那一幕,她永远记在心里,后来她跟淮北的婚事再没提起定是他的主意拿得正。后来有人跟她提媒,父亲推辞了,是他很珍惜她,想让她有一个更好的去向,记得他送她到爱玲姐这儿来的时候,表情关切沉重而又内敛,他是一个真正意义上的父亲,想起她一直以来与他的隔膜,莹莹哭的更悲伤了;若是时而想起小军和莉莉,她会愣一下神,尤其是小军,就像她心头一块沉甸甸的石头,使她难收放释怀,每当夜深人静的时候,她亦会枕着那最纯真的深情沉沉入眠,然就是这样的岁月也一天天不可挽回的去了不复返。人生不停留,感情任蹉跎。 表姐爱玲每天晚上都回到丈夫的修车铺去,莹莹就住在厂里的女工宿舍里。那可是一个鱼龙混杂的地方,整天地都有男人鱼贯出入,莹莹刚一开始看都不敢看他们一眼,觉得他们都像色狼似地,见到哪个女的性格活泼,有几分姿色就围得像个蚂蜂窝似地,其中有个叫葛红的就是那群狂蜂浪蝶们竞相追逐的对象。 其实,葛红长的还真算不上什么漂亮,中等个儿,鸭蛋脸,一双不大的眼睛总是笑眯眯地,可是她脾气好,见人就笑,跟谁都拉的来,再调皮捣蛋的男人她都不怕,说喝酒就喝酒,说逛街就逛街,反正是所有男人都喜欢的那种类型。然而,厂里的人也都知道葛红的一个秘密,那就是葛红是因为一个男人才留在这个厂里的,已经三年了,这个人就是机修潘劲超。 潘劲超不喜欢葛红,整整三年了,尽管她和别的男人,百般妖娆,万般风情,潘劲超始终也未与她谈。葛红说了,我不看到你在这个厂里找到女朋友,我绝不走。她心甘情愿,低声下气为他做各种事,早上买早点,夏天买冷饮,感冒发烧了她总是第一个出现在他的面前,小潘没法,就把她当朋友一样处。因此厂里的人就看到这样一种滑稽的现象,一方面葛红在众人面前搔首弄姿,万般风情;另一方面她又在潘劲超面前低三下四,为首是瞻;她一会儿跟在潘劲超的后面形影不离,一会儿又和别的男人喝酒行令,约会逛街去了。 莹莹刚一开始认识潘劲超的时候,就已经听说了他跟葛红的故事了。潘劲超高高大大,一头很有光泽的头发很飘逸,神态飞扬,莹莹一看到他觉得自己不过就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小女孩,一个小丫头片子而已,特别是跟风情万种的葛红比起来。于是她想,在这个世界上,大概只有小军是能够真正喜欢她的,可是小军……在一个她想都无从想象的另一个世界,莹莹抬起头透过纱厂那高大的玻璃窗就看见了蓝蓝的天空白云飘,是那么地高远,飘忽。 一天,莹莹看着的那台机器坏了,她便去找潘劲超来修。到处找都找不到,她急的要命,后来经人指点,才发现他竟躺在一堆废料里,一动不动。莹莹走过去,说道:“我的机器坏了,你去帮我修一下!”说过去,莹莹才知道自己说的有多冒昧,然而她也不懂得怎么措辞客气一点,厂里的人都喊他小潘,莹莹没有喊出口,就那样站着看着他。 潘劲超听了,半天才抬起眼皮来看着她,却又一句话也不说,也不动弹,就在莹莹感觉到有点不耐烦的时候,就见潘劲超从废料里面爬了起来。莹莹见状就在前面走了,潘劲超就在后面跟着,走了有一小段距离,莹莹总觉得有点奇怪,就回头去看,就见潘劲超正迈着颓唐的步子有气无力地往前走着,这时就抬起头来看了她一眼。莹莹忙激灵地转回头。 莹莹站在一旁看着潘劲超一点一点地修理着机器,她不敢靠的太近,潘劲超身上有一股力量,一种男孩子的阳刚和朝气,使她这个刚步入社会的小女孩感到心怯。机器修好了,潘劲超还故意调试了一下,走过来,看着她,笑着说道:“修好了!” 潘劲超的这一笑使得莹莹受宠若惊,在她眼里,她只看过潘劲超或帅气或颓唐的样子,然而那都是与她不相干的一个陌生的男孩子而已,她从没见到一个人对她这样笑过,他笑起来眼神是那样的温和纯净,就像清澈见底的湖面,没有一点杂质。 莹莹的心头掠过一丝美妙的情愫,她知道潘劲超不同于厂里的其他的男孩子,他不仅帅气,更不喜欢到女工宿舍里嬉笑打闹,这一笑,莹莹觉得他不再是那个冷冰冰的帅哥,而是非常可爱,非常温情的一个人了。 于是,慢慢地两个人之间就有了一种默契,这种默契就拉拢着两个人的心慢慢靠近。小潘没事的时候就走到莹莹看着的机器跟前站着,莹莹感到就有一种暖洋洋的感觉,那是一种从来没有过的感觉,是一种从小到大从没有人给过的感觉,很温暖,很幸福,很踏实,她觉得小潘就像座大山一样,让她这棵无主无根的小草找到了落脚能够紧紧吸附着依靠。他每天花大量的时间去调理她的机器,即使机器好好的,他也愿意在她跟前呆着,于是就有人小声地打趣他:“小潘,要泡小妹啦?”他就俏皮地咧嘴一笑,“嗯”“啊”地点头。莹莹觉得她真的是世界上最幸福,最甜蜜的女孩子了,只是她的头脑中时而也会掠过小军那忧愁而落寞的身影,她以为那不过是她又多虑了,他觉得她和小军那一份清纯且轻薄如蝉翼的感觉已如一阵微风般在那个愁肠百结的青涩年代飘然拂过,他们原本应有各自不一样的人生。 第十四章.闺深梦万里 然而,——然而,于漫漫的人生长路上,往往太美好的东西总是不给人留下回忆的,相反那些那痛苦的,不堪的往事却总是条理清晰地一件件一桩桩地都雕刻在岁月的廊柱上,抹也抹不去,就好似那漫长的,死寂的,无聊的,庸俗至极的生活一般,常使人觉得那美妙的梦想就仿佛只是梦境,只是在梦里,到过;梦醒无迹。 一日下班后,莹莹换下了工作服刚走出车间,就听到有人喊她:“刘莹莹!” 四下张望里就看到休息室的门槛处潘劲超正倚在那儿看着她,莹莹愣了一下神,指着自己问道:“你叫我?” 潘劲超正微笑地望着她,点了一下头,莹莹这时就感觉整个人都晕晕乎乎起来了,这大庭广众的,他叫她干什么呀?这时后面正嘻嘻哈哈地走过几个女工,在这节骨眼儿上,莹莹硬着头皮走了过去。 这时那几个女工正好走过身边,一时也不嘻笑了,意欲暧昧地走过,却又刻意地留意着他俩。 小潘看一眼那几个回头瞅着他俩的女孩子,脸依旧嘻笑着却不免红了红:“下班了,到小街上逛逛?——你去吗?” 莹莹听了立刻脸就红了,潘劲超这是要追求她了吗?莹莹听着晕晕乎乎地,竟一动不动地傻站着,不吱声。 “去吗?”这时那几个女工还未走远,不时回头张望,嘀嘀咕咕,小潘望了她们一眼又开口问道。 莹莹低着头,红着脸,说不出口“去”,也不说“不去”,这样过了一会儿,她笑笑地低着头红着脸就走。 “哎!哎——!”小潘又忙喊她。 莹莹又忙转回头。 “在‘一枝独秀’服装店门前,我等你,——你知道吗?” 莹莹停了一下,也不转头,待他说完了,忙脚步如飞地跑了,“一枝独秀”她当然知道,厂里的人都喜欢到那儿买衣服。她要恋爱了,莹莹仿佛踩在云端一样,她飘飘然地就回到了宿舍,然而她并未太刻意地打扮自己,她知道小潘既然喜欢她,就一定会喜欢她最自然的样子,她只简单梳洗了一下,然思虑再三还是换上了那件新买的洁白的毛线衣。 深秋的傍晚天已渐凉,小街上的霓虹灯闪烁,莹莹站在“一枝独秀”服装店的门口已等很久了,却始终也未见小潘的出现,大街上人来人往,莹莹觉得小潘在故意耍弄她,她知道喜欢小潘的女孩子太多了,小潘是不是花心,故意耍弄她?然而直觉告诉她,不会的,小潘不会耍弄她的,就这样,莹莹怀着沮丧又失落的心情回去了。 回来以后,莹莹就身心疲乏地趴在了床上,对于小潘约她上街而又不出现,她怎么都弄不清楚,不久,她就迷迷糊糊地睡着了。突然,一阵嘈杂的吵闹声把她吵醒了,莹莹睁开惺松的两眼就看见葛红跌跌撞撞地闯了进来,像喝醉了酒,在房间里东倒西歪,几个女孩子看着她笑,直撇嘴。 “凭什么?——凭什么跟我争?……我等了他三年,在这个世界上,谁——都没有资格跟我争!……不就是长得漂亮一点吗?有什么——了不起!”葛红披头散发,勉强扶住一根床框,颠三倒四地说道。 莹莹听得迷迷糊糊似乎明白了些什么,到这时她才忽然想起原来葛红一直喜欢小潘,她才应该是他的女朋友呀?宿舍里那么多的女孩子都在看着她的反应,还有门口趴着的那些探头张望的人,一时,她只怔怔地不知所措地望着面前的这一切。 “你起呀!我说的就是你!别装的跟没事人似的!”“——听到没有?!”葛红望着一脸茫然无辜的莹莹再次说道。 “你跟我说不着话,你要喜欢他就去找他吧!”莹莹索性一扭头说道。 “那你不要勾引他才好!”葛红说道。 “我那里勾引他了?”莹莹听了一把委曲地坐了起来,一时她的眼里就漓满了泪,葛红说的“勾引”两个字,让她颇为伤心,“你这人怎么这么说话?”。 葛红望着一脸无辜的莹莹,望着她那粉润娇嫩的脸蛋儿,是的,潘劲超就喜欢像她这样纯洁的女孩,一时自己也觉得那样的帽子扣得勉强了些,知道自己理亏,于是找个借口嘟嚷着失态地走了:“那你没来之前他都不这样……” 原来昨天下午小潘约莹莹上小街消息很快就传到了葛红耳朵里,葛红醋劲大发就去找小潘,任小潘怎么跟她解释,葛红就是认定了小潘是她的男朋友,在小街上跟他大吵大闹,撕撕打打,小潘本不爱她,但两人相处了好几年,没有爱情也有纠结不清的友情存在,葛红对他的付出,他是深有体会的,虽原先说她只当朋友相处的,此时也不忍伤害她,于是两人来到路旁的烧烤摊喝酒解闷,因此当莹莹来到小街的时候,小潘已经跟葛红走了。 在烧烤摊上,葛红一边喝着白酒,一边向小潘倾诉这么多年来对他的爱慕和内心的苦闷之情,她一边说着一边哭着,小潘虽然知道这些,但再一次从她嘴里这么痛彻心痱地说出来,不免也感动地泪流满面,一边是多年来对他矢志不渝的女子,一边是他此生倾心勿疑的女孩,他处在了尴尬两难境地,从外面回来,跟泪流满面的葛红分后以后,他就疲惫地回到了男宿舍,倒在了床上一动也不想动了,他本来是想去找莹莹说说解释一下的,然心力交瘁的也就算了。 第二天上班的时间,小潘又来到莹莹看着的机器跟前,莹莹看了他一眼,心里还在为昨天的事感到不平,小潘站在那儿,面露微笑地,机器轰隆隆地响,小潘围着机器转了一圈,就微笑着又走了。 下了班,莹莹老远就看到小潘站在一个车间小门口看着她,莹莹硬着头皮走了过去,听他说道:“昨天的事……对不起!” 莹莹听了,停了下来急忙说道:“没什么对不起的,她那么在乎你,你该好好珍惜她!”莹莹说罢转身抬腿欲走。 “不是……你能听我跟你解释一下吗?”情急之中小潘一把抓住了她的膀子,他的手臂不由地发着抖。 莹莹从没有被一个男人这个样子地抓住控制着(虽然淮北之前那样对待她过,但是那不一样),她不由地就绯红了脸抬头去看潘劲超,就有一种晕眩在这个男人面前的感觉。小潘一看自己痴情的女孩子如此地花容失色地望着自己,一时心血沸腾起来,此刻他正两眼含情无限欣喜地望着莹莹,“跟我来——”突然他猛一使狠咬下了牙关拉起莹莹就走。 像是在梦里,像是电影片段里,莹莹不由已地被他拽着往前跑去,她甚至听到了背后传来的很大的惊讶声“啊!——”,然而她也不回头,也不能去想什么了,就这样随他去了,连同整个的身心都随他去了。 小潘拉着她的手向前跑着,他转过了脸来看着她笑,莹莹迎着他的目光仿佛就过了一个轮回。到一处僻静的花草旁,潘劲超停了下来,望着她,动情地说道:“你知道吗?我每天做的梦里都是你,从我第一眼看到你时,我就喜欢上了你……” “别说了!……”莹莹伸出了手挡在了潘劲超的嘴唇上,“我知道……”说毕就扑在了潘劲超宽阔的胸脯上,既然逃不离,那这一刻就让它天崩地裂了吧,莹莹闭上了双眼。 潘劲超紧紧地把她揽进了怀里,如同拥抱了一个完美的世界。 许久,许久,莹莹才开口说道:“我有哪一点值得你这么对我,我承受不起呀!” 到这时潘劲超紧紧环抱着她的手臂才放松了下来,放在莹莹的长发上抚摸着:“你值得呀!……你要是不值得,我到哪儿再去找我心目中的女孩呀!——” 莹莹听到这里几乎感动的要涕泪交流了,潘劲超依旧紧紧揽着她走向一处油漆斑驳的栏杆跟前站立着,夕阳的余晖把他俩的轮廓掩映,拉长。在他俩身后的小路的尽头不时有一两个人影走过,也不打扰,只留下了深深的眷恋的目光离去。 “昨天,她去找你了吗?”终于,潘劲超硬下了心来问道。 “嗯!……昨天晚上,她到宿舍里找我……喝醉了……”莹莹轻轻地说道。 “她说什么了吗?”小潘虽然有些激动着,然说起话来还是很冷静的。 莹莹沉默了一会儿,也冷静地抬起头看他,“?……”却终未开口。 小潘见状也沉默了一会儿方开口说道:“……我跟她只是普通朋友而己!” “但是,她说……”莹莹欲言又止,望着潘劲超。 “……我也不知道怎么办!——”潘劲超迟疑了一下说过方略觉不妥,他了解葛红的一片心,但是感情的事他又能该为她做些什么呢?只能使她适得其反,越陷越深。 “还是不要伤害她为好,难为她对你一片苦心!”莹莹望着潘劲超紧锁的眉头委婉说道。 “嗯!……”听罢潘劲超望着善良的莹莹终舒展了眉头,微笑着点了点头。“莹……你知道吗?你的样子,你的眼睛当初一下就俘虏了我的心脏。”潘劲超望着明眸顾盼的莹莹不由深情款款地说道。 “哪——有!”莹莹说着羞赧地用手掩了下面颊,“我一直对自己没有一点信心,不知道自己哪里好……” 潘劲超一听就转过脸万般深情爱怜地看着她,望向她的眼睛,认真地说道:“真的!……我也说不清,感觉……感觉好像有什么不能言明的东西似的,看着你我就知道我们上辈子肯定有一个约定要到这一辈子来还的……” 听到这里莹莹感动的眼泪瞬间就滚落了下来,她紧紧地依附在潘劲超的胸前,喃喃说道:“……是不是真的!——”她知道她终于等到了那个懂他,解她千千结的那个人了。 “真的……或许是梦里,……”潘劲超动情地低头在莹莹发际呢喃,就湿润了眼眶:“都可以……” 西天夕阳坠下,两个人相拥相依静静地看长霞落坡,这个世界简单的幻化成一个最美的维度。 十五.转山转水转佛塔 从此,全厂子的人都看到了小潘破天荒地对一个女孩子万般殷勤眷顾,上班围着她转,下了班就带她到处沿街溜达,他愿意为她做任何的事,这甚至使得厂里的好些个女孩子背地里说起来感动得直想掉眼泪,每当有人拿他取笑开心时,他就一本正经地自我解嘲道:“看上了,就要追,狠命地追,追上了,就要疼,狠狠地疼……”一时间,他的这句话就在厂里疯狂地传颂开了,并且一直传颂了很多年。 葛红见了莹莹依旧两眼红红的,想吃人的感觉,莹莹有一次看见她喝得醉熏熏地,被几个男的驮进了宿舍,大冬天的露着雪白的肚皮,觉得她真是越来越下作了,但是,见了潘劲超她依旧是嘻笑着贴合上去,小潘自从那天晚上跟她摊开以后见她就不大理了,任她再怎么风情万种,他只是敷衍着笑以应对。 眼看年关快到了,一天小潘告诉莹莹,厂里开过董事会决定了,过了年就聘他为工程师了,到时他就会有独立的单人宿舍,也不用每天都下到车间去修理机器,莹莹听了莞尔一笑,她知道这与他平日的钻研刻苦、自学成才有关,他是应有所得的,他的宿舍里堆满了各个级别的关于机械原理与应用的书籍,莹莹虽然对那个不感兴趣,但是这也触动了她从小上进好学的本性,因此也无比地支持她,不自觉间就懂事与成熟了许多,在他钻研理的时候,她就安静地坐在一旁,这时同宿舍的工友就拿话打趣小潘:“潘劲超,我真佩服你,有美女坐在身旁,你居然还能静下心来去看那些东西!” “那怕什么!他看他的,我又不打扰他!”莹莹听了不屑地说道,她不喜欢宿舍里那个叫廖光辉的男子,总拿眼光觊觎她,这让她很不舒服,有点恼火。 “好,不看了!走,我们到榴园巷去,你们谁去呀?”小潘合上书问道。 “兮——!,俺不充那大灯泡子!”小周撇了撇嘴皮子说道。 “哎!我去呀!——”这时廖光辉咋唬道,众人都笑了起来。 “俺不带流氓去哦——!”小潘说着笑了起来,就拉着莹莹的手儿走出了男宿舍,莹莹到门口时还回头看了一眼廖光辉,觉得这家伙有时候还蛮滑稽的。 在百货大楼里,当莹莹穿上那件中长款石榴红的呢子大褂时,连在场的售货员都不免露出由衷地赞叹,她那犹如芒果般饱和的脸蛋儿在石榴红色呢子大褂洋毛绒领子的衬托下欲发显得娇美欲滴了,一双莹亮的大眼睛羞郝地望着镜中的自己,她从来不知道自己是这样地端庄而妩媚,连趴在柜台上的潘劲超都看得入了迷,连忙说道:“别脱了,就是这件!穿上咱们去付钱!” 莹莹望着镜中的自己,羞涩地笑着说道:“太红了,穿不出去!……”。 “红好呀!像有的人穿着还带不出来效果呢!你看你穿着多贵气,多大方,你看你男朋友看着都喜欢得不得了!”售货员在旁边巧言劝说着,把小潘说得脸上不由露出一丝狡黠的笑意。 莹莹听了不由又望了小潘一眼,她还是觉得这件衣服太耀眼了,她想要一个朴素一点的,清淡一点的颜色,于是,犹豫了一下还是脱了下来,“再看看吧!等一会儿再来吧——?”她望着潘劲超说道。 “嗳!你别脱呀!”潘劲超见状急忙制止她,“就是这件了!咱要了——” 然而莹莹还是执意地脱了下来,她含笑地望着潘劲超:“要不咱再溜溜看看吧!看不好咱再来——”。 她看到小潘那张棱角分明的脸庞上瞬间就由满腔的热情慢慢地就转化成了失望,懈怠,然而她执拗的心理还是不肯更改。 “唉!……好吧!”小潘无奈地接过呢子大褂,然后又依依不舍地将它递给了售货员:“那你还是先帮我们收起来吧,等一会儿我们再来!”。 “真的挺好看的,……那好吧,我先收着,等一会儿你们再来!”售货员也无比惋惜地说道。 后来,在又一个柜台上,莹莹看上了一件宝蓝色的褂子,虽然质地,价格以及穿在身上的档次都不能与那件石榴红的呢子大褂相提并论,然而莹莹还是觉得这件衣服更适合她穿。 “这件衣服怎么样?”望着镜中的自己,莹莹问小潘。 “好看……人长得漂亮穿什么都好看!”小潘站在一旁没精打采的说道,他的心思还停留在刚才的那件呢子大褂身上。 “我喜欢这个颜色!——”莹莹一昂头望着镜中的自己颇信心满满地说道:“看起来很清爽,很舒服——那就要这一件了?”接着她又征求小潘的意见。 小潘点点头,然而他还是心有不甘地又问了一遍:“那……那一件真的就不考虑了?——”。 莹莹听了就笑着又为难地望着小潘:“那件太红了,我穿不出去……”。 “哦,好好好!……随便!只要你喜欢就行!”小潘点点头,彻底放弃了,然而毕竟他还是心有不甘,于是他就又俏皮地为自己开脱说了一句让莹莹记住终生的话:“反正我见过你穿过那件褂子,既使不买也没关系,到老了我也能想起来你的样子!” 莹莹听了,就低下头羞赧地笑着,脸红红地嗔他道:“坏!——” 付钱的时候莹莹掏出了钱包,小潘不知怎么机警的就拿了过去,待到莹莹发觉时就恼娇地剁起了脚来:“呵呵……给我的钱包!……”谁知潘劲超非但不给她,还一下就揣进了自己的怀里,“噗嗤!”一声露出狡黠的笑:“我数数……”到这里莹莹也没有法子,只无奈地抿嘴笑笑,看着钱包就妥帖地装进了他最贴身的上衣内袋里贴近他胸口的位置,莹莹心底就涌起满满的暖意,她就傻傻幸福的依着他,竟不知道他是怎样快地就付了钱,拉着他的手就往前走了。莹莹是不知道后来的事,她要是知道就一定会让自己在最美的年华最好的时光里绽放,给自己最爱的人看到,不至于会留下丝丝的憾意。 他俩手拉着手在小城最繁华的那条小巷子里徜徉,在人群里穿梭,竟成了小城一道迷人的风景,因他俩所过之处总能引人迷恋地侧目张望。当然他俩也觉察了这些,也并不矫不傲,但是骨子里油然而生的那份尊宠其实是无上的。 买了份板栗莹莹拿在手里,不时剥了一个放进潘劲超的嘴里,就觉得口齿留香了。 潘劲超看上了一件皮衣,穿了帅的不要不要的,买了。 “葛红!”突然莹莹开口说道。 潘劲超闻声四处循去,见葛红正站立于一处五彩斑斓的丝巾柜台前狠狠地瞪着那一双血红肿胀了的咪咪眼朝这边愤愤地盯着他看,满眼的泪腺崩溃郁愤难填,末了末了她又转动眼珠朝他旁边站着的莹莹忧愤地看了一眼,就在潘劲超怔怔地,笑笑地欲要上前跟她说些什么的时候,她却最后眼望着潘劲超狠狠地切齿抛下两个字来:“骗——子!”甩泪转身大踏步走去了。 莹莹抬头看看潘劲超,潘劲超表面沉静若有所思,莹莹说:“你没有跟她解释清楚吗?她怎么还是这个样子?”“——我怎么跟她解释?”没想到潘劲超一出口竟暴起来,把莹莹惊的愣愣地看着他,“我越跟她解释就越跟她纠缠不清,现在我都尽量躲着她,……”莹莹听了就紧紧地拉着他的胳膊深情地依靠着,她知道他的心是跟她在一起的。 后来两个人走过金店的时候,流连了一下,没想到潘劲超还真上了心,看上了一副心型吊坠,莹莹一看价格,吓了一跳,忙摇头不要不要。谁知潘劲超又看了一会儿,在金店小姐的导购下,他又看上了一对情侣戒指,价格竟比那副项链还高出了许多,到这时莹莹只有吃惊的份了,她怔怔地看着那一对阳刚方正vs紫金花样完美匹配起来的镶钻戒指,就看着小潘掏出了钱包,拿在手里望着莹莹:“你说——好看不?你要是喜欢咱就买!”莹莹眼望着那一对戒指,好看不好看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他们之间的这一份情意,她微微笑地伸出一只手来:“试试吧!”潘劲超见状也欣然伸出一只手来。 在柜台小姐端正细心地帮他们戴好了之后,果然是看起来完美的很,两人欣欣然就去付了款。戒指戴在手上,仿佛就有了一种使命感,手就紧紧的一直拉扯着,也不分开了。 小城背山坐落着一处环境优美的公园,山上古树茂盛林立,曲径回转通幽,山顶庙宇回廊香雾缭绕。两人拎着东西在林间走着,随便拣了个摊位吃了饭,便向后山的公园走去。 “莹,我在想,要是回家万一你父母不同意咱俩的事怎么办?”小潘一边走着一边问道。 莹莹听了就深呼出一口气来,也颇有些信心不足:“不同意……那我也没办法——那你就再找别人当女朋友呗?”说着她就狡黠地去偷看潘劲超。 “要是不同意我就上你家闹去,非把你闹回来不可!”小潘说着就冲她露出了狠狠地、夸张的表情来。 “潘劲超,我到现在还没发现,原来你脸皮这么厚哇?”莹莹笑笑地腮颊就贴在他胸前望着他肆意娇笑着。 “那——是!为了得到我心爱的女孩,脸皮再厚都是应该的!”潘劲超望着怀里柔美无匹的女孩在心底就暗暗下了盘算,他一定要等到一个无人的地方,把她亲个够。 到老庙许了愿,潘劲超就用手点莹莹的额头叮嘱道:“不许说的哦!说了就不灵了!”。 “我知——道!——反正你许的什么愿我也知道!”莹莹眼望着小潘坏坏地说。 “知道了还说!?”小潘又怒目含喜地斥道。 “我说了吗!——没说呀!”莹莹狡辩道。 远远地望去,后山的山顶有座凉亭,然山还没被开发好,连石阶都没有砌好,正因为这样,倒显出那儿是一个幽雅僻静的去处,两人意欲奋力爬上那座凉亭。 山上怪石兀立,两人就挽扶着一步一步向山顶攀去,由于山路崎岖难爬,因此很少有人涉足,当两人欢欣鼓舞地爬上山顶的时候,整座山仿佛就成了他们的天堂了。 冬季的山坡,一眼望去处处都是荒凉萧条的,远远地望去只有那玄黄的屋顶褚红的廊柱尤为显得刺心醒目,夕阳融融地照在身上,山上的野风有点大,两人并肩坐在亭子里面的石凳上。 “我有点冷!……”莹莹说道。 “来!——”小潘就张开了臂膀让她依靠:“暖和点了吧!” “嗯!……”莹莹躺在潘劲超的臂弯里温顺地点点头,就抬起脸去望他,她就看到了潘劲超那笔挺的鼻梁,以及那男儿很少有的白皙细致的皮肤,就不由地伸手去摸:“你的皮肤真好,真细、真白!你的鼻梁真直,笔直笔直的……就是男孩子为什么都长胡子呀!” 潘劲超听了就俯下了眼睑去看她,然后就抬起了手在她的脸蛋儿上轻轻摩挲着。“扎你呀!……”小潘说着就望着莹莹那丰润的粉腮,那顾盼含情的双目不由就动了情,托着她脸蛋儿就尽情吻了起来。 在这忘我的二人世界里,他们感到天地都旋转了起来,就连那萧瑟的荒山以及满山的荒草枯木都在为他们圆舞、飞旋……。 “真好!……这世界真好!”小潘仰起脖子望向灰蒙蒙的苍穹感叹。 莹莹听了就歪歪地枕着潘劲超的臂膀出神,接着又望向了斜对面山坡上坐落着的寺庙,深褚红的廊柱烘托起玄黄的飞檐翘角的屋顶,莹莹不知怎么的一直不喜欢这庙宇的颜色,那深褚红的颜色怎么看都像女人的经血,哦,还是在月兰姐那里看到的那本小说,满目疮痍的庵子,无枝可依的小尼子,一生下来便遭溺死的孩子,真是见鬼,庙宇不一直都是神圣之地吗?为什么却偏偏给她留下这么可悲的印象,偏偏在这时候想到这些。 “你知道吗?我现在好想让时光就这样停止下来,或者就这样让我们香消玉陨,也没什么好遗憾的了!”莹莹静静地趴在潘劲超的怀里轻轻地说着。 看来这句话似乎小潘很有同感,他沉默了一会儿才又说道:“哪儿能呀!我还要你做我的新娘呢!” 莹莹抬头望他。 “看什么?我说的不对吗?——嗳!你知道我们宿舍里那几个小子怎么问我的吗?” “问什么?——”莹莹依旧抬头望着他。 “呵!——”小潘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他们问我……唉!不说了,等一下你又生气!” “问什么呀?你说呀?——反正不是什么好话!”莹莹说道。 小潘依旧含笑不语,过了一会儿他才把莹莹又搂紧怀里,在她耳边呢喃道:“莹莹,莹莹!我想要你……”。 莹莹听了,腮就一下子绯红了,她的那弱小的身子就愈加柔若无骨地紧紧地只贴合在潘劲超的胸膛上,颤抖着声音呜咽道:“你真坏……” “这样你就能完完全全,真正是我的了!……” “可是……我还是想在成为你的新娘的那一天,把身子给你……” “对!……那个时候最好,我们就可以白首不分离了……” “你也这么想的吗?” “嗯!……” “可是……那要等到什么时候呀?……” “慢慢地等呗!……我觉得现在的时光就挺好的……” ……这样过了一会儿,一直静静趴在潘劲超怀里面的莹莹突然又悠悠地开口了:“超……你是不是觉得我就是一个特别纯洁的女孩呀?……”她也不知道这句话是怎么说出来飘到空气中的,说出来后她就特别无措地愣愣地看着潘劲超。潘劲超听了也愣愣地望着莹莹,四目相对,空气骤然凝结——“嗯!……”最终潘劲超望着她点了点头。“今年春节回家我就把这事跟我父母说说——你也要说!反正他们愿不愿意我们都要在一起了!” 他们在午后的时光里尽情徜佯,紧紧依偎,这一份安祥的期待……只是他们不知道的是这一份期待永远不会有明天。 十六.沧海月明 腊月二十二厂里放了假,潘劲超把莹莹送到了客运西站,因为机器需要维修保养,每年的最后几天厂里的领班维修并几个包装车间的男工都要晚回去两天。两个人坐在候车室的长凳子上,仿佛生离死别一般,潘劲超紧紧拉着莹莹的手,两个人已经在焦躁不安中等了很长时间了,他抬头看了一眼墙上的时钟,又转过脸来去看旁边心爱的女孩,那一双顾盼含情又总似羞赧不开的眼眸,一切仿佛不是真的,她是他的女孩,可是他舍不得她的离开呀,一刻也舍不得——潘劲超把他的手放在了莹莹柔顺的长发上抚摸着,莹莹就扭过脸来望着他羞涩地笑了一下就委身在他怀里了,“想什么呢?”潘劲超问她。“这一放假需要多少天呀?我怕我会想你!……怎么办?”“我也会想你……我要是想你,我就这样一遍遍地念‘刘莹莹、刘莹莹……’你就这样一直躺在我的怀里面。。。”“咯咯咯咯……”莹莹听了颤颤的笑,笑得眯了眼,泪就浸润了眼眶。 回到老家,莹莹就好像变了一个人,似乎从前那个只会闷头发呆的小女孩永远地不见了,她穿着那件宝蓝色的褂子,一双高跟鞋去找莉莉,莉莉一见到她就叫了起来:“啊!莹莹你怎么都变成这样了?我都不认识了!”“我变成什么样了?怪吓人吗?”“不是……像个大闺女了……”“坏!……”莹莹嗔怒着去打她。 “小军也回来了!”莉莉每次一提到小军总带着一股子莫名的酸溜溜的口气。 莹莹一听到小军的名字就有一种穿越时空的感觉,“哦……他上大学回来也变样了吗?”莹莹故作淡淡地问道。 “能变什么样?还不是那个老样子罢了!不就是个哈工大嘛,在全国才排第六名……”。 莹莹听莉莉说着也默不吱声,觉得她也是个高材生了,怎么说起话来还是这么莫名其妙的。 莹莹在桥头的大柳树下见到月兰的娘,说两句话的时候,就看到了小军,穿着一件黑色的滑雪衫袄在河北沿站着,她就有一种想逃掉的感觉,急忙走了。 月兰的娘唉声叹气地说,月兰在那边过得也不太好,男的也不带她走娘家,自从出嫁以后就回门回来过一次,其余都是他们去看她,她像比以前还疯得很,“早知道还不如叫她在家过一辈子哩!”月兰的娘擦眼抹泪地说道。 淮北跟红兰生了个男孩,胖胖的,像红兰,不太俊俏,淮北一天到晚在外面瞎跑,即不过日子也不顾家,孩子从来也不抱,红兰脾气好,淮北没事就打她骂她,拿孩子出气,她都只管受着,过了那阵该干啥干啥。莹莹回来了,给奶奶、爸爸、李金凤各买了一双棉鞋,又给孩子买了身衣服,剩下的钱自己留了一小部分就都交给了刘大柱,刘大柱念孩子懂事,嘴上说着不要也收下了。 淮北见了莹莹还是不大自在,他看着莹莹穿着那件宝蓝色的褂子,穿着高跟鞋走起路来袅娜多姿的样子,表情还是挂不住地僵硬着,莹莹也不理他,该干什么干什么,走过他身边也不看一眼。 莹莹不大敢出去了,每一次出门,就见好多人总打量她,一次她刚刚走过去,就听见莉莉妈秀兰跟小军妈桂珍小声说道:“你看,莹莹越大越像那个蛮婶子啵?……”话虽是极平常的话语,但那暧昧的语言却使莹莹很敏感,她不由停了一下,接着向前走去。她知道从前莉莉说过“女大十八变!”她知道传说中她的妈妈很漂亮,她知道她害怕所有人看她的目光,她更怕小军的目光。她回来两天了,每一次出门就看见小军的背影在不远处徘徊,就在暗地里躲着,内心底万般地郁结难舒,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已经同时爱上两个男孩子,她不知道她跟小军之间算不算的上一份真正的感情,可是她却知道她和小军是不可能的,小潘能给她倾世的温情与保护,而小军仅仅能够给予她的只是那样一种情至终生的感动,他们是走向两个不同世界里的人,他不能够许诺她什么,她也不能给予他什么,就当作是心底一丝美丽的忧伤,一道永远都不会为外人知的忧伤吧! 这样想着,她就走了过去,来到了桥头,小军转过脸来看着她喊道:“莹莹!” “你放假了!”莹莹小心翼翼故作轻松地说道。 “嗯!……你……上班了吗?”小军望着她,然开了口也只是这一句。 “上班了,在纱厂!”莹莹提到纱厂就有一种意醉朦胧的感觉。 “噢!……那也放假了!咦!莹莹,你变了!”小军转过脸来望着她笑着说道。 莹莹听了忙用手去遮脸,下意识里她怕小军打量她:“我哪里变了!——莉莉也这么说我!” 然而小军看了她几眼就转过了脸去,什么也没有说,却不由轻轻地叹出来一口气:“呵!——”。 “大学里,——生活好吧?”莹莹望着干枯的河床问道,天空刚刚飘下了一场小雪,河床上就蒙上了一层浅浅的银白色,她想小军刚刚进大学,大概还不能找到女朋友,谁知道小军听了却没有反应,莹莹不由心疑地转脸去望他,于是就听到由小军嘴里说出来一句:“我都不想上了——” “莹莹,你愿意等我吗?”小军的话意飘忽的传过来,莹莹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那一刻她只想呼出一声“哦!老天爷!”就在她迟疑迟钝间,接着又听到小军说道:“我知道,这句话……早就该说——” 无论如何莹莹知道她得告诉小军,可她又知道这是多么残忍的一件事情,一旦说出来,他们那多么纯真的曾经,多么美好的初深情动就要遭到多么残酷的破坏。 “我们是不可能的!”莹莹不知道这句话是怎么说出口的,待她听到自己的话飘在了空气中时,就不由地转脸去看小军,她看到小军一动没动,那神情就一下子颓落了下来,她看小军的眼圈一下就红了,一时以为他会哭了,谁知听到他“呵”地冷笑一声,扭过了脸去。 望着小军悲伤的神情,莹莹的心都要碎了,直到此刻她不知道她是否真的喜欢小军,她只知道是小军陪伴了她最忧愁的岁月;或许她是真的同时喜欢上了两个男孩子,哦,天哪!为什么要在她的身上同时发生这样的事情,到这里莹莹只想对小军说其实他该有更好的前途,他们之间真的不可以,真的不可能刚欲开口却见不远处莉莉跑了过来:“嗨!——莹莹,小军哥你们在说什么呢?” “没说什么!”莹莹说着不由就抬眼看了小军一眼,小军依旧背过脸去,莹莹不由一阵担忧的很,遂转过来改口问莉莉:“莉莉,高考冲刺的怎么样了?”表情却是生硬尴尬的很。 “唉!……我还是没有小军哥的天分好,压力又太大,能考个二本都不错了!……”莉莉虽然背后总挖苦着小军,当面还是又恭维他的,毕竟小军是她心目中永恒的童话。 小军听了这时就微微笑地望着河床笔直地站立着,也不吭一声,过了一会儿,他才开口:“哎——!莉莉,你哥在家吗?” “噢,在家,你去上俺家玩吧!”莉莉响快地说道。 小军就转身悄然走了。 “我觉得小军哥上了大学变得沉重了!……”莉莉望着小军远去的背影啧叹道。 “大概是上大学上的吧!”莹莹心猿意马地附和了一句,说毕却不免露出一丝苦笑,莉莉听了就睁着惊疑的目光去看莹莹,再望望已经远去的小军。 “我现在都有点迷茫,我这么拼死拼活地去学习,到底是为了什么?真就值了吗?一定能得到我想要的吗?”莉莉站在刚才小军站立的位置,茫然地望着河床问道,“……然而,不管怎么样,还都得往前冲,是死是活,都得往前冲!” 莹莹望着莉莉那视死如归的表情,竟再无语,是的,作为一个农村孩子,特别是个女孩子能有什么出路呢?要么就拼了命地去挤那根独木桥,要不就被刷下来回乡务农,等待命运千篇一律地安排,莹莹就是属于后者,她是真正的失败者,她输得心服口服,到现在她都很庆幸自已不必再那般辛苦地再去往那根独木桥上攀爬了,想到这里她想起了名侠,于是开口问道:“莉莉,你听说名侠说妥了吗?” “听说了!……”莉莉听了神情就游离了回来,说道:“听说过了,明年就结婚了,真快!——嗳,你也该找了呀!你想找个什么样的?”莉莉说着眼神中竟露出了少有的忧郁。 莹莹听了就羞赧地低头笑了,一时她就想起了小潘,离开了潘劲超仿佛已然穿越了几个时空一般,她日里夜里梦里想着,每一触景每一凝神都是他,春光易逝,相思难熬,昼里尘世嚣然还好,每当夜深人静眼睁睁一番相思不及乍然漫漫长夜已过,真真是一寸相思一寸灰。然事情还不明朗,她还未来得及跟父亲说明,说出来未免有点唐突,于是一念之间又压了下去,遂低头默默地道:“俺爸说年前有几家提的,让我看看——我不想说!” “说呀!——说了我还能吃到喜糖哩!干嘛不说?”莉莉一听到这里神情马上豁然开朗,用一只手去摇晃莹莹。 其实自打莹莹回来的第二天就有媒人上门来了,莹莹一味地跟父亲推辞,再加上刘大柱也不当紧,因此就推掉了几家,然而有几家得力的,死缠烂缠说什么也要见一面的,于是推辞不掉,刘大柱就许诺了两家,大概都是街头面上的人,于是就安排了个日子见了面。 见面之前,莹莹心里就极忐忑不安,但她又不敢跟父亲明着去说,于是就躲在一旁跟奶奶说:“奶奶,我在外面找了对象,我不能跟这个人愿意!”奶奶听了就说道:“你在外面找的能管啵?人家这是街头面上的人儿,你爸能愿意你在外面找啵?”莹莹见跟奶奶说也说不清,心想,看就看吧!反正说什么我都不跟这个愿意,等过了事儿,我再把跟潘劲超的事跟爸说一下。 见面是安排在家里的,男方开来了两辆摩托车,一进院子,就见一个中等模样、中等身材的男子向院子中的各位劳力递了烟,男子身着齐整,不用说他就是给莹莹介绍的对象了,刚一进了院子还蛮气宇轩昂的,待一定下神来方才瞅见躲在人群背后头也不抬的莹莹时,立时才羞怯起来。 媒人是隔壁村上的大洋马,大洋马是个老妈子,因其个子高,爱说媒而得名,此刻正拉着李金凤站在堂屋檐下吹喧着男方的条件,说得李金凤连连点头认同,接着她又招呼莹莹也偎到跟前细听,莹莹只微微笑着杵在那儿任凭她说,只大略地听说了男方家里是开粮食行的,家底子蛮厚的,然而任凭男方再怎么说,莹莹都是心不在焉地不感兴趣,反而她说得越好,莹莹内心越打鼓。 待到莹莹散发喜糖的时候,原先她只看到莉莉,名侠都来了,却没想到小伟、小军也都站在大门口的人群里观看,当她把糖果递到小军手里的时候,那种感觉真有点儿五味杂陈,她赶紧递了过去,小伟在旁边说:“莹莹,赶明儿俺赶徐洼集,你可请俺吃包子哦!”莹莹只低着头笑,巴不得快快走掉,然而小军只带了浅浅的笑意站着,眼神飘然。 散场以后,堂屋里,刘大柱当着全家人的面,问莹莹的意见,从口吻与语气中可以看出刘大柱对这桩亲事还是蛮赞许的,莹莹站在应间子门口,只低头不语,不说愿意也不说不愿意,李金凤在边上说道:“……这个男孩长得虽说不是多出色,但也算是能出来进去的,以后过日子是受不着!”见莹莹一直没有表态,刘大柱又说道:“反正俺看上看不上的呢,不算,你看着管,再订,不管,咱直说,反正也有好几家都正跟我提着……”。 直到末了末了,莹莹见再撑不下去了,才吞吞吐吐地说:“这个人太老气了,我不想愿意——”。 接下来一天里,莹莹都在偷偷打量着父亲,然而她实在没有勇气去跟他说,她能想象得到父亲一听到这件事后的反应,她知道农村人对于闺女嫁到外乡或者自己私订终身的看法,然后她又去磨叽奶奶,奶奶只好去说了,回头的结果是可想而知的,父亲不同意她找外面的,要找就在这附近十里八里的找,莹莹丧气的很。 到了傍黑,莹莹远远地看见刘大柱蹲在大门口抽烟,就悄悄地走了过去,喊了一声:“爸!——”。 刘大柱听见了就转过头来看了她一眼,又转过了去吸烟了。 “我想跟您说个事——”莹莹在大门的另一旁也轻轻地蹲了下来,小心地说道。 刘大柱依然歪着头抽烟,不吱一声。 “他是纱厂的技术员,工资也不低,厂里已经开过会决定了,过了年就聘他为工程师……老家是亳县的,他说回家跟他父母说说……如果愿意的话,一切按照咱这边的规矩来办……”莹莹小心地一句一顿地细说着。 “不愿意!——”刘大柱听了就冷不丁地抛下了一句,手指掸了掸烟头起身就走了。 莹莹就愣愣地抬头望着父亲刘大柱向着院内走去,立时她的眼里就噙满了泪花。 十七.风飘絮无力 人的一生中总有那么一段时间,不长,或许只是一小段,或许只是短到几天,很迷茫,很纠结,很深刻,却往往就成为一生当中的一个转折点,它来就来了,走就走了,使人无法掌握,无从感叹,无力扭转。 其实自从回来以后,特别是接下来的一连好多天里,莹莹就总是一直闷闷地躲在没人的角落里发呆、出神,她深深地想念着潘劲超,离开了他的空气她几乎难以呼吸。眼看快到年关了,她真不知道这个事儿接下来该怎么办,父亲不图口,她也没法子强追问,所幸的是,接下来提的几家亲事也都被他回绝了,只说孩子太小,晚一年再说。 倒是莉莉整天催她怎么还不见面,跟她要喜糖吃,问得她只低头窃窃地笑,也不理她。 年三十的上午,旧年的最后一个集上,莹莹碰到了小军。“赶集吗?”小军在人群里停了下来招呼她。“嗯!……你也赶集吗?”莹莹也客气地招呼他,隔着这样近地距离,莹莹看到小军颇具阳刚的脸庞竟胆怯地不敢抬眼去望,“买好啥了吗?”小军又问道,莹莹低头打量手里拎的东西,笑着说:“没买啥,溜着玩儿!”“噢!……”小军笑了笑,似乎有点囧,就在莹莹微笑着这样将要过去的时候,小军突然又说道:“那个——莹莹!——你那个见面见得怎么样了?”莹莹听了这个似乎也蛮尴尬的,于是她露着颇难堪的笑容说道:“不愿意了!”“怎么不愿意了?不挺好的吗?”小军颇不解地望着她问道,莹莹抬头看了看他,就看到了小军眼睛与嘴巴不一样的情愫来,顿时,她觉得心头堵得慌,于是,她低下了头淡淡地说道:“现在还不想说……——嗯,那我过去了呵!”还没等小军反应过来莹莹就已抬步过去了,又听到小军在后面来不及地只喊了一声“莹莹——”,莹莹心一横,头也没回就走过去了。 到了晌午,莹莹手里拎着几样东西走到了集头,就看到不远处的桥头上小军正用肘子向后杵着倚着桥梁仰面望着天,这时就转过了脸来深深看了她一眼,这一眼就将他所有的哀愁都倾泻了出来。 他见识过不少的女孩子,模样或妖娆或周正,但从没有一个像她这般动人而走心的。从小时候扎着两个羊角辫两眼楚楚温顺的小女孩,到他看到她写出来的笔迹,到他深深地堕落进她的灵魂,堕落进她忧郁不开的眼眸,堕落进暑天里她孑然立于漫天地里锄草的身影……纵然,纵然是那一个夏天的满城风雨,也依然没有改变她在他心目中的圣洁地位……然而,也就这样了,他们之间真的也只能这样了—— 莹莹瞬间就呛然了,这一次她就下了决定,眼望着他走到面前,隔着这样近的距离,小军望着眼前无比熟悉又陌生的女孩,他竟感到了那样的无助,此时此刻,连时空都静止,所有的语言都冗繁而多余。 “你怎么还没有回去?”莹莹开了口,面向冬季干枯的河床。 “嗯,——”小军听了就深深地扫视了莹莹一眼,只这一眼他就将她的模样收藏进了心底里去,他知道,他早就该知道,在他心底油油漂着的青荇,他该向它轻轻地招手了,他其实什么都带不走。 