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碎璧》 第1章 初章 孙策已经厌学很久了。 并非出于他自身的惰性,这意气风发的少年身上尽是燃不尽的朝气,每日每夜都昂扬着难以消却的劲头。他正值最欲探索世界的年纪。无论古籍中奇诡莫测的兵法,还是江东平平无奇的草木,于他而言都是足以使双目大放异彩的瑰美存在。平日里的孙策总是捧着兵书细细研读,亦或是扒着后院盆景的边缘凝神注目,澄澈的双眸璀璨如星。因此,若想使他放弃对于学业的思考和本能的求知欲,还得有些加倍无聊的事情煞一煞这锐气才行。 他上的是这乱世之中苟且存活下来的私学。一位先生只收几个学生,在家里开设书堂,平日里要去上学得徒步行走好几里路。然而孙策不介意这些。迁至舒县以后的他有了自己的朋友,亦是所谓总角之交。那少年家境虽是阔绰,但宽敞却无趣的软轿总也敌不过孩童一路行走一路欢笑的结伴而行。因此二人总是一同上学,迎着桃花与春风高声朗笑,行至水边便捡起石子激荡涟漪,任凭流矢与火光吞噬着少年世界之外的每一个角落。 本该大大咧咧无忧无虑的孙策却突然有了烦恼,旁人都想不出个中缘由来。 然而他的烦恼,与他一同上下学的同窗好友周瑜却是知道的。 纵使孙策不说,周瑜也能从他眉眼之中读出三分抵触的情绪来。从前不曾有多恼虑的孙策,近日却总是托着腮帮子出神,在清朗的白天面朝格窗,毫无焦距地望着被窗户上的木雕花切割得四分五裂的远山飞鸟,竟连周瑜的琴也不怎么听了。 这一切变化发生的缘由,或许还得从不久之前讲起。 彼时正值草长莺飞的春日,桃花似是团簇着的妃色烈焰一般烧遍庐江,湿暖的空气蹭得黄鹂也欢悦啼啭起来。有柔曼柳絮随风翩飞,偶尔拂过行人面庞便教人整日恹恹的,不怪当季总有人犯春困。适逢那日孙策起得迟了些,便打发来寻他的周瑜独自去先生家里,他自是晚些便来。周瑜也不抱怨,只笑着眯起那双好看的眼,在孙策门前随手折了柳枝,一路把玩着悠悠闲闲地往先生住所的方向行去。 行至最后一个岔口,眼见着就到往日读书的地方了,周瑜却忽觉有空灵之声闯入耳畔,似白璧破碎般清越,又如山脉崩落般震绝;却更像是一年冰雪初破时,为冉冉暖阳所融化的朝露落于稚嫩草叶,自天地间悄然绽出了泠泠的跫音。 周瑜年纪虽少,却已弹得一手好琴,但凡听过他琴声的人都称赞他是江东绝佳的天才琴手。而适才他所听见的琴音,若论对于音律的心得,抚琴人的功力可还要较他略高几成;而若论起对于力道的把控,他便可昂首宣布是自己更为精进一些——这自院墙之中迤逦而来的琴音虽是通透清澈,却仍缺失了几分抚琴时的力量,终究是白璧微瑕。不过,倘若抚琴之人是与周瑜年纪相称的少年,他倒也抱以相当的志趣想前往结识一番。 如此思忖的周瑜便不由得停下脚步,贴着墙根凝神细听,双耳仔细判断着琴音的方位,尔后跟随那缕咫尺而又飘渺的琴乐行走,最终还是驻步于先生的门前。 “这……” 琴音与自己已经只有一门之隔。周瑜仰着脑袋细细分辨门上的字样,打从心底确认几番这是老师的宅邸,却仍是不信。 整个舒县都知道,孙策与周瑜的老师并不会弹琴。 难道是师母?不可能。师母是个庸常贤惠的妇人,从不涉足风雅之事。她大字都不识几个,只会缝补绣花、相夫教子,又如何能是琴音的主人? 然而老师家里除了他与师母以外,便只剩一个七岁的儿子。若说这熟稔老练的琴乐是那七岁孩童所奏,那周瑜就是跳进寒冬腊月的大江里泡一泡,也止不住向从前教授琴技的师父谢罪的念头。 究竟会是谁呢? 伴随着少年旺盛的好奇心,周瑜叩响了先生家的门。 正当他叩了第三次门的时候,院内琴音戛然而止。在并不冗长的等待时间里,周瑜脑内浮现出了许多个符合这琴声的身影:或是身形颀长、品貌端正的少年,亦或是仙风道骨、宽袍大氅的老者。片刻之后,老师略显清贫的门扉缓缓打开,一双洁白修长的手轻轻推却两扇木门,迎面而来的兰花香气霎时扑了周瑜满怀,惹得他一时之间有些眩晕。周瑜稳了稳步伐,这才惊觉面前不知何时伫立了一道素净的身影。而适才的兰花香气,也正是来源于他面前之人。 周瑜定了定心神,被他紧攥着的掌心已微微沁出汗水。像,太像了。无论这细腻纤长的手指、一袭仅在袖口绣了绯色花朵的白衣,还是那双澄澈清朗的双眸——潋滟得如同朝霞之下的湖面,宛如洒金却纯净,何其皎洁而粼粼。 这正是能够弹奏出那等天籁的人才能拥有的形与神,同周瑜此前所想的那般明净,正似一位鲜活的人儿自名为想象的模糊绘卷之中款步走来,实在是太过相似。 但周瑜独独没有料到,也是唯一不曾料到的一点,便是这抚琴人竟是一位与自己年龄相仿的姑娘。 那姑娘倒也不拘束,只笑意盈盈地望着周瑜,桃花似的唇角始终勾着。浓密眼帘微微翕动,裁剪出天边纷繁的流云。 “阁下可是周公子?快请进吧,我家老爷正等着您呢。” 还未来得等周瑜收拢起脸上惊异的神色,她便向他施了一个礼,侧身退到门边,笑着做出一个“请”的手势。 周瑜这才恍惚间反应过来,连忙欠身还礼:“在下失礼,敢问适才那曲《高山流水》可是姑娘所奏?” 未及素衣女子答话,不远处的屋内便传来熟悉的声音,打断了二人的交谈。 “公瑾来了?快进来罢,你今日可迟了。” 周瑜抬眼望去,老师正伫立于书房的门口,手里捧着书卷向他晃了晃。周瑜应了一声,便小跑着进了书房。只是仍旧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那姑娘却也一直望着他笑,望得他的脸不住地发起热来。 后来周瑜才从老师那里得知,那日在院内抚琴的这个姑娘原是老师的外甥女,因董卓之乱而从河内迁至庐江来投靠叔父。这女孩自幼聪颖过人,不光在读书识字上颇有兴趣,更在兵法上有着自己独到的见解。老师认为外甥女或许是个可造之材,便安排她也一同旁听。平日里他在教授孙策和周瑜之时,她也立身在侧细细研读。老师对周瑜说这些的时候,就好像是在闲话家常,那个一袭素衣的姑娘也在旁边,像那日一样望着周瑜咯咯笑着。 “她是我家的食客,也是你师妹,往后你与伯符可得提防着些,别叫她这泼皮给欺负了去。” 老师嘴上这么说,一贯严肃的脸上却尽是对后辈的宠爱与温柔。站在他身旁的女孩听了,笑得更是张扬好看,惹得周瑜也忍不住翘起了唇角。 “阿弦,快再来见过你周瑜师兄。” “嗳,是,是——在下河内司马弦,见过周瑜师兄。” 几番往来之后,周瑜也算是与这位同龄的师妹熟悉了不少。他依旧喜爱她的琴声,得空时二人也会切磋一番。周瑜也喜欢司马弦弹琴时的双手,她左手抑扬,右手徘徊,葱白的精致手指在木琴的五弦之上游离顿挫,指尖有如林间跃动的泉水,与丝弦的每一次接触都敲击出空谷的跫音。司马弦抚琴时往往心无二致,却总是会在一曲奏毕之时抬眼凝望着坐在对面的周瑜,尔后缓缓笑开,通透的双眼带着一点狡黠和温柔。 “你为何总是盯着我看呢?”周瑜想起初见那日,她也是这样看着他。看得他双颊通红,几乎是落荒而逃。 司马弦却仍是笑,笑得周瑜不敢再直视她的双眸。仿佛只等一个时机,她的眼睛便能使他深陷进去,再也无可自拔。 “因为瑜师兄好看。” “你这丫头……” 周瑜被她这话噎得气急,却又无可发作。再对上她毫无恶意的眼神,便只能把一肚子羞恼硬生生地压下去。 司马弦最喜欢做的事就是逗这位师兄,逗得他脸红脖子粗,却又拿自己无可奈何。这样的周瑜在她眼里,比平日里玉树临风的那位公子更可爱些。 但孙策却不待见司马弦。 与周瑜相反,孙策并不懂什么琴,甚至觉得光听琴而不干别的事很是无聊。他喜欢打猎,喜欢比武,喜欢谈兵法,唯独不喜欢琴。从前周瑜弹琴,他也只是心不在焉地听着,直到周瑜愤怒地拨了一个刺耳的高音,他才从游离的思绪中回来,忙不迭地向周瑜道歉。 而孙策不喜欢司马弦的理由也很简单。其一是因为她是女子,孙策不喜与女子在一块读书论道——但这到底不是关键。归根结底,自从司马弦来了之后,周瑜便总是与她一起弹琴聊天,自己在他二人中间却是根本插不上话,这令孙策分外不满。 “公瑾,你说那弦师妹有什么好。你整日腻着她,都不和我一起打猎了。” 孙策撑着脑袋,指尖百无聊赖地在案桌上画着圆圈。 周瑜不觉停下了正在写字的手。笔尖在宣纸上停顿了一瞬,一幅好字的收尾处便多了一个繁缛的墨结。 “你怎么总和一个丫头过不去。”周瑜没有直接回答孙策的话,只抬眼瞪了他,又将那写废的纸揉成一团掷到孙策怀里。 “呸,我才不是和她过不去。”孙策把纸团随手一丢,翘起腿斜躺在座椅上悠悠地晃:“只是一个女娃娃,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和她玩一点意思都没有。” 孙策正自顾自地说着,却突然像是想起了什么一般,突然站起一拍案几,震得周瑜的笔尖差点漏下新墨来。 “哦——我知道了。”他咧开嘴冲周瑜不怀好意地笑,一只脚顺势踩在木案边沿,上身微微前倾,做出一副逼供的架势来:“公瑾啊,你和弦师妹,是不是……嗯?~” 话音未落,孙策便见得周瑜原本波澜不惊的眼瞳猝然收紧,凛冽寒芒自其间一闪而过。随之而来的便是刹那间的心惊,以及刺痛脸颊的冰冷触感—— 周瑜举起手,将饱蘸墨汁的毛笔朝着孙策的脸狠狠甩去。孙策躲闪不及,黑墨溅上脸和衣领,他在那一瞬之间赶忙闭上双眼。 “周公瑾!你……” “下次再敢胡说八道,当心我戳瞎你的眼。” 周瑜仍是那般沉静的语调,只是较之于平日而言却多少掺杂了些愠怒与羞赧。孙策自知无趣,便也不再招惹他,嘴上却仍是愤愤:“本来嘛,她一个女子,连基本的三招两式都不会,有什么可在一块儿玩的……” 咻—— 霎时间,有金属擦破空气之声打断了他的言辞。 正是在那吐露字词的间隔,亦是不及眨眼的空当,一枚箭矢自不远处破空而来,凌厉刚硬,发出微不可闻的尖啸。只在刹那之间,箭矢擦着孙策后脑的发髻向前飞去,最终钉入墙上的木雕画框,射出刺耳的锋刃之音。 可当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孙策才从周瑜那夺命般的墨锋之中苟且偷生,却又遭遇这等大劫,他的后背也不由得出了一身冷汗。 目睹箭矢划过孙策后脑的周瑜也吃了一惊。适才若是箭矢的轨迹稍稍偏离半寸,孙策可就直接血溅当场、一命呜呼了。是谁躲在暗处想取孙策性命?还是这枚箭矢的主人,本就只是借此来给他一个警告? 正当周瑜还在思索的片刻,直肠子的孙策已然冲至墙边拔出箭矢。未来得及阻拦,他便已经握着箭大跨步走出门外寻觅刺客踪迹。 然而出乎孙策和周瑜意料,射箭之人正站在门外的不远处,一手握着长弓,另一只手则举着刚从背后箭筒拔出来的箭矢。 来者却是再熟悉不过之人。她笑靥如花,满不在乎似的摆弄着手中的弓矢。与平日一袭素衣的打扮不同,她此刻身着猎装,柔亮的长发高高束起,下身也换上了便于行动的短袴;绑缚腰间箭筒的粗糙麻绳将袖子收拢捆于肩上,露出白皙紧实的大臂,在日光下流淌出异样的坚韧光彩。 “司马弦,你做什么!” 眼见着偷袭自己的是每日一同读书的师妹,气急败坏的孙策将手中之箭折成两段,狠狠向身旁的地面掷下。 司马弦闻言,稍稍收敛了面上的笑容。她仍保持着唇角勾扬的弧度,只是双眸之中的笑意消却先前的天真,反而新蘸了几分讥讽。残酷冷冽,有嗜血的阴狠光芒从中暗涌。 “当然是——” 她轻启双唇,利刃般的嘴角刺破往日的温柔和顺。 “杀了你。” 第2章 缠流浮动于空中的盎然生气瞬间扼止,周瑜的心脏血液霎时凝冻如冰。司马弦的话语较寒冬更为冷酷,与她泛着嫣红团晕的精致面孔全然背离,似是院内新叶青却寂,桃花枝头结霜雪。 “……弦师妹,你说什么?” 周瑜自桌案前缓缓站起,正欲上前一问究竟,身旁的孙策却已抢先作出应对。 孙策到底是猛虎之后,年纪虽少却无所畏惧。面对小女子的冷声挑衅,他也不待多分辨真假,胸中一股激荡的热潮已于倏忽间澎湃升腾起来,炽热的血液自胸腔灌流到四肢,继而汇聚冲顶至头脑。他打小就继承了父亲勇烈刚毅的烈性,又正值年少轻狂之际,总是缺了几分耐心与冷静。 孙策便也不作他语,只扯开嘴角哂笑一声,露出如刀尖般锋利的虎牙。他伸手抹了一把脸,将方才溅上的墨汁抹得干干净净。尔后又伸展双臂,将沾了黝黑的手掌奋力拍上拳头,边扭动着脖颈与肩膀的关节边拔步向前走去。 “哦,是吗?就凭你?” 行至司马弦面前,孙策偏头打量着她,而司马弦亦是不卑不亢地迎上他轻蔑的眼神。二人皆是面上带笑,却又绝非善意,只是依旧如此安静地对峙,流动的时间便如静止一般。不远处的枝桠间,一枚桃花瓣从枝头飘零落下,原本只是阖目之隙的间隔也被拉扯成无限的冗长。 站在屋内的周瑜在犹豫。犹豫是否应当上前阻止这剑拔弩张的二人,是否该趁着事态没有恶化之前赶紧拉住司马弦问个究竟。若换作是旁人,他定然会提前阻止该发生或不该发生的一切,及时将未来的所有可能都扼死在襁褓之中。 然而正因对方是司马弦,他才不得不犹豫再三:一来司马弦并无刺杀孙策的理由;二来她若真欲行刺,便该在那一箭落空之中便藏匿起来,伺机寻找第二次机会才是。而绝不应当如现在这般,以其纤细之躯同力大如牛的孙策正面对峙。因此依照情理来说,当下的情境于刺客而言应是最坏的,那么她或许并非试图杀死孙策,而是另有打算? 正当周瑜思索之际,一直站着未动的孙策却突然拔出腰间佩剑,伴随周遭气流所产生的微不可闻的轻震,以迅雷之势向司马弦胸口刺去。 “伯符,你且慢着!” 然而为时已晚,孙策怀抱敌意的一剑已然发兴难收,他意欲索取的正是司马弦的心脏。眼见着剑尖离少女的胸膛只有半寸距离,正在那电光火石之间,司马弦反手操起长弓向短剑斜击而去。她顺势扭开身躯,脚步随之旋动翻转,刹那间便以一个漂亮的闪身躲开孙策的攻击。司马弦随即便将手中弓矢扔至一旁,面对孙策横劈而来的剑势,后仰上身便灵巧躲过,尔后迅速拔出随身携带的长刀。雪白锋刃于手中盈活一转,紧接着又顺势向上一挺,便稳稳当当地接下孙策劈头斩来的剑。虽是在力量上明显差人一等,却见出了四两拨千斤之势。若非勤苦习武数年,任她天资聪颖也远不能达到如此游刃有余的境地。 叮—— 剑刃与刀锋相互摩擦割划,刺耳的锐响几欲撕裂耳廓。孙策正面压下的剑刃似有千钧,如猛虎利爪,凶悍生猛得不似寻常少年。他双目灼灼,狂放斗气自其间迸射而出,眉目之间俨然一副英雄模样。司马弦眉头微蹙,脸上的笑容却进之更甚。她撤下抵住刀背的左手,被其右手紧握的长刀则缓缓向外抽离。正当刀刃自孙策剑下脱离的刹那,她从旁一侧身形,如迅猛的猎豹一般跃至对手身后,随即飞起一脚狠狠踹上他的背脊,直将孙策踢得向前踉跄了几步。 司马弦收起长刀,笑着向回过身来的孙策扬了扬下颚。 孙策自然是不服气,正欲上前与她一较高下,却感到手臂被人从身后拉住。他忿忿地扭头,却正对上周瑜制止的眼神。 “公瑾,你这是做什么!她欲杀我,你不出手相助便罢了,却还拦我?”孙策甩开周瑜的手,却又被他照着脑壳狠狠敲了一个爆栗。 “你这傻子。师妹若真欲杀你,为何只守不攻,又为何放弃弓箭与你近身?”周瑜瞪了孙策一眼,复又叹了一口气,缓缓地摇头。 孙策这才仿佛回过味来,茫然地摸着刚刚被一栗子砸疼的脑瓜。 “就是嘛。”司马弦笑着拾起弓箭,“原是开个小玩笑罢了,正好借机给策师兄点颜色看看——适才是谁说司马弦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和她玩一点意思也没有啊?” 未曾料到背地里嚼人舌根被听觉,孙策不好意思地低头笑笑。可他却不知为何司马弦一介女流,除了学文之外竟也习武。莫非她的家世也同自己一般,是武门出身? 司马弦只是笑着,周瑜却想起自己曾在闲话家常中听她提起自己的家人。若他未曾错辨,那么司马弦口中所言的河内司马氏,大抵便是那颍川一脉相承的世家。司马一族自汉安帝的征西将军司马钧以后便从文官之职,算是儒家大族,其族风与周家倒是相似,却不曾如孙家那般崇习武技,更无使女子习武之理。 司马弦似是看出了孙策和周瑜脸上的困惑。孙策的疑惑与好奇如笔墨勾画般活灵活现地绘于脸上,明朗直白,不加遮掩。周瑜则是一副欲言又止的神情。他清澈沉静的双眼自对望之间徘徊些许,薄唇欲张又合,似在踌躇是否该说。仿佛他若擅自吐露言辞,便会将藏匿于唇缝底下的皓齿染上丑陋的颜色。 “二位师兄,我今日可是全副武装来寻你们,聊这些有什么意思,不如咱们打猎去。”她顾左右而言他,只晃着手中的弓箭笑道。 河内温县的天还尚且未变。 北方的气候总是冷些,纵使三月也依然寒风刺骨。行人走道时总瑟缩着,双手抄在袖管里,生怕那性烈的狂躁妖风将人攫走似的。几棵枯树的树皮在曾几何时便被霜冻腐蚀得七零八落,却仍随风招展起干瘪的枝桠,发出嘹亮而凄厉的哭号,似在为冤死的谁人呐喊招魂。 整个摇摇欲坠的汉王朝都笼罩在董卓的恐怖之下,离洛阳尚远的温县却姑且逃过一劫。 寂寥雄沉的北风侵蚀着县城的生气,唯有街尾的一家古宅仍怀有些许安稳。这家的主人似乎许久未归了,庭前落叶从夏末积至次年开春,腐朽与枯败自然而然地铺展开来。然而,此刻却有侍女仆人提着笤帚前往料理洒扫,敞开的大门之内亦有热闹喧嚷之声,经久未归的书墨气息自其间洋溢而出,便知这宅邸的主人正身在其中。 古旧的书房内,身形颀长的少年正用布拭去桌案上的厚重尘埃。 他于桌前坐下,高大的身影稳稳挡住窗外一切嘈杂与纷繁。一双修长灵巧的双手打开尘封已久的纸卷,少年阖起双目,轻轻吹去纸上的飞尘。 他提起笔,先是修了一封书给留在洛阳的父亲,告诉父亲一切安好,自己已顺利从董卓魔爪手下逃脱,带着家人回到温县,算是完成了父亲的嘱托。 第二封信,少年却还未想清楚该如何书写。 他抬起头,日光透过窗纱而漏得细碎,只有几缕仍执着地晒在脸上。少年生得俊朗秀气,一对硬挺的眉毛被光斑切割成几段,阳光便趁机落入他温柔的眼瞳,光与影在交相辉映之间被谱写成诗。 少年对着阳光默默良久,只长叹一口气,复又提起笔,在陈旧却仍是良质的宣纸上落下花朵。 ——吾妹,见信如晤。 他有时也很难面对自己的妹妹。她是如此温柔,又是如此执拗。明明仍是个孩子,却强迫自己端起一副家中长姐的做派来。父亲有时也过于严厉了,他时常这么想,对兄弟几个管教得严倒是无妨,可妹妹归根结底却是个女孩子家。他还记得临别那日,那坚韧仿佛顽固的姑娘却眼含热泪,亲手折了鲜花制成花环赠他,谢他对于自己的照拂,谢他一直以来都将自己视作亲妹。 她大抵也怨他。怨他为何不带她同兄弟们一起回家,而是将她送到遥远的叔父家中避难,从此不得相见。她又何尝明白,身为长子的大哥其实也并不欲抛下她这唯一的妹妹。 只是不知她如今寄人篱下,是否过得还好。 但愿一切都如他所想那般平和安稳。待到时机成熟,他自然接她回家。 一封书信修毕。少年正欲将其封装,抬眼却见自己十一岁的弟弟站在门口。 “懿?怎么来了也不说一声,恐是在这傻站了许久。”他放下手中的纸笔,向弟弟招了招手。 “懿见大哥心无旁骛,便不敢多做打扰。”年幼的孩童手中仍握着书卷,见兄长招呼才迎上前去:“父亲曾说,司马家的兄弟当团结一心。朗大哥年少有为,而今已带领兄弟举家迁回河内,不知司马家的姐妹是否也当如此?” 小小的人儿话里有话,名为司马朗的少年却也不责怪他。只温和地笑着,抚了抚司马懿的脑袋。 “懿,我知道你想阿弦了,可这也是没有办法。” “长姐一日不回家,司马氏便一日不圆满。须得团圆才是家,这话大哥也曾说过。”司马懿低下头,漫不经心地绕着手指。 司马朗垂着眼睫不予回答,只悠悠地叹气。从前自己早早地上了太学,父亲的公务又相当繁忙,司马懿从小便由长姐带着读书习字,对她的感情更甚于父兄也是自然的事。 “再等等。”司马朗抬起手,摸了摸弟弟尚且幼稚的额发:“等到这一切都过去,我就带你一起去接姐姐回来。” 司马弦逐渐习惯了江东的生活。 这里比她想象中要温暖,无论湿润的气候还是难得的朋友。叔父过着隐居般的闲逸生活,平日里教她与两位少年朋友读书,得空时便蹲在后院除他的杂草。叔父爱花,每每得了新的花种都得小心翼翼地捧着埋入院内空地,日复一日地浇水施肥,直到种子长成幼芽,幼芽抽条成茎,茎干结了花蕾,花蕾又悄然破开绽出鲜花。正因如此,叔父的庭院里总是弥漫着不同的馥郁香味。有时司马弦也会在叔父忙碌时帮他料理院内的花,当她踩在花朵之间那松软的泥土地上,便能感到蓬勃朝气自蕊孔之内幽幽飘散。仿佛叔父的家门一关,就锁住了江东的整个春天。 叔父待她如亲女儿,他的两位学生也待她如亲妹。