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辅家的长孙媳》 楔子 《首辅家的长孙媳》楔子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1章 有女春归 《首辅家的长孙媳》第1章 有女春归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2章 触壁亡否 《首辅家的长孙媳》第2章 触壁亡否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3章 细诉遭遇 《首辅家的长孙媳》第3章 细诉遭遇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4章 李氏窥听 《首辅家的长孙媳》第4章 李氏窥听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5章 春归婚事 《首辅家的长孙媳》第5章 春归婚事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6章 有缘无份 《首辅家的长孙媳》第6章 有缘无份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7章 细说赵家 《首辅家的长孙媳》第7章 细说赵家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8章 杀回宗家 古槐村是因为岔道口那株虬枝苍劲的槐树得名,离树一望,有一片密集的宅居,这片宅居又以门楼深阔的顾氏宗宅为核心,上百年来,住在这里的顾氏一门,他们相亲相爱;彼此倾轧;互惠无助;勾心斗角。因为宗法血缘荣辱与共,又因为利益冲突暗中操戈,这一切的一切,春归早年时,其实并无如此深刻的感知。 只因大体上,尤其外人眼中,作为古槐村首屈一指的家族,第一大姓,他们共同享有着先祖通过不泄努力,方才缔造了如此的荣华,所有人都相信宗法与血缘是世上最最稳固的联系,至于矛盾冲突——小门小户尚有,何况人口众多的家族? 无非是牙齿一不小心咬了舌头,纯属误会,不存在你死我活,俗话说得好,唇亡齿寒嘛,自己的牙齿还能把自己的舌头咬断不成? 所以春归认为,纵管她的伯祖母,也就是顾氏宗妇对她横挑鼻子竖挑眼,视她为一无是处,那也万万不是因为深仇大恨,无非观念不同,出于长辈的严厉,才会教训她的顽劣,用一句通俗的话总结——伯祖母是爱惜我的,只不过爱惜的方式不对。 直到父亲去世,宗家开始步步相逼,贪婪的嘴脸越来越不加掩示,彻底坦露了丑恶与狰狞,族人们站满一圈围观,歹毒的落井下石,狡诈的漠视讥鄙,春归才切身体会到所谓宗法血缘的凉薄残忍,弱肉强食才是这一家族的注脚,又何需行走在外,方觉步步惊心? 当然,顾姓族人也不全是歹毒无情之辈,仍有那么一部份人对孀妇孤女的处境心怀同情,但他们的力量太弱小了,无法对抗宗法这头猛兽,就像兔子面对虎狼的血盆大口,再是急得红了眼,也只能发出一声哀鸣——兔子急了会咬人,可对方万一不是人呢? 当春归再一次站在宗家的砖雕门楼之下时,她相信自己已经不再是一只瑟瑟发抖的白兔,恩,她好像从来不是,因为当认识到这头野兽之后,她无时无刻不在计划着反咬一口,她应当是一只披着兔皮的猎犬,哦不,是一个披着羊皮的猎人。 顾大姑娘默默为自己找准定位,叩响门环,如她所料,门房仍是满面晦气一身高傲,这个奴仆在宗长宗妇面前一贯是摇尾乞怜的媚态,对她却是摇身一变,成了呲牙咧嘴的恶犬——看门狗的形容,倒格外准确。 “恶犬”昂首挺胸,拿鼻孔看人:“我说大姑娘,看你这一身儿,是你娘终于咽气了?可别怪我没提醒你,上回你来,招来一堆闲汉上门儿,毁谤宗家尊长,可把老太太气得狠了,只老太太一贯仁慈,怜你父亲死得早,又摊上个不守妇道的亲娘,上无尊长教导,下无兄长训诫,才不和你一般计较,只是斥训没用家法,今日可不仅老太太、太太在,太爷可也没出门儿,再容不得你……” “恶犬”用鼻孔“瞅了一瞅”边上站着的男子,呸出一口唾沫来:“这又是从哪里勾搭的粉面男,装个什么仕林郎,太爷可不容你们耀武扬威!” 依着时下的风俗,闺阁女子遭遇如此羞辱,那可得投缳触壁自证清白,然而咱们顾大姑娘可没这觉悟,又需不着再上演节烈不屈的戏码,她冲“恶犬”微微一笑、唇红齿白,转身时却又换了另一副面孔,冲着粉面男,哦不,是知州大人极度信任的幕僚尹度余唉声叹气地一福:“先生莫怪,这仆奴年纪大了,说话一贯如此糊涂。” 尹度余看向那三十出头的“老糊涂”,咳咳轻笑,倒丝毫不介意跟在狐狸身后演一头老虎,他先是扯下腰上的令牌,对着“恶犬”一晃:“我奉赵知州差遣,问询顾氏宗长一桩案件,至于顾大姑娘,今日是被知州夫人亲自送回,你若是年老昏聩通禀不周全,叫个明白人出来说话。” “恶犬”伸头一望,才惊见七、八步外停着一张锦车,“哎呦”一声就拜了下去。 又说顾氏宗妇这位老太太,此时正由好几个儿媳陪着,摸着马吊牌消遣,背后站着长孙媳给她捶肩,旁边一个钱篓子,尚未出阁的孙女儿顾淑贞一五一十脆声清数着“战利”,正觉岁月静好老怀安慰,冷不丁便听说眼中钉顾春归这回竟然带着知州夫人杀上门来,气得把纸牌一扣,二指宽那嵌了珍珠的抹额底下,眉头燃起五丈烟。 “这个贱人!上回勾搭一群闲汉,喧闹宗家,我就说不能轻饶,打一顿家法送去庵堂,要么干脆沉塘了断,你们偏要拉着劝着,说还要把她教诫回转,这可好,贱人竟敢闹去官衙!她以为知州夫人就能为她作主了?荣国公府的事,莫说区区知州,就是王公侯爵也不敢管。” 入内禀话的仆妇却不敢纵着老太太的性情,屈着腰身相劝:“太爷嘱咐,让老太太、太太快往二门迎候,这位知州夫人可是当今皇后的嫡亲胞妹,面上可不能得罪,老太太先请息怒,待与沈夫人解释明白,没了误会,再责罚晚辈不迟。” “自赵知州上任,有荣国公授意,太爷不是也没去府衙拜会?怎么这会子又改了态度?”顾老太太实不甘心。 一旁她的二儿媳妇,暗暗撇了唇角:虽说长房,大伯和华英父子两一心攀附荣国公府,到底没能成事,不算攀附上了,赵知州新上任,不主动前往拜谒是怕荣国公府怪罪,可这会子知州夫人既然主动登门,顾家哪来的胆子敢把沈夫人拒之门外?郑贵妃虽说得宠,皇后可才是六宫之主呢,又更别说,储君还是太孙,是皇后娘娘的嫡长孙,若真得罪了沈夫人,她往皇后跟前一告,顾氏一族可都得兜着祸。 但她偏不规劝,由着嫂嫂忍气吞声一边平息婆婆的怒火,一边磨着后槽牙把庶支那房的春归丫头直骂祸根。 沈夫人并没在门前下车,她的身份,足够端端坐在轿舆里直入区区顾氏的二门,接受主家女眷的迎拜。 摆足了架子才下地站好,偏把手递给春归掺扶,温言细语:“丫头放心,今日这一件事,我定要为你撑腰。” 嗓子似有一丝沙哑。 春归默默低头,她知道夫人的嗓子为何哑了,是话太多——路上沈夫人坚持带她同乘,喋喋不休把赵大公子当亲儿子夸,什么温文有礼、玉树临风,什么才德兼备、谦虚上进,甚至说那赵大公子出门闲逛,回回身后都追着一群美人儿…… 错了错了,不是美人,时下礼法只鼓励闺阁们为证名节以死明志,坚决禁止姑娘们对心上人当众告白……赵大公子身后跟着的仰慕者,都是各家世族子弟。 沈夫人这说法,不由得让春归浮想联篇。 一定是自己想歪了,那些公子哥们,都是为赵大公子才华所折服,不是因为姿容。 但一想到玉树临风这词儿,春归脑海中就忍不住浮现郑珲澹的嘴脸和他手里那把折扇! 沈夫人把赵公子一顿海夸,莫不是,生怕自己反悔?有什么事情会让自己反悔呢?春归不由得打了个冷颤。 罢,罢,现在可不是想这些的时候。 春归看向恨恨瞪着她的顾老太太,把一口白牙隐藏得一颗不露。 老太太五脏六腑布满沼气,只差一点火星就能点着,于是纵然有一家之主顾长荣的叮嘱在先,她和沈夫人寒喧起来也显得格外僵硬,尤其当沈夫人刚刚一提来意,就好比那点火星终于落下,顾老太太的头顶立时火光直蹿,面目熏黑,只因残存的些微理智,才把那阎王脸恶鬼嗓针对春归:“亏你还敢污告宗家,挑生是非,数日前你纠集那伙子闲汉闹事时,我有没有让刘氏出面呵斥,你生母李氏,屡屡忤逆亲长族老管束,到后来,竟敢变卖家财不告而去,寡母孤女移居汾阳城中,已是清白难保,终是受了天谴,孽病缠身药石难医,你回宗家求助,宗长与我念你还存孝道,多少顽劣之行,原也怪不得你,而是李氏不能管教,故而好言劝诫,只要你母女知错,归来旧籍,族里也不是不能宽谅,然而你死不悔改,兼且矢口抵赖,李氏与你母女两,简直大逆不道,族里当然会将李氏视为出妇,怎容她这荡妇入葬祖茔,就算你父祖在世,也不会容李氏玷污门楣!” 顾大太太作为宗家的长媳,也立即附和婆母的话,只态度要稍微婉转些,倒也没有再斥责春归,只向沈夫人言道:“也怪李氏失德,不安于室,春归这孩子年岁还小,听了生母的教唆,难免对宗家心存怨气,夫人听信她一面之辞,才有这样的误解。”又劝婆母:“老太太也莫过于气恼,身子才好些,若再因此事积怒,怎生了得?如今李氏没了,春归更没有寄居在外的道理,她回了宗家,由媳妇们教导,这孩子本质倒还孝顺,并非不能改过的。” 顾大奶奶作为宗家的长孙媳,虽因辈份低不好多话,自也要表明态度,她轻轻拉了拉春归,略带着些焦急与劝慰,只用这“善意”的行动提醒——你一个失怙无靠的孤女,多大能耐和整个宗族对抗?沈夫人可是高门贵妇,眼睛还看不清这点子利害?好好的顺坡下驴,才不至于死路一条。 春归会意,也开了口,但当然没有领会这番“善意”。 “上回刘嬷嬷当众诋毁阿娘,儿岂能纵容刁仆侮母,于是当众辩解,今日当着伯祖母及众位伯母婶娘面前,儿也只能再次申辩,自从先父亡逝,诸如过继嗣子等事,阿娘何曾忤逆宗长族老商决?唯有一件,便是阿娘不肯听从宗长宗妇之意,将儿送于那郑三爷为外室贱妾,故而当嗣兄因追/债逃亡,阿娘也不肯妥协,宁愿典卖家财偿债,逼于无奈下,才不得不带着儿寄居在外,如此决断,正是因为维护门楣清誉。阿娘与儿寄居之处,乃清远里纪夫人内宅,关于此事,纪夫人也修书向宗家说明,然,宗长宗妇听信刁仆挑唆,竟咬定阿娘清白不保,当视为出妇,如此冤屈,儿不敢不为亡母申诉,所以才求知州及夫人主持公道。” 刘氏被先后点名,又急又怒,她本是顾老太太的陪房,在宗家一众仆妇中历来最有脸面,还没人胆敢如此当面挑衅,原本就没多少为奴为婢的自觉,当即便火冒三丈,焰高八尺:“大姑娘口口声声说老奴诋毁挑唆,这可是血口喷人,老奴无非是代老太太对你施以教诲,你心里积恨,才颠倒是非。” 沈夫人早已把嘴张开,听刘氏这话,竟“噗嗤”笑了出来。 第9章 内外发难 也不怪得知州夫人失态,她是真没见过像刘氏这样愚蠢的仆妇,当着这多人的面,为了自辩,公然把责任推给主母,这仆妇还是亲仆妇不? 却没想到,顾老太太竟一点不觉刘氏的话有丝毫不妥,一味叫嚣道:“就算李氏与你,寄居纪夫人家中,就算清白了?寡妇门前多是非,更不说纪夫人家中还有成年子弟,保不住……” 这话没完,沈夫人就立起了眉毛来:“老太太好大胆子,纪夫人也是你能随口诋毁的?老太太莫非不知,纪夫人可是先帝御口彰崇的节烈贞妇,要若纪夫人门前还多是非,这世上还有几家内宅干净?” 她扯着光宗帝这面虎旗,直接噎住了顾老太太,登即便占上风,沈夫人当然要继续扩大胜势:“我原本听顾大姑娘一番委屈,还暗暗怀疑,想你汾阳顾氏,虽近些年来,族人子弟并没几个能成大器,好歹也算官宦世族,耕读传家的门第,怎么做得出为那些点利益,逼迫孀妇弱女的劣行,如今一番耳闻目睹,倒不得不信了。” 见年纪差她一大截的沈夫人,脸上明晃晃的讥鄙轻篾,顾老太太的怒火,那叫一个一发不可收拾,想忍都忍不住,更何况本就不想忍:“知州夫人这是打定主意要针对汾阳顾氏了?” 顾大太太这时倒还有理智,忙转圜道:“夫人可不要误解……” “误解?”沈夫人一挑眉头:“我且问你们,是否要胁李娘子将大姑娘送给郑三为外室?” “这……”顾大太太语塞。 “这怎么能算要胁!”顾老太太怒道:“李氏翁姑、丈夫均已亡故,她女儿的婚事,族中长辈怎能不操心?郑三爷乃荣国公府嫡子,这门姻缘半点不亏她家大女,本是好心好意,要为济沧一房的女儿谋份安稳,却不想被反咬一口!” “恕我孤陋寡闻,可从没听说过给人当外室贱妾,竟然也算安稳,莫说你顾氏乃官宦世家,就说平民农户,但凡日子过得去,也不想让女儿给人做没名没份的外室。” 顾大太太又忙解释道:“夫人有所不知,郑三爷原本也不是想只纳外室,只不过三爷的正室乃宗室县主,虽说并不反对郑三爷纳妾,却有言在先,不喜妾室在眼前儿,故而郑三爷才想纳一房外室,倒也并非无名无份,只不过安置在外,连荣国公及夫人,也都认可的。” “不管你们怎么认为,依照律法,婚姻之事认的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就算大姑娘父祖亡故了,那时她还有母亲在上,族人只能提议,没有李娘子认可,顾大姑娘的姻缘也不能由尔等安排,更何况一再相逼。” 见沈夫人竟一点不肯退让,顾大太太也急了:“我们哪里敢逼迫呢?也就是提说一句,沧大婶子既不认同,也就罢了。” “这么说来,郑三在众目睽睽之下,竟公然想要强掳顾大姑娘,这是他仗势欺人,和汾阳顾氏宗家无干了?” 顾大太太想要点头,却又猛然省悟不对!她这头一点,那不是把所有责任都推给了荣国公府承担?那么这件事无论发展成什么样,顾家可都落不着好。 沈夫人的水杏眼把哑口无声的众人扫了一圈儿,也便见好就收:“有一些事,原该知州老爷处断,我作为女眷,也无权追究,今日主要的来意,还是想替顾大姑娘说合说合,这孩子孝顺,虽受了那多委屈,也没想着要把宗家诸位尊长如何,只是她的阿娘既已亡故,她做女儿的,当然不能眼看亡母不能入土为安,还被抵毁为出妇,名节不保。” 但顾老太太见沈夫人这态度一软,还以为她是外强中干,并不敢往死里得罪荣国公府,堪堪低了一些的气焰又再蹭蹭上涨,冷笑道:“李氏已经被族老定为出妇,咱们这些女眷,便是答应,也算不得准,正如夫人所言,有多少事,女眷可做不得主,老身只能应承,今日夫人这番意思,会向外子转告。” 沈夫人也不气怒,颔首道:“那我就说另一件老太太兴许能够做主的事吧,我一见顾大姑娘就合眼缘,再者纪夫人也甚是赞诩,称顾大姑娘孝顺节烈,我那长子,如今也到了婚配之龄,倒能般配令侄孙女,如今李娘子既已仙逝,大姑娘的姻缘,老太太可算能作主了,要若老太太觉得我赵家门楣不算玷污,转头知州老爷定会正式请了媒人上门提亲。” 这话音一落,举座皆惊。 赵江城做为新近上任的汾州父母,归其辖治的大族富户自是会打听这位父母官的出身,又别提赵知州的先尊赵谦文正公,可谓建国以来的传奇人物之一,就算在汾阳当地,比起荣国公府这地头蛇要差一等,那也不容小觑,这样的门第,居然肯为长子求娶一个孤女? 莫说春归,便是沈夫人求娶的是宗家的嫡女,老太太和大太太也必定忙不迭点头答应,怕是还要去看看祖坟上有没有冒青烟。 却又偏偏就是春归,硬是让老太太和大太太没法子心花怒放。 顾大太太不无遗憾地低了头,老太太神色僵硬,只应一句:“这事,老身也要和外子商议之后才好回复。” 沈夫人就笑:“无妨,那我就坐在这儿等等。” 便不再理会宗家众人,只招手把春归唤过来,单和她一人寒喧,气得顾老太太盯着春归的目光越发凶狠。 又说李氏,虽说今日跟着春归来了宗家,却并没有相跟着来内宅,她倒是信得过女儿的判断,认定顾老太太这宗妇虽然凶悍,事实上关于族中事务,却没一件能作主,都得听从丈夫顾长荣的主意,所以相比内宅妇人间的过招,外宅男人们的对恃才更加重要,李氏借着一缕亡魂的便利,自是要去外宅窥探进展。 她一见那尹寄余,虽说无官无职,不过赵知州的僚客,却提出要请诸位族老到场才肯细诉来意,端起板板正正的架子,硬是让宗长顾长荣不敢冒犯,只能服从的时候,越发认定尹先生非同一般,行事要比赵知州靠谱得多。 而尹寄余也的确不负李氏的厚望,把来意一说,压根就不想听顾氏族老们的抵赖狡辩:“李娘子与顾大姑娘籍居,曾遇强人入侵,虽说多亏邻人援助,未被侵害,却也向官府举告,这案子悬而为决,施公便升迁调任,赵知州审阅案情,大为震怒,着在下追察,谁知一察,先是从几个私放倍贷牟取暴利的市井之徒口中得知,顾氏宗长令孙顾华英,竟买通此几市井,引诱族弟顾华曲借贷,再上门逼债,意图乃是侵吞顾华曲也即李娘子一房田产。” 他这番话告一段落,目光灼灼稍一四顾,便见不仅顾长荣,在座族老尽都变了颜色,尹寄余情知震慑有效,又才缓缓说道:“再一顺籐摸瓜,又教在下察明,原来那伙所谓强人,竟也是顾华英买通的闲汉,意图乃是毁损顾大姑娘清誉……在下便觉诧异了,顾氏宗家侵吞孀妇孤女家财既已得逞,何必赶尽杀绝,难道说,宗家与顾举人一房,竟有深仇大恨不成?遣人往古槐、槐林、汾滨几大村集一打听,才知无论农户抑或乡绅,竟都在议论顾氏宗家为攀附权贵,逼迫孀妇孤女之事。” 不比得顾老太太面对沈夫人的嚣张桀骜,顾长荣在尹寄余这连吏员都不能算的僚客面前,却是冷汗直淌失魂丧魄,申辩起来,可谓苍白无力:“这……实在是空穴来风……” “空穴来风,未必无因。”尹寄余好心纠正顾宗长的用词不当,又道:“在下今日乃奉赵老爷差遣,专程处理这一旧案,好教顾公得知,虽说贵宗内务,赵老爷无权过问,然令孙却牵涉刑案,尤其强人入侵一桩,李娘子可是向官府举告过,仍未销案,即便令孙已然进学,却也免不得过堂问询。” 这一番告诫之下,族老都纷纷坐不住了。 要说来听闻赵知州的僚客召集问案时,他们也不存在多么焦虑担忧,那是因为虽说都明白赵知州的出身非同小可,然而可谓铁打的地霸流水的知府,相比之下,荣国公府更加不能得罪,更何况赵谦再是传奇,这传奇也已经成为了过去,两害相权取其轻,族老们并不认为宗长近郑公远赵府的决策有任何不对。 可赵知州倘若已经抓住了顾氏宗家的把柄,且铁了心要拿顾氏开刀,那可就大不一样了。 顾氏一门,虽说祖上的确出过庶吉士,荣华一时,但随着子弟一代不如一代,过去的荣耀其实已经不复存在,当然在古槐一个小村集,仍是首屈一指的大族,却抵不住还有周边,槐林、汾滨等等村集的世族虎视眈眈。 一个汾州府,资源是有限的,各家各族为了争权夺利,从来就不少明争暗斗,一旦赵知州牵头,打压顾氏,那些世族必定会不遗余力落井下石。 世族想要继续荣耀,必须依靠子弟考取功名跻身仕途这条华山独道,顾华英现下乃生员,却因作奸犯科被革除,非但他自己终生无望仕进,也会让众多顾氏子弟遭受非议,要想进学,甚至中举,那可就难上加难了。 如今不是团结一致对付赵知州的时候,族老们无不考虑应当如何止损。 便有那么一位,吹胡子瞪眼的指责起顾济宗来:“华英竟行为如此歹劣,你这父亲难辞其咎!” 紧跟着众位纷纷向尹寄余表示,他们不知情,坚决不知情,现下知情,必然会严惩不肖子弟,还望知州老爷网开一面,从轻处理,至少不要牵连其余顾氏子弟,居然把顾长荣这宗长晾在了一边儿无人搭理。 第10章 取而代之 尹寄余拈了拈他还不及留成美髯的三寸短须,很是受用顾氏族老的知情识趣。 但当然,这并不出乎他的意料。 虽则说,一族的宗长,普遍是由嫡系宗子继承,然而连皇帝都有可能换人,宗长就能稳若泰山不可取代?这当然是不存在的,且他还打听过,顾氏各支对宗家,尤其是顾长荣这一代,可不那么服气,如今宗家出了岔子,且是不小的岔子,必定会引起各支的积怨暴发,顾长荣如果尚且执迷不悟,便会有人发难,盘算将他取而代之。 顾长荣还有郑秋撑腰? 呵呵,为着顾大姑娘那惊天动地的一撞墙,荣国公郑秋眼看就要被弹劾,再是如何自信,可好端端添这一桩麻烦,又怎不怨怪顾长荣办事不利?哪里还会为他的处境着想,拔刀相助?不落井下石都算宽容了。 顾长荣又会有什么选择呢? 尹寄余慢条斯理,给他一个选择:“这件事要说来,顾公及令郎,虽有管教不严的责任,但谁也不敢担保,子孙皆出芝兰而无糟糠之不肖,尤其顾公的令孙,还是因荣国公府郑三爷一再逼迫要胁,心浮气躁之余,才行为如此无道之事,今上仁慈,一再令嘱官员,治下莫以刑罚为主,而当教化为先,令孙若能悔改自新,赵老爷也不会不给予他机会,且顾大姑娘心里也清楚谁为祸首,曾请夫人,向赵老爷求情,只要族兄知错,莫再行为逼迫之事,如今李娘子已然仙逝,顾大姑娘也愿意申告销案,不再追究族兄的刑责,赵老爷再向朝廷上本,只是小惩大戒,说不定令孙,还能保住生员之籍。” 话虽如此,在座的人心里都亮堂,为这点子芝麻绿豆的小事,赵知州哪里会向朝廷上本,请示御批?只要宗家答应妥协,把责任推给郑三爷,赵知州再不会小题大作了。 双双目光都看牢了顾长荣,也不由得他再有犹豫了。 李氏旁观得尹寄余光靠一张嘴就能说服宗家及族老,险些没有喜极而泣,赶忙随着一缕清风便飘往内宅,冲着春归连连颔首,示意大事已成。 于是春归就越发乖巧了,只回应沈夫人琐琐碎碎的问询,再不讲宗家一点不是。 她很清楚,就算现在她不亮獠牙,顾老太太一会儿也能觉得像被生生咬下一块血肉般的痛怒。 又果然,当顾老太太得到消息,不仅要允许李氏归葬祖茔,甚至还认同春归在热孝期内,与赵知州的大公子大礼成婚后,险些没有一口气上不来堵得两腿一蹬撒手人寰,眼看着沈氏得意洋洋而去,春归在后头殷勤相送,她气得抓起桌案上的茶盏,愤愤往地上一掼,翻着白眼就倒下去。 好一番鸡飞狗跳的热闹。 老太太傍晚时分才醒转,身边却没有丈夫嘘寒问暖,除了几个儿媳之外,倒还拥着一堆妾室,她越发气苦,打发了众人,只拉着刘氏愤愤发泄郁火。 要说顾老太太自从新嫁,就看不惯庶出的小叔顾长宁。 无奈她的翁爹,相比嫡长子顾长荣,更加看重庶子顾长宁,这和顾长宁的生母没有丝毫干系,都怪他本身天资聪颖,又一贯知道上进,不到十七便能考中秀才,还甚得当时的知州老爷嘉许,认作学生,要加以提携。 相比之下,老太太的丈夫顾长荣虽为宗子,当年却迟迟不能进学,前途晦暗,根本就不能和顾长宁相比。 可顾母不怪儿子不成器,却埋怨儿媳不贤惠,让顾老太太吃了一肚子冤枉气还没处说理。 好不容易盼到翁爹过世,婆母立马把顾长宁分出宗家另立门户,却在族老的主持下,让顾长宁一房分去了不少资财,老太太气得咬牙,又无可奈何。 也好在对顾长宁青眼有加的那位知州老爷,竟然牵涉进考场作弊的案子里,被罢官流放,顾长宁受了牵连,到底没能考取功名。 然而顾老太太就是不能消火——因为顾长宁的仕途虽说无望,他的独子顾济沧竟然又是个天资聪颖的资质,顾长荣儿子虽多,但顾济宗、顾济望等等等等,没一个能顺顺利利的进学。 内宅妇人不用操心家族的外务,顾老太太却免不得把自己和妯娌相比,尤其是顾长宁的妻子杨氏! 那杨氏就是个病秧子,好容易才生下顾济沧,再无所出,论出身论生养,就算论容貌,顾老太太认为自己远远胜过杨氏,可杨氏却有顾长宁的体贴入微,到死的时候,双鬓不见白发,容颜不显憔悴,且杨氏过世不久,顾长宁也一命呜呼,族里的妇人,竟都羡慕杨氏幸遇良人,虽寿元不长,但一生不受凄苦,世间能有几人如她一样美满? 顾老太太再看自己,嫁的虽是宗家嫡子,顾长荣不但学业比不上顾长宁,连庶务都要落后一截,逐渐过得捉襟见肘左支右拙,她连吃个补品都要节俭犹豫,不到三十就操劳成了个黄脸婆,看着镜子里的一张脸自己都不顺眼儿。是她去求娘家父兄,出钱出力到处走关系,好容易才给顾长荣买了个官职,堪堪一任而已,也就赋了闲,她没享几天官太太的殊荣,就成了乡绅女眷,可顾长荣因为做了官,倒是连讨了二房、三房、四房,给她添了一堆庶子庶女! 什么?这样的比较没有意义? 很好,顾老太太还有仇怨要诉——顾长宁只有顾济沧一个独丁,却不想就这一个独丁竟被族老们视为荣光,后来就连顾长荣也起了念头,让她把娘家侄女说合给顾济沧为妻,说是凭顾济沧的才华,早晚会中举,说不定还能成就庶吉士,若亲上加亲,缓和关系,日后也能提携她的儿子济宗、济望。 老太太心中不服,却不敢违逆丈夫,忍着不服答应下来,没想到顾长宁和杨氏却看不上她的娘家,坚持和舒氏联姻,又虽说舒家后来得了势,立马毁婚,但顾老太太这口气过了几十年硬是咽不下去。 顾济沧后来娶了李氏,老太太便因迁怒诸多刁难,但奈何李氏有顾济沧撑腰,她又不算李氏的正经婆婆,把她奈何不得,诅咒许久,终于,李氏的爹获了罪,一家子都被流放铁岭,李氏当时怀着身孕,忧急之下难产,好容易才挣扎着生下春归,就再也不能生养。 顾老太太这回总算有了借口,逼着顾济沧纳妾,但顾济沧竟然也是个情种,说什么敬爱发妻乃尊父家训,不敢违逆,屡屡顶撞! 就算顾老太太要责教春归,顾济沧还敢在前头拦着,他纵容春归识字,学子弟一般过问稼穑外务,根本不把女子无才便是德的教条放在眼里,更过份的是居然还由得春归不缠足,会被夫家挑剔?人家当爹的早有打算——我们春归将来是要招赘婿继承家业的! 顾老太太连连冷笑,且看春归能招得到个多么才华出众的赘婿! 苍天有眼,顾济沧和李氏都死了,这么一个小丫头还不由得她拿捏,依顾老太太的想法,干脆把春归往庵堂里一送或者沉塘最好,彻底断了顾长宁一房香火指望才算解气,然而长子济宗长孙华英一致认为春归貌美,说服了顾长荣留作大用,就是不肯满足顾老太太杀而后快的心愿。 结果呢,到头来,华英反而被那贱人摆了一道,李氏就要风光大葬不说,贱人居然还要嫁入高门! 顾老太太的心肝怎能不疼?她嫡出的孙女,嫁出去一个,自是不如赵家,膝下还剩一个淑贞,论容貌要比姐姐更强,老太太对小孙女儿的婚事可是寄予厚望,却也从来不奢想还能嫁去更胜赵氏的家族! 淑贞作为宗家嫡女,难道要被一个庶支的小贱人踩在脚底下?! 老太太说着说着就咬牙切齿。 那刘氏的一双手,被老太太捏得酸痛,她实在忍不住,吸着凉气儿劝道:“老太太先莫气恨,依老奴看来,那沈夫人年纪尚轻,长子哪里就能到婚配的年岁?所以大姑娘未来夫婿,怕并不是沈夫人亲出,再者沈夫人要为亲生儿子娶媳妇,又哪里看得上大姑娘这无依无靠的孤女呢?应当……是个庶子。” 顾老太太心里这才好过些,只仍有不甘:“就算是庶子,那也是出自高门,赵家可不是勋贵,子弟是依靠科考入仕,若赵大公子当了官,不可能为生母争取诰命,便宜岂不是让那贱人占着?” “若赵大公子当真成器,就算沈夫人有意为他娶个低出的女子,赵老爷也不会认可,故而老奴看来,那赵大公子必定是个不顶用的,说不得,还有残疾,要么就是身子不好,在京中娶妻艰难,才至于轮上大姑娘。” 这话当然是刘氏信口胡诌,她若再不平息老太太的怒火,一双手可就要先残疾了。 顾老太太却真信了,总算有了点冷笑:“最好让那贱人新嫁不久,就守寡,这才阿弥陀佛天下太平。” 刘氏这才得已解救自己的手掌,却不料好景不长,待顾大太太前来看望,她的推断就被全盘否定。 “妾身已经问过了大爷,赵大公子虽非沈夫人亲出,却是名正言顺的嫡长子,谁能想到,沈夫人竟然是继室。” 顾老太太揪紧了领口。 “大爷还说,赵大公子虽未入仕,在北平却素有才名,说是多年前,赵大公子年方四岁,竟获先帝诏见,当众考较后,大加赞诩,今上继位,又令赵大公子为众皇子伴读,不曾考取功名,就先名满天下了,连如今的许阁老,对自家子弟何等严厉?都说赵大公子前途不可限量呢!” 顾老太太再翻白眼。 长媳连忙将老太太扶住:“大爷的意思是,知州老爷这回发作华英,并非对我们宗家不满,无非针对荣国公府罢了,赵老爷既有联姻之意……兴许并不一定看准了春归,咱们淑儿,论来还是宗家嫡女,岂不比春归更加合适?只是先要让沈夫人认同,毕竟……赵大公子并非沈夫人亲出,沈夫人对他必有防范,看中春归,怕也是因她无依无靠,但只要让沈夫人明白,淑儿对她,必定会如亲婆母那样孝顺,这事也不是不能转圜。” 顾老太太终究没有倒下,白眼反而变得炯炯有神。 第11章 又见魂婢 春归没和沈夫人一同回到汾阳城。 顾长荣无奈妥协,且先不论他如何配合赵知州弹劾荣国公,眼下第一件事,则是要将李氏的灵柩迎回,由宗家操办正式举丧,春归作为李氏唯一的女儿,却限于闺阁女子的身份,倒被剥夺了亲自迎柩的资格,而是留在宗家,听从顾大太太等长辈的安排,行为孝女之事。 虽说春归压根便不服气那些限制女子的礼法,但同时也并不认为孝道的体现必须依从形式,她注重的是终于完成了母亲的心愿,而且洗清了宗家妄加母亲头上的罪名——春归并不在意所谓清誉,然而母亲既然从未行为任何逾矩违礼的丑事,她自然也不能纵容宗家满怀恶意的诋毁。 更何况对于纪夫人的教嘱,春归是真心认同,势单力孤的个体,没有力量对抗强大的群体世俗,她也并不愿意作为反抗礼法的牺牲品,葬送好不容易才有转机的大好人生。 于是她貌似乖巧沉默,只在诸多族人女眷的陪同下,守候在宗家终于为亡母搭建的灵堂。 她的面前是装殓母亲遗体,那一具黑漆寿枋,她依稀听见稍远处,有族婶轻轻啜泣的哭音,并不怀疑这些人是在装模作样,纵然的确有装模作样的人存在,可并不是所有的人都是铁石心肠,母亲在世时,与人为善,也确有几个交好的妯娌,对她们母女俩的处境和遭遇极为同情。 李氏又一次站在自己的灵枢前,此刻心情端是复杂,而今虽说还能与女儿面见交谈,可千言万语,仍像是扼塞喉舌,她无法坦然告诉春归,其实早在丈夫去世的时候,她对人生便再无眷念,生志先绝,纵然其实懂得,将女儿独自留在世间面对险恶多么残忍,但懦弱的她,到底还是没有能够坚持。 她是心怀愧疚与不安,却又如释重负地咽下最后一口生气,却当魂魄悠悠离体,神思彻底清明后,才意识到自己有多不称职,这悔愧太重,结果既不能瞑目,又不能彻底归去癸酆,她的游魂在尘世飘荡,竟再生无用的执念,如果让她重新选择,万万不会如此懦弱。 也不知相陪春归到魂飞魄散时候,能不能弥补一二? 李氏忧心忡忡,不察有不速之客近前,春归却早便听见了步伐声,她稍稍侧面,便见顾老太太的亲信刘氏,站在左侧似笑非笑,这仆妇已经换上了素服,发髻上却插着一支白玉簪,在烛火映射下,荧光流辉,让春归微咪了眼角,她的眼原本极其灵动透彻,稍带笑意便似三月暖阳,然而这时却焕出清冷的霜色,像落下不肯消融的积雪,也像深冬的凄月,映照寒潭的锋芒。 春归又很快移开了眼,低垂着脸,听刘氏压沉着嗓门儿说话。 “老太太被大姑娘这一气,病卧难起,几位太太都要侍疾,自是顾不上这头,大太太如今掌着家事,按理应当过来照应,可大姑娘诋毁大爷险被革除生员之籍,大太太实在不愿再见你,故而只好让老奴走这一趟,一来看看各项丧仪是否周全,再者也是代诸位太太,拜祭一番沧大太太亡灵。” 话里话外,依然都是指责。 春归在此仆妇面前,原本从来不曾忍气吞声,此时更无必要,只道:“刘嬷嬷既来拜祭亡母,笔直着膝盖是何道理?” 刘氏被这话一噎,两眼一瞪,却也只好心不甘情不愿的膝跪叩拜。 待礼成,再是一声冷哼:“怎么大姑娘这时不再反驳诋毁的说法了?原本也是,若非大姑娘生来模样妖娆,又从来不守礼教,惯爱出风头,养在深闺的女儿家,又哪里能被外男窥见,勾引得郑三爷神魂颠倒。” 李氏一听这话,气得飘高三尺,指头戳进了刘氏的头颅:“嬷嬷怎能如此颠倒是非?要不是华英一意攀附郑三爷,借着老太太的召唤,让春儿前来宗家,串通好郑三爷躲在隔扇后偷窥,又哪里会惹出这么一桩祸事!” 但任凭李氏如何义愤填膺,刘氏哪有丝毫感知?她照旧无比轻篾地斜视着春归,就像看着某件肮脏埋汰的物件。 春归懒得同个仆妇争执,心中却也觉得有些诧异。 这刘氏虽说一贯蛮横,从前也没有少说诋辱的话,目的无非是借着践踏刁难她,讨顾老太太欢心罢了,眼下顾老太太又不在场,她这番挑衅就不知是何缘故了。 既有疑惑,春归便拿定主意,以不变应万变,把刘氏这话,权当耳边风,非但没有气恼,甚至还颇为得意的莞尔。 她们这时背对着众位女眷,又隔着一些距离,无论神情还是言谈,都不至于被旁人窥望了去。 刘氏见能言善辩从来不肯吃亏的大姑娘竟然不肯搭腔,心头反而焦急起来,话便说得越发凶狠:“人人都说红颜祸水,还真不差,要不是大姑娘妨克,沧大老爷夫妻两,也不至于先后早逝,大姑娘克死了父母,却没有半点愧疚,甚至还妖言惑众,串通外人胁害宗家,举头三尺有神明,大姑娘如此歹毒,将来必定不得善果,老奴也便等着看,大姑娘得意能到几时。” 这公然的诅咒,越发证明了别有意图,春归微微卷起唇角:“嬷嬷便不用废心了,我还没这么愚蠢,当着诸多婶娘面前,和区区奴仆斗嘴。” 刘氏的诡计竟被拆穿,越发焦急,犹豫着是不是干脆先下手为强,指斥春归不敬顾老太太,先把风波挑起才好。 春归眼角的余光,却忽见那魂婢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鼓着眼恨恨瞪她,却道:“这老虔婆就是不安好心,可你不搭理她,她也不会善罢甘休,亏得我过来的时候,听见她家儿媳正在四处打听她的行踪,说是老虔婆的小孙子突然发热,又是腹泻又是呕吐,要喊她去求主母,想办法遣人往城里请医呢,是你运气好,再忍一阵,她就没闲心在这闹事了。” 一听这话,春归计上心头,于是再度侧了脸,冲刘氏森然一笑,露出两排白牙:“嬷嬷说,举头三尺有神明,这话说得真好,嬷嬷也做了不少恶事,可不立马就有报应了?只不过……神明先予告诫,不忙惩罚嬷嬷,只可怜嬷嬷的小孙儿,怕是要受几日折磨了。” 这阴冷冷的语气,吓得刘氏好一激灵,正要发怒借题发挥,她家儿媳却及时赶来,急得一头汗两眼泪,结结巴巴才把事故说明。 刘氏只觉脚底向上,蹿起一股阴气,瞬间就冻得她牙关发颤,她难以置信地瞪着春归,又四顾灵堂里那根根白蜡,突觉面前的黑漆棺材如此阴森可怖,尖叫一声,拔腿便跑。 众位女眷面面相觑,心中震惊,只也听见了刘氏的儿媳那番没有压低嗓门的话,于是又都以为是刘氏关心孙子一时失态,才把震惊缓和,如此又坐了一阵,终于有个妇人,上前劝说春归:“明日便要正式举丧,接下来还有多少忙乱,这些日子以来,春儿也实在辛苦,还是早些歇息吧,否则沧大嫂子见孩子你这样劳累,魂灵也不安稳。” 春归也便听了劝,当真去了灵堂后头一间厢房休息。 顾大太太对她确有怨气,虽不得不操办李氏的丧仪,对春归的起居却只是敷衍而行,并没有调拨仆婢侍候,却也省了闲杂在旁。 然而春归出于谨慎,仍要防范耳目窥听,先便请托李氏:“有劳阿娘在门外盯着,若有人靠近,知会我一声儿。” 李氏瞧见那魂婢跟着过来,情知春归是有话问她,便颔首道:“放心,这里本就空旷,要有人接近,可避不开我的眼睛。” 春归跪了一歇,膝盖又酸又痛,她也不与那魂婢客气,往榻上一靠,斜挑了眉:“姑娘不是说再不肯管我的事,我也没求着姑娘,怎么姑娘竟又跟着过来了?” 魂婢气得柳眉倒竖,咬唇鼓眼直盯春归一阵,又跺脚道:“真是好心被当驴肝肺,今日要不是我提醒,你哪有这么容易就把那老虔婆给打发了?就没见你这么不识好歹的人!” “我与姑娘素不相识,也实在不敢承这莫名的好心,姑娘也看见我,两手空空无依无靠,即便是承了情,也无力回报。”春归一脸坦然,又再刺激这暴脾气的魂婢。 哪知魂婢却没计较了,冷笑道:“原也不指望你回报什么。” “那我怎么过意得去?”春归莞尔:“是以,还是那句话,我的事,便不劳姑娘操心了。” “你!”魂婢气得飘了起来,在半空转圈儿:“别以为沈夫人许了你一桩姻缘,今后便能一生顺畅了,更别以为你有你阿娘相助,就能避开险难,就如今日,你阿娘只顾着寸步不离你的身旁,却不知宗家这位老太太,还有你那大伯母,计划着让宗家的嫡女把你取而代之呢,你道那老虔婆吃饱了撑的没事挑衅你这孤女逗闷儿?她正是要激怒你,和她吵闹起来,引得族人诽议,待沈夫人正式提亲,她们才好中伤你!” 魂婢的怒吼声调甚高,外头的李氏听得清楚,心中一急,伸个头进来劝解:“春丫儿,这姑娘的确是好意,咱们也不能不识好歹,快些道歉,不能失礼。” 春归暗叹,她可不信这莫名其妙出现的魂婢当真别无所求,总觉得这事大有古怪蹊跷,是以才想套出几句真话来,只是被阿娘这么一打岔,盘算看来要落开了,只好待日后再说,便也改了口吻:“是是是,确是我不识好歹,姑娘勿恼,姑娘既有心相助,我也只有多谢二字了。” 偏不肯提知恩图报。 魂婢却也不计较,落地站好,哼道:“算你识相。”那俏丽的柳梢眉,这才平缓了。 第12章 自知之明 魂婢的出现和来历在春归看来虽说不无古怪,但也暂时不确定就怀恶意,且正因为诸多蹊跷,春归倒也并不坚持避之千里,再说她就是个普通人,就算具备通灵的异能,却也拿魂婢别无他法,横竖避不开,干脆由得她纠缠,好处是春归的确需要更多帮手,也便把魂婢使唤起来。 “那么接下来,我与阿娘还有话说,就先劳烦姑娘在外头放风了?”春归陪着笑脸。 魂婢也不搭腔,穿墙而过,立时接替了李氏进来。 李氏便又叹开了气:“虽说刘嬷嬷未曾得逞,老太太和你大伯母却没这么容易打消念头,这该如何是好?” 春归却并不担心这桩,淡然道:“得之我幸,失之兴许并非我之不幸,婚姻一事,还当随缘,我心中计较的另有一件,未知阿娘是否留意,今日刘氏那支发钗,应当为阿娘旧物。” “可不是,我怎么没有留意,那支白玉钗,还是你阿爹送给我的生辰礼,那时华曲在外头欠了倍贷,被追/债上门,宗家非逼着我答应送你给郑三爷为外室,我不肯,宗家便不肯援手,我也只好折卖了田产首饰,才堪堪还清债务,只我一个妇道人家,不便抛头露面,那些田产首饰,也只能折卖给了宗家,刘嬷嬷乃老太太亲信,应是老太太赏赐予她。” 春归冷笑道:“伯祖母是什么性情?莫说对底下仆妇,便是对淑姐姐这位亲孙女儿,可都不见如此大方,那支白玉钗,水头甚好,雕工也极精美,就算阿娘乃低价折卖给宗家,价值却在那摆着,伯祖母怎么舍得赏赐给区区仆妇。” “莫不是刘氏盗取?”李氏刚说完,又把头甩得像拨浪鼓一般:“真要是盗取,她又哪敢公然带出来呢?” “嗣兄为避债而逃的时候,女儿便觉诧异,阿娘细想,嗣兄在那之前,便多回借贷赌钱,输得两手空空,又何尝忧愁过?他知道阿娘心软,回回一央求,阿娘都会替他还债,虽说为此耗空了积蓄,但家里仍有田产,阿娘还有首饰,哪里会看他因倍贷被人毒打,走投无路?” 李氏蹙着眉头:“春儿的意思是……” 魂婢听得窝火,从墙外伸进头来:“大婶你还没开窍?你那嗣子顾华曲,必定是被宗家唆使才一走了之!” “没有这么简单。”春归的脸色越发肃冷:“嗣兄虽可能会受宗家要胁,但他一贯便好吃懒做,长期流落在外,哪里吃得了苦?而且当听闻阿娘已经替他偿还倍贷,他再无必要躲躲藏藏,两年过去了,为何仍然不见归来,虽说田产财物已经变卖一空,但阿娘还留下了屋宅,嗣兄回来,至少有安身之处。” 春归合眸,深深吸一口气:“女儿怀疑,嗣兄怕是已经遇害!” “什么?”李氏大惊:“这、这、这……宗家竟敢谋害华曲性命?!” “嗣兄可不是个谨慎人。”春归已从榻上站起了身,一步步到窗前,她背向烛火,眼睛里的幽黑更浓过了窗外夜色:“宗家起初只是盘算侵吞我们一房财产,才诱唆嗣兄贪赌,直到顾华英盘算攀附郑珲澹,又动歹意,但如此卑鄙之事,宗家必定不肯让更多人知情,尤其嗣兄!所以,嗣兄不大可能是受宗家要胁,配合宗家行事才会不告离家,他应当,是被宗家暗中谋害,而且女儿还怀疑,刘氏也参与了这事,否则老太太怎会如此大方,赏赐她一件贵重首饰。” 正是心里有所怀疑,有魂婢提醒时,春归才灵机一动,吓唬那刘氏一番。 但春归的推断太过惊悚,李氏实在不敢相信宗家竟敢害人性命:“这,这都是春儿的推断。” “是,这只是推断,所以,我要想办法求证,倘若宗家当真谋害嗣兄……” “倘若宗家如此狠毒,可怎生是好,春儿,你为了我,已经彻底和宗家撕破了脸,他们又怎会容你?”李氏一着急,又是两眼含泪:“可惜我虽是魂灵,却只有窥听一点子作用,要真成了传言的恶鬼,就索了那阴毒之人的性命,就算被罚去阿鼻地狱受苦,也不能眼看他们谋害我儿。” 可什么恶鬼,什么地狱,这一切都是传言,就连善恶有报,那也是世人自/慰的话罢了。 “阿娘放心,倘若一切真如我推断,我不会给宗家这样的机会。”春归决然道,又温言安慰:“再说我与嗣兄不同,对于赵知州以及沈夫人均有作用,且还引发舆论关注,宗长就算阴毒,又不是愚蠢透顶,必定会有忌惮。” 说到底,宗长杀人,是为了利益,可他这时已经选择了服从赵知州,与荣国公府敌对,自己的死活并不危及宗家利益,宗长大无必要冒着风险为此损人不利己之事,倒是顾老太太确然把她恨之入骨,但老太太一贯不敢违逆夫主,春归甚有自信,她的安危暂时无虞。 又说顾老太太,把长媳撺掇那想法到顾长荣跟前一说,果然便被采纳,她立时便安排了刘氏依计而行,深更半夜也没那心思睡觉,还等着刘氏初战告捷,哪知听闻刘氏竟然半途回家照看她的小孙儿不说,又问管家讨了人手和骡车,忙乎着去镇子上请罗拐脚瞧病,老太太气得直抱怨:“小孩家家,哪个不着几次凉闹肚子痛,偏她这样心慌,放下正事不理,那罗拐脚开的方子,惯爱用些高价药材,看着吧,她又准得向宗哥儿媳妇开口,往我们家的库房里出,不是我这当主母的吝啬,舍不得药材,只是这么个小儿,哪里经受得住,快去告诉一声宗哥儿媳妇,别理罗拐脚那方子,前些时候马老五家的小子发热,不是用几味药煎着吃就安生了?就按那方子配药给她。” 身边侍候那仆婢先是应下来,又道:“都这会儿了,大太太又忙了一整日,想是已经睡下了,莫如奴婢直接去问大太太房里的珍珠,要了那几味药送去给嬷嬷,把老太太的话转告嬷嬷如何?” 得了允可,这仆婢便当真走了两趟,只是对刘氏,话却说得更加婉转了:“老太太说了,罗拐脚并不擅长给婴幼看诊,正好上回马老五的小子发热,用了这张方子的药极快转好,嬷嬷与其等着,不如先试一试,真要还不见效,再用罗拐脚的方子。” 刘氏摸着小孙儿滚烫的额头,又见他哭得像没奶吃的小猫一样,声气儿都弱下来,想着罗拐脚一惯脾气就臭,晚上出诊总是拖拉,镇子又还隔着些距离,就怕把孙儿的病情给耽误了,连忙接了方子和药材,喊儿媳妇生火煎汤。 仆婢又问:“老太太还问,大姑娘那头的事儿……” 刘氏叹道:“别提了,大姑娘在外头两年,被人教得更比从前奸滑,任我如何挑衅,她总也不恼。” 想起春归阴森森说的那话,转头她孙儿就当真闹起病来,刘氏心中直发毛,就想把这邪乎事禀知给主母,偏到嘴边儿,又生犹豫。 别看老太太往常也爱求神拜佛,打心里却不爱听这些鬼魅事儿,更不说要告诉大姑娘有这神通诅咒即灵,根本就是戳老太太的心窝,再说这话若一传开,族人还不都信了宗家真对沧大老爷一房不住,更不利于宗家的声名。 于是她也就瞒了不说,但自己免不得胡乱猜测,畏惧李氏亡魂当真显灵不放过她,打一阵摆子,又自我安慰:世上哪有这么多鬼神有知,真要这样,沧大老爷的魂儿还能眼睁睁看着宗家盘算他的产业,逼得遗孀遗孤走投无路?定是那大姑娘用了什么手段吓唬人罢了。 可又细细一想——大姑娘昨儿才回宗家,身边一个帮手没有,哪里可能害得小孙儿闹病?要说预先知道了消息……儿媳说心急火燎来寻我,压根就没遇着大姑娘,只是向两个婆子打听自己在哪儿,那两个婆子也没往灵堂去,大姑娘不可能先听说这事故用来唬我。 刘氏左思右想,心里越发没底儿,好在是折腾一番后,孙儿的病情有了好转,她方才松了口气,又听闻沈夫人从城里遣了人递信儿,说两日后就请媒人与她一同过来换庚帖议婚事,刘氏又盘算着该不该在沈夫人面前说这件事,往大姑娘头上栽个邪术诅咒的恶名儿,这样一来,哪家不怕?必是不肯再结这门亲事。 可她倒也谨慎,想到大姑娘一贯能言善辩,反咬一口说她毁谤,她也拿不出证据来,沈夫人若信了大姑娘的话,岂不疑心宗家别有所图,反而误事。 再者大姑娘好歹也姓顾,若沈夫人当真信了顾家姑娘会使邪术,对自家姑娘的名声也有损伤,岂不是为了打老鼠砸损玉瓶,真真得不偿失。 又赶忙打消了这个念头,装作什么也没发生,待沈夫人再度登门这日,只伫在一旁看老太太和大太太如何行计。 沈夫人这回登门,也是下了决心要把婚事落定,要说来这六礼告成不能仓促,怎么也要耗个一年半载,不过既然春归是要赶在热孝期出阁,事急从权,各项仪式简化也符合俗情。 她落座后,没见春归到场,原本也不觉诧异,莫说李氏的丧仪还在进行,春归这孝女脱不开身,就算不讲这因由,议亲时闺阁女子也不好在场。 只沈夫人瞅着立在顾大太太身边那女子,穿了身素衣素裙却显然抹了胭脂充作好气色,时而低眉顺眼时而又冲她笑得殷勤,扭捏作态得不像样,她心里就由不得犯嘀咕。 老太太看沈夫人显然关注着她的小孙女,顿觉心花怒放,便道:“这是我长子的幼女,闺名唤淑贞,说来比春丫头大不了一岁,却要懂事知礼许多,自及笄后,媒人就险些踩损了我家门槛,只我就她一个孙女儿了,且又温婉端庄,她的婚事,我自当挑剔些。” 沈夫人到底也在贵妇群里混迹多年,哪还听不懂老太太如此明显的话外音?便道:“老太太看亲孙女儿,自然哪儿哪儿都胜旁人一筹。” 这下别说老太太的笑脸一僵,大太太也呆怔当场,偏淑贞姑娘还羞羞怯怯的表现:“祖母这样夸贞儿,贞儿当真无地自容。” 沈夫人莞尔:“这点子不错,至少还有自知之明。”便冲郭氏一个眼神,接过她递来的荷包,往淑贞姑娘手里一塞:“没想着要见姑娘,未曾备礼,几个银裸子,权当玩意吧。” 便没再多搭理,又瞅着顾老太太:“贵宅多事务,怎好还缠着叙闲话,正该言归正题,等将来得了空,再和晚辈们正式一见吧。” 沈夫人如此直率,顾家这张张老脸嫩脸都一齐扫地了,偏顾长荣还一再强调,若是计划不成,不能固执,荣国公府那头是铁定落空了,能和赵知州联姻是唯一的保障,于是宗家女眷们尽管不甘,也只能忍气吞声从着沈夫人的意思定了赵大公子和春归的姻缘。 第13章 各有盘算 只是沈夫人出了顾氏的门儿,往汾阳城走的路上,郭氏却有些诧异:“夫人也听懂了顾老太太的心思,依老奴看来,倒也不是不能考虑,这样一来,就能把顾大姑娘荐给皇后娘娘了,岂不两全其美?” 沈夫人歪靠着引枕:“妈妈总想着两全其美,也太贪心了。那个什么顾淑贞,扭扭捏捏不说一看就是个草包,我瞧着都寒碜,兰庭还能满意?”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这姻缘之事,大爷哪能自己作主?” “话虽如此,婚后他们夫妻两若真过不到一起,兰庭心里能不埋怨?再者就顾淑贞那蠢笨样,被我们家那老太太一挑唆,还不把我当恶毒继母防范?不像春归,我帮了她这么多,她对我必存感激,论情论智,都不会对老太太的话偏听偏信。” 沈夫人扬了扬手里的团扇,莞尔一笑:“当我不知顾老太太怎么想的?都以为我有意压制兰庭,才从低门给继子娶妻呢,咱们家是书香门第,又没有爵位传袭,子弟的前途说到底还得靠他们自己挣得,兰庭将来必有大好前程,我也压制不了他。更别说看看兰榭,我说的话他一句不听,眼里心里都只敬服兰庭,兰庭虽和他不是一母胞生,我留意着,也是把榭哥儿当成手足对待,我这当娘的,还能给榭哥儿拖后腿不成?兰庭待榭哥儿好,日后榭哥儿就算学业无成,有兄长看顾,这一生也能无忧无虑。” 郭氏忙道:“六爷怎会学业无成,夫人也太忧心了,再者六爷可是皇后娘娘的亲外甥,光靠着皇后娘娘和太孙,也不愁前程。” “不是我忧心,更不是我看不上自己的亲儿子,要论才学,不提赵家,放眼一国,有几个能比得上兰庭?就连姐姐都说,要兰庭也能真心认她这个姨母,得省多少计量?妈妈以为,我怎么敢插手兰庭的婚事?也是我看出那么点意思,兰庭呀,多半并不愿意娶晋国公府家的女儿,被那些人卷进权夺这趟浑水。” “夫人这话,老奴倒也心服,否则大爷只是多年前见过芳姑娘一面儿,话都不多一句,夫人一露意,大爷倒也甘愿,断不是因为一见钟情,应当是想借此干脆回绝晋国公呢。” “所以呀,我总不能胡乱牵线搭桥,毁了兰庭的姻缘,真让他觉得我这继母不怀好意,不用老太太挑唆,心里就积了怨恨,莫说对太孙不利,就是榭哥儿,那孩子,老子都不服,可就服他兄长。”沈夫人说着又是冷笑:“我真要打压兰庭,有意毁了他的姻缘,还轮得上他们顾氏,北平多的不是表面风光实际不堪的门户,就算有老太太拦着,皇后娘娘一插手,老太太又能如何。” 只郭氏仍觉惋惜:“顾大姑娘那般容貌,若是能得皇后娘娘所用就好了。” “我正是因为看中她的容貌,才敢把她配给兰庭,再者说,顾淑贞有啥,祖父是个乡绅,还不是靠功名入仕,父亲和兄长一个比一个不堪,空有个宗家嫡女的名儿,可顾氏宗家也算上台面?倒是春归,人家的阿爹好歹还是弘复六年的举人,兼且还是解元呢,单论出身,也不算太不般配。” “夫人既思谋得如此周道,老奴以为,还是让顾大姑娘更加领情才好,他们宗家有这算计,就算落空,怕也会拿捏大姑娘,大姑娘无依无靠,恐怕身边连个得力的人手都没有,再是机智,也不能逆抗尊长,少不得会吃亏,莫如,夫人暂且调拨人手去照应,顺便也好把宗家这层心思告诉顾大姑娘。” 沈夫人一听,便把身子坐直了:“你提醒得对。” 于是连忙喊停了车,对郭氏道:“也不用专另择人了,妈妈一贯老成,我最放心,就劳你在顾氏宗家暂留些日子,另外再有文喜服侍着春归,你们两这就返回顾氏宗家去。” 却说沈夫人此日登门,李氏因为放心不下,自是会去一旁窥望,见老太太落了好大没趣,她总算安稳了,赶忙飘回来,正和春归说话,却听一阵脚步声,原来是顾淑贞气急败坏地冲进了灵堂。 她比春归早生半岁,个头却矮上一截,得抬高手臂才能把指头对准春归的鼻尖,自是也需仰着红通通的脸,看上去才更有气势。 “你别得意,不要以为能讨沈夫人喜欢就能讨赵大公子心悦,沈夫人可是赵大公子的继母,赵大公子哪能和她一条心,将来有你气受!” 这孩子,怎么依然如此心直口快?春归不无烦恼的摇了摇头,心平气和道:“姐姐别着急,否则诸位婶娘可得误解了,姐姐明明是担心我,当然不是因为气怨才这样急躁。” 有个年轻的媳妇听这对话,实在忍不住“噗嗤”笑出声来,被自家婆母一瞪,慌忙低下头去,忍笑忍得直抽搐——宗家这位嫡女,脑子是在滚水里烫过不成? “你!谁担心你了?我恨不得你所嫁非人,将来吃不尽的苦头,也不看看自己的身份,哪里配得上高门嫡子?赵大公子虽说有才名,保不住样貌丑陋、品行不佳。”淑贞姑娘气得直跳脚,把什么端庄温婉的教诲完全丢去了爪哇国,当然,在她看来,灵堂内外都是些上不得台面的族人女眷,也根本不敢诽议指责她。 只是没想到,今日还偏偏有个上得了台面的在场。 “淑贞丫头,你这样气急败坏诅咒姐妹,成什么体统?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你可是在你婶母的灵前!” 一句“与你何干”已经到了嘴边,但淑贞姐姐定睛一看呵斥她的人,硬是把话吞了回去。 春归却施施然上前行礼,唤道“伯祖母”。 来者的辈份,非但与宗妇齐平,且她的丈夫顾长兴,还是顾长荣的堂兄,两人乃同一祖父,只不过顾长荣的父辈是嫡长子,顾长兴的父辈是嫡次子,所以长兴才没能继承宗长之位。 不过诸多晚辈,眼下也得尊称长兴一声“族老”不说,族里重大事务,顾长荣也必须和顾长兴商量。 淑贞哪敢和兴老太太逞强,由得自家丫鬟一拉,拔腿便跑了。 兴老太太对春归倒是空前的和颜悦色,拉了她的手连连打量:“瘦了瘦了,你这孩子,受了这么多委屈,早该告诉伯祖母,咱们虽隔了一层,到底还是同宗,族公教训不肖子弟,华曲也不敢不听!” 李氏在旁听了,都忍不住嘀咕:“当初我们娘两走投无路的时候,各位族老我哪个没求,又有哪个不是坐壁上观,这会子说什么仗义话。” 但兴老太太却听不见李氏的抱怨,这会子还没忘给她上一柱香,说一番“安心瞑目”的场面话,流下几滴伤感的眼泪,就在女眷们的劝慰下拭了眼角,拉了春归,往一处安静地方说话。 听她说:“你道淑丫头怎么这样气急败坏?也都怪宗长一家不知悔改,到这时,连你的婚事还想算计,哪知沈夫人压根就把淑丫头瞧不上眼,当面就说了不屑的话,也合该他们闹个没趣,知州老爷可是察明了华曲那些罪行,就这家教出的丫头,还想着攀高枝呢。” 老伯祖把话说得如此透彻,春归也不再替宗家遮掩:“儿被他们逼得走投无路,再不反抗,就只有死路一条,可这番向知州夫人一诉冤情,自是会让宗长记恨,又哪里容得下我得好姻缘呢。” “你这孩子一贯就明白,必定懂得谁的心肠歹毒,只一句话,要是再觉得委屈,可千万别忘了族中还有亲长,也别因为宗长的缘故,心里就有顾虑,连皇上决策军政大事,都少不得和内阁臣公商量呢,宗长就能只手遮天了?只伯祖母还有句话,也不得不叮嘱,老话说家丑不可外扬,论是遇着不公,还是该先告族老处办,让亲长们先替你拿主意才好。” 春归一一应了,就当真提出了请求:“伯祖母也知道,春儿那嗣兄自从两年前离家,至今仍无音讯,阿娘病逝,儿虽该尽孝,却因闺阁所限,多少事情都不能出面,再者热孝里出阁,今后便是外嫁之身,父祖爹娘坟前均不能时时祭扫,岂非不孝?是以儿想着,是否应当,再为先君先慈过继嗣子。” 兴老太太根本便不考虑,立即颔首:“难得你想得这样周道,正该如此,只是这人选,你心里有没有计较?” “阿爹过世时,宗长提出过继嗣子,阿娘原本属意的便是彬哥哥。” “我就说你阿娘虽说柔弱,到底还有见地,华彬无论哪点,都比华曲胜出好几翻,就这样,我先告诉你伯祖父一声儿,也得去和华彬的爹娘露个风,再替你提出来。” 兴老太太说完,满面春风的走了,不像是她受了春归的请托,倒像春归满足了她的愿望一般。 春归一转身,险些和魂婢撞在一起,吓得她退一大步,四顾一番,见左右无人,才翻了个白眼:“站这么近,虽说不会当真撞上,可也吓人好不?” 魂婢还了个白眼,哼哼道:“跟着你这些天,就刚才那一件事,才能算得上还击。” “看来你这些天也没闲着呀,一眼就看穿了我的计策。如果你没把顾氏族内人事摸清至少五成,断然不存如此笃定。”春归不露痕迹的给了魂婢一个赞许。 “那是当然,有我在,你像多了十个阿娘。” “占我便宜?”春归也不恼,只道:“可就算你窥听见不少事,也没替我出谋划策呀,怎比得我阿娘,一丝半点都不会隐瞒,你呀,也就是望望风的作用,在不在都没多少区别。” “你也别激我,我既说了要助你,你想知道什么,直问便是。”魂婢难得没有跳脚。 “那么,姑娘该怎么称呼?” 却是这么个无关要紧的问题。 第14章 生死已卜 魂婢斜挑眉眼打量春归,显然有些摸不着头脑,突然就火了:“你问我姓名做甚?!” “我总得要称呼你呀,姑娘来姑娘去显得多见外,你要不想说,我也不勉强,要不我就给你取个名?今后喊你阿魂如何?” “谁要你给我取名儿!”而且还是这么难听的名儿!魂婢瞪着两眼,兀自恼了一阵儿,才低低说出两字来:“渠出。” 见春归怔怔的,魂婢一个白眼翻得几乎看不见瞳仁:“渠出,我的名儿,大姑娘总不至于没听说过,灼若芙渠出渌波的典吧。” 便像是做了一件多么违心的事,魂婢摞下自己的大名,就直接飘过了老高的墙头! 李氏这才叹道:“你们两,怎么跟冤家无差了,日日都要斗几回嘴。” “也终于才让我套出了一点实情。”春归莞尔,却也不多作解释,她没急着回灵堂,因为看出来阿娘还有话说,果然,李氏几乎立即便又叹了一声儿。 “兴大伯娘这回如此热心,我怎么觉得反而七上八下的没底儿,她从前,虽不像宗妇那样,回回见我们娘两个都恶声恶气,但也是拿鼻孔看咱们,春儿,依我看,她怕也是另有算计。” “算计是免不得的。”春归微微低着头,因她这时站在院落一角的树荫下,便是有人路过瞧见,也以为她在黯然神伤,不至于见她独个在这儿,便感诧异。 沉沉说道:“兴伯祖惯常势利,从不操无用的好心,之所以改了态度,无非因为见我就要嫁入高门,据说未来夫婿才学还很不一般,是个前程似锦的人物,他们一房的子弟,论来总比宗家几个伯父、族兄都要上进,兴伯祖对宗家早就心存不服,眼看着宗家没好,保不定会生夺取宗长的心思,他们是想利用我,但于我而言,也不是没有好处。” 她看着脚下,自己隐约的身影,因为拉长似乎越发显得孤单,干脆又再移了移步,让身影完全被荫影淡化覆盖了。 “华彬哥哥虽说敦厚,真成了我的嗣兄,必不会让我仍旧无依无靠,但他只不过比我年长一岁,等考取功名入仕,至少也要数载,凭他一人之力,怎能与宗家对抗?女儿已与宗家铁定是结了仇,就算宗长现下奈何不了我,将来保不住会再暗算,总归是一大隐患,可要是,兴伯祖成了宗长,女儿也就少了许多顾忌。” 宗家是万万不能依靠的,所以春归要给宗家树立更大的敌人,且她还要和“敌人”结盟。 她和顾长兴一房无仇无怨,又有利益相联,兴族公若成了宗长,当然对她更加有利。 在她起初设计“卖身触壁”的时候,目的非常单一,但没想到,情势当真有柳暗花明的大好转机,占据如此优势,倘若春归还不知进取,又怎么符合她“睚眦必报”的性情? 宗家固然容不得她,她也不会再容宗家全身而退了! 李氏现下,倒也不会再劝春归息事宁人,忽又叹道:“华彬是个好孩子,只因你阿爹从前指导了他一阵学业,他对你阿爹就十分敬服,再兼你阿爹还经常接济他们一房,那时我有意过继他为嗣子,他爹娘也都赞同,只恨宗长反对,逼着过继了华曲……现下就算这事成了,咱们家,也就只剩下一间宅子,又得劳他年年祭扫,也没个收入,反倒是辛苦了他。” “这事女儿也已经有了计较。”春归道:“不过还需征得阿娘赞同,把汾阳城中董家集那处宅子出售。” 原来当年李氏被逼得为华曲还债,把田产首饰变卖一空,除了古槐村的老宅,就还剩董家集的二进宅院,那地本是她的嫁妆,也多亏还有这处嫁妆,赁出去得几个钱,付给纪夫人充了赁金后还有节余,多少能补贴花销。 “我留着那处宅子,本也是想着,万一将来,你外祖父被赦免,和你外祖母、舅舅一家回了汾阳有个落脚的地方。”李氏提起流放铁岭音讯全无的父母兄弟,越见忧愁。 “阿娘放心,会有那一日,且我也不会眼看外祖父及舅舅无处安居,只是现下,我想用这笔钱,从宗家赎回咱们以前的田地,也好让彬哥哥不愁营生,专心致志备考。” 李氏听说春归是这计划,颔首不停:“正该这样,只是春儿你的嫁妆……” “沈夫人心知我的情况,必定也不会挑剔。”春归倒不发愁她自己:“阿娘也不用担心我,彬哥哥/日后若取了功名,自然也会接济女儿,再者女儿还有一手好女红,又懂得稼穑之事,总有法子可想。” 就算一文钱嫁妆没有,两手空空嫁去夫家,夫家好歹是首辅门第,总不会让她缺衣少食……应该不会的吧? 果然,还没出嫁呢,体贴周道的未来婆母就给她送来两个可以差遣使唤的人手,虽说春归不能当真依靠她们,却也领会了沈夫人的好意。 又一观察,那名唤作文喜的婢女也还罢了,手脚麻利能言善道是优长,终归少了几分气势果决,可另外一位郭妈妈,真了不得,入住的第二天,宗家无论主人还是仆妇,男女老少都晓得了她家女儿现下是皇后娘娘身边的女官,在赵府都是极有体面的人物,是以她挑剔着丧仪的缺漏,送给春归的用度,上至顾老太太下至仆妇奴婢全都不敢异议,轻而易举便反客为主了,往常在宗家也算横行的刘嬷嬷,在郭妈妈面前气都不敢喘大一声儿,真是高低立见。 偏这位郭妈妈,人前人后还对春归毕恭毕敬,这情况被包括兴老太太一众女眷看在眼里,越发笃定了春归前途不可限量,要不是正为李氏举丧,伯母婶娘们怕是要围着春归不停追捧,拉了她去自家吃酒席。 刘氏这两日,恨不得避着春归千里之外,哪里还敢半点挑衅,可春归偏不放过她,有日专程问了刘氏去向,婉拒了郭妈妈和文喜跟随,如愿制造了一次邂逅。 “嬷嬷的孙儿,已经好转了吧?”春归明亮的眼睛里盛满笑意。 可惜刘氏感觉到的只有阴风阵阵:“你想干什么?!” “我什么都不用干。”笑意几乎要溢出,那声气儿也格外柔和:“但怎么办呢?嬷嬷仿佛逃不过天谴了,很快很快,地下的冤魂就要找嬷嬷讨债,也亏得嬷嬷……” 春归瞄了一眼刘氏发髻上,那支舍不得摘下的白玉钗:“还敢戴着它招摇过市呢。” 就是这样三两句话,又似乎语焉不详,春归便扬长而去,留下刘氏在五月的太阳底散发凉气。 这一日还发生了一件事,那就是当顾华曲的亲生父母听说族老商议决定,要再替顾济沧及李氏过继顾华彬为嗣子后,他们可顾不得畏惧了,直接闹来了宗家,夫妻两分工合作,一个堵住顾长荣讨说法,一个坐在老太太面前哭鼻子,中心思想就一个,顾华彬成了嗣子,他们的华曲回来要怎么办,该由谁继承顾济沧留下的那处宅子。 顾老太太气得像要炸膛的红衣大炮,身体四周都发散着火药味,轰轰直吼:“你还有脸说,要不是你那好儿子,败光了长宁一房家业,又惧追/债一走了之,宗家也不会落下这大不是!他哪里尽到了嗣子的责任,他若是现在就能回来替李氏捧灵,为李氏披麻带孝,我就承认他还是济沧的嗣子!” 华曲娘本就是以撒泼闻名十里八乡,听这话,干脆把两脚一蹬,哭得更加呼天抢地震耳欲聋:“老太太说这话可不厚道,华曲是我夫妻两的长子,当初本就不肯让他过继给别的房头,是宗长和老太太连逼带哄,我和他爹不得已才点头,老太太现说华曲败光了沧大爷的产业,真当我们还瞒在鼓里呢,这还不是因为你们宗家的唆使引诱,可怜我含辛茹苦养得这么大的儿子,现下音讯都没半点,成了生死未卜。” 顾老太太只顾恼火,生死未卜四字却直刺入刘氏的胸腔,让她再一次想起早前春归冤魂讨债的告诫,只觉发髻上那根让她爱不释手的白玉钗,冒出丝丝凉气来侵入脑髓,那股子凉气又迅速蹿满了全身,她胸膛一片片森冷,膝盖一阵阵发软,咬紧了牙关才堪堪坚持住,没有摇摇欲坠。 却当下昼一回自家,立马就取下发钗压在箱底,仍觉得心里阵阵发慌,实在坐立不安,嘱咐小儿子去把大儿子从庄子上喊回来,一见人,张口就道恐慌,当然不知道——李氏的亡魂正伫在她的身边儿,把那番交谈听得一字不漏。 “我一直没细问你,当初那件事,当真做得天衣无缝,不会出一点纰漏?” “哪一件?” “还能哪一件!就曲大爷……现下兴老太爷出面,族老们都主张要让彬三爷过继给沧大老爷作嗣子,曲大爷的爹娘听了音儿,闹去了宗家,我实在慌得很,就怕这事露了破绽。” “阿娘你就爱瞎担心,由得他们闹去,曲大爷被我一刀子捅个透心,死得不能再死,埋在庄子里后宅的菜地里,外人又进不去,还怕翻挖出来?如今怕是连骨头都烂穿了,哪里有什么破绽。” “你不知道,沧大老爷家的姑娘,我越想她越邪性,说了两回亡魂索命,上回还点明康哥儿会受苦,这回又说……我原还以为应在沧大太太头上,转头想,又不对,沧大太太是病死的,就算被逼迫,那也是宗家的不是,冤有头债有主,也找不上咱们,只有曲大爷,他可是你亲手给……” 李氏听到这里,只觉五雷轰顶,她那样懦弱的脾气,居然都能恶向胆边生,恨不得冲上去给刘氏来个鬼上身,可惜,她冲了几个来回,刘氏一些知觉都没有,倒把她自己累得轻飘飘的落不着地。 第15章 杀人偿命 夕阳还未下沉,灿烂的余光斜照庭院,风入雕窗,已经带着几分夏日的热意,但春归听着阿娘悲愤不已的叙述,虽是她的大胆推测得到了证实,可是有一种极尖细的凉意,四蹿体内遍布到了脊梁和指端,她几乎能清晰的感觉到毛孔在颤栗,指掌在痉挛,她想起其实从不喜欢的嗣兄华曲,当年跟在宗长身后,畏畏缩缩喊她“妹妹”时,面孔上羞涩的潮红。 在嗣兄还没有被引诱得贪赌的时候,每当去汾阳城,会给她带回几件玩意,开始是孩子们喜欢的玩偶或糕点,后来就变成了诗文书籍抑或笔墨纸砚,当她微笑着道谢时,嗣兄便会得意洋洋。 阿娘思悼父亲,积忧成疾,嗣兄也会哀声叹气,小心翼翼在旁劝慰。 看她夜深还忙着女红,也会阻止,担忧她伤了眼睛。 每每她劝导嗣兄要知上进,华曲总是红着脸,不敢争辩。 当顾华英打算利用她攀附郑三爷,阿娘愤怒不已一口回绝时,面对恼怒的宗家长孙,胆怯的华曲竟然也敢劝阻:“妹妹的婚事全凭阿娘作主,族兄还是莫要强求。” 也会向春归保证,说决不会向权贵妥协,虽这样的保证实际上苍白无力。 但春归明白,嗣兄并不是口是心非,至少在她的婚事上,嗣兄没有向宗家让步,他甚至提议先给春归定下一门婚事,免得宗家再行盘算,可惜当时春归仍在为父亲守丧,不能议亲。 待刚刚除服,就生大变,嗣兄欠下大笔倍贷不告而别,原来是被宗家谋害,已成坑中冤骨。 魂婢渠出却看这一对母女,一个悲啼不已,一个默默哀怒,她轻轻一声冷笑:“你们两个,还真是伪善,明明落到这个处境,全因那不成器的嗣子,他死了岂不正好如愿?这样惺惺作态,还真可笑。” 李氏一贯不喜争论和辩解,并不理会渠出的讥笑,春归却看向她:“我的嗣兄,虽然确有不知上进、嗜赌成性、好吃懒做等等不足,他不是一个合格的儿子更不是一个优秀的兄长,但难道他就应该死不足惜?而且他死与不死,并不妨碍宗家侵吞我家的财产,他之所以会被谋害,是因他虽然懦弱,但也反对把我送给他人为外室贱妾,正是因为他在这一件事上,对于顾华英而言成了绊脚石,不利于顾华英攀附权贵,才引来杀身之祸。” 春归转身,将雕窗完全敞开,这样她就能看见残阳如血,在山峦起处,释放着一日将尽时最后的艳丽。 “如果因为不那么优秀的人枉死,就该漠视甚至叫好,这样才不算伪善,才算情理,那么是不是就应该承认弱肉强食,那么我就不应该仇恨宗家,而应该怨恨自己生来微末,活该任人鱼肉,如果这才是公道,当一口生气断绝,魂魄又何必留连不去,所有的执念也都不该成为执念了。” 最后几句话意颇为隐晦,渠出却听明白了,她习惯性的两眼圆瞪,却并没有反驳,反而转为若有所思,良久后才问:“那你打算怎么做?” “杀人偿命。”春归冷冷吐出四字。 但要让作恶者罪有应得,对于如今的春归而言,却并不是一件易如反掌的事,她正在思谋计划,没想到宗家就又开始了新的行动。某日,顾老太太召唤春归往见,兴老太太却几乎日日来灵堂照应,帮忙应酬前来吊唁的女客,正好在场,于是自告奋勇就跟着春归一齐到了顾老太太的屋里,两个老妯娌,暗藏旧嫌隙,当碰面就像冲屋子里放了一火铳,嘴巴里各含了口硫磺。 顾老太太好容易才想起言归正题,冲兴老太太翻起白眼以示暂且停战,指着在一旁站了许久,耷拉着头的两个婢女让春归瞧:“你婚事在即,我这伯祖母,总不能让你孤伶伶嫁去夫家,择了这两个婢女给你,今日起,她们就在你身边服侍,那郭妈妈和文喜,都是沈夫人身边得用的人,总不好一直留在我们家,耽搁了主家那头的事,我也替你备了礼,好好谢过她们,先让回知州府衙去。” 兴老太太便盯着两个婢女看,见都是妖妖娆娆的身姿,眉目含情的品格,哪能不明白老妯娌转的是什么念头,可要说来,春归是低出高嫁,那赵大爷既是嫡长子又有前途似锦,必是拦不住将来纳妾的,陪嫁丫头挑两个水灵妩媚些的,确也让人讲不出什么毛病来,不好挑刺。 只说道:“未来姑爷家,可是宰辅门第,规矩当比咱们要多,这两个婢女的身契,还要一并交给春儿才是。” 这也是合情合理,顾老太太不能拒绝,只暗自冷笑:给了这死丫头身契又如何?两个奴婢,一个是家生子老子娘还留在宗家,一个虽是外头买的,也不是不能用她的家人作威胁,还怕她们背主,被死丫头收服不成? 春归却并没怎么留意那两个婢女,先说郭妈妈和文喜的事:“原本儿也生怕耽搁沈夫人的事,不敢久劳郭妈妈两位,然郭妈妈却坚持说留下照应,正是沈夫人一再叮嘱,倘若儿坚持送两人回去,只怕沈夫人会误解,不怪儿不识好歹,倒以为是伯祖父及伯祖母硬要拒绝沈夫人的好意。” 兴老太太连忙附和:“沈夫人既是不在意,弟妹又何需固执?沈夫人可是明白得很,春儿在宗家是何等处境,之所以留下这两个仆妇,可不就防着弟妹又犯糊涂呢。” 这一军将得,顾老太太只好作罢,哪知春归又再得寸进尺:“原本宋妈妈一家,也是服侍祖父、祖母的旧仆,宗妇那年说宋妈妈女红好,梅妒、菊羞又伶俐讨喜,问阿娘借上些时日,孙女儿原本不敢讨还,只出阁在即……伯祖母虽另指了两个姐姐,但两个姐姐乃长辈所赐,正如当初伯祖母指派代替宋妈妈一家的仆妇,阿娘与孙女都只能尊重着,不好差遣她们,孙女去了别家,身边总不能缺少了能做粗重活的人。” 原这宋妈妈,是春归的祖父顾长宁分家另居时,便分得的家生仆,很是忠心,她的女儿梅妒菊羞,是伴着春归从小长大,情谊不像主仆倒如姐妹,可惜春归父亲一过世,宗家便硬找了个借口,用另一房仆妇把宋妈妈他们换了回去——当初,宋妈妈的身契也并没有交给长宁一房,李氏又懦弱,不敢违逆宗家,虽不舍旧仆,也没有拒绝。 结果替代宋妈妈的仆婢,根本就不听李氏和春归差遣,惯爱翻着两白眼,说他们是老太太的人,尊贵得很,李氏和春归倘若稍有责备,就是不孝不敬。 后来李氏变卖了田产,也没闲钱养这几个仆妇,干脆就把他们还给了宗家,母女两身边一个下人都没有了。 顾老太太当然也不是多么看重宋妈妈,无非存心刁难李氏母女,才没事找事罢了,现下又哪肯让春归如愿:“宋家的侍奉时犯了差错,也不知罚去了哪处庄子,一时半会儿,寻不见人。” 春归自打有了柳暗花明的转机,就开始盘算着要寻回宋妈妈一家,哪能没有准备? 提醒道:“并没有去外头庄子里,孙女打听过了,宋妈妈负责内院的洒扫,宋叔父子两负责饲养牲畜,一家子都还在宗家领着差事呢。” 顾老太太含的那口硫磺就从嘴巴里轰然炸响:“长者赐不敢辞,你还有没有规矩!” “孙女不敢不领伯祖母的好意,只是……这两个姐姐孙女是万万不敢劳动的,也只好恳求伯祖母,将宋妈妈一家,也给孙女当作陪房。” 兴老太太连忙助拳:“要说来,宋家的本就是济沧一房旧仆,他们可不算在济沧媳妇变卖产业里头,是在这之前,硬是被弟妹给索换过来,济沧媳妇既然把索换的仆婢交还,弟妹也没有霸着宋家的一说,横竖宗家也不缺洒扫、饲养的人手,何苦再落下贪得无厌的口实?春儿要嫁去宰辅门第,又是去作长孙媳,身边只带着两个丫鬟也太单薄,是得加上一户陪房才算合适。” 这一军将得更绝,顾老太太满口的硫磺都抵抗不住了,只好气哼哼的妥协。 春归今日,也下了决心要强势反击,并不满足于讨还旧仆,紧跟着又逼进:“伯祖父也答应了另为先君先慈过继承祧子嗣,只当初为了替华曲哥哥还债,阿娘已将田亩变卖予宗家,伯祖母也知道,川七伯一房,日子过得并不富裕,彬哥哥既过继给了阿爹,日后总不能再靠川七伯接济,孙女便想着,用阿娘嫁妆里仅剩的一处屋宅,周转出资金,将父祖从前的田亩赎买回来,交给彬哥哥经营,如此彬哥哥不愁生计,既来祭祀家祠,又能专心学业。” 这回兴老太太甚至不等老妯娌发火了,又是一番言语挤兑:“也就是春儿,别看是个待嫁闺阁的女孩,才能为父祖、嗣兄想得如此周道,要换作另一个贪利短见的,哪里舍得把亡母留给她的宅子用来赎回田地交给嗣兄经营,到底是她爹娘,一个考中了举人,一个也是官宦门第出身,教养的女孩,莫说我们,比宗家这一辈的女孩都要强出一头来,弟妹呀,也不是我说你们,看看你家淑贞,现在是个什么德性,你若还不改过,别说你宗家,我们汾阳顾氏整个宗族,都要受人诽议鄙夷了。” 她看着顾老太太直翻白眼胸膛起伏,活像把就要炸膛的火铳,还不罢休:“要说来,济沧侄儿没了,荣兄弟这个伯父算计孀妇孤儿的家产就太不地道,春儿不计较,那是她孝顺知礼,懂得规矩,但咱们这些当长辈的,可不能太不要脸皮,当初你们逼着济沧媳妇,贱价便买了这多良田,如今可不能加价才肯转手,否则,各位族老可又该和荣兄弟好生理论了。” 兴老太太如此仗义,当然是现今这样的情况,交好春归比交好宗家更为有利,再说逼着宗家同意让春归原价赎回田地,于顾长兴一房没有丝毫损害,她乐得添柴助火,看宗家吃一闷亏。 顾老太太越是气得死去活来,兴老太太就越是乐得心花怒放,觉得整个人都年轻了不下十岁,她已经很久没在老妯娌这宗妇面前,如此扬眉吐气了。 第16章 连连反击 宋妈妈一家是铁定能讨回来,至于赎买田产的事却并非顾老太太就能独断拍板,春归只是提出了自己的意愿,没等老太太开口轰人,就极知情识趣的先行告退,在这节骨眼上,她可不能就这样把老太太气死,一来太过便宜了这位,再者也实在得不偿失。 不过一转身儿,春归却并没有停止反击。 她掺着兴老太太一边往外走,一边压低声儿道:“伯祖母有没觉得,刘嬷嬷今日一言不出,实在太过反常。” “你若不提醒,我还真没注意!”兴老太太缠着小脚,又上了岁数,虽没几步路,行走起来也是颤颤巍巍慢慢吞吞,便干脆在一处树荫下,设着的石墩子上坐下来,又指着另一个让春归也坐,才道:“那老刁奴,往常最是蛮横,虽不敢顶撞我,见我把她家主母挤兑成那样,必定也会帮腔,确然今日有些反常,倒像是突然就很畏惧我的模样。” “不是孙女儿自大,恐怕刘嬷嬷真正畏惧的人,并非伯祖母呢。”便压低声儿,把她的猜测有所保留的道出,隐瞒的当然是通过阿娘的亡灵窥听证实那一段。 兴老太太神色顿时肃厉:“春儿,你这猜疑可非同小可,到底有没有实据。” “不瞒伯祖母,孙女并没实据,可一想到这些疑惑的地方,心里总觉得不察探清楚不踏实,所以,孙女希望伯祖母能援助,再行试探。” 兴老太太这回没急着应允,思量了足有一盏茶的时间,才道:“要真是,宗家行为这等谋害人命的歹毒事,国法不容,顾长荣还有什么资格为一族之长!这事必须要追察,春儿需要什么帮助,直言便是。” 对于兴老太太这样的反应,春归其实心里已经有了一捆竹子——顾长兴夫妇二人对她如此支持,目的又哪里是交好拉拢如此简单?且兴老太太刚才那话,也就挑明了他们的终级目的,或者说交换条件。 他们可以配合春归,但一定要得到宗长之位。 “孙女也是忧心不已,宗长之位,关系家族兴衰,在孙女看来,华英哥哥的才品,实在不能胜任,不比得华明哥哥,是靠才学考得生员,又正直上进,考取功名是早晚之事,才能肩挑宗族兴旺的责任。” 说的虽然是华字辈的子弟,但要若顾长荣不倒,将来顾华英作为宗孙继承宗长是必然的事,也只能顾长荣先倒了,轮到顾长兴掌理族权,他的儿孙才有可能后继宗子。 春归这么说,实际上就是与兴老太太正式奠定了联盟的关系。 紧跟着又说她的需要:“今日宗伯母指给孙女那二婢女,定为耳目之用,可试探之事,却不能先露了痕迹,孙女要安排人手,多有不便与阻滞,故而,还望伯祖母指点,该怎样做,才能避免打草惊蛇。” 这话说得虽然隐晦,但兴老太太却明白言下之意。 “你虽把宋家的几口旧仆讨回,但他们行事,必被盯梢,更别说那郭妈妈和文喜,且关系咱们家族内务,又是如此厉害的事,没有确凿证据之前,总不好让外人得知……”但兴老太太忽然看了春归一眼,笑道:“真是个鬼灵精,你怎么知道,我在宗家安排了人手?” 春归垂了眼睑,很乖巧谦虚的模样:“上回伯祖母为孙女终生大事担忧,告嘱孙女,宗祖母另有用意,可孙女想着,宗祖母对伯祖母历来忌防,哪里会在沈夫人来访一日,再兼心里还有那番打算的时候,邀请伯祖母到场?但伯祖母却这么快就听闻了风声……” “可惜你这样聪慧,却偏偏是个女儿身。”兴老太太倒是一叹,又再仔仔细细的一番话,很是笃定:“记着我告诉你的这几个人,按我说的法子行事,消息就能递出去,别看宗长和宗妇蛮横,又贪得无厌,要论理家围人,他们那点手段真上不得台面,你放心,只要按我说的,就不会打草惊蛇。” 春归把兴老太太的交待一字不漏记在心头,这才又掺着她继续前行。 又不出所料的是,顾长荣这个时候,果然不敢计较赎买田地的事,要说来他们也不算吃亏,因这两年,从李氏那里贱价买到手里良田也产生了不小一笔收益,如今又不是白给,本金一文不少的收回。 但宗家一房的人,贪婪成了习惯,心里却不会这么想,只把柄已经被人捏在手里头,顾长荣也不是不清楚已经有人在觑觎他的宗长之位,眼下可不是斤斤计较的时候,只能无奈妥协。 这日傍晚,渠出因为百无聊赖,在宗家里里外外的院子飘荡着玩儿,冷不丁看见顾华英的妻子吴氏迎面而来,她原本也不在意,却当擦肩而过时,忽见吴氏收了脚步,蹙着眉头往她这边儿望了一望,站了有七、八息时长,摇摇头才继续前行,渠出心中便是一动。 她在尘世飘来荡去已经有一段时间了,知道有一些人,虽不能如春归一样目睹亡灵,却多少有些感应,便好奇吴氏的知觉能到什么地步。 于是相跟着吴氏,往她脖子后头吹了口气。 吴氏立即站住,满腹疑惑地回头观望,到底是冲掺着她的婢女自嘲道:“许是最近发生的事太多,弄得我疑神疑鬼不安生,怎么总觉得有人暗中窥望。” 婢女四顾,笑道:“大奶奶这真是错觉,此处也没个遮挡,敞亮得很,哪里有人窥望?” 没人窥望,却有个鬼呢……渠出撇了撇嘴,却来了兴致,干脆相跟着吴氏一直往前,直到吴氏掀了帘子进屋,她也直接从那帘外穿了进去,一眼却见顾华英,正半靠在床榻上,和一个水灵灵的婢女眉来眼去的调情。 就算吴氏走了进来,顾华英也没舍得放开那婢女的小手,倒是婢女臊了,硬是挣脱开来,红着脸给吴氏福了福身,就扭着腰躲了出去。 渠出盯着吴氏看,没从她脸上看出不高兴来,又撇了撇嘴,心道“这又是个三从四德的贤妇,可惜被顾华英这号货色糟蹋了。” 只听顾华英一开口,反而不满:“你三摧四请的,硬是把我从外头喊回来,究竟有什么火烧眉毛的事。” 这时屋子里也就剩下夫妻二人,再加渠出这么一个女鬼。 吴氏却仍保持着恭敬有礼,就像没听出顾华英的不满来:“原本不敢打扰相公进学,只是……家里这一段儿,当真事故迭生太不安宁,要论来,太爷已经让了步,准许沧大婶子入葬祖茔,可妾身看着,春妹妹却不像就此善罢甘休,先是请了嫡支长房老太太出面,又过继了华彬当她一房的嗣子,紧跟着讨回宋妈妈,还逼着赎买回了田产……春妹妹如今,可算得了势,要论记恨,便是咱们家,尤其是相公,所以妾身是想,相公还当主动与春妹妹修好。” 顾华英越发不耐烦:“死丫头,要不是当初看她还有几分姿色,正好郑三爷……这也是个挑剔的主儿,娶了个宗室的县主,仍不满足,又看不上婢女、妓子之流,总想讨个倾国倾城,琴棋书画的外室,还指明要良家子出身,我一寻思,小门小户的女子有几个才貌双全,大家闺秀又不肯当人外室,也只有咱们族里这死丫头,必定能合郑三爷的意,果然,郑三爷一相看,就惦记上了,等着她除了服,就要抬去外室,又问着我讨准话,哪知沧大婶子死活不乐意,连顾华曲那怂货也敢就这事冲我瞪眼子,我跟郑三爷竟无法交待了。” 再加上眼看事情没成,郑三爷那头却先给了他好处,走了路子让他进州学,成了生员,又哪里还容得他反悔? 偏偏就这一件事,却教顾华英办砸了锅,两头不讨好。 这时发狠道:“要我的意思,干脆除了这死丫头,赵知州问起来,就说她没那命数暴病死了,赵知州还会为她一个孤女,同我们不依不饶?偏祖父瞻前顾后,连阿爹也不赞同。” “相公也别只顾着说狠话。”吴氏叹道:“太爷和老太太,最近也多烦心的事,这不,渝四叔和四婶子,一听华彬非但取代华曲成了沧大婶子一房的嗣子,宗家还把原有的田地都还了回去,又跑来闹一场,说什么待华曲日后回来,又要怎么自处。” “顾华曲哪里还回得来。”顾华英冷笑道:“你以为我只是说狠话,不敢下狠手呢,当初我设了套儿,引诱顾华曲输了个血本无归,好心好意劝说,只要他助着我,把那死丫头送给郑三爷,我就替他还了债,他到那地步,居然还不肯,反倒教训起我来,让我别打他妹子的主意,有这个拦路石,我还能成事?早就送了他去见阎王爷,他还想着回来呢!” 这话把吴氏吓得花容失色,白着脸摇摇欲坠,良久不敢置信:“相公,你这话,是吓唬妾身吧……” “我吃饱了没事干吓唬你干什么!” “这,这可是一条人命啊……” “就顾华曲,连丧家犬都不如,还人命呢。”顾华英冷哼道:“想成大事,不心狠手辣怎么行,我们家的太爷和老爷,就是因为心慈手软,如今才落得这般境地,既不听我的,我也懒得过问家里头的事,在我看来,功名不功名,原本也没什么了不得,就是考上状元又如何,还不得从个七品官熬起,看看荣国公府,送个女儿进宫当了妃子,就够好几代人荣华富贵,我只等着我能作主的时候罢。” 说完就扬长而去。 吴氏跌坐在床榻上,好半响又才掩面泣道:“我的爹娘,你们给我挑了这样一门婚事,真是坑死儿也。” 第17章 渠出何出 此时春归身边,加上宋妈妈在内,平常人眼睛看得到的已经拥着七个仆婢,又还有宋叔父子负责外头跑腿,一下子待遇便远超了宗家的嫡女淑贞姐姐,短短一段时间,俨然今非昔比,再不见孤凄困苦的处境。 宋妈妈被宗家分派予长宁一房时,还是个年未及笄的少女,如今也快当祖母的人了,因着无论是长宁夫妇还是济沧、李氏,主家待她都一贯恩遇,她铭感在心,原也打算着这一世诚诚恳恳的尽忠,不料半途被宗家强索回来,受些劳苦还是其次,最让她牵挂的还是李氏与春归这两位旧主,只恨自己身为贱仆无能为力,这些年来实在也过得悲愁,尤其当听闻李氏病殁,日日都得哭上个两、三场,而今终于又能服侍春归,她一边庆幸着,想起李氏,明知不该惹春归哀毁,眼泪却怎么也忍不住。 倒还是梅妒、菊羞两个丫头,好容易劝住了妈妈,待止了哭悼,自然和春归一叙别情,姐妹两和春归年岁相当,自幼一处长大,当年济沧给春归启蒙的时候,也没落下这两个丫头,论起识文断字来,此二婢女竟比宗家的淑贞姑娘还要强些,就算这些年来做了不少粗笨活,一度前途无望,似乎只等够了年龄配个小厮庄户的命运,然而骨子里养成的乐观却没被彻底磨销,如此这别情一叙,叽叽喳喳的仿佛没有尽头。 至于顾老太太给的那两个婢女,春归只问得她们一个叫娇杏一个唤娇兰,当然不让她们贴身侍候,很省心的亮起“不敢劳动”这面幌子,一定程度上阻止了二婢的接近。 但春归冷眼看着,叫娇杏的倒是受用“不用劳动”,那娇兰却显然不甘,时不时就来一回软硬兼施,总想把眼睛耳朵往她跟前儿伸。 春归这时不与娇兰计较,由她煞废苦心的“劳动”。 梅妒、菊羞却也没有光顾着叙旧,待娇兰第三回找了借口前来窥望后,低声对春归说起了她们打听得知的消息。 “娇杏是前些年,宗家从外头采买的婢女,老子娘其实也是宗家的佃户,为了省些口粮,就把女儿卖了奴籍,她虽生得俏丽,性子一贯却有些冷,不爱和人闲话,原本是在宗家大姑娘身边侍候,大姑娘出阁时,却忌防她的模样,许也因为她这性情拿不准好不好控制,就没让她陪嫁。” 梅妒一说完娇杏的底细,菊羞便说起了娇兰:“她是家生子,老子是庄子里的管事,老娘管着厨房,还有个姐姐,就在老太太房里侍候,仗着家人都还算有体面,自己又有几分姿色,惯常便爱挑三拣四,对小丫头们颐指气使,对了,她还认了刘嬷嬷的儿媳当干娘,之前便有不少传言,说她早晚都是主子命,不会为奴为婢。” 所谓的主子,也就是姨娘侍妾一类罢了,菊羞很委婉的说明,娇兰就不是个安份的主。 春归听后仍不在意,只一语带过:“从前她们怎样我不计较,且看以后吧。” 她原本的家里,从祖父那一辈儿人,就不存在姨娘侍妾此类生物,顾济沧在世的时候,一门心思要招个赘婿,自也不会告诉春归那些妻妾争宠、勾心斗角的事儿,但春归也算生于世族,自家虽干净,也难免睹闻过这些内宅阴私,尤其是宗家,从顾长荣数起,到顾华英这一代,子弟就没有不纳妾的,所以对于顾老太太打的什么主意,她清楚得很。 娇杏和娇兰,一为耳目,再者将来也会争宠,顾老太太这是企图着用两个美婢压制她这高嫁的眼中钉呢。 不过现在废心也太早了些,春归甚至都不知道将来的夫婿是个什么人品,沈夫人虽有一番海夸,莫说不能尽信,即便都是真的,也不曾说过赵大公子是专一还是多情,原本这世道,评价一个男子,这也不是标准之一。 春归现今的处境,也容不得奢望像祖母、母亲一样的幸运,但她胸中还是一片竹林的——宗家立马就有真正的大变故,顾老太太自身难保,哪里还有余力替两个丫鬟撑腰,二婢若是聪明人,就该懂得如何取舍,若不开窍,难道她还担心会被两个蠢人牵制? 她这时只叮嘱道:“娇杏性子虽冷,只要她不主动生事,你们不搭理就是了,至于娇兰,就这几日而已,任她如何挑衅,你们也多忍耐着些,不要强出头,只私下告诉我,我来替你们出气,另有就是,我也不瞒你们,别看我突然得了沈夫人的青睐,看似有桩好姻缘,连我自己都不相信会有此等幸运突然降临,赵家是首辅门第,明争暗斗的事怕不比我们族里要少,起初怕有阻难,你们跟着我去了,务必要小心谨慎些,便是看着他人给了我委屈受,也千万要忍着,断然不可逞强。” 这时候“看不见”的婢女渠出,也早已飘入室中,原本冷眉冷眼伫在一旁,待梅、菊二婢都去忙乎了,她才轻哼道:“你对这两个婢女,倒还不错,生怕她们到了太师府,因为义愤替你出头挨责罚,你势单力薄也保不住她们。” 春归莞尔:“我可从不把她们看作婢女,只当姐妹呢,倘若这时能为她们找个更好的归宿,我甚至不愿让她们随我去淌日后的莫测,话说到这里,也免不动劳动渠出,日后真到了太师府,还得替我废神照看她们几分,要说她们的性情,倒也不是争强好胜,我一来担心她们关心则乱,再者,也难保将来有人想对付我,从她们身上寻纰漏。” “总之,你不要把太师府想得太简单,这样就对了,别看是什么首辅门第,讲究家风清正,阴私事又哪能当真杜绝,更何况赵公已经过世,你怕也是听你阿娘说了,现下的当家人赵知州,他可远远比不上赵公。” “太师府的人事,还有哪些要格外留意的?”春归装作漫不经心一问。 渠出却道:“我哪里清楚,待日后去了北平,再替你打听着。” 这似乎有意强调,她生前并不是太师府的人? 春归暗下正思疑,却听渠出岔开话题,把早前顾华英和吴氏的一段对话说了个详细,她原本并没加注多少情绪,春归偏偏就察觉到了一点影子:“你同情我那族嫂?” “她犯得着我来同情?”渠出立即矢口否认:“她虽所嫁非人,是为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所害,世上比她更凄惨的人可多得去了,就算你那族兄倒了霉,罪有应得,又就算你那些计划一环环都能实施,让你伯祖父失了宗长之位,她还是宗家的长孙媳,日子虽过得大不如从前,总也衣食无忧。” 说完似乎仍觉不愤,冷哼道:“最倒霉,也无非就是守寡而已,可她有娘家可回,律法也没明文限定不许改嫁,她若硬要守着节烈的名誉,甘心搭上一生去那挣那面牌坊,那也是她自找的。” 春归眼睁睁看渠出气得穿墙而过,扶着额头:这位平白无故,又发哪门子的怒火? 她心里对渠出的底细越发有了疑惑,无法判定渠出究竟是不是太师府的旧仆,更不知她为何身亡之后仍在尘世飘荡,至于渠出为何找上自己,为何乐意相助,有多少图谋,简直就是毫无头绪,却越发笃定一点,渠出不像是普通奴婢,种种迹象表明,她能够识文断字,需知在此时的世道,“女子无才便是德”被无限扭曲,许多富贵人家的闺秀,甚至都不识字儿。 然而这些事情也不是燃眉之急,春归将多数心思都放在完善她的“倒宗”计划上,把条条框框都制定出来,想了几个来回确定没有任何纰漏,这才按照兴老太太的嘱咐,通过那条暗线,在不惊动宗家这个绝对前提之下,传信出去,请托自己信得过的人手配合实施。 就得说到顾华曲的生父顾济渝,那是远近出名的好吃懒做,娶妻程氏,对外人倒是浑泼,可对丈夫那叫一个唯唯诺诺,对子女又十分宠纵,于是这一家子,全都是四体不勤游手好闲,在顾氏族内从来神憎鬼厌——真不怪得顾华曲有那多/毛病,正所谓养不教,父之过。 当年宗家提出要李氏过继嗣子承祧家业,就看准了华曲,论来他是顾济渝和程氏的长子,故而程氏撒泼时说“不愿”的话,倒也并非全然虚伪,可听顾长荣夫妇一撺掇,便信了过继一个长子能养活全家的话,立即也就心甘情愿了。 李氏其实一贯也就不那么在意钱财,当时家境也还富裕,所以并不计较华曲时常帮衬生父生母的行为,甚至还认为华曲这是孝顺,故而顾济渝夫妇在那一段时间,日子罕见的滋润起来。 然而好景不长,随着顾华曲离家,李氏也搬离了古槐村,他们还能上哪里打秋风?一下子又打回原形,甚至因为自恃有了长久依靠越发懒惰,日子过得比从前更加不如。 故而当听闻顾华彬要把华曲取而代之,并不需旁人撺掇,他们还哪里坐得住? 但撒泼这个手段,对于宗家而言却全然没有作用,到后来顾济渝连耍赖都懒得,只打发程氏带着女儿,间天就找顾老太太哭哭啼啼,听说宗家后来都不让他们进门了,顾济渝也只是躺在床上骂骂咧咧一番。 不曾想这一日,兴老太太却遣了人来,送上些米粮酒肉不说,还专请了程氏去家里说话,要知顾长兴一房,说来日子过得比宗家还要富裕,往常根本便不搭理济渝一家,突然就对他们露出了笑脸儿,伸出了援手,顾济渝能不雀跃?紧声儿地交待程氏,一定要多些心眼,话说得好听些,争取族伯更多照济,他自己却不出门,把脚一跷,指挥着儿子烧灶,儿媳煮肉,肉还没熟,先就提了一壶酒喝。 兴老太太见到程氏,少不得一番教导,但她也知道这家人是什么货色,故而过场走完,也就言归正传。 第18章 “坏人”春归 古槐村位于汾阳城郊,不算远僻,又往南行七、八里路,就是一处乡集,穿过乡集往西,不久便至汾水支流,跨流搭建的,据传是北宋时修的一座石桥,那石桥既能行人,又可通车,但再往那头去,渐渐便人烟稀少,荒草丛生。 这条不大好走的路,通往一片山谷,谷中散居着一些猎户,山下也还住着十来户农家,骡车行至这里,就不得不停了下来,兴老太太便对程氏说道:“据说那逍遥子,仙观就在这座山上,传言他有起死回生之术,我也不知真是不真,也不知能不能断人去向祸福。” 程氏伸了脖子,往车窗外头一望,嗫嚅道:“传言怕是多有不实吧。” 她可不想用腿去登这样一座大山,累得满身热汗。 兴老太太睨着她,实在不愿再废口舌,唤一个仆从,去农家寻一妇人来问话。 不久就见一个农妇,畏畏缩缩过来,听见打问逍遥子的事,倒是知无不言:“怎么不灵验?民妇当年病得快死了,肚腹肿得像七、八月身孕大小,老仙人只予了一丸丹药,第二日就消了肿,老夫人是来求医?这可不巧了,逍遥仙长两年前就去云游,而今并不在此处。” 兴老太太见程氏端端坐着,不愿搭理民妇,心中又是一阵抱怨,她只好奉出笑脸来:“不求医,只是听闻仙长还能断人祸福,这才来拜访。” “仙长可是真灵通,无所不能,又他虽不在道观,收的一个徒儿,也学了些本事,昨日民妇还瞧见那小道长……也真巧了,就是二、三十步路,藕塘边上的人家,他家小子和小道长投缘,小道长昨日访友,正寄宿在那里,省得老夫人再走一截山路。” 兴老太太原本也没想走山路,不是因为懒惰,都恨她这双三寸金莲,实在也走不得崎岖,便也称“幸运”,赏了那农妇两个钱,让车夫依着指引,往藕塘那边行驶。 就对程氏道:“若能问出华曲去向,赶紧着把人找回来,至少要让他出面,为他母亲操办丧仪,这事说不定还有转圜,我可好不容易才打听出,这里有个隐修的仙长,虽说今日只能见到他的徒儿,但名师出高徒,你也别那么小看,一阵后可得恭敬着。” 说话间,二、三十步路程须臾便尽,兴老太太被婢女掺扶着下车,也不管程氏在后磨磨蹭蹭,她先是热情的与迎出的主家寒喧一番,问及小道长,得知对方道号谓莫问,果然如春归交待,面上不显,心中却诧异——丫头确然古灵精怪,她一个没出阁的闺秀,又是怎么认识的这些三教九流? 只兴老太太就有这点优长,虽说对自家的子孙严加训教,却不管束别家的子女,再说春归如今可是她的同盟,要真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什么人脉本事都没有,那也指望不上,又何必责怪春归交道三教九流呢? 一行人进入那农家小院,绕过一排瓦房,只见围着一方后院,两个十五、六岁的少年蹲在篱笆前逗弄促织,许是听见了响动,正往这边看过来,一个穿着裋褐,一个披了件半旧又松袴的道袍,小脸瘦削,双眼有神,手里并没有拿着拂尘,这形态也看不出仙风道骨。 老太太不由得心里犯嘀咕,又拿不准这半大的少年能不能起到作用了。 但她既然已经带了程氏来这里,多少嘀咕都得先压下去,见那小道人站着不动,便主动往过走,站在两、三步的距离,才问:“敢问道长师尊,可是逍遥仙长?” “小道的师父确是自号逍遥子,又名符其实,出外逍遥去了,几位若来寻他,那可就白走一趟。”莫问一说话,便越显出几分顽劣来。 还是那农家揣度着来客是富贵人家,不敢怠慢,忙把院里的桌凳用袖子擦了一擦,请客人坐下,拉着自家的小子走得不见人影,留下这小小院落让道长待客。 莫问听了来意,越发大大咧咧:“师父倒是教过小道卜断测字,只是……老夫人愿出多少卜金?” 程氏一听这话,再忍不住:“张口就要钱,我看你不是道长,分明就是个小骗子。” “夫人这话可就不对了,夫人去佛寺烧香,难道不给香火钱?更别说卜问,佛门还是讲究四大皆空呢,都不能平白帮人测断,正所谓泄露天机,可得担当风险,天下又哪有白当风险不求好处的事?”莫问也不在意程氏的态度,笑出两排白牙来,这下更像一个唇红齿白的顽劣少年了。 “卜金断不会少。”兴老太太瞪了一眼程氏,回应得很和气。 莫问便对程氏说道:“虽是老夫人主决,但小道度老夫人面相,多福多禄不见忧难,想必是这位夫人遇见了烦难,才想到卜问,夫人便从那边……”莫问指一指角落里:“拾一树枝,在地上划出一字吧。” “竟让我用树枝写字?” 这下不说程氏瞠目,连兴老太太都很觉哭笑不得了。 莫问把手一摊:“有什么法子,农人家中,可不会备有笔墨纸砚,要不,夫人随小道上山,往观里再测断?” “道长怎么说,你就这怎么做。”兴老太太这才说道,倒是暗暗颔首:这少年看上去不可靠,实则还算心思细腻,若农人家中备有笔墨纸砚,岂不就落了刻意? 但程氏却没法子听言行事,苦着脸道:“伯娘,侄媳也不识字呀……” “那就请夫人口诉一字吧。”莫问随即便道。 程氏想了半天,也想不出要说何字,想到儿子的名讳,便道一个“曲”。 “小道见夫人左眼角下,隐有晦暗,应当是问令郎吉凶?”少年说出这话后,倒有了几分高深莫测的模样。 程氏一呆,便把轻视抛去九宵云外:“正是正是,正是问我儿吉凶。” “夫人所说曲字,可是河曲之曲?” “正是正是,就是河曲那个曲。” “曲,折也,多折则谜,看来夫人的令郎,如今是不知去向了。” “正是正是!我儿自从离家,音讯全无!”程氏又已经从半信半疑,转而满心折服。 兴老太太睨她,暗道:上当受骗,就是从此开始的。 老太太丝毫没有自觉,她自己也是配合神棍的托儿。 “曲乃由字衍生,由乃田字衍生,田有限界,由出限界,曲更有所出,但仍不离田宅,依字而断,令郎并未远游,虽未在家中,却也就在左近。” “这……这怎么可能?”程氏愕然:“我儿确然已经离家,且两年以来,音讯全无,倘若就在左近,怎会没人见过他,他也不会连着亲生父母,都避而不见呀!” “田界重新规定,方成由、曲,而之所以重新规划田界,古时多乃战乱引发,如乡曲、部曲,从前皆为军部。军伍,直指祸杀。”莫问摇头叹息道:“这位夫人,小道虽存同情,但不得不直说,令郎怕已经遭遇不测了,且埋骨所在,不出籍居管辖。曲生两头,突出于田,冤骨埋藏之处,应在距离耕田不远,或为宅院泥下。” 程氏闻听这番卜断,有若五雷轰顶,呆愕愕半响回不过神来,还是兴老太太付了卜金,让奴婢掺她离开,别有深意地睨了一眼莫问——这少年有些意思,虽说他定是得了春归的告嘱,不是当真铁口神断,难得的是程氏随口一字,居然也能被他圆成这番意思,还算有些急智。 莫问却冲兴老太太,再度笑得唇红齿白。 先不说兴老太太一行人,单说这小道,办成了这桩事,也就不在好友家中多留,把赚得的钱袋子往肩上一搭,哼着小曲儿就往山上去,刚拐过一弯,就听身后突生响动,他灵活的一转身,摆出个防范的招式,却待看清楚人脸后,一边收势一边撇着唇角:“我说柴生,有意思吗?这钱道爷刚赚进手里,你就急着来分赃,但话可得说好了,一九分,你一我九!” 柴生却不同他废话,一把将钱袋子抢过来:“这钱我一文不留,拿去还给顾大姑娘。” “她都快成亲了,和你成不了事,你护着她归护着她,钱银的事可得分清白,就这一点,可不能瓜田李下。” “你还是出家人呢,满嘴都是浑话!”柴生蹙起眉头来。 “谁说我出家人了?我就是被师父收养了而已,谁说道人的养子就是出家人了?道爷我日后还要娶媳妇的!” “那你还一口一声道爷?” “说顺口了,你也挑!”莫问瞪着眼,却也不去抢那钱袋子,只恼恨道:“早知我就不走这一趟,看那老太太颠着小脚,怎么走这一坡山路。” “就你那懒惰样,仙长一离山,你住了两年,什么都不收拾,连道观也要塌了,人家上去一瞧,谁还信你坑蒙拐骗这一套。” 莫问抓了抓头发,今早废了许多心思梳得整齐的发髻,立马就散了,却突然便咪了眼睛,陪起笑脸来:“我不要钱,你可得帮我把道观拾掇拾掇,好歹不让漏雨,再给我猎点野味屯着,我怕都忘了肉是什么滋味了,师父也是,一走就没了音讯,酿的酒都快喝光了,他老人家也没回来,难不成真在哪座山上,羽化成仙去?” “等我先忙完大姑娘安排的事。”柴生扬了扬手,便作告辞。 莫问无奈地叹了口气:“等等,我跟你一块吧,道爷一个人住一匹山,闷得都快癔症了。” 他甩着胳膊往柴生肩上一勾,嘿嘿笑道:“道爷也好奇着呢,顾大姑娘究竟还有多少鬼点子,她上回教给我那一套,我还真试过,用胡葱水煮卵石,石头就变成泥块一样任人捏弄,捏出形状,刻好字迹,再用甘草水一煮,又坚硬如常,拿出去唬人,一唬一个准儿,顾大姑娘会这些手段,不当神棍真可惜。” 却忽然惨叫一声,捂了腰,丝丝吸着凉气,哀怨不已:“你居然下阴手,好你个柴生,多厚道的少年,硬是被顾大姑娘给教坏了!” 第19章 诡谶五句 梅妒从厨房出来,手里提着一壶热水,刚进小院,肩上就挨了一拍,她回头,瞧见是娇兰,只是莞尔一笑,就像没发觉娇兰一直在她身后盯梢一样。 “这是姑娘让你打的水?” 听问,梅妒老老实实地答:“天气热,姑娘又要接待前来吊唁的女客,难免口干舌躁,水太热了不解渴,我便先去提一壶来凉着备用。” 娇兰察不出什么蹊跷来,也不耐烦和梅妒说话,扭着腰回了厢房。 梅妒放好水,这才去寻春归:“兴老太太递话进来,那事成了。” 春归会意,只看了一眼身边儿伫着的阿娘,李氏也会意,连忙去寻渠出,不到一刻便转来,告知道:“渠出一直跟着刘氏呢,清楚她一阵后会去库房,支取老太太屋里用的薰香。” 春归从前并没有在宗家长住过,有些闹不清库房的方向,只是这段时间,李氏和渠出趁着便利已经把整个宗家的路径摸得门清,她有阿娘在前引路,自是不愁会与刘氏错过,只是需要脱身,并且不打草惊蛇,还得做些安排。 她又在灵前跪了一阵儿,身子便开始摇摇晃晃起来,便有一位族婶上前询问,她只称觉得有些暑热发昏,于是就着族婶的劝慰,答应着去歇息一阵透透风,待回到厢房,又故意让梅妒去见宋妈妈,引开了娇兰,那娇杏仍然继续受用着“不需劳动”,连春归几乎都看不见她的人影儿,实在不用理会。 但为防万一,春归仍然支遣了郭妈妈和文喜,方才随着阿娘,再一次制造和刘氏的邂逅。 刘氏最近心神不宁,甚至于服侍时几回失手,挨了顾老太太的训斥,这也是她宁愿亲自履行跑腿一类的“粗重”活,也不想伫在老太太跟前的原因,但万万没想到竟又会撞见春归,顿时如同大白天见鬼一样,腹诽个不停:这大姑娘果然邪性,怎么竟像两眼安在了她的身上,她什么时间落单往哪里去大姑娘一清二楚,想躲都躲不过。 更让刘氏惊惧的是,春归一开口:“老太太屋里薰香用完了?” 要知刘氏虽是来支取薰香,却并不由她把东西拿着过去,库房自会有人送到,且老太太嘱咐她的时候,身边可一个闲人没有,大姑娘从哪里得知? 这番震惊还未消褪,耳畔又闻:“双亲问埋骨,狸猫绞脏腑,群鼠上房柱,待此三诡后,凶手当服诛。” 春归说完便走,留给刘氏一个神秘莫测的背影。 金乌灿烂之下,刘氏再度感觉阴风阵阵,她白着脸甩着头,似乎就能将刚才春归的一番耳语甩去九宵云外,但事实上这当然只是错觉,刘氏越是惊惧,就越觉得那五句话有如刺骨锥心,她的记性并不好,偏偏就能把那五句话一字不漏地记下,她越想漠视,就在脑子里越是清晰的回响。 刘氏实在是经受不住,向老太太告了病,失魂落魄地往家赶。 她现在还存着饶幸:这个世界没有鬼神的,不可能有鬼神存在,一定是大姑娘故弄玄虚。 但人往往就是这样,越是惧怕的,越是想要求证,因为只有落实“预言”不会发生,才能真正求一个心安。 故而刘氏一出宗家的门楼,不往家赶,径直就往儿子长居的田庄里走。 她是顾老太太的陪房,她的长子便是为老太太经管陪嫁的田庄,老太太的娘家籍居邻县,但出嫁时,娘家为老太太置办的田庄却在槐林,是在古槐村左近的村集,步行其实也不远,小半时辰左右,刘氏虽在宗家有些脸面,但特权还没有大到随心取用骡车的地步,再兼她这时心慌意乱,也不愿再多生事,这一路疾行,出周身热汗,直到一眼能望见儿子经管的田庄,平平静静不像是出了意外的模样,刘氏才重重吁了口气,心头轻松几分。 果然是大姑娘故弄玄虚! 正觉如释重负,哪料便听闻村道上树荫底玩耍的几个孩童,吟唱一首歌谣,赫然便和春归耳语的五句谶言一字不差! ——双亲问埋骨,狸猫绞脏腑,群鼠上房柱,待此三诡后,凶手当服诛。 孩子们轻轻脆脆的嗓音,甚至还夹杂着欢笑,毫无知觉那残忍的辞句意味着什么。 刘氏眼前一黑险些就这样一头栽倒在村道上,忽尔又见一个佃户撒腿往这边飞奔,她喘着粗气迎向前,不及问,就听佃户说道:“正要去请嬷嬷您,可巧您就来了!不得了,嬷嬷快些回去看看吧,说是顾氏族里的什么渝四老爷和四太太,拉着庄头又哭又闹一顿拳脚,说他们家的儿子,是被庄头给害死了,吵着要进宅子里,挖他家儿子的尸骨,庄头快挡不住了,咱们听说是顾氏族里的人,也不敢冲他们动手。” 孩子们还在那里唱着,歌谣像是魔音贯耳——至少对刘氏而言。 她深一脚浅一脚赶往庄宅,就看程氏几乎挂在了长子身上,顾济渝正在和一帮佃户纠闹,场面显然失控,刘氏定一定神,挺着脊梁上前喝止:“渝四太太,您这是干什么!您还要体统不要,这里可是老太太的田庄,不是您家里的一亩三分地。” 程氏这才松开了张大,红着眼看向刘嬷嬷,竟然有几分畏缩。 还是顾济渝扯着脖子拉着青筋,一声吼了回去:“我们可是寻了道长测字,卜断华曲是被害杀!细细一想,当初可不就是有人看见华曲和张大一同来了宗伯娘的田庄,这一件张大也亲口承认过,又正是张大一口咬定华曲是为躲追/债外逃避祸,若不是张大杀人,还能有谁?你们敢不敢让我进去,掘一掘后院的菜地。” 刘氏心里慌得没着没落,但这时却不能显现出来,只冷笑道:“什么道长测字,就能让你信口胡诌毁谤老太太?你儿子一个烂泥扶不上墙的货色,老太太作何谋他性命!明明就是你们,一味想着不劳而获,几次三番去宗家纠闹,如今宗长都不让你们进门了,你们没了办法,竟打主意来这讹财,当真是丧心病狂!” 又根本不待顾济渝争辩,外强中干吼道:“凭四老爷这套说辞,有胆子就去告官,看官府受不受理,倘若官府要来掘地,我们也不拦着,否则,四老爷要再混闹,我可就要去告你一个寻衅滋事了,看宗长与各位族老,把不把你们惩办严究。” 顾济渝像真被震慑住了,瞪着两眼,却没了气势,只把一口痰往鼻青脸肿的张大身上一啐,拉了程氏:“先回去,明日咱们就去汾阳城告官,这可是人命案,还怕官老爷置之不问不成?” 刘氏凭一己之力,平息这场争端,才算松了口气,忙拉着儿子到屋子里,避开闲杂,一时再也忍不住焦躁:“这事只怕不好了,大姑娘今日见我……” 便把那番话说了出来。 张大却不信这些怪力乱神之说,拿了块热帕子敷脸,哼哼道:“渝四老爷无非就是听了几句挑唆罢了,那事情做得神不知鬼不察,哪里能露馅?咱们自己疑神疑鬼,才反而露了马脚。” “无论如何,至少证明一件,大姑娘是真动了疑心,这事不能再瞒着老太太了。”刘氏坚持道。 只她话刚说完,却听儿子“哎呦”一声,她起初还以为是脸上疼,又见儿子竟然抱着肚子滚到地上,痛得连连叫唤,顿时慌了神儿,连问:“这是怎么了,难道肚子也挨了拳脚?” 揭了儿子的衣裳看,却没看见伤痕。 刘氏连忙喊了大媳妇进来问,话未问完,只见大媳妇也抱着肚子直往下滑。 像是哪里又传来了童谣——双亲问埋骨,狸猫绞脏腑…… 狸猫绞脏腑!狸猫绞脏腑!!! “你们今日都吃了什么,有没有碰狸猫!”刘氏的嗓子都变了声儿,尖厉得有如鬼哭狼嚎。 大媳妇的情况稍好些,丝丝吸着凉气,哽咽道:“是今儿早,一开门,就蹿进来一只……吃了炖的猫肉……” 刘氏的脸色顿时惨白。 她知道长子,往常就好这一口猫肉狗肉,莫不是那猫肉,被大姑娘下了毒药? 还哪里顾得上找顾老太太通风报信,立马喊了佃户,快去乡集上请罗拐脚来。 好在是罗拐脚来的时候,张大夫妇两个病症已经有所缓和,肚子都只是阴阴的疼,罗拐脚却道不像中毒,细问下,又说那狸猫蹿进来的时候还是活蹦乱跳,张大废了些功夫才把狸猫逮住,自己亲手剐的皮,让老婆炖成一锅肉,肉和汤都还剩了一些,罗拐脚用银针一验,没变色。 “天气热,怕是肠胃受不住而已。”罗拐脚马马虎虎做了个结论。 这一折腾,天都黑尽了,刘氏再想赶回去通风报信也是不能够的了,再说她这会儿子,已经完全相信了谶言,吓得六神无主,只反复念叨着那五句话。 张大也被吓得够呛,他吃过那多猫肉,可没一回惹出腹痛,再用子不语怪力乱神的话,也安慰不了自己慌乱的心,却见母亲忽地跳起来,把他吓一大跳。 “群鼠上房柱,接下来是群鼠上房柱,看看,快出去看看,有没有这诡象!” 一打开门,清亮的月色洒了一院儿,四周安安静静,只隐隐传来蛙鸣狗吠声。 但刘氏仍不放心,她颤颤兢兢出外几步,仍不见动静,这才吁出口气来。 却在她刚刚转身时,便听见一阵悉悉索索的响动,夹杂着叽叽啾啾的叫声,越来越近,越来越响。 刘氏但觉细微的森冷沿着脊梁骨炸裂,随之是周身的僵麻,然后她听见了儿子和媳妇的尖叫,一个直蹦脚,一个往地上滑,她忽又觉得脚背微痒,一低头,便见硕大的老鼠正从绣鞋上爬过,一只,再一只,一只接一只…… 成群的老鼠,不知从何而来,它们目的地却只有一处。 那就是顾华曲的葬身之地,尽头有一间柴房,老鼠像是听闻了无声的号令,结队攀上房柱。 刘氏白眼一翻,也跟儿媳妇一样,彻底软倒在地。 第20章 白骨森森 忽尔天地之间,一片月色越是惨白。那方埋葬枉死之骨的泥土,像有鬼吟沉沉,招唤着四围暗穴里藏隐着,不敢出见天日的阴鼠,成群而来,蜂涌瓦上,它们叽唧吵叫,像是替亡魂发声,唱响那令人惊惧的谶言。 张大渐渐不再跳脚,他混乱的脑子里涌生一股恶念,将手里的纸灯笼掼摔在地上,飞起一脚把疾蹿而来的一只硕鼠,踹进了火光里,硕鼠发出惨烈的哀号,竟丝毫不能阻止“同伴”的前赴后继,它们仍旧勇往无前经过白骨葬地,争先恐后蹿上房梁。 瞪视眼前如此诡异的情境,张大心中渐渐攀升密如藤罗的绝望,让他睚眦欲裂,却不甘束手于谶毁,似心底,有一个声音越渐响亮地提醒他:不能认命,不能服惩,一定还有转机,一定还有办法。 对! 只要掘出白骨,移藏他处,毁去这一罪证,谁也不能指控他,这群硕鼠算什么?莫说只是蹿上房梁,就算群鼠齐集公堂,就能指证他是杀人凶犯了? 念由心生,身随念动,张大没有像妻母两个女流,就此吓瘫在地,他怒吼一声,直奔墙角,拾起一把薅锄,挥着胳膊就往这片位于居宅之内,日常只能由他管治,外人无法擅动,当年被他视为绝佳杀人埋骨所在的菜地奋力挖掘。 隐隐的,已见白骨森森。 张大不由狞笑,越发奋力挖掘。 “当日我既敢害命,就不怕你鬼魂作怪,只要毁了你这具枯骨,看你能奈我何?” 可狞笑却又一顿。 他终于听见了杂乱的脚步声,纷沓而至,他僵硬着身骨,扭头时几乎听见了自己的颈骨“咔擦”作响,火光!哪里来的火光? 突然一群人,手持火炬,似乎从天而降。 面色沉肃的族老顾长兴,还有下昼时才来闹了一场的顾济渝,一个个张大并不陌生的顾氏族人,他们站在月色下、火光中,没有人急着斥问,也仿佛问与不问实在再无意义。 深穴之内,白骨已然坦露。 一个头带逍遥巾,身着乌缘襕的青年,是张大唯一觉得眼生的人。 偏是他缓步向前,探身往深穴里一望,说不出是平静还是冷肃的眼,懒懒盯了张大一下,一挥手:“仵作,速验尸骨。” 尹寄余其实很有些诧异的,顾长兴今日往汾州府衙举告时,他听了一番前因后果,还不信这些蛛丝马迹果然指向一桩命案,可这时,却由不得他不信了。 直到这时,张大才惊觉自己落入了绝境,支撑着他的恶念一卸,烂泥一般瘫倒。 这个晚上,春归却是一夜好眠。 当第一缕晨光漫入厢房,梅妒与菊羞便听从嘱咐准时唤醒了她家姑娘,她们忙着服侍春归洗漱,自是不知屋子里还有她们看不见的存在。 李氏昨晚一直就在顾老太太的田庄,亲眼目睹了嗣子的亡骨重见天日,作为亡魂,她是感觉不到疲累了,可悲愤的心情却更奔涌,她把所见所闻红着眼睛哽咽细诉,春归不好劝慰阿娘,她只是步于窗前,感受清凉的晨风扑面而来,东望去,还不见旭日新升,只道一句:“今日,作恶者终将显行,含冤人亦终能瞑目了。” 菊羞并没有听得分明,问一声:“姑娘说什么?” “我说业因果报,盖莫如是。” 菊羞略歪了头,仍是不明:“这一大早,姑娘怎么就有此感触?” 春归却没再多说,她坐下来,由得菊羞替她篦发,刚钗束齐整,果然就有兴老太太亲自过来寻她。 春归已知昨晚之事,这回却听兴老太太再简述一回,她并不觉得震惊,宋妈妈母女三人却皆震惊当场,难以置信从前的少主人,竟然并非避债远走而是被刘嬷嬷的儿子害杀,事隔两载才暴露真相,且听兴老太太言下之意,这一切竟然还是自家姑娘暗中布局。 而顾长兴等族老已经齐集宗家的明正堂,兴老太太前来,正是请姑娘前往与宗家对质。 “姑娘,宗家这般歹毒的行为,当然让人气愤,可……姑娘毕竟是卑幼,又是女儿家,老奴不放心姑娘独自出面,就让老奴陪随姑娘前往吧。”宋妈妈甚至都已经顾不得兴老太太在旁了,她心里也清楚,兴老太太无非是想利用姑娘争权夺利而已,若遇变故,是不会真心维护自家姑娘的。 春归却自有主意:“由郭妈妈陪随就好,妈妈不用忧虑,我心里自有计较,不会冲撞亲长。” 兴老太太也道:“主使张大害命的人是华英,他虽也是春儿的族兄,但论亲疏,自然不比华曲为春儿的承嗣兄长,春儿为了长兄质罪从兄,于礼法上并无过失,有这么多族老在场见证,还有春儿未来的夫家,沈夫人身边的妈妈在场,谁敢以礼矩挑剔。” 宋妈妈这才堪堪安心,却仍是扶着门框一直目送。 李氏在她身边叹道:“都怪我这当娘的没用,才让春丫不得不出面替华曲讨回公道,让她一个女儿家担当这些风浪,不过你也不用为春丫操心,她比我这当娘的,可要强多了。” 宋妈妈自是听不见李氏的安慰,李氏也才回过神来,赶忙飘荡着也去了明正堂。 明正堂原是顾氏宗族商议大事的堂厦,一般不许妇眷涉足,只今日这桩事件,却又必得宗妇、兴老太太、春归到场才能理论清明,尤其顾老太太与春归,害命者张大为前者的陪房奴仆,死者华曲亦为后者的承嗣长兄,她们都是当事之人,不能由旁者替代,事出有因,礼法便也可以放宽局限,又就算有尹寄余这么个外男,但他代表的却是知州官衙,涉及刑案,男女大防也只能退而其后了。 本朝律法,虽沿旧俗,依据民不举官不究,可命案却被太祖定为重大,一般情况下不能回避官衙,更何况顾氏这桩命案,有触犯“不睦”十恶的嫌疑,怎么也不能容许仅只宗法处决,是以就算顾长兴起初还有顾虑,担忧会损害声誉,但权衡利害之下,到底还是选择了告官。 大清早,顾长荣就被逼开了明正堂,这时却还不甚了了顾长兴种种“不合理”行为的理由,无奈族老们一个个都无异议,他这宗长也不能固执己见,这时脸色自然不好看,尤其一见兴老太太领着春归到场,面上又是一沉。 他纵然把春归看作了攀附高门的纽带,不像过去一样篾视疏远,只春归自从有了这样的作用,屡屡生事,顾长荣又哪里会当真待见她? 就更不提顾老太太了,她上了年纪,最近又有心浮气躁,晚上就睡不安稳,寻常在受了媳妇们晨省之后,大多还要小憩一阵儿,今日却被顾长荣喊来了明正堂,这可是嫁进门来几十年,第一件奇罕的怪事,顾老太太已经预料到会有风波,心中难免忐忑,一见春归也被喊来,就像更加落实一分——这个搅事精,自来就不安份! 她就拉下脸来:“尹先生虽也是赵知州的门生,到底两家,还没有行纳征之礼,一个闺阁女儿,大剌剌来见外男,这成什么体统!” 被点了名的尹寄余,瞧见顾大姑娘垂着脸只作乖巧,仿佛听受了这句责备,显然是不打算自辩的,他只好暗叹一声,出言维护——谁让这位很有可能就是他主家的未来妻室呢?据观察,顾大姑娘本身就不好惹,更别说还有个赵大爷,若那位真无异议,应了这桩婚事,指不定就会算旧帐,追究他该出头时不出头。 “老安人,尹某今日在此,可不是身为姻亲间的走动,而是因公务问案,顾大姑娘既是苦主,又为人证之一,必是无法回避,老安人便不要因此苛责了吧。” 他也不想再与顾长荣夫妇两个废话,要知道这两位好歹还是睡了个安宁觉,他昨晚为了捉赃,深更半夜还在荒郊野外吹风呢,待把案子问清楚了,还得赶一程路回汾州,处理一些程序上的事务,正式立案安排堂审,有得一团忙碌。 便让人提了刘氏上来,问道:“这仆妇,不知顾公及老安人可识得?” 能不认得吗?! 顾老太太倒也不狡辩:“刘氏是老身的陪房,昨儿告了病,怎么,难道就这半日一夜的时间,她就犯了事不成?” 怎么一开口,就有撇清的架势?尹寄余有些废解顾老太太的思维,又道:“昨日下昼,在下接到贵宗族老顾公举告,疑刘氏之子犯下害命重案,只并无实据,故只是在上告知州后,领了仵作、役吏前往察探,不想于老安人名下田庄,子时,正见刘氏之子在宅居后院,掘出一具尸骨欲行毁移,刘氏亦在现场。” 莫说顾老太太听闻这话惊骇得两眼涨突,就连顾长荣,扶在太师椅上的指节亦猛地收紧。 “犯妇刘氏,现有人证顾济渝指认,你之长子张冲,害杀其子,后过继为顾举人嗣子之顾华曲性命,埋尸居处菜地,你可认罪?”尹寄余慢条斯理地询问,一点也没有震慑的作用。 刘氏显然已经稍稍冷静下来,喊冤不住:“那具尸骨,怎么会是曲大爷?也并不是吾儿害杀,是两年之前,有个陌生人路经田庄,上门求宿,却不想他得了暴病,死在了奴家宗妇的田庄,老奴和儿子不敢声张,怕连累主家而被责罚,这才掩埋。” 顾长荣和老太太都松了口气,心说刘氏还不算糊涂透顶。 但这狡辩,也实在漏洞百出。 “据仵作察验,那具尸骨虽说已然肌肤腐损,胸胁间却留有刀匕刮蹭的痕迹,足证生前是被匕首刺入体内,且脑部,又有钝器击碎头颅的痕迹,受此重伤,必定当场毙命,怎么可能远行?” 尹寄余令人堵塞住刘氏的嘴,又才叫带上她的儿子张冲。 一问之下,张冲却没合上刘氏那套供辞,这也是当然,他们母子两个昨日被逮拿,就分开两处关押,哪里有时间串供,张冲的说法更有意思,他说他根本就不知道尸骨为什么在那儿,是因作了噩梦,才半夜掘骨,自己也没想到真有尸骨。 尹寄余这才允许刘氏说话:“说说吧,你们母子两个一人一套说法,究竟是谁在狡辩。” 却看了春归一眼,示意道:顾大姑娘闹出来的风波,可别尽顾着看戏,要不然我可也不理会了! 第21章 配合问案 春归不需领会尹寄余的眼神,只听他“苍白无力”的问话就知道这个门客打算躲懒,而她也确然到了时机出场,趁着刘氏母子发呆,插嘴道:“民女有话,望先生解惑。” 尹寄余颔首:“姑娘请说。” “未知律法可有规定,杀人之罪,是否有轻重之分?” “自是有的。”尹寄余仍是慢条斯理:“如故杀轻于谋杀,重于斗杀,又若谋杀,区分主从,主谋重处,从谋斟情或有减轻,比如……从谋者为奴仆,不得不听从于主家,依律可免死罪。” 张冲一听这话,心思就是一动,表现为眉梢轻挑,眼珠几滑。 春归看在眼里,却并不诱他,而是逼问刘氏:“嬷嬷称尸主生前,乃暴病而亡,可经察验,显然是嬷嬷狡辩,且昨日下昼,渝四叔及四婶,方才往田庄追问嗣兄下落,吵闹着要闯入掘找尸骨,嬷嬷母子,入夜即想移尸,现下一个说尸骨与嗣兄无关,一个更是连杀人都不承认,明明罪证确凿,却矢口不认,若上公堂,可难免重刑逼问了。” 刘氏在心慌意乱之余,其实并没留意春归竟也在场,此时见她,活像是大白天见了鬼,吓得直往后缩,尖声厉叫:“是你!就是你!是你用邪术妖法,把不知哪里来的尸骨移到了老太太的田庄,又施法让我们母子掘出尸骨!” 她往地上一扑,冲老太太连连叩首:“老太太,请老太爷老太太替奴婢母子作主,大姑娘确然会邪术妖法,她先是施法,害得老奴孙儿腹痛,又施邪术,意图陷害老奴母子。” 这话实在可笑,但顾老太太却相信了。 “原来如此,老太爷,咱们宗族不幸,门中竟出妖孽,才会惹发这样的祸端,如今可再容不得她,自来处治妖孽,都要以火焚杀,老太爷可再不能犹豫了,尹先生,想必知州老爷和沈夫人,也容不得这用邪术为祸的妖孽进门吧!” 尹寄余都不知道说什么好了,这老太太,脑子确定健全? 顾长兴已经忍不住冷笑道:“弟妇慎言,区区奴婢狗急跳墙血口喷人的说辞,怎能让人信服?大孙女若真会什么邪术妖法,一度还能被宗家逼得走投无路甚至于要卖身葬母?” 春归于是步往堂厦正中,向首座宗长夫妇位下膝跪:“宗祖母斥责孙女,孙女不敢顶撞,但犯妇刘氏一再污陷孙女,孙女却不得不自辩,还请宗祖父及列为族公允许孙女,将前因后果细细陈述。” 顾长荣看了一眼尹寄余,见他显然压根便没把刘氏的话听进耳中,也知道今日这起事端,不可能用这套怪力乱神的说辞敷衍过去,更不说还有顾长兴等等族老虎视眈眈,也只能允许春归继续指证。 心里窝了一肚子烟,呛得喉咙火辣辣的痛。 春归却不体谅顾长荣的焦躁,当真从头细说:“孙女初返宗家,亡母灵柩送归那日,刘氏便来灵堂,口中说是拜祭亡母,却对孙女恶言相向,孙女气愤不过,才借亡灵有知一说用作警慑,却不想话音刚落,刘氏儿媳便来寻人,说道幼子突发急病,自此之后,刘氏一见孙女,便似乎甚有畏惧之感,这才引起孙女的疑惑。” “刘氏的小孙儿,病症虽急,却并不算重,药到病除康健无损,论来并不至于因而恐慌,且刘氏从前,虽多有不敬亡母及孙女的言行,却也仅限于此,何至为了孙女一句因为义愤的警言,便信以为当真会遭报应?孙女不由想起她发上所带白玉钗,原为亡母所有,后因还债,折卖予了宗家,可奇怪的是宗祖母却将白玉钗赏赐给了刘氏,纵管刘氏乃宗祖母陪房,但如此厚重的赏赐,也实在让人诧异,要知那时淑姐姐,可是宗祖母的嫡孙女,自来受宗祖母疼爱,看中宗祖母一把牙梳,价值还不敌亡母那支白玉钗,宗祖母却并不舍得赏赐。” 春归这话,便是直言顾老太太十分吝啬了,气得她胸膛急剧起伏,几乎忍不住要冲下来给春归一巴掌,但却被顾长荣一个警告的眼神,钉牢在了座椅里发闷火。 “且刘氏若真畏惧亡母魂灵,应当便会摘去那枚发钗,聊慰安心,但她虽对我有几分躲闪回避,却仍日日配带亡母的旧物,那时孙女便思疑,难道刘氏所惧亡魂另有其人?后来,在兴伯祖及伯祖母相助下,宗祖父答应再为先君先慈过继嗣子,渝四叔及四婶闻讯,数回前来宗家理论,有一回正遇孙女事禀宗祖母,听渝四婶情急之下,抱怨出嗣兄是被宗祖母害死的话。” 春归看向尹寄余:“若是尹先生遇此质疑,该有何反应?” 尹寄余:…… 这姑娘,就看不得他偷会儿懒么!!! 只好配合道:“在下也知道顾大姑娘家中之事,若与老安人异境而处,自然知道对方身为人母,情急之下才口不择言,虽说着害死的话,也应理解为是指音讯全无,日后再回原籍,又没了嗣子的身份,纵然是有怨气,为自己分辩,也当说顾华曲乃咎由自取,谁也没逼着他不告而别。” “正应如此,才是寻常的态度,可当时,刘氏神色大变不说,连宗祖母都有几分慌乱,竟斥渝四婶,有什么证据证明嗣兄是被谋害了性命,渝四婶当时应未生疑,反而自觉理亏,没了说辞,才被喝退。” 春归其实起疑甚早,但现下只能这么说:“从那时起,孙女心中疑惑更重,细细梳理,竟觉嗣兄的性情,万万不至于因为追/债上门,便不告而别,且在外飘泊数载,嗣兄没有其余生计,更不可能久不归家,宗祖母与刘氏,为何如此畏惧嗣兄已遭不测的质疑?种种蛛丝马迹,让孙女辗转反侧难以心安,这才又寻了时机,吓一吓刘氏,并委婉点明,她发上白玉钗,乃害杀嗣兄之罪证,竟还敢佩带?” “没想到,刘氏果然便取下发钗!” 春归深深吸一口气:“孙女实在不敢置信,嗣兄已为宗家所害,可想到宗兄为了攀附荣国公府,犯下种种恶行,想到嗣兄虽然软弱,却也屡屡为了孙女婚事,与宗长、宗伯、宗兄争执,若嗣兄真因为此,惹来杀身之祸,孙女如何安心?思来想去,故才将这些猜疑,诉诸兴祖母,与兴祖母商量,设计谶言诡异,套诈刘氏母子露出破绽。” 这才把那五句谶言,三件“诡异”的事囫囵一说:“而今,实据确凿,依孙女推断,亡母当初拒绝妥协于宗家,宗兄已受郑三爷好处,心急办事不力,设下圈套引嗣兄借下倍贷,以此相逼嗣兄答应促成郑三爷企图,嗣兄却矢口拒绝,宗兄恼怒,又心急于企图,心生恶意,欲害嗣兄性命,反诬嗣兄避债出逃,以为如此一来,亡母与孙女就能任其操纵。” 春归话音刚落,为那一线生机所诱,张冲总算痛下决心—— 他算是看出来了,顾氏这位庶支出身的大姑娘,这回可真是咸鱼翻身,仗着身后有了未来夫家撑腰,务必会把宗家弄得一败涂地,且形势简直一目了然,族老们无一还忌惮宗家的威势,都巴不得落井下石呢。 宗家失势,还哪里保得住他们一房奴仆? 只要供出主谋,他作为不得已的从犯,虽说得受些苦,好歹还能留下一条性命。 忙不迭地供认:“如大姑娘所言,确是英大爷的嘱令,让小人把曲大爷半途拦下,拉去庄子里饮酒,告知曲大爷因他欠下倍贷,沧大太太急怒攻心,闹着要宗长动家法惩办他,哄着曲大爷先避上一日,却将曲大爷灌醉后,用刀刺入胸膛害杀,将尸身埋在宅院菜地里,又宣扬出去,说曲大爷听闻追/债的人上门,吓得六神无主,问小人借了些钱,说是在外头躲避些时候,以为如此就能神不知鬼不觉……至于曲大爷后脑上的伤,也是我没想到一刀未能让他毙命,在掘坑时,曲大爷竟然清醒,挣扎着想跑出去,我顺手用锄头再补了一击。” 刘氏一听这话,急得险些没有吐出口血来! 她替顾华英掩饰,并不全是为了忠心,他们一家,可都是指靠着主家过活,虽说这事暴露,长子张冲是保不住了,她也难逃刑责,但好歹还有小儿子以及孙儿,主家念在他们母子两个顶罪的情份上,总也不会亏待,这下可好,长子把英大爷供了出来,那可是老太太的嫡亲长孙,杀人可得偿命,英大爷没了,老太太哪里还会宽容她的儿孙? 但刘氏再怎么焦急,张冲却又是不一样的心肠,他这时根本顾不上别人,一心只想为自己留条性命。 见张冲一口咬定,尹寄余也不再罗嗦,对顾长荣道:“顾公,令孙既然牵涉命案,且已被凶犯招供,在下职责所在,只能将令孙逮拿,敢问顾公,令孙现在何处?” “诬篾!这全是诬篾!是顾春归这个贱人,串通刁仆诬篾她的宗兄!”顾老太太拍案而起,这回无论顾长荣怎么瞪她,都瞪不住她颠着小脚冲下来掐死春归的冲动。 可莫说有兴老太太在,郭妈妈一出马,也不会让顾老太太得逞。 春归也完全不惧宗家二老看过来要吃人似的目光,她甚至还为顾长荣开脱:“宗祖父行事,一贯谨慎,决不会为利益之事便起恶意谋害亲族性命,想必宗兄行事之前,亦不敢告知宗祖父,这才……只能嘱令宗祖母的陪房,宗祖父事后得知,也已经不能阻止宗兄的恶行,却又狠不下心举告宗兄,才决定隐而不发,尹先生,律法有定,亲亲得相首匿,如宗祖父这样的情形,应当免受刑责吧?” 尹寄余暗下一“嘿”,好个鬼灵精怪的丫头,真会给别人挖坑,拈着胡须赞诩道:“顾公若是先不知情,的确可免刑责。” 于是就看向顾长荣,又拈了几下胡须。 顾长荣当然明白春归给他下了个圈套,可现在的情形,却由不得他避开这个圈套了。 第22章 成功“倒宗” 罪证确凿,顾华英这回是必然要被刑审了,自己的孙儿是个什么德性顾长荣能不了解?毒辣归毒辣,那可都是针对别人,对待自己若有那份狠心,也不至于连个秀才都要靠攀附权贵了,不要说什么严刑问供,几板子一挨,必定就会招认,而且顾春归分析得头头是道,那尹寄余又是个擅长审讯的,真一过堂,凭顾华英那点子口才,太容易被套出口实了。 这个孙子是保不住的,但他还有其余的子孙,现在关键是要如何止损。 万万不能连自己都栽在里头。 也只能闭目长叹道:“尹先生,老朽当真惭愧,确然……是事后才知情,一时心软……” 顾老太太一听这话,两眼一翻,这回是当真晕死过去了。 另一头顾长兴却早就遣人打问出来顾华英的行踪,原来这位对于大难临头完全无知无觉,竟然和几个纨绔子弟,昨日就去汾阳城中寻花问柳了,想必此时还在那消金窟里快活着呢。 尹寄余得了报讯,也不在顾氏宗家多作耽搁,带着这大一笔“收获”,心满意足回知州府衙复命去了——经这一折腾,顾长荣的宗长之位必定保不住,但对他们的计划却有益无害,顾长荣失势,事事都要听从宗族安排,否则被除了族,那可真是一败涂地再无翻身之地,顾长荣这么个会权衡得失的,自然明白应当怎么做,才不至于被赶尽杀绝。 荣国公府那个作死的郑三爷,居然为了图霸美色,用生员之藉相许,引诱世宦子弟杀伤亲族,惹出这么大的乱子来,可不仅仅是申斥就能平息了。 至于春归,接下来的事态自然也不由她再置喙,不过有顾长兴在场,她还是可以留下来目睹曾经不可一世的宗长是个什么样的结果。 兴老太太也早把春归从地上拉了起来,仍旧是站在她的身旁,倒是顾老太太,昏厥之后,被几个仆妇抬着离开,忙着请医问诊去。 顾长兴不出声,自有他的拥趸发难:“虽说亲亲相隐,不受刑责追究,可宗家宗孙竟然做出杀伤亲族的恶行,为父为祖的,怎么也有教管不严的责任吧,出了这等恶行,宗家还有什么面目引领宗族,今后是万万不能服众了!” 顾长荣到底也算深历世事,怎能不知顾长兴等族老帮着春归掀发此事究竟是什么目的?不管他的内心如何不甘,也知道落下这么大的把柄,宗长之位是必须先让出来了,也不与众老争辩,灰心道:“确然是我宗家犯下的过错,我的确无颜再引领族人,这宗长之位,诸位商量推举贤能者担当吧,老妻经此打击,气急攻心,这一症险重,我便先行一步前往照看……” 可顾长兴却不愿就这么放过宗家:“正要理论弟妇之事,刘氏一家,乃弟妇陪房,要说单是听从华英谋使就敢害命,如何让人信服。” “大兄难道要坚持让一介女眷受刑责追究?”顾长荣怒道。 他倒不是因为伉俪情深才如此维护老妻,但现下已经失了势,万万不能再和妻族反目,要知他的岳家,虽说不算权贵,却也是富甲一方,现下当家人正是老妻的嫡亲侄儿,一贯还算敬重姑母,日后就算不能提携他们一房的子孙入仕,还指着内侄关键时候能资助一笔财银,打通人脉呢。 他要是把老妻往州衙一送,内侄还哪里会念及这门亲情? “荣兄弟也太急躁了。”兴老太太直到这时才开口:“就算荣兄弟不念夫妻之情,顾氏宗族也万万不会让女眷受刑责追究,否则门风何存?只弟妇身任宗妇以来,处事多有不公,正因她一贯偏私,才会闹出如此严重的祸端,倘若一点惩罚没有,也不能让人心服。” “那么依兄嫂所见,该当如何?”顾长荣几乎咬着牙才忍下怒火。 “就让弟妇,去族里的庵堂悔罪吧。”兴老太太这时俨然已经新任宗妇的口吻,干脆利落便下决断:“再者,华英犯下此等恶行,你们宗家与济沧一房的亲缘,还如何维系?一来济沧媳妇的丧仪,再者春归的出阁之礼,都不能再由宗家操办了。” 这就是要完全斩断宗家和春归的联系,而且也是向所有族人公示宗家犯下的罪恶,完全处于理亏的一方。 顾长荣是真想撒手不管,但他不能这样做,他倘若真答应了,族人的诽议还不铺天盖地,宗家将来,可就当真没有半点起复的机会了。 这个时候就算捏着鼻子,也必须放低姿态。 于是春归竟然眼睁睁看着,顾长荣冲她躬身揖拜,虽说她心中实在不屑一顾,无奈表面上却不能无动于衷,连忙避开,并且膝跪在地:“宗祖父如此大礼,孙女实不敢受。” “伯祖实在惭愧,一时鬼迷心窍,才纵容子孙如此逼害于你,也无颜说谅解的话,只是……你祖父乃我手足,你们一房与宗家,虽分籍而居却不能断绝血缘亲情,你的母亲,是我的侄媳,她的丧礼,理应由宗家承办,要这时再移灵柩,只怕侄媳妇魂灵亦当不安,这一件事,还望孙女你体谅。” 并不待春归说话,顾长荣又道:“至于孙女你的婚事,如今宗家也的确无力周全了,交由宗长、宗妇操办更加合适……不过,伯祖为求孙女你的宽恕,或称为略微弥补,会为你备下陪嫁妆奁,你母亲从前那所宅院,你也不用变卖了,本属你们一房的田产,以及你母亲旧时的首饰,宗家会一一清点归还,你若仍然心存怨气,尽管开口,无论要伯祖如何补偿,伯祖都不会有二话。” 春归还能说什么呢? 就连一直旁观的李氏都忍不住劝说:“春儿,不用再执着为娘的丧仪了,就由得宗家继续操持吧,你若太过不依不饶,也必定会让族人诽议。” 于是这桩风波,就算暂时结果了,丧礼继续还由宗家操办下去,春归的婚事,却被如愿成为宗长的顾长兴一房接手,顾长荣又的确没有食言,当真把原本属于春归的田产等等财物无偿奉还,再赔上一份妆奁,春归却只留下了部份银钱,其余都交给了她的又一位嗣兄华彬。 兄妹两原本并不算疏远,只是眼下再见,却不比得过去年幼之时,身边少不得长辈在侧,但兴老太太还算识趣,她在屋子里坐着,远远能看见兄妹两在院子里规规矩矩说话也就行了。 “阿娘那所宅院,照旧赁出,也是一份收入,兄长虽说三年之内不能应考,却也不能为了庶务生计,分心太多耽搁学业,好在原本的田地虽经转手,佃户还是过去的旧人,与咱们也是多年的雇主情份了,不需兄长在稼穑一事额外用心,笔笔收入,兄长可放心支配,不用记挂着我,只是……华曲哥哥的父母还有手足,还得劳兄长多多废心,我知道他们都想着不劳而获,兄长也万万不可能满足他们的欲妄,兴祖母也答应了我,会看顾他们,至少督促子弟不能再荒唐下去,兄长看他们日子,倘若的确过不下去,又或者有了疾患时,多少照应着些就是。” 华彬原本就把春归,当自己亲生妹妹没有不同,听见这番嘱咐,越发难过:“阿娘与妹妹遇难时,我虽忧急,却无能为力,这时……又怎能再受这多照恤?依我说,家里的资财,还是由妹妹带着傍身吧。” “难道兄长还不把我当一家人看待?” “这是什么话,我什么时候不把你当亲妹子了?”华彬瞪眼,他不过才比春归大上岁余,还真摆不出兄长威严的架势来。 “那兄长和我计较这些身外之物做什么?”春归叹道:“赵大公子在国子监进学,并不能在汾州耽搁日久,兴许当送母亲下葬,过了七七,我就要随他去北平,家里的事,今后都得拜托兄长,又兄长将来的婚事,我也并不放心全由兴伯祖作主,兄长还得听七叔七婶的意见为上,要若族里长辈有什么阻滞,再寄信给我,让我来斡旋。” 一番话倒是把少年说得红了脸:“我要替母亲守丧三年,你现在就说什么婚事!” 春归看了一眼在旁边老怀安慰一脸笑容的母亲,微抿着唇角:“兄长一贯知道家里,父亲最不耐烦这些俗礼,虽说守丧是为我们的真心,并不是出于礼规,兄长的婚事,也的确只能等到除服之后,但也没得说提都不能提的道理,总归呀,兄长就瞧着吧,你的婚事,族里这么多亲长,必定会早早盘算,不让人省心。关系你的终生大事,还是七叔七婶才能真正为你打算,我也是担心兄长因为过继为父母承嗣,防着诽议,不得不和七叔七婶生份了,大无必要如此,咱们家的事,咱们自己作主,理会闲言做什么。” “我听你的,不理会闲言。”温润的少年认真说道:“只是姻缘一事,我暂时不想考虑,总得要等举试之后。” 华彬并不寄望着考取功名,就能攀附高门之女,但他既然过继承嗣,更是要把春归当作亲妹妹着想了,春归眼看要嫁入高门,未来夫婿品性如何还一无所知,华彬想的是若能早得功名,入仕为官,春归身后便多他一人依靠,他实在惭愧自己势单力薄,万一春归受人欺逼时没有办法挺身而出。 春归也知道华彬的好意,心中温暖,莞尔道:“兄长惯知我的性情,放心,无论将来是何处境,我总不会让自己委屈就是了。” 兄妹两在这说着体己话,却是不知汾阳城中,赵知州的长子赵兰庭,终于也在这日赶到。 第23章 赵家长孙 尹先生这段时间进入了一种团团打转、昼夜不分的繁忙模式,其中一大事件便是顾氏亲族相杀案,麻烦的倒不是顾华英,事实上这个顶着生员学籍的纨绔子,心性歹毒却没有刚强的“信念”,当被逮获,在张冲指控下,完全没想到会落得此番境地的他就慌了神,喊了两句冤枉,却被衙役手中的刑杖一吓,就白着脸招供了罪行。 这下子便会正式进入刑审程序,可负责诉讼的官员是通判,这人做为施良行的党从,怎么审理这桩罪证确凿的案件,会否还有变数,都是尹先生必须关注的问题——谁让知州老爷完全不顶用,直到现在还“卧病在床”“颐养天年”呢?别说和属官们斗智斗勇,就连弹劾荣国公郑秋的奏章,都让他抓了几天头皮还写得辞不达意、苍白无力,最终也只能让尹先生代笔。 可就算尹先生忙得连老婆的面都几天不见,这日他从衙堂回到书房时,一眼瞧见傍着直棂半窗坐着,正悠悠闲闲品着茶水,手持一卷书册的赵大公子兰庭少爷时,仍是讶异得被门槛绊了脚,刚站稳就直揉眼,揉了眼似乎还是不自信,快步靠近,伸手就去捏赵兰庭的胳膊,又抬了手,张着指头,冲着脸就伸过去。 赵兰庭终于是侧头躲开了尹先生的“手钳”,抬起书册往他手臂上一打一架,似笑非笑:“藜苋兄,再是多时未见,也不用动手动脚吧?” 藜苋不是尹仁兄的字,是他自己拟的号,取藜口苋肠者,多冰清玉洁的意思,很受赵太师的认可,却被赵大爷取笑为自矝,回回以此作为称谓,都带着些讥趣。 尹寄余现下却不在意,他往书案这头的玫瑰椅上坐下,仍瞪着两个眼珠:“大爷怎么来了汾阳?” 赵兰庭反客为主,借着尹寄余的“小江团”,斟出一杯给他:“老爷写了信来,让我往汾州侍疾,我当然不敢耽搁,至于让仁兄舍了眼珠子往地上丢?” “不敢?”尹寄余挑着半边眉,显然对这两个字不屑一顾:“大爷真要和老爷耍机巧,必定能让老爷一个理字都说不出还惭忸着是自己无理取闹,莫非是……大爷没收到在下送去的信?不知晓老爷摧您来侍疾,是另有意图。” “仁兄那封告密信,紧跟着家书就送到了我手里。” “那大爷就这么由得老爷和夫人的算计了?”尹寄余撇嘴摇头,在他的认知中,赵大爷可不会如此乖顺。 “卑幼婚姻,自当奉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怎么是老爷、夫人的算计呢?” 对于这位大爷的一本正经,尹寄余只能付予呵呵一笑:“大爷是个什么性情,就别在尹某跟前扯什么礼法为上的幌子了,怕不是在北平,也受不住晋国公的一再逼婚了吧?” “晋国公确然对我青眼有加,热情似火。”赵兰庭倒是承认了这话。 “在下就不明白了,晋国公的嫡长孙女,那位董姑娘真是炙手可热,自从及笄,晋国公府的门槛都快被媒人的脚踩平了,晋国公偏偏就看准了大爷,就算没有老夫人的热心,晋国公也一意要招大爷为孙婿,大爷怎么就偏不领情,宁肯被夫人算计,娶一个门第远远不及董姑娘的女子?”尹寄余的确不解,两道眉头像挽成了死疙瘩:“诚然,无论太孙,还是郑、万等家,都以为和晋国公府联姻,一个储位稳固,一个争储有望,老夫人对这门姻缘如此热衷,也有这样的意思。” 但尹寄余显然对这些人的计量不屑一顾,脸上全是鄙夷:“都不过是蚩蠢妇人一流的陋见罢了,晋国公是什么人?由来便懂得远害全身,纵曾立下盖世功能,也能不矝不傲,怎么可能因为一个孙女儿的姻缘,便牵涉进储位之夺?皇上对晋国公如此器重,也自是明白晋国公的立场,自来都只对君上尽忠,从来不怀私谋,大爷就算娶了晋国公府的闺秀,皇上也并不会以为赵家动了拥立的念头。” 这就是尹寄余的看法,他并不认为赵兰庭成了晋国公的孙婿,就会有损仕途。 “但我要是动了拥立的念头呢?”赵兰庭品一口茶,仿佛他刚才说这句话,并没有任何震悚的威力。 只见尹寄余瞬间呆若木鸡,他才微微一笑:“如果我动了拥立的念头,那么在皇上看来,联姻晋国公府就成了居心叵测,那么受我拥立那位,自然也会引起君上的顾忌,但倘若我能恪守臣子本份,不用攀高结势的权谋,即便择一立场,亦不足以触及皇上的厌恶。现下的情形,太孙是否具备明君贤主之质,是否具备安定社稷之能,皇上与众臣实则都不确定。太孙的储位从来就不稳固,各位皇子,也都还有转机。” “拥立!”尹寄余深深吸一口气:“大爷说的可是拥立!大爷当然也清楚,赵家现今,就算不涉拥立,日后亦能荣华富贵,反而一涉拥立,那可是非成即败了!”但他很快又意识到:“难道顾老临终之前,之所以有这些安排,便是动了拥立的意思?” 赵兰庭颔首:“荣华富贵无非过眼云烟,祖父担心的是弘复之治后,未成开明盛世,反而祸殃乱生。” 他的手指,抚着白瓷茶碗光洁的坯壁,抬眸看向尹寄余:“晋国公无意涉入储争,与我并非同路之人,我又何必连累董公,辜负董公一番赏识。” 尹寄余终是一叹,竟不再用“大爷”相称:“迳勿奉从顾老遗愿,舍弃者非但自幼志愿,就连婚姻,也怕是要妥协牺牲了,尹某这一叹,是忧伤倘若迳勿顺服于父母之命,万一不得情投意合的女子,岂不余生遗憾。” 赵兰庭却不以为然:“原本从来,也就不望两情相悦,又谁说身边没有知心的女子,就定会造成遗憾。” “难道迳勿的心愿,是得知心男子相伴?”尹寄余惊悚的瞪眼:“这、这、这……大爷不会觉得在下……” “你想太多了。”赵大爷冷冷刮了自作多情的尹先生一眼。 尹寄余哈哈笑道:“也是不容易才抓到大爷您的这个口误,不过,您难道就不好奇那位顾大姑娘,是个什么人品?” “夫人总不至于乱点鸳鸯谱,想必顾大姑娘虽说并非高门望族出身,也总有不俗之处。” “不俗得很。”尹寄余突而就眉飞色舞起来:“因着两件事由,在下倒是目睹过顾姑娘的容颜,确确是难得一见的妩丽,更难得是,顾姑娘虽说也是世族出身,先君读的是圣贤书,走的是经济途,顾姑娘却没有世家女子扭扭捏捏的行事,虽说有绝代姿容,又很存几分男子的英气,处事相当果决。” 便先把“卖身葬母”那段细细说来:“看上去是因贞烈节孝一时义愤的举动,尹某细细一察,才知顾姑娘闹这一出之前,实则是早做了安排,比如古槐左近的村集,无论庄户还是乡绅,早在诽议顾氏宗家欺逼族人,若没有老爷出面,这些人固然不会为了与己无关的孀妇孤儿,出头和顾氏宗家理论,但只要老爷动意,追究顾氏,这些人必然也会落井下石,顾大姑娘分明是懂得利用舆论造势,造成宗家的压力。一个弱女子,在走投无路的绝境之下,竟然还敢算计宗家,为亡母讨回公允,这一点,就是多少大家闺秀都不如的。” “可是任凭顾姑娘怎么筹谋,却无法料中一点。”赵兰庭摇头道:“那就是我们家这位老爷的性情,对上荣国公府郑家,是以回避为计。” 尹寄余笑道:“确然,要不是尹某坚持,老爷的确不会插手,顾姑娘的筹谋也就落空了,光是这一件事,顾姑娘也算歪打正着的话,接下来,她一见有了转机,就不肯再让顾氏宗家全身而退了。” 就又把揭露顾华英谋害人命,逼得顾长荣让出宗长一位的事件也细细诉来。 尹寄余啧啧称赞:“和一族宗长对抗,便是换作普通男子,也没有这大胆量,顾姑娘却敢仅凭蛛丝马迹,就联合族老举告宗家,尹某时常梳理这一事件,都觉奇诧,大爷想想,倘若一切判断都不确实,顾华英并没有指使张冲杀人,或者刘氏和张冲没有被几句所谓的谶言一吓就慌了手脚,干出趁夜掘尸的蠢事,顾长兴白忙一场,顾长荣毫发无损,顾长兴在族老中威望受损,再想图谋宗长之位就难了,心里会不会对顾姑娘心怀不满,顾姑娘如此果决,都说得上背水一战,这胆量,还真是巾帼不让须眉。” 又道:“且顾姑娘矛头只冲顾华英,却放过非但知情不报并且还算同谋的顾老太太,应当熟知律法,明白顾华英不大可能供出自己的祖母不说,就算供出,顾老太太乃死者亲长,殴杀卑幼甚至可以免刑,她要是把矛头对准伯祖母,顾老太太干脆自己顶了罪,把孙儿择清,顾华英就能逃脱刑罪了。” “你还漏了一点。”赵兰庭也是微微蹙眉:“仅凭蛛丝马迹,又就算把张冲抓了个罪证确凿,顾姑娘怎能断定主谋一定就是顾华英而非顾老太太,要知这件事,若真与顾华英无关,顾老太太就算因为罪行暴露心慌意乱,也必定会为顾华英辩明。” 尹寄余再一次愕住,好半天没有转动眼珠子。 第24章 来日未卜 自诩智械的尹寄余,不得不承认的是自己的确忽视了这一点:“对呀,刘氏和张冲母子,是顾老太太的陪房,顾老太太必定脱不开干系,但就凭蛛丝马迹,顾姑娘究竟是怎么判断出主谋是顾华英,顾老太太只不过是被孙子游说才给予配合,若不是因为这样的判断,顾姑娘也不可能针对宗家诸人各自性情,制定如何逼问真相的计策,才让这背水一战赢得如此漂亮。” “看来仁兄,还是低估了这位顾姑娘的机智和细致呀。”赵兰庭其实也心生好奇,暗暗打算着日后把顾姑娘娶了进门,再询问这一个疑惑。 尹寄余却道:“我这几日,都在思忖顾姑娘的手段,通过族老游说顾济渝夫妻纠缠质问张冲虽说简单,可那狸猫绞脏腑、群鼠上房柱又是怎么做成的?尤其是那群硕鼠,在下到场的时候,竟然还没有散去,我也试着驱赶了下,一点作用没有,尹某百思不得其解,听说过驯犬甚至驯虎的,可还从没听说过能有驯鼠的奇人,大爷您博学,可想得通顾姑娘用的是什么手段?” “这我还真是闻所未闻。”赵兰庭也越发好奇了。 “总之,我们家这位未来大奶奶,可不敢把她看作弱女子,大爷虽说足智多谋,怕也难以降服这么一位妻室。”尹寄余竟很有些期待,要万一大爷和大奶奶斗智斗勇起来,可就有一场好戏看了。 赵兰庭睨过去一眼,不肯让尹寄余兴灾乐祸:“我家的情形,你也知道几分,未来内子若真是个一味贤良隐忍的,夹在祖母和夫人之间怕有受不尽的委屈,反而这位顾姑娘,颇为要强,且还机智,倒可能游刃有余。” 尹寄余挑着眉梢,心说大爷你现下只管嘴硬,就没听说过男子娶妻,不求贤良温柔,竟求刁钻古怪的,就让我睁大双眼,看你被算计为难时,还能不能这样轻松愉快。 突地就想到正事:“大爷既然赶到,也好替在下分担分担,尤其是弹劾荣国公郑秋的奏章,由大爷捉笔,必定能把郑公置于众矢之的,就连施良行也不敢替他理辩。” “也好。”赵兰庭十分任劳任怨,只是还没等尹寄余喜笑颜开,又追加一句:“不过就尹先生这两年的劳业,怕是不能承当现领的薪资,私以为,减上三成,将将是‘受享勿逾份外’。” 尹寄余愕怔,直到眼见着赵大爷施施然往外走,才连忙追赶出去:“大爷,我的大爷,这事可还需商量呀,您可不能摞下一面之辞,就减了我的薪水,我可还要养家糊口的!” “藜口苋肠者,多冰清玉洁,衮衣玉食者,甘卑膝奴颜,仁兄既自号藜苋,当视钱财如糞土,放心,我满足不得仁兄衮衣玉食,还能照顾藜口苋肠,成全仁兄冰清玉洁之志。” 赵兰庭一边说,嘴角却卷起极富意趣的笑容,看上去非但无邪,似乎更加霁日光风了。 —— 赵大公子不存异议,愿意奉从父母之命,沈夫人当即便如释重负的加快节奏,操办起长子的婚事来, 因需赶在女方热孝期成婚,纳征礼和请期礼都是在这一日内告成,所以今日不仅有媒人,连知州老爷都亲自去了女方送聘,只这回见的人,当然不再是顾长荣夫妇,但宗家自上到下,竟有不少人好奇大有才名的未来姑爷,是否也如传言当中的风度翩翩,只可惜赵大公子并不用出席纳征礼,多少窥望的目光,也只好落在知州老爷身上。 宋妈妈避开了郭妈妈和文喜,此时正满脸带笑的告诉春归:“老奴见知州老爷,是张国字脸,眉眼也端正,真真就是官老爷的气派,想来未来姑爷,模样肖父,自然也是一表人才。” 要知虽说皇上举行殿试,钦定三鼎甲时,传言相貌也是标准之一,但毕竟只限于一甲的三人,事实上外派地方的州县官员,也不是个个都容貌端正,偶尔也有獐头鼠目的官老爷,看着都觉硌碜,宋妈妈一看赵知州,顿时喜气洋洋。 春归却有些郁闷了:“在妈妈看来,我以貌取人得如此明显?” 宋妈妈呵呵笑道:“姑娘打小就这样,就爱与模样周正的人亲近,否则怎么总是粘在老爷身边儿?那时还常说,族里这么多长辈,又加上这么多子弟,无一比得上老爷英俊呢。” 春归扶额:她有这么肤浅吗?亲近爹爹就是因为爹爹英俊?不过细细想来,小时候还不懂得人性优劣,更加亲近华彬哥哥,的确是因为华彬哥哥模样比华英哥哥清秀…… 好吧,她就是以貌取人的人,但这可算不上肤浅,不是还有相由心生这话? 但春归很想说,父亲英俊,不代表儿子就一定潇洒,再说“官老爷气派”这样的形容,好像和她认同的英俊还有距离。 这个时候,春归尚且以为,沈夫人如此热忱促成这桩姻缘,只怕那位赵大公子,定存不为人知的不足,倘若不是体现在相貌上,也许就是体现在品行上,春归衡量了衡量,还真闹不清自己究竟更愿意赵大公子的毛病出在哪一方面。 唉,她不得不承认了,她有时的确肤浅。 正“烦恼”,却听门砰地一声就被撞开,冲进来一位淑贞姐姐,小脸气得白里透红,嘴唇都直哆嗦,伸出个指头来,却像立即就要哭了:“别以为你真就能得这般幸运,陷害了长兄,陷害了祖父祖母,还能得嫁良人,那赵大公子,指不定是个龙阳之好!” 一诅咒完,捂着脸就跑了…… 宋妈妈气得连连发抖,春归却忍不住“噗嗤”笑出声来,劝道:“妈妈何必生这等闲气,淑姐姐如此着恼,可见宗家已经传遍,应当是知州老爷和沈夫人送来的聘礼极有诚意,众人皆道我幸运呢。” 又过了一阵儿,只见顾华英的妻子吴氏,穿着一身素衣,期期艾艾地蹭了进来,她的夫君现下正受牢狱之灾,但看上去却一点不像顾淑贞那样气恼,从婢女手上接过一个锦盒,就推到了春归手边儿:“听宗妇说,妹妹的婚期定在十日之后,正逢婶婶丧仪,婚礼毕竟是喜事,长辈们为防相冲,主张亲迎礼前一日,就把妹妹送去汾阳城的宅子待嫁,我没有其余意思,只是……备着一点添妆,也不是贵重之物,从家里带来的两卷文集罢了。” 春归虽恨顾华英,因着渠出的说法,也知道吴氏一直被瞒在鼓里,对她倒没有积怨,便收了礼,起身道了谢。 吴氏原本是想走了,又犹豫着坐下来,这回一开口,脸就涨得通红:“我也不说推脱的话,虽然并不知道夫君他害了华曲兄弟的性命,但则那时,他计划着攀附郑三爷,我是一直知道的,明知妹妹艰难,也没有半句劝说……我不敢求妹妹谅解,只是……你族兄他现下也是罪有应得,妹妹忌恨我,我也没有怨言,但桑哥儿无辜,我这当娘的,真不忍心看他也被连累,要是日后,桑哥儿还懂得长进,只盼妹妹大度,莫因你族兄的罪过,迁怒桑哥儿。” 这就是害怕春归日后还会阻碍儿子的功名前程,吴氏现下也再无别的指望,就只能寄望教导着儿子长进,将来还有出头之日了。 春归便道:“大奶奶安心,宗长和宗妇还不至于为难晚辈,且族里的子侄若真上进,能靠功名仕进,也是宗族的荣光。” 她并没有那么大的仇怨,连个襁褓中的孩子都不放过,这话也就相当于是让吴氏宽心了。 吴氏红着脸告辞,李氏却长叹一声:“大奶奶摊上这门婚事,也真真可怜。” 春归却道:“女儿倒替桑哥儿庆幸呢,阿娘试想,大奶奶性情柔弱,既不敢反驳夫君更不敢违逆尊长,桑哥儿有宗祖母和顾华英宠惯,日后能有什么出息?经这一变故,大奶奶想必也明白过来,若不好好教导桑哥儿就更没了指望,日后管教严厉些,不让桑哥儿沾染宗家的恶劣习气,才真有救。” 李氏又道:“知州老爷和沈夫人把婚期定在十日之后,想必姑爷已经来了汾阳,要不阿娘去府衙瞧瞧。” 原来不仅春归,连李氏的心里头都仍然七上八下,担忧着赵大公子有什么不妥。 “阿娘不用走这趟了。”春归却阻止道:“纳征既成,这门婚事已经不存变数,要赵大公子真有什么不妥,阿娘和女儿就多了这十日忧愁,这又何必?” 她倒是乐观,也看得豁朗,冲李氏莞尔道:“横竖论是何种境遇,都坏不过终生落于宗家拿捏,阿娘也放开些,相信无论将来如何,赵大公子算不算良侣,女儿都有能耐把日子过好。” 说话间郭氏又喜气洋洋地入内,伴着同样喜气洋洋的兴老太太,自是说起关于纳征礼的顺利,一五一十把聘礼单子上的器物交待清白,以及关于亲迎礼的种种安排。 春归将要前往待嫁的宅子,是顾长兴房的私产,并没有租赁出去,因他的长孙已经进学,所以就住在汾阳城中,但因为长孙还未娶妻,兴老太太的意思是,得让长媳先去安排布置,询问春归,是打算让郭妈妈还是宋妈妈相跟着去。 春归原本不愿劳动郭妈妈,她却主动请缨,意思是当初就曾替沈夫人操办过出阁礼,算有经验,春归也就领会了郭妈妈的好意。 又一转眼,就到了亲迎礼的前日,春归对于宗家压根就没有依依不舍的情怀,登车离开时自然也没有故作矫情一再回顾,只是在次日当真出阁,头上搭了彩罗袱,被兄长背着一步步送上花轿时,春归听华彬低语着“论是如何,妹妹只要受了委屈,都别忘了身后还有兄长,并非孤独无依”的时候,突然就觉得眼睛有些涩涩的,她想起直到这时仍然没能回去的旧家,已经没有了父母双亲,但仍然存留着她美好记忆的旧家,两滴眼泪,终是落在了兄长的衣肩上。 阿爹,女儿今日出嫁,身边仍有阿娘伴随,可是阿爹,女儿却再也见不到您的音容了。 第25章 新人面见 真红大袖官绿裙,彩罗袱角垂金苏,双执绣球,共拜高堂,热热闹闹的礼乐声中,新人步入洞房,春归垂足坐在喜床上,感觉到“枣生桂子”似乎铺天盖地的撒下,落在了她的喜服上,红盖头的缝隙里,能看见一双喜靴站定在那。 唱礼声声,彩袱挑起,春归这时却反而觉得不再那样紧张,微仰了面颊看面前立着的这位,心说果然不像沈夫人猛夸的英俊非凡,当然也不是淑贞姐姐期待那般獐头鼠目,和自己的阿爹相比,也堪堪能算文质彬彬吧,让人满意的是那双眉眼,有若山明水净的清澈,正如看了一路桃红柳绿的艳景,转角便到了幽微灵秀的渊谷,让人乐于在此恬静中,沉浸留连。 春归不由微微抿了唇角,心想一个至少看上去不会心生反感的夫君,也便具备了好好相处的根基。 赵兰庭也在打量未曾蒙面,无比陌生却已经成为妻子的人,两双目光便就这样遇上,他的眉梢微微一动:新妇这第一眼,如释重负的神色是个什么意思?难道传言当中,自己是个容貌可怖的形象? 他却不知,新妇的亡母竟然也在旁目睹,盯着女婿如此一表人才,且听从赞礼引导,一项项有条不紊认认真真的奉行各种礼仪,既未因为女儿的美貌显露出任何轻佻的情态,看上去也不像不满女儿出身低微双亲早亡的态度,行止端方不失洒脱,当真与女儿称得上天作之合郎才女貌。 李氏激动得直流眼泪,连连念佛。 事后春归对阿娘盛赞新郎的品貌表示了有所分歧,她认为新郎官虽说风度不俗,但风貌比起自家阿爹来也只能算作普通,哪里至于貌比潘安、采胜卫玠,沈夫人也就罢了,有这看法是不认识阿爹的缘故,阿娘怎么也如此“短见”! 后话暂且不表,只说洞房里的项项礼仪告成,新郎官还要暂辞新妇,出席酒宴谢客,跟着便是男方的亲友女眷,拥进来“弄新妇”,只赵知州并不是本籍人士,人缘儿还不那么好,属官的女眷都有意和新妇保持距离,故而进来的人,也就只有尹寄余的妻子和妹妹,两人都是善良人,也就打趣了新妇两句,并没有如何捉弄。 春归有意和两位亲近,压根顾不上身为新妇的娇羞,她倒是趣话连连,逗得尹娘子弯了嘴角,尹小妹捧腹不止,干脆把自己的闺名儿主动告诉了春归:“新奶奶以后,便称我一声晓低吧。” “可是取于‘日光穿树晓烟低’一诗?” “正是!”尹小妹喜道:“我这名儿是兄长所取,他甚是自得,称少有人能知出处,没想到大爷和新奶奶都能一语中的,我可有了机会,再去臊一臊阿兄。” 春归却想,怎么妹妹的闺名,竟是兄长来取?但这话却不好问,又许是她的讶异被尹小妹看了出来,竟主动解释道:“我不知父母是谁,出生不久,便被扔在了道旁,多得阿兄把我收养,阿兄的父母也已不在人世,所以是阿兄给我取的名,说遇见我的时候,是个雾气弥漫的早上,才从那句诗里化了晓低两个字。” 见尹小妹说起凄孤的身世,脸上却仍是笑吟吟的模样,并不见哀伤,春归就很喜欢她这样的性情,笑道:“尹先生虽有些自大,不过这名儿,他取得甚好。” 尹小妹也就罢了,连尹娘子也不在意夫君得了个“自大”的评价,也笑着说道:“就这话,新奶奶和大爷曾经说的,竟也一字不差,可见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儿。” 就眼睁睁地盼着会看见一张大红脸,谁知新妇脸上抹的胭脂竟一点没有变得更加浓艳,只是有些好奇:“听夫人说起过,大爷才学不俗,今日第一眼,却并不觉得大爷矝傲,仿佛极易相处的模样。” 尹小妹连连啧舌道:“新奶奶可别被大爷的外表哄骗了去,一点不好相处的,可得仔细今后吃亏。” “胡说什么呢。”尹娘子忙打了小姑一下,解释道:“奶奶可别听这丫头的,她这是前不久,才在大爷那里吃了亏,心里不服气呢,并怨不得大爷,都是丫头自己淘气。” 虽说尹娘子并没说尹小妹吃了什么亏,但春归度量两位的神态,对自家那位相公像并不存有畏惧,暗忖:虽说尹先生在赵家的地位不比得普通僚客,但连尹姑娘都敢在背后拿大爷打趣,似乎,大爷还算是平易近人? 忽而又听新房外头,似乎有人高声吵嚷了两句,春归正觉听不真切,便见大半个光脑袋上,扎着撮椎发的男孩冲进了牡丹花开鸳鸯戏水的屏风里,圆鼓鼓的腮帮子,圆鼓鼓的黑眼珠,仰着小脸挺着胸膛,似乎有些气恼地盯着她。 春归:…… “他们说今晚,大哥哥要和你睡觉,因为你是大哥哥新娶的媳妇,是也不是?” 春归:…… 尹娘子总算在新妇脸上看出几分窘迫的神态,尤其满意地弯起了嘴角,却对那孩子道:“六爷怎么跑来了新房?仔细老爷夫人晓得,责备六爷不守规矩。”又对春归道:“六爷是大爷的幼弟。” 春归在这样的提示下,才从孩子的眉眼间,看出几分沈夫人的风格。 要论来,新郎的兄弟当然不能闯进新房“弄新妇”,不过这位六弟,年纪也还太小些,倒也没有避嫌的必要。 但春归再怎么大方,也不好回应赵小弟“大哥哥要和你睡觉”的质问,只能不吭声。 却不料那熊孩子竟发起脾气来:“我就要和大哥哥睡一个房间,才不听阿爹阿娘的话,我也不管大哥哥是不是娶了新媳妇。” 说着就要往喜床上爬,急得尹娘子连忙拦阻:“六爷可别淘气,否则大爷可也会责备你,把你留在汾州,不带你回北平去了。” 赵小弟这才被吓住了,仍鼓着腮帮子,冲春归嚷嚷:“不许你告诉大哥哥我来过了,我就吃这回亏,准你和大哥哥睡一晚上,但明天可就不行了!” 说完就迈开小短腿,蹬蹬蹬的跑了,郭妈妈这才进来赔不是:“奶奶别上心,六爷一贯就爱粘着大爷,连老爷夫人的话都不听……六爷这年岁,也不懂得人事,奶奶可千万别和六爷计较。” “六弟是童言无忌,却也稚趣逗人欢喜。”春归说道,却又暗忖:六叔和大爷不是一母同胞,看这情形,又是贯受宠纵的,难得却对大爷甚是敬服,只是不知大爷的生母,是什么时候病故,难道大爷竟是沈夫人膝下养大?故而大爷虽非沈夫人亲出,才能这样母慈子孝? 春归已知沈夫人是继室,又见赵兰庭的行止,且还风闻不少赞词,自是不像因为没了生母就受打压的模样,故而推断出兰庭的生母应当是病故了——时下可没听说过妇人有主动提出和离的先例,婚姻的终结,只有亡故抑或休弃两条,可若是休弃,那必定是妇人被夫家不容,多少会影响到子女。 但兰庭显然不像受到生母连累的模样,嫡长子的地位看来十分稳固,兴许他的生母出身,还并不低于沈夫人。 尹家两个女眷,估摸着新郎倌不久便会回房,并不久坐,又说了两句话,也就起身告辞。 那娇兰便抢先一步入内服侍,春归看她喜上眉梢脸泛红光的模样,就知道这位亲眼目睹了新郎倌的风貌后,越发摁捺不住,纵管梅妒、菊羞像一对金刚怒目,不转眼的盯着娇兰,她也没有半丝自觉,只顾围着自己打转。 春归却不恼不躁,像没看出娇兰那热切的心思,也懒得再用“不敢劳动”的幌子劝退她,由得娇兰一边大献殷勤,一边翘首以盼,活生生地演绎着什么叫做春心荡漾、搔首弄姿。 新妇既不吱声儿,郭妈妈也没有多管闲事,冷眼旁观着,忖度道:这些时候,跟在大奶奶左右,也看出这位不是吃亏的主,眼下由着这奴婢卖弄,怕是正好想用她,试一试大爷,可笑这奴婢,也不知顾老太太从哪群蠢货里挑了个最蠢的,任是如何荒唐,新郎倌也没有洞房花烛夜就宠顾新妇陪嫁丫鬟的道理,更何况这奴婢虽说还算有几分姿色,和大奶奶一比,就是一陀庸脂俗粉,究竟是哪里来的自信。 只是沈夫人的意愿,可是寄望着大奶奶真能和大爷情投意合,这样一来,大奶奶说的话,大爷才能听得入耳,帮着皇后娘娘,疏远惠妃母子,还是得提醒大奶奶一声为好,免得大爷因这奴婢烦心,埋怨大奶奶不知管束。 便寻了个由头,先把娇兰支开了一步,压低声嗓道:“大爷身边儿,惯常侍候的都是小厮,不大习惯婢女近身。” 春归笑应一声,又暗忖道:不似尹娘子姑嫂,沈夫人身边的郭妈妈,倒是对大爷甚是敬畏的模样,看来大爷的平易近人,也是讲究对象的。 可奇怪的是,要若沈夫人和大爷当真母慈子孝,对待郭妈妈,大爷理当礼敬几分才是,怎么郭妈妈却成了平易近人的例外呢? 直到赵兰庭回房,春归还没把这疑问梳理出头绪来,但因着娇兰难得的勤快,新嫁妇那套繁复的发饰妆容,已经麻利拆卸妥当,龙凤红烛跳跃的光影里,是一袭朱红中衣轻笼着柔美的身姿,是自然轻垂的长发不弱丝衣的亮泽,是似乎深思的侧面洗去铅华后,天生的莹白与嫣红,是忽尔一顾时那双清润乌黑的眼睛,焕发出明媚的光华。 新郎的步伐,就伴着鸳鸯戏水的画屏顿住。 大是感慨这回尹仁兄,到底不曾言过其实,如此姿容,还真是让他几乎忍不住…… 立即就想绘于画笔了。 第26章 新婚一夜 赵大公子正遗憾着不能把面前的佳人,走墨游笔勾勒出绝代风貌,却忽觉一阵香风袭来,听见一个娇滴滴、粘乎乎的声音。 “奴婢娇兰,替大爷更衣。” “不用服侍,先退下吧。”赵兰庭随口便道,看也没看娇兰,神态自然随意,也瞧不出喜恶情绪。 春归疑惑:看来正如郭妈妈所言,大爷身边,不像有婢女贴身侍候的样子。 风貌尚可,不近女色,言行雅正,看不出人品存在什么瑕疵……春归不由得想,难道还真是三生有幸,被她这么个“历尽沧桑”的人,遇见一桩近乎完美的姻缘? 这么一怀疑,眸子里就露出几分奇异来,是真不明显,却被赵兰庭捕捉到了。 新妇突而诧异,又是个什么意思?他好像……并没有多么奇怪的举止吧。 就往近一移脚步,不想那婢女又跟了上来,说道:“大爷还是让奴婢替大爷宽衣吧。” 赵兰庭这才看向婢女,微微蹙了眉头,却没有再喝退,十分不耐烦的,任由娇兰替他宽衣解带,这才坐到了喜床上,对春归道:“这婢女,是宗家老太太的安排?” 这话大大出乎了春归的意料,很有些傻气地应了一声儿。 赵兰庭的眼睛里便带有了几分笑意:“她是你的陪嫁丫鬟,我若直接斥责,未免让你也难堪。” 春归便明白过来,自己的有意试探,是被赵大爷给看穿了。 不过他似乎并没有觉得不满,脾性看上去还算温和的样子,只尹姑娘一看就是个心直口快的人,大约不会诽谤他人,那“不好相与”的评价,到底是出于哪一方面? 这个疑惑未解,春归却见娇兰又折了回来,捧着一盆清水,显然要服侍大爷洗漱,她早前已经得了“告诫”,当然要见好就收,不能再由着娇兰继续在这恶心人了,淡淡道:“大爷不需婢女服侍,你们都退下吧,在外头听候就是。” 娇兰不服,只一抬眼,正迎上春归冷淡的目光,她突然醒悟过来别说此时已经不在宗家,就算仍在宗家,连顾老太太都去了庵堂吃斋念佛,她若不服管,可没了靠山撑腰。 也只好暂时隐忍,不无委屈地应诺一声,柔柔弱弱地退下。 赵兰庭这时却回过味来,感情在新妇眼中,他要么容貌丑陋,要么品行有亏,如今眼见着两方面都还妥当,故而才觉讶异? 不知为何,突然更想表现出体贴入微、完美无瑕,看看这小女子会从哪方面去寻找他的瑕疵,无果后还会不会莫名困扰。 只他还没来得及表现,竟见新妇忽闪着扇子一样的睫毛:“大爷真不用婢女侍候洗漱?” 似乎自作主张之后,几分心虚的模样。 “举手之劳,何需旁人?”这话脱口而出,赵兰庭却又说道:“再者,服侍夫君,不是娘子应当的责任,假手婢女又是什么道理?” “我……”这个字也是脱口而出,春归语气一顿,几分别扭的改口:“妾身的确应当服侍夫君,不过今日,可不能脚沾地面,也只能假手旁人了,大爷若看不惯娇兰,妾身左右,倒还有两个本份的丫鬟,不如唤入她们服侍。” “这倒不用了。”赵兰庭莞尔,当真起身,自己动手洗漱,又拆散发髻,一番举止极为流利,当真做惯了的架势,他把自己收拾清爽后,又才坐下:“既不习惯,在我面前不用以妾身自谓,若觉夫君也不顺口,大可称我表字迳勿。” 这话音才落,却听见一阵奇怪的响动,仿佛腹鸣。 赵兰庭看向春归,却见她很是光明磊落的样子:“一大早起身,忙忙碌碌,偏还不让尽情饮食,待黄昏妆成,除了那口半生的水饺,再没进食,迳勿休怪,我早就已经腹中空空,实在忍不住肠中雷鸣了。” “那么,这肠中雷鸣需要哪样美食才能慰籍?” 春归见赵大爷如此好说话,欢喜道:“一碗热乎乎的芙蓉面就足以慰籍了。” 赵兰庭便当真踱去了门外,交待郭妈妈去拿一碗“热乎乎的芙蓉面”,待吃食送来,让摆在屏挡外的炕桌上,眼看着他又渴又饿以至于忘乎所以的新娘,就要脚沾地面,好心提醒道:“新妇在花烛夜,沾了地面可不吉利。” 春归惊觉自己才用这俗礼推拒了侍候夫君的职责,大感沮丧,抿了唇角:“那便劳烦大爷,把芙蓉面送过来?” “汤汤水水,弄污了喜床,岂不更不吉利?”赵兰庭看春归那委屈沮丧的神色,大觉这才是真正的活色生香,竟又有种忍不住要研墨作画的技痒,他忽然觉得这桩父母之命的姻缘,比想象当中要有趣多了,原来不是所有女子,都像以为那般乏味无聊。 春归正腹诽:赵大爷果真不好相与了,答应要满足口腹之欲,却偏让人看得见吃不着是个什么意思?捉弄新妇就这么好玩! 便见那位大爷施施然走了过来,低低笑道:“更简单的法子,娘子怎么就偏想不到呢?” 一弯腰,就把春归横抱了起来。 这突然的亲密接触,终于是让春归有了几分羞涩,她还从未这样亲近地感应父亲以外的男子,身上清爽让人觉得莫名惬意的气息,以至于面对美食时,都享用得不那么淡定如常了,和陌生男子相处,果然不是件容易的事呀。 好在是,阿娘早在新郎回房之前,就飘了出去,否则让阿娘目睹这样的情境,就更该脸红窘迫了。 春归就这么不淡定的把一碗汤面吃得干干净净。 好在设在外间的这张大炕,比喜床要宽敞得多,并不用下地,也能来来回回地慢走消食,春归一边在炕上慢走,一边解释着自己看上去有些怪异的举动:“阿爹从前教我养身之法,进食后不能躺卧闷坐,也不能剧动,缓缓散步,既利消食又能防止肠损。” 兰庭坐在一张椅子里,瞅着他的新婚妻子在炕上走得稳稳当当,想起那时她被仆妇掺扶着从轿子里出来,一路行走拜堂时,似乎也很是稳当,就猜测着春归并没有缠足,这又是一件合意的事,便笑道:“岳丈教导得很是,没有什么比身康体健更加重要。” 又问:“娘子佳讳,可是源于‘何须一顾倾城国,未若凝眸是春归’?” “正是,阿爹说我出生时,被乳母抱出产房,就已经睁开黑幽幽一双眼睛,阿爹只觉寒冬腊月都不存在了,看着我的眼睛,就像是见三月春阳,把多少拟好的名儿都舍了,只用春归二字,也是望我眼中从无凄凉,一生温暖如春。”春归说起自己名字的由来,一点都不掩饰欢喜和自得。 赵兰庭看着实在有趣,想着自己的妹妹,每每提起过世的生母都恨不能泫然长泣,明明娇生惯养未受半分委屈,却偏要露出哀伤的模样,仿佛不这样,就不孝顺了。可是春归,分明对过世的父亲十分依念,却能够如此开朗的提起,不露哀切,足见乐观豁达是这女子的性情,和这样的人相处,生活兴许会更添几分意趣。 “你可有字?”他忽然问。 “并无,及笄时母亲已经身患重病,也没有其余长辈赐字。”春归回头,看向兰庭:“莫若……迳勿替我拟字?” 赵兰庭正有此意,只微微思索,便道:“古诗有云‘阳春布德泽,万物生光辉’,你这性情,又是如此明朗,不负岳丈寄望,确是辉辉二字分外契合。” 春归莞尔:“那就辉辉二字,迳勿若觉娘子的称谓不顺口,以后便唤我为辉辉了。” 夫妻两就此对彼此的称谓达成共识,虽还没有达到相见恨晚的程度,却也相谈甚欢,然后紧跟着……春归就觉得困意来袭,一个还算相处得来的丈夫,无疑让她暂时放下了对未知将来的最大忐忑,所谓忧去则心安,心安则思眠。 她停止养身的益举,靠坐在炕上:“迳勿可觉得困倦吗?” 兰庭再次被他家娘子主动提议“早些安置”,且颇有些眼巴巴一点不觉羞涩的架势,真觉原本以为有些尴尬的新婚夜出乎意料的自然,竟然突然对从未蒙面且也没有机会再蒙面的岳丈大人也心生好奇,猜测岳丈必然也不是俗人,否则怎么会教养出如此爽朗毫不扭捏的女儿来,在时下这些大家闺秀、小家碧玉中,简直异类一样的存在。 他便挨近了身,任劳任怨再把新妇抱回了喜床,眼看着小女子十分爽利的打开薄被,道声“晚安”便转过身去准备入睡,赵大爷摸摸鼻梁,站了一阵儿,这才有些窘迫:“辉辉不往里挪挪?” 春归这才觉得脊梁一僵,坐起了身:“这……虽说今晚乃新婚之喜,可是……毕竟是亡母丧期。” 兴伯祖母可是交待过,依照规矩,可不能行那周公之礼的。 一双新人,这才相对着红了脸,赵兰庭转过身,却挨着床边坐了下来:“新婚之夜分枕而眠,据说不合礼矩,我是担心被长辈挑剔,不过……”他忍不住干咳两声:“岳母丧期,迳勿自当克制。” 想到要与陌生男子同床共枕,就算秋毫无犯,春归仍然觉得不惯,但她也知道兰庭的话不无道理,要真一个睡床,一个睡炕,沈夫人知道了,怕会觉得不合礼矩,辜负了长辈们的愿望。 只好低着头飞快往里挪一挪,面壁闭目,安慰自己忍过这新婚夜即可,到明日,就会依照出嫁女的礼法,为母亲服丧一载,在这期间都是不好同房的,倒可避免了许多尴尬,至于一年之后……两人必定也算熟识了,兴许不会再有如此别扭局促的感觉。 她几乎没有感觉到身后的响动,只渐渐地,听闻了赵兰庭长缓的呼息,应当是入睡了。 春归微抿唇角,再一次庆幸这个几乎能称为从天而降的夫婿,怎么看也不是个惹人厌烦的人,是否良侣虽还不能确定,至少还有这个可能。 于是她便也放宽了心,渐渐沉入了梦乡。 第27章 旧时家中 春归被婢女唤醒的时候,枕边已经不见了新郎,她心中松快,听着梅妒、菊羞姐妹两交口称赞大爷的话,也觉得颇为中听。 “真如郭妈妈所说,大爷可不习惯婢女近身,今儿一早,大爷自己穿了衣裳,唤人打水进屋,娇兰就又抢先,缠着要替大爷梳整发髻,却被大爷支开了,让她去准备奶奶洗漱的器用,也不让咱们动手,自己就梳整了发髻,交待先去晨练,让咱们不用急着吵醒奶奶,等奶奶再休息半个时辰。” “婢子还问了问文喜姐姐,姐姐也说,大爷年幼时跟着老太爷在外院读书,力所能及的事都是自己动手,大不同于那些衣来伸手的权贵子弟,惯爱让婢女泡茶添香,大爷的书房,别说婢女,就是小厮也不让擅自进入,书册笔墨,大多都是大爷自己整理。” “连夫人身边的仆婢,都不知大爷喜欢的口味,可见大爷往常很是自律,根本不像宗家那几个少爷,就爱和婢女们调侃,读了本书,写几个字,婢女竟无一不知。” 听听这些评价,无一不是正面,赵兰庭又的确怎么看,都不像个好色之徒,虽说春归并没有乐观到笃信将来会与夫婿一生一世一双人的地步,不过却有了几分信心,大概相敬如宾、举案齐眉有望? 心情愉悦,一大早就没忍住大快朵颐,好在赵大公子的确不排斥妻子有副好胃口,也完全不讲究妻子必须服侍丈夫用膳后,才能进用“残羹冷炙”的规矩,春归更加没有这样的自觉,还是郭妈妈看得有些心惊,没忍住提醒她:“如今在汾阳,大爷不在意,夫人也从不是挑剔人,大奶奶不用拘谨,只是……日后大奶奶随大爷回了北平,在老太太跟前,可千万仔细着些,便是屋子里的仆妇们看见了,说不定也会招惹诽议,在世家大族里,夫妇可不能同席而食,除非长辈们交待不用拘礼。” 春归:!!! 自家可从来没有这样的规矩,她的阿爹,甚至还会亲自下厨,做了美味佳肴给阿娘惊喜。 脸上却丝毫不见抵触,多谢了郭妈妈的提醒。 李氏相跟在春归身边儿,也紧声儿地劝道:“确然如此,阿娘没出阁前,你外祖母也是一样的教诲,只是遇见了你爹这样的宽厚人,从来也不讲究这些繁文缛节,可太师府,终究与我们家不一样,再者姑爷和你都是晚辈,若惹得尊长不喜,姑爷便是有心维护,也无奈不能违逆尊长。” 春归便对郭妈妈多说了两句,实则是宽阿娘的心:“我不懂得太师府里的规矩,言行多有逾谬,多亏了妈妈提醒,日后必然会谨慎小心。” 却暗忖道:听郭妈妈言下之意,似乎是指夫家这位老祖母待人严苛,不如沈夫人和蔼亲切,依郭妈妈的谨慎,并不应当指责主母,难道说……沈夫人对太夫人亦怀不满抱怨? 便暗暗记在心上,有些烦恼今后恐怕会夹在祖母与婆婆之间,立场难免艰难。 以新妇的身份对公婆献茶时,赵知州虽板着脸,但看得出来这是他一贯的性情,并不是克意针对,沈夫人照旧满面春风,给的新妇礼也很有看头,奇异的是昨日表现得像个刺头的赵小六,今日却像变了个人儿,对待春归非但不再鼓腮瞪眼,甚至还表现得十分恭顺,一声“长嫂”喊得掷地金声,惹得春归几乎没忍住去捏他的包子脸。 但事实证明,赵小六还是那个赵小六,之所以如此温顺乖巧,还真是因为兰庭这个兄长在场的缘故。 当赵知州喝了子媳敬茶,便喊了兰庭去外衙商量公务后,赵小六满面不耐便显现出来,先是缠着沈夫人,吵闹着问个不停“大哥哥去了哪里?”“为何阿爹只和大哥哥一起办正事?”“大哥哥什么时候回来?”“大哥哥要什么时候才能教我描帖呀?” 虽得到了沈夫人的逐一解答,但显然这熊孩子对回答均不满意,噘着小嘴在一边生闷气,时常就捂着耳朵,以此表达极不耐烦听沈夫人和春归说话,又突然插嘴,瞪着眼问春归:“听他们说,你阿娘刚死了不久?” 沈夫人大觉尴尬,嗔了一眼宝贝儿子:“你长嫂的确新近丧母,但你这样说话,也太不恭敬。” 春归倒不甚在意:“六叔还小,童言无忌,夫人勿须责怪。” 她是听兰庭称呼沈氏为“夫人”,衡量了一阵,还是决定跟着夫婿称谓公婆安全一些。 赵小六又问:“阿娘,人为什么会死呢?” 沈夫人实在觉得兰庭和春归的新婚次日,谈论生老病死的事大不吉利,只敷衍道:“因为人上了年纪,就免不得长辞。” “那阿娘你这大年纪了,怎么还不死?” 众人:…… 春归真想把童言无忌四字给重新吞回去,顺便再把稚趣讨喜的评价也一并吞回去。 沈夫人再是宠爱儿子,也被这童言无忌堵了心,把柳眉一竖:“阿娘年纪哪里大了,阿娘还未满三十!” “阿娘就是比大哥哥年纪大,也比大嫂年纪大!阿娘都不教榭哥儿道理,还冲榭哥儿瞪眼,阿娘不如大哥哥喜爱榭哥儿,榭哥儿不要阿娘了,榭哥儿要找大哥哥去!”迈着小短腿就蹬蹬蹬地跑了,只留下沈夫人坐在椅子里直抚胸口。 但当娘的总不能真和自己的儿子一般见识,沈夫人对春归叹道:“这孩子,在兰庭跟前还像样,就会跟我淘气,可真是个小冤家。” 春归只好陪笑道:“六叔还小,又是男孩,难免更加亲近兄长,却也并非便不亲近夫人了,六叔心里也清楚,再怎么淘气,夫人也不会当真责怪他。” 沈夫人这才觉得几分顺意,便和春归说起了赵小六的糗事来,婆媳两这么趣话着消磨了半日,待沈夫人午间小憩,春归才又回到自己的新房,到下昼,再去陪沈夫人用晚膳,因着是子媳的新婚,赵知州也回了内宅用餐,算是开设家宴,不过并没有更多的亲朋在场,还是隔着屏风,分开男女两席,春归满耳里只有赵小六的童言无忌,没听见赵知州和兰庭的半句交谈。 待用了晚膳,兰庭便携春归告辞,顺带着捎回赵小六这么个摆脱不了的小尾巴。 这一晚夫妻二人克守规矩分房而息,次日清早,兰庭便相陪春归回门,只这个回门又和普通不一样,新婿要在妻家住上一些日子,是全为岳母丧祭的礼仪,一直到李氏下葬。 如此一来,不得不和赵小六“久别”,车子已经走了老远,春归甚至都能听到赵小六哭闹的“魔音”,她不无感慨:我家夫婿当真魅力无穷,瞅瞅赵小六和兄长难舍难分的架势,当真震撼人心。 却没想到的是,只隔了短短三日,兄长华彬竟能把旧家收拾齐整,亲自往村口古槐树下相迎,没往宗家,也没有到宗长居宅,给了春归一个莫大的惊喜。 一应器用物什,似乎和父母在世时并无差别,春归坐在自己的闺房里,一时间恍惚,一时间又难免伤感,她想起自己年幼的时候,相信了父亲将要招赘的话,从没想过有朝一日会嫁去别家,可一转眼,就将要去国都北平,远离故土了。 坐着坐着眼里便忍不住充盈了水光,看着新糊的窗纱外,柔和的阳光更是一片模糊。 但春归到底没有垂泪,她握着拳头强忍住悲愁,她想父亲的魂灵若在,是不希望看她这样难过的。 她牢记着父亲的教诲,无论何时,都不舍弃豁达开朗,就像父亲曾说的话——“疾风怒雨,禽鸟戚戚,霁日光风,草木欣欣,可见天地不可一日无和气,人心不可一日无喜神。” 永远莫惧人生艰难,正如曾经走投无路的自己,突而就迎来了柳暗花明。 春归稳定了情绪,步伐悄悄,她看见小院里竹亭中,兄长正和兰庭把酒长谈,石径上槐花满积,亭外一丛矮竹,挺秀依然,这里是她如此眷恋的家园,有的亲人已经不在了,但今后还有让她牵挂的家人。 似乎若有所察,兰庭突然回顾,虽只见着隐约的裙角,在正堂一侧晃过,他知道应是那个女子,方才悄悄站立。 应当是不舍的吧,虽然这个地方,已经没有了父母双亲,又虽说是那样一个达观率性的女子,终归还是有眷恋的,不能割舍的依恋。 “待息亭,这待息二字可也是岳丈所拟。”兰庭转过身来,似乎随口一问。 “正是父亲所拟。”华彬似有感伤:“还记得当年,父亲书写牌匾时,是妹妹在旁磨墨,妹妹当时,十分不舍父亲即将远行赴京赶考,没想到,这一别真成了永隔。” “可是弘复七年?”兰庭又问。 “那年原本应举会试,却恰逢太皇太后薨逝,朝廷宣告停试一载,父亲获同窗相邀,前往福建,不想却遇见倭乱……”华彬叹息,红了眼圈:“我虽非父亲亲生,自年幼时,却蒙父亲教导,父亲于我,亦为授业恩师,只这授业之恩,今生只怕不能报偿了。” “这样说来,岳丈是在客乡意外故逝?” “是啊,噩耗传回,母亲与妹妹,甚至不及与父亲惜别,且据父亲同窗所言,倭人放火焚居,父亲骨骸被发现时,已然……难辨面貌,只能凭随身携带之物记认。” 兰庭微微蹙眉,直觉这事似有蹊跷:“兄长可知岳丈那位同窗名姓,确切籍居?” “这……当年并未听母亲提起。”华彬也甚敏锐:“难道迳勿觉得事有蹊跷?” “毕竟岳丈不幸之事,只是听人口说,且只有遗物作为记认。”兰庭颔首:“又何况,岳丈是去同窗家中作客,何故只有岳丈遇见倭乱,那位同窗却毫发无损。” “对于这事,我倒是听族老提过,说是那同窗家中突遇丧故之事,父亲不便客居,同窗便请父亲移居别院,正是那别院,连带着别院附近民居,惨遭倭寇洗劫,罹难者多达百人,父亲倘若并未遭遇不幸,何故数载过去,仍然没有音讯?”华彬叹道:“我真希望,父亲能得饶幸,可惜,仿佛只能绝望了。” 又道:“迳勿若要察探,还望先不要告知妹妹,让妹妹再生希望,不如由我暗中向族老打听,再把父亲那位同窗姓名籍居告知。” 兰庭颔首:“如此也好,要真有了转机,再知会内子不迟,待息二字,源自逍遥游,可见岳丈虽走经济仕途,志向却不仅在官道,未知兄长是否还留有岳丈旧作文章,愿赐拜读。” 也便没有再提关于岳丈罹难的话题。 第28章 互试异猜 由于李氏的丧仪仍由宗家治办,故而回门礼的次日,春归和兰庭仍是移宿宗家,于是宗家自上而下的人,这回总算目睹了新姑爷的风仪,自是引起一片惊赞,皆都感慨着传言不虚,这其中又当然是羡妒不甘占了多数,据传这回淑贞姐姐也是亲自躲在隔屏后头窥望了妹夫的形容,当场就被烧红了眼眶珠泪滚滚,但这回她却再没能跑到春归面前咒骂泄愤,想是前两回的举动被顾长荣得知,也担心着孙女无事生非再惹祸端,把她严加看管起来。 但宗家自然也不肯放过交结首辅长孙的时机,顾长荣、顾济宗以及顾华铤祖孙几人,拉起讨教学问的幌子,把兰庭请去了书房坐谈。 李氏去窥望了一阵儿,折回春归面前,对女婿是越发赞不绝口了。 “宗伯陪着小心,让姑爷指点华铤几个的制艺,姑爷怎能不知宗家几个子弟的品行,一看就明白他们都无心正经向学,宗伯那意思,无非是想让姑爷今后提携,靠着人脉照恤入仕,姑爷也不道破,只谦称自己尚是监生,怎敢妄加指教?却也没有狠扫宗家的颜面,默录下几篇时文,说是国子监司业择授讲解的文例,可让族中子弟诵习,宗伯既以进学为名,姑爷便当真以进学为实,既不让宗伯得逞,又不犯冲突,姑爷年纪轻轻,行事便如此稳重,将来必定是有大造化的栋梁之才。” 李氏虽说是个内宅妇人,但娘家父亲到底也是科举入仕,她也不是一字不识,闺中时曾受母亲教导,习过女四书、烈女传等,对于兰庭等人关于制艺、时文的交谈,基本还能听懂,她作出这番评价,虽说有些片面,奈何丈母娘看女婿,定然是越看越中意的。 可春归听这番话,便就不是那么满意了。 “既知宗伯祖是别有意图,推拒也就推拒了,还默录什么时文,我与宗家闹得水火不容,他却这样谦和,岂不让宗家再生妄念!” 李氏很知道女儿的脾性,心里一旦落下不痛快,且这痛快还是抱怨出口的程度,便大不易隐忍,她不由着急道:“春儿!宗家固然对不住咱们母女,但现下,贪夺的财利既已返还,宗伯母、华英也都受到了报应,你又何苦再不依不饶?阿娘不是维护宗家,只是怕你以怨报怨,得饶人处不饶人,这心性太过要强,会被夫家责怨,这世间但凡大族娶妇,谁不望妻室温婉贤惠,心性纯良,这就是所谓的妻贤夫祸少,更不说你若为了这事,反而责怨姑爷,岂不伤了夫妻之间的和气。” “阿娘的心意,女儿当然能够体会,但阿娘莫非不知,宗祖如此退让,可不是因为‘悔改’二字,所思所图,无非‘利益’而已,女儿若就此谦让,将来才是后患无穷,我什么都能忍让,就是对于这一件事,对于如何对待宗家,我的夫婿,必须与我同仇敌忾,只有这样,日后才能断绝隐患,我也才能真正脱离这些是非仇怨,步入另一条新途。”对于这一件事,春归却无比坚持。 数日相处,她与兰庭虽说仍旧算不上彼此熟知,但有一点却很显然,那就是无论才学还是品行,兰庭至少没有太过恶劣的弊病,春归明白自己的家与兰庭相比并不般配,所以她越发疑惑兰庭为何如此轻易就接受了这桩姻缘,她并不是不担忧的,猜测太师府里有更险竣的人事,可性情使然,春归从不会因为未卜的前途,便在起点就开始伤春悲秋踌躇不前,风波没有来临之前,能轻快一日她且轻快一日。 只不过这并不是说春归就完全没有未雨绸缪的准备,身后有坎坷波折的过去,眼前临风云莫测的将来,注定她无法真正的安享短暂太平,无论如何,她与兰庭已经成为夫妻,利害互担,并肩共进才是准则,只有这样她才有足够的力量面对未来的险阻,所以这不是担心会否造成隔阂的时候,她的准则,必须要让同行的伴侣了解,她需要争取兰庭的认同,尤其当面对于她一直不减恶意的宗家。 她并不认为自己这是在以怨报怨,她只是想要彻底断绝宗家夺取她未来安乐的妄念。 兰庭傍晚时分,回到暂宿的这处客院里。 这时夜色尚未沉郁,天光已然苍茫,廊庑下的条案上,一盏白麻纸罩的烛灯,把这苍茫里,亮起一点光辉。 春归摁捺下长谈的心思,眉眼平静,素手执笔,还在抄一卷《地藏经》。 她像没有关注白衣素服的男子,从暮色苍茫中走近,那眉那眼,仍如云定水止。 兰庭站了一阵,看她柔和却暗透锋芒的字迹,恰如她妩丽的容颜底下,不失刚毅的神骨。 男子眼睛里就有了一些赞诩和笑意,像本是平静的水面,有潜鱼摆动的波澜。 一张纸,一段经,墨至而收。 婢女来收去笔砚,这个时候,东望有月影淡淡显出一弯轮廓。 廊下稍微还透着风至的凉爽,让人越发不耐烦屋内的敝闷,所以两人还是隔坐于条案。 “不知让下厨准备一些宵夜,会不会太麻烦。”兰庭先说。 “迳勿难道未用晚膳?” “面对索然无味之人,胃口自然不好,这个时候却觉得腹中有些空了,指不定再过一阵,肠中就有雷鸣。”他还记得新婚夜时,春归小小的糗事,这时拿来自嘲。 春归被“索然无味之人”的说法稍稍取悦了一下,便道:“厨内终归是备着食材的,莫不如我去烹煮几味羹肴?” 兰庭本来无意劳动春归,但忽而有些期待她亲手烹煮的食物,他一贯认为在羹汤上的用心,却也能够体现对于日用的意趣,于是笑应“有劳”,并不说自己的喜好。 春归内里存着杂念,实在有些心不在焉,倒也全然没有迎合兰庭喜好的闲睱,还得克制着思绪,格外小心莫要在油盐上失误,自是不曾往复杂里治办,确然只有简简单单几味羹肴。 清淡为主,却也讲究色泽搭配,食材本身的鲜美未被油盐酱料夺盖。 兰庭深觉满意。 他也知道春归晚间还要为亡母守丧,劝着妻子也稍稍进了饮食,而后本着岳丈大人关于养身的教导,夫妻二人就在小院里缓缓散步,兰庭见春归比往常要沉默,一语中的:“有心事?” 虽说只有几日相处,尚且还论不上昼夜不离,但春归却也意识到她的这位夫君,那看似澹宁的眼睛,实则却有看穿隐晦的锐利,她知道兰庭纵管出身富贵,大约人生平坦也没有经受多少波折,教养成霁日光风愉色婉言,但胸腹之中,却藏着远超年龄的沟壑。 春归其实不大懂得,怎样取悦这样一类人物,她只抱着朴素的观念,如果委婉会被看穿,不如采取直接。 “我在担心。”她站住步伐,不去看一直跟在身旁,仍然焦急不已对她的决定饱怀疑虑的母亲,她微仰着面颊,眼中不见耀采:“未知宗祖请迳勿相见,说了什么,迳勿又是怎么应对。” 兰庭并不觉得这样的询问有何奇异之处,因为他也懂得春归和顾氏宗家的势同水火。 陈述一番,简单又真实,和李氏去掉夸赞后的说法,并无差异。 “我更加担心了。”春归仍是站在那里,只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抑制了急躁和怨气:“宗伯祖不会真正原谅我,更加不会悔过,所作种种,不过是为了利益二字,迳勿对待他们太过谦和,会让宗家觉得有利可图、有害可施。” 她看见兰庭微微蹙起了眉头,却仍一鼓作气:“族兄入狱,宗祖失族权,虽说我是为亡母、嗣兄讨回公允,并不认为自己犯有过错,可在宗家看来,此仇不共戴天,迳勿既娶我为妻,我自然希望你我能够同仇敌忾。” 兰庭又忽觉释然,他其实很明白一个孤独无依的弱女子,遭受宗族侵害时,境遇该是怎样的凶险,心存恨怨也是理所当然,反而麻木不仁才最可笑。 于是松开眉头,诚心和气的解释:“数句交谈,再观神色,我便知宗家这位伯祖,是浊邪之辈,结合他的行事动静,正应‘静若半睡,动若鹿骇’,通俗而言,便是得势时看似无为,实则似睡非睡似醒非醒,昏沉迷惘;当失势时,稍微一点惊吓,便形色慌张。此流依相书所言,为别忖而深思,不能坚定操守,既图争利,又怀有惧怕之心。” 春归:…… 说这么详细,是教她如何相面么?不过,不得不说自家夫婿对宗伯祖的判断极为符实。 “但这样的人,在处于劣势之时,一般不会妄动,尤其是自认为还有转机,更不会有孤注一掷背水一战的坚决,我对他们示以谦和,就是为了安抚躁动,辉辉应该也知道,父亲想要立足汾州而有所为,根基就在于能否挫折荣国公府,这还需要顾氏宗家的配合,若将他们逼得狗急跳墙,于你我皆为不利,不如养着他们的畏惧之心,纵着他们的一线曙光。” 却又道:“我虽是这番考虑,但若真如辉辉所料,宗家眼见曙光却急着得寸进尺,那么我再示以厉害,总之,对于顾氏宗家,我们当然是要同仇敌忾的。” 否则,就对不起早前那几味亲手烹煮的佳肴美味了,赵兰庭不无“感恩戴德”的想。 春归对于“同仇敌忾”的结盟达成,如释重负心满意足,压根就不介意兰庭言外之意,关于“谦和”的别有用心,那也是衡量利弊的选择,而且还是基于赵家的利益为重。 她不知道,兰庭为此却稍稍有些郁堵。 这丫头及笄未久,对于权利的衡量竟然远超年龄历事的通达,偏偏又因他之故,日后或许会涉入更多的利害关系,要能一直坚持初心,自然是好,可要是……渐渐被势利纷华所扰,一味深染智械机巧,到后来,说不定就会歧迳殊途,形骸相异。 第29章 立即考验 夫妻二人这番沟通未久,短得只隔了一昼二夜,立马就又有了是否同仇敌忾的考验,这不仅是出乎赵兰庭意料之外,就连顾春归都没有想到。 要说根结,似乎还真因为兰庭的谦和。 起因于顾大太太安插在书房的耳目,窥听得男主人们的交谈相处,在女主人面前做了耳报神,然而这仆人的见识不敌李氏,再说双方立场也有根本的差异,所以传话造成的结果,也完全是天差地别。 总之顾大太太是这样认为的—— “顾春归这门婚事,完全是沈夫人居中促成,她是继母,而且还有了亲出的儿子,自然不希望赵大爷既占了嫡长,还得妻族帮衬,原本妾身就笃信,赵大爷年纪轻轻就声名雀起,家世又好,很得赵太师生前看重,要不是被沈夫人和皇后娘娘压制着,哪里会娶个庶支落魄的孤女?听闻赵大爷对待宗家,完全不似沈夫人一样倨傲,足见心不甘情不愿,妾身便想,与其放任顾春归使尽手段在太师府站稳脚跟,还不如趁这时候,就想法子打压她的气焰,说到底,咱们争取的是太师府,是赵大爷的提携,顾春归这个纽带,也不是不能取代,更何况,在妾身看来,这个纽带的一头,根本就没系在宗家这边!” 这番话的听众,就是顾大太太的丈夫顾济宗,也就是顾华英的父亲。 要说从前,顾大太太对春归尚且没有刻骨的仇恨,并且每当顾老太太咬牙切齿想把春归干脆斩尽杀绝时,她还温言劝解,但这自然也不是出于什么伯母尊长的慈爱之情,无非就是认为春归的容貌活着比死去更有利用之处而已,但这一切,当顾华英以杀人害命之罪,眼看就会处以死刑时,结下了杀子之仇,顾大太太当然再不重视所谓的利益了。 当在利益面前,仇恨尚且不能化解之时,根本再无可能化干戈为玉帛。 吴氏能悔改,真心诚意向春归求和,并不代表她比顾大太太更加善良,那是因为吴氏对顾华英这个丈夫的爱慕,远远弱于对亲生儿子的珍惜,但顾华英是顾大太太十月怀胎所生的嫡长子,她曾经寄予了顾华英无限的期望,倾注了太多的心血,她做不到眼睁睁看着害死儿子的凶手荣华富贵,这是一个母亲的情感,也是一个母亲的狠绝。 因为人母,所以完全不问是非公允,甚至不顾会不会再牺牲其余子女的人生。 顾大太太所说的纽带,依然是她的亲生女儿,曾经被沈夫人奚落的顾淑贞。 她对顾华英的母爱,已经演变为对春归的仇恨,完全丧失理性的感情,让她无视了一切礼法教条,让她根本无法顾及女儿的美满,不作考虑,接下来的行为是否会造成女儿声名狼籍、遭遇不幸。 如果顾济宗是个意志坚定的人,至少像顾长荣一样还算懂得几分情势的话,他不会看不透妻子的疯狂和残忍,但可惜,顾济宗不是假设那一类人。 在妻子的游说下,他蠢蠢欲动了,他被杀子之仇的说法煽动起怒火,更多的,还是被可能成功的利益打动。 总之顾济宗允许了妻子的计划,所以这日,兰庭明明听说是宗伯有请,结果见到的却是顾大太太母女二人。 自来的教养,还是让他冲着顾大太太施礼入座,应对必不可少的寒喧。 正疑惑对方的意图,就听顾大太太不无委婉的言归正题:“这是小女,论来,尚比春归占先数月及笄,因着婆母身体一贯不算康健,膝前离不开小女娱慰开怀,及笄后也不曾急着议亲,如今……家里是这样的情境,婆母往痷堂清修,犬子也处牢狱之灾,我为这些事烦忧,也是三灾六病顾睱不及,难免耽搁小女婚事,只好请托春归,若能替她阿姐,在北平寻到一门合适的亲事,不求富贵显要,只望男方门风清正、品行可靠。” 见兰庭神色平常,顾大太太心中更添几分笃定:“这事原该我直接请托春归,但春归对我这伯母,一直心存怨恨,她必然是不从的,也只好请托姑爷,从中斡旋,让小女随去北平,她若终生有靠,我也再无挂碍了,宁愿相从了婆母,也悔过佛前,了此余生罢休。” 顾大太太的盘算,便是借着兰庭尚存拉拢宗家的意愿,先让他答应下来照顾淑贞,春归哪会认同?可时下的男子,对于家事可谓说一不二,春归越是反驳,兰庭必然越是不满,夫妻之间有了矛盾,待得日后,淑贞就有更多空子可寻。 顾大太太的自信源于,有父祖手足顾氏宗家依靠的淑贞,家世远远胜过一介孤女的春归,还有便是,春归乃沈夫人的耳目,兰庭必定心怀忌备,相比之下,淑贞完全信赖兰庭,坚决不会被沈夫人拉拢了去,怎能没有胜算? 春归死也好弃也好,论是哪般结局,顾大太太皆觉趁心,至于女儿为人继室,也根本不算诟病,继室的荣辱,决定因素是夫家的贵贱,太师府是何等门第?更何况赵大爷还是这般人才! 莫说顾大太太,就连淑贞,当第一眼从屏风背后窥望见兰庭时,那颗芳心就像将要出膛的弹药,恨不能立即发射出去,这也是个满耳礼法规矩,事实上连善恶是非都不在意的人,真可谓“幼承庭训、家学渊源”了。 赵兰庭已经在不露痕迹间,把顾淑贞看了些眼,评价是眉梢挑露轻薄,双眸晃若萤光,纵是规矩而立,神意无息不在蹿动,知规蹈矩者固然乏味,邪媚艳俗者更犯恶劣,这样的女子,也难怪他那位点染极浅的继母也不为所动视为低鄙了。 “大太太的意思,是让姨姐随去北平,并姨姐姻缘,皆赖内子主办?” “正是。”顾大太太眼中一亮。 “那是否能理解为,无论内子为姨姐结姻何等门户,宗家诸位亲长皆无异议。” 这话的意思就有些不对了,顾大太太不由犹豫。 “不瞒大太太,宗家诸位亲长一贯品行,我心中并非不明,还是内子每常劝释,称行恶者已得律惩,有过人心怀悔改,正可谓弥天大罪,当不得一个悔字,又所谓攻人之恶勿太严,得饶人处且饶人,兰庭敬佩内子宽厚,对于诸多旧恶,方才不再追究,但大太太方才所求,言下之意,倒有些质责内子,故而关于这一件事,兰庭务必申明,纵便是内子愿意照济姨姐,大太太还当知足,否则,就算内子顾及亲情一再忍让,兰庭却不容任何得寸进尺的妄图,故而,还是请大太太再三思量,是否当真愿意,让内子主办姨姐的终生大事,并且毫无怨言。” 这话才歇,淑贞姐姐便忍不住了,把那些惺惺作态的画皮自己一撕,显露出真实的神骨来,兰庭只听一个尖厉的嗓门,悍然震响:“赵大爷你可别被沈夫人骗了,顾春归就是个贱货!是她抢了我的姻缘,污陷我的兄长,她和沈夫人串通,就是为了压制你谋害你,她在你面前说的都是伪善话,她的心肠比毒蛇还毒,沈夫人是大爷的继母,自然和那贱货狼狈为奸,赵大爷你可要睁大双眼,不要不识好歹!” 兰庭:…… 见过这多女子,额,不是,好像他还真没见过几个女子,总之最不同凡响的,仿佛都是出自顾氏了,春归暂且不提,面前这位,倒是不同凡响的粗俗蠢笨,汾阳顾氏,还真是一个神奇的家族。 赵大爷自然不会对蠢笨之人开展毒舌,他莞尔一笑,抱揖一礼,就施施然以行动告辞了。 但又觉得这样似乎还不算同仇敌忾,有愧于春归那晚的几味佳肴,考虑了一下,亲自去请了现下的族长宗妇顾长兴夫妇,会同宗家的家长顾长荣,又捎带上春归,至于顾济宗,则完全是顾长荣听闻事件始终后,震怒之下,把儿子喊来了现场。 兰庭表达了自己的想法:“听大太太之言,虽觉郁气,尚还能忍,怎知姨姐那一番话,莫说是对内子不分青红皂白的诋毁,甚至还有对小辈家慈的谩辱,故只能请问族长、宗祖,未知这是管教不严,抑或真有仇见。” 不待顾长兴发火,顾长荣就抢先一步:“这都是我的不是,实在无能约束家人,未察蒋氏仍因华英之故,无端仇恨春归,蒋氏无德,淑贞违礼,再不能姑息,无德当休,无礼便去族庵,以正家规。” 顾长兴这族长,也就不好吭声了。 但顾济宗怎能甘心,急道:“父亲!” 顾长荣却只容他说这两字,斥道:“蒋氏失德,你还要为他求情?她已经纵坏了华英,难道你还要放纵她纵坏华铤其余子弟?” 这便是警告长子,你并不仅只华英一个儿子。 要说来顾大太太的家族蒋家,也与宗家如今情形不相上下,子侄辈无一出色,空有世族之名,其实渐渐落魄,这门姻亲已经有如鸡胁,顾长荣舍弃起来一点不觉可惜。 见顾长荣这番话后,目光却看向自己,兰庭特意看了一眼春归才道:“宗祖若早拿出如此的肃严,兴许就不会有这多的乱祸。”没有求情的意思。 春归却道:“还望宗伯祖能宽谅几分,淑姐姐虽对沈夫人语出不敬,大损我族门风,然亦存失教之因,淑姐姐乃闺阁女子,若从此守于庵堂,孤寂终老,只是犯了语出不敬之过,未免惩罚太重,孙女斗胆,有一提议,莫若让宗妇教管,兴许淑姐姐便能诚心改过。” 第30章 尹小妹说 事后兰庭问春归:“怎么偏对姨姐网开一面呢?” “她虽有恶意,但伤不了我,纵然还有姻缘可期,但终生大事由兴伯祖母作主,再兼生母还被休弃,自是无望再有机缘高嫁豪门了,我为她求情,全的是自己的美名,何乐而不为?” 兰庭把春归盯了一盯,见她不以为然的模样,不由失笑。 还真是个口硬心软的丫头,她说不出口的不忍,大约还是因为同为女儿,深知被家族亲长逼害的心情,那顾淑贞虽然艳俗,也不存好的心思,然而的确因为失教的缘由,给她一线生机,这确然是春归的大度。 心存不忍,却不犯优柔寡断,若为男子,便已拥有于廊庙之上一展抱负的根基。 心念至此,兰庭诚道:“果然我太过谦和,不够同仇敌忾,立即便惹出乱子来。” 春归却一点都不计较了,也是诚心的赞诩:“至少迳勿对宗祖的判断一字不差,至于宗伯母,迳勿与她未曾蒙面,也不能凭空而出判断,不比得我还算熟知她们的性情,这也不算失误。” “要说来,我一直有个不解的疑惑,当初辉辉猜测先嗣兄已遭不测时,为何笃定主谋便是顾华英,而非是宗家那位老太太的先谋。” 这一问题来得太过突然,也的确是春归疏忽的纰漏。 要说来,当初揭露华曲遇害一案,因为她所谓的罪证确凿无非阿娘和渠出的窥探,她埋了个引子,引出刘氏母子自以为机密的商谈,实际上是道出了真相,但这个理由,当然不能公布,所以整个计划的核心,最让春归废心思的其实就是怎么编造那些蛛丝马迹的怀疑,没想到她还是疏忽了一点,偏偏就被兰庭揪出。 知道面前的人是不容易瞒骗过去的,春归难免紧张,她一双眼几乎定在了兰庭垂注的视线里,尽量不让自己有任何回避的情态,脑子里却飞速盘旋,唇角甚至带出一抹笑容:“因为我对宗祖母的了解。” “了解?”兰庭不仅拉长了语调,还拉斜了眉梢。 “是,了解。”春归自己不觉莫名加重了语气:“宗祖母的恶意是针对我,对曲哥哥却无恶意,且宗祖母乃内宅妇人,对于攀结权贵这类外务历来迟钝,她甚至根本便不重视能否攀附荣国公府,恐怕更加乐见的是我受家法处治彻底葬送,又怎么会因此对曲哥哥心存杀意?必定是听从唆使,宗祖与宗伯,皆无此种狠绝,唯有顾华英,才是唯一具全恶念和狠断的人。” 这个理由应当充足了吧?春归很忐忑。 兰庭也就没有再露出质疑,他又转移了话题:“我还有疑惑,关于狸猫绞脏腑,群鼠上房柱,辉辉又是怎么达成?” 春归不由“噗嗤”一笑:“装神弄鬼的手段罢了,把绿豆熬汤,净喂狸猫三日,在最后一日,再喂狸猫巴豆,狸猫看似无礙,实则已然病疲,极易被获,当然,不仅狸猫,于犬、豹等等食肉的禽兽,皆能适用,只那张冲,尤其嗜食猫肉,我才挑了狸猫下伏,他吃了病疲的猫,就会引起腹痛腹泻,不过这不算剧毒,银针察不出来,症状也并不严重,就算不请医,至多数个时辰便好。” 又道:“至于吸引群鼠,全靠蟹壳烟,但燃烧会生烟气,太易被人看穿,所以我所谓的谶言,才加了个上房柱,又是趁夜深,田庄没有什么森严防备,潜入不难,把装着蟹壳烟的铁笼,往瓦顶一丢,方圆四周的硕鼠闻香而动,便是驱赶也不能阻止。” 更不待兰庭再追问,她便干脆兜了底:“阿爹历来就喜交游,曾经认识一个游医,祖上也是走南闯北,积累了这么一本手册,都是些古法,还有不少呢,什么烧鸡毛驱毒蛇,什么挖沟以绝病羊,什么盆埋木炭能使兰花四季绽放的所谓术法,多数记载,物用都是平常惯见,阿爹无事时,和我一一试验过,竟真管用,于是我也就记了下来,小时候淘气,常用来唬伙伴取笑,一唬一个准,不过在刘嬷嬷这些人的面前,我不曾卖弄过,他们也没这见识,所以才引为诡异罢了。” 兰庭听她说得有趣,也不由莞尔:“何止仆妇,连我都闻所未闻,岳丈交游的人,当真有奇绝之处。” 只度量暗忖:相比这些所谓的诡术,辉辉说来如此轻松,反而对于前头一事的推测,显然紧张,那一件事,看来必是她的急变了,分明有隐瞒的真情。 不过…… 好像这也不是那么重要,谁还没几件不可告人的机密? 兰庭便也不再追究,只作没有察觉蹊跷。 再说顾济沧生前,虽取中乡试,有了举人的功名便算有了入仕的基准,到底没有授官,他的妻子李氏也并非命妇,时下律法有定贵贱之别,庶人无论婚姻还是丧事,都有限制,故而李氏的丧事不需长久治办,眼看就到了下葬的时期,诸多仪程,细述大无必要,在此便尽都省略了。 丧事既已告终,春归自是随兰庭回到州衙,她原本以为立即就要启程往北平,没想却又耽搁了下来,这一段时间,兰庭多在外衙,春归原本不知他在料理些什么事,不过有李氏的魂灵常常窥探,她不用向别人打听,也心中了然。 这日李氏便又在夸赞:“那尹先生,连知州老爷都敬重着不敢怠慢,可我每常见姑爷和他相处,倒随便得很,高兴了便称一声仁兄,更多的时候,都是以字号相称,尹先生非但不以为忤,对姑爷的敬畏,竟比对老爷还添不少,我听他们议事,竟然是老爷的公务,都靠姑爷出谋划策,老爷对此还乐见其成。” 春归忍不住道:“阿娘,您确定没有半点浮夸,说的都是事实?” “你这孩子,竟连阿娘都不信任起来。”李氏十分不满,飘浮起来,居高临下的直视春归:“我听姑爷和尹先生议事,说什么皇上对施良行显然不满,老爷在汾州的政绩,就看能不能察出施良行的罪状来,所以姑爷才宁愿耽搁学业,这时候还留在汾阳,就是为了让老爷在汾州站稳脚跟,先下一城,尹先生如何行事,都要先报姑爷认同,且姑爷还常常制定计划,俨然对汾阳各大家族,各系党派,都是心中有数,相比老爷,姑爷更像决策之人。” 阿娘说得有理有据,春归也不得不信,但她深深以为,这件事也太不正常。 就算兰庭资质奇佳,到底未曾考取功名,怎么翁爹作为家主,作为太师府的继承人嫡长子,反而还要依靠兰庭这个甚至没有及冠的少年人出谋划策?可联想到这段时间仔细观察下来,的确参悟出沈夫人对兰庭的态度,与其说是母慈子孝,不如说是母从子言,反而沈夫人对待翁爹的态度,相比兰庭竟要随便得多。 春归再一次想起,当沈夫人小心翼翼询问兰庭,打算何时启程回京,兰庭回应“不急”二字时,沈夫人如释重负喜笑颜开的情形,真是不能不诧异。 亏她当时还以为沈夫人是不舍得赵小六的缘故。 就在刚才,她陪着沈夫人一起用膳的时候,赵小六这熊孩子因为有婢女侍候,发脾气摔了碗,说什么就是因为餐桌边围着太多女人,惹得大哥哥都不愿和他们一起吃饭了,硬是不让婢女在侧,非要沈夫人亲自给他把汤里的葱花挑出来,把鱼刺剔除干净的时候,沈夫人也摔了筷子,指着赵小六说“立马给我滚回北平去,真是个魔障”。 春归深深以为,沈夫人应当不会因为不舍和个魔障般的骨肉暂时分别,就对兰庭“不急”的决定欢喜雀跃。 夫家很诡异,完全不符常情。 春归不由惴惴。 她到底嫁了个什么人呀?生父敬着,继母畏着,同父异母的兄弟把他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好像很恐怖的说。 于是到底忍不住,向尹小妹打听,赵大爷“不好相与当心吃亏”的由来。 尹小妹确确长着一副直肠子,因着当时身边,还没有嫂嫂拘束告诫,一咕噜就说了出来:“大奶奶怕还有所不知,大爷就是个神人,太师公在世的时候,对几个老爷格外严厉,外人夸赞老爷们,太师公回回都是否定,这可不是故作谦虚,有回太师公一个门生,夸得太出格,太师公连门生都骂,却偏偏把大爷,往高里捧,那时还是先帝一朝,一回宫宴上,太师公竟然夸赞大爷有晏殊之才,先帝立召大爷当众考较,以金乌为题,由百官轮留限韵,大爷当时还不比六爷现今的年龄,却能口出华章,以此一题,作出数十首好诗。” “后来大爷口干舌躁,说不出话来,先帝以为是被考倒了,一问之下,才知大爷口干,当即把大爷抱于膝上,让人呈上茶水,大爷润喉之后,又再口若悬河,佳句不断,先帝当时就说,太师公一门又出宰辅之才!” 尹小妹说着说着自己也觉口干,拿了茶盏,一口饮尽,把茶碗“砰”地一放,颇有说书人的架势:“遍数古今,有几个能在稚拙之年,得君帝如此夸赞?大爷才至学龄,今上就赐任皇子伴读,北平那多名门子弟,皆以大爷为楷榜,大爷出个门,身后跟着一串儒生,好笑的是,后来居然还有纨绔追捧。” 春归:…… 原来沈夫人所言不虚呀,又难怪淑贞姐姐当时诅咒她,直称赵大爷有龙阳之好。 这还真有招“龙阳”的体质。 不过这也是如今世道,闺秀们都鲜少出门,就算出门,怕也没那自由和胆量围观风流才子,否则那些“龙阳”,怕都挤不进去了。 不由睱想“看杀卫玠”的场面,她家大爷是否还能如此施施然处变不惊,春归忽然觉得还挺有意趣。 第31章 相处始谐 听故事的人津津有味,说故事的人便越发津津乐道:“再说大爷虽早早的声名雀起,才华计智受到皇上以及众皇子的盛赞,偏自己还不显摆,多少文会雅集皆不参与,只和性趣相投的少数人时有清谈,这少数人,也都是以疏狂闻名,目下无尘,不入世俗物累,所以竟鲜少有人能真正睹闻大爷的笔墨诗文,又谁也不敢质疑圣赞,追崇渴慕不已,就有人找到了兄长,意图借兄长之手,能摹抄出大爷的文作诗稿一类,又或是干脆是收集得大爷笔书的旧文,他们愿出重金。” 说到这里,尹小妹的脸色就变得愤然了:“兄长拒绝了,我却上了心,大爷不少旧作,横竖都是束之高阁积灰,用来换些实惠如何不好?正巧我和大爷的书僮汤回也算交熟,便说服了他暗下取出几篇来,不敢真把原笔交付出去,而是誊写一遍,给那些仰慕者们赏习。” “虽说是换取了一些钱利,我也没有全都私藏了,给汤回买了陈酿,给兄长添了好茶,大爷还喝了我的好茶呢,哪知转脸就不认人,也不知怎么发现了我和汤回的合作,就算有意见,直说不好?大爷倒绝,拿捏住汤回,让他忽而找我收取重金,说是可以把原笔取出,我又仿了兄长的笔迹,帖告有这需求的下家,他们也都答应了会付重金,几个还竞起价来,这样我便不犹豫了,先付了老大一笔定金给汤回,这笔钱可是我废了这多心思,好容易才积蓄的嫁妆银子!” 尹小妹说到此处,更是咬牙切齿:“这根本就是大爷布的圈套!我这头刚拿到原本,还不及找下家成交,他可倒好,居然破天荒答应了一人的邀请,出席那人召办的雅集,又是写诗又是作画的,那些人听闻大爷开了交流才学的先例,谁还肯用重金在我手上去买那些积了灰的旧文呀,虽说大爷也就只破了一回例,可那些人心里都存了期望,我是注定要血本无归了!大奶奶说,这可不可气,可不可恨,我赚点钱银容易吗,就算用了小人窃取的方式,大爷骂一顿警告不能再犯就是了,非得让我白忙一场,到头来还落下阿兄的责罚。” 听得春归直想捧腹,不过念及尹小妹气愤的心情,不好这样兴灾乐祸,又觉得兰庭大爷这样子损人,还真对症下药,大约明知尹小妹是根在油锅里炸老了的面筋,压根便不把几句责备当一回事,便找她最最在意的事物也就是钱利下手,给予“重击”。 其实要说来,兰庭这样的警告还真不算绝情,因为春归知道,那个叫汤回的书僮,如今仍然是兰庭最亲近的仆从,要换作更加严厉的主人,惩罚起来可就不仅仅是这样了。 大约,兰庭其实不在意旧作被誊转这档子事,所以才小惩大戒的吧。 只是用这样诙谐的方式,还真有些与众不同呢。 春归认为自家夫君确然算有不俗之处,至少现下看来,方方面面都没有让她抵触的劣误,于是更有信心把今后的日子,过得相敬如宾举案齐眉,为了报达兴许真是上天赐予的幸运,她决定要用实际行动表示自己的诚意,想到婚事各项仪程都定得急促,连按俗情,需要她亲自动手的针线活都不得不省略了,如今阿娘的丧仪既已进行完妥,这点子心意也总得补偿。 原本该为兰庭裁制一套里外新衣,可一来还并不知他详细的身量尺寸,春归又不愿去问旁人打听——仆妇们就不提了,沈夫人是兰庭的继母,万一她开了口,却就问住了沈夫人,岂不尴尬?可要是亲自为兰庭量身,春归又觉两人间还没熟络到这程度,她大方归大方,可是也没大方到和一个并不算熟络的男子亲近接触,还能脸不红心不跳的超然。 又者,一套衣着裁制精细,还需要不少时长,她既要补偿新妇的女红活计,总不能只顾着夫婿,公婆那里,还有将来回了北平太师府诸多长辈那里,小姑叔弟那里,都要准备起来,太过仓促的赶制也不能体现诚心。 于是思量一番,还是决定先从鞋袜动手,这既不需要量体,又能省下时间。 她悄悄用绳尺,把兰庭日常穿着的一双鞋履量了量,又细心看了磨损,心中便对兰庭的步态,行走习惯有了数,不用几日时间,便做好两双鞋袜,最精细处,都用心于合脚舒适上,又因观察得兰庭的衣用虽说亦如其余士子般,并不爱繁复艳丽的花纹,可在领口袖沿,又甚至襟摆等等不甚显眼的地方,多少会附加一些清雅的绣样,就度量他的衣着虽以素净为主,却也不喜太过普通沉闷。 于是无论鞋袜,春归便都绣上了兰草的图样。 这日下昼,待兰庭回房,春归便把崭新的鞋袜送上。 虽说兰庭一看,妻子明显有些期待夸奖的神态,他却也不急着表态,竟很认真地说要先试一试。 结果在试之前,兰庭还要不慌不忙的沐足。 他沐足有个习惯,一般会亲自去打井水,滤净后,一半放炭炉上烧热,还要往里加些薄荷叶、菖莆,烧热后先把澡豆化开,再添另一半凉水使水温适度,浸泡时用的是樟木小桶,拭足的棉巾一定要洁白柔软,等使用过后,立即便让下人清洗晾晒,哪怕是拭足的布巾,也不能容忍一点污秽和异味。 春归装作无意的,用眼角的余光观察过兰庭的一双赤脚,暗忖:兴许正是因为如此保养,双足的肤色雪白得近于莹透,却又并不会显透出赤脉青筋来,脚趾也是修长均匀的,加上指甲修剪得整齐干净,倒比多少诗文里描写女子的金莲,似乎更加有美感。 沐足净秽后,兰庭才肯试崭新的鞋袜,甚至还在院子里踱步一圈,终于微笑着评价,先是肯定鞋子合脚舒适,鞋底软硬适中,又称赞袜子的材质,虽不用绫罗蚕丝,这细纻和薄棉织成的罗帛,一样的透气柔软,袜口一侧绣的兰草,配色格外清雅,可见是用了许多心思。 经过仔细的试穿才给出的赞美,自是比随意一说更让春归欢喜,深觉自己的诚心未被辜负,把心里暗暗的,在日常相处那一栏上,又给兰庭加了一分。 似乎是为投桃报李,兰庭次日回房时,便交给春归一方砚台一套毛笔,说砚台是来汾州时,一回去集市精心挑选的,那套笔却是自己制成,一贯随身使用,应当也能符合春归用来书写。 一试之下,果然比外头买的更加适手。 兰庭又说起顾华英一案的结果:“汾州通判虽是施良行的旧属,意识到此案或者与荣国公有关,原本已经明明白白的案情,他还想着拖延扭转,我提醒着老爷,定要盯紧些,免得通判串通了顾华英反悔,终于没让他得逞,已经作下了故杀主谋的判决,以此结果上报。” 故杀,会被判以斩决。 就此,春归和宗家的这场斗争,总算告一段落,结果是顾华英被处死,顾长荣失宗长之位,顾老太太去了庵堂寂渡残生,顾大太太落得个被休弃的下场,可以说是春归大告全胜,但她这时,却并不觉得欣喜若狂。 只是心里是真正的轻松了,这种轻松是因了断旧怨,可以重新开始的轻松,如果可能,她的余生再不愿意和顾氏宗家发生任何纠缠。 但兰庭的话并未说完:“拟判死刑的重案,会报刑部复审并由皇上御批,此案虽说不会再生任何变故,但今上以仁厚宽良治政,非恶极之人,重极之罪,一般不予斩立决,也就是说,顾华英虽入死狱,还很有可能等到宽赦的机会而免死,改判为刑杖后流放充军。” 说到这里,兰庭一顿,不知为何眼中突然露出几分肃色,却当再说话时,眼睛又避开春归看往别处:“当然,辉辉若坚持要让凶犯伏诛,不是没有办法。” 春归几乎没经过思虑,脱口问道:“若我坚持,迳勿会否异议?” 兰庭似乎没有想到她会这么问,倒是稍稍一怔,才道:“我明白你的心情,自也并不认为顾华英罪不应诛,如果你因为他可能逃脱死刑而不甘,我确有办法造成他受刑之后,不能忍受押送流放之苦,伤重不治,为夫妻之义,为嗣兄枉死之恨,你若坚持,我会应允。” 这下子,春归也认认真真的考虑了一下,才道:“不,我不会让迳勿这么做,我不能容忍的是顾华英谋害曲哥哥后,尚能逍遥法外不受罪究,可是现在,他已经被定罪处刑,若律法宽施免死,我却让迳勿违律杀人,我与顾华英又有何异?阿爹也曾经教导,不能以恶制恶,因恶为恶,就算为抗恶怨,采取智械机巧,但不能抛弃本真的正直,否则便入魔障,必定害己害人。” 就让这一切皆如尘埃落定于往昔,再也不要蒙蔽她的将来。 兰庭把春归看了良久,从女子一双清澈的眼睛里看透了如释重负的平静,他眉眼间泛生的笑意也顿时柔和深浓,他知道本真二字,其实要坚持下去极为不易,因为人活于世,往往挣脱不得恩怨情仇,也摆除不了私心利害,能够常常用本真作为警慎,不坠魔障,这样的心性已经很值得嘉许了。 如果春归一直不变,不,是他与春归都能一直不变,又何尝不能互为良伴佳侣呢? 原本不存此奢望,结果却有了或许的幸运。 兰庭觉得自己好像真的应该感谢继母,歪打正着让他有此一桩姻缘。 第32章 亡魂诉冤 兰庭没有再多说其余的公务,春归也并没有兴趣窥知,她其实不是一个野心勃勃的人,更不觉得自己有能力逞强,成为一个巾帼豪杰脂粉英雄,从前她是父母掌上明珠的时候,最大的愿望就是一家人能够一直和和美美骨肉/团圆,待及笄后父亲为她招了赘婿,很有可能就是柴生,那么她再多了柴婶和柴生两个家人,她照样可以无拘无束的生活,再添上一、二子女,男耕女织同舟共济的渡过平静的人生。 当然,这个美好的愿景已经被命运打破,人生的棋局不得不展开另一条未卜的情势,她现在的小目标就是能和兰庭逐渐相知,维系好这段具备了和美前提的姻缘。 至于夫家的荣华富贵,虽说已与她切身相关,但春归相信兰庭尚有能力维持,再者就算兰庭没这能力,那她就更加无计可施,横竖结果都不会比她未嫁之时更加糟糕,春归也并没有迈出后宅,在外闯荡的豪情壮志。 她不喜女子被拘禁于贤良淑德的礼法,却也并不愿成为推翻礼法的斗士,她盼望的人生不属于波澜壮阔的格局,那样太艰难太辛苦,舍弃大大不及期获,这有别于春归的志趣。 可春归万万没有料到,她虽有与世无争的心情,面临这番柳暗花明的转机,却也不是命运白白的赠予。 当宿命的齿轮逆转,到某一个节点再度缓缓向前,之于未卜之于莫测,之于毁灭无数、狰狞展开的尊统年治能否避免,并不仅仅关系春归这个小小的人物,于万姓于众生,实在都是难料的吉凶。 而无察时、不觉间,人间岁月渐渐逼近了此年的入伏,季候开始变得越发炎热,当下昼时分,闷蔽的室内就算摆设冰盆,也总不如凉亭里更加清爽凉快,春归这日便移坐室外荫凉处,她已经开始绣制将要送给太师府辈份最高的亲长,也即夫家祖母那一季三式,共有十二条花样质地都各有不同的抹额,却不让宋妈妈等等仆婢候在身边儿。 春归的女红,是经母亲李氏授教,这也是李氏在丈夫顾济沧宠纵下,放弃了让女儿习谙诸如女范、内训,以及缠足等等应守的教条后,唯一坚持下来的,让春归务必谙练的技能。 李氏当初格外肃厉的强调,春归就算是招赘婿,上无公婆约束,兴许不用克守某些礼规,自己这一生都不至于受到挑剔,但若连女红针凿都生疏不谙,日后膝下有了女儿,难道也让女儿招赘,也能保证他们的外孙女将来不受夫家挑剔?至少要能女红针凿,这一条也算讨喜的贤能。 于是春归年纪小小时,也便开始了学习裁衣绣样,对于这一点春归还是心服的,亦觉得颇为饶幸——毕竟当初落难时,阿娘重病不起,虽说靠着那套宅子的赁金可以维持日用,但若无女红针凿这项才能,她是万万不能负担为阿娘请医延药的开销,母女两的生活岂不越发艰难? 故而春归动手针凿的时候,做为授艺之师的李氏当然要习惯性的留在女儿身边指点,春归时不时就要和母亲搭话交谈,也当然不能让仆婢留在身旁。 这时间宋妈妈被春归劝去了小憩午休,同凉亭隔着些距离的廊庑下,梅妒、菊羞也在乘凉打盹儿,郭妈妈和文喜却都回到了沈夫人左右服侍,至于娇杏、娇兰,一个仍然乐意躲懒,一个眼见赵大爷不在内宅,大觉无甚必要向女主人献殷勤,或许是蹿去了沈夫人那边儿经营人脉去了,总之不见人影。 李氏见春归正在绣制的这条抹额,明蓝的锦缎上是牡丹争艳的绣样,觉得那花式也太明媚了些,深怕不讨赵家老夫人的喜欢,叹着长气:“沈夫人寻常那语态,分明是和老夫人存着怨隙,想必是不愿让你太讨老夫人的欢心,和她亲近着更好,但你心里可得有点主张,你是孙儿媳妇,若事事只顺从于婆婆,真被老夫人埋怨,沈夫人也不能太过维护你,莫不还是问一问姑爷,打听着些老夫人的喜好。” 春归没抬头,只背着身笑慰阿娘:“内宅里这些点的琐事,不好去烦扰大爷,再者大爷是男子,往常也不会在衣着佩饰这些上头用心。” 为了证明自己还是有些主张的,详细解释道:“听沈夫人的口吻,老夫人对大爷的婚事原也自有主张的,不放心由沈夫人一力操持,却没想到沈夫人借着让大爷来汾州侍疾,就先斩后奏,老夫人心头必然郁怒,一来会因沈夫人自作主张迁怒女儿,再者必定也会嫌女儿的身世般配不上大爷,论是这一套抹额,花色式样多么契合老夫人的喜好,怕也不能就这样打消嫌隙。” 便听阿娘又是一声长叹,春归只越是轻松的笑容:“但木已成舟,老夫人总不会不认这门亲事,又为大爷的嫡亲祖母,自也不望因着沈夫人的缘故,大爷与女儿之间一直隔阂有损和睦,女儿多忍耐着些,日后让老夫人清楚女儿懂得本分,事事以家和为贵,总有打消嫌隙的一日。” 又说这套抹额:“也不是款款都如此鲜亮时兴,花式这样多,总有合老夫人意的,总之能够体现女儿的诚心,也就是了,太过于讨巧,要老夫人认为女儿机械深谋,偏还不中意这样城府,一味笃信女儿是得了沈夫人的授意,反而不利日后相处。” 她这话音才落,却突然听见有个声音:“你还算有自知之明,懂得太师府的人事没有那样简单。” 春归对这声音和语态都已十分熟悉了,眉梢眼角都没有动一分:“哟,多日不见姑娘,还以为姑娘不耐烦了助益的承诺,不知往哪里游荡去了,今日却突然露了影儿,又再提醒我日后不易,我倒觉得受宠若惊了。” 渠出的身影,从墙头飘了下地,还是斜睨着眉眼,一副把那讥损抱怨全然不理的模样,也并不解释这些时日的不知所踪,哼一声,才道:“今日我来,是为给大奶奶你引荐一人。” “一人?”春归斜了唇角,也仍只顾着手里的针线,仿佛只是漫不经心的谑问。 渠出重重一哼:“算我口误,是一魂。” 仿佛极不满意春归的态度,她的魂影又往凉亭里逼了一逼:“这妇人是被冤枉害死的,已经在尘世飘荡了些时候,忧怨未了,不愿归去癸酆……” 她见春归仍不理会,更是把整个魂影都挡在了春归的视线和绣样间,逼得春归不得不抬了眼看她。 这样就看见了早有一个妇人的亡魂,也无声无息飘进了凉亭,瞅着似乎和阿娘相近的年岁,面貌眉眼都还不失妩丽,却是满面的愁苦凄哀之色。 春归却听也不听亡魂的遭遇,只盯着渠出:“我既不是人世的官员,更非那阴司的判官,哪有能耐主持公允,姑娘莫不是托错了人吧。” “你!”渠出气结:“我答应了你助益多少闲事,如今有事相托,你竟袖手旁观!” “姑娘可别这么说。”春归侧了侧身子,又再穿针引线:“一来我并未求姑娘相助,再者姑娘主动相助时,我可有言在先,我就是个无依无靠前途未卜的弱女子,可没法子回报姑娘什么,姑娘也口口声声根本就不需我回报,现在强人所难,恕我也只有一句爱莫能助,姑娘若怨我无情无义,我也不推脱,还是那一句,日后就算遭遇艰险,也不敢再烦劳姑娘相助。” 渠出是个多么暴躁的性情,听这话后一跺脚,愤愤就穿墙而过了。 那妇人见这情形,也只能相随渠出而去。 李氏有些不忍,想要劝一劝春归,但想到女儿每常提起渠出,都觉得她来历大有蹊跷,很是防范戒备,李氏又不好再劝了,事实上她也当真不知渠出的来历,以及主动相助春归的缘由,亦知道人死之后成了亡魂,也自有应该遵遁的天道冥规,从无让在世的人申冤昭雪开释恩怨的先例,正可谓应那一句“各有缘法”的俗语,渠出这样的请托,也的确怪异。 她自是不望女儿与亡灵纠葛不清,便忍住了那份好心肠。 但春归却有准备,明白这事不会如此顺利的平息,果然一到晚间,她正准备入睡时,那不知哪儿来的魂妇,便又现身在她的床边,也不求她什么,也不细述未了的情仇,只把一段段昆腔,哀哀地唱得无休无止。 纵然春归一贯还算好睡,却也实在没有强大到魔音不断贯耳还能安然入眠的地步,但她却就是不肯轻易妥协,只佯作不受烦扰,心平气和得很,事实上只要是身康体健的人,当身体和心神已经达到极度的疲倦的地步,别说耳边有人唱曲,就算响雷劈在头顶上,照样也是能够睡着的。 又加上沈夫人实在不是个挑剔的婆母,并不需要春归时时服侍身边儿,春归只需神情委顿的致歉一声,说身体有些不适,沈夫人便很能体谅,只道她前些时候操忙丧仪等等事务,劳碌得很,便不理论春归大白天还在补觉这一件事了。 那魂妇唱曲唱了好几日,渠出终于忍不住再度现身,找春归理论了! 第33章 惊闻噩耗 还是一个下昼,春归悠悠地从浑噩的梦境醒来,惊奇地发觉耳朵边一片清静,已经听不见那其实还算动听的腔调了,她翻过身来,慵慵懒懒睁开眼,果然正对一双怒目一张黑脸,不是渠出是谁? 春归“唉”地一叹:“这几日倒是习惯了,仿佛睡觉时身边没人吚吚呀呀,反而还辗转反侧,不耐烦突然就清静下来。” 又果然便见一双怒目睁得更圆,一张黑脸拉得更长,春归还待损她几句,只见梅妒卷了门帘进来:“奶奶醒了?是否觉得身子轻快了些,觉不觉口干?婢子刚刚煮好酸梅汤,只是还有些烫嘴,需得凉上一阵正好饮用……奶奶已经一连几日都没有精神,再不好转,可得听夫人的劝,请大夫来诊脉才好了。” 春归打小就和梅妒、菊羞同吃同睡,如今虽说出了阁,却因服丧的关系,仍与兰庭分房歇息,故而晚间依然与两个丫鬟挤在一张床上,她被亡魂吵扰,两个丫鬟却无知无觉,只觉得主人这几日常犯困倦,都相信了身体不适的说辞,心中很是忧愁,下昼时春归补眠,两个丫鬟便候在门外,里头稍有点响动,梅妒便进来察看了。 于是春归也没法子再和渠出斗智斗勇,让梅妒服侍着梳洗后,作出神清气爽的模样来:“不碍事,哪里需得着去请大夫,只是因为前些时候不曾休息好,又处酷暑,才觉犯困罢了。” 不过她自然也明白一些找上门来的事避也避不开,之所以晾着渠出几日,目的无非是为了消磨对方的耐心,如此进行谈判时,才可能逼出更多的真相。 春归只说睡了一阵后,突有了兴致去内宅的小花园闲逛,又体谅梅妒、菊羞惧热,宋妈妈还有其余事务要操管,就不让人跟着,实则是为了找处僻静的地方,方便和渠出好生谈判。 知州府衙的内宅,除了住着沈夫人和春归,还有诸如尹娘子等等属官的女眷,但天气炎热,并不少女眷都缠了金莲小脚,竟鲜少有人在花园里游逛,这花园也算不得宽敞,西侧的月亮门进去,是一方小小的鱼塘,拱桥上走过,对岸建着花榭,从花榭再出去,就是东侧的角门了,围墙边的游廊底,也没有种植多少奇花异草,这季候只有几株茉莉花开得鲜香,似乎也不值得女眷们冒着烈日前来观赏,就连仆妇,大多也是趁清早时来,剪上几枝鲜花供插瓶而已。 又就算有几个负责扫洒的小丫鬟,顺脚在花榭里乘凉,眼见着州衙的大奶奶入内,见礼后也都避了出去。 花榭四面敞开,不用担心隔墙有耳,春归往美人靠上刚坐下,渠出便指着她的鼻尖开始发难。 “那妇人白氏,过去也是无依无靠的孤女,沦落风尘,后被富户赎了身为一妾室,莫名其妙就被冤枉和外男通奸,跟着又被害杀,她有个女儿,本就是庶出,生母还背着污名儿,倘若冤枉不得辩申,白氏的女儿必定处境艰难,白氏和你阿娘一样,都因担忧女儿,才流连尘世不去,你难道就一点同病相怜的心肠都没有!” “我早便说明了难处,纵然有侧隐之心,可实在爱莫能助。”春归依然不为所动的模样。 “从前你说爱莫能助,尚还几分道理,只如今,你既成了赵知州的儿媳,也算高门大族的贵人女眷,硬要狡辩说什么爱莫能助,岂不可笑?” “渠出,你既这样说,那么我便要请教了。”春归抬着眼:“我是内宅女眷,哪来的名义插手翁爹的公务?兴许可以替那白氏道出冤情,倘若老爷和夫人追问,我一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妇人,又和白氏素不相识,怎么就知道了她是被人陷害而死,我要怎么回应,我能不能实话实说,是因渠出姑娘引荐白氏的亡魂,听她亲口诉冤?” 一旁的李氏也劝解道:“姑娘,春归的话不是没有道理,不是我们铁石心肠,只因为这样的事,实在也不知道应当如何相帮呀。” 李氏不出声也就罢了,她一开口,渠出越发像是被人踩了脚,怒火直燃眉梢,愤愤的手指,也从春归的鼻尖转向李氏:“她不知隐情也就罢了,你竟还能说出这些风凉话?!你难道不明白,因生前挂礙死后难消,留连尘世不肯往渡溟海,时限一到,立即魂飞魄散,几生几世轮回修为,都是徒劳白受,这是真正的魂亡,于我等而言,是何等恶劫!” 这话惊得春归如遭雷击,她兀地起立,苍白着脸:“你说什么,什么魂飞魄散?!” 渠出冷笑道:“你莫不以为,你能见你阿娘魂灵,母女两还能言谈互慰,就能一生一世这样下去?有你阿娘魂灵相助,替你窥探隐情,你再不需要我这样的亡灵多此一举相助?我实话告诉你,你阿娘虽然了却心头挂礙,但眼看着也大限将至了,她若再不往渡溟海,归去度朔司,到头来便会魂飞魄散。” 春归不愿相信渠出道破的噩耗,但她目睹阿娘忽尔哀怆的神色,心中大恸。 “阿娘,她说的是真的?”问话时,声音已经颤抖,以及哽咽。 原来生死离别的痛苦,根本不会真正的消释,原来一切的释然,无非基于就算是人魂两别,却仍能日日相见的前提,如今忽尔明白,这个前提原来只是虚像,终究免不得阴阳睽违,免不得一世缘尽,春归还活着,她的意识里不存亡魂的超脱,也根本参不透轮回的奥秘,她能够体会的,仍然只是生老病死的悲凉,以及不舍。 “春儿,莫哭,不要难过……”李氏亦觉凄楚,因为她一直在回避的永别,终于不能因为不去正视就能避免了,她心里清清楚楚,她是真的已经时日无多、大限将至,如果还陪着女儿,就只有在某一日,魂魄无存这个唯一的结局。 就像那些看不破生前情仇的亡灵,必定躲不开烟消灰灭的劫数,造物让他们存在,也最终毁灭于魂灵的执妄,而这样的毁灭,是再也没有转机的完结,是魂灵需要经过轮回,苦苦修为才能登升极乐的超脱,终结于不应有的执妄,就像阳世的功成名就和身败名裂,魂灵也存在着兴衰成辱,彻底的毁灭,就是衰辱。 她愿意只为短暂的陪伴,承担毁灭的劫难,这就是李氏的执妄,可她无法安慰春归,无法再瞒骗她,我能一直陪伴着你,走完你的今生。 但卒然来临的诀别之痛,反而让李氏格外清醒,她挨近春归,再也没法拉着女儿的手,没法给予女儿拥抱当作宽慰,她只能更加的接近一步,好让女儿听清楚她的话,明白她的提醒:“这一切不是你的错,人有人的宿命,魂有魂的轮回,难舍的妄执,兴许就是我的劫历了,春儿,你听好,这是没有办法改变的事,不会因为你听从于渠出,相助这些魂灵,就有任何改变,别忘了你曾经答应过我,还有你的父亲,你有你的人生,只有赢获美满,将来才能摆脱妄执,我们三人,在这一世,有父母子女的缘份,无论是人是魂,我与你的父亲,对你都是怜爱是珍惜的,不要因为我们,答应任何你不想做也做不到的条件,春儿,你看着阿娘的眼睛,你必须答应我。” 春归却没法子看着母亲的眼睛,答应任何的话,她正承受着锥心刺骨的创痛,但这些都化为了不肯放弃的狠厉,她紧紧盯着渠出,像盯着一个具有刻骨仇恨的人:“既然什么都不能挽回,我为何要答应你做这些无谓的事呢?我从来没想过依靠你一缕亡魂,赢获日后的美满,这世间,多的是人遭遇不公,多的是爱恨情仇,人人都有宿命,为何我要把自己牵涉到别人的宿命里?你生前,与我素不相识,自也不存任何恩怨,你休想,摆控我的余生,除非,让你背后的人出来见我,或者不能说是人,而是另一个魂灵,那个一直躲在阴暗处,摆控操纵着你,又企图利用你摆控操纵我的鬼魂,让他出来见我!” 渠出生生退后一步,虽说仍然矝傲的挺着胸膛,可这心虚和震惊的退却又俨然证实了春归的猜测。 “让他出来,我要知道他是谁,否则……你我之间,再也不必浪费唇舌。” 春归听母亲提起过,魂灵之所以游荡世间,是因挂碍未除,她不知道渠出有何挂碍,笃定的却是一点,如若自己没有利用之处,渠出不至于纠缠着她,心不甘情不愿地相助于她,渠出的魂灵,也大不易动恻隐之心,那么她楚心积虑软硬兼施的引荐白氏,企图让她相助白氏,只有一个解释,那就是受人指使。 联想到自己的一番奇遇,失而复得的异能,春归不得不怀疑,一切都与让渠出听令行事者有关。 春归由来抵触莫名被人利用操纵的不适感,她下定决心,一定要把那人或者那魂逼得现形! 第34章 玉阳真君 花榭之外,日照尤盛,这酷暑的季候本缺清风送爽,似乎就连塘里的游鱼,也为这炎气闷苦,好一阵才懒懒的摆尾,兴起轻轻的澜漾,不曾搅动水面。 春归忽生错觉,仿佛耳边攸而沉寂,连那阵阵的蝉吵都安静了许多,悠远得像是从天外传来一般,以至于她听见那声似乎满含嗤谑,又带着几分说不清道不明别样意味的轻笑声时,清晰如近在身后二、三步的距离。 转头看去,隔着美人靠的一株茉莉花后,游廊下不知何时站着一个男子。 黑袍没足,银发悬膝。 他俨然却不是苍老的年纪,缓缓往这边走来,盛艳的日光覆上他霜色面容,也像无力穿透万年积寒而变得虚浮,就连那袭黑袍,色泽都没有产生丝毫的变化,他明明身形毕现,又仿佛是在另一番与世隔绝的时空里。 眉眼冷淡着,不带一些情绪,似经历万古凝成的玄冰。 当入花榭,很近很近的距离,春归才看清那双冷淡幽深底下,似有金光沉掠,她瞪大眼仔仔细细的看,才发觉男子的瞳仁当中,是针尖大小的赤金之色。 “渠出,你先退下吧,顾姑娘既要见我,我来和她说也罢。”男子扬起修长得不像话的手指,那指尖晶莹得近于透明,又让春归怀疑是他的指甲上镶了水晶石,折射出一缕金乌耀眼的光彩。 一贯矝傲的渠出,显然在这男子面前完全收敛了傲气,低着头很快不见了魂影。 “玉阳真君。”这话是李氏的喃喃自语。 “阿娘,你认得他?”春归狐疑地打量男子,一点不因他有如神祇的风仪便轻信折服,那目光犹如是打量一个不知来历的神棍。 李氏不知如何解释为好,越发的有些畏惧和惊慌。 “你到底是谁?”春归当然不认为面前站立这位是个凡人,这样一身装扮,莫说大剌剌进入州衙,就算出现在街头,也一定是要引起围观的,怎么可能来去无声。 “正如你阿娘所言,我是玉阳真君,掌管引渡亡灵之职,所以你阿娘认得我,因为万千魂灵,若无我术引,不能渡过溟海抵达度朔司。”男子的眉眼仍然冷淡,他的到来,仿佛让这酷热的下昼都凭增几丝清凉,又并不像什么冤魂忽到阴风阵阵,似乎多少让人由心而生的敬畏,皆源于他的威严和出尘。 “难道阁下就是传言当中的……黑无常?” 却因春归接下来的这句问话,男子终于被打破了眉眼间含带的冷淡,看过来的目光似有愠意。 “什么黑无常,都是无知的凡辈,虚造出的鬼魅自己吓唬自己。” 春归很不服气,暗道:阁下看我可像被吓唬到的模样? 她见鬼也算见多了,并且还是个常把鬼魂气得跳脚无计可施的女英雄呢。 “那么还请阁下用我这无知凡辈能听得明白的话,好好介绍一番自己的来历。” 气氛一时冷凝。 春归却全然不惧:“阁下出入州衙,恍若出入无人之境,若非鬼魅,又是什么?” 李氏显然是焦急的,下意识间去拉春归的衣袖,拉了个空,忙提醒道:“造物大道之下,实存神、灵、人三界,玉阳真君非灵界,更非人界,应属神苍之界。” “阿娘这样说,也就是并不确定此人身份了。”春归不为所动。 “还真是个刁钻古怪的丫头。”自称玉阳真君不知何方鬼魅者,把那唇角微勾一点笑意,瞳仁里本是针尖大小的金芒,忽而似有弥括:“好比人界,若把君主称为主宰,那么神界的主宰之一,便是太清境神君,我正是太清境神君第九子,不是你心中以为的鬼魅抑或妖孽。” 见春归竟然又望向李氏,似乎向她求证,玉阳到底有些哭笑不得:“你阿娘虽说摆脱了凡体,已经具备了灵界的认知,可神、灵有异,她哪里知道这么多。” 跟着竟一挥手,春归并未觉得卷起一股阴风,但却眼见着阿娘被这一衣袖拂得飘荡开去,一下子便不见了影踪,她又急又怒:“你使了什么妖法!” “都说了我不是妖孽!”玉阳真君做为一个神仙,大是在意“属性”的问题。 春归却偏要激他:“不是妖孽,也是鬼魅!” 却见玉阳突然逼近一步,春归竟能感觉他的鼻息稍稍拂在自己的额头,倒是为此劾了一劾,紧跟着,又见那“鬼魅”伸出晶莹的指尖,触碰她的指掌,出乎意料的温暖,和人体无异。 “你也见过你阿娘和渠出,用你的说法,姑且称为鬼魅者,与我可不相同。” “你是人?” 这丫头!为什么就不承认他是个如假包换的神仙呢? 玉阳气结,又偏要执着的证明,他指掌一托:“你看看你自己。” 春归低头,然后就发现自己也像阿娘和渠出能做到的一样,竟然双足离地漂浮起来。 又见玉阳收回指掌,她便又再脚踏实地了。 “这下信了?”男子又恢复了冷淡的神色,矝雅的姿态。 春归却顾左右而言他:“你把我阿娘怎么了?” “只是让她先和渠出一处,有的事情听闻太多,对她反而无益。” “渠出纠缠我,是受你的指使?” “你一定要这么说,那便确是。” “你有办法,不让我阿娘魂飞魄散?” “没有。” 春归冷笑:“我阿娘说她大限将至,但渠出却明显没有这样的担忧,难道大限对魂灵而言,还有区别不成?” “我只有办法让魂灵暂时不会魂飞魄散,但也仅仅只是暂时。”玉阳仿佛知道春归的盘算,紧跟又道:“你阿娘若凭借并非造物之道,长于尘世逗留,而耽延了轮回,下一世必定会受孽谴,甚至还可能波及再下世、下下世,苦难越多,妄执越深,或许终有一世,难逃毁灭大劫,这非你所愿吧。” 春归黯然,转过身去,她看着花榭之外,那一派炙照光盛,一息间便觉涩辣充斥着眼睑,她垂眸拼命忍抑泪光,良久才道:“我不管你是无常,还是劳什子真君,引渡亡灵是你的职责,何苦牵连我一介凡胎俗体?我根本不知你所称的妄执由何而生,又该如何才能消释,还是那句话,爱莫能助,神神鬼鬼都罢,再也不要出现在我的面前。” “顾姑娘,我找上你,可是为了你好。”玉阳是真觉有些气结。 真神显灵,凡胎俗体难道不应该顶礼膜拜?这个臭丫头一副不以为然的模样是怎么回事! 他根本不用拿身体阻挡春归,只微微一动念力,春归便迈不开步伐了。 “我让渠出跟着你,引荐亡魂求助,你若答应消除他们的妄执,不仅仅是帮了他们,也是帮你自己。” “这话,还真可笑。”春归想走迈不开脚,却仍然不觉恐慌。 “我没有骗你,也犯不上骗你!”冷淡的真君,这回真被激怒了,连神界的诸君,对他都是毕恭毕敬,偏偏就被这么个凡人不信任,她那是什么目光,跟看一个骗子没有两样。 “你的宿命,乃早亡,你若不按我的指引行为,便逃脱不了宿命。” “既是宿命,那么我也认了,横竖早死晚死,也都逃不过再度轮回。” “你!不仅仅是你,天下苍生,都难逃浩劫,只有你按指引行事,才能挽回。” “我小小女子,凡胎俗体,还是个早亡的宿命,有什么能耐振济苍生?”春归像听到了天大的笑话般,也的确把这当成一个笑话。 “你真不在意么?”玉阳蹙着眉头:“如果我告诉你,不仅仅是你,你所有在意的人,他们都将不得善终,你也会认为,无非宿命,甘愿消极的袖手旁观?” “我父母双亡,还有什么让我在意的人。”这话,却稍稍低沉下去。 “纪夫人于你是否有恩,柴生对你是否有义,还有你的嗣兄顾华彬,你的夫婿赵兰庭,他们的祸福荣辱,可全都系于你一念之间,顾姑娘,我深深以为,你还当慎重考虑再作决断。” 念力一松,玉阳没有再拘束这执拗得让他竟然都觉头痛无比的女子。 但春归却没有急着离去。 玉阳不由得心生期翼,稍稍有了笑容。 “护佑苍生,难道不应是神佛的责任?阁下自称神君之子,要挽回人界劫难,易如反掌,为什么要强我所难,妄言取决于我一念之间。”春归当真不愿相信对方的鬼话,但她又的确心生动摇。 无法解释的诡异状况,是她亲身的经历,她实在无法说服自己这仅仅只是一场骗局。 “易如反掌?”玉阳挑起眉梢:“违逆造物大道,难逃大道之谴,此乃人界浩劫,非我神界,倘若人界凡体明知浩劫在前,依然置之不顾消极处世,我神界真君,又何必甘冒天谴多管闲事?!你当我真没有担当风险么?若不是我妄施仙术,开启你的灵识,你以为你能与亡灵沟通?你知不知道我这样做,承担着什么后果!” 玉阳越发恼火,重重一拂衣袖:“也罢,言及于此,如何决断,由你而已,我只最后提醒你一句,我能做的,也就仅仅限于这些,你大可以消极,眼看着你在意的那些人,一个个死于祸难,执妄难除,灰飞烟灭去!” 第35章 方为永诀 像来时的悄无声息,玉阳真君的离开,也像突然被阳光蒸腾了身形,而后蝉吵声又突然响亮起来,望向那水塘,似乎一条条的红尾也莫名摆荡欢快,自东而来的一阵疾风,使白色的芳朵于枝梢笑得娇俏,小小花园里,有如无形的咒止又无声的开解,只留下一个春归,她在几多生灵轻快的一时,再也无法谈笑如常。 很多的决断,不用急于此刻笃定,春归却懂得有那一件,是当真不能再绕开了。 没有稍长的时间,她很快便见阿娘的魂影经粉白的围墙显现,一样是沐浴着金乌光盛,沐浴着茉莉浮香近前,这一刻她的心胸像被一支无形的箭簇洞穿,漏下血淋淋的空洞,再有剧烈的疼痛瞬间充满了脏腑,春归不知道为什么她要经历的离别,回回都是如此猝不及防,她真想什么都不顾的痛哭失声,好像只有这样宣泄,才能姑且缓和身体里剧烈又沉钝的疼痛。 但她看到阿娘眼里的水光,无奈又悲凄的神色,春归知道自己还是应当冷静下来。 她把整个像暂时被抽空了力量的身体,斜斜交托给美人靠,她侧着脸,把下巴稍稍藏在肘弯,她不能一直盯着阿娘的泪眼,她看向不知从哪里飞来的翠鸟,站在花枝上,她觉得那只翠鸟一直长久的站在那里,根本没发觉其实鸟儿数息后就飞走了,空留芳朵随着风定,也渐渐安静下来。 她问:“阿娘,你将要去的癸酆,将要去的度朔,那里究竟是什么地方呀?” 这是对于那个地方,据说是亡灵的知觉里唯一的归宿,春归第一次产生好奇和关注。 她原本以为这样的关注是大无必要的,因为迟早一天,当她完成了她在尘世的宿命,一口生气断绝,那时就会自然而然恍然彻悟,那时她会随同阿娘一齐归去,她以为对于魂灵而言,数十载的尘世光阴并不算漫长,她根本没有想到她的阿娘经不起这样的等待。 现在,她必须要送走阿娘了,就像阿娘的妄执是她的余生何以寄托,她也忽生关注,阿娘的归宿将为怎样境遇。 她静静的倾听,眼睛一直看向别处,她认真去体会阿娘描述的溟海之北,那个和传说当中的幽冥地府大有区别却又隐约关联的地方,叫做癸酆的魂宿之地,造物为所有凡灵营造的乐土,只有消除妄执才能抵达的幽境,仿佛当真是值得向往的,不,是凡灵应当视为唯一的向往。 但阿娘现在还不能在癸酆久留长存,阿娘要去一个称为度朔司的地方,再经轮回转世。 所有的凡灵,当必须经历万千轮回之苦,当彻底摆脱妄执的一天,才能长存极乐。 这似乎,就是尘世里,有些人对于长生的妄执呢? 春归不知道答案,阿娘也无法告诉她答案,阿娘只是说,每一个轮回,每一遭人世,都是凡灵的修为。 “那是不是在度朔司,真有阎王判官一样的主持,他们会把尘世里的罪孽,报应于轮回?” “不,没有那样的主持。” 阿娘说爱恨情仇,贪嗔痴怒,都是尘俗的妄执,若魂灵不能放下,就无法再归度朔,而造物,是以超然之态,淡视尘世间所有的恩怨情仇,造物看来,一切只有因果,无分善恶,谁知今生遭遇之恶,不因前世所种之果。 若一世不能放下妄执,那便是凡灵的彻底毁灭,纵然已经历百世轮回,统统都是徒劳无功。 春归又想,这似乎便近似道家所称“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原来从来就没有所谓的苍天有眼呀,尘世间的恩怨兴亡,确然只有尘世间的众人自去承担,如果不能做到超脱度外,那么就亲手了断,否则,死后说不定就成了妄执,一缕游魂飘荡世间,不能偿恩也无法复仇,只好灰飞烟灭。 “阿娘的妄执,从来不是因为仇恨。”春归叹息,轻轻合眼:“女儿不孝,从前偶尔还会在心中比较,认为阿爹更比阿娘疼爱女儿,直到这时,女儿才知道,阿娘竟然为了不舍女儿,明知何处才是归宿,明知何方才为向往,又明知尘世悲喜,无非凡灵万千轮回必经,终有超脱之时,但阿娘依然不肯抛下女儿在苍茫人世,为了陪伴女儿一些时日的欢喜,宁愿身担灰飞烟灭、万劫不复。” 她一直以为软弱的母亲,太过拘泥礼法,一再妥协不敢抗争的母亲,原来是这样不顾一切的为她奉献着,纵然已为魂灵,纵然已断此世母女之缘,只是为了暂时的陪伴,就肯承担如此绝望的痛苦。 她竟然一直都不知道,她的阿娘,肯这样为她牺牲,也多亏现在知道了,一切还不晚,没有等到后悔莫及的地步。 “阿娘,不要再为女儿心存妄执了,离开吧,去本属向往的溟海之北,去癸酆,生离死别是女儿应当在尘世承担的苦痛,也是女儿一介凡灵的修行之道,阿娘明明知道这些的,对不对?所以,不要再留连尘世了。” 春归闭着眼,她仍然不敢去看阿娘的模样。 但她却听见了阿娘的泣不成声:“春儿,我的孩子,这些都不是你的错,是阿娘不能放下执妄,理当遭受毁灭的劫噩,癸酆极乐纵然是向往所在,万千凡灵,却也多的是在轮回时灰飞烟灭者,能登极乐者原本就是少数,就算这一世,我就算已然度劫,在下一个轮回,也许终究难逃厄灭。” “阿娘,就像女儿这样的凡人,纵然勘破尘世难逃生老病死,却仍然寄望余生能得安宁喜乐,不肯消极迎接宿命,这是凡世的规律,于阿娘而言,又怎能因为极乐难登,便宁肯选择厄灭呢?阿娘要相信,女儿是真的已经放开了。” 她终于是睁开眼,冲阿娘微笑着:“女儿此生,幸得父母爱怜,又比更多凡体,幸知原来轮回有道,魂灵有属,纵然再经生老病死、爱恨情仇,生气断绝之日,应当也不会再心存妄执,可阿娘若不超脱,便必定会成为女儿日后的妄执了。” 所以再是艰难的决别,也必须果断的面对,这就是生为凡灵,避免不了的万千磨砺,所以尘世里才有这么多新生的婴孩,来到时都要放声痛哭,或许便是魂灵的知觉未曾完全淡却,他们都懂得将来要遭遇的一切。 磨难和艰辛其实不算什么,是又要再一次经历生老病死,妄执的产生和消除。 春归决定在这个下昼,亲自的真正的送阿娘离世,她说会站在这里,希望阿娘前行不要回头。 就像阿娘明知尘世的富贵荣华不算完满,悲苦凄愁也并不算真正的厄难,可仍然要担心她的孤苦无依,一直看着她终身有靠才算放心,春归也要目送着她的阿娘,可以不回头地离开,这样她也才能放心,阿娘可以抵达溟海之北,度朔司中。 所以她要站在这里目送,直到金乌光盛里,再也不见阿娘的魂影,不知不觉恍恍惚惚间,春归的步伐已经到了那面粉白的院墙前,她从墙上的花窗张望,是绿荫如盖,是游廊如局,墙的那边,来来往往的人影不再有她的熟知亲近,纵然不是站在荒漠和旷野,忽然觉得一切都是如此的苍茫空荡,她再一次切身体会到了孤寂无力的凄惶,在未卜的尘世,是这样的孑然一身。 坚持了也决断了,放心了却不能释怀。 胸腔里的创痛再也忍不住,春归抓紧了衣襟,她蹲下身来,把眼泪流在了膝盖上。 第36章 疱厨用处 兰庭一贯喜欢经小花园而过这条捷径回到自己暂住的院落,他已经忙碌了整整三天,都是宿在外衙的书房,这天终于了却了几桩手头的事务,想着趁早回来休息一番,兴许还要抽出空来应付一下麦芽糖一样粘人的赵小六,这孩子最近连尹寄余都嫉恨上了,上昼时居然闹着沈夫人要把尹寄余调回北平,等大哥哥和他回北平之后,再把尹寄余召来汾州,免得“大哥哥总被尹先生霸占”。自是未曾如愿,竟直奔尹寄余家眷居住的小院,撒了番泼,把尹小妹给气得跑来找兰庭告状。 对于胡搅蛮缠的赵小六,赵大爷一贯有自己的一套方法约束,听尹小妹的抱怨只觉失笑,倒并不觉得如何头疼,往小花园的西角门进来时,脑子里还琢磨着要怎么对赵小六小惩大戒才好,怎知刚进了园门,游廊上没走几步,便见一面白墙前,蹲着身埋了头的女子肩膀抽搐个不停,俨然是在哭泣,却没听见哭腔。 兰庭只是匆匆一眼,并未认出女子的背影,步伐不由有些踌躇,猜测着兴许是哪家的女眷受了些委屈,悄悄面壁发泄呢,他自来了汾州,除了尹小妹以外,鲜少与其余女眷交道,又一贯没有随便怜香惜玉的习惯,深觉自己也无法宽慰一个陌生人,说不定反而会让人家不自在,就打算绕着反方向兜圈儿,回避过去这遭。 还没转身,就见那女子站了起来。 兰庭便是一怔,因为这时,他似乎认出了那背影并不陌生,又疑惑自己是否认错了人。 而春归之所忽然起立,却是因为渠出的提醒:“我说,不是我想打扰大奶奶你,可千万别怪我没提醒呀,大爷正往这里来,瞅见你在这儿面壁痛哭,你可得想好个情由,别一着急,只能胡诌是迷迷糊糊撞上了墙,把自己个儿撞哭了。” 春归这时哪里顾得上和渠出驳嘴,但还有理智不能把这提醒置之不顾,她也确然不惯用悲痛的面目示人,这也是因为下意识里,她还并未把兰庭当作可以交心的伴侣,他们之间可以谈笑风生,相互探知着喜恶,却做不到无话不谈,把心里的伤痕坦露在对方的面前,大多数的人都习惯了隐藏弱点和伤口,春归也不例外。 所以她急急忙忙着擦拭眼泪、压抑悲痛,她也知道无法完全掩饰一场哭泣,但她不愿让如此狼狈又或说真实的一面,就这么对兰庭坦露。 无关防范,只因生疏。 当春归转过身时,虽然仍旧低敛眉眼,兰庭却也确信女子正是他新娶未久的妻子。 认知里那样坚韧开朗的少女,这时却像一枝刚被风雨欺凌的芳朵,没精打彩却又不肯完全的示弱,垂着面颊踌躇不前,我见犹怜却还不失倔强。 兰庭有些微的犹豫,他不知春归这时愿不愿意面对他。 因她的模样,实在不像是在期待安抚,倒像是做了什么坏事,无意间被他撞见大是沮丧的情状。 但兰庭还是靠近了,在他脑子里尚有犹豫的时候,身体便下意识的做出抉择。 “怎么了?” 很简单的询问,兰庭并不认为春归是受了任何委屈,因为这个女子,在面对如狼似虎的族人威逼时,可都没有哭哭啼啼,如今在知州府衙的内宅,能让春归委屈的人只有沈夫人,但兰庭可不认为沈夫人有把春归欺负得默默痛哭的能力。 既无法强颜欢笑,春归干脆僵硬着脸,只尽力平和了语态:“午餐时陪夫人用膳,有一道清炒笋丁,那是阿娘从前惯爱烹炒的菜肴,一来是睹菜思人,再者品食时,大觉菜品虽同,滋味却相去甚远,越发思悼亡母,午休后行来园中散步,一时克制不住伤感。” 那语态到后来,依然是忍不住低沉下去,很有些不肯多说的悲惰。 “那……我先回去,辉辉再在园中散一散心?”兰庭温言问道,也只得到了闷闷两下颔首。 当到月亮门前,兰庭又再回首,只见春归已经移步花榭内,斜斜倚在美人靠上,又是背对着他,只这样看来,情绪倒比早前平静许多。 但愿,让她一人独自缓解丧母之痛,这样的安抚更加合适吧。 兰庭忽然发觉自己面对这样的情境,竟然如此木讷,想起包括尹寄余在内损友们,曾经嘲谑他的那些话,又实在怀疑丢下正处悲痛的妻子默默疗伤的作法正确与否,因那一刻,他是推己及人了。 只是,春归终究是女子,小小年纪,便父母早亡,这个世间多少礼法,对于女子是何等苛厉,他一直懂得的,当失去最可信最温暖的依靠,需要独自面对一切的女子,再是如何坚韧与豁达,她明媚的笑脸背后,终究还是有彷徨和伤感的吧。 就真的不需要他人的安慰,仅仅只靠自己,就足够了吗? 抱着这样的犹豫,兰庭显得有些心事忡忡,彻底把赵小六这熊孩子给抛到九宵云外了,巧合则是刚进院门,便见宋妈妈拿着一个提盒在几步之外,一问,兰庭才知原来一连几日,春归都觉倦乏无神,又不肯请医问诊,闹出麻烦事体,宋妈妈便想着,从前学会的药膳中,有一道便是补神抗乏的作用,问库房将食材药品都调配齐全,准备自己动手烹制。 兰庭就问:“过去岳母爱做那道菜,清炒笋丁,究竟有什么秘方,那样别有滋味?” 他看见宋妈妈显然怔了一下,才笑着回应:“这……老仆就不知了。” 是不知情,还是根本就没这回事呢? 兰庭也只是稍怀猜疑,便摇了摇头不再追究。 或许这情由当真是春归随口杜撰,可也不算多么要紧,他们这桩姻缘,是确确实实的盲婚哑嫁,既是新婚,又还未曾真正圆房,相处起来难免还有隔阂生疏,纵有一些心事,春归隐瞒不告,也是情理之中。 兰庭却并没有就此打消路上萌生的,另一个想法。 他入内,只换了一身更加轻便的常服,又不知去了何处。 春归回来时,霞光已然艳丽,渐有凉风舒卷,正是盛夏里的一日间,最为惬意的时光。她本是要先往沈夫人那里问省,却被兰庭叫住:“我知你今日情绪不定,又听宋妈妈提起,原来这几日都有些不舒坦,夫人她原也知道,我一替你告假,夫人连说这几日都不用往她那里去了,让你好生休养才是。” 又一指凉亭:“饭菜都已经摆置好了,虽是夏季,也不能耽搁太久,有的菜品一凉,可就有失鲜美。” 春归本有些心不在焉,但到底还算平息了情绪,越不肯用哭丧的形容示人,她暗暗打起精神来,没想到今晚的几碟子菜品还真出奇的色香味全、鲜美可口,当真便化悲痛为食量,将桌上的食物一扫而光。 兰庭笑道:“辉辉觉得尚还可口?” “可口极了。”春归愉色婉言:“都快赶得上我阿爹的手艺了。” “岳丈竟然也擅厨艺?” “那是当然。”却突然意识到一个“也”字,惊喜道:“今日这几味菜肴,食材虽不算罕见,鲜美可口却远胜往常厨内烹制,莫不是……” “我因闻今日辉辉因为没有食用可口的菜肴,悲痛难忍,偏我又笨嘴拙舌,不知应当如何安慰,就想着,好在还有一点本事,不如一试,也是等见辉辉当真眉开眼笑后,我才敢承认。” 春归越发惊奇,张了张嘴,却又一抿,终是一笑。 “辉辉想说什么?” “原本我是想说,君子远疱厨,却又想起当年阿娘如此劝阻阿爹时,阿爹便说这话可不是让君子远离灶台的意思,也就不多话了。” 兰庭也笑,微微咪了眼角:“只是我这厨艺虽然不错,到底还是比不上岳丈呀。” 不过他显然并不介意,春归也没有着急辩解,在她的心目中,自然是阿爹处处都比人强。 “辉辉,我只有一点,可以胜过岳丈。”男子忽然说道,敛了笑容:“今后余生,数十载的光阴,由我代替岳丈陪伴照顾着你,时间的长短上,是必定胜过了。” 他这样说时,只是认真了些许,没有多么的柔情款款,认真品来甚至算不上山盟海誓,又甚至说完之后,似乎还微微有些羞涩窘迫的模样。 但春归又当真觉得,在这一刻,她确然是被这个还算不上熟知的男子,安慰了胸怀。 陪伴和照顾,赵兰庭仿佛当真懂得顾春归的需要。 第37章 茶话安危 天边的霞色还在拼尽努力的灿烂着,天幕上却早早有了隐约的星光,往来的晚风似更柔情舒展着些,纵然天色一点点被黯沉侵蚀,心绪却也一点点的更加宁静了,是一日将尽,入夜清凉,多少躁闷都能较为轻易的为惬意所替,时光总是在这有感无察间前行,天地看似寂然不动,气机又何尝瞬息稍停。 一餐可口的美食后,不待谁的邀约,新婚的夫妇二人便如有灵犀般身体力行顾济沧长辈的养身良法,他们一齐漫步在自己这方不算敞阔的居院,身体还保持着让彼此自在的距离,言谈却没有片息的沉默。 说话较多的仍是春归,她愉色婉言的重提往昔,仿佛已经相隔许久的稚拙岁月,还清清楚楚的留在脑子里,几乎不用多么刻意去追思,述说出口就是那样鲜活。 她说得多的却仍是父亲,后来连自己都有所感察,下意识间,相较刚刚失去的母亲,丧父的哀痛已经在不知不觉间,到底渐渐平息了,她突然有些感慨时光这剂良药,仿佛真能淡却一切的悲苦,唯有喜乐才是更顽固的情怀,可以如此深刻的留下来,可以如此轻易在不经意间,就诉诸于口。 她所思念的所依赖的,无比艰难时刻真正可以鼓励她不曾绝望的情怀,正是过去积累的美好幸福,现在的她是失去了父母的陪伴和关爱,但并不代表她从来不曾拥有过。 所以,她仍然是感觉幸运的。 后来他们又回到凉亭,这个时候天色已经彻底浓沉下来,却更有月色遍地星光满天,春归想起母亲述说的溟北,那片极乐的归宿,也是这样的星月明澈。她想就算再也不见,可到底和她的阿娘,还是处于同一片天地之间。 好像就更觉幸运了。 这世间多少的人,也在经历死别永诀的痛苦,却又有谁能像她一样,真正确实亲友的离世是心存安慰再无挂礙呢?他们的归属,不是幽冥地狱不再凄惶悲苦,他们已经完成了这一个轮回,他们摆脱了这一重妄执,有望修得真正的圆满。 分离是先一步早登极乐,这样一想,又何必为了亡人痛苦? 又或许所有永诀的悲痛,原本便无关离开的人,而是在世的人所存的妄执罢了,因为失去,那样爱惜自己的亲友。 现下她的面前,被修长干净的一双手,轻轻递送一盏白瓷杯。 茶色红亮若琥珀之光,闻香似品松烟,未饮尝,唇齿间似已觉醇和。 “这是花卷,虽汤色浓沉,却有消暑解渴的作用,且也利于安神,不至于影响睡眠。”兰庭微微带着关切:“早些时候我才听说,辉辉近两天日昼时常觉困乏,我思谋着怕是夜里没睡安稳,当少饮龙井、翠芽诸多醒神的茶水,倒是花卷、青砖这样的黑茶,常饮也无妨。” 春归很受用他这样关切却不追究缘由的态度,却忽而想起还待抉择的事件,自己便主动提起:“确是这两日晚间,常受噩梦困扰……梦里似乎是祸乱四起,人间似成鬼域,各各忙于奔逃,却处处都临杀戮,端是满目疮痍、哀鸿遍野。攸而惊醒,也笑自己杞人忧天,如今分明是太平的治世,怎会发生如此浩劫?可想起梦境里的尸山血海流离失所,终难入睡,所以日昼难免疲倦。” 兰庭微微蹙眉,他以为是因父母双亡、族人相逼的遭遇,春归到底会觉得孤凄难安,任是如何坚强,下意识间仍具忐忑,这才反映到了梦境里。 若要根除这样的噩梦,自是让她感觉到更加安定有力的维护,可偏偏,因为自己的缘故,将来免不得连累春归涉入诡谲风波,口头上的几句宽慰之辞,又哪里能让她真正长久的安心呢? 兴许应该让她确实的相信,做为她的丈夫,自己还有几分能力庇护她的周全。 便道:“光宗帝治时期,辉辉尚处年幼,应未经历多少离乱,想是不知那时的动荡。” “倒是听纪世母提起过一些。”春归一冲动,险些没把“鬼哭狼嚎、阴风阵阵”的八字概括如实道出,想到这是贬批皇帝的言辞,太落口实了,才转而委婉:“纪世母说,当时朝堂多亏还有祖父为首的忠直臣公,坚持抵制歪风邪气。” 兰庭却无意委婉:“光宗帝最信任者,为三起,宦官、术士、奸妃。相比内阁臣公,这三起人更加亲近君侧,为了争权夺利,阴谋诡计不断,构陷忠良更加成风,我听祖父说起,那时多少官员,上朝之前都要与家人决别,因为不知还有没有性命下朝回家,原本位极人臣,转眼全家履没者时常有之,东、西二厂宦官,竟以构陷作为攀比争宠。” 他原本是霁日光风的仪态,说起光宗帝时的动乱昏暗,眉宇间也像笼罩着无尽的阴霾:“光宗帝起初最为宠信的宦官童振,原是个落第的秀才,后来担任了地方县学的教官,他眼见凭借科举应试难有荣升之途,于是自阉入宫,凭着狡黠善于伺察人意,一步步得了光宗帝的宠信,任命为司礼监太监,离间光宗与内阁诸臣,手握生杀予夺重权。但童振的野心并不仅此而已,他还企图以文武全才之能名垂青史,故而游说光宗帝,授他统帅二十万禁军,征讨瓦刺,谁知路遇瓦刺三万部,竟然全军覆没!” 二十万打不过三万人?春归听得直瞪眼,在她以为,如此悬殊的兵力,就算一窝蜂上前,踩也能把三万人给踩死了。 “二十万主力覆没,瓦刺又打算趁胜进犯京都,当时朝堂之上一片混乱,光宗几乎决定弃北平而迁都金陵,多得当时的兵部尚书董公迎难而上,力驳南迁之谏,并调兵遣将防御九门,力守京都不失,否则,也许在当年,辉辉梦中所见的满目疮痍、哀鸿遍野便将成为现实,而江山社稷华夏之统,无复存在,异族鞑虏,会再次欺霸中原臣民。” “那么董公后来……” “就是现今的晋国公。”兰庭喝一口茶,似乎是平息愤怨,又再说道:“晋国公深知,盖世功劳当不得一个矝字,尤其光宗帝还多疑善忌,一味听信奸小谗言,虽立下大功,但在事后却韬光养晦,光宗帝也果然对他猜忌日深,虽赐爵禄,却连兵部尚书的实职都改授他人,就算如此,在那些奸小的陷构下,晋国公都险些遭遇牢狱之灾、杀身之祸,确是在祖父、许阁老等等臣公力保之下,才能化险为夷,等到今上登基,再度待以重用。” 春归吁了口气,她小时候,也随着父亲听过说书人的评演,知道往往飞鸟尽而良弓藏,每闻如此不平之事,都觉义愤填膺,于是就怕曾经挽救万民于水火的董公也会落得如此境遇,听说虽经磨难,到底还健在,是真觉得庆幸。 “今上仁厚,且有志中兴,可惜积弊已久,仅仅一代帝王难以还复天下清平,要若是……继位之君不继今上而肖代、光两代帝王,不但革新难成,只怕社稷倾覆,这不是一姓的兴亡,实在关系万千的安危。” 春归听得心惊胆跳,想当然道:“汉、唐两朝覆灭,便是内宦殃乱,我朝太祖建国之初,也明令宦官不得干政,为何祖父不曾谏言今上,废止宦官干涉政务?” 兰庭深深以为,春归一个及笄不久的女子,竟知道内宦殃乱的史实已属不易,不过对于春归的疑惑,他也只能回以有所不知的一哂:“太祖禁止的不仅是宦官干政,太祖甚至还废除了中书省,坚定军政大权由君主乾纲独断,太祖乃马上夺得天下,精力充沛,且勤政廉政,定立的制度在太祖统治时似乎并无大谬大失,但太祖忽视了一点,那就是子孙后代,尤其当国家日更富强之时,继位的君主不可能皆如太祖那般勤政。” 他叹道:“政务繁重,君主事必亲躬,难免力不从心,故而中书省虽然被废,渐渐却又组建内阁,且随着太平盛世的到来,代代君主日渐松泄政务,内阁又逐渐享有了丞相之权,事实上君权与臣职,历来都存在着较力,所以君主为了掣肘臣子,但又无法事必亲躬,便需要另外一起势力代为较力,有的时候是外戚,有的时候是宦官,共同点都是君主身边亲近的人。” 春归竟然明白过来:“这就是说,就算今上仁厚,且对祖父格外信重,但只要祖父谏言禁绝宦官干政,今上也会猜忌祖父另有居心?” “也确然,就像不是所有的文臣都正直无私,并不是所有的宦官都奸险恶毒,而且相比外戚权贵,宦官纵然一时大权独揽,君主一旦想要铲除,并不至于引发逆乱。又比如现今的司礼太监高东,虽得今上信重,却不似童振之流,贪婪无度、陷构忠良,颇有两袖清风正直无私的气骨。” 可见制度的优劣,实在离不开君王的执行,弘复帝没有太祖、成祖那样健康的体魄,身体原因造成他无法事必亲躬,性格太过仁厚,也造成在肃改积蔽等等方面的优柔耽延,最要命的是在储位废立一事上的迟疑不定,导致社稷兴亡、天下安危未卜难测,现下看来是治世,说不定转眼又有祸乱。 第38章 不存余路 但是关于隐患及忧虑,兰庭并不想让春归过多的承担,他替初闻国政俨然有些怔忡的女子再斟一盏温茶,攸忽间眉宇所含的阴霾便不见踪影,语气柔和下来:“辉辉若对史实时政心生兴趣,日后回了北平家中,闲睱时大可去垂云楼看阅典籍又或邸抄。” 春归心不在焉点了点头,立时又回过神来:“垂云楼?” “是家中藏书的地方。” “我可以去看阅典籍邸抄?不是说……我的意思是女范女则上说,女子无才便是德。” 话虽如此,春归那双眼睛却分明饱含期待,一时间如同满天星光都在乌眸之中熠熠生辉。 她没有叱咤风云的野心,但因为父亲曾经的纵容,却对典故、时政又的确心生兴趣,总认为若真浅见无知,祸难临头时就会束手无策任人宰割,正好比当初母亲病危族人欺迫时,要若她真像那些闺阁女子满脑子礼法教条,非但听不明白纪夫人母子的出谋划策,也万万不能有那番破釜沉舟的决断。 内宅生活多么无滋无味,她也渴望有接触外界的一扇窗户。 “岳丈想来对什么女子无才便是德的说法嗤之以鼻吧。”兰庭眼看春归的神色,几乎失笑,眉梢于是舒展开来:“岳丈多少高知卓识,我这小婿虽大有不及,在这一点上,可幸所见略同,日后在时政要务等事上,倘若能闻辉辉的见解,指不定还能茅塞顿开,又闲睱时候,能与辉辉青梅煮酒,论一论古今英雄,何尝不是为房帏添一乐趣。” 这情话说得让女方完全没有娇羞的意识,春归但觉心花怒放,她从前就爱跑去父亲的书房读书,以为从此连这爱好都成了禁忌,忽然间就得“赦免”,就好像和过去的生活到底有了联系一般,让她对原本未卜的人生,终于有了一点确定的踏实。 可忽然又听一句:“只是关注归关注,辉辉到底是内眷,不用为外务纷扰过多忧愁。” 春归才得一惊喜,理智还在飘忽中,听这话不由一挑眉梢,稍觉郁闷。心说大爷到底还是对女子有些轻看的,大约这般宽容,只是为了日后相处时更多共同语言,免得她成日家油盐柴米、脂粉女红,听得两个耳朵都起了茧子不胜其烦。 只这样的不悦又飞快消释了——无论如何,像兰庭这样的夫君,还是可遇不可求的,有多少人还记挂着能和妻子相谈甚欢?这世道,男子可能享有妻妾成群的特权,和妻子话不投机,多的是解语花体贴人慰籍闲睱。 偏偏她些微的不服和郁闷,还就被兰庭觉察,又解释道:“我可不敢小看辉辉,只是你我到底生活在世俗,虽心无拘束,却身不由己,很多事情你虽知忧患,限于内宅却无法解救,为此担惊受怕,以至于焦虑不安,那就大无必要了。” 原来如此呀…… 春归再无不悦,一双清秀的眉,弯如月笑,正要说什么,却被两道认真的目光看向,她甚至能见兰庭清亮的眸心,有她喜悦的模样。 “不用担心,你要相信我,还有保护家人的能力。” 家人二字,像极了这晚温热醇和的茶水,慰籍心胸。 后来夜色很深,春归已然回房,她倚着窗户,还能望见兰庭的房间,他的身影映照在窗纸上。 他似乎还在阅读,灯影摇晃中,坐姿安然不动。 春归便想,那个玉阳真君,不知是鬼是神的存在,当真是拿稳了她的软肋,其实从一开始,就笃定她并没有别的选择。 不要说纪夫人、嗣兄、柴生等等对她有情有义的人,就说兰庭。 他这样一个人,一个只因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就接受了她把她当作家人和责任的人,义无反顾承担她的安危力求给予她陪伴和照顾的人,就算万一可能,会遭遇不幸,她也做不到袖手旁观,接受尘世给予的所谓宿命。 被利用又算什么呢?只要她的家人,她的亲友,可以在这一个轮回里,安然无事,那么就值得她竭尽所有,和在意她的,同时她也在意的这些人,争取多一寸光阴,多一日相守。 因为于她的人生而言,这个柳暗花明的转机,当真是弥足珍贵。 这一个晚上,也再没有游魂的唱曲声,干扰春归好眠。 次日,又是金乌光盛,蝉吵声浓。 当渠出的魂影飘然而至时,春归已经全然不再彷徨,她手里针线不停,眉眼波澜未生。 “让白氏来吧,我听她有何冤情。” 渠出不无狐疑地盯了春归好些眼,她有些不信任春归就这么轻易的妥协,尤其是当见白氏来到,春归也只漫不经心打量时,渠出越发不确信起来。 春归却是因那随意的打量,先有了几分判断。 相比渠出的坏脾气,白氏俨然显得和气许多,根本不存已为魂灵就“高人一等”的自傲,确然似有妄执未消,急欲超脱的焦急,尤其是说到她的女儿时,泫然泣下,真像她的阿娘,纵然不在尘世,也难以摆脱为人之母的羁绊。 只字不提玉阳真君,似乎根本就不知这其中的利害和交易。 春归有了几分笃断,至少,白氏真有冤屈,生前不像作恶之人。 可也未免太糊涂了些,竟然在死后,逗留尘世这么多日子,仍然不知是谁害了她的性命! 春归不由扶额,心说难道她还要负责断案找出凶手这一难题? 也许是春归许久未置可否,渠出倒焦急起来,喝令白氏先回她生前的居外去,又好声好气怂恿春归:“前些日子,我常窥闻大爷和尹寄余议事,拟出那张名单中,赫然就有白氏的丈夫王久贵,大爷是疑他向施良行行了重贿,也打算着要察办这事,争取王久贵的口供,大爷既肯好好待你,这事又凑巧合了大爷的计量,你向大爷求助,大爷必定就能顺水推舟。” 难得渠出既然肯出谋划策,春归自是深觉稀罕,也没再给她脸子瞧:“这事我应下来,自会想法子,但契机可不能这样简单,还需要废些铺垫,我先筹划着。但王家那边,你也得先去盯着些,白氏叙述时还算明白,不曾颠三倒四,只当局者迷,恐怕她回去窥望,也难觉察出多少蛛丝马迹,她是被害人,对于真凶都一点没有头绪,我对王家的了解,全凭她的一面之辞,就更能断明真相了。” 渠出这回没有反驳,应诺一声,影就飘了起来。 春归倒觉有些疑惑,抬眼盯着她:“今日姑娘怎么这样好说话了?” 渠出影在半空中,翻了个白眼:“我算是服了大奶奶,连玉阳真君都敢刁难的人,彪悍如此,还不让我们这些游魂儿佩服个五体投地?怎么敢不听令行事。” “我是无知者无畏而已。” 渠出又呵呵笑道:“这话你说得对,如你等这样的凡人,灵识未醒,哪里知道玉阳真君对诸灵而言,就相当于尘世的君主对臣民有生杀予夺大权,可别怪我没提醒你,真把真君开罪了,仔细灵归度朔司时,真君不施仙术引渡,你就等着在溟海边上魂飞魄散吧。” “玉阳真君口口声声造物大道不能违逆,怎么,难道他就不怕滥用职权而受天谴。” 渠出嗤道:“说你无知还真无知,你以为但凡一个小仙,又或是神君之子都会引渡之术?何为造物大道,赋予引渡之术让玉阳真君束管灵界就是大道之一,那么真君是否引渡,也自然符合大道,哪来滥用职权之说。” “我看着,那什么玉阳真君,还能夺人性命吧?既会这等法术,岂不也是大道赐予?那为何他不干脆为尘世除了祸根,非要借我之手。”春归提起玉阳二字都要连皱好几眉头,俨然毫无敬畏。 气得渠出又落地站稳,争辩道:“神界得道者,可辖管灵界,然而人界却自有君王统治,虽说但凡一个小仙,夺人性命是易如反掌,然而影响人界生死,就是违逆造物大道,莫说会为大道所谴,甚至会被神君惩制。” 忽而又意识到春归是在套话,渠出连忙住口:“你也别套我的话了,我知道得并不比你阿娘更多,根本便不明白你们这些凡体是福是祸是生是死,玉阳真君为何要楚心积虑干涉改变,真君只让我听令于你,我也算是知无不言,言听计从了,你若是需要我相助,动动心念即可,玉阳真君自然能够感知召我前来,若无要紧事,就别支使我飘来飘去瞎折腾。” 这回没飘,选择横冲直撞穿墙而去。 春归长叹一声,看来,今后少不得和渠出这个坏脾气的亡灵合作了,杀千刀的玉阳真君,就不能给她挑个温柔和善的助手?利用人都不晓得递把趁手的武器,算个什么神仙,比鬼魅还鬼魅的家伙! 九万里之外,溟海之上,某个银发乌袍的神君感知这番腹诽,气得险些没把一群亡灵丢进海里。 第39章 阴魂不散 王久贵最近很郁躁。 他已经很久没有这样郁躁了。 自从二十岁那年,机缘巧合之下,他随富商的海船远洋,带回一批舶来品通过交易牟取第一桶金,从此开始发家,经过近三十载的积累,已为富甲一方的商贾,这个时候太祖对于商人的种种限制,其实基本成为空文,王久贵早就过上了锦衣玉食的生活,他甚至早就不再冒险远航,靠着经营香料行、珍宝行就能养尊处优,又哪里会觉得郁躁不安呢? 如今王家的商货行,不仅在沿海州府设立,甚至开设去了北平、太原,他近知天命的年纪,早就不愿四处奔波,故而回到籍居之地汾阳县,商事经营也交给了几个成年的儿子管办,并不用事事操心,很长的时间他的生活都是含饴弄孙、安享天伦,除非重大事件,儿子们才会请他决断。 王久贵虽为富甲,却到底没有什么深厚的根基,他的发家还真是依靠运气为重,故而此人从来就感激上苍庇护,对于佛、道极为虔诚,又懂得“快意时须早回头”的道理,并无欲望使富裕进而权贵,也没有效仿某些富贾,腰缠万贯尚不知足,要么花钱买个虚职兼个假官聊以自/慰,要么培养子孙投身科举企图彻底改换门庭,王久贵甚至懒得攀结官员勋贵,又或是接济寒门士人,以求增扩横行的资本。 他自以为已经为子孙三代积累下可以富足生活的财产,子孙们只要平稳的经营下去,就可以安身立命。 所以在很长一段时间,王久贵最烦心的一件事,居然是他的一个小孙儿因为太喜甜食,不知将来会不会闹蛀牙。 但太平的日子总是会在猝不及防时悄然生变,眼看年近五旬,王久贵的脑袋上忽然有了绿云盖顶的耻辱,他还没从这打击里回过神来,惹生事端的妾室白氏就自尽了,王久贵到底是对白氏动了真情的,心中大觉悲愤交加,忽而间有若苍老了十岁,整个人都憔悴下来。 哪知白氏死后,他的发妻周氏也卧病不起。 王久贵娶妻之时,还没有发迹,因为家境贫寒,一文钱的聘金都掏不出来,只好娶了个寡妇,周氏比王久贵年长七岁,两人还是盲婚哑嫁,自是说不上什么情投意合,于是王久贵发迹后,虽说从来没想过休弃糟糠之妻,却也先后纳了两房妾室,收了两个侍妾。 周氏早年间因为劳苦落下病痛,但因为王久贵发迹,她一直也将养得好,汤药不曾断过,病情却没恶化,突而间便卧床不起了,因这夫妻多年一份亲情,王久贵也大觉心焦。 这一心焦,就上了肺火,牙根肿痛,把腮帮子都撑起老高。 家里连生变故,身体又有不适,王久贵还担心着这兴许是更大祸患的预兆,所以就郁躁不安起来。 偏这日,他的长子王平安,还拿一件事来烦扰。 当爹的捂着腮帮勃然大怒:“都说了这一件事,咱们家千万不能掺合,你怎么就是不懂得其中的厉害?!施公虽说调离了汾州,可你看看府衙里那些属官,十个中至少七个都是施公的亲信,那赵知州,虽说也有来头,在汾州立不立得住都且未必,就算他斗垮了施公,还能一直在汾州当这父母官?迟早也得升迁,他一走,要若是施公的亲信继任,拿赵知州没有奈何,收拾我们一介商贾可是易如反掌,他们官场上的争权夺势,我们布衣百姓牵涉进去,那就是个家破人亡。” 王平安心生不服,还想争论几句,就被王久贵挥挥手直往外赶:“我知道你是不愤,年年为免粮长,都要被那些官员讹诈,就听我一句劝吧,散财免灾,若舍不得这些小利,指不定就有灭门的大祸,咱们是平民,哪里能和官员起义气之争?这件事你可一定要沉住气,把那差役,好吃好喝招待着,送上一分重礼,他自然明白应当如何向知州老爷回话。” 当儿子的垂头丧气被赶了出来,迎面撞见一位管事慌里慌张跑来,又问何事。 那管事应道:“门外来了个小道长,自称是什么逍遥仙长的高足,张口就说我们家宅院上方,有阴秽之气笼罩,说是……说是有蒙冤而死的亡灵,要讨还公道,要若是……要若是置之不顾,家主便难免血光之灾。” 王平安不像他爹,往常对这些装神弄鬼的游方僧道从不轻信,此时又正积着一肚子脾气,便想喝斥管事两句,令他把那主动登门的神棍赶走,只他才一张嘴,却见老爹赤着脚便跑了出来:“真有道长这样说?快快有请,快快有请,千万不敢怠慢了,我这就更衣,迟些亲自请询道长。” 把眼一瞪,粗着声嗓冲长子吼道:“怔在这里做何,还不快些去请道长进来,往正堂稍候,家里的这些事,可不能张扬出去,惹邻里闲话。” 王平安是个孝顺孩子,一贯不敢太过违逆父亲,被这一训,也只好振作一番精神,彬彬有礼去接待被他疑心为神棍那位来历不明的道长。 待一见人,度出只不过十五、六岁的少年,套着件一看就不合身的半旧道袍,把瘦削的面颊高高抬起,俨然故作高深的派头,王平安心里的“神棍”二字就更笃定了,只是想这类所谓的术士,所图无非钱银而已,倒也省得开罪他,一来闹出事端,再者又会激怒父亲,他也便克制着轻慢的态度,显出些诚心请教的应酬。 这道长,不是别人,又是莫问。 那么他这回“出山”,自然又是因柴生,准确来说是春归的授意。 莫问虽说没有学到逍遥子的一成本事,却天生狡黠,对于察颜观色、装神弄鬼极有心得,他虽大剌剌坐在上首,而且把白眼翻得老高,但余光把王平安的神态一扫,竟就看穿了应酬的态度,主家既想应酬,道爷可不愿寒喧,莫问起身便走。 王平安连忙阻拦:“道长留步,道长还请留步,家父因为抱病,正卧床静养,故梳整更衣尚需片刻,并不是有意怠慢道长。” “令尊非为怠慢,奈何阁下却对小道心存质疑呢,小道若还腆颜留候,也是自讨无趣。”莫问昂首挺胸绕开阻拦,缓缓的一抬脚。 王平安果然就着急了,陪着小心,连道误会。 莫问便把脚暂且放下,冷笑道:“是否小道误会,阁下心知肚明,不过小道今日路过,确见贵宅有冤魂缠留,一时好心才想提醒,莫要执迷不悟惹生血光之灾,纵管阁下认定小道乃招摇撞骗之徒,小道也不妨代那冤魂……” 说着望了望一侧,仿佛果然能看见冤魂一般。 “代为转告,阁下虽非冤魂亲出,却也一贯礼敬她为庶母,怎么明知庶母蒙冤,并不曾行为与人苟且私通的丑事,当初也还曾为庶母分辩,却就相信了庶母乃羞愧自尽呢?那草乌之毒,实非庶母所藏,必定为凶手栽赃,你们若不寻出这一凶手,冤魂纠缠不散,恐怕,就不是令尊肺火生痛,令慈旧疾复发这点报应了。” 把这话说完,莫问再不多留,这下子抬脚落脚都甚利落。 王平安完全被这话震惊在场,一时间也没想着要阻拦了,直到他爹心急火燎赶来,却只看到一个呆若木鸡的儿子,急怒攻心斥责不休的时候,王平安这才回过神来,沮丧不已把莫问的话叙述一番。 父子两俱信小道长果然是个“高人”。 王家虽不是什么显贵门第,因为富甲一方,不比得贫贱时候,多少会看重几分体面,家里的妾室闹出通奸的丑闻,王久贵也难免会被外人嘲笑,所以这件事不曾闹得沸沸扬扬,白氏的死也只是报了个急病。 要道长当真没有神通,从哪里听说王家这些隐秘?更不说竟然能够笃定白氏是服草乌而亡! 王久贵跌足不已,见儿子也是悔之不迭,他倒没再责备,只捂着腮帮哼哼:“别在这儿发呆了,兴许那道长并没有走远,还不快些去追,就算追不到,也必须打听着,对了,道长师从逍遥仙长,快去打听仙观何处。” 第40章 夫妻出行 这日,春归收到柴生通过梅妒的兄长传递来州衙的回信,待拆开,却是白纸一张,她并不觉得惊奇,而是燃了一支蜡烛,把白纸在火上稍稍一烤,就显出了几行字迹,她看后,又趁着烛火把信焚毁,这才让宋妈妈去一趟外衙,询问兰庭今晚得不得空。 自那日亲自下厨安慰了春归,兰庭虽仍关注着她心神是否恢复了安宁,奈何已经获传北平的准信,许多计划都要一一实施,知州老爷虽然是他的父亲担任,但赵老爷实在没有足智多谋的能耐,就连果敢精明都欠缺许多,直到现在还闹不清形势,兰庭不能眼见着父亲办事不利,起复之初便失圣意,而且施良行一事还涉及内阁之争,关系重大,他也只能从幕后策划更进一步,暂代父亲行使职权了。 忙碌起来,也自然没有那多闲睱,日日陪伴新婚妻子。 不过他当然明白宋妈妈的来意,转答的是春归有事要与他商量。 所以这晚,兰庭硬抽出了时间,趁夜色未深,一见春归。 “确有一件为难的事,不知迳勿能否相助。”春归知道兰庭忙碌的都是正事,但她一个新嫁妇,又还在为亡母服丧,根本便没有出行的机会,更不说去王家替白氏主持公道了,要办成这一件事,也只能依靠兰庭的配合,虽说归根结底,她做这些事是为了挽救苍生的“远大事业”,并非为了一己私利,但想到要为兰庭增添的麻烦,到底还是有些愧疚,开口提起时,未免支支吾吾面有难色。 “说来听听。”兰庭倒不介意,仍然愉色婉言。 “我有个旧邻,从幼拙时起,便以兄妹相称,阿娘与我落难之时,柴婶和柴生哥也曾竭力相助,柴生哥是个孤儿,被寡婶抚养长大,家里只有几亩薄田,维生艰难,于是趁农闲时候,便常在外头寻些散工帮补家用,一回到了城郊八里镇的王家,做过一月的散工,那家主理内务的娘子姓白,见柴生哥勤恳,听闻身世又甚可怜,便多给了不少工钱,柴生哥受白娘子照济,一直记得这份恩惠。” “八里镇王家?”兰庭打断道:“家主姓名可是王久贵?” “这我就不甚了然了。”春归撒了个小谎,心里竟然慌了一下。 鉴于兰庭待她的真诚,她实在不愿意欺瞒,只当真无法解释她是怎么知道白氏的冤屈,并还定要替白氏申冤。把玉阳真君那套话如实道出?怕是会被新婚丈夫看成癔症患者了,谁让她的经历确然奇诡非常,太过悚人听闻呢? 也只好采取这番托辞了:“柴生哥是听闻不久前,白娘子竟然急病身故,因着照济之情,就想去白娘子坟前拜祭一番,又刚好柴生哥有个好友,师从松果山逍遥道长,便想请了莫问小道同他前往。” 她扯了这么大堆的情由,关键是要让兰庭相信莫问这个家伙谙识传说当中的道术,可这托辞连春归自己都觉得几分心虚,言语间稍一犹豫,便被兰庭察觉:“怎么了?” 也只好硬着头皮往下说:“阿爹在世时,便与逍遥道长有些结交,说是忘年之交也不为过,逍遥道长自称已经年过九旬,却完全看不出垂老的模样,我是听阿爹说,虽然,世间术士多不可信,但逍遥道长却万万不是招摇撞骗之流。” 这话倒不是春归杜撰,她和柴生之所以认识莫问,当真因为逍遥子常带着这个路边捡来的弟子来她家作客的缘故,父亲也确然与逍遥子交好,她甚至还听父亲说过,她小时候因为能见亡灵,父亲大觉惊虑,这样的诡异当然不是圣贤书能够解释得了,于是父亲便考虑着是否应当请教一下逍遥子,又犹豫着是否会不利于春归,在逍遥子面前,就少见的语焉不详起来。 哪知逍遥子竟似会窥穿人心,干脆道明了父亲心中的担忧,并道这无非是孩童灵识未闭的缘故,虽不多见,原本也不算悚人听闻,不需理会,随着孩童年岁增长,渐渐也就看不见不应见的事物了。 所以在父亲看来,逍遥子确然有不凡的修为,自然不同于神棍巫骗之流。 这时春归故作神秘的说:“我从未亲眼见识过逍遥道长的神通,倒是莫问小道,因他惯爱显摆,我还见识过他的道术。柴生哥请莫问同往,起初无非是想让莫问超度一番白娘子,也好报答照济之情,哪知,莫问一去,却说白娘子坟茔阴气太盛,怕并非病故,而是被人害杀!” “害杀?” “是,后来莫问小道还去了王家,观测一番气机,越发笃断白娘子是死于不测,他就演算了一番,用卜断讹了一讹王家父子,可……柴生哥也实在不知有没效用,却不忍见白娘子若真是被害杀,害她的人却逍遥法外,但无凭无据,光靠神鬼的说法,又不能告官,柴生哥想来想去,也只好请托我想法子察明真相。” 说完一双眼睛就忽闪忽闪的盯着兰庭,是含着请求又觉得愧疚的模样。 “辉辉信得过鬼神之说?”兰庭深觉这事有些诡异,在他看来,春归可不像那些轻信怪力乱神的无知妇孺。 “莫问小道还当真会些术法,迳勿倘若不信,不如先见一见他,若能察觉是诳骗之术,也好拆穿他在装神弄鬼,免得他总在我和柴生哥跟前夸耀,说他迟早一天会得道羽化,能提携着我们鸡犬升天,一口一声道爷的吹嘘。”春归也知道这套托辞不足以让兰庭轻信,她并没有帮着莫问吹嘘,事实上在她心目中,莫问就是个不学无术的家伙,要论装神弄鬼的法子,还多是她教给那家伙呢。 不过这时的春归,却是相信鬼神之说了,谁让她亲眼目睹了玉阳真君这么个“非神即鬼”,那人的手段,可不似父亲偶然所得那本关于奇技淫巧的书册记录,都是些障眼法而已。 “要说来,莫问也没有理由胡编乱造白娘子死于不测,他虽有些不正经,还不至于如此恶作剧。”春归又道。 “既是你的旧邻相求,而且还关系到一条性命,这件事也不能置之不问,也好,我就先和你见一见那莫问道长吧,只是须得找个理由……正好辉辉前些时日因为噩梦不宁,我便用这借口,告知老爷、夫人,说是和你一同往道观做上几日法事,一为祭告双亲,再者求个心安,倘若莫问道长所言不需,我们也有了时间潜去王家,省得再找借口出门。” 兰庭的出入当然不至于受到限制,但春归却在服丧,依照礼规,她是不能出门的,不过凡事都有例外,如服丧之人虽说不能赴宴游玩,然而去佛寺道观祭告逝者却合情理。 当然,倘若只是春归一人,万万不能寄宿在外,不过有兰庭同行,这又无妨了。 “如此诡异之事,迳勿竟答允相助,真是不知要怎么感谢才好了。”这倒是春归的肺腑之言。 “说来也巧,八里镇的王家,我也正想亲自去拜访一趟,说不定这一事件,倒还真成了我的契机。”兰庭笑道。 “怎么,还有其余事关系到王家?”春归这才问。 她原也不想着兰庭会告知她政务,谁知兰庭却肯细述:“我最近常在外衙,实则是帮着老爷处办公务,辉辉从前大概听纪夫人提过,前任知州施良行,和老爷乃政敌,事实上这说法并不准确,施良行并非老爷的政敌,而是祖父的政敌,祖父虽然过世,但内阁重臣中,许阁老和袁阁老一贯政见不合,许阁老与祖父是故交,施良行则是袁阁老的门生,皇上已经对施良行起疑,故而老爷起复之时,才会被任命为汾州知州,老爷的职责,就是要察明施良行的罪证。” 兰庭微微一顿,似乎是给春归理解这番话的时间,当见妻子心领神会的颔首示意,他眼睛里不由含着一丝笑意:“尹先生之前察明,王久贵曾经为了摆脱粮长一职,给了施良行一笔重贿,若王久贵能够供认,这便是施良行的罪证之一,不过虽然老爷已经三番五次遣了差役去录供,王久贵却不肯指证施良行,老爷想要打开缺口,若连一个商贾都不能震服,更别说其余世家权贵了,所以,我本也想着亲自去拜访,晓以利害,八里镇一行在所难免,辉辉不必觉得是件麻烦。” 解释这么详尽,就是为了让她心安理得么? 春归忽觉心头像是被什么事物轻轻一撞,顿生受宠的甜蜜。 第41章 松果山上 在兰庭的安排下,此次出行很顺利便定下了日期准备妥当,沈夫人自然不会干涉阻止,甚至听说逍遥仙长道法高深,莫问小道又是仙长唯一的高足,且待春归不比同普通信徒,而视为知交挚好时,连沈夫人都产生了浓厚的兴趣,打算跟着儿子儿媳来一趟城郊数日游,不过当听春归说起往松果山道观那条曲折坎坷的窄径无法乘坐轿椅上行时,她才不得不打消了出游的念头——虽说没有缠足,可这些年来养尊处优,也是一身的娇气,靠着双腿登山且还需要一个时辰如此漫长,那万万不是沈夫人具备能力挑战的路途。 比沈夫人更加难缠的是赵小六,熊孩子完全不在意路途的“艰辛”,晃着身子甩着胳膊的叫嚷:“我就要和大哥哥在一起,我就要和大哥哥在一起,多远都不怕,你们不准我跟着大哥哥,你们两个坏女人!坏透了的女人!” 不过当赵老大一出面,根本不用解释安抚,只轻轻一声:“听话。” 赵小六立即便停止了乱晃大喊,只忽闪着两只大眼睛泫然欲泣:“那大哥哥回来后,答应陪我描帖吗,答应给我讲解山海经吗?上回大哥哥给我讲到柜山上的狸力,还没画出来给我看呢,多奇异呀,形貌像小猪,长着一双鸡爪,叫声像小犬,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奇异的野兽。” 说得像他见识过多少野兽一样……春归腹诽,又腹诽:赵小六什么时候变得如此好学上进了? 又说来松果山这间道观,根本便是名不符实,这里原本是间山神庙,年久失修,神像漆剥,就连庙墙都塌了一面,逍遥子云游到此,便把破庙修整一番,又在后头搭建起三间竹舍,用篱笆围出个院落来,做为他的清修之地。 这样的地方也自然没有鼎盛的香火,达官权贵压根就不知逍遥子的名号,也就只有附近的农人和猎户,因为病痛时蒙受逍遥子的救治,会主动送来一些果蔬、粟米。 自从逍遥子去了别处云游,这里便只留下一个莫问小道,他就是个好吃懒做的家伙,志向便是装神弄鬼不劳而获,就连住处都懒得拾掇,要不是柴生隔上一段时间来替他修修补补,莫问早便以天为盖以地为庐了。 春归把兰庭带到这样的破落地,想到自己对莫问小道的吹嘘,连自己都觉得脸红。 所以当那家伙当着兰庭面前,仍然仰着面颊故作高深时,春归实在受不了这般造作的气焰,毫不留情地打压:“行了啊,莫问小道,少在咱们面前装腔作势,你有真本事就快些使出来,要让我知道你是戏弄柴生哥,看我不拆了你这几间破竹棚。” 说着说着就痛心疾首:“你到底是有多懒呀?把道长开恳的两片菜地都荒成了这副模样,草长得这么高,怕里头都藏了几窝蛇了!阿爹那时送给道长的两株墨兰,落你手里,根都烂透了!” 小道那高挺的胸膛便稍稍一窝,挤了眼角盯着春归,心说大姑娘每当一见他,骨子里深藏的彪悍就直往外冲,温文尔雅的风度就像被悬崖上的瀑布冲了个片甲不留,那双漂亮的眼睛,和“春归”这个名字全然不符,哪有一点阳春三月的气息,简直就是电闪雷鸣。 可这个新嫁妇,似乎忘了出身名门的世家子弟受不受得了这样的彪悍。 小道便斜了眼,直瞥兰庭,但见他照旧全神贯注地候汤,一点不见震惊之色,反而那双干净的眼底,含着水纹一般的笑意。 莫问不得不承认赵太师这位嫡长孙的确还有几分脱俗,看来对顾大姑娘也十分的包容,不仅陪同新婚妻子来到这荒山野岭,答应狗拿耗子多管闲事,眼看着春归“张牙舞爪”的悍妇本质,还能如此云淡风清“坐怀不乱”…… 这涵量,就远超凡人了,若是让他娶个这样的媳妇,还不如找块豆腐一头撞死去,大半生都不用活了。 想到这里莫问又不由有些气馁,连顾大姑娘如此悍妇都能找到个良人佳婿,本道爷这样一个超凡入圣的大好少年,怎么就没有一个红颜知己以身相许呢?道爷的姻缘呀,究竟要等到什么时候才见端倪。 一声长叹后,故作高深的派势就彻底松懈了,肩也塌了,背也怂了,有气无力地盯着兰庭:“赵大爷也跟顾姑娘似的,认定小道是在装神弄鬼么?还是根本就不信世间真有鬼神呢?” 兰庭早就留意这少年,虽说吊儿郎当不甚正经,但双眼清亮言行洒脱,似乎玩世不恭,却不失纯良本性,有没有玄奇之处尚不确定,但应当无甚歹毒祸心,既是春归的老友,相交未尝不可,而且,这样一个有趣的人,想必日后有了机会推杯换盏清谈闲话,也是浮生一桩乐事。 他便隐藏起锋芒,愿意迎合莫问小道的心态:“鬼神之事,多为道听途说,一次不曾目睹,故而心中多少不甚信任,不过正如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人总不能太过固执于一己认知,听内子之言,虽说对道术玄奇有些半信半疑,却也并非全然抗拒,今日拜访道长,也是为了增长见识。” 这话说得委婉,而且不失礼数,虽然也有客套的意味,但莫问当然明白,如果对方没有相交的意思,那也大无必要客套委婉了,他顿时觉出了赵大爷的另一项优秀品质,那就是并无狂妄自大,为人还算谦虚。 又再把兰庭、春归,双双看了几眼,心中一声暗叹:唉,这两人,光看外貌,还真是天作之合、郎才女姿,又看赵大爷虽然是个文人,世家门第出生的公子哥,靠一双腿行走足个时辰的山路,也没有累得气喘吁吁精疲力尽,身体还算康健,顾大姑娘是哪里来的运气,得此天降良缘? 莫问小道当然不会无端端的妒嫉春归的好运,他只是替好友柴生感到惋惜…… 不由瞥了好友一眼,只见他眼见着心悦的女子成了别人的媳妇,还装作云淡风清毫不介意的模样品着茶水,好像对面坐着的不是心上人和情敌,当真是他的妹妹和妹婿一样…… 哎哟,道爷都替“柴生哥”辛酸不已,心都碎成了八瓣了吧,亏你还能端着。 于是莫问头脑一热,便把暗下那点小小的取悦放大十倍,爪子一伸,直扣兰庭的手腕,而且还用了几分力气,竟然愣是把兰庭拉得站起,小道又把粗俗的言行无限浮夸,竟然冲兰庭挤眉弄眼:“你这样说话,道爷很是喜欢,好,今日道爷便让你见识见识。”话音刚落,“十指相牵”进而演变成为勾肩搭背。 兰庭不由有些愕然,想不明白这小道为何又换了副形骸,但他却也不甚在意,由得莫问把他“勾搭”进了正中那间竹棚,看陈设近似普通人家正堂的地方。 春归瞪着莫问的背影,无奈冲柴生抱怨道:“小道今天抽疯得要比往常厉害呀。” 柴生不无赞同的点了点头,他看着春归也跟了进去,虽说站起身来,步伐却不知为何有些犹豫,到底还是转身干脆出了院子。 