原来他心中有太多的话要说的,他想把他们曾经最纯真最美妙的梦想再次与她分享,可是,那种等等真的只能永远的沉在心底了,只能在生命的最深处招摇,纵然是用再美妙的语言一经表达出来也会失去它原本的形态;他还想把这长久以来特别是进入大学以后对她一直不变的眷恋诉与她听,可是就在此刻,就是当下,就在面前他才无比清晰地知道他们真的只能这样了,直到现在他的衣兜里依然装着他日夜写下来给她或者给自己的信,或者徐志摩的诗《再别康桥》,有时候有太多的话跟情感,语言甚而书信反而都失去了它的功用,能够说出来的竟然都成了苍白。 面对着小军无言的深情,莹莹眼里展现出一种迷茫的空洞,那一刻她的心里竟然是清空的,脑子里什么都没有,什么前尘往事,什么潘劲超,甚或是他们那曾经的过往云烟都缥缈,他们就那样静静地站立着,对着冬季干枯的河床,一时全世界都默然。 “回去吧!”许久小军说道。 莹莹望了小军一眼,她原本以为他会说些什么的,或者把他拉到一个僻静的地方听他倾诉一番,他们之间一定需要有一个交代和结局。然而就是这样了吗? “嗯!那我回去了……”莹莹低头走过小军身边。 万古愁 是 春末夏初的光景 一位少年立在遮天蔽日的树荫下 隔岸坐着的散发的少女 头深深的低垂 往事逾越了若干年 当所有的尘埃都落定 唯一不解的 只有—— 那少女抬起头来 两眼无尽的惆怅和迷惘 在一个宁静的小村子 这一个少年深深地低下了头 目光倒映了一池的 美丽与哀愁 在满腹的惆怅与纠结中,除夕的鞭炮声响得震耳欲聋,漆黑的夜里莹莹静静地躺在床上,她的眼泪就簌簌落下,她的脑海里全都是小军落寞的眼神,然而她又看到年轮的大车又无情地轧过来,她不知道新的一年又会是个什么样的景象,她睁着迷茫的两眼一直听着最后的炮竹声消失在漆黑的夜幕,她依然感到的是无边的惆怅与迷惘,然而唯一能够消除这无边惆怅与迷惘的就只有潘劲超了,在这样怅惘与孤独的时刻,她突然倍加地怀念起潘劲超那宽阔的胸膛与厚重的温情来,她相信潘劲超此刻一定也正对着这漆黑的夜幕深深地思念着她:“劲超!劲超!我们一定要在一起,一定要在一起!……”无以为寄,于是她拉开了灯,给潘劲超写下了一封思念万千的信。 大年初一这一天,新年伊始,农村有个几千年传下来的不成文的规矩,从这一天早起来开始,百业待废,学生不做作业,农民不下地,工人不做工,就连家庭妇女早上做饭也都是头天晚上就准备好的饺子,反正开年第一天什么都不干,不然寓意就又要忙忙碌碌地过一年,因此这一天,庄上的男女老少就都出来了,年轻的年轻的一群,年老的年老的偎在一块儿,前门家后,庄里庄外,大家窜个门儿,拜个年儿,磕个头儿,别有一番人世情味儿。 本来莉莉、莹莹、名侠并庄上的几个大小不差啥的女孩子一起溜哒着玩的,无奈溜着溜着莉莉和莹莹就把名侠和那几个女孩子撇下了,虽然莹莹也早已不上学了,但莉莉的言行和观点莹莹还是蛮能附和一二的,不像那几个女孩子,一开口就是绣一次花能拿几块钱,又能买个什么丝巾啦,耳坠啦的,要不就是比比谁的对象长得好一点,名侠过了年就要出嫁了,身上穿着男方给买的衣服,说话投足间就多了些待嫁娘的附庸姿态了。莉莉和莹莹一致地认为她们庸俗且愚昧,就与她们渐走渐开了。 然而一拉起呱来,莉莉还是三句话都离不开小军,而且她一说起小军来,就与她刚才那股子清高、孤傲的形象大相径庭了,莹莹亦觉得在小军面前莉莉永远是显得那样卑微,从前她一说起他总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小军的衣着言行都是她嘴头津津乐道的话题,而现在莉莉的口气里明显地多了些抱怨而无奈的口气。 “……小军那个死样子,大话真敢说!”莉莉边走边嘟嚷着。 “说的什么?”莹莹亦边走边问道。 “他说一进了大学,才发现原来中考啦、高考啦简直就是些入门的基础,要是像他说的这么容易的话,那当初怎么不考个清华、北大什么的?” “……”莹莹一边走着,一边听着,也不接话。 “像他那么狂的一个人,莹莹,我就想不通,他到底会不会喜欢上一个女孩子?要是喜欢会喜欢一个什么样的呢?反正我看他对哪个女孩子都看不顺眼!” “……”莹莹依旧不吱声,莉莉说就说了,但她不想附和,那一层微妙莹莹非常明白,莉莉喜欢小军,小军喜欢她,她感觉到一种凄苦的无奈。 “你没听见他天天说这个女孩子不好,那个女孩子不好,甚至连电影明星都说,好像每个人他都能挑出毛病似的……” 莹莹默默地听着,心里想道,小军的尖酸刻薄是人人皆知的,偏偏地对她,却一直是温和的,低调的,想到这里,她的心头又沉重了许多,然而,紧接着又听见莉莉接着说道:“你知道吗?小军还说你哩!” “说我!说我什么?——”莹莹睁着无辜地眼神问道。 “他说你穿这件褂子难看死了,还穿个高跟鞋,走起路来一拽一拽地……”莉莉说着看了莹莹一眼,就把小军的话模仿的惟妙惟肖。 “我穿衣服关他什么事呀?——”莹莹听着不由地脸就长了,她本来对小军是无比信任的,然而他却在背后这样说她,因此一时不知是为了缓和她的不平,还是卖弄她的幸福,她终于开口说道:“……这是我男朋友跟我一起在步行街买的,我就是喜欢这个颜色的才买的,关他什么事呀!——”。 “莹莹,你谈男朋友了吗?”莉莉听了就惊奇地转过脸来望着莹莹问道。 莹莹听了就羞涩地点点头,到这时,她就顾不得矜持了,一个春节对于潘劲超的思念,她就有点收不住了:“他是我们厂的技术员,好多女孩子都喜欢他的,我们开始交往好长时间了!”她这样甜蜜地说着,不知为何就有一种勇往直前的气概,却顾不得背后的落英缤纷。 莉莉一边听莹莹述说着,一边就拿眼打量着莹莹,她看到莹莹面若桃花,娇羞满面的粉腮,不由就坏坏地捅了她一下:“怪不得我看你越来越漂亮了,原来被爱情滋润的呀!” 莉莉这一撞似乎有点用力过猛,一下子就把莹莹撞得差点打了个趔趄,“你撞我干吗呀?——”莹莹不由就歪过头来又朝莉莉撞了一下,一时两人就“咯咯咯”地疯笑开来,仿佛又回到了从前儿时的岁月。 不远处,小伟、小军走了过来,莉莉和莹莹正站在路旁的一棵树枝桠下聊天,莹莹远远地就看到小军颓败的神情心情不免沉重了下来。 “怎么人家到哪里去玩,你俩也要跟着?”见他俩走近了,莉莉望着他俩娇嗔道。 “‘这晚在街中偶遇心中的她,两脚决定不听叫唤跟她回家,深秋的冷风,不准吹去她——’俺俩想当护花使者呀!”谁知小军听了就即兴地唱起了《护花使者》,一反刚刚沉重的表情向着她俩动情地走来,的确,小军有副好嗓子,从前小时候,只要班里、学校里有什么欢娱活动,老师总爱把他弄到上面唱几首歌曲,此刻听他就只唱这么几句,她俩不由地就动了容:“好听好听,再唱!再唱几句!”莉莉欢欣鼓舞,莹莹也不免跟着附和,看到小军竟然这样放开了自己,莹莹心情也解脱了一般。 这时小伟听了就走到他妹妹面前,用手朝她鼻梁上一刮,戏谑道:“算了吧!你顶多也就是朵狗尾巴花!” 莉莉听了不愿意了,她在哥哥面前歪着脖子,跺着脚耍赖、撒娇:“我不!我就不管——俺哥,你说我狗尾巴花!——”。 大家都笑起来,小伟见拗不过她,只好计饶:“好好,不是狗尾巴花,是——国色天香的牡丹花,好啵?——” “好!”莉莉马上爽快地应道,一下子也不耍赖撒娇了,“我就喜欢牡丹!” “我说的——莹莹是国色天香的牡丹!”小伟说着不由就照着莹莹上下打量了一番。 莉莉听了马上就嘟起了小嘴去瞅莹莹,的确,勿庸置疑,如今的莹莹绝对可以称得上是如花似玉的大美女,姿态婀娜多姿,眼神顾盼含情,尽管她不承认,尽管她跟她从小一起长大,但毕竟,论漂亮她彻底的输了,尤其是当着小军的面,于是她急红白赤地说道:“我是狗尾巴花,你还是狗尾巴草哩,反正,不管怎么说你都不如我!”莉莉狠狠地说着就拿眼悻悻地去望小伟,一时两人就像在家里一样在那儿咯叽开了。 小军就低着头去笑他兄妹俩,莹莹也笑,接下来两个人就觉得有点尴尬,小军问道:“过了年不出去吗?” 莹莹说:“去,在家又没有什么事!”她说得轻松,就把自己的处境巧妙地撇清,“你呢?什么时候开学?” “正月十六!”小军说道,接着他顿了顿,就轻轻叹了口气来—— 莹莹听得诧异就抬头去看小军,只见小军神情迷离,这一看不由内心又是一惊,于是,她默默地低下头去。 “恁知道啵?——莹莹现在都有男朋友啦!”莉莉突然走近了说道。 小军听得诧异,抬头莫名地去看莉莉,莹莹也是一脸地茫然无措,两人就这样在莉莉的话语下莫名其妙地看了一眼,心就渐渐地沉了下去。 “不可能吧?——莹莹,你真有男朋友了吗?”小伟也跟过来说道。 “咦?我怎么可能胡说八道?不信,你问莹莹!——”莉莉说的言之凿凿,却又拿眼去打量小军。 莹莹拿眼光扫了她一眼,就觉得过去她们中间的那一条伤疤这一次又无情地崩张开了,既然这样,她只好用表情默认。 这时小军刚刚那一张懵懂莫名的眼神一下子就转变了过来,用他往日惯有的尖酸、俏皮、刻薄的口气冷笑了一声,说了一句最没有深意的话:“呵!——交个男朋友算啥子!” 莹莹听了,就知道她曾经的所有美好的一切在这一瞬间就都分崩离析了,她最后看见小军的嘴角正挂起着一丝浅浅的冷冷地笑意,断了,她知道她跟小军之间那细若游丝的缘断了,那样的脆弱,那样的绝情,她甚至只能眼睁睁看着它瞬间就支离破碎地颓败相。 而莉莉的友情更是破碎得一塌糊涂,她看着莉莉的表情冷漠地近乎决绝,于是她也就决绝地,孤傲地站立着,眼角斜向着不远处,一声不吭。 接下来的整个春节她过得茫然而无趣,她无比落寞地和衣趴在床上,内心有种说不出来的难受,她不知道世情是那么地脆弱、单薄,她只觉得自己像只脱水的鱼一样搁浅在她不能适应的岸边,小军像一抹祥云轻轻地飘来又悠然地飘远,只因她这一座不解风情的山头不足以使他驻足停留。自从那一天过后,她就再也看不到小军,当然她也刻意躲避,算了,该过去的就过去,该失去就让它失去,或许这就是成长的代价吧。 年初六的这一天早上,按照农村的风俗习惯,基本到这一天走亲戚串门拜年的习俗就接近尾声了,莹莹靠在大门框上正听着大人们细数着来了几家亲戚,走了几家亲戚,突然,不远处莉莉穿着一件大红呢子褂缓缓地走了过来。莹莹看了一眼就低下了头去,当然,她知道莉莉的大红呢子褂没有小潘看中的那件漂亮,而莉莉也没有她穿得正点了。 莉莉缓款地走来,带着坚决地笑意,她甚至都没有抬头,当然她的优雅与风度在莹莹面前不堪一击,莹莹不打算招呼她。 然而到了跟前,李金凤却笑着招呼了她:“莉莉呀!你干啥去?”这时莉莉忙受宠若惊似地灿然一笑,“呵!……我上俺大叔家去!奶奶!”“嗳!……莉莉的呢子褂子真好看!”莉莉走过去了,李金凤又在背后打量着赞叹道,莉莉听了忙不迭转过身来自我陶醉地上下打量了自己一番,忘情地说道:“是吗!奶奶——哪里好看?!” 莹莹望着莉莉的矫情样,不由地苦笑了一下,她知道不管莉莉再怎么矫情,她都已经占了下风,就如同当年她被莉莉打败一样,只是这一次她的惨烈也并不逊于她当年,是的她知道这一次莉莉输的也只剩下这一份矫情了。 莉莉最后又顺便拿眼瞟了一下一直表情冷漠地微笑着的莹莹,然后就内心也无比冷酷地掉过了头向前走去,然后她就听到李金凤回头对着莹莹奚落道:“你看人家莉莉的大红呢子多好看,你看你买件褂子吧,非买那个颜色的,不老不嫩的,多难看!” 莉莉听到这些,刚走到不远处,不由嘴角也挂起了刚刚莹莹露出的那份笑意来,她知道,她们俩都知道,从前的那份或真挚或掺假的友情从此真的一去不复返了,它走的是那样的绝决,留都留不住,甚至让人来不及为它感到一点点的痛惜。 十八.离析 莹莹年初七到纱厂的时候,就觉得她跟从前那个天真无邪又幽怨哀愁的小女孩说了声拜拜,尽管她总有一阵莫名地心慌地感觉,大概还是春节里小军还是不能太放得下,然而,该放则放,她还有小潘,一个真心诚意地喜欢她的一个男子。尽管刘大柱自始至终也没吐口同意她在外面谈,但也没有坚决地反对,就从刘大柱没有坚决地给她订下亲事这一点上来看,莹莹内心还是有些感动的,奶奶私下里对她说过,要是在外面谈也行,别找个很差的,叫你爹抬不起头来,要是在家里找吧,很好的咱般不上,莹莹听了心里明白。 纱厂年初八开工,莹莹去的时候,小潘还没有来,莹莹去男宿舍的时候,就莫名感受到了那一帮男人揶揄的眼神,奇怪,所有的男工基本上都回厂了,潘劲超怎么还没来呢?连一向性格温良的小周也默不吱声地低着头收拾着桌上的东西。 莹莹转过身去背后就招来那一帮男人的哄笑,看来要是没有小潘,她是一步也不愿到这个地方来的。“别走呀!妹妹,小潘不在,哥哥我陪你呀!”莹莹走远了还听到廖光辉在背后偷偷地说道。 莹莹听得真真切切就愤怒地转过脸去瞪了廖光辉一眼,廖光辉在人群里背过脸嚣张地扮着鬼样却脸都不敢转,所有的人都跟着他起笑。 小潘没来,莹莹下班后就百无聊赖地到爱玲姐家去玩,晚饭后,姊妹两个就沿着那条巷子下路走着,爱玲家的儿子小虎紧紧跟着她俩。 “莹莹,你跟潘劲超真谈了吗?”走了一段路爱玲问道。 “嗯!……”莹莹听了看似漫不经心地应着,其实内心蛮激动的了,自从头年两人分手到现在已经半个多月了,那种相思之情无以弥补,又无处倾诉,此刻恰似决堤一般,甜蜜就氤氲弥漫了开来。 “——俺舅同意了吗?” 莹莹听了忙激动地点点头:“……我把情况跟他说了,他没表态,……也没反对,应该算是心恳吧!反正小潘到时候会按照咱们那儿的规矩一一来办,我绝不给俺爸丢脸就是了!” “哎,——小潘可跟你说过葛红的事没有?”爱玲突然唐突地问道。 “葛红?——葛红什么事?他没跟我说过,他只说过葛红是他一般的朋友,别的没有什么!” “哦!……,她一直都喜欢潘劲超的,别让她跟你抢了去!……”爱玲说着笑笑地望着莹莹,眼角里透着不臆的世故。 “不会的!——爱玲姐,小潘她没有那个意思……”莹莹不假思索地说道,然后嘴角就露出了不以为然的笑意。 “那我好像听说……放假回去了,葛红又去找小潘哩,听说又是喝药又是跳楼的你知道吗?” “不知道……” 莹莹一直当是爱玲姐轻描淡写的说说罢了,依旧没有放在心上,她知道他们俩之间的事,她知道潘劲超对她没有那方面的意思,然而,几天过去了,小潘依旧没有来,她去门卫室去拿热水瓶的时候,就发现门卫张师傅正与人说话就老拿眼看她,她就客气地转回头冲他笑了一下,待她走过去的时候,依稀听到张师傅说了句“小潘”什么什么的。 是的,全厂的人都知道小潘喜欢她,可是小潘哥哥呀!你为什么还不来呢?莹莹的心头掠过一丝隐隐的叵测,使人万般着慌。可是,原本他们说好是要互相写信的,然而年关事繁,时间又短促,她虽年三十的写下过一封,然等到年初二、初三想去寄的时候又觉得马上又要见面了,于是她就又装进了那个破纸盒子里尘封了起来,然而小潘始终也未与她写信,然而谁也不会想到他竟然会在老家一呆这许多天,想想大概会是家里有了什么事情,或者是有人跟他介绍对象,在家相亲了也未可必然,爱玲姐说的葛红一事,莹莹想是绝不可能,肯定是有人在背后胡乱臆测的,是的,全厂的人都知道小潘喜欢她,宠爱她,就是惹得一身地羡慕嫉妒恨又何妨呢?莹莹依然是甜蜜地想着。 然而,小潘终于在下罢十六回来了,莹莹在厂里苦苦待了十天之后,竟然不知小潘是何时回厂的,当莹莹在车间低头做事的时候,一抬头就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一闪即逝,莹莹倏忽愣了一下,连忙停了机器装作上厕所的样子去找,无奈她找了一圈连个影子都没找到,想去问人吧!又怕遭人笑柄,便怏怏地回来了。 在食堂吃饭的时候,莹莹扫视了几眼便又只好失望地低下头吃饭了,这时听到旁边的人说道:“潘劲超回来了,跟葛红一块儿回来的”“葛红春节就是在潘劲超家里过的,这家伙回来可得意了,走路都哼着小曲!……”“乖乖!小周亲口说的,潘劲超不愿意要她,她直接拿了把刀子就上了五楼顶层,披头散发大声喊‘潘劲超,我爱你!’要跳楼,要自杀,连110都惊动了,最后连厂领导都害怕了,潘劲超被逼没法,才答应要她。” 莹莹听着听着就犹坠云里雾里,一时差点把嘴里的饭呛出来,急急慌慌她端起饭盒就走,恰巧刚走到门口撞见了一个人,葛红“——哎——呀!你慢点!……”葛红似乎也被她撞得有点失措了,两人对视了一眼,转瞬她就昂起头哼着小曲儿走了。 望着葛红那尖声浪语的明目张胆的嚣张气焰,莹莹转身就走,顿时就气得哆嗦起来:“不会的!”小潘说过,他对她没有那种爱情,莹莹慌慌张张就走到了男宿舍附近的那棵老梧桐树下,心底慌促的使她差点没扑倒在梧桐树上,小潘来了,为什么不来找她,春节前他们怎么说的,他变卦了?不可能!——他为什么变卦?算了,莹莹只踟躇了一下就决意要转身走回去。 这时葛红一手端着一个饭盒刚刚好走过她面前,就扭过了头来问她:“——你找谁呀?“ 莹莹听了就抬起了头迎着葛红那咄咄逼人的目光,故作淡然却忍不住嘴唇发抖说道:“不找谁!——”说罢转身就走。 葛红见她神情一时也怔怔地,望了一会儿她的背影长声说道:“你要是想说什么就过来说,别太委曲了自己——!” 莹莹一直倔强地向前走去,她的眼泪止不住掉了下来。 回到宿舍,见几个女孩子正偎在一块儿悄悄议论着什么,见她进来,倏乎不说了,莹莹装作无事一般走到床前躺下了,她那样面朝里躺着,眼泪就“哗啦哗啦”掉了一大片,紧接着她就禁不住颤抖着身子“嘤嘤”啜泣了起来。 几个女孩子见了无不动容,这时只听那个大大咧咧叫五敏的女孩子就咋唬了起来:“葛红个婊子真是不要脸,哄小潘喝酒,潘劲超喝醉了就跟潘劲超睡觉,潘劲超不愿意要她,她就要跳楼自杀,还大春节赖在人家家里不走,哎——哟!不知道潘劲超的家人怎么烦她哩!——” 五敏这样说着,旁边的那几个女孩子就都跟着吐唾沫,臭骂葛红,其实她们大多也是为她打抱不平。 莹莹越听下去越是伤心难过,她觉得她们的话不仅不能安慰她,反而更使她伤心不堪,于是她不吱声地拿枕头擦了把眼泪起床就出去了,她需要找个没人的地方痛哭一场。 莹莹向着偏静的地方走去,她想到了年前放假的时候,小潘对她说过厂里的技术员、工程师都是推迟两天才能回去的,因为厂里要维修机器,年二十四的上午小潘还把她送到了车站,两个人依依惜别,潘劲超还那么深情地吻了她,一切还历历在目仿若昨天,然而,没想到就是那两天,葛红钻了空子,走着走着不知何时莹莹就走到了当初小潘带她来过的那个旧花园台子旁,四下里没人,她就蹲在一处角落里“嘤嘤”地哭了起来,起始她是隐忍地哭着的,后来不知怎么地,她就跪着趴在花园台子上哭得愈发悲痛了,就这样也不知哭了多大会儿,隐隐听到一点儿窸窣的动静,一转头就看见潘劲超正红润着两眼站在不远处望着她。 望了这一眼,两个人几乎就溃散了下来,莹莹立时就不哭了,她知道他们之间是真爱的,可是,再美好,再珍贵的事物被恶魔破坏了又能怎么样呢?它不存在了,他们回不去了。 莹莹站起来起身就走。 这时小潘一把抓住了她的一只膀子,迟重地说道:“你……不要这样!” 莹莹被他抓住了一只膀子,方万分伤神地转过脸去看他,就看到了原本那样帅气动心的脸庞一下子竟变得肮脏恶心了起来,她气愤地一把把他推开:“别沾我!” 莹莹的这一斥一推是如此的决绝,小潘眼望着她就整个地颓败了下来,就像当初,初见到她的时候,他就知道她必不能是她的一样,那种痛苦的感觉,他撒下了手来。 那一刻,莹莹是望见了小潘的神情的,她知道错不能在他,可是错都错了,她能怎么样?那一刻她望着小潘颓废的神情发起呆来。 “唉!——算了吧!她那么高傲,只能做你的梦中情人喽——!哪里像我这么低贱,愿意为你守候三年!”不知何时葛红从背后站了出来,踱到他俩面前神定气闲地说道。 这边莹莹听了顿时气得转身就走,谁知她刚一起步小潘就又一把抓住了她,望着她,乞求道:“莹,你听我说好吗?” 到这时莹莹已经气得浑身发抖了,她努力地去挣脱小潘,好摆脱面前这两个人的纠缠,于是她只一味地挣着,却一句话也不说,小潘就死不放手。 “算了,让她走吧!我都是你的人了,她还怎么跟你好?——总不能我们三个人好吧?呵呵呵!”葛红站在他俩面前依然能够嘻皮笑脸地说道,她这一副与生俱来的江湖本领。 “——放开我!——”莹莹再也忍受不了葛红那比城墙拐角还厚的嘴脸,转过脸冲着小潘大吼一声,趁机一把挣脱开,跑了。 “滚!你给我滚!我永远都不要再见到你!”莹莹跑了,小潘就一把把葛红拥倒在地上,发疯般咆哮道。 葛红“哎哟”一声就摔倒在地上了,一时疼得呲牙咧嘴动弹不得,可一说出话来仍然不愠不恼:“你那么大劲,是不是想摔死我好去找她呀?”她的那一双眯缝小眼睛和那一张微微上挑的嘴角永远给人一种打不败,气不馁的俏皮感觉,使人恼不得气不得。 葛红的本事是真的到家,厂子里的人天天都看到,天天都在悄悄议论着,尽管小潘不搭理她,她依然能够厚着脸皮为小潘做这做那,一天三顿饭,她提前主动地就跟小潘送到床头,小潘的衣服她不由分说主动就帮他洗了,而潘劲超每天就像一个失魂落魄,六神无主的鬼一样,原来他跟刘莹莹在一起的那种神采飞扬机智豁朗一点都找不到了,他就那样颓废地任凭葛红大胆放肆地胡作非为,任凭厂子里的人萱萱嚷嚷,对他议论纷纷,他都置若未闻,若说葛红以前也是这么大胆主动的话,只是现在她做的更仗势,更到家了,她一边帮小潘洗着衣服,一边与旁人打情骂俏,廖光辉就站在她面前晃朗着二郎腿笑嘻嘻地问道:“葛红,你是使了什么功夫把小潘勾引到手的?”葛红听了就笑嘻嘻地抬起头睁着她那双风情万千的小迷糊眼睛望着廖光辉说道:“那功夫可厉害了,保准你们男人一点一个中,不信你去问他吧!”众人听了都“哈哈”笑起来,“我看是你施了什么功夫把小潘给强奸了吧?——哈哈哈……”廖光辉说着就跳跃着弹开了。葛红听了忙一把拉起盆里的湿衣服就向廖光辉甩去。“来!——别跑,我今儿个也把你强奸了——”葛红恶狠狠地说着,一时两人就在院子里打闹开了。 而莹莹整天就像片被秋风裹挟的落叶一般一时没了主张,没了方向,她整天就只是躲到没人的角落悄悄地哭泣,哭累了才回宿舍休息,也不与人说话,不与人来往,她看到潘劲超也是整日里萎靡不振,看到他就满眼凄楚。自从那天傍晚以后,他不再过来找她,只是想通过他无以表达的歉疚以期能换来莹莹的原谅,他倒不是怕葛红的软缠死磨,主要是葛红利用他的一时过错而要揪住不放,她知道莹莹是个冰清玉洁的女孩,他不在乎,可是莹莹在乎这些,因此,他始终没勇气再过来找她,而在莹莹看来,他们俩从前就谈过,现在他们又都那样了,何况每天总有人有意无意地向她透露一点他们的消息,因此她就伤心地想,什么不堪一击地狗屁爱情呀,我再也不要和他谈什么恋爱了,通通地通通地都见鬼去吧! 就在葛红暗暗得意也暗暗奇怪两人难道就真的这样断了的时候,小潘终于还是去找刘莹莹了,她尽管天天跟着小潘,缠着小潘,其实对于小潘要不要她,她心里也是没底,可她就是爱小潘,就算她得不到,就算她再贱,可是只要能够得到一点点她也是沾沾自喜地,于是,一天下班后她发现小潘有点反常地走进了车间大门旁边的会议室,葛红后脚就跟了进去。 “你进来干嘛?”小潘转过脸来,不耐其烦地反问她。 “跟你开会!”葛红笑眯眯地依着小潘旁边的椅子坐下,托着腮望着小潘笑眯眯地说道。 “葛红!作为一个女孩子,咱有点品相好啵?”小潘再次不耐其烦地说道,“我觉得我不欠你什么!” “不!我欠你的!我上辈子欠你的,所以这辈子我把心呀!肝呀!什么的全都掏给你了,可你还不领情!”葛红说着说着表情就变得严肃起来,她望着小潘,两眼也不知是真的假的就滚下三两串泪来。 小潘瞟了她一眼,立马就起身走了,气呼呼地说道:“怎么让我碰见你这样一个女人!” 小潘气呼呼地就去找刘莹莹,她必须要给她一个交代,已经是好几天过去了,他不能再这么深陷自责之中而沉沦下去了,趁着这一股子冲动劲他冲进了女宿舍。 然而刚冲进宿舍门口他就停了下来,他看见莹莹正一个人静静趴在床上面朝里躺着,宿舍里的其它女孩子一望见他顿时都愣了下来,正在他望着莹莹明显憔悴瘦削下来的身影出神的时候,就听见许五敏轻轻地喊了一声“刘莹莹——!” 莹莹听了就悄悄地转过脸来,就望见了门口站着的潘劲超来,一时两人四目相对,却犹如已过了半个世纪一般,这时许五敏几个女孩子互相挤挤眼神就识趣地都走出去了。 “你来干什么?”莹莹冷冷地说道,脸就转了过去。 “来看看你!……”小潘深情地望着她的背影说道。 “看我干什么!有她把你照顾得那么好!……”莹莹依旧脸朝里冷冷地说道,说这话时她想自己大概就是古代小说里那些一个个悲情又自负的女子吧! 背后小潘听了没有吱声,过了一会儿他才开口问道:“这一段时间,……你还好吧!” “有什么好不好的!——好不好又关你什么事呢?”莹莹依旧是怨气未出。 “你骂我吧!你骂我我心里会好受点,反正我就该骂!……”小潘说着就走了过来,他的语气就缓缓地降了下来。 他这样一说,莹莹一下子倒不吱声了,是的,纵然这么些天的委曲再多,打击再大,可是只要小潘还是深深爱着她的……。 “砰砰砰……”一阵敲击门板的声音,小潘惊疑地回头去看,只见葛红正泰然自若地微微笑着倚在宿舍门板上,一只手还潇洒地扣在门板之上,莹莹这时也吃惊地转过脸来望着葛红,望了这一眼她和潘劲超都不屑地转过头去。 然转而小潘又转回头来冲她反态咆哮起来:“葛红,我承认我做错了,我求求你放过我,好不好?!——” 葛红听了依然面不改色气不喘,她依旧微笑着走进来顺手还把门轻轻带上了,这时间房间里只剩下了他们三个人。 “——你那么大的火气?!”葛红首先嗔怪地瞟了一眼潘劲超,继而又瞄了一眼于床上躺着的刘莹莹,缓缓说道:“咱们三个人的关系得好好地捋一捋,捋清了,捋深了才好说话——我承认!你喜欢她,爱她,可是,你别忘了,我是在她前面的,有没有听说过“先入为主”呵呵呵——这个就不需要我明说了吧?你的所有的第一次都是我给你的,难道你就这样——怎么说?弃我如敝帚?敝帚也没有关系,潘劲超总有一天你会发现我为你付出了多少——”葛红说着就拿两眼死死地盯着潘劲超,眼里似乎就盈尽了无尽的深不见底的东西。 莹莹本是不屑听她说话,这时就听见了她哽咽的喉咙转过了脸来,就望见了葛红那难得一见的真挚的表情,小潘也低下了头一声不吭,随即说道:“这样的话你们回去说吧!我还要睡觉!”说毕她又转过头去。 然而小潘不走,葛红也不走,过了一会儿,小潘就又冲着葛红吼道:“你出去!” “我不走!”葛红看着小潘委屈地撇嘴说道。 “出——去!”小潘猛然地冲葛红咆哮起来,一时脸上的青筋就暴露了开来,葛红惊愕地望着小潘那突然疯狂起来的前所未有的表情这才吓坏了嗦嗦瑟瑟地就退到了门口拉开门出去了。 然而葛红只顾狼狈地退出屋子却又故意地把门敞开来着,其时门外恰有三三两两向里探头张望的人,小潘和莹莹就这样相对安静地呆了一会,莹莹的眼泪就汹涌地滚了下来,然而她又不想让小潘看到,就那样静静地一动不动地躺着,任凭眼泪顺颊落下,小潘就低着头颓败地倚着对面的床框,然后他们两个人就都知道,即使是这样不堪的时刻,在下一刻下一秒将不再有 “你真的决定……不能回头了吗?”小潘终于开口问道,他的声音已经哽咽,他知道他这么问已经没有一点点力度,等于是自己就定下了结局,而这个结局仿佛很早就已经注定了的,世界上哪会有这么美好的事物,这么美好的人呢,即使有又怎么能够抓的住呢,从一开始他就知道她必不能是他的,他纵然是握在手掌心里也还是胆战心惊,惶惶于心的,这一刻,终于尘埃落定。 莹莹依旧一动不动地躺着,这样又沉默了一会儿,她才慢慢地扶着床坐了起来,然后一只膀子放在旁边的桌子上搭着,垂气地说道:“……我是个倒霉的人,从出生就倒霉,然后做什么都是失败……!”莹莹说到伤情处表情竞不能自抑,眼泪依旧哗哗地流下,“她是个非常强量的人,比我更适合你,最起码我看出她是真的很在乎你……好好地珍惜她吧!” 小潘听她说着,只痴痴呆呆地望着她,反正伤心绝望于这一刻已经进入麻木,没有什么感觉了,好多的话都不必再说出口了,只说道:“如果你执意这样……我也不说什么了,只是希望你以后能找到比我更好的,更——……!懂的珍惜你的——人!” 莹莹听了愈是伤情之极,眼泪愈是雨帘般垂下,方闭起眼努力说道:“会的!……但愿以后我们各自都幸福美满吧!”她说的是鼓励的话,然而说出来却是无比的凄怆至极。 “即是这样,那我明天就走了!”小潘也是说得无比绝望。 “明天就走?——上哪里去?”莹莹听了诧异地问道:“你不是过了年就升做工程师了吗?” 小潘听了依旧凄然摇头,说道:“那些都不重要了!我在这个厂里熬了:三年,也把我的青春、梦想、热情全部交给了这里!”,说到这里,他抬起了迷茫的两眼去望,声音已经哽咽,“没想到却落的这样一个结局,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你呢,还是我本身的错误……不该喜欢你,爱上你!……”小潘说到这里就抬起了他那半垂下的眼睑去看莹莹,这一眼望得他愈发心酸绝望,在这猝然凝眸瞬间,他抬起了一只手来,望着手上那枚戒指就无奈地苦笑了一声,终于狠下决心就此掉头离去。莹莹因为一直在垂首抽泣却并未留意到他的这一个动作。 然就在他大步跨到了门口之时,却又转过了头来去看莹莹最后一眼,莹莹也怔怔地望着他,就这样两人如此绝决地望了最后一眼后,小潘消失在了宿舍门口。 宿舍内,莹莹的脸色苍白绝望,半天才嘤嘤哭出声来,宿舍门口不时有人扒门探望。 十九.断桥殇 潘劲超走了,葛红也屁颠屁颠地跟着他走了,两个人甚至连工都没有辞,所有的衣服被褥一概扔掉,甚至竟连任何人都没有打一声招呼,于第二天一大早就一同从第六毛纺厂消失了。 偌大的厂子一下子变得空旷寂寥起来,莹莹每天吃力地上班下班,连每咽下一口饭,每抬动一步子都觉得异常艰难,所有的人都向她投来异样的目光,是的,潘劲超最后还是带走了葛红,她只是一个被遗弃的人。 下了班莹莹就顺着厂子外一条僻静的小路向前走去,那一路人迹罕至,直通向一大片荒废的菜园,再一直往前走的话,就是杂草丛生,荆棘缠身,莹莹找到一处荆丛深处坐了下来,她已经连续好多天每天都来到这里大哭一场,是的,她需要这样一个没人的地方痛痛快快地大哭一场,不然她将痛苦地不知道该怎样艰难的活下来,她恨潘劲超为什么要招惹她,然后又生生地将她抛却;为什么他会舍下她让她一个人独自承受这离别的伤悲;为什么他就不能回来看看她,她就这样的哭死了他知道吗?呜呜…… 天色将晚,不远处一个坑洼里一个老人费力地推上来一辆破旧自行车,车上驮着一个衣衫褴褛的小孩,早春的寒风料峭,老人颤颤巍巍地走过身边,那孩子就扭过头去看这个蜷缩着身子蒙头捂面嘤嘤啜泣的女子,老人就叹息地摇了摇头依旧埋头走过。 莹莹就那样地朝死了地哭去,这样直到把全身所有的气力都使尽了,哭得心肝肺儿都搅和成了一团,直到觉得所有的心啦肝啦肺啦五脏六腑全都空了,她才能够虚脱地喘息,慢慢地呼出一口气来,她还没有哭死过去,可是她是多么的想就这样地死去了,就这样的哭死过去也就解脱了,她就不会这样每天被折磨得难受的死去活来了。 厂子里也是没有法子再呆下去了,她每天硬着头皮在厂里机械地上班,吃饭,睡觉,顶着大家异样的目光和身后的窃窃私语,她是一刻也不能够在这个厂子里面呆下去了。一天,李小霞咋呼着从过道里走过:“——廖光辉拾着一个大戒指!”她的声音又尖又锐,一下子整个楼层的人都听到了,就有人接着窃声说道:“是潘劲超扔的!”其时莹莹正抱着本杂志躺在床上看,也不知道声音有没有真实的传到她的耳里面,但是,她清楚地知道潘劲超一定扔掉了那枚戒指,于是她也悲壮地从手上取下了那枚戒指,当时想到也一下子扔到窗外算了,转而想到不知又要被谁捡去了,于是她趁着一个空闲的时间偷偷地又来到那处旧花园台子的不远处扒了一个小窝窝,就把那枚戒指放了进去,轻轻地埋上,盖严土,想到她根本不配这枚戒指,也不配潘劲超,那么就在这个地方还给他了,也算是一个交代。 莹莹茫然地走在大街上,是的,没有了小潘,这喧嚣的整个的世界对她来说都是陌生的,原本的大街,原本的店铺都是小潘带她领略、带她走过的,然而此刻,举目望去一切都物易人非了。 身边不知何时一直有个男人总不远不近地跟着她,她也没留意,突然那个男的开口对她说道:“小妹!你这是干嘛去?大哥有份好工作介绍给你做不做?” 莹莹转过脸抬眼看了一眼那人,四十多岁的模样,油头粉面的,下意识里不是什么好人,然此刻她却执拗地望着那人坏坏地笑了一下,遂问道:“——什么样的好工作?” 男人原见她情绪低落,心生叵测,却又见她开了口,喜出望外,忙惊喜地转动了一下眼珠,说道:“推销员?——一个月八百到一千,还有提成,一般人想做都做不了!” 莹莹的工资一个月才拿三百来块钱,听了这个不免为之心动了一下,然戒备之心并未全放得下来:“……在哪儿上班?” “龙山名珠!” 莹莹听了依然冷笑了一声,随后丢下一句扬长而去:“知道了——!” 龙山名珠莹莹倒是听说过,不过要问在什么地方,什么样子倒是没有一点印象,想象中大概就是比较大些的高档的酒店罢了。莹莹兜了半天光景,傍晚的时候回到爱玲姐家里去。莹莹最近一直以来因为潘劲超的离去悲痛欲绝,已经好久没到爱玲姐家里来过了,这次兜转着来到她家,觉得自己已经好很多了。 表姐夫治国正在修车,爱玲姐蹲在他跟前打下手,莹莹就在一旁哄小虎玩。 “嗳!隔壁老李的儿子也没找到对象哩,跟莹莹提提,你觉着咋样?”爱玲在边上小声问丈夫。 治国听了就抬起头思忖了一下,转过脸反问爱玲;“你觉着管啵?”从语气里听出来他折中的态度。 爱玲思索着接道;“要是论家庭,我觉着也管!五收长得也不算太差,总的来说,老李就这一个儿子,莹莹受是不能受着!”爱玲当然知道莹莹跟潘劲超之间的事情,但是人家已经走了,她也就不提不问了,只当不知道,什么也没发生。 莹莹在边上大致也都听着了,也不吱声,却装着没事人一样,嘴角却挂起了不以为的笑意。 吃过了晚饭,爱玲只轻轻地提了一句:“走,咱出去溜溜,等会儿你看着管呢!咱再提——”莹莹听了就笑眯眯地跟着她走。 天已近傍黑,街上的灯火正渐次张开,老李家的杂货铺子也灯火通明了起来,那些摆在门前的摊子都还没有收,日常用品锅、碗、瓢、盆一应俱有,老李是个典型的生意精,见人三分笑,说话很讨巧,爱玲和他寒喧着,顺便就在摊子上挑了几样东西,随口问道:“你家五收呢?怎么没看见你家五收?”老李听了四下瞅了瞅,突然他两眼望着不远处就神气地笑了道:“那不!——过来啦!”爱玲和莹莹就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见不远处正歪歪斜斜地走过来一个胖小子,乍一看怎么也不像老李,待走到近了,才从眉眼棱角处看出一点相似来,五收走过来,眼皮一直耷拉着,挺着个庸肿的肚子,走到近前了眼皮似乎也未抬一下,只喊了一声“姨!”便走了进去,老李也一直笑眯眯地看着五收,然看着五收走过去了,他的表情就黯淡了,却仍笑着说道:“就是白舍!”爱玲听了忙笑着说道:“那里!五收才听话哩,现在像五收这样懂事的孩子不多了!”老李听了就拿眼打量了一下一直站在爱玲身边一声不吭的莹莹一眼,就低下了眼皮心里有数了。 就像爱玲姐说的,一个农村出来的女孩子,能在城里安上个家实在是不容易的事,唯一的可能就是你的底子好,模样够出众,而男方又是条件不能太好的那一种,然而莹莹心里很不平,她觉得五收走过她身边,看都不看她一眼,冷漠地仿佛他们就是两个世界里的人一样,莹莹觉得他还真不如纱厂里那些对她吹口哨的流氓,然而爱玲姐问她怎么样的时候,她依旧含笑地点点头,默认了,既然所有的风花雪月已成往事,何必再计较去跟什么样的人过一辈子呢!到这里莹莹顿感两眼一热酸楚的欲要落下泪来,因为她知道潘劲超是永远的都不可能再回来了,那一刻她突然又悲怆的不能自已,然只一刻她便皱了眉头生生将眼泪逼了回去,想到她一个农村出来的一无所有的女孩子找到这样一个充裕的家庭也算是值得了。爱玲姐听了亦含笑地点头赞许,要是管的话,等一会儿我到老李那儿问问,要是行的话,我就给你订下来了!说话的功夫,半个小时左右,爱玲姐就回来了,治国哥就笑着问她:“咋样,愿意不?”爱玲姐这时的态度就没有原先那么积极了,她望着莹莹语气和缓的说道:“老李说‘管’,长得是不孬,说他问问五收,五收愿意就行!” 从表姐家回来,经过门卫室的时候,莹莹又看见廖光辉正歪倚着门框,她皱了一下眉,意欲赶快走过去。 “这么晚才从外面回来呀?”廖光辉突然转过了脸来望着她问道,语气里似乎多了些许温情和含蓄的关怀,莹莹也只“嗯!”了一声就勿勿过去了,走了没几步,她黑暗中稍一扭头就看见廖光辉正一步一步洋洋不采地跟了过来,自从小潘走后,廖光辉就跟上了她,由于之前一直对他的不良印象,莹莹对他一直待理不理,他长得也不甚差,说不上英俊潇洒吧,但也长得高大威猛,据说是没有父亲,也追了几个女孩子,很奇怪最后竟没有一个跟他好的,或许是傍晚见的那个叫五收的小子对她太冷漠的缘故吧!莹莹走着,突然就听到背后那家伙传过来一句粗沙的问话。 “今天你怎么不上班?干什么去啦?——”他似乎永远都这么粗鲁不堪。 莹莹听了,不由地皱了一下眉,也没好气地甩过去一句:“——你问我干什么呀?” “——”那家伙似乎受了堵,戛然不吱声了。 黑暗中,莹莹抽动了一下鼻翼,倔强地昂起头将眼角的泪咽下,径自向前走去,她知道所有的过往都已像光影一样从她的生命飘然而过,而她还要孤独地走下去。 既然曾经拥有,又何必再去终日眷恋,过去的就让它过去,莹莹决定将她的人生从龙山名珠拉开一个新的篇章。 然而,当她酝酿了一天来到龙山名珠大门口的时候,就彷徨了。龙山名珠门面果然比她想象中还要豪华,可是她进不去,她也不敢进,龙山名珠虽然门面豪华,但也只有极少数体面的人才能进入,而且她四下里打量了一下,并没看见龙山名珠像别的宾馆店面那样贴上招工启示,大门两旁各站有一名体格标致的门童,莹莹鼓足勇气走了过去小心地问道:“请问——这儿招工吗?” “不招!”那穿着制服的保安看了她一眼头一昂断然说道。 莹莹最后望了一眼富丽堂皇的龙山名珠,兀自低落无奈的地走回去了。 莹莹低着头走了老远,也不知何时就走进了一条繁华的小巷,当她回头打量的时候,就见街道两边一间间装着虚掩的推拉门的理发店或者美容院,依稀可见里面穿着前卫又性感的女郎。 莹莹向前走着,不由地深出一口气来,她知道这就是那种卖的地方吧!她想到只要她随便走进一个门去,便成了古代那些一个个闻名于世的名妓了。 她终于走进了一间门面稍微上点档次的店里,一个女的正在给一个男人修面,沙发上坐着一个老板娘模样的女人,望着她闯进,很莫名地问道:“你干什么?” 莹莹一下也被她问得很莫名,一时无措也指指门旁的招工牌,说道:“你们这儿不是招工吗?” “嗯!——是是是!……”老板娘听了直点头,遂上下打量了她一番,似乎有点不能相信地望着她:“——你想干?” 这时,就连那正在躺椅上闭目享受的男人都转过了头来去瞅莹莹,莹莹不由又多了个心眼,说道:“我就是看看,不知道你们这儿都是干什么活儿?我能干吗?” 老板娘模样的女人听了忙站了起来,态度认真地指着那正在做活儿的女子对她说道:“简单的很!——我看小妹你也是个心灵手巧的人,只要稍微学学,几天就会了——嗳!你以前干过的吧?来!小妹!坐!——” “噢!——我没有!”莹莹羞怯地摇了摇头,便坐了下来,“以后你就喊我容姐好了!她们都是这么喊我的。” 莹莹听容姐说着,突然见从里间走出来一人,莹莹只觉得眼熟的很,在她迟迟钝钝地刚“哎——”了一声,只见那人望了她一眼便满眼含笑的疾走了。 莹莹愣了愣神,才反应过来那人原来竟是廖光辉。 “容姐,那里面是干什么的?”见廖光辉走远了,莹莹转头朝那暗间里看去。 “噢——,那里面是按摩间,管保健养生的,那个收费很高的!”容姐望着莹莹神秘莫测地说道。 出来的时候,莹莹抬头看了一眼那店门楣上的招牌:“天香美容美发”。 第二十章 触目柔肠断 莹莹是再也不想在毛纺厂呆下去了,毛纺厂留给她太多太多的不堪记忆,以及厂子里人们随时随地对她投来的异样目光,可是一想到她找的那家理发店去干,她还是琢磨不定。她天天都在跟五敏商量怎么样再到外面找个活儿去干,五敏也是不想在毛纺厂干下去了,两个人一天到晚地都在踅摸着这个事儿。 中午吃饭的时候,待身边的人端起饭盒走了,莹莹才发现身边不多远廖光辉正往嘴里扒着饭,她突然想起了那天见到他的情形了,她就转过脸来对他说道:“那天我在理发店里看见你了,你干什么?” 廖光辉听了,立即便停了正在扒饭的动作,他转过脸来竟羞怯地望了莹莹一眼,表情显得极为复杂:“剪头!”他吭哧了半天,开口蹦出俩字。, 莹莹听了只觉他回答得别扭而生硬,剪头非到里间干什么,难道里间也有美发厅?她“哦!”了一声。 “那天你在那个店里干什么?”廖光辉沉思了一下,又转过头审视着她。 “噢——”莹莹听了也深吸了一口气,想到反正她也是不能再在这个地方呆下去了,就随口说道:“我想到外面找个活儿干干,——不想在这儿上班了!”莹莹说着沉郁地转过头去。 廖光辉见了便明白了她的心思,就开口说道:“岱河桥那边有个服装厂你去干啵?” “在哪里?”莹莹听了忙惊喜地问道。 “岱河桥——说了你也不知道,这样吧!哪天有空我带你去看看!” “噢!好的!哪天有空你一定带我去看!”莹莹两眼望着廖光辉惊奇地说道,她这一下子倒把廖光辉弄得不知所措了,忙转脸去打量四周的人群。 话虽是这样说下了,然而仅过了一天莹莹已经不可忍耐了,她再次见到廖光辉就学着时下厂里女孩子浮世的口气说道:“你什么时候带我去呀?你带我去吧?” “上哪里?”没想到廖光辉竟装迷糊起来反问她。 “你说的服装厂呀!在什么岱河桥的,你这个人怎么说话这样儿的,一点儿也不认真!”莹莹连数落带嗔道。 廖光辉嘴角一直笑不呲地,他听了莹莹的话后方说道:“哦,那……明天去吧!明天下了班我带你去!” “那个——杜五敏也去,我们三个一块儿!”莹莹一想是晚上,遂忙加上一句,廖光辉听了果然顿了一下,望了她一眼。 第二天下午,三个人果然坐了17路公交车去了岱河桥,一路上莹莹发现廖光辉只跟她说话,五敏他看都不看她一眼,莹莹心想廖光辉是嫌五敏五官粗糙,皮肤黑黝,所以不待见她,到了那个服装厂,一问果然招工,两人都欣喜若狂,廖光辉又接着问道:“那招男的不?”那人表情坚决地一摆手:“不招!”廖光辉丧气地耷拉下脸来。莹莹说,你有空就来找我们玩儿!廖光辉乐得屁颠屁颠的,莹莹看出来了,廖光辉喜欢她,可是她跟潘劲超才刚刚过去,她的心里沉甸甸的。 接下来,廖光辉还帮她们搬着东西进了服装厂,等到事情一安排妥当下来,廖光辉已经跟她们很熟了,然而五敏却在背后说道:“刘莹莹,我告诉你,廖光辉他对你可色的很!他跟潘劲超可不一样。” 谁知莹莹听了,却怒目一睁:“你胡说什么呀?” 五敏听她说得怨忿,也就不吱声了。莹莹见五敏被她堵得不堪,一下又觉于心不忍,毕竟她们深深地交谈过,五敏也是个讨要的孩子,她的亲生父母生了很多女儿,养不起也没法养,就把她寄养在终身未娶的舅舅家,从小她也是要吃的没吃的,要穿的没穿的,她恨她的父母,是那凉到骨子里的恨,说不出来的一种感觉,于是莹莹也把她的身世生平第一次彻底地讲给五敏听了,两人就很有些同病相惜的意味了,说到动情处两人就落下了眼泪。 一进了服装厂,她们果然引起了全车间里所有人注视的目光,一个白皙水嫩,一个五官粗糙。莹莹和五敏是新手,电机只要一碰人来不及反应就一下趟了过去,一会儿不是线断了,就是针断了,要不就卡住了,一时可把车间主任孟师傅忙坏了,一会儿不是修她的机器,就是修她的机器,引的旁人暗自发笑。刚一开始两人还没觉察到什么,时间长了,就觉得这孟师傅有点色,每次修机器总是趴得近近的,要不是她们故意躲开一点,他恨不得能粘到她们身上去,而且大家私下里都调侃他叫“孟老色”(孟老师),孟老色是老板的表哥,老板平时不过来,厂子里的事情就交给他夫妻两个打理,“孟老色”的老婆是个醋坛子,在原料间干活,她的那双沉郁得化不开的眼睛,一会儿就到车间里扫视几圈,每当这时孟老色就急忙将身子从姑娘们身边迅即挪开了,然而即便如此,姑娘们还是躲不开“孟老色”那随时随地屈就上来的身体,于是莹莹就委曲地跟五敏嘀咕道:“老跟欠她几分钱似的,就好像这个世界上除了她这个老男人就没有男人了似的。” 莹莹跟五敏租住的房子只有十来个平方,只能摆开一张床,一张桌子,两个人仅能紧巴拥挤地睡下,门口的一个小凳子上放了一个小型电饭锅,两个人几乎不吃早饭的,只中午的时候在厂里蒸份米饭,打一份菜,晚上回来就烧点米粥,买袋榨菜就着大馍就算一顿饭过去了,躺在床上还能感觉到肚子空瘪瘪的饿的慌,然而两个人就这样说着聊着就睡着了,一觉到天明。 然而就这样的情境也恐难以维持了,五敏说:“房租咱俩一人一天一块,吃饭一天得五块,再买牙刷牙膏雪花膏,一个月下来连件衣服都买不起,——唉!……啥时候能熬到五六百文就管了!——”莹莹听了更是丧志的竟连接话的底气都没有,她知道自己过了年出来的时候,原以为厂里有工资,身上就没带什么钱,况且五敏又是她邀出来的,她身上那捉襟见肘的两个钱是连吃饭都无从着落的。更何况她也在这个厂子里也是熬的佶屈聱牙的。 廖光辉来了,在门外梆梆的敲,莹莹下来给他开了门,廖光辉进了屋里,望了一眼床上躺着的俩姑娘,表情很羞赧,他别过脸去,她俩招呼他坐在床上也不坐,只杵杵站着,在狭小的房间里尤其显得更加高大,他平时在厂子里总胡侃,但一说起正经话来却总有点言词闪烁含含糊糊似的,大家也都见惯不怪了。终于他清楚地说出一句:“走,咱们到外面吃砂锅——去!”两个人顿时欢欣起来,忙下床随他去了。 每人要了一碗砂锅,三个人便兴致勃勃的吃了起来,只是觉得味道鲜美的很。廖光辉说,现在厂里乱了套,机器坏了没人修,换了几个人,都摆弄不好,前个儿车间主任硬跟他商量非让他学,——说到这里廖光辉就面露不屑地摇摆了一下脑袋:“呵!~我就学了两天,基本上,什么的,就都差不多了!”她俩听了就都惊奇地看着他,要知道当初潘劲超在厂子里的时候是何等的风光。到这里,莹莹又怔忡了。五敏禁不住拿眼忧虑地看了一下莹莹。 这样坚持了一个多月,等到月底发工资的时候,莹莹都不敢相信,她竟然才拿了一百多块钱,这连她连吃饭的钱都不够,去问五敏,拿了三百多,莹莹气不平,去问孟老色,孟老色带着一脸无辜莫名的表情,笑笑地,这时他的女人走过来,阴阳怪气地说道:“新手还想拿高工资!……不干个一年两年的别想!”“那五敏怎么拿那么多?——她拿了三百多!”“那人跟人能一样吗?那外面的女人一天都挣几百多,——咱们车间里也有一个月拿七八百的!”“——神经病!”莹莹狠狠地撂下一句转身就走。 莹莹愤怒地走在小街上,走到了岱河桥上,服装厂她是再也干不下去了,她望着桥头下污浊的水面,心想一头栽下去算了。这样低沉地望了一会儿,她就又抬步走开了。 莹莹进入天香的事爱玲自始至终都不知道,莹莹只对她讲换了一家服装厂,一直就在服装厂做活。爱玲就总万分质疑地望着她,莹莹最近烫了一头齐耳蓬松短发,面容稍稍带了点妆,年轻是最好的化妆师,青春是不需要点缀的,爱玲望着粉莹白皙,皓齿明眸的莹莹,不由地在心底泛起连连的赞叹时,又为她这无上的风采感到隐隐地担忧。“又谈对象了吗?”爱玲笑笑地问道,带着戏谑的口气。“没有!”莹莹摇摇头,她的头一直低着,表情似很羞赧。“呵!……”爱玲听了就沉沉地吐出一口气来,拿眼就偷偷瞟了莹莹一眼,上次介绍的老李的儿子五收,打那就没了音儿,别说五收不愿意,就算五收愿意,看莹莹现在的态势,她又怎么能看上五收呢!况且她现在的衣着打扮又岂是一般的女孩子所能比起的。 从爱玲姐家出来,莹莹就在街上晃呀晃,走过了老李家的杂货铺子,就趾高气昂,万般妖娆地走了过去,她留意到老李正靠在门旁的躺椅上乘凉,五收坐在一旁的板凳上,想他们大概是能留意到她的,她穿着超短一步裙,高跟凉鞋,那双袅娜匀称的大腿就在马路两旁店铺里射出来的灯光的映衬下不断地拉长又收缩,踽踽向前,晚风吹来若说是踏着节奏,那节奏也是迷醉的。有好多的男人跟她搭讪,莹莹都不屑一顾地一笑置之,莹莹觉得就是此刻有人将她掳去,那也是没有什么关系的,在天香每天都有那么多的男人对她垂涎三尺,她也随时随地都可以将自己奉献出去,只要她愿意。如今的莹莹再也不是往日那个腼腆、放不开的乡下姑娘了,若是你现在跟她提起从前的谁谁谁或者是某某件事情的时候,她一定会回想一阵子,仿佛那都是很遥远很遥远的事情了。 第二十一章 凭阑 蓉姐经常说的一句话就是:“女人就要想得开,趁着年轻有资本,就要狠狠地捞一把,等到岁数一过,资本都捞到手了,到那时候还照样嫁得风风光光、体体面面的。”“我有个干姊妹大姐大,现在混的不要太好,房子,车子,名牌首饰什么的都有了,现在开了一个大型的私人夜总会,不要太风光哦!”她甚至这样说道:“女人靠男人远远不如靠自己,结了婚就是一辈子无条件地忠心耿耿地服务男人,而男人回报我们的是什么?看看每天上这儿来的男人就知道了,其实他们心里想着的并不是家里无条件为他付出的黄脸婆,而是心甘情愿掏腰包买来的欢乐。”莹莹渐渐似乎认同她的话,但这不失为她久经风尘的一个观点,是她在这个阅历及年龄阶段所不敢苟同的,她要走下去,是她懂得太少。 莹莹原本是怀着惧怯且壮烈的心境走入天香的,进来以后才发现在天香根本就是跟她以前的所有的生活都不在一个圈子。这里的环境并不是像外界所揣测的那般,莹莹发现她们其实要比外面那些在厂子里茫然打工的小姑娘们目标明确且现实多了。然而特别是一看到店里的梅子和艳艳等人,她就又有点不屑。“蓉姐!如果你让我还在这个店里待的话,我还是那句话,——我不会接客的。”最终莹莹思虑好了毅然说道。蓉姐听了默许地看着她,点点头,就冲她竖起了大拇指,赞赏道:“我看好你!”。 “喂!美女——” 莹莹转脸去看,马路边上一辆私家车里一个男人在喊她,莹莹仔细看了看,果然是康德,几天前蓉姐介绍过的,纨绔子弟哥,眼下有追求她的意思。“哟!你怎么在这儿啊?”莹莹笑着问道。 “顺便路过,怎么样?我送你回去?” “那方便吗?我住在梅苑—— “方便——!上来吧,踩一下油门就到了!” “哎哟!那麻烦你了!”莹莹笑呵呵地坐上了康德的车子。莹莹不甚清楚,只知道他也只是在某单位里挂了个职,却是整日里游手好闲的。 “哎!——你当真是没有男朋友呀?”过了一会儿康德转过脸来问道,带着不敢相信地表情。 “真的没有呀!——怎么?不相信?赶明儿个给我介绍一个吧!”莹莹大方的说道,虽然她知道每天对她想入非非的男人有的是,这其中包括康德。 “——介绍一个?好吧!——那你看我怎么样?”康德转过脸来意丰勃发地望着莹莹,在微微笑地不认真的态度里又透着可可的期许。 “你呀?——”莹莹转过脸去看康德,带着惊讶地表情,“你肯定有女朋友啦!别跟我开玩笑了!” “真没有!——我不是跟你说过了嘛!”康德转过脸深情地望着莹莹说道。 “那我考虑考虑吧!”莹莹乐呵呵地笑着说道,对于自己的魅力她新近有一种不置可否的自信。 在天香莹莹就是一个招牌,她不出台可以,只要她往门口一站一倚,那一投足一凝眸间便风情无限了。美人真的是天地间一尤物,须外具丽质,内赋魂魄,另加气质,还需美感灵赋,再与世界相合,金木水火土五行当是全了,所以说,这个世界上真正的天生尤物并不易见。莹莹最近亦学会了化妆,脸搽得白白的,小嘴抹得红红的,然后穿上最短的皮裙,最耀眼的毛衣,最尖最细的高跟鞋,她知道她穷尽的也只剩下这大好的年华以及这一身皮囊了,她必须打好这最后的底牌——但她不知道的是,她这样孤注一掷地豁出去了,在世人揣度不一的注目下,在熙熙攘攘各自奔波的人群中,她又是一道怎样妖魔怎样烫心的朵颐。莹莹就是要这样,刺到你心痛她才能在心底发出放肆地冷笑。在天香蓉姐照样开她高工资,并且把几个优质男也引荐过来。康德就是其中之一,胡羔飞也是,但是他看起来有点财大气粗,很霸气,莹莹看他很不舒服,不像康德,有点儒雅气傲,浪子闲人的气质,然而两个人又都是很有背景的。在莹莹的内心底有的时候是这样想的,如果被一个万分喜爱自己又十分有钱的男人宠爱着,也是一个不错的选择,总比艳艳、梅子她们每天不停地接待不同的男人要好的多吧!那个夜晚康德把她带到了歌舞厅,她跟着跳了舞,又喝了酒,迷迷糊糊地就记不住了,等她醒来的时候,已经躺在一张床上了,旁边还睡着一个男人,康德。 待莹莹反应过来就扯住一块单子一骨碌跳下了床,她惊恐地看着康德:“我怎么会在这儿?这是在哪里?!——” 康德见状一脸的不悦,说道:“你怎么了?不愿意吗?你昨天晚上可不是这样的……” “我们之间发生了什么了吗?”莹莹喃喃地说着瘫软了下来,坐在了地上。 “……”康德沉默了一会儿,方冷冷地看了她一眼,说道:“早知道你不是心甘情愿的,我也不会这样,好了,既然你不愿意,那就算了,以后咱们之间就算什么也没发生过!……” 莹莹听了就默然了一阵子,方低低说道:“……我没想到会是这样,一切来的太突然了,……” “对不起!……”康德到这里似乎也温情了下来,“怨我没能把握住自己,我承认!我混蛋!也都是因为我太喜欢你了,你要是不愿意,我就一动都不动,你尽管过来打我好了……”康德从内心底得意地望着这个如小绵羊一样受了伤害的小女孩,“——我保证不还一下手!不过你要是喜欢我的话,从今往后你就是我的女人了,谁也不能欺负你!”康德深情款款地望着她就伸过来一只手臂放在了她的下巴处。莹莹内心难受地垂下了泪来。那一刻她感到自己深深地往下沉——落,无底无涯。 接下来,莹莹就昏昏沉沉地睡了很久,没日没夜的,她对康德说,我想静静,就面朝里蜷在沙发里,一直流泻下来的泪水**了她的发际,冲了澡,也觉得自己是缥缈的再也找不到归处了。在那无边无际缥缈的梦里,她被孤冷地抛远—— 康德毕竟是情场高手,颇解风情,他知道自己这次下手太冲莽了些,却也没料到她果真还是个处子,看她如此郁结难受,他于心底竟也是颇受触动的。若说之前他不过是跟胡羔飞较了一股劲,当然也并不排除她确实美得不得不让男人为她竞相逐鹿。但是当他望着她卸掉了一切粉饰与做作静静地蜷缩在沙发当中颓丧的身影时,他承认从心底喜欢了这个女孩。这一刻,他决定用心一回。 当莹莹醒来的时候,她也不知道自己竟然睡了多久,她更不知道的是自己在这么长时间的沉睡里她的灵魂经受了怎样的涅槃。她只知道自己一直在做着一个梦,光着身子就那样蜷缩着,一直将自己赤条条的暴露在光天之下……终于,睁开了眼,看到面前一大束鲜艳欲滴的郁金香,上面竟还有细细的水珠依附着。 “看,你比这一整束的鲜花都美!”康德依附在她身后动情说道,用一只手捻起她的发丝。 莹莹听了就望着那鲜花轻轻地笑了一下,“呵……” 康德果然没有食言,他对待莹莹果然非同一般,这使得天香里的女人们全瞪大了羡慕的眼光,望尘莫及。他们在一个豪华小区租了一套装修精良的三居室,里面高档设施配套齐全,不仅如此,莹莹发现康德就像电视或者小说里看到的绅士一般,他总是能带给她许多憧憬之中或意想之外的惊喜,这让从小在农村长大,涉世不深的莹莹感到大开眼界,有种灰姑娘登上大雅之堂的眩晕感,虽然从内心深处莹莹还是很芥蒂当初康德是采用了那种手段将她弄到的手里。康德会送给她美丽时令的鲜花,会为她买精美名贵的首饰,会带她出入高档的场所,从前会在电视里或是在街上看到那些人的,莹莹以为这就是所谓的城里人,所谓的上流社会的生活吧!康德也会把她引荐给他的朋友,有时候莹莹也不知道自己来自何方,不知道自己是干什么的了。但是慢慢地他发现康德有两个嗜好,一个是嗜赌,另一个则是女人。赌博这一块莹莹不太懂,,印象里感觉也就是大多数男人的一个小爱好罢了,莹莹倒是发现康德对她,准确地说是对女人似乎很有研究,女人什么样的类型,什么样的体态,什么样的女人比较风骚性感,什么样的女人比较玲珑有味儿,康德都是有一套一套经验的,甚至包括女人说话发出的声音,以及走路的姿态他是都能够看出端倪的。康德喜欢不惜重金送给莹莹高档内衣,并且喜欢给她拍写真,尽管莹莹觉得很不舒服,或者拍个一张、两张的也没什么;但是既然康德喜欢就权当成全他留个纪念了,况且他把她拍的确实美极了。但是每当莹莹将自己的身子呈现在康德的镜头下,她的楚削下来的脸庞,莹莹有时一个人静静地看着那些照片,看着她那在康德的镜头下无与伦比、美轮美奂的模样,却是感到莫名地空虚难捱。 在天香总共有四个小姐,这在小城算是有点小规模的了,每天蓉姐都要给她们算账分成,现结现算,莹莹在一旁偷偷琢磨了一下,每天三七分,拿的最多的是梅子,她多的时候一天就可以挣到几百块,也有收入不佳的,涡阳来的大凤粗壮肉实的,一个月净算下来,也并不比厂子里辛辛苦苦打工的小姑娘挣的多,然而她很乐观,很快乐,动不动就买回来一大包的零食回来吃,吃得个肚腹便便的。一次莹莹见她一天竟收入二百多块,在边上连安慰带眼馋地说道:“哎哟……!今儿个可以喽!——连老板娘都跟着多收入了!”蓉姐听了还未开口说话,哪知道一向大咧惯了的大凤这次却一甩脸色说道:“俺哪能跟你比呀!你帮着老板娘出多大的功劳!”莹莹听了丈二和尚似地瞅着大凤,又瞅瞅蓉姐,蓉姐就拿眼严峻地看看大凤,不吱声。 莹莹的心里有点憋屈,她有点不想在天香待了,她想假如她能学到理发或者按摩的手艺,而康德又能给她赞助资金的话,她就可以开个店,或许可以像蓉姐说的那样,可以成为一个哪怕不必太风光只要小有一点成就,最起码能够自食其力的一个人,这么说她还得在天香熬一段时间,当她把这一想法告诉康德的时候,康德很无所谓,只说女孩子什么也别干,回家我养你!莹莹说我不让你养,我只要你支持我就行,我年纪轻轻地我得干点儿事啊!康德说活着老想那么多干嘛!想多了就活的不滋儿啦!莹莹说那是因为你从来都不用为明天担心,我可是农村出来的,要是你哪天把我甩了怎么办?要不然你就娶我!康德听了转过脸来看着莹莹,顿时笑开颜说道:“好好好!你让我考虑考虑,……”康德身上有一股说不出来的气息,幽深,高冷,拒人于千里之外,这种气息又常常给人一种儒雅绅士的感觉。 总的来说康德对莹莹还是不错的,不久,在莹莹的要求下康德就开着小车子带她回了趟老家,那真叫一个风光。正是暑期的时光,车子停在了大门口,老远地看见月兰家门口前一棵高大的楝树下面正席地坐了一群人在那儿拉呱,已经有好多的人都转过脸朝这边张望了,莹莹不由地有些激动,激动中她并没有看见李金凤,她穿了白底微紫粉的碎花连衣裙,一并连脚上的高跟凉鞋都是在名牌店里买下的,配上康德及他的小车子,她想让自己高贵且淑女一点,然而她很紧张,下来车子慌慌张张拎了好多东西就朝院内走去,康德戴着墨镜这才下了车子手插进裤兜里踱进了院子。 院子里红兰正在哄孩子玩,抬头看见一个打扮入时的妙龄女郎,不是别人正是莹莹时,却怔怔地不说一句话。“嫂子!——奶奶呢?”莹莹问道。 “哦……!奶奶上地里了吧!——你怎么现在回来啦?”红兰说着有点拘谨,的确自从过了年莹莹出去还没有回来过一次,她看见戴着墨镜衣冠楚楚的康德也走进了院子。 “……我正好有空回家来看看,来!浩威!——”莹莹从包里拿出一包零食递给了浩威,转过脸问红兰:“咱爸呢?——咱妈呢?” 莹莹的话还没落音,李金凤脚上踏着一双凉拖鞋也走进了院子,她刚刚就坐在楝树底下,莹莹竟然没有看见她,她撇了撇嘴跟众人说道:“看!俺家的大小姐回来了——”其实,她在人前总是责怪她的婆婆,刘大柱,莹莹她们娘儿仨的,只骂他们混蛋,太宠溺莹莹了,一个好好的小闺女儿让他到外面瞎跑啥。 “莹莹——!这才从城里来吗?”其实李金凤有时候说话还是蛮动听的,眼下看莹莹的能够坐着小汽车回家的风光打扮她也吃不清她有多深的水,或许人家真的混好了也未必,她首先打量了一眼康德,才去看莹莹。 “……我今天正好有空回家来看看!——俺奶呢?——俺爸呢?”她说着话明显在敷衍,这时淮北也从屋里出来了,睁着惺忪的两眼,看着她表情漠然地,却不说一句话,莹莹就转脸朝一边扭了扭。 康德戴着墨镜站在院子里望着这一家人,在他看来觉得真是蹊跷极了,被莹莹喊作妈妈的李金凤怎么这么丑陋,还有院子里的这两个人,显得那么地生疏和冷漠,要是怪他是个城里人看不透的话,那么莹莹跟这一家人也太不入类了;康德戴着墨镜笑笑地站着,在李金凤看来也是很奇异的,然而她也不敢妄意菲薄,忙客气地搬过来一把板凳招呼他坐下,康德忙摆手:“不用!”李金凤仍是客气地放下了:“你坐你坐!咱家又没啥可招待的,我去倒茶……”李金凤说着就向堂屋走去,边走边说道:“你奶上你小姑家了!割完麦子就去了;你爸上瓜地薅草去了,现在皮毛也不好收,你爸过了年就不溜乡了,种了点瓜,看能卖俩钱不——淮北!你上瓜地喊你爸去!”淮北听了依旧面无表情地低头走了。 康德亦一直表情冷漠地歪着头打量淮北,直到他看着他走出大门去。莹莹走了过来,笑眯眯地用一只膀子欲拉康德进东屋去,这时一转脸就见从大门口涌进来一大群人:“都说莹莹回来啦!俺们都来看看可有啥好吃的没?” “哎呀!俺大娘、婶子、嫂子你们都来啦?——有!有好吃的!我去跟您拿!”莹莹慌慌张张就去拿吃的。背后就传来她们赞美的话语: “你看莹莹长得多好!” “是的!——长得好还有福气!怪不得上城里打工去,在家里能说个什么样的!” “这找的孬吗?小汽车开着!” 莹莹背着脸翻着东西,这些话传到了耳朵里,却泛起了种种的酸涩涌向心口,说不出心内一丝莫名的抑郁。她们不这样说,她的心里还是很有些骄豪的,但她们这样说了,她反而心底酸楚起来。 等到刘大柱从地里回来的时候,康德和莹莹已经准备要回去了,刘大柱裤腿捋到膝盖,望着他俩好不容易来了又要走,一脸的尴尬与无奈,嘴里喃喃说着:“你看!这都到晌午了,吃了饭再走呗!……”莹莹听了也觉得不如在家吃了饭吧,她去看康德,康德依旧戴着墨镜低头郑重地说道:“下午单位里还有事,吃了饭恐怕回去要晚了!”莹莹望着他,他还从没有这么郑重地提过单位里的事,于是莹莹不再强求,所有人把他俩送到了大门口。 出来大门,才发现远远近近地竟有那么多的人都在朝这边观望,甚至有几个小孩子正趴在车头上面玩耍,莹莹不免就抬眼望了一眼康德,这时的康德就表现出了极其不耐烦的表情来,莹莹见状忙惊奇地笑着走过去就把那些小孩子都哄开了:“快起来!快起来!要开走了!”有两年不在家的时间,有些孩子都大变了模样,有的她都不敢认识了,突然她一眼发现了旁边站着的稀奇,瘦小干巴巴的,身上穿一件破旧宽松的褂子,一眼就看出是从别的大孩子身上替换下来的,立在那儿睁着一双懵懂纯粹的大眼只怔怔地望着她,莹莹也怔忡了一下,突然想起来了什么,忙又走回到院子里,在众人的目光下捧了一抔零食出来一一发给了小孩们。——桥头上几个年轻人正在那儿甩纸牌吧,正是小军、小伟、莉莉他们,莹莹机械地转过头去,不知道他们看见她好呢还是不看见她好。这样想着她回头跟父亲说道:“今天没有时间,等我下次回来就去俺小姑家看看俺奶奶,她的身体还好吧?”“还好!……你不要挂心!回去好好上班吧!你跟你爱玲姐还在一个厂里吧?”刘大柱不知道莹莹这次带来的男朋友并不是春节时候跟他提起的那个,直觉得看这个男人的排场还行,眼见既已这样心里也算是默认下了。然莹莹却似乎没回应父亲的话,转过脸去跟李金凤打招呼:“俺妈!我回去了!” 车子驶过大桥头的时候,莹莹叫康德开慢一点,她摇下了玻璃窗,笑着招呼道:“你们搁这儿打牌呢!” 莉莉听见了转回头,表情夸张惊讶地望着车内风华正茂的莹莹,说道:“嗯哪——!莹莹,你回来啦?” 两人这样客气地打着招呼,其实已经很陌生了,陌生得都已经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 “——双飞要不要?要不要?不要的话我出牌了!哈哈哈……!我赢了!”小军兴高采烈地咋呼着,似乎一点儿都没理会停在一旁车子里面坐着的莹莹。“哟!孟刘窑的大美女回来了吗?”这时小伟大声招呼道,却又一边在那儿甩着纸牌,并不转脸朝这边看一眼。 莹莹只轻轻地勉强笑着“嗯”了一声,只觉得她跟他们是真的没有什么话题了,于是说道:“那我走了,你们玩吧!” “唉唉!——怎么?也不介绍介绍?”莉莉这时忙揶揄地看看车内一旁坐着的康德,来不及地笑着问道。 莹莹听了只笑而不语,康德还戴着墨镜,这时听见了就昂昂头朝这边扭了扭,表情很冷酷,莹莹就手摸着车内的车窗玻璃摇把,另一只手朝她摆了摆望着莉莉笑着说道:“下回吧!下回我跟你介绍!”说过去才感觉到这句话有多么敷衍。 车子驶过去时,小军头都没有转,只听见小伟在那咋呼着:“结账!结账!给你的两毛钱!”车子向前开去,载着莹莹心头无以言状的抑郁和失落。康德冷笑着说道:“你们老家的孩子都玩这样的牌?”莹莹也觉得这对康德来说是有点好笑与无聊,遂笑着说道:“纯粹是消遣嘛!”康德说:“重阳节到了,我带你到欢乐谷看看,什么叫‘赌场风云’!” 第二十二章 颜若罂粟 一天,蓉姐郑重其事地对大家说:“九九重阳节到了,都打扮地漂亮一点,咱们到欢乐谷捞金去!”莹莹现在才知道欢乐谷在珠城,每年的九九重阳这一天社会各界名流纷至沓来,杂技,剧团,歌舞表演甚是热闹非凡。其中最秘而不宣的就是设在天涯夜总会内部的每年一度的豪赌,届时全国各地的商贾小资,大佬大赌,小虾押注,就连就近的小姐如天香的这几位也都是必来欢场一下的,当然最重要的还是有好处可拿,更厉害的是夜店的老板竟然是个女的,人称红姐,黑白两道通吃。 这一天天香关门歇业,每个人都打扮的花枝招展的,由蓉姐带着浩浩荡荡地就出发了。因为在不大点儿的龙城,凡是在社会上混的有点头脸的人物谁也不肯错失这样一个极富冒险又刺激的节目。莹莹是跟康德一块儿,还有康德邀来的小九儿。在康德跟小九儿的谈话中,莹莹感觉康德是顶着巨大的压力来的,说他这次是从毛纺厂的财会老周那儿抽取的十万现金,是上级刚刚拨放的购买新机器的钱,莹莹开口问道:“哪个毛纺厂?”小九儿开口说道:“——哪个毛纺厂?在咱龙城能有哪几个毛纺厂啊?第三毛纺厂啊!”“哦!我以前在那个厂里干过的!——你爸爸就是那个厂里的康董吗?”莹莹问道。“嗯!”康德轻淡淡地点点头。 胡羔飞也来了,带着他的两个弟兄,与康德的压力顶大,背水一战相比,他则显得心情宽松多了,到现在莹莹才知道胡羔飞是比康德背景雄厚的,他的父亲是龙城的政协副主席,而他则是一名房地产开发商,那实力确是毋庸置疑的,只是当莹莹确实明透这些的时候,是在她已经跟康德好上了以后,看来他的霸气和财大气粗还是很有根本的。许是多日不见,莹莹再次见到胡羔飞不免恭敬了许多。然而胡羔飞却是见她现在身材越发地曼妙有致了,心底不由地仍是暗暗地吃味,真是不亏情场高手康德的调教,胡羔飞望着望着就将莹莹身上裹着的那一层皮剥去了,切切地看到了她那一副诱人的胴体,感受了一把销魂的快感。 中午由胡羔飞做东,便在谷外一家大饭店的一个豪华包间里吃了饭,席间大家坦诚地交流了窑子里赌钱的技法,以及历年来的赌场风云,其中提及最多的是一个叫云龙的人物,去年保守的说赢了六十多万,还提到了赌场的窑主人称红姐的黑社会女大佬,据说这位红姐就是当今社会数一数二的黑道人物彭泽畴的情人,外表柔坦仁慈内心辛辣果敢,黑白两道无人敢动。说到了彭泽畴,那是何许人也?其实是一个没爹没娘的小混混出身,就凭着一身过人的胆量气势和豁得出去的果敢痞气,拉过帮结过伙,杀过人沉过案子,如今的气候也大了,不说跺一跺脚那中原的各路虾兵蟹将都闻风丧胆,就是往上了说去,竟也通天。听得莹莹及各自跟来的随从均瞪大了两眼。其间为了缓和席间单调乏味的谈资,胡羔飞不时地拿康德打趣起来:“兄弟!咱说好了!今天晚上你要是输了,赶明儿个起,莹莹就跟我了!”莹莹听了惊异地去看胡羔飞,再看看康德,竟一脸的坏笑:“……那就要看你出什么价了?莹莹肯委身相随~”众人都笑起来,莹莹也附和着干笑。到这时胡羔飞也喝的醉醺醺的了,他鄙夷地瞥视了康德一眼,撇嘴不屑地点着他对莹莹说道:“他!?——不……行!吊毛不毛,穷光蛋一个!……你——跟他干啥!到欢乐谷来,就拿这些钱?——不够输的!”那——哥哥!弟弟斗胆问一句,您拿多少钱来的?”小九儿颇看不惯他的嚣张气焰,抬头望着他小心点儿地反驳。胡羔飞听了依旧笑眯眯着眼,却抡起拳头往桌子上奋力一夯,中气十足地顿道:“他妈的!我是来赢钱的!我上这儿拿什么钱呀!”小九儿听了不由嗤笑了一声,遂不接话了,康德亦露出不屑地笑意,不语。 哪知胡羔飞到这时气焰愈发嚣张起来,他趁着一股子酒劲,就把平日里对康德的不屑与鄙夷都统统表现了出来:“你小子哪里我都不佩服你,——就这一点,我真是不服都不行,玩过的马子一个赛一个……”众人听了均诧异地抬头看他,小九儿忙端起酒杯打岔道:“来!羔飞哥,弟弟陪你喝一个!” 莹莹听了佯装若无其事一般端起杯子喝饮料,这样呷了一口,她就明白了,在这帮人的眼里自己不过是人家私藏的一个尤物而已,人前人后任由谈笑取乐,这时她便端起了杯子醉态迷离地直勾勾望着胡羔飞道:“羔飞哥哥,你这句话是夸我呢,还是损我呢?” 哪知胡羔飞这一下就受不了了,他也直勾勾地望着莹莹那张妩媚动人充满了青春气息的脸蛋,痴痴地说出:“夸你呢!……夸你呢!——”其时莹莹穿了一件黑色抹颈斜肩的紧身上衣,下身只一条藏青底白碎花的一裹裙,绕着纤弱的腰际狠狠地挽作一个结,看似简单随意,却将那一份少女的曲线玲珑和风情韵态挥发的淋漓尽致——更何况还有她那一身冰雪肌肤掩映动人,那一副妖魅姿态所向披靡,莹莹当然明晓自己身上的能量,这当儿她就深深地看了胡羔飞一眼,笑了一下,顿时胡羔飞全身体里面的细胞就酥痒难耐了。 出来饭店,胡羔飞和康德依旧哥们情深真真假假的黏在一起,其余的人都前前后后的走着,莹莹听见胡羔飞老拽着康德叽叽咕咕地说:“兄弟,你可一定说话算话,别哄我呵!”康德就只一个劲儿地点着头默认:“一定一定!……”胡羔飞还不放心,仍拧着头一个劲儿地央求:“……你可一定得——拿给我看看!……”莹莹听了就疑惑地转过头去看这两个人,只见康德尽低着头默笑,神情隐晦,心里疑惑这两个人说什么呢!一时忽地感到一丝怨忿,就想到了自己身上,遂说道,我一个人到谷里溜一圈儿,你们先进去吧,等一会儿我去找你们!胡羔飞听了就踉踉跄跄地说,那不行,我得跟你一块儿,我得保护你!莹莹听了就莞尔一笑,说道,没事的,我转一圈就去找你们。胡羔飞听了站在原地愣愣地看着莹莹表情冷冷地走远,其余的人才把他也拉着走了。 莹莹一个人在偌大的热热闹闹的谷里走着,不时地就有人回头打量她,她却觉得仿佛走在荒芜的旷野中,内心底充斥着无边的空虚失落感,四顾茫然。不久在这热闹而荒芜的世界里就看到了花枝招展的一群,蓉姐一行风枝摇曳地走来。 “哟!——你傍的小哥儿怎么不带你玩儿了?”艳艳上上下下望着她笑着问道,虽然现在艳艳依然还能够风情万种,却已是韵态渐退,在吃青春饭的这条路上,她如今没有梅子正当时候了。 其余的人亦都向她投来欣赏嫉妒无已的目光上上下下打量着她,只有梅子不屑地仰面将眼光飘远。“我正找你们哩,你们一群人一起也不带着我玩!”莹莹笑笑地望着众人讨好地说道。虽然她现在有康德傍着,过着金丝鸟一样的日子,但是当她单一地面对她们的时候,就要对抗她们群起而攻之的不满酸意了。 “走!俺们到剧场去看会儿,”蓉姐友好地冲她招一下手,“回头我带你们见识见识红姐,——天涯的大姐大!”说毕蓉姐就潇洒的朝天竖起一根大拇指来,抖了抖。 莹莹随着她们一同走去。如果说之前莹莹的内心还有点纠结的话,那么现在她愿意跟她们走在一起了,那是因为跟蓉姐在一起闲聊的时候她才知道,在天香里的每一个女人都有一个不为人知的故事。艳艳是被男朋友甩了的,确切的说是她爱上了一个有妇之夫,等到事情败露,东窗事发的时候那个男的还是选择了原配,艳艳气急之下就走入了风尘;若是你问梅子父母啊兄弟姐妹啦什么的,她马上会说死了都被火车轧死了,其实梅子是过继的,她的亲生父母那儿生了五六个女儿,想要个儿子就把她送人了,谁知她养母去世的早,很小就被她养父欺侮;翠翠是结过婚的,并且育有一个三岁的女儿,他们曾经也是人人羡慕的一对儿,郎才女貌,出双入对,她怎么也想不到他们那么情投意合的两个人,她的老公竟会在外面还有外遇,跟艳艳的情况相反,当被她抓到现形以后,她的老公跪着百般求饶,她的心却在男人的跪拜下坚硬无比,陷得越深伤害越重,终于不知是报复自己还是报复那个曾经跟她情投意合跟她缠绵无休的男人,她最终却是把自己奉献给了更多的男人,她宁愿这样或情愿或恶心地面对更多的男人,也不愿做那个被欺骗到一塌糊涂的傻傻幸福的女人;大凤则是梅子带出来的,她就是特崇拜梅子那特颓靡特妖娆的模样,走到哪里都招惹的老少男人垂涎欲滴,那是一种骨子里的崇拜,她就是喜欢,可她自己偏偏就是做不到。 一群人在剧场看节目的时候,大凤一直在忘情地跟着那三流的歌手大声唱,周围的人都反感地回头看她,这时旁边的一个人不耐烦地说道:“想唱就到台上去唱!别在这边嚎了行不?” 莹莹听了就诧异地回头去看,隔着剧场内昏暗的光亮,她看见了葛红,和潘劲超正坐在她的斜上方,这一望她顿时心潮澎湃起来,这才想起来潘劲超就是珠城人,顿时恍然如梦一般。看起来他俩还并未认出她来,莹莹浑身颓然震颤起来。 “——我想唱!你问的着吗?”大凤颇不屑地扭脸反呲道,这一扭脸就看见葛红旁边还坐着一个帅哥,内心也不知哪来一股不平,顿时口喷恶语道:“唏——!出门带着个男人就不得了啦!要玩就在家里玩,出来显摆什么!”她一个**的,见得多了,看着别人也都不是好货。这时旁边坐着的艳艳、梅子、翠翠也一并转脸看见了葛红他俩,并且葛红又长的一副玩世不恭的表情,看着就欠收拾,她们人多势众一下子就群炮开了:“不想听就滚一边去,在这边瞎叽歪啥子!都是花钱进来的,你管得着吗?”“就是!再叽歪就把你的个烂X给你撕烂,看你还浪不!” “哎哟嗨!——那么厉害!要说烂还不知道谁的烂呢!”葛红也看出来了,这帮打扮妖冶的女人还真不是一般的人物,她仍颇不屑地讥讽道。 坐在一旁的潘劲超用手捅了捅她,他本不想介入这场女人的骂战,眼看局势恶化,而葛红竟还毫不示弱,遂摆手劝解道:“哎呀!——都别说了!大家都少说一口!” 莹莹本也是不想插入的,她原本端端正正地坐着,听了潘劲超的话她终于转过了脸来,目光定定地望着他,她知道这样一种遇见或许别有一番意义。 潘劲超在意料之外或者不确信的状态下,在剧场昏暗闪烁的光线下终于看见了这一张他曾经万般钟情且梦寐以求的容颜,却是堆应在一群胭脂俗粉之中,已是花事荼蘼,万般妖娆了,怪不得这么近的距离他会认不出她来,要怪就怪花易凋零人转寰吧。一时身旁耳边的喧嚣吵闹声竟讶异远了—— “什么?——再说一遍我听听!谁烂?!——”艳艳说着一巴掌就掴了过去,正打在葛红的一侧膀子上,葛红来不及闪躲忙用胳膊肘子去挡,这边翠翠也伸过胳膊来打:“打死她!打死这个臭婊子,看她还敢瞎叽歪不!” 莹莹听了就漠然地冷笑着转过头去,她就这样静静地坐着一会儿,已不知道这个世界发生了多少变化,小潘也怔怔地坐着,他原本是要伸手拉架的,这一刻也一动不动了,望着眼前风月无边的莹莹他的眼泪顿时漱漱落下来,他看到莹莹的表情很淡薄冷漠,旋即就起身走了。 潘劲超反应了过来就追了出去,出了剧场,他终于启口道:“莹莹——” 莹莹停了下来,却并不回头。 望着莹莹的背影,潘劲超顿时心潮起伏无从缕起,终于他强颜开口道:“……我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你!” 莹莹听了冷冷地转过脸来,看着潘劲超说道:“你认错人了吧?” 莹莹的面容冷酷、坚硬,浓妆重彩,美得让人窒息,潘劲超错愕地凝视着,仿佛已过了几重轮回,是的,面前的人儿怎么还会是那个清纯温婉,小鸟依人的莹莹呢!一定是他错了!——不会的!一定是发生了什么!难不成是他离开了她之后发生了什么?一种叵测的预感袭上头顶,潘劲超愣愣地望着眼前已陌生无比的莹莹。 “……怎么了?——你为什么要这么说话?——”话说出口来,他已经感觉到被挫伤的茫然无识了。突然,自这茫然无识的头脑里忽地弹跃起一根弦来,清脆而明细,她是跟那一群花枝招展的胭脂俗粉在一起的,潘劲超摇了摇头,眼神黯觞。 莹莹那鲜红欲滴的唇际便浮现出一丝冷冷的笑意,快意而绝灭。 是的,他们回不去了,心底有一个声音在那儿呐喊,喊得心底一种撕心裂肺的剧痛。 不远处葛红嘴里骂骂咧咧的走过来,头发凌乱着,看的出来她刚刚挨了不小一顿揍,后面跟着艳艳,梅子,大凤一群,指手画脚,也跟着骂骂咧咧的。葛红刚刚是只看到潘劲超竟自走出去了,她们一群人欺负她也不向她,只觉蹊跷的很,却并没有看出莹莹来,到这时才发现已是妖娆妩媚绝代风华的莹莹,俩人原来竟然是在这儿痴情着呢。 “哎——哟!我以为你跑哪去了呢!原来是又被她勾去了魂!”葛红说着就腻歪地挽起了潘劲超的一只膀子,就拿起眼光审视地打量起莹莹,在她看来,眼下的莹莹愈是妖娆妩媚,就愈是符合了她在潘劲超心目中标榜的狐魅形象。 莹莹听了就拿眼冷冷地望了葛红一眼,心里暗暗骂道,就你这副德行也配得上他!潘劲超依旧一动不动定定地站着,她望了他一眼,就知道,他们就都知道,是他们要跟那曾经的过往做一个挥别的时候了。这个世界上最悲哀的是,有些美好的东西,假如你不曾拥有,就永远体会不到那种失去之后的痛心疾首。莹莹看到潘劲超狠狠地甩下了葛红的胳膊。 “哎哟!——莹莹,你可真是厉害呀!到哪儿都能叫男人迷的神魂颠倒的!……害得人家连个男人都找不着了!咯咯咯!……”梅子抚风摆柳地走过他俩身旁还不忘回头细细地打量着他俩,望着如此一个凛然帅气的男人和他身边这样一个贱薄欠收拾的女人,再也忍不住开口大笑起来。大家也都跟着一起哄笑起来。 莹莹嘴角亦露出一丝冷冷地笑意,遂转身随她们而去。身后只留下一长串袅娜的摇曳的嬉戏打闹的背影在这个世界里渐行渐远。 “看出来了吗?她们——” “给我滚!——”潘劲超蓦地愤愤转过脸来朝着葛红气势汹涌地吼道,“——你给我滚!该死哪儿死哪儿去!记住!我永远都不要再见到你!!”潘劲超最后用手指着葛红的额头狠狠说道,然后他转身毅然离去。 “呜呜~”葛红绝望的张着嘴,望着潘劲超决然绝然远去的背影,身子就顺着墙根瘫软了下来。 第二十三章 在天涯 蓉姐说,等一会儿到了俱乐部,咱们可要施展功夫了呵!有时候能不能钓到大鱼,并不一定取决于床上的功夫,有时候一个眼神,一个动作,一声发嗲都能叫男人神魂颠倒的不得了!这一点梅子拿捏的最好,哎!去年你挣了多少?蓉姐神情酸楚怪异地望着梅子问道。没多少!梅子戴着墨镜洋洋不睬地昂着头走着。没多少?两三万得有吧?光吃喜面云龙就给了你一万多!大凤听了接口道,那我光吃喜面好了! 天涯俱乐部果然与别处又是不同,不仅外面宝马香车云集,壮汉彪立,内部更是金碧辉煌,布置奢华,气场宏大,设有ktv、包厢和赌场,尤其是赌场内每依次相隔不远就站立两名大汉,莹莹从没见过这么大的排场,仿佛进入幻境一般。 终于见到了红姐,却是与想象中很是不同,是在一间花团锦簇的会客室里,红姐仿佛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子一般正在侍弄一束鲜花,艳丽的蓝色妖姬,若不是蓉姐喊她回头时的一刹那眼睛深处那一抹阅尽风尘的沧桑和坚毅的风情,每一个初次见到她的人都很难与想象中那个或媚俗或硬气的黑社会女佬形象联系在一起。 “小蓉!你们都来啦?”红姐客气招呼道,目测红姐的岁数在三四十岁的样子,却是仍旧保持着一张少女般饱和的脸庞,面相很柔和,相比之下蓉姐倒是显得风尘多了。 “早就来啦!先到市里转了一圈,又到剧场看了会儿演出,这不就到这儿来了!——红姐!我怎么发现你越活越年轻,气色越来越好,我们真是比不起呀!” “有吗?——”红姐说着嘴角浮现一丝优美的笑靥,她低下眼睑去却神情仍凝视于花束间,那是一大束的蓝色妖姬,枝繁束小鲜艳欲滴,她的眼睑腮廓处有一条精致的弧线掩映于花丛之中,人面映花花入面,如此绝美的容颜绝不仅仅是上天的恩赐。 “我怎么听说红姐要退了呀?不知道是真是假?”蓉姐拿眼仔细打量着红姐,她知道她绝不仅仅是以外示人的这一面,这也是她暗自钦佩不及的地方。 “我要结婚了呀!”红姐说着就一脸明媚地转过脸来望着大家,她的眼睛大而明亮且深邃,透着高远的风情,这样她的目光就落在了莹莹身上,“有新面孔了!”她不由地开口而出。 “哇!——那恭喜恭喜!……让我冒昧地猜猜看!——是不是大大呀?”蓉姐凑近了小心翼翼地说道。 红姐听了不置可否,不点头也不否认,她转而开口说道:“你的队伍又壮大了!” “哎呦!我忘了跟红姐介绍了,这位小胖妹叫大凤,这个叫莹莹。” “——?”红姐听了略显吃惊地抬头,手中的鲜花竟不经意间掉落了下来,“都是那儿的呀?——”红姐说着弯腰去捡花束,陡然间刚才的优雅若失。 “……那个大凤是涡阳的,莹莹是龙城的——”蓉姐望着红姐陡然有些失措的神情说道。 “蓉姐!你看莹莹长的是不是跟红姐有点像?”艳艳这时惊讶地开口张嚷道。 艳艳这样一说其余的人均惊讶地望向她俩:“是的也!艳艳说的还真是的!真的像也!” “我都老了!你们还拿我开心,”红姐疲惫地说道,“走吧!咱们过去吧!” 大厅里人声鼎沸,美女拥簇,随处摆放着伸手可及的免费的饮料香槟,一眼望去,高手各个归坐。