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间者谋》 第一章 归朝 入了深冬,天气骤冷,前些日子大宁国都下了难得的一场雪,可惜堆积的雪花并没能维持太久,今日阳光一照,地面便只剩下一些斑驳的白色。 白雪融化,气温更低了,雪水霎时凝结成冰,人若是不小心一踏,能刺溜一下滑出去老远。 屋檐下都是长长的冰锥,看着晶银剔透,很是漂亮。 蒋梦云正在练剑,明明是极冷的天,她也不过著了一件淡蓝色秋衫,此刻浑身热气腾腾,额头上布了密密的一层细汗。幸好之前丫鬟们已将院子里的雪铲到了一边,此刻中间的一块空地已经全部干透,因此并没有耽误她每日的功课。 长剑在手,她身形矫健,动作敏捷,时而跨步直刺,时而翻身平扫。慢时隐隐透着暗劲,快时仿佛蝴蝶翻飞,又利落又潇洒,看得围观的小丫鬟连连叫好,一个个劲头十足,蹦跳着拍手欢呼,简直将这位大小姐当成了世外高人看待,双眼透着崇拜。 吵吵闹闹,蒋梦云并没有受到影响,直到收势,长剑入鞘,她才笑嘻嘻地转过身来道:“去去去,就会瞎起哄,就会乱叫好,天天被你们看杂耍似的瞧!来,刚刚就你声音最响,灵儿你来说说,好好好,我这长剑舞的,好在哪儿?” 她随手点了站在最前头的一个小丫鬟问,那丫鬟先是一呆,想了片刻后“嘿嘿”笑起来:“回小姐的话,好看。” “……”蒋梦云无言以对,又用细长的手指头点了点旁边一个笑弯了腰的道:“你笑,那你来说,好在哪儿?” “小姐问我?”那被点到的小丫鬟也愣住,左右看了看,灵儿都不懂,她就更不懂了啊。眨巴了一下眼睛,她试探着回答:“好……好看?” “重复了!”蒋梦云撇着嘴,用长剑的剑柄轻轻给了那丫鬟的脑袋一下,恨铁不成钢,“瞧你们一个个长得挺机灵,怎的却笨成这样?拍个马屁都不会,拍个马屁都抄袭,拍个马屁都没点创新?去去去……” 她说着,赶鸭子一般将人往外赶:“今儿父亲和哥哥们回京,虽是太子急令,但一时半会怕是不会再回前线,说不定会回来住上几日再走。你们都别在我这里站着了,去前面看着,若是母亲那里忙不过来,你们便留在那里听使唤,我进去洗一洗换身衣服也去前头。” 小丫鬟们并不怕她,嘻嘻哈哈地应了,一窝蜂往外走去。 灵儿想想觉得不妥:“小姐,奴婢留下吧,否则您若是水冷了要加水也没个人伺候啊,要不……”总说她们没脑子,她无论如何不服输,“您就先别洗了,用热水擦一擦,换身衣裳,等老爷和少爷们都回来之后再……” “瞧把你能的!” 蒋梦云“唰”一下拔出长剑,看看右手锋利的剑身,作势要扔,又忍住了,看了看左手的剑鞘,到底没忍住朝灵儿丢了过去:“这么冷的天,我不洗!哦,擦一擦,你想得真美呢你,不许跑,你给我站住,你们这帮见了哥哥们就找不着北的死丫头,我……” 灵儿哪里等她说完,早尖叫着撒丫子跑了,出门的时候不小心踩着旁边的冰,手忙脚乱像打了套猴拳似的,好不容易抓住了门槛才没真的一屁股坐下去。 蒋梦云气喘吁吁的,看样子气得不轻,可一眨眼的工夫便被她这滑稽样弄得破了功,“噗嗤”一下笑了出来:“该!让你跑!” 这帮鬼灵精,说她们没脑子,这会儿为了能早些见着哥哥们,又不叫她一个人孤孤零零地落了单,可聪明了。 直至众人散去,蒋梦云才转身进屋。之前已有丫鬟将热水备好,此时温度正适宜,她也并不需要人伺候,自己脱了衣裳泡进水中,温热的水包裹住她的身子,顿时舒服得一个激灵。 冬日适合泡澡,但今儿赶时间,她便没泡太久,只草草洗了身子,换了一件厚些的冬衫出门。 来来往往的丫鬟们忙里忙外,大将军府难得如今日这般的热闹。 蒋梦云心情越发好起来,她已经有些日子没见到爹和哥哥们了,这次梁国二皇子亲征,竟打得大宁国连连败退,父亲身为主帅压力极大,好在前些日子情况有所好转,已又胜了几场。 正是该乘胜追击的时候,却不知宫中出了什么变故,太子殿下急召,要父亲立即回京。 事情有些古怪,但朝堂上的事她一个小女子实在无法知晓真相,便是再如何聪慧过人,也只能靠蛛丝马迹猜一猜。 如今太后病重,皇上亲自前往太湖西苑侍疾,只留太子监国。 太子年轻,也许是被前几场败仗吓破了胆,也许是在朝中斗不过四皇子一派的势力,想要找父亲回来撑腰…… 但总之,都谈不上是什么好事。 唯一的好处大概便是让他们亲人得以团聚吧。想到这,蒋梦云便又开心起来,想想,又回里屋将长剑拿了出来。许久不见二哥,是必定要考校她的,没有趁手的兵器,到时岂不是还得再回来一趟。 与她估算的时间相差无几,待她人行到中堂,外头已热闹起来。 一个小厮高喊着进门:“老爷和少爷们回来了!”整个将军府便仿佛节庆般热闹起来,三门齐开。母亲打扮得极其隆重站在最前方迎人,她的长发高高盘起,点翠发饰,身上穿的是前些日子新做的那件正红色夹袄,衬得她皮肤越加雪白剔透。 虽已是四十出头的年纪,却因保养得当又与父亲恩爱有加,根本不显岁数。打眼看去,也不过三十左右。 后头跟着的丫鬟婆子人人脸带喜色,蒋梦云也笑嘻嘻地,眼睛只管看着门外,等人进来。 “我们回来了!”人未至,声先到,接着二哥蒋云峰头一个进门来,看向母亲,朗声叫道:“娘,孩儿回来了!”又转头看见了蒋梦云,还没等旁人反应过来,他已突然一拔腰间长剑,竟陡然向她刺了过来。 来不及招呼后头的父亲和大哥,蒋梦云下意识以最快的速度一个轻巧翻身,瞬间躲过了最先的攻击,而后动作利落,站而后定,拔剑而起! 第二章 家人 “叮叮当当”的声响中,眨眼间两人已过了不下十招。 那边父亲看得笑眯眯的,母亲薛氏早已忍不住喊道:“这是干什么,一见面就舞刀弄枪的成什么体统?啊哟……” 她急匆匆地想上前来拉人,哪里抵得住他们打斗中的招式,被罡风一带,险些跌倒。大将军蒋正道本还笑着看热闹,这时立马虎下脸朝蒋云峰吼道:“臭小子,还不给我停下,若是伤着你娘,下次出征你给我滚去看守辎重营!” “哎呀!”蒋云峰吓得立时一声叫唤,将剑往前一推,人已经往后退出小半里的距离,“父亲饶了孩儿吧,看守辎重营不把孩儿闲的骨头都懒散了!不瞒您说,我这两日都浑身痒痒,嘿嘿,不过妹妹有些日子不见,功夫又进益不少,可喜可贺!” “有什么可贺的,”大哥蒋云熙一直站在那里没动,这时忍不住反驳道,“妹妹是大将军府的闺秀,你却总让她学这些打打杀杀的……” 他说着,恭恭敬敬给薛氏请安,即便能察觉出他心情很激动,可面上却依旧显得冷冷的。待薛氏朝他笑着点头,又说了几句话之后,他才又问蒋梦云道:“妹妹早前就说要给我编个扇坠,如今可做好了?” “扇坠那么麻烦,你想累死妹妹吧!” 还没等蒋梦云回答,蒋云峰已立时又跳起来,指着他道:“你明明都有嫂子了,虽说还没过门,可那也是咱们蒋家正儿八经的媳妇啊,怎的不让大嫂给你编一个?再说了,咱们在前线冲锋陷阵哪里用得上扇子,你要扇坠做什么?风流倜傥给梁国那些糙汉子看,那不是对牛弹琴给石头闻花香嘛,对吧爹?” 他笑嘻嘻地,一张英俊的脸顿时显出十分的喜庆来,还嬉皮笑脸想得到父亲的赞同,结果被蒋正道冷冷地瞪了一眼:“我看你是皮痒!” 吓得整个人又躲在薛氏身后,不敢出来了。 初见时闹腾了一阵,将军府众人都是喜上眉梢的模样,蒋梦云心中高兴,自然也满脸带笑,可她仔细看了父亲一眼,便察觉出问题来。难得回京,虽说是被太子急召,但能借此机会与家人团聚,无论如何也该高兴才是。 可父亲虽也在笑,面上掩饰得极好,笑意却未达眼底,反倒带着些许的担忧一般,她不由皱了眉头。当着众人的面不好立即发问,只能先跟着回了主屋,直到下人们都各自散去,她才唤了一声:“爹,出事了吗?” 蒋正道被吓得愣住,片刻后想起自己女儿的本事,最终笑着摇了摇头:“瞒不住你,可此事事关重大,朝中也尚未有定论,现下只是让我们在府中等消息,父亲也不好跟你细说。” “怎么,”蒋梦云微皱了眉头,“太子殿下竟不让父亲再回前线?” “你……”蒋正道又被噎住,有个太聪慧的女儿也不算好事,瞧瞧他把话都说得如此隐晦了,却还是被她轻松抓住了重点,只能轻叹道,“瞒不住你啊!” 此刻屋中已没有旁人,只有他们一家。母亲心思纯粹,压根没搞明白他们父女在说什么,反倒有些奇怪:“怎的,此次回京不需再去前线了?这是好事啊,咱们一家都许久不曾安安稳稳地在一起生活了。” 蒋云熙没开口,冷脸坐着。 云峰却嗤笑了一声,对蒋梦云道:“他是个糊涂蛋,我倒要看看,拘着我们在京城他们如何能够迎敌!梁国的二皇子可不是吃素的,更何况如今他还怀疑军中出了内鬼!其实有内鬼也不稀奇,否则那墨宸再厉害,也不至于打得我们节节败退,好像每次我们如何出兵他都了若指掌。” 父亲不说,二哥这话里的信息量就大了,蒋梦云低头沉思,想想觉得不对:“军中出了内鬼,为何不直接送密件进军营,让父亲和哥哥们在军中查,反倒急召你们回京,如今又拘了你们在国都?” “他脑子坏了!”蒋云峰恨恨道。 立时被蒋正道瞪了一眼:“谁许你如此说太子殿下了?” “他不是吗?刚愎自用,脑子就不清醒!非要让咱们在这紧要关头休战,让他再另派其他官员去前线查,查什么?真要有内鬼,被他闹出这么大的动静,早就得了消息跑了!趁着皇上离京侍疾,就敢胡乱插手军国大事,我看他是要……” 一个“反”字尚未出口,被蒋正道狠狠地瞪着,没敢再提。但他明显是不服的,气哼哼的,撇着嘴不说话了。 薛轻语在旁看着,总算察觉出不对劲,但既然是正事她不懂,便不再插话。 蒋梦云却越发沉静,她默默坐了半晌,忽而彻底变了脸色:“不好,咱们家立时便要大祸临头!太子根本就是想利用这机会扳倒咱们将军府,他口口声声军中有内鬼,偏偏又拘了你们回京,若我没猜错,栽赃陷害就在眼前了!” “爹!”她猛地站起身来,上前一把抓住了蒋正道的胳膊,“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您若是坚持不回京,太子纵使有千般计谋也是枉然,只要等皇上回宫,他便再没有机会,可他笃定了您不会抗令……这是处心积虑的阴谋!您……” 知道的消息比我多,怎么会想不明白?!蒋梦云瞪着眼睛,一瞬间只觉得满脑子轰轰直响。 下一刻却死了心,她看见了父亲的表情。 父亲知道的,他那么聪明,定然也曾猜到这种可能。可他一心一意忠于君主,满腔热情报效朝廷,自认身正不怕影子歪,又担忧万一朝中真有祸事,他若置之不理,实在不是臣子所为,因此才不愿违抗太子的命令,明知即将面对的是千灾万难,也毅然决然地回京。 真傻,对待一个想尽一切办法陷害自己的人,掏出满腔的真心,又有何用?蒋梦云一时间心情复杂,几乎不知该用何种言语表述。 她是善用计谋的小女子,在内心深处其实很羡慕那些能在战场上威风杀敌的好汉。她崇拜父亲,崇拜哥哥们,他们熟读兵书,在面对敌人时虽也会利用谋略,可内心深处却依旧是铮铮铁骨的汉子,是光明磊落的兵! 第三章 忠臣 蒋正道知晓女儿聪慧,被她猜出大概并不是什么难事,可却也不曾料到她的反应竟这样快。 她方才似乎还在疑惑,此时已是恍然,不过片刻的工夫,就已猜到一切。 蒋正道沉思片刻,起身拉住了薛氏的手,他没法对她说太多,但事已至此,至少要保住她与女儿的性命:“夫人,我本思量着该如何告诉你们,可现下梦云聪慧,已然猜到一切,那你们娘俩这就收拾东西马上出发,去太湖找太后。” 薛氏单纯,却不傻,即便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也知道事态严重。此时此刻丢下丈夫与儿子,却和女儿去太湖,并非真的要去寻求太后的庇佑,而是找一个离京的借口,在大难来临之前护住她们。 她当然想活,可家若不在,她活着还有何意义? 薛轻语轻轻摇头,本能拒绝这个提议,又眼巴巴地去看女儿,就见蒋梦云也坚定地摇了头:“爹,来不及了……从您和哥哥们踏进京都的那一刻起,咱们将军府就已经入了天罗地网,太子身边有高人相助,这是个死局……” “我与母亲只要踏出将军府大门一步,立时就会被他们的人拿下,到时候再安一个畏罪潜逃,又或是妄图通敌卖国的罪名,咱们便是有十张嘴也说不清了!” “事到如今只有三条路可走,”蒋梦云急急道,“要么,举家投靠太子殿下,要不,投靠四皇子,要么,拼死抵抗不管声名逃离京都,等皇上回京之日再设法解释。爹……若女儿没猜错,太子在宫中是不是要刻意拉拢您?” 越听,蒋正道的脸色越难看,明显对这三条意见全都不赞同,直到她问最后一句,才点头道:“是。” “您是不是说您是皇上的臣子,一心忠于圣上?” “是。” “他有没有威胁您,若是您现在不支持他,将来即便要反悔都不会给您机会,是不是说军中出了内鬼,之前朝廷连吃败仗,是因为您治军不严,甚至有理由怀疑您……私通了大梁?” “是。” “您是不是说您要禀明圣上,绝不接受被如此污蔑?” “是。” “太子是不是大发雷霆,说您口蜜腹剑,实则包藏祸心?是不是说您其实就是想要支持四皇子?” “是。” 蒋梦云问一句,蒋正道便答一句,他越答便站得越正,可她却越问越心寒,到最后整个人身子都隐隐发冷。 “爹,您是忠臣,因此必会觉得太子此举是无理取闹,您一心为了朝廷,忠于陛下,怎可能随意插手帝王家事。皇上龙体康健,传位之事尚早,只要陛下在,不管太子还是四皇子,就都不会是您的君,您大概……没说什么好话。” “哼!”这次蒋正道没有开口,倒是旁边的二哥听了忍不住跳将起来。 “好话?他胡说八道,为了得到臣子的支持,竟敢用军国大事来栽赃陷害,还敢指责爹的为人,爹身为大宁的护国将军,当然要好好教教他!别说是爹,我都想骂他几句!咱们在战场上出生入死,他倒好,在宫里内斗,还敢拉扯到咱们身上来,我呸!陷害我们私通梁国贼子,当旁人都是傻子吗?谁会信!” 谁都不会信,可那又如何?他们并不需要旁人真的信什么,只是需要一个莫须有的罪名让他们能够动手,目的就已达成。 蒋梦云彻底瘫坐下来,倒在椅子上半晌没能开口。她无力地看向向来稳当持重的大哥,想问他当时为何没有劝一劝,可话到了嘴边却再说不出来。 来不及了,再追究之前的事已毫无意义,何况大哥为人正直,只怕更看不惯太子的做派。而自己提出的三条路,爹也一条都不会走。怎么办?生平第一次,蒋梦云生出一种无法把控自己命运的感觉。 她习惯了胸有成竹,习惯了运筹帷幄,习惯了将一切掌握在自己的手中,可这一次到了生死关头,却只能望而兴叹,无能为力。 对于“忠君”二字,在蒋梦云看来并不该是完全无私的,至少跟自己的性命比起来,无伤大雅的一些妥协可以做得。她是这样想,却不能将这想法强加到爹和哥哥们身上。 就好像他们不会硬要将这愚忠强加给她和娘一样。 否则爹方才不会想让她们逃命的。 太子此人本就阴险诡谲,如今也不知又得了谁的指点,这一招是非逼着他们将军府做出选择,若是从了,那自然皆大欢喜,若是不从,他们想尽一切方法也要将大将军府的势力彻底消灭,防止将来便宜了旁人。 蒋梦云抬起头,爹娘稳稳坐着,根本无畏无惧,大哥依旧冷着脸,但身子却挺得笔直,至于二哥则是满脸愤恨,浑身每一处都透着对此事的不满。面对这样的家人她还能如何? 卑躬屈膝,从不是他们行事的风格,爹一生戎马,哥哥们也是战场上的热血男儿,打小学的便是如何成为有责任,有担当,不怕苦不怕累,顶天立地的男子汉,想让他们服软…… 她怎样才可能做到? 饶是她平日里再如何足智多谋,此刻也彻底败下阵来。怎么办?不知道她现在偷偷遣人去四皇子府上投诚还来不来得及,或者……直接反了?然而就在她还在胡思乱想的当儿,异变突生。 