正中那间竹棚,被柴生一大早上过来收拾得整洁干净,春归甚至还闻到了艾草的余香,她完全可以想象这个地方曾经被莫问折腾得多么脏乱,异味冲鼻。 只让人欣慰的是,逍遥道长留下的几幅字画,亲手打磨的石砚、根雕等等物件,还没被莫问干脆变卖了换酒肉果腹,这间堂舍,还有几分道长幽居时的清雅。 春归还小的时候,也会随着父亲来拜访道长,特别喜爱道长亲手雕磨的物件,如今她的父亲已经过世,道长也不知所踪,身临其境,未免感慨物是人非,不由便从木架子上,拿起一件长须彭祖像把玩,唇角微微带些笑意。 兰庭见她如此,也踱过去观赏,又想到曾听华彬谈起过根雕这门技艺,便有些恍悟,大约是岳丈生前的爱好之一。 但他很快又被莫问“勾搭”过去。 小道故作神秘问道:“迳勿对射覆之技,可有见解?” 因为“勾肩搭背”被一再宽容,莫问自觉的不以敬谓相称,直呼兰庭的表字来。 兰庭倒不在意这样的自来熟,仍是和气应对:“占卜卦术,古而有之,虽说玄奇,却也不能认定是虚幻之说,不过赵某的结识,尚且没有东方朔、管辂一类奇士,故而还没有见识过这门玄技。” “好,今日道爷便让迳勿见识见识。”莫问咪起眼角,想学师父的模样拈一拈颔下的长须,手已经放到下巴底,才想起来自己那处尚且“寸草不生”,于是抬手摸了摸发髻,就往四周指指点点:“这里也有一些物件,或者迳勿也可取自己身上的配饰,往水盂里放置,道爷不再进这正堂,甚至不留在堂外院落,道爷去庙外的竹亭里等,且看道爷能否射中!” 说完就像抱着一把竹子的架势,胜券在握就一去不回头了。 第42章 射覆为考 “这样的射覆,还真是新颖。”兰庭看着莫问走至院中,却不知是被草根还是石子绊了一绊,一个踉跄险些摔倒的狼狈,不由失笑。 “这小道,从前就在我面前显摆过,一连多次,次次均未失手,我是真不知他使了什么障眼法,兴许迳勿能够拆穿也不一定。”春归不遗余力故布悬疑。 “小道长走得不见踪影,这里也没有其余闲人,此间布置虽说雅朴,物件还有二、三十件,仅靠猜测,相信道长并不能如此自信。”兰庭也是半信半疑,他看莫问,实在不像卜算如神的高人,却也想不透障眼法的关窍。 “总之迳勿努力,我也先出去,盯着莫问,防范他耍花招。”春归说完,就兴致勃勃的运步如飞,根本不给兰庭阻止的余地。 她当然不能留在这里,她必须在莫问的身边,否则不能及时告知莫问答案,那个不学无术的家伙,哪里会什么占卜卦算,她若不在场,这出戏就唱不下去了。 当然,春归也不会占卜卦算,但兰庭万万想不到,春归能够通灵,而他现在,虽说确定没有闲人偷窥,却又怎知这间屋子里,还有渠出这么个“闲魂”? 渠出看着赵大爷转了好些圈,却不把物件放在水盂里,而是拿了一方墨锭,在石砚里缓缓磨起来的时候,心道:这人也果然奸诈,定是要写上几字做为覆藏吧,如果没有自己在旁偷窥,还真不信凡人能够射中。 又说春归,急急忙忙去了离山神庙还隔着百八十步的竹亭,气还没喘匀净,就被莫问连连追问:“我说大姑娘,你怎么知道那白氏是服草乌而死,又是怎么知道那个王平安,虽说是嫡子,却对一个风尘出身的庶母礼敬有加,还有,你怎么就能断言白氏是被害死的呢?又说这射覆的把戏,可不是普通的障眼法就能射中,万一有个闪失,道爷的一世英名可就毁了,你究竟有没有把握呀,道爷看你那夫婿,长得一表人才,品行还算优佳,可还大有兴趣结交呢,要这么就毁了,你没有损失,道爷到哪里找这么好骗,哦不,这么投缘的知己。” “问这么多,明知我不会回答,你累不累?”春归气不定但神还闲,一句话就噎得莫问直翻白眼。 一旁的柴生还为春归助拳:“莫问,你想想道长给你取这名是什么涵意,你怎么就执迷不悟呢?” 小道这个白眼是彻底的翻过去了,倒在柴生身上直抽搐:“真行啊你们俩,从前联手欺负我吧,还算一对青梅竹马,如今青梅别嫁了,照样狼狈为奸,还有没有天理,存不存人性。” 柴生一抖肩膀,就把小道抖在了桌子上,忠厚老实地斥道:“瞎说什么!” 春归探身就是一拍,打在小道的脑门上“啪”地一声:“你自己说说,欺负了柴生哥多久,占了柴生哥多少便宜,就你这个好吃懒做不学无术的神棍,要不是柴生哥,早就饿死在松果山上了,装什么委屈,还天理人性呢,要不是看道长的情份,我早把你这骗子的嘴脸拆穿了,看你还能打着道长的幌子装神弄鬼。” 这样一闹,却见渠出已然飘然而至,春归更是严厉:“还不正经些!” 莫问一脸的不服气,却到底爬起来坐好,翻着白眼直瞅春归。 春归不用和渠出交谈,渠出也果然具备基本的默契:“赵大爷没用现成的器物,自己磨了墨,写了一篇短文。”张口便复述得一字不落。 这下换春归坐蜡了。 原来兰庭这篇短文,写的是今日出行所见所感,虽不是长篇累赘,且文笔优雅叙事简洁,春归听渠出复述一遍,也有把握能背个一字不落。 可需要复述的人是莫问!!! 这个不学无术、顽劣恣意的家伙,针对文字的记忆一贯比寻常人的水准要低,指望他能背诵? “说呀说呀,怎么了,我正经起来,大姑娘怎么反而不正经了,光盯着我干什么,难道这才发现道爷我超凡脱俗、独一无二?大姑娘是想悔嫁了。”莫问冲着柴生长长一叹:“柴生哥呀,道爷早就提醒过你,做人还是要会些花言巧语,不能光讲什么赤胆忠心,虽说吧,大姑娘的确彪悍,但正因为大姑娘够彪悍,道爷可不敢拒绝,柴生哥节哀顺变吧。” 柴生顿觉手痒,忍不住想要去掐某道爷的脖子,但相比春归的为难,一切都成了次要,他暂且不搭理损友,问道:“大姑娘怎么了?” “还喊什么大姑娘,你该喊大奶奶!”莫问真是不怕死。 “别闹了。”春归眉毛一立,却也瞬间计上心头:“莫问,你听清了,只需答复四字,射中是也。” 这下子小道的眉毛也竖了起来:“你确定?这可关系到道爷的节操!” “你要真还珍惜节操,快些把高深莫测的架子给我重新端起来,倘若迳勿还有质疑,你只用再加一句‘字迹隽秀、文辞清雅,望迳勿大释疑惑,愉悦不虚此行’。” 莫问只觉心里痒痒的,太想追问春归这个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但他也从来知道春归的脾气,若是不想说,打死也不会说,他总不能为了这一时好奇,就不顾这么多年“狼狈为奸”的情份,行为趁火打劫的不齿劣行吧,也只好悻悻然地答应了。 可是当着兰庭的面,莫问回应“射中是也”四字之时,到底有些心虚。 兰庭却是稍稍蹙眉。 他的一篇短文,由景及人,最后一句,正是讷闷自问“未知幽居之士,能否射中此文”。 可莫问的回应,虽没有准确说明他是以临兴起意的游记短文为覆,却刚好回应了他文末的疑问。 如此玄奇,还真是……不得不让人信服了。 但兰庭越是心悦诚服,莫问就越是心里痒痒,天底下哪有这样的事?覆藏中说他射中,他却偏偏不知究竟射中的是个什么,更重要的是,春归为何能够料事如神?! 小道像活像吞下了百八十只野猫,肚子里抓挠得厉害,艰辛的是他还不得不端着神棍的架子应酬赵兰庭这位非同一般的“信徒”,不敢在脸上露出半点抓挠来,这滋味,活了十六年都没曾尝过的煎熬。 更可恨的是事后,莫问以为能从忠厚老实的柴生嘴里打探出实情,哪知得到的回应竟是—— “大姑娘既定下这计划,当然胸有成竹,有什么好奇异的?” “可她为什么就这样胸有成竹呀老大!” “我管为什么,我只管大姑娘怎么交待,我就怎么行事。” “你、你、你!!!”莫问恨铁不成钢:“大姑娘都已经琵琶别抱了,你还这样痴心不改,你就不觉得郁怀么?” “莫问,不要胡说了,顾叔顾婶已然故去,我亏欠两位长辈的,只能通过大姑娘才能报答万一,我只恨我不够强大,没有办法为大姑娘做更多的事,所以只要大姑娘还需要我,柴生赴汤蹈火在所不辞,莫问,我知道你没有坏心,但你以后定有小心,那些话对我无害,但若传扬出去,可会给大姑娘招来祸患。” 看着好友无意识间透出的伤感和迷惘,莫问也是热血沸腾,又是同情又是感慨,竟当真不再刨根问底:“柴生,我莫问这一生一世,除了仙长这个亲人,就只有你和大姑娘两个知交,今后道爷就跟着你们了,就让咱们一齐狼狈为奸祸害天下吧!” 只是现下,莫问小道还没有这样的“壮志”,把终生都轻易许了出去,他仍然抓心挠肺,尤其是当见王平安一如春归大姑娘的所料,终于打听到松果山的所谓“道观”时。 第43章 初详案情 王平安虽说出生未久手里就被老爹塞入一枚金钥匙,但鉴于王老爹是个惜福知足的秉性,对日后将要继承家业的长子管教甚严,早些年,王平安也曾随着老爹飘洋过海,历过风浪、受过艰辛,全不是个只知挥霍而四肢不勤的纨绔子。要说来松果山这一个时辰的山路对他而言不算难阻,只不过这些时日以来,他是好不容易才打听到了逍遥仙长的道居,山脚下的农人指路,说的又是个大概,王平安一路上山,经过不少岔道,也曾拐错了方向,走不少冤枉路,才遇猎户柴夫指正,他也拿不准能否顺利抵达目的,心焦便步急,当终于看见了豁然开朗处,竹亭里坐着的是一面之缘的莫问道长,如释重负之余又难免气喘吁吁,虽说并未忽视竹亭里另还有一双仪态不凡的男女,也全然如同忽视一般,只冲着莫问打躬作揖。 兰庭不消多废思量,就洞悉得王平安确然是个精于世故的商贾,很明白求人时务必专注的机窍,又听他虽说年龄要比莫问超出将近一倍,声声伏低殷诚,全无长者矝持,想必这样的讨好,当是能够取悦其实顽心还重的小道,可能让一个精于世故的商贾如此信服,足见莫问的故弄玄虚其实甚足火候,大约也只有春归和他自幼熟识,见识了那番玄奇之术,才能不以为意,嬉笑怒骂着相处。 兰庭忽而又觉得妙趣,从前他可不曾想过会和妻子的旧友相交,更甚至和妻子的过去有所交集——那时“妻子”并没有确切的个体,但世族出身的女子是不庸质疑的,又这世道,无论大家闺秀还是小家碧玉,女子长于闺阁,日常习授无非女范针凿,能识琴棋书画已算幸运,相交者自然也都是脂粉裙衩,总之境遇历世与男子是大相迳庭,没有多少交融之处,而这交融也并不必要。 陪同妻子访友?那就是被一群脂粉裙衩包围,谈说时兴的妆容精贵的首饰,又或者诽议哪家宴会时,某某出了风头某某失笑于人,想想这画面兰庭都觉荒唐。 他是不敢想结果会娶一个交游“广泛”的妻子,知交圈如此有趣,竟然让他都觉得果然增长不少见识,反思过去是否存在成见。 兰庭这么一走神儿,一旁的王平安已经把恳求说个完全,莫问这回的架子也是适度转为随和,并没有再坚定推拒:“小道虽能卜算,倒也可以尝试超度亡魂,但小道可不是官身,哪能断案?再者害杀阁下庶母的真凶倘若不被绳之以法,亡魂冤情不能昭雪,自然也就难以超度了。” 王平安为难道:“可是……庶母已经下葬,纵然家父有意彻察,却无凭无据,就这样报官,官衙又哪里会受理?” “这有何难?”莫问这才指向兰庭:“这位便是知州老爷的长公子,贵寓若能请得赵舍人察断疑案,还怕不能将凶犯绳之以法免却祸患?” 王平安听这话后,不由惊了一惊,他家老爹一贯忌惧官家,不肯牵涉讼争,更不说这回事件又关系家宅内丑,怎好传扬宣张?只不过现下命案的事已被泄露,避是避不过去了,又有一桩,其实王平安对于官衙的涉避,见解和王久贵殊有差异,如今意外得了个能与赵知州的长子结交的机会,他也难免怦然心动。 于是连忙起身,恭恭敬敬的见礼。 一番客套罢,待彼此又再坐定,王平安才说起自家突而发生的这桩命案:“在下庶母本家姓白,扬州人士,获家父赎身,晃眼近二十载过去,家母因身体一贯欠安,内务多有失顾,庶母协主家事,算来已经有了十年之久,不想三月之前,家母近身侍婢凝思,忽而检举亲眼目睹,庶母私赠香囊予西席先生。” 他说到这里,又带着些谦卑的解释:“余为商贾下民,不敢辱没圣贤,敝门这位西席先生,原本却是考中了举人,不过两试礼闱不中,便不再应考,因家境贫寒又无凭靠,也懒得去求补缺……” 听王平安的述说,兰庭的脑子里便勾现出这个姓高,自号显市的举人玩世不恭的形象。 要知现今世道,均视科举为士林正途,不管出身门第是高是低,一旦考取举人,总多的是人来结交,又纵管会试不中,补缺不易,只要功名还在,往达官世族府上出任西席也会被礼敬着的,再不济如尹寄余那样,投身慕僚,虽说不如世家西席的体面,总好过投身商贾受人讥辱数倍。 可偏偏这位高显市,竟然离经叛道,选择了去商贾人家,并且起初还不是西席,被王久贵雇佣为掌柜。 王久贵还算是个好东家,再兼高显市又的确有经商的天赋,宾主间互相欣赏,高显市还做了一段的总管,后来王平安终于历练出来,高显市才又被聘为西席,负责教导王二、王三、王四,以及第三代儿郎,不是教授圣贤书、经史礼仪,而是教授算学、地理,等等对于经商大有作用的学识。 这高显市也是扬州籍人,和白氏为“乡党”,不过却并非旧相识,近些年,他任着西席,白氏管着家务,难免有偶尔的接触,又因都是离乡背井远在汾州,会面时不免会说起思乡之情,白氏又知道夫主对高先生极为看重,于是便常常做些家乡的点心,格外关照着衣用一类琐杂。 这些都是明来明往的事,王久贵早就知道,也不介意。 怎知忽而就有侍婢检举白氏和高显市有染,王平安的生母周氏,惯无主见且易得着慌,听闻这等丑恶,顿时六神无主,忙忙地就告知了夫主——这当然只是王平安的说法。 “家父得讯后,起初虽也不信,斥责凝思无事生非,要把那婢女发卖,凝思连喊冤枉,并以死宣誓称决无虚言,家父半信半疑,便暗使心腹,悄悄去搜高先生的住所,没想到不仅搜到了庶母亲手缝制的香囊,而且还搜到了不少高先生为庶母所绘的画像,幅幅画像上,均题有……题有相思爱慕的诗词。”王平安叹息一声:“家父对庶母爱重不提,对高先生也一直敬重,亲眼目睹这些凭证,不由怒火攻心,询问二人,庶母喊冤,虽然我也为庶母求情,但家父却根本不听辩解,急怒之余,掌掴了庶母。” “高先生见状,竟与家父争执,并一口承认对庶母确有爱慕之情,只是坚称那香囊并非庶母私授,而是见庶母无心遗落,高先生拾取后珍藏,自然也否定了与庶母之间的不齿之事,但家父愤怒之余,不愿听信,下令驱逐高先生,并把庶母困禁在居处。” 那高显市本是桀骜的脾性,怎受得了驱逐的折辱?自此便闲云无踪,一去不返。 “余本想着,待家父怒火稍减,再替庶母求一求情,不想没过几日,竟然听闻庶母服毒自尽……家父也大为懊悔,就连家母,也因此悲痛不已,想到庶母在世时的情谊,竟然卧病不起。家父由来相信孽报,原本发生这样的事,就担心会招祸患,不曾想道长主动登门,观卜道有冤魂不散,家父越发疑心是当真冤枉了庶母,但家父却万万不会害杀庶母,还望舍人相信,家父决无此等歹毒心肠。” 兰庭对此申明不置可否,只道:“我相信令尊不会莫名对自己的妾室心生杀意,可白氏与人苟且之说,出于令堂之口,我据实直言,令堂之于此案,身负莫大嫌疑,倘若真相确然如此,足下难道还要主张彻察?” 春归这时,也把一双眼睛看紧了这位,对白氏一口一声庶母,似乎格外敬重的王家大郎君,富贾继承人。 第44章 合作探案 王平安似乎完全没想到知州府衙的公子会怀疑他的生母,愣怔的神色尤其显然,好一歇后,才苦笑着解释:“舍人有所不知,虽家母为正、庶母为妾,且庶母因家父嘱托管家,看似威胁家母正室的权位,然而家母……家母出身贫寒,既不能识字知书,又实在无力经管种种琐杂,甚至于当家父获得机遇资产渐富时,家母便常常担忧会被遗弃,后来家父纳了良妾郑氏,让余尊为二娘,仆下也常以二太太呼之,郑氏管家,常常折辱于家母,若非后来庶母好意维护,家母虽不至于被郑氏所害,难免多受委屈,积郁于心。” 这番话的意思就是,王家主母周氏,更加亲近白氏而忌惮另一个偏房郑氏,万万不会自断臂膀,反而让郑氏坐享渔翁之利,周氏对白氏既无杀意更无必要污陷,周氏已经将近六旬的人,身体一贯不好,又没有管家的能力,既无必要再和白氏争宠,也无必要争夺财权——白氏唯有一女,没有子嗣,从利害来看,有两个儿子的郑氏对于正室嫡房无疑更有威胁。 所以王平安坚信生母是无辜的,他并不担心兰庭的那一假设,甚至于根本没有预料对方会怀疑他与世无争的母亲。 毕竟是面对着外男,春归不好直接插话,但她实在好奇一个问题,不想如同心有灵犀般,这问题被兰庭再次直接地问了出来:“再恕直言,据某知闻,虽说嫡子庶母之间也并非尽存嫌隙,母慈子孝却是更不多见,白氏被令尊质疑时,足下竟能毫不犹豫为其辩护,这,未免有些让人疑惑,未知足下因何笃断白氏无辜。” “实不相瞒,庶母被家父赎身时,方才及笄,只比余年长五岁,因幼受调教,既能弹琴吹箫,又谙吟诗识字,且性情温和颇识情义,因家父嘱托,曾教授余识字算记,故而余对庶母敬重之余,也很明白庶母的性情,庶母出身贫寒,不幸坠于风尘,年幼时经历不少磨难苦楚,原本对日后并不怀抱期翼,不想却被赎身,家父待她比良妾之礼,委以教授子弟之托,家母待她亦为友善,庶母极是惜福,尤其当生下三妹,更是庆幸终身有靠再无遗憾,又怎会与高先生……行为苟且之事背弃家父让三妹蒙羞?高先生虽说承认了暗慕之情,却也矢口否认有不齿之行,故而余才怀疑,是那婢女凝思,被人收买意欲污陷庶母。” 一个婢女,倘若不是被自己的主人指使,当然不可能凭白无故污陷享有管家之权的妾室,除非另外的人,许以让这个婢女心动的利益。 看来王平安怀疑的人,非郑氏莫属。 兰庭先听他的一面之辞,也像信任了他的分析,商量起来:“为了行贿施公一案,令尊屡屡不肯如实作供,足见令尊对于讼争官家,避之唯恐不及,倘若足下与令尊直言我的身份,一来会让令尊疑忌,再者也怕会打草惊蛇,所以依我的想法,莫如足下与令尊这样禀明,就说我乃逍遥仙长的信徒,获仙长嘱托,趁往北平应考,路经汾阳时,拜望一番莫问道长,怎知道长被足下请去了贵寓行办超度法事,我与内眷,也只好暂时客居在贵寓。” 王平安正愁怎么说服父亲,听这话后,烦难尽释,哪里还会拒绝,又忙是打躬作揖好番礼谢。 又说兰庭,虽说不曾料会在松果山就撞见王家的人,原本却也有主动登门的打算,故而出门的时候,不仅让春归带着梅妒、菊羞两个婢女,他也带了书僮汤回,和一个唤作乔庄的长随,这样一行人,看上去还有一点远行的排场,只是春归还穿着素服,就不得不另加一番解释了。 妇人若服丧,纵然已嫁,一般也不能出远门的。 故而春归的原籍还是说在了汾阳,因母丧,又赶上夫君今秋应考,所以才从金陵随来,是为拜祭亡母。 哪知莫问小道这个奇葩,硬要款待获师父嘱托前来拜望的信徒,王平安无奈之下,只好把兰庭夫妇邀请来家中居住,又还告诉父亲:“莫问道长对宋郎君极为钦服,称宋郎君虽说不识卜断,却谙悉审推,咱们家里的事……莫问道长已经对宋郎君伉俪说明,再不能隐瞒了,儿子便想,兴许宋郎君真能察出真凶,助益道长超度庶母的冤灵。” 宋郎君就是兰庭杜撰的姓氏。 王久贵一听“冤魂不去、血光之灾”的断言,就像心里绷着那根弓弦终于断裂,早被震荡得六神无主惊恐不已,而且没有讼争的警告,让他完全忽视了“宋郎君”的威胁,又因被他视为高士的莫问道长也是这样推崇,为了避免血光之灾,王久贵完全不计家丑在这样小的范围外扬,而且就算难免外扬,相比起血光之灾满门临祸,名声的受损也不是不能接受了。 总之,在家主王久贵的允从与款待下,兰庭夫妇顺利入住了八里镇的富贾之家。 这日下昼,夫妻两人第一次会商案情,兰庭的主张是,暂时不能排除王久贵的嫌疑:“他虽说没有动机陷害妾室与外男通奸,却并非没有可能因为愤怒杀人,只是冲动之后,理智下来,难免担忧孽报,更不曾想遇见莫问,竟能卜断他家里的隐秘,怎能不焦心?这也是我说服王平安暂且隐瞒我们身份的原因,要万一真凶就是其父,先就打草惊蛇了,怕察不出任何真凭实据。” “既是如此,迳勿又为何让王大郎泄露,你颇识审推呢?” “一来我们目的是要察案,难免打探,不可能完全瞒着王久贵这家主,遮掩太过,一旦露出形迹,反而更多弊端。再者,只要咱们与官家无涉,就能减除王久贵的防心,从他对莫问的态度就能得知,相比之下,如何免厄才更重要。不过虽说不能完全免除王久贵的嫌疑,但看他对鬼神之说如此信服,冲动杀人的可能性并不太大,隐瞒身份,也是求个更加谨慎。” 结合白氏的述说,春归倒也相信王久贵只是轻信毁谤,万万不会害她性命,且春归还知道,在白氏和渠出轮番盯梢下,这么多时日以来,王久贵也确然没对任何人提起过是他害杀的白氏,当被莫问一吓,王久贵独自跪拜神翕前,还曾喃喃自语,忏悔自己轻信人言,把白氏禁足,并喝令不许任何人接近,若非如此,有白氏亲信的仆婢侍候着,纵然有人要加害白氏,也不会如此轻易就得手。 王久贵全然相信了莫问的话,认定白氏是被害杀,这才是他决心彻察的原因,春归因为得到的讯息要比兰庭多,她这时已然笃定王久贵并非凶手。 倒是对周氏,春归仍存质疑。 “要说周氏陷害白氏无关利益,也不完全尽然,需知周氏虽无能管家,且已经是风烛残年,大约也不会妒恨白氏更得宠爱,然而王平安及其胞弟,可都已经娶妻,王二郎如今在外历练,可王平安却在汾阳,商事上由他总管决断,但他的妻子却不能理家,周氏为了长子长媳的利益,说不定就会对白氏暗生忌恨。” 兰庭表示赞同:“就连王平安,也不能摆脱嫌疑,别看他急于察清真相,看似无辜正直,但他确为精于世故的人,要若有足够的自信,就算面对官员,也未必就会心虚,反而可能利用莫问的卜断,行为栽赃脱罪的计谋。” “可要若是王平安陷害白氏,为何会利用生母的贴身婢女,这仿佛会让他们母子两遭受嫌疑。” “极度自信之人,往往会用一招置之死地而后生。”兰庭微微蹙着眉头:“而且辉辉别忘了,这事若无莫问和咱们参与,有高显市‘认供’在先,白氏又再‘负愧自尽’,王久贵根本就不会再生事端,察究真相。” 春归颔首:“当然,相比之下,郑氏母子的嫌疑更大,也不能因为他们动机太过明显反而就忽视。” “仅是从动机杀意作为基准进行推测,怕是不能察清这一案件,还当与各位嫌疑人密切接触,辉辉,莫若咱们分工合作可好?或者还可以较量较量,看谁能先一步锁定真凶。”兰庭因为春归的分析,突生了一种想法。 也是正中春归的下怀。 第45章 毫无头绪 兰庭和春归被视为贵客,寄居之处也是一所相对独立的客院,位于连系外宅内宅的地方,东、西二向的角门,一处可通户外,一处可往内院,春归的贴身婢女梅妒、菊羞,都安置在客院里,另外王平安还专门调遣来两个可信的仆婢,暂时以供贵客差遣。 晚膳之后,梅妒、菊羞与那两个仆婢在院子一角的花架边儿,一边乘凉一边闲谈,春归则半开居室的轩窗,斜倚着,听窗外廊下立着的白氏说话。 她听不清仆婢们的言语,仆婢们远远瞧着,也只以为她在乘凉发呆,根本不会觉察异处。 天上的霞色滟逦叠展,廊底的天光却寸寸褪减,玉色纱灯已经是燃亮了,灯火和光色下,白氏的面颊又明昧不定。 春归和兰庭约定好了合作与较量,想到他惯常似乎擅长的是度人貌态言行判断清浊,不自觉间,便也留意观察起来,故她很长时间都是沉默的斜倚着,听白氏的语态,看白氏的眉眼。 这一细察,恍觉那秀妩仍存妍丽的容貌里,透出独有的韵味,似不动声色的戚伤,她死前就应当是极憔悴了,面色晦暗,只依然眉目如画,细致处的秀美,本没有随着年华消褪,但这时她既像哀郁又像怀念的追忆当年,那秀美便显得格外生动,连那一种憔悴,都像有了惊心动魄的风格。 白氏说起她自己,稚拙时最本初的记忆,仿佛永远不知饱暖究竟是什么感觉,于是对饥寒交迫的记忆就格外的深刻,直到一生过去了都无法磨灭,却早已经忘记了,父母的容貌,至于兄弟姐妹,有与没有都不确定的。 忽一日间,她被卖到了妓家,那时自然也没有什么卑贱的认识,鲜明的记忆是被人牙子教导着让她唤“阿母”的人,贵妇一样的妆容和穿戴,那是她第一次懂得吃饱肚子的感觉,从此之后,也算摆脱了饥寒困苦。 妓家除了“阿母”,还有姑娘和婢女的区别,她很快又再懂得了,姑娘是主婢女是奴。 原来这世间,还能有机会在主仆之间选择,于是白氏自此有了努力的方向,她没日没夜地学习各种乐器,识字知书,歌舞形体,那些奉迎的技巧,如何展示风韵,也渐渐更懂得了,原来“姑娘”的身份,也是不能自主人生的。 一切灿丽浮华,一切酌金馔玉,背里仍旧是无靠无依,像流水之于浮萍,像春光之于飞絮,都不是归宿,终究难免要被雨打风吹去。 之于欢客而言,需要的是解语花,纵然也会欣赏妓子的才华,机辩的乐趣,但最最基础的仍是容貌,色艺二字,色为何在前?色衰爱驰,这就是妓家的心病,她们无时无刻不再提醒自己,岁月残忍,于她们而言更应惜时。 最好的归宿,仍是在容貌最好时,得遇良人,甘愿为她们赎身,从此成为良籍,也算是出了阁嫁了人,虽说,只是旁人看来的小妾,玩物一样的存在,但在妓子看来,也像是落地生根。 而白氏及笄之岁,“阿母”为她举办“成人礼”,那晚为她插笄的人,正是王久贵,为这份“荣耀”,王久贵一掷百金,而更让人惊叹的是,就在次日,王久贵竟干脆提出要为白氏赎身,这是多少“姑娘”的期望呀,未经半点坎坷,就此落地生根。 白氏就这样告别了纸醉金迷,她初一绽放,就被人采摘,但她一点没有留恋原本的花团锦簇,而是心甘情愿地步入宅院,专为一人歌舞,专对一人弹唱,她不仅仅是解语花,只需奉迎承欢,她也需要洗手作羹汤,像普通妇人一样女红针凿,直至如今,她都觉得自己是幸运的。 “以前不是没有听阿母说起过,有那些姐妹从良,自以为终生有靠,怎知不为大妇所容,转眼又被驱逐,除了青楼楚馆,天下原本就没有我们的归宿,我那时又哪里会信呢?只以为是阿母为了留下我们,有意恐吓的话,后来,跟了老爷,我起初心中也很忐忑的,既怕不被大妇所容,又怕被老爷的儿女嫌弃责难,怎知一见大太太,却是一个这样可亲的人,心地比老爷还软。” “还有大爷、二爷,虽说非我所出,对我却很礼敬,能得这样的归宿,对我而言,真可谓三生有幸。更幸运的是,如我这样的人,幼年时就沦落在青楼,用了虎狼药,本不奢想能有子嗣,没想到身体调养了几年,却被我怀了身孕,有了亲生的女儿,成为名符其实的母亲。” 她在及笄之年,选择跟从王久贵时,其实无关情爱,她并没有对年长她一倍的男子一见钟情,日后朝夕相处,虽情意渐重,那也是恩遇依赖的心情远重于爱慕,从始至终,她其实情窦未开,又或者虽说是出身风尘,可实际并未能感觉男女之爱,她懂得并坚守的是,来之不易的立命之处,以及女儿的诞生,这就是她生命的全部,为此她甘愿为小妾的本份。 “所以,我怎么会和高先生私通呢?我明明知道这样做的后果,便是将要失去拥有的一切,我怎会明知将给小女带来耻辱,甚至会影响她的前程,还会行为这样的丑事?!”白氏着急的剖白,她是天生一双桃花眼,却并不是天生的多情,许是因她焦急之下移动了身体,原本明昧不定的面容瞬间坦露在灯火下,让春归清楚地看见她眼里的水光,只是这又和戚苦无关了。 是急于自辩,却又似乎百口莫辩的焦急。 “我相信你的清白。”春归忙道,只这话刚刚出口,又意识到了什么,顿时又觉得有些难为情。 果然便见白氏,那眼里的水光溢出,苍白的面容,衬得泛红的眼睑越发悲愁,她哀叹,又把面容低垂,她知道这样的姿态,就能缓和刚才的焦急带给对方的感观,她不愿让春归误解她有任何的责难情绪。 “莫说顾大奶奶不信我,就连我家老爷,因为我这出身,又何尝相信我呢?否则当日也不会完全不听我的辩解,仅仅是因为婢女的指证,和那些什么也不能说明的所谓凭证,就坚信我确是个水性杨花的荡妇……甚至就连我自己,成了亡灵飘来荡去的窥听,却都没能察实究竟是谁陷害的我,连我自己都怀疑,莫非真是那凝思陷害的我,可她全然没有动机,又何必做这损人不利己的事,再者她也不可能察实高先生暗藏着我的画像,要什么都没搜察出来,她陷害我不成,反而会给自己惹祸,她究竟为什么要冒险害我?又莫非是,凝思原本无意害我,是真误解了我和高先生之间的关系,种种事情都是凑巧?” 白氏耗了这许多时间,却什么蛛丝马迹都找不出,她当真连自己都有些怀疑自己在说谎,她确然是因奸情被撞破,羞愤寻死了。 春归不想伤害这可怜的妇人,为自己辩解了几句:“我并不是不信任娘子,更没有瞧不起娘子的心思,要说来,沦落风尘根本不是娘子的错,倘若人能选择出身,谁不想投生‘尊贵’的门庭,谁又愿意去做那些‘低贱’的事呢?我也不怕与娘子再说一句掏心窝子的话,莫说我相信娘子和那高显市之间清清白白,就算娘子确然和他互生爱慕,那又如何?娘子的夫君王久贵,妻妾成群,何尝对谁一心一意过?他有什么资格责备娘子水性杨花?无非是所谓礼法的不公,男子变心根本不受诽责,换女子身上,就成了千夫所指罪大恶极。” 说来春归和白氏,确然是交浅言深,要白氏还活着,把春归这话一宣扬,只怕她就要立即被世人扣上一顶“淫/荡”的帽子,游街示众沉塘为诫了,当然白氏若还活着,春归这掏心窝子的话也说不出口了,必须牢牢地隐瞒,一个字都不能外露,不过白氏既为亡灵,春归就全然不担心了。 “我从前虽说几回拒绝了助你,并不是因为娘子的缘故,那件情由,想来娘子这时也多少有几分了悟,再说我从前商量,之所以撇开娘子和渠出嘀咕得多,确然是因我有些不耐,以为娘子是个糊涂人,过去这么久,连谁在后头陷害都察不清楚,我当时只听了大致情况,几乎锁定凶手要么周氏,要么是那郑氏,总归离不开妻妾之争,不过到了这时,连渠出也什么都没有察实,我这才相信这一事件不像表面看的简单,娘子并不糊涂。” 这样才终于是打消了白氏的自卑,春归又道:“凝思的陷害,断然并非误解,要真是这样,那么凶手就只能是王久贵了。” 第46章 杀意何生 白氏怔怔地想了一歇,才算明白了春归的推断——要若凝思的告发导致她被禁足当真是因为巧合与误会,那么凝思对她并无恶意,可她却在禁足时被人毒害,凶手也只能是因为她的“红杏出墙”大存怨恨的王久贵。 然而白氏却斩钉截铁般地否定了这一可能:“相伴多年,我还算明白老爷的性情,他早年时渡海,途中便遭遇海难,同行之人十个死了九个,老爷却得以幸免于难,事后老爷想到出行前,求了一卦,卜为有惊无险相应福报,而老爷当年从汾阳往江浙谋生,途中遇一对可怜的姐弟,几乎被饿死,老爷把身上所有的盘缠都舍给了他们,靠着沿途做苦力才到了江浙,便认定是这份好心,才得到了福报。” 这一段往事白氏当然是听王久贵自己提起才得以知晓,但她却并不怀疑王久贵当年会存着这样一份善心:“自此之后,老爷越是相信因果报应,也不知往佛寺道观散了多少钱银,又常常开设粥棚,资助孤寡贫困,他是当真对神明上苍存在敬畏之心,虽说心胸不算宽广,难免多疑多忌,却良善仁和,万万不会行为害杀人命的恶行。” 春归之所以计划让莫问出面,诈取王久贵的信任借机到王家调查白氏的死因,也正是因为打听得王久贵迷信佛道的习惯,虽然说世上不是没有一边吃斋念佛一边心狠手辣的角色——比如顾老太太正是这样的人,不过她也相信白氏的判断,认为王久贵的确是神佛的信徒,心中果然存在仁善的念愿。 当他听信凝思的挑拨,认定高显市和白氏有染时,勃然大怒之余,把高显市驱逐、白氏困禁,已经算他最最狠绝的手段了,当白氏“自尽”,王久贵几乎立时后悔,从他将白氏厚葬就能看出心中已然不存怨恨,到莫问出现,断言白氏是被谋害时,王久贵更加畏惧天谴,立誓要察明真相让白氏魂灵得到安慰,这一切也都合情合理,反而要是王久贵为真凶,种种事由就都存在着无法解释的矛盾。 “所以我才说凝思不可能是因为误解,为主家尽忠才向主母举告,因为凶手的目的,并非仅仅是让娘子失宠,而是想要谋害娘子的性命,杀意背后,多数存在刻骨仇恨以及极端利害,凝思只不过一个婢女,她何来如此歹毒的杀意?”春归问道。 白氏颔首道:“老爷乃新富发家,不像高门望族的门户根底深厚,王家的仆妇多为家生子,凝思还是我掌管内宅的时候,从牙人手上采买的婢女,她本有些呆笨不灵活,牙人许久没能卖出,待她就很苛厉,不给吃饱穿暖,又常常打骂,多得那一批婢女中,有个对凝思心怀同情的,替她向我求情,我也动了恻隐之心,就把凝思一道买下来,后来太太见了,倒是欢喜凝思不多话,忠厚老实,又同情她笨拙不讨喜,竟然把凝思要去屋子里近身服侍,不让凝思再干粗重活计。” “怎么我听渠出说,凝思虽说看着不起眼,却也远远说不上蠢笨?”春归听白氏这样评价凝思,觉得几分诧异。 “原本凝思脑子也不痴笨,只是长相不那么俏丽,性情也有些呆板,过去了几年,岁数渐渐增长了,又经过一些调教,言行举止当然有所长进,也慢慢地,真得到太太的看重。只是也正因为如此,我可对她从无怠慢,更说不上苛责,真想不到,她究竟为何毁谤杀害我。” “凝思应是受到他人收买唆使,如今我们只能断定,她乃毁谤之人,至于毒害娘子的人,并不一定就是凝思。”春归问道:“娘子认为,谁对娘子怀有杀意?” “我是真想不到,家里谁会对我恨之入骨不死不休,要说矛盾嫌隙,也就无非是二太太郑氏了,所以这些时间,我主要是盯紧郑氏,只虽说如影随形的窥听,也只是察知,她对我的死,一直兴灾乐祸,却反而认为都是太太的手笔。” 白氏当年,被王久贵从青楼赎身,纳为妾室,比照着郑氏,亦是让家人称其为“三太太”,周氏不觉气怒,却让郑氏大为恼恨,常常挑衅挤兑,两人之间嫌隙颇深。周氏这正妻,既无出身又无容貌,唯一的指望便是两个嫡子,以及丈夫王久贵并非无良的人,虽说富贵了,也不曾想过抛弃她这糟糠之妻。但周氏的性情一贯就软弱,在郑氏面前从来刚强不起来,面对两个妾室的争执,她也只能好言相劝,尤其是对脾性比郑氏要和气得多的白氏,越更温言安抚,体贴着白氏的委屈。 白氏便对周氏很是敬爱,越发难忍郑氏对主母竟然也敢颐指气使动辄呵斥。 于是便向王久贵告了小状,王久贵暗中一察,证实郑氏果然不敬正妻,且屡教不改,一怒之下,便掳了郑氏管家之权,委托给了白氏,郑氏气焰大减,对白氏的忌恨自然更增。 所以白氏被害死后,首先怀疑的就是郑氏,可一番窥听下来,倒是听见郑氏和她的心腹仆妇嘀咕——“白氏和高显市私通?我起初听闻时,也信以为真,毕竟他们两个是同乡,寻常也有些来往,高显市那里,不是也搜出来了白氏的荷包?还有几幅白氏的肖像?就连高显市都亲口承认了对白氏确有思慕之情呢,这事若真就这样了,我也不至于起疑。” “难道二太太现在怀疑,白氏是被冤枉的不成?” “连我都知道,老爷气恼归气恼,心地却软,又是个极重颜面的人,这事必定会捂着藏着,不会真把白氏如何,就连禁足,过一段时间等消了气也就解除了,白氏损失的不过是管家之权,为这她犯得上寻死?却偏偏就‘寻死’了!只怕是有人容不得她活着呢,那么这样一看,私通的事就不像真的了,因为只有闹出一桩,白氏才会‘寻死’不是?” “难道白氏是被毒杀的?” “自然是被毒杀了,我真是没想到,周氏看上去这样一个懦弱没用的窝囊废,喉咙里却藏着毒牙,心肠也是这样的歹毒!” “二太太是怀疑大太太?” “不是她还能有谁,举告白氏的凝思,可是她的臂膀,她又一贯老实,有厚道贤惠的口碑,她说的话,老爷就算不会全然相信,也有几分保留!” “可大太太……不是奴婢不信二太太的推断,只是据奴婢看来,大太太对三太太,不像怀着这样的忌恨。” “别说是你,连我都不信呢,但这件事,除了周氏却再无旁人!你想想,凝思可是旁人能够唆买的?除非她是听周氏之令行事,否则为何会毁谤白氏?白氏一失管家的权,看似落在了我的手里,我也不过是临时的掌厨,翻炒不了几日,现下可不比得当初了,咱们家大奶奶可都进门几年了,无非是还坐着月子,眼前还不能掌事。” “要说也是,大奶奶嫁进门已经许久,老爷原本就不该再让白氏管家。” “老爷不是说大奶奶的任务,是开枝散叶么?这隔上一年、两年的,就要生养,也确然没有更多的心思管家,却没有想到,三姑娘过上两年,也该出阁了呢,白氏依然还掌着家,也不知私下昧了多少钱财给女儿做了陪嫁,老爷不上心,周氏就真能容忍?三姑娘带走的钱财,原本可也有她两个嫡子的一份,周氏这样一个贫贱出身的妇人,当她当真心胸宽广,什么都不在意?这样的人,最最看重的就是钱财!白氏倘若连女儿都没有,周氏才能一直与她情同姐妹,有三姑娘在,周氏又岂能安心?等到这个时候动手,三姑娘今后,还不是由得嫡母兄嫂拿捏,多余哪怕一文钱一尺布,都无望带出娘家!” 第47章 无人认罪 听了白氏这番复述,春归神色却还平静,问道:“娘子是因郑氏的话,心里有了疑惑?” “不,我并不信。”白氏莞尔,那笑意里却像溢出药汁的滋味:“若让我信太太真为这点子利益杀人害命,还不如信是老爷因为愤慨杀人。” 像是怕春归不明白,白氏忙着解释:“这二十载,我与太太相处时远比老爷更多,我知道太太根本不是郑氏口中的性情,且我死后,也不是没有去太太那头窥望,太太虽不信凝思有意毁谤我,却也因为我这一死,自责不已,迁怒凝思,怀疑是她看错了,把高先生拾取荷包看作是我有意相赠,笃信我是受了冤屈才以一死证明清白,有些日子以来,都没如何搭理凝思,还是凝思跪了近十个时辰,太太才愿见她,凝思对天发誓并未毁谤,太太才又相信了她。” “可无论周氏,还是郑氏,这番言行都有可能是掩人耳目。”春归提出。 “当初丑闻事端闹发,仆妇中除了凝思,并无一人能知详细,老爷虽听信了毁谤,但也喝令知情者不得外传,将我禁足,也是找了个失敬主母的借口,故而太太再听凝思的辩解,身边根本就没有外人,除非太太知道我的魂灵在旁窥望,否则,有何必要装模作样?” 又说郑氏那边:“也是因为三爷知情,她才耳闻,那时和心腹仆妇嘀咕,身边同样没有耳目,并郑氏说的一点,也确为我疑惑之处,那就是除了太太,的确没有人能够收买唆使凝思。” “我也听渠出说过,凝思对周氏甚为忠心,且也从来未与除周氏一房以外,其余仆妇更多来往,就更不说郑氏母子了。” 只要渠出或者白氏探出和凝思来往密切的人,就不怕找不到蛛丝马迹。 “唆使收买虽说不易,但威胁呢?”春归又问。 “凝思是人牙子的养女。”白氏说道。 春归不明所以:“养女?” 就算是人牙子的养女,难道就能不受威胁了?人牙子有如此威望?! 白氏也醒悟过来,想着春归毕竟是出身世族,又哪里知道这多下九流的说法,解释道:“人牙子对主顾称为养女的人,实则是打小拐卖的女孩儿,养上些年,再转手卖出,所以凝思并不知道父母家人的音讯,连自己原籍何处她也不知晓,自从来了王家为婢,最最亲近,也是唯一依靠,便是太太,旁人要威胁她,还当真找不到什么把柄利用。” 白氏不过一介富贾的小妾,她的生死,不可能关系到外人的利害,所以凶手必然只能出自王家内部,但所有具备利害关系的人,都被一一排除,唯一确定的帮凶凝思,竟然和谁都没有联系,这件事情还真是怪异。 春归思虑一番,问道:“有无可能,是高显市故意要陷害娘子?” 她之所以提出这点,也是基于渠出、白氏的窥探毫无收获的原因,试想要若串通凝思者正是高显市,他已经离开了王家,不知所踪,二灵无从监视,又怎能有所收获呢?而且要若没有高显市的坦诚,白氏也不会被王久贵坐实罪名,凶手想要毒害她,就不能如此轻易,并白氏无端遇害,王久贵不会相信她是自尽,必然会惊动官府,凶手显然畏惧罪行败露,才会楚心积虑先行陷害,给白氏找到一个“自尽”的理由。 “不,高先生没有理由害我。”白氏叹道:“他是一个光风霁月的君子,虽心悦于我,却从无逾礼冒犯的言行,且我与高先生之间,更不存在任何利害关系,他之所以承认,一来也是认为他自己光明磊落,既是发乎情而止于礼,根本不需隐瞒。更是因为当时的情况,那些物件已经被老爷搜出,老爷笃信我与他有私,他只有道出实情,才有一线希望还我清白。” 白氏虽这么说,春归对高显市的品行却并不多么看好——就算这人不是陷害白氏的凶手,看上去也是一个不将礼法世俗放在眼里的狂生,可他既然爱慕白氏,要么就表白心意,若是两情相投,春归认为两人就这么私奔其实也不算丑事,可别说白氏对王久贵背信弃义,王久贵又何尝对白氏一心一意?诚然,白氏是妾,王久贵与她相识前已经娶妻,不能为了白氏遗弃元配,但王久贵纳了白氏之后,却还先后纳了两个侍妾,王久贵又哪里非白氏不可呢? 不过春归认为,白氏不可能和高显市私奔,因为她舍不得这份“安稳”和自己的女儿,她根本就不敢正视和深思,她是否对高显市动情。 高显市也并没有向白氏表白,理由春归并不确断,只是依据高显市的性情,不大可能是因白氏“罗敷有夫”的缘故,大约也是看出了白氏的无心,又或者是因自视高士的矜持,接受不了被一口拒绝的打击。 无论基于什么原因,春归认为高显市既然选择了隐藏情意,那就万万不能露出破绽,他先是私下绘作白氏的画像,在上面提书相思的诗词,又当拾得白氏所遗荷包,非但不归还,甚至暗自收藏,高显市全然不为白氏着想,他根本不顾这些举止万一泄露,带给白氏会是怎样的灭顶之灾! 他不杀伯仁,伯仁却因他而死! 当然,这样的程度还不能谴责高显市卑鄙无耻,但春归至少认为这不是一个具备担当和责任道义的男人。 “另外高先生一般只在外宅,凝思因为是太太房里婢女的缘故,鲜少前往外宅,高先生又哪来的手段唆使凝思?”白氏连连摇头,再度否定了春归这一猜测。 春归对高显市虽说并无好感,却也认可他甚少可能是那幕后真凶,唯一的动机便是因爱生恨,可要说高显市连表白都没尝试,便对白氏动了杀意,这也太牵强。 且“丑闻”事件暴发后,高显市就被迫离开了王家,他又怎么能够毒害白氏呢? “娘子是因中毒而亡,也曾提起过,那草乌之毒多半是落在了膳食里,却也说不清是谁在膳食里动了手脚。”春归尝试着换一个角度思考。 “老爷令我禁足,一怒之下将我锁在了居院,仆婢一个不留,饮食都是厨房的人每日按时送进来,却不曾短缺延误,送来的也不是残羹冷饭,总之我就算被困,却也没受到太多的苛待折磨,我根本也没想到有人要害我性命,只记得那日,送来的汤水里似乎有股苦味,我也没有太过在意,以为是自己心绪不宁,才影响了胃口,没想到饭后不久,便觉身上发麻心悸气短,紧跟着便是腹痛,我心知不好,却无力挣扎求救,就这么昏厥过去,临死之前,隐隐察觉有人进了我的屋子,可我那时睁不开眼,看不见是谁,等断气之后,才发觉屋子里多出一包草乌,那时我就想到是有人要坐实我羞愤自尽的说法。” 草乌是毒,却也是药,是益是害端看炮制与剂量,只普通人当然不敢擅用,不过相比砒/霜、鸩酒等等剧毒,草乌相对易得,市井中意图谋财害命的歹人,往往是用草乌投毒,那凶手把这物什放进白氏房中,一来是让自尽的方式显得更加合理,再者还有倒打一耙的意图——白氏不可能在事发之前就想到要“自尽”,那么她早早备好这样的毒药,是有何图谋呢? 春归可以想象白氏死后,王久贵看到那包毒药时的震惊心情,固然会有那么些难过,但必定也会猜疑白氏是否图谋过将他毒害,可以放心大胆和高显市双宿双栖? 也就直到莫问小道听她指使出面,一口咬定白氏是被毒杀,王久贵迷信佛道,难免更加心惊。 揪出真凶并不全然是为白氏报仇雪恨,同样也能让王久贵安心,试想当知道家中潜藏着一个杀人凶手,谁还能高枕无忧不理不踩? “我死后,起初并没得到渠出的指引,因不舍女儿心存妄执,魂灵也只在家中飘荡,也是无意间知道,原来每日的饮食按时送来,且仍然温热可口,这都是因为太太的叮嘱。”白氏又道。 “这么说,能在饮食中动手脚的人,仍然有周氏一个。”春归蹙起眉头,大觉这案子越是剖析,怎么就越觉扑朔迷离,似乎人人都有动机,人人都有条件,又人人都非凶手,当真吊诡得很。 不像华曲遇害一案,虽过去了两年,但被春归一诈,帮凶之一刘氏便立即着慌,私下和儿子商量,让春归一下子便笃定了凶手。 谋害白氏的真凶,却深藏不露,唯一的突破口凝思,行动后却缄口不言,就算莫问的搅和,在王家闹出风波,凝思竟然还能忍住不和幕后真凶联系商量。 这样的沉着冷静,春归真是百思不得其解。 第48章 如此妻妾 春归是在第二日见到了王久贵的发妻周氏。 因着王久贵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了莫问小道身上,兰庭夫妻二人又是莫问引荐的人,所以王久贵不敢怠慢,他也是为防打草惊蛇,再一番为夫妻俩新找的身份,却是长子王平安旧交的亲眷,说成了通家之好的情谊,既是如此亲密的关系,那么春归当然要来拜问大太太周氏,王平安的妻子生产不久,还在月子里不能走动,没有办法相陪春归,所以只能由三奶奶待客引路。 兰庭已经从王平安的口中,基本摸清了王家众人的关系。 大太太周氏,生了两个嫡子,分别行长、行二,王平安在家中坐阵,王二却是在福建看管商行,王二夫妻均不在汾阳,只有孩子们留在原籍,另周氏还生了一个嫡女,早已出嫁。 二太太郑氏,生了两个庶子,行三、行四,王三在家中协助长兄统筹一切外务,王四在江浙看管商行,三奶奶便是王三的妻子。 三太太也就是白氏除外,王久贵房里还有两个侍妾,都是婢女,故而就没那尊荣被称“太太”,一个唤作茹姨娘,一个唤作珍姨娘,茹姨娘生的是二姑娘,现下十三岁,珍姨娘尚无子嗣。 春归被三奶奶在二门处迎着,未走几步,就见满面是笑簪金带银的一个圆脸盘妇人颤颤巍巍被人扶着过来,刚站住,就咋呼道:“哎哟,顾娘子竟然这般水灵?!怕是说的什么飞燕、郑旦,也就是这般颜色了吧。” 听这妇人语态轻佻措辞粗俗,春归却也不以为意,她稍稍一屈膝,并不待三奶奶引荐,便猜测道:“这位可就是二太太了?” 郑氏故作震惊:“顾娘子怎么能把我一眼认出来?” “刚听三奶奶说,二太太现今管着家呢,一看您这通身气派,就是个当家的太太,再认不出,就真眼拙得厉害了。”春归毫不吝啬地说着好话,并在眼睛里狠狠透出几分热切。 这样谄媚的态度,显然更加取悦了郑氏,她完全没有身为妾室的自觉,上前就携了春归的手,还把春归的纤纤玉指,轻轻一捏,又用手掌摩梭几下:“瞧娘子这手,一看就是精心保养着,没有干过粗重活计,我娘家的那些侄女,哪个不是娇生惯养着,却都找不出这样纤巧细腻的一双手来。” 春归并不觉得自己的手多么与众不同,她虽没有做过粗重活计,女红浣衣这两年来却都是自己动手,哪里精心保养过?只是天生肤质好,指头也算纤长,一双手看着还算秀巧罢了。二太太这样称赞,其实是想引出她家侄女们娇生惯养的重点。 这就是向春归表明,她虽是妾室,却不是出身贫寒门第,家境很是富裕。 春归便也顺着郑氏的话,把她好一阵恭维,一停说一停慢慢地走,眼看着就要到一重庭院,郑氏却站住脚步:“我还有不少事务要处理,就暂时失陪了,娘子和太太说完话,再去我屋子里坐上一阵儿,用了午膳再回客院不迟。” 竟是端足了架子,俨然不把周氏放在眼里,甚至还当春归的面叮嘱了三奶奶几句:“顾娘子是远道来的贵客,虽说是全礼数,过来拜望太太,但太太到底还病着,屋子里难免晦气,你可得用些心,别由得太太扯闲话,耽搁得太久。” 她完全可以把话说得更婉转,诸如“太太病着不宜操劳”云云,却偏要这样说,无非是显摆她在王家完全能和正妻平起平坐,春归并不认为郑氏交好她别有所图,他和兰庭名义上可是王平安的旧交,哪能轻易被郑氏笼络?郑氏不大可能如此不自量力,多半是虚荣心作怪,纯粹就是为了显摆。 看郑氏如此表现,与渠出、白氏的描述切合无差,当真轻浮狭隘得可以。 与郑氏不同的是,周氏果然是个厚道人,并不是因为她脸上的皱纹才给人如此映象,也不仅仅是因朴素的穿着,春归瞧她,分明不善言辞,却因为听闻儿子的旧交过来拜望她,强撑着精神搜肠刮肚地寒喧,纵然如此还会冷场,不时以尴尬羞愧的笑容作为掩饰,当说起自己的病,也是一连声的“不打紧”。 “也没有哪里疼痛,就是觉得手脚乏力,胸口有些发闷,有些不愿走动。” 三奶奶丝毫不介意旁人的侧目,开口抢白道:“大太太也别说这硬话了,要真不打紧,怎么至于卧床不起,闹腾得多少人都来侍疾?延医诊脉,也是三天两头不断,诊金都花出去多少了?不见一点好转。” 周氏很是尴尬,倒对三奶奶陪起了笑脸:“并不是什么大症候,不过是老爷、大郎不放心,才这样闹腾。” 冲着春归,就更觉有些讪讪的,不知应该怎么缓和气氛。 偏是一个婢女,竟冲三奶奶立了眉头:“太太延医诊脉,花耗多少诊金都是应当,三奶奶这样说,可是不孝,且太太也从没烦动三奶奶侍疾,三奶奶哪里来这么许多抱怨?” 春归看那婢女,应当有二十出头的年岁了,容长脸,厚鼻翼,粗眉大眼,却是目大无神,长相不甚出众,她心里便有了几分猜度,只神色并没有发生任何变化,也没再盯着那婢女多瞧,只看三奶奶要如何应对。 “太太可别听这刁奴挑唆,妾身哪敢对太太心存抱怨呢,正是因为担心太太的身体,才提醒太太要珍重注意,又有一事,想来太太还未听说吧,有个莫问道长,竟卜出咱们家的三太太是被人谋害,所以冤魂不散,闹得家宅不宁,兴许等道长做完法事,超度了三太太的亡灵,太太的病也就好了也不一定,要妾身说,太太若能走动,最好是去道场祭奠祈告,不定比请医问诊更加对症呢。” 这话便是影射周氏与白氏的死不无干系,现下病卧在床,就是孽报。 周氏却没听懂言下之意,只叹道:“我也听大郎说了这事,心头正觉难过得很,真没想到,三妹她竟是被人毒害!我也想着,等身上轻快一些,精神再好一些,是该去道场祈告,三妹的亡灵定要配合道长的术法,找到那杀人凶手,才能安息。” 三奶奶狐疑地打量了周氏许多眼,本想再抢白几句,到底还顾忌着春归这外人这场,不好直言白氏“出轨”的丑闻,便直接请春归和她一同告辞。 春归并不急着去套周氏的话,只问三奶奶:“我看着周世母脾气倒是温和,不过身边那大丫鬟,口气却有些冲,昨日偶然听大爷提起,似乎世母有个极信重的侍婢,唤作凝思,不知是不是刚才那位。” “可不就是她。”三奶奶撇着嘴角:“凝思这脾性,就是又呆又冲,哪有半点伶俐讨喜?也只有大太太这样的人,从前不曾呼奴唤婢过,就算如今,对奴婢们也是一味的纵容,才受得了这样的侍婢,顾娘子也是知道的,像咱们这些大户人家,身边有个这样丑笨暴躁的丫鬟,可是丢的自家颜面。” 春归暗忖:这还真是有什么样的婆母就有什么样的儿媳,三奶奶看着要比郑氏稍微委婉一些,骨子却都有踩低周氏抬高自己的习惯,且把如此浅薄的事,进行得可谓不遗余力。 但春归自然没有必要调教这对婆媳,她继续套问:“早前在世母跟前侍疾的女子,瞧着与凝思一般儿的年岁,妆扮却有差异,莫不是,贵宅哪位姨娘?” “是珍姨娘,原本呢,她也是在太太房里侍候,后来就服侍了老爷。” “我是见她那容貌,当真明艳,往屋子里一站,竟让人觉得四周都亮堂几分。”春归赞道。 “那又有何用?”三奶奶撇了唇角:“老爷虽说是把她收了房,寻常却并不如何宠爱,也过了两、三年,仍不见她有孕,老爷对她便更是冷落了,这些婢女出身的侍妾,称她一声姨娘也就是名义上好听而已,再怎么也熬不出头。” 珍姨娘不受宠,这又和渠出、白氏的说法契合。 可珍姨娘为什么就不受宠呢?按说她这姿容、年岁,都不该受王久贵的冷落才是,难道真是因为婢女的出身?那相比之下,王久贵就该更加看不上出身风尘的白氏了,却又显然不是这样。 春归觉得有些好奇,却一时间想不到要怎么打听珍姨娘不受宠的原因。 又让她万万没有想到的是,为她解惑的人,竟然是兰庭。 第49章 侍妾机心 “迳勿已经知道王久贵为何冷落珍姨娘?” 兰庭看着春归,此时是一副被茶水呛了口的神色,两排睫毛扬得高高,揭示眼里大大的惊奇,这样看去,分明还保持着几分稚子清纯的天真,不染半分历世的矫情,他不由仔细观察着女子的神态,默记她手里还怔怔端着茶盏,指尖搭在杯盖上,小尾指微微地翘起;她的发髻似乎随心低挽,雾鬓底见凝露似的耳垂,风鬟上只饰一支纹样简单的银钗,钗尾莹白的珍珠,偏在此刻,折射橙光艳炽;她鼻梁的弧线十分柔美,鼻翼的肌肤也似乎格外莹透,这样看去犹如白玉雕成。 兰庭的手指,几乎忍不住在膝头勾画起来,他想一定要把此时所见,成丹青之作,辉辉无意识的姿态神韵,自然天成,省了他再废思构图。 不过任是怎么打量,心思岔去了旁外,看上去仍无异常,春归在兰庭的注视下,并不觉半点的不自在,而关于她的询问,兰庭当然也没有忘记回应。 “是啊,我知道。” “可是迳勿是怎么知道的?” “当然是直接询问了王翁。” 春归:!!! 真是没看出来呀,她家夫君在一本正经的表面下,竟有这样一颗窥私猎奇的心,可这样明晃晃的探人隐私真的好么? “辉辉为何如此震惊?王翁既已下定决心察明白氏的死因,是否真因他人陷害,自然会配合我们的调察,而白氏是个内宅妇人,要说利害关系,首要就该考虑妻妾之间,虽说相比周、郑二位,那两个侍婢嫌疑要小些,却也不能完全忽视,我提出必须明白这几个多少不能摆脱嫌疑的人,和白氏之间有无仇隙,自然就要涉及妻妾之间是否争宠,倒还是王翁主动说明,他的几个妻妾,最冷落的便是这位珍姨娘,他认为珍姨娘和白氏间根本就不存在利害关系。” 听兰庭这番解释,春归才恍悟自己是从根本就“扭曲”了她家表里如一的夫君,人家心心念念明明都是正事,哪里会和她一样窥私猎奇?刚觉脸红,又想到自己起初关注珍姨娘,目的还算“纯正”,也是想到侍妾和白氏或许也存在利害关系,还不算输得太远,立即也就消除了羞耻心。 “茹姨娘本是郑氏屋里的婢女,当初郑氏失宠,还失了管家的权力,她肯定是心里不服,才打算利用茹姨娘打压白氏,不过并没有得逞,茹姨娘虽先白氏一步有孕,生的却是女儿,并不怎么得王久贵重视,转眼十多年过去,茹姨娘已经青春不在,败下阵来,我打听着,茹姨娘有些时日没和白氏发生矛盾争执了,要说她忽然就把白氏恨之入骨,非要置之死地而后快不可,我实在想不明白这样凶猛的恨意从何而生。”春归道。 “那么辉辉对那位珍姨娘,又是如何看待?”兰庭问。 “她显然是王久贵的妻妾中,最年轻一位,姿容据说并不输给白氏,我今日只是匆匆一见,连话都未听她说过一句,并不能观察出她到底是个什么样的性情,只看她在周氏身边儿侍疾,很是小心细致,周氏待她也是和颜悦色,不像郑氏对待茹姨娘那样颐指气使。” “据王翁讲,大约是三年之前,周氏忽然提出让屋子里的婢女,也就是珍姨娘服侍他,他也没有多想,答应下来,起初也甚喜珍姨娘年轻貌美又温柔体贴,怎知一日,珍姨娘忽然说是她主动恳求周氏,想要服侍王翁,因为对王翁心存爱慕已久,王翁听了这话,非但不觉欢喜,竟对珍姨娘心生抵触。” 春归:…… “王翁是个有自知之明的人。”兰庭见春归不明所以的模样,微微一笑:“要换作二十年前,说不定王翁会相信珍姨娘的话,可他现在已经年过五旬,又哪里能赢得青春少艾一往情深?王翁明知像珍姨娘这样的婢女,委身于他,不过是希望摆脱为奴为婢的生活,说白了就是‘钱利’二字,这本也是情理,王翁还不至于抵触,他嫌忌的是珍姨娘机心太深,所图必大,所以才一直冷落着,尤其近两年来,竟再不让珍姨娘近身。” 春归蹙着眉头:“就是因为珍姨娘的几句话,王久贵就猜忌到了这样的程度?”她怎么想都觉有些怪异。 “珍姨娘是周氏屋子里的婢女,王翁却深信发妻不存这样的机心深沉,更不可能指教珍姨娘,如何取悦男子,就算指教,无非也是灌输务必温柔贤惠而已,可珍姨娘对王翁说的那些话,却有些像欢场女子取悦男子的手段,也就是说珍姨娘很清楚如王翁一般年纪的富贾,倘若能得青春少艾的真情,虚荣心将会得到极大的满足,减少迟暮之岁的郁怀。” 春归恍悟:“珍姨娘是王家通过牙行采买的奴婢,王久贵是怀疑她从前的经历并不简单,又说服了主母争取成了侍妾,还楚心积虑想要赢获更多的宠爱,这才有机心太深所图必大的猜忌。” 不由对王久贵有了一些改观:“多少人都逃不过美人计,王久贵倒还难得有这一点睿智。” “王翁赤贫出身,能有今日的家业,所靠也不仅仅只是幸运。”兰庭又问春归:“今日与周、郑二位相见,辉辉可曾看出几分端倪?” 被这一问,春归却长叹一声。 周氏和郑氏是害死白氏的两个重大嫌疑人,虽说春归听白氏的一番话,已经有了几分动摇,却到底还存在着一丝希望,哪知今日先后见了两人,不得不相信白氏、渠出的判断不假,周氏和郑氏看上去都不像是凶手。 “周氏就不说了,王久贵对他这位发妻判断得对,一看就是毫无机心,就说郑氏,她对白氏确有怨恨,具备了动机,也不能说她没有心机,只是就郑氏的性情,我实在不相信她有能力做出收买凝思,陷害毒杀几乎不露端倪这样的事。” 春归虽和兰庭之间,还约定了“竞争”的关系,但她当然不会藏私,便把今日与郑氏的接触言谈,一一告诉了兰庭,推断道:“我今天本是存心打探,还担心让郑氏生疑,提醒着自己一定不要太过露意,故而才装作是市侩长舌的性情,怎知那郑氏,竟真是个长舌妇,我稍微一提,她就长篇大论说得停不下嘴。” 比如关于珍姨娘,春归不过是赞了一赞她的容貌,惋惜着这样的姿色,却年纪轻轻就受冷落,郑氏立即便展开了她的见解——“光是有张脸面,又有什么作用?太太调教出来的人,还不都像她一样的木讷呆笨!这个珍姨娘呀,论来和太太屋里的凝思,是从同个牙人手里买入,也是一齐买入,要不是珍姨娘给凝思求情,说不定白氏根本就看不上凝思,珍姨娘对凝思总有恩情吧?结果呢,珍姨娘成了珍姨娘,太太不说二话,凝思却恼上了珍姨娘,说她背主,如今对珍姨娘是爱搭不理。顾娘子有所不知,我们家这位太太,出身贫苦就不提了,过去还守过寡……” 毫无违和就完成了从吐槽珍姨娘到凝思再到周氏的过渡。 又比如春归刚说一句:“听外子提起,似乎贵宅请来的这位莫问道长,是为了替三太太超度?” 郑氏便更像是被打通了话唠这根筋脉:“这事从头说起,可就长了。我们家这位三太太,是个出身青楼的妓子,靠着打小学的那身狐媚本事,也算取悦了老爷,一度还哄得太太和她姐妹相称,在我们家呀,可真算得上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人物,连我都以为,她这辈子就该这样的风光了,也不知怎么就得罪了太太,就是娘子早前也注意到那婢女凝思,往老爷跟前告了她一状,老爷发了火,把三太太禁足,没想到三太太会想不通,居然服毒自尽了!” 这说法当然和真相有异,不过不是郑氏克意欺哄,实在她就算口无遮拦,到底还不敢违逆王久贵的禁令,把他“绿云盖顶”的丢脸事拿出宣扬, 听春归连道“可惜”,郑氏丝毫就不掩饰她对白氏的厌恶:“三太太可不是个好人,得势时没少在我跟前耀武扬威,也不看看她是个什么出身,一个青楼的贱妓!落着这下场,才是她应着的运数,原该一条贱命,怎么享得荣华富贵?” 噼里啪啦把白氏狠狠作践一番,郑氏才算满意。 第50章 新的怀疑 兰庭听春归的复述,微微蹙着眉头:“郑氏毫不掩饰怨恨之意,确然不似凶手。” 行凶的人,当然担心罪行败露,会下意识回避案情,郑氏竟然滔滔不绝,甚至坦然暴露对白氏的不满,若她真是凶手,那机心之深沉也太可怕了。 春归叹道:“还不仅仅是这样呢。” ——接着往下说,郑氏竟然极为信服莫问这个神棍,连连称赞小道长术法精深,都不待春归套话,她就神秘兮兮地断定白氏就是被人害死,而且一口咬定:“必定就是凝思的污告,才让白氏被老爷责惩,她又怕白氏还有咸鱼翻身的机会,到时能不报复?于是借着这一时机,一不作二不休,毒死了白氏。今日顾娘子也见着了,那凝思可是太太的心腹,为了太太,她就敢以下犯上,她对太太这样忠心,必定会听令行事,除了太太,哪个指使得动她!” 复述到这里,春归摇头道:“郑氏对我说这番话,固然有反污周氏的嫌疑,但同时却也把凝思定了罪,要真是郑氏暗中指使凝思,凝思的罪行败露,杀人偿命,难道还会为郑氏隐瞒?无论从哪个角度想,郑氏都不像凶手了。” “其实从一开始,我也在怀疑,无论周氏还是郑氏,似乎都缺乏杀人害命的动机,白氏掌握着管家的权限,这一点却并不足够为她招来杀身之祸,否则只怕她早就遇害,也不会等到现在。”兰庭赞同春归的看法,又再往下分析:“假设周氏是凶手,那必定是为夺回本应属于她的管家权,但周氏却并没有能力管家,除非是为她的儿媳,可一个婆母,真能为了儿媳铤而走险?再说白氏毕竟只是个妾室,周氏的儿媳却是王家未来名正言顺的主母,可以说管家权迟早都会移交给她,根本犯不着为了这件事杀人。” “那郑氏就更没有这样的杀意了,因为管家权无论如何也落不到她的手里,同样茹姨娘和珍姨娘两个妾室,更加不会为了争权杀人。”春归道。 先不论这些人存不存在心计和能力,其实从动机上说,就先站不住脚。 “所以,需要调察白氏除了管家权之外,是否和他人结下深仇大恨。”兰庭提示道:“我听了辉辉的述说,倒依稀觉得珍姨娘有些蹊跷,或许你可以在此人身上用些心思。” “珍姨娘?”春归再次觉得惊奇:“迳勿怀疑她?” “说不上怀疑吧,不过先不说白氏是被谁毒死的,单说能够成功的污陷她和高显市有染,就必须是深富机心的人才能达成,可在几个嫌犯中,大约也只有珍姨娘具备这样的机心。” 春归仔细一想,也是缓缓点头:“污陷白氏的人虽然是凝思,但凝思起到的作用,也不过就是向周氏举告,咬死她亲眼目睹白氏和高显市私相授受而已,可要若不是高显市果然暗慕白氏,王久贵根本不会轻信。” “首先,凶手要观察得知高显市暗慕白氏,并知道高显市私藏白氏的画像。”兰庭道。 “其次,凶手要目睹白氏不慎遗失荷包,并被高显市拾取,且高显市又私藏了那荷包。”春归续道。 “再次,凶手深知周氏的性情,虽然与白氏能够和睦共处,但仍然以王翁的利益为首重,不至于为了白氏,欺瞒夫主。”兰庭也续道。 “再再次,凶手要深知王久贵的性情,并不需要把证据确凿到‘捉奸在场’,只要能证实白氏、高显市之间存在暧昧,王久贵就会在怒怨之下,责处白氏。”春归又续道。 “最后,凶手还要知道高显市的性情,当百口莫辩时,不会在意承认暗慕有夫之妇。”兰庭总结道。 夫妻二人相视一笑,春归感慨道:“要不是迳勿提醒,我便疏忽了,不要说毒害,就说成功污陷白氏原来都大不容易,但符合这几项条件的人,我一个都没发现,除非是周氏,看似忠厚实富机心,不过她要真有这样的手段,哪里需要毒杀白氏才能夺回管家之权。” “我这二日暗察王家的人事,还有小小一点收获。”兰庭现在,根本便不认为真凶就是周氏了,但他也能看出春归的判断和他并没有区别,所以对春归刚才的假设,也只当听了句笑话般,提出另外一个人:“郑氏所生的庶子王三郎,这人似乎一点没有继承王翁的睿智勤勉,倒把郑氏的浅薄轻浮继承了十成,身无所长,还目中无人,要说哪点比他的庶母强些,大约还有几分狡黠,许是因为王三郎早些年,也随着父兄经商见过世面吧。” “难道这人有蹊跷的地方?”春归下意识便把刚才的条件,一条条往王三身上套用:“高显市曾经指教过王三、王四算学识字,有所接触,说不定王三察觉了高显市暗慕白氏,且他们是师生,王三至少具备知察高显市性情的条件,他是王家的少主人,指使仆妪监视高显市和白氏也甚便利,至于知道周氏会向王久贵告发,王三对嫡母应当还有这点子了解,他和王久贵是父子,自然了解父亲的脾性!” 春归正觉兴奋,忽而想到动机这条,不由泄气:“王三郎总不至于和白氏争夺管家的权利,就算是为了郑氏,也没必要毒害庶母。”要知道除了白氏,管家权迟早也会落到嫡长媳的手里,难不成为了这个,王三还要连长嫂都一并毒害了? 除非王三丧心病狂! “我只提了一提王三郎,想不到就累得辉辉如此乍悲怎喜。”兰庭哭笑不得:“我只是觉得,王三郎对家中最近发生的事异常兴奋,似乎很是关注莫问道长的法事,也对害杀白氏的真凶格外好奇,和郑氏一样,都把矛头指向周氏,但王三郎仿佛又不像单纯的兴灾乐祸等着看乐子,好像是期待着更大的好事发生一样,整个人看上去喜气洋洋,活像盼来了新年的孩童。” “我在三奶奶身上可没发现喜气洋洋,她的气质倒是和郑氏更接近些。”春归突然回过神来:“迳勿的意思是,关于白氏一案,王三郎知道的内情,要比郑氏等等人更多?” “我确然有这样的感觉。”兰庭的神色慎重不少:“假设,我们只是假设,真凶就是王三郎,那么决不可能是因为管家权这一动机,王三郎和白氏之间也不存在你死我活的仇恨,他为何要毒害白氏?” “是啊,王三郎根本没有足够的动机。” “可要是他真正想要谋害的人,并不是白氏呢?” 春归怔住。 她忽然想到一种可能,只觉呼吸一窒,心跳却忽而急促起来。 兰庭却侧面看向窗外,梅妒、菊羞正从两个主家的仆妪手中接过提盒,应当是他和春归的晚餐被送了过来,又转过头来的时候,见春归仍是怔怔的,不由把手伸过去,往她眼前晃了一晃:“吓着了?我也只是猜测而已,不过据我观察,王三郎就算有这狠心,似乎还没这手段,就连陷害白氏,他虽还算符合条件,却不像具备洞察人心设计布局的能耐,说不定是我多想了,这案子不会如此复杂。” 兰庭这两日看着莫问的做派,甚至对这位的“道术”也产生了怀疑,其实也在猜测说不定白氏就是服毒自尽,根本不存在所谓的凶手。 只是既然来了王家,无妨再废几日察访,不急着断言。 春归这餐晚膳用得有些心不在焉,罕见的没太留意菜肴的滋味,听闻兰庭冲着王家仆妇大赞可口美味时,她不免心生狐疑,又听兰庭和仆妇聊起了王家从徽州请来的大厨,竟提出要让春归去请教几道食谱,春归就越发愕然了。 今晚的菜肴真有如此可口? “发什么呆?我这不过是借口罢了。”兰庭失笑:“明日你去内厨,留意一些,看看那处的仆妇有没有心神不宁,抑或异常兴奋的。” 春归恍然大悟,原来她家夫君的用意,仍然是察案呀。 第51章 横生枝节 春归想要去王家的厨房“学艺”这件事,既有王久贵爽快的应允,自是不会再有任何阻滞,相陪的仍然还是三奶奶,而这几日下来,她非但自认为和春归熟识得很,又因早前有了机缘,亲眼目睹了“宋公子”的风仪,颇有些“回味无穷”的兴头,就缠着春归,说不尽的闺房私话。 “宋郎君是金陵人士,官话说得流利不足为奇,难得的是也能听懂咱们汾州的口音,不像有的读书人,除了做文章,世俗人情一窍不通,就算是高中了,前途也有限得很。” 这夸赞颇有些没头没脑,春归实在不能把听得懂汾州口音和世俗人情联系起来,更加没法赞成谙“汾语”者前途似锦的观点,只有些回过味来,兰庭对于汾州话的熟悉,似乎与金陵人士的身份不符,算是小小的破绽,不动声色替他找补一句:“外子原本也听不懂汾州话,只是因为当初我远嫁金陵,对官话不那么熟悉,只能说汾州话,渐渐的,外子也就能听懂了。” 原本建国之初,太祖是定都金陵,后来成祖登位,下令迁都北平,但官话仍然是以金陵话作为基准,不过随同成祖迁都定居北平的臣民,慢慢对北平的口音也都熟悉了,汾州话和北平话差异不大,故而在北平出生长大的兰庭,既会官话又会北平话,和王久贵、王平安等汾州人士沟通起来也没有障碍。 但为了掩饰身份,兰庭说的自然是官话,如三奶奶这样的内宅女眷,其实是听不懂的,不像王久贵、王平安,是游走四方的商贾,听说官话就成为了基本技能,早前三奶奶面见兰庭,惊觉她说的话兰庭竟能听懂,心中莫名窃喜,仿佛这是一件多么甜蜜的事,甚至于让她兴高采烈的和春归分享。 三奶奶也压根没有怀疑宋公子“金陵人士”的身份,挽了春归的胳膊,却刻意把身体拉远几寸,方便她把春归上上下下的打量,七、八眼后才谑言:“妹妹真有福气,夫婿不仅是世家子弟,又是如此风度翩翩,听我家三爷说,宋公子的学问可是连老爷都赞不绝口的,此番应考,来年必定金榜题名,妹妹日后,可就是官家太太了,让人好生羡慕。” 这恭维,越发没头没脑,什么时候王久贵有了足够评许仕林的能力? 不过当然没必要指出三奶奶言语里的荒唐,春归也作浅薄道:“承姐姐吉言,若外子真能金榜题名,自是一件喜事,不过姐姐称羡慕二字,那可真是打趣的话了,姐姐的夫郎三爷若有心,取得官职算什么难事?官家太太的虚荣,姐姐又哪里会放在眼里。” 春归说的“取官”,当然不是指科举入仕,事实上现下的时势,科举也确然并非入仕的唯一途径,有若顾长荣,最终还是靠贿买得官,同样是贿买,商贾只要舍得钱财,照样也能买个官衔,区别无非世族买/官能得实职,而商贾多数都只占个空衔而已。 这在真正的仕林看来,当然嗤之以鼻,而绝大多数依靠贿买入仕的官员,确然也不大可能平步青云,不过在非仕林的普通人眼中,论是怎么当的官,只要成了官老爷,就是高人一等,就是让人羡慕的。 三奶奶就是这么个普通人。 便叹道:“可不是这理儿?但偏偏老爷在这件事情上,像吃了秤砣铁了心,就是不肯让子孙得个更加尊贵的身份,连三爷提议和达官贵人多多走动,反而遭了一场喝斥。”又像不无怨怒般,这回却向春挨近了身子:“老爷对大伯,到底还是不一样的,就像大伯和宋公子结交,老爷哪有半句埋怨,把宋公子和顾娘子,当作了贵客款待,这要换成了三爷,可没这样便宜。” 做儿媳的当着外人面前埋怨公公偏心,春归是真有些接不过话来,好在三奶奶也不在意春归是否认同,她其实另有用意:“妹妹虽说好福气,但有一句话,我这当姐姐的,还是要提醒提醒你,看岁数,妹妹应当是及笄不久吧?想必和宋公子仍为新婚,这夫妻之间,起初自然多是浓情蜜意如胶似膝,可再怎么恩爱,日子久了,男人都受不住各样的诱惑,就要贪图新鲜,尤其是妹妹的夫君,是世族子弟,将来必定还是官员,光靠着洗手作羹汤这点子贤惠,妹妹可拴不住夫君的情意。” 春归:…… “妹妹身边,还是要多些可靠的帮手,也省得日后外头抬进来的人,不和妹妹同心。” 说完又把身子拉开几寸距离,眼珠子盯着春归骨碌碌地打转。 春归颇有些哭笑不得,却觑见一旁跟着她的白氏很有些过意不去的神色,只好继续和三奶奶应酬:“姐姐言下之意是?” “不瞒妹妹,我有个一母同胞的亲妹子,今年才刚及笄,模样也是极水灵的,又识得些字,颇善歌舞,虽说媒人争相说合,可我爹爹,膝下就这么个女儿还在闺阁,早就说过不愿轻易许嫁,必得世族出身的俊秀,虽说是为侧室,爹爹也愿为小妹陪嫁一笔丰厚的妆奁。” 这话其实已经点明了,三奶奶的娘家父亲陪养这个姿容出色的小女儿,目的就是为了与世族联姻,但本朝的商贾虽说地位有所提升,仍然不比士大夫阶级尊贵,三奶奶的妹子要想做正妻,只能选择寒门士子,且要先赌女婿能否考中举人、进士,风险有些高,更稳妥的,当然是选择世族子弟,却要退一步,以良妾的身份了。 又因本朝男子,尤其是世族男子纳妾,可谓司空见惯,女子根本没有立场斤斤计较,故而三奶奶对春归提出要把小妹撮合给兰庭为妾的想法,压根就不觉得难以启齿,她是真把这当作了一件好事——寻常纳妾,都是男方给予女方一笔聘金,女方并不用陪嫁,也不存在奴婢陪房,但她家妹子,非但不用一文聘金,甚至还将倒贴一笔资财,虽说三奶奶并不知道“宋公子”的家境是否豪富,但在她以为,谁也不会拒绝从天而降的一笔财利不是? 顾娘子要促成了这件事,在夫家翁姑面前,既表现为贤良,又挣得一分功劳,这真是两全俱美的事。 春归看着三奶奶极度渴求又胸有成竹的眼神,只能笑笑:“姐姐有此美意,我本不该推托,只是……婆母一再叮嘱,外子未取功名之前,切莫为了旁事让外子分心,故而,这件事还需等到外子应试之后。” “当然是要等到那时。”三奶奶丝毫没听出来这就是推托,抿着嘴也是微微一笑,暗忖:我家小妹是那样的姿容,又有那样一笔妆奁,甘愿做小,也必然是官员的良妾,宋赵公子虽看上去风度不俗,和小妹乃天作之合,到底现下还是个白身,至少得看他能中举人,才好落实了这一件事。 不过心里存了念想,三奶奶对待春归就越发殷勤,要说来,她其实也可以通过王三,直接寻兰庭提说此事,但让三奶奶咬牙切齿的是,王三对她的小妹也垂涎得很,说过好多次“不如跟岳丈说,我把小姨一并娶了,你是小姨的亲姐姐,万万不可能慢怠”。王三既存了这样的心思,三奶奶思忖着他必定不肯尽力,所以也只能讨好着春归。 春归故作专心致志学习厨艺,实际暗暗对王家内厨的人事用心,但她其实并不会与那位从徽州远道请来的疱厨太多接触——“洗手作羹汤”虽是对女子的要求,实际上担当疱厨之事的人多为男子,一方面当然是因为身为女子的限制,不可能抛头露面出外务工的情由,不过王家虽请来了疱厨,这疱厨除了大宴宾客的席面,寻常甚少亲自掌厨,由他监看着洗、切、烹、炒等等事务,最多在调味上把关。 王家的内厨,春归看得见的有二、三十个仆妇值务,经管着主人的一日三餐,茶点饮食,且还要负责往各房送餐,可以说相比其余各处,内厨的事务算是比较繁重了。 不过春归也了解到,王久贵是个大方的东家,又有商贾的精明,懂得按劳予酬的道理,故而内厨的工作虽然繁重,薪水待遇也要高人一等,故而这一处的仆妇虽说忙碌,却也并不存在怨言。 在三奶奶的引荐下,春归认识了内厨的管事,是一个姓詹的妇人,三十出头的年纪,言行很有几分爽利,只是生着一双三角眼,透着厉害,不像是好相与的人。 在詹氏底下,还有一个较为得脸的妇人,姓何,据说她的女儿,如今是郑氏房里的大丫鬟,故而仆妇们皆称她何妈妈,这位圆脸粗腰的妇人,逢人便带三分笑意,和詹氏相比,和气不知多少。 春归细心一度,发觉就连三奶奶,对待何妈妈都比詹氏要亲近不少。 第52章 莫名惊恐 王久贵在发迹之前,近二十载的生活都是饥一餐饱一顿,餐餐山珍海味就成了他此生的宏愿,如今有了条件,便在口腹之欲上极其用心,重金聘来的疱厨不算,光是内厨,竟然就是一处两进的院落,春归“学习”了厨艺之后,干脆就和三奶奶在内厨的后院用餐,省得来回的折腾。 春归也留意着,疱厨是按管事领来的菜单备菜,再由仆妇按份例分配予各房,要是落毒,洗切烹炒的人并没有机会,因为要是他们落毒,中毒的人便是随机一个了,不大可能针对白氏,也就是说,落毒的人唯有分配或者送达的仆妇。 但相对而言,负债分配饭菜者,处于众目睽睽之下,落毒的难度更大,要想把事情做得神不知鬼不觉,指使负责送达者更加便宜。 从三奶奶口中,春归套问出负责送达者一般都是固定的人,比如郑氏的一日三餐,就是何妈妈亲自送达,虽然是跑腿的活计,却有机会在郑氏跟前露面儿,时不时的得些赏赐,所以这也算是一项美差。 春归悄悄问白氏,可知是何人提送饭菜予她,白氏很迷惘:“原本是个熟脸儿,可自从我被禁足,送餐就换了个仆妇,我那时心情郁烦,也没问她怎么称呼,只记得和詹氏一般儿的年纪,白净的脸面,看上去有几分瑟缩,不够大方,或许是太普通的缘故,我虽然掌家了好些年,对这仆妇竟没有一点印象,不过因为内厨的人,没有三年资历是选不进去的,那仆妇应当不会是新近买入。” 兼且白氏还来内厨巡视一圈儿,反馈是确然没见幽禁期间给她送饭的仆妇,春归就越发怀疑这个不知去向的人,但一时之间,也找不到借口询问,也只好摁捺疑惑仍与三奶奶周旋,奈何无论怎么拐弯抹角,也沾不上内厨人事变动的边,春归无计可施,几乎打算要向兰庭求助的时候,不想这日却忽然有了转机。 这天三奶奶本也相陪着春归,还说好她也要下厨,和客人小小较量一下厨艺取乐,也不知郑氏有什么事,临时唤了三奶奶过去,把春归留在了内厨,身边跟着的是何妈妈打下手,烹制好一道翡翠虾仁,刚在后院的廊庑底下摆好桌子,春归盛情邀请着何妈妈也试试她的手艺,原本还打算着趁三奶奶不在场,想法子套几句话。 就见后院的角门,一个仆妇低头耷脑地蹭进来,白净的脸面,适中的个头,春归心中便是一动,奈何白氏现下并不在左右,没法子确定仆妇是不是她们一直在找的人。 又听一个仆妇亮起嗓门:“孙家的总算露脸了。”便一转身,把詹氏喊来了后院。 春归看向詹氏,见她原本就爱拉长的一张脸,这时更添几分不悦,挤着眉头,斜眼冷睨,蹬蹬地走近几步,和那低头耷脑的仆妇相比,俨然不可一世,先是冷哼一声,紧跟着就是喝斥:“看你这样子,又哪里是病症缠身的情状,无非就是偷懒不想干活,才用称病当作的借口,否则怎么我一让人传话,告知若你真病得起不了身,干脆就报了缺让旁人替了你在内厨的值务,你就立即药到病除?孙家的,莫说我没有提醒你,主家虽说宽仁,咱们这些下人也当有自知之明,既受主家恩养,就必需尽忠尽劳,没有养尊处优的命,就不要无病呻吟。” 一番话把那仆妇教训得越发抬不起头,脖子又往下颓垂着,从春归的角度,是完全看不见她的神色了。 詹氏摆了一出威风,倒也没有再不依不饶,正好有另一个仆妇,一手提着一摞三层的食盒过来,詹氏便把她唤住,让把食盒交给孙家的:“原是你的活计,已经让旁人代劳了几天,你既然没病,又来领了差使,赶紧把膳食送去外院吧,这是给莫问道长的,道长本就有些挑剔,要是误了时,都是你的过错。” 春归正想:那莫问小道,还真会摆神棍的架子,他也算挑剔?自从逍遥仙长一去云游,莫问小道过的就是三餐不继四处打秋风的生活,真有脸摆谱! 却忽然见唯唯诺诺垂头丧气那孙家的,像是被蝎子蛰了脚,整个人终于振作了,脖子猛一下抬起来,脸上笼罩着说不出的惊恐,她后退着,慌乱地摆着手,口不择言:“不不不,你虽然恨我,也不要这么害我,怎么打压我都行,长久以来我都是没有怨言的,怎么还能让我当这差事呢?你就放过我,饶我一条性命罢。” “这是什么话!”詹氏显然气结,两道锋利的眉毛都几乎直立起来,看着就要狠狠的教训孙家的一番。 春归又见原本只作旁观的何妈妈,这会子却连忙赶去救火,先是拉着詹氏劝道:“看孙家的这样儿,确然病得头脑发昏呢,但道长那边的饮食,可万万不能耽误了,还是先让旁人走这一趟吧。”又把孙家的拉开:“你跟我过来,有什么难处,好生的告诉我,可不要再说那些疯话,詹娘子何曾为难过你?她也是职责所在罢了。” 詹氏虽是内厨的管事,却也还知道顾着何妈妈的几分颜面,谁让眼下管家的是三太太呢?谁也说不准这是不是暂时,又就算暂时,也不知“暂时”又能延续多久,再说三太太将来交了权,到底还是主人一层,要收拾个把仆妪,还不是易如反掌,何妈妈的女儿在三太太屋子里当差,何妈妈就能在内厨站稳,谁也不敢不礼敬。 这场争端就在何妈妈的转圜下平息了,但春归当然不会就这样抛之脑后,奈何她虽还能看见何妈妈和孙家的在院子一角窃窃私语,一个温言劝解一个淌眼抹泪,心中无限好奇,却不能堂而皇之去听墙角,可恨现下渠出、白氏都不在身边儿,无法支使她们去窥听。 幸好在这时候,三奶奶却又出现了,人还远,就是一脸的笑,坐下便同春归交待:“是四叔来的信,说四弟妇有了身孕,阿娘不放心,和我商量着挑个稳妥的乳母,送去江浙供四叔夫妻两个差遣,为这事,却把娘子怠慢了。” 春归原本就不在意,此时也只道无妨,刻意把刚才那件争端说给三奶奶听:“从前我看着詹妈妈,虽觉得她面相不是那么和善,行事颇为雷厉风行,却也不像是个凶悍的人,没想到,那个孙家的,竟对詹妈妈这样敬畏,都能说得上是惊惧了。” “孙家的?”三奶奶蹙着眉:“我听也没听过她是什么人物,不过詹氏我是晓得的,她可是老爷的亲信,她家男人,从前就跟着老爷渡过海,如今在外头任着掌柜,詹氏是有些严厉,却并不像无端端为难旁人的人。” 春归又道:“姐姐是没见刚才那仆妇的情状,一说要送午饭给莫问道长,就像要让她送死的模样,脸都青了,也确然说让詹妈妈放她一条活路呢。” 在春归的渲染下,三奶奶对孙家的也好奇起来,待见了何妈妈,便问她:“那孙家的是什么人,和詹氏又有什么过结?” “孙家的是七、八年前买入的仆妇,那时她就守着寡,听说男人还是个秀才,也没考上举人,一病死了,孙家的虽然有个儿子,但夫家贫寒,娘家也没有依靠,男人死后越发没了指望,生的儿子也是多病多灾,她公婆一狠心,就把她卖给了牙行。” 三奶奶嗤笑道:“瞧瞧吧,别以为嫁给读书人就好,像这样的穷秀才,自己窝囊也就罢了,父母家人都是丧尽天良,居然把儿媳卖作仆婢,这也是读书人,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 “可不是这样,奴婢知道孙家的身世后,对她就很同情,寻常也愿意照济她。”何妈妈长叹一声,圆润的面颊上,果然也表现出怜惜的神情,又说道:“孙家的本是个寡妇,模样看上去也不算出众,只是性情好,柔柔弱弱的,许是这样,就让孙槐给看中了,求了主家允可,两个就结成了夫妻。” 三奶奶“哦”了一声,不待问,就对春归解释:“这孙槐我倒知道,原本也是我家的仆从,和詹氏的男人很是交好。”又问何妈妈:“我怎么记得孙槐前两年就死了?” “死了有四、五年了!”何妈妈纠正,接下来就把詹氏和孙家的之间过结,详详细细叙述出来。 第53章 人心莫测 在春归听来,詹氏和孙家的两人之间其实并不存在所谓的深仇大恨,一来是孙槐的前妻和詹氏极为交好,虽说病逝了,留下一双年幼的子女,孙槐必定会再续弦,詹氏也没有立场干涉孙槐再娶,然而难免会把续弦和好友比较,詹氏认为续弦是个寡妇,有命硬剋夫的嫌疑,心里就不看好这一桩姻缘,没想到孙槐再娶不久,真就暴病身故了,詹氏就更认定了孙家的是不祥之人。 再者詹氏是个爽利的人,孙家的却柔柔弱弱拖泥带水,两人性情本就不合,詹氏就很看不上孙家的许多行事,尤其是孙槐的遗孤,其中的女孩一回受凉发热,人都烧得迷迷糊糊不清醒了,孙家的却不敢上报主家想办法请医,闷不吭声,一边哭着一边用凉水给女孩擦拭身体试图降热,要不是詹氏及时发现,指不定那女孩就这么病死了,詹氏就更加埋怨孙家的,干脆把好友的一双子女认养在自己膝下。 仆妇之中,也不乏长着势利的眼睛,内厨这些人眼见着詹氏不喜孙家的,好些的只是和孙家的渐渐疏远,更恶劣的就是落井下石。 故而内厨里相对而言最没好处的差事,就都落在了孙家的身上。 春归听后便想:从前是白氏理家,负责往白氏一处配送饮食的差事自然被人争先恐后,也只有白氏受了惩戒失势,这项差事再没有了从前的好处,才会推脱到孙家的身上。 她几乎已经确定孙家的就是白氏死前负责送餐的人,就问何妈妈:“我看那仆妇的情状,似乎格外惧怕莫问道长,这又是什么缘故?” 何妈妈却忽然嗫嚅起来,分明是知情却顾忌着春归是外人,不好开口的模样。 三奶奶因春归那话本就问得很有针对性,隐隐的也猜到了一点端倪,把眉梢一挑,迫不及待般开口:“顾娘子也不是外人,妈妈把实情直说就是。” 这虽然合了春归的意,但她依然觉得哭笑不得:我怎么就不是外人了? 再看何妈妈,这下子再无半点犹豫,口吻里的兴奋之情竟也隐藏不住了:“原本顾娘子不问,奴婢也想着禀报太太和奶奶的,这件事可真了不得!” 见三奶奶和春归俱是聚精会神的模样,何妈妈自然也不敢狠吊胃口,继续说道:“奴婢早前宽慰孙家的,原也没想太多,以为她是真得了病,情绪才会这样激动,哪知孙家的却悄悄告诉奴婢,原来她是惧怕着被莫问道长看穿,她就是那个害死三太太的人!” “这是什么话?!”三奶奶心中隐隐的猜测得到证实,但仍然觉得震惊。 “孙家的说,那时三太太被困禁在居院,是她依时送去饭食,詹娘子也叮嘱过她,说是太太的交待,不能因为三太太被老爷责罚,就敢怠慢。那日,孙家的送餐途中,遇见了太太屋里的凝思姑娘,说是得了太太的嘱咐,特意来察看内厨有没有克扣三太太的饮食,揭起食盒一看,挑出一碟杏仁酥来,说三太太一贯就不喜杏仁,让孙家的去换另一种糕点,孙家的就又走了一趟内厨,换了马蹄糕,凝思姑娘这才满意,孙家的把饮食送给了三太太,正是那一天,就听说三太太服毒自尽。” “原本呢,孙家的也没多想,直到莫问道长登门,开坛设法,家里流传开来,都说三太太不是自尽,竟然是被人害死的,孙家的就心慌不已,想到那天,她回内厨换马蹄糕时,凝思姑娘主动提出把食盒饭菜留下,由她看管,省得孙家的再提着往返,孙家的就怀疑凝思姑娘就是趁那时机,在饭菜里投了毒,而饭菜是她给三太太送去的,岂不也是帮凶?她是害怕被莫问道长看穿,才不敢接近。” “果然是那凝思!”三奶奶眼睛几乎没有瞪圆了,但神色却并不含恼怒:“要三太太真是被人毒杀,凶手再也没有其余的人,凝思先是污陷三太太,导致三太太被老爷惩诫,紧跟着支开孙家的,在三太太饮食中投毒,造成三太太是畏罪服毒的假象,可这凝思,不过区区婢女而已,哪里来的胆大包天,竟然敢做害人性命的恶事。” 她是把眼睛直瞪着何妈妈,想要听见何妈妈顺理成章的推理,奈何何妈妈纵然有心讨好二太太,却也不敢妄议大太太的是非,只道:“所以奴婢看来,定是那孙家的要么杞人忧天胡乱猜测,要么就是克意污陷凝思姑娘,说不得是她在三太太饮食里投了毒呢。” 这答案自然不让三奶奶满意,也让春归无比的寒心。 是以这日下昼,兰庭回到客院,就见春归闷闷不乐呆坐在廊庑底,他不由疑惑道:“连我都听说了风传,整个王家,多少仆妇都在议论是周氏毒害了白氏,我猜着辉辉这边应当有所进展才对,可看你这神色,似乎又不像有了进展?” 春归强打起精神:“也不是没有进展。” 便把孙家的这一段如实叙述,也坦言了自己郁郁不乐的原因:“我度何氏的面相,又看她惯常的行事,相信了她是个与人为善的和气人,她说她对孙家的心怀同情,时常照济,我听着孙家的连这机密都敢告诉何氏,也不怀疑何氏的话。要说来,事涉人命,何氏不敢替孙家的隐瞒,报知主家也是情理之中,且孙家的虽说牵涉其中,但她并没有谋害他人的意图,只是被凶手利用而不自知,王久贵不是个恶毒的主家,想来不会迁怒孙家的。” 春归说着就蹙了眉头:“却没想到,何氏为了自己不被牵连,竟然咬定孙家的陷害,甚至就是真凶,根本不想她这样做,极大可能把孙家的置之死地,亏孙家的这样信任她,哪里想到何氏竟然如此伪善。” 春归不信何氏竟然看不出孙家的确为无辜,也根本没有胆量污赖凝思,更不要说毒害人命,何氏要想置身事外,根本无需陷害孙家的,只要把耳闻之事,如实上报给王久贵即可。 但她一边想要讨好郑氏,一边又不愿得罪周氏,为了这些微的利益好处,就敢把一个无辜的,甚至真心信任她的人陷入死地。 “辉辉是在自责,因你一句问话,连累了孙家的?”兰庭虽是询问的口吻,但心中已然笃定,他微微一笑,安抚春归:“何氏虽说有此恶意,但就连郑氏,只怕也不愿事态按何氏的杜撰发展,孙家的只是一个仆妇,且与周氏毫无干连,让孙家的顶罪,对郑氏而言,可没有丝毫收益,否则还不到半日,怎么就能流言四起,说是周氏指使凝思毒杀白氏呢?” “正是因为这样,我才担心。”春归却道:“孙家的并没有凭据证实凝思落毒,而现下已然流言四起,周氏乃王家堂堂正正的主母,名声蒙污,根源就是因为孙家的一番话,孙家的能不受惩?” 虽说律法规定,主家不能殴杀仆婢,但就算殴杀,也仅仅只处一年徒刑,且误杀还不算违法,那就很有空子可钻了,而实际上,主家杀仆,官府一般不会追究,主家往往也只报个仆从暴病就能了事。 更不要说孙家的被坐实陷害主家甚至毒害主家的罪名,往衙门一送,等着她的也就只有死路一条。 “辉辉倘若真放心不下,我再走一趟就是,会建议王翁,只是把孙家的和凝思分别问话,先不追究二人的是非,这也是为了避免打草惊蛇,待案情明白水落石出之后,凶犯难逃罪罚,无辜的人也自然不会被牵连其中了。” “这样才更稳妥。”春归连忙赞同。 又待兰庭晚些返回,问得王久贵答应不会惩责孙家的之后,春归彻底放了心。兰庭看她终于平展了眉心,松快了唇角,一件事原本不想多嘴了,又不知为何就说了出来:“我看辉辉对那何氏很不待见,顺口便对王翁提了一句何氏说的那些话,王翁在治家上,倒是个明白人,立即意识到何氏的心肠过于顾私,且颇有几分歹狠,这样的仆妇,自然不适合再让她接触饮食等等要务,何氏应当会被冷待了,也算她自取其咎吧。” 虽然说别人家的家务,春归原本不想插手,但听说为恶的人受到惩罚,心中倒也觉得痛快,她便越发卷翘起唇角,抬眸看向兰庭,又正见男子眼中几乎满溢的笑意,心中便觉一暖,有如余晖浸入,又像春澜漾生。 第54章 皆藏机心 既然已经察出孙家的这条“蛛丝”,春归也就没有了再去内厨学艺的需要,她又提出需要感谢主家的成全,便亲自做了些刚刚学会的糕点,让主家诸人品尝,给大太太周氏那一份,是由春归亲自送了过去。 所有的嫌疑都是集中在凝思的身上,春归当然还是要从这条脉路察探。 三奶奶受郑氏影响,从来不把周氏放在眼里,慢说侍疾,往常连晨昏定省也找借口推脱,但她一心要与春归交结,好为娘家妹子的将来铺垫,竟也陪随着春归往周氏居处来,当然,三奶奶还有另一层不怀好意。 春归细度周氏的气色,发觉比前几日更加灰败憔悴,说话时有气无力,口/唇毫无血色,靠坐着,也时常就会蹙眉,抬手抚胸,显然觉得气闷,她也根本没有胃口品尝春归送来的糕点,强撑着咬了一小口,隔了几十息才能吞咽下去,又缓和了许久,才满面歉意的向春归陪不是:“娘子这么好的心思,我却没有福气消受,都是这病症闹得,当真惭愧得很。” 三奶奶就急着冷嘲热讽:“大太太这回可是心病吧?家里这么多闲言碎语,二太太用了力气也禁止不住,如今,下人们可都相信了,要不是三太太的冤魂不散,怎么偏就是大太太卧病难起,虽然是请了大夫,那些大夫众口一辞都说不妨事,可就是不能痊愈,反而越来越重了。不过要媳妇说,大太太又何必如此忧心呢?三太太毕竟是青楼出身的人,没就没了,老爷总不能为了三太太责罚您,否则要把大伯、二伯置于何地?至多是让莫问道长把冤魂超渡,前事也就一笔勾销了,大太太就放宽心吧,省得多少闹腾。” 这话犹如沾了毒液的箭矢,笔直射中了周氏的胸腔,春归见她好一阵喘息,把面容都憋得铁青,心中不忍,不由自主般的和凝思一齐行动,一个替周氏抚着胸口顺气,一个握了周氏的手低声劝慰,春归但觉这么热的天气,周氏的掌心却冰冰冷冷,她不由微微蹙眉,暗忖着周氏这病症看来当真不轻。 好一阵后,周氏又才缓和,她原本是个怯弱的性情,这回却当真担不起这害命的谤毁,又自来就没有八面张罗的本事,焦急起来,顾不得春归这个外人在场,一边老泪婆娑,一边却是斥令凝思跪下。 反而对三奶奶,倒是没有疾言厉色。 “自打听莫问道长卜断,说是三妹被人害杀,我就问过凝思不知多少次,今天当着你的面前,就让凝思自己说,到底是不是她害了三妹。” 压根就没提凝思是不是受自己的指使。 春归暗忖:这样看来,越发不像周氏为幕后真凶了,因为她根本就不在意流言的指向其实是她,毫无自辩的本能反应,更加关注的,的确像是白氏究竟为自尽,还是被凝思害杀。 要周氏是在伪装,也未免太逼真。 又去打量凝思,只见她眉眼间聚集一股坚决,虽膝跪着,却是昂然的姿态,没有半分心虚畏惧:“奴婢既没有污陷三太太,更没有毒害三太太,当日奴婢的确是亲眼目睹了三太太行为无耻的事,这才上报老爷,奴婢的确因为太太的吩咐,去厨房察看过送给三太太的饮食,却是担心三太太被责罚之后,下人心存慢怠,怎么会在饭菜中落毒?” 周氏因为三奶奶的质疑,是又急又怒几乎丧失理智,倒是这丫鬟还冷静清醒,眼见着有春归这外人在场,把白氏因何受罚用“无耻”两字囫囵带过,没有泄露那件丑闻。 郑氏、三奶奶都说凝思呆笨,但她却有这样的谨慎,又哪里是呆笨的人?春归更信了白氏对凝思的判断。 “你要真做了毒害人命的事,当然不会承认。”三奶奶对凝思的辩解不以为然,冷笑道:“莫问道长可是卜断了,三太太是含冤被杀,自然就是你这检举者先行毁谤,再施毒杀。” 针对三奶奶的断言,“呆笨”丫鬟凝思却凛然不惧,沉着回应:“奴婢与三太太无仇无怨,为何要陷害毒杀?依奴婢看来,说不定是三太太自尽后,有人怨恨是因奴婢检举导致,这才买通了莫问道长登门,演一出戏,迷惑老爷生疑,三太太从前管家十余年,多少仆妇都对三太太唯命是从,也包括了孙家的,孙家的必定也是被那人收买,血口喷人,污陷太太和奴婢。太太若不信奴婢,奴婢这就去求老爷,把孙家的和奴婢一齐送官,奴婢愿意和孙家的对薄公堂。” 凝思说得这样斩钉截铁,引来周氏长叹一声:“三郎媳妇,你可听清了?我对三妹那件事,其实也是半信半疑,质问过凝思多少回,她都一口咬定没说一个字假话,赌咒发誓若是她陷害了三妹,宁肯受天打雷霹,我也想过,凝思自打被我们买进家,在我身边侍候,一直就是老老实实勤勤恳恳,她也的确和三妹没仇没怨的,哪里至于会生出这样的祸心,我是真不知这件事的真假是非了。” 三奶奶怎么肯听信?还待辩驳,春归却怕她把周氏气出个好歹来,连忙提出告辞,拉了三奶奶一同走,途中才道:“看大太太的情状,确然不像指使了凝思害人,说不定凝思那话真有几分道理,姐姐就没想过,真有人因为三太太的过世,怨恨太太和凝思?” “那也就只有三姑娘了。”三奶奶嗤道:“可三姑娘还未及笄,就有这样的心计和手段,能够买通内外反污太太了?凝思还真能编造,想不到大太太也是这样狠毒,连三太太的女儿也不放过,这罪名儿坐实,纵管老爷心善,三姑娘也别想着好姻缘了,被大太太一举就毁了终生。” 春归也忖度着:凝思反诬孙家的也就罢了,怎么一口咬定是三姑娘的罪过呢?那丫鬟明明深藏不露,从三奶奶的态度上,难道还看不出散布谣言的人是郑氏?她这么做,是否有意维护郑氏呢?可郑氏一来的确不像如此心机缜密的人,再者也缺乏了毒害白氏的动机。 又听三奶奶的话,倒是为三姑娘分辩,咬定真凶就是周氏和凝思,要若真和凝思一党,她就不怕把凝思置之死地后,被招供出来? 郑氏没有要害把柄威胁凝思就犯,假设她是真凶,必然只能重金收买,可凝思再怎么贪财,也得有命消受不是,郑氏哪来的把握凝思宁死忠诚于她? 太矛盾了,真凶不可能是郑氏。 正往外走,春归又瞧见廊庑一角,守着炉火煎药的女子正是娇媚夺目的珍姨娘,她心念一动,便提醒三奶奶:“莫不如套套珍姨娘的口实?” 三奶奶也是眼中一亮:“说来珍姨娘也是住在正院,不离太太左右的人,和凝思,一个是左膀一个是右臂,偏偏这左膀和右臂相互还不对付,说不定呀,真能打听出什么。” 便携了春归一齐过去,见珍姨娘起身行礼,破天荒地伸手扶住了,和她寒喧:“这么热的天儿,那些人都躲懒,连凝思都缩在屋子里头,倒支使着姨娘在这被火熏着,姨娘也太老实,任凭刁奴欺负。” 春归笑而不语,只顾看珍姨娘的神色,却见她生得柔媚的眉眼,此刻却冷凝无情,对三奶奶的疏远与不屑简直一目了然,一张口,语气果然冲辣:“婢妾为太太煎药,是心甘情愿的事,三奶奶不要血口喷人。” “你!”三奶奶被这一冲,粉面含怒,竟甩手就给了珍姨娘一个耳光。 套话是套不下去了,还废了春归不少言语,和三奶奶一齐恼怨珍姨娘的猖狂。 但到晚间,春归和兰庭讨论剖析案情时,对于珍姨娘的判断却大不一样了。 “我从其余人的口中,再兼迳勿复述王久贵的说法,已知珍姨娘甚有心机且擅长奉迎,今天看她这样对待三奶奶的有意挑拨,越发确定之前的推测。” “哦?说来听听。”兰庭很捧场。 “郑氏对周氏不敬,这在王家是众所皆知的事,珍姨娘本是因为周氏的建议,才成了王久贵的侍妾,可以说她是周氏的天然阵营,必须与周氏同仇敌忾,今日她听三奶奶这番话,倘若还虚以委蛇,被凝思知道了,必定会在周氏面前挑拨,周氏虽说是个宽仁的主妇,有个弱点,那就是耳根子也软,珍姨娘为了避开不必要的麻烦,只能把三奶奶呛个恼羞成怒,挨一耳光,却绝了后患。” “分析得很有道理。”兰庭颔首,也发表自己的见解:“可我听辉辉打听的事,颇觉凝思和珍姨娘翻脸的理由,似乎有些牵强和刻意,隐隐预感,仿佛这点极为关键。” 春归却全然没有想到这点,惊奇道:“哦?也说来听听。” 第55章 又有变故 “据辉辉打听,珍姨娘和凝思是王家同时从一个牙人处买入,且凝思之所以被选中,还是因为珍姨娘在旁说情,她们两个之间,原本是虽无血浓于水,却实在有姐妹金兰之情,后来珍姨娘虽起了心思,游说周氏,成了王久贵的侍妾,慢说并不受宠,就算受宠,那也是对周氏有利的事,珍姨娘也从来没不敬过周氏,凝思对她的怨气,认为珍姨娘背主,当真有些说不通。” 经兰庭这么一提醒,春归忍不住展开了无穷的想象力。 难道说,凝思其实才是那个对王久贵暗慕已久的人?和珍姨娘闹翻,是因为心存妒嫉,这样一来,似乎凝思就有了足够的动机毒害白氏——相比珍姨娘的大受冷落,长宠不衰的白氏更可能成为凝思的眼中钉! 为什么现在才动手?那是因为凝思眼下也不过才二十出头,早些年她乃情窦未开,或许还没有决心害人性命,当心里的企图积累发酵,直到这时才暴发。 这样也能够解释凝思直到如今,还一味针对三姑娘,因为已经失宠的郑氏,压根就不是凝思的报复目标。 所有的行为全都是凝思自主,因此再是怎么察探,也发现不了她背后存在另外的真凶。 可虽然有了这样的推断,春归却无法说服自己笃定想法,因为她其实有些想不通,凝思为何对王久贵萌生如此疯狂的爱意。 诚然,凝思的容貌并不出众,但正处青春年华,王久贵却是将近暮年,且无论容貌抑或风仪,实在不存多少吸引力,要说凝思渴求的是荣华富贵,那么她“暗慕”的人,岂不更加应当是王平安等等正当盛年的主人? 心中既然还存疑惑,春归自然不会片面主观,但她已经确定凝思至少是帮凶,再兼兰庭提出的疑点,于是嘱咐白氏和渠出,将窥探的重点集中于凝思、珍姨娘二人。 渠出依令行事,负责盯梢珍姨娘,白氏却因为对女儿的牵挂,难免有时分心,她这日急慌慌地来寻春归,禀知一件事由,正是为王家的三姑娘有关。 要说清这件事,还得从周氏身边的另一个奴婢说起,此婢名唤绮紫,虽说不如凝思一般得周氏的器重,也是有几分体面的丫鬟。那日因着三奶奶的质疑,引出凝思对三姑娘的指证,这话走漏出去,绮紫听说,又急又怒,便和凝思争辩了一场,又去劝说三姑娘—— “奴婢知道姑娘,至今还悲痛三太太的亡故,太太不让姑娘侍疾,姑娘也就听从太太的体谅,但姑娘可得明白,三太太已经过世,姑娘将来的姻缘,还得指望着太太作主,那凝思,对姑娘不怀好意,一味在太太面前挑拨,太太本就信她,天长日久,说不定就真相信了凝思的话!” 这个绮紫的想法,是让三姑娘坚持去为嫡母侍疾,用实际行动怦击凝思的毁谤,避免被这刁奴陷害而百口莫辩,到头来葬送了终生。 但白氏却无比焦急:“我也说不出什么理由,只是隐隐觉得,三娘牵涉到这场风波里,是凶多吉少,最好是远远避开。” 春归问道:“这个叫绮紫的丫鬟,是周氏屋子里的人,怎么听来,用心反而在令嫒身上?” “这也有一段前因的,绮紫的娘,几年前身患恶疾,药方需要灵芝、人参等等珍贵的药材,她们一家都是奴婢,哪里拿得出这些,眼看着要失治等死,我听说了,就从库里动用了存备的药材,才救了绮紫娘的性命,绮紫是因为这份恩情,才能如此照应小女。” 这就是说绮紫这番建议,并不是出于恶意。 春归有些拿不准白氏的预感是否杞人忧天,且三姑娘已经答应了会去侍疾,春归也没有办法阻止,这件事还得同兰庭商量。 兰庭听闻此事,神色却十分凝重,沉思良久才道:“如今我几乎能够确断,凝思为害杀白氏的帮凶,但对于主谋,却依然不能确定,似乎所有的人都不具备条件和动机,只能让我换个角度考虑,或许主谋真正想要害杀的人,并非白氏抑或并不仅仅是白氏,联系白氏房中的草乌、周氏的忽而卧疾、王三姑娘因为质疑被迫侍疾,我依稀触到了核心。” 但他这回,却没有将推测相告春归,只是先与王久贵、王平安父子二人商量布置,安排好证实防范等等步骤,这是兰庭有意卖了个关子,考验春归能不能自己察明真相。 赵大爷并没有完全放弃胜负心。 春归因此也是斗志昂扬,越发频繁地往周氏那处探望,正是在周氏的居院,她初次面见了白氏所生的女儿王三姑娘。 说来春归比三姑娘也仅仅只大出两岁,可相比之下,三姑娘却比春归怯弱许多,甚多的时候,她只是垂着脸沉默不语,只暗暗带着些好奇打量春归,针对凝思,三姑娘似乎更添不少的畏惧,有意躲避,看上去倒成了心虚的一方。 容貌却是完全继承了白氏的秀美,只因身量未足,看上去更显稚气,她似乎不惯和人交流,在周氏面前也仅仅有问必答而已,性情很是文静,自请顶替了珍姨娘,负责守着炉火煎药,足足两个时辰,三姑娘甚至可以和身边的婢女都没有半句交谈。 关于女儿的文弱,白氏也很是后悔:“也怪我从前,自以为能够做为三娘的依靠,觉着女孩家文静乖巧些也好,根本没有想到会留下年幼的她,独自面对现下的境遇,三娘其实也并不是这样寡言的,她在我跟前儿,过去也是爱说爱笑,只是不惯和旁人亲昵。” 春归尝试体会三姑娘的心情——先是母亲被诬和人私通,再是母亲服毒自尽,虽说还有父亲在世,但又怎不担忧父亲迁怒自己?更别说紧跟着,又掀闹出母亲是被人谋害的风波,且具备重大嫌疑的人,还是掌控着自己命运的嫡母,小小年纪,且从没想过会经历这多险恶的女孩,一时之间当然不知应当如何应对。 该怀疑谁,又该信任谁,一眼望去竟不知身边的亲人,隐藏着哪一个暗怀着恶意,因为糊里糊涂不知真相,所以也不知应该怨恨谁,唯有小心防范着,又正因为需要防范,还必须涉入斡旋,这不是一个豆蔻少女能够独自解决的危险,换作自己是三姑娘,也同样无法游刃有余。 一人一魂,就这么远远的静静的注视着守着炉火沐在药香里的少女,心里怀着相似的关切。 忽然又听见说话声和脚步声,春归抬眸一看,竟是王平安伴着她家相公兰庭正从院门进来,后头还跟着随从乔庄。 “之前听王郎君说大太太的病症经诊断为无碍只需静养,我也不曾上心,不料这两日,又听说大太太的病症加重,请的大夫也没个确切的说法,我才想到不如让乔庄替大太太看诊。” 春归听了兰庭的解释,才明白过来。 她也听兰庭提起过,乔庄的老师高君异曾经任太医院的院使,是闻名于世的杏林神医,因为先帝时被术士陷害,多得兰庭的祖父相救才保得一条性命,罢职期间,甚至一家老小还是靠赵公的收容,高太医故而感恩铭腑,见赵公府中的僮仆乔庄甚有天赋,便倾心传授医术,好让乔庄日后能够随时为恩公的家人诊病。 这回兰庭被召来汾州,虽知道父亲“重疾难愈”的说法有假,但他还是带上了乔庄同行,又凑巧遇见了白氏一案,兰庭也是为了以备不时之需,让乔庄以长随的身份跟从,没想到还真派上了用场。 正因为此,春归忽而想到——难道她家相公是怀疑,周氏的病另有蹊跷? 又是否周氏才是那个幕后真凶,真正想要杀害的人! 第56章 乔庄出手 当初见乔庄时,春归就发现了一个秘密——这个很有几分奇遇和机缘的仆从,看来也是兰庭的忠实拥趸,每当兰庭有话交待,乔庄几乎都会无比专注的侧耳倾听,哪怕只是交待他一些琐碎事,总之不会有半点心不在焉。而且细细一观察,乔庄的一言一行,都似乎克意模仿兰庭的风仪,除了医术之外,他最用心钻研的大概便是棋弈,一有机会,就求着兰庭和他手谈。 这个秘密同样也被尹小妹感应到了,不过在她那里,却只是觉得乔庄和大爷颇有几分相似,一回还暗暗对春归说,她闲来无事时,竟以乔庄为主角,杜撰一篇话本,话本子里乔庄俨然成了赵大爷同父异母的兄弟,因为各种原因不被家族认同,只能被当作奴仆看待,却通过自身努力,一步步从卑贱而复尊贵的传奇。 那时尹娘子在旁听到了,连连跺脚抬手就赏了尹小妹几下“爆栗”,忙着对春归解释:“奶奶可千万别把这疯丫头的话当真,太师府里可没这等子乌烟瘴气的事,是晓低她一贯淘气,被大爷整治过几回,她心里不服气,才妄想着这些事取乐,暗暗报复大爷呢。” “我哪是为了报复大爷?是真觉乔哥哥和大爷形貌相似!但我也当然晓得这两人之间并不像我杜撰那般,乔哥哥多么温和的一个人,哪里像大爷一样阴险,可做不成一家人两兄弟。”尹小妹理直气壮的回应,不掩对兰庭的怨气。 却是在春归看来,乔庄的眉眼和兰庭并无一点相像,尹小妹之所以有这样的感知,应当是源于二人在神态、气度上的近似,说来乔庄自小就和兰庭一同长大,关系就像春归和梅妒、菊羞一般亲近,稍稍不同的是,乔庄对于兰庭的崇拜之情炽烈非常,这才在下意识间,忍不住模仿主人的言行。 春归虽然早听说了乔庄师从名医,但这却是第一回见乔庄为人诊脉,也终于发觉了他在克意时的超脱淡然之余,心性里慎重固执的真实面。 这世道稍有体面的人家,女眷患疾,请大夫问诊,就算不用夸张到了悬丝诊脉的地步,也都会隔着一层帐幔,女眷坐卧帐内,伸出手腕来,腕上覆盖一张薄绢,才能让大夫诊脉。 周氏原本也是依照着这样的规矩,但乔庄诊了一诊脉搏,应是察出蹊跷来,一把就揭了那丝绢,手指直接按在了周氏的肌肤上,把王平安在一旁看得眉心直跳,然而碍着兰庭的面子,又不好表示异议,整个人都显得格外局促起来。 但乔庄的“冒犯”还不仅此而已,他诊了大概足有一刻时长,眉头皱得像打了死结,并不征询王平安的意见,只询问周氏是否方便让他看看面色——周氏虽在病中,因为请了大夫看诊,衣着、发髻其实是工整的,不至于造成任何失仪,故而当王平安还不及阻止的时候,因着周氏答应一声,乔庄便自己动手掀开了帐子。 春归见他一双眼,牢牢盯着周氏的面庞看了一阵,又问道病症体感,非但没有说出多少大夫“无碍静养”的结论,那神色看着越更凝重了几分。又见他打开随手携带的籐箱,取出一支银针来,把室内扫视一圈儿,便道:“有劳大奶奶,替患者解开上衣,露出肩头来。” 王平安还哪里能坐得住?他险些带翻了坐椅,闹出“砰通”一声,似乎极为用力才克制了怒意:“舍人虽说令随从医术不凡,可就算要为家母施针,到底碍于男女之别……” 乔庄寻常和人交谈,都克意的光风霁月、愉色婉言,但这回却不和王平安客气了,冷着脸说道:“王郎君请在下替令堂诊治,究竟是出于担忧令堂的病情,还是礼法规束的所谓孝道?” “这是什么话,我当然是为了家母的康健着想。” “令堂久病不愈,据我诊问,并非是因旧疾复发,且也全然不似之前医者说的那样乐观,现下我需要用银针,刺激肩胛天宗穴再看令堂反应,才能确断病情,王郎若执意阻止,我只能提醒一句,令堂的病情若继续耽延,并不是没有性命之忧。” 如此严重的话把王平安整个人都说愣在了当场,脸色变了许多变,到底还有些嗫嚅:“莫不稍候片刻,待我先请个医婆来下针。” “你们这些人,惯常就看不上三姑六婆,连女医都被不容歧视,但凡日子过得去的女子,几个会抛头露面行此所谓‘低贱’之事?市井里请来的医婆,大多不识医术,且我这一针比寻常更加讲究精准,需要分毫不差,你从哪里能找来这样的人?” “宋舍人,这……”王平安听乔庄这样说,越发没了主意,求救般看向兰庭。 “我先避一避。”兰庭施施然起身,已经说明了态度。 那就是支持乔庄为周氏施针,但做为外男,且并非医者,兰庭当然不适合继续留在这里旁观了。 春归见王平安直到这时仍然犹豫不决,当听闻生母忧及性命的情况下,居然还在介意周氏会稍稍的露一露肩头,险些没忍住直接翻个白眼过去——人命和礼规,究竟孰轻孰重,王平安甚至并非儒生,是从哪里染了满身的迂腐作派。 “大奶奶,有劳。” 在乔庄的再次摧促下,春归决定不搭理王平安,先过去劝慰周氏,只她还没开口,周氏倒是自己动手开始解起外裳来:“大郎,可不能为了那些礼规,辜负了宋舍人和顾娘子的一片好意,我知道你是为我的名声着想,可我这当娘的,原本也没有什么名声,我嫁给你爹时,就是孀妇守寡,那个时候为了一口饭吃一身衣穿,早把名节丢在了井里,我是想着活下去才最重要,原本就没多少羞耻心,更不说如今一大把年纪了,都能做这小大夫的祖母,又哪里还怕旁人说三道四。” 老妇人气色灰败,眼睑松弛,似乎只因靠坐了一阵,就有些气喘吁吁,但她还强打着精神,冲春归解释着自己的心情,就怕被儿子的贵客小看轻视,连累了儿子:“顾娘子可别笑话我,我原本就是出身贫贱人家,只懂得饥饱,就不懂得礼规,我们家老爷从前也不是讲究这些的人,只不过大郎他们出生的时候,家境渐渐富裕起来,接触的大户人家多了,大郎自然就听说了这些规矩,他是没有受过多少困苦的人,自是难以体会,对于贫贱门第,什么名节呀什么颜面,都抵不过一碗热汤一件絮袄,也只有衣食无忧的人啊,才有资格讲究礼规。” 周氏的絮叨和叹息,实在有气无力不具锋芒,自是不会有如箭矢般,给春归带来任何创痛感觉,但她听着,心里就像窝了团麻絮般的郁堵,是因腐礼的拘限反而成了多少人眼中的奢侈,还真是荒唐又可悲。 春归已经不想去看窘迫不已的王平安了,她的所有精神都集中于乔庄指间那根小心翼翼的银针。 随着缓缓的捻动,周氏开始呻吟,且眉心竟然出现隐隐的青斑。 乔庄给出了确断——中毒。 此时几人已经避开周氏到了外间,依然没有放入任何仆婢,当乔庄说出“中毒”二字时,非但王平安低呼出声,就连兰庭和春归都是面面相觑,显然,这样的结果虽为有所意料,但当真证实,他们仍然觉得几分震惊。 “不过王郎君不用太过担心,令堂所中的是慢性毒/药,就算连续服毒,至少也得三年之后才会危及性命,可经我诊断,令堂乃中毒不久,至多也就三月,最近症状加重,令堂心绪忧闷也占重要原因,并不全是因为中毒,且这毒性也不难解,待我开出药方,兼以施针,十日之后就能替令堂拔除体内毒性。” 听了这话,王平安才长长地松了一口气,但他很快又把气提了起来:“关键还是要找出究竟是谁在加害家母,否则就算拔除了毒性,也保不住凶手还会投毒!” 第57章 意见相左 对于王平安此一见解,春归当然不怀异意,但她却认为这个凶犯其实已经不用大废脑筋的搜索了,而且她也相信兰庭和她的看法是雷同一律,思绪一到这里,眼睛就下意识向兰庭看去,只见对方却冲她颔首微笑,带着点鼓励又似乎考较的意思,春归也懒得扭捏,大大方方就把话题接了过来:“令堂既是中的慢性之毒,凶犯必定是令堂身边能够接触饮食的婢女,而且王郎君的庶母中毒身亡一案,所露蛛丝马迹,和凝思脱不开干系,两起事件都和凝思有关,不大可能仅只巧合,凝思身具极大的嫌疑。” “家母中毒一事,凶犯不可能是凝思。”王平安对待春归的结论,明显有些不以为然,他也只是冲着兰庭解释:“敝门虽然不是什么高门望族,家母屋子里听使唤的仆婢,也有十好几人,就算家母左右服侍饮食起居的婢女,足足有六个,并不是定下来有哪个斟茶倒水,哪个布菜盛汤,往往是轮值,至少都有三个奴婢服侍用餐,凝思要想瞒过其余几双眼睛,往饮食里落毒,是断然不能做到的事,而且家母最最信重的人就是凝思,把衣裳首饰以及钱银物资的收管交给了凝思经手,她往常倒并不插手饮食、药膳的进用了。” 兰庭仍不出声,春归见这情形,也只能继续质疑:“那么依王郎之见,凶犯是谁?” “或许应当从厨内开始盘察。”王平安分析道:“据乔大夫诊断,家母中毒不出三月,应当是庶母过世之后发生的事,而庶母过世后,又是郑氏接手了家务,也许是她指使厨内的仆妇在家母饮食之中落毒。” 春归对这推断也很不服气:“令堂中的是慢性之毒,至少三年才有性命之忧,如果郑氏是真凶,为何不直接落剧毒,而要等三年之久?” 乔庄也道:“这种毒药,还是前朝时一名医官始创,后来这医官被宠妃收买,用此慢性之毒害死了皇后,助那宠妃夺得后位,这药的毒性虽慢,却极为不易被察觉,所以才适合宫廷里的阴夺瞒害,不过这药因为苦味极重,却不适合落于饮食之中,否则立时会被察觉,应当是掺杂进了汤药里。” “那就是珍姨娘!”王平安一口咬定。 “珍姨娘是令堂卧病之后,才负责煎药的吧?”春归提醒道。 王平安也省悟过来:“确然如此,只如果不是珍姨娘,这种慢性之毒又是怎么添加进了家母的药汤里呢?” “令堂原本身体就不算康健,是否常服药物保养?”春归问。 “是!”王平安完全回过神来了,这回再不敢小看春归的见解,便要令人快取周氏寻常服用的药丸过来察验,还是兰庭终于开口,让他切勿打草惊蛇,他才自己暗暗地去拿了药,彼时兰庭一行人,已经像没事人一般回去了客院,王平安正是把药送到了这里,又烦动认真负责的乔庄仔仔细细的察验,确定慢性毒/药果然是落在了周氏日常服用的药丸中。 这下子,案情越发变得扑朔迷离了。 因为此药为熟药,可不是王家人自个儿炼制的,是汾阳城中“福康堂”的出品,一般情况下,是由管家向福康堂按季采买,交回主家,这一季的药量还剩十多枚,经乔庄察验,尽都掺杂了慢性毒物。 “凶犯看来是买通了福康堂的人,直接在药丸里做了手脚。”这样的结果其实大大出乎春归的意料,她微微蹙起了眉头。 “能够买通福康堂的人,也只能是郑氏母子了!”王平安再次认定。 “还是那个疑问,如果真是郑氏母子要害令堂,为何需要如此大废周折?”春归也依然不肯认同王平安的看法:“要是他们,既有能力买通福康堂,何不干脆在养生丸中掺杂剧毒,令堂服后立时身亡,纵然王翁上报官衙,仵作只怕也难料断令堂是服用福康堂的养生丸而中毒。” “顾娘子难道依然认定凶犯是凝思?”事涉母亲的安危,王平安焦急之余,自也难免浮躁,反驳时的语气也越发激愤了:“这也未免太荒唐!慢说凝思根本就没有毒害家母的动机,就算撇开这点不提,凝思区区一个婢女,哪里来的手段买通外人在家母的药剂里落毒?” 这也是春归想不通的关窍,但她也确然坚持:“可是陷害、毒杀令庶母的嫌犯确然就是凝思。” “那也只是嫌犯,再者庶母的死,和家母中毒又哪里有分毫干系?” 见王平安和春归的见解相左,倒像是要争吵起来的架势,兰庭这才提议:“令堂的养生丸也不剩几日用量,莫不如请贵宅的管家立时去福康堂采买新药。” 王平安并不知兰庭的用意,但相比他对春归的质疑,显然更加折服于兰庭的判断,立时就依令行事去,让春归格外心塞——她可不信王平安是全赖理智分析,选择信服兰庭,此人竟还能被莫问小道唬得五体投地呢,判断能力可见一斑,王家大郎分明就是小看她乃妇人之见,同样的话,要是换作兰庭来说,结果一定就是两样! 见春归面色不愉,兰庭就像能窥知她的心思一般,笑着安抚道:“其实我和辉辉的看法倒是一致,也认定周氏中毒的事和凝思脱不了关系,事实上我正是怀疑凝思真正想要加害的人也许不是白氏,至少是不限白氏,才起意让阿庄替周氏诊脉。” 春归扬着眉头:“我就知道是王大郎轻看女子,只看他那样在意阿庄替周氏施针,显然就是个迂腐自大的人!” 这下子春归对王平安的看法,可算是彻底不好了。 不过呢,顾大奶奶一贯是胸襟宽广的脾性,就算把王平安归为“不值交道”的人,她既然答应了要替白氏申冤,又同情周氏一大把年纪,且又厚道善良,没想到竟然被人谋害,当然不会因为王平安的缘故敷衍了事,还是全情关注着王家这起莫名其妙的案件。 更加莫名其妙的是,这回管家从福康堂采买的养生丸,竟然没再添加毒物了。 “难道是药丸采买回家后,被人给替换了?”王平安对于这般诡异复杂的案情,实在没有头绪。 “不,除了上一批药丸掺加毒物之外,两批药丸的成分并无差异,如果真是采买之后才被替换,除非凶犯还懂得炼制福康堂的养生丸。”乔庄否定了王平安的想法。 春归淡淡说道:“在我看来,应当是真凶目的已经达到,所以最新采买的养生丸根本就不需要掺加毒物了。” “这话怎么说?乔大夫不是说过,慢性毒物需要连续服用至少三年,才会达到害命的效果?” “凶犯用此慢性之毒,目的根本就不是毒害令堂性命!”春归仍是尽力的解释她心中那其实还真算几分吊诡的想法:“我之所以把白氏、令堂两桩事件联系,且认定凝思至少是帮凶,就是因为令堂乃中慢性之毒一事。首先,凝思支开孙家的,落草乌之毒于白氏的饮食中,又把草乌放入白氏的居室,让你们认定白氏是服毒自尽,一来有掩盖罪行的作用,二来,也正是为了令堂的中毒铺垫。” 她见王平安蹙眉不语,一脸仍不信服的模样,干脆不再等他阻止,一口气阐述下去:“我猜,就算莫问道长没有登门,凝思也会想办法散布谣言,使人疑惑白氏的死另有蹊跷,她断定郑氏会利用这些谣言污陷令堂,必定煽风点火,且令堂刚好又抱病卧床,久治难愈,像是证实了谣言一般,而令堂既然患疾,令妹也就是白氏所生的女儿,论来理应为嫡母侍疾,要这时候,令堂忽而因为汤药中加入了草乌,中毒身亡,试问是不是所有的嫌疑都集中在了三姑娘身上?” 见总算令得王平安愕住,春归才觉得胸口的郁堵一松:“白氏屋里既有草乌,三姑娘收藏有草乌也就成了合情合理,因而凝思的目的,根本不是利用慢性之毒害杀令堂,而是想让令堂被草乌毒害,且将罪名,嫁祸给三姑娘。” 春归以为足够说服王平安了,也果然看见王平安总算颔首,她刚松一口气,没想到却听一句—— “倘若真如娘子推断,凝思确然为帮凶,那么指使凝思的人,必定也是郑氏!” 第58章 极度敏锐 要说王平安的固执也不是没有道理:“家母与凝思,非但无怨无仇,甚至待她一贯宽厚,凝思不可能自生恶意谋害家母及庶母,甚至还要牵连上三妹,她必定是受人指使,也只有郑氏,同家母同庶母两皆结怨。” 不过春归也确信自己的判断,认定郑氏做不成这幕后真凶:“首先,论仇怨,郑氏和令堂、白氏之间并没到你死我活的地步,就算是论利害,也远不至于;再者,要若郑氏当真是收买凝思的人,就不会散布传言,企图坐实凝思是听令堂之令行事,毒害白氏,因为郑氏若早知令堂会被毒杀,又何必多此一举,往令堂身上泼污水呢?” 凶犯的目的很明确,这就是先害白氏,再害周氏,坐实三姑娘为母报仇毒害嫡母的罪行。 虽说凶犯为了让人相信三姑娘有足够的动机,少不得嫁祸周氏毒害白氏此一过程,可这个嫁祸的人,当然不能是凶犯自己,否则周氏身亡之后,惊动了官衙审讯,把涉案人员统统鞠问,假设郑氏是真凶,她哪来的自信凝思及她自己定然挨得过刑问?而且就算郑氏坚信自己能够挨过刑审,逃脱杀人的指控,但却有犯诋毁周氏间接导致周氏死亡的罪过,律法上周氏为妻郑氏为妾,虽说郑氏没有直接杀害周氏,但追究起来也逃不过刑责。 杀敌一千自损五百,郑氏要真如此蠢笨,又是哪来的手段策划这起迂回的毒杀案呢? 这根本就是自相矛盾。 王平安好不容易明白过来,勉强接受郑氏“清白无辜”的说法,却又陷入了更深的疑惑中:“可要是真凶并非郑氏,恕在下实在是想不到,还有谁会如此仇恨家母。” 关于这一疑问,春归也暂时无解,她只建议道:“要想察明真相,唯有引蛇出洞。” 而需要紧盯密防的人,当然就是最大的嫌犯凝思。 春归好不容易才和王平安达成共识,却又疑惑兰庭太过平静了些,直觉兰庭的察探要比她有更大的进展,难道他已经锁定了幕后真凶?脑海里这想法刚刚掠过,春归的好奇心就再难抑制了,虽说她也有好胜心,想要通过自己的努力察明真相,不过这个案件实在太多匪夷所思的地方,让春归疑惑不已,她迫切的想要得知兰庭的见解。 但兰庭这回却把高深卖弄到底的模样,只敷衍道:“我若把见解相告,岂不太没趣了?辉辉还是废些思量才好,毕竟,也拿不准那凶犯究竟要等多久才会动手。” 于是春归只好作罢,想着静待毒蛇出洞,抓个罪证确凿,不料这一日傍晚,负责盯梢珍姨娘的渠出却有了重大发现。 说来渠出对这回的差使,起初实在没有放在心上,是因她根本就不认为珍姨娘能够指使得动看上去确然像是个死心眼的凝思,在渠出看来,指不定凝思就是个被愚忠思想侵蚀得魔障了的蠢人,不愤白氏掌家而主人周氏倒手无权柄,才自作主张害杀白氏,根本就不存在什么幕后真凶。 于是当几日下来,渠出发觉珍姨娘和凝思确实楚河汉界,毫无瓜葛的时候,就越来越三心二意,不屑春归这回的失算犯傻,硬要把简单的案情想得无比复杂,怎么就不相信世上真有这样愚蠢极端的仆婢呢? 不过渠出到底还是个机智的魂灵,不屑归不屑,却真让她发现了珍姨娘的一点异常。 那就是珍姨娘的感观也异常敏锐,和顾门宗家的吴氏有得一拼。 表现为只要渠出和珍姨娘共处一室,珍姨娘都会警觉,推开窗户往外窥望,分明是疑心有人在监视着她。 又说周氏自从病重,连王久贵都时常过来看望,为了表示对嫡母尚且不失孝敬之心,王三爷也只好日日过来露上一面,谁让他可以轻视出身贫贱的嫡母,却不敢不敬一家之主的父亲呢?要是激怒了王久贵,他们家虽然只是一介商贾,却在发迹后也是备制了一根极为结实的“家法”的。 便是这日,王三爷前来问候嫡母的途中,迎面便见珍姨娘从廊庑的另一头过来,他立即拉扯了嘴角,把双原就细长的眼角笑得像一条线缝,偏那目光似带钩子一般,往珍姨娘的身上刮蹭着。 原本心不在焉远远坠在珍姨娘身后的渠出,窥见和珍姨娘在僻静之处“狭路相逢”的王三爷竟然是副这样的神色,立时警觉起来,飘得老高直接跨越了珍姨娘的头上,落在王三爷的方向,她便惊见寻常在周氏院中,对王三爷不搭不理的珍姨娘,此时竟然也是一副双目含情的模样。 有奸情,必须有奸情!!! 有此发现的渠出极为雀跃,也顾不得是否触发珍姨娘的警觉了,因为她隔得太远,根本听不清两人间的交谈,眼看着“干柴烈火”就要遇上,渠出只能靠近。 她立即便见珍姨娘的步子一顿,神色忽而端凝,只这回却没有东张西望,但俨然从一枝探出墙头的红杏,变换成一窝风吹不动的芦荟,要多一本正经有多一本正经。 只是论得珍姨娘的感知多么敏锐,也不可能看见渠出的魂影,她纠正了神态,并用语言提醒王三莫太失格:“三爷这是前往看望太太?婢妾是往内厨,看一看晚餐有没准备那道当归獐肉,这些天因为侍疾,大爷可累着了,太太惦记着大爷的滋补,交待婢妾关注着些,防着内厨那些人马虎大意,一时忘在了脑后。” 奈何王三爷却没有这样的警觉,仍旧嬉皮笑脸:“姨娘说这笑话?那老虔婆病得七萦八素的,哪里还想得起老大要吃什么,巴巴地支使你跑这一趟?姨娘分明就是特意想来会我。” 珍姨娘应是没了法子,只好压低声气:“三爷仔细,此处有人窥视,三爷谨记,明日巳初,三爷务必前往老爷所在之处,切记不可落单。” 说完就与王三爷擦肩而过。 渠出见没了艳事可看,再度和珍姨娘拉开距离,像风筝一般飘浮在半空,这下子视角更广,便见这个僻静之处的一排花篱后,果然是有人在那儿窥望,不过这距离,压根就没法听清珍姨娘和王三爷的交谈不说,甚至连两人的神色都看不清楚,这个窥望的人,万万不及渠出这魂的收获。 继续说这珍姨娘,还真走了一趟内厨,才回去正院,偏偏在服侍周氏喝水的时候,失手砸了碗,引得凝思把她喊出去,大声怒气的喝斥一番,珍姨娘小声嗫嚅的话,渠出根本就听不清,而当她尝试逼近,珍姨娘立即便是一脸警觉紧蹙眉头,凝思的喝斥就更大声了。 此时渠出对春归说道自己的判断:“珍姨娘和王三之间,摆明了就有眉来眼去,说不定早就勾搭成奸了,且她也太过警觉,比吴氏的感知还要敏锐不知多少倍!吴氏那类人,虽有感应,却不笃定,可今日珍姨娘却分明确定了我的存在,要说她打算和王三幽会时,还可能是被凡人的盯梢惊动,那么当她被凝思呵斥的时候,虽说是处在众目睽睽之下,但那些仆婢分明都觉得司空见惯不以为奇了,没有谁格外注意,只有我接近的时候,珍姨娘神色就有变化,硬是没让我听清她嗫嚅的话,也不知这其中有没有蹊跷。” 渠出甚至还加上一句:“我自从成了魂灵飘荡世间,除了遇见一个锦衣卫的镇抚使有此般敏锐的感知,再无余人能和珍姨娘相比了!” 第59章 蛇已出洞 “你还见过锦衣卫的镇抚使?”春归忽尔关注到一个离题万里的细节。 渠出便立刻有了警觉,脸上就罩上了矝傲冷淡的神色:“这也值得大惊小怪?我在尘世飘荡了这么久,除了皇宫不敢进,就没有不敢到的地方,凭着这便利,我往镇抚司衙门开开眼,也算得上件稀罕的事?” 这话里不是没有漏洞,但春归明知就算她刨根问底,除子惹得渠出恼羞成怒之外,不可能有更多的收获,于是也不再急着追究,嘱咐了渠出仍然紧盯着珍姨娘,她自己个儿琢磨着渠出禀报此二惊人的发现。 珍姨娘有染王三爷,这一件事基本可以确定,虽说大违礼教,甚至可以论上是桩乱/伦的丑闻,不过单从情理而言,其实并不算多么令人震讶的事——王久贵早已看穿珍姨娘的野心贪欲,故而克意疏远,珍姨娘既有独守空闺的寂寞,又有欲望受挫的沮丧,但凡墙外春风摧,红杏还能不延伸? 王三虽然是个庶子,却也是主人的阶层,相比王久贵而言,更有年富力强的优点,且又不似王平安那样一本正经恪守德礼,深染粘花惹草的浪荡习气,珍姨娘把他当作“退而求次”的目标,旋即也就一拍即合、干柴烈火,真不是什么咄咄怪事。 可是关于第二件蹊跷,也即珍姨娘和凝思暗中勾联的猜测,春归就很不确定了。 因为无论是白氏,抑或郑氏、三奶奶等人的反馈,珍姨娘和凝思是从两年之前就已经“反目为仇”,春归实在无法相信她们两个之间的关系是装模作样,要从这一假设反推,结论便是早在两年前珍姨娘就计划着先害白氏再毒周氏,可这两人对周氏哪来如此强烈的恨意?就连王三,也大无必要担当杀人偿命的风险,铲除于他而言,并无利害攸关的嫡母。 所以春归的认为仍是,就算珍姨娘和王三之间关系暧昧,这件事多半也与白氏遇害的案件无关。 而珍姨娘悄悄私会王三,叮嘱他明日巳初务必去见王久贵的事,怎么想都不能和毒害周氏的行为关联起来。 春归把这些事前前后后思索了几遍,虽则总觉得有些怪异和不踏实,但到底不能梳理出清晰的头绪,又实在是无法向兰庭解释她怎么得知珍姨娘和王三的私话,最终决定暂时隐瞒这一发现,以为只要让渠出、白氏紧紧盯着珍姨娘和凝思,又当兰庭和王平安已经有所布置的前提下,不至于再有节外生枝。 到次日,恰好是入中伏,按汾阳的习俗,是要熬制袪暑益气的茶汤分饮,王家的生活一贯讲究,那益气汤里加入了太子参、沙参等药材,大早就要浸泡熬制,却是要等到午膳前才能分饮,春归之所以知道这些,是因分管这事的人正是三奶奶,她又一贯热衷显摆,故而一大早便来邀约春归,说道益气汤的配方,可以追溯是从前朝大内里流传出来,废了重金才购入,很大方的要和春归分享。 春归只好和三奶奶又往内厨去一趟,学习这道“价值千金”的益气汤配方,实际上是观赏了一番三奶奶像个女将军,把数十仆妇指挥若定的气势,因着心里隐隐的预感,直觉这日会发生什么事,到底还是没忍住,等到两口大锅被盖上,春归提出要去看望一下周氏,关心一番改用了乔庄的药方,病情究竟有没有好转。 路上的时候,三奶奶尚且喋喋不休:“大太太犯的就是心病,连乔小郎中不是也说了,其实他开的药方,也就比外头的大夫更加温和一些,关键还是要靠大太太平心静气的休养,不过呀,大太太又哪里能平心静气呢?莫问道长这一开坛超度,她就且等着孽报吧。” 直到这时候,三奶奶仍然不遗余力往周氏的身上大泼污水。 春归省度她的神色,当真没有一丁点心虚,确实像是笃定了凝思是得周氏的指使,把白氏陷害毒杀。 而三奶奶当然也不知道经乔庄诊断,周氏实为中毒并非患病的事,“引蛇出洞”的计划,前提就要把此事瞒得密不透风,打消凶犯的顾忌。 此刻已经将近巳时,院子里早是明晃晃一片金光,还不到一日间最暑热的时候,仆婢们却就提了桶,把甬道和走廊浇洒湿凉,周氏在养病期间,论是天气如何酷热,屋子里都不能用冰盆降暑,也只能敞开窗户通风,先把院里的暑气降下来,屋子里才能清凉几分。 春归经过院子,依然瞧见廊庑一角,三姑娘坐在椅子里发呆,她的丫鬟守在炉子旁煽火,隐隐的,可以闻到几丝药草的涩息。 进了屋子,春归一眼就看见白氏,她倒没有为了女儿分心,盯梢凝思寸步不离。 周氏还是一脸病容,有气无力靠坐着,她是知情人之一,也因儿子的千叮万嘱牢记着要保守秘密,可显然心里忐忑得很,又根本没有装模作样的经验,不敢和凝思对视,倒是多数时间都在闭目养神,直到眼见春归,才露出几分迫切的神色,却又礙着三奶奶也在场,不得不把嘴边的话咽下喉咙,看上去比往常更加怯缩。 炕桌上已经摆着一碗温水,巴掌大小的白瓷碟里,有两粒药丸,正是周氏长期服用的养生丸。 春归只听周氏对凝思道:“我先和顾娘子说几句话,指不定心里的郁躁就能平顺些,才吃得下这丸药。” 原来为防万一,周氏已经停止服用养生丸,尤其今日还是凝思亲自去取的药,她更加不敢吞服,已经假扮了一阵胸口郁堵不耐烦服药。 凝思也并不生疑,只交待往常服侍周氏用药的婢女:“待太太好些,记得提醒,若耽延太久,只怕和午后的汤药就相冲了。” 她是周氏屋里的大丫鬟,寻常并不用寸步不离端茶递水,且春归虽然是客人,却很得周氏的礼敬,宾主间说话的时候,丫鬟们围着好几个在屋子里也不像样,凝思很自觉地就回避出去,专留了个端茶递水的丫鬟在这儿候着。 她也不担心周氏会耽延服药,因为她比谁都清楚,周氏是相当的惜命。 凝思转身出了屋子,自是不察身后跟了个魂灵,却是除了白氏之外,另有一双眼睛把她细细的观注着,不是旁人,正是那个还牢记着白氏恩惠的绮紫。 随着王久贵分别问话孙家的和凝思,四起的传言非但没有因为家主并未处治二仆而消减,反而有愈传愈烈的趋势,绮紫自从劝告了三姑娘前来侍疾,为防意外,更加把凝思密切监视起来,当她瞅见凝思鬼鬼祟祟出了正院,急急进了东角一处僻静的院落,绮紫越发感觉凝思不怀好意,于是也紧随在后。 这个院子,本是大姑娘出阁前的居处,虽说挨近正院,却已经空置多年,只是逢了年节,大姑娘归宁时在此小住,故而虽说多数时间都空闲着,院子里的草木还有人打理,有那一排花架上,篷篷勃勃攀满了藤萝,形成天然的隔障,透过花叶的缝隙,绮紫依稀能够看见凝思的身影,她站在花架那边,半挡了另一个人影,那人坐在石墩上,全然不见面貌,绮紫只能窥见宝蓝色的长袍下摆,和一双皂色浅口的鞋面,俨然男子穿着的衣履。 绮紫便越想把和凝思私会者看清,奈何那人的面貌却被凝思的背影遮挡严实,只听称谓,竟是“三爷”! 绮紫心跳急促,屏紧呼吸,直觉自己这一发现着实要紧。 她已经认定被凝思称作“三爷”的人,不可能是别个,只有郑氏所生的王三郎,才能够大剌剌进入王家的内宅和凝思私会。 凝思可是太太的忠仆,慢说对待王三爷,便是对待二太太郑氏都一贯不假辞色,防范忌备得很,真没想到私底下会做出暗会的事! 绮紫已经笃断,凝思和三爷之间必有见不得人的勾当,很有可能凝思正是听从了三爷的指使才会谋害三太太,并且污陷让太太背负罪名。 绮紫恨不能竖直了双耳,奈何王三爷的嗓音太过低沉,说的什么话她听不确切,好在是,凝思的话她还能够分辨得清。 只是绮紫偷听了一阵儿,登即脸色大变,慌慌张张就先一步跑出了这处院落,直冲仍在发呆的三姑娘过去,周氏院里不少仆婢,都目睹了绮紫慌乱的行为,凝重的神色,却不知她和三姑娘说了什么,只不多久,便见三姑娘带着贴身婢女也慌慌张张地离开,这个侍疾的女儿,不曾向嫡母禀知一声。 是绮紫接替了三姑娘,守着炉火为太太继续煎药。 有那心细如发的婢女,发觉了绮紫的心不在焉。 第60章 准备打蛇 自从周氏卧病,她的长媳又因为生产不能立时侍疾,虽说身边还围绕着珍姨娘、凝思等人,大不至于没人照顾,不过王平安这个当儿子的,为了体现孝道,就算不便守着床前寸步不离的服侍,日日午间、傍晚,也都会过来看望,尤其今日是入中伏,王平安还要受赐益气汤,比往常还要早些过来,故而春归只稍坐了一阵儿,并不方便再久留,当三奶奶略一摧促,她便提出了告辞。 也留心着廊庑一角,不见了三姑娘主仆,却是绮紫在负责煎药了。 春归的眉头微不可见的一蹙,抬眼望了一望欲言又止焦急不已的白氏,忍住仍与三奶奶寒喧。 好容易才摆脱了这人,回到客院,听汤回禀报道兰庭因为王久贵的殷情款待,怕是要留在外院共进午食了,春归便支开了梅妒、菊羞,听白氏告知她的发现。 “珍姨娘女扮男装和凝思私会?” ——刚听这一句,春归便大觉诧异,她把这话又反问一遍。 白氏因为心急,脚底离地虚浮半寸,连声地复述她的所见所闻:“珍姨娘确然是身着男装,克意压低了嗓门,话说得语焉不详,那声气我站在近处听着,竟和往常大有区别,依稀就像是个男子的嗓音,而凝思,竟然称呼珍姨娘为三爷!” “一席话,主要是凝思在讲,说什么已经听从了三爷的叮嘱,会在今日动手,要毒害太太,而且早就买通了人手,在三娘的屋子里暗藏了草乌,只待太太毒发,煎药的人是三娘,又从三娘屋子里搜到罪证,就会坐实三娘为了替我报仇,毒杀太太的罪名!” 说到这儿白氏越发哽咽了,急得红了眼眶:“因着渠出也在,警告我不要轻举妄动,再者我也没法子知会三娘,听到这样的密谋,也只能寸步不离凝思,待跟着她回到太太院里的时候,却已经不见了三娘,换成绮紫在那里煎药,莫不是,绮紫也被凝思收买,串通好了嫁祸给三娘?” 见她实在着急,春归先是安抚道:“娘子先冷静些,大太太已经知道有人要毒害她,就算汤药不由凝思经手,也不会贸然服用。” 凝思是重大嫌疑人,除她之外,周氏身边还有两个可信的婢女,都得了王平安的叮嘱,周氏这几日真正入口的饮食汤药,必须经由这两个婢女的手,无论绮紫是不是有害人之意,都不可能得逞,只要周氏未被毒害,三姑娘就不会被陷害嫁祸。 且春归很快又梳理出了另一个疑点:“我听渠出说,珍姨娘十分警觉,怎么这回娘子和渠出在旁窥望着,她竟然毫无顾忌和凝思商议阴谋?” 白氏方才发觉这一蹊跷,但想不通其中的情由。 “只有一个解释。”春归分析道:“珍姨娘女扮男装,且凝思将她称为‘三爷’,就是为了误导另外的人,以为是凝思和王三私会密谋,珍姨娘因为明知隔墙有耳,才不在意是否有人窥望。” “难道说,她们是想一箭双雕,嫁祸三娘和三爷?”白氏越发糊涂了。 “昨日珍姨娘密会王三,是为了告诉他今日巳初去见王翁。”春归似乎喃喃自语,但她显然已经梳理清晰两日之间发生的事,也猜测到了珍姨娘和凝思上演这一出的企图。 她看向白氏:“珍姨娘和凝思从来没有生过嫌隙,凝思两年以来,对待珍姨娘的厌恶鄙斥,确然是为了掩人耳目,事实上她们两人,早在两年之前,已经开始图谋不轨,而且主谋,也只能是王三。” “就算我和郑氏结怨,三爷对我也从不亲近,可哪来的深仇大恨,毒死我也就罢了,他们连三娘都不放过!”白氏又是急怒,又是惊疑:“太太原就不管事,三娘更不可能防碍他们母子,他们为何要把太太和三娘都置之死地?” 春归也是紧蹙眉头,因为一条线索虽然被她梳理清晰,但仍有许多疑点纠结如同乱麻,比如珍姨娘和凝思行事之周密,郑氏、三奶奶的张狂无忌,主谋和帮凶的行事如此大相迳庭、自相矛盾,还有始终无法确凿的杀意…… 等等! 王三对周氏、白氏或者没有杀意,但倘若他真正的企图,想要害杀的人,其实甚至并非周氏呢? 正在这时,梅妒提了食盒进来,从最底下的那层,取出一盏青瓷盅,一揭开,益气汤的药香四溢,梅妒不察春归凝重的神色,尚且莞尔轻笑着:“送餐过来的人,特意叮嘱着这益气汤是放了一阵,已经不烫嘴了,不过尚还温热着,奶奶饭前饮用正好,闻着这药香,也的确下足了料,难怪三奶奶那样夸耀,说这配方弥足珍贵呢,瞅着比宗家往年熬制的,确是好许多。” 却见春归忽然拍案而起,两眼直盯着那盏益气汤,像那汤里,有什么让人胆颤心惊的事物一般。 梅妒愕然。 “快,快去禀知大爷,让他回来一趟!”春归刚说一句,又改了念头:“来不及了,快去告知大爷,就说王平安有险!” —— 兰庭虽被王久贵这主家“殷情款待”,只是面对着美酒佳肴,东道主实在愁眉不展,兰庭也觉胃口大受影响,他很快就罢箸停杯,却也并没急着告辞。 王久贵心思根本不在酒席上,敷衍了几句,也就让人撤了饭桌,再请兰庭移步去茶室,摒退了外人,刚问一句:“今日确然会察明真凶?” 便有兰庭的书僮汤回又来禀见,也不避开王久贵,只把春归嘱咐转告的几字道来,兰庭听了,仍是不慌不忙,交待汤回:“告知娘子,稍安勿躁。” 待他转头,只见王久贵一脸震惊的神色:“宋郎君的令内,这话是何意?难道说,不仅有人想要毒害老妻,甚至还企图毒害犬子?” 他实在是想不明白,原本的家宅宁和,怎么突然就危机四伏,爱妾被人陷害毒杀,正妻被人暗中下毒,紧跟着连长子都有了生命危险,要若不是莫问道长登门,他竟然丝毫没有警觉,可这莫名其妙的祸难,究竟是为何萌生?! 就算王久贵素来迷信因果孽报,这时也忍不住质疑:“莫说老妻决非妒悍恶毒之妇,连犬子的品性,老朽也敢担保,平安对待他的庶母,一贯礼敬有加,当初老朽若能听信平安的劝阻,也不会害死白氏,她就算含冤枉死,魂灵不安,也不该怨报老妻和犬子呀,老朽这就去见道长,请托道长务必超脱冤灵。” 一边说一边当真就要起身出去,兰庭哭笑不得,只好拦阻,但他并没有拆莫问小道的台,事实上当情势发展至此,兰庭心中也觉奇异——莫问断定白氏是被冤杀,看来所言不假,难道这世间还真存在着神鬼魂灵? “王翁勿急,是魂灵孽报抑或人为祸害,今日应当就见分晓。”兰庭把王久贵拦下,只见他仍然坐立难安,干脆提议唤上乔庄,借口再为周氏复诊,原本早前,当王平安的眼线禀报周氏院内有所异动后,兰庭也就琢磨着蛇已出洞,正准备要去“复诊”呢。 一行人来到正院,率先迎出的便是王平安,凝思为众人打起帘子,兰庭也已经认得了这个嫌疑重大的婢女,只用眼角的余光,晃过她故作镇定的面容,确然也看不出多少端倪,只是鼻翼的翕张,略微透出那么一点紧张的情绪。 一碗药汤,一盅益气汤,两粒养生丸,悄悄地被送上,由得乔庄细细察辩。 虽然也消耗了两刻时长,但终于给出确定的结论。 眼看着震惊不已的王家父子,兰庭依然镇静如常,他也俨然决心主导局势,根本不容王久贵拒绝。 “蛇已出洞,那么就看在下如何打蛇七寸了,不过在此之前,还请王翁配合,让在下与三郎君一晤。” “竟和那孽子有关?!”王久贵总算回过神来,又是惊怒,又是不敢置信。 “是否有关,还要待面谈之后才能分明。”兰庭这时看上去,比莫问小道还要高深莫测。 第61章 轻信狡辩 怎么偏巧是今日,那个什么宋郎君引荐的乔大夫又要复诊? 这个疑问盘旋在凝思的脑子里,让她忽生忐忑,想到莫名其妙登门的小道士,再兼宋郎君这一行人,总觉得有些蹊跷,只是又忽而想到宋郎君的内眷顾氏,分明和三奶奶一样的轻浮浅薄,凝思多少又能宽慰自己:俗话说门当户对,顾氏既能和郑氏婆媳物以内聚,甚至对周氏都还要奉承讨好着,又哪里像出身高门望族的贵人?她的夫郎,想必也就是个普通世家子弟,还怕这样的人引荐的郎中能看穿什么不成? 她又忍不住抬头去看那轮金乌,眼睛被阳光狠狠刺激了一下,闭着眼深深吸一口气。 凝思是很想窥听屋内众人的言谈,奈何再次被摒退在外,且还有个对她虎视眈眈的绮紫,她当然不能去听墙角,不过这也没什么要紧,成败与否,稍过一阵便见分晓了。 不防目光便和绮紫一遇,凝思忽然忍不住情绪,牵起一抹诡异的笑容来,她一惯冷肃的眸子,此刻也不无玩弄的意味,如同一只高傲的狸猫,看向命不久矣的仓鼠。 她是亲眼所见,绮紫忽而苍白的面容,额角的汗珠直往下滴。 凝思又笑了,这个蠢货,自以为已经洞察了先机,并做下万全的安排,又怎料正中她的陷井? 心底那微微的得意尚未消褪,却忽闻一声极不耐烦地喝令:“去个人,叫三郎过来,今日是入中伏,他理当来嫡母这受赐益气汤,现在什么时刻了,还不见他的人影,问他还有没有半点孝心!” 竹帘子“啪”地合下,瞬间又再掩没了王久贵的身形。 凝思瞧着动也不动的绮紫,知道她在盘算什么,又是不无挑衅地一笑,便施施然往外走,正逢闻讯而来的珍姨娘,凝思和她也只交换了一下眼神。 对于王久贵的怒气,凝思并不作他想,反倒认为一切皆在意料当中。 又说王三,因着今日是入中伏,他倒遵遁习俗,没有出外花天酒地,只披敞着外衣,歪在靠窗的软榻上享受着貌美的婢女扇起凉风,迷迷糊糊半梦半醒,听闻“老父有请”,虽说满心的不耐烦,又不敢违逆,定睛一看前来传话的婢女,正是嫡母面前那个粗笨丫鬟凝思,就越发觉得扫兴。 磨磨蹭蹭才去正院,打起帘子的时候才在脸上露出几分谄媚,不防才一抬眼,就睹见父亲愤怒的神情,他微微一怔,才又慎重几分。 心里却仍觉得不以为然的,他也算熟知父兄的性情,一个是看似急躁,一个历来假惺惺,至多责备几句,也是不痛不痒,再说最近他可没有行为任何过错,犯不上颤颤兢兢。 此间虽是周氏的居室,却也分开里外两间,周氏病着,也不便出来见人,王三只冲父兄见了礼,还算恭敬地又冲兰庭抱一抱揖。 虽说对于兄长这位“贵客”,据说是世家子弟,王三难免见过几面,但他却没有结交的心思,倒不是因他眼高过顶,无非情知有兄长作梗,人家对他就是敷衍而已,他犯不上用热脸去贴冷屁股,空废一番心思。 而且王三自负也是见过世面的人,看多了所谓的官宦世家,其实已经落魄,“宋郎君”看上去又未及冠,指不定辛苦半生,依然考不中/功名,这样的人结交来也无大用,不如省些精力,交好当地的权贵豪强。 所以王三一圈礼见之后,自然而然便想找张椅子坐下来,哪知他才弯了弯膝盖,就听父亲大人低喝道:“孽障,给我站着!” 倒是“宋郎君”莞尔一笑,出声转圜:“王翁还是让令郎落坐吧,否则在下倒觉失礼了。” 论年岁,兰庭差着不少,他要让王三站着和他对话,多少有些不自在,和莫问小道相比,赵大爷可真不习惯端严着架子。 度量着父亲的神色实在不善,连兄长竟然也没如往常一般假惺惺地示以友睦,王三心中越发狐疑,顶着压力刚刚落座,冷不丁再听一句问话,简直有如五雷轰顶! “珍姨娘的企图,想必三郎君心中清楚吧?” 兰庭有如云淡风清的一句话,险些让王三神魂俱裂。 他这才明白了父亲大人为何震怒,忙要急着分辩,就又挨了一训:“你给我小声些!” 王三只好压低声:“阿父,儿子可不敢行为那等丧尽天良的事,是珍姨娘她引诱在先,不过儿子可没搭理珍姨娘,义正严辞地拒绝了她。” 王久贵气结,红了老脸扫了一眼兰庭,恨道:“你胡说什么,谁问你这些了。” 可兰庭问的是什么,王久贵心里也没底。 “这枚药丸,是大太太日常服用,忽而被换成了掺杂草乌的毒药,又有三太太的亡故,经察和珍姨娘不无干系,三郎君难道毫不知情?”兰庭又指了指桌上的青瓷盅:“这是大郎君的益气汤,经察也被放入了草乌,事涉人命大罪,三郎君若然知情,还是早些说清楚为上,否则……害命重案,该当上报官衙处断,三郎君若有隐瞒,恐怕便免不得受刑问之苦了。” 王三立即就服了软:“我是真不知道珍姨娘会如此大胆,只不过她引诱我的时候,说过一句会助我……”王三瞄了一眼父兄,垂头丧气承认了:“会助我赢得父亲的信重,掌管家业,我并不信以为真的,也万万没有想到,她竟然真敢冲兄长下毒手。” 莫说王平安不信这狡辩,连王久贵也没法子说服自己相信庶子无辜——要不是他这当爷们儿的指使,区区一个姨娘,就敢串通婢女谋害主母? 只有兰庭相信王三的话,竟然颔首道:“既是如此,那么三郎君能否配合在下,接下来察实证据?” “不遗余力,当然不遗余力!”为了自证清白,王三连连点头有若小鸡啄米。 —— 王三出来的时候,凝思和珍姨娘一左一右立在阶下,两人皆把三爷垂头丧气的神色看在眼里,一个不动声色,一个却稍稍从眼睛里透出几分安抚来,王三把不动声色那个视若无睹,只微不可见冲珍姨娘挑了挑眉,不敢再有更多的眉来眼去。 他刚走不久,王久贵和兰庭紧跟着出来,看见珍姨娘,王久贵步伐一顿,兰庭很是知趣地先行告辞。 “你怎么站在这里?” 这问话颇有几分不耐,珍姨娘的神色里不由带着几分委屈,可碍着诸多仆妇并兼还有王平安在场,她也只能隐忍,不露出娇嗔来:“太太午膳之后,原本嘱咐了婢妾回屋歇息,听说老爷过来看望,婢妾不敢装作不闻,才来听候差使。” 王久贵便不多理会,正欲离开。 凝思却察觉了两道审视的目光,一抬眼,只见王平安正盯着她,神色十分不善。 这回她仍是装作呆笨模样,和王平安对视良久,无动于衷。 王平安出声,阻拦王久贵:“父亲留步,安有一事禀告。” “早先怎么不说?”王久贵越发不耐。 “因宋郎君在……”王平安再度扫了凝思一眼,神情更添几分凝重。 父子二人又再折返,这次足足有两刻,再见王久贵出来,却是一声不吭扬长而去。 王平安站在竹帘外,有些居高临下,但审视的目光却俨然收敛起来,仿佛没事人一般嘱咐:“别在日头底下站着了,入内服侍吧。” 说完也相跟着离开,周氏的居院看似恢复宁静。 金乌高炽,热气如蒸,没有一丝风,枝叶有若静止,本是焦金流石,人易燥闷不安,更何况春归虽得了一句“稍安勿躁”,却暗忖事涉几条人命,容不得丝微大意。今日,她是难以午休小眠的,甚至不能安坐,在客居的室内,踱着步子徘徊,当见兰庭终于归来,连忙小跑着迎了出去。 “放心,我早有防范,叮嘱了王平安,让他不能服用益气汤。”兰庭知道春归因何心急,不待问,便温言解释一句。 “迳勿是怎么想到的?”春归松一口气的同时,心中又生疑惑。 连她通过白氏、渠出之口,得到这么多不闻人知的讯息,也是直到确凿凝思和珍姨娘狼狈为奸的时候,才醒悟过来真凶想要加害的人实为王平安,她是当真不知,兰庭竟然能够领先一步的原因。 可是还不待兰庭解释清楚,王家此日,变故迭生。 第62章 双双垂危 当兰庭和春归闻讯再往周氏居院的时候,这里已经是一片七慌八乱、人仰马翻了,王久贵这家主甚至顾不得烈日当空暑气蒸腾,背着手黑着脸在院子里团团打转,袍子的一角还别进了腰带里,俨然是一副飞奔而来的模样,一见兰庭和乔庄,立时大步迎上,再不讲究长者的身架,抱揖就是一个长礼:“宋郎君,就在早前,老妻病症忽然加重,小犬也腹痛昏迷,还请乔小郎中千万尽力诊治。” 春归看他这情态,几疑周氏母子当真是中了暗算,因王久贵惊急失措的神色极为逼真,一点也不像伪装。 可是当郑氏也要紧跟着乔庄入内窥望时,却被王久贵一声断喝阻止,乖乖到了厅堂接受询问,这样看去王久贵便必然不是真正失措了。 白氏和渠出也都在此,一个瞅着惊慌啜泣的三姑娘满面担忧,一个却兴致勃勃准备看好戏的神色,那渠出的目光和春归一遇,甚至冲她挑了挑眉,很有几分得意和卖弄——你想知道发生了什么,偏偏我就不告诉你! 春归没那闲心计较渠出的小心眼,她又感觉到了两道审视的目光。 下意识的迎视,是双有若寒冰玉潭的深瞳,珍姨娘却又极快的垂了睫毛,无言静立。 家里出了这样的乱子,就算因为需要烦动乔庄的缘故,不能要求兰庭和春归两个外人回避,可身为客人,总该有些眼色自己提出回避,但王久贵却俨然默许了客人旁听家丑,多少让珍姨娘心生疑惑。 难道是她低估了这行客人,又或是说,竟是高估? 只有两个可能,要么王久贵对这宋姓的少年很是信服,要么是被这突起的风波扰乱了心神,没想到要让外客回避,且外客也是不知礼数的人,猎奇窥私的愿望太重,压根就没意识到需要回避。 可不管珍姨娘是怎样的认为,她都不可能再干涉接下来发生的事了。 春归是被三奶奶主动拉着坐下,但三奶奶在翁爹的面前却是不敢落座的,连二太太郑氏都只能立着,她当儿媳的也只好“罚站”,但三奶奶在这时候还有心思取巧,她特意挨近客座站着,也能趁一趁冰盆散发的凉气,今日天气可真是炎热,偏有这么多事故发生,累得她大下午又往正院奔波,被日头晒了个脑涨眼昏,闷着一衣襟的热汗。 不过无论是郑氏,还是三奶奶,这时看上去神色都还轻松,没有丝毫的紧张,甚至很有些兴灾乐祸。 郑氏禀事时,都不难听出口吻里的愉快。 “是午间那阵儿,几个仆婢就闹到院子里来,妾身询问一番,原来是太太屋里的鹊儿,和几个洗衣房的婆子,逮住了三娘的丫鬟荔枝,说荔枝拿了一包物件往花园子里丢,鹊儿见识少,婆子们却认出那物件竟然是包草乌,都吓住了,拿了荔枝送给妾身处治,荔枝被捉了个现形儿,没法子狡辩,承认道是受三娘的指使,又说是凝思要嫁祸三娘,这包草乌本不是三娘的物件,把妾身听得个云里雾里摸不着头脑,但想着这草乌,可是能害性命的东西,必须问清来处,就去了三娘的院子,哪知三娘硬撑着不肯说,非要来太太跟前儿申辩,妾身只是个庶母,教训不得三娘,虽明白太太在病中不宜惊动,也只好过来劳扰,哪知才进院子,便见凝思慌里慌张往外跑,说什么太太和大郎都不好了。” 也就是说到末尾一句,郑氏的语气里才稍稍露出些忧急,但这伪装也太敷衍,别说兰庭和春归,连三姑娘都看穿郑氏的伪装,抬起一双通红的眼,无声控诉。 恰在这时,满头热汗的王三挑了竹帘大步进来,站在王久贵的座旁,弯腰禀道:“乔小郎中诊断,母亲和兄长……竟然都是中了草乌之毒。” “你说什么?”王久贵猛一侧身,瞪大眼问。 “母亲和兄长是中毒,如今昏迷不醒,十分危急,乔小郎中正在竭力救治,父亲,母亲和兄长是被人谋害呀。” 春归格外留意听闻这一结论后,郑氏的神色,不出所料,又是兴灾乐祸之余稍带震惊,她显然并没料到周氏母子竟然是双双中毒,且仍是草乌,虽说事故一看就和三姑娘脱不开干系,郑氏却并没有急着坐实三姑娘的罪名,那姿态,像是打定主意袖手旁观充当看客。 那个名唤鹊儿的婢女,此时也已经被喊了进来跪在堂内,听到三爷的话,倒是吓得面无血色、魂飞魄散,是她拿的赃,但分明没有料到竟会发生这样惨重的事,主母和未来家主性命垂危,她却成了重要的人证。 震怒的是凝思,春归眼睁睁看着这个不苟言笑的婢女,上前就是重重两个耳光,扇得疑犯荔枝险些没有栽倒在地,她短促地痛叫一声,下意识捂了脸,本来不曾为恶,但一对上凝思冰冷的目光,不知为何竟然浑身颤抖,看上去倒真有几分心虚。 “好个恶婢,竟然敢毒害主母!”这么多主人在场,凝思一个婢女就敢怒斥责打荔枝,狂妄虽则狂妄,却也占主母遇害怒极而狂的情理。 谁说这丫鬟呆笨?相比在商场人世摸爬滚打半生的王久贵,凝思怕也是不遑多让的。 春归又再看向珍姨娘,她明明在这样的时候就像一具摆设,不可能引起旁人的注意,却仍然装出了震惊且疑惑的神色,甚至还把那眼眶都自然地涨红,这做张做势,也可谓炉火纯青。 继续看凝思的表演,“砰通”一声膝跪,忿然作色瞋目切齿,那情态竟比当日王平安这孝子听闻周氏中慢性之毒时更加悲愤,俨然是要把性命都豁出去,必须为主母报仇雪恨。 “老爷,三姑娘定是听信那些谣传,误以为太太害死了生母,利用侍疾煎药的时机,在太太的汤药里落毒,好在荔枝毁灭罪证时,被鹊儿拿获,请老爷为太太作主!” 只是凝思的话落,又见竹帘卷起,原来是绮紫已经不安了许久,就守在门外,听见凝思对三姑娘的指控,她是再也忍不住了。 “老爷可千万不要听信凝思的污赖,毒害太太和大爷的真凶正是凝思,还请老爷明察!” “你这是血口喷人!” “你才是恶人先告状!” 两个丫鬟,对彼此怒目相向,竟是把郑氏都看傻了,眼珠子一忽滑向这个,一忽转向那个,直到听绮紫口述,她是怎么跟着凝思,窥见得三爷和凝思密谋时,郑氏才觉得大事不妙,她竟然也被牵连其中,做不得袖手的看客了。 “老爷,您可不能听信这贱婢血口喷人,三郎怎么会起这等歹毒心思?”郑氏恶狠狠地盯着绮紫:“三娘就是被你等恶仆教唆坏了,否则小小年纪,也没胆子毒害母兄!” 郑氏其实暗暗疑惑,并不确定看上去颤颤兢兢怯弱娇柔的三姑娘竟然胆敢毒杀嫡母,干下这等大快人心的好事,不过一听儿子被指控为幕后真凶,郑氏哪还顾得上这点子蹊跷,立马咬死了三姑娘的罪名,且把主要的责任,砸在绮紫的头上。 她很清楚,就王久贵的脾性,不可能把三姑娘送去官府审判问斩,让整个王家被人指指点点津津乐道,大约也做不到把亲生女儿处死的狠绝,至多是把三姑娘关禁起来,要么就是送去庵堂,这又怎能让郑氏消气? 从前她对三姑娘是没有刻骨的仇恨,但现在可不同了,现在三姑娘可是企图嫁祸给她的儿子! 至少得把帮凶绮紫打死吧,否则他们母子两,在王家岂不成了人尽可欺? 于是郑氏这“看客”,挽着袖子就上了戏台,冲着王久贵大诉冤屈不说,又忙着给绮紫判刑:“老爷,似这等毒害主母污赖主家的贱婢,猪狗不如的畜生,就该拔了她的舌头,把她千刀万剐,让她死无葬身之地!” 谁知却听见她家老爷,有些阴冷的口吻:“不急,让这婢女把话说完。” 第63章 不在现场 王久贵俨然更加相信绮紫,这让郑氏心焦不已,不过凝思却有如胜券在握,因为一切正向她的设计布局发展,她根本就不怕和绮紫对质。 但为了让事态看上去更加合理,她仍然作出一副愤慨却不解的模样。 在众人看来,她一贯就是个拙口钝辞的人,她当然不能摇身一变,忽而辩才无双……好在是,有郑氏在,且她必定会替三爷开脱,根本用不着自己上阵争辩。 于是凝思也悠哉游哉,听绮紫继续控诉。 “奴婢听闻了凝思和三爷的密谋,震惊不已,立即告知了三姑娘,为保三姑娘不受陷害,叮嘱三姑娘和荔枝先回居院,找出暗藏的物证,就是那包草乌,那草乌分明是凝思和三爷的嫁祸,三姑娘根本就没有这样的毒物。” 郑氏冷笑道:“你是太太屋里的奴婢,若真像你说的一样,察觉有人要加害主母,首先想到的,难道不是向太太告密?哪里会有一心向着三姑娘,把太太和大爷的生死抛在脑后的道理?一听就是杜撰,休想用这说辞欺哄老爷!” 言下之意,老爷你若信这漏洞百出的话,可就太愚蠢了。 “奴婢当然告诉了太太,正好大爷前来看望,太太把这事也告诉了大爷,只是这件事,毕竟是奴婢的一面之辞,光是凝思也就罢了,又涉及到三爷……无凭无据,大爷也没法子质问三爷,因而嘱咐了奴婢先莫声张。” “现下太太和大爷都已人事不省,这些话还不是由得你胡诌,谁能证明?更荒唐的是,你要当真先告了密,太太和大爷眼下又怎么会中毒?”郑氏更是满面的不屑,正要冲王久贵进行新一轮的申冤,坐实绮紫的罪名。 怎知王久贵却道:“就在早前,我请了乔郎中复诊,大郎暗中告诉了这件事,绮紫的确在上昼,便向太太状告凝思和三郎密谋。” 郑氏愕住,简直不敢置信,好一阵才转动僵硬的脖子,看向一旁的王三,上前握了他的手臂直摇晃:“你还愣着,怎不快些向你父亲辩解,说你绝没有做下这样的恶行,你是清白无辜的,是三娘陷害你这兄长。” “阿娘,您不用着急,儿子并没行为这等恶事,不知这婢女因何攀污儿子,不过阿父定能审问清明。”王三倒是光明磊落不急不躁的模样。 珍姨娘垂着脸,一声不吭,心中却在暗忖:种种计划,三爷其实都被瞒在鼓里不知详情,也根本不知凝思和我的关联,蛛丝马迹,唯有昨日叮嘱那句话,三爷应当想到了这是脱罪的关键,他既无风险,自然可以不急不躁。 “凝思,你怎么说?”王久贵转而又问另一个关键人。 珍姨娘微微翕动眼睫,余光睨向处,见凝思挺直肩脊不屈不挠,冷硬神色只道一句“绮紫是一派胡言”,她心中大觉满意,就是这样一个木讷的婢女,哪里来这么多智慧设计阴谋,和能言善辩的绮紫相比,凝思更像凶手?这才是荒唐的事。 郑氏却很着急,她暂时放过了绮紫,把凝思恨铁不成钢:“都什么时候了,你还一个字一个字的往嘴外头挤,就不能多为自己分辩几句?”又忙对王久贵,替凝思竭力开脱:“老爷,不信您问问大太太屋里的其余奴婢,有谁不知道,凝思可一贯忠诚,只依大太太之令行事,要说大太太指使她毒害三太太这话可信,说她受三郎的指使去害大太太,且看我们家上上下下,有没有人相信。” 见王久贵依然不置可否,郑氏越发着急上火,扯着凝思上前几步让王久贵瞧:“老爷看看,就她这么个呆笨样,哪有那么多的肚肠,再说太太和大郎既然已经知情,必定会对凝思小心防范,凝思究竟是怎么得手的?” 对于郑氏的疑问,王久贵心中雪亮,却装作稀里糊涂,良久才对兰庭说道:“老朽家中出了这等祸殃,实在不堪,只是曾听小犬平安说起,宋舍人年纪虽少,却有知断之能,故而老朽腆颜,把这一件家丑拜托给宋舍人,还望舍人看在与小犬相交一场的情分上,替老朽察明此事,就算小犬命中该遭此劫,好歹也不让害他之人逍遥法外。” 说完是一阵长长的叹息。 不过就王久贵的功力,还演不出来自然而然的老泪纵横。 只是这一番话,却像一颗石子扰乱了珍姨娘平稳的心情,而荡生起淡淡的疑惑。 一来当然是因王久贵对“宋郎君”这个少年客人的信服,实在是出乎意料,再者珍姨娘敏感的意识到王久贵只提起王平安的垂危,半个字不涉周氏。 两点蹊跷,让珍姨娘隐隐不安,但她却没有办法剖析,因为兰庭已经开始问话,珍姨娘不得不把注意力集中在耳朵上。 兰庭先问绮紫:“听你那番供述,我确然有些不解之处,你既然已向主母禀知阴谋,为何还要劝告三姑娘去丢弃那所谓的罪证呢?” 春归也正好奇兰庭要怎么审案,听他这一问,也是恍然大悟—— 难怪她早前就觉得怪异呢,绮紫既然向周氏告密,揭穿了凝思的阴谋,再让三姑娘把那包草乌暗暗丢弃岂不画蛇添足?正确的做法难道不是把草乌上交周氏,这也算是一件辅证。 要不是春归早已知道了凝思确然就是真凶,因这一点矛盾,怕就要相信种种都是绮紫的杜撰了。 可绮紫为什么要行为前后矛盾的事? “奴婢当时,并没有告知太太,向太太隐瞒了凝思和三爷意欲稼祸三姑娘的行为。” 这样的回应莫说让春归大觉诧异,更是让郑氏嗤笑出声:“果然还是宋舍人机智,一句话就戳穿了这贱婢的编撰,让她再怎么圆,也只能是信口开河,你既有告发凝思的决心,怎么可能独独隐瞒凝思想要嫁祸三娘。” “这件罪行如果只是关系到凝思,奴婢当然不会存有任何顾虑,但却牵涉到三爷……奴婢当时的想法,万一没能找到任何凭证,主家要怪罪,可由奴婢一人担当,怎么也不会连累三姑娘受责,所以奴婢能够想到的万全之计,是在黑白不曾分明之前,先把三姑娘择清,故而只让三姑娘找到草乌,想法子丢弃销毁,且奴婢也没说凝思和三爷是想让三姑娘顶罪,如此一来,三姑娘就能完全置身事外。” 春归再度恍然大悟,暗忖:绮紫的心思还真细致,也确然是一心关照三姑娘,要知道对于闺阁女子而言,诬篾兄长可是个不小的罪名,绮紫当时还无法确定能否证实王三、凝思的罪行,她甘冒风险,却竭尽所能让三姑娘置身事外。 只可惜,她这般为三姑娘考虑,却正中凝思的阴谋,把三姑娘拿了个罪证确凿。 “一派胡言,真是一派胡言!”郑氏冷笑出声。 兰庭却不置可否,继续问道:“你可还记得,窥闻见凝思和三郎君密谋时的确切时辰。” “奴婢因有了和凝思对质的打算,故而当赶回后,特意让金枝替奴婢瞅了一瞅这厅里的自鸣钟,为巳时二刻,可推算出三爷密谋凝思的时辰为巳初。”供述到此,绮紫又自然而然说到:“金枝可为人证。” 兰庭这才改问凝思:“你可记得巳初时分去了何处,若仍坚称未与三郎君会面,可有人证明?” 凝思却硬梆梆地说道:“奴婢不记得巳初去了何处,不过上昼时,奴婢确然去了一趟大姑娘曾经的侧院,因奴婢发觉不慎遗失了钥匙,想起昨日经过侧院时滑了一跤,过去一寻,果然找到钥匙。” 听凝思承认去了“现场”,郑氏大是焦灼,张嘴又要代凝思分辩,却见她的儿子醍醐灌顶般一拍脑门。 “阿父,巳初时儿子可不正好拿着块商行最新上架的怀表,征询定价,直到快午时,儿子可一直和阿父在一处。” 说来王三也算谨慎了,当得珍姨娘的嘱咐,不但是在巳初准时去见了王久贵,而且还想到用一块怀表证实时间。 王家是做舶来品起家,如今经营,舶来品仍是一大要项,而最近些年,越来越多的达官贵人时兴佩带怀表,王家的商行引入了不少款式,王三今日找的这借口,也算合情合理,当然,他并没有想到会在自证清白前,就在猝不及防下被兰庭揭穿了。 可该唱的戏仍是要唱,王三还是不无必要自证清白的。 喜出望外的是郑氏,大笑起来:“老爷,这怎么说,三郎那时可和您在一处,难道他还有分身术不成,一边儿和老爷说话,一边儿和凝思密谋?不用问了,定然是这贱婢攀污三郎,好为她自己脱罪!” 郑氏这时才想起主谋竟然还未遭到半句质问,把指尖对准了绮紫,又恶狠狠地转头瞪向三姑娘。 第64章 急中生智 听兰庭断案到这一环节,越发糊涂的人却成了王久贵,他本是相信了女儿和绮紫才是清白无辜的一方,但绮紫却说是巳初窥见密谋,这就不对了呀,巳初时分,他的确和三郎在一处,三郎怎么可能和凝思在一处密谋呢? 不仅王久贵大觉愕然,连绮紫也是呆怔当场,她第一想法是难道老爷也在包庇三爷?可不是没有这可能!万一大爷救不过来,老爷也许不忍再赔上三爷这个儿子,三姑娘虽也是老爷的亲骨肉,吃亏就吃亏在只是一个女儿,如今这世道,可讲究着男尊女卑! 兰庭不是春归,并不知道珍姨娘今日女扮男装这一件事,但其实早在中午,就已经听王平安通知了绮紫的密告,结合之前发现的两条线索,他才能锁定珍姨娘是凝思的同谋,现在当然不会因为王三不在现场便大惊小怪。 很有耐性地启发绮紫:“你确然是亲眼目睹了凝思是和三郎君在密商?” “确然是奴婢亲眼目睹。”绮紫怔怔地回应,忽然想到了细节,才又改口:“奴婢并未能看清三爷的相貌,因为当时,三爷坐着凝思站着,三爷的形貌被凝思遮挡得有大半,奴婢只看见一袭男子着的衣袍和鞋子,是听凝思称呼那人为三爷。” 兰庭瞥了一眼凝思,见她虽说仍是一脸冷凝无动于衷,可鼻翼的翕张却忽而急剧,泄露出因为这一番问应,心生紧张。 好笑的是郑氏,又再为凝思辩护:“贱婢还真敢信口开河,起初咬定了亲眼目睹,眼下听说三郎有老爷作证,立即又改口,说什么没看真切。” 这位已经有了心理暗示,主动把王三和凝思关联起来,全然没有想过,凝思就算是真凶,王三也可能无罪。 但兰庭也只是把这疑点点到即止,并没有大力挖掘下去,他对王久贵道:“晚辈看来,关键还在察明大太太和王世兄究竟是因何中毒,才能断定真凶。” 草乌的发作,一般不会像砒/霜鸩酒那样急剧,根据毒量和中毒之人的体质各有区别,有的在二、三时辰,有的甚至七、八时辰之后才发作,这样就加大了追察毒源的难度,这也是珍姨娘心生杀意时,择中草乌的原因之一。 她是把毒下在养生丸和益气汤中,服食下去,到哪里追察根源? 就大有机会成功嫁祸给三姑娘。 春归也在思索,珍姨娘一方想要坐实三姑娘的罪名成功洗清嫌疑,应当怎么做,她也并没有耗废多少时间,眼中就是一亮,只这样的场合,她可不方便贸贸然开口,只用眼睛望着兰庭,兰庭也及时地感应到了,似乎很是欣赏春归的好胜心,微笑表示鼓励。 于是春归便心领神会:“就算将草乌研磨成粉,加入汤水中也会有股涩味,极易被人察觉,大太太中毒,应当是因汤药,虽说汤药已经被大太太服用,不过从残余的药渣,也许能察验出来。” 这个“自作聪明”的提议险些没让凝思翘起唇角,暗中讥鄙:就知道这个什么宋公子夫妇两,都是绣花枕头,以为出身世族就比寻常人见多识广,还不是按照咱们的设计,一脚脚地踩中陷井,尚不自觉是由他们亲手把绞绳套在了王三娘的脖子上呢,亏我早前还胆颤心惊了一把,以为那姓宋的察觉到什么,真是白担心。 凝思越发地如释重负,肩脊也随之越发地笔挺,姿态显得更加光明磊落了。 又果然是从残余的药渣中,察出了足够致死的草乌片,郑氏大觉扬眉吐气,一声声地质问三姑娘:“为太太煎药的人是你吧,今日拿着草乌想要毁灭罪证的人也是你吧,你还想要把罪名栽在你的三哥身上,却没想到天都不帮你,正好你三哥今天和老爷在一块,如今罪证确凿,看你还想如何狡辩!” 并不待三姑娘分辩,又大骂道:“你还这点年岁,哪来如此歹毒的心思,你恨大太太和凝思害死你生母,你就冲他们报仇雪恨去,我没亏待你吧,你三哥和你无仇无怨吧,你连你三哥都不放过,还想让你三哥替你顶罪呢,这样谋害无辜,畜生都不如的东西!” 正骂得趁兴,冷不丁却听一句—— “凝思姑娘,真是好手段呀,几乎可称天衣无缝!” 如此赞诩凝思的人,正是今日受托负责主审的“判官”兰庭。 郑氏手指还冲着三姑娘,一张惊愕的脸往左扭转,整个人看上去都有些变形。 “宋小郎,你认错人了吧,凶手明明是绮紫……” 连王三都无法忍受他家娘亲了,干咳道:“阿娘,您就别添乱了,论得谁是凶手呢,横竖与儿子都没有干系。” 怎么会和你没有干系?!郑氏险些反驳出口,却又忽然省悟过来,可不是无关?横竖老爷心里明白,三郎根本不可能和凝思密谋,就算凝思把周氏母子两个毒杀了,也确然不是儿子的罪过,她在这儿着急上火个什么劲。 把这关窍彻底想通透了,郑氏立时偃旗息鼓,只是暗下狐疑——难不成凶手真是凝思?可她为何要害周氏母子?若是为了嫁祸给三娘,这也不对呀,凝思对白氏母女下手,唯一的理由就是因为周氏指使,周氏不可能丧心病狂到这地步,为了捏死区区的小妾庶女,搭上自己和儿子的两条性命。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比郑氏还要震惊的人当然是凝思,她正等着听“宋判官”的结论,坐实三姑娘和绮紫的罪名,没想到对方竟然在罪证确凿的情况下,反而断定她就是真凶。 “宋舍人言下何意?”因不敢置信,凝思的神情越发冷凝,全然没有了身为奴婢的谦卑,且把骨子里暗藏的凌厉焕发,她却没有丝毫自觉。 “宋某的意思是,姑娘策划如此周密的圈套,污篾三姑娘毒杀母兄,好让姑娘自己洗清嫌疑,如此手腕和心机,还真是让人吃惊。”兰庭干脆把话说得更加清楚了。 “奴婢不明白,草乌之毒明明是落在太太服食的汤药之中,而煎药的人是三姑娘和绮紫,奴婢并未沾手,宋郎君因何断定奴婢才是真凶?” “因为宋某怎么想也想不明白,若凶手为三姑娘和绮紫,为何要编造出一套听闻三爷和姑娘密谋的说辞,并预先告知大太太和王世兄,让他们提防姑娘,好教姑娘根本没有机会下毒,然而结果却是大太太和王世兄依然中毒,还被察明了毒草是加在三姑娘经手的汤药中,密谋的说辞也不攻自破,三姑娘一番楚心积虑,却把自己陷入百口莫辩的境地,想想岂不是太过荒唐?” 这话把郑氏听得连连颔首:宋郎君说得当真还有几分道理,三娘这么做,都不叫画蛇添足了,连翅膀都添了好几双吧。 凝思却不慌不忙,条理分明地回应:“三姑娘谋划着毒害太太,关键就在于如何洗清嫌疑,可她要是不亲自替太太煎药,又没有办法神不知鬼不觉地下毒,所以只能编造这番说辞,妄想着嫁祸给奴婢。但三姑娘没想到的是,先是三爷今日凑巧在巳初去见了老爷,这才让谎言戳穿。且荔枝行事不慎,丢弃草乌时又被鹊儿察觉,导致绮紫险些无法自圆其说,这才硬添上了奴婢先用草乌栽污三姑娘的说辞,再解释她之所以隐瞒这件不报,是因打算让三姑娘置身事外。至于真正的罪证,倘若不是诸多巧合,更兼宋舍人及顾娘子心细,根本就没人想到在这时候察验药渣,三姑娘先发制人,三爷和奴婢已然处于百口莫辩的境地,老爷只要相信三姑娘为无辜,又哪里会想到去察药渣呢?只要等到尘埃落定,众人放松警惕,绮紫就能从容销毁罪证。” “若如你所说,三姑娘目的只在洗清嫌疑,大可杜撰是你和其余婢女密谋,为什么非要陷害兄长呢?要知婢女可不如三郎君的地位,更易让王翁听信。” “奴婢之流,怎有如此胆大包天,胆敢谋害主家?也只有财帛动人心的情理,三姑娘为了让事件看上去更合情理,才会攀污三爷指使奴婢。再者,三太太生前和二太太不少争执,说不定三姑娘对二太太及三爷早就心怀仇恨,借机一同报复也是原因。” 兰庭微哂:“三姑娘不过豆蔻之龄,如此深富心机,说出去有谁相信?” “三姑娘没有这样的心机,绮紫却能出谋划策,三姑娘必定是受了绮紫的唆使。” “我看凝思姑娘对于三姑娘及绮紫姑娘的心思如此体会深刻,才真令人啧啧称奇,早前凝思姑娘不曾自辩,宋某还真看不出原来姑娘也是辩才无双呢。” 兰庭莞尔。 而底下的一圈人,神色俱是一变。 第65章 梳理案情 世人往往会对生性木讷者抱有一些成见,寻常的时候,也许会待以讥笑,也许会偷占便宜,也许会加以欺瞒,但世人往往又会对生性木讷者存有莫名的信任,比如当木讷之人和机巧之人发生争执,世人往往会更加相信木讷的一方,提防机巧这位,甚至固执地认为自己绝无可能被木讷者瞒骗。 虽然是,王久贵已经知道了兰庭和王平安的种种布局,对凝思这个凶犯有了心理准备,可当他再次目睹凝思刻板愚直的模样,都仍忍不住地暗下怀疑:会不会是错怪了好人?凝思只不过是个见识浅薄的奴婢,且性情还一贯地鲁朴不知变通,怎么看都不像怀揣着一颗豺狐之心。 就更别说一知半解的王三,稀里糊涂的郑氏这一群人。 但此时此刻,眼见着木讷的人摇身一变,立时脱胎换骨雄辩滔滔,连那平凡的姿容,虽说还是普通的眉眼,身骨却忽而像是具有了凛然不容侵犯的气势。众人这才不得不承认,这些年来,是他们一直错看了凝思,这个婢女非但不是愚直呆笨的性情,善于伪装的能力简直出神入化,众人皆不认识凝思的麒麟皮下。 世人一但反应过来受到愚弄,往往也会对愚弄他们的人怀有敌意了。 一道道变得锐利的视线,刺向凝思,让她终于意识到自己的面具不经意时破裂跌坠,她不是不懊恼的,但已经到了如此紧急的时刻,可谓生死攸关,她必须抛除那些无谓的情绪和忧虑,集中精神应对她的敌人。 凝思以沉默,回应兰庭的嘲弄,兰庭当然不会就这样放过她。 “你能将三姑娘和绮紫的心思剖析入微,也难怪可以策划这出原本足谓天衣无缝的阴谋,首先,你陷害了三太太白氏,当其被困禁,你假借太太嘱令,支开送食的仆妇孙家的,将草乌落毒于饮食,又潜入白氏居处,把草乌暗藏此间,造成白氏服毒自尽的假象,一来有利于置身事外洗清嫌疑,二来也是为了嫁祸三姑娘铺垫。” 兰庭说到此处稍稍一顿,他发现凝思鼻翼的翕张又再急促,肩脊也更加紧绷,但她的目光却牢牢盯向地面,并没有在下意识的紧张之时,看向另外的人示意求助。 “你毒害了白氏,再暗使大太太服食慢性之毒,造成大太太旧病复生之象,用意之一,乃诱使三姑娘来此侍疾,用意之二,则是诱使王世兄也来侍疾,因为只有如此,你才能用草乌之毒一举毒害王世兄,嫁祸三姑娘。” 兰庭其实并不算锐利的目光,却让凝思因此注视,额头鼻尖都开始凝结冷汗。 “你真正想要杀害的人,不是三太太也不是大太太,而是王世兄。”兰庭越发笃断。 王平安往常虽说偶尔也会陪同母亲用餐,但众目睽睽之下,凝思在饭菜中落毒极易被人发现不说,且中毒的人不会仅仅限于周氏母子——饭菜会有剩余,一般主人餐后,会由仆妇分食,尤其是凝思,因得周氏信任,往往周氏还会指点把某道佳肴、茶点赏赐给她,若正好是下了毒的,她不吃,立马就会被质疑。 而且草乌添加进饭菜中会有苦味,最不易发觉的方法,是添在药丸、药茶,或者是添加了药材熬制的浓汤中。 周氏久病不愈,王平安会来看望,三姑娘也难逃侍疾,最最适合动手的时机,就是入中伏的这天,因为这天王平安会来分饮母亲所赐的益气汤。 “你的阴谋,关键之处一为怎么毒害王世兄,再者便是如何脱罪。你知道绮紫因为铭记三太太的恩惠,又相信了你陷害三太太、意图不利三姑娘的罪行,会监视你的一言一行,你今日巳初,故意将她引诱往侧院,借着花障的阻挡,不让绮紫看清和你密商者的容貌,但你将之称为‘三爷’,那人也确是穿着男子的衣履,而且你的话中,又点明了是听三爷指使毒害太太嫁祸三姑娘,这样的内容符合绮紫的猜测,让她相信了和你密商之人只能是三郎君,根本没有想到这样的供认会被推翻,她自己反而百口莫辩。” “同时,基于你对绮紫的了解,也断定她会庇护三姑娘,让三姑娘置身事外,建议三姑娘立即毁弃你栽赃的那包草乌,只有这样,对三姑娘而言才是万全之计,没想到你却早就指使了婢女鹊儿跟踪三姑娘,在荔枝丢弃草乌时当场逮获。” 当兰庭说到这里,那个跪在底下的丫鬟鹊儿才像如梦初醒般,赶紧地反驳:“凝思姐姐可没有指使奴婢,宋舍人可不要冤枉好人。” 凝思拉长着一张脸,这才把盯着地面的眼睛冷冷抬起,不无嘲弄的意味:“鹊儿只是一个粗使丫鬟,就算往常被我关照几分,又是哪来的胆子陷害主家?这是关系生死的事,鹊儿哪里会对我言听计从?宋舍人的这一推断,就太不符合情理。” 鹊儿一下子成了焦点人物,越发的慌张起来,春归见她小小的身体都忍不住在瑟瑟发抖,像终于是忍受不住,眼泪直往下淌,连连叩首直喊冤枉。 王久贵有些不忍道:“这小婢看着才十岁出头,寻常无非做些洒扫、跑腿的活计,且她还算是家生子了,老子娘都在家里当差,说她偷奸耍滑的事或许是有,确然没有那大胆量陷害三娘,敢为害命的帮凶。” 又吩咐鹊儿:“你先莫哭了,好生回应舍人的问话。” 兰庭问的却是王久贵:“王翁刚才说这婢女偷奸耍滑如何解释?” “就连这四字都怕有些重了,她也就是懂得几分察颜观色,又爱掐尖要强,一有机会便爱在主人面前表现,小小年纪,就知道谄媚和机巧。”王久贵道。 兰庭思索一阵,先是颔首:“这么说来,我也相信你并不是听从凝思指使,不过你说真话,不用着急,想清楚再应答,有没有听凝思说过绮紫以及三姑娘对太太不怀好意。” 鹊儿根本不用回忆,立时便答:“奴婢确然听凝思姐姐说过,三姑娘从前对太太看着还恭敬,最近却总有些疏远,应当是听信了那些传言,且还有绮紫姐姐的添柴加火,认定是太太害了三太太。” 她年岁虽小,又果然有几分机灵,竟然就回过神来,看向凝思的目光添了不少惧怕,述说起来也有些结结巴巴的:“奴婢很是羡慕凝思、绮紫几个姐姐,虽说也是为奴为婢,却比普通仆从更有体面,吃穿用度都要讲究许多,奴婢也想靠着几分眉眼高低、出入上下,赢得主家的看重,所以就把凝思姐姐的话牢牢记在心上,可巧的今日,奴婢瞅见绮紫姐姐慌里慌张过来,一脸急切地和三姑娘窃窃私语,三姑娘听着听着也是大惊失色,竟然不替太太看火煎药了,领着荔枝就匆匆离开,奴婢心里奇怪,不肯放过这大蹊跷,正好奴婢要往洗衣房送姐姐们的脏衣裳,就借这由头,悄悄跟着三姑娘。” 鹊儿说到这里,见问话那位“宋郎君”态度又再和蔼了几分,显然打消了对她的怀疑,于是如释重负,竟然也能判断分析了:“奴婢眼下,也到底明白了,凝思姐姐之所以利用奴婢,一来是看穿了奴婢有这趁巧的心思,二来是因奴婢年岁小,且素知奴婢还有几分谨慎,不敢和三姑娘较劲,奴婢的娘,正好是在洗衣服当差,凝思姐姐料定奴婢会向娘求助,不就多了几双眼睛证实荔枝毁弃罪证,越更有了说服力,坐实三姑娘的罪名了!” 就连鹊儿这个人证都改了站边倒戈相向,对于凝思而言情势更加不利,但她竟然还沉得住气,争辩道:“无论如何,宋舍人都难以解释,绮紫倘若不是真凶,太太倘若并非因为三姑娘、绮紫所煎的汤药中毒,但绮紫向太太、大爷告发奴婢这事当真吧?太太、大爷既然已生防范,奴婢又是怎么得逞的?” 第66章 举座皆惊 “这又是姑娘的障眼法了。” 见除了春归之外,众人似乎都在困惑这个问题,兰庭却没有半点停顿,不急不躁地解答:“你先有意让绮紫听闻你是意欲在下昼动手毒害大太太,却并未说出你真正想要加害的人实为王世兄,事实上你在诱骗绮紫之前,已经顺利让大太太服毒,经察问,今日大太太服食的养生丸,乃你亲手取出,你只消将其中一枚换为掺了草乌粉的丸药即可。” “我知道了!” 突然有人插话,却是恍然大悟的郑氏。 “好个奸滑的贱婢,你故意把太太、大郎的注意力引开,他们提防的是你会在太太的饮食中落毒,你就有了不少机会在益气汤里动手脚,大郎根本没想到你的目标是他,才会中了你的暗算!” 兰庭对郑氏的这一分析没有异议,补充道:“益气汤是内厨的仆妇送来,因大太太在病中,防药材相冲,不宜服用,故而只会送来分给王世兄那一盅,午时大太太用饭后,会服汤药,众人因提防你会下毒,都将注意力集中在大太太的饮食上,你可以趁那时机,在益气汤里下毒,只要坐实三姑娘毒害大太太的罪行,也自然而然就能坐实绮紫趁人不备,在王世兄的益气汤里下毒的罪行了。” 因为众人不会相信大太太是被三姑娘毒害,王平安又是被另一拨和三姑娘完全无干的人毒害的情理,事实上这起案件也确然没有这么复杂,下毒的人只有一个,就是凝思。 兰庭已经说明了凝思存在做案的条件,而且他的说法,俨然赢得了多数人的认同。 凝思面临的情况已经十分危急,她没有放弃最后的申辩:“宋舍人种种假设,听来虽然符合情理,但却仅仅只是看似合理的假设,并没有真凭实据作为支撑,奴婢虽是贱籍,远远不如三姑娘尊贵,但也不甘受此飞冤驾害,宋舍人可别枉想逼迫无辜认罪。” “我当然是有凭证的。”兰庭并不气恼凝思的反诬:“凝思姑娘,我还有一点疑惑,那时我怀疑大太太身边有居心叵测的婢女,王世兄却坚信你没有动机,称大太太对你历来宽仁,你也能知恩图报,不过今日你为自己辩解,却根本没有提起你和大太太的情分,用来洗清嫌疑,这似乎也能说明,你在下意识间,承认自己对待大太太并不像表面一样忠心。” 又续道:“我既然早已察实大太太不是因为患病,而是因为中毒,且让大太太看似久病难愈的慢性/毒药,是掺杂在福康堂炮制的养生丸中,对大太太身边的婢女怎能没有提防?这时我也不怕告你实情,大太太根本就没有中草乌之毒,今日不管是你经手的养生丸,还是绮紫经手的汤药,大太太都没有服用,可是奇怪得很,那碗汤药无毒,药渣里却察出了草乌,难不成还是绮紫特意在药渣中添加,要坐实自己的罪证?” 他微微挑眉一字一句的作出论断:“可致人丧命的草乌之毒,正是掺加在你主动取出的养生丸中,这足以证明三姑娘和绮紫清白无辜,绮紫的证供既然真实,那么你的辩驳当然不能取信,这样的证据,就算上呈公堂,应当也足够证明你的罪行了。” 郑氏和三奶奶听到这里,都忍不住低呼一声,她们完全没有预料案情竟然有如此的峰回路转,大太太周氏居然并没有中毒!!! 兰庭只用眼角的余光,一扫众人的神色,确定郑氏婆媳两人虽说震惊,神色里却不带惧虑,应当是觉得周氏死了最好,不过没有中毒对她们而言也不是什么祸事。 而那珍姨娘,却是声色不动,像极一个摆设,仿佛对这间厅堂发生的事无知无察,置之事外。 太过平静,反而蹊跷,情势的紧急终于让这个幕后之人露出了明显的破绽。 兰庭曲起手指,用指尖在身边的香樟镂雕如意纹栏的圆角方几上轻轻两敲,王三郎立即会意,带着几分狐疑地询问:“太太当真无事?怎么早前我看兄长,情形确然不好!” 王久贵神色凝重,瞪视凝思的目光如喷怒焰:“我与宋舍人,都不料这贱婢意欲加害的人竟是大郎,一时大意,倒教她得了手!” “确然是晚辈疏忽了。”兰庭也是满面愧疚。 “罢了,宋舍人这番审问下,老朽再无疑虑,真凶必定就是凝思这贱婢,虽说上天有好生之德,然则对于此等蛇蝎心肠的奴婢,老朽再是怎么宽仁,也容不得她这杀子之仇,定是必须严惩!”王久贵像是有了决断,下令要把那丸毒药,当着众人的面强迫凝思服下,说这样也算凝思自取其咎。 郑氏和三奶奶,寻常都不曾见过王久贵如此震怒,她们两个虽说嘴巴厉害,心肠也算不上柔软,却不曾见过活活一条人命死在眼前的场景,俱都吓得白了脸,往后缩了一缩。 而珍姨娘,这时又像回过神来,也是一副心中惧怕,欲言又止的模样。 “老爷难道是想私下处死奴婢?”凝思并没有放弃生机,她仍旧挺直着脊梁:“就算是养生丸里掺毒,也不能证死是奴婢替换,老爷就不怕万一害死无辜,又会遭到因果孽报?奴婢为证清白,不怕被扭送公堂,奴婢相信官府的青天老爷,会还无辜之人清白。” “王翁,晚辈也不赞成王翁私刑处死凝思。”兰庭也道:“事涉命案,确然应当报知官府审决。” “可这事,涉及家丑……”王久贵这番是真犹豫了,他没有想到兰庭竟然会附和凝思,这可和说好的不一样呀? “这件案子,可不仅仅涉及王翁的家丑。”兰庭也很坚决:“王翁可知,晚辈已经察明,福康堂那位被收买的药工,两月之前回家途中,竟遇刺身亡,虽身上钱财被一抢而空,但晚辈相信这也是假象。” 他看向凝思:“到这地步,姑娘难道尚存饶幸?你们先是打听得那药工有嗜赌的恶习,下了圈套,害他欠下赌债,再用重金收买,事后也怕药工泄露机密,把他杀人灭口,不过姑娘应该没有想到,那药工也有防范,将被人收买,在备制王家所购养生丸中掺毒的事暗中告诉了他的一位亲友。” 郑氏又再听出不对来:“凝思不过是个婢女,哪来的手段又是重金买通药工,又是杀人灭口的?” “王翁家中这件命案,凶犯决非凝思一人,首先,是谁假扮三郎君与凝思密谋尚未察明,仍有隐患,且二太太之言,晚辈以为大有道理,光靠凝思,怎么可能在闹市之上,且光天化日之下杀人灭口?!晚辈又有疑惑未解,凝思与大太太、王世兄母子二人,并无深仇大恨,无非是因利杀人,那么究竟是谁许以利益收买她,晚辈怀疑,主谋正是三郎君,故而建议王翁,当把凝思及令郎,送往府衙受审。” 郑氏起初倒还听得津津有味,信服不已,不防兰庭的话锋一转,竟然又把她的儿子牵涉其中,立时就像被针扎了脚,跳起来质疑:“三郎巳初时,可是和老爷在一处,宋小郎自己证实了这一点,怎么又再血口喷人了?” 王三这会儿也不能保持淡定了:“宋小郎,你可不能够胡乱攀咬。” “王世兄中毒,只有三郎君才是最大的获益者,所以就算三郎君并非巳初和凝思密商之人,也难逃嫌疑。” 王三也是直跳起来:“父亲,您可不能听信宋小郎的猜测之说呀,把这贱婢送去衙门儿子赞成,可这件事,是真和儿子没有丝毫干系呀。” 王久贵也道:“宋舍人虽是好心,但这一件事,实在不宜声张。” 他心知肚明,周氏和王平安都是毫发无损,且这件事也和三儿子没有多大干系,完全可以私下处治了凝思,告慰白氏泉下之灵即可,大无必要闹生官非。 “王翁已经不能隐瞒了。”兰庭干脆开诚布公:“晚辈惭愧,对王翁说了诳语,晚辈并非姓宋,且也不是远自金陵而来,晚辈姓赵,字迳勿,家父正是汾州知州。” 王久贵:!!! 这是怎么说,明明是逍遥仙长的信徒,莫问道长引荐来察实白氏死因的少年,怎么摇身一变,就成了知州的公子? 王老爷的脑子里像是忽然被人泼了一桶浆糊,粘粘乎乎不能运转了。 他又听见,一阵刺耳的尖笑。 第67章 凶犯自裁 原本膝跪在地的凝思,竟直立于厅堂,像是目睹了一场让人捧腹的闹剧,笑得花枝乱颤,把众人的目光再度吸引到自己身上时,她才歇了那有若鸹鸣的笑声,平平无奇的眉眼,此刻却像描绘出两分风情,相比早前的能言善辩,眼下更比过去有如判若两人。 一络散发,垂落鬓角,她尚有所觉察,随意别在耳后,又再冷笑一声:“你们过去看我,都像木讷的情性吧,暗中笑我呆笨的,明面讥我愚忠的,洋洋自得,又怎料自己才是浅薄的人,都白瞎了一双眼睛。” 凝思边说,一边缓缓地踱步,先是靠近兰庭,半探着身:“宋舍人,哦不,现下该唤你赵舍人了,你呢,也真有几分本事,要不是你,任凭王家请的多少庸医,可都诊不出周氏的病症,不是旧疾而为中毒。” 她又移了两步,面向王久贵:“老爷是不是现在仍存疑惑,心说大太太对我这么好,我为何就恩将仇报了?” 退后两步,挑起眉梢,稍稍地把脖子一歪:“我早就不耐烦大太太的为人,就没见过她这样蠢笨怯弱的主母,口口声声把我当亲生女儿一样对待,见我被旁人讥笑欺辱,却还一味地叫我忍耐,这又哪里是真把我当女儿看待呢?大太太这样蠢的人,竟然也会口不对心。” 再行几步,就到了三姑娘的跟前儿,凝思的眼神,变得锐利起来:“姑娘也定在好奇,我为何要害你吧,我和你呢,确然是无怨无仇,但我就是心中不愤呀,你的阿娘,不过就是个出身青楼的女子,她凭什么能得大爷的另眼相看?” 凝思忽而红了眼,露出哀切的神色:“而我呢,虽说是个奴婢,自小被人牙子拐卖出来,却是个清清白白的身子,我不过是对大爷露出些微的亲近之意,他就心生厌恶,对我避之唯恐不及。” 郑氏见凝思这情形,听她这番叙述,不由瞪大了眼:天啊!这是什么新闻,难不成大郎和白氏竟然有染,凝思是因暗慕大郎,因妒生恨,才做出这桩罪恶! 她还不及表达出这看法,凝思就晃来了她的跟前儿。 “二太太。” 婢女忽而哀切一扫,辱红齿白。 郑氏莫名就被吓得背脊生寒,生生退后一步。 “这下可明白了?不是二太太和三爷利用了我,是你们两个,反而被我利用了,你可别怪我收了你们的好处,还把你们招供出来,谁让我已经尽了全力,奈何天意如此,被赵舍人察断了罪行,我区区一个婢女,下毒害人还成,可没那手眼通天的本事,在外头又是收买药工,又是杀人灭口。二太太,混不过去了,二太太就承认了吧,也省得去衙门里头受苦。” “凝思,你这贱婢!”郑氏喝出半句,就把接下来的斥骂梗在了喉咙里…… 因她突然意识到,凝思的确没有那手段把药工杀人灭口,而且大郎一死,虽说周氏还有二郎一个嫡子,这些年却一直福建打理商事,老爷一心可是让三郎协助大郎在籍居地统筹事务,大郎没了,三郎就成了家中的主事人! 三郎的确有重大的嫌疑。 难道凝思真正暗慕的人是三郎,她是用这样的方式暗示自己,保全三郎的唯一办法,就是她这当娘的出来顶罪! 郑氏这么一犹豫,凝思已经晃去了春归身前,但她显然没有什么话和春归述说,而是抢跨一步,直扑边上放置冰盆的红木黄铜合页立柜,轻车熟路拉开屉匣,取出一把花剪,然后直直插入了自己的胸膛。 春归在最近的距离,亲眼目睹凝思有若一气呵成的举动,她还没有回过神来,就见凝思已经软软的瘫倒地上,直到看见她的胸前渗出鲜红的血迹,春归才真正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一片惊叫声中,她还未及慌乱,便已经陷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 “不要看她。”耳边是男子低沉却温柔的提醒,春归却感觉到了面孔下的胸腔,心跳声并不平和。 现场陷入了一时的混乱,春归浑浑噩噩中,好像被兰庭带离了凝思的尸身,她也终于看见了兰庭的面容,说不清道不明的凝重,似乎变得莫名的苍白。 有种微妙的感觉,似有哪里存在怪异,却仅仅是在脑中一掠而过,抓不到确实的头绪。 春归意识到的时候,一句安慰的话已然出口:“我不害怕,就是觉得突然而已。” 兰庭并没有看向喧闹的一角,凝思陈尸之处,他的眼中似有片刻的茫然,这时才像是从空洞中抽离,他垂注春归,见女子果然是大无畏的模样,一时的惊慌过去,镇静如常。 他微微一笑,也再稳稳坐下,但这回,兰庭示意春归坐在他的身旁。 在王久贵的指挥下,凝思的尸身很快被抬了下堂,只是紧蹙的眉头,凝重的神色,都显示着这个一直对兰庭颇为信服的人,现下产生了极大的怨气。 还是王三郎清醒得快,他早已收获了“宋小郎”的担保,此刻得知宋小郎竟然是赵公子,越发自信不会被命案牵连,于是趁着混乱之时,王三郎抓紧时间和珍姨娘有了一番眉来眼去,收获她笃定地一个颔首。 王三郎便赶在郑氏自作聪明的认罪之前,义正词严地说服父亲:“赵舍人说得对,家里出了三太太的命案,大太太竟也险些遇害,兄长如今仍未脱险,还有药工的一条性命!凝思虽然畏罪自尽,死前却信口攀污,父亲执意隐瞒,发生了这么严重的事,也难保不会谣言四起,反而不利于家门声誉,我们商家,虽不比高门望族,但诚信二字尤为是紧,也怕声誉受损,父亲还是答应让儿子随赵舍人去衙门自辩吧,儿子确然没有指使凝思行这种种罪恶,也相信赵舍人必定能够审明真相,还儿子清白。” 事已至此,王久贵还能说什么呢? 却在这时,乔庄终于露面,脑门上还挂着热汗,看上去很是疲惫的模样,说的却是让王久贵“如释重负”的一件喜事——幸亏乔小郎中抢救及时,王平安已经转危为安,只需卧床静养一段时间,就能恢复如常。 这下子王久贵再也不能给兰庭脸色看了,还得低声下气恳求着把乔庄暂时留在家中,直到长子痊愈才算符合情理。 兰庭也趁机提出:“关于王翁曾向前任知州施公行贿之事……” “移步再谈,移步再谈。”王久贵恭恭敬敬把兰庭请去了别处。 此日下昼,兰庭和春归便离开了王家,趁着日落之前,赶回汾阳城中。 途中之时,春归才抽空问道:“迳勿故意造出三爷受疑、大爷垂危的假象,是为诱使珍姨娘上钩?” “正是。”兰庭自然没有隐瞒春归的必要:“咱们之所以如此急忙赶回汾阳,也是为了打消珍姨娘的疑虑。” “可是迳勿究竟是怎么怀疑到珍姨娘身上?”春归仍是百思不得其解。 “最早是从王三身上看出的端倪,我记得曾经告诉过辉辉,我一见王三,稍经试探,便发觉他对莫问的登门,白氏并非自尽的事似有察觉,且像期待着有更多事故发生,但我再摸了摸王三的底,先不说他有没有策划阴谋的能力,对于他的认识,有一点我能笃断,便是作为商人,王三还不失/精明,也就是说,他不会承担损失大于利益的风险。” 春归道:“迳勿言下之意,王三和我那位伯祖父是一类人,虽然万万不能算良善之辈,但也不敢为了财利就亲手谋害人命,因为一旦失败,可就万劫不复。” “是,所以我相信王三的辩解,他只不过听了珍姨娘的承诺,会助他夺得掌家大权,隐隐想到周氏母子会有祸殃,尤其是白氏‘服毒自尽’后,但王三甚至认为莫问是被珍姨娘收买,证明他其实没有参与计划,并不知珍姨娘的行动。”兰庭先肯定了王三既非主谋,也甚至不是帮凶。 又道:“白氏一案,辉辉先后排除了周氏、郑氏等人的嫌疑,而我也先后排除王久贵、王平安、王三等人行凶杀人的可能,但凝思又不可能是唯一的凶手,这也一度让我百思不得其解,直到在我叮嘱下,王平安从王三屋里的婢女口中,打听得珍姨娘和王三有染。” “迳勿竟也知道?”春归在惊讶之余,一时不防,泄露了她也早已知情。 兰庭就挑了半边眉头,等着春归给出解释。 第68章 必死之局 失言失言,这毛病怎么就不能彻底纠正! 春归暗下把自己好一番抱怨,脑子里飞速一轮转动,脸上还要装出轻松的神色来,她是越来越体会深刻自家相公的察人之能,稍有端倪可就难逃法眼,就这样顶着压力,在颇有些颠簸的车厢里,居然再次急中生智。 “我也是从三奶奶身边婢女几句抱怨中,品咂出她对珍姨娘的敌意,小小的试探一番,这婢女确然怀疑珍姨娘对王三暗怀企图,只没有凭证,婢女不敢多嘴,我听她只是捕风捉影的猜疑,并不能确定这件事一定为真,所以也没对你提起。” 既这样就都让婢女们敏感起来吧! 兰庭因着自己的消息来源,倒也不疑春归的说法有假:“王三身边儿那婢女,对这件事却是确凿得很,据她说,好几回王三和珍姨娘私会,都是她负责望风。” “王三竟这样不谨慎?”春归奇道:“他显然很信任这婢女,却没想到这婢女能被王平安收买。” “所以我才觉得王三不像幕后真凶,否则这件案子只怕早就泄露。不过珍姨娘却是个谨慎人,自从她告诉王三,要助他夺得理家的权力后,便就克意冷落疏远,终止了和王三的接触,所以白氏忽然‘服毒’,内事治管重新交在郑氏手中的时候,王三才会感察珍姨娘已经开始行动,期待着她的进一步计划。” 白氏死前,珍姨娘就未雨绸缪,也难怪在二魂的监视下,起初竟然没有半点收获了。春归暗忖,又问:“迳勿你发现珍姨娘有染王三,是在察实周氏中毒之前抑或之后?” “我开始留意到珍姨娘这人,是听辉辉说起她和凝思忽而恶化的关系,就觉得很是造作,待提醒了辉辉留意,自己也商量王平安暗中打探,不过虽说确实了珍姨娘和王三有染,还不能笃定和白氏一案相关,直到发觉周氏中毒,且察明连那药工也死于非命,我当时便确断凶犯不可能唯只凝思,于是交待王平安,加强对珍姨娘及王三的监视。” 结果王平安安排的眼线,在昨日窥见了珍姨娘和王三在僻静处疑似私会,但因为不能接近,没听清两个之间的言谈,只是今日上昼,眼线远远瞧见珍姨娘鬼鬼祟祟潜入侧院,待她也跟着进去,竟不见了珍姨娘的人影,眼线怕被发觉,就退了出去,只把这件事情上报给了主人。 “又直到听王平安报信,说绮紫举告凝思和王三在侧院密商,但盯着王三的眼线却坚称目标并没有往正院方向去的时候,我几乎能够确断珍姨娘就是凝思的同谋,结果把王三一诈,他就如实交待了。”兰庭想到王三今日急于撇清的言行,把手一摊。 “还真是软骨头。”春归相当无语。 “这就是王三的精明之处了。”话虽如此,但兰庭的口吻显然对王三并不欣赏:“他是抱着坐享其成的愿望,却丁点风险都不想承担,王翁今日没头没脑一见他就训斥,王三多少有些心虚,两害相权,他用和珍姨娘有所接触的事用作试探,这也是他明明知道王翁没把珍姨娘当一回事,不至于为了区区侍妾,豁出去不要颜面把他重惩。” 这可不是?在王家尊为三太太的贵妾白氏,当初疑似和外男有染,王久贵盛怒之余,也只不过把高显市驱逐,令白氏禁足,把丑事遮掩过去,至今还瞒着绝大多数仆婢,犯事的人换成珍姨娘这侍妾和亲儿子,王久贵就更该轻轻放下了。 王三对他的老爹还真了解。 春归在心里,把王三狠狠鄙夷一番,顿觉相较起来,王平安虽说有些迂腐,品行至少没有这样恶劣。 “但明白王翁追究的并非风流韵事后,王三情知珍姨娘已经露出马脚,他自恃与这件事并无干联,要若继续狡辩,反而会落嫌疑,干脆坦白,至多就是白期待一场,没有收获,也没有大的损失,于是干脆利落就答应了配合我的计划,引凶犯入瓮。” “连王三的嫌疑也被排除,那么幕后真凶究竟是谁?”春归深深困惑了。 “幕后真凶,应当并非王家之人。” “迳勿能够确定?” “其实早在阿庄察明周氏所中的慢性之毒,竟然是出自宫室之内,我就疑心我们起初的方向不对,因为用于宫室之毒,不大可能会流于市井,只有可能为少数王公贵族谙识,就像阿庄,若非高太医在禁内医录上见过此毒的记载,并传授给阿庄,阿庄也不可能诊出周氏的脉状有异,王家只是一介商贾,实难想象家人会谙识此类秘方。” “难不成,指使珍姨娘和凝思的人,竟然是王公贵族?”春归愕然:“她们真正想要毒害的人是王平安,王平安遇害,王三确然就是最大收益者,哪能和王公贵族扯上干系?” “这点我也暂时想不通透。”兰庭也不由一蹙眉头:“今日我质疑凝思,说她不提对周氏忠心耿耿,以此洗清嫌疑实因心虚,但事实上,我笃定的却是她宁死也不肯牵连王三,细细推敲案情,从白氏之死,到周氏‘卧病’,再到王三娘险被嫁祸,种种设计当真复杂,而凝思和珍姨娘,应该皆有本事易如反掌便夺人性命,如那福康堂的那药工,就是于闹市被悍匪劫杀,这样的手段粗暴但也简单。” “迳勿这么一说,我也觉得怪异,难道她们之所以用如此曲折的方式,竟然是为了让王三置身事外?”春归再度愕然:“王三不是指使珍姨娘、凝思的人,她们却甘愿为王三赴汤蹈火,为何珍姨娘和凝思视他人性命如草芥,对王三却如此痴心?” 王三甚至在未逢大难临头,完全还可以狡辩狡辩的时候,就毫不犹豫把珍姨娘出卖,凭珍姨娘的机巧,还能相信王三的花言巧语、海誓山盟?就算珍姨娘是被爱慕冲昏了头脑,那么凝思呢,和珍姨娘配合无隙的凝思,也被珍姨娘感染了? “凝思今日百口莫辩之时,尚还没有绝望,不肯受胁迫服毒而死,竟然提出应当把她送去官衙,说明她认为只要离开王家,就算被困死狱,受审公堂,她还有一条生路。直到我自呈身份,且把嫌疑导向王三,凝思才放弃了挣扎,她不再寄望于挨过刑问,而选择自裁,再兼她和珍姨娘的种种配合,谨慎几乎不露破绽,在我看来,极像是经过严训调教的死士。” 春归瞪大了眼,只觉这案子眼看是水落石出了,可仍有太多的谜题未解,她实在想不通王平安竟然能够惊动两个传说中的死士加以暗害,这真是何德何能呀。 “迳勿,会不会是你想得过于复杂了。”春归思索一番,还是难以表示认同。 “或许,不过我必须再作安排,以防节外生枝。”兰庭神色十分凝重:“倘若珍姨娘真是死士,王家那些仆从护院可不是对手,王平安虽说并没有中毒,性命却仍然堪忧。” “珍姨娘还会对王平安动手?”春归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一手按住固定在车厢里的条案上,稳定她摇摇欲坠的身体,有些浮夸的演绎她此时此刻震惊的心情,而她之所以如此浮夸,表示着她对兰庭的推断根本就不信服。 “当然。”兰庭却很笃定:“就凝思和珍姨娘二人,显然前者为从后者为主,故而我们虽经设计,能够察获的人也仅限凝思,无法察实珍姨娘的罪证。” “所以,迳勿是故意以王平安为诱饵?” “据我猜测,珍姨娘、凝思之外,王家宅内,应当还潜有至少一名帮凶,否则近些时候凝思、珍姨娘身后各有眼线,她们稍有异动都会被察觉,那么王三娘院子里的草乌,又是什么时候由什么人栽赃的?”兰庭道:“若不把他们一网打尽,王平安的安危就难有保障。” 是的! 春归这才意识到,除了王平安的眼线,凝思、珍姨娘身边还分别有白氏、渠出盯梢,相较肉体凡胎,这两个魂灵更不可能被摆脱,但可不就连她们,都没有发现凝思、珍姨娘其中一个涉足三姑娘的居院,只有一个解释,那就是还有一个暗中潜藏的同谋没被发现。 “凝思的死,并未能洗清王三的嫌疑,王三却是因为珍姨娘的告知,今日巳初才故意去见王翁,在珍姨娘来,倘若不想法子尽快解救王三,保不住王三就会招供,故而,珍姨娘必须害杀王平安!她相信她并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怀疑,凝思的认罪足够让她置身事外,而王三却被押刑室,只要王平安今晚遇害,就能证明王三并非凶手,她们应当存在必须孤注一掷的理由。” 兰庭伸手,稍稍一拨锦帘,让光芒更多的漏入车厢:“只有死士,为达目的,才敢不惜任何代价。” 第69章 丑时三刻 夕阳沉入峰峦之背,霞色却像天斗侧翻,将那艳灿倾泻而出。 清风仍是稀少,偶尔的丝丝缕缕,未成声息,就已平静。 又是到周氏服药的时候,相比寻常,更多了好些婢女服侍,她们相互监督,彼此提防,显然都还在为今日闹生的案件,惊疑不定。 珍姨娘跪在脚踏上,她把手里的瓷碗递给婢女,又再接过另一婢女递来的清水,服侍着周氏漱口,待周氏虚虚地靠着引枕,她又把薄衾稍稍往上一提,搭盖过周氏的小腹,这个时间她本是该告退了,周氏也不敢和她多说什么,一味仍然装作疲倦。 已经是替了凝思的婢女,把珍姨娘送出来,沿着廊庑底下走,看似代周氏安抚,实则却像终于忍不住口舌,要寻人倾诉一番这几日来的遭遇。 “老爷疑心凝思,交待我们几个留意的时候,别说太太不敢置信,就连我,又哪里敢相信凝思竟有那多的恶意和那大的胆量,都认定了她,确然如同言行一样,心里对待太太只有赤胆忠肝,人是木讷些,长处也在这木讷刻板,怎料到,倒是我们白长了一双眼睛,这么些年来,竟然都错看了她,太太对她这样好,她竟然敢……”说着就是长长一叹:“这几日,太太精神一直不见好,今日听说凝思认了罪,咱们都还不敢告诉太太她已经自尽的事,太太的心,都已是被伤透了。” 珍姨娘也道:“想来我和凝思,还是一同进的这里,又都受了老爷太太不少的恩惠,真真没想到,凝思竟然会人心不足,她今日承认,是对大爷因爱生恨,往常我们竟然一点都没看出来。” “可不是这样,要么怎有那句人心莫测呢,为奴为婢的,最忌就是没有自知之明。” 把今日的事,悄悄里议论了好一歇,不知不觉两人已经在院子里绕了几个圈子,那婢女到底记挂着正在当值,才别了珍姨娘,她是真不知道珍姨娘是个“漏网”的凶犯,这番表现,自也不可能任何打草惊蛇。 珍姨娘回到她独自住着的厢房,莫名又觉得疑似窥探的目光,她有些烦躁地合上门扇、放低竹帘,确保已然隔绝一切窥视,但那如影随形如芒在背的刺探,却像一点没有消袪。 心中更加地浮躁,她不由猜疑:难道是因行动屡屡受挫,才会产生如此错觉? 细想起来,这感觉已经有些时候了,仿佛总有一双眼睛,就在近前审视度量,但她的左右又分明没有半个人影。 要不是为了这莫名其妙的错觉,让她顾虑重重,不敢和凝思密切接触、交谈过长,也许就能让计划更加完善,不至于被那个什么赵知州的公子察实。 又好在是,凝思虽然暴露,却把所有的罪行承担,姓赵的虽说还在怀疑王三,看王三那态度,俨然并不担心无法脱罪,也是自然,他根本没有参与行动,除了巳初去见王久贵之外,但这又能说明什么呢? 好在王三并非阿斗,被这一吓,就闻风丧胆,还能意识到凝思和自己决非普通女流,自己也一定有办法助他脱困。 但不能耽延太长,否则姓赵的万一对王三用刑,保不住那一贯养尊处优的公子哥儿,就软了脊梁把她招供出来。 虽说她不似凝思,有的是办法脱困,应当不存生死之险性命之忧,但一旦事漏,难免使数载努力付之东流,无法向主人交待,唯有亡命天涯,这有违她所遵从的信义,她虽是女子,却也不能临阵脱逃、苟且偷生。 念想及此,珍姨娘又再推开屋门,她微咪着眼,似乎欣赏天穹那妖艳的霞光,而她妩丽的容颜,似乎也更增添了几分魅惑。 慢慢离开此方院落,似闲庭信步,往后花园的方向走,又自一弯月亮门拐了道,讨厌的如影随形的窥刺感仍在,可珍姨娘集中听力,她并没有发现身后有跟踪的步伐。 依她的功力,普通人只要三十步内,就逃不过她的耳朵,除非那人也是身手绝佳,能够落足无声。 珍姨娘并不认为区区商贾之家,还存在另一位绝顶高手,王久贵,他何德何能?! 是茉莉花树夹道的小径往西,朱门轻掩,桃枝寂寞,推开往里走,一个仆妇正在清扫院落,这院落并未住人,却放置许多盆栽,往常也有七、八个仆妇在这里看管,此时内宅却接近下钥了,单只留下一个三十来岁的仆妇值守,她高挑身量,手脚修长,当见珍姨娘,目光顿时警觉地往四周一睃。 是她!!! 当王平安布置的眼线尽数撤除,唯有渠出还跟在珍姨娘的身后,当她瞧见与之相会的仆妇,渠出懊恼地喊出一声来。 昨日,珍姨娘就见过这仆妇,不过这仆妇是往正院送盆栽,珍姨娘和她亲近的几句耳语,渠出实在无法听清她们在说什么,便忽略了这事,没有告诉春归,不过当见珍姨娘在今日又来会这仆妇,渠出立时醒悟二人之间必有勾结。 珍姨娘,当真敏锐呢,应是感觉到了窥刺,才以妇人用耳语的方式传递消息。 但此时此刻,珍姨娘一再确定无人盯梢之后,不再太多顾忌,因为现在重要的不是谨小慎微,就算破釜沉舟,她也要竭尽全力完成任务了。 “今日究竟怎么回事,连我都听说了,怎么凝思竟然失手?”仆妇问。 “现在不是谈论这些的时候。”珍姨娘仍不放心:“你是否感觉到有人窥听?” “哪里有人,咱们可是站在露天儿的院子里,就算这时候门外有人闯进来,也听不清咱们在说什么!” “那你可听好了,今晚,我决定往王大郎的居院,行刺杀之事,但他今日死里逃生,也许居处会有护院看防,为防万一,我要你和我一起行动。” “确切时辰?” “丑时三刻。” 渠出惊讶地发现二人竟然各自从襟中取出一块怀表,对了对时辰——王家还真是藏龙卧虎呀,一个侍妾,一个奴婢,竟双双用上了舶来品,渠出记得那年沈夫人得了一块儿,还当珍宝一样爱惜着,虽则是看上去要比二人手中的更要华美些,但这不是重点好不。 如此精良的装备,且公然约定夜黑风高时杀人,这消息也太让人哦不太让魂震惊了,需要告知春归吧?可那人却已经回去了汾阳城中,虽说渠出不是肉体凡胎,飘浮前往确比步行省时省力,但到底是城里城外隔着三十多里路,再快一个来回也得耽延些时间,虽不至于错过行凶时刻,但万一错过了其他的安排呢? 对了,还有白氏! 渠出愉快地决定让白氏跑腿,仍由她留守此处。 她见珍姨娘就这么几句交谈,还顺势挑了巴掌大小的盆景,拿手里仍然回了住处,却也不是完全放弃谨慎的,至少就算路上遇着了人,问起她的行踪,手里的盆景就是一个由头。 这酷暑伏中,白昼相较漫长,却到底等月上中天的时候,夜色深浓。 厅堂里的自鸣钟,调较成亥初时起,整点不再“当当”鸣响,倒是巡夜人的梆声,到了子时三更还会远远传来。 珍姨娘靠卧已久,不是辗转难眠,她乃根本不想睡去,却需要装作按时作息的模样,早早便熄了灯火,看月色一点点漫进雕窗,把银霜似的光影寸寸拉长,好容易,才挨到了子时。 但还不到行动的时刻。 她想起自己初初来到王家的时候,过了有六年了,那时应是刚刚及笄的年岁,她已经通过了杀人的考验,成为一名骄傲的死士,但她的业途,仿佛和起初想象的有些不一样,她曾经也难免困惑。 为什么她受过精心的培养,却只能潜藏在普通商贾的家中,她很清楚她必将完成的任务,但她困惑的是这个任务是否存在价值。 时至如今,珍姨娘甚至都不曾想通。 但这也不是重要的。 重要的是成败与否,只看今晚,再过一个时辰之后。 第70章 功亏一篑 春归为着这桩“飞来闲事”,出外客居了好些天,这日回到自己虽然也是暂住,在此一亩三分地倒也还能作主的地方,心情原本也是舒坦自在的,依她的性情,在茶足饭饱沐浴净身后,正该神清气爽睡个好觉。 奈何兰庭下昼时一进汾阳城,不待回府衙,就说要去见一个人安排今晚之事,明显笃定珍姨娘会立即行动。更不说待到戌正时分,白氏的魂灵出现,转告了渠出的发现。春归知道这晚夜深人静时,珍姨娘和同谋必定会再杀人,虽说信任兰庭已作安排不至于出现纰漏,但对于结果的盼望还是让她免不得辗转难眠。 而兰庭自从去了“见人”,也再没和春归碰面,还是晚上陪同沈夫人用餐时,听赵小六在那儿絮絮叨叨“大哥哥好容易回家来,又忙得没空闲给我讲解山海经”,春归才能确定兰庭确然已经是回来了,大约还把闻讯而至的赵小六冷落在旁,才让小六如此的哀怨。 没了知情人一同等候消息,春归也只好听劝早早安置,今日值夜的菊羞倒是睡得鼾声柔绵、唇角淌涎,她还在床上不停翻着烙饼,时不时就盯着屏案上那盏留下照夜的莲花灯发怔,盼星星盼月亮也没盼到白氏和渠出的半个魂影儿。 天就朦朦亮了起来。 菊羞晚上睡得虽沉,清早也醒得极快,像调准了的自鸣钟,卯初立时睁眼,发觉春归竟然也睁着眼,菊羞眼珠子都险些没有瞪出来:“奶奶怎么就醒了?” 她家主子哪里都好,就是有个赖床贪睡的毛病,还在当姑娘的时候,日日都要哄着摧着才肯起,尤其是到了冬天,缩在被窝里头,有时候甚至要老爷来哄她才肯起来吃饭,不过这也都是姑娘年幼时的糗事了,老爷过世后,太太身子不好,姑娘几乎一直在侍疾,那些年过得再没了随心惬意,这还是出嫁之后,庆幸婆母和夫君都是和气人,于是主人就又开始旧态复萌。 为着这事,菊羞的娘宋妈妈可没少忧心忡忡,烦恼着待回了北平的太师府,奶奶这样的懒散该怎么办,要知出了嫁的女子,在夫家可不像闺阁时候娇生惯养着,沈夫人不在,太师府可还有太婆婆呢,要连日日的晨省奶奶都能误了时辰,岂不是要被长辈降怒。 春归对宋妈妈的回应却是:“能受用一日,且让我受用一日吧。”一副得过且过管他日后的泼皮样儿。 所以菊羞大清早见着春归睁着眼睛炯炯有神,就像是活见鬼一般。 “心里有事,哪里睡得着,再说晚上也的确太热了些,闷得我一身的汗。” 春归就像没察觉菊羞的惊奇,下床就往窗边走,迎着清晨扑面而来的几分凉爽深深吸几口气,就见梅妒等几个婢女都走了进来,有捧着水盆的,有拎着提壶的,有托了衣裳的,大约是她在里头和菊羞说话,被梅妒听见了,于是乎干脆带头进来侍候梳洗。 因着那么些人服侍,极快也就收拾清爽了,到底是仗着年轻,虽是彻夜未眠,在用薄荷皂豆化开的清泠净面后,春归的面容竟看不出一丝疲倦,她倒也觉得神清气爽,摧着婢女们给她梳个简简单单的发髻,想趁还没有阳光的时候,去小花园里散一散步,说不定兰庭那得了消息,又正好是晨间清闲,进来说给她听,两人在花园就能遇见,省些功夫。 怎知才把一头秀发丝丝梳理通顺,就听见屋子外头宋妈妈冲兰庭见礼的说话声,春归忙做了手势,披散着一头乌发,却没忘记她现在仅仅只穿着轻薄贴身的中衣,拉下回纹雕栏腰的檀木衣架上一件外衣,刚把双臂套进衣袖,就见帘子一动,兰庭进来,春归也忙迎了上前。 窗外晨光尚微,因而室内显出的是灯色柔暧,乌发掩映之下,女子面颊似越更秀巧以及莹润,这披衣垂发的姿态,本应是几分的慵懒,她却偏是步伐生风,一双眼睛神采奕奕,人是站住了,身上的气息却扑面而来,没有脂粉的浓香,像一朵海棠花,染着晨露的清新。 兰庭蓦然就觉心跳一重,而后似从不大确切的哪里,有那么一点热意萌生,像烟气,随着女子站在那里说话,随着她的一言一句,开始弥漫充盈着他的胸腔,渐渐他就觉得连喉咙、耳鬓,竟都有些发热了。 这感觉怪异又陌生,但又似乎知道是因何而生。 却在春归看来,兰庭仍然是一如往常的,他看上去不像彻夜未眠的模样,精神焕发,着装整齐,听她近于焦急的询问,他也照样是云淡风清、不慌不忙。 “昨夜丑时,珍姨娘和在王家的另一同谋,跃墙而入,她们是想施调虎离山之计,由珍姨娘用匕首刺杀王平安,却没想到,王平安是我安排的人手假扮,珍姨娘刺杀失败,与那帮凶一齐被捕。” “珍姨娘是料到王久贵会有所防范,竟然还敢行刺,这也足证她并非弱质女流,王平安在她眼里才是手无缚鸡之力,她要是三月之前,就采用刺杀的计划,王久贵哪里会想到是她?何需废这么多周折。”得到结果后,春归果然又生疑惑。 忙问道:“珍姨娘三人究竟是听谁指使,那人为何要害王平安,又为何定要毒害白氏、周氏,嫁祸给王三娘?三姑娘不过只是王久贵的庶出女儿,娇养在闺阁之中,对于任何人都没有利害攸关,为什么凶犯非要牵连上她?” “这些疑问,是不能从珍姨娘口中得到解答了。” “为何?” 兰庭摇头,不无遗憾:“我虽然已经做了万全的准备,甚至因为笃定珍姨娘乃精心训练的死士,普通衙役武夫不是她的对手,不得不动用锦衣卫的人脉,没想到,虽说把珍姨娘及同伙当场逮获,却仍让她们咬破了口中所藏的毒囊,成了再也无法开口的尸体。” “啊?!”春归也只能发出一声惊叹,在她的人生里,实难想象如凝思、珍姨娘般,视杀人害命如己任,且连自尽都毫不犹豫的存在。 “但关于珍姨娘为何采取如此曲折的方式,我想我可以解答。”兰庭又说。 “迳勿快快释疑。” “她们的任务,起初应当不是杀害王平安,珍姨娘奉命潜入王家,应当是为争宠,诱惑王久贵听从她的意愿行事,没想到这一计划却意外受挫,珍姨娘才不得不改变策略,转而诱惑王三,但有王平安在,王三行事会受牵制,应当是为此,王平安才成为珍姨娘的阻碍,必须铲除。” “我明白了。”只是被兰庭稍一提示,春归就觉眼前豁然开朗:“王久贵虽是家主,但已把家业交给几个儿子分担,其实王平安作为长子,已经成为了事实上的一家之主,王平安活着,王三就不能为所欲为,而珍姨娘的任务,应当是非一家之主不能决断的事,所以,杀害王平安,是为了让王三行使家主之权,为珍姨娘所用,她不能让王三遭受质疑,故而千方百计,也必须让王三置身事外。” “这确然是珍姨娘必须要嫁祸他人的原因,王平安遭遇不测,获益者即是王三,就算王久贵不愿报官,心中必然也会怀疑王三,他除了王平安,还有嫡子,要是因此把嫡次子召回,珍姨娘的盘算就会再次落空,所以为求稳妥,她想到了嫁祸给王三娘的办法,虽然麻烦些,但成算却更高,试想,要若是这回莫问没有插手,引得咱们两个参与,珍姨娘和凝思必定不会受疑,就更不说王三了。” “这件疑惑算是得到解答,不过那幕后真凶究竟是谁,怕是没有办法察明了。”春归难免跌足遗憾。 “珍姨娘既决定不遗余力支持王三,定然确定王三能够满足她的需求,应当会露出痕迹来,王家昨日发生这样的事,两人横尸现场,且王三尚且羁留府衙,王久贵再是顾忌招惹官非,也必定会来府衙应诉,我再问问,就算难以水落石出,也许会获得蛛丝马迹。” “也只能如此了。”春归叹惜一声,原本是神彩奕奕,这时却成了无精打彩。 兰庭看在眼里,也不知为何,就提议道:“要不……我问话的时候,辉辉也跟去旁听?” 第71章 潜藏已久 事后兰庭细细分析自己的言行,为何大早得到报讯后,立时便赶回居院,又虽然当大步流星的时候,还不无促狭地想,兴许辉辉这会儿,尚正酣睡——两人虽然除了新婚之夜,都是分房而眠,到底有那么些日,起居还在一个小院里,兰庭就没见春归早起过,甚至于有回还听见了宋妈妈的絮叨,便知道了妻子似乎有赖床的“恶习”。 只今日回来时碰见宋妈妈,却看她喜笑颜开与有荣焉,中气十足地告诉“奶奶已经起身正在梳洗”的喜讯。 兰庭就猜度着这丫头,怕不是因为心系王家这件案子,辗转反侧彻夜未眠吧? 一碰面,春归迫不及待地询问,就证实了果然如此。 兰庭应该意识到,他正是念及春归也许会心系结果,才急急忙忙地赶来通风报讯。 也才有了紧跟着的提议,忍不住连问案的时候,再让春归跟去旁听。 不过关于这些细枝末节,此刻的兰庭可没有如此精确的分析,他看着因他的提议,春归呆怔数息,随之大喜,随之又犹豫,随之又有些懊恼,那神态变换,当真是生动鲜明。 “虽说这有别于正式过堂,到底不是在王家了,而是在府衙,我怎好跟去外衙旁听的?”春归复又成了茄子挨霜的颓丧样。 “也不是没有办法,大不了换身男装,扮作我的随从,到时隔着屏风坐,也能听得见交谈。”兰庭为自己一时冲动的提议,仔细盘算着可行性。 春归见他这样上心,脸上有了笑容:“到底是在府衙,被人看了出来,说嘴说到老爷跟前,又或是干脆被老爷撞破……迳勿不讲这些迂礼,老爷却是讲究的,罢了,我也就是一时心急,恨不能去听一耳朵,只要迳勿答应问询完毕后,不管有没有蛛丝马迹,立时告诉我一声莫让我久等心焦就是。” 她把这话说完,才意识到:“自迳勿进屋,咱们竟立在这里说话,都忘了坐下!” “这是谁的错?”兰庭轻笑。 “我的错,我的错,是我太心急了,案子察了这么久,珍姨娘是唯一的线索,能不能解惑,就看昨晚的结果。”春归颇为理亏。 可她是因为心急,兰庭又是因为什么,才呆呆站在这里说了甚长一席话,多得春归提醒他才想起“有话坐下慢说”这回事? “确然是辉辉的错。”赵大爷明明想到了自己为何失态,却厚颜不肯承认,顺水推舟得面不改色。而且毫无愧疚的讨要补偿:“今日我回来晚饭,烦劳娘子,洗手做羹汤?” 春归一点没有发现赵大爷的算计,而且大觉理所应当:“本是莫问缠着,又有柴生哥求着,我答应试着向迳勿说说这件案情,想着迳勿事忙,且又是无凭无据只有虚无飘渺的猜疑,多半是不答应的,没想到迳勿这样爽快就答应了帮忙,还果然解决了,虽说可能仍然难以察实幕后真凶,至少白氏的冤屈是被洗清了,且还保住了三姑娘未受嫁祸,我也算是不负柴生哥的所托,正该好生答谢迳勿。” 本是“勒索”得逞,兰庭却总觉得有些不是滋味,直到他告辞了春归前往外衙,在书房里一边听尹寄余报知公务,一边暗暗地辨析,忽然意识到,原来是因春归言下之意,仿佛是为柴生而答谢自己,亲疏远近的分别,让他很觉郁闷。 “什么时候,心胸竟这样狭隘了?”兰庭摇了摇头,不防竟然喃喃自语。 尹寄余愕住,好一阵,才用指头缓缓冲着自己的鼻子:“迳勿这话是说我?赵大爷,你可以说我怠惰因循,我也确然不屑为了功名利禄废寝忘食,也可以说我有失机谋,比起大爷的运筹帷幄诡计层出,我确然甘拜下风五体投地,但大爷,你可不能只为扣减我那已经无比微薄的薪资,信口用我的心胸充作由头,尹某平生最最在意,就是心胸开阔处世豁达!” 说着话尹寄余自己却破了功,大笑出声冲破那一脸愤慨,巴掌重重拍着脸色已经渐渐黑下来的兰庭的肩头:“迳勿,你这是在哪里中邪了?我还未见过你这样,咱们商议的可是正事公务,你心思岔到了何处,谁的心胸竟怎样狭隘了,不行,今日你可非得说清楚,笑死我了,今儿是什么日子,无所不能的赵大爷,竟当场出糗?” 兰庭在此哈哈大笑中,面无表情起立,理了理袖子,扬长而去。 他也许真是个心胸狭隘的人,好想当真克扣尹寄余的薪资怎么办?! 兴许是尹先生的运气当真不错,在赵大爷还没有“痛下决心”的时候,王久贵父子便急匆匆地赶来了汾州府衙,他们跟着一位皂役,惶惶不安地抵达一处偏厅,当再见到兰庭,王久贵这回是毫不犹豫的膝跪下去,还拉了一把儿子王平安,险些没有直接把王平安拉得摔倒。 兰庭忙阻止了王久贵的叩拜,把他掺扶起来:“晚辈怎当长者行此大礼?” 他虽是官家子弟,被庶民尊称一声“舍人”,到底自己还是个白身,没有资格受到参拜,兰庭虽然视腐礼不以为然,但他又不是狂妄自大,人与人之间应守的礼节和道义,兰庭一贯认同。 王久贵是真惶恐了,不知该如何是好,他就算因为凝思的暴露,怀疑珍姨娘也是帮凶,却万万没有想到珍姨娘竟然还能飞檐走壁,简直就是个杀人不眨眼的女魔头,亏他昨日,听说兰庭竟然惊动了锦衣卫时还暗暗抱怨——他自来就怕招惹官非,对官员权贵恨不能敬而远之,更不说沾染上锦衣卫、东厂这类把达官贵人,都敢逮拿审讯的凶神恶煞。 可昨日要不是那些身手同样了得的锦衣卫,珍姨娘两个凶犯必定溜之大吉,今后他们一家子哪里还能安稳?岂不日日惊怕着珍姨娘来取性命?! 王久贵这回,可真是把兰庭看作了救命恩公,赵舍人在他心目里的威望,甚至远远盖过了莫问道长。 不过父子俩的心中,当然还是不少疑惑的,怎么也想不通为何招惹上珍姨娘这样的,有组织有计划有胆有谋的悍匪,他们虽然走南闯北,但经营生意时一贯坚持着和气生财,与同行之间连摩擦矛盾都少有,更不说结下深仇大恨了。 兰庭问:“珍姨娘、凝思之外,另一凶徒是何身份,又是何时买进的贵门?” 王久贵原本已经对兰庭说过了珍姨娘、凝思的情况,但因为此刻他过于惶惑,没把问话听清,又再啰嗦一遍:“珍姨娘和凝思,都是从同个人牙子手里买进来的,是六年前的事了,老朽还记得那牙人叫袁五,虽说上头没有牙行管属,是跑单活,却是由老朽信得过的一个家人推荐,所以我家但凡缺人手,都从他那里买雇。” 有的高门望族,尤其是王公显贵,对于仆役的要求极高,一般不会信跑单活的袁五这一类人,不过王久贵不同,他就是个商贾,对仆役的要求没有那么高,牙行待他这一类客人也没有那么殷勤,需要劳力时,找跑单的袁五更加便利,谁能想到居然有人利用袁五,楚心积虑往他家里头潜伏悍匪死士? “昨晚那仆妇罗氏,也是从袁五手里买入,老朽今日问过几个管事的仆妇,其中一个还记得,罗氏是袁五主动推荐的,说是罗氏原本就在一个官宦之家为仆,会一手园艺培植,原本的主家被治了罪,她无儿无女又死了丈夫,没个依靠,于是被单独的变卖转手,时间是在年余之前。” 兰庭来见王久贵父子时,也顺便捎上了王三,他便立即为自己辩白:“六年前也好,年余前也罢,儿子和阿娘当时可都没有插手仆役的买入遣出,经管的人可是三太太,这三人,和我们二房可没有半点干联。” 王久贵这时也根本顾不上训诫儿子,叹声气道:“昨夜发生那样的凶险,老朽就算愚钝,也看出珍姨娘等三人的来历必不简单,趁夜便遣了仆从,去堵那袁五,把他狠狠一逼问,他就受不住了,交待这三人,的确是有人付了他重金,让他想办法送来我家,凝思根本不是他的养女,珍姨娘、罗氏的来历也都是他说了假话,却连他,都不知这几个人从哪里来,真实名姓,连买通他的那人,只晓得自称韩四爷,就露过两面,其余一概不知。” 关于幕后真凶的所有线索,这回算是彻底被斩断了。 第72章 怀璧其罪 看着愁眉苦脸的王家三父子,兰庭仍然没有放弃努力,他这才将早前告诉春归的一番分析,再度复述,把目光看准了呆愕的王三:“依我猜测,珍姨娘应当试探过三郎君,否则不至于做此计划,三郎君可能回想起来蹊跷之处?” 王三这才从震惊中回过神来。 早前听说三大死士齐心协力的目标,竟然还真是助他夺得掌家大权,王三深刻“自检”,以图发现自己身上有何让人舍生忘死赴汤蹈火的闪光点,刚刚滋生些微洋洋自得来不合时宜的情绪,就被兰庭看似平淡的一问浇熄,冷汗都险些直淌下来。 他虽立时想到了一事,但却不敢承认,一来他曾信誓旦旦担保,他可是义正严辞拒绝了珍姨娘的引诱,现下哪敢反口,又说私下里和珍姨娘颇多来往,才至于听她提议那一件事;再者,当初他可是对珍姨娘的提议赞不绝口,所以才险些导致了一系列的命案,此时交待出来,虽说不会被送官法办,却逃不过父亲的一场家罚。 王三这么一犹豫,被兰庭清清楚楚看在眼里,便把面色忽一端凝,口吻也更严厉几分:“三郎君,有能力蓄养死士者,身份绝不简单,若不弄清根源,王家可是折损了幕后之人三员死士,三郎君就这样自信危险已经消除,日后能够安枕无忧?” 王久贵已是一声厉喝:“孽畜!还不实话实说,难道要看我王家遭受灭门之难你才趁心?!想不到我竟然生养出你这么个逆子,与其连累你这两个兄长,不如我今天就把你活活打死,先死了你这引头的祸害,说不定就能绝了后患!” 挥舞着老拳直冲王三而去。 王平安只好拦腰抱住老父亲,也冲王三吼:“本不和三弟多大相干,何苦这时还支吾隐瞒,激得父亲急怒!三弟还是快些说了实情,我们才知道这些祸殃是因何而生。” 见这情形,王三也知道撑不过去,忙说了真话:“原本也真不算一件事,儿子早就抛到脑后头去了,听赵舍人的提醒,才依稀想起来,要说珍姨娘回回冲儿子说话,无非引诱哄骗之辞,就有一件,她说好多人户,都是靠包矿一夜暴富,现下舶来品的行市,越来越多商贾插脚,还有好些西洋商人,更加竞争不过,不若劝了老爷改行,投钱包几座矿下来,不用三两年,王家就能称为富甲天下。” 悄悄翻了眼皮,睨着父亲的神色,似乎平缓了些,王三更是一口气说完:“儿子就是随口答应了,也没放在心上,哪知道珍姨娘会……现在想起来,珍姨娘一个仆妇出身的侍妾,哪里有这些见识,认真蹊跷得很。” 他可不敢说,当时自己对珍姨娘的“见识”大以为然,表示确当如此,且还私下去打听了一番包矿的详情,得知需要重贿高官显贵,才打消了主意,因为王三知道无法说服父亲允同,更不可能让兄长认同,他想也白想。 而因为王三的交待,王平安也有如醍醐灌顶:“父亲,关于包矿的事,大约是一年多前,儿子也听母亲提议过,当时儿子立即就回绝了母亲,说这行花耗太多,再者也不是没有风险,我们王家更没有这方面的人脉,实在不可行,母亲倒也没说什么,儿子却疏忽了,母亲怎么会凭白无故有此提议?” 莫说包矿,周氏连舶来品这“本行”,也是一知半解,这么些年来,她除了这件,也从没过问外业事务。 “这样,脉络就很清楚了。”兰庭归总道:“正应那句怀璧其罪的话,看来王翁的万贯家财,是引起了旁人的觑觎,此人早在五年前就计划,安插珍姨娘和凝思,一个貌美,一个普通,目的一为王翁,一为主母,奈何凝思先行受挫,乃因主母既不理家,也根本不能影响王翁,紧跟着王翁虽然纳了珍姨娘为侍妾,却对她心生忌防,导致珍姨娘又再受挫。” “珍姨娘目的并非害命,所以起初想的办法,所做的尝试,仍然是希望能够说服王世兄,于是怂恿了大太太开口,奈何王世兄根本不作考虑,珍姨娘于是对王世兄才起了杀意,这意念一生,仅有凝思相助就不保险了,于是珍姨娘通知了她真正的主家,罗氏又被送了进来。” 兰庭喝一口茶,又再继续分析:“罗氏除了同样是袁五经手,表面上和珍姨娘、凝思毫无瓜葛,由她送信联络外头,安排买通药工杀人灭口的事,就更加不会引人察觉,再者,三太太遇害那日,据察,珍姨娘、凝思都在正院,没有时机在三太太房中暗藏草乌,应当是罗氏动的手脚,包括她们计划嫁祸三姑娘,也是罗氏实行的栽赃,这样就算有人看见罗氏,也无法和珍姨娘、凝思相联系,三方都没了嫌疑。” 王久贵对兰庭的分析十分信服,但他更加关心的还有一点:“既是这样,就不知那幕后真凶,还会不会继续为恶,老朽真不知应当怎么办才好,总不能仅是戒防着。” 做为被算计的一方,王久贵这时心里虽然愤怒,却也没那想法追察真凶,他算是彻底明白过来,那觑觎家财的匪徒,一定不是常人,甚至不可能是山贼盗匪,那些人的手段,就是打家劫舍,明火执仗地劫掠,哪里会如此迂回麻烦,且游说自家去包矿,那必定就是达官显贵的意思——想要包矿,必先重贿,这千万贿资会落在谁的腰包? 只是富甲一方,都险些引来了杀身之祸,王久贵还哪里敢去察真凶? “要想根绝隐患,倒也简单,王翁只要把这一案件的实情冲仆从公布。”兰庭道。 “这就行了?”虽说对兰庭十分信服,王久贵仍然难免犹豫迟疑。 倒是王平安脑子灵光:“告诉了仆从,这事就会张扬到外头去,不管谁是幕后真凶,他知道事情败露了,咱们有了防范,今后无论是谁掌家,都万万不会再去包矿,那人只是图财,和我家并无仇恨,应当就会放弃计划了。” 不管有没有旁人上钩,反正自家应当是安全的。 相比王久贵,王平安更加庆幸自己这条性命能够有惊无险的保住,首要的功臣当然就是兰庭,故而他也不待兰庭张口,就主动提出:“父亲,当初汾州摊派粮长,不幸落在我家,父亲因而行了重贿给施知州,才得摆脱征送税粮一职,这件事情本就是事实,既是赵知州现下察办,父亲理当配合才是。” “是当配合,是当配合。”王久贵的态度彻底扭转过来。 一想到他历来对官宦豪强敬而远之,只想着悄无声息的富裕,哪知如此小心谨慎,差点还是中了谋算,身家性命全保不住。他也算看出来了,这位赵舍人,赵知州的长公子,果然就如传言,才干品行都无可挑剔,将来必定是前途似锦——他可是打听过,赵知州参劾了荣国公,就根本不是多大一件罪错,结果呢,皇上下旨申斥了荣国公不说,还召了郑三爷去北平,到御前领罚,不改劣行,终生不许回籍。 荣国公这回可是栽了大跟头,在汾州声望不复,足见郑贵妃虽说得宠,皇上到底还念及结发夫妻的情份,这样支持赵知州,不正是因为赵知州乃皇后的妹夫? 就算站队,王久贵也觉得这回是利大于弊,很是划算。 更不说若非赵舍人,正妻和嫡子就被人谋害性命去,王久贵可是重情份知恩义的人,冲着这个他也不会再回绝。 只是兰庭,因为轻而易举就收获了施良行的一条罪证,想到因为王家一案,他还讹诈了春归的一顿晚餐,后知后觉良心不安起来,回到书房,一见尹寄余仍在,没怎么斟酌言辞,就张口问出:“你这做兄长的,可知阿晓都喜好些什么事物?” 尹寄余刚喝一口茶,就“卟”地一声都喷了出来。 第73章 关系重大 在尹寄余的视角,兰庭早前先有“空前绝后”的魂不守舍,暗下定是揣着了不得的心事,离开一阵,转来看着神色倒是正常了,一开口却问起了晓低的喜好,前后契合,得出的结论足以让尹寄余失惊打怪,对于此件可谓天崩地裂的震悍事件,仅是把兰庭当作一株奇葩用茶水“灌溉”实在不算过分。 可是这位赵大爷,竟然还敢给他脸色瞧?! 尹寄余也把脸往下拉,揪着胡须生气:“尹某知道太师府门第高,赵大爷您前程似锦,尹某与拙荆,带着小妹,一家三口全赖太师府庇全,才有衣食丰足、现世安稳,可尹某再没骨气,也没得把唯一妹妹的送去做妾的道理,劝大爷还是死了这条心。” 兰庭深知尹寄余的性情,看穿他这是在拿腔作势,心中虽觉好友大不正经,倒也没有无趣的戳穿,冷脸斜睨着他,撩动毒舌:“我算是知道了,闵公当年为何断言阁下不宜入仕。” “那是老师看出敝人淡薄名利。” “分明就是闵公眼光独到,情知阁下虽有满腹经纶,却无洞谙人事之能。” 尹寄余立时上当,揪着胡须抗议:“当我真误会了迳勿你?你和晓低,虽论不上青梅竹马,大爷也是看着晓低长大,真要是有那心思,也等不到这时候,无非就是我看你今日古古怪怪,打算着激怒激怒,让你着急上火,才肯把真话说出来罢了。” 他是认真好奇,不知何人何事,才让赵大爷这样怪异。 却又立时反应过来,没能激怒兰庭趁机套话不说,反而自己露了真话。 尹寄余无奈,泄了劲头,悻悻然坐回椅子,喝一口茶:“大爷也莫黑着张脸,我虽浮夸些,又没有当真把茶水喷你一身,知道大爷有洁癖,真要溅了点唾沫星子在大爷身上,在下那点可怜的薪资,就怕得被克扣光了。” 见这仁兄十句话不离薪水,兰庭失笑,自也不会再和尹寄余纠缠,他想了一想,认为自己有事相求在先,也不应隐瞒缘由,再者那缘由又确然没什么难以启齿:“是因内子,帮了我一个忙,我想着应当答谢,又不想让她先就察觉,我也留意见阿晓与内子虽说相识不久,却似乎十分投契,猜测她们之间应当有相同的喜好,所以才来请教仁兄。”既把毒舌收了起来,称谓也从阁下改为了仁兄。 赵大爷的古怪竟然是因为女子?而且还是为了他那位盲婚哑嫁的新妇? 尹寄余大觉兴奋——说什么来着,就看那大奶奶是个厉害人物,今后和大爷有得一拼,这才多久,就能让大爷魂不守舍、时时记挂了? 他就更不想帮手了,能见兰庭大爷出糗,这可是百年难遇的乐事。 却偏故作神秘,压低声量:“晓低的喜好,不是我不说,就怕说了,迳勿你也没法子满足大奶奶,还得立即推翻她们之间有共同喜好的说法了。” 这下子换作兰庭好奇了,便是因为尹寄余端着三缄其口的造作,他也不恼,很善解人意:“减薪的话就当我没说过。” “我也从没把这话当过真。” “罢,仁兄随同家父前来汾州,任劳任怨废心废力,应当加薪。” 尹寄余喜笑颜开:“晓低喜好的是美男子呀,而且多多益善!” 眼看着兰庭的一脸热忱瞬间转为冰冷,尹寄余只觉今日不要太愉快,大笑得连茶水都喝不下去,却还没忘冲着兰庭的背影喊着:“迳勿,可别忘了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兰庭头也不回:“仁兄也别忘了,空口无凭立字为据。” —— 答谢之物一时不能定夺,但答应在先的事兰庭却没忘记,并不到傍晚,他便再回了一趟内宅,把王平安和王三的话一五一十的复述,春归听后有半刻不语,她分明是深思的模样,兰庭所以也不多话,把一盏茶慢慢的品呷,一会去看屋子里的花几上,放着一个仿旧大腹的青铜罍,里头参差插着形态各异的一篷植叶,并没有鲜花点缀,古朴的器物衬着蓬勃的碧草,却别有一番生机意味。 一会儿又去看雕花窗外,傍着廊庑而立的一株椿树,纵是那柯叶纤细,也能遮起数尺荫凉。 府衙是公邸,从不属于一人一姓的家园,就好像兰庭和春归虽说现在在此暂居,不久后必将离开,他们不会知道过去有什么人住过这里,也不会知道将来还会有什么人居住,所以他们本无必要把这短暂居留的院舍用心布置,但兰庭却依然发现了,相比起他刚住进来的时候,院舍的陈置还是有了细微的更改,不失情趣的布置,只像是不经意散示在边角,当静下心来的时候,目光会注留的地方。 这让兰庭忽而有些期待不久之后回到北平,回到家中,他期待今后的生活也会发生不经意的改变,多一个人,也多一分情趣。 春归却在这时终于理清了思绪:“虽说据王家兄弟二人所言,珍姨娘等人的计划似乎就是怂恿他们家包矿了,但我实在难以置信,那幕后真凶不惜安排死士潜入王家,仅仅就是为了图财。” 兰庭见她有些慎虑的模样,鼓励道:“辉辉心中想法,不妨直言。” “昨日也听迳勿解释过,有能力蓄养死士的门户,唯有王公豪贵,虽说我也见过有些勋贵人家,空有名头实则落魄,但要是真落魄了,以至于要去图夺商贾的钱财产业,先不说还有没有死士愿意为其效忠,就论失势的勋贵,哪里还能控制官府,把开矿的资格指派给王家,然后私吞下那大笔的贿金,日后还能源源不断盘剥营利?” 春归也算点出了矛盾之处,落魄的勋贵,没有能力私吞巨财,可要是势大的豪贵,必不缺钱财,又哪里至于如此楚心积虑算计王家一介商贾。 兰庭颔首,由衷称许:“王翁及王平安这样深谙世情的商人,都没有意识到矛盾之处,辉辉还能想到,已然是不简单了。”他想了一想,还是决定透露几分:“事实上王公豪贵,虽有蓄养死士的能力,若非有了图谋的心思,也不会着力蓄养死士,这幕后真凶,应当不是特别针对王家,也就是说他有可能在不少富贾门中,都潜配了死士,此人的图谋必不简单。” 果然!!! 春归不由心惊肉跳——白氏的魂灵,可是被那个劳什子玉阳真君引来的,而且“劳什子”还一再强调,唯有帮助白氏彻察死因,才可能免除生灵涂炭、人间浩劫,这起案子就绝对不会简单,珍姨娘、凝思不会是真凶的唯一死士,甚至可能仅仅只是千百之一,那真凶可不是有巨大的图谋?兰庭没有明说,春归也在思量,应当是与夺储相关。 能够引得天下大乱、惨死无数的浩劫,无非就是战乱,国破家亡,因而士庶皆难幸免,只如今虽则不能称为强盛之世,却也没有岌岌可危的动荡,春归虽然对这些军国大事不太懂得,但是从纪夫人,从父亲,从兰庭口中均已证实,弘复之年,要比先帝之时太平许多,也是兰庭告诉的她,虽然如此,可一旦继位之君不能延续弘复之治,说不定就有危亡之祸。 她如果相信“劳什子”的说法,就必要相信将来登位的新君暴戾无道,以至于战乱四起,尸骨遍地,而要阻止这一切发生,就是阻止暴君得位,协佐使贤能者为天下之至尊。 但春归又无比烦闷——小女子何德何能? 她只能眼巴巴地看向兰庭:“迳勿既知此案背后,或许关系重大,不会,不会就这样轻轻放下吧?” “辉辉是想继续追察下去?” “我确然有个蠢念头。”春归难得这样的谦虚:“试想此真凶这样歹狠,且怀有不轨之图,若真放任他得逞,迳勿父祖伯叔,皆乃士林中人,就连迳勿,将来必是要为官入仕,只怕会受牵连,沾惹祸事。” “言之有理。”兰庭颔首。 他也确然是没想过置之不察,甚至深以为机缘巧合,让他发觉这件诡异命案,也许就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不过辉辉就莫为此事太过忧虑废思了,这件事涉及太重,又极险,你心里有数就好。”兰庭叮嘱道。 春归也很沮丧,她就是想察,也没有能力。 只又眼巴巴道:“我定会守口如瓶,不过,迳勿若是有了发现,能不能透露让我知情?” 兰庭失笑,不知为何,他们明明在谈论如此凝重的话题,就几乎忍不住嘴角上扬了。 第74章 再访王家 此日入夜,白氏的魂灵又再出现,春归便用天气太热的借口,好声好气的推脱了和菊羞“同床共枕”,听那丫头噘着嘴抱怨,嘀咕什么“奶奶嫁了人就嫌弃起我来”,不巧被宋妈妈听见了,抡起巴掌就拍了她几下,春归越发愧疚,特意跑到外间去,把菊羞哄了足有小半时辰,待这丫头一脑袋扎在引枕上呼呼大睡,春归这才蹑手蹑脚地往里间走,合了门扇,靠在床上和等了她好一阵儿的白氏低声交谈。 把兰庭那里听来了案情一一复述,春归却叹了一声儿:“缘由始终,虽说也算是察明了九分,到底没有把那幕后真凶给揪出来,又者,王三虽然没有直接加害娘子,但也不是全然无辜,认真追究,他也算是事先知情,只是基于律法,却不能追究他的罪责,我是担心娘子心中的妄执仍旧不能完全消释。” “妾身前些时日糊里糊涂,只知妄除难消,无法往渡北溟,却不知那妄执,竟是无关仇恨。”白氏却道,她伫在灯下,眉眼依旧,只神色却平和安祥了许多:“妾身生前愚钝糊涂,被人害死之时,也不知究竟凶手是谁,为何要把我置之死地,只是身为人母,有一些隐隐的觉察,其实就是担心着那凶手会对小女不利,所以明知就算我日日在旁盯着她,到底也不能阻止什么,可这妄执不除,怎么也不能释怀,归去应当归去的地方。” 白氏的口吻并无深浓的哀切,但就是这番平静的述说,却也引起了春归心里的恻然,她还没有身为人母的体会,但她不久前才送别了自己的母亲,所以她能够理解白氏的心情,温言安慰:“如此,三姑娘已无危险,娘子也莫再放心不下了,娘子已经摆脱了凡体,相信比我辈尘俗更为豁达通彻,当知终有一别的道理。” “原本也是该往渡溟沧,只是……妾身还有一不情之请,小女经此事故虽说是有惊无险,未免因为年少之故,受此险恶人事的惊吓,忧集于心,怏怏而病,我就怕她从此把身边所有的人,都看成凝思、珍姨娘一样的险恶之辈,一味地小心防范,杯弓蛇影,心中如此郁悒,身体万万不能康健,更加难享安乐太平,还望顾娘子能再去一趟王家,替妾身开慰一番小女。” 这请求虽有些突然,却也并不如何艰难,春归又对白氏心怀恻隐,故而一口应允下来。 白氏本是想走,飘出了几步,却又转来:“妾身听娘子告诉了案件始终,倒也想起一事,生前确也听过太太对妾身提起过包矿这件事,还嘱托妾身向老爷进言,妾身当时便觉诧异,询问了太太怎么突然过问外头的事务,太太没瞒着妾身,说是珍姨娘的提议,先是和大爷说了,大爷没应允,就想着再让妾身尝试说服老爷,太太她是以为,要这件事真对家族有利,也是珍姨娘的一件功劳,说不定老爷就不会这样冷落她了。” 春归:…… 再次感慨世上还真存在贤妻,周氏竟能为珍姨娘打算到如此地步,却又哪里料到,她一片善心,招来的却是谋财害命。 “妾身那时还在私坊时,也常听客人议论,道是哪家是以包矿发家,但也多的是依傍的人脉倒了势,亏得血本无归倾家荡产,大约也知道这营生利润虽高,风险却也极大,依老爷一贯的谨慎,是万万不会认同,是以便劝住了太太,让太太不要再提这事,妾身因此还把珍姨娘轻轻敲打了一番,告诫她内宅妇人不可窥议外务,虽说后来,我把这件事完全抛之脑后了,想必珍姨娘却铭记在心,甚至可能误以为是我从中作梗,才导致她越发受老爷冷落,把我当成了眼中钉。” 春归也觉不是没有这个可能,珍姨娘许是因为心中藏怨,才灵机一动,先以毒害白氏为引。 这时她完全相信了珍姨娘三名凶犯是受过精心训练的死士,但因为真凶仍然无法察明,也全然不知应当怎样做才能改变命运,又突然想起了渠出曾经的话,于是便在脑子里默默呼唤“渠出速速归来”。 果然是片刻之间,渠出的魂影就出现在她的床前,照旧没有什么好脸色:“何事这样着急?” “姑娘这是从王家过来的?” “我要还在王家,哪里能眨眼就到。”渠出没好气的翻翻白眼:“我今日是和白氏一同离开的王家,她来见你,我却没这耐烦心听你们说话,守在外衙,替大奶奶看着大爷,有没有背着你和旁的女子勾勾搭搭。” 春归无语:“要你多管闲事。”又问:“你有没法子,召那劳什子玉阳真君来见?” “大奶奶当我是神灵呢,还能呼风唤雨不成?只有玉阳真君召唤我辈游魂,我有什么本事指使神君?对了,大奶奶之所以能一动心神,便让我随传随至,这都是有赖神君的仙术,大奶奶要见真君,也只需动动心神,不过神君耐不耐烦来见大奶奶,我可就不知道了。” 眼看着渠出悠悠飘走不见魂影,春归满腹怨气地在脑子里呼唤着“劳什子神君”,十多遍仍无响应,只好服软,又“呼唤”了十多回“玉阳真君”,却照旧不见他的鬼影,春归气结,仰面倒在床上,瞪着眼发呆。 看来“劳什子”是真不肯指她一条捷径了,也只好摸索着前进,等着渠出某日再度引来一个亡灵,任劳任怨地替那亡灵消除妄执,再得到蛛丝马迹的线索,以求找到扭转乾坤的法门。 怎么看,这都是一条艰难险阻的道路。 春归就这样满腹怨气地睡着了。 隔了两日,她就对兰庭提出:“白氏遇害一案虽说已经水落石出,却不知那莫问小道有没有能超度冤灵,再者我对三姑娘,也有些放心不下,她年岁还小,生母突然亡故,紧跟着自己也险些被陷害,虽说还有父兄依靠,可女子的心思,想必王久贵和王平安也不能体会,周氏这嫡母虽说良善,一来才拔了余毒仍需静养,再者三姑娘在嫡母跟前,怕也不能敞开心事,所以我想再去看望她,要若真还郁悒惊惧,我和她年岁相近,也好尝试着开解。” 兰庭想着,年岁相近是一方面,恐怕辉辉见王三娘也是年少丧母,对她生出恻隐之心,又的确那日见王三娘,虽说并没有受到责难,她自己没废一词一句就洗清了嫌疑,可至始至终都在哽咽抽泣,见凝思当众自裁,更是吓得面无人色,亲身遭遇了此等险恶的事,不曾涉世的闺阁也的确会忧怕不安。 这本就是个小要求,兰庭也就一口应允了。 不防尹小妹却从她家哥哥口中听闻了王家发生的“奇案”,大感兴趣,尤其对深谙道术的莫问“仙长”,也不知生出多少猎奇渴见的心思,她这日原本就是想缠着春归,好好听一番“奇案”的始终,又打算让春归引荐她和莫问结识,一听说春归又要去王家,尹小妹还哪里坐得住?死缠硬打也要同行。 兰庭哭笑不得:“又不是去走亲访友,再者别家经过一场事故,我们说是去探望慰问,结果倒还捎带上个看热闹的,像什么样?” “大爷别说我去看热闹呀,我扮成婢女还不成?”尹小妹极其坚决,而且手脚麻利,扒下菊羞的衣裳就套在了自己身上,又好言哄求菊羞:“阿菊姐姐,今日你就别去了,让我侍候大奶奶,我担保和你在旁侍候没什么两样,大奶奶让我做牛我就不敢做马,让我往东我连眼睛都不敢看西,且我还不要你分我这日的工钱,完全就是无偿代工,你别谢我,千万别谢我,若过意不去,待你得了闲,再替我绣个荷包就是。” 菊羞晕头晕脑的,就被留在了府衙,好半天才回过神来,一脸的哭笑不得:“尹小娘子那张嘴,端的是厉害,她替了我出门儿,说什么会侍候大奶奶,大奶奶又哪里是不讲理的人,还能使唤尹先生的家眷?大奶奶少了个人使唤,我还反欠了尹小娘子一个荷包,尹小娘子亏得是女子,否则去做买卖,多少人都得被她哄去卖了指不定还给她数钱呢。” 第75章 惊恐难消 关于杀人凶手已经落网的事,已经成为整个王家所有主仆连日以来议论纷纷的要闻,正在开坛设法的莫问小道自然不会成为唯一的“聋人”,可他虽说晓得了春归已经大告功成,源于一贯的作派,还能蹭上几日吃喝,自然要多占几日便宜,所以他的超度法事还一直延续着,直到这日眼瞅着春归再来“关心”,莫问才悻悻地表示,亡灵已经得到安抚,不再搔扰人间。 王久贵自是一番千恩万谢,他这时和王平安的信息已经一致,知晓兰庭之所以能来王家察断白氏遇害案,全赖莫问道长的引荐,要若不是这二位,满门大祸哪里能够化解消除,等着他的也许就是家破人亡的结局。 自是表示,定要重谢道长。 莫问心花怒放,却忽然对上了春归带笑的眼眸,心花怒放就成了忧怨凄恻,情知酬金虽然丰厚,也只能把绝大多数上交给顾大奶奶,能落一成好处,都是大奶奶手下留情了。 正沮丧,就感觉衣袖被人一拽,抬眼就看见一个和菊羞一般高矮的女子,生着一双极其灵动的眼睛,微微翘起的鼻头,菱角一样的小嘴,好生俏皮模样,莫问顿时又觉心花怒放起来。 “道长怎么没有符水给众人分饮?”尹小妹微微歪着头,一副求知若渴的模样。 小道把心花怒放狠狠压抑着,焕发出他拿手的仙风道骨之气:“此次超脱冤灵,非驱恶除病,不需内服符水。” “还有这说法呀……”尹小妹觉得很是惋惜:“我听说紫霞观的道长,一碗符水可都要收人一两银子,都说即使无病无痛,喝下也能够强身健体驱吉避凶,还以为道长今日会施饮符水呢,没想到赶了这么久的路,结果落空。” “姑娘若求符水,小道立时制出,也不废多少功夫,又有大奶奶的情面,只收姑娘三钱银充个意头。”虽说美色当前,莫问心里那把算盘却还没有完全停拨,且他一贯遵奉的人生信条是,当对方还没有成为他的媳妇吃一锅饭睡一张床的一家人,纵然是要让些好处,可也不能白出力无收益。 “莫若道长干脆看在大奶奶的情面上,教一教我如何制这符水,既不劳动道长动手,日后旁人来求符水,我还能在旁助力,我也不敢贪心,今后但凡是我制的符水,只抽一钱银充个意头。” 莫问大约从未见识过这么精明的小女子,倒被怔了个瞪目结舌,仙风道骨的气质都险些一下子散溃,好容易把持住,决定不再搭理尹小妹,板着小白脸,冲春归表示不满:“大奶奶今日没有带着菊羞,这位姑娘,小道倒是从未见过。” 没想到非但春归不理会他,尹小妹竟还能“恬不知耻”地再套近乎:“道长竟然还认识阿菊姐姐?这可太好了,我和阿菊姐姐相识虽说不久,却好得像金兰姐妹没有两样,不信道长问一问阿梅姐姐也能证实,这下一有大奶奶的情面,还有梅、菊两位姐姐的情面,道长无论如何,可都不能再拒绝我了。” 春归眼瞧着这两个人也算是棋逢对手,越发不想参合进两人之间的偶变投隙,就提出要去看望周氏——她其实是想看望三姑娘的,直冲王久贵提出却有些不合适,再者就算出于礼节,也当先行拜望周氏这位长者。 一听要去正院,二太太郑氏对春归越发不待见了,尤其当离了王久贵视线,她是连敷衍都懒,由得儿媳仍要跟去讨好,郑氏一边摆着腰往自己的居院走,一边还冲身边的仆妇抱怨:“三郎媳妇好歹也是富户出身的人,眼皮子竟也这样浅的?以为太师府的长孙媳有多尊贵呢,我可打听过,这位顾氏,说来是世族出身,祖父可就是庶出,又生来命硬,克死了父母,就是个孤女,一度走投无路险些被霸去做妾室,总算她豁得出去,闹出卖身葬母、宁死不屈权贵两出把戏,搏得个贞孝的好名儿,又之所以能得这门好亲事,据说还是因为赵知州的病难,所以热孝时就嫁进门冲喜,她这样一个孤女,日后到了太师府,只有唯唯喏喏的份,巴结她有什么好处?” 三奶奶巴结春归自然有她自己的算盘,却不好对婆婆说,此刻正陪笑,同着春归一径往周氏的居院去:“真真没想到,顾娘子还会来寒舍看望婆母,原本有了乔小郎中的诊治,婆母身体就大大好转了,一见顾娘子亲来看望,何等荣幸,必然会彻底康复。” 真稀罕,三奶奶居然把周氏改口称为了婆母? 说来她也有几分精乖,意识到春归对周氏是真有几分礼敬,又想太师府这样的门第,怕是最最看重嫡庶妻妾之别,容不下妾大/逼妻,于是顾虑着春归的喜恶,三奶奶也就把往日的张狂收敛起来,这回当着周氏的面儿,非但不再冷嘲热讽,竟也摆出了至少看上去还算热忱的笑脸。 而周氏经过乔庄的治疗,气色看上去的确大有好转,只是听春归提起三姑娘,她才有些担忧:“原本老身怜她丧母,年岁又小,身子又娇弱,就不让她来侍疾的,是绮紫劝着,三娘也怕旁人说她不孝,才坚持来,前几日闹出那样的事,我这老婆子都被惊吓得不轻,何况三娘?当晚就添了些病症,这几日吃睡都不怎么安稳,我还哪里敢让她来这儿,想着绮紫倒是对她真心实意,干脆让绮紫去三娘屋子里照顾,昨日还叫了绮紫过来问话,她倒是说三娘的病症也不算重,就是被吓着了,夜里几回被噩梦惊醒,不肯说话,也不怎么肯饮食。” “三姑娘柔弱,虽说听上去不像大症候,却也不能太意,正好阿庄还在这儿,让他给三姑娘诊诊脉象,太太也能彻底放心,太太还没康复,不需劳动赶着日头走此一趟,我和三姑娘年岁相近,说不定有些心事,三姑娘还愿意倾诉,就由我走这一趟吧,顺便能劝慰三姑娘几句。” 周氏不存异议,三奶奶却扬声道:“顾娘子何等尊贵,怎好为了三娘一个卑幼,亲自过去看望呢?还是让人把三娘唤来此处,才算情理。” “不妨事,三姑娘本就不适,又有心结,让她晒着炎日过来,中了暑气倒成了我的不是了。” 春归坚持要去,三奶奶也只好陪同,一行人还没到三姑娘的居院,早有手脚麻利的小丫鬟跑在前头报讯,绮紫等等婢女,服侍着三姑娘梳装整齐,扶着她到院门口迎见,春归把她一打量,只见原本巴掌大的小脸越发瘦成了一把锥子,脸色苍白,嘴唇也没了血色,甚至干裂脱皮,眼圈泛着乌青,她只管耷着眼皮,是以看不出眼睛有无神采。 三姑娘的居院,并不算敞阔,没有多少植树栽花的地方,亦无水池山石,只沿着廊庑底下,栽了几株花草,堂屋前搭建那座四四方方的亭台里,摆置着七、八盆景。 众人就往亭台里坐,三姑娘仍是无精打彩闷不吭声,直到听说乔郎中要为她诊脉时,才猛地抬起了头,站直了身,转身就要往屋里躲,被眼疾手快的绮紫拦腰抱住,三姑娘惊惧不已,一边摇头一边哭道:“我没病,不用吃药,我是真没病,不用郎中诊治。” 三奶奶大觉气怒,可她看春归的脸色,又不敢大声呵斥三姑娘,只且嗔怪道:“这丫头,往常看着还乖顺,怎是这样一副倔脾气,顾娘子是为你好,才请乔郎中替你看病呢,怎么就这样不识好歹,快别闹了。” 说着她自己就要去拉三姑娘,却惹得三姑娘更是惊惧的哭叫出声,把绮紫都挣得一个趔趄。 看这情形,春归轻叹,也难怪白氏还放心不下了。 她先是阻止了三奶奶:“三姑娘这是受了惊吓,看见三奶奶难免畏惧,莫如三奶奶先避一避,等我先劝抚三姑娘一番。” 支开了这位,又示意乔庄也先避开,眼见着三姑娘情绪终于渐渐平复,春归才尝试着接近,她用手里的锦帕,意欲为三姑娘一拭满面的汗泪,三姑娘往后缩了一缩,春归微微一笑:“我比你大不了几岁,也是新近丧母,甚至还不如你仍有父亲庇护,我知道三姑娘心中的忧愁,你愿不愿意和我谈谈心呢?” 三姑娘仍耷着眼帘儿,盯着脚尖,双手挡在身前交握着,好半响,却是摇了摇头。 第76章 一桩事了 春归是个独女,并没有哄妹妹的经验,且她和王三姑娘的性情也大不一样,虽说有同病相怜的类似遭遇,要若异境而处,春归肯定自己不会因为郁悒畏惧就紧闭心扉,她被三姑娘拒绝,一时之间也有些为难,但眼看着旁边的白氏满脸哀求的神色,春归决定再行尝试。 她先是示意绮紫随她走开几步,观察见三姑娘虽说仍旧无动于衷,倒并没有因为绮紫的离开就丧失最后的安全感,依然站在那儿,交握着手。 “绮紫、荔枝几位姑娘先去院子外头等等吧,容我和三姑娘单独说一说话。” 对于春归的提议,绮紫很有几分担忧,不过她倒也能看出春归确然对三姑娘是真心的关切,犹豫一番,到底还是领着婢女离开,她自己一步三回头,却当迈槛而出时,仍没见三姑娘有任何动静。 春归便暗忖:看来,三姑娘并没有那么抗拒我,也不像多么依赖绮紫。 她缓缓靠近几步,保持着适当的距离,不至于让三姑娘感到压力和逼迫,又克意带着些笑容,好让自己的口吻越发温和轻快:“三姑娘可知,我为何要和外子来你家中小住?” 摇头。 “三姑娘可相信莫问道长的话,他会道术,能和三太太的魂灵沟通,所以他知道三太太是被人害死的。” 还是摇头。 春归无奈,怎么这姑娘不像她的父亲那样,对于因果孽报毫不怀疑呢? 白氏这时急忙开口:“今年四月,三娘生辰那日,她央着求我像她幼年时,要和我挤在一张床上睡觉,我打趣她,满了十三,再过两年就要及笄,是大姑娘了,眼看就要出阁,怎么还离不开娘,又问她心里有没有想法,将来要找个怎样的夫婿,三娘又羞又恼,转过身去半响不肯理我,还是我故意唬她,说只顾着怕羞不说实话,我也不管了,由得老爷作主她的终生大事,要若是不合心意,日后可别后悔。三娘扭捏了一阵,才往我怀里钻,说她最怕脾气急躁的,言下之意就是期望着日后夫婿,是个温润如玉的郎君。” 这可是母女之间的枕上话交心语,不为外人所知。 “三姑娘可还记得今年四月你生辰那晚,告诉三太太,最怕将来夫婿脾气急躁。” 这话音刚落,又见王三娘猛地抬起面颊,神色虽说震惊,又急切,但和早前的恐惧却又大不一样了,她极像白氏的眼睛,攸忽聚满了泪水,她颤着声儿,却是下意识靠近了春归一小步:“娘子怎么知道?” “是因莫问道长告知。”春归见三娘终于对她放下戒防,暗地也是如释重负,于是拉了三娘的手,两个年岁相近的女子,都垂足坐在一张美人榻上。 “三太太已经知道了害杀她的凶手,可在世间仍有留念,就是三姑娘,三太太的魂灵,见三姑娘如此悒郁,以至于积重成疾,又怎能安心离开?莫问道长因为男女之别,也无法开慰三姑娘,所以只能让我,代三太太的魂灵,来宽解姑娘释怀。” “阿娘她,她真的还能看见我?”大滴大滴的眼泪,沿着面孔滑下,打在裙面儿,显然的晕湿如悲伤的呈现。 “若非亡灵有知,我们又怎能知道姑娘家中这起事故,怎能知道三太太是被毒害呢?” “我害怕。”裙面上更多的晕湿,三娘因为哽咽,轻轻抽着肩膀:“阿娘在世时,对凝思和珍姨娘都很好,也人人都赞阿娘宽和,好像她们对阿娘都是真心敬服,没想到转眼就变了样,先是说阿娘服毒自尽,不知做了多么可耻卑鄙的事,才无颜以对父亲,结果,阿娘竟然是被凝思和珍姨娘毒杀!” “顾娘子,人心怎么能坏成这样?阿娘与她们无怨无仇,她们怎么能这样歹毒,顾娘子,我是真害怕,我不知道看上去对我温和慈爱的那些人,会不会有一天也变成另一张脸孔,我只敢相信我的阿娘,她是生我养我的母亲,只有母亲不会害我,可是阿娘她,阿娘她,她不在了,我无论如何想念她,需要她,也再也看不见阿娘。” 春归深深的叹一口气:“可是三姑娘,世上原本没有谁,能一直活在父母的庇护之下。” 她等着三娘痛哭,等着渐渐平静了悲痛,等着这个柔弱的少女,能够入耳她接下来的话。 “这世上确然存在歹恶的人,为了自己的利益,就能狠心谋害他人的性命,可也存在善良的人,他们和你并非血亲,却也能够助你于危困,待你如亲友。我身边就有这样的人,当我最最走投无路的时候,是他们不求回报的帮助,才让我迎来了柳暗花明,三姑娘细想想,你的身边,难道就没有这样的人?” “绮紫因为蒙受三太太的恩惠,纵管是在三太太去世之后,也一心一意的为三姑娘着想,她只是婢女,若激怒主家,怕是连性命都难保,但她为了能让三姑娘置身事外,甘愿承担所有的风险。” “又有荔枝,她是三姑娘贴身的婢女,无论三姑娘处于何等境遇,是不是也不离不弃,唯三姑娘之令是从?” “三姑娘虽说没有了生母,生父仍然在世,王翁虽然曾经轻信挑唆,怒责三太太,但又何尝迁怒于三姑娘?三太太过世,王翁也自悔不迭,三姑娘虽然并非王翁唯一的子女,但应当相信你的父亲,他待外人尚且宽善仁厚,又怎会刻薄自己的子女?” “又有三姑娘的嫡母,也是慈和贤良的人,一贯对待三姑娘,不说视如己出,至少从无苛责吧?” “想要陷害三姑娘的恶徒,已经罪有应得,三姑娘还有这许多的家人,若还自伤孤苦无依,那便是自寻的郁悒,伤的是自己的身体,害的是自己的将来。” 春归也算看出了少女,原本被白氏庇护得太好,全然不知人世险恶,忽然经历剧变,亲眼目睹人心残忍,一时间惊慌不知所措,如同过去的认知全被颠覆,畏惧身边处处皆是陷井,唯恐人人都怀恶意。 丧母的悲痛,总有一日会渐渐散去,生离死别的彻悟,就是活着的人总要无可奈何继续前行。可是被恐惧蒙蔽的心眼,也许会随着时移日推更加迷茫,越是封蔽,越易失去,越多失去,就越更惶惑。 “真的?那些恶毒的人,当真都已经罪有应得了?” “我们都要学会怎么辨别善恶,怎么洞察人心。”春归不愿让三姑娘误信人生从此安乐,日后万事太平:“三太太希望三姑娘能坚强自立,学会自己庇护自己,其实世上的人与事,有善即有恶,有坏才有好,三姑娘细细想想,就说这回事故,你虽险些被凶手陷害,却是不是有惊无险?而三姑娘之所以能够有惊无险,是因我们察觉了凝思、珍姨娘的阴谋,阻止了她们的计划。如果三姑娘也能洞谙在先,是不是就能避开这些险恶呢?” 春归不能像白氏一样,从此把三娘护在自己的羽翼之下,而她的想法,也从来不是用孝道相逼,强迫三娘莫再自伤,她能做到的,无非这样几句提点,让这少女直面将来,提醒她或许还会遭遇人心险恶。 女孩家,总有一日是要出阁外嫁的,谁又能确保,夫家能把她们真正当作血亲,真心诚意相待。 春归曾经就听闻过,他们顾氏门中,有一个族婶因为不被翁姑所容,楚心积虑害其身患恶疾,逼迫儿子休弃发妻,那位族叔不得不从,却当听闻发妻病逝后,也殉情而亡,当真闹出了“孔雀东南飞”式的悲剧。 所以春归不能给予王三姑娘错误的信念,导致悲剧再次发生。 她所能做的就只有这么多了,自己的心结,终归只有自己能解。 不过三姑娘神情虽然迷惘,没有一下子就树立自强勇敢的决心,但却不再排斥让乔庄替她看诊,幸好经过诊脉,三姑娘的身体也确然没有多大问题,她是心病,只有自己能医。 送别春归的时候,王三娘恭恭敬敬的行了一礼,虽说双眼红肿,言行却冷静沉稳不少。 白氏也终归是不再留念,她也向春归行了一礼,然后飘离,魂影不见。 应是往渡溟沧了吧,春归默默地想,正出神,眼睛前就多了一个小口圆腹的瓷瓶。 “是符水,莫问道长所制,大奶奶若要,这一瓶我只收奶奶八钱银。” 春归看向尹小妹,忧愁的长叹一声。 第77章 “六大”谢礼 从马车上下来的春归,微仰面颊聚精会神的……发着呆。 因为直到下车,她才发觉面前并不是州衙的角门,上悬的牌匾,槜题“如意应求行”五个大字,但春归实在不知这是什么地方。 “这是牙行。”兰庭已经是先一步下马,这时立在春归的身边儿。 可他虽说是解释了这个地方,春归脑子里仍是一团疑惑:“可我们为何来牙行?” “我想给你挑几个婢女。” 原来这是兰庭经过三思之后,终于定夺的谢礼。 “可我身边已经有了四个婢女。”还有宋妈妈一家陪房。 “四个婢女中,只有梅妒、菊羞能听差遣,另外二婢怕还需要梅妒、菊羞分心盯防着,如今在汾州尚且无事,日后到了北平,可就不够使唤了。”兰庭早在新婚之日,就发觉娇杏、娇兰二婢是春归的包袱,不添乱就已经很好,但碍于二婢毕竟是春归的陪嫁丫鬟,春归不予处置,按理他就不便越俎代庖,否则倒是对妻子的不尊重了,所以思来想去,决定用更加实际的方式表达谢意。 但春归因为并不觉得兰庭欠了她的人情,自是不会往答礼的方向去想,大觉无功不受禄:“难道回了太师府,家中还不给安排服侍的下人?哪里至于千里迢迢从汾州买雇。” “这怎么能一样?”兰庭很有耐性地解释:“家里安排的,身契不在你手里,从汾州带去的人更加放心。” 说话间已经有个牙人快步迎出,看上去有二十七、八的年纪,脸上就写着精明,他步伐虽快,却还不失沉稳,只是当看清光顾的客人是个未及弱冠的少年,并还带着女眷时,似乎有些惊奇,却飞快地把眼睛垂下,礼见寒喧,也保持着稍远几步的距离。 这世道公然来逛牙行的女眷真是太少了,而且一看二人的气度衣着,显然是有身份的人物。 牙人一听主顾是要采买奴婢,心中就更惊讶了——虽说这也隶属官牙经营的范畴,但一般情况下,买雇奴婢的主顾都是达官贵人,哪里需要亲自光临市行,各家都有相熟的牙人、牙婆登门招揽,难道这少年郎君有什么难言之隐? 一思及此,牙人便存了提防,他家可是官牙,关系人口买卖,先要验明买方的籍名,才能签定契约交付身契,可不是上门给了银子,立马就能把人给带走的。 其实本朝律法规定,只允官绅门户蓄买仆婢,庶民私买奴婢乃触律,虽说这条律法已经几近成为空文,比如王久贵家就非官绅,也照样蓄买仆婢而不被责究,然而如官牙这样经过官府指派的牙商,还是不敢触犯律法,这也是王久贵买入仆婢,会通过跑单的牙人而不经更加正规的官牙其中一个原因。 故而当这牙人,问清兰庭竟然是打着知州公邸的旗号买办时,并没有即刻信任,但他出于生意人的圆滑,也没有追着讨要凭证一再确定身份,而是申明:“买雇奴婢不比货物,契约文书还需经些规程,莫不如郎君您留下住址,待契文一应都交办妥当,敝行也好送呈郎君。” 兰庭颔首:“今日先择人,待贵行经办妥当后,连人带契书送去州衙即可。” 这下牙人就再无质疑了,忙把贵客往里请。 春归一看此处商行,虽位于市坊,却反而不像庙会市集般人来客往,进了门儿,倒像是进了普通的住宅,有照壁有正堂,两边是抄手游廊,正堂里依稀是有人坐着交谈,连样貌都看不清,更不论听清楚言辞了。 许是有她这女眷的缘故,牙人把他们往游廊一角的边门里引,走上一条卵石小径,径路旁堆砌着山石,也种植有矮竹,从这廊墙一隔的小径绕过正堂,去到一间偏厅,是越安静无扰了,牙人道声“慢坐稍候”,转身不久,另有一个牙婆过来招待。 却说是“慢坐稍候”的时候,春归悄悄告诉兰庭自己的为难——她并不懂得怎么挑选婢女。 那时春归父亲还在世,虽说教给春归不少事务,比如她懂得稼穑农桑,能够分清长芒、短芒,知晓如何浸种,何时分栽;又比如她懂得怎么分辨佃农、田客的优劣,倘若是雇佣这一类人手,可就完全不在话下;甚至就算是雇请账房管事,春归也有自信不会被人蒙蔽。 然而偏偏就是对于多少女眷而言相对容易的采买婢女,春归完全一窍不通。 这也是源于她的娘家人口简单,不需要太多仆婢服侍的缘故。春归祖父从宗家分出来的时候,就分配有家生奴婢,故而从祖父那代,就没在外头另买过人,只不过有时忙不过来,临时雇佣人手,也多是乡里乡亲,要么干脆就是佃农、田客,春归根本没有机会也没这意识,研究此一门道技巧。 但她的优点就是不会不懂装懂,也不觉据实而告有多丢人,且春归十分好学上进,她也意识到兰庭为何要带她来牙行——若是把牙婆叫去州衙,她却拿不定主意,还需兰庭在旁参谋,被旁人看在眼里难免议论,她虽并不介意,但兰庭想必是怕她难堪,干脆就在外头买办妥当,一来带她长长见识,再者也免去闲言碎语。 把麻烦的事情简单化,春归很赞同这样的生活方式。 又果然就听兰庭说道:“其实也不难,这回我先示范示范,下回你就心中有数了。” 春归便聚精会神的观察,瞪大眼睛竖直耳朵,从牙婆走进这偏厅时开始。 说是牙婆,妇人也就不到三十的光景,梳得油光的头发在脑后低低盘个圆髻,衬着一张讨喜的圆脸,精准诠释了“圆滑”二字,只这牙婆姿态虽说谦卑,言谈似乎谄媚,细品来又极其适度,不至于让人心生腻烦,春归甚至都察觉不到对方任何的窥探。 但牙婆分明经过几句简短交谈,片刻察颜观色,就对主顾的喜好有了几分谙知,偶尔的言辞,捎带着几分诙谐和文气儿,越发的让人身心愉快。 当问得主顾的需求,乃主母屋子里使唤的奴婢,牙婆竟然只需递给旁边的丫鬟一个眼色,未久,丫鬟捧来了一叠文书,身后还跟着二、三十女子。 年岁都是十五上下,样貌倒是分为上、中、下三等,春归暗暗推敲:应是这牙婆洞悉作主的是兰庭,拿不准丫鬟是否还备有另外用途,故而干脆各色俱全、任君选择。又知道是主母屋子里服侍,年岁太小的就不适合,大约这些女孩儿,也都经过基本的调教。 细心观察,果然看出无论姿色如何,至少行止都还具有基本的仪态,不过其中有些,眉梢飞斜媚眼轻挑,很是明里规矩暗下张狂;又有些眉眼虽还平静,却是双靥染红矫揉造作。 兰庭并没急着看那叠录明众女身份来历的文书,点了有十人留下,把剩余的先一口气淘汰。 这十个,依然是姿色分为三等,不过行止如出一辄,尽都是端凝稳重既没有眉眼乱晃又没有满面娇羞的女子,至少表面如是。 那精乖的牙婆,立即意识到主顾目的单纯,忙把剩余十人的录记挑出,一个个的向春归解释,貌似把春归当作了决断之人。 听上去,有的擅长女红,有的擅长诗书,有的擅长梳妆,有的擅长厨艺……竟还有个懂得医术的! 不过最后拿主意的仍是兰庭,一口气从十人当中,选定了六个。 事后兰庭询问:“辉辉可能心中有数?” 有数有数,首先要坐怀不乱,不为美色所动……但当然,这大实话不能说出口,春归很狡黠地从其次说起。 “迳勿最为满意的那一位,仿佛不仅仅是因为牙婆推荐的优长是她擅于梳妆,我看迳勿专要了她的录记去看,应当是她的资历引起了迳勿的注意。” “不错,辉辉贴身服侍的人,自然先要熟识才能自在,擅不擅于梳妆倒是其次,我是观察得这一位,颇工于心计,一看她的录记,原来从前是恭顺侯府的家生子,且是侯夫人屋里的奴婢。”见春归仍是一脸的茫然,兰庭笑了一笑:“今天咱们去的虽是官牙,比那些私牙要好上许多,牙婆荐给咱们的人,应当都是经过一阵调教,还算懂得几分眉眼高低,不过,牙行的人到底也不会太多用心,怎么比得原本就是高门权贵出来的奴婢,尤其那些贴身服侍主母的,她们经过的训教,远非常人能及,若此人能用,辉辉今后兴许能省不少精力。” 春归却准确捕捉到一个关键点——工于心计。 第78章 风起青萍 这位工于心计的婢女,是六人当中年岁最长的,已经十六,正月出生,中人之姿,春归和她言谈了几句,知晓了她不仅识字,还会看账,过去甚至还调教过主母院里的小丫头,擅长又岂止是梳妆而已? 兰庭还点拨了春归几句:“此婢姿容只能称为清秀,却能被恭顺侯夫人选为近侍,应当是打算把她当真作为亲信培养,虽说她工于心计,但只要辉辉能够把她降服,未必不能赢获忠心。” “工于心计”四字可微妙得很,是好是坏往往就在一线之差,这个婢女能用不能用,可以说就看春归能不能够降服。 一下子多了六个丫鬟,第一件事就是起名儿,春归随手拿起了榻边搁着的一本诗书,信手翻到一页,就按着丫鬟们的年岁,从大到小定了称谓。 “工于心计”的名唤青萍。 另五位,分别起名溪谷、泰阿、柏下、乘高、入深。 兰庭很快醒悟:“是以宋玉的风赋择名?” 春归呵呵道:“我这是偷懒。” 兰庭呵呵道:“偷懒得妙。”又问:“梅妒、菊羞二婢的名儿,也是辉辉所择?” “是阿爹所取。”春归有意没说明白。 “这应是出自李易安的词句,梅定妒、菊应羞,画栏开处冠中秋。” “正是,宋妈妈最爱的是桂花,所以阿爹当年就替她们姐妹分别用了易安居士的桂花词起名,又正好是她们两个,一个八月底,一个八月尾,中间相差两岁而已。” 又说这“风赋六婢”,除青萍之外,接下来的溪谷容貌最好,她本是佃户的女儿,一度也靠着服侍东家的女孩儿赚取些家用,没想父亲一病死了,她的弟弟又还年幼,不能靠着出卖劳力养家,她娘一狠心,就把她卖了奴籍,溪谷不识字,却胜在手脚麻利,人也伶俐。 泰阿、柏下以及乘高,也都是出自贫寒的门户,跟着牙婆学了些眉眼高低。 要说坎坷,还当入深为最。 她本是县令之女,母亲早亡,她为独女,却被父亲视为掌上明珠,怕她受屈,不肯再娶,只是没想到入深五岁时,父亲因县辖的粮库失火而获罪,罪不及死,不过必需赔偿朝廷的损失,但入深之父本就出身寒门,且还是个清官,哪里赔付得出这么多的钱财,忧急之下,一病死了,家产抄没,家眷没为奴籍。 好在入深之父生前,有恩于一个市井之徒,那人后来跑买卖,还赚了些钱财,听闻恩公之女被发卖,走了门路把入深买回家,叮嘱家中老婆,这是恩公之女,务必用心抚养,都不能视若亲出了,要当作贵眷,合家长幼都要把入深敬重着。 那人是个知恩图报的义士,无奈家里的老婆却心胸狭隘,义士因为买卖四处张罗,哪里想到他的老婆把入深好一番苛待,入深一味地隐忍,不愿戳穿那老婆的言行,没想到后来,眼看着入深渐近及笄,老婆生怕她抢了女儿的姻缘,趁义士不在家,一卖了当。 这些事情倒不是入深自己告诉的春归,是那牙婆诉说时,颇带着唏嘘:“敝行收容这女子的时候,虽然也打听得她的身世遭遇,只她是罪官家眷,已经被贬奴籍,那婆娘把她转卖并不有违律法,敝行也挑不出毛病来。她是个知恩的孩子,那婆娘这样待她,连奴家都忿忿不平,给她出主意,说等到收容她的义士回了汾州,戳穿那婆娘的言行不一,这孩子竟说一句‘若无家主当年恩庇,奴身现下又在何处’,竟怎么也不肯听从。” 兰庭当时的评语是——牙婆一类人物,看惯了悲欢离合,实在都是心硬如铁,居然能为入深打动,看来这兴许真是值得怜惜之人。 春归的看法也无不同,于是对入深也颇为关切,知她这些年虽说受尽了刁难和折磨,居然还能把四书五经烂熟于胸,只不过,因无老师指教,并不能谙识文意。 细细地问,春归才知道,那义士虽知恩义,却又的确是个莽夫,收容了入深,也想给予她贵女的待遇,却不得其法,再加上又要奔波维持家业,实在心有余而力不足。但他的认识里,入深是县令之女,和布衣百姓是不一样的,觉得至少应该让入深知书达礼,他又不知其法,只好囫囵买些书,着人捎递给入深,书文往往和丝绸首饰混一块儿寄送回家,那老婆只重视财帛,并不在意书本,所以入深才能保留下义士捎递给她的唯一“财产”,靠着父亲当年的启蒙,把这些知识死记硬背在脑子里。 春归问她:“你就真的一点不抱怨那妇人?” “奴婢甚至都不知家父对旧主有何恩惠,旧主只说是知恩图报,又的确对待奴婢甚好,旧主母虽说……但奴婢能够平安长大,也多得旧主母照庇,若不是旧主,奴婢说不定已入教坊司……” 春归还观察得,青萍对待入深甚好。 总之,入深似乎有人见人爱花见花开的魅力。 宋妈妈对于“风赋六婢”的加入,由衷感觉庆幸:“这都是大爷对大奶奶的一片心意,是有意让大奶奶培植可用的人,依老奴看,这几个婢女各有长处,资质竟都胜过梅妒和菊羞,大奶奶若再请郭妈妈调教点拨,日后到了北平太师府,身旁也总算有了几个得用的人。” 但春归却有不同的意见:“青萍等六人不能让郭妈妈管教,而应当由妈妈您约束。” “可是老奴哪里懂得太师府的规矩?” “妈妈不用考虑太师府,而是在咱们回去北平前,先要让她们六人知道我有什么规矩。”春归分析道:“如果只是几个熟知太师府的奴婢,又何苦远从汾州买雇?大爷的心意,是要让这几人真正能够为我所用,因而,不能让她们听从郭妈妈。” 否则直接让郭妈妈从州衙选几个奴婢即可,还废得着这样周折? 不过家里多了六个仆婢,沈夫人当然还是有所耳闻,这日春归过去陪她晚饭时,沈夫人便提起:“听说春儿又买了六个丫鬟?正好我还想着提醒你呢!大郎过去,不常在内宅,住在外院时居多,他祖父又管得严,大郎在外院就没婢女服侍。只是内宅的居院中,起先仿佛是有四个,后来嫁了两个,究竟留下两个还是一个,留下了谁我也不大清楚,总之一句话,就是没几个得用的人,家里的老太太,现在也知道大郎来一趟汾州,再回北平就是有了妻室的人,不比得从前了,定会再安插些人手……” 沈夫人话没说话,就被郭妈妈连连咳嗽几声阻止。 春归:…… 不过沈夫人还是支开了郭妈妈,拉着春归的手如同拉着自己的好姐妹:“我跟你说,家里的老太太,可不是个慈祥人,连我的家世,她还挑剔呢,成日里横挑眉毛竖挑眼……太师府里的家事,我就没做过主,内宅事务,如今都是庭哥儿的二婶管着。” 春归自从嫁入赵家,终于听沈夫人这婆母,洋洋洒洒地把太师府的人事介绍一番,重点就是——老太太是个不好相与的人,二太太是老太太的一丘之貉…… 正说得起劲,郭妈妈又返转,报告了一道“惊人”的消息! ——尹小妹从莫问手中讹取的符水终于出手,买家是老爷的侍妾禄姨娘,价格二两银。 沈夫人求知若渴:“春儿,你可不能瞒我,莫问道长的符水究竟灵不灵验?那小贱蹄子,准是想要求子!” 春归再度:…… 好吧,莫问小道虽说没有学到逍遥仙长的真骨,到底还学到了皮毛,所制符水,万万吃不死人,兴许还有消暑、袪湿的功效,不常饮,总算无害,至于保佑人生育儿子…… 呵呵,那怎么可能。 但春归却没法这样直接的说。 好在还能急中生智—— “二两银的价钱应当不能。”更何况尹小妹还从中赚了一笔,那碗所谓的符水,成本低得可怜! 第79章 麻烦登门 从沈夫人那里回来,春归趴在廊庑底下摆着的一张美人榻上乘凉,身边还趴着菊羞,她刚才跟着春归去的“晨省”,也听见了沈夫人的一番话,这时忍不住嘀咕议论:“夫人这样提防禄姨娘,真不知有没觉着烦累,我可听文喜姐姐说过,禄姨娘从前儿可比她还要受夫人信重呢,可谓夫人身边第一得力的臂膀,禄姨娘自己又没有生出别样的心思,是夫人主动提携她服侍老爷,没想从此就遭到了夫人的忌怨。” 正巧宋妈妈从后头经过,听见这话,伸手就在菊羞的小翘臀上重重拍了一下,瞪眼低声的斥责:“还有没有样子,在奶奶身边儿你也敢这样歪趴着,又还敢背后议论起夫人的是非来!” 春归担心菊羞挨罚,也忙着告诫:“是不该议论夫人的是非。” 哪知宋妈妈却又更加压低了声儿,继续把这件闲话“发酵”:“如同禄姨娘这样的妾室,该防范还是得防范着,奶奶可不要认为提拔身边的丫鬟成了姨娘,就一定不会生出妄图,就拿禄姨娘来说,她要若当真没有野心,怎么会楚心积虑求子?” “既是这样,夫人当初就不该提拔禄姨娘。”菊羞一贯胆肥,虽说被她娘一喝不敢再趴着,却忍不住仍然抒发她自己的见解。 “你这点大的丫头知道什么?!”宋妈妈伸长指头把小女儿的脑门戳了一下,又再心平气和替春归分析:“夫人当初为何要提拔禄姨娘?据说是因为老爷去拜访上官,山西布政使送了老爷一个美妾,一度很是得宠,夫人容不下,使性子把她发卖了,老爷恼怒夫人妒悍,好些日子把夫人冷落着,夫人为了修好,这才主动提了身边的丫鬟文禄成姨娘,把这一场风波给化解了。” “正是因为这样,夫人才不该嫌恶禄姨娘呀?”菊羞嘀咕道:“夫人若不愿老爷纳妾,把那上司送来的婢妾发卖了也就发卖了,夫人可是皇后娘娘的嫡亲妹妹,老爷恼怒归恼怒,又不能真拿夫人奈何,夫人又何必先用禄姨娘示好,之后又像防贼一样,岂不是自寻烦恼?” 春归不好附和菊羞,但心中却大以为然,私认为沈夫人这种卖一个小妾立一个小妾,后来又把亲手立的小妾严防打压的作法实在是匪夷所思。 “一朝为人妇,妒悍可使不得!”宋妈妈干脆放弃了教育女儿,只是提醒春归:“就连皇后娘娘,难道还能阻止皇上坐拥三宫六院?更别说夫人只是皇后娘娘的姐妹了,就算真容不下上司送的侍妾,却也不能落下了妒悍的名声,提了身边信得过的丫鬟成姨娘,这万万不是多此一举,反而既除了潜在的威胁,又免了旁人的非议,又谁说扶了禄姨娘起来,就不该提防了?夫人现下,可就生了六爷一个嫡子,不让禄姨娘立时就有子嗣也是应当的,正该等过上两年,老爷对禄姨娘的新鲜劲过了,再考虑着让禄姨娘生养。” 春归和菊羞面面相觑,二女心有灵犀——真累! 菊羞不再和母亲大人争执,只安慰着春归:“还是我们家老太爷、老爷这样的男子最好,敬重发妻,家里就从没有过偏房妾侍,省了多少争端闹腾?又幸好大爷也是正人君子,奶奶今后定然不会像夫人,成日家就为这等闲事烦累。” 她这话音刚落,身上就又挨了母亲大人的几记老拳,再兼一声喝斥,大热的天,硬是被罚去了清扫院子。 春归忙也坐起身来,挽着宋妈妈的胳膊劝道:“妈妈就饶阿菊这一回吧,现下午时未过日头正烈,要是阿菊中了暑气,妈妈岂不又得心疼?” “奶奶和奴婢这两个丫头,自小一处长大,奴婢知道奶奶把她们当作姐妹一般亲近,可现在到底不比从前了,奶奶莫要太放纵这两丫头才好,尤其是菊羞,贯比她姐姐胆大,什么话都敢胡说。”宋妈妈长叹一声儿,一边替春归扇着风,一边又道:“大爷确然是品行端正,这是奶奶的福气,奴婢也并不是为了惹奶奶心烦,只有些话,又应当提醒。太师府这样的门第,就算大爷自己没有纳妾的想法,过上些年,等奶奶有了嫡长子,家里太夫人、夫人等些长辈,也都会提醒着奶奶,大爷身边儿总得有服侍的人,奶奶若不肯,总想着娘家的父母是一生一世一双人,必然会被夫家的长辈责罚,大爷是小辈,就算有心,可也护不住奶奶,所以怎样应对这些事,奶奶这时也应当学着了。” 话虽如此,但宋妈妈那神色,看着却比春归更加哀愁。 春归又忙笑嘻嘻地安慰她:“我省得的,既是没能像父亲当年说的那样招赘,嫁去了别家当媳妇,就不由得像在自己父母跟前那样随心和自在,妈妈就别为我发愁了,终归咱们能受用一日且受用一日,将来麻烦事到跟前,再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还是这样得过且过,仿佛和婆母小妾之间的斗争,与能不能赖床晚起是相同性质。 宋妈妈哭笑不得,却又忍不住想:奶奶这样心宽,兴许真是一件好事,太师府这样的书香门第,必定注重家风,就算是大爷今后纳妾,总不至于宠妾灭妻,奶奶只要看得开,不妄求那一生一世一双人,也就没了许多的忧愁烦恼。 只是主仆二人都没想到的是,以为至少不会近在眼前的麻烦,居然偏偏立即找上了门儿。 就在次日,不过才三日未见的王家三奶奶又登门拜访来,春归原本还觉得讶异,结果一见客,瞅着三奶奶身边儿那千娇百媚、楚楚动人的女子,再听三奶奶引荐是她的娘家妹子时,春归立马醍醐灌顶,进而百感交集。 和纳妾成风的世俗对抗确然是件得不偿失的劳苦事,但她也没想立马就招一堆如花似玉的“姐妹”,紧跟着开启明争暗斗的无趣生活好不? 梅妒、菊羞二婢,是跟着春归去的王家,自是晓得王三奶奶的企图,眼下听这位把妹子当作什么珍珠宝贝一般夸耀,甚至不顾廉耻的再次提起要送妹子为妾,简直忍不住把鄙夷直接摆在脸上。 青萍看在眼里,默默不语,却是悄悄和宋妈妈嘀咕了几句,于是梅、菊两个丫头就被母亲大人支开了,这边儿由青萍陪着春归待客,主仆两都是带着微微的笑容,耐心听着王三奶奶的夸耀。 “顾娘子看看我这条裙子,多华丽的折枝牡丹,可就是我家五妹亲手画的绣样,又不仅仅是画这一门,我家五妹的诗词写得好,可是受到了薛三娘的认可,顾娘子也是籍居汾阳,应当听说过薛家三娘吧?她的祖父任过国子监祭酒,薛三娘是汾阳公认的大才女!今春时节,薛三娘办的牡丹诗会,就请了我家五妹参加,还亲口称赞我家五妹诗写得好。”王三奶奶得意洋洋:“我家五妹这样的人才,顾娘子早些定下来,满汾阳的大户知道了,都会羡慕赵舍人既得娇妻,又有美妾。” 青萍压根不关心那冯五娘,只暗暗关注着新主人春归,却见她像是没听见王三奶奶摧促的话,竟和冯五娘交流上了:“五姑娘可也是认为牡丹花是艳冠群芳?” “世人惯爱把各色花卉评比出高下等第,甚至还有九品九命的说法,但依奴家浅见,芳菲不似俗人,无分贵贱,总之是依时而开,季过则败,哪管得世俗的赞美还是辱慢?又牡丹虽有艳冠群芳之名,却也并非人见人爱,说到底还是各花入各眼。” 青萍听冯五娘这话,心里倒是惊了一惊:不曾想那王三奶奶看着这样粗俗蠢笨,娘家妹子确然秀外慧中,这谈吐,还真不像个商贾之家养出的女子。 又听冯五娘道:“顾娘子勿怪,奴家阿姐言过其实了,就连牡丹还有人评价艳俗呢,奴家是真俗人,又怎能够人见人爱?阿姐这样鼓吹,奴家听着,只觉惭愧无地。” 哪知王三奶奶还是一根筋:“我家五妹到底还是女孩儿家,脸皮嫩,听不得这样夸她,但顾娘子今日见了她的人,应当知道我没说假话了吧。” 待过了一阵儿,仍没有等到春归给句准话,王三奶奶终于意识到对方怕是不把此事当作一件美谈,居然提出要去拜问沈夫人安康。 要说王三奶奶虽然是春归的客人,但沈夫人是一家主母,依着礼节,王三奶奶的确应当前往拜问安康,只不过沈夫人见与不见,那又是两说,毕竟王三奶奶不是贵客,而且还是不请自来。 春归不是不明白三奶奶的意图,分明是看穿自己不够热忱,于是想干脆绕过她,直接向沈夫人开口,她原本可以拒绝,但想到宋妈妈的规劝,又留意见青萍的小动作,也想考较考较这个“来历不凡”的婢女,看她遇着这样的事如何应对,也就没有急着给三奶奶难堪。 嘱咐青萍:“去问问夫人,眼下是否有空闲。” 第80章 赵门旧事 未久,青萍便转来,在王三奶奶的热切期盼下,她脸上仍然带着春风般的笑容:“夫人听说冯娘子特来拜访大奶奶,也愿意抽空一见,这就请冯娘子过去,不过夫人也说了,冯五姑娘和大奶奶年岁相当,在一处说话也免得拘谨,不需要那么多礼,只管坐在大奶奶院里喝茶就是。” 青萍的言下之意,无非告诉王三奶奶两点:第一,沈夫人之所以见你,不是因为你有多贵重,完全是看在大奶奶的情面上。第二,见你也就罢了,你娘家妹子,夫人压根没有耐烦见,至于你那点子心思,最好提也别提。 王三奶奶哪里甘心?可她只张了张嘴,反被冯五娘给劝住了:“多得知州夫人体谅,妹妹还能和顾娘子多聊几句诗文,知州夫人面前,就请姐姐代问万福安好了。” 等到王三奶奶这不速之客终于是垂头丧气地告辞,春归又才把青萍单独叫去一边问话:“你早前是怎么回的夫人?” “奴婢是直言,冯娘子想送娘家妹子给大爷做妾,逼着大奶奶答应呢。” “你为何这样说?”春归不置可否。 “大爷和大奶奶是新婚,有何道理急着纳妾?并非大奶奶妒悍,实在是冯娘子这样的商贾妇人,不懂得世族高门的规矩,奴婢又想,大爷和大奶奶的姻缘乃夫人作的主,夫人势必希望大爷、大奶奶相敬如宾,奴婢回清楚了话,由夫人亲自开口拒绝,冯娘子再是不甘,也没了污诽大奶奶妒悍不能容人的由头。” 真是好灵巧的心思,好果断的对策。 春归不得不承认兰庭的先见之明,的确是出自权贵门第的婢女,见识还真不一般。 “你入府这才几日,竟然就能笃定夫人是这样的心思?”春归却没急着称赞青萍,再问。 “不瞒大奶奶,奴婢在恭顺侯夫人身边服侍时,就听说了太师府的老夫人有意为长孙求娶晋国公府董氏姑娘,而大爷却在汾州成了亲,显然不是老夫人的意愿。”青萍的回应相当委婉。 事实上赵家老夫人和大夫人之间的明争暗斗,满京城的达官贵人都心知肚明,从前就连恭顺侯夫人,可也时时关注着,只不过青萍现在的处境,一来不愿说旧主的闲话,二来还得顾忌着新主的密隐,她虽说确断这位大奶奶顾氏,是沈夫人利用来打击老夫人的武器,不过双方胜负未分,输赢难料,太过急切的站队,往往得不偿失。 青萍此时,只能以小心谨慎为上,事事只尽本份,而切忌冒进贪功。 春归却想着要尝试“降服”此婢,争取她为心腹丫鬟了。 “你可想知道侯夫人的近况?”忽然改了话题。 青萍有片刻僵怔,紧跟着飞速湿红了眼眶。 原来春归在听说青萍的来历时,就十分不解——论来恭顺侯府这样的门第,一般不会随意发卖奴婢,更何况青萍还是侯夫人身边得力的大丫鬟,要不是犯了极其重大的过错,怎么可能被发卖他人?可要真是犯了过错,对于奴婢而言,可是极大的污点,那牙婆明知兰庭是知州老爷的长子,哪里敢替青萍隐瞒,把品行不佳的奴婢荐入知州府衙? 兰庭就更不可能没想到这一蹊跷了。 又正是因为兰庭的解释,春归才恍然大悟。 原来不久之前,恭顺侯被朝廷降罪,夺爵抄家、投入大狱,一应家眷、子女虽未被连坐,却都贬为庶民,自然不可能再如从前一样过着呼奴唤婢养尊处优的生活,恭顺侯府之前的下人奴婢,也都被尽数变卖——这也是抄家的内容之一。 青萍是家生子,但却和爹娘兄弟失散,被转卖到了汾阳的官牙,而自从抄家那日,她就再没听闻过旧主的半点音讯。 “砰”地一声,重重膝跪在春归面前,青萍尚还努力抑制着情绪:“大奶奶,奴婢过去多受侯夫人恩惠,确然牵挂着侯夫人的近况,大奶奶若愿告知,奴婢感激涕零。” “也难得你还不忘旧主。”春归把青萍扶了起来,口吻越发温和:“我也是听大爷提起,他离京来汾阳之时,碰巧遇见了韦郎君,说是才去看望了韦夫人,夫人虽遇剧变,情绪尚还平静,又有子女在身边日日宽慰着,更减少许多悲痛,又夫家虽然遭难,夫人的娘家兄长还肯援助,韦郎君那日,正是给他的姑母、表兄弟送去物用粮粟,再说皇上虽然降罪于恭顺侯,到底开恩,赦免了死罪,人也已经从狱中释放了,虽说现下是庶民,到底一家骨肉仍在。” 青萍忍不住念佛,合什道:“这确乃不幸中的大幸。” 或许是为了投桃报李,或许是因为兰庭有意让春归之口,转告青萍旧主的近况,让这婢女对春归这新主母增加了信心,总之她也透露了一件太师府的事件,且与春归可谓息息相关。 “什么?大爷的生母,竟然是被休弃?!”当听闻这一事件后,宋妈妈尤其不敢置信。 “青萍是这样说的,不过事隔多年,她那时又还没被侯夫人重用,所以并不知道详情。”春归连连给宋妈妈使眼色,自己也越发压低了声儿:“据说还是皇上亲口申斥了朱夫人失德,毁谤后族,触犯七出,逼得老爷不得不休妻,当时这事也是震惊京城,引得轰然议论,却没过多久,又察明朱夫人是被冤枉的,乃宫里的万贵妃陷害,奈何朱夫人当时已经过世了。” “毁谤后族!”宋妈妈倒抽了口凉气:“可是和沈夫人有关联?” “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青萍也说不清楚,因为连恭顺侯夫人对这桩旧事后来也颇多忌讳,未多议论。只是妈妈,要若这事真和沈夫人有关,看大爷的态度,对沈夫人却实在不像心怀忌恨。” “此事不简单呀。”宋妈妈白着脸,一把握住了春归的手臂:“大爷没提起,不知心里是怎么想的,是因愤慨抑或悲痛,大奶奶和大爷尚处新婚,对大爷的脾性还称不上熟知,稳妥起见,还是不要贸然询问旧事,先当一无所知罢,不过大奶奶心里可得有成算,对沈夫人,小心谨慎为上。” 言下之意,沈夫人也许和大爷有杀母之仇,指不定大爷现在隐忍不发,是筹划着日后报仇雪恨呢,春归当然要和大爷齐肩共进,那么就得留心和沈夫人之间的距离远近了,免得被大爷误解猜忌。 春归怔怔地想:真累。 沈夫人却不等春归想好应对的办法,就急着表达亲切友好的意愿,这日春归陪她用晚饭时,沈夫人提到王三奶奶,那叫一个满脸不屑:“说什么她家妹子虽是作妾室偏房,娘家还会备下重金陪嫁,把我们家看作什么了,贪图一介商贾的几个臭钱?春儿你可别为这事烦恼,太师府的家训,第一条就是无犯法令!虽说如今没几个人把律令规定庶民四十无子方可纳妾一条当作回事,违犯的大有人在,我们家可不一样。兰庭虽是官宦子弟,到底还没有授官任职,别说偏房良妾,就连通房丫头也不许有,犯了可该被家法处治的。” 忽而又竖起手掌半挡了嘴,神秘兮兮的压低了声儿:“等你随兰庭回了北平,家里若有某个长辈提起纳妾的事,可别因为是新媳妇就松了口,兰庭一日不入仕途,你就能光明正大拒绝。” 就像笃定太师府里,必定会有“某个长辈”给春归添堵的先见之明。 春归再次暗叹:真累! 当晚和兰庭茶话的时候,就没忍住:“老爷除了禄姨娘外,难道没有另外的侍妾?” “怎么突然关心这事了?”兰庭奇道。 春归面不改色把王三奶奶的企图,以及沈夫人口说的首条家训复述一遍。 兰庭老神在在:“原来如此。” 竟就没了下文。 正当春归几乎忍不住“胡思乱想”时,他又淡淡的开口:“家里还有个佟姨娘,育有三弟兰楼,是母亲在世时,替父亲所纳的良妾。” 这是兰庭第一次提起亡母。 不知为何,春归有种他其实十分不愿提起的感觉。 第81章 惺惺相惜 心事若有似无,睡意却无影无踪,床上春归刚刚“翻一烙饼”,脸冲着屏风,视线里就瞧见一双脚悬浮半空,吓得惊叫声脱口而出,好在春归脑子还算清楚,飞快用手掌把惊呼又挡了回去,还好在今晚是青萍当值,主仆两没有日积月累一块长大的情份,春归又不习惯和尚不谙熟的人同床共枕,就嘱咐了青萍睡在外间值夜,没被她那短促的一声给惊着。 春归掩着嘴,下了床,把绣鞋半套,蹑手蹑足到纱橱跟前,探出脸去一望,当见外间挨着窗的炕床上,青萍动也不动的侧躺着,她才把纱门悄悄的合上,转回来狠狠瞪了渠出一眼:“想吓死我!” 渠出一脸的无辜:“我刚从房顶上下来,你就翻过身儿,我哪想到这么凑巧,又不是有心要吓你。” 春归仍把她“横眉冷对”一阵,才又靠回床上去,闭了眼不搭理这游魂。 