康德、胡羔飞各占一桌厮杀正酣,每一桌均有相应的服务生洗牌,分账,还有一两个美女跟着吆喝,吃喜面的,康德的身旁就趴着一个女的,莹莹就近坐在另一旁,那个女的竟还隔着康德就歪过头来充满敌意地瞅瞅她,莹莹冷蔑地一笑,也不吱声。康德全神贯注看着手中的纸牌,对外界浑然无觉。 “龙哥!——” 突然听到一声入骨的娇嗔,莹莹抬头就看到梅子就风枝摆柳地走了过来,到这时她才留意到对面一个剔着板寸头的男人,云龙转过脸来看了看梅子,目光笃定,沉思了一下方说道:“是你呀?——噢!我忘了!叫什么哩——?” “龙哥真是健忘!‘去年今日此门中!’——我是梅子呀!”梅子说着倚靠在云龙身后的椅背上,扭过头来万般翘楚地望着龙云,秀发垂泄香肩一头,风月撩人半掩面。 “哦!我想起来了!——等着吧!等着哥一会儿赏你!”龙云说着就笑笑地转过脸去,一时去年的春风得意还在心头,然于此时此刻他又有点不屑了,他是一直相信自己越发膨胀的鼎盛气势的。 梅子确实是一个角色,莹莹却不以为地抿抿嘴皮子。这时所有的人一下又都起哄开了,康德又赢了,大赢了,莹莹看不懂牌,只看到大把的钱都过来了,去掉赌场的提成三千一百,还分给那个女的一千,其余一旁站立着的也都跟着分了一百一百的,余下的才由一起跟来的小九儿收起来,莹莹听到康德对着小九儿说了一句:“——三万一千七!对吧?”小九儿也顾不得收拾,只揽在怀里激动地直点头:“嗯!总共三万一千多,——还剩两万六千不到吧!……”莹莹看着那一大堆的钱,康德竟然只给了她五百,心想他是不是弄错了,于是她用拳头在桌面上轻轻弹了一下,康德莫名转过脸来看看她,问道:“你怎么了?”莹莹就撅起小嘴望着他,康德的脸就变了,冷冷地看着莹莹,这时旁边的小九儿就低着头仿似心不在焉地悄声说道:“……牌桌上的规矩,不许中途借钱要钱的,……”莹莹不吱声,对面的梅子向她讥嘲的撇一下嘴角,康德继续,下一牌又赢了,莹莹一直气愤填膺的,到这时反而想我才不要你的赏哩,起身竟走了,“好!这一把我起底!”这时背后传来云龙中气十足的声音。 胡羔飞一行三人正在一张桌子上归纳归纳刚刚的收入,他们也是刚赢了一局,手气还算不错,莹莹走了过来。 “飞哥!——你说过这里面有我的三分之一的!……”莹莹说着朝胡羔飞面前的椅子上一坐就翘起了二郎腿,她的那条丰腴白皙匀称的大腿就在那一条藏青色的裹裙下若隐若现了,她笑笑地看着胡羔飞带着不认真的表情。 胡羔飞转过脸愣愣地看着莹莹,上下打量着她,不错,她确实如康德所说堪称一个天然的尤物,那一份只有呈现在你面前而无法旁顾的容颜,——不仅仅是容颜,那种由内而呼的气韵,会使每一个男人观叹——却又带着那般轻薄的神态,胡羔飞定了定神,方神移回来望着她说道:“唉!……你哪能看上我呀!你的那个白马王子可比我阔绰多了!”他这样说着那目光就在莹莹的大腿及她那玲珑有致的身子上游移,这样一来包括一并坐着的胡羔飞的两个弟兄也全都望着莹莹两眼冒着绿光,想入非非起来。 “唏!他那个小气鬼才不舍得在我身上花钱哩!……” 胡羔飞听了就转脸朝康德看了一眼,然后颇不屑地又转过来脸向着莹莹摊开了双手说道:“这个人本来就这样,你跟他好了我也没办法!……这样吧!你以后就是我的女人了,这包里的钱!——加上我刚才赢的,照样三分之一,还归你,……”胡羔飞说着手就放在了莹莹的大腿上抚摸着。 “——真的?哈哈哈……——说话算话?!”莹莹听到这里竟放肆地仰面大笑起来,她这般忘形的大笑倒弄得胡羔飞一愣,疑想这还是那个天香的一枝花吗? “说话算话!”胡羔飞望着她坚定的点点头,大拇指一竖自信满满地说道:“今天晚上跟着哥混吧!吃的喝的哥全包了!放心吧!我绝对——” “哇!龙哥的大!龙哥的大——!”“啧——!”蓦地云龙跟康德的这一桌哄叫起来,惊得所有的人都朝这边探头张望,胡羔飞几个也围观了上来。 “——这一把赢多少?”“九万九千多!——将近一个整数!”云龙的手下一把就把那些钱筢了过去,康德的神情一下就懈怠了,然只一瞬的功夫,他马上又面色平静地微微笑着了,“接着来!……接着来!……”他平静地说道。 云龙点着了一支烟,他歪着头眯起眼叼着烟,在烟雾缭绕中他的神态愈发地诡眛迷离了,“你翻不翻倍?”云龙努力乜斜起眼去看康德。 “翻倍!”康德不假思索几乎喷口而出,他不需要考虑,纯粹出于条件反射,他必须翻倍!他没有看到小九儿错愕的神情,他的脸上依旧挂着淡定的笑意,他的情感却是从他的两只虬筋毕露的手掌上暴露了出来,他的两只手微微张启着、战栗着,就像两只夺路横行的螃蟹,卯足了劲冲锋陷阵下去。然只几分钟的时间一切就已成定局,所有的人都惊讶地看到他又输了,“庄家赢!共计十二万六千!”看台子的服务生见惯不怪地操着一贯的职业口气说道。 康德的钱又被筢了过去,这时的他浑身就像是被抽取了筋骨一般地整个人就懈怠了下来,到这时他的钱已经全部都输进去了,所有的人以为这次要偃旗息鼓了,云龙也欠了欠身,突然康德睁着穷竭迷蒙的两眼喊道:“莹莹!莹莹!——” 莹莹正站在他的身后,她刚答应了一声,所有的人就把目光投到了她身上。 康德的手又开始虬筋暴露地摆在桌面上了:“再来一局!……” 云龙看了看他一旁站立的莹莹,不名说道:“说吧!多大的?” 康德听了右手就在桌面上一摆乎:“你看吧!你说多大就多大!” 云龙听了就彻底明了,他不屑的说道:“赌女人呢?牌桌上不兴这个!” 康德听了猛地一睁眼,他的血红的两眼处就只剩下最终的僵持了:“谁说不兴,她值六万!”胡羔飞说过只要莹莹跟他就给她皮包里的三分之一。 “谁说的?明明是十万!” 胡羔飞这时是十分地看不惯穷途末路的康德,他站出来说道。在此时此刻所有的人的兴致又再次高涨了起来,大家不仅仅是观堵而是看热闹了,一下子所有人的目光都齐聚在莹莹身上,蓉姐也定定地看着莹莹的反应。 “这样吧!”说话的是红姐,她挤进了人群,“在咱场子里还从来没有这样的情况出现,——本来场子里是不往外借钱的,这次我破一次例,康德兄弟!你说吧,贷多少?” 康德刚欲开口,这时胡羔飞说话了:“这个钱我出!” 莹莹听到这里反而粲然地笑了一下,她索性将身子一扭就倚在台子角儿上,仰面昂首凝立着,仿佛一尊塑像一般,任凭这些人将自己的身价抬高。 人群里大凤很羡慕地望着她,内心颇为感慨,认为这是一个女人的最辉煌的时刻,——只是她不知道的是在所有的光华璀耀的背后,暗流涌动着怎样说不出的故事和无以无以聊诉的空虚难捱。 “好!——咱们赌一局!就依这位小姐的身价!”云龙这时接过胡羔飞的话说道,“要是我赢了,这位小姐跟我走!要是你赢了,跟你走!——十万块钱跟他没关系,归这位小姐所有!”云龙竖起一根大拇指朝着莹莹问道,“——你愿意吗?” 莹莹昂然立于人群中央,她微微一笑地瞟了云龙一眼,毅然而然说道:“我愿意!不论我跟谁走,钱是我的!”最后她一字一句眼望众人顿道。 “好!——就依你所说!”胡羔飞一拳捶击台面铿锵说道。 这时康德不愿意了,他赖在位子上说道:“她是我的女人,你们凭什么赌她?” “我们赌的是钱!——你还有十万块吗?”胡羔飞望着他咄咄逼人道,他原先对他敷衍迎合的底线此刻已完全拆除,最终在众人的轰赶下康德下了台子。 为了公平起见,采用的是三局两胜的办法,众人把个台面围的水泄不通,赌家双方均把十万块筹码压到了桌面上,第一局云龙胜,第二局胡羔飞赢,第三局云龙最终胜出,在众人的目光睽睽之下莹莹带着十万块钱跟着云龙走了,尽管胡羔飞还不甘心,并要求再赌下去,无奈云龙无意恋战,最后最后莹莹望着胡羔飞无比感谢地点了一下头,算是有礼了。 本来故事发生到这里也算是天涯历年来赌场风云的一个红色插曲了,没想到的是后来的波澜汹涌迭起。照例每个进入天涯俱乐部赌场的人都能拿到一张免费的会员房间卡,这一晚云龙带着莹莹一并跟来的兄弟先到楼下的ktv坐了坐,用了晚餐,没想到回到房间的时候就遇了劫。 等到保安赶到的时候,已是发现云龙被捆绑在卫生间的马桶上了。据他介绍他俩跟兄弟们刚一分手进入房间就被不知从哪里过来的两个人捂住了嘴,最终连同莹莹以及她身上的十万块钱都被洗劫走了。他首先怀疑是康德干的,后来又怀疑是胡羔飞干的,俱乐部的经理连忙安抚赔着不是,一面找人通知红姐。云龙吵着嚷着要见红姐,一定要给他一个交代。 此事最终却成为天涯俱乐部一个多年悬而未解的秘密。 第二十四章 堕落天使(林红) 当莹莹带着廖光辉来到爱玲姐家的修车铺的时候,爱玲两口子确实面面相觑地怔了怔,他们也不知道这么一段时间她到底在外面干什么去了,更没想到原还那么前卫时尚,心高气傲,口放大话的莹莹,怎么就带回来这么一个男的呢?况且莹莹现在变的爱玲差点没认出来,如今的莹莹整个人好像脱胎换骨了一般,面黄肌瘦,两眼无神,原先的那份纯净高洁的少女气息已荡然无存,乍一看去就跟爱玲这样花枝凋残的少妇没什么两样了,甚至看起来还不及爱玲的风韵。但是凭借她是过来人的经验,一下也就看明白了。 “莹儿,你看你瘦得,脸色蜡黄……你俩在一起多长时间了?”在莹莹帮着爱玲做饭的时候,她拿眼悄悄地打量着她问道。 “我瘦了吗?——”莹莹听了,就拿手摸了摸自己的脸颊羞赧地说道,她亦不知自己瘦的什么样子,表姐的问话很露骨,但是她也知道自己每天的情况,不觉就红脸低下了头。 “……别老依着他!,他年轻力壮的,你得爱惜自己的身子!”爱玲是过来人,说着不觉也红了脸,她转脸瞅了瞅廖光辉,她跟他是一厂多年的同事,以前开玩笑骂大会惯了,对他看得也算透彻。 莹莹听了低头笑着不语,心里领会。 “那个,……我没想到你俩能走到一块儿,啧!——俺舅知道不?”爱玲问这个话亦皱了皱眉,唉!多好的个姑娘,多些个好人家都耽误了,如今找了这么一穷二白的家伙,她不怎么看好,可想舅舅也不怎么看好。当初舅舅把她送过来的时候,多少也就是想投靠她能找个好婆家,“……——也是姐无能!”她叹息了一句。 “不知道……——过一段时间我们打算回家去看看!……”她故意把“我们”二字说的坚定,是对爱玲姐那多余而庸俗的关心掷以有力的回击,现在她不认为廖光辉有什么不好,她认定他了,一辈子就跟他了,就这样了。到这里她就又张开嘴向爱玲姐道:“姐,我想让廖光辉跟俺治国哥学汽修怎么样?你看管不?” 爱玲听了开口说道:“管是管,就是不知道他可是干这块儿的料!主要是他可愿意学?——愿意学就让他来学呗!……”爱玲说到这里还是想问一声她真的打算就这样跟着廖光辉过一辈子吗?然还是又生生咽了下去,她知道事已至此再说下去就是多余的了。 在爱玲姐家里吃了晚饭,又客客气气地聊了会儿天,治国不太能看得起一穷二白的廖光辉,态度很疏远,爱玲姐以前还经常跟他开玩笑的,现在也变的规矩客气了,只问他家里还有什么人口,盖房子了没,当然廖光辉也很拘束,只闷闷地低头笑着作答,声音低沉浑浊,是的,他也没想到他能跟刘莹莹走到一块,能坐在这里吃顿饭。终于把这个难堪不协和的一顿饭捱过去了,晚饭后两个人就告别了治国和爱玲一家人走了出来。 出来以后廖光辉就骂,有什么了不起,不就是修个破车嘛!莹莹心里明白廖光辉也不傻,他也看出爱玲两口子不赞成他俩,廖光辉心里不爽,她也很郁闷,因此也不接话。“我跟爱玲姐说了你学修车的事,她说管。”莹莹这边帮爱玲姐满口应承下来,她是真的想让廖光辉去学修车。 “等以后再说吧!……”廖光辉颇显冷淡的说道,说过以后他的手臂就搭上了莹莹的肩头,整个身子就倾压了下来,压在了莹莹更显瘦弱的肩头上,莹莹也不反抗,任由他压着,她知道廖光辉不是她中意的那个男人,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她愿意这样,她也不愿意去想她是谁,她只知道她需要这样一个人,需要这样一种力量来压制那心底无涯的绝望与哀伤,她知道这一条路她必须得这么走下去,这是她认定了的,只是有时她会感到内心无以名状的难受,于是她就只慵懒地躲在廖光辉的怀抱里失去表情地露出憨憨的笑脸。 回到他们租住的小屋,两人就懒懒地朝床上一躺,连洗漱都懒得免掉了。他是她这一生最终认定的男人。她真的是太疲惫了,是那种心理上的累,累的就只想找个角落安顿了,角落找到了,却教她愈加地失望至极,再后来连失望的感觉也没有了,只剩下一具躯壳任由他摆布,他沉沉地睡去了,莹莹才会让自己那疲惫的心灵放空,这时她的眼泪才会汹涌地流淌下来。 她终于见到她了!是这个世界上唯一曾给予了她蓬勃欢快的生命,却又留给她无边的期望无依,在那样一种情由下遇见,不知是否也是一种命运的捉弄或安排。 绝对是一种安排,于命运的无形的大手冥冥中牵引着她,难道所有的一切的遭遇和安排都只是为了与她相遇?她感觉一定是在幻梦中,她是一直不明白自己怎么走到那一步的,或许仅仅只是为了见到她,她才会沦落到那般地步。 莹莹知道那天劫持她的那两个人不是康德就是胡羔飞指使的,当她被拖着刚来到马路上一辆黑色轿车旁,突然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一群人,她就又被劫持了,莹莹看到胡羔飞还下了车子,两派人还打了架,当她被拖走时,胡羔飞的表情愤怒之极,到这时她相信胡羔飞应该是真的钟情于她的,但是另一伙人她就不知道了,莹莹以为她这一生悲苦迷离的命运或许真的就这样要结束了吧!没想到当她被蒙了脸带进一个房间,接着就见到了一个人,红姐。 是在装修豪华的一个房间里,红姐稳稳地坐在沙发的一角,看见莹莹被带进来,她示意那些人都出去了,才站起来问她道:“没吓着你吧?”莹莹错愕地望着她,不明白怎么回事,为什么她不停地被不同的人劫持,面前的这个女人想对她干什么,然而有一点毋庸置疑的是,面前的这个人是个女的,并且她看她的眼神是那样的含蓄温暖,并且莹莹还记得她曾说过要出十万块钱搭救她的话,莹莹惊恐的心渐平息下来。“你是谁?你为什么把我带到这儿来?我的钱呢?”红姐听了只缄口不语,默默地看着她,莹莹顿感疑惑,又眼看着她默默地出去了,莹莹又喊道:“你把我关在这里面干什么?你让我出去呀!?”红姐望了她一眼,就匆匆关上了门,莹莹看到门外依然站着两名彪壮的大汉,她又扫视了一眼房内,整个房间不算十分奢华却也装修精良,所有的门窗都锁着,莹莹知道她是逃不出去了。她从沙发上爬起来,这才感觉到全身的酸麻疼痛,是她被绑架时那些人用力过猛弄疼她了,当时只顾着惊恐害怕没感觉到,到这时才知道那些人并没有要伤害她的意思,她正坐在沙发上出神,就听见有人开门进来放下了饭菜又出去了。饭菜摆在那儿,搭配的很是合理周到,莹莹望着又出神了一会儿,想到她的十万块钱没有了,不知道是谁抢去了,当她第一次遇劫的时候,她看到胡羔飞的人是连人带钱一块拿走的,当第二次红姐的人出现她就不知道是不是把那些钱也一块儿抢了,总之她知道不管那笔钱落在谁手里都不可能是她的了。到这时莹莹无望地端起饭菜吃了几口,却是食不下咽。后来红姐又进来了,眼睛似乎红红的,只默默地坐在沙发上欲言又不语,莹莹问她十万块钱呢,她什么也不说,只抬眼默默地看看她,那目光莹莹说不清,它告诉她她应该不会伤害她,莹莹也只好沉默下来,这时她感觉到一种莫名的泛酸的忧伤袭来,当红姐起身再次出去的时候,莹莹站了起来喊道:“红姐!……”红姐听了目光诧异地转过脸来,竟怔怔地望着莹莹,那目光使得莹莹也怔了怔,这时红姐方开口说道:“你休息会儿吧!在这儿没事的,……那十万块钱我帮你收好了!”她的目光是那样的温暖心脾。 红姐走了,留下了莹莹一个人在房间里呆着,莹莹想到红姐为什么会对她这么好呢?是那种真心不计的好,是这个世界上她还没有见到的那一种,莹莹的脑海里又浮现起她刚刚喊她“红姐”时她一转脸那目光中的诧异和她刚刚的话语,“红姐!”——红!当“红姐”这两个字再次从她脑海跃出的时候,她方醒醐灌顶,还有艳艳说过的那句话,她一时竟惊愕无已。这样她惊顿无措地在沙发上躺了一会儿,就感觉到身上的血液沸腾了起来,“不可能的!”然而她终于还是忍不住快速走到了门口用拳头在门上砸了起来,门开了,外面的人问她干什么,莹莹由于激动无措竟迟钝地说道:“她——呢?……我要见她!”那人问道:“你要见谁?是老板吗?”莹莹点点头,是的,她是这儿的老板,莹莹掩上了门,退回屋里。 一会儿红姐来了,在这段时间里莹莹想到了几种或愤恨或冷淡的僵局,然而当两人再次面对面时,那种不堪仍是无措的。莹莹看到她的头发松散了下来,卸了妆,面容很憔悴疲惫,她是一直就呆在隔壁的屋子里的。 “你把我关在这里干什么!”莹莹首先冷冷地开口,她的目光掠过了她就望向了别处。 林红不说话,她又走近了两步,在玄关处立住了,在这两步里她已经意识到了夙命,接着莹莹又不耐地问了一句,她才终于开口:“外面很乱,我要保护你,你在这儿过几天吧!” “我为什么要在你这儿过?你放我出去,我是死是活跟你有什么关系!你这难道不是私自抢劫吗?”莹莹依旧问得咄咄逼人。 “外面还很危险,你要回去过两天我送你回去。” “——你是谁?为什么要这么对我?”莹莹两眼望着她,目光逼人。 “……我是林红。一个不称职的妈妈!”林红别过脸去,懊悔地说道。 “呵呵呵!……”莹莹听到这里竟放肆地冷笑起来,这一刻她感觉到的是造化弄人,她曾经日思夜想,魂牵梦萦,午夜梦回的母亲竟然是个混黑社会的女人,她费尽万般思量却在最绝望最无奈的时刻终于邂逅她,“呵!……呵呵!……林红!林红是谁?呜呜——”莹莹笑着笑着就痛哭起来瘫倒在了沙发上。 林红见状眼泪更是如雨般簌簌落下,她走到莹莹身边万般地爱抚着莹莹的肩头:“孩子!……我的孩子!妈妈对不住你!……” 林红这边喊得凄凉亲切,莹莹听了愈加寒心入骨,她叛道地一翻身,坐了起来:“——孩子?谁是你的孩子?!你是谁的妈妈?!”林红听了顿时绝望伤心的说道:“我知道,你恨我,……你怎么恨我都不为过,都是我的错,我经常后悔……我就是受再大的委屈也不该把你丢下……呜!……呜呜呜!……”林红说着情不能自已,竟也痛苦啜泣起来。“你要是不丢下!怎么会有现在金碧辉煌的生活!”莹莹拿眼扫视了一眼房间内富丽堂皇的布置,说的愈加地伤心绝望。 “……我去看过你,可是你爸爸又娶了别的女人,再后来生活环境的逼迫,已不容许我带着你生活,再说那时候你爸爸也不会同意把你交给我,……” “我‘爸爸’?我爸爸是谁?” ——“你的爸爸不是叫刘大柱吗?”林红眼望着莹莹奇异地说道。 莹莹听了亦望着她切齿说道:“呵呵呵!……好个没责任心的女人!跑到这里做个风尘女子,生下个没爹的孩子扔给了别人去养!——我费劲千辛万苦一定要找到你,非得要我这个模样了,你才肯出现!”莹莹望着一脸表情惊愕不已的林红眼含热泪亦望着她,一时积压多年的内心深处的能量就一发喷薄爆发了,她拗着头扭着脸噙着泪手指着林红咬牙切齿道:“我——恨——你——!……知道我为什么恨你吗?——因为在我最需要你最渴望你的时候,在我那么渴望母爱的年纪,你却不在我身边,特别是在我知道我不是那个家里的人的时候,在我受欺负的时候,——我知道了,我是这个世界上被抛却的,我的父亲是个强奸犯,我的母亲,——都不认可我!我孤零零的一颗心在这人世间漂泊,我拼尽全力地上学,想要出人头地,想要活出一个模样来,却没想到有一天会堕落这、万丈红尘!更没想到会在这红尘深处与你邂逅……” 林红望着一脸泪痕狼藉的莹莹露出无比凄惨的笑脸,望着她的女儿,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莹莹的话字字诛心,她从来都不知道自己犯了一个这么大的错误,老天爷!为什么当年她受了那么大的伤害,二十年后还要拿莹莹来惩罚她?为什么?!林红艰难地闭上了眼,这样过了一会儿,她终于决定开口了。 要怪就只能怪老天爷从前太眷顾她了,在她二十岁之前后就是一个分水岭,仿佛是一个前世今生的轮回。她出生在一个普通职工家庭,从小她就像一个披着彩衣的仙子翩翩长大,人人喜她爱她,长大以后更有无数的青年爱慕她追求她,那时候他们都对她充满了真挚的情感,她常常亦对他们报以由衷的感谢和温馨的笑意,最终她花落有主,与一个才貌俱佳的年轻人订了婚,他们甜甜蜜蜜,出双入对,也得到了所有人祝福与羡慕的目光。那个时候她看到的天空是蓝的,夕阳是托在彩绸上面的,空气里是飘着花香的,她不知道这个世界上有的地方是黑暗的,她也不知道在黑暗的地方是有魔鬼的,她更不知道魔鬼的力量的。 就这样直到有一天在她下班的路上她遇到了两个猥琐的人,她只是满含温情和善看了他们一眼,就被深深地死死地拽入命运的魔窟,从此被命运抛闪,与家人分离。 在那荒凉的小屋里,在那混乱狼藉的麦蘘堆里,然后再以一个在他们来说合适的价格卖给了当地的农民,——更悲惨的是,那个年仅十四岁还在上中学的成绩优异的小彬,因为其思维敏捷,口才犀利而遭到了毒手,她眼睁睁地看着他们绑着她给她注射了不知名的药物,从此她小小的年纪就被彻底毁了。 在那荒芜的村子,她被监管着一过就是两年多,在这之间她生下了一个孩子,一个她爱都爱不起来的孩子,尽管她也悉心喂养她,尽管她也可爱,可她不承认那是她的孩子,只有她知道那是一个孽种。可是就是这个孽种也常常招的她泪纷涕流,一想到她就要撇她而去,她还是有肝肠寸断的感觉,然而她毕竟是个孽种。心中的不平和怨恨最终使她撒手离她而去,犹记得那一年她刚刚会走路,她眼望着她蹒跚走路的样子心就碎落了一地,眼泪在肚里咽,心里面映出一句话:“好可怜的孩子!……” 历经万般惊险她逃出了那个地方,回到她生长工作的那个小城,她还不知道这个世界已经发生了改变,她原来的男朋友已然交了新欢,她再去找他时,他已经态度疏远避恐不及;她原来工作的地方已然将她取缔,理由强硬不容置疑,她无故旷工两年多,厂方有权开除;所有的人都对她避恐不及,背后又指指点点。她受了伤害无处可诉失了业又无处可去,就天天在家待着,一时死的心都有,幸亏父母天天天守着她,念及亲恩她打消了绝望,终于走出去了,在那个年代也没有什么好的工作可找,就进了当时比较入时的理发店打工。 后来她又经历了数次的风浪,结了婚又在打打杀杀中离了婚,后来凭着她的美貌又结交了几个不三不四的人,这时的她不再相信任何人,她已俨然成了小城里数一数二的风流人物了,她打扮的妖娆迷人,无论走到哪里总有人议论纷纷,本分老实的避而远之,地痞流氓狂蜂浪蝶竞相追逐,再后来为了安全系数的增加,她傍上了当地首当其冲的老大哥。然而也不是就傍上了老大哥,老大哥有时候也带她出去交际,有时候也把她当作私藏的尤物送人,然而就是这样她也要修成正果了。就在她准备要退的时候,没想到的是就在这当口会遇到莹莹,难道冥冥尘世之中亦有它的定数. 第二十五卷 野蛮之力 莹莹不知道那天晚上竟发生了那样大的事情,她不知道林红带去的人竟把胡羔飞打死了。那天当林红把那十万块钱摆在她的面前,并说道:“这是你的钱,你先拿着吧,希望你能不要嫌弃,我会尽我所能给你一个补偿……”还没等林红的话说完,莹莹就“呵呵呵”地笑着一把抓起桌面上的那十万块钱“唰啦”一声就扔向了半空中,伴随着她那一声执拗的冷笑,她看到林红的眼神如凌了砺霜般沉沉地低落了下去,莹莹听到自己内心底冒出来一个声音:“什么金钱啦,前途啦,奋斗啦统统,统统见鬼去吧!”到那一刻她才知道原来她什么也不想要,她费尽千辛万苦,历尽尘世坎坷,最后要得到的竟是这样一场虚渺,终于她一个人打开了门独自就冲了出去,门口的汉子欲拉她,她奋力挣脱了,那汉子望望林红,林红一摆手示意让她走。 走出了天涯,走出了欢乐谷,外面已是人声鼎沸,正是早上六七点钟的时间,她摸了摸腰包幸好里面还有两个钱,内心不禁涌起感慨,她终究还是要赤条条的在这个世上飘荡了。此时她的心情低落低沉的很,是低到了尘埃里,低到了地狱里去了,但她再也不需要那些异想天开,纸醉金迷的奢欲了!就在那一刻,就在她见到了林红,见到了她从小一直魂牵梦萦的母亲林红的时候,爱有多切,恨就有多深,就在那一刻,所有的关于林红的,以及她自己的一直氤氲在她头顶的阴云密布一下子就涤荡去了,这样她就感到了一种无形的巨大力量向着她深深地压了下来,无怨无悔无憾,她就那样被深深地打压了下去,那感觉就像西游记当中的孙悟空被如来的五指山死死地打入五行山下一样,只是这一次她被击落得一败涂地,竟连一丝反弹的力量都没有。 回到龙城发现她竟然真的无处可去,她跟康德租住的地方她是回不去了,她知道康德大概也跟她一样半死不活了吧!想来想去还是只有服装厂五敏那儿是个唯一可去的地方。她是一直在五敏的床上躺了一星期,在那七天里她似乎对外界一无所知,只是五敏买来了饭菜的时候她起身扒了两口,之后又倒头昏昏的睡。自从中学毕业那一年她就落下了昏睡的病症,这是一种逃避失意的办法,能让自己在一次次短时间内死去又复生。她这样昏昏沉沉地过了不知多少天,在这多少天里,她一直是活在半昏不明的梦魇里,做了无数离奇又无稽的梦,似梦似醒间她渐渐明白过来,渐渐地归服于现状,臣服于命运。只是没想到廖光辉依然还会在这儿。 原来自打莹莹离开服装厂以后,廖光辉亦很是失意,然后来他也还是偶尔到这儿来玩玩,也从五敏这儿知道了一点莹莹的事迹,最终使他对莹莹失去了希望后,却发现五敏倒是个稳拿可靠的女孩,然由于五敏的自卑且矜持,两人却一直僵持着,五敏希望他能来个公开的、正式的方式,但在廖光辉看来五敏长得不算漂亮,若能得手玩玩还可以,真要带回家去做老婆未免有点勉强,因此每每廖光辉欲赖在五敏租赁的房子不走,五敏就毫不客气地板起脸让他回去,其实五敏还是真中肯他来着,就这样两个人来来回回僵持着,直到天生丽质的莹莹再次出现。 天底下的男人都是躲不过女人的容颜这一关的,当廖光辉再次看到莹莹的那一眼时,他的两眼还是发出奇异的光芒,反正他跟五敏又没有什么,她也赖不了他。莹莹并不知情他们之间这些微妙的关系, 她只是能感觉到五敏的反感,却并未放在意上,她一心只想着找个差不多的就安顿了吧,反正廖光辉也是喜欢她的,这就够了,她不想再折腾了。 廖光辉给她的感觉是,有一天晚上五敏加班去了,她穿着五敏的衣服,和他一块出来,在岱河桥头上,望着桥下灯光粼粼的水面,听到廖光辉说:“莹儿,我真的很喜欢你,你做我的女朋友吧!”莹莹听了就一语不发,默不吱声,又过了一会儿,为了表示确认,她就抬头微笑着看了他一眼,廖光辉见状才过来揽了她的腰,把她抱得紧紧地,接下来廖光辉就低下头吻了她,莹莹也不反抗,她需要这样一个港湾,需要这样一个依靠,她愿意这样奉献自己来抵制那无以慰藉的郁闷和失意,那一刻她感觉自己不再是一只无处栖息的小鸟,找不到落脚的巢,然而接下来的疼痛感打破了她的暇思,因为廖光辉的牙弄得她满脸满嘴地生疼,不得不撤了撤身子避开。 接下来的发展速度快得惊人,总共才不到两三天的时候,两个人已经如胶似漆,如狼似虎了,在五敏的房间里,五敏上班去了,廖光辉来不及就占有了她,尽管莹莹很过意不去,怎奈敌不过廖光辉的软磨硬泡,莹莹望着他那如饥似渴的表情终是不忍,最终只说道,你真的喜欢我吗?你以后会对我好吗?廖光辉的脸庞匍匐在莹莹的玉体上已顾不及频频点头:“喜欢喜欢!”“会的会的!” 廖光辉说:“咱在这附近租间房子住吧!”莹莹说:“那怎么住,你在那边上班,我在这边住着!”“咱租间房子呀!”廖光辉说:“我要你每天晚上都来陪我!”莹莹听了低了头笑。很快廖光辉就在外面租了房子,待到莹莹来搬不多的东西跟五敏告别的时候,五敏的脸竟冷漠地像霜打的一样,只说道:“你走吧!反正有的是男人要你!愿你以后多保重吧!”莹莹听了疑惑地看着她,这么久了也没见她交到什么男朋友,其实男人找了她这样一个女孩子还真是不错的,不像她这般,不怪她对她有成见,其实像这样像她这般保留一份安宁又何尝不是她内心向往的呢!“以后有空我就来找你玩儿!”莹莹说道。“你找不着我了!我马上就搬走了!”“马上就搬走了?搬哪儿去?”五敏听了无奈地叹口气,方缓缓地说道:“……搬哪儿去你就别问了!反正这地方我是不能呆了!……——你说呢?”五敏的话里有话使得莹莹听得红了红脸,一时她竟感无脸去看那一张床,在那张床上的发生的所有的情节动作越是历历在目就越使她有愧于五敏的洁身自傲,于是她只有红着脸无语以对竟连“嗯……”的音都未发出来。 从五敏处搬出来回到他们租住的小屋,莹莹每天就成了廖光辉满足生理需求的工具,刚开始她还没感觉到,只是觉得她还不够十分喜欢廖光辉,她这样一个走过弯路的人,廖光辉如果还能够喜欢她,能够不嫌弃她已经不错了,但是廖光辉的太低级,太粗鲁,太直接常常使她达到无法忍受的地步。特别是有一天完事了以后廖光辉四仰八叉地躺在床上说了一句“*是一样的*,脸上分高低,我比潘劲超怎么样?”“……?你说什么?”莹莹反应不过来吃惊讶的问道。“哦,没什么,……舒服吗?”廖光辉转过脸来望着她心满意足地笑着问道。“呵!……”莹莹听了就用手拉了拉毛巾被不吱一声地转过脸去,悄悄地面朝里躺着了,她是慢性子的人,那一刻她的心里很不是味儿,廖光辉的话她听得一清二楚,那一刻她后悔极了。“刚才你说的什么?”她反问道。“没说什么——!”廖光辉淡然回答道。“我听见了!——我告诉你,我跟潘劲超什么都没有,你以后不要胡扯八道的好啵?”莹莹说着眼泪欲掉落下来。“潘劲超都说你们发生关系了——那有什么?那个时候你们俩好,我又问不着哎——!何况也有人喜欢我,上杆子跟我我都没要。——哎!我问你,你为什么会找我呢?你这么一段时间挣的钱呢?”廖光辉迫切地问道。“我哪里挣什么钱了?我挣到钱了还会来找你吗?”“怎么可能?不是说你进了那个地方了吗?——那有什么!只要你没有艾滋病我都不怕!这样的话经验才丰富哩!“”廖光辉说着两眼炯炯地望着莹莹,他似乎是想通过他那颇富挑衅露骨的字眼将莹莹的底子看个通透。莹莹听了这一番话只差没当场气晕过去,这样她怔怔了半天,方终于开口说道:“你要这么说,咱们就算了吧!”廖光辉一听就急了,又说道:“那怕什么!说说怕什么呀!谁能没点过去!……”莹莹听他安之泰然地说着,一时也不想再争辩了,只一个人脸朝里静静地躺着,不觉眼泪就“唰唰”落了一大片,过了一会儿她提了提情绪,轻音问道:“你以后会对我好吗?”然而背后一直不见回音,莹莹不由转过了脸,发现廖光辉不知何时早已睡得鼾去了。 莹莹找了一个玻璃厂的活儿,与原来的心高气傲相比,现在的她与其说谦卑不如说自卑多了,经过那一场惊心动魄的洗劫和痛彻心扉的遭遇,已使她不再相信能够依靠什么男人来改变自己的命运,尤其是再次重现潘劲超的离去,以及她的亲生母亲林红的出现,使她彻底打破了对于命运最底线的挣扎,现在的她必须要依靠廖光辉那无基础无条件的生理需求来抵制她那内心无边的低落和失意。如今的莹莹白天麻木地去上班,夜晚就像只憨巴狗一样被他摆弄殆尽,否则她真的不知道该如何生活下去。如今的她就像失去了魂魄的人一样,成了一具依附在廖光辉身上的玩偶,完全失去了自我,廖光辉要干什么她从不能拒绝,然而在她的内心深处她又是不快乐的,她只感到内心深深的失落和无尽的空虚寂寞,每当夜半深沉身旁的廖光辉尽兴沉睡去时,她总是两眼深深地凝望漆黑的夜幕,不知自己只身何处了,身边睡着的一个人却又陌生的遥不可及,廖光辉对那个总要的很切,切得使她很措手不及,切的使她总觉疲乏的应付不过来,因此也难怪当她带着廖光辉来到爱玲姐家的时候,爱玲姐就总拿眼打量着她,她的变化从爱玲看来真的是江河日下。 第二十六章 堕失之痛 五敏走了,莹莹好几次跟廖光辉讲去看看五敏,廖光辉都懒得推辞掉了,因此当莹莹一个人再次来到五敏租住的房子时,没想到五敏果然如她所说已搬走多日了。莹莹一个人走在她俩经常出入的那条巷子里,感觉着自己愈来愈凄凉孤单,虽然廖光辉现在是她终日陪伴的男朋友,事实上他竟不及她与五敏的情谊,五敏走了,或许天涯海角的永不能再见上一面。 一天,莹莹突然讲道:“我们结婚吧?”廖光辉听了很吃惊:“——结婚?那么快啊?”莹莹说:“……你看咱们俩都这样了,老不结婚叫外人看见了也不好,再说我家里人要是知道了还不能骂死我!”廖光辉听了依旧乐呵呵地,他思忖了一下,说道:“那过两天回俺家叫俺娘看看他的儿媳妇长得咋样?——”莹莹听了顿时舒展了一下眉头,望着廖光辉心满意足地露出一丝笑脸。 终于两天后,两人就坐车回了一趟老家。廖光辉的家庭果然是一贫如洗,一个姐姐也已出嫁,只剩下一个老娘跟他相依,廖光辉来的路上就说了,他父亲死得早,母亲一个人辛辛苦苦把他兄妹两个拉把长大,他娘攒了些钱打算过了年就跟他盖屋,所以等他们过了年的时候再来就能住进新屋了,莹莹听了说道:“过了年盖就过了年盖呗,反正咱俩还年轻,等结了婚咱们再好好地过日子呗!”莹莹信心满满地说着,然而廖光辉听了却依旧扒着车窗望着外面,莹莹又接着说道:“说好了,等过了年你就跟俺治国哥学修车,咱俩以后都省着点花钱,等以后咱也开个修车铺,管不?” 廖光辉的母亲是个瘦高个子的老妈子,一看就是个出笨活的人,她乐得合不拢嘴,东一趟西一趟地忙活着杀鸡做饭,姐姐也来了,邻居们也都围着看,啧啧地称廖光辉的媳妇长得真好,只有廖光辉的姐姐私下里跟廖光辉和她母亲悄悄地嘀咕:“——手头儿勤快啵?洗衣裳做饭的活儿她会啵?”廖光辉还未开口转头就见莹莹已走到了身后,便大不咧地冲着莹莹二不愣地咋唬道:“——她会吃!”莹莹听得不甚明确,但眼见他娘几个互递眼色,茫然地便也只笑笑地站着,未搁在心上。 中午吃饭的时候,眼见着满桌子丰盛的菜,莹莹却只觉得胸口油腻干呕的很,她叨了一块鸡肉刚放到嘴里,要不是死命地按住胸口差点就吐了出来,她也不知道为什么,也未去深想,却是那一整碗的馋人的鸡肉再没敢吃一块,这样直到晚上他们都走了以后,家里只剩下他们娘儿三,廖光辉的母亲就将那些剩菜热了热再端上来的时候,莹莹一看见那多半碗油汪汪的剩菜,就再也受不住了,跑到院子里“嗷嗷”地呕吐起来。 廖光辉的母亲见状就丢了手里的家伙什儿,跑过去问莹莹怎么了?莹莹只一个劲哇啦哇啦地呕哕,答不上话来,见惯久富经验的她见状便屁颠屁颠地向堂屋走去,问她儿子:“是不是有了,什么时候的事?”廖光辉听了就一脸莫名地只腆着脸地笑:“什么有了?——怀孕了吗?”“不怀孕了怎么的?肯定有了!”莹莹一边哕着一边听着,吃惊地问道:“不会——吧?那怎么办?”廖光辉听了就从堂屋里走了出来,一脸得意地站在莹莹面前,开口说道:“谁叫你怀的孕?赶明儿赶紧打掉去!”莹莹听了,头皮一麻,忙又是一阵呕吐,母亲见状忙张开了手臂去打他:“我叫你胡诳一气,赶紧上一边儿去!”廖光辉被他母亲不轻不重地捶了一拳就笑嘻嘻地进堂屋去了:“乖乖,来喝口水压压!”不知何时廖光辉母亲手里端着一碗水递给了莹莹,莹莹使劲地压了压胸口,激动地接过了碗喝下了两口。 晚上睡觉的时候,莹莹虚弱地歪在床上一动也不想动,一会儿廖光辉的手就摸索了过来,莹莹伸手把他打开了:“别碰我,我难受死了!”“哎哟!——正常!谁让你脱生个女人呢?哪个女人不生孩子,不怀孕?——这孩子来的不是时候,赶明儿吃药把这孩子拿掉喽!”廖光辉说着故意把脸挂得生硬。“什么——?”莹莹听了吃惊地腾愣一下坐了起来,她刚才听他说过这样的话,只当是玩笑,此刻听了不由大为吃惊。“这孩子来的不是时候,咱还没结婚,什么都没玩够哩!……”“不是时候?……那他也是一条命呀!他可是你的亲生孩子,你就这样忍心夺去他的生命吗?”廖光辉被她问得有些哑口无言,想了想,半天他才又开口说道:“——孩子不好有吗?就咱俩身体、又年轻、往后要多少孩子不行?现在要孩子,得耽误多少事?咱得先把咱们的二人世界过过好,早着呢!”廖光辉一边说着就过来搂抱她,示意安慰她,莹莹被他搂着抱着,一动也不动,却只觉得自己的身子寒颤的要命。“我就知道你是这样想的!”半天莹莹喃喃自语了一句,这一夜,廖光辉又要了三回,莹莹欲拒绝他,廖光辉说赶明儿你就流产了,我就又捞不着了,还不趁现在多做几回。 第二天快到中午的时候,廖光辉就从镇上拿来了两粒药,瓣开莹莹的手心放在上面,“乖,听话!”接着他又倒来了水,莹莹望着手心里的两粒药怔怔地出神,一上午了,她的心像猫抓了一样地难受,她甚至能望见孩子那粉嫩的小脸庞就在面前萦绕,一遍遍地喊着:“妈妈!妈妈!”廖光辉说:“医生说了,要流就尽早流,晚了就得动手术,那才受罪哩,来,先喝口水送送——”廖光辉对她从来没有这样地殷勤过,他端过茶缸子放到了她的嘴边,她就张开了嘴,喝了一口水,“来,还有药,我帮你放,你张开嘴,我帮你放到舌头尖上,你一仰头就咽下去了!”到这里,莹莹终于抬头看了廖光辉一眼,她的整个身子都在颤粟,那一刻,或许她想过反抗,然而她没有一丝反抗的力气,她抬起发颤的那只手来望着那一片药,然后就在半推半就的情况下把那片药放到了舌头上咽了下去,不知道是心理作用还是什么原因,那一小片药她仰头咽了好几次都没有咽下去,急得廖光辉在边上连连给她递水,加劲。 到晚上的时候,廖光辉又拿了一副加强的药给莹莹吃了,并说“今天夜里到天明,小孩大概就会掉了,好了,今儿个晚上我不惹你了!”莹莹一夜在忐忑不安中仅仅迷糊了一会儿,到了下半夜,快天明的时候,觉得肚子有点疼了,趁着寂灰青凉的夜色,莹莹忙跑去厕所看见果然下来了一大片血并伴随着一个指头样大的小血块,莹莹心悸地只望了一眼就别过了脸去,奇怪的是这一天的星空异常地清癯,满天的银光倾泻大地上,想要规避都不能够。 莹莹望了一眼西天倾斜的月牙儿,就无力地蹒跚着地走回屋去。在廖光辉家里只过了两天,莹莹的心情跌到了谷底,唯一能感到舒心的就是廖光辉的母亲不轻不重地骂了廖光辉几回,两人就坐了汽车回了市里。回来以后感觉应该能上班了,谁知过了几天下边那个血量不但不减少反而加重了,这样又坚持了两天,仍旧不见好转,而且莹莹的脸色已经有些苍白了,两人这才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然而手头又拮据,正规的大医院两人想都不敢想,便打听了一个小诊所,进去看了才知道,原来是药力不行,小孩大概是没掉下来,得清宫,莹莹一听傻了,忙问什么是清宫,医生看了她一眼就冷冷地只说了一句:“跟我过来吧!”跟着医生进了一间小密室,里面放了一张产床,莹莹见了就浑身瑟瑟发起抖来,一动也动不了。“快点呀!——再不快点子宫都要切除了!”莹莹听了更是吓得魂飞魄散,“那……——疼吗?”莹莹本能地问道,她的浑身抖得像筛糠一般,“哪能一点不疼?忍着点就行了,一会儿就好!快把衣服脱了!”廖光辉听了忙给她把裤子扒下来,两条腿被绑着,莹莹躺在了产床上,头顶上激烈刺眼的灯光刺得得她一点儿睁不开眼睛,而身体下方的动作她想麻痹都麻痹不了自己,那生硬冰凉的器械在她的身体最敏感最柔弱的地方刀枪挥霍,她咬着衣袖,咬紧牙关,直到再也受不了了,“啊!!!——” 她宁死也不愿去受那一刻的罪,手术持续了半个多小时,最后那个医生用一把镊子夹着跟那天夜晚在厕所里流下的一样大小的血淋淋的肉块举到她的头项:“呐!你看,这个要是不除掉,你身上的血就老得流,一辈子的大事!”莹莹看了一眼,就使劲地闭上了眼,转过了头去。 手术后,莹莹又输了两个多小时的液,在那两个多小时里,她恨死了廖光辉,她恨得咬牙切齿,恨得无以形容,恨得她没有一滴眼泪,她恨得一眼也不想看他,恨得一句话也不想跟他说。“你走……!我恨死你了……我求求你,别在我面前晃……”身体上的痛苦加上心灵上的伤害使她颤抖着声音发出无力的乞求,“好,好……我走!”廖光辉这一刻再不敢含糊,退着站到了门外。 手术果然起作用,两三天后,身上血就不流了,廖光辉到菜市场买了只鸡给她补了补,只是莹莹哪有心思吃得下,只喝了点鸡汤,吃了点鸡肉,其余的大部分还是让廖光辉给吃了,廖光辉一边吃着鸡肉一边还打趣,“乖乖!你做月子我可补大发了,唉!……这身体补得可咋办呢?”莹莹听了就又想气又好笑,心想,但愿以后能试着原谅他吧! 身体好了以后,莹莹对那个事再没有什么兴趣,每到那个时刻,她的内心都颤抖得直打哆嗦,纵然再欢愉也抵不过那一刻的死后劫生吧!廖光辉说:“别怕,咱们做好保险措施!”莹莹说:“你知道吗?我们失去的是两个孩子!”廖光辉听了表情还是略迟疑了一下,说道:“没事的,以后我们还可以再有。”莹莹听了依旧悲伤地摇头。 第二十七章 旧梦飞灰 在莹莹的提议下,廖光辉就把纱厂的工辞了,跟着治国去学汽修,莹莹依旧在玻璃厂干活以维持生计,生活的拮据使得两个人在各个方面都必须得省吃俭用,而且他们打算过了年选个地段也开个修车铺自己单干,廖光辉其实蛮是学这门活儿的料,连治国都说他管,他要力量有力量,要窍门也有窍门,莹莹脸上不禁又泛起了希望的笑靥,她想等过年的时候回家提亲,找个这样的,在庄上或许还不至于太丢脸。 