此刻他们正在厨房清点在郊外猎来的东西,孙策和周瑜将打来的兔子都带回老师家里,说是要孝敬老师一顿野味,下厨这种事就全权交由他们负责。 孙策是三人之中战果最为丰硕的。他无愧于父亲的美名,一人便猎了七只肥大却灵巧的野兔,此刻正分批养在笼子里。原本按照三人事先的赌约,孙策应当是能免除厨灶之苦的,但他适才闲着的时候已然打翻了两个碗碟和一个筷笼,周瑜便打发他去清洗蔬菜,给司马弦打打下手。 事实上,大多数的活都由周瑜一人揽下了。他卷着袖管,白皙细长的双手轻车熟路地做着各种粗活,丝毫不似一个世家大族的少爷。周瑜将宰杀完的野兔提进水桶里褪毛时,司马弦正好捧着一盆热水从旁经过。腥热的恶臭从鼻腔冲入直顶脑门,一时之间眩晕得她腿脚发软,手中的水盆也差点倾倒。 “弦师妹,你没事吧!”周瑜听见响声便连忙起身去扶,也顾不得什么礼节什么男女有别,只一手握住水盆的边沿,一手从旁稳稳托起司马弦的腰。 司马弦从模糊的视野之中缓过神来,才发现自己竟是第一次如此靠近地看清周瑜的面容。他生得如此清逸雅致,宛若苍翠的松柏绿竹。可他秀美的眼角却又分明掺杂着些许华艳与瑰丽,孔雀尾翎一般绽开精美的弧度。他身上有纤细的杜若香气,浮动自沉稳的吐息之间。有那么一瞬间,司马弦仿佛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就如同心脏在胸腔之间横冲直撞那般猛烈。 而她也一直知晓,自己的心脏早已不是第一次有这样激烈的感觉。 周瑜也在不知不觉之中红了脸颊。这般靠近的距离,使他觉得时间又被定格了一般。他眼前似有落花飘过,盘旋于天际的浓云与飞鸟都销作一段风流,落进司马弦那双明澈的眼瞳。周瑜现在才缓缓明白过来,自己情急之下的动作竟是如此暧昧。可他却不知为何,不愿主动放开那只搂着她的手。直到司马弦垂眸轻咳一声,他才如同受惊的小鹿一般挪开双手。 “真是抱歉,我……” 周瑜有些慌乱地想要解释,司马弦却只是低着头,抱着水盆的双手轻轻摩挲:“没关系,刚才谢谢你。” 一时无话。气氛顿时有些僵冷,司马弦意图打破尴尬,匆匆向周瑜行了礼便朝厨房走去。然而未出几步,却突然听得周瑜在身后唤了一声。 她回过头去,迎面撞上了他促狭的眼神。 “你当心些,这石子路不好走。”仿佛是踌躇了良久,周瑜才颔首缓缓吐出一句,却仍似话未说尽的模样。司马弦也不着急,只是如此地望着他,像是在等他说些二人都在等的话。 最终,周瑜还是只唤了她一声。 不过,这一次却不似以往那般生疏的称谓。 他沉着声音,仿佛下了很大的决心似的,唤了她一声弦妹妹。 司马弦看着他笑了。这一回,她的笑容里没有狡黠与逗弄,有的只是浸润了春风的和煦与温柔。她的眼底光芒闪耀,如同初见时那般潋滟着波澜。 “瑜哥哥,我等你好久了。”她仿佛是得到了世上最好的瑰宝一般,似孩童般欣喜地笑着。 第3章 第三章 眼见着便到了四月。 于少年们而言,这是一年之中最适宜出游的时节。四月的江东风光无限,薄暖温风拂去三月时有时无的寒冷,花朵烂漫地散开了千树万树。水边供人歇脚的草地几乎全为姹紫嫣红的鲜花铺就,凡是踏进便沾上满满一鞋底的鲜妍。 在一个鸟雀啁啾不歇的早晨,一辆浓丽华艳的马车驶进庐江,稳稳停在周府的门前。 周府管家在门口候着已有许久,一见这马车便急忙迎了上去,恭恭敬敬地垂手立在一侧。车内随侍的丫鬟伸手拨开门帘,珠翠相互碰撞的清越之声在空气中荡起波澜。在这泠泠清响之间,一阵黄鹂啼啭般的动人笑声坦然游于其中,自那尚未完全掀起的门帘后传来。 “周管家,许久不见啦。” 摇晃的珠帘将日光折射出斑斓的色彩,映照于说话时微露的贝齿,皎白之上又添三分璀璨。马车的主人向前探了探身子,发髻与耳垂的华彩在阳光底下显得灼目生辉。她对着虚空挑了挑画得细长的眉,一只娇柔轻蔓的右手悬于半空,侍女便顺从地扶过主人的手腕,将她请下了马车。 “多年未见,顾小姐光彩更甚。不知小姐此番光临,可是来寻我家公子的?” 点缀晨露般的朱唇微微开合,少女的面庞勾勒出柔媚的颜色。 “是呀,来看望周瑜哥哥。”她一双婉转的眸子顾盼神飞,掠过周府的门楣向里张望,四处寻觅那个雅致潇洒的身影。“听说哥哥虽未行冠礼却已得了封字,我便也向父亲求了字,正想与他聊聊是否合适呢。” “哎哟,您说这可真不巧。我家公子今日与友人去郊外踏青,得好一阵子才能回来呢。小姐您先坐坐,等公子回来便可见着您了。” 少女原本含春的粉面霎时染上了凛冽的色彩。 “与友人?什么友人?”她蹙起纤细的眉头,扯动嘴角高声质问着:“前几日我家便修书与周府告知我的行程,如今本小姐不过早来了半日,你却说周瑜哥哥出门了,还要本小姐坐着干等?” 这顾小姐可不是好惹的主儿。顾家与周家是世交,本是要将两家的儿女指腹为婚的,却因天下突然大乱而不了了之。顾家女儿是独生嫡女,打小便娇生惯养,日常起居稍有些不如意便大哭大闹,连她父亲都拿她没办法。如今她突然发火,管家只得连连摆手,正欲解释时却又见她不耐烦地一拂袖子:“算了,你们这些下人知道什么。还不快告诉我周瑜哥哥去了哪里,同谁去,本小姐这就去寻他!” 春日琴声长。周瑜坐在芳草地上抚着琴,他双目微阖,指节分明的双手在琴弦之间游刃有余。司马弦的手指欠缺力道,故而所奏琴曲总是柔婉且潺潺,似风拂朝露。而周瑜的左手顿挫有力,右手利落干练,如浪激巨岩,波澜壮阔而不拘小节。他屏息凝神,仿佛置身于于险峰之上,与云海江河相和,同山壑松涛共鸣,胸中的旷达豪情便恣肆奔流。阳光透过花间罅隙散落进来,破碎的光斑映照在他璧玉般朗润的脸上,微微颤动的睫毛向脸颊投下一道阴影,就连那玉刻般锐利的下颌角也和暖生辉。 司马弦坐在一旁轻轻地打着节拍应和,一双亮闪闪的眼睛始终注视着周瑜。他的人如琴音一般美丽。并非是女儿家细水长流的美,而是少年即将长成一个成熟男儿的阳刚之美。他的五官自然精致,却全无柔弱之势,反在两道英挺眉毛的衬托下显得格外俊朗坚韧。她抬手抚上周瑜眉骨,顺带拭去他眉尾沁出的细微汗水。周瑜便也望向她,斜飞而来的眼风之间满是笑意。 这一幕可把坐在周瑜另一旁的孙策看呆了。他在内心反复确认了几次,面前的的确确是前几日还在互称师兄妹的二人,怎的突然之间就变得如此亲昵起来? 他欲抓着周瑜问上一问,可又怕周瑜举起琴砸自己的脑袋。那个大木块如果砸到头一定很痛,孙策想。 于是他的目光便自然而然地落到了司马弦的身上。更别提此刻的司马弦也正露出一副了然的表情,嘴角噙着神秘的笑容看向他。 自从上次与她过了几招,孙策对于这位师妹便不再如从前那般厌倦,反倒觉得她身手矫健,斗气澄澈,是个相当有意思的朋友——尤其是交手时那宛如孤狼的凌厉眼神,倒真教人忘记她只是一个十五岁的少女,而不由自主地要同那双锐利且刻薄的眼睛一较高下。 孙策假装扶着脸颊,眯起双眼用余光瞥了瞥抚琴的周瑜,尔后又向司马弦努了努嘴,朝自己身旁的空位使了个眼色。 司马弦心领神会,相当配合地起身,蹑手蹑脚走到他身侧坐下。 “师妹,那啥,咳……”孙策凑近她的耳畔,以极其细微的声音询问:“你和公瑾的事,是什么时候……” 司马弦装作不明白似的偏过头,也用同样微小的声音答道:“我们什么事也没有,你误会啦,我们才不是那种关系。” “嘿——你不跟我说实话?”孙策扬起手作势要打,原是想吓唬吓唬她。可谁料司马弦竟主动将左脸伸过去,指了指自己白玉一般细腻的脸颊示意他动手。孙策又哪能真打她呢?只得悻悻地收回巴掌,又瞥了一眼认真弹琴的周瑜。“好师妹,你就告诉我吧,好不好?” “她没骗你,我们不是你想的那种关系。” 周瑜指下的风始终未停。他不曾抬起头看哪怕一眼,但却仿佛什么都听见了似的,沉静自然地说道。 “……哎,你听得见啊。”孙策绷紧的神经一下松懈,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我又不聋。”周瑜斜眼瞟他,“你别瞎猜了,我与弦妹妹还只是……” 周瑜一时之间不知如何解释,想来无论怎么说,晚熟的孙策都是不懂的。于孙策而言,他当前的认知范围仅囿于同街女孩见到自己时以扇遮面羞涩跑开是为何故。孙策出身武门,打小就甚少接触这类事情,自然也无法理解何为窗户纸,而周瑜同司马弦之间这一层薄如蝉翼的纸又该何时被捅破。 周瑜一面反复思忖如何措辞,一面又想赶紧打发了孙策穷追不舍的眼神,而司马弦则仿佛事不关己一般在旁边笑盈盈地看热闹。正当此时,不远处似乎响起了急促的马蹄声。须臾之后,一匹毛发柔亮的白马唐突地闯进三人视野,以不可目测的速度朝着他们笔直地疾驰而来。似是野马脱缰,正欲在草岸大肆驰骋蹂躏一番。 “小心!”司马弦推开一旁的孙策,迅速挽弓搭箭瞄准白马的前蹄。倘若这真是一匹烈性的野马,趁它胡乱冲撞伤着更多人之前先射倒再说。 在箭矢即将脱手的千钧一发之际,随着吁的一声,白马如同被猝然勒紧了缰绳一般向后仰去,骏捷的前蹄高高抬起,洁白毛发被日光照耀出璀璨的光泽。它微微侧过身去,三人这才发现马背上原来还有一个纤瘦的身影,此刻正翻身下马,迅速朝着这边跑来。 不知是否被阳光晃花了眼,周瑜一时之间竟觉得远处人影有些熟悉。那身影迎着四月的暖风奔来,轻盈的丝绸如凤凰尾翼般招展飞舞,湖面波纹反射的粼粼阳光点缀着发髻上的绮丽珠翠,衬得那道纤细的影子流光溢彩。他还未来得及仔细分辨,不远处花枝招展的人儿已然来到了面前——仿佛丝毫不介意他人目光,来人不由分说地便跃进了周瑜温暖宽阔的怀里。 一旁的孙策已被这场面惊呆了,司马弦也愣得忘记收起手中的弓箭。而周瑜更是摸不着头脑,只手足无措地站着低头看向那头华丽到晃眼的珠翠。 “周瑜哥哥,我可算又见到你啦!” 穿着浓丽的小姑娘松开双臂,整个人却仍是偎在周瑜怀里,像是见到了许久未见的心上人一般,目光灼灼地看着他。 “……你是阿瑶?” 在这等年纪,敢这般穿着又举止轻浮的女子,想来也不会有第二位。这一声哥哥却让周瑜确认下来,面前之人是那个儿时总缠着他的顾家小姐无误了。他赶紧向后撤了一步,眼神不自觉地往司马弦的方向瞟。这一瞟不要紧,倒是让顾瑶原本就狐疑的心思又多生了几分确凿。她在骑马朝着这边奔来的时候就看到了司马弦,那个目光深笃英气逼人的姑娘,大约便是周瑜特殊的“友人”,也是险些将他从自己身边夺去之人。 “哥哥真坏,明明还记得人家的模样,却装作不识。数年未见,而今我又站在你面前,周瑜哥哥想必也与我一般喜悦吧?” 顾瑶若无其事地转过身,似是无意一般正面对着司马弦。她含笑拉起周瑜的手,环绕于手腕的星辰将如玉冰肌映出通透的颜色。就连一直抱着双臂旁观的孙策都十分明了,方才顾瑶这话不是说给周瑜听的,而是说给那个手执弓箭却穿着朴素,只简单用木簪挽了个发髻的黯淡姑娘。 顾瑶想让这个初次谋面的姐姐明白,周瑜与她是青梅竹马的发小,别人是如何也无法碰他分毫的。 可她不知道,那个被她示威的姑娘,纵使衣衫褴褛地在淤泥里滚上几圈,也能如久经沙场的骏马一般发出熠熠的光亮。 那是野马,是孤狼,柔顺的伪装下有烈焰般燎燃的心脏。 司马弦望着顾瑶扬起的精致下颌,只在心里暗暗嗤笑。这般无谋的猎物,她真是许久未见了。那日她与二位师兄去狩猎,将风头尽数让与孙策,而自己只发出一箭,便稳稳地射中了一头母鹿的脑袋。比起舞刀弄枪,她其实更善于用弓箭取胜,那支不起眼的箭矢甚至连箭头都不那么锐利,却能在她手中化作崩碎骨骼的疾风。 更何况此时,其实是她占了上风。 周瑜轻轻挣开被顾瑶拉着的手。顾家作为江东的世家大族,与周家亦是几代的交情。他不能与顾家宠爱的女儿撕破脸,但也绝不会屈从于任何人。周瑜的头脑始终在飞速运转,思索着一个两全的法子,但肢体却率先选择了另外一边。 顾瑶的脸色一下子冷了下来,只在那难以捕捉的刹那,旋即又是堆砌出先前一般的热忱。她正欲开口说些什么,始终作壁上观的孙策却仿佛早已盘算好了似的,走上前去隔开了她与周瑜。 “呀,这妹妹生得真是标致。你是公瑾的旧友吧?在下孙策,还请姑娘多多指教。” 周瑜拍了拍孙策的肩膀,像是在称赞他干得漂亮。与此同时,他的另一只手已微微朝着司马弦的方向抬起。顾瑶根本无心理会孙策,只瞪着一双媚态的凤眼望向他身后的一切。她眼见着司马弦神态自若地向周瑜走去,而他主动又温柔地牵起那个姑娘的手。 一时间,愠怒与敌视在她头脑中炸开了。 第4章 顾瑶不甘心。 她怎能甘心?甘心那位自己一直倾慕的哥哥向别的女子示爱?她又哪里不如司马弦!顾瑶打小便是父母的掌上明珠,容姿艳绝,江东的公子们鲜有不追求她的。为了向这位出身名门的貌美小姐提亲,顾家的门槛都快被人踩烂了。 可她只钟情于周瑜,那个无论何时都能露出自信笑容的少年。他总是泰然自若地面对一切,仿佛只要有他在,任何问题都能迎刃而解。 啊啊……但是,但是啊。现如今他的手,却紧紧握住了另一个女子。那只骨节分明的手修长有力,指节在日照下透出莹白的光亮。这叫顾瑶如何甘心呢?她想要的东西,从来没有得不到的道理。 顾瑶复又笑逐颜开,上前热情地握住司马弦的另一只手。 “方才光顾着同周瑜哥哥叙旧,不曾向这位素未谋面的姐姐行礼,阿瑶在此向姐姐赔不是。” 这突如其来的热情倒是让司马弦有些好奇地抬了抬眼皮。顾瑶的眼神烂漫澄澈,似是创世的神灵舀起满满一勺仙河水,朝着灵气乍现的洞窟倾泄而下,纯净柔雅。她抬起手,白皙纤巧的玉腕轻轻翻转,一支精致雍容的步摇便从她的边髻滑至手中。 “阿瑶不知今日会认识姐姐,未曾备下见面礼,小小心意还请姐姐笑纳。” 虽是随手取来的见面礼,却也未免太贵重了些。司马弦在家那些年,虽说总与自家兄弟待在一起学文习武,却也并非连首饰都不懂。这支步摇呈花枝形状,以黄金为底架,干上分枝,金枝之间缀以珠玉雕刻而成的树叶。微风轻拂之时,枝叶琮琮作响,枝尾垂坠的贝形玉叶摇映出纷然的色彩。这样一支形制特殊且做工细致的步摇,在市面上是绝对见不到的,除非找精工于首饰的匠人定制,且还得花费不少金银才是。 可司马弦只是沉静地望着顾瑶,眼神温柔:“我本是粗笨得很,这样好的东西送了我就是暴殄天物。还是阿瑶妹妹戴着好看,瑜师兄想必也更爱看你戴它的模样。” 周瑜的心跳仿佛漏了半拍,握着司马弦的手不由得颤了一颤。她刚才说什么?又称自己为什么?他怔怔地望着司马弦,目光似是湖水凝冰,全无过往的奕奕神采。 司马弦轻轻将手抽离出去,覆在顾瑶的手指上。 “阿瑶妹妹远道而来辛苦了,能与我聊聊你们小时候的事吗?” 顾瑶闻言却也微微一怔。自己只不过是想借着巴结司马弦的机会示威,让她明白纵是随手赠予人的器物也如此辉煌无度。不曾想她竟如此丧失骨气,不过是短短一瞬便顺从地退出么?可倘若这只是缓兵之计,又为何主动问起自己与周瑜儿时的事,这岂不是在自取其辱? 罢了,就算是以退为进也好,自己只要将过往的事情尽皆说与她听,也总该知难而退了吧。把孩提时代懵懂青涩的故事添油加醋地与她说上一番便是,顾瑶不相信司马弦能忍得了。 “姐姐若想听,阿瑶说与姐姐便是。”顾瑶的面色似夕坠时分的飞霞,提及儿时便仿佛触动了心头那柔软的娇俏,就连眼底流转的波光都似沉淀着蜜糖。 孙策看了看这对感情似乎颇好的姐妹,又看了看身旁沉默的周瑜。他低头沉吟片刻,似是想起什么似的拉过周瑜的胳膊:“嘿,公瑾,她们女孩子家说私房话咱们就别掺和了!走走走,咱哥俩也找个清静的地方聊聊。” 你没病吧。周瑜心想。孙策这一刻也闲不下来的少年,平日里总爱赶着上街头寻觅好吃好玩的去,见到热闹第一个往里钻,此刻竟会想找个清静地方,还“聊聊”。 但此刻他的头脑也确实不太清楚了。明明就在前一刻,司马弦还毫不避讳地抚上他的眉梢,或许真如孙策说得那般,该找个清静的地方躲一会。临走前,周瑜仍是未曾忘记自己仍是那二人的兄辈,略显严肃地嘱咐她俩若是散步可别走太远,教孙策在一旁看得好气又好笑。 周瑜平日里人情练达,待人接物总显得少年老成,俨然一副世事洞明的模样。只有孙策明白,纵然他总是有条不紊地帮长辈操持家业,在先生席下酣畅淋漓地谈兵论道,又是庐江众人口耳相传的将才。可归根结底,周瑜也仍是个十五岁的少年。他或许对自己的未来看得透彻清明,但在那鲜花遍布的康庄大道上也偶有云雾暧昧,惊扰从前冷静沉着的视野。 周瑜原本就该是热切的。他注定不是那等内敛的模样,他胸中才能经天纬地,有澄清天下的志向。 孙策明白这一点,而司马弦也相当了解。平日里先生讲习也时常与周瑜互有问答,每当闭门谈及天下时势、董卓乱政,司马弦总能看见周瑜的眼底涌动着鲜活的光彩。那是能推动这个天下的光,是赤红的热情,正如火凤翔于九天般的烈焰燎燃。 只是如今他的眼神已失却了那光芒。因她方才的举动,周瑜大约会失神许久。司马弦强压下那几分愧疚,心不在焉地同顾瑶漫步在粼粼河水边。 顾瑶像是很开心的样子,拉着她的手滔滔不绝地说起孩提时代与周瑜同游的日子。她说周瑜会为了哄她开心,在冰冷的冬夜里俯在水边伸手捞星星;又说在某个蝉噪不止的夏日,周瑜曾在她榻边扇着扇子伴她入眠。 顾瑶在说起这些的时候,笑得弯弯的凤眼里仿佛也映出那年的繁星与苍穹。 司马弦也笑着望向顾瑶,温柔如常。日光渗过睫毛,在脸上投下不规则的阴影,笼罩在迷雾中的两泓清泉不曾有任何波澜,仿佛顾瑶所说的一切都与自己无关。 “啊对了,其实我和周瑜哥哥还是娃娃亲呢。”顾瑶突然想起什么似的,低下头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到时候……弦姐姐可一定要来喝一杯喜酒啊。” 她用余光瞥见司马弦的笑容僵硬在脸上,似乎正慢慢转化成为斑驳的伤痕。顾瑶内心长出了一口气。这个女人果然还是对周瑜心存眷恋,虽是已经知难而退,可方才那般古井无波的表情仍难以观其一二。但那又如何?只要自己使出这等杀手锏,谅她再怎么难以割舍,也必须是得全身心退出才是。 果然,司马弦微微收敛失落的神色,迫使嘴角勉强扯出一个尴尬的弧度。她欲开口说些什么,却始终仿佛如鲠在喉一般难以发出些微声响。胸口似有什么东西在发酵,慢慢将心脏撑开填满。良久,她紧紧地攥了攥裙摆,仿佛使尽浑身力气似的,低眉轻声道了一句“恭喜”。而顾瑶分明看见,她强颜欢笑的眼角有晶莹的颜色。 这样的话,就算是完成得差不多了吧? 可是,倘若在自己不在庐江的日子里,她又想勾引周瑜怎么办?斩草须得除根才好,这是人之常情。 顾瑶看着借口走累了想休息一番的司马弦,静静地站在她身后。河水倒映出二人的身影,司马弦蹲在河边,用白璧一般的手指捧起清水洗脸。顾瑶盯着她未带任何兵械的身影,缓缓朝那个孤独的背脊伸出手。 ——反正周瑜哥哥不在,快点处理掉就行了,不会有人知道的。 孙策漫不经心地倚靠着树干,抱起双手和周瑜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视线却始终飘向顾瑶和司马弦的方向。 正午的太阳有些刺眼。孙策抬起手掌,接下从叶缝之间溜进来的光芒。他微微偏过头,蹙起眉头看向身旁始终不知在思考些什么的周瑜。 “别想了,你自个闷着能想出什么来。” “伯符,”周瑜没有反驳,目光却始终在孙策脚边的草叶间游离,“你若是我,此刻又会做何感想?” 孙策白了他一眼:“我若是你,我就不会难过。” “……为何。” “你不是说了么,你与那弦师妹‘不是那种关系’。本就不存在的事,你还难过个什么劲。”孙策嘁了一声,将双手背在脑后:“除非你老老实实交代自己的真实想法,否则我才不帮你。” 真实想法?周瑜倒是被孙策这一问给问住了。什么才是他的真实想法?他依稀记得那日初见司马弦,在那双抚琴的素手拉开大门的一刹,幽深清冷的兰花香气便冲了他满怀。她在云雾缭绕的仙境之中飘然而至,似是神女天降,又以琴弦为引牵动了他的心。他以为自己喜爱她的琴声,喜爱她抚琴的手,又喜爱她明朗外表下那略显桀骜的心性,仅此而已。 若说还有喜欢,也绝不过是更甚于亲朋好友一些的喜欢罢了……罢了。 ……可若真是如此,他又为何会在司马弦主动松开手时,有那般难掩的失落。那如利针刺骨的心情,只消稍微回想一番,便感到异常的刻骨铭心。 “周瑜啊周瑜,你怎么就这么不开窍!” 自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孙策撇了撇嘴,一手用力按上周瑜的肩膀:“你这傻子,承认自己真的喜欢她有那么难吗?承认自己想和她在一起有那么难吗?” “你就承认自己爱上了弦师妹吧,我的傻义弟!” 