外间忽然传来喧闹的嘈杂声,接着有小丫鬟急匆匆地从外头敲门叫道:“将军,夫人,不好了,外头闯进来好多人,个个都带着兵器,带着太子手谕,说……说咱们将军府混进了敌国间者……” 有小厮乱糟糟地怒吼:“你们干什么,都干什么,这里是大将军府,你们胆敢擅闯?!站住,站住!” 没多一会儿,便又有尖锐凄惨的声音叫嚷道:“不好啦,动了兵器啦!” 蒋梦云猛地站起身来。 来得这样快!看来太子的确是不想夜长梦多,无论如何也定要在皇上回京之前将他们处理掉,那么如今他们便只剩一个法子,尽可能地拖延时间,然后,将一切交给命运。 第四章 栽赃 将军府的家丁不少,也有护卫,父亲和哥哥们又是军中极其勇悍的人物,她自己剑法极好,真要抵抗也许能撑些时间。 计议已定,蒋梦云立刻转身朝蒋正道躬身请求:“爹,派人拦住他们,太子忽然发难,定是圣上要回京了,如今能拖一刻是一刻,只要等皇上回来,爹兵权在握,以此为条件与皇上交涉,咱们也许能逃过一劫。” 不过,真那样作为,蒋家也必然会遭到皇上猜忌,护国将军这个名号大概要成为过去了。 可与蒋家一门一百七十余口的性命相比,权势和名望根本算不了什么。 蒋正道明显有些犹豫:“来的人有太子手谕,虽说他并非我主,可到底是监国,如今说的又是我将军府中混进了敌国间者,我们若是阻拦,岂不是要担个藏匿包庇的罪名?” “爹!”蒋梦云着急起来,她知道想要说服父亲很不容易,但此时大难当头,已是火烧眉毛,她来不及多作解释,站起身来双腿一弯,“噗通”一声直挺挺跪倒在地,“求您听女儿一次,否则咱们全家人的性命,就通通要被葬送了!” 薛氏向来知道女儿的本事,她还从未在女儿脸上见到过如此凝重的表情。况且这里才刚说着要有祸事,那边竟真的就有人拿着兵器闯上门,她越发察觉出事情的紧要。 “夫君……”她轻唤了一声。 蒋正道身子终于僵住,他站在当场,也不知在想什么,足足愣了半刻,外间乒铃乓啷的嘈杂声越来越近,他才像是下定了决心一般站起身来,随手拿了兵器:“云熙、云峰,随我出去。” 蒋梦云狠狠地松了一口气,浑身的劲儿都在一瞬间被卸掉了般,斜斜歪倒在一边。 大哥默不作声,只跟着拿了长剑出门,二哥脸上的愤恨则瞬间消失,转而变得格外激动,一副要上阵杀敌的模样:“好极了!早他娘的看他不顺眼了,叫他们撞到咱们的剑刃上,看我不打得他们娘都不认识!” 说着,咋咋呼呼地出去了。 大门一开,外间传来的声音越发刺耳,已有凄厉的惨叫,明显是有人被重伤,还有陌生的声音在朗声大笑:“都说护国将军英勇无敌,我看这些护卫也不过如此,来人,冲进去!阻拦太子查案,全部都是同谋,将他们统统拿下!” “你们干什么,你们胆敢乱闯,再往里可是女眷的住所了,你们私闯朝廷命官的府邸,出了事担得了这个责任吗?快拦住他们!你们……”声音戛然而止。 接着又更加凄惨的叫声传来:“豆子!豆子!你们目无王法,竟敢当众杀人!” 之前那陌生的声音顿时哈哈大笑道:“目无王法?哈哈,你们听听,好不好笑?跟咱们谈王法,小兔崽子,瞧好了,这可是太子殿下手谕,这就是王法!咱们就是王法,懂吗你!狗东西!杀人怎么了,老子就喜欢杀人!” 话音未落,不知发生了什么,又是一阵嘈杂声。 那声音接着又道:“你们听着!蒋正道和他两个儿子在前线有通敌卖国的嫌疑,如今已是朝廷钦犯,太子爷给你们脸面,只说有间者藏匿让咱们来查,可我告诉你们,咱们已有人证,就差物证,你们胆敢阻拦,这就是下场!” 蒋梦云心中一寒,之前说是有奸人藏匿还好,此刻竟彻底撕破脸皮,太子如此急不可耐,吃相简直丑陋之极! 外头接二连三传来惨叫,有浓郁的血腥味飘进屋内。 伴随着这些看向父子三人出门的背影,不知为何竟莫名有了种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的惨烈。蒋梦云连忙将这不祥的念头从脑中抹去,她知道,不管方才的劝解父亲是否已经听了进去,至少在这一刻,他已做了选择。 那就好,如此他们至少可以挣得一线生机,即便那生机非常渺茫。 来不及缓口气,蒋梦云连忙强撑着又站起来,扶着母亲起身道:“爹和哥哥们去前头抗敌,娘,您快些往后院走,前面关卡众多,他们一时半会儿没法打到后面,我记得咱们家有个地窖,您快些跑,躲进去!” 薛轻语被她拉着,却没动。蒋梦云急了:“娘,您干什么,快啊!” “可是……”薛轻语明显有些犹豫,“你爹和哥哥们不会出事吗?还有,你不跟娘一块儿走?” “我不走。”蒋梦云却摇了头,只抬手拼命推着她从正厅的后门出去,“我虽是女儿身,从未上过战场,可一身功夫却是二哥手把手教出来的,如今咱们家被人打上门来,我若只会躲着,岂不是丢了爹护国将军的颜面?况且对方人数众多,我留下至少是个帮手。” “可是……”薛氏边加快脚步边拉住了蒋梦云的手,“云儿,娘对不起你们,娘太没用了,到了生死关头也帮不了什么忙,只能躲好不给你们添麻烦,你们千万保护好自己,你别跟着我了,留下,帮他们。” 蒋梦云终于站定,她深深地看了母亲一眼,道:“好。” 言罢转身,又极快地往回狂奔!越跑,乱糟糟的响声越近,有兵器相交的声音,还有人不断的惨嚎。之前那陌生的说话声越发嚣张,已然毫不顾忌:“好好好!父子三人齐齐抗命,这不是要谋反是什么?来人,拿下他们!” 她猜的没错,栽赃陷害张口就来,爹向来对朝廷忠心耿耿,听到这样的污蔑,还不知要被气成什么样! 加紧脚步,下一刻,蒋梦云却倏地停了下来。 因为她从门缝中远远看到了自己的父亲,他站在院子当中,被一众兵丁围住,那拿着太子手谕的人骑在马上,看不见面容,但父亲却抬头顶胸稳稳站着,声音不响,却盖住了对方狂妄的叫嚣。 “谁说我要谋反?!我蒋正道一生为朝廷抵御外敌,可笑如今不曾战死沙场,反倒被人污蔑叛国!太子殿下的意思我知道,无非是要取我性命!但如今圣上安在,太子想要定我的罪名,也得看陛下同不同意!” 第五章 祸来 “老东西!你敢用皇上来压殿下?”之前那声音再次传来,“别以为自己打了几场胜仗就了不起,不把太子殿下放在眼里,你当你是什么玩意!说到底也不过是朱家的一条狗!死到临头了还嚣张,今儿爷就教教你做人!来人,给我上!” 他一声令下,从门外又涌进一大批的兵丁,看衣着并非禁军,反倒像是太子亲卫。无法无天!太子这般作为,若是皇上再活得久些,他为了自己的权势地位,岂不是要直接造反? 此刻上前,跟送死无异,蒋梦云连忙找了个空档躲好,看外间动静。 父亲手拿长剑站在最前方,他毕竟是皇上亲封的护国将军,连敌国将领听到名号都闻风丧胆,这些太子亲卫平日里就是些花架子,如何敢真与他近身打斗?那边人数倒是众多,可惜只敢拿长枪对着中间,迟迟不敢上前。 领头之人明显暴躁起来:“还愣着干什么?再不上前,本官便替太子殿下清理门户了!” 左右都是死,那群亲卫终于咬牙直冲,结果被二哥踏步上前就是一剑横扫,霎时将武器打断了大半,对方明显被这狠劲吓了一跳,又齐齐后退,乱了阵脚,表情更是五花八门,显得分外滑稽可笑。 但蒋梦云笑不出来,对方既然已经打定主意要灭了将军府,就不会不做好万全的准备,果然,之前那人疯狂地尖叫起来:“好好好,动了兵器了!这都是证据!拒不从命的证据!” 他话音未落,蒋云峰忍不住冷笑道:“满嘴喷粪!你们冲进来要杀人,还不许我们自保不成?严波,你好歹是禁军统领,圣上从来待你不薄,你竟敢怂恿太子做出这样的事,待圣上回朝,也绝不会放过你!” “我呸!”什么怂恿太子!太子还需要他来怂恿吗? 那人听到这话,彻底暴跳起来,正要破口大骂,可下一秒却忽而又笑起来:“姓蒋的,死到临头还来威胁我?先担心担心你自己吧,小少爷,你们家的罪证……” 话到一半,却没说完。 蒋云峰不齿他这等小人得志的模样,反唇相讥,几乎将那严波说成了古往今来第一奸臣,挖苦讽刺,指桑骂槐,摆到一般人听了恐怕早就受不住了,那严波之前看去明明是脾气非常暴躁的,可不知为何却冷静下来,半晌不曾再胡乱动手。 双方只言语对骂,二哥是其中翘楚,自然稳占上风,时间的确是一刻一刻的过去,起了拖延的作用,但蒋梦云却隐隐觉出不对劲来。 不对,若要拖延时间,也是将军府该做的,那严波害怕皇上归朝,无论如何也该速战速决,怎的反到雷声大雨点小,停在门口浪费口舌却不干正事? 蒋梦云忽然想到此人方才说了一半的话,他们家的罪证……他们家能有什么罪证?人证可随意收买来作伪,可物证这种东西若不能确凿,想要治一个护国将军的卖国罪名,也不是那么容易的。 除非…… 想到这里,她猛地跳起来就要往后院跑,结果前方却忽然传来一个男子高喊的声音:“严大人,我等在大将军府后院搜查,搜出证物若干,将军夫人恶意阻拦,已被我等拿下!” 完了!蒋梦云双唇颤抖,脸色惨白,有那么一瞬险些站立不稳。她大意了,太大意了!她小看了对方的能力,更轻视了太子的狠心,原以为有机会逃过一劫,却不料对方竟早就堵死了所有退路。 她后悔自己没有亲自带着娘回后院,可转念又一想,没用的,便是她去了又如何,不过是被多抓一个人罢了。 怎么办?头一次,蒋梦云不想只靠自己的脑子,而是祈求上苍,求老天爷保佑蒋氏一族免受灭顶之灾…… 可惜老天爷什么都没听见,这边才刚得了所谓“证据”,那边便传来内侍高亢的声音:“太子殿下到——” 人齐了,戏开场。 太子朱启朝带着人浩浩荡荡从外头进来,严波立刻将方才收集到的“证据”交了过去:“殿下,除了他们家的那位大小姐,其余人等都在这里,那蒋薛氏也已经被拿下,殿下,您看看,人证物证俱在,他们居然还敢抵抗!您瞧瞧地上这些断剑,可都是蒋云峰动手干的好事!” “你们胡说八道!血口喷人!我们蒋家一门对大宁国忠心耿耿,在前线浴血奋战保家卫国,如今竟被你这样的无耻小人陷害,什么证据!有本事你给我看,我倒要看看你们能编造出什么证据!我呸!” 二哥哪里受得了这个,早就又叫唤起来。 严波却没被他吓住,指着太子手中的木盒冷笑起来:“臭小子,被搜到证据你傻眼了吧,还来装腔作势?”他说着,从中抽出一张纸轻飘飘扔到了地上,“你要看,就给你看!瞧瞧这些信,咱们原来只知道你娘有梁国血统,没料到竟还和那梁国薛皇后是远房亲戚,瞧瞧,是不是写给你们的?” “还有啊,看看这还写着,给你妹妹带了些梁国白玉首饰,喏,”严波又从盒子里拿起一根发簪道,“这可是从你妹妹房里搜出来的,这白玉是梁国特产,咱们大宁怎么会有?” “再看这个,”他又拿起一封书信,“蒋云峰,这是写给你的!” “放屁!”二哥破口大骂。 大哥一直没开口,此时也冷声辩解道:“所谓证据,我等一从未见过,二从未听说,三不知出处,太子殿下身为一国储君,当以身作则,万不可被小人利用。我蒋家一门忠烈,绝不接受此等污蔑!” 朱启朝抬起头看了他一眼,没说话。一旁的严波却知道了意思,跳将起来拿起一把信纸狠狠甩到他脸上。 蒋云熙又道:“我等堂堂大丈夫,顶天立地报效国家,问心无愧忠心耿耿,上对得起苍天,下对得起父母,碧血丹心,赤胆忠诚!严波小人,如此污蔑我等,小心上苍不饶,将来下拔舌地狱!” 大哥虽声声句句都在骂那严波,可说的不也是太子? 第六章 灭门 朱启朝顿时皱了眉头,严波一见,立时大手一挥,上来一群兵丁将蒋云熙死死摁住,他自己则猛地从马上滚下,上前一把捏住大哥的脸,左手一动,也不知使了什么法子掰开了大哥的嘴,接着提剑狠狠地一挥,竟将他舌头生生割断了! 这群畜生! 蒋梦云已经很久未曾见过如此血腥的场面,此刻又是急又是恨,那一瞬间她几乎要冲出去大开杀戒,可理智偏偏告诉她必须冷静下来,一时脑中纷繁复杂,险些冲撞得她彻底失去意识。 但不待她晕倒,那严波已再次挥剑,暴起伤人。 这次剑锋一转直对着大哥的胸口,蒋梦云似乎听到,又似乎没听清,只隐隐传来一个轻微的“噗哧”声响,再看时,长剑的剑身已完完全全地没入大哥的身体,刺了个对穿。 原本还傲然而立的少年,身子不受控制地往旁歪倒,狠狠砸在地上发出“嘭”的一声闷响,地上迅速蔓延开大片的血迹。 “熙儿!” “大哥!” 两声呐喊同时响起,蒋梦云在心中也吼了一声,却本能抬起手死死捂住了自己的嘴巴,她不能出声,否则便只有死路一条,她必须要记住这些人的面孔,只要还有一线生机,将来就必要血债血偿。 下意识地,她偷偷歪了身子去看太子,却发觉对方猛地抬起头来,视线似乎也扫过了她这边,吓得她浑身一抖缩了回去,一时只觉得心脏砰砰直跳,剧烈的震动带起的声响让她连耳膜都有些生疼。 这当然是种错觉,她躲得极好,方才有兵丁从旁经过都不曾注意到她,太子离得那么远,注意力早被爹和哥哥们吸引,绝不可能发现她。 可即便如此,朱启朝那阴鸷的双眼也仿若烙印一般拓进了她的脑海。 混乱间,蒋云峰已愤然而起,大吼了一声:“大哥!”接着转过头去,恶狠狠地瞪着严波的脸,咬牙切齿道,“你这畜生!” “你这牙尖嘴利的小畜生!老子忍你半天了,我去你老母啊!”严波已彻底变了脸,两条眉毛下意识扬起,嘴角拉扯着,似怒非怒,似笑非笑,面容极度扭曲,那一瞬竟跟索命的恶鬼一般。 但他还知道没被压制住的蒋云峰轻易惹不得,因此明明已经满脸残暴,却还是很快地退后了几步,高声道:“不知天高地厚的臭小子,今日就叫你知道你严大爷的厉害!” 话音未落,他大手一挥,从院外竟又涌进一队人马来,这些人甲胄齐全,整齐划一,明显又比之前的更加精悍。他们一半手持军中特制利弩,另一半举着火把,根本不等人反应,便朝着院中的父子二人乱箭齐射。 这,这是私动了军队了! 爹爹与二哥虽骁勇善战,面对如此兵马,便是不肯坐以待毙也绝非他们的对手,蒋梦云躲在暗处,眼睁睁看着自己最亲近的人奋力抵抗,垂死挣扎般不断挥舞长剑,又被箭矢射中,慌乱拔出,却被明火灼伤。 爹爹老当益壮,慌而不乱还不算太危急,二哥性子暴躁些,方才冲得太狠,此刻衣裳被火苗点着,就地翻滚都无法将火熄灭,显得狼狈可怜又可悲。 太子面无表情,看他们的眼神与看一群蝼蚁无异。 严波却十分兴奋起来,整个人显得容光焕发:“射,射,射!射死他们!烧死他们!一群乱臣贼子,还敢乱骂老子,你们不是厉害吗,不是连大梁人都闻风丧胆吗,那又如何,如今还不是像条狗一样任人拿捏?” 他边骂边气喘吁吁,看样子简直要被自己给噎死一般,也不知究竟是为了帮太子杀人,还是为了出方才被蒋云峰呵斥之后胸口的那股恶气。 家丁们怒吼着,哀嚎着冲上前,很快便倒下一片。云峰原本还在地上挣扎,一支不知从哪里射出的箭在混乱中刺穿了他的胸口。他先还能抽搐似的动着,片刻便没了动静。 蒋梦云只觉得自己的眼前渐渐模糊,竟看不太真切。 胸中似乎有股疯狂的火气逼着要她也加入这混乱的战场,哪怕一死也要与蒋家共存亡。但脑中仅存的一丝理智,却狠狠拉住了她。下意识抹了一把脸,才发觉自己不知何时早已泪脸满面。 为什么? 为什么大哥风光霁月,却被先割舌后取命,为什么二哥那样肆意潇洒的人,竟被自己人乱箭射杀惨死,为什么爹身为大宁的护国将军,明明英勇善战奋不顾身,一心报效国家报效朝廷,却要受这等兵困之苦,落得如此下场! 这天道如此不公,叫人怎样熬过?他们是将士啊,是誓死保卫宁国的将士啊!哪怕是在战场上,冲锋陷阵被敌人杀死,也好过被自己人这样羞辱,虐待,最终死于非命。 浑浑噩噩间,蒋梦云似乎听到了父亲如困兽般的怒斥,接着是母亲凄厉的惨叫,还有一群陌生男人嘻嘻哈哈,既混乱又淫|荡地低吼。她大概知道外间发生了什么,但,她真的瞧不真切,也不能再瞧了。 她要躲好,她要躲得好好的。 蒋氏一门,上上下下一百七十余口啊,就如同被镰刀割去的韭菜,一个个倒下。他们杀人放火,肆意抢掠,奸淫婢女,简直仿若撕咬着腐肉的鬣狗! 她必须要报仇!她,是必须要报仇的! 