春节的时候,莹莹一个人先回的家,好多的人对她依旧刮目相看,或许夏天的时候她带着康德到村子里来一趟大家的印象依然深刻,但是莹莹现在好像很不以为然了,她好像早就把那件事抛却脑后了。 不能说她对廖光辉付出了多少真心,最起码她对他们俩的婚事是认真的,这包括当初她跟潘劲超热恋的时候她也没有太把婚事当成这么认真的去办过,这个连她自己也弄不明白。她先是跟奶奶说了,然后又让奶奶跟父亲刘大柱说了,刘大柱没有一丝反应和举动,但是全家似乎已经看出苗头了,李金凤虽然也不表态,但是从眉目间已能看出她鄙夷她了。是的,莹莹能想得到,在农村人看来,一个女孩子一会儿换这个男朋友,一会儿换那个男朋友,她知道庄上的人也一定会鄙夷她的。她知道连她自己都鄙夷自己。 莹莹赶了集从桥头上经过就看到了小军和莉莉在那儿有说有笑的,一时就有点陌路相逢,恍然若梦的感觉。莉莉去年暑假考上了南京的一所大学,现在举止投足间颇有点高校才子的风范了;多远她就深深地望了小军一眼,由然想道,要怪就怪她错失了最爱她的人,才使她失去了小潘那样一个对她如此倍护的人,活该找到廖光辉那样一个畜生,虽然她已跟了廖光辉,其时内心一直对他耿耿于怀的,他曾带给她彻骨的伤害,终生的不堪回首,然而一切都已尘埃落定,莹莹淡然地走了过去。 不知道他们俩谈的什么,莹莹走到了近前,莉莉才笑着转过身来。 “你们俩搁这儿说什么呢?”莹莹忙笑着开口问道,其实不管他们说的什么她都不想知道,只想问了这一句话就快快地走过去。 “呵……没说什么!”莉莉只淡淡的应了一句,却很客气,眼神飘远:“你赶集去了?” 这时小军才转过了头来,莹莹似乎没等他看到她就轻轻地“嗯”了一声疾走过去了。 她知道不肖他们的眼光,她的落魄是彻底的,自从上次她带着康德在村子里风风光光地过去一趟后,现在跟着廖光辉她竟连件衣服都不舍得买,尤其这一年来的阅历和背景,她知道不光是他们,村子里的人背后对她也是另眼相看的。她知道如果说莉莉和小军正是属于意气风发的青年,正向着前景和梦想的列车奋发奔跑,而她就是被这辆列车甩掉的,甩向了遥远的无着无落的茫茫的边际,连同她的青春,她的命运,她的梦想一并不知道都甩向哪里去了,而她也像一个无心无脚的浮鬽一样在世间游荡,随时都会感到一阵莫名的空虚和难受。其实自从去年她就已经和莉莉“绝交”了,双方看到也就像没看到一样,若不是当头顶面撞见,谁也懒得寒喧一句,那股子刺骨的寒气将两个人的心瞬间就冰冻了如钢铁一般坚硬,见到小军她更是唯恐躲之不及,小军见到她在哪儿站着也就掉转头走掉了。 因此,这一个春节莹莹懒得上集,懒得出门,名侠也嫁出去了,庄上其她的小姑娘她也不想和她们聊什么了,毕竟她自己知道,自己虽然还算是个姑娘,其实跟她们早就不同了,她甚至怕往人场里去,怕人家看她,看出什么破绽来似的。因此,没事的时候她就搬个凳子一个人悄悄地坐在东屋门里旁,倚着个门坐着,那个位置,甚至连家里人都能忽略了。倒是今年父亲刘大柱显得跟她亲近了许多,这很改他之前对她的态度,莹莹很感受宠若惊,只是那种多年以来的隔阂又岂能消弭。“九九重阳节那天,在徐洼集上,老黑子非把我拽到葛老四的泥鳅汤铺子喝两盅,俺俩晕晕乎乎地喝到了下午两三点钟,……”刘大柱屈就着身子蹲在墙角,说话间已不见往前的隔膜与持重,骤然显得随意亲和了许多。“到第二天上午十来点钟,小光到他屋里找他,不知道啥时候死的,身子都硬了……一辈子啥事都经过,娶了好几个女人,就是没成个家,年轻时候也是个风流人物呐……”“噢……那个老黑还娶过好几个女人呐!”莹莹倒从没听说过这些,很好奇。在她儿时的记忆里对他也算是亲切的没谁了,长大以后就一直对他耿耿于怀,不待理了,然到这时也就算释怀了。“他跟我说,有他的人,他有后,没说是谁,死前面跟我喝酒还说过这个话,这个事儿搁在他心里头很重……”刘大柱说着表情就略显迟重了下去,莹莹听了就奇异地想到不知道是庄上的哪个老妈子,年轻的时候或许竟也有别等浪漫的情事,不由地感到可笑可叹。“那个……稀奇,还不错哩!听说上学在班里都是第一名,跟你小时候一样……”顿了顿,刘大柱又望着莹莹笑着说道。“稀奇?是小光家的稀奇吗?……”莹莹笑着问道,她几乎都把她忽略掉了,若不是起那么一个稀奇古怪的名字;另外她也不知道在父亲眼里从前她还是那么优秀呢!“我记得小彬蛮疼她的,整天敞着个怀喂孩子,……”她笑着说道。“那不是她生的,小光为了缓和她的病,才从外面要了个女孩,小彬疼得很……”莹莹听了不再言语,沉默了下来。这当儿她想到了她的母亲林红,脸色就冰冷了下来。 “我的妈妈……她上哪儿去了?”这样顿了一会儿,她终于迟疑地开了口,第一次跟父亲提起“妈妈”这个字眼,万般的情愫心头萦绕,只等着父亲怎么开口。 “……上哪儿去了不知道,不过我听人说在外面见过她,蛮风光的,呵!……难怪她不愿意在咱这个地方过下去,——不过从前,她来看过你!”刘大柱听了面色平静地说道。 “来看过我?……”莹莹睁大奇异的眼睛一脸迷蒙的问道。 “你还记得不?那一年,正好是你现在的妈跟淮北刚来的那一年,在你上学的路上,——你没注意到!她头裹着一条丝巾在多远的地方看你,我发现了她,她就跑了——” 莹莹听了就竭力地去遥想当年,这样她似乎就能想起来一点点:她记得最清楚的是,那一年父亲骑着自行车后面带着淮北上学校,淮北坐在自行车后面腼腆地笑,她和莉莉向着学校跑,父亲刘大柱站在乡村土路上,似乎一个女人在漫天地里跑…… “我见到她了!”莹莹蓦然开口说道。“见到她了?”刘大柱以为莹莹想起来了,遂问道。“我在外面见到她了!……”莹莹这样说着,她的声音已经冷冰冰,脸色灰青,但她不愿意再说下去了。然而父亲刘大柱的反应却并不如莹莹意想的那般激烈,对他这个岁数的人来说,似乎对任何事情都不那么感冒了,“在哪里见到她的?”刘大柱眼色灰蒙地望着莹莹。无奈莹莹不语了,刘大柱便也就缄口了。于是过了一会儿莹莹便又把她跟廖光辉的婚事跟父亲提了提,,刘大柱只是很客观地说道,你的事情我也做不了主,你也长大了,你看着怎么好就怎么办吧! 时下的刘大柱早已不比当年,不算偌大倒也复杂的家庭,俨然已成了她娘几个的天下,淮北天天横鼻子瞪眼,李金凤是母凭子贵,也是人随境迁,不免地事事都倾向于如今家庭的主力,——淮北两口子了,竟也时不时地就对刘大柱敢呲牙咧嘴并且有变本加厉的趋势。想想当年气壮如牛的刘大柱辛辛苦苦操持的一个家,如今几无维持之力,当年的气概也早就怠尽了,随着岁数的增高倒觉得唯有莹莹算是个可亲的人,因此,早年的心结也就默化了,甚至莹莹的婚事他也很放得开了。因此,当年初二廖光辉并带了一个说事的人提着咚隆地拿着礼物上门来提亲的时候,刘大柱就操持着找了庄上的有头有脸能主事儿的本家兼德高望重的两三个人一起吃了饭,说说事儿,一时庄上的妇女老少爷们就都三三两两围着庄前屋后的观看,莹莹就总低着头笑笑地,也不看人,也不应人。 事情说妥了,只等“五一”或者八月十五也行,廖光辉那边能再带来个人把年媒贴子开了,总之如果今年不行,明年就一定让他们把婚结了。刘大柱的口气里是明显地越早办妥这事儿越好,他也明白“女大不中留”的意思,何况现在的家已非往日,整整一个年节,淮北不是吹胡子就是瞪眼,他自己虽然好不到哪里去,却是又看不惯莹莹,私下里老挑莹莹的刺儿,恨得没有理由。莹莹不是没有察觉到,她倦坐在一旁的橡子床上,低着头面色很平静,其实心头是别样的五味杂陈无以言表。 为了赶车,说好了事情,廖光辉下午早早就回去了,趁着没人的当儿,他就悄悄地塞给她四百块钱,算是过礼的钱,对她说,俺妈没有多少钱,别嫌少呵!我都想你了,初六就回去吧!我也初六就回去,莹莹听了就望了望桌上的那几百块钱闷闷不乐地不想吱声。 晚上睡觉的时候,莹莹躺在床上辗转反侧怎么也睡不着,跟廖光辉的婚事一旦这么顺顺当当地确定下来,她反而内心莫名其妙地郁闷了起来,头脑中反反复复地回响着一句话,就这么一切都结束了?从今往后她的生命里就什么都不剩下了吗?她甚至能想象得到从今往后麻木、忙碌、无趣的生活,心头更加地哀转连绵起伏,这样到半夜她就爬了起来,拉着了灯线子,披上衣服下床去就把床底下的那个破纸盒子翻了出来,盒子已经很旧了,四周已被磨损得毛糙糙的,奶奶在那头听见了动静问道:“莹莹,你干啥子哩?不睡觉?”莹莹说:“我没干啥!奶奶,你睡吧!”“我也不睡,莹莹,我也睡不着——……这个家以后就罢了!——”奶奶长叹出一口气,就在那抽泣了起来,接着就在那头开始数落那娘儿几个来:“多么冷的天,还叫你爹去收皮子,你爹不去就找事,挣的钱有一个是一个都拿走……——巴不得我死!死了少端碗饭……”一个春节奶奶天天晚上重言倒语地嘟嚷着,莹莹什么都听一遍了,只任她说去,就信意打开了那纸盒子。 盒子一打开,就打开了一个奇异的世界,里面稀哩哗啦的就涌出了许多从前的故事和情境来。她不知从何时起有的喜欢收留从前的小东西,这包括儿时拍下的了了的几张照片,那时的她真糗,每个人都糗,她喜欢看她跟莉莉一起拍摄的那张照片,莉莉扎了两个羊角辫,眼睛大大的,抿着嘴透着抑制不住的欣喜欢快,她小时候的脸胖嘟嘟的,有点肉惴惴的感觉,这种脸型一直到她十六七岁才稍有改观,脱掉了婴儿气,只是现在她瘦了下来,脸竟然也变的瘦长了,这是她没有想到的,她曾经很羡慕月兰姐那清秀水灵的瓜子脸儿;那条用废弃了的扎头筋,是她无意间在奶奶的破笸箩里发现的,她小时候一直用这种扎头筋用了很多年,后来月兰姐用一块小碎花布给她做了一个,那种雅致莹莹很喜欢,后来不用了,幸好奶奶大概也是不忍心丢掉,收了起来,直到现在莹莹依然很喜欢它;小时候她跟小朋友一起搜集来的字钱做成的漂亮的鸡毛键,如今已很破旧了,但那漂亮的鲜艳的公鸡毛依然被她完好地夹在书本里,那时的欢乐和兴致依旧历历在目;还有最重要的她从前写的一本本的日记,还有心意烦乱时写下的短篇小贴。那个时候她是多么地坦率单纯且幼稚呀,竟然把那么多现在想也想不起来的点点滴滴的事情都记录了下来,莹莹看著看著就舒心地笑了起来。那个时候她跟莉莉是那么地要好,莉莉的名字居然占据了她大部分的少年时光;还有她曾经有段时间是不那么讨厌淮北的,当然后来的厌恶罄竹难书;父亲在她的整个成长历程里竟然是个空白,除了他时而不时地带给她冰冷的刺激和伤害,她一直不记得他爱过她,除了那一年他抡起了铁锨朝着淮北舞去……莹莹一页页地翻着,好多的事情此刻读起来倍觉遥远新奇又好笑,有天真、可爱、幼稚的一面,也有灰暗、烦恼、低沉的一面,里面时不时地还会露出一两个小秘密,小李!她甚至都想不起来他了,竟然还是她的最初萌动。后来是小军,一份使人无限缱念的往事,她会永远都记得,只是当年已惘然。 接着在一杳杳书稿下面的一角郝然地就露出了那个深红的发夹,月兰姐送给她的,她的母亲的发夹,她用她那颤抖的双手轻轻地把它拿了起来,她从来没有像这种时刻这样审视着它,这是一个女人的悲情的传递者,它那殷红的色泽仿佛一个女人的经血一般透露着不能言说的宿命。她恨她,她知道她有何等的不容她,因此那日在天涯的情境又缓缓地袭来,冰凉入骨,到这里,莹莹的心已冰封,发夹就分掰成了两半,既破碎而禀绝。 接着她又看到了那一封泛黄的信笺,是当年振华写给月兰姐的,她曾经是怀着敬畏的心理把它保存了下来,其余的都被月兰姐烧掉了。莹莹很多次地读过它,也曾尽力遥想那一段纯真无暇的情感,然而她越是极力去想象,就愈是为它的殒失而伤感。莹莹再一次用颤抖的双手触摸着那信笺,就抽出了信纸来,再一次阅读振华和月兰当年的情结,除了字里行间透露出来的稚嫩和纯真外,她依然感到那一段往事的飘忽遥远,只是不知道现在的人们还记得这些不?一段曾伴随着我们的最美好的岁月有一天却彻底的消失于我们的生命里。月兰是真的抛忘了一切,听说振华在镇子上谋了个什么官职,日子大概过的还算是称心如意吧! …… 不觉夜已很深了,莹莹静静地略带疲倦地闭着眼躺在床上,她的眼角不觉已沁出些许的泪水湿润了睫毛,她的面前凌乱地摆着那些东西,那些或许已没有什么作用,没有多少意义她却一直保留着的完全属于她的东西。奶奶早已睡熟了,莹莹这样又躺了一会儿就伸手拉灭了灯,那些东西她也不收拾,就让它们陪她这一晚吧!就让从前的那些欢乐的蓬勃的希望的或者忧伤的往昔来陪伴她如今这死寂的灰暗的无趣的甚至堕落的生命吧! 第二十八章 薄如蝉翼 就如廖光辉说的,莹莹初六就回去了,她把廖光辉给的四百块钱又从自己包里掏了二百块钱总计六百块钱都交给刘大柱,算是廖光辉给的彩礼钱,刘大柱虽推搡说不要,然李金凤却在一旁毫无表态,莹莹就干脆放在那儿了。她听到过李金凤嘀咕,嫌她不听话,不在家里找,非在外面找一个啥嘛不嘛的,莹莹只管低着头收拾东西,悄然地就走了。 资金短缺,两人就只简单购了些配件,放了盘鞭炮算是开业了。莹莹依然在玻璃厂上班,只是一早一晚地还要帮着廖光辉打理铺子里的生意,天天忙是忙了点,日子倒是过的充实,干劲十足,只盼着生意能快快走上正轨,她就可以辞去玻璃厂的活儿,能够专心在家打理生意了。有时莹莹就心满意足地想,她一定要好好地活着,决不能让别人看她的笑话,尽管她跟廖光辉未婚同居,尽管她身世凄苦,可她更要争气活下去。只是,每到夜深人静的时候,她却又常常辗转反侧,望穿夜幕不能寐,因为最近一段时间以来,在她感到她的生活,她的生命也许就这样定格的时候,她总是莫名地梦见自己匆匆地、焦急地或不安地走在或悬崖、或旷野、或在深山老林里穿梭,不知不觉就断了路、迷了向、塌了方,使得她万念俱灰、心意茫然,望一眼身旁的廖光辉,她虽然和这个人的生活息息相关,却又有一种咫尺天涯的感觉,两个人几乎没有什么共同话题,甚至感情基础,或许那些为了生活可以不必有,可是这内心莫名的空虚感却无以聊寄……要是、要是那两个孩子在的话,那这就像温馨的处所了,孩子、孩子……为什么女人到了一定的年龄孩子就成了一个美丽的向往?然而,这个想法现下她绝不敢跟廖光辉再提。 果然,心里老想着什么就来什么,到阴历三月份的时候,莹莹见身上的月经老不来的时候就有了预感,她忐忑不安地到医院买了试纸,一测,果然怀孕,这一次她的内心是又惊异又害怕,惊异的是上天又给了她一次做母亲的机会,害怕的理由更毋容置疑,万一廖光辉这一次还是抱定了坚决不要孩子的想法怎么办?还好,在她平时的劝导连带数落下,廖光辉已有了些许悔意,然而这次能否说动他,莹莹心里依然没底。 还好,这次廖光辉并没有像上次那般态度如此执拗,其实也主要是刚一开始莹莹主意拿得正,她理智耐心地跟廖光辉分析、劝导,这一次他们无论如何也不能再流掉这个孩子了,人家都说经常流产的女人对子宫伤害特别大,容易滑胎,最后再想要孩子的话都保不住了,他们可以先把孩子生下来,等结了婚以后再给孩子上户口,廖光辉只无耐地昂头对着老天咧嘴嚎道:“我的老------天呐!我说我不想当爹,不想当爹!这非叫我当爹不可!”莹莹眼望着这个自己的男人哭笑不得。 说通了廖光辉,这次莹莹就专心地安胎了,虽然生活拮据,条件有限,可是仅仅凭一颗母亲的心就已然使她能够想着法儿尽情呵护腹中的胎儿了。没有任何时刻比现在更重要、更神圣了,她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地骄傲过,也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而强大过,一切都无足轻重了,她是一个孩子的母亲,一个准妈妈了,她做的每一件事,吃的每样东西都关乎着孩子的健康发育。听人说,玻璃厂的活儿对孩子发育不好,她毅然而然就辞去了,以至于跟廖光辉商量的余地都没有,辞了工她就在店里帮着廖光辉打理着生意,生活虽然劳碌清贫了些,但肚子里的孩子绝不会吃一点儿亏,加之廖光辉虽然粗陋了些好说些流氓话,但他干活儿也卖劲,莹莹就也心满意足了,只是自从怀孕以后,莹莹就坚决不让廖光辉碰她了,这对于廖光辉来说是一个近乎残忍的事情,两个人在这件事上争执得近乎闹翻了脸,急了的时候,莹莹就说你就找小姐去吧!廖光辉就说,那我真去找小姐,莹莹无动于衷。 日子转眼到了八月份,天气依然是酷热难耐,一天,在店铺里发生了一件使莹莹惶恐不及的事情。那一天生意很好,廖光辉一直低着头钻上钻下地修理着,莹莹帮不上忙就趁空在一旁的轧井旁手搓几件衣服,这时身旁一个声音说道:“你能想办法帮我把断头火花塞取出来吗?”莹莹听了忙惊异地不知如何是好,她冒险地抬头看了一眼,是康德!就站在她跟前,一副潦倒穷困的样子,开了一辆破捷达,竟然没有发现她。本来廖光辉开的是三轮四轮摩托修理铺,恰巧康德到了这一带车子不停地熄火,附近又没有汽修铺,便找到了廖光辉这一家试试运气。幸好他车内带有一个备用的火花塞,廖光辉便帮他换上了。莹莹在一旁忙屏住了气息,她知道她现在已非昔日所比,不光身子臃肿肥胖了许多,更主要的是她今天幸好穿了一件廖光辉的T恤,怪不得近在咫尺康德竟会认不出她来,也可想她的变化惊人。 莹莹的肚子已经是越来越明显了,前一段时间她还穿着稍胖些的衣服回老家看看,却是大门也不敢出,只陪着奶奶说了一夜的话就回来了,打听到小军和莉莉暑假也都回来了,却是没见到也不愿意见。一天,店里来了个女人,走起路来风枝摆柳的,问给修汽车啵?一时莹莹、廖光辉一并修车的客人均吃惊地抬头望着她,女人是小街上开音像店的,莹莹认的她,只是没打过招呼,廖光辉应该也是认识她的,他早前经常买些黄色片子回来看的,此刻看了一眼就低下了头,默默地干活了,并不搭理人家,莹莹便问道,车搁哪咧?那女人听了却又婉而一笑,扫了廖光辉一眼,那个……车,赶明儿开过来修,姿态万般妖娆妩媚。莹莹说:“管,那你咋晚来过来咋晚给你修。”女人听了就又万千风情地扫视了一眼整个铺子,又笑眯眯地望了莹莹一眼就低下了眼皮转过身走了,莹莹看着廖光辉一直低着头修车,抬都不抬一下头望一眼那个万千风情的女人,莹莹心里头不禁有点纳闷,他那么一个浪贱的人,怎么对眼前的这个女人一点也不感兴趣了呢?噢,难道是他现在真的改良了?自从怀孕以后莹莹就一直地抵触那个事儿,任凭廖光辉再怎么软磨硬泡,万般哀求,甚至闹翻了脸,莹莹反正就是心一横,坚决不同意,慢慢地,时间长了,他也就真不提那个要求了,只是没有了那个事儿的维系,两个人的关系也发生了微妙的变化似的,真的有时就觉得两个人陌生得好像没有一点关系似的。此刻,莹莹又深深地望了廖光辉一眼,见他正安静地干着活儿,心想,大概真是难为他了,等以后对他好一点儿,再补偿他吧! 到傍黑,廖光辉骑了摩托车才对她说:“我出去买点配件,得晚一点回来,你自己吃了先睡吧!”然而到十点多钟还不见他回来,房东嫂子就过来传话说,廖光辉打电话来,车毁半路了,不好修,他在外面找了个旅馆睡了,明天一早修好车再回来,莹莹听了心头有点纳闷,然想想他在外面睡就睡吧!这黑更半夜地往家跑也不放心。 又过了两天,廖光辉说,你回老家跟俺妈过两天吧!莹莹听了也觉得可以,他们原来就说过几次,只是她跟她们不熟,然又想她都怀了孕,他们只有呵护她的道理,回去也没什么不可,况且没有那个事儿的维系,跟廖光辉在一起真的很烦,两个人都觉得很无趣。于是,说走就走,当下廖光辉就让她收拾衣服两人连夜打的回家,莹莹倒觉的有些失措。廖光辉解释说,骑摩托车路上颠簸的很,打的还快。莹莹听了欣然。 坐上了出租车,莹莹总觉得那个人面熟的佷,这样到了半路,莹莹呼啦想起来了,是小李,是老家粮站的小李。自从多年前取消了公粮,粮站就倒闭了,小李依然还是当年清瘦文面的模样,只是更显沧桑,大概人都是会沧桑的,尤其从久别的故人看来。莹莹想起前段时间还想起他来着,人真是不禁惦记。 “是你吗?以前在粮站——”莹莹试探着问。 小李听了转过头来,莫名地望着莹莹:“你是?——” “我是孟刘窑的,俺爸叫刘大柱!——” “喔!……你是——”小李仔细打量着她。 “我叫莹莹!——”莹莹轻快地说道,似乎从前的情愫并未在漫长的岁月里湮没。 “莹莹!……呵!——长这么大了!”小李望了她一眼,就笑了笑转过了头去,是的,那时候她还小,人都会变的,何况一个孩子呢! “——春梅姐还好吧?”莹莹问道,想想他们结婚都已经是很多年前的事了。 谁知小李却没有接话,仿佛没听见似的,车子依旧往前开去。 “——你春梅姐跟我离婚了!……”许久小李才突然又开口说道。 “哦!……”莹莹不由唏嘘了一声,顿感冒昧,一时竟沉默了下来,这当儿她就想起小军妈桂珍说过的女追男不好的话来。接着由然地她就想到了潘劲超和葛红来,记得她曾亲口对潘劲超说过葛红比她更适合他的话来,现在想来这世上的事也都是注定来的。 小李也不再开口,就这样一直沉默着,莹莹也不再问话,除了到拐弯的路口指点一下。 很快到了家,莹莹跟小李打了声招呼就同廖光辉进了院,对于他们的到来,廖光辉的母亲很措手不及,廖光辉也来不及跟她解释,就说车子还在外面等着,他得走了,就让莹莹在家里过。看着廖光辉往外面跑,莹莹又跟着跑出来,见廖光辉已坐上了车子,小李正在打转向,莹莹只觉思绪纷扰无从开口,只开口道:“那你们回去!开慢点啊?——”望着车子里的两个男人,莹莹突然有一种莫名的感慨。 第二十九章 一地鸡毛 回到了老家,莹莹才知道其实并没有预期的那么好,每天吃的差就差了,竟还少油无盐,难吃就难吃罢了,廖光辉的母亲竟还一天到晚地叨嚷着从前都吃的啥,月子里连鸡蛋都吃不到,最好的饭就是煮的面疙瘩,竟还连盐都不给放,婆婆口,孩子不给带,月子里就下地干活了……莹莹刚开始还听着好奇,想听听,慢慢地就有点烦了,特别一到了吃饭的时候,饭又难吃,她还一个劲地叨嚷从前的事,莹莹就禀着脸一句话都不说,心里想吃的这么差,孩子肯定营养不良,还不如跟廖光辉在铺子里呆着,想吃什么能自己买,在这儿自己一分钱的家都不当。莹莹甚至怀疑老妈子故意亏待她,因为她想就是她家从前的时候也没吃的这么差,何况有一次她闺女桂云来,她还舍得买鸡又买肉的。她也不喜欢桂云,一来就张牙舞爪地,一个劲地老骂她的婆婆。 终于,事情出来了!一天傍晚,桂云披头散发、疯疯癫癫地来到家就找她弟弟去帮她出气。她被她男人打的浑身乌紫烂青,嘴里不住地臭骂的却是她的婆婆,从她嘴里听出她的婆婆也被她打掉了三颗牙。原因就是她听见婆婆站在大门口跟一群人挖她的空。 莹莹远远的站着打量着桂云,她觉得她真不得了,要是她有一天绝不会伸手去打她的婆婆,但是谁好说呢!她现在也烦她的婆婆烦得很。只听见她的婆婆又在那儿跟桂云一唱一和地又捣鼓起桂云的婆婆起来。 “成天地叨唠她从前吃的啥,干的啥,那从前能是一个人过来的吗?从前你老婆婆不给你哄孩子,现在你不给我哄孩子就——不——管!敢跟我硬,看我不打死你个***的!”她母亲跟廖光辉都是瘦长型的,奇怪的是她却长了一身横肉,肚子挺得溜溜圆。 “那成军打你了吗?” “他听那个***的话,把我打死了,看我打往后不跟她算账!” “该打!打死那个老女人!——制服她!她就不敢跟你反痒了,你奶奶就是这样,到老了也没得好死!” 莹莹站在一边听着这俩女人在那儿使狠斗计,觉的自己仿佛世外人似的,一句话也不说。桂云听着母亲说着说着说到奶奶身上去就不说下去了。对于奶奶她是无话可说,何况那也是她的奶奶,奶奶也是疼她的,尽管母亲一辈子受她的,到老了母亲对她可并不仁道,她亲眼看见的,可那是家务事,在那她看来就很看的开了。 到第二天的下午,又是那个时候,成军骑着摩托车来了,廖光辉的母亲见状一改之前的嘴脸,满脸堆笑地忙客气地招呼成军,对于他们吵架的事一个字眼不提,直撺掇桂云赶快回去,成军见老妈子还算识相,也憋着口气不说话,却只拿眼神怄着桂云使狠:“回去不?——孩子闹你!”母亲拿手去撺掇桂云,桂云只肉着不动,咕叽着:“我不走,到家他又打我!”“打你也得走!”老妈子一辈子没读过书,也没有什么思想主见,就认准一个死理,嫁出去的闺女泼出去的水,富贵在天,生死由命,何况现在老头子早已不在,她又没有什么好主意,就认这一个死理了。幸好桂云也并不是那种软柿子,大抵情境是蛇吞老鼠鹰叼蛇,大家这样闹得非得直到鸡飞狗跳,狗血喷头,败兴丧志之后方才不得不无奈地再重回到生活的轨道上来,然后,在某某一天总结人生的时候,不免豪言地提起想当年闹婆媳矛盾的时候自己如何如何地英明,然不管说与谁听倒都也断不出个子寅卯丑来。 莹莹一天天地数着预产期的日子,从小到大,她从没有像现在这样一天天神圣般把日子度过,她仿佛带着使命般,生命仿佛已不属于她自己,她必须乐观,必须坚强,必须健康,她必须无条件地把孩子完美无缺地带到这个世界上来,听人说女人生孩子都是到鬼门关里走一趟,有难产死的,有大出血死的,也有孩子生生被憋死的……眼看一天天临盆的日子到了,她担心,她害怕,她无知,她不知道该怎样把这个孩子顺顺利利地带到这个世界上来,莹莹似乎患上了产妇综合忧郁症。可是廖光辉已有好长时间都没有回来了,他难道一点儿都不担心她吗?婆婆手里又没有什么钱,就是有钱也不会把她送到医院里去接生的,莹莹听她说过她已经跟庄上的接生婆——谁谁的妈妈打过招呼了。于是一天中午在吃过了一顿老妈子手擀的面条之后,莹莹决定要回城里了,老妈子虽有些无措,但莹莹的主意已决。 已经到了年底,莹莹坐在汽车上望着窗外萧索的田野,想到她今年是不能回去过年了,想必外出打工或上学的人,都该回来了吧!她老早前到爱玲姐那儿去的时候,就十分难堪地提起等过了年她就结婚的事,是的,等过了年她生下了孩子,不管廖光辉有没有钱办婚礼,也不管办的怎么样,他们都一定要结婚了。她再也受不了这样未婚先孕的难堪,不用看别人的眼光,她自己都不过去,其实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到今天的,然也无怨无悔,她看到车窗外的天空纷纷扬扬地飘起了雪花。 雪越下越大,到处天寒地冻的,铺子门前堆砌地乱七八糟,门关着,廖光辉不知道到哪里去了,莹莹走到门跟前四处摸了摸,果然摸到了钥匙,就扔在门口的一个塑料油桶里,廖光辉出门怕累赘连钥匙都不拿,其实主要是家里也没有什么可偷的。莹莹打开了门,屋子里面更乱了,廖光辉这个懒货肯定除了干活,连饭都懒得做了,碗也不洗,被子不叠,地也不扫,到处都乱七八糟,一张落满灰尘的旧电视桌上放了一堆碟子,莹莹走过去用手捭拉一下,又都是黄色碟子,莹莹皱了皱眉。刚开店的时候,莹莹只要一台旧电视就够了,廖光辉不愿意,非要花几百块钱买一台新VCD不可,其实他主要是想***,以前租一张碟子一天需要一块钱,廖光辉都是租了看完以后就送过去,莹莹有时也租来胎教碟子看的,没想到现在廖光辉竟然是弄了这么多搁家里,女人不在身边男人真是! 莹莹先把地扫了扫,又把床铺了铺,又把桌子上的东西都整理整理,就坐在床上歇了歇,毕竟月份大了,干什么活都不随便了,廖光辉也不知道到哪里去了,真不知道他一个人在这里是怎么干的生意。莹莹坐在床上怔了怔,就感觉到她好久都没有看过胎教的片子了,到小街上去租一张来看看吧,反正闲着也是没事干。 外面的雪下的越来越大了,莹莹打着伞步履小心地走着,她突然想起来上次那个女的要来修车的事,听人说这个女人离过婚,很风流随性,光人知道的就有好几个头儿,却没有一个正经想要她的,莹莹想,女人要像这样过一辈子可怎么行?远远地看见音像店的卷帘门拉下来了,莹莹想回去,又不甘心就又走近了两步探头望了望,门好像是悬下的,没有锁,里面应该有人。于是她决定喊喊试试,就走到了门前,费力地躬下身,拍了拍铁皮喊到:“里面有人吗?”喊了两声没有反应,莹莹就一把把门托了上去:“有人吗?买东西的!”她一只手推开内侧的玻璃门,心想要是再没人答应她就真回去了,大白天的,门都没有锁,屋里竟会没有人。 “谁?!——干什么?” 终于有人应声了,却叱道,接着就走出了那个女人,一身水红色的睡衣,杏面粉腮,春意倦怠,两手理了理头发,定眼看见是莹莹,竟怔了怔。 “有……那个,胎教的音乐碟子吗?”打扰了人家,莹莹不好意思地笑着问道。 “有……我给你翻翻!”女人听了忙一改刚才的凌盛气势,就去翻碟子,莹莹就拿眼光打量着她,以前总见她的打扮得过份风情万千的样子,细看来果然韵味十足,底子也不错,女人翻着翻着嘴角就挂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莫名笑意,莹莹也不好意思老看人家,就掉头扫视了一下房间。 突然,她的眼光就定在了门口花盆上的那一把天蓝格子块的雨伞上了,因为它太像她家的那把伞了,然而,怎么可能呢?她家的伞怎么会在这儿呢?或许是这么长时间不在家她疑惑错了?莹莹并未放在意上,又打量了别处,可是,有意无意间她的目光又落在了那把雨伞上了,越看越像,伞布上还有一大片脏污的油渍,廖光辉现在上哪儿去啦?…… “呯呯!” 这时听到里间屋里发出两声拍击门板的声音,那个女人就警觉地回头望了一眼,忙又着急地一边翻着一边说道:“咦!我觉着就在这里面,有的……怎么就找不着了?” “呯!” 又是一声拍击门板的声音,怎么回事?莹莹诧异地循声望去,望向里间那扇门,门虚掩着里面黑黑地,她看不透,也看不见。突然,她扫一眼门口的那把格子伞,那一刻,潜意识里……。 “去看看!……”她严肃地想道,就胆颤颤地走过去了。 她走到了门口,就望见了里面别是一番景象,里面一切布置考究,一架暖气炉上正冒着烟,一张温软香玉的床上似乎躺着一个人,肯定是一个男人了,就在莹莹感到难为情地,那颗悬下的心将要放下的时候,突然,她看见了地上的那一双鞋,她再熟悉不过了。突然她又一扫视就又望见了墙角衣架上挂着的跟这个房间不相衬的廖光辉的袄子,莹莹终于下定决心一把就掀开了蒙在那男人身上的被子。 果然是廖光辉,正满脸不堪地挂着那恬不知耻的笑意望着她。 第三十章 涅槃 谁知,廖光辉看了她一眼只嗯歪了一声:“你干啥子!”就又一拉被子,若无其事地转身朝里睡去了。莹莹到这时脑子都转不过来了,这人是廖光辉吗?是这人儿干的事儿吗?是人他又怎么会如此地若无其事一般? “廖光辉!——”莹莹终于大叫一声。 廖光辉听了这会子终于转过了脸,望着莹莹却依旧笑不呲地问道:“你来干啥子?” 对待这样的人,莹莹简直无语了,她转过了头,恶狠狠地看着那个女人倚着门框在那儿得意的笑,莹莹一时血气上来竟差点没气晕过去,然在这危急关头,她却突然冷静了下来,是那一种由来已久的夙命感捕捉了她,怪谁呢?又有谁能来拯救她,摸了摸自己的肚子,她明白,在这关口她就是活活被气死也没有人会心疼她。那一刻她想拼过去跟他们打一架,拼个你死我活罢了,可是她不能,她得好好爱护自己,就算她不顾自己了却不能不顾腹中的孩子。于时,她狠狠地,深刻地望了廖光辉一眼“哼”地一声掉头就走。 走出了店门,冰冷的雪雨劈面打下来,莹莹才知刚才气愤竟忘了拿伞。唉!算了吧!淋就淋吧!老天爷若是想叫她死得更惨些就尽管地下吧!莹莹一直往前走着,冰冷的雨雪打在脸上,她也不去擦拭,若是这样能够让自己清醒过来,她宁愿就这样一直淋下去……是的,廖光辉本来就是一个人渣、一个畜生,是她愿意跟着他,并把他当成一个熊人看待的,不知她前世造了什么孽,这一世的报应都来了! 后面廖光辉追上来了,拿了把雨伞给她打上,又拽了拽她的胳膊,莹莹一把甩开了他,廖光辉依然干笑了一声,拉她的胳膊:“呵呵!你慢——点儿!……你还怀着孩子,要是摔着了咋办?” “你知道我还怀着孩子!——我怀着孩子你就跟别的女人去睡觉!??——怪不得把我支派回家!”莹莹说着竟浑身哆嗦起来,她感到自己竟前所未有的寒心彻骨。 “都是我错了行不行,其实没有你想的那么严重,我跟她真没有几回……”廖光辉依旧带着那恬不知耻的笑意欲贴近了她耳前说道。 谁知莹莹听了却冷冷地干笑了几声,“呵呵呵!——没有几回,没有几回你再回去跟她睡去呀!——”她一时气极,唯恐别人听不到,竟放大了声音咋唬着。 “你看你说的啥气话?我哪能跟她过日子,她是啥样的人谁不知道?我跟你才是正式的……”廖光辉说着又搂着了她欲跟她亲近些。 莹莹被她搂着抱着依旧茫然地往前走着,只觉恶心地将自己撕了算了,这个世界已经这样了,她还怎么活?她信意地往前走着,就觉得天地毁灭一般,接着她却又干笑了起来:“呵呵!……老天爷呀,你让我怎么活?让我怎么活??……你告诉我,我该怎么活下去……呜呜呜!……”莹莹一边说着一边痛苦了起来,接着一发不可收拾就歪倒在了马路上,手捶着地面:“老天爷呀!呀!呀!!呀!!!……” 廖光辉眼见着她就晕倒了下去,一下子吓坏了,他慌里慌张地就去拉她,谁知她的身子很笨重,越拉她越在地上打着滚地哭,廖光辉一时更不知该怎么样去抓她了,好多人都围上来了,接着就有人说,唉呀!她身上的衣服透了,可能要生了,赶快打医院的急救电话,于是就有热心的人打了电话,不久,医院的救护车来了,好多个人就把她抬上了车,到这时莹莹已经一动也不敢动了,因为她的肚子疼得使她已经顾不及廖光辉带给她的伤害了,她得活下来,她还得生下这个孩子,人在生死危急关头往往就一下子理智了,那些外界的伤害与自己唯一的生命还有肚子里的孩子比起来已经无足轻重了,透过乌压压的人群莹莹望着头顶灰蒙蒙的天空,她知道她对这个世界真的无能为力了。 抬上了车,医护人员就按照正规程序给她做着问询记录,她听到医生一句:“所幸的是正好到了分娩期,还是刚刚出血,不过也不容乐观,主要是外因动了胎气,你一定要控制自己的情绪,不然谁都救不了你,记住了吗?”莹莹点点头,一眼望见趴在眼前的廖光辉,说道:“能叫我别看见这个人吗?——我能控制自己!”医生听了拿眼剜了一眼廖光辉,严肃说道:“那你坐到那边去!”廖光辉就黯然地蜷到车角儿去了。 到了医院,由于正常宫缩还没有开始却已经见红了,这样又过了半天,莹莹只觉肚子沉的很,医生查了依然说宫口未开,于是就建议打催生针,在征得廖光辉同意后,莹莹也同意了,于是,就打了催生针,果然没多久她就在病床上疼得大喊大叫了起来,医生就喊廖光辉赶紧过来招呼一把,莹莹一看见他就痛苦地直摆手:“你过去!……别让我看见你!”廖光辉只好又走到一边去了。 打了催生针,孩子依然来的很慢,这样直折腾了十来个小时之后,在她已经被折腾得筋疲力尽,死去活来了以后,医生依然说宫口未开全。到这时莹莹那个难受得,想抓人,可那个人叫她恨得无经形容,在她痛极痛久了的时候,就死命地喊出了一句:“妈呀!——”她这一声喊就伤心地眼泪都崩落了下来。“妈妈!”这一个被她渴望又可恨的字眼,它已经许久许久不曾在她心中驻留,更不曾将她喊出了口,然而在那一刻的潜意识里,她想到了她是不是也会让她的孩子孤零零地一个人到这个世界上来受罪?不!她不能!她但凡只要闯过这一关,她是再也不跟廖光辉过了,孩子,她绝对不会让他受到一丁点的伤害,这样想着,她就像个勇士一样和死神决斗了。 在折腾了一天一夜之后,莹莹已经被折腾得筋疲力尽极了的时候,她觉得她已经完全没有了一个做女人的尊严了,她在死亡和痛苦的边缘来回垂死挣扎,她的身体在产床上被医生不断地检查,掏摸,她觉得她要不强撑住那一口气,她真就同那孩子一起去了,然而理智告诉她必须无条件地撑下去,活着!终于,在一个富有经验的主产大夫的助推下,孩子终于降生了,那一刻,她看到医生举着她的孩子到头顶,就像是长着翅膀的天使一样,在明媚的空间里舞蹈,是个女孩。 经过这一场痛苦的洗礼之后,莹莹的心智似乎明朗了许多,她已经不再和命运纠结了。她只眼睁睁地望着孩子,一刻也不愿移开目光,尽管她担心孩子有点不十分地像她,便也没有一点儿关系,一点儿也不会影响她对孩子的关爱,她想好了,等一满月,她一刻也不跟廖光辉过了,只是眼下她还得忍受那么一段时间,廖光辉暂时也不会不问她。因此,当廖光辉买来了一碗面疙瘩打鸡蛋,她什么也不说就吃了下去,只是仍不愿同他说一句话,终日只盯着孩子看,医生就劝她不要老保持着一个姿势,不利于身体的恢复,然就在她发怵的当儿,就想好了女儿的名字:思齐。 廖光辉的妈妈来了,莹莹也不愿同她说一句话,目光仍停留在孩子的身上,只是见她很老练、很内行地给孩子换着尿布,洗小衣裳,她就又有些心安了。身上的奶水终于下来了,莹莹就敝开了怀让孩子吸吮,那是一种奇异的感觉,之前的羞涩及矜持在看到孩子贪婪地吸吮时一下子就荡然无存了。爱玲姐也来了,莹莹见着她眼泪就掉下来了,一时不想说什么也张不开嘴,只一直沉郁着脸。廖光辉肯定把他做的糗事都跟她们说了,老妈子总拿眼光小心翼翼地打量着她,爱玲姐是个明白人,趁他娘俩离开的工夫就悄悄地劝她:“你看你这咋弄吧?……还没结婚就生了个孩子,生了个孩子吧,又不想跟他过了,你想想你这以后咋过吧!……想开点,这事儿搁男人也是稀松平常,女人摊上这事儿都不能太认真,太认真了日子都没法子过……”莹莹听到这里就抬眼望了望爱玲姐,爱玲姐说时低着头,口气平淡的很,使莹莹都在怀疑她是在劝她呢,还是在自言自语,接着又听她说道:“他说了,那个女人就是那样儿,跟谁都管,他也不会要她,她也不会跟他,以后好好过日子还是恁俩,我跟你说,以后生活上可别太任性,男人不能时时都顺着他,也不能老放着他,你是不是怀孕了就不让他沾你了?”莹莹听了就惊疑地望着表姐,她想不透。 临走的时候,莹莹才对她说,别告诉家里人了,本来跟李金凤他们关系就不太好,现在这样更叫他们看笑话,等她以后回去看看再说,爱玲听了点点头说“我知道”。 第三十一章 哀弦音绝 出了院回到家里,莹莹对廖光辉依旧待理不理的,心里愤恨早知道这样又何必跟他生下孩子呢?这下生下了孩子可是绊住了腿,再怎么过不下去也得硬撑着,她知道她是无论如何也绝对不会走林红的老路,她那绝情冷漠堕落风尘的母亲林红,在她这样重生的时刻在她的心底就被她鄙贱到了地下去了。就这样熬下去吧!为了她那可悲又可怜嗷嗷待哺的孩子!是的,莹莹只要一低头望向怀里嗷嗷待哺的孩儿心就禁不住温软了下来,她那样贪婪地吸吮着她的**,跟她是这样地亲切密间不开分,这时她就觉得所有的前尘往事,所有的凄怨哀愁都已经无足轻重了,这一世她要好好地待她。 只是原来设想的等满了月就愤然离去的想法是那样的不切实际,带着这样一个襁褓中的婴儿她能上哪儿去?又指望什么来过活?除非是她真的狠的下心甩得下这孩子一个人离去,可是扪心自问她真的不能,她绝不会做跟林红一样的女人。莹莹奶着孩子的时候,就这样在两难里权衡着,眼泪就悄悄地都滑向了隐蔽的角落里去。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艰难地捱着,只是那种对于生活的绝望梦魇却日日侵袭着她,于是她想除了孩子,她真的是走投无路了吗?想想如今的困境,她不禁又日日里深深地追悔起往事——呵!首先想到的还是——潘劲超!那是一种何等美妙与惆怅的情感,如果她能和他在一起,体谅他,他们依旧是甜蜜无疑的一对儿,总好过现在跟着廖光辉这般屈辱地过活,要怪就怪她的执拗与嫌隙——还有,还有小军的报应,是的,是报应!在她的心底一直是这样认为的。她当初要是抱定了主意等着他——小军一定希望她会守着他,一直等着他的,可是她没有,是她背叛了他。背叛了那一份纯真的情感,所以她才会遭到这样的下场,落入如今不堪的处境,还有,还有那一段纸醉金迷的日子,明明地知道那种生活的不靠谱,却如飞蛾扑火一般舍身其中,——如果真要给自己找出来一个自圆其说的理由,那就是邂逅她了!有什么意义吗?倒不如不见的好,如果永远不曾见到她,在她的心底至少还保留着儿时纯纯的遐想,就不会有见到她之后的那种绝望和低迷,或许她还能保留着对于命运的泛泛活力,然后继续横刀阔斧的去叩敲命运石之门,或许另有一番别样天地,或许根本就不会落入眼下艰难境地,——但是谁好说呢,一切都是命里注定的吧,或许就是因为林红刻意挡住了她那一条前路,挡住了那一条生死未卜的江湖险路,想想那一日的须臾横刀的艰险,哪里会有此时此刻怀抱里的孩儿生命?纵然一切都是错误,一开始就是错误,也已经一念缘起了。莹莹就这样每日深深地剖析着自己,剥离着自己,带着深深地悲痛与懊悔,就这样剖过了,剥透了,她就又一把揉去了眼泪继续过活,虽然她的心已死,她的一切都已成结局,可是这生命还在继续,生活还在往前流淌,她还得努力地生活下去,拼命地生活下去。 老妈子出了医院就回老家了,廖光辉依然是老往外跑,莹莹看在眼里,忍在心里。