正当那一瞬间,孙策仿佛看见周瑜的眼中又亮起了昔日的火光。那是他的赤诚与真相,是周瑜心中难以掩藏的热切。 爱上……原来是这样吗? 这种情感,是想与那个姑娘长久为伴、煮粥温酒的情感吗?是在她朝着野鹿射出那一箭时,自己被那迎风招展的长发所攫走的视线与目光吗?啊啊,原来如此,他那日下定决心唤出的那声妹妹,始终都是自己内心潜藏着的、最真实的梦想。 他是从何时产生了这等情愫,似乎已经不再重要了。而重要的是,此刻周瑜的内心较之先前有百倍的酣畅,仿佛孙策替他打破了内心始终不愿逾越的障壁,热忱的奔流在霎时间汹涌而来,拍击着剧烈跳跃的心脏。 “哎,不过……”孙策仿佛想起什么了似的,“那个大小姐可怎么办啊,你们两家不是世交吗?” 他正随口说着的空当,视线又不自觉地往那边飘去。刹那间,孙策原本懒懒倚靠着树干的身体陡然绷直,仿佛不可置信似的瞪着不远处的青草河岸。周瑜预感不妙,便顺着他的视线看去,原本放松些许的表情也骤然紧张起来。 “……糟了!” 司马弦被掐着后颈,整个人都浸溺在河水里。 她想要出声叫喊,可后颈被人狠狠扼住,刚一张嘴便狠狠呛了几口水,鼻腔被瞬间的辛辣充盈,眼眶不可控制地溢出痛苦的温热。 顾瑶瞪着已经渗出血丝的眼睛,一声不吭地执行死刑。她看着司马弦在河里痛苦挣扎的身影,看着那洁白的衣裙被水浸泡得如鱼鳔般膨胀沉浮,看着脱离木簪的长发像水蛇一样肆意飞舞,复又将那掐着司马弦后颈的手狠狠往水下按去。 顾瑶的眼前不断重复着刚才的画面。她找准时机把面前的女子推进河里,怕她挣扎着叫喊出声,又扼住她的后颈使她整个人都沉没下去…… 快点,再快点。 沉得再快一点就好。现在可以挣扎了,快挣扎呀。只要越是挣扎就越会往下沉,快呀! 顾瑶的心里已经编好了无数的理由。就说是司马弦自己掉进去的,她在旁边吓坏了喊不出声救人,这副苍白的脸孔便是自己受到惊吓的最好证明。 一切都在计划内有条不紊地进行。她顾瑶可不是什么无谋的富家千金,一切被她呼来喝去的人都只是没有利用价值而已。她虽然十四岁,虽然第一次杀人,但只要策划得万无一失就绝对没有问题。就算几天后打捞出尸体又能怎么样呢?没有人证,谁又能指认是她杀的人! “阿弦,阿弦!” 耳边突然传来熟悉的声音。 司马弦感到自己在不断地下沉。她双目紧闭,漆黑的视野之间仿佛有游鱼掠过,映出些许斑斓的模糊薄光。意识与精神都逐渐剥离,身体似乎正在慢慢溶于河水。明明是四月的正午,收缩般的头脑与四肢却有如在三九严寒的冰窖一般寒冷。 视野中央不知为何浮现出那个画面。凛冽肃杀的北风之中,狂狷冰雪在天地之间呼啸卷裹。路旁的马车停下轮轴,一位年轻人缓缓走下,在冰天雪地里抱起一个全身冻得青紫的婴孩。 ……正是那个触感。 明明置身于严寒之中,却有一双温暖的手臂将自己抱了起来。那是世间至为温柔的双臂,足以拂开所有的霜冻与冰雪,将自己从地狱的边缘拉回人间。 不过……这次好像,有一点不同…… 孙策死死拽着顾瑶的胳膊,不顾她恐惧惊惶的眼神,似要将她的骨头嚼碎一般咬着牙根。 “你怎么可以这么做!” “不……不是我!”顾瑶使劲甩着手臂想要挣脱,“是她……是她自己掉进去的,我……我只是太害怕了,所以才没能喊你们……” 她不敢直视孙策的眼睛,那双如猛虎般锐利的眼睛毫不遮掩地折射出一个丑陋灵魂。她感到自己正被一双巨爪肆意蹂躏撕碎,无所适从,只得扭转着几近僵硬的脖子,将求助的目光投向正跪在岸边拼命按压着少女心脏部位的周瑜。 “周瑜……哥哥……” “你还敢叫我?” 周瑜猛地抬头狠狠瞪向顾瑶。水珠沿着湿透的发丝滴落在脸上,愤怒使他隽秀的面庞呈现出难以掩饰的凌厉与愠色。他眼中持续燃烧着的火焰燎燃更甚,仿佛就要盛开一片无边无际的业火红莲。 “你倒真当我是瞎子。”周瑜扯开唇角冷笑一声,手中救人的动作却从未有片刻的停止:“我一直顾念两家情分待你如亲妹,谁知你竟心如蛇蝎。今日若是阿弦有半分闪失,我看你顾瑶该如何活着走出这舒县!” 话音未落,身旁的司马弦突然呛出一口河水。周瑜赶忙俯身拍她的脸颊。片刻后,司马弦悠悠醒转,支撑着沉重的眼皮偏头看了看一脸惊恐的顾瑶,惨白的脸上轻轻绽出一个诡秘的微笑。她回过头来,正欲强撑身体同周瑜说些什么,却又马上气力不支,旋即昏迷了过去。 “阿弦……!”周瑜急忙抚上她的额头,又握了握她的手。冰冷的水珠自皮肤滑落至草地,司马弦滚烫的体温狠狠刺痛了周瑜的指尖。他不顾自己也是浑身湿透的狼狈模样,连忙一把将司马弦打横抱起。 “伯符,拜托了。这里离我家最近,我先把阿弦带回去休养,你现在快去告诉老师阿弦落水的事,并让他无须担心,一切有我——记住悄悄地去,务必不要声张。” “好。”孙策点了点头,拾起周瑜放在岸边的外衣给司马弦盖上,又抱起他一贯以来心爱的琴,只冷冷瞥了手足无措的顾瑶一眼便拔步向老师家的方向奔去。 周瑜一刻不停地抄小路向家跑去,仿佛感受不到自己身体和双臂之中的重量。明明衣物都被河水泡得沉重湿黏,可怀里的人却仍比自己想象的要轻一些。周瑜以前或许从未想过,为何司马弦总是偏好弓箭,就连弹琴都少了几分力道。现如今他却明白了,这个现如今在自己怀里全身发热的女子,纵然坚强执拗得不愿被人庇佑,可她自始至终都是需要他人保护的对象。 “阿弦,再坚持一会,马上就到了。” 管家听到了急切的叩门声,前来开门时却看见自家公子抱着一个已是昏迷多时的姑娘。他只着单衣,全身不住地往下淌水,轻薄的衣物被水浸透紧贴皮肤,水滴顺着发梢滑进脖领。 “哎呀,公子,您这是……” “我没事。”周瑜唤来两个侍女,将怀中的司马弦交到她们手上:“辛苦你们去给姑娘洗个澡,换身干净的衣服安置在客房。” 他又吩咐管家去找医生来给她看病。虽是已将呛进去的水吐了出来,可这浑身发热的症状说轻也是不轻,倘若当寻常病症拖着,恐怕久了便无力回天也是有的。 管家领命正欲前去,又听得周瑜在身后说道:“届时抓完药便煎好给我,这位姑娘由我亲自照拂。” “使不得,使不得啊公子!且不说您现在也需要休养……这外来的女子由公子亲自照拂,若传出去恐是有损公子声誉啊!” “怎么,我的话不管用了是不是?”周瑜怒而一拂袖,沉重的袖子浸满冷水,几滴水珠愠怒地飞溅在管家的脸上。这位打从周瑜父亲年少时便随侍其身旁的管家分明看见,公子一贯平静如水的眼中此刻却跳跃着雄浑炽烈的火光。 整个舒县的人都知道,周家公子一向是最好脾气的。 “现今父亲不在家,周家上下我说了算;我若不在,那便是孙策公子和司马姑娘说了算!” “自今日起,周府全家上上下下都视司马姑娘为亲主,见了姑娘便是见了我周公瑾。主命在此,我看有谁敢说半个不字!” 他走上台阶,头也不回地向整个周府宣告着。大堂的门檐将他的面容笼罩在阴影之中看不真切,唯有那双熠熠的眸子仍在燎燃。 第5章 司马弦仿佛做了一个冗长的梦。 梦里是一个温暖的新年。彼时正吃完年夜饭,一家人围着火炉坐下,伸出被严冬折磨得僵硬干冷的手指,一边烤火一边听司马防念书。那个在平日里严正敦肃的中年人只在这天会放下架子,手里握着被炭火余温摩擦的竹简,就着明晃晃的暖黄油灯,轻柔缓慢地给孩子们诵读先人镌刻在历史中的智慧。几个兄弟都坐在旁边,年长的司马朗双目含温,一边摩挲着被火烤暖的双手,一边侧耳倾听父亲的教导。年幼些的司马懿正襟危坐,时不时扶起身旁总是听得打瞌睡的司马孚。司马弦坐在父亲的怀里,双手撑着脑袋仰望他因嘴唇开合而不断抖动的胡须。这是她作为家中独女所享有的特权。平日里父亲总是严格要求几个男孩,却唯独宠爱她,任她向自己撒娇也好使性子也罢,却从未有过厌烦的神色。她伸出尚且稚嫩的小手,圆润指尖不时拉扯着父亲细密的胡须。司马防也不恼,只放下手中的书简沉默半晌,只用那双沉着的眸子静静看着她,看得司马弦有些害怕起来,生怕父亲接下来要发火。正当她欲开口道歉之时,司马防却又猝不及防地伸出手往她的胳肢窝里挠痒痒。在除夕夜的辉煌灯火交映之下,这平日里聚少离多的一家人,此刻正其乐融融地朗声大笑起来。 司马弦笑着笑着,却突然感到一阵寒风吹过脸颊,夹杂着细碎的冰棱与雪粒,刮得鼻尖针扎似的疼。 她睁开双眼,面前已没有新年的火炉,身旁也没有父亲和几位兄弟。她低头看着已是纤细修长的手指,忽然惊觉自己已经长大。司马弦急迫地想回家,可放眼望去,面前却只有那一望无垠的、蛮荒般凄苦的冰天雪地。 爹,大哥,二弟—— 她卷起手指放在唇边,迎着肆虐招展的烈风与冰雪,大声呼喊着自己的亲人。 可是没有回音,天地间只剩下她一人。耳边只有呼啸的风声,和几乎微不可闻的婴儿哭泣。 她害怕了,这个地方是如此陌生,却又如此熟悉。司马弦只能顶着寒烈的罡风向前走去,试图寻找离开的出口。大雪漫过光裸的脚踝,她行走的每一步都如此艰难,仿佛沼泽之中险恶的跋涉。司马弦走在这冰天雪地之中唯一的道路上,身旁是数以百计的森森白骨。有腐臭的尸肉悬挂在骨骼之上,已经凝冻许久的黑色血块浸满冰霜渣滓。不时有破碎的颅骨滚落脚边,被风雪灌溉的空洞眼眶里仿佛仍有求生的欲望。她不敢低头看那些东西,只是拼尽全力从越积越深的大雪中拔出冻僵的腿,朝前方那唯一的尽头缓缓行去。 然而最终,冰雪漫过了她的腰肢,她再也走不动了。 司马弦感到自己的身体正在慢慢被侵蚀。双腿已经没有知觉了,连稍微动一动脚趾都显得尤其困难。她的眼皮也越来越沉重,视野所见的一切都开始模糊重叠,呼吸的间隔开始慢慢变长,身体的温度逐渐流逝,意识正在缓缓坠入黑暗。 她要死了。 司马弦清楚地明白,自己要死了。她就要碌碌无为地告别这人间,连一声再见也无法向父亲和兄弟们诉说了。 对……不起…… 她缓缓闭上眼睛,想要放弃最后的抵抗。耳边却突然传来一声呼唤,脑海之中有道灵光倏忽间一闪而过,仿佛天光乍破,惊醒了沉寂于枝桠间的飞鸟。一阵意料之外的温暖向全身袭来,炽热的柔情包裹住她本已僵硬的意识,像是舔舐一般将她身体的机能慢慢唤醒。 她看不见,但却感觉得到。似乎有人在这冰天雪地之间向她奔跑而来,冲破划割肌骨的肆虐风雪,斩断那些锋利的白骨,最终拖着遍体鳞伤的躯体握住她被冻硬的手。 霎时间,耳边传来冰雪破裂的清越声响,一道温暖的热流包裹全身,司马弦睁开了眼睛。她的面前,是三月的春风梨花,是四月的落霞孤鹜;是春水潺潺,是云雾扰扰,是彼时柳絮铺地、桃花落晼晚,是此间最美的天光与穹影。 是那个白衣猎猎、眉清目秀的少年。 司马弦费力地支起身子,一块尚且湿润的布巾从额头滑落。周瑜正坐在床边,倚靠着床头的雕木斜着身子沉睡。他的一只手始终握着她,司马弦感觉到那有力的指尖,即便是在睡着之后也充斥着担忧与眷恋。 她轻轻地微笑着,眉眼之间满是温柔。 司马弦抬起另一只手抚摸着周瑜柔顺的头发。他披散头发的样子尤其美丽,细碎额发落于眉睫,恰似羽毛柔顺伶俐,更添几分不符合少年那风发意气的乖巧与安静。 周瑜的睫毛微微颤动。他像个孩子似的在温柔抚摸之下缓缓醒转,抬眼便看见司马弦那熟悉的笑颜。 “你醒了!”他高兴地笑了起来,转头对着一直守在门口的侍女喊道:“你们还愣着做什么?姑娘醒了,还不快去准备膳食补补她的身子!” “我睡了多久?”司马弦仍是笑着看他,手指绕着周瑜鬓边的发丝。 “三天。”周瑜拾起那块落下的布巾,又用手背贴了贴她的额头试体温,“已经不烧了,不烧就好。原本大夫说发热不是什么大病,休息几天就好,可就怕你醒不过来。” “这些天,都是你在照顾我吗?” 周瑜点点头,便转身将布巾放进水盆绞洗。仿佛是不好意思似的,一块小小的布被他洗了良久,看得司马弦忍不住逗他:“别绞啦,再绞就和策师兄的音律一样烂了。” 周瑜神色复杂地回头,却见司马弦笑靥如春风拂过桃花般从容却悸动。她的脸孔仍有些许苍白,憔悴的眼尾透着病态,可那笑容却是极好看的。明明是恶作剧般地笑着,那双灵动的眸子却教人难以真的生起气来。 “这次是我对不住你。若我不曾走远,又怎么会害你落水。”周瑜叹了口气,将巾帕拧干轻轻擦拭她的脸庞。 司马弦听到他说这些,眼中却有惊诧的神色。 “你在说什么呀?这件事情从始至终,都只在我计划之内而已。” 周瑜与司马弦面面相觑。她以为他多少该知道一些,他却浑然不觉。司马弦只得慢慢地告诉周瑜当时的情境,从一开始她以退为进疏远周瑜引导顾瑶暂时放下戒备,到后来主动要求听取他们儿时的故事,乃至最后被顾瑶推进河里险些丧命——都只是这个心思深沉的女子一点小小的、微不足道的手腕罢了。 司马弦回忆起三天前,自己在河边洗脸的场景。那时河面波光粼粼,璀璨的水纹晃动着映照出她的面孔。而顾瑶那心虚而急促的举动,自然也就投射在盈盈碧水之间。 “她那点心思都流露在脸上,如何能骗过我?”司马弦笑道,“再怎么说我也是习武之人啊。就凭大小姐的花拳绣腿,又如何能将我制于水中,动弹不得?” “可若我不曾来救你,你岂不就命丧于彼处?” “或许会吧,我也不曾想过……” “什么叫不曾想过?”周瑜突然愠怒似的抬高音量,狠狠打断了她的话。司马弦吓了一跳,一时之间有些愣怔地看着他。她以前总以为周瑜是不会真生气的。他的性情是那样温雅宽宏,无论如何捉弄或玩笑,都不曾有过半分的恼怒。有时孙策偏激恼了他,周瑜也只是故作愤怒地蹙起眉,一双眼睛却似往常平静如水,司马弦便知他只是吓唬而已。 可如今,周瑜望着自己的眼瞳里,却凭空擦磨着火光。 那种火光,是内心沉静的人所无法外化的真实火炎,亦是暴雨来临之前的惊雷闪电。司马弦看见一贯温和的周瑜紧攥着那一方布帕,薄云般的唇角锐利如刀。 他生气了。 若非亲眼所见,司马弦还不知周瑜竟会认真地生气。 “……对不起,我骗了你,还害你担心了。”司马弦低头嗫嚅着嘴唇。她以为是自己几近欺骗的行径激怒了周瑜,一瞬间倒生出许多愧疚来。她对于自己总是心狠的,若非真的闹出点人命关天的动静,周瑜也难以赶走世交之家的顾瑶。她不愿让他在人情世故上为难,也不愿在这区区小女子的胁迫之下放开他,可却忘了这样的法子只会让周瑜更加难过。 然而周瑜却只是轻叹了一口气,原本愤怒的眼神顿生柔和,伸手抚了抚她头顶睡得凌乱还未能打理的发丝。 “我不是说这个。只是你若真有个三长两短,我又如何原谅自己不在你身边的过错?” 司马弦抬起头,仿佛不可置信般地看着他,看得周瑜简直要怀疑自己脸上是否沾上了灰尘。良久,她才带着疑虑缓缓开口:“……可,策师兄应当早有察觉才是,难道那时不是他……” 周瑜这才醍醐灌顶,想起当时孙策的反常举动——先是提要与自己“聊一聊”从而趁机回避,又是一直将视线放向司马弦的方向,而最后也是他发现了顾瑶的异常之举——呵,好小子,原来你早就通晓这一切,却还故意装傻假装不知,想必是相当欠收拾。 司马弦看着周瑜逐渐扯开的嘴角,不由得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她知道他只有在想要收拾孙策的时候才会露出这样哭笑不得的表情。这对总角之交的友情总是鲜活而生动,正直十余岁热血沸腾的少年便该是如此。 然而比起这个,她有更想要亲自同周瑜确认的事。 司马弦主动牵起周瑜的手。不似那时轻轻挣脱的薄凉,此刻她的手虽仍是大病初愈的冰冷,可掌心那悄然收拢的力道却温暖如春。 “顾小姐说,你曾为了讨她欢心而在冬日独去水边替她捞星星,又在夏日摇扇哄她入眠,可有此事?”司马弦笑意盈盈地看着周瑜,眼底仿佛缀满星河。 “你若相信,自然不会来问我。”周瑜似笑非笑地一扬眉毛,天光水影尽散开去,他抬掌自信地覆上她的手背。 司马弦故作为难,低垂着双目向后缩了缩手指:“顾小姐还说,你与她自小便订了娃娃亲,还让我喝一杯你们的喜酒,这……” “哈,这事嘛……双方父母的确曾意图指腹为婚,只是没有成。”周瑜云淡风轻地答道,又将司马弦的手指握得更紧了些:“不过,即便那时真是成了,我也绝不会因为这荒唐的约定而葬送自己的一生。我自小便不喜娇纵的女子,这一点人尽皆知。” “哦?不知名贯舒县的周家公子喜欢什么样的姑娘,是温柔贤惠还是端庄持重,亦或是两者兼有?阿弦也老大不小啦,是该学着讨人喜欢一些才是。”司马弦仍是笑着,如同初见时的俏皮与顽劣,还刻意挺起胸膛故作矜持地学着大家闺秀的模样。 可周瑜却摇了摇头,以司马弦未曾料到的认真目光望着她,那双翕动着萤火般明亮光芒的眼睛直直地看进她的心底,将少女掩藏在内心的害羞与娇柔都慢慢擦亮。 “周家公子谁都不喜欢。” “我只喜欢你。” 他这么说着,双手轻柔地揽过司马弦的肩膀,将微微愣住的她拥入怀中。周瑜的怀抱是如此和煦温暖,独属于他的清雅香气自其间幽幽散开。二人的身形交叠,在窗前投下宁谧的剪影。有暖风拈起绯红暮色,指尖拂过司马弦微微颤动的睫毛,眼眶在一时之间竟然变得湿热。她仿佛看见了梦中的桃花纷然,炽热的温柔将她包裹着,无数恍惚的碎片拼凑在一起,那个模糊却飘逸的影子逐渐清晰起来。 那是她的内心一直明晰无比,且真切存在的答案。 倘若此刻一直定格,她也愿就这样地老天荒。若非门口突然出现的一道人影,司马弦不知缘何而起的热泪或许真的会落将下来。 “呃……我是不是,打扰你们了……” 周瑜抬起头,看到孙策正挠着脑袋站在门口。他心中顿时升腾起一股无名的冲动,随手抄起地上的一只鞋子就要扔过去:“孙伯符,你还敢回——” “哎哎哎哎手下留情啊公瑾,你就是要揍我也得有个由头吧!”孙策连忙遮住脸,生怕周瑜横飞过来的鞋砸中自己英俊的面庞。 “你还有脸说!阿弦不懂事也罢了,你也跟她一起唬我,你是不是我结拜的义兄?” “你还知道我是你义兄?谁家当弟弟的提起鞋子就要打哥哥?” “我……”周瑜一时语塞,看了看得意洋洋的孙策,又看了看笑得拿拳捶枕头的司马弦,只得忿忿放下手中那只可怜的鞋。 孙策咧开嘴,露出带尖角的虎牙望着他们笑。他走到榻前,冷不丁伸出手弹了一下周瑜的脑门。可正当周瑜抬起巴掌想揍他时,这顽皮的小鬼又马上半蹲下来转向司马弦问道:“昏昏沉沉地病了三日,你现今可好些了?” “多谢师兄关怀,已是大好了。” “嘿,那就好。你可不知道哇,某些人在这三天里可是担心坏了,大夫说万一醒不过来就神仙都难救了。碰巧这时候顾小姐找上门……哎,你说她何必自讨苦吃来作多余的解释呢?还不是被吼得眼泪汪汪地逃将回去。” 提及此事,周瑜内心的怒火便难以压抑。小小年纪便因一己之私而下手杀人,竟然还敢装作可怜地上门解释,当真是不知廉耻。若是旁的也就罢了,偏偏又在他焦急忙碌之时找上门来,妄图博得他的些许谅解。 “她倒还敢来寻我,以为两家有些交情我便不敢奈她何么?”周瑜冷笑一声,目光凛冽如冰,“若是阿弦有个三长两短,我如何也不能放她活着回去。” 语毕,又将握着司马弦的手攥得更紧了些。 “哎,不说这个。我今日来是奉了老师的命,要将此物带给师妹。”孙策仿佛才想起自己有正事要办一般,从怀中摸出一卷封装严密的书信。想来是担心信使长日的风吹日晒,会使得纸卷上的字迹嶙峋斑驳。 ……用纸写的?司马弦心下有些讶异。前人虽是也有用纸写信的先例,可纸张的数量仍是稀少,因此平日里却都是用绢布或竹简往来通信,纸于她而言不过是磨练书法之用。 可当她接过竹筒细封的书信,看见笔力浑厚而细腻的署名时,便又恍然地明白过来。 第6章 深深的庭院之中,司马朗独坐于花树下喂食鸽子。 这些鸽子并不是司马家养的,却总是在清晨便不约而同地聚集至檐下等候着什么。司马朗每日早起穿戴洗漱完毕,便赶着来庭院中喂它们。这些鸽子被他喂得羽毛都柔顺光洁,豆大的眼珠如乌玉一般熠熠发亮,就连叫声都比其他鸽子更洪亮一些。 司马朗朝地面撒了一把玉米粒,撑起脑袋望着头顶开得恣肆繁复的梨花。一缕天光穿透轻薄的雪瓣折射下来,将浮于宽阔脊背上的微尘擦拭明亮。有花瓣过早地沉醉于春时,自枝头盛景盈盈飘落,拂过司马朗坚韧的下颌,驻足于暗香浮动的茶盏之中。 “四月了。” 他看着剪雪般细碎清雅的梨花,脸上却没有一点轻松的神色。 他十九岁,还不及弱冠的年纪,却已早早地背负起了司马一家的命运。 距离董卓挟天子西迁才不过两个月的时间,而他带领全家从虎口脱险的记忆却是恍如隔世。那日董卓的军队凶神恶煞地冲进家中时,司马朗正在不疾不徐地收拾父亲心爱的书籍。 “何等无礼。”他头也不回地沉声说道,手中收拾卷籍的动作片刻未停。 “太师听闻有人想举家叛逃,特令我等前来缉拿。司马朗,识相的就跟老子走,莫叫我等刀口见血!”那为首的一个走上前来,腰间佩刀应声而出,锋刃寒芒随即自竹片之间闪过,稳帖而迅速地架上司马朗的肩膀。 