人魂两相处有这一阵时间,春归对渠出的性情也算大有体会,大半夜的还来她的屋里,必定是有话要说,可春归越是表现得好奇,渠出便越要故弄玄虚,反而春归爱搭不理,渠出还偏要合盘托出。 果然,春归眼睛没闭多久,渠出就开始冷嘲热讽。 “顾大奶奶哪里需得着为冯五娘的事烦心,折腾到这时辰了还在辗转反侧呢,沈夫人如今要笼络你,还指望着你替她拉拢大爷呢。别说那王冯氏上赶着给你添堵,沈夫人恨不得把她扫地出门,就算单论那冯五娘,人家未必就愿意和你共侍一夫。” 渠出原以为她算是道中了春归的心事,必然会引得春归连连追问,哪知却见春归懒懒翻了个身,干脆把脊梁冲着她! 可恼了自以为奔波大半天,一片热心肠被无情辜负的渠出姑娘。 她一提气儿,飘到了床上去,非要跟春归面对面,跟竹筒倒豆子般,把今日跟踪所知的消息说了个干净利索—— 冯大姐相继在春归、沈夫人跟前吃了两遭冷遇,一腔怨气却只能冲冯五妹发泄:“你在那顾氏跟前服什么软?就该跟着我去见知州夫人,你这模样这性情,又还有那大一笔妆奁,知州夫人又怎么会瞧不中!” 冯五妹摇着团扇:“今日和姐姐一见顾娘子,她待我们虽然和气,但姐姐那样殷勤,顾娘子可曾接着姐姐的一个字说话?摆明是不愿替赵舍人纳妾的。” 冯大姐继续抱怨:“她不过是个失怙的孤女,还能做太师府的主?我们先知会她,那是给她的脸面,管她愿不愿意答不答应呢。” 冯五妹继续扇风:“姐姐这话可是往无边大里说了,低为侧妾,本该着讨好正妻过活,看正妻的脸色小心渡日,顾娘子心中不情愿,妹妹日后又怎能在太师府立足,更别提靠着这层关系便宜娘家。” 抱怨不止:“你怎么比得那些奴婢出身的侍妾,由得主母任打任卖?你也是富家出身的千金,身后有父母兄弟,手头有十里红妆,是名符其实的贵妾,还靠指着大妇渡日?” 扇风不休:“再贵的妾,不还是妾?永远也不能和正妻争锋,当然不能任意发卖,可正妻若想打压,也就一句话的事,爹爹想让我嫁去官家,看中的是这门姻缘带来的利益,又不是单为了让我去给旁人添堵,结怨结仇的。” 越发愤怒:“爹爹只当你是姐妹几个里最出息的人才,没想却是这般无用,论家境论相貌,你比顾氏可有半点不如?只要你进了赵家门,怎不想想总有把那顾氏取而代之的时候?” 更加悠闲:“姐姐把堂堂太师府看成什么门第了?他们可是钟鸣鼎食之家,诗书簪缨之族,必定家风清正,怎容得下宠妾灭妻的子弟,做下以妾为妻这等违触礼法之事?赵舍人是将要入仕的人,也不能为了内闱私情自毁前程,若真是个这样糊涂的人,又哪里值得爹爹废这力气交联呢?” 冯大姐终于是说不过冯五妹,却到底还存不甘:“也是我瞎了眼睛,竟没看清顾氏是这等子妒妇,可惜了赵舍人一表人才,便宜了这样一个悍货。” 冯五妹被冯大姐直引得发笑,把团扇一丢,挽了姐姐的胳膊:“快别气了,背里说人家的坏话,人家听不见,自是不会着恼,姐姐岂不成了白废力气,反而是把自己给气着了又何苦?要我看,顾娘子不答应才是情理呢,真讲心里的意愿,有几个女子乐意和旁人共侍一夫的?爹爹当年要纳良妾,阿娘不也闹着要回娘家,到底没让爹爹把良妾抬进门。” “可顾氏和阿娘不一样,我们是商贾门户,赵家可是官宦世族,世族媳妇可最讲究贤良淑德,就说薛家,薛三娘的嫂嫂当年,相公一中进士,人还在京城没回故里,就赶紧着张罗四处相看,要给相公纳上一房良妾了,薛家娘子才在汾阳城有这么好的名声。” “为了虚名,给自己添不自在,这样的贤良淑德真是无奈之累,顾娘子放得下虚名,就比寻常人不同,想来她也的确豁得出去,要真是和常人一般迂腐,早就走投无路,说不定连骨头都被人生生嚼烂下咽了。” “你倒和她惺惺相惜起来!”冯大姐气结。 冯五妹莞尔:“难不成只让英雄惜英雄,就不许美人怜美人了?好了好了,姐姐也别生气,天底下又不是只有赵门一家世族,赵舍人一个才子。姐姐不若劝劝爹爹才好,与其在汾阳一头雾水的撞运气,还不如把我送去京城,将我的婚事交给大哥筹划,待明年春闱揭榜后,直接从进士中择配岂不便利?” 后来,冯大姐辞了父亲回返王家,冯五妹又再游说冯母:“姐姐这回好容易劝服了爹爹送我去北平,阿娘可别再阻挠了,反而得摧着爹爹快些准备才好,省得日久生变。” 冯母:“我这头还气着你姐想一出是一出呢,你可倒好,感情你们姐妹两是串通好的?你长这么大,都没离开过我一步,你那嫂嫂又不是个柔和性情,我怎么放心送你去看她的脸色!” “阿娘,嫂嫂就是性情急躁一些,心地却是不差的,您可别怪错嫂嫂……不是还有大哥吗,大哥打小就疼我,阿娘不放心嫂嫂,难道连大哥也不放心了?阿娘若再不把女儿送去京城,可真就指不定哪日,女儿只能听从父亲的主意,做了人家的妾室了!阿娘难道真希望女儿做妾,终生都要看着主母的脸色小心渡日?只有送女儿去了北平,婚事由哥哥做主,说不定才能争取得一线转机。” ——渠出说了这一长篇的话,才见不知何时,春归已经睁了眼听得津津有味,气得这魂婢用脚“踩穿”床板,沉下一半截身子,口吻就越发地冷嘲热讽了:“你生怕人家恬不知耻的贴上门来做妾,人家又哪里就稀罕来你家做小?据我看来,冯五娘可是个有主意有见识的女子,比某些小肚鸡肠的妒妇强多了。” 她越是毒舌煞气,春归偏是笑逐颜开:“冯姑娘今日笑议花卉等次时,我就知感她有别样心思,且要论机心处世,更有别于她的长姐,三奶奶再是怎么心热,那番打算也注定是要落空的,我有什么好忧愁焦虑的?” “真嘴硬,你若不关心,做何听得这样认真!” “我与冯姑娘虽说只有一面之缘,却觉着和她性情倒有几分相投,又横竖是夏夜难眠,正巧有姑娘这番闲话解闷,总比一个人在床上烙饼子有趣。” 渠出一双水杏眼,把春归好一阵瞪,连她自己都没发觉火气不觉间就消散了:“你真觉得冯五娘还算投缘?” “她和我的性情有几分相似,都是不肯听任他人摆布,想方设法也要争取自己自在的人,也难怪彼此欣赏。” 渠出终于是忍不住,“扑哧”笑出声:“奶奶倒是大言不惭呢。” 不知怎么就觉得现在看春归,要比从前顺眼许多了,渠出又飘了起来:“你睡不着,院子里也有个睡不着的,正好能彼此解闷,挨过这蒸笼一样的夏夜,不用谢我告诉你这件好事。” 第82章 谁也难眠 挑开门帘儿,除了廊庑寂寞,只见一院的清凉月色,樗枝婀娜下,影影绰绰中,是一条案,一张席,坐一个人。 他外衣披敞,发髻却还工整,是仿了古人席地而坐,却不依古礼跽坐的规矩,斜靠一张凭几,屈起一只膝盖,赤脚踩在竹席上,不需用力的另一只手臂,往膝盖上闲闲的搭着。 椿叶挡了月色,落下阴影,使他的神色一时令傍门而立的女子,看不清。 当春归再接近些的时候,巧有一阵清风,卷来味息浮沉,令她惊奇:“瞧着是一案的茶具,竟不察迳勿是独坐在院子里饮酒。” 她忽然开口说话,也没惊着兰庭,稍稍的转头看过来,面庞便从阴影里移出。 他也不知饮了多久的闷酒,但目中清亮,显然没有些微的醉意。 似笑着,又似仍是淡然的神情,只一直看着春归主动在对面坐下来,也不依古礼,很随意的盘膝。兰庭把一盏酒,不多不少的饮下些许:“辉辉对酒味,可真敏觉,隔着老远就能感知。” 不能不敏觉,小时候偷爹爹的酒学着举杯邀月,那时不知这杯中之物的厉害,只觉喝着和甜水无差,大口大口的模仿英雄好汉快意人生,结果酩酊大醉,虽说过去了这多年,还对那冲喉的酒味记忆犹新。 不过此桩糗事,大无重提的必要。 于是春归尬笑:“过奖过奖。” 兰庭稍稍坐得端正些,不再斜靠着凭几:“案牍劳形至夜深,仍无睡意,看着今晚月色还好,本想着饮茶赏月,忽而却想饮酒更有意趣,辉辉可愿小陪一盏?” 虽然有一桩不堪回首的往事,不过春归却并没有因此减褪举杯邀月的情趣,奈何她现在却是不能饮乐的。 兰庭也很快意识到自己的大意:“是我冒昧了,一时疏忽辉辉仍在孝期。” “我只能以茶代酒。”春归说着就欲动手。 兰庭却急着“补过”:“还是我来吧。” 春归看他取火备汤,用竹则盛嫩叶,待得汤面气浮氤氲,取此萌汤若许涤盏,便将嫩叶投于白瓯,又待汤至纯熟,注汤入瓯,月色下就浮动起清香几缕。 春归过去就极爱看父亲大人泡茶,那一套行云流水风雅雍容,才是让她渐渐爱上品茗的根由,以至于那时年节里去宗家,看着顾华英等几个族兄捧着茶盏斜睨奉茶的貌美婢女直垂涎,好副登徒子采花贼的作态,春归直觉手心发痒,恨不能上前夺了他们的茶水,大是嫌弃这等恶劣的人作贱了品茗的风雅。 品茗需得和父亲、兰庭一类的人物,才能称为意趣。 只是……今晚不能称为合格的品茗,一个在喝茶,一个却在饮酒。 院子里确是比屋里清凉许多,风吹得樗叶,难以长久的安静,故这树荫底,月色也是忽亮忽暗,人脸也是忽明忽昧。 谈话却一直是往轻松里深入,由兰庭罕见的做了主导,很莫名的大谈其谈瓶花之道,从择瓶的见解,春冬用铜,秋夏用磁;到花卉的九品九命,再到折取花枝时,要侵晨带露,半开半合,才能香色数日不减。 忽而又转移到了根雕,把各色木材的优特逐一点评,对于这一门类,春归因着“家传”的缘故,确然要比瓶花更为精通,尤其是对根雕的存藏,南北几位大家的手法,她从前听父亲、逍遥子谈论不少,一时间和兰庭你一言我一句,探讨得热火朝天。 可渐渐,春归心中有了异样,她想起近来寻常,和兰庭相处时,他虽不多正襟危坐,却也鲜少放浪形骸,总之温文尔雅时多,看似但凡儒士文人都如这千篇一律的姿态,不见真骨本质,仿佛那画上的虚容。要换上另一个人,春归怕是会觉伪作敷衍,偏偏是兰庭这样,他维持礼节恰到好处的关怀,春归皆能认可为真挚。 反就此刻的兰庭,大不同于往日的端正,他披衣赤足侃侃而谈,虽似本真的模样,却忽让春归品觉出一种奇诡的疏远。 她的话渐渐少下去。 风来时,叶移光清,她想留意去看兰庭的眼睛,而他好像总是有意的,在这时避开去。 他的酒也渐渐喝得急了,意识反而更加清楚,话题一转,居然讲起造园,似乎越发无边无迹了。 春归不怀疑这些都是兰庭的喜好,因为他讲起这些,确然就如随手拈来,没有长期的积累收集,怎来这样的不加思索。 可越来越像的是,他正是利用此刻的本真,遮掩真正的心事,那心事打扰得他,夜深无眠,本想品茗赏月,最终也因心情浮躁而放弃,干脆饮酒更加便利。 赵兰庭原本是不需别人陪伴的,倒是顾春归多事了,像她出来,反而讹了他的一盏好茶,更兼废了他一番陪侃。 所以这情形看着,喝酒的人兴致越发高昂,喝茶的人却好像有些疲倦了。 “辉辉便早些安置吧。”兰庭终于不再继续“展示才华”,格外善解人意。 于是春归终于又看见了一双,没有躲闪的,安静幽亮的眼睛,他真的一点都没有喝醉呢。 事后,春归细细分析自己的心态,发誓并没有不甘恼怒,她明明可以体谅兰庭的心情,就像那日她因为送走母亲的亡魂而痛哭,但就是不肯和兰庭分享真实的心情一样,盲婚哑嫁的夫妻,相识不久的二人,春归认同兰庭同样也有他的心事,不愿为旁人知察。 天知道那时她为何没有顺水推舟识趣告辞,反而把一件已经决定暂时隐瞒的事,脱口而出。 “其实……今日青萍告诉了我一件事……她说……母亲当年,是被休弃……” 天地之间仿佛瞬息沉寂。 矛盾的是不知哪里的虫鸣,越来越响亮了。 春归想她的直觉要命的又再准确了,兰庭今日的异状,当真是因为提起他亡母——朱夫人的缘故。 她看他下意识就去拿酒盏,却当手指触及青瓷时,又再缩了回去。 春归不敢去看兰庭的眼睛,也差不多就要因为后悔,落荒而逃了。 真要命,自己的脑子一定是被泼了油,才能把两人之间的气氛弄得这样尴尬紧绷。 “准确的说,不能算休弃。”兰庭忽而开口,语气平静。 “啊?”这声表示疑问的语气出口,春归越发沮丧了,她疑惑的是兰庭竟然会回应,这让她怎么解释自己的意思呢——我可万万没有质疑迳勿为了维护母亲,歪曲事实的想法啊。 “恩。” 这是兰庭的又一次回应。 春归:…… 好像越来越解释不清楚了。 不过好在兰庭并不在意春归为何质疑:“父亲当年的确写了休书,母亲也的确被逐出府,可是事后,皇上察明母亲是被万贵妃陷害,收回申斥的令旨,并下恩旨,宽慰我的母家,所以父亲又收回休书,迎回母亲的灵位,供于家祠,又所以依据礼法,母亲并非赵门出妇。” “母亲当真是被万贵妃陷害?”脱口而出的话后……春归恨不能扇自己一个耳光,立马解释:“我不是心存怀疑,只是今日听青萍说,皇上申斥母亲的罪错,乃是污陷后族,我以为……” “母亲被休,确乃源于阴谋。”兰庭看似回应,实则却是用这模糊又简短的话,阻止了春归的更多猜测。 但春归当然没有这么容易便被敷衍,被休是源于阴谋,那么究竟是谁策划的阴谋,还有,为什么兰庭只说被休,朱夫人是怎么去世的,朱夫人的去世,又是否和被休弃有关? 太多的疑问,春归想要知道答案,但又不无犹豫,她并不确定今晚是否时机合适,其实她也许清楚,她不应在今晚纠缠下去。 也果然看到了,兰庭从来没有像此刻般,冷淡又深遂的眼睛,使他像变成了一个莫测的人。 “迳勿,我是想知道,我应当对谁同仇敌忾,沈夫人和这件事有没有干系。” 第83章 吴家命案 春归不知道的是,兰庭此刻,也有类似于懊恼的情绪,他并不在意春归的追问,设身处地的想,任是什么人突然得知了丈夫的婆母竟然有过被休弃的事故,都会满腹疑惑,更何况还关系到继母,更何况这桩婚姻是继母一手促成,难保不会产生更加不好的联想。 而他,又是这样的态度,越发会造成误会加深了。 想到这里,兰庭的眼睛又恢复了一贯的温和,并非他克意而为,而是用力抑制住,往事刺骨带来的心绪如潮。 他甚至在此时想起了,春归曾经确然要求过他和她“同仇敌忾”,他做到了,所以春归也要投桃报李。 无论如何,有个人想要和你并肩共进的感觉,是让人愉快且感念的。 “和沈夫人干系不大,她不是我的仇敌,她只是这桩事件的获益者……”兰庭说到这儿竟然又犹豫了一下:“或许获益者的说法,也并不确切。” 这说法其实并不能让人信服,至少没有完全打消春归心里那惊悚的想法——要若是,朱夫人的过世为沈夫人所害,那么兰庭所有的隐忍就可能是为了报仇血恨,他既和沈夫人有血海深仇,又为何答应沈夫人撮合的姻缘,倘若一切都是兰庭为了让沈夫人打消戒备,那么…… 我是什么呢? 顾春归只是赵兰庭复仇的工具,这些日子以来,他给予的一切温情和关注,都是为了欺骗。 他们没有将来可期,他的成与败,都不可能改变她的悲与喜,她所以为的柳暗花明,其实是另一条绝境末路。 春归觉得…… 还是相信事实断非如此才好,这样人生才有希望。 所以她掐灭了胡思乱想:“我相信迳勿。” 这话听起来有些牛头不对马嘴,但兰庭却偏偏能够听懂,如释重负一般,真切一笑:“关于母亲这桩旧事,因果是非有如盘根错节极其复杂,且,关系大内密丑,辉辉知道太多反而无益。” 兰庭既已这样说,春归就真不好再往深处追究了,她低了眉眼,又作解释:“自从那日,迳勿替我择了青萍等六个丫鬟,我就感觉回京之日当是近了,虽说我已嫁入赵门,太师府日后也便是我的夫家,可……到底将要面对陌生人事,难免忐忑不安。” “确然是要赶在八月前回京。”兰庭道:“我报了今年秋闱,不过也不是近几日就准备动身,总得要助着老爷,收集几件施良行的罪证才能安心。” 虽说春归早知道了是兰庭在帮着翁爹的仕途政绩,且就连沈夫人,当她面前也不再遮掩这事,但此刻听兰庭如此云淡风清的说出,春归仍然觉得讶异:“迳勿还要因为老爷的公事在汾阳逗留?且又还要赶上今年的秋闱?!” “若错过了今年,又将等三载,我不想再继续游手好闲。” “可时间未免也太仓促了,迳勿这段时间被公务分去大半心思,都没有时间温书破题。”春归的意思是,就算再等三年,兰庭也才二十,冠岁之龄考取功名入仕,又哪里算得上晚,反而如此仓促的应考,万一要是落第…… 不是她乌鸦嘴诅咒自己的丈夫,虽然说一次考中古来鲜见,多的是人屡试才能中第,不过兰庭少年成名,难免为声名所累,旁人落第乃情理之中,搁他身上,兴许就成了虚有其名,少不得受奚落嘲笑了。 “考个举人而已,还需要用悬梁刺股、闭门苦读的努力来临阵磨枪?这样过去的十年寒窗,我岂不成了虚耗光阴?”某才子很是器满意得,一脸不以为然的自傲。 春归:…… 这晚她做了个梦,梦里某才子秋闱落第,垂头丧气的回家,于是被她昂首挺胸的一番奚落,羞得某才子掩面啼哭,也废了她不少唇舌哄转,累得那叫一个口干舌躁,终于才哄得某才子移开手掌…… 那张脸突然就变成菊羞的脸了!!! —— 又说兰庭,虽然真心里也的确没把即将到来的乡试当件要事,胸有成竹能够一举考中,不过前提是坚决不能误了乡试的时间,也就是说他必须要尽快收集施良行的罪证,为父亲大人在汾阳的官场上开创一片大好局面。 可实务一贯要比读书更难,又虽则通过弹劾荣国公,为知州老爷积累了一些威望,可那施良行到底是在汾州经营多年,党从门生众多,要想攻破这些人的联盟大不容易。 兰庭正在犯愁从何下手,谁知他前些时候因为春归之故插手王家那桩初看极不起眼的案件,却给接下来的局势竟然再次带来了转机。 这就真可谓是“无心插柳柳成荫”了。 一日间,突地电闪雷鸣,满天阴云下,如藏千军万马,这天和地像有一场迫在眉睫的交战,使尘间万物都胆颤心惊。 随着一声响雷劈下,身着长袍的中年男子终于赶在暴雨落下前,踏进了一间小院,他如释重负般松了口气,就感觉雨点子砸在了脑门上,立马赶紧几步,跑到了正中的堂屋,定睛一看,方桌边儿那带着逍遥巾的青年,已经就着一碟子茴香豆,津津有味地品开小酒来。 中年男子“嘿”的一声:“好个华小哥,约了我来吃午,害得我险些没有淋一场雨,跑得断了气,不知你竟就先喝上了!” 那青年男子,这才立了起身,带着些笑,抱揖礼见。 却是把一个碟子揭开,再解开一个纸包。 示意自己不过就是先吃几粒茴香豆,特意在集市上的店子里,买回的卤水驴肉和松香烧鸡,可是一筷子都没动,算不上失礼在先。 中年男子显然也不是真与青年计较,坐下就喝酒吃肉,等他打了个饱嗝,青年才问:“萧霁托大哥打听那件事,不知有没有结果?” “你问得正巧了。”中年喝了一口酒当润喉,先就摆了一副侃侃而谈的架势:“我家老爷从驿馆买来的笔抄邸报上,确实写着皇上下令申斥了荣国公不说,还把惹祸的郑三爷叫去了京城,说是要当面训斥,让郑贵妃的哥哥也就是魏国公管教约束,倘若不改了那身纨绔的习气,就不让郑三爷再回汾阳!怎么着,你还说看这位赵知州不像有本事的人,这下子可就料差了吧,这位赵知州,可是下了决心要察施公的罪证呢,前不久,还遣了自己的长公子到我们老爷家,说服了老爷作供当为凭证,先不说赵知州的本事,那位赵大公子,我可是亲眼目睹过,端的是好才智,这回要不是赵大公子明察秋毫,我们家老爷可就遭了大罪……” 原来这位中年,是王久贵家中的一个管家,寻常还算受重用,跟他喝酒的这青年,姓华名萧霁,是个穷秀才,为人却颇有几分仗义。管家有回,被人算计中了圈套,还差点惹上官非,这可触了王久贵的忌,他不敢上报给主家,焦头烂额之时,多亏得华萧霁替他谋划,化解了一场烦难。 于是两人虽差着些岁数,却结下了不弱知己的交情,管家又知道华小友打听赵知州的作为是因着什么,总归不会干歪门邪道的事体,于是也不防范,连东家发生的那桩案子也告诉了小友,把兰庭的才干好一阵吹嘘。 末了总结:“吴家这桩命案,要是连赵知州都不能明察秋毫,我看也再没人有那能耐把吴家娘子救出死牢了,这就是最后的时机,你总得鼓励着吴小郎一试,别再犹豫下去,否则待提刑司来了回文,押送吴娘子去京城复审,难不成离了汾阳的地界,去京城申冤反而能成?” 华萧霁却蹙拢了眉,实在有些怀疑:“赵知州一来汾阳,丁点事没干,反倒被施良行的党从给排挤得一病不起,怎么突然就脱胎换骨,大有反败为胜的趋势了?我听你说起知州府衙的大公子,他能破获王家那起诡异命案确然也算明察……你说是他来劝服的王翁供证?” 于是这穷书生,像洞察了某些奥妙。 “我想,我得先去拜访一下这位赵公子。” 第84章 访见坎坷 华秀才拿定主意,次日便赶到了汾阳城。 他不是第一次来汾州府衙,但这回却不比过去是走先递状书的法定程序,华秀才在公堂的六扇门外,整了一整衣冠,可还没等他跨过朱漆横槛,就闻一声喝止,那站在门前当值的其中一个衙役,大步过来,叉腰瞪目:“什么人,莽莽广广就敢往衙门里撞,看你并不少哪只眼睛,怎么就看不清这朱漆大门共有几扇?” 秀才把自己打量了一遍,深觉气恼:小生明明文质彬彬,哪里就莽莽广广了? 不过他倒也知道这些州衙的皂吏,惯是难缠的货色,和兵痞子没有两样,秀才遇见此辈,可都是有理说不清。 故而也就回以温恭自虚:“生员华萧霁,拜帖求见学友赵舍人,望官爷能以通融。” 华秀才这两句话,是点明了生员秀才的身份,他和兰庭虽然素未谋面,可都已取得进学的资格,能够相互称为“朋友”,虽说两人的出身门楣相差甚远,可基于都是儒生,用学友的名义访见,一般情况下都不会遭到拒绝。 奈何的是衙门口的皂吏可弄不懂这些文绉绉的规矩,照旧是叉腰瞪目:“这里是公堂,要么接递状书,要么就带击鼓鸣冤的人入内,没听说把你什么学友的拜帖接传。” “这位官爷,华某可是生员,依礼,便是求访知州老爷,官爷也不应阻拦。”华秀才也被这皂吏蛮横的态度稍稍激怒,口气就挟带着几分生硬。 “什么生员,不就是个小秀才?看你这模样,还是个穷秀才,还没中举人呢,就敢在公堂门口来摆官威?也不撒泡尿照照自个儿,长着多大张脸,官爷我最腻烦就是你这起人,上赶着来讨好奉承,又端着清高的架子,不察觉满身的穷酸味,十里外就让人闻见倒了牙。” 华秀才受这番奚落,一张脸都铁青着直往下坠,既觉和这鄙劣势利的皂役争执有辱斯文,又觉忍气吞声更加狼狈窝囊,正不知怎么化解应对,却又有一个皂吏上前,扯着秀才的胳膊让开几步,这位倒是个温和的人,没有那样的蛮横。 “这位先生,您是要见赵知州的公子?那便不是为了公务,也别怪我们这些衙役不给方便,实在诸如这样的闲事一日间总有许多,若都当成件事办,跑断腿也忙不过来,天长日久的,有谁耐烦呢?先生是读书人,可更该明白与人方便自己方便的道理。” 华秀才也不是完全不通世故人情,听这话心里也明白过来,便向钱袋里,往手心倒出一枚通宝,想想又倒出一枚,递给那“和气”的皂吏:“官爷说的是,再请通融吧。” 没想到这回遭到的却是一个白眼,且还挨了“和气人”一推:“真是个穷酸货,上不得台面的东西,只拿两个铜板儿就想进这六扇门,还望着求见知州公子?也不抬头看看这青天亮日的,作的什么美梦。”说完还往地下啐了一口,险些没把那口痰,吐到了华秀才的鞋面上。 这下子华秀才就越发恼怒了,士可杀不可辱,是可忍孰不可忍,却正在这一触即发的时刻,他又听见了一个娇滴滴的声音:“这位郎君,可是要递状书讨公道?” ——原来是,尹小妹早先刚好路过六扇门前,准备着去集市里逛逛货行摊贩,买些胭脂水粉、泥人竹哨等玩意儿,转手卖给州衙里那些寻常出不了门闷得发慌的婢女,她惯常就不耐烦闷在车厢里头,仗着自己也不算劳什子大家闺秀小家碧玉,没那些繁琐的礼矩需守,便垂足坐在轿门前,手里也拿着把鞭子,佯作还能帮着驭车。 总之,尹小妹的视野就十分开阔,于是瞧见了华秀才被人刁难,灵机一动,赶紧上前询问。 尹小妹路见不平,华秀才十分感激,便把来意又再述说一遍。 “郎君是要求见赵大爷呀,那就不用和这些皂吏纠缠,不如跟了我去北门,我替郎君通传一声儿。” “姑娘能够替小生通传?” “当然能够,我就住在知州内衙里,只不过大爷现在恐怕不在内衙,但也没关系,我总能找到人替郎君通传就是了。” “如此,小生感激不尽。” “不过我虽能帮郎君这点小事,却因此耽搁了行程,往返一趟,也需要打点车夫些微好处,否则下回我出门,可就没这么便利了,我也不贪郎君多大便宜,不过是一阵到了市集,替车夫买碗茶喝。” 华秀才不由瞪目结舌:这世道怎么成了这样,皂吏兵痞就罢了,连小娘子居然也是如此势利,真真是“衙门六扇开,有理无钱莫进来”! 无可奈何的华秀才,只好再次摸出钱袋,考虑了又考虑,这回又多取出一枚通宝:“不瞒姑娘,小生确有要事需见赵学友,只是囊中羞涩,剩余一些铜钱,还要留着赁车返回住处,只能拿出这三文钱来,如蒙不弃……” “不弃不弃。”尹小妹倒不嫌钱少,笑吟吟地收入腰包,请了华秀才上车,还很热情:“郎君出了钱,该坐车厢里头,不用客气。” 待到了北门,尹小妹招呼着华秀才在门房里等,还让看门的仆从去倒了碗茶水来,又打发人去叫兰庭身边的汤回,她自己看在三文钱的“贿赂”上,也没有先一步离开,陪着华秀才坐等,又一边解释:“北门是往内宅的,因住着有女眷,不好让郎君入内,只能留在门房这里等,不过郎君放心,有我传话,大爷身边的书僮可不敢怠慢,等他来了,引着郎君去会大爷,我才去办自己的事。” 华秀才总算“老怀安慰”:至少这姑娘收了钱还能办成事,且态度没有让人心生不愉。 如此经过好番曲折,华秀才终于见到了赵监生,但偏偏在正主面前,这位彻底没了温言愉色,礼见后才一落座,脸就板得难看,开口便发牢骚:“老友相见一面,当真不易得很,使出两文钱愿请皂吏跑腿,都险些没有被杀威棒当头驱逐。” 华秀才这时以“老友”相称,可不是因为和兰庭之间已经交熟多年的意思,这也是儒生之间的称谓,若只是童生,不管年龄多大,都只能称“小友”,可他们都是已经进学的秀才,那么彼此之间就能互称“老友”了。 兰庭原不知道华秀才遭遇的羞辱,但其实也能猜到那些皂吏是何嘴脸,只道“门子冒犯”。 说来兰庭自来了汾阳,也确然日日都有不少“朋友”拜访,左不过是些虚伪应酬,他心里也并非就耐烦,可无奈的是兰庭到底是打算入仕的志向,总得顾忌着“矝傲狂妄”的诽责,少不了这些虚应世故,说来应酬了许多“朋友”,倒还没一个抱怨衙役刁难的,华秀才算是特别了。 更特别的是这位华老友,居然不是为了虚应,听他抱怨了几句,也就开门见山:“实不相瞒,华某今日来访,是为相识之人申冤,而那蒙冤的妇人,如今还在州衙的死狱中!” “等待复准的女囚,可是吴门蒋氏?”兰庭若有所思。 华萧霁的眼睛却是一亮,因为兰庭的回应似乎证实了他的大胆推测——赵知州的这位长公子,可不比得寻常的官宦子弟,虽然尚未入仕,但已经协佐着父亲处理公务,否则怎么能够单听一句,立时断定他说的就是东墟吴家命案,赵监生必定关注过刑事,或许是因主理刑事的通判胡端正是前知州施良行的门生,所以赵监生才如此关注刑案。 用意正是要从胡端身上,找到怦击施良行的把柄。 这属于权夺之术,不过华萧霁以为,若不趁权夺的契机,那蒋氏可就只有枉死含冤这一条绝路了。 又但愿如他所料,这位知州公子不仅仅是协佐父职,甚至于对于诸多大事,还会发挥决断的作用! 华萧霁深深吸一口气:“正是,敢问老友,可对此案了解几分?” 第85章 沈氏受辱 “东墟命案,受害者吴大贵,年三十有一,为柴刀砍击后颅而亡,经察,凶犯乃吴大贵之妻蒋氏,因与街坊焦满势通奸,为丈夫撞破,遂串通焦满势害杀丈夫吴大贵,案发后,焦满势畏罪潜逃,蒋氏被捕,如今在押刑狱,以待按察使上报刑部复核。”兰庭把他通过卷宗了解的案情简单总结。 “老友可觉此案实情正如卷档所录?” “据我了解,蒋氏本不认罪,反称丈夫吴大贵是被其弟吴二贵害杀,只是凶案唯一目证,也即吴母指供长子乃奸夫所杀,且焦满势又确然不知所踪,更兼焦妻等旁证,也证实焦满势乃案发当晚离家潜逃,经刑问,蒋氏最终服罪。”兰庭客观道:“虽有屈打成招的嫌疑,不过并无凭证证实蒋氏是被冤枉。” “这么说来,赵舍人是认同胡通判对此案的审断了?”华萧霁不由冷哼,连称谓也都转变,显示他的不满。 “已经审结的案件,若无家属状书申冤,一般不会重审,华兄若知此案另有隐情,为何不劝说蒋氏之子再递申冤的状告,使此案件能得名正言顺的重审呢?”兰庭不答反问。 却让华萧霁心头的怨气消褪了些。 “你既然知道吴大嫂之子云康心中不服,看来是私下调察过,不过既是如此,又怎么不知云康不过是总角之龄,父亲被害,母亲受冤,真凶还是他的叔父,帮凶竟是他的祖母!更不提此案,还关系到胡通判的渎职贪贿,真要让他一个稚子击鼓鸣冤,说不定非但不能救回他的母亲,还要葬送云康一条性命!”华萧霁说到这里,愤然起身,却是向兰庭长揖一礼。 “故而,只能是华某向老友举告,请托老友禀明知州,再察重审此一冤案,还无辜以清白,惩极恶以应罪,究办贪官污吏,以正律法严明。” 兰庭也的确打算把胡端作为突破口,刚刚发现吴家命案似有蹊跷,没想到就有“苦主”找了上门,他本就没打算在华萧霁的面前摆高架子欲拒还迎,是以虽在没有提防的情况下,生受了学友的一礼,立时便还了礼,只他还没来得及说答允的话,又听学友掷地金声般的承诺—— “老友若能相助于蒋氏母子,在下宁肯随佐老友,以十年为期!” 事后一直在旁边负责斟茶递水的书僮汤回,对这位主动上门求助且还自视甚高的华秀才满心的不以为然,前脚把人送走,后脚就冲兰庭抱怨:“小人就没见过这样妄自尊大的人,以为协佐大爷还能是委屈他不成?他有什么本事,要不是今日正好遇见了尹姑娘,根本就见不着大爷的面,这样的迂腐无能,能指望他成什么事!还说什么只有十年,十年之后他必须得再考科举,大爷白养了他十年,感情还是占了他的便宜,真真荒唐。” 刚说完话,脑门就挨了敲。 兰庭没好气的看着这位其实比他小不了多少的“僮子”,站住脚步教训:“你这年岁渐大,见识没见长,倒是把一双眼睛染上了势利?你说华郎君没本事,怎不想想他怎么就能断定蒋氏是受了冤屈?他早前说的那些凭证,虽然一件不算确凿,也指向了可疑之处,要若是此案由他担任主审,必定能够水落石出,单就这项才能,就胜过多少迂腐儒生。” “大爷竟还颇为欣赏华郎君不成?” “华郎君虽然有失练达,但品行正直,他因家境贫寒,常受吴大贵的接济,并不曾像那些自命清高的所谓士人,认为旁人的资助实乃应当,是心甘情愿对他的奉承投献,洋洋自得的领受,从来不思知恩图报,仅此一点,就值得欣赏结交。”兰庭正色:“你记好了,今后万万不能失礼华郎君面前,若让我知道,你这势利眼不改……” 他话还未说完,汤回已经急着往地上跪了:“小人不敢,小人哪里就敢势利眼了,小人只是愚钝浅见,不如大爷高瞻远瞩,小人知道错了,今后定把华郎君,也当爷爷看待!” 兰庭:…… 华君可知他莫名多了一个孙子? —— 当兰庭结识华君的同时,春归却在内宅唉声叹气。 原因是沈夫人今日获了薛夫人的邀请,兴致勃勃出门赴宴去了,春归因为仍在孝中,这样的宴会自然是无法参加,但她倒不是因为不能赴宴而愁闷,长叹声声的根由,是因另一个出门的人尹小妹引起。 话说稍早的时候,尹小妹兴高彩烈的来寻春归,说要去逛集,问春归有没事物需要捎带,春归因为正思谋着也该准备给未来小姑兰心的见面礼,但却发愁不知小姑的喜好,瞧见尹小妹,便想两个女孩儿年岁相若,兴许尹小妹知道兰心的喜好呢。 哪知尹小妹一听“兰心”二字,便惊跳后退连连摆手:“晓低劝大奶奶可别妄想讨赵二姑娘的欢心,就二姑娘那刁蛮劲儿,目中无人的性情,大奶奶便是送她一座黄金屋,她照样也只回应横眉冷对,既废心思,又废钱财,说不定还是自寻的奚落,认真没那必要。再说,我可从来远着那位小魔星,哪里知道她的喜好,这回晓低可真帮不上大奶奶的忙。” 说完拔腿就跑,生怕春归强求着她硬要多问的模样。 春归寻思,尹小妹偶尔虽然有些言过其实,总不至于无中所有,看来未来小姑确然是极其不好相与、刁蛮任性,然而偏偏这位小姑,却是兰庭的胞妹,亦为朱夫人所出,春归怎么也绕不过和小姑的和睦相处。 先不说日后相处的事,单就这见面礼,难道又得去问兰庭? 春归一筹莫展、犹豫未决,又听闻沈夫人赴宴归来的消息,便把这件颇有些烦难的事暂时摁下,依礼,她需要前去拜问一番沈夫人今日出门是否一切顺遂。 不过薛家的宅邸,距离州衙仅仅只有三里远近,未出一坊,相邻两牌,这点子路程自是出不了什么波折,拜问也就仅仅只是形式。 没想到的是春归人还站在门帘外,就听见门帘里沈夫人不无怨气的声嗓,竟像窝了一肚子的怒火回家,正在发泄呢。春归就又犹豫,不知该不该这时打扰,奈何正好文喜挑了帘子出来,已是避不开了,春归也只好硬着头皮进去。 只见沈夫人倒是已经换下了出门的穿戴,着一身家常的半旧袄裙,乌鸦鸦的发髻上只簪一攒象生花,歪在炕床上,虽有郭妈妈替她扇着风,面颊却是通红,也不知是热着了还是气着了。 她寻常每待春归,都是和颜悦色,这会儿子却没心情顾及儿媳,兀自还生闷气。 倒是郭妈妈怕春归尴尬,也拿得准沈夫人的脾性,笑着说道:“大奶奶快来劝劝夫人,不过是为些轻佻无知的妇人,生了这么久的闷气,奴婢嘴拙,怎么劝也不能让夫人消火。” 又果然非但无用,倒像把沈夫人心里那门红衣大炮给一引子点炸了。 “费氏她有什么了不起?她丈夫胡端,区区通判而已,见了老爷,还不是要恭称一声上官,就凭她,也敢嘲笑我沈家根基浅薄,比不上她费家是世代书香、累世宦族!”也不管出糗的事怕不怕惹春归笑话,沈夫人干脆把今日所受的种种怨气,倾诉了个干干净净。 原来今日薛夫人召集的宴会,并不是有关寿庆抑或婚典这样的大事,只因现下的礼法风俗,虽规束女子以抛头露面为耻,将女子局限在内宅,可婚后的妇人到底不比待嫁的闺秀,相较要减少许多限制,尤其是贵族女眷,为了各自的夫家,又兼子女的姻缘,少不得来往应酬,是以除了大宴宾客之外,门第相当又或家族素有来往的女眷之间,偶尔也会召办宴会雅集。 薛家是汾阳的高门世族,而沈夫人是知州家眷,薛夫人自然不会有意怠慢、明显生疏,且今日的宴集,薛夫人既然请了费氏等等官员家眷,就更不可能独独把沈夫人给遗漏了。 却是连薛夫人都没想到,随着荣国公被皇上申斥,汾州官场的争斗已经越演越烈,连女眷间的闲聚,都至于争锋相对起来。 第86章 不得消停 要说来沈夫人虽说是皇后娘娘的嫡亲妹子,性情还真论不上跋扈嚣张,寻常也不是目中无人骄狂自大的作派,只是她确然在幼年的时候,因为家世普通,乃布衣平民,没有接受过大家闺秀的教育,这论来也不算什么,因为如今的礼俗讲究“女子无才便是德”,就算出身名门望族的闺秀,倘要是遇着了迂腐的父母,说不定也是目不识丁。 对于女子而言,没有才华不会被人嘲笑,名节有损才会成为众矢之的。 可偏偏因为沈家出了个皇后,从一文不名转而荣华富贵,世人便对沈家的女子有了莫名其妙的挑剔,明面上不敢说,私底下却都嘲笑沈夫人言行粗俗,不能知书达礼,是个目不识丁的文盲。 沈夫人也尤其在意旁人的议论,又生来就有不服输的气性,故而也曾发奋读书,一度比那些想以科举入仕的学子还要刻苦,奈何终究是天份不够,耐性也不足,终究难成才女。 家世和才学,这俨然就是沈夫人的两根心头刺。 只是这些年来,随着她嫁入太师府和太孙的册立,渐渐没人再触沈夫人的两根心刺,有如来了汾阳,虽说常和荣国公夫人争锋,对方也不是用家世、才学怦击。 偏偏今日在薛家的宴集上,通判胡端的妻子费氏,就敢当面奚落嘲笑:“薛夫人办此雅集,请咱们几个一聚,原本是为品鉴瓶花、书画,又或古曲、棋弈。虽说是给沈夫人下了邀帖,可真没想到沈夫人竟也会有兴致,要知今日,可没准备着让那些伶人来这唱戏说书,怕是会让沈夫人觉得无趣了。” 可不就是说沈夫人庸俗不堪,没有她们这些世族出身的女子,才望高雅? 薛夫人听着刺耳,作为主家,当然不能放纵费氏的冷嘲热讽,导致客人吵闹起来,一番转圜,那费氏也有所收敛,哪知待宴会结束,一行人告辞离开时,费氏偏又拉着同知、主薄等属官的女眷,对沈夫人进行了“围追堵截”。 话就说得更加难听了。 “也难怪沈夫人如此热衷雅集,当初可不因为在雅集文宴上,沈夫人因祸得福,才有如今的造化。自从夫人婚配赵太师的长子,豫国公才真正扬眉吐气,逢人便夸耀,说养了两个好女儿,一个母仪天下,一个得嫁名门,又果然是豫国公府的荣耀,满门男儿子弟都不用上进,只靠女儿就能尊贵无双。” ——听沈夫人叙述至此,春归也不由心中一震,因祸得福?难道意指朱夫人被休那桩旧事? 可郭妈妈也连忙阻止了沈夫人毫无必要的叙述,帮口把费氏狠狠数落了几句。 春归眼看着沈夫人稍减了几分怒火,才笑道:“夫人真是生性仁厚,让妾身钦佩心折。” 这马屁拍得没头没脑,实在牵强附会,却把沈夫人的心念成功转移,挑眉斜睇着春归:“我哪里仁厚了,又何处让你心折?” “夫人明知费娘子之流,是因心生妒嫉才这般尖酸刻薄,不当面还以厉害让狭隘之辈更加难堪,岂不是生性仁厚?但夫人听闻此辈弄舌,侮及尊长家门,心中自也难免气恨,还能隐忍着,只在暗里生气,抱怨几句,那就是更加仁慈心肠了。” 这原是花言巧语,春归却满脸真挚,把肺腑之言的架势演得格外逼真,不单是沈夫人,连郭妈妈竟也把持不住“扑哧”笑了出声,屋子里的气氛才终于是一松。 “夫人看看,奴婢就说只要大奶奶一劝,多大的怒气也不值一提了。”郭妈妈重重扇几下风,以期彻底熄灭沈夫人的怒火。 “春儿说得不错,这些人,确然就是心生妒嫉,我还能和她们比较谁更尖酸刻薄?”那才成了小家子气上不得台面的蠢妇! 见沈夫人是真转怒为喜了,春归正要转移话题,没想到沈夫人却拍炕而坐,眉梢一挑计上心头:“今日薛夫人设宴相请,论来我也当还个东道才是礼节,一样儿的雅集文会,春儿你帮着我筹办起来,你再帮我想想法子,定得让费氏等等属官女眷都来赴会,我偏要让她们看看,究竟是谁不识风雅。” 春归怔住:我都做了什么? 郭妈妈似也不赞成沈夫人和费氏等人置气,提醒道:“夫人难道忘了,大奶奶可还在孝中,不能饮酒作乐。” “不让春儿饮酒作乐,只是让她替我把这雅集筹办起来,当日就算陪同,她是我儿媳,在一旁斟酒布菜不算违礼吧,儿媳侍候婆母,体现的也是孝道,看谁敢有诽议。” 春归:我到底说了什么做了什么?! 垂头丧气归去,一张苦脸两道愁眉,坐着窗前活像一根皱巴巴的凉瓜,发一阵呆,才把青萍叫来将今日的遭遇择重要的一说:“原本想着几句俏皮话试着让夫人消火,却没想到引火烧身,夫人这哪是想筹办雅集呀,摆明是为出口恶气。” “大奶奶也不必愁,女眷之间的言辞争锋原也是常有,看着虽然紧张,往往各自也都能把握分寸。”青萍倒是不以为怪。 “我也是想问问你,可知道费娘子的根底,我只听说她籍居京城。”春归听沈夫人的口吻,主要是恼怒费氏,所以便把这位做为主要调察对象。 “费家确乃世族,但也并非高门显望,不过这位费娘子,论来也算圣德太后的晚辈,是以很有几分矝高,人缘并不算好。”青萍在脑子里回忆了回忆,仍有几分不确定:“仿佛费娘子的舅母,是圣德太后长嫂的娘家姑表亲。” 又是一个有后台的人,虽然这后台有点绕。 “太后……应当会更加顾惜皇后娘娘吧?”春归问,以便在和费氏舌战时拿捏尺度,不用怀疑,沈夫人让她陪随在旁斟茶倒酒,不是为了折腾她,而是打算以她为先锋,在费氏嘴下扳回一城。 “圣德太后为今上的嫡母,圣慈太后才是今上的生母。”青萍也很能委婉回应。 春归越发成了一根皱巴巴的凉瓜。 她听明白了青萍的意思,圣德太后只不过是皇后名义上的婆母,应当不会更加顾惜便宜儿媳的妹子,也许在意的是费氏这位“一表三千里”。 几经迟疑,春归还是决定向兰庭求助,她实在资历浅薄,入门不久,难以做到在各大家族、利害关联之间游刃有余,分寸尺度说起来容易,掌握却实在艰难,她并不认为费氏当面就能把话说得如此难听,在沈夫人主动进攻时,费氏真会把握分寸。 没想到兰庭竟然也是毫不在意:“费氏再怎么矝高,早已不是少不更事的年纪,她今日这样逞强,又哪里是为了口舌之快呢?她是有意而为,要和我们家楚河汉界,夫人恼她无礼,辉辉帮着夫人出口恶气也是应当,尽情发挥就是,不用顾忌。” “迳勿言下之意是,胡通判至今还对前任知州唯令是从?” 兰庭见春归稍经点拨便如醍醐灌顶,微笑表示认可:“施良行是胡端的座师,胡端要是背弃了他,那可就得受千夫所指,连仕途都要被葬送了,所以胡端是回不了头的。” “可要是施良行当真违犯律法,难道胡端仍要助纣为虐,这才算不负师生之义?”春归蹙眉,表示很不能理解所谓的官场规则。 “这也是多年的弊病了,什么乡党同籍,什么座师门生,都如天生一系,腐儒满口的仁义道德,却往往无视是非黑白,说到底,不过为自己的罪错私心,找个冠冕堂皇的借口罢了。” 兰庭亦对此类所谓的原则表示不屑。 “既是如此,那我可真就听夫人授意行事了。”春归只觉如释重负,她倒不怕和人比试口才,无非有些担心分寸尺度罢了。 “我有一件事,其实也需辉辉帮忙。”却又被请托上了。 春归怔怔:今天到底是什么日子呀?! 第87章 逼得积极 兰庭还未把请托说出口,就见春归呆呆怔怔愁肠百结的模样,便想她当真是期望北窗高卧、壶里乾坤的清闲自在,奈何是嫁给了自己,就难免营营逐逐、劳力费心,于是他就先存了几分愧怍,又带着些许宽抚:“其实也不是多么重大的事,也就需要知会你一声,我是想让莫问小道长,帮忙测字寻人。” 怎知春归心中更加一片“哀鸿遍野”:这还算简单?莫问那个骗子哪里能测字寻人?若没我替他圆谎,那些故弄玄虚装神弄鬼的手段还不被大爷你一眼拆穿,今日真不知撞了什么邪,麻烦事一件接着一件。 但公道的说,春归不得不承认从兰庭的视角看来,这还真不算一件事儿,甚至根本不需自己出面,大约他是认为莫问是通过自己才结识,所以不能相瞒罢了。 “迳勿想让莫问寻谁?”春归认命的暗叹一声,紧跟着振作精神,装作好奇刨根问底。 没办法,谁让她决定要听从那劳什子玉阳真君的指令,帮助那些心存妄执的亡魂,才不得不借莫问这小神棍的口。原本一个谎话就需要一堆谎话来圆,更何况这本身的谎话就可能要继续利用下去。 “辉辉看上去似乎不想过问。”兰庭还是看穿了春归的勉强。 “哪里哪里,我是因为夫人的嘱托忧心忡忡,这才面带愁色,不过既是迳勿的事,那也跟我的事没有两样,我们可是夫妻,当然要齐心协力并肩共进。”春归一边甜言蜜语,一边用力睁着眼,好显示自己的一片挚诚。 恰巧是半张面容,迎向廊外斜阳,她的眸仁明媚,如水珀流光,是兰庭过去的光阴里,不曾为之惊艳的姿采,纵然三春秾艳万紫千红,也无法掩没的瑰姿艳逸。 兰庭这次清楚的意识到,他因这美色当前,有刹那的心猿意马,需要避开眼睛冷静冷静,才能不露破绽的回应问话。 刚才她问的是什么来着? 最终兰庭不得不握拳抵唇干咳两声以掩示其实不那么明显的尴尬后,才能如常的从“不速之客”华萧霁说起,把东墟命案的简单叙述,却到底还是露出了“神不守舍”的端倪——竟依然没说他请托莫问测字,究竟是要寻什么人。 不过春归听闻了这桩关系两条人命的案件,倒没了麻烦上身的焦虑,相比起助着沈夫人和属官女眷口舌之争,她显然更加乐意把精力放在“锄暴安良”的事体上。 “可是迳勿就因为那位华郎君的一面之辞,难道就真信了此案存有蹊跷?”春归因为并没有见过华萧霁,所以还有保留意见,毕竟世上并非没有发生过妇人勾搭外男,害杀丈夫的罪恶行径,不能因为蒋氏是位于弱势地位的女子,就相信了她是被冤枉污陷的说辞。 “我起先翻阅此案的录薄卷宗时,心中就存疑惑,据审察,案发地点是在吴家,案发时间又是半夜三更,就算据吴二贵供诉,死者吴大贵当晚是在他家饮酒,起先也说了要在他家留宿,但兄弟二人的居宅,原本就是彼此紧邻,蒋氏哪来的胆量竟敢在家与奸夫苟且,这也太易被丈夫撞破了。又别说吴大家只有一进院落五间瓦房,住着一家四口人,上有寡母下有一双子女,虽不算逼仄,却也论不上富绰,怎有通奸偷情的便利?” 眼看着春归先认真下来,兰庭也不再心猿意马,两人讨论案情时说到那些暧昧的词儿,倒谁也没有窘迫尴尬。 “是有些不合理。”春归颔首。 “据华君所言,案发当晚吴大贵和蒋氏的长子云康,隐隐约约听见吵闹之声,起身往屋外察看,却见父亲吴大贵已经倒卧院子里,身边丢着一把柴刀,还染有血迹,争吵的人正是他母亲还有祖母,因为蒋氏的屋子门窗都紧闭着,云康看不见里面的情形,只听见蒋氏不知在斥责谁是杀人凶手,吴母却反斥蒋氏血口喷人,威胁她不许声张,跟着又是扭打的动静,蒋氏显然不敌,哭喊呻吟,这时云康才听见祖母低喊一声‘二贵你仔细着轻重’。” “死者的弟弟当晚在蒋氏房中?”春归惊道。 “这是死者长子的说法。”兰庭补充道:“吴云康尚还是个总角稚子,但想必还算聪慧,见父亲惨死,母亲受迫,便悄悄开了院门跑出去,但他到底还是个稚子,慌乱间也不知应当如何是好,好在想到了父亲生前的好友华君就住在附近,于是跑去求助,可当华君赶到现场时,应当是吴二贵已经发觉了侄儿的外出,情知事情已经难以隐瞒,竟抢先一步报了官,待官府来人,双方各执一词,一时之间也分辨不清孰真孰假,把吴二贵、蒋氏都关押刑问。” “死者之子的证供说,最先并没有听闻祖母斥责蒋氏串通外男谋害亲夫?” “是,不过当官衙的人赶到,吴母就一口咬定蒋氏才是凶手,吴二贵是事后赶到。”兰庭并不奇异春归也能发觉其中的蹊跷,经过王家命案,他已经认可春归的“探案”能力:“华君正是因为吴小郎的叙述,怀疑蒋氏是被冤枉,吴二贵才是害杀兄长的真凶,他提出的另一个辅证是,被胡端定为奸夫的另一凶手焦满势,在畏罪潜逃之后,他的妻子竟然在暗中照济蒋氏的一双儿女。” “这也不算奇异吧,说不定焦妻因为吴小郎的父亲是被丈夫杀害,难免自责,怜惜吴家兄妹没了父母照顾,于是弥补一二。”春归把人心往善良处想。 “可是焦满势潜逃后,焦妻同样是孤身一人,抚养一儿一女,境遇大不如前,比过去增添多少艰辛,难道她就一点不埋怨焦满势通奸蒋氏,败坏原本的平静美满。”兰庭摇头道:“多数人的本性,总会率先追究他人的过错,除非焦妻根本不信丈夫和蒋氏之间存在奸情,否则怎么会完全不怨蒋氏这个祸因,她若对蒋氏心怀恨怨,又怎么能在自己也深受其害的情势下,暗中照济蒋氏的儿女?” 春归不得不承认兰庭的怀疑也有道理。 “今日我答应了华君的请托后,便立即禀明了老爷,再次提审蒋氏。” “她怎么说?”春归忙问。 “她承认了自己的罪行。” “啊?!” “但对于案情,蒋氏完全不能清楚明白的供认,只反复哭诉,说她已经签字画押,求不再严刑拷打,无论我怎么安抚,她都有若惊弓之鸟,看来是关押日久,且又受过刑问,连神思都几近崩溃,似乎癫狂而不存理智。” “蒋氏成了这情状,此案岂不更加难以审明?”春归叹道。 “只能先让阿庄替蒋氏诊治,看看是否会有好转,另外,还有一个关键人就是焦满势,我听尹先生说,先嗣兄遇害一事正是莫问道长通过测字揭露,所以才想着能不能再请道长相助,尽快找到焦满势。” 春归撑着额头,好半日才想到了一个借口稍作推脱:“测字寻人,需要测问者是失踪人的亲属,据莫问说,他也要先看其亲属的面相气运,才可能准确断定生死吉凶,但迳勿能否确定焦妻肯不肯配合?要若她担心焦满势的确就是真凶,且还多少记念着夫妻之情,只怕不肯眼看焦满势落网,让两个孩子彻底失去父亲。” 兰庭细细一想,眉头便稍稍蹙了起来,显然因为春归的提醒而烦恼。 “不如咱们这回再次分工合作,又比试较力,且看这回谁能率先察明案情。”春归这回是当真表现积极了:“焦家由我负责,我和莫问争取察实焦满势的去向,我还可以向迳勿举荐一人,便是孙世兄,据迳勿说,东墟吴家命案发生在旧岁,那时是施良行担任知州,这案子又是他的党从胡端负责主审,倘若真有冤情,胡端应当会掩盖罪证,要从参与此案的吏员中问询实情便不容易,但孙世兄却是可信之人,迳勿不如问问孙世兄,当时他有无发现蹊跷之处。” 不能枉顾人命,也就不能推脱察核此案,但又不能让兰庭发觉莫问这个“作假”,只有这个办法,才能两全其美。 第88章 焦家母子 汾阳城郊的东墟,历来是农户、军户、匠户等等杂居之地,可虽则是籍别复杂,但在保甲制的约束下,倒也并非常生械斗纠闹的事,要说来这十多、二十年,难免有哪家的媳妇红杏出墙,哪家的兄弟手足阋墙,此类伤风败俗的丑闻,却也久未发生杀伤劫掠这类恶性案件,所以自从吴家命案发生之后,实在很让东墟的四邻街坊议论了一阵。 又焦、吴两家,就东墟而言,家境又都是比上不足比下有余,非那特别引人注目的门户。焦满势名下有五十亩良田,二十亩桑地,雇着两户佃农替他出力,他的爹娘都已过世,和弟弟也分了家,不过两家仍是比邻而居,走动得亲近,焦满势的长子今年满十四,小女儿却才刚过了十岁,老婆焦大嫂身体原就有些病症,据说在焦满势畏罪潜逃之后,焦大嫂重病一场,卖了二十亩良田、十亩桑地才请了医术高明的郎中,用名贵药材总算保得一条性命。 家里没了男人,且因为那起命案,外头少不得好事之人指指点点,焦大嫂无事便再不肯出门,也把一双子女约束得严厉,三口人安安静静的过着日子,寻常除了和隔壁的弟妹走动,也就只有一家族亲。 这家的男孩焦小郎,七岁上下时也送去了学堂念过书,有科举入仕的志向,且已经考取了童生,本来已经计划参加院试,这时也因为家变而耽搁下来,他倒也听教,陪伴母亲闭门读书之余,又学习着经管农事稼穑,早早就接过了养家立业的重担。 此日下昼,焦大嫂坐在屋檐下,做些缝补的活计,焦小娘坐小杌子帮手替母亲扇风,母女两一抬眼,就都能瞧见书房里半开的窗户内,焦小郎正襟危坐拿着册书本看得入神,将院子里那棵槐树荫中的蝉吵,似乎也都充耳不闻。 可忽然一阵门响,打破了这个院落的平静。 少年放下书册,妇人放下针线,连小姑娘都把团扇放在了膝盖上。 母子三人一时间都有些发怔,抬眼的抬眼转头的转头,六只眼睛一齐盯着两扇大白天也下了栓子的院门,仿佛虽说还不知道何人到访,就已经预料又有一场祸患的忧惧。 “阿母,还是让我去吧。”——当焦小郎抢先一步出了书房挡在焦大嫂面前的时候,这句话更是带着几分决然的意味,又看他整了整网巾理了理襟袖,才迈着沉重的步伐走向院门,那架势越像要去慷慨赴义了。 而门外的柴生,打扮成风尘仆仆的模样,胳膊上挎一个包袱,用土灰色的带子绑扎紧裤脚,脚上的鞋子几乎没被磨穿露出脚趾来,一脸的胳腮胡让他看不出少年模样,他本又生得健壮,这一打扮,让焦小郎误以为叩门人比自己要大出十来岁。 “这里可是满势大哥的宅屋?”柴生一开口,也果然将儿子只比自己小个两、三岁的焦满势称兄道弟。 “正……是。”简简单单的两字,焦小郎却在当中拖也个长音,足证心底的忐忑不安了。 “那你应当便是我大侄子了。”柴生呵呵笑了两声,挺起胸膛便一脚进了院门,全然不把自己当作外人般,三两步就站在了搂着女儿,侧身回避的焦母跟前,揖见道:“二位也定然便是焦大嫂、大侄女,兄弟在这里,给大嫂、侄女问好了。” 别看柴生一副江湖莽汉的做派,其实心里也在暗暗打鼓,拿不准莫问小道指点他的这套言行,能不能把一家三口给糊弄过去。 但事实证明莫问小道在弄虚作假的门道上,还真懂得不少技巧。 焦家母子虽然忧心忡忡,对待柴生这位不速之客很不热情,却并没有怀疑来人是经过了一番伪装,完全没看出他其实是个少年人。 “郎君认得外子?”焦大嫂依然是侧着身,似乎还把焦姑娘更往怀中紧了一紧,连一点侧脸,都不肯让不速之客瞧去。 “弟在太康,有幸结识了焦大哥,虽说时间不长,只觉相逢恨晚。只因弟在太康开罪一个地霸,不得不出外避祸,是想往太原投靠叔父去,原本劝着焦大哥和我同行,兄弟间互相照顾,只可惜……焦大哥因为病痛,经不起奔波了。”一路说话,柴生一路摘下了胳膊上的挎袱,两下解开,取出几块碎银子来:“这是焦大哥托我转交给大嫂以及大侄子,说他没法子再照顾妻小,心里愧恨,要是这回身体能好转,定会悄悄回来看望,大嫂子及大侄子、小侄女,定要珍重,如此焦大哥虽然流落在外,心中也总算是安稳的。” “这真是我父亲托你转交的?” 却是当焦小郎刚刚才问出这句话,焦大嫂就一把将那碎银子夺在手里,又立即侧身:“大郎快些谢过这位郎君,好生送走吧,莫再耽延了客人的行程。” 柴生几乎是被撵出门去,他也无可奈何,只能把焦家母子的态度如实转告春归知情,却也是当然没有想到他走之后,还有个亡魂继续留在焦家窥望的。 渠出自从焦小郎赴汤蹈火般的去开门时,就觉得这家人简直风声鹤唳、草木皆兵,真像做了天大的亏心事时时担心着报应的模样,再看他们对待柴生的态度,更加诡怪,此时当然瞪大眼竖高耳全神贯注,不愿错过一分一毫的情况。 她只见焦小郎慌里慌张的关好院门,却听焦大嫂的嘱咐开了院墙上的一扇角门,过去不久,就见一男一女从角门跟着焦小郎过来,开口把焦大嫂喊“嫂嫂”,想来应是焦满势的弟弟、弟妇了。 “刚才来了个人,说是大郎他爹在太康,还和他是称兄道弟的交情!”一句闲话没有,焦大嫂立即开门见山。 “怕不是哪来的骗子吧!”焦二叔道:“如今东墟一带,谁不知道大哥逃亡在外,指不定就有那蒙面丧心的混账,编造一番大哥在外头病难的话,来讹诈嫂嫂手头的财物。” “真要是个骗子,我也就不用这么担心了!”焦大嫂急忙取了碎银子,给焦二叔瞧:“你们瞅瞅,那人说是大郎他爹托他转交,还带给我们几句话,让安心渡日。” 焦二叔的脸色就很古怪起来。 焦大嫂哭道:“这些日子以来,我心里就没有一天踏实的,梦里头都在担惊受怕,真不知是造了什么孽,才落得接二连三的报应,别说指望,怕是我也就要不得善终了。” 焦二嫂忙上前安抚:“嫂嫂可别这么说,造孽的都是那些赃官污吏,我们能有什么法子?还不都是为了吃饱穿暖,为了儿女子孙不受饥寒,上天有眼,才不会把报应落在嫂嫂头上。” “嫂嫂怎么没有指望呢?”焦二叔也安慰道:“大郎不就是嫂嫂的指望?我们这样的门户,何曾想会养出个能读得进书,考得童生的孩子,要不是……大郎这时只怕就是生员秀才了!也不要紧,不就是挨上三年吗?等大郎进了学,考了功名当了官,今后就没人敢再欺凌咱们焦家!” 渠出眼看着被寄予重望的少年,虽才十四,但因为父亲离家,就梳起发髻带起网巾的“一家之主”,他这时一声不吭垂眸而立,尚且青涩的面容,似乎蕴积着难以言诉的悲凉,而毫无回应母亲、叔父那凝重的期望,像懂得担当,又茫然应当何去何从,像一直盯着影子看,就能看透自己的心中所想。 这个焦小郎,是在悲痛什么,又因何犹豫呢? 渠出突然有些同情这少年,胜过当初对王家三姑娘的同情,可这同情又来得有些莫名其妙。 难道是被美色所惑了? 渠出紧紧盯着少年的面貌…… 怎么可能,这少年也就是眉清目秀而已,还没莫问小道的脸白呢。 渠出有些嫌弃的收回目光,重新全神贯注,正听焦二叔出谋划策:“不用管那不速之客了,最多不过于,是汾州换了新上任的知州老爷,怀疑咱们还和大哥暗中联系,使了人来暗中试探,我和族伯可是都打听过了,这位赵知州,可是和胡通判等些属官都不对付,大哥的案子是胡通判审的,赵知州格外关注些也是情理当中。” 原本低头不语的焦小郎,却忽地抬起脸来,仿佛因为焦二叔的推测,十分期待的模样 第89章 吴家夫妻 春归听完渠出的叙述,眉头紧紧蹙在一起。 “你也觉得很怪异吧,就算焦满势和蒋氏通奸,合谋杀人后畏罪潜逃,犯事的是他,他的妻儿做何这般惧怕?通奸杀人罪又不比得谋逆,得把家人连坐族诛。又就算焦妻痛恨丈夫和别的女人勾联,犯下死罪,让她和儿子受人指点议论,乍听闻有人得知丈夫的行踪,她不闻不问,焦小郎却不能也不顾父亲的好坏吧,就算是装,也要装出几分担忧的模样,要不可得被指责不孝了!我听焦二说,焦小郎的志向,可是科举入仕,他已经是童生了,应当知道其中的利害。” 渠出憋不住,把她认为的蹊跷先说出来,倒有了几分和春归会商的心思。 “且柴生走后,焦妻立即把这事知会焦二夫妇,应当往常,和夫家小叔、弟妇的关系就很是和睦亲近,既如此,要心里真有怨气,数落几句焦大也是情理,却半个字没有,只是忧愁自己会遭报应……”春归实在想不通:“她能遭什么报应呢?死者吴大贵就算真是被焦大害杀,焦大也不可能是得了妻子的指使呀。” “又连焦二,既不埋怨焦大,也不关心焦大人在何处!”渠出指出。 “兴许是他们真和焦大暗中联系,明知焦大不会在太康,更不可能身患重疾,所以才一点也不关心担忧。” “若真是这样,那胡端就没有断错东墟命案了,吴大贵就是因为撞破了蒋氏和焦大之间的奸情,被奸夫淫妇杀害,焦大畏罪潜逃,蒋氏没能脱身,企图污陷吴二贵好教自己逃脱罪责也没得逞,被明察秋毫的胡通判关押待死。”渠出话虽如此,但显然不觉此案真是这样简单。 “那么焦二嫂说全是赃官污吏造孽,又是为何呢?”春归摇了摇头,显然也不觉得此案单纯。 渠出飘着近前,纵管除了春归,没人能听见她的言语,也存心把语气低沉下去:“费二说等他侄儿当了官,费家再不受欺凌,似乎暗指有人欺凌了费家。” “那便只能是指东墟命案,焦大是被冤枉,可焦大却为何逃跑,他们当初又为何供认焦大是畏罪潜逃呢?”春归百思不得其解。 “或许是胡端,或许是别的什么人,有意置焦大于死地,焦家惹不起这势大的仇家,只能选择让焦大逃亡躲过这场杀身之祸。” “可焦大表面上和吴大贵无怨无仇,甚至两人都算不上认识,假设焦大和蒋氏之间并无奸情,为何吴大贵一死,他立即意识是有人要陷害他,连夜逃亡?且焦大不过是薄有产业的庶民,怎么会和胡端这样的州官结下死仇?” “兴许不是得罪胡端,仅仅只是得罪了衙门里头的某个司吏,胡端只不过断事不明,被底下人蒙蔽,断错了案子而已。”渠出提出一个可能:“这地方上,各种猫腻可有不少,往往可怕的不是阎王,就是司吏、衙役一流小鬼。” 且一地政务,相比赋税水利等事,刑案司法处于次要地位,主理这一类别的官员就难免吊以轻心,如同东墟命案一类,民杀伤民,无关君国社稷,无涉达官显贵的寻常案件,绝大多数都是草草审结。渠出的假设不是没有道理。 “总之我们现在得出的结论,是焦大家眷知其下落,且很有可能焦大不是凶手,那么蒋氏也有极大可能清白无辜,反之,蒋氏的证供可信,凶犯必定也只能是死者的弟弟吴二贵。”春归叮嘱道:“有劳姑娘,这些天必需盯紧焦家,要想还原真相,还是要找出焦大的下落,听他怎么说。” “这我省得,不用你一再提醒。”渠出抬着下巴:“另外,你家相公那边也已有了行动,今日尹寄余可是亲自走访了东墟,问话死者的四邻亲友,我顺脚去探了探风,你想不想听都打探出什么来?” “我问相公不也一样?”春归很不以为意的样子。 “我还偏要告诉你!”渠出又犯了倔强,也不管春归是不是在装模作样,又来了一番竹筒倒豆子—— 却是说尹寄余今日完全不同于柴生,是打着州衙书吏的幌子光明正大往东墟去,挨着询问吴家的四邻,又说这些布衣百姓,原本对官吏都存着忌防之心,也怕生事,往往都不愿意多嘴多舌,换了旁人这样去察案,找得到蛛丝马迹才有鬼,可尹寄余却很有他的一套,虽说亮明白了身份,可温文尔雅的谈吐极快就打消了众人的忌防心,再经一番动之以情,先打动了过去和蒋氏走动亲近的一个妇人,长吁短叹说一番话。 “我们两家,是前后脚一齐办的喜事,那时节我和阿蒋同为新妇,年岁也相近,性情也相投,一来二去就好得像打小认识的闺中好友了。但我可没阿蒋那样的好运,她家相公虽说是匠户,祖上没有良田桑地积传下来,却有一身好力气,又有造办舟船木工的好手艺,人也勤快,看着五大三粗,却还细心体贴。吴家大哥靠着自己,攒下也算丰足的家业,这么些年了,就没让阿蒋吃一点苦头的,阿蒋也是个懂得惜福的人,自嫁进了吴家的门,上头侍奉公婆,对相公也是体贴入微,后来有了儿女,一日间为了老老小小操劳,尚觉得是她的福份,半个字的抱怨也没有。” 那妇人也的确是满脸的羡慕:“我们这样的人家,自小养在父母家中时,听的就是嫁汉嫁汉穿衣吃饭的教诲,就不懂得什么琴瑟和谐你侬我侬,只以为四邻都没差别,男人都是养家糊口粗声大气,女人呢,也就是操持家务生儿育女,单只看着东墟一带,唯有阿蒋,她年年生辰,可被她家相公记在心里,每逢年节也惦记着她,时时就买了衣裳首饰回来讨娘子的欢心,阿蒋一回不小心扭了脚,大贵连地都不让她沾,端了饭去床边喂给阿蒋吃,入了冬,阿蒋洗衣,大贵瞧见了,二话不说就替了阿蒋,男人做这些家务,反让女人到屋子里暖炕上歇着。” 尹寄余问:“娘子可知蒋氏和吴母之间关系如何?” 吴母可是唯一的证人,也正是她指供的蒋氏和焦大通奸,害杀亲夫。 “阿蒋是个和气人,纵然吴老娘有些挑剔,可谁家婆母也都是一样,把儿媳视若亲出的可少之又少,磨擦那是难免的,但阿蒋也不和婆婆置气,更不说大贵虽然孝顺,暗里也心疼着媳妇,就算吴老娘有心责难,也有大贵领着,阿蒋受的委屈算少了,她对吴老娘倒是真心实意,吴老娘有回病倒,阿蒋一连三月衣不解带的照顾,为这样还小产了。” 妇人很笃定的告诉尹寄余:“要说阿蒋和那焦家男人……我死都不会相信!原本就是一南一北,根本就不沾边儿的人,虽说都住在这一片,阿蒋却鲜少出门乱逛的,怕是连焦家男人长什么眉眼都不知道!且大贵和阿蒋夫妻这样和睦,多少年了,硬是脸都没红一次,怎么会谋杀亲夫?!阿蒋定是被冤枉的!” “吴大贵和吴二贵兄弟间有没有矛盾?” “吴二贵从前在外头跑营生,也不知他如何,三年前才又回来,媳妇也是在外头娶的,那年吴老爹死了,吴二贵要去外头闯荡,吴老娘点了头,兄弟两个就分了家,但大贵是个厚道人,见兄弟离家多年,屋子没人住,破旧不堪,就出钱替吴二贵把屋子重建好,吴二贵也看似收了心,跟着哥哥到处揽活计,帮打下手,兄弟两倒也友悌。只是阿蒋说,仿佛旧岁时,兄弟两闹了些矛盾,我也听见他们吵过几回,但仍在一处干活,并不像反目的模样。” 只是妇人很快又补充:“可自从大贵出事,阿蒋被困牢狱里,吴二贵接了吴老娘去家侍候,他那媳妇张氏,可没少和吴老娘斗气,日日里吵得个沸反盈天,指着吴老娘的鼻尖,专挑难听刻薄话辱骂,却待吴二贵一回家,那婆娘又变了模样,唉声叹气淌眼抹泪,反倒她像受了不少委屈。” 总之就是为了蒋氏打抱不平:“吴老娘也是自作孽,该她被恶人磨,只可怜了大贵的一双儿女,现下没爹没娘的,虽说还有处屋子安身,饮食衣用一应都没了人照管,吃了上顿没下顿,大贵夫妇两这些年的积蓄,定是都被吴二贵给谋夺了去,否则那两个孩子,日子也不至于过成这副境地。” 第90章 孙宁之证 此日春归还从兰庭口中,听得了关于东墟命案的不少内情。 “要说手足反目以至于让吴二贵对兄长痛下杀手,仿佛确然缺乏诱因,据尹仁兄询察得,吴家兄弟二人,旧岁时是因吴大贵院子里种植的一棵枣树起了争执,也不知为何,吴二贵忽然要让吴大贵把那枣树砍伐去,吴大贵却因枣树是祖父亲手栽种,就不愿意,兄弟两为这事争执起来,还惊动了里老调解,都说是吴二贵无理取闹。可纵然兄弟两在命案发生之前发生了矛盾,但总不能吴二贵真为了一棵树,就生谋害人命的恶念吧?”兰亭不是信不过华萧霁的证辞,但他经过问察,却对吴二贵杀兄的动机产生了疑惑。 “那吴二贵和焦满势间,是否存在仇隙呢?”春归问。 “两家人虽然都住东墟,但各处东西向的二牌,自来就没有交集,我看卷宗,吴二贵否定他和焦满势交识,无论吴家的甲邻,还是焦家的甲邻,也都作证二人确然没有矛盾。” “那焦满势有没有其余的仇家呢,尤其是衙门里的官吏?” “经察,焦满势和吴大贵虽说在居住一带家境还算殷实,不过靠的都是自身的勤俭,不是依靠歪门邪道积蓄的家业,焦满势性子虽说有些急躁,但也没有和旁人出生过激烈争端,吴大贵就更是个正直仁厚的品行,二人应当都没有仇家。” 却一个无端丧命,一个负罪在身不知所踪。 “那迳勿就没察问出任何蹊跷么?”春归也是一筹莫展,想不通吴大贵因何丧命,又是什么人陷害的焦满势。 “蹊跷也是有的。”兰庭喝一口茶,才继续往下说:“辉辉向我举荐了安世兄,没想到我向他请教,安世兄果然对东墟命案有所印象。” 孙宁字自安,“安世兄”正是指他。 春归也觉惊喜:“孙世兄当真留意过此案?” “据安世兄称,当时他正好任刑房的书办,也还记得当初报案人确是吴二贵,安世兄和仵作接了差遣赶去吴家,刑房司吏问案时,吴母、吴二贵与蒋氏也确然各执一词,但吴老娘虽说一口咬定长子为蒋氏、奸夫所杀,却说没看清奸夫的长相,吴二贵更说他听见响动赶过来时,奸夫已经不见踪影,只见母亲在打骂蒋氏。” “那又怎么能牵连了焦满势的?” “东墟虽由州衙管辖,可吴家命案起初并没有引起胡端的关注,依据地方上的惯例,他这堂堂通判也的确无需亲自审理此案……”兰庭却说起了州衙官员们的职责,没有照顾春归急于断案的心情。 “我知道,好比州县发生的刑案,一般都是由推官审理,但因为东墟是属州衙管辖,而通判又对辖区内的刑案讼事都负有职权,也完全可以决断亲自主审,不过一般来说,除非案情重大,关涉广泛,否则通判更加注重粮运、家田等等事务,而不至于审断刑案。”春归打断道。 “辉辉竟知官员职能?” “也是父亲在世时,随口同我讲解过几句。” 兰庭:看来岳丈大人是完全把春归当作了承祧家业的继嗣培养呀,连官场中事,都在其年幼时就有授教。 他也不再顾左右而言他,惹得春归更加着急,颔首道:“原本的舒推官,也询问过四邻,认为死者吴大贵和蒋氏夫妻恩爱,更加采信蒋氏的证供,怀疑凶手乃吴二贵,奈何蒋氏并没有亲眼目睹吴二贵杀人。” 据蒋氏交待当时的情形,是她和丈夫已经息灯安歇,半梦半醒时听见院子里有响动,蒋氏还以为是进了贼,吴大贵推开窗户一瞧,骂了一句“二贵这浑人怎么偏就和祖父栽种的枣树过不去”,原来半夜三更,竟然是吴二贵从角门里过来,正挥刀砍树。 吴大贵就披衣出外阻止,蒋氏心里忐忑,在窗子里支着耳朵听,便闻兄弟两吵闹起来,她更加不安,也穿好衣裳出去劝阻,没想到待她出去时,已见丈夫躺倒血泊之中,吴二贵呆呆站在一旁,蒋氏惊叫一声赶上前察看,丈夫已经没有知觉,她冲着吴二贵哭骂,却被也已惊醒出屋的吴母喝止,母子两把她连推带搡挟制进入房间,吴母威胁她不许“污陷”小叔,蒋氏不从,且坚持要去告官,遭到了母子二人的阻止。 蒋氏怎是对手?竟被吴二贵打晕,等她醒来的时候,却已经是吴二贵去告了官,孙宁等等刑房的吏员正在录问证供。 双方各执一词,但因为吴老娘是吴大贵的生母,她咬定是蒋氏杀人,向四邻哭诉蒋氏的淫恶,可怜她长子被害,次子也被冤屈,一番寻死觅活,好不悲凄,倒也让一些邻居可怜起吴老娘的处境,舆论便也有了蒋氏是真凶的一说。那舒推官眼看就要到任,担心处理不好防碍了升迁,便越发犹豫起来。 “舒推官一时难断此案,就被胡通判明正言顺的接手,又正是因胡端的审理,才察清蒋氏是和焦满势通奸,趁丈夫去了二叔家饮酒夜宿的便利,邀奸夫上门偷欢,不料吴大贵回家撞破奸情,蒋氏因而被吴大贵殴打,而焦满势为了脱身,拾起院子里的柴刀砍击吴大贵后脑,致其死亡。而吴二贵也供诉,当晚他邀兄长饮酒,正是因为枣树之争心怀愧疚,打算弥合兄弟之间的友悌,谁料酒酣耳热之余,兄长却一改固执,突然说要砍伐枣树,并不由分,提了二贵家中的柴刀,就经两家院墙上开的角门回去,没想到撞破了妻子的奸情,因而丧命。” “胡通判究竟是怎么察实的案情呀?”春归仍觉满头雾水。 “说是蒋氏不堪刑讯,自己招供了,且又有焦妻等人辅证,此案就这样‘确凿无疑’的审结,就连蒋氏变供之前,那套原来的供辞都被一笔勾销,不久,舒推官就调职离汾,要不是安世兄正好参与了此案的前期察勘,我甚至不知此案前后还存在这多歧差。”兰庭冷笑道。 春归也是蹙紧了眉头:“听着倒像是吴母的证供不清不楚,意图只是为了让吴二贵逃脱罪责,才把长子吴大贵的惨死归咎于指控次子的儿媳蒋氏,所以她起初的供辞,才说并没看清奸夫样貌,倒是这案子被胡通判接手之后,才把奸夫确凿为焦满势。” “安世兄和当初参办此案的仵作也有交情,而他之所以对此案格外关注,正是听那仵作提起胡端曾经召他询问过案情。” 衙门里的诸多差役,要数仵作的地位最是低贱,那仵作被堂堂通判召见,受宠若惊的心情可想而知,只道胡通判是尽职责,于是把那晚出值的事仔仔细细说了一遍,就提到他往吴家的途中,经过焦家门口时,刚好撞见了一个熟人,那人是家住东墟附近的郎中。 结果没过多久,吴家命案水落石出,凶犯竟是蒋氏和奸夫焦满势,仵作深觉讷罕,隐隐猜测不知自己提供的线索是否成为断案的关键,一回饮多了酒,就对孙宁提起,孙宁要比仵作敏锐不少,他根本不认为蒋氏就是真凶,更加相信舒推官一开始的直觉,蒋氏无辜,二贵弑兄! 不过孙宁只是怀疑,他没有能力察明事实更加不能赈救无辜,他只是一介吏员,且毫无入仕的希望,就算已经察觉不平,也只有悄悄的感慨和同情。 直到兰庭向他提起这桩旧案。 “如此说来,假设吴二贵是真凶,蒋氏和焦满势都乃无辜,那么必定是胡端这一州通判陷害二人,而为吴二贵开脱!”春归深觉诡异:“可胡端与吴二贵非亲非故,与蒋氏、焦满势也无仇无怨,他身为朝廷命官,为何行此违法乱纪的事?!” 这案件既是在胡端手中才水落石出,且还是他有意模糊档录卷宗,那么渠出先前假设诸如“下吏狡言”的原因就不存在了,一定是胡端故意把这桩命案断成如此结果,没有证据显明他和蒋氏、焦满势有仇,那只余一个动机,就是为了让吴二贵脱罪。 要么就是胡端受贿,但吴二贵并不具备让胡端枉法的贿资。 另一个可能就是吴二贵乃胡端的亲朋故交,但这显然也不存在。 见春归的眼神俨然“求知若渴”,兰庭却摊了摊手:“这回我也还是一头雾水,完全找不到线索。” 春归失望的长叹一声。 却是暗忖:无论如何,吴家母子也是极关键的,只要此案重审,他们必定会坐立难安,如让渠出前往窥望,不怕不能确定他们是否有罪,说不定这回,我真能领先一步比迳勿更早察明案情。 第91章 内庭彪悍 这晚兰庭回到卧房,仍为了东墟命案烦难,他提笔,就着砚中的余墨,把一张白纸上,一边思虑着一边写下了数行字。 胡端——包庇吴二贵——原因不明。 吴二贵——真凶——动机不明。 吴母——证人——包庇吴二贵——污陷蒋氏——长子已亡,不忍次子亦领斩决。 蒋氏——受陷——指控吴二贵。 焦满势——受陷——原因不明——行踪不明。 兰庭又想到春归的话,在焦满势这一行后,加上文字:其妻小全然不关心下落,疑似知悉行踪——命案当晚,家中曾有郎中出入。 又把“郎中”二字重重勾画出来。 然后兰庭就搁了笔,在灯火之下,长久的蹙眉沉思。 待再次提笔之时,先是往吴二贵那一行添加:为枣树争执——此动机太荒唐但仍不能忽视。而后又把胡端、吴二贵、焦满势三个人名,都勾画出来。 人的行为不可能完全没有动因,也就是说,胡端和吴二贵、焦满势之间必然有不为人知的联系,且那个在案发当晚出入焦家宅院的郎中,也许就是破解这一切的关键。 兰庭忽然有了想法,他这回仍要采用引蛇出洞之计,不过却先要打草惊蛇了! 因而在次日,通判胡端立时便觉焦头烂额起来。 先是他家下人来报,郎中郭广无端被书吏尹寄余登门质询,追究去年十月初七夜里,为何事往东墟焦家,郭广虽应付过去,心里却实在着慌,所以寻到家中去讨主意。 胡端正在惊疑不定,又听差役禀报,在押刑狱的蒋氏竟然被赵知州的长公子奉手令而提出,据说竟是把这待死的囚犯送到了州衙的内宅!!! 这下子胡端哪里还坐得住,直要闯见赵知州,却闯了个空——知州大人下昼时竟又生病症,回了内宅,请医看诊去了。 从前胡端可以不管此类托辞,并乐见上司的消极怠工,但今日情形却不一样,胡端万万不能善罢甘休,于是纠集了不少党从,气势汹汹就拥往内宅而去。 这时沈夫人正好与春归在商量宴请的事,听禀报,大发雷霆:“我道费氏怎么敢这样猖狂,原来在她身后,还站着个同样狂悖无礼的丈夫撑腰,胡端这厮,枉为朝廷命官,竟然目无法纪,老爷可是他的上官,他却全然不放在眼里,竟然纠集党徒私闯上官内宅,他是要造反吗?” 春归:…… 冲撞上官怎么就成了谋逆大罪,夫人把老爷当谁了?这话要搁在太祖、成祖时期……春归打了个冷颤,暗忖着我什么都没听见。 说来太祖、成祖距今已经过去了二、三百年,春归自是没有亲身经历过那时的世道,不过她却听爹爹说过,“文字狱”这由头可就是太祖始创成祖发扬光大,话说太祖时,有个官员,给儿子取名“思元”,结果就被判了死罪,而且族诛…… 皆因前朝国号为元,思元是想干什么?这样的人,必须谋逆必须族诛。 在“思元”一案后,有个大臣因为说了“承蒙厚爱”的话,紧跟着人头落地。 太祖的认知,那大臣也在怀念着“大蒙古国”的厚爱。 此类血案不仅仅只是两起,在太祖、成祖二朝,可谓司空见惯,后来在不怕死的多位数代礼部官员前赴后继下,终于确定了词句准则,规定什么字必须忌讳,才在一定程度上限制了君主借口文字狱随意斩杀臣民的恐怖事件。 但像沈夫人这样的说法,仍然是会引来大祸临头的——倘若君主想要追究,这就是个确凿的罪名。 不过“君主追究”这个前提应当并不存在,所以春归虽然觉得沈夫人当真口无遮拦,却也没有杞人忧天到了劝止婆母小心言辞的地步。 万一沈夫人喝出“我姐是皇后不敬我不敬我夫家就是造反”的话,又要怎么办? 禀事的是郭妈妈,也全然不把沈夫人的话当作忌讳,并非郭妈妈没这意识,也实在当今天子确然不比他的先祖列宗,是个性情温和慈悲为怀的君上,尤其对待沈皇后,情分更加不一般——沈夫人嘴里无论说出什么话,即便叫嚷着要弑君,如果仅限于叫嚷的话,今上也不会追究惩罚。 其实也不要说今上慈悲为怀,当皇帝的,多数都做不到一视同仁,像先帝在位时,某位妃嫔做了首宫怨诗,就获“诽上”的罪名被处死,父兄连座处以斩决!然而宠妃刘氏毒杀皇嗣谋害朝臣,竟然被先帝“呵呵”一笑嗔斥“淘气”便不了了之。 所以“君主想要追究”是个必然的前提。 春归在打了个冷颤之后很快就淡定下来,听郭妈妈继续禀报—— “可不正应了夫人这话?老奴活了几十年,在京里什么达官显贵没见过,竟都不如区区的一州通判夫妻两威风八面!那位胡相公,带着一群属官,拥在二门外,信口栽污大爷霸奸罪妇,为美色所诱妄顾国法,他原话怎么说来着……对了,是说大爷行同狗豨!” 沈夫人冷笑道:“胡端这是急了,才成了狂犬胡乱攀咬呢,那罪妇蒋氏,跟庭哥儿的婶母年纪相仿,比我还要年长几岁,美色所诱?真不怕笑破人的肚皮,必定是胡端干了丧尽天良的坏事,眼见要被拆穿,就狗急跳墙。” 说着沈夫人就来了兴趣,一把拉了春归就往外走:“老爷称病,现下也不好出面,虽说兰庭的本事,自是不怕被胡端那起子下官给真刁难住,我就担心有个万一,胡端等以身压人,咱们一同去,要真兰庭顶不住,我也好及时出面镇镇场子,你也学着些。” 春归低眉顺眼的被沈夫人拉着走,心说:正合我意。 这回有了沈夫人打冲锋,听墙角也能光明正大了。 可出乎意料的是沈夫人完全没有偷听墙角的打算,也根本不是为了事防万一,她询问得兰庭正在二门里的一处偏厅遭受“造反派”的质问,领着春归就昂首挺胸地直闯入内,反是把那一堆属官、司吏惊得手足无措,好像他们倒成了一堆小媳妇,冷不丁被闯进的两个男人吓得不及回避。 春归也不知谁是通判谁是同知,只猜打头那个三十出头的官员或许是胡端,当几个须鬓花白满面“沧桑”的官吏跌脚悲叹“抛头露面、成何体统”的时候,这位竟瞪着沈夫人一本正经地诵起了“内外各处,男女异群,莫窥外壁,莫出外庭”的女论语…… 不知道的看这架势,还以为他是沈夫人的父辈呢。 小偏厅里有了一时的混乱,官吏们的批斗对象转移为沈夫人和躺枪的春归,兰庭反而被冷落一边没人搭理了。 沈夫人在世族女眷面前自愧辩才不如,经常都被挤兑得不能反驳只生闷气,在一帮男人面前她却十足自信,没等“女论语”继续往下念,就冷哼两声:“诸位都闯到我家内庭了,还有脸用男女有别的话来教训我?你们既然开口礼法闭口德行,那就解释解释,纠集这大一堆人,擅闯知州内庭搔扰家眷是什么礼法什么德行?!” 春归垂着眼,看似乖顺的站在一边儿,实则当真不敢去看那帮被沈夫人反驳的腐儒此时神色何等精彩,她怕会忍俊不住笑出声来,但这样的场合是应当保持严肃的。 “并非下官等人冒犯尊府家眷,实乃听闻赵州尊的公子私纵死囚,将罪妇庇于内庭,这成何体统?下官等这才赶来求谒州尊,还望州尊能据从律法,训止令郎有违礼律之行,将死囚蒋氏遣还拘狱。” 很厉害,一口就咬定了兰庭的罪名,不分青红皂白就栽上顶违法丧德的大帽子。 沈夫人怒火三丈:“什么私纵死囚,你口空白牙就敢污陷我家大郎,我看明明是你们这些人断错了命案,冤判了无辜,听说老爷要复审此案,才做贼心虚倒打一耙!” 话音刚落,就听一个长胡须老头跌足哀叹—— 赵州尊竟然将公堂政务告诉内宅女眷,真是骇人视听、荒唐不经! 第92章 各自求援 春归到底忍不住忧心忡忡的偷瞥了一眼“长胡须”,她实在担心这位受不住刺激倒毙当场。 兰庭留意见春归的神色,几乎忍俊不住,他也不打算靠着沈夫人的彪悍平息这场风波,是以不再袖手旁观,请了沈夫人落座,才转身面对那帮气得胸膛起伏不定的官吏:“因有生员举告东墟命案有失公正,家父方才决意重审此案,怎知提审蒋氏,却见她状似癫狂根本无法问清案情,几经思虑下,家父以为事涉人命及律法公允,听授圣令而不能轻疏失职,方才决定请医者替蒋氏诊病,只是今日家父体感不适,才由兰庭持手令往狱中提人,又因要将蒋氏安置在内庭,故而才不得不知告内庭主母,并非夫人窥涉外政,还请诸君莫生误解。” 事实情况是兰庭明知一将蒋氏提出死狱,必然会打草惊蛇,引起胡端激烈抗议,便告知父亲大人如何应对众人的质疑,哪知赵州尊根本不赞成兰庭的行动,奈何无法阻止,于是干脆装病继续做他的甩手知州,因而兰庭才不得不亲自去提蒋氏,又出面和这些官员辩争。 “东墟命案乃本官亲自审结,凶犯蒋氏业已认罪,且此案已经上报,只待提刑司回文便押蒋氏去刑部核刑处决,怎能仅凭着一介生员的举告,就要重审此案?” 春归看向说话的人…… “女论语”果然就是胡通判。 “你都把那可怜的女子刑讯逼供出了癔症,还敢说什么断案公允,律法作何规定死囚必需皇上核准批署才能处决,就是担心你们这些贪官胡乱断案,害无辜百姓冤死刑场。”沈夫人把对费氏的一腔怨气,全都倾泄在胡端的身上,这对男女一个枉妄人命一个气焰嚣张,都不是好人! “夫人乃内眷,也难怪不知律法规定,公堂之上审案之时,当疑犯狡言不认罪供,可以刑讯,蒋氏在公堂狡辩,本官依律用刑,拶指不逾两次,笞立亦未过三,何言逼供?”胡端傲然挺胸,看也不看沈夫人一眼,十分鄙夷一介女流竟然屡次插嘴公务。 兰庭又道:“胡通判既知律法,又何故质疑家父重审此案呢?如今提刑司回文未至,人犯既然尚未押往京城,为免冤错,在汾州审断分明方为法理,难道要当人犯押往京城,亲属往刑部喊冤,再发往重审以至于耽延司法更加应当?” 胡端这通判既是初审官员,当案件有疑,由他的上峰赵江城主持重审本就是应当的程序,当然胡端也有权抗议,不过作法是采用奏章的方式在朝堂上打官司,聚众闹闯知州内庭的行为就显得无理取闹了。 不过现在无理取闹的官员不在少数,兰庭也见怪不怪。 “就算赵州尊要重审东墟命案,也不该把囚犯蒋氏藏于内庭,如此怎能免除瓜田李下!”胡端怒道。 “犯妇蒋氏乃本案关键,因犯癔狂之症神智不清,理当替她诊治,这也是为了断清疑案公允所需,然心疾不比普通病症,更加讲究静养而忌防刺激,蒋氏若仍在狱中接受诊治,怎能好转康复?就算是将她暂且安置在外衙,脱离牢狱,也难免失于照顾,不利病情的康复。”兰庭也是振振有辞:“虽说有违惯例,却也是事出有因的权变,蒋氏暂留州衙内庭,万万不可能逃脱,胡通判若真有自信断案公允,又何必纠缠于此类细枝末节?” “赵公子这是要坐实本官错断命案冤屈百姓了?”胡端脸色更冷。 “不敢不敢,家父重审此案,也是为了避免胡通判的官声受损。”一听就是敷衍。 但胡端也知道在此纠缠下去不可能逼着兰庭遣还蒋氏,反而被沈夫人胡搅蛮缠,要真去皇上面前告他们一状,说他们私闯州衙内庭意图不轨,就算不会因此获罪,也是一桩笑话有辱斯文。 只好气哼哼地暂时罢休了。 这边兰庭谢过了沈夫人,和春归一同回到居院,就等着胡端的异动,未久便得到了消息,说是胡端立遣了两路人,一路往东墟去见吴二贵,一路去了户房和户房司吏窃窃私语。 吴二贵那头就罢了,春归寻思着横竖有渠出守着,说了什么话她转头就能一清二楚,但她对于那位叫做郭广的郎中,实在是有些闹不清情况。 “案发当晚,他出现在焦满势家中本来已经有些古怪,怎么一找他问话,他就立时向胡端通风报讯?但据孙世兄所言,从前蒋氏的证供也一句都没提起郭广,他应当和吴大贵遇害没有干连才是。” “这郎中确然有些古怪,不过我暗中摸了他的底,得到的反馈是他并没有什么劣迹,有些贫苦人家实在无钱请医,若遇危急之症,他倒也愿意出诊,由得穷人拖欠着诊金并不追逼。” “且那胡端,不急着和刑房的司吏串供,反而找上了户房司吏,这又是个什么名堂?” “我暂时也解不开,还是等等尹、孙两位仁兄的消息吧。”兰庭看上去倒沉得住气。 又果然不久,就有了回音,却是户房司吏正打算焚毁薄录时,被当场捉包,尹寄余察看了那薄录,上头记载着焦满势去岁时,被定为了东墟一片征收秋粮的粮长,只是后来因他潜逃,没法完成征收,户房不得不择了别家,可这原本是合情合理的事,那司吏哪里需得着焚毁文档? 春归只觉满头雾水,兰庭的神色却渐渐凝重起来,他也不顾已经暮色四合,仍请了尹寄余和孙宁两人会商,自是不便前来居卧之处,仍是在今日“舌战群儒”的那处偏厅。 当兰庭说出了心中的想法,尹寄余和孙宁都是瞠目结舌,好半响,尹寄余才道:“要证实这一推测不难,只需拘了那郭广来逼问。” “他乃无辜百姓,就算有所隐瞒造成蒋氏蒙冤,怕也是因为胡端这个官员的威胁不得以自保,逼问便要动刑,但严刑酷罚不应用于无辜百姓。”兰庭却不赞同尹寄余的提议:“如何证实我的推断,咱们再从长计议,不过如果我推测不错,胡端一定不会坐以待毙,眼下之急,是要想好对策应付他的反扑,老爷这个时候还瞻前顾后不敢出面,尹兄和我都是白身,没有力量抗衡众多州官,所以必需外援。” 而一如兰庭所料的是,当胡端得知户房司吏被当场捉包,果然气急败坏,就要端出通判的官威去尹寄余这个区区书吏手中抢人,及时被他的一个门客劝阻住:“户房司吏怎能不知胡言乱语的攀咬,对他自己更没好处,焚毁文书值什么刑罪?不过就是暂时免了职差,只要别驾您还在,怕今后就没了他的好处?这些吏胥,都是奸滑人,他们知道轻重好歹。” “我也是被赵江城逼得心急了。”胡端一脸的晦气:“赵家和许家乃世交,赵太师在世的时候,可就和袁阁老政见不和,赵江城一起复,偏就接手了汾州,必定是紧盯着施公不放,想找把柄陷施公于不利,而东墟这案子,却偏就……当初也是我一时想得简单了,不提防竟然会闹下这大的后患!” “在下听着别驾的话,早前州尊竟然是称病,反而是大公子出面应对,这情形仿佛有些怪异呀,说不好州尊并没有拿定主意,是那尹寄余和赵大公子在旁游说,才教州尊半信半疑,若真是这样,想要挽回平息就半点不艰难了。”门客倒是看出了知州大人的态度有怪异之处。 要说来像赵江城这样的官员,考取进士后走的就是翰林清流的路子,从未外放为官,根本就不懂得地方“惯例”,多靠的是属官和尹寄余一类的僚客替他谋划处办公务,原本应当是一任无惊无险安然过去,调回朝中再任京官,当然,有的州府长官,也会带携子侄历练,所以如同兰庭一样替拿主意,其实也算不上什么咄咄怪事。 咄咄怪事是赵知州压根没打算带携子侄历练,但无可奈何必须服从儿子。 所以无论胡端,还是他的门客,至多只能怀疑赵知州仍存疑虑,还没有坚定主张。 门客便继续出谋划策:“周使君可是袁阁老的姻亲,只要别驾委婉书告,让周使君知悉此案关系重大,由提刑按察司出面重审,说不定赵州尊就不敢和上官争锋了,又就算他仍不退让,也得递奏章向朝廷申辩,他虽有许阁老撑腰,可别驾不是还有袁阁老和施公助阵?” 胡端便一拍大腿,决定去信求援。 第93章 蛇蝎之人 渠出在得到春归的指令后,此刻也正伫在吴家窥听,她已经基本判断吴二贵就是弑兄谤嫂的凶手,对于这人自然严肃审视,见此三十左右的男子,虽说生得相貌堂堂、体格魁梧,眉宇间却凝聚着一股子躁气,一看就不是个仁厚人。 盘着腿坐在炕床上的吴老娘,此时正在哭哭啼啼:“也怪你这混账,对你的嫡亲兄长怎么能下那样的狠手?你大哥对你还要怎样,那时你要分家,你大哥把家里的多半积蓄都给了你,你在外头晃荡这么些年,赔光了本钱,你大哥可曾说你半句不是?我唠叨两句,他还替你说话,说在外头谋生本来就不易,他劝不住你,让你吃了苦头,如今好容易你想明白了,愿意安安生生留在汾阳,让我不要再责怪你。又出钱出力,给你建房盖院,又带携你去做木工,你会什么?也就是给你哥打个下手,工钱上你大哥可曾亏你半文?为多大点事,就为一颗树,你居然就敢下杀手!” 渠出:这下好了,案子破了,凶手果然就是吴二贵,可这是个什么动机,为树杀人? 却听一声暴喝,吓得渠出差点没有魂飞魄散,原本好端端的站在地上,一下子飘上了房梁。 暴喝的人正是吴二贵。 他不仅暴喝,还掀翻了炕桌,原本只是眉宇间有几分躁气,此时眼睛却都布满了狠戾:“母亲既怪我,当初就不该替我遮掩,就该指证我把我送去死狱!” 吴老娘被吓了一跳,缩在炕角,哭声越大了:“我就两个儿子,你大哥已经没了,你要再有个好歹,让我怎么活?我真是做了什么孽,虽然从来就知道你脾性不好,尤其是喝了点酒后,就更犯混使性,可我也从来不想,你居然敢害人!还是你的兄长……” 话说到半打,却见门帘掀了起来,傍门站着一个水蛇腰、桃红面的妇人,她手里捏着把团扇,指甲染了凤仙花汁,微微的拉起唇角,但又不带笑意:“老娘你可是小看了你的儿子,他就算没喝酒,也敢杀人呢!这些年在外头,他手上的人命也不只一条两条了。” 一句话就把吴老娘给骇得瞪大了眼,妇人才摆着腰缓缓地进来,远远坐在一张椅子里,放了团扇,拿起茶吃,待放了茶碗才说到:“你急什么急?多大点事值得这样上火的,不就是那个姓华的秀才,帮着你侄子那小东西出头,要告你这叔父杀人么,这件事到了这地步,又不是关系到你一个人,胡通判帮了手,连施老爷也脱不开干系呢,胡通判今日遣人来,不过是给你提个醒,让你留心注意罢了,咱们现在,可都是一根绳上的蚂蚱,谁也不能隔岸观火。” “要不是你这天杀的淫妇蹿掇,二贵也和他兄长闹不成这地步!”吴老娘怒视着妇人。 渠出忖道:这怕就是那张氏了。 “发火有什么用,发火大伯就能活过来?”张氏斜眼睨着吴老娘,不无鄙夷:“老娘也该想想了,大伯留下那些积蓄,一多半都给了施七爷,这才通融得夫君逍遥法外,现下若不过了这道坎,钱白使了不说,夫君还得赔上性命,老娘你还指望着大嫂从牢里出来,不计前嫌替你养老么?” “行了!”吴二贵这才冲张氏一喝,不过语气听上去却比喝老娘时要温柔许多:“你和她一个老婆子磨什么嘴皮,还是替我想想,怎么过去这一道坎。” “那司吏不是转达了胡通判的意思,让老娘去府学里闹,斥那替蒋氏出头的穷酸秀才也是个败坏斯文的奸夫,他要是还不想被革生籍,就该知道不能再淌这滩浑水。按我的意思,这还不十分牢靠,最好再把吴云康这祸患给除了,任凭赵知州怎么审,再没有半点凭据,还奈何得了夫君。” “你这个无恶不作的淫妇,自己生不出孩子来,竟还要害我吴家这根唯一的独苗,真真作了什么孽,我家招来你这样一个祸害。”吴老娘听张氏出的主意,扯着脖子就嚎啕大哭,又连连用拳头捶着炕床。 渠出对这老妇人却无法生出半分同情来,冷嗤道:“只把儿媳不当条人命,活该被这毒妇苛虐。” 但吴家三口子却听不见渠出的指责,那张氏也压根不在乎吴老娘的嚎哭,她靠着椅背,斜睇媚视:“你还舍不得吴云康这独苗?却不想他这侄儿要把叔父往死里祸害,眼里又哪里有你这位祖母,只有他的亲娘呢,夫君只要被判了死罪,老娘还想着你的好儿媳好孙子给你养老?醒醒白日梦吧,夫君现今才是你唯一指望得上的孝子。” “二贵,二贵!”吴老娘去拉儿子的胳膊:“可不能听这淫妇的唆使,再害了你的侄儿。” 吴二贵却是把胳膊重重的抽了出来,脸都没往老娘这边侧向些微,直冲张氏:“要这个时候对云康动手,我可不是更加说不清了?” “害怕什么,他这些日子,为了和他妹子有一口肉吃,不是日日去阳城河里摸鱼?只消留意着避开人,把他往河里一推,说他是踩失了脚,被冲进河里淹死谁能不信。” “真真是个毒蝎心肠、灭绝人性的东西!”渠出窥听至此,气得飘起老高,直接穿过了房顶出去,一阵风般赶往府衙,连忙的把吴二贵和张氏的毒计告诉春归。 春归听闻,也坐不住,急着要去提醒兰庭小心防备,怎知却打听着他竟然领了尹寄余和孙宁出衙,也不知眼看着已经入夜却去了何处,又甚至彻夜未归居院。 直等到次日,春归才又打听得兰庭领着乔庄正替蒋氏看诊,她赶紧过去,在院门口却正撞着黑着张脸的翁爹大人,春归道了万福,也只得了冷冷一哼的回应,难道父子两又生了争执?春归目送着翁爹怒冲冲的背影,也就只在心里忖度了那么一下,就把莫名其妙吃了冷脸的冤枉气抛在脑后。 这院落是靠内庭的西路,也建着凉亭养了一池的锦鲤,正有一树紫薇明艳似火,原本极为适合闺秀居住,不过沈夫人膝下没有女孩,所以此时闲置着。 春归进了院门,一眼就瞧见凉亭里坐着三人,似乎乔庄正在问话,蒋氏却仍旧畏畏缩缩,她已经换了身洁净的衣裙,发髻也经过了梳整,整个人看上去极为消瘦,避了脸,目光空洞,没有回应乔庄的问话,却留意见了春归的步入,只是把眼睛轻飘飘的看过来,又连忙回避开去。 春归虽说忧心着吴小郎的安危,还不忘先关心一番蒋氏的病情。 “身体倒没什么大碍,手上的伤也已经愈合,不过心病积重,不能回应问话,逼得紧了才答一句也是答非所问,还得缓缓的开导安抚。”兰庭低低的告诉春归,又问她:“我听汤回说你昨晚遣了人问我去向,可是有什么要紧的事,我原也想着待阿庄问诊结束去寻你,不想你就找来了。” 春归原本考虑着是否应当避开蒋氏,只见她这情状,恍恍惚惚不像能听得进耳交谈,似乎又没有避开的必要,便也低应道:“我是忽然想了起来,那吴二贵若真有弑兄的歹狠,如今听说罪行大有可能败露,会不会狗急跳墙不利吴小郎这人证。” “据蒋氏之前的供辞,吴家兄弟之间并没有深仇大恨,若吴二贵确是真凶,也只能是纷争时错手杀人,未必就真有狠心再去伤害侄儿。”兰庭的回应却是不以为然。 春归正要急着争辩,却见兰庭暗暗关注了一眼蒋氏的神色,她心中跟着一动,也改了口吻:“听大爷这么说,许是我当真杞人忧天了。” 兰庭也没在此处久留,唤过婢女来交待了几句,便和春归离开这处院落,刚出院门,春归便问:“迳勿是疑心蒋氏的癔怔是假装出来的?” “刚才她听闻吴小郎或有危险,神色就是一变,应当虽说经过了刑讯,还不至于彻底失了智昏,我猜她心里是有什么顾忌才假装迷怔,只万一我这回猜错了,逼问得太狠,也怕真加重了她的症状反而不利察明案情,还是当寻机会再行试探。” 兰庭又颔首道:“至于辉辉所言的担忧,我也已经想到了,昨日便先安排了可信的人手暗中防护。” 春归这才彻底放心。 第94章 如此雅集 夫妻两一路往自家居院走一路说话,春归又再提出了华秀才会受谤诬的“担忧”。 “经我打草惊蛇,胡端已然作动,故我几乎能够笃定此案他必存枉法,只是一时还想不通那吴二贵一介庶民哪里来的门道贿赂胡端,让他堂堂一员州佐不惜枉法循私。”兰庭再度认可了春归的担忧:“胡端遣了人手去吴家,应当是让吴二贵抑或吴老娘出头谤诬华君,以期逼得华君撤诉,此计也能称得上是釜底抽薪了,不过我也已经有了对策,昨晚出门,就是去找华君商量接下来的行事,辉辉放心,咱们不会让胡端得逞的。” 春归想起渠出提供的情报,吴二贵贿赂的人似乎被称施七爷,张氏也说若是翻了案,连施良行都会受到牵连,这两个姓施的人,应当才是胡端枉法循私的动机,无奈她通过魂灵窥闻得来的消息却不能向兰庭如实相告,只能提醒道:“胡端既然是施良行的党从,也许是听从指使才枉法。” “这些内情,倒不愁没法从那起子赃吏口中审问出来,目前也并不是关键。”兰庭颔首。 “我早前来的时候,正巧遇见老爷出来,看老爷的神色似乎很是恼怒。”春归关心道。 兰庭蹙眉:“父亲是听说了昨日夫人与官吏们争执的事,更不赞成把蒋氏庇于内庭,又埋怨我为了此桩刑案激化矛盾,唯恐不利于政绩受到弹劾,我没能安抚父亲的忧虑,才让辉辉跟着受了脸色。” 话虽如此,却像全然不惧父子两意见相左,结果只能无奈妥协于尊威之下的模样。 春归原本以为兰庭佐助汾州公务是得到了翁爹的认同,且乐见其成,听这话却像翁爹压根就不情愿,却又不能不放任的憋屈,知州父亲拿监生儿子无可奈何,这样的事情当然不无蹊跷,不过春归眼看着兰庭不愿说明,她也全当没有留意,只道:“我可没觉着委屈,迳勿不用过意不去。” 待回到了居院,夫妻两在廊庑下相对着坐下,兰庭又才说起了他的计划:“不管这事和施良行是否有牵连,胡端都不会坐以待毙任我察实他枉法循私的罪状,又他虽然打算要胁华君,华君未必就能受他要胁,为了脱罪,他应当会向提刑使周渚求援,周渚和袁阁老有姻亲关系,不会眼看袁阁老损失胡端一大党从,父亲一贯怕事,我担心周渚在上头一施压,父亲便顺水推舟把案子移交给了山西提刑司,所以只好商量着华君,我和他分头召集交识的生员,把事情闹大……” 春归在听闻了兰庭一番计划之后,也能一下子把握住“舆论造势”的关键,想到沈夫人已经迫不及待想要筹办的雅集,她也暗暗计划着利用一番相助兰庭一臂之力。 不过内庭女眷的聚会大无必要劳扰兰庭,春归更不想借此邀功,就没把她的计划说出来。 经过一番日观云流夜测月晕,春归最终择下了聚会的日期,预早两日便把邀帖送去了各家,其中自然也是必需包括费氏。当时这位通判家的娘子正在教训庶女,仆妇把帖子递上时她就尤其不以为然,漫不经心一瞥,却见象牙色的一页素笺,只在右下角上用笔墨勾画出折枝茉莉,大不似那些精工印制的春树金花笺纸,很有朴雅之风。 “倒是还学了些附庸风雅的机巧。”费氏奚落一句,才去看笺纸上的文字。 ——前蒙薛夫人雅意,趁天朗气清,借幽园凉榭,与诸典则俊雅之女士,友聚茶话。愚虽俗常,不及众位雅人清致,然承蒙厚爱,应略报心意。故定两日后,于敝园,设茉莉芳会,备简薄肴馔,虽无仙山之茗,幸有亘古之韵,又可暂将无限意,寓寄一炉烟,调品幽芳醇清。诚恳次前韵士,莫辞此番竭诚。顿首为谢。 费氏动了动眉梢,把那请帖随手一放,又再冷冷训诫了庶女几句话,便挥手打发,侧着脸,才靠在引枕上,懒洋洋地道:“预备着两日后,去赴知州夫人的宴席。” 她身边的一个仆妇,不由诧异道:“这般炎热的天气,且还是沈夫人的宴席,谁知道这位是不是计较着上回娘子给的难堪,寻机扳回一局,更不说老爷近日里,和赵知州也正闹紧矛盾,娘子何苦走这一趟给沈夫人脸面呢?” “她要是在帖子里讽刺讥嘲,我大可不必理会,旁人不会议论是我失礼,反而会说沈氏心胸狭隘,赞同我才是豁达大度,可她措辞这样客气,我若不理不踩,薛夫人及诸位娘子岂不怪我孟浪张狂?且老爷的意思,也是想赢得舆情支持,我要是推辞了州衙的宴请,反被他们诬成了心虚,去是一定要去的。” 原来费氏虽说一贯以世族出身自诩,但心中也明白她的家世,又远远不及如薛夫人这样的名门女眷,她可以不在意沈夫人的看法,却不能不在意薛夫人的风评,故而其实私心里极其不愿应酬沈夫人,但还不得不去这次的雅集。 “小沈氏还真是长进了,如今也学会怎么绵里藏针。”费氏冷嗤,又不无懊恼。 她当然不知道如今的沈夫人身边儿,有了春归在出谋划策。 便是到了宴会当日,春归仍不忘提醒沈夫人千万得沉住气。 “儿媳还是听纪夫人闲话,说道在真正的名门女眷眼中,不卑不亢才是值得欣赏的品行,且看人,也一贯是先看人的气度。夫人虽宅心仁厚,但万一费娘子又再讥讽夫人的亲长家世,夫人心中难免恼怒,可夫人的性情,又是一贯率真,不像费娘子之辈的笑里藏刀,故而夫人不要和她去逞口舌之快,不管她怎么讥讽,夫人且先谈笑自如,薛夫人自能看得出是谁理亏。”一时的口舌之快,又哪里能算真正的赢家? 沈夫人想想,确也是这道理。 “我说上回明明就是费氏无礼,薛夫人待我怎么还更疏远呢,原来是我失了气度,脸上现出懊恼的神色来,偏偏还没那冷嘲热讽的本事,这才被小看去!”沈夫人也的确率真,当春归的面也不怕一口承认了自己的“有失高雅”。 是以当宴会即日,主宾落座,那费氏迫不及待讽刺“想不到沈夫人也以雅集相邀”的时候,沈夫人当真就心平气和,笑吟吟地回应:“我又不识得多少雅趣,哪里就敢筹办雅集了?那可是在众位韵士面前自取其辱,不够让人笑话的。只是我这主人不雅,客人们却都是雅的,如此倒也能称为雅集。” 沈夫人竟然能够面不改色的自嘲了?这还真是士别三日刮目相看呀! 费氏用心盯了沈夫人一阵儿,却果然没在她脸上瞧出半分懊恼来,抿嘴笑道:“沈夫人又何必这样自谦呢?一来邀帖的花笺就极素雅,那笔折枝茉莉又很妙致,至于措辞,更不似寻常的口吻,再看夫人布置的席案,红瓶白花艳雅相辅,用白瓯盛春茶,种种皆具雅意,足见夫人也算用足了心。” 她这话听上去是在称赞,实则暗讽沈夫人原本是个俗人,今日这番布置,也不知废尽心机从哪里找来高参。 虽是暗讽,可在场众人都是世故场上涉深,谁还听不明白这言下之意?但连薛夫人在内此时尚且不存恶鄙,也是因为这天下许多的雅集实则皆为交际应酬,本就不雅,自然免不得勾心斗角,只要还没发展到恶言相向的地步,旁人也都会装作不察,要是出言指责抑或面露不屑,反而会败坏宴会的气氛,让沈夫人这主人下不来台了。 “我可没有自谦,倒是费娘子过奖了,我只是想着既然是答谢薛夫人次前的雅意,自是需要用些心思,也凑巧我虽不懂得风雅,长媳顾氏却懂得几分情致,今日的宴会,她可才是功臣。” 众人的目光这才落到了春归的身上。 第95章 智解刁难 春归就算不能如沈夫人、薛夫人她们一样据席落座,而是立在沈夫人身后周全服侍,但也没有穿着缟素——她是热孝里出嫁,虽说要为母亲居丧一年,可按时下的礼俗,却不用再仿在室女的规制,要寻常家居并非见客,她倒也可以穿着孝服,但今日毕竟家中设宴,沈夫人又需要她在旁周全,故而只着了水色衫子月白裙,衣裙上不绣花卉,只有襟袖上镶了一圈卷云纹样的缘领。 素色的衣裙穿在她的身上,却更加衬托出容色无双。 既被点了名,春归少不得一番客套例应,谦逊之辞。 是称既不敢居功,也不敢认雅。 “顾娘子可是大有名声,遍个汾阳城,现下可无人不闻娘子刚烈不屈的气性,要论这历来世道,也的确不少空有虚名的官绅门户,表面看着高风亮节,实则上早就是蝇营狗苟,比起那些市井门户来,更有不耻的鬼域伎俩,正有如顾娘子的遭遇,可不就是为族风败坏所累,也亏得顾娘子有这气性,不像那些羸弱的闺秀一味顺从,如今才能守得云开见月明,总是我早闻大名,也是直到今日才与你这名人谋面。”费氏也跟着众人一齐打量春归,却也又是她话里带刺。 言下之意,无非讥毁春归的家世,别看也能称为官绅世家,其实不堪得很,更是不屑春归的行为,在费氏这样的所谓高门贵妇看来,大家闺秀就该温柔和顺,论是如何,也不能把名声闹得这样响亮,沦为市井之徒津津乐道的谈资,更何况又还连带着家族亲长的名声也被败坏,把一肚子的烂绵絮摊开来给世人看。 她今日一再刺激沈夫人,奈何对方却像脱胎换骨一般,怎么也不肯气急败坏,使她有如猛拳击中软枕里,白废了力道不说还闪得腰疼,要搁从前费氏也没这执着定要让沈夫人难堪,可随着胡端和赵江城矛盾一再激化,女眷间的交际便又增添了不少利害相关,费氏才更是不容赵门女眷赢得汾阳高门的认同。 女眷间的走动交际,虽说不至于决定家族荣辱,但当然也有影响,好比女眷在交际圈子里受到推崇,对于整个家族的声望自然有所助长,功利场上也不全是男人间的争斗,尤其是高门女眷,能够相夫教子才是她们的基本才能,又怎么可能当真禁于内宅,日常只操劳着油盐酱醋的琐碎? 又比如子女的谈婚论嫁,往往会在好些家族间权衡选择,外部条件一眼看去相差无几,却还需要考量婚配对象本身的才品,而多数情况,其实知根知底的甚少,也不能凭借数面之缘度其行止就能判断优劣,便就需要借鉴郎君闺秀之母,看她如何为人处世、气度品行——交际得多了,再能虚应,难免也会泄露真本,男人用心于经济仕途,大多分不出太多心力教育子女,主母才需要更多担当起教子的责任,虽说并非绝对,但从普遍而言,主母的身上能够反应出子女的教养,否则为何联姻时必需考虑嫡庶,又为何哪怕是庶出子女,但凡是被嫡母教养膝下,婚配也会比那些庶母教养的子女容易许多。 所以女眷参与的各色宴会,其实也是展示气度修养的场合,不能有贻笑大方的言行,否则一旦落了下乘,不被“圈子”认同,更甚至受到鄙夷排挤,也会在一定程度上不利夫主的仕进,有损家族声誉,因而别看着衣香鬓影间的闲谈趣话,实则也是明枪暗箭、勾心斗角。 雅集?当客人中有了费氏这么一位,就和真正的高雅幽致相去太远了。 所以春归那番谦逊,也并非虚应,她私心里认真觉得今日的宴会完全无关风雅。 又当然听得明白费氏那番“幸会”的话,藏着什么样的用心。 “膏梁易出不肖,贫寒也育俊才,妾身确然是因涉世,才能明白此言原来不假,又觉庆幸的是,妾身本家宗族经此一场事故,诸宗长族老都有悔悟,决断日后约束子弟肃正家风,谨守先祖庭训,勿忘廉耻礼仪,宗长族老能够正视门中弊坏,后辈子侄方能引以为戒。”春归当然不会反讽费氏的家世,也不遮掩家门的污点,她只是提出俊才英杰并不由出身决定的观点,把费氏的讥刺挡了回去,至于身为女子不能强出风头,必需忍气吞声方为教养的所谓理论,她甚至懒得争辩,见仁见智吧。 迂腐之人的认可,争来何用? 薛夫人原本并没多么留意春归,却在听闻这番话后,又将她打量了几眼,而后品茗不语。 不想今日的另一位宾客,曾经在薛夫人的雅集上也参与了对沈夫人“围追堵截”的女眷,汾州同知的妻子丁氏,却趁费氏再度开口前岔开了话题:“听沈夫人的话,今日案上的瓶花都是顾娘子亲手布置的了?我看这瓶体瘦巧,就越更讲究择枝,如我案上此瓶,便是上葺下瘦,而薛夫人案上那瓶,却是偃亚偏曲,看来顾娘子倒是深谙俯仰高下,疏密斜正,各具意态,方有天趣之道,我日常无事,也常爱琢磨瓶花之艺,日后可算多了一位能够交流的人。” 春归暗忖:丁娘子不是费氏的“同盟”么,今日怎么替我圆场? 她心下狐疑,却温和回应:“先父素喜长物,幼年时曾经教授妾身瓶花之艺以怡情养性,不过妾身愚顽,并未学得精髓,若娘子愿意赐教,实乃妾身之幸。” “顾娘子的先尊听说考中了举人,难得学业之余,还肯教习女儿学习此类技巧,倒是胜过我们这些人家的女孩儿,只守着女范内训的本份。”却也有费氏的“同盟”见状不妙,发声支援。 时下文人高士,虽爱瓶花、书画之雅,日常供于案居,切磋赏鉴,不过这几乎也成为了男子的特权,女眷闲适时琢磨此类,多少算作不务正业。正因此其实识谙长物技艺的人物,多为男子,闺秀学习,便得拜男子为师,这可触犯了时下礼教的防忌,所以这妇人,才有诽议春归超逾本份的暗示。 费氏很乐见,趁机添油加醋:“所以我们才华不足,自然也没有顾娘子的名气。” ——只有那些小门小户,才热衷于传播闺中女儿“才貌双全”的所谓声名,以期攀图高门显望,女子无才便是德,守拙安分才是妇人正道。 但费氏显然忘记了,薛夫人就很懂得瓶花琴乐,且蒙她亲自教养的女儿,更是闻名汾州的才女。 而且表面上如费氏之流,不也时常把获邀薛夫人的雅集视为荣幸?既然以守拙安分自诩,又何苦嘲谑沈夫人不懂高雅呢? 薛夫人不得不怀疑在座的某些,表面上对她推崇备至,暗下是不是也在诽责她爱慕虚荣、失德逾礼呢? 原本不爱参与口舌之争的薛夫人,这会儿也不想保持缄默了:“如花木香茗等等,本就是身外之物,饥不可食、寒不可衣,乃闲适玩好之事,无非意趣而已,便是擅长,又哪里算得上才华?就更加不值得夸耀了。只有一点修身怡情的优长,正如顾娘子先尊所教,又难怪我看顾娘子的情性,仿佛和小女三娘颇为相投,应当心怀澹泊而不计名利,若是生于魏晋之时,别看养于闺闱,说不定也能遁世结庐,被称高士幽客了。” 对自己的女儿毫不掩饰加以赞许,春归倒像是成了顺带,薛夫人这样的高慢,倒很投春归的脾气。 在她看来,虚假的谦逊,远远不如真实的高慢可爱。 春归可不承认自己是虚假的谦逊,她当真对瓶花只懂得皮毛,谁让父亲虽然有心培养她的情趣,生活却逼得她偏只能营营役役呢?高士幽客?那是她的仰望她的向往,现下可不敢当。 沈夫人尤其兴奋薛夫人竟然声援,此刻她暗幸不已:这个儿媳娶得可当真值得,到底不愧是官绅世族出身,天然就容易被名流女士认同,这下费氏可是吃憋了吧,一样的家世,却不敌我家春儿轻而易举就能投好薛夫人,证明什么?嘿嘿,证明她就是个纨绔不肖,大失教养辱没家门。 便越发笑得欢畅自然:“诚如薛夫人所言,我的这个长媳,日常确然懂得不少意趣。” 第96章 较艺评人 费氏没能讥毁功成,反而却触及薛夫人的逆鳞,她心中大是懊恼,又岂能容得沈夫人得意?便佯作是谑趣,发出“扑哧”二字来:“顾娘子当儿媳的这样谦逊,夫人您这位婆母却自夸起来,越发引得咱们对顾娘子羡慕不已了,怎么才能遇见把自己视若亲出的婆母呢,沈夫人现今是没有女儿,将来有了,怕是疼她都比不上儿媳呢。” 春归忍不住再看了一眼费氏:我固然是个平常出身,并不能够八面张罗,更不谙熟高门女眷之间的应酬之道,但她也是极不高明呢,这“自夸”二字,岂不连薛夫人也一同涵盖,有影射薛三娘也名不符实之嫌? 怕是更该引惹薛夫人的不满了。 果然就听薛夫人笑道:“沈夫人哪里是自夸,顾娘子果然是有意趣的雅人,先说我们案上所供观赏的瓶花,便是取择于此园中盛放的茉莉,这才是意趣天然,而并非为了花会,特意从市集上购得。而邀人闲聚,本应是出于一时兴起,少几分造作奉迎,才能称为乐趣之事。又说顾娘子所下邀帖,是以茉莉芳会的名义,便在笺上描绘茉莉的折枝,细细闻那纸上余香,若有似无间,正是茉莉气息,这多细节承应,更显雅趣意致。” 费氏若真知谙进退之度,此时便该省悟再不适合以宾客的身份讥刺主家,但她在这样的情势下,却还一味心急:“帖子上还写明邀请我等调香,倒让我迫不及待想要见识一下顾娘子在此一门,又有多少与众不同的意致了。” 她自己是没察觉,言谈之时已经透出更多的锋芒和锐利了。 “怕是得让费娘子笑话了,单是瓶花一门,虽经先父授教,妾身也只是略识皮毛而已,至于香道,那就更是浅见寡识了,怎敢持布鼓雷门。”春归连忙推辞:“待妾身承蒙婆母赐教,于此一门略有长进,才敢斗胆卖弄,届时或能为娘子助兴。” 她当真不是虚伪的谦逊,是确然不懂如何品鉴香道,对于这一门,甚至来不及听父亲评议何为优劣。春归想自己顽劣的当年,还做过把父亲珍藏的沉香片当成了艾草,用去薰驱蚊蝇这等暴殓天物的糗事。 “沈夫人难道精通香道?”费氏心里的讶异已经掩饰不住,居然把质疑脱口而出。 “哪里称得上精通,无非闲时用来消遣罢了。”沈夫人心中畅快,谦逊起来也越发的自然。 费氏却越发不信,想她自己于香道一门,还是因为外祖父十分谙通,在京城当年一众热爱香道的士人中,也是极富盛名,又因性喜澹泊,四十岁时便赋闲居家,而费氏的母亲是家中最小的女孩儿,这才有幸耳濡目染,深谙此门雅艺。费氏自小便跟母亲识香熏香,又看阅了外祖父传下的不少笔记著述,自信还能脱俗入品,可沈夫人何德何能也敢在雅集上卖弄品香? 沈家不过一介市井门户,靠着长女当了皇后才飞黄腾达,想当年豫国公沈寿全乍然富贵之后闹的笑话还少了?买了一幅赝品,以为是吴道玄的真迹,竟编造说是他沈家的祖藏,广邀宾朋为此举办一场赏鉴会,结果差点没有笑掉别家的大牙。 沈夫人谙知香道?她莫不以为把香放在炉子里点燃,装模作样称赞几声“好香”,就能称之为品香? 费氏打算悠哉乐哉看笑话。 沈夫人却毫不怯场,她仅管是市井出身,可姐姐选为太子妃的时候,她年岁还小,对于琴棋书画虽然没有天份学了个不伦不类,可她天生嗅觉灵敏,那时第一次入宫,圣德太后赐她一个香囊,里头盛着的是十余种干花,经她鼻子一嗅,就能分辨出一半以上,圣德太后啧啧称奇,她的香道,可是圣德太后亲自授教的! 费氏再是家传有方,宫里难道还会少了品香熏炉一类的著述笔记?更不缺乏深谙香道品流的女官,大大方便了切磋交流,在此门道上,沈夫人完全自信见多识广。 既是主人宾客都有了品香较艺的共识,负责周全的春归也立即行动起来,由她率先撤走了沈夫人案上的瓶花,紧跟着婢女们也将其余瓶花一一撤走。 薛夫人看在眼里,莞尔不语。 心中却是暗忖:费娘子这回恐怕是拿大了,她对香道这样自负,小看沈夫人一定是不懂装懂,但只看这事前准备,沈夫人显然就是深谙其道。要知现今多少女眷,闲来无事时,虽说也学着男子们品香焚烟,往往要在香案上先供瓶花,以为这样能够增添雅趣,殊不知瓶花本身就带植卉的清香,会与焚香冲突,花下焚香可谓清泉濯足,都是大煞风景的俗事。 又虽说是较艺,但其实这样的雅较最忌冲突,就算要比个高低短长,过程也不能带半点硝烟火气,也往往不会逼着在座中人逐一试艺,谁有兴致,谁便“请战”。 薛夫人先道:“我看沈夫人既有兴致,费娘子又一贯谙擅,不如就由二位择香焚品,我们便坐沐香风,只是要先推举出一位评官来,又还要推一人以诗文录事,才不负这一场雅兴呢。” “评官自是首推薛夫人担当。”费氏抢先道。 她已经胜券在握,于是心中暗自雀跃,要知她虽然谙识香道,也获薛夫人相邀参加过数回雅集,也曾赶上过品香较艺,可她碍于薛夫人的情面,不好尽情发挥独占鳌头,两回较艺都有所保留,没显现出在此艺技上的见多识广,总算这回不用谦让对手,定要极情尽致,把沈夫人羞个无地自容。 以薛家在汾州的声望,以及薛夫人本身的才情,自然无人否定她这个评官,又有丁氏毛遂自荐,要当录事,虽说也没人和她竞选,但费氏这回的心情可就不那么愉快了。 这个丁氏,今日居然一再替沈夫人做脸,她是吃错药了? 原来丁氏的丈夫李济,虽是职任一州同知,品极要稍高胡端一等,然则两人却不是隶属的关系,且李济可远远比不上胡端的根底,有施良行这么一个座师,在袁阁老面前都算说得上话,故而费氏在丁氏面前就有了优越感,往常交往,隐隐以费氏为主丁氏为从,丁氏也从不逞强,只除了今日先是替春归转圜,此刻又主动要给沈夫人的宴会捧场。 一时间便有婢女捧来香器,先是呈给了费氏择选。 只见托盘上并列着十二个白瓷香碗,每碗各盛香片,这是供给较艺者选择,当选定了香片,又才择选所需的香炉、香筒、香鼎等等器物,这就是时下讲究的香道,根据不同的香息,搭配不同的器具,如此才能体现出焚香人的审美,以及对品香的感悟。当然比较的还有技艺,比如烧碳时必须要让香碳燃烧充分,而捣灰时也有一定的技巧,转孔入碳就更得精细,因为转孔的深度要依据香片的品种,稍有差错,就会影响熏香的气息。 故而挑选香片就成了第一步,费氏万万想不到的是她竟然会输在了这第一步上。 沈夫人提供的香片虽多,却有大半竟然是费氏见所未见、闻所未闻,让她根本无从分辨焚后气息,那么就更不论如何择器如何施技了,而她能够分辨出来的,又有几样是属俗品次等,当然也有符合心意的一样,费氏有把握能熏焚出幽幽兰香,可她竟然只有一样可选,想要获胜岂不艰难? 她是真没料到沈夫人在此一艺上天赋极高,又有宫廷后妃的亲自指点,竟然习得如何制香,而豫国公府虽然根底不足,却是当代显赫,自然有足够的财力支持沈夫人这一喜好,甚至专设了制香的铺子,按照沈夫人的配方调制出香片、香丸,又岂是市面寻常可见? 本想大显身手,结果出师不利,费氏在焚香的整个过程就是黑着面孔,转孔时甚至数回失手,胜负就可想而知了。 第97章 技不如人 费氏技不如人,又无心悦诚服的涵量,渐渐就显得有些恼羞成怒心浮气躁,对于薛夫人的评判她不置一词,却是把丁氏助兴的诗作挑剔一番,丁氏倒也不恼:“我虽识得几个字,懂得一些平仄韵律,可万万不敢自诩文才,硬诌出几句来,勉强应景罢了,让诸位笑话也是应该。” 就转过头,和沈夫人攀谈起来,请教的是品香的门道,全然不理会费氏心中如何窝火,她倒是为接下来的宴会越发用力的烘托助兴了。 费氏见丁氏这样,情绪越加败坏,于是就算午宴时呈上的肴馔,其中那道鲙鲤胎虾臇很符合她的口味,更有一道鲜鱼汤也实在让人回味无穷口齿留香,但这都不能让她的神色略微愉快,到肴馔纷纷撤下,只留了鲜果酿成的淡酒,又新上来几小碟子爽口佐酒的凉菜,费氏眼瞅着沈夫人的这场宴会是再变不出什么新雅别致的花样来,她才又再开始挑剔。 “夫人的邀帖里,写着虽无仙山之茗,幸有亘古之音,我寻思着难道夫人还得了古曲要与咱们共赏,又欣喜着闻赏琴乐确然是件雅事,不过这时却见夫人竟然让婢仆呈上了酒水,又疑惑难道不会再赏古曲了?又或者是,夫人百密一疏,忘记了操琴之时,最忌酒闹。” 薛夫人尚还回味着早前那道鲤脍,当真是仿了古时的烹调方法,且用来盛摆的黑陶高足盘也极为古朴,素黑的盘子衬着细嫩的鲙鲤,当真有色味双绝的诱惑。口腹之欲得到了慰籍,又怎不感谢主家的盛情?一听费氏又再挑剔讥刺,薛夫人心里实在觉得腻烦,奈何饮酒操琴又的确有浅俗之嫌,一时之间还真不好反驳费氏。 她便浅啜了一口果酒,莞尔笑道:“这是什么鲜果酿的酒?这口味倒比我寻常饮的那些更加清甜,又带着些微酸,当真特别。” 沈夫人忙道:“是西番莲酿出来的,我原也不知这鲜果还能酿酒,是有回皇后娘娘赏赐下来,我饮着很觉鲜香,又去求了酿制的配方。” “那我们今日可是沾了夫人的光,又知道一样美酒。”薛夫人举杯为敬。 春归在一旁看着,便知薛夫人已经对费氏心存疏远,才有意显示和沈夫人的亲近,她便又替沈夫人笑应费氏的质疑:“一来古曲残谱难得,二者此季炎热,又难有清风明月的闲静心境,故而妾身虽确然备下了亘古之音与诸位雅客共赏,却并非琴乐,还请费娘子莫心急,迟些时候便能知道这亘古之音所指了。” “听阿顾这样一说,连我都觉得好奇了。”薛夫人又来圆场:“先容你卖卖关子,不过眼下,却用什么来消遣这午后的光阴?要真让我们干坐着饮谈,就怕一阵后犯起困来,错过了你的亘古之音。” 费氏听薛夫人竟然把春归改称阿顾,不由紧紧蹙了眉头,很是不明白以沈夫人这样的市井出身,还有顾氏既上不得台面的家世更有损妇德的名声,怎么可能赢得薛夫人的青睐?难道说素有高风峻节的名门薛家,实则也是阿谀附党之流,眼瞅着许世南入阁,他们便要通过赵江城攀附许阁老一党了? 心中便连对薛夫人也生鄙夷。 可笑费氏也不想想她自家,早便是附党袁门,又有多么高风峻节值得自傲呢? 春归眼睛的余光,轻轻晃过费氏那张有若刷了锅灰的脸,就知道这位已经是就快炸膛了,但她却不想主动刺激,省得被薛夫人这等老于世故者看出来,倒不利于大好局势,就笑应道:“是备了一出昆曲,妾身不才,试填了戏文,也没成一套故事,只有几个散段。” 她这话音刚落,果然就引来了费氏越更露骨的讥刺:“我就说了,次前薛夫人的雅集因未备伶人唱曲,难免让沈夫人觉得不够热闹,果然今日沈夫人便请了唱戏的来,不过这园子里看着也没搭戏台子,难不成要现搭?我可不比沈夫人,惯常便不爱这般闹乱,最是个贪清雅的人,虽有些失礼,还望沈夫人能够体谅,便另寻处清静的地方,待等这里闹腾过去了,我再过来闻赏亘古之音。” “费娘子误解了,这出曲文只是清唱,没有那般闹乱,且费娘子既不想错过亘古之音,又还必须先听这出戏文,否则便会有失妙趣。”春归不待沈夫人说话,便开口应对,论来今日所备的消遣节目是她的筹办,故而代替沈夫人应对客人的质疑也符合情理。 “再是清唱,戏曲之流也难登大雅之堂,顾娘子还声称亘古之音和这戏唱有关,那怕也不值得闻赏了。”费氏终于是捉住了纰漏,当然要乘胜出击:“沈夫人惯爱听戏,这也是家传了,谁不知道豫国公府上,就养着一帮戏子以供日常取乐,可顾娘子的本家,好歹也是官绅门户,把古音与艳曲关联,还硬称风雅,这要真是顾娘子的认为也还罢了,无非见识得少才做了不合时宜的事,否则……那可就是强辞夺理,用这样的方式来嘲谑消遣我等了。” 她就不信,这么厉害的话说出来,依小沈氏浅薄无知的性子还能无动于衷,又就算这顾氏性子比她婆母谨慎智谋些,到底年轻,又能隐忍到几时?只要她们气急败坏辱斥客人,这场宴会便是不欢而散,赵门女眷也必定会落下乘,在汾阳世家名流,落下俗鄙的名声。 “娘子一再称风雅,妾身却不敢称懂,只是早年曾经读了一篇小品,想在这时将文中描述说与众位贵客评赏。”春归却仍是心平气和,又这回应仿佛有些跑题,让人拿不准她葫芦里卖什么药,连薛夫人都好奇不已,也就不急着替她圆场了,只作洗耳恭听。 便听春归又道:“西湖七月半,一无可看,止可看看七月半的人。” 她说到这里就停顿片刻,目光把众人都看了一圈儿,真是卖足了关子才继续:“有的人乘楼船鸣箫鼓,灯红酒绿传杯换盏声色相乱,这叫名为看月却其实不看;有的人亦楼亦船,携童男少女拥坐露台,说说笑笑左顾右盼,这叫身在月下却其实不看;与名妓闲僧浅斟低唱,歌声乐曲不绝于耳的,是自己看月也希望别人看自己如何看月;至于不舟不车,不衫不履,酒足饭饱后呼朋引类挤进人群,装着酒醉唱无腔小曲的,可就是月亮也看,看月亮的也看,不看月亮的也看,等于什么都没看的了。” 这文字本就有趣,春归说得又生动,除了费氏之外,在座中人竟都听得津津有味,见春归又再停顿,丁氏都忍不住开口摧促了:“阿顾莫淘气,跟着往下说。” 春归莞尔:“不过这四种人,却都不妨看他一看。” “可看是因为真实。闲汉凑热闹,富贾讲排场,名门闺秀莺莺燕燕,落第举子假醋酸文,原本就是世间百态。既然这七月半的西湖已经成了戏台,那又何妨看之?” “待四种看月之人,渐稀渐薄,散尽之时。又有些人,趁断桥石阶初凉,月出皎洁如镜,湖中再无喧嚣,才从树影下港湾里,将一叶扁舟荡出,邀明月好友同坐,烹茶煮酒开怀畅饮,至东方既白,方酣睡于十里荷花之中。” 已是把小品所写的情境用自己的话说完,春归又总结:“妾身阅完笔者这段文字,是极感慨笔者乃旷达之人。” 薛夫人便举酒:“确然,阿顾倒是给我等荐了一篇佳文,虽不能与笔者谋面,也可借沈夫人的好酒,与在座之客,共敬此位高士的旷达雅量。” 见众人举杯,费氏虽心中郁怒,也不好寻衅,不过她把杯子放下后,仍然没有放过春归:“顾娘子用这段闲书,把诸位的关注引开,却也不说究竟是真觉得戏曲风雅,还是有意用这等俗事消遣我等。” 春归只把笑吟吟的一张脸冲向费氏,却一声不再言语。 费氏挑眉:“娘子这般高慢,不应不回我的问话,这是何意?” 薛夫人实在是忍不住了,她也轻轻一笑:“费娘子是真没听明白阿顾所说的小品呢,她已经回应了你。” 第98章 古音实事 别说费氏没听明白春归的“回应”,在座多数也都只是听了个热闹,觉得有趣而已,这其中就包括了沈夫人,她甚至都没忍住心中的讶异,直接问了出口:“我最听不懂这些弯弯绕绕的说法,庭哥媳妇刚才说那段小品,我只觉描述的场景热闹,众生百态又确然有趣,更多的也就不知晓了,庭哥媳妇快快解释来给我听。” 春归:…… 这种拐着弯子损人的话让她解释来听? 好在薛夫人是真被春归精心准备的一餐肴馔取悦了,再一次帮她圆场:“小品前文说的是几样人西湖赏月,却都不是为了赏月,那笔者的意思,分明是认可最后一样人才能称为赏月,又确具清梦甚惬、香气拍人的雅趣,不过呢,笔者却并没讥刺前头四样人,甚至还觉得四样人很是可看,既富众生百态的真实,又何论雅俗呢?所以我和阿顾才称笔者旷达,倒教我等俗常自省,是否附庸风雅,故作姿态来博他人称赞风雅。” 自省的其实不是“我等”,而该费氏“你等”,口口声声以风雅自诩,讽刺他人浅俗,也不想想自己就如那等“自己看月也希望别人看自己看月的人”,明明虚荣人一个,可别污了高士雅客这四个字。 见费氏的脸色已经十分难看,薛夫人却仍劝诫:“费娘子的话原也不错,戏唱确然难登大雅之堂,不过我等现下,又何尝是在大雅之堂呢?喝着鲜甜的果酒,听着曲唱清腔,这是俗趣,正该聚会饮乐时的消遣,至于稍后的亘古之音,却也未必就关风雅,又或许是以俗衬雅,论是怎的,让我们都觉期待呢,客随主便,费娘子还是稍安勿躁的好。” 到此再不和费氏言谈,薛夫人先问春归讨要戏文来看,她一边看着的时候,就有一个妙龄女子到了花榭里,又说是戏唱,实则那女子并没有装扮,只是用昆腔,把几段戏文唱出。 薛夫人只听那伶人的唱腔宛转悠扬,手眼身步也极专致,先便微微颔首。 又说来其实薛夫人虽然素好琴棋书画,以及花木香茗一类的闲雅之事,但对于雅俗共赏的戏曲她也从不排斥,不过更加偏好唱腔柔美,戏文典雅的昆曲。就连费氏,她也并不是当真就对戏唱嗤之以鼻避之千里,甚至于她那位名士外祖父也是爱听昆曲的,只不过当沈夫人听戏,在费氏看来就是粗俗,尤其是在雅集上请伶人来唱戏,这难道还不能称为庸鄙? 可她就算想要发难,又不得不顾忌薛夫人的态度,说到底无论费氏心不心服,在汾阳一地,女眷圈中,薛夫人素来就得推崇,要被她视为“不可交”从此不再邀请,费氏就再不用枉想会赢得其余名流的认同了。 薛夫人这时把此戏曲听得津津有味,费氏又哪敢喊停? 也就只能黑着脸罢了。 伶人唱的第一出曲,是一个闺阁女子的口吻,奉父母之命定了婚事,却因未曾见过未来夫婿的面儿,又是忐忑又是欢喜,正如那戏文所写“真欢喜终生已定,更揣测郎君品行。一边将粉面笑脸照铜镜,一边是愁肠忧思积芳心。靠西窗长吁短叹付东庭。正此时斜阳影里,绿枝站红蜓。” 活脱脱一个闺阁少女,半喜半忧,欲笑还愁,心事万千,傍晚倚窗悄叹的形影。 而后的一出,也是曲调轻快,唱的是女子终于出阁完婚,见夫君体贴入微,她终是把“多少忧思,对那龙凤喜烛抛消”。 又婚后的生活,果然是充满了情趣,不是琴瑟和谐相敬如宾的优雅,而四溢着男耕女织人间烟火的真实,是“把那红枣桂圆,床前帐内嘴边”的亲密之情。 又转而,生活渐有了琐碎烦难,不是因为和丈夫两心疑猜,是因婆母的刁难是因有了儿女,烦恼始生家事增多,但女子却也甘之如饴,她懂得“正是俗世中愁乐皆应当,何必太贪妄”,所以她“纵然至更深四寂眼疲倦,仍借着松油灯,把针线穿引忙”,只望着能与丈夫“相守着白发苍苍,博得个地久天长”。 就算是布衣市井的生活,猝然间也许会有分别,就像忽而的一日,丈夫遇事将要远行,妻子却只能留在家中照顾婆母儿女,于是“喜岁月静好,叹离愁又到。怎不忧虑风雨飘摇?偏悔是叮嘱太少”,夜来辗转时分,听瓦上忽有雨声一片,更多牵肠挂肚,万种相思。“似这般长吁短叹又奈何,更多少魂驰梦想向谁说,窗已白人还坐”。 又直到望穿秋水,终盼得行人远归,那欢喜雀跃,是“闻声而出脚匆忙,连把手中花胜,忘在妆台上”,待见了丈夫的面,却又羞涩这样的情急,故而“摧促儿女出迎相,我只转身背向,又始觉鬓发散乱因匆忙,好一番耳热心慌”。 经了离别的团聚,往往更加让人珍惜,一家五口、三代同堂平常但幸福的生活随着光阴,又恢复了岁月静好的样子,本以为如此安居乐俗,此生亦能称心快意,又谁料风波平地、横发逆起! “本念着手足血亲,况直是院宅比邻,纵然磕磕碰碰起争执,哪值得毒手狠心!” 再平常不过的一日夜半,闻听得院子里窸窸窣窣,眼看得丈夫披衣起身出外察看,怎料得这一去就是人间隔幽冥?! 至此一段,女子唱腔忽转凄厉,声泪俱下控诉那心狠手辣的贼小叔,为了鸡毛蒜皮的家中琐碎,就敢“持柴刀,夺人命,害了你手足血亲,毁了我家宅安宁”。 可惨痛悲绝还不仅于此,女子竟被凶手污陷而身困死狱,眼看着杀夫仇人逍遥法外,心系着一双子女从此无靠无依,那“满腔悲愁向谁诉?一身疲痛怎安宁”。当某夜,忽而又闻那铁壁狱窗之外,一片的风嚎雨急,让她想起已是不知确切的多少年前,辗转反侧思念牵挂远行的夫君,不觉就泪湿了鸳鸯枕,怎一番愁肠百结,可比照如今,当年的悲愁可真是无病呻吟呀,黄泉之下魂已远,任是遗人千呼万唤,日夜相思,也永无归来日。 不觉间凄厉的唱腔便转为低切,是铜墙铁栅里,神智昏聩的女子喃喃倾诉当年,多少的夫妻之情闺房之乐,儿女绕在膝下玩耍,她靠窗做着女红针凿,窗外院子里,丈夫正在拾掇柴火,忙劳之余,趁着拭汗抻腰稍微歇气,转头看过来,他们从无海誓山盟,可多少真情心意,也都在这一顾一笑之间,如此也是另一种的,心心相印比翼连枝。 唱腔越更低回,连悱恻也渐不可闻,突地也不知从哪里,传响来一阵埙声,哀婉如诉,幽深不绝,入人心底,恍惚时几欲落泪。当那埙声越更悲高后,众人又突地发觉,已经不知何时,花榭外骄阳似火早是换了一幅场景,原来风声也更急烈,把绿叶白花,吹得似雾似雨。 阴云也在天穹排兵布阵,当觉一阵冷意,众人便见确然是雨雾弥漫开来。 水塘也不在安静,涟漪泛生;乌瓦也不在安静,一片雨声。 风却渐渐停了,枝头的白花又似站稳,望去像玉面垂泪。 埙声唱音尽消,花榭里众人良久失语。 还是薛夫人最先醒悟,她举杯,敬主人也像是敬这场突来的风雨:“亘古之音,既是指此曲埙乐,又是指风雨自然之声,可不是传至亘古?夫人和阿顾好巧的心思。” 沈夫人是个用人不疑的脾性,既把今日一切都交托出去,压根就没问过春归有何安排,再者她也说不出那埙声有何奇妙,只觉察连着那几欲断肠的曲唱,紧跟着就是风雨大作,越衬出埙声的悲凉直侵心底,她是早已听过了蒋氏的遭遇,却从来没有像此时一般感同身受过,直到这时,眼角都还酸酸涩涩异常难受。 忙喝了一口酒定神:“我可当不得夫人的夸赞,都是庭哥媳妇的安排。” 又听那丁氏也问:“难道这场突来的风雨,也是顾娘子的安排?” 有个女眷“扑哧”笑了出来,打趣丁氏:“顾娘子再怎样,也不能呼风唤雨吧,阿丁也是身为人母了,怎么还像闺阁时候的脾性,诸位怕是不知道她,她从前在闺房里可就供着花神,又最爱看神怪杂文,要有男子一样的自由,指不定现在已经去寻仙山海岛了。” 丁氏却仍目光炯炯的盯着春归不放:“可要不是这场风雨,听那埙乐可没有这样意境,顾娘子定然做了安排是否?” 薛夫人细细一想,也极好奇,于是盯着春归的就又多了一个人。 春归无法,只好承认:“妾身当然不能呼风唤雨,不过幼年时家居乡野,又随先父学过一些观云测雨的常识,早两日见月晕,推测今日下昼也许会有风雨,不过也不是十拿九稳,总是天不负人意,才赐一场风雨,衬托这亘古之音更有意境。” 众妇人啧啧称奇,春归却并不自得,要知在乡间,懂得观云测雨的农人其实不少,她的父亲也是请教的农人,再结合天文星经一类著述,参悟出一套预测晴雨的心得,不过是方便稼穑,可不能预测兴亡吉凶。 第99章 就此绝交 众人感慨了一番春归的“异能”,这才问起那几段戏文,得知竟然是据实事而编写,便更觉好奇,沈夫人也是知晓这件事的,连忙从头说起,把蒋氏的悲凉遭遇夸大不下十倍,连遍体鳞伤、奄奄一息这样的词儿都形容出来,越发引得女眷们同情不已,纷纷指责吴老娘和吴二贵歹毒心狠,原本还没人想到审判官员贪赃枉法这一层,但费氏因为心虚,竟主动把这话题往深入里引。 “夫人一口咬定那蒋氏是被冤枉,顾娘子甚至还编了一出戏文来混淆视听,二位可有任何凭据?让人不得不怀疑二位的居心!” 这下便有不少人都想到,费氏的丈夫职任汾州通判,且她这样质疑,正好说明胡通判多半是这案件的主审,一时之间,神色便相当微妙了,不再刨根问底。 “当然是有些凭据,才会对蒋氏心怀同情,不过此案经人举告已定择日重审,至于有什么凭据,是日后公堂上才能明示的,费娘子请恕,今日只是宴集,东墟命案的凭证可不适宜提供给娘子知情。”还是春归代为回应。 费氏冷笑:“顾娘子既然知道今日是宴集,就不该将东墟一案改为戏文,借此怦击朝政,你难道忘了女子立身,莫窥外壁莫窥外庭的戒令?!” 好嘛,胡端爱背女论语,费氏竟然也是这样,难怪这二人是夫妻。 “州衙判案,怎当论一国朝政?且断案是否公允,首先关系则是一方民情,布衣百姓含冤,一州父母不能置之不问,夫人与妾身为汾州官眷,虽不能问案判罪,然借戏文以惩恶扬善、教化民众难道不是份内?” “顾娘子好伶俐的口齿!”费氏理亏,她倒也醒悟过来,倘若再纠缠于东墟命案,越更会引起众女眷的关注,要一个没忍住,气急败坏了,那就大大不利于丈夫的谋划,争取舆情。 所以费氏没有再提什么命案什么戏文,只盯着春归进行人身怦击:“也难怪会有这大的名气了,我那时听说,市井之人皆赞顾娘子美貌无双,本还不以为然,今日一见,果然是比刚才那唱戏的伶人还要美貌几分,再兼这样的口齿和气性,被评为花魁柳冠,也非名不符实。” 相比今日宴会上一直以来的讥刺,费氏这番话才称露骨,俨然把春归和伶人妓子之流相提并论。 沈夫人先就不能隐忍,但正要疾言怒色,却见春归提壶替她斟酒,居然也能醒悟过来,这是儿媳在提醒她稍安勿躁。 费氏挑眉,心中忖度:顾氏还真能忍,殊不知她脸上已经受了我的重掴,还这样做小伏低,看人眼里亦是毫无骨气,像薛夫人这样的名流,可最鄙恶屈节卑躬的人,可她要是冲我恶言相向粗声败气,却也失了气度,像顾氏之流,绝无见识可再应对得体。 便又下力气讥刺:“怎么,顾娘子没话说了?又或是承认了貌比伶人,花魁柳冠的称誉?” 春归放下提壶,仍是一张笑脸朝向费氏:“难道我要和娘子争论,我并不如伶人貌美?至于是否无话可说……比方娘子不慎,被犬牙所伤,难道还要去反咬一口才为情理?今日夫人设宴,妾身一侧周全,用意只为略尽心意好与贵客消闲享乐,不想却受恶语伤人,妾身对娘子,也的确无话可说。” 真笑话,她已经被人指着鼻子骂伶人娼妓了,再不反击,把夫家和本家,把翁姑兰庭和父母兄长置于何地,要这样还做小伏低,哪能称得上不卑不亢?不过气急败坏嘛,大可不必,春归还相信自己有让对方气急败坏的一点本领。 果然费氏被“犬牙”二字激怒,愤然起身:“你敢骂我是狺犬?” “娘子莫误解,我有言在先,只是比方而已,且一贯以为猫犬可做人之爱宠,委实不属恶畜,可惜多数白当了恶名。” 这下可把费氏气了个绝倒,而沈夫人终于也感觉到了春归悄悄拉着她的衣袖提醒,当然不再隐忍,肃色道:“我今日设宴相待,虽说不算丰盛,却也能称为尽诚,怎知费娘子却因东墟命案心存积愤,恶言损毁我家长媳,若我还留费娘子在座,岂不认了这毁辱?!”她举酒,朝向诸位:“论来我是东主,对诸位客人理当宽容热忱,只费娘子这样的言行,我实难容忍,为免争执更扰了众位的雅兴,只好先请费娘子退席,还望众位做个见证,至今日始,我赵门婆媳二人,与费氏断绝来往,宴不同座酒不同席,若有邀会,但有费娘子获请,还望众位体谅减省赵门这张柬帖。” “你、你竟然敢!”费氏出来交际应酬,什么时候受过这样的辱谩,再者她也压根就看不上沈夫人婆媳,于是越发地口不择言:“沈氏你不过市井出身,顾氏就更是个丧风败俗的货色,你当薛夫人会因为你二人疏远真正的世族……” 薛夫人原本就对费氏心生鄙夷,听这话后更加厌烦:真是不知所谓,口口声声家世门第,却也不反省自己的品行才德配不配得上家门,真正的清贵之族,又岂能单以出身论英雄?太祖皇帝过去不也出身贫寒,还曾做过僧侣乞儿,可天下谁敢讥刺鄙薄? 于是便也举杯,理也不理费氏,只对沈夫人道:“今日承蒙夫人款待,又有幸结识阿顾这样的妙人,实感乐趣,并非夫人慢怠,夫人又何必过意不去呢?再者我于戏文,也有几分意趣,还想着和阿顾协力,把一套故事编排完整,这也不急,自是应当等到赵知州为蒙冤之人主持公允之后了,届时我与小女,恐怕还要来多多叨扰夫人呢。” 没有说和费氏断交的话,但薛夫人这般明显及直言不讳表达了与沈夫人、春归亲近的意思,其实也就是表示今后的宴请不会再邀费氏客赴了,既由她率先示意,相信汾州城的世族女眷都会对费氏“紧闭宅门”。 这对费氏而言还真能算作五雷轰顶、如丧考妣。 要说来被薛夫人及诸家世族疏远,也实在算不上沦落绝境的惨痛事——费氏又不是籍居汾州,她迟早会离开此地,一时的排挤冷遇又非终生,不值得太过在意。奈何费氏自视太高,又长着一颗极其要强的好胜心,这回被她轻视小看的人反扑算计,落得一番讥鄙,让她怎能容忍?更不说接下来一连番的打击,更是让她喘不过气来。 结果一病不起,伤了根本,终是早亡不寿。 后话暂且不提,只说当下,费氏愤然离席后,酒宴又还继续了阵儿,待风住雨霁,客人们才陆续告辞,尽皆表示尽兴而归——除了费氏同伙们的表示相当勉强以外。 尤其是那丁氏,竟挽了春归的胳膊站在仪门处说了好长歇的话都不肯登车离开,直到约定了不日再次拜访,才依依不舍的放开春归,让春归犯了好阵疑惑,不知丁氏对她“相逢恨晚”的原因。 沈夫人虽说对今日的雅集十足满意,却也想不通薛夫人为何如此坚定的站在了她的阵营,待春归终于送走了客人,忙叫她来细问。 春归先不细说,却是讲了个笑话给沈夫人听—— 有这样一个妇人,本不懂诙谐,却一味地希望博得他人赞扬诙谐,就极爱收罗诙谐的人事来听,以便卖弄。一回便看了一段笑话,是说三位公侯饮宴,坐谈了好一阵,偏召来伴酒的伎人迟迟没有露面,到那伎人来,公侯问曰:“为何迟到?”,伎人应曰:“因看书而迟到。”公侯又问:“你是看什么书?”伎人一本正经:“列女传。” 她说到这儿,沈夫人已经险些没被茶水给呛死。 第100章 月色迷人 换一个场景,换一个听众,春归接着说这个笑话。 “那三位公侯闻言都笑了,道这伎人淘气,称她为‘母猴’,那伎人又对道‘三位既是公猴,妾身自然就是母猴了’。” “夫人可听懂这笑话了?”兰庭有些拿不准沈夫人的诙谐度。 春归连连颔首:“听懂了听懂了,笑得东歪西倒的,说那伎子竟然会拿列女传当借口,也难怪让那三个公侯笑骂淘气,说她是母猴,伎子竟也立时就想到了谐音,笑谑回去,口才认真了得……夫人乐不可支,险些没留意我这笑话其实才说了一半儿,更不说把早前那问话,也抛在了九宵云外。” “我大约能想到辉辉接下来的另半截笑话。”兰庭似乎胸有成竹。 春归却佯作不信,拿起手帕子却是往耳朵上擦,用行动表示“洗耳恭听”。 “辉辉不是说那妇人原本不懂诙谐,又一味地希望他人赞她诙谐?大约这妇人压根就没看懂这笑话的诙谐之处,却想着原样效仿以显示她的诙谐,给家人逗个趣。结果呢,当家宴时,她便有意磨蹭去得迟些,应当会是她的婆母问她因何来得迟,她说在看书,婆母问在看何书,她又说列女传。” 春归自己反而笑得歪在一边儿,不住的颔首:“就是就是,我当年看到这儿,就把自己和那婆母异境而处,压根不觉儿媳这话有何诙谐之处,反而狐疑,怎么好端端的又看起列女传来,竟然为此还耽搁了家宴。” “我想家宴当场,众人定是面面相觑,闹不清这妇人用意,那妇人估计也在疑惑,怎么就没人叱她‘母猴’呢,这让笑话怎么还讲得下去,应当是给身边的婢女递了眼色,婢女倒也能会意,捧场道‘主母真淘气,是个母猴’,妇人如释重负,应道‘我若是个母猴,那你们在坐的人就都是公猴了’。” 然而妇人的家人可无一位及公侯,谐音失了对应,自然无甚笑点,只显得这妇人莫不是脑子被挤坏了,才这样口不择言。 春归原本知道的笑话从兰庭口中复述,她却还被逗得笑了一阵,只觉半边身子都发软了,才不想再继续靠坐下去,一边邀了兰庭饭后散步,一边说起今日怎么算计的费氏:“我想薛夫人应当不会牵涉进汾州官场的争斗,在咱们家与胡端之间,交际时应当会一视同仁,不过夫人率真,被费氏一讥刺,就会怒形于面失了气度,薛夫人就算不认为费氏可交,怕也会对夫人心存偏见,觉得不值交近。” “夫人一直在意的就是本家根基浅薄,最怒旁人议论豫国公府是靠皇后娘娘才能显赫富贵,但这其实也是事实,受两句讥刺便怒形于面,在薛夫人看来有心胸狭隘之嫌。”兰庭也分析道。 “我之前也是听纪夫人闲话,知道如薛夫人这样的名门女眷,一般不会当众显示喜恶的情绪,故而她就算看出来费氏无非附庸风雅之流,就像我笑话里那个期望诙谐的妇人,对于许多事物都是不懂装懂罢了,但只要费氏表面还能维持,薛夫人便不会拆穿,更加不会表达厌鄙。”春归笑道:“所以我今日才一再激怒费氏,让她连表面都不能维持,同时又叮嘱夫人,没有必要附庸风雅穷尽心思奉迎薛夫人,不如坦诚相待,至少自然率真。夫人落落大方,越发显现出来费氏的卑劣,已经这样明显了,薛夫人当然要与她划清界限,否则岂不是被费氏连累一并落了下乘。” 尤其是当费氏说出“以为薛夫人会为你二人疏远真正世族”的时候,就更是逼得薛夫人必须和她楚河汉界了。 “说到底,还是费氏自身愚狂,她要有薛夫人一半的见识和气度,我再怎么算计也是无用。”春归总结。 兰庭却看着她笑:“夫人问你这其中的机巧,辉辉也没法子直说是夫人失了气度,不懂得怎么和这些世族女眷交际,才诌了那笑话来应景的吧。” “夫人哈哈一笑过去,关注就减了一半,怕是又悟出了几分,也没再刨根问底了,总归还是夫人大度,不和我斤斤计较。”撇开兰庭生母那桩疑点多多的旧案,春归的确认为沈夫人这婆母已经算是十分不错的人,贵为天子姨妹,平常也没有摆出高高在上的架子,就算对自己有利用之嫌,比起曾经的伯祖母顾老太太之流,那等我利用了你还要折辱你践踏你的嘴脸,沈夫人确然可爱多了。 兰庭倒也赞同:“夫人确然不存机心,只要她感觉到了你的好意,也不会揪着细枝末节不放。” 说话间两人没有觉察,已经是围着院子绕了好几个来回,下昼一场骤雨,让花泥到了夜间尚且带着几分润气,春归大意了一些,便让裙角沾湿,她微微地牵起对着月色一照,见并不是污渍也就没有在意,但这特别的举动引起了兰庭的关注,自然而然绕过几步俯身来看。 “我以为沾了泥,无事,只是沾了积雨。” 春归边说边松开手,是忽然觉着拉高裙角的行为似乎不大雅观,又不防兰庭的手已经往这边够,结果裙角“溜了”,直接便够到了她的手。 兰庭但觉女子的指尖也还沾染着积雨的湿意,清清凉凉的触感,使他突生的尴尬又突然的消失,只想干脆就这样拉着手,把饭后“消食”的这项家传养生术继续几圈。 “无事无事认真无事,看看,只有水渍一点泥也没沾。”春归看似面不改色心不跳,一翻手,把兰庭的指掌摊开,还让他自己检视并没有被她连累弄脏了手指。 他有这么洁癖么? 却是不及质问,女子的小手已经彻底逃开了,她就这样站在月色下,微仰着面颊,笑意里似乎有些狡黠。 兰庭笑笑,转过身去。 他以为两人之间已经渐渐变得自在了,看来春归还是没有完全习惯呢,也是,在肌肤之亲这种事情上,女子确然该比男子更加矜持一些,额,肌肤之亲,他怎么突然想到了这四个字? 因为猝不及防的牵手,竟就想到了肌肤之亲、床第之欢? 完了,赵大爷觉得自己十七年来的清白尽毁,难道说他骨子里竟然是个如此不纯洁的人? 赵大爷只觉耳鬓一烫,偷眼打量春归。 还好这女子仍然在月色底笑得心无城府。 春归也确然没有发觉兰庭忽然间产生那有伤风化的绮念,她不但开始了继续散步,且傻笑着傻笑着突然抬手给了自己的脑门一拍,发出“砰”地一声。 “我冲迳勿说了一堆有的没的,偏就忘了本该提起的那件事!”自打嫁了人,仿佛记性越来越差,难怪有的老人说“一孕傻三年”……这念头刚一掠过,春归又给了自己一下。 结果这下子打重了,差点痛得叫出声来。 什么一孕傻三年,她虽然已经拜堂成礼,可本质上来说仍然还是个闺阁女子好不,怎么一下子就想到了那样羞人的事,定然是刚才无意间的牵手,让自己受到了惊吓! “怎么?”兰庭莫名其妙见春归连打她自己两下额头,且一下重过一下,以为被忘记的是多么重要的事。 “无事无事,口不择言了。” “恩?”兰庭越发一头雾水。 春归简直欲哭无泪。 什么口不择言,她分明只在心里想了一想,根本没有出口好不,看来那惊吓当真受得不浅呢,人都变得痴呆了。 “辉辉究竟要告诉我何事?”兰庭站住步伐,他忽然有些忍不住了,挪脚上前,戏谑一般俯身…… 春归顿时觉得一股热气直从额头遍布脊梁,一下子连脚底都似乎发烫了。 他、他、他做了什么?他怎么能做这样的事?! 第101章 决定出首 《首辅家的长孙媳》第101章 决定出首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关于上架 《首辅》这篇文今天准备上架了,照例呢是要说些什么的,想想还是先说说这篇文。 先说女主春归吧,和红瘦的前两篇文不同,这篇的女主出身没那么高,而且还是个孤女,没有肩负多重的血海深仇,行文到现今这地步,女上的旧怨已经是了结了,参照书名,主要的矛盾线是集中在夫家。因为没有那么多包袱,所以女主的个性就更跳脱些,虽然是平白无故担了个挽救天下兴亡的责任,不过对于女主来讲,这并不是多重的负担,她并没有把握也没有决心要完成,心态是走一步看一步,原则是先要让自己高兴自在。所以尽管这文的主题框架还是朝堂家宅,但行文应该会轻松很多。 再说男主…… 好吧,虽然说女主在文章前期就嫁了人,但红瘦仍然要卖个关子,不一定首辅家的长孙子就是男主哦。 不知道看过《芳华》的亲,会不会觉得兰庭和虞世子有点相似,这两人物呢,的确也有相似点,表面上都是文质彬彬、多才多艺,但其实并不是不食人间烟火,实际上也有满腹权谋。(要说红瘦自己喜欢的是澹泊隐士,逍遥俗尘之外不问功名的人设,但这样的人设不适合男主) 再说说兰庭和世子的不同吧,世子是重生,身上太多包袱,也经历了不少苦痛,所以他的性格会更加冷淡。兰庭不一样,他没有经历过太多坎坷,只有一件事给他造成过阴影,至于这件事如果在看文的亲应该看出来了,就是生母朱夫人,不过朱夫人的死不是被人谋害这么简单,所以不像《芳华》里的世子对生母楚王妃,是思念,是必须为母报仇。兰庭身上并没有背负不得不雪的仇恨。 关于朱夫人的事,这里当然不能剧透太多,大家可以从蛛丝马迹里猜测来龙去脉。 兰庭的眼睛是向前看的,这点他和春归一样,他的志向文中也有透露,就是辅助夺储。 这篇文的设定是重生,但不仅仅是春归重生,而是整个事件整段历史的重头,可以说是所有的人重生,春归和兰庭都没有“前世”的记忆,但一定有人有。 这个人现在也是不能说的。 开篇的楔子,出来一个暴君,他的确是所有兴亡生死的关键,春归的任务就是要阻止他像“前世”一样登基,这和兰庭的志向其实是不谋而合的,但这也是一个悬念,暴君是谁,不得而知,红瘦的习惯当然会在前文里留下伏线,大家也可以竞猜一下——很快各位储位竞选人就要登场。 透露一下, 楔子里还有一个人物其实也很关键。 兰庭也在楔子里打了把酱油。 关于春归和兰庭的感情线,他们两现在是新婚,而且对彼此的好感在蹭蹭上升,其实如果放现在,就像一对本身条件都还不错的少男少女,结缘于情窦初开,那就一定会有一段美好值得怀念的岁月,但这样的感情能不能修成圆满,事实告诉我们极其罕少,小说当然会不一样,还是那句话,一切皆有可能,且先卖个关子。 可以透露的是,在“前世”,他们两不是夫妻无缘无份,而两人本来的另一半,在后文中会有纠葛。 最后仍然要拉拉人气,每个作者写文都不容易,都想把自己的构想尽可能呈现给读者,所以对于红瘦而言,亲们的支持当真是弥足珍贵,如果亲们还在继续关注,请让我看见你们,这样红瘦就会更有动力。 飞吻。 第102章 再探蒋氏 《首辅家的长孙媳》第102章 再探蒋氏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103章 祸根显露 《首辅家的长孙媳》第103章 祸根显露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104章 万事俱备 《首辅家的长孙媳》第104章 万事俱备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105章 哭闹学宫 《首辅家的长孙媳》第105章 哭闹学宫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106章 各有声援 《首辅家的长孙媳》第106章 各有声援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107章 温家二少 《首辅家的长孙媳》第107章 温家二少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108章 东风也至 《首辅家的长孙媳》第108章 东风也至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109章 无法退却 《首辅家的长孙媳》第109章 无法退却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110章 即将开审 《首辅家的长孙媳》第110章 即将开审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111章 一对妻妾 《首辅家的长孙媳》第111章 一对妻妾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112章 所求诡异 《首辅家的长孙媳》第112章 所求诡异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113章 州尊开审 《首辅家的长孙媳》第113章 州尊开审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114章 公堂对峙 《首辅家的长孙媳》第114章 公堂对峙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115章 下令刑讯 《首辅家的长孙媳》第115章 下令刑讯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116章 真相大白 《首辅家的长孙媳》第116章 真相大白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117章 “奸夫”已死 《首辅家的长孙媳》第117章 “奸夫”已死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118章 如此人情 《首辅家的长孙媳》第118章 如此人情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119章 又有奸情? 《首辅家的长孙媳》第119章 又有奸情?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120章 丁氏隐情 《首辅家的长孙媳》第120章 丁氏隐情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121章 的确宽容 《首辅家的长孙媳》第121章 的确宽容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122章 鄙恶是谁 《首辅家的长孙媳》第122章 鄙恶是谁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123章 携手而归 《首辅家的长孙媳》第123章 携手而归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124章 鉴人有术 《首辅家的长孙媳》第124章 鉴人有术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125章 弊祸之政 《首辅家的长孙媳》第125章 弊祸之政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126章 宽籍与否 《首辅家的长孙媳》第126章 宽籍与否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127章 准备回京 《首辅家的长孙媳》第127章 准备回京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128章 此山何处 《首辅家的长孙媳》第128章 此山何处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129章 此处藏山 《首辅家的长孙媳》第129章 此处藏山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130章 白首双星 《首辅家的长孙媳》第130章 白首双星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131章 忘年之交 《首辅家的长孙媳》第131章 忘年之交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132章 自荐枕席? 《首辅家的长孙媳》第132章 自荐枕席?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133章 异梦之兆 《首辅家的长孙媳》第133章 异梦之兆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134章 初入京城 《首辅家的长孙媳》第134章 初入京城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135章 当家夫人 《首辅家的长孙媳》第135章 当家夫人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136章 祖母慈祥 《首辅家的长孙媳》第136章 祖母慈祥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137章 还请多虑 当渠出出现在春归的面前,春归已是换了身干净衣裳容光焕发,这时青萍等婢已经抵达了太师府,正忙着归置收拾,春归却趴在窗子里的炕桌上发呆,瞅见渠出,才拿了本书跑到卧房后的小院里池塘边佯作阅读,实则是为了彻底避开耳目“自言自语”。 渠出不急着禀报窥听所察,而对春归进行了十分难得的提议告诫。 “你今日能得这番休闲,全靠赵大爷的袒护,虽说眼看着躲过一场苛磨,也莫要以为就此天下太平。那位彭夫人,已经把你当成了眼中钉,大爷越是袒护你,她一口怨气抒发不出来,憋在胸中变本加厉,她怎么也算你的长辈,如今还当着家,有的是机会挑你的不是。” 春归眼睛落在书本上,低声回应道:“你说的都在理,我也知道躲得了这一时躲不开今后一世,当时我也犹豫着呢,可转念一想,难不成大爷他愿意袒护我我反而还不领情就是应当了?说到底,二夫人不待见我并非我的过错,无非利害得失的关系,我今日让她泄愤,日后就能安宁了?若真能一劳永逸也就罢了,摆明了就不能,我为了向她示好反过来和大爷闹别扭岂不得不偿失。而且大爷也未必不懂得我在内庭的难处,我相信他这样处理自有他的道理。” 渠出哼道:“你倒是信得过赵兰庭。” “我若连他都信不过,这么大的太师府还能信得过谁?人啊,太过多疑会滋生心魔,反倒让自己胆颤惊心时常劳苦,我和他虽说相识未久,好歹比起老夫人、二夫人来,也算朝夕共处了一段时日,多少知道几分彼此的性情。” 春归原以为又会招来渠出的冷嘲热讽,没想到却听她说:“你这就对了!多亏没有像别的女人,自以为男人家不懂得内庭的规则,明明落了好处还不识好歹。我跟你说,大爷在太师府的地位可不一般,他今日要是没有袒护你,指不定彭夫人那当头一棒就敲在了你的脑门上,完了还要被老太太再给致命的一击。” 这才把窥听所察一一细诉,渠出又总结道:“别看彭夫人是老太太闺中好友的女儿,婆媳之间自来同心协力,老太太却根本没把彭夫人当真看作自己人,今日这一出,她就是利用彭夫人试探大爷,大爷但凡表现出疏忽轻慢,又或是你不识好歹没领大爷的情尽顾着扮你的贤惠,老太太必定不会这样宽慈,今后你的苦头,可就不限彭夫人施加的了。” “你言下之意是,家里的事当真是由大爷作主,连老太太都要看大爷的意思?”春归仍然半信半疑。 “就你对赵兰庭和沈夫人的认识,难道还相信前者能被后者算计?”渠出反问。 好像是不能。 “总之,你记得我的话,第一关你算过了,日后可千万别和赵兰庭夫 妻离心,你要被他厌弃,慢说老太太,就连沈夫人也不会再支持你!好了,相信日后怎么对付彭夫人相信不用我再多嘴。”渠出伸了个懒腰,看样子是想去寻一个僻静的地方好好放空自己。 春归本来已经找到了破绽,一时冲动想要追问她的来历千里迢迢来到京城,第一次入太师府,渠出究竟是怎么在没有任何指引之下,轻车熟路般找到了兰庭的居院?而且就凭渠出刚才窥听的消息,也不作出笃定兰庭能够作主所有家事的推断,渠出必定对太师府的内情早有所知。 那位玉阳真君,可不像无端会泄露天机的性情。 渠出生前,应当就是太师府的婢女,可她又是为何妄执不散,留连阳世情愿魂飞魄散,才被玉阳真君所利用呢? 话已经到了嘴边,但春归忽然又犹豫了,眼睁睁看着渠出穿墙而过,无踪无影。 虽然说渠出的态度似乎有所好转,不光是冷嘲热讽的毒舌攻势,开始站在春归的角度为了春归的利益出谋献策了,但这并不代表她们的关系已经亲近到了可以坦诚相待的地步。春归纵然追问,渠出也不会老实交待,说不定更加小心提防在暗处鼓捣些阴谋诡计,又就算这些都是春归在杞人忧天,渠出压根没有利用她的想法,可一旦春归逼问质疑,必定也会让她和渠出之间好不容易有所进展的关系再度退回原点,大不利于日后的合作。 春归想着自己好不容易切实的看到了柳暗花明的前程,当真不愿这一切又终结于玉阳真君所说的天下大乱、生灵涂炭,她总得尝试着进行改变时至今日,虽说对于玉阳真君并没有产生心悦诚服、千依百顺的信徒心,但春归还是把这位的话听信了一部份,至少不再怀疑他是妖孽鬼祟确定是位神仙,产生的结论便是好歹做为神仙的玉阳君不至于吃饱了撑得慌,显灵欺哄她一介凡胎**当作消食的游戏。 相信玉阳真君,就得和渠出长期相处合作,春归一贯抵触和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人维持剑拔弩张唇枪舌箭的紧张关系。 还是忍着吧,默默提防这魂婢为了私怨利用算计她就是。 春归下此决定,身心都跟着松懈下来,还真把手里的书看了进去,连兰庭也从小径上绕出,站在一角翘檐下把她看了半晌,她硬是没有发觉,被书里的文字逗得傻傻直乐。 “你在看何书?” 直到听此一声询问,春归才惊觉,她先是下意识把书“啪”地合上,又反应过来并没鬼鬼祟祟的必要,再度把书翻开:“是阿低从汾阳的集市上买的话本,我翻了一翻觉得有趣,就从她手上转买了来,讲的不是多么高深的义理,也并非什么才子佳人男欢女爱的故事,不过文字甚是诙谐。” 兰庭也并不凑过去看书,只道:“怎 么辉辉不喜才子佳人的话本?” “多是些千篇一律的玩意,要么如《莺莺传》,张生把莺莺始乱终弃尚且诽斥莺莺为‘天下尤物’‘妲妃褒姒’,他反倒担了个‘善于补过’‘回头是岸’的好名儿;要么就是男子答应私定终身拐了大家闺秀私奔,逼着女方的父母高堂为着名声不得不答应女儿下嫁,从此寒门男子和大家闺秀就在岳父岳母的资助下风花雪月的白头到老,都是经不住推敲的杜撰,且文字也远远不如曲词优美,有什么看头。” 春归抒发了一段她对各种话本的见解,显示着她于此一门类的“见识渊博”,丝毫没有意识到看阅这些书籍对于大家闺秀、小家碧玉而言皆为戒律,但却意识到了兰庭衣上散发出来清爽恬淡的气息,问道:“我沐浴更衣后出来,听青萍说迳勿去了外院,也没交待为着什么事,难不成是专程去了外院沐浴更衣?” “这里虽然是我的居院,从前却很少在此住留,倒是外院的书房放了我更多的衣用物品,刚才确然是去了外院整理。”兰庭解释道,目光移往了小水塘边卧石上的一盆钵莲,正抽出橄榄状的苞蕾,间中一朵黄绿色的花葩初初绽开……他真是太不常住自己的居院了,谁在他的窗子对面放了一盆钵莲? 春归循着兰庭的目光也往那朵含羞带怯的花儿看去,思绪当然不能也保持一致,她想的是赵大爷果然洁癖,多忍一会儿风尘仆仆都不行,眼看着浴室被她霸占,居然不嫌烈日当空门禁重重去了外院沐浴,既如此何不早说,省了她泡在浴桶里还担心赵大爷不耐烦,都不及享受一阵温汤浸除这周身的躁累,冲锋一样沐浴完毕赶紧腾地方,结果后头压根没有人排队。 兰庭盯着钵莲,越看越是烦心,忍不住道:“过去是过去,今后我总不能也一直宿在外院书房,得烦劳辉辉了,且把这里当作自己的居院,看着哪些不合适的布置立即整改,比如那盆钵莲……也不知是谁随手放在光秃秃的卧石上头。” 且还对着卧房的内窗,一推开就看到这番突兀的情景。 春归:…… 没看出来赵大爷对于居住怀境竟然挑剔到了如此严苛的地步。 这样说来,她接下来的任务是在居院里大行改造? 春归连忙打量四周,当务之急是要为那盆突兀的钵莲找个合适的去处…… 却又听兰庭道:“早前二婶那样的态度,我以为辉辉会觉忐忑,此刻见你竟有如此闲情看话本打发时间,倒是我多虑了,辉辉既来之则安之的心境胸怀,实在让庭佩服。” 大爷您可别佩服我,春归哭笑不得:“哪里是既来之则安之,我不过是抱着能拖则拖的心思罢了,迳勿还是多虑点才好,至少得告诉我二婶为何是这样的态度。” 第138章 少年家主 兰庭眼见着春归立即摆出一副可怜兮兮的模样,且还不忘把那本早前还看得津津有味旁若无人的话本,粗暴坚决的往胳膊肘下一压以示“忐忑”得无心消闲,转眼之间就同刚才判若两人,变身迅速得就像有七十二变神通的孙猴子,他忍不住扶额,嘴角却不由自主的往上提。 欢喜的是春归并没有说那些粉饰太平的套话,若一直保持这样的不见外,什么烦难都能对他诉之于口,日后也就少些担心她在内庭的艰难困郁。 不过把有些原因,还是挑剔斟酌不说,只道春归避不可免应当掌握的:“二婶与你素未谋面,自然不是因为辉辉本身的原因而生厌恶,说到底,无非利益得失的关联罢了。辉辉应知,如今太孙为储君,而夫人的嫡姐沈皇后便是太孙的祖母。” 春归纵然不是官宦豪门家的女儿,但当然也了解这类众所周知的事。 论来当今皇上有不少儿子,且前头的好几位皇子都已成年,太孙今年却才十三,若依据“国有长君,社稷之福”的理论,让乳臭未干的小儿担任一国储君显然会引起朝堂百官的忧虑,并不是一个英明睿智的决定。但太孙的父亲圣德太子却是沈皇后唯一的嫡子,在世时又孝悌宽仁,立为储君时无论文武百官还是诸多手足,朝野贵庶尽皆心悦诚服。 而弘复帝自即位时,便令圣德太子参政,对这唯一的嫡子予以厚望,但没想到圣德太子最终却英年早逝,弘复帝成了白发人送黑发人。 太孙做为圣德太子唯一的嫡子,立为储君似乎也还算名正言顺。 不过就算名不正言不顺也不是春归可以置喙的事情,她只需要知道婆母沈夫人是坚定的“太孙党”就可以了。 “祖母出身安陆侯府,现今安陆侯正是咱们的舅祖父,舅祖父的嫡女选入宫廷,封惠妃,生十皇子。” 这些事情春归原本已经听沈夫人略略提起过,也因此产生了不少的联想,但联想等同于猜测,说到底都不怎么靠谱。 兰庭今日告诉她的才是确实的话:“十皇子年纪虽小,惠妃却颇得帝宠,故而安陆侯难免会卷涉进夺储之争,这就是祖母与夫人矛盾的根源。” 这正符合春归展开的联想,故而她这时也没有多么的心惊肉跳。 “夫人之前便向我透露,祖母对迳勿的姻缘原本已有打算。” “祖母是想促成我和晋国公府联姻,但皇后娘娘的意思,也是想为太孙求娶晋国公的嫡孙女为妃,故而夫人千方百计想要挫损祖母的计划……”说到这里,兰庭顿了一顿才道:“我无意听从祖母之令,本就不打算将 晋国公牵涉进这一浑水,故而更加乐见父母之命,实则夫人游说父亲匡我往汾州之前,我已经收到了尹兄的告密信,但正合我意,所以……” “这个谜题今日也算解开了。”春归笑道:“我那时听纪世母说太师府的根底,好一番目瞪口呆,几疑赵大公子是有什么难言之隐,才会低就区区不才,真没想到原来迳勿在北平也有逼婚之困。” 兰庭也不由循着春归这番话,想到二人的新婚洞房夜,新娘看到新郎四肢俱全一表人才时略显惊讶的诡异神情,隔着这么久都险些忍俊不住,趁着喷泉般往上冒的笑意,干脆把甜言蜜语也脱口而出:“我对父母之命原本是不抱多少希望的,只想着能相敬如宾就好,没想到听天由命的心态,却配得了良伴佳侣,这幸运直追与空同君同名那位秀才。”(注) “不敢不敢。”春归喜笑颜开又故作谦虚。 这下子彭二婶那里吃的冤枉气剩余那一丝半点,也在赵大爷的甜言蜜语中灰飞烟灭了。 “彭家说来也算世族,二婶之母和祖母出身门第相当,都是侯府嫡女,因两位长辈自幼交好,故而二婶自嫁入赵门便多得祖母的照恤,夫人虽是嫂嫂,年岁却比二婶要轻,性情又一贯直率,见二婶自恃出身世族和长辈的照恤言语多显傲慢,夫人便很介怀,妯娌之间的矛盾就没断过,再加上利害得失的干系,就更加不能和睦了。” 春归深有体会的点了点头。 抛开彭夫人不提,就沈夫人来说,她那性情其实所谓的利害得失还是次要,正是日常相处一类鸡毛蒜皮的小事更能界定亲疏远近,彭夫人因为站在老夫人的阵营把沈夫人鄙夷讥毁,沈夫人哪能不撸起袖子和她针锋相对?能妯娌和睦才叫怪事了。 我是完全受了夫人的连累嘛春归这样想。 “我虽然很是庆幸这桩父母之命的姻缘,又确实对辉辉心怀愧疚……” 兰庭愧疚的话未说出,春归已然爽爽朗朗的直挥手:“迳勿愧疚什么?我虽是受了连累,但要若没这连累,现在指不定我还陷在虎狼窝里出不来呢,我们的婚事是夫人作的主,我们都是承受夫人的恩惠,我天然就该受这连累,我若连这都还有怨言,那就真成恩将仇报了。” 她满脸的明媚,眼睛比天上的太阳还要耀眼,当真一点阴郁都不存在。 兰庭顿时释怀,且指尖莫名的发痒,想着应当在那诱人的面颊上摸上一摸或许才能止痒,但一贯的教养告诉他不应当行为这样唐突有如登徒子般的事体,只好把手背在了腰后,没察觉这样更有了得意洋洋的气势。 当然,得意洋洋 的体现主要还是因为他接下来这番话:“我今日之所以胆敢这样应对二婶,是因祖父过世之前,留有遗嘱,称京城赵门一系大小事务直接交予我来主理,轩翥堂内,由我居主位。” 春归呆住。 兰庭这回是正式告诉她,没有一点调侃意味的,一本正经庄严肃穆的宣告,他虽然说尚未及冠,且一介白身,然而当真、的确已经成为太师府的一家之主诡异的是在兰庭上头,父亲叔父俱在,他竟然就能提前“登基”。 太孙的储位还风雨飘摇呢! “赵氏宗族不小,族长在祖籍不在京城,但我京城轩翥堂一系算是威望最盛,宗家族人也自来以轩翥堂马首是瞻。” 这、这、这,赵大爷的言下之意是他已经和族长没有任何区别,春归更加目瞪口呆了。 但是震惊归震惊,头脑还是清楚的,没有飘飘然脚底轻。春归十分明白就算兰庭已经是一家之主,她这个才刚入门而且家世低了不止一头的新嫁妇绝对不可能超越老夫人、大夫人、二夫人等等各位尊长,一跃成为京城赵门的当家主母,赵大爷是家主,她依旧是个孙媳妇,唯有盼着赵二爷、三爷等等也娶了媳妇,她才算不上末尾第一辈份最小。 初一想仿佛憋屈,仔细一想,要真让她做太师府的主母…… 春归但觉脖子上一凉,膝盖都软了。 但她也总算更深层次的领会了兰庭早前那番行为的用意:要换别家,长辈要教训新妇,相公挡在前头只能激发长辈的怒火,叫新妇日后更有漫长的苦头全然可抵一日三餐了,但我遇着的情况却不一样,要若大爷不闻不问,由得我让长辈下马威当头棒的“招呼”,这岂不是表明他压根就不满意这桩婚姻?我还想偷懒呢,指不定立即就被抓了把柄一封休书赶出门。 兰庭是家主,连老太太都要顾忌着,所以他当众表明态度才更利于春归今后的安稳,他是为了告诉家人,无论这桩婚姻是谁作的主,但春归都是他明媒正娶的结发元配,他不允许任何人任何借口的怠慢。 如渠出的判断,正是因为有了兰庭的袒护,老太太才会破天荒的埋怨彭夫人,就算不当兰庭和春归的面前,她也并未表现出任何锋芒。 春归想:这下老太太应当会另图别策了。 不管怎么说,至少不用日日面对尊长的苛厉挑剔,和各路占据道德尊位的人物明火执仗的交锋,虽说尔虞我诈也是另一种心累,但总算减除了硝烟的薰冲,少几声咳嗽不是? 这个丈夫真没啥可以挑剔的了,春归在心里百转千回的叹了口气。 第139章 初见赵母 在初入京城第一晚这个躁热不减的黄昏,春归体爽神不清的拜见了老祖宗江氏。 之所以神不清,倒不是因为遗憾天然失去人见人爱的资格,春归自认为她虽有这本事但其实不存这样的妄执,旁人爱她还是恶她于她而言关碍认真不大,就算作为老夫人和二夫人此类和她注定在长时期内同个屋檐下生活的人物,关系的奠定其实还是那纸婚书,说不上任何的情义,更加没有血缘,总不能要求她们对她视如掌珠吧,就像她也无法为了她们两肋插刀一样。 人和人之间的相处其实也是一种交换,当然不仅仅是功利上的交换,但多半都还是讲究对等的,比如你对我有情,我对你有义,总不能你刺我一刀,我流着血还任劳任怨为你鞍前马后奴隶对主子都没这样的忠诚。 春归之所以忧心忡忡,是她突然意识到赵太师遗嘱兰庭成为家主的不合常理。 家主不等同于爵位,不需要朝廷以及君帝的许可,而是一姓一门的私事,也就是说可以不分嫡庶,只要前任家主认定子侄辈中某人具备贤能才干,就可以将责任和荣誉一并交付。 所以多半的家主过世之前,都不会当好几个已经成家立业的儿子俱在的情况下,把一家主权嘱托给年幼的孙子先不论有没有才干的问题,毕竟父为子纲,让子为父主是违背礼义的。 除非有一种情况,是父辈的尊长尽都无耻之尤、窝囊无能。 可先不管赵二叔、三叔、四叔几位,就春归看来,赵大伯,哦不应该称为翁爹的这位虽然说称不上德厚流光、握瑾怀瑜,行事多有些优柔寡断、摇摆不定,但把家业交给他还不至于一败涂地。 赵太师为何要把这副重担直接交给兰庭呢?需知他去世的时候,兰庭可才十四岁! 春归展开的联想之一是赵太师压根没想守成,他的规划是再进一步,更或者说,京城赵门看似花团锦簇实则已经到了存亡攸关。 所以赵知州才不能担当家主,因为他确然没有带领家人更进一步或者挽回沦亡的能力,所以这个重担才降临在兰庭的肩头。 出于功利的原因会让一个十四岁的少年铤身而 出吗? 春归想赵太师若真是这样的盘算,凭兰庭的性情也不会如此热衷,更不会把祖父当作一生真正崇敬的人。 那就只剩一个原因了,赵家处于危亡的关头,而且除了兰庭,谁都没有意识到这样的攸关厉害。 而在此联想之外,春归也实在发不出“之二”的联想。 让她怎么神清气爽得起来? 不过还有一件事其实在预料当中,那就是与老夫人的初次会面极其平顺。只略微让春归惊讶的是,在沈夫人的叙述中,春归脑海里幻化出老夫人的形象是一张尖酸刻薄的嘴脸,看人眼白多眼珠少,但说的话还是绵里藏针,让人一个字一个字的拆了找寻不到恶意,但就能在这些字句里感觉到刀光剑影,憋屈得吐血三升身上仍能不见外伤。 但实际上看见老夫人本尊,春归脑子里只浮现出两个大字富态! 没有高颧骨也没有突眼眶,赵大爷和尹小妹都抱有成见的鹰钩鼻也没有长在老夫人的人中之上,老夫人明明是面若秋月,笑容刚刚显露一点两边嘴角就深陷下去梨窝,除了两眼稍有些浑浊不够精神,这多少有损神貌以外,总体而言给人的第一印象不差。 关键是她说话时,并不让人感觉到虚伪矫情,仿佛习惯便是和人肢体接触,拉着春归的手当兰庭面就没松开过,春归只觉自己的手像是陷入了两团棉絮,温柔的触觉让她特别不踏实。 笑容可掬的尊长,但是总不能和春归直视,眼珠像是惯性般的往边上滑,有时候笑容也难免露出僵硬的疲惫感。 温和不矫情,热情却是虚伪的。 但这不让春归介怀,她畏惧的是可以一直演出精准丝毫不露破绽的高手,春归只是觉得诧异,在她看来老夫人尚不及沈夫人的城府,完全不像她之前想像那般难对付。 第一次见面,虽然老夫人笑容可掬,但春归仍然洞悉了背后的提防和戒备,只不过不至于厌恶,所以老夫人主动示以亲近时尚且比较自然,唯有当兰庭说起次日便要认亲的这个话题,春归明显感觉老夫人的指掌一僵。 “这是不是太急了些?春儿还在服丧,认亲礼的酒宴上出席恐怕不合礼 矩,又会招生闲言碎语,有道是人言可畏……”老夫人说着说着话脸就从兰庭那边转向了春归,眼看就要摆出苦口婆心的架势说服春归劝阻兰庭“收回成命”。 春归没明白的是老太太既然已经打消了给她当头棒喝的念头,考虑着另辟蹊径,又是做何如此执着于“认亲”这项过场呢?难不成延迟认亲就能证明这桩姻缘的名不正言不顺,日后撕毁婚书把她扫地出门时更加便利一些?老太太难道异想天开的认为兰庭眼下的维护无非一时情迷,待日子长了新鲜劲过去就会始乱终弃,到时就能易如反掌的把她这个沈夫人的党羽剪除,水到渠成再安排个自己人来左右一家之主? 这念头……还真是天真啊。 不过春归紧跟着转念一想,发现自己在旁人眼中除了此副姿容,倒还真没什么可以“长宠不衰”的本钱,好像是有点“以色侍人色衰爱驰”的卦象,又难怪老太太会有这样一手准备了。 春归是想躲懒图清静,但这明显有损自身利益安危的事她可不愿反让老太太得逞,只保持着一脸无害又无知的笑容,就没打算多说一字。 兰庭更不耐烦,连话都不让老夫人继续往下说:“孙儿的婚礼本是依着热孝中的规矩,认亲礼应当省免,只是春归既然回了北平,总得与孙儿一同向各位亲长献茶进礼,正式拜见。” 他的语气异常坚决,且态度还隐隐有些让春归都觉震惊又陌生的专横,心里砰砰地打着鼓。 沈夫人和老太太的争锋相对是出于政治立场的不同,但兰庭似乎没道理站定在太孙的阵营啊?听他连声“母亲”也吝啬得喊,对于皇后、太孙也似乎疏懒得多提,怎么想也不至于为着沈夫人的缘故在老祖母面前如此桀骜。 这更加不是兰庭一贯的处世态度,据春归观察,他的桀骜和锋芒大多隐藏在骨脊里,像一把利器宝剑,没事的时候才不会出鞘舞弄…… 难道是自己的魅力当真无穷到了如此登峰造极的地步?兰庭为了维护她,甚至不惜拔剑出鞘要胁祖母了? 春归顿时面红耳热起来,不用照铜镜,她觉得自己现在一定是副小人得志沾沾自喜的嘴脸…… 十分的拉仇恨。 第140章 仆强主弱 赵母双靥的梨涡渐渐填平。 她也终于放开了春归的手,彻底把身子坐正,那双不那么清明的眼睛也透不出多么旺盛的怒火来,倒更像是茫然带着些雾气,有些不知所措的盯着兰庭。 “祖母还有异议?”兰庭微微蹙眉,越发不像是应对尊长,如果打个大逆不道的比方,倒像是帝王再询问座下的臣子。 春归想:很好,这下老太太的仇恨彻底转移去了大爷身上。 “我知道你刚和春儿新婚……”赵母终于开口,声调僵硬,似乎这才堪堪透出了几分怒气,只不过她这句话竟然仍未说完又再度被打断了。 这回插嘴的是旁边立着的一个仆妇,春归看她的年纪应当和老太太相若,只不过面貌透出愁苦,眉心和唇角的皱纹格外深刻,全然就和富态沾不上边儿,要是忽略了她的穿戴着装,换这人坐在挨窗的炕床上,倒是和沈夫人口中的老太太严丝合缝一般形象十分严厉刻薄。 此仆妇是这样说的:“老夫人的意思是,明日便让大奶奶认亲也太紧促了,这时眼看着都已傍晚,不多久就要宵禁了,恐怕来不及去通知安陆侯府等等亲友,大爷何不缓上一缓,另择个合适的日子。” 生着一副厉害样,口吻却委婉,心机至少得比老太太要深个几寸。 春归就把这仆妇往仔细里打量,却并没有看出更多的深浅来。 只听老夫人似乎有些如释重负,跟着仆妇的话往下接舌:“可不就是这话,庭哥儿这个时候才提出来,其余的亲友也就罢了,你舅公还有外王父两家是不能不通知到的,这会儿都来不及了。” 说完这话,老太太似乎自认为兰庭不能辩驳了,越发如释重负之余把那两个梨涡又凹出一点的痕迹,弯着眉眼再看春归,仿佛是要宽慰她几句,这回话根本不及出口就被兰庭给堵回去了。 “既然不设认亲的酒宴,只是让新妇拜见族内尊长,大无必要废此许多周章。安陆侯府以及外祖父家的亲戚,日后再让春归一一认识礼见便是,孙儿也知道时间定得急促,不过眼看着秋闱在即,待此事了,孙儿也能安心备考,故而早前孙儿已经去了一趟二叔公府上,说明了这件事,二叔公也答应了告知诸位尊长,明日巳时前来轩翥堂。” 他根本就不是来和老夫人商议的,只不过通知一声儿。 春归觑着赵大爷满脸理所当然于是云淡风清的神色,心里感叹,这果然很有一家之主的威风啊。 但威风的是赵大爷,她这大奶奶可没这样的底气,春归心虚的看看老太太,考虑着是不是应当找个借口出去“更衣”,免得被弹药擦伤。 就又听那仆妇说道:“大爷还想着今年应试?这倒是老夫人想岔了,以为大爷走了一趟汾州耽搁到此时,怎么也要缓上一年再考虑仕进了……既是如此,依奴婢看来老夫人就答应了大爷所请吧,无论如何,应试功名才最要紧。” 这么高的一个梯子给老太太递过去,老太太自然没有道理不顺着下,可春归通过仔细的观 察,窥见老太太几乎一点犹豫都没有就采纳了仆妇的意见,接下来神色虽然难免有些郁郁不乐,到底不再透露丝毫懊恼愤慨的情绪。 春归就很把这仆妇放在心上,事后向兰庭打听此人的身份来历。 “她是祖母的陪嫁丫鬟,说来也是陪着祖母长大的贴身婢女,后来嫁了我们府里的家生子苏六,就被喊了苏嬷嬷,辉辉怎么特别在她身上留心?”兰庭问。 “也不知是不是错觉,我总觉得祖母似乎反而在看苏嬷嬷的眼色行事。” 兰庭又看了一眼春归:“你这非但不算错觉,反而还该称赞明察秋毫。祖母自来对苏嬷嬷就很依赖,这苏嬷嬷呢,别看二婶如今掌着内宅的事务,从上到下这么多仆婢下人,多数最信服的人还是苏嬷嬷。” “祖母是太师府的尊长,苏嬷嬷就算是仆婢,自然也比旁人更有体面。” 春归倒还算闹得懂这里头的规矩说什么尊卑分明、主仆有别,现实中仗着主母撑腰的刁奴欺主事件却司空见惯,理论依据就是所谓的“长辈身边儿,就算猫儿狗儿也有尊荣体面,晚辈可冒犯不得”,而要说这理论依据荒唐吧,那么荒唐的开端正是最不应该荒唐的皇帝,因为正是皇帝制定的法规,天下臣民无论贵庶,务必对九五之尊本人、使臣、内官,乃至于皇帝使用的器物豢养的宠畜都得毕恭毕敬,否则视为不敬皇帝本人。 器物和宠畜还好,并不懂得这条法令赋予他们的权威,而那些内臣却利用此条大作文章,轻轻松松就能在人头上栽上个大不敬的罪名处以极刑。 而虽然说九五之尊的特权不是任何人胆敢攀比的,但是因为“亲亲尊尊”“三纲五常”等等政治指导思想,君权和父权允许有微妙的异曲同工,故而这条法令就被搬迁进了孝道区别在于,就算把苏嬷嬷这样的祖母心腹打骂一番,还罪不及死,怎么论也不可能人头落地。 其实说到底,威风的也不是家奴,仍然是家奴背后的尊长。 就像二夫人彭氏,不是她的御下之能还不敌一介仆婢,无非她必须要仰老太太的鼻息,所以连带着也要向苏嬷嬷折腰罢了。 春归却不担心苏嬷嬷,因为她可不用仰老太太的鼻息,她的上峰是夫君大人……纵然是色衰爱驰,按她如今才刚及笄的年岁,好像也还有大把时间可以挥霍? 所以当兰庭不再多说苏嬷嬷时,春归也没有揪着此人继续挖掘太师府的人事,相比起那位祖母身边的仆妇,还是彭夫人这位名正言顺的婶娘更让春归伤脑筋,不知道对方准备了多少明枪暗箭。 她开始打听起大姑娘赵樨时来。 根据沈夫人的灌输,太师府小一辈的姑娘只有两位,二姑娘赵兰心和兰庭乃一母同胞,但是兰心姑娘既然行二,也就是说她上头还存在着一个大姑娘。 大姑娘是赵二叔的女儿,从闺名不依“兰”字来看,就能判断出她应当是庶出。 可是在太师府这样的门第,庶出的女孩儿在家也是娇客,甭管彭夫人真实的品行如何,至少表面上不敢 公然虐待庶女,反过来樨时姑娘作为庶女,也更不敢忤逆不敬嫡母,母慈女孝的可能性还是大大存在的,换句话说,这母女俩极大可能站在同一阵营一致对外。 春归作为孙媳妇,且还是新嫁,一段时间内与夫家的姑娘们相处得应该更多,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关系,和睦相处就显得尤其重要了。 当嫂嫂的人可没有那大底气对小姑子们颐指气使,全天下在夫家这处宅院里,媳妇多得谨慎小心,小姑子才是娇客啊娇客,所以春归压根就没希望过两个小姑子会主动巴结她。 倒是她必须对大姑娘进行防范和示好并行此等虚伪又无奈的操作。 在沈夫人的口中“祖母党”全都飞扬跋扈,但鉴于从“党首”身上就出现了偏差,春归对于大姑娘的预判也变得不确定了,很有必要通过兰庭重新定位。 “大妹妹性情是最好的,只是过于内敛,极多的时候都沉默寡言,尤其是在长辈面前更加谨慎小心,祖母倒是觉得大妹妹斯文安静,夫人却最不喜这样的性情,所以对大妹妹从不亲近。” 这是兰庭的评价,春归叹了声气。 她什么都没说,兰庭竟已经猜到了她因何有此一问,以及沈夫人对大姑娘的评价有多么歪曲失实。 看来沈夫人提供的消息真没几句可以听信了。 兰庭又补充了几句关于大姑娘的情况:“大妹妹的生母是萧姨娘,不是奴婢而是良妾,还是当年二叔授职的时候二婶请了官媒促成的,这许多年来却只有大妹妹一个女儿,好在是二婶允了大妹妹养在萧姨娘名下,萧姨娘自来又对大妹妹关怀备至。” 这话不像是对二夫人的称赞,倒更像对萧姨娘的褒奖了,言下之意是大姑娘这样的性情完全因为萧姨娘教育有功。 通过沈夫人的灌输春归了解到二房还有两大个嫡子,行二的赵兰台以及行四的赵兰阁,必须只能养在亲妈二夫人膝下的,这样看来性情就很有些阴晴难测了?虽则是男女有别,寻常春归大约也没太多机会和两个隔房的小叔子来往,但都是生活在同一个内院,至少是在老太太“千秋万岁”之前,既为一家人,自然不能完全避免面见交道,春归想到两个阴阳怪气的小叔子,顿时觉得脾胃都有些不好了。 于是这才彻底放下了筷子,愁眉苦脸的委顿着:“我似乎……一时贪嘴……” 吃多了隐隐想吐! 而之所以会发生这么一种让春归满地找缝懊恼不已的情况,又得说回稍早之前,在老太太院里虽说是“共餐”,但春归想到郭妈妈在汾州时的提醒,硬是没敢和老太太、兰庭同席,乖乖站在一边侍候演足了孙媳妇该有的戏份。老太太于是总归得了还算一顿心平气和的晚餐,而兰庭在踌躇院也相当坚持“食不言”的规矩,并没有再次给予春归特权,让一触即发的家庭矛盾终于得到暂时的缓和。 不过兰庭在走出踌躇院时,就贴近春归的耳边说悄悄话:“我也没怎么吃呢,待回去再陪着辉辉共用晚餐。” 很好,然后春归就吃撑了! 第141章 首识怫园 春归后来仔细想了一想,她之所以脾胃不适其实压根和两个小叔子是好是歹无关,一来因为在老太太院里侍候一番忍饥挨饿的待遇,兰庭显得分外过意不去,于是回来后格外殷勤的替她盛汤挟菜,如此盛情哪能拒绝?再者因为一程路上的风餐露宿,也算许久未曾好好坐下来饮食,一见满桌子的美味自然忍不住垂涎三尺,而后…… 咳咳,就成了这样尴尬的局面。 春归强忍着恶心几乎是愁眉泪眼的凝视兰庭,说道急需消食的状况,也压根没想到这一消食竟然就会在明日认亲之前,和其中一个脑补为“阴阳怪气”的小叔子来了个猝不及防的邂逅。 当春归提出立即马上需要消食的时候,兰庭其实还在借酒消乏,但这位以真君子要求自己的大丈夫自然不会罔顾妻子的请求,就像没发觉春归吃撑了的窘境,反而把自己的小腹一按,装作也吃撑了的模样,于是在兰庭“正合我意”的转圜下,春归也水到渠成般消化了那本就不算顽固的难堪。 她对太师府是陌生的,本来就很有兴趣四处逛逛,当兰庭提议去“园子里”散步时,春归几乎没有欢呼雀跃一蹦三尺高,立时觉得自己恢复了身轻如燕完全不像个吃撑了的蠢货。 “园子”有个匪夷所思的命名,居然叫做怫园。 但里头的景致一点都没让春归觉得怫郁,倒是在目不接之余恨不能运步如飞完赏一遍,完全忘了食积脘胀这回事,只是她步伐刚一加快,手臂就被兰庭拉住了:“消食归消食,但腹中脘胀切忌行动剧烈,辉辉竟然忘了?” 春归十分厚颜无耻的为自己开脱:“怫园的景致实在让人叹为观止,恨不能立即赏玩一遍。” “急不得,怫园比你想象之中还要宽广,几乎是十个太师府的地积。” 见春归瞪目结舌,兰庭顺势拉着她的手一边游园一边说道:“我指的是整个怫园,但咱们现今只有半个,另半个归属许阁老的府邸。说来这怫园原本是代宗帝的潜邸,后来被燕王扩建,就形成了如此的幅员。” 兰庭竟也小小诙谐,而且是拿已被处死的燕 王诙谐,春归只觉残阳之下,这个少年似乎有点喝多了的嫌疑。 “燕王身败名裂,先帝便将这怫园一分为二,赐给祖父和许公建府,其实也只不过将逾越的堂舍拆除重建而已,剩余这处后园,亭台楼榭都是名家构筑,规制也并没有逾越,拆除太过可惜于是就保留下来。” 春归终于转过了脑子,她游的不是太师府,游的原来是曾经据称富可敌国的燕王的后园…… “怫园原本是燕王当年按幅员的谐音命名,篡位的野心昭然若揭,奈何先帝虽处死了燕王,却下令不许更改怫园之名,大约先帝是认为燕王把后院命名为怫,多少有些忐忑难安的心思吧。”兰庭甚至掩不住脸上的揶揄。 春归四顾了一番左右,连走两步稍踮着脚,几乎是贴着兰庭的耳畔说道:“迳勿难不成想的是夺位?” 兰庭并没被惊着,但还是一拍春归的肩膀把她镇压下去:“乱臣贼子是项大事业,正常人没被逼得走投无路大概不会冒此风险,我一来没疯癫,再者身边还布满了蹊径。” 春归顿时如释重负,好整以的闲庭信步,她再也不急着完逛园景了,在此时已经快要天黑的状况下,这显然是一个自不量力的壮志。 于是在穿过了一处谜阵般的假石景观,观赏了一番豁然开朗的湖光晚景,春归终于依依不舍的答应回去时,刚一转身,就听见一嗓门气喘吁吁的喊声。 “大哥留步,大哥请留步,大哥怎么也来游园了?” 来人正是彭夫人亲出的长子,赵二爷兰台。 因为二爷来得出乎意料,春归又实在没有要避着小叔子的自觉,更何况还有兰庭在旁伫着,她深深认为并不存在需要避嫌的必要,于是也就目瞪口呆的把小叔子打量了个结实。 也是高颧骨,但眼窝深限,高高瘦瘦的少年因为还喘着粗气,一点也不沉稳持重,就更说不上严厉阴森了,春归甚至能感觉到他飞速撇了自己一眼,又立即不好意思的立正站好眉目低垂,仍是喘着粗气,微微颤抖着行了个揖礼。 “二弟怎么这时候还在怫园?”和对待二夫人有些不 同,兰庭此时待兰台还是极为和颜悦色的。 “心里烦闷,才想着来园子里逛逛,刚刚正在蔚然亭里观赏落日,不想就见大哥也往园子里来。” 见春归忍不住四处张望,兰庭好心的替她指了一指:“蔚然亭在那儿。” 春归抬头先见一处小岗坡,睁大眼才隐约看见了所谓的蔚然亭,她保持着无懈可击的微笑,心说:难怪二弟这么气喘吁吁,疾跑下山当真辛苦,可是这么高高远远的一望,居然就能辨明底下模糊的人影是兰庭…… 二弟是千里眼么? 虽说已经隐隐感觉到二弟对大爷的兄弟感情不一般,但春归没想到的是她竟然能够近距离的耳闻了一场感人肺腑的表白,这真够让她惊世骇俗大开眼界的了。 “大哥、嫂嫂,我知道母亲她心胸狭隘,因为那点龌龊得几乎让人难以启齿的所谓利益,一贯楚心积虑就想着损害大哥,她说的那些话,我保证一句都没听进去,更加不会助纣为虐,大哥一定要相信我!” 春归盯着赵二爷直看,看得眼睛发酸也没从那张真诚的面孔上发现丝微的虚伪勉强,她于是转而盯着兰庭。 他背着光站立,因为也看向赵兰台,眼睑还半垂着又挡了一重光,春归实在看不穿那双幽深的眼底,只见他的唇角舒展,听他的口吻十分温和。 “我当然信得过二弟,二弟若因这事烦郁,那可就大无必要了。” 这话也就马马虎虎算得上宽慰,但对比二爷刚才的话,实在没显出多少真情实意来,然而春归亲眼目睹被她预判为“阴阳怪气”的假想敌台二爷竟然如释重负了。 当晚春归做了一梦,梦里是赵二爷和赵小六兄弟两,突然直闯她的居院一个愤懑沉默只气喘吁吁着用目光控诉,一个撒泼使浑满地乱滚得肝肠寸断,目的竟然是向她讨要他们的兄长,也就是兰庭大爷。 春归迷迷糊糊的醒来,接过青萍递来的温热绵巾擦一遍脸,意识仍然没有完全回笼,张嘴便问:“你觉没觉得大爷爽朗清举人见人爱?” 然后才在青萍惊恐的眼神中彻底回过了神。 第142章 妯娌交锋 自来内宅有一种恐怖,就是当仆婢还没有成为主母真正心腹之前,被质问是否对男主人心生倾慕,于是暗怀某种不可告人的志愿。 青萍今日就莫名遭遇了这一恐怖事件,她立即感觉到自己的前途岌岌可危,全身发抖着跪在地上,使出浑身力气才把手掌竖起,她一脸严肃认真,努力让自己的神情言行看上去抱诚守真:“奴婢可用性命发誓,半点不觉大爷爽朗清举人见人爱!” 正巧兰庭一脚迈进屋子,听见这句话后…… 他做了什么以至于让春归的丫鬟如此嫌弃? 而带着起床气的问话被误解,以及情急之下赌咒发誓的一双主仆也很快发觉了男主人的到场,一个哭笑不得一个冷汗淋漓,都不由自主在地上找缝极想躲进去呆会儿。 这一场小小的笑话拉开了此日的序幕,多少让春归对于即将面对的认亲上茶之礼减少几分紧张,她昨晚在怫园散步时其实也已经听兰庭解释过了,老太太为何如此介怀兰庭迫不及待就召集族人让春归认亲当初老太太收到从汾州寄回的家书,得知兰庭赶去侍疾竟然就被沈夫人先下手为强的娶了亲,以至于让她和看准了的孙媳妇晋国公府千金失之交臂,一场怨气可想而知。 又因想当然的认为,一介破落户出身的孤女比不上国公府千金的小脚趾,必须会被兰庭嫌弃,所以老太太压根就没想过通知族人亲朋,则是磨刀霍霍的计划着一等兰庭回家,立即寻新妇个错处一纸休书了断,说不定还能挽回和晋国公府的联姻。 虽然说老太太通过彭氏进行试探,也明白这个快刀斩乱麻的计划大约是行不通了,却根本没想到兰庭会这么快就召集族人认亲,岂不把她的败绩以及计划公之于众? “别位也还罢了,就是我曾经对你提起的二叔祖母,当年待嫁闺阁时就和祖母有些嫌隙,大半辈子过去两位老太太还免不得针锋相对,祖母就怕心思被二叔祖母看穿了,受叔祖母的挤兑。”兰庭像没事人般的讲解这番前因后果,似乎坑祖母的人和他一根头发的关系没有。 春归意识到今日的认亲礼说不定又有一场刀光剑影,可得留心着不被误伤。 往轩翥堂去的一路之上,春归就默默复习着从沈夫人和兰庭口中听闻的人事。 赵太师是以嫡长子的身份继承了轩翥堂的主位,而现今祖父辈的尊长在世的还有两位,二叔公与赵太师乃一母同胞的兄弟,四叔公是赵太师的堂弟。也就是说按照血缘关系来论,二叔公一家和太师府的关系最最亲近。 二叔祖母是书香门第出身,育有三子二女,嫡长子年岁虽比赵知州要轻,当年却和堂兄一同参加的会试,而且成绩要比堂兄高出一大截,中了探花…… 于是在嫡长子一轮“比拼”中,大老太太完败给了二老太太,而且对于内宅妇人而言,嫡长子无疑是最为重要的一轮“比拼”,所以大老太太一边耿耿于怀,一边自觉矮了一头,越 发在二老太太面前消减了底气。 至于二叔公家那三位隔房的婶娘,出身和脾性沈夫人与兰庭都没有细说,只能由春归自己慢慢探索体会了。 而本着“擒贼先擒王”的策略,婶娘原本也不是重中之重,只要春归获得了二叔祖母的认同和喜爱,就不用担心这一家子近亲会对她挑剔苛责了,甚至很有希望再得一位尊长的庇护,连自家老太太对二叔祖母都是如此的忌惮,彭夫人这侄媳妇想必也不敢跋扈蛮横的。 于是春归的注意力就集中在了二叔祖母身上,而让她颇为意外的是,这位老太太似乎更加的和蔼可亲。 却并没有如同大老太太般生成富态的天庭地阁,虽说面部的肌肤难免有些松弛了,还看得出是鹅蛋脸形,引人注意的是极为精神清透的眉眼,本该带着锋锐之气,却因神色口吻的温和并无逼人之势,她的话不多,脸上长带着笑意,只是春归留意见她几乎没有和老太太对视,这才有些相信了妯娌之间的嫌隙疏远。 预想当中刀光剑影的场面并未出现,整个认亲礼进行得格外顺畅,春归终于舒了口气彻底放松。 没想到正在这时却发生了变故。 起因是老太太因为昨日侧重点在春归身上,竟然疏忽了赵小六没跟着兰庭回来京城,还是在苏嬷嬷的提醒下才想起小孙儿一别许久竟然没有在第一时间拜见祖母,疑疑惑惑的一打听,才知道赵小六根本没有回京,无奈当时天色已晚,老太太总不能为了一件既成事实再喊兰庭去她院里盘问。 于是就等到这时才道:“榭哥儿最离不开你这兄长的了,被他阿娘强逼着留在汾阳,这回还不知怎么哭闹呢,照我看,还是遣人把榭哥儿接回来的好。” 彭夫人听婆母开了口,也是一脸的惊奇:“怎么榭哥儿竟被留在汾阳了?嫂嫂这可……虽然说当娘的舍不下亲生骨肉,可榭哥儿眼看着就到了启蒙的年岁,在汾阳随随便便请个先生,且大伯还忙于政务难免关心不到,怎么比得上有庭哥儿这长兄督促学业呢。”照旧是点到即止便罢,不过也没忘记挑拨兰庭:“庭哥儿也别怨大夫人,就说兰台和兰阁,自小对长兄也是比我这当娘的还要亲近,二婶那时也吃庭哥儿的醋呢。” 此类带着打趣玩笑意味的挑拨无疑是最适合眼下场合的,春归虽然听出了彭夫人的不怀好意,但当然不至于为沈夫人打抱不平,她现在还自身难保呢,感恩图报的事还是留待日后吧。 并且关于赵小六为何没有回京的原因春归心知肚明,她料想着兰庭不至于袖手旁观。 果然便听他道:“让六弟留在汾阳是我的想法,正是为了六弟的学业考虑,我这眼看着就要应试,怕是没那么多时间督促他,再者尹先生也在汾阳,由他为六弟启蒙,倒能省得另请西席了。” 这番应对再次出乎了老太太和彭夫人的意料,但相比老太太显而易见的不满,彭夫人却是目光闪烁的保持缄默,不知暗中又在转什么念头。 “就算你要应试,日后更多专注自己的仕途,家里也不是没人能够督促榭哥儿的学业了!尹先生虽是闵公的高足,但他并未参加举试,谁也不能担保足够胜任榭哥儿的业师,我已经请托了你舅公,让他替榭哥儿留意着……” 二叔祖母就在这个时候打断了老太太的话:“嫂嫂这话说得,仿佛安陆侯曾经下场应试且金榜题名一样,怎么就能担保慧眼识人了?尹先生走的虽不是举业仕进之途,才华学识却连大伯、闵公都赏识不已,怎么就没法担保胜任榭哥儿的业师了?” 早前在春归意识中刚刚建立的温润而泽的形象立即土崩瓦解,二叔祖母的锋芒就像利剑出鞘。 老太太双眼无神的把老妯娌盯了一阵,居然把脸转了个方向,照旧尝试着说服兰庭:“先不说学业,你不是不知道榭哥儿的脾性,最敬服的就是你这长兄,除了你谁的话他也听不进去,这回被你不由分说留在了汾阳,还不闹得个天翻地覆?他还这么小,哭闹伤了身体可怎生是好。” 春归心说:赵小六那霸王确然会把汾州州衙闹得个天翻地覆,只瞅他那结实的小身板,怎么可能会被自己的哭闹损伤,倒是大老爷和沈夫人会头疼了。 “正是因为六弟过于任性,才不能继续骄纵下去了。”兰庭无动于衷。 “所以我才说让他回来京城,有你舅公管教着……” “嫂嫂这话可是越说越荒唐了。”二叔祖母再次加入战斗。 春归低垂眼睑:老太太的话仿佛极大机率被人打断,几乎就从没说完整过,这……太师府的最高长辈好像威望大大不足呀。 她继续观战。 “榭哥儿父母俱全,并不缺师长,哪里至于烦劳安陆侯?”二叔祖母眉梢弯弯,但完全没有影响她锋锐的气势。 老太太却像打算规避到底的模样,仍坚定不移地面向兰庭:“榭哥儿有亲娘惯着,性情岂不越发骄纵?原是我刚才一着急没把话说完整,并不是把榭哥儿完全委托给你舅公教管,寻常我这祖母督促着他,你舅公只是援手。” “嫂嫂还是莫要这样自满吧,嫂嫂这样的脾性,可比大侄媳妇惯纵晚辈得多,说来要不是这几年嫂嫂横加干涉,榭哥儿也不至于这样任性,连爹娘都敢当面顶撞,也只有兰庭能够拘束着他。” 春归:!!! 虽则说在座并没有外人,不存在家丑外扬的忧虑,但当着如此多晚辈面前二叔祖母竟然直接揭开了老太太和沈夫人这对婆媳间的你争我夺,如此彪悍的战斗力可谓举世无双。 老太太也终于忍无可忍了,再次把二叔祖母盯了一阵,才委委屈屈说道:“弟妹的意思是说我无能管教子孙了?” “怎么嫂嫂以为自己有这能力不成?你若不服,我只问你一句话,兰筝是被谁伤的,又是因何而伤?” 春归眼睁睁看着老太太就此偃旗息鼓,敢怒不敢言了。 第143章 奉茶一跪 兰筝是五叔公家的孙女儿,五叔公去世得早,五叔祖母去世得更早,但兰筝姑娘父母俱全,也是一粒掌上明珠,当二叔祖母为她鸣不平的时候,她的生母关大婶子忍不住重重刮了一眼彭夫人。 彭夫人憋屈了:你家姑娘又不是被我家姑娘打伤的! 春归虽说注意到了关大婶子和彭二夫人间的眉来眼去,却是满头雾水,而这时候小姑子们并不在场,她也没法从兰筝姑娘的神色举止间猜测出来龙去脉,只在身边无人的时候向兰庭请教:“二叔祖母说的这件事,是怎么个缘由?” 没想到连兰庭都是一头雾水:“连我都不清楚,不过早前认亲的时候看筝妹妹脸上并没伤痕,又没见行动有碍,许这伤势并不打紧。” “我却留意见关堂婶似乎对二婶有些介怀,难道……是我们家的大姑娘和筝妹妹起了争执?”春归猜测道。 “大妹妹就从没和人动过手。”兰庭这回立即否定了春归的猜测:“五叔公是庶出,虽说这并不影响他和祖父、二叔公间的手足情份,却难免更加的谨言慎行,关堂叔是五叔公的独子,但几乎是被祖父教养长大,故而关堂叔自来就把父亲、二叔看作是至亲手足。筝妹妹比大妹妹小了五岁有余,自来了怫园和姐妹们一处听教,大妹妹对她就格外照顾,筝妹妹也自来更加亲近大妹妹。” “那……二婶是被迁怒的?”春归进行了另一种猜测。 这回兰庭却表示赞同:“二叔祖母说这话,明显指向祖母,二婶一惯唯祖母之令是从,就难怪被关堂婶迁怒了。” 兰庭又紧跟着摇头:“定然又是兰心惹的事!这丫头屡教不改,性情太过刁蛮跋扈。” 春归回忆了一下亲小姑,她实在没看出那丫头多么气焰嚣张,甚至还认为是个乖巧伶俐的女孩儿,暗暗狐疑沈夫人这继母的话固然可能失实,兰庭和尹小妹总不至于对二姑娘心存成见吧,所以这会儿忍不住脱口而出:“早前见二妹妹,也极是恭顺有礼呢。” 不至于欺负比她小了好几岁的兰筝小妹妹吧? 兰庭长长叹出口气来:“你当心些这丫头,她比榭哥儿,有过之而无不及。” 春归立时理解了纲 要赵小二和赵小六的毛病都是,当长兄面一套背长兄面另外一套,而且听上去赵小二的病状更加严重! 于是也长长叹出口气来:“我听二叔祖母话里的意思,二妹妹和六叔都是祖母惯出来的?” “父亲和二叔就是因为祖母的惯纵,更不说二妹和六弟更隔着一代了。” 这话似乎是说老太太并非有意“捧杀”? 春归尚且没理清这条头绪,突然又品咂出另外一层含义来:等等,什么叫父亲和二叔就是因为祖母的惯纵?! 她呆若木鸡的仰视着夫君大人,心说果然一家之主就能口没遮拦,轻视鄙夷起父辈来也像理所当然,完全没有狂悖不孝的觉悟。 春归虚弱无力的半靠引枕,表达着自己的抗议:“大爷知道您总给我一种错觉,仿佛日后我完全可以扯着大爷这张虎旗横行太师府么?” “辉辉知道这是错觉,我就放心了。”某大爷丧尽天良的用老怀安慰的语气颔首而笑。 春归悲痛欲绝地伏在炕几上,竖起手臂冲兰庭摇晃几下当作送别。 虽然赵大爷一再自夸他凭借着先天的资质过人和后天的十年寒窗,已经不需要临时抱佛脚的备考,可到底是回到了太师府,且还做为一家之主的重要地位,大爷自然不能像离家之时那般恣意妄为,表面功夫还是要装的,所以当在认亲礼后的即日便回到外院书房,以为兰字辈子弟的表率。 春归无可奈何也又当仁不让的接受了在明春四月之前,独留内庭与老太太、彭夫人斗智斗勇的艰苦生活。 兰庭临走之前还不忘拍拍春归的肩头:“横行无忌还需时日,不过也大大犯不着忍气吞声,遇见不想自己过的坎儿,打发下人往外院报声话我就来掠阵,辉辉务必牢记,你不是一个人在战斗。” 少年夫妻,还很富有对责任困难笑面相迎的青春活力,一个轻松的挥别,一个放心的走开,都没意识到考验来得如此之快。 几乎是兰庭前脚刚走,后脚就有人直接闯入,春归正且趴在炕几上“悲痛欲绝”呢,就听见一个刻板的声音响在耳朵旁。 “大奶奶。” 身着绿地宝相花比甲的仆妇,低低挽着 圆髻,发鬓已经斑白了,两边鼻翼下各有一条深刻的法令文。 春归认得她,昨天兰庭引荐过,是兰庭的乳母曹妈妈。 乳母虽有个“母”字,本质上还是下人,算不得正经的长辈,体面与否全看主人的态度,但在书香门第官宦世族这等讲究礼仪的人家,一般情况下对待大小主人的乳母都会维持几分敬重,尤其这位曹妈妈,还是兰庭生母朱夫人的陪房,春归自然是不敢怠慢的,理论上比对待沈夫人身边的郭妈妈需要更加尊敬。 她连忙站起了身,笑着让座。 心里却不无狐疑,抬眼看了一看眼下当值的泰阿、柏下二婢:怎么曹妈妈进来,你们也不吭个声儿? 二婢很委屈的用四只红眼眶回应春归,倒像立时就要哭了。 春归稳了稳神,笑容可掬道:“看你们还不明白非都要我说出来么,快些给曹妈妈上茶。” 曹妈妈却连坐都不坐,更别说喝茶了,她板着脸孔显得格外严肃认真:“老奴不敢当大奶奶如此礼敬,只有一件份内之事,特来请询大奶奶许可。” “妈妈请说。”春归仍然笑容可掬。 “斥居里大小事务上下仆婢,日后均从大奶奶安排差遣,虽说不急在这一时,可下人们应当正式拜见主母。” 春归此时仍然不放在心上,她已经听兰庭大略说过了,斥居里现下能进厅室的下人其实只有两位,一个就是管事曹妈妈,另一个是婢女和柔,其余的多半是干些院子里扫洒抑或跑腿使力的粗笨活计,不是特别打紧的人,而之所以斥院中的人手如此简单,一大原因是兰庭从前跟着赵太师住在外院的时光更多,赵家的家训又绝不允许子侄早早就和丫鬟婢女厮混,故而兰庭人在外院时身边服侍的人除了老婆子就是小厮长随。 两个名义上的贴身丫鬟,其中之一已经嫁了人,还剩一个和柔,据兰庭说是曹妈妈的干女儿,所以原本也帮手操管着内庭居院也就是斥园的大小事务。 既然曹妈妈提出了正式拜见,那就不妨正式拜见,无非就是给些赏钱罢了,春归很随和的答应下来。 但没想到众人齐集之后,那名唤和柔的婢女端着茶就冲春归膝跪下来。 第144章 诽责缠身 春归今早才上了一圈儿的茶,怎么转过头自己就要喝敬茶了呢?这可不是仆婢拜见主母应有的规矩,要个个都上一盏茶,主母还不撑死?但她虽然觉得有些错谔,还是极快联想到一种可能,脸色就刷的一下阴云密布了。 青萍是最先察觉春归情绪变化的人,当即上前接过了茶:“斟茶递水这等活计,怎么敢劳烦和柔姐姐?” 茶已经被端走摞在一旁,和柔却一直维持着低头举手的姿势。 春归:…… 青萍:…… 主仆二人在几乎认为这位“贴身婢女”是不是罹幻癔症的时候,曹妈妈又说话了:“这是上茶礼,请大奶奶笑纳。” 不伦不类的措辞透出显然威逼的意思,青萍的脸上也刷的一下阴云密布,但春归这回却没待她继续打岔了。 “上茶礼?曹妈妈的言下之意是,和柔乃大爷的妾室?” 除去晚辈给长辈上茶,那就是妻妾之间了,春归不耐烦在曹妈妈面前装糊涂,干脆开门见山。 而且她还十分认真的吩咐青萍:“那这茶就不是你能接下来的了,快让和柔举着。” 青萍:…… 满堂的奴婢看着和柔僵硬的手掌间,一盏茶去而复还,除了宋妈妈母女三人之外,谁都不明白大奶奶的真正心思,只不过,宋妈妈和梅妒、菊羞在“明白”这个大前提下,心情又有不同就是了。 二婢:哈哈,大奶奶最抵触的可就是偏房小妾之流,深恶痛绝的就是左拥右抱的男人,居然就遇着了个赶着上茶礼的丫鬟?可真够厚颜无耻的,大奶奶才不会顾及那些贤良恭顺的虚名呢,有得这一老一少的苦头吃。 一妈:坏了,曹妈妈为干女儿争名份,可正好触及大奶奶的逆鳞,谁让本家老爷和老太爷都抵触纳妾呢?也难怪大奶奶接受不了,只不过太师府可不是寻常门第,大爷迟早都会……如果现在奶奶连个婢女出身的贱妾都容不下,往大里说可就犯了妒悍的戒律! 而春归接下来的话果然没有要承认和柔这妾室的意思:“这一件事,我却是从未听大爷提起过呢,所以这盏茶我不能接了。” 只见和柔仍然纹丝不动,就像一块人形石像。 春归:…… 这姑娘很有当贞洁牌坊的资质呀,可赵大爷那脾性……实在难以想象他会纳块牌坊回家当小妾。 可自然有人为了和柔义愤填膺。 “太师府是何等门第?家训怎能允许子孙未娶正妻先纳妾室?不过和柔却是经大夫人生前认可,终身侍奉大爷大奶奶的人,故而今日的进茶,大奶奶理当笑纳。”曹妈妈就是那个出头的人。 “既然是母亲的嘱咐,为何大爷只字未提?”春归仍然态度强硬。 “大奶奶这是怀疑老奴说谎?” “是啊,难道我不能怀疑?” 曹妈妈猛的抬起头来,那目光有如看见了个三头六臂的怪物。 “这茶呢,今日我肯定是不能接了,看妈妈这 神色,想必就算我请了大爷回来对证,妈妈也难以自圆其说,所以也省得再烦扰大爷,毕竟,应试仕进才是重中之重。”春归微微笑道,努力模仿着赵大爷因为理所当然所以云淡风清的姿态。 她就算不能在太师府横行霸道,难道还要仰自家居院一介仆妇的鼻息?赵大爷的承诺还言犹在耳呢,要曹妈妈真敢继续威逼胡说八道,她怕什么,大不了把赵大爷请回来就是。 春归根本就不看曹妈妈姹紫嫣红分外变幻莫测的一张脸,下令道:“和柔下去吧,今后我屋里的事你不用插手,不过份例仍然比照着从前一文不减。” 和柔一动不动。 直到曹妈妈说:“和柔先拜辞吧。” 春归却当和柔刚刚一动,就发了脾气:“你现在想要拜辞,我却不许了!” 她拍案而起,忍着手疼,也要维持威风赫赫的架势,缓缓踱步到和柔面前,又只是居高临下的蹙眉道:“你虽是曹妈妈的干女儿,听她嘱咐行事是你做为女儿的恭顺,但你莫不是忘了你如今还是斥园的婢女?还有听令于主人这一本份。” 看上去呆呆笨笨颇有些鲁直的婢女和柔,不用抹脸就变身成了一只受惊的兔子,娇娇怯怯的仰视一眼,又吓得往后一缩,抖着嘴唇仿佛不知应当怎么解释,眼睛里先含了湿红,分寸却合适的,那泪珠转悠悠的偏就不滴出来。 连春归都拿不准她是演技出色抑或性情如此了。 曹妈妈没有变身,照旧维持着刚硬的本色:“大奶奶新嫁入太师府,想必还不知家里的规矩吧,太师府可从来不会苛虐下人!” “苛虐?难道在曹妈妈看来我不过是责教几句婢女,指明她的错处,竟然就成了苛虐下人?大爷不是没有叮嘱我太师府的规矩,我却没听说过还有下人应当把主人之令当作耳边风一条。”春归也是寸步不让。 “和柔也不是有心违令,不过是一时还未适应斥园中多了一位主母,这也怨不得她这呆笨丫鬟,实在阖府上下的人,没一个料到大爷走了一趟汾州竟然就在外娶亲。”曹妈妈的口吻中甚至带出几分揶揄来。 她既是朱夫人的心腹,又是兰庭的乳母,按这些高门大族的规矩她能算兰庭的半个长辈,就连大爷都要顾着她的体面,给予几分敬重,她仗着身份教训刚进门的新媳妇简直就是理所当然。 “夫人在世时最是宽厚贤良,大奶奶正该学着夫人的品德,和柔无心犯的小过,大奶奶既然已经责训,便无谓再追究了吧。”曹妈妈/逼视着春归,哪里像个仆妇,倒是比当家的彭夫人还要彪悍。 “和柔若未适应斥园中多了一位主母,那早前跪着上茶又是上给的谁?”相比曹妈妈的气焰嚣张,春归倒没有仿着她专横跋扈,这时干脆连眉头都不蹙一下了,光看神色非但不像正和人争锋相对,倒更像是谈笑风生。 她就这么把俏生生的一双眼,毫不退缩的回应着曹妈妈的逼视:“妈妈碍着母女情份,为和柔开脱分辩我也能够理解,但和柔今天的过错,在我看来却并非是无心,不过我 原也没想着严惩,只是为了在斥园中立起规矩来,少不得小惩大戒。” 这就相当于宣告斥园今后的规矩不是由曹妈妈掌控,她这个主母并非摆设。 一个破落户出身的孤女,竟然胆敢如此跋扈?曹妈妈眉毛都几乎没有立起来。 正在这时“受惊的兔子”和柔姑娘却又再原地变身,似乎理智回笼一般变成了居中斡旋的角色,她阻止了曹妈妈继续争辩,宁愿受罚受屈,认错认得虽不及时但还算真诚:“大奶奶教训得对,都是奴婢的过错,是奴婢心存不服才没有听从大奶奶的嘱令,奴婢未尽本份,理应受罚。” 紧跟着一个大礼拜下以额抢地,只是没有再加苦情戏叩首不断闹出血淋淋的场面来。 那就不是认罚,反而是在反抗了。 原来和柔是懂得身为下人的本份的。 春归当然也正如自己所言只是小惩大戒,不过罚站一个时辰,且还专门告诫了不用站在太阳底下,就在游廊里还能遮阴。于是斥园里由曹妈妈一手主导和柔倾情上演,顾大奶奶被逼无奈上场的“正式拜礼”一出闹剧总算降下帷幕,但谁胜谁负一时之间还没人说得清。 最心焦的人无疑是宋妈妈,不仅打发了梅妒、菊羞,连她自己都亲自上阵陪着笑脸出去打听了一轮消息,可在人生地不熟的太师府,要想摸清和柔的根底又谈何容易?反倒是听说了一大堆的闲言碎语原来不够半日的时间,斥园里发生的事居然连浣衣房的下人都有耳闻了,这些仆婢议论起来,无一认为曹妈妈护短仗着身份不敬新妇,还有那和柔有违本份,众口一辞都在说大奶奶的不是。 “看看府里的几位夫人,谁不对老爷们的乳母嬷嬷都礼敬几分,没想到大奶奶这刚一入门,就敢驳大爷乳母的体面,看来大奶奶是真不懂得礼仪人家的规矩。” “懂不懂的咱们说不准,但有一件,这位大奶奶今日是有心要给曹妈妈母女两个排头吃,为的什么?还不是妒悍两个字,谁不知道和柔是先头的朱夫人留心选出来的,大奶奶既然进了门,是该给她一个名份,没想到非但驳了,说曹妈妈的话没凭没据,还寻了和柔的错处把人狠狠落了颜面。” “这还要什么凭据?咱们这样的人家,公子少爷屋里自小就会放着个老成持重的丫鬟,虽不像那些勋贵门第早早就定了名份,意思总归是那样,和柔是不是朱夫人亲自给大爷挑选的?又是不是打小就在屋子里侍候?这都是阖府上下心里有数的事儿,大奶奶竟敢不认。” “说来和柔这丫头也是可怜,她一贯是个老实本份的,从来就没有那等妖妖饶饶的心思,朱夫人让她侍奉大爷,她的心思就都在侍奉二字上头,熬到如今二十出头了,要若是没得大奶奶认允下来,也说不上什么合适的人家,竟是白白耽搁在里头……她和她姐姐都是忠心侍主的,一个殉了主,一个眼看也落不上福报,真是造孽。” 宋妈妈听闻这些议论,急得更是像从脚底到天灵都着火了般,旋风般的卷回了斥园,追着春归就是好番苦口婆心的劝解。 第145章 大无所惧 春归正身体力行着兰庭交待的任务,就是把斥园好好按她的审美布置规划一番,但如植木造景这类事务是急不来的,也只好把现有的器物重新规置,比如被兰庭特意点出的那盆钵莲,就该从正对窗户的秃石上立即移开,春归便让溪谷捧着,她在斥园里转了一圈儿,终于决定放在一座凉亭里。 还没交待完整,宋妈妈这阵旋风就卷到了,于是春归也听闻了她在太师府似乎要沦为声名狼籍的这件噩耗。 “老奴不是不知道大奶奶心中的憋屈,想咱们本家老爷过去如何对待太太的,也怨不得奶奶会拿老爷和大爷比较,可这世上像老爷那样的人本就不多见,奶奶嫁的门户又非同一般,又怎能抗拒屋子里有几个通房妾室呢?”宋妈妈顾不得满头的热汗,也强忍住口干舌躁,生怕春归任性不听劝告似的,把一番话像放炮仗般说完:“过去无论朱夫人,还是二夫人,甚至当老爷们授职时主动张罗着纳了一房良妾,相比之下,和柔到底是奴婢出身,怎么也对大奶奶构不成威胁,大奶奶又何必因为这事和曹妈妈逞强呢。” 春归听宋妈妈说完了话,瞪了一眼紧随其后的菊羞:“没眼色的丫头,还不给妈妈端碗茶来解渴?”又笑着把自己的团扇递给了梅妒,让她替宋妈妈扇凉,见青萍似乎有话要说的模样,春归乐于鼓励:“我也想听听青萍的见解。” “宋妈妈的话确有道理,太师府虽然是书香门第、官宦世族,素来家风便禁止子弟沉湎酒色,可正室之下照常也有偏房侍妾,这是俗例,无犯沉湎酒色的戒条。只奴婢心里觉得怪异的是,莫说太师府这样的门第,便如勋爵人家,只要稍微还重视声誉的,都不会当新妇入门未久未曾育有嫡子时就提出纳妾,就更不可能纵容管事仆妇干涉主家的内闱,曹妈妈就算不是太师府的家生奴婢,但朱家同样也是书香门第,她不可能不懂得这些礼矩,那么她今日这番行事便是别有用心。” 春归对青萍的分析十分赞许,这才向宋妈妈表达她的想法:“曹妈妈过去是朱夫人的陪房,后来又做了大爷的乳母,足见深得朱夫人的信重,她必定是 对朱夫人忠心耿耿。朱夫人被陷害,虽说不是沈夫人主谋,但沈夫人却因而获利,曹妈妈应当会对沈夫人心存不满,又加上老夫人、二夫人居中挑拨,曹妈妈越发会戒备沈夫人这继母会对大爷不利,在她看来,大爷是被沈夫人算计才毁了和晋国公府的一门良缘,我必然和沈夫人是同一阵营,她今日才闹出这么一出,无非就是想要给我一个下马威,顺带着在我头上栽个狂悖妒悍的骂名罢了。” “大奶奶既然洞悉了曹妈妈的用心,又为何要这么做呢?”宋妈妈更急了:“曹妈妈无非是为了大爷着想,对大奶奶有所曲解,大奶奶何不忍下这一时之气,以诚相待,时长日久自然会让曹妈妈改变看法。” “她就是个心术不正的人,除非我摇身一变也有了哪户高门撑腰壮势,否则只怕是改变不过来她那看法了。”春归笑道。 宋妈妈长叹一声:“这可不是置气的时候。” “我不是置气。”春归眼见着菊羞拿了温茶过来,忙让宋妈妈解渴,她自己慢条斯理地往下说:“曹妈妈若真一心为了大爷考虑,她必定会先和大爷商量,大爷总不可能答应她这样的行事吧?明明那日咱们刚回太师府,大爷便叫了她来,说今后这院儿里大小的事务都让她听从我的安排,这哪里像不认同我这正妻呢?但曹妈妈仍然不服,趁着大爷备考的时候迫不及待进行她的计划,她一个仆妇,倒拿起了大爷的主意,她可有一点仆妇的本份?这不是心术不正是什么。” “可她毕竟是大爷的乳母……” “那也没有在主家面前颐指气使的特权。”春归挑眉:“妈妈可别信那套礼仪之家的说辞,越是礼仪之家就越容不下恶奴欺主,乳母一心一意为了少主打算,少主确然该待以礼敬,但对乳母可没有必须恭顺孝道的要求。” 菊羞快言快语的接嘴道:“就是就是,今日我看那曹妈妈这样张狂,都恨不能上前把她喝斥一顿,欺负谁没有见识呢?我们本家是没有太师府显望,却也不是能任人欺凌的,她想得大奶奶的礼敬,那就先要对大奶奶诚服示以忠心。” 宋妈妈鼓着眼把菊 羞狠狠瞪着,却到底没有再坚持让春归在曹妈妈面前退让。 “再说纳妾的事,我也知道不能总拿父亲要求大爷,想来朱夫人当年选了和柔在大爷身边侍候,也许是有备着通房的意思,但这件事我却不能被曹妈妈以及和柔逼着答应,总得要先与大爷商量再说。” “大爷必定是不情愿的。”这回连梅妒也来插话:“要不然怎么大爷对奶奶只字未提?还有人私下议论说大爷把和柔留到了这年岁就是默许,可大爷分明说过去连斥园都少回,又哪里会上心区区婢女的婚嫁,依我看定是曹妈妈自作主张,把和柔留到了现在还未配人。” “不管他情不情愿,这事也只能拖延到秋闱之后,到时就算我不说,太师府里这么多张嘴也总有人把话传到他耳里去。”春归没有半点发愁的样子:“妈妈说的话我都记着呢,我知道我的处境,才不会为了纳妾的事和大爷争执。” “那外头那些诽陷的话……” “无妨,就让他们嚼舌吧,太师府可是礼仪之家,总不会因为底下人的闲话便把明媒正娶的媳妇论罪,我又不用仰仆妇下人的鼻息,理他们看法做何?”春归见宋妈妈脸上的汗意终于消减下去,又劝着她喝了一盏茶水:“曹妈妈自以为老谋深算,但她却从根上就错了一步,仆婢下人的诽议可没法子把我积毁销骨,倒是她会搬起石头砸脚。” “我只担心大爷也会听信那些挑唆。” “大爷可没这么糊涂。”春归却不再多解释了。 曹妈妈连兰庭根本无意听老太太的操纵接受晋国公府联姻的事都不知情,尚还坚信兰庭是被沈夫人算计,可见对于这位乳母兰庭压根就不像朱夫人那般信重,她在兰庭面前搬弄唇舌又有何用? 以为下人的几句诽议就能把她吓退? 春归的目光看着那盆钵莲,又再吩咐道:“这里摆一个花架,样子简单古朴些的,我记得我还收着一幅绣画,上头是荷莲的远景,也找出来,就把绣画垂在这儿。” 她伸手往两根梁柱间的竹帘里比划了一下,心思彻底转回了“正事”上头。 第146章 谁的钵莲 其实春归之所以选择和曹妈妈“硬杠”的原因之一,对宋妈妈只字未提,因为这理由实在有点羞于启齿,还是因为躲懒的想法在作祟要挑衅她的人换成彭夫人,春归一定不会还以厉害,倒不是鉴于二者身份上的悬殊,春归考虑的是她和彭夫人并不在一个居院里生活,往常也就是去老夫人那儿晨昏定省的时候碰面,就算看彭夫人的脸色,挨几句教训,转过身避回来就轻松愉快了,犯不着为此甘冒烽火大战一场。 但曹妈妈就不同了,她可伫在斥园里,要春归一礼让,这刁奴还不直接踩在她的头上耀武扬威?今后还哪有清静可享,春归可受不了整日家忍声吞气的憋屈日子,她要在自己的一亩三分地还能被仆妇压制,这生活也不算柳暗花明。 总之,她实在是不能认可头顶上压着曹妈妈这么位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大神。 为了这场“大战”,春归自然要对手尽可能做到了解,一方面她让青萍总体负责打探消息收拾情报,一方面自然也会动用渠出这么个无孔不入的万能耳目,当到这日夕阳西沉的时分,春归手头已经掌握了曹氏、和柔的一些情况。 曹氏并非自己没有子女,但当年朱夫人被圣旨休弃时,曹氏一家随着朱夫人一同回了朱家,不过后来朱夫人被证明了清白,赵家收回了休书迎返朱夫人的灵柩下葬祖茔,曹氏才又回到太师府继续照顾兰庭,但她的子女却留在了朱家。 春归未免觉得有些诧异,当年朱夫人被陷害,她固然含冤莫白,更加放心不下的想必还是兰庭和兰心一双子女,按说应该把曹氏这个心腹留在赵家才是,怎么会同意曹氏跟她一同离开呢? 还有便是曹氏果然一贯不服作为继室的沈夫人,甚至于曾经还对兰庭关照赵小六的事耿耿于怀,认为万一沈夫人起了坏心,用六爷污陷大爷不睦手足会生生毁了大爷的名声,她便把这种完全出于假想的担忧四处散布,导致风言风语认定沈夫人存了这样的意图,沈夫人为此还大发雷霆,把曹氏狠狠责罚一番,但到底碍着兰庭的情面,还有朱夫人的缘故,没敢把曹氏驱逐出太师府。 这似乎说明曹氏在兰庭心目中的地位还不是完全无干紧要。 如果这个作为基准的判断发生失误,那可就十分不利了,毕竟春归如今想要安乐舒坦,必须仰赵大爷的鼻息,赵大爷视为亲友的人,她理应视为亲友,万万不能触这位爷的逆鳞,闹得夫妻失和……她的前途可就一片黯淡了。 但春归细细一想,比如乔庄和汤回,两位一定是兰庭的心腹,他们又哪里会像曹氏一样自以为是,坚信沈夫人必定会对兰庭不利而仇视一切和沈夫人有干系的人呢?她判断得应该不错,兰庭根本没把真实想法向曹氏透露半点,不重视之余,甚至还有些提防戒备? 基于这个判断正确的话,春归就有把握大获全胜。 至于和柔,她倒不是朱夫人的陪嫁丫鬟,甚至不是太师府的家生子,她有个姐姐,是被一同卖到了赵家,被朱夫人择中,原 本都是朱夫人屋子里的婢女,后来才把和柔给了兰庭。朱夫人被休,和柔的姐姐却自愿和主人离开,太师府虽是奉旨休妇,想必也不会在这些琐碎上太过计较。 和柔的姐姐殉主一事应当是真的,曹氏声称是感念姐姐的忠义,于是才认妹妹当干女儿,这样一来,和柔总算在太师府还算有个能够依靠的人。 然而关于朱夫人那桩陈年旧案,到底是怎么被陷害激怒了皇上,后来又是为何能够沉冤得雪,朱夫人究竟是因何过世,这些事情在太师府里却讳莫如深,别说青萍无功而返,就连渠出也是铩羽而归。 “仆妇们都不敢提,让我从哪里打听?而且这事应该也过得久了,以至于像青萍这般年纪的人,当初在恭顺侯府都没听人提过,不过想来这件事当初闹得这样大,又是皇帝降旨又是贵妃废位的,外头一定不少人知道经过,就是未必晓得其中的隐情罢了。”渠出耸耸肩:“我这段时间得空,去外头转悠转悠,看看能不能听见些什么吧。” 而青萍也证实了渠出的说法:“此事发生时,奴婢年岁还小,尚未选入侯府内宅当差呢,不过是被训导的老嬷嬷拘着学规矩和识字儿,事情闹得这样大,也听老嬷嬷们议论几句,但没听说朱夫人是怎么过世的,但侯夫人应当知道,倘若……”她说到这里又嗫嚅,似乎很是担心。 春归看着她:“你是想去探望旧主?这有什么支支吾吾的,莫不是还怕我争风吃醋不成?” 青萍呆呆的,她现在身契已经归属春归,却还心系旧主,甚至刚才灵机一动还想着利用打探消息的借口去见旧主,这要换了另一个人必定会心存不满,日后不太能相信她的忠心了。没想到春归竟然打趣,以示浑不介意。 “发什么呆呀。”春归笑着用手里的扇子敲了敲青萍:“你是在恭顺侯府长大,受了旧主不少的照恤,旧主家中遭了难你心里记挂合乎情理,又没犯什么过错至于这样小心翼翼……不过我如今这样的处境,怕是没法子光明正大的让你出门,就更没掩人耳目悄悄送你出去这样的能耐了,又总不好为这事惊动大爷,还是等秋闱之后我跟大爷先说一声,由他来想法子吧。” 顺带着感动了一把青萍,春归就把这些乱七八糟的事尽数抛在脑后,决定温汤浸浴洗去一身闷汗后早些梦周公从明日始,她就得开启晨昏定省的孝顺模式,是万万不能再偷懒赖床了,为了保证足够的睡眠必须早些安置,烦心事还是留待日后慢慢琢磨吧。 第二日去躇踌园,免不得和彭夫人狭路相逢,不过这位在遭遇了兰庭明目张胆的抢白后,似乎也改变了策略想着另辟蹊径了,总之没有再对春归横眉冷对,偶尔还会递过一张让春归受宠若惊的笑脸。 这样的转变是春归喜闻乐见的,她便得寸进尺的轻松愉快下来。 老太太因为赵小六的事心里对兰庭还存着疙瘩,不过好玩的是她竟然拉着春归的手抱怨起亲孙子来:“庭哥儿小时候性情可温顺,又伶俐乖巧,比女孩儿还要贴心,怎么长大了竟学得 像他祖父一样的臭脾气,什么事都自作主张,拿主意前也不说和我商量商量……榭哥儿还这么小,远在汾州让我怎么放心?兰庭过去不是挺疼榭哥儿么,这回竟然一点都不顾榭哥儿的心愿了,我昨儿晚上一整夜的梦,都是榭哥儿又哭又喊闹着要兄长。” “大爷幼时像女孩儿?这可真让人想不到了,老太太快说说,大爷那时都怎么贴心了?”春归是避重就轻的高手,轻轻松松就转移了话题,老太太果然没别的意图就是想发泄怨气的,立即便回忆开来兰庭小时候的事迹,不断还用来和现在作对比,一边趣话当年一边抱怨如今,结果早餐倒是开开心心的用了两大碗银耳粥好几味点心,要不是彭夫人几个儿媳下力劝着,说不定就得吃撑。 老太太的真实形象仿佛和沈夫人口述越来越相差千里了。 晨省在轻松愉快的气氛中结束,春归立马赶回了斥园,不是有多少事务需要她处理,而是为了抓紧时间睡个回笼觉。 这一觉近午时才醒,大觉神清气爽,春归踱至窗前,正想着舒展舒展筋骨,然后她就看见了昨天已经被移走的钵莲竟然又回到了那块石头上。 “梅儿,你看外头是谁干的?”春归招手唤过梅妒,指指窗外。 梅妒一本正经地瞅了许久,才明白过来“谁干的”是指哪一件事,就更不说解答了,只好回应去问问其他的人,怎知青萍、菊羞几个都还在忙着归置物件,谁也没注意那盆钵莲是怎么回到了原处,梅妒在院子里打问了一圈儿,才有个刚刚留头的小丫鬟提供了蛛丝马迹:“早前我打凉亭边上过去,被和柔姐姐,也拉着问是谁把她种的钵莲搬到了亭子里。” “怎么就这么巧,竟然那钵莲是和柔种的,那也定是她搬回了原处。”梅妒气冲冲地道。 “本该想到是她才对。”春归眉眼弯弯,觉得梅妒生气的模样挺娇俏,也不劝她:“大爷说过他从前十日里有九日半都在外头书房,少回斥园,所以院子里大丫鬟只有两个,一个已经配了婚,只剩下和柔,那些跑腿的粗使丫鬟都是一团孩子气,想来也没这等雅意,更没把亲手种植的钵莲放在大爷卧房外,窗户正对地方这样的心思。” 梅妒果然更气了:“大爷不喜婢女近身,想来对和柔也不例外,她就弄了盆钵莲摆在那里,指望着大爷就能睹物思人了?荒不荒唐。” 春归呵呵直笑,没忍住手痒去摸梅妒的脸:“你这一气,脸上像涂了一大盒胭脂,那嘴上更像挂得住一个油瓶了,还没发现梅儿生起气来原来这样别有风情,今后多生些气。” 梅妒:…… “去,把那钵莲拿着,咱们照旧摆回凉亭,顺便叫和柔也过去,我得对她再申明一下斥园今后的规矩。” 当听春归这一句话,梅妒立即抖擞精神:“大奶奶是要申斥和柔了?” “要不如何,难道我今后在这院里,还要对她时时的小动作忍气吞声?”春归冲梅妒眨了眨眼:“你难道还不了解我不是这样的脾气。” 第147章 和柔不服 太师府各大主屋里听差的大丫鬟,今夏统一配发了银红袄裙月白比甲,可这清新里透着妩媚的一袭衣裙穿在和柔的身上,竟硬生生的透出一股老学究般的板肃来,十分让春归废解,不知一个正处桃李年华的女子该怎么时时拘束自己,才能培养出如此浓重的暮气,活像是从列女传上走下来,但这一本正经仿佛知规蹈矩的表面下,却又揣着不少花花心肠,歪门邪道得很。 就像她这时一路走来凉亭里,看着规规矩矩的行了礼,却当目光落在从新回归那张红木四方镂雕如意纹高脚花几上的一盆钵莲上时,又显得很没规矩般的轻叹一声:“今早奴婢看见小后院儿里摆设的这盆钵莲被挪来了凉亭,且还诧异是谁擅自移动了摆置,原来竟是大奶奶的主张……大奶奶有所不知,这盆钵莲是一回大爷交待奴婢特意栽植的,因考虑着便于大爷观赏,且还需要长久的光照,才特意摆在了大爷卧房后窗正对着的乌石上。” 擅自二字一个奴婢说出来自然拿大,不过和柔也懂得扯着赵大爷这张虎皮逞威风的方法,但她应当没想到大爷对于居院的摆置原本是极为挑剔的,正是“虎皮”深嫌钵莲有碍观瞻,像眼睛里卡了块鱼骨头般的难受。 但春归却不想再扯“虎皮”还以厉害,因为这样一来,明明是她身为主母教嘱婢女的正经事,反而有了争风吃醋之嫌,太掉价。 “钵莲需要日照才能成活,所以不宜养在室内,你放在小后院里倒也利于它的长势,不过盆栽瓶花之道,不仅讲究花草的长势,总得要和厅室摆设以及园中造景融洽。卧房后窗正对的那面乌石,虽然不像如今园林里常见的昆山石、太湖石那样岩透空,但巨石如砥纵横丈余,很有靖节先生曾醉卧在上的‘醒石’古风,本身便是一景,还可供人坐卧,却不能当作花几来用。” 一块山石哪有这么些讲究?和柔很不以为然,正要辩驳,不过忽然又想到那块山石仿佛的确是大爷不知从哪里寻来的,当年还是废了些功夫才搬进来放置在鱼塘边上,她就不敢吱声了。 “再说这盆钵莲吧,一看就非天生而是手植,既是手植盆景,就需要呼应搭配才不显得突兀,盆钵不大,放在小后院无论何处都不够显眼,倒是在这凉亭里,配着花几、绣画才能显出是一景来,再说这凉亭我也观察过,上昼和傍晚都会沐着阳光,我还特地让人拆了一幅挡帘换上更透光的绣画,不至于妨碍盆景的生长。” 她说完也不急,只笑吟吟的看着和柔,好整以暇的等着婢女回 应是否心服口服。但和柔又哪里会心服呢?心说着不过是一个破落户出身的孤女,论见识还不如高门显望的婢女,竟然好意思在这儿侃侃长谈什么盆栽瓶花之道,她懂什么叫风雅么?! 但和柔到底没胆子把鄙夷的话说出口来她确然是朱夫人当年细心选出来,为兰庭准备的通房丫鬟,但论来她其实也是备选之一,还是后来认了曹妈妈作干娘才坐实了“名份”,但这所谓的名份毕竟只是老太太、曹妈妈的心存默契,从来没有在兰庭那里得到过落实。 在和柔看来,大爷从来不让婢女近身服侍,这是过世的老太爷管教严厉,大爷也的确守矩无违太师府的家教门风,正是因此才显得品行端方,并不能证明大爷是特别针对于她厌恶疏远,如果老太太、曹妈妈均认可了,大爷应当也不会违逆亲长们的意愿,所以和柔对于自己的“前程”,其实也是十拿九稳的,早早便把自己当作了准姨娘。 但她最近才莫名产生了危机感。 准确说来是大奶奶入府的那天,她眼看着大爷似乎和过去有些不一样,和大奶奶有说有笑半点不显得生疏,倒真有了琴瑟和谐、如胶似膝的意味,和柔一边不是滋味之余,一边又有了期待,她想着大爷娶亲之后就算不会立即纳妾,但至少不会再像从前一样疏远,应当坐实她通房丫鬟的功能。 可和柔仍然没有等到大爷的任何亲近,更让她气恨沮丧的是,那晚大爷在斥园里安置,虽守着规矩和大奶奶分房而息,如今又不能再让小厮书童在居院里值夜,从卧房的铺置到侍候洗漱,竟然是大奶奶的人在旁服侍,她根本就插不上手! 和柔自认为她不是个得陇望蜀不知规矩的人,那时听说未来大奶奶也许是晋国公府的嫡女,和柔就打算好了今后对主母言听计众恭顺敬奉,从俯首听命的通房丫鬟熬到一儿半女的小妾姨娘就算功德圆满,本本份份完成朱夫人从前的期许,人们说起她来都道一声忠厚温顺。 她一点也不想和大奶奶争夺什么,可都怪命运多舛,怎么就让沈夫人算计得逞,糟蹋了大爷的良缘。 顾氏根本就配不上大爷,莫说董姑娘,连我都不如! 这就是和柔的想法,并不是她不自量力,谁让顾氏出身落魄呢?且还生得如此狐媚,倘若朱夫人在,哪里会认这样一个红颜祸水的儿媳,就是放在大爷身边当个丫鬟,顾氏因那张脸原本也不够资格。 像太师府这样的门第,娶妇讲究的是门当户对,讲究的是女子端庄秀丽贤良温顺,像 顾氏这样唯有姿色入门就敢顶撞曹妈妈的女子,正该一封休书了结,只不过……谁让她有沈夫人撑腰,连老太太此时也不得不顾忌着皇后娘娘,大爷为了前程,也只好暂时和顾氏虚以委蛇。 不过曹妈妈说得也对,只要抓住顾氏的把柄,闹得阖府不容,沈夫人还哪里保得住她?能干脆利落休弃顾氏最好,到时大爷说不定还能挽回和晋国公府的婚事。 我不是不能俯首听命,但我的主母只有晋国公府嫡女这样的大家闺秀才够格。 和柔坚定的想着她莫名其妙的志向,却被春归笑吟吟的注视盯得浑身刺痛,脸上颤颤巍巍的拉出点笑容来,心在不焉的敷衍道:“奴婢哪里懂得这些事儿,只怕大奶奶有心要教,奴婢这脑子也是学不了的。” “我也不是为了勉强你为不能为的事才叫你过来。”春归这才道:“就是想再告诫你一声儿,既然不懂得如何摆置陈设,今后便莫在这些事情上头废心了……对了青萍,让宋妈妈集合斥园时的奴婢,都通知一声儿,今后院子里无论是亭台还是室内的摆设布置,谁也不能自作主张挪动搬移。” 和柔心下像被泼了一勺滚油,面皮上难免也有些抽搐,无论和应诺都甚僵硬,春归也没再更让她难堪,挥挥手放了行,反而是和柔走出不远,竟脚下一绊摔出老大个动静,春归一望,原来是有个仆妇从她照面的方向过来,连忙把和柔扶了起来,也不知两人说了些什么,和柔似乎急着摇头,那仆妇暗暗的眼锋往亭子里过来,似有不满责备的意思。 “太气人了,见缝插针的诋辱大奶奶!”梅妒今日果然“多多生气”。 春归却笑道:“她摔得这样重,不过换来几句仆妇的嚼牙,我们在旁反而能看个乐呵。” 她突然却想起了一人来:“我以为当回到太师府,就能再看娇枝妖妖娆娆的身法手段,这都两日过去了她还潜着,倒是出乎我的意料了。” 娇枝便是娇兰,说来还是在回京城的途中,春归才后知后觉想起顾老太太所赐的这位丫鬟名字犯了太师府兰字辈的一应公子、姑娘,就算兰庭不怎么介意也保不住人家也不介意,连忙才替娇兰改名儿,她却懒得废脑,把这一任务交给了跃跃欲试的菊羞。 菊羞说出“娇枝”两字时春归险些没有一头栽倒,指着那丫鬟捧着小腹:“别人婀娜苗条的小身段儿,你居然取个‘饺子’的谐音,讽刺谁一肚子肉呢?” 但娇枝的名儿还是如此愉快的被菊羞丫头一锤定音了。 第148章 陷谤越烈 盯防“二娇”的光荣任务仍是被菊羞丫头摩拳擦掌的争得,但她的作法却只能限于盯防,实在也没那唱念作打摇身一变的本事和“二娇”化干戈为玉帛,取得信任后直接打探对手的计划,做到知己知彼防患未然。 所以“二娇”一旦偃旗息鼓,菊羞的工作也就毫无进展,不过好在春归还有个厉害武器渠出,她把指令在脑子里过了一下,居然就能直接传达给魂婢,省得再用嘴巴交待一遍了。 渠出接到老不耐烦的玉阳真君通过神识转达的指令后,觉得顾大奶奶真是越来越能偷懒了,但做为一介凡胎**竟然胆敢为了鸡毛蒜皮的小事劳耗真君的神识,这胆量之大也算包天吞地了,可悲的凡人,待魂识离体恢复认知后,顾大奶奶一定会为了今日的大逆不道栗栗危惧的,有她两股颤颤的时候。 魂婢便一边期待着顾大奶奶魂灵出窍的那一天,一边不紧不慢的飘进了二娇的值舍,正是在斥园的一排倒座房里,公道的说顾大奶奶还不算苛虐二位,挑了间宽敞的屋子,衣食用度也没有缺减克扣,两个婢女至多做些针线活,一点劳苦不受。 春归既然让渠出去窥探二娇的动况,当然会创造契机,正好宋妈妈集合仆婢下达大奶奶的指令,娇杏和娇枝自也不该缺席,宋妈妈还专程叮嘱了她们两个,说都是汾州来的,更该以身作则,这让娇枝极不耐烦的翻了翻白眼,小腰一扭便摇摆着走了,倒是娇杏恭恭敬敬应了下来,甚至还向宋妈妈打听一句“是谁犯了规矩才教大奶奶有此嘱令”。 知道犯规的人又是那个和柔,娇杏若有所思,她没有急着回房,眼瞅着有仆婢扎堆就凑过去听一耳朵,斥园里的人都知道娇杏是大奶奶的陪嫁丫鬟,但有的是压根就不惧怕春归,有的或许还有墙头草两边倒的心思,总之并不如何提防娇杏,见她窥听,照旧议论。 “大奶奶也真是,一双眼就把和柔盯住了不放,寻着点事儿就大张旗鼓的喝斥责骂,和柔再怎么也是朱夫人赐给大爷的人儿,大奶奶这样拿张拿乔,说重些可是犯了悖逆不孝。”一个仆妇说。 怎知她刚说完,过来窥听的娇杏就两眼一瞪直接呛了回去:“妈妈说这话,可是公然诋毁大奶奶了!” 那仆妇也凛然不惧:“这怎么是诋毁,今日大奶奶那番告诫,可不就是针对和柔移了盆景么?说来那盆景一直就放在小后院里,大奶奶忽然移动了和柔觉得诧异,又才移了回去,值得这样大动肝火?难道大 奶奶不是为着昨日的事,这才发作和柔。” “从前斥园是没有主母,院里屋里的陈设才由曹妈妈与和柔整理,但如今大爷可是交待过了,一应事务日后都听大奶奶作主,莫说太师府这样的门第,便是在咱们汾州顾家,院里屋里的摆设器具也没得说仆婢们可以擅自搬动的,否则有了损毁和缺失如何追察?我就不信妈妈在太师府里当老了差的,连这点道理都不懂,你既是知道这些道理,还故意歪曲大奶奶是克意针对和柔,不是诋毁是什么?”娇杏冷笑道。 “就算大奶奶有一肚子的理,也不该为着这么点小事就喝斥和柔,伤的可是前头大夫人的颜面!”另一个仆妇助拳道。 “刚才大奶奶连面儿也没露,喝斥和柔一说无从说起,你们怎么知道和柔受了喝斥,难道是和柔自己说的?”娇杏也不是个有勇无谋的,居然在此时旁敲侧击着求证。 但谁料和柔做事也不留痕迹,助拳的仆妇说道:“和柔一贯是个忠厚老实的丫头,就算受了一肚子的委屈,也从不会说半个字的闲话,更不说道破大奶奶苛虐下人了,但我早前打凉亭前经过,亲眼瞧见和柔辞了大奶奶往回走,魂不守舍的模样,重重绊了一跤,要不是受了喝斥怎会如此?亏得她还一直替大奶奶遮掩,只道是天气热中了暑气脸色才那样差,没想到大奶奶把人喝斥一番还不解气,特意召集了咱们敲打,和柔今后在斥园里岂不越发没脸了,她们姐妹可都最忠义不过的,落得这样的境地真教人寒心。” 娇杏在众多仆婢虎视眈眈下,也没再争闹,突然慢条斯理道:“这么说和柔并没有陷谤大奶奶,倒是你们靠着猜测就敢诋毁了?啧啧,难怪人家拿着一两银子的月俸,你们却只能干些粗重伙计呢,都一把岁数了也不长点心眼,被人当了枪使还不自知,要大爷日后追究下来,和柔一分错处没有,你们几位该怎么为自己开脱?” 她说完又只笑笑,摇摇头转身就走。 有几个仆婢脸色一变,但助拳的那位想来是个暴躁的,又或过于迷信曹妈妈母女两个,冲着娇杏的背影梗脖子甩脑袋的“呸”出一声来,叉着腰道:“大爷会为了一个新妇怪责咱们?真当攀了高门就能腰肥胆壮了呢!莫说大爷,就连大老爷、二老爷,谁不敬着奶娘乳母?咱们等着瞧,看你这些不知规矩牙尖嘴利的丫头能嚣张到几时。” 娇杏听见这话也没再搭腔,回到自己的屋子,却见娇枝歪在床上懒懒瞥过来一眼,而后讥讽般的一拉唇角:“ 你装聋作哑了这些时候,今日怎么突然抖擞起来?可你帮着大奶奶说话得罪了太师府这些仆妇是什么意思,你不怕引火烧身,我却怕受这池鱼之殃。” “这两日你这样安静,原来是想明哲保身?” “咱们两个之间,明人不说暗话,老太太当初赐了我们给大奶奶,为的就是分宠。只没想到大爷被家教拘束得这样死板,又有大奶奶防范得周密,我近不得一步身,真要是闹得太过,被大奶奶捏了把柄留在汾州,可就彻底没了指望。我也消停了许多日子了,等的就是大爷和大奶奶新鲜劲头过去,两人圆了房,大奶奶有了身孕难道大爷身边还不给侍候的人?” “听这话,我都不知该说你聪明还是愚蠢好了。” 娇枝一身的媚软骨头这才气得长直了:“小贱人,你竟敢和我这样说话!” “你当现在咱们还在宗家,是顾老太太当家作主?难道还需得我来提醒你,老太太已经被送去庵堂吃斋念佛了?就连大太太,也得了一封休书!老太爷虽然还在,可此时再不敢提分宠的话,顾氏宗家都得为了荣华富贵,哄着敬着大奶奶,我们是一个境遇,这才多事提醒你几句,你若不领情,就当我没说吧。” 娇枝本是又惊又怒,但细细一想娇杏的话竟然不无道理,旧主顾老太太已经失去了对于大奶奶的掌控,成了一条永远难以翻身的咸鱼…… 见她委顿下去,娇杏又是一叹:“你呀,真是聪明反被聪明误,先不说大爷如何,我只问你,就算大爷日后打算纳妾,是不是也得要大奶奶点头?咱们在汾州,还有入京的一路上,可是亲眼目睹了大爷怎么对待大奶奶的,难道你竟信了这院里的蠢货们那些话,认为大爷会为了仆妇下人与大奶奶离心?就算你这样认为,我且问你,连大奶奶都在太师府立不住,你要如何立足?” “此时为大奶奶分忧解难,日后才有一线希望。”娇杏重重加上一句,进一步点化娇枝。 娇枝却以小人之心猜度:“你为何要提醒我,万一被我抢了先机……” “你不会没看出来吧。”娇杏扬着眉头:“我从一开始就是身不由己,压根没想着去争侍妾的位置,现在我更不存那份心思呢,只望着,大奶奶在太师府立住了给我说个好人家,嫁出去不再为奴为婢。” 真傻,嫁出去哪里有留在太师府荣华富贵、吃香喝辣?娇枝对娇杏的想法不以为然,但她却在口头上加以肯定:“倒也是个好归宿。” 第149章 当众示宠 对于娇杏的变化,春归也就是听了一听,并没有多么放在心上,但如果这两个丫鬟当真识时务不给她继续添乱,今后倒也不妨花些心思给她们一个妥当的归宿。倒是渠出这回提醒了她:“我看那娇杏的心思怕不简单呢,虽说不在你家那位大爷身上,怀着的却是宁为鸡口毋为牛后的志向,必定是要处心积虑获得你的赏识,这原本对你来说是件好事,不过对那娇枝……” 渠出冷笑道:“她已经有所行动了,当是要利用娇枝的野心把人当枪使,枪口对准的是谁你心里应该有些数吧?” 春归微微蹙眉:“是和柔?” “两个都是冲着姨娘的名份去,鹤蚌相争渔翁得利。” 不过春归显然没有当渔翁的想法,她敲敲窗棂,把廊庑底下当值的溪谷唤来,让她立即去唤娇杏。 渠出还不知道春归的用意,讽刺道:“这么迫不及待就要串谋设计了?” 春归不耐烦搭理她,实在这两日被曹氏母女撮起的火已经足够多,春归连不伤大雅的冷嘲热讽都觉废力了,于是把另一个当值的泰阿唤了进来,主仆两就着一碟茶点说着闲话,讨论要怎么烹制美食,有声有色的竟然把渠出这个鬼魂都说得有几分垂涎了。 算来她已经许久没有尝过肉食羹汤了,虽说如今的形态也没有那样的需要,但偶尔也会嘴馋的!真恨不能立即报仇血恨,消了这妄执赶紧再入轮回。 正这时收到二门处报讯走了一趟的菊羞提了个两层的食盒回来,看那样子还有些一头雾水没有化开的懵懂,待放下食盒就忙不迭道:“奴婢起初还不信,怎知到门房一看,真是汤回在那里等着,为的就是交给奴婢这物件。” 菊羞指了指食盒:“说是大爷让他送进来的,什么米市胡同便宜坊的金陵片皮鸭,汤回倒是好一顿夸,说这家店生意可兴旺了,他一大早去排队足足两个时辰才买到两只,趁着还热乎快马送了回来,又说是京城最有名的一家烤鸭店,大爷特地让他买来给大奶奶尝鲜,另一只是孝敬老太太的。” 渠出:…… 她悲愤的飘了出去再也不想理会这个屋子里的主仆呢! 无知无觉的菊羞仍在表达她的疑惑:“汤回又不是进不得二门,作何非得要让门房的仆妇跑一趟腿,他自己巴巴在那儿等呢?真要急赶着让大奶奶趁热尝鲜,他直接送进来不好?” 虽说斥园位于二门之内,普通长随小厮不许进入,但汤回可不是普通小厮,且春归也并不是待嫁的闺秀,虽然说因斥 园里有了主母居住,汤回、乔庄等等再不方便在内值夜了,大白天跑个腿递个话什么的还不需要避讳,所以菊羞才会如此疑惑汤回的多此一举。 泰阿就更不得要领了,她的兴趣更在传说中京城第一家的那只烤鸭上,迫不及待就揭开食盒,一阵香味飘出,刚飘出去的渠出眼瞅着正往这边过来的娇杏,打算还是看看热闹听听春归有何阴谋诡计,险些没被这阵扑鼻的肉香熏得一跟头,怨念几乎都在她的脑门上形成一股黑烟了。 先一步进来的还有青萍,她手里捧着一叠子账册,原来是已经把斥园里的器物,以及春归从汾州带来的妆奁记录清楚了,哪些使用陈设哪些入库收存一目了然,故而搬进来备着让大奶奶在午膳后一一过目。 可巧听见了菊羞的疑惑,她便笑着说道:“你这丫头平时那样伶俐,这事怎么就想不通透了呢?汤回哪里敢躲懒的,定是大爷吩咐他这么做,就是借门房仆妇的嘴散布开来,大爷虽说如今住在外院书房备考,心里还惦记着大奶奶呢,回京这才几日,就等不及要让大奶奶尝鲜了。” 一番话说得菊羞恍然大悟,青萍再冲春归说道:“大奶奶是该尝尝这烤鸭,红汤老卤出来可是一滴豉酱都没有加,这季候混着青萝卜丝用荷叶饼夹着入口,只觉鸭肉酥香肥而不腻……” 春归:“快别说了,泰阿手脚麻利些,摆弄出来咱们都尝尝鲜。” 大奶奶一定是故意的!渠出整个鬼都像飘浮起来的黑烟,越想愤然离去却不知为何越是舍不得,眼睁睁看着满屋子主仆吃得津津有味,只有她一个看得见闻得着吃不了的观众。 原本不应享有这样福利的娇杏也分得了两张饼的鸭肉,她看着和大奶奶相处融洽几乎不分贵贱的青萍等等,神色复杂。 口腹之欲得到满足后,春归又才对娇杏说起正题,此时屋子里便只留下了青萍、梅妒,还有个当烤鸭被“消灭”完后脸色总算缓和一些的鬼魂儿,为了报复,她把一双脚踩在娇杏的肩膀上,如此一来春归眼睛一向娇杏,就等于看见了两个叠加的人,情形既诡异又好笑,但春归只能忍着装作若无其事。 鬼魂的心眼可真小,春归无奈暗诽:你解不了馋又不是我的错。 她尽量不直视娇杏,态度就显得几分不冷不热:“我听说你早前,和几个仆婢发生了争执?” 娇杏这时已经低眉顺眼的侍立一旁,显然已经猜到了春归召见她的原因,难免几分兴奋之余,应对的话也打好了腹稿:“奴婢这样做其实是多此一举,希望的便是赢得大奶奶的注 意。” “哦?”对于娇杏的回答春归确然有几分意外,她还以为这丫鬟总得说些义愤填膺、同甘共苦的套话呢,结果人家直接承认了另有居心。 “奴婢不敢相瞒大奶奶,当日宗家老太太嘱咐奴婢不利于大奶奶时,奴婢就已经存了别样的心思……奴婢的爹娘原本是宗家的佃农,因为年成不好日子实在过不下去,不得不把奴婢卖了奴籍,宗家老太太本是答应了奴婢的爹娘,日后等积蓄了赎身钱,便放奴婢仍和家人团聚,没想到却根本不给爹娘赎回奴婢的机会,逼着奴婢给大奶奶当陪嫁,奴婢埋怨老太太言而无信,更加不想终身为奴为妾,起初还慑于宗家老太太用爹娘家人威胁,只好听令于人,不过……眼看着大奶奶让老太太自食恶果,奴婢已经不惧威胁,从那时起,就再没想过听令于旧主。” “你既然早有了这心思,为何在汾州时没想着坦诚。”春归问。 她实在没法看一个真心诚意表示敬服的婢女,肩膀上立着个横眉竖眼的魂婢,眼睛稍一正视就有一种捧腹倒地的冲动,只好维持着高贵冷艳不屑一顾的姿态。 娇杏因为并不理解春归的苦衷,心里果然被这副姿态弄得七上八下忐忑不安,好在她不需要杜撰假话,应对起来也还算顺畅:“奴婢认为那时契机并不合适,一来大奶奶不会轻信奴婢,反而可能误解奴婢是为了打消大奶奶的戒备才故意示诚;再者大奶奶在汾州时也并不需要奴婢助力。” 不像现在太师府,光斥园就有这么多桀骜不驯的仆婢,更不说院子外头还有虎视眈眈的人,多一个帮手当然有益无害这是娇杏的言外之意。 “那么你觉得我需要怎么样的助力呢?”春归再问。 “奴婢私认为,和柔不值一提,关键是曹妈妈,奴婢疑心曹妈妈的倚仗不仅仅是先头的大夫人。” 春归原本没想着信用娇杏,却见她竟然能够一语中的,这份心计也实在不简单,突然心生了惜才的念头,原来准备的话就咽了回去,没再追问她详细的计划,只道:“你的心思我也算明白了,我也如实相告,根本就没有让你们为侍妾的念头,只要你像你说那样,对我尽心尽力,日后放你良籍送你回汾州和家人团聚我还是做得到的,不过我的性情,就是不喜底下人自作主张,如同今日你多此一举和旁人争执,今后可不能再犯了,接下来你也不用操心曹妈妈的事,我只交待你一件……替我盯好了娇枝,防着她轻举妄动惹是生非。” 渠出终于从娇杏的肩头上下来,满面狐疑地盯着春归。 第150章 再示恩爱 面对为什么放弃挑起鹤蚌相争两败俱伤,自己做为渔翁可以轻松获利的质疑,春归一本正经的做出了她的解释这是来自于先父的谆谆叮嘱,之于做人要光明正大,弃绝阴鸷诡诈,不能因为一己的喜恶便把并非罪大恶极者斩尽杀绝,虽人生也许不能完全避免相争,但亦要时时牢记底限守则,比如若已决定对一个人加以信用,那么就不能利用她行为阴鸷歹恶之事。 渠出对这套说辞的反馈是一个白眼外加嗤之以鼻:“对敌仁慈则为对己残忍,你不机关算尽斩尽杀绝,迟早有一天会成为他人的瓮中之鳖。” “娇枝、和柔也算我的对手么?”春归也忍不住白了一眼渠出,看这魂灵的年纪也没活多长,眼中怎么尽是你死我活、人心险恶?生前这是遭受了多么凶残的虐待呀,就看不见点人世间的真善美了?对了,阿娘和渠出都说过生气断绝认知复苏,做为魂灵的形态会恢复累世的记忆,要几生几世的怨气都一直累积,心胸还不被堆填得只剩针眼大小,看人就多成了阴险恶毒之辈。 她才尝了美味的烤鸭解馋,闲着没事继续尝试说服固执多疑的渠出当作消食:“我把娇枝也盯防了些时候,她虽有她自己的企图,和我当然不是一条心,但想出来的手段也无非就是以姿色引诱罢了,使不出那些恶毒阴险的法子,这人虽然不讨喜欢,却远远论不上罪大恶极,她还处在弱势只是个婢女,丁点大的过错就能把她发卖到更加不堪的地方受尽折磨苦楚,她也算我的对手值得我不顾廉耻去对付?” 渠出白眼。 “再说和柔连带上曹妈妈,她们再怎么说也是大爷的旧仆,是大爷生母给他留下的人手,我固然不能忍受她们的一再挑衅务必还以厉害,但若用那些阴谋诡计,岂不是连着大爷一块对付了?我可没那大把握瞒得过大爷的一双眼,还是直中取来得更加妥当,要把心计用在大爷身上还被识破了,那可得不偿失。”春归觉得自己的理由已经足够充足了。 渠出仍是白眼:“你以为赵兰庭信得过你是光明正大?就你怎么算计的顾氏宗家逼得自家族兄身陷死狱的事他可是一清二楚,在他眼中你可一直就不是个贤妻良母,他如今时时处处都维护你,指不定就是看中了你这份心计城府,能够和他共同进退,我看赵兰庭就是个当即立断的,看不上妇人之仁。” “当即立断和阴险歹毒可不能相提并论。” “总之你莫把人心想得太干净,这太师府里的事还多着呢,可不像 你以为的那样简单。” “我还是信得过自己的判断,我和大爷这还凡胎**着呢,没有累世经历的认知,短短十余载的历世,虽说都遭受了亲人的离世,或许也因阴谋诡算逢难遇险,却也受到亲友师长的爱护养育,我们相信人心自有真情在,大不见得个个都是魑魅蛇蝎。” 曾经沐浴在阳光之下,就会相信阳光的存在,纵然一时处于凄风冷雨,也不会灭绝朝晖满地的信仰。 但你若相信的世界就是幽冥鬼域,那么看到的必然只有魍魉横行。 仿佛一人一魂谁也不能说服谁,但最终还是渠出冷哼一声转身飘远。 春归知道她这是外强中干色厉内荏,每次辩不过都会拂袖而去。 次日挨近午时,汤回再次提着食盒到二门门房,摇铃打鼓的让人通知菊羞来接,这回捎进来的是潘家楼出品的甜点,有京城小吃艾窝窝,还有如皋董糖,琅琊酥糖等好几种,照样是两份,一份孝敬给老祖母。 于是庭大奶奶的名声在太师府里就越发响亮了,哪哪儿似乎都有仆婢三五人在窃窃私语,话题一定围绕着斥园里的新主母,有的感慨大奶奶出身虽低但能得大爷这般爱重,扳着指头从老太太开始数,总结新妇被这样惦念的庭大奶奶还是头一份;有的奇异着大爷往常不苟言笑,想不到疼起人来竟然这样体贴入微;更多的还是拈酸吃醋,认为大奶奶就靠一张妩艳的姿容才引诱了大爷,但以色侍人不长久,大奶奶这样的作派是绝对没法子赢得太师府上下的真心认同的,迟早会被休弃。 春归若是听见,一定疑惑:我什么作派了?我可没让大爷一连两日往内宅送吃食,这咋就不受认同了呢。 不过春归不可能听见这些议论,她又没让左右特意去打听来给自己找不痛快,再说就算这些话真传进她耳里,大约也不会埋怨兰庭这样的行为太过张扬。大奶奶把那些甜点每样尝了点鲜,直赞可口,又很明白兰庭这么张扬的目的就是为了显示不仅认可且十分庆幸这门姻缘,免得那些长着势利眼的奴婢因为各种原因挑衅不敬。 效用也是很显然的,窃窃议论归窃窃议论,谁也不敢当着面的叫嚣无礼。 而春归这性情呢,只要没人当着她的面张狂,她完全可以不计私下如何嚼牙,反正她该吃吃该睡睡,眼红妒嫉的人活该自己生闷气。 既然完全领会了兰庭的心意兼用意,春归琢磨着自己便不能毫无表示和作为,于是再次日去踌躇园晨省时 ,她便打算好向老太太提个请求,怎知这日一看,嘿,老太太带的抹额正好是她亲手绣制的其中之一,花色别外时兴的,原本以为老太太会嫌打眼,误打误撞却蒙中老太太喜好。 赵母其实和多数上了年纪的妇人一样,并不那么喜欢素淡萧沉的衣着,更加乐见鲜亮喜庆,只是一来守着寡,再者这岁数也穿不成大红大绿,不过在抹额、腰带等等佩饰上头合着亮眼时兴风潮,完全符合时下的审美。 就连一贯有些沉默寡言的三夫人都符合着妯娌们的话,奉承老太太今日看着特别精神,夸奖春归手巧眼光又好。 老太太乐得几乎合不拢嘴:“只说这一连两日的口福,都是靠春儿带携着我呢,庭哥儿有多久没这样的心思了?自打老头子过世他就忙得无心别顾,也不像别家的后生哥儿得空就往市集里逛,才方便捎带回外头的吃食,难得的是他现今疼媳妇时还没忘了我这老婆子。” “大爷这可不是疼媳妇,是搬起石头砸脚呢。”春归可不敢顺着老太太的话,让兰庭背负着不孝之嫌,连忙笑着往回扳:“原是在回京的途中,大爷便夸耀着京城的各色美食,把妾身与丫鬟们听得那叫一个垂涎三尺,妾身用激将法,故意也说汾州的美食,质疑京城的不如汾州的,激得大爷和我作起赌来,先就答应了要尽快让妾身尝鲜,力求赢得妾身的心服口服,倒是孝敬老太太的才是大爷一片真心,妾身这份,是靠自己的心计讹取的。” 倒把老太太听得半信半疑:“真有这事儿?” 但闻“扑哧”一声笑,却是四夫人忍不住了,她是兰庭的小婶娘,在妯娌中年岁最轻,又是爱说爱笑的性情,这时便站起来去掰春归嘴:“让我瞧瞧,庭哥媳妇这牙齿是怎么长的,究竟有多伶俐,舌头上有没有长出花来,人说笑话她说笑话,偏就她更能哄得住老太太。” 春归又和四夫人说笑几句,这才提她的请求:“虽说两日来的口福是妾身从大爷那处讹得,总不能吃进嘴里却昧着良心,一些不知报答。妾身是想着,大爷别的都好,就是有个挑食的习惯,好在是妾身厨艺还说得过去,又留意见斥园里本来建着厨房,应是大爷从前在外院住得多,故而没有使用,妾身望老太太许可,拨些柴炭、食材一类器用,这样妾身在斥园里做些吃食送给大爷,也算投桃报李。” “内宅的事眼下是你二婶婶管着,这事还得需着她点头。” 于是老太太和春归的目光就都看向了彭夫人。 第151章 二婶受训 春归何尝不知在居院单设厨房并非惯例,一般而言只有一家之主才有如此特权,可太师府如今的情况不一样,做为一家之主的兰庭并不是最高尊长,如果他要破例,是显得有些张扬的,彭夫人多半会找理据回绝。 但斥园里的确有厨房的建置,甚至还备好了锅碗瓢盆,只是缺少柴炭食材,说明热衷疱厨之技的赵大爷是真有破例的想法,打算日后得了空闲能在居院里亲手下厨鼓捣美食,春归便想着由她开口做成此事,一来确然能在兰庭备考期间回报更符合他胃口的饮食,再者只要说服老太太同意她这破例的请求,在众多仆妇看来,大奶奶的地位就更加不容挑衅了,也不枉废兰庭一连两日如此张扬的秀恩爱,结果她这受益者却消极怠工坐享其成。 懒归懒,但应对自己的“上峰”时,春归深深认为绝对不应吊儿郎当的,渠出有句话还是说得对,赵大爷需要的是和他共同进退的人,而不是一个只会增加负担的包袱。 所以春归已经暗暗遣词造句,打算好用三寸不烂之舌迎战彭夫人不能破例的理据,怎知彭夫人在短暂的沉吟后,竟然一口答应下来:“原本呢,连老太太院里都不设小厨房,晚辈们更不应当破例,只是庭哥儿毕竟不一样,再说他也的确在饮食上有些挑剔,如今又在备考,是最要紧的时间,庭哥媳妇能为庭哥儿着想周道,我这长辈难道还不支持?这样,庭哥媳妇把需要之物开出张单子来,我再给库房打声招呼,按着单子调配需用。” 春归忙道谢,心说彭夫人果然也是见风使舵的高手,不管她私下对兰庭据家主之位多么不服,面子上却能做得一丝不露……只是没设防亲生儿子胳膊肘子外往拐,把亲娘出卖了个干净。 只是她眼角余光,却忽然觑见老太太的神色似乎有些不满,心里不由“咯噔”一下。 难道预料出现偏差,老太太才是最不希望兰庭破例的那个?不至于吧,兰庭毕竟是她的嫡亲长孙,为了一间小厨房而已,这等鸡毛蒜皮的小事老太太怎会斤斤计较。 “就按你二婶说的办,快些预备起来,不过待你做好了吃食,也别忘了送些给我这老婆子和几位婶婶,家里请的厨师虽说手艺也好,人总免不得贪新鲜,且春儿既然有把握满足庭哥儿的口味,想必是真有能耐的。”老太太转而又是一张笑脸,抓着春归的手蹂躏:“莫觉得过意不去,我院儿里不设厨房,一来是我不喜油烟,怕反而熏着了院子里种的花草,再说院里的仆婢也没有擅长厨艺的,捣鼓出来还不如大厨房送的饮食,何必麻烦。” 三夫人和四夫人都是庶媳,不在这些事情上争锋,尤其四夫人还一脸的兴致勃勃,不知她是也想借斥园的小厨房一展身手,还是仅仅打算着偶尔去蹭个口福,没等四夫人把想法说出来,老太太就忽而变了神色。 “老二媳妇如今管着家,可有什么难处?” 这话颇有些前不挨村 后不着店的意思,有如横空而降跷蹊作怪得很,又因老太太难得的一脸沉肃,从彭夫人打头,一串儿媳、孙媳都挨个儿起立,不管和自己有没有干系都必须做出听训的姿态,眼观鼻鼻观心,谈笑风生的气氛攸忽一变。 “并不觉有什么难处?”老太太就像没察觉气氛的变化一般,兀自端坐着,她重复了一句彭夫人几乎是嗫嚅的应答,笑了一声儿:“多少闲言碎语都传到了踌躇园,传进了我这老婆子的耳朵的里,还以为是你心里有顾忌,一时不知怎么处理呢,怎么?难道是你这管事的反而只字不曾听闻,尚且不觉察家中生了是非?” 话听到这儿,春归才确定老太太这邪火是因何而生了要说太师府里的闲言碎语,主题中心必定是针对她这刚入府的大奶奶了,这就是曹妈妈、和柔母女一番操作的后续作用,但春归以为会是彭夫人挑头发作,并没有想到老太太,事情看来有些难办了,是她错估了情势,也低估了对手。 又说彭夫人似乎是经过了短暂的犹豫,才道:“妾身当然不能只字未闻,但询察下来,仆妇们无非都是捕风捉影的说法罢了,庭哥媳妇只不过告诫了和柔几句,曹妈妈想是心疼干女儿,替她分辩了几句,本也没多大的事……” “还说没有多大的事!”老太太一巴掌拍在炕几上,底下一串媳妇都被惊呆了。 莫说春归,就连在场嫁进门时间最长的彭夫人,也从没见老太太这样发威过,却只有三夫人被这声响一震后,眼底流露出几分了悟,但被眼睑掩盖着未被旁人察觉。 最摸不着头脑的是彭夫人,心想老太太明明看着不像追究顾氏打算翻脸的模样,突然这把火究竟是怎么烧起来的?难不成暗下里和曹妈妈以及朱家达成了什么协议?但顾氏现在的靠山可不仅仅是沈氏了,看兰庭如此维护她的势态,怎么可能会因为一个乳母的挑唆就回心转意了?曹妈妈和朱家可没有这么重的份量。 “庭哥媳妇在斥园里教诫下人,转头阖府上下就传得沸沸扬扬,一帮的仆妇奴婢暗下拿我赵氏轩翥堂的长孙媳妇嚼牙,诽谤的诽谤妒悍,污陷的污陷跋扈,你管着内宅的家务竟然还说没多大事?难道要纵容得这帮刁奴骑在主人头上耀武扬威才是大事?” 彭夫人:…… 春归:…… 老太太的邪火竟然是冲着二婶子去的! 春归从踌躇园退辞时仍然没想通老太太中的是什么邪,就更不要说彭夫人了,往自己居院走时险些没有让眼泪滑出通红的眼眶来,颤颤巍巍走了一段实在受不了眼前阵阵发昏,只觉胸口也疼小脚也疼,到底是找了个石墩子树荫底坐了下来,胸口猛的起伏一阵,终于忍住了像个小媳妇般哭鼻子。 “老太太这是怎么了?就算眼看着庭哥儿和顾氏恩爱,收敛了出妇的心思先以示好拖延,哪里至于就到这个地步?庭哥儿无非就是贪图新鲜,一时间被顾氏的美色迷惑罢 了,哪个男人不是这样,这千依百顺能到多久?兴许过不上两年,眼珠子就成了烂石头,虽不至于弃之如履,也不过就是个摆设。总归大家和睦相处着,无非就是权宜之计, 老太太犯得着对顾氏如此庇护?” 彭夫人越说越是悲愤:“在我看来,曹氏和柔母女两个四处抹黑顾氏,说不定闲言碎语到了兰庭耳朵里头,虽不至于听信这些说法,也不至于为了顾氏便责罚乳母,待日后夫妻两个闹出嫌隙来,指不定这些说法就能生根发芽,到时待顾氏失了兰庭的欢心,老太太再张罗着纳门良妾,就能坏了沈氏的计划,所以这时为什么要追究流言,由得底下人嚼牙好了,顾氏要和兰庭的乳母闹起来,先看兰庭怎么处置也是一条计策。” 她身边的仆妇也闹不清老太太的想法,只出主意道:“要不……夫人先向苏嬷嬷打听打听?” “我急糊涂了,是该找苏嬷嬷说说话。” 又说另一边三夫人和四夫人结伴而归,四夫人叽叽喳喳说个不住嘴:“我就没看见过老太太发这么大的火呢,更别说是冲二嫂,说来底下人真这样议论庭哥媳妇?我怎么就没听见只言片语呢?如果当真如此,这些刁奴也太可恨了,我瞅着庭哥媳妇无论模样还是性情都好,大嫂这回是真为庭哥儿打算呢,给他找了个天作之合的媳妇,她给我绣的那把扇面,花式我硬是没在别处见过,配色也配得好,我都舍不得拿出来用了。也难怪连老太太都能转过筋来,没再计较兰庭的婚事被大嫂作了主。我今天看着二嫂脸上都像挂不住了,待下昼时,咱们去找她说说话吧。” 三夫人看着妯娌长长叹一口气:“你呀,也是当娘的人了,怎么还这样天真浪漫呢?” “三嫂这话是何意?”四夫人仍然懵懵懂懂。 “二嫂的事哪里是我俩插得手的?老太太再怎么气她,她也是老太太的亲儿媳妇,再说她受的这点子委屈算得上什么……”三夫人说到这儿也及时住了嘴,看了一眼妯娌:“三老爷和四叔是一母同胞,故而我们两自来也更亲近,你不知人间愁苦,那些烦心事我也不想多说给你,但你若信我,就听我一句话罢,庭哥媳妇那里你多多来往没什么,可千万得远着二嫂,管得她喜怒哀愁呢,她说的话你也一句都不要信。” 四夫人满脸的不解,但并没有追问,只把三夫人的胳膊更加抱紧了:“庶母也告诫我得听三嫂的话,我当然是听教的,说起来我们也有几日没去园里了,不如下昼一起去看看庶母?不如把庭哥媳妇也喊着同去吧,庶母还没见过她呢!” “我们去就好了,这几日莫烦庭哥媳妇,她院子里的麻烦事还多呢,再被我们给喊去了庶母那儿,让老太太知道了……就怕老太太会多庭哥媳妇的心。” 春归一点也不知道四婶娘打算约着她去逛园子的事,一回居院就着手设置小厨房,可还没弄出个眉目来,就被闻讯而来的曹妈妈好一阵教训。 第152章 首次立威 有那么一段时间,曹妈妈甚至都已经作好准备服侍效忠她心目当中的准主母晋国公府的董大姑娘了,上蹿下跳想尽办法的打探一番,拉着和柔谆谆教导:“董大姑娘是晋国公的掌上明珠,她的母亲易夫人又是出身世族,易夫人的祖父曾经官拜礼部尚书,身故后被追赠太保,易夫人的伯父如今任职翰林院,日后也是有望入阁的人物,这些先不说,易家的姑娘可是在京城都算出了名的贤良淑德,言行举止从来没有出过差错,董大姑娘是被易夫人教养长大,闺范妇德定然是不差的,上头有这样的主母,你只要尽心服侍,莫说如果还能学着些德范更算终身受益,日后有幸,得个一子半女的,主母看你尚能教管,说不定就开恩准你养育孩子了。” 又是一番求神拜佛,心说大爷年纪小小,就蒙祖父寄重托付家主之位,出息是不用说的。大爷若娶了晋国公府的嫡女为妇,她这做乳母的,就算立即闭眼去九泉之下见朱夫人,也没什么愧见故主的地方了。 哪里想到天降噩耗,大爷不过是去了一趟汾州,竟然就娶了个一文不名的孤女当正妻,这身世,可就算给大爷作妾都嫌低微了。 更让曹妈妈满心焦虑的是大爷竟然对孤女这般看顾,两人还没圆房呢,才回京城,大爷竟然就让她把斥园里一切人事都交给那孤女负责,她试探了一句是不是让和柔服侍大爷更衣,大爷竟很是诧异的看了她一眼,说“我的习惯妈妈不记得了么”? 好狠好奸诈的沈氏,也不知从哪里找来顾氏这么个狐媚子,靠着一张皮面就让大爷神魂颠倒,曹妈妈又是失望又是愧疚,心想若自己不能让大爷悬崖勒马回心转意,日后还哪有脸面去见夫人的在天之灵。 无论晋国公府那门姻缘能不能挽回,都不能让沈氏拢络的这个狐媚子继续迷惑大爷! 这是曹妈妈心中坚定不移的想法,她也决定要尽快把“狐媚子”扫地出门,但万万没有料到的是应当和她心存相同志向的江老太太却不知为何没按计划行事,事隔两日,非但没有借着仆婢的议论降罪顾氏,竟然还允许了 顾氏在斥园倒腾什么小厨房。 从老太太到四夫人,谁能在院子里另设厨房,老太太给予顾氏这样的特权,岂不是助她在太师府立足?! 曹妈妈又急又怒,却没法子去找老太太讨要说法,乱着脑子就来指责阻止春归了。 “连老太太院子里都没另设厨房,大奶奶作为一个晚辈,竟然敢这样僭越,大奶奶是想连累大爷也被指责狂悖不孝吗?” 曹妈妈大着嗓门一声喊,院子里的仆婢就呼啦啦围过来一群。 “老太太说了,她院里不设厨房一是没人手二是怕油烟,但想着大爷对饮食极为挑剔,如今又正逢备考的关键时候,才特允了我这请求,妈妈就不用为大爷的声名担心了,这是长辈许可的事,想来家里的下人就算狂妄愚昧,也不敢诽谤大爷僭越不孝。”任是曹妈妈怎么电闪雷鸣,春归照旧是和风细雨。 “大奶奶就是打着大爷备考的幌子为自己谋便利?” “这怎么是幌子了?难道大爷不是在备考?” “大奶奶回京这才多久,就引得阖府上下交口议论,大奶奶非但不收敛一些,甚至还敢恃宠而骄!大奶奶难道就不懂得人言可畏吗?” “说起这事,真是让我忧愁,就在早前老太太还责备了二婶呢,说是家里有刁奴毁谤主人,二婶却像不闻不问一般,我听了半天才知道是我的缘故连累了二婶,妈妈既然早知道下人们在传谣言,怎么也不知会我一声儿?我要先去找二婶告一状,求着二婶重重惩罚了那些刁奴,也免了老太太这场气怒。” 曹妈妈被春归这番装糊涂的话堵得直瞪眼,心窝子里像被塞进了一块生铁,硌得她连喉咙都觉闷痛了,一忽又觉满嘴巴的铁锈味,只恨笨嘴拙舌对手又皮糙肉厚不知廉耻,曹妈妈简直痛心疾首:真不知沈氏在哪里挖来这么号妖声怪气的货色,不但魅惑了大爷,就连老太太也被这孽障的嘴脸给蒙蔽了。 春归像没察觉曹妈妈就快因为气怒撒手人寰了,仍在兰庭原本建置的这间半成品厨房打转,一边儿说着需要的物用, 摆明压根不理会曹妈妈的劝阻。 围观的仆婢们面面相觑,不少都意识到了曹妈妈的外强中干,新主母因为流言蜚语谤毁缠身而惶惑忧虑的情景根本没发生,老太太似乎也没有要追究责罚的打算,这说明什么?说明大奶奶虽然家世低微,但一来性情强硬并不好惹,二来好像靠着这张脸以及沈夫人的助力还真能站稳脚跟,连曹妈妈都无可奈何,她们再对着干岂不只有炮灰的结果? 于是仆婢们渐渐散去,并下定决心今后闭紧嘴巴,干好自己的本份工作。 唯有一个曾经对和柔“无端”获斥因而满怀同情的仆妇,这时非但不退反而一步上前:“大奶奶,不是老奴多话,您也真该收敛着些了,看看把妈妈都气成什么样了?老奴可从没见过像大奶奶一样的新妇,进门就敢把乳母一顿顶撞的。” 终于有个敢当面挑衅且并非乳母奶妈的奴婢了…… 春归懒懒抬眼一看,便交待青萍:“把她带去二夫人那儿,将刚刚的话一字不漏重复给二夫人听,交给二夫人,看看这个胆敢挑衅不敬主母的仆妇,按太师府的规矩应当如何处置吧。” 这下子仆婢们散开的步伐就越发迅速了,甚至有个机灵的丫鬟拿起把扫帚就开始忙活,扫着小径上并不存在的落叶,宋妈妈此时才往这儿来,当面撞见好几个仆婢都对她露出热情的笑脸,无限狐疑,抬头望天:今儿日头是打西边出来的?这些人虽然表面上归我管束,可都仍以曹妈妈马首是瞻,我往常连她们嘴里一颗牙都不见,今日瞧着了整两排…… 待走到近前,险些没被气急发昏的曹妈妈撞一跟头,再看梅妒、菊羞两个丫头兴灾乐祸的脸,宋妈妈急了:“大奶奶莫不是和曹妈妈当众吵闹起来了吧?” 她可知道大奶奶那张嘴从来得理不饶人! “她倒想我和她吵闹,我偏不赏脸,再说气人可不是看谁嗓门大,我怎么会干吵闹这么愚蠢的事呢?”春归对宋妈妈露出八颗牙:“我不过是当众没把她当棵葱罢了,从此在斥园,她就只能当蒜了。” 第153章 秋闱之后 通过这回立威,曹妈妈暂时被镇压得偃旗息鼓,又因彭夫人把当场挑嚣的仆妇打了顿板子发作去干苦活,斥园这回是当真清静下来。春归心情愉快的把小厨房筹建起来,用了在王久贵家里“偷师”的厨艺,做了几味菜肴分别送去各处,老太太固然是被讨好得喜笑颜开,四夫人甚至被吸引来了斥园,大半昼时间都和春归探讨美食经,使婶娘和侄媳的关系有了大/跃进般的发展。 春归还没忘记兰庭之前的提点,又做了几味精美的茶点专程送给二叔祖母等等长辈那时上茶礼,当着老太太的面春归当然没有急着向二叔祖母献殷勤,那本从凤妪珍藏里誊抄的琴谱其实还没找到机会奉送,春归也想着等来往得更频繁后再出手更显自然。 当然对于筹建小厨房的“真谛”春归也没忘记,果然是日日亲手做好羹肴遣人送去外院,于是汤回依然日日都会去一趟京城的各处名店,捎带回种种美味,小夫妻两忙着投桃报李的互动,使得阖府上下都习以为常了,再也没人有那兴趣谈论大爷和大奶奶间的恩爱故事。 日子似乎步入了正轨,却是转眼间便临近了八月初九,兰庭在下场的前一天倒是回了斥园,满意的发现这处名义上已经归属了他十多年的居院果然今非昔比,似乎连院子里的花草都更有了生机蓬勃的势态,让他极有兴致趁着月朗风清,在小后院里的鱼塘边上和春归品茗闲谈若不是明日就要下考场,一连在号房里呆够整整九日,实在需要养精蓄锐,说不定他都有了把盏小酌的兴致。 “看辉辉这精神焕发的模样,似乎连日以来没什么不适应和烦难的事?”赵大爷其实并没有多大的信心,想必他也知道太师府里的风波暗涌。 只不过就连曹妈妈母女两个眼瞅着大爷正处“重要关头”,都十分深明大义的没拿女人间的勾心斗角出来烦扰,春归哪能把早些天的明枪暗箭如实告知?且她也确然觉得还能应付,不到左支右绌的地步,所以完全表现得轻松愉快毫无负担:“能有多少烦难,不都被迳勿未雨绸缪的解决在前了?老太太现下对我和蔼可亲有求必应,否则我们院里的小厨房也不会这么顺利就筹建起来了。” “二婶就没那么好说话了吧?”听春归不提彭夫人,兰庭有所察觉。 要说起彭夫人来,春归也实在有些云里雾里的不大清明,是因上回把那闹事的仆妇送去给她处治后,这位当家夫人似乎又恢复了最初的状态,变得有些阴阳怪气挑剔严苛了,只是春归除了在踌躇园里和她碰面,等闲两人并没多少交集,心情还不至于受到影响,于是也就不多么介意。 她想想还是并不瞒着兰庭:“二婶对我虽说有些成见,好在有老太太护着我,被她挑剔两句对我来说也是无关痛痒,你就别替我操心了,要真为内宅里这点子事分心,一个大意在考试场上出了岔子,我才是受不尽的埋怨。” 赵大爷十分拿大:“在别处可能出岔子,唯独考场上是万万不会。” 而接下来的整整九日春归果然没有一丝忧虑赵大爷下场如何的心情,倒是老太太扳着指头一天天的数得焦灼,还遣了人等在考场外头打听,一会儿担心天气太热号房里实在憋闷;一会儿又 担心口粮倒是带足了就怕寻常食不厌精的赵大爷受不了这艰苦;一忽听说考场里有中暑不得不中途退场的考生就更急得团团乱转;一忽被噩梦惊醒说是兰庭吃坏了肚子也被人抬了出来。 等到乡试终于结束兰庭被汤回和乔庄接了回来,发现老太太倒是两眼乌青满面憔悴似乎消瘦了一圈儿,活像是她老人家受了整整九日的煎熬。 而对于赵大爷来说,更难以忍受的是一连九日不曾洗发沐浴,回到居院的第一件事就是直奔净房,好半天才如释重负的出来,到底是几日不曾睡好困倦得慌,囫囵说了句话就倒头大睡。 再是勤奋的学子,在乡试后多少也得休整一段时间的,更别说在春归看来赵大爷似乎算不上勤奋。 故而当赵大爷睡醒后不提往外院书房的事,而是一头扎进小厨房里捣鼓美食的时候,春归半点也不认为这种情况有多么的不合常理。 也不知是不是曹妈妈从前根本不知道赵大爷原来还有这一件喜好,她倒是立即跟进厨房苦口婆心劝说了一番“君子远疱厨”的道理,结果自然是毫无作用,但明明是赵大爷不听劝诫,曹妈妈却冲春归怒目而视,果然天底下男人无过,错责都是因为红颜祸水。 不过春归已经对曹妈妈放弃诊疗了,她的心胸宽广得有如长江滚滚东流水,完全不介意曹妈妈的厌鄙指责,照旧兴冲冲的在小后院里摆下餐桌,小夫妻两饱食一餐后还要去怫园闲逛一番,但二人世界时常还是会被打扰的,谁让赵大爷的拥趸太多,几乎是太师府所有的兰字辈子弟,就连四夫人所生的小七赵兰桥,这孩子还扎着两个小鬏刚学会跑,都知道追在大哥哥的屁股后要糖吃,仿佛兰庭的糖果就是与众不同的甜。 还不曾放榜呢,似乎就有不少人听说了兰庭竟然赶上今年的秋闱,帖子不断的递进太师府,甚至有人不拘一格不告而访,赵大爷免不得交际应酬一番,在斥园里清清静静的日子就此打破,整个人忙得早出晚归甚至有时候还露宿街头最后四字是菊羞的口误,她其实想说的是留宿在外。 菊羞对于那些访客是心存抱怨的,原因无他,好容易乡试结束揭榜之前大爷得了闲,又不用像在汾州时需得忙着助手老爷管治地方政务,正好和大奶奶风花雪月增进夫妻感情,哪知快活日子没过两天,就被这些没眼色的闲人给搅和了。 春归却不存抱怨的,反过来安抚菊羞丫头:“大爷眼看着要入仕,就少不得和世家官宦交际应酬,他肩上可还担负着轩翥堂的兴衰荣辱呢,哪能一味只图清静闲散?他要真闭门谢客成天里只陪着我游园茶话,像曹妈妈一类的人倒真有了借口指责我撺掇着大爷不务正业。” 好比陆放翁和唐惠仙(注)那出棒打鸳鸯的悲剧是怎么酿成的?有此前车之鉴,老谋深算的赵大爷哪里会重蹈覆辙。 但春归没想到的是被“骚扰”的不仅仅是赵大爷。 连她也收到了一张拜帖,兰花笺上熏着沉水香,字迹娟秀,落款是温门姚氏。 春归绞尽了脑汁也没想起来自己有这样一位熟人,猜测或许还是因为赵大爷的缘故,这晚待人回了斥园连忙请示,兰庭沉吟一阵才醒悟过来来龙去脉:“你还记不 记得汾州的温守初?” “是长着鹰钩鼻那位温二郎?” “前日他特地递来邀帖,请我去便宜坊喝了一场酒,似乎酒酣耳热时说起日后常常走动,这位温门姚氏大约就是他家娘子了,辉辉若不嫌烦,见上一见也未尝不可。” 兰庭既这样说了,春归也便回了一封邀帖,和姚娘子见上一面。 紧跟着又有一位访客,是个四十出头的妇人,自称是奉大学士府沈郎中的内眷舒娘子之令,带着一大车的礼品特来问候故人之女。 春归又是满头雾水。 那仆妇对春归极为恭敬:“主母父家与大奶奶府上为通家之好,只主母远嫁来了京城,故而还不曾见过大奶奶,偶然听说赵大爷内眷出身汾阳顾氏,父亲乃弘复六年乡试解元,才知大奶奶是故人之女,因知大奶奶尚于孝中不便赴请,故而特地差遣了老奴前来问候。” 兰庭为了帮助春归“恢复记忆”,还特意详细解释了一下舒娘子的丈夫沈郎中的家世:“既是大学士府,那么必定就是当朝宰辅沈阁老的府上,沈阁老的第四子时任户部郎中,想来就是舒娘子的丈夫了。” 然而这对春归并没有多大用处,她仍然是满头雾水:“从前没听父亲提起过舒家,倒是听过族人几句闲言碎语,说是祖父有个好友正是姓舒,一时交近,定了儿女姻缘,不过后来祖父仕途无望,而舒家那位伯父却考取了进士,于是毁了婚约。” 这位舒娘子不知是否和春归的父亲定亲那位,但顾舒两家因为舒家背弃婚约,从此之后再无来往,不至于反目为仇但也是有如陌路了,这通家之好从何说起? 春归有些怀疑舒娘子无事献殷勤的用心,不敢收如此厚礼,故而婉拒了舒娘子的好意,那舒娘子也没有再纠缠。 紧接着再有访客上门,来头极大秦王以及秦王妃! 这下子莫说兰庭与春归,就连太师府的二、三、四三位老爷也都恭迎礼敬,倒是老太太显得有些傲慢,虽然也按规矩命妇穿戴亲自礼迎,但在途中还不忘拉着春归窃窃私语:“不用那样紧张,虽然秦王乃龙子亲王,在普通人看来身份尊贵,可但凡是京城里有些根底的门户, 都知道这位殿下的底细,他名义上虽说是郑贵妃的儿子,生母却另有其人……” 于是春归就知道了秦王殿下是当今圣上的第三子,生母是宫婢,原本服侍的主人是和嫔,结果用了不正当的手段争得圣宠,惹恼了和嫔,坚持要把她罚充苦役,后来虽说有了身孕并诞下一子,仍然没有改变罪役的身份,且儿子归了郑贵妃,她自己落得个病死役所的下场。 郑贵妃后来生有一子,不幸夭折,不知为何坚信是被秦王所克,故而对养在膝下的秦王视为仇敌,母子关系格外紧张。 老太太作为惠妃的嫡亲姨母,根本不把秦王放在眼里,只表面上的应酬还是难免。 春归却没有老太太的底气,她可是和郑贵妃的父族结了仇怨的,那位郑三爷郑珲澹,正是郑贵妃的堂侄,拜春归所赐被皇上降旨申斥,并拘来了京城严加管教。 秦王毕竟尊郑贵妃为母,他的来意当然会让春归郑重对待。 第154章 高中桂榜 秦王不过是和众多女眷打了个照面,就被迎去了正厅,秦王妃才能被前呼后拥的恭迎至内庭的轩翥堂,如春归这样的孙媳妇,连秦王的眉眼都没看清,自然也不敢紧盯着秦王妃打量,却是当再一次大礼参拜时,她被秦王妃亲自掺扶起来,才匆匆打量得这位王妃不过是桃李年华,纤细的眉含笑的眼,是个标致的美人儿。 “顾娘子免礼。”秦王妃先扶了春归,才又向老太太示意:“太夫人及众位也不用客套,今日与王爷前来叨扰,实因三表弟曾经冒犯顾娘子之故,贵妃娘娘亦觉过意不去,因在内廷多有不便,不能亲自前来安抚娘子,才遣殿下与我代为示意。” 竟然是来倒歉的。 待送走了这两位金枝玉叶,兰庭才私下同春归说起了他的认为:“据我了解,荣国公被皇上下旨申斥,郑贵妃听闻后十分怨愤,还惊动了太后施以训诫,这位娘娘怎会屈尊示以歉意,秦王殿下若非自作主张,应当是听从魏国公的意思,魏国公郑秀乃贵妃娘娘的兄长,如今郑珲澹正是被他拘在府里管教,听说一到京城,就被郑秀狠狠责打一场,也不知身上的棒疮现在好了没有。” “无论是秦王抑或魏国公,走这一趟无非是想和迳勿弥补关系罢了,总之不会是真冲着对我的歉意,这点自知之明我还是有的。”春归缓缓揉着腮帮子,像是经这一上昼的微笑深觉面部酸疼,想到秦王妃临走前说的话,再度忍不住唉声叹气:“王妃说日后会下帖子给我,请我去秦王府再会,我不知秦王是什么考量,但觉王妃倒是个当真温和诚挚的人,她这样屈尊降贵盛情相邀,我若拒绝一来是失敬,再者也的确觉得过意不去。” 但真要去秦王府走动,春归又会觉得莫大压力,她现在已经是赵门妇,交际应酬代表的是太师府和兰庭,万一言行上有不警慎的地方,说不定就会埋下隐患,谁知秦王有没有夺储的心思,更不知兰庭心里如何打算,太孙和十皇子的立场就已经足够麻烦了,再加上一个秦王……春归可从没想过她一个小女子竟然会被卷进储位争夺战。 “郑贵妃虽为秦王 养母,但自来便对秦王十分苛厉,魏国公的妻族有一姻亲,女儿经大选入内廷,如今亦居嫔位,这位庄嫔育有八皇子,魏国公似乎对八皇子更加用心。”兰庭自然听得出春归的言下之意,酌说道:“秦王选妃倒是依循了祖制,秦王妃并非高门大族出身,虽也是官宦家的女儿,父亲不过是七品县令,皇后曾经赞她温柔恭顺,二叔祖母也说秦王妃热衷行善,常往佛寺、善堂施舍钱款,倘若日后王妃邀请辉辉共行善事,能让老弱病孤受惠,这便是有益之事,大不必忌讳。” 这就是说兰庭并没有与秦王府划清界限不相往来的意思,不过还当保持适当距离。 春归其实还想再问一问兰庭在太孙和十皇子间究竟是何态度,但到底又顾忌着“交浅言深”,而且她一个内宅妇人仿佛也不应该过于关切朝堂之事,想想还是没有冲动。 依赵大爷的城府,倘若需要她避讳抑或出力的时候,自然会及时提醒,总不至于任她糊里糊涂的捅漏子罢? 转眼便到桂榜张布之日,兰庭胸有成足到了压根没有遣人去看探的意思,倒是老太太坐不住,大早上便打发了下人去贡院门口看榜,还不待下人回来,报喜的官差却已经敲锣打鼓到了太师府门前赵大爷果然高中解元。 一时间阖府上下都是欢欣鼓舞,老太太更是笑得合不拢嘴,连二叔祖母也来道贺,出于和老太太互相看不顺眼的原因,被春归一请,二叔祖母就顺水推舟来了斥园喝茶,春归也总算有了机会把凤妪相赠的琴谱奉送。 “隔着一长条街,我竟都能听说庭哥儿和新妇琴瑟和谐的话,我起初还不信。”二叔祖母把礼物爱不释手之余,怎么看春归怎么顺眼,开口打趣起来:“庭哥儿年少老成,我原以为他多少不懂风情呢,做不出来那多外露的事,但这回我可相信了。连怎么贿赂我他都能替你想到,也难怪一天天的四处去买吃食体贴媳妇了。” 被长辈这样打趣,春归忍不住老脸一红,连忙转开话题:“日后还望叔祖母看顾教导。” “拿人的手短,我只能答应了。” 听这话虽说勉强,但二叔祖母却是满面笑容,表示自己根本不和春归见外,她又早留意见屋子里悬挂的瑶琴,问道:“春儿也会操琴?” “幼年时曾受父亲教导,学过一阵,只可惜未能精练。” 二叔祖母便让春归抚琴一曲来听,而后也果然不和春归客气:“基础不错,却果然只是粗通,想来这些年练习得少,指法颇为生疏,你若还想精练,便拜我为师,我隔上十日给你开一堂课如何?” 这哪有拒绝的,春归连忙拜师。 最后二叔祖母还不忘又打趣一番:“要说来你原本有个现成的师父,庭哥儿于此一门的造诣便足够把你调教出来,只是他接下来恐怕没有这多闲,才轮得上我来好为人师。” 春归送走了二叔祖母,转来却见个陌生的妇人正在院门外和曹妈妈窃窃私语,两人见了她也不上前见礼,那妇人翻了个白眼便转身走开了,态度极其蛮横。而曹妈妈也转身回了院里,恢复目中无人的傲慢态度,让春归隐隐觉得一场争斗又将拉开序幕。 她在脑子里下令:“去看大爷在干什么。” 接收指令者自然只有渠出,然后春归又收获了一双白眼。 原来渠出正在斥园“放空自我”,地点便在小后院的鱼塘边,春归推开窗户明明瞧见了她,却非要多此一举折腾玉阳真君再用神识转告,做为魂灵,渠出深深认为顾大奶奶对玉阳真君大大失敬。 白眼相向就是渠出为神君打抱不平的态度。 但怨气归怨气,对于春归的指令渠出当然要一丝不苟的执行,她飘去外院,很快找到了今日忙着应酬的赵大爷,此时正在一处偏厅接待访客。渠出先看那访客,和赵知州相差无几的年纪,和赵知州相差无几的一本正经,发髻上罩着方巾,穿着也是便服,但往那一坐怎么看怎么像端足了官威。 正打量着,渠出便听“官威”开口说道:“真是一转眼的时间,庭儿竟然都考取了功名,倘若你母亲在世……纵便是她在天之灵,现如今想必也是满怀安慰了。” 第155章 外家亲长 开口便提亡母,来人应当和赵兰庭是亲好的关系,看这人的年纪,多半还是赵兰庭的亲长渠出正暗自忖度,怎知就听一句:“大老爷说得不错,庭终于考取功名,也算不负先慈教诲。” 大老爷是个什么称谓?渠出瞪了瞪眼,疑惑的盯着兰庭那张平静的脸。 来人似乎也对兰庭的称谓极其不满,眉头紧紧蹙起,隔了有一阵儿才开腔,只原本显得亲近的口吻难免多了几分严厉:“旧岁时你外祖父寿辰,特意遣人来请你,你却声称居丧不便赴宴,只送了贺礼与祝帖,父亲好不失望,你三舅舅更是忍不住埋怨你失敬于长辈,父亲反而责备三弟,怪他不体谅你的难处。你祖父去世,你为孙辈服丧只需一年,早该除服了,怎会自称居丧而不亲自向外祖父道贺?想来应当是你那继母从中阻挠吧。” 渠出这下险些没把眼珠子瞪出来。 听这“官威”的话,难不成是朱夫人的兄长,也就是赵兰庭的嫡亲舅父?! “祖父过世之前,遗令兰庭担当轩翥堂家主之位,故而兰庭替祖父服丧,当效承重孙之礼。”兰庭的神色仍然没有丝毫变化,平平静静回应朱大老爷,他仿照承重孙的礼仪,那么就该为祖父服丧三年。 但兰庭的父亲还在世,他并不是承重孙,世上也鲜少祖父在长子健在的情况下遗令长孙治家的先例,兰庭该不该仿照承重孙之礼其实谁也说不清楚,也就是说他若想去给外祖父贺寿并不至于承担对祖父不孝的错责,结果却以居丧拒绝,那么说明什么呢? 朱大老爷当然想得通其中的关窍,脸色一时间十分阴沉,渠出几乎以为他就要拍案而起了,但不知为何,这位长辈硬是忍住了一口怒火:“庭儿既然高中了桂榜解元,大喜之事自然要设宴庆贺,不知有没有定好喜日,父亲他可时常惦记着你,到时当然会来道贺。” “大老爷见谅,庭与家中长辈商量过了,现下要紧的是备考明春的会试,故而并无意宴庆。”兰庭微微垂面,像是示以歉意,不过就连渠出都看得分明他对于舅父的疏远和冷淡。 “怎么?庭儿就要急着参加明春的会试?”朱大老爷似乎急切起来,根本不在意兰庭是何态度,他把身体微微前倾,一只手掌下意识的半握成拳:“依庭儿的才华,极有可能三元及第,如今考取解元已经奠定基础,何不求稳,缓上一届再应会试?” “三元及第何等荣耀?小子实在不敢企图,但因身担家主的重任,为不负祖父重托以及各位尊长寄望,庭应当争取早些入仕报效君国。”这回兰庭表现得十分谦逊,全然没有在春归面前豪气干云的气势,说的也是场面话大道理,字里言间没有一点真心。 “依舅舅看来,庭儿还是莫要急于一时……” “大老爷,庭已经决意参加明春会试。” 渠出清楚的看见朱大舅的愤怒之情几乎掀翻了脸面,两撇胡须都颤了一颤,深吸一口气才能继续说话:“我也不和你再饶舌,实说原本听说你想着参加今年秋闱时就打算劝阻,为的就怕你急于一时中举后参加明春的会试,后来听说 你去汾州侍疾,以为你定然赶不上秋闱,也便没再多事,怎知你竟然赶了回来并且仓促下场……庭儿也知道,你玉表哥三年前中的乡试,多备考了几年,也是决意明春下场,为的就是能够高中状元,你们是表兄弟,何苦相争?你缓上一届再考,倘若朱、赵两家能够连拿两届状元,也是一桩美谈佳话。” 渠出:…… 说了半天,原来是怕赵兰庭抢了自家儿子的头筹啊。 “能与朱家大郎同场竞试,庭以为才是毕生难得之幸。”兰庭一口拒绝。 这下子朱大舅的怒火终于再忍不住:“我今日来,奉的是你外祖父之令,让你下届再应会试正是你外祖父的意思,你难道要违逆亲长?兰庭,你少负盛名,又为名门之后,日后必定青云直上锦绣前程,但倘若背负了不孝不悌的恶名……” 渠出一脸的鄙视:不是说朱家也是诗书大族名满京城么?没想到朱大老爷竟然是这样一副嘴脸,为了劝退外甥给儿子让路,竟然像个市井无赖般开口要胁,还要脸不要了! “令郎乡试时名落亚魁之后,大老爷缘何笃信令郎必能高中状元?庭亦有听闻,老太爷与现任龚尚书有同窗之谊,且龚尚书已经定为会试总裁……庭愿与令郎于明春会试公平竞考,若不及令郎名次,庭甘拜下风,并不会质疑龚尚书偏向学友长孙。” 渠出“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忍不住替赵大爷大声鼓掌,十分崇拜这位不向恶势力低头并且有效反击的英雄气慨,当然不忘转脸去瞧朱大舅被反威胁后的嘴脸,只见他终于是拍案而起,伸出根颤抖的食指来冲着外甥的鼻尖,活生生演绎了一番吹胡子瞪眼的恼羞成怒之态。 “你、你、好个狂悖不孝的小子,亏得你舅母听说你被沈氏算计娶了个不像样的女子进门,上赶着为你打抱不平替你挽回和晋国公府的姻缘,你竟然敢……” 兰庭的神色终于有了变化,蹙着眉头,然后转身就走。 把朱大舅晾在当场半天回不过神来,好一阵子才气急败坏道:“三妹你若在天有灵,睁眼好好看看你生了个什么逆子,狂妄不孝还贪图美色,我朱家从此没有这样的外甥!” 渠出往地上“呸”了一声,也转身飘走。 飘着要比走着快,渠出先一步到了内宅上空,俯瞰了一下,正见春归一脚跨进踌躇园的院门儿,她也不急着提醒,悠哉游哉下去看热闹。 春归是被苏嬷嬷请来,途中时就已经听说了是朱夫人的嫂嫂,她该唤为大舅母的长辈正在老太太院里说话,老太太想着春归还没有见过这门亲戚,这才让苏嬷嬷来请。春归并不奢望未曾谋面的大舅母会对她和蔼可亲,只不过当到踌躇园,一眼瞧见刚才和曹妈妈窃窃私语的妇人也在时,立即想到了这位恐怕就是大舅母的随从,有曹妈妈起先的一番痛诉,想必大舅母已经把她认作了妖妇,十分“祸国殃民”,更加不可能有好脸色了。 春归暗叹一声,心说再是如何艰难,这都是躲不过的关口,谁让这位是赵大爷的嫡亲舅母呢?从血缘关系来论,是比沈皇后还要重要的亲长,难堪就难堪吧,只能 硬着头皮挨过去,好在是她毕竟不和大舅母生活在同个屋檐下,大舅母总不能日日对她鄙斥挑剔,转过身就清静自在了,至于今后怎么让外家认同她,那应当是赵大爷去伤脑筋的问题春归可没有事事充当先锋的觉悟,尤其是这件事她根本无能为力。 做好充足的心理准备,春归用力呈现出笑脸,一进门便恭恭敬敬地冲人见礼。 春归低垂着她那张极其容易遭到女性长辈嫌弃的脸,自然不能打量观察大舅母的眉眼,视线所及只有一条绿地锦罗质的马面裙,裙用金线绣着八宝流苏的纹样,这华美的裙下露出翘翘的鞋尖。 她并没感受到如芒在刺的视线,春归想:大约又被人视若无睹了。 像是为了弥补春归不能打量观察对手的不利情境,渠出好不容易仗义相助一把,她脆生生的描述大舅母的长相:“眉毛又细又短,但描得黑长;肿眼皮小眼睛,看人时相当锐利;脸有点长,不知是不是故意拉长了;鼻子又直又挺像把匕首;薄嘴唇,尖下巴,鼻子底下长着颗痣。” 春归:…… 听上去就很凶悍呀,火力应当十足。 她一礼下去对方也没有回音,正尴尬,好在老太太没有袖手旁观:“上回认亲礼办得仓促,没来得及请诸家亲朋,可巧今儿个舅太太过来,正好喝这碗外甥媳妇的奉茶。”