虽然已经满月很久了,他们也早已经恢复了正常夫妻生活,过去了就过去了,原本莹莹以为廖光辉只是单纯的饥渴罢了,慢慢地正常了他就会改回来的,但是事实上真不是那么回事。虽然目前他们已恢复了正常夫妻生活,但是关系却是再也回不到从前的那种和谐与从容,显得是那样的牵强与附会,莹莹本来就满腔的委屈求全不成,廖光辉还一副爱搭不搭,逮着时间就往外跑,完全是没有心思放在她娘儿俩身上。莹莹本来是不想问了,就当自己死了算了,只要每天还能喂上一顿孩子就算一天没白活。 但是疮总得发,莹莹每天冷冷的,视廖光辉仿若无物一般,两个人整天竟没有一句好话可说,一开口动不动就呛呛起来,一天天的矛盾越来越大,廖光辉急了就说,你要不想跟我过就走吧!孩子想带走就带走,不想带走就给我留下。廖光辉是现在完全沉迷到了那个女人身上去,莹莹包括她娘儿俩在他眼里甚至都不值一文了,他甚至觉得他又没有结婚,又没有娶她,他要是一不高兴甩了她娘儿俩也就是随随便便的事。但是他口头上却只说是莹莹耽误了他,害了他,怪她要不是她当初插入进来,他跟五敏就成了一对儿,言下之意五敏成了香饽饽,却绝口不提他跟那女人的苟且事。莹莹听了更是绝望气愤至极,憋屈很了就横下心来负气说道:“孩子给你留下?门儿都没有!我也不走!——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想的什么,想叫我走你好安安生生去过你的快活日子,我告诉你,这是门儿都没有!我也不是非得跟你过下去不可,是老天爷逼得我无路可走,但凡有一点儿法子我一刻也不想跟你过!……”莹莹说得珠泪飞溅,一天天,一天天这样地磨叽,两个人的性情就到了极限,说着说着就吵了起来,然后就摔东西,把到处都砸得稀巴烂碎,然后就打了起来,到这时莹莹也不示弱了,她摔的比他还凶,砸得比他还猛,恨不能把肚子里的怨气都抒发了拼个你死我亡了散伙,眼下的莹莹简直像个失去了理智的疯婆子一样,两个人打急了廖光辉就更是撵她赶快滾蛋,他连养她娘儿俩的情份也没有了,然而越是这样,莹莹就越是抱定了主意不走,弄的街坊邻居成天围着观看,莹莹一恼火就把他跟音像店那女人的糗事抖了出去,旁人都心照不宣地拉着劝着,房东嫂子就拉住她耳旁悄声说道:“你胡扯啥子?!——可别胡扯!这一条街上谁能不知道她?这要是传出去光辉就不要在这条街上混下去了……”莹莹听了愈是反叛至极,嚎嚷着咋呼道:“那怕什么!敢做就敢当,明明就在床上逮着的,还能跑了!”廖光辉听了就歪倚着墙角依然笑不呲地望着她,多少人都拉着架,不然他恨不能一巴掌过去呼死她,却只得拿话狠狠地刺激她:“嘿嘿嘿!……我跟你说,她好的很很……你都不知道有多好!你这边一走她就过来了!”廖光辉说到陶醉处竟眉飞色舞起来,莹莹伸手提了一只锅就扔了过去,幸亏廖光辉闪开了。 廖光辉又出去了,莹莹知道他又去找那个女人了,就把孩子托付给了房东嫂子,一个人悄悄地就去了音像店,心想着反正我是不得好日子过了,也要把你们这对狗男女做的苟且事大告于天下,让你们受到所有人的嘲笑与谩骂。 音像店里有两三个人,那个女人正在柜面上倚趴着,看见莹莹怒气冲冲地进来了,也不吱声,只拿眼看着她就往里间走去了,里间的床上并没有人,各个角落又都扫视了一番,没有发现似乎能藏人的地方。 “廖光辉呢?——”莹莹返回到柜台毫不客气地当面质问道。 女人听了却洋洋不睬地淡然说道:“不知道……” 莹莹望着她那狐媚妖样狠不得一把抓过去挠碎她的脸,然而她压了压心口的怒火,深呼出一口气来恶狠狠地说道:“他不是都在你床上的吗?你怎么会不知道!” “那也没办法呀!——”女人听了似乎一下倒来了兴致,立刻一改口吻傲娇地说道:“……是他自己长腿过来的!关我什么事?”女人放肆地说着就拿眼光去翻了莹莹一眼,然后就泰然自若地低下了头去。 莹莹听了这些顿时感觉全身都震颤起来,是的,她能说什么呢?她能不知道廖光辉是个什么样的人吗?面对这样的一对狗男女她真的是无语。 “哼!——说的怪好听,你要是不勾引他,他怎么会到你这里来?他怎么不找人家去?!”莹莹自鼻孔轻蔑地哼道。这时旁边的那两个人听了就诧异地回头望了望就暧昧地做了个表情先后识趣地走了出去。 “是的!我也不是个好东西,呵呵——”女人自嘲地笑笑,接着她又端正地说道:“他好久都没有来了!他现在都是到水云阁的三楼去,——你不后悔吗?你还没跟他结婚呢,就生下了他个人的孩子?” “——后悔?”莹莹执拗地抬头,迎向女人挑衅的幸灾乐祸的笑容,“这一点我还要谢谢他的!”莹莹一说出口她的表情就已冷漠至极了,她感受得到自己禀绝无情的气息。“——怎么?不是说你俩好的很嘛!这不是整天撵着我滚蛋,你就过去了!” “哈哈哈!……”女人听了就仰面笑了起来,她这样癫狂地笑着,声音略略粗沙而不羁,面容张扬而豪放,望得莹莹竟将之前对她的仇恨怨愤一股脑给挥走了,觉得她竟然很可爱起来,这样待她笑毕了,就抬头凝神地望了莹莹一眼说道:“廖光辉成天跟我吹,他的女人并不比我差,果真不假!——我以为也就是相貌罢了!” 莹莹听了也就不屑一顾一扭脸,接着就听到那女人又说道:“实话跟你说吧,婚姻是对女人最大的欺骗,最不可思议的是天底下的女人都还一个个前赴后继地往里面跳……唉!以前,姐姐我也是那笼子里的人呐!”女人说着面容倏然竟无比凄楚起来。 莹莹听了抬眼惊诧地望她。 “人若不死,就得不要脸的活下去!”女人脸色凛肃地说道,突然又倏然笑了:“其实,你应该还要感谢我的,是我让你看到了你那男人的真面目——” “这个倒不必,我本来也知道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只是每一个女人不亲自抓到现行是都不愿意相信自己的男人是这样的一个男人罢了!其实倒不如不知道的好,——不知道就不会被伤害到!”莹莹说到这里已决然,再次坚定了自己的去处。 “天底下的男人大多都是畜生,——哦不!就可以说无一例外!”女人狠狠地说,“你也算是个明白的人,……” 莹莹听她说到这里,听到自她口中听出“明白”二字竟颇感慨,想来“明白”于此情境的她竟是如此奢侈,这样一时竟有一种得遇知音之感,心中竟倏忽抹去了刚刚的来意。 “其实吧,原本我也有一个就像大家口中所说的幸福美满的生活……”大约女人也是看到了莹莹也是一个能够温娴下来的人,就打开了话匣子,还未开口她就一副憧憬的表情了:“原本我以为遇见他是这一生最美好的事了!——” 莹莹望着女人说着面容里竟现出了无比纯净的深情,待见她再欲开口时,却蹙了眉闭口不语,莹莹抬了头就望见门口进来一个人。 “小曼!——”进来的是一个体态臃肿的中年男人,望见了小曼满脸堆笑地喊道。 小曼是她的名字,此时望见了这男人遂低声说道:“他来了,我不能跟你叙了!暂时什么都不要说了,咱们改天再聊。”遂变换了声音应付道:“哟!——王所长!你怎么舍得有空到我这里来玩呀?”小曼嗲声嗲气地说着,她的那个姿态儿只须稍微动一点儿小心思就能叫男人神魂颠倒,俯首甘败了。 “哪儿能没有空?——没有空我也得来看看小曼呀,你不想我,我还得想着你呢?”男人走到了跟前就盯着小曼来回打量了几圈,莹莹见状忙退后了。 “胡说什么呀?——”小曼先是脸一凛否斥了他,接着才转化了一下情绪露出了笑脸:“……想着你呢!” 到这里,莹莹已经识趣地走出了音像店,待她再回头看时,就见王所长已歪了脖子正贴合在了小曼的头皮上了。 第三十二章 若只如初见 罗曼曼原是叫罗盼盼,生在一个殷实之家,又因生的美,就嫁给了一个仪表堂堂,家庭富庶的公务员为妻,那在当时也是人人艳羡的出双入对。 刚嫁过来的那年她才十九岁,年纪轻,心意纯真,再加上在娘家时的教导,内心底自然认为既然进了这个门就一辈子都是这家的人了,因此一家人的拿捏数落她就只是憨憨地一笑带过了,倒也相安无碍;然而这还不行,她的婆婆本是市剧团的戏子,生性刁钻,更何况她的儿子是个妈宝男。最突出的事例就是两个人还在床上睡着呢,她就出出进进了,一次两次心里还能忍受,一而再,再而三的就厌恶透顶,最过分的是,她竟然当着面的教育他俩不能贪心房事,弄的他俩在她眼皮底下仿佛一个透明人一样,把个原本自由自在的闺房之乐搅得没有一丝独立的隐秘性乐趣了。 日子就这么平平淡淡地过着,怀了孕,生了孩子。公公原来在教育局,虽然还在班上,却已经退居二线了,处在半离未退的状态,每天也就是在办公室喝喝茶,重在培养培养新人;婆婆虽说快退快退了,但是单位里每每有什么节日或者下乡活动她也还是要参加的,要说当年她也还是团里的顶梁柱,那份义务还是要出的,但是她也说了,能推就推了,她要回家带孙子。依照家里的老关系也就是等孩子大一点吧,也要给媳妇安排一份工作,他们外面也有房子,到时候也就搬出去住了。 那是一个春天的傍晚,——但凡一场唯美的遇见都是要加一点颜色的,那个时候她实际年龄才二十出头,生了孩子刚刚四五个月,原本瘦削的她因为哺乳期而丰腴了不少,就连脸蛋儿都圆润了起来,由内莹射出来胶原的光泽,浑身上下连同孩子均透着一种新生的娇嫩。她推着孩子从街上回来,就看到家门口一位风度翩翩的年轻人正在一辆黑色奥迪旁边立着,她以为是生人,望了他一眼就低了头怯怯地去开大门。 “你是罗盼盼吧??”那年轻人打量了她走进了问道。 她听了就惊异地睁大了眼睛扭过脸去看他,嗫嗫地说道:“嗯!……你是——?” 那年轻人见状忙一下笑了,解释道:“你看,我这也是忙,来过两次正好你都不在,——我是你安城哥。” 罗盼盼听了就大胆去打量了他一下,这一望她的心就“嘣嘣”跳了起来,看着他端正的五官她一下想起来了,他们结婚的时候他是来过的,他那时候都是西装革履的,毕竟是在市政府工作的,显得很斯文持重,眼下穿了件皮夹克,倒是雅痞随意了些,听婆婆说,他快要大婚了呢!女方大约也是位高权重的人家。他可是婆婆最引以为傲的娘家侄子,关于他的事迹婆婆每每茶余饭后都得说上两句,那份语气里的骄傲与疼爱啊,竟比她亲生的儿子还甚,眼下见了毕竟器宇不凡。 “哦!……那进来吧,俺妈一会儿就回来了!”盼盼打开了大门,想着他是比杰恺还要大两三岁的,竟然是还没有结婚,就知道凭他这样的条件该是怎样的一个优质男了。 “大姑还是每天都往团里面跑吗?她不是已经退休了吗?”安城站在院子当中望着头顶的桂花树问道。 “还没呢,还得今年一年……”盼盼一边低头收拾着孩子,一边说道:“俺妈说,等我上班了,她就不出去了,……她在家带孩子,我就能去上班了!……”盼盼说着自己都觉得条理不清,好歹意思说出来了。 安城听她说着就偷偷回眸凝视她一眼,盼盼的眼神大而明亮,美的无法形容,安城望了一下就笑着移开了,想到他们结婚的时候她还是那么清秀稚嫩的小姑娘,现在结了婚,有了孩子风情自然是不一样了。想起表弟小杰以前闹的荒唐罗曼史,依大姑的眼光还是找个这样的比较好。“那个……我就是来说这个事情的!”安城又扭过了脸来说道,“事情说的差不多了,这次我把你的身份证和户口簿拿过去,说好了,差不多你过了年就能去上班了。” “是社保局吗?”盼盼抱着孩子望着安城问道。 “是的。”安城迎着她明媚的目光就笑了一下低着头踱进了屋子。 “那谢谢你了!安城哥!你坐在那沙发上歇会儿吧!” “嗯!好,你忙你的吧!”安城说着就拣了一处位子坐了下来。 待到公公婆婆都回来了,杰恺才打来电话,说晚上不回来吃了,说碰上个老同学,回来晚一会。知道安城过来了,他在那边又激动了起来,哎呦!俺城哥!我这!……实在不能脱开身,暂时真不能回去,这样,你叫恁大姑给你多弄两个菜,好好地喝点,晚上就别回去了呵!安城这头笑笑地应着,好好,你在外面也少喝点,早点回来。婆婆这头听见了,又骂了起来,这个龟孙!又不回来了?从小到大没有一天!——他没有一天叫我安生过!安城听了忙打圆场,好了好了!大姑!小杰这样不挺好的吗?这大孙子都抱上了,你还想啥去!公公听她又骂龟孙,在边上恼也不是,喜也不是,冲着安城解嘲道,你看,是安城在这听见了不?当着你娘家侄儿的面儿,又骂俺家人儿!安城听了哈哈大笑。盼盼就坐在沙发里一边听着他们打趣,一边就冲着儿子“咯咯咯”地逗着他,咯吱他,小家伙就咧着几颗刚冒出的乳牙“嘎嘎嘎”笑地接不上气儿来。安城一直笑眯眯地。 晚饭,姑父就翻出来珍藏地好酒,说无论如何得跟安城好好喝点,安城推辞着说要开车回去之类的话,见姑父又盛情难却地跟他讲不回去了,明个一早回去!大姑就去给他铺好了床,还睡以前他跟杰恺一起睡个的那个屋。于是,在姑父的教唆下安城真的喝了不少,在盼盼都带着孩子上了楼上睡了一会下来倒杯热水的时候,安城的脸就绯红地抬头望了盼盼一眼,盼盼穿了身睡衣,头发披散下来,默默地倒了杯水。这时公公转脸开口问一旁开着小声看电视的婆婆,小杰还没回来吗?婆婆直接开口愤道,没有!不问!安城忙抬手拦了姑父一下,嗳——!盼盼倒了水一声不吭就噘着嘴委屈地上楼了。楼下的三个人都心知肚明地倏然沉默了一下。 上了楼,轻轻地躺在熟睡的孩子身边,盼盼的眼泪就淌了下来。在别人眼里都以为她嫁了个好人家,其实没有人能了解这结婚一年多来她所受的委屈和寂寞。杰恺似乎从来都没有跟她好好说过话,更别说像人家小夫妻那样整天卿卿我我的情话绵绵了,纵然是夫妻之间的生活也显得是那样应付推搪一般,盼盼不相信,就是小猫小狗也应该是有感情的;其实她也不是多么的希望他对她能怎么样,她只是很伤心,伤心韶华似流水,一片素心无着落。曾经为小姑娘时,她也曾做过绮丽的美梦,这美梦还没做够,就随着一朝嫁为人妻都灰飞烟灭了。呵!——盼盼叹出一口气来,联系起自己眼下空虚寂寞冷的婚后生活,她宁愿回到以前有梦做的空闺时光。 以前也有人喜欢她的,默然欢喜地望过她,竟也不止一个两个,然而时光过去了,也只留下些浮光掠影,美是极美的,却是没有留下什么实质的结果,总觉得幻觉一般,——就像刚刚,安城哥抬头望着她,像是喝多了,眼神里竟是满满的羞涩,定是望见了她翘楚的模样,不知道为什么,那种感觉是奇异的,好像从来没有在她身上发生过似的,女为悦己者容,是的,她相信她刚刚一定是最美的,于是她翻身去拿了床头柜上放着的一面小镜子左右照了照,一头茂密的秀发掩映下是一张标准的鹅蛋脸儿,上嵌了一双顾盼含情的黑黢黢的大眼睛。盼盼望着自己镜中的模样就出神了起来,满心满窝的竟都是安城哥的举止神态,这世界上竟然有这样俊逸的男子。 杰恺一夜都没回来,盼盼半夜醒来几次看看旁边空空的床铺,就内心郁闷的再也睡不着了,一直睁眼到天明,孩子很乖,竟一夜都不闹。到天微明的时候听到楼下传来细碎的人语—— “城!我说你吃了饭再走,——快!饭一会儿就好……”“不吃了!我路上吃点就行了!”“你看!一夜可睡好么?”“睡好了!”“还有,罗盼盼的工作就交给你了呵,等你给她安排好了,就叫她去上班,……”“管,应该没有什么问题。”……直到汽车响起发动机轻微的轰鸣声,伴随着最后的一声鸣笛,盼盼知道安城已驶入了巷口扬尘离去了。 婆婆越来越啜骂杰恺起来,就连公公都对他气得直跺脚,盼盼知道,她是媒妁之言进的这个家,杰恺跟她没有感情,都怪父母当初哄她,要不然就在城郊找一个家庭相当的也不会差到哪里去。杰恺已经好久都不大碰她了,终于有一天,早上她还在床上躺着的时候,他收拾好了自己走到她跟前开口道:“我跟你说件事哦!……咱们离婚吧!”她听了动都没动,怔忡着眼泪就掉了下来,杰恺早转身走了。 把这事儿跟婆婆讲了,婆婆的脸立时就忧愤得化不开了似的,末了说道:“这个不争气的东西!我看他到底想干啥!……你好好的过你的日子,过段时间你去上你的班,他的事我来对付!” 不久,她就去上班了,安城亲自把她送去了单位。一大早安城就开车到了家门口,在家人的众望下,她坐上了安城的奥迪,竟有一种别样恩宠的感觉。杰恺绕着车子转了一圈说道:“我看上了一辆奥拓,过一段时间去提。”安城听到杰恺的话先就笑了,其实也没什么好笑的,他只是想起了一句奥迪与奥拓的笑话,就觉出了表弟杰恺的可爱来;盼盼是不懂得的,她也看不到杰恺的可爱之处,她只是能觉出他的漠视,假如他要是看上了一件什么东西他是不会跟她说的。因此,一直到车子慢慢启动的时候,盼盼倒都没有插一句话,只默默地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听他俩乐呵呵地打趣,不知为何她的心底竟然涌动起淡淡的窃窃地小甜蜜…… 车子驶在路上正是上班高峰时间,盼盼坐在车里望着车外熙熙攘攘的车水马龙竟然觉得自己身处另一个世界里面。盼盼回头看了一眼耐下性子专心致志开车的安城,目光就落在了他手腕上的劳力士手表上,感受到手表是一个男人身份与尊贵的象征。盼盼开了口:“安城哥,今天可耽误你上班了?”“不耽误,我跟领导打过招呼了!”安城一边开车一边就应道,“那个,……我跟你说一下哦,单位里的李局长刘主任我都打过招呼了,到时候你只要好好工作本分做人他们都会照顾你的,那个刘主任还是我老同学,有什么事多请教他们。”“嗯!——”盼盼努力点了下头。“你以后上班是坐公交车,还是骑车子?17路,3路都到你家。”“我骑车子,方便。”安城点点头。盼盼不知道安城哥内心是这么细致的人。 在社保局,李局长当着安城的面带领盼盼跟大家郑重介绍了一下,然后众目睽睽之下安城笑着对大家说道:“自己人!大家多照顾哈!” 这时就走过来一个风流倜傥的年轻人一拍安城的肩膀,一脸洋溢地嬉笑着问他:“李主任!——这是谁呀?再介绍一下。” 安城听了转过脸来,忙伸出手来与那人相握:“唷!刘主任!久违久违!”那刘主任听了立时笑了,他拉着安城的手亲切地说道:“真是的!可想你了!” 安城听了内心底颇有点受不了他,然也只不动声色地笑笑,这刘主任名叫刘伟,原来他俩还是校友,只是关系不算很铁,面子上还说的过去,安城一直以为他本性太花花道,并没有太多交集,然自此以后罗盼盼就要在这里混待下去了,他也算是比较讲究的人,以后这关系就不免拉拉近乎了,但是依他的身份也不必牵强攀附与他。“这是我表弟杰恺的对象,叫罗盼盼,你以后得多照顾呵!” “依——希!李主任你这话说的可见外了哈!”刘伟说着就用手拍了一下安城的肩膀,转脸就去望了一眼罗盼盼。 安城也依势转过脸去,就看到盼盼正站在那儿跟几位年长的大姐聊天询话儿,一件石榴红的呢子外套罩得她鲜艳欲滴,立在几个半老徐娘中间尤其夺势的很。“那个刘主任,那个转正的事情你看好不好弄?”安城转过脸来问道,回头就见刘伟眼皮绯红着,听了安城的话,他鼻孔“嘶嘶”地抽一下正了正气息,就又说道:“这个我跟局长说一下,先让她在这儿干着,要不了一年半载的,——我说的哈!这你市长的话还有说不成的?”“你又胡扯咧!”安城望了他一眼,刘伟忙打住:“是是!我又胡扯!”刘伟谦卑地笑了笑,就礼貌地跟安城打了声招呼:“那我过去一下。” “罗妹妹!”刘伟走到罗盼盼跟前无比亲切地喊道,盼盼刚转过头来,他就已抬起脸跟大家介绍了起来:“这是市政府的李主任介绍来的小妹妹,大家都照顾着点哈!” “那——是!这还用说嘛!”壮硕的彭大姐朗声应道,大家也都点头应着,从内心里甚是欢迎这位又年轻又蓬勃貌美的小妹妹。 “——没有没有!误会!误会了!我来介绍一下,这位是咱们市教育局杨局长家媳,我是奉命行事罢了!好,接下来你们互动一下,我得赶回去交差了,抱歉!李局长抱歉!刘主任抱歉!——”安城及时得体的敷衍着,跟众人一一握手言毕,欲要退身忽又回头喊了一声:“罗盼——”罗盼盼听了忙及时跟了上去:“安城哥!嗳——” 跟着安城到了大门口,来到他停靠的轿车旁,只见安城就打开了后备箱,从里面拿出了一套办公用品,递给了盼盼,说道:“你今天也算是正式上班了,哥也没有什么好送你的,这套办公用品你拿去吧,也希望你以后工作上能够旗开得胜吧!”盼盼激动的接了过来,竟有点语无伦次地:“好,……谢谢哥!” 第三十三章 夜阑珊 刚开始领导安排的让罗盼盼跟着彭大姐慢慢熟悉工作,却还是刘伟帮的忙大,他动不动就跟盼盼讲解社保的深奥,以及国外在社保领域的作为,听的盼盼很是着迷,相比于彭大姐的术语讲解生动很了。有时他也会跟盼盼道出她表哥李安城的级别来,就讲他目前可是市领导班子的培养对象,下一步提升到正厅级那是指日可待。“你知道为什么不?”刘伟直勾勾望着盼盼问道。盼盼愣愣地摇头。“因为他老岳父那边,——通天!”刘伟说着竖起一根指头朝上。关于级别盼盼是傻傻听不懂,但是从刘伟的口气里她却是听出了表哥安城的似锦前程来,内心底不禁连连啧叹不已。 有时候盼盼就看出了刘伟的诡谲,他那在她听得入迷时直勾勾的眼神以及那一丝不易被人察觉的神情。几次三番下来,盼盼打内心就有点怵了他,他好像五花八门什么都懂,却又有时卑贱的惹人讨厌,说讨厌吧却还是每次都忍不住听他侃侃而谈。 相比于工作上的新奇进取,下了班回到家却是另外一种冷清寂寞。自从盼盼上了班,就和杰恺搬到了市里的新房子住了。杰恺原来还遮着掩着,现在更是不怎么甚至就不回家了,后来他干脆就直接跟盼盼摊明了。至此,罗盼盼才知道自己多么不堪的境遇。 原来自始至终她不过是一个无辜的受害者。杰恺跟四毛是从高中时候就谈了的,放假了,俩人一块儿逛街就碰上了邻居李姨,李姨就信口雌黄乐呵呵地跟他妈讲了,没想到把他妈气得要命,训斥了一顿,以为断了,谁知道上了大学,俩人依然暗地里书信往来,爱情就是这样,阻力多大,引力就有多大,终于就在大一的那年暑假两个人同居了。纸终归包不住火,杰恺妈妈终于在杰恺身上发现了俩人交往的信物,愤恨至极的她在摸清了四毛的底细来历后,再次毅然决然的否定了俩人的关系。原来四毛不仅长相一般般,而且,家境竟然还是屠户出身,在姊妹众多的家庭里,排行老四,从小就跟着父母在菜市场里出摊子卖羊肉,那一身养骚膻臭真不是盖的,杰恺的妈妈在李姨捂嘴笑的一句“哎呦!那摊上这样的亲家,你以后可有羊肉汤喝咯——”算是再一次真正的挑战了她的底线,原来她是从来都不吃羊肉的。这样,终于有一天她就使出了杀手锏,跑到了四毛父母卖菜的市场去谈判了。谁知三言两语没谈成就吵吵了起来,四毛的做了一辈子屠户的爹把屠刀“唰”一声往案板上一甩,怒眼一睁,脸上的横肉就立了起来:“摆搁这哔叽哔叽!各人家管好各人家的小孩!”杰恺妈妈一下子就吓得往后哆嗦了两步,嗫嚅着作罢,走远了还听到四毛的老子在那扬呼:“切!——有什么了不起!那要是搁以前的社会你不就是个戏子嘛!也是个下三滥!!——”走远了杰恺妈妈还听到市场里的其他人哄笑的声音。 或许是杰恺妈妈这样子闹了一下起了点作用,四毛的父母大概是跟四毛施加了压力,杰恺跟四毛好像就断了。但是,杰恺变了,本来就叛逆的杰恺,在他跟四毛断了以后,曾经狠狠地对他的父母说道:“我以后再也不谈对象了!——这样你们满意了吧?”这样子直到他大学毕业再到参加工作的两三年时间里,竟然真的再不找对象了,只每天默默地上班下班,妈妈看了心里很是着急,就背后里给他操盘起来婚事。起先找了好几家门当户对的,谁知杰恺理都不理人家,慢慢几年时光耽搁下来,幸而一门远亲给介绍了小生意人家的罗盼盼,年纪轻,模样水灵,不谙世故,中间没出什么差池就顺顺当当结了婚,有了孩子。只是这中间谁都不知道杰恺是怎么又跟四毛搅在一起的。 搬进来新房子杰恺更是不回来家了,偶尔回来一次也不同房,盼盼欣欣然地激动着,他却望都不望她一眼,独自跑到小房间去睡。都说春宵一刻值千金,罗盼盼只能眼睁睁望着无涯长夜漫漫愁永昼,一刻一刻捱不明的更漏…… 但是,她也不想跟杰恺的父母去说,只是有次回老院看孩子,婆婆看到她低迷的情绪就问到了杰恺,她才委屈地落了泪,说了杰恺天天都不回去。接下来的后果是婆婆又去骂了杰恺,杰恺依然不认账,回去就跟盼盼摊明了自始至终他跟四毛的关系,他说他跟四毛是真正的感情,他跟她只是一场错误的婚姻。听了这一切,盼盼只觉得面前一团漆黑,但她末了也只是低低地无力地问了一句:“那你说……怎么办呢——”“我们只有离婚,各奔前程!”杰恺望着面前表情麻木的盼盼毅然说道。盼盼听了眼泪终于成珠帘落下来。 跟公婆说了杰恺要离婚的事,他们都反对,一是反对拆散这么辛辛苦苦组建起来的五口之家,二是坚决反对四毛进这个家。既然他们都反对,盼盼只有默默地忍受下来。只是当有一天无聊的时候她就把这样愁苦的心事说给了刘伟听,刘伟听了气得直骂杰恺不算个男人。 只是没有人能够知道她这样默默地承受下来的底气,只是心底那淡淡的忧伤,那忧伤或许是为自己,或许竟都是因为安城哥。她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安城哥已占据了她全部的身心和精力,或许是从那一个春天的下午;或许是从他亲切委婉的举止神态;或许是,床头一直默默地陪伴着她每一个漫漫长夜的那一套办公用品,她常常就那样一望着它就出神,将寂寞空虚冷的光阴都捱过……~就这样,终于有一天安城到单位里来了,却是只跟盼盼打了声招呼就直接进了局长的办公室里去坐了,刘伟就凑到了她面前嘀咕起来:“你看!李秘书又到咱领导办公室,不知道有何公干——”盼盼听着脸已经滚烫了起来。 正说着,突然局长喊了他一声,刘伟应答着就进去了,接着又喊了盼盼,盼盼的心里就激动着,是的,没有人知道她的每一个漫漫长夜都是枕着他的名字入眠——此刻,她忐忑地走进去喊了声:“刘局长!安城哥!”安城坐在沙发上翘着二郎腿,望了一眼盼盼,说道:“我是正好路过,进来看看——”他说着表情却显出些许的不自然,低了一下眉。刘伟忙就圆起场面来,他眼望着盼盼眉眼含笑地亲切无比地说道:“盼盼工作表现的不错,进步挺快,不要说了,绝对是个聪明的小姑娘。”李局长也微笑地眼望着他露出欣慰的神情,点点头:“是不错!”盼盼听了就扭了扭脸,他总是感情太丰富,私下里摸得清他的脾性也就认了,当着安城哥的面实在有点过意不去。虽然他有时也很过格,有次她穿着那件石榴红的呢子外套,他就当面的赞赏她:“你知道吗?你穿这件衣服实在是太好看了,那天你第一次进来这大厅,我都看上了!”盼盼就是再不解风情,听到这一句脸也得红了,她一时气恼不迭就搡了他一把:“去!——”虽然有时觉得他很过分,但却并不怎么反感他,所谓就是习惯成自然吧!何况他有时候对她确实体贴入微呢! “那就好!”安城说着站了起来,就拿眼深深地看了一眼刘伟,然后却郑重地回头跟李局长招呼道:“李局长!那我就不打扰了!” “好好!那李主任您请便!”李局长说着陪送到门口,这时刘伟开了口:“李主任,我这等了半天了,您也不开口,这杯喜酒我还是能喝上不能喝上?”安城听了转过了脸来,就望着刘伟笑着一字一顿地说道:“记着,这一顿你想跑都跑不掉!——那我就不客气了哈,李局长,刘主任,还有盼盼,到时候大家都来呵!”“好好!一定一定!那是一定!” 盼盼站在最后,听了刘伟的话,望着安城哥的神情,然后她就看到安城哥的眼神从她沉郁的目光里掠过去了,她心窝里就涌起来莫名的酸涩,满满当当的。 “额,最近——杰恺怎么样了?”安城的目光又移回到盼盼身上望着他问道。 盼盼听了一时表情竟无措茫然起来,刘伟闪开望着她从身边走过去,“他挺好!”盼盼开了口,语气却骤冷无比,是的,她能说什么呢? “哦!……”安城应了一声,就蹙了一下眉,顿了顿说道:“好!都留步吧!”说毕安城大踏步离去。 “那,李主任您慢着啊!——”背后李局长抬臂挥道。刘伟两手一抱倚着门框垂下了头来。 第二天事儿就来了。下了班,老远就看见楼道口站着俩人,看着是杰恺却又给他否定了,失望的次数多了就连最小的希望也都给抹杀了。然而走到了跟前,顶面了才看出来真的是他,还没等她反应过来,旁边那女的就先开了口:“你是罗盼盼吧?”盼盼惊诧地去望那女的,再望望杰恺,一下就明白了。“嗯!我是!”盼盼望着两人目光咄咄应道。她终于见到了四毛,一个把杰恺迷得神魂颠倒的四毛,其实长相不过是略显无盐罢了,但是杰恺喜欢,爱的是她。 “实话跟你说吧!——不用说你也看到了,你们已经没有未来了,现在我怀了孕,你得和杰恺马上离婚……”四毛说着说着她的嘴唇已经因为心虚而哆嗦起来,杰恺站在一旁默然不语。 盼盼听了一下子就感觉到要倒下去了,但是她却稳了稳,什么也不说理都不理他们就独自上了楼梯,她的高跟鞋就“咯噔”“咯噔”一步一步在楼道里孤独无助的回响,不一会儿就传出杰恺的吆喝:“——罗盼盼!只要你马上离婚,你想要什么都可以!” 上了楼,罗盼盼一个人趴在偌大的床上悲恸的死去活来,她不知道接下来她的人生该怎么办。跟她的父母打了电话,父母也很无措,她是家中的独生女儿,从小是把她当作珍珠养的,原以为嫁了个衣食无忧的好人家,没想到却是个这样的结局,这是她第一次开口跟他们道出实情,实在是不能再隐瞒下去了。她也懒得去跟公公婆婆诉说了,既然杰恺都不要她了,她跟他们之间也就没有什么维系的了,上次她回去看孩子,婆婆的语气神态都冷淡的很,竟然连孩子都不让她抱了,她望着孩子眼睁睁看着她就被婆婆抱出去串门了,心里失落的难受。现在想来杰恺一定是又跟他们摊了牌吧,胳膊终归是拧不过大腿,杰恺要是认定了四毛,他们也只有放弃她了。 夜已很深了,罗盼盼坐在妆台前,许久望着自己镜子里抽泣得肿胀的眉眼,那么的凄美妩媚,竟然是望到了镜子中的安城哥就那样一直忡忡地望着她,一直到许久许久…… 第二天上班,她粉妆精致地坐在桌前的时候,彭大姐就说道:“哟!今儿个搽了口红了?”盼盼听了脸就凄壮地笑笑,是的她要通过这厚厚的粉底鲜艳的口红来掩盖内心的挫败无助。刘伟就围在了她面前来回转悠,她就冲着他抛媚眼撩姿态,看着刘伟被她撩得耳燥眼赤的她的内心底就发出快意的笑来。是的,她知道刘伟对她毫无免疫的那一点情丝,假如说安城哥是她荒芜生命里的那一抹霞光,辉映了她的心田,那刘伟就是她院墙头探蔓出来的一抹不起眼的红杏,在她寂寞无聊难耐的时候冲他放怀一下,他一下就能燃烧了起来的。是的,有时候她也沉迷到刘伟的热情里无法自拔,每当夜深人静一个人孤枕难眠的时候,她也会想象依偎在一个男人的怀里面,享尽缱绻,而这个人只能是刘伟。而当她面对着他的时候,那一切又荡然无存了,他仿佛又成了她可以倾诉的对象。 “他又要和我离婚!……”盼盼说着就委屈地掉下了眼泪,她收起了那一副浓妆艳抹下的坚硬。 “——哦?”刘伟吃惊地抬起头。 “那个女的怀孕了!”盼盼一边抽搐着一边神色低迷地说道。 刘伟听了就难为地蹙起了眉头来,两根手指头在桌面上敲了敲,思忖着,末了说道:“这小子忒对不起人了!”说毕他深深地望了盼盼一眼,她那样一副我见犹怜的样子,就由内心底生出感慨来,如此一个天然尤物竟然落得这样一番境遇。 第三十二章 救赎 莹莹的心思几乎全都长在了思齐的身上,心里只一个心思,且不管以后,总得把她养活了才好。廖光辉最近又跟几个街痞子混到了一块儿,几个人不是约合着打麻将,就是上市里澡堂泡桑拿,原本好好的生意也不正经干了。莹莹知道来日不长了,竟也不气也不恼,有时候就阴阳着脸问他:“——又找你小曼姐去了?”廖光辉就晃浪着二郎腿冲她说道:“嗳!——你管不着!”莹莹知道对他这种蛮人不能硬对着干,饭还是得要吃,夫妻还是要做的;有时候她也还是想,就这样抱着孩子出去了,浪迹天涯海角去了,能活下来不!假如她就这样真的去了,也就永远的都不会再回头,甚至连孟刘窑都不会再回去了,她没脸回去,也没脸见人。 但是,一想到她就这样决绝的甩下了奶奶、爸爸和曾经的一切过往而远走高飞,她的心里又充满了深深的愧疚,尤其是联想到自己眼下的困境,她更是觉得对不起他们一直以来的养育之恩,尤其是奶奶的年纪已经这么大了。 心里想着什么就来什么。一天,爱玲姐来了,两眼通红,似曾哭过,原来奶奶死了。 莹莹的眼泪一下子夺眶而出,心底愈加地内疚负愧。当着爱玲姐的面,莹莹好声地跟廖光辉商量,让他妈来吧。爱玲姐插话道,你们两个都走吧?莹莹就断然接道,他不回去,——孩子这么小,我也没法往家带!给家里打电话,他妈一半天就过来了。其实莹莹心里的主意是,她还没有结婚就生了孩子,况且目前看,她跟廖光辉也是不可能有什么结局的,所以她是一百个不能够带着孩子,带着廖光辉回老家去丢人的,虽然她在老家也确实没有什么颜面可存。廖光辉倒没有勉强什么,但是脸色不难看也不好看,或许是当着爱玲姐的面;幸好孩子刚刚加了点辅食,但是若是要她扔下她两天不管不问,她还是一百个不忍心不放心。临走时,千交代万交廖光辉一定要好好看着孩子,去买一袋好些的奶粉,记得早上炖点鸡蛋羹跟她吃了。 老远地还未进村子,就听见庄子里不时地传来一阵阵连绵的唢呐声,莹莹更是不知该如何抒发自己的悲恸了,她不会哭丧,就眼泪一直掉着走进了棺屋,好多人都在打量她,议论着。棺屋里刘大柱、李金凤、红兰、淮北,还有大姑、三姑都围着对着正当门的一张板床上摆放着奶奶的遗体跪趴着,她们都扯大了,扯长了一声一声地——是那种唱哭,须得这样的场合经的多了才会。莹莹不会,就只“奶奶”呀,“奶奶”呀地喊着,眼泪一直往下掉个不停。待一阵哭罢,二姑才抹了抹眼泪贴合着莹莹说道:“你奶奶老想你,说你一个年咋都不回来,老担心你在外面过得好不……”莹莹听到这里眼泪更是顺珠帘往下落。“俺奶最疼的就是她!……一个过年都不回来,也不知道在外面混得有多好!”淮北的脸色狰狞古怪,连呲带挖的说道。这边莹莹听了,她本来就是抬不起头来见人的,到这里她想硬气一点,可是一想到自己眼下的境遇,望着自己这一身寒酸的打扮,自己都败气。来的时候,竟然都找不到一件像样的衣服,最后还是穿上了前两年的那件宝蓝色的褂子,虽说人瘦了许多,然而**胀得厉害,竟也都扣不严门儿,站着坐着总拿扭着,此刻听了淮北的话更是只低了头,死活不搭理,他说的没错,错的是她,混成这个样子。不怪一进庄子人家都打量她,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她经历过的那些事,在茶余饭后,在人群扎堆的时候,大概是没有可能会有一件落下的,即使有些个别之处不能够知悉的,也一定会在大家七嘴八舌的议论中给脑补完整。李金凤的脸似乎没有什么表情,但是她那一副事实胜于雄辩的气息了倒已经蔓延表了态。几个姑姑还都是向着莹莹的,都漠然地回避着,装作不理会,只是偶尔目光怜悯地望望莹莹,然也犯忌讳,不便开口询问;因为也明白,她们兄弟刘大柱到老了,也指望不上淮北,就这么一个莹莹,或许能经常到跟前看一眼,——却是绝没有想到莹莹会有那样一个决绝的打算。 二姑起身撩开了奶奶脸上的面纸,莹莹就望见了奶奶那状如枯槁的遗容,不由地感到心惊胆战。突然,莹莹就发现了奶奶脖子上一条深褐色的印记,当时一时心里害怕没有吱声。待盖上以后,莹莹忍不住还是悄悄问了一声旁边的小姑:“小姑,我怎么看到奶奶的脖子上有一条印记?”谁知小姑听了忙用胳膊肘子捣捣她,忙递给她一个眼神示意,接着就“娘呀”“娘呀”地长哭了下来,众人也都跟着哭起丧来。 一个小间隙,二姑拽了拽莹莹的衣襟,两人就歪巴在一处,二姑又翻眼瞅了瞅李金凤娘儿几个,小声说道:“不能说……你奶奶是寻死的!”——莹莹听了大吃一惊,过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奶奶是上吊死的!……”她望了一眼旁边的父亲,刘大柱一直耷拉着头,沉默的很,莹莹什么都明白了。 接下来断断续续的,悄悄地就从姑姑们的嘴里得知,奶奶死前大概是跟李金凤拌了几句嘴,具体什么情况刘大柱不说别人也无从得知。莹莹就想起了去年春节回来奶奶跟她罗列的一桩桩事情。然而现在整个家已然已是她娘儿几个的天下,更何况家丑不可外扬,刘大柱什么也不说,姑姑也都不主张闹腾,只好好地下葬了入土为安即可,内幕一概不往外露,——纵然是露出了风声去也就顶起了头皮做人呗,农村里的事儿就没有透不过风的墙。 开饭的时候,莹莹站在院子里望着这个家,只觉得不知是这个家变了,还是她变了,还是这个世界已然置换了,她只觉得她的那个世界都已坍塌,她只是感到一种令人窒息的难受。突然,她看到了月兰姐,穿得齐齐整整的坐在人群当中吃大席。其实按说,莹莹跟月兰属于本家,遇上红白喜忧应该到一块儿,但是她既然都得了精神病,也通知她来的吗?当然挨着她旁边坐的还有月英,月芳姊妹两个,面容粗糙而沧桑,——依稀的如花容颜均销了匿迹。这时一旁站着的墩婶子悄悄凑近了她说道:“你看,像月兰这样才没法子弄来,——又小产啦!……”莹莹听了诧异地去望墩婶子,墩婶子更是贴近了她窃声说道:“莹儿,你不知道,月兰刚从那边接过来的时候,都没法看,头发都跟个鸡窝似的,长年都不洗澡,衣服也没人给洗,男人吧,男人不通兴儿,——连大伯哥都欺负她!怀上个孩子吧也没人给带,一回回都毁掉了,栓嫂子心疼的很,说幸亏没成,这一会说啥都不让走了,那男的来接几趟都没有接走,说是养到老死,带到棺材里去——”莹莹听了眼泪唰唰往下掉。 埋了奶奶,从林地里回来,各家的亲戚忙人就各走各的了,爱玲也回去了——她是外孙女,有事就忙她的去。莹莹跟几个姑姑才能够坐在东屋里悄悄地说说话儿,刘大柱也偎着她们,李金凤来回匆匆地过了两趟,冷冷地,却望都不望过来一眼。待她走过去了,大姑悄悄问刘大柱:“——办事情花了多少钱?礼收上来多少?能赊不?”刘大柱就把那一直低到了胸前的头颅颓废地摇了摇:“不知道,——应该不能赊,席薄,都不够吃的。钱上不让我沾手,收到的礼钱我看都不会看,叫他娘几个摆乎去!……”刘大柱断断续续地还没说完,这边小姑接过来话茬骂道:“哼!——竟做这些锥腚沟子的事,我看她还能在这孟刘窑住下去不!别眼看着这个人儿没用,要是有啥事,我就看你李金凤在这孟刘窑的老少爷们里可能给你点二两薄面儿。” 莹莹坐在旮旯儿里,听他们议论着也不接话,她不时地用手托托自己的两个**,**涨得太厉害,她只能解开了扣子,敞开了怀来。自从昨天下午回来已经一天一夜了,要是有个吸奶器就好了。二姑望了她几回,终于语重心长地开口了:“现在最放心不下的就是莹莹了!——你这孩子有啥事也不好说出来,——在外面过的可好不?”莹莹听了就感觉浑身直冒凉汗,她一只手托着腮,就默默地惭愧地低下了眼睑去,一任敞开的褂子遮盖住她不愿述说的辛酸。——也知道遮不住的,爱玲姐会将她的事情说出来的。到这里二姑就直接问了:“——孩子还好不?”莹莹点点头:“挺好的!……”“啥孩儿?”“女孩儿。”…… 旁边一直垂耷着脑袋的刘大柱就更沉默了,终于他开了口,却先深出来一口气:“嗬——!……话儿我就给你说搁这儿来了,我也不打算得你什么继——你只要好好的就管,到我老了,你能来看我一眼,就行了;不能来,就,——不来!……”他说着说着就泪眼迷茫了。莹莹也哭。 院子里都收拾的差不多了,姑姑们也都走了,莹莹折到月兰姐家里来。 月兰正喜气洋洋地坐在她家那几十年沧桑的土墙跟前的木墩子上,她娘一下一下给她精心地梳理着头发,夕阳照在身上,娘儿俩面色安详。 “大娘,月英姐、月芳姐都走了吗?”莹莹问道。 “都走了!吃过饭就都走了!——来!莹莹,坐下来玩!”月兰娘递过来一张板凳,莹莹接过来坐了。 “莹莹——!我最喜欢俺娘给我梳头了!”月兰嗲嗲地说着,仿佛又回到了儿时一般。其实,面前的莹莹,她也是记不得了,仿佛还是从前跟着她玩耍的那个小女孩一样,她的眼睛好像也不管了似的,蒙蒙地朝前瞪着。 “嗯!——”莹莹羡慕地望着她,或许现在的她才是最幸福的吧! “憨地——!谁不喜欢让娘给梳头。——妮儿儿的头,上花油,一梳梳到三丈多,三丈多找个好婆婆,一辈子不愁吃来不愁喝,……”犹记得那一年青黄不接,她娘找一根红头绳给她把头发梳得齐齐地,嘴里唱的就是这一句,然后就眉眼含笑地走了,再也没回来。 “娘!你别唱‘婆婆,婆婆不好,——娘好!……”月兰美美嗲嗲地说道。 娘和莹莹就相视而笑了,娘无限怜悯地望着她说道:“好!不让唱就不唱了,娘好就跟娘过。”月兰高兴地拍手称好。 “来——莹莹,大娘也给你梳梳……”不知何时大娘已站在莹莹的身后拢着她的头发摩挲着语气万般爱怜地说道。 莹莹的心一下就温软了下来,她伸手就扯下了头上的发夹,“嗯!……” “大娘也给你梳梳呀!……”大娘用一只手来拢着莹莹的发辫,一只手就拿着一把木梳一下一下向下轻轻地梳理着,她知道这也是一个苦命的孩子,从小眼看着她一天天长大,虽然她知道她也跟她的母亲一样,不肯受命于命运的安排,却也无非挣扎得愈发凄惨罢了。 “大娘!你真好!……你是世界上最好的妈妈……”莹莹在大娘的爱抚下动情地开口说道。 “呵呵!……那是的——!这世上谁也没有娘好哇……”月兰娘说着又哽咽了,她知道,从在她那样小的年纪里,娘只给她留下了最温馨最美好的情感,就离她远去了,她不知道这么些年她是该念她想她还是该恨她。