气氛一时紧张起来。用线绳绑起书卷的手稍迟片刻,他抬头自喉底发出一声轻笑。 “太师英明,自然不会偏听一面之词,方才遣人带我去见。倒是你们,一进门便咬定我是叛逃,凭据何在?回头面见太师说清缘由,你们都得吃不了兜着走!” “你……” 为首的士兵恼羞成怒般咬着牙,手下的刀刃已然有些丧失力道。他啐了一口,复又握紧刀柄将雪白片锋往司马朗的脖子靠了靠。 正当此时,空气中传来一声钝器相击的闷响,似有什么东西扰乱了耳边的气流,以不可目测的速度穿透声音的障壁,继而狠狠击中被握紧的刀把。那人感到虎口一阵刺麻,先于思考的本能促使他的手指率先放松,架在司马朗脖子上的刀“咣当”一声砸在地上,引得众人一阵慌乱,纷纷握住腰间佩戴的刀剑。 距离他们不远的身后,一个清亮却沉静的声音响了起来。 “原以为太师英明神武,可手下的人竟是如此不懂规矩。” 众人向身后望去,却见一个少女手执弓箭站在门口,她的身体仍然保持着方才拉弓放弦的姿势,一张稚气未脱的脸庞于长弓的光影之间若隐若现。 “太师叫你们来,是要你们无凭无据便用刀押着哥哥去见他么?想来董太师是通达晓畅之人,断不会下如此荒唐的命令。莫非汝等狐假虎威,欲陷太师于不仁不义之地?” 司马朗用眼角的余光瞄着地上那支削去箭头的平矢,转身面对凶神恶煞的一众兵卒,唇角似是带着嘲弄的笑容缓缓开口:“舍妹年少无知,让诸位见笑了。若有招待不周之处,万望见谅。事不宜迟,还请诸位带路,我这便向太师解释清楚。” 兵卒一时哑口无言,只得收刀入鞘,悻悻地朝司马朗勉强作了一个揖。 “……适才是属下无礼。司马公子,请吧。” 行至门前,司马朗抬手覆上少女的头顶,眼神难得温柔。 “大哥。”她有些担忧,一只手略显紧张地攥着他的袖子。 “没事的。”司马朗略微俯下身来,八尺三寸的身长使得他比同龄人高出不少,妹妹的头顶才只到自己的胸口。司马朗宽大的手掌抚上她的脸颊,指腹在鬓边轻轻摩挲着:“阿弦就在家照顾弟弟们,大哥去去就回。” 司马弦点了点头,轻轻地眨了一下左眼。这是他们兄妹之间独特的交流方式,似是在说“我相信你”。 —————— 少年老成的司马朗赴至董卓面前时,日色还不算太晚。 董卓昏庸懒散,就连见人也只是躺在自己的榻上。夕阳斜斜地晒进寝殿,董卓就这样眯眼斜睨着司马朗,宛如日落前夕趴在门前无精打采的狗。自古以来皇室便不缺独断掌权者,无论宦官还是外戚都骄横异常,却也未曾见过如董卓这般暴戾乖张、丝毫不对言行加以收敛之徒。司马朗从来只知董卓是人人口中的国贼与魔王,如今亲眼见识,倒也真有些失望。 他并不是失望于董卓这目空一切的傲慢与慵懒,而只是暗自叹息着此人的手段与胸怀未免过于肮脏和狭隘。 知贤不举、识人不用、待人不诚,而日常起居却极尽奢靡繁荣,行事手腕狠辣乖张。这样的一个人,又如何能掌握国之重权而不被诸侯反对呢? 且观他自卒也罢。然而眼下,自己却有更重要的事要做,有更繁琐的任务需要完成。 司马朗不卑不亢地站在董卓面前,恭恭敬敬地行了礼。董卓用眼角的余光瞥着他年少的身影,却不由得泛起了一见如故的错觉。 “你与我死去的儿子同岁,为何做出此等背叛之举!” 虽是凌厉的发问,可倘若自己的儿子还在世,大抵也该同他一样大了吧。即便是董卓,也忍不住对一个丰神俊朗的少年油然而生一股舐犊之情。 而聪慧敏锐的司马朗,自然便从这句无关紧要的话语之中攫取到了关键的信息。董卓纵使凶悍狠毒如斯,也依旧有着柔软的一面。那么于他而言,接下来的事或许就好办许多。 “明公明鉴,司马朗并未有背叛之心。”他复又作了一揖,“明公以高世之功德,于乱世辅佐天子登基,除宦平叛,选贤举能,大有一扫天下污秽之澄气。倘若假以时日,何愁社稷不复兴、治世不升平?有明公在此坐镇,朗与家人只备感安心,却未曾有叛逃之理。” 董卓稍稍起身,侧耳听着司马朗歌颂自己的丰功伟绩。这其中究竟有几分真几分假,他是全然不在意的。为人臣子位高权重至此,又何必计较一介布衣在阶前的奉承是否出自真心?董卓只要知道,当今天下所有人见到他都只能顺着他的意图说话,而无敢有悖逆者,于他而言就已相当足够。 毕竟,就连天子都是他废弃又新立的。在董卓眼中,天下只不过是腾跃于股掌之间的青鸟,而那些违逆他的好事之徒甚至连鸟屎都算不上。 司马朗悄悄抬眼看了董卓一眼,见此人正满意地闭目侧听,便知这恭维之风已然吹进了耳朵。 “只是朗仍有番话,不知可否言说。” “什么话,说来无妨。”董卓几乎是不假思索地便准允了。 “明公英明神武,威德隆重,功业著大,此乃江山社稷之乐见也。然则剑分两刃,明公可知此时兵灾四起,地方州郡民不聊生?”司马朗挺起腰背,目光坚毅诚恳。 “关老子屁事。”董卓似是全然不在意,打着哈欠伸了个懒腰。 司马朗垂下眼睫,微不可观地轻蹙了一下眉头:“民乃国之根本,民生凋敝则国家亡。仁慈高义如明公,此等道理想必也无需在下多嘴。现如今就连京城近郊的人民都无法安家乐业,尽皆弃田而逃,携妻带子四处流亡,甚是悲苦。纵使明公已于四方关口设禁令、加重刑以杀戮处罚,也难以阻挡逃亡的风潮。” “当今天下仍未清平,乱党四起,此等局面实非明公之过,乃逆臣贼子之祸也。朗欲携家人回乡,一则是诚恳劝奉父老乡亲,二则也是为了明公考量。” “望明公有所借鉴,稍加反思,则明公威名堪与日月争辉,纵是伊尹、周公也未能比拟。” 空气沉默了良久。在落日光芒笼罩之下,于半空漂浮不定的微尘竟是格外清晰。董卓一反先前慵懒的态度,坐直身子盯视着司马朗。他大抵是没有料到,一个尚未弱冠的少年竟能洞察时事、权衡利弊,说出如此温和又尖锐的一番话来。字字句句都切中肯綮,却又避开董卓所有的锋芒,年纪轻轻却游刃有余至此,当真是后生可畏。 若将此人留于身旁,或许…… 司马朗保持着恭敬的态度,一颗心却是悬到了嗓子眼。话已经说到这个地步,董卓想必是没有理由再为难他了。若是一切顺利,接下来他便可带着一家老小迁回温县,父亲那边也该有所交代。 可若是,董卓要将自己留在京中为官,那就是羊入虎口。更何况家中弟妹年纪仍少,若失去了他的庇护,恐怕难以顺利迁回河内温县。 司马朗第一次觉得,自己与全家人的性命都是如此脆弱。仿佛指间聚拢的细密沙尘,只消片刻便可随风散了。在这过分安静的大殿里,他连呼吸都小心翼翼,却能精准地听到自己急促而仓乱的心跳。 “嗯,言之有理。”董卓清了清嗓子,“你退下吧。” 司马朗内心长舒了一口气。还好,事态总归比自己想的要顺利。如此一来,不光始终在京中为官的父亲能够安心,司马一族也得以暂时保全性命,免受战乱与暴政之苦了。 他弯腰行礼,不疾不徐地告退。心中却只恨自己徒生两条腿,无法快些赶回家中。 退至门边,司马朗转身欲走,却又被身后的董卓叫住。 “等等。” 身形一时僵住。他不敢回头,恐生变故。 “听说,你还有个正值花季的妹妹是吧?” 迎着即将沉坠的落日,司马朗的瞳孔在一瞬间收紧了。 —————— 合上书信,司马弦幽幽地叹了口气。 “当日大哥为了保全我,重金贿赂董卓身边的官员,方才得以连夜将我送出京城。”她望向院内开得热忱烂漫的桃花,眼里仿佛倒映着故乡。 “原来你是因为这事才会来庐江。”孙策托着下巴,想起自己也是因了董卓的事才搬来这里。他的父亲孙坚是威名远播的江东之虎,时任长沙太守,却已于前些年去往讨伐董卓了。 孙策本欲同去,却被父亲按着脑袋留在了老家寿春。 “你小子还是多练练吧,别跟过来碍手碍脚的。” 父亲嘴上这么说,心里却是担心孙策的。他虽聪慧佻达,却仍是年纪太小了。更何况孙坚家中尚有妻子儿女,孙策作为长子自然该留下照顾母亲与弟妹。 那年孙策尚在寿春,平日里通晓人情、喜好笑语,又得父亲威名,已是结交了周围县城的诸多名士。有时他便宴请朋友在酒肆茶楼,谈的却是些常人所不能谈及之事。那时的孙策较之现今还更稚气些,眉目之间却已是满溢着风流俊赏。他与人谈事也爱说笑话,时常举着茶杯附在唇边,说起有意思的故事便与客人一起朗笑出声,一颗顽皮的虎牙于氤氲水雾间若隐若现。有年纪相仿的姑娘也拢着团扇,自楼阁之间悄悄探出身子偷看他的模样,孙策一抬眼便望见了。他倒也不多拘谨,只又对着她们一笑,脸颊就漾开了两个浅浅的梨涡。姑娘们又是害羞又是喜欢,明明羞得拿团扇遮住脸庞,却又忍不住偷偷地多看几眼。彼时坊间皆口耳相传着孙策的名声,他的风头一时无两。 也就是在那时,周瑜听说了孙策的英名而特地前来拜访。两位同龄的少年从家常往事聊到高政朝堂,自山河湖海谈及日月星辰,可谓是相逢恨晚,一见如故。 大约也正在去年,孙策听了周瑜有关于乱世安身的劝说,说服了母亲举家搬来庐江。周瑜自然是好客爱朋友,将自家于道边的一所大宅院让与孙策居住,方有今日结拜为义兄弟的断金之交。 “哎,我就不该一时猪油蒙心,搞得现在天天被欺负。”孙策故作懊悔地摇摇头:“原以为是个儒雅公子,谁曾想竟总爱欺侮兄长,这日子该怎么过哟……” 周瑜自然是知晓孙策的,更明白这只是他的笑话。平日两人打闹归打闹,这较之亲兄弟更为坚固的情谊却是如何也难以消磨的。 只不过从前是两人,现在或许算是三人了。 周瑜伸出修长的手,与望着桃花出神的司马弦十指相扣。他想安慰她。这个大病初愈的姑娘面色苍白得令人心疼,此刻又满面愁容,正如雨夜的浓云一般惨淡。 司马弦紧了紧手指,冰凉指腹在碰到周瑜手背的刹那有了温暖的触感。周瑜不知道,她所愁的并不是远在千里之外的故乡。 而是这封信的内容,于他们而言实在过于沉重。 “公瑾,我该怎么办呢?”她如此发问。 孙策一时没有听懂,周瑜却是在那一瞬间就清楚地明白了。 司马弦一手捏着尚未折叠收拢的书信,洁白宣纸露出了笔墨浓重的一角。 司马朗在信中写道,待到董卓之祸根除,自己便一刻不停地前往江左来接她回乡。 而这一点,想必司马弦也一直知道,只是未曾细想,也不敢想象届时的离别又会是怎样一番情境罢了。 若真到了那两面为难的时刻,她又该怎么办呢? 第7章 “伯符要学音律?” 周瑜惊诧地抬头,一眼便撞到孙策笃定的目光之中。 孙策严肃地点头:“我也想像你们那样和音乐打打交道。什么乐器都行,琴也好笛也好,不然总也显得我格格不入似的。” 周瑜没有再说什么,只是盯着他看了许久。以往的孙策并不喜爱音律,听琴也不过只是听着而已。他感知不到那流淌于乐声中的巍巍高山与潺潺流水,那徜徉在指尖、徘徊于星宿的浩瀚苍茫,于孙策耳中亦不过是几个单调的音符。他的心弦与琴弦从未有过共鸣,自然不能如周瑜那般听琴听得眼眶潮湿发热。 现如今孙策却主动提出要学习音律,简直是太阳打北边出来。 周瑜只怕他是三分钟热度,稍学不过两天就得嚷嚷着放弃,遂想从孙策的目光里看出些什么来。可孙策依旧是那般坚定坦然地与他对视,似是与他打一场杳无硝烟的战争。二人用眼神平静地对峙着,视线交锋之处没有闪电与岩石的擦磨击撞,而只是静静地、不夹杂任何多余情绪地对视良久。 周瑜的神情平淡如水,眉间也不曾有半分波动,这并非是强行克制之下的结果,而是他原本就不认为这件事情有任何发展的余地。孙策却是下定了决心似的,一双如同朗星般明亮的眸子睁得老大,定定地看着对方,仿佛这件事是无论如何也不肯让步的。 他们就这样对峙了很长时间,直到孙策的眼睛睁得有些酸疼。周瑜低下头,当做无事发生过地低头继续看身旁的司马弦写字。 “你这什么反应啊!”孙策怒而捶桌,一面揉着自己发酸的眼睛。他拳头砸在桌子上的动静太大,震得纸上笔墨横飞,那些悬于笔架的羊毫相互碰撞,发出竹节敲击般的声响。 司马弦写得工整漂亮的一个“瑾”字,愣是在那最后的一横上出了差错。本该收锋的笔劲失了分寸,震颤着狠狠斜飞出去,宛如美人脸上一道险恶的刀疤。 “你看你看!说归说,激动什么嘛。”司马弦忙不迭放下手中的笔,无比心疼地伸手去抚摸那个写坏了的字,像在触碰一个新添的伤口:“公瑾也不是反对你学音律。只是以策师兄的个性,实在很难教。” “凭什么?音律这玩意你们学得,我就学不得?”孙策不服气地鼓起腮帮子,“弦师妹,你若是瞧不起我,咱俩就单出去比划比划功夫。上次太大意让你占了便宜,这账我可一直没算呢。” “瞧师兄说的,我哪敢呢。”司马弦笑着抬头瞟了他一眼,只当他是玩笑般地复又颔首下去,提笔在纸上行云流水地写她的字:“要是正儿八经地较量起来我可打不过你,这点我自己心里有数,更别提什么瞧不瞧得起了。只是这音律不同于武艺,除了每日勤奋练习之外,可还得讲究天赋不是?——嗳,瑜哥哥,你帮我看看这字写得如何。” 周瑜接过司马弦写好的纸,颇为满意地点点头:“笔法独到,收放自如,颇有大家之风。我看是比我写得都要好些,不如过年的春联就交由你来写了。” 司马弦很是高兴。只要是周瑜的表扬,她便开心得像个刚得了麦糖的孩子。似是嘉奖一般,他温柔地抚了司马弦兴高采烈扬起的脸颊。周瑜的手指顺着光洁红润的皮肤自然滑下,恰如桃花抚过小溪的温和,指尖蹭到鬓发时的一刹却又不由得自心底萌生出一股欺负的念头,遂就势轻掐了一把她的脸蛋,尔后马上装作什么都没做似的把脸转向孙策: “阿弦说得是。伯符若当真想学,恐怕得比他人更勤苦些。” “…………我说你能不能不要把我当转移话题的契机。”孙策满脸无奈地看向一边揉着脸颊一边愤而拿手指戳着周瑜的司马弦,又少年老成地学着父亲的模样,垂首捏了捏自己紧蹙起来的眉头:“天赋这种事,不试过怎么知道?万一我是百年难得一遇的音律奇才,没两天便学有所成呢。你们两个弹琴识谱这么厉害,就教教我好不好?” 周瑜想了想,低头同司马弦交换了一个眼神。他们内心明白,孙策如此认真地想学音律,大抵也是出于对自身和对家族的考量。庐江不同于寿春,他虽在寿春附近颇有名望,可搬迁至舒县也算是背井离乡。孙策出身武门,虽然也颇通文论,却也难免落人口舌。有些看不惯他与当地世家大族交好的刁民,便暗地里说他和他们孙家是寄人篱下的“乡巴佬”。这些中伤的话说得多了,便自然而然地传到了孙策的耳朵里。别看他平日里开朗豁达,却也真真是把这些话听到心里去的。若单是说他一个人倒也不打紧,孙策只当茶余饭后的笑料说给朋友听便是了。可现如今父亲远在千里之外,他独自一人背负着整个家族的脸面,实在是不愿受这番欺侮,定是要学些风雅之事来粉碎那恶毒流言才算好。 司马弦勾勾手指,示意周瑜附耳过来。周瑜便弯下腰,侧着半身认真听她在耳边小声说的话。孙策只见周瑜原本放松的神态逐渐认真了起来,似是在思索什么非常要紧的事。待到司马弦的嘴唇挪离他的耳畔,周瑜又仿佛要作最终的确认一般看着她,略显迟疑地点了点头。 “既如此,便按你说的办吧。” 司马弦透过雕刻得精致细密的格窗望向屋外蓝天。日色还早。有沉寂的落叶掠过晴空,于青砖黛瓦之间刻下几分落寞,是独属于意兴阑珊的深秋颜色。年少的美人收敛目光,嘴角神秘地微微上扬。斜阳透过窗棂照射进来,将半张精致的脸笼罩进被切割细碎的阴影里。 “那么,还请策师兄随我来吧。” ——————————— 茶馆与酒楼之间,原本就只隔了一堵薄墙。 都是一样红火的生意,往来人群如游龙般络绎不绝地进出于门扉。空气之中涌动糅合着茶香与酒香。清雅淡朴和浓醇馥郁交会起来,不时刺激着宾客的鼻腔。儒生贤士对坐于茶馆之中谈诗论道、讽刺时政,而生意伙伴与至交朋友则聚于酒楼之内推杯换盏、纵饮高歌。两边声色交融,仿佛阳春白雪与下里巴人,原本相去甚远的两者却在此刻相互渗透,一时之间竟叫人难以分辨自己身处何地,所谓何事,所会何人。 诗外诗内,一墙之隔。 然而纵是这般相融的景色,酒楼也依然有与茶馆不同之处。 除开那热闹喧嚷的鼎沸人声,拂去熏得过路人都略感醉意的浓烈酒气。在这颇有名气的酒肆之中,有拨弦之声在宾客身后缓缓流动。 琴娘的纤纤十指隐匿于墨染清荷的屏风之后。泠泠乐音自指尖挥发,又在推杯换盏之间荡漾开来。有萧瑟秋风拂起衣袖,手腕的琳琅相击发出清越声响,如击节一般附和着琴声。 这便是司马弦带孙策来的地方。 此刻他们三人正坐于屏风之前,桌上只一坛酒与几道小菜,三人各斟满了一杯,却是谁也不曾动过酒杯与碗筷。 司马弦斜斜倚靠着身后的栏杆。她双目微阖,散在脑后的细密发丝随风飘拂,自袖底漏出的一节皓腕似霜雪凝露。食指随琴音的节拍轻点着桌面,她轻轻哼唱着渺远年代流传下来的歌词。 “策师兄,你可能从这曲子之中听出什么来?” 质素空灵,悠远绵长。琴女手下所奏是人人耳熟能详的《蒹葭》。料是孙策再不懂乐理音律,也不可能听不出这曲子是什么,《诗》三百篇更是早已在孩提时刻便背得滚瓜烂熟了。 “那是自然。若连《蒹葭》都听不出,我也不敢轻言什么学音律。”孙策骄傲地挺起胸膛。 一旁的周瑜却摇了摇头:“阿弦是问你,从这曲《蒹葭》之中听到了什么——或者说,是看到了什么。” 孙策一时语塞。他只听得出这曲子叫什么,却真不知那些成串的音符之中有别的东西存在,甚至还能被“看到”。于他而言,这不过是一首普普通通的琴曲,音色之间毫无多余的波动。 “乐本与文同,可从所奏的琴音之中看见与之相符的景色,亦能从中窥得一分乐者心境。”司马弦望向屏风,“后者自然是精通音律之人才能抵达的境界,而前者却只有关于天赋。” 孙策顺着她的目光看去,除了一道绘有水墨荷花的屏风之外,只能依稀望见掩映于其上的晦暗身影。这屏风之后弹琴的素手究竟拥有什么感情,那指下风流又使音符幻作了怎样的画意,却是无从得知。孙策悄悄瞄了身旁的周瑜,只见他神色从容放松,唇角似是带着若有若无的笑意。 周瑜是看见了的。那琴音自屏风之后悠悠飘飞,如浓雾卷舒,在眼前铺开一幅不甚真切的画卷。在画卷的中央,苍苍蒹葭似是梦境一般生长。 “策师兄天赋不足,若想真正精通音律,恐怕是穷极一生也难以保证得了。” 孙策有些失落。天赋对于学习音律而言当真有那么重要?虽然先前便有所察觉,但此刻的他才真切地受到自己同周瑜和司马弦之间的差距。那两个人只需要一把琴就能走到一起,他不想自己像个不通风雅的毛头小鬼,更不想让整个孙氏家族因为自己蒙羞。自己只想如他们一般会一些音律,当真有那么困难吗? “不过,若只是想入门观其一二,只需勤加练习便没有问题。”司马弦看出他脸上的失落,与周瑜对望一眼,转头笑着对孙策说道。 孙策喜出望外,仿佛先前的阴霾一扫而空般,几乎是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他双手撑着桌面,一双明亮的眸子闪着星芒,全然少年心性的模样。 “真……真的吗?我也能同你们一样,和琴这玩意打交道吗?” 司马弦点点头,还未来得及回答,却突然听得原本行云流水的琴音却仿佛漏了一拍,似是手指不慎放松,猝然弹出一个极不搭调的降音来。幸好那琴女似乎是在酒馆弹奏的老手,这错误只短促地存在了那微不可闻的一瞬,她便亡羊补牢般接上了原本的声调继续弹了下去。可就在那声降音自指下拨开的同时,也正在那眨眼的瞬间,周瑜却情不自禁地回过头去看了那扇屏风一眼。 他看到的自然也还是那写意般的墨染清荷。 然而比起屏风后面的光景,周瑜似乎是本能般地回过了头。他自个也说不清这莫名的举动是为了什么,只是像行走在上元集市,却忽然听得背后有人高声呼唤着自己的名字似的——纵然内心明白即使回头也难以寻觅到人影,却仍是条件反射地转过头去——这样玄妙的感受罢了。 “方才那一声降音,她弹错了。” 周瑜转回身来,看见孙策一头雾水的表情,淡然解释道。 孙策愕然地望着他,脸上写满了“这你都听得出”的惊讶。要说这曲子他也是听过无数遍了,却未曾在方才的片刻中听到什么弹错了的降音。 周瑜正欲详细说明那声降音出现的时机,耳边却又听得一声短促的升调,较之刚才而言纰漏更小,几乎只是歌者吟咏时的尾音微不可闻地震颤了一刹。若说先前的降音是格格不入的错误,那么此刻的声调便是无伤大雅之差。 然而,他还是本能般朝着屏风的方向转过了头。 “方才那一声升调,竟是琴女又弹错了。”司马弦百无聊赖似的抚摸着酒杯的边缘,连眼皮也不曾抬一下。 “阿弦也听出那升调了。”周瑜笑道,“却不知是怎么回事,短短的时间里倒弹错两次。” 司马弦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却也不做他语,只伸手往屏风旁边的角落一指。 周瑜和孙策便顺着她的手指望去。那个角落原本连通琴女的楼阁,当中有层层叠叠的纱帐隔着。琴女一般只出一个坐于屏风之后,即是为酒馆独奏的那一位,其余琴女则居于楼阁中,平日里也不出来见人待客。