便示意春归见机行事。 怎知春归才直起腰,还没来得及移动脚步,大舅母便冷笑一声:“可不能喝这盏茶,也当不得顾娘子这声舅母,太夫人莫怪我直话直说,我那三妹去得早,为着那桩陈年旧事,咱们两家也没了寻常姻亲之间该有的热络,这几年走动得少。但即便如此,兰庭毕竟是我那三妹的骨血,原想着他是太师府的嫡长孙,纵便是没了生母,生父尚且健在,又有亲祖母在上,婚事总归不能马虎草率,怎料到,这天下竟然还真有出人所料的稀罕事,府上的大夫人把兰庭匡去汾州,在没有知会兰庭外家时,竟然便逼胁着兰庭娶了妻!” 一边在场的还有彭夫人,见老太太难堪,连忙上前搭腔:“此事确然是大伯和大嫂决定得仓促,我们远在京城也一无所知,只是……庭哥儿毕竟奉从的是父母之命,舅太太还是莫要为难庭哥媳妇。” “不是我为难她,且叫她自己说说,她哪里配得上庭儿?”大舅母这才横了春归一眼:“我身边的仆妇,早前去见了一见曹妈妈,曹妈妈竟然是满腹怨愤,说顾娘子背着庭儿当众顶撞乳母,甚至还违逆三妹妹在世时的心愿。三妹妹可是庭儿的生母,就算过世,也是名正言顺的婆母,违逆婆母便是不孝,太师府素来注重礼法,难道不应休弃逆妇肃正家风?!” “舅太太言重了。”彭夫人分明兴灾乐祸,于是赶忙煽风点火:“庭哥媳妇虽说是年纪轻不够成稳,话赶话的和曹妈妈争论了几句,却没有顶撞不敬的意思,至于违逆婆母,那可更加说不上了。” “没有顶撞?”大舅母又是一声冷笑:“敢问二夫人有没有撇开一面之辞与曹妈妈对证?若二夫人仍然狡辩没这回事,那么便请来曹妈妈当场对质!” 第156章 彻底翻脸 彭夫人讪讪一笑,不搭腔了。 于是大舅母越发得理不饶人:“太夫人也是知道的,我三妹妹在世时,亲自挑了和柔这丫头贴身服侍兰庭,像咱们这样的人家,还能不明白这里头的意思?曹妈妈也向太夫人请示过,太夫人许可给和柔长了月钱,这就是为兰庭备着的屋里人,只不过因为兰庭那时还未娶亲,一时还没有过明路,结果顾娘子翻脸不认,挑头无理取闹,责罚喝斥和柔,她可是摆足了大奶奶的威风,却把高堂尊长的意愿置于何地?太师府竟能容忍如此妒悍的媳妇,也不怕贻笑大方。” 老太太总算开了口:“曹妈妈真这样说的?据我所知,事情却并非这样。庭哥媳妇入京的次日,曹妈妈便急着让和柔上茶,到底这事还没有过明路,哪能立时就持妾礼?庭哥媳妇不接奉茶也是合情合理,却并没有说不认和柔的话,至于喝斥责罚更是言过其实,曹妈妈虽是庭哥儿的乳母,但行事这样逾礼急躁,又岂是下人奴婢的本份?曹妈妈若真如舅太太所言,在暗中毁谤庭哥媳妇,太师府也容不下这等僭越的下人。” “太夫人这是笃信顾氏的一面之辞了?”大舅母勃然大怒。 “舅太太稍安勿躁,可千万不要误解了老太太的意思,伤了姻亲间的情份。”彭夫人不得不圆场。 她这话音才落,却听冷冷的一声:“大老爷想必已经告辞离开了,庭不敢久留大太太,在此恭送。” 一上来就下逐客令,莫说大舅母,这下子连老太太都呆若木鸡。 “兰庭你这是什么话,我可是一心为了你好!”足足隔了十余息,大舅母才尖着嗓子怒斥一句。 “春闱在即,老太爷和大老爷均为府上大郎功名之事忧心忡忡,以至于大老爷急匆匆赶回与老太爷商议,想来大太太在今日之后也会为了府上大郎的前程烦恼,所以庭之私事,实在不敢再劳大太太分心。” 春归:…… 赵大爷几个意思?听上去怎么像明晃晃的威胁他家大舅母呢? 这一定是错觉吧。 但事后兰庭亲口承认了春归并非错觉:“我就是威胁大太太,若再不收敛横加干涉我的家事,那么她寄于重望的嫡长子恐怕就要出师未捷,先一步身败名裂了。” “可是大舅母……”春归觑着兰庭的神色,及时改了口:“我是说大太太她毕竟是迳勿的长辈,这样说话……”也太狂妄嚣张了吧。 “辉辉无需顾忌朱家人,在我眼中,他们甚至不如路人。” 春归:!!! 这是有多大的仇多大的怨呀?春归只觉胸中一片抓挠,实在好奇兰庭为何对外家如此敌视,但看兰庭的神色又实在不好追问,想把渠出唤来,只是兰庭在场她也不能询问,真真煎熬得很。 好在兰庭的嘴并不是撬不开口的河蚌,如实告诉了春归朱大舅的来意:“母家老太爷满嘴的仁义礼信,暗下品行却令人不齿,满门子孙也都深肖他的作派,一个个都是虚伪无德的假道学,朱青玉并非胸无点墨,又经这三年埋头苦读,会试幸许能够取中,然而高中会元名列榜首根本就是妄想,更别说金殿之上摘得桂冠。” 春归震惊道:“迳勿言下之意是,他们打算舞蔽?” “先帝时舞蔽常见,即便案发先帝也不会追究,这让舞蔽之风大行其道,一时间饱学之士纷纷罢试,宁愿终生不入仕途也不愿下场,大老爷也曾经著文痛斥舞蔽之人,可有谁能想到,为了功名利禄,为了朱家的兴旺,如今竟然也会动了舞蔽的心思?”兰庭冷笑道:“朱青玉若真有自信,就不会在乡试后备考三载,他甚至没有放胆一试的决心,说明根本没有把握能够一举考取进士,倘若万一发挥不顺,名落孙山固然会让家门蒙羞,更担心的是名次不佳考中同进士,再也没有重头来过的机会,一生都会受人嘲笑。” 其实对于普通儒生而言,只要能取中,同进士并非不能接受,虽然相比进士的官途要曲折坎坷,也并非完全没有机会担任要职,可是朱家一贯以世代书香自诩,绝不能容忍嫡长孙仅仅只是同进士出身,但无奈一代不如一代,朱青玉的确难以保证一蹴而就,多备考几年更加保险。 “倘若不是龚持政突然升任礼部尚书,且被内定为明春会试总裁,我是否与朱青玉同场应试原本不那么重要,因为进士并非只在我和他二人中择一。” 春归扶额,赵大爷的言下之意是他和朱表哥根本不在同一层次,赵大爷的目标是夺魁,朱表哥只需要挤进进士的队伍就心满意足了。 “但 正因龚持政担任主考,才让老太爷看到了嫡长孙连中两元的可能,这对于江河日下的朱家而言,那可足够光耀门楣,原本不敢肖想的事竟然有了希望,还哪里忍得住贪心欲求。”兰庭连连冷哼。 “可是……即便龚持政是老太爷的知交,想要舞蔽也不是那样容易吧?不是为了杜绝舞蔽,历来就实行糊名和抄誊考卷的制度?”春归小心翼翼问道。 “辉辉竟还知道这些?” “毕竟先父曾经也下场应试过,对于这些规则,我还不至于一无所知。”春归陪笑道,她实在觉得兰庭提及朱家时的口吻有些吓人。 夫威在上,小女子必须插科打诨缓和气氛。 “但你只知其一,这些制度早在太祖时就已成文,可舞蔽仍然屡尽不止,如先帝时,科举何尝没有糊名和让抄录官重誊试卷?但只要买通了抄录官,照样能让考官知悉舞蔽者的试卷,又会试考官虽不仅一人,但总裁的意见一般最为重要,如龚持政,他是经翰林官仕进转迁为一部尚书,在翰林中本来就有人脉,而考官多为翰林,他的意见定能赢得多数支持。” 兰庭见春归一副求知若渴聚精会神的模样,心情稍微愉快了些,很乐意对她详细解释:“先帝时,甚至根本不需买通抄录官,使上一些银钱贿买监考的小吏,将试卷上的两、三句记诵下来,再和考官暗通消息,考官也能‘盲取’目标人选。” 当然这样的作蔽方式有个限制,那就是舞蔽的人多少当有些真才识学,不能是大字不识的文盲。 可过去又的确有不学无术的人考取过状元,这类人采用的舞蔽方式就要复杂得多,涉及请人代考以及挟带,甚至泄露考题多种技能。 朱表哥不是文盲,所以不用这么复杂的技能,只需要买通主考官,说不定主考官会亲自出面威逼利诱抄录官,今上虽说比先帝英明,但如今的官场还不是铁板一块,营私舞弊者仍然大有人在。 春归听完种种阴暗事实以及五花八门的舞蔽方式,很为兰庭担心:“那么只要还是那龚持政担当总裁,迳勿岂非就会遭遇不公,将状元头衔拱手让人了?” 呸!那个礼部尚书身为主考竟然舞蔽,还有脸取个名字叫“持正”?真该叫“不正”才名符其实。 第157章 败走退场 对于春归的担忧兰庭却是一脸不以为然的模样,而且还像是觉得如此杞人忧天的荒唐事不应该发生,他端着茶水轻呷,挑了半边眉毛:“你再仔细想想。” 于是春归便支着下巴努力想想,好一阵才重重一拍额头:“是了,要大老爷真有这样的把握,何必走这一趟游说迳勿再等三年,我这是关心则乱瞎担忧。” 兰庭似乎对关心则乱的说法大大满意,神色总算冰消,笑容里有了暖意。 “但为何舞蔽之计就一定会因迳勿的应试而落空呢?这其中的关窍我却怎么也想不明白了。”春归成功取悦“上峰”,刨根问底是再没了丝毫顾忌。 “今上可不是先帝,会容忍科场舞蔽取士不公,登基之初便重惩了收受贿赂舞蔽循私的考官,一口气革除了数十考生的功名,像龚持政之流固然利欲熏心爱势贪财,总不至于去拿项上人头冒险。我想他之所以答应了老太爷的请托敢行舞蔽之事,必定极有把握不会败露罪行,这大概也是因为朱家大郎也算小有才名,本身又是名门子弟,答卷总不至于错谬连篇一文不值。” “对了,状元可不是会试取中,而是由殿试择定,殿试不是皇上亲自阅卷么,这还怎么舞蔽?”春归忽然想到一个至关重要的疑问。 “殿试虽是由天子主持,但今上一般不会亲自决定名次,这也是从谏如流的性情使然,会更多参考读卷官的建议,尤其会试总裁的意见常常被皇上直接采纳。” “原来如此,我还以为头甲都是天子钦定呢。”春归长叹一声,有种幻想破灭从此不再崇拜新科状元的沮丧。 兰庭失笑道:“太祖当年倒还真钦点过十好几状元,也不见得文章见识都是个中翘楚,倘若读卷官及主考都能公正严明,评出的三鼎甲反而更加具备真才实学。” 赵大爷私下里还是这般辛辣,暗示九五之尊文化水平不见得高的话也敢说,春归表示叹为观止。 “当今圣上其实能称饱学之士,不过帝王之道不限经史策问,尤其对于评审时文的优劣也是不及科举出身的官员更加精谙,是以听取谏意而定等第其实更利于取士公正,论来龚持政的风评,那也是有口皆碑,这回若不是大老爷心急火燎露了口风,我也没想到他甫得皇上信重主考明春会试竟然胆敢舞蔽。” 原来朱大舅竟然是被兰庭所诈才露痕迹,春归越发的叹为观止。 “老太爷和大老爷之所以气急败坏,其实都是贪心不足的缘故,他们自以为门中子弟必得新科榜首,怎知我偏不肯退让。我与几位殿下皆算同窗,且幼年时还得皇上亲口赞誉,今秋桂榜又考中解元,可谓风头强劲乃会元的大热人选,要若春榜屈居人下,那么优胜于我者自然会引众人瞩目,殿试时就算读卷官尽为龚持政党羽,有皇上格外关注他们未必胆敢公然舞蔽,又就算他们胆大包天,皇上心中也会存疑,要若再召诸位大学士共同评审,龚持政等罪行便会当场败露。” 这就是盛名在外的好处,尤其当才华曾经得到一国之君的认可,那么谁想要待以不公可就得再三掂量了。 春归总算恍 然大悟:“想来龚持政一听说迳勿高中解元,必定便打起了退堂鼓,大老爷眼看十拿九稳的事竟然就要落空,怎肯甘心?所以虽然会有败露的危险,他也打算一试。” 其实绝大多数人若是兰庭的处境,都会因为舅父所求退让,毕竟就算三年之后再考也不过弱冠之岁,仍然是前途似锦的大好青年,为此与外家亲长闹得反目成仇仿佛更是件荒谬可笑的事。 但兰庭对外家的厌恶却似从骨子里而生,这其中的因由让春归无法凭空猜测,硬是让她给出推论的话,只能说依稀觉得和朱夫人的过世不无关系。 这也许是他心中无法开释的死结,根深蒂固的阴郁在此盘植,这片沼泽足以淹没血缘亲谊,春归这么一琢磨忽然觉得不寒而栗,有种再也不想去触碰这片阴霾的警醒。 但有的人注定迟钝永远不知觉醒。 一段谈话后,兰庭和春归正觉有些疲倦了这类人心阴暗功利纷争的话题,不约而同盘算着怎么转折,无奈天不遂人愿,一阵吵闹声强行把此话题延续,大声吵闹的人正是曹妈妈,她高昴的嗓门里夹杂着溪谷的小声劝阻,听不真切,但春归完全可以从高昂的嗓门里推断出小声劝阻的内容。 “这还是在太师府,不是你们汾阳顾家,几个乳臭未干的小丫头竟然就敢狐假虎威,斥园什么时候轮到你们指手划脚,我是大爷的乳母,要见大爷竟然还得让你们恩准了?” 曹妈妈是气急败坏了,当着兰庭的面这样叫嚣可不是她的行事风格,春归于是判断朱家老太爷、大老爷一伙就是曹妈妈的杀手锏,故而这时她才如此穷途末路,不惜撕破脸皮也要争取最后的理论机会。 但春归并没觉得胜券在握就欢欣鼓舞,她甚至认为如果能够大事化小,自己情愿继续忍受曹妈妈的挑衅刁难,这种迫切想要避开沼泽的心情其实无法追根溯源,只是脑海里一个声音越更响亮,放肆无礼的叫嚣:让朱家的一切人事都去见鬼吧! 兰庭已经沉着脸踱出了屋子,看见阶梯下曹妈妈像头斗牛般的想要摆脱丫鬟们的阻拦往里撞,溪谷的头发都被她一爪子扯得散了下来,他竟还从来不知自己这位乳母骨子里积聚着泼闹耍浑的蛮劲,一时心中但觉讽刺,亏他还曾经在春归面前自诩察人之能,原来连身边人的真性情都没能看清,这些年来他从不和朱家人亲近,来往走动也无非是为敷衍礼法之上不能摆脱的干连,所以他已经娶妻已经决定下场的事根本没想着特意知会外家,结果老太爷和大老爷却对他的事了如指掌。 甚至大老爷在听闻他已据轩翥堂主位一事也并没有表现出一丝惊讶,显然其实早已察知。 是谁在其间通风报讯? 就连赵大爷的膝盖都能给出答案。 “放曹妈妈进来吧。”摞下一句话,兰庭又转身回了屋子。 曹妈妈被下令放行顿觉昭威耀武,重重推开溪谷,昂首挺胸把脚步踩得梆梆响,可是从踏进屋子的一刻便摆出悲愤痛心的神情,全不理会她已经怨恨诅咒多时的春归,上前便是苦口婆心的劝诫:“大爷怎能因为舅太太责训大奶奶就顶撞长辈?舅太太是夫人的 长嫂,甚至在闺阁时就和夫人有好友的情谊,舅太太纵然一时急怒,那也是一心为了大爷打算……” “我早些年就有打算,替妈妈在外头看了一所宅子,想着母亲留下的田产若过记在妈妈名下,雇人耕种所得能够保证妈妈晚年不用废心劳力仍可丰衣足食,妈妈的奴籍我也会替你消革,日后妈妈便不用再多劳累了,好生安享晚年。” 曹妈妈听了这话哪能不知自己竟被遣散?这显然大大出乎她的意料:“大爷,夫人交待老奴服侍大爷务必尽心竭力,老奴这些年来也自认为没有一丝松懈,大爷嫌恶老奴要将老奴驱逐,若是老奴的过错老奴不敢狡辩……” “我说了,是让你安享晚年。”兰庭眉眼平静:“过错不过错的理论追究毫无意义,你是我的乳母,又是母亲的旧仆,无论如何你对母亲确然是忠心耿耿,所以我才有此一番打算安排,妈妈今后是自由身,也不用再为了我烦心劳力,这已经是我最后能为妈妈做的事。” “大爷难道真要为了这么一个女子……” “曹妈妈,我已经不当你是太师府的奴婢,所以你对内子不敬我也无权喝斥责罚,妈妈先请吧,宅子我早就已经备好,乔庄会带妈妈前去安置,我也会让乔庄先行照应着妈妈几日,把诸事安顿妥当。” 不由分说便下逐客令,兰庭态度如此坚决,曹妈妈终究是无可奈何的,她踉跄两步,老泪纵横:“夫人在天有灵,恐怕是不能放心了。” 春归原也没有料到兰庭竟会干脆利落的遣散乳母,但他既然已经作了决定,春归此时当然要领受这番良苦用心,只听着曹妈妈竟然用朱夫人的名义指责兰庭不孝,她多少有些愤愤不平,不无担心的看向兰庭。 所见是他的神色似乎自亘古久远的沉静,眉目不存丝毫波动,像没有听见那句指责,所以自然也不会有任何回应,可看似冷硬的心胸内,究竟有多么难以释怀的块磊,才形成了如这般拒绝所有刺探的坚决。 春归突然觉得自己似乎不应在场,这醒觉才生,便有了决断,她无声无息退出了兰庭和曹妈妈的僵持,有那么一刹那想到了可以召唤渠出前来窥听,但念头一闪便已被自己否决。 她于是对之后的交谈一无所知,甚至没有亲眼目睹曹妈妈从斥园离开,只是听青萍说曹妈妈走的时候有和柔哭哭啼啼相送,另一件事就是兰庭见了一见和柔,青萍和梅妒一帮婢女似乎认为和柔的留下已经说明了大爷的态度,但就连心直口快的菊羞都没有在春归面前表示义愤填膺。 也只有宋妈妈,暗下里来劝慰春归宽心:“大爷这样护着大奶奶已经是不容易了,大奶奶可千万不要因为和柔的事埋怨大爷,那毕竟是朱夫人从前给大爷选的人,更不说和柔的姐姐还殉了主……曹妈妈这一走,再没人敢助着和柔挑衅大奶奶,她看着曹妈妈的前车之鉴,想必今后也再不敢作怪,大奶奶就当没她这人吧。” 春归表示宋妈妈的话大有道理,乖乖顺顺把这番劝告全盘接收,然后她就歪在榻上,懒洋洋的也不知在想什么心事,好容易得了一时的闲却连杂书都没了看阅的兴趣。 第158章 后窗叩响 夜深人静,莺倦鸟眠,春归还在床上辗转反侧,却听后窗“叩叩”两声,她先还以为是错觉,结果又听“叩叩”两声,支起身一看,透过纱帐能见窗外的隐约人影。 酷热的天气已经被秋风渐卷而消,连月色都似乎更加清冷了几分,月色底下站着的人虚披长衣,手提一盏琉璃灯,那一点暖暖的火光照在窗台上,晃悠悠透着些顽皮的意味。 “睡不着,想在月下小酌两杯,辉辉可有兴趣?” 能在半夜三更敲顾大奶奶后窗的男子自然不会是别个,兰庭再把琉璃灯晃了一晃,等春归从床上下来隔窗站着,琉璃灯往小后院里伸了一伸,引导春归的视线,去看鱼塘边儿的卧乌石,上头摆着一张小几,依稀能见杯盏,乌石一头甚至还燃起了茶炉,那是替春归备着的。 那这邀请,就是不容拒绝了。 春归也虚披了外裳,不管散着一肩长发,欣然赴请。 隔着小几已经摆好了两个蒲团,供人盘膝而坐,琉璃灯被挂在了梢枝头,光影在月色里有些恍惚,不大能起到照明的作用,但只有清茶冷酒,也并不那么需要照明,月色已经足够防范打翻杯盏了。 人脸的神色在月色底也似有些恍惚,悲喜都不像太清明的,这睡不着的心事更加让人断不清了,春归很存着些警慎,处心积虑只说愉快轻松的话题,她懂得心里的块磊既然长久无法消释,大约也不能够因为旁人的三言两语就有所转变,毫无用处的劝解不如避绕移引,不去触碰至少不会牵动。 可兰庭却主动提及了。 “母亲性情严厉,我小的时候一度深信母亲对我不喜厌烦,心里觉得委屈,也只敢向乳母倾吐。我记得有一回描帖,因为完成得认真受到祖父的赞扬,兴致勃勃告诉母亲,母亲却蹙着眉头看着我,她说‘几句赞扬你就如此沾沾自得,轻狂卖弄倒能无师自通’,我那时还未正式启蒙,并不懂得太多道理,却是会把自己与兰台比较的,我以为像二婶一样宠惯兰台才能称为爱护,可无论我怎么做,都不能赢得母亲的爱护。” 春归保持缄默。 她认为孩子的识察往往惊人,如她的母亲也极严厉,至少不像父亲一样对她千依百顺,但她从来没有认为母亲对她不喜,乃至厌烦她,就算常被母亲责罚她也能感应母亲对她的爱护。 “那回受到母亲的责罚,我至今都记忆犹新,我不知道我犯了多大的过错,才会被母亲笞打掌心,那也是我第一次问乳母,母亲是不是厌恶我。‘爱之深责之切’,曹妈妈这样回答我,她说当娘的怎么会厌烦自己的孩子呢?我相信了这话,因为在我看来乳母一贯对我爱护有加,乳母既然这样说了,就不会是哄骗我。” 月色里人面低垂,神色越发的暧昧不清,修长的手指玩弄着青瓷酒盏,就像如今把那些陈年旧事梳理拨分。 “后来渐渐长大,增进知识,越发信了爱之深责之切的道理,就算……我也愿意相信母亲对我,方式虽说和寻常母子有别,真意与二婶对待兰台、兰阁并无不同。” 春归洞察了“就算”二字之后的含糊其词,她想这也许就是兰庭心中的块磊了。 “直到今天,我才发现原来我连对乳母的认识也并不正确,她们从来都说为我考虑为我打算,但实则不然。曹妈妈接受了我的安排,她的确去了我给她置办的宅子,也毫不见外的使唤乔庄添办物用,但她迫不及待便去了朱家,我想她一直知道老太爷等人的盘算,但如此简单的是非她却装作忽视,仍然坚持不知好歹的人是我,曹妈妈的确是忠心耿耿,但她甘愿付出忠心的人甚至不是母亲。” 兰庭微微咪着眼,笑了一笑:“我曾经是真的信任她,珍惜她对我的爱护,我所有的安排和打算都是为了报答她,从来没想到头来竟然会是以这样一种方式,不过想来我好像不应怨天尤人,因为曹妈妈原本就是朱家的旧仆,她照顾我只是因为旧主是我外家,我对她的旧主翻脸无情,在她看来我当然再不值得她爱护关照了。” 春归继续保持缄默。 她能够洞悉兰庭的悲伤,其实根本不是因为曹妈妈的背离,没人会强求乳母奶妈把自己 视同亲出,就像世上鲜少有人把乳母奶妈当作亲娘一样敬爱,可世上没有哪个孩子会不在意亲生父母的喜恶,说到底,让兰庭介怀的仍是朱夫人,现今才醒悟曹妈妈这些年的追随仅仅是为了掣肘牵制,兰庭还怎么说服自己相信“爱之深责之切”这个理由? 一个母亲,究竟为何会对亲生骨肉冷漠厌烦?朱夫人已经不能作出解答,兰庭只能在自己身上寻找原因。 “迳勿为何如此厌恶朱家人?” 当这句话问出的时候,春归自己都有些惊异,因为她完全没有准备刺探兰庭心中的块磊,只是出口的话有如覆水难收,哪怕咬断了舌头也无法挽回了。 “连亲生女儿的生死都能漠视的人,为所谓的声誉名望不惜逼杀骨肉血亲的人,冷血无情至此,却还满口仁义道德,这就是我厌恶他们的原因。” 春归垂头,无比懊恼。 她这下倒是知道答案了,可又能如何?就连宽慰几句都无能为力,难不成要附和兰庭把朱老太爷之流痛骂一场? 有些怨恨是无法通过发泄就能消释的,真要这样容易,就不至于在心中形成块磊了。 “辉辉不用绞尽脑汁想着怎么安慰我。”兰庭却像洞悉了春归的苦恼,他终于停止了把玩酒盏,而是将盏中残酒一饮而尽:“我再怎么厌恶朱家,却不能否认血缘礼法,母亲也不会希望我因为她的缘故报复她的家人,所以我和他们至多也就是形同陌路罢了。” 春归立时如释重负,以茶代酒先干为敬:“那我就真不废话了,要说咱们也算难兄难弟了,这么倒霉都遇见了一门恶心亲戚,好在自己想得开,并未时常怨天尤人,英明睿智的决定了楚河汉界的正确方法,迳勿同道中人,小女子三生有幸!” 插科打诨才是她的擅长技能,春归有如总算找到用武之地的英雄,当见“赵美人”终于是发自真心的露出笑脸,豪气干云的再干了三碗茶。 然后…… “顾英雄”这晚彻夜难眠,直到东方破晓仍仰卧帐中炯炯有神。 第159章 好个名门 却说曹妈妈,饶是用尽三寸不烂之舌连带着搬出朱夫人的名头,终于也没让兰庭回心转意,无可奈何接受了被遣散的结果,只拼尽最后一丝努力替和柔争取得留在太师府的机会,她收拾细软离开,越想越觉悲愤,于是乎迫不及待就去了朱家,在朱大太太面前老泪横流的痛诉了一番失望之情,紧跟着又是赌咒发誓。 “大夫人名下的田产本是当年的陪嫁,老奴怎敢贪图?待大爷交割清楚田契,老奴立即奉还给大太太,还有大爷置办的那处宅院,房契眼下老奴就揣在身上,请大太太收着,老奴生是朱家的人死是朱家的鬼,这把老骨头听凭主家的差遣!” 朱大太太用手帕子沾了沾眼角,哽咽说道:“曹妈妈如此忠心,想来三妹妹在天有灵也定心存安慰,只我一想到三妹妹,就是锥心绞肠的难受,当年她嫁去赵门,谁不说这是一门好姻缘?但只有咱们自家才清楚,三妹妹根本就看不上赵江城,只恨天上的月老不开眼,斩断了三妹妹原本的姻缘线……也怨赵家的太夫人,当年是怎么和婆母保证的,说什么她和婆母原来就是手帕交,定会把三妹妹当作亲生女儿一般看待,结果呢?到头来还是抗不过圣旨,竟然以那莫须有的罪名把三妹妹休弃回了娘家!” 提起这桩陈年旧事,曹妈妈也是一番咬牙切齿:“妒悍?!大夫人幼承庭训,一贯自律自严,何尝犯过妒悍之罪?就论佟姨娘,那可是大夫人主动替大老爷纳的良妾,还容她生了庶子,从来就没苛待过半点,皇后说大夫人妒悍就是妒悍了?赵太夫人当初就该据理力争,她若真为大夫人出头,皇上也不至于偏听偏信皇后的话。” “可不就是这话?虽说后来察明了是万选侍一手策划,但要不是皇后为了沈氏出头,三妹妹哪里至于受这冤枉?咱们朱家的女儿哪一个不是贤良淑德,怎会犯七出之错?当年赵太师固然是不在京城,去了岭南辅佐平乱,可赵太夫人也是一品高位的外命妇,她要是出头维护,圣令怎能不更加警慎?总归再怎么说,三妹妹含冤而死,赵家怎么都不该娶了沈氏进门,要不是她,也没有这场风波!” 朱大太太沉浸于往事悲痛,没留意经过赌咒发誓的曹妈妈一直膝跪着,她的抱怨一旦开始就不能终止,话赶着话有如黄河之水天上来:“我最替三妹妹不值的是,十月怀胎生的孩子竟然也是个白眼狼,赵兰庭这忤逆子!沈氏虽然不是害死他娘的真凶,但他生母却是因沈氏而死,他怎么也不该听信沈氏的话和咱们家疏远,我起初还不相信赵兰庭真为了个狐媚妖妇六亲不认的话,今日亲眼见他为了维护顾氏不惜对我这舅母恶言相向,也不得不信了。” “老奴若有一句虚言,甘受天打雷霹!” 曹妈妈原想着见缝插针地说几句春归的坏话,没想朱大太太压根不给她机会,又迅速抢过了话头:“不瞒你讲,我现在都怀疑赵兰庭和沈氏就不干净,才能被她这样迷惑!他是个什么性情,妈妈心里也清楚,除了赵太师马马虎虎还能把他降服住,就连赵江城的话他也敢当作耳旁风!沈氏怎么能让他言听计从娶了个破落户的狐媚子,怎么能游说他心甘情愿和外家疏远,指不定这里头的猫腻呢 ,沈氏虽然是皇后嫡亲妹妹,可皇后是什么根底?谁不知道豫国公从前就是个乡野鄙夫,靠着女儿选为太子妃才鱼跃龙门,沈家能有什么家教,沈氏当年当众盛赞赵江城的话可不是凭空杜撰吧,这是本份闺秀能做出来的事?说来那起风波的根源还是因为沈氏轻浮孟浪,她就是这样的人,什么龌龊事干不出!赵兰庭年少无知被沈氏引诱,才至于对继母言听计从,连生母枉死之仇都忽略不计了。” 曹妈妈:…… 大太太这猜想确实太过耸人听闻,她竟然都没法子随口附和了。 “都是因为大夫人过世得早,大爷那时又还年幼,老太师虽说饱学,也不防范内宅妇人的心计,没想到沈氏会用美人计迷惑大爷……依老奴看来,大爷眼下虽说是被顾氏迷惑了心智,到底也不曾彻底忘了母子之情,老奴提起大夫人的意愿,大爷最终还是答应了留下和柔,和柔是个痴心的孩子,天长日久,大爷总能感察谁对他才是真情实意,待大爷看穿了顾氏的用心,说不定还能幡然醒悟,再怎么说,大爷也是大夫人的骨肉,血缘亲情是斩不断的,只要大爷将来回头是岸,老太爷和大老爷作为大爷的长辈,仍会宽容谅解。” 这话多少有些不投朱大夫人的机心,便止了慨然泣下,终于是把手帕子放在一边,扶起曹妈妈来:“妈妈既是觉得在家里住得安心,立时搬回来也好,你为了三妹妹几十年来忠心耿耿,赵兰庭不知感恩图报,咱们朱家人却还有良心,妈妈就安安心心的回来。至于这房契,我也先替妈妈保留着,不过一件事还要同妈妈商量,那处宅子闲置着没人居住,隔上三、两年难免要废人力物力修缮,不如先租赁出去,待妈妈一双子女将来都成了亲,想要出去过安生日子,有这笔积蓄在也能做个小本生意。” 曹妈妈连忙再表忠心:“老奴一家四口这副血肉皮囊都属主家,生是朱家人死为朱家鬼,怎敢有自立门户的私心?再说宅子虽说大爷置办的,花耗的钱财也原是大夫人留下田产的生息,本就是主家的财产,老奴怎敢昧着良心吞占?” 坚持要把房契上献,更不理论朱大太太怎么处置兰庭给她养老立身的宅屋,论是租赁还是转卖,她都坚决不再过问。 朱大太太转身去见大老爷,正赶上老太爷、老太太也一起商议朱青玉会试下场的事,一家几口的神色都极阴沉,老太太的眼圈还有些泛红,似乎刚刚哭过一场的模样,听闻连曹妈妈都被兰庭给驱逐出了太师府,老太太气得握紧了胸口半靠引枕:“这个不肖的子孙,良心是真被犬食鹰叼了不成?可怜三娘十月怀胎辛辛苦苦把他生下来,他哪里还记得一点生养之恩?这么个鸟生翼的东西,必是个逆子贰臣,不忠不孝的狼崽子,我就不信他还能够高官厚禄!可不能容忍这个逆子,老爷不如和龚尚书商议着,干脆革除了他的功名。” 朱老太爷却是把老妻瞪了一眼:“赵谦虽说病故,但皇上却还顾念着他为三朝老臣,又有现今的许阁老看在旧情份上对兰庭这后生晚辈大力提携,太师府的声望不倒,赵谦那些门生故旧,如此丰厚的人脉势力仍能被兰庭利用,他可不是羽翼未丰的小儿,所以就连龚尚书也不得不顾忌着他 ,倘若咱们为了惩治自家的不肖子孙,牵连龚尚书在朝中树敌,我也对不住这份同窗情谊。” “可青玉的前程要怎么办?”老太太灰败着脸色,冲长孙软绵绵的一招手,把人叫过来半搂着唉声叹气:“好不容易有了高中头甲的机会,就这样被赵兰庭给祸害了不成?会试总裁可从来没有一连两届担任的先例,错过了明年的春闱,就算再等三年也不能再有机会,青玉的十年寒窗,从小就这样上进,难道我们这些长辈就要眼睁睁看他名落在二甲、三甲,才入仕途就比别人落后一截?” 朱大太太也是义愤填膺:“赵兰庭就是存心要坏我儿的前程,仰仗着无非就是赵门先祖的位高权重,还有那沈氏一门出了个皇后的底气!我们才是他的母家亲长,他却不顾礼法血缘,转过身对豫国公府奴颜卑膝,这和认贼作父何异?我就不信天理昭昭,真能容得此类丧尽天良的中山狼。” 那朱青玉已经二十有五,当了爹的人,真不大习惯还被祖母这么半搂怀中,这时借机挣脱出来,理了理衣装掷地金声:“兰庭既然打定了主意要和我比试,那便随了他的心愿,咱们光明正大在明春会试时一较高低……诸位尊长也不需太为玉忧心,玉虽不才,但只要全力以付,未必毫无胜算。” 到底是年轻人未经多少历事,朱青玉倒还保有着几分热血,想着能有龚持政保驾护航最好,要若没有,他未必就完全没有机会名跻头甲,至少和赵兰庭比较,他还多出来八年寒窗,虽说小表弟曾经被赞为神童,然而小时了了大未必佳,说不定赵兰庭又是一个方仲永,通悟受之天,下场也是泯然众人。 谁说他就一定会输了? 无奈朱青玉的父亲大人却不这样认为:“你懂什么?你当自来科举试场看的仅仅是才学,名次都由文章论定?要不然士子儒生怎么热衷于文集诗会,争取早早创下才名?有了名望,才有奠定人脉的基石!你乃名门之后,是比多少寒门士子占据优势,可我们朱家自来轻权贵而重风骨,论起人脉势力来比不得那些位高权重的门第,要不是这回正巧龚尚书和你祖父有同窗之谊,才能让你在下场时文章得到公正的定论,你以为你有望被取中状元?” 朱老太爷连连颔首:“你父亲言之有理,不是你才华不足,只怪朝廷取士有失公正,只我们朱家家风如此,决不会为了功名便攀附权贵。”然而在连连颔首之后,这老头又阴沉了面孔:“当年我就是听信了赵谦的声名在外,以为他确然高风峻节,没想到轩翥堂赵姓一脉名不符实,害了三娘所嫁非人。” “赵兰庭这竖子,当初倘若不是父亲视他一如朱门子侄,对亲友知交一再赞誉,他那少负才华天资聪颖的名望哪里就能遍及两京?如今他却仰仗着这些名望,反过来毁我朱家子弟的前程,真真是狼心狗肺。”朱大老爷咬牙切齿。 “从此我朱家,再无赵氏一门姻亲,我朱九洲也再无赵兰庭此一竖子败类的外孙!”老太爷也是声色俱厉。 于是在场的两个女眷,婆媳二人总算是放了心老太爷终于不再对赵兰庭爱惜照顾,朱家的人脉从此不会在赵家子身上浪费丝毫了。 第160章 抱幽馆里 自从连朱舅母也铩羽而归,太师府的仆婢们终于对自家这位新大奶奶产生了敬畏之心,有的已经开始对青萍等斥园的丫鬟笑脸相迎,就算有的仍抱持着观望的态度,也不敢再公然诋毁,拿出了原本就该有的恭顺之态就算兰庭又经过了一段时间的休整,暂住在外院书房准备会试前的最后冲刺,寻常多半不在斥园里出现。 日子仿佛是当真轻闲下来,春归除了在早起这件事上觉得颇为艰难之外,大多数时候都享受着如鱼得水的松快安适,她把心思暂时集中在学习操琴的事件上,一来她对此类“长物”确然抱持兴趣,再者也是因为二叔祖母的确是个严格的老师。 十日一堂琴课,也是十日一场小考,二叔祖母回回都让仆妇抱着把戒尺,告诫春归若稍有懈怠她可不会尺下留情。 故而这日,正逢琴课,虽说还没有到二叔祖母授课的时辰,春归却早早准备起来,就连四夫人邀她去怫园烤肉这么有趣的活动都狠心推脱了,决定寸步不离斥园恭候叔祖母的驾临。但没想到又有突发事件,是亲小姑兰心妹妹身边的婢女,春归记得名唤剑碧的来请,白净净的一张脸上挂着甜蜜蜜的笑容,礼见时也是毕恭毕敬。 “奴婢是奉二姑娘差遣,有请大奶奶去一趟抱幽馆。” 抱幽馆是兰心妹妹的闺居,位于怫园之西,那一片分布着闺秀居院,可以说是整个太师府中景致最雅秀也最为幽静的地境虽说太师府的姑娘其实只有两位,但这么大个怫园完全空闲着难免可惜,所以赵太师还在世的时候就决定让族中的闺秀都住进怫园,还请了女师教授闺学,女孩儿们在一处学习玩耍,一来增进姐妹情谊,再者怫园里也显得更加热闹几分。 所以不仅二叔祖等几房,还有更加远僻的支系,当女孩儿到了一定的年岁都可以送来怫园居住,闺居便在怫园之西一片划定,便如兰庭、兰台等子弟,往常也鲜少涉足女孩儿们的属地,春归做为新妇,虽说不需要避忌什么却也没有时机去那边逛玩,因而她听说兰心妹妹有请时未免觉得几分诧异。 “仿佛听说二妹妹今日邀请了不少闺秀到家里宴集, 怎么有空想起我来?” 自从进了太师府,虽说春归并没有受到传说中极其不好相与的兰心姑娘刁难,但通过好些次在踌躇园老太太跟前碰面的经验,春归依稀意识到这位亲小姑对她颇为冷漠,尤其当朱舅母事件之后,亲小姑几乎没再和她有过任何交谈,也不知是不是迁怒她的缘故。 今天她还是听老太太提了一句兰心妹妹要在抱幽馆待客,和几户亲友家的女孩儿在一聚会饮谈,这也是京中闺秀常有的消遣,但一般不会让已婚妇女参与,就连二夫人这个当家主母也就帮着提供物用而已,春归完全没有预料会和自己发生关联。 却听剑碧应道:“是二姑娘遇到些烦难,又不便烦扰长辈,想着好在现今有了大奶奶这位嫂嫂,总比和长辈婶娘们相处更加随和些,所以才嘱咐奴婢特地来求大奶奶走一趟帮着解围。”然而对于兰心妹妹到底遇着了什么烦难,剑碧却又语焉不详支支吾吾。 春归把人总不会先把坏里想,猜测着也许亲小姑是遭遇了什么应酬难题,怕被下人们知道了更加难堪,所以剑碧当着青萍她们的面才不好细说。她又想兰心毕竟是兰庭唯一的嫡亲妹妹,好容易主动相请,她这当嫂嫂的总不能傲慢冷待,这一趟是无论如何都推脱不得了。 甚至没有带青萍等婢女同行,春归去前还有一番话让青萍宽心:“又不用出门,到的是怫园里的闺居,虽说今日确有不少外客,也都是大家闺秀,哪里至于有这些避忌防范。” 她是当真把心胸放得宽朗,不设防兰心这么个未曾及笄的小姑娘能有什么阴谋诡计,就这么洒落落的随着剑碧同去,经的却不是怫园的正门儿,春归也是才知道在踌躇园的西北向有个角门可直通怫园闺居,姑娘们往常来老太太这里问安都是走的此条捷径,这条捷径也只有女眷通行,别说外男,就连兰庭等等子弟也都会有意避绕,省得犯了时下男女大防的戒律。 抱幽馆就座落在西北角门里大约两百多步的地境,白墙四绕青竹周护,翠障间隐隐可见绣楼居中,但剑碧却是往东侧一拐,走的是和绣楼相离的方向,过了一座月亮门,渐闻笑语之声,原来女孩儿们是在一个四周种植 兰花的亭台里聚会,春归一望,她的小姑子兰心妹妹穿着一身桃红袄裙,正笑吟吟的和身边正襟危坐的小姑娘说着什么,那姑娘看妆扮已经及笄,显然比兰心妹妹年长,却是不笑不语的,周身透出一股端方的气势,似乎几分格格不如的威严。 不看脸的话竟像是隔了一辈的人。 这位坐在贵客位的姑娘是什么身份春归无从猜测,但她意识到两道刺探的视线,一回应,只见是另一位也已及笄的女孩,浅水粉的白领袄衣上绣着绿蔓卷,一条大红底色花叶绣裙,绢秀的眉眼,双靥燕脂抹得匀透,很标致的长相,但不知为何春归总觉得她目光闪烁,且似乎还带着几分莫名的惊异。 这些女孩除了自家的几位,春归是一个也不认识,此时也觉察了兰心妹妹不像遇到什么应酬难题的样子,正疑惑着这位请自己走此一趟的用意,又见丫鬟剑碧竟然如同换了一张面孔,哪里还有一点恭敬的态度,昂首挺胸翻着一双白眼仁,粗声粗气留下“在这候着”几字,便丢下她往亭台里走,也不知低声和姑娘们说了什么,兰心妹妹漫不经心撇了一眼过来,照旧和她的客人欢声笑语。 不怀好意得相当明显,春归忍不住暗叹一声。 赵大爷的话千真万确,一点不带夸张,他这位一母同胞的妹妹果然人小鬼大傲慢刁蛮,怕是只有赵大爷这兄长才能马虎降服得住。 春归倒不至于和自己的小姑子斤斤计较,换个场景受几个白眼几句奚落她完全能够大度宽容,只是兰心姑娘当着这么多客人的面对嫂嫂如此轻慢,她或许还自鸣得意,以为唯有春归受人耻笑,全然不察损辱的是京城赵氏的整体门楣,尤其她自身受损最重。 刁蛮跋扈不敬长嫂可落不着好名声,论是多么尊贵的出身就连本朝公主贵为帝女,可都得屈服于恭顺孝悌的德范之下,不能随心所欲太过张扬。 被人算计了还不得不为对方打算,春归觉得自己好像的确憋屈,她可没有逆来顺受的觉悟,但谁让欠下兰庭不少人情呢? 亲小姑,二妹妹,这回我就心甘情愿替你圆场了,但你最好不要再有下回。 第161章 芳林明珠 剑碧眼见着春归竟然施施然往亭台里来,显然全没有把她的“嘱令”听进耳里,顿时柳眉倒竖杏眼圆睁,心说这位破落户出身的大奶奶可真是没眼色,以为嫁进太师府后就能目中无人?也不想想山鸡就是山鸡永远成不了凤凰,别的人也就罢了,二姑娘可是大老爷的独女,是太师府唯一的嫡孙女,二姑娘才是真凤凰,把大耳光刮她脸上她也只有忍气吞声的份,二姑娘要给她难堪她竟然也敢不受?! 这丫鬟仗着兰心姑娘的气势,从来就是横行无忌的主,尤其当已经把春归顺顺利利的匡来了抱幽馆,眼看着就快圆满完成任务,哪甘心横生枝节半途而废,于是不待小主人发火,她便抢先一步。 把春归好一脸横眉冷对,且当众加以喝斥:“不是让你等在远处?大奶奶是听不懂人话,还是就没把二姑娘放在眼里!” 春归:…… 这下子不发火还真圆不来场了。 计划赶不上变化,因为春归高估了剑碧的心智低估了兰心的张狂,这时也没法子顾全大局忍气吞声,可就算到了如此需要急智应对的地步,春归竟然还能觉察在座两位客人的神情那位被二姑娘热情款待的“正襟危坐”氏,眉头此时紧紧蹙起,不光把剑碧有点怒目而视的态度,甚至不由自主稍稍一挪身体,好像连对二姑娘也有心疏远保持距离;另一位姿容秀丽的“目光闪烁”氏,唇角微微带着笑容,显然看热闹不嫌事大兴灾乐祸的心思,也不知她明明是作为二姑娘好友的身份赴邀,暗中有什么仇怨,十分乐见二姑娘出丑。 一阵后春归才知道二女的身份,前者是险些成为庭大奶奶的董姑娘,也就是晋国公的嫡孙女;后者也是险些成为庭大奶奶的陶姑娘,皇后娘娘另一个胞妹所生的女儿,得喊沈夫人一声小姨母,闺名唤作芳林。 兰心妹妹张狂归张狂,但对于祖母还是发自内心的敬爱信服,所以把董姑娘看作唯一的闺中知己。不过她和陶芳林的关系就一直不那么亲近了,这当然是因为沈夫人的缘故,这回这之所以邀请陶芳林,却是因为老太太的交待虽然说老太太和沈夫人明争暗斗,存在深厚的婆媳矛盾,但到底还顾忌着皇后,不敢彻底翻脸,这回兰心邀请诸位宴集,偏是打着小贺兄长高中解元的名义,就不好完全把姻亲排除在外,既然邀请了沈家的姑娘,礼仪上也不能漏下陶家姑娘。 不表后话但说眼前,无论陶芳林是否对赵兰心怀有敌意,既为客人她都不能是春归针对的目标,而剑碧那句当众喝斥脱口而出后,她尚且没意识到自己或许就会失去抱幽馆大丫鬟的职场地位了,在她看来这位庭大奶奶无非是靠着曲意奉迎暂时哄骗住老太太,但如今想要落她颜面的人是二姑娘,是太师府唯一能称为掌上明珠的千金小姐,庭大奶奶无论如何也落不着好。 故而当见庭大奶奶沉下面孔时,剑碧仍是不以为然,她挑起一抹讥讽意味十足的冷笑,挺着小胸脯凛然无惧。 “好张狂的奴婢,看着二姑娘年纪小性情又好, 寻常拉不下脸来管束你们这些家生奴婢,竟是养成了这样狂悖刁钻目中无人的习性,你明知在二姑娘的宴集上当着众多贵客面前逞威耍狂,客人们不论你这奴婢嚣张跋扈,只会惊疑二姑娘竟敢挑衅顶撞长嫂,却还存心如此意图谤毁二姑娘的品行,居心险恶,怎容你这刁奴悍婢再留闺侧,还不退下,一阵后随我去二夫人处领罚。” 春归这番声色俱厉大出剑碧意料,那白皙的肤色更像罩上一层寒霜,看着就要再次口出恶言的模样,春归却不给她机会,莫说当着外客面前与一个奴婢唇枪舌箭绝非情理,便是当众斥责其实都有违大家风范了,但这可怪不着她,谁让兰心姑娘行事如此任性丫鬟剑碧又的确嚣张呢,倘若她不立即斥责反而忍气吞声,在座的这些贵女闺秀固然会笑话她懦弱无能,还会连累整个太师府的家风亦必遭到质疑。 于是春归抢在剑碧面前开口,但神色却转而缓和,不再那么的冷肃严厉了:“剑碧是抱幽馆的奴婢,二妹妹身边的大丫鬟,论来当由二妹妹责管,不过二妹妹毕竟还是闺中女孩儿,寻常只当丫鬟奴婢像玩伴一般,拉不下脸来申斥管束,更不说今日原是二妹妹作为东道宴请闺交,怕也担心着搅扰了各位的兴致,所以我才替二妹妹作主,想来二妹妹不会怪我越俎代庖。” 她这话是冲着赵兰心给予提醒,已经尽力不露责备的意味了,要若赵兰心还长着脑子,就该顺坡下驴敷衍过去这出,省得贻笑人前。 但赵兰心似乎没长着脑子,恼怒的神情已经摆在了脸上。 春归暗叹:看来是彻底没法圆场了,怎么办,亲小姑眼看就要担个少条失教的恶评,也不知将来会不会影响到婚嫁。 好在二姑娘身边还不全是无脑嚣张的丫鬟,在此一触即发时刻,原本在亭台里侍立的另一个丫鬟藏丹意识到小主人正在搬起石头砸脚,忙忙上前:“二姑娘原是想着向各位引荐庭大奶奶,是因着庭大爷和大奶奶的婚礼是在汾阳操办,京城的亲友们都还未见过二姑娘的新嫂嫂,二姑娘本存着好意,没想却被剑碧毁了这份心思,确然该怨剑碧这越养越大的气性,竟然对庭大奶奶都敢傲慢无礼,不过二姑娘再是恼怒,也当千万顾着宴集的雅兴,就依了庭大奶奶的处治吧,该怎么责罚,让二夫人按规矩施行就是,二姑娘犯不着亲自斥责。” 春归抬头盯了藏丹一眼,心说寻常在踌躇园撞见,只道这丫鬟寡言少语似乎过于沉静,大不像剑碧一般伶牙俐齿好出风头,真没看出来她在抱幽馆这多奴婢中倒是个最有份量的,亲小姑一看就在气头上,心里指不定多么懊恼,藏丹倒敢出头劝阻,应当是有把握她的话能被小主人采纳。 果然兰心妹妹虽说暗暗把后槽牙磨了又磨,到底停止了和春归两败俱伤的不智行为,冷声说道:“退下吧。” 这简短的三字儿,却是让剑碧气焰全消,煞白着一张脸惊惶失措,似乎想要立时膝跪求饶但又不敢纠缠,一声不吭的退下。但凡是个明眼人,不会看不出这丫鬟其实在赵兰心面前并不敢张狂跋扈,“二 姑娘年纪小心肠软拉不下脸来约束奴婢”无非是套挽救的说辞,赵兰心的用意分明是想当众鄙贱春归,好让这些出身不凡的贵女们明白太师府的庭大奶奶是扶不上墙的烂泥,即便攀上高枝也是懦弱无能的货色,她的继母沈夫人就是看不得长兄娶了门当户对的贵女为妻,处心积虑欺压原配夫人所生的子女。 可所谓的大家风范交际原则就是如此,只要赵兰心没有为了维护剑碧和自家大嫂当场争执,就没人能传太师府的赵二姑娘少条失教不悌长嫂的坏话,就算把这场还未闹起就息事宁人的风波当作笑话说给自家长辈知晓,各家贵妇也只会认为赵二姑娘虽说对嫂嫂有些不服,到底还不算狂悖愚蠢,品行不算存在太大瑕疵,在考虑自家子弟的婚配时,仍然不会把赵二姑娘直接剔除。 总之春归“担惊受怕”一场,还算有惊无险的解救了亲小姑的名声大损,不至于让太师府的家教受到他人嘲笑鄙夷。 她这才如释重负,对在座的姑娘们和颜悦色道:“我家御下不严,才闹出这等风波,让姑娘们见笑了。” 闺秀们大多莞尔并不言语,兰心妹妹的神色也没能够立时缓和下来,倒是晋国公府的董姑娘这会儿子松开了眉头,起身给春归让座:“今日我们都是为了来贺赵二姑娘的长兄摘得桂榜头魁,又听二姑娘说原来太师府是双喜临门,一时心中都在好奇,想要见见今科解元娘子,若非我们都有这样的心愿,也闹不出这小小一桩风波,起因本在我们,哪敢劳大奶奶反过来赔礼呢,理当咱们给大奶奶赔不是才对。” 她这话说得极是诚挚,真像没看出剑碧缘何胆敢犯主的样儿,未免让春归几分诧异,心说这姑娘倒是好实的心眼,不像其余大家闺秀那样七窍玲珑。只是起先看她对剑碧的态度格外不满,连带着把二妹妹都有心疏远了,足见为人处世秉持公正之道,性情和外表一样的端方板正,不偏不倚。 忽又听那“目光闪烁”氏反客为主竟充当起引荐人:“表嫂还未见过这位吧,她便是董大姑娘,乃晋国公的嫡长孙女儿,论来也是太师府的常客了。” 春归这才反应过来此位贵客的身份,也把“目光闪烁”氏字里言间的意味深长洞悉分明。 但她当然是不动声色,再把座位礼让回去:“你们姑娘家的宴集,也不怕有我在这儿扰了开怀畅谈的兴致?董姑娘安心坐下吧,我原是不便多留的,应着二妹妹的邀请过来露一露面,就该识趣的走开了,在这儿伫得久了,碍着你们说交心知己话,不定心里怎么埋怨我不知机呢。” 已婚的妇人和待嫁的女孩原本就属不同群体,若春归逗留得久了,姑娘们多半会觉得拘束,这也本是最基本的应酬之道,她这时调侃般的说出来,风趣知机的全身而退,也算彻底平息了一场风波,想着等她离开了,不在兰心妹妹跟前碍眼,小东道的神色才能逐渐缓和下来,不至于久久端着张懊恼的面孔。 可偏有人不想让这桩风波轻轻松松过去,陶芳林再次跳将出来反客为主。 第162章 脱身失败 “表嫂这样说,那我们可不能就放您走了,别是表嫂看我们闹心,不耐烦应酬我们,反倒说成我们嫌弃表嫂。来来来,董大姑娘是贵客,表嫂不好受她的礼让,咱们却是一家人不拘那多客套。”陶芳林说着就起身过来,笑着拉了春归过去按在椅子里,又转身去边上的桌子拿了个干净的茶盏,一边往里斟茶一边笑道:“说来今日二妹妹邀咱们来,正是为了庆贺大表哥高中桂榜一举夺魁,表嫂也是正主,虽不便饮酒,总该受我们敬一盏茶吧。” 经这番活泼说笑推拉礼让,陶芳林看了赵兰心一眼,见太师府这位刁蛮任性目中无人的二表妹果然兀自僵着脸,丝毫没有向嫂嫂引荐客人的热情,她又弯起眉眼:“二妹妹你发什么呆,可还在埋怨那不知礼数的奴婢?那就大无必要了,连表嫂都没怪罪你,你何必过意不去呢?快先敬表嫂一盏茶,就当赔礼揭过去了。” 眼瞅着亲小姑就要摁捺不住,春归心里直叫苦,她转头盯着那俨然不怀好意的表妹,拉起一点唇角:“我是新妇,未及见过各家亲朋,听姑娘称我表嫂,竟然也不知姑娘是哪家的闺秀?” “这位是沈姨母的千金,陶家表姑娘。”藏丹度量着小主人的神色越发不好,连忙顺着春归的话代为引荐。 春归心里便更有了数:“原来真是咱们家的表姑娘,难怪深知二妹妹的性情,一眼看出她仍因为身边婢女的无礼冲撞耿耿于怀呢,不过表姑娘和我是初次见面,应当不知我的性情,最是不和自家人见外的了,二妹妹要真因为区区婢女的冲撞,当着众位的面前向我赔礼告错,我反而会当她和我疏远。” 她反正已经尽力了,亲小姑若再反应不过来,就等着被陶表姑娘奸计得逞吧。 好在是兰心妹妹对芳林姑娘也素来没有好感,竟听出来了春归“同仇敌忾”的示意,到底是没再坐一旁兀自散发寒气,挑眼觑着陶芳林:“嫂嫂当然明白我,怎会放纵婢女让自家人难堪呢?揭不揭得过去也不靠一盏茶的赔礼,倒是表姐,今日赴请就 极勉强的,恐怕是没想到大哥哥会桂榜夺魁,许是这会儿尚且觉得难以置信吧。” 春归:…… 亲小姑可真不省心! 纵然明白过来陶表妹在努力挖坑,也没得当众这样说话的道理,这言下之意难道是……陶表妹过去小瞧了赵大爷,有眼不识金镶玉,如今会懊悔不迭? 春归原本不知还有沈夫人先前打算撮合陶表妹当她的长子媳妇,结果被陶姨父直言拒绝一出,所以才会因赵兰心的意有所指震惊。 可她再看陶表妹,虽然因为赵兰心明显的讥刺成为引人注目的人物,神色里却一丝不露懊恼:“二表妹这话何意?我哪能没想到大表哥高中解元,我没想到的是大表哥的亲事这么快就定下来,小姨母家中突然双喜临门。二表妹莫非是看我对大表哥自来便敬而远之,便以为我是小瞧大表哥罢?谁不知大表哥才华出众前途似锦,我哪里敢小瞧鄙夷呢,是一直听说大表哥严厉,便是对二表妹也从不松懈教导,我心里才生敬畏而已。” 赵兰心显然不敌陶芳林的段数,口头上落了下风,神色里更见僵冷,轻哼一声不言语了。 “只此时一见大表嫂,我也方才醒悟,难怪二表妹急着要向咱们引荐嫂嫂呢,原来表嫂竟是这样的风姿,眼见着表嫂,我这才有些明白了古曲里唱的‘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也才能想到子建之赋,‘转眄流睛,光润玉颜,含辞未吐,气若幽兰,华容婀娜,令我忘餐’是何等绝代。我也才能理解就算二表妹自负貌美,见识表嫂的风姿后也惊为天人,等不及向我们炫耀的心情呢。众位可是一直知道的吧,二表妹最最敬重的人可就是大表哥,如今得了一位和兄长乃是天作之合郎才女貌的嫂嫂,她还哪里忍得住心头的欢喜,就怕今后,连董姑娘都得往后站了,二表妹最亲近的人定就换成大表嫂。” 这个什么陶表妹,年纪小小哪里来的机心深沉和铜唇铁舌,一番话直接戳中亲小姑的逆鳞,这下子可要引炸亲小姑那腹腔里积存的枪药了! 春归表示叹为观止,又如临大敌。 好在因为“大表嫂”也绝非无能之辈,及时抢在了赵兰心炸膛之前开口:“我想到了一件陈年旧事,不妨说来博各位姑娘一笑?”她也不待各位姑娘是否认同,就把故事连忙开讲:“那时我也是姑娘家,还在祖籍汾阳,有一位族姐,因着闺交随同父母来了汾阳游历,便专请了这位闺交又请了我们一帮姐妹作陪,我们听说族姐的闺交是京城来的贵女,尽都觉得惊奇,那时年岁还小,还以为京城的女孩儿必定和我们见识不一样,懂得不少稀罕事,是我们见所未见闻所未闻的。” 春归擅长的便是说故事,但这回的故事却是她急中生智凭空编造出来,为了增加趣味性也只能在语气的抑扬顿挫上下足功夫,说了一段免不得稍作停顿杜撰下文,但就这样还能引起姑娘们的兴趣,有一个年纪还小和兰心妹妹不相左右的闺秀便忍不住问:“后来呢?” 她也想知道京城的女孩儿和汾阳的女孩儿差别多大。 “族姐的闺交倒是说了不少京中的景致,如那些规模宏大的佛寺道观,又如唯有京城才有的紫禁城,但对小姑娘而言,并不关注这些,是以咱们追问着日常消遣,诸如除了元宵灯会寻常能不能出门乱逛呀,父母长辈准不准出门的时候骑马呀,还有据说是京城里的一个文人,写的杂记话本里记录不少鬼怪妖魔,不知族姐的闺交有没有见过呀,甚至还有个姐妹问起闺交看没看过美猴王,到没到过花果山……” “花果山是在东胜神洲,又不是在京城,还有你们难道不知‘子不语怪力乱神’,这世上哪有那么多妖魔鬼怪?!”竟然连兰心妹妹都听了进去,表示汾阳的姑娘们也太异想天开了。 “可不是这样,但我们那时又哪里明白京城和汾阳景致习俗虽有不同,但闺阁女孩儿却都是被养在内宅,原本也没有多大的差异呢?姐妹们七嘴八舌,说起来咱们所见的一位奇人,反而是族姐的闺交竟然没有见闻过的怪异,让她很是惊叹了一番呢。” 第163章 渠出藏丹 闷养在内宅的大家闺秀,论来生活乏味甚至比尼庵庙观也过无不及,对于奇人异事都存在天生的好奇心,于是在座者全都聚精会神兴致勃勃,春归眼角余光所到的那一圈儿,发现只有陶表妹眼眸里凝敛着根深蒂固的冷意,显然对她绘声绘色的讲述毫不关注,满脑子仍在计划着怎么让兰心妹妹遗臭万年。 春归很诧异,不明白这两位乳臭未干的丫头之间什么时候结下了血海深仇,但她这时不能把注意力集中在陶芳林身上,剩余一小半故事还是需得讲下去的。 “是我们古槐集上的一个人,尤其爱惜他的一把长须,不知怎么的突然脱落得一干二净,他十分沮丧,曾经两载没有出门,到底也没重新养成一把美须,于是便不知从哪里定制了几套假须,染成赤、橙、青、紫、蓝五色,装进布袱里悬在腰上,每走十步,便换一种色彩的假须带上,行为相当诡异。” 众闺秀想一想那人疯癫般的作态,都觉荒谬可笑,并不在意这个故事的真实性,果然只当作笑话来听。 “那次聚会,我们没听着什么京城的稀罕事,倒是让京城的客人听了一件汾阳的笑话,事后便有人问那族姐,既然京城来的贵女也不见得比我们懂得更多的见闻,族姐又何必请了她来专程炫耀呢?族姐回应道,谁说我是为了炫耀?是真有闺交远道而来,方才设宴款待以尽地主之谊,原是你们误解了才是。我们这才省悟,族姐也是在京城长大,后来才随族伯回的汾阳,当然明白我们以为的那些奇闻诡事莫说是在京城,世间任何一处怕也难见,她知道无论京城还是汾阳,闺秀见历并无多大差异,又怎会想到利用闺交炫耀呢?” 春归迎着陶表妹眼眸深处透露那点冷光,莞尔一笑:“表姑娘刚才一番夸奖,把我听得脸红心跳的,倒是心花怒放轻飘飘,只有一件却得代我家的二妹妹申明,就不说二妹妹自己了,单论在座的诸位,也包括表姑娘,哪一个不是正值青春亭亭玉立,怎会见了我不过是眉眼生得齐整,就想着要炫耀呢?更莫说我和董姑娘,一个是二妹妹的嫂嫂,一个是闺中好友,亲友之间何必非得分出亲疏远近?” 不是她非得追着陶表妹进攻,谁让这位的确不怀好意呢?字里言间,透出小姑不及嫂嫂貌美,还公然挑唆小姑和董姑娘的关系,隐隐的又把董姑娘也往低踩,暗指她也是容貌不敌才错失良缘,春归若不抢先还击,难道要等小姑子被挑唆得炸膛,当众对自己恶言相向? 赵兰心也终于醒悟过来自己差点又中算计,撇了一眼春归又扫了一眼陶芳林,还算作出了个明智的抉择:“嫂嫂早前说的那桩旧事,倒是让我明白了一些道理,原来多少大惊小怪妄自揣度,都是见识浅薄以己度人而已,我是受教了,就不知陶表姐受没受教?” 这牙尖嘴利得理不饶人的亲小姑哟! 但春归却没再多此一举忙着圆场了,她也算懂得了几分所谓高门望族间的交际之道,虽说无理取闹会大失风范,但今日 明眼人也都能看穿陶表妹的居心不良,兰心就算反击得过于明显,旁人也仅会认为她不够圆滑而已,不至于从根本上质疑兰心妹妹的品性,这已经很好了,此时若不功成身退更待何时? 这回提出离席,再未遭到阻拦,不过春归极为疑惑陶表妹对亲小姑的恶意,便过了遍脑子召来渠出在此继续窥听,且没忘过脑子时特意交待让她重点关注陶芳林。 许是这回交待得有些琐碎,终于惹恼了玉阳真君,春归只觉脑子里突然响起个阴冷的男声:“你知道猪是怎么死的吗?” 春归:…… 刚才谁说世上没有妖魔鬼怪来着?!脑子里现在这道魔音贯耳要不让她也听听? 紧跟着她理直气壮用脑子回应:人怕出名猪怕“撞”,猪的死和懒惰无关。 玉阳真君对此人类彻底放弃治疗了,拒绝再和懒惰的人类进行神识沟通,春归的脑子里恢复了宁静。 回去的路上她分明看见了渠出从头顶飘过,但这魂灵根本没有搭理她,大约又再为玉阳真君打抱不平吧。 刚出连通怫园西闺的角门,春归便见青萍迎面上前,已经是秋意深浓的季候,她脑门上竟然还能焦灼出一片热汗来,一见春归的人影,步子迈得更大,没等站稳就连忙通风报讯:“剑碧去了二夫人院里喊冤,说是大奶奶不满二姑娘,却迁怒于她逼着二姑娘降罪,她担心二姑娘着急和大奶奶争辩起来把事闹大,所以主动去二夫人那里领罚,二夫人把剑碧带去了踌躇园,说什么自从大奶奶进了府,从前循规蹈矩的仆婢竟接二连三撒刁放泼,连她都真不知道怎么管束了,竟是想要怪罪大奶奶惹是生非的意思,大奶奶还是快些去老太太跟前分辩吧。” 春归叹一声气,她就知道从抱幽馆脱身事件才算完了一半。 却问道:“二叔祖母过来没有?” “二老太太已经来了斥园,也听说了这件纷争,但她老人家却说……说这点小事大奶奶自能处理,犯不上她赶来救火。” 春归笑道:“学着些叔祖母的沉稳吧,多大点事,看把你急得一脑门的汗。” “大奶奶可别过于不放心上了,积毁销骨这话是大有道理的,前头出了舅太太和曹妈妈两桩事,虽说多数下人们都明白了大奶奶在大爷心头的份量,不敢再对大奶奶不敬,可暗中仍然有人议论,说什么大爷听了大奶奶的蛊惑,连亲长乳母都不认了……要是这回大爷再因大奶奶训斥了二姑娘,还不定那些人怎么诋毁大奶奶呢,大爷毕竟是要走仕途的人,可不能全然不在意这些舆论。” 这话春归倒是听进去了,但却无可奈何。 说到底兰庭和朱家翻脸以及遣散曹妈妈,根本不是因为她的缘故,她在隐约知道根结的情况下,怎么能劝诫兰庭忍气吞声?这个红颜祸水闹得赵大爷家宅不宁的黑锅也只能暂时背着,至于今日抱幽馆的事,她又哪有别的选择呢,要是忍一时之气就能天下太平,当她愿 意和小姑子争锋相对么。 少不得在老太太面前再打一场官司,只不过争取莫再把赵大爷给牵连进来罢了。 春归一边往踌躇园里走,一边问:“二夫人领着剑碧去老太太跟前理论的事,你是怎么知道的?” “是苏嬷嬷特意来了一趟知会。” “苏嬷嬷?”春归挑起半边眉头。 “苏嬷嬷还特意叮嘱,说朱夫人过世得早,二姑娘当时连娘都没学着喊,便没了生母照顾,事后老太太又知晓了朱夫人遭的是无妄之灾,一来出于对朱夫人的愧疚,再者也确实心疼二姑娘,便把二姑娘抱去了踌躇园亲自抚养,二姑娘满了十岁,才搬去怫园里头单住,总归老太太待二姑娘可不一般,连剑碧也是老太太亲自过眼替二姑娘择定的丫鬟,老太太也直以为剑碧乖巧伶俐,这回……总之大奶奶不能掉以轻心,可得小心应付了。” 春归却想,那苏嬷嬷可是老太太跟前第一心腹,最最得用的仆婢,阖府上下就连彭夫人都得殷勤讨好着,但她可从来没有上赶着奉承,苏嬷嬷怎么就对她另眼相看了?要是苏嬷嬷是得了老太太的指令……老太太若真偏心她,又何必多此一举遣了苏嬷嬷来叮嘱她小心应付,这件事里还真透着不少的蹊跷古怪。 且不说踌躇园里春归怎么和彭夫人再经一轮过招,先说渠出飘去了抱幽馆,阴着一张脸从天而降,一眼就看见了立在二姑娘身边的藏丹,她轻轻一撇唇角,神色间竟有股说不明的意味,也不知是怨恨更浓,又或嘲谑更深,她这时也不戒防神情还能被旁的人觑见,越发不加掩饰的冷冷一哂:“过得真好。” 可情绪里汹涌的怒气似乎让她自己都觉难以忍受,多看一眼都像心如刀割般难受,渠出终于是别开了脸。 亭台里的大家闺秀们说着滔滔不绝的废话,各种敷衍应酬时不露声色的显示风范,彼此间有奉迎讨好也有勾心斗角,总归看似花团锦簇、谈笑风生,实则充斥着虚情假意、口是心非,渠出把目光一一从这些面孔上扫过,似乎穿透了明媚鲜妍底下的机心城府,她有些诧异这些人生活的意义,诧异这么多凡胎**包裹着的灵魂,历经生死转世轮回的修行究竟意义何在? 渠出端的是快跑神了,这场宴集也总算临近尾声,她眼看着赵兰心把客人们送走,懒洋洋地坠在最后,又眼见着春归交待的重点人物陶表姑娘已经登车,渠出本想着振作精神跟上,却听仍在依依不舍拉着董大姑娘告别的赵兰心说出句自以为真诚深情的话来 “你真要信我,可真没陶家表姐说的那想法,怎么会为了顾氏和你反而生疏呢?她算什么,就没一点能和董姐姐你作比的,凭她也配和大哥哥称什么天作之合?董姐姐放心,我才不会真心认同她作我嫂嫂呢,在我眼里唯有董姐姐才是大哥哥的良人,董姐姐也莫要灰心,我定 能想法子让大哥哥回心转意,待大哥哥休了顾氏,再往晋国公府亲自求娶董姐姐为妻。” 第164章 何时生怨 这时四围没有旁人,除了董明珠和赵兰心身边儿跟着的下人之外,仿佛的确是个利于交心和阴谋的时机,渠出以为晋国公府这位千金虽说端了一整场宴集的板正架势,此时也总能从那张端方正直的面孔底下露出一线真实嘴脸,只不知赵兰心这个出身尊贵的酒囊饭袋脑子里装着什么阴谋诡计,凭她还能说服老谋深算且一看就对顾大奶奶这位搭档还算满意的赵大爷休妻另娶? 渠出决定先留一步看戏,再飘上去盯梢那陶芳林未迟。 怎知那董明珠面对着赵兰心一副含情脉脉坚定不移的脸面,却是像突然吃了口枪药般,怒气勃发的一把摆脱了赵兰心的执手相望,就像摆脱了个极其肮脏让她犯呕的人形垃圾,眉心像聚起闪电,口中如轰响雷鸣。 “赵姑娘这是说的什么话?是以为我居心不良打算毁了令兄嫂的姻缘不成?!赵姑娘这是认定了我乃不知廉耻卑鄙下流之辈,亏我还真心把赵姑娘当作知己!我家中尊长,一直认同太师府家风淳良,子弟女儿皆为芝兰玉树、蕙心纨质,不想赵姑娘竟然口出恶言诋辱于我。舍祖父虽对令兄的才华品行赞赏有加,我耳濡目染下亦对令兄心存钦佩,却从不曾如赵姑娘所言,心存那等龌龊下流的企图,赵姑娘今日诋辱之言,我定上告尊长,晋国公府会向太师府理论清明。” 眼看着董明珠头也不回的离开,赵兰心却僵硬在原地有如惨遭雷击,渠出轻轻一弯唇角,觉得虽说事态发展和她起初的猜测天差地别,但能目睹赵二姑娘这副倒霉模样仍是一件乐事。 可惜赵兰心并没长久伫在二门处让渠出瞻仰,渠出才冷笑一声飘走。只隔了这一会儿时间,陶芳林的车驾还没及驶出外门,不甚宽敞的车厢里还有一个丫鬟跪坐在侧,渠出脚底虚浮一寸,险险的没把头顶穿伸在车顶外,这样子盯梢了一阵儿,直到车驾驶出太师府的外门,她才终于是听到了婢女出声。 “没想到赵郎君真能一举高中解元,如今满京城的人都在议论,指不定明春就能出个连中三元的俊杰,真可惜老爷当初拒绝了姨夫人的提亲,让姑娘白白错过了这样一门上佳的良缘。”婢女是认真想不通,她家老爷明明自来对太师府这门隔了一层的姻亲巴不得笼络交密,不仅让太太时常来姨夫人家里串门儿,一年间总会把姑娘送来小姨母这儿短住几回,都以为若能和太师府直接联姻,老爷必然大喜过望,别说赵大郎这位嫡长子,怕是赵三郎虽是庶出,老爷也不会在意招这么个女婿。 好容易盼到姨夫人开了口,是为嫡长子求娶姑娘的意思,怎知老爷却一口拒绝了,若说是已经有了打算把姑娘嫁去更加贵重的门第,可老爷这段时日却也没有透露一点痕迹,太太急得茶饭不思的,老爷也从不说句让太太安心的话。 这婢女是自家太太给女儿亲自择选的人,今后非但要陪嫁,还会成为姑娘的通房丫鬟,也就是个准姨娘,未来姑爷当然和她也是切身相关,难怪她这时心存惋惜了。 “你当太师府的长孙媳这么易当?小姨母嫁进来可都受了婆婆的不少零碎气呢!他们家这位太夫人啊,心心念念的是惠妃和十皇子的利益,这才早早看准了晋国公府的大小姐,以为有了这样一门姻亲,惠妃便得了莫大的助力。我要嫁了进来,太夫人还不对我横挑鼻子竖挑眼,你再看看今儿宴集上,赵兰心对她长嫂的态度。上头有个八面威风的老祖母,下头有个刁蛮跋扈的小姑子,等着我的就是吃不尽的苦头。” 渠出听这话不免有几分诧异,心说陶家这位表姑娘小小年纪却把太师府的隐情摸察得清清楚楚,可她的姻缘不也得听从父母之命?陶老爷又怎么舍得下太师府这门权望姻亲的呢? “虽说是有这些烦难,可论姑娘将来嫁去哪家,上头没有婆母侍奉下头没有小姑迁就的?且赵郎君日后必定平步青云,姑娘有这样一位相公护着,迟早也能在夫家立稳 脚跟。”老祖母毕竟会先走一步,小姑子过两年也得出嫁,说到底太师府日后是由姨老爷和姨夫人当家,姨夫人可是姑娘的亲姨母,还能不对外甥女维护有加? “别听着人人都赞赵兰庭才品兼优,谁知道私下里是不是名符其实呢?这世上可多外表看着一团锦绣,却是败絮其中的货色。你当那些名门望族诗书门第里,就没有宠妾灭妻背信弃义的事了?更别说这些男子,专注的都是经济仕途朝堂官场,尤其是像赵兰庭这样的嫡子长孙,自小就被亲长寄以厚望委以重托,他哪里会把心思放在内宅闺房里?指靠男人维护就能得以清闲?”陶芳林冷冷一笑:“被人连皮带骨生吞落腹时才晓得这念想多么荒唐愚蠢!” 婢女不说话了,但那神色就透着不认同,在她看来太师府的人事在高门显望里已经算是简单了,姨老爷四个长辈对待正妻也都是敬爱有加举案齐眉,几代人就没听说闹出宠妾灭妻的丑事,赵大郎君是太师府的嫡长孙,必定也是幼承庭训,哪里能不肖违逆? 但她家姑娘却不知为何义愤填膺忍捺不住,越更如讥如嘲:“有些男人呀,即便是新婚之始海誓山盟,未尝不愿替你出头,却根本不顾方式,不顾转过身留下的麻烦,会不会让女子吃到更多苦头。就更别提时长日久,新鲜劲头一过,把明媒正娶的正妻无非看作生儿育女,替他操持家事的器用,祖母、手足才是他的血缘至亲,他也唯有把血缘至亲当个人看!那时你稍微反击,在他眼里就是心狠手辣、就是阴险歹毒,什么举案齐眉、相敬如宾?也就是人前的装模作样,实则是两看生厌、离心离德。多少年的夫妻情义,轻易就能抛舍,他管你生死去留。冷心薄情的男人比比皆是,痴情专一的才是凤毛麟角,而这幸运……” 陶芳林的语气忽然低沉,也低垂了眼睑,像故意收敛情绪,又到底无法尽掩完藏。 “不属于顾氏了。”最后几字有若蚊蝇之声。 第165章 一波三折 太师府的长孙媳的确不是个清闲差使,正在踌躇园里罚站的春归应当会赞成陶表妹的这一真知凿见,她已经把早前的所经所历,如何被二妹妹请去了抱幽馆,如何被剑碧当众斥责,她是如何应对如实叙述,并没有添油加醋附增对二妹妹的指控,但也当然不可能承认剑碧对她的指控。 在此过程中,老太太一直是焦眉愁眼、左顾右盼,似乎不知应该听信谁的话,春归叙述完后,她老人家倒是一声叹息,显得无比苦恼。 这样的场合再怎么也不会演化成庭大奶奶和婢女剑碧当众争辩的情况,春归立着剑碧跪着,坐着的彭夫人才有资格否驳春归的自辩:“曹妈妈在咱们府里这么多年,先头大嫂在世时自不用说,就算大嫂过世之后,她服侍庭哥儿照料着斥园内外大小事宜,可有不尽心的?老太太又何曾听说过曹妈妈对下颐指气使,对上挑衅跋扈?就算为了和柔的事心急,的确对庭哥媳妇有些冲撞,也是因为听从大嫂生前的嘱托,再兼和柔的姐姐忠心殉主的情份。” 春归用膝盖都能想到彭夫人接下来的话,但她只能缄默着罚站,这段时间因为兰庭的坚决维护,她已经是大出风头,要这时再扯起赵大爷这块虎皮与彭夫人驳嘴,岂不坐实了恃宠而骄的罪名?再把兰庭惊动特地回来替她解围,在老太太跟前和长辈争执起来,传出去被人质疑犯上骄横损伤了今科解元的品行声誉的话,从此她在北京城里,红颜祸水的“威名”恐怕就要家喻户晓了。 虽说就算毁谤满身也能够昂然自若的人一直深得春归敬佩,但她也明白自己做不到这样的傲睨世俗,今后她也不可能撇开闲人躲在斥园里贪图清静,既然免不得和外人交际应酬,受人白眼相看疏远冷待自己煎熬不说,还会重重拖了赵大爷的后腿。 听训就听训吧,春归极为快速便衡量清楚了哪个对策比较一劳永逸。 “庭哥儿遣散曹妈妈时,庭哥媳妇就该劝阻着些,这才是作为晚辈贤良持家的本份。不是我当长辈二婶的挑剔新妇,庭哥媳妇终究是咱们家的长孙媳妇,日后是要执家主事的,行事就不能不讲规矩。有如今日这件事,纵然是要讲个尊卑有别、长幼有序,剑碧有过错是该责罚,心姐儿有不对的地方,你当嫂嫂的也自然可以教训,不过庭哥媳妇就当真如你所说占全了道理?” 彭夫人表示她一个字都不信春归的辩解:“心姐儿可是在老太太跟前长大,性情如何老太太怎能不知?就说这些日子以来,在踌躇园里当着咱们面前,她可有一句顶撞过庭哥媳妇?一言一行也从来没有丝毫不敬。再说剑碧,她老子娘都是家里的旧仆了,谁不说张贵是个老实人,张贵家的当差也是尽心竭力,这样当年老太太才从这么多家生子里选了剑碧出来放在心姐儿身边服侍,她也从来就是个伶俐乖巧的,虽说脑子活泛却也知规蹈矩,多年来就从没听说过她犯主跋扈,怎么一转身儿,单在庭哥媳妇面前就判若两人了? 听上去有理有据,老太太也不由随着彭夫人的话连连颔首:“许是春儿听错了话,这才误解剑碧的意思?” 训话可以听,但春归当然不能承认是自己错怪了这犯主的奴婢,谁会相信是“错怪”?她只要顺着这话点头,无疑就会被栽上条毁谤小姑嫁祸奴婢的罪名。 “孙媳妇所言确乃实情。” 她这话音刚落,彭夫人又立时接腔:“庭哥媳妇和剑碧各执一词,且坚持要让媳妇按犯主处治剑碧,但要只听她一方的话便把人定了罪,岂不是会让家人老仆寒心?媳妇今后只怕也没法子再持家,管理内宅人事了。所以还请老太太首肯,一阵后待姑娘们的宴集散了,请心姐儿来问上一问,是非曲直问个清楚,赏罚分明才能上下敬服。” 说来是非黑白并不难断,剑碧那些话可是当着不少客人的面出口,不过太师府的家事却不能让客们们作证,否则传扬开去也是贻笑大方,就算请来自家族里几个寄住的姑娘问话,也免不得闹个议论四起风言不断,这都不是合乎情理的正确方式,但只向二姑娘求证,那是万万不能察明真相的。 可春归能说二姑娘必然包庇奴婢诋毁长嫂的话吗?这可就是要把事情闹大的意图了,无论她和二姑娘谁胜谁负,总归因着她的缘故都是搅得太师府家宅不宁。 正犯愁,不想老太太却作了决断:“行了,为这点子事哪里至于闹出对簿公堂的架势?还专门把心儿喊来询问,下人们看在眼里怕是又有长舌嘴碎的暗地里搬弄事非,闹得闲言碎语不断!我看这件事就此打住,不用再追究下去。” 要说老太太这么处理此事也并非没有道理,家和万事兴,这桩风波无论谁是谁非都到头来过责都会落在孙媳妇和孙女其中之一身上,在并没有闹得不可收拾贻笑人前的场面这个前提下,息事宁人未尝不可,横竖春归也没有揪着剑碧不放,非得要和小姑子闹个黑白分明,她也能够接受各不追究的结果,暂时回到斥园过她的清静日子。 但春归以为彭夫人不会善罢干休,否则她也没有必要领着剑碧跑来老太太跟前理论了。 谁知彭夫人虽说看上去一脸的不服,好像还有长篇大论立即就要出口的样子,张张嘴唇却闷闷道出个“是”字,深呼吸了好几口气,才追加了一个提议:“庭哥媳妇是新近进门儿,短短一段日子又闹出了不少是非,如今斥园里又没个老成持重的管事妈妈,媳妇以为到底还是不妥当。再者眼看着庭哥儿春闱之后紧跟就要入仕,庭哥媳妇少不得和各家女眷来往应酬,京城里的人事礼数她都得学着些,身边也该有个稳重的妈妈指点。” 这是要盘算着往斥园里塞人,弥补曹妈妈的空缺,彭夫人就是看不顺眼春归这个新媳妇竟然能够早早过上清闲日子。 但春归根本没有拒绝的余地,只能支着耳朵听彭夫人提出的人选:“家里的姐儿们现下有女先生教导,又 自来听教温顺,怫园里也不需费嬷嬷时时盯着劝束了,媳妇看来,莫如便让费嬷嬷调出来,给庭哥媳妇做个帮手。” 才送走曹妈妈这尊大神又将迎来费嬷嬷这尊菩萨,春归表示她真是人生艰难不得清静,奈何老太太已经冲她招手,她也只好过去“听判”:“费嬷嬷也是老家人了,从前你婆母嫁进门的时候,府里的人事规矩就多靠她的提点,还有庭哥儿的姑母,打小也就是费嬷嬷在旁教导的规矩,她是个可靠人,你有她在身边提点着,也能尽快熟悉家里的规矩。” 长者赐不敢辞,更不说长者令了,春归胆子再肥一圈儿也不敢违逆,她连忙展开笑脸:“多亏有祖母、二婶费心着想,时时处处都关照媳妇。” 彭夫人皮笑肉不笑的提一提腮帮:“大姑的德言容功,可是满京城都交口称赞的,虽说幼承庭训论来都是老太太教导有方,也少不得费嬷嬷当年在旁时时劝勉,她可是再稳当不过的人,总不会一去了斥园又再变了个人儿,被指责为跋扈无礼了罢。” 说来老太太生的这个独女,的确就连沈夫人提起时都硬是找不出什么谬失,也就一句带过告诉春归还有这么个长辈,没想到春归竟有幸和这位素未谋面的大姑母“共用”同一教管嬷嬷,这尊菩萨看来她是必须小心供奉了。 今日吃一闷亏,春归原以为总算是平息了这场无端的风波,哪知不过是留下来陪同老太太用膳的功夫,没来得及回斥园去,就见亲小姑气急败坏一头冲了进来,哭丧着脸就扎进了老太太的怀里,一句话没说,就是有如狂风暴雨的一场哭泣,心疼得老太太搂着这位掌上明珠“心肝肉”的喊个不停。 有完没完了?春归顿时也是恶向胆边生,已经准备好迎战,要和赵兰心唇枪舌箭辩论个是非公道,就算不能把费嬷嬷这尊菩萨送回去,她也决不容忍再有新的损失。 彭夫人今日也没有急着告退,见此情形,立即兴灾乐祸火上浇油:“心姐儿今日是受了委屈,老太太和婶娘都清楚,你一贯是最重体面珍惜声名的,这么多闺交客人在场,被你嫂嫂把身边大丫鬟当众训斥了一顿,你还不能争辩,只能认下管束不严……” “祖母,都怪心儿不好,听信了剑碧的挑唆,以为大哥哥是被大夫人算计,连带着对嫂嫂也怀着了怨气,剑碧说嫂嫂居心不良,听了大夫人的话想对大哥哥不利,孙女儿全然不疑她的话,剑碧又说只要我今日趁着宴集,狠狠落了嫂嫂的脸,她必定会当众痛斥孙女儿,这样一来大哥哥就会厌恶嫂嫂,嫂嫂被休弃,大哥哥才能再向晋国公府求娶董姐姐,孙女儿想着董姐姐那样知书达礼,才和大哥哥是天作之合,再说又一贯和孙女儿要好,当然希望董姐姐当我的嫂嫂。” 彭夫人僵化当场。 春归也呆若木鸡。 二姑娘难不成是吃错了药,还是本来吃错药后又吃对了药,这才药到病除了呢? 第166章 接踵而来 《首辅家的长孙媳》第166章 接踵而来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167章 衣冠之下 我能装作看不见么! 春归气势汹汹的睁开眼,用一双白眼仁愤怒的冲着帐子外那隐约的影子表示抗议。 影子却得寸进尺的一下子飘进了帐子里:“大奶奶真能看见我?” 于是春归这才发现此魂灵非彼魂灵,相比下昼时见的瘦骨嶙峋那位,这位的身材判若两鬼显得十分臃肿……春归一下子坐了起来,直盯着面前的鬼影! “你……有了身孕?” “我死的时候已经接近临产,所以保持着死前的形态,大奶奶真能看见我?”魂灵对于这个问题十分的执着又难以置信。 春归唉叹一声,无精打采的盘膝而坐:“你可以不用飘在半空,而脚踏实地,这样虽说我只能看见你半截身体戳在床上,总归不需要一直仰着脖子和你说话。”特别是放平视线,入目的是个圆滚滚的肚皮,这让春归倍觉压力,她总有种此魂灵一言不合就要生出个鬼胎为祸人间的感觉。 大奶奶真是个见惯了鬼的人啊,魂灵心里直感慨,但她显然并不怎么关注大奶奶为何能够见鬼,在确定了大奶奶真能见鬼的事实后,果然从谏如流般的脚踏实地,马马虎虎也能称为和春归平起平坐了。 这晚月色不够清亮,而且随着天气转凉,春归睡前还特意关了上窗,仅靠帐子外的一盏烛火,实难看清面前魂灵的容貌,只依稀觉得她年龄不大,似乎与和柔不相上下,虽说她曾经自称了一声奴婢,但看穿戴倒也不像个丫鬟下人,发髻间插着八宝簪,耳垂上带着明珠铛,一看死后是如白氏一样经过了还算体面的装敛,所以魂灵才能保持这样一副衣饰。 并不待春归询问,那魂灵便自我介绍道:“奴婢名唤紫莺,自身亡后因妄执未消无法往渡溟沧,一直仍在太师府里留连,今日见何家的魂灵出窍,她本无妄执,只牵挂着未曾见女儿最后一面,谁知见后,竟告诉我大奶奶似乎能够目睹魂灵,我才前来一试,没想到大奶奶真有此能耐,真是太好了!” 一点都不好……春归面无表情。 “我能留在世间的时日不多了,倘若仍然不消这妄执,就快魂飞魄散,大奶奶若是能助我……” “说吧,你有什么仇什么怨,是被谁害死的。”春归不耐烦听那些赴汤蹈火、知恩图报的套话,虽说这位紫莺并不是玉阳真君有意引来,大约她的妄执也和赈救苍生没有丝毫关系,不过本着已经深陷浑水,不在于多超度个一魂半魂的乐观心态,春归极其痛快的答应了“拔刀相助”。 “我生前是二夫人院里的婢女。”紫莺也很痛快。 春归脑子里“轰”的一声。 “原本二夫人答应了我,待够了年岁就放我出去,我老子娘早替我看准了府里的家生子姜东,求了二夫人让我和姜东婚配,二夫人答应得好好的,但……二老爷却逼着我……事发后我不答应给二老爷做姨娘,也求了二夫人赐我一碗汤药,二夫人答应了我全当这事没有发生,只待老太爷的孝期一满,家中仆婢允许婚嫁,仍放我出去和姜东完婚。” “等等等等!”春归忍着脑子里的轰鸣,有气无力问道:“你言下之意是,二老爷在替父服丧期间,毁了你的清白?” “二老爷看着端正,私底下却是个好色之徒,否则 官场上那些人送的美妾侍婢,二老爷也不会来者不拒了,偏偏二夫人也是个表面贤良背后妒悍的人,二老爷院里这么多偏房姨娘,这些年来也就只有萧姨娘才能养成大姑娘,那也是因为萧姨娘乃二夫人为了贤名主动替老爷纳的良妾,二夫人多少存着顾忌,又多亏萧姨娘生的是女儿,二夫人才容忍大姑娘养成,大奶奶是新妇有所不知,这些年来,不是没有人躲过二夫人的手段得孕,但就算有孕也会被二夫人算计得小产,有个幸运的倒是替二老爷生下个庶子,不到周岁就夭折了,这都是二夫人做的孽!有这么多前车之鉴,我从来就没想过给二老爷当姨娘。” 春归实在想不到看上去一本正经的二叔父竟是这么一个货色,逼奸正妻房里的奴婢,而且是在父丧期间!不过她在震惊之余还是想到一件蹊跷。 “听你这么说,二婶原本是打算从你所愿的,且听你知道二婶这么多阴私事,想必也甚得二婶信重?” 紫莺颇能听话听音:“二房这么多姨娘、侍妾小产,二夫人是主谋我也算是帮凶。” 春归:!!! 她隔了好半响才道:“你倒是坦荡。后边的事我不用多听,大约也知道你是自遗其咎,不过你对二老爷和二夫人心怀仇恨,怎不想想那些被你加害的人?这公道恕我不能替你讨回了。” “我的妄执并非仇恨。”紫莺却道:“大约也是我的孽报,被二老爷用强失了身后,虽也及时喝了避子汤,但怎知一点效果没有,竟然因那一回还是有了身孕,二老爷和二夫人为了隐瞒孝中淫/纵的丑事,对外说我身患恶疾,实则是把我送去了外头安置,但我明知二夫人容不下庶子,担心他们对我不利,所以……我把这件事告诉了姜东。” 像是生怕春归又再一口拒绝,紫莺紧跟着一口气往下说:“我的死讯传回后,他知道是二夫人冲我下的毒手,他也知道罪魁祸首其实是二老爷,他更加痛恨的是自己没有能力及时救我出鬼门关,他现在憋着一口气要替我复仇,可他能有什么法子,他能想的无非就是和二老爷同归于尽,他一个人筹划着这件事,而且现在已经有了眉目,大奶奶,我求求你阻止他,悬崖勒马为时不晚,不要让他……就算他能接近二老爷身边,又哪里能刺杀得手,结果无非是白白搭上自己的性命!” 紫莺是背着光站立,春归无法从她那张一团漆黑的面孔上看清挚情真容,只能从此时女子黯哑悲切的语音里,洞悉像突然而生的迫切和希望。 “你既已断绝生气恢复了魂灵的认知,怎能不知人生百年终究也不过一死?这一世死后尽早下一世轮回未必便是恶劫,你说你因为牵挂姜东才形成妄执,以至于渐近魂飞魄散仍不肯归渡溟沧,你这个理由没有办法说服我。” 紫莺的出现太意外,而且是因为钏儿娘的“引荐”,春归在已知钏儿很可能被和柔收拢的前提下,她对紫莺怎能没有戒备心?更不说紫莺口述的事还关系到兰庭的二叔二婶,彭夫人还显然对她不怀好意。 这种种因素都让春归收起了“好善乐施”的侠义心肠,对于出手相助的事变得无比慎重。 “我是真的爱慕他啊。” 似乎隔了良久,帐子里才响起了女子越发黯哑的应答,仿佛是因为追思往昔情绪波动,以至于让嗓音都微微颤抖:“我 和他并不是父母之命,我们自小就相识了,那时我还没有选进内宅,没有遇见二夫人这么个主母,我像这世间绝大多数的人,心地是干净的还没被任何丑恶浸染,那时我能想到最美好的事就是能和他结为夫妻生儿育女,如他的父母也像我的父母,虽然贫贱,但是也算安稳的过完这一生。后来很多事情都变了,我也变了,只有这个愿望没有变,大奶奶知道我最懊悔的事是什么吗?” 不管春归的神态有多么无动于衷,紫莺仍是自顾往下说道:“我没想到他能为了我,连生死都不顾,我当时想尽办法把这事透露给他,无非是心里还有一点点的憧憬,我希望他有办法察明二老爷把我藏在何处,能在二夫人下杀手前把我救出生天,我们还有一线远走高飞的机会,直到我被二夫人下令勒死,被挂在梁上伪装成自尽,魂灵的认知恢复,我才意识到我会害了他,害了我在这世上最后牵挂的人。 无论多么清明的神智,都摆脱不了此世凡胎**时的爱恨,这就是每一个魂灵都将面临的劫难,这就是每一个魂灵代代轮回必须经过的修行,只有彻底放下妄执,才能往渡溟沧,才能免除魂飞魄散,我心里放不下他,就算想往溟沧我也不知归路。我知道我身上担着太多罪孽,就算魂飞魄散也是自遗其咎,没有资格争求大奶奶的同情,但大奶奶,姜东是无辜的,他从来不知道那些事,更没有参涉其中,他要是能杀了二老爷还罢,或许心里能够不存妄执,可他要是不能呢,他若失败了呢,他如果没能渡过这一世的劫难呢?我就成了害他魂飞魄散的罪魁祸首,我怎么能放下妄执再修极乐?” 这就是具有超凡认知的魂灵,明明清楚根结所在,但却依然摆脱不得内生魔障的束缚,所以人在辞世之前,能够心无挂碍死而瞑目,方可含笑九泉再入轮回的说法也不是全无道理的。 春归承认她到底还是被紫莺打动了,尽管她对紫莺的死仍然没有惋惜同情。 但她心里仍然存在疑问的:“你说你是被彭夫人所害,但我看你,死后应是得了风光大葬,难不成彭夫人害杀你后又再良心发现,又或是二老爷对你旧情难忘,亲自替你操办的身后事?” “二老爷是酒色之徒,但却连风流多情的算不上,他贪好的也无非就是我这具身体罢了,后来因为膝下只有两子,在他看来还算单薄,于是纵然我腹中的孩子乃他服丧时孕育,他还想着让我在外头生下来,待孩子有个五、六岁大小时,说成晚生一年也能敷衍过去,他当时把我安置在外头,二夫人想下毒手就必须更加警慎,所以一直等到我就快临盆,二夫人才终于找到了机会。 莫说二老爷一直明白我不肯委身于他,轻易便相信了我乃上吊自尽的说法,就算他心有所疑,我已经一尸两命了,他也不会为了一具尸体和二夫人争执,这个冷血薄情的人,哪里还会关心我的身后事?不过二夫人一贯虚伪,当着二老爷的面还不肯暴露她的恶毒心肠,声称我服侍她一场,最终却落得这样的结果,痛哭了一番,这才把我‘风光大葬’没有一卷席子随意抛进荒山土坑罢了。” 紫莺说起害死她的罪魁祸首,语气又恢复了平静:“大奶奶,我生前确然也算对二夫人忠心耿耿,但死后魂灵有知,早已认识到自己的罪孽和愚蠢,我不会再为她所用,做任何不利大奶奶的事了。” 第168章 察无此人 虽说帐子里光照黯沉,但春归仍是把紫莺认真盯瞧了一阵,才勉为其难的点了点头:“你也知道,我如今还是新妇,且一进赵家的门莫名其妙便招来这多忌恨,我能做的事可十分有限,也不知是否能够阻止姜东以身犯险,所以我可不能给你承诺什么,也只能答应尽力一试罢了,若你就此能放下妄执,还是早些前往溟沧才是,否则再在人世耽延下去可就仍得魂飞魄散了,你这一世虽然是助纣为虐做恶不少,但已身死罪除,能往轮回就往轮回吧,莫枉了已经的生死劫渡。” “不亲眼看到他放弃复仇我是不能往渡溟沧的,还望大奶奶莫以奴婢为念。不过大奶奶要想阻止姜东也并不艰难,只要阻止他调去外院当差,他就没法子接近二老爷,那刺杀的法子自然就不能施行了。姜东虽是家生子,但他的老子娘前些年调去了庄子里管事,只留他自己原本是跟着采办跑腿,内宅就不说了,就是外院的门禁他也没法子通过,这近一年的时间,他好容易才赢得了管家赵九的提携,眼看就要进外院听候老爷、少爷的差遣,一当进了外院,便有机会接近二老爷,他身藏利匕已经多时了,我怕他只要得到机会就会急躁行事。” “这事我既然答应了你,就会尽快着手。”春归颔首。 紫莺吁了口气,主动投桃报李:“大奶奶的恩情我也无以为报,只凑巧在府里飘荡的时候,听闻了一件事,说出来也好让大奶奶提防着些。前几日二夫人私下里见了剑碧,问她二姑娘对大奶奶是什么看法,剑碧便说二姑娘心心念念的仍是晋国公府的董姑娘才有资格做她的长嫂,对大奶奶一直心存鄙恶,不过二姑娘因着对大爷一直的敬畏,才不敢当面挑衅,二夫人便让剑碧挑唆二姑娘如何行事,总归是想让二姑娘和大奶奶起了冲突,利用二姑娘挑拨大爷大奶奶之间的夫妻关系。” 今日这场风波果然和彭夫人有关啊,也难怪她迫不及待便领着剑碧去老太太跟前告状了,只可惜怕是连彭夫人都没想到兰心妹妹会当着董姑娘的面那样说话,惹恼了董姑娘眼看着这事便要交待不过去,这才只能把罪责尽都推给剑碧。 “大奶奶可得留心二夫人,别看她也是书香门第大家闺秀 出身,可是个胆敢杀人害命的主,为了二爷四爷的前程,她可是一直对大爷心怀叵测,以为前头没了大爷,二爷、四爷就能占尽太师府的人脉势力,成为太师府兰字辈子弟中的翘楚。” 对于彭夫人肚子里那点贪婪春归心中有谱,这时并不需要紫莺的提醒,她却忽然想起一件事来:“你是府里的家生子,想来在彭夫人院里服侍已经日子不短了,可有听说个名唤渠出的婢女?” 紫莺没急着回应,想了许久才道:“并没有听说过这名儿。” “她也是个魂灵,不知你在太师府里有没撞见过她?” “听大奶奶这么一说,我倒想起来一事,就是在二夫人院里飘荡时,确然也瞧见个魂灵穿墙进来,瞅着才十二、三岁的年纪,穿着确实是太师府里三等丫鬟的衣裙,但奴婢看她却觉得脸生,一时好奇也想着上前搭讪,她却不搭理我。” 那傲娇的脾气应当就是渠出了。 但紫莺也不敢肯定:“说来三等丫鬟穿的青袄粉裙本是常见的衣着,不单太师府的丫鬟独有,凭这也不能断定她是府里的奴婢,但她要是二夫人院里的人,我必然能认出来,若在其余主人院里可就不定了,三等丫鬟是极少跟着主人身边儿的,不过就算她只是往二夫人这里跑腿传话,论来我也不会完全没有印象。” “那……太师府里可有十二、三岁死去的丫鬟?”春归又问。 “这可有了,便是寄居怫园的姑娘,也有十二、三岁夭折的,又何况不幸病死的奴婢呢?也有犯了过错被撵出去后自己跳了井的,也有贪玩自己掉进池子里溺死的,在病死的奴婢中,指不定还有和我一样被害杀苛虐死的呢,不过真正的死因必定是得瞒着的,我从前也没关注过这些事,一时间想不起来夭折的婢女中有没有大奶奶问起的人。” 春归没从紫莺口里打听到渠出的底细,却因此想起来那魂婢出一趟差使竟然到了这会儿还不见鬼影,又真是想曹操曹操到,紫莺刚刚飘走不久,帐子外又有一个影子从天而降,站进来就问话:“我在外头遇见了个魂灵,也怕是冤死在太师府里不知哪个主人的手上,多半是二夫人吧,她找上你了?” 因和渠出也算是混熟了,春归懒得和她讲究礼数,横躺着应话:“我一不留神,被她看出来能见魂灵,我说你那句‘也怕’是什么意思,这太师府里难道还有许多冤死的奴婢不成?” “这些高门望族的老爷少爷们,几个把奴婢当作人看,深宅大院里多的是白骨累累冤魂无数,纵然赵太师不是恶毒人,这一代家主赵兰庭也算待下宽厚,却也保不住阖家满门都像家主,区区奴婢的死也惊动不了一家之主分心,又就算传进了他们的耳里,难道还能为了奴婢的冤情重罚血亲不成?太师府出几个冤死的奴婢算什么稀罕。”渠出冷森森的语气,仿佛自身有此遭遇。 不过春归听她这样的口气,应当不是因赵太师抑或兰庭而死,又可以排除二老爷一房,赵小五如今才七岁,是个乖巧懂事的小少年,这年岁应当是表里如一,不大可能做得来杀人害命的事,渠出只提了“老爷少爷”,死因不像和女眷有关,难道竟然是和大老爷、三老爷、四老爷其中之一相关?春归想到紫莺的遭遇,再也不敢迷信几位夫家尊长都如看上去那般端方正直了。 渠出对于紫莺的遭遇并不怎么敢兴趣,春归没有耐性详说,她也懒得追问,受到玉阳真君差遣的魂灵是要高魂一等的,渠出如今便有些睥睨群魂的架势,但她当然也没有忘了自己的本职工作,把盯梢陶芳林的见闻叙述一番:“我听陶姑娘那口吻,仿佛很笃定赵兰庭必定始乱终弃的意思,多少有些蹊跷,便一径跟了她到家,她也只是去了陶家太太跟前道声平安,不多提宴集上发生的事,我在陶家转了一圈儿,也没发现别的事故。” “是陶家老爷拒绝了沈夫人的提亲啊。”春归到底是明白了兰心妹妹的言语里的讥讽,只是更加疑惑陶表妹一看就是机心深沉,怎么偏盯着七情六欲几乎都摆在脸上的赵兰心阴谋诡计了?这两人的心计摆明不在同一层次,到底是因为什么仇怨,陶表妹才“屈尊”把赵兰心当成了对手? 刚把这些问题在脑子里列队并排,春归便觉得上眼皮和下眼皮亲密难分,于是带着一脑袋的疑问去拜见周公了,待得天明,她早把这些疑问忘在了周公府邸,开始盘算起应该怎么解救姜东来。 第169章 兄长之威 汤回那张愁眉苦脸在窗户外悄悄探出了不少回,看到的仍是正在奋笔疾书的主人,于是越发愁眉苦脸了。刚转过身,只见门房乔五婶家的小子又把他的张圆脸蛋也往窗前凑,汤回忙把人拽出七、八步远,压着嗓子警告道:“做什么做什么,你这耳朵听不进人话了不成,说了多少回书房重地闲人莫近,要是大爷受到了惊扰,你能担这罪责?” 圆脸蛋也是连连跺脚:“不是我狗胆包天想要打扰大爷用功,实在是……我娘可是喊人来摧了几回了,老太太急着喊大爷去商量呢,本是昨日就生的事,听说大爷去了外头的文会,便没来得及知会,今日一大早老太太跟前的苏嬷嬷可就交待了我娘,都这时辰了,话还没传到大爷面前去,让我怎能不急?” “是许阁老给大爷出的题目,大爷今日赶着成文交给许阁老过目呢,也是一大早就交待了我无论何事都不许打扰,就连斥园里大奶奶遣人送来的茶点,我也没敢往里头送,你当我不急呀,再急不也只能等着吗?” 两人正急得焦眉灼眼的你瞪我我瞪你,又有一个小子撒腿跑了过来,没喘匀气就禀报道:“来了好几位客人,说都是从汾阳来的,一位姓孙的郎君一位姓华的郎君都说是应大爷邀请来的京城,还有两位却道是大奶奶的亲友。” “怎么就都赶上今日了!”汤回哀叹一声,原地转了几圈儿倒也能拿主意:“你去看看百草园,大乔想必在那里倒腾他的药草呢,这几位客人不能怠慢,我这儿又一时无法脱身,也唯有大乔能出面先招呼着了,告诉他大爷今日恐怕难以抽身了,先收拾出个客院来,好生安置这几位郎君,对了,遣人往斥园知会一声儿,看看大奶奶有没有别的安排,若有,你再来告诉我。” 眼瞅着那小厮跑出了七、八步,汤回却又喊住他强调道:“一定不要忘了知会大奶奶,那两位郎君确然是大奶奶的亲友,要大奶奶另有安排,这时候还不便差遣人手,定来告诉我一声才更便利。” 逼着那小厮又郑重答应一遍,汤回才挥了挥手示意他快快去办,又往窗户里伸张愁眉苦脸张望一番,这回却惊动了兰庭侧面看了过来,他顿时立正站好小身板挺得笔直。 兰庭把笔搁好,又把刚刚写成的文章检阅一遍,很满意的发现一气呵成后并不需要改动修正,省了再一遍的誊抄,他搁好笔,把背靠在圈椅里,转着手腕轻吁口气,只见汤回已经十分知机的走了进来,只是不敢贸然开腔,一副被事憋得爬耳搔腮的蠢模样。 “有话就说呀,我写个文章你还怕我一时没收回神被一打岔走火入魔不成?”兰庭觑着自家仿佛越长越傻的书僮,有点忍不住手痒想借那痴呆的脑门敲两下止痒。 但他从来是个宽大为怀的主人,没有无端端欺负下人的恶习,尤其是汤回还有间接性呆蠢的病状,再欺负似乎又有点不忍心。 所以他暂时依然转动着手腕,听着汤回终于可以说出口的禀报:“老太太让人来传话,说是昨日宴集上二姑娘说话不仔细,冲撞了董姑娘,董姑娘竟然声称要上告尊长,老太太的意思,还是咱们先去赔礼更加妥当。” 兰庭忍不住揉了揉眉头:“二妹又惹了什么事,她究竟说了什么冒犯的话?” “这……老太太并未向下人交待仔细。” 兰庭只好站了起身,在往内宅去的途中,又才听汤回把孙宁、柴生一行抵达京城的事禀报了一遍,心说这小子虽说偶尔呆蠢,关键时刻行事还算妥当,远道而来的客人,需要的是休整一番,倒不用急着面见叙话,且他已有打算是把孙宁、华霄霁留住家中,也知道柴生和莫问也会长留京城,待处理完他那不省心的妹妹惹出的乱子,再为一行人接风不迟。 但兰庭不过是想着兰心和董姑娘无非几句女孩间的口角,到了踌躇园,一听老太太支支吾吾说了来龙去脉,顿时气不打一处来,两眼盯着妹妹看了一阵,才道:“听剑碧挑唆?” 寻常刁蛮跋扈目中无人的千金大小姐顿时如同受惊的兔子,恨不得整个身体都缩在老太太背后,好半天都嗫嚅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你也别太埋怨心姐儿,她年纪到底还小,原本也是一直和董家姑娘交好,且前一段时日,便是你去汾阳之前,易夫人来我们家走动,表达的也确然是想联姻的意思……” “还请祖母慎言。”兰庭眉头蹙得更紧:“庭确然有幸能得晋国公的赏识,故而董公也向祖母表达了两家交好之意,易夫人是奉晋国公之令,也愿意让两家的女儿结为闺交,方才乐于走动,二妹妹这是一厢情愿,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损及董姑娘的德行,祖母若再有不慎之辞,恐怕就是庭百般致歉,也难平息晋国公府受辱之怒了。” 这话直把老太太说得心里发苦,哪里是她不警慎了?明明就是晋国公府大有联姻的意愿,易夫人虽然没有言明,却也说了晋国公甚至世子爷都对兰庭赞赏有加的话,高门之间交往,尤其商谈婚事,女方家均是这般点到即止,需得等男方主动提出,要不是沈氏在中阻碍,挑唆得江城一直没有松口,这桩婚事早就尘埃落定了! 但老太太明知此时再说这话也没用处,且苏嬷嬷又还在一边直给眼色,也是不让她旧话重提的意思,老太太只好忍住了心里直往上泛的药渣味,可到底还是有些气闷:“好好好,我慎言就是,今后再也不提还不成?”一下子就忘了还得为孙女向孙子求情的事。 “你跟你嫂嫂可先致歉告错了?”兰庭仍盯着兰心。 得到的是缄默不语的反应。 老太太忍不住又再开口:“如今顶要紧的还是怎么向晋国公府交待,是孩子家的错,总不能让你叔父他们出面,昨日你媳妇的意思,也是请你去晋国公面前致意。” “孙儿固然应当向晋国公赔礼告错,但二妹妹才是始作俑者,她也应当亲口向易夫人和董姑娘赔礼。” “我不去!”兰心闷了半响,这时才说了一句话,颇有些蛮横的意味,可她一对上兄长那双看似平静的眼睛,气焰又立时矮了下去不见半点火星,紧跟着的话就带上了哭腔:“谁该怪我,董姐姐都不应怪我,我都是为了她才听信剑碧的话……” “此时此刻你还能说出这话,足见你根本便不知错,你是不是还要说连我也不能责备你,因为你更是一心为了我着想?”兰庭看着直往祖母背后缩的妹妹,觉得十分头疼,几乎忍不住怒气想要一把将她拽出来。 “心姐儿是女孩家,难免觉得难为情 。”老太太仍然维护孙女。 “那样的话她都能说得出口,就不觉得难为情了?”兰庭深知根结所在,才能强忍住怒火:“祖母,您不能再惯纵二妹了,再如此溺爱下去,将来她还会犯下大错。” 说完干脆利落起身,迈近几步,但看着妹妹通红的一双眼,语气到底还是缓和下来:“我给你两个选择,要么先随我向晋国公府及你嫂嫂分别陪礼,要么你从今以后就留在抱幽馆里抄习《南华经》,一日不明事理一日不许离开寸步。” 说完兰庭还看了一看老太太,很温和的补充道:“这回我说到做到,无论何人求情都不会再稍有纵容。” 兰心似乎也想起了某件惨痛的经历,把头更低了一低:“我听兄长的,向董姑娘和嫂嫂赔礼。” 兰庭转身便走,兰心被藏丹掺扶着颤颤巍巍地跟上。 老太太目送兄妹两离开,才叹息道:“庭哥儿怎么就独对心姐儿一人这样严厉?便是连对樨姐儿,隔了一个房头的堂妹,他可从来都是和颜悦色的!心姐儿哪里不好了,她可是在我跟前长大,从来就是个最最乖巧伶俐的孩子,你看她对长兄,什么时候违逆顶撞过,生怕长兄责怪她和她生份,偏偏庭哥儿就要伤这孩子的心。” “许是爱之深责之切吧,血缘亲疏是骗不了人的,大爷会有分寸。”苏嬷嬷在旁劝道:“侯爷叮嘱过老太太,大爷是极有主意的人,别看大爷在婚事上顺从了大夫人,谁让连大老爷都被大夫人说服了呢,毕竟是高堂之令不能违,大爷再怎么也要顺从孝道,不过大爷直至如今,可从未唤过一声大夫人为母,可见还是把老太太的教诲听进了耳里,心里头防范着大夫人呢,在这些小事上,老太太就莫和大爷闹分歧了。” “你说的也是,庭哥儿对我一直还孝顺,只他肩上担子重,有的事不得不多考虑一些。”老太太又是一声长叹,突然想起一事:“那回我就觉得诧异,旁的人罚姑娘家抄书,都是抄的内训女范一类,怎么在庭哥儿这里责罚,抄的什么书?南华经是什么?” 关于这件事,苏嬷嬷也表示无法理解。 老太太突然来了兴致:“让人去找一本来,我也看看,这书里讲的都是什么道理,难道比内训女范还要正经?要真是这样,也不用等女孩儿们犯错,何不让女先生干脆在课堂上就教习给她们,姑娘家能多明白一些事理,日后总归有好处。” 苏嬷嬷无奈:“那本书仿佛不是姑娘家适合读的,便是科举应试也不考里头的内容,就是闲书而已。” “我就说嘛,心姐儿历来在学习女孩儿家的规矩上头便不躲懒,怎么会如此抵触抄那本劳什子南华经呢,原来是本没用的闲书!”老太太恍然大悟。 苏嬷嬷哭笑不得:“二姑娘怕的可不是抄书,一来是怕禁足,再者更担心的是族里的姑娘都知道她是挨了大爷的罚,认定二姑娘为大爷所恶。” 真难怪老太爷会把一家主位直接传给大爷呢,论起人心向服来,大老爷、二老爷竟是谁也比不上大爷一个后辈子侄,就连姑娘们都认定,谁要是被大爷鄙恶疏远,那人的品行一定存在谬失,二姑娘一来是真心敬爱大爷,再者也怕被人小看,这位可最是个看重颜面的人。 第170章 情意先生 《首辅家的长孙媳》第170章 情意先生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171章 调用姜东 其实兰庭的郁闷忽生,算来还真是他自找的。 起因源于他提起柴生和莫问的终于抵京:“今日为了给二妹妹收场,耽搁到了这个时辰,匆匆的设宴接风未免太仓促,阿庄已经安排宿处,好让柴生和莫问先行休整,待明日咱们再替他们接风洗尘,辉辉若有什么需要,不用顾忌府里的陈规,大可遣人交待阿庄一声就是。” “这不必了,阿庄已经传了话进来,柴生哥和小道听说咱们今日不得空,已经先找了个客栈住下。”春归完全没有意识到这是在和兰庭见外,在她看来柴生和莫问两人是受了兄长的所托前来京城,担心的就是她在太师府里遇着什么难处好及时扶助,所以柴生自然是不愿多多叨扰太师府,先就欠下人情:“柴生哥这回入京并非只是暂居,是以赁居落脚在所难免,他虽自来视阿爹为师长一般的敬重,与我也和手足兄妹没什么两样,但到底在名义上头,不能称为太师府的姻亲,迳勿虽是一片盛情,但柴生哥心里会觉太过叨扰过意不去。” 她话虽说得周密,并没露出“为防万一、慎领人情”的意思,只是兰庭也多少猜出来大舅兄安排柴生前来京城是何打算,大舅兄的担忧他不是不能理解,甚至还为春归身后总算有了这么位替她真心实意着想周全的亲人而庆幸,但他这时却突然介意起春归竟然也有这样的担忧,难道是自己哪里做得不够完善,所以仍然没能赢得春归的信任? 他心里忽然就有些不是滋味了,终是计较经过这些时日的相处,春归仍然没有把他当作最为亲近的人。 不同于他能自然而然的对春归开口,拜托春归对兰心多多关照,但春归呢,却始终不肯为了娘家的人事向他直言需要,说到底这种生怕麻烦叨扰他的顾虑,仍是见外,没把他当作家人。 赵大爷原本愉悦的情绪顿时变得消沉,他站了起来:“我好容易回来一趟,也不打算今日再去外院,今晚咱们自己烹饪饮食吧,我来动手,先去看看备着什么食材。” 消沉郁闷的结果就是大献殷勤,兰庭这样的情绪反应哪能让春归有所觉察,所以她仍是八风不动的端坐着品茶,露出无知的笑脸:“甚好甚好。” 完全忘记了今日是费嬷嬷首日上岗,这个负责督促庭大奶奶的“菩萨”正目光炯炯检阅斥园里的人事,就连天真浪漫的菊羞都意识到危机,说话时音量都矮了八度,反而是最该谨言慎行免得被抓住把柄成为新官上任第一把火的春归,经兰庭这么一打岔,把费嬷嬷忘在了九宵云外。 结果没多久茶室里的安闲自在就被打扰了,费嬷嬷不同曹妈妈,没有追着兰庭进行“君子远疱厨”这条其实是源于误解的教育,她是直接向庭大奶奶进行了劝谏:“凡为女子,习以为常,摩锅洗镬,煮水煎汤,莫学懒妇,不解思量。大奶奶虽说为主,日常饮食自有仆妇侍候,不过大爷既然亲自下厨烹饪,大奶奶怎能视若无睹呢,还请大奶奶遵循内训,前往厨房帮手。” 一番引经据典简直让春归无 法辩驳,只能灰溜溜跑去厨房履行身为人妇的职责,又因费嬷嬷只是份内的劝谏,春归还不能表达不满,当兰庭一再要求她不需劳动时,她只能陪着笑脸言不由衷:“闲着也是闲着,倒是给你打打下手还有个说话的人。” 结果事实证明不情不愿劳动的人是会倒霉的,原本对于烹饪之事不在话下十分熟练的庭大奶奶居然马失前蹄,当个帮手还能把手指给烫了一下。一旁的兰庭眼疾手快,立即拉了春归的手指浸在冷水里,细细察看一番,见幸好烫得并不严重,只是指尖娇嫩的皮肤微微泛红,兰庭轻轻吁了口气,因是半蹲着,需要稍抬着眼睛去看春归的脸:“还疼不疼?” 又并不待春归回应,便捉了那只手指近嘴边轻轻呵气,也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男子微微有些凉意的嘴唇在指尖上稍稍一碰。 似乎两人都愣怔了一下。 春归不由得双靥飞红,倒像是被烫了脸一般。 兰庭的笑意就渗进眼睛里去了。 因为“光荣负伤”,春归终于被兰庭意志坚决的劝离厨房,也不知他是不是意识到了费嬷嬷正严格执行督促的职能,才使春归不再能随心所欲的想偷懒就偷懒,总之兰庭没忘告诉费嬷嬷大奶奶烫伤了手的情由,能够使春归光明正大的饭来张口。 正在清清静静“养伤”的时候,春归却见梅妒掀了帘子进来,交待说春归叮嘱给她兄长的任务顺利完成,春归由衷赞道:“守诚哥办事仍是这样利落。” 且说稍早之前,在太师府外通往不少下人杂居的大院子途中,那条还算宽敞的巷弄里,一个浓眉大眼高挑健壮的青年人心事忡忡往那头走,本不曾留意扶着巷壁一瘸一拐颠簸前行的另一个青年,擦肩而过时却被喊住了:“兄弟,能扶我一扶帮帮手不?” 大眼青年倒不是冷漠的人,忙伸出援助的手去,又低头看了看瘸腿青年的脚腕,其实也看不出伤势如何,便问道:“这怎么弄伤了脚,又是要去哪里?” “我是奉了主人的嘱咐去市集上买办些需用,也是图便利才走这条道儿,没想刚出了巷子口,竟发觉钱袋子不知什么时候掉了,心急着沿了来路找,不留意又把脚给崴了。” “你是从北向来的?难不成也是太师府的下人?我怎么看你眼生呢。” “我是庭大奶奶的陪房,入府还没多久,寻常也不在府院里头当差,兄弟理当没见过我。”瘸腿青年很是健谈的样子:“我姓宋名唤守诚,兄弟怎么称呼?是在哪处当差?” “我姓姜名东,现在不过是给府里的买办跑腿儿。”姜东话刚说完,便见几步外的墙根下躺着个青布囊,忙赶几步拾起来:“宋兄弟瞅瞅这可是你的失物?” “可不正是。”宋守诚接过钱袋子,如释重负的模样:“大奶奶虽宽和,便是这钱丢了也不会责罚,但我老子娘怕又要怨我这么大个人跑腿都跑不好,受他们一番聒躁了。”就抖出块碎银子来答谢姜东的热心相助:“今日多亏了姜大哥,这点小 钱其实也不成敬意,等日后得了空,小弟再请姜大哥痛快喝一场酒。” 姜东连忙推辞:“举手之劳还得了兄弟你的钱,我成什么人了?不过你伤成这样,还是莫要走远路的好,你要信得过我,我替你跑这一趟买办需用就是。” “哪能信不过姜大哥呢,就是又要劳动了。” “咱们都在太师府里当差,说什么劳动不劳动,我先扶你回去再跑这趟差使,不知耽搁不耽搁?” “不耽搁不耽搁,姜大哥是痛快人,我也不说矫情客套的话了,今日咱们有缘认识,今后就算知己朋友。” 原来春归昨晚答应了紫莺“拔刀相助”的话,想着既然如此便得设法及时阻止姜东通过管家的路子调进府院,尽快让紫莺消除妄执避免魂飞魄散也是一桩功德。说来她要干涉这桩外院的人事也并不难办到,只需要在兰庭面前提一声儿也就是了,不过凭白无故的开口当然不行,这才想到让宋妈妈的儿子先去结识姜东,这会儿子听说事情办得顺利,便赶忙趁这晚吃饭的时候开展计划。 先是殷殷勤勤地替兰庭斟了盏酒,再是服务周道的往他碗里夹了片肉,一看就是有事相求的模样,开口时也便顺理成章了:“因着柴生哥受兄长所托,先来京里置办一份产业,我想着柴生哥人生地不熟的免不了请个帮手,本还打算着让宋大叔留意再雇个可靠的人,没成想今日守诚哥遇巧结识了府里的下人,叫姜东,眼下说是跟着家里的买办跑腿,性情很是仗义实诚,又熟悉京城的路况,倒是个现成的人选,守诚哥便向梅妒推荐了他,我也信得过守诚哥的眼光,便想着向迳勿开口调来此人为我所用。” 日里万机的赵大爷自是不能熟知家大业大的太师府里所有奴仆,并没听过姜东这一尊姓大名,不过春归既然开了口,且是这样一桩小事,当然一口答允下来。 “柴生哥既然已经抵京,这事还是尽快促成的好,指不定立即便能用得上他这人手了,好比赁居落脚的事儿,有姜东帮着,便能顺利许多。”春归连忙趁热打铁。 “外院的人事如今是九叔经手,我让汤回知会他一声儿就是了,明日就能办成,正好设宴接风的时候你跟柴生交待,让他把人领走就是。” 事情进展顺利,春归便在脑子里嘱咐渠出知会紫莺,没想到渠出过来回话的时候却道:“紫莺说了,她虽感激大奶奶言出必行,还为她这么个罪有应得的人考虑周道,只可惜是否能够消除妄执也不是她自己能控制的,恐怕没亲眼看着姜东彻底放弃刺杀二老爷的计划,她这妄执是消除不了了。” 春归也是无可奈何,因为就算她已经拟定了计划,却不能亲自去劝阻姜东复仇,这其间还必须利用“道术了得”的莫问出面,又至少得等到明日才能对莫问面授机宜,没法子一蹴而就,也不知能不能赶在紫莺的大限日期之前。 心里存着事,难免心不正焉,于是庭大奶奶今日第二次马失前蹄,吃着吃着就把碗给砸在了地上。 第172章 携手游园 春归还没缓过神来,兰庭已是一探身再次捉住了她那只“不幸负伤”的手,紧跟着人便绕着桌子转了过去,他弯下身,襟怀里透出淡淡的沉水香,仿佛是这淡香才让春归回过神来,很为自己的失手脸红:“吃个饭还能把碗掉地上,这回我可是出丑了,迳勿笑话一回就是,日后可不能再提这桩糗事,我发誓,不是急着和迳勿争抢吃食的缘故,也怪迳勿的手艺太好,让我吃着吃着就恍了神儿,琢磨起这道煮干丝怎么能做得这样鲜美呢,硬是不觉只是豆腐为主料。” 兰庭这回却没被逗笑,眉头微微蹙起:“起初看你烫伤并不重,怎么这时还有痛感呢?” 这可真是误解了,春归忙解释:“哪里有烫伤,也早就不痛了,真的是在琢磨这道菜是怎么烹饪成,我最吃不惯的就是豆腐里的那点涩味,但这道煮干丝却尝不出一丝涩味来,只保留豆腐的鲜嫩口感。” 见屋子外候令的青萍被砸碗的声音引动刚掀帘子,却立时被“执手相看”的场景震惊得甩了帘子就跑,春归这才后知后觉的想到娇羞这起事,呵呵笑着收回了自己手,为了显示的确没有烫伤,还极其灵动的舞弄开手指:“真没事真没事一点事没有。” 本就已吃饱喝足,倒也不用再吩咐奴婢另添一副碗筷,兰庭眼见着春归竟然要亲自动手去拾碎碗,终于是失笑:“便是拾起来,难不成辉辉还能把碎碗恢复原状?失手就失手了吧,人有失手马有失蹄,没人笑话你。” 此时天色尚早,残月只在天上显出浅浅的影廓,兰庭像是突生了兴致,提议把饭后消食的地点定在怫园,两人就这么不紧不慢地散着步过去,刚到了门口,却正巧撞见四叔四婶,夫妻两竟然是十指相扣,便是撞见了晚辈也没有要松开的意思。 兰庭和春归上前见礼,兰庭问道:“四叔四婶这就散完步了?” “今日我正好休沐,陪你四婶去冠秋馆炙肉来吃,眼下是酒足饭饱了。”答的人是四叔。 四婶笑眉笑眼,问侄儿侄媳:“你们怎么这时辰才来园子里逛?若早 些过来,指不定还有口福呢。” 四叔侧面看了一看四婶,浅笑道:“早前还和我争来抢去,这会儿子倒大方了?” “这段时日去庭哥媳妇那儿蹭了不少美食,我对她还能吝啬起这几片肉来?不像你总是言而无信,说了多少回给我捎吃的都抛在脑后了?逢见休沐倒来蹭我的炙肉,还有脸吃庭哥儿夫妇两的醋,你这叔父也不怕晚辈笑话你为老不尊。” 春归大是惊诧这对“老夫老妻”竟然还能当人面前公然如胶似膝,人已经“分道扬镳”许久,还忍不住回头去看,感慨道:“四叔四婶感情可真好。” “辉辉这是在羡慕了?” “难道不应羡慕?” 反问脱口而出,手就被拽过去扣稳,春归震惊的看着挨得越来越近的面庞,那温暖的呼吸扑打近前,使她几乎能清楚感应自己脸上的毛孔正在不受控制的颤栗翕张,唉!赵大爷这是想要在光天化日下轻薄调戏她么?这周边虽说不存在大庭广众,却指不定哪处花篱哪座假石 后,就有窥探的目光好不?这、这、这,如果传到费嬷嬷耳中会不会罚她抄内训啊! 兰庭却只是挨近春归的耳边轻言细语:“是不用羡慕。” 那鼻息的温暖稍近即远,竟使春归忽然有种耳畔一空的感觉,然后就莫名其妙的在其实已经记不清是第几回十指相扣后,后知后觉的娇羞起来。 怫园正门入内不远,就是一大片清波,刚入府的那天春归就到过这里,后来也常因闲庭信步不自觉间来到,就算和兰庭散步也不是仅有的第二回了,不过仿佛这个傍晚,被逐渐已经消沉下来的天光,笼盖的这片湖水是更平静的,和她微微急促的心跳大不相同。 秋风不经湖面而来,卷送着冠秋馆里的一片桂花香,他们并没有往那个方向行走,只任由花香在身后跟随,渐渐的若有若无了。 湖水边上矗立一块山石,自然生成人工安放,上题沅水浮光四字,兰庭说这不是从前燕王府的旧字,他曾经随祖父去过沅洲,最爱那里的湘流,后来受赐怫园,正 巧的一日烟雨微微后,霁日落下一天里最后的余晖,触动了游玩沅水时的记忆,回去便写下了四字,请工匠凿在山石上,后来这片清波便有了沅水之名。 他们经过一片桃花林,但此季并无艳丽,却也让人遥想明春三月的花色灿烂,直到残春时,芳朵飘零在林间凿引的浅溪里,花落水流红的诗境。 兰庭说燕王当年是最豪奢荒淫的习性,穷奢极欲堪追石崇,不过怫园的建构他是请了当代名家设造,里头的亭台楼阁、林卉馆苑,并未只求富丽堂皇之气,而追清新雅致之风。 说话间就到了一处山石围起的清幽地,仍是在水边,可这里的水却是大大不及沅水开阔了,细看来却像是注入沅水的其中一条水源,因沿着稍高处下来,水流颇为湍急,便为这里增添了水声。 远望水的那边是处岗坡,和这里的山石遥遥呼应着,坡上的松树和石边的松树又成呼应。 水边建着两层楼阁,阁楼下的一层显然布置成琴室,如此上有楼板封闭可使琴音不散,而下则空旷又使琴声透彻。 这里春归是第一次来,但兰庭应当是常至了,因为如此幽静之处竟然偏有婢女值守。 此刻天光更加的黯沉了,远远那弯残月就明亮起来,依春归这时的心境看去残月并不凄清,极似谁正看她会心一笑,她赏着那远远的月影,不觉间婢女里已经点亮了多盏灯火,这里似乎并不用熏香了,不知哪里还种植着几棵桂树,花香隔水而来,更是清润幽柔。 春归几乎立时喜爱上了这里,她想若能干脆搬来此地起居就太好了,但她当然没有把这想法脱口而出,因为知道仅仅是个愿望而已,不过今后待兰庭有了空闲,撺掇着他偶尔过来住上一晚应该可以实现。 几乎就想去看阁楼上的布置了,若本身就有床榻,那这小愿望的实现就更便利了。 但兰庭却没看出春归的心愿,他冲摆置于正中的琴案稍一示意:“辉辉拜从二叔祖母学琴已经有些时日了,今日趁清风明月,不如操琴一曲予我赏听。” 第173章 好心“误事” 小愿望就此扔去了爪哇国,春归看着那张瑶琴就像看着妖魔鬼怪似的,忙忙摆手连连后退:“我现下的技艺,时不时的还得挨二叔祖母的戒尺呢,可不敢在迳勿面前班门弄斧、污及慧听,迳勿行行好,再给我一段时间习练再行考较吧。” 兰庭忙把人拉住:“别再退了,仔细摔下石阶去。” 春归生怕他再坚持,反退为进把人往琴案那边推:“早听二叔祖母说过迳勿的琴艺不俗,我可还没亲耳听闻过,既是今日清风明月俱在,正该迳勿操琴一曲才算不负雅兴,也好教我这门外汉学习观摩。” 眼看着兰庭净手拭干水渍坐去了琴案之后,春归这才如释重负,心情一放松,还未听见琴音响起,便觉准备操琴的人那端雅的姿态已经是赏心悦目,她想她若非还算懂得些风雅,只 怕这时就要学凡夫俗子,直接就要高声叫好了。 骨子里她和尹小妹原本很有惺惺相惜之处,同样“爱好”风姿出众的男子。 庭大奶奶好像忘记了新婚之日,盖头揭开的第一眼,她对赵大爷的感观只是“不过如此”而已。 她这时并不能把琴音里的意境听赏深遂,是以在起初的一段乐音里,仍然还是停留在对“赏心悦目”的赞叹,也不知何时思绪开始受了琴声的牵引,深觉仿佛在音韵的漫绕下,一切的风声水声也更清晰可闻了,而踱至楼前望月,明明月影仍是那弯月影,莫名便觉凄清起来,不再像笑容倒像一道伤心目光,相看着似乎有了泪意。 月色下枝影如有人正黯然徘徊,春归不知为何就想起了紫莺,好像她也被这琴声引来,无论是此番人境又或辽远的溟沧,正无声的作此最后告别。 春归隐约才有些明白了心里其实只如一道虚影的感慨,源自于她是第一次听说魂灵还有这样一种妄执。 不因仇恨,也不是因为对于子女今后安危的忧虑,原来爱慕之情也能成为生气断绝后的牵绊,为了一个并非血缘至亲的人,当已经永隔生死之后,竟然也能抛不开放不下,不确定他的余生安好,眼睁睁的耽延到灰飞烟灭,历经轮回无数劫修,都可以不管不顾了,世间竟然当真存在的这一种情感,更比亲情的牵挂热烈。 原来男女夫妻之间,遵循的不仅是责任和道义,山盟海誓也并非仅只情浓时候的假言,确然是存在着仅仅出于彼此的爱慕,此生此世生死相随。 让人羡慕的不是不背诺言,而是两颗心灵的始终亲近,海枯石烂依然如故。 这样的情感,也是纯净美好的吧,第一次,春归心生期待。 而对紫莺的努力一无所知的姜东,这桩凄切故事的另一主角,当次日,听闻管家赵九不无喜悦的告诉他“受到大奶奶青睐”这件好事时,姜东的心情却有如一道晴天霹雳当头落下。 他虽是太师府的家生子,老子娘却并没有受到主家的特别看重,在庄子里老实巴交的当差 ,衣食温饱虽说不用发愁却落不下几个积蓄,姜东想要调进府院当差根本不可能靠钱财打通门路,而他的身份,原本也很难受到大管家的关注。 可以说姜东为了赢得赵九的提携已经是绞尽脑汁、耗竭心力,好不容易才把这件愿望眼看就要告成,怎想好端端的却横生枝节,导致一场苦心努力全都打了水漂,他哪里能忍住沮丧焦急的神色,赤/裸裸地全都摆在了一张脸上。 争取挽回的话脱口而出:“九叔,不是已经定了我调进府院这事么?怎么忽然就生了变故?能不能让别人顶大奶奶这边的差使?” 赵九也对姜东的反应十分废解:“说起来调进府院除了活计轻省些,好处便是能够常在老爷少爷面前露脸,就有了时机博得主人的看重争取肥差,可你不需再经这番过场,就已经入了大奶奶的青眼,这还不好?要知道大奶奶虽是内眷,但太师府的人事可迟早都会交给大奶奶管决,这要是比作仕途,你小子也算青云直上了,我往常看你倒还精明能干,怎么关键时候反而犯起糊涂来?” “九叔行行好,就再帮小子一回吧,小子也不图什么青云直上体面富贵,图的就是活计能够轻省一些,大奶奶的事何等重要,小子能有多大的才干,就怕误事。” “这事可由不我定夺了,原本就是大爷亲自开的口,点名调你去听大奶奶的差遣,大爷决定的事也轮不到咱们这些下人挑拣,我看你还是定定心,打起精神来办好大奶奶交待的差使吧。” 姜东大失所望又疑心不已,他在太师府就是个一文不名的下人,莫说大奶奶,就连大爷面前可都从来不曾露脸,怎么就忽然受到了这两位的青睐看重了?这对于别人而言是求之不得的事,但姜东可把这份荣幸视为噩耗,满脑子想着的都是如何摆脱,依然调去府院里办差。 他很快就想到了昨日才刚刚结识的宋守诚,心想这位兄弟毕竟是大奶奶的陪房,老娘是斥园的管事不说,两个妹妹又是大奶奶身边的贴身侍婢,若由他去同大奶奶言语一声,说不定事情还能够挽回。 又怎知他刚到新朋友居住的小院,见了人还没来得及张口,对方就兴高采烈的连连拍着他的胳膊:“正要去寻姜大哥呢,大哥倒是先一步来了我家,可是已经听说了消息?昨日得姜大哥相助,又经一番交谈,我就认定了姜大哥古道热肠仗义实诚,大哥走后我忽然想起来大奶奶正需要人手,帮着汾阳来的兄长在京城赁居置业的事,第一条就是熟悉路况实诚可靠,我想着与其在外头雇人,姜大哥可不是个现成的合适人?就忙让我家大妹向大奶奶举荐了大哥你,正巧昨日汾阳的亲友刚好抵达京城,大奶奶便和大爷言语了,大奶奶的事大爷自来就放在心上的,可不今儿个就立时办成了,咱们今后可名符其实不算外人了。” 这又有如一道晴天霹雳,轰得姜东面如死灰原来根源竟然在这儿! 可宋守诚是一片热心,提携他享此好事,姜东哪能说得出抱怨的话来?只好把赵九 叔跟前“无能不才”的话再说了一遍,宋守诚却不以为意:“大奶奶待下是最宽和的,从来没有那么多挑剔,姜大哥就放宽心,帮着大奶奶本家的亲友把落脚置业的事办好,今后咱们齐心协力替大奶奶管治好妆奁的生息,大奶奶必定不会薄待,岂不比跟着买办跑腿受人呼来喝去更强?姜大哥可千万不要再和我客套,我能举荐像大哥这样一个可靠的人选,在大奶奶面前也是功劳一桩,我才欠着姜大哥的人情呢。” 姜东彻底没法推脱了,总不能直言说他调进府院去为的是行刺二老爷,守诚兄弟是好心办了坏事拖了他的后腿吧?再说要坚持推脱,万一惹恼了大奶奶,以为他眼高过顶不把大奶奶放在眼里,大奶奶再跟大爷一说,他也不能够再实现调入府院的愿望,彻底断绝了念头。 又说不定先帮着大奶奶办好了差使,今后还能等到机会往府院里去,指不定什么时候就有接近赵洲城的机会,把那早已磨得雪亮的刀匕捅进仇人的胸口里去,替紫莺报了仇血了恨,那时候自我了断下了黄泉,对心上人也总算能够交待,他懦弱无能没法子救她出生天,到底还算没有放过害死她的真凶,不曾辜负了青梅竹马的情谊。 姜东因为无可奈何,只好暂缓了他磨刀霍霍的计划,这日跟着宋守诚去见新主家,受了大爷、大奶奶的叮嘱和打赏,也算正式调属了斥园,从今以后就直接听令于大爷、大奶奶,自然也认识了柴生,姜东见他不像那些富贵子弟眼高过顶,心里倒是也能感念宋守诚这回的提携,抛开复仇那件事的话,这确然是件旁人求都求不来的幸运。 可柴郎君身边那位披着半旧道袍眉清目秀的少年总盯着他不转眼的打量是怎么回事? 姜东固然是被莫问盯瞧得周身不自在而疑窦从生,莫问也是在经受春归一番面授机宜后,心里头像揣了只野猫般抓挠得厉害,实在不解庭大奶奶自从嫁了人,怎么越来越高深莫测,交待给他的事一件比一件更加离奇,就像面前这位……名唤姜东的青年,除了眉毛浓些眼睛大些以外,看上去没啥起眼的地方,那位姑奶奶因何断定他竟然胆敢谋刺太师府的二老爷? 还有什么魂灵有知妄执难消的鬼话,真能让姜东听信诚服,放弃原本的计划? 该不会他一开口,就被这人看作傻子了吧? 莫问实在心中没底,不无担忧他初来乍到京城第一回扬名立万就毁在了庭大奶奶的手里,把招牌砸得稀巴烂,损毁他靠着招摇撞骗也能衣食无忧的雄心壮志。 故而莫问很是挣扎犹豫一番,直到这日晚间,拿着柴生的钱,招待“姜施主”痛饮一场,趁着酒酣耳热,莫问小道才终于痛下决心说出春归教授那番故弄玄虚的话:“姜大哥,小道实在看你是个仗义痛快的人,值得结交,才不忍见你……我见你印堂晦暗,恐怕有血光之灾呀,且你气色发青、两侧阳穴见晦,又是有阴魂缠身之噩,你若信得过,让我替你扶乩请卦,问一问这阴魂究竟为何纠缠着你。” 第174章 揭穿企 姜东酒量还算不差,此时虽说经过了痛饮一场,脑子却还清醒,不过是舌头大了一圈儿,而比起清醒时也少了许多拘束,故而在听了莫问这番神神鬼鬼的话后,只是呵呵笑着伸手往小道比起他来单薄不少的肩膀重重两拍:“道长可是喝糊涂了?” 原来杯盏交错时,姜东已经听了莫问不少的吹嘘,也知道了这位大奶奶的亲友有个避世的道长师父,勉强也算道教中人,不过姜东自来就不信神魔鬼怪那套,又经了紫莺被害一事,越更连因果报应都不信了,他虽无意冒犯鄙夷莫问,接下来的话里却难免带着几分愤懑之情:“世上若真有鬼神,就不会有那作恶多端却不得罪惩,照样荣华富贵享乐逍遥的人了。” “就算你此时信不过,好歹让我先测字卜问,再看我说的话是否符合实情。”莫问既然是把话已经说了出口,当然不能半途而废,坐实了他是个没有本事而且酒量还不行的废物。 姜东摆出无可无不可的态度,接过莫问早就揣在怀里的铅椠,在一小张纸笺上划字,他认得的字不多,会写的字就更少,却是把一个笔划甚多的“紫”字还算写得工整,而收笔后下意识间把手掌掩了一下面孔,似乎是想遮掩他其实不愿示人的情意。有那么一段时间他其实并没听清莫问如何拆解字义的话,直到耳里钻进一句“祸事正因心系此人而生”,他一双大眼里才露出惊愕的情绪。 “大凶的卦象,姜大哥倘若执迷不悟,恐怕是在劫难逃啊。”莫问把他那几枚表面磨得溜光水滑的铜币拾起,神色凝重的叹息一声:“你和心系之人已是生死永隔,我猜那缠身的阴魂生前正为你钟情之人,阴魂虽对姜大哥不怀恶意,可她正是祸因……” 莫问的话未说完,姜东已经撑案而起急倾上身:“道长说她还跟着我?紫莺当真还跟着我?她的魂灵当真还能留在世间?她还相伴在我身边是不是?道长有没有办法让我再看到她?” 这个体格颇 为健硕的青年,突然间却像丧失了身上的力气,那支撑在桌上的手臂分明已是瑟瑟发抖,而不肯轻掸的男儿泪也几近失控,让他不得不腾出双手掩面,膝盖便再也不能直立了,他瘫坐在条凳上,好半天才能不带哽咽的说话:“这么久了,我一回都没有梦见过她,我以为黄泉路上她已经走远了,一碗孟婆汤已经把我忘得干干净净,更或许已经投胎转世,就算日后我也下了幽冥地府,再也不能见她一面……” 纵然是一贯玩世不恭的莫问小道,也被这悲沉的倾诉牵引起同情心,这时不再关心神通广大的庭大奶奶究竟怎么知道姜东这深藏心底的哀痛,他觉得哪怕这回“解厄消灾”得不到一文钱的报酬,也应认真努力的把姜东从悬崖边沿给拽回来。 “阴阳两隔人鬼殊途,世上没有让生人再会死魂的神术,不过小道还算有些神通,可用扶乩之术尝试沟通亡灵,助亡魂将未尽之言诉诸生人。” 姜东完全不关心他自己能不能避免血光之灾,会不会遭遇在劫难逃,此时此刻他只想能和朝思暮想的人再见一面,就算这个愿望不能达成,要是能知道紫莺不及向他出口的话,证实紫莺当真还在身边陪伴,他也许就不会在每一次睡醒睁眼的时候怅然若失,他想知道她是不是真的在埋怨他,埋怨他没能解救自己的爱人逃脱死劫,他想便是听她埋怨责骂也是好的,只要她仍在等他,他可以立时就追入幽冥地狱,不再去管这个空荡荡的人世其实并没多么重要的爱恨情仇了,只要他们仍能厮守,只要能够再续前缘,是生是死是人是鬼都没关系。 于是起初还对莫问的神通并不信服的姜东态度大改,由得小道仍然没忘装模作样的把戏,姜东告诉了紫莺的生辰,他并不能确定她的死忌,当初只是从紫莺爹娘的口中听闻了彭夫人转达的丧讯,他不知道她究竟是在哪一日“病故”,甚至并不能眼见紫莺的遗容,是彭夫人操办的丧事,他见到的只有一具冰冷的棺材,被埋葬在那个阴寂的坟茔里,而后墓碑 就成为他的爱人留在世间唯一的标记了。 不过他的身上,一直还保留着紫莺曾经赠予的绣帕,被他用来包裹那把复仇之匕,放在胸怀里,他每一下心跳似乎都能感应到匕刃的森冷,仇恨在失去她之后的日月,成为他唯一活着的支撑。 姜东瞪直眼紧紧盯着莫问,看他作法看他施术,并没有经过太长的时间,但对姜东而言仿佛又是三秋之久,他才终于听见“可惜”的长叹。 “亡魂告诉我,你们原本已经有了婚姻之约,可惜她到底还是没能盼到婚期礼成,虽说你们两个谁也没有辜负背弃谁,奈何身为仆婢不得自由,也根本没有公道可讨,太师府的二老爷是个衣冠禽兽,二夫人也是嘴甜心苦,她说她的生忌时,你曾经跪在她的坟前起誓,说你会亲手刺杀害死她的罪魁祸首,你说你一定会想尽办法接近赵洲城,和他拼个鱼死网破。” “是紫莺,真的是紫莺,真的是她,这件事情天知地知我知,也唯有她的魂灵才可能听闻。”姜东伸手便要去拿匕首,莫问却早已心存警觉,眼疾手快先一步抢在手里。 “没有奈何桥,也没有孟婆汤, 生人气绝,魂体本应归去溟沧再经轮回,但紫莺姑娘的魂灵却因你的绝决轻生之念妄执难消,所以她没有办法往渡溟沧,只能游荡尘世,可是魂灵也有大限,如若她再放不下妄执,很快就要魂飞魄散了,你们,就再也不能重逢,哪怕投胎转世!” 莫问深觉如果纠缠起来,他这小身板坚决不是姜东的对手,赶忙把庭大奶奶再三叮嘱让他务必转告的话合盘托出,难得的没有再故弄玄虚装腔作势,整个人的态度显得前所未有的真情挚意:“紫莺姑娘能不能避免魂飞魄散根源可就在你身上,姜大哥,她需要你在她坟前再度立誓,答应她彻底打消和赵洲城这衣冠禽兽两败俱伤的念头,答应她不再轻生切莫辜负余岁,如此她才能消除妄执往渡溟沧,如此当日后转世轮回你们尚有重逢可期。” 第175章 新岁将至 春归自从那晚之后,其实便没再见过紫莺,直到莫问写来密信告知姜东总算在他苦口婆心、精诚所至的劝说下回头是岸,不再轻生蛮干,紫莺也没有出现。春归交待渠出寻她,这回连渠出都一无所获,紫莺就这么悄无声息的消失了,大约只有玉阳真君这尊大神知道她究竟是往渡溟沧,还是魂飞魄散。 不过只要姜东坚信紫莺已往归宿,他们尚有来生可期,不至于再因复仇一事莽撞轻生,相信紫莺纵然是魂飞魄散,灵体溃散前总归也是心怀安慰的,因她到底是保住了这一世倾心爱慕的人。 至于赵二叔夫妇两个,经此一事春归也真是把他们彻底厌恶了,她不是没有想过帮助姜东讨回公道,让做恶的人罪有应得,但这时显然未到时机,并春归其实没有确凿的证据,她不可能再让莫问借用与阴魂扶乩沟通那套说法,让兰庭也坚信他的二叔与二婶表里不一衣冠禽兽,且就算兰庭相信莫问有此神通,难不成凭借这个就能把赵二夫妇送官法办?大义灭亲的事可是把双刃剑,春归还真不想就让兰庭面临如此艰难的抉择。 姜东一直不知道他心爱的姑娘其实也远远不似表面般善良无辜,在他不再能朝夕相处的日月里,原本单纯干净的人心其实已经逐渐蒙垢,或许这样的改变并非紫莺自愿,但她其实也不是没有选择,还是那句话,春归对于紫莺的遭遇虽说感慨,但并无扼腕之情,但她当然也从未打算过告诉姜东真相。 逝者已矣,生前之事也该一笔勾销了,就让姜东心目中一直保留女子最本真的模样吧,活着的人要继续生活下去,美好的记忆总胜过阴霾的过往。 十月转眼过去,天气一日比一日寒冷了,忽然就来了一场雪,屋子里开始离不开炭火供暖。 照旧的每日清晨,春归都免不得和彭夫人在踌躇园碰面,彭夫人对她的阴阳怪气冷嘲热讽,时不时就挑剔刁难的态度一直没有改变,春归也彻底放弃了与这位二婶修好,如此一来她难免就懒得回回忍气吞声,有几次算计回去,让彭夫人受到老太太的数落,两人之间的关系变得越来越僵持,但大多数时候都还是楚河汉界,居院隔着有些远,彭夫人还没无聊到日日登门交战的地步。 不过春归和另一位婶娘,也就是四夫人的交往却随着隆冬的来到发展得如火如荼,又遇新岁将至时,四婶竟被诊出有了身孕,春归立即动手为那还不知是小叔还是小姑的婴孩裁制小衣裳,四婶欢喜得把嫁妆箱子打开,硬逼着春归挑选了不少首饰。 一回春归去四婶院里看望的时候,终于见到了四叔的生母,她是老太爷生前唯一的妾室,据说是先帝恩赏的宫人,身份就不比得普通的姨娘,连赵江城和赵洲城一双嫡子都得尊称一声庶母,这位庶祖母杨氏要比老太太年轻十余岁,但如今却也显出了苍老之态,鬓角的白发比老太太更多,因为体形消瘦也不比老太太那样的富态,但她脸上常带着笑,说话也是轻声慢语的,所以春归初一见她就觉得亲切。 因着青萍经过这段时日,和 太师府各处的仆婢逐渐走动来往混得熟悉了,更打听清楚了不少人事,她也不管要不要紧,和春归闲话时多少提及,所以春归其实在见庶祖母之前,已经听闻了关于这位长辈的许多事。 说来先帝自来便有将宫人赏赐给臣公的习惯,以示恩泽,当年朝上不少的文武百官家中都有像庶祖母一样来历的贵妾,闹出过不少以庶压嫡的风波,把不少朝臣的后宅闹得乌烟瘴气,赵太师是个正直的人,阻止不了先帝改正这一喜好,但他自己却拒绝了多回此类恩泽,后来却不知怎么的,突然便没再推辞,不过请求先帝让当今的圣德太后也即当年的王皇后恩择一位知书达礼的宫人,也好辅助正妻理断家务。 而杨氏也果然不像那些仗着出自内廷便趾高气扬的妾室,从未丝毫不敬正妻,故而太师府里的妻妾关系还算和睦,杨氏一连生了两个庶子,赵太师特意让她亲自教养,老太太做为正室嫡母也没有明显的怨言,对待两位庶子还算慈和。 杨氏后来还生了一女,不幸夭折,从那时起她的身体就大不如前,赵太师也没再让她辅助协理家中内务,后来赵太师病故,杨氏便干脆住进了怫园的北望庵,俨然在家修行的居士,再不过问事非。 这回也是听说儿媳有喜,才出怫园探望。 春归还听说府里的大姑娘樨时,曾受庶祖母教养了一段时间,所以大姑娘常常前往北望庵看望,和庶祖母格外的亲近,春归猜测这应当也是赵太师生前的决定,否则大姑娘虽是庶出,但到底是老太太的亲孙女儿,庶祖母怎么也不能越过老太太把大姑娘留在膝下教养。 想到二叔祖母对老太太的当面指责,又想到亲小姑兰心妹妹的脾性,还想到兰庭公然说大老爷、二老爷就是被祖母惯坏的话,再想到二老爷的确是个衣冠禽兽……春归认为祖父这一决定实在英明睿智,只可惜二姑娘是太师府兰字辈唯一的嫡女,老太太怎么也不愿连这个亲孙女儿也交给妾室代劳。 说起二姑娘兰心,经过上回一场风波,她倒是消停下来,虽然对待春归仍是爱搭不理的模样,总归不敢再当面挑衅了。春归既然答应了兰庭多多关照小姑子,隔三岔五的便去抱幽馆看望,只可惜她的一片热忱并未赢得小姑子半点回报,兰心妹妹从未投桃报李来过一回斥园,春归觉得自己就快关照不下去了。 不过费嬷嬷对庭大奶奶任劳任怨关照小姑子这一事体上,表达了高度的认同和赞许,只是春归并不在意她的褒奖罢了。 说起这尊菩萨,倒不像曹妈妈般的居心不正,无论在多少事体上她对春归都是颇有微辞,但十分谨守尊卑有别的本份,只行劝谏,从不逾矩,真论来春归对她也并不厌恶,只是两人的观念相去太远,春归也实在无法真心敬服。 又不得不提的人还有个和柔,有那二十两白银的铺垫,她和钏儿逐渐打得火热,但正如春归所料,鉴于粗使丫鬟钏儿作用有限,和柔也无非是通过她及她的父兄往朱家捎传口信而已,可莫说曹妈妈如今是鞭长莫及,因为兰庭公然的翻脸 ,朱家从老太爷到舅夫人,再无一人登门来访,他们也不敢和声威仍重的太师府敌对,所以心中虽然怨懑,却没有传播兰庭违逆亲长的谤言,和柔就算捎递口信去朱家,实际也得不到任何的声援。 不管朱夫人生前对和柔有怎生安排,也不管她准姨娘的地位是否得到了老太太的默许,总归是在兰庭入仕授职之前,依循轩翥堂的家规,不能触犯“白身无职者四十无子方可纳妾”的国法,所以关于正式认可和柔为妾的事,太师府里无人提起,春归也便懒得在这个人和这件事上废神随着天气越来越冷,她真是越来越懒了。 没想到眼看除夕将近,一场风波平地而生,由不得春归不废心神。 这日已是腊月二十四,按例要扫房祭灶,正式准备迎春,就算兰庭处于备考春闱的关键时候,到这天也从外院书房搬回了内宅居院,只是照旧仍要挑灯夜读,不同只是换个地方罢了,春归早已把间暖阁收拾布置妥当,笔墨纸砚一应俱全,里头干脆还安放好床榻,方便兰庭干脆在这里休息,省得困倦时还要过去卧房。 为了保证兰庭不受打扰,春归当然不会跑去红袖添香,但暖阁外头也不能完全没有人听候,以备兰庭有何不时之需,故而春归便安排了几个丫鬟轮留当值斥园早已不便僮仆夜宿,宋妈妈和费嬷嬷又都有了岁数,天寒地冻的怎好烦劳她们顶风冒雪熬夜当差? 鉴于和柔的特殊身份,且还有费嬷嬷目光炯炯的督促,春归总不好单单把她排除在外,是以除了在汾阳时就惹得赵大爷烦心窝火的娇枝之外,但凡是斥园里有资格斟茶倒水的丫鬟,春归都安排了她们轮留当值,无一例外。 头一天夜里倒还相安无事风平浪静,怎知到了第二日晚上,已经是三更半夜,春归早已酣然入梦睡得香甜,突然就被一阵暴力推搡,春归迷迷糊糊懵懵懂懂,好一阵才看清对她施加暴力的人。 “菊丫头你吃错药了?”大奶奶的起床气自来就极严重。 “若不是十万火急,奴婢哪敢吵扰大奶奶的美梦?大奶奶快起来去看看吧,和柔那个恬不知耻的贱婢,她、她、她!”菊羞憋了半天,似乎都没脸把话说出口,急得连连跺脚:“大爷发了好大的脾气,和柔竟然还有脸喊冤,说她是被人陷害,费嬷嬷本已经睡下了,也不知是哪个嘴快的奴婢惊动了她老人家,也请大奶奶去理断这件事故呢。” 夜深人静的暧昧时刻,关门闭院的内宅居室,暖阁里挑灯夜读的男主人,廊庑底听候当值的俏丫鬟,又能闹出哪样事体来? 春归扶着额头,心说和柔姑娘可真不省心,偏挑这个时辰闹事,还把赵大爷给激怒了,她能落着什么好?但怎么看,她也不是蠢笨莽撞的人,事出反常必有妖,这一风波不简单啊。 大奶奶却也只好起身穿衣,由得菊羞三下两下胡乱替她挽好头发,从被窝里拿出个汤婆子来抱在怀中,刚一出门,仍然被寒风冻得一哆嗦。 大奶奶的情绪更不好了。 第176章 夜审疑案 大奶奶没想到的是她虽然通过暧昧的时间暧昧的场景,自以为把来龙去脉猜了个**不离十,然而和柔姑娘的奔放却是大大出乎了她的意料,以至于终于听闻事实真相时,震惊得险些没有又再马失前蹄,把怀里搂着的汤婆子往脚背上扔。 原来白昼时春归虽说在暖阁外安排了两个侍女共同当班,但考虑着入夜后天气实在太冷,为了尽量减轻当值人的苦累,到亥中时分,暖阁外值夜的人手便减至一人隔一个时辰便能轮换。春归想着横竖兰庭也不是个挑剔难服侍的主,夜深时分力所能及的事一般也不会假手于人,更不需要婢女下人围在身旁打转,无非是因为正处用功的时刻,万一想喝口热茶不能抽出空闲来自己等水烧开,就连跑去厨房提水过来也得废事,所以才需要个侍女以备不时之需。 又因侍女顶风冒雪的在廊庑底值夜,也免不得腹饥口渴的需求,故而晚间在厨房里也安排着值夜的人,是仆妇搭配小丫鬟的组合,一个老成仔细一个手脚麻利。 至于夜间只有一个侍女和男主人屋里窗外的似乎有点孤男寡女的意味,完全不被春归纳入考量除了和柔之外,轮值的侍女都是春归的自己人,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女主人给予了她们毫无保留的高度信任。又就算是和柔,这位在斥园里工作了这么多年,哪能摸不清男主人的脾性?行事总不会触犯兰庭的逆鳞,瓜田李下的事情春归原本以为大不至于发生。 万一男主人意志不坚受到诱惑怎么办? 那就更不是春归认为可以防备得住的事了,赵大爷倘若真要和侍女发生风流韵事,她便是安排十个人一同当值也阻止不了。 所以这日子正时分,和柔替了青萍值夜一个时辰,她原本应该在廊庑里傍着熏笼听候差遣,也的确等到了兰庭“上茶”的指令,结果“上茶”之后,和柔姑娘却没循规蹈矩退下,反而就这么站在赵大爷的暖阁里,满脸娇羞目光迷离的开始宽衣解带…… 赵大爷把茶喝了一口便赶着写文章,压根没留意侍女正在进行这件胆大妄为的事,直到和柔姑娘准备替他也宽衣 解带…… 春归到场的时候,和柔当然不会仍是酥肩半露衣着不整的模样,只是意乱神迷的劲头仿佛还没褪去,一改她膝跪告错时腰杆笔直的姿态,这回娇娇弱弱的委顿着,两边面颊涨红有如就要渗血,并且隔着老远,春归都能看出她的呼吸急促、心跳如雷。 状态很不正常。 兰庭这回也像动了真怒,脸色有如结了一层寒冰,冰碴子都能渗入眼睛底下去,春归莫名觉得这怒意不仅仅是针对和柔。 “你来了。”这话是对她说的,倒是听不出枪药味,足够平静不透阴森,可春归就是觉得这语音似乎是源于一口千年古井里,无端端就能让人打个冷颤。 她也不知为何突然就有些憋火,无法体谅赵大爷险些遭到轻薄的郁闷心情这都是什么糟心事!和柔又不是她给赵大爷择选的婢女,就算她看出这姑娘逾越本份,但骂不能骂罚不能罚,提防着都能被指责妒悍,还能管得住她自荐枕席不成?大冷的天又是深更半夜,为这件糟心事把她从热被窝里挖出来,自己这一肚子邪火还不知冲谁发呢,赵大爷倒阴阳怪气上了! 起床气没散的庭大奶奶完全丧失了推理能力。 于是也冷冰冰的拿话去填“千年古井”:“我来了。” 就算感觉到费嬷嬷拿眼睛直瞅过来,春归一时也恢复不了恭顺的姿态,把什么“夫若发怒、不可生嗔。退身相让、忍气低声。”的教条内训忘在了周公他老人家那里。 兰庭又再抬眼看一看春归,更不知为何神色间似乎流露出瞬时的忐忑忧愁,但他这情绪真是一闪即逝,正在呕气的大奶奶根本没有觉察。 “大奶奶既然来了,和柔你再把刚才喊冤那话说一遍吧。” 兰庭交待完毕,仿佛自己也觉暖阁里的气氛格外让人烦躁,不再像个主审一样在书案后正襟危坐着,他起身踱往屏挡那侧,推开半扇原本紧闭的窗户,深深呼吸一口冬夜里特有的,带着浓重冰霜寒冽的空气,窗外黑漆漆的一片,正好是阴云遮严了月照,无尽的乌瘅正似深不可测的人心。 只有一面绣屏相隔,既隔不断话音也隔不断灯火,可兰庭莫名便觉这隔阂坚厚得很,让他心中的不安正在变本加厉。 很长的时间,他背对灯火,面向森寒。 春归忍着呕气听和柔的申冤:“奴婢犯了大过,不敢狡辩,但奴婢深知府矩家规,怎敢犯此无耻大错?确然是……确然是……” 跪在地上的人开始啜泣,但那语韵声腔,仍是掩忍不住的娇柔妩媚,使得啜泣都如呻吟一般,实在连春归听着都觉脸红心跳。 不正常,和柔姑娘太不正常,庭大奶奶的理智终于恢复了几分,脑子里像醍醐灌顶般蹦出一个词汇,是来源自她年少无知的时代,偷偷从货郎手中买得的一本闲书,她那时其实看不大懂,所以格外的记忆犹新,直到这时仿佛才恍然大悟了。 春药! 这姑娘好像是喝了春药的症状啊!!! 可要是和柔决定自荐枕席,春药应该是下在赵大爷的茶水里吧?难不成给自己喝了好壮胆么??? 不过春归也实在闹不清话本闲书里记载是否杜撰,所以她暂时是不露声色,洗耳恭听和柔的叙述。 “奴婢也不知怎么了,给大爷上了茶,神智就糊里糊涂起来,只觉浑身躁热有如酷暑之时,连心里都被烧得慌……” 费嬷嬷眼见庭大奶奶一张懵懂无知的脸,再也忍不住代为问断:“你今晚轮值时,喝了什么吃了什么,是什么人送来的饮食?” “奴婢就是觉得天冷,让钏儿去厨房拿了一碗银耳羹,再就是晚饭时吃了外厨房送进来的汤饭。” “大奶奶,和柔这些年从来知规蹈矩,未犯逾越之过,今日这件事实在蹊跷,奴婢怀疑是有人在和柔的饮食里动了手脚,建议大奶奶立即唤来钏儿等人察问。” 春归的理智已经完全回笼,深深看了一眼和柔,便正襟危坐在兰庭刚刚“舍弃”的椅子里,很好,既然赵大爷不愿主审,便让她来主审吧,且看看这出春药闹剧究竟是怎生的来龙去脉,和柔姑娘的手段究竟怎生的绝妙高强。 第177章 下药之人 春归不是没有留意过钏儿,但横看竖看,都是个表里如一的小丫头,无非有些小聪明罢了,想不出什么天衣无缝的阴谋诡计,也不具备多么欲壑难填的贪婪野心,送她跟前的便宜倒是不会往外推拒的,说不上居心不正,只是难免普遍人性所存的谬缺,面对利诱做不到无动于衷。 高尚的德行和恶毒的心性其实均非世间普遍,像钏儿才更符合芸芸众生。 所以春归从来没有想过把这位已经被和柔收拢的小丫头“斩草除根”,只不过不打算提携信任而已,仍由着她在斥园里干着琐碎的差使,也由着她越来越亲近和柔。 深究原因还是逃不去懒怠二字,打发钏儿不难,但就算打发了这位也管不住和柔又再寻找新的同伙,且一旦和柔也增强了戒备心,行事越发鬼祟起来,岂不让庭大奶奶耗废更多的心思? 总之春归完全没有料到她不以为然的小丫头突然担当起重要角色,成为搅扰她睡眠的帮凶。 懒惰的毛病看来真得改改了,春归再一次暗下决心。 “银耳羹是你亲手取给和柔的?”起床气散尽,春归完全恢复了和颜悦色,这是主持公允的前提,得做给费嬷嬷观赏,还有隔着画屏那个阴阳怪气的人,以示自己不偏不倚的态度。 “是,那时和柔姐姐因得在暖阁外听候,便让奴婢跑一趟厨房,取来了大奶奶赏赐的银耳羹。” 这个回答也算奸诈了。 给值夜的奴婢老火熬煮的银耳羹本是春归准备的福利,但如今最有可能被动手脚的就是这一福利,钏儿强调“大奶奶赏赐”五字,矛头指向清晰,认真追究却不能说她毁谤,如何应对得看春归接下来的发挥了。 沉不住气的,立时火冒三丈,看人眼里指不定就是做贼心虚、恼羞成怒。 “今晚你并不在厨房轮值,怎么到了夜深时分却仍未休息?”春归仍然和颜悦色,甚至口吻更像闲话家常了,她关注的还不仅仅是跟前一跪一立的两个婢女,并没有错过袖手旁观的费嬷嬷看过来,仿佛带着几分认同的神色。 认同?看来这桩风波至少和这尊菩萨无关了。 把眼角的余光刚从费嬷嬷身上收回,春归便听钏儿答道:“奴婢本不值夜,但因受和柔姐姐的恩惠,寻常时候也不知该怎么报答,想到不如趁和柔姐姐值夜时在旁边陪上一陪,也能帮着跑个腿。” 小丫头说着说着神色里就带着几分瑟缩,更低了头把脸埋进阴影里,春归看她把脚尖都直往后缩,应当不全是伪装,这丫头才多大?寻常间看见个膀圆腰粗的仆妇都会避让一边儿,生怕被人呵斥没规矩,春归入门已经四月之久,还从没跟钏儿单独说一句话,真还不如斥园里不知从哪飞来的燕雀,此时都已有了胆量在庭大奶奶的掌心里啄小米吃。 替和柔跑腿的是钏儿,她是被谁收拢在斥园里已经是众所周知的事,在和柔的吃食中添加“佐料”的嫌疑甚小,而经手的人还有今日在内厨值夜的仆婢,也是要被召来察问的,她们两个比钏儿更加胆怯,纵然春归和颜悦 色,这两人竟都带着哭腔,躲躲闪闪支支吾吾,一看就是有所隐瞒。 春归大觉头痛,她并不熟悉此二仆婢,往常自己和兰庭的吃食也不经过这些粗使奴婢操持,无非是因侍女们这段时日需要轮留值夜才做此安排,总之这两人可不是她的心腹,但两人此时的表现分明就是有话不敢说,极像慑服于她的淫威之下。 眼看着就连费嬷嬷的神色里都显露出深深的怀疑,春归纵感苗头不对也不敢敷衍了事,她只得严肃了面孔郑重了口吻:“作何语焉不详?有什么话不敢说的!” 那两人就越更胆寒的模样了,尤其是小丫头,嘴一瘪就开始从眼睛里直掉金豆子,仿佛庭大奶奶有如一尊阎王鬼判般可怖,小身板都被吓得瑟瑟发抖了。 倒是让钏儿抢着开了口:“奴婢去厨房时,不见当值的人,却见娇枝姐姐在那里,正好把蒸锅的盖子给放上去,奴婢心里便生警觉,躲在外头没进去,又见娇枝姐姐往下人住的屋子那边走,奴婢就在后头远远跟着,又瞅见她进屋之前把一件物什丢在了树根底下,奴婢便拾了起来,正是这个。” 说完就把物件拿出来托在手上,是一个小瓷瓶,用木塞子堵了瓶口。 费嬷嬷先一步拿了瓷瓶,交给春归,春归察看,又见瓶子里装的是半个指甲盖大小的药丸,珍珠色泽,闻起来有股淡淡的香气。 事实真相仿佛水落石出了。 春归心底发冷,但情势让她必须继续把审讯工作进行下去,只好让费嬷嬷也察看药丸,且虚心请教:“嬷嬷可知这是什么药?” 费嬷嬷又哪能辩出春药的真伪?但这个问题倒也不是必须理断清楚的,建议道:“大奶奶并未安排娇枝当值,她深更半夜作何前往厨房?并且钏儿既先看见她动了蒸锅,又亲眼目睹她丢掉这物件,大奶奶何不把娇枝叫来审问,就知道这药丸的效用了。” 终于是在这个时候,厨房当值的两个仆婢也总算不敢再有所隐瞒,证实了钏儿的话,供诉道娇枝早前的确去过厨房,且把她们两个都支开了,她们都知道娇枝是大奶奶的陪嫁丫鬟,在斥园里如今是底下人不敢冲撞得罪的大人物之一,心里头虽然觉得蹊跷,都不敢不听支使。 所有的人证物证都指向是娇枝在和柔的银耳羹里做了手脚,意图便是陷害她被大爷怪罪,但娇枝又是得谁指使呢? 费嬷嬷神色凝重,春归也是整整截截。 直到这时,她才隐约有些知道赵大爷为何阴阳怪气了和柔脑子不笨,就算再想把“准姨娘”的地位落实,也不可能在赵大爷用功备考的关键时候上赶着自荐枕席,这事真要如此容易得手,恐怕和柔早便不是“准姨娘”而已了,至少已经造成通房丫鬟的事实。且和柔一看情态就不正常,赵大爷应当先就笃断和柔是中了算计。 斥园里,如今还有谁敢算计和柔,又有谁能算计和柔,更有谁具备这样的动机? 如今果然就审出娇枝来,虽说如青萍和梅妒等等,都知道这个所谓的陪嫁丫鬟并非大奶奶的心腹,且被大奶奶一直提防着,但在费 嬷嬷等太师府的仆妇眼中,她们可不管顾氏宗家曾经是否和大奶奶一条心,正如她们把钏儿看作和柔的人一样,娇枝必须也只能和大奶奶站在同一阵营。 赵大爷应当不至于有这看法,但他是否疑心春归的打算是一石二鸟呢? 至少是在盛怒之下,没有冷静的推敲来龙去脉之前,春归认为赵大爷的确是存在这样的猜疑。 和柔这看似浅薄的计划,想不到还真能收获效果,根源就在于她也洞悉了兰庭和春归之间,此时还算不上真正的彼此信任。 春归虽说想到了问题的根结所在,但心里仍难免呕气,她以为自己并不是在埋怨赵大爷的不信任,而是恼怒赵大爷这是在看不起她的智慧,如果她真想收拾和柔,犯得着利用娇枝?且不说娇枝对她不可能忠心耿耿,就算她只是暗中唆使利用娇枝的贪求,总不至于把这件事做得漏洞百出,落下如此多的人证物证。 这样能把和柔成功陷害么?只能让娇枝罪行曝露,且让她自己百口莫辩。 但现下可不是只顾呕气的时候,春归必须要洗清自己的嫌疑。 她也真是疏忽了娇枝,以为现如今因为有娇兰的投诚,娇枝身边有人规劝盯梢,必然能有所收敛,而且这段时间以来娇枝的确没有任何打算兴风作浪的举动,有一回似乎是想挑衅和柔,也因娇兰的劝阻最终偃旗息鼓,春归是真没想通她为何在今日会往厨房,反而被和柔利用设计。 这个谜底也只能让娇枝自己交待了。 而这时娇枝却已经睡下了,经好一阵儿才重新着装整齐前来应审,见暖阁里这阵势显然出离的惊诧,一双眼睛有如粘在了和柔身上,仿佛在看什么奇珍异宝似的,以至于让她疏忽了正襟危坐的大奶奶,更不曾留意神色不善的费嬷嬷。 听问,娇枝也不否认她往厨房的事:“奴婢的确去过厨房,只因睡着睡着觉得肚子饿得慌,想着这几日厨房有人值守,便去看看有什么吃食能填填肚子。” 又听问为何要支开值夜的人,她还能自圆其说:“那两个仆婢在旁伫着,虎视眈眈的,奴婢不方便翻找吃食,干脆就先支开了她们两个。” 直到春归出示了证物,娇枝才怔住了:“谁说这物件是奴婢的了?奴婢见也未曾见过!” “钏儿说看你动了蒸锅,又跟着你一路,亲眼看你把这物件扔在了屋子外头的树根底下,我问你,你是不是把这瓶子里的药落在了和柔的银耳羹中。” 娇枝大声喊冤:“大奶奶可别光听人家胡说,奴婢无非就是去厨房拿了点吃食……” “你动了什么吃食?”春归追问。 娇枝却哑口无言。 春归喝道:“还不说实话!” 一边的费嬷嬷也忍不住冰冷冷的开腔:“这刁婢满口胡言,老奴看来大奶奶也不用再审下去,待明日证实这药丸能迷人心智,纵然娇枝如何百般抵赖,也辩不清这桩罪证确凿的事,她虽是大奶奶的陪嫁丫鬟,但竟然敢行为在吃食里落毒下药的事,怎能轻饶?当送二夫人按府规严惩。” 第178章 疑犯供诉 娇枝这才留意见暖阁里还有费嬷嬷这号人物,后知后觉感到了事情的不简单,她纵便是刁蛮强横,到底是为奴为婢的人还不曾忘了敬畏,深知这是在太师府,而二夫人又有管家大权,真要把她严惩重责,怕是连大奶奶也不能阻止。 彻底没了狡辩的心思:“大奶奶,什么落毒下药,奴婢可没这胆子,再说奴婢自从陪着大奶奶出阁,无论在汾阳还是在太师府,可都一步不离内宅,又是哪里来的毒哪里来的药?” 费嬷嬷溜了一眼春归,心道娇枝这说法,可就是拿捏威胁了,她的确没有途径弄来这些脏药淫/物,但保不住大奶奶亲手交给她,大奶奶可是下有陪房仆从的一院主母,自有办药的途径。 “你不说实话,我又怎能审断此案,究竟谁是无辜谁是祸首。”春归不搭理费嬷嬷看来的眼神,自然也没有一口咬定娇枝有罪,她若只顾撇清自己,结果必定是再也难以撇清。 “奴婢说实话,一句不敢隐瞒!”娇枝总算是下了决心:“奴婢是听人议论,都说大爷没让和柔跟着曹妈妈出去,把她留在斥园,就是定了日后要把她收房的意思,奴婢很为大奶奶不平,想大奶奶刚进府的那天,曹妈妈同和柔就逼着大奶奶喝她的献茶,口口声声和柔是先头大夫人择中的人,不把大奶奶看在眼里,和柔如此目中无人,将来哪里会敬重大奶奶?” 这说法当然不是发自真心,娇枝妒恨和柔,那万万不是因为维护春归的缘故。 不过春归这时当然没有拆穿,因为这根本不是重点。 “尤其这回,因着快过年的缘故,大爷从外院搬了回来,大奶奶竟然安排了和柔轮值侍候,奴婢心里焦急,想着万一和柔利用这回时机耍那些见不得人的手段,把生米煮成熟饭,这件事便再没了挽回的余地,所以……正好奴婢听说,和柔有口忌,便是吃不得杏子,一旦沾着点杏子杏花,身上就会起红疹。奴婢便想着,要是在她的吃食里添上杏脯的碎肉,她也察觉不了,待吃下去,身上起了疹子又痒又疼的,还怎么当值?今日奴婢 去厨房,的确是在银耳羹里添了点碎杏脯,但可万万没有再添别的。” 便把一双眼睛,狠狠盯着和柔与钏儿:“大奶奶可别听信她们的话,什么迷人心智的毒药,奴婢可没本事取得这么阴毒的东西,定是她们陷害奴婢。” 春归看向费嬷嬷:“钏儿与娇枝各执一词,我倒更加相信桥枝的供诉,但想必嬷嬷也有自己的看法。” 费嬷嬷冷声道:“确然,老奴更信和柔,她是朱夫人择中的人,这些年来,又一贯知规蹈矩,倒是娇枝,自从老奴来了斥园,也把她的言行举止看在眼里,一贯就是生性懒惰举止轻浮,毫无为奴为婢的本份,刚才那番供诉,更是泄露她确对和柔心怀妒恨,存了祸害之心,大奶奶若坚持听信娇枝的供诉,恕老奴不敢苟同。” 朱夫人仿佛是永远不会出错的完人,不管她已经过世多久,在太师府里一帮奴婢眼中仍然都是名公巨卿,她看中并信任的人自然也是贤良淑德的典范,品行上没有丝毫瑕疵,不管曹妈妈的确做下了以卑犯尊的事,这些人都视若无睹,仍然坚信错在庭大奶奶,是她狐媚惑夫,唆使得大爷错责了忠仆。 春归表示对朱夫人这位婆母的余威深深敬服。 但她却并不屈服,将是非对错任由所谓的孝道礼规掩盖在下,别说和柔只是朱夫人调教的奴婢,就算她是朱夫人养大的女儿,春归这回也必需揭开她循规蹈矩的表面下那份诡算伪劣的心性,不管会不会捍动朱夫人的余威。 “既然嬷嬷心存分歧,那么我只能审问清明,先请嬷嬷督促着,去厨房蒸锅里再盛一碗银耳羹。” 这件事很快完成,冒着热气的“证据”被呈上“公堂”,春归用汤勺搅动着银耳羹,废了些眼神儿才看清里头确然有切得极为细碎的杏脯,她招手让费嬷嬷来瞧:“银耳羹里确然有杏脯,足证娇枝所言不虚了。” 不用和柔自辩,费嬷嬷大义凛然地代劳:“这能说明什么?指不定是娇枝为了脱罪,把杏脯和淫药一并落在了银耳羹里,她不曾发现钏儿,但厨房里值夜的仆婢却 是被她支开,难道她没有预先想好退路,万一事发,大爷发觉和柔神态有异,深究此事,她便说下的只有杏脯。” “银耳羹里究竟都有些什么,明日让乔庄一看就清楚了,这哪能成为脱罪的理由?嬷嬷却疏忽了一件事,和柔服食杏脯是会起红疹的,但她现下却安然无事,这说明什么呢?”春归耐心启发费嬷嬷:“说明和柔根本没有服食银耳羹,既然如此,她又怎么能被迷药所惑,神思糊涂才行下无耻秽行?” 费嬷嬷怔了一怔,代劳申辩的心思就收敛起来,看向和柔的目光不由带着深深的狐疑。 和柔只能自己申辩:“奴婢听钏儿说了娇枝的蹊跷行径,确然不敢再服食银耳羹,但因为口干,仍让钏儿去厨房提了热水过来解渴,许是娇枝为防万一,也在热水里动了手脚。” “这证辞可和早前大不一样了,你为何先不实说,明明没服银耳羹,却咬定是这种吃食里有名堂呢?”春归虽是问话的口吻,但却根本不打算再听和柔的辩白,又问钏儿:“你可是把目睹的事告知了和柔?” 钏儿忙道:“奴婢拾了那瓶药,不知有什么效用,当然会告知和柔姐姐,和柔姐姐就没敢再用银耳羹,交待奴婢拿去泼了,后来再让奴婢去厨房提的热水。” “你们既然已经心生防范,怎会想不到娇枝也会在热水里下药,把热水倒了从新打水再烧一壶并不用多么废事,你既然一心为和柔打算,要报答她对你的照恤,总不会在这些小事上竟然偷懒吧。”春归扫了一眼钏儿已经露在脸上的慌乱神色,觉得自己简直是胜之不武:“嬷嬷想想,娇枝想要设计谤害的人是和柔,当然不会在热水里落药,要知银耳羹是专为仆婢们准备的,大爷一贯就不喜这类甜汤,但热水却很可能为大爷需用,要是药落在热水里,岂不是让大爷中了暗算,哪能不追根究底,娇枝就算再怎么蠢笨,也不可能想不到这样做的后果。” 事实已经很清楚了,和柔的确是服了春药,但算计她的却不是别人。 费嬷嬷看向和柔的目光终于变得严厉了。 第179章 判罚公允 案子审到此一程度,画屏那边却仍然安静着,赵大爷似乎仍在恼怒,春归不知他有没有打算怎么处治犯事的人,只好把审讯按她自己的想法继续下去:“钏儿看见娇枝动了银耳羹是实话,她当时的想法应当是笃定娇枝会对和柔不利,没有惊动娇枝,立即折返把眼见的事告诉了和柔,和柔让钏儿盛了碗银耳羹,却闹不清娇枝往里头加了什么,自是不敢饮用的,把银耳羹呈给大爷告状,又怕娇枝并没有在里头动手脚,反让自己落个谤毁的错处。所以才想到自服迷药,闹出这桩风波,意图便是让娇枝百口莫辩,自遗其咎被府规重惩。” “大奶奶并无证据,却咬定是奴婢的错,恕奴婢不敢恭从领罪。”和柔这时当然不会认罪,还在妄作徒劳的挣扎。 春归没搭理她,只看向小身板直打晃几乎已经站立不稳的钏儿:“我想和柔手里的迷药,应当是曹妈妈让你父兄采办传递入宅的,和柔留在斥园里,无论是朱家人还是曹妈妈,还都指望着她能亲近大爷呢,但这样的污秽事,想来朱家的老太爷也好舅太太也罢,是不能够亲自交待的,那多半就是曹妈妈自作主张了。” 钏儿神色迷茫,不知大奶奶分析这些有何作用。 “曹妈妈虽然未必非得要你的父兄跑腿,可若动用朱家的下人,万一落人耳目,岂不有损清誉?要知朱家可从来自诩门风清正,但若要采办此类迷药,就需得涉足青楼勾栏这样的污秽之地,便是朱家的奴仆可都得避绕千里的,曹妈妈对朱家人忠心耿耿,不会做出半点可能损及朱家的事,所以只能交待你的父兄去采办。” 钏儿仍然神色迷茫。 “所以虽说麻烦些,但不难察出这迷药的来源地,你以为就没法子证实是你父兄去那里采办的了?那可就是实据铁证,由不得你们狡辩推脱,所以我劝你不如此时坦白交待罪行,还能求个从轻责罚。” 钏儿这才恍然大悟,原来这事根本不像和柔担保的天衣无缝、十拿九稳,和柔明明说只要证实娇枝去了厨房,大爷必定就会明断是非,就连大奶奶都是百口莫辩,但原来早在阿爹和兄长去采办这瓶春药时,就已经留下了证据,大奶奶可真厉害,三言两语的就找到破绽。 但这可不是叹服大奶奶英明睿智的时候,钏儿只能抓紧这唯一的坦白从宽的机会,“扑通”一声终于跪在了地上,瑟瑟发抖地交待了罪行,和大奶奶的推断竟然毫无偏差。 大奶奶阵营原本已经大获全胜了,不曾想阵营里混进来的猪队友又再横生枝节,只见娇枝把腰一叉,声色俱厉便往和柔的鼻尖“呸”了一口,獠牙毒舌一齐露了出来,把和柔好一番大骂,那猖狂妖娆的作态连春归都看得直皱眉,更何况把内训女范奉为教则信条的费嬷嬷? 她又听和柔含着泪花承认过错:“这迷药确实是干娘交待钏儿爹去买办,交给钏儿捎带进来的,干娘是指使我恃机落在大爷的饮食里,如此才能不枉了大夫人当年的一片苦心,我要是得到大爷的信任,真正成为大爷屋里的人,时时劝谏着,大爷或许才能不再听信那些 唆使,和外家修好。” 这时和柔体内的药性似乎终于发散了,神情态度都恢复了正常格外的板正朴直。 “奴婢虽能体谅干娘的急切,不忍见大爷和外家交恶的心情,却也深知用此阴秽的手段是万万不可,奴婢绝对不会让大爷沾服此类秽药。原想着干脆抛毁了,但因为大奶奶安排听候轮值,还没有抽出空来,今日听钏儿说娇枝在奴婢的吃食里不知加了什么,奴婢心说自从大奶奶进门,奴婢对大奶奶身边的婢女们可一直是谦让礼敬着,没想到即便如此,仍然难免阴谋算计。奴婢一时又惊又怒,才想到让娇枝自遗其咎的法子,但此时奴婢也醒悟过来,这样做实在有负大夫人从前的信任和教诲,奴婢甘愿受惩,就算被驱逐出府,也不敢求恕,只恨自己不能完成大夫人的嘱托,再也不能侍候大爷,只有一死才能向大夫人请罪,或许还能赢得宽谅。” 便是以死相逼都说得如此正气凛然,春归也是叹为观止了。 而费嬷嬷则是大动恻隐之心:“虽说大奶奶察实了秽药并非娇枝所加,但她也不是完全的清白无辜,论来若不是她先存了歹意,和柔也想不出这反击的法子,究底溯源,娇枝才是祸首,以卑犯尊当予重惩,还望大奶奶按照家规府矩公正判罚,莫因娇枝为陪嫁丫鬟便包庇偏心。” “以卑犯尊?”春归这下都忍不住冷笑了:“娇枝和柔同为斥园里的一等丫鬟,哪来的尊卑贵贱之分?” 费嬷嬷重重蹙眉:“和柔毕竟是长者所赐。” “那么太师府可有规定,但凡长者所赐的奴婢就能高人一等?别的仆婢把她也必当作主母一般敬重?” 当然没有这样的规定,费嬷嬷一时哑口无言。 “此类污秽药物,曹妈妈竟然都敢通过下人的手传递入府,且还指使和柔落入大爷的饮食里,完全不计药物对大爷身体的损伤,她哪里还曾记得母亲生前的教诲嘱托?好在是和柔还有分寸,没有听信曹妈妈的指使,可她也应当把实情药物立时上报上交,但她不仅留在了手里,而且还利用秽药陷谤他人。” 春归紧盯费嬷嬷:“娇枝的确有错,但相比利用此类秽药陷谤,一旦成功,便会让对方遭受严惩,轻则皮肉之苦重则驱逐发卖,而娇枝的企图,无非就是让和柔身上起片疹子,养几日也就能够痊愈,根本造不成大的损伤……费嬷嬷却说娇枝才是祸首,理当严惩,这话恕我不能信服。” 她对娇枝并没有好感,利用这机会将之发卖出去就能彻底落个清静,说来对于春归而言,这场风波便相当于是娇枝、和柔蚌鹤相争,而她是渔翁得利,再好不过一石二鸟的机会。 但庭大奶奶是有良知的人,这回娇枝并没有犯下穷凶极恶的罪行,她就不能顺水推舟把人往火坑绝境里推,娇枝有错当罚,但并不是罪不可恕,春归哪能放任费嬷嬷把人交给彭夫人处治,那一位可是敢杀人害命的主,指不定这段时间对她憋着几肚子的怨恨,一股脑都发泄在娇枝身上,怕是娇枝就算不死都得被活剥层皮。 包庇就包庇,春归这 回是决心要和费嬷嬷好生理论了。 也幸亏费嬷嬷虽说对和柔有种天然的偏袒倾向,到底是把内训女范奉为神旨的板正人,春归这一据理力争,她便立时自省错责,没再坚持重惩娇枝,只是还不忍见和柔身受重责,询问道:“那么大奶奶打算如何处治和柔?” “此事论来是婢女间的争执,也便当作下人间的斗殴争吵处办就是,又并未造成任何损伤,我以为小惩大戒也就是了,并无必要闹去二婶跟前,惹得阖府上下议论纷纷,且眼看新岁在即,若为这点子小事大动干戈,又是鞭笞杖责的又是发卖人口,也不是兴家安宅之道,按我说,便把娇枝和柔各罚一个月的俸禄便罢。” 费嬷嬷显然松了口气,脸上有了笑容:“大奶奶仁慈。” 春归看看画屏,见赵大爷仍然没有半点动静,应当是并不反对她的意见,便懒懒的颔首道:“那这件事就这样办罢,天晚了,又寒凉,嬷嬷被烦动起身在这里站了许久,虽说是在暖阁中不至于受风寒,想必也早就觉得疲累了,快些安置歇息才是。” 说着话她便先就出了暖阁,没搭理赵大爷还要不要亲自出面教育几句两个不省心的侍婢,只是大奶奶原本以为自己经过这番折腾劳心劳力一场,回到温暖的被窝卧于柔软的床榻必然便是倒头大睡,奈何睡意却无影无踪,怎么翻腾竟然都无法唤回,这让春归怨气横生宽容大度个鬼,就该把那两个始作俑者重重惩罚,至少得一连几个晚上不许睡觉,让她们也尝尝失眠的滋味。 忽然又听隔门“吱呀”轻响,春归先还以为是在外间当值的菊羞,转过身来却没睁眼,只嘟囔道:“阿菊也睡不着了?咱们两可真算难兄难弟,来来来,上床和我同病相怜一会儿。” 果然便感觉有人坐上了床,而后便听见了一个男人的嗓门:“辉辉。” 春归几乎是“腾”地一下坐起,见鬼般瞪着帐子里黑乎乎的一团人影,张口就是一句:“大爷怎么过来了,难道不用挑灯夜读?”一听就是怨气讥声,满腹的火气未消。 兰庭不由扶额:“娘子这么大的怨气,为夫哪还顾得上挑灯夜读呀,再不来息火,斥园说不定都得被焚为灰烬了,那么为夫岂不成了无家可归?” 她要是就此和他生份了,把隔阂垒厚加固,他怕就永远要失去这么一位亲人,也可以说是无家可归了。 春归盯着他黑漆漆的背影,似乎看出了一点无精打采的样子,心里莫名便有些可怜他,于是怒火怨气什么的就一扫而空了,春归暗叹一声,心说亏得我是个宽容大度的人,赵大爷你可拣了个大便宜。 她挪挪身子,仍卷在被子里,却是移过去和兰庭并排而坐,只兰庭是把双脚垂下床沿,春归却是把双脚盘在被子里,她见他把脸侧过来,帐外透入的灯光可以使他的眉眼分明,但一时之间春归却看不懂兰庭此刻的眼神,好像失了一贯的平静和清澈,淌荡着她无法形容的情绪。 “光看着我干嘛?大爷还不快快救火?”春归端正了一下坐姿,表现得十分严肃认真。 第180章 帐中夜话 兰庭不难看出其实已经不需要自己救火了,但有些痛下决心的话,他还要向春归言明。 只是开口仿佛还是艰难的,那封蔽得久了的心事,少了仍然没有决心言明的根由去做注解,兰庭不能确定春归是否能够理解,理解他那瞬间源自内心的忧惧,他不是不信任她,只是太害怕那万一的可能,害怕原来他心存期许的事就这么夭折在还未真正开始时,人生于他而言,身边不会缺少血缘至亲,但依然注定是自己孑然孤独,并没幸运得到一个可以始终同行的人。 不是因为责任和道义,而是两颗心灵真正的契合,具有相同的信念。 兰庭也不知是什么时候突然就产生了浓厚的期许,忘了原本以来的并不介意。 在春归几乎认为兰庭不会开口的时候,帐子里暧昧的灯影中,悄悄的有一只手掌伸过来,覆在她放在身侧的手上:“今日和柔作出那样的举动,我虽然恼怒,不过也察觉到不对劲的地方。” 所以便如和柔设计那般,立时怀疑那一贯贤惠温柔的女子定是被人陷害才至于做出放荡无耻的事,且立时笃定必然是我在后布局拉网主谋策划?春归翻了个“有声的白眼”,鼻子里随着眼睛往上看而哼出一声。 “辉辉也许不信,其实我当时就想明白了来龙去脉,我知道你不至于用此手段陷害和柔,如果她的失态是因药物所致,这药物也只能是她自己服用,目的无非就是想要反污辉辉身边不知哪个自作主张的婢女。” “大爷可真是神机妙断。”春归嘀咕一句,她不是信不过赵大爷具此神通,所以更想不明白哪里来的阴阳怪气。 “我那时以为,青萍、梅妒等人都是靠得住的,若说自作主张加害和柔,论来也只有娇枝、娇杏两个,我那时……突然想到辉辉大可以借此时机,一箭双雕,只要重重责罚犯事双方,就能铲除两个碍眼的人。”兰庭说出这番话,眼睛却一直盯着帐子外那盏悠悠的烛火,他微微笑了一下,笑容里带着几分哂落的意味:“我突然就很忧惧,怕你真这样做,怕你像有的人一样,可以毫无负愧的轻贱他人的性命,我那时甚至在想,要不不让你处断这件事吧,所以 你进来的时候,我还正在犹豫。” 这就大大出乎春归的意料了:“迳勿你……我们虽是夫妻,但还称不上彼此熟知,你有这样的疑虑其实也是情理之中,但若我真这样做了,你教训责罚就是,哪里至于……” 竟然想着要回避了? “辉辉,我不希望你原来是我一直抵触和厌恶的一类人,我讨厌那些为了各种各样的理由,碾轧轻贱他人性命,歹毒无情的人,别人这样做我可以疏远不相往来,但我不能疏远你,我知道我应该信任你,但我好像怎么也没法消除心里的忧惧,我那时站在画屏那边听你审断是非,我相信你可以轻松解决明辨真相,但我满脑子都是疑问,万一你真的趁机重惩了她们,我该怎么办?” 兰庭又笑了一下,这回的笑容时似乎才真正有了笑意:“我很庆幸,是我杞人忧天了,于是我有了决定,我想把我突然意识到的,我原来还存着这样的忧虑如实相告于你,辉辉,我们之间能不能约定好,今后无论何时何事,都不要彼此算计互相试探,我想要什么,你想要什么,都能坦诚的告诉彼此,没有什么需要靠阴谋机心获得。” 春归重重的点头,深深以为这样真是太好了:“那么关于和柔……” “我不会纳她为妾。”兰庭想也不想便说:“从前我不知道她的性情,都没想过听从祖母和曹妈妈的意思,更不说通过此事,我更对她心生厌恶。只是她有些死心眼,认定了母亲的交待要终生为奴为婢,否则就是不忠不诚罪该万死,我那时是想给她一段时间,好让她想明白了,无论什么时候愿意嫁人,我都会托人给她找个好的归宿,要是她执意如此,也只好随了她的心愿,终生为奴为婢罢了。” 但和柔的心愿明显并非为奴为婢……春归暗道。 “明日始,我会调她去外院书房,这样一来她就再也扰不到辉辉的清静了。”兰庭又道。 春归连连颔首表示赞同。 但心里却在思量:他能直言不讳对和柔心生厌恶,却还怕那死心眼的姑娘当真去寻了死,只是把人调去外院书房,免得和柔今后在斥园里再次惹是生非,他对和柔如此宽容,怕不仅仅是因为以 和善为念,更不像是因为亡母所赐,真正的因由又是什么呢? 虽说春归刚刚的确答应了和兰庭的约定,但她一时之间可做不到完全的坦诚相待,有如刺探兰庭并不想说出的密隐,这样的事仍然是春归防杜慎严的,倒是对另一人的处治,春归原本有些犹豫并不愿意干预,但这时却说出来和兰庭商量了:“和柔心存歹意然而陷害他人未遂,且她毕竟是母亲从前的旧仆,故而我才容她这回过错从轻处罚,但钏儿及其父兄却能听从曹妈妈的指使,从外头买办秽药传递挟带进来,这却万万不能轻恕,也好教其余下人仆役都警醒,主家再宽容,都不可能纵容这样的行为。” “辉辉打算如何处置他们?”兰庭问。 “当众施以笞杖以为警诫,再罚作田庄劳役。” “终归还让他们有屋宇容身衣食维生,辉辉这样处置其实已属宽容了。”兰庭赞同道。 他厌恶阴诡歹毒,但并不是一味姑息养奸,要若今日是和柔听信了曹妈妈的指使真给他下药,无论如何他都不会轻恕只是小惩而已,但和柔却并没有依令行事,说明还是当他为主人的,不像曹妈妈只对朱家耿耿忠心。 可钏儿及其父兄虽然只是听令行事,但触犯的却是背主勾通外奸,这条无论哪家哪户都不能轻恕的罪行。他们可不确定和柔会不会听从曹妈妈的指使,在他们看来,只要和柔能给他们好处,哪管大爷会不会被阴谋算计呢? 这样的奴婢不要说笞杖罚作劳役,就算打死了官府也不会追究,手里不想染血的主家,多半也会把他们发卖,然而犯了背主大过的奴婢可没哪家高门望族愿收,愿收的必定都不是什么衣冠大户,钏儿多半会被卖去烟花柳巷,她的父兄则多半充作苦役劳工,比如采矿掘石一类,劳苦不提,多半还有受不尽的苛虐,吃不饱穿不暖,这样的苦役多数没两年就会病疲而死。 春归口上虽说重惩,然而对待钏儿一家已经十分宽容了,小小的皮肉之苦后,只要勤奋肯干,在庄子里也能吃饱着暖不受饥寒。 只是能在府院里轻轻省省的谋生,下人仆婢也没几个愿意去庄子里受苦,警诫的效用仍然是能够达到的。 第181章 寤寐思服 “好了,小女子这里火气已灭,该处理的人事也已经处理清明,迳勿心里的疙瘩想必也都解开了,是要继续挑灯夜读还是安置歇息请自便,反正我是得继续梦一梦周公了,晚安不送。”虽然说春归此刻未必立时就有了睡意,但她对良宵长夜自来就无比珍惜,宁肯辜负肚肠都不舍辜负好眠,于是想着诸事已经理顺,她和兰庭皆大欢喜,迫不及待便单方面的宣告会商结束,准备心无挂碍的倒头培养睡意。 还没及挪动身体,肩膀便被一双手搭上来,帐子外那盏悠悠的灯烛被人影挡阻,人脸便沉在夜色里,春归几乎没看清攸忽接近的眉眼,这回连“赵大爷是不是又要调戏小女子”的疑问都不及滋生,她感觉到的是带着冷意却柔软的嘴唇,片刻停驻于她的额头。 兰庭衣上仍有清淡的沉水香,又有丝弦般浅细的墨香,可他身上两种如此浅淡清细的气息,却像窗外冬夜里湍急的北风般,扑面而来逼得春归连呼吸都一是窒。 这突然而来的“轻薄”,好像把仍无身为人妇自觉的庭大奶奶给吓傻了,有些没明白好端端的气氛里,赵大爷为何就撕下了正人君子的表皮,披上来好色之徒的外衣。 傻怔着傻怔着,嘴唇上再次落下一个亲吻,仍然是带着稍微的凉意和无尽的柔情,但他温暖的鼻息却那样具备攻击性,春归几乎觉得自己已经窒息,她要是不伸手拽住兰庭的衣襟,整个人就会瘫软躺倒,那样好像就更丢脸了。 她不知道这样的动作,更像是接受与回应的意味。 于是原本点到即止的亲吻,就因此鼓励更添了胆大妄为,只是稍容她能够呼息的距离,间隔也就是深吸一口气的时长,又再贴近,这回春归感觉到了他比嘴唇还要柔软的舌尖,试图舔开她的唇缝,分明只是小小的炙暖,却烫得她好像整个人都要颤抖起来。 男子造次的舌尖却在女子犹豫的牙关之外恢复了礼节。 兰庭见好就收,垂眸看着女子微颤的眼睫,像极一朵倒扣的龙爪花被清风吹拂时细密柔长的花蕊她就连眼睫,都像染上了娇羞之色。 他其实想就这么观赏一阵,最终还是不舍得让春归一人去消化窘迫,他突然笑了起来,挨近她的耳边:“果然……很香甜。” 春归整个人都像被点着了,火辣辣的瞪视某个摇身变为登徒子的人物:“大爷这是肖想已久了?!”她可真够有眼无珠的,且以为至少赵大爷是表里如一文质彬彬,品格直追柳下惠,能温香在怀而巍然不动,结果……就这么猝不及防被占了便宜,这且不说,关键是某人得了便宜还卖乖,继续在口头上调戏撩拨。 十分的轻浮放浪,哪里还能看出半点老成持重来,她莫不是所嫁非人了吧?! “的确肖想已久,谁让辉辉姣姣丽质,怎不引人寤寐思服?我若无动于衷,倒真成了有眼无珠,要么蚩蠢冥瞽,要么假眉三道,两类皆是无趣人,岂不玷辱佳人?庭心悦辉辉,情动已经多时 ,今日情难自禁冒犯唐突,任卿责罚。” 这样明晃晃的告白,到底还是取悦了春归,没人会真正的厌恶他人给予的赞美,更加不会抵触发自真诚的告白,不管是不是两情相悦,但至少不会因为对方告白便生恼怒,至于被冒犯轻薄……春归发觉自己打根本上就没有半点的恼火,只是有些回不过神来,又多少害羞窘迫。 她也只是外强中干的瞪了一眼兰庭,便偃旗息鼓倒卧下去,拉起被子盖上脖子,严严实实把自己包裹起来,却当听闻身边传来的动静,又再“蹭”地一声坐起,震惊的发觉赵大爷竟然毫不见外的在她的卧榻上宽衣解带起来! “太晚上,懒得再回暖阁,辉辉便行行好容我在这儿挤挤,我记得之前辉辉还说要还我人情的,便予这半张床榻,前情一笔勾销?”兰庭很知道正处在羞窘情境中的女子,肯定是不能认同他这得寸进尺的,立即主动献上个迫使言出必行的春归无法拒绝的理由。 而后还不忘竖起掌心发誓:“绝不会再有任何逾礼之行。” 春归无可奈何地倒了回去,眼睁睁看着赵大爷除去外衣,然后挤进本来由她独占的被窝。 不再像那几回同床共枕时的秋毫无犯,这回兰庭似乎自然而然便将枕边人轻搂怀中,又不待春归抗议,他如轻吻般的耳语着:“我们已成结发之礼,只是相依而眠不算逾礼吧。” 春归认命的闭上眼,由得兰庭如何“放肆”,似乎下定决心装死了。 可耳边总能听见他怦怦的心跳,头顶也不时感应温热的鼻息,他的手掌只是贴着她的里衣而放,没有真正的肌肤相亲,可她腰上那一小块肌肤不知为何就痒得慌,总想摆动摆动,又担心让兰庭觉察出她的不自在,误以为她也心猿意马了,要真进一步纠缠起来,惊动了外间的菊羞丫头…… 春归想一想就忍不住耳热脸红。 这一晚的睡意好像彻底无可救药了。 春归很是煎熬了一阵,却觉察不知何时头顶的呼息已经平静匀长,显然闹得她彻夜难眠的罪魁祸首却先一步酣然入梦,春归顿觉不愤,尝试着拂开他搂在腰上的手,没有惊醒,极为顺利,春归如释重负般松了口气,和枕边人稍稍拉开距离。 明明昧昧的灯影里,是他平静舒展的眉眼,睡着后的男子似乎更像美玉温润,又似乎衾被的暖意侵染上他淡色的嘴唇,使那里点染上樱粉水红一样的色泽,美色当前,使春归也不由怦然心动,回过神来的时候指尖都差点没有触上兰庭的唇瓣了,她连忙收回,暗自里脸红一阵,却当他下意识再往这边靠近时动也没动,又终于是在男子身上淡淡沉水香的安抚下,春归也终于挽回了她原本以为彻底远离的睡意,安安静静走入一个清清浅浅的梦境。 春归从来不知这晚梦境里的人事,但很长久的岁月过去时,她依然还记得这个一波三折的夜晚,赵兰庭第一次看着她的眼睛说心悦顾春归,而后他们相拥而眠,尚且不存多么浓烈 的**,仿佛只是依偎着渡过这个寒夜,就是烦琐的人生里最静好的闲时光了。 她也记得睁眼醒来,照例不会是自然睡醒,床边是菊羞一边打着呵欠一边无精打采的摇搡,昨晚同床共枕的夫君大人却已不见踪影,以至于春归在当时压根没想起昨晚床榻之畔有人酣睡这回事,直到菊羞半天没把人摇搡坐起,发怒了:“大奶奶也别太懒惰了,一个时辰前大爷便已经起身了,自己洗漱更衣整理完毕,还去厨房亲自烹制好早点,都没让我娘插上手,就把自家的饮食料理得妥妥当当,还替大奶奶留了一份,温在炉子上,看得费嬷嬷直摇头,若不是大爷拦着,早亲自过来唤大奶奶起床了,如今大爷又去了暖阁用功,可没人拦得住费嬷嬷,老人家正在屋子外虎视眈眈呢,大奶奶今日要敢晚起一刻,指不定她就要亲自杀将入内!” 春归的记忆才终于回笼,又羞又窘连忙起身,待收拾妥当,兰庭连书都已经读完一卷,于是夫妇两才一同去踌躇园省安老太太虽说不让兰庭也去晨昏定省,不过既然已经搬回了内宅居住,抬脚没有几步的距离,兰庭还是日日都会去问候一声,大多是早上。 更不说昨晚还闹出那样一件事,春归就没指望能瞒得密不透风,兰庭也觉得很有必要主动告诉老太太一声儿,顺便让彭夫人处治钏儿一家,这件事由他开口自然要比春归上告合适。 待小两口从踌躇园回来,和柔调去外院书房的事便已经尘埃落定,兰庭仍在暖阁里闭门关窗的读书,这婢女不敢多此一举再去打扰,也不知她脑子里是怎么想的,竟然跑来春归面前告辞。 虽说神色间倒不至于露出志得意满,但口吻里沾沾自喜的意味还是有迹可寻的。 “这段时日,奴婢恩谢大奶奶的照恤,今日奉令调去外院,不能再侍奉大奶奶左右,故特来拜别,又请大奶奶放心,奴婢在外院书房定会恪守本份,服侍周道大爷在外的琐碎之事。” 春归懒得和她应酬,挥挥手示意“你可以滚了”。 菊羞一脸不愤,强忍住追去斥责和柔的冲动,推着春归抱怨道:“大爷究竟是怎么想的,和柔犯了过错,倒被调去了外院书房,大奶奶今后对她可是鞭长莫及了,难怪那刁婢得意洋洋,竟然还敢来大奶奶跟前耀武扬威。” 青萍却是喜闻乐见,把手指往菊羞气鼓鼓的腮帮上一戳:“你怎么没听见大爷刚才让传话给汤回,叫把从前爱看的闲书都收拾好搬送进来,便是过了新年,想来大爷也不会再住去外院了,且外院什么地方,大爷时常会招待外客不说,也有汤回、乔庄这样的男仆居留,就没听说过从内宅调去外宅的侍婢,还能做得成姨娘侍妾的,这下咱们可彻底不用担心将来这院儿里伫着个长者所赐的主了,你倒还埋怨起大爷不为大奶奶着想来。” 菊羞恍然大悟,于是心花怒放。 春归看着这个仿佛越来越不知人间愁苦的丫头,脸色渐渐沉了下来:“阿菊去把娇枝、娇杏二婢叫来。” 第182章 掀开天窗 经过昨晚一场事故,娇枝仍在惊魂未定,整个人看上去十分的萎靡不振、灰头土脸。 这是个行动派的姑娘,勇气远远大于智力,她昨晚行动之前根本就没想过会惊动大爷、大奶奶,所以才会公然把值夜的仆婢从厨房支开,根本懒得再废脑筋怎么把事情做得天衣无缝。原本呢,和柔喝下那碗银耳羹也就是身上起疹而已,一个丫鬟的这点子琐碎事也不至于惊动得主家彻察,那两个仆婢别说不敢多嘴,就算多嘴也没有证据,娇枝大可以狡辩她根本不知道和柔有口忌的事,再者大奶奶见和柔这情形,可以名正言顺地取消了她的轮值,又哪里还会追究下去。 哪曾想竟然会被钏儿察觉,打草惊蛇不说,还险些被和柔这条毒蛇给反噬。 她回去后,且还在抱怨大奶奶心慈手软,和柔犯了那大过错正该撵出府去,结果只罚了一个月的俸钱而已,连小惩大戒都算不上,而后就被娇杏一番话如当头一盆冷水泼了个透心凉。 “姐姐且庆幸你大难不死吧,还埋怨大奶奶心软呢,也不想想你这些日子以来的行事,心里图求的那些贪念,哪点值得大奶奶为你主持公允的?你今儿夜里之所以那样做,还不是因为妒恨和柔,也不无埋怨大奶奶安排了她去大爷暖阁外值守,偏把你一人排除在外。你想着和柔去养病,大奶奶就能让你顶替她的差使,是不是还准备着趁此良机引诱大爷留心注意,主动开口把你收房提了姨娘? 你想想,要若大奶奶不是心善仁慈,昨儿只要顺着费嬷嬷的话,把你同和柔都重惩严罚了,可不是一石二鸟、两全其美,真犯不着为了你和费嬷嬷据理力争,为着你的缘故,连着还把和柔一并轻饶了,你呀,不是我说你,真该求神告佛,庆幸遇上了大奶奶这么心慈手软的主母。” 娇枝摸着心窝处深思熟虑一番,果然才恍然大悟自己早前是趟过了一片火山汤海,差一点便失足其下尸骨无存,于是乎紧紧闭起了嘴巴,这份惊惧来得迟缓而生猛,扰得她也是彻夜未眠,直到被通知“大奶奶有请”,娇枝仍睁着一双惊恐的大眼睛,眼睛底下两抹心力交瘁 的乌青,当被领去了春归面前时她的六魄仿佛仍有一半在外游荡般。 春归看看娇枝这样儿,又看看一旁镇定自若的娇杏,神色就更见沉肃了。 “昨日没顾上问你,你说你知道和柔忌口,你究竟是从哪里听说的?”春归故意当着娇杏的面直接询问娇枝。 娇枝就怕大奶奶再提昨夜的事,这时心里慌作一团,用力提了提嘴角才提起抹比哭还悲催点的笑容:“奴婢是听娇杏提起的,说一回听三夫人院儿里的芸香招呼和柔,说做了杏仁露让她尝一尝鲜,和柔便道自己忌口,但凡沾上点和杏子有关的吃食,身上便会起红疹,好些日子都不消。” 春归便把目光看向娇杏,直把那丫鬟几乎没盯出一身的白毛汗来,她这才把目光收了回来,仍是对娇枝说道:“我知道你妒恨和柔,可莫说是为了我打抱不平的话,和柔对我不敬,你心里又何曾把我当作过真正大的主母呢?今日我就不妨和你打开天窗说亮话,咱们住在一个院儿里,四面墙围起来的这处地方,日日共处,我可不想一直提防着谁,更不想时不时的,脚下身后的就有人冷不丁使绊子。” 娇枝一声气不敢吭……谁知道大奶奶会不会秋后算帐?这关头还是老实乖顺些的好。 “在我看来,主仆之间虽有尊卑之别,相识一场也不能不说是缘份,这在芸芸众生里,能彼此扶持着渡过一段岁月说不定也需要几世才能修得,你呢,和梅妒、菊羞不同,不是和我一处长大,没有自幼相识的情份,又因伯祖母早前的机心,说来咱们应当是一段孽缘才是。不过伯祖母眼下已在庵堂修行不问世事,再提这些前尘旧怨就是我这晚辈心胸狭隘了,既是如此,我也不想把你当作仇怨看待,咱们好歹是主仆一场,只要你忠心尽职,我也会保你衣食无忧。” 春归眼看着娇枝面上一喜,便要急着大表忠心的模样,她摆摆手道:“那些套话就不用说了,且我的话也才只说了半截儿呢,娇枝你听好了,我这人可没有和丫鬟女婢共侍一夫的习惯,你要奉我为主,就彻底歇了有朝一日提为姨娘的心思。” 娇枝脸上的 喜色果然迅猛一收:“大奶奶,奴婢身契在你手里,便是日后有幸,能为大爷的妾室,也必然不敢违逆大奶奶半句话呀。” “如果你仍想着这念头,那我也不能把你当作我的奴婢了,要不这样,我把你的身契交给大爷,让大爷决定你的去留如何?”春归问。 娇枝彻底面若死灰了。 大爷这些日子以来可看都没多看她一眼,她大着胆子刚一接近,大爷眉头皱得都能把她吓死,否则她怎么会偃旗息鼓耐着性子静待时机,甚至想着改走讨好大奶奶的途径?且昨儿才刚闹了那一出,今日大奶奶把她的身契往大爷面前一递,再把前因后果一说,大爷哪里还能把她留在斥园? 娇枝想着太师府的富贵和赵大爷的一表人才,实在舍不得姨娘这条康庄大道,奈何无论男主人和女主人的路子她看来都是走不通了,再是锦绣的前程,也没有她涉足的桥梁,娇枝只好缄默不语,顿觉一片意冷心灰。 春归又再说道:“你若能息了这份心思,我也可以给你几个选择,你要愿意回汾阳,和你老子娘一家团聚,我这就送你回去,你也不用担心伯祖父会责难你,我会把你的身契直接交给现今的宗妇,相信兴伯祖母能替你寻个好归宿;你要愿意留在京城,我可以替你赎了籍,请官媒为你寻个良家的后生,再不然你仍然愿意留在太师府,我也可以让宋妈妈替你操着心,在家生子里给你找个可靠人。” 娇枝眼见着姨娘之途彻底断绝,虽说意冷心灰,但她当然没有丧失生志,也没有丧失在有限条件下争取更好生活的志向,把春归给的这几个选择衡量一番:回汾阳是不能的,汾阳顾氏早就成了个虚架子,哪里比得上太师府荣华富贵;嫁出去就更不能够了,谁知道市井里的那些平民百姓,日子过得有没有太师府的仆婢舒坦,万一嫁了个贫苦人,饥一餐饱一顿连件新衣裳都穿不上,这日子要怎么过? 想想还是痛下决心:“求大奶奶再留奴婢些日子,真信了奴婢的忠心,也好替奴婢上上心,奴婢愿意配给太师府的家生子,这一世人,子子孙孙都为大爷、大奶奶当牛作马。” 第183章 倔强女婢 娇枝为自己选了一条终生为奴但衣食无忧的归宿,虽心有不甘,但还算踏实安稳的离开了,独留下娇杏一个,春归半天没言语,仿佛倒像忘了跟前还有这么个人。 终于是当青萍禀完事务告退后,眼看着大奶奶又拿起一本琴谱来默记,娇杏“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奴婢有错,请大奶奶责罚。” 春归懒懒抬起眼睑来,看着这个数月之前才在她跟前表了一番忠心的婢女,眼睛里平平静静,甚至连身体都还歪倚着,可无端便有了不怒而威的架势,震慑得娇杏大冷天里几乎要滴下汗珠来。 “你有什么错?” 好半晌方才听问,桥杏硬着头皮答道:“的确是奴婢暗劝娇枝,引导她心生讨好奉承大奶奶才可能达成企图的念头,也的确是奴婢有意泄露,把和柔忌口的事告诉娇枝,大爷前日搬回内宅,大奶奶逼于无奈安排和柔当值,也是奴婢提醒娇枝,猜测和柔也许会行诡计引诱大爷,昨晚奴婢明知娇枝已经准备行动,并没有阻止娇枝。” 春归这才搁下了手里的琴谱,缓缓坐正身子。 当娇枝展开行动娇杏却没有及时制止时,春归便猜到了这后头少不得娇杏的推波助澜,甚至可以说是娇杏一手策划,待今日一问娇枝忌口的事果然是从娇杏那里得知,春归更加笃定,她把娇杏一直晾着不行询问,就是看这婢女是否还有知错能改的心思,若还一昧的狡辩罪责,这样的奴婢春归可不敢再留了。 但她这时仍不急着说话,依然冷冷注视而已。 娇杏只觉脊梁上越来越沉重,那股无形的压力让她不由得匍匐在地,她把额头贴在冰冷的地面,又把牙关咬紧:“奴婢是察觉到娇枝野心不死,仍然心心念念企图着争宠,大奶奶心善,留着她必成祸患,于是有意无意透露引导,就是计划着让娇枝和柔相斗,最好争个两败俱伤,大奶奶一举除了她们两个祸患,只是奴婢万万没有料到和柔手里竟有迷药,险些让她把大奶奶牵连进来,是奴婢计划不周,请大奶奶责罚。” “原来你根本不知错在哪里。”春归忽然失了兴致,懒懒又靠了回去:“你可还记得我让你不要自作主张的话?结果呢,从一开始就当作耳边风了是不是?我身边可容不下不听话的奴婢,尤其是像你这样,心肠狠辣主意还大的人。” 她已经在考虑怎么处治娇杏了,却见匍匐在地的婢女猛的直了起身,反而把春归吓了一跳,这是恼羞成怒之余打算犯上作乱了么?! “大奶奶责备奴婢自作主张,奴婢不敢狡辩,但心肠狠辣四字,恕奴婢不能受此罪责,奴婢之所以自作主张,全是因为对大奶奶的耿耿忠心。” “我以为奴婢之忠,基准就是无违主人令言,我明明警告了你停止你的计划,交待你盯紧了娇枝,莫让她兴风作浪为非作歹,结果呢,你完全是按你的想法行事,根本不把我的交待放在心上,你这也叫忠心耿耿?”春归看着跟前伫在地上这根“铁骨铮铮”,颇觉惋惜,其实她原本并不厌 恶娇杏,还觉得她颇为果敢也许堪用:“我说你心肠歹毒,是因你为了自己的利益,全然不计娇枝的安危,甚至生死。” 昨日兰庭说他极厌恶的就是碾轧轻视他人性命者,春归也十分认同,她也不喜欢那类冷血无情的人,比如彭夫人,表面上知书达礼贤良淑德,实则将他人性命视为草芥,随时都能毫无负担的一脚践踏,而很遗憾,在她看来,娇杏似乎也是这样一类人。 “你不管娇枝怀着什么样的心思,我且问她和你之间可有深仇大恨?你们两都是来自顾氏宗家,说起来也算同根同源,天然就比其余人更加亲近,就说娇枝,相比青萍、梅妒等等,更不说太师府里的下人,她是不是对你最最信任呢?” “有道是兔死狐悲、物伤其类,兽犹如此何况于人?娇枝只存企图,原本并无歹意,你却一步步引导怂恿,还言道这是向我尽忠,让我坐享渔翁之利,你对娇枝而言何尝不是歹毒心肠,她现在还不知道她经历的一场惊险原来是你苦心设计,如若她知道,恐怕得不寒而粟了。” 眼看着娇杏脸色苍白,把一副铁骨似乎终于塌陷了些,春归又想她到底也只是个涉世不深的女孩,且相较梅妒、青萍她们而言,又确然是更加艰难的境遇,或者一时情急之下,行事才这么不管不顾的,冷漠无情确然,歹毒心肠倒也未必,总之,也不是罪大恶极的人。 便叹口气道:“我安排一下,过些日子待柴生去接柴婶,便送你回汾阳吧,你的父母并非奴籍,你的身契我也交还给你,你和父母团聚,终生大事有他们替你操持,今后也能过着安生日子,不过我多嘴再劝你一句,今后遇事,别再这么一味的急功近利,而不计他人的感受安危。” 说完便摆摆手,示意娇杏可以退下了,怎知那婢女非但不走还“砰通”一声磕下头去。 “奴婢今日听大奶奶赐教,如雷轰顶,才知道奴婢心地竟然这般阴恶,奴婢情知只是口上道错,不能再得大奶奶的信任,还望大奶奶能再给奴婢一个机会,奴婢宁愿被罚作苦役,天长日久的总能向大奶奶证明改错的决心。” 春归见她还要继续“砰通”磕响头,连忙把人拽起来,差点使尽了吃奶的力气,累得直喘气,面对这个倔强的婢女,春归当真有些无计可施:“可是你不用向我证明决心呀,我又没把你如何,你求的不就是有朝一日能和父母家人团圆么,我这时送你回去,了了你的心愿,怎么还犯起倔来,这地上可是砖石,你这样磕,是想在我面前把脑袋给磕碎么!” 她在太师府的名声可不算好,受不住再添个逼杀无辜的恶名。 “大奶奶待奴婢恩重如山,但奴婢若受而不报,自觉惭愧无地。奴婢从前在顾氏宗家,学的都是听令行事,也看惯了那些察颜观色,不待主妇交待便行刀匕之事的整体,奴婢不懂得是非,也从没见过……如大奶奶这般坦坦当当的主母,奴婢三生有幸才有侍奉大奶奶的缘份,更望再得大奶奶赐教,跟着大奶奶学习人情事故。” 娇杏受春归提醒 ,也不再以头抢地了,只掷地金声便说道:“奴婢犯此大错,该当重罚,奴婢这就主动去二夫人处领罚,无论笞杖也好,还是苦役也罢,只要还有机会能争取大奶奶的谅解,奴婢不敢一句怨言。” 说完便要付之行动,春归连忙拉住了她:“罢罢罢,你还真是个倔脾气,自己就能把自己给处治了……二夫人那里不用去了,但我也不能完全不施惩罚,刚好的柴生哥在外头已经赁下宅居,接下来得张罗置业的事,家里没个人手扫洒收拾,你干脆就先去侍候着,日后的事……咱们日后再说吧,不过你可得想清楚了,外头可不比太师府里活计轻省,饮食日用也远没有太师府里的精细。” 娇杏忙不迭地就要起誓,春归实在怕她往地上一跪又要磕头,好声好气劝住了,结果娇杏转身便回屋子,先是给娇枝赔了礼,把她暗中算计的事合盘托出,惊得娇枝半天没回过神来,回过神来的时候,娇杏竟然已经手脚麻利地收拾好行装,等着宋妈妈报给管家拿了准出牌,她就好“劳改赎罪”去。 于是眼看着新岁将近时,腊月二十五晚上斥园里闹的这场不大不小的风波,调出个和柔,“外放”了钏儿、娇杏,原本眼睛长上额头顶行路必摇水蛇腰的娇枝变得颤颤兢兢,仿佛谁都不敢轻易信任了。除此之外倒也没有其余的人事变动,不过这件事的后续当然还有不少眼睛关注着,其中最最明亮的就来自于彭夫人。 是因和柔被调去外院书房,原本还觉心花怒放,只以为今后少不得替大爷红袖添香的时机,怎知她望穿秋水般的过了正月十五,府里上上下下又都从年节的喜闹气氛恢复了寻常,大爷却仍然没有再搬回书房来,偶尔有客拜访,请来书房,大爷人还没来,她却被汤回喊过去端茶递水。 这下和柔就感觉到不对劲了:“我是大爷屋里的人,怎么能服侍外客呢?” 汤回微笑回应:“姐姐都已经调来了外院,又哪还算大爷的屋里人呢,这外院书房原本也没有多少事务,扫洒搬抬有小厮,整理收拾那是我的职责,要若不是大爷待客时请姐姐添个茶水在旁候令什么的,可就真没其余事了,总不能……姐姐什么都不干,一直这么清闲下去吧。” 和柔:…… 汤回还有话说:“大爷原本是好心,想着曹妈妈乃姐姐的干娘,既然已经出去安养,干脆一同赦了姐姐的奴籍,曹妈妈自能替姐姐寻个好归宿,可是姐姐自己宁死不出太师府,说是要奉从大夫人的遗令终生侍奉大爷,大爷总不能真看着姐姐羞愧寻死吧,无奈何只好让姐姐留下,不过姐姐这会儿子若是后悔了,告诉我一声就是,大爷说了,不用让他允准,随时都能送姐姐去和曹妈妈母女团聚。” 和柔正色说道:“我怎是后悔,我曾经答应了大夫人服侍大爷,就决不会言而无信,否则将来九泉之下,也没有颜面再见大夫人和姐姐,只不过……”她现在连大爷的面都几乎见不到了,还要怎么服侍呢? 汤回看着这个死心眼的姐姐,终于忍不住翻了个悄悄的白眼。 第184章 夫纲何在 去了外院的和柔如同已入牢笼,这倒不是说兰庭交待了要监视软禁她,实在是外院不比内庭,更多的是男仆小厮穿梭来往,倒不怎么见婢女、仆妇,要换了其余高门公府,或许还会存在歌伎优伶一类人物,不过太师府家风严正,一概不许蓄养倡优伶人,别说和柔没法子收拢这类人物传递消息,就算太师府里存在这类人,和柔也坚决是要敬而远之的。 她可是朱夫人调教的婢女,虽说不是大家闺秀,也学了一肚子的内训女范,能把女论语倒背如流,素来洁身自爱,哪肯和那些不干不净的人结交,即便是男仆小厮,和柔也是万万不敢过于交近,要被人发现她和男子私相授受,便是三尺白绫吊死了也难赎其罪,还得连累朱夫人和姐姐的声名受累。 不过和柔的内训女范其实学得不合格,真要领会其中精神,当她收到曹妈妈那落药引诱的指令时,就该大义灭亲上交迷药以证清白了。 在多少人的眼里,看重的也就是男女授受不亲的形式,反而不以阴险恶毒为耻。 说回眼前的话,和柔等同入了牢笼孤独无援,但却有人主动冲她伸出援手 是日已是正月廿五,天上飘着绵绵细雨,无端的比鹅毛大雪天还更冷些,仿佛有针尖般锐利的湿冷直往毛孔里扎,这让大早上就得去踌躇园省安的春归如丧考妣,心情本就阴郁得很,靠强打精神才能陪着老太太照常说笑,偏偏这日彭夫人就来挑刺。 “儿媳昨日听见一个笑话,都说我们家的庭哥儿,在弟弟妹妹们面前何等严厉,想不到独独敬畏着大奶奶,满家的下人都说,俗话道一物降一物果然是不错的。”彭夫人从前和春归过招,气势汹汹的都没占着便宜,她总算也学了乖,把坏话改成这种半是调侃半是打趣的口吻来说。 果然便引得了老太太的兴趣:“那些下人又拿庭哥媳妇嚼什么牙?” 彭夫人的目光溜了一眼春归那张仍然挂笑仿佛懵懂无 知的脸,暗道这么个出身卑贱的丫头也不知怎么就长了颗七窍玲珑心,又天生一张厚脸皮,什么话她都能笑纳不翻脸,吞咽不生愁,反倒是自己受了顾氏的绵里藏针得犯心绞痛,窝囊气堵在胸口像生吞了一海碗的猪油般腻得直犯恶心。 “下人们可都羡慕得很呢,说是庭哥媳妇难得的好福气,上有老太太疼爱,下有庭哥体贴,尤其庭哥对她真是千依百顺,纵管和柔侍候了这么多年,庭哥看着她与春儿的陪嫁丫鬟说不到一处,怕奴婢们又再置气闹得春儿不清静,特特的让和柔去外院书房里暂住着,怎知春儿因着和柔在那儿,新岁过去了这么久,仍霸着庭哥儿不让再去外院留宿,庭哥儿也没二话,横竖是他媳妇怎么说他就怎么做,媳妇指东他看都不敢往西看。” 这话中有话言外有言,一下子就更改了兰庭把和柔调去外院的真实意义。 若换作从前,春归鉴于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火烧眉毛再着急的懒人作风 ,多半也就不搭腔了,且看彭二婶这独角戏怎么唱下去,直到她自己撕毁笑画皮,露出一张獠牙脸。但她今天心情十分阴郁,且又早已对彭二婶放弃诊疗,没打算看她是个长辈就虚以委蛇处处礼让,于是二话不说便往地下跪。 倒是把彭夫人给唬了一跳,心说:哎呦喂,一贯脸皮厚得锥子都扎不穿的人今日竟然有了羞耻心? 怎知就听跪在地上“痛改前非”的人说道:“二婶责怪孙媳妒悍,这可是七出的罪名,祖母恕孙媳不敢领受。” 彭夫人眉毛就立了起来:“这话怎么说的?我不过是听了几句笑话,说来逗老太太开心,庭哥媳妇不也惯爱用这方式以示孝敬的?我不过调侃了你两句,就闹得跪在地上喊冤,庭哥媳妇难道是质责我谤毁侄媳多言离亲?!” 得,都是七出的罪名,这婶娘侄媳这回可算是正面交锋了。 “祖母,调和柔去外院书房是大爷的主意,确然也有防着她和娇枝再起冲突的意思,另大 爷也说了,斥园里如今人手充足,我身边也不用和柔服侍,倒是外书房,大爷偶尔有同窗学友来访,少不得在那里接待,小厮们粗手笨脚的不仔细,倒是缺一个细心周道的婢女。” 春归先把“外院暂住”的说法给纠正回来,又道:“大爷把和柔只且当作婢侍,孙媳倘若仍然疑神疑鬼的,如二婶所说,霸着大爷连外书房都不让去,岂不就是妒悍?再者说,二婶言语里,字字均为妻悍夫辱,无非假借‘众人羡慕’的话来掩饰真意。祖母,孙媳还记得内训,更何况又有费嬷嬷时常提醒,‘将夫比天,其义匪轻’的话是万不敢忘,更不敢记而不守的,二婶分明就是指责孙媳悍妒,若今日孙媳不行申辩,岂不便是认了罪犯七出?!” 彭夫人于是也急了,“哗啦”一下撕下笑脸皮,獠牙和毒舌齐飞:“你要不是妒悍,为何还不劝谏庭哥儿去外书房,庭哥儿早前为了备考,可一直就在外院,无非是看着新岁佳节,才从外院搬回,想的是好生陪着老太太过这年节尽他当孙辈的孝心,但如今隔正月十五过去多久了?费嬷嬷都提醒了不少次吧,你却置若罔闻!” “祖母,这下您总知道了孙媳所言不虚吧,二婶哪里只是调侃打趣的话,就是拐着弯的要治孙媳的罪呢!” 彭夫人险些厥倒:又上当了! 就听春归连气都不喘一口,水泼不进往下说:“正月十六那日孙媳便劝了大爷,但大爷说如今天气冷,倒是在是斥园里的暖阁里读书更舒适,且原本已经把日用搬进内庭,想的也是日后看望祖母更方便些,大爷还说此时到底不比从前了,既然已经娶妻成婚,常常宿在外院也不符合情理,又说无论是老爷,还是几位叔父,成了亲都是居宿在内庭,大爷也不能破例。” 这话说完春归其实已经口干了,但她难得勤快,干脆再接再励:“祖母!孙媳深知‘是非休习,长短休争’之条,并不是要和二婶争胜论负,只妒悍之罪实不敢当,还望祖母主持公允。” 第185章 孟氏新娘 老太太起初还有点看戏的悠闲,直到春归把判决权扔来她才有些心慌,怎么说着说着就又是金鼓齐鸣的架势了?她有点不忍心再苛责彭夫人,毕竟是手帕交的闺女,且又一直这么温顺恭敬的,但看看春归,老太太只能把手帕交揉做一团真当成手帕随处往哪里一塞…… 昧着良心横眉竖目道:“老二媳妇,你这个当长辈的,怎么就爱和晚辈拿尖好强?庭哥媳妇性情虽说有些跳脱,但在你这长辈面前也一直恭顺有礼,我看她哪里都好一点错处没有,你怎么明里暗里的就是和她这侄媳妇过不去?这严苛的毛病可得改改了,否则日后台哥儿阁哥儿都娶了媳妇,你这婆母威风更得摆起来,闹得家宅不宁抱怨横生了!” 又忙把春归从地上拉起来,安慰她:“你是个好孩子,祖母心里是一直知道的,论是遇见什么事儿都会替你做主,今后可别动不动的就着急上火,这么冷的天儿,就敢往地下跪,你这时年轻还不懂得这寒凉侵骨的害处,看着没什么影响,都积累着等你上了年纪才发作呢!” 彭夫人:…… 虽说心里布满了失宠的怨气,脸上却一丝都不敢显出来,尴尴尬尬立在地上消化这份难堪,又时不时地悄悄用眼睛剜一眼春归,怎知这日也该是彭夫人的流年不利,还没等她把这份难堪给嚼碎了吞咽落腹恢复自然,下一个打击便接踵而至,这一火上浇油,险些烧出七窍黑烟,彭夫人因着脑子被这番烟熏火燎,自己竟然破天荒的妒悍了一把。 浇油的完全和春归无关,正是彭夫人的丈夫赵洲城。 说起来除了在上茶礼时,春归也有过几次和这位叔父大人碰面,但也仅仅只是碰面,除了礼见的话再无更多寒喧,她自己是没觉出赵二叔衣冠禽兽的真实嘴脸,不过自从听说了紫莺的遭遇,怎么看这位怎么有衣冠禽兽的味道了,所以当听苏嬷嬷禀报“二老爷到”的消息,春归便下意识往后避了一避,警防被股扑面而来的禽兽气息熏得当众犯呕,引起让人无穷遐想且大惊小怪的误会。 便没第一眼瞧见跟着赵二叔身后进来的还有一个女子。 春归先只是盯着自家脚尖行了一礼,又听赵二叔走着“恭问母亲玉体安康”的过场,然后便是彭夫人不无惊诧的询问“老爷怎么这时过来”的疑惑,但“来”字甚至没有说出口,彭夫人便像不知被什么怪力扼住了脖子般,瞠目结舌的僵立现场,春归实在疑惑:赵二叔就算不常来晨省问安,也不至于来一次就如此让人震惊吧,慑得二婶子囫囵话都说不完整一句了? 又紧跟着,她便听赵二叔说道:“儿子昨儿个是赴魏国公府的酒宴,难却郑公盛情,故而在魏国公府上留宿一晚,今日原该直接往衙门的,不过因着郑公的好意,应允成人之美,将府上贤淑佳丽孟氏相赠为我新娘,儿子想着今日并无朝会,原本也当下昼正值,才趁上昼的时间先送孟娘回府安置,让她先行也来拜会母亲。” 好嘛,赵二叔就是赵二叔,好容易来一回晨 省,竟然是带着小妾先来给老母亲磕头的!!! 也难怪彭夫人会震惊当场了。 春归对于二房这夫妻两的私闱事可谓深恶痛绝,她虽然和彭夫人冲突多多,不少唇枪舌箭的时候,但也没想着在这个时候落井下石,只是对被赵二叔迫不及待带来让老太太过目的孟氏多少心生好奇,所以暗暗打量这位。 只见她大约才是二八年华,并非削尖的巴掌脸,时下男人们偏爱的羸弱风姿,面容是有若中秋之月,笑靥更灿如仲春之花,一双眼睛尤其的清湛有神,和弱柳扶风相比远增饱满瑰丽,引雍容华贵来喻又别具蕴藉风流。 春归对这位孟新娘第一眼感观甚好,要论原因的话……好像和赵二叔也没什么区别,无非“美色”二字。 咦!难道我与赵二叔竟然是同一货色?! 春归被自己的这个想法给惊悚住了。 当然和彭夫人的惊悚又是判若天渊的。 说来太师府的这位二夫人彭氏,当年因为上有一个誉满京城的长嫂朱氏作为标尺,不得不在丈夫入仕授职之时,就仿照朱氏的作风主动为二老爷也纳了一个良妾,表面看上去和长嫂一样的贤良淑德,但要认真比较…… 长房的佟姨娘是秀才之女,二房的萧姨娘是商贾出身;长房的佟姨娘容色秀妩,二房的萧姨娘性情板正;最重要的是长房的佟姨娘生下庶子兰楼还能身康体健,二房的萧姨娘只生了个庶女樨时便就体弱多病。 结论二房水更深。 彭夫人原本不是个贤良淑德宽宏大量的人,又还注重这把彰显妇德的旗帜,注定只能往表面一套背地一套的道路越走越深,然而长年能够保持斗志昂扬状态的比较是少数中的极少数,彭夫人就算比春归更勤奋些,这时也正好随了老太太刚才那句至理名言“积累得等你上了年纪才发作呢”! 彭夫人虽然还不能算是上了年纪,但也不幸有了对比,正应另一句名言“不患寡而患不均”。 道德楷模朱夫人已经成为太师府祠堂中一块永垂不朽的灵牌,事实证明她的精神还不足以真正覆盖赵门这片土地,第一个打破规则的人是沈夫人,这个在彭夫人眼中的暴发户,不过是个续弦,居然胆敢要胁丈夫不许纳妾,虽然并不能算完全的成功,至少还是极大限度的制止了大伯“三妻四妾”,最起码,长房除了佟姨娘外再无良妾诞生。 而后就是四夫人和春归,两个都仗着夫妻和睦、琴瑟和谐的名义,背后站着男人撑腰,公然拒绝纳妾! 相比起来,赵二叔和彭二婶的夫妻关系就显得特别不协条了。 姨娘就有三、四个,这还不算死了的,至于侍妾……谁知道潜在已经有了多少人。 彭夫人因为要消灭庶子,就成为了太师府里最忙碌的女人,管家就不说了,光是二老爷时不时闹出的风流韵事就够让她奔波废力了。 一个最妒悍的,偏遇着一个最浪荡的…… 大约不是冤家不聚头这名言也自有道理吧。 横竖当这日,彭夫人一见孟新娘,真是千年老妖的修行都攸忽爆破,俨然的獠牙与毒舌齐飞,电闪共雷鸣一色,化身成为一把就要炸膛的火铳,突突的直冒枪药了。 就在这时,老太太如同一个天真无邪的孩童,还把彭夫人这火铳拿在手上赏玩,并且扣了一下发射的机关…… 孟新娘的手被老太太紧紧拉住,她一抬头,就看见老太太真诚热情笑容可掬的一张富态面孔:“多水灵的孩子呀,真是把咱们家多少孩子都比下去了,就只有春儿,和她站一起还不算逊色,老二媳妇,你可真是大福气的人!” 春归死死低着头她是实在无法赞同老太太这番话,好吧,她甚至都不忍心去看彭夫人此时扭曲的脸了。 二老爷压根不在意彭夫人的情绪,就更不在意春归这侄儿媳妇了,他认为他接下来说的话名正言顺堂而皇之:“母亲既不反对,太太便操持起来吧,虽说只是纳妾,不过孟氏毕竟是出自魏国公府,还是国公府如夫人的义妹,咱们总不能怠慢了她,横竖自从父亲过世,咱们服丧数载,家里还没办过正式喜宴,不如就趁这时机,请了亲朋好友上门热闹一场。” 春归挑挑眉,呵呵,二老爷纳妾的排场这么大,纳的这位是贵妾啊!!! 彭夫人终于正式炸膛,赶在老太太点头前问道:“敢问这孟娘子,在魏国公府究竟是什么身份?要是国公夫人院里的婢女也罢,多少也算是个正经出处,但要是……” 哪知彭夫人话未说话,孟氏便接口道:“妾未有幸服侍夫人,只是魏国公府中歌伎而已。” 她脸上的笑容一纹未散,承认得相当愉快坦然。 倒把彭夫人弄得一怔,刻薄的神色挂在眉峰怎么也收不回去了:“歌伎?那你也敢肖想为太师府的贵妾?!” “既然夫人介意,那么妾便回去魏国公府就是。”孟新娘仍是一派灿烂的笑容。 然而着急的是二老爷,他把脸色一寒:“我可没有征求二夫人的意见。” 彭夫人身体晃了一晃,把一只手掌,紧紧的握成拳头。 春归看得清清楚楚,她还在想叔可忍婶不可忍了!!! 刹时间对彭夫人产生了稀薄的同情,觉得二老爷的言行简直是人神共愤。 所以春归又关注了一眼孟氏,却见她仍是唇角带笑,仿佛很喜庆的看着这一切,只是在瞳孔的最深处,才显示出了一丁点的游离,就是那丁点的游离正好和春归的刺探相遇,孟氏似乎怔了一怔,再然后竟是冲她颔首一笑,还忽闪了一下眼睛,传达的意思是你好,你很有趣,一见钟情,再见可期。 春归不知道自己的感觉是否正确,但她知道的是彭夫人已经被气疯了。 因为她听见一声怒吼 “做梦!我决不容许老爷你身边有此肮脏贱婢!” 第186章 无力抗争 春归从踌躇园出来的时候,正看兰庭往这边走。 他身边没跟着人,独自撑着把油纸伞从雨里来,因为步伐似乎有些急促,使那身松青大氅的衣角在冷风里翩展,松形鹤骨的仪态引得春归站在雨里微咪着眼观赏起来,一时间也不觉得阴针般的寒意追着她直往身上扎了,一时间阴郁的心情也焕然冰释,一时间甚至觉得今日这场小雨下得也算适时。 连惊讶一下“赵大爷怎么也在这个时辰过来”的问题都没顾上。 “怎么了?可是又有人惹是生非?”兰庭见春归怔怔的模样,立时便蹙眉头。 青萍已经识趣的后退几步,于是兰庭手中的油纸伞便前伸过来,冷雨里的一方小天地,两人对立着,女子微仰面颊男子眉眼低垂,后头的婢女悄悄看着都觉赏心悦目,又连忙不再悄悄看了,仿佛就算只是这悄悄的两眼,都怕打扰了雨中对视的二人。 “是有些不顺畅,不过二婶的例行挑剔罢了,我如今应付起来也算驾轻就熟,迳勿不用担心。”春归说到这几句,才想起来关怀一下兰庭的来意:“你怎么这时辰过来了,不是说好今日下雨便减省这一趟,让我代你问候一声老太太就好么?” 老太太对兰庭这位长孙也算视若珍宝了,雨雪天气都会打发仆妇特意过来踌躇园交待,不让兰庭早上过去晨省,有回兰庭坚持过去,倒是累得春归被老太太埋怨了一通,责她不知劝谏,兰庭为免再牵连春归,也就不坚持顶风冒雪的晨省问安了,按理说这个时候不该出现在这儿。 春归没待他答话,便猜测道:“莫不是你看我今日比往常耽搁得久,怕我再被刁难,特地赶来救场的?” 兰庭没说是也没说不是,只弯着唇角微微笑了。 春归的眉眼也弯了起来:“虽说我现今已经不怕被人挑剔刁难,但也领会得迳勿的心意。” “雨里不宜久站,咱们先回去吧。”其实是因那笑容入目,像一支风翎从他心尖扫过,实在让他心里痒痒,但这是在踌躇园外,兰庭再怎么卓荦不羁都不好举止轻浮,他倒不怕自己遭受谤论,担心的是 连累春归被长辈责怪。 “好啊,早就想回去了。”春归天真纯洁的莞尔附和。 兰庭不由又看了一眼身边的女子,确定他们急着回去的目的应该不一样。 “今日是谁刁难你,又是二婶?”他在路上的时候问。 春归也没打算替彭夫人瞒着,就把刚才的争执简略一说,着重讲的倒是自己的想法:“二婶有心讲迳勿安排和柔去外书房暂住,言下之意便是迳勿已经不把和柔当作寻常婢女看待了,只等着入仕授职就能定下名份来,可我听迳勿那日说,根本便没打算纳和柔为妾,这话我可就当真相信了,于是立即便纠正了二婶的说法,省得日后的麻烦。” “正该如此。”兰庭表示赞诩:“其实我纳不纳妾,纳谁为妾,二婶又哪会当真关心,她盯着这件事不放无非是想挑生咱们之间的矛盾,让你再受祖母的责难罢了,今后无论是祖母还是二婶,只要提起和柔的事,你一概往我身上推,让我来应对她们。” “二婶的道理,无非也就是长者赐不敢辞罢了,虽说我和迳勿一样的不以为然,但也必须忌防流俗舆情会谤毁不孝,迳勿还是当心些才好。”春归可没想着因为保全名声所以苦劝纳妾,只是先提醒兰庭做好准备。 “什么长者赐,母亲过世时我才多大?真正的龆龀之龄,用市井俚语讲那就是刚开始换牙的毛头小子,那时母亲就连妾室都给我择好了?真是笑话。”兰庭摇了摇头,语气更沉了下去:“再说母亲也不会管我这些事。” 春归正觉兰庭似乎情绪有变,兰庭又已经不再多说了:“你放心吧,祖母在这关节,可不会为了这些鸡毛蒜皮的事为难勉强我,至于二婶,我上头既有父母双亲,她这婶娘于情于理都不可能干预我的私闱中事,就算她想败坏我的声名,这一时半会儿的祖母也会拦着。” 怎么说“一时半会儿拦着”呀?春归心里又觉得纳闷起来,揣摩着兰庭的字里言间,似乎认为老太太迟早有一天会端出尊长的架子来逼迫他行违心之事,甚至当彭二婶不利长孙时,她老人家竟然会袖手旁观? 兰庭若真这么想, 会不会把家人都看得太冷漠无情了?至少在春归看来,老太太还是的确疼爱赵大爷这嫡长孙的,千依百顺或许存在其他缘故,但总不至于为了那些功利之事,就置血缘亲情都不顾了。 春归有些担心兰庭太过压抑自己,但这时却不是劝导的好时机,只装作什么也没有察觉:“迳勿也放心,二婶近一段日子恐怕都不会有闲找我麻烦了。” 就又把二老爷忽然出现且提出为了纳妾要广邀宾朋的事也说了:“其实说来,这还是我第一次见二婶发这么大的火,在老太太跟前就不提了,即便是对我,二婶挑剔归挑剔严厉归严厉,都还顾及着她自己的仪范,但今日确是气怒了。” “也怪二叔,寻常家满嘴的仁义道德,见谁都是正人君子的姿态,实则却存沉湎酒色的毛病,除了萧姨娘,这些年来他还纳了两个良妾不提,官场上但有上峰同僚相赠侍妾二叔也是来者不拒,美其名曰‘人情往来’。二婶又没真被内训女范给荼毒成块木头,这口气怕是已经憋得久了,今日才忍无可忍。”兰庭虽是家主,且也知道二叔父好色的恶习,但奈何这世道男子纳妾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官员纳妾更是受到了律法的允许,礼俗的鼓励,当年就算赵太师在世也没法子阻止儿子纳妾,更何况兰庭。 “二婶再大的火气,也没法子阻止这事,二叔反过来比二婶火气还大,当着那位孟娘的面便喝斥二婶妒悍,就连祖母也只责怪二婶,依着二叔要纳贵妾,说孟娘就算是歌伎,又不比得青楼勾栏的女子,是养在魏国公府里也算身家清白。” 结果就是彭夫人到底难以抵抗婆母和丈夫的压力,最终只能妥协,赵二叔竟然还说看着她总算识趣的份上,不再追究妒悍失敬的罪错。 春归半分不觉兴灾乐祸,她同情的不是彭夫人,但同情的是天下所有只能屈服于礼法无力稍作抗争的女子,这其中甚至包括了孟娘。 不知为何,春归就是觉得她其实一点都不想当这劳什子贵妾,今日二老爷和彭夫人为她夫妻失和,她却一直表现得像个局外人。 “你说那孟氏,是魏国公赠与?”春归忽又听兰庭问。 第187章 山雨欲来 《首辅家的长孙媳》第187章 山雨欲来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188章 美人美人 《首辅家的长孙媳》第188章 美人美人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189章 亡父旧交 《首辅家的长孙媳》第189章 亡父旧交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190章 自尽而亡 这时回想当年,应是不知情为何物。 不曾谋面的男子,只因父母定下了盟约,就当成是终身所托,还在闺阁时,就决定要生死相随不离不弃了,原因?全天下都是明白的,贞洁节烈四字。 我躺在床上苟延残喘的时候,身心仍为自己即将这样死去激动兴奋着,其实从未深究过值与不值,直到……那个未曾谋面的人隔着窗户让我警醒。 他说:“舒姑娘当真爱慕不才?若是这样,我顾家必定坚守婚约,就算没有文定,但我家手中有信物,还有见证人,只要令尊还在意名声,就不敢言而无信,姑娘愿意宁死信守诺言,不才也决不辜负姑娘的真情挚意。” “可是舒姑娘,我们未曾谋面,姑娘的爱慕又是因何而生呢?” “倘若姑娘只是因为道义,那就大无必要了,我们的父亲是好友,这才定下我们两个的姻缘,但两位长辈已经做不成好友了,所以取消婚约也是情理之中,舒姑娘何必因为负愧二字枉搭性命呢?舒姑娘并没有辜负不才,不才可以对天发誓,是自愿取消与舒姑娘的婚约,今后若有半字诋毁姑娘的清名,顾济沧不得好死。” “舒姑娘,你所信守的教条真有那样重要吗?为什么你明明没有做错任何事,却要受到死亡的惩罚?” “只是令尊违背承诺而已,且是我们双方自愿解除婚约,所有人都可以毫无负累的生活,舒姑娘为何就非死不可呢?一个人活着,就真的只有被教条规束的丁点意义了吗?舒姑娘,不才恳请你仔细思量,如果你仍然坚持婚约,济沧也不会退让,但为了一句虚枉的信诺,真的值得这样吗?” 是啊,值得吗?这条规律是谁制定,制定人有没做到都无从得知,为什么我就要为了这条规律搭上性命呢?值得吗?所有人都觉得这个约定可以放弃,没有人因而遭受祸难,我为什么用生命去悍卫呢? 舒娘子现今回想,仍觉可笑:“我那时想着我的父亲,认定他是一个冷血无情的人,后来我再想想,我应当是误解了我的父亲了。是,他不是个言而有信的君子,毁弃 前盟再攀高门是为了他的仕途打算,但他也未必没有为我着想过,至少他择定的人,也就是我现今的夫君,确然是个百里挑一的良人,父亲当时也怕觉得我无可救药了,为什么宁愿一死也不体谅他的苦心。” 她拉了春归的手:“我过得很幸福,所以我更加不能忘怀你父亲当年的劝导,我想如果没有他,我现在已经是一缕亡魂,死得莫名其妙稀里糊涂,真是妄来人世一遭。我也想过报答,但后来我听说你父亲也娶了亲,且和你的母亲琴瑟和谐,我想这样是真好,我们两人,到底都有了各自的完满。” “真庆幸父亲当时能劝服世母。”春归由衷道。 却忽然手上,感觉到了泪滴。 “你父亲过世的第二年,我就听说了,当时便觉遗憾,心说他是我的救命恩人,没想到此生终究缘悭一面了。我也遣人打听过你和你的母亲,但那时收到的消息是已经过继了嗣子,生活还算安稳,因着毕竟是相隔两地,我也没再想着联系。没想到后来你们竟然遭遇了这样多的险难,我一直到听见京城里的流言蜚语,竟才晓得你嫁给了赵家长孙,也才知道你的母亲竟然也不幸离世。” 说着说着舒娘子的神情不免凝重:“京城就是个名利场,太师府的人事想来也是看似单纯而已,我很担心你只身无靠,也不知得受多少煎熬委屈,当听闻消息的第一刻,便送了礼物上门,原是想替你撑撑腰,没想到你这孩子倒是原封不动给我退回来了。” 春归:…… 这样说自己确然有不知好歹的嫌疑。 舒娘子却又笑道:“虽说你拒收了我的赠礼,不过也让我知道你这孩子多少有些防范心,堪堪没那么焦急了,后来再一打听,得知你们夫妻和美,我也才算放了大半心落地。” “春归真没想到世母竟然会为晚辈如此悬心。” “那你今天跟我说说实话,赵迳勿这人究竟如何?” “相公是个正派人。”春归答得一本正经炯炯有神。 舒娘子失笑:“那就好,不过你相公虽好,终究在太师府里还只 是个孙辈,你又是沈夫人作主娶进门,还是得提防着你们家的老太太,她虽是个老菩萨的相貌,什么时候见人都慈眉善目温和安祥,但你家老太太的长兄,安陆侯可是个狠人!” 说到这里,就算是在自家的亭台,舒娘子仍然不由低沉了嗓音:“惠妃是安陆侯的嫡女,且生下了最小的十皇子,皇上在她之后,可再没册封其余的妃嫔,皇上虽说不像先帝,但对惠妃的宠爱也是众所周知的,你家老太太就不说了,安陆侯势必会不遗余力谏言废储,可你偏偏是沈夫人……” 舒娘子紧了紧握着春归的手:“总之你自己要当心,不要牵涉进太孙、十皇子的争斗为上,要若两难时刻,不妨立即告知我,我来替你想想办法……我的婆母,是圣德太后的胞妹,几个外甥媳妇中,我有幸能赢得太后娘娘的几分青睐,日后有了时机,我也会在太后面前引荐你,有了这层保障,论是太师府里谁想对你不利,都免不得掂量得失轻重。” 论来舒娘子这番话还真算是交浅言深,可这越发显明她对春归的庇护之情,春归大是感激。 回家后也对兰庭细细说了,兰庭也极赞同:“舒娘子若能把辉辉引荐与太后,确然是一件好事,圣德太后可不是普通妇人,要论本朝建国以来第一巾帼,势必非圣德太后莫属,当年若非太后娘娘能于内廷常行劝谏,多少阻止了先帝暴戾无道之行……这天下还不定是怎番群魔乱舞呢。” 这话里的信息实在丰富,春归忍不住想刨根问底,可看着赵大爷那堆得又高又乱的书案,到底还是把一切疑问统统咽回,没几日就要会试了,待这之后,她再追问圣德太后的丰功伟绩不迟。 这日听渠出的禀报,并无新奇 “舒娘子是个表里如一的人,送你出来后,转身便交待自家女儿今后把你当作姐姐一样友爱,在自家婆母面前,也是把你一顿夸捧,说得好像天下无双举世独一的神人。” 春归:…… 倒是青萍的禀报,让春归大觉震悍。 “今日奴婢问过侯夫人了,朱夫人……当年是自尽而亡!” 第191章 会试之前 朱夫人是自绝在朱家门前,具体为何,从前的恭顺侯夫人也不可能在场目睹,她与朱夫人本无多大交情,当初听说朱夫人的亡故,也只是觉得突然而已,并没有兴趣去刨根问底,不过还是听说了,因为朱夫人被夫家休弃后,自绝于娘家门前,就算当时事故还没有水落石出,罪魁祸首万贵妃没有浮出水面,但皇上仍然亲自安抚朱老太爷,认为朱家并没非教女不严之过,可惜朱夫人因为一时妒恨,才行差踏错。 春归依稀明白了兰庭为何怨恨外家。 必定和朱夫人的自尽不无关系,为了虚名浮利逼杀血亲骨肉,这样的指控也都和这场事故牵连得上因果关系。 但春归忍不住的想,就算那时候一家之主赵太师不在京城,没有办法阻止干预皇上盛怒之下不由分说处治朱夫人,但做为丈夫的人呢?他为何没有铤身而出? 好吧,春归转念一想,凭她对自己那位翁爹的认识,应当也做不出来为了妻子抗旨不遵的事体,她奇怪的只是兰庭为何对丝毫没有做为的父亲全然不存怨气。 赵大爷可万万不会是愚孝的子孙,看他平时怎么评价自家父亲和叔父就可就一斑,所以不大可能是因为毕竟为父的观念,摁捺下父亲对母亲的丝毫不曾庇护,就算是赵大爷通情达理,考虑君令难违的因素,不至于和父亲反目成仇,但也不应当丝毫不存怨气。 难道赵大爷的通情达理已经到了超凡脱俗的地步? 再多的疑问,春归目前也是不好问的。 原本太祖建国,将会试考期定在二月,直到今上执政,认为二月天气未曾回暖,考生晚间烧炭取暖,极易引起火患这可不是当今皇上杞人忧天,事实上建国以来,贡院起火的事故就断非一例,甚至在英宗时期,还发生了因为贡院起火导致九十余举人丧失火海的惨痛事故! 把春闱试期定在三月,朝廷认为的确能减少火患的可能。 所以这件事情就这么愉快的决定了,所以今春三月,兰庭终于应试春闱。 考试的前一天,他便下令锁了暖阁,以示决不再看书本一眼,上昼时便携同春归前往怫园,好好的逛玩一番,又是游湖又是赏花的,彻底不想应试的事儿,到了傍晚,仍然留连在琴馆,宁看更久月色,也不愿早些歇息。 这个地方许是因为更加幽静的原因,人在楼上坐,尚觉窗风冷。 春归便十分担心兰庭在此关键时刻着凉,万一有个头疼脑热的,发挥不佳导致名落孙山……整个京城都可得震动了,谁让赵大爷早早的成为夺魁热门了呢?所谓名气越大压力越大,意外倒在会试门外的才子大有人在,春归虽然并不在意,但她想兰庭应当是在意的。 且不见自从乡试夺魁之后,赵大爷已经多久没说易如反掌的大话了? 一时没忍住,春归便问道:“迳勿你对这回会试,是否不如乡试时胸有成竹了?” “你也看出来了?” 灯火月色下,男子的眉目看上去更加温润些,且问这话时微微的侧偏着脸,眼角似有灯火月色的交集,偏是月色,冲淡了灯火的辉茫 ,让这交集而生的一点光影比月色更亮,比灯火要浅。 总之极其动人。 “呃。”春归莫名其妙发出这声应答,不知是否定还是肯定。 兰庭微微一笑:“会试的变故太多了,我不是担心考官仍敢舞弊,但就算不存舞弊的行为,文才除外,策论看重的还有观点,这就因人而异了,谁也没有必然的把握说一定能获考官的认同。” “呃。”当又再发出这莫名其妙意义不明的一声,春归不由更觉老脸羞红,连忙补救道:“呃?” 兰庭:…… 他伸手,猝不及防便勾了某人的香肩往怀中一搂,想想又笑,笑笑才道:“怎么辉辉看上去,比我还紧张了?” 春归已经不因两人的亲近而手忙脚乱了,这时只是悄悄用手指摸摸鼻梁:“实在见惯了迳勿胸有成竹的势态,冷不丁听你说没有把握,我就跟着七上八下了。” “你不用担心,我虽说没有十成的把握,但也有五成,再兼这些日子的努力,更增三成,剩余两成只好听天由命,但也比大多考生算是乐观了。” 春归终于找到一句安慰的话:“其实就算不得会元,也不打紧,凭迳勿的才学,至少进士是手到擒来的,上了金殿,有皇上亲自取士,迳勿考取状元仍然十拿九稳。” 兰庭颔首,眼睛却看向窗外的远方:“本不打紧,但既然我选择了这条路径,总还是不能免俗,希望着尽善尽美的,三元及第,这个起点对于经济仕途而言,无疑极高,注定会比旁人更易平步青云,既有希望,当然要竭力争取。” “迳勿是想……”话说了一半,又没了下文,春归不知适不适合这时细问。 “我想把步子赶得快些。”兰庭却主动回应:“我是家主,继承了祖父留下来的一切人脉,但并非就能轻易赢得人心向服,毕竟太师府靠的是历代积累的声望,而非暴力约束,我要争取人心向服,就必定得有与众不同之处,所以我不能像别的人一样稳扎稳打,我求的是一条捷径。” 可能也是一条险途。 但最后一句兰庭有些不忍现在就说,经过这么些时日,他也算看明白了,春归最大的喜好就是疏懒清静,有的事情现在说了增加她的负累大无意义,还是等些时候再酌情告诉也罢。 “是了,我那日听舒世母的口吻,她像并不知道迳勿已为太师府家主。”春归突然想到一件事。 兰庭失笑:“太师府的家主之位又不比得公侯伯爵,需要上报朝廷核准,再降恩旨公之于世,哪还能大张旗鼓四处张扬?咱们和沈家就是普通交情,要若舒世母连这事都知道,我可得怀疑沈家在咱们家安插有耳目线人了。这件事,也就是该知道的人都知道而已。” 春归不由得想:便是皇上贵为九五之尊,广告天下定太孙为储君,结果还有这么多人不服气,想来兰庭虽受了祖父遗令担当家主,不说祖父那么多的门生故旧,只怕是赵氏一族内部人,争获敬服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可他年龄还未曾及冠,真不知负出多少努力才先平定族内。 又想到某一日二叔祖母说起兰庭 “你可别以为庭哥儿是天赋过人就能与众不同,当年啊,我和你二叔祖父可都看在眼里的,论是庭哥儿他爹还是几个叔父,总之城字一辈的子弟,可都没遭受大伯那样严厉的督促。庭哥儿从启蒙时,夜夜读书不到三更不许歇息,大伯三日就是一考较,但凡答错一字,都得施以笞杖惩罚,导致庭哥儿十岁那年就立志要当圣人,对着棵竹子一连七日七夜格物致知。” 结果是什么都没“格”出来,于是赵大爷彻底怀疑了这一理论。 这虽是一桩趣事和笑话,但不能磨灭的是兰庭就算天赋过人也的确经过寒窗苦读,付出的心血一点不比其余学子要少,但纵管你如何,最终检验的成果仍是要跃过科举这道龙门,否则天资过人也好十年寒窗也罢,什么都不算也什么都不能证明。 想到这些春归忍不住把身子更近的偎靠:“迳勿也真是不容易。” 兰庭忽然便觉得胸口一暖,仿佛眼前已经是一马平川,他用下巴轻轻挨蹭女子温暖的额头,眼睛里带着笑意:“世间易得的事,往往最不让人珍惜,不容易才好呢。” 春归便一本正经的挣扎出来,学着长辈一般拍拍兰庭的肩膀:“庭哥儿好志气,不过这里似乎太阴凉了些,此时不宜久留,还是早些回去安置吧。” 她转身欲走,脚底却忽然一个踉跄,直到反应过来又再跌回某人怀里的时候,春归才明白自己是被赵大爷给硬拽了一下,她正要抗议,又遭突然袭击,月色灯火都突然看不清了,视线里只有一张人脸蓦然靠近。 亲吻,还是那么猝不及防的。 这回春归倒是有些见怪不怪了,她扶着兰庭的臂膀,微仰着面孔承受着这突然的亲昵,起初无论呼息还是心情都还平静,这样的亲近几乎是和**没有关系,只不过你想接近我我也想接近你,像在寒冷的天气两人依偎取暖,感受对方的温度就能让心中安定踏实。 可慢慢的,春归便觉兰庭的呼息渐更急促,往常这时他总会稍停亲吻,自己慢慢平静,可今日却分明与常不同了,春归感觉他深深吸一口气后,坚决不疑的加强了攻势,分明柔软的舌尖,也不知怎么就撬开了她的牙关,展开让她心慌意乱的夺掠。 琴馆楼上便再无阴寒了。 春归甚至觉得心尖都忽然烫得发慌,导致下意识就手上用力,想要推开这个让她忽然觉得陌生的,太过强势极富攻击让人不安的人,但她忽然又听到他闷闷震动着,已经失了节奏的心跳声,突然就心软了。 明天,对他而言是严峻的开始,应当也是需要放纵和安抚的吧,这个老成持重的少年。 这念头一旦生出,就仿佛一发不可收拾,心软的面积在飞速扩大,以至于几乎是下意识间,春归做出了个大胆的决定。 她开始回应这个亲吻。 兰庭后来几乎是红赤着眼圈才抑制住本能的冲动,他连连的深呼吸,手臂却仍然不肯放松怀中人。 “等会试之后,我带你去个地方。” 再后来春归听见他在耳畔说,回去的一路之上,不知为何那边耳畔一直未褪热意。 第192章 意外落榜 与乡试并无区别,会试也是一连三场每场得考三日,九日的时间老太太也和去岁八月时一样,完全是在焦灼不安中渡过。就连春归相比那时,而今似乎也添了几分牵肠挂肚,她把这完全归结于兰庭自认没有十成把握,又对三元及第的名次势在必争的原因。 这九日期间她答应了孟姨娘的邀请,又去桃花林里遛了两回大白鸟,见识了玉光除了会喊美人之外,也会口出恶言,比如因为菊羞故意用颗松子逗她,半天不给到她嘴里,玉光就会愤怒的扇动着翅膀大声喊她“大嘴怪”,至于为什么是大嘴怪,这是一个连鸟主孟姨娘都废解的疑难问题。 “上回玉光还把二老爷喊作登徒子呢。”孟姨娘悄声告诉春归。 “这倒贴切。” 这话脱口而出,说话的和听话的俱是一震,而后面面相觑,都“噗嗤”一声笑出来。 春归也去看望了两回四夫人,她的小腹已经隆起,偶尔还能感觉到腹中胎儿蹬小脚的动静,四夫人却已经不再犯孕吐了,据她自己说这回怀相格外的好,肚子里必定是个漂亮闺女:“我怀七哥儿的时候,可比这回受罪多了,从诊出喜脉就吃什么都犯恶心,直到都快临产了也没消停,到这个月份,手脚都已经开始浮肿了,哪里像现在,吃得好也睡得好,跟没有身孕时一个样。这回必定是个闺女。” 连四婶子自己都想要个女儿,春归便毫无顾忌的附和:“若真是个小姑子,四婶可就子女双全了。” 巧的是这日兰心小姑子也来看望四婶,听春归这话,狠狠瞪她两眼。 春归大觉莫名其妙,不知哪个字得罪了二妹妹。 她并没嘱咐,渠出却主动跟去了抱幽馆窥听,回来后一五一十地说给春归听:“你那小姑子说了,你就是表里不一的阴险人,原因是看着对她无微不至的,却暗地里希望着四夫人也生下嫡女,从此你小姑子就没了太师府唯一嫡女的名头。” 春归:…… 这都什么跟什么呀,二妹妹可真是心比比干多一窍,这样一句话都能联想到她这嫂嫂是为了让小姑子掉价?是不是太师府唯一嫡女有什么重要的,这可真是莫须有的罪名儿。 “你上回就险些在二姑娘手上吃亏,劝你今后对她还是小心提防着,我回回去抱幽馆,可都听着她和婢女们抱怨你呢,说你三天两头往抱幽馆跑,就是为了显示身为长嫂对小姑的友悌,借此让老太太和赵兰庭更多称赞你的贤惠,但私心里却是最恶毒最不恭顺孝敬的,明知和柔是朱夫人所赐,还屡屡算计打压,挑唆赵兰庭疏远冷落,让赵兰庭承担违逆亡母的名声。总之你那小姑子,可常常暗下诅咒,指望着你早日失宠,这些罪行一一曝露,被他兄长休弃。” “就任她抱怨诅咒罢,怎么说她都是我小姑子,我拿她能有什么奈何?好在没几年,她也就要出阁嫁人了,到时一年到头怕也难见两面,不需忍她多久。” “我怕是二姑娘心里的积怨越深,不等她出阁,就又要算计你。” “兵来将挡水来土淹。”春归暗叹一声。 但她眼角的余光觑见渠出蹙得紧实的眉头,不由也跟着微一蹙眉。 九日之后兰庭出了考场,照旧是直奔浴室把他自己从头发到脚趾细细洗涮好几遍,而后倒头大睡到次日,再然后就又是不少访客接踵登门,白昼时兰庭几乎都在外院,又开始了行踪不定“露宿街头”的忙碌生活。 春归因而也收到了不少帖子,但鉴于兰庭有言在先,说这些未揭榜前便安排女眷上门走动的,多数都是为着攀结钻营的意图,连她们自己大约也都明白帖子递出后多半不会有回音,春归也就从善如流的决定能偷懒时且偷懒,这段时间暂时不急着交际应酬。 四月揭榜,兰庭高中会元,这下不要说太师府里的其余人欢呼雀跃,就连从前把功名利禄视为次要的春归也觉得欣喜异常终于是虽无十成把握也无意外发生,赵大爷 顺利渡过会试这个最为艰难的关口,距离三元及第名动天下仅有一步之遥,而这最后的一步,据兰庭说来又是十拿九稳的。 老太太几乎立时就要张罗着设宴庆贺,但兰庭再一次阻止了狂喜的祖母,老太太正要说出一肚子的理由争取,这回就连赵二叔都没站在老太太一边,他翘起兰花指,拈着自己引以为傲的一把美须,“老怀安慰”般看着侄儿:“母亲便别急着张罗喜宴了,兰庭不是为了省事节俭,是认为要这时便大设宴席,到殿试之后他再夺金榜魁首,太师府难道又要再设喜宴?” 看着老太太呆若木鸡的模样,赵二叔又再拈了拈他的美须:“看来兰庭大有自信,咱们家就快出一位三元及第的大才俊杰了。” 老太太如梦初醒,在屋子里连连兜绕了许多圈儿,直念叨着:“三元及第,三元及第!这可是自建国以来,唯有一例的罕见事,咱们家庭哥儿真能成为又一位三元及第的俊才?”仿佛立马就要颠着小脚去瞅瞅老赵家的祖坟有没有冒清烟。 在一片欢欣鼓舞的气氛中,只有彭夫人情绪暴躁,刚离开踌躇园笑脸就垮了下来,拉着心腹仆婢连连抱怨:“别人的儿子三元及第,老爷在旁欣慰个什么劲,就这么高兴亲生骨肉眼看着就要永远被别人压低一头?呸呸呸,看我说的什么话,三元及第是什么人物,只能是天上的文曲星投了凡胎,建国至今近三百年才出仅有的一例,兰庭他有这福气?说什么天资聪颖、才华出众,那无非就是翁爹在世时吹捧出来,就说秋闱、春闱一连夺魁,靠的也是整个轩翥堂几代人积累下来的人脉!想三元及第,他这是在做梦!” 可无论彭夫人怎么以为,因着太师府迟迟没有召办庆宴的动静,满京城于是都知道了太师府的嫡长孙正憋着劲打算连中三元,本人有了自信一定程度上会增加众人的信心,故而满京城的人都在翘首期待着本朝再出一位奇才俊秀。 这日兰庭却告诉了春归一件出乎意料的事:“朱青玉会试落榜了。” 第193章 六月息生 春归果然也吃了一惊:“落榜?怎么会?不是说有龚持政照顾着,取中进士应当十拿九稳么?” “原本是这样,不过谁让老太爷到底对我愤愤不平怀恨在心呢?自己把我不愿退让且还窥破他们打算营私舞弊的事告诉了龚持政,说我用这件事要胁他,简直就是大逆不道,老太爷以为龚持政是我的座师,就此对我落下成见,虽说在科场应试上我领先朱青玉,今后没有座师提携,甚至遭受座师打压,论起长远到底还会输给朱青玉一筹。” “结果老太爷搬起石头砸脚了?”春归大胆猜测。 兰庭笑了一笑:“龚持政既能答应营私舞弊,说明就不是什么正直无私的人,他和老太爷只有同窗之谊,答应舞弊时指不定还考虑着老太爷毕竟是太师府姻亲这层因素呢,老太爷在他面前搬弄这番是非,无疑是告诉龚持政,我非但不会关照外家,甚至还有争执嫌隙。”一个是极有可能三元及第万众瞩目,一个却是才华普通前程未卜,当赵兰庭学子和朱青玉学子往天秤两端一站,可以想象龚持政这位座师的心灵会偏向哪侧。 于是龚持政彻底收敛了对朱青玉的提携之心。 “可那也不至于落榜吧?”春归小心询问,她并不乐见因为龚持政的私心,让兰庭和外家的关系更加恶化,这不是说春归还认为兰庭尚存和外家修好的可能,她只是在意兰庭被龚持政这种人利用,凭白无故又招惹朱家人更深的忌恨,俗话说宁罪君子勿罪小人,和小人结怨太深可不是一件好事。 “今日龚持政专程请我面谈,不仅把老太爷的话一字不漏转告我,还为他自己辩解一番,说本没答应老太爷营私舞弊,只是敷衍而已,谁知老太爷听了却生误解,他倒是把老太爷说成了一厢情愿。转而又讲,他如今实在信不过老太爷的德品,对朱青玉便自然就需避嫌,故而特意把朱青玉的时务策应分给其余考官定决,又那位考官阅卷甚严,并不认可朱青玉的策应,认为是老生常谈大失新锐之气,龚持政认可了这位考官的意见,于是批夺朱青玉落第,不过他又极为委婉的告诉我,凭朱青玉的见论,即使取中会试金殿大试时也不能取中二甲,同进士出身不如再等三载再试。” 春归听得瞠目结舌:“龚持政说他无心营私舞弊,又是怎么知道哪篇试卷是朱青玉所答?” 这还真是满嘴的胡言乱语,话说好歹他是担任着一榜会试的主考官,也算大儒饱学之士了,难道就没学识“自相矛盾”这一典故? “他有申辩一下的必要,但自己也明白这无非是一过场,所以就顾不得自相矛盾这回事了,龚持政这人十分精乖,他不想因为朱青玉担当任何风险,也不肯把事做得太绝彻底得罪了朱家,他把朱青玉黜落,反而给了朱青玉一个三年后再下科场的机会,免得殿试时名落三甲,这个污点会让朱家永远无法清洗。” “我已经禀知了祖母,为躲清净,这几日我会和你去别苑短住,这就是我在下场前的一晚,答应会带 你去的地方。”兰庭其实也不想多说朱家的事,及时改了话题。 春归一边面颊就莫名其妙又是一烫,像那日在琴馆楼上,她的这边面颊是被兰庭埋了块炭进去一样,只需火引,立时发热。 别苑是在外城城郊,背靠着一处山岗而建,不远处虽然也座落着一条小集市,但更多的还是田原林地,这一片既有寒舍茅屋,也有高楼广厦,车往路间过,耳闻犬吠声,依稀又觉着一片沉浮的淡香,悄悄掀开卷帘一望,原来是不知哪家的墙头,探出一枝招摇的红杏。 “都说于室庐而言,居山水间为上,村居次之,郊居又次之,这别苑就是位于城郊,从地段上来说,就是又次之的等第,不过却比居住闹市之中要强些罢了。” 兰庭见春归在门前下了车,却不急着进去,而是站在地上东张西望,颇有些贪婪的享受着院墙之外的自在,他便说了这么一句话,也不急着进园,陪着春归在这儿东张西望。 “话虽如此,但也有名家言,吾辈纵然只能混迹廛市,要须门庭雅洁,室庐清靓,亭台具旷士之怀,斋阁有幽人之致,只要不犯徒侈土木,尚丹,也就不同桎梏樊槛。”春归深深呼吸几口城郊带着淡香的气息,欢快地笑出了她的牙齿:“迳勿特意带我来这里,总不会因为这里是桎梏樊槛,想必就算地段上不及凤翁凤妪的白首处,也有趣致之点。” 说完话她终于才转身,抬头去看大门上悬着的牌匾。 六月息生。 “这里名为息生馆。”兰庭也抬头去看大门上悬着的牌匾。 “也是迳勿的笔书。”春归认出字迹。 “这处别馆是祖父当年所置,但没有干预过建设营造之事,也一早把息生馆独赐予我,我那时笔力不及如今,尚有稚嫩之处,没想到辉辉竟能认出。”兰庭心中颇愉悦。 春归从这话里意识到另一惊喜:“这处别馆独属于迳勿?” 听来似乎有财迷心窍的嫌疑,但兰庭自然知道春归惊喜的点在哪里:“是的,别馆里的仆从都是自己人,在这里辉辉可以乐享自在。” “但费嬷嬷却跟着来了。”别馆的女主人口吻颇怀怨念,对于赵大爷专门交待让宋妈妈坐镇斥园费嬷嬷跟来别馆的决定十分不满。 兰庭眉目舒展的一笑:“费嬷嬷有不得不跟来的原因,不过辉辉也别太沮丧,明日她就会回去府院了。” 这又是什么名堂?春归心里一边狐疑着一边随着兰庭迈进了别馆的街门。 入内即见一座巨大的山石充当影壁,不是普通采凿而垒的假山,竟像是天然生成的一座大岗,严严实实挡住了内里的构造,山石上还有斜生的几枝红桃,艳艳瑟瑟的绽放,又有萝攀附生长,似坚韧的生意却柔和了峭石刚硬。这山壁两侧并不依规范邸院建有东、西屏门,分别建着乌青瓦顶的游廊供人步入,游廊两侧是高密的绿竹,让视线无法直见院中构景。 游廊里行进一段,豁然开朗时,方见庭院正在筑起一座高台,沿着白石梯阶而上,气息未曾稍定,蓦然却被眼前景观惊艳。 但又不是满院的桃红李白、姹紫嫣红,而如置身林海碧涛之上,此景仿佛与别馆背靠的山岗连为一体,使人顿生仿佛已经远离红尘的悟觉,六月息生,扶摇而上,别馆前院不依常制建有大堂,这高台却有点题的效用,景观旷畅,构思精细。 想来在此高台设宴饮谈,兴致也当远胜坐于厅堂。 但今日却没有宾客满坐,高台上唯置一张桌几,两方竹席。 “咱们在此用餐稍息,再同辉辉去看起居之处。”兰庭做了个“有请”的手示。 只是午餐,未备美酒,只有几道家常小菜,滋味却甚鲜美,春归经这“手示”后立即便觉腹中空空,就很赞成赵大爷这贴心的安排。 只是高台上还站着一位仆人,已过不惑的年纪,兰庭介绍道他是别馆的大管事,称作鲍叔,鲍叔礼见完毕主母,兰庭又问:“陶先生近日可在辛夷园?” “陶先生已经闭门日久,交待正在编撰造园之书,虽知大爷今日来,仆等也不敢打扰先生。”鲍叔恭敬应道。 “是不该打扰先生。”兰庭颔首。 待鲍叔告退,春归总算能够大快朵颐,她一边品尝鲜美的菜肴,一边听兰庭解释道:“息生馆正是陶先生造建,所以祖父特意酬以辛夷园供先生居住,先生的居院虽然归属息生馆的宅积,但又另开一扇街门,可以互不打扰。陶先生亦是师从闵公,是尹君的师兄,不过先生志在造园而无仕途之念,充耳不闻朝堂事,他早有志愿修撰一本《园冶》,将毕生所悟笔录成集,而今终于是动笔了。” “那看来我是不能面见陶先生,向他表达敬仰之情了。”春归才不关心陶先生是否志在仕途,在她看来能够把馆院邸园造办得这般风雅雄奇的人,比高官重臣更加值得敬仰。 “日后总是有机会的。”兰庭微笑。 春归忍不住问:“迳勿是否有志日后如凤翁一般,择一山谷再建室庐?” “辉辉如何知道?” “太师府里迳勿为居院命名为斥,自比燕雀,我猜是暗讽如今困于名利场,作为难免有违背志愿之处。又将城郊这处别馆命名息生馆,典出‘鹏之于南冥,水击三千里,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去以六月息者也’,暗指既来此处,该当反思,警醒虽困于名利场中,但不忘鸿鹄之志,而大鹏展翅,需以六月风起,正如迳勿日后欲图远志,离不开时时自省。那么寄情山水之间,远离浮华俗世,才能不以名利为重,未来岂不是还要一间山居抒表志向。” 避世不能代表志向高迈,山居当然更不能体现志洁行方,但人在山水之间,更能不受闹市红尘所扰,有利于安静身心摒除杂念,时常自勉自励。斥借以六月息生,有朝一日方能鹏程万里。 兰庭由衷说道:“辉辉乃庭真知己也。” 第194章 木末姑娘 一餐饭后,车舆疲累尽消,夫妻两又再步下高台,北入一道垂花门,这里也没建造中堂,才是一片花林,之间散布有竹亭木馆,或虬植曲水,或芳草秋千。路径是由乱石彻成,形如榴子,钻过一道月洞门,又是碧虚傍道,行走七、八步,便上五、六梯,这里的乱石径左右两旁架有灰木扶手,使人如同步于山道的错觉。 经此一番曲径通幽,才至一处庭院,白/粉矮墙,探出一枝山茶花,花枝上还站着只翠翎雀,见人也不惊,照旧梳理她的翎翅。 春归进门之前,自是不忘抬头去看牌匾,见书“天清尘远”四字,仍能看出是兰庭的字迹。 “我过去来别馆的时候,都是在清远台起居。”兰庭道。 这里的构建是游廊连接着亭台、房舍,轻纱窗外,能见碧水绿野;柳叶空棂,能望青黛远山。于亭台目瞰,春归方觉此处地势确占高端,几乎能见整个别馆造景,登院时的青竹石径在近,车行处的郊集市井在远。 她一下子就喜爱上了这处居院。 “咱们还要在这里住上一段时日,倒不急着四处逛玩。”兰庭已经点燃炭炉,想要煮茶解渴。 春归连连颔首:“我也该把物用归置妥当。” 去看卧房,只见虽说无人长住,打扫得却是一尘不染,且器具布置又极齐全雅致,实在不需她再耗废心力,只不过把日常用具如衣物首饰等等收放妥当即是,且清远台后便连着内厨,一看里边的油盐酱醋以及锅碗瓢盆等等也都一应俱全。 无事可干,春归便泛起春困来,现下因无长辈需要晨昏定省,放心的一觉竟然睡到了日已西斜,醒来时才知兰庭亲自下厨已经准备好了一桌子佳肴美馔,并且沐浴更衣,身上一星半点的油烟味都闻不到了。 春归四处张望不见费嬷嬷的人影,才敢放心胆大伸了个惬意的懒腰。 见乌瓷盏里,斟好琼浆,某个早有野心举杯邀月的女子顿时两眼放光。 “这是我早些年自酿的桂花酒,原料是别馆后的山上野生桂子,入瓦罐密封,置于溶洞深处,这酒入口醇香,却不烈冲,辉辉倒是可以一试。”兰庭颇有自卖自夸的嫌疑。 但春归表示浑 不介意,只问:“迳勿怎知我酒量甚浅?” “舅兄曾经讲过辉辉年幼时一桩趣事。”兰庭毫不犹豫便出卖了大舅子华彬哥哥。 春归:…… 兄长不厚道啊,居然把她的糗事告诉“外男”! 夫妻两个在亭台里把盏言欢,魂灵一只却飘在半空中冷笑连连渠出姑娘撇着嘴角暗忖:这傻妞,且贪杯享乐呢,就没想想赵兰庭为何明知她贪杯量浅偏以美酒相诱,有如黄鼠狼给鸡拜年! 自以为看穿一切阴谋诡计的魂灵十分鄙视愚蠢无知的“小鸡”,不耐烦窥看“小鸡”是怎么“鸡入狼口”的,飘走去看住在辛夷园里的“友邻”,只见是个消瘦矮小的半百老头子,一手拿着个白面馒头,一手仍握着笔写个不停,心说这位师兄可比尹寄余老多了,看上去也毫无潇洒倜傥的貌态,不晓得庭大奶奶见了他本人,还说不说得出来敬仰二字,那可是个以貌取人的家伙! 看了半天亦觉无趣,渠出又飘出了陶先生的书房,只见辛夷树下,两个丫头正在窃窃私语。 都是十五、六岁的年纪,一个坐在石凳上,一个立在石凳边,俱都是愁眉苦脸。 “听说今日赵大爷领着新婚妻子来了息生馆。”立着的说。 “可不是,我也听说了。”坐着的说。 “外头早有闲话,说赵大奶奶也并非出身名门。” “不过听说赵大爷却很是喜爱她。” “传言看来不假,否则赵大爷怎么会带她来息生馆呢?” “可怜了咱们木末姐姐,若能等到这时,也不会……” “就算等到这时,况怕是自古多情女子,奈何遭遇负心汉,就算没了赵太师阻挠,赵大爷心中未必还会记挂木末姐,世间多的是只闻新人笑,不闻旧人哭。” “我看赵大爷并不是负心薄情的人。” “他若不薄情,四年前怎会对赵太师言听计从。”立着的冷笑。 坐着的也只有叹息而已了。 渠出瞪着眼,无聊的心情顿时一扫而光,有心再窥探得更多内情,奈何两个丫头不肯多说了。 听上去倒像是赵太师棒打鸳鸯,赵大爷辜负旧 爱,相比那位陶表妹不知从何而生的抱怨,陶先生身边的婢女倒像能够证实赵兰庭见异思迁、无情无义的实据了,渠出根本不曾犹疑,立马飘往清远台,但却见亭台里已经空无一人,她转悠了半天,才弄清楚春归正在浴室。 春归正在香汤浸浴,那本就稀薄的酒意被“蒸发”得一干二净,此时正惬意享受着,听见耳边一声冷笑,睁眼即见渠出,惊得她立即护住露出汤浴的香肩,惹得渠出姑娘翻了个老大的白眼。 “矜持个什么,你身上有的,我身上也有,看你两眼我还能占什么便宜?” 春归沐浴之时,本也不喜被人服侍,听这话后“恼羞成怒”:“你还懂不懂得人人皆有私隐,不容旁杂窥探了!” “我可是好心好意,过来提醒你,赵兰庭他也许真不是个良人,趁着这时,你身子还清白没被他玷污,早作打算还不迟。” 这回她也不故弄玄虚了,噼里啪啦便把早前的耳闻目睹合盘托出。 春归却又惬意地闭上眼:“我当什么事呢,惹得你这样气急败坏,原来又是道听途说。” “那个什么木末姐姐,从前应当也是陶先生的婢女,赵兰庭也说了息生馆是赵太师所赐,过去他想必时常前来小住,要不是和那婢女发生些什么,赵太师何至于棒打鸳鸯,空穴来风未必无因。” “那你觉得我应当如何,自请和离?” 春归这一问,顿时让渠出语塞了。 “因为道听途说,自请和离也实在鲁莽草率。”渠出叹息。 春归又惊异的睁开眼,却笑出两排白牙来:“你这回是真为我打算操心上了,我谢谢姑娘的一片苦心,但我还是相信迳勿的品行,不至于做出背信弃义的事体,就算他兴许对那位木末姑娘较之常人更加亲近些,也不能证实已经动了男女之情,当年这件旧事,或许另有隐情也不一定,只不过在旁人看来,是赵太师棒打鸳鸯而已。” “你真丝毫不存介意?” “我这人没什么长处,只有一点,不会庸人自扰。”春归眨了眨眼:“相比别人的说法,我更加相信自己的判断。” 渠出转身便走:“既如此,算我肤浅了,大奶奶好自珍重吧。” 第195章 君心我心 《首辅家的长孙媳》第195章 君心我心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196章 眉心点朱 似乎漫漫长夜的一梦,都有蕴绕不散的沉水香。 直至迷迷糊糊中醒来,尚且不知梦里梦外,直到看清了帐外的龙凤花烛余焰未烬,而西窗隐隐已经透着苍光,春归才将意识渐渐清明了,但仍把自己卷在被子里,装作美梦未醒。 她想她和赵大爷生活里可能永远无法同步的一件事,便是她绝不可能主动自觉毫无留念的,在天亮之前起床。就算是已经醒了,仍然还要“缠绵”一阵的,无论寒暑春秋、是晴是雨,春归觉得自己一生都改不了赖床的陋习,睡到日上三竿才是她孜孜不倦的人生志向。 好在赵大爷似乎也并不介意她的这一陋习,从来没有因为自己早起便打扰过她,念及这一好处,春归愉快的卷起唇角,破天荒的没了起床气。 却不知为何想起了昨夜的旖旎,春归又觉面颊发烫,她的婚前教育是被兴老太太的儿媳妇负责传授,但那位世母说得语焉不详,只反复强调无论多么疼痛都不能反抗,导致春归一直心存畏惧,以为同房之事会像生产一样艰险,结果……她怀疑世母是有心捉弄她。 当然起初的感觉仍然难免不适的,但也不至于到忍不住暴起伤人的地步吧! 非但不至于,在那短暂的不适之后,甚至身心体会到了前所未有的愉悦,某刻几乎让她产生一种错觉,似心里长久埋着的一颗种粒,终于因为亲吻爱抚萌芽、抽枝、长出苞蕾,突然便绽开盛放,那艳丽从体内延展出来,招摇眼前,她能亲晰看见兰庭的眼睛里,也布满了异彩流光。 这种感觉相当奇妙。 庭大奶奶丝毫未曾意识到自己此刻是在把肌肤之亲回味无穷,作为女子也实在热情奔放,不是应当羞人答答面红耳赤么?这种食髓知味的心态是怎么养成?庭大奶奶的想法是,此刻四周无人,烟视媚行来给谁看,做人起码要忠于自我吧。 但那遐想未尽,春归却忽然听见了隔着门扇的人语,仿佛是兰庭正和费嬷嬷说话,她这才意识到还有这尊菩萨在侧督促,没办法全然的自在,又竖着耳朵细细一听,好像费嬷嬷正在提醒“时辰不早了”,兰庭却睁着眼睛说瞎话道天还没亮…… 很多细节经不起联想,春归突然意识 到羞惭,手脚麻利的穿好衣裙,蹑履碎步的跑到门边儿,示意自己已经醒了并未赖床,怎知兰庭没让梅妒她们入内,倒放了费嬷嬷直接推门闯进,惊得春归险些没有膝盖一软她可从来没有披头散发出现在费嬷嬷面前过,再一想床上乱七八糟的光景……庭大奶奶羞耻心这回算是彻底被唤醒了。 费嬷嬷却有条不紊地屈膝见礼:“老奴来替大奶奶整理衾被。” “不敢烦劳嬷嬷,还是让丫鬟们来吧。”春归忙道。 但费嬷嬷置若罔闻,仍是直闯入内,春归下意识跟上前去,不及劝阻,只见费嬷嬷已经掀开了百子千孙被,将横铺在床上的一条白帛收起,春归这才回过神来,想起兰庭昨日就说过费嬷嬷有不得不跟来的原因,且今日她也就会返回太师府了。 原来就是为了这个啊,有了这条不再洁净的白帛为证,才能承认自己是太师府名正言顺的长孙媳妇。 一想到如此私隐的物件会被拿在人前展示,甚至还要被别人封存留证,春归心中便觉烦闷,这种不良情绪直到吃早餐时都没消褪,连食物都不能让她喜笑颜开,问题看来已经十分严重了。 兰庭在旁察颜观色,竟能知道春归为何怏怏不乐,他慢条斯理的亲自替春归盛了碗红枣桂圆粥,一边说道:“辉辉介怀,我心里也觉得不自在,当真考虑过装作把这所谓的规矩忘个一干二净,但细细一想,将来要是有人用此质疑辉辉,实在是桩麻烦,为防后患无穷,也只好忍了这一时不快。” “不然还能如何呢?”春归也无可奈何。 她可是读过内诫的人,这时扳着指头一条条数给兰庭听:“莫买命算卦,莫听唱说书,莫结会讲经,莫斋僧饭道,不许看春看灯,不许学弹学唱,甚至还有规定不许狎近尼姑,不许招延妓/女……”这都是什么神人制定的内诫啊,把对男人的戒条也编进来了吧?! 兰庭失笑:“先有冒犯,而后才有约诫,可见原本内眷生活也甚多姿多彩。” 多姿到了狎近尼姑和招延妓/女么…… 春归一脸不信的喝着粥,心情更忧郁了。 “事实上呢,诸如买命算卦、听唱说书等等戒条,其实并没有多少人遵守, 止论祖母,不是也会去打醮挂、庙宇烧香么?只要长辈们都在干的事,辉辉也可效仿,真要谨守这些规条,八成女眷怕都得愁苦烦闷了。” 春归深以为然,想想兰庭并不是个教条至上严以律他宽以待己的人,终于不再那样忧愁,至于那条白帛……爱咋的就咋的吧,横竖自己全把这物件看作不存在。 她心情一放宽,精神便焕发,漱了口便主动请命:“迳勿今日打算在哪里设宴?横竖是不会在清远台,不知我去外厨房准备肴馔会不会方便些?” 外院可谓闺阁女子的禁地,但对于嫁为人妇尤其是一家主母而言,倒也不是完全不许涉足,所以春归提出去外厨房操持羹汤的建议并非不合情理,但没想到兰庭却很惊奇:“辉辉作何要去外厨房准备肴馔?” “不是说今日要宴客么?” “款待客人,也不用辉辉亲自下厨。” “可迳勿昨日提醒我会不少忙碌,又称并没有女眷需要我陪同,难道不是暗示需要我亲自下厨?” 兰庭一本正经的摇头:“辉辉有更重要的事情,便是和我一同,款待诸位好友。” 春归:!!! “才说最烦教条约束,转眼便又自己受束于教条了?”兰庭再度失笑:“费嬷嬷已经回太师府去了,没人再行督促拘束,今日来的客人也不是庸俗之流,均不计较在意诸多教条,辉辉一阵后便知道了。” 见兰庭对“好友们”如此自信,春归也懒得扭捏:“那我可真得见识见识几位风流人物了。” 夫妻两果然同行,一齐到了长风台就是昨日午餐之处。 不曾想已经有位客人捷足先登,正坐在台上操琴,也不知察没察觉主人驾临,反正察觉了也视若无睹。 直到一曲琴毕,他才懒洋洋地站起来,冲兰庭夫妇拱一拱手:“终于是等到会试结束,才盼到迳勿兄的邀帖,咱们得有多长时间没聚了?” 春归打量此人,见他年岁应与兰庭仿佛,身量很是消瘦,面部轮廊极显锋锐,故而看上去很有几分厉肃,只不过眉心一点朱砂痣,依稀起到了缓和的作用。 就闻兰庭招呼到:“五殿下来得倒早。” 第197章 七子之交 听到“五殿下”三字,春归险些当即立正站好赵大爷的好友认真不俗,但她却是个俗人,冷不丁面前便伫了个皇子,怎能做到处变不惊面不改色?一瞬间连笑容都僵硬了,怀疑着寻常礼节相见的确合适? “我们几人的聚谈,其实谁也不当殿下是皇子,不过辉辉到底是和殿下初次相见,我才言明身份,辉辉随着我唤他一声广野君便是。” 春归稳一稳神,从善如流的施以屈膝万福礼,僵着笑脸道声“广野君”。 说话间再有客至,来人一身青衫,大约二十五、六,也只冲主家抱拳礼见,果然不曾对五皇子“另眼相看”,春归听兰庭唤他“不群兄”,恍然这位便是凤翁的高足施不群,只见他礼见后并不多话寒喧,自行去凭栏远瞰景致,突而招手唤来边上立着的僮子,几声嘱咐,却是让备笔墨纸砚,旁若无人的挥毫作画,画的却也不是眼前的景色。 待僮仆燃起炭灶煮沸茶汤,又有一人至,这位二十出头儒士打扮,身上的衣裳却已经洗得显旧,越发是衬出脚上一双崭新的布靴,他递过来一枝山樱:“路上见这花开得美艳,攀析一枝赠君瓶供。”也不待兰庭引见,便称春归“弟妹”。 “这是万顷兄,他前些日子递信予我,称也是好事将近。”兰庭更不与叶万顷见外,把山樱交给汤回:“随意找个瓶子供上,叶君并不是来送礼的,无非打着又再讹我个瓶子回去的算盘,要是这回小子仍把我的珍品拿出来承供,被叶君给‘借走’,今后就别想着再拿月钱了。” 汤回捧着山樱“半身不遂”般的走了。 “你小子,娶了媳妇就变得小气起来,什么讹诈,我是真的借赏,隔上个五、六十年又不是不还你。”叶万顷哈哈大笑,也不管有没有旁人在侧:“只是迳勿,我眼下还真有件事需要你援手,眼看婚事在即,女方嫁妆陪了处两进的宅院,我却连聘礼都没钱置办,虽说我那大舅兄一连声的说不在意,也不能太委屈了人家姑娘,所以只好请你先借点银钱救救急,待我支应过去这桩,这可不需五、六十年,我给你写张借据,五年之内连本带利归还。” “小气”的赵大爷蹙紧了眉头:“聘礼钱还要写借据?那岂不是也要我在上署名?我说万顷兄,你这醉翁之意不在酒呀,莫不是还想讹我的字?” 叶万顷:…… 兰庭握拳擂了一下他的肩膀:“钱可以借,借据就免了,和万顷兄打交道,我可得提防着些。” 五皇子本立在那儿看施不群作画,实在没忍住也哈哈笑了两声,过来再把叶万顷擂了两擂:“前些时候还信誓旦旦,说什么要效仿梅妻鹤子,怎么突然就回头是岸打算娶个正经媳妇了?究竟是哪家的闺秀佳人,能让咱们万顷兄一见倾心?你可别扯什么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那套鬼话,我更愿相信一群水牛在天上飞。” 春归留意见这回竟然连施不群都带笑看过来一眼,把画笔稍稍一停。 “现 在就说了岂不没趣?要听这段佳话韵事,众位还是等我大喜之日备好礼金。” 春归又见施不群的画笔重新挥动。 后来相继来的两位,一个姓徐字尧章,看上去颇为傲慢,似乎比施不群还要不合群,春归度他的穿着,猜测应当也是寒门出身,听兰庭介绍徐尧章也是今春取中的贡士,和他是真正意义上的同年。 一个姓穆字竹西,乃江都伯的幼子,是勋贵子弟,和兰庭也能称上“同年”,不过指的是岁数,但这人看上去却又不像勋贵子弟,就更和膏梁纨绔扯不上关系,极为文质彬彬谦逊温和。 春归十分好奇这几位性情各异出身悬殊的人士是怎么结成知交好友的。 “无涯客今日怎么还未到?”叶万顷点一圈儿人头,发觉还差一位,直接冲着五皇子发问。 春归正疑惑,便听一声:“万顷兄,我今日迟了一些,你就这样记挂了?” 话音落后才见人影,在七双目光的注视下缓缓“升上”高台,紫金束髻冠,圆领水锦袍,烟紫绣云纹的长身半臂,还老远便见腰上垂下的明黄缨佩,待走得近些,春归才看清他的眉眼,若说兰庭是温润如玉,这位无涯客就好比一块经过精工细琢的,行走的玉雕。清突的眉骨间有如一气呵成般雕琢而下了鼻梁,到唇线时刀笔又似乎变得极其圆润温和,眼尾似屏着呼息细细的雕成,精致而锋锐。 他的年纪也正是介于少年与青年之间,远看时风仪威严,走近些才觉神情里尚带着几分玩世不恭的稚气,这让他五官轮廓虽说锐显,倒因神情冲淡了峻厉,也有一粒朱砂痣,生在眼角下,便更添上一点的媚妩。 春归结合这黄缨佩、朱砂痣,基本猜到了这位姗姗来迟的贵客是何身份。 又果然便听兰庭招呼道:“六殿下今日确是迟了。” 六皇子拱手一礼:“是迟了,只因朝早向家中老人省安的时候,被拉着多说了几句话,说来还是广野的错,他那臭脾气惹出一段风波,自己不收场,陪了我多少转圜话。” 五皇子冲弟弟翻了个白眼,臭脾气就当真显现出来:“你确定不是你捣鼓这身行头,且还带着这些累赘的缘故。” 春归刚才留意见,今日赴请的客人中,唯有六皇子带着两个女子,一个着装妖娆抱着琵琶,应是歌姬之流;一个是妆花袄马面裙,带着端庄的假髻,一时看不出是何身份。只此二女子均为肤白貌美、各具风情。 六皇子不和五皇子斗嘴,看向春归:“这位是……” “内子。”兰庭简洁介绍。 “嫂夫人?”六皇子不知为何有些惊奇,先盯着兰庭满怀疑问地瞅了一阵,又再细细打量春归,这一打量就打量得有些久,直至那双精致的眼睛里涌出深深的疑惑来。 春归:…… 她今日没把脸洗干净么? 好在六皇子似乎也意识到了自己的行为有些唐突,咪眼一笑,举着拳 就往兰庭的肩上砸:“我以为你邀咱们是来贺连中两元,原来竟是为了新婚之喜!” 听这话春归才有些品咂过来六皇子那深深的疑惑从何而生看来这位与赵大爷之间的亲近更胜他人,应当明白兰庭原本将父母之命的婚姻当作是“浮俗此生在所难免”这个念头,完全没有预料见他们几个“君子之交”的饮谈,兰庭会让内眷参与进来。 春归难免便对赵大爷这位男闺蜜着重观注,只见他指了一个席位示意琵琶女坐下,自己在旁边的席位落座,那髻装端严的女子不待僮仆斟茶,自己动手泌出一盏,呈给六皇子后便低眉敛目地站在一旁必然不能是六皇子府上的女眷,大约是个宫人了。 “嫂夫人是第一次见江心,我替你们稍作引见,过去咱们几个饮谈集会,她倒也算常客了,不仅琵琶弹得好,小曲唱得也动人,她是在京城里的浸月园坐馆,自定的规矩,不为财帛出邀,更不屈膝达官显贵,无非是看我等风流倜傥、才貌双全,方肯偶尔破例。”六皇子果然也只介绍抱着琵琶来的江心姑娘。 而这时江心怀中的琵琶已经被僮仆接过放置妥当,她刚端起茶盏,听这话后又把茶盏一放:“说得奴家像你们这些男子一般肤浅,图的就是一副皮相!” 虽竖起柳眉,但神色不恼不怒。 “我们?”六皇子把手画了一圈儿,啧啧两声:“江心这回可说错话了,在座几位如果都被你比作以貌取人的肤浅之辈,满京城恐怕都找不出一个高人雅士了。” 五皇子先把茶碗一摔:“回回都是无涯你带着这些累赘,我们可从不稀罕弹唱助兴。” 春归正愁怎么说着说着就有了硝烟味,只是眼瞅着兰庭笑而不语,其余几位也像见怪不怪,也就知道了这怕也算常态,顿时就不愁了,兴致勃勃袖手旁观。 又见江心击掌笑道:“真该着你挨广野君一番抢白,我说的‘你们’,原不抱括在座诸君,单指你和那帮膏梁纨绔。” 六皇子故意拉了脸:“他直言对你从不稀罕,你倒帮着他挤兑起我来?要不是我,赵迳勿的这间息生馆可不让人随便出入,更不要说蹭吃蹭喝了。” “奴家确然是沾了无涯客的光,但也不能昧着良心说话不是?广野君是不稀罕奴家,但确然并非看重皮相的庸俗之辈,就像奴家虽领无涯客的情,也不能由着你编排,我可不图你的皮相,无非是掂记着赵君亲自酿成的美酒罢了。” 春归忍不住插话道:“姑娘也好杯中之物?” “她就好这口。”接话的却是叶万顷:“如我这般阅人无数,可都从没见过像江心这样嗜酒如命的人,只不过听无涯客吹嘘了一句迳勿的酒酿得好,就死乞白赖缠着同来,知道不让带走,回回都敞开量豪饮,一回饮过了头,险些没有从这台子上栽下去。” “怎么不让带走了?”这回兰庭与春归来了个异口同声。 随后便听一个人不要命的干咳起来。 第198章 新婚贺礼 六皇子几乎没把脸上的朱砂痣咳掉,却也已然是无力回天了,终究是放下拳头把一脸讨好直冲愤怒不已的江心:“罢罢罢,我承认是我打了诳语,迳勿除了对万顷以外,对谁都不吝啬,我不也是为了能让江心惦念我的人情,多待见我几分么?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这也不算不要脸。” “好个要脸的君子。”异口同声的人又换成了五皇子和江心。 这回六皇子也不干咳了,抱拳便向穆竹西:“竹西兄,迳勿这家伙眼看是娶了媳妇忘了故交,就快暴露重色轻友的嘴脸,他我怕是指望不上了,竹西兄却一贯的古道热肠,什么时候都不会见死不救,快快救死扶伤,替我转圜两句吧。” 春归清清楚楚的看见施不群喉咙一哽,再缓缓咽下一口茶水,而叶万顷直接笑得把桌子都拍得砰砰作响,就连五皇子都是面带笑意,唯有徐尧章始终保持着一言不发、满脸严肃。 穆竹西摆起副悲天悯人的面孔,轻叹一声,到底是向江心说道:“姑娘便可怜可怜无涯客的一片诚心吧,日后在浸月园,雅坐前排的就不用单留给他了,角落里的小杌子赐他一张就是。” 说完又主导着转移了话题:“今日迳勿邀咱们来,既然是庆贺新婚之喜,咱们可都得送份贺礼才行。”却转脸去问施不群:“不群兄早前完成那幅画作,是否愿为贺礼?” 施不群思虑了一阵才道:“虽是今日借长风台一气呵成,然而却经我构思良久,也画毁了不知多少纸幅,难得今日心有所感才能完绘,用作迳勿的贺礼也不算轻薄了。” 穆竹西便笑道:“如此,我的贺礼也有了,便是将不群的画作亲手装裱。” 兰庭问:“用你珍藏那根檀香木?” 穆竹西顿现牙疼的神色,讨价还价道:“御赐的白擅木可好?” “也罢了。” 穆竹西长吁口气:“那我再附一枚犀牛角的画签,保证让族伯亲手雕制。” 赵大爷终于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他见春归听得云里雾里的,低声解释道:“竹西兄最擅装裱,他有一根珍藏已久的檀香木,用作画轴是最好的,不过肯把御赐的白檀木用来裱轴,总归还不算吝啬了,他的一位族伯,雕绘更善,只近些年不常动手了,也只有竹西兄相求,亲长到底不愿让晚辈失信于人。” 春归便问:“竹西兄的族伯可是东申侯?” 兰庭还不及答,穆竹西便笑道:“弟妹好见识。” 送出去的贺礼能得到收礼人的赏识确然是件皆大欢喜的事,穆竹西一点不介意族伯比他自己名声更大。 叶万顷见穆、施二位的贺礼皆获认同,不甘落后道:“拿纸笔来,我最近才刚想到一个方子,调出的薰香比‘深春里’更清幽些,只一时还未想到好名儿,今日正好赶上迳勿的新婚之喜,名就有了,‘风华绝代’四字,岂不正好适合贤伉俪?” 这回是六皇子赶着解释:“万顷杂学广见,一段时日甚至还以给绣坊描画花样维生,赚得百金挥霍一空,闹得万千女子,均以能得叶郎花样为幸,不过也就咱们几个知道他更拿得出手的,还是制香,你莫不是要把方子都抄给迳勿夫妻二人吧?” 叶万顷摸摸鼻梁:“为了研制此香,我是告贷才购齐了原料,虽说功成,成品却都送给了未婚妻……这不,才换来她的一双新鞋回赠,实在没钱再备原料了,干脆把配方奉送,迳勿怕是顾不得这些琐杂,弟妹闲来有空,试着自己调配,若是不懂的地方,随时可以问我,保证没有保留。” 赵大爷丝毫不客气,一挥手:“拿纸笔来。” 五皇子跟着道:“我花耗三载,才制成一把大漆椅桐灵机琴,今日正好携同,巧合的是新近谱得一首琴曲,便以此琴此曲,庆贺二位燕婉之好。” 叶万顷薰香配方还未写完,握着笔就跑了过来:“五殿下亲手制的琴?可不能厚此薄彼啊!别忘了我也快要成婚!” 五皇子颇嫌弃:“就冲你这声‘五殿下’,就配不上好琴,再说你虽通晓百般,最鲁钝的不 就是音律?水平还不如这位……”五皇子瘦瘦的手指朝向他家弟弟:“听听琵琶曲就好了,好琴赠知音,我的琴不认识你。” 叶万顷:“我未来媳妇弹得一首好琴。” “那我也得见过再说。” 春归老脸都要红了,坐立不安的想:五殿下哪只眼看出我和他的琴认识?应当是沾了赵大爷的光,但等会儿不至于让我也操琴一曲吧? 她就这么忧心忡忡的听完五皇子的一曲琴,老脸彻底红了,她果然和这把大漆椅桐灵机琴不认识!!! 还好五皇子并没有强求各位评鉴一番,极为痛快的便把贺礼奉送完毕。 按座次,就轮到了江心,她摊摊手:“奴家是死乞白赖过来蹭酒喝的,丝毫没有准备,且身无长物,总不能把维生的技艺充作贺礼,想想还是只有割爱心头好了,奴家也有一瓮好酒,并非自酿,是机缘巧合下所得,埋在杏花荫里已经五载,回去启出来,下次饮谈时带来,聊充贺礼之意罢。” 接下来个个人的目光就都盯在了六皇子的身上,他像是早有准备:“也给我备纸笔,我要当场写诗一首为贺。” 春归见兰庭并未嫌弃此人的贺礼简薄,就知道六皇子最擅长的兴许就是诗词歌赋,又可能再兼一笔好字了。 她幼年之时,读了父亲在学业之余写的诗词,就能无师自通的写出和诗来,对于此门还是自信谙通的,所以就很是期待六皇子的大作,眼都不眨的看着这位用笔走龙神的态势一气呵成的效果挥墨成字,却是单把那一页纸放在兰庭面前,理直气壮的要求道:“和诗。” 兰庭也没看诗,转脸冲着春归:“辉辉莫不一试?” 于是乎春归便又感觉到六皇子咪着精致的眼睛意味不明的打量,她觉得这位殿下对她的态度实在有些吊诡,似乎含着些羡慕妒嫉恨的内涵,难不成这位对赵大爷的情意远远超越了“手帕交”?春归联想到那一旖旎风情的可能,猎奇之心大动。 她低头看诗,然后整个人都怔住了。 第199章 可愿助我 但春归到底还是不动声色的和诗一首,笑着交给也不知原本打算着为难谁的六殿下,六皇子看了,微微一笑,再瞅了春归两眼。 第一个忍不住的是叶万顷,他跳起来抢过那两张纸,一边还不忘伴着对这一行动的解释:“你们两个在打什么眉眼官司,咱们可有些日子没见无涯客的诗作了,更不曾见识过弟妹的才学,还不拿来传阅一番。” 只当他看完一页纸,眉头就蹙得紧了,把六皇子满腹疑惑的盯了两眼:“你小子,这是存心为难人呢,难怪指着迳勿要和诗。”又去看另一页纸,眉开眼笑道:“弟妹好诗才,一笔字也写得很有筋骨。”将两页纸都递给了旁人继续传阅,毫无顾忌的讥笑六皇子:“他这首滥俗的诗,若是放在唐宋,怕连山中樵夫随口唱出的诗句都比这首更强,明明就是刁难和答的人,怎知又没得逞,弟妹的和答是俗中有雅,立意更显新巧,无涯客这回可是自砸招牌了。” 六皇子道:“嫂夫人可别怪我,我本不是要为难嫂夫人的,没想到迳勿这回躲懒,可是他要支使嫂夫人和答。” “不为难,倒是无涯客若有王子安的急才,现场便能写出‘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的佳句,怕是让我苦思冥想个三、五载,也不能和答出来了。”春归笑道。 五皇子一听,连连称好,他像是习惯了和自己的弟弟“相爱相杀”,不肯放过任何奚落的机会:“他若有王子安的才华,上回咱们集会时就不会告负于迳勿了,真不知无涯你的心胸比针尖辽阔几分,直至如今还斤斤计较着扳回一局。” 此时一唱一和刚好传阅至徐尧章的手中,他竟然起身便向春归行了一礼:“弟妹急才,令人佩服。” 慌得春归也忙还礼,心说如此严肃寡言的人一本正经的“表白”,还真是让人受宠若惊呢! 徐尧章重新落座后,才对兰庭说道:“我今日原本便预备着来给迳勿道贺,所以随身带着贺礼。”于是从怀中取出一物,递予兰庭。 春归见是一对分别雕刻百合、莲花的羊脂玉佩,只是粗粗的一眼就觉玉质、雕工均为不俗。 她并不及细看,便听兰庭推辞道:“这可是令尊所遗,于尧章兄来说意义非凡,庭实在受之有愧。” 徐尧章便蹙起眉头:“先父所遗于我而言弥足珍贵者,又岂止这等身外之物?迳勿这回可是着相了。再者迳勿于我而言,恩重如山,你大婚之喜我以此物相赠,又怎能称受之有愧呢。” 兰庭听他这样说,自知再不能推辞,便接过郑重道谢,春归当然也得一本正经的跟着。 又听六皇子感慨道:“也只有尧章数落迳勿,这家伙才一个字都不能反驳,咱们可都难得见到迳勿理亏词穷的时候。” 兰庭这时也已看阅了六皇子的大作,招手唤来汤回:“交待下去,一会儿不用给无涯客上菜上酒,端一碗白饭上来给他就足够了。” “赵迳勿,数落你的可是尧章,作何对我挟私报复?!”六皇子几乎拍案而起,十分的义愤填膺。 “你给我们夫妻新婚之 喜写的贺诗,连天作之合、永结同心这样的大白话都用了出来,可有一点诚意?念在还算吉祥的份上,也就值抵一碗白饭了。”兰庭这回可一点不理亏词穷,十分的振振有词。 在座的人,这回就连徐尧章都笑着附和,不遗余力落井下石,六皇子终于哀怨不已的承认了错误,故作牙疼状:“我知道迳勿对我家中收藏的《上阳台帖》觑觎已久……” 他话未说完,春归便明显感觉到了兰庭浑身一震,显现出强烈的占有欲来。 五皇子震惊道:“无涯,你别想着盗取太白真迹,这回论是有祖母求情,阿爹也饶不了你!” 春归后知后觉的也震惊了:这位殿下莫不是想把皇上珍藏的李太白真迹窃取出来送人情?!赵大爷竟然也敢收?! “想什么呢?我不要命了,敢偷到老爷子头上?我就算敢偷迳勿也不敢窝赃啊?我说的是我可以亲手临摩一幅,这贺礼可够诚意了吧?白米饭端走,好吃好喝的招待起来。”就眼巴巴的瞅着兰庭,若能长出尾巴来,说不定这时还要可怜兮兮的摇两下。 兰庭心满意足吩咐汤回道:“一阵肉骨头可以专给他上两盘。” 哈哈哈!叶万顷险些没把桌几拍穿。 酒宴散时,春阳尚且明媚,长风台上叶万顷已经酣然醉卧,他仰躺在僮仆们早有准备的凉榻上,兰庭看着他脚上的鞋子实在有些碍眼,让僮仆替他扒了下来,才让盖上毡毯。徐尧章似乎也喝得有些上头,但仍没改不苟言笑的作风,一本正经的端坐着双眼发直。江心姑娘十分巧合的与春归“病症”相同,既贪美酒却不胜酒力,早就已经喝过量了,但却不困,抱着她的琵琶自寻了一处花草茂盛之处尽兴弹唱去了。 春归也早已是看人都有了重影,被青萍和梅妒合力掺扶去了附近的房舍休息。 五皇子不知还有什么要事,宴散时便提出了告辞,行走时步伐有些凌乱而已。 剩余几个倒是海量,穆西竹和施不群相邀着继续拼酒,两人挽着手臂轻车熟路便向“一汀春榭”,打算醉眼看赏迎春花。 他们倒也不是想要落下兰庭这个主人,不过兰庭已经早一步被六皇子拉去了后园的“拂水摇空”私聊。这里有一面春水,环植垂柳,茵茵翠草地上长出不知名的野花,可供垂钓,亦能泛舟,只不过此时漫步此间的人显然已经没有了这等闲情逸志。 “我能理解迳勿为何宁从父母之命,而婉拒了晋国公的美意,但今日一见贤伉俪当真是情投意合,多少还是觉得几分意外的。”六皇子把胳膊搁在石栏上,连漫步的闲情似乎都消减了,春阳在他的脑后,于是眼睛里似乎显得格外黑沉。 “我也没想到,庆幸遇良侣。”兰庭没往石栏上靠,他有些怀疑仆从们恐怕没有时常拂拭,所以就连距离六皇子,也有意站得远了些。 “这下木末怕是彻底没了指望罢?我前些天去东风馆,她还特意叮嘱我,说你不便涉足东风馆这类地方,只是回回咱们在息生馆饮谈,你也不送封邀帖过去,她都是事后才听说……木末的意思,是想我提前 知会她一声,她也想来参与的,不过这种事我没得你这东道主允可,总不方便自作主张。” 如果渠出在这儿,定会因为“木末”两个关键字竖直耳朵,可惜这时不在。 “我答应了祖父不再见她,不能对祖父食言,且我而今所择道路,已经和年幼时的志趣大相迳庭,我们注定并非同路之人,见与不见都是不相为谋了。” “你可真狠心!”六皇子悻悻道。 “这怎么论得上狠心?”兰庭一脸的莫名其妙:“咱们年幼时虽说也算好友,但好友之间本也不应将期许强加对方身上,要说过意不去……倒是我连累了她,倘若至始至终疏远着些,祖父当年也不会逼着陶先生将她外嫁。” “你总不会当真以为木末对你,也仅仅只是好友知交吧?” “不然呢?” 六皇子翻了个白眼:“看来你不是狠心,是木讷!她若对你没有别的念头,怎么会宁肯栖身秦楼楚馆,都不愿听从陶先生的话嫁个良人?” “木末从来不比普通女子,她求的原本就不是婚姻子女,她之所以做此抉择,只是不愿命运听凭他人操控,正如她而今虽说栖身花柳地寻欢场,不也从来不会谄媚权贵,相比依附旁人,她这时倒能更加自在。” 六皇子瞠目结舌地瞅着兰庭,无可奈何长叹一声,总算是放弃赈救木末姑娘惨遭辜负的一片痴情了。 “我今日单独喊你说话,倒也不是为了这件琐事。”六皇子说着话,终于没再靠着石栏,兰庭忍不住微仰了身,去看他光鲜亮丽的锦衣华服上有没有沾上灰尘。 “你看什么?”六皇子察觉,也转过身去。 兰庭:…… 面不改色的说道:“刚才好像看见一只黄蜂围着你打转。” “不会吧?”六皇子连连扭动着脖子左看右看:“这季节宫里可有不少人被黄蜂叮咬,有的脸上肿起拳头大的包,看着都人。” “是我眼花了。” 六皇子:…… 举起巴掌就拍了兰庭一下:“你这是故意吓唬我的吧?说正事说正事,真是件正事,你给我严肃些!” 兰庭严肃的颔首,作洗耳恭听状。 “我欲谋储,君愿相助否?” 这果然是件必须严肃认真的正事! “你这想法,怕也不是突然而生了。”兰庭转身几步,去看一池春水上,正生鱼鳞一样的金澜。 “我那太孙侄儿越来越胡闹,纵得高家人无法无天,真要日后是他坐了那把宝座,高家人岂不更加横行无忌?也不知这天下,到底是姓秦还是姓高了!迳勿自来知我,对于如今桀贪骜诈、决疣溃痈的现状亦是深恶痛决,若我得储,必将父皇整肃官场改制安民的政令坚决贯彻,若你信我,我希望你能聚赵门之力扶持相助。” 六皇子紧紧盯着兰庭,兰庭却久久凝望一池春波。 “我与无涯自幼志趣相投。”长有一刻之后,他才转身,面向当把玩世不恭之情收敛,眉目突显锐气的六皇子。 第200章 竭力争取 六皇子熟悉自己的好友,不会仅仅因为私交情谊便作关乎家国天下的决断,但他同样相信好友也熟悉他,懂得他的志向决不仅仅在于权位势业,他今日提出这样的请求,把心中的谋划坦然直言,就算论不上十足的把握,但也有相当的自信。 他默默聆听兰庭接下来的话。 “可关系社稷兴亡之事,庭并不能确定六殿下果然能担大任否?我需要知晓殿下有何策划,如何坚执皇上改制安民的政令,我也需要时间仔细考虑,不能立时给予六殿下答复。” 这回应并不出乎六皇子的意料,他上前两步,拍拍兰庭的肩头:“我不是逼着迳勿答应请求啊,只是为了争取你这一大助力,我可不能不倾尽全力。我跟你分析一下,太孙是必然不能担当大任的,他只会把父皇这些年来的苦心经营付之东流,倒是有把天下闹得更加乌烟瘴气的能耐。二皇兄呢,他是早有争储的野心,可看看他的那些手段,哪条不是阴谋诡计?为着他生母万氏那桩旧事,至今对太师府怀恨在心,等着机会挟私报复,根本不顾赵太师乃国之忠良,这点便足证私欲过重,怎么能治国安民?” 见兰庭不置可否,六皇子半点没有泄气:“三皇兄的性情倒是宽厚,但宽厚有余却失果断,就是个唯唯诺诺的老好人,且他生母早亡,是被郑贵妃记在名下教养,迳勿也知道郑贵妃一贯对三皇兄愤恨厌恶,然三皇兄却对郑贵妃仍持愚孝,先不说他有无可能得储,就算得储,怕也制压不住魏国公,同样难免外戚专权的后患。 四皇兄就更不能指望了,他都不能说是唯唯诺诺而已,怕是有人跟他说助他争储,他自己就先得吓个半死,赶忙往父皇跟前出首证明自己的清白了。胆小怯弱者莫说治理乱世,便是守成之君都无能力。接下来是五哥,迳勿更知道他的志趣,最厌烦就是这些争权夺利,要不是生为皇子不得自在,怕早就避世进山了。 老七体弱,老八和三皇兄一样,恐怕同样无能压制郑家,老九、老十年纪尚幼,性情都还看不出来,我知道迳勿若有意遵从府上的老太太之令,早答应和晋国公府联姻了,你既然选择听从父母之命,说明压根就没想过扶 助老十。” 兰庭不得不承认六皇子这番分析十分头头是道,具有甚大说服力。 但这抉择仍是不能草率的,他并没有颔首认同。 “我先不说志向,单论优势,如今已经争取得一支臂膀,便是宁国公的投诚。” 兰庭微一挑眉:“圣德太后也有了废储的念头?” 宁国公王彻,正是当今圣德太后的胞弟,因为六皇子的生母敬妃乃王太后的旧宫人,故而六皇子几乎是被王太后教养长大,与宁国公府也一贯亲近,他既称宁国公已经投诚,兰庭才猜测王太后此时已经生了废储的主意。 “迳勿也不是不知道祖母,她老人家虽说远非寻常女流,可也多少年都不曾过问朝堂之事了,且也从来不会自恃恩德,便违逆父皇的主张,父皇念着大哥早故唯留下太孙一点血脉的缘故,虽说对于太孙近年来的行事多有不满,仍在犹豫未决,祖母哪里会暗中谋储,我也不瞒你,宁国公至今在祖母面前仍不敢显露分毫,就怕激怒祖母受到训斥。” 要不是太孙实在行事荒唐,六皇子纵有抱负,也不敢背着祖母串通了宁国公谋储,至多是日后辅佐太孙竭尽全力推行改制的政令。 他这会儿子可谓把家底都向兰庭坦言直说了,也论得上心诚志坚。 “我说这些话,是为了让迳勿慎重考虑,并不是急着让你决定,至于今后如何坚执改制安民、中兴盛世,我会拟写章程再交迳勿过目,并不怕与君歃血为盟,有朝一日我若真能执政天下,必不负最初志向!” 兰庭这才颔首:“我答应你会慎重决断,且无论我最终是何决定,今日在‘拂水摇空’柳下言谈,庭决不会再向外人泄露一字。” 六皇子今日这番坦言,可谓把成败荣辱相托了,无论二人今后是否能为主臣,知己之义兰庭都是必然不会辜负的。 这场商谈后,六皇子也没有和从前一般在息生馆留宿一晚,他告辞回宫现下五、六两个皇子均未及冠,且未定婚,是以都还没有在外立府,仍然居住内廷。 他今日饮了不少酒,为安全故,回程时并没骑马,这阵儿疲懒劲似 乎锁紧了腰骨,懒懒斜横在车里,眼睛也半闭着,眼角的朱砂痣因着车里的光影变幻,也是明明昧昧。 忽问:“仙舟看来,那位顾娘子如何?” 原来今日一直陪随服侍六皇子的宫人名唤仙舟,听闻殿下这似乎是突如其来的问题,她却仍旧是不怔不奇:“是个有趣的人物。” “有趣。”六皇子品咂了一番二字,彻底闭了眼睛,半晌才有气无力问道:“相比木末如何?” “奴婢私以为,两人并无可比之处。” 六皇子微微卷了唇角:“我原以为迳勿对木末,多少存些别的心思,只是不能违逆赵太师的主张,无可奈何的收了心,却不想这回却输给了你,你究竟是怎么看出迳勿待木末只有幼年交谊的?” “若是动情,怎能无动于衷,没有谁会眼看心悦之人栖身烟花之地而不焦虑牵挂。” “原来如此。” 六皇子不再吭声,想到自己听闻木末自请求去,随后毅然决然便投身了东风馆,依靠陪诗伴酒维生的时候,也只是觉得这姑娘主意真大,虽立时前往看望,也从没想着阻止,这果然还是泛泛之交的心态,不知怎么就误解了兰庭对木末非同寻常。 他又突然想到了春归,微微蹙起眉头,十分不解自己第一眼正视这女子时,心里怦的一跳又猛的一沉究竟是什么原因,总不能是为姿容惊艳吧?!迳勿这位新妇纵然是天人之姿,可他身边从来不乏美人,哪里至于这样没见识。 于是又再睁眼问道:“为何两人没有可比之处?” 这更像是横空飞来的提问,难得仙舟照旧可以对答如流:“一个目中无人,一个诙谐有趣,怎有可比之处?” “目中无人?看来你对木末的怨念很深啊!”六皇子失笑:“她无非便是清高冷傲一些,不怎么爱搭理闲人罢了。” “奴婢与木末姑娘从未衔仇,何来怨念?只是殿下垂询,不敢逛语罢了,在奴婢看来,一个人清高太过,便是目中无人。” 六皇子无奈的看着自己的婢女,心说自古只闻文人相轻,原来更厉害的是美人之间的相互不容啊。 第201章 无人商量 春归这黑甜一觉,直到月上中天才醒,而且她十分怀疑自己之所以会醒是因为饥饿。 意识尚且浑浑噩噩,先听到的是腹中雷鸣,有那么一瞬伸手不见五指,让春归顿生错觉,她以为日子仍停滞在那段无比艰难的时光,母亲重病缠身,她必须过得俭省,时常都不能吃晚饭,累得头昏眼花时倒头大睡,便常常在半夜三更时饿醒,摸着黑去够桌子上的冷水,待恢复些力气,仍要去看望母亲睡得安不安稳,是否也觉口干腹饥。 她小心的掩饰着自己的困窘,不让纪夫人看出她常常忍饥挨饿,她总是不愿接受太多的救济,再怎么艰辛都要笑面迎人。 有时候她会失眠,曲身体思考什么是真正的坚固和永恒,会愁怅旧日的安定快乐怎能像极一场急促恍惚的梦境呢?这样的脆弱,一场风暴便能彻底摧毁。那个时候的她难免也会陷入深深的绝望和委屈,恐惧日子只会更加糟糕,永远没有转机。 但春归慢慢意识到,那些艰险她的确已然渡过了,她已经淌过了横挡面前的波涛汹涌,虽然周身狼狈,的确是走进了柳暗花明。 而后她就渐渐看清了月色下,陈设雅致的房间,幽幽沉浮的玉兰香,并非源自天然,所以更含着几丝炭暖气息。 她有些想不起来刚才的梦境,只隐约记得有个人在身边纠缠,一遍遍的固执追问,她也并不记得他在追问什么,诡异的是彻底清醒之后,心里不知为何酸楚郁怅,像真是自己辜负了什么人,但重新抉择又艰难无比。 春归垂足在榻上坐了一阵儿,没见婢女入内,她不知道青萍、梅妒去了哪里。 照入房内的月色其实并不至于让她磕绊,春归顺顺利利便拉开了门,有一个人闻声转头,似轻吁又似调侃:“终于醒了,饿醒的吧?” 还没作答,春归便陷入一个温暖的怀抱,沉水香的气味奇怪的起到了缓解饥饿的作用,一直被他半搂着走,春归完全没有了脚底发虚的柔弱感。 “小憩”处不远的一间茶庐,已经准备好了山药鸡汤,一直用小火煨着,光闻汤味便觉肝肠一暖,兰庭还让僮仆立时现煮一碗葱油拌面,自己也陪着春归吃了一碗,稍坐一阵,夫妻两才缓缓往清远台走,权当餐餐例行的慢走消食了。 今晚月色尤其清亮,不用风灯相照路径。既有清风明月相伴,又兼肚腹不闹饥荒,什么酸楚郁怅都一扫而光了,春归边走边回味着今日的一场欢聚,仍觉意犹未尽:“五殿下看着板肃,实际上却也容易相与,并不像表面那般冷若冰霜,宴上万顷兄找准了江心拼酒,五殿下口口声声不稀罕人家,倒是明里暗里替江心挡了不少攻势,否则万顷兄也不会被灌得烂醉如泥了。” “五殿下其实不重尊卑等级,他并不是看不起江心,只是不满乐器音律沦为酒宴助兴,为此常讥六殿下庸俗,但五殿下看着面冷,却颇有侠义之心,其实是最看不得弱质女流被人欺负的。” “江心姑娘也是有趣之人,确能做到不媚权贵,性情又不冷清孤傲。” “她是不比得那些庸脂俗粉,不过我们一处清谈诗会时,她往往插不上话,也显得独坐无趣,倒是当真为了美酒而来,六殿下结交广泛,并不是回回都带着她,但倘若辉辉觉得和她投契的话,今后饮谈时我专程送封邀帖予她就是。” 迳勿可是与六殿下最最交近?” “被你看出来了?”兰庭笑道:“我和他年岁相当,只不过先他三月出生而已,当年选为皇子侍读,从一开始就和他针芥相投,虽说五殿下只比六殿下占先一月出生,但性情到底冷淡些,没那么快和人熟络,所以起先的一年,我和六殿下先成了莫逆之交。” “论性情最诙谐,当数万顷兄了,但他应当不是大族子弟,未知你们又是因为何等机缘认识结交?” “有一年上巳节时,我和竹西相约着踏春,正巧遇见万顷在路旁兜售纸鸢,我们见纸鸢上的画绘不同流俗,心生兴趣,他开价要一两银,正好两个孩童也询价,他却只收了一个铜板,我们问他为何区别对待,他说锦衣华服者自然和布衣褐不同,于我们而言一两银子并不如平民百姓眼中的一个铜板珍贵,他的开价已经很公道了,我和竹西听他言谈大有趣味,就邀他一齐饮谈,他立时便答应了,也不顾得买卖,干脆把纸鸢一口气送给了踏春的百姓,乐淘淘的就和我们一起下了酒馆。” 春归觉得这的确是叶万顷做得出来的事。 “至于施兄,他的一位族伯,乃祖父的学生,咱们两家还算交好,不过施门这么多的子弟,我与他最是投契,竹西和我原本就是同窗,算是一齐淘气着长大。” “那迳勿对尧章兄又是有何恩情?” “尧章兄的父亲被政敌陷害,是我行计,为徐世伯证明了清白,可惜虽说让世伯免受牢狱之灾,但世伯身染重病,到底还是没能挺过那场打击。” 说着话便到了清远台,春归刚经一场醉睡,这时丝毫没有倦意,但她素来把举案齐眉彼此关照奉作行事准则,鉴于兰庭这段时间以来也算体贴入微,她更不至于完全弃守贤良淑德的教条,自己没有睡意,总不能也让兰庭一直陪她消耗,所以十分识趣地建议夜色已深,赵大爷完全可以先行安置。 但赵大爷并不领情,表示自己同样神采奕奕完全无心睡眠。 春归惊呆了,她难以理解为什么世上有人起个大早直到三更半夜还不思念高枕软榻,对兰庭“神采奕奕”的说法表示深深的怀疑。 “我当真半点不觉疲倦,且能够自证。”兰庭言之凿凿。 “怎么自证?”春归呆若木鸡。 眼瞅着灯下有些犯傻的美娇娘,兰庭实在忍不住想用突然冒生的某种“邪恶”的方法自证,从心尖到指尖都在发痒,但他想到昨夜才经一场**鏖战,不知春归是否还觉得疼痛不适,要若太过急切频繁,让她对这种事心生反感甚至抗拒岂不糟糕?且女子的身体本就娇贵,也需要认真呵护体贴。 总之兰庭几乎是耗尽了整副身心的念力,才克制住“邪念遐想”,文质彬彬的吐出两字:“手谈。” 春归抬头点头的长长“噢”了一声:棋弈是一门需要全神贯注、潜精研思才能进行的技艺,要若弈者困倦,必然会被对手逼得丢盔弃甲。 想到这里她便兴奋起来从汾州前往京城的一程路,客驿休整时,她和兰庭也曾对弈切磋,奈何无论是围棋还是象,兰庭均是技高一筹,回回都以春归丢盔弃甲弃子投降告终,不知今晚一个是酣睡才醒,一个是熬夜疲战,能不能趁机扳回一局。 大奶奶顿时把贤良淑德的规范抛至九宵云外,就差没有裸袖揎拳应战 后来的结果是…… 大奶奶懒惰嗜睡的病症确然已经“药石无医”,一局未了,她便呵欠连天上下眼皮直打架,泪眼汪汪的望着对面仍旧神采奕奕气势如虹的赵大爷:“我不行了,犯困。” 当真几乎是头沾软枕,意识即刻恍惚,手指都懒得再动一动,身体便忠实于本能,感觉到枕边人体的温度,就不自自主的往别人怀抱里钻,舒舒服服的再陷黑甜乡,还不知喃喃呓语着什么话。 像极了一只粘人的狸猫。 可苦了温香满怀却不忍叨扰佳人酣睡的赵大爷,独个儿在这热血沸腾,越来越无心睡眠了,他想柳下惠坐怀不乱的典故多半是胡编乱造吧,总之自己是没有这样的定力。 漫漫长夜,思绪一时游离得更远,兰庭想起那一年,似比这时稍晚的月份,已经到了暮春。那时祖父身体已经不大好了,告病家中休养,可那也是他平生唯一一次出言顶撞祖父,因为祖父逼着陶先生将当作养女对待的木末嫁人,他知道木末的愿望,从来不是相夫教子困步内宅,她向往的是自在于山水之间,不受俗规缛节所困,原本在陶先生的支持下,木末完全有可能达成愿望,按照自己的意念生活,他不明白祖父为何要强人所难,逼迫一个弱女子行为违心之事。 “我是因为你,兰庭。”