“俺娘总说,小妮妮儿在家千日的好,出了门子事事难。——我还没觉得怎样的难就过来了!”月兰娘口中这样说着就露出了美妙的笑意,这笑意望得莹莹诧异地思忖良久。“俺娘说了,跟着娘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在娘家跑马的场子都嫌小,一进了婆家门磨盘大的地方都转的开。这一辈子咱们投生为女人都是苦命人,……所以说,为娘的不疼你们还有谁疼你们,都是过来人——” 听着大娘的话,莹莹想起了从前奶奶说起的种种,觉得此刻,她和月兰姐真的是这个世界上最幸福最安详的人了,她疲倦地闭上了眼睛。 第三十三章 能量 莹莹自从老家回来后就总爱静静地发呆,是那种心里空空地一坐上就是大半天。一时众多的无名纷扰在头顶重重盘桓,既看不到前方,也模糊了往昔,就那样一直往下沉呀,沉呀,仿佛是她人生的永远的基调,——她终于明白原来她一直都是这样颓败着的,原来那些梦想里的东西从来都是与她无缘的。无缘就无缘吧,颓败就颓败吧,就这样低落到了尘埃里去吧,只有这样她才能找得到她最真切的幸福。思齐的嘴巴里又长出来了几颗牙齿,躺在她的怀里面一边幸福地吸吮她的**一边就用她的小手儿去触摸着她的脸颊,那一双明亮的大眼睛全神地望着她,一边吃一边咯咯地笑。笑得莹莹身前身后的琐屑都飘落纷纷。 廖光辉依然吊儿郎当地瞎胡混,他白天干活,天还没黑就约合着几个人跑出去了。一天,那几个混混到店里来找廖光辉的时候,莹莹就看到那几个黄子站在那马路边上打俏皮话:“找小曼去!——”“王光标不弄死你!”“切——!——王光标早就不要她了!她现在是老何的人了,王光标是什么样的人,他会跟她玩真的吗?不过是玩玩,过了新鲜景儿就顺手能扔多远扔多远了!要不然今天晚上,我把小曼约出来你们看看?——”“——你算熊吧!”廖光辉正晃荡着二郎腿低着头撕开一包香烟来,此时听了就抬起眉头冲那孩子呲牙佯笑着说道:“——那娘们儿你拿不住!”还没说完他就鬼着脸回头朝莹莹这边窃窃地望了望。莹莹抱着孩子坐在一堆废料垃圾的后面,听他们深一句浅一句地说着,莹莹听出了在这些人的心目中包括廖光辉在内,罗小曼如今已是多么不堪的人了,那种不堪是比起她眼下的处境遭遇更甚的,她深以为。 她每天只默默地,把生意收拾好了,把孩子收拾好了,把家务做好了,然后她内心会十分忐忑地想到,日子快要到了,原来设想的那一天,只要孩子满了周岁就带着她远走高飞。然而,一天廖光辉突然对她说道:“天热了,明天你带孩子上市里买身衣服去吧!”莹莹吃惊地望了他一眼,伸手说道:“——钱呢?”谁知廖光辉伸手就从兜里抓出一把钱来:“给!——够不?”莹莹也不接,看着廖光辉就把那些钱都放在了桌子上。“哪来的钱?”莹莹问道。“问那么多干嘛?又不是我偷来的!”廖光辉傻呵呵地说道,“买身性感的衣服穿上,去跟街上的那些娘们儿比比,——一个个妖精似的看着就欠收拾!”莹莹听了蹙了蹙眉。 当莹莹抱着孩子逛了半天街从市里回来的时候,坐在公交车上,她就内心屈辱不平地想到,她到底得需要一股怎样的能量才能对付得了这生命、生活里的无尽坎坷不平屈辱磨难愤怒恶俗,她知道这必须得是一场无敌无上无畏的较量,在她攥了拳头的同时,眼泪汩汩滚落而下。 走过广场的时候,莹莹看到了有个人在亭台长长的廊桥下面坐着,一袭黑衣,披头散发,形容憔悴,孤零零地,是罗小曼,几乎认不出来她。 莹莹迟疑地凝视了她一眼,或许内心底是想跟她招呼一下的,——她们似乎有叙约过的。可是又毕竟,她是跟廖光辉好过的,那种交恶是不会从她的心底消除的,——她是不相信她会有什么好下场的。终于她冷冷地就过去了,罗小曼目光阴沉的很。 事情发生在三天后。是午后,满条街上的人都在传扬着一个惊天的消息,罗小曼自杀了!一时间所有的人都向着罗小曼开的音像店涌去,莹莹抱着孩子夹在人流里往前跟着,就听见旁边的人说道,是割腕自杀,整间屋子都淌满了鲜血。走着走着莹莹的心口就隐隐地作起痛来。 音像店的门口已经拉起了警戒线,里三层外三层给围的水泄不通,人声鼎沸,莹莹颤痉痉地望着门口,不一会儿就看见两个穿着制服的警察一前一后抬出了一具用被单包裹起来的罗小曼的尸体,孤零零地被扯拉着,殷红的血渍浸染的斑驳成片,一绺头发长长地垂落下来,教人看了愈发心惊。原本那样一个风华正茂,风姿绰约的人,为何到死了也只成了那样一具孤零零的模样。 接下来,关于罗小曼的故事才真正传开来。傍晚的时候,附近的几家老住户聚拢在一起的时候,大家啧啧叹息着,你一句我一句的就说开了。 “唉!这孩子可惜了……”一位衣着朴素的老大娘叹息地咂咂嘴。 “啧啧!是的,都死了怎么弄!……”一身材魁梧的中年人低了头感叹着。 廖光辉也灰灰地站在人群当中偷听,惴惴望着众人的神色,此时他终于不甘又佯作无关地问了一声:“——她原来是怎么样啊?” 那大娘听了就望了他一眼,她也大概是虚拟假度地听说过一点儿他的事情的,这时就转过了脸来喃喃说道:“原来!……原来是才好的一个小孩儿,自打结了婚,呵!……” “——就是找了那个婆家找的!”又一妇女爽利地接过话茬,断定说道:“说是条件好的很,公公婆婆都是干部,男的是公务员,一家人看不起她,拿捏的很,受不了就离婚了,离了婚,一没工作,二没权没势——!”那妇女说着两手一拍合又一摊敞开,“最后打官司孩子没判给她,又一分钱没落着,什么都没落着!气的!” “不是说男的那边也有她出轨的证据吗?” “哪——是?是男的先出的轨,人家那边都生了小孩了,才不要她的!” “回来以后呢,王光标就找上了她,一来二去的就好上了,王光标的媳妇知道了,那段时间经常在街上骂来骂去的,王光标多精明的人儿,他又不能毁了自己的家庭,慢慢的两人就断了,小曼就又跟街上的几个小混混好上了,名声越来越差……” 廖光辉听到这里就想列开,莹莹站在人群的一旁望了他一眼,又非常平静地移去了目光。 晚上,廖光辉非常腻歪地偎着她,莹莹明白他不光光是想好事,他肯定也是从罗小曼的事情中受到了刺激。莹莹从了他,却没有什么的趣味,黑暗里罗小曼一直在她的心头萦绕,她两眼茫茫地向上睁着。事毕了,廖光辉仍死死地抱着她不撒手,莹莹欲推开他,就听见他缱绻不已地话语传来:“我求求你不要离开我好不?……”隔着漆黑的夜幕却是说的声情并茂,莹莹听了,一动不动就感觉到了自己那颗漠然的心砰然融化的声音。许久,廖光辉已沉沉睡去,莹莹躺在思齐和廖光辉之间,内心却是无比的郁结难受。终久久难以入眠,在罗小曼的或是她自己的绝望梦魇里她一再沉浸…… 她不时告诫自己,她是不会跟他这样一个人渣好好过下去的!虽然说她就这样一个人带着孩子出去了确实举步维艰,难以生存,但是跟他这样一个人渣继续生活下去她终是屈辱难忍。但是,主要还是罗小曼死了以后他确实乖张了许多,这又使得她心情更加的郁结纳闷起来,同是又不时地数落起他的不是来,但是他又不再跟她叛逆反抗了,一说他就嘿嘿着说,我改。这倒是违背了她的初衷,她倒是要一回回地挑战他的底线,直等着再闹个天崩地裂的她就能一倔强趁着那个计划好的日期就愤然离去了,去过她一个人的由己的生活,就像所有的励志的单亲母亲一样。 接着她还跑去咨询了一下思齐的户口问题,倒也是符合她的心意,未婚生育的孩子户口是应该落在母亲的名下的。于是她回了一趟老家,准备把思齐的户口落实到了她的名下,然再把她母女两个的户口单立起来,这样就解决了她一个人带着孩子生存下去的主要问题。她这样在回去的时候就怀着一种悲壮的心胸。然而就是这一次回去却是发生了意外的事情。 拿户口本的时候,莹莹向李金凤编了个瞎话,说是思齐看病的时候需要户口本。李金凤的脸色就更是凝滞了,于里于外她可不希望家里无缘无故添上这样一个孩子的户口。莹莹见状忙开口接道,这次顺便把我的户口也迁走。李金凤听到这里就面色沉着地思虑了一下,然后冷冷地说道,那我问问你爸吧!莹莹怕之间再有耽误,遂开口断然说道,不用问了,我跟我爸说过了,——反正我早晚都要出这个门子的! 听到这里李金凤就抬起那一双金鱼眼来望着她,她的话就汹涌地自嘴里吐了出来:“——那也没有你这个出法呀?”莹莹望着她,她看不出来自她那一双鼓出的金鱼眼里是关心她呢,还是鄙夷。“——结婚没结婚!就生下了孩子!现在又把孩子立到你的名下,果然是从小缺少教育,不然也不会走到今天这一步!”莹莹听了低下了头来惭愧着,内心底却是倔强地咬了咬牙关。 莹莹走进了东屋,自从奶奶去世以后,她又不在家,东屋子里显的凋败荒芜的很了。正当门的这一间跺满了一袋一袋的粮食,自从奶奶去世以后,李金凤把娘儿俩的东西大致都扔的差不多了。只里间还留有一张床,上面堆满了杂物,大概也是留给莹莹睡的,莹莹却是不敢设想要是以后哪一天回来了该怎么要在这儿住下去,阴森森的。最叫人欣慰的是奶奶的那个老板箱也在床上摆着,上次临走的时候她着意把她的东西都收拾得好好的,包括她从小以来的那些东西,虽然经过天长日久的侵蚀都已泛了黄,已经破损不堪。她又还着意在里面放上自己的几件衣服,真心的恐怕李金凤当废品给她卖了。这次回来她就决定要带走了。 收拾的时候,她就打开了那个黑色的日记本,信手翻到了一页,正是一句:“十六岁的我,初长成,在我面前铺设的到底该是一条金色大道呢?还是一条幽暗的孤独的寂寞的人生之路?”倒是切合的反衬出她当下的处境来,不由地心绪万千。 刘大柱倚着东屋的装满豆子的口袋跺蹲下来的时候,莹莹喊了一声:“俺爸!——”头却都没回,并没有看到他手里拿着的一封信。 “妮儿,这封信是你妈寄给你的!” 莹莹迟钝地反应了良久,方转过脸来,望着刘大柱,他手里拿着那封信。 “是你妈!你亲妈寄来的……”刘大柱望着面色迟疑的莹莹说道。 莹莹颤兢兢地走过去,接过来那封信,信已拆了口,厚厚的一沓。 “是我拆的,你不会怪我吧,也没叫谁看,——你不在家,我怕有什么事。” “信里写的啥?” “她坐监狱了,判了很重的刑,希望你能去见她一面。” 莹莹感觉浑身的细胞都打了个激灵。 公路边,莹莹孤零零地立着。天已转秋,不时有树上的黄叶飘落下来,眼前的世界既熟悉又无比的陌生。地里刚刚收完了庄稼,四野里空旷旷的,远远地望去只有村庄地头的大白杨还茂盛着葱茏的颜色。也是怪她大意,之前竟然得到过她的讯息。是在她刚刚怀孕的时候。 第三十四章 拚年月 回来以后,廖光辉反复地盯着那封信,笑了,说道:“哟!这你妈还能给你留下不少钱呢!” 莹莹听了就拿眼狠狠地剜了他一眼,蹙了眉,内心里窝了很大火气似的冲他道:“留你个器!”然后就扭脸趴在床上搂着孩子睡觉去了。 其实,廖光辉才没有心思去细究那封信的内容,他只是凭着本能地知道莹莹的妈妈一定是个不一般的女人,凭借他简单的思维认定回去攀附一下或许能捞点好处吧。 莹莹却是每日只搂着孩子昏昏的睡,她的脑海里一片空白,断断续续地浮现出来一些她的语言片段来—— “我的莹儿!……” “那是1980年2月2日,龙抬头的日子,我被暗黑力量狠狠地拽入了魔窟,开启了我不由己的下半生……” “……从此,我被命运裹挟着向前,做情人,开窑子,贩毒走私,还背上了人命官司,如果不是阴错阳差得以遇上了你,我不知道我这一生还能走多远……” “我知道,你狠我,我不怪你,可是我突然好怕,或许是怕再见到你,或许是怕再也见不到你,或许是我突然太怕死了,只想看你最后一眼就离开这个世界……” …… 莹莹愈是从信中读到林红的深情似海和绝望无比,她的心怀就愈是平静地近乎冷漠的激不起一丝涟漪。 还是那一段冤孽。原来那一天的晚上,是她,不顾一切的从胡羔飞手里劫走了莹莹,却不意想手下人失手打死了胡羔飞。从此,她的命运锋转直下,开启了她穷途末路的人生模式。本来胡羔飞就是很有后台的,他的父亲还是在职的市政法高官,哪里接受得了儿子的英年早丧,不惜动用了他所有的力量人脉,耗费了两年的时间竟然撬开了一个巨大的集洗钱、走私、赌场色情于一体的地下锁链。 沉默了两三天,莹莹决定启程了。她先是拨通了外公外婆的电话,电话的那头是操着浓重口音的苍老声音,双方努力地来回沟通了几遍,才得知林红现已关在看守所,亲人不得见,半个月后行刑。 在廖光辉的护送下,——廖光辉这次这事儿特别支持她,他四下里为她筹来了充裕的经费。娘儿俩坐上了南下的火车,长途跋涉来到了那个陌生的城市。顺着地址找到了那一处位于闹市深处一幢老式破旧的住宅楼,显得僻静而荒凉,大约是原先的住户都搬了出去,偶尔的人家也都是外来务工的人员。经过打听,莹莹敲开了一处二楼逼仄的门户。是两位面容沧桑神情恍惚落寞的老人,必是她的外公外婆了。 “现在不让见了。得等到行刑,收尸体的时候了。” “那收尸体的还叫见一下活面不?”瘫坐在那里的姥姥努力地睁起那一双眼袋严重松弛,眼窝塌陷下去的,盲目的眼神问道。他们虽然看起来年岁很苍老了,但是那刻在骨子里的对待生活的坚韧和睿智是掩饰不住的,尽管这样除了愈发衬托出晚景的别致凄凉,别的真起不了什么作用。 “那得叫你见一下活面。得有家人送别,收尸。” 两个老人你一言我一语的来回述说着这个世界上最悲催的事情,却又不带什么感情色彩似的。悲伤也只是痛苦的外缘,而当人需要直面它的时候,能够保持不伤悲也是一种无上的能力。 “怎么会这么严重?” “你去找一下小彭,你妈安排过的。” 小彭是谁?“彭泽畴。”莹莹听了这个名字咋那么熟悉呢?她费力地想,想起来了。是从胡羔飞嘴里说出来的,在欢乐谷的酒桌上,算是一代枭雄吧。找他干什么呢?这之间还有什么弯儿吗? 第二天的一早,彭泽畴竟然就上门来了。是外公外婆通过电话通知的他,马上就过来了。进了门,整个小室都显得狭小局促起来。彭泽畴是一个风度翩翩的中年男人,眉宇间藏着一股英气。在他开口的时候,莹莹从他深邃的五官,看的出他为年轻的时候,一定是个不一般的非凡人物。 在她打量他的时候,彭泽畴也在打量了她。莹莹知道自身的卑微,特别是在他的面前。 “你结了婚了?” “嗯!”莹莹头点了点,她怀里抱着思齐,是的,她得算结了婚。 “喔!……她应该还不知道的。”彭泽畴语重心长地说着,低了头。“多少年了,在她心里,你是她的一块心病,一直在提起你,就伤心的落泪。” 莹莹也一直低了头听着,她的思绪和处境一会儿被拉近,一会儿又处远。“她的心里没有我……”莹莹颓丧地开了口。 彭泽畴听了就抬头看了看她,然后他就移去了目光。是的,眼前的这个懵懂的女孩哪里还有她母亲当年的风采。他叹了口气,站起了身来,踱到了一面墙的跟前,于墙上挂着的老式的相框跟前站定了。相框里镶满了林红大大小小的各个时期的照片,大都是年幼年轻时候的。那种光鲜明媚是毋庸置疑的,莹莹来到以后就看见了。但是莹莹看不见的是彭泽畴记忆深处的那个林红。 那个时候的她是披着彩衣的仙子,而他只是一个落魄的穷小子,甚至望着望着也只能是远远的。 犹记得那一年,在他即将浪荡江湖飘摇的那一个深夜,他一个人悄悄地来到她的窗下,那一种对于梦想和爱情的痛彻心扉的绝望无奈,无情反复地捶打着他那一颗炽热的少年心,他知道只有将他这满腔无以为继的心怀倾泄了出来,他才能空开了胸怀去承载那满腔悲愤的男儿气概—— 那一晚,纵使万般都放下,也还有那少年无息的吟泣在暗夜里流觞,最终也都被那漆黑的夜幕吞噬无踪…… 谁知流光无情,再闻她已音讯乍然昏如昨。他从旁处得知她已从九天揽月仙子堕落成风尘池林女。而他,也不复再有那一颗衿矜少年心,是已身居江湖远了。就这样,曾经一度以为他们的人生与梦想就这样缥缈了,却没想再相逢已别是一番山水况味了。 阴差阳错的一个机缘,有人将她作为一个私密的尤物引荐与了他。 一度直面褪去了五彩斑衣的她,他竟有些无所适从,是对自己寒微矜涩少年初心的胆颤,也是对往日无上圣洁光环的敬畏。这是于他而言很可笑的,一个拼拼杀杀起家的小混混,人到中年还会有那些纯纯的意念在吗?是的,于他而言竟是真的!几十年了,那种年少时的情愫竟然未能在岁月无情的磨砺中消磨殆尽,再见到她时,依然美人不可方物。纵是身边的那些莺莺燕燕,竟也不过一些浮尘之花。 然而,此时的他们却早已是深陷滚滚红尘万丈。已花非花,雾非雾。 他对她投之一李,她对他报之一桃。 原以为是合作的天衣无缝,却不意想冥冥中自有定数。一直是把每一天当作末日来过的, 彭泽畴临走的时候,十分沉重的说了出来:“是安乐死。” 隔着二楼的窗户,莹莹看到彭泽畴神情落寞的走向一辆黑色小车,一名年轻随从立即过来为他打开了车门。莹莹恍惚记起从前有人提起过他的风云岁月。 “一入江湖抽身难呢!自从林红出事以来,他已经决定抽身了,——只是那种宁静安详的幸福生活,他们再也享受不了了……” 莹莹听了,想到他们之间或许有一种别样不能入世的传奇…… 莹莹有点受不了了,在外公外婆家待的那几天里,她被压抑的喘不过气来,尽管他们选择表现的尽量隐忍平静,但是那种焦虑还是从两个老人每个夜晚频繁的起夜以及依靠大量药物的维持上看了出来。莹莹不得不选择偶尔走出来透一透气。 终于到了那一天,行刑的日子。也是允许家人见最后一面,作告别的时候了。原来有打算不让两位老人送行了,白发人送黑发人,那种哀痛或许只有身临其境的人才深有感触。但他们还是担心女儿走的时候太孤单了,想要陪伴她最后一程, 当隔着栅栏林红远远地走过来,当她望见了家人,望见了抱着孩子依偎在父母身边的莹莹的时候,她的眼泪倾泻而下。 “喊一声‘妈妈!”外公对莹莹说道。 莹莹看到竟然画着精致的妆容,依旧衣着得体的林红,——那也是监狱人性化的一面,临刑之前允许跟家人作最后的道别。只是深居监狱两年多,她原来身上的那一种优雅睿智自信早已消磨殆尽,取而代之的是无比的无望和落寞。莹莹迟了迟疑,终于喊了一声:“妈!——”这一辈子,她终于这么切切地喊她一声了,却是在这样的时刻。内心底却是别样的五味杂陈。 “啊……!”林红有点受不了了,她望着莹莹,眼泪竟然就模糊了视线,整个人一下子仿佛要瘫懈下来,两旁的狱警搀扶了她。 林红颤巍巍的伸过手来,——她浑身带着沉重的镣铐,整个人瘦骨嶙峋,完全脱了相。她想要触摸一下莹莹,莹莹抱着思齐,却浑身毛骨悚然起来。不知为何就在这时,她却突然悲悯的想到,她只是要来替她完成她这最后的心愿的吗? “——是你的小孩吗?”林红望着思齐嗫嚅着问道。 莹莹回头看看思齐,点点头:“嗯,是。” 林红欣慰地点头,含泪而笑:“嗯,真好!……真像你的小时候……” 接下来就沉默了,双方都陷入了不再言明的情境里去。曾经相同的境遇,不同的抉择。 “谢谢你!赶来为我送行!——是我福薄!”林红全神地望着莹莹,一时思绪纷扰万分,然转瞬也就平复了下去,——人生没有回头!她回头望了望,——彭泽畴:“都办了吗?” 彭泽畴就伸手从办公包里拿出了一沓文件来,一一过目给林红看:“都办好了。” 莹莹漠然地望着这一切,那天彭泽畴过来取走了她的身份证件,只说是遵从林红的意愿把一部分财产转移到她名下。其实,林红的名下已经没有什么财产了,所谓的财产也是她跟彭泽畴争取来的。当初事发以后,她就知道这次必不能脱身,便义无反顾的跟彭泽畴商讨出最终的决案来,她来承担所有的原罪。后来通过一些周转斡旋,彭确实逃脱了很大的责任,但是对于林红嘱托给他的后事,他当然务必一一照办。此刻莹莹听了,她的心底突然就无比反抗了起来,终于她开了口:“那些东西别划到我的名下!” 说毕她望了望思齐,林红就错愕地望向了她,只听她开口道:“我活的很好!” 是的,她活的很好,她用怀抱里的孩子强有力的回击了她!是的,这么多年的骨肉分离,她真的就活的好了吗?犹记得那一天她对她歇斯底里的吼叫及决绝离去的背影,是她对她所有的亏欠。 “呵呵!……”林红凄怆地失声笑了!——老天呐!她到底是造了什么孽,为什么到最后都不肯放过她?!!林红愤慨地仰起脸,满面泪奔凄怆。 “你要知道,她是因为你才走到今天这一步的,你得原谅她!”旁边彭泽畴对她开口道。 “你也知道的,”一旁的外公也开了口,“你们那个地方是那么愚昧落后,她又是那个情况过去的,这么多年她也一直记得她还有你这个孩子的。你看,到今天这一步,老天爷都惩罚她了,孩子,你怎么还不能原谅她呢?——虽然她之前一直对你照顾不到,但还是希望你能够好好的生活下去,毕竟你是她在这个世界上留下的唯一的骨肉……”外公颤巍巍地望着她。之前在家里都说的好好的,见了面好好的跟她道个别,一切既往不咎了。 外婆一直在旁边隔着栅栏帮着林红理理衣裳,一边呜咽着道:“我的好孩儿啊!……你先走,我们随后就来!……不怕啊?……” 林红听了就与母亲抱作一团:“嗯好!妈妈!……我下辈子就投胎变成一只小猫小狗!——我不再做人了!我不再做你的女儿了!做人太难了!我就做小猫小狗……我就偎在你的脚边!……伺候你!好吗?妈妈!呜呼!……”“呜呜呜!……” 旁边莹莹望着她母女两个哭作一团,心如刀绞,泪如雨下。莹莹看到林红哭的是那样的绝望无助,就像个孩子一样,在这样阴阳两望的关口,完全没有了往日身处江湖的胆魄与气概。 “事已至此,就不要过度悲伤了,”老人家开了口,“把该交代的都交代了,这一去就一路好走吧!” “爸!妈!女儿这一世亏欠你们的,只有来世再还了!莹儿!——”林红回过头来,却觉无言以对,目光落在了思齐稚嫩的脸庞上,莹莹的衣着廉价而清贫,思齐的也是如此,却是被照顾的很好。生而莫过于如此。这样望着望着,她就笑了。“真好!谢谢你们能来看我,——爸!妈!莹儿!我去了!很快,咱们就阴阳相见了,你们不要为我难过,我的后事……就拜托你们了!” “泽畴!谢谢你!”林红转向彭泽畴,彭泽畴上前一步,紧紧地双手相卧,两人瞬时就泪目成行了。“谢谢你来为送行,谢谢你为我做的一切,你对我的好,只有下辈子偿还了!” “不!我得谢谢你!”彭泽畴说着不禁也泪眼模糊,想他一个堂堂七尺男儿在这样生死关口竟也潸然泪下,“谢谢你带给我的陪伴与美好!自从事情出来以后,我也想明白了许多,你只是以另一种形式离开了我,但你的灵魂不会!现在我把事情全都简单处理了,接下来再把你的后事安排了,我就能带着你远走高飞……你愿意在另一个世界里陪着我吗?” 林红听了深深地点头,禁不住泪眼朦胧:“我愿意!……——翠薇轩还在你手中吗?” “当然!那是你最喜欢待的地方,那儿的一切都是依你最喜欢的方式保存着,欢迎你回家!” “谢谢!……”两个人相拥饮泣。 良久,林红抽身,向着大家深深地鞠了一躬,无语转身离去。背后留下的,是亲人再也隐忍不住的丝丝啜泣。 刑室内,林红已被死死地绷在了刑床上,她瘦骨嶙峋的躯体不由自主地在刑具上抽搐痉挛着—— 行刑的是两个年轻标致的女法医,身着工整的制服。其中一名刚用手在她臂上要注射的部位刚刚拍打了一下,林红就不由条件反射一般“啊”地一声弹跳了起来。接着她就眼神惊恐地望向另一名法医手中擎着注射器,身体就不由左右摆动起来。 “不怕,不怕啊。”那名法医一边用手轻轻地来回抚摸着她的脉路,另一只手就在她身上四处按摩拍打着,以期她能够全身放松下来。无奈她依旧全身不停抽动痉挛着,整个面容惊恐至极,嘴里不停地呻吟着:“啊……啊!……” 眼见着她依旧不能平复,两名法医就会意对望了一眼,点了一下头。其中的一名就采用了心理疏导法,一边抚摸着她,一边就开口尽量委婉道:“放……松……!不害怕啊,一会儿就好,很快的……闭上眼,深呼吸……一会儿就过去了……想一想最美好的时光……” 林红终于平静了下来,慢慢闭上了眼,全身渐放松下来——最美好的时光…… ———— 针头徐徐注入了她的体内…… 第三十五章 浮光沉壁 1. 永远记得在那个燃烧的年代。 他的父亲因不堪与连日的批斗上吊死了。他的母亲求死无门,拖拉着几个孩子,艰难度日。他家兄弟几个也就荒废了学业,在社会上浪荡漂泊。 大院里的林叔每每看见他们,总要喊过来训斥几句。 “细伢子!——过来!”几个小伢子远远地站着,既怕林叔又不得不恭敬地走过来。“我跟你们几个讲喔,男子汉,就要从小立下远大的志向!长大了才有出息头。不要从小就学着在社会上混荡……要有什么事,不懂得的就来问我。” 林叔的车子前面似乎永远坐着一个小女孩,懵懵楚楚的,睁着一双大眼睛打量着他们几个。漂亮的无从说起。 就这样一直到很大了,每次碰到他们几个,林叔依然还是要训导训导几句。 母亲经常含泪说起,怪他们的父亲不该就那样撒手离他们而去。千难万难不也挺过去了吗?像林厂长当年不也批斗过,现在不也过来了吗?事实上他对他们家还真挺照顾的。厂里有什么福利了什么的首先考虑他们家。林红妈妈家里要是有什么好东西也都分给他们家吃。林红爸爸每每训导他们,也是考虑他们父亲不在了,怕他们长大了误入歧途。 2. 熙攘的公交车上,她静静地站立着。上来的时候车上已经没有位子了。 车的最后一排坐着一对小情侣。他从小就喜欢她,虽然从未表示出来。她似乎懵懵地就知道,却又无从清晰。那种朦胧的情愫很凄美又泛酸。现在他的身边又交了旁的女孩子。 “嗯……!我不嘛!”女孩不情愿地依偎着他撒娇道。女孩子就想依靠在他臂膀上,他不耐烦地一把推开了她。那个时候还没有小太妹之类的称呼,也算是那一类吧。女孩画着时下最浓的妆扮,身着最夸张的服饰。本来还是个很漂亮的小姑娘,却被胭脂俗粉夺去了光彩。 女孩委屈地撅起了嘴,她本来心里就很惭愧。面前站着的这个姑娘从她乍然初见的目光来看就仿佛从天降落的仙子一般,美好的无从形容。对比她从各个方面来说不知要甩了几条街去。更重要的是,她跟他相识。刚刚,他喊她“红儿”,她叫他“畴儿”。他站起来了,让给她位子,她青涩地摇摇头就红着脸转过了去。他就默默地坐着,一句话也不说,从来没见他这样深沉过。 到站了,她回头冲他点点头,他也点点,却满目的忧郁,眼看着她下去了。 3. 家门附近的小巷子口,摆放了一个乒乓球台。乒乓球台的对面是个小酒馆,那是个人多的地方。他每次回来都经常到那地方转悠。看见她好多次就过去了。他很耐心的说服自己,我就是在这儿玩,我就是看她一眼又怎么样?反正又没有什么想法,也不会有什么结果。他就是跟任何一个女孩子有结果,也不会跟她有的。 “嗳——!听说林厂长家的林红找了对象没有啊?——像人家这条件得找个门当户对的才行呀!”他终于略带自嘲讪讪开了口。每次回来他总会拐弯抹角的捎带这么一两句。 这次他得到的答复是肯定的。人家现在有对象了!一个颇有前景的小职员。“跟她也算是适合般配!”他心底想道。他明白,就他这副德性再怎么折腾,也不会跟她拧和到一起。就算她知道他对她有意思又怎样。 4. 夜已深了。 林红从巷子口出来了,穿上了一身睡衣,头发湿漉漉的,刚洗罢澡,出来买东西的吧!几个年轻人就不约而同地转过头来望向她,以小年轻的心理就是想一睹她洗漱过后的别样风采吧!有人不由吹起了一声口哨,向他抛了个眼神。却见他神色自若的很。几个小青年遂态度端正了。他们都是跟着他混的。 待林红买了东西回来的时候,他就开了口。“这么晚了还没睡哇?”自己很满意,很好地展现了自己的风度。事实上他也算是个俊品人物。 林红听了转过脸来,满眼翘楚的望着他:“哎!——你们还在这儿玩呢?”她的头发是湿润的,分成了两边垂泄下来,又黑又浓的。面前的她虽然没了从前幼时的懵懂楚楚及花季少女时的娇妍明媚,却也多了成熟妙龄女子的丰润优美。她移步走近了几步,就有一股女子奇异的清香飘散了过来。 “嗯,打完这一局就回家。”彭泽畴望着望着她就露出了笑颜。他用乒乓球拍支了支案子,一只脚尖点了地,晃浪着时下流行的喇叭裤腿。不知道他这样一副时髦的装束她还看得惯吗?——哦,他还烫了一头前卫的卷发。 “好久没有看到你了呀!” “出去讨饭了!……在家里吃不饱肚子——”他笑笑地。 “哪里!听说你都发财了!——” “没有没有!就是在人家手底下混点闲饭吃。——咦!听说你对象很不错的呀!改天介绍认识一下。”他笑笑地打量她,不知道这样开玩笑她会不会介意,其实他这样说着自己心里很别扭的。 林红听了就沉默了一下,方开口说道:“——是我爸爸的意思。这不,他们还在喝着呢,我得回去了。”她扬了扬手里的白酒瓶,摆了摆手走了。 转瞬,她美丽的倩影就消失在了巷子口。 等他再次回来的时候,竟惊闻到她的噩耗—— 她失踪了! 5. “红儿!——多年不见,你还好吗?” 林红错愕不已,她怔怔望着眼前的男人,顿时百感交集,两眼就潸然了,说道:“你我还是不必要见的好!……各自认取个生活的模样,各自安生……” “曾经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你的模样只能永远地留在我的记忆里——”望着她,他的深情如海,“但是,现在看着你就在我眼前,还是比记忆中的模样真实,你的样子永远是我生命里不朽的存在……”望着她精致的面容,他脑海里浮现的依旧是她往昔的年华,眼前真的是他魂牵梦萦的人儿,虽然依稀可见岁月的风尘从她身上拂过的痕迹,但是她这容颜依旧盛世。 是的,这是真实的。 6. 他拿了离婚证放在了她的面前,笑着怔怔地望向她:“这下你能放下心跟我浪迹天涯了吧?” 林红也愣愣望着那绿色的本本,先满意的笑了,说道:“你又何必费这些周折呢,我还是不希望在我们幸福的背景下,有旁人,特别是你家人的破裂破碎为前提。” “不!”他否定了她,“那不一样。——我已经做好了所有的准备:于事业,我已做到了鼎盛,——不错,我还可以继续做下去,但到时就怕抽身更难;于家庭,我已经许下了他们最好的保障,于祖先于他们都算做了交代了。接下来——我就要和你一起远走高飞,到一个谁也找不到我们的地方,去过属于我们自己的日子……” 林红躺在他的怀里面静静地听着听着,就安详地闭上了眼…… 7. “…… 想是人世间的错, 或前世流传的因果 终生的所有 亦不惜换取刹那阴阳的交流 来亦来去难去 数十载的人世游……” 歌声自一处山清水秀,画屏叠翠,绿树竹林的半山别墅里低沉地传出,在溪水潺潺里,在山间林稍上悠扬—— 是春日里上午十点来钟的光景,阳光普照着郁郁葱葱,风景秀丽的山体,照在一处背山面水,一座山庄的青瓦红墙上面,连同山庄前面的粼粼的湖面都反射着玄艳刺目的光泽。 阳光透过窗台熠熠地照射在房间内的地板上,地板上是一排排整齐摆放好的枪支弹药。 在这整齐摆放的一排排的枪支弹药的跟前,有个人静静地躺在一张黑色牛皮椅里。他的手里正握着一把勃朗宁手枪,那手枪就在他的手里面被良久抚摩着。面前的一张小圆桌上赫然摆放着一份遗书;一份回忆录和他所有的伏罪证明,一切皆因他而起,就还由他来承担一切的后果;拍卖了自己名下海内外的上市公司筹办起来的红畴基金会证书,证书的上面安然摆放了两个相框,一张是一位白发苍苍面目慈祥的老人,一张是一女子芳华绝代的照片—— 接下来他要以自己生命的终结来偿还他所有的罪过—— 终于,他拿起了那把手枪来,左手就从身下拿起来一只皮手套,套在了那把勃朗宁手枪的枪口上,举到了太阳穴的位置,摁住顶了顶,找准了部位,然后两眼望着照片中的两个女人,说道:“妈!红儿!我来了——” “砰!”—— 瞬时整个山庄后面的林子里的鸟儿全扑棱棱惊飞了起来,向着山林的深处飞去了—— 后记 后记. 炎热的相城夜幕下,路边的烧烤摊鳞次栉比,到处充斥着啤酒和孜然的味道,整座城市似乎都笼罩在了一片烟熏火燎之中。人群之中到处充斥着猜拳行令和吹牛皮的嘈嘈嚷嚷。 “……啧啧!彭泽畴在澳门赌博一次就输了一个亿!你要知道那是什么年代!不得了!可他不在乎!——什么叫叱咤风云?一直到现在,他捐建的大彭希望小学还是响当当的,那都是要被载入历史的!他送给我老岳母的别墅,——叫什么名字我就是想不起来了!现在都成旅游景点了,叫什么,——就是‘集古今中外、建筑之大成!那个大气,豪华!!奶奶个熊!去年我去旅游还收了我的钱!……” “吁——!” “吁——!!” 廖光辉的一阵吹嘘立即引来了众人的一致连声唏嘘。尽管他的演说从一开始,就已经有人不屑地低了眉头去,一旦凡夫俗子总把那些大人物的生平事迹往自己身上扯的时候,就有人不服气地怀疑它的真实性了。尽管他说的也大都是在媒体舆论上得来的,另外又加上了他个人的感情色彩罢了。 廖光辉最近越见发福了,他光着个膀子,浑身油光肥腻的,屈坐在一张小凳子上,那一只戴着潘劲超金戒指的手掌不停地在那张腆起的肚皮上来回胡搂着,他一边挥汗如雨,一边就自得地端起了杯子一仰而尽:“哈……嘁!——滚!”饮罢他就朝旁边嘘气的那个泼皮胖子甩过去一巴掌。 “你白(别)说了,管不?都、听、腻了——!”胖子不耐烦地冲他呲起来一边嘴角翻翻眼。 末了廖光辉终于有些不好意思地讪笑着,冲着那胖子道:“——听腻了?滚!” 那胖子手里正把玩着一把小凳子,听到这里就不屑地朝后一扭脸过去了,然后他的目光立刻就被什么吸引了似的,落在了不远处露天墙体上挂着的一台破旧的平板电视上面,瞬间连表情都凝滞了,向前抻着脑袋去瞧那电视里的画面,一边就喜不自胜地露出夸张的表情嘿嘿说道:“嗨~哟!李典呀!我可喜欢死你了——” “你算熊吧!还喜欢死你了!你要是个大能人,她也跟着你玩儿!——唷!俺媳妇来了!——再稍等一会儿,马上结束!”廖光辉见状大手往头顶一挥,冲刚刚走到跟前的莹莹大咧咧地敬了个礼,随手忙拿起一个串儿递与莹莹:“媳妇你吃——” 还没等莹莹不屑地摇头,不远处马路边上的一辆面包车上就跳下来一个七八岁的小男孩,飞奔着往这边跑过来:“俺爸!我也要吃羊肉串!” “好好!蛋儿,来坐这儿吃!”廖光辉怜爱地望着儿子贪婪地吃着羊肉串,桌上的几个人亦都热情地招呼着,给小蛋儿夹好吃的。 “快吃吧!——别胡说了管不?等一下孩子都困了!”莹莹刚刚似乎听到了廖光辉又在瞎吹了,就瞅了他一眼,心里颇有点不耐烦地催促道。尽管他对廖光辉的三观品相很反感,但也已经是习惯成自然,她的性格里面不知何时早已悄然生成了一套能够接纳他一切糟粕思想和行为的免疫系统。她刚刚进了货回来,顺便到寄宿班把孩子接回来,明天星期六不用上课。莹莹的身旁还站着两个女孩,思齐思圆个头已仿佛她一般了,均已生成了妙龄女孩。 “——咦?嫂子来了?”那胖子正痴痴地盯着电视,转过脸发现了身后的莹莹,惊异称呼道。 “嗯,打扰你看电视了!——”莹莹面目冷淡地说道。如今的她不大爱笑了,脸上总像度上了一层冰霜,除了她望向孩子们的目光深处尚有一丝温暖的柔情外。如今她的世界和生活的目标就是这样单一,她不想关心别的,也没有心力跟别人多说话,哪怕对旁人一个微笑的心思都没有。胖子听了兀自伸了头没趣地去看电视。莹莹母女亦回头去看向那电视里的画面。 “据名侦探王六儿独家报道,日前,在名导黎小光为当红影星李典购置的超豪华海景别墅区,记者亲眼目睹了嘉泰影业CEO段时捷与李典两人共度休闲时光的画面,不知黎小光知道了该做何感想呢?——” 电视里面播放的是一名绝色名优与一位霸道总裁正肆无忌惮亲密的视频,他就是如今雄霸江湖影视地位的名导黎小光,抛妻弃子,不惜动用一切资源来捧红一十八线艺人李典,如今刚刚被捧红又和霸道总裁如此高调秀恩爱实在是让人乍舌。 莹莹母女三个均聚精会神地望向荧屏上的画面,闪烁的荧光反射在她母女的脸上,显得是那样地宁静安详。如今的莹莹已经是一位幸福的妈妈了,思齐也已经是个大姑娘了,思圆也已经很大了,她是个最灵巧最灵巧的小女孩,就像我们身边那些可爱又懂事的小姑娘一样,莹莹知道,长大了就会变的,每当她懂事又伶俐地在她面前喋喋不休时,莹莹就不动声色地任她说去,她嘴又甜,又会体谅人,常常在莹莹最疲乏的时候趴在她的面前要跟她捶捶背,捏捏肩,莹莹的面无表情既不欣喜也不夸她。思圆之后她又怀了孕,廖光辉跟她说过,生过男孩咱们就结婚,结了婚就给孩子办户口。因此当查出来又是个女孩时,廖光辉说,打掉吧,孩子多了养不起。她也没有什么反应,反正什么所有最坏的都来吧,她有无限的承受底线来面对一切。后来在怀了小蛋儿查出来是男孩以后,大着肚子他们才结了婚。娘家没有什么人来,她也不回去,只是简单领了证,上了户口。但是,她给了父亲一些钱,是在她母亲林红和外公外婆那边变卖了房产下来的一点财产,她的姥姥姥爷在那之后已早早过世,她料理了后事,也对他们算有了交代。 用了从她母亲林红处变卖过来的一些财产,在新开发区买了两间门面,又买了一辆面包车,廖光辉曾经风光了一阵,开着车风风火火地来回瞎跑,后来觉得并没有提升什么身份,就不怎么热衷了。她也拿了驾照,面包车倒是成了她的常用代步工具,只要有什么需要办的事,买的东西,她开起来就走。既不修边幅,也不打扮,整日里素颜朝天,就暴露出脸上大片的黄褐斑来,整日里又不笑,活脱脱一副无所不能的彪悍女人形象。有的人说过她傻,就连廖光辉都说过,当她从林红那儿继承过来那些为数不多的财产的时候,问她还会不会跟她过,她连搭理都不搭理,就把该买的门面买了,该办的事办了。她的心境已像那波澜不惊的湖面一样,沉静地激不起一丝涟漪来,她非常清楚地明白什么是该去做的,什么是些烟花流水,所有的好的坏的她都能够淡然面对,心中再也没了什么执念。跟一个什么样的人度过这一生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得很明白这一生是怎么回事。 廖光辉也不似先前那般了,很顾家也很疼孩子,尤其很疼思圆思齐,莹莹最疼爱小蛋儿,尤其是孩子多了,总有一个是父母心尖儿上的肉。这让莹莹再次地确认自己当初的选择是正确的。其实自从有了小蛋儿结了婚以后,日子就似乎明朗了许多。她和廖光辉常年操劳着生意和家庭,她的心中再也没有了蓬勃的活力与快乐,他们的活力和快乐都建立在了孩子的身上。岁月已从他们的身上悄悄地抽去了青春的痕迹,相比较大街上那些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同龄女人们,她显得沧桑而憔悴,但是她从来不屑也不会去做搽粉涂口红之事,倒是廖光辉很不嫌弃她,他说:“搽什么搽抹什么抹,就那一个个歪瓜裂枣的胚子,再打扮也是个妖怪!”听到这个莹莹心底很不以为意,她永远记得廖光辉早些年馋嘴的样子,在她这么些年积淀下来的认可里,男人嘛,在那多么道貌岸然的身躯里,往往能够受到绝对支配的不是意志和大脑,而是那动物最原始的本能。然而这种动物的本能却是间歇的,短暂的,它只有一旦被释放了以后,才能作为一个人的尊严立于人世,社会和家庭。廖光辉就是这样的一个例子,每当这时候,莹莹还是会想起大概天底下不全都是像廖光辉这样的男人的,——她想起了潘劲超来。但也仅限于一片迷茫的情愫,却空落落地什么都记不起来,——即使终日面对着廖光辉手上的那枚戒指,也只是在无限的幽怨排遣和各种的开脱里放弃了想象,继而麻木掉自己的灵魂。但是她也并不是很健忘,对于自己短短几十年的人生之途,很多的事情她都记忆地非常深刻,包括小时候夏天依偎在奶奶的怀里面睁着眼数天上的星星,李金凤带着淮北第一天走进家门的情景,还包括那些个夏天小军望向她那愁绪不开的眼眸……所有所有的一切都是那么深刻地镌刻在她的生命里,却是唯有些事情她是记不起来的。很多伟大女人的高明之处就在于委屈和求全里计较出一个于自己合理的值来,其实在看似和睦美满的外相下,是以自己终身的“幸福”为代价的。“幸福”可以丢弃,但是生活的希望还得继续。当然,莹莹有生活的希望。 小蛋儿还坐到桌子上吃着羊肉串,思圆走过来的时候,廖光辉也拿起几个串儿塞给她姐俩,却都非常礼貌地拒绝了。等她们娘儿仨亲昵地依偎着坐到旁边的一张长凳子上面去看电视的时候,廖光辉又开始和他的酒肉朋友开始猜拳行令了: “——把这两瓶划完咱就结束哈?” “好,开始!——” “三桃园呀!” “四季财呀!” …… 电视里面依旧播放着关于李典的八卦娱乐。旁边的思齐看着看着就开了口:“妈!你知道不,俺班上的好多的男同学女同学都迷恋李典,我就不喜欢;妈,她怎么能那么随便,一会儿跟他好,一会儿又跟另外一个人……” “呵!……”莹莹听了冷冷地笑了一下,她的嘴角不屑地一弯,就露出了一丝苦笑来。有些话她真的不能对孩子说起呵!—— 一个女子,无论长得多么美丽,前途多么灿烂,要不成了皇后,要不成了名妓,要不成了一个才气横溢的才女——像死去了的蔡文姬,李清照,朱淑真……她们的一生都不太快乐。不比一个平凡的女子快乐:只成了人妻,却不必承担命运上诡秘与凄艳的煎熬…… “妈妈,我知道,‘女人不是天生的,是后天改造出来的。”思齐趴在莹莹的肩头轻轻地说道。说得莹莹吃惊地回头去望她,思齐平静地看了她一眼,接着说道:“你的那些书我都看过了!” 莹莹听了心底就讶异地转回头去,望着电视,她突然之间就感觉到,她和思齐之间其实只是一个模板的复制罢了。 