可如今那个角落,却有三五个琴女掀起纱帐,簇拥着自帘后探出脑袋,那满头的珠玉罗翠在摇映之中显得格外明丽辉煌。 与自己窥探半晌的人对上视线的刹那,她们都如娇羞的少女一般垂下脑袋,同自己的姐妹小声嬉闹起来,仿佛在争相猜测那个人究竟在看谁。其中一个较为大胆的,在自家姐妹的怂恿下由那锦簇花团之间款步走出,踩着轻盈的琴音行至周瑜桌前,向他们三人施施然行了礼。 “打扰各位客官。小女子名叫猗兰,是这里的琴娘。不知方才公子两度回首,可是对这次的琴曲不甚欢喜?” “并非如此。只是那姑娘弹错两次,不由得回头看看而已。”周瑜不甚在意地将酒杯举至唇边,微微抿了一口。 谁知话音未落,那些原本躲在纱帐后面的琴女却都拥迎着围了上来。 “是真的呀,他是听出来了才回头看呐。”“真想不到,年纪轻轻竟有如此造诣。”“这位公子好生俊俏,真是才貌双全,不知可有婚配?我倒有个妹妹颇通音律,样貌也相当漂亮呢……” 琴女们七嘴八舌地围着周瑜嬉笑欢闹,有甚者还特意凑近去开他的玩笑。司马弦本是无所谓的,可在那位琴女问起婚配之事时,她的眉头却还是猝然下沉,眼底有微不可见的寒芒一闪而过。 周瑜适时地捕捉到了那不算凌厉,却也绝非友善的光芒。他自然不把琴娘的玩笑当回事,那种话也根本没有听进去。但看着平日里雅量温和的弦妹妹吃醋,却是觉得格外有趣。 虽是情好和睦,可他却尤其喜欢在小事上欺负她。司马弦看似大家闺秀,骨子里却是难以驯服的野马,少年心性的周瑜自然想看看她与往日不同的一面。说是叛逆也好,或许也只出于一些小小的私心,他想摸透她性格中每一个惹人怜爱或是令人生厌的角落。 那些在外人看来是无人喜爱的鲁莽,落进周瑜的眼中之后,便自然化作难得一见的温柔。 周瑜强忍着几乎按捺不住的笑意,朝着孙策使了个眼色,孙策便相当的心领神会了。更何况这样的局面,也总是要他来收拾的。 孙策站起身来打断琴娘们嘈杂的喧哗,随手提起一壶酒便在旁边的空桌上打开:“姐姐们倒也真偏心。明明同是宾客,你们却只顾着同那小子说话,根本不把我放在眼里。罚你们和我喝酒,教我弹琴,便不与你们计较了。” 琴女们簇拥着孙策而去,原本热闹非凡的桌前此刻只剩下两人。周瑜饶有兴致地看着司马弦,待她说出些什么话。可她却面色平静地坦然回望,似是也在等他先开口。 “阿弦吃醋了。”周瑜笑得很好看。无关礼节与交际的笑容,亦是独属于少年的意气风发,弯弯的眉眼之间还透露出些许狡黠。 “我没有。”司马弦轻哼一声,唇角带着雏鸟般的执拗,“策师兄怎么那么早便把她们差走了,我还想听听那个琴娘的妹妹究竟有多漂亮。” “……可我还不曾说你吃的是什么醋呢。” “你……周公瑾!” 司马弦这才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气急败坏地轻轻捶了桌子一拳,酒杯中的澄澈液体危险地晃了两晃。坐在对面的周瑜爽朗地笑出了声音。若在以往,司马弦可不是会如此老实地将自己内心出卖的女人。她的心思那般深沉细密,仿佛待人接物之中都绞合着千丝万缕的蛛网,只等猎物坠落进去。然而现如今,她却轻而易举地便将自己的心情和盘托出。周瑜自然是知道原因的,却还是一面讶异于她城府的消磨,一面又忍不住站起身来去摸了她的头发。 “弦妹妹,当真是可爱。” 司马弦气不过,却又无可奈何,只得任由着他温暖的手指一下一下地抚着自己头顶的发丝。她是喜欢被他抚摸头发的。那温柔的触感有时是安慰,有时是嘉奖,更多的却是自他指缝之中传来的那发自内心的喜悦与爱怜。司马弦抬起头,正如初见时分那春风拂面似的对望。那日的她一打开门便牢牢攫住了周瑜的目光,兰花的香气将时间拉得漫长。 可这一次,却是司马弦像毫无防备的猎物一般撞进了他的眼神里,猝不及防便接下了他的目光。 那般清隽朗润,又仿佛燃着火焰一般热忱。 这是周瑜只看着她一人时的眼神。这个俊朗洒脱、眉目如画的少年,却是只有在望着她的时候才会流露出这样的神情。 “阿弦,”他含着笑意轻缓地唤着司马弦的名字,将面前的酒杯送到她的唇边,“这家酒馆的琴弹得不好,桂花酿却是不错,姑且尝尝吧。” 第8章 “可我不会喝酒。” 司马弦说的是实话,她确实从未尝试过酒这种东西。就连那寻常人认定是酒香的味道,在她看来也只是刺鼻的浓烈而已。 可周瑜却似乎一定要她试试似的,悬于她唇畔的手始终不愿退却分毫。她只得皱眉闭眼,张开双唇轻轻抿了一小口。 一股苦涩辛辣的刺激直冲鼻腔,那激烈的呛辣划过喉舌,在喉头绽出了无数尖刺。司马弦第一次喝酒,被呛得连连咳嗽,丝毫察觉不到酒这东西的美妙之处。 “第一次喝酒,难免都是如此。”周瑜不动声色地笑着上前替她抚背,“往后你便会明白酒的兴味动人之处。” 司马弦自呛人的酒涩之中抬起头。酒自然是没有什么动人的,动人的只是身侧这位颀长美丽的少年。 “公瑾,我倒是有些醉了。”她懒懒地趴在桌上,一只手撑着脑袋,嘴角噙着温柔却暧昧的笑意。 “你只喝了那么一小口,怎么可能醉。” “自然不是因酒而醉。”司马弦低笑出声,伸手悄悄勾了周瑜的小指:“是因你而醉啊,瑜哥哥。” 秋声轻响。鬓边有渐凉的风,捎带着少女的轻语从容滑进耳廓之中。周瑜也笑,将她主动攀来的小指勾得更紧,时光仿佛就要融化在一盏佳酿里。 然而,空气之中却有一道破空而来的颤动扯断思绪。挟势凌厉,冲破了轻缓的秋风,以猎豹扑食般的迅猛速度向酒楼这边奔袭而来。 是箭。 常年修习弓术的司马弦在第一时间听到了飞矢之声。相比于野兽般的直觉,却更像是日复一日勤修不辍的条件反射。原本温和放松的瞳仁倏然收聚,身体较意识率先作出反应。她如同被感知到危险的野狼一般微耸起双肩,随手抄起桌上酒壶便向身侧的方向掷去。 砸碎陶瓷的声音尖锐刺耳,夹杂着金属箭头被弹射开去的微弱蜂鸣。醇郁的透明液体自碎片之间迸裂而出,在空中翻腾出水花,在暮色垂照之下流溢着玄妙的颜色。 周瑜在一片桂花的酒香之中举起杯,只用眼角余光瞄了四散而逃的酒客们一眼,仍不动声色地往唇边送了一口酒。 “只可惜那壶上好的桂花酿。” 司马弦捡起落在地上的箭矢,略微偏头朝它发射方向望去,却不曾寻到半个人影,想来已是逃离了。 这支箭的目标并不是司马弦,也不是孙策、周瑜,而是居于他们附近的其他酒客。乱世之中,出于军政或私人恩怨致使暗箭伤人的事也是有的,陌生人的事她本也懒得管。只是原本秋高气爽的良辰好景,却平白无故教人搅了兴致,司马弦不过是因此而有些气恼罢了。 “公瑾倒是淡定如常。却不知是何处的小贼,竟敢打扰本姑娘与两位公子的雅兴。”司马弦冷笑着环顾四周。除却他们三人之外,原本热闹的酒肆此刻却萧瑟凄清,仅剩东北方向的寂寥角落仍尚存一名未曾离去的酒客。 那人大约四十多岁,体格健壮,面目冷硬。孤身一人坐在角落处的桌后,面前是两盘家常小菜,似是还未明白发生了什么一般地举着筷子,左手却已本能握住搁在桌上的佩剑。 “啧……我原以为庐江还算太平,不曾想却仍是躲不过眼线的纠缠。” “听阁下的口气,似乎便是这箭的目标了?”司马弦走上前去,“不知阁下得罪了什么人,竟会在这光天化日对你下手。” “承蒙姑娘出手相救。某本无仇家,想来该是朝中为虎作伥者在庐江的耳目。” “阁下较我等年长,自是不必道谢。不过方才所说,这虎……莫不是董卓?”司马弦压低声音,见那人犹疑着点了点头,眉头深锁。 她回头看着孙策与周瑜,他们二人的神情也是一样凝重。当日周瑜劝说孙策搬往庐江、司马朗不远万里将妹妹送至舒县避难,也不过是因为这里姑且还算是太平之地。本以为距离京师尚远的江左可以暂时避祸,想不到董卓的手却是早已伸到庐江了。 孙策走上前,将桌后的中年男子细细打量了一番。此人神色飒爽、身形健硕,想必也同自己的父亲一般是武人,难不成也是一位挥师讨伐董卓的武将? 那人似是被看得有些不自在,方才想起尚未做自我介绍的事。若细算来,那个小姑娘倒还是自己的救命恩人。他自桌前起身,全然不似长辈一般端架子,只谦逊地弯下壮硕腰板,向几位少年拘了一礼:“在下乔蕤,初来舒县,对此地尚有些许疑问,不知可否请诸位小友指点一二?” ———————————— 已是深秋时节,温县的空气自然要更冷一些。春夏于此都是短暂的,唯有寂凉的气息总被拉得冗长。庭前花叶都落尽了,只余薄冷的风还会钻进衣袖。在这众人都懂得明哲保身的小县城里,就连难得的和平也显得格外煎熬。 然而,比这天气更冷的是司马朗的面色。 面对手中的一纸信笺,向来温和的他难得现出了冷峻的神采。 较之先前他往温县写信而言,司马弦的回信却是迟到了两个月。这倒无妨,可那丫头却在信里支支吾吾地同自己绕了半天弯子,通篇皆是字斟句酌,可说白了就是不想回来。 “真是女大不中留。” 司马朗的眉头微蹙,略微上扬的嘴角轻哼一声,似是无可奈何的嘲笑。 坐在旁边的司马懿伸手拿过书信,双眸越过纸张狐疑地看了大哥一眼,又悄悄垂下视线看几页写得那密密麻麻的书信。长姐的字迹起初还清秀隽丽,越往后却越是凌乱放肆,仿佛静坐于窗前梳妆的少女,任由她如何耐心打理,也难以梳开一颗扯痛头皮的枯燥发结,最后索性抄起剪子一刀裁断。在司马懿从前与长姐的相处中,司马弦的心性虽是桀骜了些,可大部分时间却还是冷静沉着的。现如今她收尾的字迹如猛禽掠过般狼藉一片,可见心已然是乱了。 司马朗合上眼,有些焦虑地用食指轻轻叩着桌面,愈敲愈快的节拍仿佛心跳的鼓点。司马懿偷瞄着大哥的神色,复又将书信细细看了一遍。 司马弦在信中写道,自己在舒县一切都好,叔父慈善,且门下还有两位师兄对自己也甚为照顾。另外她还花费了一番笔墨来写其中的一位师兄,并言自己愿为了他而在舒县多留些时日。 这对年幼的司马懿来说实在是太费解了。 可他也多少能从司马朗的脸色看出这件事的严重性。纵使司马懿从小研读圣贤书,也多少明白一些有关于情愫的东西。在他尚且稚嫩的认知里,司马弦大抵是与那位师兄萌生了情愫,故不愿与之分离吧。这本该是无可厚非的事。 然而究竟又是为何,大哥在此刻的表情竟是严肃到可怕呢? 司马朗自己也不知道。或许只是出于对小妹的担忧,又或许是不愿自己一手带大的妹妹这么快便投身于他人怀中,倒显得司马家急着嫁女儿似的。从前也有许多大户子弟倾慕于她的美貌前来提过亲,司马朗都一一回绝了他们。而那些没有知难而退的公子,却又都被那些擦着耳廓而射到墙上的箭给吓得逃回家中。在这一件事上,司马朗同司马弦似乎有着极其微妙的默契。她不愿嫁,他也不愿她嫁,仿佛只要逃避了婚姻,司马弦便可以永远像个孩子一样依偎在兄长身旁。 可是,此时司马弦却拐弯抹角地告诉大哥,自己是在庐江觅得意中人了。 司马朗有些心酸,这小女孩竟是何时有了这样的心思,且还能为了那个人而长留于彼处。纵使他们是真心相爱,可婚姻大事自古以来便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像这样未经父兄允诺便同他人私定终身之事,司马朗是断断不会容许的。 “……大哥,你是想去庐江寻长姐吗?”司马懿小声问道。 司马朗点点头,却又旋即摇了摇头:“眼下还不是时候。计划不容有变,须得等董卓祸除才行。” “不能早点去吗?就算……是姐姐也不行吗?” “正因是她,才万万不行。”司马朗没有看向捧脸坐在身旁的弟弟,只是捧起已经放凉的茶,附在唇畔轻轻啜了一口。 —————————————— 江上风冷。周瑜独自立于船头,飘飞的衣袖如笛声悠扬。山水掩映间,熹微晨光将他身形勾勒出柔和的线条。芝兰玉树的颀长倒影溶入水面,随着船桨的节奏激漾开层叠涟漪。 他对着江风想心事,思绪便也随之扶摇而起。 前日他们在酒馆遇到的那位乔蕤,本是后将军袁术的麾下大将。原来居于庐江皖县,自从随军征伐便甚少归家。近些年来董卓扰乱朝纲,引得诸侯纷纷征讨,他因放心不下家中二女,才特地取道回皖想接上女儿一起走,却不曾想在舒县歇脚时倒险些遭了暗算。乔蕤虽是勇猛过人的武将,却也儒雅有风度,与三位小友交谈时从不因自己是长辈而显得骄矜,三人自然也对此人颇有好感。 只是,即便是如他们那般仗义豪爽的少年,也未曾想过会与乔公同去皖县吧。 是了,原本只想不日将乔公送至舒县城门的周瑜,却突然之间受到了母亲的吩咐,让他帮忙送信给居住在皖县的姨母。 “这封信相当要紧,让下人送我可不放心,须得瑜儿亲自交到你姨娘手上才好。”母亲是这样笑眯眯地说着。 既是母亲着重吩咐的事,周瑜便自然义不容辞地答应了。皖县虽不算远,来回却也须得几日,就当是游山玩水也好。他是不辞奔波的,且又有人陪着,一路上总算不会太无聊。 迎着萧瑟潮湿的江风,周瑜忽而感到有厚重的温暖覆上肩膀。他偏过头,看见司马弦正帮他披上一件斗篷。 她踮脚为周瑜系上斗篷的带扣。他自幼便生得较同龄人更高大些,谅司马弦踮起脚也不过是才到领口的高度,却也固执地不愿开口让他弯一会腰。周瑜却不待她开口,只配合地稍稍向前倾着身子,视线紧贴着她髻上清冷的碧玉珠钗,细软发丝之间洋溢的兰花香气依旧如春。司马弦系好一个结扣,顺手替他抚了抚斗篷,抬起闪烁着灵光的双眸不作声地笑。周瑜握住她纤巧的双手,指缝之间传来的冰凉令他不由得露出责备的神情。 “手这么冷还出来陪我吹风?” 司马弦轻轻摇头:“手脚冰凉是打小便留下的老毛病,不碍事。倒是看公瑾在船头默默了良久,这秋深露重的怕你着凉。” “你总是替我担忧,又几时在意过自己的身子。”周瑜抬手捏了她的脸颊,羊脂白玉一般的皮肤在指尖显得有些柔滑,“天才刚亮,你这就睡够了?” “本是不够。可醒转朦胧之间隐约发觉你不在身侧,便如何也睡不着了。”司马弦拍落他的手,神情之间却似平日里的稀松平常。她伸出修长的双臂勾住周瑜的脖子,借着秋风附在他耳边轻轻呢喃:“醒来的第一眼看不见瑜哥哥,便败了一天的好心情。” 周瑜笑着拥住她:“如此,倒是我的过错。” 他们沐浴朝霞瑰光而立,青丝与衣袖皆镀上柔和的暖金,寂寥萧索的天光水影也在晨熙之中变得温柔。尚是初醒的孙策自船篷内探出脑袋,揉着惺忪的睡眼看向船头,仿佛未能分辨眼前究竟是现实还是梦中所见的仙人美景。浩渺烟波之间,游船缓缓驶近江岸,皖县便近在眼前。 周瑜先行一步踏上岸,回身向司马弦伸出手。 “送别乔公后,阿弦可愿一同去拜见我的长辈?” 她握住他修长有力的手指,看向他的眉目温柔。 “得公瑾相邀,自然要去。” 既曾互相许诺,自当于来日赴约。 从此山高水阔,都与你同行。 第9章 孙策就是在这一天邂逅了他的命定之人。 乔公庭前的秋叶扫过石阶时,花木也逐渐褪却了浓烈。在这凋敝的尘寰之间,于那扇简朴无华的黛色大门之后,唯有一个窈窕的身影仍然鲜妍,仿佛游离于季节之外一般跃动着蓬勃与清丽的朝气。 正如当日周瑜初见司马弦。孙策也正是在叩响门扉之后,被前来开门的那道绮丽风景所拂乱了心神。那姑娘生得端庄标致,精美小巧的五官仿佛春雨所凝会,眉眼皆是独属于江南少女的婉约水灵。她眨眼看着发愣的孙策,白皙的脸颊也不知何时便悄悄红了。待到身后的乔公略微轻咳一声,少女才慌忙行礼迎客,又匆匆去厨房拿热水给远归的爹爹和几位少年客人泡茶喝。 孙策挠了挠头,在周瑜和司马弦戏谑的目光中不好意思地颔下首,跟着乔公一起进了门。 乔公的长女阿莹,早已是皖县远近闻名的美人。 烧开热水,她手脚利索地为爹爹和几位客人沏上茶。茶香浮动间,那氤氲白雾之后的少女面庞如同一卷藏诗,朦胧娇柔。孙策有些不好意思地别过眼去,小动作却尽收众人眼底。 司马弦忍着笑,悄悄扯了周瑜的袖子:“公瑾可听到情窦初开的声响了?” “听见了,真想不到呆头鹅原来也会引颈。”周瑜强行敛藏唇畔的笑意,抬头却看见孙策默不作声地瞪他,便顺着目光捎起七分戏谑与三分佯怒,不甘示弱地瞪了回去。 年少却懂事的乔莹将茶杯依序放在众人面前。为孙策奉上新茶时,她的动作稍显笨拙,一双灵巧的稚手此刻却迟缓了些许,仿佛秋叶恋枝,又像游子将行却欲留。 乔莹的年纪似乎较他们都小一些,低垂的眉梢似是丹青墨笔,绘出温婉可人的闺秀模样。孙策往日也不拘着看美丽的姑娘,他也记得从前在寿春时那些藏在格窗之后偷看他的小姐们,当中并不乏美丽灵秀者。可那时的他不过是报以寻常且坦然的一笑,就像对待多年未见的老友一般。可现如今,那般佻达的他却不敢抬眼细看近在咫尺的乔莹。这并非由于乔莹的父亲就在旁侧的缘故,而是更像出于本能的反应。 孙策不敢看,可身为女子的司马弦敢。她不光敢看,还敢替孙策看个够。 司马弦天生英气,她虽然明净端丽,却是宛如骏马一般几近风流的美人。而乔莹则好似林间白鹿,温柔和缓,美得毫无侵略性。若再待几番年岁,待到时光为她披上几段成熟女性的风韵,想必会出落得更加倾国倾城。司马弦端详着乔莹,更像是在欣赏藉由自然之手所造化出的工艺品。 目送着乔莹的背影渐行渐远,司马弦方才回过神看了一眼憋得脸颊通红的孙策。作为主人的乔公轻咳一声,孙策连忙假装无事地捧起茶杯猛灌一口。 “哎,你小心——” 众人来不及制止,眼睁睁看着孙策将刚沏开的热茶含进口中。 空气在那一瞬间静止。 大约间隔了一片叶子自枝头落下的时间,孙策感觉到自己的舌头沸腾了。 出于本能,他“噗”地一声将含进口中的茶水喷了出来,飞溅的水珠直直喷洒在了与他对面而坐的周瑜脸上。 在乔公爽朗的笑声中,司马弦赶忙从袖底掏出绢帕替周瑜擦去脸上和领口的水渍。她看到孙策撑着脑袋咳嗽的模样,又看见周瑜脸上敢怒不敢言的表情,不由得扶着他的肩膀同乔公一起笑了起来。 “伯符若是看得上莹儿,且与我直说便是了。何苦佯作无事发生呢?倒可怜公瑾白白挨了一杯茶。”乔公抚着胡须揶揄道,惹得周瑜也忍俊不禁地看向刚从咳嗽中缓过神来的孙策。 初来乍到便如此失态,换作旁人恐是定然会被嫌弃的。可乔公却相当中意这三位小友的性情,仿佛从他们的年轻与活力之中看见了曾经的自己。现如今他在乱世之中颠沛流离,又于庙堂之上如履薄冰,已然失却昔日那番张扬热烈的少年心性。这些年来,乔蕤在袁术手下东征西讨已是身心俱疲,在军营之中更是难以见得如此鲜活的面孔。 或许再过不久,他们也会同自己一般将年少轻狂都埋没于战乱之中。至少在当下,这一切都很美好。 于乔公而言,若是将来爱女乔莹能与这样真性情的少年结成一桩姻缘,想来也不会是什么坏事。 ———————————— 乔莹独自坐在后院发着呆,眼前不知为何一直浮现出那个少年的身影。 他竟比画像上还要好看,她想。从前皖县的街头有画师售卖人像,其中一幅便是传说中居住于寿春的孙策公子。画像上的他美艳风流,乔莹便不由得拉着妹妹多看了几眼,不曾想今日却真能见到这位公子。 他望着自己的时候,那双明朗的眼睛遍布促狭,这……是什么意思呢? 乔莹想得入神,竟连年幼的妹妹在身旁喊她也未听见,直到妹妹伸手捏了捏她的脸,方才如惊醒一般缓和过来。 “姐姐,你在想什么呢?”乔婉在她身旁坐下,眨着一双好奇的眼睛。 乔莹摇头。她知道爹爹这次回来是为了什么,也知道自己和妹妹马上就要离开家乡过上颠沛流离的生活了。这一去,无论是江东的山河风物,还是眉目如画的孙家公子,或许都再也不能见到了。 “你不说我也知道,是不是今天来家里作客的那两个漂亮哥哥?你喜欢哪个?婉儿觉得那个皮肤白一些的哥哥更好看,可他身边好像有个漂亮的姐姐……” “婉儿,你……你先前躲在哪儿偷看呢!” “没躲没躲,他们不就在那儿嘛。” 乔婉嘻嘻笑着,朝院门处伸手一指。乔莹顺着她的指尖看去,先前在厅内坐着的三个人此刻正站在门后望着她们。 周瑜悄悄推搡着孙策的后背,略有无奈地低声催促。孙策却犹豫了半晌,似乎还没想好该怎么措辞,始终不敢上前去。司马弦见状也不做他语,只默不作声地退后两步,抬腿朝着孙策的腰下狠狠来了一脚,将他踹到乔莹的面前。 “司马弦——” 孙策刚想发作,一扭头却看见周瑜和司马弦朝他使眼色,连忙又转回去,手忙脚乱地向乔莹施了个礼。 “那什么……乔姑娘,你……”孙策方才在腹内打好的草稿,一时之间竟全然派不上用场似的。一旦对上乔莹的双眼,他在情感方面晚熟的本性便暴露无遗。“你……你以后还回皖县吗?我是说,如果你回来……” “也许能回,也许不能。”乔莹看着孙策,认真地回答道。 孙策明白。在这乱世,如乔莹一般的女子本就身如浮萍。不过随风而起又随风飘落,并无自己选择的权利。 他有时也很庆幸自己是孙家的男儿,能够自由地选择去往哪里,又于何日归还。 “啊啊,是这样啊,我知道了。”