面对他的质疑,祖父没有恼怒,不过神色间的凝重与悲愁几乎让兰庭觉得陌生:“我知道木末和你志趣相投,我也知道她一直在劝你挣脱束缚,她告诉你无论什么原因,一个人都不能背弃自己的心愿,经济仕途不应成为你的追求,你应当和她一样,避世隐居,人应当忠诚于自己,不该盲从孝道,她这话也不能说全然没有道理,但兰庭,我不能放你海阔天空潇洒自在,因为家国社稷危在旦夕,而我身后,除了你没有更能放心托付的人。” “我自己的孙儿我知道,我相信你能深明大义,且视木末,无非还算志趣相投的伙伴,并无男女之情,但她对你心怀企图,且又是一个深怀机心城府的女子,她聪慧又敏锐,她知道你虽然听从我这祖父的教嘱,打算科举入仕,但一直在犹豫这样做应不应当,说到底,你心中仍是怀着远离权势名利的念头,质朴之志不改,这也是我一直以来对你的期许。” “庭儿,祖父也想为你多承担一些,也想再晚一些,才把这副重担移交,但祖父怕是不能够了,我不知道你会不会受木末影响,但我不能容她这样的女子,一直在你身边动摇蛊惑。” “她不是不想嫁人,她是不想嫁给除你之外的其余男子,但她比谁都清楚,只要你一天仍为太师府的嫡长孙,一天不随她避世独居,凭她的身份,都不可能做你的正妻。” “我希望你慎重考虑,再回答我,你是不是也打算非她不娶,如果你当真宁愿为了和木末长相厮守,背弃家族背弃亲长,我会放你们离开,这世上强求之事从来无法/功德圆满,但有时候抉择就是这样残忍。” 兰庭清楚的记得那晚在清远台,他同样是睁眼熬尽了漫漫长夜,次日,他膝跪于祖父面前,那是他彻底的抉择,无关任何人,而关自己的人生路径。 转眼三载,祖父已经不在人世,而今,他再次面临抉择。 他搂着怀中的女子,轻轻叹出口气,本以为心志弥坚,不过眼下他是真想只求个岁月静好、清闲安稳。 第202章 家里亦好 《首辅家的长孙媳》第202章 家里亦好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203章 不测风云 晨蔼未散,钟鼓声响,建极殿外已经有百余玉色绢衣、宽袖皂缘的贡士肃然而立,他们便是今春将要应取廷试的考生了。 不全是年轻的面孔,也有的已经两鬓泛白、满面沧桑,但无一不是精神抖擞、挺胸昂然,虽然在这些人中,注定不是个个都能平步青云位极人臣,绝大多数也许都只在今日唯一一次涉足宫城。但这并不能挫毁这些士人的热忱,天下泛泛儒生,当通过重重关口,有朝一日能够站在建极殿前,成为天子门生,这已经不负十年寒窗苦读,谁管日后是不是终生营营苟苟呢? 兰庭也同样仰望着面前这座恢弘的殿堂,仰望着金光琉璃瓦、重檐歇山顶,他的曾祖父和祖父曾经站在这里,而今日,他也总算和先祖们一样,抵达了龙门之下。 但内心是一片平静的,他清楚他虽站在这里,但还并没有实现志向。 其实这些年来,他也并非没有犹豫动摇,自己的志向究竟是什么呢?经济仕途这条名利之路有违他自幼汲取的志趣,他那时也是心存疑问,为何祖父一边引导他步上那条疏远功利的学径,一边又将他推上了此一和所树立的志向看似南辕北辙的迥途,当经过那夜清远台的辗转反侧,他做出了遵从亲长的决定,可未见得明白了原因。 直到在这三载,他于服丧之时闭门深思,才算是通彻了。 道路并不能决定你将抵达之处,宦海浮沉未必不能保持一颗赤子之心,正如古人有的栖居山水桃源,但所求也无非终南捷径而已。 居轩冕之中,不可无山林的气味;处林泉之下,须要怀廊庙的经纶这就是祖父赐字“迳勿”的含义,希望他走上的虽是一条遍布功利诱惑的道路,但始终勿忘淡泊清静。 所以今日这场殿试,并非对他的终极考验,而是跃过这道龙门之后,真正的考验才算开始。 随着赞礼声声,贡士们列队步入殿堂,足下是金砖漫地,北向设雕漆宝座,座上虽说空无一人,但谁也不敢直视那把代表至高权威的龙椅,他们只能继续听循赞礼,肃立默声、三跪九叩,视线最泛所及,也不过是和玺彩画、朱红檀柱,有的人仅仅只是耳闻考官代宣圣旨,已经激动得浑身微颤。 九五之尊只是升座受了拜礼,繁重的政务让他没有办法在建极殿逗留整日,但今年皇上特意下旨让太孙秦裕于金殿监考。这位一国储君今年不过才十四岁的年纪,稚嫩的肩脊其实还有些撑不起那套华丽的礼服,头上的五色九旒冕也未能给这个少年增添多少威严,但他俨然已经十分努力的端稳架势,以至于让那双溜圆的眼睛里渗出阴森来。 可阴戾并不能代表威严。 如果春归在这里,她一定会观察到太孙的面容上也长着一粒朱砂痣,位置在上嘴角,必会感叹天家就是天家,怎么子子孙孙都有朱砂痣作为显征,活像是防假的密押一般。 少年储君其实也并怎么心甘情愿留在太极殿,和这些在他看来索然无趣的贡士们磨耗整日,他有些不明白这么多考官在场,且四围又伫着几十个宦官,众目睽睽之下,谁敢在金殿之上舞蔽?犯得着再增加他这一双眼睛?! 其中道理,不是太傅未曾教授, 而是太孙殿下根本没有仔细听。 取士择官对于治御国政而言是极为重要的大事,皇上让太孙监考也是显示对于廷试的重视,这是皇家公之天下对待士人的态度,作用又哪里是为了防范舞蔽? “赵兰庭坐在哪里?”看似百无聊赖的太孙突然询问身边的宦官。 太孙当然并非不识兰庭,实则上因着沈皇后的督促,太孙有那么一段时日常常往太师府拜访,但他显然并不是真心实意的想与赵门子弟交近,赵太师过世之后,兰庭居家服丧,这三载时间,太孙名正言顺不往叨扰,已经是三年不见,且今日在场应试将近两百贡生,着装穿戴一模一样,太孙也懒得亲自去找兰庭的坐席。 “就在第三列。”宦官拈脚数了一数:“第七行。” 兰庭此时正看颁发的策题,试论所谓各区选派粮长这项国策应不应当废除,他微微的蹙着眉头,当然不是为了这道策题大大出乎预料,事实上金殿廷对的策题虽说并不都是天子择定,但当今圣上因为重视取士,自登基以来,届届殿试都是亲自出题,那自然便不可能提前泄露了,考生们根本无从料题在先。 但兰庭因为汾州之行,鉴于焦满势涉嫌害命案,以及施良行及其党羽靠着摊派粮长牟取重贿,其实早已写成一篇策论,呈诉粮长制对州县百姓造成的重压,这一制度已经远远背离了太祖在建国之初时设立的初衷。但他无官无职,策论不能直达天听,只是交呈给许阁老过目,许阁老当即表示此制既已成为百姓之害,当奏议废除。 可废除选派粮长谈何容易?不仅会损害各地官员的利益,且也会给户部造成困难,每年偌大一笔押送赋税的资金从何而出?在没有解决这笔经费之前,空言废除只能引发朝堂之上争论不休,皇上左右为难。 许阁老甚至提议裁减藩王奉禄,用这笔资金缓解百姓之困。 要说来建国至今,皇子封王世袭罔替,各亲王、郡王、将军等等宗亲均享厚禄,对于朝廷而言的确是巨大的负担,许阁老提出裁减王爵之禄缓解百姓之困确然是为造福社稷,可这必定也会开罪一大片的宗亲,他们都是秦氏子侄,是皇亲国戚,自认高人一等,理所当然应该享受荣华富贵,谁敢动摇他们的利益,那就是和天家作对,是乱臣贼子罪当诛斩。 而当今圣上虽说有志肃清官场、中兴社稷,但手腕却远远不够狠绝,他的慈悲心肠也会顾及远近宗亲,许阁老倘若一定要裁减藩王,兰庭实在不知皇上最终会如何决定。 今日以粮长制为策题,似乎显示皇上正在为此两难。 该如何策答,兰庭必须深思。 是以他久久未曾动笔,兀自蹙眉考虑,忽听一问:“表叔可是今春榜首呼声最高之人,怎么竟像是被策题给难住了的模样?” 虽说四周的贡士多数都在专注应答,可太孙殿下这一提问仍然引起了不少侧目考场之上,代表皇家的储君却把考生以私情称谓,这实在有违背取士公正的嫌疑。 兰庭忙避席持礼:“回禀殿下,恭应廷对,自当慎重为先。” 太孙挑起唇角笑笑:“孤听众议声声,皆道今春状元非表叔莫属,未知表叔是否也有此自 信。” “不敢自满,量力而行。” “也是,所谓天有不测风云……正如昨日尚还春光明媚,怎料到今日竟起风沙。”太孙深深盯了兰庭一眼:“要真有个万一,还望表叔莫太沮丧才是,全当这是上苍给予的一场磨砺吧。” 在兰庭座席不远,有一个年过而立的贡生,莫名也是轻卷唇角,似乎志在必得。 京都朱家,偏是在此风沙怒号之日,一扫连日以来的阴沉。 朱大舅探访友人归来,直冲老太爷的书斋,险些没和一个绿腰窈窕的婢女撞个贴面,惊得朱大舅急忙后退一步,赔礼道:“赶着给老太爷问安,倒是险些冲撞了姑娘。” 婢女剜了一眼大舅,意兴十分萧索:“这个时候老太爷刚好是方便了,大老爷好生问安吧。” 朱大舅的眉心忍不住轻轻一跳,到底是没敢更多表示。 他进屋的时候,正见老太爷还在扣衣领,又扫了一眼罗汉床上皱巴巴的锦褥,朱大舅眉心又跳了一跳,只连忙把打听来的好消息一股脑的说给老太爷知晓:“赵兰庭自恃盛名,以为连中三元有如囊中取物,但这回,他可真应了一句傲慢不逊者天降舛难,登高必跌重了!” “这话怎么说?”老太爷立时来了兴趣。 “此届会试,第五名者任往复,其舅父竟然是宋国公夫人的姨表兄,所以走通了宋国公的路子,正好今年皇上授令太孙殿下监考,太子妃可是对宋国公再三保证,状元必能取中任往复,龚尚书是个通透人,怎会违逆太孙心意?赵兰庭这回无缘金榜之首,且看他难道还能质疑太孙及宋国公府徇私舞弊不能!” 老太爷拈着胡须,微微笑了:“他连中两元,尚且不设庆宴,这是憋着一口劲要三元及第呢,若真功成,倒是可能官途亨通,但一旦闪失,盛名之下其实难符,那可就沦为全天下的笑柄了!再者任往复背靠着太子妃的父族,太孙殿下怎容他被同年赶超?兰庭今后官职,毕生都将被任往复力压一头了!” “那可不是?同年有的时候虽说是守望相助,但陷魁首之争,自来就是水火不能相容,保不定太孙殿下为了彻底压制赵兰庭,干脆将其排斥在三鼎甲之外,那他这回乐子可就闹大了。” “兰庭毕竟是三娘的亲骨肉,你当舅舅的怎能如此兴灾乐祸?”老太爷装腔作势地蹙起眉头:“待殿试后传胪唱名,咱们前往太师府安抚劝导才是应当,他年轻气盛目中无人,咱们当长辈的总不能因此衔恨,就算看在你妹妹的情面上,也当教导他受此波折,正应改过自新,可千万莫要自暴自弃才好。” “父亲说得是,是儿子轻浮了。”朱大舅当即立正站好恭顺受训。 老太爷十分满意的看着儿子,又拈着胡须一本正经道:“把这事告诉青玉,也是为了让他从中汲取教训,还有就是切忌不能一蹶不振,一回失利不算什么,正该发奋图强,等三载之后再下试场!” 说到这儿,老太爷突然就醒悟了:“快快快,再快备份厚礼,等几日我要亲自拜访龚尚书,经过这回,太孙殿下必定对他提携有加,如果他能替我们引见,还怕青玉三年后不能高中金榜?” 第204章 是个“孝子” 殿试乃四月二十一日,经三日阅卷上呈御批,一般会在四月二十五日举行传胪唱名的典礼。 而事情的进展并不像朱大舅预料中那样理所当然水到渠成,太子妃的确交待了太孙“将任往复点为状元郎”,太孙也的确将母妃的教诲铭记心头,但他根本没想到要需提前知照诸考官如此迂回曲折的方式,太孙的想法是直接杀到阅卷现场,当众下令更加干脆利落。 事情就变得十分麻烦了。 营私舞弊得讲究营私舞蔽的规矩,普遍原则是朱老太爷这样,先行打点一个说话算得了数的人,再由他出面意会党羽,大家心照不宣却冠冕堂皇,这样才能名利双收。而太孙殿下的作法,就相当于撕开了那层遮羞布,逼着让所有人都承认有失公允,世上贪私的官员虽多,却不代表着个个都愿意裸奔,尤其还是在未来储君面前裸奔,冒着路遇皇上的风险…… 这些老谋深算的官员哪里还能如太孙预料当中的干脆? 更不说其中的两位,确实还都具有廉洁正直的品质,当场就一口回绝了太孙殿下的违规操作,龚持政就更不可能扒光自己的衣服往脖子上挂个营私舞蔽的牌子领衔裸奔,他也只能选择廉洁奉公,只不过措辞听来更加委婉而已。 于是太孙殿下就暴怒了,当场发飙,嚷嚷着要把阅卷官们统统治罪,罪名是狂悖逆上! 这个罪名已经足够人头落地,阅卷官们横七竖八的跪了满场,挂冠的挂冠求死的求死,竟没一个道罪告饶…… 太孙殿下一声令下:“推出午门杖毙!” 但储君就是储君,并没有君临天下,储君的一声令下可不能得到必然的执行。 宦官们火速通传给了高太监,这位随时可以上达天听人物,可不畏惧前头多了个“储”字的君主,听闻太孙殿下如此荒唐的行事,眉眼平静道:“得了,殿下儿戏而已,也值得这样慌里慌张?就说陛下已经知悉,安抚各位大人切莫计较,该干什么就干 什么吧。” 高公公一转身,自己又沉吟一阵儿,方才斟酌好了禀报的言辞:“太孙殿下当是受太子妃嘱托,想去打问一下宋国公亲友任往复的文章,不知怎么话赶话就和阅卷的几位大人拧上了,闹出一场误会来,奴婢这便去请太孙殿下前来回话。” 皇帝正为各地上呈的奏章焦头烂额,一时也无瑕理断这事,颔首道:“就说是朕让你去的,好好教训一番裕儿,让他深思怎么才能取士公正。若让阅卷官都知道了哪个贡士上交哪封策答,还怎能做到取士公正?他可是这回殿试的监考!这孩子,怎么就一点不肖其父?他如今也不小了,他父亲在他这年纪,已经能为朕分忧解难!” 高公公诺诺应了,一径赶去救火,到是也料到小宦官不顶用,他到时,大人们仍然横七竖八的跪着,高公公一个一个扶起来,不急着劝抚,只一把将太孙殿下给拉了出去:“我的小祖宗,怎么闹出这大阵仗?皇上一听说便龙颜大怒,连子不肖父这样的话都说出来……” “怎么能怪我?我这就去见祖父去,这些狗官,一个个都是乱臣贼子!” “我的小祖宗哟,您可别再闹了,皇上最看重的就是取士公正,您这一闹腾,惊动了御史,怕是宋国公又会受弹劾了!皇上可一会儿就到了,要亲自阅卷,亲自取中俊才,那任往复若真有状元之才,必定也能受到皇上的赞诩,可祖宗您再继续闹腾下去,皇上盛怒之下干脆将他黜落甚至治罪,这才是得不偿失。” “可母妃……” “就是为着太子妃好,殿下才更该三思而行,否则殿下挨了圣上的训斥,皇后娘娘还能饶得过太子妃?” 太孙磨牙道:“总有一日,但凡欺负母妃的人我都要让他们吃到苦头!” 高公公默默垂下眼,深觉这日子没法过了,沈皇后对太孙这嫡亲孙儿可谓殚精竭虑废尽苦心,到头来却成了“总有一日吃到苦头”的魁首,真待这位君临天下,自己岂不要抱着太子妃的三寸金莲当饭吃?宦 官也是有尊严的好不好,高公公实在不怎么想去抱太子妃的小脚渡日。 再说太孙殿下去见皇帝祖父,毫无意外受到一场声色俱厉的训斥,他期期艾艾回到慈庆宫,转而便被太子妃高氏的仆妇请去相见,在太子妃居殿的偏厅里,倒是已经准备好了一桌美味佳肴,但高氏一听任往复夺魁状元一事竟然没办成,当即便柳眉倒竖:“皇上这就是在扫我高家的颜面了!亏我高家从前,为了稳固皇上的储位兢兢业业,有如悬崖峭壁行走,稍不留神就是粉身碎骨,如今你父亲早亡,你那些狼心狗肺的叔父都张着獠牙想把咱们母子二人连皮带骨生吞落腹,多亏得高家这些年来苦心维持,咱们娘俩才能躲过多少阴谋诡计,皇上竟连这丁点的脸面都不给高家,这可是有心要斩断咱们的臂膀啊!” 太子妃越说越是气愤填膺,抓起酒盏来就往地上一甩,险些没有砸在太孙殿下的脚背上:“别以为我不知道,状元早就被内定为赵兰庭,什么取士公正,还不是皇后的意思!但赵兰庭能一心向着你吗?小沈氏不过是他的继母,赵江氏才是他的嫡亲祖母!惠妃为了她那刚断奶的儿子,没少在你皇祖父身旁吹枕头风,要赵兰庭中了状元更受你皇祖父的重用,也在朝堂上替秦诤说话,赵、江两门齐心协力动摇储位,我们孤儿寡母的,那时还能依靠谁!” 太孙也咬牙道:“祖母口口声声为我着想,但又哪曾半点真为我打算过,成日家的就只知道训诫我听那些老道学的聒躁,要么就是为难阿娘为难我的外王父,爹爹当真是她亲生的么?她就这么对待她的嫡亲骨肉!” “她离间咱们母子,是想着有朝一日她成了太皇太后,还能力压我这太后一头,能让沈家更上一层楼,占尽风光荣华,这才把宋国公府把我这儿媳当作眼中钉呢!满脑子都是她自己的利益,哪顾得你的好歹。横竖无论你哪个叔父夺储,将来她这嫡母都是名正言顺的太后。” “阿娘放心,我不会让这些人得逞的,等日后……诸多逼害,我定要加倍奉还!” 第205章 金殿传胪 转眼即到金殿传胪日。 兰庭寅时便起身,需要沐浴更衣祠堂祭祖,如今天一样重要的日子,春归就算再不想早起也不能够赖床了,否则势必引起全家人的侧目,不知得罚抄女诫内训几百遍,指不定还要罚跪祠堂,这乐子就认真闹大了。 又自从入门以来,春归这还是首次过来家祠,但莫说是她,以老太太为首的阖府女眷也都只能进入堂阁后头的棂星门前,跪在用檀香薰过的玉绸包边竹蔑席上祭拜,一直到整个仪式结束,都必须恭肃静默。 而后一众人还要将兰庭送至大门,这个时候春归才可以说话且必须说话,继老太太、几位叔父、几位婶娘之后,仪式一般的说场诸如“金榜题名”“光宗耀祖”的吉祥话,然后一家人目送身着公服的家族希望赵大爷踩鞍上马,直奔自己的锦绣前程。 再而后春归还要陪着老太太回到踌躇园,在小佛堂里焚香祈福,静候佳音。 兰庭当入皇城,则会被宫城赞礼引至承天门外恭候召唤,这里除了头戴三枝九叶冠的准进士们,尚有这场仪式必不可少的王公大臣,因为仪式这时还不算正式进行,气氛便显得不那么认真严肃,位列左近的人不乏窃窃私语的行为,可巧徐尧章就站在兰庭的右侧,所以两人倒也闲聊了几句。 这个时候天光并未彻亮,大而空旷的广场萦绕苍蔼,暮春的清晨尚余几分凉意,但有的人却紧张得满额渗汗,要说来殿试并无落第之说,唯有进士与同进士的差别,可到这一步绝大多数的人都还是心怀期待,毕竟如果只中同进士,几乎便断绝了入阁拜相的可能。 “迳勿知不知晓万顷三载后也打算下场了?” 忽听徐尧章这一问,兰庭显然地怔愕了一下:“万顷兄自己说的?” “他娶着个情投意合的媳妇,终于考虑要养家糊口了,也不想靠着逸致闲情长久牟取财利,觉着是玷污了这些雅乐兴趣,想想也只能靠着仕途经济,起码先还了告贷,再积蓄点钱置办一亩三分地,总归还能养活媳妇。” 兰庭便带了笑意,他如今也有了个情投意合的媳妇,于是很能理解原本志趣在于“名士风流”的叶仁兄甘愿“折腰生计”的奉献精神,轻声道:“万顷兄是甘于简朴,不过听说女方家境富裕,他愿意给予妻子一个安稳,不惜被经济仕途困缚数载,看来这回是确然动了真情。” 这话音刚落,便听左侧有人发出一声嗤笑。 兰庭下意识掉头去看,就见左侧站着的是个三十出头的贡士,一双高挑的凤眼,这时正满带讥诮的盯着他,兰庭并不认识此人,但此人显然认识他,只听此人说道:“在下任往复,听赵学友这口吻,仿佛经济仕途是你辈予取予求的平常事体,是否也过于自大了些?未知赵学友是否十足把握,今日金殿传胪,必是最后一位唱名?” 徐尧章其实是副古怪脾气,不喜结交广泛,尤其看这任往复阴阳怪气、庸常器小,更是连一个字都不想搭理,且连身体都 转向右侧,只用脊梁骨表达对任往复的鄙夷。 “任学友也是经过十载寒窗,想来对于经济仕途,同样安心定志。”兰庭也不想过多搭理,不屑与这类人再起口舌之争。 哪料到赵大爷确然是盛名在外,尤其是此科连中两元更加证实了他的名符其实,身后的拥趸又增加了一大群,此时身边就站着一位,听闻心目中的第一楷模竟然受到了旁人的奚落,立马仗义执言:“我听说的却是任学友才视今科状元乃势在必得,两日前便设宴张席预先庆功,在下真不知任学友会试排名落于前十之下,究竟是哪来的自信殿试时就能荣得魁首?” 任往复转身去看那人,唇角轻轻一斜:“在下确然有此自信,怎么?这位学友不服?” 他这话说得中气十足,当然会引起在场众人纷纷侧目,无不诧异天下竟然还有如此狂妄自大的人,当皇上是你亲爹么?怎么就必然点中你为状元了? “赵学友要若不信,莫若与在下作赌如何?”任往复偏就纠缠上了兰庭,打定主意和他一决胜负。 奈何兰庭对于这些义气之争没有丝毫兴趣,平平静静道:“预祝任学友心想事成。” 正在这时高公公已经代宣圣令,召唤诸贡士臣公前往建极殿,这就意味着传胪唱名的仪式正式开始,于是乎所有的纷争都平息了要若在如此重要的仪式上喧哗吵闹,相信就算当真已被点中状元,也会革名治罪的,说不定会名载史册永垂不朽亘古以来最悲摧运舛的状元郎。 此时金殿传胪一般是先唱出取中二甲的名次,二甲并没有固定的人数,多时五、六十人少时仅仅二十,人数最少的便是赵太师在世时主持的一届,因评卷严格,二甲仅仅只择录了十一位,导致那一年为中进士重贿宦官的贡士们十分不满,纷纷要求退款,收贿的太监气急败坏,一个恶状告去了先帝面前,奈何却被赵太师轻轻松松化解了,先帝非但没有听信谗言,并对赵太师赞诩有加,太监只好唉声叹气把到手的银子原封退还。 二甲得以唱名的人,自然和三鼎甲没有干系了,不过考中进士当然足够普通士子荣耀庆幸,心里那点子遗憾就像麦壳,转眼便被意气风发给吹散了。 随着名次不断传唱,自是有人面带喜色,有的人却神情紧绷,生怕自己落于三甲,沦为同进士的尴尬出身,就连兰庭都忍不住稍稍紧张,当然不是因为自己的姓名迟迟不曾唱出,而是为了好友徐尧章捏一把汗。 他们这七个人,论来其实都算杂学甚广,不比得那些醉心八股的人,其实连苏轼何人竟然都一无所知,闹出过“苏轼既然八股文章做得不好,理当落第”的笑话来,徐尧章于制艺一门,远远没有诗文出色,而且关于此科金殿策题的取意,谁也不能担保是否能切中皇上的心意,徐尧章的先尊虽为官宦,不过却是家境贫寒,徐父为官清廉,二十载仕途仍旧家无厚蓄,也就是置下了几间屋舍十亩耕田,一家人省吃俭用渡日,徐父患病时都拿不出钱银购买参葺。 如今徐父已故,徐尧章上有老母亲赡养,下有弟妹需要照顾,他可是一家人的顶梁柱,如果仕途顺遂,自然能缓和身上压力,且不说这些衣食生计的需要,兰庭也知道徐尧章憋着一口气,想要子袭父志造福百姓,能得个进士出身,当然对于达成抱负有利。 徐尧章自己却像毫不忧虑,至始至终都是面无表情,这当然可能是紧张的表现,不过当鸿胪寺官员终于唱出他的姓名时,他仍是不动如山,已经足够证实他至始至终就没有紧张过。 而紧跟着徐尧章之后,被唱名的就是是任往复,又兼宣布他为今科传胪。 据此,二甲进士出身者已经全部宣唱完毕,除了一甲的状元、榜眼、探花三位,其余未被唱名的人便都是同进士出身了。 说来能中二甲头名,任往复就算没有三鼎甲的风光,也足够引来其余士子的羡慕了,然而他偏是在候召时大放厥词,声称必中状元,这回俨然是被现场打脸,就算仪式庄严不敢有人立时出言讥笑,日后也多的是人用此事奚落嘲讽了,此时已经有不少双眼睛都在用余光窥望,以为现场打脸那位定然会无地自容、懊恼沮丧,不曾料竟见任往复仍旧是昂首挺胸、春风得意,活像是他中的不是传胪确确然然就是状元一样。 兰庭微微蹙了一下眉头,认为这位任学友今日的言行,可不像是狂妄自大又厚颜无耻这样简单。 又是一阵礼乐声,在场众人都不由得精神一振,他们知道礼乐声后,便是今日最最引人注目的三鼎甲传唱了! 这个等待的过程稍长,才有鸿胪寺官先唱出第三名探花的名姓,和二甲进士出身不同,一甲进士及第的三位姓名均要连唱三次,且有官员引及第者出班,就御道左跪。 新科探花是个二十五、六的青年俊秀,眉目里含着一股锐气,虽说高中头甲不由意气风发的态势,但并没有得意忘形,倒是那位榜眼,看年纪已经过了四旬,却不如青年人更加沉稳,出班时连脚步都颤颤巍巍了,干瘪的嘴角却止不住的直往上翘,激动得简直就像是一跤扑在了御道上,感觉他的人生已经死能瞑目了。 至此,万众瞩目的时刻终于来到,就算有的人已经接受了同进士出身的事实,并不认为自己能有那等幸运高中状元,可这时都在猜测着新科魁首花落谁家,是呼声最高毫无悬念的赵门兰庭,还是别的一位意料之外冷门中选,当然这其中也不乏仍旧心怀饶幸的人,正默默碎念希望自己就是那个意料之外的冷门。 兰庭只在听闻徐尧章取中进士出身,并且还是名列第二时便松了口气,洒洒落落的站在位列中,仿佛一切都已经与他无关了,这并不是说赵大爷当真就视状元之位如同探囊取物,而是在倾尽努力之后,结果如何他是当真不再关注了,世上之事,本有一些不由人意主决,生老病死之外,成败得失也有几分得看天命。 正是在众位的翘首期盼中,鸿胪寺卿终于捧卷而前,此时春阳已经彻底冲出了云层,苍蔼早在不知不觉中消散一尽了。 第206章 恭喜不喜 每隔三年的金殿传胪日,关注着新科三鼎甲的人可远远不止本年贡士,就莫说那些达官贵人、士子儒生了,甚至连市井闲汉、商贾倡优,也都不乏好奇关注的人,又虽说是本朝民风含蓄,不再如两宋时期闹出榜下捉婿的轰烈来,只是好赌的习气却一丝没有更改,日常天气的晴雨都能当作赌题,更何况于状元花落谁家这等大事。 京城里的各大赌局,早是开出了赔率,也有的闲汉浪子七、八个就能自己凑起赌局来,至于那些膏梁纨绔,就更不愿错过这场热闹了,早几日便把靠近承天门的酒肆茶馆定妥席位,就等着皇城里的那些宦官小吏第一时间递出消息来。 然而如同朱大舅这样的身份,自诩清流名士,当然不会显现浮浪庸俗的一面,年轻时候都没有凑过热闹,但今日他可是有心来看兰庭的热闹,热烈期盼着亲眼目睹不可一世的外甥,是如何垂头丧气的走出承天门,所以他特意预订下位于承天门大街的燕赵楼,极其引人瞩目的一张席座,邀了几个好友知交,在这里“茶话饮谈”。 他一露面,又果然成为万众瞩目,脸生的脸熟的都冲他拱手。 “今日状元郎,贵甥男呼声甚高,咱们在此,可得预先给朱公道一声恭贺了。” 更有知机的跑堂后生,殷勤着添茶添水,满嘴奉承道贺的讨喜话,得了几个铜板的赏钱,就高兴得合不拢嘴,说什么三生有幸,可得把这赏钱拿回去香火供奉这可是三元及第的大才子亲舅舅的打赏,足够当作传家宝。 朱大舅自然不会当众说出诋毁嫡亲外甥的阴损话,满面春风连连拱手:“是望着甥男能有如此幸运,只金殿廷对,比的还不仅仅是一手文章,鄙人可不敢说担保的话,只先承蒙众位的吉言了。” 却是到巳正时分,先听得一楼大厅里一阵轰动,那跑堂的后生哥“咚咚”的直跑上来,刚把气喘匀,就是一连声的道贺,今日受邀前来的那几个好友连忙也起身拱手,其中一个激动得说话都打颤了:“三元及第、三元及第啊,这可是建国至今几百年来,仅有的第二例,贵甥男这般才 华,朱公身为舅父也是面上有光啊!” 然而朱大舅一点也不觉得与有荣焉,差点没忍住一时冲动直接去揪跑堂的衣领,瞪着眼不敢置信的追问:“真打听清楚了,新科状元是赵兰庭?” “再清楚不过了。”跑堂的还以为朱大爷是欢喜过头以至于怀疑耳听,喘一口气细细的分说:“是礼部堂官姜大人捧云盘承榜,出来午门,进士、臣公都跟在榜后,唯有三鼎甲是走御道而出,打头的就是朱公的贵甥男赵大公子,都说他虽说本朝第二位三元及第,却是未及冠岁便能享此荣耀,就连皇上都是喜不自禁,直称君国又得栋梁之材,御赐了一柄白玉如意,特赏给贵甥男以示嘉奖,眼下不少人都拥往承天门大街两旁,就等着看新科状元现身呢,哪里还有错?小人恭喜朱公贺喜朱公,这可是件天大的喜事羡煞旁人啊!” 朱大舅用尽力气才挤出些微的笑容,接下来的饮谈自然是索然无味,偏偏还有些一点不识趣的熟脸生脸接连上前道喜,经过这番强颜欢笑应酬敷衍,简直没把朱大舅累得个精疲力尽,待好容易回到自家,一张脸才放放心心地垮了下来,连忙把这个有如晴天霹雳般的“噩耗”告知老太爷。 老太爷也是震惊得瞠目结舌半天不能言语,好半晌才像个中风病人一般一步步挪回卧房,“咣当”一声险些没把门扇给摔碎。 倒是大舅母对于“噩耗”传来异常平静,没有灰心丧气也不存七窍生烟,只不过冷笑连连:“踩着咱们家这些年来的托捧,得此风光荣耀算得上稀罕?要是翁爹像托捧外孙一样托捧自己的嫡亲长孙,青玉照样能够三元及第!这个时候追悔莫及,还不怪当年没有看穿赵兰庭就是个忘恩负义的中山狼。别人已经是光宗耀祖了,却和朱家有丁点干系?要我说,就看赵兰庭这新科状元送不送邀帖给外家,他要是不送,岂不坐实了六亲不认,要是送来,咱们也有话说,他为了个新妇,连把乳母都赶回了外家,忤逆先慈亡母的遗命,如此不孝,就算是三元及第,也改不了败德辱行的本质。” 这回朱大舅难得把女流之言听进了耳里,握拳说道:“就算咱们 不和他一般计较,宽容大度登门道贺,他就会知错后改对咱们恭敬亲睦了?必定还是一样的狼心狗肺,咱们真不该再往他脸上贴金,赵兰庭不是傻子,很懂得两面三刀、虚情假义的一套,邀帖必定是漏不了咱们,咱们偏就不去,由人议论,不怕打听不出赵兰庭背逆亲长的劣行,咱们可一句不曾抱怨,但所谓天理昭著,他既然做得出这般忤逆不孝的事,又哪里能瞒得住世人大众?” 大舅母立时明白过来,只待太师府的庆宴后,便安排曹妈妈一类的奴仆散布消息,进行其实筹谋已久的造谣中伤。 只没有料到礼部集款新科进士的恩荣宴时,皇上竟然御驾亲临,并当众替兰庭择定了私宴亲朋的日子,且示意太孙及诸皇子当日皆要赴宴庆贺,这就相当于天子赐宴的意义了,按例并不需要太师府再下帖邀约,但凡王公重臣均可道贺,这是天子亲自允可的大宴铺张。 老太爷听闻消息,立即斥命长子长媳不可胡来,他怒气平息后,可算是清醒过来兰庭已然是如日中天,且又有太师府及众多故旧亲朋援助,朱家没有和这门姻亲反目成仇的实力,这天底下可多的是趋炎附势的小人,就没多少仗义执言的君子,他们不会因为几句传言便谴责圣眷正浓的赵兰庭狂悖不孝,只会“昧着良知”反而责怪朱家器量狭隘。 大舅母被勒令必须出席太师府的庆宴,这才激出了怒火万丈,然而朱门家风可从来不容女眷内妇违背父命夫纲,大舅母再是报怨也只能听令行事。 再说太孙,因为未能促成任往复高中状元的事已然满腹郁愤,又不知为何,这件事竟然还泄露出去,连市井闲汉都听说了金殿传胪那日任往复大言不惭,原因是得到了宋国公的保证,说有太孙殿下的“操作”,今春状元必定花落任家。 这下子莫说宋国公气急败坏,太子妃更是暴跳如雷,在外祖父和母亲齐心协力的煽风点火下,太孙是何等心情也就可想而知了。 又正好这日,宋国公的小儿子高稷前往妙音班听戏,竟和老对头狭路相逢,于是又闹出了好一番事故,竟然是连顺天府尹都惊动了。 第207章 结仇衔恨 高稷的这位老对头不是别人,正是原恭顺侯冯莨琦,这两位其实年龄相差着近二十岁,论起来都算是隔着辈份了,原本也并没有结仇衔恨,见面还能点头打声招呼,怎料到因为一个戏子,突然间就闹得水火不能相容。 戏子正是出自妙音班,唱的是小官生的行当,本人生得俊朗清秀,且性情又颇有几分倜傥磊落,虽操持的是贱业,身后也有不少的膏梁纨绔追捧,人称一声“凤仪郎”,在京城的梨园戏班里也是一号响当当的人物。 冯莨琦是个戏迷,且自己也有一把好嗓子,对于此行当相当精通,与那凤仪郎俨然如同忘年之交,两人不论尊卑贵贱,称兄道弟的相处,来往走动得本就频繁亲近。凤仪郎也自有一股骨气,并不是对于个个追捧他的拥趸都乐于结交,尤其是对高稷这类纨绔子,虽说也算戏迷,但更看重的则是凤仪郎的仪表,且出言十分不逊,轻佻浮浪令人厌恶,奈何的是宋国公府祖孙三代横行无忌的恶名可是响彻京城,为了不连累戏班的其余人,凤仪郎只好忍气吞声和高稷敷衍应酬。 凤仪郎倒从来不拿这些烦心事在好友饮谈时抱怨,不过冯莨琦却是从别的人口中听说了高稷的轻浮无礼,心里早就存下了芥蒂。 正巧的一日,高稷赴一个膏梁的酒宴,那人也是凤仪郎的戏迷,酒酣耳热时,便提出让高稷出面邀请凤仪郎前来助兴陪饮,高稷原本就爱出风头,显示自己的权广势大,拍着胸脯一口应承,果然让僮仆去妙音班喊人。不料那一日凤仪郎被冯莨琦请去了家中饮谈,也是酒酣耳热的状态,待那僮仆颇经周折总算是寻到了他,却被直言拒绝。 话说的狗仗人势,主人跋扈横行仆从也跟着耀武扬威,僮仆说话便极不中听,威胁凤仪郎不过区区倡优戏子,卑贱之身,自家主人伸出个脚指头来就能踩得他粉身碎骨。 冯莨琦在旁听见了,哪里能忍,一巴掌便把僮仆打得一个跟头,那僮仆哭哭啼啼回去,一番添油加醋的告状,又兼在场的纨绔子们也在不住的煽风点火别看凤仪郎偶尔也还应酬我们,实在只把恭顺侯一个人真正放在眼里的,难怪不给咱们面子,可打我们的脸就不说了,不想却是连高公子也不待见,打狗还看主人呢,为了一个戏子,恭顺侯竟然敢和宋国公府叫嚣! 原本就猖狂,高稷哪里还受得住这般激怒?立时便吆喝一声,带着一帮子家丁壮仆直接去找恭顺侯麻烦,怎知他们虽说人多势众,冯莨琦同样不是孤身出行,且冯父原本是行伍出身,对于家中子弟的骑射自来不曾疏误,冯莨琦本人具有好身手,家丁护院自然也非寻常能比,高稷一伙反而被揍了个落花流水屁滚尿流,这下子仇恨就算结深了。 最终太子妃为给小弟找回场子,太孙殿下为了给小舅舅报仇血恨,闹得冯莨琦被夺爵的收场,要不是皇上不像先帝一般狠戾凶残,指不定冯莨琦就得人头落地了。 如今的冯莨琦已经是一介庶民,但太子妃仍然心存不满,认为皇上留 下冯莨琦一条性命宋国公府便难洗耻辱,高稷自然也是耿耿于怀。 他这日突然又把凤仪郎给想了起来,原本是兴致勃勃前往妙音班捧场的,不曾料冯莨琦竟然也在,且还坐着最靠前最居中的第一座席上,高稷心中那叫一个窝火,立时叫嚣着让冯莨琦让座。 冯莨琦丢了爵位,原本就是因为宋国公府的污谤陷害,心里本就积着怨恨,还哪里忍得下冤家对头的一再挑衅?站起身便指着高稷的鼻梁骨:“你高家再怎么气焰熏天,我冯某人如今也不惧你仗势凌人,你们再怎么污谤陷害,不也没能取得下我的项上人头?别以为你能一直得意,我不怕告诉你姓高的,只要待我找到证据,就算是去承天门前直击登闻鼓,官司打到御前,也必告实你们污陷无辜。” 结果就是一场打闹,搅得妙音班鸡飞狗跳。 冯莨琦的妻子韦氏,本也是勋贵出身,虽说夫家被朝廷治罪,娘家却并没有收到牵连,且韦氏的兄长韦海邻如今是一家之主,又自来交游广泛颇有人脉,如现任的顺天府尹石德芳,与韦海邻就是知交好友,当他听报高稷与冯莨琦再起冲突,立即赶往调停,导致如今已是寡不敌众的冯莨琦到底没能被高稷主仆殴打重伤,高稷一肚子的火气没发泄出来,回家便向父兄告状,于是太子妃和太孙便又再暴跳如雷。 “皇上实在是妇人之仁,冯莨琦父子串通桂王谋逆,论罪可处族诛,皇上却仅仅判以夺爵抄家了事,也难怪姓冯的直至如今还敢挑衅不敬我高家,他还敢说他是蒙冤受谤?这便是不满圣裁,这种无君狂悖的东西,千刀万剐都不足够解恨!”太子妃脖子上青筋直冒,眼睛里怒火熊熊。 太孙也是满脸的阴戾:“我绝不会放过这些罪大恶极胆敢不敬储君的逆臣贼子!” “还有那石德芳,身为顺天府尹,怎能无视国法循私包庇暴民,他理当把不敬公爵的贼子刑拘大狱!”太子妃这回把石德芳竟然也一并记恨上了。 再说太师府内,其实对于大张庆宴一早就在预备安排了,故而虽说皇上择定的喜日看上去有些赶促,上上下下并没有手忙脚乱,到了四月二十九的宴庆正日,内内外外都是花团锦簇喜气洋洋,而筹办宴席的事虽然此时还轮不到春归主持插手,不过作为新科状元郎的妻子,今日的她也注定是万众瞩目,更不说她这回还是正式以太师府长孙媳的身份亮相宴席,少不得盛装打扮振作精神。 一边儿的要陪在老太太身边应酬诸位贵妇,一边儿的还要分心照顾前来赴宴的闺秀女孩儿们,忙乱得庭大奶奶恨不能立时生出三头六臂来,深深体会到了高门媳妇的艰苦不易,以至于看着明明不是真心欢喜,偏偏还要张罗周全的彭夫人,春归竟然觉得自己对这位二婶差不多要心生同情了。 但她很快就顾不上同情别人了,因为大舅母正领着一帮女客浩浩荡荡向她走来。 招呼是早打过了,眼下老太太也没在现场坐镇,春归顿时有了种孤立无援 的焦灼感,她有些拿不准这位大舅母又会使出什么花招手段,是针对兰庭还是仅仅针对她,又或者两个一齐针对,总之她可得打起精神应对了,对手毕竟占据着亲长的名份,天然的优势地位,自己万万不能顶撞冒犯,但也不能一昧的忍辱吞声,不卑不亢才是正确的应对方法,但怎么做到不卑不亢却是难题。 “庭哥媳妇,找了你这么些时候,把我这老婆子的两条腿都快折腾断了,原来你竟然躲在这儿来。” 春归听见这声音,眼睛就是一亮,转脸时更是笑出了两排真诚的牙齿这个及时的救星,正是二叔祖母。 先一步赶达的“救星”冲春归几分孩子气的挤了挤眼角,趁在座的宾客们未留意,把声量压低:“庭哥儿昨日里特意把你拜托了给我,防着就是有的人仗着辈份作威作福,可巧我在旁边转悠的时候,又瞧见了舒娘子几位,已经支了我身边的仆妇去请她们也往这边来。” 春归连忙道谢:“祖母和二婶、三婶正陪着三位王妃说话,我才出来招呼这边的几位客人,不想大舅母也关注着我,我上回莫名挨了大舅母一场教训,心里正发憷呢,也不知要怎么才能让长辈们满意,又怕我见识少说错了话,贻笑人前,有二叔祖母在身边提点着,总算才不那样慌张。” “你长着这么张巧嘴还怕说错话?”二叔祖母笑道:“我也就是给你撑撑腰的作用罢了,谁教年纪大了,非但腿脚不灵便,就连牙齿舌头也失了伶俐,唇枪舌箭的活儿你可别指望我这老婆子,我只顾端个空架子。” “叔祖母可不显老,一贯比咱们这些小辈后生还要爽利,但孙媳妇可不敢支使您,有叔祖母给孙媳妇壮壮胆量就是万幸了。” 说着话就见亭台里坐着的女客,这时无一没有注意到二老太太被春归迎了过来,在座的论岁数都是晚辈,于是忙忙的起身道好,二老太太也忙让大家不用拘礼客套:“本是到处走走,和你们年轻人说说笑笑一番,结果闹腾得客人们反而不得自在,岂不是我这老婆子讨嫌?都坐着都坐着,你们原本在说什么仍说什么,老婆子听着才有乐趣。” 她说完这话,正巧看见以朱家舅母为首的好些女客正从另一边踏上亭台,又乐呵呵地笑道:“难不成这里的风光独好,吸引得咱们家的舅太太也过来凑趣,要说来我可有时间没见舅太太了,庭哥媳妇,还不快些去迎一迎你的几位舅母。” 女客们纷纷回头,这下子朱家舅母们才一登场就成了焦点,不得不都堆起礼节的笑脸,把一肚子的阴谋诡计都暂时摁捺不发。 大舅母原本没料到二老太太会横空出现,但她也明白这位老人家无论见识还是口齿都远胜江太夫人,在京城官眷中也是数一数二的厉害人物,二老太太无论是不是待见春归,必定不会由得赵门子弟受人编排的,这下子彻底算是打消了“一石二鸟”的计划,连话中有话引人猜疑兰庭忤逆不孝的念头都隐忍下来。 不过当然没有就此放过春归。 第208章 相互试探 周旋盘算盘算周旋、寒喧客套客套寒喧,舅母们似乎极有耐性的铺垫进行着,春归也一直维持着她新媳妇式的专业笑脸,间中搭讪几句,仍以谐趣为要点,小心避免言多必失,谨防把柄授之舅母们的手中,双方活像刚刚上场互相试探的对手,因为彼此都还不知底细,先以克制保守为套路。 春归的策略根本没有主动进攻这条,她倒是希望舅母们更加小心谨慎一些,最好知难而退另谋时机,让她轻轻松松地应付过去今日首场的“抛头露面”。 不过保守归保守,春归却没一丝放松大意,她说话和不说话的时候,都在认真细致的观察对手。 事实证明大舅母上回之所以采取气势汹汹蛮不讲理的战术是料敌有误,冲动鲁莽并不是她的本身性情,反而两面三刀的技能才真正已经炉火纯青,正如此刻,俨然是个大家典范的贵妇官眷,一看就是书香门第出身。 春归还观察见舅母们并不是多么齐心,至少那二位丈夫是庶出的舅母,虽说没有内斗倒戈的迹象,但显然都有些心不在焉,好像她们只是被拉来充个人头的小卒,压根就不打算冲锋陷阵,战斗积极性和嫡房的三位舅母天渊有别。 但冲锋陷阵这种风险极高的事体,一般是不会被两面三刀的高手亲自操持,所以春归的注意力便更多集中在另一位不是舅母的女客身上。 这位她早前也已见过的,知道来历身份,是大舅母娘家姨母的女儿。 为了备战今日,兰庭也已经让春归熟悉了朱家的人脉姻亲,春归知道大舅母的外家也是官宦世族,且大舅母的生母是外家的唯一嫡女,也就是说这位姨母是庶出,嫁的门户不可能胜过大舅母的父族,同理,姨家表妹的夫家自然也比不上朱家。 春归还知道大舅母的表妹姓薛,丈夫至今未能考中举人,还是一介白身,夫家只能勉强算是乡绅门户,往上追溯两代人,也就曾任六品官员。 凭着这类百转千回的亲戚关系,以及薛姨妈夫家的门第,今日正宴上她其实根本就没有资格座席,就算天子 赐宴不以邀帖为限,薛姨妈的夫家有心讨好奉承,也该识趣的等到后两日,女眷是不必带了,男客在外院流水宴上喝杯酒便罢。 但薛姨妈今日被大舅母特邀同行,她也就有了座席的名义,在春归看来薛姨妈就必然是大舅母请来的先锋军。 果然不多的一阵,就听薛姨妈率先结束了寒喧,把话题往春归身上引:“论来上回见庭哥儿,他还刚刚启蒙,缅缅腆腆的跟在三娘身边儿,一转眼,不曾想都已经成家立业,今日我一见庭哥媳妇,还觉着惊奇,心说并没有听说庭哥儿娶亲成婚的话。” 薛姨妈是标致的鹅蛋脸,五官轮廓都甚柔和,与大舅母是截然不同的两种风范,无论眉眼还是言谈看上去听起来都没有任何的攻击性,但若细心的人,还是能够看出她说这番话时目光只不过稍稍晃过春归,脸面就冲向了自家表姐,很含蓄的表示着轻篾。 这话本不应由春归搭腔,她也就是故作娇羞的沉默着。 大舅母心里冷哼一声:破落户养出的女儿,没想到竟还懂得点应酬之道,不在人前露出牙尖嘴利、跋扈无礼的本性。 说来大舅母其实对春归并不熟悉,之所以有“牙尖嘴利、跋扈无礼”的认识,全然是来源于曹妈妈的形容,然而曹妈妈对春归的认识却并非客观,完全源自“顾氏乃沈夫人同伙”的天然反感,而世上从来反感成见便容易造成轻视低估,大舅母就是这么被曹妈妈误导进了沟里。 战绩不如理想,大舅母亲自攻击:“别说你觉得突然,今日连我都是第一次见庭哥媳妇呢。” 春归:…… 大舅母这可真是睁着眼睛说瞎话啊,第一次见?上回逼上门来代表朱夫人宣告“此一婚姻无效”的人是谁? 不过春归可不能否定大舅母的话,否则便是把兰庭不睦外家的事体公之于众,而眼下朱青玉已经落榜,置疑龚持政营私舞弊的话就是空口无凭,而兰庭三元及第风头正劲,闹出这些风言风语来当然是有害无益,要若春归因为对大舅母的反感拆穿她所言不实,结果就是正中对手的诡计。 “这怎么会?”薛姨妈故作诧异:“庭哥媳妇的上茶礼时表姐总该见过一回吧。” 大舅母笑道:“太夫人刚才私下里才和我解释了,一来庭哥儿当时在备考,再者庭哥媳妇是热孝里成的婚,故而上茶礼便没有怎么操办,除了太师府的本族,一应亲朋都没有邀请,所以今日我们这些当舅母的,才是第一回见甥媳。” 春归便留意见在座的这些女客,有那么一些人的脸色微妙起来。 因她在汾阳上演“卖身葬母”的闹剧,导致皇上降旨申斥荣国公,京中不少门户其实也都对春归的出身心知肚明,不过虽说这时联姻要讲究门当户对,但高嫁女低娶媳的事体也还普遍存在,算不得什么咄咄怪事,只不过刚才经朱舅母和薛姨妈这一番话,有的人便揣测着太师府仿佛并不如何重视春归这么个长孙媳。 沈夫人是兰庭继母的事又是众所周知,这背后的名堂细细一想,那就更加令人回味了。 出身低微还不受婆家待见,只不过是继母用来压制长子的工具,春归一旦被打上这样的标签,想要打入京城官眷圈就平添了不少艰难。 无论她本身在不在意在这个所谓的圈里立足,但总不能任人欺负而不还击,忍气吞声可不是春归的一贯风格。 于是笑应:“舅母们第一次见甥媳,甥媳却是听太夫人和大爷细细说起过诸位亲长呢,今日虽是初见,心里便觉得亲近。就是舅母们今日来,怎么不曾带着三位表妹?大表姐嫁得远,怕是得等日后有了机缘才能面见的,二妹妹已经定了亲事也不便出门,可三妹妹、四妹妹、五妹妹怎么也没见,甥媳白准备了见面礼竟没送出去。” 春归若是不受夫家待见,山长水远的嫁来京城,还是个无依无靠的孤女,哪里打听出赵大爷的外家有几个表姐表妹?有几个远嫁几个待嫁?分明就是夫家的人细细叮嘱过她,这才方便招待应酬。 大舅母心中一沉:对手好像并不容易对付,看来稍稍撩拨导致她气急败坏出丑丢脸的战术应当是行不通了,需要加强攻击力才行。 第209章 热心指教 大舅母生来严厉的面孔,今天却能够显得十分的和蔼可亲:“正是因为二姐儿不便出门,三姐儿、四姐儿、五姐儿都愿意留在家里陪她,说是姐妹们相处的时日本就短暂,眼看二姐儿在家的日子就这些了,未来再见就不那么容易,更该珍惜姐妹闺阁相处时。” 春归又听薛姨妈将巴掌一拍:“还是表姐府上的这几个姑娘,果然不愧书香名门的教养,就像我婆母说的那样,这才值得真心诚意的求娶。”说完莫名其妙又唉声叹气。 三舅母问道:“好端端的怎么就烦恼起来?” “是我婆母,本是好心为族人操持一桩婚事,哪里知道竟不如人家的意,稍稍起了点争执,若出一场闲气来。”薛姨妈说着又叹了一声儿。 妇人女眷无论是什么出身,其实大多数最感兴趣的还是这些家长里短的闲谈,这时都微微笑着听一看就有倾谈欲的薛姨妈会贡献一番什么样的谈资,二叔祖母也是半靠在玫瑰椅里笑眯眯的神情,只是悄悄的拍了拍春归一只手背,让她提防着又将迎来一轮攻击。 “是我家族里的一个婶婶,儿子刚刚进了学,因是家里的独苗,族婶便想着也不用等他考取功名之后再说婚事,功名虽说要紧,传宗接待更是不能耽搁的事儿,本是族婶跟我婆婆提了一嘴,请托我婆婆也替她操着心。刚巧的我婆婆就有个老交情,嫁的是书香门第,有个小侄女儿年方及笄,最是知书达礼温柔贤良,婆婆忙忙的就和族婶说了,热心想要撮合这事。” 三舅母又问:“难道说你那族婶还觉得不满意?” “族婶看了人,起初倒也满意,我婆婆才和老友正式商量起这事,怎知又有一人作媒,族婶看了那家女孩儿,竟然就反悔了,说那家女孩儿容貌出挑,家里人口也简单,虽说是幼年失怙,但父亲在世时也中了举人,同样是官绅门户书香世族。结果我婆母一打听,才知道那女子竟然只是庶支出身,兄弟姐妹一应俱无,父母亡故后是靠着族人养活,这出身又哪里比得上我婆母看中那位,人家才是真正的大家闺秀。” 薛姨妈转过脸对大舅母道:“表姐你道我那族婶怎么说?说那庶支的女子出身的确比不上我婆母老友家的孩子,不过胜在是容貌更加出挑,你说这话荒不荒唐?” 大舅母顺理成章便接了话:“娶妇求贤,你族婶确然不该专重相貌。” 在座的官眷无一不是精明人,哪能听不出来薛姨妈说的这段闲话是对谁含沙射影,又都品咂明白了大舅母的意思,分明就不满意春归这唯有相貌拿得出手的甥媳妇,虽说外家舅母满不满意的并不格外重要,可被人如此当众羞辱,女客们也都在观察新科状元这位出身低微的娘子如何应对,毕竟交际场上虽得讲究个趋利避害,但有的时候身份之外,自己有没有长袖善舞的本事也有一定作用。 却见春归仍是笑眯眯的模样,神色里没有一丝羞惭恼恨,也不知是浑不介意还是压根没听明白人家的言外之意,官眷们的眼睛里一片此起彼伏的闪烁计量。 薛姨妈见春归这样还不肯恼羞成怒,心里暗暗着急,她日后还想把女儿嫁进朱家,就算表姐只是答应给庶子做媳妇,不过对她家这时的处境 来说也算一门上好的姻缘,但这一切的前提就是必须让表姐满意,可要是今日连个破落户出身的孤女都没法子激个气急败坏贻笑大方,她还拿什么让表姐满意呢?于是薛姨妈这一急,就难免露出恶意来。 “庭哥媳妇且笑不语,竟像不赞成娶妇求贤这一说法的模样,又或者是误解了我的意思,我可不是说像你这样的年轻貌美,就一定没有其余的长处。” 春归就等着让对手自乱阵脚呢,这时方才露出一点点的惊奇:“姨妈这是绕着弯夸我貌美么?哎呀,都怪甥媳愚钝,没听出姨妈的好意。”玩笑一般的福礼告谢。 二老太太就越发笑眯眯了,她老人家倒真像是来看热闹的模样。 薛姨妈挥着一记铁拳过去却再度抡空,心情更加的焦灼,笑容都有些挂不住了,只马马虎虎的浮在脸皮上:“我就是想问问庭哥媳妇,是赞同我那族婶的想法呢,还是和咱们一样,听循的是大家的规矩,礼法的训条。”这话说完连自己都觉得有些克意针对,忍不住又再画蛇添足:“毕竟你未来,总有一日得当轩翥堂的宗妇,对于这类事务总该具有基准判断。” “这本是姨妈的家事,甥媳妇可不敢多言。”春归温声细语的说道。 这下子连舅母们带薛姨妈都摁捺不住集体垮了脸。 总是把什么贤良淑德、教条规矩挂在嘴上的人,偏偏忘了内训之中的一条是非休习,长短休争,从来家丑,不可外闻,闲是闲非,不入我门。 别人家的事,需得着你来评判?大舅母自己也触犯了教条,至于薛姨妈,把家事外扬早就败辱了“贤良”的名声。 现场又是一片此起彼伏的目光闪烁,女客们瞬间意识到太师府的这位长孙媳相当不好惹,多多少少都收起了轻慢之心,正在这时,又听一阵脚步声,原来是舒娘子的小团伙终于到场,她们显然在官眷圈里盛名不虚,一现身便引起了在座之人更加热烈的欢迎,但舒娘子依然冲二老太太道了好,并不用二老太太多言,先就说道:“世母怎知我们在寻小顾?还特意遣了仆从告知。” 大舅母这回才是真正的心中一凛。 要知舒氏虽然也是高嫁,然而连圣德太后可都当众夸赞过她的才品,在京城官眷贵妇的交际圈儿里如今可算名声赫赫,大舅母也要自愧不如,她当众竟把春归称作“小顾”,明晃晃的显示青睐之意,这让楚心积虑也无法和舒娘子攀谈上十句话的大舅母怎能不悚然心惊?! “我是早听庭哥儿说起,称道你对他家媳妇关照有加,说是故人之女,所以当作自家晚辈一般看待,可巧我看见她在这里,又看见你往那边游逛,想着干脆叫过来一起坐坐,哪里就晓得你还真是在寻她的,我又不会妖术,还能窥人心思不成?”二老太太笑道。 这话里的含义更有一层,在座的官眷本就竖着耳朵,哪能错过状元郎分明就和新婚妻子如胶似膝,才连女眷之间的亲疏远近都能门清,且二老太太特意透露这件事,态度如何一目了然,有太师府和舒娘子在后,纵然是顾娘子出身差些,也碍不着她日后的风光了,谁让人家嫁得好人缘又广呢? 再说看这位今日的表现,自己也不是个立不住 的,深交不深交的先不用说,至少表面上的和气先得维持着,不必要为了朱家女眷的态度,就跟着疏远排挤顾娘。 就有一位二十出头的年轻媳妇,这时也笑着搭腔:“不听这话,我都没想起来舒娘子祖籍也在汾阳,原来和顾娘子本家还是故交旧朋啊。” 舒娘子便看向这位,颔首莞尔道:“正是呢。我入京早了,那时韦娘子怕还没有小顾这时的年岁,倒也记得我是从汾阳来?” 原来这位韦娘子正是原恭顺侯夫人韦氏的堂妹,过去虽说常在大小宴会上和舒娘子照面,还不曾单独有过一句交谈,偏她还对舒娘子甚是仰慕,此时难免有些受宠若惊:“是听我姐姐提起过,早些年侯府宴席上,因着舒娘子是贵客,姐姐便特意现请了一个汾阳来的厨子,准备了一道酱梅肉荷叶饼,因着请那厨子还废了些周折,我便好奇,问了一句,才听说舒娘子的祖籍原来是汾阳。” “你姐姐是个热心人。”舒娘子的笑容便更深些:“说来我和你姐姐也有许久不见了,她如今可还好?” 在座的无不知道当初的恭顺侯夫人如今因为夫家被夺爵,已经成了一介民妇,再无涉足京城交际圈的资格,哪还谈得上好不好的?立即再是一片此起彼伏的目光闪烁。 韦娘子却笑着回应:“幸蒙圣恩,赦免姐夫之罪,姐姐也就安了心,如今一切还好。”又特意对春归说道:“早些日子我去看望姐姐,还听说蒙顾娘子好意,特别允了青萍前去看望旧主,姐姐听青萍说她如今在太师府里深得顾娘子的照庇,很是庆幸青萍能遇见顾娘子这位宽厚的主人。” “青萍忠心勤快,很能帮得了手,说来还是令姐调教得好。”春归客气一句。 舒娘子便道:“这样说来小顾和韦大娘子也是有缘,待你忙过了一段儿,莫若咱们约个时间,一同去看望韦大娘子可好?” 在座人听话听音,无人不知舒娘子是看出了小韦氏有意交好顾娘子的友善态度,才如此示以亲近,更加一片此起彼伏的目光闪烁了,这哪里是仅仅是对待故人之女的态度啊,给自家女儿撑腰也不过如此了! 亭台里就再无人肯多看大舅母和薛姨妈一眼。 偏这时舒娘子又问二老太太:“我刚才过来的时候,远远便听这里欢声笑语的,不知在谈什么趣事?” 二老太太笑呵呵的答道:“家长里短的闲谈罢了。” 舒娘子不比常人,对这类闲谈从来没有好奇心,她疑惑的无非是二老太太特地遣人来请,并点明了春归在此,仿佛是遇见了什么不好的事,需要她施以援手,可一过来,并没有见着在座人还有哪个对春归具备威胁舒娘子上回听春归亲口说出兰庭对她甚好的话,哪能想到兰庭的嫡亲舅母竟然能不怀好意呢?若不是仇深似海的对头,都不至于在今日这种场合上闹得主家晦气。 所以舒娘子一路上还在猜度,莫不是那个什么郑珲澹的妻家为女婿鸣不平,寻着今日来让春归难堪呢? 可现场又没有靖江王府的女眷,所以舒娘子有些摸不准二老太太的意图了。 就听二老太太道:“再有就是薛姨太太热心,想要指教一番庭哥媳妇。” 第210章 外援强悍 舒娘子连眼角的余光都没往薛姨妈脸上稍稍一扫,只盯着大舅母瞅了数息。 她心里门清,就薛姨妈那号货色,二老太太可犯不上亲自到场后还要专门请来外援,看来是赵兰庭的外家不知为何单挑此日为难春归,春归碍着对方是亲长,不得不避退谦让,二老太太也不得不顾忌着两家的姻亲情份,总不至于在今日这样的场合闹个剑拔弩张不可收拾,所以才搬召救兵。 又莫说舒娘子听这话后心知肚明,在座的人也都有如醍醐灌顶。 还是低估了太师府对于顾娘子的重视啊,当顾娘子已然亲自退敌后,二老太太竟然还在紧追不舍,这般强硬的对待姻亲……轩翥堂果然还把朱家当作姻亲么? 挨着大舅母坐的那位妇人,此时身子忍不住的往右移了一移,生怕被战火不幸殃及。 大舅母更是如临大敌,整个人都僵直了。 都是在京中官眷圈里涉深的人,她很知道舒娘子的几分脾性,坐镇雅俗的威名可不是虚张谣传,要早知道这位对顾氏如此维护,她哪里至于在今日针对挑衅?! 原本大舅母其实怨恨的并非春归,不过翁爹之令在上,她只能暂时“姑息”赵兰庭,但家里的老太爷认定顾氏乃沈夫人阵营,有她在兰庭身边媚惑挑唆,朱家想要和兰庭化干戈为玉帛的策略岂不是难上加难?男人们的战术是通过刁难顾氏,激得她气急败坏贻笑大方,兰庭知闻后自然便会埋怨顾氏蠢笨无能,小两口之间夫妻离心,外家趁机示好,指明沈夫人居心不良,赵兰庭才有可能回心转意,恍然大悟外祖父与舅舅们到底和他是血缘至亲。 谁曾想顾氏明明出身低微,却长着个刁钻狡猾的头脑不说,且还并不是料想一般孤立无援。 眼看着节节败退,大舅母怎不胆颤心惊?她可深知朱家男人们的脾性,从来不肯自悔过错,习惯便是让女人扛枪顶罪。 再见舒娘子把她盯着盯着就是莞 尔一笑,大舅母只觉脊梁上都布满了一层冷汗。 “上回我们几个饮谈,倒都觉得小顾的谈吐行止足够落落大方,要论起才学知识来,更比多少养在深闺的女孩儿更加出类拔萃,单只瓶花、书画两门的见解,可连咱们都有自愧不如之处,尤其是诗词文采……我入宫时把小顾即兴所作的一首小诗上呈太后过目,连她老人家都来了兴致,叮嘱我找个时机,定要把小顾带去慈宁宫让她老人家亲自考较。” 把太后抬出来贬低大舅母……大舅母也只好捏着鼻子认栽! 别看圣德太后这些年来不问世事、修身虔心,多少人都以为到底圣慈太后才是皇上的生母,圣德太后也就只剩一个空架子,不过空架子仍是有架子,大舅母可不敢语不出敬。 她几乎都要打算认怂,示意薛姨妈把“不自量力”四字讪讪道出了,却听舒娘子又是话锋一转:“不过小顾既谦逊又好学,朱夫人既是她的舅母,想要指点一二她也定然会虚心受教的。” 大舅母:!!! 舒娘子这是连退路都不给她一条啊,二老太太说的明明是薛姨妈,怎么在这位嘴里就成了“朱夫人”? 难道“不自量力”的话竟然要由她亲口说出?大舅母顿时整个人都不好了,神色已经有如电闪雷鸣阴云密布。 然而舒娘子根本就没打肯德基穷追猛打,硬逼着大舅母服软,把话锋又是一转冲二老太太言道:“世母是小顾自家的亲长,又是出了名的疼爱晚辈,小顾最不擅长的琴艺,我原本不敢越俎代庖,可想着世母的膝下如今也是子孙满堂,真要把一门心思都用在了小顾身上,您老也太偏心,所以我是想着,正好家里供奉着阮中士,小女暂时也不劳督教了,其余的几个侄女还小,都只不过还在学习规矩而已,也还不敢劳动阮中士督教,莫不如便先请她,帮着世母和朱夫人一把手代行督促之责。” 春归尚还懵懵懂懂,二叔祖母便是眼中一亮:“庭哥媳妇,还不快 些谢谢舒娘子,阮中士可是圣德太后当年宫里的宫令女官,你惯常喜爱的瓶花书画、诗词歌赋就不提了,就单说琴艺一门,阮中士可是得了圣德太后的真传!” 被二老太太如此兴奋激动的提醒授意,春归哪里还能不明白这位阮中士的来头? 就更不说在座中人包括舅母们心中的震惊了。 她们可都是在京城官眷圈里经营半世,哪能不知宫中的女官原本就不比得普通宫人,更别说这位阮中士,圣德太后还是王皇后时,她就已经代掌凤印,本身出身又为不低,她的祖父甚至也曾经担任过宰辅!不过阮中士命运多舛,当年定了婚,未及过门成礼未婚夫就一命呜呼,不得不守望门寡,后来报选女官,为圣德太后青睐,一跃而为正宫皇后身边的掌印女官。 直至年过五旬,王皇后已经成为圣德太后,不问政事、虔心休养,这才让胞妹的夫家沈门供奉阮宫令养老。阮氏既然被世人尊称“中士”,并不全是因为她曾为太后宫令的缘故,确然是才学可与男子媲美,才有女中士的名声。 然而如今的世道,对官眷的评价不以才学为标尺,世人更加推崇阮氏的是她出身名门却甘守望门寡的忠贞即便是才选宫廷授任女官,还能守身如玉这是多么的节烈啊! 在这个基础上,也就顺便赞诩一番阮中士的才华。 但无论如何,阮中士已经获得了世俗的认同具备了名望,舒娘子竟能让她指教春归,就算这只是暂时而已,也已经让在座官眷分外眼红了。 以至于其中有人产生了龌龊的猜疑顾氏莫非是舒娘子的私生女吧?! 才学什么的不重要,重要的是阮中士曾为圣德太后的第一心腹,对于京中各家高门勋贵、大族士绅的人事姻联都了如指掌,甚至连多少不为常人所知的隐密,阮中士均有涉猎,身边有这样一位高人提点,还怕不能在官眷圈子里长袖善舞、左右逢源? 顾氏是捡大便宜了! 第211章 赶忙救火 大舅母气汹汹的登场灰溜溜的败走,这下子酒宴上便觉得格外的倒胃口,千愁万恨都积在肚肠里,看上去倒像是吃撑了一般,偏偏薛姨妈也把她抱怨上了:“表姐不是说你那甥媳妇就是个破落户出来的孤女,上头只有一个过继的兄长还是个白身,无依无靠的上不了台面?但轩翥堂的二老太太分明把她维护得很,这也就罢了,舒娘子如何对待她?怕是自家晚辈也不外如是了,就连沈家的老太太,酒席上也是把她赞不绝口的! 又有秦王妃,我看着也是对顾氏亲近交好,不是说宫里的郑贵妃为了荣国公府郑三公子的事记恨顾氏吗?在我看来全然就不是这回事!今日我可是为了表姐才当众羞辱顾氏,这下好了,不但今后怕是难登太师府的门,舒娘子、秦王妃跟前也一点都讨不得好。” 薛姨妈只觉得今日一行,可是吃了天大的亏,表姐怎么着也得补偿一二,怎知大舅母听她这番话,当即便火冒三丈:“我是让你激怒顾氏让她当众丢脸,你可倒好,没能把她激怒,反而授人以柄!要不是你在场面上说错了话,二老太太和舒娘子再怎么护短,也没理由让我难堪!我这回去还不知道怎么交待呢,你倒是先埋怨上了,说得好像没经今日这遭事,太师府就能把你这八杆子打不到的亲戚当成贵客对待,舒娘子、秦王妃就能高看你一眼。” 朱大舅和朱三舅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弟,大舅母和三舅母这对妯娌寻常还算亲近,三舅母环顾四周见无闲杂,低声道:“嫂嫂也莫怪薛家娘子了,要我说,这都是曹妈妈的错。是谁说顾氏尖酸刻薄又跋扈张狂对大家规矩一窍不通的?又是谁说除了庭哥儿被顾氏的美色所惑,太师府里的长辈对顾氏均不待见?就更不说一句不提顾氏竟然是舒娘子本家世交之女的事情了。” 大舅母也回过神来,不无感激的握了一握三舅母的手,毅然决定了曹妈妈就是那只替罪羊的首选。 三舅母又道:“咱们低估了顾氏,今日对她多有得罪,她要是记恨,今后说不定还会挑唆着舒娘子、秦王妃针对咱们,如此一来咱们在京中官眷圈子里难免不会受到冷落,不仅仅是青玉的前程,只怕对一门子侄都有影响,我知道嫂嫂看不上顾氏,我也厌恶这等谄媚奸滑的妇人,一身的市井习气没有半点书香门第的优雅,但形势逼人,眼下咱们还当对她示好求和。” 她也知道大舅母性情高傲怕是一时间难以放下架子,决定这忍辱吞声的事自己出面担当,便关注着春归,好容易瞅见她得了空闲,忙堆着笑脸过去把春归拉在一旁说话:“薛家娘子性情本就刁钻,也不知她怎么就对你生了误解,今日才说了那番含沙射影的话,你大舅母呢,是个直性子,就没长着弯弯绕绕的心肠,也没反映过来薛娘子的言外之意,你可千万不要误解大舅母对你仍有成见。” “薛姨妈是薛姨妈,大舅母是大舅母,三舅母放心,甥媳分得清好歹。” 春归不软不硬的笑应到。 三舅母眼中一深,她自然听得懂春归这话其实不是化干戈为玉帛的意思,心说一介孤女不知天高地厚,也确然当得起“张狂”二字评价,不过笑脸却更加柔和几分:“我知道和柔虽说是庭哥儿生母替他择定的通房丫鬟,但那孩子呆呆笨笨的,性情又有几分倔强,脑子里就是一根筋从来也不懂得变通,庭哥儿和你都看不上她,但她年岁也大了,总不好一直这么耽搁下去,如今曹妈妈回了朱家荣养,和柔拜了她当干娘,论来也该曹妈妈替她另寻门亲事,今日是庭哥儿的状元喜宴,你们自然顾不上处理这等琐事,只待过几日宴庆的事都消停下来,我们再来把和柔领回去。” 春归仍是不软不硬的笑应:“大爷也对甥媳提起过和柔的事,说那时他年纪还小,且家训也从来不许子侄早早的便有通房丫鬟,所以母亲只是替他择选了几个服侍起居打点日常的婢女,只不过曹妈妈一直这样说,和柔心里头确然是存了些呆意,总想着要遵从母亲的嘱令。大爷早有意放她自由身,但她一听反而寻死觅活的……所以这件事,我可不能自作主张答允下来,总得先和大爷商量商量。” “你也别多想,庭哥儿就是心软,虽说只将和柔当作奴婢,不过到底也是一条性命。”三舅母伸手去拉春归,想要近一步的显示亲近,当被不动声色的躲开时,她一脸上的慈母笑容竟没有发生丝毫僵化:“更别说和柔的姐姐,当年忠心殉主,才让三妹妹阴冥路上不至于孤身一人,庭哥儿的性情也一贯内敛,多少话藏在心里不肯说出来,但母子连心,血缘骨肉之情是割舍不了的,他心里记挂着亡母,越是不忍眼看着和柔也失了性命。” 这话听上去是为兰庭撇清,但细细一琢磨其中却又不是这个意思,奴婢再卑贱也是一条性命的话春归赞同,并不认为奴婢的命就贱如草芥,可总不能因为她要死要活的纠缠,兰庭最终也只能纳她为妾吧?兰庭心里记挂着亡母,不能无视和柔姐姐的忠心殉主,说不定其实一直仍有纳和柔为妾的念头,只不过因为这时更加注重夫妻之情才拖延着。 春归当然没把这层猜疑表现出来,但止不住心里就是这样在怀疑,好半天又再自嘲:亏我还一直自诩精明理智,从不肯信那些道听途说流言蜚语,更不说又不是不知道朱家这位舅母的心肠,明知道她们是居心不良,怎么就听信了这居心不良的挑拨了呢? 看来这段日子是当真过得太消停,清闲得人都变傻了! 她一边琢磨着,一边拐进了个月洞门,知道今日前来作客的闺秀几乎都集中在这里玩乐,虽说身边四周围绕着不少丫鬟仆妇侍候,怠慢是怠慢不了的,但春归仍然时不时的就过来照看一眼女孩儿们到底不比得那些老于事故的妇人,又因性情喜好的不同,总难免和这几个亲近些和那几个却互相看不惯,万一争执吵闹起来,春归可不指望家里那位二姑娘能够转圜平息,她不 带头挑事就谢天谢地了。 一阵儿的喧笑声,春归先见几个女孩儿在荡秋千,往过走几步,又见几个女孩儿围着看水渠里的游鱼,大姑娘樨时还有族里的几位姑娘陪着客人们在不远处的亭子里说笑,看上去一片喜乐平静气氛良好,但春归转了这半圈儿却并没有见着兰心妹妹。 但这位才是春归主要的照看对象。 叫了个仆妇过来一问,才知二妹妹和几个女孩儿在蓼汀榭,正是春归还没有转到的另半圈儿。她正往那边去,不曾想却见渠出飘飘荡荡的过来,一见她才从半空里落下:“正想着去喊你,你倒自己过来了。我跟你说,我今日一直替你盯着那位陶姑娘,起初的那件怪异先不说了,眼下的这一件更加不对劲。” 春归身边跟着菊羞,不好和渠出搭腔,渠出也生怕她又为此专门烦动玉阳真君这位神仙,忙忙地自己说道:“陶姑娘也不知怎么的,叫嚣着要和你那小姑子比试投壶,又激得你小姑子把赵兰庭过去送给她的一方砚台拿出来作赌注,眼下正在水榭里剑拔弩张的一决高低呢,四围还有一圈的客人做见证,其中有那几位,一看就是和赵兰心结着梁子,你一言我一句的挤兑,都说赵兰心必输无疑,胜负没分,赵兰心已经怒火万丈了,我看那陶姑娘就是心存故意,今日就是要激得赵兰心暴躁失礼,你快去劝着些吧,否则你那小姑子闹出什么贻笑大方的事故,彭夫人肯定会把过错推在你的头上,谁让她先就请示了老太太,让你今日照看着这些闺秀呢。” 春归果断加快脚步,和菊羞几乎是一径小跑赶去现场,把菊羞闹得满头雾水,气喘吁吁道:“大奶奶怎么突然着起急来?有那么多婆子丫鬟侍候,还怕姑娘们受到怠慢不成?” “蓼汀榭三面环水,我是怕今日姑娘们多少饮了些果酒,万一失足落水一个可了不得。”春归只能杞人忧天的胡说八道。 蓼汀榭的确三面环水,但水榭里当然建有靠坐护栏,大家闺秀们哪里会淘气调皮的踩着靠坐翻过护栏,完成这一高难度的“失足落水”。 兰心姑娘再是暴躁,也只是个柔柔弱弱的千金小姐,没那蛮力把激怒她的人抡进水里。 当春归好不容易赶到,水榭里果然是剑拔弩张的气氛,赵兰心寒霜满面的坐在美人靠上,看见春归过来仍是一动不动,倒是陶表妹笑眯眯的过来寒喧:“大表嫂来了?正好也为咱们作个见证,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儿,二妹妹可是答应了把大表哥旧岁时送给她的生辰礼用作赌注,我要是更胜一筹,二妹妹便得割爱,若二妹妹依然获胜,论是她提出什么要求我都不会有二话。” 赵兰心这才冷嗖嗖的瞥过来一眼,又冷嗖嗖的说道:“嫂嫂来得正好,可得见证公断,要若陶表姐和从前一样当了我的手下败将,便是我让她当众模仿犬畜摇尾乞怜,她也不能失言。” 春归不由倒抽了一口冷气。 第212章 表妹有诡 作为主家如此羞辱亲朋宾客,这哪里是大家闺秀应该的言行?但话已出口覆水难收,且就兰心妹妹那副又臭又硬的脾气,春归可没那大能耐让她把说出的话收回,只好转圜道:“表妹勿怪,二妹妹是在说笑呢,就算是表妹告负,二妹妹这样率真的性情,必做不出当众羞辱的事。” 又连忙转移话题:“现下结果如何了?” 赵二妹仍旧在生她的闷气,还是陶姑娘接腔:“第一局打了个平手,这便开始第二局。” 说着便把两个已经就位的婢女指给春归瞧:“左边那位是我的婢女琴伴,右边那位是替二妹妹出征的荼蘼,大表嫂或许不知,荼蘼可是个中好手,咱们回回以投壶为戏,她可从来没有落败,可谓是长胜将军,琴伴练投壶,才短短两月的时间,不过天赋极好,我对她也很有信心。” 这时的大家闺秀,要依循“贞静婉淑”的教条,骑马射箭早已成了闺秀的禁忌,所以说的是以投壶为戏,其实闺秀们从来不会亲自比拼,都是让婢女代劳,闺秀们不过是在旁看热闹而已,胜负原本就当付之一笑,可偏偏赵兰心好胜占强,而陶芳林一听就是故意激怒。 她当然知道赵兰心好胜之外,又最在意自家兄长,所以单要兰庭的生辰礼作赌注,可比金银珠宝一类要珍贵得多,活生生从赵兰心身上剜块肉般的痛惜当然,如果是琴伴获胜的话。 二妹妹显然不信一个练习投壶不足三月的新手,能胜过从无败绩的荼蘼“将军”,不过显然春归并不是这么想的。 我的傻妹子哟,人家说不足三月就当真不足三月了?相比一方砚台,陶表妹给出的赌注可是任意条件,你便是要她往池子跳,她也只能践诺,否则就是当众失信,从此成为他人的笑柄,要是陶表妹没有十足的把握,她敢答应你这赌注?! 在春归看来,陶芳林的心机城府那可是胜过二妹妹九万三千丈,绝无可能自取其辱。 而事实证明,春归的预料没有丝毫差错,虽说第二局的八支竹矢都被双方正中投壶, 但第三局增加难度之后,最后盲投双矢,荼蘼仅仅中了一支,琴伴却两支贯中壶耳! 这技艺,莫说是女子,怕是不少男子都要甘拜下风了。 面对着满面冰霜的赵兰心,陶芳林简直就是春风得意:“二妹妹,看我说得不错吧,强中自有强中手,我这小婢虽说是新手,奈何她天赋甚高,果然技艺更胜荼蘼一筹。二妹妹日后,话还是莫要说得太满,毕竟投壶的人是二妹妹的婢女,二妹妹自己并不精通,哪里就有自信荼蘼的技艺当真无人超越炉火纯青了?” 春归眼瞅着兰心妹妹就要脸红筋暴怒不可遏,连忙打岔:“姑娘们的游戏而已,胜负原本也不要紧,无非就是为今日的宴席助兴罢了,表妹的婢女更胜一筹,二妹妹自然会遵守诺言,又说邀战时的豪言壮语,原本就是场面话,为的是增加比试的气氛,表妹也不要当真认为是二妹妹好胜自满。” 陶芳林把春归笑眯眯地看了一阵,娇嗔道:“到底是二妹妹的亲嫂嫂,这样护短,我可不依。” 春归也笑眯眯的应对:“人人的心都是偏着长,若真生在正正中中的地方,反而还是病症,也罢,我这嫂嫂为了不让表妹嗔怨,少不得也得添个彩头,表妹看看我这周身上下的,有什么你能入眼?” 陶芳林倒也知机,并不继续胡搅蛮缠,指着春归腰上坠着的香囊道:“知道大表嫂手巧,一看这香囊就是大表嫂亲手绣制,若给了我,我也就依了。” 春归连忙取下,又顺手挽了陶芳林的胳膊:“表妹也难得来一趟,不如随我好好逛一逛怫园,诸位姑娘们也都跟着来吧,除了这处花苑,左近还有不少景致。” 她实在无能立时平息二妹妹的怒火,劝导得她恢复主人该有的大方热情,只好把挑事生非的另一位给拉走,才不至于让这场争执怄气越演越烈,导致小姑子尚且待嫁闺中就落得个张狂不知礼数大失家教的恶名儿。 竭尽心力的平息了这桩风波,春归方才避开闲杂召来渠出询问:“你刚才说陶姑娘还做了一件诡异事,究竟是怎么个缘故?” “是开宴前,几个姑娘在园子里逛玩,正巧遇见了秦王妃一行,其中的一位,是秦王的妾室姜才人,陶姑娘看见她显得十分震惊,而后足有两刻时间都在兀自疑惑,我听她自言自语,说什么‘姜才人怎么换成了她?那甄怀永娶的姜家女又是谁?’你说这事奇不奇怪?” 春归蹙着眉头,觉得这事认真诡异,什么叫姜才人怎么换成了她?难道姜才人不应是这个姜才人?但秦王府的妾室应该是哪位怎由陶表妹定夺?还有甄怀永又是谁,为何陶表妹似乎认定甄怀永才应当娶这位姜才人呢? 不过春归暂时顾不上秦王府和甄家的内闱之事,她把今日蓼汀榭的事故从头至尾梳理一遍,才把陶芳林那句“不过投壶的人毕竟是二妹妹的婢女”单拎出来琢磨,意识到这位的目的恐怕还不仅仅是激怒二妹妹贻笑大方这样简单,春归心中一沉,张口就嘱咐道:“快去请大爷回来,外头的事先放一放,赶紧和我去一趟抱幽馆。” “你让我去请?”渠出指着自己的鼻尖。 春归连连拍额头:“我都急糊涂了。” 她也顾不上再和渠出嗦,忙不迭地唤来“跑得快”菊羞火速请人,自己先一步就往抱幽馆去,急吼吼的活像赶去杀人放火,渠出难得没有跟上前去看热闹,伫在斥园里的一株辛夷树下,良久才在嘴角牵起一抹意味不明的笑容,喃喃言道:“顾春归倒是真好人呢,把奴婢的性命也看作人命一条,不是猪狗牲畜的命,生来就是该杀该剐。” 话说春归先一步赶到抱幽馆,却被两堵门扇严严实实阻了去路,青萍和梅妒二人拍门险些没有把手拍肿,才终于有个小丫鬟胆颤心惊的拉开了门栓,却是匍匐跪地,怎么也不敢放大奶奶就这样直闯入内。 春归心里越发觉得不好:“你别跪在这儿了,快去禀报二姑娘,就说大爷转眼就到。” 等了一阵儿,门扇重新打开,来的却是大丫鬟藏丹,当她见到门前站着的只有庭大奶奶主仆时,也是怎么都不肯放春归进去,正纠缠,还好兰庭已经赶到。 第213章 并非厌恶 《首辅家的长孙媳》第213章 并非厌恶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214章 又再冲动 《首辅家的长孙媳》第214章 又再冲动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215章 告罪善后 《首辅家的长孙媳》第215章 告罪善后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216章 是当感激 《首辅家的长孙媳》第216章 是当感激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217章 深夜病危 《首辅家的长孙媳》第217章 深夜病危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218章 梦卜先知 《首辅家的长孙媳》第218章 梦卜先知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219章 不知不觉 “梦中所知?”春归听了渠出的一长番话,只是意味深长的重复四字,并不显得如何震惊。 这多少有些出乎渠出的意料之外,觉得和春归比起来,显得自己多么一惊一乍似的,她可是个恢复了累世感识的魂灵,难道还不如一介凡胎俗体的见识了?于是渠出忙用讥诮掩示浅薄:“你莫不是相信了梦中所知这套鬼话?” 春归这时倒没有拿着书本装模作样,眼下已经是暮色四合,兰庭今日还未回斥园,不知是在前头应酬第二日宴席才来道贺的宾客,抑或是在忙碌别的什么事,但二、三日里的宾客几乎都不会携同女眷,所以春归是清闲了下来,这个时候她用完晚膳,慢步来了荼蘼正在养伤的屋舍这处,又刚刚才看望了患者,所以独自回去身边根本就没有闲人。 于是她便看向在她跟前倒退着往后飘的渠出,心说这魂灵每当心生不服,就要离地一尺,好像这样就能显得多么居高临下似的,看来就算成了魂灵,改不了的还是习惯情态,观人之术也可以用来观魂。 “我信啊,怎么不信?难道我遭遇的诡怪事还不够多?梦中有知算什么?我不就能亲眼见到魂灵,还遇着了个自称神君的家伙。” 渠出忍不住吡牙:“玉阳真君可不是自称而已!”她很快又意识到和春归争论这个问题毫无意义,悻悻然道:“就我观察,陶姑娘和淑绢说话时目光闪烁,必定说的不是实情,梦中所知必定是她的诳语邪谈。” “无论她是不是当真梦有所知,能够肯定的是她的确知道不少咱们不能知道的事,比如荼蘼一直没察觉身患重症,原本应当在赎身回家后突发胸痹而亡;又比如那位秦王府的姜才人,原本该嫁的人十有**便是甄怀永。” 渠出一直往后倒退着飘,但忍不住降下来半尺:“我也相信陶姑娘的确不知为何身怀异能,可以未卜先知,那你这时还这样镇定自若的?” “我为何就该惊慌失措了?”春归挑着眉。 “赵兰庭啊!她可是说了赵兰庭必定会身犯死罪连累妻小,所以她才会说服陶老爷拒绝了沈夫人的提亲,否则她怕是早已成了太师府的大奶奶,不知她是不是知道原本你的姻缘该当如何。”渠出说着说着就直拍自己的额头:“我想起来第一回盯梢她,她那番自言自语,说什么人一心人难求,而这份幸运再也不属于你,说不定当初她若先一步嫁给了赵兰庭,等着你的另有良缘呢。” 春归笑道:“现在想这些还有何用?事实是我已经嫁进了太师府,且不管陶表妹怎么说,玉阳真君不早说了世间本有一场恶劫?否则他怎么用神术开启了我的神智,让我能和魂灵沟通,又专遣了你在旁协助呢?为的不就是让我改变一些既定之事,挽救天下苍生?我不知道陶表妹具有什么异术,但看她诸多行为……” 说到这里春归微微一顿,神情里多了一分冷意:“不管她和二妹妹间有何仇怨,但和荼蘼总归是无怨无仇的吧?明知荼蘼身患重症会死于暴病突发,不思救助也就罢了,竟然想要利用荼蘼的死算计二妹妹,她 满嘴上指责别人衣冠禽兽、口蜜腹剑,却不想自己同样的冷血无情,这个人本就居心不正,我为何相信她对大爷的诽怨?别的不说,自从我进了太师府,大爷哪一时哪一处没有为我着想体贴维护了?太师府里的人事的确复杂,不过我也没有受到多少的夹板气。” 她之砒/霜我之蜜糖,春归认为陶芳林眼里的锦绣良缘,说不定对她而言反而有如砒/霜。 “就这一件事,我反而还略微心安,如今我能确定的是因为我的干预,荼蘼或许不会再死于暴病,证实我的确能够改变一些既定的事。”春归又道。 渠出终于是心服口服,落下来脚踏实地:“我也终于明白了玉阳真君为何单择定了你,别的不说,你可真够心宽的。” “陶表妹怎么能够未卜先知的事暂放一边儿,她对心腹都不说实话,再去窥望想必也不能察实更多,再者咱们也没办法威逼她告诉咱们她知道的那些事,我现在担忧的是她这回奸计未遂,接下来还要如何算计二妹妹。” 渠出冷笑道:“这你放心,我听她言下之意,并不愿在二姑娘身上再耗费心力,她眼下筹划的应该是关乎自己的终生大事,不过有件事我还得提醒你,你对二姑娘是真心实意,二姑娘却并非会念你的情,要不这些日子我先去抱幽馆盯着,若她真有什么阴谋诡计,你也能预先有个提防。” 春归笑道:“那就有劳你了,我正有此打算呢,但你也别光顾着盯她会不会算计我,隔上些时日,说不定我能求托阮中士加以督教,关健是二妹妹有没有真心敬服阮中士,好让她那乖张戾躁的性情有所改进。” “但愿大奶奶这番苦心不至于白废。”渠出说着话就拔高三尺,直接飘去了抱幽馆。 春归回头张望了一眼,像是远望着西阳斜沉处,那片铺展开来的艳丽霞光。 “分明认定了二妹妹恶劣乖张不肯悔改,却从来都用姑娘的尊称,不像有时不耐烦,把大爷都是连名带姓的称谓,渠出啊……”春归喃喃自语:“我仿佛知道你是谁了。” 这晚上兰庭回来得极晚,晚到了春归几乎以为赵大爷会留宿外院的地步,她自己先行沐浴安置,不想躺在床上却翻来覆去怎么也没办法响应周公的召唤,并不是为了陶芳林能够未卜先知的事,也不是忧愁既定的命运里兰庭似乎不得善终,玉阳真君早有示意,不仅兰庭,甚至连她自己也会含恨早亡,但一切既然还有挽回扭转的可能,春归并不为此焦虑忧愁。 她竟然在猜测着兰庭是否会在外书房夜宿! 意识到自己竟然是为这件琐碎辗转反侧夜不能寐,春归自己都觉得大惑不解。 她干脆坐起,蹙着眉头抽丝剥茧般分析着为何如此困扰。 然后极其震惊的找到了源头竟然担心的是外书房里如今有个婢女和柔正在翘首以待! 说来关于三舅母的提议,因为荼蘼的事春归暂时还未顾及和兰庭商量,不过可以肯定的是倘若和柔再次寻死觅活不肯离开的话,兰庭应当不会铁石心 肠任由和柔寻死,春归发觉自己其实对于兰庭对待和柔的态度十分耿耿于怀,她一点都不乐意和柔一直留在太师府,外书房都不行。 比如现在竟然产生了恶毒的想法:既然不肯纳和柔为妾,为何在意她的生死?! 然而春归又赶忙的检讨,赵大爷看上去冷面冷心,实则暗怀的就是一副悲天悯人的心肠,自己不也赞成奴婢下人也是人,人命不能有孰轻孰重之分的道理么?和柔又不是罪大恶极死不足惜,自己不应把荼蘼、和柔区别对待,否则与二妹妹以及彭夫人之流又有何异? 可问题是和柔如果得寸进尺以死相逼非要让赵大爷纳她为妾呢? 倘若一个人对自己的性命都不介意,别人又有什么责任包管你的生死? 春归正在这里自己和自己展开辩论,就听一声门响,她连忙掀开帐子探出半边身子,数息之后先见隔屏上显出一个人影,再听轻手轻脚把门合上的动静。 “迳勿?”忍不住唤了一声。 兰庭极快的转过隔屏,深怀歉意:“原本不想打扰你,没想到还是把你吵醒了。” “我本来就没睡着。”春归说着话已经下了床,帮着夫君大人宽衣解带,不自觉便细心闻了闻他衣襟内散出的气息:“你已经沐浴过?” “忙得一身臭汗,也不好惊动你,在外院沐浴后才回来的。” “是在外书房沐浴?”当问出这话,春归又才忽然意识到自己有盘问之嫌,连忙把扒下的外衣拿去挂在衣架上,以此作为掩示。 她的窘迫未消,却被揽进了一个既清香又温暖的怀抱,兰庭的下巴轻轻挨在春归的发鬓,嘴角止不住的扬起笑容:“外院又不仅是书房才设有浴室,我也不会在外书房沐浴小憩了,那里顶多用来接待接待客人,便是商议要紧事务,我都另择了一地,和柔无法涉足。” 小心思被窥穿,春归干脆也不再徒劳的掩示了:“你这么晚没回来,我还以为今晚会图省事宿在外书房呢,我一想到和柔现今在那儿,心里便不舒坦,谁叫你跟我说了不会纳她为妾的话,我不愿意你们再有瓜田李下之嫌。” “我只要在家,必定会回斥园,内院外院也没隔多远,保证不会再和任何人有瓜田李下之嫌。”兰庭低低笑出了声。 春归满意道:“其实有件事儿,昨日也没顾上和你提起,是三舅母,突然说想把和柔接回朱家,让曹妈妈替她张罗门婚事,我觉得这也是件好事,既然你根本没想过纳妾的事,总不能一直耽搁着人家,曹妈妈既是和柔的干娘,想必也能替她寻个可靠的归宿。” 兰庭不是没有听出春归在“纳妾”二字上的偷换概念,但他心中越发觉得愉悦,完全不介意纳和柔为妾和纳妾之间的差别,就更不在意三舅母突然的提议是什么居心了。 “待明日宴席彻底结束,我再劝劝和柔。” “她要依然不愿意呢?” 两人说着话其实已经坐进了卧床上锦帐里,但对于春归的这一追问,兰庭忽然沉默了。 第220章 祸事接踵 春归的牙齿悄悄衔着点唇/肉,肚子里憋着百转千回的一声闷叹。 “如果她一直执迷不悟,甘愿在外书房消磨一生,就随她去吧。” 过了半晌,果然听见的是这样的回应,春归也没急着逼问“倘若和柔得寸进尺”的话,只是怎么也不明白兰庭对和柔当真没有一点好感的话,为何这样的一再迁就,她其实不相信兰庭会愚孝“亡母之命”,也不相信兰庭对待一个无关紧要的人会这样妇人之仁。 总归是和柔并不是那么的无关紧要。 但春归明白她不能再逼问下去,这样不依不饶,实在影响夫妻感情。 转而问道:“今日的宾客难道比昨日还多?怎么忙碌到这个时辰才回来安置?” 昨日是宴庆的正日,一般自认身份尊贵或者和太师府关系亲近的人家会登门道贺,而接下来的两日才是因为御赐宴庆而前来道贺的客人,一般不会是太师府的亲朋故交,更不会是王公贵族,所以才不会携同女眷,只是男客们赶赴流水席,说来并不用兰庭一直招待,要知昨日就算连几个亲王皇子,兰庭也没陪饮到这个时候。 “不是为了宴庆的事。”兰庭的神情凝重,似乎酌了一番言辞才道:“冯公,也就是前恭顺侯今日在闹市遇刺身亡。” 把春归惊得直直坐起。 “不仅是他,就连顺天府尹石公也被死士袭击,不过饶幸逃脱一劫,被冷箭射中左肩但未致命。” 春归:!!! “皇上已经下令让厂卫彻察此案,但其实此案的主谋许多人都心中有数。” “是太孙抑或宋国公府?” 兰庭苦笑道:“看来连辉辉都是心中有数了。” “冯公纵然已被夺爵如今是庶民之身,可光天化日天子脚下,竟然被死士伏杀于湟湟国都,太孙也真够无法无天的!”春归简直瞠目结舌:“更不要说顺天府尹乃朝廷命官堂堂三品大员,竟然也险遭刺杀,太孙这是……”一国储君如此罔顾国法,是要自寻死路的节奏? “所以今日不少祖父的亲朋故交,又来商讨此事。”兰庭微闭着眼,轻轻一声长叹 :“近两年来,太子妃怂恿太孙借参政之利,重用高氏党从,使得宋国公府的气焰日趋嚣张,朝野上下早就诽议连连,又兼诸如万氏、郑氏两门外戚,实则夺储之心早存,谏言废储另立贤良的呼声自来不曾断绝,可太师府,毕竟与豫国公府沈家是为姻亲,亲朋故旧难免会来询问太师府的立场见解。” 这下换作春归沉默了,不知这类朝堂大事,自己应不应该关心太多。 “祖父在世时便已认定,太孙并无明君之质,如若由他继位登基,皇上这些年来的苦心经营必定付之东流,若日后高家人权倾朝野,又将是魑魅横行、魍魉当道,所以,无论我赵氏一门是否为沈氏姻亲,亦当竭力上谏废储。” 春归倒抽了一口冷气。 “但我并不认为眼下已经到了时机。”兰庭又道,伸手过来覆在春归的手上:“太孙这回刺杀朝廷大员以及无辜之人,牵涉甚广,就算皇上可能无法立下决断,朝野上下必定会因而掀发急风巨浪,一来我已眼看着获任授职,再者辉辉也已除服,只怕沈皇后……她为了巩固太孙的储位,会召你入宫加以试探笼络,我告诉你这些事,也是想让你心中有个准备,知道怎么和皇后周旋。” 春归连忙颔首,但她心里着实没底。 “你明面上是受了沈夫人的恩惠,皇后只怕已经听说了你我婚后可谓举案齐眉,为了笼络我们两个,她不至于为难你,反而还会示好,所以你也不用过于担心。只万一你被召入宫,需要提防的是其余妃嫔。” 兰庭其实压根不愿让春归涉及这些风波,但无奈的是事到如今已经没有办法完全回避,他只能尽量的提醒:“齐王生母万选侍,本居贵妃尊位,当年为了助齐王得储,就是她一手设计的让赵、沈两家交恶,虽罪行败露,被废为选侍,可她仍为齐王生母,且皇上因为齐王的缘故,对她多少还算善待,保不住万选侍会否故计重施;另一位便是郑贵妃,据我所知其极为护短,行事也甚跋扈,就算她不会为了养子秦王的缘故夺储,也有可能挟私报复;再有就是惠妃。” 春归接话道:“我明白的,惠妃论来虽是咱们的亲长,但她的父亲安陆侯野心勃勃,原本对我便怀敌意,无非是顾忌着迳勿 对我的维护,所以才改成笼络示好的方式,但仍保不住为了挑拨我和皇后、沈夫人的关系,再使阴谋诡计。” 兰庭已经直说了会把老太太的一切嘱令当作耳边风,当然不可能会助惠妃母子夺储,在他眼中看来安陆侯和宋国公几乎无甚差别,无论是太孙还是十皇子登位,造成的都是外戚专权的后果。 兰庭轻轻吁出口气来:“此时轩翥堂还不会参与废储之争,且我也会尽力劝阻亲朋故旧稍安勿躁,皇后见我如此,应当不至于怀疑我另有用意,辉辉不妨让她误解你在其中的作用,如此一来皇后就算召你入宫,也会保你周全,不过这样一来安陆侯应当对你会更生忌怨,祖母那边怕会有所行动,不过只要在家,我还不至于让你遇险受屈,但你要真遇上什么刁难,千万不要隐瞒着我,祖母没有机心城府,但安陆侯却不好对付,祖母身边的苏嬷嬷就是唯安陆侯之令是从。” 看来太平日子应该就要结束了,但春归这时可顾不得唉声叹气。 为了日后长久的太平,必须淌过眼前的风浪,春归承认陶表妹的“先知”在她心中多少还是投射了几分阴影,她好像越来越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兰庭走到“获罪身死”的终场了。 “冯家的祸事,我能告诉青萍么?”春归又问。 “她迟早都会听闻,告诉她也无妨,也可以准她半日休假,让她去看望冯公的遗孀吧。”兰庭的语气越发沉闷:“冯公虽不算得栋梁贤才,却也从未为非作歹,其先祖亡父更是有驻防边隘的功劳,真想不到仅仅是为了闲气之争,夺爵抄家不说,竟然落得个死于非命的终场,就连皇后都深觉不安,豫国公父子已然亲自前往冯家吊唁慰问了,我们不至于那么张扬,但能帮到的忙,也不需要回避顾忌,又若是舒娘子邀约辉辉一同前往看望冯家女眷,你也照去无妨,这件案子绝无可能风平浪静过去,就算不能导致废储,也必定要让高家付出代价。” 次日春归便向青萍说明,又允了她半日休假,而青萍回来时显然还有痛哭一场的痕迹,于是春归这才知道了冯莨琦因何被夺爵抄家,又是因为了什么被刺杀闹市。 她对当今这位储君以及储君的太子妃母亲也认真无语了。 第221章 渐显端倪 据青萍的话,冯莨琦还是恭顺侯世子的时候,因为冯父在军中的威望,就十分的受先帝忌防,再兼着冯父因为行伍出身养成的脾性也十分耿直火爆,非但不会在当时朝野上下那些妖魔鬼怪面前屈腰折节,还屡屡的冲撞冒犯,当年就险些被陷害得夺爵抄家。 好在那时两广不甚太平,桂王又再谋逆,先帝暂时顾不上收拾其实已经有名无权的恭顺侯府,待两广平定,冯父又已经病故,冯莨琦自从袭爵和父亲完全不是一路的行事作风,虽也不至于上赶着谄媚所谓的近臣权贵,但整日间听曲唱戏、不务正业,渐渐也就丧失了军中声望,乐乐呵呵当他的闲散侯爷。 不过冯莨琦骨子里仍旧保留下先祖亡父遗留的一股子傲气,结果临了临了,仍然是损折于权贵之手。 青萍说着说着就忍不住眼泪直掉:“老爷从前虽为勋贵,可从来没有做为过仗势欺人的事,否则要真是个张狂暴戾的性情,又怎会为一个戏子打抱不平结为挚交知己?更不说太太从来与人交善,纵使是遭受到了冤屈,也从来不曾怨天尤人,只道一家骨肉仍然还在,就已经是不幸中的大幸。” “我听说今上仁厚,想来不至于因为这点争执闲气便下令夺爵抄家,冯公当初究竟是什么罪名?”这是春归心底的疑惑,一直还没机会问过兰庭。 到今日太师府的流水宴仍未结束,里头外头的一堆的事务,兰庭天不亮便去了前院忙碌,就连春归也没了睡到日上三竿才起的闲情逸志,天色才亮便自觉的唤了婢女进来服侍梳洗,倒是把菊羞都惊了一惊,不明白好容易这三日因为设宴,老太太特意免了晚辈们的晨昏定省,大奶奶竟然没有趁机偷懒?这可是不可多得的机会! 风波在前,生死成败攸关,哪里还敢偷懒?春归看着菊羞惊异的神色只有长叹一声。 她现在也仔细的听青萍说话:“是附逆之罪!” 青萍说着话已然膝跪在地:“奴婢原本也并不知道这些仔细,只是今日去见太太,太太才对奴婢把来龙去脉道说分明,奴婢知道太太的意思,就是想借奴婢之口向大爷、大奶奶申诉,想要请托大爷、大奶奶为老爷上呈冤情!奴婢不敢请求大奶奶什么,但大奶奶垂询,奴婢自当将太太的话一字不改转述。” 春归也料到韦氏会有些想法,毕竟冯公已然为此丧命,太孙、高家再是怎么气焰熏天,冯公的家眷若还有一分骨气,也再不能忍恨吞声。 她示意青萍无须顾虑尽可直言。 “冯家老太爷在世时,曾经镇守金龙峒,故而与桂王颇有相交,然亦只是军务供需上的来往,并不存在私情密谊,后桂王密谋叛乱,曾遣心腹递书予老太爷,老太爷当时已经病重,侯府事务皆由老爷接管,老爷想着先帝对恭顺侯府原本便存顾忌,且当时桂王欲行谋逆的奏章一早就已传递入京,却被宫里的太监截留不肯上呈,就算老爷将密信及信使一齐上交朝堂,说 不定仍然不能洗清谋逆的罪名,反而还会授之以柄,故而老爷将信件焚毁,只当这事没有发生过。” 关于先帝时两广兵乱之事,春归倒是听兰庭提起过,且知道那场叛乱之所以能得平息,追溯起来还是凤翁的功劳,但没想到冯莨琦被夺爵抄家竟然也与此事有关。 “老爷没想到的是,事隔多年,竟然会因与高家五爷为闲事争执,不知怎么的竟然被察出了端倪,但冯家从未行为过附逆之事,至多也是知情不报,可宋国公府捏造证据,使人参了老爷一个附逆大罪!皇上采信了高党的证控,将老爷以附逆之罪治办,不过皇上宅心仁厚,最终决定宽赦老爷死罪而只处以抄家夺爵。可太子妃认为老爷不死,不足以平高五爷之气恨,宋国公府的人已经不只一次当众叫嚣,声称必定不会放过老爷,要让天下人都明白,敢辱高家者,就是自寻死路。” 春归把青萍扶了起来,让梅妒递了块帕子给她擦眼泪,把兰庭的话酌情告诉她以为安慰:“大爷说了,这次遇刺者不仅仅是冯公,还有石府尹也险遭不测,这是在湟湟国都光天化日之下发生的恶行,皇上已经下令了厂卫务必彻察,若真与宋国公府有关,皇上必定也会秉持公正,不会让朝廷命官及无辜之人遭受不法而行恶者逍遥放肆。” 青萍虽只是个奴婢下人,也明白这事关系到太子妃与太孙牵连广泛,并不是太师府一门出面主持公道就能立即有结果这样的轻松容易,且直接与太孙殿下对抗也极有可能引火烧身,她当然不会为了旧东家逼迫新主人做出什么承诺,只最后代韦大娘子传话,希望春归能亲自见一见她。 冯家毕竟已经被夺爵,莫说太师府的老太太、彭夫人等女眷,便是春归其实也无需前往吊唁,冯家也不可能向各大府邸递送讣文,倘若不是青萍前往看望韦大娘子,韦大娘子体会了春归的善意,她怕也不会提出这般看似冒昧的请求。 而兰庭预料不错的是,舒娘子果然送了书信来,邀约春归一同去冯家吊唁,因为兰庭有言在先,春归也不用再与他商议,不过仍是需要向老太太请示一声才能出门。老太太起初有些不乐意:“我们家从前可就和恭顺侯府只不过是普通来往,他们家被夺了爵,就更无必要走动了,且这事闹得满城风雨的,多少人家可是避之唯恐不及,我看人就不用去吊唁了吧,使个下人去送些帛金也算尽到了心意。” 春归还没说话,一边苏嬷嬷就插嘴道:“前两日我们家宴席上,舒娘子便当众说了邀约大奶奶日后一同去看望韦大娘子的话,怎预料转眼就出了这等祸事?舒娘子既然主动邀请,大奶奶若是拒绝了,旁人可不说咱们太师府是怕惹麻烦才这样避讳,如此太师府就得担个趋利避害的名声了,对于几位老爷尤其是大爷的名声可都有影响,老太太还是让大奶奶走这一趟吧。” 老太太立马就改变了主意。 春归心说兰庭的话还真不错,看来这位苏嬷嬷的确是安陆侯的传话人, 完全可以代替老太太拿主意。 便从脑子里召来渠出,让她听一听老太太和苏嬷嬷私下里还有什么话说。 渠出原本就在抱幽馆,收到玉阳真君代转的命令后眨眼功夫就飘到了踌躇园,她只见这时老太太的卧房里除了苏嬷嬷再无一人,老太太斜躺在临窗已经铺上竹席的炕床上,苏嬷嬷就坐着炕床边的脚踏,挨近床头的位置,这一看就是要窃窃私语的架势。 渠出就站在两人中间明目张胆的“偷听”。 “老太太何必阻挠大奶奶去冯家呢?明眼人如今都知道冯家大老爷的死和太孙脱不开关系,这可是废储的好时机,别管大爷现在是怎么想的,大奶奶只要去了冯家,多少也能说明大爷的态度,对惠娘娘和小皇子是有益无害的事。” “哎呦,你不提我还真想不到这茬儿。” “老奴看来,大奶奶还真未必是和大太太一条心呢,真不比得陶家表姑娘,那位才是大太太正经的外甥女,大奶奶能被大太太看中,无非就是她模样生得好,且出身也低微,大太太以为施些小恩小惠的就能把大奶奶笼络住,利用大奶奶游说大爷站在太孙的阵营。不过老奴观察了这些时候,看明白大奶奶可不只是个绣花枕头空有其表,实在也是机灵通透的人,且老太太待她也从不刻薄,她必定不甘心为大太太把控利用,听大太太的授意一门心思和老太太及惠娘娘作对,大奶奶心里明白得很,要想在太师府立足,空有大太太的维护可不足够,关键还是在大爷身上,大太太毕竟只是大爷的继母,老太太才是大爷的嫡亲祖母呢。” “她一个小门小户出身的孤女,当真有这样的城府心机?”老太太表示十分怀疑:“我还是惋惜庭哥儿,摊上一门这样的婚事,怎么看顾氏都比不上董家那孩子。” “身世是比不上,但大奶奶的脾性不也很得老太太的欢喜?” “这倒是,顾氏口齿是当真伶俐,自她进门儿,每日里都能跟我说个笑话儿,让我胃口都好了不少,她又懂得不少的养身方法,我听她话用药膳调理着,就算吃得比过去多,身上倒没有更胖。”老太太叹气道:“就是身世实在和庭哥儿不般配,要是做个偏房倒是不错的。” “如今老太太也别再想着和晋国公府联姻的事了,大爷这样疼爱大奶奶,老太太若是再提这事,岂不反而让大爷心里不痛快?再说大奶奶这回去冯家吊唁,必定不是自作主张,应当是大爷的意思,或许是想让大奶奶和舒娘子多些走动,更或许……” 苏嬷嬷把声音低了下去:“虽然是朱夫人的死由万选侍顶了罪,可大爷自幼机警,未必就没有怀疑过沈皇后,若是真察出点蛛丝马迹来,说不定早就生了谏言废储的心思!” 老太太却大惊失色:“庭哥儿若真怀疑上皇后,那咱们岂不是……” “老太太慎言。”苏嬷嬷一脸严肃的说道:“都是皇后的主意,和老太太有何关系!” 第222章 亡魂未远 当春归从渠出口中听闻了老太太和苏嬷嬷私下里的话,再一次瞠目结舌:“不是说朱夫人的死是被万选侍设计陷害么?怎么还能和皇后有关?又听老太太的话,她自己竟然也觉得心虚?!” 渠出摊了摊手:“那苏婆子警惕得很,只说了这两句便阻止了你家的老太太更多透露,凭这几句话,我也猜不出其中的究竟。” 春归险些没把手里的书掉在地上,从膝盖上抓起来时干脆成了倒握,她也一点都没有察觉书都拿掉了个儿,脑子里飞速转动着,奈何她对朱夫人这桩陈年旧案所知极少,一时间也梳理不出个头绪,但只要想到倘若这事真和皇后甚至老太太有关,就为兰庭的处境忧愁。 朱夫人再怎么严厉,毕竟是兰庭的生母,看赵大爷对朱家的态度,足证他对朱夫人被逼自尽一直耿耿于怀,虽说决定支持废储的事多半是因祖父的遗命,以及太孙也确实为非作歹难以担当社稷之君的重任,不大可能是仅仅为了私怨个恨,可万一兰庭确然是察觉了这事实为皇后主谋…… 也万万不可能忍气吞声。 然而皇后毕竟是母仪天下的后宫之主,想当年一个万贵妃,都只不过被废位降为选侍,倘若兰庭揭露皇后的罪行,皇上又会怎么想? 会不会认为兰庭挟私报复,那么谏言废储的目的在天子看来就是私怨个恨了! 更不要说老太太竟然也极大可能牵涉其中…… 祖母和生母,兰庭又该如何抉择?! 春归想着想着都觉脑子里有如被一桶浆糊涨得闷痛,恶心的粘稠感实在让她恨不能去找乔庄往脑袋上扎个几针。 渠出见春归半天没有言语,却一点都不体贴,她倒像是看热闹不嫌事大一样,又再说起抱幽馆里的事:“那婢女剑青,根本就不是受了二姑娘的差遣过来看望荼蘼,反而回去抱幽馆后,还说是为了二姑娘才自作主张过来打探消息,添油加醋的一番话,说你为了荼蘼的 病症,在赵大爷跟前好一番挑唆,称荼蘼之所以患胸痹之症,全都是因为二姑娘的苛虐,还说指不定陶姑娘那日当众挑衅,竟然是和你串通一气,目的就是为了激怒二姑娘,等着二姑娘责打荼蘼时,请了赵大爷亲眼目睹,二姑娘这时可把你恨得个咬牙切齿,恨不能把你千刀万剐了,只不过顾忌着大爷,不敢在这时轻举妄动,我看你先就别着紧朱夫人的陈年旧案了,还是为自己打算打算吧,二姑娘可是赵大爷的嫡亲妹妹,人心生来偏向,这道理你也心知肚明,我依然还是多用心在抱幽馆,万一二姑娘想到了什么阴谋,也好预先知会你一声儿小心防备。” 春归叹了一声:“你去吧,剑青的事我记在心里的呢,不光是她挑是生非的一件,只论她和她的老娘能被陶芳林买通背主,她们就不适合仍在太师府里当差,可这事一时拿不住证据,总不能无缘无故就把她们发落了,彭夫人必定也不肯让我如愿,这件事不能急于一时,还要待剑青露出马脚来才能根除隐患。” 她现今也实在先顾不上兰心妹妹那头,好在是兰庭已经将她禁足,就小姑子那好胜逞强的脾性,也不会出来听受族里姐妹的奚落议论,总归还有一段时间的消停。 到和舒娘子约好的这日,春归按时到了冯家,刚好和舒娘子、严娘子赶了个前后脚,那时在太师府宴席上声援过春归的韦娘子今日也过来帮着姐姐料理丧事,也是她陪着韦大娘子迎接春归一行。 这其实还是春归第一次见韦大娘子,一眼看去和小韦氏颇为相像,都是容长脸面修眼细眉,纤纤巧巧的身量,说话也当是温声细气的,不过韦大娘子如今正逢悲痛,嗓子难免几分涩哑,但精神看上去并无沮丧,挺直的脊梁反而更透出几分坚决。 节哀顺变的过场话是免不得要说的,韦大娘子毕竟过去是侯府夫人,言行间也没透出更多的訾怨,只是春归看她苍白的脸色和泛红的眼眶,也能体会她这时悲愤不已的心情。 当着舒娘子等人的面前,韦大娘 子并没有对春归显出多么的殷勤,只是春归有意晚辞了一步,两人私下面谈时,韦大娘子才忍不住一把拉了春归的手:“外子在世的时候,原本就不怎么热衷和世族名门结交,我们一家只求小心谨慎的渡日,远离朝堂政事争权夺利。我知道舒娘子诸位今日之所以来,多半是看着顾娘子的情面上。” 若论年纪,韦大娘子也当得春归一声“世母”了,但她现在当然不会摆出长者的架势,只是克意地显出几分亲近来:“但我与顾娘子其实并谈不上深情厚谊,若说联系,也无非就是青萍而已,论来我还当感激顾娘子,青萍在我身边服侍了这些年,我没能与她一个好归宿,抄家夺爵后,甚至不知她被发卖去了什么地方,连保她周全都是无能为力,也幸好青萍遇见的人是顾娘子,她才没有被我家牵连着遭罪,原本我是真无颜再提请托的话。” 说到这里韦大娘子终于是放开了春归的手,竟“砰”地一声膝跪在地。 惊得春归连忙掺扶:“娘子不用这样,我之前已经对青萍说过,今日依然还是用这话安抚娘子宽心……” “我知道皇上已经下令让厂卫彻察,然而当初外子附逆之罪,正是厂卫之中被宋国公府笼络收买的人手捏造陷害!外子死得实在冤枉,冯氏一门怎能忍气吞声?我这里有一封血书,只望顾娘子能转交赵君,我们不求其余,只望行恶者能罪有应得,莫让外子枉死。倘若这回天家仍然不能替冯氏一门主持公道,那冯家子侄女眷必将自绝于承天门前,以满门之死状告施暴行恶之人!” 春归手扶着韦大娘子,眼睛却看向屋子里站着的一个男子,他似乎满怀羞愧无地自容,神色间又是焦灼又是悲愤。 “娘子请起。”春归看着那男子叹息道:“若冯公在天有灵,听闻娘子及令郎皆抱死志,怕也是不能安心前往黄泉幽冥。” 男子似乎一怔,然后抬头正对了春归的眼睛。 春归冲他颔首,明显示意我能看见你。 第223章 情之一字 一秒记住【书迷楼 .org】,精彩无弹窗免费阅读! 斥鷃园里突然来了一位赵大爷之外的男子,虽然说这男子只有春归才能见到,但她多多少少还是觉得有些不自在,不大愿意和这魂灵在小后院里交谈——毕竟此处正对着她和兰庭的卧房,卧房里自然不少私人物品,不是贴身心腹婢女寻常都不让进入的,更何况一个陌生的外男。 所以春归便拿着书,一径往怫园里走,让梅妒和菊羞自己去逛玩,这才誊出空来和疑似前恭顺侯的魂灵密谈。 但没想到的是春归反而先遭到了魂灵的质问:“你是谁,为何你能看见我?” 春归瞅着两个丫鬟站在听不见交谈的地方,从树上折了枝条编提篮玩儿,她悠悠闲闲地翻过一页书,却用眼睛细细打量着面前的魂灵。 看上去比韦大娘子保养得还要年轻些,果然不像是忧国忧民的“栋梁”,一看就是养尊处优又游手好闲的膏梁纨绔,不过眉宇间透出几分严厉威势,让他看上去还算一本正经。 “还是称谓你恭顺侯似乎更加方便?”春归不答反问。 “随你怎么称呼吧,我是冯莨琦。”魂灵表示称谓什么的一点不重要,但表明身份是必要的,这样才能让接下来的对话显得更顺畅些。 “我是谁相信侯爷已经清楚,需要申明的无非我是凡人,并非什么妖魔鬼怪,至于我为何能够看见魂灵,这个解释起来可又是一番有如江河湖海的废话,相信侯爷其实也没有耐性当真细听。” “那好,我只想问你想干什么。” “侯爷枉死,心存妄执不能往渡溟沧,过不了多久便会魂飞魄散,我同情侯爷的遭遇,所以想知道你有何妄执,若能替你消除,也是功德一桩。” 冯莨琦听说“妄执”“溟沧”四字又是显然的一怔,黑而直的眉头不由紧紧蹙拢:“你说你是凡人?” “是,不过玉阳真君看得起我,和我有些交易。” 这话刚一说出,春归脑子里就响起一个声音:“交易?你这丫头还真敢讲!” 春归压根不想搭理玉阳真君,只冲仍在发怔的恭顺侯说道:“怨恨,抑或不舍?” 隔了良久,才见冯莨琦道:“是懊悔。” 魂灵没有继续往下说,春归也一页页的翻看着书卷,倒像是当真是在这里阅读一般,她有足够的耐心等待恭顺侯的酙酌抑或酝酿。 当书页翻过了第七页,春归才听见说话的声音—— “我的妄执,是针对我的妻子。 我从来没有爱慕过她,从来没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姻缘,掀开盖头时才是第一次见面,我连她的眉眼都没看清楚,我对婚姻并不抱持希望,因我一直知道能让我心动的并不是女子。” 春归翻书的动作一滞,忍不住表达自己的惊奇:“让你钟情的人是男子?” 龙阳之好、断袖之癖这等故事,对于“博览群书”的春归而言并非一无所知,但她不得不承认除了文字记载以外,这还是首次见识一个活生生的人……不,是刚死不久死生生的魂灵坦言不公世上当真存在这种癖好,也算是让她明白,原来这种感情并不是凭空杜撰的了。 惊奇还是要惊奇一下的。 “前世,前前世,前前前世,我钟情的人一直都是男子。” 春归瞠目结舌:“侯爷真是……坚定不移啊!” “我前世是个女人。” 春归:…… 愣了半晌才发觉自己的逻辑并没有问题:“那也坚定不移。” 这下反而倒把恭顺侯给逗笑了:“难怪市坊传言,赵迳勿和新婚妻子门第虽不般配却难得的情投意合,我也知道几分赵迳勿的性情,觉得无非以讹传讹而已,今日见到顾娘子你,才知传言不假,娘子的言谈大有谐趣,不比得那些庸脂俗粉。” “多谢侯爷赏识,不过还请说明妄执为上。”春归呵呵笑了两声,觉得自己理所当然不是庸脂俗粉,脑子生来就比普通人更加清奇。 “所以我自婚后,就更没有心思再纳姬妾,我的妻子……没想到她一直认为我是对她全心全意。 我娶她为妻,和她生儿育女,无非是因为世俗的责任,说到底我的心思从来没有放在她的身上,年轻时我也做过不少风流荒唐的事,但因为都是和男子……她也从来不信那些流言蜚语,她是世族出身的女子,从来就恪守内训,贤惠持家相夫教子,从来没有督促我去争权夺利,为她争取更多的荣耀。 她是一个好妻子,对我尽心尽力,但我其实并没有为她着想。 我明明知道高稷有太子妃、太孙撑腰,我应当避忌退让,可为了凤仪……当时的我怎么也不能忍气吞声,明明知道会牵连家小,还是惹火烧身。我没想到她为了我,竟然怀抱死志,甘愿以一家满门的生死和太孙对抗! 她看来虽说柔弱,却从不肯卑躬屈膝,我没想到为了我这个已死之人,她今日竟然能跪求顾娘子一个晚辈后生,她为了我……我实在是满怀愧疚,所以我的妄执,就是她的安危。” 不是因为爱慕,只是因为亏欠么? 春归长叹一声:“那么凤仪郎呢?侯爷为了他,才导致今日横祸,难道对他就毫无妄执?” “他活不下去了。” 春归:?!!! “世间无我,他不会苟活,死亡于他而言并非恶劫,恶劫在于茫茫世间,再无知他爱他的人。我会等着凤仪,一同往渡溟沧,也算是我们这一世的缘份,彼此都不会存在妄执,但我对妻子……我实在不能再牵连她枉失性命,她更可能会因妄执而不能往渡溟沧了!” 冯莨琦上前一步:“顾娘子既然与玉阳真君交识,应当明白妄执对魂灵的损害,这不是一生一世,是彻底的湮灭!她若这时丧命,魂识清醒,必定知道我的情意从未给一分予她,爱恨嗔怨,皆生妄执,若是如此我只能陪她一齐魂飞魄散。” 春归都不知怎么说了。 你此生不曾爱慕一个人,死后妄执却因这个人而生,这样的牵绊与爱慕无关,那又是因为什么呢? 感情这二字,还真是生人死魂尽皆无解。 春归不愿掺合他人的爱恨情仇,无非举手之劳免得一个从未为非作歹的人死后魂飞魄散的终场,才乐意多事“邀约”恭顺侯的亡灵私聊而已:“侯爷不用为遗孀担心,她无非不愿让你枉死而已,你既已非生人,我也不妨直言,外子已经在筹划废储,就算因为这回事件还不足以大功告成,但至少会让高家人付出代价,你的冤情得雪,相信韦夫人为了子女考虑,也不会再抱持轻生之念,你等到你愿等的人,一同往渡溟沧去吧。” “你有条件?”冯莨琦也果然机警,看出春归并不是单纯的好善乐施。 “说条件就太市侩了。”春归微微笑道:“不过是希望侯爷能够报之琼瑶而已。” “你想让我怎么报答?”恭顺侯也真是个干脆人。 “我想知道朱夫人,也就是我婆母那桩陈年旧案。”春归站起身,书卷仍握在手中,不过这样一来她和恭顺侯之间就不显得多么的居高临下了:“侯爷在世时虽说远离名利场,但相信为求自保,总不至于全然没有关注名利场中事,我相信关于这桩陈年旧案,侯爷知道比市井传言更多的隐情。” “顾娘子还真是高估了我,我并不知道其中隐情,因为太师府的事和恭顺侯府本无干系,不过虽然说无能报之琼瑶,但我所掌握的来龙去脉,倒不妨一字不漏告诉顾娘子得知。” 春归微微一笑:“足够了,有劳侯爷赐教。” 恭顺侯似乎回忆了回忆,才从头说起—— 当年太子新薨,是立太孙为储还是齐王为储文武百官争论不休,皇上也一时难下定论,不过皇上因为对嫡长子早逝的哀惜之情,原本就更加偏心于太孙,故而万贵妃和当时不过才十五、六岁的齐王十分焦灼,万贵妃卖力拉拢群臣支持立齐王为储,而赵太师因为皇上信重的宰辅,份量可谓举足轻重,成为皇后和万贵妃必须竭力争取的人物。 只不过赵太师又哪里是能轻易收买拉拢的?无论沈家、万家耗尽心力,赵太师的态度仍然是不偏不倚,谁也不知他会支持哪方得储。 就在这时,两广匪乱紧接着桂王谋逆,情势一时危急,皇上立即调兵遣将镇抚两广。 赵太师不是武将,带兵打仗的事和他无干,但所谓镇抚,镇压只是其中之一,抚慰的作用往往比武力镇压更加重要,所以当赵太师请命前往镇抚,皇上立即允准。 外患不绝,皇后和万贵妃却为了储位枪拼刀刺,不存在先行一致对外化干戈为玉帛的觉悟。 赵太师虽然不在京师,但赵门其余人还在,争取拉拢的行为非但没有放松,反而因为赵太师的离京更加激烈。 可当时赵江城、赵洲城两个嫡子都已娶妻,联姻的路子一惯不考虑庶子,所以赵清城、赵淅城二位虽说还未成亲但都被皇后、贵妃忽视,嫡长孙兰庭年纪太小,也不可能谈婚论嫁,联姻的捷径眼看是行不通了。 不过万贵妃灵机一动,想到拉拢不成,难道还不能挑拨赵、沈两家争执? 万贵妃的想法是,就算自己不能拉拢赵太师,好歹让沈家和太师府结仇,这样赵太师两不相帮,也算少了一大威胁。 她滴溜溜的眼珠,就盯紧了当时待嫁闺阁且天真单纯的小沈氏。 第224章 旧案新案 一秒记住【书迷楼 .org】,精彩无弹窗免费阅读! 小沈氏还是姑娘的时候,最恨被定位为暴发户家的女孩儿,穷尽心思的想要往名门闺秀的圈子里头挤,奈何天资有限,结果也就实在不如人意。一回去晋国公府的宴席,小沈氏偏遇着个冤家对头,当时不知怎么的就在传鉴两篇文章,看小沈氏过来,对头立马像喝了一壶鸡血劲头更旺,扯着小沈氏也让她发表见解,定要在两篇文章里评出高下好歹。 说来此时的大家闺秀,并不以才华高低作为优劣标尺,但无奈小沈氏当时并不通谙这些标尺权衡,很天真的以为名声在外就能扬眉吐气,一点不察觉当她拿到那两篇文章时,就已经一脚踩进圈套之中。 文章自然是看不懂的,更不说评定优劣了,小沈氏装模作样看了一阵,便请求外援。 外援说来还算她的手帕交,一直围着小沈氏打转,所以把手指轻轻一掸其中一篇文章。 故而小沈氏就毫无压力的发挥起来,有腔有调的把那些死记硬背的好话用来点评,后来还在闺蜜的煽动下,顺口赞诩了一把这篇文章的作者,其实她根本不知作者是谁。 两篇文章,一为赵江城所作,一为朱勤文所作,朱勤文就是朱大舅。 这件事情在有心人的煽动下,很快就传到朱夫人耳里,当时朱夫人也在晋国公府赴宴,但作为已婚妇人,当然不会和闺阁女孩儿扎堆,不过朱夫人自来护短——此短不是她的夫君大人赵江城,而是兄长朱勤文。 说来赵、朱两家虽为姻亲,可也的确有点不是冤家不聚头的意思,当年赵江城和朱勤文下场应试时,名次就力压大舅兄一头,朱家人本来就心存不服,朱夫人听说小沈氏当众推崇夫君大人,却贬低她的兄长时,那叫一个火冒三丈。 于是在那场宴会上,朱夫人便用含沙射影的方式,给予了小沈氏难堪。 这当然不存在诋毁小沈氏名节的言行,朱夫人只不过当众揭穿了小沈氏胸无点墨的短处。 小沈氏长着根直肠子,当场就顶撞起来,不过在晋国公夫人的转圜下,也没有闹出多大事故,这件事情眼看就要风平浪静过去了。 没想到未过多久,就有流言蜚语大肆传扬,说是小沈氏倾慕赵江城,并且当着朱夫人面前叫嚣,说总有一日要把朱夫人取而代之。 这下子事情就闹大了,这可不仅关系到小沈氏的名节,更要紧的是豫国公府的颜面乃至于皇后!且皇后暗中察探,发现竟然是朱夫人身边婢女散布出来的谣言,拿了个证据确凿,一状告去天子御案。 弘复帝和沈皇后可谓患难夫妻,又是重情之人,尽管豫国公府在于先帝时的固储扶持上因为能力所限,并无丝毫作为,但弘复帝仍然敬重结发妻子,对于后族沈家也一贯维护,得知朱夫人竟然因为私怨,造谣诋毁姨妹的声誉,勃然大怒,于是就有了旨令赵江城休妻,导致朱夫人自绝于娘家门前的事故。 但风波并未因此平息,未过多久,皇后竟然又察出小沈氏的那位手帕交,乃至于在晋国公府宴席上传阅两篇文章的始作俑者,竟然早已被万贵妃收买,怀疑此事另有隐情,皇上知闻后,下令厂卫彻察,经审问,才知朱夫人身边散布谣言的那个婢女原来也被万贵妃收买。 天子暴怒,亲自审问万贵妃,万贵妃见事情已经曝露,为了保住二皇子不受牵连,独自担当了过责,于是这桩案子尘埃落定,朱夫人死得无辜,皇上懊悔不迭。 不过小沈氏经过此番风波,也闹得声名狼籍,无望嫁入名门望族,且被人议论不止,牵连家门也被嘲笑,所以她也想要效仿朱夫人,干脆一死干休。 没死成,被及时解救,皇后又去皇上跟前哭哭啼啼淌眼抹泪,再兼忆苦思甜…… 结果就是皇上做出了安抚太师府及豫国公府,撮合两家联姻,让赵江城干脆娶了小沈氏为续弦这个“两全其美”的决定。 未过多久,皇后引荐安陆侯的嫡女江氏入宫,生子后封为惠妃。 这就是整个来龙去脉。 恭顺侯未加一字见解,但春归深深的以为,恭顺侯其实也觉得此事并不像表面一般简单,当然,万贵妃绝非无辜,否则她不可能承认罪责,但真正的受益者…… 是皇后和惠妃!!! 不过“受益者”定律并不能成为证据确凿,春归不可能仅凭这个便笃定皇后及安陆侯才是真正的幕后人,而在事实真相水落石出之前她当然不会向兰庭透露一字,事实上就算是水落石出了,春归也并没有想好应不应该告诉兰庭。 在血缘亲情和是非公道间的抉择从来艰难,有血有肉的凡胎俗人有几个能做到真正的铁面无私?而此时储位废立的战争眼看已经打响,一丝一点的冲动冒失都极大可能导致折戟沉沙,无论于公于私,春归其实都不希望让兰庭面对抉择取舍。 但有若朱夫人的死真和皇后、老太太有关的话,一直隐瞒着兰庭是否对他也太残忍? 春归一时之间难下决定,并没意识到这回她当真有些杞人忧天了,连事实真相如何都还不能确断,竟就犯愁接下来如何处理的事,这很不符合她把烦事难题拖一日算一日的懒怠习性。 当冯莨琦出殡下葬之后,东厂、锦衣卫的联合彻察不知有没有眉目,因为此二机构是直接听令于皇帝,他们经手的案情从来不由其余臣公管问,有没有眉目理论上说都只有皇帝一人知情,当然,这也仅仅只是理论上的说法而已。 规则是人制定,也会有人违反规则,在人的世界里其实并不存在什么永无可能违反的铁律钢责。 但春归当然没有途径获得这些内部消息,就算她想让渠出去窥探,也不知具体应当盯着谁,渠出早就说过皇宫龙城是非同一般的建筑,而且皇帝是人界之主,他及他的宫殿器用对魂灵具备十足的杀伤力,接近便会魂飞魄散,就莫说紫禁城了,甚至连各大赦造的王府,规格不比普通人家,渠出也不敢随意入内乱逛,曾经说过壮着胆子想去齐王府里开开眼,没想到才逛到花园里就丧失了识觉,什么都看不清也听不见,渠出赶忙惊慌失措的退出,脑子里接收到玉阳真君的神识,骂她是不是想找死。 亡魂再死一回,结果就是魂飞魄散了。 好在是太师府的怫园虽然是燕王的旧居,但仅仅只是燕王府的后花园,且亲王府的建制已经拆除,格局已经大改,否则渠出只怕连怫园都进不去。 然而就在冯莨琦下葬的次日,就在京都鼎鼎有名的燕赵楼,闹出一件轰动市坊的血案来,而此血案的主角便是凤仪郎。 第225章 携手离世 一秒记住【书迷楼 .org】,精彩无弹窗免费阅读! 高稷是宋国公行五的儿子,也是最小的一个嫡子,不过其实他也早过了年少轻狂的时代,还是如此的油炸猢狲完全是因为本性难移。冯家尚在治丧期间,他竟然就请了个乐班去人家门前敲敲打打,演奏了一整日喜庆热闹的乐曲,自己还在外赁租了个馆苑,把狐朋狗友请了个遍儿,公然庆贺死对头终于“遭受天谴”,嚣张狂妄得简直无边无迹。 这日突然收到凤仪郎的拜帖,写着是在燕赵楼设宴摆席当众赔罪,高稷于是更加的扬眉吐气,心说这杀一儆百的威力果然强大,冯莨琦一横尸街头,就把凤仪郎的脊梁都吓弯了,上赶着谄媚告错,且看今后满京城还有谁敢在他高五爷面前张狂。 高稷自然是欣然赴邀,又把他那些狐朋狗友的请了个遍儿。 而凤仪郎似乎是为了显示自己赔礼告错的诚意,把整间的燕赵楼都掏钱包下,还以自己的名义,再请了不少的戏友故交,这些人当中固然不乏膏梁纨绔,也有一些是名士文人,比如叶万顷就在其中——他素喜交游,也听过几场妙音班的堂会,蹭了凤仪郎不少的酒饮,彼此也算是交好,他并不相信凤仪郎会向高稷服软,琢磨着这位应当另有用意,可叶万顷完全没有想到接下来将会目睹一场什么风波,事实上在座之人全都措手不及。 且说凤仪郎待宾客各自落座,他便踱上一楼大堂搭建的戏台,要说把这台子称作戏台也并不那么确切,如燕赵楼这样的地方,提供的不仅仅是菜肴酒饮,因着光顾的客人大多出身富贵,饮谈时总少不得弹唱歌舞助兴,偶尔也会请戏班子来唱堂会,又或者弹词说书,如弹词虽说是起源兴盛于江南,到这时也已经流传到了北平,毕竟是京都繁华,不少官员富贾也都来自江浙,且其余地方的人也未必对南词抱有成见不肯捧场。 高稷做为今日凤仪郎邀请的重要客人,坐席当然是在最靠近戏台的正中主位,他毫无正经的跷着一条腿坐在椅子上,绕着衣领还挂了个单片云母镜,这是京城纨绔时兴的佩饰,并不代表着高五爷已经老眼昏花视物不清。 他不待凤仪郎这东道主先说开场白,就反客为主颠着二郎脚阴阳怪气的发话道:“凤仪郎说是要向我赔罪,不知要怎么赔?我可是有言在先,你今儿的赔礼若是不让我满意的话,咱们两个的梁子可没这么容易化解,你看看姓冯的是什么下场,再拈量拈量你们妙音班的斤两比不比得上姓冯的,这个罪该怎么赔,心里可要有数。” 叶万顷是被安排在二楼就座,但通过天井上方的穹顶也能看清戏台,可巧的是他坐在东侧,刚好能瞅见底下高稷那不可一世得意洋洋的神情,自然也把那番话听得清清楚楚,叶万顷便直皱眉头,实在是为凤仪郎捏一把汗。 他又侧脸去看凤仪郎,只见一派的镇定自若,仿佛根本没有因为这番羞辱心生丁点的怨愤,但当然也不会面露谄媚之情,他洒落落的立在厅堂正中,立在众目睽睽之下,立在生死仇人那讥笑鄙夷的注视里,他像身披一件无形的盔甲,不管担忧同情、不管冷漠嘲讽,什么样的目光都无法穿透那件无形的战衣。 叶万顷自己也说不清,忽然有了一种大声击掌的冲动,仿佛这半生凤仪郎在戏台上已有的无数次亮相,都不如这一回更加出彩,他站在这里,不因扮演任何角色,是第一次用他自己的风范骨气站在这里。 “凤仪是戏子,别无所长,若说告罪的话,当然还是需要用拿手的技艺,今日请诸位来见证,凤仪专诚为高五爷奉上一出,此出戏凤仪过去从未登场献唱。” 有个高稷的狐朋狗友怪腔怪调的起哄:“那正好唱一出负荆请罪。” “高五爷虽然有蔺上卿善自谦抑的怀抱,凤仪却不敢自比廉将军壮气熊熊的风魄,又则负荆请罪是彰将相之和,凤仪何德何能与高五爷平身相交?” 这拒绝的理由取悦了高稷,丝毫没听出“善自谦抑”四字是对他的嘲讽。 “你们别多嘴,先听凤仪郎说他唱的是哪出戏。” “先以一出《别姬》献唱。”凤仪郎道。 高稷丝毫没在意这话前的第一个“先”字,他问狐朋狗友:“这出戏凤仪的确没有登过场?” “并无。”那位狐朋狗友也是妙音班的忠实拥趸,对凤仪郎的拿手剧目熟悉得很,这时奇异道:“《别姬》需有二人共演,可今日凤仪郎却并没带着旦角。” “凤仪一人分饰两角。” 这话一出,连高稷都啧啧称奇:“凤仪郎竟然还能唱旦角?” 已经有人击掌叫好,高稷也没再挑剔为难,他也的确想要见识一下凤仪郎一人分饰两角的神技,终于是把二郎脚没有继续颠晃了:“罢了,你好生唱来,若我满意,也不妨赏赐你们妙音班在京城继续吃这碗饭。” “凤仪今日是清唱,既无妆扮亦无伴奏,不过既唱《别姬》,最后一曲剑舞总不能减免。” 说着话便是一招手,让跑堂的捧上一把长剑,他先不把长剑出鞘,扮演着四面楚歌的霸王项羽,悲唱出英雄末路的苍凉。 不管在座宾客是被谁邀请,不管各自怀抱着什么样的心情,这一时间都凝神沉默,除了台上献唱的人那苍凉的唱腔,四周上下的座席都是鸦雀无声,叶万顷更是早早便沉浸在腔音唱词里,他微微闭着眼,直到虞姬最后一段边唱决别词边作长剑舞又才睁眼,到最后那刎颈自尽的一幕,叶万顷甚至忍不住站了起身,他忽然有些担心凤仪郎会当真自刎于台上,直到目睹着台上人伫剑起身站立,他才把险些没有从喉咙里蹦出的心咽回肚子里。 楼上楼下掌声雷动。 凤仪郎长吸一口气,似乎平静心情,这回他并没有再让高稷一伙喧宾夺主,他一手仍杵着出鞘的长剑,一手抬压几下,示意宾客们暂息掌声保持安静:“在座者虽有凤仪的友交,但若论刎颈莫逆,凤仪此生唯认冯公一人!此曲《别姬》,凤仪也唯曾唱与冯公鉴听,今日之所以愿意当众献唱……” 凤仪郎这才看了高稷一眼,这一眼里却是满含着愤恨厌恶:“不是为了给姓高的你赔罪,而是为了悼念亡友!” 这下子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高稷身上,二楼上甚至有好事之人扶着栏杆探出半打身子张望。 高稷大约从出生以来还没有试过当众这样的丢脸——就算上回挨了冯莨琦的拳头,好歹当时冯莨琦还是堂堂的恭顺侯,怎比得眼下竟然被区区戏子当猴耍?气急败坏让他涨红了脸,拍着二郎脚跳起来就是一吼:“你这是想要找死!” 仿佛立即就要冲上去暴打凤仪郎一顿,也根本不需高稷一声令下,原本站在大堂四周的宋国公府那些打手护院们,立即冲上前来把戏台团团围住,就要跳将上去群殴泄愤,但凤仪郎几乎也在同时持剑怒指高稷,他虽说是势单力孤,可那股子豁出性命的绝决之态到底还是震慑住了高稷,让他生生退后一步。 打手们也都呆怔在戏台周边。 “姓高的,我知道凭我一把长剑,做不到掏出你的狼心狗肺为冯公报仇血恨,我也知道如果我这样做,凭你高家无法无天的气焰,必定也放不过妙音班的众人,我张凤仪虽然论不上英雄豪杰,却也知道做人不能牵连友朋,我今天不能取你的狗命,但我相信你也绝对不能逍遥法外!” “你高家,因为女儿尊为太子妃,横行无忌、为非作歹已久,凭仗着无非太孙贵为储君,你姓高的满门都是豺狼虎豹,尤其太子妃,身为储君生母,却长着副蛇蝎心肠,太孙对太子妃言听计从,而不分是非黑白,这样的人有什么资格君临天下!皇上若不废储,有如把这天下拱手相送高氏一门!所以,你高家不过是一时猖狂,无论太子妃还是宋国公府,必定不得善终,太子妃和你高家,恶行累累罪不胜诛,天下国人皆曰可杀,必有一日会遭碎尸万断,即便是下了黄泉幽冥,还要受割肠油烹之刑,来世投为猪狗,被人啖肉嚼骨,我等着看你们不得好死的终场!” 凤仪郎把太子妃及宋国公府当众一场痛骂,在座的人一时都震惊得目瞪口呆,叶万顷也是半晌才回过神来,心中才叫一声不好,已见凤仪郎调转剑刃,往脖子上一抹一收…… 血溅三尺、死不瞑目! 而在场的人无法目睹的是,当凤仪郎的魂魄幽幽离体,他看见了就在戏台之上,对他露出笑容的人。 没有再多的话,也不再留念身后闹哄哄纷扰扰的人世,两个男子携臂绝尘而去。 “不知轮回里还能否相识。” “这有何重要?今生与君相识相交一场,也不白屈了此生此世。” “也是,至少我们还能在溟沧之北癸酆幽境留上一阵儿,那里不再有任何牵绊烦扰。” “那里不再有世俗偏见。” “那里不再有威逼迫害。” “我身上不再有道义责任。” “我们不用再为生存折腰忍辱。” “生的时候不知道,原来死后才是真正的解脱。” “真庆幸我两皆无妄执。” “虽说仇恨已经都不重要了,但不得不说你刚才把姓高的骂得真痛快。” “我也觉得,刚才是我此生最痛快的时候。” …… …… 第226章 未必不知 一秒记住【书迷楼 .org】,精彩无弹窗免费阅读! 燕赵楼的事件传到冯家,韦大娘子是从长子冯九皋口中听闻了凤仪郎那震惊四座的颈上一刎,这时她仍枯坐灵堂,呆呆凝望烛火迷离处供奉的牌位,沉默良久才一声叹息:“张凤仪做到这一步,也算不枉了你父亲待他的真心挚意。” “可不过是一介戏子自刎而死,虽说是连带着把太子妃都痛斥一场,可对那些人却是……毫发不损。” “與论沸沸,对于圣断也并非毫无作用,我们且先等等看吧。” 韦大娘子突然想起一事:“张凤仪的遗体在何处,可有人替他收殓安葬?” “仍在义庄,他在行事之前,便已让妙音班的众人离开了京城,应是担心受他牵连,他在京中再无亲属,应当无人操办身后之事。” “让你外祖父托托人将他的遗体从义庄请出吧,由你出面,将他收敛安葬吧,就葬在……葬在你父亲的坟茔旁边。” “母亲!”冯九皋急道:“不仅是从前的风言风语,因为今日的事,张凤仪自刎之后满京的街谈市语,都在议论父亲和他……那些闲言碎语简直不堪入耳,倘若我们再这么做……” “什么不堪入耳?”韦大娘子冷冷的一笑:“龙阳之好、断袖之癖就不堪入耳了?情感只论坚贞与否,哪有这么多的干净污秽之分?你父亲他……虽然一直不曾对我明言,可我知道他确有这样的癖好,他与我相敬如宾,可从来不是情投意合。” “母亲!”冯九皋似乎自觉无地自容,一张脸涨得通红。 “有些事情我们应当正视,比如你父亲不容于世俗的这一癖好,皋儿,你不能正视,是你不认同你的父亲,但我告诉你,就算他有这癖好,但仍然不改他是个好丈夫,尽责尽心的好父亲,你根本不了解他。” 韦大娘子再次看向那尊冷冰冰的牌位,之上的刻字全然无法彰显这个人活着的时候,有怎样的仪表和气节,这些呆板的字迹,让她看得久了,怀疑终有一日也会淡忘那个曾经活生生的人。 “他哪里生来就是池中俗物?可那时的混帐世道,却不容得他一展抱负,为了求生,为了保护好妻小,为了我更是为了你们,他只能憋屈的苟活,他甚至不能……从来不能依循他自己的一点真意志趣,他这一生从来没有随心所欲过,他比我们都要活得更加艰辛。如果他没能和张凤仪相识相交,这一生于他而言就是真真正正的行尸走肉了,我心疼他,可作为他的妻子我却无能为力。” 泪眼迷离看烛火迷离,眼里眼外都是一片恍惚,韦大娘子闭着眼,数日之间她已是发鬓苍苍,她花了一生的努力也没能赢得丈夫的爱慕,她其实一直知道自己只是丈夫肩头的责任,是他的负担,是束缚他不能去追求幸福惬意的绳索。 “他忍过了半生,直到忍无可忍。”韦大娘子干脆掩面,把眼泪握在了掌心里:“他对待任何人都比对他自己更好,所以皋儿,你不能因为你父亲有龙阳之癖,就厌恶鄙夷他,他到死都是一个铮铮男子,他从来没有做过辱没家门辱没妻小的事,你应该敬重他,不仅仅是因为他是你的父亲,而是因为他的一切作为,值得你敬重爱戴。” 他们这时都解脱了吧,韦大娘子心里暗暗的想,冯莨琦和张凤仪,黄泉道上可以彼此为伴,从此以后再也没有任何的束缚和负累。 我应该为你终得解脱而安慰。 但我还活着,我必须活着,必须承担你留下来的责任,我要照顾好我们的子女,我还要等着看害死你的人罪有应得,我会一个人活到白发苍苍、齿落舌钝,终有一日会独往幽冥,我不会再打扰你也不会再拖累你了。 今生既不可求,更不可求来世,我们,永决。 —— 春归也听说了燕赵楼的事,是从兰庭口中。 就在太师府的三日宴庆结束后的次日,兰庭及新科进士们均获授职,兰庭毫无意外授任为翰林院修撰,这也几乎是殿试状元郎的例行授职,当然这个官职远远称不上位高权重,甚至根本谈不上任何职权,不过官阶却达六品,且根据时下非翰林不入内阁的“规例”,兰庭这一步至少让他具备了日后入阁的资格。 这个官职并不忙碌,甚至都不用参加早朝,不过他的日子过得并不比备考时清闲,大清早去翰林院应卯,回来后也得待在前院议事,往往傍晚之前是不会回斥鷃园的,谁让他虽说是初入仕途,却为京城轩翥堂赵氏一门的家主呢?赵太师遗留的人脉都需要他接手维持,更何况眼下废储的号角算是正式吹响,朝野上下弥漫着老厚一层阴霾诡谲。 张凤仪刎颈自尽的事,是在现场目睹的叶万顷亲口讲述给兰庭,他虽并没有见过大名鼎鼎的凤仪郎,也忍不住为他一番唏嘘。 这晚便也告诉了春归。 春归也是声声长叹。 她虽说相比普通人,对这事不能说毫无预见,却没想到凤仪郎会选择如此震悍和绝决的方式,临死之前把高稷好一番当众羞辱不说,甚至还把太子妃、高家怒声痛骂,凤仪郎也算用他唯一能够做到的方式,替冯莨琦出了一口恶气。 “只怕厂卫察案,不会考虑张凤仪这番申斥。”春归又是一声长叹。 “却也不是完全没有作用。”兰庭道:“太子妃被如此辱骂,她自己就能捅去皇上跟前,更不要说还有厂卫这么多耳目,冯公遇刺一案虽没这么快察实,但皇上听闻‘把天下拱手相让给高家’这说法,也不能丝毫不警醒,可以说凤仪郎拼着自刎而亡,道出了其实为数不少的人敢想却不敢言的话,如果能够察实刺杀案和太孙有关,高家这回……至少高稷必死无疑,宋国公高琼,也难免夺爵之惩。” “那太子妃和太孙呢?”春归不服道:“这两人才是始作俑者,难道还能免受惩责?” “还不够。”兰庭神色凝重:“孝德太子在皇上心中份量实在太重,太孙是故太子唯一的骨肉,且储位的废立也关系重大,仅仅是两个庶民的死,不足以让皇上痛下决心,只要太孙还在储位,皇上便不会罪罚他的母妃,这件事最好的结果,也就是覆灭高家。” 春归的一声叹息还哽在喉咙里,然后她就震惊的发觉渠出竟然带着一个陌生男子飘然而至! 第227章 灭门惨案 一秒记住【书迷楼 .org】,精彩无弹窗免费阅读! 再是见鬼成了习惯,可渠出竟然把个男鬼直接带进了卧房,而且这个时候春归几乎打算安置了,披头散发只着中衣,让她如何习惯被个男鬼直勾勾的打量?大奶奶这下险些没被渠出的莽撞气得吹胡子瞪眼,当场指着鼻子就开骂。 然而兰庭在此,春归只好咬紧牙关,悄悄的怒目而视。 渠出急着完成玉阳真君的指令,疏忽了春归到底还是肉体凡胎,仍被礼仪廉耻的枷锁捆缚着,衣冠不整时羞于“见客”,她讪讪吐了个舌头,用这种一点不真诚的方式略微表示歉意,昂首挺胸的交待那亡魂:“大奶奶现在不方便和咱们说话,出来吧。” 男魂怂肩弯背的又和渠出飘出去了。 春归抹了一把额头上的虚汗,连忙去披外衣,一边冲兰庭解释道:“我饿了,去看看小厨房还有什么食材,迳勿可也想用宵夜?” 兰庭因为今日在外院和众多清客门人议事议至深夜,干脆陪着他们用了宵夜才回的斥鷃园,这时还哪里吃得下,连忙摇头,却也打算披件外衣:“我去给你帮帮手。” “不用不用。”春归本就是打着宵夜的幌子,哪会让兰庭跟去,连忙把外衣劈手夺过,照旧挂在衣架上,转身还把赵大爷用力往床上推:“你这几日忙得团团转,一大早又要起来去翰林院应卯,我看着都替你累得慌,还是早些安置吧,否则让费嬷嬷听说了我这样不贤惠,明日又要聒噪了。” 那位阮中士春归已经亲自去沈家请来,不过当然不会让这位贵客和她挤在一个院子里,且不说她还打算让阮中士代为督管小姑子呢,为了“就近顺手”的理由,特意在抱幽馆附近收拾出一处屋院来,单供阮中士居住,春归日日会去阮中士那听教,不过斥鷃园里仍有费嬷嬷继续督管着她。 这也算双重督管呢。 赵大爷被春归推得一个踉跄,险些没有直接摔上床,认真有些哭笑不得,正要调侃一句“娘子好生威武”,春归又踮着脚尖在他额头上轻轻一吻,说道“听话,早些安置”,转身一道风般卷了出去。 被当作孩子哄了一回的赵修撰这下当真哭笑不得了。 春归为了和那两亡魂说话,并不想亲自下厨,很不厚道的把今夜当值宿在厢房里的乘高、入深喊了起来,交待她们去准备宵夜,自己找了个亭子干等着吃,这样总算是可以问清来龙去脉了。 亭子里原本就挂着风灯,春归借着灯火,先把那男魂打量清楚。 大约是三十大几的年纪,穿着破破烂烂的一身裋褐,看上去竟还不怎么合身,显然没有经过风光殓葬,赤着脚,个头比渠出仅仅高出一根拇指,又瘦弱,不看脸的话还以为他只是个未长个儿的少年。这人左脸上还有巴掌大一块胎青,连左眼都覆盖了,他看人的目光直勾勾阴沉沉,让春归非常的不自在。 男魂自己不说话,渠出便代替他说:“他姓樊,人称樊大,家住广渠门大街后头的柴胡铺,靠着接些专瓦散工谋生,二十岁上下娶了个哑女当老婆,两个儿子,一家四口因为昨儿夜里家中走水都烧死了。” 春归:…… 满门烧死,这还真是惨绝人寰,好吧她可以原谅这个男魂看人阴沉沉的目光,搁谁谁也明媚媚不起来。 “不是我家中走水,是有人在我家中放火!”樊大阴沉沉的纠正了渠出的说法,而后又再直勾勾的盯着春归:“那些害死我的凶手,我一个都不会放过,你让他们都死,才能打消我的妄执。” “一个都不会放过”的话,看来还不仅仅是一、两人…… 春归忍不住想要扶额,这个叫樊大的亡魂是她自见鬼以来,似乎妄执最强冤孽最深的人了,论来一家满门死于横祸,冤执深重也是情理之中,春归不是不能理解,可她却并非执法者,手上压根没有生杀予夺的权力,而这起是纵火谋杀大案,案发地又是在京都外城,隶属顺天府衙门管辖,春归不过是刚刚上任的一介修撰官眷,她何德何能去干预顺天府的办案审决? 这回事情真是十分棘手。 可樊大既然是被渠出引来,就说明出自玉阳真君的授意,同时说明这件案子和人间恶劫也有联系,关系到天下苍生和自身危亡,消解樊大的妄执又为必须。 只有迎难而上的一条路了。 春归深深吸一口气,好像这样就能有利于她增加几分信心:“他们都有谁?” “跟我同住柴胡铺十三弄的四邻五舍,一片人都不是好东西,还有铁匠铺的陈麻子夫妇、广渠门大街上卖包子的孟罗汉父子、住在十四弄的工头王胖子一家……” 春归目瞪口呆的听着樊大吐出如江河湖海般滔滔不绝的一长串人名,她觉得自己这顿宵夜还没吃到嘴里已经觉得撑得慌。 “停!停!停停停停停!”春归一连串的喊停几乎气都喘不过来:“你说这些人都是凶手?” 简直就是胡说八道嘛,樊大一家是布衣百姓,被他指控的这一群人听上去也全都是布衣百姓,该有多大仇多大怨,这么多的布衣百姓才至于联手合谋谋害樊大一家?那樊大也是有本事的人啊,竟然会和这么多的邻里结仇。 “凶手必在他们其中!”樊大先是怒吼一声,但好像经此一吼又耗尽了他所有的訾怨,他干脆瘫坐在地,把十指插进乱蓬蓬的头发里,好半天又都不吱一声了。 一时间还问不出来龙去脉,春归又见乘高、入深两个丫鬟已经提着食盒往这边走,只好交待渠出:“你们先找个地方呆着,让他冷静冷静,你再问问他究竟知不知道谁是放火的凶手,详细等我们明日再谈。” 渠出装模作样伸了个懒腰,细声细气地答了声:“遵令。” 她伸出一只脚尖,往樊大的腿上轻轻踢了两下:“走吧,别在这儿碍大奶奶的眼了,三更半夜的又美色当前,你说话还颠三倒四没点理智,再妨着了大奶奶的春宵良辰,她越发不肯尽心尽力了。” 春归听这话,旧怨新仇都直涌心头,把眼一瞪:“你下回再试试带着个男魂半夜三更的直接闯进我的卧房!” “你又能拿我奈何?”渠出翻了个白眼。 “我今后就只在脑子里和你对话!”春归狞笑着威胁。 渠出才立即端正态度:“下不为例,下不为例行不?大奶奶就高抬贵手吧,可别在玉阳真君跟前告我恶状。” 说着话就把一瘫烂泥般的樊大从地上捞起来,连拖带拽的飞走了。 当春归回到房中,只见兰庭尚且半靠床头,胳膊架在脖子后目光炯炯的无心睡眠,她连忙爬上床去,赔着一张颇有些心虚的笑脸:“怎么还没安置?” “孤枕难眠。” 赵大爷也在胡说八道了,过去的十七年他都是孤枕,怎么不见难眠? “过去是过去,现在已经有了孤枕难眠的病症。”兰庭有如玉阳真君般的神通,竟然清楚探知春归的心里话。 “那孤枕难眠的人,怎么不出去找我说说话,或者看看书,总不至于就坐在床上发呆吧?”春归这显然是得寸进尺,自己刚才一阵风的跑了生怕兰庭尾随其后,现在暂时摆平了亡魂们又开始调侃赵大爷呆愣。 “你不是让我听话么?就算睡不着,我也得强行安置啊,否则岂不是有违娘子指令?”兰庭仍旧用胳膊支着头,还把一只膝盖也竖了起来,看上去越来越没想要安置的模样了。 “真乖!”已经有过肌肤之亲的夫妻,距离突飞猛进的拉近了不下十里地,尤其只有两人相处时,春归已经完全不知害羞为何物了,她这时趴在床上,翘着一双小腿,都不顾裤腿顺势下滑,让翘起的小腿裸露在外,又伸着爪子过去想揉兰庭的发鬓,结果就被直接按住了。 “那娘子有何奖赏?”兰庭抓住某人的爪子直接按在自己的胸口,也顺势前倾着身体,嘴角薄笑,眼底浓炙。 这笑意和情绪渗透另一双眼中,春归只觉又痒又烫的识觉直接穿过了心房,她把本是屈着的手肘撑直了,面颊便更加往上迎送,她盯着兰庭那丝又轻又薄的笑意,不知不觉也想像他那样笑着:“是该奖赏。” 俏皮的舌尖直接挑起了唇齿的缝隙,而后就是天旋地转了。 这个长吻的最后,意识稍微清明时,春归听见兰庭一声低沉的呻吟,从耳畔,激起一路的颤栗,像她身体里那根无形的引线,终于是被火星彻底点着了,她微微睁着眼,看见身上的人也果然动情,于是她就不愿让这个长吻就此结束了。 自从在息生馆的开端,仿佛两个都觉这种“没脸没皮”的事其实让人回味无穷,又都是处在青春年少的岁月,有时一个眼神相会一点的肢体接触,往往都会触发身体里原始的冲动,最荒唐的时候甚至闹了个“春宵苦短日高起,从此娘子不晨省”,不过就算因此受到了老太太和彭夫人意味深长的目光洗礼,春归承认自己也不会为这点小尴尬便放弃“大美好”。 她太喜欢这样的亲密无间,喜欢肌骨如同合二为一,喜欢两人一齐情动一齐欢娱,向彼此索求又各自满足,她其实不大知道这是不是两情相悦,但她体会到了踏实与安稳。 荒唐一场,旖旎一梦。 论是有多少烦难事,身旁都有人分担陪伴,他们之间可以无话不谈,多少的顾忌和试探已然寸寸减消。 天下也许只有赵兰庭才能给她这样的踏实和安稳。 也许正因如此,她才丝毫不再惧怕未知的日后,当柳暗花明的转角,将有多少阴霾诡谲。 当最欢娱的时候,春归不自觉收紧了自己的手臂,唇齿之间,全是男子肩头带着些涩味的汗气,她不自觉便去/吮吸,而后又听一声低沉的呻吟。 兰庭也收紧了自己的臂膀。 第228章 官眷日常 一秒记住【书迷楼 .org】,精彩无弹窗免费阅读! 但每一个清晨都依然是挣扎和痛苦的。 春归睡眼迷离的看着已经着装整齐,连发髻都自己梳好了的赵编撰,一边叹息着一边打了个呵欠,然后睡眼迷离就成了眼泪汪汪。 兰庭实在忍俊不住,又坐回了床边去:“不许赖床,弄得饿着肚子去晨省还要服侍祖母用膳,仔细损伤了脾胃,晨省后再回来睡个回笼觉就是了。” “睡不了睡不了。”春归仍然眼泪汪汪:“晨省后得去阮中士那儿学习,也不知谁那么多嘴,竟然连阮中士都听说了我有个诨号就早不起,说年轻人上昼不能贪睡,否则夜里越该失眠了,长此下去无益于保养肌肤光泽,二十出头就人老花黄……” “阮中士故意吓你的了呢,辉辉天生丽质,哪能二十出头就人老花黄了?”兰庭笑道。 “不是吓人的,你看阮中士保养得多好,看上去还以为她三十出头呢,哪里想到都是知天命的年纪了,早睡早起果然是容颜不老的基准啊。”话是这么说,但春归只觉浑身上下都攒不出一分力道。 做为一个以貌取人的人,实在无法容忍自己二十出头便成黄脸婆的惊悚事体,春归都懒得问若真这样兰庭会不会嫌弃她了,自己都嫌弃自己。 “以后得早睡,不准大半夜的缠着我要奖赏了。”到底还是坐起来,却满怀忧怨的直瞪泪眼。又用力把兰庭一推:“快些去衙门应卯吧,别弄得缺值迟到,考绩不过关堂堂状元郎被降职申斥,到头来又都是我的过错,人人见我如同见到一个行走的红颜祸水。” 大奶奶起床气爆发,赵大爷连忙举手投降:“好好好,都是我的错,以后再不敢耽搁娘子睡眠,争取白日喧淫早些安置,不过我今日怕也没法早归了,下昼还约见了一个人,说不定回府后又得召集众人议事,今日你不用等我安置,先顾着自己早些歇息吧。” “约了什么人?”脑子还没完全清醒的春归随口一问,完全没意识到自己再次触犯了“莫窥外务”的规矩。 “镇抚使陶啸深。” “锦衣卫的人?”春归清醒了些。 “主办冯公遇刺一案的人。”兰庭全然不在意春归好像过问得太多,也像是随口答道:“详细的情形我回来再同你讲,这会儿子真要赶去应卯了,朝堂之上不少双眼睛都盯着我呢,三元及第虽然威风,也招人妒嫉啊。” 春归目送着兰庭仪表堂堂的推门出去,等了半天还没见丫鬟进来服侍她洗漱更衣,深吸了口气再把气沉丹田,猛喝一句:“菊丫头,你又消极怠工!” 菊羞应声而来,完全没有半点的惭愧畏惧,吡着牙就凑到春归跟前儿:“奴婢早前本来已经进来了,在隔扇外头听见大爷说什么白日喧淫,又被吓了出去。” 春归:…… “大奶奶,何为白日喧淫啊?”菊羞仍吡着牙不知死活的调戏。 春归一个巴掌就挥了过去,打在了菊羞的屁股上:“都被吓出去了你能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你、你、你还懂不懂规矩了,何为非礼勿视非礼勿听,你真不怕我杀人灭口啊!” 胡闹一般用完早膳梳头着装,春归在最后一个呵欠后把自己振作得精神抖擞,去踌躇园例行了一日早间的公式,哄得老太太开开心心,受着彭夫人的阴阳怪气,昂首挺胸地再往阮中士那里报道。 阮中士从来没有搬出内训、女范教导考究,也不急着把京中各大高门权贵间的人事姻联灌输,倒是在瓶花、熏香、棋弈、诗赋等等“长物”上尽心讲解,比如今日,课程便是教导春归认识各种茶叶,自然不乏名贵珍罕,却也不乏市场上常见的普通茶品。 诸如什么茶叶用什么水,又适合多热的水温,不同的茶叶经过不同的泡数才出香甘,甚至于搭配上什么材质的茶具才更显意趣,还兼着不同茶叶适应着人体的寒热虚燥,种种知识让春归叹为观止。 她不由得产生一种疑问,不是说女子无才便是德么?时下对女子妇人的要求,无非针凿女红、厨艺浆洗,如果是宗妇或者还要操持内宅管理,至多再增加一项计算看账的才能,像这些琴棋书画的技能,莫说女子,便是男子太过执迷恐怕都免不得担上个不务正业的诽名儿。 阮中士很直接的就是一席指教:“都按照内训女范为准则,教出来的就是一群木头石头,莫说和夫君情投意合了,只怕连婆婆都会嫌你无趣!人人生来都有自己的性情,再怎么被规矩教条打磨,圆滑一样的也是棱角,就连两根木头,还有各自不同的纹理呢。 女眷闭居内宅,生活原本单一,如顾娘子这样的还好些,换作是在皇城宫廷里,更有不知多少的规矩教条,都一昧的讲究娴静,六宫简直就是鸦雀无声了,又哪里还有这么多的争宠夺恩,勾心斗角呢? 无论闺秀还是妇人,嫁与未嫁,要想守得一颗初心,真真正正的安闲渡日,不说那些道德规范的大道,至少要有自己的意趣,无趣则无消遣,一旦时间无法消遣,就易生出嗔怨忧愁,又哪里享得了安闲呢? 而且比如顾娘子这样的人儿,嫁了个不同寻常的夫君,如胶似膝这段时日过了,能让感情长久的,无非便是两人之间不能断了言谈,顾娘子和赵郎君说话,能说针凿女红还是厨艺浆洗?所以精进这些琴棋书画瓶花词赋,怎么都是有益无害的。” 阮中士就是阮中士啊,果然是和费嬷嬷完全不是一套路数,春归十分乐意接受阮中士的指教,不为了取悦谁,她认为自己的确是个具备意趣的人。 品着茶听了一番这种茶的典故,以及种种有如种植、炒制、收存之类的细节要点,一上昼的时间就这样不知不觉的消磨过去。和早上万般艰难的起床关卡完全不一样的是,春归这时并不觉得半点困倦,顺道去看了一看四婶,她已经是大腹便便了,不能出门也不能久卧,故而和春归一样也是不需午休的人,和四婶消磨了半个时辰左右,春归又才往怫园走去。 顺便就在脑子里招唤了一下渠出,原来她还没有忘记手头还有一个“原告”唤作樊大的官司。 第229章 人性太恶 一秒记住【书迷楼 .org】,精彩无弹窗免费阅读! 经过一晚上的冷静,樊大变得越发阴沉沉,就算这时站在阳光明媚底下,春归也能感觉到他浑身上下冒出的森凉之气,见鬼见得多了,似乎这回的樊大才真正像个鬼魂。 这里是寄鸢台下,当初敛朱被罚赤足立雪的地方,可五月的天气当然不见冰雪积厚,也没有如同钢刃般刮骨的北风,春归眼角的余光瞄着渠出,太阳底下她的脸上神色平静,并没有露出丝毫的端倪。 就像她从来都把赵兰心尊称二姑娘一样的着沉冷静,欲盖弥章。 春归也只作是无意间散步来此,只作是因为这里举目空旷,当不用提防还有什么人能够目睹两个魂灵时,全然不用担心隔墙有耳,的确是个可与魂灵畅所欲言的好地方。 她一边往寄鸢台上走,一边听樊大陈述案情。 “凶手先是在外头锁上了门,再放火杀人,夜深人静我们一家早就已经睡着了,先醒来的是我婆娘,她不会说话,连喊都喊不出声,我是被她摇晃醒的,又两巴掌拍醒了我那两个小子,他们一个才七岁,一个才五岁,当时屋子里已经浓烟滚滚,房梁上也着了火,但墙还没塌,我拉门拉不开,踹也踹不开,我家里赤贫如洗,也不怕人进来偷东西,晚上从来就不栓门,连门栓都早被当柴火烧了,所以门肯定是被外头上了锁,我们跑不出去,一家四口都被活活烧死!” “窗户呢?”春归问道。 “我们那种一家四口挤在一间的屋子,哪里还会建窗户?又不像你们大户人家,不要说是窗纱,连糊窗户的纸都没钱买,一到冬天墙上留个窗洞人早就被冷死了。” 春归为自己的孤陋寡闻和想当然老脸一红,又问道:“你怀疑的凶手实在太多,你可是和他们都结了仇?” 就见樊大往地上一蹲,两手又去抓扯他自己的头发,好半晌才放过了他的鸡窝头,仍蹲在那里,埋着头,也看不出他是什么神情,只听口吻里满怀愤恨以至于哽咽:“我哪敢结仇?我敢和谁结仇?柴胡铺的一片人,谁不知道姓樊的一家是人尽可欺?我们老樊家的人,无论男女,生来脸上都有老大一块胎青,个头也长不高,从来都是他们闲来无事时欺辱取乐的笑料!我原本还有个大丫头,如果活着的话这时也十三岁了,可她才十岁,十岁那年,就不知被哪个杀千刀的奸/辱,扒了她的衣服让她赤条条在光天化日下走回家,脸都丢尽了,但没人相信她是被奸/辱,都辱骂她小小年纪就敢做出这等丧德辱节的事,她多可怜啊?她和她娘一样,天生不会说话却能听见这些辱骂,她都没法子为自己申辩,也没法子指控那杀千刀的恶棍,后来里老还判了我大丫头通奸,要把她扒了衣裳游街示众说是教化警诫,我们实在受不了这等屈辱,我婆娘流着眼泪把大丫头活活给勒死了。” 把春归听得脚下一个趔趄,大平路的险些摔个嘴啃泥。 “这件事后,我们一家在柴胡铺就越发做不成人了,任谁都可以欺压,我小子被隔壁养的狗咬了一口,是我小子的错,人家反而说是我小子脸上的胎青吓了着他家的狗,硬要讹我家给笔压惊钱;他们说我樊家人是祖先不积德,不知做了多少恶事,子子孙孙脸上才都落下罪印,是上天降下的惩罚,是鬼神的诅咒。” “我们一家忍气吞声的活着,任人打骂凌辱大气都不敢吭,我还能和人结仇?可我都快憋成了个天聋地哑,这些人还是不肯放过我!有一年接连十多天的大雪,买的柴火木炭都用来取暖了,一家子没了柴炭做吃食,除夕夜,我拿着一袋面粉想去孟罗汉家里换一笼包子,全当是年夜饭,他们拿了我的面粉,却把包子丢在雪地里,让我学狗畜一只只的叼起来才让我拿回家,我没法子,只能被他们逼着趴在雪地里一只包子一只包子的叼拾,后来要走,还被他们在屁股上踢了一脚。” “工头王胖子就更不是人,他接的活计,说好给我二十个钱干一天泥瓦工,结果整个月干下来,统共只给我二十个钱就打发了;最不是人的就是铁匠铺的陈麻子,他家小子病死了,非说是被我连累,让我一家人给他小子披麻戴孝!” “就是陈麻子夫妻两个闹的开端,但逢旱涝灾患,又或者哪家人遭了罪难,都说是我老樊家不祥才牵连的他们,他们为什么要杀我?这就是起因!” 樊大终于抬起了头,双眼已是血红:“我一家四口葬身火海,他们全都觉得上天终于是开眼了,没有一个人为我们哪怕叹声气说声可怜,全都在兴灾乐祸,我老樊家从祖父那一辈人数起,从来没有行为过歹事,我们三代人老老实实,受到再多的屈辱都没有和人争执过哪怕一次,但他们还是不容我们,他们凭什么不容我们?!我们做错了什么就该他们这样戕害?他们不死,让我怎么消解妄执?我生前忍气吞声,我死后还要忍气吞声吗?!” 春归实在无法解答樊大的质问。 她没有经历过这般绝望和悲愤的境地,她的心里也忍不住产生一连串的拷问。 为什么一个人并没有做过任何祸害他人的事,甚至连利益得失的关系都不存在,他人就能理所当然的仇恨厌恶鄙夷,同样都是布衣平民,生计不易,为什么就能把相同处境的人毫无顾忌的践踏羞辱?为什么樊大的女儿,那个年仅十岁的可怜女孩儿,身受奸/辱没有得到律法以及任何人的庇护,反而还成了该死的人?为什么奸/辱她的混账,至今逍遥法外没有受到任何谴责? 弱者就该被这样戕害么?被王公权贵压榨,也被同为弱者的阶层践踏欺凌。 “所以这个人世,根本便不值得挽救。” ——这个声音在春归的脑子里响起。冷沉、无情,正是源自于玉阳真君。 春归下意识就在脑子里辩驳:不是所有人都是这样的冷血无情,不是所有人都是这样的麻木不仁,有救没救不能仅仅只看一事一案,你这个什么神仙啊,也太片面偏执! 而后她的脑子里再响起“哼哼”两声冷笑。 春归忍不住翻了个白眼:那尊大神,你既然觉得世间万姓都是自遗其咎罪有应得,犯得着“点化”我来尝试挽回浩劫解救苍生么?还没见过这么自相矛盾的神仙! 但是在樊大直勾勾的目光逼视下,春归决定停止和玉阳真君的交锋,她问:“你的妻儿呢?我是问他们的魂灵,是否和你一样仍存妄执。” 一刹那间,春归看见那双血红的眼睛里似乎就要喷出岩浆来。 但又飞快的静寂了,静寂得连那血红都只剩森凉。 “他们倒都觉得解脱了,死后知道这不过是一场磨炼,他们已经往渡溟沧,但只有我,只有我!我去不了我一定要看着那些欺辱我戕害我们一家的人全都不得好死,我才能放下,我才能放下,否则我去不了溟沧,没有办法放下这一生开始下一世,顾娘子,你也不必废心去找什么凶手察什么案情,你不是太师府的宗妇么?只要你……你能让那些人都死,对你们这些高门贵族而言,区区贱民的性命算什么?你让他们为我一家偿命,只有这样,我才能消除妄执。” 春归没有说话。 还是旁观已久的渠出这时总算开了口:“有那么一些死魂,连自己都不明白妄执因何而生,我看樊大你就是这样,你这是生前积恨太多了,连你自己都不知道应该恨谁,罢了,你先去抱幽馆等着吧,我帮你察案这段时间,你就替我盯着赵家的二姑娘。” 春归没有反驳渠出的发号施令,樊大似乎也对渠出颇为敬畏,又恢复了怂肩弯腰的懦弱模样,有气无力的往抱幽馆的方向飘走了。 “我会去樊大居住那片盯着,看看那群人是否果然如他所说的兴灾乐祸,尽力先替你揪出纵火的凶手来吧,不过你怎么说服赵兰庭插手这件事我可不管了,要说这案子还真算棘手的,樊大提出的可是让欺辱他的人都要不得好死,唉,我先去了啊,你再想想怎么能让这个苦大仇深的魂灵心无挂碍的难题吧。” 春归都险些没有叫住她:那你呢?你的妄执又该怎么消除?让你怀恨的究竟是谁?是赵兰心,还是别的什么人? 但她还是眼睁睁地看着渠出飘远了。 兰庭今日回来的时间要比预料之中更早一些,居然还赶上了晚饭的钟点儿,陪着春归晚省之后在斥鷃园大快朵颐,两个饭后消食的时间,他主动提起了和锦衣卫镇抚使陶啸深的一场约见。 “陶大人已经通过箭弩等等刺杀用具,端了一个工匠铺,他们供出了一个据点,又经过这一据点,锁定了宋国公府。” 春归提起一口气:“指使刺杀冯公和石府尹的人,真是宋国公?” “不是,但只能是他。”兰庭叹息道:“谁都清楚如果没有太孙,宋国公不至于这样胆大妄为,又是私造凶器,又是蓄养死士,可只有皇上还不愿意接受事实,太孙在皇上看来,还只是个孩子,所以只能是宋国公利用太孙的人势,私底下的行为。” “但至少宋国公已经罪不可恕了!” “也没有这样的简单。” 兰庭的神情也实在无奈,他放下酒盏,抬头去望天边仅存的一丝残照。 看上去像一个死人嘴角凝固的一丝血迹。 第230章 圣德太后 一秒记住【书迷楼 .org】,精彩无弹窗免费阅读! 慈宁宫的这棵梧桐树,每当夏季反而会枯叶坠地,就像是秋天不甘的余韵一般。 王太后已经见怪不怪了,如这时眼看着宫人赶忙的扫除,她就扬声阻止道:“不用扫,大约这紫禁城里,也只有慈宁宫的五月才有秋意了,留着这稀罕的一景吧。” 她这话音才落,就见沈皇后被两个宫女掺扶着颤颤巍巍的朝这边儿走,王太后眉头都绞在了一起,伸长脖子往旁边一个老宫人那头凑了凑,这回倒没扬着声儿:“瞅瞅,宫里谁不知道她是一双天足,咱们羡慕都羡慕不来的,偏得装作这般架势,回回看见她我就悬着心,别再被那老长的裙摆给跘一跟头。” 老宫人实在忍俊不住:“娘娘说话越来越诙谐了。” “熬着熬着,慈宁宫都住了这些年,说话还需得着什么顾忌?皇后再生着一颗七窍玲珑心,也得跟我面前憋着。”话虽如此,王太后却是一脸的笑。 沈皇后却笑不出来,当被免礼之后,刚一落座便忍不住地倾诉:“母后可不能再不闻不问了,而今皇上下令彻察冯莨琦和石德芳遇刺案,事情还没有水落石出,朝堂上下就都有了废储的逆议,凭据无非就是一介戏子的狂言,竟都谏言着要把太子妃、宋国公府治罪!就算东厂和锦衣卫察实了此案的确关系高稷,与太子妃、宋国公有何相干?又就算宋国公有教子不严的错责,无非也就是下旨申斥,总归这些事情都和裕儿无关,总不能堂堂一国储君,竟被舅父的罪责诛连。” 王太后指指皇后,脸却冲着身边的老宫人:“才刚入夏,皇后就肝火旺盛,还不端一碗金银花泡的茶水来给她去去燥。” “母后!”皇后深深的吸一口气,表示自己去燥并不需要金银花茶,她把嘴角僵硬的扯了一扯:“萧宫令是母后身边的老人了,臣妾以为这些事也不需刻意避忌。” “我听你刚才那番话,见识也高远消息也灵通,可见这些年来你主持六宫事务已然是得心应手不说,都有能耐协助着皇上处断政务了,你也知道我,上了年纪的老人家一门心思无非就是将养好这把身子骨,十年间都只在慈宁宫里吃斋念佛修身养性,莫说这些国事政务,就连哪年哪岁今夕何时有时我都是稀里糊涂,皇后跟我说这些事,就真好比对着个山野村夫讨教行军打仗,莫不是把劈柴打猎等同于了上阵杀敌?” 这话把皇后说得又从椅子里站立起来,这回也顾不得身边无人掺扶了,稳稳的立住,略低着面孔使劲把脸憋红:“母后这番话,岂不是让臣妾无地自容?臣妾能有多少见识,更加不敢干预政务,可储君的事,却不仅仅是朝堂政务啊,裕儿可是皇长孙……母后就算看着谛儿,那孩子吃过这么多的苦头,年纪小小便肩负重责,可怜眼看着一切都顺坦了,他却熬得油尽灯枯,他可只有裕儿这么点骨血……母后可不能撒手不管太孙的安危。” 皇后提起故太子秦谛,王太后也实在感觉心中恻然,想她一生并没有自己的子女,但到底是竭力支持了庶长子登位,皇上是个孝顺的孩子,皇长孙秦谛也继承了他爹的孝顺仁厚,想起来谛儿出生的时候,她也亲手抱过哄过这个小孙儿,那还是她第一个抱过的孩子呢。 谛儿若还活着,天下朝野,也许就没有这么多的纷争了。 “皇后既然来求我指点,就别怪我这老婆子多嘴直言才好。”王太后终是一声长叹,端正严肃了神色:“你心里清楚,高稷有没有胆子有没有能耐蓄养死士,你说冯莨琦及石德芳遇刺案和太孙乃至于宋国公无干,是不是睁着眼睛说瞎话??” 皇后刚要辩驳,却被王太后的一双眼睛直盯得心虚,这下不用使劲脸就更红了几分,看上去才真有点无地自容的模样:“裕儿才多大……” “高氏在我面前,都敢直言冯莨琦不死高家颜面无存的话,太孙对高氏言听计从,他的确没有辨别是非的理智,所以才会听信他的母妃和外祖父不断的教唆,这些年若不是太孙以储君之权撑腰,高琼何至于胆大妄为到了如此地步?蓄养死士,私造兵器,你还口口声声维护宋国公府,你这是要纵容高家人谋逆篡权么?!” “即便宋国公府罪责难逃,可裕儿也是年少无知,才会被他们蒙蔽利用。” “当初为谛儿择婚时,我就反对和宋国公府联姻,是你一意孤行,认为利用联姻宋国公府可以让大郎的储位更加稳固,可以说今日的苦果,也是你自己一手酿成。” 皇后没说话,心中却在叫屈:先帝时立储虽早,大皇子也就是今上十三岁时便入主东宫,可储位一直就没稳定过,几乎年年都有人谏言废储,先帝也确然有好些次都几乎采讷谏言。就算是当时的王皇后,也就是面前这位王太后鼎力扶持,不也在太子妃的择定上先输一局,没能替太子挑选一位势大权重的正妃,才轮到自己一个平民出身的女子嫁入东宫?好在几位才人、选侍的择定上扳回一局,太子才不至于力单势孤。 先帝沉湎酒色,寿元却长,当皇长孙也就是她的谛儿都该成婚的年岁了,先帝就是不肯一命呜乎,可只要先帝活着一日,储位就不安稳,为了争取更多强势的臂助,她才违逆婆母的主张,坚定不移的替谛儿择定了宋国公府的嫡女,这有什么错? “我当时有没有告诉你,外戚既有万、郑两家扶持,朝堂之上还有赵阁老、许阁老等等重臣扶持大郎,那时间彭氏、申氏已经相继失宠,先帝甚至已经有意裁撤西厂,一伙子妖魔鬼怪都败在赵、许两位阁老手中,东宫之位已经稳固,此一时彼一时,并不需要再争取外援?且我还告诉你,宋国公如何张狂,野心勃勃不提,他的嫡女高氏,无知狂妄丧德无良,这样的人若为谛儿正妃,百害而无一益,可你那时多大的主意啊?你以为有你这婆母在上压制着,完全可以慑服高氏。如今呢?你睁眼看看你可能奈何得住高氏,奈何得住宋国公府?!” 皇后半晌才又告错:“的确是臣妾当初考虑不周,一时心急而未听母后教诲,可大错已经铸成,臣妾也是懊悔不迭……如今还望母后能多多规劝皇上,念在谛儿的情份,念在毕竟石德芳只是轻伤,念在宋国公府并未铸成大错……” 皇后话未说完,王太后便冷声打断:“懊悔不迭?我看你是根本就不觉得自己有错!” 第231章 不得不管 一秒记住【书迷楼 .org】,精彩无弹窗免费阅读! 王太后的确已经许久未曾过问过政务,也已经许久没和皇后说这么长的话了,她说着说着自己都觉得有些索然无味,但看着皇后也是一把年纪了还老脸羞红,杵在这里低声下气的模样,到底还是心有不忍。 “事到如今,你还念念不忘为太孙保着高氏一门臂膀,就没醒悟他们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他们哪能起到丁点扶持的作用?拖累还差不多!石德芳只是轻伤?你还盼望着高家人对他再下毒手让他死于非命不成?你仔细想想吧!皇上可比得先帝?纵然是眼看万、郑两门如今不再扶持东宫,皇上会不会因为他们的煽风点火就对太孙失望,就立意废储?!你口口声声谛儿的情份,不是只有你这个怀胎十月的亲娘才记挂着谛儿,皇上这些年来,又何尝不顾念着长子的早亡,父子祖孙之情!” 话已经说到这个地步,王太后也不在意沈皇后是否心服口服了:“我还要提醒你,不要以为你做那些事就能瞒人耳目,你今日这般心急火燎的来慈宁宫求我,可是仅仅因为朝野上下的物议沸腾?你分明是已经知道了高得宜和陶啸深两人已经察出了确实罪证,这才摁捺不住生怕皇上震怒之余立意废储!厂卫里你都敢安插耳目,行事还如此的肆无忌惮,我看你非但没有悔悟,反而被高氏影响,一步步的越发胆大妄为了!东厂和锦衣卫,论是眼下如何的人心不齐漏洞百出,名义上可还是直属皇上管令的天子密署,就算皇上顾念夫妻情义不至于怪罪你,可你这样授人以柄……你和高氏有什么两样?这是要齐心协力的把太孙拖下储位啊!” 皇后彻底的不敢吭声了。 “我给你指条明路,不要为宋国公府求情,更不要主动提什么不能废储的话,你还是好好约束约束高氏,尤其是教导太孙何为是非黑白,这个案子闹到这个地步,两条人命!不是申斥几句或者让高稷担罪就能平息了,高氏必定叫嚣,你这皇后可千万不能再助纣为虐。” 说完这话王太后终于把肚子里憋了许久的千回百转一声叹息“唉”出,挥挥手:“我也不要你应诺什么,你回去好好琢磨琢磨我这话有没道理吧。” 皇后只好福身告辞,颤颤巍巍的走了,只没多久又颤颤巍巍的走了回来:“臣妾惭愧,险些忘了正事……母后寿诞将至,虽说早有示意不愿大操大办,只请自家的亲朋那日来宫中饮宴,但臣妾身为子媳,理当为母后操办寿宴方是孝顺。” 王太后:…… 真孝顺啊,孝顺得险些都置之脑后了。 但王太后实在不是个刁钻的婆婆,没有挑剔儿媳这一普遍喜好,也能体谅皇后这些年来心心念念都在固储,偏偏力不从心有如惊弓之鸟的惶恐,莫说她的寿诞,怕是连皇帝的圣诞她都忘去了爪哇国还得依靠宫人们的提醒。 “行吧,就由你操办,不过除了往年来的那些女眷,这回记得给我多请一位。”王太后道。 “敬请母后嘱咐。” “论来她也是你的晚辈了,就是咱们新科状元郎赵迳勿的妻子顾氏。” 沈皇后眼中一亮:“母后怎么想起请她?” “是我们家的阿舒,上回入宫时就不住嘴的在我跟前念叨,说顾氏怎么怎么的诙谐有趣,说得我这老婆子心里发痒,不见一见她都觉得肠子里抓挠得慌。” 沈皇后连忙应了,脸上总算有了一丝真恳的笑容。 王太后再一次目送皇后颤颤巍巍的走远,扶着老宫人的手也从罗汉床上起来缓缓的踱步,闷了良久才“卟哧”笑出声来:“这么些年了,皇后比起当年选为太子妃时,性情可是天差地远截然不同了,唯一执着的还是那双天足,今日她这样心急火燎的态势,居然还能装作三寸金莲的行走,看着她这样,我才觉得还有一点熟悉。” 萧宫令也笑道:“小沈夫人和皇后从前的性情,实在是很相似的,太后娘娘却一直更欢喜小沈夫人几分。” “小沈比皇后坦率,但说来也怪不着皇后,这个宫廷啊……天真坦率是活不下去的,还是小沈的福气好,我真有些好奇,她这回为长子挑了个什么样的媳妇,连阿舒都赞不绝口的。” “六殿下不是还念叨,息生馆的聚谈,赵大公子不是还特意向他们引荐了内眷?赵大公子这样爱重的人,想来真有不同寻常的地方吧。” “但愿吧。”王太后忽然有些感慨:“但愿赵太师的后辈子侄,终于有人娶着个尽如人意的媳妇,要不然兰庭也蹈父祖两代人的覆辄,就太让人扼腕了。” “娘娘这样说……老奴倒是听说赵家三、四两位老爷和夫人也是相敬如宾呢,便是赵太师生前,对三、四两位儿媳也是十分满意的。” “那两个都是杨氏所生吧?”王太后回忆着往事,又有了笑容:“我记得当年,先帝莫名其妙让我替赵太师从宫人中择个妾室,还说是赵大师自己的请求,我压根没信,以为先帝又在胡说八道呢,但想着先帝既然铁了心的要赐妾,少不得我替赵太师把把关,别送去个只会兴风作浪唯恐天下不乱的妖精,搅得赵氏一门也不得安宁,哪想到杨氏后来和你联系,还真是赵太师的主张。” “是啊,便是杨氏的两个孩子娶妻,赵太师让她作主,她还特意询问了老奴的建议呢。” “夫妻和睦是夫妻和睦,但庶子庶媳是无望宗主宗妇的,所以我那话里并没包含他们两对儿夫妻,就说赵江城吧,不管前头的朱氏,还是后头的小沈,都并非宗妇合适人选,就更不提江氏了……她这老婆子,一把岁数了比小沈还要头脑简单,瞧瞧和惠妃闹成啥样?小十多大点的孩子,硬生生被他们推上子夺储的战场,以为惠妃占着圣宠就能效仿先帝时的彭氏、申氏了?先帝那样荒唐的人,不是也没让彭氏、申氏得逞?今上还能比先帝更加荒唐不成?” 萧宫令也笑道:“先帝时若无娘娘扶持东宫,彭妃、申妃指不定就得逞了。” “我的作用我自己有数,关键还是赵太师,外朝若没有他这么位定海神针,我光在内廷能起到什么功效?可惜啊,我和赵公里应外合了这些年,缘铿一面,硬是没见过他这定海神针的风仪。” “都说赵大公子深肖祖父遗风。” “所以我才好奇兰庭娶了个什么媳妇,你都不知道,当初我听说晋国公热情得很,铁了心要招兰庭为孙婿,真替兰庭捏一把汗。我可不是说明珠的不是啊,只那孩子也太板肃了,我看着她我都心里发憷,说话一丁点都不敢轻挑孟浪了,否则她一拉脸,我肯定会觉得为老不尊无地自容。” 萧宫令:…… “只不过明珠还真合适做太孙妃,她的性情错不了,板肃归板肃,品行心思却正!皇后这回的眼光还是不错的,只可惜高氏……”说到这里王太后紧紧蹙着眉头:“一门心思还要让高家女嫁进天家,今后宋国公府才能真正的权倾天下!” “只要娘娘愿意在皇上面前说话……” 王太后摆了摆手:“我要说话,反而坏事了,寿康宫里的那位,如今可不和我一条心,非得和我对着干她才满意,没看着皇后从前儿往我这里来得勤快,她就能帮着高氏这孙媳妇刁难儿媳妇?我要是跟皇上一提明珠可为太孙妃,她就是寻死觅活也得搅和了这桩姻缘。” 萧宫令实在忍不住愤愤不平了:“张太后也真是……怎么不顾念着当年若不是娘娘庇护,她怕早就被彭妃、申妃迫害,怕是性命都保不住,如今仗着她才是皇上的生母,就敢处处针对娘娘。” “你啊!”王太后戳了萧宫令一指头,倒一点没有怨气:“张氏虽则浅薄,好在心地并不恶毒,她也是那些年在这后宫里担惊受怕得狠了,大半辈子都忍气吞声如履薄冰的,好容易十月怀胎的亲骨肉贵为九五之尊,还不扬眉吐气,怕就真要憋屈得肠断呕血了,横竖我也好容易才得安乐,并不想再干预这些争权夺势的事儿,由得她享享太后尊威罢。” “说来圣上遇见烦难事,也从不和寿康宫商量,反而是来慈宁宫请教娘娘时多。” “这话可别再提了。”王太后叹息道:“当年要不是先帝闹得太不像样,当我乐意干预这些事体么?我一生无儿无女的也没什么挂碍,自管逍遥快活有什么不好?如今虽说未复盛世之治,好在是朝堂上不再那样的乌烟瘴气了,皇上是仁厚之君,也听得进许阁老、沈阁老等等重臣的谏言,朝堂上还有兰庭这样一批后起之秀,不需要我来指手划脚。如今我最牵挂的一件事,就是替小五、小六寻个情投意合的媳妇,别的孙儿我也不大有余力管了,横竖都有他们的生母操心呢。” “是,娘娘确然应该颐养天年。” “我只但愿皇后能琢磨通透了,别在这要紧关头再办蠢事,我要是她……干脆这回谏言圣上连太子妃也一齐处治了,太孙或许还能挽救。” 王太后说着说着眉目间便含带着杀伐决断的刚毅之气。 萧宫令不由一声长叹,心说娘娘到底还是心系着社稷国祚,毕竟是一国太后呢,哪能当真只顾自己清闲安乐,眼看着天家一团乱七八糟的骨肉相残呢? 第232章 天子意 春归丝毫没意识到自己已经成为一国太后慈宁宫主的猎奇对象,这个傍晚,她忽然才意识到自己从前疏忽的一点关键:“迳勿和陶镇抚是否交熟?当初迳勿处办汾阳王家一案时,也是动用了锦衣卫的人手,且这一回……陶大人竟然将圣令彻察的重案也对迳勿言而无讳……” “祖父当年救过陶大人一命。”兰庭听春归结结巴巴的表达,已经知道她在担心什么:“五年前因为我的指点,陶大人再度躲过一劫,并得高升。” 春归:…… 五年前?她家夫君大人多大年纪?是她算错了么?难道不是年仅十二? “皇上一直知道陶大人和太师府的交情,不过陶大人行事也很有分寸,比如上回王久贵一案,我借用了他的下属,他事后就向皇上毫无隐瞒禀明,这回向我泄露案情,也是得到了皇上的允准。” 听兰庭这样说,春归才轻轻松了口气。 东厂和锦衣卫实在名声在外,像她这样的平民百姓看来,简直比妖魔鬼怪更加可怕,所以就连她都知道厂卫办案严禁打探的戒律,实在担心兰庭和锦衣卫的这位镇抚使如此交好会留下后患无穷。 “可皇上为何会向你泄露案情呢?” “皇上知道我为轩翥堂家主。”兰庭说道:“所以我在皇上眼中,绝不是普通的一届新科状元。” “皇上想要知道的是轩翥堂赵氏一门,乃至于赵氏一门的门生故旧对于此案抱持的见解?”春归问。 兰庭很满意春归的敏锐:“皇上不愿废储,是以打心里就不愿相信此案和太孙有直接关联,但是皇上已经对宋国公府心上忌防,不过高家毕竟和太孙息息相关,皇上心中还有犹豫,这个时候就需要摸察朝野上下达官显贵的倾向,毕竟皇上并非先帝,甚少乾坤独断,更何况就连先帝,也不是全然听不进谏言。” “可是,为何皇上不直接在朝会抑或廷议上垂询呢?”春归仍然有些迷糊。 “因为那样一来,就没有余地了。”兰庭十分有耐心同春归讲解朝堂上的规例 行则:“一旦举行朝议、廷议,就必须作出圣裁,皇上在还不能定夺之前,不会如此草率的召开朝议、廷议,比方皇上最终决意宽赦宋国公父子,那么在举行朝议、廷议之前,就会在人事任免有所改动,才能掌握主动权。” 春归有些明白了:“看来根本就不存在完全从谏如流的君主啊。” “当然。”兰庭莞尔:“就像真正一心为公的官员也只是少数个别一样。” “所以迳勿才会这么忙碌,意会太师府的门生故旧们此时稍安勿躁,切切不可提及废储之事?”春归觉得自己经此点拨仿佛又再通透许多。 “是。”兰庭挑着眉,笑意更深,也实在有些惊叹春归的一点即透,心说她若是个男子,混迹官场完全不在话下,说不定也能成为他的盟友,不过当然还是贤内助的关系更让兰庭庆幸,毕竟盟友易得,贤妻难求,赵大爷丝毫不觉得自己这是在沉湎女色。 “迳勿断定皇上这时未生易储之想,如果因为冯公一案牵连太孙,只能导致皇上连宋国公父子也一并保下,所以,不如单只针对宋国公府,先除这一祸害。”春归再接再励分析道。 “睿智。”兰庭完全不吝褒奖。 春归笑道:“迳勿这是在自赞吧,又不是我作的主张,不过是这才领会了你的意图。” “虽则说没有太孙殿下允肯,宋国公府绝对不敢如此的胆大妄为,但他们也并非无辜,事实上如果不是宋国公父子以及太子妃的张狂野心,太孙殿下也不至于会行为这等恶劣的行径,宋国公府不是从犯,而为主谋,至于太孙……他的心性已经养成,就算宋国公府获罪,他也不会幡然悔悟,总有一日会把皇上待他的祖孙之情消磨怠尽,到那时,才可能真正动摇皇上的意念,认真考虑太孙是否具备一国之君的资质,说到底,皇上现在还未彻底绝望。” 春归颔首:“也就是说火候未到。” 春归并不知已故的孝德太子有多少丰功伟绩,她眼睛里看到的只有太孙、宋国公府的无法无天,当然不希望君国社稷被这样一位是非不分 黑白颠倒的暴君继承,不过经这一番谈话,春归突然想起汾阳那桩旧案还没打听过施良行一党落得怎生收场呢。 “朝廷早有定论了。”兰庭仍然愿意将结果告诉春归:“施良行被罢职流放,胡端亦被免职,李济虽有出首从轻的宽免,也免不得贬迁之罚,不过他的妻族丁家的确当权,走了不少门路,贬是贬了官,也没落着什么实职,却调来了京畿,或许等不了多长时日,丁家人还能给他谋个京缺儿。” “这样说来老爷和施良行的交锋是大获全胜了?”春归这话有些委婉。 其实不少人清楚这次交锋中,担当指挥的人其实是兰庭,堂堂汾州知州实际上连个先锋怕都算不上,倒是白白拣了一桩功劳。 兰庭再度莞尔:“皇上对父亲能够彻察施良行的罪行十分满意,原本想着立时以升迁作为嘉奖,不过袁阁老提出了异议,认为汾州好不容易稳定,立时调换长官不利于民生安定,他是想把父亲继续再汾阳任上再摁满一任,说不定日后还有变数,免得父亲立时升迁回京,朝堂上又添一位劲敌。” “这样说来袁阁老是毫发无损了?” “当然。”兰庭颔首:“施良行不会供出袁阁老的任何罪行,因为他清楚得很,只有袁阁老屹立不倒他才有翻身的机会,若是背叛座师,那等着他的可就真是只有遗臭万年和万劫不复了。” 官场太复杂,春归听着都觉得心累。 不过复杂的不仅仅是官场,复杂的还有樊大这一桩案情,次日上昼,当渠出再度现身之后,春归从她口中听说了柴胡铺那一片的事态,简直想要一头撞死在枕头上! 凶手是谁不仅毫无头绪,就连顺天府竟然都没听报这桩满门遇害的大案,柴胡铺的里长竟然以走水意外结案,四邻五舍无一怀疑这个结论老樊家一窝的废物,无钱无势,不仅仅是哑巴婆娘,樊大父子三人都是八杆子都打不出个响屁的货色,从来没和人结仇,谁吃饱了撑的会去谋杀他们,必须是不慎走水要么就是意外天灾该当此劫这就是四邻五舍的一致看法。 第233章 乐祸的人 对于这次柴胡铺的差使,渠出也实在有些一言难尽。 她最先窥听的是樊大口中最不是人的铁匠铺主陈麻子,首先发觉的是陈麻子这诨号还当真名不虚传,大饼脸上布满了星星点点的黑坑儿,盯着他看得久了连鬼都觉得头皮发麻,这人和樊大差不离的年纪,只是五大三粗看上去比樊大魁梧得多,否则只怕也抡不动打铁的大锤。 这陈麻子一家谈论起樊大的惨案显得相当的快活,尤其是他那婆娘,一边拍着巴掌还一边往地上吐唾沫:“真是上天有眼了,这门子灾星终于被天收!呸!樊大他老娘就不是什么好货色,如果不是和野男人私通,哪里生得出樊二来?呸!樊二脸上可好皮好肉的,一铜板的胎青都没有,呸!虽说那时看上去才七、八岁大,个头就比樊大更加高壮了,呸!老樊家几代人,就没一个像樊二这样健全的,呸!到樊大下一代,呸!就更下贱了,呸!他那个闺女才大多点人儿?我呸!呸!呸!” 陈麻子阴着脸:“屋里头女人淫/荡,可不要遭受天遣?就该把他那大丫头生祭神佛,怎知被他抢先下了手勒死了当!要不是他家老娘和大丫头,神佛也不会降罪这一片儿,我们的小子好端端的哪里会暴病身亡!如今可好了,没了这家祸害,咱们也不用成天里的忧心忡忡,往佛寺道观送那么多的香火钱,才能免灾除厄!也不枉得我们求神告佛的,终于让他们一家遭受天遣。” “总算是这家灾星被天火烧死了,我也能嫁个如意郎君了吧。”更加雀跃的是陈麻子的女儿。 渠出看这姑娘遗传自她爹那张芝麻大饼脸,连忙挡着眼睛飘走:丫头你还是长长心吧,就这样还想嫁个如意郎君? 不过渠出能肯定的是,听这一家子的话,他们应当不是凶手,顶多也就是在神佛面前诅咒而已,真是可悲的人类,神佛会管你们这等闲事? 而后去了工头王胖子家,这家人压根就没把樊大家的惨案放心上王胖子算这一片的有钱人了,不知何时在外头养了个外室,被老婆发觉,一家子闹得正欢呢,没时间理会旁人家的事。 到孟罗汉家中,也听见了父子两个把樊大一家四口连番的嘲笑,倒是这家的婆娘心里过意不去,暗中和儿媳议论:“说来都是贫困人户,谁也不比谁高一头,周边的人都欺辱樊家,孩他爹就乐得落井下石,这又是何必呢?我们家那时没做卖包子这营生时,比樊家更穷,就没少受欺辱,更应该体谅他们的不易才是。” 儿媳翻着个白眼:“婆婆可别扫男人家的兴头,虽都是一样的人儿,咱们家可没做过那等丧德败节的事体,若被四邻知道了婆婆对樊家心存同情,指不定就会诽议婆婆也做了那等下流的事呢。” 渠出飘荡了一圈儿,只听闻绝大多数的邻里都是类同的议论,总之没发现哪个特别可疑的。 不过樊大抱怨的话并非杜撰,除了孟罗汉的老婆,没一个同情他们家惨遭横祸的,最可恨的就是他隔壁那家人,居然声称樊大找他借了一笔钱,如今一家死绝了,也不知找谁去讨债,闹着里长应该把樊大家的宅基给他顶债。 渠出听这家人夫妻两 个晚上说私房话,对于卑鄙无耻四字可谓有了崭新的认识 “这等废物早该死了,受天遣的玩意儿,成日里看着那几张胎青脸实在晦气。” “可不是,咱们家都被他们晦气了三代人了,要不是受他家连累,我至于逢赌必输至今都发不了家?” “就连咱们家养只鸡,下个蛋个头都不如别家的,都是摊上这种邻居的晦气。” “说来根本不用编那说法,他们家继续绝了后,宅基就该给咱们作补偿。” “我就说不用再烧了鸡圈,你还非要造成点损失。” “那我也不是为了更有说服力么?咱们家有点损失,里长才没话讲。” “说来你那天当真看到了他们家怎么烧起来的?” “怎么没看到,火是从屋子里着的,他们家门还敞着,火光烟气直往外透,那时房顶还没烧穿,我瞅着风向不是往我们这边儿,不至于受到连累,但也一直盯着的,见他们一家不可能再有活口了,连忙才去通知的甲首。” “屋门开着,怎么就没活口跑出来呢?” “谁知道,活该他们当死的。” 春归当然没有错过这些交谈中的疑点,她撞着枕头沉闷了一阵儿,才翻身坐起来。 “樊大说了谎,他家的门根本没有从外头反锁。” 渠出颔首:“但如果是这样,他们一家应该还有逃生的机会。” “但他们一家四口被烧死在屋子里却是事实。” “樊大为何要说谎呢?” 春归梳理了一下头绪:“樊二是谁?” “就我窥探得知,应当是樊大的弟弟,但七、八岁上下就不知去向了,听说是被人牙子给拐卖了。” “这些邻人确有可恨之处,但似乎并不是纵火的凶手。”春归都忍不住想去揪自己的头发了:“可你说樊大这样一人儿?谁会对他产生杀意?图的是什么?总不能因为怀疑他老娘和闺女有辱妇节,就把人家一家四口人全都烧死吧?陈麻子虽说确信他的儿子是受到了樊家连累,但听他那话,也的确不像凶手。” 渠出摊摊手,表示这回连她也完全抓瞎,不过还是尽职尽责的提醒道:“无论凶手是谁,可以肯定的是樊大的妄执不仅仅是针对凶手,他针对的是这一群践踏欺辱他的人,大奶奶的任务可不是揪出真凶,而是消解樊大的妄执。” “我总不能让这么多人都去死吧?!”春归又一头扎进了枕头里,有气无力说道:“不行了不行了,这回个案太棘手,远远超出了我的能力,你,知会玉阳真君一声儿,我是无能为力了,让他另请贤能为好。” 眼看着大奶奶竟然有摞挑子的想法,渠出先就急了:“你先别这么快灰心,万一樊大只是一时的气话呢?毕竟他这辈子实在憋屈得很了,一口气没地出,误解了怨气就是妄执。这样,我还是先替你去柴胡铺盯着吧……对了,那个里长,按理一家几口被这么活活烧死了,谁也不会想当然的就定为意外,总该上报官衙先请仵作去验看才合乎律则,指不定他就是受了凶手的贿赂收买才枉法包庇 ,我就去赶去盯梢他,看能不能窥闻见蛛丝马迹。” 说完话赶忙的飘走了,前所未有的积极。 看来嚷嚷着威胁罢工还是有点作用的,春归把脸埋着枕头里提起嘴角笑得十分奸诈。 好半晌,她才坐起来活像入定一般盘着膝盖,强行梳理着这一灭门惨案的头绪。 被樊大指控的那些嫌犯,其实无一具备杀意动机。 虽然说他们对樊大一家鄙夷乃至憎恶,一直践踏欺辱着樊家人,但这些鄙夷和憎恶其实都不足以积累成为杀意。 看上去最具备动机的是陈麻子,如果他坚信儿子的夭折是因为樊家不祥才被天谴殃及。但如果他真坚执这一想法,当儿子过世时更可能冲动之下行为这样的罪恶,不至于数载之后才被触发杀意,且最近一段时间,并没有发生触发这等恶行的劫祸。 陈麻子的厌恨,更像是迁怒。 世上确有那么一些人,当劫难临头遭遇横祸,或者是因为悲痛无法排遣,或者是因为固有的成见,自然而然的迁怒旁人。他们总会忽视自己的过错,比如陈麻子,他不会去反思儿子的病症是否早有显征,是不是他们当父母的照顾不当疏忽大意,没有及时的请医延治,才导致病症恶化药石无医。他们下意识的认为自己不应当承担任何过错,所以他们的悲愤便发泄在了樊家几口人身上。 都是他们的错,是他们不祥激怒神灵,才导致了柴胡铺所有的灾难祸患。 横竖樊大不会辩驳,不会反抗,而所有的人都会相信这个说法,因为一切的悲怨日后都能从樊家得以宣泄,他们都可以靠着践踏旁人,让自己的痛苦得以平息。 但其实谁都清楚的,什么天谴神怒,什么诅咒不祥,无非就是众人可是理直气壮欺压弱者的幌子。 他们并不相信柴胡铺没有了樊家几口人,就会从此太平,人人得以万寿无疆,人人能享荣华富贵,反而如果没有了樊家,今后谁作替罪羊?谁还能为他们的不幸他们的愤怒担当罪责?! 他们无疑具有人性卑劣的一面,但他们不像是暴戾毒辣的凶手。 那么杀害樊大一家的人究竟是谁? 是谁会去杀害这么一家懦弱的,可以说生活在繁华京都最底层,最卑微,最艰辛,最不起眼的几口人。 其实仅凭那个想要侵吞樊家宅基的邻里的证辞,春归现在还并不能断定樊大说谎。 那邻人有可能是胡说八道,以便落实天谴的传言,有可能是看错了,他也许是看见了门缝里透出的浓烟和火光,便坚信当时门是敞开着。 毕竟是失火走水,邻人也会担心牵连自家,他那时不可能不紧张,且有的人往往会笃定自己的想法印象,说话作证并不以眼见为实。 樊大说没说谎先不考虑,但春归笃定的是樊大对她隐瞒了一件事。 他有一个弟弟,一个因为脸上没有胎青,身体看上去更加健全,所以被几乎四邻五舍坚信是奸生子的弟弟樊二。 樊二从来没有出现在樊大的讲述中,单凭樊大的讲述,这个弟弟像是从不存在世上。 第234章 先行一步 一秒记住【书迷楼 .org】,精彩无弹窗免费阅读! 春归认为这有些不符合情理。 虽然说据渠出探听的消息,樊二七、八岁上下时就不知所踪,樊大忘记这个手足兄弟看似不足为奇,但春归并没有忽视关键点——樊大提起已经夭折的长女,是因为心中既悲且愤,悲愤又是因为女儿遭受奸/辱反被诽责,导致他们全家蒙受更加深重的污点。 污点!不仅仅是从他的女儿始为开端。 还有樊二的存在,邻人们笃定他为奸生子,从那时起,樊家人就因为这事遭受变本加厉的欺辱,甚至很可能在樊大幼年时,就因为母亲和弟弟蒙羞,所以他一直不能抬头挺胸的生活,一直无法申辩反抗他人的厌鄙和践踏,不管他相不相信自己的母亲,但因为母亲而蒙羞的事实可能在他心中丝毫不存阴影吗? 他可能因为樊二的不知去向,就淡忘这件事吗? 他甚至都没有提起过众邻对樊母的斥骂,他只是笼统的概括,把一切根由归结于樊家人瘦弱的体格和脸上的胎青,归结于几代人的贫穷卑微。 是不能正视事实,无法亲口道出生母可能存在的丧德败节的罪错,还是有其余隐藏得更深的原因? 真相无法仅靠梳理,春归需要渠出更多的窥探消息。 与此同时她也不能不能防范着如果柴胡铺的里长当真被凶手贿赂的话,会不会毁尸灭迹。 樊家满门遇害,别无亲友,遗体应当暂时收存在义庄,此时已经是暑季,义庄当然不会妥善保存尸身,至多三日后就会处理,也不知随处一埋还是干脆丢去哪个乱葬坑,更可能当作暴病死亡的人一把火给烧得干干净净,到时候即便惊动了官衙,恐怕仵作也没法子通过尸身验证究竟是天灾还是人祸,春归必须赶在尸身被毁前设法干预,才更加有利于察明案情。 她也只能通过莫问小道的“神通”。 却说柴生在姜东的帮助下,此时不仅仅赁下了一处宅院,将柴婶子接了进京城团聚,且也寻了一家靠得住的牙行,用还算公道的价钱在京郊置下了三十亩良田二十亩桑地,雇请农人耕种虽说不能靠此积攒下多少钱粮,至少他们几个在京城的开销不用犯愁了。而关于置铺经商的事,柴生却没有着急,他自己先找了个商行做雇工,打算的是先熟悉一下京城里的各种营生商事,等心里有了成算,再商量着自己开铺子的事情不迟。 寻常家里只有柴婶子和娇杏两人照管,游手好闲的莫问小道除了专注他自己的“生财之道”,倒是发挥所长交游广泛,半载时间,市井闲汉三教九流的他还算结交了些人。 姜东除了帮柴生跑腿,更多的时候其实仍在太师府,一般是跟着宋老爹父子两个。 这日里春归便让梅妒回去了一趟,把她的一封信交给了姜东,令他跑一趟腿送去给莫问。 其实这趟差使春归完全可以直接交给宋守诚,不过她既然把姜东调为己用,也想进一步考较一番他的忠诚度,倘若是个踏实沉稳的,日后许多事情也能多一个帮手。 她也并不担心泄密,因为这封书信她仍然采用了“秘术”书写,姜东就算拆看也只能看到一张白纸,必需经过特殊处理后才能显现字迹。 她在信里把樊大口述的案情大致告知,主要是叮嘱莫问一定尽快,务必先找兰庭阻止樊大一家的尸身被毁。 所以这日里兰庭刚一回府,便瞧见偏厅里已经恭候多时的莫问小道,他还颇觉得几分纳闷:别看着莫问吊儿郎当的全然不像柴生一样稳重可靠,活像随时都要占人便宜的作风,可自打来了京城,却也晓得自动自觉的和太师府保持距离,从来不会上门打秋风,今日这就是无事不登门了。 他也就不急着去处理各方书信拜帖,以及和孙宁等等名为门人清客实为谋士幕僚的心腹议事了,先摆着笑脸接待“道长”,也没更多的寒喧,开口就问“有何要事”。 具体的话莫问也不需要春归面授机宜,张口就来:“迳勿可听说过柴胡铺?” “外城广渠门大街那一带?”兰庭不过沉吟一阵,就在脑子储备中搜索出准确的范围。 “正是,我今日刚好去那一带逛玩,经过柴胡铺时,听见不少人都在议论十三弄前日晚上,一家人户着火,活活满门四口都被烧死的事,怪异的是竟然没人为这出惨剧扼腕叹息,都道什么天谴报应的,我一时好奇,便去十三弄失火的地方看了一看……” 说到这里莫问习惯性又想故弄玄虚,拖长了尾音还刻意停顿。 兰庭很配合:“真是一家满门无一饶幸?” “惨啊!真惨!”莫问唉声叹气摇头晃脑:“可不满门罹难无一饶幸,夫妻两口,还有两个孩子,都被一场火烧死!” “道长是又通过了问魂之术放觉此事大有蹊跷?”兰庭猜测道。 莫问:…… 不愧是新科状元啊,太知道怎么和人说话了,和聪明人说话果然省却不少口舌。 “着火那樊家,断桓残壁上空笼罩着层层叠叠的阴气,纵管是道长我修行高深,都险些没被那处的森凉之气逼得僵颤,这可是阴灵极恶极戾的显征,死魂生前必定是心怀极深的怨恨,才至于造成这般阵仗!”小道几乎没忍住合什念一声“阿弥陀佛”,好在反应过来自己不是和尚,赶忙的改成了“无量天尊”。 “道长和死魂沟通结果如何?”兰庭很上道的继续追问。 “他们一家是被人烧死的!”莫问压低了声儿:“不是走水更不是天谴,是纵火杀人!然而据那自称樊大的死魂说,柴胡铺的里长上报的是意外走水,故而官衙根本没有派遣仵作前来勘验,只有两个帮身白役跟着里长转了一圈儿,就以走水结案,死魂自己也不知凶手是谁,但不能容忍害死他一家四口的恶徒逍遥法外,这才阴魂难散,倘若无人管问……死者的四邻五舍可都免不得受殃,会有血光之灾!” 兰庭蹙眉:“如果真要无辜惨遭谋害,当然不能不管不问。” 莫问也正义凛然的点着脑袋:“道长我也是觉得既然遇上了这遭冤案,就不能置之不顾,眼睁睁看那死魂冤孽为祸人间,最终当真遭到天谴灰飞烟灭,可……小道无权无势,不能干预官衙中事……” “这事我来处理。”兰庭毫不介意大包大揽。 莫问再把“无量天尊”铿锵有力的念出:“不过小道最新结识的一个人,刚好以仵作为营生,和他喝了几场酒,听他说了不少事似乎当真熟谙勘验尸身,迳勿若觉得用,不如趁这机会考较一二。” “事不宜迟,你先去找这位仵作,将他一同带去柴胡铺。”兰庭立时起身:“我先去一趟顺天府衙门。” 莫问顺利完成任务,心情很是爽快,连连称赞赵大爷果然义薄云天且雷厉风行,但他转而发觉了一个难题。 广渠门大街在哪个方向他尚且不知,就更不说柴胡铺了! 第235章 推官大人 我要去找顾大奶奶拿钱租辆驴车! 被兰庭雷厉风行抛弃在太师府的莫问小道顿时产生了这样一种雄心,可惜没有这样的雄胆,于是只好垂头丧气的自掏腰包租了车子,开启京都外城首次游的行程,颠簸了好半晌,才把脑门响亮的一拍:“笨啊!我怎么就不能跟着状元郎去顺天府衙呢?太师府里这么多仆从,随便支使个人可不就能把汤仵作带到柴胡铺碰头了?需得着道爷再白废这笔车马钱!” 今日跟着兰庭的人是乔庄,他虽然不以仵作验尸为事业,但鉴于医者和仵作之间还算存在千丝万缕的瓜葛,故而乔大夫也很有兴趣去围观一番,只不过他却对莫问小道的操守心存怀疑,这时间虽则是陪着兰庭赶往顺天府,到底没忍住嘀嘀咕咕:“大爷怎么这样信耐莫问?搁我看来,柴生确然是个实在人,但莫问十句话中,有七句半都是吹嘘,另两句半扭一扭可能还有半桶水,大爷难道真相信他道术高强?大爷可从不相信这些神神鬼鬼的诳语。” “别忘了汾阳期间,王久贵家的命案若不是这小道长,我们又从何得知那白氏是被人谋害,只怕紧跟着连周氏也被毒杀,到头来还会以病故终结,我虽然并不相信鬼神之说,可找不到小道长谎言诳语的证据,看到的事实就是白氏的确含冤,所以这一回,我也是宁可信其有。” 理由太强大,倒让乔庄反而讪讪了:“是我着相了,光看言谈外表,倒忽略了已经证实的事。” “不过也许你对小道长的看法也不尽是成见,或许他的背后另有高人指点。”兰庭忽又说道。 “哦?”乔庄挑眉道:“另有高人?难道柴生是深藏不露?” “或许吧。”兰庭莫测高深一笑。 顺天府衙位于皇城以北的鼓楼大街上,这里既有京都内城最集中繁华的商市,也密布着不少高官达贵的府邸,如秦王府、齐王府也都集中在这一区域,从太师府过来不需耗废太长的时间,但这里当然距离位于外城的柴胡铺极远,所以兰庭为了省时,干脆是和乔庄两乘轻骑,不依时下文官出行乘轿的讲究,为了不至于过于引人注目,兰庭并没有身着官服,所以到了衙门口就免不得递上名帖接受盘问的过场,好在这时新科状元郎的名头十分响亮,所以守门的吏役一听是赵修撰前来求见施推官,并不敢拿腔作势的耽延,立时就把兰庭往衙门里头引。 顺天府尹虽然才是长官,不过他统管着京畿刑名钱谷不说,还要负责司祭先农之神、奉天子耕猎、监临乡试、供应考试用具等等事务,工作十分繁忙,所以一般不会亲自处断刑案,更不可能勘验现场,又如今的顺天府尹石德芳伤势未愈,皇帝特意抚令他在家养伤,今日应当不在衙门坐堂,所以兰庭才打算直接拜会专掌刑名的推官施元和。 说起来这位正是施不群的叔父,考业上也曾受过赵太师的指点,故而兰庭也是早就相识的。 兰庭寻常称他一声“施世叔”。 不过施推官却并不比施不群年长太多,只他入仕得早,在翰林院和国子监已经分别任职,论来和多数进士出身的士族子弟一样应当走清贵升迁的途子,不过施元和自己却申请了时务历练,他这推官还是新上任不多久,并没经手过人命官司。 故而当一听说柴胡铺很有可能发生了一起灭门重案,这位推官大人撸起袖子就一拉兰庭走,边走边说。 兰庭只是把案情简单叙述了一遍,没把莫问那些冤魂祸害人间的话用作理据,好在施元和也不纠缠这些细节,全身心都沉侵在可能经办第一起命案的兴奋之中,甚至过了半晌,才留意见背着药箱的乔庄竟也随行,惊异地瞪大了眼:“难道乔郎君还想尝试着用丹青之术令人死而复生?” 赵、施两家本是世交,施家老夫人当年病重,还专程来请乔庄前往诊治,所以施元和知道乔庄虽是太师府的家仆,不过师承高太医,深谙杏林医术,所以从来都是以郎君相称而不把他当作仆从看待。 就是没转过弯来乔庄这回随行并不是为了救死扶伤。 乔庄都忍不住尴尬得咳嗽,兰庭代他解释道:“我只是猜测此案或有蹊跷,不过还需勘验现场、尸身之后才能证实……” 他一番解释没说完,就见施元和举着巴掌直拍脑门儿:“我就说我忘记了件什么事,没有带上仵作!” “柴胡铺的里长报的是失火意外,且咱们如今只是猜疑,若是出动顺天府的仵作又得走一番过场耗废不少时间,倒不如世叔与庭先去义庄勘验,若真发现了疑点,才正式由顺天府备案不迟。”兰庭和春归还真算心有灵犀,不约而同想到这案子若真有蹊跷的话,赶在尸身腐坏以及被义庄处理之前立即勘验才是关键,可官衙办案自有一通程序,紧急时刻不能耽延时间。 施元和又再瞪大了眼:“只知道乔郎君医术高超,竟不知乔郎君还通谙勘验尸身。” 这回乔庄连忙自己解释道:“小人跟去,也只是想观摩学习。” 兰庭连忙抓紧时间把话说完:“我有个亲朋,正好认识个老仵作,已经让他请去了柴胡铺,指不定和咱们脚跟脚的就到了,不过施世叔最好还是叫上几个刑堂的吏役,以防勘察尸身后发觉了蛛丝马迹立即需要封禁案发地,一家四口的灭门惨祸,里长却自作主张以意外失火结案,难保已被凶手贿赂收买,再听闻惊动了顺天府,保不住会去毁坏现场。” 事发已经两日,其实说不定现场已经被人动了手脚,兰庭这么做也只是抱着饶幸和亡羊补牢的心情。 施元和一边拍着脑门一边顺脚拐了个弯儿,随手抓着个吏役就让他快去喊人。 吏役跟着推官外出,不像仵作外出需要备案等等麻烦的手续,兰庭和乔庄刚骑上马,人员已经齐集完毕了,不过施元和努力了半天却没法子上马,兰庭听他喝上前个吏役来当垫背,才回过神来这位世叔也许根本就不会骑马,顿觉哭笑不得 :“世叔不通骑术,即便上马也坐 不稳,不如乘车更加便捷。” 心说也难怪施世叔自请实务磨练了,这位除了熟读经史一笔锦绣文章,恐怕真连油盐柴米市价几何都不清楚,真难想象这样的官员按照清贵升迁的路子直到入阁拜相,除了空谈大话误国误民还能有何作用当然兰庭这番腹诽并不是针对施世叔,至少施世叔心知自己的不足正在努力改进不是? 被里长保甲送入义庄的尸身理论上不准闲杂人员接近,需得报经官衙颁发文证后再行处理,但推官大人既然亲临验看,义庄的杂役自然也无人胆敢阻止,施世叔穿着官服就大步流星往里冲,一跤绊在门槛上,当众摔了个面朝黄土背朝天,兰庭追上时他倒已经利落的站了起来,也不顾一堆吏役帮身都在憋笑,继续往里冲。 但破案心切的施世叔到底高估了自己的承受力,当他亲眼目睹四具已经散发臭味的尸身,双膝一软险些没有又直接扑倒在尸身上。 这回兰庭倒是及时扶住了他。 不过施世叔相当敬业,虽说觉得五脏六腑正在翻天覆地般倒腾,腿脚也像面条一样硬不起来,但仍然挂在两个吏役的肩上坚持亲眼目睹仵作验尸的整个过程。 一直到去勘验十三弄的案发现场时,施世叔终于是不用挂在别人肩膀上行走了,恢复了几分推官大人的官威。但细细观察,依然不难发现这位大人脸色苍白如纸,额头虚汗淋漓,且说一句话似要犯呕三回,很像中暑的症状。 围观众人倒是发觉伴随推官大人身边的年轻后生,虽是儒巾衫清俊尔雅,可一眼闲云轻风的扫来,那威势倒能把喧吵都镇压三分。 柴胡铺的里长尚且没被惊动,围观群众虽然惊异但还不敢哗闹,不过让兰庭没想到的是这一路顺风顺水的过来,勘察现场时倒是遭遇了阻拦。 阻拦他们的正是樊大的左邻,为了壮胆还拉着他家那只大黄狗。 可巧的是此人也被邻里称作大黄。 “这是我家的屋宅,各位大人把这里团团围住,难道是想霸占民产?” 施推官刚刚才能站稳,又被这话问得脑子里一团浆糊晕晕乎乎了:“你家的屋宅?不是说樊大全家都丧身火海了么?怎么还有一个幸存的人?你是樊大的什么人?” “我和姓樊的有何关系?但这间屋宅现下却归属于我,正好今日四邻都在,我把这话说开了大家伙也能替我作个见证。” 施推官颔首道:“哦,你这屋宅是租赁给樊大的吧?” 兰庭实在是听不下去了,插嘴道:“据察,樊家人是死于纵火行凶,这位是顺天府的推官施大人,今日是来勘察现场究问案情,你既然声称案发地眼下归属于你,必为此一刑案的相关人员,按律,先将你的户帖交予吏役登记核验,且你也必须前往顺天府衙门接受盘问。” 兰庭的话音刚落,四周就像一长串炮仗被点着了一般的吵闹。 第236章 两种死因 春归这日眼巴巴地盼望着,直到日落西山,直到暮色四合,直到三更鼓响,不见赵修撰的人影,倒是先盼回了渠出。 大奶奶夜深人静尚且双眼发亮,连把渠出的情绪都激荡起一浪更高一浪的亢奋,很是破天荒的盘腿飘浮在春归的胳膊边儿,活像一双要好的闺蜜正在促膝长谈。渠出就连大拇指都竖了出来:“我还以为大奶奶这回当真被为难住了呢,哪知道仍是这样雷厉风行,我就一转身的功夫,大奶奶便设计了赵大爷亲自过问这一案件,柴胡铺的里长傍晚才听说消息,惊得在家团团转,我才听他和儿子商量,该不该把收受的贿赂退还人家,如此才能自保。” 春闺也是盘膝坐在床上,听这话后挑起半边眉头:“这样说来,柴胡铺的里长果然收受了贿赂才斗胆瞒下这起灭门谋杀案?” “我听父子两的对话,贿赂是儿子收的,还不认识给钱的人,所以回应他爹道退都不知退给谁退去什么地方,但是极大一笔贿金,足足二百两白银,所以那里长才敢狗胆包天瞒下这桩灭门惨案,往上报了个走水意外!” “这么说来线索在这里就断了,咱们仍然不知真凶是谁。”春归哀叹道:“我是越来越糊涂了,拿得出二百两银的人可不简单,更加说明真凶断然不是柴胡铺一片的邻人,樊大难不成还能和富贵门第结仇?” “这案子确然比王久贵家那起还要匪夷所思。”渠出也是一筹莫展毫无头绪。 一人一魂两闺蜜还没商量出个究竟,兰庭终于是披星戴月的回到斥园,他见春归仍旧眼巴巴的无心睡眠,仿佛并没有多么的惊奇,倒是春归为了接下来的谈话顺利而不无突兀,有意识的铺垫了一句:“听说今日莫问小道来后,迳勿便出了门,在外忙碌了大半昼时间?” 都已是半夜三更,兰庭自然是在外院浴室沐净了满身热汗,这时除去外衣靠坐床上,也不问春归是从何听说莫问登门的事,就着春归的这一铺垫,便将来龙去脉一一说 来,且详略十分得当,略的是莫问小道那套说辞,详的是柴胡铺的一番见闻。 春归因为关注着樊家命案,注意力集中在仵作验尸以及现场勘察的环节,压根没有意识到兰庭有心的这番详略,而当她听说樊妻及二子尸身的状况时,低低发出一声惊呼。 兰庭还以为是她听闻这些细况心中惊惧毕竟连施世叔这个七尺男儿朝廷命官目睹验尸现场时牙关都被咬得咯咯乱响,春归虽说不曾亲眼目睹,但他的讲述也十分详尽,也难怪春归会觉惊恐,兰庭不由后悔一心只想满足春归对此案的关注,却忽视了她毕竟是个女子,听闻这么残忍的一起命案,尤其是殒命者因为天热已经轻度腐坏颇为可怖的尸身状况,会不会胆寒恐惧。 怎知却听春归在低呼之后说道:“樊妻及那两个小儿口鼻内干净而无烟灰,两手两脚也皆没有拳缩,这可不像是被大火烧死,倒像是被人杀害后再放的火!” 这下子兰庭反而怔住了,良久才问:“辉辉怎么知道这些?” “小时候父亲藏有一卷洗冤集录,有回我正巧翻了出来,看前序就知道这本书说的是有关仵作应当如何勘验尸身的内容,心里觉得好奇,便拿去房中仔细看了一遍,在火死一篇中,看得死者没死之前,被火烧逼,必然奔走挣扎,嘴巴张开呼吸急促,所以会把烟灰吸进口腔、鼻孔内。如果尸身口鼻之内干净而无烟灰,十之**是在起火前就已经殒命。” 兰庭:…… 好吧,看来是他想多了,他的小娇妻的确不是普通人,多大点的姑娘啊,竟然就看过洗冤集录,这本书连他都没看过呢,必须记得找来细看一遍。 又道一句:“经仵作勘验,樊妻及其二子是被勒杀的,三人陈尸炕床上,尸身并没有因为大火过多损害。” “被人勒杀后纵然是抛入火内焚烧者,尸体的头发焦黄,头面和全身烧得焦黑,皮肉抽/缩卷皱,但也不会有起泡脱皮的地方,樊妻等三人的尸身倘若未遭大 火直接焚烧,头项上应该看得出被勒过的痕迹。” “据仵作称,三人均是被绳索勒杀。” “那尸身可是嘴、眼张开,手掌伸展,头发散乱,颈部索痕浮浅而色淡,舌不伸出,也不抵齿,颈上皮肉有指甲抓过的痕迹?” 兰庭叹了一声:“仵作确是这样说的,辉辉若生为男子,想必成就不输宋提刑几分了。” 春归这回可不敢厚着脸皮当此夸奖,连连摆手道:“我至多也就是照本宣科,照本还是照的宋公文录,真要让我去现场勘验,只怕分辨不出什么痕迹是被绳索勒杀,也不懂指甲抓杀的痕迹具体怎样,毕竟尸身已经有了腐坏的迹象,要准确判断可不容易。” 自谦过后又立即关注案情:“迳勿只说樊妻及二子是被勒杀,那樊大呢?他的死因难道不同?” “他的尸身毁坏极其严重,多处皮肉已焚毁只余白骨,仅靠尸身并不能判断详细死因,但樊妻及其二子的死因能够判定为勒杀,证明这个案件绝非那里长上报的走水意外,所以施世叔立即询问前往收尸的义庄役员,他们说樊大当时陈尸之处并不在炕床上,而是卧于室内地面,尸身被压在焚毁的梁柱坍塌的瓦顶底下,我和施世叔前往现场,仵作让役员指出陈尸地点。” “仵作可是在陈尸之处扇去地上灰尘,在清除干净的地面上,用米醋及酒浇泼?” “是。结果伏尸处的地面上呈现出鲜红色的血迹。” “那樊大生前十之**便是先被刀刃杀死,且被凶手焚毁尸身,伪装成被火烧死的了。”春归蹙着眉头。 兰庭这回都不想多废言辞夸奖了,伸手去在春归的肩头拍了两下,又冲她竖起了大拇指。 “樊大究竟是和谁结了这么大的仇怨啊?才导致凶手将其满门杀害!”春归再问兰庭:“施世叔可有询问邻里,邻里们又是如何说?” 兰庭这才说到了邻里大黄企图阻止官衙勘验现场那起风波。 第237章 众人口供 一秒记住【书迷楼 .org】,精彩无弹窗免费阅读! 春归从渠出口中已经听说了大黄准备图谋樊大宅基的念头,但她知道这可不是大黄伪造一张借据就能得逞的事,樊大没有亲属,按此时律条,他的宅基理当在案件完结后由官衙征收重新赁售。没想到大黄竟然无赖到了这个地步,自己就把邻里的财产归为己有,并公然胆敢阻止官差办案,这可真应了那句人为财死鸟为食亡的俗语俚说。 尤其当听施世叔竟然相信了房产原属大黄的话,春归忍不住着急道:“总不能这样一来,官府就真被大黄欺瞒,由得他贪图得逞吧?施推官的话也说得太草率了,在场这么多邻里,他随便找几个问一问就知道大黄是在说谎!当众就让大黄讹骗得手,岂不是公示广众无赖欺诈真能占着好处,时下的民风已经大失淳朴,可不能再让无耻之徒大行其道。” 她这时因为和兰庭的夫妻关系已经“突飞猛进”,两人是真正处于如胶似膝得如假包换的程度,说话时便比从前少了许多谨慎,没意识到这话里已经露出破绽——她是怎么肯定大黄就一定是在说谎呢? 这个破绽也自然没有逃过兰庭的耳朵。 若换从前,兰庭说不定还会表示疑问,但他这时却没有点出。 “有我在呢,怎能让无赖得逞?”赵修撰竟然自夸一句,又笑着说道:“我让大黄出示户帖,他便再不敢坚持樊家的房产归他所有了。只拿出一张借据来,说什么樊大曾经向他告贷,按约定若到期无法归偿以房产宅基偿还,但大黄自己不会写字儿,这借据是找的旁人代笔,那人原本是得了大黄许下的好处,还答应了伪装他和樊大的中人,可被叫来现场问话时,那人听说樊大一家是被人杀害,就不敢再作伪证了,大黄的谎言被现场拆穿,不仅受到了邻里的嘲笑,且还可以追究他个讹诈图财未遂的罪名。” “正应当惩治惩治这些无赖!”春归握着爪子挥舞拳头。 先不管樊家的命案真凶是谁,但造成痛苦的其实正是这些任意践踏欺辱他的邻里,春归不会听樊大的话用害命的方式惩治这些邻人,但不代表她就完全不顾樊大的诉求,如大黄这样的,为了财利已经触犯律法,还正好是犯在了施推官的手里,虽然未遂,一般来说官府也可以不加追究,但惩治追究自然也是官府的职权范围,春归不认为普通的教化督导可以让大黄之流认识到自己的错误,只有让他付出代价,今后才可能不敢为所欲为。 “柴胡铺的十三弄,樊家所在那一带的甲保邻里,尽皆不信樊大一家是死于纵火行凶,他们甚至不信里长上报的走水意外,而坚信是上苍降罪神佛施惩,没有人提供凶手的蛛丝马迹,倒是七嘴八舌的说了不少樊家人所谓的罪行。”兰庭继续讲述问案过程,神色不觉间也带着几分凝重。 春归通过渠出的窥探,其实已经大致判断出四邻五舍们排诋樊家的缘由,但那些话到底是各家人私底下的议论,相比施推官和兰庭有所针对的盘问还是较为片面,不像听闻验尸情形时的经常插话,她此时完全是洗耳恭听的态度。 “众人还记得樊大的曾祖父、祖父,那两代人脸上就有大片胎青,如今不少上了岁数的老人,也曾听自家长辈说樊家往上再数几代,也是生来就是阴阳脸,而樊大的伯祖父后来因杀人被判死罪,似乎越能证实生为阴阳胎青脸者狠毒恶戾的说法,邻人们起初是因为畏惧而疏远樊家。 后来樊大的祖父过世,樊大的父亲就是个懦弱与世无争的脾性,而他伯祖父唯一的儿子虽说是个烈性人,后来因为急腹症病死了,只留下孀妻孤儿母子二人,受到邻里的欺辱,樊大父亲根本不敢庇护堂嫂和侄儿,眼睁睁看着母子二人因穷困饥病而死。” 这些事都是春归不曾听樊大和渠出提起的,这时忍不住叹息道:“世事往往如此,众人尽都疏远欺辱孀妻弱子,可樊父作为亲戚一旦不施以庇护关照,众人又都会反过来讥谤他冷血无情、卑鄙无耻。” 横竖都是别人的罪错,而自己一点责任都没有,完全可以占据道德置高点横加指责,再往“罪人”身上踩踏一万只不容翻身的脚。 “再后来樊母生下了樊二,这个孩子让樊父喜出望外,因为樊二的脸上没有那标志一般的胎青,樊家终于有了个不是阴阳脸的正常的孩子,樊父认为神灵降下的诅咒终于解除了,做恶的人是他的伯父,伯父一家已经受到了惩罚,所以神灵终于饶过了樊家的其他人。” 春归又忍不住叹息:“樊父的可悲之处就是认同他人的所谓理据,连他自己都认为是神灵的诅咒,他怎么不想想杀人的既然是他伯父,为何他的先祖列宗脸上都有胎青?难道神灵早有洞知他的伯父会行恶,所以早早就降下惩罚?” 也难怪樊大绝口不提自己的伯祖父曾经杀人的事,而口口声声他们几代人都是老实受欺,他口中的“几代人”,应当完全没有包括他的伯祖父那一房亲戚。 这不是说伯祖父的罪孽一定要让亲戚承担,但樊大既然存在这样的心理,说明他其实和他的父亲一样,也相信了众口铄金,相信了他们家是被上苍打上了罪恶的烙印。 所以他们不敢反抗邻人的欺压,他们心虚,并没有正视心虚的前因是自身的懦弱。 “但樊父没想到的是,樊二的出生非但没有成为家庭的救赎,反而更加引发了一场灾难。”兰庭摇了摇头:“自从樊二出生,众邻尽在议论樊母是和他人通奸才生下此子,而樊二从五岁始,明显能够看出个头不说比樊大,甚至比其余同龄的孩子都要高挑健壮,众邻并没有真凭实据证实樊二乃奸生子,但因为樊二的个头和长相,似乎也并不需要其余的真凭实据了,众口铄金积毁销骨,樊母就这样成为柴胡铺一带有名的荡妇,这原本不干樊父什么事,但他拒绝按照众邻的意见处治妻儿,这回他并没有因为懦弱而盲从,他坚持樊二是他的骨肉,所以必须捍卫妻子的清白,他就也成为了四邻五舍辱骂欺侮的对象,樊家的‘罪孽’就更加深重了。” 也许樊父是当真爱护妻儿,但春归因为他对堂嫂侄儿的态度,不得不怀疑樊父这回如此刚强,一个重要原因是他不愿丧失最后的希望,他太过执迷“阴阳胎青脸”这一烙印,所以不肯相信樊家唯一一个正常的孩子竟然是妻子与他人通奸而生。 同样是天生胎记,帝王之家的朱砂痣就是尊贵吉祥的向征,换成了樊家便成为引发一切劫厄的根源,成为诅咒成为不祥,成为急于摆脱清除的秽印。 春归接连叹息得自己都觉愁苦了。 “樊大和樊二兄弟两,几乎是在邻里的辱骂欺压底下成长,他们的父亲不许他们反抗,教导他们的只有一个忍字,打不能还手骂不能还口,大约樊二七岁大时,他的母亲终于忍受不了邻人的白眼辱骂,又因长期心中郁怀以致疾痛难忍,在某个夜晚跳井自绝。樊母出殡时,邻人仍然结队围追辱骂,樊二实在受不了邻人诋辱亡母,想要还嘴动手,被他的父亲死死拉住,结果就在第二日,樊二便离家出走不知去向。” 春归这会儿子都没力气叹息了。 “樊二失踪后,樊父受不住打击,很快病故了,好在樊大那时已经是十五岁的少年,虽然瘦弱,但从父亲那里学会了砖瓦工匠一门手艺,靠着接些散工还能维持生计。他直到二十好几才娶妻,四邻五舍没人愿意把女儿嫁进樊家,还是官媒拉的线,从养生堂长大的孤儿中择了天生哑症的女子撮合成婚,樊妻先是生了个女儿,长到十岁时……” 兰庭说到这里,神色更是凝重:“据说是行为通奸卖身的丑事,里老保长要施以惩处,樊大/逼于无奈,将女儿勒杀以图平息众怒。” 春归眉毛都立了起来:“他们凭什么就断定一个刚满十岁的女孩儿行为过丑恶之事?!” “那孩子和母亲一样,声嗓哑不能言,无法为自己辩驳,不过据我盘问细节,可以推断出女孩儿的确失身,不过十之八九是被恶徒奸/辱,不过樊家的四邻五舍不会考虑一个女孩儿失身是否因为暴行,他们坚信的是饿死事小失节事大,只要女子失去贞操,不管错责在不在女子,她都不能再活着。” 可一个十岁的女孩为了所谓的名节付出性命,能够解救樊家的屈辱吗?不能! 女孩面有胎青,口不能言,在四邻五舍看来就是佐证了樊二乃奸生子的又一凭据,樊家两代女眷贞节不保,又再成为人神共愤的理由,不管樊大有没有将女儿勒杀,他都只能继续遭受践踏和侮辱,就像这时,就算他一家四口全部葬身火海,众人不会为他们惋惜,更不会检讨自己这些年来的言行。 他们不相信自己是恶毒的,他们总有太多的理由无视自己的卑劣,所以他们一定要坚信别人的罪错,只有这样,别人才是自遗其咎,才是罪有应得,他们的行为一直是正当的公道的,他们还可以大义凛然的活着,当遇见类似的人和事,他们照样可以群起攻之。 所以兰庭经过勘验和盘问,其实并没有发觉凶手的端倪。 第238章 线索浮出 一秒记住【书迷楼 .org】,精彩无弹窗免费阅读! 凶手是谁? 为什么要将樊家几口人区别对待?为什么攀妻及二子是被勒杀且未被焚尸,而唯有樊大是被刃杀尸身也遭到焚毁? 今日兰庭和施推官勘探现场盘问邻人已经耗废了大半昼的时间,没来得及盘问柴胡铺的里长,但春归却已经知道了有人用二百两白银的巨款行贿,让里长隐瞒官府只以走水意外上报,此人非富即贵,可樊大的生活中根本就不可能接触非富即贵的人。 更让春归疑惑的还有一点,凶手似乎根本没有行贿里长的必要! 因为就算里长不以意外上报,顺天府的官员也未必能够依靠樊大几口人的尸身和现场勘验,锁定凶手。 当然最最让春归疑惑的是,此时她已经能够确断樊大是在说谎。 真实的唯有他们一家遭受邻里欺辱的事,樊妻不可能发现火情,因为验尸结果已经显示她死于起火之前,樊家的门也十之八九未被反锁,他的左邻大黄口供大火烧起时门未关闭应当才是事实。 樊大又是为什么隐瞒自己是被刃杀的事? 这些疑问压着春归的胸口有如山石一般的沉重,让她翻来覆去难以入睡。 倒是兰庭今日实在是太过忙碌了,内城外城的跑了个来回,又是勘验又是盘问,还被施推官拉去顺天府衙门商讨案情直到深夜才被送回家,把来龙去脉向春归叙述之后他实在受不了周公的招唤,刚躺下去脑袋踏实落在枕头上就睡着了。 直到次日一大早赶去翰林院,才回过神来他今日竟然是休沐…… 但既然已经出了门,干脆的也不再就此打道回府,兰庭顺脚便又去拜访了施推官,这位看得出来干劲正高所以通宵达旦,两眼又红又肿不说,身上都已经散发出汗臭味,但通宵达旦的工作却也没有任何进展,对于这起灭门大案真凶何人施推官完全没有头绪。 所以他锁定了唯一嫌犯…… “我看就是那大黄!动机就是谋财,樊家几口一死,他伪造的借据就是死无对证,又有中人为他伪证,完全可以霸占樊家屋宅为己有。” 就算今日唤了胡柴铺的里长来盘问,证实果然有人行贿了他二百两银的事实,施推官非但没有排除大黄的嫌疑,甚至更加坚信自己的判断:“行贿里长的人必定是受大黄差遣,我看可以将其扣押刑问了!” 兰庭哭笑不得:“世叔大约不知柴胡铺一带的房价,就樊大那点宅基,能值二十两银就不错了,大黄若能一口气拿出二百两行贿,哪还犯得着为了这些蝇头小利把人一家四口害杀?!” “这么不值钱?”施世叔这才对自己的判断产生了怀疑。 “再者说,要大黄真是凶手,目的真是为了贪图樊家的屋宅,在中人作伪这个环节怎能如此草率?怎么也得选个靠得住不是那么怕事的人吧?据庭看来,大黄无非就是眼看着樊家几口人被火焚死后,才心生贪图伪造借据,打算着趁火打劫占点便宜罢了。” “那凶手到底是谁?”施推官一筹莫展:“樊家虽说和邻里的关系恶劣,但也没有结仇,到底是谁杀了他一家四口呢?” “这案子很是蹊跷,不过应当不会悬而不绝,世叔稍安勿躁,说不定会有人自投罗网呢。”兰庭显得格外的高深莫测。 但这日也的确不是一点收获没有,正午刚过,竟然有人主动赶来顺天府提供线索。 “王胖子?”到晚间,春归听兰庭告知一日“收获”时,心里觉得十分惊讶。 “人称王胖子,也的确名符其实,是个大腹便便的中年人,据察他不是住在十三弄,和樊大不属同保,不过樊大自从少年时代就靠着王胖子接揽介绍活计,相比其余邻里保甲,两人的交道算是频繁了。” 春归还记得王胖子是樊大口中第二可恨,罪状就是时常克扣樊大应得的工钱,不过这回她也敏感的意识到兰庭是用“交道”而非“交情”,脱口问了出来:“交道?” “昨日盘问邻里时,就已经有人供述只有王胖子和樊大来往最多,原本这一带也不是只有樊大一人依靠王胖子接揽活计,而这些人多少都被王胖子克扣过工钱,不过都不比樊大更加吃亏,他们对王胖子并非没有怨气,但因为一来要靠王胖子维生,再者也考虑到王胖子能从大户人家接揽活计,人脉交识就非他们能比的,这些人寻常不敢得罪王胖子,也只能趁这时机背后说坏话,都希望王胖子就是那个和樊大结怨纵火杀人的凶手,看王胖子倒霉,他们也能出口恶气。” 所以这些人并没有替王胖子隐瞒严重克扣樊大工钱的事,兰庭便自然知道这两人之间只有交道而无交情了。 “王胖子提供的是何线索?”春归问。 “是樊二的事。” “樊二?” “王胖子说他曾经亲眼目睹,二十年前,樊二自己跟了个私牙走,而他之所以提起这事,是因为不久之前,他又亲眼目睹了樊二来寻樊大。” “樊二回过柴胡铺?!”这是 完全出乎春归意料的事。 “就王胖子口供,他亲眼目睹樊大和樊二接触过两次,第一次是在京郊一户乡绅家中帮工,樊二找了上门,当时王胖子已然是认不出樊二来,只好奇樊二的穿着不像贫苦百姓,疑惑着樊大什么时候竟认识了体面人,他尾随偷听,才知竟是樊二,樊大的确不知樊二这些年的踪迹,还一连声追问着,樊二也没和他细说,不过是交给樊大一包钱银。王胖子后来尾随樊二,发现他竟然是去了宋国公府。” “宋国公府!”春归险些没把眼珠子掉出来。 虽说因为樊大是被渠出引来,她早有意识这件案情关系到玉阳真君所说的人间恶劫,且就凭竟然有人脱手就出了二百两银利诱里长的事,也判断幕后真凶非富即贵,可此时突然听说这起灭门惨案竟然真与宋国公府相关,春归依然觉得震讶。 “更重要的是,据王胖子声称,就在樊家失火的两日之前,他再次目睹了樊二来寻樊大,这次甚至是直接找到樊家,且又留下一包银钱,王胖子说这次就凭目测也比上次出手还要大方。” 兰庭沉声说道:“因为王胖子提供的线索,我与施世叔今日再去了一趟柴胡铺,可经过盘问四邻,他们并没有亲眼目睹过疑似樊二的人与樊大接触,只是众人又都提起一件事……就在樊家失火那日上昼,樊大挨家挨户相请,说是想在燕赵楼包下几桌席面,希望邻里们捧场热闹一番。” 竟然又是燕赵楼! 第239章 此地有银 一秒记住【书迷楼 .org】,精彩无弹窗免费阅读! 燕赵楼因为绝佳的位置,多年的经营,已经成为京城近三十载来数一数二的食肆酒楼,鼎鼎大名可谓家喻户晓,当然在这里吃一餐饭喝一壶酒,也足够普通人户一年的开销了,且这一年开销还不是指节衣缩食,乃为十分滋润的开销。 樊大一开口就说要在燕赵楼包几大桌的席面,请四邻五舍捧场热闹,好像的确是发了一笔横财的模样,这和王胖子提供的线索似乎能够相互印证。 如果还有人知道樊大手中有笔巨款,就大有可能图财害命! 只春归还没提出这个想法,兰庭便道:“没有人相信樊大的话,都以为他是疯了,更加没有人答应赴请,尤其大黄骂得十分起劲,说什么樊大就是拿出樊母及女儿的卖身钱,都不够买燕赵楼的几碗白米饭,且就算真有那腰缠万贯的一日,邻里们也不屑去吃这等人家的席面,谁吃谁会肠穿肚烂。还有人二话不说把樊大直接打出门,往他站过的地面泼盐水,啐他给自家带来了晦气。” “王胖子呢,王胖子应该是信的。”春归直觉王胖子这回主动提供线索大有蹊跷。 “王胖子没有获请。”兰庭道:“事实上樊大在十三弄又挨了一场辱骂,根本没敢再往十四弄去,不过又有人证供述案发当日午间,亲眼目睹樊大去了广渠门大街上的一家酒肆,我们前往察问,店家说樊大那日二话不说就丢给他十两重一锭白银,让好酒好菜招待,结果菜没怎么动,却喝得个酩酊大醉,回去时路都走不直了。” 就在当天晚上,樊家便遭灭门之祸! 可不管樊大的银子是不是樊二给的,也不管这究竟是多大一笔银钱,肯定的是都不值得堂堂宋国公府去谋财害命,如果这笔钱款真的就是祸因,春归还是更加倾向于真凶就是樊大的邻里。 那样的话,这笔银钱便远远超出了二百两。 “现场并没有发现这笔银两。”兰庭似乎也想到了图财害命的祸因,向春归道:“如果樊大把这笔钱放置家中,就算因大火而使屋宅坍塌,银两也不会被大火焚为灰烬完全不存痕迹。” 春归颔首:“就连樊妻及其二子的尸身都没被严重焚毁,说明屋内的火势并不旺盛,而这么大的一笔钱款,樊大肯定会妥善存放,应当不至于毁于大火。” “除非樊大是把钱存到了银号,而会票倒是可能因为大火化为灰烬。” “那么凶犯在行凶杀人之后,就不可能立时放火,必定会搜寻银两或者会票。”春归分析道:“据迳勿察实,柴胡铺的里长已经收受了二百两白银,说明凶犯已经得手,如果是会票,那么追察各大钱庄应该会有线索。” “不用这么麻烦了。”兰庭却道。 春归:??? “叶兄养了一只好犬。” “啊?”春归越发满头雾水了,叶万顷养了一只好犬和樊家命案有何关联? “樊大去广渠门大街那间酒肆花销的十两银,对那间小酒铺来说也算甚大一笔收入了,店家并没有这么快花销出去,我讨叶兄借来他家的好犬,让那只狗嗅了一嗅银子上残留的气息,再将狗拉去了樊大家中,从墙角一处,启出了一个瓦罐,里头就放着白银,都是十两一锭,共有三百余两。” “那么迳勿从一开始就不信这一案件是图财害命?”春归的确敏锐。 “我一直在想凶犯纵火的目的,如果是为了掩盖恶行让事件看上去乃意外走水,那么就不会仅仅焚毁樊大的尸身,正确的做法是在室内放火,让一切痕迹毁于大火。但据目击者及现场勘验,凶犯除了焚毁樊大尸身之外,应当是直接引燃了房梁,试想,这样一来邻里发现火情的话,如果扑救及时,岂不就会发现室内火小,樊妻及两个孩子已然伏尸炕床,不是死于大火而是死于勒杀?” 春归颔首道:“虽则最先发现火情者也就是那大黄并没有扑救,但这点却并不在行凶者的控制之中,他不可能想到大黄竟然不怕自家被火情连累,冷眼看着樊家几口被活活烧死连‘走水’都不喊一声。” 突然又意识到:“大黄没有急着救火,也从侧面说明火势并不大,他才有足够的冷静判断自家会不会被殃及。” “毁尸灭迹的行凶手段,一般来说是因一旦凶案被证谋杀,行凶者就会招致嫌疑,但这起案件奇怪的是凶犯又是放火又是行贿里长,到头来咱们却依然对凶犯何人毫无头绪。”兰庭又道。 “还有王胖子,从众人供辞判断,此人十分贪婪奸诈,这回主动前往官府提供线索的行为也实在可疑,他可不像是个遵纪守法的淳朴良民。”春归也道。 “所以结合这些疑点,让我不由猜疑……”兰庭似乎斟酌了一番,才找到确切的表达方式:“无论纵火还是行贿,凶犯并不是为了让这事件以意外终结,反而是为了让官府察觉樊家几口是被人谋害,而王胖子的出场,更是将矛头直接指向了太孙。” 不是宋国公府,而是太孙! 也就是说如果没有渠出引来樊大,如果没有春归 行计让兰庭插手此案,这个案件也有可能由不知什么人以完全不同的方式揭发,且最终樊大一家的命案,会成为宋国公府乃至太孙的一条罪名! 那便是说宋国公府这回十之八九是被冤枉的,真正的凶手另有其人,范围不算大,无非就是那几个意在夺储的皇子及其左膀右臂! 但让春归想不通的是,樊大只是一介平民百姓,就算惨遭灭门之祸,可以说造成的舆论和诽议远远比不上冯莨琦和石德芳双双遇刺,幕后真凶为何画蛇添足多此一举?他们又是怎么选中的樊大一家?! 这晚上春归仍然没能睡个安稳,到次日兰庭早起上值去,她也难得的一骨碌麻利干脆的起身,趁着去踌躇园晨省的时间,在脑子里把渠出召唤回来,昨日她已经通过“冥想”布置了让渠出盯着王胖子的任务,计算好应酬完了老太太,刚好可以听回音。 谁知道渠出这回却并没有带回任何的利好消息:“别看王胖子只是个工头,性情却谨慎得很,连和老婆孩子都没提一个字他主动去顺天府的事,我盯了他一晚上,除了窥知他呼噜响亮且还磨牙之外,一无所获。” 但春归认为一字不提已经显示确有蹊跷了,就是没办法立即揪出王胖子背后那布局策划的人。 “王胖子那里先不用盯了,目的没达到之前,他都应该会谨慎行事,咱们发现不了什么破绽,你这几日去盯着些陶芳林。” 渠出先是兴冲冲的应了声“得令”,飘高三尺,又回降,且瞠目结舌:“盯着陶芳林?表姑娘和这案子有什么关系?” 春归叹气一声:“我赶着去阮中士那里上课,没空和你详细解释了,总之你先盯着她吧,说不定她也会打听樊大命案呢,看看她有何反应,有没有觉得怪异奇诡什么的。” 再说施推官,他干劲十足的把樊大的四邻五舍筛察了一遍又一遍,仍然没有从中筛选出个重大嫌疑人,且除了立案次日有里长、王胖子两大收获外,等了这些时日并没有谁来自投罗网,此一命案似乎进入了瓶颈,越来越有向未决悬案发展的趋势了,虽然说就算最终难以告破,对于施推官的政绩也不可能造成绝对影响,但施推官却不能接受自己经办的首桩命案便悬而不解的败颓,在他的办公场所理刑馆里揪了一阵头发胡须后,最终决定还是去找赵修撰商讨商讨探案方向。 兰庭虽说是樊家灭门案的发起人,但这并不属于他的本职工作,自然也不会天天往理刑馆里跑,不过他也料到施世叔多半会主动登门,所以见到世叔时一点也不觉得意外,对于自己的意见也是毫无保留的直言不讳:“杀伤案无非几种情形,一者争执时怒而杀伤,一者仇杀,一者情杀,一者图财害命,又或者杀人灭口,还有极少数一种情况乃凶犯暴戾嗜杀。但据我看来樊家一案首先并非怒杀、仇杀、情杀,而樊大家中墙下掘出钱银,也可证实并非财杀,至于凶犯暴戾嗜杀,也并没有证据体现……” 施世叔虽说现今担当的是刑事官员,不过对于各种罪案并无如此系统的分析,听时便十分专心致志,这时一下子就拽紧了自己的一把美须:“这样说来,是杀人灭口?” “排除掉其余可能,唯余一种可能,尽管匪夷所思但很可能就是真相了。”兰庭说道:“我认为樊二才是此案关键,他七岁时便已离家,据说是随私牙而去,若情况属实,那么他很可能被私牙转手卖给富贵门户为奴仆,又就算他的主家如证人所言就是宋国公府,作为一个普通的下人奴仆,怎么可能积蓄这么大一笔银钱?” 施世叔深觉言之有理,放过自己的美须往大腿上一拍:“我这便去宋国公府!” “世叔……”兰庭叹了一声:“您就这样冲去宋国公府,除了打草惊蛇不会有别的收获,樊二如果真卖身给了高家为仆,十之八九已经更改了名姓,宋国公府一口咬定下人中并无此人,世叔也没凭证入内搜察。” “那该如何?此案要想告破,只能以樊二为突破口啊!” “或者我们可以先寻那个私牙,问清当年他将樊二转手卖与何人。”兰庭提议。 “走走走,这就立即去,王胖子不是提供了私牙的名姓住处么?是啊!我早该想到盘问此人了!” 施世叔起身便是大步流星,兰庭连忙提醒“小心门槛”,施世叔一回头,结果又在门槛上绊了一下。 第240章 私牙作供 一秒记住【书迷楼 .org】,精彩无弹窗免费阅读! 私牙人称眉半截,也住在柴胡铺一片儿,略一打听就知道这人小时候调皮捣蛋,有回爬树上掏鸟窝结果被树杈划伤了眉毛,留下老大一疤,从那时起左边的眉毛就长不齐全了,所以落下这个诨号。 眉半截其实并不长在京城,他的工作性质造成了往往会四方奔波,不过施推官颇有些好运,正巧眉半截这会儿子在家,被堵了个正着,做为一个走南闯北的私牙,眉半截也算有些见识,见了官老爷和状元郎虽说立即露出谄媚的嘴脸,还不至于双股颤颤做贼心虚,当听问是不是从事私牙的勾当,还能把胸脯拍得砰砰响连连声明。 “大人可得明鉴啊,草民虽说不在官牙谋职,做的是私牙的活计,可从来没有行为过坑蒙拐骗的违法事儿,草民经手的买卖可都是本着双方自愿的基准。” 兰庭就问他:“你可还记得樊二?” “记得,怎么不记得!”眉半截干脆利落的承认了:“草民做这营生几十年,多的是贫困人户衣食无着,所以卖儿鬻女,可就只有樊家的二小子,他可是主动求上门来要卖身为奴的,还说什么若不答应,他就吊死在我家门前,草民犹豫了一下,那小子就真从身上摸出根绳索来往草民家门口的槐树上挂。” 眉半截说着还指着槐树让人看:“就是这棵树,草民就明白这小子不是耍嘴皮子而已,他是真敢豁出命去!樊二还求草民不能透露他的去向让家里人知道,最好把他卖出京都之外,他是铁了心的要和樊家人一刀两断了。” “这是为何?”施推官问道:“不是说他父亲待他极好么?” 眉半截叹了口气:“不瞒大人,草民当年也这样问他,樊老爹那人虽说软弱无能,日子过得也是越来越贫困交加,可但凡家里还有一碗米,总归是紧着让他二小子先填肚皮,不管这一带的邻里怎么议论,樊二在家里总不至于委屈。可那小子却说他再受不了柴胡铺这伙子恶毒的四邻,也受不了樊老爹的忍辱吞声,他是在柴胡铺活不下去了,再留着总有一天也会像他娘一样寻短见,他说像狗畜一样活着还不如死了重新投胎,宁肯为奴为婢也不愿再留在柴胡铺。” 施推官紧紧的蹙着眉头,也叹息道:“想不到柴胡铺的百姓会这样践踏他人。” 兰庭又问:“那你真把樊二卖了奴籍?” “可不是只能让他如愿了,总归是一条人命,草民也有恻隐之心呢。”又不待兰庭再问,眉半截自觉答道:“说来樊二还真不像他的父兄一样无能,七岁大点的孩子,已经有了一身好力气,性情虽说倔强些,稍经点拨竟还懂得看个眉眼高低。又正好那时有个行商,想买几个僮仆伙计,他也是想要安定下来了,在京城却没买着合适的铺面,他还信不大过官牙,和草民还算有些交情,便让我打听着京畿地界哪里有合适的铺面,我居中撮合,那钟老爷如愿买下了大名府的几家店面,又请我替他采买几个伙计,我想着大名府虽说还在京畿,樊老爹却是连京城都没机会出去的人,樊二到了大名府也已经能够和家人断绝音讯了。” 施推官就愣了:“这样说你是将樊二卖去了商贾人家?” “原本是啊,后来我有好几次去大名府,还顺脚拐去了钟老爷家,心想着到底我和樊二也是一场邻里,这小子还颇硬气甚投我脾气,也不知他去钟老爷那儿适不适应,就想去看看他,这小子倒还极得钟老爷的信重,自签了卖身契,十分的老实肯干又服从管教,钟老爷对他倒是赞不绝口的。” “后来呢?”兰庭没有错过眉半截“原本是”这三字。 “让我想想。”私牙掰着指头回忆了一阵儿才道:“大约是七、八年前吧,我再去大名府,就听钟老爷说他安排了樊二去江南采买,结果没想到那小子却投了宋国公府世子爷的机缘,世子爷那会儿子正好往应天府办差,途中却遇着了强人劫道,樊二带着一伙家丁援手,也算助着世子爷一臂之力,世子爷看那小子身手好力气也好,回京时还特意去了大名府找钟老爷买了樊二的身契。” “真是宋国公府的高世子买走了这人?”施推官突然激动起来。 眉半截被施大人突然拔高的声嗓吓了一跳,就有些犹豫了:“钟老爷是这样说的,可草民从那之后也没再见过樊二,不知这话真是不真。” 兰庭问:“樊二应当改了名姓吧?” “改了啊,名儿还是草民替他改的呢,姓是随了他娘,卖身契上的姓名是郭得力。” “那你随我们去宋国公府认认人吧。”兰庭又道。 眉半截这才有些焦虑,愁眉苦脸问道:“大人们寻草民问起樊二,是不是和樊大一家四口的命案有关?” “根由你就不要过问了。”施推官还知道案情需要暂时保秘这一要点,难得他竟然留意到虽说已经察实樊大四口人都不是死于大火,但兰庭对邻里公布的仍然是纵火行凶,而没有将实情公之于众。 “草民不是想打听案情,只是……”眉半截唉声叹气道:“要樊二真和命案有关,为此还牵连上宋国公 府,让国公爷及世子爷知道是草民这么个东西多嘴……连先头的恭顺侯都因得罪了高五爷而死于非命呢,草民可没多长着一个脑袋。” 兰庭失笑:“冯公命案尚无定论,你就肯定是高五爷行凶杀人了?” 差点没把眉半截吓一跟头,立时就要分辩,兰庭却已经收起了笑脸:“施大人主办樊家灭门一案,你作为人证,理应配合官衙办案,施大人这可不是在跟你商量。” 眉半截愣在那儿,连连跌足心中懊恼不已,没忍住抬手把自己扇了一耳光:“就知道祸从口出,可总管不住我这张破嘴。” 施推官实在看不下去了,安抚道:“宋国公府就算要为难,为难的也是本官,总不至于和你这平民百姓斤斤计较。” 兰庭却一直观察眉半截那如丧考妣的神色,好半晌才微微一挑自己的眉头。 这私牙虽说颇有几分奸滑,但对宋国公府心存畏惧的模样倒不像是伪装,那么他的证辞便不大可能是受人指使了,还算可信。 樊二看来,的确是宋国公府的仆役了。 第241章 高府难入 一秒记住【书迷楼 .org】,精彩无弹窗免费阅读! 宋国公府这门权贵其实完全不是因为功勋卓著,而乃高琼当年向先帝引荐了一介术士,这术士自称能让先帝修得长生不老,一度大受先帝宠信,术士得势,也不忘高琼的引荐之功,反过来对高琼不少提携,把先帝的喜恶脾性更是不少透露,十分方便高琼再接再励的阿谀奉承,他们高家的爵位本是五代传袭,到高琼这一辈儿已经是最后一代了,不过先帝被讨好得心花怒放,大笔一挥就批了高家一个世袭罔替。 倒也难怪沈皇后当年替嫡长子择妃,一意孤行联姻这么一门权臣。 后来今上继位,高家人自恃功劳显著,且又有太子妃不断的教唆太孙亲近外家疏远后族,在母子二人齐心协力的提携下,宋国公父子日趋大权在握,于是广为结交党徒,这些党徒中倒也不乏能力出众的人,所以高党还是替今上办过不少实事的,今上仁厚,不肯亏待功臣,只要臣公尽职尽责,在今上眼中就是有功,所以当宋国公还不算胡作非为的时候,今上对待高氏一门也十分信重。 真正忧心忡忡的人一直是皇后,其实太子妃及宋国公父子都坚信太孙的储位稳若泰山,太子妃之所以时常把艰难险恶的话挂在嘴上,无非是提醒太孙必须不遗余力的增强宋国公府的权势罢了。 又直到皇帝已经下令彻察冯莨琦遇刺案时,高琼起初并没有把这事放在心上,虽然说如今的司礼秉笔太监高得宜根本不买宋国公这同姓的帐,但十二监乃至四司、八局如今可不是铁板一块,不是所有人都对高得宜心服口服的,高琼还不难收买笼络内廷宦臣,心知弘复帝根本没有废储的念头,太孙只要稳坐储位,还怕高家会被清算? 但高琼父子不曾忧心忡忡,不代表着他们就是怡然自得。 当主办此案之一的陶啸深拒绝高琼的数次宴请邀见,当燕赵楼中张凤仪自刎之前指名带姓的一场骂辱,当太子妃怂恿太孙提倡圣令追责冯门家眷及妙音班众人大不敬之罪,非但未获圣准反而遭受天子斥责,等等等等不顺心的事都让高琼父子裂眦嚼齿。 “皇上就是太仁厚了!”高世子手里端着酒碗,脸面冲着父亲高琼:“姓冯的附逆大罪,原本就该满门获诛,更不说屡次冲撞我高府,这样的人死就死了,理会得那些御史言官没事找事的弹劾?这要是先帝,连那些御史言官都难逃罪责!更不说张凤仪区区一介贱民,竟然胆敢辱骂太子妃,难道不是姓冯的的同党?可皇上只顾着仁厚之名,不肯追剿妙音班的逆贼,岂不是放纵罪逆?!” 高琼冷沉着一张脸,斜靠着罗汉床,他因为消渴症寻常不敢大鱼大肉,唯有嗜酒的毛病怎么也戒除不了,可眼看着面前的黄瓜、芹菜压根没有食欲,更不说心情烦躁也让酒兴大减。 抬手便把酒盏往地上一摔:“皇上那些年在东宫,几乎被彭、申二党压制得抬不起头,好比池鱼幕燕如临深渊薄冰,身体早被焦虑拖垮,如今既然已经下令太孙视政,正应放手让太孙监国才是,如此太孙殿下既能得到磨练,皇上也能安心修养龙体。总归说复兴盛世,虽是皇上的宏图,到底还是要靠太孙殿下才能实现。” 高世子眼中一亮:“父亲这是下定了决心,打算上谏让太孙殿下监国的事?” “这种事情当然不能由咱们直接上谏。”高琼扫了一眼长子:“还得择个合适妥当的人,恃机以关怀圣安的名义委婉提议。” “是!”高世子十分的心悦诚服:“皇上未必会因此提议而生误解,只不过朝堂上那些臣公,诸如许兼怀、袁仲山之流,尤其万、郑诸党,必定会污篾我高家居心不良,这样一争执起来,此事怕就难成了!还是先说服了皇上允肯,那些臣子难道还敢违逆圣令?” 正想就这事仔细谋划,未想便被打断,被下人禀报顺天府推官施元和以及翰林院修撰赵兰庭求见,是询问宋国公府里有无一个姓郭名得力的下人。 “他们怎么会寻郭得力?”高世子惊而起身,酒盏险些没也直接摔在地上。 “据说……是因樊家命案。”那前来禀事的仆人也是一脸恐慌。 高琼就见不得儿子自乱阵脚的模样,重重拍着罗汉床:“慌什么慌什么?!一个区区推官一个区区修撰,就把堂堂宋国公世子吓得面无人色了!问案?姓施的是推官可以问案,赵兰庭一个翰林院的修撰凭什么掺和?” 高琼与太师府并无仇恨,不过因为今科殿试任往复未能高中状元的事,导致国公夫人把高琼好一场闹腾,还用高琼的两个宠妾泄愤,高琼又大觉失了颜面,所以一听“赵兰庭”三字就是怒火万丈。 “因着冯莨琦和石德芳两人,我一时还顾不上姓赵的小子,他倒送上门来自取其辱了?!连中三元就不知几斤几两天高低厚,我今天就代替他的父祖教训教训晚辈后生。” 话虽如此,但堂堂宋国公当然不能纡尊降贵亲自出面去喝斥在他看来还是乳臭未干的小儿,甚至于都觉得区区一个从六品的修撰都不值当公爵子弟出面教训,目中无人的宋国公决定指派一个管家给这下马威就已经足够了。 这管家也姓高呢,虽则是个下人,但被赐以公爵同姓一点来说脸就比别人要大。 兰庭原本可以不来宋国公府,因为他料定虽则是带着眉半截这么个人证,高世子也不可能承认樊二就是他家奴仆,施世叔此行必定一无所获,但兰庭一来不放心只让看上去不怎么通人情世故的施世叔和高世子过招,再者他也有心把事情闹大——凭着宋国公的嚣张气焰,必定仍为任往复名落二甲打抱不平,更别提因为这事宋国公还承担着舞蔽未遂的诽议,可不等着机会想要折辱他,今日他送上门来,宋国公哪肯错过? 施世叔做为前来问案的推官却被宋国公府的仆从拒之门外,只丢下一句“等着吧”就是好半天没有动静,他倒也并没有怒发冲冠,只微微蹙着眉头不断地在国公府的街门前来回踱步,兰庭还一边听他在喃喃自语:“就算樊二是宋国公府的下人,又哪里来的三百两白银呢?难道是盗窃了主家的钱银?可就算真是这样,且被宋国公察觉,也没道理去杀樊大一家吧?” 兰庭扭头去看眉半截,这私牙虽被迫跟来认人,不过可没胆子直往高府的街门跟前凑,耸肩驼背的站在十多步开外,骨碌碌的眼珠子还直瞅着吏役,一副趁人不备就打算开溜的模样,实在是不像长着受人指使才冤枉宋国公的熊心豹子胆。 他刚刚把头扭回来,就听见开门的声音,又见一脚跨出的是个身着宝相花暗纹松柏绿地直裰的中年男子,面生,兰庭确定他从未见过。 “哪位是赵修撰?”高管家站稳了脚,先不搭理公务在身的施推官,很有技巧的先冲兰庭发难。 “我是,敢问你是何人?”兰庭既是有意激怒,自然少了谦辞客套,且对方俨然一派挑衅无礼的架势,他也犯不着谦辞客套。 “我是高府管家,奉主人之令,前来训诫赵修撰几句。”高管家昂首挺胸,鼻孔撩天:“赵修撰虽是新近授职,且不过从六品的职阶,所以不熟悉朝政职务,但总归是赵太师的子孙,耳濡目染也该听说过翰林院修撰的权务吧,修撰又不是刑事官员,竟跑来国公府问案,岂不是狗拿耗子多管闲事?难不成赵修撰自恃三元及第,竟敢不把太孙、太子妃放在眼里,把宋国公府看成了任由消遣的地界儿,胡诌一个幌子就能蹬鼻子上脸的欺辱了!” 兰庭纵然已有了准备,却依然没想到宋国公竟然放出这么一只疯狗,他可不想和疯狗讲道理,只转身对已经听呆了的施世叔道:“看来宋国公确然已经听禀了大人是来问案,只不过不情愿配合,问案的事虽非兰庭职务,不过做为见证人之一,倘若施大人打算上谏请令,兰庭愿意附呈证辞。” 这话其实也算回应了高管家,我不是来问案的,只是作为见证之一前来配合问案,有什么规定翰林院的修撰就不能配合问案了? 云淡风清的便给宋国公扣上顶拒绝问案的帽子,其实王公勋贵,固然有一定特权可以拒绝盘察,但办案官员同样有权上谏申诉,就看朝廷及皇帝怎么判决了,已经一脑门官司的宋国公都不怕再惹物议,赵修撰就更不怕附证呈辞了。 高管家一听这话,顿时火冒三丈:“姓赵的,就凭你也敢诋毁宋国公?!” 兰庭照样只冲终于回过神来眉心紧蹙的施世叔道:“庭乃天子门生,不敢有辱斯文与仆从下人争辩,不过也请施大人替庭做个见证,宋国公无端驱使恶奴骂辱朝廷命官,庭若忍辱不诉,岂非使圣上及朝堂蒙羞,故而只能递诉状上告大理寺,追究宋国公无端折辱之责。” 施世叔又没来得及回应,便听那高管家叫嚣道:“姓施的,你要是胆敢连同姓赵的一齐诋毁国公爷,就休怪我不念你确是执行公务,你们等着和姓冯的一个下场!” 施世叔终于也被激怒了:“诋毁?本官因为柴胡铺灭门要案,前来宋国公府问案,宋国公非但不配合,还放豪奴进行威胁辱骂,宋国公视国法朝纲为何物?迳勿,我原本还不信宋国公何至于对平民百姓痛下杀手,如今亲眼目睹,宋国公若非做贼心虚,缘何公然威胁?!走,我先陪你去大理寺衙门,请大理寺卿主持公道究办这个豪奴,再然后咱们两一齐上谏请令,樊大虽为白身平民,可一家四口惨遭灭门,宋国公有重大嫌疑,就不信皇上及诸位阁老能容宋国公这等恶行!” 说着话就拉兰庭一转身,哪曾想又听高管家一声重喝:“拦住这两个狗东西!” 第242章 振臂一丢 一秒记住【书迷楼 .org】,精彩无弹窗免费阅读! 呼啦啦的一群人瞬间便从门内涌出,把施推官和兰庭团团围住,而相随推官大人前来的吏役早已被吓呆了,这时毫无反应,就连私牙眉半截这时都忘了开溜,睁大眼睛呆怔着看热闹,心中却在啧啧称奇:都说宋国公骄横跋扈,没想到连国公府的一介下人都是这样张狂,辱骂不说,难不成还敢把施推官和状元郎害杀在国公府的大门口?! 宋国公可真是……名不虚传啊! 眉半截忍不住踮起脚跟伸长脖子,而后便见那管家不知从谁手里夺过一根长鞭,劈头盖脑就向状元郎抽去,眉半截连忙吓得放下脚跟缩回脖子…… 兰庭眼疾手快抓住鞭梢,又顺势一拉,直把高管家扯到近前,他反手把长鞭往高管家的脖子上套几套,稍稍勒紧,一连番的动作有如行云流水。 虽说鲜少有人知道,不过赵大爷可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文质彬彬归文质彬彬,但骑射强身也从没马虎,不敢说武艺超群,收拾个把豪门家丁尚且不在话下。 “如果不让这些爪牙放行,那我可就要实行自卫反击了,你虽是宋国公府的豪奴,但终归也只是个豪奴,意图谋害朝廷命官反被朝廷命官击杀当场,你猜我会不会因你一介豪奴而被律法追责?” 高管家这时再也张狂不起来,被马鞭勒得直翻白眼,发号施令是不能够了,只好连连挥手示意爪牙们放行。 兰庭直盯着那帮护院退回门内,他原本还没放开高管家,只听隔着街的一声高呼。 “状元郎好身手啊,这一出痛打豪门恶奴,看得让人痛快!” 几乎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横街对面的人吸引了。 只见一匹青骢马,马上坐着个身着短打头带斗笠的壮汉,手提一把长剑肩跨一个布袱,话音刚落时已经跃身下马,冲兰庭遥遥的一个抱揖。 兰庭这才放开高管家,冲那剑客还一抱揖:“过奖过奖。” 突然又听剑客一声惊呼:“当心!” 兰庭一回头,只见才刚脱困的高管家又再扬起马鞭,但这回却并不是冲他,而是挑软杮子施世叔欺负,兰庭正要推开施世叔,电光火石之间突又想到施世叔挨他这一推摔倒怕不比挨一鞭子要轻松,于是只好错身上前硬生生替施世叔挡了一鞭子。 肩膀上火辣辣的一阵疼,兰庭侧身一看,好的,这身官服也算报销了。 高管家一击得手,很精乖的连连退后,与此同时已经撤离的爪牙又再一拥而上。 那剑客大笑道:“状元郎,对付恶犬可不能心慈手软,就该学在下一样。” 他一扬手,便把肩上的布袱丢了过来,直接砸在了高管家的面前。 兰庭:这准头,一看就是侠士水准啊。 只听剑客又道:“狗奴才,还有闲情在这儿为难旁人呢,打开那布袱看看,里头可是你家高五爷的新鲜狗头!转告你家狗主一声儿,本壮士坐不更姓立不改名儿,江湖名号屠狗客是也,路经京城,听闻张凤仪和冯莨琦之事,只恨来迟一步未能结识这等义气中人,本壮士就为他们打抱不平了,取了高稷这颗狗头,想必冯、张二位也不稀罕用这狗头祭告亡灵,我特地把狗儿子的狗头交还高琼老狗,你们也不妨转告高氏这个狗妃,她若有朝一日成了太后,屠狗客必定率先举起反旗,誓取她这狗妃的狗命!” 说完上马绝尘而去…… “抓、抓、抓……还不快些抓住这狗贼!”高管家果然顾不得施推官和兰庭,跳着脚发号施令,但一时着急连发号施令的对象都弄错了,扭曲的脸和愤怒的手指都是冲向赵修撰。 兰庭对施世叔道:“小侄只是翰林院修撰,无权干预刑案。” 施世叔眨了眨眼,唉的一声:“我也实在无能,连马都不会骑,不过还是试着追一追这大胆狂徒吧。” 慢吞吞地乘车离开。 兰庭更没兴趣留在这儿察看那颗人头是不是高稷的了,他望了一望青天:天气真是晴空万里啊! 不过自己的肩膀也真疼,明日看来需要告假了。 “途经”眉半截时,赵修撰还不忘提醒:“还要继续看热闹?” 眉半截这才“妈呀”一声儿,连忙开溜——不看了不看了,再看下去指不定就被恼羞成怒的宋国公污陷成逆贼同党了,连状元郎都吃了鞭子,这热闹哪还敢看?不过那布袱里真是高五爷的狗头,不!人头?妈呀,这可了不得了,这是走的什么运,竟然目睹了宣称反叛的现场,那个什么屠狗客,还真是个英雄豪杰,连太子妃都敢骂的! 关键是骂完还能绝尘而去! 强人太多,世事离奇! 眉半截失魂落魄的回到柴胡铺,但怎么也忍不住发痒的嘴巴和舌头,所以这个下昼…… 至少是柴胡铺,不少人都知道了宋国公和樊家命案有关,公然驱使恶奴威胁谋害施推官及状元郎,怎知正僵持不下,却被一剑客游侠直接砸过来高五爷的一颗人头的一波三折惊险离奇 得像是话本传奇的事故。 兰庭没有直接打道回府,说到做到先去了大理寺。 大理寺卿亲自迎出,一见赵修撰周身狼狈肩头渗血的惨状,只觉得两边额头暴跳着抽痛。 他并未牵涉进任何党争,处在这个位置只求明哲保身,而敏锐的政治触觉让他已经感知了风波巨浪迫在眉睫,正想着动用关系快快卸下大理寺这一重担,哪怕是赋闲几年也胜过被卷进漩涡,怎知道天不如人愿,调动的事还没眉目,宋国公府就又出了事! 案情虽然不重,让宋国公交出家奴即可,至于宋国公该不该受惩,可不是他这大理寺卿能够决断得了的。 但宋国公可不是普通勋贵。 鸡毛蒜皮的事就能得罪死了,冯莨琦就是前车之鉴! 可要不搭理吧,太师府也不是好惹的,赵兰庭虽只是个从六品的修撰,但赵太师不少的门生故旧如今可都身居要职,更不说人家还是三元及第,和几个皇子都是同窗,时不时就受皇上亲自诏见的红人儿。 大理寺卿真恨不能自己才是那个挨了鞭子的人,敷个药也就算了,追究个什么劲。 “大人还当去一趟宋国公府,下官这官司还不急在一时,只不过……仿佛国公府高五郎被人砍杀殒命,人头直接丢在了国公府的街门外。” 大理寺卿双眼一翻,他还是直接中风算了吧?! 第243章 告帖送至 一秒记住【书迷楼 .org】,精彩无弹窗免费阅读! 下昼时兰庭还没回到太师府,家里人就已经听闻了他在宋国公府门前吃鞭子的事故,这个惊人的噩耗立时上报去了踌躇园。春归正好也在——这日里宫中内使送来告帖,是为十日后圣德太后寿辰召传她入宫祝寿的事,老太太难免就有不少事情需要叮嘱。 “虽说是圣德太后的寿诞而非圣慈太后,尽到心意就可以了,不需要太过着紧,但礼不可废,宫里的规矩繁多,可是步步都要小心。好在这时阮中士在我们家,倒不需要另请教习,再有这两日,你还是去拜访一回舒娘子,她是时常入宫的,若能多多提点照应就更不怕有违礼规了。” 彭夫人虽说已经有了诰命,不过除了年年元日随着外命妇的大流入宫朝贺,从来就没有单另收到过宫宴的告帖,她这时五脏六腑都像泡在陈醋里,说出的话就自然尖酸刻薄:“庭哥媳妇是头回入宫,心里头觉得振奋想也是难免的,怕还以为一来有皇后的照看,再者有舒娘子的提携,纵然是有轻挑失礼的地方圣德太后也不至于介意,旁人就更不敢多说什么了。你入京不久,对宫里的情形更不熟悉,但老太太和我做为你的长辈提醒你的话可千万莫要当成耳旁风。” 春归作洗耳恭听状。 “皇后虽是六宫之首,但还从来没有主办过圣慈太后的寿诞呢,这是为何?是因为圣慈太后到底才是皇上的生母,年年寿诞都是皇上亲自操办,圣慈太后也甚不放心皇后到底出自寒门,论起各项仪程,其实并不比宫里的女官更加熟悉。再说舒娘子吧,她也算圣德太后的自家晚辈,可在圣慈太后跟前可从来不算得脸,自从皇上登基,虽敬圣德太后为嫡母择定慈宁宫为王太后的寝居,不过王太后从此便只是修身养性,宫里的事务一句都不过问。” 这话的意思无非是就算春归入了圣德太后的青眼,也没什么了不得的,宫里第一尊贵的人是圣慈太后,但这位帝王生母并不会买皇后以及舒娘子的帐,春归的两大靠山压根不值一提。 春归很懂得不和拈酸吃醋的人斤斤计较的道理,她仍旧洗耳恭听。 “所以庭哥媳妇入宫,别一个劲的只往王太后跟前凑趣,倒是多和惠妃娘娘亲近才是正理,至于圣慈太后,敬重着就好,你便是想要讨好,娘娘身边也不缺奉承逗趣的人。” 彭夫人的话正中老太太的下怀,便连忙叮嘱着春归的确应该多和惠妃亲近。 春归一句句的听着正觉就快眼皮子打架,苏嬷嬷就入内禀报了那件惊人的噩耗,老太太惊得险些没有直接从炕床上跳起,随后就是一巴掌一巴掌拍着炕几咒怨:“太孙还没登基呢,宋国公就敢这样无法无天了?他这是把咱们轩翥堂赵氏也当作了冯家一样的软弱可欺!这件事太师府绝不会忍辱,宫里头若不替庭哥儿主持公道,我这老婆子就穿着命妇服去承天门前敲登闻鼓去!” 彭夫人分明是忍着笑安抚老太太,春归听她们婆媳两个一人一句直把太孙、太子妃骂个狗血淋头,却一个也不曾关心兰庭的伤势如何,实在觉得腻味,便起身礼辞道:“孙媳这就遣人去打听大爷现在何处,伤势要不要紧,老太太安心,孙媳会立即知会乔庄,只要大爷一回来就能及时疗伤。” 她宁愿去街门里等着也不愿留在这里听其实都是废话的怨愤之辞。 结果先“捕获”汤回一只。 “大爷就怕大奶奶担忧,特意遣了小人先回来一步知会大奶奶一声儿,大爷伤得不重,自己还能骑着马去大理寺呢,且大乔闻讯已经赶去替大爷处理了伤口,保证没有伤到筋骨,一阵后大爷就回来了,说是晚上想在内厨房开伙,大奶奶若是空闲着,不如替大爷准备一道烩鲜笋,今儿天热,大爷就想吃些清淡的菜。” 有了兰庭这番嘱咐,春归即便是猫在斥鷃园里解决口腹需要,也有个冠冕堂皇的幌子,谁也挑不出什么刺。 汤回还怕春归不信,压低声儿道:“大奶奶就真放心吧,大爷什么时候吃过亏?这鞭子不会白挨的,就说大爷还没行动呢,宋国公府就已经挨了天谴,他家的五儿子被强人砍了头颅且丢在街门口,这会儿子想来家里正嚎丧呢。” 高稷死了?! 这还真是因果轮回报应不爽,十分的大快人心。 兰庭果然不久之后便回来了斥鷃园,不过需要应付一拨一拨前来问候的人,夫妻两个甚长时间都没说上话,晚饭时春归还被老太太叫去了踌躇园问话连带着又是一席毫无意义的叮嘱,饿得眼睛都嗖嗖冒着绿光了,好容易挨到放行,回来就是风卷残云把几碟子菜肴一扫而光,夫妻两个才算是有了时间说私房话。 一边散着步一边听兰庭讲述今日那番惊心动魄的变故,春归十分的愤愤不平:“这样说来,大理寺卿多半不会向宋国公问责了?” “问责是不敢的,但既然已经去了高家,为了显示自己没有渎职,应当会向高琼索要今日动手的豪奴,不过高琼死了个儿子正悲愤,哪里会配合,不过大理寺卿虽说白走一趟,这件事却不会因为高稷的死就被一笔抹消,就算我不喊冤,万、 郑两党人也会趁机怦击宋国公。”兰庭说道:“事情闹得这样大,满京城沸反盈天,樊大一家灭门罪案便不会因为涉及宋国公便不了了之,就算宋国公坚称高府没有樊二这个下人,只要皇上再次动用厂卫,总能察出蛛丝马迹。” “看高琼这反应,樊家命案应当和他大有干系。”春归蹙眉道。 “是,不过高琼应当不是唯一凶犯。” “迳勿是怀疑有人一步步引导他入局?” “从任往复事件便已现端倪。”兰庭道:“我一直奇怪任往复的言行,虽则是他得了高琼的保证张狂自傲并不算什么疑点,但普遍而言张狂自傲的人面对挫折时不会显得那样冷静,可金殿传胪那日,他先是口出狂言视状元有如探囊取物,结果却是名落二甲当众出丑,但他毫无愧色亦无恨妒……我怀疑他其实是受人指使,目的并不在于高中魁首,目的就是让高琼乃至太孙遭受物议。” “紧跟着就是冯公、石府尹遇刺,而后樊大一家惨遭灭门,桩桩件件都是指向高琼、太孙,这些事件背后,的确像是有人先铺罗网再逐步收紧。”春归也道。 “背后布局的人就那么几个,但暂时无法确定是谁。”兰庭也蹙起眉头。 在储位废立一事上,不能本着敌人的敌人就是我方盟友的准则,因为太孙一旦废位,那几位立意夺储的皇子便为敌对,可兰庭直到这时,并没有确定他要辅佐谁。 但绝对不能是策划这一连几起事故的主谋。 冯莨琦无辜,樊大一家四口更加无辜,用无辜者的鲜血铺垫权位之途,这样的主君在兰庭看来更比太孙还要恶劣阴狠,这样的人绝对不能维系君国社稷,非但不能将今上复兴盛世的志向达成,更可能将整个国家导向覆灭!战火四起,民不聊生,这不是一家几姓的荣辱,而是天下苍生的劫祸。 所以相比宋国公的下场,兰庭而今更加关心的是这个幕后布局的人究竟是谁。 一时间跑了神儿,春归连问了两遍“伤势当真无碍”他都没有反应,直到温暖干躁的小手放上额头,兰庭这才三魂归窍,失笑道:“真没伤着脑袋,全靠这个养家糊口呢,再是苦肉计也不能冒这么大的风险。” “吓死我了!”春归顺着这话十分浮夸的拍了拍胸口:“虽说我也相信汤回那话,不认为迳勿为了收拾个高琼就豁出去自己吃一大亏,但到底是挨了一鞭子,没察看伤口总不安心,伤口当真不再渗血了?” “横竖等会儿我也要沐浴,要不今日就劳烦娘子亲自服侍,顺便检阅一番伤势?”为了更有说服力,兰庭还想游说几句让理据更加充分,没想到春归完全不觉这个要求是为非份,竟一口应承。 “就算是皮肉之伤,愈合前也不能沾水的,就知道迳勿这种天气不经沐浴会坐立难安,早准备着得帮一帮手了。” 主动拉着兰庭就往浴室去。 赵修撰眉弯眼细的笑得舒畅:娘子如此豪放还真是太招人稀罕了。 斥鷃园的浴室比起清远台来要简陋多了,不能蒸浴也没有浴池,这当然是因为兰庭曾经并不在此长住的历史原因造成,不过在享受方面虽然有所缺憾,便利却还没有受到影响,浴桶等等基本设施必需是配制齐全的,还能满足香汤浸浴的条件,只不过今日兰庭身上有伤,只能放入半桶水,堪堪的淹过腰迹,他把胳膊一舒展开来作为支撑,那条半尺长的伤口就能保证安全。 的确是经过了敷药,春归仔仔细细把药膏清除,发现伤口的红肿已经消了大半,虽没这么快愈合,的确也不再渗血。 “那个什么管家的手劲不足,也就半尺长短破皮损伤,阿庄又及时药敷包扎,养个几日就能结疤了,不过为了让这事件继续发酵,少不得会告病个十天半月。”兰庭这时压根便不觉伤口疼痛,只是赤裸的肌肤对于那柔暖的指尖接触格外敏感,让他大觉把持不住“邪念从生”,却又十分享受这一刻的暧昧旖旎,隐而不发蠢蠢欲动,下意识间没话找话说。 春归啧啧两声,一巴掌拍在兰庭另一边完好无损的肩头:“听上去大爷还在遗憾那个豪奴手劲不足呢,这是多想被抽得皮开肉绽啊!” 第244章 雷霆震怒 一秒记住【书迷楼 .org】,精彩无弹窗免费阅读! 春归不是大夫,无从判断伤势的轻重危急,她只想到倘若是自己吃了这一记鞭子被伤成这样,那是绝对不能够这样谈笑风声的,虽然男女有别,但赵大爷也是娇生惯养的长大,哪曾受过这等皮肉之苦?这样一想就越发心疼起来,任劳任怨的服侍了兰庭洗浴洁净,又再按照乔庄交待的方法药敷包扎好,手就这么按在兰庭完好的另一边肩头,在人脖子窝里轻轻叹一口气:“也不知道会不会留疤。” 水渍已经拭净,肌肤上原本清爽,所以对温热的鼻息更加敏感,兰庭攸忽间只觉半边身体都为这一叹酥麻,连自己说了什么其实都浑浑噩噩。 他说的是:“真要留疤的话,辉辉是否嫌弃?” 但对春归的回应他又十分清明。 “不嫌弃,就是会难过,而且会生气,真恨不得立即拜那屠狗客为师,等我也有了本领,把高琼这老狗抽个皮开肉绽才算解气。” 兰庭感觉得到春归这时的口吻已经完全不同于新婚之初的迎合奉承,她说这话时甚至听不出任何的娇嗔,虽说仍然贴近他的脖子窝,但语气一派咬牙切齿铿锵有力。 如此铿锵有力恶狠狠的甜言蜜语,实在让赵修撰心花怒放。 一句话就脱口而出:“不会留疤的,我小时候受过比这更重的伤,两条小腿都被抽得皮开肉绽了,那时还没阿庄的良药敷治呢,照样康复,娘子可是检阅过了哪有一丝痕迹?” “胡说八道,堂堂太师府的嫡长孙谁敢下这样的狠手。”春归笑道。 但她突然感觉兰庭的情绪就此消沉。 直到穿好中衣,披上外裳,兰庭才又开口:“那是母亲第一回对我实行体罚,也是唯一一回,从那之后,祖父便不再让母亲干预我的教养。” 春归并没料到兰庭还会回应,措手不及之余,心也提了起来:“母亲?这……是为何?” 浴室闭闷,浴室之外才有清风徐徐,月色照亮一半的庭院,却不能照清晰墙角盛开那一丛白玉兰,他们站在月色底下,春归一直没有松开兰庭的指掌,往事或许是沉重的,尤其对于有一个人已经生死永隔,抱怨不能抱怨了,最好的方式或许就是淡忘。 可是忘记也是艰难的。 “三舅舅的儿子,有一个叫做朱流玉,和我年岁相当,那时正是淘气的时候,一回去外祖父家,朱流玉伙同他的僮仆想把我骗进一个泥沼,被我识破了没有中计,他们还纠缠不休,我不耐烦,就推了朱流玉一下结果让他摔了一身泥,母亲就是为了这事用竹板抽打我的小腿,是她亲自执罚。” 春归:…… 淘气玩闹的年岁,应当尚未启蒙,纵然朱夫人责怪兰庭以暴制暴的不当行为,但怎能下这么重的手?春归于是想到了冯莨琦的话,关于朱夫人护短,为了维护兄长的所谓名誉才引发后来的一起变故风波…… 丈夫没有兄长重要,儿子也没有侄子重要了么? 春归没有办法理解这样一种亲疏远近。 但不是所有的伤痕都能通过安慰抚平,易得愈合的,也就不难遗忘了。 “我从此多了一个仇人。”春归选择另一种方式。 “哦?” “朱流玉!” “辉辉这是迁怒吧?” “我就迁怒了,圣人言,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作为女子我迁怒下怎么了?” 兰庭难得哈哈大笑。 春归也莞尔道:“忙了大半日,我也忍不住要洁癖洁癖了,迳勿先去安置。” 兰庭还没回过神来,就见春归再入浴室,然后是门栓落下的声音…… 看来娘子的豪放还是有限度的,赵修撰不无遗憾。 —— 接下来的几日,难得夫妻两个竟然都是日上三竿才梳洗,不仅兰庭不用赶去应卯,连春归都因“侍疾”而免了晨昏定省,细细论来这一年间几百日夜都鲜少如这几天过得自在清闲,虽然窝在斥鷃园这一亩三分地,但完全可以胡作非为。 不过翰林院和朝堂上可就不像这般平静了。 兰庭的告假,是赵二叔亲自出马,这也符合情理——当赵江城这亲爹鞭长莫及,赵二叔做为兰庭最亲近的亲长,自然应当义不容辞的为侄儿打抱不平四方奔走,甭管他们是不是貌合神离,伦理道德的纲纪凌驾于一切虚伪的最上层。 赵二叔历来还最擅长摆官威,一番引经据典绵里藏针的场面话说完,几乎气得翰林院学士暴跳如雷。 要说来这位莫学士和太师府原本非亲非故,但他脾性刚烈,就难免护短,更何况舆论几乎完全偏向兰庭,莫学士做为兰庭的上峰,深深以为连三元及第的新科状元都能被宋国公府区区家奴鞭打辱骂而难讨公道的话,这是整个翰林院的耻辱,是国法朝纲的耻辱,更是君国社稷的耻辱! 莫学士当即把兰庭那套吃了鞭子的官服,再加上自己的官帽,一并上呈内阁,态度非常强硬,要若宋国公不受追责 ,他这翰林院学士也摞挑子回乡种田去! 长官既然挑了头,整个翰林院都沸腾了,集体阴沉着脸,随时准备着一言不合承天门外静坐示威。 弘复帝当然不可能对此事故一无所知。 但让这个九五至尊更加震怒的是宋国公高琼惹出风波不断,非但没有一丝惭愧,反而因为高稷的死……竟公然诬篾施元和、赵兰庭买凶/杀人且宣称谋逆! 高琼没有出面,出面的是太子妃和太孙,这母子二人一个去圣慈太后跟前哭诉,一个跑来乾清宫胡搅蛮缠,一样的言之凿凿意图明确。 为高稷之死,必须让众人偿命,众人包括冯门家眷、妙音班“余孽”、屠狗客、施元和、赵兰庭……还有个什么,眉半截是什么玩意儿? 皇帝很仁厚,是个好脾气。 这天都险些没有被太孙气得一脚把龙案踹翻。 诚然,弘复帝从来没有动过废储的心思,但不代表他连宋国公府也要一再容忍,面对着嫡长孙自觉有理义愤填膺的面孔,皇帝气得操起一叠文录劈头盖脸就冲太孙扔了过去:“冯莨琦一案已经基本审结,正是你的外祖父买凶/杀人!这是两条人命,这已经是两条人命!高琼竟然还不收敛,他丧心病狂,竟然说出干脆让你这太孙监国的话,我万万没想到,连你竟然也如此糊涂!直到这时,还在怨谤他人!赵兰庭,赵太孙的嫡长孙是栋梁储备,你这储君不思如何恩服重用,竟然因为高琼一面之辞就要自断臂膀!你知不知道,高家人已经引起了众怒!他们滥杀无辜……你的母妃,堂堂太子妃竟然被斥猪狗不如,她要是享太后之尊,就有人要行谋逆之乱!” “建国以来至今两百余载,我朝何曾出过如此声名狼籍的太子妃!你们母子二人……怎么对得住故太子!” 皇帝太激动,当场昏厥。 第245章 乱流之下 一秒记住【书迷楼 .org】,精彩无弹窗免费阅读! 议论、忙乱、沸反盈天、鸡飞狗跳。 还好天子只是一时气怒,病情并不严重,昏厥之后还没等太医到场,自己就清醒过来。 但这依然挡不住议论、忙乱、沸反盈天、鸡飞狗跳。 各大党系,固储的谋储的中立的,争权夺势的信守正义的,真可谓一团乱战不可开交,无数双眼睛都在关注着事态发展,无数个头脑都在算计着利害得失,有紧张观望的,有推波助澜的,有无动于衷的,更有志在必得的。 这是一盘乱局,纵横交错复杂,胜负一时混沌。 不过率先倒霉的当然是豪奴,天子清醒之后立即下令大理寺卿“速将此贼逮拿归案”。 此贼! 区区豪奴还不够成贼的资格。 太子妃率先就慌了,搂着她的儿子进行一番例行哭泣:“你皇祖父是不会放过宋国公府了,就连母妃……在你皇祖父口中,都已成了声名狼籍!这是我的错吗?这是我的错吗!是那些乱臣贼子贱民逆徒的污谤!皇上不思为我们孤儿寡母讨回公道,反而听信那些奸言邪说,这就是要置宋国公府置我于死地啊!” 但让太子妃更加恐慌的是,这回太孙殿下并没有立即和她同仇敌忾,反而心生疑虑:“太傅说了,这回外祖父确然行事不妥,赵兰庭怎么说也是新科状元朝廷命官,外祖父不应驱使奴仆加以羞辱,甚至殴打……” “裕儿!你怎么能听信那些腐儒之言?!你外祖父这样做是为了谁,是为了宋国公府一门荣辱为了他自己吗?你贵为储君,更加看重任往复,但你皇祖父偏偏就要提拔赵兰庭,这是何意?无非就是为了削弱你的权势,若忍让,终有一日你储位不保!你外祖父可都是为了你!再者你的五舅舅已经被逆贼所杀,皇上何曾想过为你舅舅主持公道?!口口声声都是罪有应得,你别忘了,冯莨琦可是你下的处死令!你不能见死不救,裕儿你可不能见死不救!你若袖手旁观看宋国公府倾覆,看我被你皇祖父治罪,那些腐儒能保得住你的储位?你是太孙!你的储位是你父亲用性命换来,你要是有个好歹万一,你父亲九泉之下都不能瞑目啊,到时你有何面目去见你的父亲,去见先祖列宗!” 太子妃越说越显狰狞:“狡兔死走狗烹,鸟尽弓藏过河拆桥,汉高祖何尝不是自榜仁厚,然韩信、彭越因何而死?你皇祖父已然对高家心生猜忌了,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可是裕儿,如果你不保全高家,那些挑唆你皇祖父对高家生忌的人哪能放过你?你才是他们的真正想要加害的人啊!” 竭尽努力,终于再次把太孙说服。 “母妃,我应当怎么做?” “唯今之计,只有一条……” —— 九门内外、京城街坊尽是沸反盈天,后宫内廷也注定不得平静,首先是寿康宫的圣慈太后坐不住了,趁着前往看望皇帝时以生母的口吻劝谏:“要我说,我也不信赵兰庭结党逆贼,真要是他主使那强盗杀了高家五郎,何必和那凶犯一同现身?但宋国公毕竟是痛失爱子,这搁了谁,谁也不能冷静,如今事情闹成这样,也只能追究其中一方的过错,但天家也得讲究亲疏远近吧,宋国公毕竟是裕儿的外祖父,太子妃的生父呢,说不得只能委屈赵兰庭了,皇上仁厚,连冯莨琦都能宽敕死罪,也是不肯错杀无辜的,不如让我做个中人,去劝劝宋国公,也别坚持处死施元和、赵兰庭了,判个流放也就差不多了,皇上心里过意不去,等事情过个一年半载的,再把两人召回予以重用就是,他们两个要真是忠臣,也能体会皇上的难处。” 皇帝险些没被亲妈再次气晕过去。 万选侍一听圣慈太后的游说没有效果,长叹一声:“我就说张太后是桶扶不上墙的烂泥吧,你们偏还说今时不比往日。原本好端端一个机会,就能让高、赵两家自相残杀,被她这样一劝,反而坏事了,如今谁还敢再触霉头,挽救都无法挽救!” 郑贵妃听着这些事非面无表情,喝多了几杯酒后才肯吐露几句怨言:“我无儿无女的,管得谁能得储谁能继位呢?我这辈子最大的愿望,就是让秦谙这个贱人不得好死!偏不能够,偏不能够……秦裕会先死吗?死了才好,我的儿子活不下来,凭什么她们的儿子孙子能长命百岁,秦姓死绝才好呢!” 惠妃这日心情极好,熏着自己配制的熏香,伸出指甲让宫人用凤仙花汁涂描,听说圣慈太后在皇帝那里碰了个软钉子,心情越发愉快了:“世人都认为张太后才是皇上的生母,而王太后如今只能韬光养晦,殊不知当初要不是王太后先退让一步,别管张太后怎么闹,皇上连册封生母与嫡母共尊都不答应呢,皇上啊,真心敬重的还是嫡母,为什么?谁让张太后愚蠢无知呢。她一个曾祖母,倒比太孙还要是非不分,劝说的是什么话,合着把政务当作儿戏一般,皇上当初……要不是有嫡母庇护,光靠这么个生母,莫说储位,怕早被彭氏、申氏逼害得尸骨无存了。” 她又琢磨一番,脸上露出笑容来:“小沈氏楚心积虑一番,让赵兰庭娶了个孤女 ,以为那孤女就能任她随意摆控了,皇后这回甚至给顾氏下了告帖,传召她参加王太后的寿诞,怎知人家根本就不和她们一条心!赵兰庭起初还立场不明,娶了这么个媳妇,竟然就做出这么大的举动来,宋国公府被他这么一算计……等着看吧,王太后的寿诞上可有一场好戏了。” 惠妃等着当渔翁,可惜完全错判了情势,沈皇后终于是下定了壮士断腕的决心,在太师府和宋国公府之间做出保一舍一的抉择,她先是把太孙传召来了坤宁宫,一番苦口婆心情真意切的劝教,希望长孙能够看清时势痛改前非,与宋国公府划清界限,且还下令让太子妃禁足于慈庆宫里的泊宁庵忏悔罪过,相比起太孙从前屡屡的顶撞争辩,这回已经算是十分乖巧了,一声不吭的任由皇祖母教诲责罚。 沈皇后老怀安慰。完全没想到这回又被太子妃先下手为强,太孙看似乖巧的表面下正在酝酿一番更加胡作非为的计划。 满京城的风波翻滚,导致渠出的窥探也终于有了进展。 这天让陶家表姑娘废尽心思花耗重金绣制的大红嫁衣正好是大功告成,她一眼眼一寸寸的仔细检阅,为此还特意修剪了指甲,是防范着那华贵却娇弱的面料被指甲损伤,一个待嫁闺中的姑娘,手抚嫁衣对日后良缘心生期盼本不是什么吊诡事,但在渠出看来陶姑娘却没有一分半是羞涩半是期待的神色,眉眼间遍罩认真严肃,这情景就实在有些吊诡。 那名唤淑绢的婢女,此时也不敢再多问小主人的计量,闺房里一时安静得落针可闻。 直到一个老嬷嬷进来传话,说陶老爷有请。 陶芳林才亲自把那件嫁衣叠好放入一个精美的锦盒里,走出闺房便坐上一抬轿椅,她一边儿看着甬道两侧的花草,手里摇着画着中秋月龙爪花的团扇,一边儿还悠悠的叹了口气:“我若早些年岁就懂事,怎么也不会听话缠这三寸金莲,就不会像现在这样多走几步就觉得两脚像受刑一样的痛苦了。” 傍着轿椅跟随的淑绢听了这话,笑着道:“姑娘这话就荒唐了,哪家的大家闺秀不是三寸金莲?” 她这话音刚落猛然醒悟皇后娘娘、自家太太、沈夫人姐妹三个都是一双天足,连忙收了笑容不吭声儿了。 “缠足为戒、三从四德、立身学作、九烈三贞,生为大家闺秀就得被这些教条约束,一辈子贤良淑德受气忍辱,言不敢高声行不敢逾矩,活着要不惹诽议死了也只求一方能入宗祠的牌位,这样的一生有何趣味可言?”陶芳林拉着一抹冷笑:“愚蠢的世众可知另有一种活法,不是靠谨守这些教条,而是谋夺凌驾一切教条之上的尊荣,站在世众的顶端,何惧流言蜚语,大家闺秀?就算熬获了贞洁牌坊,受惠的也不是她们自己,真可悲。” 她把指尖滑过扇面,从月圆抚至花好,眉心的戾气一瞬间十分激烈。 陶老爷是在自己的书房“接见”女儿,显然等了一些时候颇为不耐烦了,一边踱着方步一边把玩着两个铁球,手和脚都颇不得空。 也就直到陶芳林慢条斯理的礼见后他才把铁球放下,还亲自瞅了瞅书房外确定没有闲杂人等靠近。 “芳儿说的梦兆……宋国公的确官司缠身,可樊家命案却不是那叫什么的,孙崇葆率先揭发,市井中的传言可都说是赵兰庭察觉了蹊跷把这案子报知给施元和,你那梦兆似乎也不怎么准确啊!” 陶芳林冷冷抬眼看着父亲:“爹爹今日叫女儿来,到底是因何事?” “还不是老被你娘念叨着,这会子就连你祖母也一齐为你的婚事发愁了……都在抱怨我,说我不该拒绝了你姨母的提亲,错过赵兰庭这么个东床快婿。你祖母提议着,而今眼看皇后娘娘正为太孙的婚事操心,虽说咱们家的门第比不上晋国公府,但到底有皇后娘娘在,说不定,太孙妃也并不是毫无指望。” “所以爹爹就动心了?”陶芳林拉着招牌试的冷笑:“祖母和阿娘想得简单,爹爹竟然也生此妄想?皇后娘娘是阿娘的亲姐姐,可这些年来何尝提过一句择我为太孙妃的事?皇后娘娘眼中,陶家根本不值一提,让太孙与陶家联姻对太孙而言丝毫没有利益,皇后娘娘怎会不顾嫡亲长孙的利益来提携陶家?” 陶老爷挨了女儿的数落,老脸一红,怒火就涨了起来:“就算太孙妃不能指望,但太孙才人、选侍总归还能谋划吧?你花耗这多人力物力绣制那么一件华贵的嫁衣,图的难道不是日后入宫?!” 第246章 十年之后 一秒记住【书迷楼 .org】,精彩无弹窗免费阅读! 隐隐约约的雷声,在遥远的天穹滚滚而过,窗子里照进的却依然是阳光明媚,隔着那抹斜阳两相对立,陶老爷是恼羞成怒,陶姑娘是冷若冰霜。 “太孙会被废位。” 这一句话便打破了僵持,陶老爷退后一步险些没被太师椅给绊倒,“咣当”跌坐在椅子里,神色里愤怒的情绪一时未褪,好半晌才转变成惶惑:“这……又是你的梦兆?” “是,我梦见宋国公府会被夺爵问罪,不久之后,太孙会被废位,皇后娘娘保不住他,爹爹是否还想搭上女儿搭上整个陶家?”陶芳林逼近一步:“情势的确和女儿的梦兆不尽相同,孙崇葆没有出现反而是赵兰庭剑指高家,但之所以会生此变故,女儿猜测是因获得神灵托梦警告后,不是女儿嫁进了太师府而换成了顾氏的缘故,但这些细枝末节的变化不可能影响大局,爹爹应当信任女儿的梦兆。” “可废储的话,废储的话……”陶老爷这时仿佛是在喃喃自语,不知应不应当相信女儿。 毕竟废储是件关系重大的事,相信一个女孩家的梦兆是不是太儿戏了。 “爹爹和冯莨琦,应当不限于普通的酒肉之交吧,女儿的梦里,爹爹年轻的时候一度可是和恭顺侯来往得十分密切……”陶姑娘又再逼近一步,语音压得十分暧昧。 陶老爷又再羞得老脸泛红:“你、你、你,究竟梦到了什么?” “张凤仪,最初还是爹爹引荐让恭顺侯交识的,爹爹深知恭顺侯的喜恶,那年爹爹学人斗狗博赌,向皇店告贷一笔钱款作为赌资,输得血本无归,爹爹害怕祖父知道后责罚,又不敢拖欠皇店告贷,于是只好向旧交恭顺侯求助,为了促成这事,爹爹请了妙音班唱堂会,那时张凤仪才刚出道,名声尚未大振,正是在爹爹的引荐下,恭顺侯初识张凤仪。” “你怎么、怎么连这些事都知道?!” “女儿说了,是因梦中有神灵示警。”陶姑娘蹙着尖尖的眉头:“但女儿之前为防爹爹惊恐,并没有将梦中情形细说,但爹爹时至如今还对女儿的梦兆有所怀疑,为了家族的安危,女儿只能实言相告了!” “在梦中,爹爹一直不曾与恭顺侯绝交,时常就有往来,但爹爹当然也不会为了恭顺侯冒犯宋国公府。”她的老爹就是个窝囊废,年轻的时候和冯莨琦荒唐过一段儿,后来看着恭顺侯府的威势虽大不如前,到底家境富裕,冯莨琦的性情又十分仗义疏财,指着这点好处,老爹一直舍不得和冯莨琦断了交情,但为冯莨琦冲撞宋国公府?那必须是重新投回胎才有可能发生的事。 “冯莨琦被抄家夺爵,爹爹因为过去的情义并不曾和他疏远,有回被高五爷撞见了爹爹陪同冯莨琦去妙音班。” 事实上是她家老爹虽然文不成武不就,偏还在意声名,不肯担当趋利避害的物议,所以偶尔还会和冯莨琦聚上一聚,不走运的是高稷和冯莨琦在妙音班再起冲突时,老爹刚好在场。 “而那次冲突之后,冯莨琦凭借着妻族的人势,当真筹划推翻附逆一案,意欲证实宋国公府诬陷之罪,这才是宋国公和太孙对他心生杀意的关键原因,而不巧的是,爹爹的座师与韦家交好,所以参涉其中,宋国公这才误解爹爹乃冯莨琦的同谋,将爹爹也列入了暗杀名单,爹爹没有石府尹那样幸运,未能逃脱那场劫难。” 陶老爷听到这儿已是面无人色:“这样说、这样说……”要不是神灵示警,他早早和恭顺侯当众争执一场宣称绝交的话,自己就这样白白送了性命?这该多冤枉这该多无辜?! “我那时,已为太师府的长孙媳,因为父亲服丧一年,在太师府江太夫人的逼迫下只好同意为赵兰庭纳了和柔为姨娘,那贱婢对我多番挑衅,还有赵兰心,挑拨得江太夫人对我越发不满,后来和柔不知怎么的中毒身亡,赵兰庭以为是我下的毒手!”陶芳林深深吸一口气:“他的眼里,江太夫人和赵兰心才是血亲才应信任,根本听不进我的辩解,也从来不会为我考虑,爹爹知道么?我在太师府那么多年忍气吞声,受着那么多年欺压侮辱,换来的却是赵兰庭的一封休书!当时咱们陶家已经彻底败落了,我遭休弃,只能以针凿为生,没日没夜的赶工绣活才能换得粗茶淡饭勉强温饱,我双鬓未白,两眼先瞎,爹爹,我是被活活饿死的!” 她已经走到了父亲跟前,一抹斜阳在后,她居高临下的逼视着仍然瘫软在太师椅里面无人色的父亲,不像述说噩梦,倒如这些事当真发生过,是锥心刻骨的鲜活记忆:“临死之前的愿望,仅仅是一餐饱饭一口热汤,但就连这都没法达成,外头下着大雨,女儿只挨着冷冰的墙壁瘫坐着,眼前漆黑一片,别说热汤,连口冷水都没有,女儿爬了出去,趴在院子里喝雨水,哥哥嫂嫂后来察觉了,嫂嫂抱着女儿直哭,但嫂嫂说没有办法了,真的没有活路了,侄儿卖了奴籍才有一条生路,侄女也卖身青楼为妓,他们实在只能眼睁睁看着女儿饿死!” “什么?你说什么?!”陶老爷倒吸一口凉气:“怎么至于这样,我陶家也是官宦世族……” “十年,再过十年,仅仅再过十年!”陶芳林看着自己的父亲:“十年之后,陶家就会沦落到这番境地,爹爹也觉得匪夷所思吧?锦绣膏梁,转眼间穷途末路;子孙满堂,何曾料家破人亡。爹爹还打算无视女儿的梦兆,让这些事当真一件件一桩桩的发生吗?!” “不,不,不!我听你的,芳儿我都听你的,不能让这些事情发生,神灵不是示警了吗?对,对,对!神灵已经示警,那一切都还能够挽回,我现在不是活着是吗?我现在不是没有因为冯莨琦受到牵连不是吗?芳儿不是也没嫁给赵兰庭这混账不是吗?不至于家破人亡,不至于家破人亡!” 陶芳林这才松了一口气:“爹爹若真能全力配合,女儿担保不会再让陶家再陷劫厄,爹爹也不用担心太孙废位的事,眼前重要的唯有一件……必须不遗余力交好曹国公府,女儿那件嫁衣不是为了自己,正是为了曹国公的孙女儿张七姑娘。” 第247章 穷途已近 《首辅家的长孙媳》第247章 穷途已近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248章 报应将至 《首辅家的长孙媳》第248章 报应将至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249章 吓你一跳 一秒记住【书迷楼 .org】,精彩无弹窗免费阅读! 嘴硬不代表心实,陈麻子实在有些色厉内荏。 对于神佛的信仰,其实他并不比孟罗汉减少半点虔诚,否则也不至于常往庙观烧香祈求,甚至诅咒“害死”儿子的樊大早受天谴。但正如世上绝大多数的所谓信徒,其实都不具备为善怀仁的慈悲心,他们之所以信仰神佛完全都是为了自己的利益,求平安长寿的有之,求富贵荣华的有之,像陈麻子一样求他人遇难的也有。 事实上他们信仰的还是功利,而不信因果报应,不信天道轮回。 就像这时陈麻子仍然会说服自己——我花了这么多的香火钱,不管姓樊的一家是不是被宋国公杀害,但他们死了就是死了,死于人祸也是死于天谴,这是神佛被我的一片挚诚打动,降罪于他,那么我们陈家的厄运算是彻底消除了,我还怕什么阴魂不散? 他不去细想这个逻辑是否合理是否矛盾,他不敢细想。 这当然也正说明他其实心知肚明自己的罪错。 于是不管怎么自欺欺人,睡不着就是睡不着,不踏实就是不踏实,所有的色厉内荏都在夜深人静时爆发了。 陈麻子最终决定借酒壮胆。 可还没喝到酩酊大醉放心入睡的程度,他就听见了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起初还没怎么在意——住柴胡铺这片,哪家没几个耗子共住,他以为又是墙角耗子洞里的东西出来偷灯油。而后就听见几声惨叫,在万籁俱寂的深夜里听来格外瘆人,这下子连他老婆都被惊醒了,一边穿衣裳系裙腰,一边吼道:“杀千刀的,是哪个杀千刀的摸到后院里偷鸡来了!” 陈麻子这才清醒过来几声惨叫好像是他养在后院的鸡发出来的。 等把房门一拉开,夫妻两才警觉那阵窸窸窣窣的声响原来十分浩大,且仿佛是来自四面八方。 陈麻子是铁匠,在这一片儿家境还算过得去,院墙筑得有一人半高,隔着院子前边就是铁匠铺,夫妻两个住着朝南的正房,大儿子一家三口住在东厢房,二儿子没成家就住在东耳房里,女儿住西厢,后院除了养鸡还有一排后罩房是赁给两户人家居住。 寻常他把铁匠铺的门一关,从来就没人潜进来内院,后罩房的两户人家出入都是走的北角门。 自家的情况自家熟悉,所以陈麻子听着这片四面八方的窸窣声大觉毛骨悚然。 平民寒户的虽说也住着算是两进的院子,但并没建着游廊,晚间也不会在院子里点灯,刚巧这时间一片阴云遮挡住月色,一团黑漆无法辨明那响动是由什么引起,女人胆子倒壮,进屋点了个纸灯笼提出来照明,先一眼就看到了脚跟前的地面上七、八只灰鼠正往这爬。 又刚好这时阴云移开月色清显,这下子终于看见一群群的灰鼠前赴后继般从一人半高的院墙上翻进来,直接往正房的房梁上蹿! 住在这一片儿的人原本没那么娇气,寻常也见惯了耗子蠊虫爬墙虎,不至于被这些东西吓得作惊作怪,但却从来没有见过成群结队的耗子大军蜂涌而入,别说女人丢了灯笼吓得惊声尖叫,就连陈麻子也觉得浑身的寒毛根根倒竖,脑门上全是冷汗。 灯笼跌在地上,灯罩着了火,可火光对于群涌而来的硕鼠完全没有震慑作用,陈麻子甚至看见一只又瘦又小的黑鼠爬过来,抬头盯了他一眼,他不知为何就想到了有一回辱骂樊大时,樊大无声看过来阴阴冷冷的目光,那时的他被瞬间激怒,回报樊大的是拳打脚踢。 但现在他却因这记忆魂亡魄失,双腿泄了力跌坐地上惨呼连连。 这下子所有的人都被惊动了,儿子儿媳女儿孙儿,因此惨呼声越来越大,终于连后罩房的租客也跑了过来察看,有个人是结巴,把陈麻子拉了起来哆哆嗦嗦的更把语句说不完整:“这、这、这是、是、怎、怎么……你、你、你、后院养、养、养……” 结巴的女人忍不住插嘴:“鸡棚里的鸡全死了,一只只的脖子都像是被生生咬断的,是这些老鼠咬断的么?怎么会有这么凶这么多的老鼠?” 另一个租客有如醍醐灌顶:“是樊大的阴魂,一定是樊大的阴魂作祟,这可了不得了,我们大家伙会不会都被陈铁匠你连累啊?” 没有人回应他,陈麻子的声音都叫哑了,他的老婆甚至已经吓得昏厥过去。 陈家的动静也惊醒了四邻,还有巡夜人也提着风灯过来,他们先是拍门,但并没有人来开门放他们进去,只有哭喊声还从陈家的院子里不断传出,大家伙不知道里头究竟发生什么事,但忽然又有一人惊呼一声。 那人指着巡夜人站着的地面。 地面上原本干干净净,但不知何时却显现出了字迹,巡夜人一边跳着脚退后一边去看那字迹—— 因果循环、报应不爽! 天还蒙蒙亮,孟罗汉正准备出摊,院门就被拍得像打雷一般震响,气得他胸口像被点着了炉火,拉开门时就敞着嗓门骂骂咧咧:“哪个杀千刀的大早上急着投胎啊!” 才骂一句险些 没被敲门的人给扑倒,孟罗汉睁大眼才看清一张麻子脸:“麻子哥,你这是怎么了?” “去、去、去,赶快去请莫问道长给樊大一家做超度法事……” 当天色大亮时,整个柴胡铺都被陈麻子家夜里的“阴魂显灵”事件给震动了,有的窃窃私语有的大声议论,但惊惶失措的可不仅限陈、孟两家,尤其住在十三弄的邻居,无一没有欺辱打骂过樊大一家,比如那位住在樊大右邻的泼妇,知道樊大老婆听得见说不出,时常扯着嗓子把人家好番辱骂,什么话脏说什么,不把人给骂哭了誓不甘休,有回因为骂得太起劲自己哑了声音,她家男人还去把樊大给捶了一顿,逼着樊大给婆娘请医买药治嗓子。 就说樊大临死前上门请他们去燕赵楼吃酒,也被男人一扫把给赶了出来。 晚上樊家起火,但和右邻隔着一道防火墙,虽说风向是朝这边,右邻根本没有受到火势连累,不过得知樊大一家四口被烧死,那泼妇依然跳着脚在自家门外大骂一番,什么死有应得、终遭天谴的话没少说,想来他们就算是发觉了樊家起火,知道隔着防火墙不会被殃及,所以势必不会扑救。 但这个时候泼妇可抖擞不起来了,吓得直哭:“虽则是我们之所以厌恶樊家人,都是因为陈麻子挑的头说他们一家不祥牵连邻里,可谁敢担保樊大的死魂儿会不会因着这一缘由放过我们?可怜我一家日子本就过得凄惶,温饱渡日都甚艰难,也不能舍了这间老宅另寻住处,又没钱请莫问道长来做法事,难不成就真只有等死这条路了?” 有邻人恨道:“当年樊家大女儿出了事故,你可是逼得最凶的人,看见那姑娘就上前打骂,扯破了姑娘的衣裳把痰唾人身上,要不是你逼得狠,指不定樊大也不会把他大闺女活活给勒死,你被阴魂纠缠也是活该。” 泼妇往那人的方向唾了一口:“说得好像你们都是善心人,没逼着要把樊大的闺女沉塘一般,如今还想把罪错都往老娘身上推,你以为我家倒了霉,樊大就能放过你们这群人了?” 也有人和稀泥:“都别对骂了,如今之计,还是商量着怎么超度樊大阴魂,求他宽谅咱们才是,莫不如咱们都凑份子出些钱,和陈麻子一道去请莫问道长来做法事,真心诚意的忏悔罪错,如此心里才能落个安稳。” 这个提议受到了绝大多数人的赞同,但谁也不知莫问道长的住处,又一合计,才想到去杨柳铺先找汤仵作当中人,于是以陈麻子为首浩浩荡荡的一群人就先去了杨柳铺,求着汤仵作领着他们去拜请“仙道”,汤仵作也不拿腔作势,一口应允了。 谁知莫问道长今日却不在家,听说是去了太师府看望状元郎。 结果就是浩浩荡荡的一群人又往太师府街门前一跪,声泪俱下的恳求状元郎和莫问道长救命。 昨晚柴生和莫问为了吓唬陈麻子一家折腾到半夜三更,因为宵禁还赶不回家里去,是预先做了安排就在柴胡铺,让宋守诚出面把处空院子赁了十日,其实就是方便昨晚折腾后在那儿落脚,一大早上才经过乔装打扮回了家,恢复了本身模样,又按照春归的吩咐赶来看望兰庭,他们一现身儿,春归就知道事情成了,又果然等到柴胡铺的众人追来太师府跪求。 这时春归正陪着兰庭待客,听汤回禀报后便道:“说来这些人真该受到教训,这时知道忏悔了,那会儿子欺辱樊家人时个个可都理直气壮,要我说,小道就不该答应他们去做法事,由得他们继续担惊受怕。” 这是反话,兰庭自然听得明白。 “近五、六十年来,朝堂上污烟瘴气魉魍横行,影响得市井乡里原本淳朴良善的民风也几乎荡然无存,里老乡绅自己都以功利为重钻营谋私,哪还顾得上教化百姓。欺负弱势作践他人确然可恶,但倘若能够悔悟……纵然仍是为了私利,但只要这些民众还心存敬畏,日后不敢再欺侮辱骂他人,警慑的意义倒是大于惩罚。” 春归颔首道:“他们的过错在于德礼,而未犯律法,也不能真看着这些人都死于阴魂索命,小道便行行好,答应他们超度亡灵吧,不过小道可别忘了尊师的教诲,只想着谋财而不行善。” 莫问十分肉疼,但也清楚这笔横财全靠庭大奶奶的策划得当,只好忍着肉疼故作云淡风清:“大奶奶把道爷看成什么人了,除了法事开销,剩余的银钱道爷一文不留,都捐给养生堂可好?” 养生堂是朝廷开设的抚养弃婴孤幼的机构,但户部可不会多拨银两资助,需要靠富贵人家捐资维持,樊大的妻子就是受养生堂的照济抚养,所以莫问才会提出这一行善方式。 春归表示十分满意。 第250章 超度法事 一秒记住【书迷楼 .org】,精彩无弹窗免费阅读! “小道这回还算慈悲心肠,知道柴胡铺一带的街坊虽然可恶,但罪不及死也不能眼睁睁看着他们被冤魂索命,设计把这些人吓上一吓让他们知错悔改,损笔钱财出来帮助樊大得以超度,也算能稍稍弥补一下从前的过错。”当柴生和莫问告辞之后,春归稍微解释了一下。 关于群鼠上房梁的手段早在收拾顾华英时就用过一遭,且已然对兰庭坦白,所以赵大爷不可能相信陈麻子家的事故是什么阴魂不散。 “只可惜了那一窝鸡。”赵大爷打趣道。 “什么鸡?”春归假作不知就里。 “樊大命案还未告破,且那幕后真凶也还没有现形儿,我在柴胡铺也还安排有几个耳目,其实陈麻子家里这起事故我上昼时便已听闻,除了群鼠蜂涌之外,他家养的十多只鸡都被咬断了喉咙,死得那叫一个尸横遍地。”兰庭也假作相信了春归的不知就里,很有耐性的配合。 “小道从前在汾阳时就饲养过一只黄鼠狼,专用来偷鸡解馋,还取了个名儿唤作旺财,应当是带着来了京城。”春归笑道。 没说训练旺财时她也曾为主力,不过旺财平时不偷鸡,倒是把家里的耗子都给捕食了,还能猎着山鸡,在汾阳时就没有为祸邻里,这回动用旺财配合“杀生”,一来是因为春归可不能笃定陈麻子会不会因为阴魂不散的传言就心虚,光用群鼠蜂涌的手段恐怕威慑不足;再者要是陈麻子一家睡死了的话,也不会被窸窸窣窣的响动惊醒,不亲眼目睹这番场面当然感受不到任何威胁。 旺财侵入,“鸡声大作”,睡得再怎么沉也能“死去活来”。 “那地面突显字迹又是什么神通?”兰庭笑问。 “雕虫小技而已,是用几种花草的汁液调和米醋写字,米醋未干时看不出什么,待米醋被地面余温蒸发,“血字”就显现出来了。” 就是用这些旁门左道,便造布成阴魂不散的确凿,就连博览群书满腹经纶的状元郎都不明诡计怎么实施,难怪会把陈麻子等人吓得魂飞魄散了。 “小道择日作法超渡时,辉辉想不想去看热闹?”兰庭忽问。 “我能去?” “效仿城郊之行。” 女扮男装啊?!春归正打算欢呼赞同,转眼间又泄了气:“算了吧,当日肯定是人多眼杂的,要被人看出破绽来可免不得闲言碎语,大爷已经够打眼了,再因此受人议论可不妥当,我就别去添乱了,在家等着听大爷讲述就好。” 她上回女扮男装,可连郊市上的老店家都能一眼识破,春归的自信受到了极其严重的挫损,不再以为换个发型身着男装就能大大咧咧的出外逛玩而不被识破,要是被家里人听见了外头的风言风语……就别说老太太了,费嬷嬷就能把她教训得抬不起头来。 真羡慕唐宋时期的女子,出外逛玩不受抛头露面的诽议。 兰庭也体谅春归的顾忌,替她叹息一声儿。 过会儿又问:“莫问小道可会什么法子,先不让符纸自燃?” 春归“扑哧”笑道:“这有何难?先不在符纸上涂黄磷水就是了。” 之于符纸自燃的所谓神术,其实就是在纸上涂了黄磷水,往半空里划个几圈儿假装念几句咒语符纸就能自燃,世上哪来这么多的得道高人可以引来天火?春归一不小心,就拆穿了莫问小道装神弄鬼的骗术。 又突然意识到:“迳勿为何不让符纸自燃?” “我怀疑陈麻子挑头欺辱樊大的动因,怎么想怎么觉得他因为儿子急病夭折迁怒怪责樊大有些不符合常情,所以打算当日再唬他一回,看看能不能诈出他为何要针对樊大。” 春归就越发遗憾那日不能亲临现场目睹赵修撰如何断案了。 