电视里依然播放着李典的画面,莹莹知道,多年前小彬投河死罢以后,那个离家出走的叫稀奇的小女孩,心胸之中依然氤氲着一片锦绣女儿天地,在那一片昭昭乾坤下,在世风日俗里,在几千年文明的审判里,正恣意而倔强地盛开着。那个女孩,现在她叫李典。 与外面光怪陆离的大千世界的沸沸扬扬不同,孟刘窑也在庄前屋后,田间地头口口相传着一个关于凤凰飞上枝头的小女孩的故事。莉莉也说是的。春节回老家走亲戚的时候,见到了莉莉一家三口,莉莉刚介绍了一句:“这就是我跟你提起过的发小。”那个很斯文持重的男人就冲她点头笑笑带着孩子走去了。那种举案齐眉的关系莹莹很领会,然而在她的肩头依偎着两个可爱又俊俏的女孩的时候,对自己这种低到尘埃里的幸福亦很满足。但她到底还是羡慕莉莉的。 两个人迎面地站着聊天,两个女孩儿见状就一块儿玩去了。好多好多年没见,那种无比熟悉又无比陌生的情感在两个人的面前掺杂糅合着,却没有莹莹会以为的很尴尬。莉莉望着风尘沧桑的莹莹,眼光里没有了曾经的鄙夷,亦没有了往日的意气风扬,莉莉衣着亦很简洁很朴素。“终于又见到你了!”莉莉颇感慨地望着莹莹说道。“是的,一晃几十年过去了!”已是面目沧桑的莹莹说着就仰脸望向了冬季苍茫的天空,是的,一切都交给了时间,岁月终于从她们的身上抽去了最初的灵魂,还给了她们各自一个生活的模样。她知道自己放弃了什么又坚守了什么,余下的都是岁月和生活反馈给她的一些无能为力的东西,她接受的亦很坦然。 “莹莹,你知道现在的当红明星李典吗?”莉莉突然开口说道。 “好像听说过,——我不大看电视,噢——咱们庄上不是说出了一个大明星吗?是谁?”原本木讷的莹莹似乎恍悟。 “你还记得稀奇吗?” 莹莹摇摇头:“想不起来模样……我记得她小时候可怜兮兮的,——咦!她不是你堂妹吗?……” “是的,自从我小彬婶儿死过以后,稀奇就莫名其妙地离家出走了,我也记不清她的样子了,若不是她还念着俺叔养育她一场,回来给了她一大笔钱……” “呵呵!……”莹莹听了苦涩地笑笑,想起来从前的稀奇的模样,感叹道:“那她能活出来真不容易!……” 说过两个人心中都颇感慨,一时之间仿佛又回到了这个闭塞乡村从前的光阴,又回到她们当年青葱萌蠢的岁月。 莉莉到底还是提起了小军。 “小军出家了,你知道吗?” 莹莹听了立时就怔忡了,她不能信用莉莉的话似地,喃喃地问道:“是的吗?我原来听说他结了婚后,老婆却得了一个什么病死了,没想到……他会走入……空门……” 有的时候,莹莹的心底会突然现出一片无涯的空茫。 *** 历史的血痕 * 小时候,奶奶对我说: “女子无才便是德!” * 长大后,翻开了历史的书页, 我看到,上面赫然记载着的 无不是成王败寇的年代事迹 以及赤裸裸的写满了野蛮,血腥和暴力的文明 * 然后,在那记载了几千年文明的书脊上, 我还赫然地看到了, 淋漓着殷红的血迹! 那是女人被盘剥迫害的躯体 以及于命运无望而失神的眼眸里 流淌下来的血泪 * 隐隐约约,我听到 烽火台上褒姒“嘤咛”地一声冷笑 看到了杨玉环自缢马嵬坡前 最后无望的回眸 又或者武则天 于晚景末年中回眸凝望 身后的剑鞘削立 又是怎样一种脊骨凛然 * 苏妲己,李师师,陈圆圆…… 我不信, 那些栽赃在她们身上的罪孽, 人而无仪,责乎旁乎? 哪有所谓“红颜祸水”“亡国妖女”? 不过是阴谋家的欲盖弥彰罢了 * 当然,也有“歌功颂德”如 《列女传》—— 亦不过是被屡屡传写下来 顺时应境 而愚化于人的 一套精神枷锁罢了 * 其实,何必这样! 在那最初,最初 被暴力和野蛮征服的时候 同时被征服的还有 我们那残缺的人性和灵光了 * 就这样, 我们被野蛮,被征伐,被文明 裹挟着一路向前…… 从此以后, 美,是用来取悦的; 爱,是被践踏的; 性,是带着罪恶的枷锁的 …… ——完—— 2018.6.5 第二十章.触目柔肠断 潘劲超走了,葛红也屁颠屁颠地跟着他走了,两个人甚至连工都没有辞,所有的衣服被褥一概扔掉,甚至竟连任何人都没有打一声招呼,于第二天一大早就一同从第六毛纺厂消失了。 偌大的厂子一下子变得空旷寂寥起来,莹莹每天吃力地上班下班,连每咽下一口饭,每抬动一步子都觉得异常艰难,所有的人都向她投来异样的目光,是的,潘劲超最后还是带走了葛红,她只是一个被遗弃的人。 下了班莹莹就顺着厂子外一条僻静的小路向前走去,那一路人迹罕至,直通向一大片荒废的菜园,再一直往前走的话,就是杂草丛生,荆棘缠身,莹莹找到一处荆丛深处坐了下来,她已经连续好多天每天都来到这里大哭一场,是的,她需要这样一个没人的地方痛痛快快地大哭一场,不然她将痛苦地不知道该怎样艰难的活下去,她恨潘劲超为什么要招惹她,然后又生生地将她抛却;为什么他会舍下她让她一个人独自承受这离别的伤悲;为什么他就不能回来看看她,她就这样的哭死了他知道吗?呜呜…… 天色将晚,不远处一个坑洼里一个老人费力地推上来一辆破旧的自行车,车上驮着一个衣衫褴褛的小孩,早春的寒风料峭,老人颤颤巍巍地走过身边,那孩子就扭过头去看这个蜷缩着身子蒙头捂面嘤嘤啜泣的女子,老人就叹息地摇了摇头依旧埋头走过。 莹莹就那样地朝死了地哭去,这样直到把全身所有的气力都使尽了,哭得心肝肺儿都搅和成了一团,直到觉得所有的心啦肝啦肺啦五脏六腑全都空了,她才能够虚脱地喘息,慢慢地呼出一口气来,她还没有哭死过去,可是她是多么的想就这样地死去了,就这样的哭死过去也就解脱了,她就不会这样每天被折磨得死去活来了。 厂子里也是没有法子再呆下去了,她每天硬着头皮在厂里机械地上班,吃饭,睡觉,顶着大家异样的目光和身后的窃窃私语,她是一刻也不能够在这个厂子里面呆下去了。一天,李小霞咋呼着从过道里走过:“——廖光辉拾着一个大戒指!”她的声音又尖又锐,一下子整个楼层的人都听到了,就有人接着窃声说道:“是潘劲超扔的!”其时莹莹正抱着本杂志躺在床上看,也不知道声音有没有真实的传到她的耳朵里面,但是,她清楚地知道潘劲超一定扔掉了那枚戒指,于是她也悲壮地从手上取下了那枚戒指,当时想到也一下子扔到窗外算了,转而想到不知又要被谁捡去了,于是她趁着一个空闲的时间偷偷地又来到那处旧花园台子的近处扒开了一个小窝窝,就把那枚戒指放了进去,轻轻地埋上,掩盖了土,想到她根本不配这枚戒指,也配不上那一场风花雪月的事,那么就在这个地方埋葬了它吧,也算是一个交代。 莹莹茫然地走在街上,没有了小潘,这喧嚣的整个的世界对她来说都是陌生的,原本的大街,原本的店铺,一切的景象都是带着潘劲超的映像,都是他带她领略过的,然而此时此刻,举目望去一切都物易人非了。 身边不知何时一直有个男人总不远不近地跟着她,她也没留意,突然那个男的开口对她说道:“小妹!你这是干嘛去?大哥有份好工作介绍给你做不做?” 莹莹转过脸抬眼看了一眼那人,四十多岁的模样,油头粉面的,下意识里不是什么好人,然此刻她却执拗地望着那人坏坏地笑了一下,遂问道:“——什么样的好工作?” 男人原见她情绪低落,心生叵测,却又见她开了口,喜出望外,忙惊喜地转动了一下眼珠,说道:“推销员?——一个月八百到一千,还有提成,一般人想做都做不了!” 莹莹的工资一个月才拿三百来块钱,听了这个不免为之心动了一下,然戒备之心并未全放得下来:“……在哪儿上班?” “龙山名珠!” 莹莹听了冷笑了一声,随后就丢下一句扬长而去:“知道了——!” 龙山名珠莹莹倒是听说过,不过要问在什么地方,什么样子倒是没有一点印象,想象中大概就是比较大高档的酒店罢了。莹莹兜了半天光景,傍晚的时候回到爱玲姐家里去。莹莹最近一直以来因为潘劲超的离去悲痛欲绝,已经好久没到爱玲姐家里来过了,这次兜转着来到她家,觉得自己已经好很多了。 表姐夫治国正在修车,爱玲姐蹲在他跟前打下手,莹莹就在一旁哄小虎玩。 “嗳!隔壁老李的儿子也没找到对象哩,跟莹莹提提,你觉着咋样?”爱玲在边上小声问丈夫。 治国听了就抬起头思忖了一下,转过脸反问爱玲;“你觉着管啵?”从语气里听出来他折中的态度。 爱玲思索着接道;“要是论家庭,我觉着也管!五收长得也不算太差,总的来说,老李就这一个儿子,莹莹受是不能受着!”爱玲当然知道莹莹跟潘劲超之间的事情,但是人家已经走了,她也就不提不问了,只当不知道,什么也没发生。 莹莹在边上大致也都听着了,也不吱声,却装着没事人一样,嘴角却挂起了不以为的笑意。 吃过了晚饭,爱玲只轻轻地提了一句:“走,咱出去溜溜,等会儿你看着管呢!咱再提——”莹莹听了就笑眯眯地跟着她走。 天已近傍黑,街上的灯火正渐次张开,老李家的杂货铺子也灯火通明了起来,那些摆在门前的摊子都还没有收,日常用品锅、碗、瓢、盆一应俱有,老李是个典型的生意精,见人三分笑,说话很讨巧,爱玲和他寒喧着,顺便就在摊子上挑了几样东西,随口问道:“你家五收呢?怎么没看见你家五收?”老李听了四下瞅了瞅,突然他两眼望着不远处就神气地笑了道:“那不!——过来啦!”爱玲和莹莹就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见不远处正歪歪斜斜地走过来一个胖小子,乍一看怎么也不像老李,待走到近了,才从眉眼棱角处看出一点相似来,五收走过来,眼皮一直耷拉着,挺着个庸肿的肚子,走到近前了眼皮似乎也未抬一下,只喊了一声“姨!”便走了进去,老李也一直笑眯眯地看着五收,然看着五收走过去了,他的表情就黯淡了,却仍笑着说道:“就是白舍!”爱玲听了忙笑着说道:“那里!五收才听话哩,现在像五收这样懂事的孩子不多了!”老李听了就拿眼打量了一下一直站在爱玲身边一声不吭的莹莹一眼,就低下了眼皮心里有数了。 就像爱玲姐说的,一个农村出来的女孩子,能在城里安上个家实在是不容易的事,唯一的可能就是你的底子好,模样够出众,而男方又是条件不能太好的那一种,然而莹莹心里很不平,她觉得五收走过她身边,看都不看她一眼,冷漠地仿佛他们就是两个世界里的人一样,莹莹觉得他还真不如纱厂里那些对她吹口哨的流氓,然而爱玲姐问她怎么样的时候,她依旧含笑地点点头,默认了,既然所有的风花雪月已成往事,何必再去计较跟什么样的人过一辈子呢!到这里莹莹顿感两眼一热酸楚的欲要落下泪来,因为她知道潘劲超是永远的都不可能再回来了,那一刻她突然又悲怆的不能自已,然只一刻她便皱了眉头生生将眼泪逼了回去,想到她一个农村出来的一无所有的女孩子找到这样一个充裕的家庭也算是值得了。爱玲姐听了亦含笑地点头赞许,要是管的话,等一会儿我到老李那儿问问,要是行的话,我就给你订下来了!说话的功夫,半个小时左右,爱玲姐就回来了,治国哥就笑着问她:“咋样,愿意不?”爱玲姐这时的态度就没有原先那么积极了,她望着莹莹语气和缓的说道:“老李说‘管’,长得是不孬,说他问问五收,五收愿意就行!” 从表姐家回来,经过门卫室的时候,莹莹又看见廖光辉正歪倚着门框,她皱了一下眉,意欲赶快走过去。 “这么晚才从外面回来呀?”廖光辉突然转过了脸来望着她问道,语气里似乎多了些许温情和含蓄的关怀,莹莹也只“嗯!”了一声就勿勿过去了,走了没几步,她黑暗中稍一扭头就看见廖光辉正一步一步洋洋不采地跟了过来,自从小潘走后,廖光辉就跟上了她,由于之前一直对他的不良印象,莹莹对他一直待理不理,他长得也不甚差,说不上英俊潇洒吧,但也长得高大威猛,据说是没有父亲,也追了几个女孩子,很奇怪最后竟没有一个跟他好的,或许是傍晚见的那个叫五收的小子对她太冷漠的缘故吧!莹莹走着,突然就听到背后那家伙传过来一句粗沙的问话。 “今天你怎么不上班?干什么去啦?——”他似乎永远都这么粗鲁不堪。 莹莹听了,不由地皱了一下眉,也没好气地甩过去一句:“——你问我干什么呀?” “——”那家伙似乎受了堵,戛然不吱声了。 黑暗中,莹莹抽动了一下鼻翼,倔强地昂起头将眼角的泪咽下,径自向前走去,她知道所有的过往都已像光影一样从她的生命飘然而过,而她还要孤独地走下去。 既然曾经拥有,又何必再去终日眷恋,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漆黑的夜幕下,莹莹静静地躺在床上辗转反侧,望眼欲穿,一幕幕现实的景象在脑海边反反复复地来回闪现——突然,她就“呵呵”地笑出了一个声来,“做一个全世界最坏,最坏——的女人!!”莹莹蓦地感觉到心底狠狠地灼疼了一下,就听见了这一句话,感觉到一个锥子一样的物件在她的心尖扦了一下,旋即在那灼痛的部位就喷涌起一片的绚烂妖艳来。莹莹决定将她的人生从龙山名珠拉开一个新的篇章。 然而,当她酝酿了一天来到龙山名珠大门口的时候,就彷徨了。龙山名珠门面果然比她想象中还要豪华,可是她进不去,她也不敢进,龙山名珠虽然门面豪华,但也只有极少数体面的人才能够进入。而且她四下里打量了一下,并没看见龙山名珠像别的宾馆店面那样贴上招工启示,大门两旁各站有一名体格标致的门童,莹莹鼓足勇气走了过去小心地问道:“请问——这儿招工吗?” “不招!”那穿着制服的保安看了她一眼昂头断然说道。 莹莹最后望了一眼富丽堂皇的龙山名珠,兀自无奈低落地走回去了。 莹莹低着头走了老远,也不知何时就走进了一条繁华的小巷,当她回头打量的时候,就见街道两边一间间装着虚掩的推拉门的理发店或者美容院,依稀可见里面穿着前卫又性感的女郎。 莹莹向前走着,不由地深出一口气来,她知道这就是那种卖的地方吧!她想到只要她随便走进一个门去,便成了古代那些一个个闻名于世的名妓了。 她终于走进了一间门面稍微上点档次的店里,一个女的正在给一个男人修面,沙发上坐着一个老板娘模样的女人,望着她闯进,很莫名地问道:“你干什么?” 莹莹一下也被她问得很莫名,一时无措也指指门旁的招工牌,说道:“你们这儿不是招工吗?” “嗯!——是是是!……”老板娘听了直点头,遂上下打量了她一番,似乎有点不能相信地望着她:“——你想干?” 这时,就连那正在躺椅上闭目享受的男人都转过了头来去瞅莹莹,莹莹不由又多了个心眼,说道:“我就是看看,不知道你们这儿都是干什么活儿?我能干吗?” 老板娘模样的女人听了忙站了起来,态度认真地指着那正在做活儿的女子对她说道:“简单的很!——我看小妹你也是个心灵手巧的人,只要稍微学学,几天就会了——嗳!你以前干过的吧?来!小妹!坐!——” “噢!——我没有!”莹莹羞怯地摇了摇头,便坐了下来,“以后你就喊我容姐好了!她们都是这么喊我的。” 莹莹听容姐说着,突然见从里间走出来一人,莹莹只觉得眼熟的很,在她迟迟钝钝地刚“哎——”了一声,只见那人望了她一眼便满眼含笑的疾走了。 莹莹愣了愣神,才反应过来那人原来竟是廖光辉。 “容姐,那里面是干什么的?”见廖光辉走远了,莹莹转头朝那暗间里看去。 “噢——,那里面是按摩间,管保健养生的,那个收费很高的!”容姐望着莹莹神秘莫测地说道。 出来的时候,莹莹抬头看了一眼那店门楣上的招牌:“天香美容美发”。 第二十二章.花事荼蘼心事哀 蓉姐经常说的一句话就是:“女人就要想得开,趁着年轻有资本,就要狠狠地捞一把,等到岁数一过,资本都捞到手了,到那时候还照样嫁得风风光光、体体面面的。”“我有个干姊妹大姐大,现在混的不要太好,房子,车子,名牌首饰什么的都有了,现在开了一个大型的私人夜总会,不要太风光哦!”她甚至这样说道:“女人靠男人远远不如靠自己,结了婚就是一辈子无条件地忠心耿耿地服务男人,而男人回报我们的是什么?其实他们心里装着的并不是家里无条件为他们付出的黄脸婆,而是心甘情愿掏腰包买来的身体上的享乐。世界上的男人都躲不过女人的情色,同样世界上的女人也都躲不过从男人那里得到的虚荣。”莹莹渐渐似乎认同她的话,但这不失为她久经风尘的一个观点,是她在这个阅历及年龄阶段所不敢苟同的,她要走下去,是她懂得太少。 莹莹原本是怀着惧怯且壮烈的心境走入天香的,进来以后才发现在天香根本就是跟她以前的所有的生活都不在一个圈子。这里的环境并不是像外界所揣测的那般,莹莹发现她们其实要比外面那些在厂子里茫然打工的小姑娘们目标明确且现实多了。然而特别是一看到店里的梅子和艳艳等人,她就又有点不屑。“蓉姐!如果你让我还在这个店里待着的话,我还是那句话,——我不会接客的!”最终莹莹思虑好了毅然说道。蓉姐听了默许地看着她,点点头,就冲她竖起了大拇指,赞赏道:“我看好你!” “喂!美女——” 莹莹转脸去看,马路边上一辆私家车里一个男人在喊她,莹莹仔细看了看,是康德,几天前蓉姐介绍过的,纨绔子弟哥,很有绅士风度的,莹莹对她并不反感。“哟!你怎么在这儿啊?”莹莹笑着问道。 “顺便路过,怎么样?我送你回去?” “那方便吗?我住在梅苑—— “方便——!上来吧,踩一下油门就到了!” “哎哟!那麻烦你了!”莹莹笑笑地就坐上了康德的车子。莹莹不甚清楚,只知道他也只是在某单位里挂了个职,却是整日里游手好闲的。 “哎!——你当真是没有男朋友呀?”过了一会儿康德转过脸来问道,带着不敢相信地表情。 “真的没有呀!——怎么?不相信?赶明儿个给我介绍一个吧!”莹莹大方的说道,虽然她知道每天对她想入非非的男人有的是,这其中包括康德。 “——介绍一个?好吧!——那你看我怎么样?”康德转过脸来意丰勃发地望着莹莹,在微微笑地不认真的态度里又透着可可的期许。 “你呀?——”莹莹转过脸去看康德,带着惊讶地表情,“你肯定有女朋友啦!别跟我开玩笑了!” “真没有!——我不是跟你说过了嘛!”康德转过脸深情地望着莹莹说道。 “那我考虑考虑吧!”莹莹乐呵呵地笑着说道,对于自己的魅力她新近有一种不置可否的自信。 在天香莹莹就是一个招牌,她不出台可以,只要她往门口一站一倚,那一投足一凝眸间便风情无限了。美人真的是天地间一尤物,须外具丽质,内赋魂魄,另加气质,还需美感灵赋,再与世界相合,金木水火土五行当是全了,所以说,这个世界上真正的天生尤物并不易见。莹莹最近亦学会了化妆,脸搽得白白的,小嘴抹得红红的,然后穿上最短的皮裙,最耀眼的毛衣,最尖最细的高跟鞋,她知道她穷尽的也只剩下这大好的年华以及这一身皮囊了,她必须打好这最后的底牌——但她不知道的是,她这样孤注一掷地豁出去了,在世人揣度不一的注目下,在熙熙攘攘来往奔波的人群中,她又是一道怎样妖魔怎样烫心的朵颐。然而莹莹就是要这样,刺到你心痛她才能在心底发出一丝放肆的冷笑。在天香蓉姐照样养着她,出手阔绰大方,什么时髦的衣服,漂亮的首饰,甚至大把的票子一甩就是一大把,那份荣宠使得莹莹很有些飘飘然。并且蓉姐把几个优质男也引荐过来,康德就是其中之一,胡羔飞也是,但是他看起来有点财大气粗,很霸气,莹莹看他很不舒服,不像康德,有点儒雅气傲,浪子闲人的气质,然而两个人又都是很有背景的。在莹莹的内心底有的时候是这样忘我地想着的,凭着自己如此地花容月貌,如果被一个万分喜爱自己又十分有钱的男人宠爱着,也是一个不错的选择,总比艳艳、梅子她们每天不停地接待不同的男人要好的多吧!那个夜晚康德把她带到了歌舞厅,她跟着跳了舞,又喝了酒,迷迷糊糊地就记不住了,等她醒来的时候,已经赤裸裸躺在一张床上了,旁边还睡着一个男人,康德。 待莹莹反应过来就扯住一块单子一骨碌跳下了床,——她果真是全身上下一丝不挂! “我怎么会在这儿?这是在哪里?!——”她惊恐地望着康德。 康德见状一脸的不悦,说道:“你怎么了?不愿意吗?你昨天晚上可不是这样的……” “我们之间发生了什么?”莹莹喃喃地说着,她感觉到自己的身子瘫软得无能为力,一直往下沉落。 “……”康德冷冷地看了她一眼,他沉默了一会儿,就一抬手掀开了自己身下的薄被来。莹莹顺着她手臂抬起的动作就无比惊心地望见了床单上那一片殷红的血渍。接下来方听见他冷冷地望了她一眼说道:“早知道你不是心甘情愿的,我就不这样了!好了,既然你不愿意,那就算了,以后咱们之间就算什么也没发生过!……” 莹莹听到这里她的身子终顺着墙体无力地瘫软了下去,许久,她就那样默然了一阵子,方低低说道:“……我没想到会是这样,一切来的太突然了,……” “对不起!……”康德到这里似乎换了温情的口吻,“怨我没能把握住自己,我承认!我混蛋!也都是因为我太喜欢你了,你要是不愿意,我就一动都不动,你尽管过来打我好了……”康德从内心底得意地望着这个如小绵羊一样受了伤害的小女孩,“——我保证不还一下手!不过你要是喜欢我的话,从今往后你就是我的女人了,谁也不能欺负你!”康德深情款款地望着她就伸过来一只手臂放在了她的下巴处。莹莹内心难受地垂下了泪来。那一刻她感到自己深深地往下沉——落,无底无涯。 接下来,莹莹就昏昏沉沉地睡,睡了很久,没日没夜的。她面朝里蜷在沙发里,一直流泻下来的泪水**了她的发际,冲了澡,也觉得自己是缥缈的再也找不到归处了。在那无边无际缥缈的梦里,她被孤冷地抛远—— 康德毕竟是情场高手,颇解风情,他知道自己这次下手太冲莽了些,却也没料到她果真还是个处子,看她如此郁结难受,他于心底竟也是颇受触动的。若说之前他不过是跟胡羔飞较了一股劲,当然也并不排除她确实美得不得不让男人为她争相竞逐。但是当他望着她卸掉了所有的粉饰与做作,静静地蜷缩在沙发里面颓丧的身影时,他承认他从心底喜欢了这个女孩。这一刻,他决定用心一回。 当莹莹醒来的时候,她也不知道自己竟然睡了多久,她更不知道自己在这么长时间的沉睡里她的灵魂经受了怎样的涅槃。她只知道自己一直在做着一个梦,光着身子就那样蜷缩着,一直将自己赤条条的暴露在光天之下……终于,睁开了眼,看到面前一大束鲜艳欲滴的郁金香,上面竟还有细细的水珠依附着。 “看,你比这一整束的鲜花都美!”康德依附在她身后动情说道,用一只手捻起她的发丝。 莹莹听了就望着那鲜花轻轻嘤咛了一下,“呵……” 康德果然没有食言,他对待莹莹果然非同一般,这使得天香里的女人们全瞪大了羡慕的眼光,望尘莫及。他们在一个豪华小区租了一套装修精良的三居室,里面高档设施配套齐全,不仅如此,莹莹发现康德就像电视或者小说里看到的绅士一般,他总是能带给她许多憧憬之中或意想之外的惊喜,这让从小在农村长大,涉世不深的莹莹感到了大开眼界,有种灰姑娘登上大雅之堂的眩晕感,虽然从内心深处莹莹还是很郁结,当初康德是采用了那样的一种手段将她据为己有。尽管康德会送给她美丽时令的鲜花,会为她买精美名贵的首饰,会带她出入高档的场所,从前会在电视里或是在街上看到的那些人,莹莹以为这就是所谓的城里人,所谓的上流社会的生活吧!康德也会带她出去交际,把她引荐给他的朋友,有时候莹莹也不知道自己来自何方,不知道自己是干什么的了。但是慢慢地他发现康德有两个嗜好,一个是嗜赌,另一个则是女人。赌博这一块莹莹不太懂,,印象里感觉也就是大多数男人的一个小爱好罢了,莹莹倒是发现康德对她,准确地说是对女人似乎很有研究,女人什么样的类型,什么样的体态,什么样的女人比较风骚性感,什么样的女人比较玲珑有味儿,康德都是有一套一套经验的,甚至包括女人说话发出的声音,以及走路的姿态他是都能够看出端倪的。康德喜欢不惜重金送给莹莹高档内衣,并且喜欢给她拍写真,尽管莹莹觉得很不舒服,或者拍个一张、两张的也没什么;但是既然康德喜欢就权当成全他留个纪念了,况且他把她拍的确实美极了。但是每当莹莹将自己的身子完整地暴露在康德的镜头之下时,她会久久地望着相机里自己无与伦比、美轮美奂的模样,望着自己那楚削下来的脸庞,和脸庞上的那一双空洞而茫然的眼神发呆。 在天香总共有四个小姐,这在小城算是有点小规模的了,每天蓉姐都要给她们算账分成,现结现算,莹莹在一旁偷偷琢磨了一下,每天三七分,拿的最多的是梅子,她多的时候一天就可以挣到几百块,也有收入不佳的,涡阳来的大凤粗壮肉实的,一个月净算下来,也并不比厂子里辛辛苦苦打工的小姑娘挣的多,然而她很乐观,很快乐,动不动就买回来一大包的零食回来吃,吃得个肚腹便便的。一次莹莹见她一天竟收入二百多块,在边上连安慰带眼馋地说道:“哎哟……!今儿个可以喽!——连老板娘都跟着多收入了!”蓉姐听了还未开口说话,哪知道一向大咧惯了的大凤这次却一甩脸色说道:“俺哪能跟你比呀!你帮着老板娘出了多大的功劳!”莹莹听了丈二和尚似地瞅着大凤,又瞅瞅蓉姐,蓉姐就拿眼严峻地看看大凤,不吱声。 莹莹的心里有点憋屈,她有点不想在天香待了,她想假如她能学到理发或者按摩的手艺,而康德又能给她赞助资金的话,她就可以开个店,或许可以像蓉姐说的那样,可以成为一个哪怕不必太风光只要小有一点成就,最起码能够自食其力的一个人,这么说她还得在天香熬一段时间,当她把这一想法告诉康德的时候,康德很无所谓,只说女孩子什么也别干,回家我养你!莹莹说我不让你养,我只要你支持我就行,我年纪轻轻地我得干点儿事啊!康德说活着老想那么多干嘛!想多了就活的不滋儿啦!莹莹说那是因为你从来都不用为明天担心,我可是农村出来的,要是你哪天把我甩了怎么办?要不然你就娶我!康德听了转过脸来看着莹莹,顿时笑开颜说道:“好好好!你让我考虑考虑,……”康德身上有一股说不出来的气息,幽深,高冷,拒人于千里之外,这种气息又常常给人一种很儒雅绅士的感觉。 总的来说康德对莹莹还是不错的,不久,在莹莹的要求下康德就开着小车子带她回了趟老家,那真叫一个风光。正是暑期的时光,车子停在了大门口,老远地看见月兰家门口前一棵高大的楝树下面正席地坐了一群人在那儿拉呱,已经有好多的人都转过脸朝这边张望了,莹莹不由地有些激动,激动中她并没有看见李金凤,她穿了白底微紫粉的碎花连衣裙,一并连脚上的高跟凉鞋都是在名牌店里买下的,配上康德及他的小车子,她想让自己高贵且淑女一点,然而她很紧张,下来车子慌慌张张拎了好多东西就朝院内走去,康德戴着墨镜这才下了车子手插进裤兜里踱进了院子。 院子里红兰正在哄孩子玩,抬头看见一个打扮入时的妙龄女郎,不是别人正是莹莹时,却怔怔地不说一句话。“嫂子!——奶奶呢?”莹莹问道。 “哦……!奶奶上地里了吧!——你怎么现在回来啦?”红兰说着有点拘谨,的确自从过了年莹莹出去还没有回来过一次,她看见戴着墨镜衣冠楚楚的康德也走进了院子。 “……我正好有空回家来看看,来!浩威!——”莹莹从包里拿出一包零食递给了浩威,转过脸问红兰:“咱爸呢?——咱妈呢?” 莹莹的话还没落音,李金凤脚上踏着一双凉拖鞋也走进了院子,她刚刚就坐在楝树底下,莹莹竟然没有看见她,她撇了撇嘴跟众人说道:“看!俺家的大小姐回来了——”其实,她在人前总是责怪她的婆婆,刘大柱,莹莹她们娘儿仨的,只骂他们混蛋,太宠溺莹莹了,一个好好的小闺女儿让他到外面瞎跑啥。 “莹莹——!这才从城里来吗?”其实李金凤有时候说话还是蛮动听的,眼下看莹莹的能够坐着小汽车回家的风光打扮她也吃不清她有多深的水,或许人家真的混好了也未必,她首先打量了一眼康德,才去看莹莹。 “……我今天正好有空回家来看看!——俺奶呢?——俺爸呢?”她说着话明显在敷衍,这时淮北也从屋里出来了,睁着惺忪的两眼,看着她表情漠然地,却不说一句话,莹莹就转脸朝一边扭了扭。 康德戴着墨镜站在院子里望着这一家人,在他看来觉得真是蹊跷极了,被莹莹喊作妈妈的李金凤怎么这么丑陋,还有院子里的这两个人,显得那么地生疏和冷漠,要是怪他是个城里人看不透的话,那么莹莹跟这一家人也太不入类了;康德戴着墨镜微微含笑地站着,在李金凤看来也是很奇异的,然而她也不敢妄意菲薄,忙客气地搬过来一把板凳招呼他坐下,康德忙摆手:“不用!”李金凤仍是客气地放下了:“你坐你坐!咱家又没啥可招待的,我去倒茶……”李金凤说着就向堂屋走去,边走边说道:“你奶上你小姑家了!割完麦子就去了;你爸上瓜地薅草去了,现在皮毛也不好收,你爸过了年就不溜乡了,种了点瓜,看能卖俩钱不——淮北!你上瓜地喊你爸去!”淮北听了依旧面无表情地低头走了。 康德亦一直表情冷漠地歪着头打量淮北,直到他看着他走出大门去。莹莹走了过来,笑眯眯地用一只膀子欲拉康德进东屋去,这时一转脸就见从大门口涌进来一大群人:“都说莹莹回来啦!俺们都来看看可有啥好吃的没?” “哎呀!俺大娘、婶子、嫂子你们都来啦?——有!有好吃的!我去跟您拿!”莹莹慌慌张张就去拿吃的。背后就传来她们赞美的话语: “你看莹莹长得多好!” “是的!——长得好还有福气!怪不得上城里打工去,在家里能说个什么样的!” “这找的孬吗?小汽车开着!” 莹莹背着脸翻着东西,这些话传到了耳朵里,却泛起了种种的酸涩涌向心口,说不出心内一丝莫名的抑郁。她们不这样说,她的心里还是很有些骄豪的,但她们这样说了,她反而心底酸楚起来。 等到刘大柱从地里回来的时候,康德和莹莹已经准备要回去了,刘大柱裤腿捋到膝盖,望着他俩好不容易来了又要走,一脸的尴尬与无奈,嘴里喃喃说着:“你看!这都到晌午了,吃了饭再走呗!……”莹莹听了也觉得不如在家吃了饭吧,她去看康德,康德依旧戴着墨镜低头郑重地说道:“下午单位里还有事,吃了饭恐怕回去要晚了!”莹莹望着他,他还从没有这么郑重地提过单位里的事,于是莹莹不再强求,所有人把他俩送到了大门口。 出来大门,才发现远远近近地竟有那么多的人都在朝这边观望,甚至有几个小孩子正趴在车头上面玩耍,莹莹不免就抬眼望了一眼康德,这时的康德就表现出了极其不耐烦的表情来,莹莹见状忙惊奇地笑着走过去就把那些小孩子都哄开了:“快起来!快起来!要开走了!”有两年不在家的时间,有些孩子都大变了模样,有的她都不敢认识了,突然她一眼发现了旁边站着的稀奇,瘦小干巴巴的,身上穿一件破旧宽松的褂子,一眼就看出是从别的大孩子身上替换下来的,立在那儿睁着一双懵懂纯粹的大眼睛只怔怔地望着她,莹莹不由怔忡了一下,突然想起来了什么,忙又走回到院子里,在众人的目光下捧了一抔零食出来一一发给了小孩们。——桥头上几个年轻人正在那儿甩纸牌吧,正是小军、小伟、莉莉他们,莹莹机械地转过头去,不知道他们看见她好呢还是不看见她好。这样想着她回头跟父亲说道:“今天没有时间,等我下次回来就去俺小姑家看看俺奶奶,她的身体还好吧?”“还好!……你不要挂心!回去好好上班吧!你跟你爱玲姐还在一个厂里吧?”刘大柱不知道莹莹这次带来的男朋友并不是春节时候跟他提起的那个,直觉得看这个男人的排场还行,眼见既已这样心里也算是默认下了。然莹莹却似乎没回应父亲的话,转过脸去跟李金凤打招呼:“俺妈!我回去了!” 车子驶过大桥头的时候,莹莹叫康德开慢一点,她摇下了玻璃窗,笑着招呼道:“你们搁这儿打牌呢!” 莉莉听见了转回头,表情夸张惊讶地望着车内风华正茂的莹莹,说道:“嗯哪——!莹莹,你回来啦?” 两人这样客气地打着招呼,其实已经很陌生了,陌生得都已经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 “——双飞要不要?要不要?不要的话我出牌了!哈哈哈……!我赢了!”小军兴高采烈地咋呼着,似乎一点儿都没理会停在一旁车子里面坐着的莹莹。“哟!孟刘窑的大美女回来了吗?”这时小伟大声招呼道,却又一边在那儿甩着纸牌,并不转脸朝这边看一眼。 莹莹只轻轻地勉强笑着“嗯”了一声,只觉得她跟他们是真的没有什么话题了,于是说道:“那我走了,你们玩吧!” “唉唉!——怎么?也不介绍介绍?”莉莉这时忙揶揄地看看车内一旁坐着的康德,来不及地笑着问道。 莹莹听了只笑而不语,康德还戴着墨镜,这时听见了就昂昂头朝这边扭了扭,表情很冷酷,莹莹就手摸着车内的车窗玻璃摇把,另一只手朝她摆了摆望着莉莉笑着说道:“下回吧!下回我跟你介绍!”说过去才感觉到这句话有多么敷衍。 车子驶过去时,小军头都没有转,只听见小伟在那咋呼着:“结账!结账!给你的两毛钱!”车子向前开去,载着莹莹心头无以言状的抑郁和失落。康德冷笑着说道:“你们老家的孩子都玩这样的牌?”莹莹也觉得这对康德来说是有点好笑与无聊,遂笑着说道:“纯粹是消遣嘛!”康德说:“重阳节到了,我带你到欢乐谷看看,什么叫‘赌场风云’!” 第二十三章 在天香总共有四个小姐,这在小城算是有点小规模的了,每天蓉姐都要给她们算账分成,现结现算,莹莹在一旁偷偷琢磨了一下,每天三七分,拿的最多的是梅子,她多的时候一天就可以挣到几百块,也有收入不佳的,涡阳来的大凤粗壮肉实的,一个月净算下来,也并不比厂子里辛辛苦苦打工的小姑娘挣的多,然而她很乐观,很快乐,动不动就买回来一大包的零食回来吃,吃得个肚腹便便的。一次莹莹见她一天竟收入二百多块,在边上连安慰带眼馋地说道:“哎哟……!今儿个可以喽!——连老板娘都跟着多收入了!”蓉姐听了还未开口说话,哪知道一向大咧惯了的大凤这次却一甩脸色说道:“俺哪能跟你比呀!你帮着老板娘出了多大的功劳!”莹莹听了丈二和尚似地瞅着大凤,又瞅瞅蓉姐,蓉姐就拿眼严峻地看看大凤,不吱声。 莹莹的心里有点憋屈,她有点不想在天香待了,她想假如她能学到理发或者按摩的手艺,而康德又能给她赞助资金的话,她就可以开个店,或许可以像蓉姐说的那样,可以成为一个哪怕不必太风光只要小有一点成就,最起码能够自食其力的一个人,这么说她还得在天香熬一段时间,当她把这一想法告诉康德的时候,康德很无所谓,只说女孩子什么也别干,回家我养你!莹莹说我不让你养,我只要你支持我就行,我年纪轻轻地我得干点儿事啊!康德说活着老想那么多干嘛!想多了就活的不滋儿啦!莹莹说那是因为你从来都不用为明天担心,我可是农村出来的,要是你哪天把我甩了怎么办?要不然你就娶我!康德听了转过脸来看着莹莹,顿时笑开颜说道:“好好好!你让我考虑考虑,……”康德身上有一股说不出来的气息,幽深,高冷,拒人于千里之外,这种气息又常常给人一种很儒雅绅士的感觉。 总的来说康德对莹莹还是不错的,不久,在莹莹的要求下康德就开着小车子带她回了趟老家,那真叫一个风光。正是暑期的时光,车子停在了大门口,老远地看见月兰家门口前一棵高大的楝树下面正席地坐了一群人在那儿拉呱,已经有好多的人都转过脸朝这边张望了,莹莹不由地有些激动,激动中她并没有看见李金凤,她穿了白底微紫粉的碎花连衣裙,一并连脚上的高跟凉鞋都是在名牌店里买下的,配上康德及他的小车子,她想让自己高贵且淑女一点,然而她很紧张,下来车子慌慌张张拎了好多东西就朝院内走去,康德戴着墨镜这才下了车子手插进裤兜里踱进了院子。 院子里红兰正在哄孩子玩,抬头看见一个打扮入时的妙龄女郎,不是别人正是莹莹时,却怔怔地不说一句话。“嫂子!——奶奶呢?”莹莹问道。 “哦……!奶奶上地里了吧!——你怎么现在回来啦?”红兰说着有点拘谨,的确自从过了年莹莹出去还没有回来过一次,她看见戴着墨镜衣冠楚楚的康德也走进了院子。 “……我正好有空回家来看看,来!浩威!——”莹莹从包里拿出一包零食递给了浩威,转过脸问红兰:“咱爸呢?——咱妈呢?” 莹莹的话还没落音,李金凤脚上踏着一双凉拖鞋也走进了院子,她刚刚就坐在楝树底下,莹莹竟然没有看见她,她撇了撇嘴跟众人说道:“看!俺家的大小姐回来了——”其实,她在人前总是责怪她的婆婆,刘大柱,莹莹她们娘儿仨的,只骂他们混蛋,太宠溺莹莹了,一个好好的小闺女儿让他到外面瞎跑啥。 “莹莹——!这才从城里来吗?”其实李金凤有时候说话还是蛮动听的,眼下看莹莹的能够坐着小汽车回家的风光打扮她也吃不清她有多深的水,或许人家真的混好了也未必,她首先打量了一眼康德,才去看莹莹。 “……我今天正好有空回家来看看!——俺奶呢?——俺爸呢?”她说着话明显在敷衍,这时淮北也从屋里出来了,睁着惺忪的两眼,看着她表情漠然地,却不说一句话,莹莹就转脸朝一边扭了扭。 康德戴着墨镜站在院子里望着这一家人,在他看来觉得真是蹊跷极了,被莹莹喊作妈妈的李金凤怎么这么丑陋,还有院子里的这两个人,显得那么地生疏和冷漠,要是怪他是个城里人看不透的话,那么莹莹跟这一家人也太不入类了;康德戴着墨镜微微含笑地站着,在李金凤看来也是很奇异的,然而她也不敢妄意菲薄,忙客气地搬过来一把板凳招呼他坐下,康德忙摆手:“不用!”李金凤仍是客气地放下了:“你坐你坐!咱家又没啥可招待的,我去倒茶……”李金凤说着就向堂屋走去,边走边说道:“你奶上你小姑家了!割完麦子就去了;你爸上瓜地薅草去了,现在皮毛也不好收,你爸过了年就不溜乡了,种了点瓜,看能卖俩钱不——淮北!你上瓜地喊你爸去!”淮北听了依旧面无表情地低头走了。 康德亦一直表情冷漠地歪着头打量淮北,直到他看着他走出大门去。莹莹走了过来,笑眯眯地用一只膀子欲拉康德进东屋去,这时一转脸就见从大门口涌进来一大群人:“都说莹莹回来啦!俺们都来看看可有啥好吃的没?” “哎呀!俺大娘、婶子、嫂子你们都来啦?——有!有好吃的!我去跟您拿!”莹莹慌慌张张就去拿吃的。背后就传来她们赞美的话语: “你看莹莹长得多好!” “是的!——长得好还有福气!怪不得上城里打工去,在家里能说个什么样的!” “这找的孬吗?小汽车开着!” 莹莹背着脸翻着东西,这些话传到了耳朵里,却泛起了种种的酸涩涌向心口,说不出心内一丝莫名的抑郁。她们不这样说,她的心里还是很有些骄豪的,但她们这样说了,她反而心底酸楚起来。 等到刘大柱从地里回来的时候,康德和莹莹已经准备要回去了,刘大柱裤腿捋到膝盖,望着他俩好不容易来了又要走,一脸的尴尬与无奈,嘴里喃喃说着:“你看!这都到晌午了,吃了饭再走呗!……”莹莹听了也觉得不如在家吃了饭吧,她去看康德,康德依旧戴着墨镜低头郑重地说道:“下午单位里还有事,吃了饭恐怕回去要晚了!”莹莹望着他,他还从没有这么郑重地提过单位里的事,于是莹莹不再强求,所有人把他俩送到了大门口。 出来大门,才发现远远近近地竟有那么多的人都在朝这边观望,甚至有几个小孩子正趴在车头上面玩耍,莹莹不免就抬眼望了一眼康德,这时的康德就表现出了极其不耐烦的表情来,莹莹见状忙惊奇地笑着走过去就把那些小孩子都哄开了:“快起来!快起来!要开走了!”有两年不在家的时间,有些孩子都大变了模样,有的她都不敢认识了,突然她一眼发现了旁边站着的稀奇,瘦小干巴巴的,身上穿一件破旧宽松的褂子,一眼就看出是从别的大孩子身上替换下来的,立在那儿睁着一双懵懂纯粹的大眼睛只怔怔地望着她,莹莹不由怔忡了一下,突然想起来了什么,忙又走回到院子里,在众人的目光下捧了一抔零食出来一一发给了小孩们。——桥头上几个年轻人正在那儿甩纸牌吧,正是小军、小伟、莉莉他们,莹莹机械地转过头去,不知道他们看见她好呢还是不看见她好。这样想着她回头跟父亲说道:“今天没有时间,等我下次回来就去俺小姑家看看俺奶奶,她的身体还好吧?”“还好!……你不要挂心!回去好好上班吧!你跟你爱玲姐还在一个厂里吧?”刘大柱不知道莹莹这次带来的男朋友并不是春节时候跟他提起的那个,直觉得看这个男人的排场还行,眼见既已这样心里也算是默认下了。然莹莹却似乎没回应父亲的话,转过脸去跟李金凤打招呼:“俺妈!我回去了!” 车子驶过大桥头的时候,莹莹叫康德开慢一点,她摇下了玻璃窗,笑着招呼道:“你们搁这儿打牌呢!” 莉莉听见了转回头,表情夸张惊讶地望着车内风华正茂的莹莹,说道:“嗯哪——!莹莹,你回来啦?” 两人这样客气地打着招呼,其实已经很陌生了,陌生得都已经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 “——双飞要不要?要不要?不要的话我出牌了!哈哈哈……!我赢了!”小军兴高采烈地咋呼着,似乎一点儿都没理会停在一旁车子里面坐着的莹莹。“哟!孟刘窑的大美女回来了吗?”这时小伟大声招呼道,却又一边在那儿甩着纸牌,并不转脸朝这边看一眼。 莹莹只轻轻地勉强笑着“嗯”了一声,只觉得她跟他们是真的没有什么话题了,于是说道:“那我走了,你们玩吧!” “唉唉!——怎么?也不介绍介绍?”莉莉这时忙揶揄地看看车内一旁坐着的康德,来不及地笑着问道。 莹莹听了只笑而不语,康德还戴着墨镜,这时听见了就昂昂头朝这边扭了扭,表情很冷酷,莹莹就手摸着车内的车窗玻璃摇把,另一只手朝她摆了摆望着莉莉笑着说道:“下回吧!下回我跟你介绍!”说过去才感觉到这句话有多么敷衍。 车子驶过去时,小军头都没有转,只听见小伟在那咋呼着:“结账!结账!给你的两毛钱!”车子向前开去,载着莹莹心头无以言状的抑郁和失落。康德冷笑着说道:“你们老家的孩子都玩这样的牌?”莹莹也觉得这对康德来说是有点好笑与无聊,遂笑着说道:“纯粹是消遣嘛!”康德说:“重阳节到了,我带你到欢乐谷看看,什么叫‘赌场风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