蒋梦云就这样窝着,脸上湿漉漉的,也不知是汗还是泪。她的脸色苍白,也不知是因惊惧还是因愤恨。外间漫天的大火烧得周围浓烟弥漫,以致太子自己都忍不住皱了眉先行离去,只留下严波善后。 严波恭恭敬敬送走了太子,转身便嚷嚷起来:“快点快点,谁让你们乱放火的,你瞧瞧,人没找着,愣是弄得漫天的烟!我看你们这些人是想熏死老子,没见太子殿下都被气走了吗?还不快些找人!” 但乱象已生,群龙无首,毕竟又是栽赃陷害的勾当,这里的动静也着实大了些,剩下的兵丁自己也有些慌乱,自不可能再细致地查看。 又或者老天还是有那么一些公道的,来来往往的人一波又一波,竟就是没人察觉出她的存在。 临了,严波唤人又往院子里放了一把大火,不无惋惜地叹道:“早就听闻蒋家大小姐有孔明之智,容貌更是无双,可惜,可惜了,否则拿来献给太子爷,那老子得是怎样的功劳啊!再不济,要是能亲自尝尝滋味……” 周围立时传来一阵阵低笑,隐约间还听到“薛氏”“风韵犹存”之类的话。 整个护国将军府,从前是何等显赫,可那夜之后,却成了灰烬。至于那位颇具盛名的蒋家大小姐,也好似人间蒸发了一般,直至半年后,才有人从遥远的大梁国得知她的消息。 第七章 暗牢 暗夜,大雨倾盆。 阴湿的大牢深处,弥漫着令人作呕的血腥味,湿热的空气带着粘稠的热浪,塞满了整座牢房。蒋梦云低头默默地立在大梁国薛皇后身边,杏眸中透出惊悚,像是只误撞虎圈的小鹿。 在她们面前的,是一个衣衫褴褛,浑身上下都已经被血浸透的女人。 女人披头散发地被铁链吊着,脑袋萎靡地耷拉着垂在一边,一副半死不活地模样。 她浑身都在轻颤,却没法有更大的动作,此刻连哀嚎的力气都没有,只能如吊死鬼般半张着嘴,艰难地喘息着,那双满是愤怒的眼夹带着毫不掩饰的仇恨瞪得滚圆,模样颇为骇人。 这眼神太过恶毒,表情太过狰狞,模样太过可怖,饶是经历过无数风浪的薛皇后也不免有些胆怯,但这件事,关乎国之根本,她作为一国皇后,责无旁贷。 微晃身躯,她暗扶了一把蒋梦云,才又站直了身子,恢复了往日的镇定:“贱人,还敢瞪本宫!自打你入我大梁,本宫便待你不薄,可你却不思报恩,反恩将仇报!全天下都知你是本宫的人,你却背叛本宫,做出这等大逆不道之事!” 一开了头,情绪便自然被调动起来,薛皇后越说越愤怒,情绪也越来越激动,声音不免拔高:“为什么!你到底为什么要这样做?盗取后宫人员名录,私下结交朝廷大臣,窃听本宫与皇上的对话,甚至色诱本宫的太子,你,你告诉本宫,你究竟是什么人?” 蒋梦云立在一边,眼见得皇后有些失态,只好抑制住害怕轻声劝道:“姨妈,您息怒,小心自己的身子。太子哥哥若是知道了,也定要心疼的。” “太子?是,是……”听到这话,薛皇后才一下醒悟过来般,抚了蒋梦云的手,深吸一口气默念道,“不错,为了这样的贱人,气坏了自己实在不值当。梦云,”她忽然顿住,惊诧地看向蒋梦云,“你,你的手怎么这么冰,脸色也这么难看,我刚刚都不曾注意,你是……” 她扭头又看了一眼被吊在那里的女人,之前被严刑拷打而喷射出的鲜血已经将她周身的大片地面浸成了暗黑色,顿时恍然大悟:“早知道你畏血,怎么我却忘了这事儿!来人,快,快些将蒋姑娘带出去,到外头去等本宫。” 话音刚落,立刻无声无息进来两个粉衣宫女。 蒋梦云却摇摇头,挥手止住了她们:“无妨。”她顿了顿,才又向薛皇后道,“姨妈,这个女人嘴巴这么硬,只怕再打下去也不会吐露实情的,要不,您叫人将她收拾干净,让梦云来试试吧,可好?” 皇后愣了一下,片刻忽而想起什么,笑起来道:“是了,我怎的忘了!你虽怕见血,可你父亲到底是宁国的护国将军,若不是他死得冤枉,也不至于把你便宜了我大梁国。我听说,你是很有本事的,兵不血刃,却劝了不少人投诚,是不是?” 这话说得自然没错,她蒋梦云的大名,的确响彻宁国,甚至连梁吴两国也流传着她无往不胜的传说。 否则就凭借她一介弱女,身上还流着一半宁国的血,就算是皇后的远亲,也不至于得到如此殊待,一入宫便被推崇礼遇,连那些皇帝近臣都要高看她三分。 如今天下三分,宁、梁、吴三国鼎立,互不相让,多年你争我夺,早已沦为死敌。 乱世纷争,像她这般血脉不纯正的人想要在世上立足,更是难上加难。蒋梦云微微笑了笑,脸色虽还有些惨白,可语气却是不卑不亢的:“姨妈过奖了,梦云不过是晓之以理,动之以情,相信天道公平,时怀感恩之心,如此而已。” “说得好!”她一句话罢,皇后立时拍案叫绝,“相信天道公平,时怀感恩之心……该死的贱人!你听听,你听听!本宫待你如亲人,你却恩将仇报!本宫,本宫……” 这一激动,她颤抖着手又想拿旁边的鞭子抽人,可转念一想蒋梦云刚刚的建议,顿时克制住了澎湃的心绪,捏着拳头硬是让自己冷静下来:“罢了,罢了,这是个硬骨头,都打成这样也不开口,既然硬的不行,那就由你试试。” 说着她一拍手,外头的两个宫女立时又进来,抬了人出去清洗换衣,皇后这才舒缓了一口气似的,看向蒋梦云的眼神越发满意了:“不枉本宫特意将你带在身边教养,你是个极好的苗子,于公于私,本宫都会好好待你。” 蒋梦云忙低了头福身答谢:“姨妈过奖了,梦云既入了大梁,自当倾尽全力,报答姨妈的恩情。” “恩情?”薛皇后笑着摇了摇头,“这也算不得什么恩情吧,不过你如今龙困浅滩,而本宫还大权在握,举手之劳,如此而已。但是梦云,有一句话姨妈可跟你说清楚了,本宫其他不恨,最恨背叛之人。你……可瞧瞧,这就是前车之鉴。” 说话间,刚刚已经被打得不成样的女人又被架了进来,脸上伤痕累累,几乎辨别不出原先还算秀丽的容貌。身上倒是换了个半旧的干净衣衫,不见任何血迹,想来是怕她畏血,还特意上了止血药。 可此人之前被百般折磨都已经被她看在眼里,数不清的鞭子,记不清的火烙,十根指甲被一根一根拔光,一边的耳朵被薛皇后在盛怒中削掉,鼻子都缺了一半,脸上更不知被划了多少刀。 铺天盖地的鲜血,早已像是凶兽如盆般的大口将她吞噬其中。此刻这女子头发披散,依旧面目狰狞,双腿骨头全断了,若没有旁人搀扶,只怕早就瘫倒在地。 这般惨状,活生生放在畏血的她面前,不是皇后敲山震虎又是什么? 蒋梦云心中冷笑,面上却不动声色,眼中还带了一抹恰到好处的敬畏。她又微微颤抖了身子,越发低了头,似是不敢看那人的惨状,额前落下的碎发挡住了她真实的表情。 她声音恬淡,语气悠长:“姨妈,梦云绝不敢有任何背叛!那害我家破人亡之人,我蒋梦云一辈子都会记在心上,绝不会饶恕,也绝不会姑息,天涯海角,生生世世,我都不会放过他!姨妈但可放心。” 第八章 棋子 这话虽不是什么毒誓,但却的确是肺腑之言。 皇后知道她的身世,一时也觉得自己这突如其来的多疑怕是会伤了人心。只是她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贴身伺候的宫人如今正被人架着,难免周围没有其他的敌人。 烛光微闪,一袭暗红色镶边的黑色锦绣云纹华服将皇后本就白皙的脸色称得越发白,竟有了几分厉鬼般的模样。 但她好歹勾了唇,摆出了大度的笑容:“本宫不过那么一说,你全家被宁国冤杀,你又有我大梁国皇室的血脉,实在没有背叛本宫的理由,不是吗?” 如此反问,像是对蒋梦云,更像是对她自己。 “姨妈所言极是,”这话带着深意,蒋梦云却没有听出其言外之意般不曾有丝毫迟疑,抬头起誓道,“梦云自当矢志不二,忠心耿耿,绝不辜负姨妈的期望。” 薛皇后这才定了心,满意点头:“既如此,这里便交给你。折腾了这么久,本宫也着实累了,还得再去看一看太子,皇上为此气得狠了,本宫也得再去瞧瞧,哎,明日宫中还有大宴,都这把年纪了,却一刻都偷不得闲。” 她说着,起身往外:“来人,扶本宫回去。” 话音刚落,那两个粉衣宫女又如幽灵似的出现,头前带路,带着浩浩荡荡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宫人缓缓离去。 蒋梦云态度谦卑,躬身送行。乱世纷争,暗流涌动,她不过一介弱质女流,想要自保,迫不得已,唯有屈身于他人之下,做别人手里的棋。 这一下走了很多人,可牢中其实并没有太大的变化,除去少了薛皇后尖锐的咆哮,周围如方才一般鸦默雀静。之前乌泱泱的随从在外头根本不曾发生一丁点儿声响,就连走时也悄无声息,可见大梁国宫中的规矩是何等森严。 蒋梦云抬头看了一眼牢房门外,还能看到稀稀疏疏的人影,薛皇后带走了一批人,另一批依旧留在原地照看。 不过这照看,究竟是为了保她安全,还是保那受刑的女人安全,又或者是为了其他什么,就不得而知了。 看来大梁国不仅规矩森严,就连守卫看管也不遑多让。 可守得再严又如何,还不是被人钻了空子。蒋梦云踱着步,慢慢走到被架着的那女人跟前问道:“你叫朵儿?” 如果她记得没错,应该是这个名字,这个朵儿,是皇后宫中专侍端茶送水的宫女,有客临门时总有一两回是她露面,也正因此,才叫她有了与太子眉来眼去的机会。 薛皇后刚刚一番澎湃激昂的怒斥,说得倒像这女人是她多亲密无间的人,但其实蒋梦云自打年前入宫后也不过与她有过几次照面,可见那所谓的亲密也着实有限。 最亲密的随从,哪里真会背叛薛皇后,又怎可能落到今天这样的下场? 正是乱世,间者繁多,暗探密布,不是家生的奴才,永远也成不了主子身边最亲密的人。 蒋梦云这一句虽是问话,却也没指望对面能回答。朵儿瞪着眼睛,怨毒地眼神仿佛要将她千刀万剐,毋庸置疑,若她尚能行动自如,都不会像现在这样安稳。 薛皇后虽然手段歹毒了些,但不得不说倒也有些用处。蒋梦云心中自有十足的把握对付任何敌人,但若是对方完全处于疯魔状态根本不听她说话,那效果自然要大打折扣,她“极其”畏血,不到万不得已,可不想做那些严刑拷打的活。 对方不说话,她也并不着急,反倒拉了靠椅在她对面坐了下来。 嘴角微勾,她眼中竟带了笑:“朵儿姑娘,你不想说话也没关系,你不说,不妨听我说。你知道吗,其实姨妈母仪天下,什么都好,就是性子急了些,捕风捉影知道了一些事,便忙不迭地要一探究竟,太子哥哥又是她最最重要的人,是一丝一毫的差错也不敢有,瞧见你脱光了衣服爬上太子哥哥的床,盛怒之下不管不顾,便将你拿住了。” 两个架着朵儿的宫女本原先一直没有太多的表情,此时听到这话,忍不住僵了一下,不过这僵直也很短暂,片刻间又恢复了漠然。 内心却不由嘀咕,这个梦云姑娘,顶了天也不过才刚刚及笄的年纪,即便遭了一些难辗转来到大梁,也到底是世家小姐,名门千金,一向是最讲究礼仪规矩的,这“脱光了衣服爬床”之类的话,怎的张口就来? 蒋梦云微抬眸瞧了她们一眼,不以为意,又说道:“可惜了你原本要做的事还没做完,就落到如今这番境地。姨妈说,你之所以入宫,是被她从路上救起来的,按理你的确该对她感恩戴德才是,可你不过安分了半年不到,就藏不住自己的狐狸尾巴,我猜,当初那场搭救,也是你演的一出戏吧?” 朵儿被架着,狠狠冷笑了一声。 挑了挑眉,蒋梦云笑道:“你入宫时的身份登记在册,说是大梁国边远村庄的孤女,父母亲族都已被宁国杀戮殆尽,你一路往东逃亡,路上又被辗转倒卖才到了京城,在街边被两个宁国壮汉虐待时,巧遇了当时微服出宫为太子哥哥祈福的姨妈,才被带进了宫里,是不是?” 朵儿面无表情,似乎连刚刚那声冷笑都不是她发出来的了。 蒋梦云见她又恢复了方才那副要死不活的模样,倒也没什么感觉,而是又自顾自说道:“可惜姨妈一心与宁国为敌,入了你们的圈套。我猜,那两个欺辱你的壮汉的确是宁国人,可你却并非我们大梁子民吧?我们大梁……” “我们?哈!” 自打进了牢房便一直不曾张口的朵儿,终于像是忽然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先是一声冷笑,接着竟疯了似的狂笑起来:“哈哈哈哈……” 她笑得上气不接下气,随时都能抽过去一般,脸上才涂过止血药的伤口被拉扯得撕裂开来,顿时疼得鼻歪眼斜,可笑意未减,两种情绪摆在一张脸上,显得格外可怖狰狞。 “你一个宁梁两国相交的杂种,竟也会说我们?小贱人,真当自己得了那老贱人的青睐就能高枕无忧了?你也不过是她手里的棋,我告诉你,我的现在,就是你的将来!你还真以为自己成了梁国人不成?” 第九章 审问 整整一天没有进食,连一口水都没能喝上,又被吊挂了许久,受了无数的刑罚,朵儿的声音已不是记忆中的清脆,此刻仿佛是破铜锣在互相摩擦,嘶哑又刺耳。 但她到底开了口,不再装哑巴,这就是很大的突破。 几个留守的宫人不由有些吃惊,皇后在这里施刑讯问了一天都不曾有动静,这蒋大小姐倒真有几分本事,才几句话便让朵儿破了防线。 长久掌管刑讯的人都知道,这世上最怕的硬骨头,不是那些义愤填膺胡乱喝骂的,也不是大义凛然一心求死的,而是这种既不想死却又不肯说话的。就像是掉入茅坑里的珠宝,叫人心心念念,又无从下手。 这个蒋梦云,不是浪得虚名。 早听说过她颇有谋略,本以为夸大其词更多一点,更何况她方才一副娇滴滴地模样,见着血的时候都仿佛要吓晕过去,谁知真正审讯起来,还真有她自己的一套方法。 门外有人影晃动了一下,蒋梦云低下头,似是毫无所觉,又看着朵儿道:“我是不是梁国人,不劳姑娘费心,姑娘与其担心我,不如担心担心你自己。” “你为了进宫费尽心思,又能在宫中平安待了半年多都不曾有事,姨妈虽是一时心血来潮,可内务大臣们也不是吃白饭的,自然对你的身份有过严查,那就说明你本身的身世来历并没有什么问题,至少是表面看来是如此。” “可若你真是个失去了亲人的乡下孤女,在经历了万般苦难之后,又怎会轻易毁了如今这好不容易才得来的安稳富贵?” 蒋梦云偏着头笑看她:“要知再过两年宫中大赦,你便能得个自由的去处,还能得到一大笔银钱安置,就算你不愿离开这富贵乡,只要得了姨妈青睐,到时被哪个皇亲贵族瞧上,做个大户人家的侧室,也可从此高枕无忧。” “你却没有,为什么?为了做太子侧妃?” 蒋梦云笑起来,摇头道:“不,因为那个朵儿的确曾经存在,但你,不是朵儿。” 快到夜半时分,雨才慢慢小了下来。 与大牢中的阴暗潮湿不同,宫中的连廊上飘过的是清爽惬意的风。薛皇后脸色依旧不好看,但身后的宫人与她低语了两句,她周身的气压明显缓和了一些,低声道:“继续去盯着。” 深吸了一口气,薛皇后抬起头,看着廊檐边汇成一股股细流的雨,不知在想什么,半晌才又道:“走吧,回宫。” 她方才已经去过一趟太子宫中,太子妃哭得两眼红肿像熟了的桃子,虽口口声声都是自责,却每一句都在暗讽她这个婆婆纵容了身边的人做错事。太子更好,没有丝毫悔意,还在闹腾着要见那个该死的朵儿! 想当初把那女人弄到身边,不过是为了彰显一番自身的温良贤惠,这件事还曾被她大肆宣扬,得了朝中不少大臣的夸赞,说她确有一国之母的慈爱之心,是母仪天下的不二人选,可谁料聪明反被聪明误,她竟也有阴沟里翻船的一天。 这个朵儿的姿色,最多也不过是中上,论起来还不如太子妃自己身边的丫头,薛皇后真是想破脑袋也想不明白,太子怎么就像着了魔,事到如今还惦记着她。 现下,谢贵妃所出的二皇子已然及冠,年纪轻轻就立下了无数战马功劳,在刚刚结束的梁吴大战中,他大杀四方,虽自己也挂了彩,却将吴国镇国将军的首级给带了回来,皇上如今看着他,真是跟看见了心肝宝贝一样! 太子比二皇子还大了三岁,却游手好闲一事无成,虽早就已经取了亲,对太子妃却根本不上心,碌碌无为不提,便是最基本的传宗接代之事也没能办好,到现今连个孩子都没瞧见,还闹出这种事。 私下收几个宫女本算不了什么,可偏偏是在二皇子得胜归朝,谢贵妃肆意风光,皇上龙心大悦的时候。