孙策有些怅惘地笑着,终于坦然地正视了乔莹如秋水一般平静柔婉的双眸。 是怦然心动的初见,亦可是有缘无份的终结。 孙策都明白的。 在短暂的沉默之中,乔莹眼中的宁静悄悄颤抖了一下。似是蝴蝶翕动翅膀,在寂灭无声的秋夜牵起一线生机。 “……但若是公子希望,小女子一定归来。” 蝶舞翩跹之际,千树万树的缱绻杏花便返季而开。 “真、真的吗?那说好了喔!” 孙策欣喜地朝她伸出手。乔莹小心翼翼地将手指覆上,指尖传来的温柔与怜惜令她心头跃起难以抑制的悸动。 孙策像个孩子一般爽朗地笑出了声,她便也跟着咯咯地笑起来。 秋风晚来迟。 ———————————— 从乔公的府邸出来,周瑜又该去替母亲送信了。 孙策已先行一步回了舒县,说是家里还有事,便不等他们一同回去了。如此,周瑜便有些闲散地领着司马弦寻路。说是寻路,却更像是有目的的闲逛。皖县的街头较舒县更冷清些,路上行人甚少,唯有落叶寂寂飘零,由风牵引落入后领。少年不疾不徐地迈动清隽的步伐,牵着少女的手向每一名街头过客打听着人家。 司马弦望着周瑜的侧影,觉得他认真不苟的样子格外清异,便有些出神地多看了一会。周瑜一转头便对上了她直直盯着自己的视线,她倒也不躲,只满含温柔地将双眼弯成新月,竟明朗坦白得教人不好意思起来。 “你为何一直盯着我看呢?”周瑜问道,尾音降落的一刻却觉得这问句有些熟悉。 “因为公瑾好看。”司马弦的笑容明朗如同朝阳。 周瑜恍然想起,曾几何时也上演过这样的场景。那时他们相识未久,正在春日淌着静水的断崖旁边抚琴。周瑜手底泠泠弦声附和着光阴,熏风将司马弦的双眼拭了又拭。她看向他,目光澄澈通明。 周瑜抬手覆上她的头发,不似当日那般拘谨。 “你这丫头。” 他轻轻笑着,声音柔缓温和。 第10章 孙坚死了。 他死在初平二年,一个缀满繁星的夜里。 上到皇帝,下至庶民,几乎没有不知孙坚生前勇武的。曹操兵败之后举步维艰,袁绍生性懦弱犹豫不决,唯有他势如破竹一往无前。杀华雄、破董卓,纵使浑身血汗淋漓,孙坚也无所畏惧地伸出了猛虎的坚韧利爪,几乎将董卓的狼子野心攥得粉碎。 可他却不知,猛虎露出的后背也不过是寻常血肉而已。 孙坚死了。他在前去攻取荆州的途中,被暗箭贯穿了胸膛。 不知繁星浩密的那个夜晚,是否曾有人看见将星陨落。孙坚死了,有人因失去了雄厚的羽翼而怅然若失,有人因对手的暴亡而洋洋自得,甚至有明面上的盟友无日无夜地期盼着这一刻。 对于孙策而言,死去的那个人只是他的父亲。 不是破虏将军,也不是豫州刺史。孙坚在一个十六岁少年的记忆里,始终是严厉却慈爱的父亲。 孙策坐在江边,眼眶被湿润的江风吹得有些泛红。逃离了所有的安慰与关怀,他只想独自一个人怀念逝去的父亲,和思考接下来的人生。他虽是打小便明白战场凶多吉少,却不曾真的想过父亲会死。 父亲临终前想的是什么呢?是皇帝,是董卓,是天下;还是友人,是孙家,是他呢? 孙策看着江面出神,年少之虎的嗅觉被磨损得迟钝,竟连司马弦的到来都没有察觉。 “伯符。” 司马弦唤了他一声,在他身旁坐下。孙策似是刚从睡梦中惊醒一般,错愕地愣怔着。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舒县不过这么大,只要想找便能找到。”司马弦看着孙策,旁人无法从她脸上摸索出任何情绪的蛛丝马迹。没有悲伤,没有担忧,更没有丝毫同情。她就像是彼岸兀自盛放的花树,亦如旁观红尘的神女。仿佛人间的一切冷暖悲喜都与己无关,只静静地注视着来往的人群。 孙策最恨别人的同情。父亲去世之后,每个人看着他的目光里都夹杂着或浓或淡的同情。可他不需要。猛虎的后代也是虎,是会嚼烂猎物脊骨的凶狠野兽。他于是盯着司马弦看了许久,倘若她的眼里有半点错漏的悲悯,孙策定会毫不犹豫地给她一拳长长记性。 那种镌刻在骨子里的倔强,是野兽的本能,也是孙策自父亲血脉之中传承下来的灵魂。 而司马弦仍是那般沉静地看着他,如水般平稳的神情将孙策眼底隐约的火簇消泼殆尽。 “……公瑾没同你一起来吧?”沉默了许久,孙策率先开口。 “放心,他不曾跟来。”司马弦抬手拍了拍孙策的肩膀,手指在肩上停留良久。半晌,她像是与住在邻家的朋友打招呼一般,轻描淡写地开口询问道:“你打算什么时候走?” 司马弦深知孙策的个性。家里出了这样的事,他断断不会再留在庐江过以往的清平日子。他得赶去安葬父亲,再为父守孝,最后一定也会亲手报了这杀父之仇。 自小虎成长为独当一面的猛虎,有时只是一夜之间的事。 孙策脸上有一闪而过的讶异,却也并不十分惊诧。司马弦既然能找到自己,那便也一定料想得到他会离开吧。 “明天一早。” 司马弦点头,却还是有些不舍。孙策于她,或是于周瑜,都是少年时期相当珍贵的朋友。从前的孙策时常笑,笑起来的时候会露出很好看的小虎牙。他也总是像个哥哥一样张开坚实的双臂,一边一个地勾着她和周瑜的脖子说着玩笑话,日光便在此刻漏泄进来,他的笑容熠熠闪光。 而如今的孙策似是熬了一夜又一夜,被新泪勾红的眼眶周围泛着陈旧的青黑。无人问询他独自一人在深夜之中想起了亡父几次,也无人明白他坚强的背后是怎样的心酸。更无人知晓他曾多少回自梦中惊醒,披上外衣便顶着风深露重的黑夜赶去安慰垂泪的母亲。 “你辛苦了。”司马弦叹了口气。 孙策哑着嗓子笑了:“有什么辛苦不辛苦。倒是你……要好好照顾公瑾啊,知道吗?” 孙策似是话里有话,踌躇犹豫了良久。司马弦明白他的意思,却并不回答。只沉默地低下头去,眼神有些黯然地望着脚边的萋萋芳草。孙策望着司马弦,觉得自己被这女子看得透彻,却似乎从来不曾看懂过她。譬如此刻,他竟不知那黯淡下去的目光里究竟蕴藏着什么。 你会离开公瑾吗?孙策想这样问。然而嘴唇翕张,终究还是没有问出口。 “明日一早,我与公瑾送你离开吧。”司马弦复又抬头,看向孙策的眼里倒映着澄澈天空。 孙策只淡淡地点头,催促她早些回去。 因为接下来的时光,他只想独自消磨。 周瑜在老师家里等待了许久。今日的课业早已习授完毕,他反复咀嚼着书卷上相同的字句,指腹在灯芯错落于墨字的光影之间徘徊。原本三人共同拥有的私学,此刻却冷寂凄清得只余他一个人。 司马弦提着裙裾,身形摇曳于月光与灯火辉映的罅隙之中。她踩踏夜风归来,步伐安稳而深沉。 “公瑾?”推门看见周瑜的背影,司马弦有一瞬间的惊诧,又马上关阖了门。 周瑜站起身,长明的火光将脸庞映照出通透的暖色。他的神色却冷,微蹙的眉头凝冻着漆黑夜空。 “我在等你。”他背对着司马弦,开始动手收拾起散在桌面的书卷与笔墨。周瑜的声音很轻,语调之中夹杂着被压抑的沙哑情绪。竹笔与书简略显仓促地碰撞,在宁谧的夜里擦出凌乱的清响,几乎盖过了句末的苍白。 不必出言相问,司马弦自然知晓他的心境。周瑜与孙策宛如亲生兄弟,孙策近日不愿见他,只是害怕自己会在胜似同胞的义弟面前流露出些许脆弱的神情,并未有丝毫的不信任。周瑜太了解孙策了。因此,当司马弦独自前去找寻孙策时,他也不曾提出要同行。周瑜只是如往常一样完成自己的课业,在这里等着她回来。 仿佛是等着一盏灯火那般等着她,等着孙策的一个答案。 “伯符明天一早就启程。” 周瑜闻言,收拾东西的手在低空略微停顿了一霎,却也觉得理所当然一般,毫不惊异地应了一声。 司马弦走上前,从背后轻轻拥抱了周瑜。交叠的身形在陈旧的木格窗上拉出暗影,涌动着平稳的心跳与温情。她纤长的睫毛轻轻颤动,想说些什么来安抚他的心,却猝不及防地被周瑜回身抱紧。他的鼻腔满载她身上清幽的兰花香气,原本烦乱的心绪平复了些许,却又因惧怕而不由自主加重了拥抱的力度。 周瑜惧怕的不是与孙策的辞别,也不是这连天战火。 而是惧怕所爱之人是否终有一日会离自己而去。 他还记得去年的那封书信,自渺远的温县而来,风尘仆仆地跋涉过千山万水,如枝头眷恋大地的桃花一般飘摇落至舒县。 就像司马弦那样。 她是上苍给予自己的馈赠,周瑜始终如此认为。他永远不会忘记,当日自院墙之内如流水淙淙入耳的天籁琴曲,和那推开门扉时那扑面而来的幽兰清香,以及白衣少女惊为天人的脸庞。 司马弦仰起头,轻轻抚摸着周瑜的脸。与他相识相知的这一年里,她性格里凌厉与狡黠的棱角似乎被周瑜温柔的热忱慢慢抚平,逐渐变得表里如一的温柔,变成从前的自己所希冀的模样。她素来是桀骜的,可只有面对周瑜时,那锐利得能够刺破一切血肉的利锥才得以收敛锋芒。他对她笑起来时,那双英气的双眼总是含着温暖的湖光,他的风致便拥有融化一切的力量。 若可以,她也不想走。司马弦想永远陪着周瑜,与他在这乱世上山下海,纵使前方即将迎来的会是遍布尸骸的无间地狱。 “弦妹妹,我不会让你也同伯符一般说走就走。” 良久,周瑜沙哑着嗓音开口。消弭了彷徨与悲伤,他低沉的声线在这夜里显得分外决绝。 “我一定要娶你。” “待到正月我爹回家时,我们就成亲吧。” 第11章 庐江的冬日有些阴冷。本是晴朗的天气,悬于穹顶的日色却惨白冷静得分外残酷。时有北风吹刮脸庞,针刺般的锐利便使眼孔都生生地疼了起来。南方的冬天虽不凛冽,却偏是那看似温润的潮气最为险毒,又适逢落了纷纷的鹅毛软雪。这雪最擅以那洁白柔软的品貌欺骗他人,教人误以为是纯粹可爱的仙灵,其内里却是比毒蛇更狠辣的冷硬。行人只消在积雪的天气上街踩一踩,裹了厚重棉布的双脚就都浸透冰冷的水渍,从趾甲到骨髓都如锥穿般痛寒。 然而,下雪却是孩童们最为欢欣的节日。他们自是不怕冷,浑身都洋溢着鲜活的暖热,在大街上嬉闹玩耍的声音盖过了世间一切复杂的尘嚣。 司马弦站在门前看着他们,目光有些清冷。她穿着一条对她而言有些厚重的斗篷,领口的绵密绒毛轻轻挠着冰凉的脸颊。她画了精细的妆,粉妆玉砌如待嫁的新娘。细雪飘落于整洁青乌的发髻,有如漆黑夜幕中的零星光点。寒风在她身前戛然,倏忽间化作绕指而过的温柔。流年停驻于斯,仿佛正静默地为这人间美景描摹一幅清寂工笔。 正月已经到来了。周瑜去城外接他的父亲回家,打算一家人在一起过一个丰足圆满的新年。关于周瑜公子同司马先生家的侄女结亲一事,两家人始终是乐见其成的。司马弦的父亲虽不在侧,但对于这般金玉良缘,她代行抚养之责的叔父倒也愿替侄女向司马防修书一封。只是身为周瑜之父的洛阳令周异事务繁忙,只有正月才得以回到庐江,双方家长便将婚期定在了年后。 本该是静候佳音的日子,司马弦的内心却难平静。今日正是除夕,周家与司马家约好了要一同过年,司马弦便在家门口等着周瑜来接自己。她恹恹地倚靠着墙壁,宛如开春时蜷于柳絮下的困乏小猫,以此来掩盖内心的不宁。究竟在担忧什么,就连司马弦自己也不甚明了。以常理来说,她只是在等待着未来的夫君,等待着他替自己拂去落于毛领的细密雪花,等待良人牵起自己的手,令她光明正大地踏进那个家。 可是,她内心的不安却如鸦群鼓噪着,在司马弦的耳边繁复嘈杂。她跺了跺几近冻僵的脚,双手放在口边哈出热气,抬起头向着城门的方向望了一眼。 吐出的气息于刹那在面前氤氲成为一片雪白水雾。透过逐渐轻薄的雾气,司马弦看见装饰熟悉的马车正慢慢朝自己驾驶而来。马蹄踩上城内的积雪,原本清朗的蹄铁消弭了声音,车驾在散开的水雾之间擦亮身形,如同浮于云端的温柔旧梦。 周瑜回来了。不知为何,司马弦心中的鼓噪暂且平复了一些,她不由自主地上前迎了两步。可当面前的薄雾消散尽净,那辆马车的清楚地展现于眼前时,司马弦的心房却猛然一颤,刚刚暖热的血液忽地凉了一凉,连带着双腿也瞬间僵硬起来。她紧蹙眉头,双眼仿佛因恐惧与惊惶而颤抖着睁大,似是不可置信般地愣在原地。 “怎……怎么会……” 司马弦哑着声音自言自语。她的牙齿打着颤,化了精致妆容的嘴唇霎时浮现出惨白的本色。 车夫干净利落地一拉辔绳,马车自她身前缓缓停了下来。 这辆马车,的确是她最为熟悉的马车,但却并不是周瑜平日里使用的那一辆。相较于周府低调却奢侈的车驾而言,面前的马车显得有些简朴,车头只是简单地悬挂着环珮与流苏,并不分外出众。 这辆马车,是当年司马弦避难来到庐江时所乘坐的那一辆。 而随从掀开车帘之后,由其间缓缓走下的那个玉树临风的青年,自然也不是周瑜。他眉眼清朗,笑意温柔,看向司马弦的眼中却有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 “弦儿。”青年来到司马弦面前,伸出温暖的大掌轻抚她的头顶,“董卓死了,我来接你回家。” 他是那位阔别已久的,本该远在河内温县、如今却猝不及防地出现在司马弦眼前的兄长—— 司马朗。 临出门的那一日,温县也正下着大雪。接连几天的风雪未曾有过片刻停歇,干燥的冷气如飞刀切割脸孔。司马懿替大哥装完随身携带的行李,自宽敞的车内爬下来。他拍拍双手正欲回屋,却又不经意间转身望了马车一眼。悬挂于车头的环珮正随风翻摇,飞雪掠过光洁玉面,时有微不可闻的轻擦声响。 一时之间,司马懿竟有些出神。身后的司马朗拍了拍他的肩膀,司马懿回头,迎上那暖如春风的笑意温柔。 “想和大哥一起去?” 司马懿点点头,却又认真地摇了摇头。 “风大雪大,大哥一路小心。”他垂眸弯腰,毕恭毕敬地向司马朗作了一揖:“家中有我照料,大哥且放心前去,不必忧虑。” 司马朗欣慰地看着司马懿。想起多年前自己在他这个年纪,似乎也是如此老成的模样。司马家的孩子自小便在严厉的管教氛围中成长,人人都恪守着自律严谨。因此纵是年纪尚幼的司马懿,如今大抵也能独当一面了。 从前他会因为司马弦远赴江东而闹着小孩子气的别扭,现时却是如成人一般沉稳冷静的模样,自己的弟弟实在是有所成长了。司马朗是如此想的。 然而,在合拢的袖口之后、眼睑投下的阴影之中,有什么难以察觉的东西正悄寂地潜伏,如同在黑暗之中蜿蜒的蟒蛇。 马车载着司马朗朝远方行去。司马懿收起行礼的动作,目送着马车驰骋的方向。马蹄溅起如沙尘一般蓬松的积雪,将车驾远离的身影掩埋得晦暗不明。少年眼中的纯净与澄澈逐渐隐去,潜藏于眼底的深沉如同涨潮的漆黑海水般漫上眼眶。有飞雪落入他的袖口与前襟,须臾之间便为那游离的暗涌所杀,肢解成为惨白的碎屑。 “大哥此番一去,便是要活活断送了长姐性命。” 他轻声自语,遗憾的语气似是透破隐秘。 庐江的雪下得愈发大了。 司马弦双眉紧锁,捧着热茶望向已是空无一人的长街。她十几年如一日地厌恶冬和雪。每年四时轮转至冬日之际,她总倦怠地蜷着身子,在温暖绵柔的被窝里沉沉地睡。下雪的日子于司马弦而言是最易生病的时节,每逢此时,她的手脚便总似寒冰锥骨的刺痛与冻冷。就像是多年以前的诅咒般缠绕紧缚着她,连翻动书卷的动作都变得迟缓而痛苦,似绵内有针,密密麻麻地刺入肌肤,又如凶狂的野兽裸露獠牙,贪婪地吸食着骨腔之中腥热的髓液。 司马朗坐在妹妹的对面,伸出温暖炽热的手掌覆上她冰凉的十指。司马弦的双手如触电般略显不自然地轻颤了一瞬,有些本能地向后缩了缩。 司马朗微不可见地蹙了一下眉头,轻声发问道:“怎么了?” 从前的司马弦,无论同身为兄长的司马朗分别多久,都从未衍生出半点隔阂。 “没有提前与你说便贸然造访,是大哥的错。但董贼势败一事也难预料,我不过是想早日接你回家……” “大哥当日不问我想不想离家,如今也不问我想不想回家。”司马弦打断他的解释,颤抖着声音咬了咬下唇。许是也觉得自己过于激动,她沉默了片刻之后复又开口,似往日一般平淡的语调中隐忍着强烈的悲戚:“叔父给爹写了信,问过他是否同意。现如今大哥来了,那究竟是爹不准这门婚事呢,还是你并不知情,亦或是……你不允许?” 她抬眼望着司马朗。雪水消弭在她的双眸之中,空旷的冰冷游离于眼眶,望得他心中发痛。 “……你就当真非他不嫁?”良久,司马朗试探般地缓缓询问道。 司马弦悲哀地笑了,她扶住低垂下去的额头,笑声琅琅如璎珞敲冰,动听清越,仿佛在笑自己那微薄的希望。她本就知晓,也本该知晓的事,却在问出口后变得覆水难收。司马弦又何尝不明白,兄长此番前来并非对婚约不知情,而是执意要将她带离庐江。 “大哥,你为何非要将我们拆散不可?”司马弦长叹一口气,上扬的唇角仍在嘲讽自己的天真。“我会回去,但不是现在。” “那是什么时候?五年?十年?二十年?”一双英朗剑眉霎时锁紧,司马朗有些愠怒地一拍茶桌,面前茶水惊惶般泼出瓷沿,杯盏磕碰出易碎的当啷声响。他以往一贯温柔和缓的语气也于此刻急恼了起来:“婚姻嫁娶,本就该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爹对婚约一事不发一言,已是给足了你面子,你还当真以为是默许吗?你若不想要这张脸皮,自己撕了便是,何苦教整个司马家都为他族嗤笑——笑司马防这唯一的女儿竟是毫无教养,全然不顾家族颜面,而与他人私定终身!” 司马弦似是被他突如其来的怒火震悚了肩膀。司马朗的话语如同锋利的冰刀,字字刻刺在她剧烈搏跳的心上。她抿紧双唇,望向司马朗的眼底闪烁着悲愤的光。从前在家中与兄弟们同居于屋檐之下的时候,无论司马弦犯了多大的错,身为大哥的司马朗都会无所顾虑地偏袒她,他们兄妹二人更是如何也不曾吵过架的。可现如今司马朗却向她怒目而视,司马弦第一次见大哥对自己流露出这样可怖的神情来。透过眼前氤氲开来的温热水雾,司马弦甚至觉得,这位两年未见的兄长正逐渐变得面目全非。在她年少的记忆中,也在背井离乡后无数次徘徊的梦境里,大哥都是那般表里如一的温柔模样,如同雄鸟自狂风骤雨中展开双趐,将一窝雉雏都庇荫于丰满而温暖的羽毛之下。 司马弦不明白自己做错了什么,竟让大哥如此生气,甚至用这样狠辣的言语伤着她的心。 她不明白,她真的不明白。自己究竟做错了什么?难道顺从心意是错,追寻所爱之人也是错吗?为何就连父亲也不加阻涉的婚约,大哥却如此执着地要将其拆毁,强行将她带回京中? 司马朗之于司马弦的心中,是鹤立鸡群一般的存在。可他适才的言辞之中,句句却皆是世家大族常悬于嘴边的礼法门规,全无她印象之中那清隽特异的脱俗模样。司马弦感到心头的疼痛愈发剧烈。不仅是由于反复咀嚼那尖锐言辞的缘故,更像是有什么东西正被强行剥离出去,连同血肉与筋脉,正自她胸口疯狂攫取。 她仿佛觉得,司马朗从前那高大伟岸的形象,此刻正于她眼前逐渐化作飘飞的雪絮,在这茫茫的天地之间哗然散去了。 望着司马弦强忍着泪水的双眼,方由冲动之中缓过神来的司马朗陷入了深深的自责。 他怎么能这样说她呢?两年未见,又适逢一年仅一度的除夕佳节,本该是亲人久别重逢的寒暄时刻。更何况妹妹已出落成为亭亭玉立的佳人,为人追求本是理所应当,有所心爱与期许更是实属正常。纵使他是为反对这桩婚事而来,也不该对她如此恶语相向。 “对不起,大哥适才口不择言,我本无心如此……”司马朗有些慌乱地想要解释。可抬眼对上她凄楚而怨愤的双眸,这个拥有九尺之躯的堂堂男儿也不禁如鲠在喉,竟连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若在以往,司马朗也是不会说出类似于家族荣辱这般恶俗之语来的。他早将司马弦置于这过于沉重的负担之外了。司马一族虽是代代沿袭的世家大族,可上至父亲下至仆从,举家上下从无任何一人认为司马弦应当背负这荣辱责任。她本该如骏马一般随性自由地生活,又为何要做那笼中之雀? 仔细想来,便只是司马朗那出于阖家团圆的愿望——不,并非如此吧,他也清楚地明白父亲那沉默的态度并非反对爱女远嫁。只是司马朗始终不舍嫁妹,更不愿终将趋于年迈的父亲在本应享受天伦的晚年,竟连唯一女儿的面也难以见得罢了。 “……大哥其实,并不是想反对你。”就连在恶鬼董卓面前都从容不迫的司马朗,此刻却像一个做错了事的孩子一般黯然低垂着双目。他双手略显局促地反复搓着,目光游离不定,羞愧内疚得不敢再次对上司马弦的眼睛。“可你还记得吗?你当年曾说,纵是自己终身不嫁也要回报爹的恩情。若是你此番真要远嫁于江左,山高路远,又正逢国难之际,我实在担心你往后会难与家人见面。” “弦儿,爹在京中十分想你,大哥和仲达在家里也很想你……我们都在等你回来。尤其是仲达,那小子啊,可真不给我省心……” 司马朗想起父亲和年幼的兄弟,脸上竟不由自主地浮现出如以往一般温柔的笑容。司马弦望着他,滚烫的热泪早已不受控制地兀自落将下来。模糊的视野之中,司马朗仍是她熟悉的那个大哥,是从前那个会细细洗净她指甲缝隙里的灰尘泥土、在每一个极寒的冬夜披戴着风雪赶来哄她入眠的好哥哥。 无数的回忆正似星河奔流,梦境与现实交汇融织,一点一滴地唤醒司马弦内心深处那被幸福遮蔽的如烟往事。 