由于柴胡铺的这场超渡法事还具有教化民众的作用,兰庭决定邀请施世叔一同出席,这样有了顺天府衙门的官员参与,对于民众更能起到震慑的威力,施世叔听说后也一口允同,途中时还对兰庭感慨道:“案子虽说引起了皇上的重视,但奈何宋国公仍旧一口咬定他家府上根本没有郭得力这么个下人,虽则说买卖奴婢需要官府备录,可这条法令早已经名存实亡,尤其王公贵族没几个遵守的,再说郭得力的身契很可能是那个什么姓钟的商贾直接交给了高世子,就算往大名府调阅备录,记载的也是钟家家奴,没法子坐实宋国公说谎,我也只好是先传那钟姓商贾来顺天府作为人证,因着烦恼这桩案子,也没想到要教化柴胡铺的街坊,不过迳勿这话说得对,虽则说陈麻子这些人不是害杀樊大一家的罪魁祸首,但一直施以辱骂甚至殴打,行为的确恶劣,不能罪罚也该教诫。” 有了施推官出面召集众人,就连压根不信什么因果轮回的王胖子等人也不得不到场,听代表顺天府衙门的推官大人义正词严的一番训话,顶着炎炎烈日站了足有半个时辰,晃眼看去个个汗流浃背满面涨红,倒真像是集体忏悔的架势。 法事就设在樊大家的废墟上,因为勘验已经结束,这里没再实行 封锁,但凡出了钱的邻里当然都要来现场进行悔过,不过像王胖子这样的人,他才不怕什么阴魂索命,听完训话就转身走了。 莫问身披花班衣头戴上清冠,摆足了架势念念有词一番,把手里的符纸扬了几扬,连青烟都没冒出一缕…… 这要换一个场合和情境,指不定围观群众就要一拥而上把莫问当神棍骗子殴打了,不过现下既有施推官和状元郎在场,谁也不敢鲁莽躁动。 莫问在心底骂了几句:赵大爷还真能出难题,道爷我这回可是豁出去前程财路才故弄玄虚配合。 他蹙着眉头弃了符纸,又是装模作样念了几句法咒,再拿出几枚铜钱来占卜一番,另取一张符纸,这回终于成功“引来天火”。 围观众人也全都松了口气。 但没想到莫问却指着跪在队首的陈麻子说道:“阴魂不受超度,声称陈善信并无挚诚之心。” 他这话音刚落,现场终于躁动起来。 第251章 当众揭露 一秒记住【书迷楼 .org】,精彩无弹窗免费阅读! 亡魂不受超度,那岂不是死劫的阴云会一直笼罩在柴胡铺的上空,所有人都不能安稳渡日,所有人无时无刻不被冤魂索命威胁,这样下去都不用等到报应降临,多数人自己便会发疯,他们争先恐后般怒斥陈麻子,把造谣的罪责尽都推在陈麻子身上,要不是还顾忌着施推官和状元郎在场,说不定就要一拥上前拳脚相加了。 陈麻子从来没有体会过众口辱骂是怎样悲愤锥心的折磨,但悲愤之余更多的还是畏惧和惊恐,他难以想象当自己代替樊大成为下一个被任意践踏欺凌的人,他的子子孙孙甚至都会生活在大众的耻辱厌恶之中,他们像重枷压身的囚犯,从此不能抬头挺胸的做人……这样的劫厄,原来比死亡更加令人惊恐。 但是他不敢辩驳。 这时他才认识到原来自己也同樊大一样的懦弱,群众太强大了,众口铄金积毁销骨的威力面前,个体原来都是如此渺小。 他低垂着一张麻子脸,看着自己的眼泪和冷汗一滴滴渗进黄土,他分不清哪一滴是眼泪哪一滴是冷汗,脑子里一直回响着“因果循环报应不爽”八个大字,到后来浑身都在颤抖。 寻常强硬有力轻易能够抡动铁锤的双臂,这时甚至不能支撑起自己的身体,他就要匍匐瘫倒在法坛之前。 “够了。” 兰庭的眼睛一直关注着陈麻子,他知道火候已足,所以冷冷沉沉的说出这两个字来。 偏偏就是这简简单单且并不高亢的两字,震慑住了现场的沸反盈天。 兰庭向前两步,看着义愤填膺的众人,眉目间难得涌现对于这群人麻木不仁的愤怒:“你们曾经就是这样辱骂谴责樊大一家,刚才看似对施大人的教诲心悦诚服,但事关自身,仍然还是把一切过错都推给旁人,可见你们根本就没有真正知错悔改,伤害践踏少数,已经成为你们固有的观念和信奉。” “可就是因为陈麻子的煽动,我们当初才会相信……” “陈麻子没有那样的威望,你们之所以会相信他的煽动,是因为你们觉得事不关己,你们乐于有那么个弱者遭受你们的打骂羞辱。维生不易、日作劳苦、生老病死、艰难坎坷,人人都有不顺,家家都有辛酸,你们不能改变现状跻身富足安乐,所以靠着作践他人排遣心中愤怒,这才是你们羞辱打骂樊大的动因,用他人的软弱证实自己的强大!” 没有人再争辩反驳,因为兰庭的话已然是揭开了众人的遮羞布。 兰庭这才看向陈麻子,神情更加凝重:“我这番话不是为你开脱,你过去对樊大家人的种种言行的确卑劣无耻,樊大阴魂不散向你索命确然是因你的罪孽,若你还想活命,必须开诚布公,今日当着众人面前,当着阴灵在上,为证心诚挚意,你必须交待为何欺凌污谤樊大,为何当你的小儿子急病夭折,指责是受樊家人牵连!” 陈麻子掩面,竟是失声嚎哭起来。 没有人再辱骂,也没有人逼问,所有的人都像极富耐烦心,他们眼睁睁的等着陈麻子这场痛哭后老实交待。 “我的小儿子,我的小儿子……从小就无病无灾的,头疼脑热都没有犯过,怎么会突然急病……大夫说是肠穿肚烂而死,我当时就想着一定是被亡魂索命……是樊家的大闺女,一定就是樊家的大闺女……我那天亲眼目睹,她是被老光棍刘元宝给强行拖到了富安渠边的破坛子庙……但我哪里惹得起刘元宝,就把这事烂在了肚子里全当不知情,后来那孩子为这事,被亲爹勒死了,定然是怪我没替她说话,才害了我的小儿子!要樊大不把他家大闺女勒死,我儿子也不会死,我恨他,我怎能不恨他!” 施推官听这陈述火冒三丈:“你还恨樊大?你要若为他家大闺女作证,那个什么刘元宝早就落网判罚了,一个十岁大小的姑娘,受人残暴侵害,反而受尽欺辱没了性命,你长着狼心狗肺吗?你还能反而怨恨受害人?!” 文质彬彬从来都推崇仁、义、礼、智的施推官,这时都愤怒得恨不能挽着袖子上去揍人。 又听人群里忽然骂声高亢:“狗日的刘元宝,你想往哪里跑!” 原来今日除了出钱兴法事的这些邻人到场,柴胡铺一带儿也有不少的好事人跑来看热闹,刘元宝就混在看热闹的人群中,他可没想到三年前干的畜生不如那件坏事会被当众揭穿,且这些青皮光棍虽说是横行市井,可没胆子和官府对抗,而今一听陈麻子的供诉,心中直呼不妙,就想抬脚开溜,但他身边四周挤满了人,还个个都知道他的尊姓大名。 有好几双眼睛都瞪着他,刘元宝硬着头皮一一瞪视回去,可刚一转身,就被个二十出头的后生给扭住了胳膊,且高声叫骂起来。 群众原本麻木不仁,都习惯了自扫门前雪,不干己的事都爱抄着两手开热闹,指不定还会落井下石煽风点火几句,搁平常也不敢得罪出了名的老光棍刘元宝,都知道他是个不要脸的流氓恶棍,可今日先是有施推官的一番教诫,紧跟着又有状元郎那一席话,多少还是把沉睡已久的人性稍稍点醒了几 分,再兼着那后生的挑头仗义,好些人都趁机而上,都没闹出多大骚动来就把刘元宝给扭送上前。 兰庭打量着人,说老其实年纪不大,三十好几,相貌非但不是獐眉鼠目,反而浓眉大眼的很有人样,两条胳膊看上去比陈麻子这铁匠还要精壮,只这时再怎么孔武有力也敌不过愤怒的群情,他被押着跪在地上,呼哧呼哧喘着粗气,躲开眼睛却还能大声分辩:“陈麻子你是胡诌冤枉老子!” 陈麻子这时为了摆脱亡魂纠缠,也不再惧怕刘元宝的光棍名声了,他倒是胆敢转过头去直盯着人:“我记得清清楚楚,那天我先是在胶东吴家的酒肆吃面,就看到你也在,还有这一带的好几个青皮光棍,一桌子人呼呼喝喝的划拳斗酒,后来你被多灌了几口,又被一个青皮给抢白了几句,你怒冲冲的先走了。大约隔了有一刻钟,我从酒肆里出来,走到富安渠那儿,就看你尾随着樊家的大丫头,她刚洗完衣裳,旁边还有好几个妇人。 樊家丫头提着衣篮子往回走,你瞅着四旁无人,又知道那丫头是哑子不怕她叫喊,上前就拉着她往破坛子庙里拖,大人,这一带的人都知道,破坛子庙早就荒废,里头长着荒草指不定草丛里还有长虫,就算是清天白日间也少有人敢往那里头去,岂不正适合刘元宝施暴。” 刘元宝虽说是在柴胡铺恶名远扬,但樊大的女儿那时才是个十岁大小的孩童,因为脸上的胎青还有天生的残疾受尽邻里嘲笑,往常出去都是低着头走道儿也从来不会和其他人交流,刘元宝不是她的左邻右舍,她可能根本就不认识这人,她非但被刘元宝奸/辱衣裳还被这混账给拿走毁弃,逼于无奈只能赤裸着全身回家,所有人都知道她行为了“丧德败节”的丑事,但没有人相信她是被人奸/辱。 樊大从女儿的比划中知道她是被人奸/辱,也为女儿争辩过,但因为女儿无法指认施暴的凶徒是什么人,没有人相信樊大的辩解,里老判定那姑娘是通奸,邻人愤怒的要求要把女孩儿沉塘,里老一定会装模作样的仁、义、礼、信了一番,不认可扼杀性命的野蛮行径,判决是让那可怜的女孩儿赤裸上身游街示众,觉得这样的方式既能惩罚失贞者,又能起到警诫再犯的作用——多么文明。 但樊大不这么认为,他觉得只要答应了里老的判罚,就相当于承认了女儿的罪行,他们樊家已经经不起这条罪名了,所以他选择了让女儿死,被他亲手勒杀,他以为这样就能挽救樊家事实上早已不存的名声。 兰庭在脑子里梳理清楚这些脉络,他一直盯着刘元宝,他的眼睛里已然看不出任何的愤怒情绪。 当对一个人的人性彻底绝望,所有的情绪就都会沉沦。 刘元宝为何要毁弃女孩儿的衣裳,让她只能在光天化日下赤裸身体一步步走回自家?单纯只是怕女孩儿追赶?这太可笑了,因为那并不需要毁弃衣裳。 他的目的就是要造成女孩儿失贞这事人尽皆知,他太清楚这一带人的习性,他知道这些人必定会把女孩儿一步步的逼向死亡,当女孩儿死后,他就再也不用担心会被任何人指认,他的恶行将永远不被揭穿,他不用冒杀人的风险,就能达到灭口的目的! 这三年以来,刘元宝活得照样横行恣意,今日之前,他一定还在洋洋自得,指不定就在早前他还在嘲笑四邻街坊,什么阴魂不散?樊大若真有阴魂残魄,我怎么丝毫就没受报应呢? 他这时可不还在争辩,口口声声称他自己冤枉,口口声声责陈麻子陷谤,他以为声如洪钟就能掩示做贼心虚,却不知那飘忽闪烁不敢正视任何人的目光已经泄露了一切。 “两位大人,你们可不能轻信陈麻子的一面之辞啊!我也不是没处发泄去,就算家里头的婆娘已经人老花黄不成样儿,往过走几条街就有我的相好,樊大家的丫头,长着张阴阳脸看着就瘆人,我可没这样不讲究!” 第252章 状元挖坑 一秒记住【书迷楼 .org】,精彩无弹窗免费阅读! 兰庭第一次清楚感觉到自己一股子杀意恶气从丹田而生。 “刘元宝,这样说来你认识樊家长女?”这口吻听上去却还冷静,并不曾挟带着怒火戾气。 “当然知道啊!”刘元宝仍是梗着脖子斜着眼儿:“柴胡铺一片人谁不知道樊家几代都是阴阳脸,樊大的大姑娘更是个哑子,我怎么就不知道了?” “我问的是你和樊姑娘是否认识?有没来往?” “那可没有,谁见着阴阳脸都嫌晦气,就没几个肯与樊家人来往的,我和樊大都没交谈,更何况他的哑巴闺女。” “我再问你,樊姑娘受辱那日你可去过富安渠、破坛子庙一带?” “没有!”刘元宝立即否定。 “你当日都做了什么,去了何处,可有人证?”兰庭追问。 刘元宝明显的在思索盘算,眼珠子一忽往东一忽往西的乱溜,回答得倒还不算迟疑:“那天我的确和一伙兄弟去了胶东吴家吃酒,但后来我上了头,就回去睡了,要说作证的话……我老婆孩子都能作证!我家和富安渠是两个方向,我根本不可能绕去那头,陈麻子就是在说谎!” 兰庭没按刘元宝的设计唤来他的老婆问证,稍稍抬起下颔针对众人:“各位有哪个还记得三年之前,当日樊姑娘受辱之事?” 先出来的是樊大右邻家那个泼妇:“我记得清清楚楚,那天我在里弄口上和几个女人唠嗑,亲眼看着樊家大丫头光着身子走过来,一身的泥,还有好大股子尿骚/味儿!我们那时可不知道她是受了奸/辱,原本青天白日的,谁曾想哪个狗胆包天敢干这种混账事呢,都以为樊丫头做了见不得人的丑事,或许还被人捉了奸扣了她的衣裳往她身上泼屎泼尿……” 又有一个男人道:“樊丫头先是经过的我们家门前儿,那些污秽……是我老娘泼的,老人家也以为樊丫头是做了丑事……” 还有几个人七嘴八舌,他们有的是亲眼目睹了樊姑娘光着身子经过,有的是听说这事后追上去看热闹,只有一个善心人儿,品咂出事情有些不对味儿,连忙跑去给樊大通风报讯,让他赶紧拿件衣裳给闺女遮丑,把人先领回来。 兰庭终于打断了七嘴八舌,先问那个泼妇:“你还记得那日是和哪几个妇人闲聊?” 泼妇愣了一下,摇摇头:“这哪儿记得清楚,横竖就是住在一条里弄的邻里,也没谁约着一同闲聊,就是凑巧遇见的,今日有张三、李四,改日不定就换成了王五、郑六的,记不清楚了。” “那你可还记得那日发生的其余事儿?” “记不得了。”泼妇想一想才道:“只记得为着那场热闹,我们家连晚饭都耽搁了,好像是去孟罗汉的摊子上买了几个现成的包子应付过去,又或者是去买的蒸饺?” 兰庭再问其余几人,无一还记得三年前的那日除了樊姑娘这桩意外,经历过的其余生活琐碎,只有一个记性强的,还依稀能想起来自己家的一桩琐务:“我家老爹年纪大了脑子常犯糊涂,那天又不知逛去哪里,我找了好大一圈儿都没见他的人,经过十三弄时就看见一群人,都在议论樊丫头的丑事,这么些年,柴胡铺光天化日下还没发生过这么稀奇的事,我听说后连老爹都没顾上找,看了许久的热闹,但后来我老爹是怎么回去的,自己逛回去还是被我小子给找回去的,我就记不清了……实在是我爹一犯糊涂就喜欢四处乱逛,常常折腾得一家人到处找他,哪还记得清是怎么找回来的。” 兰庭这才说道:“事情已经隔了三载有余,你们记不清当日的常态细节才符合情理,如陈铁匠,他之所以记得那天是在胶东吴家的酒肆里吃面,是因为后来亲眼目睹了同样在胶东吴家酒肆饮酒的刘元宝,先行一步后实施罪行,如果没有后来的事,陈铁匠不可能清楚记得三年前的行迹琐事。” 忽而提高了音量:“案犯刘元宝!” 这突然的语气肃厉,且直接定为案犯,惊得刘元宝不得不和兰庭对视,青皮光棍的痞气立即灰飞烟消…… 市井无赖不是英雄豪杰,没有屠狗客那样敢和朝廷敢和权贵,乃至于天家皇族对抗的气慨,刘元宝胆敢横行乡里却从来不敢挑衅官府,他也闹不清状元郎是否具有问案定罪的权限,他只知道状元郎是连宋国公都敢于对抗的人物,皇帝恩宠状元郎更胜于恩宠自家儿媳妇的亲爹! 从六品的年轻修撰冷不丁摆起官威来,已经足够把地痞无赖吓得两股颤颤。 “你早前亲口承认和樊姑娘从无来往,而你后来的作供,也显示并没有亲眼目睹樊姑娘当日的惨况,但你为何记得三年前于你而言极为普通的一日,你行为的种种琐碎?!你在说谎!” 兰庭说到这儿,并不立即逼供,只蹙着眉头看向施推官:“不过律令规定,奸/辱罪行成立,需得认定女子是否从始至终抵抗而最终未能挣脱,如今樊姑娘已经身故,且陈铁匠毕竟未曾目睹案犯实施奸/辱的细节……如何定罪大人还需斟酌,不过刘元宝的证供有伪,已经可以 将他扣押刑问。” 施推官也的确觉得本朝认定奸/辱罪行的规定十分荒唐,咬着牙说道:“是,相信刑问森严,追责之下案犯必定不敢狡辩!” 刘元宝混迹多年,也不仅只有个青皮光棍的名声,看得出来无论是状元郎还是施推官对他都已咬牙切齿恨之入骨,真要是被扣押刑问,打个皮开肉绽怕都是轻的,指不定就活活折磨死在牢狱里了,但好在是那状元郎读书多了果然呆头呆脑,还能说出来奸/辱罪行凭陈麻子的指控难以认定这话? 连忙说道:“大人,二位大人,草民刚才的确没说实话,那日里草民喝多了几杯,原想着去找相好的泄火,那相好的也不是良家妇女,实际做的是私娼的勾当,草民可从没打算过行为坏人清白、迫人就范的卑劣事!” 这逻辑可真够强悍了,因为是嫖客,所以不行奸/辱之恶?! 施推官完全不明白刘元宝为何就改了口供,换这吊诡的方式自证他未犯国法。 但兰庭显然是故意设计圈套,于是很能“理解”刘元宝为何承认说谎,直到这时,他紧握的拳头才不动声色松开几分。 既然中计,那接下来就十分好办了。 第253章 命分贵贱 一秒记住【书迷楼 .org】,精彩无弹窗免费阅读! 兰庭回到斥鷃园,看着亭子里餐桌上摆着四碗碟菜品再加一碗鲜汤,不用春归解释就知道是她亲自下厨的出品——有两样是他爱吃的,另两样是春归的偏好,鲜汤更是春归最最拿手的河鱼为主料,这回用的是昂刺鱼,还加了通草山药,看得出颇费了些火候时间才熬成,鱼汤雪白,佐着清翠的葱米看着就觉鲜美。 备的是绿珠酒,用白瓷杯盛装。 “辉辉倒像是算准了我能赶上饭时?”兰庭微笑。 “打发了姜东去坊门口瞅着呢,汤是老火煨成,最后盛出撒上葱米便是,那几样菜只要洗好切好,拌料下锅也快,等着姜东禀报迳勿已经进了坊门儿我才操忙,刚好你回来加上沐浴更衣的时间就能上桌。” 春归又指着一道黄酒焖狮头:“就这菜耗时最长,我调好味后换小火煨收汤汁的时间,也足够先把自己给清洗干净了。” 否则她一身的油烟味儿,赵大爷不嫌自己也得嫌弃自己。 但好酒好菜的准备着,大奶奶当然有自己的目的,她先是等兰庭饮一碗汤,吃一碗饭,而后斟了两盏酒的时候,便忽闪着眼睫表现出极其明显的求知欲,想听的当然就是今日十三弄那场法事的具体情形。说来有一些话,尤其是刘元宝狡辩时的言辞颇为有辱视听不宜复述,但兰庭却非但没有删略甚至还模仿那无赖的语气口吻,这让春归十分的身临其境,越往下听越是义愤填膺。 怒火终于是在听闻兰庭“挖坑”环节彻底爆发了。 “这是什么破法令啊?奸/辱罪行的认定需要证实受辱女子有无一直反抗?这怎么证实?双方必须各执一词啊,采信谁的供辞可就全由判案官员决断了!这世上多的是伪君子假道学,遇见这种事多数都会为同类开脱,男人横竖都是情有可原的,女子反正罪责难逃。”春归只觉鼻孔里都要喷出火来,一拳头砸在饭桌上:“要是行恶者威胁女子不许挣扎否则就要夺其性命呢?这样罪犯就不算奸/辱了?对!那些人不是常把饿死事小失节事大挂在嘴上的吗,他们就是认为女子应当宁死不屈,否则就有罪错!” 兰庭静静听着春归发脾气,没有解释更不想争辩,在他知道的一件真实案例中,确有执法官员在审决奸/辱案时,认为受害女子并没有坚持反抗后来任由男子施暴,而把案件决断为通奸,那位官员完全无视女子呼救已然声嘶力竭的事实,也根本不考虑女子身上的伤痕。 又就算男子因奸/辱罪行而受惩,受害人仍然难以摆脱舆论的谴责,没有能力反抗,但可以一死维护名节,继续活着就是罪孽,大众对于弱质女流缺乏其实最基本的同情心,在他们已经形成的固有认知里,女子一旦失贞就是耻辱肮脏的,牵连着家人也都一同蒙羞,只有一死方能证实贞烈——横竖是发生在他人身上的事,生死仿佛极其轻易不值一提。 还是春归自己先反应过来:“这是迳勿的设计吧,你暗示刘元宝那畜生就算承认强迫樊姑娘,只要咬定樊姑娘不曾反抗就不会承担奸/辱的罪名,他为了不受刑问,多半会借机狡辩开脱。” “是我的设计,但并不是误导。” “还真有这条破法令?!”春归差不多就要暴跳如雷了。 “刘元宝中计,承认他虽觉樊姑娘脸上的胎青瘆人,不过想着樊姑娘年岁这样小,必定还是处子之身,他称樊姑娘先冲他媚笑,才引诱得他尾随,还说他的确把樊姑娘拖拽去了破坛子庙,但樊姑娘是欲拒还迎,从始至终都没有反抗。” “混账!猪狗不如的东西,说他是畜生连畜生都怕不服,被这混账东西连累蒙羞!”春归只是听着兰庭的转述,都气得两眼发红。 但她更关心的还是结果:“不会当真采信这混账的供辞吧?迳勿总不至于搬起石头砸脚吧?后来如何,迳勿有没有驳斥这混账?一定驳斥了,迳勿是怎么驳斥的?!” “我问他为何毁弃樊姑娘的衣裳。”兰庭说道:“这回刘元宝怔了许久,又再强辞夺理,说什么他并没有毁弃衣裳,指不定是其余什么人比如陈麻子偷窥得这事,有意折辱樊姑娘才做这样的事,陈麻子先就急了,一口咬定刘元宝行为奸/辱之事实为确凿,他说当时樊姑娘和刘元宝推推搡搡,且用手里的衣篮子砸向刘元宝,但未能挣脱,刘元宝轻易便把樊姑娘拉进了废庙,樊姑娘的衣篮连着捣衣杵就这样被遗弃在路边的草丛里,陈麻子经过时还看了一眼。” “那篮衣裳呢?如果一直在那儿,樊姑娘出来后应当会拾取遮羞。”春归道。 “刘元宝逃离时先一步拣走了,他怕被人看见提着个衣篮引起怀疑,于是丢弃在富安渠里,以为这样就能天衣无缝,但天网恢恢疏而不漏,毁弃衣物时还是被另一人证目睹。” “还有人证?”春归亢奋了。 兰庭颔首:“是那一片的居民,因着天气炎热寻了截荒僻无人的渠道洗浴,当时已经从渠里上来,借着荒草的遮挡穿衣裳,他瞅见刘元宝过来没敢出声,因为他向刘元宝告贷还没能清偿债务,躲都躲不及,所以亲 眼目睹了刘元宝毁弃衣物,这人后来还把衣篮捞了上来,见里头虽说有套衣裙撕得破破烂烂,尚有几件还能穿着,便拿了回家,后来听说了樊姑娘的事,他倒是立即想到和刘元宝脱不开干系,但因麻木不仁、胆小怕事,一直没敢声张。” 也就直到这时眼看着刘元宝成了众矢之的,再想到自己被刘元宝勒索那笔利钱,才决定出来作证。 兰庭饮了一口酒,轻出一口气,似乎直到这时他也才终于能够抒解胸口的郁堵一般:“律令对于奸/辱一罪的规定虽说大不利于女子,不过世上也并不是所有官员都麻木不仁,大约是弘复二年,那一任顺天府的推官沈供就主审过一起奸/辱案,受害人为一双母女,母亲罹患癔症,痴痴呆呆难辨人事,女儿年仅十岁,根本无力反抗成年男子施暴,后来沈供力主判定凶徒奸/辱之罪确凿,且上谏应就奸/辱之罪条加以补充,凡受害人为痴癔病患,或奸幼女十二岁以下者,虽和同强论。” “上谏得允了?” “朝堂上反对的声音太大,未得准。” 春归握紧了拳头,但转而听兰庭说道:“不过律条虽未获准增修,皇上却坚定主张若幼女以及痴癔症患受奸,主审官员应借鉴沈供这一判例,考虑受害人是否有反抗的能力及意识,如刘元宝此案,因有两人供辞印证,且樊姑娘年幼,无论体格还是力量,皆不能与刘元宝抗衡,奸/辱罪名应当能够坐实。” 春归也终于吁出口气:“这样说来刘元宝必死无疑了。” “是。” “可是既然先有类似判例,为何三年前那里老还会施惩于樊姑娘?”春归不解。 “律令从无规定乡老族宗有权断人罪否生死,但事实上君主及朝廷都允准了他们享有此类特权,而有些根深蒂固的观念,是律令所无法捍动的,所以我不仅要让刘元宝伏法,还想力求证明樊姑娘确然是遭遇暴行,并非通奸,虽说人死不能复生,只希望倘若樊姑娘当真在天有灵,能觉些微安慰吧。” 兰庭这时的确希望诸如在天有灵、亡魂能知的说法并非杜撰,这样那可怜的女孩儿还能目睹残害她的人以命抵偿,或许还能少些遗恨,但他其实心中清楚樊姑娘的遭遇在这方天下决非个案,不知多少女子,过去或者将来,依然会遭受迫害及逼辱,他帮不了这许多的人,无法撼动约定俗成,唯一力所能及的,或许只能是当知闻此类的不平事后主持公允,但其实他不知道这样做是否存在意义。 就像柴胡铺,如今那些邻人或许都相信了樊姑娘的冤枉无辜,不再诽责恶议,但他们的良知当真觉醒了吗?当这件事渐渐再被淡忘,当他们终于摆脱冤魂索命的威胁,当生活恢复到了旧常,当再有类似的事情发生,他们会不会当真同情受辱的女子,会不会还记得曾经的教训,不再给予冷眼甚至逼害。 兰庭不知道答案。 烦闷和混乱的心情让他根本没有酒兴,就像春归也根本不觉得刘元宝会被绞死就心中痛快,佛曰众生平等,道说天地不仁,仿佛人命并无高低贵贱之分,但春归实在认为刘元宝一介恶棍混账的伏诛怎能补偿樊姑娘无辜惨死的遗恨,那孩子甚至可能从来没有享受过这一轮回的喜乐,她短暂的今生就悲惨结束,她心里不存妄执吗?她有没有因为难消妄执便魂飞魄散?刘元宝这种货色倒还真可能不存妄执,当魂灵觉醒,想着无非就是再经下一个轮回而已,开开心心就奔溟沧去! 一想到这个可能春归就恨不得亲手把刘元宝的魂灵撕个七零八落再踏上一万脚! “明日我得销假了。”兰庭忽而说道。 春归怔了一怔才从手撕刘元宝亡魂的假想中回到现实,颔首道:“柴胡铺的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因为关系到高琼,那些王公贵族说不定都会关注着,迳勿今日既然出面参与法事,且还破获了三年前的旧案,这瞒不过那些人的耳目,都知道你的伤势已无大碍,再不销假,也太矫情。” 兰庭也就干脆弃了杯盏:“我正好有事想找四叔商议,辉辉不如也跟我一齐去,你陪四婶说说话。” 顺便进行饭后消食的健身活动。 春归一边点头一边就随兰庭起身,随口问了一句:“怎么这时辰了还找四叔议事?” “皇上已经下令,让四叔辅助许阁老重审冯莨琦附逆案。” 第254章 真相残忍 一秒记住【书迷楼 .org】,精彩无弹窗免费阅读! 赵四叔也乃进士及第,在太师府“城”字辈的一代为应试成绩的佼佼者,刚在翰林院任满三年的编修,就丁忧守父丧,起复为刑科都给事中,属位微而权大,这回皇帝决意重审冯莨琦附逆案,并没有再授厂卫职权,且不行三法司会审,而专授许阁老领衔,由曾经担任过顺天府推官,时任吏部右侍郎的沈洪,以及刑科都给事中赵淅城辅佐审决。 这个任命说来有些任性,因为看上去唯有赵四叔现下仿佛才能马马虎虎称为司法官员,但其实许阁老曾经担任过大理寺卿,再加上沈供在任职顺天府推官时也处办过不少疑难案件,这个组合班子又确实能称经验老道了。 真要细究的话,反而是赵四叔这现任司法官员其实从来没有经办过要重案件。 兰庭告诉春归许、沈、赵三家在皇帝看来,并没有参涉废储之议,这样的任命其实也体现了皇上的态度——宋国公之罪必须严究,可也仅限于严究宋国公的罪行。 “看来这回高府街门前的纠闹,虽说迳勿算是和宋国公府彻底结仇,但皇上并没有因而起疑,猜忌轩翥堂赵氏一门其实已经有了废储的决心。”春归道。 “那是当然。”兰庭慢慢的踱步,并不急着赶去找四叔商量政务:“这就让皇上心生猜忌了,我这家主岂不是把轩翥堂这一族系给直接带进深沟里?那几年我这皇子侍读也没白当,谁都知道我看着像是与世无争,骨子却还有点嫉恶如仇的脾性,一桩冯公遇刺案,一桩樊大灭门案,线索都是直指宋国公府,尤其后一个案件还算是我亲手揭发,协助施世叔上门问案在皇上看来是理所当然,结果吃了豪奴一鞭子,倘若忍气吞声的话反而不是我的一贯性情。” 但因为他的劝阻,轩翥堂一系的门生故旧并未借机呼吁废储,不仅仅是沈皇后相信这门姻亲没有倒戈,想来今上也甚满意赵氏一门的立场。 其实没有哪个皇帝在废立储君这种大事上乐见掣肘于人的,纵然是今上,也希望王公臣子能够与他同心协力,在这一件事上认同天子独断乾坤,这也好比没有哪个家主宗长乐意让官府衙门干预族务家财,谁都希望把决断权掌握在自己手中一样。 当然王公臣子轻易也不会妥协,他们不认同废立储君只是天家的家务,实际上他们不希望在此一件大事上,自己的说话权被天子彻底剥夺。 这是一场逐力,确切说来并没有一定正确的方式,所有的计划都需要遵循时势。 但兰庭认为在废黜太孙的战役中,正确方式并不是逼迫今上立下决心。 春归只能盲从兰庭,她压根不知今上的脾气秉性,她只懂得无论多么仁厚的皇帝,手中也紧握着生杀予夺的权柄,和天子逐力,多数情况都不能直中取只能曲向求,枪打出头鸟、刀砍地头蛇都是经验之谈。 她不会过多操心朝堂政务,眼下她还有自己的难题。 次日,兰庭果然销假去了,春归虽说又恢复了晨昏定省的日常,不过抽空面见樊大却更加方便,不用再烦恼怎么摆脱赵大爷单独行动。 其实昨日柴胡铺的法事,春归已经意会渠出带着樊大现场旁观,但昨日她还没时间顾上和樊大交流,直到今日下昼她有空闲,才再次动用意念“传召”渠出,让她把樊大喊来怫园寄鸢台——今日要说的话很多,斥鷃园里不是那么合适,再者春归始终有些介怀,不大愿意在自己的居院接见樊大,倒是寄鸢台开阔,在此坐也好站也罢旁人就算看见也以为是在观景纳凉,只要情绪不至过于激动亢奋,旁人在远处看着都觉得符合情理,不至于心生猜疑近前察看。 但这回渠出却终于有些留意了:“大奶奶仿佛尤其喜欢寄鸢台啊?” “我喜欢登高临远,但不喜山路陡峭,寄鸢台刚好符合我的情趣和惰性。”春归毫不在意承认懒惰,也装作并没察觉渠出的留意,她把樊大晃了一眼。 衣着有了变化——樊大的尸身严重焚毁,死前穿的那身衣裳当然已经化为焦灰,春归第一次看见他的魂灵时那身穿着还是义庄的吏役不知从哪里找来的一套裋褐,压根就不合身,但施推官接手案件重新勘验尸身后,还没忘了交待下去给樊大一家都换了身殓服,大约亡魂的衣着是随着尸身衣着更改而更改,所以这时的樊大看上去整齐了不少。 但仍然未改的是,他浑身上下透出那股子阴森气息。 他像是极不情愿响应春归的再次召唤,缩在一角垂头弯背,直到春归问话时他才抬头看来一眼,难以言喻的情绪,春归但觉被阴风从头往脚一刮,丹田里就遍布寒腐气,冲得她直想打嗝。 “我不明白大奶奶为何让我去看昨天那场法事,大奶奶应该明白,没有人可以超度我这阴魂,除非陈麻子等人都死!那些人都死了我才能消除妄执,他们的忏悔也好认错也罢对我而言毫无作用,除非他们以死谢罪!”樊大这样回应春归的问话。 “除了刘元宝,其余人罪不及死。”春归强忍着直冲喉咙那股子让她犯呕的阴腐气,这回完全没有和樊大虚伪客套:“你长 女的死,你就一点责任没有吗?你甚至不敢承认是她是被你勒杀,你起初怎么说的?是你妻子勒杀了长女,可柴胡铺所有人都知道是你下的狠手,你相信了她的话,你知道她是被人奸/辱,但你却因为自己的懦弱,你一个父亲不能庇护女儿,为了自保还把无辜的女儿勒杀!你也许会认为你也是被逼的,但在我看来,如果换一个人,如果换一个有担当的父亲,他宁愿代替女儿承担一切诋辱,也不会亲手勒杀自己的骨肉。” “像大奶奶这样的人,当然可以把事情看得如此容易,因为事不关己,受到欺辱的不是你,受到鄙恶的不是你,长年生活在绝境中的人也不是你,你和那些人其实并无差别,你们都一样,只会指责别人,为什么不反抗啊,为什么就要忍辱啊,为什么要在意别人的眼光呢?因为事不干己,你们当然觉得无关痛痒,说出‘如果是我’云云,你们这样尊荣体面的人,又哪里会设身处地为我这种草芥之人着想?你们根本不能体会那种,如同生活在地狱里,简直比鬼域幽冥还要让人绝望让人窒息的痛苦!” “所以,当你连最后一点赢得尊重的希望都丧失了,绝望、窒息、疯狂!是你杀死了你的妻儿,就像勒杀你的长女,这回同样是你把他们勒杀!”春归问出这话时自己都打了个寒颤,她希望这只是她的错判。 然而樊大却没有反驳,他直盯着春归,好一阵后才仰天大笑:“你终于想到了,终于想到了啊……没错,杀死他们的是我,是我,亲手勒杀了我的孩子,还有我的妻子,是我干的,是我亲手杀了他们,呵呵,呵呵,哈哈哈哈!全都是我杀的,能和我相依为命的人,结果都是死在我的手里,从此樊家再也没有阴阳脸了,不会再有阴阳脸了,什么诅咒,什么不祥,统统由我亲手终结了!” 第255章 绝境之危 一秒记住【书迷楼 .org】,精彩无弹窗免费阅读! 是从什么时候产生这样的疑心呢? 春归并不能够确定。但她一开始并没有怀疑樊大会如此的丧心病狂,或者说在被众人欺凌霸辱之下,长年积累的悲愤及无处排遣的痛怒会如此彻底的冲毁他的神智。就算才刚察知樊大说谎,他的妻儿死于勒杀而他却死于刀杀,种种不通常理的蹊跷,春归大觉疑窦丛生时,她其实也没有想过樊大才是杀害妻儿的真凶。 也许是当听兰庭叙述眉半展的证供,得知樊二当年一个七岁小儿,在母亲被逼自尽后宁死也不肯再过这种悲惨绝望的日子,他甚至自愿卖身奴籍走上另一条其实同样难卜吉凶的道路,情愿以终生自由的代价换取摆脱这种生活的机会,她心里才“咯噔”一下。 她不知道樊二是否确为奸生子,这件事情的真相或许只有已经投井自尽的樊母心知肚明。 可樊父却固执的坚定的把全家数代唯一“健全”的小儿子当作人生希望,樊二离家出走音讯全无,樊父终于也被这样的绝望击垮,他甚至不需要亲手结束生命,悲痛和绝望已经让他无法生存了。 樊大完全重复着父亲的命运轨迹,甚至活得更加艰辛,春归那时就想,他的希望是什么呢? 他勒杀自己的女儿,是因为不想生活得更耻辱,他也许早已承受不了那些足够压弯脊梁的谩骂和霸凌,可他经过那一次的无情扼杀,却沦落到更加悲苦的境地,他还能承受多久? 一个人一直生活在阴暗的地狱,当终于意识到他的眼前和他的未来从来没有也不会有曙光,就算有了樊二给他的三百两白银,但他仍然无法扬眉吐气赢得众人的尊重,没有办法洗去上苍诅咒和不祥晦气,连金银钱财都不能改变他的地位,樊大会不会彻底绝望? 毫无希望的活着,与死何异? 这不是春归的认知,但她认为是樊家人的认知。 她更试着进一步揣摩樊大的心理,从而得出这一猜测,但她对自己的猜测其实深深怀疑,她并没有想到这样一问,樊大就会一口承认了。 她听见连渠出都在惊呼,怒气冲冲的质问:“是你亲手杀了自己的妻儿?你疯了么?!” “我疯了,也是被那些人活生生逼疯的!你们都没有经历过,所有的人都把你理直气壮的践踏在他们的脚底,仿佛你根本不是个人,是猪狗不如的畜生,卑微不如草芥肮脏更胜蝇鼠!你们没有经历过,所以你们根本不可能同情我,你们会斥责我懦弱,觉得我丧心病狂,觉得我被人践踏果然是合情合理的,你们谁都不能理解,不能理解……”这回樊大没有痛哭失声,甚至连眼眶都没有泛红,甚至连身上透出的阴森都被这时刻的愤恨给完全遮盖,只有如困兽般的狰狞,生前所有的积愤再难摁捺,而这些积愤,的确早已形成了恶戾。 “你的妄执其实不是仇恨吧。”春归看着仍然站在角落里的男人,她的神色平静,或许也只有自己才知道此时的复杂心情,难以言表 的怜悯与痛惜,当然也有鄙恶,既可以理解樊大为何才会疯狂,却又不能完全的认同:“从你亲手勒杀女儿时,你就没有放下过对自己的愤恨,你明明知道女儿的无辜,你也心疼她遭受的残害,你亲手终结了她的性命,或许当你把绳索套上她的脖项时,你尝试说服自己,一死百了,死后能升极乐,这才是彻底的解脱,你觉得让女儿这样离去,要比留在世间受苦更轻松百倍。 可是你无法说服自己吧?因为你清楚你没有尽到父亲的责任,你没有能力庇护你的女儿,你知道你这样做不是为了让她得到解脱,你是为了你自己!只死了一个女儿,就能免除全家另外四口再受欺辱,不是吗?” 春归清楚的捕捉到樊大握紧的拳头猛地一颤。 “你知道什么?!你知道我的巧儿从那天起……被那杀千刀的刘元宝给糟蹋那天起,她就没一天睡过安稳觉,她晚晚都会被噩梦惊醒,捶着胸口大喊仍然喊不出一点声音,她不停的比划,告诉我那个混账有多高,有多健壮,她比划着比划着就去扯自己的头发,一巴掌一巴掌扇自己的耳光,她痛恨自己为什么说不出话,为什么不能让我更清楚她的表达,她恨自己明明知道那恶棍就是这一带的人偏偏指认不出他是谁,三年来,三年来,直到昨天我才知道是姓刘的害了她!! 她寻过死,她知道她的祖母是投井死的,她也坐在井边,开始是呆坐,呆坐着呆坐着就一头往里栽,是她娘一把抱住了她,把她绑在屋子里,撬开她的嘴让她喝稀粥续命,后来里老当众宣判,巧儿知道判了她通奸,还要让她光着身子游街示众!那一刻她就已经死了,我看她在笑,但像是瞎了一样,知道么,她的眼睛就像瞎子的眼睛,什么都看不见了。 巧儿是多爱干净一个孩子啊,柴胡铺一带就没个人像她一样衣裳穿一天就必须得换的,两个弟弟淘气,常把衣裳弄脏,她一看见了就让他们换下来,然后她立即就清洗干净,她比划着跟我们说,若是咱们不讲究过得埋汰了,越发让人看不起,她以为讲究些就能不一样,她一直认为我们的生活还有希望改善。 可是从那天开始,她就绝望了,她不再往井边儿走,她自己喝水吃饭,不再寻死觅活不让她娘绑着她,但她开始尿炕,她……她已经绝望了,她让我们也开始厌恶她,彻底放弃她……我把绳子套在她脖子上的时候,她才看着我哭,她一点都没有挣扎,她就那样满眼是泪的看着我,直至终于闭了眼睛。” 樊大呵呵笑着:“我一点都不后悔勒杀巧儿,但我也真的痛恨自己,你说得没错,我没本事庇护她,从她被姓刘的混账奸/辱,从她不得不光着身子一步步走回来的时候,她注定只有死路一条,因为她就算能够指认那混账,也不会有别的改变,陈麻子不会出来佐证,我更不敢和刘元宝争论什么,我根本无能维护她的清白,她怎么受得了那些辱骂和欺凌,她一辈子都不能摆脱这里,多活一天就如多受一天凌迟之刑,我恨我自己的是我给了她希望又把她推入绝境,我就 不该对她保证我能保护她,我就不该让她相信我能说服里老说服邻里明白她的无辜,我就不该劝她继续活下去。” 说到这里樊大眼中终于有了泪光,他从角落走了出来,不知何时已经松开拳头,但他逼近春归,神情仍然狰狞:“大奶奶知道吗?连我那两个小子也在痛恨他们的姐姐,他们以为是巧儿的罪错,才连累他们受到辱骂,我当时想,两个小兔崽子和我多像啊?我那时也是这样痛恨着我的伯祖父,觉得都怪伯祖父连累了我们。” 春归听到这儿不知为何一阵毛骨悚然。 “我那时突然醒悟,原来我和我爹,骨子里也许都是冷血无情的习性,更可怕的是我的儿子也成了这样,为求自保,其实一样可以践踏血亲,他们痛恨巧儿,也痛恨他们的祖母,他们把自己遭遇的所有不幸都归结于亲人,偏偏就不痛恨那些真正欺凌他们的人,这是多可怕的血缘,一代一代的,这是不是才是我们攀家真正遭人凌辱的原因?” “这就是懦弱,你们都是懦夫,只会窝里横!”渠出气得脚底发轻,一边怒其不争一边飘高三丈。 但樊大像是没听见她的指责,他突然间平静了,理智了,像拨开层层谜雾终于看清自己:“我只是这样琢磨,其实并不敢细想,但我妻子比我更加清醒明白,当两个小子咒骂他们可怜的姐姐时,当娘的没有办法用言语教诲,却摁着他们,一巴掌一巴掌直扇他们的背脊,比划着告诉他们巧儿无辜,可恨的是那些欺辱迫害巧儿的人,但那两小子根本不受教,他们连自己的亲娘都敢辱骂,骂她是哑子,骂她偏心眼,骂她没有教管好巧儿。 后来孩子他娘也不管教了,成天呆坐着,就坐着井边儿,手里拿着巧儿给她的纳的最后一双鞋底,开始还哭,哭着哭着连眼泪都没了。 我知道她也在一点点死去,总有一天她也会受不了,像我娘,像巧儿一样。 我看到了结果,但无法改变,只能一天天地走向绝望,我想什么时候我也许能像我爹那样,把自己就这样病死了,两眼一闭也不去管两个小子会如何,但就在这时,二弟竟然回来了,二弟竟然回来了!” 听樊大主动提起樊二,春归忍不住问:“你知道他自卖奴籍的事?” “他没跟我说这些,他就是给我银子,他说这些钱对他来说没用,让我拿着,去别的地方另置家业,不要再留在柴胡铺,最好不要再留在京城。” “那你为什么不听樊二的建议?”春归想如果樊大离开京城,也许后来的事情就不会发生,他们一家会换个地方好好生活,那极可能是崭新的生活,让他们彻底脱离过去的阴霾。 “我也想走啊,但我想走之前在柴胡铺扬眉吐气一回,我想看那些曾经鄙夷践踏我的嘴脸,当得知我突然抖擞之后是怎生羡慕,我想如果真能在柴胡铺从此昂首挺胸的做人,我甚至可以不用迁离,我们老樊家,这是我们老樊家几代人的希望,但只有这次才最有可能实现!” 第256章 桑家大宅 一秒记住【书迷楼 .org】,精彩无弹窗免费阅读! 可那不是希望的曙光,是引诱樊大步入绝淖恶潭的罪火。 “什么都不能改变,就跟他们说的一样,只要我们脸上胎青不去,带着这不祥和罪恶的烙印,就算发了横财又如何?仍然是牵连邻里的货色,去到哪里都会被蔑视凌辱,我一家是上苍都不宽赦都不会待以仁慈的人,谁敢待以同情友睦?我砸下十两银子买酒买肉,店家才敢壮着胆子接待,但我听见他们的话,我用过的餐具他们说都会毁弃,免得给自家招来晦气。” 樊大呼哧呼哧喘着粗气:“我大醉一场,醒来时已经夜深,门前渗进来一点月光,但那间屋子里漆黑一团,我摸索着点亮了灯,看两个熟悉的小子,他们的脸和我一模一样,即便是睡着了看上去仍然阴森可怖,我看着看着,就随手拿着一根绳索套上了小儿子的脖子,那会儿我甚至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小儿子蹬腿咽了气,隔了好一阵我才清醒,但那时我心里无比轻松。 就是这样,原来就是这样才是解脱,谁都不会再受苦。 我又看向大儿子,这小子睡得沉,虽说被小儿子挣扎时踹了两脚,一点没醒只不过翻了个身,可我再一转头,看见孩他娘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惊醒了。 她看着我,像往常一样温顺柔和的注视,眼睛里没有惧怕更没有谴责,她向我比划着,我知道她的意思,她说一家人终于可以团聚了,也好。 她看着我又勒杀了大小子,她把两个孩子的尸身摆放整齐,她摸着两个孩子脸上的胎青流最后一次眼泪,然后她躺在了两个孩子身边,她冲我笑,我记得只有新婚那夜她才这样对我笑过,后来她就跟我一起受那受不尽的折辱,想笑都笑不出来了。 但她那天又笑了,像一场噩梦终于结束如释重负的笑容,我勒紧绳索的时候她还是下意识的挣扎,手指往绳套上抓,我突然觉得不忍,因为她并不一定要死,她脸上没有胎青,如果没有我们拖累她,她拿着那笔钱换个地方生活未必还会受人欺凌,我松开绳索,但她却紧紧抓住我的手腕,她才刚刚喘过一口气,就连连的摇头,她仰躺着看我,没有力气再比划,但我知道她的意思。 我问她,是想巧儿了,早就想去看她了吧? 她点头,又冲我笑……” 春归找个地方坐下来,用手撑着额头,她努力去看明媚的天色都不能缓和情绪的阴沉,她忽然间有些赞同樊大的看法,认 为陈麻子真该死,如果他不是因为胆怯不是因为冷漠,如果他在三年前就站出来为樊姑娘指认刘元宝,樊姑娘未必没有活路,樊妻也未必还会心如死灰断绝生志。 这场事故里的对错是非太难判定,但春归肯定自己不能担当生杀予夺的判官。 “等孩子她娘也咽了气,我以为我终于可以彻底安心,我是想放火,最好把整个十三弄都焚为灰烬,让那些人都为我一家偿命,可我不敢,我竟然下不去手!”樊大通红着眼,又再抓扯自己的头发,这好像是他真情流露时的惯性动作:“我不是对那些人心慈手软,我是没有勇气了断自己,我明明已经下定决心,可到头来竟然发现我根本就不敢去死!” “你没有自尽?”渠出惊道。 春归看了渠出一眼:“他当然没有自尽,他不可能先用刀刺死自己再焚毁自己的尸身,然后引燃房梁故布谜阵。” 春归等着樊大说后来的事,但樊大却沉默了。 于是她只好问道:“你是被谁刀杀?” “这还重要么?我早就说过了我根本不是要追究凶手,只要陈麻子那些人为我一家偿命!” “你还在执迷不悟。”春归叹道:“你的妄执倘若真是因为仇恨,何苦隐瞒妻儿为你所杀?你从一开始就会告诉我你是被邻里逼入绝境,才行杀妻灭子如此疯狂之事。你更加不会隐瞒樊二回来找你予你重金的事,你为何绝口不提自己是被刃杀?” 樊大茫然地站在那里,这次没有反驳春归的话。 “那我的妄执是什么?” “是你的手足。”春归此时已经笃定:“是你的弟弟樊二,在你看来,他才是你们樊家唯一的希望吧?或许在你看来,他已经成为人上人,三百余两白银,有多少人能干脆拿出这么大一笔钱银?可是樊二七岁时就离家出走,一个无依无傍的孩子,求活都甚艰难,他是依靠什么才得获的这笔财产?你一定不安,尤其是当被害杀之后,你应当清楚这一定和樊二有关,你根本不恨受他连累,因为你已经杀了你的妻儿,你根本无法想象从此以后一个人该怎么生活,但你却狠不下心自尽,你或许还在感激那个害杀你的凶手。 在你看来,樊二给你的是笔不义之财,你害怕说出这件事会不利于他,倘若不是知道我们已经察出了樊二以及那笔钱银的来历,你仍然不会说出实情。” 樊大一声不吭。 “我相信樊二并没有对你多说什么,因为如果你知道更多的详情,就会明白樊二已经危在旦夕!” “你说什么?”樊大终于说话,震惊不已。 “据我们察知,樊二当初为了摆脱柴胡铺摆脱谩骂耻辱,找到眉半截以死相逼自愿卖身为奴,请求眉半截带他离开京城,后来他栖身于宋国公府,为宋国公府家奴。你想凭他只是一介家奴,缘何会有那大一笔钱财?还有王胖子,樊二寻你及予你重金之事是他向施推官举报……” “不可能!我兄弟回来找我的事不可能被王胖子看见!” “所以,王胖子一定是受人指使,他引导我们怀疑你的这起灭门惨案和宋国公府密切相关,而指使他的人才是幕后真凶,那日你即便没有杀妻灭子,你们一家也会死于横祸,原因是……你的弟弟樊二,被牵涉进储位争夺!” “你……你说什么?”樊大呆滞重复这一句话,像是陷入了更深的茫然。 “你一定也觉得蹊跷,觉得放心不下,但你死前心情太过复杂,对四邻五舍的积怨混淆了你的认知,你其实已经意识到你的弟弟樊二会有危险是不是?你不放心,你牵挂他的安危,你相信他是你的血亲手足……” “我当然相信!”樊大喊道:“我娘说过,她从没做见不得人的事,二弟是我爹的孩子,是我的亲兄弟!他身材魁梧是随了我外家的血缘,我舅舅就是又高又壮,他脸上没有胎青,他是樊家唯一未受诅咒的人!” 随后樊大颓然,一下子瘫坐在地面上:“他有危险,害死我的人一定知道他和我们接触过,否则……不会有人趁着夜深人静来杀人焚屋,那个人,那个人……我死前甚至没看清他的模样,魂灵离体那一刻,我才看清他的眉眼,是我不认识的人,我从来没有见过他……他身手极好,攀檐走壁如履平地,我即便恢复灵魄魂体都险些跟丢了,他悄无声息就潜出柴胡铺,一点都没有惊动巡卫,他在一处废宅里猫着,待得天亮才乔装成乞丐,悄悄前往朝阳门大街的桑家大宅,我听他向桑家老爷禀报大功告成,却只字未提详细,我又跟了他一日,也逛遍桑家大宅,没有见着老二,再后来,渠出姑娘便代转玉阳真君指令,带我来见大奶奶。” 像是迷瘅散尽,樊大终于清楚了妄执的根源:“老二他,老二是不是还活着?还是他已经遇害?我一定要弄清楚,他究竟,究竟在哪里?” 第257章 魏公请酒 一秒记住【书迷楼 .org】,精彩无弹窗免费阅读! “迳勿留步。” 兰庭转过身去,只见一人快步从东安门内行出,虽说也是穿着贮丝团领衫的官吏常服,但远远见其步态和气度竟能从一堆下值的官员中辨别区分——魏国公郑秀是也。 郑秀是郑贵妃的嫡亲兄长,算来年过不惑,然则时光在他身上仿佛停驻一般,他站在那里和兰庭交谈,看上去竟像不比兰庭年长太多,虽然是皇城之外,进出来往的人并无女子,可魏国公和兰庭乌纱纻衣的往这一站,依然吸引了不少注视。 好多看客在犹豫踌躇,极想上前攀谈又有些自惭形秽一般。 兰庭完全不觉是自己的原因,他认为如此引人注目都怪魏国公的风头。 也没有抱怨,照样是声色不露,不过魏国公却已察觉兰庭仿佛不喜这样的引人注目,笑道:“今日我作东,请迳勿往燕赵楼小酌几杯如何?” 兰庭有些不乐意,觉得自己还有一堆的事情需要处理,指不定又得半夜三更才能回去斥鷃园,再被魏国公给耽搁掉一些时间,就算他家小娇妻没有早睡的习惯怕那时也去会周公了……对了,这段时间春归不是正遵奉阮中士早睡早起的养颜之道?要想赶在她安置前好好说几句话,一时片刻都不能浪费耽搁。 不过婉拒的话只是在念头里转了一转,脱口而出时却成了“敢不从命”! 如今这时势,宋国公因为众矢之的而岌岌可危,各股势力都已蠢蠢欲动摁捺不住,兰庭没有疏漏白氏命案的指向,那三个潜伏在王久贵家中的死士背后的主人尚且无形无迹,更让他心生警惕的是樊家命案的幕后真凶,这两起案件看似并无联系,但却都是因为莫问小道才得以揭发的,所以兰庭直觉两起案件的指向也许息息相关。 无论幕后真凶是谁,目的必定就是储位,他们或许会进一就试探,比如魏国公这个重大嫌疑人,可不就在这个时候主动示好加以联络? 皇上对郑氏一门的恩宠信重并不亚于轩翥堂赵氏,魏国公是单纯的盘算着强强联手还是意在示探,这都需要接触之后才能判定。 赵大爷只好暂忘儿女私情,忙于互探虚实。 魏国公俨然燕赵楼的常客,他的车舆还没停稳,就有个小伙计屁滚尿流地迎了出来,老远就学着宫中宦官的尖嗓门儿:“国公爷,您老人家可有日子没来了!”一边儿的往地上趴,充当着满脸媚笑的一个脚踏。 魏国公却没有把人当作脚踏,他丢下一个钱袋子当作赏赐,自己跳下了车,等着兰庭从轿子里下来—— 赵修撰不喜乘轿,但既然已经入仕,他更不想过于标新立异,普通出行可着便服也就罢了,头戴乌纱帽身着伫丝衫上值下值时,还是随大流乘轿才不那么打眼。 从六品的官员,上值时无权乘坐车舆,那是王公勋贵的特权。 小伙计眼看着魏国公亲自等候一个人落轿,自是不会疏忽这个同行的人,待看清形容,又是一个跺脚一声尖嗓门儿:“状元郎?!状元郎这还是头回光顾小店!” 兰庭从前当然不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 ,但的确不喜燕赵楼一类的场所,这里太要闹,缺乏清幽雅静,就像如今被小伙计这一吆喝,他再次成为万众注目,且“万众”还纷纷是从阁楼窗户上探出头来张望,活像张望一朵招摇的奇葩。 “行了!还不引路,给我们找个安静些的包厢。”魏国公踼了小伙计一脚,难得这当众的一脚还不显得任何粗俗,踢得甚是风流俊雅。 说是安静点的包厢,其实仍然不乏丝竹乱耳,但的确不显嘈杂了,不设高桌靠椅,仿的汉唐遗风,膝案坐榻的陈设,但魏国公完全不讲究汉唐时跽坐的礼仪,率先盘了膝往凭几上一靠,又对兰庭说道:“迳勿不需拘礼。” 又就坐具的问题还发表一番见解:“前回我都忘了是谁,引荐了个人一齐饮谈,坐下来才知那来客竟然是从东瀛远渡,一双眼睛像是长在脑门上,仿阮籍视世俗以白眼,我那天备的是高桌靠椅,他竟提出另设一张膝案坐席单独予他,说什么原本是咱们汉唐时的礼仪坐具,自己竟然弃了,让胡具大行其道,反而是他们日本人,如今还坚守着源于我中华之文明。” 魏国公说这话时更加往凭几上歪斜,盘膝都是不能了,一只膝盖竖起来:“我就说那倭人,懂得什么中华文明,不知道汉唐礼仪独据一席者都是什么情形?他是自恃尊贵呢,还是孤鳏之人?如今服制,垂足而坐早就不存曝私露丑,明明可以让自己坐得更加舒适,唯有一根筋的人才会屈膝跪坐,说的是坚守礼仪,实则墨守成规。” 兰庭笑道:“魏国公驳得好。” 这时主菜未上,但佐酒的小菜和陈酿都已经陆续上来,魏国公举盏往这边一伸,兰庭也举盏往那边一伸,两个杯盏表示已经碰撞,第一杯酒都是仰首饮尽,魏国公用手拈了颗油酥落花生,抛至嘴里,奇异的是这样的举止换他行为,同样没有丝毫浮浪之气。 就是也不显得多么正经就是了。 兰庭惯常有度人神色言行察其心性秉性的特长,但他也不得不承认魏国公郑秀的城府深沉,至少这时的随心散漫就完全不像是伪装,以至于他忽而言归正题的时候,兰庭竟都有种对方只是猎奇好知的错觉。 “柴胡铺灭门惨案,原本连顺天府都未察觉蹊跷,未知迳勿是怎么洞悉走水意外的背后有诡?” —— 果然又是月已流西的时间赵修撰才能回到斥鷃园,一院子的灯影月色恍惚,却不闻人声半句。他径直推开了卧房虚掩的镂花门,直入内室后看到的却是锦帐敞挂,屋里床上不见半个人影儿,往窗外看去,又才看见新搭的葡萄架下,春归正盘膝对着一盏风灯炯炯有神的呆坐着。 他饶有兴致的趴着窗户默望一阵儿,直到在脑子里构图成功,才想起来诧异春归为何没再继续她的养颜大计,便倚着窗户卷了舌头轻轻发出声呼哨,大不至于“扰民”,不过肯定足够惊动葡萄架下的呆子了。 但兰庭却见春归连脸都没往这边侧上一侧,不过声音倒是传了过来。 “赵大爷看了这么久,这是又构好图了?” 很控诉的情绪。 春归眼看着 兰庭老不正经的一撑窗户直接跃至小后院,人没近前,身上沉水香的气息已经近前,她干脆往凉床上的矮几一趴,一只手托着下巴颔,仍然坚持控诉道:“老说我的神情仪态可以入画,甚至很算启发,还说已经画出几幅来,不知是藏得精细还是诓人的,总之我一笔一画都没翻着。” “这就心急了?”兰庭也脱了鞋子坐上凉床,学春归往矮几上把手臂一趴,他看见春归的眼目像是夺了灯火的光彩,却不防自己的青眸里渗进的月色也远比四处弥漫的更加澈亮。 “本不心急,最可恨的是常吊胃口。”春归轻哼一声:“不过我也体谅修撰大人,家事国事的脱不开身,说是要替人画像,总抽不出时间拿起画笔,我就且耐心着吧,等个五、六十载,想来还是能看到修撰的大作。” 兰庭也不辩解,笑着问道:“今日怎么这时辰了还没安置?” “睡着了的,做个噩梦又惊醒了。”春归收起胳膊坐正身体,蹙着眉头像真有了心有余悸的样子。 这还得感谢陶表妹的“梦兆”,启发了春归也可借用这理由。 “我梦到……樊妻及二子乃樊大勒杀!”她压低了声,紧跟着又深深的吸一口气:“我刚才深思许久,不知自己为什么会做这噩梦,也许是因为听迳勿说过樊大曾经亲手勒杀他的长女吧。” 兰庭仍把胳膊交叠着放在矮几上,身心放松的样子,让春归几乎以为自己的“噩梦”会被赵大爷一笑置之了,心里微微有些焦急。 如果不听樊大坦白,根本无从证定樊妻及二子的死因,这也许会影响此案的告破,更或者影响到对那幕后真凶的认定,所以春归认为大有必要将她察知的这一真实告知兰庭,至少引导兰庭往这一方向追察。 她正想着怎么说服兰庭重视她的“噩梦”,便听兰庭说道:“应当不仅仅是这原因。” “什么?”春归反而疑惑了。 “事实上我经询问义庄吏役,得知樊妻及其二子陈尸炕床,且躯体舒展手足平放,仿佛熟睡之态,就怀疑这三具尸身是被害后再由凶手摆放整齐,但倘若是宋国公派遣的杀手害杀此三人,行凶后再将其尸身摆放整齐实在不符常理,又樊大却是伏尸地面,先被刃杀,再经焚尸……我就猜测唯有樊大是被杀手所害。我曾经对辉辉详细叙述过勘验问证,辉辉也应当察觉了这点蹊跷,只不过不敢相信自己隐隐的猜疑,无法相信是樊大杀妻灭子,不过在梦境之中,心底的疑惑却投射显出,这才有了今晚的噩梦。” 这缘由听上去相当符合常理……春归也承认自己的确是在知晓现场勘验诸多情形之后,经过推敲细节,渐渐生疑而大胆猜想。 “绝望引生的偏激疯狂,长久的耻辱和悲愤,终致扭曲人性。”兰庭叹道:“樊大也许并不是因为痛恨才行此丧心病狂的事,长年的欺霸早已让他不堪重负,这也许是他神智溃毁之后,能想到的唯一解脱方法,所以他在杀害妻儿后,仪式般的将妻儿的尸身摆放整齐,他想他们虽然死去了,但终于能够比生前要更加体面。” 这已经极其接近真相。 第258章 一网打尽 一秒记住【书迷楼 .org】,精彩无弹窗免费阅读! “幕后真凶会是魏国公吗?” 春归问这话时,她像已经完全没了力气半个人都趴在了矮几上,下巴颔枕着两个交叠的手腕——樊大是否杀妻灭子的话题已经告一段落,兰庭刚才提起今日魏国公请他小酌,却为打听他是因何得知这起“走水意外”实为人祸的事,兰庭没有瞒着魏国公,很为神通广大的莫问小道宣扬一番,只不过魏国公相不相信就是两说了。 但魏国公却是第一个对兰庭怎么参与这件命案第一个感到好奇并主动打探的人。 这就不得不让春归怀疑如果没有兰庭干预,而如陶姑娘“梦兆”那般是个名叫孙崇葆的人揭露,魏国公是不是那个指使孙崇葆登场的幕后。 “不好说。”兰庭也更加放松,学着春归的模样,这让他们的两个额头挨得十分亲近:“魏国公具备动因,也具备能力策划推动阴谋,但如果是他,我又怀疑以他的城府,会不会因为这种其实无关紧要的细枝末节露出如此明显的痕迹。” “又或许他是低估了迳勿,认为迳勿至多察到宋国公这条线索,而不会再怀疑此案背后还有别的阴谋。”春归提出一个可能。 毕竟在魏国公这样的老狐狸看来,兰庭纵然三元及第才华横溢,可毕竟是个涉世未深的后生晚辈,正因为魏国公老谋深算,才难免过于自信他的一番天衣无缝的布署,觉得就算亲自出面试探,也不至于引起兰庭的猜疑。 “他今日试探的意味并不明显,明显的倒是拉拢结盟。”兰庭在这件事情上并不愿草率就下判断,继续对春归说起魏国公那层更加明显的意图:“没说太孙和这两起命案相关,不过对于宋国公高琼父子的张狂无忌却大加指斥,又暗示我皇上也曾问他的见解,他是竭力支持彻察严办两起命案,又十分真诚的提醒我,正因皇上已经痛下决心究惩高家,只怕太孙非但不能体谅皇上的苦心,还会更把轩翥堂赵氏尤其是我视为眼钉肉刺。” 春归叹息道:“这用意的确已经十分明显,无非是提醒迳勿不能心存饶幸,想要自保,只能设法促 成废储。不过他意图虽然明显,却并没直言,反而迳勿若把这话透露出去乃至被皇上听闻,倒显得居心不良了。” “魏国公既然显明意图,当然不怕我张扬开去,他有自信不被皇上猜忌,势必是早已做好了铺垫布署,不过他应当想不到我会洞穿他的意图,他要的只是我领他的人情,日后真有直接拉拢的必要时,这一铺垫就能发生作用。” 意思有些迂绕,不过春归还能听懂:“这就是说,不管迳勿是否笃定魏国公为幕后真凶,有一件事情现今已经笃定,那就是魏国公确然有意废储,且一定会支持某位皇子夺得储位。” 兰庭似乎也决心把有的事在今晚对春归进一步说明:“但仍然敌友未明、阵营难分。” “这怎么说?” “我还没法看清魏国公。”兰庭道:“事实上太孙是非不分黑白不辨,如今更是已经显明决非明君之质,所以起意废储的人也不全是奸邪,我甚至已经开始计划当时机更加合适时,说服许阁老也一同上谏皇上重新考虑储位,且在我看来,许阁老包括沈阁老也并非如从前一样坚定中立,魏国公纵然是老谋深算,凭其一贯的作为也并未显出会成第二个高家,论来我对他的防备心,甚至不及对安陆侯更重。” “也就是说如果要让迳勿在秦王、八皇子、十皇子中择一而辅,十皇子是最先被剔除的人。”春归道。 “的确。”兰庭用下巴颔磕了磕自己的手腕:“秦王虽缺刚毅,但此时看来性情还算仁厚,八皇子年岁还小,但至少也能看出性情并不像太孙一般乖戾,要若魏国公郑秀所图并非专权垄势把控朝政,还有几分是以社稷为重励图改制的志向,并不是说我们与他就一定为敌。” “迳勿与五、六两位殿下交好,难道就没想过……” “私情归私情,不能和国政朝纲混为一谈,尤其是当我现在还不能断定冯公遇刺、樊家灭门两起案件的幕后真凶时,究竟辅从哪位皇子更加不能轻率,不过这其实也并不用急于一时,谋储原本就应放在废储之后考量。” 在没有决定之前,兰庭并没泄露六皇子的图谋和结盟意向,纵便是对春归也暂时不想提起。 “没几日就到圣德太后寿诞了。”他再次提醒春归:“对惠妃势必敬而远之小心提防,且太子妃及宋国公一定不会束手待毙,这次太后寿诞说不定会有变折发生,辉辉入宫定要警慎。” 结果这晚春归到底没有找到合适的机会提起桑家大宅,也实在不知应当怎么自她的口中合情合理提出这一线索,深思熟虑后刚下定决心再次利用莫问,还没来得及密信相告,没想到的是樊家命案就已经有了重大进展! 仍是兰庭在次日晚间带会的消息—— 原来早在冯莨琦遇害,皇帝下令厂卫彻察之后,桑家大宅就已经浮出水面,不过因为那时皇帝并没有痛下决心,这件事情一直隐而未曝,但主察此案的锦衣卫镇抚使陶啸深已经针对桑家大宅布下天罗地网,只待一声令下便能将这伙实为宋国公蓄养的死士一网打尽。 又兼那位让兰庭挨了鞭子的豪奴高管家,被大理寺逮拿归案之后判了个杖责充军,不过还未惩罚,施推官在兰庭的提醒下就向大理寺卿提出由顺天府刑问高管家的申请,原因是此人也许是柴胡铺灭门惨案的知情人。 连厂卫都得令务必配合,大理寺卿哪敢拒绝?当即便把人犯押送顺天府。 那豪奴原本就对杖责充军的重惩大存畏惧,几乎认定自己当那百杖之后就难保性命,就算饶幸还能苟延残喘,也万万挨不过那漫长艰苦的充军路途,他已是心如死灰,哪里还能挨得住刑问?没等顺天府衙役的鞭子抽在身上,立即就招了。 他印证了宋国公府确然有个下人姓郭名得力,也确然是高世子从大名府带回,一度极得高世子信任,干了一段儿时间的家丁护卫,后来便被高世子外派而不知去向。 已经至少三年,郭得力都未在宋国公府里露脸了。 虽说豪奴的证供并不能坐实高琼的罪行,但也印证了高琼和灭门惨案的确相关,皇帝听闻案情禀报,终于下了“一网打尽”的命令。 第259章 西苑寿诞 一秒记住【书迷楼 .org】,精彩无弹窗免费阅读! 樊大灭门案的凶手并非隶属桑家大宅的死士,但他正是因为行凶之后的次日前往桑家大宅,被锦衣卫的暗探盯梢,所以没能逃脱天罗地网,他是在宋国公府逮拿落网,不过像施元和这样以“正途”入仕的官员,在刑问时可没那大本事撬开这些经过精心训练的死士之口,几日以来,施推官仍然无法取得确实的罪供。 而圣德太后的寿诞,当然并不会因为这起刑案延迟。 寿诞地点定于西苑,虽说王太后的意思是禁止铺张,一再申明不用文武百官以及内外命妇参拜进贺,只是邀请一些自家的亲朋宴聚一日,不过皇子皇孙、王公宗亲的拜贺仍然在弘复帝的一再坚持下未能减免。此日辰正,太后于太液池西堤的玉熙宫升座,由皇帝率宗室子孙先行贺拜之礼,再然后是皇后率诸嫔妃、公主郡主、宗亲命妇行礼贺寿,再然后才轮到舒娘子等等受到传召入宴的亲眷。 西苑严格说来并不属宫城范域,其得名也是因为位于皇城之西,这里不是帝后生活起居的宫廷,而是作为偶尔游幸的园林,是紧接宫城所在的大内御苑,方便帝后不用大废周折长途跋涉就能游山玩水,当然春归并不因为这次不属严格意义上的“入宫”,理论上只能称为“入城”就如释重负松懈怠慢,她的紧张也并不是仅仅源于自从受到通传后,家中老太太反复的叮嘱告诫。她突然想起年岁还小的时候,和族中姐妹们一回闲谈,不知怎么的就提起大内皇城,对她们而言可谓遥不可及的地方。 犹记得淑贞姐姐当时握着衣襟眼睛里写满憧景:“这一世若让我有一次机会入宫,亲眼看看大内宫廷是怎生的富丽堂皇天仙宝境,就算死也瞑目了。” 但那时对于春归而言,就把大内宫廷认定为一不小心就会死在里头的危险境地。 这样的印象来源于家里收放着的各类杂书话本,不少宫廷斗争惨死终场的故事,春归未必不知这些杜撰不无夸大,但无可辩驳的是皇宫之主,的确具有生杀予夺大权,这种性命完全掌握在他人手中,有如一只兔子闯入虎狼环伺境地,作为一只兔子怎能轻松愉快得起来?春归一直很废解淑贞姐姐作为一只兔子竟然对虎林狼山大怀憧憬的离奇心情。 诸多觐见礼仪规条禁忌已经牢记,且经阮中士“检阅纠正”,春归倒并没有因为紧张以至此时仍然反复记诵,显得颤颤兢兢哆哆嗦嗦,不过她是的确没有闲情观望这西苑三海的景致,自入那面琉璃门,她唯一专注的便是脚下那道平整干净的条石路,至于经过了多少的殿堂楼阁、凉亭水榭,一概没有留意,就更不说细赏那些飞檐之上坐着多少瑞兽,廊梁之上画出哪番花样了。 待一丝不苟进行完毕拜贺的礼仪,在宫人的指引下登上宫车前往布置宴会的琼华岛,春归才隔着纱幔看了一眼这片黛色岚光、烟波浩渺。 宫车是专为获召的太后亲眷准备,规制自然不如后妃乘坐的仪舆,共四人乘坐一辆,有一位春归觉得陌生,但认出另外两位同乘者——沈姨妈和陶表妹母女二人。 她们能得召请并不出乎春归的意料,这毕竟是沈皇后亲自主持操办的寿诞,邀请自家的姐妹和外甥女,圣 德太后当然不至于驳了皇后娘娘的颜面。 在春归的印象中,沈姨妈和沈夫人性情颇为近似,一个很显然的共同点是健谈,不过今日非比普通宴会,就连沈姨妈都拘束不少,没像上一回见面时说不尽的家长里短,只是矜持的冲春归露出笑脸,陶表妹就更矜持了,但春归总觉得她的笑脸要比那两回见面甜蜜许多。 陶表妹的心情很好嘛。 宫车沿着太液池行驶片刻,便停在玉暕牌坊前,又有宫人在此迎候,引领着往一条形如圆弧的夹甬再往北行,经一道廊桥,即登琼华岛。 春归读过前人一首诗作,写的便是岛上景致,有“海上三山拥翠鬟,天宫遥在碧云端”的句子,也有“落日芙蓉烟袅袅,秋风桂树露团团”的描述,身临其境,春归但觉诗意贴切,虽说此时并非傍晚也未至金秋,由远及近时,倒不妨碍遥想。 景色的确秀美,奈何没有赏景的愉情快意。 宫宴是世上最无趣的宴席——春归亲自验证了兰庭的说法一点不错。 寿诞的宴厅是在仁智殿,但春归的身份可没有列席宴厅的资格,又是依从礼仪敬酒道贺之后,便被赞礼引至仁智殿后东侧的介福殿,这是一处配殿,列席者皆为太后亲眷,布置的虽是高桌靠椅,且四人共坐一桌,但仍然在内臣、宫人的环伺下,需要严守谨言慎行的规例,也就是大家悄默无声的吃席,还不能多吃,连咀嚼的声音都不能发出,否则就是失仪,轻则沦为笑柄重则论罪受惩,当然也不能完全不动碗箸,总之虽说面对着佳肴美酒,这宴席吃得简直是如坐针毡。 春归直到吃完了宴席,竟然都没有看清今日寿星圣德太后的眉眼,就更不说弘复帝以及诸位皇子宗室了,全程皆有宫人宦官引导,根据身份性别的不同,别说坐席,就连行进道路都有区别,防范森严得很。 直到宴后弘复帝先行告辞,圣德太后移驾广寒殿,在这里一边和亲眷们饮谈一边观赏歌舞戏曲,气氛这才轻松许多。 但像春归这样的亲眷,仍然没有在广寒殿列席的资格,她们是在广寒殿后的花苑里“待诏”,但这时已经可以相对自由的活动,活动范围在玉虹亭、金露亭间之间的地带,赏花赏景随意,也能闲话饮谈了,春归正想往舒娘子那边儿去,却见一个宫女显然是冲她走了过来,她刚一犹豫,胳膊就被沈姨妈给挽住了。 “还好庭哥媳妇今日也来了,我才不缺说话的人,对了,庭哥媳妇还没正式拜见过皇后娘娘吧?稍等一阵儿,皇后娘娘会唤咱们去广寒殿说话的……” 沈姨妈刚摆起喋喋不休的架势,那宫女就走到了近前,都没犹豫一下就打断了沈姨妈的话:“这是惠妃娘娘特意让送给顾娘子的茶点,是海棠酥,惠妃娘娘十分爱其酥香松润,就是不知是否合顾娘子的口味。” 便从身后的小宫女手里接过食盒,揭开取出一碟茶点来,白瓷盘子,只盛放两朵海棠花样点心,一朵红瓣金蕊一朵金瓣红蕊,看上去制作十分精美。 春归接了过来,微微笑道:“有劳女使代转,妾身恩谢娘娘赏赐。” “惠妃娘娘说了,今日的菜肴 茶点都是皇后娘娘择定且亲自督促御膳房烹制,惠妃娘娘就是想着今日是顾娘子第一回获召宫宴,且皇后娘娘又得专心于太后娘娘的寿诞,恐怕无法分心照恤顾娘子,娘娘这是替皇后娘娘分忧,不过娘娘十分牵挂太夫人,一阵后,还望顾娘子面见了太后娘娘及皇后娘娘,请顾娘子单独叙谈。” 宫女说完话便行礼告退,礼仪周道似乎无可挑剔,可沈姨妈偏偏就觉得她被这宫女给小看怠慢了,冲着宫女婀娜的背影儿直瞪眼,再将春归的胳膊往过一拽,就是一连番的碎语:“春儿可别信惠妃的话,她就没安着好心!说起来她能入宫还多亏皇后娘娘引荐呢,如今可是翻脸就不认人,皇后娘娘今日再怎么忙碌,也不会疏忽了自家人,她倒上赶着献殷勤来了,春儿你心里可要有主意,别被这起不怀好意的人给利用撺掇。” 春归:…… 难道要在大内御苑公然讨论废储夺储的事?这位沈姨妈……相比起自家婆母来还要口无遮拦,春归瞬间对皇后娘娘大是同情,这都什么亲眷手足啊,简直就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正巧这时她和晋国公府的世子夫人易氏目光相遇,见对方冲她颔首微笑,连忙找了个脱身的借口:“易夫人在那儿,姨妈不如一同过去叙谈几句?” 沈姨妈和易夫人是有嫌隙的。 一来是性情不投,易夫人自来端方严正,沈姨妈说话却有些不着调,多年前被易夫人呛过两句,导致她一见易夫人心中就不由自主有些犯憷;再者因为晋国公一度热衷招兰庭为孙婿,沈姨妈却盘算着将女儿嫁进太师府,她自己把易夫人视作了对头,虽说后来哪方都没有如愿,但嫌隙算是结下了,沈姨妈就更不愿去易夫人面前讨没趣。 连忙把春归一推:“我就不去了,和她一直说不拢,也犯不着应酬客套着,春儿也当着些心,这些自恃名门望族出身的贵妇,都把眼睛长在天门穴上,千万别被她们挑剔着错处把柄。” 好歹春归没缠小脚,才未被这一推直接来个踉跄,她忍着趔趄稳稳站定,才能福身行礼以示告辞,暂时摆脱了和沈姨妈继续在凶险地方进行凶险话题的恐怖行动。 又说董姑娘虽则因为兰心姑娘的冒犯彻底和她绝交,但晋国公府并未与太师府交恶,易夫人对待春归虽说不上多么的亲近熟络,然而也不存厌鄙疏远,她见春归往这边来,也主动向前迎了几步。 “夫人这一贯安康?”春归先道 “安好无恙,娘子的气色看着比上回更好了。” 这原是一番场面话客套辞,春归却调侃道:“今日获诏太后娘娘的寿诞,我已是张惶了好些时日,昨晚干脆睁着眼一夜未眠,出门前上了老厚一层脂粉,总算才掩住了一脸的倦容。” 连易夫人都被逗得一笑:“你这样诙谐,哪像话说的一样严重?我看你今日言行十分得体,早前还在惊异你这样沉得住气呢,想到我第一次参加宫宴时,可没你这样的稳重。” 春归正要自谦,就听身后响起一个老大的嗓门儿—— “芸姐姐,总算盼到了一见,如今我可真没了法子,你定要助我一助!” 第260章 英国公府 《首辅家的长孙媳》第260章 英国公府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261章 两宫太后 一秒记住【书迷楼 .org】,精彩无弹窗免费阅读! 虽说是两回贺见春归都只能看到圣德太后的膝盖以下,根本就不敢抬眼打量,但此时跟着萧宫令过来广寒殿里叙话,略微放松拘谨之后的一眼,春归还是发觉了太后已经不知在何时换下那身繁重的礼服,改着了更加轻便的常服穿戴。 发上带的是金丝鬏髻,湖蓝地镶白领的小袄,一袭真红锦地马面裙,衣肩裙襕用金线绣着牡丹缠枝花纹,她是在殿中北面的罗汗床上垂足而坐,当然不会起身相迎,但就那样坐着,春归仍然能够看出圣德太后维持得毫没走样的窈窕身姿,心说难怪在这样的场合仍然择选袄裙,并不像多少上了年纪的妇人,需要借助褙子、比甲的宽大修饰身形。 此时的宴厅时已经不闻礼乐声声,只有宫中伎人琵琶联弹,又有伎人踏乐起舞,她们是助兴的人,宴厅里女眷却没几个在欣赏乐舞的,所以春归倒是听见了不少的谈笑声,如此轻松的气氛自然也能缓和不少的局促紧张,至少不会让春归感觉众人瞩目。 还是要按照规矩礼见,但免省了跪叩,王太后示意春归就坐在罗汉床前的朱漆蝶穿花枝的绣墩上,先对已经自觉往另一个绣墩上坐好的舒娘子笑道:“你两还没进殿门时,就在窃窃私语,引得锦华都停了脚步和你们又说又笑的,也不知在说什么趣话儿?” 舒娘子不答,只笑着说:“知道娘娘耳聪目明,且得意得很,找着机会就要奚落咱们这些晚辈,年纪轻轻的眼睛就成了半瞎,一丈之外就看不清了,妾身从来都是心服口服,好容易才求得萧宫令上回点拨了一个保养眼睛的方法,但用了一段儿,还没太明显的效果,娘娘就紧着这一段儿奚落吧,指不定下回入宫,妾身也能锻炼一双火眼金睛了。” 王太后便去看萧宫令,似乎责备的口吻:“虽说阿舒确然是个泼猴儿的情性,我说句公道话,锦华你也不能这样损她,你给了她个什么方法?火眼金睛?这是要让她把自己放在太上老君的八卦炉里烧足四十九日啊,仔细没烧成火眼金睛,倒把皮脸儿给熏得焦黑,她家相公怕是要来我慈宁宫里讨说法了。” 王太后跟前本围着不少嫔妃女眷,听这话后都捧场呵呵笑了起来,春归是真心忍俊不住,没法在脑子里描画舒世母皮焦脸黑的模样。 她这样一笑,就更引起了王太后的注意,略偏着头好一番打量,又才笑道:“阿舒跟我耳边,可提了不少回小顾如何了,不过她的话自来就不可信,我是想不出世上哪有人比她这只泼猴儿更要古灵精怪的,今日一见小顾,果然是阿舒在打诳言,明明就是个端秀斯文的孩子,我看都不忍多看几眼,生怕看重了让她脸红羞躁起来。” 春归慌忙起身:“妾身自来怯弱胆小,不知舒世母因何误解妾身胆敢大闹天宫。” 王太后怔了一怔,挑起眉头大笑道:“看看,可不就是阿舒胡说八道!” 舒娘子忍不住用手里的团扇伸过去往春归手臂上一打:“小顾这可就不实诚了,妄废了我一片的真心相待,结 果非但不帮着我,反而和太后娘娘一齐打趣调侃起我来……娘娘您可看清楚了,您这火眼金睛盯着她看了这么久,她脸皮上可红了丝毫?怯弱胆小才是诳语呢,我可不是杜撰。” 春归莞尔道:“胆小是真胆小,不过妾身脸皮生得厚实,所以看不出来羞容。” 她这话音刚落,就被王太后伸手拉了一把:“来,来我身边儿坐着,仔细瞧瞧你这脸皮生得多么厚实,比不比得过宫墙。” 春归本是低垂眉眼,所以先就看见了王太后的指掌,柔嫩有若少女的肌肤,且骨节均匀修长,真是一双妙手。 她直到这时仍然不敢与太后正视,因为不用张望,也知道广寒殿里少不得后妃在座,王太后看来的确不拘小节性情豁达,可王太后不介意礼规教条并不代表其余宫中贵人都能容忍放诞,她必须得小心翼翼不让他人抓住把柄诽议斥责——心累啊。 王太后却能放心打量春归,见她虽是低垂眉眼小心谨慎的模样,唇角那丝笑意却十分舒展,像明明平静无奇的水面,浅浅一圈涟漪便生潋滟波光,这莞尔舒展的笑意顿时就让眉目鲜活妩丽漫生了。 脂粉施得浅薄,未夺肌肤自然亮泽,生着好一张标致的鹅蛋脸,轮廓匀润,既不失秀巧又不显得过于尖窄;造物优厚,赐了她樱桃樊素口,且下巴颔上浅浅一道美人沟;鼻如玉葱,玲珑剔透;乌蕊丝般的眼睫轻挡住一双秋波,眉色黑亮并未修成纤细,这使妩丽的容貌更添几分英气。 果然不管她怎么打量,那莹白的面颊上都没透出羞红来。 王太后便对沈皇后道:“我都不记得是从哪本杂书上看来的了,那写书的人评论美人儿,说世人往往都爱沉鱼落雁之容、闭月羞花之貌,仿佛女子面貌仪态需得十全十美才能称之绝色,殊不知往往得有些缺憾,如目朗而睫疏,樱口却颔圆,小缺憾反而能显大风情,我过去也常想,如西施不是也因病弱才有捧心之美?于是就信了他这套理论,怎知今日一见小顾,这样标致可人儿,五官面廓都无可挑剔,却哪里就显得刻板无味了?纵然是古往今来存世多少大家所画的仕女图,笔墨之下都能成就这番绝色姿容。” 她便召召手:“皇后这也是第一次见小顾吧,过来一齐说说话,你妹妹的眼光不错,看看小顾,果然和咱们今科的状元郎,才真正称得上是郎才女貌天作之合呢。” 沈皇后也果然过来,坐在罗汉床的另一边儿,把春归细细看了几眼便莞尔道:“真是个齐全的孩子,既然母后喜欢,日后不如常常召她入宫陪着母后说笑。” 这话既无趣又功利,且十分让春归抗拒,但她也只好憋着。 忽而又听一人说话:“姐姐这样夸这孩子,也快让她过来等我好好瞧瞧。” 说话的人是圣慈太后张氏,她是坐在另一张罗汉床上,身边同样围着不少宫妃女眷,说这话时刚刚放下手里的酒盏,才把眼睛看了过来。 莫说春归,这下连沈皇后都紧张 起来,赶忙起身领着春归一同过去,示意向圣慈太后行礼。 张太后今日并不是主角,所以春归这才是正式礼见,需要行叩拜之礼,张太后也没有喊免,也没有赐坐,受了礼后并没有当真“好好瞧瞧”,就对一边儿的妇人道:“果然是个貌美的,我入宫这许多年,从先帝时起就见过不少美人,也只有顾氏还算能比郑贵妃年轻时的几分颜色。” 春归倒见过那妇人,正是曹国公夫人,张太后的娘家嫂嫂。 曹国公夫人笑而不语。 但被张太后忽然提到的郑贵妃,却发出一声冷哼来。 她的坐席相隔不远,自然听得清楚两宫太后之间的交锋,原本也只是冷眼旁观,但既然被张太后点了名儿,就不能无动于衷了。 “要不是凭仗着有几分姿色,哪敢那样胆大妄为呢?”郑贵妃冷哼之后就是一句冷语。 春归只见皇后的手一下子就握紧了。 这真是再如何小心谨慎都逃不开冷箭伤人啊,春归极其无奈……她就知道郑贵妃还在为郑珲澹打抱不平,不过圣慈太后又是为何有意挑起郑贵妃的怒火呢?今日可是圣德太后的寿诞,难道还要当场理论那桩旧事的是非黑白?那自己可真算是名声远扬了。 忽又听一人笑道:“太后娘娘就知道贵妃姐姐惯爱拈酸吃醋,这才说顾娘子也只有姐姐的几分颜色,没想就这样,姐姐还能呷醋的?虽说咱们都知道姐姐这样其实也是为了博两位娘娘一笑,为寿诞增添几分乐趣,不过姐姐也演得太逼真儿,顾娘子是第一回获召,不知姐姐的性情,还怕她误解了姐姐,心里惊惧。” 春归忍不住用眼角余光循声一溜,只见说话的人与谢昭仪是不相上下的年纪,眉眼间很能看出和安陆侯夫人的相似之处,更不说身后站着的宫人她早前还有过交谈,于是清楚此人身份——应当就是惠妃了。 沈皇后像是终于平静心情,也侧过身对郑贵妃道:“贵妃是在逗趣?连我都险些误解了,以为贵妃仍因荣国公府三郎君的事耿耿于怀呢,这件事皇上已有公断,且今日又是母后的寿诞,若不是惠妃提醒,我几乎就要斥责你无礼挑衅了。” 这话虽是笑着在说,但警告之意仍然明显,且还有暗示惠妃是在为郑贵妃转圜开脱的意思,意图抹消惠妃是为春归圆场的功劳。 春归一声闷叹憋得愁肠百结,她几乎没说话,怎么就成了风波人物? “皇后不提这碴儿,我都没想起来,小顾你过来,我听说你曾经寄住在阿纪家中,也不知这话真不真?”王太后眼看着张太后又要犯和她作对的毛病,有些不忍牵连春归,忙把人喊了回来,紧跟着岔开了话题。 春归当然领情,立即如释重负离开了圣德太后跟前。 她仍是坐在那张绣墩上,笑道:“妾身确然曾在纪夫人家中寄住,也多亏纪夫人庇护。” 点到即止,很聪明的没再提起郑珲澹仗势相逼的旧案。 第262章 忍无可忍 王太后和纪夫人是旧识。 还是在纪太后的时代,王太后做为后宫之主,有那么一段时间其实就没怎么管控过先帝的那些宠妃爱嫔们,先帝把朝堂事务甩手给了宦官以及朝臣,却专爱理论女人们的是非,后宫人事有天子亲自作主,自有他的一套评断标准,皇后想要“越俎代疱”?就算麻烦一些恐怕先帝也会坚定不移的维护主权,再换一个“贤良淑德”的皇后了。 不过对先帝生母纪太后,王皇后还是十分乐意尽孝的,往慈宁宫走动一直勤快,对于纪太后几乎是留在身边亲自教养的娘家侄女,王皇后也全然当作了小姑对待,要说来当时纪太后不知听了谁的怂恿,萌生了让纪夫人入宫为妃的念头,还是王皇后根本不惧纪太后误解她是出于悍妒,一番真心实意的劝说,到底打消了纪太后一时糊涂的想法。 为这件事,纪夫人一直牢记着王皇后的恩情先帝时期后宫是怎么的乌烟瘴气、妖孽横行,别人不知道但几乎是在内廷长大的纪夫人看得十分清楚,她对这个世人看来富丽堂皇、尊荣无限的地方实在没有一丝兴趣,更不屑为了先帝那微薄的宠幸将终生耗尽于和后宫们勾心斗角。 而如今已经是时过境迁,先帝和纪太后都已先后亡故,如今的后宫内廷自然也不是当年的人事,王皇后住进了慈宁宫成为圣德太后,有时看着宫殿里的花开花谢叶落叶生,在时光里一直变化又一直轮回,她是不怎么愿意总是回头看身后,却难免偶尔的,会因旧人旧事心生感慨。 转眼的时间,一生就当真这样消耗只剩残岁,当年那个对良人佳缘心怀憧憬的女子,终究是没能盼得个地久天长,她摆脱了这个无趣残酷的宫廷,却没能摆脱残酷悲惨的命运,而自己呢?看似机心用尽的走到了柳暗花明,可这一生竭尽努力,也不过是多活一日算一日罢了。 不同的是,王太后到底要比王皇后更加清闲一些,坤宁宫里有如日日高悬颅上的铡刀,在慈宁宫里不复存在了。 也能,一眼看到自己的终场,老死宫廷,得以风光大葬。 这样的人生经不起细想,但过去的经历不是说忘就能忘了的。 王太后偶尔也会想念纪夫人,想她如果这时回到宫廷,再次进入慈宁宫,她们会坐在那棵梧桐树下,也许品茶也许饮酒,她会说:“阿纪啊,我还是羡慕你的。” 羡慕你到底还是摆脱了宫廷,羡慕你虽然短暂,可毕竟得到过情投意合如胶似膝的姻缘,羡慕你能为钟情的人生育子女,羡慕你死后仍有个团聚的念想,不像我……我不想死,我一想到先帝也在幽冥,就希望自己能够天长地久的活下去。 所以她这时提起纪夫人,并不全然是为了替春归化解,王太后真情实意地叹息一声:“还是太皇太后五十寿诞那年,把阿纪从汾阳传召入京,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她……没过多久,就听说她有身孕,我是真希望她能生个女儿啊,太皇太后也这样想,和我还兴致勃勃计划着如果阿纪生的是女儿,就接进宫来抚养,结果 阿纪生的是个儿子。” 春归不愿让郑贵妃得知她和孙宁哥哥交熟,回过味来纪夫人母子也是造成郑珲澹受惩挨罚的“帮凶”,忍住一字未提孙宁哥的现状。 但她这时实在忍不住暗暗打量王太后。 虽说在阮中士、萧宫令两人身上已经确实见证了一番何为驻颜有术,春归对王太后的“年不符实”已经有了心理准备,可这一眼过去,仍然险些没忍住当众啧啧称奇。 不用从眉眼中依稀辨别当年风韵,王太后俨然就是风韵依旧,无论身姿还是容颜,都与三十左右的妇人无异,且还是保养得相当好的三十左右。 诚然,根据时下的“审美”准则,王太后的眉眼不能算作国色天香,她的面部轮廓甚显锋锐,稍欠柔和,眉长入鬓过于精神,更加精神的是一双溜圆乌黑的眼睛,经过岁月的洗练,还真有火眼金睛的洞明,这样的美是英豪阔量的美,大有别于如今普遍认同的纤弱柔媚,又就算是她这时似乎深陷往事感怀,以至于眉心显出难免的皱痕,但却不让人感觉愁苦,更加和衰老无关,她不似阳光明媚下的任何一种芳菲,像极的是能让百花齐放的一抹阳光。 看着就让人心中敞亮,期望自己也能活成这样的风采。 春归觉得自己恐怕是对王太后一见钟情了,偷看了第一眼就忍不住偷看第二眼,看着看着就心生亲近。 可惜她是王太后,住在龙潭虎穴里,想亲近也没有太多机会。 “阿纪如今身子还好?” 春归听这一句问话,忙笑着回应:“纪夫人很好,在汾阳城的宅子里,还垦出半亩菜地,学着自己种些爱吃的蔬果,妾身在汾阳时,就常陪着纪夫人打整菜地果树,纪夫人说她的腰骨比年轻时还更加硬朗了,雨雪天儿都从没犯过风湿疼。” 王太后一听就来了兴趣:“她真这样干了?那时她还是豆蔻之岁,就总寻思着要在慈宁宫里垦地种菜的,就是怎么也说服不了太皇太后……还是我替她找了个小宦官,那小宦官入宫前是农家的孩子,知道稼穑事务,虽说没法子让阿纪如愿,不过说些技巧方法的多少算作弥补,我都没想到她竟这样不死心,这事到底还是被她办成了,她都种了什么瓜果?” 春归就细细说了,王太后就更有了兴趣,连忙嘱咐萧宫令:“记着往汾阳阿纪那儿送些土豆作种,这事物其实极易种植,早该向民间推广了,说不定日后遇上灾年,麦稻欠收,土豆耐旱且产量甚高,又能填饱,真要民间能够广泛种植,指不定危急时刻就指望着它救命。” 张太后有些听不下去了,插嘴道:“土豆可是西洋进贡的贡品,皇庄里才有种植,这么珍贵的食品怎么能推广去民间?” 王太后完全忽视了张太后的挑刺,却也没再多说关于土豆的话题,又问春归:“我记得阿纪是最喜欢盆栽的,她这时可还有这闲情喜好?” “怎么没有了,纪夫人曾说过,花卉之中,她最喜的是兰花和杜鹃,兰花幽香韵致,不过品相好到能入 图谱的却不可多得;杜鹃无香,色彩却可供赏玩许久,也容易剪裁。纪夫人的居院里有十好几盆杜鹃,都栽种了有二十年以上,这些花夫人是一盆也舍不得送人的,在这上面吝啬得紧。” 王太后就笑道:“是,是,是,这是阿纪的脾气。” “还有一回妾身在郊外,捡到一块纹路可观的石头,拿回去给纪夫人看,说也许可以用来营造点缀盆景,可巧纪夫人刚得了一具宜兴窑的白石盆,本是想着用油灰叠宣州石,放在盆里作为观赏石,好处是色彩均匀。却又更喜欢我捡的黄石古朴自然,不过也用油灰处理的话,跟白石盆一比照,就成了黄白相间斧凿痕迹毕露无遗,纪夫人一时间很有些犹豫不定。” 王太后也细想了想:“我虽没见到小顾捡的那块石头,对宜兴窑的白石盆还是熟悉的,和黄石搭配的话,也想到其间的违和,不过阿纪的脾气,她既看中了那块石头就不舍得放弃,也不愿意换盆,后来怎么解决的?” “是妾身想到个法子,再拣些顽劣的石头,把灰捣末,乘湿糁在石头上,这些石头就和盆的颜色相同,拥护着黄石就不显得突兀了,纪夫人用了妾身的法子,在长方盆里叠起一座假山峰,偏左,右边凸出,山背上就是黄石天然的横方纹,如同云林石的法子,岩石凹凸,如临江石矶状,空出一角,用河泥种了千瓣白萍,石头上种下茑萝,纪夫人和妾身拾掇了几天才做完。到深秋时节,茑萝蔓延整座假山,一如藤萝悬于石壁上,花开成红色,白萍也出水盛放,一时红白相间。” “真妙啊!”王太后击掌道:“听小顾这样描述,我都恨不能去一趟汾阳看这盆景了。” “看不到了。”春归却一摊手。 “怎么的?” “一天夜里,纪夫人养的狸猫争食,从屋檐坠下,连盆与架,倾刻间一并碎了。”春归叹息道:“妾身心疼得满院子追猫,纪夫人倒看得开,说是这样的小小经营,都触了造物者的忌讳,是不让圆满的。” 王太后抬眼把春归看了一阵儿,到底也是一声长叹。 她一听这故事就不是杜撰,因为尤其那句不让圆满,确确然就是阿纪的口吻。 不让圆满,造物何其可恨。 “姐姐既然这么记挂阿纪,不如干脆再召她回宫来?”张太后十分的不甘寂寞,又再一次见缝插针,但这回奚落挑衅的意图就更明显了:“纵然是阿纪还埋怨先帝,对姐姐总不至于迁怒,姐姐让她回来,她也不会推三阻四了,就算还有忌恨的话……莫不如我再向皇上求个恩典,干脆赦免了阿纪的儿子,好歹让那孩子也得个一官半职的,阿纪总不能再计较了。其实这本也不是多大件事儿,姐姐有时候啊,就是心太多。” 春归明显感觉到了王太后的郁闷,因见她深深吸了口气,放在膝盖上的指掌却更加舒展了。 不过王太后能忍,春归却觉得忍不住 不能让纪夫人坐住了心怀怨谤的口实,少不得当众反驳圣慈太后了。 第263章 嫁衣功效 张太后自从被封太后,已经习惯了围绕耳边的奉承迎合,早忘了先帝时期胆颤心惊如履薄冰的日子,她对沈皇后原本也没有不满,在弘复帝登基之前甚至是温声细语的对待,不过今时已经不比往日,自从她入主寿康宫,成为内廷地位至尊的女子,就很挑剔沈皇后的出身和行事,也和旁人一般认为豫国公府完全没有效力却光占着便宜白享了风光,且沈皇后竟然还亲近慈宁宫,事事奉慈宁宫在寿康宫之上,张太后对沈皇后这个儿媳横看竖看就都觉得碍眼了。 所以对于沈皇后姐妹二人用来笼络太师府长孙的“工具”春归,张太后理所当然便不待见,更何况王太后待春归的态度还那样亲近和气,张太后觉得自己完全没有理由再给春归脸面。 这时忽而看见春归起身往她这边走了几步,她的目光顿时严厉起来,准备着一旦春归要是有半个字的出言不逊她就要当众喝斥了赵兰庭再是太师府的长孙再是三元及第又如何?不过一介臣子,且还是个和太孙、宋国公府屡屡作对的臣子,在张太后看来根本没有笼络恩服的必要,更何况赵兰庭的妻眷,连个诰命都没有的臣妇。 春归却也只是近前两步而已,她行了福身礼,声量控制得极其平和:“回寿康宫娘娘的话,纪夫人对先帝长怀忠敬之心,并不曾悖逆怀恨。” 就听一人道:“顾娘子这是在指责太后娘娘冤枉了纪夫人不成?” 春归没抬头,但她刚才已经用眼角余光暗暗观察了一番围坐在张太后身边的女眷,除了曹国公夫人及其子媳之外,坐在近处一直奉迎陪侍的还有一位宫装女子,大约和郑贵妃相近的年纪,看穿戴却显然还不如谢昭仪的品阶,不过齐王妃却坐在她的旁边,春归猜测这位应该就是齐王生母万选侍了。 这时光听声音的来处,春归便判断出是这位在落井下石。 她暗叹一声,连忙跪在地上:“妾身怎敢指责娘娘?不过是听见娘娘对纪夫人似乎有些误解,妾身蒙受纪夫人照庇之恩尚未报答,怎能不顾纪夫人错担悖逆不敬大罪?方才斗胆替纪夫人辩解,还望寿康宫太后娘娘切勿听信谗言,误解纪夫人悖逆不从先帝。” 沈皇后显然没想到春归这样大胆,心里不免有些埋怨她多事:谁不知道纪夫人因着夫家满门获斩的祸殃对先帝颇怀怨恨,这才拒绝了先帝许她再嫁且还要亲自为她择婚的恩典,甘愿留在汾阳替罪臣守寡,张太后也就是随口一说,没有谁会追究纪夫人的罪责,犯得着为了这事顶撞? 不过沈皇后和万选侍之间也是仇深似海,这情境她还能够掂量亲疏远近,更不提她这时觑着王太后的神色,连眼睛里带着笑意了,俨然对春归的仗义执言满意得很。 便也起身上前两步,笑着对张太后说道:“娘娘也别怪罪这孩子鲁莽,当日她们母女被逼得走投无路时,的确多得纪夫人收容才有了栖身之处,她这年纪也没经过大事,并不知道娘娘不是在指责怪罪纪夫人,但一听纪夫人恐怕要担当悖逆不敬的罪责 ,心就慌了,娘娘看在她还算知恩图报的这点子优长,就宽恕一时冲动的失礼之处吧。” 又往万选侍那边看过去一眼:“寻常你就爱在娘娘身边搬弄是非谗言谄媚,今日是母后的寿诞,若再当众挑拨生事扰了母后寿辰之喜,休怪我不念你也是入宫多年的情面,定然严惩不饶。” 万选侍挨了皇后当众指斥,郁火大涨以至烧昏了理智,根本没顾上她可从没进过谗言污陷过纪夫人,竟默认了这一过错,只争辩道:“皇后娘娘是六宫之主,当然有权处治妾身,不过谗言陷害的罪名儿妾身可不敢当,少不得请皇后娘娘赐教,要若纪夫人不曾对先帝心怀怨谤,缘何胆敢抗旨,不从先帝的恩典再择良人另嫁,而是要为大逆罪臣守节?” 这话竟然把皇后给为难住了,只是对万选侍怒目而视,竟难以辩驳。 春归又道:“妾身曾听纪夫人说过此件旧事,还望皇后娘娘允许妾身代为申明。” 皇后深吸一口气:“你说。” 春归才答道:“纪夫人自幼便受太皇太后亲自教导,深悉内训,怎敢有忘‘若有不幸中路先倾,三年重服守志坚心’一则?纵然孙家是获治罪,且纪夫人蒙赦未被诛连,但既然嫁为孙家妇,一来不能违背内训女则违背太皇太后教讳,再则也是身为孙门幸存,代尽臣子悔忏服罪之责,更不敢因先帝念惜兄妹之情,反使先帝蒙受不公之诽议。” 这个理由十分的高大上,就连先帝当时都无法反驳,只好从了纪夫人自愿守节的请求。 春归又道:“且先帝若不是深知纪夫人忠义之心,又怎会允准纪夫人所请且赐建牌坊表彰纪夫人节烈,纪夫人绝无怨谤不敬之恶,望两宫太后娘娘、皇后娘娘明察。” 沈皇后眼睛都亮了起来,瞪视着万选侍:“你还有什么话说?” 齐王妃坐不住了,灵机一动,一言不发地跪下表示请罪。 她这举动提醒了万选侍,也紧跟着跪下。 看上去广寒殿里像是呼啦啦跪一下了一片人。 王太后这时才说道:“罢了罢了,道理辩清楚就好,你们都这样跪着,还让我这老婆子的寿诞怎么进行下去?皇后也别和万选侍计较了,小顾,你先起来,寿康宫的娘娘自来仁厚宽容,她没怪罪你。” 张太后像是这会儿才回过神来,冷冷剜了一眼皇后,转过头去和自家嫂嫂说话:“你早前说,要引荐我认识哪家的孩子来着?怎么说她竟能让我们家的小七引为知己?这可不简单,小七那性情,既不喜人阿谀奉承更不耐烦言谈无趣的,就没几个人能得她青眼的,想来你说的这孩子品行才华都非同一般,不是庸脂俗粉油嘴滑舌之流。” 竟像完全和这场事故无关,仿佛她老人家只是这出戏的看客。 春归也全然不在意自己被归为庸脂俗粉油嘴滑舌之流,低着头随了皇后再次到王太后跟前归座。 今日她是十分不宜再出风头了,别说趣话笑谈,最好是一声不 吭。 好在王太后也十分体谅春归的心情,没再表示看重,而是和沈皇后、舒娘子一干女眷谈笑风生,由得春归坐在一边儿安安全全当个摆设。 这样春归便能够听清曹国公夫人回应张太后的话 “可不是这样?七丫头从来就不待见那些专爱奉迎讨好的女孩儿,聚在一块儿也只说些胭脂水粉的话题,哪里有什么趣味?就是有回偶然结识了陶家的姑娘,那孩子也能把列女传的典故如数家珍,见识也算渊博的,七丫头倒对她另眼相看几分。陶姑娘更有心的一点,明知道七丫头就少一件儿看得入眼的嫁衣,她先没吭声儿,暗暗替七丫头打听着,废了不少周折才从苏州请了个绣娘,直到嫁衣裁绣好了,她自己先替七丫头掌眼把关,觉得是件上好的,才送来让七丫头过目,果然比京中多少绣庄的裁绣都要精美,且陶姑娘光靠着眼睛,就能度量准确七丫头的尺寸,七丫头一试那套嫁衣竟十分的合体,这可不解了我们一大难题?陶姑娘也不收咱们的工线,把那套嫁衣白送出手,话还说得很是得体,道是能为七丫头的知己已经是她三生有幸,就是不知要怎么尽心,好在请的绣娘裁制的这套嫁衣能为七丫头不弃,才给了她机会略尽知己的情谊,七丫头不知怎么答谢陶姑娘,心里很是过意不去,陶姑娘就说她十分仰慕娘娘的风仪,若是能多得娘娘的教诲,就是求之不得的幸事了,我看着那孩子的确温婉贤淑,就想着遂了她的心愿,家里的丫头们都已出嫁,今后怕是不方便在常常入宫,娘娘若是觉得烦闷了,倒可以召陶家那孩子来寿康宫里说话解闷。” 春归听见“嫁衣”二字便晓得陶姑娘必定就是芳林表妹无疑,就连沈皇后都有了相同的判断毕竟今日的太后寿诞为她操办主持,邀请了什么人她心中有数,姓陶的只有自家外甥女。 当见曹国公夫人对儿媳一番交待,领进来的果然就是陶芳林,沈皇后心里别提多么窝火了,忍不住瞪了一眼早就进来在旁陪坐的沈姨妈,趁着王太后和舒娘子在谈笑风生,沈皇后示意沈姨妈出去说话。 “芳儿是怎么回事?什么时候搭上了张家七姑娘?你们怎么让她去奉承寿康宫那位?!” 沈姨妈其实也是满头雾水:“姐姐问我,我竟也闹不清这是什么情形,芳儿这两年和我也不像小时候那般亲密了,就说往苏州请绣娘这件事,她提都没和我提过,直接找的她父亲处办。我也问过她,婚事都没有一撇呢就这样折腾,家里的堂姐堂妹们怕都会诽议她铺张,她也从来没跟我解释过,只说这些事情让我不要多管。” 不过沈姨妈还是替女儿辩解:“要说和曹国公府交好也没有什么不妥,张七姑娘眼看就要嫁进甄家,她把芳儿引为知己,说不定日后对芳儿的姻缘会有帮助,更不说寿康宫的张娘娘,芳儿若真投了她老人家的眼缘,说不定……姐姐便是提出择芳儿为太孙妃,张娘娘也会支持的。” 沈皇后盯着自己的同胞妹妹,脑子里有如群马奔腾的混乱,一时间还真不知怎么组织言辞。 第264章 那人何人 一秒记住【书迷楼 .org】,精彩无弹窗免费阅读! 最终沈皇后的满腹郁火还是因为沈姨妈从眼睛里流淌出来遍布满脸的殷殷期盼助燃了。 “我说陶长见怎么会拒绝把芳儿嫁去太师府,原来他打的竟然是这样的主意!太孙妃,他可真敢想,荒唐的是他两眼只能看到荣华富贵,一心里只想靠着女儿攀高枝,他可曾为太孙的处境考虑打算?如今宋国公府已是岌岌可危,还不知皇上会不会迁怒太孙,太孙这时需要的是更多助力,陶家能干什么,你跟我说陶家算不算得助力?!太孙妃的荣辱,说到底是依靠太孙的荣辱决定,如果太孙储位不保,太孙妃还能够独自尊荣不成?!” 皇后越说越是愤慨,咬着牙握紧了沈姨妈的手臂:“圣慈太后这些年怎么对待我,旁人不知妹妹心里难道不明白?高氏如果不是被她纵容,哪里有胆量事事顶撞不敬我这婆母?你们陶家可是沈家的姻亲,却上赶着讨好奉承曹国公府,你们这是当众往我脸上甩耳光啊!今日你听听张夫人的话,口口声声标榜自家的姑娘,说什么不喜阿谀奉承,谁不知道他们家的七娘最是庸俗不堪目中无人,名门闺秀们可从来不耐烦搭理她,你们陶家倒好,一个未出阁的女孩儿倒替他人操心起嫁衣,巴巴的赶制出来腆脸送上门去,求的就是张太后的欢心!陶家甘作阿谀小人我管不着,但你还是沈家嫁出去的女儿!你把豫国公府的脸面置于何地,你有没有为我和小妹着想过一丝半点!” 这一长番有如波涛滚滚的数落彻底冲垮了沈姨妈的期待热盼,她慌得直往后退,手臂却被皇后紧紧拽着,逃躲不开,又不敢用力挣脱,急得险些没有哭出来:“老爷是怎么考虑的,我是当真一无所知啊,姐姐可是知道的,小妹提亲时,我也巴不得能促成和太师府联姻,但眼看着这门婚事已经没了指望,心里着急,这才产生了这念头。姐姐既然不赞同,就当我没说过就是……” 沈皇后瞪着妹妹,到底是长叹了一声。 当年她虽然择定为太子妃,以致本家被赐公爵摆脱了白身平民的门楣,可先帝宠纵彭、申二妃以至立储之后几乎立时反悔的事也可谓朝野尽知,在这样的情况下高门显贵谁也不愿意和豫国公府联姻同盟,二妹到底还是只能嫁进一户空有其名的落魄士族。 陶家虽说只有个空架子,却还自恃是官宦士族,二妹性情又软弱,在夫家一直过得小心谨慎,把自个儿活成了个摆设万事都作不得主,也的确不能指望她能成臂膀助力,但沈皇后窝火的是沈姨妈在翁婆丈夫面前唯唯喏喏也就罢了,难道女儿也不敢教训约束了?眼看着芳林当众丢脸她倒还觉得与有荣焉! 但无论如何今日都不是理论计较这事的时机,沈皇后已经决定平息心情。 正这时却听一声“娘娘万福安康”的礼问。 转头一看,原来是陶芳林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跟着过来,颔首低头正行万福礼。 相比沈姨妈的惊慌失措,陶芳林在皇后面前就显得格外落落大方了,甚至于当她听闻皇后那句“哟,怎么舍得巴结圣慈太后的大好时机”那句奚落时,也能脸不红心不跳的侃侃而谈:“娘娘息怒,父亲婉拒小姨母的提亲固然让娘娘失望,不过父亲却从来不曾妄想太孙妃之位,母亲今日向娘娘提起此事,那是因为祖母的叮嘱,还望娘娘体谅母亲一来是忧心芳儿的姻缘,再者也有为难不得已的 情由。父亲曾经告嘱芳儿,为人贵在自知之明,如芳儿乃蒲柳之姿且正如娘娘所说并不能辅佐太孙殿下丝毫,是万万没有六宫之主母仪天下的福泽,不过无论是芳儿还是陶家都深蒙娘娘的恩恤,自当为娘娘分忧。” 沈皇后对芳林这位外甥女自来还算爱惜,听她这话怒气已经平息不少,也有了继续听她解释的心情,问道:“那你父亲可曾告诉你为何推拒太师府的亲事?” “父亲明白娘娘和小姨母的顾虑,担心江太夫人作梗,导致太师府及其亲朋故旧为惠妃及十皇子效力,是以未雨绸缪,打算让芳儿嫁入太师府后多多劝导大表兄,挫毁江太夫人及安陆侯府的图谋。不过请娘娘细想,就连小姨母做为太师府的长媳都只能顺服于江太夫人,芳儿若嫁入赵门,做为孙媳妇又岂能忤逆尊长?且此意图过于明显,恐怕反而会激生大表兄逆反之心,对小姨母及芳儿心生抵触,那岂不是事与愿违?” 陶芳林低垂眉目,不让沈皇后看清她眼底的情绪,话却说得越来越平静顺畅:“芳儿无用,从前虽说常往太师府小住,非但一直不能博得江太夫人的欢心,甚至始终无法与二表妹交近,可江太夫人为大表兄的祖母,二表妹更是大表兄一母同胞的嫡亲妹妹,父亲认为芳儿实在无能胜过亲长、手足之情,争取大表兄言听计从。” “可你小姨母曾经问过兰庭,他对和陶家联姻的事并不抵触。” “那许是因为大表兄也心知这是皇后娘娘的意愿,故而不敢推拒,但一时敬畏却敌不过众口铄金。”陶芳林稍稍一顿,听皇后再无异议,继续往下说道:“至于交好张七姑娘甚至争取圣慈太后的欢心,也是父亲的叮嘱,用意正是为了尽陶家之力协佐娘娘及太孙殿下。娘娘细想,圣德太后虽得皇上敬重,不过这些年来只是虔心佛道养尊处优,不仅朝堂政务甚至不问内廷人事,圣德太后这是打定了主意安渡余生,万事皆从君令,只要皇上不动易储之心,圣德太后就一定会支持太孙殿下。” 沈皇后不由颔首,通过上一次慈宁宫的请求,圣德太后指点她不要再力保高家,确然是出于敬从君令的主张,而她警诫太子妃并着力安抚冯莨琦遗孀家眷的举措,又的确受到了皇上的嘉许,这都证明王太后虽然建议斩断太孙一条臂膀,但用意确然是为了稳固储位,不让太孙受高家牵连。 “圣慈太后却是皇上的生母,不仅仅只有太孙殿下一位曾孙,秦王、齐王乃至于诸多皇子可都是圣慈太后的孙辈!因为圣德太后的缘故,张太后对娘娘不满日积,又因太子妃的挑拨,张太后对娘娘更生埋怨,如今太子妃因为宋国公府一事,岂不愤恨娘娘袖手旁观?今后必定会更多的挑事生非,若这时如万选侍等人趁机而入,导致张太后迁怒太孙殿下……父亲深知陶家能力有限,也唯有竭尽心力争取拉拢张太后及曹国公府,或许还能替娘娘分忧,防范着太子妃及那些心怀叵测之人利用张太后不利于大局。” 她这一番话说下来,既阐明了陶老爹和她对皇后、太孙的一片丹心,还轻而易举就把赵兰心也划去了惠妃党的阵营,提醒沈皇后需得小心戒防,当然还有更加隐晦的目的,诸如让沈皇后彻底打消对圣德太后的防心,把注意力集中在围着圣慈太后讨好奉承那群妃嫔身上。 但这所有目的都是为了至今深藏不露的愿望铺垫——她要嫁给心 目当中的良人,并辅佐他一步步登上权力巅峰,她要取代顾氏,成为能与那人一直前行的人,她相信自己可以做到,她已经改变了一些事。 比如她的父亲并没有死于刺杀,比如她终于摆脱了赵兰庭。 比如…… 顾氏和那人已是相逢恨晚、今生无缘。 沈皇后没有看穿陶芳林的企图,她接受了这番解释。 当和妹妹及外甥女有说有笑全然看不出经过一番密谋回到广寒殿时,沈皇后正巧看见舒娘子倾身上前同王太后耳语,听不见说了什么,但王太后颔首之后,舒娘子便携同春归一齐退辞。 “阿舒这是又想躲去哪处图清静了?”照面时,沈皇后笑着调侃。 “不敢图清静,只是提议着和小顾往花苑里走走,择几枝芳朵呈太后娘娘瓶供,这是小顾的擅长,也全当是我们两为太后娘娘贺寿的心意。”舒娘子也笑。 待出了广寒殿,把一应丝竹笑谈远远抛在身后,沿着山廊下琼华岛的北堤,但觉清风扑面触目花叶荫凉时,春归才终于如释重负抖擞精神:“悬着这口气总算是可以吁出了。” “那要不要吆喝几声?”舒娘子偏过脸来怂恿。 春归一本正经地扭头看了一眼受太后娘娘嘱令跟随她们的宫人,叹息道:“气吁出来了,心还悬着,不敢露出泼猴的真容。” “你这会儿子总算承认自己是泼猴了?”舒娘子佯怒道:“早前还陪着太后娘娘一块调侃我呢。” “世母是猴王,在猴王跟前,我这小小狒狲哪敢闹腾。” “你还是小狒狲呢,看你的胆识,都比得上齐天大圣了,当众就敢驳撞圣慈太后,还把万选侍和齐王妃呛得双双跪地请罪,经此一战,状元娘子一战成名。” “我顶多就是只狐狸,假了虎威,也多亏身后有世母这猴王壮胆,想着娘娘就算看在世母的情面上,也不至于眼看着我这狐狸战死疆场。”春归笑道。 “你这只狐狸,可得了太后娘娘的欢心,别看太后娘娘后来没怎么搭理你,那是为你着想呢,今后得了空,定然会召你去慈宁宫说话,你也别忧愁,在慈宁宫里不像今日场合,太后娘娘早就不让后宫妃嫔去烦扰了,少了明枪暗箭,虽是在内廷,却也比今日自在轻松。” “太后娘娘是看世母疼我,这才爱屋及乌。”春归很领情:“我当然体会得娘娘的维护,今日实在惹眼了,要娘娘再和我多说几句话,任是宫墙厚的脸皮都挨不住这多眼光剐剜的。” 引得舒娘子“呵呵”笑出了声儿:“真是一出广寒殿狒狲尾巴都露了出来,亏早前那番人模人样一点都没有露怯,不过这下可真好了,咱们逛玩一番,在水廊里坐坐,至多是再经礼辞,今日就算过去了。你第一回参加宫宴,明枪暗箭的情势下都能应付自如,下回论是什么场合都不用担心了。一战成名可不是我夸大,辉辉从此以后在京都贵眷圈里可算是站稳了脚跟。” “从此脸上有如写着五个大字——此人不好惹。”春归往自己脸上比划。 这下舒娘子哈哈笑出了声。 但春归没想到的是考验并未就此结束,原本以为能够轻松自在的逛玩,竟然还能逛玩出一场风波,而且一个没忍住,更加的惹眼了。 第265章 奸/辱未遂 西苑三海,俗有北海、中海、南海之称,实则就是将太液池分为三大区域,琼华岛正是位于北海的太液池南,岛屿之上有天然山麓,故而岛上建筑是依山势分布而高低错落有致。西苑是位于皇城之内,作为天家皇室的禁苑,自然不允闲杂人等出入游逛,今日太后寿诞定于琼华岛上,就算天子已经因为国事繁忙先一步移驾,但皇子皇孙乃至宗室子弟仍在聚饮,而女眷不仅仅只有舒娘子、春归等等外命妇,还有六宫嫔妃在场,此时男女大防极其森严,所以琼华岛上多数殿苑都布置有宫人宦臣,以防男女混杂惹生绯闻韵传。 毕竟别说内廷嫔妃,今日获邀的外命妇都是太后亲朋故交,也不能完全禁止宾客们逛玩比如谢昭仪满肚子的疑难要寻易夫人商议,就得寻个僻静地方,只要不是男宾聚饮之处,宫人宦臣当然是不好阻拦的。 若今日没有舒娘子相邀,春归是绝对不会四处逛玩的,又就算有舒娘子相邀,她仍是因为太后特地遣了宫人指引避开禁忌才能真正安心,所以当沿着山廊往北堤逛玩时,春归完全没有预料这一路竟然还会碰到变故。 山廊并非一直往下,本就曲折盘桓,且还有分岔的横廊通往分布的殿苑,大约是往下行走了两道拐折,经过四、五处岔廊,林木成荫的景致已经逐渐豁然开朗,预感着就快抵达北堤回廊的时候…… 她忽而听到右侧岔廊那头传来一声女子的惊呼。 起先还以为是错觉,但舒娘子也几乎同时站住了步伐,这印证了春归的耳闻不虚。 右岔廊并不波折幽深,抬眼就能见到是通往一处花苑,花苑的月洞门前并没有站着宫人宦臣,对琼华岛的地势极其不熟的春归没有贸然往那头去,她只是愣愣的盯着舒娘子,眼睛里写满了对地头蛇一般的信赖。 “地头蛇”不负小拥趸的盼望,说出了这处花苑的名头:“这里是纡佩园,通往芸香台,应当不会有女眷误行至此。” 琼华岛是片不小的区域,不能处处殿苑都有人盯防驻守,且这里已经远离广寒殿,若非是舒娘子和春归得了王太后的特允,其余女眷不可能游逛到就快接近男宾聚饮的区域,更何况今日男宾们聚饮之处既非纡佩园又非芸香台,又就算舒娘子、春归获得特允,身后也跟着宫人指引,万万不至于误行,所以这里没有安排人员盯守。 那么问题来了,究竟是什么人在里头发出一声惊呼? 偏偏在无人盯守的地方有女子发出一声惊呼! 舒娘子和春归都感觉到了阴谋的气息。 “恭人和娘子稍候,待奴婢前往察看。”一个宫人道。 王太后安排的是四位宫人跟随,都是三十出头的年岁,行事自然老道成稳,很明白事有蹊跷但舒娘子和春归都不便贸然探望的道理,自告奋勇前往一探虚实。 这时春归又听见隐隐的惊呼,这回是男子的嗓音。 连忙再次望向“地头蛇”。 舒娘子却蹙紧了眉头,好半晌才道:“山廊迂回,行走到此,的确难以左右而辨东西,不过我曾经陪着太后娘娘来过琼华岛几次,知道纡佩园……还有一条捷径通往北 堤沿廊,不过沿廊出入口应当有宦官盯守。” “是有人强行闯禁?”春归判断道。 “有这样的胆量的人也不多。”舒娘子的眉头越发蹙紧了。 “我早前听那女子惊呼,声嗓似乎年轻。” “今日获邀的闺秀除了宗室女之外只有两位。”舒娘子倒吸一口冷气:“陶姑娘正在广寒殿,极有可能是……” “董姑娘。”春归叹息。 她和董明珠只有一面之缘,说不上多么大的好感,不过至少没有恶感,且听兰庭平时的讲述,她对晋国公可是大怀敬仰,爱屋及乌的人之常情,春归自然不希望晋国公的孙女清誉被毁。 这世道清誉名节有损对于闺阁女子而言可是危及性命的劫厄! 没有继续逛玩的心情了,舒娘子和春归都神情凝肃地站在原地等候,不久便见前往打探的宫人急步而来,光看神色便知事态不妙。 “晋国公府董姑娘失足落水……” “什么?!”舒娘子惊呼出声。 “不是失足落水,应当是董姑娘自己跳入芙蓉池,在场还有太孙殿下及高公子,皇后娘娘宫中的检贞也在,奴婢赶到时,还见五殿下、六殿下及宁国公府的王公子也刚赶到……” “董姑娘现在如何?”舒娘子忙问。 “应当……无甚大碍……” “什么叫应当?”春归也急了。 “董姑娘应当熟谙水性,并未遇溺,还能喝止殿下与公子下水相救,只是……只是不愿从池中上岸……” “快去通告太后娘娘一声儿,但切记不要惊动旁人!”舒娘子赶忙下令。 “世母,董姑娘即便熟谙水性,但几位殿下都在……咱们还是先一步赶去才好。”春归忙道。 舒娘子深深吸一口气:“今日可是太后娘娘的寿诞,太孙这样做……还真是无法无天!” 舒娘子一马当先冲在前头,春归以及剩余的三位宫人快步尾随,往纡佩园中行进并未多久,就见一面的波光粼粼,碧绿的荷叶已经长出水面,但不能遍及这一大面的池水,一间水榭里,果然站着几个锦衣玉带的公子哥儿,五皇子、六皇子春归是认识的,一眼认出来,他们两个连同一个面生的少年,正张着臂膀似乎阻拦另外两人。 春归极快的睃了一眼水榭里站在的唯一女子,距离太远看不清眉目,神情也模糊不清。 水里还泡着一位,的确没有遇溺,已经游去了另一边儿,更看不清眉眼。 春归没有缠足,立即绕堤飞跑过去,待到一处许是专供小舟停靠的凸堤,才冲泡在水中的女子喊了一声:“董姑娘!” 水中的女子回过头来,似乎犹豫了一下,才往这边浮游,春归渐渐看清了她的眉眼,正是有过一面之缘的董明珠。 “我现在不能上来,有劳娘子,令人备一套干爽衣裳,再请人报知太后娘娘及皇后娘娘,我是被人逼迫才跳入水中避险!” 董明珠仰着面孔,却将身体沉在水下,她显然没有多少惊恐,但眉目间却写满了恨怒。 春归又忙跑回去 ,堵着舒娘子一番通报现场情形。 这个时间董明珠一直泡在水里,不过春归丝毫没有看出狼狈窘迫的情状,心底实在佩服,这真是大家闺秀名门千金,泰山崩于眼前也凛不变色。 先来的不是太后,而是一群宫人,由萧宫令率队,飞速把闲杂异性劝退现场,董姑娘要求的干爽衣裳也同时送到,直到这时她才向春归伸手:“有劳娘子助力拉我一把。” 将这姑娘拉上堤岸的时候,春归感觉到她全身都在颤抖,但似乎仍然不是因为恐惧,而是愤怒。 当到一间屋子,春归主动替董姑娘更衣理妆,忍不住多嘴道:“多亏了姑娘还会凫水。” “是啊,要不今日就只能一死了。”董明珠冷眉肃目。 这让春归手里的黛笔不知怎么着落,她叹了一声:“要不……就不描眉了?” 董明珠似乎这才惊觉,缓和了眉目,竟然起身一礼:“有劳娘子,我虽险遭凌辱,不过今日是太后寿诞,臣女不能失仪人前,有劳娘子恩替修饰。” 虽说心中已经有所猜测,但听董明珠亲口说出“险遭凌辱”几字,春归心里像是注了铅直往丹田底下砸去,她几乎是摒着呼吸替女孩儿描好两道乌眉,还是忍不住提醒她:“一阵间把事发经过缓缓地说,像这样一直保持冷静,情绪起伏过大容易造成言辞混乱,姑娘受了屈辱和惊吓,又事关名节,是非曲直理当申诉清楚,可……言辞一定要斟酌,切勿受人以柄。” 董明珠抬眼把春归盯了一阵,眼眸里遍积的愤懑中才透出一点的柔和,她微微颔首:“娘子今日相助之恩明珠铭记在心。” 而后她就正襟危坐着恢复了沉默。 春归也能体惊闺阁女子险遭侵犯,这时惊怒未定的心情,她轻轻在董明珠的肩头按了一按,便走到了屋子外头,正好看见舒娘子往这边迎来,拉她离门帘稍远些,轻声问道:“董姑娘情绪如何,这时是否适宜应对?” “险些受辱,惊怒是难免的,不过我看她还算镇定。” “不会当着太后娘娘的面儿哭泣吧?”舒娘子显然很是担心,今日毕竟是娘娘的寿诞,可发生这样的事也不能不理论清楚,要若董姑娘情绪过于激动,哽咽流泪的话……纵然王太后不会介意,指不定旁人会用这把柄斥罪,冤屈未申身上就担着罪责,依董姑娘的脾气,舒娘子担心她会做出更加莽撞的举动。 “眼圈儿没红,哭泣应不至于,我就担心这事就算理论明白,董姑娘怕也难逃诽议。” “太后娘娘一听宫人禀报,就知道这事不宜声张,和皇后寻了个由头出来,也遣了人去请易夫人到场,并没有别的人跟随。只是……张太后受了寿阳郡主的怂恿,竟也来凑热闹,曹国公府的女眷和那陶姑娘也跟着张太后一同来了。” 闲杂人等已经太多,但是由张太后作为领队,怕是连王太好都不好多说什么,春归就更加无计可施了,叹息道:“有的人还真是唯恐天下不乱呢。” “别的人是为了看热闹,寿阳郡主必定是另怀目的!”舒娘子断言。 春归经这一提醒,顿时想起了寿阳郡主和这件事的关联。 第266章 水榭对质 和太孙殿下出现在纡佩园的高公子,正是寿阳郡主所生。 宋国公府如今官司缠身,就连太子妃都因为正在泊宁庵忏罪悔过而未得许可参加寿诞,沈皇后当然没有召请高家子弟女眷前来拜寿,不过因为寿阳郡主的身份不同,所以她领着儿子拜贺王太后也不好阻拒。 寿阳郡主乃宪王之女,宪王为先帝第五子,因生母早逝,为张太后抚养长大,当年先帝十分恩宠高琼,故而将寿阳郡主赐婚给高琼的次子高积,但两人都是再婚了,寿阳郡主和前夫成婚不久,仪宾就急病身故,先帝一直不许寿阳郡主再嫁,直到高积丧偶,寿阳郡主终于走通了当时秉笔太监的路子,也不知那宦官怎么游说安排,总之先帝是答应了赐婚。 寿阳郡主和高积成婚多年,终于才得一子高鹏,她对独子是如何视如珍宝爱惜宠纵就可想而知了。 春归也曾听兰庭说过,皇后娘娘一直盘算着为太孙择董姑娘为妃,奈何太子妃却不赞同,她认为高氏女才有资格今后母仪天下,但又不愿放弃笼络晋国公府为助臂,起先打的主意竟然是纳董姑娘为太孙妾室,认为破格封她个夫人的品阶就足够恩荣了,这简直就是痴人说梦,别说晋国公绝对不会同意让嫡长孙女为妾,就连易夫人,她甚至连太孙妃一位都看不上,原因当然是太孙乖张任性绝非良配。 但太子妃却不知易夫人的“择偶标准”,以为她拒绝让女儿为妾只是因为世族的清高,所以“退求其次”,认为让侄儿高鹏娶了董明珠为正室元配可算是给足了晋国公府颜面。 晋国公和易夫人对臭名昭著的宋国公府更加嗤之以鼻。 “这事儿已经水落石出了。”春归轻声对舒娘子道:“晋国公府迟迟未应与高家联姻,太子妃起初应当还不怎么放在心上,可如今的情势,宋国公府的处境可实在不妙,太子妃狗急跳墙,竟然想出了让高家子弟毁辱董姑娘清白,逼得晋国公府答应联姻的毒计,她心里怕是想着,不管晋国公对高家多么不满,总不至于眼睁睁看着孙女儿新嫁就跟着夫家一齐受罪,晋国公怎么也不会袖手旁观,必得在悬崖边上拉宋国公府一把。” 要不然寿阳郡主怎么会怂恿张太后一同来看热闹?她一来是心急探清情形,更重要的是尽力促成易夫人妥协。 “你可真敢说,竟敢把太子妃比作柴犬?” “罪过罪过,一时口误,竟折辱了狗儿。”春归惭愧道。 舒娘子轻轻捏了一把春归的胳膊,好容易才忍住笑。 她是来传话的,受令领着董姑娘去见两宫太后,而她和春归作为见证人当然也得在场。 问话的地方就在纡佩园里的芙蓉榭,因有女眷闺秀在场,水榭里已经架起了画屏,女子在内男子在外,双方互不照面但言谈却无妨碍,舒娘子和春归刚一进去就接到了皇后的示意,让她们坐在身边儿,至于董明珠,则被王太后示意挨着她坐,王太后的右侧,易夫人也已经就座,她显然还不知就里,但一看女儿穿戴妆容都变了样,眉头立时就蹙紧了。 王太后并没急着问话,而是拉着 董明珠的手安慰了几句,还让一名医女过来替她诊了诊脉,直至听闻没有受凉的症状,王太后才堪堪安心。 张太后早已是满心的好奇,没等皇子公孙们到场便问:“董姑娘这是怎么了?好端端的为何走到了这个园子里?姐姐怎么还唤了医女来替董姑娘诊脉?这季候,中了暑气倒是常见,怎么还问有没有着凉呢?” 一边儿的寿阳郡主溜了一眼易夫人,皮笑肉不笑地说道:“可不是,往纡佩园再往下走,可就是男子们聚饮的北堤东廊了,闺秀们可都聚集在广寒殿前的花苑里,怎么董姑娘却独自一人儿走来了这么远的地方?我看姑娘的衣裳,仿佛也不是先前穿着那套了。” 易夫人一听寿阳郡主的话显然意有所指,神情更加凝重,但她没急着逼问女儿,却回了一句绵里藏针:“郡主还真是强记,今日赴宴这许多闺阁女孩儿,郡主竟然能一一记得各人的穿着。” 寿阳郡主仍是笑着脸皮:“我哪有那样强记的?不过对董姑娘却是特别关注着,夫人又不是不知道,我对令嫒可欢喜得紧,回回看着她,都遗憾着我没能生养个女儿。” 她是专程去过晋国公府向易夫人表达了联姻的意向,却被几句话就搪塞了回来,心里懊恼得很,对董姑娘青眼有加是假,不过因为这过节特别关注着些倒也是个说得过去的理由,易夫人没再和寿阳郡主争辩,她眼见着芙蓉榭里用画屏做着隔档,猜也能猜到这起事故应当和男子有关,于是直到等太孙为首的几位皇子公孙都到场落座,她才对女儿说道:“如实应答太后娘娘的询问,无论发生了什么事,关系到什么人,都不必惧怕顾忌,只要你说的都是实情,相信太后娘娘、皇后娘娘都能为你主持公道。” 春归不由望向易夫人,很是佩服她在这情势下还能不急不躁,更重要的是显明旗帜誓将女儿维护到底,相信易夫人当见太孙和高鹏到场时已经隐隐有了猜测,面对太孙以及宋国公府一方强敌,这样镇定自若真是大不容易。 春归再看董明珠,她已经站起身来一边行礼一边称诺。 有其母必有其女,春归看得出这姑娘在易夫人的影响下,比刚才更加冷静了。 “臣女原在玉虹亭中,与东成县主及秦三姑娘两位说话,有一宫人上前,自称是奉谢昭仪差遣,请臣女往芸香台面见,臣女因得母亲告知,知道谢昭仪有事与母亲相商,便不怀疑那宫人的话,怎知来到这处花苑,宫人却让臣女在此水榭不远的凉亭等候,臣女不疑有他,但见那宫人走后,等了许久仍无音讯,臣女心中暗暗生疑,不由徘徊观望四处,忽闻身后花篱似有动静,臣女惊而转身,便见太孙以及一位陌生男子踩着花篱翻了过来,太孙应当不防竟能被臣女察觉,大喊一声‘不准动’,陌生男子抢前几步过来就欲擒捉臣女,臣女连忙往来路跑,但被太孙阻拦了去路,臣女情急之下跑进此水榭,警告太孙及那男子若再靠近臣女便跳入荷塘。” 说到这里,董明珠的口吻难免带着愤懑:“可太孙殿下威胁臣女,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还道那男子即为寿阳郡主之子,因爱慕臣女,特意求了寿阳郡主向晋国公府提亲, 只气臣女的祖父及母亲一心盘算着太孙妃之位,拒绝了提亲,太孙殿下说倘若臣女愿意与高家郎君私定终身,他定会不遗余力相助成就良缘,倘若臣女也如祖父、母亲一般贪婪,今日就要毁了臣女的名节,彻底断绝晋国公府的贪求。 臣女眼见太孙、高郎君步步紧逼,自知处境危险,只好仗着自己还算熟谙水性,跃入池中避险,太孙、高郎君仍然不肯放过,好在这时又有另三位郎君赶到,听臣女在水中揭穿太孙、高郎君的恶行,且自称没有遇溺,那三位郎君便阻拦太孙及高郎君追逼,才让臣女终于免受其辱,再后来,就是舒娘子及顾娘子赶到。” 这番话条理分明,但董明珠的话音刚落,便听一人讥笑道:“董姑娘,你这样污陷孤可就不对了,明明是你指使了个宫人给孤递话,说是十分仰慕孤的风仪,今日好容易得了机会,能够单独表白情意,恳请孤无论如何都要来纡佩园中芙蓉榭里一见,原本孤不想搭理你,是因虽和你只有一面之缘,且无半句交谈,但孤听祖母时常提起你的性情,只觉得你乏味无趣得紧。” 春归只见那面轻纱制成的画屏后,一个身长不及五尺的人影儿从椅子里站了起来,便知道这人影儿就是太孙殿下,个头还没长成呢,居然就自诩风仪无双,这身长想看董姑娘一眼怕都要仰望了吧…… 再看董明珠,虽说遭受了奚落和诽谤,但看上去还算冷静,并没有急着和太孙殿下唇枪舌箭,但能看出她正在紧紧的咬着牙,强忍着心头的万丈怒火。 “不过呢,六表哥却有些不忍让你失望而归,劝着我好歹见你一见,尽量婉转的回绝,我为防瓜田李下被你纠缠讹诈,这才请了六表哥和我同行,没曾想这样竟然都能被你倒打一耙!” 太孙话音刚落,寿阳郡主也便紧跟着一声嗤笑,对张太后道:“臣妾真是没长眼睛,寻常看着易氏和董姑娘都是端庄持重的品格,还道不愧母女两个都是名门出身,果然是当得品行端正的赞誉,因着我家鹏儿也到了婚龄,我就想着为他求娶董姑娘,可幸亏了晋国公和易氏眼高过顶贪欲难填,没答应这桩婚事,否则娶了之么个败絮其中的女子当儿媳,那才真是让家门蒙羞!” 张太后看看寿阳郡主又看看易夫人母女,眉头也蹙了起来:“皇后还的确有意择董氏为裕儿正妃,没想到竟是完全看走了眼。” 这真是士可忍孰不可忍,易夫人也起身应话,但完全无视了张太后、寿阳郡主,只对王太后、皇后礼见道:“太孙与小女各执一词,是非究竟,还请两位娘娘明断!但在两位娘娘明断之前,恕妾身和小女拒不承受圣慈太后及寿阳郡主的蔑斥。” 易夫人是豁出去了! “大胆,你竟然敢指斥太后娘娘诬蔑你?!”寿阳郡主也是拍案而起。 “圣慈太后听信太孙一面之辞,指斥晋国公府董氏一门恬不知耻,若臣妾为证清白辩驳亦为罪过,甘愿听从皇上降罪,臣妾及小女即便领死,也恕不承担贪婪无耻之罪!”易夫人高仰面颊:“臣妾胆敢以死担保小女供述字字属实,敢问寿阳郡主是否也敢用性命称誓,担保令郎清白无辜?” 第267章 形势迫人 一秒记住【书迷楼 .org】,精彩无弹窗免费阅读! 寿阳郡主受此一激,几乎气急败坏。 但没等她大发雷霆,画屏之外又有一条人影起立,此人几乎比太孙高出一个头来,隔着画屏看身形瘦长,但他持揖一礼时,春归居然能够感觉一股衣冠禽兽的气息扑面而来,这大概……也许就是成见吧,姓高的没一个好人! 此人正是高鹏。 “请太后娘娘、皇后娘娘允许臣作供述。” 王太后依然没开腔,由得张太后发话:“鹏儿说吧。” “太孙殿下的话句句属实。” 高鹏这话音刚落,寿阳郡主便冷哼一声,看向易夫人一脸都是“你总算没话可说了”的神情,这人的逻辑实在让春归觉得诡异,高鹏摆明就是此案帮凶,他的证供能起到什么决定性作用? 除非他的证供和董明珠一致,才能算一实锤,锤死的当然是太孙。 “不过臣却要为董姑娘求情。” 这一转折,也并没有达到令人震惊的效果,春归垂了眼,不看画屏那端的身形依然没能摆脱衣冠禽兽的气息直往这边渗透。 “不管晋国公府的诸位尊长是怎么考虑,臣相信董姑娘的确是因真情实意而并非贪图荣华富贵,且董姑娘历来品行端正,也绝非表里不一,今日行为这等……有违礼规之事臣相信她也是因为难释心中情思,原本也只是想让太孙殿下明白她的心意,虽逾礼,也是人之常情。但太孙殿下因为心中不耐,言辞的确过于锋锐让董姑娘伤心,更何况……坤宁宫的检贞姑姑也来了纡佩园,刚好目睹董姑娘私会殿下一事,董姑娘心中惊惧,情急时跃入水中躲避,又不知为何五殿下、六殿下及王郎君也来了纡佩园,董姑娘更觉心慌,生怕受到指责毁损自身品行及晋国府的清誉,无奈之下才编造借口为自身开脱,诬谤太孙虽为大罪,但还请诸位娘娘念在晋国公乃朝廷栋梁君国忠臣的情面,宽恕董姑娘今日罪错。” 好个活生生的护花使者,可真够怜香惜玉的!春归心里一阵波涛汹涌的犯呕。 唯一表现出震惊的是寿阳郡主,她简直痛心疾首:“鹏儿!你不会……到这地步还没看透董氏的鄙劣,仍然还想求娶她为正妻吧?!” “儿子也望母亲恩许,宽恕董姑娘此回过错,莫将董姑娘逼至绝境。” 易夫人实在忍不住冷笑道:“郡主及令郎就莫作戏了,小女宁愿终生不嫁也势必不肯委身此等禽兽!” “易氏,你也太放肆!”张太后毕竟还算寿阳郡主名义上的祖母,把高鹏一直视同自己的曾外孙,天然就站在了寿阳郡主母子的阵营,她已经笃信董明珠才是那个说谎的人,连带着对易夫人也心生厌恶,蹙眉便对皇后说道:“鹏儿的说法,你宫里的检贞也是证人,不如由你问问她的供辞,也好断个清楚,究竟是裕儿鹏儿的话属实还是董氏满嘴狡辩。” 沈皇后一直没有吭声,心里十分犯难。 说实话她根本不信太孙以及高鹏的供述,直觉董明珠说的才是实情,但她不可能为董明珠主持公道让太孙担当罪责,一直在心里怒骂太子妃——太孙要不是被太子妃教唆,哪里会在这风头浪尖还惹出这么大的乱子来? 但现在不可能把所有错责都归在太子妃身上,不过皇后仍然不愿与晋国公府彻底交恶。 她正考虑着怎么和稀泥把这事遮掩过去,没想到竟然她的宫人也被牵连在内。 沈皇后对于自己管理人事的能力十分自信,所以她笃信检贞不会被太孙更加不会被太子妃收买,如今听高鹏言之凿凿,难免就对起先的判断又产生了迟疑,难不成是她真看走了眼,错判了董明珠的品行?要若这姑娘当真是个表面端正内里奸邪的,那可绝对不能择选她为太孙妃!有个太子妃作为前车之鉴就足够了,沈皇后可不想再重蹈覆辙。 因为心态产生了这层微妙的变化,沈皇后的神色也增添了几分肃厉,果然便问检贞:“你为何到纡佩园来?” 春归细细打量受询的宫人,大约二十出头,举止十分规范,又好像天生一张冷脸,看上去竟然比皇后还要端肃几分,她这时站着回话,低垂眼睑,让人看不清明眼底的情绪,也不知她有没有目光闪烁,但春归没有错过的细节是她回话之前先溜了画屏一眼,一双手掌叠放腰前指头也显得特别的紧绷。 按赵大爷的总结,这可能是心虚的征兆。 这宫人显然早被太孙收买才配合行事,是早有准备了,背叛皇后诬谤贵女,是个胆子极大的人,可这会儿子为何心虚呢? 春归就很留心检贞的供述。 “奴婢是奉娘娘嘱令,留心关照着董姑娘。”这一段话检贞说得十分流利:“易夫人及董姑娘是皇后娘娘亲自邀请的贵客,所以特意叮嘱奴婢留意着两位的饮食需要,故而谢昭仪将易夫人邀往清静处私话时,奴婢就尤其留意董姑娘。董姑娘的确一直在玉虹亭中和东成县主及秦三姑娘闲谈,也的确是露娴来玉虹亭请董姑娘往广寒殿后去,奴婢心想应是谢昭仪遣了露娴特意来唤董姑娘,起初也没在意。” 春归听到此心说:看来那个把董姑娘带到纡佩园的宫人,的确是谢昭仪身边儿的婢侍,难道说这个阴谋还有谢昭仪参与其中? “不过奴婢等了一阵儿,认为至少还是打听清楚董姑娘的去向更加妥当,所以一路问着,才知董姑娘是往纡佩园来,奴婢当时便觉诧异,心说谢昭仪怎么会带着易夫人走到接近北岸东堤的花苑?奴婢一边儿狐疑着一边往里走……” 春归又暗道:检贞供述过程,细致到了描述详细心中想法,可看她的神色虽然端肃却不无紧张,那么这样的细致十之八九是早有准备了,也就是说事情发展到此,都在太孙的计划之中,检贞并没有经过任何的临场发挥。 沈皇后也佐证了检贞的供述:“母后一贯对董姑娘也像自家晚辈般疼爱,所以我想今日寿诞必也少不了邀请易夫人和董姑娘,可今日获请的闺秀,除了董姑娘与芳儿,其余都是宗室女儿,臣妾也是担心董姑娘不自在,这才让检贞多多照看着些。” 因为检贞的供述皇后更加偏心了,这时竟不提过去她对董明珠是多么的认同欣赏了,仿佛她从未谋算过要让太孙与晋国公府联姻一样。 春归心中直往下沉,这时更加担心太孙这眼看漏洞百出的计划恐怕要因皇后的包庇而大功告成了,太子妃看似鲁莽愚蠢,但不得不承认她对时势 的把握相当准确,她知道一旦牵涉上太孙,皇后只有一个抉择,那就是维护太孙的声誉而判决董姑娘承担罪错。 如果易夫人、董姑娘性情软弱,她们会因为晋国公府以及自身的荣辱而妥协,董姑娘便会嫁给高鹏,不管晋国公会不会因为这桩姻缘站定宋国公府的阵营,但一朵鲜花插在牛糞上的结果是逃不了的了。 董明珠也会终生活于痛苦愤恨的煎熬之中,但她至少还能活下去。 不过在春归看来,易夫人母女两应该不会妥协,那只能选择另一条绝决之途——宁死不屈。 这样晋国公府就会将宋国公府乃至太孙视为死仇,这其实对于废储大计十分有利。 但春归不忍眼看着两个无辜的人,就这样死亡于阴谋诡谲,而且永远担负洗不清除不去的篾辱,她们明明只望能够堂堂正正的做人,但就算选择死亡,死后还要受着诽谤污陷,会不会因生妄执而魂飞魄散? 这想法刚一掠过春归就忍不住更加愤懑。 “你继续说。”她听皇后交待检贞。 这个时候春归留意见检贞再次往画屏那端扫过一眼,原本绷得笔直的指尖,中指微弯往内轻轻一抠另一只手的手背。 紧张、心虚、还有编撰说辞…… 春归甚至看清了检贞的鼻翼翕张,唇角也不自主地紧抿。 看来……检贞接下来看见的情景并不在太孙计划之内了,早有准备的说辞已经用不上,只能靠她自己根据太孙的供述另外编撰,心虚正是源于这一节外生枝。 春归便直盯着检贞不转眼的瞪视。 这种完全源于意念的施压,似乎还真有作用。 检贞飞快的往春归这边扫来一眼,正好接触到一双“凶狠”的眼睛,这让她说出的第一个字就有些变调。 “奴婢远远看见芙蓉榭中几个人影,虽说看不清眉目,但可凭衣着辨认为一女二男,待走得近些,奴婢认出了太孙殿下与董姑娘,奴婢心中惊奇,不知太孙殿下为何在此,便放轻脚步过去……奴婢虽没听得仔细,但却看清了太孙殿下的神色十分肃厉,且正喝斥董姑娘……是董姑娘先看见奴婢,一时神色大变,不由分说便……便一跃而入芙蓉池中……又不知五殿下、六殿下及王郎君为何也逛来此处,董姑娘一见他们……就喊道是因逼辱而避险,但会水性并未遇溺……再后来就是舒娘子和顾娘子也赶到了。” 听上去和太孙的供述并无差别。 这下子寿阳郡主越发地洋洋得意,她刀子一样的目光狠狠剐过易夫人的脸,停驻皇后娘娘脸上时仍然不减锋利:“检贞是娘娘宫里的女使,她的证辞娘娘总该是相信了吧,也不怪娘娘错信了董氏女的话对太孙殿下反而心存怀疑,实在谁能预料易夫人竟然教导无方,晋国公府的嫡系女孩儿竟然自甘下贱呢。” 春归老老实实地垂着眼儿,心说寿阳郡主的脑子仿佛不怎么灵光啊,这般情境下,竟然还不忘见缝插针挑拨皇后和太孙的祖孙关系,再说她只图口舌之快,俨然把太子妃的真正企图抛之脑后,一再激怒易夫人有什么好处? 连高鹏这衣冠禽兽都知道息事宁人、见好就收! 第268章 似有转机 “请皇后娘娘传请谢昭仪及宫人露娴问证。”易夫人直到这时看上去仍然冷静,但春归眼见着她眉心聚拔的厉色越来越浓,应当是已经判断出情势不妙了。 “易夫人。”沈皇后对一直热忱相待的贵客蹙起了眉头:“本宫以为这件事就不宜再声张了吧,多一个人知道,对令嫒反而更加不利。寿阳她也是因为鹏儿牵连进了这桩事故,一时急躁才把话说得这么狠,要说这件事呢,其实大不至于闹得沸沸扬扬,就像鹏儿说的那话,董姑娘是一时糊涂,易夫人一贯待她又严厉,也不怪董姑娘眼看着逾礼之行被检贞撞破,深恐落人口实,才一错再错。易夫人还是好好开导吧,这件事想要遮掩过去也不难,更难得的是鹏儿待你家姑娘的一片真心,要是董姑娘能够回心转意……这也是她和鹏儿的缘份。” 好一番软硬兼施、恩威并重,不知道易夫人是什么感觉,但春归听着都觉恶心犯呕。 “请皇后娘娘传请谢昭仪及宫人露娴问证。”易夫人重复一句,神色极其坚决:“娘娘不用担心小女的声誉是否会受此事影响,倘若今日冤屈不能当场洗清,臣妾及小女也不会活着走出西苑!” “你这是以死相胁……” 寿阳郡主话没说完,却被王太后打断了。 “皇后,名节于女子而言实在关系重大,双方各执一词,单以一介宫人的证辞便下判断的确太轻率了,还是允从易夫人所请吧。” 沈皇后眉心就蹙得更紧了。 张太后怒道:“难道姐姐是在质疑裕儿、鹏儿说谎?” “是啊,我就是在质疑。”王太后口吻很平静。 张太后却就此瞠目结舌了。 春归看向王太后的目光直冒红心,霸气啊我的娘娘! 沈皇后也只好交待了身边的宫人几句,春归能从她的眉眼中瞧出几分郭妈妈的痕迹,猜测这位应当就是郭妈妈的女儿。 谢昭仪和露娴来得很快,春归有理由相信这是王太后早有考虑,可见这位娘娘的确远离权势已久,但也不是什么事都不闻不问,又不管她修身养性多少年,只要决心再主人事,把余威用来抖抖好像就足以服众了。 这才是真正的高人,想进则进想退能退,十分符合春归心目中巾帼英雄的标准。 因着油然而生的敬仰崇拜之情,春归盯着王太后直冒红心的目光维持得较久,被王太后感应发觉了,她带着笑意回应了一眼,稍稍眯着眼角,岁月使她天生短促的眼纹略增细长,她这一笑并不见多么妩丽柔媚的风情,却显出几分稚真的烂漫。 仿佛一直活在无忧无虑的环境,从未受过诡谲阴霾的侵染,不像是宫廷中那些或者深沉或者怨懑的女子,出尘却不孤高,这是她特有的气度。 春归好容易才遏制住太后如磁石般对她这根小铁钉的强大吸引,将注意力重新放在新到场的两个人证身上。 谢昭仪的愁容仍然压得两道纤细的眉毛颤颤巍巍,愁苦之余更增几分茫然懵懂,看上去像是对纡佩园里的变故一无所知,不过她刚进芙蓉榭的画屏内,就飞快看向皇后娘娘——赵修撰说过,人在茫然无措时,通常会下意识看向能够依赖的人—— 不像检贞偷偷两眼窥望的人是太孙,看来谢昭仪在内廷视为依靠的是沈皇后。 春归再打量紧随谢昭仪身后的宫人露娴,她显然不如检贞镇定,行礼时膝盖都止不住地颤抖,在侧旁站定,目光便一直斜顾画屏,但太孙殿下此时已经落座了,画屏虽为轻纱制成,但屏风上的色彩和图样有如加厚的一层隔挡,只能堪堪看出屏风外侧的人影身形,因大家都是坐着,露娴似乎无法判断谁是太孙,倾斜偷窥的目光便丧失了目标,一直闪烁乱晃着。 太明显的惊慌不安了。 春归不知皇后有没看出露娴已漏端倪,她只听见沈皇后先冲露娴发问。 露娴回应的时候才没再斜视画屏,她的声嗓又细又轻,细看去眼睑也在抽搐:“奴婢原本领着董姑娘往昭仪与易夫人闲话的采霞楼去,董姑娘却执意要往纡佩园,奴婢没法子拦阻董姑娘,又不敢放任董姑娘独自一人,只能无奈跟随。董姑娘先是说想往芸香台去观赏琼华岛东向的景色,奴婢心想无论纡佩园还是芸香台今日都未设宴席,也没有安排宫人宦官在这两处盯守,就算董姑娘因为一时好奇而逛玩到了芸香台,也不至于遇着赴宴的皇子公孙,不用担心受到冲撞,且昭仪一贯视董姑娘为自家晚辈,奴婢若是不从董姑娘的嘱咐,反倒可能受到昭仪的责备,怪罪奴婢怠慢了贵客……” 这样的紧张,供述却甚有条理,同样把心中所想详细有序的流畅道出。 春归一边在心里做出判断,一边听露娴继续轻声说道:“可董姑娘到纡佩园,却并没有继续往芸香台走,反而交待奴婢走纡佩园的捷径往北堤游廊捎传口讯……奴婢情知董姑娘这样的行为有违宫规礼矩,不敢从命,董姑娘却威胁奴婢,说奴婢倘若不听令行事,她便向昭仪状告奴婢故意引她来纡佩园,是意图不轨……奴婢当时十分惧怕惊慌,只好妥协于董姑娘的威逼利诱。” “你这奴婢,怎么能,怎么胆敢……”大惊失色的谢昭仪结结巴巴几乎说不出一句完整话,看看皇后又看看易夫人,两道新月般的眉毛像要彻底垮落一样。 这下子寿阳郡主就更觉理直气壮了:“听听,连露娴都这样说,易氏你们两母女还要怎么狡辩?!” 易夫人见沈皇后一声不吭,俨然已经听信了诬篾之辞,她的脸上也终于显现出了愤懑:“请皇后娘娘允准,臣妾有话询问谢昭仪。” “问吧。”沈皇后冷冷说道。 “当时我与昭仪的确是在采霞楼说话,身旁并无闲人,且昭仪也并没有嘱令露娴去领小女往采霞楼是否?”易夫人问。 谢昭仪仍是一脸的震惊,却忙忙颔首:“是,我与表姐商量的事还没结果,心中忧急,根本没想起明儿来。” “既然如此,那么露娴口称奉昭仪之令去唤小女前往采霞楼便是说谎了!”易夫人紧紧盯着露娴:“分明是你谎称奉昭仪之令,将小女骗来纡佩园,这时反而诬篾陷害小女威胁利诱你。” 露娴吓得膝盖一软便匍匐在地:“昭仪虽视董姑娘为自家晚辈一贯爱惜,这才替董姑娘遮掩,可奴婢,奴婢……倘若昭仪不说实情,娘娘们必定怪罪奴婢诬篾董姑娘,奴婢可就死罪难逃了,还望昭仪看在奴婢这么多年服侍您从无懈怠的情份 ,救奴婢一命吧。” “你这是胡说八道什么啊?我明明没有嘱令你去唤明儿……” “谢昭仪。”沈皇后冷冷扫去一眼:“如今太孙和董姑娘各执一词,你的供述至关重要,你可得想好了再说!” 这是明晃晃的威胁!!! 谢昭仪也吓得膝跪当场,春归看得出她的神情十分挣扎,但却一字也不敢多说了。 “易夫人,本宫体谅你为人之母的心情……” “皇后娘娘不必再说体谅的话了。”易夫人义愤填膺,也膝跪在地:“皇后娘娘既然认定小女行为此等无耻丧节之事,那么请降懿旨,赐死罪于小女,臣妾教导无方,理应与小女同罪,不过臣妾仍是那句话,臣妾母女可以领死,但绝不认罪!” “你既然执迷不悟……”沈皇后显然也是十分的气怒了。 春归心中一沉,正要说话,却听王太后以及画屏那端的两位皇子几乎同时出声—— “皇后!” “母后!” “儿臣有话禀报母后!” 王太后望了一望画屏上显出的身影,又撇了一眼皇后:“小五、小六当时也在现场,皇后理应听听他们两个的供述再作决断。” 这话音刚落,就听五皇子气愤不已的控诉:“儿臣们今日都在北堤东廊饮谈,我与六弟以及王从之三人正好坐在枫晚亭里,亲眼看见那宫人从纡佩园的北门下来时,受到宦官的拦阻,但她似乎贿赂了那宦官让传话,没多久太孙与高鹏便过去了,几句话后,太孙伙同高鹏进纡佩园北门,硬是闯禁,宦官不敢拦阻。我们三人也跟着闯禁尾随,因在门禁处耽搁了一下,被拉下一段距离,途中追上了那宫人,我们质问她受谁差遣,她支支吾吾不敢说,我们喝令她原地等候,加快脚步往上追赶,正好看见太孙、高鹏两人鬼鬼祟祟翻过花篱,追逼着董姑娘直逼得董姑娘跳入芙蓉池中避险!分明就是太孙、高鹏想要对董姑娘行不轨之事,否则真如太孙所言,他们只是听了口讯前往私会叙话,为何要鬼鬼祟祟意欲偷袭?” 六皇子也赶忙说道:“五哥所言字字属实,还望母后勿信一面之辞,替董姑娘主持公允。” 两位皇子的证辞当然要比两个宫人证辞的份量更重,春归总算是暂时松了口气,但却听寿阳郡主紧跟着厉声质疑:“五殿下、六殿下莫不是仗着有慈宁宫太后娘娘撑腰,心生不臣之图谋夺储位之心?!你们竟胆敢公然陷害太孙殿下!” “我等只是仗义执言,寿阳郡主才是血口喷人!”五皇子更加气怒。 “母后若有疑虑,请允准儿臣询问露娴。”六皇子也紧跟说道。 “娘娘切勿相信这等逆臣贼子狡辩啊!”寿阳郡主寸步不让。 “寿阳,谁给你的权力空口白牙便将皇子定罪?”王太后挑眉看向她:“你口口声声认定小五、小六谋逆,那么这件事便不是皇后能够裁断得了的,看来不得不上报皇上处决了,也罢,我看皇后确也无能明辨是非……” 沈皇后终于醒悟过来,忙道:“母后,军政事务繁重,这件事故还是先莫惊扰皇上吧,先听听询儿的质疑,还请母后放心,臣妾一定会秉公处断。” 第269章 仗义执言 六皇子秦询顶着他的太子侄儿两道怨毒的注视,往画屏又前移了两步。 他刚才那句“儿臣有话禀报母后”吼出来的声量并不比五皇子的声量更小,但他显然要比五皇子冷静许多,根本不耐烦回应秦裕的目光,和他比试眼大眼小。 透过画屏他能看见两宫太后及皇后座前已经跪下三人,其中跪于一侧几乎匍匐在地的人定然就是宫人露娴,他微微一眯眼角,就算知道他的瞪视本来无法渗透画屏增加压力,但因为听露娴那心虚气短的证供,六皇子又觉得未必就一定不能震慑住她。 “宫人露娴,敢问你与董姑娘是否熟识?” 连春归都觉这问题颇为出乎意料。 露娴此时已经紧张得肠绞痛,根本无法判断六皇子的问题是何用意了,只答真话:“几回宫宴,奴婢因为昭仪随从,已经与董姑娘有过多次照面。” “但我听董姑娘刚才的供述,甚至无法道出你的名姓,应当并不相熟。” “身为宫婢,自然不敢随意插话,奴婢从前与董姑娘交谈甚少,董姑娘不知奴婢名姓也是情理之中。” “这就怪了。”六皇子向皇后抱揖道:“请娘娘细想,董姑娘倘若真打算在皇祖母寿诞上行此逾礼丧德之事,缘何会让一个交谈甚少更兼不知名姓的宫人通传口讯?董姑娘哪里来的自信能够威逼利诱宫人听令于她?” “或许董氏行事时,并没有经过深思熟虑。”沈皇后下意识便为太孙辩解,把从前一口一声的董姑娘也换成了董氏的称谓,足见“矢志不移”。 春归蹙了蹙眉,深觉沈皇后直到此时还不能看清形势实在是太……愚蠢无知了! 坚持定罪,易夫人母女却宁死不屈,有王太后干预,沈皇后赐死的懿旨根本不能颁发,更不说有五、六两位皇子为董姑娘佐证,这件事已经上升到夺储谋逆的严重程度,有何可能不经天子裁决只凭皇后处断?皇后尚且执迷不悟,这是要把她自己也绑在宋国公府的蚂蚱绳上么? 六皇子同样在画屏那端蹙眉,觉得皇后的脑子恐怕是被宋国公府的门给挤了。 他控制了一下情绪,再问露娴:“你是怎么知道纡佩园和芸香台今日除了北门之外,没有宫人、宦官盯守?” “是听……奴婢是听董姑娘提起。” “这话一听就是谎言,早前听董姑娘供述,甚至不知此处名为芙蓉榭,而以水榭代称,根本就是不熟地形,况怕连纡佩园、芸香台二处名称都是听你提起,董姑娘是怎么知道的这里无人盯守适合私会?” “奴婢,奴婢记错了,奴婢是听昭仪提起。” “谢昭仪并没有辅佐母后操办寿诞,根本不熟宴厅人事布置。”六皇子断言。 露娴更加慌张了,却只能一口咬定:“奴婢确然是听昭仪提起。” 皇后张口欲言,春归终于忍不住了,打断道:“娘娘,妾身听了宫人露娴的证供,亦觉大有可疑之处,望娘娘允准妾身提出疑问。” 六皇子飞速抬眸往屏风上一扫。 他仅凭声音,已经能够确判阻挠沈皇后一错再错的究竟是谁,这一眼原本没有任何必要,可这时六皇子心中却升起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硬要为这意味找个注脚的话……震惊!不知来由的震惊,却又似曾相识,仿佛此情此境是他经历过。 而屏挡之内,一直缄默的陶芳林也飞速扫了一眼春归。 是这样么?原来竟是这样!两人就是因为这样才有所交集?又难怪那一世顾氏无论多么占尽宠爱,董明珠待她都无一丝忌怨妒恨,两人硬是谱写了一段妻妾相谐的佳话,不过这一世顾氏已经嫁作了他人妇,无论她有没有替董明珠洗清污名儿,她都不会再与殿下发生任何交集了。 至多就是,董明珠仍然与她交好而已。 陶芳林说不清楚自己此时是怀着怎样的心情,她既希望董明珠被赐死罪,这样一来或许对她而言就有更好的机遇,但她又清楚的明白这一切都是妄想,她望着屏风之上男子隐约的身影,她知道如果他想要一步步登上权位巅峰,晋国公府是他必须争取的助力。 陶家,太势微了。 眼前的路,只有一条暂时屈居人下,她没有一步登天的基础。 什么都不能做,不能造成任何变故,不能有损殿下的计划,但是不是应当未雨绸缪也学顾氏为董明珠开脱辩护呢? 陶芳林又看了一眼张太后,紧紧抿起嘴唇。 不能,王太后的路子是走不通的,皇后娘娘也不能完全决断殿下的婚事,只有张太后,只能通过张太后助力才能达成愿望,但现在张太后对董明珠可是满怀厌恶,如果为董明珠辩护必定会引生张太后的不满厌弃,不能堵死这条唯一的途径。 陶芳林稍稍松开指掌,决定继续袖手旁观。 沈皇后非常窝火! 她有些恼怒的瞪视着春归,却见这孤女竟然落落大方由她瞪视,很是坚决的姿态! 二妹靠不住,小妹眼睛也瞎了!真不知小妹是从哪里找来这么个狂妄无知爱出风头的女子?!居然还特地遣人从汾州把书信递送宫廷,对顾氏大加赞扬,说这孤女极其聪慧明理且对她言听计从?还指望着顾氏能替太孙分忧,看今日这情形,但指望她不添乱罢了。 “皇后?”王太后往左边看来一眼。 沈皇后只能深吸一口气,冷冷看着露娴:“你如实回答。” 春归站着问话:“董姑娘让你传话给何人,又是什么内容?” 露娴不敢迟疑,只好按照授意应答:“董姑娘让奴婢传话给高公子,说是……说是请高公子到芙蓉榭一叙。” 沈皇后的脸色彻底变了样。 在场众人早前都亲耳听闻,无论太孙抑或高鹏的供述都一口咬定董明珠约见的人是太孙殿下,因为董明珠一心想攀龙附凤,趁着今日王太后寿诞的时机想要对太孙表白情意,达到日后母仪天下的意图,但关键人证,负责传话的露娴却说董明珠约见的是高公子,和其余人的 证供根本就对应不上,谎话这回算是彻底拆穿了。 春归不再逼问露娴,对皇后说道:“娘娘,结合各人证供尤其是六殿下的质询,据妾身推断,今日纡佩园内这起事故宋国公以及太子妃方为始作俑者,意图乃是陷害董姑娘逼迫晋国公府妥协,无奈之下答应联姻,这样宋国公便有望自保。” “哪里来的贱妇,竟敢污篾母妃!”太孙殿下大怒:“皇祖母,露娴证供不实说不定就是谢昭仪及易氏母女的授意,这些乱臣贼子意图就在置母妃及外祖父于死地,以便他们串通五皇叔六皇叔行夺储谋逆之罪,皇祖母可千万不要相信这起乱臣贼子的诬篾!” “娘娘,凉亭背后的花篱,泥里架上应当都留有踩踏足迹,请娘娘立即遣人察看,倘若能够证实足印与太孙殿下及高公子相符,便能佐证妾身的推断,娘娘细想,倘若不是殿下及高公子意图偷袭毁辱董姑娘清白,而是应邀来见,缘何不走直径,偏取僻道?正是因为殿下及高公子担心惊动董姑娘不利于行事,方才意图趁其不备先将董姑娘控制。” 王太后听了这话,不待沈皇后示意,立即下令:“锦华去看!小顾你接着说。” “因着宋国公府的意图是促成自家与晋国公府联姻,而并非让董姑娘为太孙妃,所以打算造成的确凿当然是董姑娘与高公子私定终身,而娘娘身边的宫人检贞就是他们安排的‘见证’,宫人露娴也自然是重要人证,所以露娴得到的授意是被董姑娘逼胁,传话给高公子邀约私下相见,但纡佩园的北门有内臣盯守,高公子不能闯禁,所以只好请太孙殿下相助。 如果一切顺利,当检贞目睹高公子正和董姑娘行不德之事,禀报与娘娘,太孙殿下的供辞应当乃是仅只助高公子闯禁,他并未接近私会之处,因为董姑娘与高公子本是情投意合,奈何晋国公与易夫人却贪图权贵而棒打鸳鸯,太孙殿下十分同情高公子不能与董姑娘终成眷属,所以愿意相助。 没想到事情从一开始便节外生枝,非但董姑娘察觉了阴谋,且五殿下与六殿下也随后而至,亲眼目睹了太孙殿下也在现场且听闻了董姑娘的呼救,于是太孙殿下临时改变了口供,因为原本设计的说无法解释为何太孙殿下会在现场,且董姑娘也不可能当太孙殿下面前,对高公子表白情意。 因太孙殿下供诉时,高公子及检贞均在现场,所以根据太孙殿下的供诉能够临时更改口供,不过露娴却因被两位殿下阻止,不能及时赶来芙蓉榭,她根本不知后来究竟发生了什么,太孙殿下以及高公子因为诸多人证在场,也没有机会再与露娴串供,所以露娴的供辞才与太孙殿下之言不符。” 说完这番推断,春归又道:“太孙殿下污毁董姑娘清白,虽犯过错,但应是不敢违逆母命,情有可原。然名节于闺阁女子而言性命攸关,董姑娘无辜受辱,也只有娘娘能够还其清白,主持公允安抚宽慰。” 这就是提醒皇后,虽然无法择清太孙,但并不是没有办法请求宽恕,反而一错再错把事情闹得不可收拾的地步,造成此事引发朝野争议……必定两败俱伤。 第270章 恩赐礼服 一秒记住【书迷楼 .org】,精彩无弹窗免费阅读! 赵迳勿的这位娘子最擅长的看来不是诗词歌赋啊! 觉得已经没有自己什么事儿的六皇子转身落座,手指有一下没一下的往膝盖上磕,一边心生感慨。 头脑可真够机智的,竟然能凭借众人供诉推断出整个事发经过,且十分准确的抓住了关键破绽,展开雄辩滔滔,虽说和她一比显得自己早前对露娴的质问简直就像废话,根本不能确证董姑娘的清白,对比之下有损自己的英明神武,不过顾娘子的确使人心悦诚服。 六皇子承认自己根本没有想到露娴的证供会与太孙之言出现误差,更没把握说服沈皇后“回头是岸”,他几乎作好准备把官司闹去父皇面前了。 但这样做有个不利之处,那就是彻底与沈皇后成为敌对了,六皇子非常清楚皇后的地位难以动摇,不会因为太孙的被废便受影响,毕竟沈皇后是陪着父皇从风雨飘摇的险境一步步煎熬过来,为这份患难夫妻同生共死的情义,他那心性仁厚的父皇绝对不会辜负结发妻子。 为沈皇后所忌恨,极不利于他的宏图大计。 还真多亏得顾娘子能够铤身而出,手段能力不提,更难得的是她这份胆略,要知今日这样的场合,当着两宫太后及皇后娘娘面前公然与储君作对,承担的风险无异于身入虎穴揪捋虎须,若无利害攸关没几个愿意卷涉其中的。 好比易夫人,倘若不是为了维护亲生女儿,面对这样的危局必定也是避之唯恐不及。 六皇子虽不能肯定兰庭将朝堂人事向内眷透露多少,但从春归的言辞里,他能肯定的是这女子十分清楚不管这一事故结果如何,太孙的储位都不会因此便受动摇,也就是说无论兰庭有无告诉春归志在废储的机密,春归其实都没有必要涉险出头。 铤身而出的目的很单纯,就是为了证明董明珠是被陷害。 这和五哥的目的一模一样,六皇子心想这两人仗义执言的品格的确很是可爱。 当然相比五哥的冲动莽撞,顾娘子更加的有勇有谋,赵迳勿真是得了个贤内助,夫妻两若能齐心协力,还真是所向披靡。 她甚至还能想到纵使今日炎热,花篱那片的土壤依然相对湿/软,太孙及高鹏肯定无法做到踏泥无痕,泥土会留下脚印,鞋底沾了泥踩在花篱上也会留下痕迹,人证实据俱全,太孙再也无法狡辩了。 而更让众人没想到的是,现场还留下一件物证——对于个子没长齐的太孙殿下来说翻越花篱难度太大,不慎被篱架勾留下随身携带的玉佩,他竟然毫无察觉,被萧宫令拾摘下来呈上给两宫太后及皇后娘娘过目,这下子彻底没法抵赖了。 “皇后身边的宫人看来也不是个个可信的。”王太后叹一口气:“这件事必须报禀皇上,把这两个宫人,交给高得宜审问吧。” 司礼监太监高得宜兼任厂监,虽说他的行事比起历任厂监而言要低调许多,但东厂的赫赫威名对于内廷宫人而言实在足够心惊胆颤,别说露娴,就连看上去一直镇定自若的检贞都慌了手脚,情知一入东厂性命难保不提,死前还有受不 尽的皮肉之苦,她们并没长着铁齿铜牙,可挨不住酷刑审问,当露娴匍匐在地承认受到了太孙的指使,检贞也膝跪下来默认了罪行。 真相大白水落石出。 寿阳郡主两眼一翻晕厥在了张太后的身上,但谁都知道她没有当真不省人事,并没有引起慌乱,皇后冷着脸示意两个宫人将她抬走。 寿诞并未结束,王太后还需要去广寒殿接受女眷们的礼辞,在此之前她还有不得不说的话和皇后私下交流。 训斥的话王太后已经懒得再说,她看着画屏移开后,芙蓉榭中那些空荡荡的座椅,还有退得远远的宫人,实在忍不住一声叹息:“皇宫大内里,就没有真正太平的时候。” “臣妾惭愧,扰了母后的寿诞大喜。”沈皇后说着就要膝跪,这回王太后没有阻拦。 “我知道你接下来的话,必定是为太孙求情,他是储君,当不当罪罚我可作不得主,那些求情的话,你还是好好酙酌着留在皇上面前说吧。不过我多嘴提醒你一句,董姑娘现下穿着的可还是宫人女使的衣裙,让她这样往广寒殿去,必定引起闲言碎语众多揣测。她今日在西苑宫宴上险些受辱,若还因此遭受诽议,你打算怎么向晋国公府交待,打算怎么瞒过天下人,太孙竟然如此胡作非为!” 沈皇后几乎直淌冷汗:“还望母后指点如何挽救。” 王太后沉吟一阵,又是一声长叹:“这残局也只能我来收拾了,她和玉蕊的身量相差无几,又正好玉蕊下月及笄,针工局已经替她裁制好礼服,立即令人送来赐与董姑娘。” “可……玉蕊的礼服是按公主服制……” “将来的亲王妃也有资格受赏公主服制了。” 沈皇后怔住了:“亲王妃,母后是想……” “不是我想,是皇上必定只能如此安抚晋国公府!”王太后扫了一眼沈皇后:“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认为晋国公府一旦与其余皇子联姻,对于太孙而言就是潜在威胁,我不妨跟你直言,我过去的确认为董家姑娘是太孙妃的不二人选,可谁让太孙竟然、竟然!” 王太后稳了稳怒火,才能继续说:“事情成了这般局面,晋国公府必然是不肯让明珠嫁入东宫了,我们中途离席已经显明突生变故,论是如何遮掩,都避不开猜疑议论,在座那些女眷可不少的人精,但凡留意见明珠穿戴的改变,闲言碎语都会指向她。又纵然是皇上下了封口令,宫人们不敢将今日之事传扬出去,可你能够担保宋国公府那些人就能心服口服不怀忌恨?他们若是散布谣言中伤明珠,恐怕明珠仍会因为这回事件毁了终生!还有寿康宫那位娘娘,她的寻常行事,可不会考虑皇上御令,一定不会拘束曹国公府的女眷,她又自来偏心高氏和太孙,指不定怎么授意张家人无中生有编排埋怨明珠。” 沈皇后一声不敢吭。 “皇上仁厚公允,不会眼看着晋国公府平白受辱,只有赐婚明珠嫁入皇室才能震慑流言,如今适婚的皇子,也只有小五、小六了。” 沈皇后再怎么不甘心,此时也只能妥协于现实:“母后是 想在今日寿诞之上,就公开显示对董姑娘的看重,让众人明白母后之意是择她为孙媳。” “这么多皇孙之中,我也只会操心小五、小六的姻缘,故而这样做还算符合情理。” “长幼有序,五郎较六郎年长……”沈皇后无奈妥协之余,仍然不忘盘算。 相比六皇子完全是王太后教抚长大,五皇子倒不如这样的亲近,他的生母和嫔是王太后闺中好友的女儿,所以王太后对待五皇子相较其余孙儿有所不同,但和嫔的性情十分倔强,急眼时连天子都敢顶撞,比如秦王的生母,就是因她一再坚持才罚作罪役即便生子也未得赦免,和嫔这样的性情并不为皇上长久所喜,她也无心争宠,把儿子教养得和她一样的鲁直,沈皇后倒是相信和嫔母子从来没有谋储的野心。 五皇子既然铁定不是太孙的威胁,和晋国公府联姻是相对安全的。 沈皇后这般七弯八扭但“矢志不改”的心肠当然瞒不过王太后的眼睛,她再也懒得和沈皇后计较:“你既然明白了利害,这话不如主动向皇上建议,这才是弥补挽救应有的态度,罢了,咱们也别在这里耽搁下去。” 见王太后起身,沈皇后立即起身掺扶,王太后摆摆手:“你应当有许多疑问想要听小顾的说法,你不能出宫,她进宫一趟也不容易,趁着回广寒殿的一路你们正好交流,我让阿舒陪着,你自去寻她说话就是。” 沈皇后:…… 她现在哪有闲心听那孤女的说法?多看一眼都觉窝火! 但也意识到这是王太后的提点,让她不能迁怒顾氏。 沈皇后又只好主动去找春归交流,谁让她还指望着王太后收拾残局呢? 此时不仅春归与舒娘子没有先行,就连易夫人母女二人也没有离开纡佩园,不过是到了另一处楼阁等候指令,眼看着太后已经起驾,皇后却往这边走来,易夫人偏是等到皇后近前笑着寒喧且传达了王太后的意思后,才对春归道:“顾娘子,大恩不言谢,娘子今日救命之恩我与小女铭心刻骨。” 礼辞时却连一个字都不肯对皇后多说。 沈皇后心中懊恼,更不肯给春归一丝笑脸,“交流”时满嘴的讥讽一脸的冷笑:“经此一遭,不仅仅易夫人母女,怕是整个晋国公府都会对你感恩戴德了,我家小妹说你乖巧机智果然不假,还真有笼络人心的本事。” 春归长长的叹出一口气:“今日这起变故,太孙殿下必会受责,娘娘怪罪妾身自作主张妾身不敢喊冤,但……早前那样的情势,易夫人必定不肯忍辱妥协,娘娘却被宋国公府的的阴谋蒙蔽,妾身担心,事情闹僵更不利于太孙殿下,娘娘试想,就连妾身都能看出破绽,若皇上下令东厂严究此案,那两个宫人能否经得住盘问?” 见沈皇后依然怒火难消,春归补充一句:“毕竟,有五、六两位殿下见证,一桩关系德品礼规的事故,已经演变成为是否陷害中伤储君的大案,妾身一听太后娘娘的话,情知难免惊动圣听。” 沈皇后这才前行几步,看上去至少没有兴师问罪的态势了。 第271章 遮掩弥补 陶芳林是先一步随着张太后回到广寒殿,一行人离席多时,这般蹊跷的情形当然引起了众人的关注,张太后刚一落座,万选侍就摁捺不住率先凑上前来打听,陶芳林眼看着张太后就要泄露早前那桩事故,却突然听闻有人插嘴。 插嘴的是萧宫令,她比张太后还要先一步回到广寒殿。 “是太后娘娘前些日子因花神托梦,告知将于今日赴宴贺寿,太后娘娘本是当作趣话说与了舒、顾二位娘子听,哪知两位娘子真起了兴致,要去岛上寻觅花神的寿礼。又正好遇见了易夫人和董姑娘从采霞楼那处过来,易夫人问起两位娘子将往何处,舒娘子便如实相告,没想董姑娘却道早前在采霞楼上赏景,见东北向的一处殿苑似有祥云仙雾,转眼又散,几位都觉讷罕,舒娘子问清了董姑娘所指,似乎是在纡佩园一带,干脆邀了易夫人及董姑娘一同往那里寻找。 没想到在芙蓉榭中,果然便见一枝琼华,虽已折枝,然尚带清露仿佛仍然植于土壤一样的鲜活,众所周知的是琼花离了江南极难成活,琼华岛上从前虽有移植,但皆是逾年而枯,更让易夫人几位讷罕的是,芙蓉榭中那枝琼华还与图谱上的琼花不尽相同,花瓣剔透真如美玉雕成,抱珠却如镂金丝蕊灿烂夺目。 易夫人猜疑此确为花神专程为太后贺寿之礼,不敢擅动,唯恐遗落仙葩之上的仙露,忙遣宫人前来广寒殿禀报,所以太后娘娘才携同皇后娘娘一齐观赏,本是想等眼见为实之后,才好邀约圣慈太后娘娘共赏,怎知张娘娘也相随着去了,更加讷罕的是,两位太后娘娘到芙蓉榭中观赏仙葩,转眼的时间,那花枝竟然萎谢,足证当真是花神的贺礼,到底不能长存于凡世。” 陶芳林垂眸:这说法,既是替几位娘娘的离席掩饰,还干脆让什么仙葩瞬间萎谢,省得在座的人都要去看这“奇观”。 不过区区宫人的话,张太后真能保持缄默? “这一件讷罕事,太后娘娘已经遣人即报皇上,要知花神虽是为了娘娘寿诞献礼,倘若不是皇上自来奉太后以恭孝,又怎能感动天上的神仙下降祥瑞。”萧宫令又补了一句。 张太后也只能缄口不言了。 她虽不愤自己生的儿子成为天下至尊,却被王太后占据了慈宁宫,但也明白皇帝自来恭敬嫡母,纡佩园的事故既然已经禀报天听,那就不能在大庭广众下声张,再说张太后也确然没有自信能够坐实易氏母女的罪名,让在场众人都相信太孙殿下是被诬篾陷害,她也担心口无遮拦会让事态更加恶化。 还是先忍一时,待日后再想法子替太孙找补回来,一雪今日耻辱吧。 万选侍却十分的不甘,把萧宫令横了一眼,但也只能横这一眼。 她可清楚得很,相比愚蠢无知的张太后,慈宁宫那位娘娘可厉害百倍,别看这些年仿佛不问世事只顾着吃斋念佛,真要发起威来,这东西六宫可无人胆敢顶撞。就是不知太孙有没得逞,总不至于晋国公府当真乐意吃这哑巴亏罢?不过就算有王太后替太孙遮掩,这事 可没这么容易一笔带过,看张太后这神情,可是巴不得董氏女身败名裂,只需暗下略微煽风点火,这事就绝无可能悄无声息的过去。 逼死了董明珠,晋国公还不把太孙恨之入骨? 万选侍盘算着盘算着,一边儿拍了下手掌:“娘娘寿诞上能有这般祥瑞,真是可喜可贺,遗憾的是我们这些人没有福泽,无缘亲睹花神的贺礼,况怕是只能等到圣慈娘娘寿诞时,或许才有这样的幸运了。” 这话说得,明显暗示皇帝对待生母不及嫡母恭孝。 陶芳林觉得万选侍实在有点画蛇添足,看张太后一贯的行事,显然对王太后的嫉恨已然有如冰冻三尺,绝不可能消释融解,根本就犯不着再挑拨,万选侍当着众人面前诽议皇上对生母反而有失恭孝,要是这话传到皇上耳中…… 岂不是成了搬起石头砸脚? 不过这样才好,这样才能拖齐王的后腿,齐王是殿下的死敌,这一世她定要想办法把齐王的臂膀东江侯府尽快铲除,也许能从万选侍身上找到契机,就像宋国公府和高家一损俱损,东江侯府乃万选侍的本家,他们同样是一条绳上的蚂蚱。 陶芳林一声不吭却满脑子的计较盘算,直到王太后、沈皇后一行人重新回到广寒殿她才全神贯注,留心见董明珠身上已然换了身崭新的礼服,带的是双凤如意花冠,身披正红大袖锦衣,还佩着条金线绣织的霞帔,晃眼看去与亲王妃的礼服几乎没有差别,只是霞帔的坠扣乃公主规制的镂金明珠钮。 到底还是让董明珠因祸得福了! 因为着装的变化,董明珠此时俨然成为了全场的焦点人物,双双眼睛都在盯着她揣测打量,但她这时还并不知道她的姻缘已经因为早前的事故基本尘埃落定虽说是礼律规定尊卑有别,冠服制度区别的就是各人高低贵贱,等闲不得逾越,但自从太祖建国,开创恩赐近臣甚至宦官可服蟒袍之例,至后也偶有赏赐公主冠服给予臣女以示恩荣的事例。 再因王太后一番叮嘱,明珠姑娘很单纯的相信了这身穿戴仅仅是为了掩示那桩让人愤慨的事故,她自认为未犯过错,硬要说过错的话是她不够谨慎,根本没有想到在皇城禁苑这等戒备森严的地方,在圣德太后的寿诞上,一国储君竟然胆敢勾结外臣意欲施暴。 她是闺阁女子,并不曾深涉世故,可也懂得世事不公,如果这件丑闻广为张扬,就算她其实没有真正遭受玷污,就算太孙及高鹏必定遭受责谴,但一时大意有失谨慎以至于惹生事非也会成为她的原罪,一样的名节有辱,她会沦为他人的谈资笑柄,有许有朝一日当世人遗忘了太孙、高鹏的罪错,可仍会记得她因为有失谨慎导致清白不保的事件。 她的人生,将会在世人的指指点点中渡过。 董明珠当然不希望一直珍视的声誉就此玷毁,她不甘承受这样的无错之罪。 所以她接受了王太后的遮掩之计,且并不认为王太后只是出于包庇太孙罪错之目的,虽然太孙的确会因此掩饰而不受诽责。 很无奈的退让,她不能将太孙的卑劣公示天下,因为她不想与太孙两败俱伤。 明珠姑娘原本就不苟言笑,因着此时对太孙殿下的愤恨未消,整个人显得越发冷竣,倒是有些任由度量而巍然不动的气势,多少让不明就里的绝大多数女眷打消了猜疑。 不明就里之一的惠妃,赶着上前试探:“早前咱们听萧宫令说起纡佩园中花神贺礼的喜事,都在啧啧称奇,可如今看来,倒像只有董姑娘才得了赏赐,怎么舒娘子和顾娘子竟然一点好处都没捞着?” 是调侃的口吻,巧妙掩盖用意。 她直觉今日这一事件太过离奇,并不能信服花神赠礼之说,且惠妃对董明珠也是心怀芥蒂。 因为小沈氏先下手为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挫毁太师府联姻晋国公府的计划后,惠妃并没有就此放弃争取晋国公府这一强援,她的母亲安陆侯夫人亲自往董家提亲,却被易夫人一口拒绝,俨然根本不把安陆侯府看在眼中,惠妃故而心生懊恼,更别说她此时还担心着董明珠当选太孙妃,很觉那身真红礼服十分刺目。 王太后却正需要有人主动试探,对待惠妃十分的和蔼可亲,笑谑道:“她们两哪里算功臣,无非是找个借口出去逛玩,贪图的是自己自在,你也好意思替她们两个请功?我今日有幸能见着神境仙葩,论来还是靠着董姑娘的福泽。” 舒娘子也笑道:“我和小顾的确不敢贪功,咱们两个两双短见的眼睛,站到日落都看不见祥云仙雾,娘娘说得是,也只有董姑娘才有这样的福泽。” 春归没说话,光顾着抿着嘴笑了。 惠妃把目光扫来扫去几圈儿下来都没看出任何的蹊跷端倪,也只能耐着性子听王太后把董明珠拉来身边挨坐着说话,无论佛经、青词,董明珠确还深谙不少的典故名篇,但她并不夸耀这些知识,当王太后问话她才应对,惠妃听得无趣,渐渐就不再关注了。 王太后却像是兴味无穷,眼看就快到了礼辞之时,她仍然是意犹未尽,拉着董明珠的手脸却冲着易夫人道:“这孩子福泽深厚,我也早看过了她的一手字也是极其工整的,有心留她在慈宁宫相伴一些时候,为我誊写佛经向上苍祈福,就怕易夫人舍不得。” 易夫人站起身回话道:“能得娘娘恩赏,才是小女莫大的福泽,娘娘若肯教诲指点,更为求之不得的殊荣,妾身喜之尚且不胜,怎会推辞娘娘的恩赏?” “那我可就当你答应了,就算日后,我不舍得把她还给董家,你这当娘的也不许反悔。”王太后仍是调侃笑谑。 不仅惠妃,在座之人尽都心中一震,她们显然听懂了王太后的言下之意,几乎挑明了要让董氏女嫁入皇室! 更兼沈皇后此时的神情十分的春风得意,众人尽在揣测:难道董氏女当选太孙妃已经成为定局,王太后是借着寿诞的时机当众宣告?为此还煞废苦心借口什么花神献礼的祥瑞之说,用意无非告诫后宫…… 不管宋国公府是否获罪受惩,至少慈宁宫仍然会维护储君! 第272章 回府途中 一秒记住【书迷楼 .org】,精彩无弹窗免费阅读! 春归直到走出了西苑门,紧绷着的情绪仍然难以放松,当被宫人引上了她早上从太师府乘坐前来的私轿,缎帏垂挡下来,她在这密闭的空间里才能缓缓透出口气,掏出帕子擦去额头上的汗意。 终于是有惊无险地渡过此回考验,在风波里穿行一番而毫发无伤手足俱全。 轿子的侧窗糊着薄纱,纱窗内还垂放下竹帏,有这两层遮挡使轿内光线晦沉,一刻时间就让春归感觉憋闷,但她可不敢贸然卷起竹帏窥望,只能咬牙忍受着不算短暂的归程,越是忍受,却越觉后脊梁上像被千百只蚂蚁挤着在啃咬,细细碎碎的蜇痒刺痛。 还真是难以描述的“销魂滋味”。 宫里的女轿夫把轿子抬到北安门外,才换各家的轿夫上前抬行,春归在轿子里似乎依稀听见了兰庭的声嗓,正疑惑时,轿帘被人掀了起来,今日随行却只在北安门外等候的青萍递进来一顶帏帽,笑着说道:“大爷特地来接大奶奶回府,让大奶奶换乘府里的马车。” 马车要比轿子颠簸,不过车厢要比轿子宽敞许多,人坐车中,可以不近车窗,就没有必要增多一层遮挡,车厢里能够通风当然会凉爽许多,减除许多憋闷之感。 春归喜欢乘车,一直没弄明白为何世人更加喜欢乘轿,十分热衷正襟危坐在轿子里流一身汗。 她且往头上带着帏帽,已经在心里欢呼雀跃了,没顾上考虑众目睽睽之下新科状元郎却在皇城北门顶着日头等着接她回家的行为多么引人瞩目,丝毫不曾犹豫飞速带好那顶长及膝盖的帏帽,扶着青萍的手臂登上马车,更加飞速地摘下帏帽,靠着后壁上足有三尺高的背垫,把膝盖伸得笔直,终于是惬意地呼出口长气,又忍不住地想要除下身上那件高领大袖衫。 一边“野心勃勃”,一边又听见兰庭正和人寒喧的声嗓。 官员们下值不少都要经北安门而出,更不论今日受邀参加寿诞的宗室王公,也得在北安门外换乘车轿,这些人遇见兰庭在此少不得寒喧几句,又因许多人都看到了太师府的这驾马车不远,停着的是女眷乘坐的步轿,猜到赵修撰为何这个时候出现在北安门,有自恃相熟的人,少不得几句调侃打趣。 春归这才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再次引人瞩目了。 所以当兰庭终于能够脱身上车时,看见的就是女子瞪视向他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大爷何苦亲自来接,这下可好,不知今日茶余饭后,有多少人家都要拿我们当作议论消遣了。” “议论就议论吧,从北安门到太师府这程路可不近,总比憋在轿子里强。”兰庭弯着腰往里走,与春归一样靠着背垫,不过没有也把双腿伸得笔直,他抬手轻轻两敲车壁,马车就缓缓行驶起来。 “也是,若你仅只交待马车来接,旁人不知是你的主意,更得议论我娇气孟浪了。”春归唉的一声。 “累着了?”兰庭问道。 春归指指自己的衣着:“大热的天,里三层外三层的捂着,时不时还要膝跪叩拜,捂出满身的热汗,这些也还罢了,关键是心累。” “况怕还一直饿着肚子吧?”兰庭一探身,够取一个食盒,揭开盒盖,让春归瞧里头的糕点:“来的路上顺道去冠香楼买了几样点心,娘子先填填饥肠?” 春归都没等看清食盒里的糕点,肚子就响了一声。 太后寿诞上满桌子的美味佳肴,奈何都只能浅尝辄止,这宫宴别说吃出趣味,实在连半饱都需求都不能满足,舒娘子声称等到了北堤西廊,就能自自在在地品尝糕点,哪曾想半道上就遇事故,茶都没喝一口还耗废了许多计量,春归紧张得都没顾上饥肠辘辘,这个时候被兰庭一提醒,方才觉得自己浑身无力几乎就要因为肚饿虚脱了。 饿虎扑食般夺过食盒。 兰庭哭笑不得,又抬手敲了两敲车壁,示意放慢车速,一边递过装着冷饮的饮囊:“慢着些,仔细噎着。” 见春归额头上亮晶晶的一片汗迹,他又连忙够过一把葵扇来替她扇风。春归完全顾不上言语,一手捏着白松糕往嘴巴里塞,一手拍拍兰庭的膝盖聊表谢意,直到终于缓和了饥肠,又十分豪放地提着饮囊灌了几大口酸梅汤,才心满意足地喟叹一声,向赵修撰报以明媚的笑脸:“终于是缓过来了,现在想着要若不是迳勿来接,回府之后还得先去见祖母,经受一番盘问说不定得被留在踌躇园一齐用餐,哪里能够大快朵颐?那该如何的精疲力尽痛不欲生啊!” 然后很懂事理的夺过了葵扇,不再麻烦赵大爷,自己扇起风来。 “辉辉只顾自己凉快?我怎么没感受到一分衷心感谢的诚意呢?”兰庭调侃道。 春归忙把葵扇换到左手。 “左手手劲又太小了。”兰庭忽而挑剔起来。 “难道要我面壁用右手扇凉?”春归满怀悲愤,面壁其实不算折磨,折磨的是她就不能背靠软垫了,马车这样颠簸没个依靠维持平衡太辛苦。 兰庭低叹一声,伸手把春归搂进了怀里:“这样不就行了?” 怀抱的确比背垫还要舒适,只是这样依偎着有点热,不过春归想想还是没有提出抗议,因为她突然发觉这样的角度看着赵修撰的脸庞,能更清晰观赏他干净漂亮的面部轮廓,且渗进呼吸的沉水香仿佛也有消暑的作用,温香满怀的明明是兰庭,春归倒觉得十分的受用。 她的头枕在兰庭的左臂上,身体依靠在胸膛和膝盖之间,仍是感受得到车行的颠簸,又似乎卧于摇篮的错觉,很新鲜有趣的体会。 满脊梁的小蚂蚁终于无影无踪。 兰庭笑看着怀里的人儿,伸手点了点那透亮的鼻尖:“辉辉这样目不转睛的注视,倒像是主动邀约一亲芳泽。” 却被握住了手指,稍稍移下,女子温软的嘴唇在上头轻轻一印:“就是邀约啊,夫君敢否?” 真是太挑衅了! 兰庭把她仍然轻轻摇晃的葵扇夺过随手一丢,低头便吻上了那张刚才造次的小嘴,敏感的舌尖品尝到的是酸梅汤残余的清甜,却像饮了一口烈酒以至于微醺,何时何境顿时不在感知,两人有如共陷浑噩,他们忙于纠缠和索求 ,直至各自均觉呼吸艰涩。 亲吻突然停止,兰庭看进春归恍惚的眼底,深深吸一口气,贴近她的耳鬓缓缓叹出。 春归渐渐感觉到兰庭身上的某处变化,再是如何奔放也难免脸红,想要挣扎坐起,却没成功,兰庭一支手臂如同禁祻,另一只手掌用来挡住了春归的眼睛:“别动,就这样让我平复会子。” “幸好路程不算短。”春归没忍住打趣道,却当真听话的一动不动。 连睫毛都温顺老实,不过兰庭仍然觉得挡在她眼睛上的掌心一阵酥痒,身体里的那股炙燥之气半点没得到缓解,仍然左冲右突乱闯乱撞,他只好用败兴的话题打岔:“今日寿诞,不少明枪暗箭吧?” “快别提了,险些没惹出大乱子来,我直到这时都仍觉得后怕,且更加厌恶太子妃母子了,还好迳勿早有决断,不愿愚忠这等败类。” 便把董明珠险遭玷辱的事详详细细叙述一番,兰庭听到半打时已经移开了手掌,再也无心情爱之事,蹙着眉头。 “我当时只为董姑娘的处境着急,没有考虑证实太孙的罪行会否有损迳勿的计划,事后细细一想,尽管沈皇后糊涂,王太后是怎么都不会包庇太孙让董姑娘受诬的,便是我不逞能,董姑娘也能得以保全。”春归此时自责道:“虽则说后来我也做了补救,但不知皇后是否当真听进去了那番解释,她埋怨我也就罢了,我就担心……要是皇后因此对迳勿生疑……” “不用担心,你补救得很好。”兰庭眉心稍稍舒展,安抚道:“尤其是你拆穿了寿阳郡主的用心,指出她直到这时,仍然还不忘挑拨皇后及太孙的祖孙关系,今日就算皇后执意包庇太孙、高鹏,太子妃和宋国公府也不会感激皇后,他们只要缓过一口气来,十之八九会恩将仇报,你建议皇后干脆趁此时机彻底剥夺太子妃继续教唆太孙的机会,是对固储有利,皇后不会因此生疑。” “听迳勿这样说,我算是彻底安心了。” “这件事不用告知祖母。”兰庭叮嘱道。 “必须守口如瓶。”春归保证道。 这可是太后、皇后双双下了懿旨,隐瞒不报十分的名正言顺。 “今日还多亏辉辉观察入微,且推断出了事实真相,一针见血逼得那宫人露出马脚来,否则就算王太后有心维护董姑娘,也没有充分的理据,这事故今日不能水落石出理断明白,对于董姑娘而言十分不利。”兰庭又道。 “不,不,不!!!”春归连连摆手:“就算我不出头,王太后也定然能够审问清楚,且让张太后及皇后心服口服。” 兰庭微笑:“看来辉辉对王太后已是格外折服?” “我对太后娘娘的景仰犹如江河湖海奔流不绝。”春归两眼放光直盯着兰庭:“迳勿可知娘娘从前一二故事?” “托五殿下六殿下的福,十岁之前我也常常受太后娘娘诏见,娘娘诙谐风趣极易亲近,我那时好奇,也曾向二叔祖母打听过太后娘娘的旧事……” “快快说来!”春归完全精神焕发,一扫疲累。 第273章 两相倾心 一秒记住【书迷楼 .org】,精彩无弹窗免费阅读! 正当春归向兰庭打听关于王太后的逸闻旧事的时候,慈宁宫里,王太后也正同萧宫令提起春归。 这时连那顶金丝狄髻也已从发上取下,太后只低低挽了个圆髻,还是把一张凉床安放在那株梧桐树下,几日的时间,黄叶几乎已经从梢枝上落尽了,没有清扫,任由在绿荫下堆积,像夏秋之会正在俯仰之间,也像这处殿苑确与人间隔着两番情境。 凉床边上的花几上供着一盆飞燕草,正是花期,有蓝、紫二色,枝茎纤弱叶瓣别致,趁风如燕鹊翩舞,此花是经远洋而来,乃传教士献上的贡礼,皇城之外几乎不见种植,慈宁宫里却植有一片,王太后格外爱惜,轻易不肯赐人。 但此时却交待萧宫令:“今日虽说不及和小顾更多闲谈,听她说起和阿纪怎么捣腾盆景,也知道她擅长且热衷花木栽种,就把这盆飞燕赠与她去。” “这盆飞燕可是娘娘亲手插枝养护,为养出这样的植株形态,在如何控高上极尽用心,寻常给水施肥,样样都是自己操持从不放心假手他人,竟然舍得赠与顾娘子?可见娘娘是当真喜爱顾娘子的品格。”萧宫令笑道:“可惜了顾娘子已经出阁,要仍在待嫁,娘娘必定会召她来慈宁宫陪伴一段儿时日。” “那孩子不仅模样长得好,性情又极豁朗,虽说是在宫宴上难免拘束谨慎,言行间却还能透出风流韵致,光这外貌风骨就很投我的脾胃。且她还真是个侠肝义胆的人物,为了阿纪连寿康宫都敢顶撞,人又机智懂得分寸进退,三言两语的就把万氏给挤兑得膝跪求饶,可见性情里刚强不屈的一面。”王太后也露出笑容:“还真像飞燕草的风格,看着纤弱,枝茎却自带一股柔韧,若无人为的修控,野生于荒野山地更能恣意蓬勃,风雨之中径自妩艳。” 王太后又想了想,笑容更舒展了:“我之前没见她,只听说了荣国公府那三小子胡作非为的事故,没往深处想,且还相信真是投了巧,正好赵江城要拿荣国公的把柄,遇着孤女被汾阳郑门逼得走投无路,借这事故打压施良行在汾州站稳脚跟。可经过今日这一见,哪还会相信小顾真能因为郑珲澹的欺逼走投无路不得不卖身,这样的忍辱吞声?定然是她的设计,豁出去这一闹为自己谋夺一条生路,赵江城这个汾州知州反而被她利用了一回。” “应当是纪夫人在后出谋划策,否则顾娘子也看不透朝堂之上的利害。” “你也知道阿纪的脾性,虽说宅心仁厚打抱不平,却也一贯看不上自身怯弱畏头畏尾的人,且孙家如今是这样的境地,她掺合进朝堂纷争也得担着极大的风险,要不是当真爱惜小顾,绝不至于如此行事。” “有幸的是顾娘子的确没有辜负纪夫人情义,是个懂得知恩图报的人。” “知恩图报说来简单,可多数人往往当事到临头,仍然难免权衡利害得失,张氏可是皇上的生母,小顾这样机智,怎能不知顶撞张氏的后果?她却一点没有犹豫便铤身维护,确然没有辜负阿纪待她的知遇之恩。” 王太后叹一声气:“人在这世上活得久了,总难免会遭遇几回恩将仇报、世态炎凉,渐渐就懂得了趋利避害才是泱泱大众的常态,我虽没有因此麻木不仁,不也看开了人情淡漠,晓得知恩图报不易,只望不要被落井下石就好。” 萧宫令相伴王太后多年,很明白这声喟叹背后的失望和无奈,难忍愤愤不平:“当年张太后不知听了谁的挑唆,竟逼着皇上封生母为太后,说出要让娘娘反向她持臣妾之礼的狂悖之辞,张太后只记着自己是皇上的生母,全然不记皇上从立储至继位,皆赖娘娘助力维护之恩,竟听信挑唆有意折辱娘娘,岂不是恩将仇报?!皇后当时袖手旁观,不肯半字劝谏,老奴说句大逆不道的话,皇后如此凉薄实在也是忘恩负义,也只有娘娘才能不计前嫌,还为了皇后收拾残局。” “我为的不是她。”王太后摇摇头:“是为了皇上待我的情义,毕竟当年皇上无论张氏如何逼迫,甚至连并尊太后都不肯相与,皇上敬重我这嫡母,我也要体谅皇上的心情,太孙毕竟是谛儿的唯一骨肉,因着谛儿早逝,皇上一直心存憾痛,他对太孙是寄与厚望的。” “只但愿太孙能够回头是岸痛改前非吧。” “看遍了世态炎凉,才更懂得真心挚意的珍贵,小顾今天为阿纪铤身而出时,那刹时间我就对她一见钟情了。”王太后对萧宫令挤了挤眼。 一本正经听讲的萧宫令被这两下挤眼弄糊涂了,好半天才回过神儿:“都多少年的事了,娘娘瞅着机会还调侃老奴呢,难不成一大把年纪,老奴还会和顾娘子这样的晚辈后生拈酸吃醋不成?” “过多少年我都记得你为了这四个字儿,连先帝都敢顶撞的事儿,当时没吓得我眼珠子连着下巴颔一齐往地上掉,几乎以为你小命难保了。” “有娘娘在,老奴可不怕葬送性命,娘娘多大本事啊,论是先帝如何宠纵彭、申二妃,只要娘娘想做成的事儿,总有办法绕得先帝言听计从,二妃觑觎后位多少年,都以为是易如反掌的事,结果呢?娘娘硬是没让她们得逞,连立储的事先帝到底还是听纳了娘娘的建言,彭妃、申妃最终心灰意冷。” “不提过去那些糟心事了,一辈子机关算尽无非为了活着,我这算什么本事啊?我那时要是有小顾及你的一分刚强,敢为自己争取,人生恐怕就是两样。”王太后唉叹一声儿,果然懒说当年:“到后来纡佩园闹出事故,我看着皇后又犯糊涂,执意要包庇太孙把易夫人母女往绝路上逼,我就觉得脑仁像是被锥子往里扎着疼,一时间也想不到什么妥善办法先平息这场事故,结果没想到,小顾又再铤身而出,且干脆利落就理断是非,我才真正对她刮目相看。” “确是连老奴都没想到,在那番情境下,顾娘子竟敢出头拆穿太孙的谎言。” “晋国公原本打算招兰庭为孙婿的事,想来小沈早就对她暗示过,心眼稍小些的女子,不说忌恨吧,对明珠多少难免提防芥蒂,晋国公府和小顾之间又没有阿纪待她的恩义,这件事儿她大可 袖手旁观,实在犯不着以身犯险,她之所以那样做,就是为了打抱不平!同为女子,小顾不忍眼看明珠受此无错之罪,这才仗义执言,你说说,这样的胸襟和胆识,是不是多少男子都比不上?这世上不缺聪明机智的人,可既有智谋心中又怀侠义者就不多见了,小顾心里干净透澈,从这点来说,明珠和她就是一样的人儿,这两个孩子我都实在喜欢,奈何被兰庭先拣了个便宜去。” 萧宫令诧异道:“娘娘莫不是择中了顾娘子为孙媳妇?” “什么择中不择中,我还有得选择么?”王太后叹息道:“人家已经是太师府的长孙媳了!” 萧宫令忍不住笑道:“前不久娘娘还在庆幸,说轩翥堂总算有了桩好姻缘呢,转眼儿竟又妒嫉起人家来。” “我是必定不会看错的,小六和小顾性情势必相投。” “这话娘娘可休再提了,六殿下和赵修撰本是知交好友……” “我还不知道这理儿?无非就是跟你面前惋惜几句罢了。”王太后呵呵笑道:“我是偏心,但良知没偏,兰庭虽说不是我的孙儿,他能娶着一个好媳妇我也是欢喜的,哪能还想着横刀夺爱棒打鸳鸯,我还是个人不是了?” 沉吟一阵又道:“小五的婚事算是有着落了,明珠性情是板正些,不过她得易夫人亲自教养,品行是无可挑剔的,她这样的品性其实最适合皇室王公乃至大族高门的主母,我早说过她是太孙妃最合适不过的人选,但撇开这些,单论人品,太孙根本就配不上人家,所以这事我一直也不热衷撮合,总觉得对不住明珠,是拿自家养废了狗尾巴草去攀求晋国公府的牡丹花。” 萧宫令:…… 做为曾祖母,用狗尾巴草比方自家的曾孙儿仿佛有些不对,但萧宫令却一点都不想反驳太后娘娘,说句良心话,把太孙比方成狗尾巴草已经很宽容了,在萧宫令看来太孙根本就是一坨牛糞,无论品行还是头脑,居然连先帝都比不上,真可怜故太子这样一位仁厚孝悌之君,唯一子嗣竟如此不肖,光肖太子妃高氏了。 “小五鲁直,性子倔强,可品行端正,跟和嫔一样,肚肠里一点的弯拐都没有,要论良配的话,小五可胜过太孙百倍了,和明珠更加般配。”王太后道:“其实为明珠考虑,太孙妃乃至日后母仪天下对她而言并不算最好的,反而不如做个闲散的远离权谋的亲王妃,就小五的脾性,虽然王府里免不得有几个姬妾,总不会让明珠堵着糟心事,这桩姻缘对两人都算合适。” 可让王太后烦心的却是另一个孙儿:“就剩小六的姻缘仍然没有着落,我寻常问他,他也总不肯给我一句老实话,什么天姿国色文武双全的条件一听就是信口胡说,就这两个孩子的姻缘,我总想替他们找个情投意合的媳妇,偏就这样艰难,如今一个能放心了,另一个还得让我伤脑筋。” 看来看去就一个顾春归最最合适当六孙媳了,偏偏被沈夫人先下手为强,王太后一想到六皇子的姻缘就实在忍不住扼腕叹息。 第274章 和嫔旧事 一秒记住【书迷楼 .org】,精彩无弹窗免费阅读! 刚说着话,结果就听通传道“皇上驾临”。 弘复帝沉着脸,步子显得有些慢吞吞,但紧紧蹙着的眉头也足够表明他此时焦急的心情了,夕阳照着他斑白的发鬓,王太后眼睛看着突然觉得辛酸。 皇帝在太子位上提心吊胆二十年,当真耗尽了精力血气,此时才过不惑之年,莫说保养有方的王太后,就连张太后,看上去精神也要比皇帝焕发几分,尤其这两年来,皇帝心疾之症加重,猝然昏迷就已经四、五回,王太后也实在担心弘复帝的龙体。 这不是自己怀胎十月的亲生骨肉,可一想到恐怕难免经历白头人送黑发人,王太后仍然觉得世事苍凉。人活得太久未见得好,经历更多的生离死别罢了。 “母后,儿子实在无地自容。” 听弘复帝沮丧长叹无精打彩的这一句话,王太后多少的怒火都烟消云散了,也跟着长叹一声:“也怪我这些年来贪图享乐,没那意识替皇上分忧解难,以至太孙失教至此。” “太子妃高氏,真是罪不可恕。”弘复帝温吞吞地发一句火。 “她既已然知错才于泊宁庵悔过,为显虔诚,莫如干脆让高氏长居南台子虚庵更加清静,她不是自来欢喜她的侄女高皎么,高皎自五岁之后,一年间总有七、八个月是伴着高氏住在慈庆宫,正好让高皎也陪着她长住子虚庵,当侄女的,服侍陪伴姑母合情合理,高氏身边有了个晚辈长伴,想来太孙殿下就算忙于政务学业疏少看望,高氏总算还不那么孤单。” 这话就是提义干脆把高氏软禁南台子虚庵了。 留下高皎相伴,其实也是为了警诫,宋国公府眼看就要被论罪降处,抄家夺爵是难免的,就算女眷不用没为官妓宫奴,锦衣玉食的日子也是一去不复返了,高皎是太子妃的嫡亲侄女儿,高世子的嫡长女,相比沦为贱籍抑或下嫁市井,相伴太子妃于南台至少不会吃苦受辱,要若太子妃知错能改,皇帝日后甚至可以许高皎一门相对算好的姻缘,让她得个归宿,这就是对宋国公乃至太子妃仅有的恩赦了。 高皎是太子妃择定的太孙妃,这样的处治当然如同宣告宋国公府已是穷途末路。 弘复帝极为气恼当初给故太子择了高氏为妻,如今自然不会再多姑息太子妃的罪责,他微闭了眼深吸一口气,眉头蹙得更紧了:“母后说得是,但愿亡羊补牢为时未晚,裕儿没了高氏在旁教唆蛊惑,性情还能扭转过来吧。” 果然对太孙还没绝望啊。 王太后叹都叹不出声来,对弘复帝的决定实在忧心忡忡。 “儿子心里明白,今日要不是母后震慑着,皇后恐怕不会甘心还董姑娘清白,真要闹出人命震惊朝野,便是把高氏一门挫骨扬灰都于事无补了,儿子听闻母后已经赏赐董姑娘公主礼服,就体会了母后的用心,这件事没法当众为董姑娘洗清诽谤,日后难免造成流言蜚语影响董姑娘的名节,除非是……董姑娘若为皇子妃,余众当然不敢再妄加诽议。” “这的确是最万无一失的办法。”王太后道。 “晋国公府的嫡出女子,为亲王妃当然足够资格,儿子已经考虑过,赐封五郎为淄王,赐 婚淄王迎娶董氏女为正妃,只是……母后也知道,儿子与和嫔说话不过十句就得争执……还有劳母后一阵后亲自向和嫔宣告懿旨。” 要说来皇太后、皇帝赐婚,其实无需征求妃嫔的认同,不过弘复帝是个仁厚的君主,惯例都会征求皇子生母的意见,和嫔又从来是个直脾气,惹急了什么话都敢说什么事都敢干,弘复帝实在没自信与和嫔心平气和就五皇子的婚事达成统一,想来想去只好恳求王太后。 要说和嫔在这座宫廷里真心敬服的人,也只有王太后了。 王太后当然不会拒绝弘复帝这点子恳求,但想到和嫔这些年和皇帝之间越来越“相敬如冰”的状态,就忍不住替她说两句话:“宫里的女子,谁没有两根弯肚肠,就只有和嫔一如既往是直来直去,皇上那时居东宫,也还喜欢她的性情,否则当年姚氏那件事故皇上也不会听从和嫔的主张,可到底还是因为姚氏皇上心里存了芥蒂,埋怨和嫔性情过于好强,渐渐就和她生份起来,其实和嫔并不是不通情理的人,又哪里至于无论什么事都故意和皇上对着干呢?” “姚氏虽是和嫔的侍婢,但到底和儿子……和嫔却坚持要罚她作苦役,即便姚氏有了三郎她仍不愿宽恕,并拒绝了将三郎记她名上抚养,她如此妒娨……” “当年惩处姚氏,决定可是我下的,皇上若要埋怨也该埋怨我。” 弘复帝惊得慌忙起身:“儿子怎敢埋怨母后?儿子情知都是和嫔固执己见,母后原本宽仁,无非因为和嫔当晚是为母后侍疾,才让姚氏得了钻营的时机,母后为了安抚和嫔才不得不从其愿望处治姚氏,后来姚氏生下三郎,母亲也愿意劝说和嫔抚养膝下,不也是为了宽恕姚氏,至少不让她一直在役所受苦?奈何和嫔仍然执迷不悟,最终……姚氏乃三郎生母,却死于役所,儿子每当想起此事,心里都觉憾痛。” “我知道皇上一贯仁厚,不见得对姚氏有多深的情义,只是想着毕竟她也算一晚侍寝,且后来又为皇上诞育有子嗣,眼看着她死于役所心中难过。不过今日我也对皇上说句实话,当年我决定处治姚氏可不是因为对和嫔心怀愧疚,我的确赞成和嫔的主张。” 王太后微微蹙着眉头:“皇上说和嫔妒娨,那我可得问问你了,你当年虽然还是储君,慈庆宫里除了太子妃之外,也有了不少姬妾,和嫔什么时候与她们争过宠?敬妃那时还在我宫里服侍,你因常来坤宁宫,看中她体贴温柔,却不敢向我张口,连皇后当年都觉你身为储君却觑觎嫡母宫人不是件光彩事,莫说开口求赐,这件事千万得隐瞒着,不能让彭氏申氏以此为口实动摇储位。奈何你已经悄悄对敬妃许诺,要纳她为妾长相厮守,并不肯负誓,皇上难道忘了是谁替你求到我的面前?” “是……和嫔。” “和嫔若真是妒妇,怎么肯成全你的这一愿望,眼睁睁看着敬妃分薄她的宠爱。”王太后叹一声气:“她之所以坚持处治姚氏,皇上难道至今仍没想透原因?是皇上看中了姚氏有意让她侍寝么?不是!当晚我受了风寒,病情急重,和嫔懂得医术闻讯后急急忙忙来坤宁宫辅助医女诊治,因事发突然,没顾上亲自禀报,但她知道当晚你会去她的殿苑,所以交待姚氏替她禀报一 声,免得你空走一趟。 结果姚氏怎么说?说是奉和嫔之令侍寝储君,满口胡言说什么和嫔自知生养艰难,却又一直盼望能有儿女承欢膝下,思虑许久才打算荐她侍寝,望她将来能为储君诞育子嗣,由和嫔记于名下抚养,她将你迎去殿苑,声称和嫔为成此事已经借口避往坤宁宫,你当时不知我突感风寒的事,把姚氏的谎言信以为真。” 王太后此时说起旧事,心中仍觉愤慨:“姚氏为野心私欲背主,你让和嫔怎么容她?!如此胆大妄为的女子,我也势必不肯让她得逞!但她还真有幸运,侍寝一晚便有了三郎,我之所以想要劝说和嫔将三郎记于名下抚养,一来是相比郑氏、万氏,我更信得过和嫔的品行,知道她若答应,就不会为难三郎;再者也是为她考虑,毕竟她坚持要将姚氏罚作苦役,难免妒悍不能容人的诽议,若她能抚养三郎,这些诽议就不足为虑了,再有一点,就是当年我便看出因为姚氏的事,你与她渐渐生份,我也是希望和嫔妥协退让一步,也能缓和皇上与她之间的僵局。” 没想到皇帝看来,王太后这么做竟然是替姚氏着想,太后娘娘真是哭笑不得。 “和嫔不愿抚养三郎,理由她也当着皇上的面说得一清二楚,她厌鄙姚氏,迁怒三郎,做不到为姚氏之子的慈母,但她又明白稚子无辜,不应背负姚氏所遗罪错,倘若她对三郎冷漠相待,三郎不得温情,对三郎岂非不公?很多事情不能强求,我这才劝说皇上打消让和嫔抚养三郎的主张,但皇上也细想想,要若和嫔真是妒娨之辈,何需当面违逆皇上及我?她大可明面上答应抚养三郎,私底下冷待甚至苛薄,以此惩治姚氏母子发泄心头怒火。” 弘复帝听这话,良久才长叹一声:“是啊,就像贵妃……那时她总说三郎顽劣不听教管,我不也信以为真了。” “皇上对和嫔心存芥蒂,极大原因也在三郎,郑氏不慈,对待三郎极尽苛薄,皇上得知后难免懊悔,你啊,其实也相信和嫔不会如同郑氏一样的两面三刀,认为当初她若能大度一些答应抚养三郎,三郎也不至于受这么些年的苦楚。” “贵妃对三郎如此苛虐,三郎却从来不肯违逆贵妃,直至如今,对待贵妃一如生母般恭孝,朕想到这孩子自出生以来便未受到温情相待,的确愧疚心痛。” “但皇上也不能因此便埋怨和嫔,毕竟不是她的错。”王太后正色道。 “是,母后训诫有理,儿子的确不应怪错和嫔,不过……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儿子与和嫔,恐怕再也回不到起初。”弘复帝也极颓丧。 那些无话不说情投意合的岁月当真已经相隔太久,久远得他想要追忆时,都如同陷入混沌与浑噩,如今的他也再不能欣赏认同和嫔的直接坦率,她是一点都没变的,变的是他,是他疲倦了,需要他烦心处理的事情太多太杂,他需要的是像敬妃、惠妃一样温柔体贴的女子,和嫔的锋锐只会让他更加疲倦,让他避之唯恐不及。 王太后把弘复帝看了一阵儿,最终也放弃了劝说。 世事往往如此,也许注定一个人和一个人的缘份,就只有这样的浅,帝王的情意原本就不能奢望长久,这比普通的人心易变更加无可奈何。 第275章 抗旨不遵 一秒记住【书迷楼 .org】,精彩无弹窗免费阅读! 和嫔在慈宁宫前由步辇而下,经过那株专在盛夏落叶的梧桐树时,站着旁若无人的发一阵呆。 很多年前她第一次来慈宁宫,是因为纪太后的诏见,那时她还不知道因为一次诏见命运将会改变。她是纪太后亲自择选入宫,或者成为先帝的嫔妃,或者赐配皇子,总之,屈为姬妾的命运是成注定了。 她的本家是官宦世族,身为嫡女她从未想过屈为姬妾,事实上她在受诏之前已经定了亲事,不过因为她的祖父顶撞当时的司礼监宦臣,已被下狱,父亲也因此受累遭遇贬斥,男方为防牵连,忙不迭的悔婚。 和嫔记得自己当时满腹的怨恨,却顾不上怨恨悔婚的人家,她怨恨的是先帝光宗,怨恨光宗宠信奸宦错处忠良,她的祖父为民请命却落得下狱受惩,要不是朝堂之上还有赵太师、袁阁老替祖父求情,或许她的父祖她的家族还会遭受到族诛的重惩。 也是盛夏的季节,那时这棵梧桐树下,就是厚厚一层枯叶了。 她以为纪太后诏她入宫是为训诫,但没想到纪太后十分的和颜悦色。 后来她才知道自己将要面临的险恶,因为奸宦的建言,纪太后竟然认同将她纳入采选范围,她极大可能成为光宗帝的后宫。 宁死也不能委身仇敌。 得知“判决”后,和嫔已经怀有死志,但她到底是不甘心的,不甘心的是即便一死也不能挽救父祖脱身劫厄,也许还会因为她的死,让她的亲人尊长遭受更加残酷的灭顶之灾。 是王皇后劝阻了她。 当年,就是王皇后站在这棵梧桐树下,摒退了旁人劝慰她切莫冲动。 ——太后娘娘将你纳入采选范围,虽说有奸宦的怂恿,也实在惋惜你因为祖父蒙受冤屈而姻缘受挫,如今你祖父的罪责还未议定,奸宦一意让你经采选入宫,万一你冲动行事,无疑便会以此为把柄谏言重惩你的父祖,太后娘娘本是好意,为的是想让你的祖父赢得一线生机。 我暗中与你的母亲通过消息,我知道你怨恨皇上,势必宁死不愿委身于他……稍安勿躁,我会想办法,不让你入选后宫,只是……难免委屈你…… 太子姬妾,于当年的自己而言,真可谓柳暗花明了。 太子不像他的父亲,是仁厚君子,且能容忍她的倨傲和不逊,太子也知道她的祖父是被奸宦陷害,温言安抚,他说是非黑白不会长泯于邪说,暂时的冤屈会有一日大白天下。 那样艰难的岁月,多亏了王皇后和太子,她才能隐忍才能一步步前行,终于盼到了奸宦受惩,她的祖父得释冤狱,她的父亲也终于从苦寒之地再返京城。 所有的劫厄就这样安然渡过。 她感激太子,也爱慕太子,最终妥协于命运,甘为姬妾,她懂得太子的爱宠永远不能仅仅只属于自己,她也想收敛锋芒,但努力了,还是不能彻底的磨灭锐气。 姚氏并不是他们之间的症结,至多是导火索。 她终究是不能因为感激与爱慕,变得面目全非,成为另一个人,奉迎争宠,机心用尽。 扭曲自己才能赢 得的略微长久,那样的爱情太卑微了。 和卑微对应的往往就是卑劣,和嫔无法接受自己成为自己一直鄙恶的一类。 期望的哪样人生?和嫔其实一直觉得恍惚,她的祖父曾经的志向是悬壶济世,奈何命运并没给祖父成就志向的机会,她的父亲和伯叔们无一继承祖父的志趣,只有她,从小就爱看医书,且轻而易举就从祖父那里学会了听诊脉像、识辩穴位,她的天份让祖父叹为观止,而后又叹息不止:“可惜了不是男儿。” 是女儿身,所以不能有学医的志向,命运不给她任何的选择机会,如果家门未曾遭遇飞来横祸,等着她的也只是及笄嫁人,上事公婆下育子女,被时光一点点消磨完青春,她甚至还不曾寄望能得一心人,就迎来了始乱终弃,当被毁婚,当明白过来只有身入内廷一条独径,日子对她而言或许就只余得过且过了。 她之所以固执不愿迷失自我,也只是因为想让人生保全些微价值。 或许是从不曾心存妄求,所以当与太子越来越疏离时,她其实也并无怨愤。 不是她想要争吵想要违逆圣意,至始至终她想维持的,仅是自我而已,她不愿作违心的事说违心的话,有时她甚至庆幸如今身在内廷,庆幸命运让她成为和嫔,庆幸她有摆脱争斗清静渡日的能力,有时候她想如果只是嫁给一个普通人,也许生活并不如而今更加自在。 更庆幸的是,她有了儿子。 幸好她的孩子是皇子而非公主,这个世道对于女子而言,更加无常更加艰辛,和嫔不想自己的孩子也被命运所迫,人生不能丝毫随心所欲,公主虽是金枝玉叶,但受到的礼律拘束比普通闺秀更加严格,而无论礼法还是世俗对待男子,总是宽容得多。 五郎渐渐长大,和嫔的心却在一点点下沉。 她是常来慈宁宫的,王太后的召见不会让她感觉丝毫压力,但太后从未诏见她来此听奉懿旨。 所以此时和嫔才会如此忧心忡忡,她站在梧桐树下,甚至有种转身离开的冲动。 但命运早就告诉她,逃避无用,这是她必须面对的战斗,而且这场战斗必须取胜。 因为这关系到五郎的人生,身为人母,她唯一的愿望就是让她的孩子赢得更多的恣意,她不屑富贵权势,因为这些只能成为束缚五郎的枷锁,她放弃这些,只想让她的孩子赢得幸福快乐,十七年来,她竭尽所有给予五郎温情与随性,她眼看着她的孩子成为正直淡泊的人,所以她绝不允许任何人剥夺五郎的自由。 五郎能够一生安乐,这就是她作为母亲的愿望。 “娘娘,皇上及太后请娘娘入内。” 听见宫人的提醒,和嫔终于收回游离的思绪,她的步伐沉重,踩着那翠荫之下的一地枯黄,拾阶而上,迈槛入殿,行礼、问安、谢坐,和嫔机械一般完成此套过场,她一直低垂眉眼,直到需要她给予回应。 她才抬眸,看向太后,以及一旁的弘复帝。 她起身,膝跪在地:“母后恕妾身,不能听从懿旨。” 殿堂里一片沉寂,不仅弘复帝立即蹙紧了眉头,就连王 太后的神色也攸忽凝重,和嫔却不屈不挠地维持着跪姿,她没有着急陈述情由,但却用这样的姿态宣称着她的坚决。 “搴汀,你莫要任性。”是弘复帝在警告,但这警告里却带着叹息,没有多么的严厉,倒是太多的无奈和焦灼,他不知道和嫔为什么会事事违逆他的主张,更不知道和嫔为何变得越来越倔强,他其实很怀念曾经肯为他分忧解难荣辱与共的女子,那个坦率又通情达理的伴侣。母后说和嫔一直未变,但在他看来并不是这样,和嫔变了,她因过于自我,变得再不肯替他考虑,和嫔从前不是这样的,弘复帝脱口而出“搴汀”二字,这是和嫔的闺字,他甚至想要恳求面前的女子,真不能回到“搴汀”与“成棣”的时光了? 是的,成棣是他的表字,却似乎从来没有人用这二字称谓过他,只有搴汀,他特许她唤他的表字,她就胆敢这样称谓他。 但已经很久了很久了,从殿下到皇上,连搴汀也没有再称他的表字。 是因为姚氏么?那个他其实早已经忘记了容貌的女人?他听从搴汀的一切主张,将姚氏贬往役所,不曾给姚氏任何名份,公示六宫姚氏虽为三郎生母却罪不可恕,他不情愿却依然满足了搴汀的意愿,可为什么她还是变得疏离了,变得冷淡了,多少年来仍然在抱怨他的一时轻信。 就算他们有了五郎这个共同的骨肉,可依然无法回到当初。 “妾身还请皇上收回成命。” 仍然是如此坚定的拒绝,冷肃的眉眼一如她的口吻。 “你,你一定要如此……”弘复帝似乎也极难对和嫔的言行注脚,他抬手撑着额头,长叹一声:“你就算仍旧对朕心存埋怨,可这件事实在不容你任性,朕已经决意,赐婚五郎迎娶晋国公府嫡女……” “皇上,妾身怎敢对皇上心存埋怨?但妾身为五郎生母,实在不能眼见着……妾身此生唯一愿望,只盼五郎能得一生安乐而已,皇上就一定要把五郎置于险恶么?除非皇上赐死妾身,否则妾身决不从命。” “这怎么是朕要把五郎置于险恶?”弘复帝拍案而起,终于是怒不可遏。 他其实不是个易躁易怒的脾性,但和嫔总能成功挑起他的怒气,他几乎想要把和嫔一把从地上拽起,质问她为什么要这样的倔强任性,可残余的理智到底是让皇帝没有忘记是在慈宁宫,他不能当着太后的面如此失态,他一趟趟在和嫔面前徘徊,像辩解也像自言自语:“五郎虽未及冠,但二郎、三郎、四郎到他这般年纪时都已经娶了正妃,董氏女出身贵重品貌端方,为五郎王妃是上好的姻缘,这桩婚事就连母后也极赞同,你竟敢说,竟敢说朕是把五郎置于险恶?!你这就是在无理取闹!你是五郎的生母,竟于他终生大事上如此……搴汀,什么事朕都可以依着你顺着你,只有这件,淄王妃朕已择定为晋国公府嫡女……” “圣意既决,妾身领死。” 弘复帝:!!! “母后,和嫔她这是,和嫔她这是……儿子无能,还望母后能主持公允。”愤怒的弘复帝转身对王太后长揖。 王太后扶额:“你们两个,还真是一对冤家!” 第276章 抗旨有理 一秒记住【书迷楼 .org】,精彩无弹窗免费阅读! 除了如何处治姚氏事件,王太后其实已经二十年没有目睹过弘复帝与和嫔的吵架现场,寻常和嫔虽然常来慈宁宫,可也从未在她面前抱怨过这类事体,王太后之所以知道两人之间越更生份疏远,说起来还是经常听敬妃念叨,总希望太后能劝一劝和嫔,略改一改刚强好胜的性情,她的态度若能婉转柔和一些,哪有什么解不开的疙瘩。 而今亲身体会了,王太后才信敬妃的话没有言过其实。 她指了指和嫔,确是教训的口吻:“皇上说你任性,这话还真没说错,什么道理不能好好说清的?用得着张口就撂请死的狠话?我看你就是明知道皇上不会滥用生杀予夺大权,才敢这样的胡言乱语,还不快从地上起来,你看你把皇上气成了什么样?有你这样逼着皇上暴戾不仁滥杀无辜的么?” 和嫔对太后的训诫倒是心悦诚服,果然便没再继续膝跪着,垂着眉眼挨近太后跟前儿,就坐脚踏上,还握着拳头一下下擂着太后的膝盖讨好,居然颇有些撒娇的意态:“妾身眼见着皇上又犯糊涂,又想这件事关系到五郎一生的安好,如何不急,若这事儿真由母后作主,妾身就不必这样急躁了。” 皇帝刚刚直起腰身,一听这话又要犯急,太后连忙加重语气:“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这话是冲和嫔说的,眼睛却看向皇帝,弘复帝竟然也能在几乎气急败坏的情境下领会太后的意图,干咳两声到底没再争执。 太后这才恢复了平静的口吻,伸手拍一拍和嫔的肩:“皇后的确早早看中了明珠这孩子,想聘她为太孙妃,一来晋国公本就有些不情愿,再者太子妃也有别的主张,所谓强扭的瓜不甜,更别说姻缘大事了,皇后也是已经看开了,知道太孙没有这福气,为五郎礼聘明珠的事儿,皇后确然认同的,不会再为这桩姻缘误解你们两母子。” “娘娘,皇后即便没有异议,太孙会怎么想?太子妃会怎么想?还有高家、郑家、万家包括江家会怎么想?五郎若是与晋国公府联姻,无异于从此处在风口浪端,娘娘是明白的,五郎那孩子可从来没有争强好胜的心性,他就是直来直去的脾气,不屑阴谋诡计也根本不懂得权谋之术,他哪里避得开这些明枪暗箭?” 王太后愣了愣,却不得不承认和嫔的担心不无道理,一下子竟然语塞。 弘复帝却是终于忍不住了:“你这话何意?这桩姻缘是朕所赐,有谁敢因此对五郎怀恨?什么高家、郑家、万家、江家?搴汀也太过杞人忧天了。” “是妾身杞人忧天?分明是皇上蒙着眼睛不愿正视现实!自从太子病故,关于储位的争夺就从未停止!朱夫人为什么被逼自尽?也只有皇上才会相信完全源于万氏的野心!皇后看中的是明珠的品行吗?看中的无非是晋国公府的人脉声势!四姓人家都上赶着和晋国公府联姻,为何?高家是为固储,其余三家都是为了夺储!妾身与五郎只想安闲渡日,皇上何苦一定要让五郎成为这些人的眼中钉?!” “搴汀休得胡言乱语!”弘复帝两道眉毛几乎纠缠在一 起:“朕早已立太孙为一国储君,其余皇子虽为裕儿尊长却君臣有别,你怎敢,怎敢断定他们皆怀不臣之心?” “这些话妾身的确不敢说也不应妄议,但如今关系五郎的安危,妾身乃五郎的生母,即便是抗旨,即便皇上要怪罪妾身毁谤皇子,妾身也绝不能眼看着五郎因为一桩姻缘葬送终生!妾身恳请皇上正视,为何除宋国公府之外,魏国公府、东江侯府、安陆侯府皆在盘算求娶明珠,就算明珠品貌的确出众,何至于导致几门贵戚展开角逐?宋国公府是穷途末路了,这也正是造成另几家击博挽裂的原因!他们从来就不甘心储位旁落,无论皇上意志是否坚定,都不能打消这些人的野心欲望,五郎是当真无心储位,妾身更加不愿让五郎卷进这场混战,妾身只能恳求皇上,不要让五郎成为众矢之的,妾身深知自己的儿子,他一贯与世无争,只想着安闲渡日,妾身只求五郎能与将来的妻子琴瑟和谐,余生安乐。” 弘复帝被和嫔这番话震惊得有如变身一座石雕,且是眉头纠缠成死结瞠目结舌的一座石雕。 重用晋国公是他的决定,是他重新赋予了晋国公统执禁军之权,他相信晋国公的赤胆忠心,所以从来没有想过晋国公竟然会成为储位争夺的关键,他的确不愿正视他的子孙会因为权位掀起萧墙之夺,骨肉相残! 可真的没有察觉没有防范吗? 不,隐忧一直都在,只不过和嫔硬生生揭露了粉饰太平的一层,让那些险恶与狰狞大白天地之间。 何至于,何至于如此? 他不是不懂得储位争夺的残酷,相反他亲身经历过,他那两个同父异母的兄弟至今仍被囚禁凤阳高墙,是他下的御令,因为他和他们之间,从来都是你死我活,从来都不存一丁点的手足之情,如果他是落败的一方,能够肯定的是连苟活的机会都没有。 弘复帝不是没想过处死彭妃、申妃之子,把弟弟们干脆利落斩草除根,但他做不到,就算他懂得这场战争的残忍,他仍然没有那样狠决的心肠处死自己的血亲手足。 他做不到像他的父亲一样,处死曾经的燕王,把燕王一系子孙尽数斩尽杀绝。 他不想成为父皇,不想成为一个残暴不仁的君主,更不想眼睁睁的看着先祖创立的功业土崩瓦解,所以他立志改制,想以仁德治国,他想要振兴已经逐渐走向衰败的社稷,他对百姓怀以仁慈,更何况于他的家人亲朋? 最惧怕的事,无异于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子孙也骨肉相残。 所以他新登帝位,立即择定嫡长子为储,一来是坚守祖制礼规,以为如此就能平息纷争,再者他的谛儿,他的嫡长子也的确仁孝友悌。 可是没想到的是谛儿竟会病逝,在他之前就撒手人寰,裕儿是谛儿的唯一骨血,是他的嫡长孙,纵然年幼,他仍觉得应该立为太孙。 不是没有察觉那些人的野心,不过他一直坚信,当储位择定,纷争会渐渐平息。 何至于仅仅是晋国公府嫡女的姻缘,竟然就会引发一场 角逐? 他不敢相信和嫔道破的所谓现实。 “晋国公,乃栋梁忠臣……”弘复帝无比艰难的说出这个开端,一连深吸了好几口气,却并不能挽救自己的身心俱疲。 如果,如果,晋国公也确然怀有不臣之心……弘复帝有些不受控制的假设,然后他发现自己不知应当如何应对这一假设之后的乱局。 王太后立时察觉了危险。 “晋国公确然忠心不二,否则明珠的姻缘也不至于现在还悬而未决。”王太后看向弘复帝:“野心贪欲,必定让人看重功利,晋国公若真有功利之图,不管他是否会站定太孙的阵营,都不会意图与太师府联姻。” “惠妃……的确对朕提起过晋国公看中赵迳勿的才品……”弘复帝犹豫支吾。 “那是因为兰庭的才品的确出众,晋国公从来与赵太师交好,两家之间,并不用再靠联姻缔结情谊。”王太后道:“惠妃有无异心我不能断定,不过能断定的是,要若晋国公怀有异心,必定不会为了明珠考虑日后安乐,他会立即答应将孙女嫁入东宫,蒙蔽皇上,掩饰自己的图谋。” 弘复帝沉吟良久,重重吐出一口气来:“多亏母后指点。” 王太后微微颔首,又才看向和嫔:“不过和嫔的担心并非杞人忧天,至少齐王及东江侯府的野心一直是不曾减退的,明珠那年才十三,东江侯世子夫人不就硬要认她为义女,说什么明珠和她的女儿明玉闺名只有一字之差,十分投缘……我记得万世子那姑娘,开始的闺名不是唤作湘玉?为这事还特地连名都改了,目的还不够显然么? 我也赞成和嫔那话,能够体谅你身为人母的心情,正常当娘的,谁不盼望儿子能一生安乐远离险难?尤其和嫔指望的还是五郎能与将来的妻子琴瑟和谐,这就更是当娘的应该的慈爱了,不过和嫔,撇开这些,你对晋国公府与明珠这孩子总无意见吧?若这姻缘当真不好,我也不能委屈了五郎,且五郎未必对明珠无心,今日纡佩园的事故,五郎敢于为了明珠仗义执言,指不定就该他们两个的缘份,所以……我的建议是,你是不是应当先问一问五郎的意思?” “仗义执言?母后这话何意?”和嫔怔住了。 她今日一直在广寒殿,且全然没有关注王太后离席的事,自然也没认真思索过那套花神献礼的说辞有无蹊跷,且宴散之后,因为王太后下了封口令,五皇子也没有透露给和嫔知道事故的来龙去脉,当真是遵奉懿旨守口如瓶,而和嫔直到来了慈宁宫,才知道皇帝竟然赐婚五郎与明珠,事发突然她根本也不及将两件事前后联系,乍一听闻仗义执言的枝节,当真也只有愕然的反应了。 王太后刚要详述,却被弘复帝打断:“母后!” 俨然还是觉得太孙的劣行不宜张扬,越少人知道越好。 王太后也有些恼了:“既是收拾残局,总不能连和嫔都隐瞒吧,皇上也不能这样偏心!” 坚持把纡佩园的事件详详细细如实对和嫔说了一遍。 第277章 心有所属 弘复帝有些无可奈何。 太孙眼下仍在乾清宫里罚跪,他也的确气恼自己的这个嫡长孙一再不分是非黑白纵容高家人胡作非为,冯莨琦和张凤仪两条人命尚不能让身为一国储君的太孙幡然悔悟痛改前非,今日圣德太后寿诞之上,竟然险些做出凌辱贵女的无耻罪行,倘若不是王太后处治得当,真让他再逼死了易夫人母女,必定会震惊朝野,已经有不少臣公均在质疑太孙的品行,甚至连内阁重臣也数次上谏,请准严惩宋国公府,呼吁对太孙严加管教约束,要是让百官得知太孙再度犯下这等恶劣行径,废储的奏章只怕要淹没御案。 连弘复帝自己也在怀疑太孙是否能够继承他的志向,倘若执迷不悟,莫说复兴盛世,只怕宗庙社稷就要毁在他的手上! 可弘复帝对太孙到底不曾绝望,太孙才十三岁,并非完全不听教诲,自来听授经筵寒暑风雨皆无缺席,弘复帝记得当时稚拙之龄的孙儿,当受允出阁听教东廊时,称诺不负祖父寄望先尊遗志时板得端肃的小脸和一双亮晶晶的眼睛。 那双眼睛极肖其父,让弘复帝怎么也不能忘故太子秦谛,他的嫡长子,出生在那样艰险的岁月,五岁那年,因他为彭妃设计陷害,谛儿就懂得往乾清门前跪求皇祖父切勿轻信毁谤,那晚上风雪虐风饕,小小的孩子就那样跪在巨大的宫门前声声哭求,要不是王太后及时赶到,谛儿只怕那时就会夭折于冰天雪地。 从那时起,谛儿就懂得了他虽为皇长孙,却有如身处虎狼环伺的险境,从那时起谛儿就立志为父亲分忧,小心翼翼的奉迎皇祖父,悬梁刺股般勤奋好学,他希望能通过自己的努力赢得皇祖父的认同,不要废了东宫储位,不要把他们囚于凤阳高墙,他为此殚精尽虑,所以才至于年纪轻轻就油尽灯枯。 一场风寒,就夺走了他的性命。 弘复帝更记得他的谛儿当弥留之时,仍然望着他一遍遍地自责,为他不得不卸下重担,再也无法屡行为子为臣的责任。 裕儿和谛儿多像啊,不仅有一双明亮的眼睛,就连几乎成为秦氏血统标示的朱砂痣,都和他的父亲一样生在左耳垂。 所以弘复帝始终无法相信太孙秦裕已经无可救药,他更加自责没有早些意识到高家人的贪图,如果他及时隔阻太子妃、宋国公府对太孙的影响和唆使,太孙不会像现在这样乖戾,好在亡羊补牢为时不晚,太孙才十三岁,弘复帝相信经过严厉督导还能挽救,等太孙痛改前非,他就能放心的把重担和权柄移交,他相信谛儿的在天之灵也一定会保佑裕儿,帮助裕儿成为复兴盛世的明君贤主。 所以就算弘复帝明白和嫔不怀野心,不至于把太孙的恶行声张传扬,但他还是不希望和嫔知道这件事,他的确偏心,不愿太孙的污点为更多人知悉。 当王太后总算把前因后果叙述完毕,弘复帝几乎迫不及待便加一句嘱令:“和嫔,此事不许声张。” 和嫔看了皇帝一眼,也几乎忍不住开口顶撞,她想告诉弘复帝继续包庇太孙的恶行会造成什么后果,她甚至想要揭穿弘复帝的自欺欺人和一厢情愿,在她看来太孙秦裕已经彻底没救了,如果这样的储君最终继承大统,那将是宗庙社稷的浩劫灾难。 但她最终还是忍住了。 她的确已然不是那个和弘复帝荣辱与共的人,疏离和冷淡已经让他们相隔太远,她只望五郎不受牵连,他们母子的微薄之力,哪里能够挽救秦姓江山的穷途末路? “妾身谨遵圣令。”她先是称诺,又望向太后:“母后,您一贯知道五郎的脾性,看着虽说冷清不近人情,但心肠是最软的,今日之事,不是明珠换作其余闺秀遭遇,他既然知道真相,一样会铤身而出为无辜者讨回公道,可不能说就是钟情于明珠。” “你连问也没问过五郎,怎么知道他就不乐意娶董氏女为妃?”弘复帝道。 “因为五郎早就告诉妾身他已经心有所属!” 这下连王太后都觉得诧异了,蹙眉道:“五郎已经心有所属?早些日子我还试探过他,想知道他对姻缘之事有无想法,他一句从无打算直冲冲的回应,还说什么只想着能求得皇上允可,放他出京游历一番,要是这么早就立府成亲,如今又不许亲王赴藩,更无望离京游历了……” 弘复帝干脆指责道:“和嫔分明是因为自己想要避事,就杜撰五郎的意愿,五郎未曾封王开府,一直住在宫城之内,并不曾接触闺秀女子,他哪里来的心有所属?” “心有所属几字或许有些言过其实,但五郎确然对妾身亲口表述,说与其娶一个陌生又不知性情好恶的女子为妻,宁肯……妾身侄女新知,与五郎也能算上青梅竹马……” 莫新知,是和嫔兄长之女,自四岁时便常来宫中姑母的殿苑小住,又因和嫔居住的长春宫乃以敬妃为主位,别说五皇子,连六皇子与莫新知也能马马虎虎称得上青梅竹马,原本皇子们的婚事,亲上加亲的例子司空见惯,但弘复帝这时却大发雷霆。 “荒谬!真是荒谬!”弘复帝又再起身徘徊,好一阵才落座,手指着和嫔:“你自家侄女从小就患郁证你难道不知道?正是为了治愈此病,你才时常接她入宫,可这么多年过去了,她的病哪有一丝好转?她也算久在内廷了,朕记得她的年岁和裕儿相当,裕儿都已经听政了,可她呢?痴痴呆呆连话都不会说,见了朕与母后也从来不会行礼,莫门有这样一位女儿,将来婚嫁自然艰难,你这当姑母的心疼侄女朕不是不能体谅,可你竟然,你竟然……你竟然要撮合五郎娶她为正妃?!亏你还口口声声为了五郎一生安乐着想!” “新知的确与普通人有异,但她并非痴呆不通事理!”和嫔自来就维护侄女,听弘复帝急怒之下把侄女称作痴呆,想都不想便顶撞回去:“新知就算怪异,也总胜过太孙吧,至少不会连是非好歹都分不清楚!” “莫氏,你竟然敢……” “好了!”王太后只觉太阳穴被针扎一般,忍不住喝断了这对冤家新一轮的争执:“都冷静些,如今讨论的是五郎的终生大事,牵三扯四的你们是嫌事态还不够混乱不成?” 她自己也沉吟一阵儿,才对和嫔说道:“我信得过你不会不顾五郎的意愿,可是和嫔,我也认同皇上,新知确然不适合为五郎的王妃。” 那孩子十好几岁了,仍如天聋地哑一般,和嫔不是没有带她来过慈宁宫,但无论怎么教,新知别说行礼问安,连笑容都不曾露出,坐在一旁面无表情,看上去的确不像正常人。 “母后,新知不是不会说话,只是不愿交谈,但唯有对五郎,他们两人倒是无话不说,新知也确然不是痴呆,很多事理她心里都明白,别的不说,就说盲棋一门……五郎鲜少能寻到弈友,就连兰庭,于此一门也自愧不如,可五郎唯独不能胜新知!母后或许不信,但新知强记之能确然出众,仿佛天生便有过目不望之能,她的工笔,能还人物场景极度逼真;又论琴乐,但凡过耳即能复奏。无人教授她这些技艺,都是她自己摸索学成,五郎寻常话少,可只要他与新知一处,两人当真能秉烛夜谈通宵达旦。” 王太后颔首:“皇上别不信,我还真目睹过五郎与新知盲弈,结果五郎竟然告负。” “五郎与新知皆是情窦未开,但五郎也明白他身为皇子,许多事都身不由己,关于姻缘之事,我也询问过五郎,五郎称他现在并不打算娶妻,也实在不知什么样的女子会让他钟情,只称与新知在一块儿,倒还不觉索然无味,新知对五郎又极依赖,五郎也打定主意不会弃新知不顾,他说新知这样的情形,日后必不答应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她唯愿与五郎一人交流,要若五郎再不见她,新知必定封闭自己,五郎爱惜新知,愿意和她相伴,他甚至已经打算请求母后成全,不过妾身知道这事不易,需要从长计议,没想到皇上忽而决定赐婚五郎,这件事已经瞒不住了。” “就算这是五郎的意思,可你侄女……她要只是你的侄女,朕当然可以不计她的怪僻不知礼数,可她若是亲王妃,是天家皇族的子媳,礼法怎容她放诞怪僻的举止?!她这样的性情,怎么协佐亲王府的内务?说不定她都容不下五郎另有姬妾!” “皇上,您除了五郎之外,有那么多的皇子,他们都能遵遁礼法,您难道就不能纵容一下五郎的特殊?妾身相信,就算五郎不得赐封,他也不会有丝毫怨言,他在意的从来不是富贵权位,他只想能够摆脱这些拘束,恣意快活的渡过此生,您就当真不能纵容五郎这唯一愿望?妾身请求皇上,您不能认同新知为亲王妃,不如干脆贬斥五郎为庶人,将他们两人放逐京城之外,就算他们从此粗茶淡饭,就算耕樵于山野村郊,就算妾身老死内廷不与骨肉相见,妾身也情愿放五郎自由,皇上若怀疑妾身自作主张,大可现在诏来五郎问询,妾身唯只请求皇上,允可五郎心愿!” 第278章 缘定秦询 一秒记住【书迷楼 .org】,精彩无弹窗免费阅读! 春归没想到晋国公府会大张旗鼓地登门道谢,甚至是晋国公夫人亲自领衔,除了明珠姑娘以外几乎所有女眷集体到场,别说春归吃惊,就连老太太都是一脸震撼,更不说二夫人彭氏,惊诧让她舌头打结,在发挥寒喧客套这一技能时都变得磕磕巴巴一点都不流畅了。 纡佩园的事故春归一字未提,只用花神献礼这种注定广为张扬的说辞用作交待,老太太听得倒是一惊一乍连连咂舌,几乎就要信以为真……彭夫人却还保持着一贯水准,无论心里信不信,嘴巴上都还是坚持功利的。 “还道圣德太后当真不问世事了呢,没想总归还是看不淡虚荣浮誉,寻常寿诞而已,硬要折腾出一段祥瑞传奇来添光加彩,一方面尊荣高压圣慈太后一头,另一方面,也是遂了皇后的心愿,当众显明择中董氏女为太孙妃,庭哥媳妇你也真是的,连这点子局势都无法勘破,还真信了那套神神叨叨的说辞,可见虽然老太太和我一再叮嘱,对你都是耳边风罢了,你要是真与惠妃亲近,哪至于到这时还糊里糊涂。” 就连苏嬷嬷这次也没有反驳彭夫人的质疑,赶忙肯定:“祥瑞之说必为杜撰,看来圣德太后已经决意包庇太孙,庭大奶奶的确太疏忽了,怎么没想法子拆穿这套说辞?” 于是老太太就郁怒了,没给春归好脸色,一连几日对她都是不冷不热的,这还是在春归没有详述,老太太并不知道春归也是“目睹”那枝仙苑琼华的见证之一的条件下。 晋国公夫人率领全家女眷浩浩荡荡登门道谢,立时就让“实情真相”大白太师府了。 但春归刚在心里叫苦,还不及盘算如何应对老太太更多的怒火,老于世故的晋国公夫人就替她把这事给摆平了:“我也不瞒太夫人,皇后娘娘的美意我不是没有领会,也觉得受宠若惊,可我们家明儿那孩子,本就比太孙殿下年长,且性情也端肃,说句逾礼的话,倒更像高殿下一辈人儿,我就担心殿下与明儿不相投契,得以尊荣却难得和睦,所以一直迟疑,不过既然承蒙娘娘青睐,我家当然也不能急着为明儿议亲,这孩子的婚事就这样耽搁下来。 没想到的是明儿这回入宫参加太后娘娘的寿诞,因寻获花神献的贺礼,蒙受太后娘娘厚爱,竟然萌生了聘娶明儿为六皇子妃的想法,向皇上一提,皇上一口应允了赐婚。我也不妨与太夫人说句实话,六殿下是圣德太后亲自教养,仁义礼信自是无可挑剔,且六殿下比明儿年长,日后就算有了争执龃龉,或许还能包涵迁就几分。更不说我们家的国公爷自来也钦佩六殿下,说这么多的皇子中,唯五、六两位殿下的文才最佳,倘若不是生在天家皇室,和众多士子一样走科举之途,必定都能够金榜题名的。 还有一件好处,六殿下日后得封亲王,身份既尊贵,又不至于忙于君国政务,肩上没那么大的责任,府里就没那么杂的人事,明儿更能省心不少,这桩姻缘端的是尽善尽美。” 春归低垂眉眼目光闪烁,心说晋国公夫人俨然清楚自家老太太的“症结”,心心念念皆在于为十皇子争取董门 这一臂助,不过相比太孙、齐王、魏国公府一类确定的对头,至少董明珠嫁给六皇子于惠妃母子而言威胁要小许多。 在老太太和惠妃看来,圣德太后已然失势,其本家宁国公府也早就退出了权势中心,六皇子的生母敬妃不过宫人出身,因父母早已过世,且无兄弟手足,所以本家并未得封爵,六皇子根本没有谋夺储位的基础,日后势必闲散王爷而已。 而晋国公夫人早前的话也不可谓不明显了,他家看中的就是六皇子不涉储位之争,孙女嫁过去省心,且晋国公府仍能保持中立,不至于因为一桩姻缘被动站定阵营。 惠妃党营无法争取到晋国公府为助力,自是希望他们继续中立的。 不过晋国公府当然也不是因为畏惧惠妃母子,才特意来解释这一番,事实上他们想同哪家联姻,从来不曾也毫无必要顾忌惠妃及江家的想法,春归明白晋国公夫人之所以多此一举,其实是为了她的处境考虑。 董家决定要大张旗鼓登门道谢,但又不能把纡佩园的事故实情泄露,当着太师府女眷的面儿,只能另寻个说法对春归表示谢意,但既然是为道谢,总不能让春归反而受到尊长的埋怨,所以晋国公夫人才会耗废那长的言辞,让老太太明白这件事对惠妃母子并无不利。 这位老夫人紧接着又笑道:“说来要不是小顾提起太后娘娘经花神托梦的事,我家明儿也想不到她在采霞楼上目睹的是祥瑞,错过了花神的献礼,还哪能讨得太后娘娘的欢心呢?那就错过这桩良缘了。所以我家明儿的福泽,也多亏得小顾居中成全,说是明儿的大媒也不为过,该我们亲自登门谢媒。娘娘此时只是遣人递来口讯,过几日就会颁发懿旨了,我家领了旨,必然是要筹办谢恩宴的,到时会正式送来请帖,不过现在我就先亲口邀请了,太夫人可一定要让小顾赴宴。 论来小顾是贵府的长孙媳,莫说有太夫人诸位亲长怜爱,单论太后娘娘对她的嘉许青睐,从此在这京城里,论是谁也不敢让她受委屈的,我家明儿虽承蒙了小顾的恩情,也难有机会报答,我想来想去,就想到一件儿。小顾不幸幼年失怙,族里虽有亲长却远在汾阳,年节时连个走动的本家都没有,她既和明儿投缘,不如两人干脆结拜为姐妹,明儿的娘认了小顾当干女儿,我们董家也算是小顾的娘家,万一小顾有什么地方需要关照,我家在京城,也能及时照应。” 意思显然是要把春归纳入晋国公府的羽翼之下保护,老太太也就罢了,彭夫人大觉悚然心惊。 晋国公是如何的炙手可热?更不说还有易氏一门,易夫人要真认了顾氏做干女儿,顾氏就再不是无依无靠的孤女了,若真在夫家蒙受委屈,晋国公府就能公然替顾氏出头! 这样一来,顾氏就完全能够在太师府里挺直了腰杆,若是觑觎内宅管事之权,她是长房长媳,家主正妻,背后还有晋国公府为靠山,自己岂不是只能拱手相让? 情势大大不妙啊。 老太太却没想这样的深入,盘算着另外一件事儿:“那可是庭哥媳妇求都求不 来的福气!说起来我们家的二娘,这段时日也多亏了庭哥媳妇的教导,再不像过去那样鲁莽冲动,庭哥媳妇日后与贵府时常走动,我们家的二娘也能跟去见见世面,多学一些人情来往。” 晋国公夫人笑道:“日后咱们两家也算是亲朋了,论是过去有多少龃龉,也不能再计较的,这回谢恩宴,赵二姑娘当然要和嫂嫂一齐赴请的。” 老太太就十分满意了。 兰庭没能和晋国公府联姻,没想到庭哥媳妇却能投了董家的缘份,虽说换了纽带效果却没啥区别,总归是进一步笼络了晋国公府,日后惠妃和十皇子的事儿,有庭哥媳妇这一纽带还怕晋国公府继续袖手旁观不成? 春归莫名其妙就多了个义母,自己都觉得云里雾里的一点不真实,等晚上见了兰庭,连忙把这件突发的事告诉,但赵修撰关注的重点显然和春归不一样。 “竟是赐婚六殿下与董姑娘。”他稍稍蹙结了眉头,神色十分凝重。 “迳勿莫不以为发生了纡佩园的事故后,皇上竟然还会赐婚太孙与董姑娘不成?”春归很不解兰庭的反应。 “长幼有序,我以为皇上会先考虑五殿下的婚事。” 春归仍然不解五殿下联姻董家和六殿下联姻董家有何不同。 她本想追问兰庭为何这样烦闷,却看出赵大爷俨然不想多说的模样,否则不待她问,也会剖析其中的干系利害了,这一迟疑就到底没能把话问出口,就干看着兰庭整一晚上都闷闷不乐了。 这是甚长一段时日以来,春归第一次清晰感应她和兰庭之间的隔阂。 原来两人并非已经亲密无间无话不说了,这让春归也跟着闷闷不乐,她闭着眼面着壁努力睡眠,却显然感觉到兰庭此夜的辗转反侧,失眠本来就是一件让人烦躁的事,原本微小的芥蒂仿佛在春归的体内逐渐发酵。 她表达不满的方式是次日清晨没像往常一样和兰庭一同起身,服侍着梳洗更衣两人共进朝食。 兰庭并没意识到春归的烦闷,没有惊动她,自己收拾妥当后径去上值。 春归听他走后才从床上翻身坐起,在帐子里默默散发着起床气。 她其实并不是不通情理,懂得如今世道对于男子而言不将外务告知内眷才是正常,她为此郁怒简直就是无理取闹,但谁让赵大爷自己声称从来把这些所谓的礼矩规则嗤之以鼻呢?寻常遭遇烦难时,也的确会与她商讨,偏偏这回遇见六殿下和晋国公府联姻的事,就成了只字不提兀自烦恼了! 其中的缘故实在扑朔迷离。 事无不可对人言,赵大爷这回的态度十分可疑。 听说了这桩姻缘,连易夫人要认她当干女儿的事都顾不上过问了,一个字的意见和商量都没有! 春归正生闷气,帐子被猛地揭开,气沉丹田预备着大喝一声的菊羞竟见大奶奶盘膝坐在床上,两眼炯炯有神全然不存刚刚睡醒的恍惚,不由呆住,主仆两个大眼瞪小眼了一阵儿,气氛更加的吊诡了。 第279章 逼着纳妾 一秒记住【书迷楼 .org】,精彩无弹窗免费阅读! 菊羞眼瞅着大爷今日形只影单的自力更生,几乎不经大脑就作出了女主人“好景不长”又开始贪睡偷懒的判断,想着大奶奶亲自赋予并再三强调让她督促提醒的特权,就完全没把大爷“不用太早唤醒大奶奶”的交待当一回事,正准备突然袭击发挥她的狮吼神功,无情嘲笑外加惩罚大奶奶的意志薄弱,没想到帐子一掀,看到的竟然是这样一幅诡异情景。 大眼小眼地互瞪一阵后,菊羞爬上床去,趴在近处把春归好番打量:“大奶奶不会是和大爷闹别扭了吧?” 春归没好气地看着她:“这样明显?” “真是这样?”菊羞“啧啧”两声:“这可少见!奴婢昨儿夜里服侍大奶奶洗漱时,就见您的神情不怎么痛快,脸上阴云密布电闪雷鸣的,且大爷的话比往常也少了,心里就猜测着莫不是您两位竟有了争执?只不敢相信,还道是奴婢自己多心了,没想竟然真是闹了别扭。” 她仍在春归面前趴着,眼珠子骨碌碌地乱转一阵,突然挺直了脊骨:“莫不是,大爷因为六殿下和董姑娘的婚事心里不痛快,大奶奶拈酸吃醋了?” 没等春归回应,菊羞就说起她如此判断的依据:“昨日里也没有发生别的事儿,大奶奶又一贯心宽,鸡毛蒜皮的事才不会放在心上,奴婢想来想去,也只有拈酸吃醋这一可能了,大爷也真是的,虽说晋国公从前的确有意和太师府联姻,就算大夫人从中作梗,大爷自己不也没有坚持不是?如今才觉懊恼,也难怪大奶奶心里不痛快。” “胡说什么呢!”春归这才阻止了菊羞继续发挥想象,伸脚把她轻轻一踹。 可脑子里到底忍不住“胡思乱想”,疑惑自己难道真是在拈酸吃醋不成?这可真是无理取闹了,她可心知肚明赵修撰的意图,为了大局早就决意婉拒晋国公的美意,否则论是沈夫人如何的从中作梗,赵修撰也不可能任由摆布。他怎么会因为董姑娘另嫁他人就郁郁不乐? 自己决非拈酸吃醋,应该是眼看着赵修撰独自烦闷却无能为力,根本不知他因何烦闷所以完全无法分忧解难,所以懊恼不满,说到底是在责怪自己——春归果断选择了这一“贤良淑德”的原因为自己注脚,拒绝承认无理取闹的错谬。 不过这样仿佛更不应该埋怨赵大爷了? 春归决定不再深究这场闷气的根源,她是个大度的人,就像菊羞说的一贯心宽,既然已经选择了不再过问赵大爷为何不满六皇子即将迎娶董姑娘的事,就不应胡思乱想使小性,一晚上的闷气已经足够摧残身心了,继续窝火大不利于美容养颜的大计。 又待往踌躇园例行晨省归来,听闻汤回求见,只见他奉上一托盘白花花的银两,说道是奉大爷之令:“大爷称易夫人既然要认大奶奶为义女,必定会正式筹办一场认亲宴,一来大奶奶要准备给董、易两家诸位亲长的进礼,再者大奶奶既然与董姑娘有了姐妹的名义,添妆时就更要丰厚些,这些银两大爷交给大奶奶备用,另外还让小人协佐着姜东,把京城里知名的绸缎首饰等等店铺列张单子出来,方便大奶奶备礼。” 春归倒不是因被这盘子银锭取悦,心想兰庭虽然昨晚提都没提易夫人认她作干女儿的事儿,怕是认为这件事本来不需再商量,并不是只顾着莫名其妙的烦恼一点没有上心。这样一想春归就更觉得自己是小题大作,平白无故生一晚上的闷气了。 于是单方面的着恼,又单方面的和解,打算着今晚亲自下厨操持几道兰庭爱吃的菜肴以示化干戈为玉帛的诚意。 只是转怒为喜的心情没维持多久,当春归照例在阮中士暂住处听教,尚且还在小院里的凉亭里和阮中士品茗,听她说起圣德太后从前的藏书,有几本大具情趣,不速之客彭夫人就从天而降。 这位不知出于什么心态,对于阮中士一贯不搭不理,俨然并没把阮中士当作客人礼待,但今日却堆着满脸的笑,先是嘘寒问暖一番,紧跟着又是客套寒喧,居心叵测得相当明显。春归正猜测着彭二婶难道是有求于阮中士?就见二婶把热情的笑脸对准了她。 基于对彭夫人的一贯了解,春归立时进入了备战状态。 “上昼时我娘家的大嫂来串门儿,说起她的外甥女,虽然不是官宦门第的女孩儿,却也知书答礼品貌双全,大嫂就想替外甥女做媒,说给咱们家庭哥儿做二房……”说到这里特意顿了一顿,带笑把春归打量几息。 春归很沉得住气,保持着洗耳恭听的态度。 彭夫人只好继续她的自话自说:“我娘家大嫂确是一番好意,想着太师府里,不管是大伯还是二老爷,授职后都有内眷操持着纳妾添喜,庭哥儿是三元及第,这是何等荣耀?更应该循例随俗,不过庭哥媳妇入京不久,又少本家的亲朋帮衬着,不便打听哪家门户有没出阁的女孩儿,更难知道对方的性情品行,我大嫂这才想着热心一回促成此事。 我大嫂想着,庭哥儿这样出息,添喜的事儿自然不能过于随意,妾室出身良籍那是必然,商贾家中的女孩儿也不应考虑,她那姨妹嫁的虽不是官宦士族,夫家却也是耕读门户,本不愿让女儿屈为妾室的,不过庭哥儿毕竟不同于普通,要若庭哥媳妇代表着太师府亲自出面纳聘,也不算辱没了他家的姑娘,甚至能称作一桩美谈了。 不过我心里却清楚,我们家一贯不在意那些虚名儿,对于贵贱之别也看得轻淡不少,就说庭哥儿吧,也从不把和柔当作奴婢看待,心知长嫂早就择定了和柔做他的屋里人,寻常待她倒也敬重,庭哥媳妇没急着替庭哥儿操持纳妾添喜的事,自然也是一早就认定了和柔,所以我并没有答应我娘家大嫂的提议,哪知嫂嫂竟然着恼了,我逼于无奈,才把这些内情告诉了她。” 这篇滔滔不绝的大论说了一半儿,彭夫人又再一顿,见春归仍然无动于衷,没有急怒也压根不想搭腔的模样,仿佛这事和她没有丝毫关系一般,彭夫人暗自冷笑,饮一口茶,慢条斯理继续说道:“我娘家大嫂听我解释,才没再着恼,只提醒我说‘虽则只纳一个奴籍出身的侍妾多少简慢,也不可能为此大张宴席有失添喜的意思,好在有尊重先慈遗愿的说法,倒不至于引起诽议,不过你们家庭大奶奶既然有了这主张,还是快快操持起来 ,省得世人议论她不通事理,白担个妒悍不容人的罪名儿,如今谁不知道庭大奶奶既得圣德太后青睐品行又为皇后娘娘嘉许,引发流言蜚语可就不仅仅关系到她一己之身了’。 我听这话,方才警醒,也知道我不是庭哥媳妇的正经尊长,我只是婶娘论来不该越俎代庖,但谁让大夫人如今远在汾阳,很不便提醒你这些事体,少不得由我操心了,今日我急着来寻你,叨扰阮中士授课,就是想问你一声儿,打算什么时候正式给和柔名份,是不是担心着只给庭哥儿纳个婢妾不够添喜?要庭哥媳妇是打算着先放和柔良籍,这才方便宴请亲朋,你知会一声儿我也好帮着你操持,这件事的确不适宜再拖延。” 说完就一脸慈母笑直盯春归:就不信这样还不能激怒你! 春归的确被激得郁火万丈。 她当然不愿为兰庭纳妾,至少不愿主动提出纳妾,也从来对通过主动纳妾成就贤名的作法嗤之以鼻,就算心中明白世故通俗如此,也并不认为主动纳妾就是个十全十美的良策,更何况她原本就不喜和柔,更何况经过渠出的窥探,明白和柔一旦成为兰庭妾室大有可能横死暴毙的结果,她可不想随时提防着太师府里那些不怀好意的人对和柔的阴谋诡计,生活已经够烦琐,她凭什么要为和柔保驾护航? 最省事的办法,便是和柔另嫁他人,让她快些离开太师府这方险恶地儿,但赵大爷显然没有这样的主张,那么至少让和柔留在外院书房,那处是自己鞭长莫及的地方,不用担心旁人暗害和柔后嫁祸于她。 所以春归这时根本不用权衡利害,直接回应道:“婶娘这可误解了,那时曹妈妈一口咬定婆母遗愿是让和柔为大爷侍妾时,我就向大爷求证过,大爷说这都是曹妈妈的杜撰,婆母过世时大爷年岁还小,且照太师府家训,严禁子弟违背律法,婆母哪里就会考虑让大爷纳妾的事?大爷亲口告诉侄媳,和柔只是婆母替她挑选的婢女,非但婆母无意,就连大爷也从没想过纳和柔为妾,大爷既然这样说了,我又哪敢自作主张?” 彭夫人也旋即收起了慈母笑:“庭哥媳妇,这话可不能胡说,就连老太太都默许了迟早会给和柔姨娘的名份,又说庭哥儿,真要没这想法,又怎会耽延和柔的姻缘,再怎么说,和柔可是庭哥乳母的义女,看着这层情份,庭哥儿也不能对和柔的终生大事不闻不问。又再说了……朱家舅太太上回也提议,要若庭哥儿真看不上和柔,不如放和柔去朱家,曹妈妈会替和柔另寻归宿,结果庭哥儿不也没有理会舅太太的建议? 庭哥媳妇你现在还年轻,怕还因为本家父亲不曾纳妾的缘故,所以还存着所谓一生一世一双人的执念,可你毕竟嫁进了太师府,庭哥儿眼下又并非白身,无论国法还是礼教,庭哥儿纳妾都是合情合理的事儿,你可不能任性胡为,否则……就不说碍着圣德太后与皇后娘娘的声名,就连阮中士,也要被你牵累了。” 彭夫人转脸,又冲阮中士笑道:“谁不知阮中士的品行,舒娘子好意才请阮中士教导指点你的德行规矩,你要是传出妒悍的名声,世人岂不认为阮中士有失于督教的责任?” 第280章 叔侄相争 一秒记住【书迷楼 .org】,精彩无弹窗免费阅读! 春归实在对二婶娘小题大作以及牵三扯四的功力叹为观止,她由衷地表达出来:“人言的确可畏,但相信世人并不敢如此胆大妄为,在不知别家内闱实情的情形下,就敢谤议太后娘娘及皇后娘娘包庇妒妇不顾礼法,又侄媳寻常便受费嬷嬷教导,谨记内训条则,事事顺从夫君不敢违戾,所以这多时日了,仍然未曾自作主张替大爷操办纳妾添喜之事,然则阖府的下人也不曾质疑费嬷嬷有违老太太的嘱令,疏怠了对侄媳的劝诫。” 她也冲彭夫人笑靥如花:“故而侄媳竟丝毫未曾意识到会连累他人,也全然不知婶娘竟会这样思虑长远,替侄媳操心忧愁,不过婶娘确然是多虑了,大爷有没有纳妾添喜的意愿,侄媳一人说了可不算,不管何人质疑,均可向大爷求证,总不至于求证之后,仍然指责侄媳妒悍不肯容人。” 彭夫人的脸往这边一转,笑容再次立即收敛:“庭哥媳妇这样说,是把责任尽都推在庭哥儿身上了?非你妒娨,你是想说是庭哥儿不遵礼法不孝逆亲?!” “侄媳何曾这样说过?”春归瞪大了眼:“婶娘这回误解可大了。” “阮中士如何认为?也觉我是有意谤毁庭大奶奶的品行么?”彭夫人这回转脸时笑容没跟上,把对阮中士的威逼坦露无疑。 阮中士十分严肃道:“老身虽奉贵府邀请暂居于此,仍为客,不宜妄议主家家务,夫人大可安心,老身虽不才,却还懂得几分德礼廉耻,今日之事,必不能泄露张扬。” 并没正面回应彭夫人,不过这一“担保”已经显明了她的认为——您这位当婶娘的,确然对侄媳妇不怀好意,一开口就扣上顶妒悍的罪名,足够七出之条了。 彭夫人当然也预料到舒娘子荐举的人不可能说春归的不是,没再争辩只连连冷笑:“阮中士既不肯行训诫之责,以客居作为推拒,我也只能请太夫人理断是非了。” 拂袖而去。 春归长叹一声,向阮中士致歉道:“因为我的缘故,烦扰中士的清静了。” 阮中士倒浑不介意:“圣人言礼之用和为贵,俗语也道家和万事兴,奈何世间无处不存名利场,论是书香世家、礼仪名门,也终难免一二龃龉争执,娘子大可不必因此惭恧。”想想又是一笑:“这些时日老身并不曾对娘子教授过内训女则,只是相处下来,确然感知娘子不耐拘泥于陈规陋习,今日听娘子回应令叔母,倒当真不需老身多舌了,因娘子显然已经懂得如何利用教条自保。” 春归笑道:“晚辈也不瞒中士,心中确然不愿夫君纳妾,二婶的指责也不是尽为毁谤,不过悍之一字确然不敢当而已。” “其实纳不纳妾,从来都是看男子的意愿,赵修撰既然自己都不主张,娘子当然不必坚持要与旁人共事一夫,你道令叔母当年就果真乐意替丈夫纳妾良入门么?终归也是不敢违抗礼规内训罢了。娘子既比世上多少女子都要幸运,正当惜福才是,不可辜负赵修撰待你的情义,才是机智聪慧。”阮中士果然也不认为“贤德名声”更比两心相知重要。 她又提 醒春归:“只是令叔母今日这番言行,在我看来的确很是蹊跷,娘子如今真可谓炙手可热,彭夫人也是深谙趋利避害的世故,她要真坚持将亲好之家的女孩儿纳为赵修撰的良妾,还算有几分得益,可她又并不坚持,只是为了府上的奴婢谋夺,可谓损人不利己,这其中,应当还有娘子未曾看破的图谋。” 春归重重颔首深以为然,心说阮中士不愧是王太后宫里的旧人,果然机智老辣。 就连朱家人都放弃了和柔,彭夫人何苦这样执着?也许当真盘算着等和柔有了妾室的名份,将其暗害坐实春归入室见妒的确凿,但就算春归被休弃,于她而言也并没多大得益,且她这计划成功的机率极微,真犯不着在春归“炙手可热”时迫不及待施为。 无论彭夫人的动因多么扑朔迷离,春归都决心不会让她得逞。 所以只能通知赵修撰,让他今日下昼一齐去踌躇园晚省,以便老太太理断是非是,长孙就在跟前大可立即求证。 汤回不敢怠慢大奶奶的嘱令,亲自去皇城门外等候大爷下衙,兰庭便没有在外耽延,径直回府,先听一番春归的叙述,压根懒得剖析二婶娘的动因:“正好趁这时机,在祖母面前理论清楚,省得日后再有这多的热心人盯着我们的内闱之事。” “可总是将和柔留在府内,只怕不能杜绝猜疑。”春归没法说陶芳林的“梦卜”,和柔日后会有生命危险,再者她的心里也的确结着个疙瘩,不明白兰庭一贯行事颇为果决,怎么偏偏就对和柔的去留如此优柔寡断,和柔一句“宁死不离”,就能这样不明不白的拖延着。 “上次朱家三太太的话我跟和柔提起过,她仍旧没有改变想法,说的还是那些旧话不提也罢,我不想逼她选择绝路。”兰庭蹙眉道:“她如今虽在外院书房,但名义上仍属我之奴婢,在她看来并没有违背母亲的遗嘱,就不曾辜负母亲的信任,这样她至少不存死志。” 春归就再没有多说。 她其实并不深知和柔的性情,拿不准这丫鬟是有别的图谋还是当真长着死心眼,总归她不愿成为逼死他人的刽子手,就像阮中士今日说那话,其实纳不纳妾从来都是看男子的意愿,兰庭日后要是改变了想法,她也无法阻止,更不说逼着兰庭立时打发了和柔,要那丫鬟真为此寻死,于她而言也是事与愿违。 和人命相比,心里的小疙瘩就显得无关痛痒了。 春归没想到的是今日的“踌躇园之战”不仅她请了赵大爷掠阵,二婶娘居然也破天荒地不再孤身应战,她与兰庭到场时,赵二叔已经在那儿正襟危坐着不知多久了,且俨然担当着冲锋陷阵的角色,不待二婶娘开腔,赵二叔就冲兰庭将脸一板。 “长者赐不敢辞,更莫说和柔是长嫂遗令替你择选的侍妾,之前家里的亲长没急着为大郎操办这事儿,一来未娶妻先纳妾确然有违礼矩,再者当时大郎未得授职,确然不应纳妾,可如今你既然得了功名,又被授职翰林院修撰,纳妾实在合乎礼法,你二婶娘也是担心拖延下去会引起旁人的诽议,这才提醒你们,没想你媳妇当着外人的面竟直接顶撞叔 母,大郎若再姑息纵容,轩翥堂还有何规矩方圆可谈?大郎真是辜负了父亲对你的器重和寄望。” 兰庭虽是家主,但被赵二叔这亲长责备时只能站着,春归就更没胆子落座了,站着一旁眼观鼻鼻观心,心中暗诽一句:二老爷这还真是妇唱夫随啊,张口就扣罪名儿的功力同样炉火纯青。 就连老太太似乎都觉得赵二叔有些小题大作,蹙眉道:“老二你也不能只听你媳妇的一面之辞就怪罪庭哥儿,我往日可是瞧得清楚,你媳妇也不知为何就爱挑剔刁难庭哥媳妇,她这当叔母的,先就不慈爱,庭哥媳妇自辩几句而已,哪里就是冲撞不敬了。” 便发号施令:“都坐下来,缓缓地理论,谁也别端着兴师问罪的架子。” 春归眼看着赵大爷落座,她便夫唱妇随,不搭理彭夫人此时依然站着。 赵二叔就更窝火了:“叔母未坐,侄媳竟敢僭越,母亲难道还要包庇这等不知礼仪尊卑的狂悖妇人?” 春归忙站起来,却回话道:“尊长令坐,小辈不敢迟疑。” “好一副伶俐的口齿!”赵二叔自然听得明白春归绵里藏针的回应。 “二叔刚说长者赐不敢辞,内子谨听教诲,故而遵守长者令行勿迟的礼矩,不想仍遭二叔责问,内子依礼回应,也被责为狡辩,侄儿实在不明,若知规蹈矩为过错,那么怎么才算合当?” “庭哥儿这话的意思,倒是我没有知规蹈距了?”彭夫人理所当然的冷着脸。 “好了好了,都说让你们坐下来缓缓理论,结果就因为一个坐字,更加针锋相对起来!”老太太瞪着彭夫人:“你如今这性情怎么越发执拗了!” 老太太显然是在偏袒,不过二叔夫妻两谁都没有冲老太太抱怨,以身作则地教导侄子侄媳,什么叫做不和尊长理论是非对错的孝道。 但赵修撰压根就没领会这样的言传身教,坚持贯彻据理力争:“二叔责备内子当着外人面前顶撞叔母,但据侄儿了解,内子并非顶撞,仅是自辩未曾犯妒悍之罪,之所以不曾避开阮中士,也是因为二婶正是当阮中士面前指谪内子罪犯七出,侄儿与内子不敢妄言二婶有意谤毁,不过倘若连辩解都不曾辩解,那便是认罪了,可内子原本无罪,怎能承担非错之过?官员审决刑案,国法尚还允许嫌犯自证清白,叔父与叔母总不能自恃为尊长,便这样不问青红皂白吧?” “这样说来,当真是你违背亲长遗令,失敬不孝了?”赵二叔阴沉着脸。 “侄儿一直大惑不解,先慈过世之前未曾有一字遗令,二叔与二婶母却口口声声认定和柔乃先慈为侄儿择定的妾室,这又有何根据?”兰庭眉梢微挑,看上去可没有大惑不解的意态。 这分明是在挑衅嘛……春归暗忖,却一点不担心。 赵知州这个亲爹都拿赵大爷无可奈何,原因就是赵太师确确实实遗令嫡长孙继任家主,就轩翥堂一门,尊卑的界定可不像别家一样清晰,失敬不孝的罪名儿可不由赵二叔说扣就扣。 赵大爷就是有挑衅嚣张的资本。 第281章 婶娘恶意 一秒记住【书迷楼 .org】,精彩无弹窗免费阅读! 赵二叔其实根本不曾在意朱夫人遗令的事,自然回答不出,干咳一声提示彭夫人接话。 “曹妈妈原本是长嫂的陪房,这话也是曹妈妈说的,且早些年,朱家舅太太也就和柔的事儿和咱们商量过,老太太也是知情的。”彭夫人心领神会,立即提出根据。 老太太蹙眉道:“这话还真不是老二媳妇杜撰,先前曹妈妈确然说过这话,且朱家的几个舅母也的确跟我提起过,老大媳妇过世得早,没法子再照应庭哥儿,和柔是大媳妇亲自调教出来,最最稳当,日后由她协佐着庭哥媳妇一齐服侍庭哥儿,大媳妇在天之灵,想必也不会放心不下的。” “所以,祖母与二婶都是听信了曹妈妈的一面之辞?” “这怎么是曹妈妈的一面之辞?和柔是长嫂替大郎你择定的婢女吧……” “二叔幼年,屋子里的婢女也尽是祖母择选,也有不少是祖母亲自调教,可这并不能说明祖母是替二叔择定的妾室吧?祖父一直严令轩翥堂的子弟,不可效从恶俗陋规,学业未成仕途未登便纳通房侍妾,曹妈妈一介奴仆下人轻慢家规则罢,二婶莫非以为先慈竟也违逆尊长教令?” 彭夫人无言以对。 老太太干咳道:“我就说当初曹妈妈说这话时,我怎么觉得有些不实呢?倒是没想起来原来差错出在这里……说来这条家规还是庭哥儿的曾祖父亲自制定,确然不像那些钟鼎勋贵之家,习惯了往子弟屋里先放几个通房丫鬟……也是老大媳妇过世太早,我就相信了曹妈妈的话,以为老大媳妇过世前替庭哥儿考虑得这样周全。” “祖母,就算母亲有此打算,怎能只委托仆妇?母亲应当会亲口诉诸祖母。” 老太太连忙颔首:“庭哥儿所说确是道理。” 赵二叔情知老太太的判断不容推翻,没再争辩,只道:“就算是曹氏信口雌黄,不过大郎既得授职,纳妾确然是合礼合法,大郎看不上和柔也罢,母亲亲自替大郎择选的妾室,大郎总不至于仍旧不满吧。” “官员纳妾确然不犯国法,但并无律令规定官员必须纳妾,侄儿如今新登仕途,且不敢有负祖父寄望,决意专心职务功业,更不敢有违先祖勿耽/美色的禁令,所以纳妾之事,庭不做考虑,还望祖母免劳操持。” 原本兰庭纳妾与否和赵二叔丝毫不相干,认真犯不着横加干预,只是赵二叔心里的症候养成已久——当亡父遗令兰庭为家主时,他便愤愤不平,倒也不是说他对家主之位有何企图,不过自认为要比长兄更加熟谙世故,仕途理应比长兄更加长远,就算长兄继承家主,他作为轩翥堂的嫡系嫡子份量不可谓不重,日后在赵氏族中也能一言九鼎。 但赵太师却令长孙为家主,无异于明示对于自己的两个嫡子毫无寄望,认为他们不能保障家族长盛久安。这对赵二叔无言就成了晴天霹雳莫大打击,他的长兄虽然也被亡父否定,但还有个深得亡父寄厚的儿子,还能有个“安慰”的说法,不至于像他一样颜面扫地。 更兼兰庭身为子侄小辈,对于叔父却有失毕恭毕敬,轩翥堂的大事外务从此鲜少与他商量,也从来不把他的建议采纳推行,这让自视甚高的 赵二叔怎能甘心,叔侄之间的龃龉也是由来已久且越积越厚。 因而今日赵二叔听妻子抱怨,他不耐烦针对侄媳为难,却也想着借着这个时机给予兰庭教训,散散心头的郁火。 眼下听闻兰庭的反驳顿时恼羞成怒:“大郎用这些冠冕堂皇的说法,难道是在指责我与你的父亲有违家训耽于美色?你这说法何其荒唐可笑!难不成普天之下所有男子纳妾都是贪好美色?那帝王天家三宫六院岂不也成了好色误国?我再问你,礼法有定皇室王公大婚,除正室之外需得择定姬妾陪媵,襄助子嗣繁荣又该怎么说?你这样的言论简直就是无父无君!” 彭夫人立即助拳:“高门大族的子弟纳妾,也都是为了香火繁盛考虑,庭哥儿是长房长孙,轩翥堂的家主,除经济仕途兴盛家业之外,繁荣子嗣也是要务,怎能用勿耽/美色的家训作幌子,只想着……”她瞄了一眼春归,有意语焉不详:“不怪你叔父气恼,没你这样护短的。” 就连今日一直偏袒孙儿孙媳的老太太也有些迟疑,和春归说起大道理:“庭哥媳妇还年轻,虑事到底没往长远着想,你莫看着眼下屋院里的人事简单,你能照料得过来,日后等你有了身孕就明白了,琐琐碎碎接踵而来,再是能干也难独力支撑,你既要养育子女,还得料理家务,难免分心顾得了这头顾不得那头,身边可离不开帮手,有的事可以交给仆妇,但有的事……总不能一直让仆妇照应夫主,你还是劝一劝庭哥儿,纳妾的事儿可不能这样任性。” 春归:…… 她就知道就算赵大爷自己宣称不纳妾室,到头来仍然会归咎于她。 “祖母,这事是孙儿执意决断,不听劝解。”兰庭道:“庭并不敢责备叔父纳妾,更不敢妄言叔父纳妾即为耽于美色,庭之所以作此决定,无非严以律己而已,实因先祖对庭寄望厚重,又肩负着一门兴盛之责,庭不得不谨小慎微。 二叔指责庭谤毁皇室法度,那就更是无稽之谈了,这样的说法不仅关系侄儿一己,甚至可能株连阖族,所以庭不得不警诫二叔务必慎言! 至于子嗣繁荣,庭与流俗认知有异,以为此乃时命而不由人己,强求实在无益。” 没有牵三扯四,只是意有所指的瞄了赵二叔一眼。 春归立即把目光直盯脚尖,忍笑忍得“肝肠寸断”:赵二叔倒是十分热衷纳妾,且俨然打着繁荣子嗣的幌子,奈何至今为止也不过两个嫡子,许多妾都白纳了,岂不是强求无益?但也不算命中注定吧,不过赵二叔若想子嗣繁荣得先把他“贤良淑德”的夫人先休了再说。 不过兰庭的说法看来并没能争取老太太的认同,她张口就是一句:“你祖父当年肩上的担子何尝不重,不也纳了妾室……” “太夫人,大爷和大奶奶毕竟才是新婚,且大爷新登仕途,想要心无旁骛也乃情理之中,老奴以为大爷暂时不纳妾室也好,太夫人便依从大爷的主张吧。” 春归目光一闪——终止这场争论的人竟然又是苏嬷嬷,太师府里的大小事宜,还的确没有这个仆妇不能干预置喙的。 回斥鷃园的路上春归道出了心里的狐疑:“老太太对咱们是否也太偏袒了 ?要说来她老人家不坚持给和柔姨娘的名份还算符合情理,但看得出根本就不认同迳勿不纳妾室的想法,也的确打算说服迳勿,但被苏嬷嬷一劝,就暂时作罢了,还反过头来连着二叔都教训了一场,倒安慰起咱们来莫与二叔二婶计较。” 兰庭却一点都不觉得讶异:“祖母偏袒咱们才是理所当然,否则你道二婶怎么会想方设法的刁难你?” 这话里的透露可就扑朔迷离了,但兰庭却又没有更加明确的透露。 看来赵大爷心里还有不少机密不愿示人——春归莫名又觉烦闷。 不过更觉烦闷的必定另有其人,赵二叔迈出踌躇园就冲彭夫人大发脾气,指谪她比“顾氏一介新妇尚有不如”,日渐失了老太太的欢心造成老太太越发偏袒兰庭夫妻,又责怪彭夫人小题大作没事找事,吃饱了撑的为和柔一介奴婢打抱不平,连累他这当叔父的反倒被侄儿抢白警诫,总之是狠狠发泄了一番,转身去孟姨娘的小院寻求安慰了。 彭夫人憋着的一声冷哼,见二老爷走得不见人影儿才从鼻子里发出,她倒也还平静,只是歪在美人榻上无精打采,嫌弃着一边扇风的婢女心不在焉,劈手夺过绢扇来,却兀自看着扇面上的绣花出神。 心腹仆妇很能体会彭夫人的郁躁,支开了闲杂人员,四顾一番,拿一把蒲扇重重的替主母扇凉,一边儿地劝道:“夫人作何把那件事瞒着老爷呢?若跟老爷说了,老爷知道夫人这样做的情由,心里还能不体谅?夫人只字不提,老爷怒火难消,倒是便宜了那狐媚子孟氏。” “他今日失了颜面受了冤枉气,必定是会迁怒我的,说不说都是一样,总之论何长远得益,他都合当坐享其成,让他受气就万万不该……且你道他不恼怒就不去姓孟的娼妇那里了?他这新鲜劲头可还没过呢,管个喜怒哀愁,都是去那边消遣的由头。”彭夫人用指甲,轻轻刮着扇面,仿佛那又细又尖的躁音更有助于她的思索:“我是故意瞒着他的,省得他日后仍对老太太言听计从,一门心思只为安陆侯府和惠妃效力,不把彭家放在眼睛里头,他也早该明白,老太太不仅他一个儿子,也不仅只有台哥儿阁哥儿两个孙儿,别说赵兰庭了,安陆侯的子子孙孙哪个不是老太太的心肝宝贝?他就不能单指望着老太太关照两个儿子。” 说着话,指甲又重重把扇面刮蹭两下:“你别忘了,这两日就去外头找和柔递话,教她知道有顾氏在这府里一日,她可没那么容易出头。” 仆妇有些想不通:“大爷将和柔撂在外院不闻不问的,这奴婢还能玩出什么手段?” “她要是一点手段都没有,在这府里早就没有立锥之地了,且我也不管她能不能成事,总之对顾氏无益就行了……你也别瞅着顾氏眼下看来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她到底低估了人言可畏积毁销骨。” “夫人难不成还真要与顾氏为仇不成?” “不和她为仇,我难道还要讨好巴结着她了?”彭夫人一用劲,那精美的扇面就被刮蹭得挑丝了:“就算没有这些前因后果的,我看她也实在刺眼,得意就猖狂的小贱人,靠着狐媚攀附权贵的下流货色,凭她也敢在我面前张狂!等着看,我绝不会让她好过!” 第282章 案情突破 不待赐婚六皇子及晋国公府嫡女的诏书颁布,关于柴胡铺的樊家灭门惨案终于了有进展。 此日兰庭前脚才回太师府,没待他和孙宁、华霄霁等等门客面见商谈,顺天府一员吏役便紧跟着求见,说他奉的是施推官的差遣,相请赵修撰去一趟理刑馆。 兰庭到的时候却见陶啸深也在场。 施推官迫不及待地站了起来,不等兰庭礼见就拉了他的胳膊:“陶镇使好本事,终于察明桑株洲同伙里的一个死士吕鉴的真实身份,这就要审问此人,据桑株洲交待,吕鉴不仅参与执行暗杀冯莨琦的罪行,还听令将樊二灭口,樊大一家很有可能也是为他杀害,且陶镇使早已察实吕鉴与宋国公府的勾通来往,只要此一凶犯口供,就算罪证确凿!我便能请旨,将高家一应涉案人员逮拿刑问。” 兰庭看一看陶啸深,这位仍是一张铁板一样的面孔,全然看不出半点志得兴奋的神情,与施推官的喜形于色端的是截然不同,不过就是陶啸深淡淡一眼当作回应,兰庭就领会了他的意思极有把握撬开吕鉴的钉嘴铁舌。 论来柴胡铺平民百姓的命案,实在不够份量烦动锦衣卫审察,且还是配合刑讯并非掌握主审权,不过此案的疑凶却是宋国公府,且极大可能和锦衣卫正在审察的冯莨琦遇害案密切相关,所以皇上下令让锦衣卫配合顺天府刑讯也是合情合理,毕竟像施推官这样翰林出身的文臣,不大擅长问讯经过长期训练的死士杀手,也只有厂卫这样的特殊机构更加胜任。 “这件命案多亏迳勿察觉蹊跷才能逐渐水落石出,如今总算是到了关键时候,我想着迳勿也应当在场见证,且这些个死士狡诈多端,我还真没把握判断供诉的真伪,迳勿既深得闵公亲传,精通鉴人之术,当年稚拙之龄便能辅助太师公审断冤案,若得迳勿在旁协助刑讯,才算十拿九稳能令真相大白。”施推官抓着兰庭的手臂就把人往外拖,走到门槛前才想起落下了陶镇抚使,调转头去:“请陶镇使移步。” 兰庭眼看这位世叔又有被门槛绊倒之险,忍不住提醒:“世叔小心脚下。” 结果还是没免除一绊,好在兰庭及时掺扶,施推官才没摔倒。 不过他风风火火的行进速度并没被这一绊影响,都没站稳就开始运步如飞,走了二、三十步还不忘转头往后看,见镇抚使稳稳当当地跟在后头,他才放心一般,自以为小声地对兰庭说道:“我对厂卫之流一贯避之若浼,虽也听闻风评,有说高厂监和陶镇使不同于谗奸之党,总也是敬而远之,尤其亲眼目睹了陶镇使刑讯疑凶诸多手段,到底觉得大失仁道。” 兰庭无奈,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陶啸深,却见他的嘴角几不可见的稍稍往上,难得竟莞尔一笑…… 看来是并不在意施世叔的有所保留。 兰庭不由想起了祖父当年对他说起陶啸深的遭遇,原本也是书香世家出身的子弟,可惜七岁那年,就因奸谗媚臣谤害,他的父亲及叔伯皆遭冤杀,家中女眷不愿没为营妓,一齐上吊自尽了,陶啸深就此与兄弟手足离散,再不知一家人除他以外还有无幸存,被贩去哪家为奴,他本也是罪奴的身份,后经时来运转,为家主赏识认为养子,且很废了用心栽 培,他入锦衣卫原是不忘家仇,立志要向当年谤害父亲的奸谗媚臣报仇血恨,奈何他尚只是小小校尉时,仇家一伙人便失势服诛。 陶啸深在锦衣卫时的上官钱晡,当年任正六品百户,颇为赏识陶啸深,对他有提拔之恩,不过钱晡的性情十分阴毒狠戾,陶啸深得知钱晡意欲陷谤忠良,跪劝钱晡打消意图,结果钱晡恼羞成怒几乎没将陶啸深毒打至死,赵太师就是从那时开始留意陶啸深,认同欣赏他秉持公正不肯与奸谗合污的气骨,暗助陶啸深步步高升。 赵太师深知不能做到将锦衣卫彻底裁撤,那么最高长官指挥使若能为正直之士所居,持狱公正而无谤害之恶,那么朝廷百官至少不会受到锦衣卫的陷害。 庆幸的是陶啸深虽然职权益重,坚守准则并无更移,而弘复帝又确然是个仁德宽厚的君主,如今的厂卫已经不像代宗、光宗时期那样让人闻风丧胆了。 又说兰庭跟随施推官到了刑狱,只见吕鉴已从牢房提出锁缚在院中的十字架上,自是蓬头垢面满身血污,他身量魁梧,豹眼环睁,虽为阶下囚却全无颓丧,仰面傲视着因为运步如飞而气喘吁吁的施推官,以及神色冷竣让多少人望而生畏的堂堂镇抚使,至于自己……兰庭觉得恐怕根本就没被这个死士放在眼里。 锁缚吕鉴的刑架想是特制,不让他脚踏实地,他只能踮着脚尖站立,想是已经有些时候了,故而兰庭看得出他膝盖以下的腿胫已经颤颤巍巍,因为是在烈日底下曝晒,也早已是大汗淋漓,汗水流进伤口的灼痛感倒没让吕鉴皱下眉头,反而让施推官感同身受一般,很觉不寒而栗。 施推官根本没有耐性四平八稳坐在廊庑底下审问,他也不嫌热,陪着吕鉴一齐曝晒,好心好意的劝说道:“早些如实交待认罪供出主使,少受多少皮肉之苦,你的同伙可都已经招供了,你就算冥顽不化也是徒劳无益。” 兰庭几乎没忍住出声提醒,但已经晚了。 施推官话音刚落就被囚犯一口浓痰唾面,好在他虽说常被门槛绊倒身手却还灵活,闪身躲开了这一唾。 “堂堂儒学之士,想不到却和厂卫之流合污,意图谤害忠良!姓施的狗官你休想得逞,吕某就算被你们酷刑折磨至死,也绝不会听信你们的指使陷谤宋国公和太孙殿下!” 施推官终于收起了他的慈悲心肠,怒气冲冲的过来重重落座,冲兰庭说道:“刺鞭火杖都不能让这等狂徒威服,仁教德施更难以令其感化,如此怙顽不悛的确让人恨怒,真不知天下竟然还有这等昏聩愚蠢之徒,宁死也要助纣为虐,可惜一副铁骨铮铮,却甘为奸恶之徒走狗。” 兰庭:…… 好天真的施世叔,以为这些死士是不图功利甘为宋国公所用么? 就连陶啸深都忍不住了,一改面无表情,摇头叹息道:“施推官莫不以为这等狂徒只是识人不善么?” 他也没有再更多讽刺,转脸看向吕鉴时又成了铁面无情:“吕鉴,实名陈初八,东昌府堂邑县西黄集人士,权统二十三年生人,因殴杀乡邻判死,却被顶替而出,改名吕鉴,听令于宋国公高琼。家中父母虽亡,寡妻另嫁,却遗有一子,如今为你兄长陈孟冬抚养。” 兰庭看 来,吕鉴的神色几乎立时生变,虽说仍是豹眼环睁,眉目间却俨然笼罩着一层惊惧,且膝盖往下的腿胫也颤抖得更加厉害了。 这变化来得……格外飞速明显。 “你之所以不敢供认罪行指证背后主使,无非因为自知死罪难逃,自己不能饶幸,却还担心家人被宋国公的同党杀害,我不妨告诉你,你兄长一家也包括你的儿子,很快就要迁居外乡了。” 陶啸深这话只是点到即止。 不过言下之意已经显然,这就是告诉吕鉴,他的家人很快便不在高党控制,转为锦衣卫“接管”,需知如今的厂卫虽说还算持狱公正,不过在普通大众看来仍是不择手段的机构,完全做得出杀人放火的事,陶啸深一个威胁字的都没明讲,但是威胁的目的已经达到。 锦衣卫设立至今,发明诸如洗刷、油锅等等酷刑,要是用在吕鉴的兄长、独子身上…… “放过我的家人,放过他们,他们甚至都不知道我还活着,就更加不知道其余内情。”吕鉴终于颓丧,低下了他高昂的头颅,似乎如释重负一般:“也终于能求个速死了,我想吃肉喝酒,饱食一餐之后,你们想知道的事,我一个字都不会隐瞒。” 施推官瞠目结舌,并不明白为何镇抚使只是道出了吕鉴的底细,揭露了他死不悔改的原因,完全不用循循善诱,就把人犯的钉嘴钢牙给撬开了?! 他激动得大吼一声:“快快备酒备肉!” 施推官雷厉风行的脾性因为此案已让众衙役深刻认识,便有一个小皂衣拔脚飞奔出去,陶啸深又下令解除了吕鉴的锁缚,许他坐在树荫下,此时吕鉴坐得更近,交谈完全不需高声,施推官当然等不及让他饱食一餐后才问话:“你本是犯了死罪,到底是怎么被人顶替出来?又是谁替你被冤杀?” 吕鉴挎着肩膀,有气无力道:“官爷便是要问话,也体谅小人受了这些时日的皮肉之苦,饮不能解渴食不能饱腹,就不能多等一时半刻再招供么?” “等,等,等得的当然等得的,只要你如实招供,临刑前本官答应你餐餐提供酒肉。”施推官深深吸一口气,努力摁捺自己急躁的心情。 兰庭心中却是一动,侧身问陶啸深:“陶镇使既然已经察明此人犯的一应底细,必定也有察凿是谁将此犯调包换出的吧?” “当然。”陶啸深道:“当年堂邑县令乃蒙达敬担任,而后他便得以步步高深,直至如今户部郎中一职。” 这人已经算是明显的高党要员了。 兰庭又道:“宋国公必定早图不臣,故而授意党徒物色死士人选,比如此犯,已经因殴杀乡邻判死,突然见能饶幸逃生,才甘心受控宋国公且听令行事,用这样的手段招揽死士却也不算宋国公首创,只是不知陶镇使是否察明,当初蒙达敬区区一介县令是怎么攀附上的宋国公,其中是否有人引荐?” 他问完这话,眼角余光轻轻晃过吕鉴那边,只见此人目中飞速掠过惊惧之色,转而更加专注倾听陶啸深的回应了。 一介死士,且是一个就快背主的死士,为什么如此关注蒙达敬是怎么成为高门党羽的? 兰庭认为这个问题十分值得推敲。 第283章 石破天惊 一秒记住【书迷楼 .org】,精彩无弹窗免费阅读! 吕鉴恨不能此刻天地之间静寂有如深夜,好让他心无旁骛地忖度镇抚使的吐辞声调,奈何现场却有施推官正在大吼:“宋国公高琼及其党徒真是丧心病狂!穷凶极恶!天理难容!惨无人道!”——此公完全沉浸在奸党竟让无辜替死罪囚的愤慨情绪中不可自拔,在他看来蒙达敬是怎么勾搭上高琼的细枝末节根本没有深究的意义。 “高琼有一门生蒙寅,受蒙达敬尊称一声世伯,实则两人虽同姓却丝毫不相干,蒙达敬贪图蒙寅权位才认了同宗。”陶啸深的回应几乎没被施元和的怒吼声声完全掩盖。 兰庭眼看着吕鉴忍不住因为施世叔极具干扰性的“咆哮”冲其怒目而视,他也不再掩示自己的意图,转窥觑而注目,也几乎立时就让吕鉴惊觉,他下意识移转目光,俄顷便隐怒火,可让他震讶的是自己佯作无意的一瞥,当和那颇带探究的一双眼睛接触,只见赵修撰分明意味深长的笑容,更显已然是洞若观火窥破隐情。 吕鉴几乎不寒而栗,再度下意识地躲闪转移开目光,只能心存饶幸默默祈告,希望是自己太过敏感以至于产生错觉,不会有人觉察其中的隐情,不会有人想到从他的身上继续深察,主人的计划不会因他而露破绽,横生枝节。 他的肩膀更往下垮,当小皂衣终于飞奔着提过来酒肉,吕鉴看也不看盘中餐,便开始风卷残云般的表演。 兰庭眼睁睁看着小皂衣当从食盒里拿出一盘蹄膀,一盘羊排后,居然又端出来一尾红烧鲫鱼……且眼睁睁看着吕鉴的“魔爪”伸向那尾鲫鱼…… 而后,就不出意料的卡住了,惊天动地一阵巨咳。 慌得施世叔险些没有叫人立即去请大夫,亲自挽着袖子上阵替吕鉴拍背,力道之重,几乎捶得死士都直翻白眼,一边又骂那小皂衣办事不力:“知道这是个饿急了眼的,怎么能让他进食鲫鱼,他哪里顾得上细嚼慢咽!”真要是吕鉴喝着小酒慢条斯理挑鱼刺,施推官先就得被急疯了,更何况此时情况更加严重。 好容易这钉嘴铁舌要吐实情了,一不小心竟被鱼刺卡得背过气去,两腿一蹬呜呼哀哉了,使得樊家命案从此扑朔迷离,他找谁说理去! 就连兰庭都觉得小皂衣的确是个“天才”,深刻理解了“大鱼大肉”的精髓。 小皂衣几乎没哭出来:“这个时候也不是饭点儿,衙门伙房里哪有熟食,推官老爷要得急,小人只好跑衙门对面儿的酒肆去筹办,正好有酒客点的吃食刚上桌,小人好说歹说才先征用了来,也没顾得上考虑合不合适……” “衙门伙房里醋总归有吧,快些端一碗来。”兰庭觉着这小皂衣毛手毛脚也有毛手毛脚的好处,至少腿脚麻利,而且歪打正着一盘子鲫鱼就试出了吕鉴有多么的心在不下焉。 心虚、急躁、兼投入表演,但正因为太过投入表演,才至于露出马脚。 一个训练有素面临酷刑与死亡双重考验尚能沉着冷静的死士,何至于当真饥不择食? 兰庭已经能够完全证 实心中的猜想。 醋拿到,施推官亲自帮手灌进了吕鉴的喉咙里,一阵后惊天动地的巨咳总算歇止了,施推官忙出一身汗来,喝了一大碗冷茶才算缓过神,对兰庭说道:“我还是听我乳母过去说过,喉咙卡了鱼刺要饮鸭涎水,我刚才一急别说压根没想起来,只怕想起来了这会儿子也没地找鸭子去,迳勿倒是懂得多,还知道用醋的法子。” 其实鸭涎水、酸醋可解鱼刺卡喉的急方许多百姓都知道,不过反而是世族子弟多半不懂得这些,像施世叔和兰庭这样的家世,自小身边围着一群仆妇服侍,别说一般不会吃多刺的鲫鱼,但凡桌上有鱼,都有仆妇仔细挑出鱼刺,连卡喉的机率都极其微罕,哪里懂得这些知识。 不过兰庭却是特殊,杂学广泛不说,身边可还有个医术高明的乔庄,对于多少急方都有耳濡目染。 但他这时却另有用意:“六殿下爱吃鱼,有时聚会,身边儿也没有那多仆妇围着,尤其他喝多了几杯就常不留心鱼刺,十回中倒有三、四回都被卡喉,吃亏多了殿下就打听得不少急方以备不时之需,有回在我们面前特意显摆,我也是听六殿下说的。” 兰庭其实留意见吕鉴已经没有大碍,再说连刺鞭火杖这等酷刑下都面不改色的死士,哪会被几根鱼刺卡得失魂丧魄,兰庭确信吕鉴正在留意他们的交谈。 可是此人眼下对于“六殿下”三字却毫无反应。 无论多么训练有素沉着冷静的人,当听见关键字眼,都难免情绪波动,会有不由自主的微小显征,比如吕鉴,兰庭观察见他紧张或是思考时,会极其微小先抬眉骨,这就是他没因巨大震惊显露真色时不受控制的显征,但现在吕鉴连眉骨都纹丝不动。 吕鉴的眉骨直到供诉时都“巍然不动”。 很显然,他早已准备好这番供诉了。 “起初和小人接触的确是蒙侍郎,当时他还是蒙县公,小人因为一时气愤殴杀乡邻,被判了个秋后处斩,原本已经灰心丧气等着死期,蒙县公却把小人救出生天,他让小人为宋国公效命,且许诺只要小人忠心耿耿,日后小人一家必定能够改换门楣荣华富贵。 小人入京之后,先在桑家大宅经受训教,后来负责联络事宜,同时也接到过主家的嘱令,做为过不少……宋国公蓄养死士,无非威逼利诱的手段,有时是桑老爷看中的人,故意设陷,宋国公而后施恩……小人逐渐得获信任,还曾经替宋国公笼络东厂档头潘老六等人。 刺杀冯莨琦是太子妃亲自下令,郭得力也就是樊二,他是执行死士之一。” 施推官连忙追问:“你知道樊二?他竟也参与了刺杀冯莨琦?樊二现在何处?” “樊二是高世子亲自择中的人,经小人考核,征用为桑门士。桑门士是太孙殿下为死士亲自命名,效锦衣卫编制,设定职权,桑老爷其实不是死士,他乃宋国公的奸生子,从母姓桑,以富贾身份为掩示,担任的是桑门指挥使一职,不过高世子对他却并非全然信任,小人与樊二名义上隶属桑老 爷,实则为世子爷的心腹,小人为指挥同知,樊二为指挥佥事。” 连陶啸深听到此处都不由冷笑:“你二位倒是比我官职还高一等。” 兰庭心思又是一动,就听施世叔倒抽一口冷气:“你说什么?桑株洲是宋国公的奸生子?那他生母何人?!” “桑美人。”陶啸深冷冷说道。 这下连兰庭都不由得倒抽一口冷气。 这算光宗朝时的无头公案了,美人桑氏,原为彭妃宫人,因侍寝得美人名位,但却因此得罪彭妃,受冷失宠,后有身孕,内档却无侍寝记录,腹中胎儿确乃通奸所得,光宗帝大怒,下令将其处死,未想处死桑氏那日,狂风大作乾清宫遭遇雷击走水,当时的国师断言乃上天示警,光宗帝下令大赦天下,桑氏免死,饮落胎之药,囚于内廷。 然而桑氏却莫名其妙从囚禁处失踪。 光宗帝虽然下令追察,却终究无果,桑氏人间蒸发一般。 后来竟生流言蜚语,说什么桑氏本乃天上仙子,为上帝赐与下帝,不想却为奸妃所祸反被囚禁,桑氏怒而自尽,魂归天庭时毁去肉身。 光宗帝居然信以为真,这就是彭妃失宠的根源。 但像赵太师等臣公,却根本不信这些邪说,认为桑氏失踪之事大有蹊跷,不过彭妃因此获罪却为朝士乐见,且内廷隐晦也不许外臣置喙,这件无头公案便以此等玄奇之说终结。 兰庭听闻桑株洲乃宋国公高琼的奸生子,就觉这说法离奇吊诡。 凭高琼的权位,纳妾而已何用遮遮掩掩?别说光宗朝时他就不乏作为强掳民妻的恶行,就算在弘复年间,艺妓/女娼也不知纳了多少回府,根本犯不着在外置室。 除非桑株洲的生母身份的确不能见光。 “就是桑美人!”吕鉴肯定道:“但桑美人起初在内廷与人通奸,确与宋国公无干,桑美人的奸夫乃那时的国师玉阳真人!” 如果春归在这儿,必须被吓一跳,以为是玉阳真君为祸人间。 但吕鉴说的这位玉阳真人却不是什么神君,正是经宋国公举荐后来大受光宗宠信的术士,自称无所不能,能保光宗长生,光宗尊其为国师,对他的宠信更胜彭、申二妃以及东西两厂太监。 “玉阳真人告知宋国公,桑美人乃天女,凡与之媾和者修道能助飞升,若有幸与之生子,此子生时为人君崩后为仙君,可惜他与天女子嗣已为光宗帝所堕,不过仍有期望,所以玉阳真人苦心筹划让桑美人潜出内廷,交宋国公私藏……没想到宋国公闻言后亦动私心,不仅强占桑美人,且将玉阳真人谋害,后桑美人诞下桑株洲,宋国公对此奸生子寄予厚望,且桑美人诞下桑株洲后立即仙逝,这也让宋国公更加坚信桑株洲确乃人主天君的说法,不改其母姓,是怕有违天命! 但高世子显然不信这番邪说,不甘屈从奸生子,这才暗蓄心腹图谋关键时掌握主动,且高世子还有透露,就连太孙……实乃桑老爷与太子妃的乱/伦孽障!” 第284章 半真半假 一秒记住【书迷楼 .org】,精彩无弹窗免费阅读! 施推官万万没有料到这一问案竟问出如此悚人听闻的内情,还好他是坐在后有靠背的椅子里,否则只怕已经仰面朝天摔在地上了,不过现下,纵然兰庭看了他好几眼,他都丝毫不曾接收到示意,呆成一只木鸡,完全忘了自己还担任着主审的职责。 到底是陶啸深沉得住气,锦衣卫的职能就是挖掘内情秘事,他对人犯的各种离奇惊人的供诉可谓是司空见惯了,倒是没忘了“正题”。 “柴胡铺命案可是你奉令行凶?”镇抚使问。 “是。” “樊大只不过一介平民百姓,宋国公为何要害他一家?” “因为冯莨琦死后,小人察觉樊二悄悄接触樊大,触犯桑门士的禁令,宋国公为防死士变节泄露机密,严令禁止死士未经许可同人接触来往,尤其不准死士再与家人联络,小人发觉樊二违反禁令,立即上报高世子,高世子下令将樊二处死,并下令为防樊二已然泄密,将樊大一家灭口。 那夜,小人执行高世子嘱令,潜入柴胡铺十三弄,本也打算将樊大一家杀死后纵火焚尸,造成其一家乃死于失火的假象,怎知小人潜入樊家,却见那樊大竟像中魔一般,不知为何竟然亲手勒杀两个小儿,他那哑子婆娘明明已经惊醒,也傻子一般坐在炕上愣愣看着樊大行凶而不阻止,后来还帮着樊大将两个小儿的尸身并排摆好,自己也躺在一旁由得樊大将她一同勒杀,樊大杀了自己的妻儿,似乎想要自尽,半天却下不去手,小人等得都不耐烦了,他仍在那儿跪坐着哭哭啼啼,后来小人实在急于完令,下手用刀将他刺杀,焚毁他的尸身又引燃房梁后离开。” “你既想毁尸灭迹,为何只毁樊大尸身而未一齐焚毁其余三人?”兰庭问。 他终于又看见了吕鉴眉骨轻轻一耸,俨然对此问并无准备,仓促间引发了慌乱及思索。 “小人并没有料到樊大竟然会杀害妻儿,目睹那番情形,心中极其震惊,需知虎毒尚不食子,就算小人这样的死士,也没有杀妻灭子的狠心,当时小人被樊大的行为吓了一跳,未免有些慌神,且还担心火势一起引来四邻不利于脱身,因着樊妻及小儿并非小人下手杀害,当时竟觉没有必要毁其尸身,事后小人也意识到了疏错,又才想法子弥补,经过乔装,贿赂柴胡铺里长二百两银,让他上报个走水意外。” “你道你已奉令将樊二处死,未知其尸身何在?”兰庭又问。 吕鉴的眉骨再是一耸:“已于荒郊焚毁,尸灰抛洒入河。” 据此,柴胡铺命案看似已经真相大白了。 当三人从刑狱回到执事房,施推官尚未从震惊的情绪中缓过神来:“桑株洲竟然是宋国公和桑美人的奸生子,连太孙殿下也乃太子妃通奸所生,太孙、高琼蓄养死士按锦衣卫职部编制,他们这是想,这是想要谋逆篡位呀!” 兰庭屈着手指按按额头,决定如施世叔这般天真坦率的个性,还是莫让他知道太多内情更好:“太孙殿下乃太子妃通奸所生一事,仅是吕鉴的供诉,就算非他编撰,也仅是听高世子所言,不能轻信,世叔只将供诉密奏皇上即可,勿加判断,更切记勿要声张。” 施元和连连颔首:“迳勿提醒得是,此事关系重大,不能仅凭一介死士的供诉就行判定,皇上只是下令顺天府推官衙门审决柴胡铺灭门案……对了,迳勿以为吕鉴供诉樊妻及其二子乃樊大所杀一事是否属实?” “吕鉴既然已经供诉樊大为他所杀,且他还参与刺杀冯莨琦等罪行,并无必要再否定杀害樊妻及其二子,且根据勘验现场及尸身,他的供诉也符合樊大、樊妻及二子死因,倘若柴胡铺里长之子亦能认出吕鉴的乔装,正是重贿他二百两银的人,即能认定吕鉴此部份供诉属实。”兰庭不忘询问陶啸深的意见:“这是庭之见解,未知陶镇使之意如何?” “经我审问桑株洲等人,均不曾提起宋国公与桑氏有染之事,奸生子一节还待确凿,不过经他们供诉,郭得力即樊二的确参与刺杀冯莨琦,且被吕鉴处死,所以我赞同迳勿的见解,樊家命案算是审结了,不过涉及太孙部份仍需慎重,还请施公万勿声张,我竺应将吕鉴供诉密奏皇上裁决。” 从推官衙门出来,兰庭和陶啸深还得同行一程路,陶啸深这才问他:“今日迳勿追问蒙达敬因谁所荐攀附宋国公,应当另有用意吧?” “我对吕鉴的落网以及招供,的确心存疑问。”兰庭也没想隐瞒陶啸深:“相信陶镇抚也留意到,若非樊家命案闹发,吕鉴极有可能成为漏网之鱼。” “冯莨琦遇刺后,我与高厂公奉圣令察实此案,最先察出的是朝天宫西坊罗生里的据点,顺籐摸瓜才追察到桑家大宅,吕鉴所在的黄华坊据点是因他灭口樊大后与桑株洲联络才暴露,也可以说如无樊家命案,就算桑株洲招供,吕鉴等人也有足够的时间撤离。” “我怀疑吕鉴是有意暴露。” “他今日的供诉,关键是要把太孙血统成疑,且主谋蓄养死士并仿朝廷建制的罪行揭露。”陶啸深也道:“看来就连冯莨琦遇刺一案也不简单,是有人想要动摇太孙储位。” 镇抚使紧紧蹙起眉头,他对察案断狱经验丰厚,不过对于朝堂之上局势判断就很有些踌躇不定,否则早些年也不会险些被一场权争卷涉,要不是兰庭替他出谋划策,很可能稀里糊涂就被牵连,难免夺职获罪的劫厄,又哪里能够因祸得福,不仅未被株连反而更进一步,赢获弘复帝的信任一跃而为镇抚使。 这才是陶啸深真正被兰庭折服的原因,而不仅仅是因他感念赵太师的知遇之恩,所以才对其长孙也心悦诚服。 现如今关于宋国公府的系列罪案,越往深察越多蹊跷,受牵者非但太孙而已,还不定扯出哪个亲王皇子,多少皇亲国戚,局势如此复杂,陶啸深很有自知之明,深知自己不如东厂督主高得宜能够揣摩上意,一不小心就可能落入他人的陷井,他很需要兰庭的指点。 “皇上想要清察宋国公罪行,是已然醒悟太孙受高氏一门影响极大,若再纵容,宋国公必成权奸把控朝政祸国殃民,所以关于太子妃及宋国公的诸多罪行,庭以为陶镇使不用诸多顾忌,皆可如实上禀。 但关于吕鉴揭露,太孙竟为太子妃通奸异母兄长桑株洲所生,委实荒谬不能轻信,陶公职能有异施公,故而庭以为,陶公或可向皇上陈诉见 解。”兰庭也的确直言自己的建议。 “迳勿认为吕鉴这一段供诉为毁谤?” “至多只有高琼和桑氏有私一段属实。”兰庭道:“桑氏于内廷无宠受孕,必定与人通奸,而当年能够出入内廷而无忌惮的外臣,也只有玉阳真人,他和桑氏有了私情,所以设法救桑氏不死,且将桑氏神不知鬼不觉的偷渡出宫,也只有玉阳真人能够办到,他为了让宋国公私藏桑氏以便他能时常暗会,必须编撰一套玄说奇谈,没想到却激发宋国公野心,真以为若能与桑氏生子即得天命篡国称帝,宋国公为了独霸桑氏,谋害玉阳真人,且对桑株洲寄予厚望,但陶公试想,宋国公若当真相信了玉阳真人那套邪说,何至于多此一举再让太子妃与桑株洲违背人伦通奸?” 陶啸深微微颔首。 “恐怕关于桑氏母子一事,太子妃都被宋国公瞒在鼓里,依庭看来,宋国公意图篡国,窃取天下,将太子妃视为棋子利用,当然会隐瞒他的真实意图,否则太子妃若知宋国公竟然是想辅立桑株洲,哪还有她的立足之地?如今世道,女子失节为天下所鄙,就算太孙乃桑株洲血脉,可天下人谁不知太子妃为秦姓皇族之妇?且还不论兄妹乱/伦何等耻劣,桑株洲一旦登位,太子妃高氏只有一条死路,根本无望母仪天下,故而庭以为,太子妃应当不知宋国公真正意图,太孙殿下也确为故太子遗孤,种种都是宋国公听信邪说丧心病狂才致痴心妄想而已。” 陶啸深这回算是听明白了:“迳勿是建议我莫把宋国公府案件牵连太广?” “陶公职属锦衣卫部,唯天子之令是从,心中当明白,皇上不仅只是太孙殿下一人祖父,齐王、秦王及诸位皇子,皆为皇上骨肉,皇上倘若下定决心剜除病灶,陶公自然可为君主分忧,否则……切勿冒离间天家骨肉之不韪。” 锦衣卫不同于朝士,这个机构的职能其实和东厂相类,都是直接听令于君主防止皇权受到威胁,理论上和文武百官是处于对立的地位,在绝大多数时候,君主对厂卫赋予了更多信任,所以他们一言往往能定朝臣生死荣辱,才能让天下臣僚闻风丧胆。 但根据龙椅之上的君主性情有异,导致厂卫的职权也有殊差,比如弘复帝,就更信任朝士而非宦卫,且弘复帝因为仁厚,对于叛臣刁民尚有宽赦之心,非罪大恶极者不愿处死,弘复年间更是不闻族诛重刑,所以这也导致了厂卫职官的分裂。 有部份人如高得宜及陶啸深,他们尊崇弘复帝的执政方针,执狱公正不谤忠良。 还有一部份人,他们却在怀念光宗乃至代宗时的横行暴施,厂卫完全可以为所欲为,他们的眼睛无时不在寻找“良主”,意图恢复厂卫应当的权位与荣光。 仁厚不能称为弘复帝的缺谬过错,但今上优柔寡断妇人之仁,的确成为不能肃清奸邪真正中兴盛世的原因,兰庭对祖父的担忧深以为然。 但他依然不能急躁,他不能用陶啸深这样的正直人士,试探帝心龙意,不能利用陶啸深为诱饵,引出躲于阴霾中的巨兽狂蟒。 徐徐图之相当必要,虽然兰庭心中此时已经有了决定。 关于自己将要辅佐的人。 第285章 闺房乐趣 一秒记住【书迷楼 】,精彩无弹窗免费阅读! 回到斥鷃园时,已是满天星光灿烂,残余的暑气还没被晚风彻底消尽,院子里的花草似乎刚刚浇过水,惬意舒展开枝叶,隔近些,能够感知泥土里吐出的湿意,给人一种骤雨新霁的错觉,使身心明净,把多少浮躁纷扰都遗忘在粉墙朱扉之外。 花草丛中传出蝉鸣,不是清亮悠扬的唱声,低哑而粗砺,衬得一院沉寂。 兰庭站在灯月斑驳里,忽然觉得这处名义上属于他的宅院却在很长一段时间并非为他栖居的地方,此时仿佛当真具备了家园的意义。 虽然并没有小娇妻站在门前伴着风灯等待晚归的夫君,听见远远的脚步声就莞尔欢颜。 兰庭依着游廊转过前排的厅堂,更见草木葱茏灯影流光,依稀有女子的笑语,只是仍然不见人影,卧房的南窗敞开着,往里一望还是不见人影,只看花几上一盆仙山红正自寂寞吐露芬芳,炕几上如随手丢在那儿的一卷书,扉页上的书名透着一股传奇性,也不知又是春归从哪家铺子里买来的时兴话本——自从舒娘子引荐来阮中士,有那位作幌子,春归忽悠起费嬷嬷来更加炉火纯青,最近越发放开手脚了,从前还知道把偷偷从外头买来的话本“乔装打扮”,如今大剌剌地摊在炕上,也不怕落人耳目。 应是终于意识到费嬷嬷虽说把女则内训倒背如流,实则根本就不认得几个字儿,且连老太太都不拘束这些,费嬷嬷看似严厉却不会像当初的曹妈妈一样处处挑剔。 兰庭见春归不在屋子里,干脆也不进去,循着笑语声绕过卧房西侧的小径,还隔着排花篱就见小后院里一片的衣香鬓影,他这么大个人儿在那里站着好一阵,楞是没一个人察觉。 七、八步远的地方,几个丫鬟围在灯下,或坐或立,青萍端着考官的架势正襟危坐着,菊羞站她跟前儿,一问一答却完全和架势颠倒了。 菊羞问:“是能移动的物件?” 青萍答:“是。” 又问:“那物件有香气?” 又答:“否。” 再问:“那物件是可拿在手里的?” 再答:“否。” 菊羞便不问了,大约是在沉思。 入深拍着手道:“菊姐姐这都猜不出,要不我给个你提个醒?你试着猜猜说不定就中了呢……大爷!”终于有个丫鬟发觉了男主人正在“偷窥”。 菊羞却以为“大爷”是入深给的提醒,啐去一口:“呸,好个坏心眼的小妮子,知道你是大奶奶的拥趸,一心想着让大奶奶取胜,哪会这么好心给我提醒,定然挖着坑企图把我往里拐带,可你难道以为我真没长脑子么,说的是猜一个东西物件儿,大爷堂堂朝廷命官哪能是个东西。” 兰庭:…… 入深急了,扯着菊羞让她转身看:“我是提醒大爷回来了,可没说大爷是个东西!” 兰庭:!!! 青萍也终于看到了赵大爷已经站在小后院里,连忙站起,过来见礼后一边儿解释道:“天气太热,大奶奶就让咱们在后院里乘凉,道干坐着说话也无趣,就想了个法子一齐游戏,众人先拈阄,拈到‘藏’字的把香囊藏在院子里,让拈到‘出’字的人寻获,而拈到‘出’字的要说出一件事物,需得在后院里举目能见的,让藏物的人猜估,双方先完成对方出题为获胜方,这一轮刚好是大奶奶拈中了‘出’,菊羞拈中了‘藏’。” 兰庭往过走几步,这才瞧见了春归,正在鱼塘对岸,手里提着一盏风灯低腰埋头一步一趟专心致志应题,应当是已经沐浴过了,长发垂散着,只用丝带轻轻一束,穿着轻便 的玉绸中单,使窈窕身段展现无遗,求胜欲望十分强烈,仿入无人之境,看都不看这边儿一眼。 又见菊羞怕也不肯服输,虽说不得不跟着青萍过来见礼,但这会儿已经四顾着蹙眉思量春归的出题,猜度那既能移动又无香气还不能拿在手里的东西,根本无心应酬“不是东西”的赵大爷。 “可设定了赌注?”兰庭问。 “这回合输的人要唱一段戏。”入深快嘴快舌应道。 兰庭便很想胳膊肘子往外拐,帮着菊羞胜一回合了。 不过也不能完全不给春归机会,他先是摆摆手示意丫鬟们继续,自己绕去鱼塘那头,很没有诚意的问一句:“辉辉可要我帮手?” 春归头都不抬一下:“不用不用,大爷一边儿歇着去,要不也可先去沐浴更衣,净房那边儿还有婆子和小丫鬟当值,大爷自去使唤。” “辉辉既要逞强,那我可去助菊羞了。” 春归这才抬头看了兰庭一眼,手里的风灯也顺势一举,也不知有没照亮兰庭的面庞,倒把她自己此时不施脂粉干干净净的眉眼照得清清楚楚,女孩儿微眯着眼,很挑衅地口吻:“大爷尽可一试,只是仔细不要抱着木柴去救火,存着好意反而添乱。” 转身继续她的一步一趟。 她刚才可是瞧得清楚,菊羞鞋子上有草屑和湿泥,应当是在这一带走过,指不定就把香囊藏在了草丛里! 兰庭又绕了回去,听菊羞仍在提问—— “是凿在房檐上的吗?” “否。” “那是什么事物,既可移动又不能拿在手里,又没凿在房檐上,青萍姐姐可是判官,不能误导我只一心帮着大奶奶争取时间!” 青萍不支声儿。 连梅妒都不肯帮着妹妹:“按规则,你虽可提问,但却不能直问什么事物,判官也只能回应你是或否,咱们可都是旁证,青萍姐姐并没误导,你可不能偷奸耍滑。” 看上去菊羞相当的势单力孤啊。 兰庭决定“怜香惜玉”一回:“可要我给你提个醒?” 没想到菊羞却不领情:“大爷就别添乱了,规则有定,若是估错可得罚一柱香,罚时结束才可以再提问以及猜估。” 这丫头俨然听闻了春归那句挑衅,深深认为赵大爷必定是来抱薪救火的。 这一回合输的人要唱戏,菊羞却是天生的五音不全,别说唱戏了,哼个小曲都能跑出十里八荒之外,她可不想成为笑柄,所以绞尽脑汁才想出个险中求胜的计策,可不能因为罚时白白多给大奶奶一柱香的时长回想破绽。 “对三元及第的状元郎要有点信心,我担保你不会输。”兰庭说完,眼睛似乎往菊羞的腰间一瞥。 菊羞顿时呆若木鸡。 她的计策好像已经被大爷识破了?要若大爷真想帮着大奶奶,她这会儿已经告负了,难道说……大爷是真想助她获胜?菊羞一阵雀跃,紧跟着又一阵惊恐。 大爷虽然是侠肝义胆,打算着“锄强扶弱”,可如此大义灭亲,要是让大奶奶恼羞成怒可怎么办?做为大奶奶的心腹丫鬟,菊羞可深知大奶奶颇有“毁人不倦”的恶迹,想当年她因为一时不慎,把大奶奶缠着老爷让老爷带她去听戏的事透露给了太太知道,结果一连十日,都被大奶奶惩罚用鸡毛搔脚心还不能躲避的酷刑,如此惨痛的记忆,可是铭心刻骨! “我想听你们大奶奶的唱腔。”兰庭很能体谅菊羞的惊恐,低声说道。 丫头立即有 若醍醐灌顶。 这是人家夫妻两个的情趣,大爷自有办法哄得大奶奶“不计得失”,且不说会不会被追究,做为大奶奶的心腹丫鬟,当然有必要助长大爷大奶奶的情投意合更上一层楼,菊羞觉得自己应当做一个忠心耿耿的丫鬟,才不负“心腹”二字。 “大爷可不知道谜底,且大奶奶刚才又亲口允许了,大爷应当能代我猜估吧?”菊羞询问众旁证。 丫鬟们没有异议。 “那物件可会发光?”兰庭问。 “是。”青萍回答得有些迟疑,显然觉得事有不妙。 “可有阴晴圆缺的变化?”再问。 青萍怔住,不知怎么回答了。 “我有答案了。”兰庭指指上空。 菊羞一脸的茫然。 “什么东西随阴晴而无圆缺呢?”兰庭再提示。 菊羞这才恍然大悟:“是星子!” 大奶奶真是……十分的奸滑啊!她这谜底,是钻了规则的空子,星子虽然不是院中事物,但符合此时能在院中目睹的的设定。 春归也不是当真心无旁骛,听菊羞大声报出答案,沮丧不已地过来,先瞥了一眼兰亭,才把眼睛转向菊羞,蓦然惊觉那个让她在草丛里寻觅许久的香囊,竟然坦荡荡垂在菊羞的腰间! 起初只顾着去看菊羞的鞋,竟没察觉她身上的佩饰,原本那个绣着白玉兰的香囊竟被金银花替代!菊羞是藏物的人,一直没离开后院,将藏物佩在身上并不算违背规则。 “你把你原本的香囊丢去了哪里?”春归问。 “扔到墙外头去了。”菊羞老实承认:“大奶奶定的规则,可没说不能把随身物品丢弃院外。” 兰庭微笑:“我刚才回来的时候,经过墙外,瞧见路上有一丢弃的香囊,且以为是府里的丫鬟一不小心遗失的,没有在意,回来后听说你们在玩藏香囊的游戏,又见梅妒佩的香囊是白玉兰,和我刚才见到的一模一样,于是猜到了菊羞的伎俩,有心想帮一帮大奶奶,奈何大奶奶不领情。” “愿赌服输。”春归恨恨瞪着兰庭:“大爷不必过意不去,更不用担心我不认帐,你们想听哪一出戏,任点!” 青萍微微一笑,和梅妒的目光一会,这两个丫鬟倒是心有灵犀,各自拉几个悄无声息就退避出去,不再干涉大爷、大奶奶之间的内部矛盾。 但一众丫鬟远离小后院,到底没忍住都接连笑出了声儿。 入深挽着菊羞的胳膊:“菊姐姐也真厉害,把大奶奶都瞒骗过去,你把香囊往自己腰上系的时候,我还以为菊姐姐是打算举白旗投降了呢,这样的明显,还能不被发觉的?” “俗语说灯下黑,是大有道理的。”菊羞喜形于色。 “要是没大爷相助,菊姐姐怕是想到天亮,也估不出大奶奶的谜底。”乘高边笑边道:“我们听大奶奶说道星子二字,可都惊呆了。” “是,是,是,若无大爷相助,至多打个平手。”入深表示赞同。 “不能平手,等大奶奶找遍草丛,就会醒悟过来菊羞鞋上的草屑和泥土是故布迷障,必定会返回仔细观察,大奶奶只是没想到菊羞会这样坦荡,一时才会疏忽,回过味来还能一直不发现?”青萍道。 梅妒捂着嘴:“无论如何,也多得大爷帮着菊羞,否则遭罪的可是咱们的耳朵……” 她话没说完,菊羞已然跳脚:“你还是我亲姐姐不是了?” 追着梅妒就要呵痒,几个丫鬟闹成一团。 第286章 夏夜难眠 《首辅家的长孙媳》第286章 夏夜难眠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287章 决意辅佐 一秒记住【书迷楼 】,精彩无弹窗免费阅读! “六殿下那边我自会求证,但应该不会对结果有何更改,我会辅佐六殿下。”兰庭道。 春归蹙着眉头:“迳勿言下之意是,就算六殿下……的确行为了推波助澜造成董姑娘遇险的事,迳勿依然会辅佐于他?” “权位之争,不容明净无瑕之人。” 就像五皇子,不屑奸恶宵小,心胸光明磊落,但正是因为他从来对权位无欲无求,他不懂得机巧,也不利用机巧,可不识机巧的人,不懂制衡之术,就算有朝一日位尊九五,他也无法因时因事制宜,投机取巧的小人往往是诡变多端的,他们可以看来光风霁月公正廉明,私底下才是利欲熏心无恶不作,为君者要具慧眼,胸中就必须具备城府,所以擅长权谋之术,且立志争取权位的人,就不能要求他件件行事端直。 只能退而求其次,从大节而疏小晦。 “六殿下到底是阻止了高鹏的恶行,他的用意,仍在保全董姑娘的名誉,这对于谋储者,也许算是必要的利害权衡,但仍未尽昧良知。”兰庭话虽如此,但神情并不像坚定不疑。 春归暗叹。 她有些明白了前些日子兰庭为何忧心忡忡,如鲠在喉却也只能隐忍吞咽质疑,毕竟将来他要辅佐的人,注定不能是美玉无睱,既涉入权谋利益这方沼泽,就不存在出污泥而不染的圣人,判别光明与阴暗就成为极其艰难的事。 