这个臭小子也不知是被什么给魔怔了,举朝同贺的时候竟敢以身体微恙为由躲在自己的寝宫,做下这等叫人不堪入目的事来! 薛皇后不由咬了牙,若说是谢贵妃和二皇子故意为之,也实在没有道理,这本就事发突然,他们难不成还有通天眼顺风耳,知道远在东宫的太子在做什么? 除非朵儿那个贱人是他们的人! 但怎么可能?薛皇后虽然痛恨那两母子,但脑子还没糊涂,这个朵儿,只怕是敌国间者的可能性更大,她身为一国之母,这点眼界还是有的。 再说当时也是她自己瞧不下二皇子那意气奋发的嘴脸,才主动提起太子,想让皇上去关心关心自家儿子。 谁能料到,这关心,却关心出这等事来! 文武百官,朝廷重臣,谢贵妃,二皇子,还有几个公主全都跟在皇上身边,一起去探望身子抱恙的太子,结果一进门,瞧见的就是满地狼藉,山珍海味被洒得到处都是,满屋子都是酒香。 再往里头,是被人脱下的衣衫,一件一件,每一件都像是铁般的巴掌,狠狠得抽到了她的脸上。这该死的朵儿下贱无耻,还害得太子犯下欺君大罪,叫她怎能不懊恼,怎能不生气? 想到这里,薛皇后脸色越加难看,不由微侧了头问道:“皇上还是不在?” 后头立时靠上来一个宫女回道:“娘娘,奴婢刚打发人去看了,皇上还没回来,倒是谢贵妃那儿,二皇子、大公主、二公主都聚着,热闹得很,二皇子带了人在给皇上舞剑助兴,咱们的人没敢靠太近,也不好问……” “呵!”薛皇后冷笑了一声,“这小子倒会顺杆爬,罢了,皇上今日怕是没时间来管本宫的闲事了。走吧,回宫歇着去,明日不是还要给咱们那尊贵的二皇子设宴接风洗尘吗?” 后头的宫女不敢多说,退了半步又进了队伍中,跟着薛皇后缓缓往寝宫走去,只留下两个守在廊边,只要蒋梦云那里一有消息,便可立即传给皇后。 第十章 执棋 雨渐下渐小,慢慢终是停了下来,风却越来越凉,两个守着的宫女缩了缩脖子,忍不住把手拢在袖子里,身子都有些哆嗦。比较起来,此刻的大牢除了浓郁得散不开的血腥味还有些刺鼻,温度倒是适宜得很。 蒋梦云脸上一直挂着微笑,与对面那个“朵儿”并不像是审讯和被审讯的关系,倒像是相交多年的老友在促膝长谈——当然,如果朵儿没有被人架着的话,这画面的可信度会更高一些。 略有几分阴森的大牢内,蒋梦云清冷的声音莫名让人有种安心的感觉。 “我不问你的名字,可你也别想唬我。你不是大梁子民,自然也不会是宁国人士,我猜,你该来自吴国才对。二皇子刚刚大胜归来,你就坐不住了,是吗?” “你爬上太子哥哥的床,自然不是为了做什么太子侧妃,否则你该做的更应当是讨好姨妈,一步步升做大宫女,待得时机成熟,太子哥哥直接将你要去做丫鬟,你们想怎么两厢厮守都行,何苦闹出这么大的事?” “半年的时间,你却还只是个端茶送水的粗使丫鬟,就连我住在宫里也不过见过你几次,可你偏偏又能得了太子哥哥的欢心,说明你是故意没在姨妈跟前表现,却偷偷吸引了太子哥哥的注意。” “一击即中,你看人的眼光很准,知道太子哥哥喜欢什么,也知道怎样才能不让姨妈注意到,甚至猜到二皇子如此风光时,太子哥哥必会自称抱恙,姨妈也必不甘心,想尽办法也会招来皇上。是不是?” “你用孤女的身份,以特殊的方式进宫,却能保着自己不被其他人嫉恨,说明你自有一套为人处世的方式。” “你当场被抓,虽然惊惶,却丝毫不沮丧,啊……”蒋梦云忽而又笑起来,仿佛直到此刻才恍然大悟,“其实我方才有一句话说错了,我说可惜了你原本要做的事还没做完,就落到如今这番境地——其实不对。” 她语气悠长,笑意盈盈:“你做到了。” “陷害太子,打击皇后,让皇上失望,贵妃起意,掀起储位之争,乱我大梁国根本,这就是你的目的,我说的,是也不是?” 仿若半死之人的朵儿终于抬起头来,脸上的表情却格外古怪,像是有些不可置信,却又带了几分掩饰不住的自得:“姑娘编故事的能力真是无人能及,无凭无据,你岂不是空口白牙,栽赃污蔑!” 她陡然间想起什么,勾着眼笑起来:“要我说,姑娘难道不是来大梁做细作的吗?” 这问题足够尖锐。 “我?”就在朵儿以为自己因这一句大获全胜之时,下一刻蒋梦云笑了笑,忽然欺近跟前在她耳边道,“你真聪明,这事儿还真说不准。” 但凡问讯,总是开头艰难,可只要打开一个缺口,再刨根问底,便易如反掌。 果然没过多久,朵儿的口风便越来越松,心里防线也逐渐崩溃,在反问和被问中不经意间又给了蒋梦云很多有利信息,她自己还毫不知情,以为严防死守得极好。 甚至,因为蒋梦云一直模棱两可的态度,还有些忍不住自得起来:“蒋姑娘,何苦来哉?你我身份相似,你如此帮那老贱人有何意义?再说没有证据,你就算继续问下去又能如何?” 她苦口婆心,简直掏心掏肺起来:“姑娘以三寸不烂之舌闻名天下,靠的就是攻心为上,怎竟连这样简单的道理都不明白,你觉得我会告诉你实话吗?” “你说了那么多,推算我的意图,猜测我的用意,就算你都说中了又如何,事情已经发生了,就凭你一人,根本无力回天,不是吗?” “再说,你可别忘了你的身上还流着一半宁国的血脉,为了梁国这般尽心尽力,那老贱人也不会感激你分毫。我劝你不如好好想想将来,你的父亲身前杀了那么多大梁将士,你委身敌国可不是长久之计……” “现下这等情形,你与其想方设法审讯我这半死之人,倒不如想清楚自己的后路,若是姑娘能想明白,我也不妨做个好人,给你个机会,如何?” 攻心为上,是间者最基本,也是最核心的素养。 她之前一直闭口不言,是因为看不到任何机会,现下这一招以进为退,自然是忽然间发现了可能打开的缺口。 蒋梦云虽入大梁,可毕竟身世复杂,又极负盛名,从方才皇后对她的态度也不难看出,她虽被礼遇,却不被信任,虽受厚待,却不受重用,这样的人,是最容易被离间的。 乱世之中,有时并没有所谓真正的忠诚。朵儿被凌虐至此,生死已不在自己的掌控,但若在死之前还能策反一个如此重要的人,在她看来,便是无量的功德。 蒋梦云不由暗叹,这个朵儿比起一般的暗探能力强很多,至少在她此生遇到的人当中的确算是佼佼者。若她不是别国密探,又已经暴露身份,蒋梦云甚至都有些心动,想将人收为己用了。 作为间者,这个朵儿有天生敏锐的洞察力,也深谙人心之道,不惧生死,又不做无谓的抗争,事到如今还能保持镇定,临死还要反咬一口,真是叫人不舍的人才! 这样的人在吴国密探中当数顶尖,否则暗藏大梁皇宫这样的任务,恐怕也不会交给她。但可惜吴国在这方面怕真是能力有限,训练得也不够严苛,因此在真正懂得迷惑人心的人面前,便徒劳无益。 如此看来,也算是个好消息。 只听朵儿又劝道:“姑娘真没必要再在我身上浪费时间,你一口咬定我是吴国间者也毫无意义。若我说,我就是宁国间者,奉命来大梁做内应呢?” “你?”蒋梦云抬眸,笑起来,“你不是。” “为什么?”仿佛是一块坚硬的磐石,终被人砸开一个缺口,朵儿下意识里产生了她此时最不该产生的情绪,好奇。 但这个问题却没得到回答。 为什么? 不为什么。 因为她是蒋梦云,是宁国的间者首领,暗探头子,是大宁国所有密探的执棋之人,没有她的命令,怎可能有人冒这样的风险随意行动?如此而已。 第十一章 破局 蒋梦云笑意不变,不肯多说,外表看去显得颇为冷静自持,可越淡然的态度却让那朵儿越误认为她装腔作势。 像是怕自己的暗示还不够,她忍不住将话说得更明白:“姑娘就别再装了,你根本说不出为什么。梁宁两国早就已经不死不休,你这样深陷泥潭,就没有想过别的……” 一根细长嫩白的手指忽然伸过去,轻轻摁住了她的嘴,这句话再未说完,蒋梦云笑着“嘘——”一声打断了她:“说吧,你在宫中的同伙,是谁?” 滔滔不绝的长篇大论戛然而止,朵儿就算再机灵也怔了一下:“什么?” “我说,你在宫中的同伙,是谁?”蒋梦云给了她一个特别和善的笑容,看去就像是邻家大姐姐,“你方才说了那么多,不正是想告诉我,若我想要走其他的路,你就会让你那位宫中的同伙——同是吴国间者的人,助我一臂之力吗?” 朵儿一时语塞,明显有些跟不上她的节奏。 蒋梦云却接着道:“我劝姑娘最好还是如实相告,这样就算你死,也是死得其所。你方才说的没错,我蒋梦云以三寸不烂之舌闻名天下,自然最善攻心之道,可奇怪的是姑娘明明知道,却还是如此轻敌,你说这是不是很奇怪?” “你,你……”朵儿脸色大变,音色越发变了调,像是一只被人掐着脖子垂死挣扎的公鸡,“你这个贱人,你诈我!” “咦,间者之道,谋定后动,兵不厌诈,各凭本事,骂人可不光彩,”蒋梦云朝她摆摆手,即便被她“贱人”来“贱人”去,也一点儿不见生气,“你很出色,在吴国的暗探里,恐怕也是数一数二的人,不过你没有一心求死的信念,甚至还有几分求生的渴望,否则你何苦与我说这么多?” 她笑了笑:“其实,你还有亲人在世吧?” 朵儿的脸色越发难看起来,似乎想要直起身子,但她受伤实在太重,又怎可能动弹分毫?能在这里与她对话许久,也是被薛皇后派人使了法子用特殊的方式吊着,否则一般人,恐怕早就昏迷不醒了。 她的情绪很激动,眼中的怨毒几乎要化为实形溢出来,两个摁着她的宫女都被吓了一跳,手上一用力,险些将她胳膊给反掰到头顶上去,这一下动作大了,刚刚上了止血药的伤口再次裂了开来。 蒋梦云是最见不得血迹的,下意识皱了眉头,嘴里却没停下:“姑娘这是知道了我畏血,故意来吓我吗?” 两个宫女已经见识到蒋梦云的本事,这时候再看她,已是本能的敬重:“蒋姑娘对不住……”说着,当面又赶紧帮朵儿止住了血,厉声低喝道:“再敢乱动,别怪我们手下不留情!” 其实她们手下又何曾留情,严刑拷打丝毫没有客气,可朵儿不傻,自然听得出话外之音。她们此刻所说的不留情,可不会是轻轻松松结束她的性命,之前还可能泄愤直接打死她,现在发现她的价值,她们多得是让她生不如死的方法。 有那么一瞬间,朵儿甚至想她是不是该直接咬舌自尽才对,那样她受的折磨也许会少一些。 但她不敢。 这个蒋梦云真正深不可测,三言两语间几乎将她的底全都探了出来,此刻她老神在在坐着,丝毫不怕自己有什么过激的行为,如此笃定,自然有她的底气。在没有探明情况之前,她不敢轻举妄动。 待那边包扎完,蒋梦云才又笑起来:“恩,这样看去舒服多了,我劝姑娘还是冷静些,吴国派你为密探,却另有一人策应,看来对你并不是特别信任。这里有人与你互相监督,在吴国,你的亲人也被做了质子吧?” “你千万不要想着自尽,否则我会让姨妈立时昭告天下,说你已经把所有的秘密都告诉了我大梁,到时候你自己枉死,家人也跟着丧命,可怪不得旁人。” “我就知道!”朵儿嘶哑的声音如绝望的猎豹般低吼,“你果真狠毒!” “多谢夸赞。”蒋梦云笑意盈盈,“既然你已知我狠毒,便要想清楚了,若我让姨妈昭告天下,你便是自尽也白搭,若你既不自尽也不肯告诉我实情,我依旧会让姨妈昭告天下,再亲手将你放了,引蛇出洞,你那同伙照样藏不住。” “到时候吴国的人不会放过你,天涯海角都会对你赶尽杀绝,你那同伴也会想尽一切办法将你灭口,至于你的家人,更是无法保全。” “若你想通了,把你知道的所有事情都交待清楚,我便让姨妈给你一个痛快,如你所愿……”她忽然顿了顿,双眸带着一丝狡黠看向朵儿,用只有她俩能够听到的声音附在她耳边道:“让她亲手,在众人面前杀了你,如何?” “到时于吴国而言你已完成死间,彻底排除了招供的嫌疑,你又能彻底消失,姨妈得了想知道的消息,也解了恨,我呢,也能在姨妈跟前证明自己的价值,岂不是一举四得?姑娘是个聪明人,应该知道怎么选。” 什么一举四得!一举四得个屁! 此时此刻,朵儿已经几乎彻底疯魔,她双目溃乱,形容痴狂,心中真的已将面前这个一副娇弱模样的千金小姐捅了千万剑!她恨不得生啖其肉,狂饮其血!这种痛恨与对待薛皇后时真是截然不同。 “你,你该死!”气到极致,她竟然连骂人都有些词穷。 蒋梦云却“嘿嘿”笑了两声:“这世上哪有该死的人?无妨,现下天色尚晚,姨妈需要休息,我也有些犯困,离天亮还有两个时辰,我可以给你时间慢慢考虑,就不在这里陪你了,待明日一早再过来,希望姑娘到时候已经想清楚了。” 朵儿拼命粗喘着,简直无法相信有人会以这样的方式攻破她的防线,要知道,她可是吴国最精良的间者! 生而为人,她从未如现在这般挫败过。 朵儿忽然后悔起来,真的,后悔到肠子都青了!她错了,真的错得离谱,在吴国的间者中,她的能力一向名列前茅,这才让她有了股莫名的自负,却哪知一山还有一山高,这世上比她精明的人比比皆是,只不过她从前不曾遇到罢了。 第十二章 招供 蒋梦云说的不错,这次她的任务原本该是死间。在引得太子沉沦,招来众人之后,她是该想法子被薛皇后一剑刺死的,但她没有。她的弟弟还在吴国等她回去,她实在太想活着了,一念之差,才偷偷给自己留了一条后路。 因为在她看来,只要没有当场被刺,太子总会想办法保她性命。 薛皇后手段狠毒,但审讯能力并不怎么样,皮肉之痛在她看来根本不算什么,只需咬紧牙关,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做,薛皇后再如何折磨她,也不过定她一个勾引太子的罪名。 其余那些所谓结交朝臣,偷听秘密之类,纯属猜测,毫无证据,她作为一国之母,哪怕怀疑,也不好妄下结论。 到时那个不着调的太子再在外头闹一闹,哭一哭,也许自己真能侥幸逃过一劫。就算薛皇后恼羞成怒杀了她,她也不亏,本就是死路挣出来的机会,到时闹起来,让大梁国的朝臣们都看看,当今太子是怎样的窝囊,圣上是何等糊涂,皇后又如何歹毒。 这样的死法,比起在混乱中被薛皇后一剑刺死,朵儿觉得更有价值。 她费尽心思,绞尽脑汁想出来的一计,本以为万无一失,就算失败也无妨,可惜她千算万算,也没料到半途杀出个程咬金!这个蒋梦云忽然横插一手,断了她的后路,甚至揪出了她背后的秘密。 朵儿咬碎了一口银牙,也不知是方才受得内伤过重,还是被气出了什么好歹,顿时又喷出一口黑血来:“你,你就不怕你走了之后,我咬舌自尽吗?!” “你找死!”两个宫女眼看她又喷血,脸都黑了,抬手就是一个巴掌,险些把她剩下的一半鼻子也打飞出去。 她们跟着薛皇后脾气暴躁惯了,下手也没个轻重,但转眼一看又有大量的血迹喷涌出来,顿时吓了一跳,连忙慌乱地用白布就着特制的止血药将她大半张脸都捂了起来:“你给我老实点!” 这一回蒋梦云倒不曾有太大的反应,鲜血喷涌的时候她们挡得很好,因此她并没有看到。 蒋梦云摆摆手示意自己知道了,她看着朵儿的双眼,依旧笑着,那笑丝毫没有敷衍的意思,甚至显得很是真诚:“我确信你不敢。不过倒也谢谢你提醒了我,万事皆是如此,谨慎方为上策,还真怕你犯糊涂。” 她说罢站起身来,对那两个宫女客气地吩咐:“那就请二位动手先将她的下巴卸了,明日待我过来再给安上,可别不小心真给弄死了。” 说罢,也不等朵儿再反应,便转身离去。 森冷的牢房中,隐隐传来人闷在嗓子里疯狂的痛苦嘶吼,薛皇后身边跟着的这些宫人在这方面做得确实无懈可击,就算是打眼看去普普通通的宫女,都可能是刑罚的高手。 就算有时动作大了一些,将人伤得稍微狠了一点,也会立刻用药吊着,说起来,这些特殊的药材倒是厉害得很。 对比大梁,宁国地处江南,女子身材多娇小,因此并没有这般手段利落的刑罚,从前即便她有心这样吩咐,那些人的手上力道也没法掌握妥当。不用工具时压根达不到效果,用了工具又一不小心就将血弄得到处都是,还没说两句人就死了。 久而久之,竟养成了她一看到血迹就皱眉的习惯,结果也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众人都开始传说她畏血,宁国也就再无审讯中的刑罚。 