她怎么可能会忘记,自己曾说过宁可不嫁也要回报父亲的话语。那是发自内心的承诺,蒙受恩惠多年,她理应践约。 她又怎么可能会忘记,自己根本不是司马家的亲生女儿。是由于父亲的慈善和兄长的庇护,她才能够名正言顺地在那样温暖的环境里安然长大。 漫天迷茫的恣肆风雪,婴孩微弱的啼哭,尸骨遍野的乱葬岗。那模糊得如梦似幻、却又在无数次的梦境之中真切上演的过往旧事,此刻又于司马弦的脑海之中明晰起来。 是这样啊。 她所面对的本该永远是这般残酷的景象,却在那温暖的庇护之下逐渐淡忘。 因寒冷而不知何时被捎带关上的门扉之外,隐约传来些许略显唐突的动静,沉浸于回忆与梦境当中的意识被猝然拉扯回现实。司马弦猛然惊觉,连眼泪也未来得及擦拭便向声音的来源望去,却见房门在此刻被打开,一束被雪映得洁白的天光透过人影照进她的眼睛。 “……阿弦。” 来人见她满面泪痕的模样,便是不由得愣怔了片刻,旋即又快步走上前来,什么也顾不得地跪坐在她面前,抬起袖子便为她拭泪。 被滚烫热泪模糊了的视野之中,细心为她擦拭着眼泪的身影却显得尤为清晰。司马弦看着他担忧的面容,竟与适才心中那番孤寂凄冷的风景融在了一起。 “公瑾,公瑾……”司马弦长久以来压抑着的悲伤与绝望,此刻却终于如同决堤一般倾泻而出。她紧紧攥着心爱之人的衣袖,将哭泣着的脸庞埋进他的肩膀。 这两年以来无数个日夜,她都在思索着该如何面对,又始终不愿面对的情景,此刻终于还是到来了。 第12章 这是周瑜第一次见到司马弦哭。 在闻讯匆忙赶来的路上,周瑜的脑中曾如片云般掠过许多臆想的情景。他想过司马弦会是怎样的表情,是凝重或踌躇,是烦恼或哀伤,却从未想过她会像眼前这般狼狈。当周瑜推开门扉的刹那,映入眼帘的是遗失一身骄傲风致的丑陋哭相。悲恸将原本美丽的五官拉扯出扭曲模样,精致妆容被眼泪冲得凌乱脏污,她红肿着双眼哭得撕心裂肺。 昔日飒爽的身姿于周瑜眼前一闪而过。那是在落日余晖勾勒之下,英挺自由的野马撩动着飞扬的发,她的笑容即使逆着夕阳也骄傲爽朗。与过去那不施粉黛也熠熠生光的模样相比,如今的司马弦却是这般丑态尽出,她佝偻着肩膀哭泣的畏缩身躯宛如嶙峋的鲮鲤。 是何等的卑微,何等的难看。 但周瑜依然怜惜。他原本是不惧人哭的,当初顾瑶抓着他的手,咬紧嘴唇啜泣的模样楚楚可怜,自眼角流淌而下的两行清泪有如梨花吻过新雨。可他却粗暴地甩开了她的手,失却身作世家哥哥所应有的风度,那如诗如画的美人于他而言却丑恶得很。可当他看见司马弦因痛苦而哭泣至扭曲的面庞、望见她额角绽起若隐若现的丑陋青筋,周瑜的心却如刀斧劈砍一般沉闷地钝痛起来。进门时本该先向一旁的来客行礼,可如今的他却什么也顾不得了,只心疼地赶忙上前替心爱之人拭去满脸的泪。 她的眼泪一点一滴,全都淌在他的心上。 “阿弦不哭,我已都知晓了。”他搂紧她的背脊,手掌温柔地轻轻拍抚着安慰,任那温热的液体浸湿肩膀:“都哭成花猫了。且去洗个脸罢,一切有我。” 司马弦哭着,迟疑地点了点头。她退出他的怀抱,看见周瑜眯起好看的双眼对自己笑,心中激烈的动荡便开始奇妙地平复。她踉跄着起身,几乎是拖着千钧的脚步踏出了房门。 “外人面前怎可如此失态,这丫头是越来越放肆了。”司马朗不动声色地啜饮了一口茶。杯中茶水已是温凉,他便随手取过一旁的瓷盏,举壶又为周瑜添了一杯暖热的新茶:“天冷生寒,公瑾快喝些热的暖暖。” 面对这宛如老友再会一般的问候,周瑜只谦恭地朝司马朗施了一礼,尔后坦然坐下,双手接过他递来的茶。 “瑜虽是远在庐江,却也曾听闻伯达兄的高姓大名,甚是仰慕。”他看着司马朗,含着笑意的目光真实而诚挚,“只因伯达兄来得匆忙,小弟暂且来不及设宴款待,招待不周之处还望海涵。” 司马朗也笑,儒雅的眉眼之间散漫出淡淡温柔。 “何须客气。我不过是来接舍妹回去,亦不便多作叨扰。” “婚约已定,婚事将成。瑜自小学文识礼,也曾听闻女子出嫁前因舍不得娘家人而回乡探望的。只是这婚期说远也不远,又适逢家父久别还乡,阿弦怕是抽不出空闲才是。不如等两家正式结了亲,瑜便带着阿弦回去,也算是正式拜访了司马家的诸位长辈和兄弟。” 周瑜神色自若地说着,末了还双手执盏,以茶代酒敬过司马朗。面对这个人情老练的少年,司马朗双目之中的温和不减,内心却如审视般地将他细细打量了一番。都说洛阳令周异之子周瑜少年英雄,仪态谈吐皆可称作人中龙凤,今日一见倒当真是不同凡响。他生得面如冠玉、目若朗星,身姿挺拔好似松柏昂然。而其举止从容优雅,言辞态度诚恳热切,许是天生有翩翩风度的少年郎。一时恍惚之间,司马朗竟回忆起自己与他同岁时的模样,却暗自笑话自己这么多年不过是虚长年岁,连后生可畏的道理都快忘了。 “公瑾这是跟我揣着明白装糊涂啊。”他望着周瑜,温和神情如同柔软绸缎,其下暗暗藏匿着锐利的针芒:“就此事而言,你我倒是对彼此知根知底。我来宝地所为何事,公瑾想必也都从我叔父那里听说了吧?既然大家都是明白人,不如开门见山地说话——弦儿我是定要带走的,这婚事单凭叔父可做不了主。公瑾也是知书达礼之人,若是父母不命而媒妁不言,你以为这样草率仓促的婚约可合礼法否?” “伯达兄误会了。瑜同阿弦两心相悦,周家长辈无一反对,婚约也是瑜之父母所赐,何来父母不命而不合礼法之说?再者,恩师曾于夏秋之交便就此事亲笔修书至司马家,只因司马公未有回音,方才认作是默许而替阿弦应了这门亲事。”停顿片刻,周瑜仿佛想到些什么似的,抬手抚摸着下巴仔细思索:“若细想来,老师于此二年代行抚养之责,于阿弦亦有传道授业之恩。莫说是替她应下求亲,就是主动替她安排亲事也可称为合情合理。” “……公瑾啊。我觉得,你才是误会了。”司马朗微微叹气轻笑道。他一改先前亲和儒雅的姿态,语气停顿之间竟凭空生出几分威严的疏离来。而在说出这话之后,他又仿佛觉得不好意思似的轻咳一声,俊朗的眉目之间悬着担忧谨慎的笑意,如同试探般一字一句缓缓询问:“舍妹她……都未曾同你说起她的身世么?” 周瑜稍稍愣怔了片刻。他确实未曾从司马弦口中听闻什么身世,她只说过自己是司马家长女,难道这其中还有什么不为人知的隐秘?不知为何,周瑜虽不明其中所以,却只觉司马朗的声色都挟带着游丝般的嘲弄意味。他脸上那近乎抱歉的笑意更像是对自己的怜悯,仿佛只有他们才是同气连枝的亲人,而自己始终只是局外过客而已。 然而,周瑜也着实不明白自己误会了什么、所谓身世又是什么谜题。宛如恶兆一般,司马弦哭泣的脸孔倏忽浮于眼前,顷刻间便化作密集的鼓点敲击拍打着心脏。强烈的直觉与饱满的暗示都在告诉他,“身世”才是他一直未曾知晓却始终关键的所在。因此他虽是很不情愿,却仍然面不改色,只轻轻咬着牙齿问道:“……什么身世?” 司马朗闻言,倒是有些意外地微微睁大了双眼。 这是不可置信的眼神,那眼中的疏离与悲悯较之于前时更甚。 没有人说话,仿佛还能听见院内雪花覆在地上的声音。 周瑜感到自己被孤立了起来。被司马朗用这样陌生的目光打量,他感到浑身不自在,却强迫自己不动如山。周瑜想起适才刚来这里恳请老师替他说些话时,对方那无能为力的神情与话语。 “不是我不愿意。只是我这位侄子如他父亲一般倔得很,又真真是难说话的主。你想与他就此事谈判,为师却只怕你吃了哑巴亏。”老师摇着头,只重重地叹着气拍了拍周瑜的肩膀。 其疾如风,其徐如林,侵略如火。 周瑜确实是领教了。 只不过坐在席上喝着热茶谈些家事,他都觉得面前的年轻男子有着经年磨练出来的强大气场。司马朗的言语有振聋发聩的力量,看似家常闲话的词句却更像是兵法来往。身长九尺有余的司马朗,即使坐下也有如玉山巍峨,那双温厚的眼角在弯着笑意时却格外威严,似是以柔绵之势将人攻上绝路,进退维谷。 “这种事我说便是多嘴,你还是亲自问她去罢。”司马朗静默了良久,仿佛明白了什么一般收敛起先前的神情,脸上露出既礼貌又轻松的微笑,顺手替周瑜和自己又斟上一杯茶:“舍妹是有意同我回去的,你若不信也可亲自问她。” 周瑜内心的防线在一点点坍塌。他觉得自己在这场争辩之中根本不会输,也并没有输。只是他也忽然明白,有些事却并非一场辩论能敲定结局,他自以为了解的都不过是冰山一角罢了。 “既如此,瑜便告退了。”周瑜内心五味杂陈,却愉快地回以笑容,又不卑不亢地起身施了一礼,抬起步伐向门外走去。 司马朗望着他的背影,握着茶杯的手指悬于半空。鼓噪冷风将周瑜赤红的斗篷猎猎扬起,一如他纯粹的心境与热情。雪光勾画出他英挺的身影。纵使内心如黑云压城般风起云涌,可微侧的脸孔上却仍描勒着波澜不惊的冷静神情。年纪轻轻便有此定力,少年英杰的评价也果真是所言非虚,司马朗内心暗忖着。 可是。 “公瑾,你还是太年轻了。” 他注目送别周瑜的离去,笑着轻轻放下了递至唇边的瓷杯。 ———————————— 这个本该是团圆的除夕,而今却谁也没有过好。 司马弦抱着膝盖坐在冻冷的河边。是夜无星亦无月,雪光却将寒夜擦拭明亮,寂渺的天穹笼覆一层轻薄银衫。风摇云散,凝冻的河面便宛如明镜,映出河畔千里冰封的霜雪,和那长空之下清冷孤寂的远山。 积雪将镶了羊毛的斗篷封边吞噬殆尽,司马弦凝视着冻结的小河,一袭洁白的衣装亦同冰雪相融。这条以往只浅斟低唱着流淌的狭窄河川,此刻却如藏镜一般收容了万象森罗。此刻的她想起孙策。逃离了一切的安慰与同情,独自一人坐于大江之畔轻抚江风的孙策,那时的他竟是如此坚强豁达。临别之际,他的面庞较先前成熟老练了许多,望向周瑜和司马弦的眼里有深切的担忧。 伯符,从前笑你都是假的,其实你活得比谁都透彻。司马弦这样想着,便悲哀地轻笑了起来。她将脸埋进环抱膝盖的双臂之中,紧闭的眼角却已淌不出一滴眼泪来了。静谧与朦胧之间,她恍惚感到脚尖被温暖的织物覆盖,遭雪水浸湿的脚趾竟也不再传来锥心的冷与疼。 司马弦犹豫着抬起头,看见周瑜就坐在她的身边。她的脚上盖着他适才刚脱下来的斗篷,还带着暖热的体温。 周瑜望着她,明朗的目光在雪夜燎燃成炬。他沉默地拉过司马弦冻僵的双手,看着她如玉笋般通透的指尖微微泛着红色。司马弦眨了眨干涸的双眼,低着头想将双手自他掌心抽出,却在后撤的瞬间被他一把拉过,随即整个人都紧紧贴在了他的怀里。 “为何一直都不告诉我?”周瑜沉着声音,在司马弦的耳边轻轻发问。他的声线柔沉安稳,温热的吐息散在耳后,如春风化雨般浸润,使她被揉乱的思绪安谧了些许。 一定是大哥的暗示吧,司马弦想道。两年的时光似是孕育了必然的默契,只需交换眼神便能探得对方心中所想,因此她不必开口问询,自然也知晓周瑜所问何事。 “公瑾若曾问过,我定然据实相告。可你不问,我又何必自揭伤疤。” “听你大哥那样说,我倒也能猜个大概。”周瑜叹气,抬手轻抚她后脑乌密的头发。最初听闻司马朗谈及身世却又不欲多言时,他虽是不明就里,可还能从那迟疑的神情中读出些不详的东西来。他不怪怨司马弦,更不觉得他们之间会因此有所隔阂或疏离。就算她真对自己有所隐瞒又何妨?周瑜早已认定司马弦便是自己一生的伴侣。他们从相识、相知到相爱,又何曾做出令对方失望的事情。 “公瑾知道我为何讨厌下雪吗?”司马弦向虚无的半空张开手掌。雪已停了,没有任何东西落至她的掌心,就连风也于此刻悄然寂灭。“我的身子素来受不得寒凉,便是在雪天留下的遗症。只因我曾是婴孩之时便被遗弃在冰天雪地之间,冻伤了内里,才在每个刺骨的冬日都倍受折磨,生不如死。” 往昔之事如同鲜活的游鱼,循着司马弦声音的轨迹正逐渐浮出水面。有些事,周瑜或许早该想到的。关于她身为习武之人却一分寒凉也受不得,只在四月的河水里浸了片刻便高烧不退连延三日;关于她的双臂能轻易拉开弓箭,可抚琴的十指却总是欠缺气力;甚至关于她的体温终年偏凉,一到冬日便更是如结霜般冰寒,以至于她平日总是瑟缩在暖榻上……许多从前被忽略的细节,此刻却密密麻麻地覆上周瑜的眼眶。他早该想到藏匿于其后的秘密,却也总在忽略这诸多的反常。 司马弦伏在他怀中,安然诉说着从前的旧事。 彼时司马防只二十余岁的年纪,正因公事乘着马车自温县赶赴洛阳。北方的冬天自然是冷的,雪片藉由罡风之力狂乱肆虐于天地间,挟势凌厉,深厚的积雪几乎淹没马蹄。道路也为之阻塞,原本轻便的车驾在漫天风雪之中几乎寸步难移。 正是这般缓慢地行进了半日,马车的步伐却忽然加快了些许。司马防原以为是天气转好,便伸手揭开车帘,却听耳边仍有呼啸的风声擦着帘布而过,鹅毛大雪亦是趁机灌进他的怀里。司马防冷不丁被风雪呛了鼻息,不由得剧烈咳嗽了起来。 “公子,不是小的多嘴,您没事揭这帘子做甚?风大雪大,若是公子不慎着凉,那我这做下人的可担待不起。”驱车的随从听见后面的动静,又朝马身抽了一鞭。 “我看马车行得迅速,以为路况好走不少,才想着掀开帘子透透气,不想却还是这般……” “公子有所不知。小人急忙驱车赶路并非由于天气好转,而是这附近恰好是乱葬岗,前些日子疫病死了不少人,晦气得很。” 司马防心下一惊,不由得又掀起了车帘,循着一点敞开的天光向道路两旁望去。隐约游离于空气中的腥臭气味钻进鼻腔,他睁大双眼,此生见过最为残酷荒芜的景象亦不过如此。 纷乱的雪丘,裸露于其上的嶙峋白骨,冻干成黑色齑粉的残余旧血,以及悬于残破骨骼之上仍摇摇欲坠的腐肉。数以百计的尸首被草率而凌乱地掩埋于此,积雪为其覆上惨淡颜色,似亡灵徘徊般在天地之间散着阴晦的浓灰。 此处无疑是死的地狱。生人若是踏足,能体味到的不过是无尽绝望与悲凉。一片死寂,耳边只余呼啸而来的狂烈北风,挟带着撕扯鼓膜的凶残涌入耳廓,任谁都只能放下车帘退避三舍。 可司马防没有。他反而迎着肆虐的风雪探出身子,仿佛找寻什么似的左右顾盼。 “哎呀公子,您这是做什么!快回去坐着,当心受寒!” “嘘——”司马防一手撑着门廓,一手抵着唇角做出噤声的动作。他仿佛在搜索什么似的,目光随着移动的视野四下张望:“有婴孩在哭,快停车!” 随从闻言心头一凛。这可怖的荒芜本就是乱葬之所,又逢上这天寒地冻的季节,哪还有什么活人?他更是无从听见婴孩的啼哭。却只恐是公子受了惊吓产生幻觉,亦或是青天白日便撞见了鬼。越想越是惊惶,他倒无端害怕起来,也未听主命,只将马车驱得更快了。 可司马防却清清楚楚地听见了。在这茫然的天地之间,有纤弱迷离的婴儿啼哭与风声一同灌进耳朵。而马车越是往前,哭声就越是模糊,几乎就要自他知觉之中抽离开去。眼见着就要离开这片无间地狱,一贯文弱沉静的司马防却突然扑上前去,一把夺过随从手中的辔绳将马拉停。疾驰的马儿受到惊吓,慌乱地嘶吼着高高抬起两只前蹄,险些将后头的车驾与人都甩出去。驾车的随从尚且惊魂未定,却见司马防已如无事发生一般向哭声的方向寻去。漫天风雪遮盖了他的背影,原本挺拔的身形在视野中竟被挤压得孱弱而瘦削。 司马防仅仅凭依着那宛若游丝的啼哭找寻着。那微弱却始终不曾湮灭的哭声揪着他的心,那其中有着新芽不愿被扼死于厚土之中的殷切渴望。这是对生命的期许,亦是对人间的留恋。那个哭泣的孩子或许不明白何为寒冷、何为伤痛,却绞尽自己的力气向天地求生。 终于,司马防顶着肆虐的风雪,自一块石碑后抱起一个仍在襁褓之中的女婴。她的小脸已被冻得青紫,双眼难以睁开,就连哭喊的声音也渐渐熄灭。所幸那块石碑替她挡住了大部分的风雪,裹紧身躯的布料姑且也还不算单薄。司马防赶忙将其抱上马车,不顾随从劝阻,暂且搁下在洛阳待办的公事,连夜赶回了温县的家里。 婴儿获救后便高烧了几日。虽然只是受凉的症状,但大夫也说孩子太小,兴许往后会留下病根。司马防谢过大夫,在给婴儿换上新襁褓时,自原本的旧布之中摸出一条写有她生辰八字的绢带,却未提及姓名,显然孩子是被故意遗弃。司马防于心不忍,便与夫人一同将其收养于府中,日夜照拂,视如己出。而待她长大一些,司马防便亲自教她读书识字,与自己的亲生儿子一般对待。他又担心她体质虚弱,托人请了京中的高手来教她弓术,对这位养女的照顾可谓是无微不至。 “这十多年来,我无一日敢忘却爹的恩情。”司马弦的下巴抵着周瑜的肩头。提及旧事,她的声音有些微的沙哑。一晃十余年过去,司马弦已由那个孱弱干瘦的婴孩长成亭亭玉立的少女。她曾在无数个星夜合起双掌,感谢着父亲对于自己的救命之恩和养育之情,感恩府内上下对她的悉心照拂,使她的魂魄得以从地狱边缘游回人间,似寻常人家的子女一般序天伦之乐事。 “……因此你思来想去,还是决定回家?” 周瑜问出这句话后,感到怀中的身躯明显地颤抖了起来。他毫无责备之意,只是将她揽得更紧。这个平日里宛如野马般桀骜飒爽、更如孤狼一样决绝清冷的姑娘,此刻却像是一只双翼受伤的雏鸟,只瑟缩在他怀中舔着汩汩流血的创口。生于阔绰世家的周瑜自然不曾有过类似的经历,可他却何其感同身受,只恨不曾早日知悉这些过往,更恨自己未能说出只言片语来宽慰司马弦。她的难处他都明白,却始终不欲司马弦离自己而去。他们更是清楚地知晓,此生只此一别,或许就再无相见的机遇。 “公瑾,你相信魂灵的存在吗?”司马弦轻轻退出周瑜温暖的怀抱,手指绕过他的鬓发,看着雪光将他英朗的轮廓映照得通透明亮。 “我不信这些。”周瑜笑道,“但我却时常觉得,你我或许本是同一灵魂。” 司马弦望着周瑜的脸庞,他的笑容与言辞触及她心底至为柔软的地方。她亦不信所谓魂灵,却也始终觉得他们之间仿若丝线连结,捆绑得紧致深刻。默契如此,早已难舍难分。而若是同一灵魂,定将永远相爱。 “对不起,瑜哥哥,这一回我是定然要走了。”司马弦也笑,那双枯井般干涸荒芜的眼中复又盈上温热的液体,恰如冰雪消融,只觉面前人的轮廓也逐渐模糊起来:“我会终其一生来喜欢你。但你不必等我,也无需等,只是往后你成亲时……” “别说这些。”周瑜打断她的话,神情也在瞬间严肃了起来。这是他第一次在对话中打断司马弦的词句。从前无论她说什么,他都会目光熠熠地认真听着,即使那只是无关痛痒的玩笑。然而此刻的周瑜却蹙起了眉,替司马弦拭去自眼角滚落的泪水。她今日哭得有些多了,本是清澈灵动的眸中已然遍布血丝。周瑜不愿她哭,更不愿听她亲口说出这样残酷的话。 因为她在他心里,自始至终都是那般果断潇洒的巾帼模样。 “你若再说这些,我可不打算原谅你了。” 周瑜叹着气,却还是怜惜地捧着司马弦的脸,附身在她唇角落下一吻。她的嘴唇冰凉,气息浮动间,像是吻在细雪覆盖的软玉之上。 “什么时候走?” “大哥的意思,是明日便启程了。” “大年初一,倒真是个好日子。”周瑜苦笑道,却也带着一半打趣的滋味,“明日,且让我再为你抚上一曲吧。” 夜色渐深,空气也较先前更冷,许是已到了后半夜。司马弦抬起头,看着天边愈发深沉的颜色,双足踩着积雪遍布的道路慢慢前行。从前结伴行走了千万次的熟悉坦途,从三人的欢声笑语到两人的相伴相随,如今却空旷寂寥得只余一人。除夕夜的欢熙热闹尽皆褪去,各家的筵席也都悉数散尽,沉冷的街道在今夜显得格外冗长无趣。天地都搅动于茫茫黑暗间,唯有一家仍然敞着门扉,温暖的橘色烛火将阶前积雪照亮,似乎始终在等待着谁。 司马弦扶着院墙,被雪水泡得生冷的双脚沉重如铅。她走到敞开的大门前,远远地便瞧见了坐在庭前的青年。他双肩落雪,指间握着一束新摘的红梅,颀长身形笼罩在朦胧温暖的烛光里。 “你回来了。” 司马朗笑着,仿佛一切都已尘埃落定。 他向司马弦伸出握着花枝的手,一枚崭新的雪花悠然零落进红梅的花蕊里。 第13章 这一日总归是到来了。 天仍太冷。虽是雪后初霁,却也并不比前日暖和多少。司马朗很早便起床给马匹擦拭鬃毛,只觉那日光冰冰凉凉,晒在身上也无暖意,唯独空气倒不如先前那般泛着汹涌的潮气,教人从皮肉到骨髓都舒服畅快了一些。 然而,他觉得司马弦并未感受到这些。她总是怕冷,寒冻的气温便是绞杀躯体的利器。早些时候去叫她起床时,只见一夜未眠的司马弦如幼儿般缩在厚重的被褥里,露着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他,目光阴冷深沉如潜伏的独狼。司马朗走上前,若无其事地坐在床沿轻抚她的背脊,温柔如常。狼的眼眸便逐渐垂黯下去,融化成绒兔般的温驯与淡淡悲戚。 那是妥协的眼神。 司马弦始终不愿放弃的东西,最终仍是放弃了。她素来是不会逃避问题的,如今却想在大哥的眼皮底下就此逃之夭夭。司马朗伸出手,将她因辗转反侧所弄乱的散发轻轻拨平捋顺,指尖滑过司马弦浮肿的眼皮,冰凉的触感亦使他心有戚戚。他自然是打了个大胜仗,却也在这样的妹妹面前败下阵来。