就像她为董姑娘可能所嫁非人抱以惋惜,但她不能说六殿下就一定是个卑劣小人。 就算如此,她也觉得心中烦闷,说不出的五味杂呈。 “追察幕后真凶,可以从吕鉴入手,我不认为他在殴杀乡邻前并无别的恶迹,应当会有更大的罪行被人掌握,那人才要胁他再度杀人,这样才能够看似名正言顺潜入宋国公府,成为高家死士。” 春归听兰庭的这番分析,简直七窍生烟:“只是一个吕鉴,就不知害杀了多少无辜性命,想来包括汾阳王久贵府上的死士,个个怕都背负着人命,那个幕后真凶,当真是,当真是……恶贯满盈死不足惜。” 管他是皇子还是天君呢,视他人性命如草芥任意剥夺,就是猪狗不如的东西。 “怎么,辉辉从何觉得王久贵一案与樊大之死干联?”兰庭奇异道。 一时口快又说漏了! 不过春归也很能狡辩:“那案子的三个死士为谁所派,迳勿至今都没察出蛛丝马迹,和樊大一案具备共同点,这就是背后都存在隐藏得极深的主谋,且迳勿也说了能够蓄养死士的人身份绝非普通,且图谋必定狂越,我才将这两起案件串联,怀疑背后主谋同为皇子之一。” “你这样的猜测也并非全无道理。” “五、六两位殿下已经被迳勿排除在外,咱们姑且把太孙称为‘受害’之一,那么有嫌疑的人,就只余齐王、秦王、代王……”春归有些急于把嫌犯范围尽量缩小,以便尽快锁定真凶。 但兰庭对她的分析却有所保留:“六皇子以下,七皇子体弱且母族势微,的确没有能力谋储,且就算他心存不甘况怕也无能网罗对其死心踏地竭力相辅的党徒,基本可以排除嫌疑,但八、九两位 皇子虽说年纪尚小,不能亲自筹划诸多阴谋,然不是没有强势的外戚亲党,这些人需要的只是皇子可以成为储君的资格,只要能获后宫妃嫔皇子生母的授允,并不需要皇子出谋划策,尤其魏国公郑秀,凭其权位人势城府机心,完全具备能力私蓄死士勾联厂卫,安插耳目奸细各番挑唆,加速宋国公府自取灭亡。” “迳勿把十皇子排除在外了。”春归道。 连七皇子都是“基本可以排除嫌疑”,但只有十皇子,兰庭只字未提。 “安陆侯府还没有这么大的能力。”兰庭先说一句,又转而说道:“再说安陆侯是否真凶并不重要。” 春归从他最后一句话中听出了几分森然的清冷。 她本想追问为何“并不重要”,但却因为这几分森然清冷心生动摇,仿佛两人之间的壁垒隔阂又再突然显现,再向前一步,就立即触及忌讳。春归不得不顾虑,她害怕太过执着于兰庭的知无不言,到头来却反而更比现在疏离。 这样安逸的生活,有所保留的信任,比其余高门女眷享有的更多恣意,在旁人看来的相敬如宾情投意合,实则是当父亲亡故之后,她根本不敢奢想的幸运,她无时无刻不在提醒自己做人不能太贪心,得陇望蜀不可取,知足才能长乐。 于是她“哦”了一声,本想着翻过身去面壁试会周公,突地又想起一件事,就把身子又翻了过来:“樊二,当真已然被吕鉴灭了口?” “未必。”兰庭这回没待春归追问便分析道:“我问吕鉴如何处理的樊二的尸身,他显然是经过思考后再作答,说的恐怕不是实话,可要是他真把樊二处死,有何必要隐瞒尸身的下落?我怀疑樊二也并不是真正听令于宋国公,高琼就算的确下令处死了樊二,这却是听吕鉴禀报,认定樊二有违规背主之嫌烦,事实上下令吕鉴处治樊二的另有其人,此人即为樊二、吕鉴共同之主。” 春归却没想到这碴,神色透出疑问,不解兰庭作出这样的判断有何依据。 “假如王久贵家中的死士真为此人安排,连图谋一介商贾的家产,此人都不惜安插三员死士,更何况针对太孙以及宋国公府,怎么可能只布吕鉴一员奸细?”兰庭说道:“且就算高氏一家,图谋并非仅只固储、外戚摄权,最终目的乃是窃取江山篡夺皇位,对于死士的网罗,也不可能滥恶。尤其所谓的桑门士,如吕鉴,乃亡命之徒,不仅自身性命,连独子家人皆为宋国公府所控,所以才能受其信任委以重任,且宋国公还曾定下规矩,严禁死士与家人暗中接触,可见他也有防范,担忧死士背主泄露机密。 樊二虽被改名郭得力,但兄长家人居住京城,宋国公府轻易即可威胁其家人安全,虽说具备可控这一条件,但不是个个可控的人,都有资格成为死士。樊二能够被高穆看中,并逐渐赢得高琼这个家主的信任,纳入桑门士行为谋刺等等罪案,只有一个可能,那就是他的身手具备死士刺客的资质。” “我明白了。”春归有如醍醐灌顶:“樊二七岁之前不可能接受任何训练,定是自卖为奴后,为钟家家奴时,才可能学得那一身可为死士的本领,这样说来姓钟的商贾必定就是幕后主谋的党徒,樊二结识高穆 并不简单,是为钟姓商贾指使!” “吕鉴很有可能未将樊二处死,而是将他交给了幕后主使,樊二私会樊大,交给他钱银建议樊大远离京城的事,已经触犯命主的禁忌,因为倘若樊大脱控,命主无疑丧失了威胁樊二的人质,樊二的忠心已经不被命主信任,但看来这位命主要比高琼更加警惕,他不会让吕鉴这样的细作处死叛徒,他也许想要亲眼目睹叛徒的死亡才能真正放心。” 如果真是这样,就算吕鉴并没处死樊二,樊二也已然丧命,许是并无妄执,所以心无挂碍的往渡溟沧了,魂灵并没来得及和樊大的魂灵相会。 虽则说看樊二不惜违令也要私下接触樊大,建议兄长避出京城逃离威胁,不像漠视亲人性命的铁石心肠,不过春归好歹接触过不少魂灵,明白一旦舒醒灵知,和生前的想法也许就会产生变化,世上生人,多少都有不尽如意的挂碍,放不下的爱恨情仇,但毕竟死后还为妄执所困的是少数,绝大多数的魂灵都能得以超脱,樊二也许就是“芸芸众魂”之一。 问题是她该如何让樊大“超脱”呢? 见春归闷闷不乐,兰庭心生误解:“我今晚回来的时候,见你和丫鬟们一处游戏玩乐,一时间连我都把多少外务琐事抛之脑后,也在犹豫,是否要告诉你这些事,我是真不愿意看你也为这些事务忧愁,辉辉这样的年纪,正当无忧无虑恣意欢畅,只是我这一抉择,实在关系生死荣辱,你我为夫妻,这样的关联注定是要共担风险的,我若瞒着你其中的利害,于你而言也许多害少益。” 春归愣了一阵才从如何超脱樊大的烦恼中回过神来,她盯着兰庭愧疚又无奈的神色,心中突地变得尤其的柔软,她做什么呢?其实并不能为兰庭分忧解难,无财无势的更不可能提供任何助益,就连督导小姑子改邪归正的任务,她都觉得十分的艰巨险阻,想着尽力就好尽力就能心安理得…… 可是想想,如果没有兰庭的处处维护,她在太师府根本就是举步维艰,别说舒坦恣意,只怕一日间受不尽的白眼闲气,能有个衣食无忧就该额手称庆了。 就这样兰庭还觉愧疚,觉得连累了她,没能给她无忧无虑的生活是未尽责任。 就这样自己居然还贪心不足,耿耿于怀兰庭的有所隐瞒。 好羞耻。 “迳勿告诉我这些真是太对了,什么都瞒着,我才真正无所适从成日间胡思乱想杞人忧天不踏实,我原本就和董姑娘很是相投,欣赏她虽说不苟言笑却能黜邪崇正,刚正不阿极其让人敬佩,有心交好,但倘若不知迳勿已然决意辅佐六殿下的话,日后对董姑娘难免也会保持距离不敢亲近,今日听迳勿的决断,那我也就没太多后顾之忧了。”春归巧笑嫣然,说的也确然是真心话。 行为也十分真心亲密,不仅把身体依偎过去,还移够手指,轻轻地抚摸兰庭脖项处的突起——从前旺财闹脾气的时候,春归便常爱这样替它顺毛,小家伙仰着脖子咪起眼睛十分享受,这也许给春归造成了一种误解,那就是抚摸喉咙能让一切生灵舒适愉快。 事实证明兰庭虽和旺财隶属完全不同的“种类”,却也果然适用这一安抚取悦方式。 探身便对春归回应一个欲望澎湃的长吻。 288第章 能否锁定 睁开眼的时候,春归已见帐子上映着几点晃动的金斑,她恍惚了一阵儿,才惊觉这辰光肯定已经错过了晨省的钟点儿,她睡过头不算多么奇异的事,奇异的是肩负“自鸣钟”职责的菊羞竟然失职。 再怎么手忙脚乱赶紧梳洗也于事无补了,春归干脆沉着冷静地赖一阵儿床,她在帐子里翻来覆去好几个回合外加伸懒腰,才一脚踹开纱帐,探着身够过床头边矮柜上搁着的鼓槌,在铜钹上轻轻敲击两下,还没默数到三,就听“吱呀”一声门响,“自鸣钟”鬼鬼祟祟地伸了个头进来,一见春归披头散发光脚踩着床踏,就露出个白牙森森的笑容。 蹿过来,菊羞仍旧白牙森森,她也不急着服侍春归洗漱着装,一屁股坐在脚踏上,挨过去把两手叠放于春归的膝盖,半趴着继续展示她那夸张的笑脸:“可不是奴婢躲懒,今早上大爷特意没让奴婢们喊大奶奶早起,且还嘱咐费嬷嬷去踌躇园禀报,大爷自称他昨日受了些暑气,起初没发觉,夜里沐浴之后竟有些低热,又并没有觉得急重,想着各处都下了门禁,就没让去请大乔进内宅看诊,倒是烦动大奶奶守着照顾,冷帕子敷额头退热,折腾到五更的光景大爷终于是退了热且不觉得病疲还能起身上值去,大奶奶这才安置,所以大爷特意叮嘱了不让大奶奶晨省,打发费嬷嬷去向老太太告假。” 折腾到五更天那是夸张了,不过三更半夜时春归倒的确没能休息,她想着昨晚两人那忘情的荒唐,直到这时寸寸肌肤似乎仍留下亲吻带来的余温,心房一阵的悸动酥麻,唇舌间弥漫开一片如饮蜜糖的甜稠,不由得就眉梢含情、双靥似醉,这哪像侍疾的模样,分明承欢的风情。 看得菊羞“啧啧”直咂舌头,没再趴在春归腿上,将大奶奶推了一把:“大爷对大奶奶当真是体贴入微,只大奶奶回回想着投桃报李,无非就是操持一餐晚饭,眼看着入伏天气越来越热,连下厨都懒得了,至多是让内厨准备几道大爷爱吃的菜肴,送去外院,大奶奶什么时候能早些起身,亲手替大爷准备早餐?” 早起对于春归来说是件极其艰难的事,正因如此,菊羞认为天没亮就起身准备丰盛的早餐才更能体现大奶奶投桃报李的诚心。 春归被菊羞一推,干脆娇慵无力地倚坐床栏,眉眼斜飞:“大爷知道我懒散惯了,见我起得这样早为他操持朝食,岂不更加心疼?” 倒是把菊羞臊得直跳脚,遮了脸就往外头冲,指头缝隙里觑见一人影儿,都没顾上瞧仔细,就笃定那人不是梅妒便即青萍,往人怀抱里一头猛扎不说,嘴上还大声嚷嚷:“大奶奶如今可真是没脸没皮的,越没主母模样了……” 却听一声喝斥:“死妮子说什么胡话呢,你还有点奴婢丫鬟的样儿?!” 菊羞惊恐的挪开手掌,瞧见面前的人竟然是她亲娘,简直有如五雷轰顶。 春归笑得倒在床上直揉肚皮,好心情直到去踌躇园时就算“巧遇”彭夫人被冷嘲热讽都没一点影响。 就算有了兰庭让费嬷嬷 代转的告假,春归当然不能真等到“昏省”时才去老太太跟前儿露脸,以往到这辰光彭夫人并不会仍在踌躇园逗留,不过今日因为和老太太商量大姑娘赵樨时的亲事,特意带着萧姨娘又转来了踌躇园,不想春归也赶在这时候才来问安,彭夫人不是不知道兰庭代为告假的事儿,也忍不住挑剔几句。 春归笑眯眯的就像没听明白这番冷嘲热讽。 老太太倒是听明白了,照例把彭夫人数落几句,慌得萧姨娘都快跪下了,总算是言归正传。 春归也在旁听了一耳朵,原来是有人家请了媒人来太师府提亲,男方是官宦人家,光禄寺丞的嫡长孙,父亲外放任县令,那少年已经考取了秀才,虽说男方的门第不及轩翥堂赵氏,却也不能说寒微,且是以嫡长子婚配庶女,春归能看得出萧姨娘颇为满意。 但萧姨娘可不敢表达自己的意见,纵使是老太太询问,也只应道“听凭太夫人、二夫人作主”。 又还不等老太太发话,苏嬷嬷就道:“大姑娘虽说就快及笄,老奴以为大可不必急着议亲,上回大爷状元及第的喜宴上,已经有不少女眷都在打听大姑娘,二夫人今后赴宴,多带着大姑娘露露脸,还怕没有更加登对的门户动意?” 这还是看不上普通的官宦子弟,提醒老太太利用大姑娘的姻缘进一步扩充权势。 春归没打算插手,她知道兰庭已经拜托了二叔祖母替大妹妹留心,别说不至于由着苏嬷嬷一介下人干涉轩翥堂大姑娘的终生大事,恐怕就连彭夫人这嫡母,对大姑娘的婚事也不能自作主张。 在踌躇园耽搁了一阵儿,就到了午饭的时间,陪着老太太吃过饭,春归才告辞出来,因记挂着处理樊大的事,她今日就只是去阮中士那儿转了一趟,就把渠出从宋国公府召唤回来。 桑株洲等等党徒被一网打尽,高琼难免心浮气躁,再兼着逼联晋国公府的计划没能成功,他是越发感觉到穷途末路的危险,渠出在高家窥看,只见高琼父子急着召集党羽共商对策,一伙子臭皮匠提出的办法仍然是靠着太孙秦裕的包庇,尤其那位任往复,竟建议宋国公劝说太子妃悬梁自尽以死鸣冤,这样一来太孙因丧母之痛,就有了借口跪求皇上对宋国公府网开一面,也许皇上一时心软,宋国公府甚至有望保住爵位,即便不得不韬光养晦一阵儿,日后还有机会东山再起。 “上回我就听你提醒,说任往复这人蹊跷得很,听他这样提议,根本就是让宋国公自掘坟墓,连带着把太孙也直接拖进墓坑儿,逼死生母,大逆不孝,莫说太孙只是储君,即便已经登基称帝,这样的罪行一旦曝众,真可谓自授天下人替天行道的旗号,所以我就自作主张了一回,跟着任往复盯梢了几天。 原来他真是受了别人的指使,起初是想要诱使太孙舞蔽徇私,激怒轩翥堂赵门,但太孙舞蔽却没能成功,虽说因此挨了皇帝的教训,皇帝还是把诽议给压了下来,如今眼看着宋国公府岌岌可危,那人又再指使任往复这样提议,你道那人是谁?”渠出问春归。 “是大爷。”春归想也没想就道。 渠出翻了个白眼,知道这是春归不耐烦和她玩“猜猜猜”的游戏,没好气地说道:“就是那个不被赵兰庭待见的鹰钩鼻。” 温静温守初啊,春归脑海里浮现出姚娘子殷勤甜蜜的笑脸,她没见过温静,只见过温静之妻姚氏,虽说只有两面之缘,不过姚氏却送了许多回帖子邀她去家作客,都被她婉拒了。 兰庭显然没有和温静相交的意思,她也不愿和姚氏过多来往,尤其是听舒娘子说温静和郑珲澹是狐朋狗友之后,她恍然大悟,依稀想起有一回顾长荣过寿,她随阿娘去宗家,远远见过族兄顾华英的一群好友,其中似乎就有个长着鹰钩鼻,后来也听淑贞姐姐满脸娇羞张口闭口的温郎君,说是顾华英的知己好友,什么勋贵子弟,且还仪表堂堂文武兼修,这样想来引起淑贞姐姐情窦初开的温郎君,必定就是温静了。 “温静可有和魏国公来往?”春归问。 魏国公郑秀就是幕后真凶的重大嫌疑人,且和荣国公郑秋是同宗,郑珲澹如今就住在魏国公府呢,春归认为温静是郑秀的党徒合情合理。 没想却听渠出道:“温静虽然去过魏国公府,但只是和郑珲澹饮酒作乐,两人并没有提起过任往复,倒是温静私下里竟悄悄和齐王碰头,原来他的父亲靖海侯,竟然唯齐王之令是从。” 温静竟然是齐王党?春归深觉大出意料。 齐王的母族是万氏,和郑贵妃的家族可谓水火不容,温静明面上和郑氏一族来往密切私底下却听令于齐王,这样的关系还当真是错综复杂。 “还有一件大事!”菊羞又道:“我是今日才听高琼父子几个密商,高世子兄弟几个都不赞成采纳任往复的计策,高琼却像是中了邪般,说什么秦姓国运将尽,注定要为高姓取而代之,太孙不足轻重,唯今之计是得想办法救出桑株洲,父子几个争吵起来,几乎翻脸反目,我正想着回来知会你一声儿,你就唤我回来了。” 春归:…… 看来吕鉴的供述并非全然都是杜撰,桑株洲确然是高琼的奸生子,且高琼也确然笃信桑美人为天仙神女的说法,认为他和桑美人的奸生子能够生为人君死主天庭,只这妄想何其可笑?如果桑美人真是什么天仙神女,按那个劳什子玉阳真人的说法,他自己和天仙神女苟合,就能得道飞升了,怎么可能被高琼一介凡夫俗子谋害,落得暴毙的下场?! 紧跟着,春归又觉脑子里一片亮堂 吕鉴不可能是听齐王指使,否则齐王应该明白宋国公府已然是穷途末路,弘复帝虽说也许不会轻信一介死士的指供认定太孙为桑株洲与太子妃乱/伦所生,但怀疑的种子一旦埋下,猜忌往往就会蔓延扩张,齐王根本不需再多此一举,怂恿太孙逼死生母。 如果齐王与万家也被择出,魏国公郑秀的嫌疑就更加重大了,而郑秀想要辅佐之人,无非两个。 秦王,抑或庄嫔所生的八皇子! 第289章 财大气粗 《首辅家的长孙媳》第289章 财大气粗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290章 贺喜新婚 一秒记住【书迷楼 】,精彩无弹窗免费阅读! 兰庭不在意汤回透露他的“家底”,却也没说把手里的产业交给春归打理的话——如今的世俗,循行的还是男主外女主内那套,这要是换作普通人家,妇人只是操持家中的油盐柴米衣食用度,确然不会过问外头的事务。可官宦人家,因为男子普遍都会专注仕途,力有不逮,注定就会让家中主母分担更多。像轩翥堂的情形,又会复杂许多,因为老祖母未曾过世,城字老爷一辈几个兄弟未曾分家,兰庭虽是家主,但他毕竟是特例,像春归这样的新媳妇是不可能立时管家的,所以这时名义上仍是老太太管家,但把内宅的人事交给了彭夫人掌管。 但家务也分内外,又兼日后二老爷几位叔父毕竟是要分家另过的,兰庭不让彭夫人掌管公中总帐,只是把内宅的耗资按月发放交她控制也是情理之中,再不说兰庭的私产,就更加不能托给隔房的婶娘打理了,把私产托付给春归才是世俗认定的情理。 春归身为女子,是不便抛头露面,不过一般也会审核账目掌控盈亏,这也是世俗的普遍作法。 只是兰庭并不愿意让春归为此操劳,他对自己知人善用的能力也的确自信,账目都交给了管事掌管,他自己也不是经常审核,尤其是和那位族兄合伙的生意,这些年来他已经连过问都懒得过问了,红利什么的完全是听其自然,便没想着把账目移交,只是对春归说过一声儿若要花耗,不用向老太太、彭夫人张口,他要是不在家春归又急用,交待汤回处办就是。 却没想汤回能连他的家底都自作主张透露出去。 不过透露也就透露了,这说明汤回的确精乖,很懂得他如今不是只有一个主人,也需要对主母忠心耿耿。 春归也确然没有掌管财务大权的意识,事实上别说她自己的祖母一贯体弱不益操持内务,就连她的母亲,当父亲在世时,也是就知道账本长啥模样却根本看不明白,无非父亲起初一心让她招赘,还教过她一些常识,可春归虽有经营的本事却并不爱好,她自己不是出身在高门望族,也从没想过日后能为家大业大的宗妇主母,从父亲那倒是学足了怎么省心怎么行事的人生信条,本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基准,才不乐意把大好光阴都耗废在经济利益上。 打理好自己的妆奁,怎么给自己留下保障以及为华彬哥哥积累下衣食无忧的基础,已经足够她伤神了。 赵大爷既然这样能干,那就能者多劳吧。 所以春归此时的兴趣仍在闲话逗乐上头:“可不就连万顷君告贷,放着五殿下、六殿下两位财主不开口,择中了迳勿为债主,心里可不清楚谁才是真正的财大气粗。” 听春归一提叶万顷,兰庭倒是想起一事:“我已经收到他的喜帖,三日后就是他的婚礼,咱们少不得去喝喜酒的,也该琢磨着送礼的事。” “迳勿明知万顷君喜事在即,难道就没备好贺礼?”春归瞪眼:“我看迳勿是把万顷兄当作知己莫逆的,毕竟是姻缘大事,贺礼可不能轻慢,眼下只有三日而已,还哪里来得及诚心备贺?” “所以我才要去息生馆啊,那里的私库,收藏的都不是俗品,与其现去市集寻购,不如以息生馆的珍藏赠贺更显诚意,放心,万顷兄觑觎我的私藏已经不是一日两日了,我们刚结识的时候,他第一回去息生馆,甚至纠缠着在私库里住过一阵儿,把玩鉴赏足足一月才休,这回我以私藏赠贺,他必定心花怒放,还哪会嫌弃轻慢。 ”兰庭笑道。 春归仍是瞪眼,半天才咂舌道:“果然财大气粗啊!” 又等终于是到了息生馆的私库亲自巡察一番,春归对于叶万顷足足在此起居长达一月尚且依依不舍的心情十分的感同身受,甚至萌生要为兰庭打造一块“财大气粗”的牌匾高悬私库门楣的邪念。 夫妻两共同择定了一只敞口天青釉色大腹盆,盆上未绘花草,但釉色清新均匀,实富瓷器天然光泽,三日的时间,已经足够移栽并蒂莲荷在内,取的是百年好合的寓意,为了更加切合这寓意,又挑了个百年黄花梨木制成的山水纹花架,打算一并送去贺喜。 春归还不知叶万顷的新居定于何处,问起时,兰庭应道:“他本是居无定所的人,也没听他说起父母家人,只知道原藉是在婺源,从前饮乐时打趣,万顷兄还道他自己最受不了拘束,只想着孑然一身落得个逍遥自在,所以从前并未做个稳定营生,也从不耐烦积蓄,有时手头稍丰裕些,就挥霍一空,不过也从没见他发愁过温饱就是了。 我记得约是两年之前,万顷兄赚了一笔钱,就想着邀约知己好友好饮一场,不想途中见一贫家,相依为命的两父女,父亲患病而无钱请医,他就慷慨解囊把银子都舍予了那对父女,老爹因为诊治及时而痊愈,父女俩对万顷兄十分的感恩戴德,女子便想以身相许,吓得万顷兄当夜便离开寄居的地方,躲去了另一处。 我至今都没听他解释,打定主义独身的人,怎么忽然浪子回头有了成家立业的想法,他找我借的那笔钱银,远远不够在京城置屋,好在他交游广阔,结识之中,有一位在城郊也有一处宅院,可巧那人打算四处游历,屋宅无人看守,于是想着邀请万顷兄去他那里暂住,万顷兄就干脆将他那里租赁下来,做这几年的居所,离息生馆不远,就在镇集往东,三、四里之外而已。” “那迳勿难道还不知新娘是哪家闺秀?”春归又问。 “万顷兄请了我当傧相,要陪着他去迎亲,我哪能连新娘是谁都糊里糊涂?”兰庭笑道:“新娘是商贾之女,听说家境富裕。” 春归虽说只与叶万顷有过一面之缘,不过度其风范言行,当然不会认为叶万顷的浪子回头是因为财帛动人心,十之八九是与那女子两情相悦,才甘愿“牺牲”梅妻鹤子的逍遥人生,于是就对新娘大是好奇。 “新科状元去作傧相,这场婚礼必定引人瞩目了。”春归打趣道。 “还不仅是我呢,傧相还有竹西以及五、六两位殿下,都得跟着万顷兄去迎亲。” 春归不由咂舌,心说叶万顷闲云野鹤一介白衣,傧相团可不了得,只怕皇家宗亲的子侄都没他这样招摇了,不过转念一想,凭叶万顷和这几位的交情,更兼诸位的放阔,宴集时从来也是不分贵贱尊卑的,组成这样的傧相团又合情合理了。 “可怎么就独独落下了徐、施两位郎君?”春归问。 “那两位仁兄太板肃,万顷兄担心会让女方亲朋望而生畏。” “也不知江心姑娘会不会去。”春归有些想念这位酒友。 “这回不是普通宴集,喜宴不仅仅邀请了我们这几人,必定还有万顷兄的诸多好友,也会携带家眷,万顷兄若邀请江心,当然不能当她作助兴的艺人,可要是当作宾客招待,怕会让其余客人介怀,万顷兄纵使送去了帖子,况怕以江心的玲珑心思,也会婉拒,另寻 个时间再补道贺。” 春归才醒悟过来江心的身份,是不被绝大多数良家女子认同的。 “我们几个能聚在一起的时候也不多了,待明年,五殿下就会出京游历去,还不知他什么时候愿回京城。”兰庭忽而道。 “五殿下不是刚被封了淄王,怎么竟能得出京游历的允许?”春归诧异道。 近来果然颁发圣旨,封五皇子淄亲王六皇子周亲王,可淄亲王却未被赐婚,如今又被允许游历……要不是刚刚才封王爵,倒会让人误解是被变相逐放了。 “这其中的内情我也不甚了了,不过出京游历是五殿下的宿愿,这回总算是心愿得偿,想来已经迫不及待了,倒是有了由头,待喝完万顷兄的喜酒,大可起哄让五殿下作东,咱们也贺他一贺。” 不贺封王,也不贺六殿下得赐良缘,倒是五殿下的出京游历在兰庭看来才值得一贺,他们几个是入世中人,交道来往却像出世之人的超脱,还真是视富贵功名有如浮云。 而叶万顷的婚礼喜宴,更像是介于“入世”“出世”之间,如此新鲜的体会让春归不由满怀期待。 三日弹指即过,兰庭和春归一大早便赶去了叶万顷的寄居之处,只见屋宅是位于一片田原之间,背靠着山坡,屋子西侧流淌一条山溪,院子才是两进,房屋不足十间,好在院子还算宽敞,又搭有竹亭种植花木,收拾布置得雅洁,更妙的是后院植着一片森森的竹林,行走其间,只见青叶茂密遮天蔽日,好个盛夏季节避暑纳凉的清幽去处。 叶万顷无父母家人,一个人难以操持喜宴,他也没有烦求知交好友,只是出钱临时雇佣了几个左近的农妇,便布置好了婚房准备妥当酒菜,但当然没法做到高门大族的婚礼那样讲究,只是春归看来,万顷兄已然是倾其所有,足够体现对于这场婚礼的用心了。 来得早的就是几个傧相,包括穆竹西在内均未娶妻,所以除了兰庭,另外三位都没有家眷随行,不过六皇子仍然带来了上回的宫人,交待她帮着新郎接待安顿。 吃过午饭,新郎带着他的傧相团前往迎亲,春归是不能去的,也留在这里帮着安排茶水点心等等琐碎。 徐尧章和施不群虽然不去迎亲,来得却早,当渐渐有客人登门,他们便负责接待男客。 这两位虽说均已成亲,不过徐尧章的妻子刚诊出身孕,不便出行,今日没跟着来。施不群的妻子梁氏和春归、宫人一同招待女客。 叶万顷虽好交游,却不多交好官宦世族,除兰庭等六人之外,官宦子弟寥寥无几,所以女客多是普通平民出身,但也有几个应是乡绅门第,她们看出春归、梁氏和其余女眷着装穿戴的区别,只和两人说话交流。 其中有个蒋氏,对春归、梁氏大献殷勤,看别人却把黑眼珠直往上翻,言语里透露出她的父亲职任上林苑右监副,按她的归类,除春归、梁氏之外其余人都如草芥,纵使是乡绅门第出身的一群,也无非比狗尾巴草较好一些的藤萝,白眼看过去都算施恩了。 梁氏不像施不群一样板肃,虽年长春归好些岁,两人倒能说说笑笑相处和睦,春归也看得出她虽不喜蒋氏的市侩,但并不把心中的厌烦见于形面,无论蒋氏怎么奉迎讨好,不过维持莞尔而已。 直到蒋氏问出“晋国公府董姑娘今日怎么没来”的话,梁氏的笑容终于才有些僵硬了。 第291章 新妇旧识 一秒记住【书迷楼 】,精彩无弹窗免费阅读! 晋国公府和叶万顷非亲非故,董姑娘当然是不会来这场婚礼道贺的,六皇子今日虽然是傧相,可并没正式迎娶董姑娘过门,当然不会“携眷赴宴”,蒋氏这一问问得奇怪,让梁氏不知应当如何回应才好了。 春归笑道:“娘子难道邀约了董姑娘同行不成?” 蒋氏方才醒悟过来自己那一问毫无道理,干咳两声不言语了。 女客中另一位乡绅门第的少妇,早便不愤蒋氏的目中无人,这时眼瞅着蒋氏闹了笑话,忍不住讥讽道:“董姑娘堂堂公侯嫡女,哪里会和庶出交识,蒋娘子怕是对董姑娘仰慕已久,只奈何不得机缘结交,今日听说周王殿下为叶郎傧相,以为总算有了机会,却疏忽了周王殿下还没有大婚呢,董姑娘又怎会与殿下同行。” 春归眼看着蒋氏就要勃然大怒,心中直叫“糟糕”,生怕她两个争执起来,毁了叶万顷好好一场婚礼喜宴,但她今日一来也是宾客,再者也与这两个是初次蒙面,不知这两个的性情,话说得太婉转,恐怕于事无补,说得太重,又恐怕火上浇油,分寸实在难以把握。 正迟疑,可好六皇子的宫人又领进来一位宾客,向诸位引荐道:“这位是木末姑娘。” 叶万顷交识的人,年纪和他不会相去太远,纵使是娶妻生子,子女还不够婚配的年纪,所以今日赴宴的女客,大无必要带着女儿出席交际,于是女客们均为“娘子”,没一个“姑娘”,突然进来一位“姑娘”,且还是单身赴宴,这情形就很有几分离奇了。 眼看就要争执起来那两位,注意力都转移到来客身上,一场纠纷就此弥消。 春归却对“木末姑娘”的大名已经是如雷贯耳了,眼睛早就看了过去。 来人约是双十年华,身段窈窕高挑,着水红绫袄月华裙,佩系青绦芙蓉白玉,梳桃心髻,簪倒垂珊瑚珠花。眉目尤其清冷,眼光到处,似回风卷雪,凝睇之时,如深穴冰晶。 她看人不以白眼相向,然孤高不容近亵之态,更胜洛神仙姬俯视众生。 春归曰:好个美人。 梁氏显然不知木末姑娘的来头,就更不说蒋氏等等,心里狐疑更增,偏那宫人也不作更多的解释,只是把人带到,就转身出去了。 倒是有个平民出身的女客,也不知是不是听丈夫说过木末姑娘的来头,她问道:“可是东风馆的木末姑娘?” 木末冲她稍稍一卷唇角,意为默认。 那一群女客顿时窃窃私语。 蒋氏身边儿的婢女凑上前耳语几句,这位娘子立时柳眉倒竖,转身对春归及梁氏愤然道:“青楼楚馆的贱妓,有何资格与我等共坐同席?咱们也不需得这类货色斟茶倒酒,献唱淫词艳曲!” 春归:…… 这场面似乎越发没法收拾了。 就连梁氏都轻轻蹙起眉头,不再关注木末,显然心中也是介怀的。 却听木末冷笑道:“既然不愤,大可拂袖而去,只怕娘子不敢这样任性胡为。” 一句话却把蒋氏噎在了原地。 她虽出身官宦之家,但父亲可称不上位高权重,且她还只是个庶女,嫁给世族子弟,丈夫虽无心科举 ,至今仍是白身,可门楣却也远远不是她的娘家能比,丈夫既视叶万顷为知交,就不容得她失礼人前,更何况……今日淄王、周王可都是叶万顷的傧相! 木末既是主家邀请的宾客,说明和叶万顷交情不浅,倘若自己在这儿闹事离席,叶万顷必定会迁怒丈夫,要说来叶万顷一介白身贫寒反目也就反目了,可他偏偏就是淄王、周王还有赵修撰的知交,得罪叶万顷,就相当于把两位亲王和太师府一同得罪,这不是蒋氏能够承受得起的后果。 外强中干的蒋氏讪讪不再言语,梁氏却很看不惯木末的张狂,她站了起身:“咱们换个地方说话吧,省得扰了木末姑娘的清静。” 蒋氏连忙跟上,终于找回一些底气来,把木末横了一眼。 春归也起身,打算随大流。 她对青楼艺伎并无成见,比如江心姑娘,她还极其乐于交往,但木末的性情太孤高,她可无心亲近,她从来可都觉得热脸倒贴冷屁股自讨没趣的行为十分愚蠢。 却听木末道:“顾娘子还请留步。” 这下子留步的人就不仅仅是顾娘子了。 春归轻轻蹙眉,看向木末:“姑娘认得我?” “我在东风馆,便常听人说起顾娘子貌美出众,今日见诸位,也确只有顾娘子符合市井通俗的赞叹,虽是初次蒙面,便知道你必然就是迳勿的妻子,我今日之所以答应赴宴助兴,其实就是为了来见顾娘子一面与顾娘子一叙。”木末云淡风清的说道。 这话当然让春归觉得十分刺耳。 什么叫“符合市井通俗的赞叹”?言下之意就是指庸脂俗粉! 无怨无仇的出口就是暗箭伤人,春归深觉恼火,于是反唇相讥:“姑娘既是来助兴的,那就该去外院,我与姑娘素不相识,姑娘即便是想与我结交,也该先递帖子,今日是叶郎新婚大喜的酒宴,我为宾客,不好喧宾夺主的,等我收到姑娘的帖子,再考虑什么时间合适与姑娘一叙吧。” 你让我留步我就留步?你让我和你一叙我就和你一叙,赵大爷都没那么大的脸,你有?春归嗤之以鼻。 蒋氏挨了木末一噎,终于是到春归把对方抢白一番后才缓过心口憋着的怨气,转身离开时,也忍不住讥笑道:“我道叶君怎么会在大喜之日请个妓子作客呢,原来是请来陪酒助兴的,这也就难怪了,叶君虽然不是世族子弟勋贵之后,但今日喜宴,可是邀请到了皇子亲王以及诸多贵客,少不得这些陪酒助兴的人。可笑的是那妓子还真把自己当根葱,竟敢挑衅顾娘子,直呼赵修撰的表字,显得她和赵修撰有多熟识的模样……” 春归直视前方暗中哀叹:蒋娘子可真会给人添堵啊。 她总算是后知后觉的醒悟,今日兰庭和木末可必定会见面了,原本就是青梅竹马,如今还久别重逢,眼看着要同席共饮…… 好个叶万顷,他把木末叫来陪酒助兴是几个意思?! 春归在这儿满腹牢骚,却没想到叶万顷迎回新娘、共拜天地、送入洞房,进行完一系列的过场去外院宴客时,冷不丁瞅见木末竟然在席,也是吃惊得几乎没有失手砸了酒杯。 一把拉了兰庭,避开闲杂,连声的解释:“我可没叫木末来,我连喜帖都没送 给她,她今日怎么在这儿?” 解释时,眼睛已经睨向六皇子周王殿下。 把这位都唬得跺脚摆手的:“万顷看我干嘛?我多久没去东风馆了?木末今日来,可不关我的事!迳勿,你是知道的,那回我可就把你问明白了,知道过去都是我的误解,你如今已经是移情别恋……呸!我一着急就嘴瓢了,什么移情别恋,你对木末根本就没有别的心思,我既然知道过去是我多想了,如今你和嫂夫人才是两情相悦,还哪里敢叫木末来添乱?真和我没有一丝一毫的关系!” “迳勿你对木末一直没有别的心思?”叶万顷反而惊奇了。 六皇子连忙指着他:“迳勿,看看吧,误解的人可非我一个。” “迳勿,你别管我以前怎么想的,总之经过上回息生馆的宴集,我也明白你是移情……呸!都怪无涯客,害我也嘴瓢……总之是,我能看出你一心一意是想和弟妹安生渡日的,哪里能够给你添乱呢?我是真不知木末今日会不请自来。” 兰庭看着他两,十分冷静:“来就来了吧,犯得着惊慌失措?” 丢下面面相觑的两个损友就去屡行他傧相的职责了。 又说春归,终于等到“瞻仰”新娘容颜的时刻,但一眼看去的时候就怔住了。 竟然是个熟人!!! 婚床上坐着的那个大红喜服的新娘,也对春归露出了一个熟人的笑脸,落落大方地打招呼:“又和顾娘子见面了。” 蒋氏便问:“怎么?顾娘子和新娘是旧相识?” 春归终于是回过神来,笑应:“在汾阳时就有过一面之缘。” 至夜间,春归与兰庭回到息生馆,当说起这件事时仍然啧啧称奇:“真没想到万顷君的新妇竟然是冯姑娘,当初她的姐姐王三奶奶带她来汾州府衙时,口口声声说我和冯姑娘有缘,我也没往心里去,谁知日后还真有见面来往的缘份。” “听万顷兄说新娘原籍也是汾阳,我也不曾在意,就没和辉辉提起,怎么你们倒是早已见过面?”兰庭亦觉巧合。 春归眼睛里全是笑意:“我没和迳勿说起过么?王久贵的三儿媳,那位王三奶奶见了迳勿之后,好感就像济南的趵突泉水上涌不绝,后来知道了迳勿竟然是知州长子,忙不迭便带妹妹来相看。” 其实仔细想想,她那时好像的确没有对兰庭提起过这一茬事儿,一来沈夫人已经推拒了王三奶奶的提议,再者……她那时和赵大爷可不算熟识,心想要是沈夫人看中了冯姑娘,自会对大爷讲,事情既然没成,她专门还说来听,岂不没事找事? 兰庭也从春归这话里听出几分醋坛子打翻的酸意,觉着乐趣直想发笑,偏拐了话题:“辉辉还知道济南府的趵突泉啊?” “看过一本游记,也读过赵子昂的诗作,其中‘平地涌出白玉壶’一句,可谓把这奇景描写生动了。” “可惜我今日虽说陪着新郎去迎亲,新娘出来时却顶着红盖头,没能看见新娘的模样。”话题忽地又拐回来。 刚刚扶起的醋坛子就又倒了,春归眉梢一挑:“哟,听大爷这意思,可是遗憾懊恼那时在汾阳错过了会面,如今佳人另结良缘,因此失之交臂实在扼腕叹息?” 第292章 醋坛打翻 一秒记住【书迷楼 】,精彩无弹窗免费阅读! 兰庭斜卧在帐子里,弯着胳膊撑着头欣赏美人含妒的情态,觉得有了这一幅补充,他平生第一辑人物画册可谓齐全了。 春归本是仰躺着,只偏过头去瞪着“扼腕叹息”的赵大爷,见他不言不语,仿佛意味深长,真有几分像是被说中了心事的模样,“咣当”一声响,醋坛彻底碎,干脆也学赵大爷的姿态半撑斜躺:“冯姑娘已经是错过了,遗憾归遗憾,可想来赵大爷总不至于智令色昏不顾廉耻,不惜与好友反目强占人妻,只赵大爷既然动了心思,少不得我替您留意着,再相看了才貌双全秀外慧中的佳人,禀了亲长允许礼聘入门,横竖赵大爷此时已经是从六品的官身而非一介白衣,不娶几个美妾,怎能显示官身的荣耀。” 从“迳勿”而“大爷”再到“赵大爷”,倘若继续逗弄的话,兰庭可得担心春归妒火熊熊而起,把整个清远台都要焚为灰烬了。 “突然想到,这时若有盘饺子就好了。”兰庭微笑。 春归:…… 赵大爷已经饥渴到了口中才说美人腹里立即空空的程度? 兰庭实在忍俊不住,指头重重点了点春归的鼻尖:“现成打翻了一坛子酸醋,就少盘饺子蘸醋吃了。” 春归冷哼道:“我哪有拈酸吃醋,都主动提出要遂赵大爷的心愿了,难道还不够贤良淑德?” “罢了罢了,为夫认错,不该逗弄娘子,娘子快些息怒吧。”兰庭忍不住笑出声来。 春归翻了个白眼,醋意仍然未消:“赵大爷今日心情倒雀跃,想必是身边有美人儿奉茶递酒相伴饮乐,大觉尽兴吧,我却从不曾听赵大爷提起过东风馆木末姑娘,哪里晓得赵大爷和她之间的交情,早前木末姑娘说是特意会我与我一叙,光顾着愕然了,都没顾上受宠若惊。” 兰庭收了笑容:“你见过木末了?” “可不见过了。” 兰庭没再撑着头,翻身坐起:“她原本是陶先生的婢女,不过陶先生因为赞赏她的才气心性,一直当她为养女对待,息生馆建成后,我与竹西几位常常在此饮谈聚会,木末也会参与,和我们都算熟识。那时我本无意于名利场仕途道,认为居于山水幽境,淡泊渡日方为人生乐事,木末很是认同,不过后来我经祖父指正,决意入仕,木末力劝我不能违背初衷,她说了不少偏激的话,也不知怎么传到了祖父耳中,祖父担心她对我造成影响,所以向陶先生提议,称木末既已及笄,理当为她议亲,择一合适人家婚配。” 春归根据渠出的叙述,其实大概已经有了判断,此时听兰庭直言是赵太师出面干预,心道果然如此,又忍不住想问兰庭是否埋怨过祖父拆散他们两个,又觉得问不出口,便垂着眼睑没有吭声儿。 “木末性情倔强,不愿由他人摆布自己的命运,于是便请求陶先生赐还身契,投靠去东风馆,我答应了祖父不再见她,并没有去东风馆看望,今日也不知她会来万顷兄的喜宴,万顷兄生怕我误解,还特地解释一番,说木末并非受他所邀,后来我才知道木末是受万顷兄另 一个好友邀约。” 春归这才“哦”了一声,心想自己倒是错怪了叶万顷。 “我从前也很欣赏木末的才情,后来祖父那样决定,起初我并不能够接受,怜惜木末只是一个不得不寄人篱下的弱女子,祖父那样逼迫她,有违仁义,不过后来知道她终究是不肯受控于人,且自择了安身之处,虽自责连累了她,倒也觉得她能自立未必不幸,我既答应了祖父,择定走经济仕途,从那时起,就注定会与木末的期待分歧,从此两不相干也好。” 兰庭如此认真解释此事,春归知道他是不想让自己误解,也不愿自己日后再多提及此事,干脆今日也把话说开:“我不知木末才情怎样,但她的性情孤傲,且今日一见面,话说得就暧昧尖酸,哪里是诚心与我相交?既是格格不入,我也不想再与她来往叙谈,即便她真送来帖子,我也不作理会了,先知会迳勿一声儿,日后莫怪我慢怠旧识。” “正应疏远,且不仅是木末,今后辉辉与人相交大可依从自身喜恶,不用顾虑太多。”兰庭这才又露出笑容:“今日酒席之上,我们把万顷兄拷问一番,他才露了些微口风,原来他是有回去逛鼓楼街上的宝砚坊,巧遇了冯姑娘,不过那时冯姑娘是女扮男装,店家度判冯姑娘的年纪穿戴,以为好欺,便想将品相次等的砚台骗售高价,哪知冯姑娘对于砚台的品质却十分精谙,侃侃而谈,又擅长讨价还价,最后反而辩得那店家哑口无言,甘愿把方品质上好的砚台低价相让,冯姑娘也不占便宜,把本金货运等等成本算得清清楚楚,高出五百钱买入,到底没让让家蚀本,还道之所以压低价格是惩诫店家先有欺诈之行,万顷兄旁观一番,大感佩服,主动上前攀谈,要请冯姑娘喝酒,冯姑娘欣然应邀,酒桌上才告诉万顷兄她其实是女子,惊得万顷兄眼珠子差些没落酒里。” 这番话倒是把春归听得津津有味:“首见冯姑娘时,便觉她的机智远胜其姐,且也确然不愧沉鱼落雁之色我见犹怜,又惋惜她虽家境富裕父母双全,无奈父亲竟将她当作棋子牟取名利,怕是不能幸免屈为妾室的命运,没想到她竟能为自己谋划争取,终于是嫁得良人。” 纵使冯姑娘不是生于书香门第高门大户,可冯家乃富贾,且还想改换门庭跻身士族,按理也不许冯姑娘为所欲为抛头露面的,可她却能说服父兄,允她男装出行,自己结识如意郎君,她的父兄既然认同叶万顷为女婿,且许以冯姑娘十里红妆出嫁,自然是坚信叶万顷确然具备锦绣前程,只是一时还在“骐骥伏匿”,叶万顷并非自夸的性情,可想而之这其中少不得冯姑娘的运筹帷幄。 不甘违心屈从,能在世俗礼法的铁壁铜墙中挣得自由,冯姑娘的坚韧机智实在很投春归的脾胃。 “三日后五殿下在息生馆作东,想来万顷兄必然会带新妇出席,到时辉辉可不怕没有酒友了。”兰庭笑道。 “怎么五殿下作东也在息生馆?”春归问道。 “咱们几个聚会,十之八九都在息生馆,且六殿下还闹着要在这里小住几日,对万顷兄来说也算方便,五殿下干脆便定在了此处。” 这话音刚落,忽而一阵急风贯窗而入,吹灭了卧室里留照的孤灯,灯光黯消,月色却仍然清亮,兰庭借着月色也能在低头倾身之间,吻上春归洗去香脂的唇,于是帐子里再无交谈,一阵后只余起伏急切的喘息。 —— 夜间不知何时落下一场骤雨,未能惊扰餍足后相拥沉睡的男女,客居息生馆的周王殿下却实觉孤枕难眠,好容易经过翻来覆去的折腾才有了点倦意,迷迷糊糊中,再次陷入了一场荒唐的梦境,几乎是第一滴雨刚落在瓦上,他便惊醒了。 灯火已熄,雨时更无月色,一片黑霾伸手难见五指。 黑霾里仰卧的人睁大两眼,睡意已无踪迹,却又不觉神清气爽,六皇子身心疲乏的回想着荒唐一梦。 近时,常常梦见这样的场景。 一片花林,浓雾缭绕,女子手执花剪择摘花枝,她不让婢侍移栽,连他挽着袖子自告奋勇要干填土的脏活,她仍在旁不转眼地盯着,强调腐土、砂土不能错了比例先后,大不放心。 他总是看不清女子的眉眼,吊诡的是梦境里女子的一字一句却清清楚楚,他甚至都能嗅到女子襟袖里透出的香息,梦境里觉得极其熟悉,直到此时醒来都觉得那香息仍然漫蕴不去。 太过熟悉的感觉,不像梦境,竟像所经所历。 当这样醒来,便觉心中一阵莫名的空虚,喊一声都能不停的回响了,不由的一声暗叹,也在空荡荡的心胸里体现出实质,让他不能摆脱错过了一个不能错过的人,剜心般的遗憾。 梦境和情绪都是突然而生,但他知道何时而生。 骤雨初歇时分,天光已经透出苍青,朝阳未升,雾气开始弥漫,六皇子干脆起身洗漱,往拂水摇空晨练,这里的一片清波更是云烟蒸腾,纤株细叶若隐若现,更远的水岸,竟似云深不知处的幽境,引人想入非非。 六皇子在柳堤打一套拳。 刚觉舒展开拳脚,就见云雾深处,兰庭踱步过来,六皇子连忙收了势,反客为主般迎向前去:“迳勿这么早起身,难道晚上没睡好?” 兰庭看着他:“六殿下没睡好?看来是我这主人招待不周啊。” “你能不那么机敏么?要我做了亏心事,怕是在你面前话都不敢说了。”六皇子唉的一声。 兰庭一笑:“那么殿下可做亏心事否?” 六皇子神情一僵,收起嬉皮笑脸,认真严肃道:“迳勿因何置疑。” “太后寿诞上的事故,六殿下真是好谋算。” “迳勿以为那是我一手策划?”六皇子急得险些没有拔脚起跳,连忙辩白:“太孙怎么算计都无所谓,我何至于算计一个弱女子?我和迳勿交识多年,我是不是这卑劣无耻的小人迳勿能不清楚?这冤枉我可吃不起,赵迳勿你要还我清白!” “殿下是否承认,因为这场风波,殿下获得最大利益?” 六皇子呆住了,半晌才苦笑道:“这真是……我竟无言以对!” 第293章 和合如意 《首辅家的长孙媳》第293章 和合如意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294章 恰是机缘 一秒记住【书迷楼 】,精彩无弹窗免费阅读! 不需兰庭特别意会,春归也能看得出六皇子已经成为众矢之的,基于他这纯属自找,作为半个东道主,春归纵使不好意思落井下石,也决定效仿兰庭袖手旁观,她笑道:“我能体谅无涯客的处境,也便口头答谢就是,就不敬酒相谢了。” 江心一听这话,劈手便夺过了六皇子险些没往怀里收的酒杯,满斟一盏酒,人不归座,大有不把三盏罚酒盯着饮得一滴不剩不愿走开的架势。 六皇子唉声叹气的受了罚,蹙眉作捧心状,更兼悲不自胜的神情:“这真是世风日下人心不古,举座尽无打抱不平的人。” 穆竹西击箸,直指六皇子而笑:“咱们就是打抱不平,没得吃着广野君的东道反而还帮着无涯客挤兑宴主的道理,当然是要帮着宴主惩罚臭口长舌,这么香醇的美酒,让无涯客漱了口,再不说好话,更该罚得狠些!” 叶万顷和江心似乎已经在盘算着要怎么重惩了,六皇子却终于“幡然悔悟”,冲着五皇子就抱揖道:“广野这东道做得好啊,为了让咱们吃得风雅吃得尽兴,特意重金礼聘玉春楼的名厨,把普普通通的萝卜雕琢成牡丹花样,宫里头的御厨都没这手艺,我这回当真是开了眼界,广野君这还没有出京游历呢,等游历一番,见识更多各地的美食,日后定能带携着我这孤陋寡闻的人享受更多美食,有幸得广野这样的知己,实乃三生有幸、洪福齐天。” 不仅甜言蜜语,而且满脸堆笑,且连忙夹了一朵“牡丹”塞在嘴里大嚼。 逗得五皇子险些没有呛了酒,眉心那点朱砂痣都在跳跃一般,很稳了稳才没咳出声:“我算看出来了,无涯今日这兴头,比我这宿愿得逞的人还高涨。” 那是当然,你志在山水,我志在朝堂,你将得逍遥之乐,我已得有力臂助,咱们兄弟两今日可当同喜共庆——这话六皇子当然没有说出口。 只对叶万顷道:“那日敬了万顷兄的喜酒,却没得机会敬一敬嫂夫人,今日正应补上,无涯恭祝二位喜结连理、白首同心。” 这盏酒叶万顷夫妇不能拒绝,在座的人也都共同举盏一贺,六皇子道:“那日咱们又是灌酒又是逼问的,才让万顷兄供出二位是如何结识,嫂夫人你怕是不知,万顷兄可从来就怕别人冲他提起姻缘二字,立志日后效仿林和靖,孤山种梅养鹤为子,素称独看疏影横斜自赏暗香浮动方为人生至趣,我等实在都没想到有朝一日他也会心甘情愿的从俗,所以万顷兄只说与嫂夫人如何结识还不够,今日必得如实交待是怎么被嫂夫人打动,连志向都能弃之不顾的。” 就连徐尧章都不无好奇的问证:“弟妹真是男装出行时与万顷结识的?如今礼法风俗对女子拘束严苛,难得令尊竟肯这样纵容。” 徐尧章家中有一小妹,因为父亲获罪家门遇险,徐母怕不能顾及幼女,便将女儿送去了娘家让兄嫂照看,因徐小妹的外家只是普通农户,且那时徐小妹不过还是稚拙之龄,舅母便没太多顾虑,让自己的长子带着徐小妹出门玩耍,结果徐父过去的好友,徐小妹的未来夫家便以此为借口悔婚,徐尧章虽明白这是男方在趋利避害,可要不 是礼法给予了对方借口,对方何至于如此理直气壮? 徐尧章是深恨礼法世俗对于女子的严苛,但却无力抗衡,所以听闻冯父竟能允许家中女儿男装出行,还与男子相会饮谈,心中颇觉得奇异。 “家中父兄当然也不许我出门乱逛,只是我家乃商贾门第,父亲却自来仰慕士族,从前便也请了西席教导我的几个兄长,奈何几个兄长谁也没有仕进的资质,倒是我能学得进些琴棋书画的才艺,父亲便想着让我婚配士族,只是我和父兄想得有些不一样,如果士族子弟打从心里就看不起我为商贾出身,满脑子的门第之见,行为的却是贪图财帛妆奁之事,这样的人品行实在令我不耻,更何况送上门去奉迎巴结着他们加以折辱?我没法子说服家父,好在兄长很能体谅我的心情,拼着事后被父亲责骂,竟答应了我自择良人。” 江心便击掌叫好:“冯娘子好果决,不甘受人摆布,敢于为自己争取。” 春归连连颔首表示认同,她是没想到冯娘子非但敢这么做,也敢这样讲,认真一点不在意他人的眼光。 “高门难入,但寒门未必就无名士,俗语都说英雄莫问出身呢,我心目中的良人,也并不定要跻身仕途,父亲自从允准了我来京城,也交待兄长替我仔细留意着诸多士人,倒还能赞同只要是才华不俗的儒生,未得出身的良家子弟未必不能联姻,有父亲这句话,兄长便果然在寒门士子里替我用心,不瞒诸位,我未与外子相遇前,便已经听兄长提起过,说婺源叶万顷虽说一介白衣,才品却能够受到轩翥堂赵公子的赏识,为人处世也最仗义豪阔,已有名士的风格,又说他自制不少熏香,引得多少名花佳丽、膏梁纨绔哄抢,真要想置宅买地,单靠这一项技能就足够筹措购资,兄长说叶郎名声在外,并不是没有士族官家动意招他为婿,但均被叶郎婉拒了,足证叶郎并无攀附权贵的意图,是真正淡泊浮利的人。” 叶万顷寻常从不为褒赞心虚,但如今被自己的新婚妻子这样夸奖,难得一见的红了脸,见众人意味深长的目光都看着他,忍不住干咳两声,着意挺了挺胸膛。 “其实鼓楼街的相遇也并非巧合,是我想要结识叶郎,又不愿假托兄长先去结交如此造作,所以让家人盯着叶郎行踪,知其往鼓楼街去,才赶忙上前‘巧遇’。正好那店家想要以次充好讹我高价买入次品,我便与他理论起来,就这样顺顺利利就引起了叶郎注意,反而提出想与我结识他先作一东道,就在附近的酒肆里饮谈。” 兰庭听到此处,一笑:“这世上果然没有那么多的巧遇。”眼睛却往春归的座席一瞥。 春归知道他是暗示自己卖身葬母“巧遇”沈夫人的旧事,也是微微一笑。 世间的缘份还真是微妙,际遇也不乏无心插柳,如冯娘子这般虽是有心栽花,然而能够赢得一见倾心可就不能只靠心机谋划了,当有几分天意如此,其实也能称一个巧字。 众人眼见着叶万顷呵呵笑着形如痴傻,全然不见了以往的倜傥风流,都忍不住摇头,穆竹西更是哈哈笑出声道:“万顷兄总不会直到此时也才恍然大悟吧。” “这哪儿 能够,我与阿慧刚在酒馆落座,她便说了自己是女儿身,且早就有心与我结识,刚才的相遇是她谋划而非巧合。”叶万顷仍是呵呵傻笑:“阿慧根本无意欺瞒,坦率是她的情性也是待我的诚心。” “好在叶郎当时虽然惊讶,倒没有觉得惊吓。”冯氏继续说道:“初见时便与叶郎言谈投契,后来我便再邀了他几次来家中饮谈,问及叶郎为何尚未考虑姻缘,也如诸位一样,听叶郎说起他的志向,我便直言我也极其向往悠游山水之间,不为虚名浮利困扰的人生,若是叶郎不嫌我言谈无趣粗陋庸俗,我二人结伴悠游世间岂不比他孑然一身更有趣味。” 江心再是击掌而笑:“原来是冯娘子主动出击。” 叶万顷搔头道:“原本经过几次饮谈,我也确然感觉怦然心动,只是觉得自己一无所有,实在担心亏欠了阿慧,犹豫着不敢表白心意,没想到阿慧如此坦荡,竟先我一步表白。” “原本万顷兄从前想着孤独终老,无非是没遇见真正志趣相投的红颜知己罢了,这才不愿随俗接受盲婚哑嫁,顾忌着因此会有拘束而不能顺心,一朝遇见心悦的女子,且两情相悦,又怎会拘泥于过去的想法而错过良伴呢?”兰庭举盏为敬:“今日必须好好贺一贺二位。” 听故事听得津津有味的六皇子此时觑了一眼兰庭,也举起了酒盏:“迳勿与万顷志向虽不尽同,想法却大同小异,且际遇又还近似,都是在芸芸众生中幸得了志趣相投的良伴佳朋,两对伉俪,都当受我们一贺才是。” 穆竹西第一个响应,而这场宴集,他也是第一个饮得酩酊大醉的人。 春归今日还好,因着不算主角,所以没被一敬再敬,多数时间又都顾着和冯娘子说笑交心了,没像上回一样饮得脚底发虚,一直极其清醒,她看出穆竹西似有心事,到送走了诸位客人,晚间乘凉时便找兰庭问了一声。 “竹西是为婚事困扰,他是自幼就定的亲事,未婚妻是舅家表妹,两人幼年时本来也见过面,只那女子年岁越长性情越是怯弱,与竹西的性情有些格格不入,竹西实在担心和将来的妻子因为性情相左无法和睦,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这门婚事也实在不容变卦的,如今竹西的表妹已然及笄,两家立即就要择定婚期了,竹西心中便越来越焦虑。”兰庭摇头道:“竹西的母亲性格很是刚强,却偏偏就择中了自幼怯弱的外甥女作儿媳,看中的怕也只是外甥女会事事顺从,竹西年幼懵懂不知事时就定了亲,就算这时奋起抗争,恐怕先就会把表妹逼入绝境,他又不忍,也只好自己苦闷去。” “难道穆世母就一点不问儿子的意愿?”春归问。 “竹西是男子。” 春归愕然:“男子又如何?” “如今的世俗风气,娶妻娶贤,纳妾纳美,在穆世母看来儿媳只要事事顺从公婆丈夫就好,至于是否和竹西志趣相投,根本就不要紧,美妾之中,自然会有让竹西觉得知心的人。” 春归:…… 有这么坑外甥女的亲姑母? 然而她也只能为穆竹西及那女子,分忖两声叹息。 第295章 家事烦难 这场欢宴后的次日,春归和兰庭便回了太师府,又次日,兰庭便往翰林院销假且全心投入因为莫学士的委以重用,修录编集国史的重用工作当中。春归清早时在费嬷嬷“老怀安慰”的目光注视下,亲自把兰庭送到了二门处,说起来这件朝送暮迎的工作,自从兰庭荣任翰林院修撰以来,她坚持了也仅仅只有三日,这天偏要这么说:“迳勿这段日子需要住在值馆,可省得我这么早起身,能够多睡两刻光景了。” 一副巴不得赵修撰长期驻扎在外的没心没肝模样。 兰庭不和她计较,替她一理鬓发,温热的气息贴近耳鬓:“值馆也有吏员照顾起居,辉辉不用担心我的饮食,你在家里若遇什么急难事,记得别勉强,遣汤回跑趟腿知会我就是了。” 不是什么甜言蜜语,且这叮嘱昨晚就已经说了一遍,刚才用朝食时又是一遍,这回已是第三遍了,然而春归就是不嫌赵修撰年纪轻轻的嗦恕叨,听进耳里心肝脾胃都像裹了蜜,以至于她目送兰庭的身影渐渐消失在甬道尽头,心中立即觉得几分莫名的空虚。 就在当晚,春归便又感觉孤寂围困,总觉得不再习惯屋子里少一个人,竟然孤枕难眠了。 一晚上辗转反侧,第二日眼睑围着两圈青乌,菊羞曰:“大奶奶的眼睛看着更显大了。” 这日晚上春归便让菊羞“陪床”,可菊丫头倒是轻轻打起了欢快的鼾声,春归仍然睡意全无。 看来这还真不是因为孤枕才难眠。 想来想去,难道是因为赵修撰虽然常常夜半三更才回房,却都会搂着她同睡,自己被惯出了无搂不能成眠的坏毛病?春光看着微张着樱唇睡得满嘴角“香/涎”的菊羞,很是嫌弃的往里躲让,她好像并不需要这样的搂抱,根本无需验证。 连兰庭堂堂一个男子汉,睡觉都不会流涎打鼾,菊丫头身为一个女子,睡觉怎么这样闹腾!要惨,菊丫头这副睡相,今后自己还怎么给她找个如意郎君? 庭大奶奶已经彻底忘记了菊羞几乎是“陪/睡”伴她长大的事实。 又过了两日,不习惯渐渐不限于“孤枕”。 吃饭的时候会想赵大爷寻常那样挑剔,也不知吃不吃得惯朝廷公食,特地找来汤回询问,汤回也是道听途说,说朝会散后,宫里赐的公食是砖块一样厚度的肥肉,端的是肥得流油,所以大爷无论多么忙碌,都会坚持在家用完朝食才出门,于是汤回除了每三日送几身干净衣食替换回赵修撰换下的脏衣裳外,又多了日日往翰林院送一提盒糕点小菜的差使。 沐浴的时候会想,赵大爷可是有洁癖的人,对于澡豆薰香寻常那样挑剔……于是汤回又要多送两件东西。 得了一本宋守诚在外替她寻罗的好书,看得正是趣味盎然时,忽然又想赵大爷如今虽说是忙于公务,可寻常也总会讲究劳逸结合……于是汤回又要多送书册、茶叶等等几样物件。 后来有一日,汤回竟然往翰林院送去一样瓶供。 乔庄寻常无事时,除了打理他的那亩药草外 ,更多的时候都会往外城的药铺无偿坐诊,便对汤回说起了这段时间极多因中暑气高热昏厥以及被蚊虫叮咬导致疮症的病患,汤回又对菊羞说起,于是引起了大奶奶的忧心忡忡,操心翰林院怕不会提供那么充足的冰盆降暑,又不知值房的床榻有没有提供帐子防蚊。 于是…… 春归总算收到了兰庭的书信,精简得只有一句话这样下去,咱们恐怕要给汤回的薪俸翻番了。 这真是好心不得好报! 尽管如此,春归这天的心情也是难得的雀跃,嘴角就没怎么耷拉过,就连仍然沉迷女红的渊谷都有所察觉,曰:“今日倒没听见大奶奶唉声叹气。” 兰庭不在家,春归也没总闲着,除了陪伴老太太的时间比寻常延长外,对于二妹妹也更是关心备至。她自作主张免除了二妹妹的禁足,且带着她一同去阮中士那里听课,二妹妹对阮中士倒是十分敬服,当着阮中士的面儿,对春归这长嫂也是亲切友善,可每当单独相处,仍是那张/万年不变的冷脸,这让春归十分烦恼 这下好,反而教会了小姑子两面三刀…… 渠出曰:“都说了二姑娘死性不改,你偏不信,拿热脸去贴她的冷屁股,端的是自讨其辱。” 春归突地想起渠出及樊大所提供的关于小姑子的动向似有分歧,渠出说的是藏丹挑拨离间,樊大却说藏丹尚能屡行劝阻的职责,孰真孰假其实不难分辨,所以春归意味深长的看了一眼渠出:“日久见人心。” “大奶奶就执迷不悟去吧。”渠出气得飘出了九宵云外。 春归在考虑如何“清除”剑青的事,别说她挑拨离间的行为,单论她的老子娘受陶芳林笼络反害主家,就万万不能再容剑青继续留在抱幽馆,倘若此时是由春归掌管内宅人事,这事简直易如反掌,不过想要说服彭夫人把这一家调离或者干脆驱逐,那可就难上加难了。 春归决定依然还是先行说服小姑子。 若论技巧,她大可以利用小姑子的两面三刀,当着老太太的面前提出,小姑子想要维系众人看来对长嫂毕恭毕敬言听计从的假象,只能答应调离剑青,可春归考虑着自己真这样作为,对于缓和姑嫂之间的关系有害无益,所以她依然选择了坦率交心这条艰难途径。 赵大爷就这样一个嫡亲妹子,且无比希望姑嫂之间能够和睦,春归本着报之琼瑶的初衷,也只能竭力尽心。 不过她刚张口,就挨了小姑子一番数落:“我知道嫂嫂还在埋怨剑碧,所以迁怒剑青,可我身边儿就只有她一个丫鬟还算得用,她也没犯任何过错,怎能听从嫂嫂的话将她驱离?正是因为嫂嫂,害我被哥哥惩诫,哥哥听信了嫂嫂的谗言,以为我蛇蝎心肠性情恶戾,再让哥哥知道我屡教不改,无端端惩治贴身丫鬟,怎不寒心绝望?嫂嫂为了挑拨离间,也算是心机用尽,我知道哥哥如今听不进我任何辩解,嫂嫂既决意处治剑青,自会编造剑青的罪行,哥哥听不进我的辩解,到头来又会相信嫂嫂的中伤……我只能寻二婶申明,驱离剑青非我所愿,但我不能违逆嫂嫂的主张,但求 二婶还能为剑青寻个好去处,别让这丫鬟被逼入了绝境损伤性命,且日后哥哥若是质问,二婶也算人证。” 阻拦是没有任何用处的,这件事到底还是惊动了彭夫人。 彭夫人不出意料的又往老太太跟前告了春归的恶状。 “剑碧剑青都是老太太亲自给心姐儿择的丫鬟,剑碧是犯了错,但罪责总不能诛连三族吧!如今连谋逆大罪,皇上处治起来也是心怀仁慈,没想到庭哥媳妇倒是这样的狠绝!可怜心姐儿,从前多么刚强的脾性,如今也对庭哥媳妇敬畏得很,心里不情愿,也只好红着眼睛来求我给剑青寻个好去处,又怕庭哥儿转头听说,再误解心姐儿在无理取闹,心姐儿担心再受兄长的惩诫,可怜咱们轩翥堂的大宗嫡女,如今没出阁还在自家呢,就有了风刀霜剑严相逼的凄惶。” 今日苏嬷嬷没在老太太跟前儿,据说是替老太太往安陆侯府跑腿去了,老太太没了心腹在旁支招儿,听说兰心委屈就难免有些怨怒,用力隐忍的样子连春归都看得分明。 “剑碧不好了,剑青却未必随了姐姐,再说庭哥儿对心儿确是过于严厉了,我早就说过他,心儿是他的亲妹妹,轩翥堂一系名符其实的嫡女,别说沈氏没生女儿,就算生了,继室嫡女也远远没有元配嫡女尊贵,心儿惩治下人丫鬟算什么大错?真犯不着这样训诫!庭哥媳妇正该劝着庭哥儿才对,非但没有,你自己对心姐儿竟也如此严苛。” 彭夫人立即道:“这要是剑青犯了过错,庭哥媳妇加以惩诫也是理所当然,不如当着老太太的面儿,庭哥媳妇就好生说说剑青有何过错,是服侍心姐儿不尽心呢,还是她顶撞了你,只要你说得出个道理,纵使心姐儿不舍得剑青服侍这么多年的情份,我也不至于拦着你尽长嫂的职责。” 背主和挑拨两件罪状春归都拿不出实据,这时当然不能用作理由,但她也不是没有想到自己选择和小姑子交心会有这样的后果,说辞也是早准备好的。 “我本是担心着剑碧因为过错受罚,难免对二妹妹心怀怨恨,剑青既是剑碧的妹妹,保不住听信了剑碧的抱怨对二妹妹不利,正因为二妹妹是轩翥堂的嫡女,是大爷的嫡亲胞妹,我才不敢吊以轻心。” “这就是庭哥媳妇想当然了,咱们家里的下人,多少都是家生子,难不成因为一人犯了错,为杜绝报复就该诛连不成?且这些下人虽然都有家人亲眷,可身为仆婢,有几个胆敢冒犯主家的?心姐儿如今又不是懵懂未通人事,她是被老太太教养长大的,独居抱幽馆也有些日子了,难道还辨不明白好坏忠奸?真要觉察出剑青包藏祸心,心姐儿还会这样难过?就算害怕再受长兄的责难,庭哥媳妇这嫂嫂既然都开了口,心姐儿还不会顺水推舟么?” 老太太紧蹙着眉头:“我看庭哥媳妇就别干预抱幽馆的人事了,这些事我早交给了心儿自己作主,她是女子,日后是要出阁的,培养几个心腹得用的丫鬟日后都有用处,一个个的都被你驱离,等心儿出阁,身边一个贴心人都没有,万一在夫家受了委屈怎么好。” 春归也只能作罢,心里便对彭夫人越发的厌恶了。 第296章 蓄力反击 一秒记住【书迷楼 】,精彩无弹窗免费阅读! 老太太眼看着春归垂头丧气,猛地警醒苏嬷嬷的提醒,只是虽然暗道了一声“糟糕”,真心里仍然在为亲孙女打抱不平:从前多么娇憨的姑娘,哪像如今这般谨慎小心,可都怪兄嫂太过严厉!庭哥儿也就罢了,男子到底不懂得女孩家的心情,又受了他祖父的误导,不知道女孩应该娇养,不能如子弟一般严厉管教的道理,可庭哥媳妇就不该这样糊涂,她虽不如心儿尊贵,不也同样被父母惯纵着长大,对待心儿这样严苛,都是因为没真把心儿当作亲人看待的缘故。 这孙媳妇是真不贤惠,不睦不亲妒悍跋扈的毛病有一大堆,就只有说话还算诙谐一点可取之处,真不知庭哥儿作何就对她死心踏地。 要不是庭哥儿如今对她是事事迁就,早就该对她严加训诫了! 老太太心里是这样想,嘴上却另一套截然不同的态度:“剑青的事儿先不论,老二媳妇你倒该管管家里的闲言碎语,那和柔,如今看来的确不是个本份人,四处中伤庭哥媳妇,说庭哥媳妇妒悍不能容她,哭哭啼啼的装可怜,弄得下人们议论纷纷。别说她如今只是个仆婢,就算真扶了姨娘,轩翥堂的家规也不容侍妾这样不敬正室主母,也难怪庭哥儿看不上她,把她打发去外院书房,她却还变本加厉了!” 风言风语自然会吹进春归的耳朵,不过她倒认定和柔也只使得出这些花样了,所以并不在意,倒是听老太太这样说,顿时心生警惕。 彭夫人蹙眉道:“有些话倒也不是和柔说出去的,只不过她唉叹不能让庭哥儿顺心,辜负了长嫂当年的嘱托,旁的人听见,少不得添油加醋而已。要说起来,从前曹妈妈也好,和柔也罢,连剑碧都是本份忠心的人,直到庭哥媳妇一进门,就都摇身一变……” 这回老太太没让彭夫人把话说完,就拉长了脸:“这些人以为庭哥媳妇好欺才暴露本性,哪有把过错反而记在庭哥媳妇身上的道理?就拿和柔来讲,过去斥鷃园没有主母,她和曹氏就能横行霸道,院子里的下人都顺着她俩,她们自然能够佯作本份,可一旦上头有了约束,本性就暴露出来,庭哥儿生母是个威严的人,奈何她遭遇不幸,后来的沈氏也不懂得管束庭哥儿院里的仆妇,才至于姑息养奸,把我们都蒙骗过去。 曹氏已经被庭哥儿亲自料理了,如今在朱家养老,咱们也惩治不了她,可和柔虽说认了她当干娘,却还是太师府的奴婢,和柔既拒绝了庭哥儿的好意,不愿跟着曹氏去朱家,就该遵守我赵门的家规,她这样……今日我就想与庭哥媳妇商量,要么干脆发卖,你要还念她的姐姐为你婆母殉死的情份,把她调去庄子里,省得她在家里摇唇鼓舌兴风作浪。” 将和柔远远支开的确符合春归的心意,不过鉴于兰庭的一直反对,春归也不愿怫违兰庭的主张,便为和柔求情道:“就算真犯了过错,到底是婆母当年亲自替大爷择选的丫鬟,且大爷也说了要多多包容,所以孙媳想着,如二婶所说,既是和柔并未亲口中伤,只是下人们借机生事,不如烦劳二婶好生管束,息事宁人最好。” 老太太却极不甘心:“你真要再姑息和柔?” “实在是大爷心有不忍,孙媳实在不敢怫逆大爷的意愿,且孙媳也百思不得其解,大爷申 明不愿纳和柔为妾一事,并无闲杂听闻,又是怎么传到了和柔耳中才引发了这起风波?若真要追究和柔的过错,少不得追察推波助澜的人,但俗语有言‘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唯恐的就是萧墙之乱,为这点子小事,自家察得个沸反盈天的,终究不吉。” 矛头直指彭夫人,老太太不知听没听出,彭夫人却立时面红耳赤又哑口无言。 春归这回算是对彭夫人动了真怒了! 一而再再而三的算计,用的都是借刀杀人的手段,估计彭二婶是真自信她这一技能已经炉火纯青,不给彭夫人一些教训,看来自己是难有安生日子了。 所谓打蛇三寸,反击必须让彭夫人锥心刻骨才可能不再妄动,彭夫人的命门是明显的,无非两个亲生儿子,但鉴于兰台、兰阁兄弟两对兰庭倒是心悦诚服,并没有继承父母的劣性,春归把他们视作无辜当然不愿诛连。 那么除了亲情之外,让彭夫人在意的也就只有财利了。 如果能够分剥彭夫人对于内宅的管事大权,也可谓有力反击。 只是春归极有自知之明,她现在仍是新妇,至少是在为兰庭生育子女之前,没有过问内宅事务的资历,沈夫人又远在汾阳,不指望她能抛下翁爹回京“争权夺利”,且沈夫人一回京,务必引起老太太的戒备,理所当然就会偏向彭夫人,反而会对计划不利。 也只有游说三婶、四婶两人援手。 四夫人待春归是极为亲近的,不过莫说四夫人即将临盆,此时不宜加入战斗,就算没有这一情况,四夫人天真浪漫的性情怕也不是二夫人的对手,反而会被连累,白白遭受一场屈辱郁气。 三夫人对春归是亲而不近,温和慈爱却坚定不移保持疏远,就春归看来,三夫人的机心是足够的,但全然无意参预大房、二房两支嫡系之争,这也无可厚非,春归不能勉为其难。 此事看来还需从长计议。 鉴于打击彭二婶完全是从春归一己的必要出发,这件事她不想烦动兰庭分心,只需要在关键时刻,兰庭能站在她的阵营举臂助威就好,于是春归自作主张开启了宅斗模式。 她打算的是利用四婶打动三婶,至少先得从四婶口中打听得三婶更多的喜恶,威胁必不可取,不过奉承讨好的办法可以一试,万一三婶其实是个性情中人,保不定对她心生好感之后,就能够摒除顾忌呢? 当然除了四夫人以为,春归没有忽视被下人称为老姨太太的庶祖母杨氏,老人家是三叔的生母,且春归也知道三婶对庶祖母乃真心孝敬,无非被庶祖母劝阻着忌防引起老太太不快,三婶才免了往怫园北望庵的晨昏定省,可私底下常遣乳母前往问安,针线茶点的也从无疏失。 不过庶祖母好清静,且兰庭也有示意,并不希望再把庶祖母卷入家里这团是非,春归讨好时就需掌握分寸了,不过偶尔邀请阮中士同行,叨扰庶祖母用一壶好茶招待,春归回回都先走一步,让阮中士同庶祖母尽情叙旧。 她自己频繁往四婶的居院跑,用尽心机下厨做了不少美食,都送去讨四婶的欢心了。 四婶曰:“庭哥儿一被上司器重,我倒有了口福。” 天真浪漫的四夫人完全没有察觉侄媳妇的心机别具。 这一日,春归的提盒里装的是咸香酥软的葱油饼,刚一献上,四夫人便哈哈大笑道:“就没你这样能投机了,我昨晚梦见种了好几亩地的青葱,绿油油长成一片,醒来后一咂摸,笃定这一胎就是个姑娘了,且日后必定还长着一双青葱玉指,今日你又来应我的梦境,还让我吃这饼不,倒是应当供着才是。” 春归也觉奇异:“我也不知为何,今日就偏想做这葱油饼,且不仅如此,前些日子做的小肚兜,也突发异想绣了青葱。” 连忙把一齐带来的肚兜也拿给四夫人过目。 四夫人激动得两眼圆瞪:“针脚这样细密图样这样精巧,可见不是数日之功,春儿莫不是和莫问道长相熟,故而也染了些仙气儿,能卜断我这一胎确然能够喜得千金?” 这可是天大的误会了。 但春归总不能讲我是看着四婶您翘首盼望着生个女儿才有意奉迎这话,只道:“我自来了京城,也鲜少见到莫问小道,从哪里染的仙气儿?况怕这就是天意神旨了,四婶必定能够得逞心愿。” 四夫人和四老爷这样恩爱,就算这胎仍然生个儿子,还怕勤勤奋奋的耕耘就种不出朵牡丹花儿?春归如此断言时一点都不心虚。 “你别这样说。”四夫人压低了声嗓:“这些日子不常见罢了,过去你和莫问道长可是知交,像道长这样的仙缘,寻常哪会交好凡夫俗子,你既能与道长投缘,指不定就有福泽,说来你从前虽遇坎坷,不一样逢凶化吉,这一定就是非同凡常之处!” 春归怔怔看着四夫人,深有一种我竟无力反驳的啼笑皆非,不过还是提醒道:“四婶若有意向莫问求药问卜,真要记得侄媳是和他投缘的人,犯不着同侄媳见外,四婶千万记得知会侄媳安排。” 免得被莫问讹骗了钱财! “知道你孝敬,我心里可记着呢,四婶儿总会疼你的。”四夫人下手钳住春归的面颊捏两下表示亲昵。 两人正闲话,忽而听见窗外一片争吵声,四夫人这时行动不便,从窗子里探出身去如此常规的动作对她而言都极其艰难,只好吩咐留在屋子里服侍的婢女,让出去瞅瞅是怎么回事。 回来时却从一人变三人儿,打探消息的那位十分焦虑,那神情看上去倒像是不知先辩解还是先禀报的好,她因没有反应及时,就被另一位领了先。 在春归看来,这是个我见犹怜的美人儿,尤其一双柳叶眉长得格外标致,像借了秋风的八分愁怅,尤其当她往地上一跪,喉咙里再带几分哽咽…… 春归都想“英雄”救美了。 四夫人也显然是个怜香惜玉的,忙吩咐刚才“出去瞅瞅”那位:“快些把白鹭扶起来,她身子本就不好,禁不得又跪又哭的,且咱们这院儿里,从来都是慢言细语的说话,这里也没人疾声怒气的,什么事犯得着这样焦急?论是你受了什么委屈,缓缓的说给我听,我总会为你作主。” 四夫人话音刚落,另一个丫鬟也忍不住了,“砰”一声跪在地上,不仅四夫人倒抽一口冷气,连春归都觉得膝盖骨隐隐发痛了。 第297章 阿娉“命案” 一秒记住【书迷楼 】,精彩无弹窗免费阅读! 这丫鬟刚好和白鹭形成“环肥燕瘦”之典。 可反而是当这体量丰腴的丫鬟跪地的巨大响动后,四夫人仿佛才意识到竟然她也在场:“白鹅?竟然是你和白鹭起了争执?” 春归险些没被“白鹅”这么个形象却又草率的名字逗得笑出声儿,不无崇拜的看着四夫人——四婶才是认真诙谐的人啊。 而“出去瞅瞅”这时也总算是醒过神来,她半是禀报半是解释:“奴婢奉夫人之令前往察看,竟见是白鹅拉着白鹭争执,实在觉得惊讶,就趁奴婢一怔的时间,白鹅竟然拉着白鹭就往这边跑,奴婢都来不及阻拦,她们两个就闹到了夫人和大奶奶跟前儿。” 四夫人是个好脾气,不会为这点鸡毛蒜皮的小事责怪丫鬟,况怕也不觉得两个丫鬟在她面前哭闹争执算得上了不得的过错,且还笑着向春归道:“白鹅最是忠厚老实,我院儿里的丫鬟,就数她脾气最好话也最少,别说和人争执了,寻常丫鬟们聚在一起说说笑笑,她也只在边儿上翘着嘴角听,我和老爷有话问她,她也只是一个字一个字的往外蹦,生怕说多一字舌头都要打结的模样。” 又根本就不想过问谁是谁非,四夫人只道:“白鹅你一贯谦让,就算白鹭惹恼了你,就再迁就她一回,她身子骨弱,年纪也比你小着些,寻常又把你姐姐姐姐的叫得殷勤,你就别和她置气了。” 怎知白鹅这回却没有发扬谦让的美好品德,蹙着眉便道:“书房里的阿娉碎了。” “什么碎了?”四夫人和春归几乎是异口同声发问。 “阿娉。” “阿娉?”春归显然更加惊诧,她听上去阿娉是个人名儿,可“碎了”是几个意思? 四夫人忙解释道:“阿娉是你四叔给收藏的梅瓶起的个名儿,原本那梅瓶是一双,还有个名叫阿婷,白鹅是收拾书房的丫鬟,上回不仔细失了手把阿婷给打碎了,心疼得你四叔唉声叹气好些天,说来这对梅瓶是你四叔花了许多心思,磨着他的一位同窗转让予他,是心爱的物件,这下可好,剩的一个也没了。” 不过四夫人看上去却一点不存恼火,只是颇觉惋惜。 “这回不是奴婢失手。”白鹅愤怒地盯着白鹭:“奴婢正收拾屋子,白鹭跑来,说喜鹊姐姐唤奴婢过去,奴婢去了厢房,喜鹊姐姐却说根本没让白鹭传话,说定是白鹭捉弄奴婢,等奴婢转来,就见书房里阿娉碎了,窗子外白鹭正在探头探脑,奴婢连忙捉住她盘问,她却不承认支开奴婢砸毁阿娉。” 白鹅话音刚落,白鹭就嘤嘤哭道:“夫人,明明是白鹅又再失手砸毁了阿娉,怕被老爷责难,这才毁谤奴婢……奴婢的确是进了书房,和白鹅说了几句话,但根本没有支开白鹅去喜鹊姐姐那里,奴婢见白鹅正在扫洒,也没多打扰她,更不曾在窗子外窥望,白鹅寻到奴婢开口就问是不是奴婢砸碎了阿娉,奴婢当然否认,白鹅却不依不饶纠缠不休,请夫人明鉴,还奴婢清白。” 两人各执一辞,且态度十分坚定,闹得四夫人头疼,忙阻止道:“别争了,都别争了,就是一个梅瓶,纵然是老爷的心爱之物,到底也只是一个物件,既碎了,也没有为了个物件责难活人的道理,你们两个都安安心心的,我担保你们谁都不会受到惩诫。” 春归留意着两个丫鬟,明显看见白鹭吁一口气,她那单薄的肩膀往下一放。 哪料到白鹅却不肯妥协:“还请夫人明察,奴婢失手打碎阿婷已经愧疚不已,从那之后,进书房收拾打扫再也不敢吊以轻心,就算老爷、夫人宽仁,不问奴婢的罪错,可若不察明究竟是谁的错责,奴婢一直仍有失职的嫌疑,且白鹭为了捉弄奴婢,竟然故意打碎老爷书房的陈设,可不是无心之过,奴婢所说,无一字谎言,撒谎的人是白鹭,还请夫人明判是非。” 四夫人这些年来听白鹅说话,总共也不比今日更多的,实在觉得惊奇,一时间没有开腔,哪知道就更听见一句让她震惊的话。 “倘若夫人不肯判断是非,奴婢情愿以死证明清白!” 四夫人这下子彻底慌了神:“多大件事,哪里犯得着要死要活的,白鹅你竟这样倔强,今日我可算大开眼界。” 春归一直盯着白鹭,此时见她又重新绷紧了肩膀,那双泛红的泪眼,也恍过一丝显然的惊慌。但紧跟着睫毛一闪,又再泪落如雨,珠泪滚滚立时又把眼里的惊慌冲得不见痕迹。 说哭就哭,哭得还如此情动逼真,这丫鬟看来不是凡人。 春归便对四夫人道:“我倒是能体谅白鹅的心情,因为打碎了四叔的心爱之物,若受到责罚也就罢了,反而四叔、四婶这样宽容,这丫鬟心里的愧疚更重,她说从那之后再也不敢吊以轻心,这话我是相信的。再者今日之事,可不仅仅是无心之过了,梅瓶碎了不要紧,要紧的是有人为了免除过责编造谎话陷谤他人,这关系到品行的好恶,四婶还是需要追究理问清白,免得无辜的人受到诽议。” 四夫人只觉脑子里不仅像灌进去一桶浆糊,浆糊里还纠缠着一团乱麻,怔怔看着春归:“可她们两个告执一词,我要怎么理断?” “四婶不如先唤来喜鹊问问,看白鹅有没有去寻她,又有没有说明是听白鹭转告的话。”春归道。 只她话音刚落,就听白鹭辩驳道:“就算白鹅真的去找了喜鹊姐姐,且说了那番话,又能证明什么?保不定是白鹅失手砸了梅瓶后害怕受罚,想着奴婢刚才进了书房,指不定被另外的人无意间看见,生了嫁祸之计,故意去了厢房一趟,专门说奴婢支开了她,这样一来,喜鹊姐姐也成了她的人证。” 脑子可转得真快啊,春归暗忖。 “这话倒是也有几分道理,四婶,咱们不如去书房看看,或许还能发现蛛丝马迹。” 四夫人是完全没有头绪,当然春归怎么说她就怎么听,当即便用手撑着腰,挪到床沿,由得丫鬟替她穿上鞋子,挺着大腹便便,缓缓的跟春归往书房走。 四老爷也有两间书房,分为外院内宅,因着四夫人有了身孕,所以这段时间他倒是常把公文拿进内宅书房处理,方便四夫人的不时之需,他好立即照看。 不过这时四老爷当然去了衙门办差,并不在家中。 四老爷的居院也有两进,厅堂和书房都在前院,和卧房之间一路都有游廊连接,书房在西侧,门冲着东廊,四面墙壁都开着窗户,屋子里十分亮堂。 进门只见一张茶桌,南窗底下摆着棋案,茶桌北面有一排架几作隔断,既可以放书,又可以摆放其他陈设,绕过架几,便见和北墙隔出的这一空间,地面上果然有一个梅瓶碎成几片。 “这梅瓶是放哪里的?”春归问。 “放架几上。”四夫人指一指那空格:“原本老爷是摆一个 在书桌上,一个在茶桌上方便赏玩,白鹅收拾书桌,不留意便将阿婷碰下来摔碎了,老爷便格外珍惜阿娉,特意放在了随手不能碰到的高处。” 白鹭立即站了过去:“奴婢个子矮,踮着脚都不能碰到梅瓶,自然不能无心摔毁,除非搬过凳子来踩上去才能取下梅瓶摔坏,可奴婢明知阿娉是老爷的心爱之物,就算是要捉弄白鹅,给奴婢一百个胆儿,也不敢把老爷的陈设摔毁了,要说奴婢是为了嫁祸白鹅,可奴婢从来与白鹅就没有矛盾,怎会陷害她。” 四夫人深觉有理,颔首道:“我院儿里的丫鬟,寻常就算有几句争执,一顿饭的功夫就能笑成一团了,谁和谁都没深仇大怨,白鹭的性情,也是与世无争的,要说她故意摔坏器物陷害白鹅……我是真不信的。” 白鹅一听这话,又要往下跪,春归顺手阻止了她:“你别急。” 又转身对四夫人道:“要真又是白鹅失手摔了梅瓶,既然四婶都说了不再怪责,她又何苦一定要冤枉白鹭呢?这两个丫鬟必有一人说了假话,可若只论动机追究,又像谁也没这必要。” 春归便去看那架几上的空格,她个头高挑,踮着脚就能够着。 “这架子上有猫爪印。”春归说完又仔细扫视四处,踱至北窗前安放的书桌,从桌面上拈起一根白毛:“这不是白团儿的毛发?” 白团儿是四婶养的猫。 “这案子可总算告破了。”四夫人一拍巴掌:“原来是白团儿闯的祸!” “夫人,白团儿从来不进书房,除非……”白鹅扫了一眼白鹭:“白团儿是白鹭负责照看,白鹭在此,白团儿才可能蹿进书房。” 春归也扫了一眼白鹭,只见这丫鬟脸色已经煞白。 她便问白鹅:“你看见白鹭是在哪面窗探头探脑?” 白鹅一指西窗,正好也在架几隔出的这个空间:“就是这面窗。” 春归过去,往窗外一看:“这扇窗外种着梅树,泥地里不仅有猫爪印,还有人的鞋印,白鹭敢不敢除一只鞋和泥里的鞋印比对一下?” 她清楚地看见白鹭惊惶的神色再也掩饰不住。 春归却是一笑:“四婶,这案子现在才算告破呢,四婶可想听听我的推测?” “快说快说。”四夫人一副瞻仰神探的崇拜之情。 “白鹭确然是想捉弄白鹅,故意支开她,或许是想藏起一件不要紧的物件让白鹅着急,又或者打算躲在这里嘘白鹅一跳,没想到白团儿看着她进来,悄悄跟入,且蹦上架几撞倒了四叔心爱的梅瓶,反把白鹭唬了一跳,四婶院里的丫鬟,怕都知道因为阿婷已经摔毁四叔对阿娉十分爱惜,虽是白团儿闯的祸,过责却都因为白鹭一时淘气,她害怕被主人责罚,所以捉白团儿直接丢去西窗外,怕白团儿再进来,应该是从里头把窗合上了,她出了书房,绕去窗外,一为抓白团儿回去,一为仍然把窗子打开,又没曾想白鹅正好这时返回,看见了她,在白鹅的质问下,白鹭心中越发畏惧,所以才不承认支开白鹅的事,一连声地喊冤枉,四婶原说了不再追究,白鹭心里松了口气,又没想到白鹅竟然坚持要请四婶理断是非,可她已经为了自保说了谎话,也只能把谎话坚持到底了。” 春归看向白鹭,只见她的肩膀又再往下一垂。 真有意思,明明“罪证确凿”,嫌犯反而如释重负了。 第298章 事件接踵 “当真如此?”四夫人也看向白鹭。 白鹭连忙往地下跪,又再泪珠滚滚:“是奴婢一时糊涂……” 四夫人倒是松了口气:“你为了自己免责陷害他人虽然不对,好在也没造成什么了不得的恶果,不过这回必须给你处罚,就当小惩大诫了。” 不过是罚了这丫鬟三月薪俸,且本职工作之外还要负责游廊的三月洒扫,白鹭自是千恩万谢心悦诚服,白鹅当觉得“沉冤得雪”之余,倒也没再指责白鹭险些让她蒙冤,看得出虽说有倔强的一面,也确然是个心胸宽广的脾性。 不过当春归陪着四夫人离开书房回到起居之处,神情就是一沉,低声交待四夫人遣散闲杂,且她还嘱咐自己的随行青萍去门外盯着,不能让任何人接近。 “春儿为何如此凝重?”四夫人百思不得其解。 “今日这件纠纷实在蹊跷。”春归道:“不知白鹭过去可曾捉弄过白鹅?” “丫鬟们打闹说笑是常有的,只是白鹭自来怯弱,从来就不是个淘气爱闹的性情,旁人也怜惜她柔弱,寻常都会给予几分关照,白鹅本就是个老实人,且也宽厚,被捉弄了也不会恼火,倒是常被捉弄的,都是些无伤大雅的玩笑,不过……白鹭的确没有捉弄过她。” “这就奇了,既是个自来乖巧柔弱的,今日怎么无端端就淘气起来,且四婶细想,今日听白鹭一番狡辩,竟还防范着她进书房的事被其余人看见,早就编撰好补救的说辞,可见她看着怯弱,心机却深。我一直留意着她,许是因为没想到白鹅会不依不饶,起初十分紧张,但后来我发觉是白团儿闯的祸,且断言这场纠纷因她而起,她反而松了口气,不怕承认推脱说谎的过错,那么让白鹭惊惶的究竟是什么呢?” “是啊?白鹭究竟在害怕什么?” 春归神情更加凝重:“在我看来,她是害怕我们追究她为何支开白鹅,为何潜入书房!” 所以才会对于捉弄的说法如此顺水推舟的承认,白鹭根本不担心四夫人怪责她淘气惹祸,还谎言狡辩意图把责任推给白鹅的错责。 “白鹭为何要潜入书房?”四夫人仍然觉得脑子里是一团浆糊外加乱麻的结合。 “我猜她应是宋国公府抑或太孙的耳目,四叔如今可正经办冯莨琦附逆的旧案……” 春归话未说话,四夫人已经举起自己的巴掌猛拍自己的额头:“你四叔的确跟我提起了几句,说什么冯莨琦附逆一案根本就是冤枉的,是宋国公高琼的陷害,不过如今因为柴胡铺等几件案子,皇上已经下令将宋国公府一干人等逮拿入狱,家眷也被软禁于高府,竟然还有人替他们卖命。” “太孙殿下可还屹立不倒呢,高党当然还要背水一战。”春归道。 “白鹭既然有此嫌疑,那可绝对不能姑息……”四夫人天真烂漫归天真烂漫,到底也是官宦士族门第出身,基本的常识还是具备的:“白鹭并不是家生子,我记得是翁爹病重那一年,从外头买入的丫鬟,起先也不在我院里服侍,一年前才升调进来,我看她怯弱,身子 骨实在不好,就没让她干粗重活,只让她照看着白团儿,听春儿这样一说,白鹭极有可能是太孙及宋国公府的耳目,她可不是普通丫鬟,要想逼问出实情,少不得用刑了。” 说着就立即要安排盘问的架势。 春归连忙阻止:“四婶仔细打草惊蛇,白鹭盗取什么文书不要紧,我担心的是她也许是往四叔的书房放置了什么文书,在四婶看来,白鹅是否可靠?” “白鹅是我陪房的女儿,我院里就没有比她更可靠的人了,所以她就算失手砸了你四叔心爱的物件,我和你四叔谁也没有怪罪过她,都相信她是无心之失,只是毕竟她不像她娘,把我打小侍候长大,没有今日这件事,我还不知道白鹅的性情竟有这样执拗倔强的一面。” 四夫人来个大喘气:“要若白鹭真是宋国公府安插的耳目,还多得白鹅今日这样执拗了。” “白鹅可识字?” “她娘就识字,白鹅当然也不是睁眼瞎,否则老爷也不会让她收拾书房。” 这倒是,要若婢女是个大字不识的,书本如何分类放置就是一个难题。 “既是这样,四婶先遣人悄悄知会白鹅,让她察看四叔的文书稿件一类是否被翻动过,尤其留意有没多些文稿。”春归道。 四夫人立时依计而行,没多久,便得白鹅禀报说经清点,书房里的文稿果然多出一封,只白鹅从来没有拆阅过老爷的文稿,也不清楚多出来的一封究竟是哪一封。 “为防万一,这事不能等四叔回府再清察了,咱们先去书房,看看那摞封件的内容有无不对劲的。”春归当即立断。 这件事当然需要防范着“打草惊鹭”,故而四夫人特意召集了院里的仆婢,让白鹭当众检讨,以为小惩大诫的追罚,春归趁人不备,悄悄潜入了四老爷的书房,白鹅已经把数量有变的一摞卷宗放在了书桌上,春归一封封的拆阅察看…… 果然发觉了一封内容有异的! 她也没再回头去找四夫人,将那封卷宗原封不动的归位,就急匆匆回到斥鷃园,把今日这场事故的来龙去脉笔录成文,让菊羞叫了汤回进来,让汤回立即递交兰庭。 这件事情已经超出了家务内宅的范畴,涉及朝堂权位的纷争,春归不能也不敢自作主张,是务必要通报兰庭这家主决断的,然而正是这日,兰庭和四老爷尚未回府,渠出竟再现身,带来了又一位魂灵。 好在这回魂灵是女子的形态,春归倒不用介意在自己的卧房问话,没必要顶着日晒再去一趟怫园的寄鸢台,否则她可真要心力交瘁了。 她照例打量魂灵,是二十好几的年岁,披散青丝白衣白裙,眉目虽说姣好,这妆扮却实在说不上整齐,应当并未经过装殓,草草入葬而已,只是看她穿着那身素白中衣,是极其优质的棉布,春归猜度魂灵生前也当是家境富裕。 渠出似乎仍在气恼,都不乐意引荐魂灵了,只直眉楞眼的撂下一句:“这位就是庭大奶奶了,有话你自己说吧。” 魂灵斜着眼把春归打量一番,才脚踏实地站 稳当:“我和大奶奶同姓,闺名唤作纤云,爹爹是佃户,不过我也能算良家子,大奶奶若是不弃,称我一声二娘也罢,我是被英国公世子夫人害死的,我也不一定要让她以命相偿,只要是她因妒悍被休,我这妄执应当就能消除了。” 遭遇樊大事件后,春归对于这些魂灵的话已经不能尽信了,尤其这位顾纤云还如此高傲轻佻,这让春归十分不满:“你说你是被英国公世子夫人害死的,但口说无凭,我可不能就凭你一句话就去算计一介世子夫人,且不管你妄执是否消除,魂飞魄散的人可都不是我,帮不帮你往渡溟沧是我自己作主,我不是魂灵,可不像你等一样敬畏玉阳真君。” “大奶奶不是在遣人打听孙崇保么?我知道这人的一些事,大奶奶若能满足我的心愿,我便将孙崇保的下落提供给大奶奶如何?” 孙崇保!!! 在陶芳林口中,孙崇保是原本应当揭露柴胡铺命案的人,他一定是受那幕后真凶的指使,但无论是柴生还是莫问,包括宋妈妈的儿子宋守诚,忙碌了这多时间可都没打听到孙崇保究竟是何方神圣,而今这一名姓却从顾纤云的口中吐露,并且顾纤云竟然知道是春归在打听此人! 春归努力抑制住激动澎湃的求知欲,懒洋洋道:“你说你是佃户家的女儿,又说是被英国公世子夫人害死的,我看你都这般年纪了,不大可能云英未嫁,你应当是英国公世子的妾室吧?那么我还需要你提供孙崇保的下落么,只要盯紧英国公府不就行了?” 顾纤云目光闪烁一下,笑意冷了下来:“庭大奶奶还真是好机智,不过你对我倒是可帮可不帮,难道连沈五姑娘的终生大事也不管了?” “这又和沈五姑娘何干?”春归沉下脸。 “舒娘子难道没对大奶奶提起,沈家正和程家议亲呢,不是别人,英国公府已经请了媒正式向沈家提亲,为世子爷最小的儿子程玞求娶沈家五娘,沈学士很是意动,这门姻缘眼看就要议定了,但我真心实意的向大奶奶透露一句,程玞万万不是良人,沈五姑娘若真嫁去了程家……”顾纤云一斜唇角:“我敢担保不出一载,必定香消玉殒。” 春归十分怀疑顾纤云是在故弄玄虚,但她想起那日王太后的寿诞上,因为谢昭仪的妹妹将被英国公府休弃一事,舒娘子提及时脸上隐隐的忧愁。 或许舒娘子已经察觉英国公府高墙之内的人心险恶,可是无端强休儿媳的毕竟不是世子夫人,一个婶母的蛮横,也远远不足证实隔房侄儿的鄙劣,预感担忧更不足够让舒娘子坚决反对这门联姻。 “程玞有何劣行?”春归问道。 “倘若大奶奶能助我消除妄执,我自然会如实告知,且一旦韩氏被弃,程玞的劣迹自然公之于众,到时沈学士怎么也不会让嫡孙女嫁去英国公府了。”见春归总算神色凝重,顾纤云又再恢复了胸有成竹,她知道就算是为了沈五娘,顾大奶奶也必定会尽力对付韩氏了。 我这一生凄惶,多得你所赐,韩氏,我必定要让你身败名裂,让你尝尝我口中的苦果。 这是你应得的下场! 第299章 挫骨扬灰 一秒记住【书迷楼 】,精彩无弹窗免费阅读! 像三月清风中崭新舒展的柳叶,这是春归今日看到的第二双“美眉”。 顾纤云的这双眉,不像白鹭的蕴染怅色,美得更加清新自然,又这时黑发如瀑白衣胜雪,站在艳阳的斜照里,像错觉般的狠戾一闪即消沉入眼底,浮现出来的,好一双妩媚风情。 但她的姣美,无法让春归赏心悦目,仿佛突然戒除了以貌取人的陋习。 她的冷淡让顾纤云不满,越发的目光闪烁了,忽而一笑,极其不屑,怨愤终于是取代了那用心堆砌的妩媚轻佻,坦露唇角:“我忘了大奶奶也是正室主母,如今甚至是高门显贵的正室主母,在你看来,也许一切的偏房侧室都和奴婢一样贱如草芥,活该被你们这样的人鄙夷践踏,你根本就不觉得韩氏该死,你和她有相同的利益,而我这类的人,是侵害你们权威的罪魁。” 春归不答,仍以冷淡相待。 “大奶奶或许比韩氏更加厌恶妾侍,因为大奶奶的本家,父祖均未纳妾,你以为这世上的男子就应坚持一夫一妻,你以为婚姻里本不该存在与其余女子共侍一夫,你以为如果没有妾侍存在,纵使有朝一日容颜老去,也不会受到丈夫的疏远和厌弃。”顾纤云的讽刺越发尖锐,愤慨让她姣好的容颜似乎也更加夺目了。 春归暗忖:她很了解我,不是了解我的性情,是了解我的经历。 当然自己的家身和经历并非扑朔迷离,只是春归并不认为会让一个英国公府的妾室如此关注。 关注她的,另有其人。 如果顾纤云只是道听途说,那么消息的来源不应是被她恨之入骨的韩氏,应当是英国公府的其余人,最可能的,就是英国公世子。 可堂堂国公府的世子爷,一介朝廷命官,为何要关注她这小小的孤女? 无论如何,顾纤云不像夸大其辞,她知道的内情应当还不仅仅是吐露这两件,孙崇葆和程玞。 “我没有鄙夷你。”春归认为顾纤云尚有争取的必要,态度不能过于冷若冰霜:“但我的确对你没有好感,你有事相求,却没有拿出分毫的诚意,我相信你并不情愿魂飞魄散,就像活着的人没几个甘于送死,你要求我替你消除妄执,却端着发号施令的架势,你不道你的冤屈,你只要一个结果,但我告诉你,不是你怎么说我就要怎么做,我这人最厌烦他人的威胁利诱,你一开始就抛出威诱作为筹码,打算和我进行利益交换,摆布我替你谋害韩夫人,另一方面还希望我以诚相待,顾二娘,你难道不觉这极荒谬?” 突听一阵笑声。 原本争锋相对的两人一齐转脸去看发笑的人。 渠出也不知是想帮忙还是想添乱,边笑边道:“顾二娘可真是误解了庭大奶奶,她对你没有好感不是因为你乃妾侍的身份,而是你的眉眼,生得和东风馆的木末姑娘有几分相似,这让庭大奶奶怎么对你心生好感呢?” 顾纤云和木末相似? 春归表示听渠出这样一说,她仍然没有看出两人有哪里相似的。 一个冷傲,一个轻佻,截然不同的两人。 顾纤云却“哦”的一声:“原来如此,看来入室见妒的话原本不假呢,赵兰庭从未踏足东风馆,没想到大奶奶仍然把木末当作了眼中钉。” 春归挑眉:顾纤云知道的事认真不少呢。 “我以为妻妾之间横竖就那些司空见惯的事儿,大奶奶并不稀罕听,但又一想,大奶奶本家就没有姨娘,如今也正和赵兰庭如胶似膝,倒也难怪知之不多了,既是大奶奶想听韩氏如何该死,我当然会如实相告。” 她抬手一理鬓发,侧脸在斜阳里越发娇媚了:“世子爷和韩氏虽是门当户对,不过韩氏一直不为世子爷所喜,她本是妒娨不能容人的性情,却不敢阻止世子爷纳妾,尤其她和世子爷的长子生来体弱,汤药就没断过,随时可能夭折,再兼紧跟着生的又是两个女儿,韩氏无奈之下只好扶了通房丫鬟为姨娘,以为自己的陪嫁丫鬟,纵然生下庶子也不会对她造成任何威胁,但世子爷或者是因为厌憎韩氏的缘故,连韩氏的丫鬟也不待见,又纳了两房侍妾,虽都是奴婢,但世子爷对这两个姨娘的宠爱却远胜韩氏主仆。 且这个两个姨娘都生有庶子,她们虽是奴籍,不过因为程珠病弱,可都巴望着程珠咽了气自己的儿子将来就能继承爵位,韩氏怎肯眼睁睁看着爵位落在庶子头上,一边儿想尽办法为儿子延医问药,一边儿四处打听貌美的良家子,她打的主意是替世子爷再纳一个美妾,且是良籍出身,既能打压两个姨娘成全自己的贤名儿,更重要的是借机取悦世子爷,再生一个儿子防备着程珠夭折后爵位旁落。 我那时年方及笄,父亲虽是佃户,家境还算过得去,且我和少东家两情相悦,东家并不嫌我是佃户的女儿,已经向我父亲提亲。但韩氏却遣了媒人,提出厚聘我为英国公世子的良妾,东家不敢和勋贵逞强,便寻我父亲要回了少东家的庚帖,我无奈之下才进了英国公府,成为韩氏争宠固势的棋子。” “等等,听你这说法,韩氏是你入府后才生下幼子程玞?”春归诧异道:“那程玞如今多大?” “十五,比沈姑娘年长一岁,而我也已经是年过三旬,只是天生得好相貌且保养得好,看上去显得年轻而已。”顾纤云习惯性的秋波斜送,很为自己的姿容自得。 看来即便成了亡灵魂识舒醒,也不是那么容易摆脱凡胎俗骨的浅薄,看不穿多么美好的皮囊,到头来也只是黄土陇中的腐骨一具。 这感慨春归当然不会说来讥讽顾纤云,她继续洗耳恭听。 “韩氏有了程玞,只以为地位安稳,渐渐连我都嫉恨上了,就像多少高门贵妇一样,她惯会两面三刀的手段,表面上是个端方贤良的主母,私底下却不少苛责折磨,我进门两年,虽说甚得世子爷的倾心,却也是好不容易才有了身孕,但尚未显怀,就莫名其妙小产了,且因此伤了身子,再也不能有孕。 我没有凭证,但那时世子爷对我的宠爱可谓无人能及,且……我也不妨告诉大奶奶了,程玞两岁时突发痫证,他不是个健康的孩子,我正好在那时有了身孕,韩氏怎不视我为威胁?她的两个儿子都有恶疾,但世子爷其余的庶子却身康体健,追究责任一定是在韩氏身上。我是良妾,并非完全没有扶正的可能,她怎容我生下庶子威胁她的地位?” “你说程玞有痫证?”春归蹙着眉头:“痫证无药可治,英国公府想与沈家联姻,竟然隐瞒程玞身患不治之症?” “英国公并不知道此事。”顾纤云冷笑道:“自来庶子袭爵,都需皇上特允,不过特例极少,世子爷若无嫡子,爵位很可能旁落给他的手足兄弟,所以觑觎英国公这一爵位者并不仅仅是长房的姨娘、庶子,这件事不仅韩氏不敢让英国公得知,就连世子爷也被韩氏说服,一直隐瞒不说,后来还以求学的名义将程玞送去韩家,实则是韩家请了医生想尽办法打算治愈程玞的痫证,就算不能治愈,程玞在韩家发病才有可能不被国公府的人察知,直到两年之前,程玞的病情总算得到控制,韩氏才将程玞接回。” 得到控制不代表已经治愈,痫证虽并不一定足以致命,但英国公世子夫妇未向沈家说明,对于沈家尤其是五姑娘而言当然大失公允,这样的行为极其卑劣。 “是因我再不能生育,世子爷才答应韩氏隐瞒程玞病情并将其送出疗养的提议,可当时我尚被韩氏的假仁假义蒙骗,没有洞察她的险恶居心,竟然还……帮着她一起规劝世子爷!后来连程珠的病情都渐渐有了好转,孱弱归孱弱,却一直不曾夭折,当程珠娶妻,且膝下有了一女,韩氏更见希望,她渐渐收起了假仁假义,无非是看我一直不曾失宠,世子爷待我仍旧情深义重,韩氏不敢做得那样明显,但也少不得设计陷害。 她佯称有疾,让我侍疾,苛责虐待不提,还陷害我在她药剂里动了手脚,害她腹泻不止,她有意激怒我对她不敬,甚至亲口承认是她下的毒手害我小产再也不能有孕,我一气之下与她起了冲突,刚好被国公夫人瞧见,夫人怒斥我狂妄嚣张,逼着世子爷将我驱离,但韩氏没想到的是世子爷竟然为了我违逆国公夫人,使她的奸计落空。” 顾纤云说到这儿深深吸一口气:“韩氏对我的嫉恨变本加厉,且她也知道我绝对不能容忍她的一再陷害,她和我之间可谓生死之仇,于是先下手为强,将我毒杀,她是买通我身边的丫鬟芸香动的手,事后芸香也被她杀人灭口,对外报的是我因染恶疾牵连芸香,世子爷知我死得蹊跷,但因为英国公及夫人不肯深究,最终,我与芸香都落得尸身被焚土填骨灰的下场,韩氏不得身败名裂,我的妄执如何能消?还望大奶奶体谅我无辜枉死,设计让韩氏罪有应得。” 顾纤云终于是福身一礼,这才有了点求人的态度。 不过春归仍然没有尽信她的一面之辞,虽受礼,却不予承诺,就连对渠出“韩氏的毒辣比彭夫人过之而无不及”的感慨,春归也是不为所动。 第300章 无法杜绝 一秒记住【书迷楼 】,精彩无弹窗免费阅读! 兰庭和四老爷都是当暮色四合时才赶回家中,春归正在琢磨英国公府的事儿,她倒是没怎么上心该如何设计韩夫人,关注的重点甚至不是怎么替顾纤云消除妄执,而是怎么知会舒娘子程玞身患痫症的事。 这事可必须抓紧,要是等沈学士答应了英国公府的提亲,两家正式交换了庚帖,除非沈家拿出确凿的证据证实英国公府先有隐瞒,否则那时再悔婚,不仅对学士府,更可能会让沈姑娘名誉受损。 不管顾纤云所言嫁给程玞会有生命危险是否夸大其次,又虽则并不是身患痫证的人就丧失了娶妻的资格,然而春归认为这必须具备如实告知的前提,倘若舒娘子在知晓程玞患疾的情况下仍然觉得对于女儿来说是一门不容错过的良缘,春归一个外人当然不会干预两家联姻,可她不能眼看着舒娘子受到蒙骗。 再有就是,春归并不能够信任顾纤云的话,在她印象中,韩夫人不像如此恶毒苛厉的人,当然春归对自己的察人之能并不完全自信,从前她不是也以为彭夫人做不出来杀人害命的事。 总之这事虽要抓紧,却还有待察实,春归现在能想到的办法也只有嘱令去盯紧程玞。 沉思太过入神,以至于青萍连唤了好几声春归才像大梦初醒。 “大爷和四老爷在茶室,相请大奶奶立时过去。”青萍见终于“唤醒”大奶奶,一边说一边取下一件外衣服侍春归着装整齐。 大热天的,在斥鷃园里自己的居卧,春归一贯只着中衣中裙。 茶室在前院的廊房之后,是翠竹间搭建的两间庐落,简朴清幽,兰庭和春归入夏后常爱在此乘凉品茗,因是位于内宅的居院,莫说外客,便是兰阁、兰台也鲜少受兰庭相邀在此久坐,四老爷做为长辈,按理不该踏足侄媳的居院,只是今日兰庭邀请四叔来此,也的确是因不得已。 四夫人如今不宜思虑,且四叔院中已经出了个白鹭,指不定还有其余的耳目暗探,往那里议事太容易打草惊蛇,可事情的来龙去脉又必须听在场的春归说明,要是把商谈的地点定在外院,少不得请春归前往,这更加容易惹眼,所以四老爷找了个借口说是请教春归如何烹制四夫人极合胃口的几味茶点,以备休沐时亲自下厨给妻子一个惊喜,鉴于四老爷和四夫人的素来恩爱,这说辞还算符合情理。 当然,在斥鷃园中,这套说辞也只需说给费嬷嬷听。 横竖兰庭也在场,可以免除瓜田李下的议论。 费嬷嬷当然不会伫在茶室监听,三人在这儿说话十分安全。 笔书不可能那样详尽,春归免不得把来龙去脉再说一番,再向四老爷赔礼:“因事发紧急,侄媳担心来不及防范阴谋,所以未经四叔许可,就把四叔的卷宗拆阅,果然发现其中一封文书内容极为蹊跷,侄媳为防打草惊蛇,没敢擅动,只是将文书的内容默记于心,再誊抄出来送给大爷。” 四老爷忙道:“多亏得侄媳妇机警,否则依内子的性情,这件事就被一带而过了,根本看不出白鹭的破绽。” “那封文书应当是仿的四叔笔迹,侄媳与其余文书对应,笔迹看不出明显差异。但内容就……文书乃一封草拟的奏章,是向圣上禀明冯公谋逆案的结果,乃断定为太孙指使厂监陷构恭顺侯,并上谏圣上,力请废太孙储位。” “侄媳妇怎能看出这封草拟并不是出自我的手笔?”四老爷先前已经听兰庭提过这封伪造文书的内容,震惊过了,现下倒是对于春归如何看出这封文书便是伪造啧啧称奇。 兰庭抢着解释道:“此时不宜急谏废储的事,我对娘子提起过,她大概知道太师府的计划,所以才觉得四叔不至于草拟这样的奏章。” 春归连忙颔首。 “大郎竟然连这些事都告诉侄媳妇?”四老爷很有几分惊奇,但惊奇归惊奇,倒没有异议,只道:“这封伪造的文书真是白鹭混进我书房的卷宗里?可她为何这样做?文稿既非我草拟,我当然不可能不管内容原样誊抄便上呈御览,而且就算我真这样上奏了,结果对太孙、宋国公而言岂非更加不利?” 四老爷疑惑不解,是向兰庭请教,不过兰庭却问春归:“娘子怎么认为?” 春归一怔,见四老爷也转过脸来,望着她一副洗耳恭听的架势,显然不在意她区区女流之辈妄言朝堂政事的逾礼之行,便也如实相告:“侄媳先推断这起事故的始末,白鹭支开白鹅,就是为了把这封伪造的文稿混入四叔的卷宗里,原本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只消用个淘气捉弄的借口就掩盖过去,怎知偏偏白团儿却跟她进了书房,并意外毁损了四叔钟爱的梅瓶,白鹭心中惊慌,没来得及细想,先就捉了白团儿从附近的窗子丢了出去,怕白团儿再跑进书房留下更多痕迹,暴露她潜入书房的事实,她合上了那面窗户,等她离开书房时,心情稍稍稳定,想到梅瓶碎裂窗户合上,虽不至于让白鹅怀疑她,却也会发现有人潜入书房,万一报知四叔,四叔翻察文稿就很可能发现那封伪造的文稿,所以她才绕去后窗,打开窗户,没想到竟被返回的白鹅抓了个现形儿。 为了不让四叔起疑发现这封文稿,白鹭仓促之间,能想到的办法只能是诬陷白鹅失手砸毁梅瓶,直到侄媳故意错判,她醒悟过来息事宁人也许并不会引起四叔、四婶起疑,于是顺水推舟承认了过错。我在没有看见这封文稿前,也以为白鹭乃是宋国公安插的耳目,潜入书房目的是为偷窥文书,好将消息传递出去,只又怀疑宋国公已被下狱,别说传递消息,就算把文书销毁,四叔总不可能将关键罪证放在内宅书房这样不小心,对于宋国公是否获罪丝毫不能产生影响,于是怀疑白鹭也许是在书房放了什么东西,生怕被发觉,有损计划,所以才会那样慌乱。 直到真翻出了这封文稿,侄媳才恍悟,白鹭非但不是宋国公的耳目,她这样做,目的反而是不利于太孙及高党,换句话而言,指使白鹭之人意图夺储。” 经过春归这番推断,四老爷也总算恍然大悟:“若让太孙认为我,乃至太师府轩翥堂一门是想借冯公受陷案促成废储,就算没有宋国公及太子妃的怂恿,那位殿下身边,怕是不乏丧心病狂之余狗急跳 墙之辈,太孙只要听信谗言,在这风口浪尖又再行为恶罪,哪怕就算太孙未曾得逞,和我赵氏一门也势必有如水火不容,那些人根本不需拉拢,以为轩翥堂也势必成为废储的急先锋。” 说着说着四老爷脸色就是一变:“这岂不证明我院里除了白鹭之外,势必还有太孙的耳目?咱们一直生活在他人的监视之中?!” 白鹭既然混入伪造的文稿,势必是因为知道太孙的耳目会潜入四老爷的书房窥看内情,这样才会让太孙坚信轩翥堂已经是他不得不除的仇敌。 “东厂还没撤除呢。”兰庭却对太师府存在耳目暗探的事处之泰然:“厂卫当权时,哪家勋贵世族府邸没有厂卫的耳目?皇上虽然限制厂卫权力,且高厂督也不再以窥刺为重行为谤害忠良之恶,可厂卫这么多部署,并非尽数听令于高厂督及陶镇使,不乏奸邪之辈,仍在留念当权横行的往昔,四叔以为太孙及宋国公怎能收买厂监,伪造证据捏造罪名陷谤冯公?厂卫说来是忠于皇上,可只要有欲望野心,他们真正效忠的就是钱权二字。” “皇上执政以来,厂卫权势大不如前,所以这些人便忘了厂卫乃天子直属,都急着择另主,谋图恢复从前暴恣!”四老爷长叹一声:“自立国以来,厂卫经两百余年发展早已是无孔不入,厂卫的耳目暗探臣民之家自是防不胜防。” “所以,就算发觉了白鹭以及引出另一耳目,仍然不能清除?”春归也蹙紧了眉,她一想到自己无时无刻不生活在厂卫的监视下,就觉得浑身扎了芒刺般的难受。 “除是不能除的,也除不尽,不过能发现两个耳目也好,将来未必没有作用。”兰庭道:“四叔倒不必担心耳目暗探会对四婶不利,厂卫安插这些钉子也不容易,轻易也不舍得废除,再者厂卫理当知悉轩翥堂的家主如今是谁,就算他们想除,也只会针对我才算一劳永逸。” 送走了四老爷,兰庭又再安慰春归:“我就是那样一说,辉辉不用过于忧愁,至少我能保证斥鷃园里能够接触茶水饮食的人,没有一个是厂卫的暗探,如费嬷嬷及几个粗使仆妇,至多不能算咱们的心腹,可能听令二婶行为些通风报讯的事罢了。其实厂卫的暗探不比得死士,他们只要还不想担当谋逆之罪,就不敢行为暗杀的事,且太孙……必定是要困于高墙的,厂卫那些人善于趋利避害,眼见着大树将倒,必然不会真为了太孙出生入死,说穿了他们只是合作联盟,并无隶属关联,更不要说……冯公一案真相大白,就将牵连不少东厂的部属,高厂督不会留情,皇上也必定会严加惩办,这对于东厂和锦衣卫中那些贪利求权的人,不可谓正式警告,这场风波过去,他们自会收敛些时日。” 春归问:“白鹭背后的指使人,迳勿可心里有数?” 兰庭看着春归,慢慢牵起笑容:“有数,太有数了,我想辉辉心中也有数,所以才立下决断不肯打草惊蛇,你也是想拿获罪证再一网打尽吧?” 春归伸过手去和兰庭击掌:“心有灵犀啊赵大爷。” 兰庭:…… 怎么都觉得这口吻似乎像是在称呼个老头子? 第301章 月下波心 一秒记住【书迷楼 】,精彩无弹窗免费阅读! 凉亭里餐桌已经摆了上来,兰庭执箸一顾,只见青瓷碟白瓷碗里,盛放着的都是黄芽菜、青丝瓜、白豆腐、紫香芋,看上去倒是清淡可口,只不过……兰庭罢箸轻笑:“辉辉今日怎么茹素了?” 春归替兰庭挟了一箸黄芽菜:“怎么迳勿还没吃腻砖头肥?” “什么砖头肥?”兰庭表示大惑不解。 “不是说朝堂廊上餐及各衙馆的公食都是砖头厚的肥肉么?我且以为迳勿如今看都不能看一眼肉食了呢,怎么原来是汤回杜撰的说法不成?” 兰庭哭笑不得:“公食的确不如家里的饭菜可口,也没到砖头肥的地步,难怪辉辉要让汤回日日往翰林院送小菜茶点呢,竟然是因为以讹传讹的缘故。汤回真是不能更奸滑了,为了多跑几趟腿在我这里讨赏钱,居然胆敢编排朝廷刻薄官员,连带着害得莫夫人还受到一场数落。” 春归听说砖头肥竟然是子虚乌有的诳言,也对汤回的“奸滑”言行义愤填膺,连连颔首表示这样的书僮必须严加管教,又突然意识到兰庭列举的最后一条“罪状”,顿觉摸不着头脑:“怎么牵连上莫夫人的?” 兰庭把碟子里的豆芽菜细嚼慢咽得一根不剩,才笑眯眯地满足春归的好奇心:“辉辉不仅想着给我送吃食,回回也不曾疏忽了我的上峰同僚,大家共享了福利,自然都夸我娶了个贤良淑德体贴备至的好娘子,只别人也就罢了,莫学士作为上峰,光受惠却因家里没人往值馆送食而无力施惠,心中大是过意不去,未免埋怨莫夫人都快当祖母的人,还不如我家新妇周道体贴,百忙之余还写了封信回去把莫夫人责备一番,勒令莫夫人谨记日日也往值馆备送饮食,就说我今日因为四叔院里这桩事故向莫学士告假,莫学士丝毫不曾犹豫,痛痛快快允假不提,还叮嘱我家有贤妇,确该多多顾惜,这段时间虽因公务在身不能日日回家,隔上五、六日自当回家看望抚慰娘子,才不负了娘子的体贴和关怀。” 春归听明白兰庭是在拐着弯的夸赞她,也一点都不觉得脸红羞愧,深以为自己的确该当夸赞,又为兰庭盛了碗汤:“先不说日日送去值馆的小菜茶点我是用尽了心思,就说今日想到迳勿多半会回家住上一晚,这桌子菜看着素淡,也不是没有用心。这碗腐丝汤是先用鱼头熬的汤底儿提鲜,那碟子芽菜,也是加了肉酱煨焯,为防迳勿觉得油荤,专门把肉酱都撇除了,看着素淡,吃起来却有肉酱的香味。” 兰庭喝了汤,眉目舒展:“辉辉的厨艺是越发精进了,当然更难得的是这份心意,就算我并未被公食的油荤腻着,此时品尝如此的美味也的确觉得身心愉悦。” 赵修撰用餐从来不会是风卷残云之势,不过虽说慢条斯理,也不减津津有味的情态,这让春归深觉心意未被辜负,自己也吃得格外尽兴。 待一桌子的青瓷碟白瓷碗都“干净”了,夫妻二人自是要例行慢步消食的养生之道,这时暮色还未遍漫,兰庭却不仅让青萍准备好风灯火引,还交待梅妒、菊羞几个丫鬟分别准备好澡 豆、面巾等物,春归听着觉得奇异,不知兰庭作何要让丫鬟们准备这多物件且跟随在后。 “咱们今晚不如住在怫园里的琴馆,一路往那儿走就当作是消食了,不过那里虽说比斥鷃园凉爽,且备着床榻也能将就着睡上一晚,只是没有准备洗浴用具,好在方便取水生火,一阵间烧了水来淋浴还不算麻烦。” 春归早就有在琴馆这等清幽地避暑的想法,竟不知兰庭什么时候窥破了她的心思,何时不声不响的在那里布置好了床榻,且还想着怎么生火烧水以供淋浴,她极有兴致,十分感激兰庭能满足她的愿想,却又觉得这样到底麻烦兰庭,人已是被兰庭拉着往怫园走了,嘴上担忧道:“明早我从怫园去踌躇院晨省还算方便,但迳勿清早要出街门可就远了,多花不少时间,就得更早起身,才能准时赶到衙馆应卯,岂不辛苦?” “琴馆再往后走不了几步,就有一道角门,出去后就是街道,且因为街道僻静大早上的也没有车马行人,方便骑快马,我骑马到正街上才换轿子,更比以往省时,非但不辛苦还能多睡一会儿。” 春归听了这话,唯一的半点顾虑都打消了,高高兴兴由得兰庭拉着她的小手往怫园去,先是绕着沅水慢步一周,暮色不知不觉间便已弥漫遍散了,仰望一轮明月,光华笼盖清波,沅水边上系着的一叶扁舟,饰有一盏渔火,使这深宅大院凭添一种野趣,春归于是又生了兴致:“要不咱们去舟上歇一小阵儿?” 兰庭没吱声儿,但用行动表示支持,这时他和春归的身后早没了仆婢尾随,青萍等等已经先一步赶去琴馆安排归置了,因着此时月华如练,尚且不用风灯照亮,兰庭便借着月色把一叶扁舟拉得近些,牵扶着春归先跨上小舟,他自己也跳了上去,但却没像春归一样立即坐下,弯腰解了纤绳,竟像模像样的摇棹泛舟,直到远离了水岸几近波心,才过去坐下任由小舟飘浮水上。 春归起初还有些紧张——她可不具凫水这一技能,是只彻头彻尾的旱鸭子,因拿不准兰庭摇棹的技术,十分担心纤绳一解小舟倾覆,掉沅水里做了水鬼。不过因舟行一直平稳,府园里的湖水又起不了大风大浪,且估摸着兰庭既有这架势,必定是谙熟水性的,就算发生意外应当也能及时把她捞上来,所以很快就放松了。 直到兰庭停棹走过来,小舟微微晃动时春归才不由主的伸手扶紧了船舷。 “辉辉不识水性?”兰庭挨着她坐下,侧脸笑问。 “小时候阿爹原本想着教我凫水的,阿娘怎么也不允许,说我性子已经够野了,已经会上房揭瓦难不成还想学会兴风作浪。” “现在还想学么?若仍有兴趣,等我有了空闲教你。” “学无止境,技不压身,学是当然想学的,更别说还有现成的老师,就是不知在哪里学,仿佛有水的地方多半都免不去人多眼杂。”春归叹气,这也是当初阿娘反对她学习凫水的原因之一,说是即便学会了,难道一个女孩家还能跳进大江大河里嬉水不成?家里的浴桶淹不死人,所以水性学 来无用。 此时如果阿娘在世,春归便有了反驳的理由——谁说无用了?想董姑娘倘若不会水性,当时情势危急眼看清白难保,怎敢义无反顾跳水避险。 “沅水自是不方便,不过别馆里的拂水摇空只要咱们下了禁令,还怕闲杂人等会靠近偷窥不成?” “那我可就翘首相盼着迳勿抽出空闲来好拜师学艺了。”春归笑道,因着兰庭坐在身边儿,她的胆子又壮了不少,放开船舷拍下手掌。 说着凫水的话题,春归就好奇道:“听说易夫人的家教甚严,没想到却能允许董姑娘学识水性。” “连我的水性,也是晋国公当年教会的,我听祖父说,当年晋国公率军抵御瓦刺鞑虏,诱敌接近永定河,却因援军未及时抵达形成包抄之势,反而被敌军逼得走投无路,多得副将深谙水性,相助着晋国公渡水逃脱敌军追击,终于拖延到了援军形成合围,才能反败为胜。晋国公从那时起不仅自己学习水性,也教训子孙后代务必谙练水性,可能连家里的闺秀也有谙习水性的要求。” “真多亏晋国公府有此家族传统。”春归笑道:“怎么迳勿学习水性竟需要拜他人为师?” “我们家与晋国公府刚好相反。”兰庭道:“曾祖父原本熟谙水性,那时年少淘气,悄悄下河嬉水,怎知腿脚筋脉忽而抽搐险些遇溺,自那之后便心有余悸,拘令子孙后代不许游水玩闹,祖父不会水,阿爹和几位叔父均不识水性,但我幼年时,祖父让我拜晋国公为师学习兵法,晋国公听说我不会水性,硬要教授,我本不敢违背家规,晋国公便找祖父理论,说曾祖父这条禁令荒唐如杯弓蛇影,到底是说服了祖父允许我学识水性,后来我又教会了二弟、三弟他们,连六弟都会凫水了,这条家规禁令自然而然就作罢了。” 所以即便教会春归,也不怕诽议。 兰庭略低头,看清春归满脸的期待之情,一双眼睛烁烁发亮,像吸吮/了星月的光辉一般,不由便遐想如此月色下,波光中,他们一同自由嬉玩,老师便比学生更加翘首热盼空闲时光的来临了。 奈何这实在不是一件心急就能求成的的事。 只不过嘛……教授水性的闲睱暂时没有,肌肤之亲却并不一定以此为前提。 兰庭伸手,指掌经过春归的鬓角,轻托着项后,他的唇舌温柔,像游鱼嬉水,时深时浅的灵动,先且流连贝齿,转而舔/吮樱唇,指尖有意无意的搭在女子颈部筋脉上,感受她一下急促过一下的脉动,当终于彻底搅乱了春归的呼吸,主动迎合他似乎捉摸不定的唇舌…… 兰庭稍稍离远,清风从两张面颊之间吹拂,蓦然似有凉意。 春归睁眼,烁烁光华已经不在她的眸子里了。 一片迷离,却更妩媚引人。 兰庭也急乱了呼吸,恍惚了神智,他不记得这是在沅水上,扁舟里,他只记得心爱的人正被他搂在怀中,那样享受着需要着他的亲吻和爱抚。 波心之上,孤舟渔火,长久轻轻荡漾着。 第302章 计划进行 《首辅家的长孙媳》第302章 计划进行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303章 大有分歧 一秒记住【书迷楼 】,精彩无弹窗免费阅读! 春归也“啊”的一声,对易夫人不知顾纤云病故一事不觉诧异,诧异的是易夫人竟然知道顾纤云这一人物的存在。 “原本各家的女眷主母出门走动应酬,也有带着妾侍偏房陪随的,韩夫人出席各家的宴会,十次里有个七、八回都由顾姨娘陪随,按理咱们对于这些陪随不至于留心关注,但顾姨娘却最是长袖善舞、八面玲珑,最好出风头,这习性倒是比有些出身青楼后来从良的伎子还要招摇许多,韩夫人的不满与无奈一目了然,所以不少人都知道英国公世子有这么一房受宠的良妾,就说上回,你们家的宴席上没见着韩夫人身边有顾姨娘陪随,我还暗自觉得诧异,没想到顾姨娘竟然暴病身亡了。” 易夫人似叹非叹的吁一声气,又颔首道:“我知道你心里的忧虑,虽说韩夫人看上去的确不像蒋氏一样苛厉,但要真有那害杀人命的狠绝,这样的手段和机心又的确令人忌虑,我也是身为人母,总是愿望女儿的夫家门风清正,婆母仁爱慈善,谁也不望女儿日后的婆母是个佛口蛇心的人物,这也就是我对明儿的婚事还算有几分安心的道理,皇后娘娘虽是周王的嫡母,可看着娘娘也不曾刁难过齐王妃和秦王妃两位庶媳,至多就是疏远冷淡罢了,且看在周王殿下的情面上,圣德太后总会对明儿庇护关照着些,殿下的生母敬妃娘娘最是温柔和气,也不会苛责明儿。” 春归连连颔首:“沈家的五姑娘天真烂漫,英国公府听着就是一院子的泥沼,倘若连韩夫人也是心机狠辣,这门姻缘恐怕是不能美满的,我也看出舒世母有些隐隐的担忧,才想着把内情打听清楚一些,也便提供给舒世母好生思量。” “你能知恩图报很不错。”易夫人赞诩道,眼睛里就更浮出了几分笑意:“正好四娘这几日暂时住在我家,你跟我去她居住之处就是。” 这多少让春归觉着几分诧异——论来易夫人与谢昭仪是姨表姐妹,谢四娘却是谢昭仪的堂妹,这关系就隔得远了,怎么谢四娘却住在晋国公府? 易夫人一边携着春归的手往另一个院落走,一边解释道:“四娘的母亲和我姨母从前是要好的闺交,后来有缘成了妯娌,我姨母便把四娘也当作自己的女儿看待的,昭仪入宫后,姨母回回来我家串门,都带着四娘,一来二去的我和四娘也就熟识了。这回英国公府要休妻,不由分说便把四娘送回娘家,但不仅四娘,连谢家也不肯就这样接受四娘被遣大归,所以姨母来和商量,希望四娘能在我家寄住一段儿,希望这件事情还能转圜。” 春归有些明白了,谢家分明就是希望晋国公府能够居中斡旋,倘若英国公府改变了主意,接回谢四娘,对外说来是谢四娘在亲朋家中客居一段儿,这说法总好过是英国公府逐归儿媳后又受不住压力再把儿媳迎回的好,给了英国公府余地,尚还存在挽回的可能。 易夫人既然答应了“收容”谢四娘,也就是答应了会从中斡旋,可见的确是把谢四娘当作 了亲好才会如此热心相助,又难怪高家人在策划阴谋时,笃定谢昭仪会寻易夫人商量谢四娘这件事故,所以买通谢昭仪身边的宫人,才可能把董姑娘诱骗至纡佩园。 谢四娘客居之处是在后花院的东角,从月亮门进去,就见玉兰树下正值荫凉,女子斜靠美人榻上,是背向这面,所以也看不见她是醒着还是睡着,还是廊庑下正做针线的婢女抬眼看见了来人,放下活计就匆匆往这边儿走,美人榻上的女子也被惊动,起身往这边看来,连忙着履,一边过来一边还用帕子拭泪,最终却也是没能在见人时拭净脸上的泪痕。 春归一边听易夫人劝慰谢四娘,一边打量。 眉眼和谢昭仪并无相似之处,眉色更浓,眼角更圆,上眼睑褶纹极深显,长出眼角寸许,原本应当让双目更有神采,奈何这些日子应当时常哭泣,下眼睑实在有些浮肿了。 自然也是无心妆扮,又因难免辗转反侧茶饭不思,脸上稍带着菜色。 听说干脆让程瑜忤逆父祖的提议,谢四娘惊呆了:“真与家族反目,三郎的前程可真就毁了?!” 易夫人恨铁不成钢:“那也总比你们两个真相约着殉情要好!你们以死抗争,到头来还不是要背着忤逆尊长宗族的罪名,还指望着一双子女离开父母庇护,日后能够平安喜乐?你们的婚姻,是遵循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又不是无媒苟合,凭什么英国公府就能以莫须有之罪勒令程瑜休妻?父慈子孝,尊长不顾法理人伦,就算他们狠绝毒辣,状告程瑜不孝,国法也不会判定程瑜的罪行!除族也就除族了,你们一家四口能够骨肉/团聚、平安喜乐比什么都重要。”/ 春归在一边拼命的颔首。 易夫人又道:“你没有任何罪错,程瑜直至如今还不肯听从父母之命写具休书,我也相信他待你也是有情有义的,你不如就这样提议,看他如何选择,要是不肯,你就听我的话,干脆提出和离,这样一来你们也都算解脱了,总不能背负着无罪之责,牵累家门蒙羞,殉情的事更是万万不可再提,人但凡还能活着,就没有去走死路的道理,以死抗争,那也必要死得有所价值,你们若不听劝,白白葬送性命,也只是亲者痛仇者快罢了。” “除非娘子的翁姑能够回心转意,不再逼迫程三郎,否则情势于贤伉俪而言已经不能两全俱美了,若娘子当真选择绝路,令郎令嫒非但从此失去父母庇护关爱,更会受父母忤逆不孝之冤罪牵连,娘子设身处地为他们想想,今后究竟会遭受多少屈辱与险难。”春归也苦劝谢四娘:“娘子或许也听说过我的身世,当我父亲在世时,虽然我不是大家闺秀金枝玉叶,却从未受过艰辛苦难,只要有父母的庇护,我就能够无忧无虑欢欣快活,纵使是父亲过世,有母亲依靠时,我也从来不觉得凄惶无助,不像如今,纵使是嫁得良人,有幸为这高门妇,总是忧心再遭时乖命蹇无处容身。” “就是这个道理,父母才是子女最有力最恒定的依靠 ,你们还在他们身边,他们就能无惧险难。” 谢四娘抬起眼睑,眸子里分明透出几分神采,只嘴上还喃喃地道:“我要仔细想想,让我再好生想想。” “你确该好好想想了,别只顾着凄惶哭啼,白瞎了一双眼睛而已。” 把谢四娘一番劝诫敲打,易夫人才又提起了另一话碴。 “顾姨娘竟然暴病身亡了?”谢四娘也是同样的惊讶。 听易夫人问起长房妻妾之间的密隐,谢四娘蹙着眉头:“顾姨娘浮浪轻佻,时常挑唆生事,大约也只有大伯娘能容忍这样的妾室,我记得有一回,顾姨娘顶撞大伯娘,多少婢女都亲眼目睹,她指着大伯娘的鼻子破口大骂,说大伯娘害得她小产,又时常暗地里苛虐折磨她,哪家的妾室敢像她一样张狂?偏是大伯父纵容她,竟听信她的话,以为是大伯娘故意设计激怒顾姨娘,反将大伯母训斥一番。” 春归暗忖:这事倒是听顾纤云说过,只不过错责的一方大有分歧罢了。 “要说大伯娘有那决心,坚持遣归顾姨娘,韩家也不是好欺的门第,大伯父纵使不情愿,也扛不住岳家施压,大伯娘又何必谋害顾姨娘的性命呢?在我看来,大伯娘正是太过在意贤名,生怕旁人诽责她妒悍,更兼着大哥体弱,大伯娘也无心顾及其余,不得不一忍再忍,由得顾姨娘挑衅罢了,横竖老太爷再是护短,还重视着韩家一门姻亲,大伯父又是世子,老太爷怎么也不容大伯父宠妾灭妻,任是顾姨娘再怎样生事,大伯父也不可能休了大伯娘把她一个妾室扶正,大伯娘就是受些窝囊气而已,怎么也不会把顾姨娘视作威胁。” 谢四娘想想又道:“横竖我是不信顾姨娘被大伯娘害死这话,老太太这样不管事的长辈,有回都被顾姨娘气得火冒三丈,切结书都让人写好了,还是被大伯娘拦了下来,说得先问过大伯父,大伯父那回是领了临差去了热河,回来后在老太太院子里跪了足个时辰,才保住顾姨娘没被遣归,老太太真要铁了心,大伯父照样不敢违逆。就是那回,大伯父把顾姨娘好番教训,冰天雪地的让顾姨娘跪在老太太门前请罪,老太太虽说心软了,顾姨娘也是大病一场,大伯父随即又接了差遣离京,大伯娘真要害顾氏,那回她就挣不出命来。” “顾姨娘这样受宠,怎么就没个一儿半女的?”春归向谢四娘求证。 “听说是小产后伤了身体,所以一直无孕,但我嫁进程家时,相隔这事故已经过了十年有余,具体如何我也不大知道,但要说大伯娘害她小产……横竖我是不信的,大伯父又不是没有庶子,多一个少一个的哪算威胁。” 谢四娘忽然又一巴掌拍在膝盖上:“对了,我想起来风闻另一件事,似乎顾姨娘抬进英国公府不久,原本和她定亲的人,还说要告英国公府强占人妻,但也不知真不真,也有仆妇讲无非就是顾姨娘的家人想要多讹些钱财,才捏造了这话,大伯父给了钱,这件事就不了了之罢了。” 第304章 好个芳魁 一秒记住【书迷楼 】,精彩无弹窗免费阅读! 谢四娘的风闻和顾纤云的叙述又再产生分歧。 但这并不能够实证顾纤云一定说了假话,要知做为世子夫人,韩氏在英国公府可是仅次于英国公夫人的第二主母,她想在府里造成某种风言可谓易如反掌的事,而经过这回晋国公府之行,春归唯一能够证实的,就是顾纤云的确极受英国公世子的宠爱,这和她声称英国公世子待她有情有义的说法契合。 纵然一个佃户出身的宠妾的确不能对韩夫人造成实质的威胁,可一个女子的恨意产生,往往并不限于造成威胁这个前提。 就像彭夫人,她的正室地位同样没有产生动摇,不过仍然会让许多庶子庶女胎死腹中,而且最终连紫莺的性命都一并谋害,人心怀有的恶意,“妒忌”二字往往就已经足够引起爆发了。 那些所谓的礼法内训,贤良淑德的教条,约束的只能是彭夫人一类人的表面言行,对于内心越积越厚的阴毒和抗拒根本无能为力。 韩夫人是不是同样具备一张伪善的面具? 这晚春归召回了渠出,她迫切的需要知道程玞的情况。 “看上去倒不像体弱多病,不过的确是在饮用汤药调理,韩夫人亲手煎的药,说是给她自己防治旧疾,暗暗的让小儿子服用,所以据我判断,程玞怕是真有痫证,顾氏说的这话并非杜撰。程玞颇为寡言少语,看着虽是文质彬彬,对兄弟手足温和有礼,独处时神色却总有几分阴沉,他屋子里的婢女对他十分敬畏,这样的敬畏可谓发自内心,不像赵兰庭,虽然也从不和婢女亲近,那个什么和柔却还敢含情脉脉的主动接近,程玞院里的婢女就连端茶递水的活计,似乎也是大气不敢吭,就别说暗送秋波了。 还有一件稀奇的事,韩夫人似乎也对小儿子有些冷淡,不像亲生母子般的亲近,我怀疑韩夫人就是这样严肃的性情,怎知跟她一阵儿,又见她对待长子程珠完全和程玞截然不同,冷冰冰的眼睛立时温柔得像能滴出水来,嘘寒问暖的,这才像是慈母。韩夫人对长媳也温和,听说长媳本家的嫂嫂受了暑气,立时让人送长媳回家看望,还备下不少名贵药材,程珠的妻子也丝毫不见受宠若惊,仿佛习惯了韩夫人的温和慈爱,婆媳二人处得倒像是母女一般。 我没听韩夫人议论过顾纤云的暴毙,倒是听程世子另几个姨娘提起几句,说什么顾氏这一死,夫人又病一场,如今好容易身子有了好转,庆幸长房的气氛终于是缓和了些。有个年轻的侍妾,甚至兴灾乐祸道‘顾姨娘仗着世子爷的宠爱,张扬跋扈为所欲为,她以为世子爷独对她一人情深意重,没想到她这一咽气,世子爷连眼泪都不曾掉一滴,可见视她也无非猫儿狗儿一般的玩宠而已,毕竟夫人是才世子爷的发妻’。” 渠出深吸口气道:“顾姨娘在英国公府的人缘儿可算极差了,那些妾室对韩夫人倒是极为敬服,顾姨娘说什么韩夫人生怕正室地位受到威胁才纳她进府利用她争宠的话,我看不真。” 春归并没急着表达意见,只交待渠出继续盯着英国公府里的人,主要是程玞,若能分身,也顺便关注一下程瑜。 谢四娘的事易夫人甚是上心,而眼看易夫人这时的确把自己当作义女看待,春归想着要能尽一 尽力也好。 渠出便道:“我也听韩夫人在英国公夫人面前提起过这事儿,道‘瑜哥媳妇毕竟是明媒正娶进门,就算没有劝诫得瑜哥儿好学上进,并不算大过错,应当再宽谅瑜哥媳妇一回,说不定经过这回教训,瑜哥儿就能用心举业了’,可惜英国公夫人也无可奈何,说是英国公及程放已经拿定了主意,她的劝言完全不被父子两采纳,英国公夫人倒是说程家一门已经出了这多举人、进士,就算程瑜不登仕途,只要身康体健的能为程家开枝散叶就好,功名的事不用强求。” “这样看来,至少在对待谢娘子一事上,英国公夫人及韩夫人还算通情达理,奈何英国公府的事看来是男人们作主,她们纵然有不同意见也无能为力。”春归道。 谢四娘嫁进这样一户门第也真算可怜,又偏偏程瑜对她情深意重,让她实难割舍这份夫妻情义。 又说渠出果然回到英国公府后,就开始遵令分心。 程玞多数时间都在自己的居院,闷在屋子里呆坐而已,又大约他的痫证确然得到了控制,一日两次服药并不见他发作,只呆坐时的目光时而空洞时而阴冷,光盯着他渠出一个亡灵都要忍不住犯困了。 这日她飘在半空,眼瞅着程瑜从程玞院子外经过,立时下定决心尾随程瑜。 原来是有访客,听交谈应是程瑜的好友,三两句寒喧,拉着程瑜便往外走:“知道你最近郁烦,可闷在家里又能想出什么对策?今日秋白要在东风馆设宴,可废了不少心机才请得木末姑娘款待咱们,特意令我来请你,你要再不出席,我可要喝罚酒的。又话说三个臭皮匠顶一诸葛亮,说不定我们几个一商量,就能替你想出个办法来说服令尊令堂也不一定,再不济去喝上一场酒,你心里郁气消散了,也有好处。” 强行就把程瑜拉出了门。 渠出心说:这回可好,正巧我也去见识见识大名鼎鼎的木末姑娘怎样温柔解语,到底是多么的才貌双全蕙质兰心,才引得这多纨绔膏梁趋之若骛,俨然成为京城第一芳魁。 就一径跟着马车飘去东风馆,到了木末姑娘居住的“香闺”,渠出四处一打量,见这里的陈设果然不同于绮红楼绕翠台这样的青楼妓坊,布置得尤其清雅别致,那木末姑娘一席白衣白裙独倨主席,大剌剌地见人并未殷勤相迎,无非略略颔首而已,这架势不像个妓子,倒比公主还要高傲。 渠出“啧啧”两声,心道木末姑娘的确貌美,且气势不凡,她这样冷若冰霜高高在上,欢客们却也无一不满介意的,似乎都把她当作贵主一样敬重,获冷目一顾,都要受宠若惊。 不像顾大奶奶,逢人就是三分笑,拉长脸都没什么威严。 气势上可输了啊,好在赵兰庭看上去还是更喜欢平易近人的女子,尽管他自己并不那样平易近人。 斟茶倒水的自有其余婢侍,木末自始至终都不曾服侍过任何宾客,更加不曾谄媚奉迎,比大家闺秀还要大家闺秀。 她也不调琴唱曲,无非听见客人们吟诗,稍作点评,渠出也听不大明白,只看着宾客们心悦诚服的样儿,猜度木末的才学果然是不俗的。 程瑜被众人让去木末左手边的席位落座,倒是一眼不曾看这芳魁 ,更加无心加入吟诗作赋,只一杯杯的喝他自己的闷酒,一个人落落寡欢得十分打眼。 把程瑜拉来那人便道:“要论诗才,我等可都得对程泽优甘拜下风,只今日他心中郁烦,看样子实在没有吟诗的兴致,就看木末姑娘能否开解泽优的烦恼,让他提起兴致了。” 木末这才正眼看向程瑜,似笑非笑道:“我也不知程君因何烦恼,又何谈抒解二字?” 众人便七嘴八舌你一言我一语的把程瑜的家务事说了个大概,程瑜并未阻止,只是两道眉头越蹙越紧了,酒也喝得更急。 “这岂不是仲卿兰芝之事又再重演?”木末挑着眉梢,嘴角竟然带着不屑之意:“在我看来,程君为情所困实在有些浅薄着相了,这男欢女爱原本便如功名利禄一般,均是过眼云烟,且程君与令正,无非是因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才成姻缘,在成礼之前,应当未曾谋面哪里论得上情投意合呢?如令正这样的女子,一昧的遵循礼法顺从高堂,芸芸众生之一而已,又哪里是非卿不可的?” 在座之人皆是一怔,都不知怎么接话才好了。 连渠出都把眼睛瞪得溜圆:姑娘有您这样劝人的?还解语花呢,此花有毒吧?! “咣当”一声,程瑜已是摔了酒杯,横眉怒目恨视:“不过是流莺粉蝶,仗着王孙权贵撑腰自命不凡的俗妓,可笑毫不知自耻竟还蔑视良家女子,难不成像你这等玩物,反而有资格赢得倾心相待不成?” 木末一张脸更加冷若冰霜了:“程泽优可知在东风馆口出恶言的后果!” “腌臢下流地,玷污了我的鞋底,真是悔不该踏足。”程瑜拂袖而去。 剩余几脸尴尬,呆若木鸡。 木末端坐正席,双眉冷竖:“薛秋白,我敬你乃汾阳薛氏子弟,才肯设宴款待,你却邀请如此粗俗无礼之人扰我宴席,你要作何交待?” 被点名的东道主也是紧蹙着眉,好一阵才道:“薛某既出了钱,姑娘也答应了备宴,本该对薛某及诸位热情款待,这才是地主之谊,是姑娘先对程君伉俪出言不敬在先,程君方才反唇相讥,如今姑娘反倒向薛某讨要说法……薛某的说法便是,薛某本是久仰姑娘大名,怎知姑娘却是名不符实……不过薛某若与姑娘计较,那就真是有辱斯文了,酒水银子薛某就不讨还了,今日告辞,再不相见。” 也起身离席而去。 渠出:…… 她可舍不得离席,继续留在这儿看木末姑娘意欲如何,只见她纹丝不动端坐如山,直到愤愤不平的婢侍请来老鸨,这姑娘才冷冷开了口:“今日这几位妈妈可要牢记,东风馆再不招待。” 老鸨忙问缘故,听婢侍快言快语的说了,老鸨往地下啐了一口:“也不看看东风馆是谁看顾着,仗着是官宦子弟,就敢在咱们这里撒野!姑娘可得和周王殿下言语一声儿,不能让这几个白白给姑娘一场委屈受。” “这事何需惊动殿下?”木末冷笑道:“只需声张开去,说这几个为我所鄙,满京名士自然皆知此类乃粗俗不堪之流,不耻与之结伍。” 渠出仰天大笑两声。 见过自大的,没见过这样自大的,周王殿下可真会惯此等流莺粉头的脾气。 第305章 此事惊魂 一秒记住【书迷楼 】,精彩无弹窗免费阅读! 直到东风馆里再无热闹可瞧,渠出才飘回“岗位”,这一阵儿的功夫却不见了程玞,急得她在英国公府里找了好几圈儿,却仍没看见程玞的人影儿,无计可施的渠出只能去了韩夫人屋子里,看看这位会不会提起程玞的去向——转眼就要宵禁了,程玞难不成要在外留宿?他难道不怕在外突然犯痫证再也无法隐瞒这个秘密? 渠出怀着满腹的疑惑看着韩夫人,发觉她果然是忧心忡忡,一餐晚饭只挟了两箸菜,就再也难进饮食了。 韩夫人蹙着眉头半躺炕床上,手指都在痉摩,以至于不得不握紧了拳头。 贴身婢女看这情况,也是忧愁不已,没忍住提议去请大夫来看看,却被一个仆妇支使出去,那仆妇转而劝告主母:“夫人又何必担忧呢?别馆既清静,那里的人又没一个不可靠的,七爷的事儿必定瞒得一丝不透……” “这么多人都死了!”韩夫人忽然坐直了身,用手摁着衣领:“他去了别馆,我就怕再出人命,手里血债累累,凡人不知,还瞒得住鬼神不成?!我这一日日的不能合眼,就担心孽报降临,这都是玞哥儿做的孽,万一要连珠哥儿也被连累……” “夫人快别这样说。”仆妇恨不能去捂韩夫人的嘴,手伸到半途,到底还是落在韩夫人背上,一下下的替她顺气:“七爷是国公府的嫡孙,大爷更是吉人天相,那些奴婢贱籍,纵然是死了,要怨也只能怨没投个好胎,必不敢加害大爷、七爷。” “人世间才有尊卑贵贱,佛说众生平等,道曰天地不仁,可没有谁生来就该无辜受死的说法,我这心里、我这心里……就只望孽报也罢天惩也罢,都落在我的头上,让我不得善终来世不投人胎我都认了,千万别报应在两个孩子身上,尤其是珠儿……他从来不曾行恶,煎熬这些年好不容易才有了起色,日后平安喜乐康健福寿才是应当,我都不敢求神佛上苍饶恕玞儿了。” “夫人。”仆妇长叹一声:“七爷也不是生来就这样……不都是因为病症么?七爷若自己能控制,也不会做那些事,上苍有眼,会宽谅七爷,更加不会怪罪夫人和大爷。” 可仆妇的宽慰到底没法让韩夫人安心,她怔怔坐着发了阵呆,到底还是去了居院后头的佛堂,跪在佛像前喃喃祈求,直到夜深人静都没有停止诵经,但礼佛显然没让她真正得到身心安宁,渠出看见她额头上不断涌出的冷汗,眉头也蹙成死疙瘩。 这么多条人命?韩夫人这话究竟是什么意思?这么多条中是否包括了顾姨娘主仆?难道顾姨娘的死竟然和程玞有关?可这是为什么?难道是因为顾姨娘窥破了程玞患有痫证的机密? 渠出听一阵韩夫人念经,到底被耗尽了耐心,又飞回了程玞的居院,见墙角处蹲着一个婢女,焚起一柱香,往炭盆里一张张的投着纸钱,不知在喃喃低语着什么,却能听见她偶尔的抽噎,真情实意的一会儿就抹把眼泪吸下鼻涕,借着火光,渠出认出这丫鬟名唤净持,应当甚得韩夫人的看重, 可谓程玞身边的大丫鬟,好比赵兰庭身边儿和柔一样的人物,但净持却连正眼都不敢和程玞相遇,男主人在时她的存在感低得惊人,没想到男主人刚一走开,她就胆敢在院子里行为焚烧纸钱的事。 渠出真恨不能钻进净持的喉咙里听清她在喃喃自语些什么。 心想事成的是净持正当动情时,一个丫鬟忽然出现,低低惊呼一声后,扑上前就抓着净持的肩膀一阵摇晃:“我找了姐姐许久,没想到姐姐竟然躲到了这里,姐姐这是在干什么,府里可不许私行祭拜之事,姐姐这是……咱们父母健在,姐姐是在祭拜谁?” 听上去这是个亲妹妹啊!渠出同样认出了这丫鬟被人唤作净善,正是天真烂漫的年纪,除了在程玞面前不敢喘气,往常倒是个爱玩爱闹的性情,看她这时却如此着急,可见是真为了亲姐姐的大胆行为悬心吊胆。 这才是血缘相联的姐妹该有的情份,渠出竟在月色下冷笑起来。 “别吵,我只是替净文尽些心意罢了。”净持冲妹妹摆摆手。 “净文?!”净善又是一声低呼:“净文哪里需要……她不是得了夫人恩典,外嫁去了夫人本家的族亲,成了名正言顺的官家妇,虽只是个续弦,也是三生三世都求不来的幸运了,姐姐这……我一直知道姐姐和净文交好,可为何姐姐竟诅咒起净文来?” “哼”的一声从净持鼻子里发出,丫鬟的脸上满是讥诮:“信这些话呢,真要是得了这么好的姻缘,怎么连净文的父母都不让见上一面,悄悄摸摸的就这样让人出嫁了,是嫁了,还是死了,谁说得清楚,净文父母得了主家施予的银钱,不敢再多问一句,可心里也晓得净文只怕是凶多吉少了,今日是净文的生辰,看她老子娘可都红着眼!” “姐姐,这……这是怎么说?” “那日我亲眼看着净文被七爷喊了出去,当时我就看着七爷的神色不对,背转身时,拳头都在发抖了,净文那一去就没了踪影儿,是夫人喊了她老子娘来,说什么净文得了好姻缘,只不过净文是奴籍,就算赎了籍,经明媒正娶只怕日后仍会被其余族人诟病,最好莫过悄悄的在外头待一段时间,造好假户籍,远嫁去南昌才算万全,可那韩家郎君好端端一个官宦子弟,纵便是没了结发妻子,续弦哪里至于从奴婢里挑寻,更不要说这样的周折了……且净文之前,净心净守可都是这样忽然没了踪影,她们是外头买的丫鬟,府里没有别的亲朋,报个暴病而亡也无人追究,只有净文是家生子,必得给她老子娘一个说法。” “姐姐,姐姐这话是说,难道是七爷?” “所以我才警告你,既不幸被选进了这院子侍候,千万不要往七爷面前打眼,只盼着咱们熬过这些年,被夫人放出去配了小厮,免了这许多的提心吊胆!可怜了净文,我和她一处长大,从前都是在夫人身边服侍,又是一齐拨调来服侍七爷,还是她先提醒我,七爷的情形看着不大对,让我寻常小心谨慎些,她这样谨慎的一人,到头来还是, 到头来还是……我都不知道她尸骨埋在哪里,是不是也一把火烧成了灰儿,只隔三岔五的梦见她,满脸的划痕,眼珠子都被挖出来,双脚双手也不知去了哪里,她睁着空空的眼睛望着我,说她死得好惨,说她死了还觉得周身疼痛,她指着眼睛对我说,净持,我眼睛里血都流光了,但还这么痛,还这么痛……” “姐姐快别说了,快别说了……”净善震惊地捂住了嘴。 “七爷是怪物,七爷就是个怪物,他看我们的眼睛就像鬼怪盯着猎物,这是净文的原话,她说七爷比妖魔鬼怪还要可怕百倍,二丫,你一定要牢记我今天的话,万万不能让七爷留意你,如果有一天,如果有一天……我也莫名消失了,夫人说我外嫁也好暴病也罢,你都不要相信,我一定是死了,和净文一样死了,我消失的那天就是我的死忌,你记得告诉爹娘,让他们好歹记着我些,生忌死忌的也给我烧些纸钱。” “姐姐,姐姐别说了,不是这样的,一定是姐姐多疑……” “不会有这么巧!”净持压低了声儿:“顾姨娘身边的芸香,她这人儿虽说可恨些,但也是暴病,也是暴病!顾姨娘私下向我打听过,问净心净守都是得的什么病,净文是不是真嫁了,嫁前和我说些什么,顾姨娘是起了疑心,没从我这儿打听出来,就指使芸香接近七爷,都说是顾姨娘的恶疾染给芸香,可我分明留着心,先是芸香不见踪影,和净心净守净文一样!我那天亲眼看见顾姨娘慌里慌张从蕙芳院出来,一脸震惊却又隐隐欢喜,我躲避不及,被她逮着了,她说芸香不见了,她一路找过来,却见到蕙芳院里七爷不知和哪个婢女偷欢,她是想让我去撞破七爷的事,我没去,那天晚上顾姨娘就暴病身故了!” “是、是、是、七、爷?”净善已经震惊得只能一个字一个字往外吐了。 “顾姨娘知道芸香是怎么死的,所以她也死了,二丫我真的受不了了,我本想去求夫人,我也就罢了,熬上一年半载就该放出去配小厮,可你还有这么些年才够岁数配人,我想求夫人调离你去别处,可我怕,我担心夫人为了维护七爷的名声,反而把我们杀人灭口!这话我谁也不敢说,我甚至不敢告诉你,但我真受不住了,我害怕,害怕死得不明不白,更害怕连你也难逃劫恶,你说我们这是什么命啊,为奴为婢也就罢了,只要本份勤快总有个盼头,却偏偏就遇见了,遇见了七爷这样的……怪物!” 两个丫鬟愣愣盯着燃烧的炭盆,都是面色煞白。 渠出也被吓得要起死复生般,恍惚觉得胸腔里又有了心跳,心想这件事虽未确凿,但应当快些告诉大奶奶才是,无论如何,都不能把沈五姑娘这样一个乖巧的女孩儿活生生送进怪物口中,又突然绝望的意识到,今日她为了赶去东风馆看热闹,白白错过了窥看程玞可能犯下的恶行,大奶奶应当会埋怨她玩忽职守吧? 大奶奶倒好说,可万一这人向玉阳真君面前告小状…… 渠出顿觉鬼途茫茫,凶险未卜。 第306章 忽而喜讯 一秒记住【书迷楼 】,精彩无弹窗免费阅读! 得知渠出回报的消息后,春归亦觉此事已经刻不容缓了——连韩夫人都亲口说出程玞已犯几条人命,且和病情有关,又连程玞自己都无法控制,那就绝对不能眼看着沈姑娘误入虎穴,她正计划这日禀明了老太太再去一趟学士府,怎知又逢彭夫人惯性般的设置阻碍,虽然说老太太还是允准了,只春归却对彭夫人的刁难越发不耐烦,心想要是三婶、四婶真能分担内务,把批准出行的事争取手中,日后也不至于回回出行都要和彭夫人先来一轮唇枪舌箭。 她刚到学士府的二门外落轿,便见舒世母竟亲自迎了出来,又不待她表达一番受宠若惊的心情,舒娘子便先压低声嗓说道:“你今日不来,我原本还想着去一趟太师府,正巧便接到了你的拜帖,又省得我跑这趟路了。” 春归虽知舒娘子待她亲厚,但毕竟作为内宅妇人平时也不能想串门就串门,就知道舒娘子绝对不是想来太师府找她闲聊的,没等坐下就表示开门见山的意愿。 “我上回在宫里没和你细说,一来场合有些不合适,再者那件事其实也还八字不成一撇儿……就是关于英国公府,他们请了媒人,已经登门几回提亲,想为英国公世子的嫡次子七郎求娶我家五姐儿,英国公从前便和我家的老太爷共过事,两位尊亲都觉得论门第的话,这确是一门好姻缘,不过老太爷顾忌着程家大郎体弱多病,程七郎难免怕会涉及爵位之争,我那五姐儿又娇憨,当是应付不来日后的风波诡谲,所以只是拖延着,并没有一口答允。 我的想法,和老太爷一直有所分歧,我更介怀的还是谢四娘无端端被翁姑勒令休弃的事,虽然说看来都是蒋夫人太苛厉,可事情能闹到这个地步,没有英国公及程放的决断蒋夫人并不能自作主张。英国公既是对次子孙妇都如此苛厉,对于长房的孙妇怕更是拘束严格了,我是当娘的,总希望女儿日后的夫家亲长能够宽厚些,且程七郎自小是在外家长大,人不在京城,他品行如何我更一无所知……要像他的堂兄程瑜一样还好,至少还能为了谢四娘与尊长抗争,不愚孝尊长,由得妻子无辜被弃。” 说到这儿舒娘子深深叹了口气:“可昨日程大郎的妻子竟然被诊出身孕,这事儿要搁在别家,胎未坐稳前,是不会急着张扬的,但英国公府情形却不同,程珠是要继承爵位的孙辈,本来体弱多病的都防着他怕会夭折,熬到现下,不仅娶了妻且妻子有了身孕,这对英国公府而言可是大事,且英国公也看出我家老太爷在犹豫什么,特地来我家报知了喜讯,老太爷觉得再无后顾之忧,好在是老太爷还不算武断的尊长,没忘了征询我们夫妻两的想法,可也对我们直言了心思,是看好赞成这门姻缘的。 我自从英国公府上门提亲后,就一直留意着他家,尤其是长房的事,前些时候原本就听说了一件,英国公世子有个宠妾,是良籍出身,可巧和春儿一个姓儿,这顾姨娘虽说只是妾室,但常常陪随世子夫人韩氏赴请各家的宴集,又素来爱出风头,所以京中官眷大抵都知道英国公府有她这样一号人物,从前都还说韩夫人实在贤惠大度,论谁家里有这么个轻狂的妾室,都不愿带她出来交际应酬的。这位顾姨娘却暴病突亡!我 听说后心里是越发的打鼓,就怕韩夫人又是个婆口蛇心的人物,五姐儿将来怎么应付得来? 只我心里这些担忧,说到底都只是无端的揣测,没法子用来说服翁婆,再讲我也怕是自己杞人忧天,想得太多,反而耽搁了五姐儿的良缘,便琢磨着……不知莫问道长的神通可不可信,先向春儿你打听一声,再求道长测字问卦,断一断这门婚事的吉凶。” 春归:…… 这真是关心则乱,舒世母竟然会起意把女儿姻缘寄望于神棍测卜的地步了。 这先河可不能开,否则只要她一句担保,指不定今后莫问小道就能在舒世母手中“讹诈”无数钱财,且春归对舒娘子的情份到底不同,非到万不得已,不愿采用那套应付外人的说辞。 “也真是巧,今日来见世母,我也正是风闻了英国公府打算与学士府联姻,且我听到几件奇异的事,心里七上八下的不得安稳,正想提醒世母三思。” 这话听来语焉不详,并没有说清消息的来源,不过舒娘子联想到太师府里老太太的侄女毕竟是身处内廷,且惠妃因受帝宠故而心生夺储的欲望也不算得什么隐密的事,沈家和王家是姻亲,老太太关注着沈家的动向合情合理,至于春归从何得知英国公府的内情,谁不知道经过王太后寿诞的一场风波,易夫人已经知会亲朋她要认春归作义女,谢四娘正在晋国公府暂住,春归应是从她那里打听见内情。 之所以没有直言,一来把夫家祖母的话透露予外人到底有触内训,再者更不好把谢四娘泄密的事四处张扬。 舒娘子当然不会再追问消息来源了。 “好孩子,我知道你也是心忧五姐儿的终生,且自来也不是轻信流言蜚语的人,你要觉得这桩婚事不妥当,必定确信程玞是真不可靠的,总之只要你说出来的话,我一定重视,你可不要有任何顾虑,世母但只恳望你知无不言。” “我打听到的是……程玞是因为身患隐疾才不得不寄住在外家,这事或许连英国公都不知情。” 舒娘子到底是久涉世故,一点就通:“程珠自幼体弱多病,从前连英国公世子和韩夫人都以为长子恐怕不能成年,要是连程玞也有隐疾……庶子袭爵极难获准,少不得英国公的爵位就会旁落其余嫡系子弟,我就奇怪程玞必定会被世子夫妇寄予厚望,怎么会反而寄养在外家?这说法,应不是捕风捉影。” “我虽还不能确实程玞究竟患何隐疾,可另一件事已经是确凿了。世母,英国公府最近暴亡的人可不仅仅只是顾姨娘主仆,程玞院子里的几个丫鬟,据我打听有三人,有两人都是暴病身亡,另一个家生子听说是嫁去了南昌,给韩夫人的族亲做续弦,不过嫁前连父母家人都没再见一眼她,这件事实在蹊跷。” “程玞回京不久,就有这么多婢女暴亡?!”舒娘子紧紧地蹙起了眉头。 “顾姨娘对此事也十分疑惑,故而令遣婢女芸香接近程玞,没想到,主仆两人又是暴病身亡。” “春儿是想说程玞患何隐疾虽无确证,但能够肯定的是此子性情暴虐,视人命如草芥。”舒娘子听似 在问证,可口吻又似喃喃自语,显然已经笃定了春归的言下之意。 春归颔首:“我实以为程玞并非五姑娘的良配,且我已经在计划揭露察实此事,所以还劝世母千万拖延一段时间,莫要仓促答允这桩婚事。” 不仅春归,舒娘子心里更加清楚仅凭这些猜测且又无法直说来源的说辞,大不足够让沈学士回心转意拒绝英国公府的联姻之求,所以只能是先想办法拖延。 舒娘子长长叹口气:“论说五姐儿的事,本不该这样麻烦春儿,可……罢了,那些场面话我也懒得说,你这份情义,世母和五姐儿心领了,不过春儿计划怎么做?毕竟是英国公府不能宣之于人的秘丑,太师府和英国公府又一贯未有姻联,这事你有什么办法察实揭露?” “不是连世母几乎也相信了莫问的高明道术?世母放心,此事我自有计较。”春归笑道。 舒娘子立时听明白了言下之意,摇头道:“我也是病急乱投医,其实一贯对什么佛法道术的事都心存质疑的,就相信你是个可靠人儿,没你这颗定心丸,我再是如何心焦,也不至于真信了那些虚无飘渺的测卜。”又默了一默,才道:“柴胡铺的命案,你家迳勿牵涉得极深,连我家老太爷都在疑惑莫问道长真怕是个高人身怀异术,如今我算是知道了……不过春儿放心,你们夫妻两既是不愿树大招风过于惹眼,我也‘确信’莫问道长真能通灵。” 这样一个通透人,并不追问赵兰庭一个翰林院的修撰,是如何察觉一户平民死得蹊跷,这才假借莫问通灵的说辞揭开层层迷雾,批露宋国公的另一大罪状。 舒娘子是想到了太师府轩翥堂的这位年轻家主,恐怕对于储位的废立并不像表面上那样坚持中立,但这并不算是一件奇罕的事,太孙和宋国公高家的种种作为已经有悖贤明大道,有识之士心里清楚太孙绝无成为明君圣主的资质,赵氏满门士宦,且赵兰庭也势必上进仕途,既为臣子,自当效忠社稷,安于自保不能算作忠良,拨乱反正才算不负寄重。 而春归经此一行,也立即开展计划,这回她并没急着支使柴生和莫问盲目行事,而是再次召回了渠出。 “程珠的妻子冯氏回一趟娘家看望嫂嫂,没想到回家后自己竟也像中了暑气,周身乏力连连犯呕,韩夫人连忙请了家里供养的大夫替她看诊,没想到却诊出了身孕,这下子英国公府上上下下都是喜气洋洋,英国公更是高兴得胡须直抖,韩夫人忙着求神拜佛的祷求,希望冯氏能够一举得男。 程玞从别馆回家,听闻这件喜讯,看上去神色倒还平静,特意去给兄长道了喜,只是去见韩夫人……韩夫人问也没问他去别馆的事,应付两句就让程玞自去,程玞转身之时神情格外/阴沉,又被另外的堂兄弟讥损了几句,说什么冯氏真要生下子嗣,程玞可不能再染指爵位了,程玞没和堂兄弟争执,只是回房后……昨晚喝得酩酊大醉。 今早上,他特意去韩夫人跟前儿道错,说因为受了讥损一时没忍住有违医嘱,今后必不会再犯这样的过错,韩夫人却说‘你也该恣意些了,今后不用再时时小心谨慎’,我就在那儿看着,程玞的手指几乎没掐进膝盖骨里去!” 第307章 敛朱藏丹 一秒记住【800♂小÷说→网 】,精彩无弹窗免费阅读! 一个人的心中不会突然住进怪兽。 只能是因为长期的积郁、恨怨,把心境挖掘出一个深暗的洞穴,那头怪兽就在这洞穴里孤单的养成,长出骨骼、利爪、獠牙,它吞噬主体的乐观仁善又反刍出绝望恶霾,蒙蔽人的眼睛,逐渐永绝光明。 春归以为生来就染病痛的孩子比健全人需要更多的关怀照顾,他们往往更加不能缺乏父母亲长的眷爱,而程玞……会不会一直怀疑且惧怕,他已经是被遗弃的人。 越当证实猜测,就越会惶恐真实,犹如深陷沼泽的人,看自己一点点下沉,努力向他所以为的依靠伸手,但收获的却是漠然和冷淡,仿佛根本看不见他将要面临的灭顶之灾,又或者说看在眼里却已然放弃。 在韩夫人面前把手指掐紧膝盖骨的少年,没有胆量去质问遗弃他的人,他心里所有的悲愤和戾气无处排解,所以才会倾泄在那些和他无怨无仇的无辜人身上吗?他心里的怪兽已经长成,他没有办法再控制这头阴邪暴虐的猛物,眼睁睁的看着自己被蚕食后,猛兽终于向他人亮出了利爪和獠牙。 春归不知道自己这样的猜测是否如实,但在她看来孽报理应加诸行孽的人,程玞不会比那些枉死的奴婢更加无辜可怜。 至于顾纤云…… 她也很难产生更多的同情心。 “顾氏在何处?”春归问。 “我让她去抱幽馆盯着,但昨晚我又在英国公府遇着了她,这妇人也真够死心眼的,都成了一缕游魂儿,还念念不忘英国公世子呢,程敏昨晚留宿在韩夫人屋子里,她伫在一旁咬牙切齿的,可惜的是纵管阴魂不散,也没法子再对活人造成任何影响。” “程世子难道不曾因为顾氏的死怪罪韩夫人?”春归问。 “夫妻二人提也没提起过她,说来韩夫人对待程敏也并不热情,程敏不说话她绝不吭声儿,真真的相敬如冰。” 春归思忖一番,交待渠出去寻顾纤云:“我在寄鸢台等她。” 渠出挑起一边儿眉:“顾纤云又不像樊大生前到底是男子,便是来斥鷃园相见,大奶奶难不成也会觉得别扭?何若顶着这日头跑老远去寄鸢台?” 这是终于忍不住拐弯抹角的试探了? “我本就想去怫园剪摘两枝白玉兰回来瓶供,横竖是要经过寄鸢台的。”春归像是随口解释一句。 “由得大奶奶乐意吧。”渠出哼了一声飘出去。 寄鸢台所处的沅水一带,此季已经是荷叶亭亭,碧叶高出水面,间中开出红莲,这一带并没绕筑栏栅,只点缀有奇石,不像盆景里的瘦透,倒如山中形成的野朴,大小错落,或卧或立。 下昼时这边正值荫凉,春归就曾经因为突生兴致寻一方卧石坐在上头垂钓,但今日她显然不会有这样的空闲了,不过因为沿水的卵石径是往寄鸢台的必经之路,所以她仍是从这里走。手里持着花剪的菊羞似也想起了垂钓的趣味,满怀期待地提议:“等哪天没这样炎热,大奶奶不如再来这里钓几条鱼,放些咱们院里栽种的辣子,送去翰林院必定让大爷心花怒放,更会念大奶奶的好了。” 自从菊羞品尝了一回加了辣子蜀椒的红焖鱼,一直便对此道菜肴情有独钟,所以春归打趣她: “你倒是会假公济私。” 眼睛却不由往水边张望,寻觅上回那方卧石,却见一个丫鬟垂足坐在上头,身边儿的提篮里放着几枝白玉兰,有一只大胆的翠鸟站在石上偷啄着花蕊,丫鬟却无知无觉,似盯着沅水正神魂出窍。 春归只凭背影已经认出了丫鬟是谁,她竖着指头放在嘴唇当中,示意菊羞噤声,主仆俩蹑手蹑脚往那神魂出窍的丫鬟接近的时候,菊羞心里其实十分诧异:大奶奶从前的确淘气,也爱捉弄人,可自打进了太师府却收敛不少,莫说别人院的里丫鬟,就连青萍那几个大奶奶都不常捉弄的,怎么今日却突生兴致想要吓唬人了? 更重要的是这丫鬟一看就不是斥鷃园的人,大奶奶什么时候和别人院里的丫鬟这样熟络起来! 这个丫鬟是谁!!! 菊羞很快知道了答案,因为春归并没有吓唬那丫鬟,蹑手蹑脚的潜行一段儿,结果却轻言细语的招呼:“藏丹怎么在这儿?” 菊羞看那被轻言细语吓得几乎一跃而起的丫鬟,可不是二姑娘院里的藏丹。 哟,怎么红着眼圈儿,莫不是被这样一问候就吓哭了吧?! 藏丹待看清来人,立时就垂了眼,规规矩矩应道:“奴婢是听二姑娘差遣来这边采摘白玉兰瓶供,因走得脚酸,瞅着这边儿荫凉,所以歇歇脚。” 春归显然也留意见藏丹来不及掩示的红眼圈儿,意有所指道:“你是二妹妹院子里第一得力的人,这些跑腿的差事原本轮不上劳动你,怕是二妹妹又闹脾气,让你受了委屈,只还望你念着二妹妹素来待你的情份,就别计较她时不时的耍孩子脾气,多少宽谅着些。” 藏丹立即严肃神情忙不迭的辩解:“奴婢哪敢埋怨二姑娘……二姑娘屋子里的陈设,尤其是瓶供轻易可不让旁人插手,正是因为信重奴婢经受二姑娘的调教,多少还懂得几分雅致情趣,这才让奴婢过来剪择花枝,奴婢这眼睛……刚才是因为进了砂子揉了几下才发红,大奶奶千万不敢误解。” 说完就冲春归福了福身,几乎落荒而逃,连那几枝白玉兰都被遗忘在了卧石上。 春归喊住她,递过花篮,一直目送着藏丹的背影渐行渐远。 菊羞似有领悟:“大奶奶不是让我姐姐暗地里打听二姑娘院里失足落水溺亡的敛朱么?我都听姐姐说了,敛朱和藏丹可是亲姐妹,当日敛朱就是在这一带溺亡的,藏丹应当是在悼亡敛朱,说来也真是凄惶,她们姐妹两个原本就是相依为命,好在一同被买进了太师府才不至于离散,没想到……可身为奴婢,纵然明白姐姐死得冤枉,对二姑娘可不能心怀忌恨,反而还要尽心服侍才能衣食无忧,怨也只能怨自己命薄,为奴为婢也就罢了,偏偏姐妹两又没遇上宽厚的主人,若她们两个服侍的是大姑娘,何至于如此。” 春归连忙四顾,只见青天白日下并不见谁的魂影。 才叮嘱菊羞:“这件事你可得记住了,无论什么时候都不要再提。” 春归在寄鸢台下剪摘了几枝玉兰花,先让菊羞送去给四夫人,说是自己在这儿歇歇脚后也会往四夫人院儿里去,不让菊羞再来回奔忙,她没坐多久,便见渠出领着顾纤云像踩着祥云一般远远飘来,不像鬼魂儿倒像是仙女儿。 “ 大奶奶可是想到法子怎么整治韩氏了?”顾纤云还没站稳当然她也不需站稳就立即发问。 春归能看清楚她眼中喷发的恨意,要比上回呈诉“冤情”时更加的锋锐尖利,只涂在眼刀视箭的突锐处仿佛还不仅仅是毒液,这其中似乎还掺杂着陈醋的酸汁,倒牙的杀气。 “我今日就是为了告诉你,我没有听信你对韩夫人的中伤,所以你借刀杀人的想法最好打消。”春归仍然坐在寄鸢台上摆设的玫瑰椅上,目光只往顾纤云脸上一扫,便投向盛夏时节这片过于明炙的风光,拒绝的话,听上去都有几分漫不经心的儿戏了。 “大奶奶竟然言而无信?!” “第一。”春归竖起食指:“我并没答应你对付韩夫人。第二……”又再竖起中指:“我早就强调以诚相待,可事实证明你在许多事情上都说了谎,你待我并不真诚,我更加不会理会你是否魂飞魄散。” “我说了,我告诉你程玞患有痫证,且我也说了他之所以能回京城是因为病情已经得到控制,你别以为只让渠出盯着他几天没见他发病断定是我中伤欺诈!” 不像上回惯性一般卖弄风情,顾纤云这回是真急了眼,几乎没有直接穿进春归的身体,她猛地飘近,和春归之间只余一个鼻尖的距离,强迫春归只能正视她。 “程玞是不是有痫证并不重要,我已经说服舒娘子回绝联姻,所以我先提醒你节省那番利益交换的说辞,只要沈姑娘不受祸害,我管程玞如何?又至于孙崇保的事,我大抵已经有了推断,就算你不如实告知,迟早我也能够察清他的底细,你要不信的话,莫如听听我的推断?” 春归仍是不动,虽然说这距离实在让她颇有些艰难既不让眼珠成“斗鸡”之势,又还能理直气壮回应对方的逼视。 但渐渐看见的是顾纤云的眼珠不由自主往中间靠拢,惹得春归几乎破功发笑。 强忍着才能维持气势:“孙崇保就算没有住在英国公府,想来和程世子也是来往密切了,柴胡铺命案,原本应当是孙崇保出头揭发,但没想到横空出现个莫问道长,孙崇保就再无用武之处了。从那时起,程世子就应当留意关注着莫问和太师府的动向,我让莫问他们打听孙崇保的踪迹来历,当然会让两人更加惊疑,所以才会讨论这事。 他们不会认为这是太师府准确讲是赵修撰的的行为,因为如果是这样,大无必要动摇我本家的人手,且采用这种有如大海捞针毫无头绪的方式,所以从中我能得出结论,孙崇保应当已经考取了功名,他们的惊疑不定的是,为何我一个入京不久的内宅妇人,会打听并没有派上用场的孙崇保,再兼柴胡铺命案本就是莫问揭发,这更让程世子和孙崇保坐立不安。 而你,其实并不知道程敏背后的人,你甚至根本不可能听闻这些隐密,你之所以知道,是因为你当时已经死了,是亡灵的形态仍在英国公府逗留,程敏和孙崇保密商时根本不知你在侧,所以顾三娘,我已经知道为何玉阳真君会引你的魂灵前来见我,就算你我并不能打消你的妄执,对我而言,其实并无任何的损伤。 我们两之间并不存在任何利益交换了,你想要我帮你,就必须说实话。” 春归微微一笑,挑眉凝视着顾纤云的那双斗鸡眼。 第308章 深情绝情 《首辅家的长孙媳》第308章 深情绝情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309章 秘辛之祸 一秒记住【800♂小÷说→网 】,精彩无弹窗免费阅读! “你不用如此冲动。”春归淡淡说道:“若我真是料错,你即便被我说服眼前仍然不会浮现往渡溟沧的路途,你何不心平气和与我一同剖析?” 重重的一掌并未掴实,反而让顾纤云自己空转了一圈儿,站定后胸口起伏不定,双眼也血红慑人。 但她没再急着反驳,怒视而沉默。 “你让芸香有意接近程玞,应当是怀疑程玞院里接连有奴婢暴亡一事有异,你甚至怀疑净文根本没有出嫁,你怀疑她们都是死于程玞的迫害,你以为韩夫人为了掩盖儿子罪行才报了这些奴婢暴病身亡,但净文是家生子,老子娘都是英国公府的下人,纵然净文是暴病身亡,也没有连尸体都不让她的老子娘看上一眼的道理,但净文的尸身一旦被人目睹,暴病身亡的说法便不攻自破,所以你才怀疑净文远嫁是韩夫人的谎言。或者你知道更多的隐情,所以才有这样的怀疑,你以为只要证实,就能造成韩夫人被英国公府休弃,程敏就能名正言顺地将你扶正是不是? 所以为了获得证据,你故意让芸香接近程玞,我猜你甚至也隐瞒了芸香,并没告诉她程玞可能暴戾嗜杀,你那天偷偷跟着程玞和芸香去蕙芳院,究竟看到了什么?是程玞正在虐杀芸香?你从蕙芳院出来,正巧遇见了程玞的婢女净持,你引诱净持去偷窥,打算让她做人证,但她并没有中计,你接下做了什么?应当是故意声张芸香不知去向,而后你告诉程敏你目睹的一切,有芸香的尸体在,你以为足够让程敏相信你的说法去质问韩夫人母子,你或者还出谋划策,提出先一步把韩夫人纵子行恶的行为张扬,这样一来韩家必定理亏,不敢质疑程敏出妇。 可是没想到的是,你当晚就被逼服毒,死后你才知道你和芸香都被报了暴病身亡。” 顾纤云重重吸了口气:“没想到不过几日时间而已,大奶奶就能察明这多情况。” “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程玞患有痫证?” “是我死后。”顾纤云这会儿子还算配合:“我是次日才被逼服毒,下手的是韩氏的陪房姜婆子,她和她的三个儿媳硬灌的我毒酒,那天世子爷根本不在家里,我认定就是韩氏下的手,死后一缕魂魄飘去了她的屋子,听见她正和心腹说,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就不该为了隐瞒程玞的痫证把他送去南昌,要是留在身边严加管教,程玞也不至于养得这样的狠戾!我死后,韩氏因为心虚还病了一段时间,世子爷根本没去看望过她,世子爷一定知道是她害死的我,可英国公和老太太不会允许世子爷出妻,世子爷是逼于无奈才容忍韩氏!” “你说韩氏的心腹,可是姜婆子?” “那倒不是,姜婆子已经嫁了人,不便留在韩氏院子里服侍,那心腹姓徐,是韩氏的陪嫁婢女,不愿嫁人宁肯自梳,所以年近四旬仍然留在韩氏身边服侍。” “那你可曾目睹姜婆子等人向韩夫人复命?” 顾纤云怔了许久才口吻生硬的答道:“没有。” “这可就说不过去了!”渠出快言快语道:“要姜婆子等人真是受韩夫人指使,成事后怎能不向韩夫人复命?且你目睹程玞杀害芸香一事只对程敏吐露,像你说的一样程敏对你有情有义,他当然不会泄露你是知情人,韩夫人又是从何得知立即杀人灭口?” “是净持!”顾纤云坚持道:“她本是韩氏院里的奴婢,程玞回京后韩氏才把她调去程玞身边,她看见我从蕙芳院出来,虽然没听我的话入内察看,指不定根本就是程玞交待她在外放风,她明知程玞的恶行,也知道被我亲眼目睹,当然会向韩氏通风报讯!” “净持根本就不敢这样做,因为她害怕被杀人灭口。”渠出反驳道:“你怎么不想想,你进了英国公府多久?和程敏朝夕相处这多年,他却一句没提程玞患有痫证的事,分明就是有心隐瞒,他对你根本就不信任,连信任都没有,又何谈一往情深?” “我知道我们现在还不足够说服你,但你若真敢正视现实,不如把你所知的来龙去脉合盘托出,我会设计让程敏吐露实情,你如今是魂灵,纵然接近程敏也能让他无知无觉,如果你亲耳听闻他吐露真相,心中对他再无牵念,妄执也许就会消除。”春归这才起身,一步步靠近顾纤云:“不要再执迷不悟了,你魂识舒醒,原本该比我这样的凡夫俗子更加通透,又就算你仍坚信你乃韩夫人所害,也该对我知无不言,这样我才会相信你的判断察明真相,我不会听你的要胁暗害韩夫人,但若她真行为了杀人害命的事,我不会拒绝想办法揭露她的罪行。” 渠出也来帮腔:“大奶奶的脾气我比你清楚,从来不会由人威胁,你大可继续隐瞒真相,让这件事情继续扑朔迷离,到大限临头,你魂飞魄散彻底消亡,但韩夫人却根本不受影响,她如今的长媳可算有了身孕,等程珠有了子嗣血脉,韩夫人有朝一日闭了眼,恐怕也是心满意足,她不受妄执所困,一身轻松的往渡溟沧,你的魂飞魄散岂不成为彻头彻尾一件笑话?” 春归毫不掩示对渠出的赞诩,冲她颔首,又转脸直盯着顾纤云:“你应当知道程玞在程敏心中的地位,有程玞在,就算程珠无子而夭,英国公府的爵位还不至于旁落他房,所以程敏才会苦心隐瞒程玞身患痫证的事,因为莫说痫证极有可能影响寿元,且不能保证此一病症是否会遗传给子孙,要若程珠夭折,且程玞身患痫证的事公之于众,英国公必定会让程敏过继侄儿为嗣,甚至可能干脆上书朝廷请求改册世子!但程敏万万没想到的是程玞的痫证虽然得到控制,或许因为长期病痛使心智有损,或许因为别的什么缘故,竟然让程玞染上了嗜虐为乐的恶习,虐杀婢女虽按现行律条罪不及死,然而必定对程玞声名有损,就连程敏都有可能受到教子无方的诽责,英国公不仅仅只有他一个嫡子,更绝非程珠、程玞唯二嫡孙,程敏的手足兄弟以及众多嫡侄,都在暗暗觑觎爵位,你怎能自作聪明的认为唯有韩夫人才可能包庇程玞?” 顾纤云的脸色顿时苍白如纸。 “如果包庇程玞的人是程敏,而你,却声称要张扬程玞的恶行……” “不,不会是世子爷,不会是世子爷。”顾纤云胡乱摇着头,她实在无法正视程敏对她心怀杀意:“我兄长明明说看见的是姜熊,他是姜婆子的大儿子,是他偷偷摸摸扛着个麻袋进山,把那麻袋挖了个土坑填埋,还在那处点了香烛烧了纸钱,念念叨叨说什么冤有头债有主,冤魂千万别找他寻仇,都是七爷造的孽!” “你的兄长是否掘开土坑一窥究竟?”春归忙问,顾纤云好不容易才肯吐露实情,她当然不能再让她有心生犹豫语焉不详的 动摇。 “我那兄长就是个无赖闲汉,最喜窥猎他人秘辛,撞见姜熊这样鬼鬼祟祟的行为哪肯放过刨根究底?姜熊一走,他便掘坑察看,见麻袋里装的竟然是具女尸,且女尸脸上全是刀伤,手掌双脚也被斩下,我兄长料得是韩氏包庇程玞杀人,重新掩藏好尸身并做下记认,把这件事告诉了我。我兄长虽认不出那女尸的形容,可我当时已经在疑惑近一年来,程玞院里净心净守已经相继恶疾暴亡,而那时又有一个净文说是远嫁去了南昌韩氏族人,区区奴婢竟然成为官宦子弟的正妻,只是偷偷摸摸急急忙忙就被送走,连净文的老子娘都没能再见他家丫头一面,我料定净文已经被程玞虐杀,但我没有证据,兄长说那女尸满脸伤痕已经难辨形容,即使掘出尸体,姜熊矢口否认的话,岂不反而给了韩氏话柄质罪我造谣中伤?!” 渠出恨道:“所以你就把自己的婢女芸香当作诱饵,故意让她接近程玞?眼睁睁看她被程玞虐杀?!” “芸香也不是什么本份人。”顾纤云冷哼一声:“这奴婢自恃有几分美色,当我面前就敢对世子爷暗送秋波,见世子爷不搭理她,这才死了心。可到底是不甘终身为婢,早就对程玞心怀企图,我不过是表达了默许之意,她行事就越发大胆了,开始只是往程玞院里送茶点羹汤,后来送汉巾鞋袜,也不管程玞待她一直疾言厉色,一味的纠缠。 那天程玞忽然回应她,和她约好去蕙芳院,她找了个借口说是要回来应付我一声儿,免得离开得太久我四处找她,其实是我们原本约定好的,倘若程玞上钩,我便趁她和程玞私会时前去捉奸,事情闹开去才能逼得韩氏妥协,准了她做程玞的通房,那时程玞正和学士府的沈姑娘议亲,若通奸庶母婢侍的丑闻宣扬开来,导致学士府听闻风传这门姻缘必会作罢,芸香坚信韩氏为了保住这桩姻缘只能妥协让步。 我拖延了一阵儿才去蕙芳院,用剪子扎开窗纱往里窥望,见芸香已是被程玞绑在了一张凉床上,额头上被砸出个洞往脸上直流鲜血,嘴巴里塞了手帕,是防她叫唤出声,程玞……程玞状如疯颠,已经除了芸香的鞋袜,用把钢刀切下她的脚趾,切一个,还站在一旁冷笑着看芸香死命的挣扎,竟然还伏下身……去/舔芸香直往外涌的鲜血!” 春归听得紧蹙着眉,渠出捂着胸口几乎要作呕的痛苦模样。 连顾纤云都深深吸一口气:“见那番情形,我的膝盖骨都直发软,不敢再继续窥望,深一脚浅一脚跑出了蕙芳院,我也想过立即喊人来捉程玞的现形儿,可当时世子爷并不在府里,我怕太早惊动韩氏,说不定我也会被她杀人灭口……” “不,你分明是担忧芸香不死,英国公及英国公夫人仍然不会相信韩夫人为庇程玞恶行毁尸灭迹不说,反而认为这件事并不值得追究,这样一来你就不能如愿,只有先一步煽动程敏的怒火,才能打韩夫人一个措手不及,所以你只是宣称芸香不见踪影,且窥见程玞似和婢女私会苟且,你给足韩夫人毁尸灭迹的时间,等程敏回府,才好进行你的计划。 顾姨娘,你根本就不在意芸香的死活,不在意她被虐杀时该何等的绝望。” 春归难以掩示自己的鄙恶之情,在她看来,芸香虽是被程玞虐杀,但顾氏同样难辞其咎,她分明也是个害杀人命的帮凶。 第310章 无心插柳 《首辅家的长孙媳》第310章 无心插柳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311章 悲惨男子 一秒记住【800♂小÷说→网 】,精彩无弹窗免费阅读! 春归这日正陪着四夫人说话,四夫人一脸的忧愁。 “那事情过了两日,白鹅果然窥见我院儿的丫鬟金莺趁她不备悄悄潜进书房,翻箱倒柜一番拿了卷文书离开,又悄悄的递给了门房刘利家的,庭哥儿早就安排了心腹盯着门房轮值的几个婆子,说是刘利家的让她小子把文书挟带出去,递送给了鼓楼大街上的什么……就是一家酒肆的掌柜,那掌柜也果然暗中和宫里的御马监太监郝祥义勾结,第二日,詹事府的左中允雷涧就被郝祥义召唤了过去,说明一切正如庭哥儿和你所料,白鹭把那封东西混在老爷的书房,就是为了诱骗太孙冲老爷下毒手,别看英国公谋害冯公已然身陷囹圄,太孙未必能够知罪悔改,多半会让白鹭的幕后指使得逞了。” 春归正组织安慰四夫人放心的言辞,又听她长叹一声:“我本就苦夏,现在肚子里又怀着这么个小魔星,晚上翻个身都更显艰难了,睡得不好,居然连食欲都被影响,今日无论眼前摆着多少美食,我都觉得腻烦,好容易盼着你来吧,这回怎么空着手?” 春归:…… 感情四夫人的忧愁竟然是为了吃食不合胃口?! 连忙笑道:“哪能空着手呢?只是我刚从阮中士那边过来,等一阵儿,菊羞就会送来吃食茶点了,今儿准备的是山楂酥,正适合解暑开胃。” “这个好,听着我都觉得心里头好些了。”四夫人顿时眉开眼笑。 春归便忍不住问道:“四婶难道就一点不为才说的那件事担忧?” “有什么好担忧的?”四夫人弯着一双眉,人也往炕床上一靠:“说句大实话,要如今轩翥堂是大伯主事,遇着这事,他先慌了手脚其余人更是各执一词,那我肯定忐忑不安六神无主。不过如今既是庭哥儿主事,那我何必杞人忧天呢?论是太孙会不会中别人的奸计,庭哥儿怎么也不能够让你四叔遇险。” 春归又问:“说句大实话,要我知道院子里头伫在那些耳目暗探,恐怕是连觉也睡不安稳,总觉得无论干点啥事说点啥话,背后总有人偷窥,怎么四婶倒是一定不在意的?” “完全不在意当然不能够,可是转念一想,总比毫无察觉一直被瞒在鼓里,到哪天被人从背后捅了刀子都没反应过来的强,就像庭哥儿说的一样,但凡是官宦勋贵之族,哪家府邸没有几个厂卫的暗探耳目?我们总算知道了两个在明面上的,顺籐摸瓜甚至能察个底儿清,有所针对的防范是一方面,未必就不能反过来利用。横竖这些事有庭哥儿和你四叔处办操心,他们既都说了无碍,我自然是放心的。” “四婶这样信得过大爷,他毕竟还年轻呢。” “这世上有的人活到此生半百,照样是稀里糊途,且老太爷那样精明强干的人,决意让庭哥儿直接主事轩翥堂必定经过了深思熟虑的,自庭哥儿幼年时,老太爷便用心栽培,庭哥儿也是经过一路考较历练,老太爷这才能够真正放心把轩翥堂一族的荣辱兴衰托付。总之庭哥儿年纪虽不大,心智能耐那是绝非普通人比得上的,否则纵然老太爷对长孙寄予厚望,其余人也没那么容易真心敬服。 别的不 说,就说二老太爷一系,你可别看二老太太如今待你这样和蔼就以为她老人家当真平易近人,二老太爷心高气傲,二老太太也自来便不盲从,心里都实在是有主意的人,庭哥儿要没本事,他们夫妻两个包括那一系的子侄,必定会反驳轩翥堂的主事权交给乳臭未干的少年,想赢得这二位尊长的认同敬服可不容易,不提轩翥堂,只怕整个金陵赵门也只有庭哥有此本事了。” 春归并未听兰庭详细提说年少时期的经历,对于他是怎么赢得人心向服的过程可谓一无所知,顿时被四夫人的说法激发了无尽的好奇,于是蹭得更近些,一边儿替四夫人扇风一边打听起来,四夫人也极有谈兴,也不管是亲身经历还是道听途说,总之是把大侄子好一番的话说当年。 直到春归眼角的余光觑见渠出立在一旁冲她“吹胡子瞪眼”,这才告辞了四夫人回到斥鷃园,听渠出回禀窥探来的消息。 魂婢先是把韩夫人的话复述一遍,肯定道:“这下终于能够确凿程玞果然患有痫证且虐杀婢女的暴行了,且我是能够确断顾氏的死和韩夫人没有直接干系,只顾氏还执迷不悟,不肯接受程敏对她如此薄情的事实,且那徐妈妈字里言间还透露,程玞从前竟然和魏国公有所勾联,但我怎么也想不明白为何当程敏不许程玞再去魏国公府,他嗜虐为乐的恶习就会屡常发作了呢?” “又是魏国公府。”春归不由蹙眉。 她没有忘记兰庭上回的话,关于柴胡铺命案揭发再察后,魏国公主动试探兰庭是如何察觉其中隐情的蹊跷行径,而如今孙崇保已经确凿和程敏交识,倘若程敏的确与魏国公暗中勾联,几条线索首尾相接,那么魏国公就具有了背后主谋的重大嫌疑! “程玞昨日去见过沈小郎君之后,马不停蹄赶往了西郊的天陌别馆,我跟着他,瞧见别馆里一个最是僻静的院落,里头有一间只建着天窗通风的瓦房,里头锁着个人……是个男人,已经是遍体鳞伤,那男人还被拔除了舌头,似乎还又灌了哑药,不提说话,喊都喊不出声来,男人还被割了耳鼻,头脸上几个血洞,但又似乎经过治疗,不让他失血而死。程玞一见那男人就兴奋得浑身发颤,用支铁钎往那男人脚踝上扎,扎进去又抽出来……” “罢罢罢,程玞施虐的过程不必详细描述了。”春归连连摆手,只觉大热天的听得她浑身直冒白毛汗,竟觉屋子里刮起一阵阴风,再听下去晚上指不定再发噩梦了。 “程玞施虐后,果然有人来替那男人疗伤,后来还有帮黑衣人趁着夜色去天陌别馆把那男人接走了,我跟着那帮人,那帮人十分警觉,竟像察觉出有人在盯梢,下马察看过多回,一句不提男人的身份,他们应是绕了不少路,终于才把男人送去京郊的一处田庄,庄主瞅着就是个普通富户,接收了男人也没多话,所以我一直不知那男人的身份,就更不知道庄主是谁的人手了。” 渠出想想又道:“对了,起初在天陌别馆为男人疗伤的郎中,也一同跟去了那处田庄,庄主只嘱咐他千万留着男人的性命,备着主人的不时之需,看来郎中应当不是程玞抑或是英国公府的人。” “孙崇保的下落先不 急着落实,你也不必要再盯着英国公府的人事了,要紧的是盯好了那处田庄,察明庄主所说的主人究竟是谁,也尽力打听清楚受虐男人的身份。” 渠出现在已经习惯听令行事了,懒得应诺就要飘向京郊,刚穿过墙壁,突地又穿了回来:“我知道你让舒娘子借天陌别馆作东道就是为了察出那天程玞突然去别馆的隐情,从韩夫人忧心忡忡的字里言间,倒是不难推断出程玞是避去别馆施虐,可那日韩夫人并没有提天陌二字,英国公府作为权勋门第,也不可能只有那么一处别馆,你是怎么确定程玞当日去的就是天陌别馆的?” “这可不是我的未卜先知。”春归也不介意为渠出释疑:“我不过是想到程玞无论身患痫证还是嗜虐成狂,都必需瞒着除父母之外的其余家人,英国公府别馆虽多,但现在主事的人仍是英国公而非程敏,程敏要想在整个别馆安插心腹根本不可能,所以程玞去的别馆,只有可能是韩夫人名下所有,其中人事才能完全不受夫家的干预,我虽不知英国公府的这些情形,但舒世母应当是清楚的,所以我只请舒世母提出借韩夫人陪嫁的别馆一用,舒世母便知道是天陌别馆。” 而渠出跟去天陌别馆,果然就有了重大发现,至少曝光了一个田庄,也曝光了有人在对程玞提供施虐对象的事实,且春归直觉这一田庄和魏国公存在必然联系。 否则徐妈妈那句话该如何解释?为何程玞自从被禁止前往魏国公府后,他才暴发嗜虐成狂的恶戾,一再残害身边婢侍,导致他的生母竟都觉得纵容儿子的恶行必遭天谴孽报而惶恐不安。 计划进行至此,春归越发有了信心,但她并不认为现行律法足够让程敏父子以命抵偿,但至少揭露程玞的罪行,非但可以让沈五姑娘幸免于难,也能让更多的人逃脱程玞的虐杀,而至于英国公府是否整体参与夺储,从这一件事态的发展也会露出痕迹。 那么接下来,就该是柴生和莫问出手的时机了。 只是春归一番排兵布阵运筹帷幄,哪知道却收到了莫问一个完全出乎她意料的提议,莫问向春归举荐两人可以参与这回行动,另一位也就罢了,还有一位竟然是娇杏。 春归大惊:这两人如此快就勾搭成奸了?! 兰庭不在家,春归不能在太师府接见莫问这么个外男,只好让宋守诚跑一趟腿把娇杏喊来,因娇杏名义上仍是春归的丫鬟,不过是调遣去了外头服侍柴婶,回一趟真正的主家还不至于惊动老太太和彭夫人,减省不少麻烦更不可能引发闲言碎语,春归直接在斥鷃园见她,问话也是开门见山:“莫问跟你都说了什么?” 又一边打量娇杏,倒觉得她自从去了外头后肤色虽说不如从前白皙,整个人看上去反而更加容光焕发了,眼底眉间添了不少爽朗,这就缓和了许多过去的锋锐,体态倒没有明显的变化,仍然是纤细苗条,被春归这样问话仍是不急不躁,一双乌黑发亮的眼,坦然不躲不闪。 “奴婢并不相信莫问道长身具测卜断命的术法,奴婢更加相信是大奶奶料事如神。” 娇杏嘴角噙笑,春归仿佛看见了她胸中生长着的一大片茂密竹林。 第312章 仿佛经历 一秒记住【800♂小÷说→网 】,精彩无弹窗免费阅读! 娇杏刚走,菊羞就蹭了进来,神秘兮兮地问:“大奶奶今儿个怎么想起了她,还特意把人喊回来见面,别不是大奶奶又听信了她的甜言蜜语准备着再把她调回斥鷃园吧?我怎么看她都是贼心不死,还发着姨娘梦呢!从前我更看不惯饺子,想不到她倒是真心实意的要回汾阳嫁人,这样看来娇杏才是真正的心存饶幸。” 春归哭笑不得:“你啊你啊,小时候看着还伶俐,没想到光长个子不长心眼儿,你自己都道宁为鸡头不做凤尾呢,明白给人做小的憋屈,与其妄求别人眼中的荣华体面不如安享自己的喜乐自在,娇杏的心眼比你多一百个,还能不明白这其中的道理?我喊她来,为问她是不是看中了莫问,否则那小道怎么莫名其妙的让你哥哥带话,一再担保娇杏是个得用的人,我正有件事要让柴生哥和小道去办呢,也是因为对娇杏不那么放心,才喊了她来当面问询。” “娇杏能看中小道?”菊羞瞪圆了眼:“眼睛瞎了吧?柴生哥这么个有为青年她视若无睹,怎么被小道的油嘴滑舌骗取了一颗芳心!” “没有没有,是我多想了。”春归咂舌:“你这态度倒变得快,前一句还道娇杏不怀好意呢,后一句就担心她芳心错付了?” “再怎么说,咱们也是女子,总不能眼见着她受小道这类神棍的蒙骗。”菊羞一本正经说道。 问都不问春归一句究竟要让柴生和莫问操办何事。 这倒是和娇杏具备相同素质。 春归想起刚才娇杏的应对,她通过蛛丝马迹的发现,做出柴胡铺命案决非当真依靠莫问道长的“神通”揭发破获的推断,而坚信柴生和莫问的行动均是受到了春归的指使,这回姜东再度往柴生的居处送信,且莫问仍然神秘兮兮揣着信件单拉着柴生拆阅商量,娇杏于是立即意识到春归又有指令。 她直接找到莫问,提出想要参与行动的意愿,而且靠着细致观察及雄辩滔滔,揭穿了莫问寻常装神弄鬼的诸多伎俩,让莫问小道叹为观止,所以答应娇杏的请求向春归举荐。 但娇杏只是如实陈述,并没表达丝毫猎奇之心,没有追问以及试探春归为何能够神机妙算,而且这回究竟委派了什么任务。 她只是再一次的向春归示诚,表示自己愿意尽忠而且渴望尽忠的决心。 春归喜欢美人,更喜欢机智的美人,她已经答应了给予娇杏机会。 “娇杏不像你们姐妹两,和我自小一块儿长大,我待她当然不能够和你们一样的亲厚,且她原本还是族里老太太安插的耳目,就注定我对她天然的不信任了,但我相信她其实也并不想受控于人,她本是佃户的女儿,不像娇枝一样老子娘都是族祖父家里的家奴,我是可以替她赎回良籍,但人往往就是这样,被卖了一次,总是担心再被父母家人卖身,她一个女子,不能自立门户,仓促嫁个人,还担心所托非良,说来也是可怜的。” 菊羞连连颔首,显然恻 隐之心大动。 “这样看来,倒难怪娇杏选择我作她的依靠了,我要若能在太师府立足,她在我的庇护下,至少不用担心缺衣少食无处安身,要说信任……我如今对她这人倒也的确还有保留,不过既有利益捆绑,倒值得给予她更多的考较。” “可是大奶奶,要万一……有人收买娇杏许以更多的荣华富贵,也难保她不会背叛您。”菊羞尽职尽责的提醒。 “我又怎会痴傻到了娇杏被人收买尚且一无所知的地步?再说你心心念念的柴生哥,也不是那么迟钝的人,更别说还有莫问一双眼睛盯着呢,小道就算没有真材实料,那双眼睛倒是雪亮的。” 菊羞这才放心,好半晌才反应过来,往春归脸上竟然啐了一口:“呸!谁对柴生哥心心念念了,没大奶奶这么诋毁人的,我过去倒是一直把柴生哥看作是咱们家的准姑爷,大奶奶怎么不说了?!” 她话音刚落,就听一声暴喝:“你这丫头,越发的无法无天了!” 菊羞震惊回头,瞧见自家母亲勃然大怒的一张脸,连忙往春归身后躲:“怎么每回和大奶奶玩笑,都得被阿娘捉现形儿,大奶奶还不为奴婢求情,上回屁股上的巴掌印都没消呢。” 春归也果然拦住了宋妈妈,给予菊羞逃窜的机会,这下换宋妈妈哭笑不得了:“你跑,跑得了初一还跑得了十五,还能一直躲着你老娘了不成!”转过脸来,又嗔怪春归:“大奶奶也把菊丫头惯得太放肆。” “原是我让她不用拘束的,寻常也多靠着她的嘴逗乐子呢,见阿菊要挨妈妈责罚,我真袖手旁观岂不成了薄情寡义的人?妈妈也别怪阿菊,她跳脱归跳脱,自来还知道进退,淘气就是和我私下相处的时候而已了,莫说外人跟前,即便大爷在家和当青萍几个的面,阿菊也不会这样子。”春归替菊羞辩解一番,又立即转移话题:“妈妈过来是为何事?” 宋妈妈跺跺脚:“都是被菊丫头气的,瞧我连正事都几乎忘了,老奴是听梅丫头讲,大奶奶今月的小日子似乎推迟了好几天?” “啊?”春归犹犹豫豫:“似乎是吧。” “那大奶奶还有没有别的……好比苦暑厌食的不适?” 我怎么会厌食……春归连忙摇头。 “老奴是想着,大奶奶莫不是有了喜事儿……唉!大奶奶如今既然是出嫁为人妻室了,老奴也不用藏着噎着的说话,大奶奶小日子延迟,或许是有了身孕,许是日子浅还没别的显征,现在张扬得人尽皆知当然也不合适,但太师府里原本就有乔庄会医术,大奶奶何不找个托辞请他进来诊一诊脉像。” 这话把春归说得心头一阵惊喜:“真有可能是怀了身孕?” “多半就是。”徐妈妈肯定道。 春归喜得就要去翻她这段时间看的一本文集:“我记得上个月不便那几天,我都闷在屋子里看书,顺手还做了标记题了日期,得翻出来确定一下究竟有没推迟。” 被徐妈妈拉住了:“大奶奶自己没经心,梅丫头却替大奶奶记着的,确然是延迟了好些天。” 可春归转回身子来的时候,神情却突然迷惘。 隐隐的,仿佛觉得这样的情境十分熟悉,竟像是哪年哪月经历过一样,且她突然又想起了一件事,惊喜的心情顿时烟消云散。 “不用着急,我已经答应了舒世母的邀请,几日后要去参加舒世母定于西郊天陌别馆的宴集,等这件事了了再让乔庄诊脉不迟。” “要大奶奶当真有了身孕,可得仔细谨慎着,您年纪轻这又是头胎,千万大意不得,最好不要出门。”徐妈妈苦口婆心道:“更别说还是去西郊,这么远的路程必定是要乘车,比轿子颠簸许多!” 可天陌别馆的宴集她是一定要去的。 春归犹豫一阵儿,还是决定和徐妈妈说实话:“我也不瞒妈妈,自我第一回来小日子,其实就不那么准时,甚至有延迟了大半年的情形,那时阿娘病着,我也不愿说这些事让阿娘更加担心,也不知道这究竟算不算得病症,只是我近年余以来,小日子倒没出现过延迟那么长的情况,所以妈妈起初提醒我许是有了身孕时我光顾着惊喜了,转而才想到从前的事儿,所以我看来,这事也不是那样笃定,还是等过几日再看。” 其实有很多事情春归没有说,比如她第一回来小日子正值隆冬大雪的季候,又因阿娘一病不起,她强忍不适侍疾,因阿娘受不住炭气,她也不敢在屋子里点炭盆,不知是不是受了寒凉的缘故,小腹一阵阵的钝痛,那之后月月的几天她都饱受折磨。后来小日子就不准了,隔一月、隔两月都有,那回延迟了大半载,她居然还在庆幸自己少受许多苦痛。 一直到现在,小日子来的时候她仍然会感觉小腹疼痛,但如今因有不少婢女照顾,且又需不着她自己操忙家务,辛苦的感觉减缓了不少。 但徐妈妈听春归刚才那番话,已经是神色俱变:“这就更大意不得了!身为女子可最怕月事不调,若真形成了症候,可得影响生育!”她几乎立即就要忙着去找乔庄,一只脚都已迈出了门槛,结果又收了回来,愁眉苦脸唉声叹气:“只是诊一诊脉像,需不着劳师动众从外头请医,可万一要是月事不调,乔庄是个男子,多少话都不便得问,也只好先等几日,要大奶奶的小日子仍然不至,再想法子从外头请个医婆来看。” 春归想着乔庄的性情,怕是不会碍于男女之别在问诊一事上诸多顾忌,不过的确不知他究竟擅不擅长这类妇人病,且乔庄本着大夫的职责所在毫无顾忌,她可不是大夫,还没豪放到能够落落大方的和个外男谈论自己月事不调这等私隐的程度,于是冲徐妈妈道:“我信不大过外头的医婆,还是等大爷抽空回来,和他商议后再决定是请乔庄来看,还是大爷知道更加擅长医治妇人病的大夫。” 哪知她这话音刚落,就听徐妈妈几乎是厉声反对:“这事千万别告诉大爷!” 第313章 一桩“良缘” 一秒记住【800♂小÷说→网 】,精彩无弹窗免费阅读! 徐妈妈说完就捂住了自己的嘴,音量顿时降低到了需要春归竖着耳朵才能听清的地步:“要真已成了症候,得调养个两、三年才有起色,大爷可是太师府的嫡长孙,怎不担心大奶奶子嗣艰难防碍了长房一系开枝散叶?到时说不定就会起意纳妾。” “可这事又哪能瞒得住的?”春归烦恼道。 “怎么瞒不住,等晋国公府正式摆了认亲宴,大奶奶拜了易夫人为义母,晋国公府也能算是大奶奶的本家,大奶奶求着易夫人请个可靠的医婆,在晋国公府替大奶奶看诊就能瞒住。” “易夫人是因我在危急时仗义相助,对我心存感激才意愿给予我照抚,我当然不能拒绝易夫人待我的情义,可毕竟……我和易夫人并不是真正的母女,为这种事麻烦易夫人甚至晋国公府……”春归心里大不情愿,但她也知道徐妈妈的好意,只道:“这件事等我好生思量再作决断吧,毕竟子嗣之事关系重大,我要真不能有孕,瞒着大爷对他太不公平。” “大奶奶可千万别犯糊涂,大爷的情况不比得老爷,大奶奶的处境也不比得太太当年上头毕竟没有公婆施压,只要老爷坚定了意愿,谁也不能逼着老爷纳妾。老奴看来,大奶奶的症候未必有那么严重,要是调养一段时间就好了,又何必告诉大爷呢?总之,大奶奶还是等确诊后再考虑将来如何,不急着声张。” 春归长叹一声,有些勉强地点了点头。 她现在倒没烦难着兰庭知道这事后有何反应存何打算,但她是真盼望着将来能够子女双全,世上再多几个和她血脉相联的亲人,尤其这些日子常去陪四夫人说话,淘气起来也趴着四夫人的肚子感受胎儿的动静,对于孕育生命这件神奇又喜悦的事春归实在满怀期待,可要真被诊出她不能孕育孩子,断绝了她为人之母的希望,纵使日后多少荣华富贵,都不能弥补这一遗憾。 春归甚至都觉得有些讳疾忌医了。 她觉得自己陷入了深深的,不可自拔的忧伤情绪中,视线恍惚意志低迷,以至于眼瞅着宋妈妈举起巴掌大力自掴时她都没有立时反应过来,延迟数息才想着劝慰,可“妈妈不用自责”的话还没出口,就听宋妈妈说道:“老奴这脑子真是不顶用了,没提起易夫人楞是没想起来,赶着来见大奶奶除了提醒之外,还耳闻了另一件事,老奴以为虽与大奶奶没有多少干系,到底大奶奶日后和董姑娘也算干亲姐妹了,需得知道才好。” 春归稍稍振作精神:“又是什么事?” “今日陶家遣了人来,说是来向老太太报喜的,听苏嬷嬷话里的意思,竟是陶家有意来老太太跟前耀武扬威,连苏嬷嬷都直气得诽责陶家人太张狂,老太太一惯就不喜他们家的芳姑娘,所以那时大夫人想和陶家亲上作亲的时候,老太太一直不赞同,可后来陶老爷竟然还拒绝了大夫人的提亲,老太太又埋怨陶老爷一介落魄士族却眼高过顶,给脸不要脸,更把陶家人不入眼了,那时候姨太太过来串门儿,老太太就当面奚落她,说芳姑娘指着两个好姨母照恤才有几分福泽,自己没有自知之明可劲的往高枝上攀,仔细竹篮打水一场空。” 宋妈妈说了这一长篇,春归都没听出关键重点,但她也不急 着追问,仍是洗耳恭听。 “姨太太受此奚落,心里面定得积着怨气的,这不芳姑娘的婚事一旦有了眉目,便立即让人来报喜,那婆子道两个姨母虽慈爱,到底还是芳姑娘德容言功无可挑剔,这样品貌兼优的闺秀,注定是会爱到贵人的青睐,这不宫里的圣慈太后因着这一段儿常召芳姑娘入宫说话,越看她越是喜欢,就亲自赐了良缘,可见这高枝本不难攀,倒是费了老太太一场白担心。 苏嬷嬷听着都觉得荒唐,对我说就没见陶家这么浅薄的士族,把攀高枝看成了荣耀,自己说出嘴都不觉得半点羞愧的,芳姑娘那算什么良缘,虽则也有个才人的封号,说到底也是妾室罢了,好端端的士族嫡女屈居人下,陶家竟觉得扬眉吐气可以张牙舞爪了,这些都是苏嬷嬷的原话,老奴可不敢妄议大夫人姻亲家里的是非。” 春归静静等了一歇,见宋妈妈似乎不会恍悟了,才问:“陶家表妹的婚事到底如何?” “嘿!老奴这脑子真是迟钝,说了半日,竟又忘了最重要的,说是圣慈太后开了口,择了芳姑娘为周王殿下的妾室,与了才人的封号。” 还真是周王殿下! 说来当宋妈妈提起易夫人母女时春归心中就隐隐有了猜测,这会儿子倒不觉得多么惊诧了。 但想着渠出曾经的窥探,说陶芳林谋的姻缘似乎本应属她,除非陶芳林再一次的失算,否则难不成自己的命运轨迹应为周王妾室? 春归深深的以为还是如今这样更好,省得她在周王府小心翼翼的生存,为了衣食饱暖还必须和莺莺燕燕们争宠,那样的日子和现在相比,无疑砒/霜蜜糖之别。 “大奶奶也别替董姑娘担忧,到底董姑娘是晋国公府的嫡女,日后的周王妃,就算芳姑娘得圣慈太后的亲睐,皇室亲王府总归更重礼矩法度,董姑娘吃不了亏。再者说,亲王大婚,皇室要择定两位才人为侧室也是通例了,董姑娘既是嫁进亲王府的命,终究无法奢望一生一世一双人的。” 春归颔首。 兰庭已经决意辅助周王,若败则可能性命不保,春归当然是希望赵修撰能够大功告成的,可要有朝一日,周王当真位及九五……陶芳林可会甘于一直屈居人下?倘若她视为蜜糖者,一直就是母仪天下……周王妃迟早会成为陶芳林必须铲除的人! 或者需要提醒易夫人,对陶家小心提防。 “老奴只是疑惑着,怎么皇后娘娘竟然也乐意陶家姑娘为人妾室,芳姑娘可是皇后娘娘的亲外甥女呢,娘娘难道就不嫌丢人?”宋妈妈小声嘀咕道。 “一则是张太后的决意,皇后娘娘不能忤逆;再则周王殿下毕竟是皇子,且深得王太后的疼爱,又与晋国公府联姻,皇后娘娘只怕对周王殿下也会有所提防,大抵是以为可以利用陶家表妹监视周王府的风吹草动。且亲王的侧室毕竟不能和普通小妾相提并论,就像宫里的嫔妃,哪个外命妇又敢小看冲撞呢?” “可到底还是……” “宫里太后下的旨意,皇上也点了头,别说陶家,换作其余权贵也是不敢抗逆的,所以无人会诽议陶家攀图富贵有辱气节,皇后娘娘就更不会受连累了,还有苏嬷嬷有意把这话说给妈妈听, 也有她的用意。”春归决定还是让宋妈妈懂得其中的利害才好:“不仅皇后娘娘现今对周王殿下有所提防,惠妃同样也会心存顾忌,老太太和陶家结了怨,惠妃自然是不乐见陶表妹得宠得势的,苏嬷嬷这是故意挑拨离间,让妈妈转述这话给我听,最好让董姑娘对陶表妹心生厌恶抵触,周王府妻妾相争,惠妃就有机会渔翁得利了。” 宋妈妈终于恍悟,不由咂舌:“这宫里的人,莫不是都长着千百个心眼儿!” 心眼儿太少,在那方战场难免沦为鱼肉,可心眼儿太多,到头来废尽心机仍然一败涂地,也是下场凄凉空劳终生罢了,春归不由十分庆幸,这真多得陶姑娘具有“梦卜”的异术,否则她的柳暗花明怕是不能这样容易了。 —— 姜婆子的儿子姜熊,三十出头孔武有力,虽是堂堂英国公世子夫人的陪房奴仆,难得的是并没有豪奴的恶习,唯一的嗜好除了杯中之物,大约就是常去小酒馆和人比试腕力,赌注也下得不多,他看重的不是输赢全把和人切磋比试当作兴趣罢了。 这一日下昼,姜熊又来了寻常光顾的酒馆,没见着和他相熟的酒友,便找了张靠窗的桌子坐下,招招手,就有跑堂的小子一溜烟的过来,大抵也是深知姜熊的习惯了,张口就道:“可还是要一壶羊羔酒外加炒豌豆椒盐脆肠,半斤卤煮迟些再上?” “好儿子,真体贴,这两个钱是另赏你的。”姜熊笑着讨个嘴上便宜。 跑堂的也精乖,顺着话就叫了声“多谢爹的赏钱”,揣着钱就一路吆喝着去厨房。 未几掌柜的也过来,先把羊羔酒放在桌上,亲自替姜熊斟了一碗,又指着另一扇窗户里的桌子,有个正就着炒豌豆下酒的食客说道:“这汉子两天以来都是午饭时光顾,同样和人掰手腕儿作赌,赢的钱足够他买酒买肉,一坐就是半昼,又发了豪言说满京城都罕遇敌手,姜爷可有兴趣和他切磋切磋,我是看好姜爷的,今日必需在您身上压注。” 姜熊便看向那精壮汉子:“瞅着是张生脸啊!” “可不是,从前没见他来过,我一问才知道他来京城原来没几天,靠着接些散工谋生,这两日正好在梁大善人家里作工,天儿太热,大善人到下昼就让他们歇着,所以有了空闲,就来小店消磨。” “我也是难逢敌手,当然有兴趣和他比试,就有劳掌柜去言语一声儿。”姜熊跃跃欲试。 汉子也爽快的应战,两人比试三轮儿,到底是汉子略胜一筹,姜熊于是十分佩服,不仅奉上了赌资,还要邀请汉子一块儿喝酒,汉子很是豪爽,就提议道:“这里的酒肉虽好,价格也实惠,奈何有宵禁之限,怎够咱们两尽兴的?大哥若不嫌弃,莫不如和我去居住之处,虽说是在外城,但好歹有个独立的小院儿,房主的婆娘有手好厨艺,且就住在隔壁,既方便给我们整治吃食,也不会有闲人滋扰,即便喝醉了倒头大睡就是,这样才算痛快!” 又一再的说服:“我常和人比试腕力,今日虽取胜,到底输了一局,不是我说大话,这可是我凭生仅有的一回败局,对大哥也实在佩服得紧,大哥若是嫌弃我,这酒我也羞于喝了。” 并不拿赢的钱,抽身就要走。 第314章 冤魂来见 姜熊急了。 他可是个倍讲究体面的人,要若今天由得汉子这样子离开,摆下赢得的赌资都不要,别人不知其中内情,指不定传出是他输不起钱的闲话,且姜熊也的确看中了汉子的脾性,很有结交的意愿,更不要说他也是个嗜好纵情豪饮的人,对于汉子的提议也未必一点不动心。 连忙抓了钱就追上去,嘴上连连答应着,只提出若要在外头留宿的话,总得回一趟家告诉一声家里人。 姜熊并没管着英国公府院内外的具体事务,只听从程敏夫妻两个偶尔的调遣,这就有些像宋守诚的在太师府的职责,多数时间其实都有空闲,就说现下,他也只是接到了韩夫人的嘱令说过些天让他随行西郊别馆,且他心里本就有病,寻常也不大乐意常在住处呆着,尤其是净文的老子娘还和他住在一个院里,看着那两人姜熊难免觉得心里发虚。 最近比寻常更加频繁的往刚才那家小酒馆跑,正是基于避开净文家人的原因。 总之他还是乐意能有个谈得来的好友,酒肉一番大醉一场,排遣心里头越积越厚的忧惧。 路上时,两人已经交换了名姓,酒喝到兴头时,话就说得越来越热络,差不多就要八拜之交的豪情了。 两个人也是一齐醉倒,就着清风明月,在外城的某处十来步就能丈量完毕的所谓小院里酣然大睡。 夜半三更,却有电闪雷鸣。 姜熊先就被惊醒了,他推醒仍然鼾声如雷的新酒友周老八:“这天气,莫不是暴雨要下来了?” 周老八迷迷瞪瞪地睁开眼,站起来拍拍屁股上的灰:“进屋睡吧,但我这只有一间屋子,需得姜大哥将就和我挤一晚了。” “都是糙老爷们儿,谁讲究这个。”姜熊主动勾肩搭背,和周老八晃晃悠悠往屋子里走。 周老八早说了他无妻无子单身汉一个,屋子里的陈设自是十分简单,简单得甚至无法造成凌乱了,屋子和多少外城的民居一样没在墙上凿窗,这季候难免闷热,所以周老八把一张凉床搬到了近门的地方一横,床上铺着草席,衾被枕头一应俱无,再往里,原本应该摆床的地方倒是放着一张方桌四把条凳,周老八过去把四把条凳两两一并,往上一躺:“凉床挤不下咱们两个糙爷们儿,我就睡这上头吧。” 话音刚落,鼾声便起,比远处隐隐的闷雷还要响亮。 “还真是个糙爷们儿。”姜熊摇摇头,侧身躺在凉床上,这下子却一时没办法入睡了。 倒不是因为择席,也不是因为床榻简陋,他一惯也没这许多娇气挑剔,只是自从做了那多亏心事,就总害怕着有朝一日会遭天谴,有个电闪雷鸣狂风大作的天气就总睡不安稳,他想起前几日的深夜,在院中乘凉,听见净文的老娘在屋子里隐隐的哭声,净文老爹一声比一声长的悲叹,就被吓得心里一阵阵狂跳。 莫不是净文的死到底还是没瞒住吧?要说来夫人找那托辞也的确荒谬,别说远嫁南昌族人,就算是嫁进皇宫内廷,哪里有这样鬼祟偷摸连和老子娘告声别都不许的。 但想想夫人也是无可奈何,交不出活人,尸身还不敢让净文的家人目睹,那样的惨状……就算是卑贱的奴婢,眼见着活生生的女儿被虐杀 死得这样凄惨,怕也忍不住这一口气,就算不敢告官,总会向国公爷和老夫人讨要说法,这样一来七爷那畜生不如的行为可就隐瞒不住了。 姜熊脑子里想着这些事儿,越发觉得电闪雷鸣倏忽就逼近了,敞开的门外夜色一忽漆黑一忽又雪亮,就像地狱之门开开合合。 他心慌气促地闭上眼,突然觉得周老八的鼾声竟然如此让他安心…… 在这样的自我安慰和鼾声助眠中,姜熊终于有了睡意,陷入了新一轮的恍恍惚惚浑浑噩噩,正在这时,他却听到了一阵凄厉的,女子发出的哭音。 呜咽声极为清晰。 姜熊猛地睁眼。 正好天地之间,被霹雳照得雪亮。 门外有女子悬浮的身影,低垂着头,长发遮住面颊,但无手无脚。 轰的一声雷响,几乎把姜熊震得神魂出窍! 他猛地坐起,像一条濒死的鲤鱼蹦向救命的水潭一般,直冲躺在条凳上的周老八。 “有鬼,有鬼啊……”可姜熊怎么也无法把周老八晃醒,随后他惊悚的发觉让他安心的鼾声不知何时已经停止了,天地之间除了雷鸣风吼,仿佛只余女子的呜咽声。 不是在门外,不是在门外! 姜熊又猛地回头,却再也不见悬浮的人影,可呜咽声分明还在。 突地又有一声轻笑。 黑暗的角落里,渐渐浮现一个人影,没有手脚,随着又是一阵闪电带来的雪亮,女子抬起面颊,脸上遍布血痕,双目赫然血洞。 “啊!”姜熊终于忍不住狂喊大叫,一用力,把周老八直接连条凳一齐推翻,周老八一动不动像是死了一样。 “哼”,女子又是一声冷笑:“我死得好惨,死得好惨,我被剜目被割脸,我一个人被埋在荒郊野外,直到现在我还感觉剧痛锥心,姜二叔也算看着我长大,你怎么忍心……” 姜熊坐在地上,直往后缩,但喉咙像被谁扼紧了一样连喊叫都不能够。 英国公府的人都知道他现今虽是家里的老大,但也知道在他上头,其实还有一个刚出生不久就夭折的兄长,所以都喊他姜二,而净文,正是自小就喊他姜二叔。 “姜二叔,你还真是狠心啊……” 眼看着鬼影逐渐逼近,姜熊但觉脑子里的“轰”的一声响,像被雷霹一般,随后他便瘫倒在了地上昏死过去。 周老八收回手掌,从地上站了起来。 “女鬼”也一掠鬓发,从脸上撕下伪装,血洞立即不见,伤痕当然也无影无踪,伪装下是娇杏皎好的容颜,没有一点阴森可怖。 自然……也不可能无手无脚,其实就是娇杏身上穿着一袭袖子加长裙摆也加长足够遮挡手脚的衣裙。 莫问从门外一跃而入,伸手探了探姜熊的鼻息,冲周老八伸出拇指:“八哥好身手!” 柴生也跟了进来,他胳膊底下还挟着早前悬浮半空的“鬼影”,实则就是一个布人儿道具,在脖子上勒根钓丝,从屋檐上把道具垂下来,就形成了姜熊目睹的恐怖情境。 柴生不屑道:“看着健壮,真不经吓。” 周老八却有不同见解:“说到底还是道长先和亡魂沟通,知道姓姜的做的亏心事, 否则也不至于就吓得他魂飞魄散,连我冲他出手时他竟然都毫无察觉。” 柴生和娇杏都扫了莫问一眼,没有揭穿小道的谎言。 周老八仍兀自不平:“姓姜的只是埋尸隐瞒真相,说来还不算十分可恨,但那英国公府的程七,怎么能对弱质女流下此狠手!道长说得对,若不揭露程七的真面目,还不知道有多少无辜女子会死于他的虐杀,我只惋惜就算揭发程七的罪行,殴杀婢侍最多也只处流放之刑,没法让他以命抵偿。” 娇杏也是一声长叹:“自古律法对主人殴杀仆役的罪行非但会予以宽减,且现行律条还规定老小废笃可以收赎,程七是因癫狂之症杀人,且所杀皆为奴婢,不需上请即能收赎,无非耗些钱财,朝廷勒令英国公严加拘管不得再犯罢了。” “律法何其不公!”周老八勃然大怒。 “咱们也只能做到防止程七再次虐杀他人,且仅凭我等微薄之力,即便说服了姜熊怕也难以让程七认罪,这件事还得多亏大奶奶及舒娘子等等官眷从旁相助。”莫问说完也瞄了柴生及娇杏一眼,言下之意无非——我可没有独占功劳,不过是大奶奶不肯承认她的神机妙算,才把小道推上前台罢了,你二位犯不着用看招摇撞骗的眼神看我,小道行事自有准则。 又听周老八道:“道长道法高深,难道就不能施法让程七偿命?” 莫问噎了一噎,才挺起胸膛一本正经说道:“我道家一贯推崇道法自然,正可谓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天道视万物善恶一视同仁,我修道之人,怎能用道法之术夺人性命?” 周老八听得半懂不懂的,更加觉得莫问高深莫测而一脸膜拜之情。 柴生和娇杏对视一眼,都是同样的心声:这汉子真是太实诚了。 “好了好了,咱们仨也别在这里多耽搁,虽说往隔壁点了迷香,姜熊再怎么鬼喊鬼叫的屋主也听不见,可眼瞅着暴雨将至,小道可不想淋个落汤鸡。”莫问在两个知道他底细的熟人面前继续故弄玄虚难免底气不足,果断提议早些撤离避免更多尴尬。 三更半夜电闪雷鸣,结果周老八还是恭恭敬敬地把他眼中的高人神仙送到了院门儿外,返回时再次探了探姜熊的鼻息,确定按这情况不到天亮这人绝对醒不过来,于是乎周老八也不客气,回到自己的凉床上真正的鼾声如雷,结果他反而是被面无人色的姜熊晃醒了。 要糟啊!周老八顿时神经紧绷。 “老八,老八你……” 结果是姜熊结结巴巴的好半天说不完整一句囫囵话。 此时已经是日上三竿,天地之间一片明晃晃,但仍然能从空气中嗅到一丝湿润的气息,昨晚看来是真有暴雨倾盆。 周老八迷迷瞪瞪坐起身,把姜熊盯了好一阵儿才往自己脑门上重重一拍:“我这下可总算想起来了,昨晚和姜大哥喝得好尽兴,若不是被雷声惊醒进来避雨,指不定就得挨浇,可我这时想起来,明明把凉床让给了姜大哥,我自己睡在条凳上,半夜被雨声惊醒,竟发觉自己躺在地上,我迷迷糊糊的就爬上了凉床,别不是……我把姜大哥给挤下来了吧!看您这一身的灰!” 姜熊就更加面无人色了:“老八昨晚,当真没听到一点动静?” 第315章 东风将来 “快别住这儿了,找地儿搬吧,你这院子里有鬼。” 当周老八再次确定他昨晚什么动静都没听见时,姜熊下此断论。 周老八暗自好笑,瞪眼道:“什么鬼?” “女鬼!”姜熊语焉不详,他也不敢语焉太详:“昨晚可把我吓个半死,雷电最厉害那阵儿,狂风大作,女鬼就出现在你屋子外头的院子里,后来还飘进了屋。” “大哥别是在做噩梦吧?”周老八连连摇头:“我虽住得短,倒是和这一带的邻里都混熟了,还没听说过闹鬼的事儿,且我上回还在院子里招待了入京后就结识的小友,他可是大名鼎鼎的莫问道长,有上通神灵下问阴魂的法术,要我住的地方真不干净,他还能看不出?” “你真认识莫问道长?”姜熊倒也听闻过小道的鼎鼎大名。 “可不认识!去他居处喝酒都有过好多回了,他是寄住在汾阳来的柴老弟家中,柴老弟的寡婶也有手好厨艺……” 眼瞅着周老八说着说着就往美食上头拐,姜熊这时可没闲谈的情趣,用力抓了周老八的手打断:“你昨晚醒来时发觉躺在地上吧?是不是连条凳都翻倒了?不是你睡着了摔下来,是我没晃醒你,见那女鬼逼近吓得把条凳都撞倒了,真要只是噩梦哪能有这动静?的确是你这处闹鬼,或许从前儿没招惹恶魂,就昨晚才招惹上?” 周老八佯作惊疑:“当真?可我找这住处老不容易,把左近都问遍了,只有这里,既是独门独院方便我时常请些投机的好友来喝酒谈笑,屋主又好说话,不嫌我出的钱少,还肯帮着我整治饭食三餐,虽说是在外城,往闹市去也便利,我走去人市寻揽活计只要两刻钟……离了这地,怕再难找到这样趁心的居处了。” 说着就从凉床上跳下地:“我得去找道长帮我看看,有没有招惹不干净的东西,真有了,少不得求莫问小友替我作法除厄,真是怪事儿,我这人生来就堂堂正正的从没做过亏心事,哪里招惹上了女鬼纠缠?” 竟像忘了姜熊这个客人,脸也不洗,急吼吼的就往外头冲。 姜熊犹豫了数息,到底还是跟着周老八,边喊道:“我陪你一同去,也能把事情跟道长说得更清楚。” 他心里是清楚的,不是周老八招惹的冤魂,是净文的亡魂跟上了他,但想不明白的是为何事情过了一段儿时间,偏偏是他寄宿在周老八这里时才被纠缠,他又有些疑心是周老八无意间经过了净文的埋尸之处才招惹了冤魂,这样想来周老八和他在酒馆结识力邀他来家喝酒就一定不是巧合了,说不定净文的冤魂附身在老八体内,故意引他来此,所以姜熊刚才出言试探。 没想到周老八竟然认识莫问道长! 姜熊之所以犹豫,是害怕莫问道长真有神通名不虚传,这样一来主家的隐秘怕就得泄露了,但他实在是被昨晚的经历吓得六神无主魂飞魄散,对于鬼神的敬畏更胜于对主家的敬畏。 毕竟主家只能决定他这一世的生死安危,鬼神却能决定他的生生世世,要真有 鬼神存在且净文对他的怨恨难消……姜熊只觉浑身像被一桶冰水浇遍,三伏天的直打寒颤。 又说莫问,正神清气爽地等着姜熊上门,他自从来了京城,尤其是当娇杏被安排在了柴生的居处,莫问也顺便过上了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少爷生活,对于仪表也逐渐讲究起来横竖是不用他浣洗,衣裳鞋袜也有了人裁作,连发髻的梳挽都有人代劳,既不用自己操忙,谁还乐意邋里邋遢? 于是乎着装洁净发髻齐整的小道看上去就更加有了仙风道骨的仪态。 周老八和姜熊一前一后推门而入的时候,莫问正悠悠闲闲的坐在廊庑底品茗,白白净净的小脸上露出发自内心的笑容,不待周老八说话,他漆黑发亮的眼睛就盯上了姜熊,于是笑容一敛,神情凝重,竖起一只手臂来阻止周老八其实根本没有打算的喋喋不休。 “这位是?”小道冲姜熊扬了扬下巴。 “是我刚结识的好友。”周老八连忙引荐,告知姜熊的名姓。 “姜施主印堂发黑、双目无神,昏黑之气低及寿上高犯天中,这是阴魂纠缠孽报在即之兆啊!” 见面即宣判了姜熊危在旦夕的气运,怎不把人吓得两股颤颤? 姜熊毫不犹豫就双膝跪地,只觉得自己随时可能“嘎巴”一下横死命绝,磕头有如捣蒜,臂圆腰粗的汉子哭哭啼啼的请求着“神仙解厄”,自是不曾忘了许以重酬。 “你身上招惹的东西戾气太重,寻常超度之法可不顶用,小道得先施术让亡魂现身,问清她生前究竟有何冤情。”莫问也没有太摆架子,转身进屋,须臾间又出来,把一道符咒隔空引燃,当面制成一碗符水,命令姜熊喝下去。 姜熊眉头不皱,拿出干酒的气势把符水一饮而尽,喝得太急,呛出一个嗝来。 莫问叹气:“纠缠你的亡魂甚至不愿超脱,小道这回可得废些功法了。” 再次把姜熊吓得面无人色,一连打出十好几嗝,连愿意倾家荡产用作酬谢的许诺硬是没说完整,莫问才又长叹一声:“救人一命也是我的一桩功德,少不得废些心力了,你们两个稍等一阵儿,等我去静室作法,千万不可打扰。” 把姜熊和周老八直撂着等了整个时辰,大热天的抱着汤婆子捂出一身汗的莫问终于再次现身,看上去倒是虚弱不堪,这下子把姜熊更加又惊又怕又感激又惶惑,抖着嘴唇不知该说什么好。 “净文死得真是太惨了。” “啊?!”姜熊七尺丈夫,被这话吓得一屁股跌坐在地。 “她的亡魂,好容易才肯开口诉冤,说是生前被主家确切说来是英国公府的七爷程,剜目切下手足,活生生的虐杀!而你,虽不是直接害杀她的凶手,但帮着程埋尸隐瞒罪行。” 姜熊这会儿子哪里还敢说谎,痛哭流涕叩头不断:“小神仙,不,老神仙,小人求求老神仙一定转告净文,小人也是逼不得已啊,让小人毁尸的是世子爷,小人知道这事的时候,净文已经被七爷害死了,小人并没有见死不救,且世子爷原本交 待的是让小人焚毁净文的尸身,小人到底也是看着净文长大的,心有不忍,这才……到底还是没有毁了她的尸骨,小人是有罪,可并非罪魁祸首,冤有头债有主,净文就算要索命……” 姜熊咬咬牙,决定背主:“她该找的人是七爷,七爷才是元凶!” “程是英国公府嫡孙,气运高于常人,普通亡魂无法近身,除非恶灵,等净文之魂吞噬了你的生魂,更或是吞噬你一家老小的生魂,成为恶灵,才可能找程寻仇。”莫问信口雌黄。 姜熊如丧考妣。 “好在净文生前心肠良善,虽遭横祸死于非命,亡魂暗存戾气,到底还有犹豫,否则你一家老小之命恐怕已经不保。” 姜熊突然福至心灵竟问出了心中的疑惑:“净文为何直到昨晚,才……才显灵恐吓小人?” 莫问:…… 要糟,大奶奶百密一疏,可没教我怎么回应这一质疑。 好在小道毕竟是装神弄鬼多年,招摇撞骗的经验十分丰富,靠着自己也能圆谎:“净文的爹娘和你共居一院吧?纵使亡魂,也难摆脱亲情羁绊,她不是昨晚才纠缠你,无非不想累及亲人,要知冤魂现身,难免会影响周遭众人的气运,且昨晚雷电大作,天地遍布阴气,更有助于亡魂显灵,昨晚净文之所以没有害你性命,正是因她最后关头心生犹豫,狂执还没彻底毁败她心头的善念,如果……你能替她申冤,揭曝程的累累恶行,或许还能经小道施法,消释净文的戾气,超度她的亡灵再经人道,免为薜荔饿鬼。” “小人还请老神仙指点迷津。”姜熊听说还有转机,饶幸不已,甚至已在考虑告官之事:“不是小人不愿为净文申冤,只是小人……小人乃英国公府家奴,纵使出首向官衙告发主家,小人先就要挨杖刑,且奴婢告主若无罪证确凿,官衙也不会受理,小人实在是,实在是……无能为力啊。” “被你毁尸者,并非净文一人吧?”莫问道。 姜熊发一阵抖,咬牙答道:“是,七爷……不仅只虐杀净文一个婢女。” “小道听净文亡魂道,程世子的妾室顾氏,其实是被灭口而并非暴病身亡?” “是,顾氏的尸身也是为小人所焚,她是被,她是被……逼服鸩毒……但小人的老娘和婆娘还有几个弟妇,都是听令行事,是世子爷的下令。” “你听好,我有一个主意,或许能够助你免受孽报,但你若背主,小道可不敢担保你能不能平安无事,只想来这件事一旦揭曝,程世子自身难保,并不敢再违律法,或许只是将你一家发卖驱逐,也许还能保下性命。” 姜熊此时已经完全相信了世间当真存在鬼神孽报,相比死后坠入修罗地狱永世不能超生,仅只今生受苦的下场已经不值一提,当然会对“神仙”的指点言听计从。 要说什么天网恢恢,真不如说幸亏世人还存对鬼神的敬畏之心,才不敢把恶事做绝,让那些死于无辜的冤屈,还有大白天下的机会,而行凶者,再是如何机关算计,终究逃不过惩罚报应。 第316章 慈母之心 一秒记住【800♂小÷说→网 】,精彩无弹窗免费阅读! 莫问那头的事情已经办妥,所以娇杏又来了一趟太师府向春归通报进展,让她惊奇的是过去对她横眉冷对的菊羞姑娘这回的态度却截然不同,又是酸梅汤又是凤梨酥的招呼,还连忙指使个小丫头快些往四夫人院里跑腿通知大奶奶,跟她寒喧闲聊时,连说了好几个“自己人”,可说菊羞有什么目的吧,又一字不打听她的来意,娇杏的心里头也顿时火热起来,惊喜自己终于被梅妒、菊羞这样的心腹视为一伙了。 可她在春归跟前儿还是毕恭毕敬的态度,不敢像菊羞一样嬉笑,回禀事态时尤其的一本正经认真严肃:“姜熊完全相信了道长的话,当天就去找了那顾老爹父子,按道长的授意告诉他们顾姨娘是被程世子下令灌的鸩酒,根本就不是因为暴病身亡,且姜熊说,父子两也正如道长所料,虽愤愤不平喊冤不止,可一听姜熊让他们告官的提议,又都心生胆怯,姜熊便又照搬了道长的说法,道程世子其实明白他们父子两知道一些内情,否则顾姨娘哪里会莫名其妙利用芸香试探,一时还没杀人灭口,是担心顾姨娘才死不久父兄也遭遇横死会引起怀疑,如今又忙着和学士府联姻的事,到底顾忌着诽议,可迟早会斩草除根,他们父子两个除非出京逃亡去,否则只有先一步向官府举告一条生路,干脆把这事抖露出来,程世子才会有所顾忌,不敢再加害他们,又说眼下顺天府的推官大人施公,敢为平民之死举劾宋国公,连太孙都不怕开罪,是个铁面无私的人物,必定不会包庇程世子的罪行与罔顾国法的罪徒同流合污,顾老爹父子听后答应言听计从。” 把该说的话一口气说了个清清楚楚,娇杏又飞快地请教:“大奶奶针对姜熊布的局,当然是预先察知了姜熊虽说听从主家吩咐帮着毁尸灭迹,且她的老娘和婆娘几个家眷还是逼害顾姨娘的帮凶,然而姜熊倒并不是尽长着一别狠毒心肠,对于鬼神十分敬畏。可大奶奶又是怎么肯定顾老爹父子二人会言听计从向施推官举告程世子呢?奴婢听姜熊的口述,推测顾老爹父子二人并无和豪勋权贵对抗的胆气,十分疑惑他们纵然害怕程世子杀人灭口,何不干脆避出京城去别处躲上两、三载?程世子又不可能 对顾父二人下发海捕文书,二人又哪里犯得着逃亡,他们又不是罪逆,还怕离京之后找不到安顿之处?” 娇杏急吼吼字赶字的问出心中疑惑,满怀期待又忧心忡忡的望着春归,那神情实在让春归觉得恻隐之心大动。 这是因为娇杏明知有的事情她不应该多问,然而又期待着春归真正把她当作心腹,这是下了多久的决心才显示出“我想和大奶奶更亲近些”的迫切情态啊。 她问的并不是多么核心的机密,对于春归而言毫无隐瞒的必要,且春归实在不忍打击这个热切期待着信任和重用的姑娘,便不犹豫地为她释疑:“顾家父子贪财,其实根本不在意女儿的死因,但无疑顾姨娘的死彻底斩断了父兄的财路,让他们日后再无借口向程世子索取钱银,他们又怎能甘心呢?他们不愿告官,也是因为害怕激怒了程世子得不到丝毫好处,所以一听姜熊说明顾姨娘是被鸩杀,他们的打算是以此为把柄敲诈程世子一笔钱银,所以我才让莫问授意姜熊,故意说程世子迟早会把他杀人灭口,父子两个还没有人为财死的胆气,却不甘心贱卖宅田从京城逃离。 他们只能选择告官,要是能让程敏获罪,一来程敏心有顾忌便不敢再行凶杀人,再者程敏逼害妾室,虽罪不及死,但依律也会赔偿死者家属一笔钱银,这符合顾家父子想要谋财的利益,他们又怎会不对姜熊的提议言听计从?你且想想顾家父子听姜熊承认是他的老娘及妻子一干人逼害顾姨娘,但顾家父子何曾对姜熊表现出丝毫仇恨怨愤,就应该知道他们当时另有谋划,根本就不关心顾姨娘是暴病身亡还是为人所害了。” 娇杏又惊又喜差不多就快喜极而泣了,难得她如此亢奋的心情影响下,仍然谨记分寸进退,并没有再追问春归是怎么察实顾姨娘的死因并对顾家父子的秉性一清二楚的原因,春归甚至怀疑其实她连释疑的话都没仔细听,光在意已经逐步获得信任的进展了。 很快就到了天陌别馆的宴集日。 韩夫人亲自察看了为长子程珠预备的马车,把靠垫坐垫细细的用手按了又按,还一再追问婢女们,确定程珠这段时间身体没有任何的不适,才喊人抬 了软轿过来,这短短的一段从居院到街门的路程,她都不放心让程珠行走。 程珠生来体弱,自是比常人看上去清瘦许多,面部的苍白甚至侵染了唇色,一丝红润不见,但他今日自觉还算神朗,瞧见母亲这样的谨小慎微,带着丝温和的笑意:“哪里就到这地步了,这两、三年来,儿子确然一日比一日更有起色,不用软轿,母亲就让儿子步行到街门,全当是遵医嘱强身健体了。” “我是担心你受了暑气。”韩夫人仍不放心。 “这时清晨,日头并不毒辣,比傍晚时散步更适合些。”程珠坚持道。 韩夫人犹豫了一番,才顺从儿子的意愿,自己也陪着他一步步往外走,一边连唠叨带叮嘱:“舒娘子说是借咱们别馆设宴,实则应当是为了相看玞儿,沈小郎既是邀请了玞儿,依照礼节当然也会给你送来邀帖,原本大家都知道你的情况,并不勉强你定去赴请,可你祖母的意思,你毕竟是玞儿的嫡亲兄长,这一段儿又未犯疾症之痛,要身体能够支撑住,还是应当示以诚意。老爷倒是巴不得让你立即参与应酬,和士族、勋贵之家的子弟往来结交,就连国公爷也是这意思,可我总是担心你身体眼看着才有起色,正该多些时间静养,避免劳累。 可我这话,说出来也是不顶用的,珠儿你可得牢记着,应酬的事都交给玞儿和几位堂弟,千万不能饮酒,沈小郎他们几个是说要行文会,免不得吟诗作赋的,你就别为这个废心用脑了,真要觉得疲倦,可千万不要强撑,立时辞席回房歇息。横竖今日去西郊别馆,我也交待了让朱先生务必随行,你莫怕麻烦,但有不适,便请朱先生诊脉,还有你往常服用的药丸,我亲自盯着下人们都准备齐全的,万一要是他们疏忽了,你自己可得记着准时服用。 说来你媳妇是个仔细人儿,你身边有她照顾我是一万个放心的,偏偏她如今有了身孕,不能跟着去别馆,我那边又得顾着舒娘子等等女眷,怕也无法分心。” 程珠一路上听着母亲的唠叨和担忧,心中也是恻然,可唇角的温和笑意一直不曾散却,直到街门口被掺扶着登车,眼看着锦帘挡落,他才唉声一叹。 第317章 天陌别馆 《首辅家的长孙媳》第317章 天陌别馆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318章 闹剧开幕 一秒记住【800♂小÷说→网 】,精彩无弹窗免费阅读! 韩夫人当挨到正式开宴时,已经觉得有些心力交瘁了,满桌一看就清淡可口的菜肴甚至也会让她多看一眼都觉得心头腻烦,然而作为半个东道主又不能不动碗箸,吞口豆腐都像在吞刀子一样的痛苦。 春归没怎么过多关注韩夫人的神情,倒更加留心舒娘子,却见她神情平静仪态端方,和寻常无异,也不如何观察韩夫人,春归就大抵明白了世母心里想必已有决断,完全不再考虑和程家联姻了。 只是计划仍然要往下推进,因为舒娘子还缺乏足够的理由说服沈阁老回绝程决。 韩夫人已经是食难下咽了,她的心腹徐妈妈却还上前禀报:“沈郎君和七爷在园子外头,都说是要来向诸位长辈敬酒,沈郎君尤其客气,说今日都是因为他突发奇想,一来得感谢舒娘子的成全出面向夫人求借别馆给他招待文友,二来更该感谢夫人成全并做出这样周道的安排,但没有长辈的允许,他们可不敢贸然冲撞。” 时下确然是讲究男女大防,但母亲和儿子之间,长辈和晚辈之间,倒没有见个面都犯忌讳的说法,且在座的客人其实心知肚明今日舒娘子是为了相看程玞,也没人觉得两个少年郎过女眷席上敬酒的行为突兀失礼,都含笑看着韩夫人和舒娘子。 韩夫人淌着冷汗强颜欢笑:“两个都是孝顺孩子,不过今日舒娘子才是东道主,喝不喝这盏敬酒全凭娘子意愿。” 舒娘子倒是笑得轻松愉快:“今日横竖也没有闺秀在场,咱们这些人都已为人父母了,就只有小顾年轻些,但也不需要像姑娘家一样忌讳,我的意思,还需得顾着孩子们的这份心意。” 韩夫人急喘着气微微颔首。 所有人的注意力一时都转移到了一步步登场的程玞身上,春归自不例外。 要说来她其实并没见过沈小郎,可因为沈小郎的眉眼极似舒娘子,春归轻易就分辨出来两个少年郎中,个子较矮的那位必定是程玞,又果然听两人的言谈,证实她的判断无误。 程玞并没长着尹小妹总结的恶戾显征鹰钩鼻,看上去倒是温文尔雅落落大方,春归只能看出他的眼睛不 够灵动,显得几分呆板无神,总之这个缺陷无法让春归对他的外表生出第一眼好感,又细细观察,程玞的体格不算瘦弱,但一双手却显得格外嶙峋,就像手骨外直接长附一层薄皮,隔老远都能看见骨节的暴突。 他说话时喜欢低着头,笑起来也始终让人觉得勉强,但春归不肯定这是不是因为自己具有先入为主的成见。 阴沉和病态,就像程玞的手部骨节,其实在皮肉之下已经显见。 虽说是为相看,但在这样的场合自是不能把意图显现得太过,无论是舒娘子还是萧宫令都没有针对程玞刨根问底当场考较,相比之下倒是和沈小郎的交谈更多,萧宫令甚至提出:“太后娘娘听说你们今日聚会是为品鉴诗文,虽无法亲自到场,也极有兴趣,特意交待诸位郎君在集会时的佳作妙文,誊抄一本送进宫里呈给娘娘过目,尤其是三郎君,太后娘娘可有意要考较你的文采,若无长进,娘娘可是要罚你的。” 三郎君指的是沈小郎。 但众人其实都明白,太后娘娘真正要考较的是程玞的文采。 韩夫人忍不住道:“沈郎君的文采自然不俗,倒是犬子……一贯笨拙又不知上进,他勉强写出的诗文怕会贻笑大方。” 萧宫令不免觉得有些讷闷:怎么听上去,韩夫人对这门婚事倒像是心存勉强的,这话说得……与其说是自谦,更像是暗示程玞不要抢了沈三郎的风头? 原本舒娘子并没对圣德太后实话实说,萧宫令这回是认真要替沈五姑娘把关的,刚才不是没有留意见韩夫人的心不在焉焦虑难安,且以为这位是因为受宠若惊又担心儿子无法赢得认同的缘故,可竟然当着众人说出这样的话……萧宫令心中直犯狐疑。 春归留意见程玞听了韩夫人的话,一口气似乎憋堵胸膛,眼底竟如有一抹血色掠过,而后握紧的拳头虽极快藏去腰后,春归仍然看清他的指骨越发暴突。 但两位少年郎不可能在女眷这边的酒席上长久逗留,他们很快礼退。 春归估摸着等她酒足饭饱,施推官想来也能赶到这里了,今日这些菜肴是舒世母精心准备的,不好好享 受实在浪费,所以先不管接下来会有怎样一场闹剧,春归仍然没有影响大快朵颐的兴致。 待到宴散之时,易夫人把春归拉去一边直捏她的手指,压低了声儿打趣:“我瞅着主家食不下咽的,你倒吃得欢畅得很,光看你这样大快朵颐我都觉得菜肴更鲜美几分。” “这才八分饱。”春归悄悄把手放在小腹上,笑着说道:“且还留着两分肚肠等一阵儿尝舒世母家的厨子做的茶果呢,舒世母悄悄告诉我,今日有一种茶果馅里放的是鲜荔肉,烹制的法子来源是宫里的御厨房,特意叮嘱了我记得尝鲜,夫人没留意刚才舒世母就连连冲我使眼色,生怕我吃撑了反而错过最可口难得的。” 易夫人知道春归是在说趣话,又捏了她两下:“知道舒娘子最疼你,单提醒你最好吃的是哪样,她这东道主心也偏得没边儿了。” “今日席上可就我一个馋猫儿,又没见识,夫人和诸位哪里需得着舒娘子特意提醒的,谁也不像我一样贪吃呀,再者光靠眼睛,也能瞧出什么茶果是不常见又最可口的,不像我只觉得眼花缭乱看什么都新鲜,不特意提醒吃不出个好来。” “这巧嘴,可真是什么话都能圆过去。”易夫人被逗得嘴角直抖,忍不住伸手拍了一下春归的面颊,亲昵得像真是母女了。 春归却留意见徐妈妈慌里慌张往韩夫人那边儿去——离这处树荫七八步远的楼阁,韩夫人正陪着舒娘子及萧宫令凭栏远眺,韩夫人似也发现了徐妈妈的异态,春归看见她的身体忍不住往栏外探出些许。 “怎么像是发生了变故?”春归示意易夫人:“我一直看那仆妇还算老沉,可这会儿再瞅瞅她的模样,脚下都趔趄了,若无大事怎会这样慌张?” “那咱们也去看看吧,说起来今日韩夫人的神情也的确蹊跷。”易夫人虽不爱管别家的闲事,但考虑着舒娘子今日的意图,春归当然是会关心着英国公府里的事,更何况英国公府的事儿对于易夫人而言也不是全然无关,她既决定了要替谢四娘讨回公道,当然也会留意英国公府的错失。 不管发生了什么事儿,围观一下总是必要的。 第319章 先打七寸 《首辅家的长孙媳》第319章 先打七寸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320章 盘问继续 《首辅家的长孙媳》第320章 盘问继续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321章 程玞认罪 《首辅家的长孙媳》第321章 程玞认罪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322章 可怜之处 一秒记住【800♂小÷说→网 】,精彩无弹窗免费阅读! 顿时间净持和施推官夹杂在一起的惊呼声,姜熊大喊着“七爷不能”的阻止声,一片嘈杂从屏风那头乱七八糟的炸响,当韩夫人听见程珠忍无可忍的呼痛声也从屏风那头传来,她终于再坐不住,心慌意乱的起身就往前扑,也不知哪里来的神力竟直接拉歪了一面雕花木屏,这一下春归终于是可以毫无阻碍的围观了。 她看见程玞把一个瘦弱男子扑倒在地,一只手似乎掐着那男子的脖项,另一只手抓着男子的手腕,而程玞的两排牙也“抓紧”在男子的手腕上。 “程玞,你干什么?!你快些放开你兄长!”韩夫人拖着哭腔扑上前冲着程玞又拉又拽,却不能让程玞松开牙齿,她一边捶打着程玞的肩背,一边冲着净持等婢女喝令:“别愣着了,还不把七爷赶紧拉开!” 但净持等等丫鬟俨然已经被突然发狂的程玞吓破了胆,被韩夫人一喝反而惊骸得连连后退,倒是姜熊回过神来赶紧上前帮手,把程玞拦腰给抱开了。 春归看程玞两眼已经遍布血色,赫赫喘着气甚至还眦着白森森的牙,满脸狰狞真如野兽一般。 程珠的手腕已经往外渗血,韩夫人心疼得直喊“快请朱先生来”,她伸手去摸程珠直渗虚汗的额头,颤抖着声儿恐怕连自己都不知道在说什么了,倒是程珠看上去还算镇定,他扶起韩夫人,轻声慢语地说着“不碍事”。 舒娘子脸色如罩寒冰,她不敢想象要是一直被瞒在鼓里,自己的掌上明珠嫁给这样一个人今后会过什么日子,她满怀气怒想要当场斥责韩夫人,可一直以来的教养到底还是让她忍住了心口的恶气,没有在此情境下火上浇油。 被姜熊牢牢禁锢的程玞发出凄厉的哭嚎,他看着背对着他连一眼都不肯恩舍的母亲,血光隐进眼底,哀痛之色如若从泥淖浮出,劲突的手掌抱着自己的头颅,让人看不清他的眼泪有没有掉落,可绝望和惶惑似乎并不需要再靠眼泪表达了。 这让春归不合时宜的产生了一种怜悯心,虽然其实她并未经历过不被需要随时将被遗弃的惶恐,也只能猜测独自在远离阳光的阴暗角落长大的孩子,父母双全却形同孤儿,从小饱受疾病的折磨,出生是因为功利,被弃也是因为功利,没有人施予他一丝一毫的疼爱,但他仍然一直渴望着 ,神智已溃却没能断绝祈想,如果当初他没有被亲生父母送去外家,他还会不会变成如今的模样? 但世事往往就是这样绝决,不存那么多的假设和如果。 程珠也看着自己的弟弟,似乎他能够懂得弟弟这一时间的绝望和悲愤。 “母亲,我这点皮肉之伤不碍事,七弟才更需要母亲的抚慰。”程珠拉着韩夫人接近程玞,他自己半跪着去摸弟弟的发顶,他想笑又实在笑不出来,只有一声几乎低不可闻的叹息:“是我们亏欠七弟太多,但七弟放心,我们至始至终都是骨肉至亲,无论什么时候都不会放弃七弟。” 韩夫人也终于把程玞一把搂进怀里,再也忍不住放声大哭。 春归这时才能听见她一边呜咽一边断续的话,是一个母亲对于儿子的愧疚:“玞儿,都是我这当娘的错,不该因为隐瞒你身患痫证的事就把你送去外家,你那时还那么小……你有什么错呢?你难道就想患有这等恶疾?我以为你在外家会得到照顾,是娘想错了,没想到,没想到……娘没想到你这么小的孩子受了这么多苦,当接了你回来,只庆幸着你的痫证终于得到控制,但见你性情暴虐,娘只知道责怪你不听管教劣行累累,是我从未意识自己才是罪魁,竟然一直对你那样冷淡。” 程玞的嚎哭渐渐低哑了,但春归看见他的牙齿其实一直咬着韩夫人的肩膀。 后来大夫赶到,替程玞扎了针,他陷入昏睡,韩夫人一直半搂着他,没有丝毫神采的眼睛盯着施推官,开始陈述罪行:“七郎才回京城不久,我就察觉了他性情有异,但直到净心被他虐杀,我才意识到事态的严重,但我能怎么办呢?我不能让七郎的罪行暴露,我不能让他声名尽毁,我甚至不敢让家里的尊长知道七郎的恶行。净守、净文和芸香都是被七郎虐杀,这件事也的确被顾氏察知了,是我杀人灭口,交待我的陪房逼害顾氏又报顾氏主仆暴亡,但我做下的种种罪孽,都瞒着大郎,他身子骨弱,我自来不敢拿一点琐事让他忧心,更何况这种罪恶之事,当然会把他瞒得死死的。” 春归没想到韩夫人竟然真把所有罪过都独力承担,她不由微微蹙眉。 “施推官,净心等四个婢女虽然的确为犬子虐杀,可你今日也亲眼目睹了犬子的情形,他身染笃疾而 心智病溃,依律理应得到宽宥,所以任何罪责,都该由我这母亲承担,施推官要行判处,犯妇不敢推脱,可还望施公能够据实上奏犬子的病情。” 施推官毫不犹豫颔首:“那是当然。” 话音刚落,英国公世子程敏终于赶到了。 春归等女眷不及避让,和程敏打了个照面,春归觉得两道雪亮的凶光仿佛牢牢将她锁紧,但她只是挑眉无惧的回应,而后就在程敏的眼睛里看见了奚落嘲笑的意味。 但程敏显然极有分寸,在这样的情境下佯作无视春归,立即转身直问施推官:“施公如此的劳师动众,不惜带着吏役直闯我家内宅,未知是为何事?” 韩夫人抢答:“世子爷,妾身已经交待罪行,是妾身纵子行凶,也是妾身逼得顾姨娘服毒身亡,大郎与世子爷均与此案无关,妾身理该承当罪责。” 程敏显然一怔,转身直盯着韩夫人:“你说什么?顾氏真是你……害杀?”最后两字似乎咬牙切齿。 春归抬头看了一眼尾随程敏而至的顾纤云。 她虚浮在半空,颇有点俯瞰众生居高临下的意味,但她只是冷冷看着程敏的表演。 “是。”韩夫人深深吸一口气:“她从前怎么挑衅我都无谓,不是忍不得她张扬跋扈,可她竟然胆敢用声张玞儿罪行的把柄要胁我自请下堂,难道我还能忍让?为了护着玞儿,我只能……” “你给我住口!”程敏怒喝一声,转身又冲施推官抱揖道:“妾室顾氏一贯嚣张跋扈,不安本份,内子私自处死良妾虽触律法,然顾氏有错在先,内子并非罪无可原,程某自知施公执法公正,可内子毕竟有诰命在身,虽认罪行,然依律可免监禁扣押,程某也会上书朝廷道明始终,恳请宽赦内子之罪,还望施公能有所宽容。” 好像的确没有不经判处就将诰命夫人收监的权力?施推官稍经犹豫,也只能退步:“此一案情,本官自会记录上禀后,移交大理寺判处,可令郎虐杀奴婢,虽因笃疾,仍然需要过堂问审,本官可暂时不予扣押,但如姜熊、净持等人,本官需要带回衙门以备堂审。” 这当然是为了防范程敏将人证灭口。 可程敏显然已经不在意几个下人的生死了:“理当如此,程某愿意配合。” 第323章 所谓情深 《首辅家的长孙媳》第323章 所谓情深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324章 又回来了 《首辅家的长孙媳》第324章 又回来了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325章 小酌“风波” 一秒记住【800♂小÷说→网 】,精彩无弹窗免费阅读! 旧山馆这个琴室,理论上来说并非某个人私有,而对太师府居住的所有人开放,兰心妹妹出现在这里并不算什么咄咄怪事,但旧山馆幽僻,这个时候又几近天黑,再加上二妹妹从前儿可未涉足这种在她看来格外简陋的馆舍,在这几件前提之下,就显得旧山馆里似乎专心抚琴的姑娘此行蹊跷古怪了。 赵大爷七、八日前回府专门歇宿旧山馆的事件在太师府来说自然不算隐密。 春归便不由得斜睨身边男子,心说途中遇见几位小叔子恐怕已经不是纯属巧合了,这下可好,旧山馆干脆就被二妹妹先一步占据,怎么都有种赵大爷虽然未纳妾室可仍然有不少人围绕着争宠的感觉,这长兄魅力也真是无敌了。 兰庭在二层小楼外站住步伐,倒是的确用心在听二妹妹抚出的琴曲。 待一曲音沉,他才入室,二妹妹也从琴凳上站了起身,格外知礼的冲兄嫂福身,仰着满怀期待的小脸说道:“这些时日以来托了嫂嫂的福,琴艺得到阮中士的指教,我自觉是有极大的长进,不知哥哥以为如何?” 春归听着二妹妹娇俏清脆的口吻觉着无端的蹊跷古怪。 要知她的这位小姑子除了在老太太跟前偶尔撒娇之外,对待包括彭夫人在内的其余人,可都是一副高高在上的女王势态,却只有当面对兰庭时颇显得拘谨,尤其是因为荼蘼事件被兄长教训后,回回相见兄长越发谨小慎微,怕是对大老爷这位父亲都没有如此敬畏,像此时这样的撒娇卖乖,横竖春归是第一回见。 兰庭却不在意,但长兄严肃的态度仍旧维持着:“连贯方面确然有所长进,只是操琴时仍然分心而失专注,且听得出来炫技的意图,老毛病始终没改。” 二妹妹上扬的嘴角就耷拉下来:“连阮中士都说我这年纪琴艺已是十分难得了,至少……”黑漆漆的眼睛往春归这边一看:“比嫂嫂都要精进些。” 春归:??? 小姑子怎么突然改了对她人前佯装敬服的作风,居然直率坦荡的和她攀比起来,这还真是让人不习惯。 “不如也请嫂嫂操琴,让哥哥做个评判。”二妹妹极不服气的挑衅。 春归呵呵笑道:“不用比,我服输。”转脸对兰庭道:“大爷也太严厉了,二妹妹的技艺既有长进,大爷理当鼓励才是。” 二妹妹又赶着开口:“哥哥严厉些才是为我好呢,阮中士也讲过良药苦口忠言逆耳的道理,怎么嫂嫂倒反而怂恿着哥哥惯纵我了?” 春归:!!! 好吧,她实在闹不清小姑子的葫芦里在卖什么药,觉得自己还是缄口比较明智。 兰庭一本正经地颔首:“你要真明白这道理才好。” 而后春归就眼睁睁看着兰心妹妹严肃认真的又再行礼:“嫂嫂虽已免了我的禁足,应是看着我的确知错悔改的缘故,但我理应正式认错,向哥哥保证再不敢犯待下苛虐的过错。” 春归默默去看楼外一轮月上枝头。 但她又听见剑青上前也为二妹妹作证:“姑娘确然是将大爷的教导谨记心头,这段日子对待奴婢们都是轻言慢语,上回大奶奶听信谗言,误解奴婢 因着姐姐的缘故心怀记恨,也是多得姑娘在二夫人跟前替奴婢辩解,又打消了大奶奶的疑虑,奴婢才没被罚去庄子里受苦。” 这黑状告得,多么的一目了然啊,春归竟无话可说。 “你姐姐是谁?”兰庭蹙着眉头给了剑青一个正眼。 “奴婢的姐姐是剑碧。”剑青连忙道:“奴婢明白姐姐因犯过错才被责罚,可万万不敢因此记恨姑娘。” 兰心妹妹也连忙维护:“剑青和剑碧的性情自来就是两样,剑碧好生事,剑青却一直规劝着我不能对嫂嫂有失尊敬,就说上回我因为怒极虐罚荼蘼,事后仍然还在埋怨哥哥待我严苛,剑青却能在我怒怨之时加以劝导,我后来才被她说服允许她前去看望荼蘼加以安抚。并不是我违逆嫂嫂的意思,只剑青的确没犯任何过错,我怎能眼睁睁看她受罚,这才在二婶跟前替剑青辩解,只没想到,二婶错怪了嫂嫂是故意刁难我,险些让嫂嫂被祖母埋怨。” 春归:…… 她只能坚定不移一直观赏楼外明月。 待兰心妹妹终于心满意足告辞离开,春归方才冲兰庭道:“剑青暗中不少挑唆离间,但我也确然拿不出证据,只好以她或许怀恨的理由,想着干脆把她从二妹妹身边调离。” “我知道你是一心为了二妹考虑。”兰庭见春归气呼呼的模样,忍不住伸手去揉她的发顶:“这都怪我,让你管束着二妹,我能看出她也就是嘴上说得好听,耳朵里压根就听不进良药苦口的道理,只我今日要是坚持发落了剑青,一来在多少下人看来是赏罚不公,再者二妹也会以为我偏心,以她的性情,怕是更要记恨辉辉了。还得辛苦你,想办法拿住剑青确凿的错处,再处治她才能平息诽议,又能让二妹心服口服。” “心服口服只怕是难了,任是铁证如山,二妹妹横竖都会以为是我在故意为难。”春归深深觉得赵大爷交给她的这桩任务可谓遗大投艰,难度堪比挽救社稷苍生了都。 “我也知道,难为你了。”兰庭长叹一声。 春归也长叹一声:“罢了,谁让我是最适合唱黑脸儿的人呢?我有赵大爷撑腰,不管二妹妹心里怎么想,口头上总是不敢违逆的,且大爷又不曾因为二妹妹的挑唆就埋怨我侍机报复,终究不会让我落得里外不是人的境地,我只望着日久见人心,有一天能够感化二妹妹,让她明白我确然是良药忠言的为她着想罢。” 但说完还是几分置气,转身就往楼上走:“没兴致了,累得很,不能再陪大爷小酌,我得早些安置去。” 兰庭:…… 怎么品怎么有些拈酸吃醋的味道啊? 他晚了几步上楼,却见春归果然已经合衣倒在了床上,且还把脸面朝向内壁,像是随手扯了半幅纱帐垂掩,半截身影绰约,却能看清胡乱蹬脱的袜口露出半寸脚腕,兰庭往里一走,脚底感觉踩到了异物。 他低头一看…… 好家伙,竟然气得把一只鞋子都远远甩到了门口。 兰庭弯腰拾起那只绣鞋,和另一只整整齐齐摆在脚踏 上,原想着低声下气的把小娇妻安慰一番,结果突然又生邪念,伸手就替气恼的女子干脆除下罗袜,还顺手搔了搔脚心。 这袭击刺激得春归几乎没有鱼跃而起,眼睛瞪得像水杏一般:“大爷明知道我怕痒,这是故意用刑么?” 她这时高高站在床上,垂落的裙摆再次把脚腕挡得严严实实,但没法挡住除去罗袜后露出那小巧圆润的脚趾,这时还紧张的“抓着”白苇席,兰庭眼看着觉得更有趣了,于是根本没有理会春归“愤慨”的控诉。 春归眼睁睁看着赵大爷慢条斯理除了鞋袜,且一丝不苟把鞋袜摆放整齐,而后也站了上床,和她来了个面对面不说,甚至还轻轻踩着她的脚趾。 “用刑?”兰庭微微一笑:“我像那么不知怜香惜玉的人么?” 伸手一揽就温香满怀,兰庭用实际行动证实自己的“怜香惜玉”,又轻又柔却难舍难分的吻吮,在半垂的纱帐遮掩下,好像就可以完全不顾尚且敞开的房门了。 他感觉到春归仍然有些负气的挣扎,低笑着把温热的呼息吹进她的耳朵里:“郁气伤肝,大违养身之道,辉辉这时竟不记得岳父大人的教嘱了?” “这么说大爷是赞成我把郁气发泄出来了?”春归打算冷笑奈何一点没有笑出气势来,看兰庭眼中俨然就是韶媚嫣然。 “任卿处治。” 赵大爷的脚趾又再轻轻往前一踩,这可是俨然的挑衅了! 春归恶向胆边生,做出了一件她其实不知为何早就想做的放肆事,冲着兰庭的鼻尖就是吡牙一口。不过赵大爷连气儿都没“嘶”一声,就足见这个泄愤行为也只是看上去凶狠罢了,只是春归抬手摸了摸兰庭鼻尖上浅浅的牙印,自觉心满意足,又伸手一推:“好了,这下彻底消气了,就再陪着好容易得空的赵修撰小酌几杯吧,我可是相当的贤良淑德。” 然而非但没有把人推开,反而被再次锁困了纤腰。 “还小酌什么呀,美色当前,哪怕琼浆玉液都如浮云了。” 春归大讶:美色当前?真没看出赵大爷竟然是这样的赵大爷! 又才一念至此,就被重重一带“砰”地扑倒,春归都没回过神来,鼻梁就被身下压着的某人轻轻一刮:“辉辉可真是急不可奈啊,好在这张床还算结实。” 春归:!!! 用粗鄙之言调戏也就罢了,赵大爷竟然还倒打一耙!赵大爷竟然真是这样的赵大爷! 再然后胸前的某处敏感地带,就被隔着衣衫侵犯了…… 当无论多么深长的亲吻都已经不能再满足情欲,兰庭方才解开女子的襟结,绣领散开处,只是那一根精致的锁骨随着呼吸而凸隐,便足够让他几近意乱神迷,又何况因为撩拨亲抚那双媚眼如丝,又何况樱唇微张吐息如兰?都在邀请着共赴云雨同往极乐? 然而男子修长的手指刚刚探入衣衫内处,却蓦然感觉女子浑身一僵。 第326章 去意已决? 《首辅家的长孙媳》第326章 去意已决?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327章 仍然抢手 一秒记住【800♂小÷说→网 】,精彩无弹窗免费阅读! 渠出突然被春归召回,有点莫名其妙兼忧心忡忡,浮在鱼塘上就迫不及待张口问:“可是英国公府的事节外生枝?难不成连大奶奶都不能证实那程玞的恶行?” “我且问你,盯着那田庄可有收获?”春归照常掌控着谈话的节奏。 “田庄里的人都谨慎得很,有几个像是知情人的,都绝口不提重伤男子的身份,大多数人都不知道庄子里藏着这样一个人,连那庄主的妻儿恐怕对此事都一无所知,那人就是被关押在个密室里,仍有大夫替他疗伤,一日三餐也没断过,庄子里并没什么人再虐折他,至于那庄主,也没和什么可疑的人私下联络,横竖我是没发觉这家人和魏国公府有何瓜葛。” 看来魏国公府确然是个十分机警的人,春归作此确断。 “这会儿子程玞事发,想来魏国公应当更会警惕了,再继续盯着田庄恐怕也不会再有收获,你干脆前往魏国公府盯着,只是魏国公交游广泛,且行事警慎,这件事恐怕比过去任何一件窥察都要不易。”春归既然已经确定了魏国公和英国公世子勾联,樊家命案与此两人脱不了干系,便想与其盯着一介听令于人的田园庄主,还不如直接将重点放在郑秀身上,她想想又补充道:“尤其庄嫔的本家承恩伯府,既和魏国公府有些牵三搭四的姻亲关系,且对于今上继位论来也有功劳,两家来往交际一直便频繁,对于这事皇上应当也知情,并不会特意交待厂卫留心,但你可不能放松警惕,务必仔细两家的商会密谈。” 渠出翻了个白眼表示她知道该怎么做,不屈不挠地追问:“英国公府那件事究竟有结果没?大奶奶有没有证实程玞的罪行?” 春归看了渠出一眼:“你对这事倒是上心得很。” “好歹是玉阳真君的指令,我当然得上心些,且大奶奶的脾性这样倔,既然察知韩夫人不是什么罪大恶极之辈,必定不肯依顾纤云所求设计陷害她,顾纤云的妄执若未消解,大奶奶不怕,我可怕玉阳真君怪罪我办事不力。” 顾纤云的妄执可不在程玞身上,渠出这解释当真附会穿凿。 但春归没有拆穿她,如其所愿的把英国公府一案简单告诉,也像根本没察觉渠出关心的并非顾纤云一般,告诉她顾纤云已经往渡溟沧让她不用担心玉阳真君会怪罪。 渠出又果然追问:“程玞的罪行虽然曝露,但难道因为他有疯病就能逍遥法外了?”愤愤不平的神色简直直接画在了脸上,魂影儿都往鱼塘里沉了下去:“他有这样的心魔,要怪也该怪自小把他送去外家不闻不问的父母,该怪对他一点不念亲情的外祖父和舅舅们,干净文等等婢女何事?这还真是发疯都只敢冲地位卑微者,难不成为奴为婢的,就活该被虐杀!我看这人世的律法根本就是有失公允,遵纪守法有何用处?就该像那屠狗客一样快意恩仇,把这些恶人统统杀个干净!” “你该知道 即便是让程玞偿命,他也只得以解脱往渡溟沧再经轮回,在人世间虽说算是得到了惩罚,从根本上说来他其实并无太多苦痛,而他现在活着,却彻底被父祖放弃,程决和程敏意图权位,这下子彻底不能再掩盖程玞的罪行,为了自保止损,必定会将他严加看管,省得他再害杀人命让整个英国公府都受牵连。” 春归静静地看着渠出,此时像是苦口婆心的劝解:“程玞的余生,如困牢狱无异,且莫说门当户对的人家,即便是布衣平民,况怕也不会答应将女儿送入火坑,世人的指斥避忌会伴随他的终生,且英国公府得势时他固然还能得享温饱,一旦英国公府失势,他的日子又会如何?这样活着,岂不比一死了之更加痛苦?” 渠出冷笑:“我还以为大奶奶不信天理循环呢。” “我信的是世事到底不能圆满,正如从古至今无论天道还是律法,其实都不存绝对的公允,有时我们眼中的恶人并非没有可怜之处,有时风光体面的人也并非不存哀恻,我们以为那些逍遥法外的人,或许其实早就受到了谴惩,无论是对亡魂还是生人,妄执也许都是比任何刑罚更加严重的惩处。” 渠出轻哼一声,却到底没再争辩,大约是心里的戾气总算消散了几分,竟再想起一件蹊跷来:“我那日听净持和她妹子净善交谈,说的都是猜测的话,压根没提净文曾经目睹程玞虐杀净心、净守的事,大奶奶是怎么知道的净持竟然是这样重要一个人证?!” “从顾纤云告诉我净文的确是被剜去双目割伤面颊以及斩除手脚时,我就知道了净持的忧惧并非仅仅基于猜测,她告诉净善,她梦见净文是这样的死状,我当然不信亡魂托梦的说法,所以我断定,净文必定了目睹了程玞的恶行,且如实告诉了净持,所以当净持疑心净文也遭虐杀后,才能有和真实无异的噩梦。否则程玞院里的婢女虽然对他都怀畏惧,怎么谁也不像净持一般惶恐不安?因为她们谁也没有净持知道得多,她们对于程玞的畏惧,只不过基于程玞的喜怒无常而已。” 未过几日,春归就听说了关于英国公府杀伤一案的结果—— 韩夫人亲口承认了良妾顾氏为她所害及纵子行凶两件罪行,但一来程敏力证顾氏有罪在先妒害大妇,大理寺认定韩夫人为情有可原,至于纵子行凶,这罪名原本也有些牵强,韩夫人至多只是为儿子隐罪,本人并没行为殴杀奴婢的罪行,不仅英国公父子上请宽宥,还有不少朝臣也都认为韩夫人不应承担刑罪,故而也只是皇后下旨申饬,罢夺了韩夫人的诰命,令其长祈于佛堂忏悔罪责。 至于程玞,也果然因为现行律法老幼废笃可以收赎的律条不受刑惩,只勒令英国公及程敏必须严加督管,倘若再有放纵程玞虐杀人命之事,将追责其父祖尊长督管不严之罪。 此日春归去踌躇园问安时,正闻彭夫人陪着老太太闲聊,说的就是英国公府闹出的这件“新闻”。 “萧 氏前些时日还在我跟前念叨,她也不知道从哪里听来的话,说是英国公府想替程七郎求娶沈阁老的嫡孙女儿,只是沈家迟迟没有答应,或许是因为英国公府二房闹着要休妻的事有所顾虑,她还说韩夫人到底和蒋夫人不同,这么上好的一门姻缘,没想到舒娘子还在挑三拣四,她话里话外的透露,无非是想求我替大姐儿谋划婚配程七郎。” 春归:…… 萧姨娘哪有这么大的主意,一听就是二夫人借机在老太太跟前上眼药,陷谤萧姨娘妄图干预大姑娘的婚事。 “媳妇那时还想,萧氏也真够不自量力的,大姐儿虽则是咱们轩翥堂嫡正一支的长孙女,到底是庶出,且谁不知道英国公府的嫡长孙病弱,程七郎恐怕日后还有希望袭爵,怎会答应让程七郎婚配庶女?没想到,转眼就闹出这样一件稀罕事!听说啊,黄华坊的莫家,昨日竟然请了媒人上英国公府提亲,说是愿意把女儿许配给程七。”彭夫人笑得合不拢嘴。 老太太奇异道:“竟然还有上赶着把女儿嫁给个疯笃的?” “老太太忘了?莫家那姑娘是个天生痴傻的,如今长大十七、八岁,连吃口饭都要下人喂进嘴里,一句话都说不完整,莫家老爷为了她的婚事,愁得胡子都白了,要我说,这样的女儿养来也是累赘,早该让她病故了,可怜莫家还有几个姑娘,婚事都被她们家的大姐儿给拖累了,官宦家的千金嫁给商贾竟然还被嫌弃。”彭夫人笑得十分欢乐。 春归只觉齿寒,站在旁边强忍着没有指责彭夫人同样也是当娘的人,心肠怎么这样恶毒。 偏老太太还说:“你这样一讲,我倒是记了起来,怎么莫家的大丫头还活着么?不过一个痴傻一个疯笃,说来也绝配了。” “可不是这么说,但奈何英国公府不这样想,几乎没把媒人给打出去,说什么宁愿程七郎终生不娶,英国公府也看不上个痴女傻妇,英国公府竟然敢说这话,恐怕是程七郎早晚会病重不治了。” 老太太颔首道:“英国公一贯果断睿智,从前是不知道程七郎这个孙儿既有痫证又还癫狂,如今这事闹出来,断然不容家中养着这么个祸害,要说来也是韩氏的过错,生两个儿子,一个体弱多病一个更加不堪,英国公世子倒是个重情的人,就这样还没出妇,话说回来,倘若英国公世子决意出妻,倒不是不能考虑……大丫头虽是庶出,但也是记在你这嫡母名下,且年轻体健不说,性情又最是温顺,程世子应当不会挑剔。” 春归:!!! 好在苏嬷嬷接了话:“侯爷说了程世子既然愿意为韩氏上请宽宥,必然是无意出妇的,一来韩家人必定还有不少人在朝中为官,再者程大郎的身体正在逐渐康复,且极有可能喜添贵子,老太太就别想着这事了,倒是程三郎若真写了休书,正该和蒋夫人走动走动,说不定能促成程三郎和侯府三姐儿的姻缘。” 春归这下彻底叹为观止了。 第328章 薛郎献计 一秒记住【800♂小÷说→网 】,精彩无弹窗免费阅读! 苏嬷嬷说的侯府三姐儿,是安陆侯的嫡长孙女,也就是惠妃的嫡亲侄女儿,春归的印象中是个寡言少语格外内向的姑娘,当然也有可能是害生的缘故,在春归面前才是表现出这样的性情,但那姑娘才多大?和兰心妹妹应当年纪相仿,比程瑜足足得小一轮有多了吧?且程瑜还没休妻呢,就被安陆侯给惦记上了?安陆侯就真不怕孙女儿再步谢四娘的后尘? 老太太也连连摇头:“这怕不妥吧,三姐儿好好的侯府嫡妇千金,怎能给人做继室?” “怎能是做继室呢?”苏嬷嬷忙道:“老太太糊涂了,程三郎是出妻又不是亡妻,三姐儿嫁进去也是堂堂正正的元配正室。” “可程三郎既不能袭爵,又还是个白身,和三姐儿哪里算作般配?”老太太难得的对安陆侯的意愿表示异议。 “就算程三郎不能袭爵,但这姻缘若是成了,和英国公府也是正经的姻亲,这桩婚事,就连惠妃娘娘也觉得可行。”苏嬷嬷仍然坚定听从安陆侯的主张。 “可程三郎之下还有好几个郎君……” “程四郎已经娶妻,程五郎也定了婚事,程六郎是庶子所生,后头的八郎、九郎等几个,要么是庶子要么还没这么快议亲,侯爷的想法是……尽快和英国公府结为姻好,程三郎到底是嫡子所出的嫡孙,且为一房长孙,纵然无意经科举入仕,想来英国公也会想办法替二房的长孙谋个荫职,这样看来也不算委屈三姐儿,再者三姐儿的婚事,到底不比得大哥儿要紧!” 苏嬷嬷这话说得有些隐晦,但老太太可算是听明白了,春归也明白了安陆侯的打算。 江三姑娘未到婚龄,但想来英国公府也不会急着让儿媳进门,横竖程瑜就算是出妻恢复单身,膝下总归是已经子女双全,后嗣无忧的前提下,晚个几年明媒正娶对英国公府而言不算不能接受的事,但只要定了亲事,安陆侯府和英国公府便能算作姻亲,那么有英国公府助势,安陆侯的嫡长孙就更有机会求娶权门豪勋的女儿。 分明就是把女孩儿当作棋子,安陆侯才懒得管孙女的婚姻生活是否美满呢。 赵大爷说得对,安陆侯还真不是个好东西。 春归的情绪算是因此彻底败坏了,偏偏还有彭夫人火上浇油,她斜睨着春归一脸的冷笑:“要媳妇说来,要不是易夫人 还在替谢氏转圜,英国公府只怕早就出具了休书,此事哪能拖到如今还没有个决断,白白耽搁了宝姑娘的姻缘。” 她这回的话没被老太太无视,一把就抓住了春归的手:“好孩子快坐下,听祖母仔细同你讲,宝儿你也是见过的,无论出身还是品性都要比那谢氏好上千百倍,且她毕竟也是庭哥儿的表妹,不像谢氏,和咱们家无亲无故全然就不相干,要论来易夫人和谢四娘,无非是因为谢昭仪才有一点瓜葛,真犯不着为了个外人,开罪英国公府。易夫人转眼儿就要认你当干女儿,今后晋国公府也能算是你的本家,不妨你对易夫人说清楚这其中利害,要若英国公府休了谢氏,和安陆侯府联姻,对太师府和晋国公府可都是两头有益的事。” 利害还能这么算的? 董明珠眼看就成周王妃,晋国公府又哪能替安陆侯府助势为女婿周王树立劲敌?易夫人再怎么待春归视如己出,总不可能胳膊往干女儿这头拐有损自己的亲生女儿,老太太这游说的话……委实让春归无言以对。 但她想想还是答应下来:“孙媳会将这话转告易夫人。” “好好好!”老太太把春归的手背拍得啪啪作响,笑得合不拢嘴:“这件事宜早不宜迟,不如你今日就去见易夫人?虽说没先送帖子就登门拜访是有些冒昧,不过易夫人既说了要认亲的话,总不至于埋怨你,要不你就把过错往我老婆子头上推,说长者令不敢违,易夫人就不能够再介怀了。” 春归就借着老太太的“支配”,顺顺利利去了趟晋国公府,但当然不曾游说易夫人一个字,反而打听谢四娘和程瑜可曾悄悄的商量出对策来。 她没想到正好是这日,程瑜再次被好友薛秋白拉去家中饮酒。 “你堂弟程七的事你可都听说了?”薛秋白这样问。 程瑜摇头苦笑道:“也只有秋白才会这样问我了,知道我一贯不入父祖的眼,就算一应家事,长辈们也不会特意还告诉我一声儿,且我这段时间,也当真无睱顾及这些旁杂,不过七弟这件事,外头都已经闹得沸沸扬扬了,我总不能一点风声不闻。” 他就算不想听不想管,他的母亲蒋夫人也会在他耳边念叨,也自然都是些兴灾乐祸的话,居然还认为英国公府有程玞垫底,终于显得程瑜还不算最荒唐无用的子孙。 “你既听 说了,我也就不再复述,泽优,在我看来你家里虽闹出这样一件丑闻,但对你而言可能反而算是转机。”薛秋白满脸的计谋一腔的盘算,细细同程瑜分析:“令祖父和伯父虽说努力制造舆论平息物议,但明眼人心里都清楚真正害杀良妾纵子行凶的人究竟是谁,令祖父在这节骨眼上,行事必定会有所收敛,也就是说英国公府很需要韬光养晦一段时间,淡出世人的视线。” “那又如何?”程瑜皱着眉头。 “可以利用时机,逼得令祖父迎回令内,将出妻这事作罢。”薛秋白几乎咬着程瑜的耳朵好番窃窃私语。 与此同时,易夫人正冲春归唉声叹气:“谢家也真够懦弱,这么好的一个时机,英国公府忌惮舆论谴责,他们若是出面替四娘讨回公允,英国公必定只能退让,可恨的是谢家就是桶烂泥,到眼下竟然还在犹豫,说什么这样逼迫程家,转头四娘在英国公府恐怕更加无法立足,他们难下决断,光指望着晋国公府能替四娘出头,可四娘毕竟不姓董,谢家不出面,我们有什么立场替四娘相争?!” “那程三郎的意思呢?” “倒有几分硬骨头,说是宁肯被除族也不愿出妻,若被除族,一家四口干脆远走高飞,这样也算活得个自在安宁。” “这样我就放心了。”春归才肯把老太太的盘算告诉易夫人,一番“实不相瞒”的细述。 易夫人被太师府老太太的话逗得忍俊不住:“你们家老太太是真糊涂,安陆侯却是利欲熏心,偏一门的男人都没本事,尽指望着靠女子争求利益,惠妃是个什么心思,明眼人有谁不知?只怕连皇上都心中有数,说是对惠妃如何宠爱,可一点没有重用安陆侯府的意思,太孙再怎么荒唐,毕竟是皇长孙,故太子的唯一血脉,皇上不愿废储,才一直打压着万家、江家几门贵戚。” “夫人可听说了陶家姑娘已被圣慈太后定为周王才人?”春归今日来,主要是想提这一件事。 “张太后和皇后娘娘一直提防着周王,陶姑娘恐怕是两位安插的眼线吧,不过这事,我倒不觉得要紧,横竖……我也只望着周王今后做个闲散亲王,明儿也能安稳渡日。” 易夫人直到现在还没看透周王的野心,春归暗暗叹一口气。 还不到时机,提醒易夫人防范陶姑娘的事还得等上一阵儿。 第329章 蒋氏受气 一秒记住【800♂小÷说→网 】,精彩无弹窗免费阅读! “咣当”一声重响,婢女捂着面颊跌倒在地,被她撞倒的还有一个半人高的粉彩花樽。 蒋氏心疼得倒吸了一口凉气,恨不能把手指头戳进婢女的脑门,如果不是担心再走近些自己会踩到碎瓷片伤了脚底的话。 却还是恨声叫骂道:“养你这样的蠢货有什么用,真是白长着一双眼睛,我看不如剜出来喂狗!”骂得这样狠毒还觉不解气,扯着嗓门直喊道:“用针把她的眼睛扎瞎了,再喊牙婆来卖去妓院!” 却被身边仆妇连声的劝阻:“夫人糊涂了不成,这节骨眼上,多少人的眼睛可都盯着国公府呢,怎敢再虐打奴婢引起诽议……”连拖带搡地把那婢女往外推:“夫人这说的是气话,你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去就是,仔细管好你的舌头,否则诬陷主家可得送官法办,还没人胆敢议论国公府苛薄。” “这是怎么说,程玞那孽障作的恶,我却连个婢女都打罚不得了?”蒋夫人气得捶胸顿足:“这贱婢胆敢伙同外人骗诈主家银钱,罪大恶极,我如何打罚不得?!” 仆妇:…… 夫人这还真是强辞夺理,明明是她自己个儿这几日兴灾乐祸之余,又心生无限期待,巴不得珠大奶奶胎里怀的是个女孩儿,又盼望着珠大爷因着大太太和七爷的事,又惊又急病情加重一命呜呼,要么爵位干脆给了二房,要么三爷、八爷里挑一个过继给大房,总之是希望二房得益。 也是那丫鬟上赶着卖乖,也不知她从哪里听说了姜熊之所以出首是听信了莫问道长的解厄之法,又果然还能保全一条性命,只不过一家被没为官奴永不得赎籍而已,总之丫鬟是为了讨好二夫人才出谋划策,把莫问道长吹捧得像活神仙一般,怂恿着二夫人请莫问道长卜卦。 怎知夫人出了重金,那道长却卜出夫人会不得善终,还拒绝替夫人解厄,就更不说应承下魇害珠大爷夫妇了,夫人拿莫问道长无可奈何,一腔怒火只好发在这倒霉丫鬟头上。 可要说这丫鬟伙同外人骗诈夫人的钱财,那可是万万不能够的。 要说来也的确邪性,夫人前头才得了个“不得善终”的卦卜,转头竟真遭遇了一件恼火事。也不知外头是何人造谣,说夫人竟然为了谋夺爵位,听信了东风馆那个什么木末姑娘的撺掇,原本儿打算着纳了木末姑娘为三爷的妾室,好借木末身后那些权贵的人势得利,没想到三爷不答应,夫人恼羞成怒迁怒三奶奶,撺掇着老爷逼令三爷出妻! 谣言传得有鼻子有眼的,竟说那妓子还特意请了三爷去东风馆,当着好些个世家子弟的面,说什么三奶奶是庸脂俗粉,根本不配为三爷正妻,只有她这样交游广阔的女子,才能助着三爷前途似锦,结果被三爷当面奚落不说,那妓子恼羞成怒之下还四处宣扬三爷无才无德不识抬举! 长房惹出的风波还没平息,这下子可好,二房竟然又闹出丑闻,如今市井街坊可都在笑话二夫人荒唐无耻,为了贪夺权位,竟和妓子串通非要把明媒正娶的儿媳休弃,国公爷和老夫人气急败坏不说,甚至连二夫 人的娘家人也来怪罪,埋怨二夫人行事也太不知分寸,居然连娘家人都听信了那些风言风语。 也难怪二夫人会发这么大的火了。 但仆妇想着国公爷的指令,这时也只能硬着头皮劝解主母:“夫人再是不喜三奶奶,可国公爷既然发了话,夫人也不得不听从,还当忍一时之气,先去谢家赔个不是,解释清楚传言非实,把三奶奶先接回来,谢家帮着夫人一同澄清,才好平息外头的传言,等这段风波过去了,国公爷再不理论这一件事,夫人不怕没有解气的时候,说到底,三奶奶是儿媳,夫人是婆母,夫人责骂三奶奶她也只能听从,若再挑唆着三爷和夫人争执,抓住了三奶奶的确证,再出妇的话谢家也站不住理。” “可这分明就是谢氏那贱妇伙同娘家陷谤我,反而要我低声下气去赔不是,让我如何能吞得下这口恶气?!”蒋氏几乎没连鬓发都跟着眉毛一同直竖起来。 “夫人尤其要为八爷着想才是啊,八爷年纪轻轻就考取了秀才,说不定三年之后,国公府也能出个三元及第的俊杰,总不能因为一时置气,连累八爷在婚事上受挫,夫人可就指着日后八奶奶能是个真正的名门贵女了。” 可要是蒋氏被坐实了和妓子勾结休弃儿媳的诽名儿,哪家名门望族会容忍女儿头上有这样一个荒唐无耻的婆母?八爷就算是文曲星转世,也休想有一门趁心如意的婚事了。 先不说蒋夫人怎么抉择,这一天东风馆里同样也是电闪雷鸣。 不过扮演雷母的并不是木末姑娘。 “我呸!这些人真是吃了豹子胆不成?竟敢编排我家姑娘肖想程三郎?程三郎是个什么货色?别说他只是个区区州官的长子,就算是英国公府的嫡长孙又如何,照样不配给我家姑娘提鞋!更荒唐的是竟还真有人信这话,指谪姑娘不自量力,谁不自量力?我家姑娘可是连周王妃都不稀罕的,但凡我家姑娘松一松口,周王妃都轮不到晋国公府那小娘子。”东风馆的老鸨转着圈儿的雷吼声声。 木末端坐成一道冷厉的闪电,好半天才问:“真有人信这话?” “可气的就是真有人信!姑娘气恼程、薛二人无礼冲撞,让我和女儿们四处宣扬程、薛等几人不受你的待见,没想到竟有人把此事和传言两相应证,尤其是那些长舌妇,竟然咬定是姑娘肖想程瑜不成恼羞成怒,我看这谣言必定就是程、薛一伙四处散布,恶意中伤姑娘。” 木末冷笑:“我说有谁信呢,无非是那些自恃尊贵的无知妇孺而已,她们历来自傲是出身良籍,将我等视为贱流,殊不知要论品性高洁,她们根本不够资格和我相提并论。” “那可不是。”老鸨连忙吹捧自己的摇钱树:“姑娘虽在欢场,却从不对人谄媚奉承,论是京中这么多纨绔子弟,有哪个胆敢唐突姑娘的?姑娘愿意接见的人物,无一不是才德过人的真君子,那些个贵妇自视清高,论来却哪一个不是靠谄媚男人过活?就没一个像姑娘一样,能得周王殿下及这么多谦谦君子真心敬服的。” 把木末姑娘先夸成了一 朵出淤泥而不染的白莲花,老鸨还没止住鄙夷:“就拿英国公府来说,韩夫人竟然纵子行凶毒害良妾,蒋夫人更不是什么好东西,自己生的儿子不长进,居然迁怒儿媳,这些个高门贵妇,个个其实卑劣恶毒。” “这件事原本也不是冲我来的。”木末的确沉着冷静,但闪电的态势一时没改,可见她心里也着实恼火:“程瑜不想休妻,刚巧英国公府又闹出事故,这时英国公府不能不在意舆论,而紧跟着就有谣言四起……” “姑娘”并没有剖析仔细,“阿娘”便就醍醐灌顶:“说穿了是程瑜利用姑娘,好摆脱父母之命的逼迫!”老鸨咆哮得更大声了:“什么官宦子弟权勋出身,真是卑鄙无耻!” “我倒觉得,这不像是程瑜的手笔,他没有这样的胆量更没有这样的脑子。” “难道是薛秋白?” 木末仍然摇头冷笑:“难道妈妈没听说英国公府程七郎的罪行曝露,与莫问道长不无关系?又程瑜之妻,而今似乎仍然寄住在晋国公府,受易夫人庇全?” “姑娘是怀疑易夫人?”老鸨犹豫了,她们家姑娘能在欢场有此声望,说到底都是因为周王撑腰,可易夫人……毕竟是周王殿下的未来岳母,周王肯为木末出头责怪未来岳家么?这个风险好像不能冒,老鸨有点懊悔刚才把自家姑娘吹捧得过了头。 “易夫人不至于嫉恨我。”木末缓缓起身:“妈妈不用问太多,我写一张帖子,妈妈遣人送交周王即可。” “姑娘总算愿意邀殿下来见了!”老鸨喜笑颜开,周王好些时日不来,对东风馆的生意多少有些影响,谁让木末被殿下惯纵得目下无尘呢?品性高洁归品性高洁,可当妓子的,又是不做尼姑,她开的是妓院又不是庙庵,说实话倘若不是木末有周王护着,早就被自己的鞭子逼得接客了,哪还容得她连个陪酒清谈都要挑三拣四?! 但这话老鸨可不敢说,摇钱树易得,攀交周王殿下可不容易,尤其在京都欢场想要扎根立足,光图钱财可就目光短浅了,数得上名号且不敢有人滋事的青楼,哪家背后没有权贵撑腰?东风馆好不容易赢获了这大一座靠山,老鸨少不得要把木末当作“掌上明珠”的。 而就在次日,周王殿下也果然光顾东风馆,喜得老鸨险些没笑得伸出舌头来,化身成为哈巴狗趴在门口相迎。 太祖时曾一度立法严禁官员召妓,可莫说皇子亲王本身就不受这条律令限制,就算被严禁召妓的官员,到底也还有色胆包天的悄悄违法,召妓的行为自来就是屡禁不止,再兼着后来好几个国君完全无视律法,权勋豪贵乃至文武官员也跟着你追我赶的违法乱纪,到了如今弘复年间,朝廷尚且致力于察处贪贿清除权奸,暂时还顾不上官员召妓嫖/娼的“小事”,如皇子亲王一类原本享有特权的阶级,一般来说只要不在妓馆留宿,只是饮酒听曲,大可不必遮遮掩掩。 所以周王殿下并不介意老鸨将“殿下驾临”的声嗓喊彻半条长街。 但他今日来见木末,心里当真是有几分不耐烦的。 第330章 春归背锅 一秒记住【800♂小÷说→网 】,精彩无弹窗免费阅读! 木樨树下,一身白衣的木末姑娘正在专心致志抚琴。 周王蹙着眉头,他今日可没有听赏琴曲的闲心——他才刚刚立府,紧跟着还要筹备大婚,这些琐事之外,当然更有不少关系志向及成败的正务需要筹谋,他听从了兰庭的建议,并不着急拉帮结派,过早曝露自己的意图,但这当然不代表他还能像从前一样有许多时间游手好闲。 再者做为皇子和暂时的闲散亲王,来逛妓馆虽说不算劣行,但到底他就要迎娶亲王妃,留连欢场未免有些失敬于晋国公府,这要是生出闲言碎语来,免不得他还得亲自前往晋国公府解释,最好木末今日递帖邀见,不是请他来听赏琴曲的。 只是看在过去的情份上,周王殿下还没有凉薄到打断木末抚琴的地步,再怎么说…… 木末也算佳人,还是值得他怜香惜玉的。 于是周王便在角亭里坐下,静待一曲结束。 这个时间不太长,所以周王还有心情击掌赞叹:“木末此曲极佳。” “无涯客可是口不对心?”木末过来坐下后微一挑眉。 原本木末投身东风馆后,一贯仍以“无涯客”称谓周王,周王自来也不计较介意,可不知为何今日听她这样称呼竟然觉得几分逆耳了,竟也一挑眉:“木末想听实话?” “实话不说也罢,我今日静不下心来,知道琴音里带着几分浮躁,且今日我请无涯客来此,并不是为了听赏琴乐。” 那你作何摆出这副作态?周王实在觉得心中的不耐正在暴涨,虽然他也不大明白自己为何突然对木末失去了一贯的容忍心。 “我没怎么听,所以并没听出这一曲是否浮躁。”周王看向木末,又一挑眉:“倒是我现在的确挺浮躁的。” 木末一笑:“无涯客是在烦恼婚事?” “婚事有什么好烦恼的,这桩婚事,实在大合吾意。” “是么?我竟不知无涯客原来也能忍受索然无味之人。” “木末,你是否觉得天下唯有你才知情识趣?” “看来无涯客今日的确情绪欠佳。”木末收了笑容。 “所以,有什么事,还是开门见山为好。” “我想见一见迳勿。” 周王顿时又想把开门见山四字直接吞回去,他顿一顿,才摇头道:“上回我 的确答应了你,若有机会,息生馆聚会时知会你同行,我也知道你是想见迳勿,不过……迳勿是息生馆之主,这种事我总得先问经他的允同。” 木末挑眉:“迳勿不想见我。” “你也想到了啊。” “但无涯客应当知道,迳勿因何不想见我。” 周王蹙着眉头:“原因不重要,重要的是迳勿的确不想见你。” “他不是不想见我,而是不敢见我。”木末微微一笑:“因为他害怕产生动摇,如此就会愧对他的祖父,但无涯客心里应当清楚,迳勿的志向根本不在于经济仕途……” 周王竖起手臂,他总算知道自己为何对木末失去耐性了,原来他和已故的赵太师存在相同的担忧,这女子无时无刻不想争取兰庭和她远走高飞逍遥自在,但周王如今可还指望着兰庭辅佐助他得储呢,怎能容忍臂膀被木末拐走了? 呵呵,难怪今日怎么看木末怎么不顺眼,原来他把木末当成了“情敌”。 “迳勿已经做出了选择,木末又何必纠缠呢?”周王觉得自己应当立即告辞了:“木末啊,在我看来,你可不是死缠烂打惹人厌烦的姑娘。” “殿下看来已经立下志向了!” 周王已经迈出的步子,又因木末这句话而停顿,攸然转身,黑沉的眼睛紧紧盯着面前的女子。 “我不仅了解迳勿,对殿下也能算是了解,殿下已经不是从前的无涯客了,所以您才会甘心情愿接受晋国公府董姑娘为妻,那些只知道三从四德的女子,不可能成为无涯客的知心人,但,能够成为合格的周王妃。”木末微微抬着下颔,眸子里仍然冰冰冷冷:“请殿下再听木末几句话,木末不会耽延殿下太多时间。” 周王一撩袍子重新落座,微微咪起眼角重新度量面前似乎胸有成竹的女子。 “我可以答应殿下,在殿下志向达成前不会动摇迳勿的决心,但我一定要见迳勿一面,望殿下成全。” “这我爱莫能助。”周王许久才微微一笑:“因为别说是你,连我眼下都难再见迳勿一面,他啊,得到了上峰的看重,被拘在翰林院编修史录,连太师府都是隔上七、八日才能一回,若专程来东风馆……你知道的,虽说现今不少官员违法乱纪,但迳勿不是这样的人。” “我可去周王府与他相见。” “ 那就更不可能了。”周王直言拒绝:“我偶尔来东风馆坐坐也就罢了,要是公然将木末带回王府,我王府这么多暗桩,指不定就会恃机坏了我和晋国公府的婚事,我呢,心无大志,但总需要自保,这些个道理想必木末也是明白的。” 木末沉默一阵,才道:“那么也只好请殿下代我转告迳勿,他的妻子顾氏四处中伤诬篾我,还请他看在过去的情份上多少约束,莫让木末连东风馆都无法栖居。” “这是什么话?”周王总算讶异,但转而又摇头叹息:“想不到木末到底还是不能免俗啊,竟然也效那些个妒妇,使用如此……确然有些上不得台面的手段。” “我对迳勿只有知交之谊,并无男女之情。” “罢罢罢,我可不想再理论你两之间的爱恨情仇,但你既让我代转这话,总得需要凭证吧,空口白牙就说嫂夫人中伤你……毁人姻缘可是忒不厚道了,要迳勿为此和我翻脸,我找谁说理去?” 木末便把坊间传言细诉一回。 周王仍然不为所动:“在我看来,这事多半是程泽优被逼得走投无路才想的法子,虽然的确有些……恩,不那么磊落,但对你而言也算不上多大损伤,木末何不成人之美,就算日积一善罢。” “程泽优为了一介庸妇而自扰甚深,可见愚钝不堪,怎有如此头脑?” 周王这回彻底失笑了:“木末啊,我其实早想告诉你,你似乎……当真是有些自视过高啊,算了,我不和你吵嘴,我且问你为何咬定是嫂夫人主谋呢?” “她知道我的存在,且对我防范甚重,否则我几回邀见,她也不至于不作理会。” 周王…… 人家堂堂太师府的长孙媳,作何要答应一个风尘女子的邀见?这要传扬出去,那还不被京都官眷给笑话死,更严重的是会受到太师府尊长的责斥。周王脑子里想着那个能凭着推断就证实太孙罪行的女子,点了点头:嫂夫人怎么看也不像个蠢人。 但他并没打断木末的控诉,听她说道:“且她既然楚心积虑赢得易夫人的青睐,当然会为谢氏打抱不平,程泽优既对谢氏死心踏地,少不得会把东风馆里与我争执一事告诉,顾氏知情,且又知道程玞的恶行,定是那时便计划着借机逼迫蒋夫人让步,一来可以讨好易夫人,再者又能让我受尽嘲笑,对她而言可谓一箭双雕!” 第331章 负锅前行 《首辅家的长孙媳》第331章 负锅前行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332章 纳征当日 《首辅家的长孙媳》第332章 纳征当日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333章 九五之悲 《首辅家的长孙媳》第333章 九五之悲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334章 惨遭嫌弃 《首辅家的长孙媳》第334章 惨遭嫌弃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335章 周王散发 一秒记住【800♂小÷说→网 】,精彩无弹窗免费阅读! 周王乘车“滚回”亲王府的途中,一双斜眼把跪在车厢里服侍的宫人阿丹扫来扫去几回合,只见阿丹照旧泰然自若眉目平静,让殿下十分怀疑自己的威严几近于无,所以特地把身体端正挺直,垂着眼睑冷声质问:“木末的事,是你在皇祖母跟前多嘴?” “奴婢本就是奉太后娘娘之令服侍殿下左右,娘娘关心殿下日常,奴婢不敢不据实应奏。”阿丹也低垂着眉眼,轻声慢语的回应。 周王便泄了气,又把身体斜倚靠枕,颇为无奈的柔和了口吻:“好姐姐,我不是不许你做皇祖母的耳报神,只是你也应当认真据实应奏才是,我何曾对木末有其余心思了?当初她投身东风馆,以为能靠自己自立,这想法何其荒唐可笑?我若不在后庇全,木末就有如自入火坑。我是想着,我和迳勿为知交好友,代他照顾木末护其周全,也是尽到了知交的情谊。” “可赵郎君并未请托殿下代为庇全。”阿丹全然不为所动:“且奴婢确然是据实应奏,并未杜撰殿下与木末之间有何苟且之事,只禀回回木末相邀,殿下回回前往相见饮谈的事实。” 周王:…… 竟是无言以对! 他不无恼火地闭着眼,有点不想见宫人那张“正大光明”的脸,但不过数息又睁了眼,有气无力问道:“因着圣慈太后及皇后娘娘先后翻来覆去的叮嘱,我不能够不知晓两个才人之一,那陶氏是皇后娘娘的亲外甥女……” “陶姑娘的相貌清秀,性情看上去颇为文静,不过只论她靠着楚心积虑交好张七娘赢获圣慈太后青睐的心计,足见城府,不过殿下往前也并不抵触女子富有机巧,说不定陶姑娘能合殿下心意。” 周王再次:…… 他拍着座榻坐正:“我问你陶氏相貌性情了么?我是想问另一个才人!” 阿丹对答如流:“圣慈太后择中另一才人乃僧录司左善世乔竽筝之嫡女,乔家非累世官宦,乔姑娘出身平常,然乔姑娘相貌美艳,且善歌舞,据说乔姑娘有一青梅竹马之表兄,自幼钟情于她,上求高堂向乔家求亲,为乔善世所拒,那郎君竟为此积郁,以致抱病不起少年早夭,为此乔姑娘的姨丈姨母还曾为儿子之亡逝诽斥乔善世,故而市井之中一时盛传乔姑娘的艳名,这也致使乔善世虽有意将女儿嫁入高门,但望族名门屡屡相拒与其联姻。” 周王揉着眉头:“好嘛,圣慈太后真是盼着我色令智昏,就怕日后我与王妃琴瑟和谐。” 阿丹满意道:“殿下能够明白圣慈太后是何居心就好。” “可这些市井传言又是怎么传到圣慈太后耳朵里去的呢?”周王目光闪烁。 “或许是曹国公夫人,或许是别的什么人,奴婢还打听得自从乔善世知道自家女儿择定为殿下的才人之一,已经遣了乔太太领着乔姑娘往晋国公府登门拜访,向易夫人及董姑娘示好。” “还真会钻营。”周王摇了摇头:“皇祖母一贯不喜钻营之人 ,也难怪对陶氏、乔氏均看不入眼了,有时我还真羡慕五哥,想来有和嫔替五哥推挡,日后……五哥恐怕会成为大婚时唯一不用定择才人的皇子。” “殿下不是淄王。”阿丹干脆利落道:“且殿下并不抵触纳妾,只不过,抵触妾室也不能自主择选趁心之人而已。” 周王直瞪眼:“你知道就行了,何必说出来呢?!” 这宫人越来越无法让人愉快的和她交流了。 他自来知道日后的正妻只能听从于父母之命,更可能是多方逐力后淘出的人选,虽说有皇祖母一再坚持必须得给他挑一桩趁心如意的姻缘,但说到底周王殿下其实也闹不清什么女子什么性情才能让自己趁心如意,反而生于天家皇室,许多事都不能听随自由意愿,这是他自幼就已明白的道理,所以其实从未认真思考过自己会对哪类女子钟情。 像如今,能和晋国公府联姻已经是最佳结果,不是因为他会通过姻缘获得一大助力,而是因为他和董姑娘有过数面之缘,至少欣赏董姑娘从无矫揉造作的作态,且品行也足够担当执掌周王府的中馈,甚至,将来母仪天下。 烦心的是那两个才人,确定皆为圣慈太后的耳目,只不过一个已经明了分属皇后支系,另一个的分属支系尚且未明。 且听上去品行都有点靠不住,在这方面,周王殿下还是对皇祖母的眼光心悦诚服的。 就是不知道将来的周王妃端庄贤良有余,智计方面如何,周王有点担心自己在朝堂之上斗智斗勇之余,不得不分心处理后宅的尔虞我诈,朝堂争夺他有宁国公及赵迳勿两大臂助,可后宅之内,目前却还缺少得力的帮手。 周王殿下深深以为自己如今急缺人才相佐,颇有当年曹丞相求贤若渴的焦心。 怀着这种焦心周王殿下很快就觉得疲倦不堪,倒头一睡到了日上三竿才醒,而后就挨了宫人阿丹颇为责备的目光注视:“宁国公已经足足等了殿下一个时辰!” “那你们怎么不早些把我唤醒?!”周王殿下的起床气直冲天灵:“都怪你们这些不长眼的奴婢耽阻了我一沐三握发,一饭三吐哺的贤明!” “奴婢唤了,然殿下说宁国公不是外人,等等无碍。” 周王:…… 他绝不承认这是自己的本意,冷哼一声:“梦呓你等也能当真!” 把人足足晾了有整一时辰的周王殿下满怀歉意故意没梳发髻,中衣外随便披了件薄氅就赶去面见宁国公,步未站定就连连赔礼:“让舅公久等了,都怪这些没长眼的奴婢,竟未及时把我唤醒。” 阿丹张了张嘴,但事已至此只能放弃阻拦。 周王殿下也根本没发觉从他披头散发衣冠不整迈进厅堂时宁国公就是一脸惊疑,这时实在忍俊不住:“不是说殿下大清早就出门了么?原来是又赖床了。” 周王彻底僵硬了。 阿丹这奴婢是真不能用了,既是说了谎怎么不提前说明,还看着他 如此倒饬一番送来宁国公跟前让人笑话……哎呀,好像阿丹并没有目睹他如此倒饬,而是奉令前来知会宁国公他旋即来见……但只不过既然先说了另一套措辞,总该告诉他一声免得露馅吧,这下可好,显得这求贤若渴半点不真诚了。 见周王殿下尴尬不已,宁国公哈哈大笑道:“阿丹总不能直说殿下尚在赖床不愿见人,没想到殿下却是如此实诚,来吧,殿下坐好,便由老夫替殿下梳髻如何?” “怎么能劳烦舅公呢?”周王冲阿丹直瞪眼,这奴婢还愣着干什么?一点都不心有灵犀! “殿下小的时候,老夫可没少替殿下梳发,如此客套做什么,反倒让老夫伤心了。” 听宁国公这样一说,周王默然。 说来他从小就和宁国公的长孙王从之交好,有一回王从之向他炫耀头上的发辫是祖父亲手所梳,连红绸绳绑的百合结也是出自祖父之手,周王殿下怎么也不相信,到底是跟着去宁国公府,缠着宁国公也亲手替他扎了个和王从之一模一样的发辫,殿下才真心信服宁国公果然心灵手巧。 十岁留头,第一个发髻也是宋国公亲手替他挽成。 但少年周王开始疑惑,不敢问舅公,只缠着和蔼可亲的舅祖母追问,不解堂堂宁国公为何好行这些女子之事,才知道原来是新婚之时,舅公和舅祖母作赌,结果以舅公告负为终,而赌注就是舅公必须替舅祖母梳个能让舅祖母满意的发髻,舅公经过潜心学习,才终于练成这手“绝技”。 古有张敞画眉,今有王彻挽发,少年周王一度羡慕宁国公夫妇如此恩爱。 可惜的是,舅祖母已经撒手人寰,如今舅公再也不能为爱妻挽发插簪了。 忆及往昔,周王不由脱口一问:“舅公可还思念舅祖母?”,把这话问完整殿下方才恍然大悟,又险些没忍住刮自己一个大耳掴:这还用问么?偏还问出来往舅公的伤口捅刀子! 宁国公却是微微一笑:“我常常觉得你舅祖母还在身边儿呢,倒也不怎么想念的,有时一个人的时候,还会像往前一样和她唠嗑,唠着唠着心里就安静了,我就想冥冥之中,她确然还陪着我为我排忧解难的。” 说话间已经是替周王梳好了发髻,宁国公转过来把殿下端祥一阵儿,咪起眼角抚着胡须:“老夫这手艺还没退步,看看殿下这样一倒饬,显得多么玉树临风。” “那也有赖我模样本就生得端正。”周王倒是大言不馋。 却又忽然一怔,再一次觉得这样的情境十分熟悉,似乎下一息面前的人就会伸出手指往他额头上一戳,娇笑道“殿下行步顾影否?” 周王不由打了个冷颤,直盯着宁国公眼睛都不眨,生怕接下来舅公就将伸出他的手指…… 然而宁国公并没有做出那样诡异的举止,他只是大大方方地坐了下来:“昨晚郝祥义与雷涧,双双病亡。” 话音落后许久,宁国公仍不见周王反应,才伸出他的手指…… 第336章 兰庭被“骂” 一秒记住【书迷楼 】,精彩无弹窗免费阅读! 周王惊呼一声拍案而起险些没把椅子撞翻。 宁国公:??? 他还维持着摇晃手指的姿势,脑子里充满疑惑,不知他意图试探殿下神智尚在否的动作为何引起如此严重的恐慌。 “殿下玉体还安?”宁国公转而忧心忡忡,今日的周王看上去是十分的不妥啊。 周王红着脸重新落座,强行解释自己的失态:“我还以为舅公要戳我的眼睛。” 宁国公:…… 何以会给殿下造成如此野蛮邪恶的印象?自己明明是个和蔼可亲的长辈,忠心耿耿的臣子! 君臣二人各自尴尬了一阵儿,周王方才找回状态,讪讪道:“昨晚为噩梦所扰,被不知何人追着要戳瞎双眼。” “原来如此。”宁国公稍觉安心一些,又再重拾来意:“赵迳勿的计划成功了,连我都没想到陶啸深竟然真会暗中相助,郝祥义与雷涧双双暴亡,无疑会让高党更加提心吊胆。” “迳勿从不行为没有把握之事,他向我提起这一计划之时,我便相信他定能说服陶啸深暗助。”周王倒是一副毫不惊奇的模样。 宁国公叹息一声:“殿下与我商计欲争取赵迳勿相佐谋储时,我虽也觉得未尝不可,但实在并不认为一个新近登科的毛头后生能起大多作用,只思谋着,一来赵迳勿的品行是有口皆碑,且他也算自幼与殿下相交,既答应了效忠殿下,绝无可能行为背叛不义之事;再者他毕竟是太师公寄予厚望的子孙,且太师公既能将轩翥堂一族家事托付,足证赵迳勿虽然年弱,但论才学品行,远胜其父辈。可毕竟入世未深,历练尚少,能否运筹帷幄还需试证,真不料他竟当真能够收服太师公遗留人脉,陶啸深虽只是镇抚使,但因其极受皇上赏识,要论来此时权威恐怕已经胜过锦衣卫的指挥使等等上峰,何甘于对个晚辈后生如此言听计从。” “这就是舅公还不知道许多隐情的缘故了。”周王殿下似乎与有荣焉:“迳勿可不同凡常,实则十岁之时,太师公就已给予他历练考较,多少事件,看似太师公运筹帷幄,其实背后都是迳勿在布署计划,尤其陶啸深当年险 些被上峰陷谤身犯牢狱之灾,实则多亏迳勿行计才能够化险为夷因祸得福,太师公的器重是一方面,迳勿自己若无本事,莫说太师公的诸多门生故旧,况怕轩翥堂族中,也难以赢获人心向服。” “原来如此。”宁国公连连抚须,感慨道:“太师公真是幸运,得一如此出色的嫡长孙支撑家族继承志业,也难怪他过世这前,竟然真放心把轩翥堂交托给未及弱冠的少年孙辈了。” 其实他一直心存疑惑,还道赵江城、赵洲城二人有不足为外人道的恶劣不堪,方才逼得太师公不得不把家主之位直接托付给嫡长孙呢。 “不瞒舅公,起先迳勿与我商会时,我并不赞成迳勿的计划,认定这是个天赐良机,要若太孙当真执行暗杀计划,当然,咱们一定不能够让太孙得逞,务必会护迳勿及其叔父的安全,但太孙罪行公之于世,这回可没有高琼替他顶罪了,就算父皇不愿废储,然而太孙成为众矢之的,父皇也必须顾忌朝野人心所向,最终逼于无奈,定然会听取谏言废储。” “你啊!”宁国公又再伸出他的手指。 周王心头一寒……但这回总算没有惊而起跳了。 宁国公的手指也不过是朝向周王虚虚一点而已:“你要保赵淅城叔侄二人周全,就定然要安排人手挫损太孙的计划,把太孙捉个现形儿,这件事情根本不可能做到天衣无缝,必会被皇上察觉。可只要皇上加以质问,太孙能不交待他谋刺太师公子孙的原因?皇上立时便会反应过来有人诱使太孙谋刺朝臣,利用舆论逼迫废储,届时你就有了重大嫌疑!诱使一事原本与殿下无关,可到那地步,纵使是殿下周身长满了嘴,况怕也无法开释皇上的疑心了!殿下可就得担上不孝悖逆之罪,指不定惩处比太孙更重。” “是,迳勿也是如此说的。”周王讪讪道。 宁国公又揪了半天胡须,方道:“皇上密/处郝祥义及雷涧,再一次证明并无废储之意,故而殿下谋储的意图无论如何都不能显露,就算对晋国公府,也必须暂时隐瞒!” “是,是,是,迳勿也是如此提醒。” “那么赵迳勿可说过接下来的计划 ?” “迳勿道,稍安勿躁。” 宁国公颔首:“那就是等着太孙自己作死了。” “舅公真是和迳勿心有灵犀。” 宁国公频频颔首,忽然意识到不对:“什么叫心有灵犀,明明是英雄所见略同!” 周王:…… 他又想到了那句话——舅公行步顾影否? 把娇笑的形象换作自己,殿下忍不住再打一个冷颤,竖起了周身的寒毛……真是太诡异了,为什么在这句话前就一定要加上娇笑呢?谁在娇笑?是谁在笑话他自恋?为何那人娇笑,仿佛并不至于让他寒毛倒竖,反而还心荡神迷?真是太诡异了,这种诡异的情形究竟因何而起? 宁国公此番却未留意周王的神不守舍,自顾分析道:“太后娘娘也是这么想,不能诱使太孙行恶,但娘娘确也认为太孙已然是无可救药,皇上的一番苦心必定付之东流。经过这回事件,皇上一定会对太孙厉行监督,最稳当的办法是彻底肃清高党,禁绝奸邪之辈仍然教唆太孙行恶,必定会授朝中忠直重臣辅教太孙言行心志。 然而太孙又怎能甘心信服?他是中邪已深,万万无法归于正道,而且那隐藏幕后诱使太孙自寻死路的黑手,也必定不甘计划受挫,他们一定会再行阴谋促成废储。” 意思是太孙作死是迟早而已,废储实在不需阴谋诡计。 周王颔首,不及张口说话,宋国公就举手阻止:“知道了,赵迳勿也是这样说。” 周王:…… 这一天兰庭刚好又轮到了“休假”,可以从翰林院回一趟家尽尽孝道慰慰娇妻,小两口刚从踌躇园出来往怫园里走,玉树临风的赵大爷就忽而觉得鼻子一阵闷痒,实在忍不住别过头去打了个喷嚏。 兰庭:…… 春归:…… 夫妻两心有灵犀的抬头看了看金乌,觉着这天气实在不能是受凉。 “有人在骂我了。” “有人在想你了。” 异口几乎同声。 兰庭一把捞起春归的小手,格外一本正经:“没人想我,一定是有人在骂我。” 第337章 引人嫉恨 一秒记住【800♂小÷说→网 】,精彩无弹窗免费阅读! 周王大婚十日之后,晋国公府举行认亲宴,再次广邀亲朋列宴庆贺,为易夫人认下了春归这么一个义女。 如齐王妃、秦王妃等如今已然与周王妃是正经八百的妯娌,自然会赴宴道贺,就连乔才人陶才人一类的亲王妾室,固然没有单另收到晋国公府的邀帖,但也都跟着自家的王妃一同前来赴宴,恍眼看去晋国公府今日的宴会倒比嫁女儿还要热闹几分——毕竟,周王大婚那日,宾客们多是去了周王府而非晋国公府。 也是直到此日,春归才是第一次面见周王的才人之一乔氏。 眼前狠狠的一亮,春归暗忖:这位的艳名倒真是名不虚传的。 桃红衫子未夺娇靥霞光,皎白垂珠不欺明眸璀色,静坐时如芳菲含苞,谈笑间似春色满园,姜才人曰:“哎呀,乔才人与顾娘子恍眼一看,还真像是一双孪生姐妹。” 姜才人乃是秦王妾室,春归记得并留意她,全因此人曾经引起陶芳林无比疑惑的缘故。 陶芳林曾说,姜才人不应是这位姜才人,这位姜才人仿佛应为甄怀永的妻子。 春归不觉得自己和乔才人哪里相像,因为关注点不同,有点后知后觉姜才人这话里的暗藏挑衅。 但先行表示不满的是乔才人。 她歪着头,仿佛懵懂无知睫毛忽闪:“妾身和顾娘子哪里像了?一个是国色天香,一个是蒲柳之姿。” 这话听着像是自谦,细细一品又十分不对劲,究竟哪个国色天香哪个蒲柳之姿?前后相应的话……“妾身”在前,“顾娘子”却是在后呢。 春归一笑置之,不和她们计较,起身道:“几位才人慢坐,恕妾身失陪。” 她可不是软杮子,任凭他人捏挤,容貌什么的都是浮云,毕竟大家的相公不同,实在没有攀比的必要,但所谓人与类聚……咱就不陪你们这帮洋洋自得行步顾影者进行毫无意义的唇枪舌箭了。 可春归这一告辞,对于诸位才人而言可谓是另一种讽刺。 乔才人瞬息就变了神色,冷哼道:“正室难道就能高人一等了?她的丈夫不过是个区区编撰,她连个诰命都没有,凭什么在咱们面前拿乔!” 另几位:…… 心里纵然这样想,你也别真说出来才是,说出来了岂不是更显得咱们和正室大妇有所不同,活该低人一等? 陶芳林暗暗埋怨乔才人的愚蠢,莞尔道:“这你可就误解了顾娘子,她自来不是不懂尊卑的人,但今日的宴庆,她也算是主家,还有这多宾客都需要她去打个照面呢,自是无法陪着咱们长谈的,否则……易夫人也会埋怨她不识大体。” 很好,一下子就挽回了才人们的颜面。 但偏还有人不领情,姜才人就公然地冷哼一声:“我看陶娘你也别说什么尊卑有别的话,咱们至多也就是个才人,怎么比得顾娘子日后,妻凭夫贵,有朝一日人家成了诰命夫人,自然是可以不把我等看在眼里的,到时尊卑有别,可谓一语成谶。要说来,顾娘子能得这门姻缘,也多靠令尊眼高过顶,陶娘如今自以为高人一等,可高在何 处?就不得不让咱们好生纳闷了。” 陶芳林心中一沉。 姜才人,不,姜晚溪怎么会是面前这个阴阳怪气牙尖嘴利的女人?她这番话……用意实在让人胆颤心惊!!! “诸位才人聊得好生热闹啊!” 才人们一转身,看见的是周王妃的长嫂兰氏。 乔才人便立即飞扬唇角:“嫂嫂来了?嫂嫂快些坐。” “不坐了。”兰氏也冲乔才人一笑,转脸冲着姜才人:“妾身刚听才人声称纳闷,不知为何事纳闷?” 姜才人也微微一笑:“我是纳闷陶才人无端端自恃尊贵,竟敢低看顾娘子,要说来,顾娘子乃周王妃的义姐,夫家更是名门望族,不知陶才人仅只是周王府的妾室,缘何有此高人一等的想法。” 陶芳林:!!! 实在想不明白自己和姜晚溪无仇无怨从没瓜葛,这女人为何像只蚂蟥咬着她的皮肉就不松口! 兰氏笑意不减:“姜才人快别捉弄陶娘了,瞧把陶娘给吓得!陶娘本也该唤顾妹妹一声表嫂,听姜才人几位打趣表嫂,少不得维护几句,原本一句话的本意硬要曲解不怕找不出说法,陶娘到底年轻,口舌也不如姜才人伶俐,被您这一唬……看看,连脸色都变了。姜才人原本没有恶意,这时也该安慰陶娘几句,否则旁的人不知姜才人一贯诙谐,还以为您今日是来闹场子了。” 姜才人把兰氏盯了一阵,方才弯起唇角:“既被兰娘子拆穿,妾身也闹不下去,陶娘快些松口气,我就是捉弄你呢,千万别当真。” 陶芳林好容易才能继续强颜欢笑。 心里却一个劲的报怨:这真是见了鬼了,我怎么可能胆小如鼠笨嘴拙舌,怪只怪怎么也没想到姜晚溪竟然摇身一变……不,明明她就是姜晚溪,只不过嫁的男人不同而已,怎么性情也判若天渊了?姜晚溪明明就是个贤良淑德的女人,闷葫芦一样的性情,谁都没想到她竟然会死得那样惨烈…… 不对,姜晚溪没有嫁给甄怀永,反而成了秦王妾室!!! 难道……她也是重生再活一世? 这就难怪了,她前世之所以落得那般下场,论来和赵兰庭不无干系,但与我何干?姜晚溪若是重生,就该知道赵兰庭待我根本就是狼心狗肺,怎么也不能因为赵兰庭而迁怒上我!可要说她不是重生……真正的姜才人为何嫁给了甄怀永,而她却顶替了堂妹委身秦王?! 陶芳林陷入了深深的自我怀疑。 姜才人却再次找上了春归,把人神神秘秘拉到一个角落,塞过去一件事物。 春归低头一看,抬头雾水。 “这是?” 东西一目了然,是张题了诗的手帕。 “东风馆木末姑娘的物件,题诗赠情郎,情郎的名姓便隐于诗文里。” 很好,赵兰庭三字俱全。 春归笑道:“姜才人的用意,难不成是要让我大闹东风馆?” 姜才人“扑哧”一笑,用肩膀往春归的肩膀轻轻一撞:“娘子是觉自己蠢呢,还是以为我会这样蠢?”