这倒是挺有意思,既然大家都这么说,她也没道理非要解释反驳说自己不怕血,索性默认。 她蒋梦云,好歹也是大家闺秀,世家千金。审讯问话,离间策反,这些本就不该是她分内之事,自然能不见血就不要见为好。干干净净,清清爽爽,才符合她的身份嘛。 虽说是想让薛皇后多睡一会儿,但这到底只是她一番好意,蒋梦云走后片刻,便有宫人来来去去,又过了一刻,廊下那两个冻得手脚发麻的宫女也消失不见了。 春雨过后,天气还有几丝凉意,但到底见了晴。像是为了迎接这次难得的宫中大宴,清晨,太阳准时露了脸,带着几分温和,又有微风荡漾,叫人觉得身心舒畅。 昨日半夜时分,朵儿还一副悲愤填膺,怒不可遏的模样,好像一个冲动就能给自己来下狠的,可今日一早再见蒋梦云时,也不知怎么就忽然想通了,两个宫女将她的下颚装上没多久,便听她艰难开口道:“你想知道什么,你问,我答。” 接着事情的发展简直叫守在牢中的宫人目瞪口呆,果真是蒋梦云问一句,她答一句,竟是原原本本将这次死间的计划全部说了出来,就连那隐藏在宫中的另一个同伙,也交待得清清楚楚。 谢贵妃身边,一个叫冰儿的宫女。 真是叫人难以相信。 说起这个冰儿,中宫众人还都很熟悉。她自入宫后被分配到谢贵妃身边,已有三四年的光景,从粗使宫女一步步往上爬,如今已经做到了二等宫女的位置,现下凭着一手梳头的好手艺,很得谢贵妃的青睐。 再加上这个冰儿惯来嘴甜会说话,除了时刻感慨谢贵妃的年轻美貌,明里暗里不屑薛皇后的霸道,还经常见缝插针地夸赞二皇子,贬低太子,哄得谢贵妃神清气爽。 每每与薛皇后针锋相对时又会不怕死地出言不逊,尽管被教训过多次,掌嘴过多回,却丝毫打击不了她的气焰,反倒越发被谢贵妃当成了宝,护得不得了。 这么一个人,竟是吴国的间者,于薛皇后而言,真是个极大的好消息。 蒋梦云安排了人在旁将朵儿所说一条一条记下来,直至再无话可说,才叫她画了押,道:“姑娘果然想得清楚,你是个明白人,自然已经知道如今这样才是最好的选择。你只管放心,至于你……” 蒋梦云的笃定让人不得不佩服,朵儿的态度更是叫留守的宫人们百思不得其解,她一点儿也不见之前的狂躁,而是冷淡说道:“我已做了我该做的,你可要言而有信,否则,我便是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第十三章 祁王(上) “你放心,我这就去见姨妈,”蒋梦云将记录的纸张全数收好,又想到什么,“你……还有什么话要说吗?” 朵儿冷哼了一声,没有开口。 蒋梦云这才说道:“那个冰儿,我们暂时不会动她,你的事,我也自会想办法将风声压下去。方才我已叫御膳房备了一桌上好的饭菜,恰逢今日宫中大宴,还有些时间,姑娘尽快享用吧。” 说罢,她才转身离去。 朵儿紧紧抿着双唇,神色复杂,却没再说一句话。 守着的宫人此时已完全沉沦在蒋梦云的个人魅力当中,虽然不明白她们究竟在说什么,也知道朵儿这个硬茬被拿下肯定是好事。 御膳房的人端来好酒好菜时,便不曾有任何阻拦。 这边的动静,薛皇后那里几乎同时得到了消息。 她的心情霎时一扫阴霾,就连为二皇子忙碌庆功宴时的脸色也好看了很多。 敌国的间者伏诛,这可是大事,更何况是这害得太子声名扫地,害得她颜面尽失的贱人。 若不是宫中大宴在即,薛皇后真恨不能现在就去将她再狠狠凌辱一番,以泄心头之愤。 蒋梦云来得也快,薛皇后这里才得了消息不久,那边一身素色衣衫的她便也到了。 她举止优雅,态度恭敬:“姨妈,梦云幸不辱命。” 接下来的细节自然要待宴会结束才能再详谈,薛皇后虽然心痒难耐,也不得不按稳住心神按下不提。 她很满意,很欣慰,但到底还能沉得住气,不过心情毕竟不错,因此话都比平日里多说了两句。 “你年前虽已入宫,但这样的大宴还是头一次参加,本宫已将你和几位公主安排在一道。对了,今日礼亲王和睿亲王也要来,你回大梁之后,还不曾见到过吧?” 不知不觉间,薛皇后与她说话的语气都有了变化,之前一直都是“入我大梁”,现下却成了“回大梁”。 虽只是一个小小用词上的不同,却可见至少此刻,是已经接纳了她。 不过这睿亲王她倒是知道,可礼亲王? 她脑内迅速思量,很快便将人对上了号,面上却丝毫不显:“是,尚不曾见。” 事实上,大梁国的亲王封号都是固定的,礼、睿、恭、怡,豫、肃、郑、庄,世袭罔替,自大梁建国以来,这八个封号的亲王没有一百也有八十,而礼亲王作为八王之首,少说也有十来个。 老祖宗延续下来的规矩,从前倒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妥,可谁知到了当今圣上这一辈,偏偏生出了许多是非。 大梁国地处北方,男人多是彪形大汉,女人也颇显雄壮粗犷,总得说来,长相上并没有优势。 虽然宫里每四年就会招进一批美人,但因为美人本身的质量有限,因此繁衍至今,大梁皇室的容貌也仅仅可算清秀,绝说不上好看。 但就是这样一群普通长相的人当中,偏偏生出了祁王这样的人。 大梁国姓墨氏,祁王名湛,字子祁,几年前老礼亲王去世,作为世子的他便世袭了亲王爵位,封号不变。 但这位礼亲王,实在是当世一等一的人物,即便蒋梦云远在宁国,也曾听过不少关于他的传说。 与那些五大三粗只知喊打喊杀的梁国人不同,这墨子祁生得很是俊俏儒雅,脾气也极为温和端方。 他博古通今,满腹经纶,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尤其是一曲《望雨听江》,更成了名士间交流必备的曲目。 都说文人相轻,同美相妒,可天下才子却还是对墨子祁格外推崇。 蒋梦云记得当初在宁国时,还曾听人弹奏过他那首曲子,的确好似天籁,余音绕梁,经久不息,堪称绝响。 在如此乱世,豪杰辈出,一个敌国王爷能靠着自身的才华得到众人如此好评,实在让人想不注意都难。 许也正因如此,他在大梁的地位非同一般,虽说是个闲散王爷,却有极大的号召力。 那固定模式的“礼亲王”封号也颇遭人诟病,都觉得这个刻板的封号根本无法代表他这个人,因此皆以“祁王”代之,那礼亲王的封号倒很少用了。 薛皇后笑了笑,片刻后似不经意间反问道:“你知晓礼亲王此人?” 这态度看似亲近实则疏远,且绝口不肯提“祁王”二字,这里头关系怕是有些微妙。 正想着该怎么回答,却听她又自顾自道:“咱们这位礼亲王,与你一般,身上也流了一半宁国的血脉。他声名远扬,你该听说过才是。” 薛皇后微顿了片刻,才又问:“就是那众人所称的祁王,听过吗?” 她不提,她不问,既明说了,也不必遮掩。 蒋梦云躬身低头道:“是,早有所闻,如雷贯耳。都说祁王是神仙一般的人物,从前远在宁国,还不曾料到有生之年竟有机会见到他本人,实在荣幸之至。” 既开了口,蒋梦云也不介意多说两句:“姨妈大概不知道,家母生前对祁王极是推崇,说他这样的人才是真正的青年才俊,因着母亲喜欢,家父几年前还托了人不知从哪里收了一幅画,说是祁王亲笔,也不知真假。” “祁王亲笔?” 薛皇后一听这话,眼中闪过一丝讥讽,面上却笑吟吟的:“你父亲定是被人给骗了,祁王亲笔何等难得,便是皇上这里也没见着几份,何况你父亲?” “是啊,”蒋梦云依旧笑着,只当不知其中关联,“父亲就是性子直了些,还当世上就没人会骗他呢,把那画当宝一般收着,先前他带兵出征,生怕自己和两个哥哥有什么万一,还慎重其事交给了我。” 蒋梦云接着道:“说是要做传家宝!” 这话一出口,薛皇后险些被逗得笑出声。 可此刻毕竟是在大庭广众之下,她还是得注意自己的身份,只能憋着哼了一声,扯着嘴角道:“你倒会逗趣,哪有人如此调侃自己父亲的。” 因是些家常闲聊的话,薛皇后语气中不由带了几分亲昵,按理说来,蒋梦云无论如何也该说些什么,可这一次,她却没有回应,只是低了头,表情有些怔怔。 第十四章 祁王(中) 气氛一时有些尴尬。 薛皇后这才偏头,忽然看到蒋梦云那一身与此刻场景格格不入的素色衣衫,才想起什么,猛地换成带了几分沉痛的语气。 “你父母亲族无端身死,以后这里就是你的家,你也不要太悲伤了,他们若是知道,也定希望你能过得快活些。” “自然。” 蒋梦云被人从自己的思绪中唤醒,她点点头,嘴角挂着笑:“悲伤难过有那么几日便够了,伤春悲秋实在不适合我,如今我只想着为他们报仇!” 薛皇后本还想再劝,却似乎被这话堵了一下没好再开口,正巧此时又有宫女匆匆过来禀告:“娘娘,礼亲王和睿亲王到了。” 她没时间再多说,带着人就要赶紧去迎。 蒋梦云连忙抢着问了一句:“姨妈,梦云要跟着吗?” “不必。”迎宾送客,她的身份还不够格,薛皇后没多想,随手指了个方向。 “你直接去御花园吧,在那里等本宫。本次宫宴请了不少世家夫人小姐,刚好你也先去熟悉一下。” 说完,不等她反应,带着人走得远了。 周围立时清净下来,蒋梦云忽然发现,自打入了大梁,她好像时时都会被人随意抛下,前一刻还说着话呢,下一刻连一个人都瞧不见了。 也好,难得没人管束,她也乐得轻松。 想起方才薛皇后说已给她安排了座位,便索性先去坐着歇歇。 昨日忙碌了一天,到半夜才睡,又起得很早,于她而言实在是休息得不够,此刻脑壳都有些隐隐的泛疼。 因是二皇子得胜归朝的庆功宴,皇上龙心大悦,主子高兴,奴才不管高不高兴也不敢触了霉头,今日的宫里头热闹得很。 蒋梦云一路走去,来来往往的宫女好似花蝴蝶一般,偶尔嬉笑打闹,也不过得了管事嬷嬷一个瞪眼,就是那些平日里没什么笑脸的内侍也都喜上眉梢,还有几个很应景地在头上插了小花,颇有些好笑。 众人瞧见她,老远便客气地打招呼,不过也没有太刻意来与她亲近的。 她的身份还有些尴尬。 入宫已经两个多月,她一直跟随薛皇后住在东宫,也不知故意的还是忘了,总之直到如今也不曾给她配个随侍。 占了个皇后母家亲族的名头,出生又如此复杂,受到格外的重视,却又不曾有个名号。 这些宫人们精明的紧,不知该怎样面对这个人,便恭敬而疏远,不得罪也不巴结。 蒋梦云一一笑着应了,脸上表情丝毫未变,直至进了御花园,才吃了一惊。 薛皇后之前一直说宫中有“大宴”,她也不曾太放在心上,为二皇子庆功,在她看来,最多是将大梁皇室和一些朝廷重臣请来即可,哪知这“大宴”竟大到这种程度,难怪要将宴客的地址选在了宽敞的御花园。 整个御花园外圈坐着的皆是本次得胜归朝的将士,另一侧则是朝廷重臣。 内圈被隔成了两大块,一边熙熙攘攘全是女眷,另一边离得较远,不过也能看出已有一些年轻公子落座,此刻正吟诗作对,惹得这边的千金小姐们频频注目,显得格外热闹。 自打入了大梁,蒋梦云还真没瞧见过这么多人。 不过她再愣神也就是片刻的事,人再多也与她无关。 不太清楚这里是如何安排的,她随手拉了一个小宫女问道:“皇后娘娘将我安排坐在哪里了?” “啊,”被突然拉住的小宫女吓了一跳,等瞧清楚人才缓了口气,“是蒋姑娘啊,您坐在那上头的亭子里,娘娘特意交待了的。对了,三公主已经在那里了,您过去看看便知道了。” 并没有要在前面引路的意思。 蒋梦云也不以为意,这里地势开阔,并不难寻,点头便自己往那边走去。 之前单独看时还不觉得,此刻周围都是人高马大的大梁女子,蒋梦云身在其中,越发显得娇小秀气,再加上众人皆打扮得花枝招展,唯独她一身素服,就变得格外醒目。 俗话说,要的俏,一身孝。 何况她本就生得貌美,此刻柔和的阳光洒在她身上,使她本就白皙的面孔更加吹弹可破,惹来好些或嫉恨,或不满的目光。 她的名字在大梁的世家当中已然家喻户晓,可她入宫之后便深居浅出,偶尔跟在皇后身边见的反倒是些朝臣,女眷们并不知她的样貌,因此那些夫人小姐也不知她的底细,没敢随意发难。 他一出场便引来一番小小的骚乱,就连那头还在吟诗作赋的公子们也被吸引了目光,正要往这边细看,便听得有人匆匆过来道:“祁王来了!” 人群先是一阵死寂,接着几乎是刹那间又“轰”一声炸了开来,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吸引了去,那些夫人小姐们更是好像打了鸡血般,全都站了起来,激动不已地往门口凑去。 这一下简直成了动乱。 御花园虽大,也经不住这么多人同时行动,蒋梦云闻风而起,吓得三步并两步冲上了凉亭。 再晚一点就凭她这样的小身板,被人推倒踩两脚都有可能。 之前就已经防着这一招的宫女和内侍齐齐呵斥,大内侍卫们同时举枪严阵以待,也不过让场面不至于彻底失控而已。 可该冲上前的还是冲了,该撞着人的还是撞了,就连坐在亭中的三公主墨馨儿也险些不理智地跑过去,被她的贴身宫女樱桃死死拉住了。 远远的,人群中开了一个小小的口子,一个身材颀长的男子被包围着,艰难而缓慢地走了过来。 行进间,不断有人往他手上,怀里塞些小物件,这些倒也罢了,可片刻后蒋梦云甚至看到一个小姐硬生生往他身上砸了一把古琴! 那琴看着就又大又重,抛过去的时候差点碰着他的脸,也真不怕把祁王给砸坏了。 说真的,蒋梦云还是第一次看到这样的场面。 大梁国不愧民风开放,这些女子一点儿不知害羞为何物,夫人们也将端庄矜重抛到了九霄云外,瞧她们那兴奋劲儿,若不是祁王毕竟是天潢贵胄,恐怕捉胥回家都有可能…… 有那么一瞬间,蒋梦云觉得祁王很可怜。 第十五章 祁王(下) 不过传闻倒的确不假,这祁王长相确实俊俏,这种相貌别说是放在大梁,就是在宁国也是上上之姿。 且他性子也实在太好了,被人用那么大的东西怼到脸上,他都没见生气,只是微微偏过身让了一下,就反手接了过来,还道了一声:“多谢。” 那送琴的小姐一副要晕过去的样子,身边的丫鬟及时扶住,才没惹出更大的事端。 人群中偶尔传来兴奋地,压抑不住地尖叫,人人都想更近距离地与他说说话,就连那边的公子们也早已围拢过来。 人越来越多,整个御花园被堵得水泄不通,祁王走一步,停半刻,真正寸步难行。 过了好久,总算有几个年纪稍大些的夫人们看不下去,主动地拦在前面,又高声喊道:“都往后退一退,祁王都没法走了,你们把人挤着了!” 可惜,与在场狂热的人群比起来,她们实在势单力薄。 即便在蒋梦云眼里再如何“五大三粗”,也都是些养尊处优的世家太太,因此她们的挺身而出并没有太大的效果,反倒被拥挤的人群推得踉踉跄跄,险些摔到祁王身上去。 还是祁王自己开口道:“大家注意安全,本王今日一天都在这里,不会提前走,你们万不可将自己挤坏了。” 他的声音并不算太高,但很奇怪的,原本混乱不已的场面,就这么瞬间安静,接着竟真的慢慢有序起来。 蒋梦云看得不由傻眼。 一来切身感受到祁王的影响力,二来震惊于他的号召力。这样连大内侍卫都难以管束的人群,他一句话便能安抚下来,蒋梦云毫不怀疑,此刻就是祁王要他们去杀人,他们都会不假思索前赴后继! 幸好大梁军权都还在二皇子手上,否则若是祁王领兵…… 蒋梦云皱着眉头,又想起他这“祁王”二字的来历,顿时恍然。 也难怪薛皇后提到他就没什么好脸色,极负盛名,极具魅力,小小一次出面便引来这等声势阵仗,哪怕他再显出如何闲云野鹤的模样,也叫人不得不防。 正胡思乱想间,就瞧见原本还端坐在亭中的三公主墨馨儿已经一声尖叫,摆脱了樱桃的控制,接着一道亮红色的身影便猛地蹿了出去。 定睛再看时,祁王已不知何时到了近前,墨馨儿一脸兴奋地正拉住他的胳膊乱摇。 平日里本是一副女中豪杰样,此刻却愣是摆出娇憨之态来:“祁哥哥,母后将你安排跟咱们坐在一道了吗?” 老礼亲王与皇上是堂兄弟,墨子祁虽少年封王,却与他们同辈,三公主叫他一声“哥哥”也没什么问题。 