他如何也不愿见到的便是她这般悲怆模样,内心歉疚有百分,可又是当真的无可奈何。 “天气冷,你稍睡一会再起来收拾行李罢,大哥先去打点车马。” 想起她闭上双眼时那凄楚的神情,司马朗梳理马匹的双手便不禁迟缓起来。游离的视线跃过马背,一个身影由远及近地缓步而来。在这云销雪霁的清朗白日之间,于那银色如洗的远山近岩掩映之下,天地中唯有抱着一把檀木古琴的赤红身影尤为出格。猎猎扬起的镶边斗篷高贵张扬,似是在为雪色黯淡的世间抹上浓墨重彩的一笔鲜烈。 他倒是很有精神。 司马朗放下手中的毛刷,笑着向来人招了招手:“公瑾起得真早啊。” 周瑜双手抱琴难以行礼,便对司马朗回以颔首一笑,仍旧不疾不徐地行走至其身旁。而当他在司马朗面前缓缓站定的那刻,却多少有些不露于色的讶异。先前见到司马朗时,这位名满天下的年轻公子总是坐于席间啜饮清茶,不曾站起身来与自己对话。直至今日周瑜才发现,司马朗竟比身材高大长壮的他还要足足高出一个头,粗略估量约莫八尺有余,如山峦伟岸耸立,令人不得不仰头以视。周瑜便不由得悄悄向后撤了半步,司马朗却以为他是对自己有怨怼之意,原本和善可亲的双眼之间流露出遗憾的神情。 “其实若非山南海北,我倒真愿意你来做我的妹婿,”司马朗垂下眼睫,“只可惜,社稷倾颓之下的江东着实过于偏远了。” “伯达兄,言不由衷啊。”周瑜轻笑,似乎对司马朗适才的话语并不是非常在意的样子。 司马朗闻言一愣,尔后又自嘲般地朗笑出声,将视线投向远山尚未融化的皑皑白雪:“看来真是我做人失败。平日里话术用得多了,就连真心实意说出的事情都没人相信。” “非是瑜不相信。”周瑜仍是笑着。与司马弦不同,他熬了一夜的双眼仍然明澈清润,天绣般美丽的唇角肆意飞扬,神采明艳灿烂得不似疲累之人,唯有眼下两道轻微的阴翳姑且得以令人窥见那一夜未眠的实情来。他的目光灼灼,如朝霞,亦如野火,望着司马朗的神情毫无畏缩:“伯达兄不愿阿弦远嫁,不光是为了令尊吧?” 司马朗笑着回头看向周瑜。这个少年心如明镜,又磊落光明得令人顿生敬意。他大抵是不喜阴谋也不惧阳谋的,而才智神通至此,便该是天下无敌了。 “你说得对。”司马朗点头,这个动作包含着对周瑜的期许与肯定,以及对后生可畏的承认与叹息:“家父就这么一个女儿,我也就这么一个妹妹,家里的小弟们更是就这么一个长姐。成人之美固然君子,可这更是司马府举家上下的私心。” “伯达兄仍是避重就轻,瑜便不多做他语。我虽不认为这是实话,却也不觉得这是谎言。事已至此,伯达兄如何说,我就如何听。” “公瑾相信与否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朗的确如此认为。” 空气一时之间沉冷起来。在外人看来不明所以的对话,于他二人而言却又是一场虚虚实实的博弈。周瑜和司马朗不约而同地觉得,若是此人身为朋友倒也罢了,可假使有朝一日对敌于阵前,又该是何等焦灼的局面。 周瑜率先出声打破了尴尬。他并不怨恨司马朗,也不责怪司马弦。以往的周瑜并不相信命运,时至今日却真觉得冥冥之中似有什么定数,才得以将精心码排策划的一切都尽数推翻。然而事到如今,他又能如何呢?怨天尤人不过是懦夫所为。至少在这临别之际,周瑜希望能给司马弦以完善的结局。 “阿弦大约何时会来?” “她一夜未眠,又正逢冬日,身子骨冷得很,我便叫她稍睡一会再走。算着时间,现在也该起了。” 周瑜心不在焉地答应着,眼神始终投向司马弦会来的方向。他的眼里倒映着远山的影,流散着近空的风,漆黑睫毛翕动眼底的白雪融融。尔后眼中所有风景都如碎片消弭,瞳仁之间那个娉婷窈窕的身影由远及近,霸占充盈着他的整个天地。 司马弦裹着斗篷,素白织物在碧蓝刺绣的映衬下泛着春水的青。她凝望着周瑜,看他猎猎的斗篷在风中张扬出意气风发的炽烈,那鲜红得不合时宜的颜色正是最适合他的辉煌。 她曾在无意中提过,自己最喜他着红色。如火般赤诚热烈,最适合他的性格。当时的周瑜闻言只不甚在意地笑着,说平民子弟平日里不宜穿红。可自那之后,他却亲自选布去做了这样的一件斗篷,以并不足赤的暗红为底,织金线绣莲花和兰草于其表,素日看着并不艳丽,却只在冰天雪地之间尤显鲜烈。 司马弦感到眼睛又湿润了起来。那双干涸的眸子经历了一夜的煎熬,本该是苦涩难忍,此刻却又如清泉灌注般活了回来。她望着周瑜的笑容,看见他抱着琴神采奕奕的模样,一时之间竟不知该心疼还是高兴。他也同她一般熬了一夜,却为了这最后的送行而强迫自己。 只愿在她心里,他始终是那最好的模样。 “……瑜哥哥,好看。”半晌,司马弦只说得出这样一句没头没尾的话。她以指节抵着上扬的唇角,晶莹的泪便沿着指缝落将下来。 “傻丫头。”周瑜抱着琴的手指微微颤抖,却仍笑着打趣安慰她:“你觉得好看,便不许再哭。当心泪水淹了眼睛,可就看不分明了。” 司马弦一边以手拭泪,一边咯咯地笑着。她的笑声仍是那般清越如铃。周瑜不禁想起两年前第一次在老师家见到她时,司马弦的笑声也是这样灵秀好听。 “说好要为你再抚一曲,我便带着琴如约前来了。”周瑜不顾冰凉的积雪便席地而坐。肩上斗篷披散下来,延烧成如野花一般绚烂的焰火。 周瑜已许久没有抚琴了。自孙策走后,他与司马弦便忙碌了起来,自然也就没有闲暇再同以前那样对坐和琴。纵是如此,他的琴技却没有丝毫生疏。当周瑜的手指按上琴弦的刹那,皮肤与丝弦的交际之处,似有灵感的细线自其间划过,又于瞬间迸发而出,如洪水般奔涌泛滥,裹挟了壮阔波澜朝着天地世界滚滚而来。他闭上双眼,眉峰轻蹙,将汹涌的情感尽数灌注于指尖,手下的风雨混杂着雷电瓢泼倾泄。周瑜的琴声素来强健有力,却第一次显得如此激烈,奔涌至天际的洪流高扬起惊涛,无数的雄浑意象有如排山倒海般向听者席卷而来。有奔雷,有暴雪,有劫火,却又时而夹杂着流深静水与化雨春风。 司马弦凝神细听,剧烈震颤的心脏便是她与琴曲的共鸣。这是周瑜的爱情,是他最后献给她的一幕独白。不言不语,却是他真实的内心。琴声飞扬,司马弦感到他温暖的双臂紧紧环抱着自己。仿佛他始终在她身旁,从未离开过。 曲至高潮,周瑜意兴翻飞,一腔热忱的情感愈发浓烈炽热,指下疾风更似骇浪翻涌。漫天星轨旋动着卷进漆黑星洞,司马弦只觉大地崩裂、山脉断绝,震撼的土地肆意摇乱了飞沙走石。苍穹应声而碎,陨星撞破气流的障壁朝大地坠落,在凄惶地表投下千钧的嶙峋斑驳,时间便聚精会神地停驻在这一刻—— “嘣——” 伴随着一声刺耳的鸣响,初至高潮的琴乐戛然而止,原本波澜壮阔的诡谲画面轰然坍塌,震颤的波纹亦在片刻停滞之后趋于平静。 司马朗和司马弦,都愣怔地站立于原地,仿佛被抽离灵魂一般看着滴落在雪地上的浓丽液体。 周瑜抬起手指,颤抖着细细抚摸他的琴。横躺着五弦的琴身兀自空出一块,只余四根晶莹弦丝仍安然如初。 他垂落在身侧的另一只手,正不住往下流淌着鲜血。血滴抖落在皑皑冰雪之间,宛如凌空盛放的红梅。 “……公瑾,你的手!”司马朗适才反应过来,出声之际却见司马弦已半跪于其身旁,惊慌失措地掏出绣帕缠住周瑜汩汩流血的手指。 “你还好吗?”隔着绣帕紧握他的手,司马弦柔声问道,声音却是掩饰不住地颤抖着。 周瑜视线涣散,仿佛不敢置信般望着手里的琴,一遍又一遍地抚摸,似在确认着什么。 良琴断弦,是大凶之兆。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他面色惨白,早已失却先前那般从容淡泊的神色,旁若无人地喃喃自语着:“这弦明明是刚换的,不可能断,怎么可能……” 夺眶而出的泪珠接连敲撞着木琴,如雪花簌簌纷落。先前强行压抑着的痛苦与悲伤此刻随之倾巢而出,周瑜竭尽全力强撑起来的洒脱在瞬间破碎了。 他最终还是在司马弦面前展露了自己软弱的模样。 不想让她走,不甘如此轻易便放了她走。 勉力支撑起那般潇洒的伪装,强颜欢笑地说着一些自欺欺人的场面话,只因不想让司马弦离开时感到太难过,更因他始终都该像个能保护她的师兄。 可是,他根本舍不得。 司马弦双眼紧闭,决堤的泪水洇在周瑜赤红的斗篷上。任谁也不知这临别的浩荡旋律,竟能以这样的方式崩然断绝,仿佛造化天意使然。 那根崭新的弦丝便有如牵连心扉的红线,在崩落的一刻划开皮肉,将二人的宿命硬生生地割裂开来。 “这便是……命吗……”周瑜攥着那方绣帕,咬紧的下唇渗出了血。此刻他全然信了,信了以往所有的温情与欢悦都是一场大梦,今日一别或许就是永诀。周瑜垂下头,略带哽咽地自哂:“抱歉,阿弦。原本想让你离开庐江时不必那么难过,但我似乎……搞砸了啊……” 司马弦闻言陡然睁开双眼,凛冽光华流转于眉目之间。 “瑜哥哥,我不信命,却只信你。”她的神色异常坚定,遍布泪痕的憔悴面容闪烁着坚毅的光彩:“下一次,无论身处何时何地,你我定要活着相见。” 司马弦说着便向周瑜伸出小指,俨然是欲同他拉勾的模样。 周瑜望着她认真的神情,内心有如云开雨霁。司马弦的眼神好似晚霞一般绚丽如绮,令人心中阴霾都蒸腾绕散。他伸出未受伤的手指,与她紧紧缠绕交错在一起,像是定下了千金重诺。 司马弦笑了,一时天光大亮。 她转身飞快地跃上马车,不敢再有丝毫逗留。只怕再多看周瑜一眼,便再难迈动这寒气灌注的沉重步伐。她将被风披戴于自己的肩膀。素色斗篷如旌旗翻影,在半空招展鼓舞出鲜活的痕迹。又如大雪融尘,缓缓消失在不舍的视野里。 周瑜站起身,目送着马车离开的方向,直至车驾的身影消却在地平彼端后良久,他都不愿迈步离去。 “阿弦,再见了。” 他抬起那只握着绣帕的手。被琴弦割裂的伤口不深,血已是止住了。手绢被鲜血染得斑驳,铁锈的腥味掩盖了原本清雅的兰草香气。周瑜将巾帕细细叠好,小心翼翼地放入了前襟。 他感到她的心,此刻与自己似乎只有一墙之隔。 周瑜笑了,唇畔勾勒出清秀的花朵。 “下一次,无论你我立场年岁如何,定要活着相见。” 他将手掌放在心口的位置,望向地平的双眼清润温柔。 在周瑜看不到的地方,司马弦掀开马车的侧帘,仰首望着四角的蓝天。身旁的司马朗握着她冰凉的手,看见飞鸟掠过天际,像是春天快要到来了。 他们短暂而绚烂的年少时光,就此宣告终结。 那年的怦然心动,是周瑜和司马弦都珍藏于心底的美丽回忆。他们彼此心有所契,哪怕隔山隔海,也能在这近乎诀别的时刻订下值得期许的承诺。 然而,大争之世已然拉开了它晦暗的帷幕。 从今往后的多少年,他们都没有再相见过。 第14章 马车越是走得往北,故土的气息便越是浓厚。 温县的郊外正在下雪。每逢这个时节,即便是京中也人气凉薄了许多。大雪于天地间嘶吼长啸,如柳絮扶摇,笼盖四野。司马朗看了看闭眼假寐的司马弦,伸手将车窗侧帘拢起,马车内部一时竟幽暗得难以透光。 “不必如此。”司马弦仍旧合着眼,干燥的嘴唇轻轻翕动。 “我当你睡着了。怕寒气太冷,雪光太盛。”司马朗动作一顿,放下了拢起帘布的手,眼中光芒也随之黯淡下去。 “我该学着习惯这些。”她睁开清冽的双眼,一丝冷气自眼眸之间沁出,在半空幻作游离的光线。“往后要吃苦的日子还长着呢。” 司马朗蹙起眉,望着她的神色无奈却温柔。他懒得去追究那句话底下是否藏了利锥,也无心出言责怪。自离开庐江之后,司马朗便愈发觉得自己愧对于司马弦。离家越近,这份愧疚便生得越深沉。原本只是些微的自责情绪如同开春埋下的树种,在司马朗的心底生根发芽,又逐渐变成挺拔茂盛的愧怍。他想对司马弦道歉,却说不出口,更怕说出口后她仍旧目光冷峻,嘴角会牵扯出嘲讽的笑意。 这大约便是惩罚罢,司马朗想。恐怕今后他便要活在这愧怍与羞赧之中,再无求得原谅的可能了。 “阿弦,不要恨大哥,我也是没有办法。” 司马弦闻言,脸上浮现出难以察觉的讶异神色:“这是我自己的选择,恨你做什么?” 可她这般想也未想便脱口而出的回答,在司马朗听来却更像是气话。他正欲开口再说些什么,却感马车的车轴正缓缓停驻,车门之外一个清朗的呼声随即传入耳廓。 “长姐,大哥!” 是司马懿的声音。 原是已经到家门口了,此次倒是比想象中的要更快些。司马懿撑着伞站在门口,望着马车的眸子清清亮亮,仿佛期盼着什么一般将要跃跃上前。有几缕雪絮循着风落在少年白皙的手上,在指间挥散消融成温软的痕迹。司马朗缓步下车,唤了弟弟一声,便返身向车内伸出宽大的手掌。司马懿看见帘中探出一只纤细的手,光洁美丽如雕琢的璧玉,似新雪飘零般轻轻附上大哥的掌心。伴随着一阵短促而轻微的响动,隽丽的身影自帘内飘逸而出,如仙人神袛,脚尖点水般落在雪地之中。素色的斗篷与冰雪交融,明净纯粹,光彩烨然若月。她一抬眼便看见了驻足于前的司马懿,本是有些疲累的双目霎时弯起亲切的弧度,一瞬间便如石上清泉淙淙而过,是同记忆里一般无二的温柔。 “姐姐!”司马懿也笑,平日里像个小大人一般老成稳重的他,此刻却露出了璀璨烂漫的适龄笑容。他赶忙迎上前去,将手中的伞举过司马弦的头顶:“长姐怕冷,快随仲达回屋里去,别冻着了。” 司马弦笑着抬手摸了摸司马懿的头。不过是两年未见,小她四岁的二弟竟长得飞快,如今已是与她一般个头了。看见长姐抬起手掌要摸自己的头,十三岁的司马懿温顺恭敬地低下脑袋,绵羊般垂眉顺目,俨然一副乖巧懂事的模样。 “懿儿长得这么高,我险些认不出来了。”司马弦笑道:“爹拟字还真是偷懒,大哥叫伯达,你便叫仲达。依次算下去,家里几个兄弟拟字时便毫无新意,不过是‘叔达’、‘季达’之类,我都能猜到了。” “我们单调些有什么要紧。爹前些日子来信说也要给长姐拟字,只是他嫌自己起得不顺耳,便要大哥来起,还千万嘱咐,须得叫这封字配得上你才行。” “爹费心了。”司马弦垂下双眸,浓密眼帘将闪烁的光彩静默遮掩。感到她的笑容在不知不觉之间暗淡了些许,一旁的司马朗连忙抢过话茬,半开玩笑地诘难道:“仲达无礼。怎么只给姐姐撑伞,不给大哥撑?害我在这里吃雪,真是长幼无序。” “大哥身长八尺三寸,仲达纵是踮起脚也够不着你的头顶。要撑伞,你自己撑。”司马懿心领神会,便佯装出一副阴阳怪气的模样瞥了司马朗一眼,末了还执起司马弦的手:“长姐,大哥故意找茬欺负我,你管不管?” 司马弦被这兄弟俩逗笑了,抬指戳了戳司马懿的脑门:“两年不见就这么顽皮,敢和你大哥顶嘴了?也就是我在,若是爹可饶不了你。” 司马懿也笑,又仿佛想起什么似的,忙不迭将伞柄塞到她手里:“长姐快先撑伞进屋吧,我来拿行李。你的手寒凉得不行,须得去炉边暖暖才好。” 司马弦应声点头,便背着随身的行囊撑伞先行进了家门。自司马弦开始记事起,便是始终与父母兄弟一同居住于京中的宅邸,这温县的老家还是第一次来。这所宅子对她而言有些陌生,庭园之内行走站立的却又皆是熟悉的容颜。从前的仆人见司马弦回来都甚是喜悦高兴,纷纷簇拥着她往厢房走去。烧水、点炉、熏香,平日里如同亲人一般的仆从热闹喧嚷着,手里的活却收拾得利索干净。经历了良久的身心俱疲,司马弦的心情直至现在才稍微平复了些许。仿佛从此刻开始,“回家”也不再是一个可怖到想要逃避的词。 司马朗远远望着被仆人环簇的司马弦,隐隐地担心着他们伺候不好。时值寒冬,她本就因为伤心而有些乏累,再加上连日的星夜兼程,司马弦的身子较之于前年恐是虚弱不少,恐是得再加之嘱咐才行。如此想着,司马朗便也拔步欲跟上去,却猝不及防地被身后的司马懿一把抓住手臂。 这个文弱的书生少年,此时握紧兄长手臂的力道却是如此刚强。司马懿的十指攫带着凛冽寒意,如锋刃割破厚重的衣料,要将肌骨一同揉碎于掌心。 司马朗疑惑地回首,只见司马懿低垂着头,面容隐匿在一片幽暗的阴影里。 “怎么了?”他不明所以地问道。 “大哥。”司马懿缓缓启唇,声音阴森沉冷,唯有声线末处那略微的颤抖悄然泄露了他隐忍压抑着的愤怒:“你去庐江,到底同长姐说了什么。” “……仲达,何出此言?” 司马懿慢慢扭过头。他的脑袋已是全然转了半圈,正用流溢着狠戾光芒的双眼直视身后的司马朗,可身子却岿然不动,始终保持笔挺地正对着马车。 如鹰视物,如狼回顾。 司马朗心中一阵恶寒。他并不是第一次见到二弟身不动而回头视物的模样,只是如今司马懿的眼神却分外凛冽尖利,阴沉残酷得有些恐怖。 “你究竟是用何种手段将长姐带回,才使她情绪忧虑深重如斯?他仍是冷声说着,斜飞入鬓的眉尾锋利妖异。 “什么?仲达,你……” 未说出口的话语凝滞在喉头,仿佛被一双有力的手生生扼住掐断。他是如何察觉的?适才的司马弦,明明同从前还在家中时一般无二,言辞举止之间都是一贯的活泼温柔。就连司马朗都惊异于她见到弟弟时那豁然开朗的心境,仿佛只是远游一趟晚归了些日子,在他人看来更不该有什么异常才是。然而司马懿却像是有什么神通之力,竟看出她情绪忧虑,更问出这般诛心的话来。司马朗不可置信地看着自己的弟弟,素来沉稳的瞳孔剧烈颤抖着,这种从未有过的感觉究竟是为何物? “大哥,你如此伤害长姐,可想过她的心情没有?” ——是为,恐惧。 “你去庐江接长姐回家,我本也能对她心境料知一二。可今日见了,才知她的痛苦更甚于我所料想之百倍。大哥,长姐如今这般模样,你的内心难道就不会痛吗?你怎么敢,怎么忍心!” 司马朗愣怔在原地,大睁双眼久久地望着司马懿。他已全然不似平日的二弟了。那双以往谦恭温逊的明亮眼眸,如今却幽寒暗澹,似有毒蛇盘于其间,不时闪烁着凛冽的光。明明就在眼前,可司马懿的面容却逐渐模糊起来,唯有这双眼睛始终清晰可辨。司马朗恍惚之中,竟回忆起临行那日司马弦缩在被窝里看向自己的眼神。 是一模一样的神情,正于他双目之间交错重影。 “仲达,你是如何得知……”良久,司马朗勉力扯动干涸的喉咙,“不,你知道些什么?” 司马懿锁着眉头笑了,狭细的眼角高吊起来,目光之中寒意更甚:“懿自幼由长姐一手带大,朝夕相处,只看她一眼便知其心思,仅此而已,大哥莫要多虑。只是倘若大哥不告诉我实情,仍打算对庐江发生之事三缄其口,我便只能去问长姐了。到那时,不知被揭开疮疤的她对于大哥,又会是什么态度?” “放肆!”司马朗双目一凛,自惊惧之中回过神来,愤而甩脱了司马懿的手:“你这是与大哥说话的态度?多日不见,你小子胆气见长啊,还学会威胁大哥?你且多说几句,届时动用家法,我倒想看看你还有没有这样的伶牙俐齿。” “仲达岂敢。”司马懿闻言也不恼火,却恭顺地垂下眼去,弯腰拱手,正如以往一般谨慎:“只是弟弟好奇,一时口不择言,大哥何必放在心上。既然你不说,我去问长姐便罢了。想来大哥行端影直,定当无所畏惧才是。” 语毕,他对司马朗露出粲然一笑,弯起的眉眼如日光一般清爽干净,全然不见先前阴翳,竟连些微的蛛丝马迹都如尘烟挥消。司马懿踮脚背起置于马车的行李,返身便小跑着往屋内行去。少年的背影矫健利落,风雪撩起轻盈干爽的鬓发,擦着司马朗的手臂而过,仿佛刚才那潮湿阴暗的一切都是幻觉。 “站住。” 司马朗闭上双眼,自牙缝之间挤出了两个字。他今天才觉得,自己或许从未认识过这个孩子。 司马懿闻言便利落地止住脚步,随后忽地转身,脸上仍然挂着天真温驯的笑容,静静等待着司马朗开口。 “我暗示了弦儿。我说她与人私定终身之举是毁了家族颜面,更令她认为自己……永远都是司马家领养的孩子。”司马朗也随之转身,在风雪中与司马懿面对面地站立,古井不波的眼神之中压抑潜藏着令人难以察觉的淡淡懊丧。 回想起那天脱口而出的话语,司马朗的内心便悔愧万分,却仍然强装潇洒,只静静地看着司马懿的笑容,正在大雪侵蚀之中一点一滴地凝固。 “你……!!!”司马懿怒火中烧,不禁一个箭步冲上前去,想要抓过司马朗的前领。可甫一抬眼,却又对上了那双冷峻的眸子,总是温润的眼睛此刻竟未夹带一丝情感,仿佛一切都与他无关。司马懿僵着身子,紧咬着下唇向后退却了两步,终于只在愤怒的颤抖之中隐隐攥紧了拳头:“大哥,你竟当真敢提及此事?这十余年来,你明明比谁都更不愿……” “仲达,有些事,现在的你还不能明白。”司马朗沉声打断,自他身侧缓步而过踏入家门,高大身躯在地上划出无法擅越的颀长阴影,“待到来日,你自然而然就会懂了。” 他们再次相互背对着。天地静默,唯有寂寥的风偶尔擦过脸颊,在耳边留下短暂的轻萧声响。此刻的司马懿竟也觉得,自己仿佛从未真正认识过大哥。 “不过,近日倒该麻烦你去宽慰弦儿一些了。”司马朗微微侧过脸,神色又如以往一般清朗温柔起来:“真正令她放心不下决意回家的,除了于她而言恩重如山的爹以外——还有你啊,仲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