不过那声音实在是太娇作了,害得蒋梦云掉了一地的鸡皮疙瘩。 祁王被她拉着,似乎有些不自在,偏了下身子,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间,将胳膊挣脱了她的束缚,这才笑道:“是。” 除了方才安抚人群那一句,其他时候他话似乎都不多,但声音很好听,带着一点低沉,显得很有磁性。 蒋梦云还是头一次见到他,此刻又这么近,不由下意识去看。 传闻不虚,这墨子祁的确生得极好。目若朗星,仪表堂堂,许是因为有了传闻中的宁国血脉,眉宇间便自带了一股特有的潇洒俊逸,皮肤比一般人白些,举止端庄,温文尔雅,便又显得玉树临风,器宇轩昂。 他身量很高,穿着一袭湛蓝色直襟长袍,衣服的垂感极好,颇显贵气。 方才离得远时倒不曾觉得,此刻近了才发现,那墨馨儿平日里看人都是低着头,比太子还高些,现下却是小鸟依人般凑在他身旁。 这……蒋梦云下意识退了两步。 自打入了大梁,她这身高已经成了心中的痛,若再站到这种人面前,她岂不是成了矮人国里出来的? 好在祁王并不认识她,虽然有些奇怪这亭子里会有个如此矮小的陌生人,而且先是古古怪怪盯着他看了半天,又退了两步也不来见礼,但他还是微笑着点头算打过招呼,便想赶紧坐到自己的位置。 蒋梦云出于本能,几乎同时回了一个无懈可击的笑容,大山压顶的感觉才随着他的步伐渐渐消失。 他方才在她面前时,连阳光都被遮住了! 这里才刚松了一口气,三公主却不肯放过她,祁王本都要坐下了,又被她一把伸手拉住了胳膊。 “祁哥哥还不曾见过梦云姐姐吧,她就是蒋梦云,从宁国来的。说起来,她和祁哥哥一样,也是……” 话才道了一半,墨馨儿猛地察觉出不对,顿时生硬地转移了话题,丝毫没怕尴尬:“哎呀,反正您不知道,母后高看她高看得很,这些日子都让她住在中宫。” 她撒娇道:“这可是连馨馨儿都不曾享受的待遇呢!” 什么馨馨儿! 蒋梦云真是不得不佩服她的厚脸皮。 就听这厚脸皮的三公主又道:“祁哥哥,你也好久不曾见到馨馨儿了,怎的都不跟人家说话呢?这些日子你有没有新的画作呀,前些天我还答应了人,说要送一幅你的画给她做生辰礼呢,祁哥哥,你怎么不说话?” 这回蒋梦云可以肯定祁王被她拉着是真的非常不自在,因为三公主每问一句,他便下意识让开一些,胳膊更是挣了又挣,直至彻底挣开才停下动作。 不过他也没有生硬地不理会人,反倒一直低低地“嗯”着算作回应,且没有敷衍的意思,只是问题太多,他好像有些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甚至,他竟有些病急乱投医地向唯一在场的蒋梦云投去了求助的目光。 蒋梦云干咽了下,正想着是该见死不救还是该见义勇为,那边三公主又道:“对了,我要送生辰礼的那个人你肯定也认识,就是秦太傅家的小姐,咱们大梁的第一美人儿,今天她也在,就在那边,你瞧见没?” 她一句话都没得到回应,虽抬手指了一下,可祁王还没来得及抬头去看呢,便听她又急匆匆地道:“祁哥哥你知道吗,再过两天就是她的生辰了,你有新画作的话,我让人去你那里取,好不好?否则可就来不及了。” 第十六章 美人 祁王已经坐下来,眼睛瞪得大大的,既没有看向她,也没有去寻找那所谓的“大梁第一美人”,反倒漫无目的地往蒋梦云那边看了一眼,又迅速掠了过去,不知道究竟在没在听,像是在愣神。 三公主便着急起来,又伸手去拉他的胳膊,当然,不出意料再次被缓缓挣脱了。 有了动作,他倒是终于开口,话依旧很简短,态度却很真诚:“我这些天没有作画。” 见三公主瞬间成了霜打了的茄子,他想了想,又有些歉意地道:“你若是不嫌弃,我那里有一幅山水图旧作……” 话音未落,墨馨儿脸上立刻阴转晴,兴奋地差点跳起来,一把拉住了他的胳膊:“祁哥哥,真的!谢谢你,我就知道你一定不会让我失望的,我先代秦姑娘谢谢你,过些天若是有新鲜玩意儿,我也定不会忘了祁哥哥。” 她满脸喜气,偏着头急急道:“那一会儿我便让人去取,好不好?” 祁王默默地抽回胳膊,笑着点头,没再说话。 三公主却高兴得手舞足蹈,说话间时不时就要去拉他胳膊,又一次次被挣脱,每每往他身边靠,又被默默退后躲开。 他动作很缓慢轻柔,在态度上又不是疏离冷漠的,该回答的问题即便简短也都给了答案,因此并没有丝毫冷落或嫌弃对方的意思。那墨馨儿便一直保持了激昂的心态,一脸的精神抖擞。 蒋梦云默默坐着,觉得这人脾气实在古怪。 你若说他待人不近人情,他实则和善可亲,真诚有礼,但凡旁人提出的要求,只要可以,都会尽量满足。 但你若说他热忱大方,他似乎又很不习惯与人交流,尤其不喜欢有肢体上的接触,显得颇为内敛淡漠。 只是三公主一向大大咧咧,又已经习惯了他的态度,因此并没有多想。倒是蒋梦云,即便自认算是见多识广,也有些弄不清他这究竟是什么脾气。 他们这个亭子本就比其他地方要高些,又是独立的一块,此刻只坐了三个人。 先前祁王来时,人人恨不得冲至他跟前,但待得他入座,却也没人敢再围上来,大家很默契地保持了一个比较安全的距离。 三公主与祁王亲亲热热说着话——更确切些,是墨馨儿在说,墨子祁在听,蒋梦云则稳稳待在一边像是尊动都不会动的石像,如此古怪的搭配越发吸引众人目光。 好些人在下面指指点点,一些明显眼带不屑,也不知是不满三公主如此黏人还是其他,一些面带疑惑,应该是在质疑蒋梦云的身份,另一些则满脸红光,眼睛里只剩下潇洒倜傥的祁王。 祁王虽态度温和,时不时朝下面兴奋的人群客气地微笑一笑,却并没有要进一步融入众人的意思。 三公主一向高高在上惯了,才懒得管旁人有什么不满。 蒋梦云则冷静自若,根本无视了众人的议论。 如此,亭内便似乎成了一个独立的空间,像有一个透明的结界,虽不至于与外界隔绝,互相间也并不会对对方产生过多的干扰。 也算是自得其乐。 但偏偏这自得其乐也很快被人打破了。 蒋梦云还在那里装空气,就听得一个柔和的女声由远及近传来:“淑妍给三公主见礼,参见祁王殿下。” 这声音听着让人很有一种如沐春风的感觉,在此刻这种混乱的场面,能独自先行前来,应该出身不低,自称闺名,那自然和三公主很熟,对祁王态度又恭敬而生疏…… 蒋梦云转过眸子去瞧了一眼,哟,还是个美人! 美人穿着一件湖蓝色的长裙,身量高挑,与三公主不相上下,不过身形要丰满一些,却并不显胖,反倒很有风情。 一张鹅蛋脸,眉眼精致,眼梢带笑,嘴角还有个小小的梨涡,显得端庄典雅,是大梁国标准的美人。 有陌生人出现,基本的礼仪还是该有,虽然美人彻底无视了她,蒋梦云还是缓缓站起身,笑着道:“秦姑娘。” “姑娘认识我?”忽然听到她的声音,秦淑妍愣了片刻,才笑着拉起了三公主的手问道,“我正想问你,这位姑娘是谁?我还不曾见过,瞧这身打扮和相貌……不像是我大梁人啊。” “淑妍姐姐!” 墨馨儿陡然间见到来人,兴奋地又跳起来,终于松开了纠缠祁王的手,跑到了美人跟前:“我正和祁哥哥说呢,祁哥哥已经答应我,要送你一幅山水图做生辰贺礼了,你开不开心?” 她问着,最后才敷衍地答道:“哦,她是蒋梦云,从宁国来的。欸,你怎么知道她姓秦?你以前见过?” 最后这句是问的蒋梦云,不过也并不曾等她回答,墨馨儿已眼珠一转又自顾自下了定论:“不对,你怎会见过?那自然便是我淑妍姐姐当得起‘大梁第一美人’的称号了,才瞧了一眼,便猜出来是谁了!” 蒋梦云笑笑,没作声。 三公主便又亲热地拉着秦淑妍问:“对了,你还没告诉我呢,开不开心?” 没人想要听她的解释,蒋梦云没再说话,既已经见过礼,自然没有再强行交流的道理,她索性坐下身来继续当空气。 倒是一旁的祁王,眼神若有似无,又往她这边掠过,像是想要一探究竟,却到底没有深究。 秦淑妍被三公主逼问得有些红了脸,嗔了她一眼,娇羞地转过身去看着祁王道:“多谢殿下,都说您的画作极其难得,没成想我却能如此有幸得您亲手作画,这件事既得谢谢三公主,更要谢谢你,这是我生辰最好的礼物了……” “是啊是啊,是该谢谢祁哥哥才对。”三公主在一旁咋咋呼呼。 蒋梦云微挑了下眉。 本以为被感谢的那位只怕又会惜字如金,懒得多作解释。 谁料一直没什么动静的祁王却站起身来,客客气气地回道:“不过闲时旧作,并不是为姑娘的生辰专门画的,若要谢,姑娘还是该谢三公主才是,是她求了我半日,否则这画我也是不会送出手的。” 第十七章 品茶 这是实话,可当面说出来,却有些不近人情。 秦淑妍本就红了的脸,因听到这句话越发涨得通红,不过这次却不是因为羞涩,而是因尴尬。 可惜祁王压根没有发现大美人的手足无措,一句话说完,便没有继续聊下去的意思。他缓缓坐下,低着头细细研究了一会儿茶具,便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布包,旁若无人般自己煮起茶来。 大梁国好茶,因此薛皇后准备的宫宴上自然也少不了茶,蒋梦云才进御花园时便瞧见,他们每个人面前的矮桌上都摆有一套完整而精致的煮茶工具,小茶炉,小茶壶,两盏茶碗,就连茶叶也用小琉璃瓶子分装了好几种。 只是她向来会喝不会煮,平白浪费了好东西。 蒋梦云暗自思量间,当然不会开口说话,况且她与这秦大美人又不熟,即便对方看着温柔和顺,她也不可能主动帮忙化解尴尬,至于祁王,则全神贯注看着茶炉的火候,压根没注意其他。 这一下空气突然安静,秦淑妍就这么被扔在当场,羞得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 好在三公主虽然傻,但大大咧咧的个性倒是很能打破沉默,见没人说话,她立时叫起来:“啊呀,祁哥哥真是的,你就当做是给淑妍姐姐特意画的怎么了?反正都是要送给她的礼物嘛!对了,淑妍姐姐,咱们去秦夫人那里坐坐吧。” 墨子祁本还在煮茶,听到这话,端着茶壶的手停了一下,很认真地抬起头来解释:“本王从不骗人。” “……” 墨馨儿无言以对,只差点没气得歪了嘴,拉着秦淑妍撒腿就跑,根本不管留下蒋梦云与祁王独坐是否合宜,一边走一边气鼓鼓地低声嘟囔道:“祁哥哥真的是一点不解风情,总是该回答的话不回,用不着他答的话,回答的比谁都快!” 秦淑妍不知道该说什么,不情不愿脸色古怪地被拖走了。 一时间,亭子里除了几个远远站着的宫女内侍,便只剩下蒋梦云和墨子祁两个人。 他们的座位相距甚远,互相又极不熟悉,蒋梦云瞧了他一眼,忙默默低头假装研究茶具。墨子祁坐在那里愣了片刻,也不知是不是终于发觉自己惹了人生气,有些慌乱地低下头,继续煮茶。 途中有两次将茶水不小心泼到了外面,险些没烫着手,看得蒋梦云心惊胆战。 但他不说话,她也不好主动开口,场面一度非常尴尬。 墨子祁也不知在想什么,在最后一次将茶倒入茶碗的时候,着着实实地烫了手,倒抽了一口冷气。蒋梦云强忍着上前一看究竟的冲动,他已经手忙脚乱地拿了巾子擦拭,谁知抬手一挥,却将整个茶壶一下掀翻,滚烫的热水霎时流了满桌。 蒋梦云真是如坐针毡,后悔自己进亭太早,又不由想念起方才那位“脸皮厚”的三公主,若是她在,场面恐怕不会如现下这般不可收拾。 一位是大梁国鼎鼎大名风光霁月的祁王殿下,一个是敌国投诚“声名在外”的小孤女,蒋梦云自知身份,便是再想上前帮忙也无能为力,就算主动开口也是不成。 多少双眼睛看着,她不能有一点错处。 幸而那边一直远远跟着的小厮瞧见,很快便冲上来帮忙,不曾真让祁王殿下湿了衣衫,待全都收拾完毕才又退去。就在蒋梦云终于将心放下的当儿,墨子祁忽然开口道:“对不住,叫姑娘笑话了。” 这话没头没脑的,蒋梦云闻声抬头,左右看了半日周围并无旁人,才反应过来是对她说的,忙摇头道:“没有没有……” 本以为对话到此为止,不料周围安静了一瞬,那祁王又没话找话道:“昨晚习字忘了时辰,方才早起时又练了片刻的剑,不知为何胳膊便有些酸痛,闹下这等笑话,望姑娘不要介怀。” “……”蒋梦云不得不佩服起墨馨儿来,这位殿下虽说并非冷漠之人,可说起话来却着实叫人没法回答,她已说了不会笑话,怎的现下又是解释,又问“介怀”之事?顿了一下,只好又扯着嘴皮道:“不介怀,不介怀。” 尴尬的沉默。 墨子祁端着茶壶的手顿了一下,差点又泼出来,却适时稳住了,硬着头皮又道:“姑娘不煮茶吗?” “……”果然每句都叫人无法回答!蒋梦云觉得自己都快咬牙切齿,几乎想要将面前的茶盏扔出去,却不得不做回应,“我……不会煮。”不能再让这位乱想话题聊天了,蒋梦云只能反客为主抢过了话头:“殿下喜欢煮茶?” 墨子祁愣了一下,也不知是因为蒋梦云这理直气壮的“不会煮”,还是被她突如其来的主动问话给吓到了。不过这次他回答倒是很快,语言保持了一贯的简洁:“是。” 便没了。 “……”蒋梦云虽然口齿伶俐,能说会道,但那通常是在神经紧绷,任务需要的时候才会如此,此刻面对眼前这个人,不知为什么,她实在无法目的去找话题,反倒词穷起来。 场面顿时有些冷。 祁王回答完,没有听到她继续提问,抬起头来,目光在她周身转了一圈,便又低下头将手中的茶冲好,竟又抢过了话题:“蒋姑娘喝茶吗?本王的手艺还行,你来尝尝。” ……她能说不要吗?! “求之不得,受宠若惊。”几乎是同时,蒋梦云脸上便堆了笑,连忙站起身来躬身答谢。这是基本的礼仪,虽说她满肚子都是不乐意,但在对方主动提出邀请,且那语气中分明不让她有选择余地时,自然也不能刻意回避。 她行了几步,索性大方盘腿坐到了他跟前。 祁王一抬手,微扶袖口向她做了一个“请”的姿势,蒋梦云也不客气,她不会煮茶,但品茶的功夫还是有一些的,拿起茶碗轻抿了一口,下一刻,倒是好奇起来:“这不是宫里头的茶叶,味道却有些熟悉,是祁王的私藏吗?” “是。”他又回答地很快,蒋梦云原以为这句已经算是答过了,不料端起茶碗再次送到嘴边时,祁王破天荒地又给了解释:“这茶旁人来品,无非觉得甘甜爽口,但姑娘应当会觉得不同。” 第十八章 血脉 “这是宁国的青茶。” 蒋梦云先是又缓缓饮了一小口,又轻嗅片刻,接着将茶一口全喝了下去:“在大梁想要喝宁国的茶是很难得的,也不知如何千辛万苦才得了这么一点,更何况还是您亲手煮的,这里应当很多人都想要这个待遇。” 祁王微微笑了笑,不置可否,垂下的眸子瞧不清他真正的神情:“这是本王一位故人赠予的,此刻宁国茶再赠宁国人,应当。” 这样说着话时,墨子祁微微弯着的嘴角弧度都似乎不曾有变化,但不知为何,蒋梦云却觉得他周身忽而散发出一丝悲伤和惆怅的气息,让人莫名觉得眼角都有些发酸起来。 世人都说,祁王身上流了一半的宁国血,他母亲早逝,父亲也已亡故,诺大的礼亲王府只他一位主子,生活得很是冷清。 如今品陈茶念故人,蒋梦云这才发觉自己所受优待大概也是因她身份特殊,身上有一半宁国血脉的缘故。 难怪要叫她来喝这茶。 细细看来,墨子祁真是生得极好,越近看,越会发觉他的品貌非凡。低眸时,浓密的睫毛像是两把小扇子,让人有种想要伸手去摸一摸,数一数的冲动。 他那位早逝的母亲定是位真正的美人,只可惜她出身大宁,虽生了世子却入不得宗庙,上不得族谱,更别提坐王妃之位。 当年老礼亲王一意孤行,圣上极力反对,好几次险些闹得拔剑相向。若不是谢贵妃从中调停,还不知会生出何等事端,可大约真是红颜薄命,好不容易圣上不再计较,她能得伴王爷左右,却没能活得长久。 生下祁王不到一年便香消玉殒了。 蒋梦云默默坐着,只瞧见他的鼻梁挺直,嘴型也很好看,皮肤细腻白皙,竟比那些擦了粉的大梁国女子还要好些,也不知究竟是天生如此还是后来保养极好。 但大概还是天生的吧,瞧他这模样也不像是会保养自己皮肤的人。 他明显情绪不佳,她还在欣赏其相貌,深究其思绪,真是不太地道。 窥探人心虽是她的特长,却不是她的癖好,她还不至于对着个人就去深挖对方的内心世界,因此蒋梦云索性不再看,只笑起来:“祁王殿下,茶已喝完,我这便回去坐了。” 她转过身,正好看到三公主正拉着秦淑妍在和秦夫人聊天,三公主像个傻子似的还在呵呵笑,另外两位的目光却堪堪向她扫来。 秦夫人面色如常,秦淑妍则朝她温柔又友好地笑了笑。 来不及细想她二人的意图,就听祁王温润的声音在耳畔响起:“茶还有,本王煮了不少,一时也喝不完。”他忽然又问,“蒋姑娘真不会煮茶?” 这话题方才已说过,想要留下她的意图显而易见。 “……”蒋梦云哭笑不得,“受宠若惊”,他这里感怀故人没什么要紧,何苦非得拉上她,她不想陪着伤春悲秋的呀! 心中嘀咕着,蒋梦云面上还是不动声色,只稳稳坐着摇头道:“回殿下,的确不会。” 脑中则开始盘算要如何脱身,想得稍稍入神,一时间竟忽略了墨子祁低垂的眼中一闪而逝的笑意。 下一瞬,祁王殿下一本正经地道:“既如此,这壶茶姑娘拿去喝吧,把你那边的一套茶具给我,本王再煮一些。” 虽说这换茶具的意见未必比留下她好多少,但这竟是又要放她回去了。 蒋梦云有些发怔,实在是对方每一次举动都叫人始料未及,每每当作猜透他意图,便立时被全盘推翻。这在她之前的人生中还真不曾遇到。 但,尚未待她婉拒这“过分”的好意,一个小宫女几乎是跌跌撞撞地闯进了凉亭。 幸而此刻御花园内谈笑风生,这点动静并不曾引来太多人注意。看到蒋梦云,小宫女像是抓到了救命稻草,就要上前。但她轻瞥了一眼不远处的祁王,到底没敢乱动。 蒋梦云知道出了事,不好多作耽搁,只得将祁王的茶壶拿到座位上放下,又将自己的空茶壶送过去,才走出来些到她跟前问:“明夏?你不近身伺候姨妈,怎么到这儿来了?” 小宫女立时近身,急切地伸出手一把抓住了她的胳膊就想走,边压低了声音气喘吁吁道:“蒋姑娘,不好了!那,那个……朵儿跑,跑出来了,还有太,太子他……” 蒋梦云微皱了眉,不动声色地将她拽紧衣裳的手拨开:“你先缓口气再说,”她想了想,又问:“喝杯茶?祁王亲手煮的。” 若是摆在平时,小宫女听到祁王早就两眼放光了,不过此刻祁王本人就坐在那里她都没来得及看,茶自然也没工夫喝。 她压低声音道:“姑娘,没时间了,皇上说要羁押了太子!大公主被刺受了重伤,奴婢这才赶紧来找您,您跟奴婢走一趟吧!” 她急匆匆的,又想来拉人。 没等蒋梦云挣脱,她话音刚落,御花园门外就忽然涌进乌泱泱一批兵丁,将众人团团围住。二皇子和睿亲王当头,脸色阴沉,齐声喝道:“所有人原处待命,凡有私自离开者,以叛逆罪论处!噤声!不得喧哗!” 这一下突如其来,吓得原本还嬉闹的众人瞬间慌乱。 方才祁王来时虽有大内侍卫保护,却只是呵斥居多,并不会真的伤人。这些兵丁却不同,一些小姐从没见过这样真刀真枪的场面,吓得尖叫起来,又被狠狠呵斥唬得死死捂住嘴。 包围他们的人一个个凶神恶煞,众人虽不知发生了什么,也不敢胡乱动弹。 只有三公主不怕死,放开秦淑妍一路往门口跑,也没人敢拦她。直到快到门前,她才劈头问道:“二哥,陵哥哥,你们搞什么鬼!” 睿亲王墨子陵扯了下嘴巴给了她一个大大的白眼,没说话。 “奉令,暂封御花园。”二皇子阴沉着脸,倒没有不理她,也没有命令她不许动,不过虽给了回答,却也不祥不尽。事出突然,他们虽是兄妹,却并非一母所生,自然不那么亲近。 三公主做事不过脑子,却还知道二皇子若是不想说,便是再问也没用,睿亲王又向来只和他穿一条裤子,她只得气鼓鼓地哼了一声,转身走回亭内,泄愤似的狠狠坐回了自己座位。 第十九章 目标 明夏在兵丁们进来时就吓得缩到了蒋梦云身边,此刻既不能动,索性在她身旁低声耳语道:“姑娘,出了大事。那朵儿本来在牢里头吃着东西呢,谁知被太子冲进去给救出来了,当时那里又没个人拦着,结果被他就这么将人带了出来。” “偏偏娘娘正将姑娘审出来的消息告诉皇上,都说好了等庆功宴一结束就将此事了结,太子就带了人来,非要向娘娘求情,想让娘娘饶了朵儿一命。” 明夏面色古怪:“皇上和娘娘自不可能同意,太子爷被抢白了几句,就又胡闹起来,先是扯着嗓子嚷嚷,最后竟嫌娘娘看他太严,逼他太紧,提了剑说是要自尽。” 大约是想到了方才的场景,明夏忍不住咬牙切齿起来:“那朵儿更是不要脸皮,死到临头还歪着身子哭哭啼啼,一副勾栏模样!娘娘开口训她,她丝毫不理,只是抱着太子爷,求太子爷珍重身子!” “装腔作势!虚伪可恨!偏太子爷就是护着她,都是这帮狐媚子,害得太子如此。您说说,这不是打娘娘的脸吗?” 蒋梦云没吭声,太子此举何止是打脸?简直是将皇后逼入绝境。 但他之所以有如今这嚣张跋扈的性子,也是薛皇后一手造成的,怎怪得了旁人?那些所谓的狐媚子,也不过起了个推波助澜的作用而已, 明夏没得了蒋梦云的应和也不曾在意,只又道:“后来谢贵妃、大公主、二公主、二皇子和睿亲王都来了,大家一个劲儿的劝,可当时人太多了,有主子有奴才,拉扯间太子不知怎么的,那剑一下刺到了大公主身上,太子吓了一跳,下意识一拔……” 她的语气说不上来是激动还是担忧。 “您是不知道,当时那血就跟泉涌似的,大公主立时便晕过去了。谢贵妃在旁瞧着,闹着也要自尽,结果两句话都没说完便也晕了。” “其实她们如何本也没什么要紧,可皇上却因此大发雷霆,险些没提剑杀了咱们太子爷呢!奴婢真是要被吓死了……” 她念念叨叨,满脸惊惧,话题从头到尾都绕着太子,怕是都忘了谁才是她真正的主子。 蒋梦云沉默片刻,本以为她还会接着讲下去,谁知这明夏却在说完这句之后下意识捂着胸口,半晌没了动静。 看来不提点一下是不成了,蒋梦云只好压低了声音问道:“姨妈怎样了?” “哦!那个……” 明夏这才从自个儿的思绪中惊醒,面色古怪地支吾了一声,忙道,“娘娘气坏了,当时就抢过了太子手上的剑,一剑将朵儿刺死了!” 话到这里,明夏觉着方才那画面仿佛又活生生出现在面前,虽然跟在薛皇后身边见过不少血腥,还是微颤了一下,毕竟,这还是皇后在大庭广众之下第一次亲手杀人。 “这……”蒋梦云微皱了眉头,“姨妈太冲动了,她这般杀了朵儿,只怕要遭人诟病。” “是,不说旁人,皇上就已经动了真怒,说娘娘身为一国之母,身边混入敌国细作已是治下不严,如此行事,更是残暴冲动,兼未能管教好太子,使大梁皇室颜面丢尽,着实可恨。” 她低着头想了想,最后微挑了眉,试探性地开口道:“好在娘娘还没来得及将冰儿的事说出来,否则只怕要打乱姑娘的计划了。” 这是告诉她,冰儿的身份外人尚未知晓。 薛皇后身边果然有能人,她们根本没问过蒋梦云接下来的计划,想法却已是不谋而合。这明夏大难当前虽有些慌乱,描述事情时也略显不知轻重,但到底还是有点脑子的。 只可惜,她太在意自己的主子,又或是……太在意太子。 关心则乱,反失了平常心。 薛皇后一世英名,太子却实在不争气。谁又能料到,这样傻的事,不过是给了他个机会,不用人教他自己都能做得如此“出色”。 蒋梦云面色不变,也不枉她硬是将最后审讯朵儿的时间拖至今日清晨,又生生留给她的太子哥哥一个可乘之机。 低下头,她没有说话。 倒是三公主,方才忙着和秦家的夫人小姐说话,根本没注意这里,这时候看着蒋梦云身边不知何时多出个明夏,又一直耳语,不由嘟囔道:“鬼鬼祟祟,又不知道在干什么勾当!母后真不知怎么想的!” 她这话自然没能得到回应,气得又鼓起嘴巴将自己面前的茶盏砸得乒乓响。 正要发作,不料下一瞬忽又瞧见蒋梦云面前的茶壶,几股子恶气相加,霎时暴跳如雷。 那分明是祁哥哥专用的!方才她还瞧着祁哥哥用它煮茶来着,怎地却到了这女人跟前:“你们……你们干嘛呢?” 墨馨儿大着嗓门发问,自然没想过要真得到蒋梦云的回答,只又站起身问祁王:“祁哥哥,你干嘛?你怎的将自己的茶壶给了她了!你你你,你这是拿的她那边的空茶壶吗?你干嘛呀!” 空气似乎又有一瞬间的凝固,祁王行云流水般煮茶的动作明显顿了一顿。 之前蒋梦云问他问题时他明明回答得很快,可到了墨馨儿这里,就又怔住了一般,过了好一会儿才抬起头:“本王想再煮些茶。” “我看到了!”她不瞎好吗!墨馨儿觉得今天自个儿真是处处碰壁,一时给气得不轻,恨不得上前夺了蒋梦云面前的茶壶,又想将祁王手中的那盏抢来扔了,一时混乱反倒弄得她僵在当场没了动作。 祁王不明所以,虽然知道又惹人生了气,却实在不懂对方生气的点在哪里。他不知道该如何劝慰,只好微叹了一声,默默地打开茶包在旁又煮起茶来。 蒋梦云险些笑出声,只是现下气氛如此紧张,实在不是该笑的时候,两位金枝玉叶间的较量她还是不要参与为好,何况这计较还是因她而起。 她只低声询问身边的明夏道:“皇上想要羁押太子,又对姨妈不满,当场处置便是了,怎的反让二皇子和睿亲王带人围了御花园?” 小宫女摇摇头道:“这奴婢就不知道了,当时场面混乱,奴婢一得娘娘同意便赶过来了,并不知道后面发生了什么。”她想想不放心,“姑娘,娘娘和太子不会有事吧?” “放心,”蒋梦云低声回答,边轻抚了一下胸口,“不会有什么大事。” 她定定地瞧着面前的明夏,眼光微闪,不曾再多说。 真是可怜,你平白担心他们,倒不如先担心担心自己,今日的目标可不是旁人,是你啊小蠢货! 第二十章 种子 如今,皇上虽说出了要羁押太子的话,又斥责了皇后,可等心情平复,并不会真的对他们如何。 复仇之路才刚刚开始,她还有好些细节不曾查明,又怎会叫那罪魁祸首现在就有事?不过是既已答应了旁人等价交换的条件,便应当言而有信,一诺千金。 那日审讯时,蒋梦云以“让皇后亲手在众人面前杀她灭口”为诱饵,得了朵儿全部的消息,如今,不过信守承诺罢了。 安排膳食,留下空档,太子营救,急而求情。这皇宫里哪有不透风的墙?何况她这位太子哥哥做事可从来不知遮掩。 接着谢贵妃得信,带着人去瞧热闹,混乱中出那么一点“意外”,自然会闹得圣上大怒,皇后没脸。 看着是一出闹剧,但她现下所图,也并非要一网打尽,而是在每个人的心中埋下一颗种子,待将来这种子生根发芽,再行动才易如反掌。 这一环套一环的计谋,便是有人觉出不对,也没法真正化解危机。 蒋梦云低下头微勾了唇角,没有人能化解这危机,至少这大梁国的皇宫里,暂时还没有这等能人。 因为此刻明夏已到了她跟前,又絮絮叨叨和她说了这许多,甚至还耍着小聪明想从她这里套出要如何对付冰儿。 也因为二皇子已然兵围御花园,而这个可怜的小蠢蛋直到此刻都还不曾察觉出大祸将至,还在担心着她的主子和太子。 兵丁们围着众人站了一会儿,没过太久,有内侍匆匆赶来,二皇子侧身听了片刻,陡然大声说道:“来人,搜!” 这一下简直如惊雷炸响,人群霎时骚动起来。 能被邀请进宫赴宴的,皆是世家子弟,平日里他们身份高贵,还从未遇到过这种事。被围困御花园也就罢了,现下竟又要搜,这算什么! 将他们都当做下贱的阶下囚了不成? 但并不曾等他们有任何反抗,二皇子声音已经变得越加冷厉:“不许胡乱走动!谁若是再敢乱动一步,立刻乱剑刺死,出了人命都算在本皇子头上!我告诉你们,有敌国奸细混入宫中,你们不想死的,最好都乖乖站着别乱动弹!” 二皇子虽不是中宫所出,但毕竟身份尊贵,又是在尸山血海的战场上摸爬滚打过的人,杀伐决断早已融入骨血,平日里看着不过有些超越年龄的威严,此刻一怒,顿时仿佛战神临世,好像一股浓郁的血腥味已经扑面而来。 众人这才想起,眼前这人虽然年轻,却是大梁国堂堂的镇远大将军,今日宫宴,也正是为他庆功而办。 没人敢再乱动,三公主不满地低声哼道:“耀武扬威,我就不信本公主走动了他们敢杀我!”不过她嘴上虽说着,脚下却并不曾动弹,而是将两只眼睛瞪得滚圆,拿起面前的茶壶也煮起茶来。 她动作有些粗鲁,弄弄叮当直响,惹人侧目。 倒是跟在蒋梦云身边的明夏终于白了脸,她似是想到什么,浑身都颤抖起来:“不好了……蒋姑娘……” “怎么?”蒋梦云有些疑惑地看向她,那明夏却像是被人用绳子吊住了脖子一般,说话声音都变了:“姑娘,姑娘你救救我……我真的是来给你通风报信的,我绝不可能是……” 她话没说完,眼见兵丁靠近,放弃求情转身拔腿就跑。 明夏的反应算是快的了,但二皇子的声音更快:“那是谁?来人,给我拿下!” 蒋梦云抬起头,就瞧见二皇子手中剑已直直指向了她这边,更准确地说,是指向了不远处发足狂奔的明夏。原本还在慢慢搜寻的兵丁得了命令,瞬间齐刷刷往这边围了过来。 明夏边跑边哆嗦,上下两排牙磨得“咯噔咯噔”直响,两条腿越发使不上劲儿,这回直接跟打摆子差不多了。 她的脸白得没了血色,像是用浆糊厚厚地糊了一层,双腿抖得厉害,跑了没多远便摔了个狗啃泥,情急中简直像是刚从哪个乱葬岗里爬出来的。 不过这一切都没有打断她的叫声:姑娘,姑娘救我,救我,真的不是我……” “你?”蒋梦云却微微皱了眉头,站起身来。 “还愣着干什么,给我拿下!”二皇子又是一声暴喝,兵丁得令,齐齐动手。明夏像是一只被人忽然重重踩到了尾巴的猫一般,猛地跳了起来,她几乎是下意识掉头就跑,一边跑一边大声喊道:“不是,不是的,你们听我说!” 当然不会有人听她说。 那些兵丁可和一向养在宫里的大内侍卫的不同,是正经在战场上厮杀过来的人,二皇子是他们的将领,军令如山,他们哪懂什么怜香惜玉,一路上差点没把亭内的桌子给掀翻了,扑住明夏,反手压住了她。 “啊!”明夏挣扎着,嘴里爆发出一声极其尖锐的惨叫,她头发都有些散了,疼得眼泪鼻涕一齐流了出来。 蒋梦云看了一眼,这些兵丁打仗杀人时估计习惯了,对待这么个弱女子也用尽全力,明夏的胳膊都被他们生生掰断了。 他们又不懂收敛,她越挣扎,他们力气越大,呵斥更是一声接一声:“别动,不许动!再动现在就杀了你!” 明夏疯狂哀嚎起来:“你们为什么要抓我,我是皇后身边的人!你们,你们干什么……放开我,放开我!” “为什么?”说话间,二皇子终于从远处走到了近前,他无视了泄愤般煮茶的墨馨儿,先用眼神和祁王打了个招呼,又朝蒋梦云点了头,才看向被死狗一般压着的明夏:“下贱奴才,还敢问本王为什么,你若不知原因,你跑什么!” 因为聪明反被聪明误吧,蒋梦云在心里替她回答了一下。 大梁国虽然尚武,却并不代表他们没有善用谋略的人,薛皇后身边的四个大宫女便是她最信任的谋士,是她真正的心腹。薛皇后脑子不太好使,因此大部分的计谋,靠得都是这四个丫头。 春、夏、秋、冬,这一次竟真的让排位第二的明夏上了勾,看来她们做得很好,也算不曾辜负宁国费尽心思的培养,只可惜啊…… 这怕也是她们最后一次为大宁效忠了。 好几个呢,宁国四皇子安排在大梁皇宫的暗桩。 是她的副手,也是她的敌人,是能帮她离间宫中关系完成任务,也是替四皇子作为眼睛监视她的人。 蒋梦云低下头来,轻抿唇边,下意识又轻抚了胸口。 除却一直注意着她的墨子祁,不曾有人再瞧见她这细微的动作。 第二十一章 拿下 蒋梦云猜的没错。 将朵儿最后的审讯放到今晨,留了时间让她享用最后一顿大餐,庆功宴在即,皇后根本无暇分身,大牢里又因她已经审讯完毕,下意识松懈。 都不用派人去告诉太子,太子自个儿就主动打听到了消息,他胡闹惯了,又被薛皇后溺爱的不成样子,能知道什么好歹?进大牢劫了人,果然去找皇后求情。 接着又闹起要自尽这一招,其实若当时只有皇上和皇后在倒也罢了,可得了朵儿出来的消息,冰儿是决计忍不住的,她必然怂恿谢贵妃赶紧到现场,好视情况把控局面,结果硬是帮忙凑齐了人。 而宁国暗藏大梁皇宫的细作,只需趁乱推一把太子的剑,便可大功告成。 不愧是她调教出来的人呢! 她们挑了最好得手的大公主——这个自小就身子骨弱,手无缚鸡之力,平日随便吹个风都能在床上躺十天半个月的娇娇女,下手又快又狠。 这一下贵妃伤神,皇上震怒,薛皇后又以为是太子动的手,自然忍不住怒气直接杀了朵儿。 即便不在现场,蒋梦云也能猜得到,她们只要在人群中随意说一句“怎么办,要不要去跟蒋姑娘说一声啊……”,便会引来那群没什么脑子,在昨日的大牢内已经为她折服的小宫女极力附和。 那么,深得皇后信任,又极注重谋略的四个丫鬟之中,脾气最暴躁,性子最急的那个,在完全想不出应对方法之后,必然会忍不住跑这一趟。 真是可怜。 这一切看似巧合得过了分,却又丝毫查不出任何人为的痕迹。 她蒋梦云,向来看透的是人心,做的每一步也不过是引导。 成功了,那是老天眷顾,不成功,也不必气馁,退一步等下次的机会即可。 不过很幸运,老天这次依旧站在了她这边,明夏……是一定要死的了。 无论太子是主动还是被动杀了人,按照这位哥哥的脾气,都会拼死推到旁人身上。皇后,甚至是皇上都会乐见其成。那么,是谁趁乱动了手?任何一个在场的奴才,都可能成为替死鬼。 这时为了自保,所有人都会想尽办法撇清关系,根本不用提醒,都会有人想到,谁做贼心虚在事发后逃离现场,谁就是凶手。 这也就是明夏前脚才到了御花园,二皇子和睿亲王随后便到了的缘故——当然,宫里头其他地方应当也有人搜过了,所以方才才有内侍过来禀报。 大梁国宫中本就戒备森严,每个宫女内侍都有固定的活动范围,即便是宫中大宴有了些人员调动,也都是登记在册有专人管理的。 此刻所有人各司其职,除了明夏。 她太过急躁,可毕竟是四大宫女中排名第二的谋士,方才在一瞬间的恍惚之后便回过神来。所有蒋梦云想到的,她在那一刻应当也想到了,也正因为想到,才有了那么大的反应。 她还不够聪慧,性格的缺陷又害了她。 一个真正有勇有谋的人,首先该做的,应是控制自己的情绪,克制瞬间的反应,那样才会让你有足够的时间思考下一步该怎样行动。 可她却不管不顾跳起来,又能怪谁? 二皇子早没了耐心,只要一想起她大姐浑身无力躺在血泊中的样子,想起母妃满脸苍白的晕倒在地,他就恨不得现下便将此人千刀万剐。 他怒气冲冲,一挥手道:“给我拖下去,你既不知为什么,本王便让你好好想想!” 明夏这时候装糊涂,已经来不及了。 慌乱间,她仿佛是一条搁浅许久被阳光曝晒濒死的鱼,陡然发现只需稍一用力便能回到水中,她几乎是有些神经质地用一种急切的,嘶哑地声音嘶吼起来。 “蒋姑娘,蒋姑娘你帮奴婢说句话啊,奴婢真的不是……蒋姑娘!” 她的声音太刺耳,情绪太激动,在本就已经极其安静的御花园内,显得格外引入瞩目,惹得众人的注意力都随之转移到了蒋梦云身上。 任谁瞧着,这都是无妄之灾,飞来横祸。 无辜叫一个已经被二皇子认定是敌国奸细的奴才当做救命稻草,岂不是倒了八辈子的霉? 蒋梦云皱起眉头,看去确也被这突如其来的求助而弄得有些困扰,但无人知晓她心下实则狠狠松了一口气。 这求饶来得极好,来得极妙,简直是方一犯困就有人送枕头。她这里正愁没机会正大光明地插话,明夏竟就扑来了。 若她此刻不开这个口,待明夏被二皇子带走,皇后那边还真有可能想法子救下她。可如今她在慌乱间来不及判断,便将说话的机会引到了她这儿,那,便不能怪她推波助澜,火上浇油。 蒋梦云态度恭敬,姿态谦卑,不曾嫌弃这祸事忽然临头,也不曾急于将明夏救下,只转身向二皇子躬身请示:“既如此,殿下,我有几句话想问问她,不知可否?” 自打进宫,二皇子待她还算客气,她的态度又向来恭敬,虽跟在薛皇后身边,却其实并不受任何人驱使,算不得什么敌人,当着众人的面,这点小小的要求,没道理不答应。 二皇子大方点了头。 蒋梦云先行谢过,才转头看向明夏道:“你方才说,你是来将姨妈那里发生的事告诉我的,是吗?” 兵丁的动作便停了下来,明夏觉得自己终于看见了“生”的希望。 她眼睛忽的亮起来,也不敢说出太子和皇后做出的荒唐事,只能哆嗦着嘴皮子道:“是,是是是,蒋姑娘,奴婢真的只是来向您求救的,奴婢们不知该怎么办,才想来请您过去。” “那我问你,”安安静静等她说完,蒋梦云才又问,“你来找我,是姨妈吩咐你来的,还是你主动请缨来的?” “是奴婢主动要来的,当时……”她顿了一下,还记得有些话不能当着众人的面再说出来,斟酌了一下句子,“当时场面太混乱了,奴婢们束手无策,才想起姑娘大能,奴婢得了娘娘首肯,第一时间找到了您。” 第二十二章 首杀 “姑娘救我,您替奴婢向二皇子讨个恩典,奴婢跟随娘娘多年姑娘是知道的,奴婢怎可能是什么敌国间者啊姑娘!!!” 她百般求饶,可当初蒋氏一门惨死,那些无辜的丫鬟小厮,蒋梦云的爹娘和哥哥们又是如何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因为激动,明夏的声音都变得沙哑起来,显得刺耳又可笑,最后那一声更是成了唱戏一般,害得一旁三公主都忍不住掩面退开,觉得这样的人竟是她母后的心腹,实在丢尽颜面。 她能躲开,蒋梦云却躲不掉。 朝二皇子又是一躬身,蒋梦云沉声道:“殿下,这明夏是姨妈手下得力助手,一直在中宫伺候,于情于理我都该为她求情,她是姨妈身边的大宫女,这么多年一直尽心尽力,今日真是为了传消息与我。” 二皇子冷哼一声:“还是求情,姑娘胆子不小,就不怕被打成同谋?” “二皇子一身正气,怎可能胡乱攀扯?” 蒋梦云随口便是恭维,反倒让墨宸一时没法反应。 只听她带着歉意又道:“我知道,私下传递消息也是罪过,可她不过因忠心护主,到底罪不至死,更绝不可能是什么敌国间者。今日之事旁人不知,可二皇子也在现场,应当比我清楚当时的情况……” 御花园内的其他人并不知道外间发生了什么,一时听得如坐云雾。 墨宸却倏地冷了脸:“姑娘大义,帮她求情,却不知此人的话万不能信,当时那等情况任谁都知道,姑娘便是再有本事也绝帮不了什么忙!” 蒋梦云怔了一下,还待再说,二皇子却没耐心再听,这次语气又变得生硬起来:“难不成姑娘觉得可以凭一己之力,左右我父皇的决定不成?” “既无法左右,”他咄咄逼人:“那这女人为何忽然主动来找你,意义何在?” “殿下……”蒋梦云一时语塞。 明夏听罢,越加焦急,性命关天的事,她自然顾不上其他,扯起嗓门为自己辩驳:“姑娘你别听他的,他一个贵妃之子向来与我中宫不和,何况如今又才闹出那等事,这是明目张胆的栽赃陷害!” 生死关头,明夏一心想证清白,却忘了此刻谁才是真正能饶她性命之人,更忘了究竟怎样做才能真正撇清干系。 可真是丢人现眼丑态百出,三公主在旁听得头大如斗,方才离得万丈远,这会儿却恨不得上前堵住她的嘴巴,让她别再开口。 虽说还不知今日闹出的究竟是什么事,但就说这贵妃与母后再怎样不和,也不该由这么个丫头当着如此多人的面说出来,这不是天大的笑话吗! 蒋梦云平日里看着精明,可到底不是在宫里头长大的姑娘,事到如今还让她胡说八道,这可怎么能行? 再这么闹下去,只怕还会有更不该说的话被她嚷出来。 根本没等蒋梦云再反应,三公主从远处猛地蹿上前来,狠狠一个巴掌甩在了明夏夏脸上:“你挑拨离间,搬弄主子是非,坏我中宫声名,还想迷惑蒋家姐姐帮你求情,究竟是谁给你的胆子?” 明夏被抽得原地“吱溜”一下打了个圈儿,懵了半晌,好一会儿都没能吱声。 她懵着,墨馨儿却不会给她喘息的机会,又一巴掌劈头盖脸而来,明夏吓得惨叫一声趴在了地上:“公主饶命,公主饶命,别打了别打了,奴婢真的是来报信的,真的,真的啊!” 事到如今根本就解释不清楚了,是,这个蒋梦云的确有很大的本事,可二皇子那话问得也有道理,她本事再大也定是不能左右圣上的啊…… 她当时怎么就脑袋一热,想都没想就过来了呢!报信报信,她报这个信有什么用!她真是昏了头! 明夏真情切意的哭了,哭得眼泪一把鼻涕一把。既哭自己的冒失决定,又哭此刻这悲惨现状。 本以为最为难她的应当是二皇子,再不济也应是这蒋梦云,谁知偏偏是三公主来朝她动了手,而且瞧着模样,分明将她嫌到了骨子里头,这算什么! 蒋梦云拉着墨馨儿扬起的手臂劝她:“公主,仔细打疼了手。” 也对。 三公主深吸了好几口气才终于稳住心神,硬是压低了声音指着明夏的脑袋问她:“报信报信,你有什么信可报,平日里你也算是母后最信任的宫女,现下却形迹可疑,胡言乱语,根本就是唯恐天下不乱!我,我……” 她只靠言语实在无法表达自己的心情,伸着手就又要打人,被蒋梦云死死拉住了。 不过她到底身形娇小,哪里是墨馨儿的对手?拉拉扯扯间还是被她又抬脚踹了明夏好几下,混乱间险些没把蒋梦云带倒。 这边起了内讧,二皇子索性按兵不动了。 倒是明夏,此刻算是彻底明白眼前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不是旁人,竟就是这看似站位不清的蒋梦云。她已没空再想其他,呜呜咽咽挣扎着上前一把扯住了蒋梦云的裙摆。 惨惨切切,好不可怜。 三公主越看她越不顺眼,气得又要动手。 场面再次变得非常混乱。 蒋梦云忙死死拉住了即将暴走的墨馨儿,对形容凄惨的明夏道:“实在不是我不愿救你,你也瞧见了。” “我心里信你,肚子里明白,可今日之事实在太古怪,你方才又说出那样的话来,闹得三公主都动了怒。更何况朵儿前车之鉴在前,我亦不敢随意判定。” 不等明夏开口,她瞧了一眼墨馨儿,又思量片刻才下了决心般:“事到如今咱们唯有将你交给二皇子才能还你一个清白,何况今日二皇子定是奉皇命行事,本也不是我能阻止的。” 蒋梦云认真地劝她:“你放心,你若真是无辜,二皇子胸怀坦荡、光明磊落,定会还你公道。” 她顿了顿,声音依旧是温和的,却让明夏感到了切身的阴寒:“可若你果真是敌国细作,那便是辜负了姨妈的信任,也不要想着苟且偷生。” 几乎是蒋梦云话音刚落,二皇子便命人压着明夏出去了。 再转头,这次墨宸看向蒋梦云的眼神带了几分深意:“姑娘之才,北辰佩服!” 第二十三章 不成 二皇子名宸,字北辰,就为了这名字,听说当初薛皇后还与皇上狠闹过一阵,说这“宸”字向来意喻王者,北辰所在、星天之枢,更是借指帝王所居。 一个小小的贵妃之子,哪有资格用这个名字。 但即便皇后极力反对,墨宸的名字还是被定了下来。皇上金口玉言,谁都无法更改,可见他对这个儿子着实看重,又的确喜欢。 他话中有话,蒋梦云只做不知,躬身道一句不敢。 墨北辰并不与其他人说话,又一次无视了墨馨儿,带着人浩浩荡荡走得远了。 祁王一直旁观未曾出声,目光却缓缓地落在蒋梦云身上。 他脸上并没有太多表情,可看向她的眼神却分外复杂,那其中有痛苦,有怜惜,有无奈的宠溺,更有些说不清的挣扎。但也不过瞬间,便又移开了目光,并没有让任何人察觉。 蒋梦云深吸了一口气,没有理会他人的议论,又安静坐了下来。 祁王方才煮的茶已经有些凉了,原先带些甘甜,此刻泡在水中久了,也添了几分苦涩,反倒更让人愿意慢慢去品,大概便如人生一般吧。 闹剧结束,庆功宴还得照常进行。 宫里头忙碌了那么久才准备妥当的大宴,自然不能因几个小小的敌国细作就被搅黄了。 与宁国不同,大梁国的御花园面积非常大,几乎赶上一个独立的园林。 蒋梦云所在的地方在靠内一点,再往外隔着围墙,还有很大一圈,那边坐着的都是这次胜仗立功的将士。 墨北辰之前才刚来拿了人,众人再次瞧见他时不免有些发憷,他自己也并不喜欢与这些世家子弟一道,稍坐了片刻便喊了睿亲王,出去和外头的将士喝酒吃肉去了。 虽是喜事,可皇上显然没什么心情,只与难得一见的祁王说了几句话,便将这里全权交给了二公主,说是要去后宫看看谢贵妃,没多一会儿也走了。 这一下,原本有些压抑的御花园里,反倒热闹了起来。 那些之前只顾闷着头喝茶的公子,交头接耳又聊起来,边伸出筷子尝起宫中御厨的膳食,边时不时低语着议论几句。 这边夫人和小姐们也纷纷打起招呼,有些已经站起身往自己熟悉的姐妹跟前凑去。 蒋梦云坐在亭内规规矩矩用膳,听着下面越来越大声的讨论,保持一贯的沉默。 倒是墨馨儿终于忍不住,拿了小酒杯一下坐到了她的跟前:“蒋姐姐,刚刚究竟怎么回事?” 说好了宫宴是母后主持,却到此刻都没见人影,太子哥哥不提,就连谢贵妃也不曾来,这也太不对劲了。 她还不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可这样重要的场合,父皇却只带了二哥和二姐,对她更是不冷不热,从头到尾竟连一句话都没跟她说,再加上刚刚那明夏又一直不明不白地乱说,她觉得事情怕是有些严重。 难道太子哥哥又做了什么荒唐事? 此刻无人可问,唯有蒋梦云看着知道内情,她只好再次纡尊降贵,亲自来打探消息。 好在这蒋梦云就是个泥人脾气,从前自己虽不曾给过她好脸色,但她向来不记恨,再加上方才那一出,墨馨儿觉得她们也算是同仇敌忾通力合作过的了。 正准备细细听她讲这整件事的经过,就见蒋梦云微顿了一下,一脸为难地看向了她:“公主,这事还真不好说。” 墨馨儿瞪了眼睛,急了:“怎么不好说了,为何不好说?这样,你要真觉得不好说你就慢慢说,隐晦些说,我能听懂没关系!” 蒋梦云却清了清嗓子,只愁眉苦脸道:“哎呀,真不成……” “你别不识抬举!”三公主顿时暴跳起来,仿佛下一刻就要上前来撕蒋梦云的嘴。但她敢乱揍明夏,却不敢真动蒋梦云分毫,只能瞪着眼睛发狠:“问你你不答,怎么,你是瞧不上本公主不成?” “这怎么会?” 蒋梦云连忙躬身致歉:“实在是公主若想知道内情,还是待宴会结束亲自去问问姨妈才好。方才的情况您也看见了,二皇子气势汹汹来拿人,那明夏尚未定罪,她所说的话自也便是真假难辨的,这……” 在墨馨儿复杂纠结的目光中,蒋梦云小心翼翼地咽了口口水:“以讹传讹,岂不是和那明夏一般叫人厌弃,万一再叫旁人知道了……” …… 呸!亏她之前还觉得这泥人脾气是个好的,结果这哪里是泥人脾气,这分明就是一团烂泥!三公主一口气堵在嗓子眼里,险些没被憋死。 她拉长了脸,暗自唾了一口。 都说谋士难打交道,这哪里是难打交道?这简直比那又臭又硬的石头还叫人讨厌恶心! 墨馨儿想想都气闷,也不知蒋梦云是真怕还是装腔作势,这事儿又不是告诉旁人,是告诉她,她堂堂一个公主,还能再乱传不成?还是因为瞧自己方才打了明夏,所以怕成这副鬼样子? 可就算怕,她也应当一字不漏地将话说出来才是! 墨馨儿气得不轻,眼角的余光忽地又看见蒋梦云那一身的素衣,顿时更加没好气:“不说就算了,不过蒋姐姐,你说你大喜的日子穿个丧服给谁看,真是晦气!要我说,若母后和太子哥哥真出了什么事,也是被你给克的!” 这个蒋梦云,她原本看着也没什么感觉,可现下却实在喜欢不起来。 母后待她比对自己女儿还要格外恩典是一方面,她为人处世的态度也特别惹人厌。与旁人不同,这蒋梦云看着处事小心,可却总给人一种高高在上置身事外的意思,除了父皇和母后,她对宫中的其他人永远都是一副客气而疏离的模样。 不,更准确地说,她对父皇母后亦是如此,恭敬却不亲近,忠心却不热情。 她一个宁国罪臣之女,蒋家仅剩的独苗,只身逃到大梁,明明是要仰仗他们而活,可现如今她不主动巴结讨好也就罢了,堂堂公主屈尊来与她说话她还吞吞吐吐,简直叫人不能忍受! 她凭什么如此自傲?三公主实在是想不明白,是凭她那讨人嫌的三寸不烂之舌,还是凭她此刻这装腔作势的样子。 大梁国人才济济,什么时候要靠一个外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