而后又不由分说的挽 了春归的手臂,仿佛亲密无间的关系:“我是想提醒娘子,东风馆的木末十分自作多情,赵修撰虽不搭理她,但指不定有人会用木末挑唆娘子和赵修撰的夫妻感情。” 春归立即蹙紧了眉头:“谁有这样的祸心?” “陶才人。”姜氏几乎咬着春归的耳朵私语:“原本陶才人是有机会嫁给赵修撰的,奈何遇见个一心攀图权贵的亲爹,白白错过了一桩良缘,她对娘子可嫉恨得很,木末的事,想来陶才人也必然知情,说不定会在娘子耳边挑拨生事,娘子可千万别信,我是听我家王爷和王妃,寻常提起赵修撰来,都说赵修撰是个真君子,娘子有这样的福气,可千万别毁于他人的妒恨之心。” 春归感激不已紧紧拉着姜才人的手:“多谢才人提醒,我也觉得我这样幸运,必定会引人嫉恨!” 不远处易夫人正在石舫里陪着几位王妃饮谈,瞧着隔岸的长廊里姜氏拉着春归说了许久的话,且看着倒像是谈笑风生的情境,她便对秦王妃微微一笑:“姜才人比小女要年长几岁,但瞅着她们两个倒十分投缘。” 秦王妃这时才往那边看了一眼,有些腼腆的笑了笑:“我那回初见顾娘子,就惊诧世间真有她这样美若天仙的人儿,心里便极想和她亲近,奈何我笨嘴拙舌的,对琴棋书画又是一窍不通,实在和顾娘子谈不到一处。便时常和阿姜说起顾娘子如何的诙谐,女红也做得精致,阿姜听了,对顾娘子也是好奇得紧,可不今日总算有了机会亲近,所以才一直拉着顾娘子说话呢。” 齐王妃乜着秦王妃,把手里的团扇半挡了嘴角的浅笑:“姜才人确然伶俐,我早就听讲她很能帮得三弟及弟妇的手,今日算是亲眼证实了。” 秦王妃压根没听出齐王妃的言下之意,尚还接着把姜才人一顿夸,齐王妃看着易夫人若有所思的模样,心下里不由把秦王妃讥笑一番:什么因着顾氏貌美就想和她亲近,谁不知秦王妃是个最最木讷无趣的性情,且最不擅长的就是交际应酬,要不是秦王想着拉拢赵兰庭,令她有意和顾氏攀谈,她怕是话都不敢和顾氏多讲的,生怕漏了才疏学浅蠢钝短见的底儿,结果秦王妃没能交好顾氏,秦王只能寄望着姜氏可以功成。但今日当着易夫人的面儿,就表现得如此急不可捺,可见姜氏也只不过看上去聪明罢了。 易夫人的亲生女儿如今可是周王妃,姜氏竟还想着公然挖周王的墙角,岂不荒唐可笑? 秦王的生母是那样一个东西,郑贵妃这养母还把他恨之入骨,凭他也敢觑觎储位?!又或者是真如自家王爷所料,秦王无非是被郑贵妃及魏国公利用而已,替皇八子在做嫁衣? 总之秦王如何完全不用关注,重要的是周王有了晋国公府这样一门强势的岳家,他会不会也生夺储的野心! 太师府轩翥堂可是王爷的死敌,自家是不用想争取拉拢的,但不是不能利用他们先把太孙拉下储位,最好是如王爷所愿,最终是太孙及赵氏一门两败俱伤。 那么最好当然是阻止魏国公府和轩翥堂联手,齐王妃十分期待易夫人接下来会怎么叮嘱她今日刚刚认下的义女。 第338章 姐妹易嫁 齐王妃没想到的是春归竟然主动寻易夫人打听起了姜才人。 “可是觉得姜才人有何不妥?”易夫人不答反问。 “儿确然觉察出姜才人有意挑拨离间,她让儿提防陶才人,最好是在明珠妹妹跟前说陶才人的坏话,打压陶才人,让周王府后宅妻妾相争,可让儿想不通的是,这对姜才人又或说秦王有什么好处。” “春儿连这都想不通?”易夫人压根不信。 “难不成……秦王竟想谋储?” “秦王想不想谋储无法确定,但郑贵妃及魏国公当然是不愿太孙以及齐王日后登位的,否则他们日后再无荣华富贵可享,甚至极大可能在劫难逃。在他们看来,晋国公府必定会佐助周王,而陶才人呢,她是皇后娘娘的外甥女,注定和晋国公府不是一条心,要若明儿打压陶才人,不管谁胜谁负,都会导致后族与晋国公府矛盾冲突,他们就有了机会渔翁得利。还有一个好处是,信了姜才人的挑拨,就会领她的人情,日后便大有可能被她利用游说兰庭相助秦王,秦王呢,又只能依靠魏国公府,这样一来轩翥堂实则就是和魏国公府联手,不过魏国公府究竟是辅佐秦王还是辅佐八皇子,那又是两说了。” 春归其实和易夫人的看法八九不离十,所以听这番话时就连连颔首:“我家大爷昨晚还叮嘱我,今日必定会有人刻意亲近,让我当心醉翁之意不在酒,可儿与秦王妃已经有过数面之缘,倒不觉秦王妃的城府。” “秦王妃原本就是心无城府的人。”易夫人道:“秦王的婚事,靠的是郑贵妃替他选妃,郑贵妃自来便厌恶秦王,且性情也执拗,不肯替秦王礼聘名门望族的闺秀,口口声声遵循祖制,坚持在平民及寒门里为秦王选妃,秦王妃的祖父只是普通农户,父亲年过四十才考中举人,授了个县典史的职务,熬到如今也只是堪堪入流而已,秦王妃压根就不熟知官眷应酬之道,行事自来谨小慎微,但秦王妃心地是极好的,秦王也自来赞同秦王妃多行善事,对正妃倒也爱重。” 又才说起姜才人来:“当年还是魏国公屡屡相劝,才说服了郑贵妃替秦王择了个世家出身的侧室,姜才人的父亲是正经科举入仕,现任国子监司业,当年十分抵触让女儿屈为侧室,奈何圣令下来不能抗旨,为此姜司业还气得大病一场,直至如今,对姜才人也是不闻不问。” 春归诧异道:“连姜司业都不敢抗命,姜才人岂非更无奈,缘何姜司业会迁怒姜才人?” “姜才人的祖母出身甄氏,就是和曹国公府联姻的甄家,老太太原本有意亲上作亲,所以常让侄孙儿甄家大郎去夫家听学,甄家大郎和姜才人也能称作青梅竹马了,两家尊长其实都默认了这对小儿女日后的婚事,后来也不知道怎么的,和甄家大郎定亲的成了姜才人的堂妹,再结合姜司业的态度,便有不少人都在猜测姜才人没相中甄家大郎,再后来,姜才人和魏国公府的二姑娘交好,许是因为这样,才导致被郑贵妃择中为秦王的侧室。” 春归总算闹清了陶芳林的“惊奇”,看来这位姜才人和她的堂妹确然发生了“易嫁”的蹊跷事,堂姐本应嫁给青梅竹马的甄家大郎,堂妹才会屈为秦王侧室,这情形似乎和陶芳林与自己状况有些相似? 可自己的姻缘有改,完全有赖于陶芳林的运作,那么姜氏姐妹之间呢? 听上去,也是因为姜才人的运作。 难不成姜才人同样身具“梦卜”的异能?那么她又为何更改自己的命运呢?难不成那甄家大郎十分不妥,嫁给他会给姜才人带来灭顶之灾?!那么姜才人和自家堂妹有仇么,为何眼睁睁地看着堂妹所嫁非人? 春归便问道:“义母可知姜娘子是怎生性情?” “我家小姑子没出阁的时候,和姜家姐妹还算交好,往前姜家姐妹也时常会来我家里串门儿,她们姐妹两,姜才人一贯要强,衬得姜三娘便显得几分怯弱,不过我家小姑子倒是更与姜才人交好的,说姜才人义气中人,很知道维护妹妹。姜三娘自嫁入甄家,性情倒比过去开朗了不少,她也的确是 个有福气的人,上头婆母待她和亲闺女无异,甄家大郎也很知道上进,三年前考中二甲,经选馆,如今放了外任,姜三娘没被婆母留在京城,随了夫君去任职之地,前不久我还听三娘的婆母念叨,说三娘竟然生了一对龙凤胎,甄家的尊长个个欢喜得合不拢嘴。” 听这样说,姜才人和姜三娘之间并无嫌隙,那么要若姜才人当真冷眼看着姜三娘替她挡灾,这人的心地可就凉薄得让人齿冷了。 今日既是晋国公府的认亲宴,兰庭自然是向值馆告假一日以女婿的身份赴请,到宴散时,也当然等着春归一同回府,春归瞧见他难得的带着几分醉意,以至于坐在车里都得用手撑着额头了,未免惊奇:“今日谁这么大的本领,竟能让迳勿酒意上头?” “还能有谁,周王殿下呗。”兰庭无奈:“这是报复我十日前没替他挡酒,今日存心要让我出丑,多得淄王殿下仗义,才没让周王得逞。” “真饮得难受了?”春归把他的手扳开细细打量。 分明又见眼睛里其实一点醉意都没有。 “难受倒不至于,这会儿就是有些头昏无力罢了。” “看着却不像,眼神都没恍惚呢。”春归一副怀疑的模样,猜测赵大爷难不成是借酒撒娇? “我眼睛本就生得清亮,越喝越有神采。” 多么大言不惭啊,春归忍不住一指头戳过去:“赵郎行步顾影否?” “傅粉何郎,怎能与我相提并论?”赵大爷越发大言不惭了。 春归举起手中团扇以示投降,暗忖:人若自,则天下无敌。 但当到太师府的垂花门前下车,她眼看着兰庭的步伐走得较比往常歪斜,短短的一程路以至于气喘吁吁,才相信这位今日果然是有些过量了,于是忙不迭地张罗着又是醒酒汤又是醒酒茶的准备,结果忙得周身热汗,转脸却发觉赵大爷经过沐浴更衣已然是神清气爽,哪里还有半点醉汉模样。 于是春归彻底没闹明白赵大爷究竟是真醉还是装醉。 第339章 变生不测 一秒记住【800♂小÷说→网 】,精彩无弹窗免费阅读! 兰庭既然十足清醒,春归也懒得再醒酒汤醒酒茶的照料,转而说起了正事——关于姜才人的挑拨离间和刻意示好。 “我是佯作中计,且看她日后还要如何,但因为这一桩事件,我便向义母打听起姜才人来,倒是听闻了一桩内情,仿佛姜才人有违逆父母之命的嫌疑,十分抗拒和甄家大郎定婚,未知……这甄家大郎是否品行不佳。” “关于这件事,我怕还比易夫人知道得更详尽。”兰庭却道。 春归立做洗耳恭听状。 “甄家大郎怀永,与七堂叔有同窗之谊,往前就是十分要好的。”兰庭先是解释一句。 七堂叔是二叔祖母的小儿子,虽是兰庭的长辈,不过历来便将这个侄儿视为知交,就算现在,也常常来邀兰庭饮谈,春归一点也不奇异七堂叔会把甄怀永的私事说给兰庭知晓。 “原本姜、甄两家长辈的确属意甄大郎与姜才人婚配,可甄大郎其实也更中意性情柔和的姜三娘,然而甄大郎十分孝顺,也极其奉行五常,且这桩姻缘还关系到姜家姐妹二人的情谊,他自来便把心事隐瞒得一丝不露,甚至对七堂叔也一直没有提起,直到两家亲长开始操持议亲定婚的时候,姜才人竟拒绝听从亲长之令,说是她的堂妹姜三娘对甄大郎暗生仰慕,她对甄大郎却一直视同兄长更甚至未来妹婿,万万不能夺占堂妹的姻缘。 故而姜、甄两家长辈无奈之下,才改变主意。这样一来,甄大郎心想事成自觉庆幸,一回和七堂叔饮谈时才泄露了他其实一直属意姜三娘的事。辉辉问甄大郎的品行,我以为其虽说有些愚孝,但这当然不能称为不佳,只说他授庶吉士于翰林院观政,论来凭借家族人势留馆可谓易如反掌,但他却并不曾借助家族之力,遵从考绩结果,接受外放历练,从这点而言,可证虽然已入经济仕途但性情仍然朴直,非机巧之徒。” 春归暗忖:那么是否姜才人“梦卜”得知甄怀永真正爱慕之人实则是她的堂妹,若听从父母之言,婚后两人感情难得和睦,所以才成全了甄怀永和姜三娘一双有情人终成眷属? 不过陶芳林如此惊异姜氏姐妹易嫁,应当并不仅仅因为甄、姜两家亲长错点鸳鸯谱的缘故,春归实在想不通陶芳林为何如此在意他人的婚恋,她实在觉得这一疑点很可能关系到玉阳真君提示的苍生浩劫。 如果能把陶才人抓起来严刑逼供就好了,春归由不得心生邪念。 她想想又问兰庭:“迳勿看来,姜才人有无可能早便和秦王暗通款曲?” “这可说不好。”兰庭微微蹙眉:“不过姜家乃书香门第,家风甚严,纵便是家中女儿出门作客和闺交来往,身边都会跟着乳母仆婢严加约束,论来就算姜才人当年常往魏国公府,和秦王巧遇难免,只是暗通款曲的话,必定避不开众目睽睽。然而姜才人被择定为秦王侧室之时,姜司业显然大觉意外,所以我更偏向于,就算姜才人对秦王妻妾之位早怀企图,也不大可能在婚前便已与秦王暗通款曲。” “那今日秦王可曾迳勿示好?” “秦王对我示好就 一直不曾断绝。”兰庭道:“说来我与秦王过去因一件事,也的确有些瓜葛。” “瓜葛?”春归惊奇道:“迳勿和秦王能有什么瓜葛?” “那时我年岁还小,因为皇子伴读,与几位皇子难免交道,又因未到大防之岁,蒙圣德太后召允,后宫内廷也是偶尔去得的。皇子们除了在书堂听讲之外,一般还要经受骑射武训,一回我眼见着秦王衣袍沾染血迹,细细观察,竟似身体有伤不断往外渗血,且还不仅仅只有一处……我想若是秦王意外受伤,必定会召医官治疗,且也可免于骑射武训以防耽搁伤口愈合。” 春归蹙眉道:“可秦王明明伤口仍在渗血,却还坚持骑射武训,应当是他故意隐瞒伤情。” 兰庭颔首:“我便觉得秦王受伤怕另有蹊跷,所以……当日武训结束后,我便在太后娘娘跟前提了一提,太后娘娘立即召见秦王,竟发觉他竟是遍体鳞伤,且身上还有已经愈合的旧伤,娘娘大怒,这才追察得知秦王竟然一直遭到郑贵妃的虐折。” “往前……难道真无人知郑贵妃的暴行?” “太后娘娘乃至皇上,也一直以为郑贵妃只是冷落秦王,毕竟无论秦王的生母地位如何卑微,秦王到底是龙子,谁也没有料到郑贵妃竟然如此狂妄。” “那郑贵妃的罪行怎么未被追究?”春归疑惑道。 “是秦王跪地为郑贵妃求情,说养母也是因为伤心亲子早夭,又听信谗言以为是他命硬所克,秦王说在此之前,郑贵妃待他确然视若己出……秦王求情是一方面,另外皇上也的确顾念魏国公府过去的功劳,到底不肯对郑贵妃太过绝情。而从来之后,郑贵妃仅管对秦王越发冷漠,倒是不曾再虐折毒打了。” “所以,秦王其实对迳勿心怀感激?” “或许吧,自那件事后,秦王便一直对我十分礼遇。” “可秦王示好的方式未免让人觉得荒谬。”春归不屑道:“像秦王妃一样,倒是对我有几分挚诚相交的意思,姜才人则又不然,竟然意图利用我挑拨离间,让周王妃与陶才人蚌鹤相争,这样的用心哪里是因为知恩图报?” “就算秦王对我心怀感激,毕竟难抵郑贵妃及魏国公府待他的恩情,倘若秦王真是出于纯孝的话。”兰庭轻笑。 “郑贵妃对他这样虐折,何来恩情?!”春归嗤之以鼻。 “毕竟郑贵妃认同了将秦王记于名下,这就是恩情。”兰庭道:“先帝时,曾有罪奴所出皇子,生生被饿死于内廷,且死后足有十日,才被发觉已然殒亡。” 春归:!!! “罪奴所生龙子,自来不入玉牒,而秦王做为郑贵妃的养子,才能享有如今的荣耀。” “要这样说,秦王最应感激的人该是皇上才对,毕竟是皇上下令,郑贵妃才会认下他为养子。” “皇上毕竟不是普通人。”兰庭摇了摇头:“所谓雷霆雨露均为君恩,纵使皇上不对秦王开恩,身为臣子,秦王也不能不敢对皇上心怀怨谤。” “总之在我看来,秦王未必是因恩情才对郑贵妃及魏国公言听计从 ,他毕竟是亲王,是记名玉牒为皇室认可的龙子,倘若太孙失了储位,秦王大有机会一争,当然,这需要郑贵妃及魏国公府的鼎力支持,所以虽说他对迳勿屡屡示好,可在他心目中,唯有魏国公才是不可或缺的助力。” “辉辉这样分析,也确有道理。” “那么秦王会不会就是那个幕后人?!”这才是春归真正在意的关键。 “如果秦王就是幕后人,那么他一定已然赢得了魏国公的敬服和投效,但据目前的表象来看,显然不像,因为我实在想不通,秦王凭借什么记得魏国公的投效辅佐,难不成凭借郑贵妃对他恨之入骨,视他为杀子之仇?” 这个…… 春归叹一口气,承认自己的怀疑并没有证据支撑,无非是因为……因为陶芳林对于姜才人的在意,但这些内情又不能向兰庭合盘托出。 “再有,魏国公越是显示与秦王来往频密,我越是生疑,因为魏国公城府极深,且他现在已经怀疑我在暗察樊家命案背后的内情,这个时候他故意让秦王用如此浅薄的方式示好……也许正是为了诱导我怀疑秦王,当储位之争正式揭幕,我因对付秦王而忽视八皇子。” 如果没有陶芳林的异状,春归承认自己会被兰庭彻底说服,如果魏国公真正想要辅佐的人是八皇子,八皇子现在的年纪还显然无法想也那多阴谋诡计,那么魏国公就是那个幕后真凶。 当八皇子即位,魏国公权倾朝野,会让这天下掀起腥风血雨,终于导致苍生罹难,江山社稷在劫难逃。 总之,魏国公应当是周王谋储途中,必须清除的死敌。 但愿渠出那边会有所发现吧,春归只能寄望这个几乎防不胜防的暗线。 但她没想到的是,储位争夺战尚且还在胶着,局势扑朔迷离之际,太师府里就先出了乱了,就在次日,一直小动作不断但毫无效用,几乎被春归遗忘了的和柔,居然服毒自尽! 春归听闻消息,立即便要赶去外院察问,却刚走到垂花门,就被苏嬷嬷追上来阻止。 “老太太让大奶奶立即前往踌躇园。”苏嬷嬷先是传令,跟着春归往老太太院里去的时候,又再压低了声儿嘱咐:“正是因为和柔服毒一事,是二夫人禀报的老太太,且二夫人眼下正在老太太跟前儿,老奴有几句劝言,还望大奶奶勿怪僭越,和柔虽是奴婢,且是自己服的毒,论来这事怎么怪不着大奶奶身上,可……听说昨儿傍晚,和柔挨了大奶奶跟前菊羞姑娘几句数落,多少人都说,正是因为如此和柔才想不开走了绝路,到底和柔也是先头大夫人替大爷择的婢女,闹出这样的事来……大奶奶可不能再执拗了,一阵间便是挨几句埋怨,莫再像往前一样直接顶撞二夫人。大奶奶先摆出知错的姿态,老太太才好维护您,否则这府里的流言蜚语也难以平息,一来会伤及大奶奶的声誉,再者,恐怕连易夫人也会受到连累。” 昨日晋国公府才摆了认亲宴,转头就传出春归逼死奴婢的话,可不让人坚信她这孤女如今仗着晋国公府的势,可算能把贤良淑德的面皮一撕,露出凶神恶煞的嘴脸来! 第340章 息事宁人 一秒记住【800♂小÷说→网 】,精彩无弹窗免费阅读! 菊羞已经先一步被喊来了踌躇园,春归到的时候,见她正跪在锦帘外,显然并没有受允入内回话,纵然临近中秋天气已经凉爽,不过菊羞的额头上此时密密一片汗意,也不知是被急出来的还是被吓出来的。 春归看着都来气,她自己的丫鬟可从来不舍得罚跪,结果一不小心倒吃了个彭夫人的下马威。 便站住脚,对菊羞道:“应是老太太有话问你,你跟我一同进来吧。” 苏嬷嬷已经先一步打起了帘子,闻言乜了春归一下,但到底没有阻止菊羞相跟着入内。 彭夫人已经摆起了主审的架势,冷眼看着春归行了礼默不吭声站在一旁,菊羞竟然也往旁边一站,就是重重一喝:“好个狂妄的奴婢,还不跪下认罪!” 菊羞倒不怕罚跪,膝盖已经往下弯了,却被春归拦了一把。 “二婶不由分说便治了我这丫鬟罪责,未知是因何事?” 彭夫人冷笑道:“庭哥媳妇难道不知正是因为菊羞辱骂,才导致和柔想不开寻了短见?直到这时你还护着这刁婢恶奴,难道真像下人们议论那些话,原本是你指使的菊羞辱骂和柔?!” “二婶这是要凭借下人们的议论,就要连侄媳一起定罪了?”春归寸步不让,活像当真是身后有了倚靠就敢横行跋扈的架势。 莫说彭夫人被气得一噎,就连老太太都蹙起了眉头:“庭哥媳妇,和柔寻了短见是事实,菊羞当众辱骂她也确有人证,这件事,实在不容你再护短。” “祖母教训得是,倘若菊羞真有过错,孙媳断然不敢包庇纵容,可昨日傍晚之事,孙媳听禀的是和柔无理取闹在先,菊羞并没有对她施以辱骂,二婶却不问是非上来就要治罪菊羞,孙媳不服,还望祖母明察。” 老太太忍气,只严厉瞪视着菊羞:“你说实话,昨日有没有辱骂和柔。” “奴婢回老太太垂询,奴婢并没有辱骂和柔。” “你还敢狡辩?”彭夫人冷哼一声:“门房的婆子和几个小丫鬟, 可都亲耳听闻了你与和柔之间的争执。” “原来是争执,这倒是有的。”春归平平静静地交待菊羞:“把昨日之事如实陈述。” 菊羞心里立时有了底气,暗忖:不愧是大奶奶,就知道不会让奴婢受这冤枉,不过昨日我倒真想把和柔痛斥一场,好在机灵,没忘大奶奶往前的叮嘱,不曾逞一时口舌之快,要不然……今日可真没处说理去。 便也平息了一番急怒,学着春归平平静静的口吻如实陈述:“昨日下昼,大爷和大奶奶刚从晋国公府回到斥鷃园,大爷似乎饮酒有些过量,故而交待了奴婢们任是何事,都等大爷醒了酒再行通禀,怎知就有门房的婆子来报,说和柔想要进内宅求见大爷,奴婢只好跟那婆子去了二门,代转大爷的嘱令,问和柔有何要事,待大爷酒醒后奴婢也好代为禀知。 哪曾想和柔非但不肯实说,还质疑奴婢是受大奶奶指使,拦着她面见大爷,奴婢怎容和柔无端诋毁大奶奶?这才和她有了几句争执,但要说辱骂的话却是一个字都没有,奴婢愿意和门房的婆子及几个小丫鬟当场对质。” 春归补充道:“大爷沐浴更衣后,酒意解了,菊羞确然把这事禀报了大爷,大爷根本便不愿搭理,说纵然外院里有要事急事,也该是汤回入内报知,大爷早已下了禁令不许和柔再入内宅,所以极是不满和柔无理取闹寻衅滋事,但既然菊羞已然斥退了和柔,大爷也不愿计较这等小事。” 彭夫人挑眉道:“可要若不是菊羞辱骂,好端端的和柔怎么会想不开自寻短见。” “孙媳也不知和柔为何要寻短见,正要赶去外院察问。”春归道。 “老太太,罗成家的因着她家女儿过去也是在大嫂屋子里当差,与和柔一贯也算熟识,近来见和柔心里凄惶,想着她的处境也实在可怜,便时常开导和柔,和柔私下里跟罗成家的哭诉,说辜负了大嫂待她的看重与托付,没想到会惹庭哥儿和庭哥媳妇的厌烦,本就显露出轻生的念想,昨儿傍晚,又挨一场羞辱,和柔也只能冲罗成家的哭诉。 和柔是听了不少闲言碎语,都道庭哥媳妇认了易夫人为干娘,必定是不肯再容她的了,迟早会游说庭哥儿把她发卖,和柔胆颤心惊,故而才想着昨日求一求庭哥儿,罗成家的讲,其实和柔一直没敢提,当初大嫂确然说了让她做通房的话,这丫头也是个死心眼,从那时起,就把自己看成了庭哥儿的屋里人。” 春归一声都不吭,她这时实在懒得和彭夫人再争论此事。 “那时庭哥儿年纪还小,想来大嫂也的确没对庭哥儿说明白,后来庭哥儿声明不喜和柔的性情,和柔心里虽说难过,就更不能用大嫂的遗令相逼了,但她却是再不肯嫁人,也不肯离了太师府的,因为担心不被庭哥媳妇所容,是以才想对庭哥儿把话说开,她没什么妄想,只望着太师府里还能有个她的容身之处,结果呢……庭哥儿不见她,庭哥媳妇院里的丫鬟又是当众一番责辱,话里言间都是指责和柔不安份,没有自知之明,一味的纠缠庭哥儿是恬不知耻。 和柔跟罗成家的说,她是必定没了指望,既是没脸留在太师府,可又不能违背旧主嘱令。罗成家的昨晚劝了她好一歇,直到今日还担着心,等忙完了差事,就去看望和柔,没想到推开房门,瞧见她日上三竿了还没起身,过去一看,才发现和柔踡着身子一脸的痛苦,摇她她也没知觉,罗成家的慌了神儿,连忙报知了儿媳。” 彭夫人说完乜了春归一眼,叹息一声:“这事要说呢,的确不应责怪庭哥媳妇,谁让庭哥自己看不上和柔,认定了大嫂没说通房那话,和柔又不会为自己辩解……不过眼下竟然闹成这样的境况,真要传扬出去,无论对庭哥儿,还是对庭哥媳妇的声名都有影响,所以我这当二婶的,虽然不能插手侄儿屋子里头的事,却还得规劝庭哥媳妇一句,息事宁人才是道理,不如就纳了和柔当姨娘,她是个奴籍,且还不得庭哥儿的心,于你万万不能有何妨害的,就当是全了对大嫂的孝顺吧。” 春归惊奇的圆瞪着眼:这算什么息事宁人的道理,竟然要让赵修撰纳具尸体为妾?! 第341章 原来没死 眼看着春归震惊无比的小模样,彭夫人脸上绽开了诡异十分的大笑容,把放在膝盖上的手抬起来掠一掠自己的发鬓,让春归这会儿子才后知后觉发现她今日的妆容竟格外精致……看来,这对于彭夫人而言是一场早有准备的战役啊,可她是把妆容当作盔甲了么? “庭哥媳妇直到这时候还没关心过和柔的死活吧?可见和柔也不是杞人忧天,这主母确然对她厌烦得很,但到底是一条人命,庭哥媳妇如此……未免太过凉薄不仁。” 春归垂着眼睑:彭夫人执掌中馈看来的确有些手段,这回竟然能把事情瞒得密不透风,让她只得到个和柔已经服毒自尽的消息,斥鷃园的人手竟然都不能摸清和柔的死活,这样的情形,还真是让人无比坚定了必须“谋反篡位”的决心。 可难道赵大爷在外院的耳目也尽数“折戟沉沙”了?论来和柔的情形汤回应当不会一无所知,若她及时得救并无性命之危,汤回理应先一步报知情况才对,然而大清早直到这时,春归并没有收到汤回的任何情报,汤回去了哪里? 凉薄不仁的黑锅暂时背着,大奶奶表示其实并无所谓。 老太太见春归终于是一声不吭,似乎有了几分惶恐不安的模样,这才道:“二婶得报这件事儿,立即亲自前去探看,又立即遣了人去请大夫,多得她这回处理的及时,和柔已经转危为安了,不过人到这时还没醒来,也不晓得会不会因为此事落下什么遗症,伤了根底。庭哥媳妇,我也觉得老二媳妇这回的话有理,就给和柔一个名份,让她安心,就算救了她一条性命。” 这番话说完,老太太看了一眼苏嬷嬷。 于是苏嬷嬷也加入了劝导的阵营:“老太太请大奶奶来,原本也不是为了训斥,但眼下府院里为这事闹得沸反盈天的,说什么的都有,太师府里这么多年可还从没发生过逼害奴婢的事,一个处理不善,就恐怕会损及声名,老太太也是想和大奶奶商量怎么安置和柔。” “是这个理儿。”老太太颔首道:“我起先还想着菊羞真像下人们诽议的那样张狂,心说庭哥媳妇到底年轻,兼着菊羞又是打小就服侍的贴身婢女,往前待她宽厚一些自然也是情理,不过若纵得跋扈嚣张,反被婢女损及了声名可就不好了,抹不开脸,少不得我来替敲打两句,但经们这样一说,和柔的确是有错在先,所以菊羞的过错我也就不追究了,只虑着赶紧平息了这件事儿,对和柔施了恩,宽了她的心,底下人谁都不敢再有诽议。” “祖母,孙媳和您想的一样,也以为息事宁人为重,但如何安置和柔毕竟不能由孙媳自作主张,至少需得和大爷商量后才能决断,不过眼下有一件事儿,孙媳怎么也想不明白,还请二婶释疑。”春归实在对这提议嗤之以鼻,要若奴婢寻死觅活就能逼得主家就范的话,轩翥堂赵氏一门的老爷少爷们都不用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了,指不定个个都得娶奴婢为妻。 但这样的狡辩显然是无用的,且她这时十分怀 疑和柔是不是服毒自尽。 彭夫人冷笑:“庭哥媳妇惯爱把事情推在庭哥身上,且疑问自来也多……” “听二婶刚才的话,和柔被发现昏迷时直到现下都未清醒,未知二婶是如何断定和柔乃服毒自尽?”春归实在忍不住抢问。 “和柔中毒一事是经请来的童老大夫确诊,童老可是安平堂的坐馆大夫,行医大半生,有悬壶济世的美名,难不成庭哥媳妇还要质疑他老人家的医术?” “未知老大夫可曾诊出和柔身中何毒?” “这一时半会儿的哪里察得清?”彭夫人冷哼一声:“庭哥媳妇这时追究此些细枝末节作甚?莫非仍是不愿答应给和柔一个名份,铁石心肠硬要把人往死路上逼?” 春归迎着彭夫人正义凛然的谴责眼神,仍然坚持打破沙锅问到底的态度:“童老大夫连和柔身中何毒都没察清,又如何断定她乃服毒自尽呢?是了,大夫只管救命,应当不至于过问患者家中内情,更不可能行判官之职,断定患者是服毒还是为人所害,和柔服毒自尽之事,看来乃二婶的断定了,我只惊奇二婶是从何做出判断。” “罗成家的不仅一次听闻和柔倾诉有轻生的念头,尤其是昨晚,而今日就遇和柔中毒命悬一线,她若不是服毒自尽,难不成庭哥媳妇竟然怀疑她是为人所害?”彭夫人乜着眼挑起眉:“我倒没想还有这层可能,只因和柔在太师府里,一贯与人无争,更不可能和谁结仇,要说矛盾……那也只有和庭哥媳妇身边的几个丫鬟,但想来庭哥媳妇束下有方,总不至于纵容丫鬟行为此等害人性命的恶行,所以我才想着和柔是一时想不开,这才服毒。” “假若和柔真是服毒自尽……二婶难道没疑心过她是从哪里来的毒药?” “和柔虽是婢女,寻常没有出门的机会,但因调值外院,却不难和婆子小厮交道,她既早有轻生之念,指不定是托了人从外头买回的毒药。”彭夫人没细想便道出这听上去似乎合情合理的可能。 “一介奴婢,不过是在外院听差,便能买通仆妇下人购买毒物,二婶执掌中馈竟然觉得此事不值一提?要若这仆婢购毒是欲害主,岂非防不胜防?!”春归的神色十分严肃认真:“祖母,孙媳正因想到这些疑点,方才以为和柔中毒之事必须彻察,可不能只求息事宁人便一笔带过,且孙媳还以为,二婶身为执掌中馈的当家主母,却缺乏基本的防范心,似乎有违当家主母的职责,这让孙媳实在忧心忡忡。” “我看这分明就是强辞夺辩!”彭夫人显然没想到春归在这样的时刻竟然还有闲心质疑她执掌中馈的能力,气得眼睛里火光吞吐,从而也越发笃定了春归当真“贼胆包天”,一个嫁进门刚过一载甚至还没有子嗣立足都没稳的孤女,竟然就敢觑觎她执掌中馈的权力。 这是彭夫人绝对不能容忍的威胁和挑衅! “老太太,别说儿媳执掌中馈以来,甚至就说轩翥堂自从在京城立府,哪里发生过仆婢意图谋害主家的事?庭哥媳妇这样无端 质疑,儿媳不得不追究她的用心何在!老太太这回若再偏心,儿媳可不依,庭哥媳妇想要中馈之权儿媳可以交付,但儿媳绝不能任由庭哥媳妇诋毁承担失职之错。” 老太太也没想到话题说着说着竟然成了中馈之争,忍不住暗暗埋怨春归:难怪下人们都在议论她认了易夫人做干娘就得开始耀武扬威,这不几乎立时便把和柔逼上死路,亏自己还在想顾氏一个孤女哪来这么大的野心,这话是有些言过其实了,没曾想她当真便露出了贪婪强横的嘴脸! 只是…… 老太太这回甚至不需苏嬷嬷的提示便道:“老二媳妇也是,春儿她何曾说了要行中馈?虽说庭哥儿如今是家主,春儿也历来明白她还年轻,对太师府的人事乃至交际来往之道还不算完全熟悉,眼下要紧的还是听从阮中士的指教,尽快了解仪范礼规等事。春儿只不过是对和柔的事还有疑惑之处,且她说的话也确有道理,要说来和柔从哪里来的毒药,不弄清总让人不放心,所谓防人之心不可无,这做长辈的也该听听小辈的建议。” 说来老太太还极少说出如此“条理分明”的话,难得这样圆满的和好一回稀泥,苏嬷嬷甚至都有些老怀安慰了,心说老太太总算是明白了何为“大局为重”。 彭夫人自然不能再不依不饶,但春归却在暗忖:看来老太太确然是坚定主意巩固彭夫人的当家主母之位,中馈之权不容长房染指,这样一来,分剥中馈权力的计划就更加难上加难了。 “老太太教训得是,确然是儿媳又犯了急躁,实在因为儿媳执掌中馈以来劳心废力不说,为这个还得担着大夫人的怨恨,不满儿媳越俎代疱,这么多年来儿媳就没睡个多少安稳觉。”说完长叹一声,用帕子沾去眼角并不存在的眼泪:“只是依儿媳的浅见,不管和柔是不是服毒,也不管她毒药是从哪里来的,总归她都是鬼门关前走一遭,没有再为这事把她治罪的道理,庭哥儿上回就说了不纳和柔为妾的话,说不定这回仍然固执不改,可要真闹出人命来,传出去可连庭哥儿都得担着诽责,奴婢再卑贱,也是一条人命,英国公府可就是前车之鉴!庭哥媳妇若真为庭哥儿着想,就该先作主给了和柔名份,事后再好生劝说庭哥儿,而不该什么事都按着庭哥儿的性子来,毕竟妇人虽得依循三从四德,可也有劝谏夫君听从亲长之命及以仕途为重的责义。” 这话说得老太太连连颔首,可她刚要张口,就听一声冷哼。 “老婆子我在外头听了这么久,真是越听越觉得荒唐可笑,老二媳妇,亏还是轩翥堂嫡宗执掌中馈的主母,竟能说出这样是非不明黑白不分的话来,我瞅一贯也不是糊涂的人,但听了刚才的一番话,要么就是我这老婆子看走了眼,要么……天下之大无奇不有,堂堂太师府的嫡房夫人,竟然和个贱婢刁奴勾通,一门心思要插手侄儿侄媳一房的私事,总之活了几十年,老婆子今日可算是开眼了。” 春归转过头,只见门帘挑起处,二老太太竟然如同从天而降一般。 第342章 如此护妻 一秒记住【800♂小÷说→网 】,精彩无弹窗免费阅读! 这个老煞神怎么来了?! 不仅彭夫人这么想,老太太更在暗自腹诽,且狠狠瞪了在门外候命的奴婢一眼,责怪她竟然没有早些出声知会,竟让二老太太就这样站在门外偷听! 那奴婢心里也是连连叫苦:老夫人也没先交待不许旁人打扰,且兼二老太太又自来厉害,奴婢手里没有“尚方宝剑”,怎敢自作主张阻挠?且奴婢也不是不想声张通知老夫人一声儿,还没张口呢,就被二老太太亲自动手给捂了嘴…… 彭夫人虽说受了奚落,却不敢顶撞尊长,还必须得讪讪起身:“二婶母怎么来了?” “怎么来了?当然是因为你说的和柔服毒之事。” 这怎么可能?彭夫人心里直叫见鬼。 二老太太却能读出她的心声:“老二媳妇心里觉得怪异吧,你明明下了缄口令,怎么这事竟然这么快就传到了隔壁街去?可见啊,老二媳妇也不是没有手段的人,不容得太师府的下人随意诽谤声张诳言,这就怪了,为何明明有这样的主母威严,却偏偏只想出个息事宁人的谬计?” 老太太没说请坐的话,二老太太却不客气,在彭夫人让出的座椅里端端坐好,却笑着问春归:“庭哥媳妇能不能琢磨出你家二婶的心思?” 这还用琢磨么? 春归也是大无畏惧,笑着应道:“府里下人们的闲言碎语,多说孙媳是仗义母的威势,二婶却自来知道义母从来正直无私,自是不允这些诽议的话四处传扬,让义母误解二婶有意谤坏她的声名。” 言下之意是,彭夫人其实并不敢当真得罪易夫人,而太师府里所谓的流言蜚语,无非是彭夫人在老太太面前的说法而已,这说穿了就是一种错觉,目的便是为了逼得春归在心慌意乱之余无奈妥协,好助和柔顺利坐稳姨娘之位。 经一老一少如此配合默契的揭穿,老太太也不由对彭夫人的用意心生狐疑,但鉴于二老太太在场,她是怎么也不会胳膊肘子往外拐,帮着二老太太挤兑自己儿媳的,老太太终于重拾了对彭夫人的护短之心,冷笑道:“二弟妇何尝又不是越俎代疱呢?” 这反讽竟然难得的极有章法,春归都不由再次感慨老太太今日的作战状态奇佳。 但二老太太是有备而来,注定老 太太今日仍会折戟铩羽。 她神气十足地回应:“这回可不是我多管闲事,是庭哥听说家里出了事故,特意遣人请我走这一趟,想来庭哥也是知道大嫂的,许多事自己拿不定主意,常常听信撺掇。比如这套息事宁人的说法,就正好符合大嫂总想省事不肯多废思量的脾气,庭哥儿也晓得他媳妇脑子灵光,万万不会答应这样的糊涂事,但大嫂是亲长,庭哥媳妇又不能直言反驳顶撞,所以让我出面,省得庭哥媳妇为难。” “庭哥儿竟知道这事了?” “这事我还是从庭哥儿身边的随从汤回口里得知的呢,庭哥儿哪能不知晓?”二老太太乜了一眼彭夫人:“老二媳妇虽说一意掩盖这事没真传扬出去,自然也无法当真瞒住庭哥儿这家主,庭哥儿非但已经得报知闻,且立即赶回察实,正因如此,才无法及时替他媳妇解围,需要烦动我这老婆子出面,可巧我一来,就正好听闻大嫂正在理论此事。” 春归暗忖:就知道汤回的“失职”必有缘故,果然是先一步去搬救兵了,不过赵大爷昨日才经告假今日又为这事耽搁公务,说起来仿佛的确有点辜负了上峰的赏识,明晃晃的恃宠而骄啊! 二老太太占得上风,也没再针对她的老妯娌,而十分清醒今日的“敌人”,所以面孔一转,冲彭夫人道:“既然连大嫂都不再埋怨我乃是越俎代疱,那我可就接着说老二媳妇的荒唐之处了,有你这样息事宁人的?当奴婢的对郎主心怀非份之想,寻死觅活一番就能如愿以偿,太师府若开这先河,才会真正闹得家无宁日!难不成老二媳妇院子里,有奴婢也闹这么一出,你能够这样息事宁人?若你真是如此我也就相信你原本是个糊涂人了,但事实却并非如此。 我明明记得你生阁哥儿那年,屋子里有个奴婢花枝招展的突然惹眼起来,总往老二身边凑,怀的什么心思一目了然,这当然是那奴婢的错,论来你把她发卖确然站得住理儿,那婢女寻死觅活的闹,就是错上加错,你冷着心肠坚持处治她着实果决,也处治得对,任是何人都不能诽议你这样处治她是有失贤良。” 可怎么在和柔一事上,就忽然怜悯起寻死觅活的奴婢,卖力的撺掇你婆母息事宁人了呢?” 彭夫人:…… 我能说我是没想到二老太太您会 杀到,才如此天真的想要用这个说辞敷衍过去么? 可就算再怎么心虚,彭夫人也不能坐实了串通和柔硬要往侄儿屋子里塞妾室的恶名儿,只能强辞夺辩:“和柔的情形毕竟和那婢女不同,那婢女是自己存了不良的心思,和柔却是大嫂当年亲自给庭哥儿择的屋里人,更不说和柔的姐姐还为了大嫂生殉,如此忠仆,太师府怎能不多恩恤。” “我怎么记得被你发卖那婢女,也是大嫂替老二择的丫鬟?” “虽是,但老太太可并没提过让那婢女终生在屋里服侍的话。” “那么先前的大侄媳难道对你提过让和柔终生在庭哥儿屋里服侍的话?” “自是未提。”她和先前大嫂分明就是貌合神离好不,朱氏又不傻,做何与个妯娌唠叨她替儿择的通房?!彭夫人低声儿道:“这是和柔自己说的话。” “所以和柔怎么说,老二媳妇你就怎么信,老二媳妇可真是与庭哥儿的婢女要好得很啊。” 彭夫人:!!! “老二媳妇的第一个理由,我已证实乃无稽之谈根本站不住脚,接下来我就开始驳你第二个理由了。”二老太太这辩手简直就是气势如虹:“你说和柔姐姐是忠婢,这话我倒也认同,如果不是对主母真正忠心,也不能够心甘情愿以命相殉,可按老二媳妇的道理,必得让庭哥儿对和柔以身相许,才算对得住忠婢……” 二老太太话没说话,便听一阵咳嗽。 原来是站在一旁几乎被人遗忘的菊羞,实在忍俊不住,又不敢在这场合当真笑出声儿来,于是乎只好用呛咳代替。 彭夫人一口烫气从鼻孔喷出:谁来告诉她为什么连闲杂都没摒退就这样遭至二老太太的讥嘲质问?! 但更让彭夫人没想到的是,接下来……“闲杂”越发来得多了。 以兰庭为首,身后还跟着兰楼、兰台、兰阁,赵氏一门已经知事的四兄弟鱼贯而入。而且彭夫人两个亲生儿子,羞愧得满面通红,似乎连看都不愿多看一眼他们的娘亲。 彭夫人的胸有成竹立时转变为没着没落,深深感觉到自己的势单力孤,把眼睛闭了又闭,把长气吸了又吸,到底还是没能掩示住越来越慌乱的神色。 春归却觉得自己有点想打呵欠了。 第343章 家主行权 有二老太太出马做这先锋,春归已经可以沦为一个休闲的看客,更别说如今兰庭也亲自上阵,春归这“女英雄”彻底没了用武之地,要不是她还对赵大爷这回会如何处置和柔有点拿不准,几乎都打算学渠出的休息办法“放空”自我了——昨晚赵大爷在家,闹得她半夜三更都还没能够合眼安歇,今日晨省后本打算抽空补一觉,刚迷糊了不到一刻,就得报和柔服毒自尽的惊人消息,刚才打算着迎敌作战自然是精神振奋,眼下劲头一松,站在这里竟都觉得上下眼皮直打架,要若能给她一个枕头,立时就可以去会周公了。 睡是没法睡的,春归只能默默寻找能让自己站稳的“乐趣”。 她看着正领衔向二位老太太施礼的兰庭,穿着的仍是今早上那身官服,鹭鸶青袍,稍显中衣的白色立领,发髻藏在乌纱帽底,只露出黑亮的鬓角,其实春归早已发现她家赵修撰即便身着官服也很有出尘洒脱的气质,只是鉴于大爷这段日子以来似乎越来越有自命不凡的趋向,这标榜的话就一直忍着没说。 而此刻和兄弟手足站成一排,四个玉树临风的美男子中,唯有赵大爷显得非同一般的沉稳持重,那依旧平静的眉眼间,有如寒潭月色的清冷风华,不怒自威的起源就显然不是因为那身官服的衬托了。 春归公道的评判,她家相公无论往什么人群里一站,也无论穿戴如何,无论讲面貌又或讲神采,都是足够引人注目万万无法忽视的存在,在她所见过的人中,除了自己的父亲大人,没一个比得上赵修撰的神貌,这样想来,赵大爷自几分仿佛的确值得原谅? 可对于美男子的欣赏,春归从来就不限于独一。 往前机会不多,但今日她倒是可以气定神闲的仔细端详她的小叔子们——横竖眼下,在座的人也没谁会留意她的神情,就连彭夫人,也没了乜视着她的空闲。 不得不说轩翥堂赵氏一门的血统的确不错,子子孙孙至少看上去都是道貌岸然,如赵二爷兰台,站在自家如此出尘不俗的堂兄身边硬是没被压得黯然失色,这位青年很好的继承了二老爷的轩昂气态,但他似乎有意模仿兰庭的云淡风清,行止间带着几分刻意的温和儒雅,可惜他的眉锋偏也继承了彭夫人的肃锐,齐集父母二人的严厉神貌为一身,尤其这时候心情想必是郁怒的,更使得威严毕露而不够沉着。 但春归认为兰台之所以显得尤其刚猛,还有赵三爷兰楼与他并排而立这个重要原因。 兰楼和兰庭长相其实并不十分相像,他的眉眼更像佟姨娘,显得异常的绢秀细致,连腰身也似乎随了生母的纤瘦,像山谷里一枝刚刚才脱去毛壳的青竹,为和风细雨滋养而生,丝毫不染尘俗繁杂的人间烟火,那极其淡然飘逸的风采,仿佛有若画里的魏晋名士,却可惜因为五官的柔美难免带了一点脂粉气,或许还因历事尚浅的缘故,行止略失了几分放阔。 至于赵四爷兰阁,不知为何长得极肖祖母,怎么看怎么有股富态之气,却也能称得上是个英俊少年,只是和他的三个兄长神貌相异,站在一起看难免有点违和,尤其是他现在的神色着实又羞又怒,都露出面红耳赤的窘态了,让春归看在眼里竟然觉得心疼,真是个敏感的少年郎啊,不知 多久才能开释这份羞耻自愧了。 大奶奶尽忙着欣赏美男子的神貌了,顾着眼睛一时没顾上耳朵,没听仔细老太太和兰庭之间的问答,回过神的时候只听彭夫人“垂死挣扎”的责备:“为着这一件事儿,庭哥儿竟然又向值馆告假,耽搁了自己的公务不说,又劳师动众把几个弟弟都聚拢了来,岂不连带着耽搁了他们的学业上进。” 兰庭虽是晚辈,但毕竟是一家之主,见礼后既然老太太让他落座,他也没有故作矫情的推辞,此时只端坐着回应彭夫人的责难:“人命事大,且必修身、齐家者,方能治国、平天下,家里发生动乱,吾为家主,怎能置之不问?且为了彻察动乱之本,严申修身明德,警诫家中子弟闺阁勿受诽乱影响,而坚守正心诚意之门风,故而庭特意召集家人后辈,于亲长座前,当众处办今日此件家事。” 他这是俨然用家主的口吻和态度回应,颇有些公审的意味了。 彭夫人胸中一闷:乳臭未干的小子,凭什么越过亲长发号施令,拿着鸡毛当令箭以权谋私,这样的家主……老太爷真是瞎了眼! “庭哥儿把这件事以乱家定论,那可就得当真公断了,说到底,之所以闹出今日这场事故,追究责任可都在庭哥儿自个身上。”彭夫人显然有些外强中干,话音刚落连忙用冷笑掩示心虚。 “是非公道如何,还请叔母稍安勿躁,待诸位亲长家人到齐,庭还有话需要向叔母求证。”兰庭仍是端严的作派。 人竟然还没有到齐?!彭夫人不由心浮气躁,她此刻只能寄望和柔不是个草包,受得住这番举家会审了。 “祖母,今日庭以家主之名处办家事,非同寻常聚谈承欢,为求肃正,还望祖母能够移步内堂。”兰庭见彭夫人不再啰嗦,又起身上请老太太允同。 老太太今日原本只是想叫春归过来商量善后之事,其实就没打算问罪训斥,所以仍是在她老人家往常起居小憩的屋舍理论这桩事故,虽说也不至于挤不下一家十来口人,但难免显得不够端严了,可兰庭今日既然打算把事情闹大,务必讲究讲究排场,为这事就算不开轩翥堂,也需要借踌躇园里的内堂召开家庭会议一用。 当然兰庭也完全可以把会议场所定在斥鷃园的内堂,不过这样一来,就显得连老太太都不放在眼里了,他还没有因为此事气愤到如此地步。 老太太也当然不会阻止长孙行使家主大权,虽说她未必深刻理解了兰庭的“善意”,但踌躇园的内堂还是完全可以答应“出借”而不用丝毫犹豫的,又特意把手伸给了春归,示意春归扶着她往内堂去。 兰庭仍然请了祖母及二叔祖母上座,这时三夫人也带着嫡子兰舫赶到,跟着来的还有大姑娘樨时与二姑娘兰心,除了大腹便便即将临盆的四夫人及其未够启蒙之岁的嫡子兰桥,以及二老爷等等身居公职不在家里的长辈,太师府的家眷可谓齐集一堂了。 春归是挨着三夫人坐下,直到这时她还偏着头瞅了一眼三夫人身后坐在一把矮墩上的兰舫,这孩子正在换牙,说话难免漏风,故而极其严肃的紧闭着嘴,看上去无比老沉的模样,但一双乌黑发亮的眼睛却眨都不眨直盯着大堂兄兰庭,俨然又是赵修撰的另一位小拥趸。 三夫人似乎意识到春归正在关注兰舫,也稍侧过头溜了一眼儿子,没发觉任何不妥,于是对春归报以了善意的微微一笑。 兰庭已经简单陈述完毕今日召开家庭会议的缘故,于是开始向彭夫人求证:“未知二叔母得报和柔一事,缘何舍近求远,遣人另请大夫救治?” 轩翥堂所有人都知道乔庄乃高太医的高足,族人但有疾症,多是请乔庄诊治,太师府确然鲜少特意从外头另请大夫。 彭夫人挑眉答道:“我也知道自家下人里就有个医术高明的人物,不过乔庄过去可是庭哥儿的随从,庭哥儿对和柔又是心怀成见,我担心着……万一乔庄不耐烦施治,和柔的性命就当真断送了,我也是为了万无一失,才想着去请童老大夫。” “童大夫医术的确高明,不过却并不擅长解毒……”见彭夫人似要急着争辩,兰庭微一抬手:“我没有指责叔母的意思,只是想要说明,童大夫未能使和柔清醒,不过经乔庄诊治,和柔现在已然醒了,只是她或许是心情尚未平复,我刚才问话,她还无法出声回应,但今日既然要察办此事,必须让和柔在场。” 跟着便交待菊羞:“去唤和柔入内吧。” 说来这种规模的家庭会议,一般仆婢都会被摒除在外,然而菊羞实在不想错过眼前的一场好戏,厚着脸皮跟在春归身后蹭进了内堂,好在她也不算与此事毫无干系,马马虎虎算个人证,春归睁眼闭眼默许了她跟来围观,兰庭也像没察觉菊羞在场有什么不妥。 可不就让她在这时派上了用场? 菊羞几乎没有摩拳擦掌直奔和柔而去,看着院门外苍白着一张脸半躺在肩舆上的女子,她是一点没有同情心,但也精乖得未逞口舌之快,上前就硬扶着和柔起身,不过立即发觉寸步难行。 她也不知和柔是真虚弱还是装虚弱,不过做为大奶奶的一等丫鬟,这点发号施令的能力菊羞还是具备的,干脆也懒得再扶和柔,让两个抬着和柔过来的婆子直接把人抬进了内堂。 这架势,又让彭夫人忍不住恻隐之心,长长的一叹:“老太太看看,这不到一年的时间,和柔瘦成了什么样儿?她好容易才保住性命,偏偏庭哥儿等不及的要盘问,这实在是……” “和柔,真是服毒自尽?”兰庭没等彭夫人发完善心和感慨,就直接问话。 在所有人的注视下,和柔似乎想要挣扎着站起却始终无力,最后只能半躺着闭目垂泪。 春归也是不无感慨:想当时一年前初见,这丫鬟明明是个看似朴直甚至有点莽撞的性情,虽然这并不是她的真性情,但至少她自己设定就是如此,现在可好,一步步终于褪变成为千篇一律的楚楚可怜,但赵大爷分明就不吃这套啊!真不知该说和柔是心眼多还是没心眼好了。 果然就听赵大爷讲:“说不出话,总听得清话吧?点头摇头的力气还有没有?若是仍无回应……乔庄称中毒的确可能引发神智昏聩的遗症,终生难愈,真要是如此,这事我也就不追究了,且送去庄子里静养,太师府从来不弃病笃之仆,今日我便以身作则。” 终生病笃……赵大爷真狠,春归暗忖。 而后她便看见和柔终于微微颔首了。 第344章 当头一锅 彭夫人暗暗松了口气,这个时候当然要上赶着粉墨登场,她暗藏着机锋的目光往兰庭脸上一晃,没从年轻家主的脸上看出任何情绪,但这一点也不影响她继续发挥演技,捏着手帕小心翼翼的沾了沾眼角,力求看上去辛酸但又不会将精心描出的凤梢糊花:“两位老太太,这总能证实妾身没有妄加揣测了吧?” 兰庭仍然不搭理自家叔母,冷冷说道:“我早跟直言,无意纳为妾,不过念在也算侍奉多年的份上,愿意还身契准随曹妈妈同去,当时便以死相逼,声称绝无非份之想,只求我仍许留在太师府,我不管是当真忠心还是另有所图,当时也曾给予警诫,许留在太师府为仆,乃是我最后对的姑息,算是全了主仆一场的道义。 我不是没有给自择去留的机会,既选择了终生为赵门之仆,当然便要遵守赵门家规,如今犯下以死相逼妄图妾位的过错,又哪里还有半点下人仆妇的自觉?和柔,根本是将我的警诫当作耳旁风,以为我是真被以死相胁所迫才一再宽容?” 春归眼看着刚才连睁眼都虚弱无力的女子,此时再一次完全忘记了她自己的人设,一个呼息间就双目圆睁,难以置信地看着赵大爷。 “轩翥堂赵门家规,确有善待奴婢下人严禁苛虐打杀一条,且国法律条有定,也不许私杀奴仆,可善待宽仁绝不意味姑息放纵,自己都将性命当作儿戏,又以为能够威胁得了谁?”兰庭这才扫了一眼彭夫人,继续说道:“无非处办下人一类些小之事,原本不用如此劳师动众,然而叔母作为执掌中馈之长辈,竟生姑息养奸之想,如此治家,岂不致使刁恶成风、奸滑得逞?为正家风,严申规矩,我今日才行家主之权,当众处办和柔。之过错,本该发卖,姑且念在之亡姐确然忠义之情,我仍许还身契,从今以后,再非太师府之仆,要生要死皆随愿。” 话音刚落,就见和柔终于“挣扎”起身,“扑通”一声双膝着地。 春归留意见五爷兰舫的双眼终于舍得暂时离开大爷身上,十分惊奇地注视着有如“回光返照”一般的和柔。 她忍不住轻挑眉梢,心说赵大爷还真 够“见缝插针”的,利用这一机会,让兄弟们好生见识一番楚楚可怜原来是可以假扮的,被铁石心肠一逼,立即就会现出原形。 “大爷请容奴婢自辩,奴婢并非服毒自尽……” 看!不仅能站能跪,还能中气十足的说话了。 “呵。”二老太太实在忍不住笑出声来,摇头再摇头:“我隔着一条街,还时常听闻先前大侄媳妇看重的这丫鬟是个老实人儿,没想到,竟然刚刚才当众承认的话转头自己就推翻了,真是咄咄怪事,如此刁滑哪里来的老实名声。” “奴婢、奴婢……奴婢以为大爷误解奴婢服毒,会许奴婢一个安稳,这才……将错就错……奴婢确然有错,但还请大爷宽恕,奴婢实在是担心大爷会因厌恶奴婢将奴婢驱逐,奴婢不敢心存妄想,只望大爷大奶奶能容奴婢终生为仆。”说完就要磕头,却被菊羞眼疾手快地一把阻止了。 再让和柔把头磕破了昏死过去,岂不是影响大爷发挥,菊羞今日可算深深的被赵大爷给折服了,她还想继续围观大爷发威呢。 真是太帅气了有没有! 而菊羞着实及时的反应确然赢得了兰庭一个赞诩的眼色,菊羞心花怒放:这下可算被男神认可了,多光荣的体验啊,为此理应好好请汤回一顿酒。 为什么请汤回?当然是因为多得汤回这么有见地,及时通知大爷回来替大奶奶解围,才让她亲眼目睹了大爷竟然有如此光芒四射的一面,魅力直追本家老爷,这下子终于彻底放心大奶奶终生有靠,就算日后自己嫁了人,也不再忧愁大奶奶会被夫家欺负了。 菊羞有种自己终于能够含笑嫁人的诡异安慰感——从什么时候开始竟然如此恨嫁了? “说不曾服毒?”菊羞听大爷再次追问,几乎没忍住连连颔首:说了,说了,奴婢亲耳亲见和柔这样说的,大爷不用怀疑自己的耳朵。 “不仅童大夫诊断是中毒,就连乔庄验看童大夫开出的药方及煎药所余药渣,也确定乃解毒之药。”兰庭不为所动:“虽然乔庄断定非身中剧毒,才能够为寻常药方所解,不过通过诊脉,也道脉象虚浮,服毒是必然……” “奴婢并非自己 服毒,而是、而是……今晨忽觉腹痛,浑身抽搐而无力起身,跟着便失去知觉。” “这样说来,是有人投毒谋害于了?”兰庭问。 “奴婢确为中毒而非服毒。”和柔抽泣道:“奴婢也实在不知为何有人加害奴婢,早前也是担心如实供述越发会引得流言蜚语,损及大爷、大奶奶的名声,想着若是承认了服毒,便能息事宁人……” 春归:…… 这会儿才反应过来如此措辞更加妥当?还真是……反应慢成这样也敢算计赵大爷,简直就在侮辱大爷的头脑嘛。 “真不是为了打算继续留在太师府而狡辩杜撰?”兰庭问。 “奴婢不敢。”和柔答得倒是斩钉截铁:“请大爷明鉴,奴婢就算想要轻生,也不会选择服毒,因为奴婢根本无从获得毒药。” “确然有理。”彭夫人蹙眉说道:“庭哥媳妇早前也怀疑过和柔并非服毒,而是有人投毒,依据便是和柔不能获得毒药。” 她完全忘了自己提出的那个可能。 “那么细想想,昨晚饮食情形。”兰庭的神色凝重。 自杀演变成为他杀,这场事故的性质无疑就更加严重了。 “昨日傍晚,奴婢因求见大爷被拒,还与菊羞争执一场,心里更加惶恐不安,根本便无心饮食,后来罗妈妈过来安慰奴婢,陪奴婢说了好一歇话,罗妈妈走后,奴婢便睡了过去,夜半才被饿醒……想到碗橱里还有一碟子二姑娘着人送来的茶果,便吃了两枚……” 和柔话未说话,突然受到指控的二姑娘便从椅子里直跳起来,又惊又怒道:“竟然胆敢污谤是我投毒?!” 春归也被这突然的变故震惊了,怎么也没想到和柔竟会把黑锅往兰心妹妹的头顶扣,还亏她都已经准备好了来接这口黑锅,这又是什么神奇的计谋? 但很快春归就明白过来。 因为兰心妹妹突然调转目光怒视向她。 这把刀,的确是相当易借啊,且还借得如此浑然天成毫无纰漏。 这当然不是和柔的头脑能够想出的计划,春归看了一眼彭夫人嘴角的冷笑,她觉得自己就快恶向胆边生了! 第345章 逼出原形 《首辅家的长孙媳》第345章 逼出原形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346章 奴婢易主 《首辅家的长孙媳》第346章 奴婢易主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347章 事情没完 “罗成夫妇及子女,宣张谤言诋毁主母,触犯家规当处交移官牙发卖之罚。”兰庭这句话硬是把彭夫人“摁牢”在了座椅里,脸上有如突然被糊了一层锅灰,黑气几乎吞噬了她今日精心描画的妆容。 罗成家的肥胖的身躯也是重重一颤,翻起浮肿的眼皮露出一双死鱼眼,紧跟着就是一连声的喊冤,她实在有一把嘹亮的嗓门儿,回荡在内堂里震得老太太眉毛都系成了个死结,求助一般的看着她仍旧神色平静的长孙——论是怎么处罚,好歹先让这婆子闭嘴,听多了噪音晚上可得做噩梦,睡得不好影响气色不说,指不定脸上还要多添几条皱纹,这可是媳妇一再提醒的养颜最大禁忌。 兰庭没有读出老太太的心声,但也实在嫌弃罗成家的大嗓门太过聒躁,没让她尽情发挥演技,开口道:“冤枉?我已经察明了那几个私底下津津乐道,暗自议论大奶奶妒悍不能容人的仆妇,她们都能指证谣言正是从一家人口中散发,包括了今日和柔是被逼入绝境服毒自尽一桩,和柔刚才一再申明她并没有诋毁主母,也没有反驳她的陈供,难道要我唤来诸多人证与当场对质,才肯认罪?” 罗成家的一下就被噎住了巨嗓,死鱼眼睛转而冲着彭夫人,但她收到的,却只是警告的眼神。 彭夫人是不想拉她上岸了! 罗成家的这才意识到危险——交官牙发卖,诋谤主家的罪名可是要被写进身契里的,哪家权贵还愿意接手因罪被逐的仆婢?莫说她两个如花似玉一般的女儿,就连两个儿媳恐怕都只能沦落到烟花巷,其余人也只有去做苦役,这还让人怎么活?他们一家可都是太师府的家生奴,罗成熬了这些年,好容易才谋得买办处的管事一职,那可是个油水丰沛的差使,且能带携着两个儿子今后也能在买办处当差,眼看着一家人虽说为奴为婢,却有望混入奴婢阶层的头号人物,日后真要是大闺女得了幸,大有希望求得主家恩典放了良籍靠着积蓄自立门户! 多么前程似锦的生活,却一下子被打入地狱,这让罗成家的怎么能接受? 这个时候仆妇完全没办法再权衡利害,她只想到千万不能陷入被官牙发卖的境地,她早已习惯了只在主家面前奉承讨好靠着发号施令就能生计的管事特权,养成满身的肥肉多走步路都觉辛苦,哪里还受得了去做苦役? 若能求得宽赦,就算保不住现时地位,哪怕是被发配到底下庄子里,有儿子儿媳操忙,至少她今后还能免受劳苦。 罗成家的现在所有的盘算,都只限于两害相权取其轻。 冤枉是不敢喊了,认罪才是唯一出路,她直起腰身膝行两步,又再重重叩下头去:“奴婢认罪,奴婢确然是故意接近和柔,也的确声张了毁谤大奶奶的那些谣言,可奴婢这样做,却是因为二夫人下令,奴婢不敢有违中馈主母的命令,求大爷宽恕奴婢罪责,千万不要把奴婢一家交官牙发卖啊。” “贱货竟敢血口喷人!”彭夫人哪会承认,立时拍案而起:“庭哥儿,这奴婢俨然是为了脱罪才胡乱攀咬,总不会轻信了她的毁谤,就断定真是受了我 的指使吧?无凭无据的,我可不受这冤枉!” “大爷,奴婢可不敢再撒谎,确然是二夫人的陪房彭忠家的,交待奴婢不管和柔怎么说,都咬死了和柔谤毁大奶奶妒悍,挑唆着大爷违背亡母遗令一再苛虐母婢,这话奴婢本不敢说的,奈何彭忠家的威逼利诱……彭忠家的要胁奴婢,若奴婢不从,二夫人定然会夺了奴婢男人买办处管事的差使,可要奴婢听从二夫人之令,二夫人便答应先将奴婢的女儿调去二爷院里服侍,日后还要扶了奴婢的女儿为姨娘,彭忠家的还把一支金钗给了奴婢用作凭信,那支金钗奴婢就收在屋子里,大爷允了奴婢去取,立时就能证实。” “我已经遣人去搜察了的住处。”兰庭活像变戏法般,这时竟然拿出一支金钗:“可是此物?” 春归乜了一眼,只见兰庭手中的镏金钗只是常见的宝相花纹,虽则看上去份量十足还算值钱,不过这一类的首饰太过普遍,根本不能证实乃彭夫人所有。 果然便听彭夫人冷笑道:“这样一支金钗,就是留着打赏得用的仆妇或者预着给那些不大要紧的亲戚作见面礼的,谁手头没有几样,说是我给的凭证就是凭证了?指不定是谁和串通,企图用这样一件物什谤毁我呢。” 彭夫人也终于才想起来春归的存在,把怒目集中注视:“早前儿庭哥媳妇还想着拿捏我的错处夺执中馈,也是她率先提出和柔并非服毒,可不庭哥儿一察,就察出了和柔原本是吃坏了肚子,这下子无论庭哥儿还是庭哥媳妇都没了责任,到头来却成了我居心不良,可们所谓的这些人证物证,根本不能证实我的罪名!老太太,庭哥儿是家主,一意要冤枉儿媳,儿媳可就指着老太太主持公道了!” 老太太一脑门子的疑问,压根闹不清孰是孰非,但她显然不能容忍二儿媳妇被质有错丢了中馈大权的,连忙解围道:“庭哥儿啊,在我看来这件事就是几个刁奴搅出的风波,怎么打罚都不为过,全当是警诫下人们今后谁也不能再惹事生非,可要说二婶……她确然有些小心眼时常爱挑媳妇的过错,可存着这样的坏心我看是不能够的,再说眼下就是个仆妇的证言,可不能真轻信了误会的婶母。” “祖母,孙儿并未听信一面之辞,不过既然罗成家的供述是为二叔母的陪房彭妈/妈指使,孙儿认为理当唤来彭妈/妈问证。”兰庭仍是一副打算追究到底的态势。 彭忠家的作为彭夫人的心腹仆妇,今日自是陪随着来了踌躇园,不过没被允许进入内堂,眼下在堂外候着,传唤起来十分方便。 彭夫人闻言冷冷一笑,她十分信得过自己的心腹,当然不怕彭忠家的当众指认她这主母,而且只要彭忠家的咬定是罗成家的污赖,她也有十足的把握庇全心腹不受责罚,老太太根本信不过长房主母沈氏,连带着当然对长孙媳顾氏也有戒备,太师府的中馈大权倘若不是她执掌,难不成老太太竟然纵容让两个庶出的儿媳染指? 可笑顾氏还真以为老太太会偏心向她呢! 而彭妈/妈也确然没有辜负彭夫人的信任,从从容容一问三不知,立场坚定否定 了罗成家的指控。 但彭夫人万万没有料到在这关头,她的亲生儿子却“兴兵作乱”了。 率先忍无可忍的是四爷兰阁,少年郎这时一张面若圆盘的脸已经有如充血,从座椅里站起来就往前几步,冲堂兄兰庭抱拳拱手:“大哥哥可以察看那枝金钗暗面,是否有一道划痕。” “确有。”兰庭干脆将金钗递给了兰阁。 “母亲一贯谨慎,但凡从外头打的首饰,为防仆婢盗窃,都会在暗面作下记认,就是这样一道分厘长短的划痕。就连年节时母亲赏给子侄的小金锭,暗面也都有此记认,此事二哥恐怕没有留意,我却曾经亲眼目睹亲耳听闻母亲交待彭妈/妈务必不忘作记,大哥哥若是不信,也可让大姐姐取下头上发钗,大姐姐今日所佩发钗,正是母亲给予大姐姐的生辰礼,同样是在外头铺子打的首饰,暗面理应也有如此记认。” 彭夫人张口结舌,大哥哥会不信吗?天啊我生的是个什么儿子?! 另一个儿子也再难忍住羞耻之心,出列作证:“母亲的确交待过,说不久之后会给儿子择个屋里人,但并不是儿子现下的婢女,名唤榆钱,罗成家的,榆钱可是的女儿?” 罗成家的原本已经绝望,突然又见曙光,惊喜得嗓门又再巨大几分:“是、是、是,榆钱可不就是奴婢的大丫头!” 彭夫人头晕目眩的跌坐在椅子里,悲愤得直想放声大哭——丈夫靠不住也就罢了,怎么十月怀胎生的儿子竟然也这样靠不住?! 这一刻她更加痛恨春归,无非就是长了副好皮囊,要家世没家世要子女没子女,凭什么就能在太师府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狐媚赵兰庭也就罢了,竟然还敢魅惑我的台哥儿、阁哥儿!顾春归我和誓不两立! 春归正在感慨:世上还有这样上梁不正下梁正的奇事,二叔和四叔还真可谓公正无私,十分具备大义灭亲的优秀品质,说来也是多亏了赵大爷,果然是有神光护体的魅力,影响得两个堂弟心悦诚服。 恩?彭夫人这看我如看妖孽的愤怒是怎么回事?哎哟苍天,该不是以为我有这么大的魅力吧?!春归后知后觉感受到了再有一口黑锅罩顶。 但她偏就“恶向胆边生”,头顶黑锅而不介怀,反而冲着两个堂弟露出赞赏欣慰的笑脸,纵然其实两个堂弟并没有觉察来自长嫂的激赏,但只要能让彭夫人看在眼里就好了。 可惜当彭夫人被激怒得理智尽丧之前,对她忠心耿耿的陪房就已经意识到了险难,彭忠家的脸色灰败却从容认罪:“不干二夫人的事,是老奴不愤大奶奶屡屡挑衅不敬亲长,这才想到了买通罗成家的谤毁大奶奶的办法,大奶奶的名声一旦败坏,老太太便会心生不满,如此也不会像过去一样事事都只知偏心长孙媳。那根金钗是二夫人前些年赏给奴婢的,奴婢便用作收买罗成家的凭证,又向二夫人荐了罗成家的闺女榆钱,说她是乖巧伶俐不说,还生得宜男的体貌,是奴婢游说,二夫人才答应着日后择了榆钱给二爷做通房。” 总之什么事体都是仆妇自作主张,二夫人清白无辜得像一朵白莲花。 第348章 终究被逐 一秒记住【书迷楼 】,精彩无弹窗免费阅读! 兰庭到这时,终于是善罢甘休了。 他起立,朝向上座的两位老太太拱手行礼:“今日事件到此,是非黑白在明眼人看来可算清楚了,犯下错罪之人,几乎也都受到了惩处,虽说未按家规严究,多少都算得其宽宥,然肃清门风,以教化警诫为重而使人有改过之机亦为祖制族规,所以庭认为,念在罗成一家的确是受到指令胁迫一条,暂时可不将他们交官牙发卖,罚往族籍宗祠为守慎之仆已算惩诫,且在此之前,应由大管家召集家人仆妇当众训诫,以儆众仆。” 二老太太不待老太太示意,便抢先表示赞同:“甚好,连我们安源街的管家管事,亦当同来宗家受教,如今赵门轩翥堂已在京城立建近百年之久,几代的家生仆仗着资历,许多都不把祖制门规看在眼里了,偏且记得祖宗施以宽仁之道,认为禁止打杀家仆这条之下,只能姑息养奸,我赞同庭哥儿之见,着实应当借着这机会施以警诫,轩翥堂虽说不许打杀仆婢,然仆婢若犯过错,也并不是不受惩处。” 老太太怎肯在二老太太尚且没异议的情形下和自家的长孙唱反调,连忙也表示了赞同:“庭哥儿既为家主,一应家事当然可以决断,不仅仅是宗家,便连安源街、普善街所有的轩翥堂同宗,若生违背门规族训的事体,庭哥儿都可判罚。” 春归:…… 老太太的终生事业之一,认真便是一再强调宗家不可侵犯的权威啊。 兰庭方才转身,把一只拳头负于身后,年轻的家主俯视着仍跪在内堂的仆妇,玉面乌眉体态轩昂,他脸上不现怒厉之色,口吻也似乎风平浪静,但春归能清楚的看见刚刚听说得到宽宥的罗成家的一口气还没有彻底放松,便随着家主的注视又再重重悬提,肥肿的眼睑一个劲儿的发抖。 “因为主家抑或权仆胁迫逼令行阴毒谤害之事,能获宽宥者罗成一家乃轩翥堂最后一例,日后再有类似事体,受胁者可直接上报大管家,大管家倘若不问不理,受胁者可再直接上报与我,我以家主之名保证,受胁者上报不受任何追责,然受胁者若不上报,为利益所诱而行奸恶之事,视同明知故犯,一律按照门规家训严究!” 说完又扫视一眼看上去仍旧从容的另 一仆妇,彭夫人那位在太师府内宅威风一时的陪房,兰庭的口吻越发平静:“彭忠家的乃二叔母之仆,身契归二叔母掌管,理当由二叔母惩治,庭便不再越俎代疱,只要日后此人再不出现在太师府中,二叔母是严究抑或宽宥,庭再不过问。” 这话听来已经是给足了彭夫人情面了,奈何彭夫人并不领情,竖立两道眉毛怒气冲冲道:“兰庭这话和驱离我的陪房何异?” 说完便站了起身,趋前两步冲老太太道:“婆母可得为儿媳作主,不是儿媳阻止兰庭行家主之权,只是兰庭今日先是无端污篾我谤害顾氏,眼下可算证实我是清白无辜了吧,他却一个字的歉意都有,竟还硬逼着我驱离陪房,兰庭作为轩翥堂的家主,可曾将我彭氏一门视为姻亲?!” “母亲莫再强辞夺辩了!”兰台实在听不下去。 长兄刚才声称明眼人都能看清是非黑白,又称行恶者几乎得到惩治,这话里的意思,分明就是看穿了彭忠家的其实并非自作主张,但她既然已经认罪并一力承担过错,长兄没有凭据再证实母亲的错谬罢了。 “祖母、长兄,彭妈/妈犯谤毁之恶,虽称乃其自作主张,然其目的,无非是因母亲怨忌长嫂而心生不平,倘若母亲往常没有怨愤之辞,彭妈/妈又怎会对长嫂生恨而谤毁陷害?母亲身为尊长,对晚辈有失慈爱,此乃一错;对仆妇失于管束,且仍然包庇姑息更乃错上加错!不仅彭妈/妈当罚,母亲也应当罚!” 彭夫人眼见着亲生儿子竟然坚持要大义灭亲,气得一个倒仰,好容易才稳住步伐,却是连一个字都再狡辩不出了。 “母亲不愿施罚陪房仆妇,望长兄允可小弟代为处治,小弟承诺立时将彭忠一家驱离,遣返外家,并详述此仆错行,请外家严加督训。小弟代母施罚,故也应当代母受惩,为尊不慈放纵刁仆,该领家法,弟请长兄下令施罚。” 太师府的家规禁止打杀仆婢下人,但对子弟可没有免除笞杖的家法,若犯重大过错,纵便是父母包庇,家主知情后是完全可以请出家法教训的。 彭夫人哪里肯让自己的心肝宝贝受此皮肉之苦,顿时不再气恼长子一意要大义灭亲,扑上去抓着儿子的肩膀一阵摇晃:“台哥儿,你 糊涂了不成?你怎能,你怎能这样……” “母亲犯错,儿子担罚,这乃天经地义,母亲若心疼儿子,日后可得引以为戒。” 兰台不为所动不说,连兰阁也上前一步:“弟也应代母受罚,请大哥惩诫。” “二弟、四弟能够明辨是非,非但不应受惩,还理当嘉诩,今日庭行家主之权,说到底也是为了警诫劝慎,一家血亲,理当和睦友悌,叔母为长辈,侄儿侄媳若有错失,叔母教诲训话晚辈自当领受,但叔母不应因为心中忌恨,暗生谤毁之辞,方才挑生今日一场家乱,至于处罚……因着二弟、四弟的大义,又怀孝敬,甘愿替母受罚,功过相抵,庭以为不应再受家法。” 但彭忠一家被驱逐,就成了铁板钉钉的结果了。 这场家庭会议终于结束,三爷兰楼自始至终都未吭一声,但在回房的途中,却被他的生母佟姨娘给拦截了。 佟姨娘的身份并不能出席刚才的“会议”,她只是听说了一些风声,奈何在太师府里,这多年来她也就空有几分体面丁点实权没有,身边的丫鬟也打听不出什么详细来,佟姨娘心里惴惴难安,这才硬着头皮半路拦截儿子想着问个究竟。 母子两进行了如下对话—— “三爷这是刚从老太太院里出来?” “是。” “可有空闲去妾身院里吃一碗茶?” “好。” “听说大爷又回府了?” “是。” “怎么这个时辰回府?怕不是告假了吧?” “姨娘究竟想问什么?” “妾身是实在担心……” “姨娘不用担心,姨娘自来安份律己,太师府里自然无人胆敢苛薄欺辱。” “若是先头夫人还在,妾身当然不用忧心,可是现今的沈夫人……性情却是不怎么好相与的。” “不好相与则不用相与,家里有长兄主持公允,姨娘只要不争,就能安宁。” 看着果然吃了一碗茶就洒落落告辞的儿子,佟姨娘满心纠结:今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闹出这般阵仗来? 而三夫人此时也正在问自己的儿子兰舫:“你今日经此一事可看出了什么?” 第349章 心得体会 兰舫的年纪比兰阁还要差着一截儿,今日本在宗学里听教,是三夫人得到兰庭的示意后特地遣人去宗学把儿子喊了回来,三夫人当然明白兰庭这一示令的用意,可不是单单为了让兰舫来看场热闹的,所以待“会议”结束,三夫人才询问儿子有何心得体会。 兰舫的第一体会是:大哥哥当真是威风厉害啊! 不过他当然也明白母亲问的不是“第一体会”,一本正经地答道:“儿子看出彭忠家的并非自作主张,分明就是真听受了二伯母的授意,这才逼胁罗成一家散布谣言诋毁大嫂。” 未满十岁的孩子能成为“明眼人”已经足够让三夫人安慰了,不过她还是继续追问:“还看出了什么?” “还看出二哥和四哥的确是堂堂正正的品行,没有因为私情而摒弃道义,学里的先生教导子弟们务必明察是非无论如何都不能助纣为虐,二哥和四哥都是把先生的教导铭记于心的,儿子也会以几位兄长为榜样。” 三夫人笑着摸了摸儿子的头,再问:“可还看出什么?” 这就让兰舫有几分犹豫了,好半天才试探着回应:“看出大哥哥待大嫂是认真情深意重,男子汉大丈夫就该像大哥一样,维护自己的妻儿……当然这也是因为大嫂并没有错失,今日是无端受责。” 这话题一开,兰舫小弟就再止不住对大堂兄的滔滔景仰之情了:“大哥竟然还当着祖母的面前,亲口说出不纳妾室的话,这可是对大嫂至诚至深的敬重,但儿子有一事不明,阿爹时常教导儿子当以大哥为楷榜,想来阿爹也是十分认同大哥的才品,可为何阿爹……为何阿爹不像大哥一样对待正妻,竟然纳了妾室且让姨娘生下八弟呢?” 这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心得体会?三夫人怔怔看着自己分明应当还不懂得男欢女爱的儿子,终于长叹一声:“罢了,你能看出前两点已经不错了,至于洁姨娘的事……你现在还不懂,只记得洁姨娘不同于和柔,她可没有那么多的机巧和心眼,还有廊哥儿,他虽是洁姨娘所出,但到底和你是一个父亲,就像你大哥和三哥一样,不是一母同胞,也是血亲手足,你待廊哥儿可不能欺辱,瞧瞧你大哥哥,对待你三哥自来就是友悌爱护的。” 被当作楷榜的兰庭大哥此时正在斥园外,但站住步伐并没有往门里走的意思。 “今日临时告假,耽搁了这半日,我却得赶回翰林院去了,辉辉你……” “迳勿今日能及时赶回为我解围已经很让我感激了,不用再多担心。”春归微笑着稍稍退后一步作辞。 她看上去情态如常,不见半点郁虑,但兰庭却分明觉察到了一丝冷淡和疏离,倒不如她平时恼怒着一口一声“大爷”的喊更让他安心了,才刚威风八面行使家主大权的人不由心生愧疚,暗忖着到底因为他的身份和抱负所累,连累得妻子也无法摆脱这些风波算计,让她难得静好安宁,但他做不到因为儿女情长而放弃责 任孝义,这些愧疚的话说出来也没有效用。 只一件事,还是必须道歉的。 “和柔的事是我处治不当,让你今天又再受到刁责,从此她已不为你我奴仆,不能留在府院,也算是亡羊补牢吧。” 春归仍然微笑着:“是和柔暗藏居心,又与迳勿何干呢?且迳勿这回并未再姑息,她如今彻底和我们没了干系,就算旁人再想利用她为棋子,总归是杜绝了阴毒手段。” 兰庭蹙着眉头,似细细体察春归口吻措辞里那若有若无的埋怨,但翰林院里一堆的公务实在让他再无空在家多留,往身边看了一眼,只见仆婢们都是静立低头,到底还是伸手过去暗暗握一握春归的手,便转身大步而去。 菊羞却仍沉浸在围观大爷发威现场的兴奋情绪中不可自拔,鉴于屋子外有自家阿娘正在虎视眈眈,不敢立时把耳闻目睹分享给青萍等等同僚,只好是暂时躲在屋子里和春归重温战事,大说她的心得体会。 “大爷今日可真是威风,尤其发落和柔时的神情口吻,大奶奶也瞅见了和柔那如丧考妣的模样了吧?心里头那口怨气也总该出尽了!” “你以为和柔已然罪有应得?”春归怏怏地问。 “那婢女刁滑,行事也小心,一个字都没敢提大奶奶的坏话,否则大爷哪会宽宥只是把她的身契转交二夫人而已?不过正如大爷刚才所说,这回处治,和柔彻底和斥园没了干连,今后谁再敢说她是准姨娘的话?且经过这回,她也应当死心了。” “死心?我看未必。”春归半闭着眼,有气无力说道:“她若真这么容易死心,上回听说大爷在老太太跟前直言拒绝纳她为妾时就该死心了,结果呢?你道这回她真是误食了那碟馊腐的茶果才引起中毒?” “难道不是?”菊羞愕然。 春归摇了摇头,馊腐的食物她不是没有吃过,当年母亲重病,手上所有的现钱都用来请医延药了,那会儿子她忙着侍疾,也无顾及生计,又不肯白受纪夫人的饭食,一日三餐唯有清粥咸菜囫囵填饱,长期以来,难免手足无力,一回去抓药,瞧见药铺掌柜往外丢馊腐的肉食,她看着几乎挪不动脚,到底是忍住羞耻之心,悄悄拾得人家丢弃的食物狼吞虎咽补充体力,也确实吃坏了肚子,上吐下泻的闹了几天,但并没有请医,几日后也渐渐康复了。 那些年她见识过人间疾苦,莫说乞丐,也亲眼目睹过贫困人家捡拾大户丢弃的肉食,确然也有吃了馊腐食物中毒身亡的,但其实多数人都无性命之忧。 和柔或许肠胃较比常人更虚弱些,但春归根本不信她的症状是因为误食。 “这时天气已经转凉了,清早刚做的茶果放至晚上,哪里至于馊腐?且这件事也未免太巧合,偏是大爷昨晚宿家,偏是和柔拣在昨日傍晚与你争执,偏是当晚就误食了馊腐的茶果,偏那茶果还是二姑娘送去的,偏是眼看着大爷今日不再适合接连告假,偏是二夫人出面闹 生风波……环环相扣得紧,且你再细细回想一番和柔的作态,她与二夫人从始至终神色变化,又哪里像毫无预谋的模样?” “那这件事究竟是如何闹生的?”菊羞显然一头雾水。 “起因应是二夫人遣了彭妈/妈挑唆,和柔果然显露居心,虽然大爷数回表示对和柔根本没有情意,但和柔并不这样认为,坚信是因我从中作梗大爷色令智昏的缘故,二夫人不会这样认为,但和柔受不受宠对她并不重要,她需要的是在大爷身边安插一个耳目,需要的是和柔这枚棋子将来能发挥更大的作用,所以两人一拍即合,二夫人答应相助和柔力夺姨娘之位。 和柔上回以死相逼,大爷答应让她留在太师府,所以她和二夫人认为可以故伎重施,但和柔当然不会真拿性命相搏,二夫人应当替她打听寻得非剧毒的药物,倘若服下,救治及时完全没有性命之忧。 不过和柔并不愿孤注一掷,她为自己留了后路,她担心的是我不会让她轻易得逞,戳穿她乃以死相逼,游说大爷干脆将她驱逐,所以她才和二夫人商量,用一种既无性命危险但服下后与误食馊腐之物症状相类的毒物。 二姑娘并不知道二夫人与和柔的计划,但她显然也是想要利用和柔刁难我,离间我和大爷之间的关系,所以施以小恩小惠意图笼络,没想到反被和柔利用,将二姑娘送去的吃食用作她的退路,这样一来万一大爷听信我的挑唆,她便以‘误食’为由,至少可以洗清居心不良以死相逼的罪名。 另外二姑娘坚信我对她不怀好意,无论大爷今日怎么审断这起事件,只要事后二夫人稍经挑唆,二姑娘仍会相信是我主谋,我毒害和柔未遂,且意欲嫁祸于她,这样日后再行算计,二夫人及和柔还能利用二姑娘这把匕首。” 一番分析把菊羞直听得目瞪口呆,一咕噜从炕床上跳下地,且急得连连跺脚:“大奶奶既然洞察了和柔及二夫人的奸计,缘何不对大爷说明?和柔如此阴毒,又哪里会改过自新,这样的刁奴必定不容,应当将她交由官牙发卖才对!” “你当大爷没有看穿这其中的名堂?”春归叹道:“他怕是刚得报消息时,心里就已经想到了这个可能,所以才能雷厉风行察实诸多证人证物,且今日内堂行审,步步为营逼得和柔自乱阵脚。但他到底是留了情的,他当着众人面前,话说得铁面无情,但真心里仍然不愿和柔为此自寻短见。” 菊羞不由得大失所望,顿觉大爷头顶的光辉黯淡了一半,只强行安慰春归:“或许是大爷虽断定了实情,苦于无法察明实据呢?奴婢看着大爷当真是步步紧逼了,但想来和柔怎么也不会承认她是同二夫人串谋,亲手断送她给自己留的后路,且这事毕竟涉及二夫人,她可是大爷的婶母,缺乏真凭实据大爷也只好再行宽宥。” 春归微睁开眼:“大爷若真要重处和柔,今日根本没必要行家主之权开内堂公审,他从一开始,就打算着‘法外开恩’了。” 第350章 刀下留人 “大奶奶因何这样说?”菊羞只觉得自己的信念已经摇摇欲坠。 “质问处责亲长的确需要真凭实据,可和柔只是一介仆婢而已,大爷若真要重处于她,有的是办法逼她吐露实情,但在大爷看来,二夫人的错责才是不容姑息,和柔尚且情有可原,所以大爷今日行权,目的乃是警告打压二夫人,大爷对和柔的确没有男女之情,不过这份主仆之义……”春归默然,因为兰庭对和柔的一再留情让她心里极不舒服。 菊羞兴奋的劲头熄了一大半,这时也显得有几分灰心丧气:“大奶奶说得也对,大爷明知无法证定二夫人的错实,干脆把和柔重惩也就是了,不是在众目睽睽之下,二夫人哪里至于这样去保个婢女?” 彭夫人毕竟是兰庭的叔母,是正儿八经的亲长,就算兰庭能够从和柔口中逼问出实情,彭夫人一句不认仍然是无凭无据,又就算兰庭当真证实了彭夫人乃是和柔的同谋,仅凭这点过错,也不可能以家主之名逼令二叔父休妻,至多有了借口剥夺彭夫人执掌中馈的权力。 但这当然也不能让彭夫人接受了。 所以彭夫人才会在堂审时力保和柔,让她至少还有在太师府立足的余地,这样一来和柔以为还有一线可为姨娘的希望,于是缄口彭夫人是她同谋的事实。 兰庭正是预料到了这一点,今日才会大张旗鼓劳师动众,没有选择私下重处和柔把彭夫人的错处一锅盖闷住不提的办法。 春归承认从整个太师府乃至轩翥堂的利益出发,兰庭这样做无可厚非,因为一介婢女的去留远远没有家规门风的肃正更加重要,和柔再是如何兴风作浪,也不可能比彭夫人胡作非为起来更加后患无穷,兰庭放小警大的决策可谓英明。 可她偏偏计较兰庭对和柔的留情,因为她实在想不通和柔能够屡回让兰庭妇人之仁的理由。 她知道很可能在原本的轨迹中,陶芳林嫁给兰庭后,逼于无奈纳了和柔为妾,后来和柔是被毒杀,陶芳林成为兰 庭断定的嫌犯从此夫妻反目,虽然春归坚信兰庭不至于错怪无辜,但不庸置疑的是陶芳林的确感觉到了和柔的存在对她的威胁。 和柔绝对不是个可以置之不问的人物。 她的存在,让春归十分不安,说不清道不明的忐忑,就像一颗绊脚石,与其日日警醒着躲避免得大意了被绊上一跤,最妥当的法子难道不是彻底移除? 所以相比起打压警告彭夫人,春归更加乐意先与和柔这颗绊脚石说声永别不送。 不像如今,和柔看似和斥园再无瓜葛,但随时可能再度被人摆上棋盘。 主仆两个好一阵都没说话,屋子里静悄悄的越发显得气氛沉闷了,倒是菊羞仍然在挣扎,不肯接受自己新封的男神形象轰然倒塌,默了一阵继续强行安慰:“大爷对和柔留情,多少看在故去的大夫人情面上罢了,大奶奶得多想想大爷的好处,今日大爷看出了二姑娘的居心,竟然当众揭穿,就这件事上,对大奶奶的看重可胜过二姑娘这一母同胞的亲妹子了。” “所以呢?无非是让二姑娘更加嫉恨我罢了。”春归长叹一声:“二姑娘早就习惯了被人捧在掌心上,性情已然是被纵成这样,大爷情知应当扭转,到底还是下不定狠心,二姑娘最在意的无非是他这兄长,他且还在妇人之仁呢,光教我去唱黑脸有什么用?” “依大奶奶看来,二姑娘应当如何管教?” “要么就干脆罚二姑娘去庄子里,亲历一番艰难苦处,要么干脆给二姑娘找个婆家,成了别人家的媳妇,自然就能体会何为亲疏了。”这是置气的话。 没想到菊羞却信以为真了,彻底垂头丧气道:“看来大爷虽说待大奶奶看似不薄,到底还是更加看重自己的家人,亏得我今日还对大爷心悦诚服呢,经大奶奶这么一说,我才醒悟和老爷比起来,大爷可真是一个脚趾头都比不上。” 春归听菊羞这样说,心里又不赞同起来,怎知还没及反驳,又听菊羞接了一句:“这下可好,让我怎么能够放心嫁 人,连大奶奶都没能真得个依靠呢。” 嫁人……?! 大奶奶的郁闷顿时一扫而光,“腾”地坐起双眼发亮:“嫁人?你嫁给谁?你都要嫁人了我怎么不知道?!” 菊羞把心里话脱口而出,自己也羞了个大红脸,恼羞成怒按着春归就是一顿猛捶:“谁说立时就要嫁人了,大奶奶尽会捉人家的话柄儿,但奴婢总是迟早都要嫁人的吧,大奶奶眼珠子都要瞪出来是什么意思?难不成大奶奶没想让奴婢外嫁?!” 菊羞被自己的臆想惊住了,连忙扳着春归的脸义正言辞说道:“奴婢承认,今日看大爷如此维护大奶奶,老怀安慰又羡慕不已,但奴婢可不答应给大爷做妾的!奴婢可不愿意和旁人共侍一夫,连大奶奶都不行!奴婢可早想好了,今后嫁的相公,务必只能钟情奴婢一个,他要是敢胡来,奴婢就阉了他让他进宫当太监去!” 春归的眼珠子这回可真要瞪出来了……亲爱的菊羞,你有这些想法你阿娘知道么?苍天啊如此彪悍的丫鬟是哪家主母养成的?不是我,万万不能是贤良淑德如我一般的“上梁”养成,这下梁给歪得,房子都要塌了吧! 且看菊羞仍然气愤不已,张着鼻孔直喷粗气:“更何况现在看来,大爷也是靠不住的!” 春归脑海中莫名出现了菊羞操着把杀猪刀追得兰庭满院子跑的荒诞情境,哀叹一声捂住脑袋,她觉得她很有必要替赵大爷平反,纠正菊羞丫头对男子这种目下无尘的严苛要求了。 “阿菊啊,赵大爷已经够尽责了,不是背信弃义朝三暮四的人,千万刀下留情,切莫冲动行事,来来来,让我跟你细细剖析,我刚才那些话说到底都是人心不足,您可不要信以为真,咱们就不矫情了,先进行一场认真严肃的谈话,你再重新塑造一下你的婚姻观。” 菊羞:…… “什么刀下留人?” “还能什么刀,阉刀啊!”春归郑重其事。 终于把菊羞惹得捂着肚皮笑倒炕床上。 第351章 喜得千金 《首辅家的长孙媳》第351章 喜得千金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352章 莫名忌恨 《首辅家的长孙媳》第352章 莫名忌恨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353章 各为其利 春归低估的是当四夫人如愿得偿这一日,彭夫人狂躁的心情。 起先因着彭妈/妈被逐一事,话别时彭夫人就已然极其恼恨:“顾氏那个狐媚子,果真是个红颜祸水,我竟没防范她什么时候竟然蛊惑了我的台哥儿和阁哥儿!只可恨赵兰庭至今仍没看穿她的真面目,偏偏又,偏偏又……这么个色令智昏的混账,老太爷竟然把家主之权交付,这让人怎能服气!” 彭忠家的哀叹一声,原本还想着像从前一样顺着主母的话咒骂几句,但一转念,意识到从今往后自己恐怕是再没机会回到太师府了,也不用在意那许多利弊,横竖她大义凛然已经背了这黑锅,何不彻底的忠心耿耿。 良药苦口的话终于是说了出来:“夫人从前就是太小看了大爷,这回才至于吃这么大的亏,往后夫人可别再想着让老爷夺回家主大权了,太师公说句话,可是连皇上都能听进耳里的,太师公的遗令,轩翥堂势必无人胆敢违抗。且夫人也万万不可再说二爷、四爷是被顾氏蛊惑的话,这就是伤敌一千自毁八百的结果。依老奴看来,与其说二爷、四爷是被顾氏蛊惑,还不如说是从前有太师公的拘束,让二爷、四爷与大爷一直亲近的缘故,莫说轩翥堂一系的子弟,就连南京的族长,包括诸多族人,不也视大爷为马首是瞻?连京城的几个老太爷,也对大爷这晚辈后生很是敬服呢。” “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子能有这大本事,说到底都是老太爷偏心的缘故!” 彭忠家的觉得实在无法说服主母承认大爷的能力,也只能叩首辞别:“奴婢服侍夫人一场,一生蒙受夫人恩惠,原想着从一而终,如今到底是不能够了,唯有忠言逆耳的话,临了还是当提醒夫人,二爷和四爷的声名为重,夫人再如何仇恨顾氏,也不能再说损及两位小爷的话,且顾氏意图,分明在夺中馈之权,夫人可得小心防范了,虽说老爷并非长子,待老太太过世,必定会分家另过,可看老太太的身子骨,至少十年之内都不会有病弱之状的,有这些年,夫人只要靠着老太太稳稳掌着中馈,莫说钱财之类了,至少还能为二爷、四爷争取不少人脉,两位小爷有了前程,日后二房方才有望扬眉吐气,所以夫人再怎么也不能丢了中馈大权,可顾氏有大爷撑腰……夫人笼络着三夫人、四夫人几分,也能避免她们为顾氏利用。” 正是因为彭忠家的一番话,当闻知四夫人产女,彭夫人才紧赶着前往看望,不过她打的虽然是笼络的主意,但心里却想的是落井下石,最好挑拨得四老爷夫妻失和。 她就看不惯四老爷成婚多年膝下明明只有一个独子还能坚持着不纳妾! 凭什么她就该贤良淑德,四弟妇论家世家世不如,论相公相公是庶出,论儿子也比她生得少一个,但竟然一点都不顾诽议撑着硬是不肯纳妾?! 怀着如此矛盾的心态,导致彭夫人对四老爷的一番话说得过于不伦不类,结果受到不软不硬的顶撞,这心情哪还能好? 一晚上都在生闷气,偏偏听说二老爷一回 来竟然直接去了孟姨娘的院子! 彭夫人头顶燃着熊熊的怒火就直接杀到了孟姨娘的居院,硬是把外衣都解了的二老爷用冷嘲热讽逼回了自己的屋子。赵洲城如何不气?一屁股险些没把太师椅给坐塌了,立着眉头怒吼:“究竟有多么了不得的事体,十万火急的把我逼回来?!” “哟,老爷在孟姨娘的院儿里,究竟有多么十万火急不能脱身的事?”彭夫人也拉开了战争模式。 “别以为我没听说你今天做的荒唐事,还有脸妒?莫不是你看着你爹刚得了个留都工部的闲职,就觉得荣耀十足了不成?” 这话说得可真够尖酸刻薄了。 彭夫人的老爹前些年被御史弹劾了一本,虽没获罪,但也因此丢了官职赋闲家中,好在是她的伯父还算本事,所以彭父到底还存在起复的机会,没想到运筹这些年,起复是起复了,却只得了个南京留都工部的差使,顶多就算混个薪俸,实在让彭家人沮丧不已。 这是彭夫人的心头恨事,偏偏被自家丈夫用来捅进胸口。 险些没有吐血三升。 但因为有强健的身体打底,血是吐不出来了,只能把唾沫星子喷了二老爷一脸:“老爷这个时候竟然讥鄙我父亲仕途不顺,怎么不想想自己当年虽说中了个进士,散馆时竟沦落到险些外放的境地,老太爷的确身居高位,却袖手旁观不愿替老爷争取留京,若不是我的伯父父亲替老爷奔走,老爷又哪里能有今日的光鲜!” 二老爷哪肯承认自己的官途竟然是仰仗岳家,也把眉毛一竖端起夫威来展开争执。 夫妻两互揭老底、彼此伤害一番,完全忘记了“正事”。又到底是二老爷毕竟中过进士的人,在官场上浸淫多年练就了一张利嘴铁齿,渐渐占了上风,彭夫人被数落得又羞又气时,也终于意识到自家丈夫从来就是吃软不吃硬的脾性,且她的家世和太师府比起来也确然存在先天差异,着实占不住道理,于是才往罗汉床上一坐,掏出帕子来掩着脸痛哭流涕:“我纵然有千错万错,为的也是我们一房的利益,做的哪一件事不是为了老爷你们父子三个着想,就说今日这一件事儿,要不是台哥儿和阁哥儿听信了赵兰庭的唆使,竟站出来替他们夫妻两个说话,我又何至于连陪房都保不住,孩子们不懂事,连老爷竟也怪我多事了?!” 这回彭夫人是真动了肝肠,实打实的往下直掉眼泪,她往常性情虽然刚强,尤其执掌中馈以来越发有了说一不二的果毅,但真动了哭格,倒也颇有些梨花带雨惹人怜爱的风情,二老爷立时就“缴械投降”,没再计较从爱妾院里被逼回正房的“损失”,但也没说宽慰的话,只歪着头直瞅彭夫人:“怪了事了,这回你竟没恨是庭哥媳妇的蛊惑,倒能看穿儿子们是中了庭哥儿的邪毒。” 彭夫人哭声一噎:仿佛应该庆幸有彭忠家的提醒,可心里越来越郁火是怎么回事? 她哽咽着嗔道:“妾身再如何愚钝,也不会那样恶意揣摩咱们的亲生儿子。” “窈窕淑 女君子好逑,爱美之心更是人皆有之,什么恶意不恶意的,我反而担心二郎和四郎学得像父亲一样古板,丝毫没受舅父放阔疏朗的影响,年纪小小的,性情就像个老夫子一点都不懂通融圆滑。” 彭夫人:!!! 觑觎堂嫂的美色能算通融圆滑?这个死男人简直就是恬不知耻。 “因着父亲当年的教诲,家里的子弟一贯便视兰庭为楷榜,可兰庭真像父亲的品性也还好了,偏是个道貌岸然暗藏奸滑的,如今父亲已经辞世,我确然不能看着咱们的儿子再被兰庭唆使,看来得多让他们和魏国公府的子弟打打交道,通晓更多人情世故,这才能辨别是非曲直轻重利害。”二老爷一提起魏国公来就是眉飞色舞,打从心里折服的模样,又交待彭夫人:“对了,最近你也得多想法子和魏国公府的女眷亲近来往,我正筹划着和他们联姻的事。” 彭夫人立时止了哭:“联姻?老爷莫不是想着让大姐儿去魏国公府做妾?这可不行!大姐儿虽是庶出,可到底是太师府的姑娘,真要给人做了妾,莫说丢了太师府的脸,妾身更会惹得周身诽议,担着苛薄庶女的污名!” 彭夫人有这想法也不奇怪,因为魏国公最小的儿子也已经婚配,且长孙也仅是牙牙学语,和大姑娘赵樨时可差着十好几岁,大姑娘万万没有为魏国公府孙媳的道理,岂不只有做妾的份? 她又突然想到光考虑着自己的名声而不重利益的话怕会引起丈夫的不满,连忙补充道:“再者说,无论魏国公是站秦王的阵营还是站八皇子的阵营,横竖都会和惠妃娘娘及殿下敌对,眼下为了对付皇后和太孙,老爷和魏国公交往没什么不妥,可迟早都会敌对,哪里有联姻的必要?” “送个姑娘去做妾哪里能叫联姻?”二老爷翻了个大白眼,没好气说道:“我也是才听说,魏国公原来还养了个外室,那娘子从前也是京城里有名的花魁,原本魏国公夫人贤惠,倒不至于因着这个不让花魁娘子进门儿,可那娘子自己不愿受国公府的拘束,魏国公呢,也觉得外头有个去处很是新鲜有趣,所以才一直当外室养着,如今外头的庶子已经十六,这才算是魏国公最小的儿子,眼看着已到议婚的年纪,魏国公才想着替小儿子登入族谱。” 说着说着又觉得彭夫人的想法压根和他想的不是一回事儿,忙纠正道:“不是让你替樨姐儿操心,我说的联姻,也不是指着太师府和魏国公府,咱们得先替宝姐儿操着心,为安陆侯府促成这门姻缘。” 彭夫人:…… 安陆侯府的宝姐儿才多大?犯得着如此急吼吼的赶着出阁儿?! 她倒不是一心为了庶女攀魏国公府这门高枝儿,想的却是本家的侄儿倒是和宝姑娘年纪相仿,说不定可以计划着替侄儿攀上安陆侯府这门好姻缘,这样一来莫说老太太会更坚定不移的偏心他们一房,日后等惠妃娘娘所出的十皇子登极九五…… 彭家岂不水涨船高?! 于是彭夫人便绞尽脑汁地盘算说服二老爷改变想法了。 第354章 叔母家事 “让宝姐儿婚配妓子庶出?”彭夫人其实也不用如何绞尽脑汁,稍一思谋就找到了这桩姻缘的荒谬之处:“真亏老爷敢想呢!宝姐儿可是侯府的嫡长孙女,惠妃娘娘的亲侄女,这姻缘若是成了,让惠妃娘娘的脸往哪里摆?!” “真是妇人之见!”二老爷嗤之以鼻:“魏国公的那个外室至今不肯进府,郑小郎君也是魏国公发了话,得记在国公夫人的名下,视同嫡子!就算不少人都知道其实是庶出,但名份为重,其余都不打紧。且魏国公的同胞妹妹毕竟是贵妃,品阶要比惠妃娘娘高不提,论圣宠,魏国公府与安陆侯府实在也不能同日而语。” 二老爷越是剖析越更头头是道:“宝姐儿真要嫁给魏国公的嫡子,那是实打实的高攀,嫁个有名无实的嫡子才算门当户对,哪里伤得着惠妃娘娘的脸面?且对于娘娘而言,如今最关键的当然是十皇子,别看魏国公的妹妹是贵妃,可到底无出!郑贵妃待秦王如何众所周知,魏国公哪能真去辅佐秦王?又就说八皇子的母家,到底只是国公夫人娘家的姻亲,和魏国公隔着一层,要若宝姐儿嫁了魏国公的亲子,魏国公府可就与安陆侯府成了正儿八经的姻亲,魏国公自然明白十皇子与八皇子孰亲孰疏。” 一下子就让彭夫人再说不出反对的道理。 彭夫人只能暗叹:宝姐儿另嫁虽然可惜,奈何种种利益都需得先归于十皇子能够登极九五的前提下,否则惠妃与十皇子倘若失势,安陆侯府就更没了指望,说来宝姐儿那性情也的确不怎么讨喜,要不是看在这些利益份上,别说侄媳妇,便是给侄儿当个妾室都怕不配。 罢了罢了,横竖侄儿还小,婚事也不急于一时,待日后十皇子得储,还怕侄儿娶不到名门淑女为妻? 彭夫人就这么放弃了安陆侯府的宝姑娘这么个“准侄媳”。 话说喜得千金的四夫人这段时日当真是心满意足沉浸在宿愿得偿的喜悦里不能自拔,但性子跳脱的她坐起月子来仍然觉得渡日如年, 也多得是三夫人和春归日日都会过来陪她闲话,四夫人方才觉得时间易挨一些,这天春归刚走,她突地想起自家的爱宠白团来,于是让人唤来白鹭抱着猫儿进屋子里逗趣。 正巧三夫人又来看望,话没说两句,四夫人便指着炕床上撂着的“半成品”相求道:“我得赶制三姐儿的冬衣,实在做不得这许多针凿,原本早前想着托庭哥媳妇帮手,被她一番诙谐话一讲,混得我竟然把这茬给忘得个一干二净,嫂嫂的针凿也精细,莫如帮着我先缝制好这套中衣?” 三夫人先是一口答应了,可拿起“半成品”一瞧,觉着尺寸明显偏大,便问:“这衣裳怕不是弟妇自己穿着的吧?” “我没那么讲究,自己的衣裳都耐丫鬟们动手,实在忙不过来也不嫌弃针线房的仆妇的活计,这是我们四老爷的中衣。” 三夫人一听,连忙就撂了手,忍不住教训弟妇:“咱们是妯娌,自个儿的贴身衣物互相帮手并无忌讳,可这毕竟是四叔的贴身衣物,哪有假手于我的道理?这话你也说得出!” 四夫人张口结舌,这才回过味来自己这请托相当的不合适,涨红了脸:“是是是,是我唐突了,只想着三伯和四郎是一母同胞的兄弟,嫂嫂也历来把我当亲妹妹一样看待,都是一家人……嫂嫂快别气了,嫂嫂可别就这么走了……让我怎么陪不是我都认,好歹多陪我再说会子儿话。” 这才阻止了三夫人因为气恼打算拂袖而去的步伐。 三夫人又急又恼的重新坐在炕床上,突地感觉到两道偷窥的目光,她不用回视也知道是谁,便找了个托辞:“你好歹也是子女双全了,性情还是这样不稳重,日后可得注意些言行……就说你再怎样欢喜白团,毕竟这些猫儿狗儿的四处乱跑身上都不干净,三姐儿这样小,指不定沾染了白团的绒毛会觉不适,还是快些让白团出了这屋子吧。” 四夫人连忙让白鹭把白团给抱了出去。 三夫人又才说道:“白鹭已经证实是暗探,居心不良, 纵管一时间不能彻底发落了她,最好还是别让她有机会进你的内室,论来你一贯也只是交她负责照管白团的差使,但你偏就喜欢这些猫儿狗儿的,少不得让白鹭进进出出接近左右,照我说来,还是另派个差使给她更加稳当。” “我也是这样想的,不过四郎觉得那件事过去才没多远,且挫毁了白鹭身后主使的计划,要立时便变动差使,会引起对方的怀疑,那主使生疑倒也罢了,就担心白鹭是厂卫的暗探,咱们授人把柄,万一要是引起了皇上的介怀……” “你说得是,我也没想周全。”三夫人叹道:“厂卫暗探轻易是不能动的,否则咱们没什么阴谋,在天家看来都成了此地无银了。总之你院里有了这么个耳目,你这性情……言行可得时时小心谨慎!” “我今日听春儿说,嫂嫂打算着将本家的侄儿接来太师府小住?”四夫人转了话题。 “我确有这样的打算。” “可是嫂嫂本家的事儿,越发不妥了?”四夫人连忙关心。 “康哥儿对大嫂厌恨得很,偏大嫂又忍不住要同康哥儿亲近,这不几日前又闹了一场,大嫂难免有些埋怨我那弟妹,惹得弟妹也寻死觅活的哭闹一番,我阿娘怪责大嫂,大嫂更加伤心……我心里那些怀疑,都对你说了,我想着,接康哥儿过来小住一段儿,也方便我旁敲侧击,且看是不是我那弟妹有意教唆他和大嫂离心。” 四夫人便挨近了三夫人,有意把声嗓压低:“三嫂家里这桩疑案,莫不说给春儿知晓,请她帮着判断一下……三嫂先别急着反对,我是真觉得,春儿的头脑比咱们都要灵活,就说白鹭那一件事,要不是她察觉蹊跷先起了疑心,我哪里能料到背后竟然隐藏着这么大桩阴谋!指不定就真让那个主使得了逞,我每每想到四郎可能因为我的大意遭受暗杀,就会感激春儿的机敏细致,三嫂家里这件事,若不明断,恐怕日后会闹出更大祸患来!” 三夫人犹豫一番,终究没有决断:“容我再细想想吧。” 第355章 伦常事案 这日里,春归照旧在阮中士之处听教仪态雅艺完毕,就赶来看望四夫人及她天生得白白胖胖的三妹妹,不想却遭遇了三夫人亲自相迎,这让春归大觉受宠若惊,赶忙就要行礼客套,手臂却又受了一扶一挽,这让春归越发的满头雾水了。 三夫人待人一贯谦洽温婉,不过除对四夫人之外,却极少表现出如此亲昵,来往交道间的距离感一直把持得宜,这让有心亲近的春归往往为难于分寸之限,担心太过明显的殷勤反而引得三夫人抵触,可不能获得三夫人的支持显然会让她的计划难上加难,心里着实难免焦灼,而今却突然有了转机进展,怎不让春归又惊又喜? 更让她没想到的是三夫人接下来一番话:“庭哥媳妇就别和我客气了,今日我可是有事相求,还望着庭哥媳妇能够相助呢。” 说话间已经到了四夫人的屋子里,春归瞧见此处已经没了闲杂,且三夫人的心腹婢女还立在帘子外头以防耳目窥听,分明是要密谈的架势。 又说三夫人虽然是痛下决心,然而到底觉得接下来的谈话对于她和春归的关系来说可谓是有些交浅言深了,神情里颇有些踌躇之意,还是四夫人极为坦率的开门见山率先挑破主题:“是三嫂本家的一件烦难事儿,如今也只是三嫂暗下怀疑,这事关系极为要紧,却又不能对外声张,是我想着春儿你机敏又细致,也许能替三嫂解了这桩难题。” 春归会意,连忙道:“不管我能不能帮上三嫂的忙,嘴巴定会闭紧的。” 三夫人这才说起了本家的事儿:“我家里是三兄妹,我行二,上头有个兄长底下还有个弟弟,长兄和嫂嫂乃青梅竹马,婚后自然也是相敬如宾,奈何前头的几个子女,竟都相继夭折了,兄嫂无论怎么仔细照料,竟没一个幸存。后来嫂嫂好容易又生下一子,就是前两日被我接来小住的侄儿康哥儿,照样是出生时看着康健,可不足半岁,竟又上吐下泄哭泣不止……为此兄嫂请了不少大夫替康哥儿诊治,奇怪的是谁都无法确断康哥儿究竟得的什么病症。” 春归原本想问有没有请乔庄看过,又忽而醒悟三夫人的侄儿如今有七岁,七年前乔庄怕还没学成医术。 “可我如今看伍家表弟的情形,并不孱弱。”春归道。 “当年兄嫂遍求名医也无法断诊,病急乱求医,后来听信了一个方士的说法,道嫂嫂的命格竟然是克犯子女,若想康哥儿得治,要么兄长休妻另娶让康哥儿认他人为嫡母,要么只能把康哥儿过继他人,总归与嫂嫂不能有母子的名份。兄长当然不愿休妻,且我父亲与兄长的岳丈也极交好,嫂嫂幼年就遇父母双亡,父亲受好友托孤之请,不仅将嫂嫂抚养长大,且眼看着兄长与嫂嫂性情相投,便促成了这门姻缘,父亲当然也不愿对不住好友相托将嫂嫂休弃,原本不想听信方士的话,然眼看着康哥儿这孩子病情渐重,最终还是决定把康哥儿过继给了我的弟弟一房。” 三夫人说到这里叹息一声:“父亲原本想着的是康哥儿过继给了本家的叔父,兄嫂又并非再见不着,如此也能一慰牵挂不舍之情,终 不算是骨肉彻底分离两相无干,又说康哥儿自从过继之后,身体确然渐渐有了好转,到了三、四岁时,已经彻底康复。兄嫂膝下唯有康哥儿一个独子存活,嫂嫂当然做不到对康哥儿不闻不问,可康哥儿也不知怎么的,从知事时起,就对嫂嫂厌恨得很,嫂嫂心里能不难过? 又有我的弟妇,对待康哥儿确然视如亲出,甚至比亲子还要疼爱,因为嫂嫂屡常接近康哥儿,她心里就极不乐意,妯娌两闹得争执不断,起初我们都以为弟妇是怕康哥儿再被嫂嫂犯克,总之弟妇也是为了康哥儿着想,所以无论是母亲还是我,都一味的劝导着嫂嫂,可后来……我渐渐起了疑心,总觉得弟妇看着兄长的眼神儿……” 三夫人说到这里顿了一顿,深觉难以启齿的模样,可话已经说到这样的程度,再没有藏着噎着的道理,深吸口气道:“我怀疑弟妇对兄长存着不好的心思,进而怀疑……说不定兄嫂前头夭折的子女包括康哥儿出生不久便染重病的事,是人为。” 春归愕然:“三叔母是怀疑您那几个夭折的侄子侄女是被毒害?!” 四夫人快人快语道:“三嫂确然有这样的怀疑。” “可三叔母的兄嫂屡受丧子之痛,难道完全没有戒备?就算外头请的大夫也许难以诊断是否中毒,可姻家舅太太亲自悉心照料的话,应当不会让旁人有机可乘的吧。”春归认为三夫人的怀疑有些不合常理。 虽说大户人家的孩子襁褓之龄时一般都是乳母主要负责照管,可当母亲的又哪能不闻不问?更不要说三夫人本家兄嫂已经相继夭折了这么多子女,对于乳母、仆婢的择选哪能不精心?三夫人的弟妇若真坏着歹毒心肠,哪能避开这么多的耳目行凶? 三夫人知道春归不是无端质疑,忙解释道:“我父亲虽说官拜尚书,可我本家却并非官宦世族,原本也是家境贫寒,父亲当年放的是外任,靠着微薄的奉禄,哪里养得起那么多仆婢,自从第一个侄儿夭折,嫂嫂本也怀疑是乳母照顾得不够用心,是以后来……都是嫂嫂亲自照管的孩子,可仍然避不开子女接连夭亡,当时莫说嫂嫂,咱们谁都没有怀疑过弟妇,且都以为是孩子先天不足的缘故。 嫂嫂因为一直对弟妇没有防范心,且独自照料孩子又确然力有不逮,少不得会让弟妇偶尔帮手,且嫂嫂生康哥儿的时候,年龄将近四旬,虽则当时已经入京,家境相比从前大有改善,嫂嫂却仍不放心将康哥儿交给仆妇照料,可嫂嫂自个儿的身体已然大不如前,很多时候也得烦托弟妇盯着乳母,生怕下人们疏忽大意了。” 这就是说,三夫人的弟妇的确存在行凶的时机。 但关键是这一切都是基于三夫的怀疑。 春归又问:“三叔母是否只是因为姻家两位舅太太现下的冲突,才生这样的怀疑?” “不。”三夫人矢口否定:“是这些年来,我当真察觉到弟妇对长兄的企图心。” 她斩钉截铁说完这话后,又紧紧蹙着眉头,似乎有些犯难如何解释这样的笃定,又似乎敛着几分更加意味不清的复杂情绪,让春归竟然品出 了一丝莫名的羞耻感。 “总之我几乎能够确断弟妇对兄长怀有企图,且并不是这几年,细细想来,弟妇刚进门不久,仿佛看兄长的目光就不寻常。” 四夫人等三夫人说完,又对春归解释道:“三嫂的弟弟娶妻时,虽则三嫂已经定了亲事,但因为伍世伯仍在外放,三嫂和三伯并没有完婚,所以三嫂与她的弟妇在同个屋檐下生活了一段时间,三嫂并不是多疑多忌的性情,我总觉得三嫂的怀疑不无道理。” “弟妇进门之前,长兄长嫂膝下已然有了一双儿女,那时元哥儿已经三、四岁大,慧姐儿还在牙牙学语,是慧姐儿先染了病症,兄嫂焦急,一时便对元哥儿有些大意,那时我家除了元哥儿的乳母外就只有两个老仆,一个看门儿,一个负责扫洒洗浣,一日三餐都是母亲亲手料理,我也会帮着打下手,弟妇进了门,母亲便让弟妇帮着她料理饮食,让我帮着兄嫂先照看元哥儿。”三夫人说着说着就红了眼:“元哥儿那时正值贪玩的年岁,硬缠着我要捉迷藏,却不防那日后院的门竟然开着,我竟不知元哥儿什么时候跑了出去……后来虽说及时把元哥儿寻了回来,母亲责怪我太疏忽,便没让我再照看元哥儿,就是弟妇照看了元哥儿一段时间。” 四夫人显然已经听三夫人说起过这些前因后果,见三夫人忆及往事如此难过,便帮着说道:“慧姐儿的病情在加重,元哥儿竟也开始高热,烧得神智不清,再后来,就是饮食不进、上吐下泄,没过多久便……” “元哥儿比慧姐还早夭折几日。”三夫人说这话时再也忍不住落泪。 春归没急着说话,待三夫人情绪稍稍平复了些,才听她继续说道:“元哥儿和慧姐几个孩子的症状还是不尽相同的,只有元哥儿是先发高热且神智不清,我是这几年里生了疑心,才暗暗揣测……兄嫂的几个孩子,只有元哥儿养到了三、四岁大,知道些人事,莫不是弟妇怕他说出什么不利的话,才特意造成了元哥儿高热神智不清?” 春归觉得三夫人这想法着实……离奇吊诡。 “在我的认知里,仿佛没听说过能让人高热神智不清的毒药,就说汾阳王家一案,王家主母经乔庄察验确断是中了慢性之毒,且那毒药据说还是前朝内廷所出的诡密之物,却也没有造成神智不清口不能言,未知姻家舅太太可有途径获得这样的诡毒?”春归实则是想侧面打听三夫人那位弟妇的出身。 “当时我父亲出任平凉府通判,巧合的是竟与一个故人成了同僚,便是我弟妇的舅舅,他当时身任平凉府的经历,更巧的是弟妇生母亦与我母亲过去是手帕交,两家人可算是贫患之交了。我弟妇姓何,父亲虽说也是寒窗苦读,但中了秀才后再无寸进,于是只好跟着小舅子讨生计,但父亲却甚认同何世父的品行,故而何世父稍一透露结亲的意思,父亲就一口答应下来,母亲更是欢喜能与手帕交的女儿为婆媳,庭哥媳妇的疑问……我确然也想不明白,论来弟妇出身贫寒,确然没有途径获取那等能杀人于无形的诡毒。” 但三夫人显然不会因此打消自己的疑心。 第356章 永嘉公主 三夫人既然主动求援,春归就算对这事件心怀异议,却也不会拒绝助着三夫人察断真相,不过当她听闻三夫人的意思竟然也有通过莫问先测卜一番伍家大太太是否真犯克子的命格,顿时有些哭笑不得,于是只好先敷衍着,说得自己先行判断,否则让莫问插手的话,万一三夫人的长嫂沉不住气,那可就得打草惊蛇了。 听三夫人的意思,伍尚书可不怎么信得过方士术士之流,且重道义,万万不会因为莫问小道一句话便质罪子媳,否则当年怕就已经逼得大儿子休妻了。 春归初步制定了计划,可当然少不得渠出的相助,于是特地把她从魏国公府唤了回来。 渠出自从顾纤云一案,已经在魏国公府盯看了一段时间,但却没有什么可喜可贺的进展。 “魏国公确然是交游广泛,但正因为交游广泛,光盯着他都能把我累得够呛,寻常来往的那些人,都是亲朋好友,酒席上说的事也无非风花雪月没半点要紧,魏国公又的确谨慎,仿佛机密事宜都是通过书信沟通,我凑上前看,字个个都认识,可光看字面儿有的连意思竟都不通顺,全然不知密谋的什么,不过相比秦王,魏国公的确和八皇子的母家书信来往更加密切。” “这就是说魏国公与秦王也有书信来往?”春归问。 “确有。”这一点渠出答得十分肯定:“秦王府我是进不去的,但有几封书信,魏国公确然是辗转送去了秦王府,奇怪的是秦王和魏国公府的来往原本就不曾断绝,但两人见面,直说的都是无关要紧的事体,又有魏国公府的世子夫人,似乎和秦王妃十分要好,也常常往秦王府里去。” 春归挑挑眉,深觉这事有些不寻常魏国公府的这位世子夫人可是今上的长女,虽不是皇后所出,且生母早早便亡故了,但据说很得皇上的疼爱,弘复元年即被封为永嘉公主,只不知为何公主下嫁却没另立府邸,竟是与魏国公世子住在夫家侍奉公婆。 上回太后寿诞,春归与永嘉公主有过一面之缘,不过一个字的交谈都没有,论来她也摸不准这位金枝玉叶的性情,不过是听易夫人和 舒娘子都提起过,永嘉公主性情很是孤傲,对太子妃高氏往前都是爱搭不理的,竟能与出身寻常的秦王妃交好? “对了,昨日太师府的二夫人去了魏国公府拜访,亲自送了请帖,邀约魏国公府的女眷隔几日去大兴寺吃斋赏菊,魏国公夫人倒立时意会了她的言下之意,晚间告诉魏国公,猜测二夫人怕是在打魏国公府新入谱那小少爷的主意,魏国公说了,倘是太师府有意与他们联姻,不妨答应下来。” “什么新入谱的小少爷?”春归本不知道魏国公府的这件事,便多问一句。 于是渠出便把来龙去脉讲了一回。 “魏国公竟然养了个外室且还有这么个庶子?”春归啧啧称奇。 “我瞅着魏国公夫人倒真是个贤惠人,知道魏国公干的这件荒唐事竟然也是心平气和的,反而永嘉公主有些愤愤不平,在婆母面前念叨那外室是风尘女子贱籍出身,魏国公夫人还反过来宽慰儿媳,说什么能被国公爷瞧中的人,定然都有不俗之处,又说无论那外室是什么出身,只看能把儿子教养得这样知书达理,可见品行也并非卑劣。” 渠出顿了一顿,没见春归支声儿,她自己却忍不住了:“大奶奶怎不追问那郑家小少爷的品行究竟如何了?” “我问这些何用?”春归笑道:“大姑娘的婚事可不是任由父母作主的,大爷才不会答应和魏国公府联姻呢,经过前些日子那场风波,我可算亲眼见识了大爷的威风八面,二老爷和二夫人哪里是对手。” 魏国公府那头暂时难有进展,春归为了让渠出有所针对的盯梢,便把三夫人的委托告知,这回连渠出都觉得三夫人的多疑很有些莫名其妙:“我不是认为官宦门第断然不会发生这类有违伦常的事,可就算那何氏的确对大伯子暗怀爱慕之情,因此妒恨妯娌,又就算何氏当年只是个刚嫁人的新妇不到二十的年纪就会使那些阴诡恶毒的手段,能够这样天衣无缝的害人性命,那么她何不干脆冲妯娌下毒手,犯得着害杀大伯子的子女?依我看来,指不定是三夫人因为没看顾好大侄儿间中导致了那孩子的早夭,心里一直愧疚,有的人一旦愧 疚心积重,不知不觉间就想转移责任去他人身上,于是才疑神疑鬼,虽不是怀着中伤他人的目的,可说到底其实都是为了让自己不受良心谴责。” 渠出为了让自己的断论更能站得住脚,又再充实论据:“再说了,三夫人本家这么多人,连着她的长嫂似乎都没察觉何氏暗生有违伦常之情,三夫人嫁为人妇,寻常又不是时常回娘家,怎么偏就她通过何氏的眉来眼去就看出蹊跷来?没想到大奶奶竟会为了这等无端的疑心把我巴巴地从魏国公府调回。” “我自有我的打算,你听令行事就是。”春归并不多和渠出解释,态度非常坚决。 渠出嗤笑一声:“是是是,有玉阳真君之令,我自然只能听从大奶奶的发号施令,不过大奶奶可别忘了,这等家长里短事小,天下兴亡事大,要若为此耽搁了解除苍生之厄,等着大奶奶的可就是家破人亡。” 春归听这“诅咒”反而笑得个唇红齿白的:“哟,姑娘眼下这样关心我的安危了?” 气得渠出直瞪眼:“谁担心你的安危?可真会往自家脸上贴金,就没见过你这样自以为是的人!”风风火火的就穿墙而过了。 而且…… 气势汹汹的渠出眼见赵大爷迎面而来,竟直接穿过了赵大爷的身体。 兰庭蹙眉,莫名四顾一阵,摇头又摇头,十分诧异刚才蓦然感觉一阵阴风似乎透体而过,但事实上此季正值秋高气爽,哪里就有了如此凛厉的阴风? 诧异着直到步入斥园时仍未松开眉头。 却当遭遇大奶奶的一句“迳勿今日怎么又告假”时,赵修撰的眉头就越发不平坦了。 这又过了多少天了?他甚至都错过了小堂妹的洗三礼,怎当大奶奶的一个“又”字?难不成……自家娘子仍在为了上回的风波事故耿耿于怀?赵修撰顿时觉得自己回府途中经过烤鸭店时犹豫了一下,最终打消了排长龙买上一只烤鸭而是快些赶回和娘子相见的抉择实在大错特错。 这下该拿什么讨好娘子呢? 赵大爷深深认为眼下自己的魅力远远不及一只酥香油嫩的烤鸭。 第357章 物尽其用 但兰庭很快就发觉自己这回是妄自菲薄了,因为当春归话音才落地,紧跟着便是满面惊喜的快步迎前,有着这番情态,刚才那话的意思无异截然相反,而且当着如此多的下人仆婢面前,赵大爷竟然被大奶奶主动抓住了手。 “迳勿回来得真是时候,快些随我来!” 兰庭就这么乍惊乍喜的满头雾水一脸懵懂被春归拉着就往斥园外走,他低头看着被斜照长长投射的身影,十指相扣的影像极是显眼,这一次由大奶奶主动发起的众目睽睽之下亲密牵手,有点让自以为无论面对何种情况都能泰然处之的赵大爷竟觉受宠若惊、沾沾自喜。 脚底轻飘飘,胸口软绵绵。 又说满院子原本已经准备好服侍大奶奶用膳的仆婢,见此情形,有的蹙眉如费嬷嬷,有的窘笑如宋妈妈,有的目瞪口呆如菊羞,她都不知道这样的情形做为大奶奶的心腹丫鬟是跟上好还是退避好了。 不过当菊羞眼见着青萍与梅妒二人气定神闲的落后一段却无声尾随,顿时觉得这样的机会不可多得,于是拉了溪谷一把也无声的加入了尾随的队伍为什么要拉溪谷?大爷和大奶奶分明是成双成对,哪能跟去三个丫鬟侍候,自然也是得成双成对的才算好预意。 夫妻两在前,四仆婢在后,一径进入怫园。 兰庭才总算转被动为主动,到底是走在了春归身前半步,他微一侧脸,夕阳便照进了清亮的眸心,霞色浮动于一片幽墨,添了璀璨减了沉寂,恰是家家户户的黄昏正好,寻寻常常的恩爱夫妻,这样一双人,在如此光景中,把一切年少持重天生机敏的光环都褪去了,像这样的年纪该得的无忧无虑,各自的肩上都并没有额外的担负,享平平淡淡的浮生静好,风花雪月时,手里仍握着大把的年华足够挥霍。 原本以为风烛残年或者才能争取的幸运,竟早早就能遇会,兰庭再一次感慨人生果然莫测,惊喜无处不在。 这都多得,在芸芸众生里,恰遇了此时和他携手前行的人,所以在这机心算计的岁月,才不至于枯燥乏味身心俱疲,前方漫长的途径终端,总算有了确实的愿景可期。 赵大爷真是过于沾沾自喜了。 所以才公然调侃:“纵使一日不见如隔三秋,辉辉也不用如此着急拉着我就往旧山馆去吧?” 春归完全忽视了前半句话的含义,只在疑惑后半句,她歪着头盯了兰庭一眼,很是犹豫:“旧山馆虽僻静,但需深入怫园,此时天黑得也比夏季更早,待说一阵子话,天色就暗了,五叔与伍小郎君年纪还小,为防万一,咱们还得将他们送回居院岂不折腾?我看莫如就在不足舫,正好今日内厨房里蒸了螃蟹,趁着霞光还好,咱们一同晚膳,说会儿子话,天没黑尽,也不用担心五叔和伍小郎君回去时摔着跌着了。” 不足舫正是建在沅水边,是观霞赏月极佳的去处,且离怫园正门不远,如今就在一望所及处了。 春归似乎这才想起自己“惊喜”过了头,竟忘了嘱 咐备膳,好在一回头,就见四个贴身婢女,忙“亡羊补牢”般的一番叮嘱:“把今日备下的晚餐都让送来不足舫,再去回了三夫人,请五叔及伍小郎君一同用膳,就说大爷今日回了府,听说伍小郎君在家做客,特意请他来尝尝蒸蟹。” 调转头来,春归才看清兰庭一脸惊疑满头雾水的神色,再次意识到自己起初尽想着“物尽其用”,压根没有征求赵大爷的应允就兴致勃勃想一出是一出了,讪然“呵呵”两声:“有一件事儿,得靠迳勿相助一臂之力,这事对迳勿而言可是不废吹灰之力,迳勿知道伍小郎君否?” “是三婶本家的侄儿?”兰庭不由蹙起眉头。 伍尚书如今身居朝臣要职,已于京城定居,两家既是姻亲当然少不得来往,他自然见过三婶的侄子,还算清秀风雅的翩翩少年,可何德何能赢得辉辉的如此青睐?伍小郎君能三元及第么?能比自己更加仪表堂堂么? 赵大爷忽而意识实在荒谬没想到自己有朝一日会沦落到和伍小郎君攀比如此浅薄的境地。 可就是忍不住要攀比的心情该怎么办?! “迳勿也知道了伍小郎君正在太师府做客?” “这些小事,汤回自然不曾报知我,不过辉辉连带着请了五弟,我当然不会疑惑辉辉所说的伍小郎君另有其人。” 迟钝的大奶奶完全没听出赵大爷的言外之意,笑容格外热切殷情:“五叔对迳勿这兄长的仰慕有如丈菊迎日,相信迳勿也有本事将伍小郎君点化为又一株丈菊,只望迳勿能在伍小郎君面前美言几句,好歹让我也多少沾点迳勿的光。” 春归原想着的是自己去争取伍小郎的信服,可并没有十足的把握,正好今日兰庭回来,联想到赵大爷在几个小叔子甚至小姑子面前光芒万丈的形象,想必一餐饭的时长已经足够赢得伍小郎的仰慕了,经过赵大爷“引荐”,岂不省了自己的不少心力? 不过赵大爷若问起原因来…… 春归就有点惴惴不安了。 哪曾想她这番又是期待又是忐忑的神色,看在兰庭眼中无疑更加刺眼,差不多就快咬牙切齿了。 因为心里先存了酸醋,赵大爷哪里还会追问原因,只暗暗把“美言几句”“沾光”这几个字眼咀嚼一番,天灵盖都像浸着酸味了,四顾一番…… 随便喊了个路边避让的婢女:“去,让备几坛美酒来。” 婢女愕然:谁告诉她她一个只是负责怫园洒扫的丫鬟,该去哪里备几坛美酒? 兰庭两眼漆黑的看着春归,微微一笑:“想来我还不曾和伍家表弟开怀畅饮过,今日既有这机遇,且又有肥蟹佐酒,先较手中杯盏的深浅,再说谁是丈菊谁是金乌吧。” 这话根本没答应“引荐”,但听上去并没毛病,却自然引起了春归的暗暗惊奇:难道赵大爷的“兄纲”是通过拼酒才奠定?怎么想怎么都觉得吊诡不实。 约是那本职工作为扫洒粗使的婢女一时之间对“备上几坛美酒”不得其法,总之美酒 未上时候,两位客人便来了不足舫,兰庭眼瞅着这位伍小郎君竟然比兰舫还要矮上一截儿,根本不是他臆想那位伍小郎君,方才意识到自己吃的原来是口飞醋,望着落日暗暗一叹:一世英名都险些毁于一旦了,这笑话闹得可真够…… 赵大爷忍不住偷睨了一眼大奶奶,如释重负的又一次惊喜还好我家娘子看情况是没有发觉。 但所谓天道循环报应不爽的是…… 那不得其法的粗使婢女到底不敢违令,于是直接惊动了酒藏管事,打发了他家婆娘前来一探究竟:“说是大爷、大奶奶要设宴,调取数坛陈年佳酿,可那传令的丫鬟既无对牌,奴婢们之前更没听说设宴之事,所以不敢轻信,特地赶来证实。” 兰庭满脑袋黑线的凝神着两位小客人…… 兰舫自然是满头雾水,至于伍小郎君康哥儿,更加是懵懂糊涂。 “预备两坛足够了,日后康表弟回府,可转赠与伍世叔及你大兄。”年轻的家主只好强行自圆其说。 春归这才后知后觉:赵大爷似乎有什么误会? 说来兰庭虽然见过伍家几位小郎,却唯独没有见过康哥儿,只依稀听他的三叔提过这么位表弟,似乎有些先天不足,且是伍家大舅过继给了二舅的子嗣,倒也明白康哥儿是伍家子弟中最受珍视的一位,生怕出现任何闪失,所以并不随意让他出门见客,可这么个乳臭未干的小子又是因何引得春归的青睐呢? 兰庭可耻的发现自己竟然还存着攀比之心! 不过既然知耻,必须得控制情绪,赵大爷还是言听计从的开展着将康哥儿“点化”成为的向日丈菊的任务,其实这事对他而言,也的确易如反掌。 原因是有兰舫从中不遗余力的穿针引线。 春归也在暗暗留意康哥儿,这年纪的孩子自然未脱稚气,生得白白净净的也根本不像有何先天不足的病症,天生的椭圆卧蚕让两眼有如自然带笑,神色稍有变幻,便露出左侧靥涡,真是一个讨喜的孩子。 大约是听了三夫人说康哥儿厌恨生母,让春归先就带了成见,总觉着这孩子怕是有些与程相类的阴戾,怎知一见,见康哥儿虽说话少,且稚拙,不过知规蹈距的风范已然和自家五叔不相上下,过些年必定就是个仪表堂堂的少年郎君。 可孩子毕竟是孩子,没几个能像兰庭一样的少年老成,当康哥儿从兰舫口中听说,诸如白首赤足的朱厌、如虎生翼的穷奇、狸形榴音的天狗,竟然皆为表兄幼年时受教于其长兄的知识,康哥儿顿时两眼放光,主动挨蹭着兰庭,一边吃螃蟹一边表达自己的无限好奇。 春归:估摸着赵大爷的光辉形象,原来都有耐于一本山海经? 兰庭略把那些“杂书”上的记载提了几句,就笑着说道:“我最近公务颇多,没那么多闲对康表弟细说古书传记,不过这些书你们嫂嫂也曾熟读,康表弟若有兴趣,问她讨教也可。” 春归立即挺了挺腰,立刻卖弄了一段赣巨人的典故。 第358章 厌恨之因 《首辅家的长孙媳》第358章 厌恨之因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359章 相由心生 《首辅家的长孙媳》第359章 相由心生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360章 妯娌争子 《首辅家的长孙媳》第360章 妯娌争子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361章 周王有请 .,最快更新首辅家的长孙媳最新章节! 春归今日是突然受到了周王妃的邀请,上昼时候就被接到了周王府,她还道是有什么紧急事故,怎知到了王府,与周王妃一照面,没从这位的眉宇神色间看出哪怕一丁点的焦急,又不那么确信自己的判断了。 董明珠携着春归的手往周王府的后花园去,才一边儿解释道:“这么急请姐姐过来,却不是因为什么急事,也怪王爷想一出是一出,说是有些日子没和姐夫等几个好友聚饮,因着姐夫如今忙着翰林院里的职事,只好迁就着设个晚宴。”说着又往四周睃了一眼儿,确定说的话不会被仆婢听进耳中,却仍把音量给压低:“王爷说只邀请姐夫的话,就耽搁了姐夫与姐姐间十日才有一晚相会,姐夫定然是不乐意的,所以才让我请了姐姐过来,王爷还赞姐姐的厨艺了得,今日怕是得烦动姐姐助着我准备宴席了。” 春归便问:“除了我家大爷,王爷是否还邀了淄王、叶郎君等几位客人?” “王爷说了正是常在息生馆聚饮的几位好友。” 春归心里便有了数——周王如今可不像表面上那般只图闲情不务正业,再者除了兰庭之外,徐尧章及施不群可都是仕途中人了,周王又怎会选在这么个并非休沐假期的日子行宴饮乐?多半是障眼法,怕是有什么变故要和兰庭会洽商量了。 她也知道周王因为晋国公远离党争的原因,这时还没和董明珠提及有意谋储的要密,所以自然只当这就是千真万确的一次普通聚谈,只顾帮着义妹准备饮食器用之事,当然不少琐碎其实都不需要两人亲力亲为,更多的时间其实都在和董明珠饮茶闲谈。 年轻女子的话题,自是离不开胭脂水粉衣裳首饰,往深里交谈,不过也离不开内闱里的趣事罢了,春归能看出明珠的性情多少有些拘泥,未知私下里和周王怎生相处,总归当人面前是不肯多讲男欢女爱之事,但春归看她的气色和情绪,也能感觉她对新婚生活还算满意。 周王起初并没出现在花园里,直到申正时分才和叶万顷、穆竹西两位过来,让春归颇觉惊喜的是叶万顷的妻子冯慧语今日也随夫君一同赴请,男人们另寻了处亭台说话,女人们坐在石舫里也更是谈笑风声了。 周王远远透过花叶的蔓遮,望着水边石舫里几个女子隐约的身姿,一种熟悉的经历感突然再次在他的脑子里席卷,以至于让他在刹那间失神,斟茶斟得水漫盏口,淌布桌案,叶万顷和穆竹西先是面面相觑,一个笑道:“无涯客快别和咱们客气了,还是让婢女们动手吧,啧啧,金枝玉叶就是金枝玉叶,做不来这些端茶倒水的活儿。” 一个还算“厚道”些,没跟着嘲笑周王殿下的四肢不勤:“我只道如迳勿兄和万顷兄两对伉俪才能够焦不离孟,怎知无涯客大婚后,也是这样的情境,看这失魂的模样儿,要不……先去石舫里坐一阵儿,我和万顷兄倒不用无涯客亲自相陪。” 周王自是无法解释他突然失魂的缘由,唯有承认“焦不离孟”,却睨了一眼穆竹西道:“竹西也是好事将近了,这夫妻间的情趣,不久也能够领略, 大可不必眼红。” 再说石舫里,既是多了个冯慧语,仿佛自然而然就同春归一言我一句的说起汾阳故籍的风土人情来,把董明珠听得那叫一个聚精会神,正投机,就来了两个礙眼的人。 周王府不比得普通门第,除了周王妃这主母以外,还有两位才人,她们可不像普通妾室,若非主母召唤不得出席见客,毕竟也是受到册封记名玉牒的亲王侧室,具备寻常小妾难以奢及的体面,过来和客人们寒喧,谁也不能诽责逾矩。 陶芳林抢先说道:“听说表嫂今日会来王府,我早便想来陪着说会儿子话,只是王妃交待了我今日督促着针线房里的事,一时脱不开身,这才抽出空闲来,路上便遇着了乔娘,她是听说王爷回了府径直过来园子里,忙忙地赶来问安。” 这话用的是调侃的口吻,并听不出恶意,不过目的当然并不像口吻一样的纯洁,当着董妃的面儿,特意点明了乔氏是来争宠的。 奈何乔氏是个典型的绣花枕头,这才多长时间,仗着美色就敢根本不把董妃放在眼里了,更莫说原本就和她平起平坐的陶芳林,自觉已经站稳脚跟,无论多少中伤毁谤都难以伤她分毫,所以也懒得运用心机,就如眼下,压根就不察觉陶氏的用意,她马马虎虎的冲着董妃施了礼,膝盖还没完直起呢,就四顾道:“殿下人在何处?” 陶芳林泯嘴一笑,两眼就暗暗睨着董妃的神色。 明珠是最讲礼矩的性情,自然看不惯乔氏的言行举止,然而当着春归和冯慧语两位客人的面儿,也是不好当场训诫的,只淡淡说道:“王爷正陪着贵客说话呢,此时不方便乔才人前往问安。”便看着乔才人身后的婢女道:“往丹枫亭去一趟吧,代转乔才人的致意。” 乔氏自然不依,张张嘴正想说话,却被陶芳林挽了胳膊:“咱们莫如先去园子里择几枝花叶,也好方便晚宴时瓶供。” 不由分说就把乔氏给拉走了。 途经丹枫亭时,陶芳林手上的力道也半点没有减轻,几乎勒着乔氏改变了路径,气得乔氏几乎没有去掐陶芳林的胳膊,瞪着一双水杏眼儿,奈何她这样的眉眼风情,纵使是怒极了也只添一层薄愠而已。 “陶才人像是要绑人的架势,这是为何?!” “当我愿意拘束呢,无非是免得事后被王妃责斥逾矩罢了。”陶芳林轻笑着。 “我只是想去王爷跟前儿问安,算得上什么逾矩?” “王爷现在正陪外客,咱们好歹是有封号的才人,怎能不顾体统往外男跟前凑?王妃已经忍着怒气加以提点,乔娘要再不识趣,岂不授之以柄?” “有王爷在,难不成王妃还敢诬篾我有失检点不成?”乔才人翻了个优雅的白眼,满脸的不屑:“只要王爷不责备,王妃又能奈何?我可不比得陶娘这样的小心,走步路都怕踩死了王妃院里的蚁虫。” 陶芳林暗暗鄙夷乔氏的蠢笨和张狂,神色里眉目间却没显现分毫,笑意自然也维持着,口吻越发的温和:“王妃是最重礼矩的人,乔娘且没看连王爷 有逾礼之处,王妃也会直言提醒呢,王爷何尝埋怨过王妃冲王妃撂脸子?王爷纵管宠着乔娘,也是万万不会容着乔娘不敬王妃的,我可是一心为了乔娘着想,这逆耳的忠言,还望着乔娘能听进去一些。” “无非是仗着晋国公府的威势,董妃才能这样得意罢了,迟早有一天我会让她明白,女子的凭仗可不是娘家的家世!” 不是家世是什么?难不成是这张迟早会衰老的脸皮么?陶芳林又再暗骂了一句“蠢货”。 难怪在那一世,没多久乔氏便在董妃和顾春归的联手打压下惹恼了王爷,竟被王爷亲自请令剥夺了她才人的名号,打发去庄子里不闻不问,就算圣慈太后不满,一再交待王爷将乔氏迎回,王爷到底没听圣慈太后的话,渐渐的,满京城的贵眷也就忘记了乔氏这么个人儿,陶芳林之所以对乔氏印象深刻,是因为她的弟弟后来娶的是乔氏的表妹,弟妇曾经为了给乔氏争取“东山再起”的机会,托了她游说赵兰庭在周王跟前儿为乔氏求情,结果这事自然被赵兰庭当作了耳旁风,原本是易如反掌的事儿,竟然怎么也不肯出力。 为着乔氏的缘故,她结果招致了弟妇的忌恨,被弃大归时,弟弟弟妇对她冷嘲热讽不提,后来还将她的钱财席卷一空,她落得那般下场,和自己的亲弟弟不无干系! 而这一世,她却和乔氏有了共侍一夫的关联。 陶芳林当然不会仍对乔氏心怀同情,今日这番“交心”,所图无非是利用乔氏衬托她多么的知规蹈矩而已,乔氏越惹董妃的厌恨,她就越会被董妃拉拢,在周王夺得储位之前,与董妃妻妾和睦是必需的前提,周王需要晋国公府的支持,她就能够屈居在董妃之下,当年顾氏可不就是这样才能在周王府屹立不倒,占尽了周王的宠爱? 她这么个一无所有的孤女,竟然成为满京都女子艳羡的人儿,谁不知道顾才人虽是侧室却能赢获周王真心挚意?顾春归在周王府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偏偏周王妃还逢人就夸顾氏贤良聪慧,导致多少贵族官眷对区区侧室礼遇有加,要不是顾氏命薄,后来死于非命…… 甚至大有可能母仪天下! 春归哪能想到陶才人的计划是踩着她过去的足迹前进?这会儿子董妃因有家事暂时走开,她和冯娘子仍在闲谈,冯娘子压低了声儿,正好提起陶芳林:“陶才人虽是娘子的亲戚,可我还是得说,我可真有些看不得她的作派呢,乔才人虽说张狂,机心却浅,虽说也不讨人喜欢,但相比起来,陶才人这样的笑面虎才更可怕。” 冯娘子寻常可不爱在背后议论他人,她今日既说出这样的话,自然有自己的用意:“我和王妃是第一次见,有些话未免有交浅言深之忌,所以才说给顾娘子听,顾娘子必会信我,提醒一句王妃小心着些陶才人。” 春归原本就对冯娘子印象极好,听这话后心里越发觉得英雄所见略同:“我那表妹心机确然深沉,又惯爱算计他人,我寻常也总远着她的,没想到阿慧明知她是太师府的亲戚,为了周王妃,也能这样坦率的指出陶才人的可怕之处。” 第362章 术士现身 一秒记住【书迷楼 】,精彩无弹窗免费阅读! 冯娘子撞着春归的肩膀,压低声轻轻的笑:“知道顾娘子不会怪我莽撞,我才敢这样直话直说,再者周王妃也确然让我敬服,王妃当真才不愧是大家风范呢,不比得那些自恃出身满口德义礼教,却压根就不知何为仁义风范的人,说实在我这性情,着实和王妃所受的礼教是格格不入,然而王妃并不曾因此便鄙夷篾视,能把那些内训规范里的精华真正吸纳,严以律己宽以待人,我见识不多,王妃是仅有的一位。” 春归也表示赞同:“内训规范也不是一无所取,可多数人口口声声的礼仪教条,把那些仁义温良的品德却压根不放在心上,说起来个个都像懂得规矩,实则是最不按规矩行事的人,私底下坏事做尽,甚至践踏他人的性命,唯把贤良淑德四字写在脸上而已。” 春归和冯娘子都不是在意声名的人,但她们却并不鄙夷重视声名礼矩者,比如像易夫人和董明珠母女,愿用生命捍卫声名,但她们也确实不做有违德礼之事,磊落端正,就很值得春归钦佩。 不由遗憾,自家小姑子兰心过去也对董明珠钦佩折服,然而一点也没学得楷榜的品行心性,大抵赢得小姑子钦佩的条件仅只是出身尊贵,把“人以群分”理解为“门当户对”,这样的认知必然不是出于兰庭,老太太着实难辞其咎。 当日头几近没入山峦,兰庭才终于出现在周王府的一侧街门前,周王府的大管家亲自把这位贵客迎送入内,他是一个二十出头的宦官,一直随伴周王殿下左右,理应是可以信任的心腹,不过兰庭当然没有和这宦官提起任何不能张扬的事体,全当自己真是来赴普通聚会的模样,听宦官笑眉笑眼的道:“赵修撰之前,徐馆士及施都事等五位贵客都已入席。” “哦,这样说来是我拖延了开席的时辰。”兰庭笑应一句。 “诸位皆知赵修撰最近公务压身,能抽出空闲来赴宴已经难得了,殿下更是考虑周道,上昼时已让王妃亲自请了顾娘子过来,说只有如此,赵修撰才不至于找了借口推辞今日宴聚。”连宦官都忍住打趣了一句赵修撰小两口的“焦不离孟”。 兰庭却留意见宦官说这话时似乎稍稍提高声嗓,而廊庑底正在候令的婢女之一,低垂的眼睑遮掩下那丝窥视也没逃过兰庭的知察。 周王府里的耳目啊,确然有些让人防不胜防 的。 不过倒是能够笃定大管家是周王殿下的自己人。 这一场饮谈直至夜深,到后来唯有周王与兰庭还能推杯换盏,石舫之外,一片静寂的秋水,月色弥漫里,扁舟一叶,渔火明昧,乐伎乘舟仍奏一支箫管,周王殿下时而大笑两声,时而低声轻语,看似仍在闲话风花雪月,青草岸边,仍在候令的婢女却谁都不能听闻交谈的详细。 明珠和春归仍在,不坐石舫里,而凭栏观赏月色,婢女们尚能听见她们的交谈,如漫无边迹却相谈甚欢,三更半夜仍然不觉疲倦。 如此舒爽宜人的秋夜,石舫里的话题实则是凝重的。 “皇上竟也开始迷信术士及长生之道?”兰庭没有蹙眉,似乎唇角还带着丝欢快的笑容。 周王佯作劝酒的模样,语气听上去十分低沉:“先帝因为迷信术士重用奸邪,曾闹得朝政几乎尽为妖孽所控,而今有识之士,谁不畏虑术士再度乱政?然父皇最近……龙体确然欠安,而那丹阳子又为高公公所荐……” 世间众人无论贵贱,都为生老病死忧虑,九五之尊确也不能免俗,尤其是弘复帝患有心疾,太医院的众多医官都无能为力根治,越是病症加重,越是面临死亡的威胁,越是不能摆脱长生的诱惑。 兰庭惊疑:“术士乃高公公所荐?” “据说这丹阳子曾经治愈一例心疾病患,高公公深知父皇的病症日益加重,常感胸中绞痛甚至昏迷,高公公经亲自验证,才将丹阳子上荐御前,丹阳子只用一枚丸药,真能缓解父皇的心疾症状。”周王饮一盏酒,又道:“不过父皇无意恩封丹阳子高官重职,甚至有意隐瞒信重术士一事,却已经下令留用丹阳子于钦安殿奉玄修道,这丹阳子在此关头出现,着实让人不能安心。” “皇上信奉术士,此事哪里能够隐瞒?应当不过多久,朝野便会人人知闻。不过丹阳子既能治控皇上的心疾之症,事关龙体康健,朝中人士自然不敢谏奏皇上驱离术士。”兰庭替周王再斟一盏酒:“殿下是想让庭通过陶镇使察探丹阳子的来历?” “正是。” 兰庭沉吟一阵方道:“此事不可。一者丹阳子并未作乱,陶镇使忠于君帝,必不肯行为有违帝意之事;再者丹阳子既为高公公所荐,高公公执掌东厂,想必不会轻率上荐不知根底者于御前,既经 东厂探察,丹阳子来历无疑,要么此术士当真并非他人摆控安插,要么幕后人行事十分谨慎,锦衣卫追察未必能出端倪,且极易因此惊动东厂,高公公虽则往前不和陶镇使争权,可一旦觉察陶镇使竟在未获圣令的情形下私察皇上信重之人,必会起疑陶镇使的居心。” 兰庭担心的是要若因此引起高得宜与陶啸深的争斗,不管胜负如何,东厂和锦衣卫的实际长官要若换人,大权便极有可能落于奸邪之手,对于大局而言都是有害无利的事。 “那么难道就要放任不管这术士?” “但凡居心叵测之人,迟早会露马脚,我的想法是先且摁兵不动。” “倘若丹阳子是为太孙指使……” “这一可能甚微。”兰庭道:“太孙左右并无机谋之士,我不信太孙安插之人能够经受东厂的追察而不露端倪。” 这晚兰庭自是只能留宿周王府,他也并没隐瞒春归丹阳子的事故,春归难免狐疑:“皇上病症加重一事,难道朝野尽知?” “故太子便是因心疾过世,皇上患有心疾一事其实不算密隐,然病症的轻重缓急,当然不会传得朝野尽知。” “那殿下因何得知丹阳子能救心疾之急?” “是因圣德太后告知。”兰庭显然已经听过周王详尽解释:“皇上要留用术士于御前,先行禀知了太后娘娘,道丹阳子进奉的并非长生仙丹,丹阳子更非普通术士,实则为一道医,且医术十分了得。太后娘娘宫中有一老宫人,因风湿病痛,导致膝盖无力而瘫卧多年,怎知经丹阳子施针,病症大有好转,虽仍然不能站立,可再不觉察骨痛难忍,膝骨的肿/涨已经渐渐消除。” “所以太后娘娘便允了丹阳子侍奉御前?” “丹阳子进献丸药,势必会先交太医院察证,虽诸太医不能肯定丸药能否治愈心疾,但确定于人体无害。” “荼蘼亦患心疾,也许我能恳求娘娘赐药,先看是否能够让荼蘼彻底得治。”春归提出一个办法。 她倒并不认为道医都是装神弄鬼的神棍,事实上莫问小道的师父逍遥真人就的确多次妙手回春,让濒死的病患得到救治,春归认为倘若丹阳子也确实有此高超的医术,或许得到弘复帝的信重并非一件坏事。 兰庭也赞同春归的计策:“有劳娘子。” 第363章 设诱缉凶 一秒记住【800♂小÷说→网 】,精彩无弹窗免费阅读! 春归是次日回到太师府,才瞧见渠出正在她屋子里“放空”,打发了身边闲杂,连咳了好几声才终于是唤回了渠出的灵识,把昨日尚书府的见闻打着呵欠说清。 “我看那何氏多半正如三夫人所料,就是个佛口蛇心的毒妇,大奶奶准备怎么揭穿她的真面目?” “你窥听得的这些话态,还不能证实何氏杀人害命的罪状。”春归却道:“只能证实何氏确然收买了蒋氏母子,暗中唆使伍小郎厌恨生母,何氏也许如你所言,果真对大伯子暗怀肖想,忌于伦常,更主要的是大伯子压根对她不动情愫,故而嫉恨嫂嫂,把对大伯子的暗慕倾注于侄儿身上,以为争子获胜就能报复嫂嫂,但我以为何氏只是如此的话,其实罪不该死。” “世上哪有这么巧合的事?何氏嫉恨妯娌,所以妯娌所生的子女就相继夭亡,眼看着连伍小郎都不能幸免,偏在过继给她之后就无灾无病了?”渠出冷笑道。 春归扫过去一眼:“杀人偿命!对何氏的指控既会导致如此严重的后果,便不能仅凭世上断无如此巧合的理据就坐实其罪,在咱们没有亲耳听闻何氏承认害命之前,任何成见都可能导致曲解,所以对于此事的判证务必谨慎。” 这也是三夫人虽然对何氏生疑,却并不曾在父母兄嫂面前泄露丝毫的重要原因,三夫人也担心是她自己多疑而让何氏蒙冤,至于暗中将这事告知四夫人,也是三夫人的确信得过自己的妯娌虽说毫无机心,却并非守不住机密的人,三夫人无意冤谤弟妇,却不能不追察几个侄儿侄女的真实死因,且何氏倘若真有害命之罪,也保不住日后会对康哥儿再下毒手。 这件事不能止于怀疑,这也是三夫人痛下决心向春归求助的根本原因。 虽然三夫人真正相信可以察明真相的人,或许其实是莫问小道这个神棍。 而春归想来想去,似乎也只能利用莫问这么个神棍了。 这日她便与三夫人商会:“叔母暗下约见姻家大太太,且在小四叔跟前流露教诫之意,果然便引得蒋妈妈几乎立时遣了儿子前往尚书府通风报信,只我觉得诧异的是,听叔母所说,蒋妈妈乃是姻家老太太及大太太共同择中为小四叔的乳母,其间并未让二太太干预,那么二太太只能是事后才能收买笼络,未知叔母看来,二太太是通过什么手段才能笼络蒋妈妈?” 三夫人蹙眉思量一阵,却是摇头:“我也着实想不通。论来弟妇当年与二弟成姻,因本家家境贫寒,所带的妆奁无非应景而已,这么多年来尚书府的中馈实为嫂嫂执掌,无论是威胁还是利诱,弟妇都不大可能让蒋氏诚服。” 春归心里却是有答案的。 因为据渠出的说法,蒋氏之子感激的是何氏施针救治,说明何氏通晓医术。 便问:“或者不是利益相诱,而是通过恩服,未知蒋妈妈被姻家买为仆妇后,可曾遭遇什么急难?” 三夫人回忆了许久才道:“是了,蒋妈妈的长子因为常年受继父苛虐,伤了身子骨儿,虽后来不再发愁衣食有了安身之处,可病痛不断,有好些回甚 。” 她这话还没说完,便被何氏幽幽的抱怨:“大姑果然还是误解了我,以为我是有意不敬大嫂,我何尝与大嫂争执冲突?回回都是心平气和与大嫂理论,我关爱维护康哥儿是一回事,但怎么也不会为了康哥儿就抱怨嫂嫂……” 三夫人并不和何氏理论,继续说道:“我万万没想到的是,经莫问道长测卜,却称嫂嫂根本不犯妨克子女的命格!” 今日三夫人可不是只在母亲面前与何氏相争,眼下不仅是兄嫂在座,甚至还有伍尚书与伍二弟在场,除了小一辈的子弟不在,一家人可谓相会一堂。 当然,他们都不知道视线之外,还有渠出这么个亡灵旁观。 渠出先看一眼肖氏,见她坐在伍大老爷身侧,垂着眼帘颇有些心虚的模样,但或许是因为“争子”的欲望到底占据上风,尚能稳住心神听从小姑子的安排,没说莫问道长根本就没讲过这样一番话的实情……总归是,虽无演技却还不至于露馅,损毁了大奶奶的苦心安排,渠出便放下心来。 将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何氏身上。 这个其实一点也不聪明的女人,今日竟像是预料到三夫人召集众人是为发难一般,看上去打的仍是梨花带雨一番显得楚楚可怜的盘算,不知帕子里有什么玄机,用来往眼睛一抹,立时便引出泪水来把妆容冲得一片狼籍。 她竟根本没想着质疑莫问道长究竟是不是术法高深,听她哭道:“这命格之事,也许会有更改,说不定嫂嫂因上苍庇怜,如今的确不再妨克康哥儿,可康哥儿毕竟是我含辛茹苦教养长大,老太爷老太太在上,还望体谅儿媳这么些年的苦心,莫要逼着儿媳同康哥儿断了母子一场的情份。” 伍老太太便先动了恻隐之心,先开口道:“康哥儿襁褓之中本有弱症,的确多得老二媳妇衣不解带一番照顾,渐渐有了好转,生恩虽大,养恩又何尝能够割舍的?依我看来,也不必再折腾了,待康哥儿日后成婚生子,让康哥儿的子嗣奉老大夫妻两为祖父祖母便是。” “母亲,女儿怀疑的是从前断言嫂嫂妨克子女的术士根本就是为人指使,不可不追究。”三夫人斩钉截铁说道。 渠出眼看着何氏一个紧绷,险些忘了继续“楚楚可怜”,紧跟着也拔高了声儿:“大姑这是怀疑我收买术士与大嫂夺子?我又不是没有自己的儿子,何故行为这等恶事?!” “我并没有质疑弟妇,只不过提出究察此事,弟妇不用惊惶。”三夫人道。 而伍大老爷也几乎立时开口赞同:“儿子亦觉此事必须察究,另,既然如今证实娘子并无克子命格,怎能仍旧不正娘子与康儿的母子之名?弟妇确然对康儿有养育之恩,我与娘子一直就心存感激,但还请父亲母亲体谅,毕竟康儿乃娘子十月怀胎所生,娘子既无过错,再行阻止母子相认岂非不顾人伦?娘子为康儿生母,弟妇为康儿养母,康儿能受两份关爱,是幸非害,我与娘子,也势必严教康儿不敢有忘二弟与弟妇的教养之恩。” 这话落地之后,渠出终于从何氏眼中看见了一抹显然的怨毒之色。 第364章 倒打一耙 《首辅家的长孙媳》第364章 倒打一耙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365章 还有蹊跷 有些人当蒙受有些人的恩惠,就会萌生一种离奇的“正义”,他们会毫无保留的相信施恩人的所有言论,爱屋及乌同仇敌忾,并把自己这种其实并没有经过求证落实就助纣为虐的行为,美其名曰知恩图报,他们觉得自己必定是站在分水岭之高尚一侧,十足资格判罚低劣一侧的“败类”,他们不会承认其实自己无非也是因为利弊,和多少趋利避害的人并无本质区别。 渠出看来,蒋妈妈就是这一类人,她根本不去考虑何氏的话多么离奇吊诡,她选择了轻信,因为何氏曾经救过她儿子的性命。 于是蒋妈妈开始对肖氏破口大骂,渠出毫不怀疑如果肖氏现在当场,蒋妈妈会毫不犹豫接过何氏递来的匕首,把肖氏千刀万剐,并认为自己是个锄暴安良的英雄。 而何氏还在控诉,她通过控诉自圆其说。 “不仅那一个孽障,许是奸夫淫妇的行为触怒了天地鬼神,他们通奸所生的孽种竟然相继夭折,我心里当真觉得痛快,但我后来也渐渐同情大伯,他一直被瞒在鼓里,不知肖氏的真面目,更不知道他的亲弟弟竟然是个禽兽不如的东西,他眼见肖氏因为儿女夭折悲泣,大伯与肖氏一样难过,甚至比肖氏还要痛不欲生,他时时处处都护着肖氏,一次次忍受着丧子的痛苦,直到肖氏生下康哥儿。 康哥儿刚一落地,我就知道只有他是大伯的亲生孩子,大伯那样珍爱着康哥儿,但却不知道康哥儿的生母竟然无耻之尤!康哥儿才出生时白白胖胖的,肖氏竟然满心不甘,我亲耳听闻她和伍泊帷抱怨,说不想养大康哥儿,她竟不愤和伍泊帷的子女无一存活,她根本不想养活大伯的骨肉! 庆幸的是我并没让这对狗男女知道我精通医术,我不忍见大伯的唯一子嗣被他们害死,所以趁他们不备,给康哥儿施了针,让康哥儿显出病症来,且买通空虚子,那时老太太因为康哥儿的病症四处请医,我就让空虚子主动上门,杜撰肖氏妨克子女的说法,不出我所料,大伯果然不愿休弃肖氏,决定将康哥儿过继,大伯当然也不忍心和康哥儿骨肉分离,过继二房是顺理成章,这样一来我就可以照顾康哥儿,防范康哥儿被肖氏这毒妇谋害。” “难怪二太太救活了奴婢的小子,却千叮万嘱不让奴婢声张是太太妙手回春。”蒋妈妈先是恍然大悟,又把肖氏一阵怒骂:“虎毒尚不食子,姓肖的真是比豺狼虎豹还要狠毒!这样的人,活该不得好死!” “她怕是没有想到,康哥儿之后,她再也怀不上子嗣,又眼看这些年老太爷步步高升,且随着大伯和伍泊帷相继入仕,伍家一介寒门,日后竟能跻身官宦世族,可她名下无子,死后牌位不入家祠不受香火供奉,竟然后悔,又想着把康哥儿认回膝下,奈何大姑受她所惑,还有伍泊帷明里暗中相助,如今大姑竟然怀疑起空虚子来,说服老太爷究察,若真被他们先一步找到空虚 子,那术士把我供出,我便真成了百口莫辩。” 蒋妈妈挺起胸腔:“太太放心,奴婢母子两个的性命都是太太救的,且姓肖的这样恶毒,人神共愤,奴婢怎能容她一再逼害太太……不过,奴婢只怕自己无能,不能及时察知空虚子的行踪,落后一步。” “这倒不会,因为老太爷和大姑是最近才起疑,且肖氏和伍泊帷根本不知空虚子的行踪,而我当年,却是知道空虚子的居处。”便说了一个地址,交待蒋妈妈好生记住。 但何氏当然不只是打算让空虚子逃匿而已,再度用帕子捂着脸哭诉:“这些年为了不让康哥儿受肖氏谋害,我几乎与那孩子寸步不离,对待康哥儿比几个亲生儿子更加用心,而今肖氏因为谋利,虽说不大可能加害康哥儿,可我哪里舍得把自己养大的孩子交还给那蛇蝎心肠的女人,可纵然空虚子不见踪影,有那莫问道长的卜断,老太爷必定也会主张让康哥儿认回生母,除非……” “除非四爷再犯旧疾,证实肖氏当真妨克子女!”蒋妈妈眼中一亮:“四爷那所谓虚症,本是因为太太设计,太太只要再行施针,四爷就会犯病,坐实肖氏克子。” “妈妈说得对。”何氏方才如释重负,但仍没休止装模作样:“我只是用银针刺激康哥儿的几个穴位,只要及时再行施治,并不会伤及康哥儿的身体,不过如今康哥儿在太师府,大姑又受了肖氏的蛊惑,必定不让康哥儿和我独处,我也无意让康哥儿知晓这些事……毕竟肖氏乃康哥儿生母,康哥儿若知道生母竟如此无耻,日后又将如何自处?所以,还需要妈妈从中配合。” 接下来就又是一番商量计定。 渠出自是立即将何氏的阴谋通报春归。 而后还不忘发表心得:“大奶奶设计一逼,何氏果然露出马脚,只没想到她竟然编造出这么一番奇谈,那蒋氏也够蠢的,居然还真信了……也不细想想,伍家大老爷容貌随了母亲,二老爷随了伍尚书,是以大老爷虽然年长,相貌却比弟弟更加英俊,大太太哪里可能反而爱慕小叔子?!” 春归:…… “不是全天下都以貌取人的。”但也当然是不信何氏对长嫂的指控,春归分析道:“我虽说没见过三叔母的两个兄弟,却见过大太太,当三叔母教诲伍小郎时她分明又愧又急,担忧心疼之情显于形表,又就算三叔母同她说起怀疑蒋氏暗中唆使伍小郎疏远生母时,伍家大太太反而认为是叔母多疑,就连叔母与她商量以计相诱时,伍家大太太起初仍不认可,生怕她果真妨克子嗣有损儿子的安康,三叔母好说歹说才说服她配合行事,却仍一再强调,万一经察,那术士并未得人指使确会测卜之术,便万万不能冒险母子相认,我怎么看,大太太也不可能虎毒食子。” 渠出连忙表示赞同:“我在伍家也呆了几日,压根没见大太太私会过小叔子,何氏也根本不曾和二老爷 争执过,当面指责二老爷和嫂嫂通奸一事,所以才断定是何氏信口雌黄,哪里是以貌取人了?” “何氏之所以编造这番说辞,应是她的确没有手段收买拉拢更多仆婢为她所用,连对蒋氏,她除了施恩救治其长子,也并没有更多手段笼络,她自信仅仅限于唆使伍小郎厌恨生母,蒋氏不至于背叛,可她并不信任当蒋氏得知她更多的恶行,仍然会言听计从。但这回伍尚书俨然是要究察旧事,何氏难免慌了手脚,那个叫空虚子的术士应当不算名头响亮,否则也不至于能被何氏轻易收买,这样的江湖骗子,被堂堂尚书寻获的话,根本不可能为何氏守口如瓶,何氏也知道空虚子不可靠,她现在只能利用蒋氏助她脱困。” “我也觉得何氏虽说品行恶劣,但似乎脑子不够聪明。” “我想不通的是她从哪里学来的医术,又从哪里学来那套害人的手法。”春归这一疑惑未得解开,又疑惑另一件事:“还有叔母提起经莫问测卜时,何氏压根没有质疑,她似乎极其相信世上真有身怀异术的人,可空虚子却是她收买来的神棍,我好奇她对术士的心怀敬畏究竟源于何人。” 倘若不是逼入绝境,何氏根本无意质疑莫问小道的术法,所以她应当相信莫问确能测卜吉凶,甚至如传言一般当真懂得通灵之术,虽然莫问小道经过数回造势,如今身后的确拥有不少信徒,但则世俗之人往往只爱听信利己话,比如英国公府的蒋氏,被莫问断言不得善终,立即便心生抵触,不再相信莫问的“神通”。 可何氏对于肖氏根本不会妨克子女的“测卜”开始却一点也不抵触,甚至倘若不是三夫人说服伍尚书究察空虚子的话,她应当会隐忍妥协,接受将康哥儿“完璧归赵”的结果。 但何氏当然有理由质疑莫问的卜断——毕竟除康哥儿之外,肖氏已经“妨克”了不少子女。 是何氏做贼心虚? 春归直觉并非如此简单,因为那些孩子如果当真为何氏所害,必定用的也是银针刺穴的手段,她已经得逞,且未露出丝毫端倪,没有大夫郎中怀疑过那些孩子的死因,这件事情可谓察无罪证,何氏对自己的“针法”看来是相当自信的,否则当年也不会私下替蒋氏的长子施针诊治,因为万一无效,导致蒋氏的长子失治,蒋氏很有可能就会对她心存怨恨,只要声张何氏自称通悉医术,何氏如何自圆其说?总不可能胡诌自己根本不会医术,故意谎骗蒋氏,导致蒋氏长子失治夭亡吧? 但她如果承认通悉医术,又该如何解释师承?如何解释对几个侄子侄女的病症袖手旁观冷眼看其夭亡?如何解释对夫家人隐瞒此事? 何氏不可能是因为做贼心虚,起初才避开莫问这一道锋芒,她是当真对莫问心存敬畏的,如果不是走投无路,绝对不会挑衅莫问的权威。 春归认为何氏对莫问的“避让”着实有些不合情理。 第366章 又生枝节 一秒记住【书迷楼 】,精彩无弹窗免费阅读! 康哥儿愁眉苦脸的回到屋子里,往床上一倒,睁着眼睛呆呆凝视着帐顶,直躺了足半个时辰,却似乎越发觉得昏沉疲乏了,似乎想要喝一杯茶,拖着脚步蹭到案前,一举案上茶壶,却没倒出半滴水来。 他就更觉郁躁了,喊了一声儿:“郧哥,郧哥跑哪儿去了。” 蒋妈妈先头嫁的男人姓吴,因原本是郧阳人士,便给长子取名吴郧,又因她是康哥儿的乳母,所以康哥儿一贯就把乳母之子称为郧哥。 何氏从来不让婢女服侍康哥儿的起居,一贯都是亲自照料康哥儿的饮食,包括四季衣裳鞋袜,都是她亲自做的针线,后来伍大老爷认为康哥儿启蒙后,不宜再和何氏共居一院,应该缎练着自立,所以才主张康哥儿从何氏的居院搬了出来,不过何氏借口尚书府乃书香门第,坚持不让康哥儿接触婢女,只让蒋妈妈这乳母照管日常,身边服侍的都是书僮小厮等男仆,伍大老爷也认为儿子身边没有婢女围绕是件好事,所以并没反对。 待来了太师府,不宜太多奴仆跟随,所以就只有蒋氏母子随来。 可不吴郧这一跑开,康哥儿屋子里就连个端茶倒水的人都没了。 好在是吴郧也没跑远,听唤立即过来,连忙道罪:“阿娘一入秋,胳膊和膝盖就会酸痛,这不又犯了风湿,小人刚才见四爷小憩,于是赶着去给阿娘锤锤胳膊腿减缓几分酸痛。” 康哥儿于是便不让吴郧去要热茶了,抬腿就往外走:“我也去看看乳母。” 蒋氏倒不是装病,当年郧阳遭了洪灾,她一路逃难入京,途中受过不少苦,后来改嫁也没过几天安生日子,就落下了风湿骨痛的疾症,天气转凉就会发作,不过这时还不算严重,眼见着康哥儿过来看她实在是受宠若惊,更不说康哥儿竟然也学着吴郧的手势挽起袖子也为蒋氏捶腿,把蒋氏感动得泪水涟涟。 好容易才劝走了康哥儿,蒋氏留着儿子说话:“你觉着四爷这些年待你如何?” “这 还用说,自是千好万好,四爷但凡得点赏,哪回没想到阿娘和儿子,尚书府里,虽说主人家对待仆妪一直宽厚,但阿娘和儿子仍是最受他人羡慕的,儿子行事浮躁,差使常有疏错,阿娘要责教儿子,回回都是四爷在前拦着,这么多年了,儿子从没受四爷一个字的重话喝斥。” 蒋氏闭着眼,长长叹息一声儿:“我何尝不知四爷的宽善,过去一直以为是二太太教导得好,尚书府家风也淳正,哪知今日我去见了二太太,才知道……我那时答应得痛快,可回来冷静下来一想,要万一二太太说的是假话,竟是打算着对四爷不利……二太太虽说对我们母子两有大恩,可……我们总不能对不住四爷。” 蒋氏语焉不详,吴郧听得满头雾水:“二太太怎会对四爷不利?” 而后便听说了尚书府那段惊人的丑闻。 “我素来也抱怨大太太,明明知道自己会妨克四爷,还暗地里接近,哄骗着四爷唤她母亲,这哪里是为四爷着想的作法?可要说大太太和二老爷通……做那等为人不耻之事,我细想着,又实在不像。这些也就不提了,光是帮着二太太打发那术士,就是瞅着二太太救了你性命的恩义,我豁出老命去也会帮忙,可回来之后,我细细一想,原来四爷的疾症竟然都是靠二太太手里的银针一扎导致……我心里就直发凉,郧儿,你说万一二太太是打算着谋害四爷,我岂不成了帮凶?” “阿娘万万不能让四爷涉险!”吴郧倒是一脸的坚决。 蒋氏看着儿子,心中实在无奈,又再思虑了一阵才道:“大太太和二太太,我如今谁也信不过,倒是揣摩着,姑太太总不会对四爷心存恶意,我想着,由你去把这事儿禀知姑太太,让姑太太决断应当如何。” 吴郧连忙颔首:“正该如此,无论大太太和二太太如何,姑太太总不至于不利四爷,可阿娘为何要让儿子去禀告?” “倘若由我去告密,万一二太太的话是真的,我可里外不是人,我一把岁数了,再被发卖驱逐倒 也不怕,可是郧儿你……我不能连累你再去受苦,你且对姑太太说,听我说了二太太的计划,你担心四爷的安危,所以自作主张禀知姑太太,这样一来,纵使我被怪罪,你总是没有错责的,无论大太太和二太太孰是孰非,尚书老爷总归会体谅你的确是忠心四爷,二太太若没有歹心,自然也不会怪罪于你,毕竟你也只比四爷长着三岁,思谋没那么四角俱全,只要心地是好的,尚书府也不至于不容。” 蒋妈妈其实也没对儿子全说实话,让她真正不安的是她回来之后,突然意识到何氏的计划竟然把儿子也牵连进来,可要说……根本无需吴郧淌此浑水,这才是蒋妈妈对何氏的居心真正产生疑问的原因,她务必要将儿子择清。 由她去告密,无疑是恩将仇报,主家再是如何仁慈,也会不容。 但吴郧不同,吴郧没有接受二太太的直接授意,且当年虽得二太太施治,毕竟年纪还小,二太太也一再严申不许将她通晓医术的事声张,蒋妈妈完全可以咬定一直瞒着儿子,儿子也相信自己之所以疾愈,是因为上天庇护。 这样一来,无论如何儿子都不会被连累怪罪。 奈何吴郧根本就没有体谅蒋妈妈的良苦用心,一见三夫人,便合盘托出了。 “小人是受阿娘的叮嘱,才将内情禀报姑太太知晓,阿娘和小人母子两虽受二太太/恩惠,可阿娘却不忍心眼看着四爷涉险,又担心小人为这事所牵连,左思右想,才决定让小人向姑太太告密,还望姑太太看在小人阿娘对四爷也算忠心的一层,千万宽谅阿娘。” 三夫人原本听着何氏竟对嫂嫂、弟弟如此诋毁,气得那叫一个五内俱焚,不过瞧着吴郧竟然到了这情境还替蒋氏打算,多少消了几分激愤,口吻听上去还算温和:“你能当真实言上告,还不枉你娘时时处处为你着想,是个孝顺的孩子,罢了,你娘虽有过错,但丧心病狂的人并非是她,相信老太爷会酌情宽宥。” 紧跟着三夫人便立即请来春归一同商量。 第367章 彻底扭曲 一秒记住【800♂小÷说→网 】,精彩无弹窗免费阅读! 春归倒没想到这件事能够如此轻易就得到解决,让她完全不用再担心万一伍尚书及三夫人防范有疏,造成伍小郎的任何闪失。但当她再次听闻何氏那番说辞之后,自然也得表现一回震惊,而后作出判断:“看来三叔母并非多疑,姻家二太太恐怕当真怀着有违伦常的心思,且已经犯下累累恶行。只是事隔多年,罪证恐怕难以收集了,唯只能逼迫二太太自己招供,蒋妈妈母子毕竟只是仆妇,供辞力度不强,还需得当二太太行凶时捉个现形儿才好。” 三夫人却有几分犹豫:“这样一来,势必就得让康哥儿知情了。” “叔母,事到如今,侄媳以为是怎么也瞒不住小四叔了,且对小四叔遮遮掩掩的,反而会有隐患。毕竟小四叔这么些年来,是真心实意把二太太当作母亲爱戴,若不让他亲眼目睹二太太的真面目,恐怕日后对大太太仍旧会存芥蒂,说不定还会误解了伍尚书和叔母,以为两位尊长是因包庇大太太而谤害二太太,一时的痛苦难免,却不比明辨是非更加重要。” 三夫人再一细想,痛下决心:“康哥儿的心性淳良,是个好孩子,的确不能因为弟妇的恶行而影响这孩子的心性,但这件事我还需要和父兄商量之后再作决断。” “侄媳还有一提议,姻家二太太之所以行恶,原因是乃嫉恨大太太,要想彻底摧毁二太太的理智,让她如实供述恶行,最有效的法子无非是姻家大老爷对她加以斥问,另二太太那些害人的手段是从哪里习得,是不是为人利用,是不是还有旁人对尚书府心怀恶意,等等细节也不能忽视。” 毕竟是三夫人本家的事儿,这样的家丑自然不宜外扬,春归虽说应三夫人所托在后出谋划策,可到了审问的阶段她当然不便参与,唯只能把等等疑惑都告诉三夫人。 而按照何氏的计划,她是要悄悄潜来太师府对康哥儿“施针”,如此一来她才能完全摆脱嫌疑,当康哥儿再犯旧疾,她才有足够的理由说服伍尚书相信大太太的确妨克子女,空虚子逃匿,没有证据证实当年是受人收买杜撰谎骗,她认为伍尚书当年既然能够为了康哥儿的安危听信术士之说,当康哥儿再有危险,伍尚书照样会以康哥儿的安危为重,至少不再究察此事,也更不可能坚持让肖氏与康哥儿母子相认了。 尚书府虽说已经不能和从前同日而语,不过伍尚书两袖清风从来未行过贪贿之事,伍家只靠朝廷的俸禄持家,自然不能够铺张豪奢,除了分给的官奴,这些年并没有买入多少奴仆,又因居住的宅子不大,家中人口也简单,故而并不是处处门禁都有仆妪监守,有如宅院的后门便只在内下栓,打开后就能出去后街,虽则说后街上还住着几房仆役,可只要小心一些完全可以掩人耳目。 让何氏犯难的是,没有蒋氏的配合,她根本无法神不知鬼不觉潜进太师府。 如果还有更好的选择,她绝对不会把自己仅用几根银针便能导致他人病重一事声张,因为这太容易引人联想,怀疑肖氏前头几个子女的死因。 也多亏蒋氏是后头才被买进伍家的仆妇,虽知道长房的子嗣相继夭亡一事,却不清楚具体的病症,除了肖氏的长子稍有不同,其余几个小崽子和康哥儿的病症其实一模一样。 何氏认为蒋氏极有可能被她那套说辞瞒骗过去,与她同仇敌忾。 又果然,蒋氏按照她提供的线索,先一步找到了空虚子让他立即逃匿,而在何氏行动当日,蒋氏也果然找了个替康哥儿裁制冬衣的借口,往太师府外接应,谎称何氏是裁缝铺里量体的女工,把何氏带进了太师府里。 康哥儿毕竟只是客居,虽说太师府作为主家,不至于短缺了康哥儿的衣食物用,但康哥儿又不是特意来太师府打秋风的穷亲戚,自己采买衣用也是合情合理的事儿,蒋氏作为康哥儿的乳母的确应该负责张罗操办,何氏以为蒋氏乃婆母和肖氏亲自择中,大姑子当然不会怀疑蒋氏会为她所用,对蒋氏不存防范,总不会连蒋氏去趟裁缝铺都阻拦。 又何氏往前虽说来过太师府,但作为姻亲府里的女眷,轿子都是直接抬进内宅正中的垂花门前,才落轿步入,也就是说仆妇们通行的后街门,负责看守的仆役并没见过何氏,她只需要找个地方换身衣着就能糊弄过去。 康哥儿年纪虽小,又是亲戚,但太师府里毕竟住着不少闺秀女孩儿,康哥儿也不是只住一、两日,为防瓜田李下,他的居院便不宜安排在内宅,虽说也是靠北而居,但是和内宅隔着一道门禁的客院,蒋氏领着何氏一路过来,不大可能遇着认识何氏的仆婢。 何氏也果然顺顺利利便到了客院。 蒋氏一边关了院门儿,一边对何氏说道:“轩翥堂宗学听讲一日只设两堂课程,一般是午初便会下学,午饭四爷都是和太师府的舫五爷一块儿,午饭后也是和舫五爷一同练字儿,今日是奴婢特意交待四爷量体的事儿,让四爷务必在申时之前赶回来,迟些二太太事了,千万记得替老奴圆一圆谎。” “妈妈放心,康哥儿是何心性我还能把握,只是不知郧哥儿把事情进行得如何了,还请妈妈先去瞅一眼。” 蒋氏就往屋子里走,再出来时,吴郧就跟在她身后。 “迷药小人已经加在了四爷的茶水里,四爷一点没有怀疑,现下四爷吃了茶,已经是昏睡过去。”吴郧不敢正视二太太,低着头把背了许久的话没打一个疙瘩说得格外顺畅。 也多得何氏不够机敏,没有察颜观色就能惊觉事变的能耐,丝毫没意识到吴郧的紧张和心虚,听这话后,便稍提了今日特意换上的半旧粗布裙,径直往康哥儿的屋子里去。 她要对康哥儿施针,无法自圆其说让康哥儿乖乖的不动弹,唯有先让康哥儿陷入昏睡,待施针后再把人唤醒,可康哥儿今日是因量体裁衣才提前回来,不比得寻常一直要同兰舫消磨到傍晚,蒋妈妈这时去哪里另找个人来量体呢?何氏一心要把事情做得“天衣无缝”,免得康哥儿被三夫人问起时露出破绽,所以施针之后就不能一走了之。 她的办法是,待康哥儿醒来, 只称自己对康哥儿挂念不已,奈何大姑子执意阻止他们母子相见,唯有哀求蒋妈妈,找这托辞悄悄领她进来,起先没告诉康哥儿,是怕康哥儿说漏了嘴,被大姑子察觉又行阻止。 自是必须交待康哥儿对他的姑母守口如瓶的,否则大姑子回本家告状,何氏便会受责。 何氏极有自信,就算康哥儿在亲长的逼令下,不得不妥协,但真心里也不会和她疏远,仅只是私下见面的话,康哥儿必定不能够声张,眼看着她被公婆责斥,被肖氏刁难。 康哥儿只是个孩子,哪里会想到是喝了迷药才会困倦,更不知道用针的事,就算日后犯了旧疾,也不会怀疑自己的“娘亲”。 这样一来可不就是“天衣无缝”了? 大姑子若然主张康哥儿是为人所害,那大姑子自己就不能摆脱嫌疑,康哥儿可是一步都不曾离开太师府,饮食均乃太师府提供,且何氏压根不认为会有大夫看出康哥儿疾症另有蹊跷,她又没有用毒,且这套针法并不会造成体肤之伤,伤及的是穴位和体脉,所有的显征都与病症无异,即便大姑子请来宫里的太医,也不能断定康哥儿的病症是否人为。 何氏亲眼目睹窗边的炕床上,康哥儿已然陷入昏睡不省人事,她几乎认为自己的计划已经大功告成。 可蒋妈妈却拉住了她的手臂。 “太太,奴婢母子二人虽铭记太太的救命之恩永不敢忘,为了太太甘愿赴汤蹈火,可奴婢母子二人,这些年来也深受四爷的照恤,太太当真……施针后不会当真危及四爷?” 何氏强忍住心头的不耐,拉了蒋妈妈的手:“康哥儿虽是肖氏所出,可他还没满周岁,便是我几乎寸步不离照料长大,他哪怕只是被蚊虫叮咬一口,我心尖尖都疼得像被刀匕刺入,我哪里会损及他的康健?妈妈不是也知道,从前郧哥儿身子骨那样羸弱,经我施针辅以药治都能康复,我若没有成算,怎会在康哥儿身上下针?妈妈放心,只要能够逼得老太爷回心转意,我立即就会再给康哥儿施针,不让他多受病症折磨。” 而后就松开了手,把蒋妈妈往屋子外推:“我施针的时候,不能受扰,妈妈若真担心康哥儿的安危,可千万替我望风,不要让人在这关头闯了进来。” 何氏把蒋妈妈推了出去,又才转身看着炕床上人事不省的少年郎。 这样的眉眼相貌,可真是越来越像那人了。 就算翁爹不想深究,我又怎么舍得把你交回给肖氏,从此让你唤她母亲,把我只称为婶婶呢?你才那么小,就是躺在我的怀里,我把你放在我身边儿,听着你的呼吸我才能睡得踏实,我甚至想你要是永远都不长大就好了,但我没有办法连这都阻止。 其实你长大了也没什么不好,因为他是你的父亲,你是他的独子,他会亲自教导你,你慢慢不再是个懵懂无知的孩童,你是越来越像你的父亲了。 这样的你,每次依偎在我的怀里…… 何氏伏下身去,竟然在康哥儿的嘴唇上印下一个亲吻。 第368章 当场捉获 一秒记住【800♂小÷说→网 】,精彩无弹窗免费阅读! 这个亲吻极长,但对何氏而言只不过瞬息而已,当她几乎不能把持自己的时候,终于感觉康哥儿的眼睫正在颤动,何氏的理智才稍稍清醒,她知道自己不能再拖延了,她其实不懂得毒药,根本拿不准迷药的药效能够维持多久,她必须把握机会。 于是开始宽衣解带。 那能够夺命的银针,此时别在她的腰带里。 取出一枚,正要下刺。 康哥儿却睁开了眼。 不仅康哥儿睁开了眼,还有一阵脚步声。 内室突然有人涌出,打头的就是怒不可竭的伍大老爷,他这时显然已经顾不上男女大防,一把握住何氏的手腕:“你要干什么!” 何氏无比惊惶,更惊惶的是康哥儿。 “阿娘……您,您,您怎么能……” 他难以置信,怀疑自己眼前看到的并非真实,当姑母跟她说阿娘的种种恶行,他是不相信的,他甚至在姑母面前怒吼,指责姑母谤害他的阿娘,但姑母说如果想要证实阿娘的清白,那么他必须配合。 阿娘亲他的时候,他其实如释重负,因为他认为这已经能够证明阿娘不可能伤害他,但后来他有些不安,因为他渐渐意识到阿娘的亲吻有点可怕了,说不出道不明的惶恐正在笼罩,让他几乎没忍住一把推开阿娘。 而现在阿娘被父亲牢牢抓住手腕,阿娘的指头还捏着那根寒冷的银针。 所有的事都像姑母预料一样发展,阿娘不是仅仅因为想念前来看望他而已,阿娘是当真要对他施针,他听得清清楚楚,阿娘说虽然不是要害他性命,但会用银针扎进自己的穴位。 是阿娘交待吴郧给他下药,阿娘要造成他生病,不管阿娘为什么要这么做,但就像姑母所说的那话,无论什么样的苦衷都不能用奸邪手段谤害他人,而且要让他相信大太太……不,大伯母……不,是自己的生母和嗣父私通…… 尽管康哥儿对生母或许仍然存在不确信,但他不能承认嗣父是那样卑劣的人。 少年郎陷入了深深的困惑,因为他也实在不敢相信自己的阿娘,虽无生恩却有养 恩的嗣母,竟然会是这样一个……心怀险恶的人。 “不要在此争论!”伍尚书也实在看不下去小儿媳在这样的情境下还对大儿子含情脉脉的嘴脸,只觉自己的心肝肺都像被油煎一样,再耽延下去黑烟都得掀发天灵盖了:“回家再理论!” 他也只能拂袖而去。 何氏是失魂落魄被人架了回去,直到这时她当然不能咬定乃蒋氏对她的谤害,“捉奸现场”的突然俨然已经让这个心肠恶毒却不够聪明的女人方寸大乱,她唯一能想到的办法就是坐实肖氏和丈夫通奸的罪名。 所以当回到尚书府后,何氏便立即开始鬼哭狼嚎:“要不是二老爷和大嫂一直欺凌妾身,妾身万万也不会生出这样的想法……大伯,大伯,妾身真是与大伯同病相怜,不忍见康哥儿为肖氏所害……” 肖氏错愕,她直到如今都没回过神来,起先听小姑说空虚子很有可能是被弟妇收买她已经觉得是小姑多疑了,结果这下可好,突然连康哥儿的病症都是弟妇导致,且弟妇还一口咬定她和二叔同奸?!她和二叔的确情谊不浅,因她是蒙伍家养恤,一直把小姑、二叔视作亲生的弟妹,但也仅限于兄妹之情,毕竟二叔比她小上七岁,她几乎都能称得上看着二叔长大了,二叔幼年时她甚至还替二叔换过尿布呢,这怎么能产生有违伦常的情欲?! 肖氏不知道,她的儿子康哥儿更是何氏自从襁褓之年而养大,结果何氏照样会因此对康哥儿产生……难以启齿的情欲。 所以多少情理逻辑,无非都是出自主观的认定,人往往笃信自己不会如此别人就不会如此,然而事实上逻辑和情理都有正反两面,就像人性的善和恶,着实不能以一家理论断定。 肖氏都不知道怎么替自己分辩好了,她觉得“通奸”的指控似乎要比指控她意图谋逆更加匪夷所思,好歹她的父祖之所以遇难,多少和先帝的昏庸脱不开干系,她也曾经暗搓搓的诅咒过先帝不得好死,真要有人站出来指证她谋反,她也觉得是情理之中,但和小叔子通奸?! 弟妇难道魔怔了不成,这是从哪里产生的误会?! 就连近些年来一 直偏心何氏的伍老太太都不信这说法:“老二媳妇,老大媳妇是我看着长大的,她因为不舍得康哥儿,私下的确诱使康哥儿唤她母亲,我一逼问,她就承认了,可见是不会说谎的,你说她和老二……这不能够,这必定不能够!真要是老大媳妇真正钟情的是老二,她那时实话直说,我和老太爷也会成全,大可不必违心。” 伍二老爷更是羞愤不已:“你这是信口雌黄!我与阿妹都能称作是嫂嫂一手带大的了,亲近归亲近,却一直守着礼数,我要真敢做出这等……禽兽不如的事,父亲母亲就能大义灭亲,我还能逼胁得了你?” “正因为你们两个奸夫淫妇惯会做表面功夫,妾身情知说出来老太爷和老太太也不会相信,你们两个才敢逼胁欺辱!”何氏往前一扑,直冲伍大老爷的大腿而去:“大伯,你一定得相信我,我若不是受到他们两个狗男女的威胁,何至于如此?大伯,我是真的不忍见康哥儿为这一对狗男女所害啊!” “简直一派胡言!”伍大老爷没来得及躲开,被弟妇抱住了大腿本就羞恼,听这话后更是怒发冲冠:“空虚子已经交待,他确为你收买,再有蒋妈妈母子的证辞……我和娘子的子女与康哥儿从前的病症一点没差,都是因为脾胃之虚相继夭折,你能害康哥儿,就能害前头几个孩子,何氏,你真是毒蝎心肠死不悔改!” 伍大老爷便冲伍尚书道:“何氏非但不认罪,且还谤毁娘子及二弟,此等恶妇,理当送官法办明正处刑,父亲,儿子和肖娘这么多子女,势必都是何氏害死的,父亲万万不能再包庇此等恶妇!” 送官法办明正处刑? 何氏瞪直了眼,转而就如疯似颠的一阵狂笑,但到底是松开了大伯子的大腿,血红着双眼:“你就这么信得过肖氏?你凭什么就这么信得过肖氏?这么些年了,大伯难道没有眼见我对康哥儿如何?!大伯您唯一一点骨血都是得我庇恤,你竟然要怀疑我?” 伍大老爷全然不会所动:“我怀不怀疑都不重要,相信顺天府天施推官能够秉公直断。” 在现而今的北京城里,施青天的大名也确然已经树立起来了。 第369章 供述恶行 《首辅家的长孙媳》第369章 供述恶行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370章 竟能免死 一秒记住【800♂小÷说→网 】,精彩无弹窗免费阅读! 十五及笄,父亲为她说了亲事,她听见舅母跟母亲念叨,说伍家两个郎君,还是大郎更比二郎长进,无论相貌还是才华都要好上许多,可惜的是伍大郎已经结婚生子,嫁给伍二郎虽说不算委屈了她,但到底不如肖氏更有福气,母亲叹道,谁让没早些年和伍家重逢呢。 后来一见,伍泊帷果然和他的兄长没法比。 伍泊帷和她父亲是一样的人,只知道板着脸孔满口仁义,逼着她做她压根不愿做的事,不会像大伯对肖氏一样,无论何时都是轻声细语,肖氏素喜甜食,大伯就会在肖氏的荷包里放甜枣,方便肖氏随时解馋,但伍泊帷从来就不知道她的喜恶。 嫉恨,就这样在她的心里日益积多,她知道自己已经错过了良人,无论如何都不能嫁给大伯,但她认为如果这个家里没有肖氏,她就能够畅快了。 但她显然做不到,至少当年作为一个新妇还做不到,她不想眼看着肖氏在她面前得意洋洋,且那时她虽学会了那套针法还从来没有验证过,肖氏的一双子女,正好用来验证。 何氏先冲女孩儿下手,因为肖氏的女儿刚刚学会喊娘而已,连爹都不会喊,只要先用一针扎晕过去,就能随她摆弄,也不能够张口指控她用银针刺穴,过上一段时间病死了,她不可能受到任何怀疑。 男孩儿却有些难办,因为毕竟能说会道能跑能跳了,不能一针扎死,否则就会曝露是被人谋害,但让他病弱致死的话,保不住会说出她曾经把他扎晕的话,所以最稳当的法子,还是让男孩儿高热昏厥在意识尽失中逐渐走向死亡。 她动手时是有些犹豫的,担心自己下针不够稳准,要知使人高热昏沉意识恍惚可比造成脾胃虚耗更讲究精确,若一失手,要么直接把人扎死要么没有达到效果,都可能让她的罪行败露,但心里疯狂的欲念还是让何氏坚定了决心,她无法忍受肖氏的美满幸福,凭什么这样的人能够夫妻恩爱、子女双全,而她却只能把爱慕永远埋藏,为什么她不能争取自己想要的,为什么她就活该把美好的人和事物一次又一次谦让? 结果让何氏大感欣慰,那两个小崽子接连“病死”,她亲手摧毁了肖氏的美满,看那女人痛不欲生,何氏终于感觉这么多年的憋屈得到纡解,整副身心都洋溢着轻松愉快,那是她第一次品尝到毁灭造成的快感,她几乎迷恋上了这种快感,那段时间她寸步不离守着肖氏,肖氏的每一滴眼泪都让她如饮甘泉,她安慰肖氏,希望肖氏振作,然后她可以再进行一次又一次的摧毁,只有这样才能让她索然无味的人生变得趣味盎然。 可是终有一天,这样的快感不足够让她满足。 或许是因为子女的接连夭亡不能真正摧毁肖氏,因为她的身边一直都有丈夫的爱护,并且还有公婆的包容,从来不觉灭顶之灾的威胁,到后来肖氏甚至接受了身后无嗣的命运,且已经盘算着过继子嗣,大伯甚至和伍泊帷开了口,伍泊帷答应将他们的儿子过继一个给长房! 何氏记得当她从伍泊帷口里听闻此事时,几乎没忍住直接用银针刺入伍泊帷的天灵盖。 还有这样荒谬的事?她冒着风险做了这么多事,到头来却得让自己的亲生儿子喊肖氏母亲?替肖氏养老送终?成全肖氏的美满幸福? 可对她而言,这种事从来没有拒绝的余地,她很清楚抗拒的结果只能是反受责谴,所有人都会怨怪她不亲不睦自私自利,包括自己的亲爹! 这何其荒唐又何其不公! 肖氏该死! 但她没有办法造成肖氏死得“顺里成章”,她也根本不想和肖氏两败俱伤,肖氏不配。 这世上为什么就没有一种能让人死得天衣无缝的毒药呢?为什么只有那套针法,可那套针法不可能施用在肖氏身上而让她毫无知觉,肖氏不是懵懂无知的孩童,如果要让肖氏去死,她需要先让肖氏失去意识,这并不难做到,难的是接下来她至少还需要不被打扰的一刻钟,用银针造成肖氏高热昏沉兼且脾胃虚耗,但她并没有和肖氏单独相处的机会。 那时伍家已经不同过往,肖氏有了贴身服侍的仆婢,人多眼杂,她一旦动手,就不能防止败露。 好在是,肖 氏竟然又有了身孕。 看到康哥儿的第一眼,她就不舍得动手了,因为康哥儿竟和大伯如此酷肖。 且康哥儿若是再死了,对于肖氏而言,同样不会存在灭顶之灾,顶多是灰心之余,更加坚定了过继子嗣的决心,她不能容忍。 好在肖氏并没有对她心存防范,且为了养活康哥儿,竟然坚持要喂母乳,康哥儿没有奶娘照顾,肖氏也不放心把康哥儿交给仆婢,肖氏不得不休息的时候,只好让她看顾康哥儿。 冥思苦想后,她才想到那个一劳永逸的办法。 可惜的是没有造成肖氏被干脆休弃,碍眼的人还得继续碍她的眼。 不过何氏很快就觉得肖氏的存在不那么让她心烦意乱了,因为当康哥儿第一次喊她阿娘时,肖氏是那样心如刀绞。 何氏找到了另一个摧折肖氏的办法,让肖氏心里的创伤永远无法愈合,刚巧蒋氏的儿子病重,何氏决定冒险施救,她其实并不会诊脉辩症,但她除了掌握那套夺人性命的针法,还掌握着能够根治虚症的针法和药方,吴郧并非身患疑症,无非长期营养不良才造成身体虚耗,蒋氏没法求获那些珍贵的药材为儿子调养身体,如果不是她施针用药相救,蒋氏只能眼睁睁看着儿子夭亡。 蒋氏也果然感激她的救命之恩,非但对她通晓“医术”一事守口如瓶,还轻信了她的说辞,笃断肖氏不怀好意,一直不忘提醒康哥儿防范肖氏,肖氏被亲生儿子厌恨,该是何等的不甘和悲痛啊。 真可惜这一切都不能继续下去,不过当何氏把实情合盘托出,眼见着肖氏因为悲愤浑身颤抖,甚至两眼一翻昏死过去时,她心里再次感受到了痛快。 你的孩子,竟然都是被我害死,且是你亲手把他们送到了我的银针之下,肖氏,你是不是觉得自己也难辞其咎呢? 那些小崽子永远都不可能再复生,你这一生,都会难免生活在自责里吧? 至于我,才不会替你那些小崽子偿命,总有一天我会回来,让你看见我仍然风光得意。 这是多么有趣的事儿啊。 第371章 一个“神仙” 康哥儿听到后来,仿佛觉得自己忽然双耳失聪,唯只能看见“阿娘”的嘴唇在一开一合了。 这个世上,竟然有如此恶毒的人,而且这个人,竟然还是对他一直呵护备至被他喊着阿娘的人! 而他却因为旁人的教唆,厌恨真正疼爱他的生母,暗暗诅咒过生母不得好死…… 少年郎觉得自己有如在地狱走了一遭,他不知道自己日后将要怎么面对生母,他也不知道阿娘……不,是嗣母……叔母……二太太会受到什么处治,他有很长一段时间都觉得浑身发冷,好像沉沦在一个噩梦里,他的耳边都是未曾谋面的兄姐在凄厉的哭喊,他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他好像不愿意待在这个家里了,因为他根本无法面对这一切丑陋的真实。 可他应当认回生母,弥补这么多年因为自己的愚蠢,给生母造成的伤害,姑母应当不会再带他去太师府了。 康哥儿跟着父亲,愣愣的等着母亲醒来。 二太太自来就不抗拒他和父亲亲近,甚至还让他听从父亲的教诲,二太太说父亲是不得已才将他过继,不过仍然是把他当作亲子寄予重望,那时他多么感激二太太的贤良,教他明辨是非,结果呢……原来二太太如此“宽容”竟然是因为怀着那样龌龊的心思。 康哥儿脑子里转着这些乱七八糟的恩怨情仇,一忽难堪一忽悲愤,极其坐立难安。 好在生母醒来之后,并没有急着母子相认,甚至还亲口说出让他同姑母先回太师府的话,只是叮嘱他虽说不忘上进,却也不能太过劳累,仿佛没人计较他的局促,更没人批评他过去的愚蠢,所有的亲长都能理解他眼下需要回避的心情,宽容的给予他时间平复。 但康哥儿坐上姑母的马车时,仍然是局促的。 三夫人也极心疼侄儿,她明白侄儿虽不至于亲眼目睹亲耳听闻后,还不能明辨是非黑白,但对大嫂多年的疏远,是不可能因为一夕判定对错就立即改转,母子之间飞速就能亲密无间了。 这孩子拜辞时,那声僵硬的“母亲”,以及始终避开嫂嫂的泪眼,不是因为执拗,是因为一时之间的茫然。 三夫人宽慰道:“嫂嫂无辜,康哥儿也并没有过错,所以不用为了何氏的行为自责,至于其余的事……都不急于在这一时,康哥儿不用给自己负担。” 待回了太师府,三夫人便问兰舫的去向,有婆子禀道:“早前五爷替大奶奶写了幅字儿,说是要送去给大奶奶旧邻柴婶家里用的,大奶奶赞五爷的字儿写得好,便做了几道茶果小菜,说是要在怫园里的不足舫摆上一桌儿,大奶奶的做的东,却是让五爷招待二爷、三爷等几个哥儿聚上一聚,五爷还特地交待了,若是舅家四爷赶回来,也让去不足舫呢。” 三夫人哪能不知春归也想到了康哥儿今日会不自在,特意寻了个由头,好让几个小郎君玩乐,连带着开释康哥儿的心结,她心里很领春归的情,自然便让婆子带着康哥儿去不足舫,又断定春归这当嫂嫂的不会出面跟着小叔子们饮谈,于是自己便去了一趟斥鷃园。 春归此时已经准备好了饮食,正等着三夫人来呢。 可巧菊羞又挎着 篮鸡蛋回来,笑着道:“四夫人听说大奶奶今日亲自下厨要和三夫人聚餐,只恨仍在坐月子没法儿随兴了,又看了大奶奶亲自下厨让奴婢送去的几道清淡的小菜,四夫人便给了奴婢这一提篮的鸡蛋,说是四夫人本家洗三礼时送来的,乃庄子里山地上放养的土鸡产的鸡蛋,比市坊里那些食用粮谷的禽鸡所产更营养,无论煎炒还是隔水蒸出的蛋羹也更鲜美。” 三夫人也笑道:“在吃食这件事上,弟妇和春儿还真是什么时候都不忘彼此。” 春归便给三夫人布菜:“叔母也尝尝我的手艺。” “今日我就是打着来叨扰的算盘,不用这些客套,只是春儿为何只备了菜肴,我可想着今日还要开怀畅饮的。”三夫人竟然直接讨起了酒喝。 今日娘家的事无论如何都算有了个水落石出,三夫人心里没法说畅快,但总算是不再忧心忡忡,或许又因春归张罗这一桌子菜肴看上去也着实鲜美可口,让她不觉间就胃口大开,但是开怀畅饮却是不能够的,只是饮几口清淡的菊花酒,稍卸了往常的谨慎细致,有助于和侄媳妇亲近情谊罢了。 关于娘家的那一桩丑事,三夫人自是不会对春归丝毫隐瞒的,这回倘若没有春归在后出谋划策,设计诱使何氏露出马脚,连如何逼问都设计妥当,三夫人自问一声,以为自己很可能只是停留于揣测怀疑的阶段,一直瞻前顾后,至多便是在康哥儿身上下功夫,纠正他对嫂嫂的厌恨而已了。 到这时她仍叹息:“虽说我隐隐有些怀疑,说实在却并不能笃断何氏当真会如此歹毒,亲耳听她交待了那桩桩恶行,我当时竟都觉得不敢置信全身发寒,她的父亲何公及其何家两个郎君,虽说因为种种原因无法因科举仕途得志,但救危扶困正直仁义的品行却是有口皆碑的,听何氏的怨辞,何公也的确对她管教严格,谁能想到教养出来的女儿却如此阴险?就因为嫉恨,竟做出这样的弥天大罪。” 春归早前其实已经听先一步回来的渠出禀报了尚书府今日这场审问,但还是细问道:“何氏有没说她究竟从哪里习得害人于无形的手段?” “她本不愿说,可父兄再度以送官相逼,她也只能交待了,说是那会儿子她还在祖籍安仁,住处隔壁有间被烧毁的道观,荒废多年,四邻都道那处宅基不祥,谁也不愿涉足,只何氏年小,还不怕那些神神鬼鬼的说法,常爱摸去道观里玩耍,一回竟见个老者藏在道观里,也不知是病了还是伤了,总之是不良于行。老者让何氏不许泄露他在废观的事儿,且还央求何氏替他置办饮食,告诉何氏他是个落难的神仙,如果何氏答应救助他,他必定会报答何氏。恰巧当时何氏的弟弟因着肺咳难治,眼看有夭折之险,何氏没说,那老者竟能知道,主动提出何氏若听他的话,他会治好何小郎。 何氏于是就听从了,那老者身上竟然还有钱财,让何氏日日去一趟道观,用他给的钱到乡集上买上几个馒头以果腹,但老者饮水必饮山泉,不能饮普通的井水,虽说道观里原本有口泉眼,不过后来因着道观荒废,泉眼就被另一家人扩占了去,何氏那段时间都是通过个狗洞钻进钻出,为老者取用山泉。 后来老者康复,当何氏的面儿 ,竟堂而皇之进入何氏家中,何氏说老者把手一挥,何世父何世母连着她的哥哥弟弟竟都陷入昏睡,何氏看得目瞪口呆,再不怀疑老者当真是个落难的神仙,后来老者不仅治好了何氏弟弟的肺咳,每当深夜,都会来何氏家里,教给了何氏两套针法,一套救人一套害人,且那老者还让何氏在他身上施针,直到确信何氏能够掌握了,说是离开安仁,从此不知所踪。” 这番说辞其实完全无法证实,故而伍尚书父子以及三夫人十分不确信,可再逼问,也逼问不出什么了。 “春儿也帮着寻思一下,这件事还需不需得再究察。”三夫人此时完全对春归的能力心悦诚服。 “何氏的说法虽然让人匪夷所思,却不像胡诌。”春归道:“我听叔母前几日的一番话,其实便隐隐察觉何氏对于僧道似乎格外信服,而今再听她幼年时这番奇遇,倒觉得是理所当然了,那老者虽然不知来历,不过是出现在道观,何氏或许就此认定老者为道修,她亲眼见识过老者的手段,所以从那时便对道修心存敬服。” 更重要的是如果未经此番奇遇,何氏根本不可能习得那两套针法,且她的小弟莫名其妙便痊愈,又该怎么解释? 世上也许有不少人鄙夷术士,其实根本不信鬼神之说,春归觉得自己从前也有这样的偏见,但亲身经历了玉阳真君“显灵”,且目睹过这么多的亡魂,她过去的认知已经全然颠覆——莫问是神棍,不代表所有术士都是神棍,正如何氏认定了自己救助的人是“神仙”,虽说收买了空虚子这么个神棍,但仍然相信莫问也许是另一个“神仙”的道理相类。 春归既然觉得何氏这番供述可信,那么就能断定三叔母的本家从此安全,没有另一个藏在阴暗里意图迫害的主谋。 何氏那时还小,谁能断定她必须嫁进伍家?如果那老者当真具备卜算出何氏日后命运的神通,何必借何氏为刀匕,做如此漫长的铺垫,他要谋害伍家可谓易如反掌。 春归偏向于老者当真是身怀异术,不知遇上什么险难一时自身难保,刚巧何氏有此机缘成了老者的救命恩人,老者也不知出于什么原因教会何氏两套善恶相异的针法,但老者不可能是针对伍家布局。 “伍尚书准备如何处治何氏?”春归问。 “送官是不能的。”三夫人道:“有几个原因,一来如此家丑不外扬,再者何氏是罪该万死,但大哥儿几个孩子何其无辜,若真将何氏送官法办,小弟一房的几个孩子日后怎能在世间立足?” 春归颔首,能够理解伍尚书的担忧。 何氏害杀这么多侄子侄女,一旦送官,必须究其罪因,那么何氏暗慕大伯对嫂嫂心怀嫉恨的事一定败露,市坊闲言可不会理论事实,必然会认定何氏水性杨花不守妇德,何氏的三个儿子就会被诽谤为奸生子,莫说仕途,恐怕今后都不能抬头挺胸做人了。 “另有何氏虽然有罪,父亲却仍然不愿与何世父反目,所以决断,先将何氏禁闭家中,立即通知何世父赶来京城,两家人当面理论清楚此事,把和离书交予何世父,将何氏交由何世父处治。” 春归认为伍尚书如此处治着实很能体现世情手段。 第372章 权衡之下 《首辅家的长孙媳》第372章 权衡之下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373章 终解关键 .,最快更新首辅家的长孙媳最新章节! 和惠,本家姓花,她不是朱夫人的陪嫁婢女,与和柔一样都是朱夫人嫁来太师府后买入的丫鬟,当年朱夫人被弃,她随朱夫人一同回了朱家,朱夫人在朱家街门前饮匕自刎,和惠甘以“孝女”之名为朱夫人捧灵——那时朱夫人是被皇上降旨责斥而为出妇,虽有兰庭、兰心一双子女,可据律法而言出妇与夫家再无瓜葛,与儿女也当断绝母子之名,故而朱夫人的丧事只能由朱家操办,兰庭、兰心莫说捧灵送葬,甚至连吊唁都不被允许,和惠甘为“罪妇”捧灵,所以也受到世俗一句“忠义”的赞诩。 朱老太爷甚至还宣称将和惠视同朱夫人义女,替她赎了奴籍,所以当朱夫人冤屈得雪太师府收回出妇的休书时,和惠并没有再回赵家,因为她已经不再是奴婢,而为朱夫人名义上的养女,但这并不是朱夫人生前的意志,更不是赵江城的意志,故而和惠留在朱家受其庇养并不有悖情理。 再后来就是安陆侯府请了媒人,向朱家求娶和惠,明面上的说法是太师府老太太素来便喜和惠的性情,自朱夫人事件后,更加感慨和惠的“忠义”,又安陆侯也是自来推崇忠义之风,所以并不嫌弃和惠的出身,竟然为庶子求娶和惠为正妻。 本是一介奴婢,从此摇身变为安陆侯府的六太太,惠妃的弟妇,十皇子都要称她一声小舅母。 但就春归观察,老太太那双富贵眼可不像把尊卑贵贱一视同仁的风格,至于安陆侯的品行,也是被兰庭嗤之以鼻的,那么和惠的幸运就显得十足蹊跷,到底是“忠义”还是“奸邪”就很值得商楔了。 可朱家人显然不会在意这一事件底下的蹊跷,他们轻易就相信了这套明面上的说辞,因为和惠的缘故,他们与安陆侯府也能说得上姻亲关系,这对于朱家而言是件有益无害的事,已经去世的朱夫人究竟是为谁陷害死难瞑目,早已不在朱家人关注的范围。 兰庭没有对春归特意提起过和惠,但春归当然不信兰庭没有察觉此人“荣登枝梢”的幸运背后诸多蹊跷,春归能够体会兰庭对朱夫人这生母心怀极其复杂的感情,但无论如何,他不应漠视生母受害的真相,可他选择隐忍,是在等待时机还是如三夫人而言决定妥协,因为继续究察下去,或许也不能将真正的凶手绳之以法让其罪有应得。 可这样的妥协一定有悖兰庭的良知,他是否经历着长久的来自良知的拷问,真的为了功利大局就该隐忍杀母之恨吗?可若当真深究,有朝一日证实自己的祖母也是罪魁之一,同样是血缘亲情,他应当如何报仇血恨? 这个晚上春归虽说小饮了几盏菊酒,酒意却并未能发挥助眠的功效,她因这些盘根错节的爱恨情仇迷茫困惑,她知道三夫人的提醒确确实实是为她着想,她大可不必追根究源,她只需要将一切交给兰庭决断,她应当装作什么都不知道,袖手旁观就好。 可偏偏就像陷入了魔障一般,想要求证这一件事,想要知道兰庭究竟会如何抉择,想要确定自己而今对兰庭的了解究竟能有几成。 后来春归强迫自己必须从这魔障脱身,她撇开了朱夫人一事的种 种疑窦,去琢磨另一件让她隐隐有些不安的事——何氏虽说在伍大老爷的逼问下坦白了罪行,但据三夫人及渠出的叙述,春归实在没有感知何氏因为极度不甘而造成神智崩溃的情态,她既像是为了宣泄多年的积愤而认罪,又像是经过权衡利弊后作出的选择,总之,似乎何氏当时的情态仍是理性大于感性? 何氏为什么认为认罪更加有利呢? 如果被送官法办,杀人偿命等着何氏的必然是绞斩之刑,何氏或许认为她必定挨不过严刑逼问,或许是对推官衙门心怀畏惧,这倒也符合一个普通的内宅妇人,对于刑狱和公堂避之唯恐不及的情理。 那么她一旦认罪,难道就不怕伍尚书让她“暴病”身亡,为相继夭亡的孙儿孙女报仇血恨?! 春归猜测何氏虽然不算聪明,到底在伍家生活多年,对伍家人的性情已然了解,应当能够确断伍尚书不会亲手夺人性命,多半是出妇,让何家领她大归,这样一来她就可以留得性命,怎么看也比上刑场要好。 关于何氏的心态,春归梳理了好几遍,深觉仿佛也是合情合理,可不知为何她总觉得自己疏忽某一关键点,且这一疏忽仿佛极其要紧。 春归忍不住又再梳理——何氏认罪时,竟然还把她闺阁时代的怨愤供述,这显然毫无必要,可见她因为被“人赃并获”心态的确还是产生了波动,一时间惊慌失措,只想到最严重的后果,那就是被送官法办挨不住酷刑还是一个认罪,认罪既已成为必然,何氏自然得争取一线生机。 是被逼无奈下的认罪,才将多年的怨愤尽皆发泄。 好像的确没什么毛病…… 不对!春归想到何氏所说的那些怨言,突然睁大了眼。 何氏曾说过何父待她的“严苛”,因为小时候犯了盗窃的劣行,何父险些没有斩下她的手指用作警诫,虽说在旁人看来这是何父的警告而已,不可能对亲生女儿如此狠绝,可何氏如果知道何父的口硬心软,她何至于对自己的父亲如此怨愤? 是了,在何氏看来,她害死这么多条人命,且对大伯子怀着有悖伦常的孽情,被休弃大归,她那将名声体统视同性命的父亲哪里还能容忍她活命?在何氏看来跟从父亲回家最终也是难逃一死! 怎么都难逃一死的话,何氏为什么要如实认罪呢? 不对,何氏一定是想要求生,也就是说她并不会接受大归,把性命交给她其实一直认为冷酷无情的父亲掌控,她在免于送官法办的前提下,一定还有自己的盘算! 想到这里春归忍不住鱼跃而起,且一巴掌拍在了“陪/睡”的菊羞小腹上。 菊羞遭遇“袭击”也惊而坐起,一双恍惚的眼睛好半天才能聚焦。 春归几乎没把“快些唤渠出来见”的话脱口而出。 险险的才意识到菊羞和渠出是人鬼殊途,把话咽进肚子里,又把菊羞一巴掌拍回床板上:“没事,我睡不着,去院子里逛逛,睡自己的不用理会我。” 菊羞已经又忍不住闭眼儿了,睡意浓浓地嘟囔几句:“大奶奶这是又犯相思症呢?大 晚上的把我当大爷一样调戏,您是该找个地方静静了。” 春归:…… 这丫鬟说话越来越没尊卑了,的确应该让宋妈妈好生教育才是! 因着屋子里有菊羞“陪床”,春归到底在脑子里召唤渠出后还是去了院子等待,渠出果然表示极大的愤慨:“大奶奶今日才让我不用再管尚书府的事,我刚回魏国公府,结果就又让我去盯那何氏,大奶奶是看我不用腿走路就觉得我不会累是不是?” “会累吗?”春归一脸困惑。 渠出:…… 挟着一身的怨气笼罩着黑云就直接飘远了。 不过渠出抱怨归抱怨,到底不能够消极怠工,抱着置气的态度决定放弃放空圆睁着眼直瞪何氏几日,待到一无所获时才好对大奶奶进行无情却有理的讥讽,但没想到的是当次日清晨,蒋妈妈开始屡行她崭新的职责给何氏送早饭的时候,渠出便已经有所收获了。 因为蒋妈妈并未继续助纣为虐,伍尚书对她还是网开一面了,不过不再让蒋妈妈继续服侍康哥儿而已,暂时的差使是照顾被禁闭的何氏一日三餐饮食起居,蒋妈妈到底是知情人,伍尚书有此决断,也是防范家丑外扬的必要举措。 何氏饱食一顿,就看着蒋妈妈连连冷笑:“对得起我!” 蒋妈妈立即就双膝着地,额头险些没凿穿地面,却一个字都不曾分辩。 “也听我交待了,救活吴郧的针法乃是神仙所授,们这样对待我,恩将仇报,到头来还是会受到天谴!别以为就能名利双收了,蒋氏,如果不助我跳脱死劫,和的儿子必须一起陪葬!” 蒋妈妈这辈子所有的经营,无非就是为了吴郧着想,听这话后立即慌神,且她对何氏也着实怀着愧疚的心态,所以再无法争论自辩,一下下的叩着响头:“二太太怎么责斥奴婢,奴婢都只能领受,还望二太太千万放过吴郧,奴婢的确对不住二太太的救命之恩,二太太就算让奴婢以命抵偿,奴婢也不会有二话。” “得了吧,们母子真若有良知,也做不出这等恩将仇报的事儿!现讲什么赴汤蹈火的话,也是荒唐可笑。我就不妨和直说了,尚书府我是一定待不住了,如果大归何家,我也只有死路一条,我死了,神仙恩公迟早都会知道我的冤枉,到时候哪里还会放过们母子?怕是连整个伍家都得给我陪葬!但我不想死,伍家人不配和我同归于尽,们母子更加不配!我要是还活着,必定放不过伍家,但我答应可以留下和吴郧两条狗命,只需要做一件事。 永贞坊大街有家名为孙驼子的米面行,给掌柜的递句话,把我的遭遇如今有性命之险的事儿给孙驼子说明了,仅只如此而已,就算和吴郧已经偿还了我的恩惠,咱们之间,一笔勾销。” 仅只是这样而已,蒋妈妈当然不会拒绝。 可渠出却是心中一沉,眉心一跳。 孙驼子米面行,和魏国公府可谓来往频繁,渠出曾亲眼目睹孙驼子亲自将不少密信辗转送去魏国公的案上! 何氏竟与魏国公相关?! 第374章 指向郑氏 渠出几乎是云里雾里的状态回去向春归复令,正逢这天兰庭再次轮到沐假,可以回家夜宿,春归不得不应酬夫君,当真抽不出空来听闻渠出的禀报,急得渠出立在两夫妻觥筹交错的宴桌边儿,直翻白眼球。 好在是兰庭看来今日也有事务需同客僚相商,黑灯瞎火的时间还要去一趟外院,渠出终于等到了和春归畅所欲谈的时机。 “蒋氏不愿牵连自家儿子,隔了好多日才找到外出的借口,确然是去了一趟孙驼子的店面,一说自己是尚书府二太太的仆婢,孙驼子竟然亲自接见了她,问清楚了何氏犯的什么事儿,孙驼子紧跟着写了封信,还是那样,字我都认识,却看不出什么内容,孙驼子把信送去的是钟鼓街的万福商行,这里是集中处理各种信件的机构,有相同徽标的信件送去一处,往往是成摞的再经交送,大部份都还离京了,我实在难以分辨,不知道要如何盯踪,眼前唯一能笃定的是被何氏视为救星者乃魏国公无疑。” 但渠出尤其的不敢置信:“这案子可不是玉阳真君的授意,是大奶奶自己好管闲事才经手,怎么后来竟也和魏国公府相关了?” 春归挑眉,原来玉阳真君授意的所有案件都应指向魏国公府么?这个鬼神仙,一句话就能说明的事偏偏故作高深莫测,非要辗转千山万水才终于显露端倪,也不知是当真天机不可泄露,还是有心折腾人的,看来这天上的神佛白受人间许多香火,却根本不想救危扶困,一个个的闲得发慌靠故弄玄虚打发时间。 她在这儿一个劲的抱怨,脑子里却一片安静…… 玉阳真君应当已经彻底习惯了来自凡胎**的“人心不足”,完全丧失了搭腔的兴趣。 但春归照样对这“神仙风度”表示嗤之以鼻。 靠不住神仙靠自己,春归分析了一番孙驼子的应对方式,询问渠出:“孙驼子可知自己是听令于魏国公府?” “应当不知。孙驼子只和万福商行联络,万福商行的主事与他交谈,说的都是主人,从来没有提过魏国公,连国公爷三字都不曾在字里言间出现,且孙驼子的米面行就是一个联络点,并不负责执行其余使命。”渠出对自己的判定甚有信心。 春归倒也相信渠出的判断:“连孙驼 子都不知主人真实身份,何氏就更不可能知道求助者其实是魏国公了,我猜她多半是把曾经教授她两套针法的‘老神仙’当成了救命稻草,且那人也告知过她若遇险难可知会孙驼子的事儿,何氏显然不懂那套密书之法,所以她才会让蒋氏亲自前往口述。” “也就是说那个教会何氏夺命针法的人听令于魏国公?” “多半是这样。”春归沉吟一阵才道:“你照旧盯着魏国公吧,我猜他和那人联络后应该会搭救何氏,也许会露出更多端倪。” 渠出翻了个白眼:“到头来还不是让我在魏国公府盯点儿。” 春归不同渠出进行毫无必要的唇舌争锋,这晚她熬着夜等到兰庭从外院回来斥园,才继续商量另一件事:“姚娘子的邀宴,我还是不打算推拒了。” 原来是这日,那位因为长着管鹰钩鼻故而被尹小妹和兰庭相继断定野心勃勃的温守初,他家娘子姚氏亲自来了一趟太师府送请帖,力邀春归去她家里赏秋品菊,姚氏前几回的邀帖春归全都找了借口婉拒,这回人家亲自登门邀约,身段放得极其谦恭不说,情态也显示出了万分热诚,春归并没一口应允,说的是要与夫家的亲长商议后才能确定,事实上是想先讨兰庭的主意,起先兰庭的看法是如果懒得应酬,干脆推拒了也没什么要紧,不过春归仔细想了想,认为那姚娘子出身汾阳大族,且度她寻常的言行举止并不是平易近人的性情,颇有些自恃身份暗里倨傲,这回竟然如此的“礼贤下士”,春归确然好奇她葫芦里装着哪一味药。 温家论来也是手握实权的门第,温守初又是深受父祖寄重的子弟,论来完全没有必要攀附太师府求获晋升之途,如此屡屡的示好,这其中的用意就不得不引人遐想了。 且还不是走的交好赵大爷的“正规途径”,楚心积虑以女眷家的来往为重点,这着实让春归觉得狐疑,她认为可以试探一番姚娘子的真正意愿,若确然没有相交的必要,把意思摆明了,也免得日后再受纠缠。 兰庭原本也打算摸清温守初的想法,但他又看得出春归对姚氏的感观并不友好,故而最初提议不妨来往后,眼见着春归并不打算和姚氏深交他也不再勉强,这时听春归的提议,仍然是道:“你既不喜姚氏的性情,大无必要和 她应酬,试探之事交给我来即可。” “谁不知道迳勿如今身担修史撰录的重任,寻常哪有空闲交际应酬?温二爷不是那么没眼色的人,自是不便惹迳勿厌烦的,大抵是难逢时机,才交待了姚娘子和我多些往来走动,我拒绝了这回,下回下下回还不松口,也太不尽人情了,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我这样张狂,必得落个倨傲的名声,指不定日后还有更多麻烦呢。” 兰庭见春归拿定了主意,也不再阻止,只叮嘱道:“你既想快刀斩乱麻,那就由你自己作主,不过温守备父子远在福建,我无从确定他们是否参与党争,只知道温守初自来和郑珲澹交近,自他来了京城,也一直和魏国公来往密切,我猜测他是有所打算,不过不管温守初有没站定阵营,辉辉都不需在意这些事,要若实在和姚娘子说不到一处,直接表示疏远冷淡也罢。” 春归连连颔首:“如此我就一点负担没了,只需要蹭吃蹭喝就好。” 但当然她并没打算着去温家一饱口福,且赴宴这日,秋高气爽的天气突而转为阴雨绵绵,春归从前一晚的星月气象已见端倪,就很有些打不起精神了。 阴雨天,最适合的就是在家睡懒觉…… 不过既是答应了赴约,春归当然不能言而无信,这日清早,她还是把自己拾掇了个光鲜亮丽,出门时却遇着了彭夫人,原来彭夫人也有宴请。又尽管叔母和侄媳间不少明枪暗箭,出现在公众面前时还必须和和气气的垂花门处的仆妇也算公众,所以春归少不得一番礼见寒喧。 于是知道了彭夫人今日是受魏国公夫人邀请,一同去静安寺祈佛吃斋,看彭夫人的得意劲儿,好心情俨然一点没有受到阴雨天的影响。 这还真是虔诚啊,春归由衷道:“二叔母无论有什么所求,定能心想事成。” 彭夫人笑得慈眉善目的有如观音菩萨附体,说出的话却是一点没安好心了:“庭哥媳妇除了玩乐和应酬,也该用些时间祈拜神佛,你如今是事事如意,却唯有一件……要能尽快替太师府添个男丁,那才真叫完满。” 拍了拍春归的手,已经有两大个儿子的彭夫人趾高气扬的先一步上车。 今日不是令人愉快的一天,春归乌着脸心情越发郁烦了。 第375章 一段孽缘 温家的宅子离太师府很有一段距离,马车晃晃悠悠得半个时辰多余才能抵达,听着雨声淅沥,春归更觉上眼皮和下眼皮极其希望“亲切对话”,有那么一段时间她还真的迷糊过去了,隐约间居然还做了个梦,梦里面竟然是和今日的东道主姚娘子争执起来,脸红耳赤的吵了一架,约定老死不相往来…… 春归还真有些后悔没听兰庭的劝,她其实是真不乐意前来赴宴。 听着像是马车已经驶入温家的街门儿,青萍才细细端详了春归一番,替她家大奶奶扶正了打盹儿时蹭歪的花簪,不忘了提醒:“奶奶快些振作点精神,您这眼睛里还恍惚着呢,一看就没睡醒。” 春归便挺了挺肩膀以示振作,没想到的是垂花门前一下车,就撞见了一个熟脸儿。 也是青萍的熟脸儿。 二十出头的少妇连忙来同春归见礼,惊得春归手忙脚乱又是相扶又是还礼,自以为这番仪态倘若被阮中士目睹,少不得一番训诫——这么长时间的规矩礼仪都白教了。 这位也能称作是青萍的旧主,恭顺侯夫人。 虽则是高琼父子的罪罚还未宣之于众,但冯莨琦受谤蒙冤一事已经明文公示,皇上恢复了冯家的爵位,由冯莨琦的嫡长子继承恭顺侯一爵,这位少妇就是冯莨琦的长媳陶氏,她情知冯门能够沉冤得雪多亏太师府的助力,对于春归自然心怀感激,但春归一来要比陶夫人年轻,再者她还没有诰命,承陶夫人的率先礼见的确不合适。 “顾妹妹不需和我客套,母亲一再嘱咐,让侯爷及妾身切莫忘记太师府恩助之情,只是现下恭顺侯府孝礼未除,故而还不便登门道谢。” 陶夫人重孝在身,自然不是来赴姚娘子的宴席,春归便顺口问起来意。 “是我本家母亲从福建入京,暂住在温家府上,我今日才安置好屋舍,所以亲自来接母亲。”陶夫人一边对春归解释一边往里走:“陶温两家本是姻亲,温家乃家母的本家,姚娘的公公是家母堂弟,所以家母从福建入京,一路上非但得舅父令人护随,且也暂住于此,不过婆母也想着和家母叙旧,特意安排了屋舍请家母长住,又嘱咐我,虽说尚在服制不便出门,然迎请母亲却是女儿应尽的孝道,不曾想刚好遇见弟妇今日待客,我也是早前才听说此事。” 春归心里觉得有些诧异,陶夫人今日来接远道入京的母亲,势必也会向姚娘子表达一番谢意,不会在没知会温家的情况下突然登门,但姚娘子今日既要待客,应当抽不出空闲来,为何不意会陶夫人推迟一日呢? 说话间两人已在仆妇的带引下走至了垂花门里的穿堂,瞧见的是这里又站着两个婢女,却都才十二、三的年纪,看着就是一团的孩子气,一个脸圆些的说是奉二奶奶之令,来引陶夫人去见姑太太,一个字的客套没有,仿佛姚娘子不来招呼陶夫人是理所当然的事,另一个瓜子脸的婢女似乎更加莽撞,直冲冲便是一句:“顾娘子随奴婢往后花园去吧,娘子来得迟了些,二奶奶因着正陪贵客说话,不能亲自相迎,还望顾娘子莫怪怠慢。” 春归便同陶夫人作辞,不动声 色真随着那丫鬟往另一边的游廊走。 温守初夫妇两人栖居的这处宅邸虽只有三进,占地不算阔大,但后宅里无论是屋廊还是亭台装饰都极其精美,也看得出花草盆景都经过了精心的养植修剪,虽说入秋,一眼看去仍然蓬勃青翠,没有透出丝毫萧瑟枯颓,干干净净的石径上更是连黄叶都不见一片,才从月洞门进入花园,便有桂香扑鼻,而一簇簇的色彩缤纷的菊花更是妆点得园景艳丽如春,游廊外雨雾朦胧,并不令人感觉凄清。 春归不和婢女搭腔,青萍却笑着问了一句:“未知姚娘子今日宴请还有哪些贵客?” “没有哪些,只有吏部右侍郎府上的徐娘子。” 这已经是尖脸婢女第二次用言语直接把春归摒除在“贵客”之外了。 青萍稳重些,不至于因为主人受到轻视露出愤愤不平的形容,只笑着又道一句:“姚娘子来太师府亲自相邀,虽说了只是普通的闲聚雅会,没想到还真不是谦辞。” 温家这小丫鬟真没长多少心眼儿,听不出青萍的言外之意,抬着尖尖的面颊道:“我家二奶奶一贯不喜热闹应酬之事,来往交好的官眷也尽都是文雅好静的淑女,如徐娘子一般,可是漳州徐门的嫡出闺秀,夫家申门,更是福州府的一等门第。” 青萍因为陶夫人及春归双双受到怠慢,着实看不惯姚娘子的气焰嚣张,有心再抢白温家丫鬟几句,但被春归淡淡看来了一眼,青萍还是立时就忍住了怨愤。 春归是因福州申门四字,心情更加有如跌到了谷底。 她的父亲正是因为福州申翃相邀,结果遭遇倭乱而不幸,虽说这是件意外不能迁罪福州申门,但春归一听这个地方和这一姓氏,就会伤怀父亲的亡逝,她不愿再与福州申门交道,倘若她一早知道了姚氏今日还请了申侍郎府上的女眷,必定会拒绝赴请——吏部右侍郎申适,正是申翃之父,曾任大同知府,故而申翃当年与父亲一同经太原府乡试中举,因此相识相交,却不料因太皇太后薨逝而耽搁了次年的春闱,申翃因事受父令归祖籍福州,力邀父亲同行,父亲欣然应允。 这一去,却与妻女天人永隔。 兰庭三元及第的庆功宴时,申家女眷也来了太师府道贺,可春归有意疏远她们,所以只是打了个照面便寻了借口回避,都没闹清申家来的是哪些女眷,对于徐娘子也是丝毫没有印象。 今日这场饮谈看来却是在所难免了,也不知姚氏是否心存故意,春归就算再不想和申家人交道,但以为关于姚氏这只葫芦,还是很有必要看清里头装着什么邪药的。 游廊直接通往一处花榭,一面临水,一面可赏菊圃,今日既是为了赏秋品菊,宴桌便设在了面向菊圃的一侧,这个时候当然还不曾佳肴美食的张设,高桌上摆放的是各色鲜果,这头一张小几,两个丽装少妇正在品茗闲谈,一个自是姚氏,一个也只能是徐氏了。 见春归已经到了花榭,姚氏才起身相迎。 脸上带着笑,可不知是春归的先入为主,还是姚氏果真态度大改,横竖春归没从姚氏的眼睛里看出真心实意的热忱,只觉今日姚氏的妆 容似乎格外精致,那条马面裙上绣的菊花可谓巧夺天功,这条裙子,恐怕都得值百两纹银。 “娘子可算是到了,我本该亲自相迎,又不好撇下徐娘子独个儿在此,对顾娘子的确有所怠慢,还望顾娘子勿怪。”姚氏拉了春归的手引她落座,一双颇带着些闪烁的眼睛里笑意稀薄,不过唇角却往上拉升,浮于表面的热忱。 春归不在意姚氏对她是否真心诚意,但她却不能装作无知,表示不懂得亲自相邀就该亲自相迎的礼节,且就算姚氏当真脱不开身,只能嘱咐仆婢待为迎客,合理的作法也该是嘱咐屋子里的管事仆妇,至少是一等丫鬟这样的人物出面,哪里有随便打发个莽撞丫鬟迎客的道理? 直接口吐怨言也是不能够的,这样只能显示自己缺乏教养,不符合交际应酬之道,传扬出去会让阮中士这老师蒙羞,春归只能以绵里藏针用作回应。 她也往上拉升嘴角,浮于表面的热忱:“姚娘子忙着待客,连陶夫人乃娘子家中亲朋都没法迎会,我怎能不体谅娘子的难处呢?” 姚氏唇角便微微一颤,眼睛也忍不住稍稍一眯。 陶、温两家虽是姻亲,但温家却与韦家一直不和,冯莨琦虽说洗清了附逆的罪名,陶氏成了恭顺侯夫人,可冯莨琦在世时都挡不住恭顺侯府日渐衰败,他的儿子就更别想东山再起,且陶母又并非二爷的亲姑母,陶母父亲那一支如今完全得仰仗长房,她何需对陶氏礼遇?顾氏果然是个破落户出身,竟天真的以为陶氏如今成了侯夫人就比温家的女眷尊贵? 但这样的想法姚氏却是无论如何都不能宣之于口的。 她吃了个哑巴亏,缓缓的吸了口气,才维持住了嘴角的继续拉升:“顾娘子没怪我就好,这位是徐娘子,我与她虽相识不久,却一见如故,徐娘子的夫君申郎,与赵修撰也是同年,选为庶吉士,如今正在翰林院观政,说来徐娘子与顾娘子也算极有缘份的,我刚才听徐娘子说起,才知原来令尊与徐娘子的翁爹乃挚交。” 春归明白了,徐氏竟然真是申翃的儿媳。 要说申适今年进士出身的孙儿……岂不正是申七郎申文秀?这还真是让人哭笑不得的孽缘呢。 原来当年春归的父亲启程前往福建时,便对妻子提过一句,说好友申翃的三子申文秀比春归年长三岁,申翃有意与顾家作亲,顾父的想法虽是要为独女招婿,但听申翃不住口的夸赞儿子如何的才华不俗,且联姻的诚意十足,顾父难免动意,答应同往福建的一大原因便是想亲自去相看申文秀。 怎知却在福州不幸罹难,那时申翃将顾父的遗体送返汾阳,便有申文秀同行,春归的母亲李氏原本以为申翃仍有联姻之意,才与春归商量,说家里只余她们寡妇孤女,招婿何其艰难,要若申家开了口,待到春归服丧三年期满,这门婚事告成,春归也算有了好归宿。 不过申翃至始至终却没有再提联姻的话,那时母女两个还没有被逼到走投无路的境地,李氏又道申家既然因为丈夫亡故便言而无信,可见不是靠得住的人家,这件事作罢不提就是。 春归十分认同母亲的主张。 第376章 偷窥者谁 一秒记住【800♂小÷说→网 】,精彩无弹窗免费阅读! 她一点都不想再和申家关联,更不提嫁去申家作媳妇,所以听母亲主张绝口不提这门婚事时如释重负,怎知因为治丧期间,申文秀见到了她的容貌,竟私下告诉她两人的父亲其实已经达成意愿想让他两结发成婚一事,申文秀委婉表示了他的爱慕,说是待春归服丧期满便请媒人再来汾阳正式提亲。 春归明确表示了不愿远嫁与母亲骨肉分离的想法,斩钉截铁拒绝了申文秀的示爱。 此后她与申文秀再无联系,听说申家一门的种种境况,其实是因阮中士对她详细解说京中不可忽视的那些门第,于是知道吏部右侍郎申适有个孙儿申文秀,今年春闱高中进士一事。 阮中士为了让春归尽快熟悉各大官眷,还极其用心写下诸家的重要姻联,不过春归刻意跳过了申家,所以并不知道申文秀娶了哪家女子为妻。 真没想到今日竟然“狭路相逢”。 不过春归当然对申文秀和徐氏均无恨意,无非因为父亲那场意外不愿与他们再有来往而已,所以此时自然不会对徐氏冷脸讥辞,客套一句:“原来娘子的翁爹乃申世父。” “顾娘子也还记得令尊与舍翁的交情?”徐氏却是一张冷脸,这话问得就很有几分尖锐。 “怎会相忘?毕竟先父身后之事,多得申世父施助周全。”春归淡淡回应。 “我也听外子提起过那场意外……” “抱歉。”春归实在忍不住打断徐氏的话:“先父不幸之恸,不愿更多提及,且今日乃姚娘子好意设宴,更不能因为伤心事扰了姚娘子的雅兴。” 徐氏的脸色就更冷了,捧着茶盏一挡几乎掩饰不住的怨愤之情。 姚氏很知机的岔开了话题:“我没去过漳州,但本家有个堂姐,正是嫁去了漳州戚家,一回得了堂姐千里迢迢遣人送来的大丽花,确乃娇姿追美牡丹,媚态逼真芍药,实在让人爱不释手。” “说起大丽花,确然唯戚家才有大丽花圃,七月始绽,直至次年二月才尽败谢,所以戚家年年都要召开大丽花宴。” “徐苑梅林,戚园大丽,还有桑门玉兰、陈氏重葛,可谓漳州四大名花雅宴,可惜我虽闻盛名却 无缘赏鉴,不过上回目睹娘子笔下所绘,终于能够弥补遗憾了。” “姚姐姐还愁无缘赏鉴的?温门祖籍虽非福建,如今可谓福建首贵,更不说不仅姐姐嫁去戚家的堂姐,不是还有个表姐嫁的也是漳州四门之一的陈家?日后多的是走亲访友的机会。” 两人一言一句,说的都是福建的权门豪贵,春归完全插不进嘴。 她也无意插嘴搭讪,安安静静做自己的看客就是,可坐得久了,突然感觉似乎正受窥视,像脸面被两道目光一直盯看着,越来越不自在。 可环顾四周,婢女们要么垂眸,要么忙着添茶奉果,没一个直视斜窥的,且随着她的环顾,那两道似乎带刺的注视像并未转移避开。 春归的目光停留在脸孔正对着,也就是徐氏身后,那道在此花榭中显得极其突兀的隔屏。 花榭一般是为了赏景,即便设置屏挡多使用的是纱屏或者花架等半通透的器物,可温家这处花榭的西面,用的却是底部为檀木,上部乃横直栅相交的隔挡,这一器物既不透光也不透风,显得沉闷笨重,大约唯一的好处……离隔挡只要有两步距离,就难以观察隔挡之后的情境,但将眼睛贴近横直栅错的细微镂空之处,却能观测隔挡另一边的情境。 也就是说极其利于偷窥! 可不过是普通官眷的闲谈聚会,有哪点值得偷窥的? 春归实在不耐这场所谓的雅聚,开口打断了姚氏和徐氏的相谈甚欢:“娘子在花榭里设置这样一面屏挡,是为防风御寒么?不过今日虽说阴雨绵绵,却不让人觉得寒凉,我瞧着实在有些好奇。” 她清楚的看姚氏的唇角又是一抖。 而后就感觉到了徐氏似乎忍无可忍的,一道鄙夷的瞥睨。 当着主家的面直接质疑人家的陈设,这当然有失礼数,不过春归今日自从踏进温家就没有受到应有的礼遇,她决定听从赵大爷的建议,以眼还眼以牙还牙,不必忍气吞声。 “我真是格外好奇屏挡之后姚娘子藏着什么惊喜,忍不住要先睹为快了。”春归作势起身。 当然被姚氏一把按住。 “哪有什么惊喜,是我这处花榭距离茶水房 太远,为图便利,需得在就近燃了炉子烧热水冲茶,可今日下着雨,风也大些,炉子放在那头游廊里炭火不易维持,故而只好放在花榭里,为防看着凌乱,才用了这样一面隔挡。” 姚氏按过来那只手掌极其用力,春归确定她是生怕自己去一探究竟。 而随着姚氏这番话后,那莫名其妙的窥视感竟无影无踪。 “原来如此。”春归笑道,没再追究。 于是便继续旁听两个女人显摆着彼此的家世深厚,由得她们衬托出自己的出身低微,横竖眼下也没有第四者,犯不着争强斗胜,但春归实在觉得无聊,好在终于到了开宴的时辰。 菜肴准备得很算丰盛了,不过春归略尝了尝就放下碗箸。 “娘子可是觉得菜肴不合胃口?”作为东道主,姚氏自然需要关心,不过她很快便自问自答:“我自来口味就偏轻淡,倒不像世居汾阳,反而竟随了福建人士的偏好,所以请的厨子也是福建人士,菜肴里只爱用虾仁等海品提鲜,倒是疏忽了娘子怕是不惯这样的原味了。” 好嘛,竟然讽刺起她“山猪儿吃不惯细糠”了。 不过姚氏原籍也是汾阳,如此力捧福建践踏本土真能够体现优雅? 春归也便淡淡的道:“若用鲜虾鲜贝,风味自然上佳,不过用腌制虾贝提鲜,这口感的确有些让我不甚适应,姚娘子勿怪,我最好的就是一口吃食,所以心里怎么想就怎么说了,可不是埋怨姚娘子怠慢,原本在吃食一件事体,就是众口难调,我这口味与姚娘子的确区别甚大,不过也没什么要紧,我能够心领姚娘子的盛情。” 姚氏被这话一噎,整个人都呆怔了。 徐氏挑眉道:“看来太师府的确讲究,若是普通门第,吃口鲜虾鲜贝是大不容易的。” 暗讽春归无非嫁了个好门户,否则哪里尝得上海虾海贝,有什么资格洋洋得意。 “就地取材才能保存绝佳风味,虽说如今商市兴隆,南北食材互通便利,不过也是图个新鲜有趣罢了,倒是姚娘子一直在北地,却偏好南食,要想满足口味是真不容易。”春归也还以暗讽。 姚氏的唇角终于无力提升了。 第377章 再添一人 .,最快更新首辅家的长孙媳最新章节! 这餐饭到底是吃了个宾主数败兴,但春归觉得自己是无辜的,她是被姚氏纠缠再三请来,虽则因为下雨影响了心情,却没想着因此去败主人的兴致,然而又再三受到了莫名其妙的敌意和针对,让她十分怀疑姚氏的目的难道就是为了请她来家刁难羞辱的?可就为了这个不惜赔上近一年间的许多笑脸,姚氏的行为还真是十分幼稚兼无稽。 她既然出席,代表的往大里说是京城轩翥堂的体面,往小了说任由欺辱而不反击也得丢赵大爷的脸,无论哪里的官眷圈子,被鄙夷排挤的一定是懦弱无能的那一类人,这个道理在未得阮中士指教前春归已经明白——她的婆母沈夫人起初就是因为无力还击而势单力孤。 但反击也要适度,只要姚氏不再穷追猛打,春归也毫无必要不依不饶,所以当东道主好容易才平复怨气,表示撤下满桌大碟大碗,另外再上几味开胃小菜佐酒饮谈时,春归也紧跟着徐氏表示了赞同。 姚氏先敬了客人一杯,而后便道:“今日只有咱们三个赏秋品菊,为免无趣,我特意还央着二爷请了东风馆的木末姑娘前来助兴,徐娘新近入京,怕是还没听说过东风馆?” “确然不曾听说。” “就像福州的霞浦坊青澜馆,却比那里更清雅些,木末姑娘虽沦落风尘,不过就连我家二爷也赞扬她的才华和风骨,称她的见识气度不如俗流,可谓女中丈夫脂粉巨眼,且虽说不得不委身青楼,然一直洁身自好,实在不同于那些勾栏妓子,上回二爷请了木末姑娘来家论琴,远远的我也听了她抚奏一首琴曲,心中大感折服,且后来还看了二爷誊录为木末姑娘所作的诗词,不用秾丽之词,而气势豪迈,竟一点看不出闺阁文笔,我便有了与之一会的心思,就是不知两位娘子……介不介意她的身份。” 这怎能不介意?!要换是另一人提议,徐氏想都不想便会回绝,且拂袖而去誓称与苟同妓子者老死不相往来,但她却必须给姚氏留着颜面,且也看出了姚氏专门请了木末来此绝不是为了恶心她,于是便摁捺下心里的厌恶,换作口不对心的说辞:“圣人有言泛爱众而亲仁,便是不以身份取人而以才德论人的意思,姚姐姐既说那木末姑娘实则是个洁身自好的,又的确具备不俗的才华,那便是才德兼备,与之一会又有什么要紧?” 春归见姚氏看向她,也道:“客随主便。” 感情这还真是一出鸿门宴啊,先有徐氏后有木末,她确信姚氏是刻意针对,可姚氏为何要使这些手段?她们两个无怨无仇且楚河汉界的,根本就可以互不相干,难不成只是因为“看不惯”三字?姚氏没这么自大吧,难不成以为天下但凡她看不惯的人都必须刁难折辱?那她这一生可有得忙碌了,指不定比一国之君还要日理万机。 春归气定神闲看着一身“丧服”的木末姑娘缓缓登场,袖手旁观姚氏和徐氏一口一声称赞这京城第一芳魁如何的气度不凡仪态万方,这些干巴巴的话一听就是违心之辞,然后春归很兴奋的发现木末仍然是不假辞色,对于别人的称赞压根就没有表达谦虚客套的意思,且根本就不愿搭理姚氏这个东道主似的,对于徐氏,更是连颔首示意都不曾有一下。 “今日既是 赏秋品菊,且久闻姑娘的诗才,还望姑娘能就此情此境赋诗一首。” 姚氏这话竟完被木末当作了耳边风,她连推托都不肯,只盯着春归:“今日我这之所以答应赴请,是因一件事需要与顾娘子问证,还望顾娘子能够移步,与我去安静处说话。” 姚氏:!!! 她哪里是对一介妓子心悦诚服,今日请木末来此并非她的自愿,她根本就不耻和妓子交道,没想到这妓子竟然如此狂傲,就算是为了质问顾氏,好歹也得对她这主家示以谦恭在先吧,但自己却显然遭到了无视,贱人太无礼!!! 可姚氏这完属于搬起石头砸脚,纵有一腔的怒火此时也得憋实一丝烟都不能外冒。 “今日我却是因为姚娘子盛情相邀赴请饮谈的,在此与姑娘一见实属意外,更加不宜再和姑娘私话了。”春归不管木末和姚氏之间有何勾当,总之一口拒绝。 木末稍稍蹙起眉头,神色更显冷肃:“我知道今日我借姚娘子酒宴约谈顾娘子的确冒昧,不过我已经往太师府送了几回帖子,却并未收到顾娘子的回音,所以无奈之下,只好冒昧。” 姚氏为了让春归变成难堪之人以解自己的难堪,不曾细想便连忙助拳:“顾娘子可是因为木末姑娘的身份才疏远冷淡?又或者是两位之间存在什么误解?在我看来,顾娘子可不是以身份取人的浅薄之徒,真要有什么误解还是当面说开的好,顾娘子也不用在意我,等二位私话完毕,咱们再继续饮谈便是。” “这么说来,姚娘子亲自邀请我来聚宴,当真是因为木末姑娘所托?”春归收了笑容。 “也不能这样说……” “我与木末姑娘无非一面之缘,与姚娘子本也论不上交情深厚,实在不解木末姑娘为何执意要与我面会,但今日却算明白了姚娘子数回相邀的用意,既非友好,还恕我先行告辞,不再继续扫兴三位的聚谈了。” 春归压根就不想冲木末多作解释,且也实在反感这种硬要和面谈如果拒绝就往身上扣高傲无礼一顶帽子的行为,她也毫不在意被姚氏质疑以身份取人,试问整个京城官眷圈子,有谁敢认同被人约见就必须接受的道理?这事真要声张,姚氏竟然和木末串通把她诓骗来自家,受到舆论谴责的必定是姚氏。 横竖她这回拂袖而去占着理。 只是春归刚站起身,便听木末道:“顾娘子莫非是因为心虚,才不敢与我对质?” 这话又是从何说起? 春归不急着走了:“姑娘莫非是遗失了贵重之物?” “这话从何说起。” “姑娘反倒问我从何说起了,我才是满头雾水那个呢,姑娘既未遭贼,何故疑我心虚?” “顾娘子还真是巧舌如簧。”木末冷笑道:“既顾娘子不愿与我私话,那么只能在此当众对质了,顾娘子可敢承认为了相助谢家娘子,竟诋毁我有意程瑜,败坏我的名声!” 姚氏与徐氏相视一眼,从彼此眼里都看见了类似的兴奋,但姚氏扫了自家隔挡一眼,又不敢再多说毁辱春归的话,只干笑道:“原来木末姑娘是为这件事才一再想要面见顾娘子,但木末姑娘应当是误会了,顾娘子虽说因着易夫 人的缘故与谢娘子交好,却也不能够为此诋毁木末姑娘的名节,满京城的名士,谁不知木末姑娘素来洁身自好,顾娘子的相公赵修撰,也乃京都名士之一,顾娘子又怎能不知木末姑娘万万做不出那等毁人姻缘的缺德事儿,更不提有意诋毁了。” “话虽如此,但对于女子而言,名节何等重要,也难怪木末姑娘必须求证了,在我看来空穴来风未必无因,顾娘子若想消除误解,还是需要拿出凭据来证明自己未行诋毁之事。”徐氏与姚氏极有默契的一唱一合。 春归了然,此事到底还是牵连上了赵大爷。 既如此也就不妨直言了:“我倒没听外子说过木末姑娘是否洁身自好的话,只听说当年木末姑娘拒绝了义父之命不愿婚配良家子,自愿投身东风馆以为栖居之地,且外子说姑娘既然与陶先生断绝父女名份,与轩翥堂赵门便更无任何关系,外子嘱咐我莫与姑娘来往,这其中的原因,想来姑娘也是心知肚明。” 春归不提这是赵太师生前的嘱令,实则已经是为木末留了颜面,当然她更加不想兰庭与木末的一段旧事成为他人津津乐道的话题。 “至于木末姑娘疑心我毁谤这事,我以为确乃无稽之谈,可我说我没有做过,想来木末姑娘和徐娘子也是不肯信的,但我又拿不出凭证证明我的无辜,木末姑娘如果有凭证,告官也好,或者登门问罪也好,横竖我都奉陪,总归是清者自清,我也不怕当木末姑娘正式质罪时再和两位当堂理论。” 一席话把徐氏说得白了脸儿。 这顾氏,还真是巧知如簧,三言两语的就把她划成了贱妓同一阵营,让她怎么当众说得出相信一介妓子洁身自好这等荒唐的话?! 她乃堂堂漳州徐的嫡女,福州申的子媳,为一个上不得台面的妓子卷进这等是非…… 徐氏只好干笑道:“是我口误了,这事原该让木末姑娘先拿出凭证来,总不能凭空就质疑是顾娘子毁谤的名节。” “那么顾娘子答应与我当迳勿面前理论对质?”木末冷笑。 “我答不答应的不关要紧,得看外子愿不愿为此无稽之谈再同姑娘理论。”春归不耐烦再和木末多废唇舌,只冲姚氏再道一声“告辞”。 姚氏连忙趋前两步:“我送一送娘子。” 好嘛,未曾亲自相迎,倒肯亲自相送了,不过春归没有拒绝姚氏的“补救”。 只淡淡听她陪着不是:“实乃我家二爷应承了她的请托,却并不曾想到木末竟然是为了这一件事,我家二爷听木末说了她原本是陶先生的义女,故而与赵修撰、周王殿下均为旧识,二爷原本以为木末当时是因一时冲动才投身东风馆,这时心生懊悔,然此时却不好再与赵修撰、及殿下来往的,所以才屡屡求见娘子,想托娘子居中斡旋,也好让她求得陶先生的原谅再回本家赎身良籍。是真没想到……这样看来,倒是这女子所图非小,仍巴望着与赵修撰……都是她的妄想罢了,总归今日是我和二爷的不是,改日必须登门请罪。” 这才是姚氏的意图吧,为的就是让她知道兰庭和木末的“一段旧情”。 春归看了一眼飘浮半空中的渠出,很好,这魂婢越来越雷厉风行了。 第378章 恨出有因 一秒记住【800♂小÷说→网 】,精彩无弹窗免费阅读! 渠出亲眼目睹当春归在温家的二门前登车,满脸陪笑的姚氏就换了一张面孔,她不由得撇了撇嘴:大奶奶的人缘可相当堪忧啊,怎么哪哪儿都能树敌,这样心急火燎地把我从魏国公府召唤过来,也不知今日受到了姚氏多少挤兑,又说让我先盯着那徐氏,徐氏是什么人? 怀着满心好奇的渠出跟着姚氏往里飘,半路便遇见了木末姑娘。 渠出:!!! 怎么还有这位的事儿? 又看着姚氏一张冷脸和木末一张冷脸擦肩而过,相互都不理会,渠出越发是满头雾水了,心里头抓挠不已,几乎恨不得竖起耳朵来捕捉姚氏和徐氏间的交谈。 “今日险些连累了妹妹,是我的不对,我确然没有想到那顾氏如此牙尖嘴利。” “说不上连累,想那顾氏虽说嫁入高门,终归是没根没底的,就算有易夫人撑腰,晋国公府而已,还不被我福州申门放在眼里,她哪里敢当真诽议我与姐姐?只是我没想明白,姐姐为何帮着那个什么东风馆的妓子?” 姚氏只好把刚才应付春归的话又原样说给了徐氏听,叹气道:“我家二爷仰慕赵修撰的才华,才交待我尝试着和顾氏相交,可那顾氏性情张狂,我邀约了几次她还在拿张作乔,二爷又恰好得知了木末和赵修撰原来竟有交情,且又着实惋惜木末沦落风尘,于是打算居中斡旋,却没想到竟闹出这么大的是非来。” “要说来顾氏和妓子也没多少差别,都是靠着美色攀高罢了,只她要比那妓子更貌美些,所以也更幸运,我在福建时听说赵迳勿多么的才德兼备,没想到竟然也是如此浅薄之辈,我看姐姐还当劝谏着温二爷,莫与这些名不符实者来往。” “妹妹说得是,有几个能比得上申七郎那样的真才实学,二爷对申郎才是真心实意的钦佩呢。” 徐氏却忽然有些懒懒的模样,她年纪不大,虽端着高门贵妇的架子,举止间到底还带着些女孩家的娇嗔意态,微撅了小嘴道:“今日被那两个上不得台面的女子一闹腾,我 也没了兴致再和姚姐姐饮谈了,便先告辞,等改日我来作东,再请姚姐姐赏秋品菊。” 渠出跟着徐氏一径飘去了侍郎府,到了一处小院儿,又跟着徐氏及几个婢女一同进了屋子,看着那几个婢女服侍了徐氏更换一身家常穿着的衣裙,听徐氏懒懒的问:“七爷人在哪里?” 便有一个细腰长脸的婢女回道:“七爷上昼时出了趟门儿,先奶奶一步回府,这会儿子正在花园里的扶桑亭品茗,单让盼顾随着去了服侍。” 渠出便见徐氏两道眉头突然挺立起来,一巴掌拍在炕床上,踩着鞋子就要往外走,却被门外头进来的一个婆子几乎是拦腰抱住,那婆子圆脸圆眼的,把满屋子的婢女挨个一瞪,斥令她们全都避退,才安慰不知为何怒火冲顶的何氏:“奶奶可别再为了那婢子和七爷闹脾气了,从前儿还在福州的时候,奶奶可没少为这个受二太太埋怨。” “我就是忍不下心头这口郁气!”徐氏红了眼,一边眉头高一边眉头低,又是愤慨又是委屈:“婆母也说了,虽然翁爹当年的确有意去顾家求亲,但这门婚事老太爷原本就不赞同,更别说顾举人一死,眼看着顾家必会彻底败落,就更不可能为七爷求娶一个破落户孤女为正室,既是如此,婆母作何找了个和那顾氏几分相似的贱婢,且还放在七爷屋子里服侍?又话里话外的告诫我切莫妒悍,说什么在我为七爷生下嫡长子前,不会赞同七爷纳妾,可不暗示等我有了嫡长子,就得扶那贱婢作姨娘?是,一个贱婢而已,我不是容不得她,可七爷爱惜的是那贱婢么?分明仍对顾氏念念不忘!这让我如何容忍?!” “我的奶奶,可得小着些声儿……二太太不是也说了么,当年是因为七爷闹着非顾氏不娶,为这事老爷甚至动了家法教训,七爷身心受损病重不起,二太太心里着急,也活该那盼顾的命数,她本是家生奴,老子娘是和二老爷的长随住在一个院儿里,那长随和二老爷去过汾阳,瞧见过顾氏的容貌,见盼顾的眉眼和顾氏有几分相似,便跟二太太提议,那一段儿也多得有盼顾的服侍,七 爷才能逐渐康复。 老奴冷眼瞧着,盼顾还真不是个挑事的性情,倒难怪二太太越看她也越中意,老奴明白奶奶心里烦堵,可七爷这样的家世,又年纪轻轻就考中了庶吉士,日后免不得会有侧室的,与其在外头纳一门良妾,不如盼顾到底是奴籍才易于控制。” 渠出听得瞪大了眼,难怪徐氏对大奶奶如此厌恨呢,没想到里头还有这层缘故。 便听徐氏恨声道:“我却宁愿容下一门良妾,都不愿七爷心里一直还记挂着顾氏!” “奶奶若真这样想,也犯不着此时发作,虽说二太太如今远在福州,可盼顾到底有七爷护着,要若因为区区婢女伤了七爷与奶奶夫妻情份,可得不偿失。奶奶千万要隐忍着些,日后慢慢筹谋,要紧的是先有了子嗣,再想法子拿捏盼顾的错处,奶奶占着理才好把她发落,且最好是借老太爷或者老太太的手,如此一来二太太和七爷谁都怪罪不上奶奶。” “我就怕我还没替七爷产下长子,倒被那贱婢先得了逞!” “这事可不能够,福州申门是最重体统的人家,明面上没说给婢女开脸儿的话,可不允许子弟暗下和婢女行为那些苟且事,真要这样了,不用奶奶说话,老太爷也容不下这等有违家训的丑事儿,奶奶反倒什么都不用担心了。” “可就算锄了那贱婢,也防不住七爷仍然对那顾氏念念不忘。” “我的奶奶哟,如今您才是七爷明媒正娶进门的正妻,那顾氏也已经嫁了人,七爷和她之间还哪里能够藕断丝连?快别再说这些傻话了,更得防着这话传进七爷的耳朵里。” 渠出解开了心头的疑惑,也不耐烦在这里耽搁,旁观着徐氏咬牙切齿的发脾气,她往侍郎府的上空一盘旋,极其轻易就看见了正和婢女在一处亭子里说话闲聊的申七爷,求证般的落下去看一眼亭子挂的牌匾,也果然写着扶桑两个大字。 于是渠出往那婢女脸上定睛一瞧,不由撇嘴:虽说也算清秀文静,可和大奶奶根本便不肖似嘛,也值得徐氏咬牙切齿的痛恨? 第379章 貌美之错 渠出不知道自己接下来为何会用种莫名挑剔的目光“审视”申七爷。 眉眼虽也俊美,可相比赵兰庭总觉欠缺几分隽秀,尤其是他眼眸深处似乎带着过于悲凉的情绪,看上去一点儿也不疏朗,年纪轻轻就是一副的愁苦像;唇色也没有年轻人的红润,泛着病态的苍青,也不知是不是因此显得嘴唇似乎格外薄削,给人一种极其冷情的感观;鼻子就长得更不如赵兰庭那管鼻梁高挺了,底端尖巧,带着几分脂粉娇俏之气。 个子也不如赵兰庭高挑,大约只比身边儿的婢女高出半根食指,那双手长得虽还算好看,指头却似乎过于纤长,手背上青筋也过于明显,还是不如赵大爷那双修长匀称有若“浑然天成”一般的美手。 尽管不失书卷斯文之气态,却也就是个“千篇一律”的儒生,不似赵兰庭无论身处什么样的人群都一样的光彩夺目,如尘俗之外不染一丝烟火的清越谪仙,风神简直紧追玉阳真君了。 渠出结论顾春归真是走了狗屎运,多得当初被申家嫌弃,她这颗明珠总算没有暗投。 她又听闻申七爷突地百转千回般的一声长叹,两只哀怨的眼睛便呆呆盯着盼顾不动弹了,盼顾似乎习惯了申七爷这番作态,垂眸不语也任由主人打量发呆,没什么不自在,也看不出任何自得,把自己当作画里的人,无悲无喜更无情。 渠出几乎因为不耐烦飘走的时候,申七爷终于说话了:“不知这么多年过去,她又是怎样一副形容,你与她还有几分相似?盼顾你说,若她知道我是如此的牵肠挂肚对她念念不忘,会否也能想起多年前的一面之缘,会否同样伤怀我与她的缘份浅薄呢?” 盼顾仍是敛眉垂眸,只轻声回应:“奴婢不知顾娘子作何感想,却明白七奶奶心里的委屈,这世间的女子,大抵都是希望赢获夫君的真情挚意,七爷虽说不曾因为顾娘子冷落七奶奶,却常因相思他人旧情而心中愁苦,总是无法在与七奶奶相处时欢娱轻快,七奶奶心思玲珑,怎能不知七爷心里一直还装着别个,七奶奶才是七爷明媒正娶的妻子,是真正与七爷相伴一生的人,七爷与其难舍旧情,何不珍惜眼前呢?” “徐娘待你如此厌厉,你竟还会她打抱不平?” “奴婢虽说浅薄,也明白是非道理,倘若不是七奶奶误解了七爷对奴婢的心思,奶奶也不会如此厌恨奴婢,七爷倘若能够对七奶奶说明并无纳奴婢为妾的意思,或者干脆将奴婢的婚事交由七奶奶作主,七奶奶必定不会再对奴婢疾言厉色。” “难道连你,我终归也留不住?” “七爷的妄执,无非是因求而不得,又何曾真正在意过奴婢的去留?奴婢虽为卑贱之身,却也怀有人之常情,还求七爷许以恩惠,体谅奴婢也想婚嫁成家,生儿育女的愿望。” 渠出不由仔细盯着盼顾,见她说这番话时神色极其庄重,不像有任何伪诈矫柔,暗忖:这女子倒是个明白人,不因短见眼前的荣华,便像有的人一样绞尽脑汁谋求妾室姨娘之位,至少明白自己的斤两,万 万无法和徐氏这主母抗衡,且也清楚申七靠不住,真要成了他的侍妾,日后便有受不尽的糟践磋磨,还不如配个小厮家奴的更加踏实。 “等我能够真正放得开时,必定会放你自由。”申七却是有气无力的垮下肩膀,又再盯着盼顾发起呆来。 渠出翻了个白眼,且她不知为何竟然觉得盼顾也十分的想要丢个白眼给那申七,只到底有碍于尊卑之别,只好不露厌烦的情绪罢了。 见这里确然不会发生什么情意绵绵的事体,渠出彻底对侍郎府丧失好奇,她琢磨着春归交待盯梢何氏,无非是想弄清何氏对她的敌意因何而起罢了,既然已经有了结论,便再无必要跟侍郎府里留连,于是渠出便飘着再往温宅,依令盯着姚氏。 不曾想却见着姚氏正在哭天抹泪。 二十好几的人了,还像个豆蔻少女一样往乳母的怀里扎,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一边哽咽一边抱怨:“我有什么错?原本就看不上那顾氏,无非是听从他的意思,才忍着性子和顾氏来往,三番四次的,又是亲自去了太师府,好容易才把顾氏请来,邀请徐娘及那妓子,也都是他的主张,顾氏被触怒,他倒把我埋怨上了,乳母评一评理,我哪里做得不好,导致他如此的迁怒。” 姚氏的乳母低声叹了口气,却没顺着姚氏的意思“评理”:“二爷早前可一直就在花榭里的隔挡后看着听着呢,二奶奶不曾亲自相迎那顾氏就罢了,话里言间的确有轻视顾氏的意思,且只顾着和徐娘子说话,冷落了顾氏,二爷虽说是交待了奶奶请来徐娘及木末,主意却不是触怒她,到底……顾氏从前的身份虽说低微,如今却是太师府的嫡正长孙媳,二爷又一直想同赵修撰交好。” “什么交好经营,真当我不知道他打什么主意么?还特意交待了在花榭里摆放那样一面屏挡,就是为了便于他在后头偷窥!又说他为了什么让请来那个妓子,图的无非是让顾氏明白赵迳勿和那妓子有那么一段旧情罢了,这是因为觑觎顾氏的美色,忍不住又动了花花肚肠,可因着顾氏如今可并非无依无靠,他难以得手,所以盘算着挑拨人家的夫妻关系,赵迳勿若是干脆休了妻,他才有机可乘罢了。”姚氏恨恨说道。 “奶奶可别胡乱猜测。” “我这字字句句可都是有真凭实据的,那几年不仅郑家三爷盯着顾氏,他也没少遣耳目打探着顾氏的行踪,郑三爷有几回摁捺不住想要对顾氏下手,他还劝着不能开罪了纪夫人,连申二老爷和顾父交好的事儿,他得知后都没忘了关注,楚心积虑打听得原来申七郎竟和顾氏议过亲,且徐娘也是知情人,他为何让我今日邀请徐娘?无非等徐娘触怒了顾氏,他借着招待不周的由头,想把这事儿捅进赵迳勿的耳朵里,这样一来,那两夫妻之间你疑心我我疑心你的,早晚都会滋生嫌隙,乳母莫不信,只消细想想那会儿子顾氏根本就没嫁进赵门,只不过区区一介丧父的孤女,他缘何废尽心思打听申家和顾家的关联。” 先不论姚氏的乳母信是不信,渠出横竖是相信了,于是把徐氏、姚氏两人 的话都对春归复述一遍,不忘讥笑她:“我看大奶奶生着这张脸,福气没啥福气,祸事倒是接二连三的往你头顶上降,豁出去大闹一场才摆脱了郑珲澹,没想到还有姓申的和姓温的惦记,难怪招人嫉恨了。” 春归:…… 容貌肌骨,都靠父母赐予,她可不认为自己的皮相是招惹祸殃的“罪魁”,如此说来难道连她的父母也有了过错不成?申文秀也就罢了,到底还没有加害她的想法,但愿别再为了那段旧事与妻子心生嫌隙,导致徐氏越发对她恨之入骨就好。可那温守初,简直就是卑鄙无耻,其低劣程度简直更胜郑珲澹而无不及! 长着鹰钩鼻的家伙果然不是好人! 可这种事没凭没证的总不能登门怒斥,春归只好忍住这口窝囊气,下定决心日后绝对不会再和姚氏应酬来往,势必和这夫妇二人划清界限不过关于怎么打消兰庭疑心维护二人恩爱和谐的事体,春归压根就没耗废半点思量,在她看来,凭兰庭的脑子,哪里至于被温守初这点子阴谋诡计算计,还能够当真疑心她对申文秀“旧情难忘”? 谣言止于智者,就像自己也压根不会计较木末和赵大爷之间的“爱恨情仇”一样。 是以当重阳节前一天,满朝文武都开始享受假期,于是温守初夫妇果然相携登门前来表示歉意时,春归板着冷脸显示日后完全不存在可以继续来往的友谊,几乎气得姚氏险些没忍住当场翻脸、恶语相向,本是想着拂袖而去,奈何却听闻前院的书房里,温守初的待遇却和她截然不同,居然被留饭了…… 这就很尴尬了。 春归自然也没有坚持逐客的道理,于是交待青萍:“姚娘子爱食腌制海产,正好前几日柴婶交待娇杏送了些虾酱及海鱼干来,虽说只是市面上铺子里买得到的食材,一点也不稀罕,却还算符合姚娘子的口味,你再找宋妈妈言语一声儿,姚娘子吃得清淡,菜肴里记得莫放香辛料调味,再去大厨房问问今日有没有准备螃蟹,挑肥美的蒸上几只。” 又对姚氏道:“我这几日肠胃不怎么好,正在忌口,餐餐只以清粥填饱,不能陪娘子饮谈了,我这院子里窄陋,也没有好景致,为防扫兴,倒是把用餐之地定在怫园的好。” 转而继续嘱咐青萍:“闭疏榭外,金菊开得灿烂,倒还适合一赏,就把宴桌摆在那里便使得,你可得代我服侍好了姚娘子。” 紧跟着便道“失陪”。 姚氏一张脸上神色十分精彩好个顾氏,竟敢如此傲慢无礼,居然让个奴婢招待她的饮食。 春归却并没觉得自己失礼姚氏前回打发个小丫鬟迎客,且今日的来意是为赔礼,说明自己也知道有做得不道的地方,但谁说对什么人都必需胸怀宽广了?世上也没有强逼着人家谅解的说法,她偏就计较着姚氏的刻意怠慢,今日她让青萍待客怎么不算“礼尚往来”?且青萍怎么说也是她身边的一等丫鬟,比温家那小丫鬟体面多了,这样算来的话姚氏始终占着便宜。 春归觉得自己已经足够宽容大度了。 第380章 报复之术 难得的休假竟然被温守初给占用了半天,赵大爷的心情自然也是有些郁闷的,原本没想着要留饭,可温守初刚一说出来意,兰庭就觉得可以改变主意豁出这半日光阴了。 赔礼?那就一个解释,看来上回姚氏邀请他家娘子去温家赏秋品菊,定是闹出了不愉快的事。 兰庭今日虽说休假,但昨晚还在因为接下来的三日假期秉烛务公,大清早才赶回太师府,还没来及与春归见面,就听闻温守初夫妇两个不速之客求请面见,他还没听春归提起温家宴席上的诸多“意外”。 这时听温守初一番打躬作揖后,吞吞吐吐的把木末引发的事件说了个囫囵,赵大爷表示根本就不相信这是温实初的无心之失,不过他尚且还有些闹不清温实初真正目的,只佯装接受歉意,松开了蹙拢的眉头:“温君若是真先听了木末那番无稽之谈,想必的确不能特意请了她闹事,存心使得内子败兴受气。” 没再解释自己和木末间的旧事干系,只是用“无稽之谈”四字表达了立场,那就是坚信春归从来没有诋毁过木末的名声。 温守初的目光隐隐一闪,暗忖:木末虽说确有些不同俗常,容貌与风神都能称为京城艺妓的翘楚,到底是过于倨傲高,相处得久了,难免让人心生厌烦,嫌这女子毫无风情趣味,且木末的容貌到底比不上顾氏妩丽,让人见之刻骨心荡神弛,赵迳勿既有美人在怀,哪里又还记得往昔旧情呢?果然是那妓子自视过高,单厢还坚信着自己在赵迳勿心目中的地位不曾动摇,这样的女子根本就不了解男人,喜新厌旧方为本性,且赵迳勿又是身处功利场,爱惜声名更是常情,就看他自从木末投身东风馆后,竟再不与之面见,就能足证早已不念旧情了,女人到底没有见识,木末竟还坚信着有朝一日,赵迳勿能够舍弃荣华富贵和她双宿双栖,她以为求而不得必定造成念念不忘,却没想到世间男子不全像那申文秀一般的荒唐,赵迳勿的抱负和志向,注定不会受男女之情限困,又何况娶的妻子是顾氏这般的尤物,远非木末能比。 兰庭没法精确度察温守初此刻的心声,但他捕捉到对方那一个目光闪烁,于是佯作无意间顺口而言:“没想到温君竟是东风馆的常客,木末眼高过顶,能被她视为知己者可不多。” 温守初心中又是一动:这话听来,倒像是很有几分酸醋劲儿了,不过男人往往正是如此,自己虽说不怎在意那女子,却还计较那女子忽然之间就变了心,就是不知赵迳勿怎么看待周王殿下一直甘愿为木末靠山的事了。 他便连忙声明:“温某虽说尚未考取功名,才无妨出入于青楼勾栏,却不敢唐突木末姑娘,无非是听闻周王殿下常往东风馆消遣,意图结识的缘故,至于木末姑娘愿与温某相交,不瞒赵君,温某也实在觉得诧异,也就是前几日因为那场事故方才恍然大悟,原来温某也是为木末姑娘利用罢了。” “原来如此。”兰庭一笑:“只是不知温君因何想要结识王爷?” “温某素来喜好结识风雅之士,拜读过殿下的诗作,心中大觉钦佩,可到底不敢贸然求见,一时动了歪心眼,说来也真是惭愧。”便摇摇头,作出认真懊悔的姿态。 兰庭偏不多提周王,更是不讲周王和木末间的干系瓜葛,说着离题万里的闲话,又显出几分其实懒于应酬的 不耐来。温守初自然有所意识,连忙把打好腹稿的词句继续吐露:“温某家中亲长与福州申门素有来往,温某故而听闻过申二叔同顾举人本为知交,便随口提醒了内子,申家叔母虽说不居京城,正好申二叔之子七郎因为留馆,才将妻室接入京城,原本内子也与申家弟妇交好,不如请了她来作陪,怎想到……也不知申家弟妇对令内有何误解,竟然……反因为木末姑娘的质疑抢白了令内几句,说到底还是温某的错失。” 他不明言徐氏因何缘故对春归心怀敌意,自然是为了让兰庭相信这也是无心之失,隐隐的还透露出春归不擅应酬之道的意味,自觉挑拨离间的用意虽然不显,但效果应当足够了。 心怀抱负的世族子弟,且年纪轻轻俨然已经握实家主之权的赵迳勿,虽说难免一时迷恋顾氏的美色,然而自然不会忽视作为官眷而言,交际应酬时若有过失,便难以替自己分忧,更不提无论是福州申还是漳州徐,皆为绝对不能小觑的门第,赵迳勿理当经过此番事故,对侍郎府更多关注,一旦关注,不怕不能察实申文秀和顾氏的“旧情”,怀疑的种子一旦生根发芽,就越会不满顾氏给太师府招惹的是非祸患,时间越长芥蒂越深,再经煽风点火的话……夫妻反目就是迟早的事了。 顾氏唯一的靠山,无非就是晋国公府的世子夫人易氏,可其实易氏与顾氏之间并无血缘亲情,大抵也是因为赵迳勿风头正劲,晋国公才授意易氏笼络顾氏,通过这样的方式强行与轩翥堂赵门攀亲结缘罢了。 晋国公从前的确无意党争,不过因为圣德太后寿诞事件,董家与太孙已然交恶,且阴差阳错之间,竟然与周王联姻,更不提皇上因此还对晋国公到底是有了防范,分剥了晋国公的实权,这样的情形下,董家哪里还能够独善其身?于是正好趁着顾氏曾经竭力为周王妃辩护的由头,干脆让易氏认了这个义女,一方面不至于让明白前因后果的皇上更加生疑,一方面又有确实的收益。 皇上对赵太师的恩宠并没因为赵太师的辞世而削减,倘若晋国公府能替周王笼络轩翥堂一系,周王妃的地位更加不能动摇,晋国公必定寄望嫡亲孙女有朝一日能够母仪天下的! 温守初却没想到,兰庭其实早已在暗暗关注福州申门了。 是因虽说陪伴春归新婚回门那日,他的大舅兄顾华彬因为当年只不过岳丈大人的族侄,所以对于嗣父正是因为申相邀才于福州不幸遇难的事不甚了了,但到底岳丈的遗体是为申亲自送返,且申还相助着治丧一事,顾氏族老心知肚明申的出身,华彬稍一打听,便得知了当年详情,早在兰庭携同春归回京之前,其实就确定了相邀岳丈前往福建之人,原来是吏部左侍郎申适的嫡子,不过申弘复六年中举之后,竟然没有继续参加会试,仿佛无意仕途,而是留在福州宗族打理各类家事族务,但申的两个儿子,申文隽经六部观政选入行人司,申文秀却是直接选为庶吉士,前程更胜兄长。 至于申文秀乃岳丈的备选女婿之一,这件事兰庭当然也已经察探清楚,更甚至于申文秀至今仍对春归念念不忘一事,赵修撰其实也是心知肚明。 又哪里还不明白温守初那点子花花肚肠呢? 追根究底,此人与郑珲澹无异同类货色,不过温守初相比起来更加阴险罢了。 这当然不是赵 修撰心甘情愿在温守初身上耗费光阴的原因,他之所以留饭,着实是打算消遣报复此人罢了。 于是又蹙拢了眉头,赵修撰表示极其不悦:“这样说来,令正请内子一聚,竟致使内子趁兴而去败兴而归,憋着一肚子的火气没地发散了?” 温守初:…… “温君见谅,赵某心胸不够宽广,内子既然受辱,着实无法一再忍让,虽说听温君说来,此事与令正及温君都说不上直接相关,可内子毕竟是令正请去的,温君与令正理当为内子主持公道,申门徐氏为何诋辱内子,还请温君伉俪出面,替内子讨个说法。” 温守初:…… 这情形有些不对啊?怎么突然就不符合他按常情设定的进展了?赵迳勿竟然为了顾氏,甘愿开罪申、徐两家?谁来告诉他这么吊诡的局面是如何形成的? 不及细想,温守初连忙说道:“内子不擅应酬之道,又笨嘴拙舌的,当时惊慌无措之余,不知应当如何平息争执,好在是令正并非懦弱的性情,立即还以厉害,倒逼得申家弟妇让步……温某以为,申家弟妇既已自认错失,仿佛不宜再不依不饶。” 兰庭:很好,我就相信我家娘子那样足智多谋,哪里至于被两个心怀嫉恨的妇人欺辱,还以厉害方才符合情理,且你们两个今日既然送上门来……就让我家娘子继续还以厉害吧。 “既是如此,那也罢了,温君大可不必再忧心忡忡,赵某虽说狭隘,也并不是睚眦必报的人,莫若今日中午,赵某置上一桌酒菜,咱们痛饮一场,把这件不愉之事就此揭过,我和温君还如从前一样。” 一样的保持距离。 温守初没有察觉这番言外之意,因为他正在窝火。 谁忧心忡忡了?谁怕你睚眦必报不成?轩翥堂虽然是炙手可热,可我靖海侯府难道是豆腐捏的不成?有本事你就报一报啊,谁不报谁就不是男子汉大丈夫! 温守初已经很久没有像此刻一样,忍不住挽起袖子拳脚相向的冲动。 但他到底还是忍住了。 欣然答应“叨扰”,席间也不曾提起申家,主题围绕着周王殿下创作的诗词歌赋,滔滔不绝表达着他对这位王爷的景仰之情,而后……稀里糊涂就被赵大爷给灌醉了。 兰庭表示十分遗憾…… 温静这东西,似乎的确不是常人可比啊,醉得踢都不踢醒的程度,倒也不曾胡言乱语,没法套出他究竟因何想要结识周王,但此事不急,大可缓缓图之。 兰庭招手叫来汤回:“你去和菊羞言语一声,说温郎君酩酊大醉,一时半会儿恐怕难醒了,让她告知姚氏,还得等上一等,待温郎君醒了酒,才好一同打道归府。” 汤回搔着后脑勺:“大爷特意交待小人上了大爷酿成那壶三杯的量,足够放倒一头耕牛的烈酒,专给了温郎君享用,说来温郎君的酒量算不错了,比得过三头耕牛,只这一醉……不睡够十二时辰怕是醒不了吧?” “宵禁之前还不醒,用冷水泼醒也就是了。” “大爷这是什么待客之道?”汤回越发愕然了。 “不用我拿水泼,温郎君的娘子必定先忍不住。”赵大爷心情总算转好,颇有耐心的点拨自己的书僮。 而后……当然便是赶回斥园,着急和春归“一叙别情”了。 第381章 彭氏受拒 《首辅家的长孙媳》第381章 彭氏受拒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382章 悲喜殊异 春归眼见着菊羞迟迟不肯把身体进入,很有不想再认这一等丫鬟的冲动,拿着书本当惊堂木一拍,外加两声干咳:“鬼鬼祟祟的干什么,我看真该让费嬷嬷教你规矩了!” “奴婢是来复命的。”菊羞努力不让自己流露出嬉皮笑脸的神态,终于站得笔直,但就算不把眼睛往大爷和大奶奶的身上看,还是忍不住就要笑场的模样。 “复什么命?”春归憋着一股子奶奶劲儿,奈何连自己都不觉得有半点威严的架子。 “汤回不是代大爷传令,让奴婢通知一声儿姚娘子么?奴婢往怫园去的时候,正巧遇见青萍姐姐陪着姚娘子往这头走,青萍姐姐说,姚娘子的口味着实挑剔,一桌子菜硬是没一样能入姚娘子的眼,酒也不肯喝,连茶水都不肯沾了,干在闭疏榭里坐了整一个时辰,青萍姐姐估摸着外头大爷和温郎君的饮谈没那么快结束,见姚娘子实在坐不住了,提议陪着姚娘子逛一逛怫园,姚娘子说不用青萍姐姐作陪,可这怎么能够呢?指不定二爷、三爷、四爷几位今日也会在怫园里逛玩,姚娘子又不识路,被几位爷冲撞了可不好……”说到这里菊羞实在忍不住才停了一停。 春归想想也觉得可笑。 姚氏不是口味挑剔,是不愿接受太师府只遣了个奴婢“款待”的憋屈,但又不敢为了尊严拂袖而去,所以只能端着“不食嗟来之食”的骨气,用忍饥挨饿的方式挽回被人践踏的脸面,但这种方式可不好受,然而青萍装作一无所知,竟还提出让姚氏去怫园里逛玩…… 春归直到这时才有些明了,原来赵大爷之所如此“热情”的留下温守初用饭,为的就是让她出一口恶气。 “奴婢遇着姚娘子之时,看着姚娘子逛玩得十分尽兴,这早不是酷热天儿,连秋老虎也挨过了,姚娘子逛个园子还能逛得大汗淋漓,奴婢就说,怫园可大着呢,奴婢入京足有一年,都没能够把怫园逛个完整,温郎君既然一时半会儿醒不了酒,姚娘子正好趁这时机尽情的逛玩,青萍姐姐也接过话头,说姚娘子逛玩着若有了食欲,不用担心麻烦,交待一声儿,随时都能有茶果热菜。奴婢也陪着姚娘子一齐逛玩,很是关心姚娘子,过上一柱香的时间,就得询问一声姚娘子饿是不饿,为了让姚娘子快些有食欲,无论大厨房还是小厨房,那些美味可口的茶果菜肴奴婢还都细述了一番,可惜姚娘子许是腹中胀脘,论是如何逛玩,竟都难以消释。 后来想是姚娘子终于觉得尽兴了罢?才问道难不成温郎君过了这许多时候还没醒酒,奴婢便道,听汤回说的,大爷为了招待温郎君,可是把窖藏的老酒都拿了出来,这酒虽说香醇,烈性却大,一旦饮得上了头,至少也得七、八个时辰才醒,温郎君就算是好酒量,耗费四、五个时辰缓神是要的,奴婢还劝慰姚娘子,让贵客不用担心宵禁,大不了在太师府留宿一晚,横竖大爷和大奶奶都有交待,让奴婢好生招待姚娘子。” 菊羞憋笑憋得实 在辛苦,她难道不知自家大爷好容易回来一趟,与大奶奶说话时“闲人不宜”,可今日她创下如此辉煌的战绩,不来邀功实在遗憾,况怕是晚上连觉都睡不好了,这可不行,阮中士说了失眠是养颜最大的禁忌! 可她现在说不下去尽想捧腹大笑了该要怎么办?! 忽听两声“哈哈”,菊羞不由得瞪大了眼儿。 怎么大爷竟然先就笑了? “这就是强将手下无弱兵。”赵大爷不仅笑了,还追加了一句夸奖,虽说菊羞也听得出来这句夸奖的主角仍是她家大奶奶,但这不是关键,关键是大爷也当面夸奖了她,大爷可不是那等爱和丫鬟谈笑风生的纨绔公子哥儿,能得此当面夸奖她怕不是太师府所有丫鬟当中的头一份? 稳了稳了,菊羞几乎看见了从一等丫鬟到管事妈妈再到总管婆子这条平步青云的康庄大道,飞起嘴角来连声儿往下说:“姚娘子听说恐怕还要在太师府留宿,脸都白了,冷汗直往下淌,说着不能再多叨扰的话,坚持要去看一看温郎君是何情形,奴婢随着姚娘子去了外院书房,把姚娘子一味客气的话说给汤回听,汤回就道温郎君大醉未醒,眼看是得留宿了,唯一的法子便是先用冷水泼醒,再服侍着温郎君喝上两盏解酒汤,被人掺扶着大抵还能乘车,不过这样一折腾,接下来的两、三日温郎君怕都会觉得头晕目眩、反胃作呕……姚娘子一听,忙要冷水,二话不说就是一盆子往温郎君身上泼,奴婢在旁可是亲眼目睹的。” 邀功完毕,菊羞便不在屋子里久留,仍是夫妻两个挨着窗户沐着斜阳私话。 “没想到温守初竟然存着那等龌龊心思,要早知辉辉赴请会受这场闲气,我那时应该阻止才对。”兰庭先陪不是。 “我原本也想着快刀斩乱麻,这回果算是如愿了,哪里怪罪得上迳勿?”春归这会儿子才笑得歪倒:“说起来我并没受多少气,横竖迳勿有话在先,我就能放开胆子以牙还牙,哪里比得姚氏,硬着头皮忍饥挨饿的吃苦,这场气没个十天半月的必定难消,且日后她还得对我客客气气的,因为她家相公仍要同太师府交好。” 春归笑了半天,只觉全身的奇经八脉似乎都通畅了,又才端端儿地坐着她早就从渠出口中知闻了温守初的父亲靖海侯听令于齐王一事,但苦于无法告诉兰庭,且她对齐王党的忌防还真是不及魏国公,故而就把这事暂且放下,可如今眼瞅着温守初楚心积虑攀交周王,春归认为怎么也该提醒一声儿兰庭关注此人了。 “姓温的若真心是向周王殿下投诚,必定会隐忍下那等龌龊心思,哪里能够巴不得你我夫妻反目呢?我听说靖海侯奉御令镇守福州,他可是手握兵权的将帅,且看温静自汾阳到京城的多少行为,温家人必定是想涉入党争的,指不定暗里已经择定了阵营。” 兰庭表示认同:“辉辉如今是易夫人的义女,周王妃的义姐,以温静从功利角度出发的认为,辉辉和晋国公府及周王府 便属天然阵营,他想挑拨咱们夫妻反目,不说他暗地里的龌龊心思,更直观之目的实则是想将轩翥堂赵门从周王阵营剔除,他暗中与齐王疑有来往,应当便是出自靖海侯温骁的授意,温骁在福建网罗申、徐等等权贵,温静则是靖海侯安插在京城的一枚棋子。” 赵大爷竟然已经知道了温守初和齐王暗中来往的事?春归忙问:“怎么说与齐王疑有来往的话?” “自从温静在汾阳刻意与我结识,且其入京之后又频频示好,我便暗中使人留意他的行动,他和郑珲澹交好的事众所周知,所以出入魏国公府并不算得蹊跷,他也完全没有掩藏的意图,只是温骁乃福州都司指挥使,若温静与京中其余的王公权贵来往频繁就十分惹眼了,他自然不会公然前往齐王府,我那耳目发现他乔装易服,两回秘密前往齐王府,这样的行为当然不符情理。而我之所以称个疑字,是心中仍存困惑,温静行事虽则不如魏国公警慎,却也不是粗疏之人,齐王府里必有厂卫暗探,他不可能不知,除非机要重大事件,否则温静不会冒险与齐王面见,然则温静两回入齐王府,前后均没发生任何重大变故。” 兰庭这个疑字,其实是并不确定靖海侯府已经站定了齐王的阵营。 但无论温守初隶属哪一阵营,肯定都不能够是周王的同盟,春归认为只要兰庭有此意识就足够了。 “横竖反正,温静是敌非友,从此我也不用再和姚氏交际应酬了。”春归便准备着履更衣,今日兰庭正式休假,怎么也得去踌躇园问候祖母的,更不说还得对老太太提议大妹妹的姻缘。 “辉辉要是仍有兴致与姚氏应酬,对于姚氏而言反而是个劫难。”兰庭笑着说。 “迳勿这是拐着弯的在赞自己呢,知道了知道了,迳勿确然待我体贴入微,论是功利场上如何,横竖不让我在别人跟前儿低声下气的含恨忍辱。”春归已经弯下了腰。 却被兰庭伸手一阻,他半蹲着身,亲手替春归穿好了绣鞋,又取下衣撑上的那件烟紫锦地绣深蓝花叶的琵琶袖短襦,替她系好衿结整理裙佩,温热的手掌掠过女子微红的耳鬓,扶了扶她装饰青丝的一朵珠花发簪:“爱护妻室是身为丈夫的责任,如此才算体贴入微。” 这个傍晚窗外斜阳正好,夫妻携手而出,屋子里静悄悄的一盆仙灵芝,芳瓣舒展,屋檐下的双燕,依依不舍准备南迁了,有桂子随着秋风落下一径,流香满园。 太师府外的车马道上,姚氏守着浑身湿透却又陷入醉睡的丈夫痛哭流涕,哭的却只有自己,她从没想过自己竟然有朝一日需要忍饥挨饿,她更没想到身为侯府贵眷会受到如此折辱,但身边没有任何人倾诉她的委屈和悲恨。 而侍郎申府,徐氏眼看着自己精心准备的一桌菜肴并没赢获夫君半点笑容,他照样是只顾饮酒且愁眉不展,更身边必须陪伴着丫鬟盼顾,徐氏只觉这秋风似有入骨的凉寒了,她饮尽一盏酒,再也不能强颜欢笑。 第383章 “两”大俗人 一年一度的重阳节,东风馆里木末姑娘却没答应宴饮,这让鸨母十分的忧愁,没忍住和她另一个“女儿”窃窃的抱怨:“自打上回和英国公府的郎君闹出那等流言,她请了六王爷商量,也不知怎么的,竟像是和王爷起了争执,这都过了多久?六王爷楞是没再登门。也就是接了两、三回温秀才的帖子,旁人竟一概不理,这样下去我岂不是真成养了个姑娘?!” 正说着怨言,便听一个小丫鬟进来禀报,说是太师府里来了个小厮儿,自称叫什么汤回的,奉主家差遣,来同木末姑娘说几句话。 鸨母是个“老北京”了,又是欢场上的人物,自然不会没有听说过太师府的名号,眼中先是一亮又跟着一暗,悻悻地道:“轩翥堂赵门虽说显贵,说来我们家应该扫榻相迎,可论是太师府里哪位老爷少爷,既是冲着木末而来,也该先打听打听我家姑娘的习好,多少王公权勋要见,都是客客气气的亲自来送名帖,我家姑娘还不见得接待呢,别说打发个小厮儿吞吞吐吐的拿出个说几句话的由头了,也太傲慢,太轻视我家姑娘了。” 却被“女儿”一把拉住了小丫鬟,转脸道:“母亲莫急着拒客,我仿佛听大阿姐提起过,曾经与太师府的赵大爷是挚友,指不定这小厮儿是赵大爷遣来的呢,女儿以为,母亲还是先知会大阿姐才好。” 鸨母一听这话,态度立时大改。 她是开妓馆的,当然盼望着客似云来,要若木末真乐意接客,她可不管客人是否傲慢,于是忙颠着小脚就往后头的院子去,说话时却突然忘了小厮儿的名讳,皱着眉头半天想不起来。 木末听到“太师府”三字时已然是从榻上坐起,求证道:“是不是叫汤回?” “正是正是,正是这两字儿。”鸨母一看木末这态度,简直喜出望外:“我这便去把那小厮领进来。” “不劳妈妈,我亲自去。”话音刚落木末就已经走到了门帘前。 反把鸨母闹得一怔,心说这小厮儿可沾了他主家的光,居然能让木末亲自相迎,别说从来没有哪个奴仆下人有此荣幸,便是周王殿下,木末可都鲜活少自相迎的!就是不知小厮儿是否真奉的是赵修撰的差遣。 鸨母好奇心大动,自是追着去看热闹,还没站稳,就上上下下把汤回好番打量。 穿的是细葛布衣,面料虽不算精贵,看得出针线做工很是讲究,长着张讨喜的圆脸儿,眉清目大,鼻梁挺直,是个俊俏的孩子,只是他瞧见木末这样热情,怎么一点没有受宠若惊的神色,脸上连丝笑容都没有,就行了个普通的拱手礼?! 倒是木末噙了柔和的笑容,更让鸨母吃一大惊她家这位芳魁,可是京城欢场上出了名的冰山美人,千金难买一笑,所以得了个“赛褒姒”的名号,莫说多少欢客,便连她这鸨母可都没见过木末笑得如此柔和。 又听木末说:“多年不见,你可还好?” “今日重阳,回府还有不少事务,不能在此耽搁太久,所以叙旧的话都免了吧,我有几句话,替主人代转姑娘。”汤回盯了眼珠子几乎没掉下来的鸨母一眼,言外 之意是希望闲人走开。 鸨母:!!! 若是换了别的家仆胆敢这样和木末说话,还不被“咣当”一声门扇打脸,可今日木末却就不计较对方的傲慢,也看了一眼鸨母,仍是莞尔笑脸:“去我院子里说吧,那里更加清静。” 言外之意,也是闲人止步。 鸨母满心的抓挠,她就想跟去围观该怎么办? 回过神来的时候,木末和汤回都已经不见人影了,鸨母跟去后院,却见连院门都已经关上,还是从里头落了栓,推都推不开!鸨母只好遗憾的止步,想着等在这里,待那小厮儿出来的时候,一定要问清楚他家主人是不是赵修撰,赵修撰和木末又有什么瓜葛。 汤回这时已经在院子里站住了脚,一句话都不寒喧,直接便代转兰庭的话:“主人让我告诉姑娘一声儿,姑娘既说了让主人评理的话,主人这就评理了,姑娘诋毁我家大奶奶的事儿,大奶奶既然不计较,主人也懒得追究,也算是看在当年的交谊份上,不再问责姑娘谤陷之行。” 话已带到,汤回转身就走。 “迳勿当真只听顾娘子一面之辞,不听我的辩解?”木末脸上的笑容自然无影无踪。 汤回心里不耐,不过想到陶先生对他的好,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提醒一番木末:“大奶奶根本没在大爷跟前儿提过姐姐一字,是温郎君因为姐姐冲撞了大奶奶,特地来太师府赔礼,才把前因后果都说了一遍,温郎君的话,可是姐姐有意利用他,只说如今懊悔投身东风馆一事,希望经大奶奶的路子,求得大爷在陶先生面前替姐姐转圜,没想到姐姐去见大奶奶,却是为了质问斥辱。 我从前一直称你为姐姐,而今看你被他人利用,念着当年交谊,最后提醒姐姐几句话,姐姐所求的,无非清静二字、悠然一生,虽如今身处欢场,只要姐姐愿意,周王殿下仍然可以庇护姐姐不受滋扰,自在逍遥。姐姐也清楚周王殿下是看在大爷的情面上,且大爷也的确不忘过去的交谊,愿意领周王殿下这个人情,让姐姐至少能得安身之处,不受他人逼辱。 但这也是大爷唯一能替姐姐做的事了。 姐姐从来不懂功利,仍像从前一样醉心琴棋书画如何不好?还是少和温郎君这类人交道吧,别看他们表面恭维,实则心中城府,又怎是姐姐能够洞悉?姐姐一心想利用他们,到头来自己反而被他们利用,若是再对大奶奶不敬……大爷可不会再念故人之谊了。” 汤回说完话就赶忙抬脚他竟然敢来这种欢场是非地,虽说菊羞姑娘也明白这是大爷的指令他不敢不从,可大爷却没说过让他提醒木末的话,这要是被菊羞晓得了……心生误会该如何是好? 却听一句:“汤回你给我站住!” 不死心的木末一把抓住汤回的手腕,眉眼间已如冰天雪地间的电闪雷鸣:“我不信迳勿竟会让你如此折辱于我,你说,是不是顾氏指使你来辱我?” 汤回忍不住翻了个“菊羞式”白眼:好嘛,他的一片好心不被木末感激不说,反倒成了折辱!自己过去可真没长眼,竟然还以为木末虽则身为奴婢却好学上进 ,是个冰雪聪明的姐姐,还是大爷……不,还是老太爷明智啊,一早就看穿了木末的不安好心。 什么知己之谊?菊羞说得不错,木末也无非与和柔一样,觊觎的无非是大爷的美色! 汤回赶紧摆脱了木末,一溜烟离开“是非之地”。 院门口的鸨母硬是没把人给拦住,只好去找木末打听,刚一进屋,就看木末把一个赏瓶连水带花的砸在一把瑶琴上!鸨母心疼得直吸凉气那赏瓶就价值不俗,瑶琴更是千金难求,虽则说瑶琴是木末自己带来的,但既然她已然卖身东风馆,连人带物可都归东风馆所有了! 春归却压根不知兰庭背着她干下的这一桩事,此时她正陪着王太后及宗亲女眷在万岁山的绮望楼饮谈呢,才和舒娘子搭配着说了一段诙谐话,连带着把张太后都逗了个喜笑颜开,可谓正值春风得意。 而正宴之后,王太后便和张太后“分道扬镳”,单只请了易夫人、舒娘子、董明珠与春归四人陪着她老人家去了西望亭继续饮酒,知道春归是第一回来万岁山游玩,王太后特意解释了这里的妙处:“山脊五亭,中望亭地势最高,自来重阳节都是皇上及重臣赏秋的地方,咱们是不好去的,其余四亭虽说地势高低相近,但唯有西望亭景观此季独好,看看这一坡红叶,我反正认为更美于菊色。” 春归笑道:“娘娘既称‘反正认为’了,妾身自然也只能‘横竖认为’。” 舒娘子盯了一眼春归,佯作严肃:“听小顾这话,倒是并不认为的了,我晓得你不是张狂的性情,这话里和话外的意思必有不同,但得仔细要真圆回来了才好,否则我可不替你求情,纵容你讥损娘娘。” 董明珠便紧张起来,身体往春归这边儿靠了一靠,似准备好万一春归圆不回来,她这义妹也必须同甘共苦一齐挨训。 “妾身读过娘娘旧作,感慨世间万物皆有独到风情,如牡丹虽艳冠群芳,玉昙的孤洁之美难道就不算国色?娘娘的看法,花与花间硬要比取胜负都甚荒谬,更何况花与叶间评个高低?娘娘分明是看出了妾身在早前午宴上不敢恣意,堪堪吃得三分饱,很有大快朵颐的愿望。圣慈娘娘在东望亭赏菊,所以娘娘特意让妾身随来西望亭,东西二亭间隔着中峰,妾身再是如何风卷残云,总不会被圣慈娘娘等贵人取笑了去。” 说完便动手,挟了一枚丝菊冻:“娘娘如此恩惠,妾身不敢辜负,就不客套了。” 王太后伸手来捏春归的嘴,呵呵笑道:“真生了一张会吃会说的好巧嘴,拍个马屁都能拍得天衣无缝,我那首诗,写了可得二、三十年,连阿舒你怕都不知晓,她却偏不知从哪里听说了,趁这时机立马用来谄媚,偏我听着,竟还觉得沾沾自喜,不好怪罪她一心只想着吃。” “不算天衣无缝,不仍被娘娘听出了?”春归叹息道:“娘娘如此明察秋毫,看来妾身还需努力精进谄媚之技。” 舒娘子第一个撑不住,也去拧春归另一边面颊:“还精进什么?你再精进,我们这些人越发不能讲话了,你可还是顾着些吃吧。” 西望亭里顿时一片谈笑风生。 第384章 前世今生 西望亭里没有需要避忌的人,春归在大快朵颐后,便提起了要请丹阳子替荼靡看诊的事。 却也唯有圣德太后听懂了这话里话外。 “说起如丹阳子一类的术士道人来,我本是心存厌恨的,不是因为别的,只因当年在那个什么玉阳真人手上,我可吃过不少亏,没有那起牛鬼蛇神搅和,当年朝堂上也不会那样乌烟瘴气,所以皇上跟我讲又要留个术士在宫里的时候,我心里就不怎么赞同,不过皇上也说了,那术士不比得玉阳真人之流,是个正经的道医,我就想着既是如此,不如考较一下他的医术,没想到丹阳子还真能把瑶华的风湿病给治好了,且这道医最擅长的就是心疾,小顾求的这件事儿,我答应下来倒也容易,不过……皇上对丹阳子极是礼遇,这事儿我也不好直接发号施令,这样,今日丹阳子也获邀来了万岁山,我把他请来,小顾你再当面请一请他,丹阳子心甘情愿就成了。” 春归也听出了王太后的言外之意。 王太后分明知道周王及兰庭对丹阳子的突然获信极为防忌,所以再一次强调弘复帝对丹阳子的信重,且点明是因丹阳子擅长医治心疾的缘故,另告知春归,在她看来丹阳子的的确确是个道医,和那些用虚无飘渺的长生之术欺世盗名牟取功利的术士有些差别,试探未尝不可,但王太后的意见是一定要适度。 在场的人只有董明珠尚且以为这是一桩小事,只关心的问道:“姐姐有亲朋身患心疾?” “不是亲朋,是我家小姑子院儿里的婢女,本是就快赎契还籍了,怎知突发心疾命悬一线,虽而今病情已经得到了控制,却到底不能根治,她服侍二妹妹很是尽心,虽说已然赎了籍,本着主仆一场的情义,我们也不能置之不管的,正好听说丹阳子擅长心疾,我就想着请这位道长替荼靡诊治,若能救她一条性命,也算积善。” 易夫人与舒娘子听了这番话后,心下越发狐疑了。 为了婢女去请正当圣宠的道医看诊?怎么看春归也不像这样恃宠而骄的性情,这件事必须是先征得了赵兰庭的认同,可轩翥堂为何在意一介道医? 不过二位疑惑归疑惑,却也没有太过在意,因为她们都懂得分寸进退,私交归私交,到底是不同的家族,难免存在各自的利弊权衡,春归既然选择了自己向太后开口提请,且太后也毫不犹豫允同,说明这件事完全与旁人无干,旁人自然也无必要追根究底。 约摸隔了半个时辰,其实此时已经引得不少权贵官员好奇的丹阳子便来了西望亭。 春归打量此人瘦高个儿,尤其比普通人显得臂长腿长,发须花白,且脸色看来实在几分憔悴,虽说是仙风道骨的气质,但确然已经是风烛残年,春归度其当与逍遥道长相近的年纪,看上去却比逍遥道长苍老许多,不过逢人三分笑意,行止自然风流,谦恭和气之余又不失洒脱不羁,给春归的第一感观倒是不差。 丹阳子听说是要替个贫民看诊,一点也不犹豫就答应下来:“看诊无妨,不过至少贫道需要收取百两银 的诊金,视患者病症轻重或有增加。” 春归:…… 百两银的诊金?!而且很有可能还不够,这个道人是来抢钱的么?! 但一想到这笔钱理应周王爷出,春归立马淡定了,豪气干云答道:“多谢道长。” 丹阳子攸忽间来攸忽间去,挥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但留下了满地议论。 舒娘子道:“这道长脸上看着衰老,精神却还矍铄,走路仍然健步如飞。” 易夫人道:“确然和玉阳真人不同,玉阳真人莫说眼高过顶根本不会搭理奴婢平民,又就算贪图财利,当人面前却从来不曾索取金银,表面上看来倒是淡薄名利,不像这位丹阳子般的……市侩得一目了然。” 董明珠就默默的把“招摇撞骗”的结论吞咽回去。 又说东望亭,坐着比西望亭这边儿多几圈人,自然也更热闹得多。然而几圈人都是围着圣慈太后溜须拍马,多数宫妃包括沈皇后在内都受到了冷落,场面上就没有那样的谈笑风生,不少都是麻木脸。 除了张太后之外,最引人瞩目的一个却是周王的才人陶芳林,因为她最最谄媚,哄得张太后一直笑声不绝,然而这也导致了陶芳林被灌了不少菊花酒,终于忍不住人有三急。 她脸红耳酣的暂时辞席,随着宫人指引如厕完毕,许是吹了不少山风的缘故,更觉得脑子发重脚底轻浮,喝了酒的人行止终究有失谨慎,陶芳林就不那么情愿再往东望亭继续谄媚陪笑了,她急需一个清静的所在偷一偷懒缓一缓神。 不觉间就走到一处花榭,竟见设着个碧纱橱,且里头还有一张贵妃椅,陶芳林便忍不住往上歪靠一阵的心思,往贵妃椅上一躺,长长舒了口气。 她距离上一次来万岁山登高,已经相隔两世。 那回她是以一品夫人的身份,因为赵兰庭已然跻身内阁,成为建国以来最年轻的首辅。 但众所周知的是,她与赵兰庭早已夫妻失和,她这个首辅夫人,不知是多少无聊妇人口中的笑料。 关于那一世,她从来没有好记忆。 真应感激上天让她得以重生,在未嫁之前,就能改变自己的命运。 顾春归,曾经是她最艳羡的人。而这一世,自己终于取代她,成为了殿下的枕边人,所有的一切都从根本发生了变移,过去的一切都必将不再重演,没有顾春归的连累,殿下就不会功亏一篑,他能得到他想要的权位,她也能得到她想要的一切。 爱宠和荣华,天下女人无不以此为愿,那时她就会成为天下女人最艳羡的人。 而不是一封休书被弃大归,双目皆盲饿病致死,那些铭心刻骨的苦痛她再也不会尝试,所有的荣宠她都将依靠自己的双手获得,她原本不该沦落到那般境地,只可惜自己嫁错了人,赵兰庭,迂腐愚钝,葬送了自己也葬送了她。 躺卧在贵妃椅上的女人,唇角带着显然的笑意,十分享受远离泥沼能够掌控一切的洞明,因为自从重生以来,她的确通过步步为营扭转了命运,嫁给了自己 虽怀爱慕却一度不能接近的男人,取代了自己长义艳羡又一度妒嫉的女人。 忽而却听脚步声,由远及近。 陶芳林并不惊慌,因为她听出了是两个女人的脚步,东山也的确只应有女人,圣慈太后选在东望亭饮宴,这么多的宫妃贵眷陪随,东山必须禁严,连皇子、宗男都不会允许涉足一步,要知道圣德太后寿诞上的闹剧过去不久,弘复帝当然不会允许重阳宫宴又再闹生丑闻。 她照旧歪靠着,听那两个女人说话。 竟然是齐王妃和徐氏。 徐氏的丈夫申文秀虽说当选庶吉士,但还远远不够为妻室请封的资格,论来徐氏今日根本不会受邀,但徐氏却是齐王妃的姨表妹,漳州徐与建宁桑,原本就是世代姻亲。 因着齐王妃的缘故,徐氏被带携着来重阳宫宴倒也不算离奇,只是却避到这样僻静的地方来说话,多少就会引发陶芳林的猎奇之心了,她几乎摒声凝神的偷听 “好容易来次万岁山,淑儿怎么拉我来了这个僻静地儿,这里可没菊花可赏,若说是要讲些交心话,哪用急在此时,改日你往齐王府去,还怕旁人叨扰了咱们私话不曾?”这是齐王妃的声气儿。 “笙姐姐,我是实在等不及了。”徐氏嗓子里带着浓浓的悲苦。 “淑儿!今日登高祈福,宫宴上可见不得眼泪!”齐王妃下意识就低沉了声儿:“什么急话,你可都得缓缓的说。” “我就想问一问姐姐,知不知晓能够让人死得无知无觉的毒药。” “是谁给了你委屈不成?”齐王妃的声气儿却又缓和下来,似乎还带着点莫名的笑意:“这种药不是没有,可淑儿你从来都是连只蚁虫都不忍心伤着的,究竟是谁把你给气急了,说出这种违心逆性的话?” “还能有谁?无非我家那个贱婢!” “是你上回说的那个名唤盼顾的婢女?” 陶芳林一听这话,细长的眼角攸忽间就撑圆了,身体也从疲懒的姿态兀地绷直,指甲掐进掌心她也不觉刺痛。 盼顾,是上一世在她生命里不能抹消的最大耻辱! 她从来没有得到过赵兰庭的半点真情怜爱,她原本以为赵兰庭就是个铁石心肠的无情人,直到盼顾出现,她是赵兰庭收藏的外室,市坊间都在传扬赵家大爷“金屋藏娇”的风流韵谈,津津乐道才子佳人情深义重的一桩传奇,也尽在嘲笑她虽是正室主母却难得夫主的欢心,那些市井闲汉,甚至论定她相貌丑陋无才无德! 后来她为了此事和赵兰庭理论,赵兰庭干脆将盼顾接回太师府,她身为正室从来不能染指内宅事务,盼顾却得以襄助掌管内务,再后来赵兰庭干脆连她十月怀胎九死一生才生下的独子,也交给了盼顾教养! 她的被弃,与盼顾必定相关,她之所以落到那般凄凉下场,都是因盼顾这贱人所害! 可她从来都不知道盼顾的出身,是从哪里横空而降,现在明白了,这个贱人原来是徐氏的婢女! 碧纱橱外的谈话仍在继续 第385章 往昔今昔 “除了她还能有谁?笙姐姐不知,昨日我亲手置办了一桌酒菜与七郎共饮,七郎却仍一脸愁容,话都懒怠和我多说一句,斟酒布菜只允那贱婢动手,后来饮得半醉,当我面前就让贱婢扶他去书房安置,我跟着去……他两眼直盯着贱婢目不转睛,看都不看我一眼!我自嫁入申家,上事公婆下睦姑嫂,没有半点做得不到的地方,图的无非就是夫郎的真情相待,可七郎眼里却只有区区贱婢,让我怎么忍得下这口怨气!” “你这又是说的糊涂话了,你心里又何尝不清楚呢?申文秀心中眼里哪里是一介奴婢,分明仍是对顾氏念念不忘,那奴婢无非眉眼有些和顾氏相似罢了,你啊,气性虽大,可自幼就是心肠柔软,哪有那杀人害命的狠心?且为了这等小事,一个卑贱之人,也无必要让干干净净的双手染血。” 接下来齐王妃怎么劝导,徐氏又有多少怨言,陶芳林是一个字都听不入耳了。 她的脑子已经被盼顾相似顾氏这记惊雷震出轰轰巨响。 相似吗?这样一说仿佛真有几分相似,且那女人名唤盼顾,前世时不少人都心存疑惑,连她院儿里的婢女也在悄悄议论——顾二奶奶天生一双美目,顾盼含情,可名唤盼顾却十分不顺口,为何不唤顾盼呢? 原来如此啊,盼顾盼顾,盼的是顾春归的顾,这名儿虽为申文秀所取,但赵兰庭一直未改,他们对盼顾无非只是移情而已,他们真正心悦爱慕的人,是顾春归,是顾春归,是顾春归!!! 那一世,顾春归被沈夫人送来京城时,赵兰庭已经娶她为妻,难道从那时起,赵兰庭就已经心存相见恨晚的遗憾了吗? 一切的蛛丝马迹似乎都浮现出来,书房里那只有一个女子背影的赵兰庭亲手所画的卷轴;息生馆里频繁召举的雅集也是因为周王回回都会携同顾才人赴请;暗中打听擅长医治妇人症的女医仍是因为顾春归一直没有身孕;与沈皇后最终反目也是因为顾春归被沈皇后送进周王府却成为了背主的棋子,他是为了顾春归才下定决心推动废储! 还有后来、再后来,顾春归殒命,赵兰庭罕见的酩酊大醉,他后来所作的一切都是为顾春归报仇血恨,为此宁肯陪上整个轩翥堂的荣辱,陪上他自己的项上人头! 脉络原来如此清晰,但她的上一世,白生了双目却看不透这些因果。 之所以落得那样收场,顾春归才是真正的罪魁! 这些迷瘅逐渐散袪,黑雾消褪之处,是不知哪年的洞房花烛夜,大红盖头挑开,两身鲜红的礼服,羞涩的女子抬起柔情的眼睛,正对上新郎那双安静清澈的乌眸。 她那时,也曾盼望过嫁进太师府,成为能够和赵兰庭白首同心的那个人。 这样的回忆一度让她懊恼让她悲愤,所以她一直不愿回望,但现在,却是必须追究的了。 仿佛赵兰庭第一次对她发火,是因为她赞诩沈皇后的决断,她跟他说有了顾春归为周王才人,董王妃便休想赢得周王的真情,董妃一旦与周王反目,晋国公府便不可能 成为周王的臂膀,这样一来周王便休想成为太孙的威胁。 这就是当时的局势,她是因沈皇后才能够嫁入太师府为长孙媳,且赵兰庭既答应娶她为妻,难道不应当全力护庇太孙登位?她有什么错?她又怎能想到赵兰庭会因为顾春归的荣辱,铁心决意的站定周王阵营?! 赵兰庭是怎么说的呢? 好端端的女子,缘何满腹阴谋! 那是她第一次在赵兰庭的眼中看到厌恶的情绪。 从此温情不在,从此夫妻离心,从此她就成为了赵兰庭眼中的阴险恶毒、罪不可恕! 真难怪这一世,当顾春归取代了她,那个男人便再也听不进赵兰心、彭氏等等的挑拨,弃了和柔,全心全意护着顾氏,这样的性情大改,也无非是因为冥冥之中,让他宿愿得偿。 前世今生,顾春归赢获了多少男人的痴心不移? 以色事人不久,这话原来不对,顾春归就是天下的异数,靠着一张容貌,独领风骚。 前世之恨不是不能放下,但陶芳林因为这场偷听,却突而想到一件让她永远无法接受的事——赵兰庭这一世早早便卷进党争,与高家为敌,斩除太孙臂膀,分明是已经选定了周王的阵营,没有别的解释,他必定是受到了顾氏的影响,顾氏,她前生对赵兰庭无情,那么今生呢? 顾氏为何仍然要助王爷?! 赵兰庭仍为顾氏美色所动,那么周王呢,倘若顾春归一再纠葛,周王有朝一日是否仍然会为顾春归所惑,不!她不能再让顾春归再次捣毁她的命运,再次夺走她的夫君,顾春归这个红颜祸水,根本就不该活着,是的,红颜祸水尽都该死,前世若不是她,周王也不至于功亏一篑! 陶芳林缓缓从贵妃椅上起身,而碧纱橱外,齐王妃和徐氏已经离开,她缓缓踱步在这处花榭一面,看着青山之外的云层移走,纤细的眉结深处,戾气锐冲而出。 可是在东望亭里的衣香鬓影里,所有的戾气杀意都收藏在谈笑风生底下,陶芳林十分清楚重阳宫宴不是她借刀杀人的时机,她只是偶尔会望向中峰,仿佛她的眼睛能够穿透中峰的山体看见顾春归此刻的言行,如果这时她能与顾春归面见,她想她会忍不住与她重新认识。 “顾娘子,前世今生,我确然是第一次认识你,我今日才知道,和我势不两立者,原来是你。” —— 春归回到太师府时,宵鼓正在背后响起,天边一道残阳如血,为此深秋之季凭添多少魅艳,她先是赶往踌躇园,这是出门回家必先知会亲长的礼矩,老太太似对宫宴的情形仍然兴趣缺缺,她关注的仍乃惠妃娘娘玉体是否安康,圣宠是否照旧。 听闻春归几乎没与惠妃说上几句话,大多数时间都是陪着王太后,老太太十分的不满意,又欲聒躁一番圣德太后已如“明日黄花”一无是处,却及时收到了苏嬷嬷传递的眼神儿,老太太只好先忍住对惠妃娘娘的关怀,忍着嫌弃去握春归的手:“昨儿晚上我寻思良久,觉着庭哥儿说的关于大丫头的婚事,仍然是不 妥当的,那梅家的子弟是官宦之后不假,可却不属世家子弟,且自己又还是个白身,虽说都赞他才华出众,那也都是文人名士的说法,可世间有多少能诗善赋的子弟,都是把心思用在了这些风雅嗜好上,文章写得不好,科举屡屡落第,总归大丫头虽是庶出,但却是高门嫡子的庶女,如此低嫁,指不定连二丫头的婚事也会受到影响。” 春归已经很知道怎么应对老太太了,并不争辩,只道:“祖母心里的担忧,孙媳迟些会提醒大爷三思后行,不过孙媳倒也是听大爷说了,需得让大妹妹相看后,才考虑正式议亲,指不定大爷也会考较梅小郎君的才学,要若和大妹妹不般配,自然不会如此草率就定了大妹妹的终生。” “考较什么的倒是不必了,春儿你好生和庭哥儿说道说道,我听你二婶讲,魏国公夫人可是已然透了意想,称赞我们家大丫头出身名门才德兼备,显然是有意和我们家结亲,这门姻缘怎么也比梅家那头要强。” 春归照旧使用“推字决”:“这话孙媳记住了,必然会劝大爷好生思量。” 如此应酬一番,春归才得以脱身,却见菊羞已经守在了踌躇园的门口,扑向前就是一番挤眉弄眼:“大爷交待了,大奶奶见过老太太后,直接前往怫园。” 这时天边越发的残阳如血,目光从西天收回时,看两道朱漆门扇倒觉那色泽显得深沉,怫园二字牌匾下,青衣男子单拳负握腰后,他在这里等的时间并不算长,可眼见华衣红裙的女子款款向他行来时,他忽而有种已经久候毕生的错觉,似乎魂梦相惊的时刻,深藏于心错之交臂的遗憾,他从来都觉得那一愁怅的情绪疑无起源,心生时荒唐无稽,又忽而在此时现刻,落到了实处,可细品下仍然还觉荒唐无稽。 在遇见面前人的过往岁月,无论困惑还是果毅的时光里,他确定不曾对男女之情抱有期待,更根本不会有失之交臂的惋惜,不曾动情何来伤情,兰庭不由嘲谑自己说不清道不明的多愁善感,更加不明他刚刚站在这里等待时,突生的慌促,仿佛在恐惧他会等不到她了。 “蔚然亭上,未知今晚准备了哪味佳肴?”春归问。 兰庭看春归稍稍仰起的面颊,她今日的妆容相比寻常更加浓艳些,但一点没有夺掩天然风情姿色,正适了那句“浓妆淡抹总相宜”,遥远的夕光照在那双墨眸至深,像鲛珠沉于波心,逢月色如水时才引发的一点清亮,很奇异的袪除了魅艳之色,那光影纯净一如本真。 他甚至有些都不想再去蔚然亭。 “秀色可餐,何需佳肴?”却莞尔执手,仍像计划般往怫园沅水的方向而去。 春归睁着眼看兰庭不动声色的玉面,深深觉得如今,赵大爷当真是动辄便效孔雀开屏了。 他们都不知道,在此番天地岁月之前,那一世的蔚然亭中初次相见,他惊异于怫园里竟然会出现陌生的女子,她气定神闲的礼见,那时她甫方入京,为沈夫人的义女。 所以,以兄长相称。 他是她的兄长,直到殒命之时。 (本章完) 第386章 大小神棍 九九重阳的最后一日公假,太师府里再有一位访客登门。 但这位访客一点都没有遭到赵大爷的嫌弃。 且还恭恭敬敬地奉上了二百两白银,说不尽的拜托寄望之辞虽则负责谄媚的并非赵大爷本尊,而是他的贤内助顾大奶奶。 这位访客便是现今弘复帝的“新宠”丹阳子,春归把替荼靡看诊的日子特意定于九月初十,自然是为了方便兰庭对丹阳子直接观察作出评断。赵大爷不缺钱财,对于百两纹银的诊金一笑置之不说,还极其慷慨大方的追加了百两,以示力求治愈荼靡心疾的诚意。 仙风道骨派的丹阳子一看白花花的银锭,细细长长的眼睛瞬间睁得溜圆,把那花白的长须抚了又抚,撇着嘴角连连颔首:“赵修撰还真是好善乐施,为了个非亲非故的民女,能出两百纹银诊金的人可不多。” 今日强烈要求在场围观的乔庄听说这话,忍不住冷言冷语:“究竟是什么仙丹妙药,敢开出如此重金施治,道长就算医术出众,可非得收受重金才肯施药,又岂合医者仁心之品?” 丹阳子抚须的动作就越发流畅了,且还笑着眯长了眼角,回应乔庄的质疑:“这位小郎君一看就是行医之人,那老道可得问一问小郎中了,若有人病重体虚,必须辅以参茸一类名贵药材调养,小郎中是只管诊脉开方呢,还是会包管替患者买办药材?或者小郎中能够替某位病患包管名贵药材,又能否替所有病患包管名贵药材呢?小郎中若不能让所有病患痊愈,医者仁心又是体现在哪里? 我再问小郎中,倘若小郎中不能顾及自身,具体而言,倘若小郎中家中父母或者妻儿身患重疾,全靠着小郎中赚取诊金续命,小郎中还做不做得到如此的好善乐施,冷眼看着父母妻儿病死,将名贵药材施用他人? 老道可不是诡辩,老道是道医,重在修道而非行医,也就是说老道修的是长生不老,需要更多的灵药助长修为,可灵药难寻,必得养蓄不少道童辅助采集,深入幽谷群山、走遍五湖四海,哪里缺得了钱财?再者老道为人续命,用的可不是俗医之术,说到底是逆天改命,损伤的可是老道自己的修为,若不要钱财,觅不得名贵药材熬炼仙丹,老道最终难成永生之体,这就是豁出性命惠及世人了,老道的确没有这样的仁心,但试问天下人又有几个怀有这样的仁心?” 乔庄竟被问得哑口无言。 他便向丹阳子行了一个揖礼:“冒犯之处,道长勿怪,不过晚辈对道医、丹药确然心存质疑,道长是否真能仅以丸药根治心疾,晚辈拭目以待。” 丹阳子的抚须便又不顺畅了,眼珠子轱辘几转,最终叹息一声儿:“赵修撰,老道收了你二百两银诊金,且也认同你为人爽快,便提醒你一句吧,你家这位小郎中呵,品行正直,不过也太好骗了些,今后可难免会吃亏,他啊,是学成你的一面仁德,却没学成你另一面的狡慧警智,老道说的话他必定是听不进去,赵修撰为免知己遇难,可得多操些心。” 这话让兰庭和春归心中俱是一震。 丹阳子初见乔庄,竟能一眼判定他乃效仿兰庭的处世,这对敢于亲近御侧为天子行医的术士而言虽说不算稀奇,普 通“行走江湖招摇撞骗”的神棍大抵也不难如此的洞悉敏锐,不过能够一眼看透兰庭的狡慧警智可不是件简单事了,且听这丹阳子的言外之意,乔庄似乎日后会遇劫厄,吃的就是仁德厚道的亏。 丹阳子不会无端端作此断言,只有两个可能。 要么他就是当真擅长卜测之术,果然卜得乔庄将有劫厄。 要么就是洞悉了兰庭意在试探,有心给予还击,那他既然说出此一断言,就必定会造成乔庄的劫厄。 总归是,乔庄因为今日这场围观,竟然导致“在劫难逃”…… 不过乔庄完然不曾关注自己的安危,他全神贯注只在丹阳子如何施治,然而却见丹阳子根本不曾像一个医者该有的慎重,不替病患诊脉,他仿佛真是只来“看诊”的,把患者看了几眼,便留下一盒子丸药。 丹阳子示意除病患之外,所有人都跟他去院子里说话。 “心疾分天生与后天,这位姑娘便是先天,父母倘若未犯心疾,其祖父母、外祖父母必定患有心疾,所以这姑娘的心疾,老道无药可医,不过单留下了价值二百两的丸药,若患者犯疾,口服一粒足够转危为安,小郎中已经根据她的身体开了药方调养,估计心疾也不会常犯,这二百两的药丸,能保患者至少活到六十岁之上了。” 丹阳子话一说完,又似乎觉得不够谨慎,连忙补充道:“当然,老道保的,是患者务必遵从医嘱,倘若时常大悲大喜,不注重调养,一年间犯个二、三十会心绞痛,把这二百两保命的药丸都耗光了,想要保命就只能再耗钱财,再有,倘若病患又再患了别的疾病,又或者是因意外而亡,老道可不敢保她一定活上六十。” 春归问道:“那患者能否生子?” “心疾者,怀胎生子更是九死一生,仅用这味药丸况怕不能,不过如若患者一定要冒险,老道在其产子时可亲自坐镇,大有把握护她性命,不过顾娘子可别忘了告嘱患者,她有心疾,若生子嗣,十有七成也会先天不足,且婴幼若然犯疾,那可是药石无医,她还受不受得了丧子之痛,需要好生考量慎重决断。” “后天心疾单靠此味药丸就能根除?”乔庄也连忙追问。 丹阳子目中幽光一闪:“我可不是小郎中的师父,收的诊金也远远不足为小郎中答疑解惑。” 丹阳子示意告辞,兰庭当然得亲自相送至街门,等他回来的时候,发现二百两重金所买的那些药丸之一,已经被乔庄大卸八块,拈起一块来正用舌尖舔尝细品,而太师府的大奶奶,正无比好奇全神贯注地盯着乔庄的舌尖…… 赵大爷表示那枚药丸一定是溜酸的滋味。 却说丹阳子,坐在御赐的马车上把那二百两纹银仔仔细细地一锭锭摸透,到底是长叹一声,先是分出五十两来,再是分出一百两来,终于还是全数归拢,喃喃自语道:“罢了罢了,老道一条性命,难道还不值这区区二百两银,便宜那兔崽子了。” 马车不往皇城的方向,背道而驰了一段儿,停在毫不起眼的一处民居面前。 一个青衣女子正从门内步出,看着这辆可以称得上金光灿烂的马车有一瞬间的呆怔。 丹阳子已经步出,看了 一眼青衣女子,不由蹙着眉头。 又是一个命数全改的可怜人,但必须忍住不露声色,闲事管太多是会伤修为的,千万不能忘记当初因为一时好奇,导致性命几乎葬送的那件糊涂事,已经是吃了血亏的人,万万不能一错再错。 下意识竖起手掌,念了声阿弥陀佛,而后丹阳子很快意识到自己早已不是佛门子弟…… 丹阳子的奇怪举动把娇杏完全看呆了。 一个道士打扮的人念了声佛号又再刮自己一个耳光而后干咳两声冲她莞尔一笑是个什么情况? “敢问莫问道友是住此处否?” 娇杏顿时释然了,原来又是一个江湖神棍,莫问小道的损友,怪异才是常态,不怪异才更稀奇了。 正在屋里努力用丹砂画道符往发家致富的志向坚定前行的莫问小道,鼻子一阵发痒打了个震耳欲聋的喷嚏。 深觉即将发生什么不好的事,果然就有不速之客登门。 丹阳子上上下下把莫问好番打量,十分嫌弃的蹙起了眉头,喝道:“抬手!” 莫问心说你是哪里来的神棍,但两手却莫名其妙就抬起了来,且还乖乖忍受着“从天而降”的老神棍把他手手脚脚都摸了一遍,更加嫌弃的说道一句:“果然像逍遥道友说的一样,全无根骨,这天地都换了一派气象,兔崽子仍然没有脱胎换骨。” 老神棍疯疯癫癫说的是什么话?! 震惊的小神棍只抓住了一个重点:“你认识我师父?” “我要不认识,来找你做什么!”丹阳子翻了个白眼,揪几下胡须:“我再问你一遍,你是要跟着我走呢,还是继续跟着那顾才……顾大奶奶招摇撞骗?” 莫问连忙去抱丹阳子的大腿:“我师父身在何处?” 丹阳子怔了一怔,无奈道:“逍遥道友已然飞升了。” “师父真修成神仙了?” 丹阳子:…… 真真是一点长进都没有,修成长生还用得着飞升二字么?这个小神棍,连招摇撞骗的专业素养都还是一点没有具备,难怪这辈子只能和顾娘子混迹市井凡尘了。 几乎咬牙切齿问道:“我再再问你一句,你究竟跟不跟老道走?” “不跟不跟不跟。”莫问连连后跌:“我早就跟师父说了,长生永寂不如美人在怀,我毕生心愿就是娶妻生子媳妇孩子热炕头,再兼挥霍不完的钱财……” “罢!”丹阳子果断一竖手臂:“这样就没办法了。” 莫问双手护胸惊恐瞪眼,难不成青天白日下这老神棍竟然打算掳走良家妇男么?!他现在喊声娇杏救命算不算亡羊补牢? “我手头有二百两银,都给了你,我也算还了逍遥道友的人情了。” 二百两银?! 莫问连忙放下了双手,完全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竟然会有今天?天上掉下二百两银还没有砸中他的头顶,能毫发无伤的占为己有?! 莫问再一次认识到自己果然没有什么修仙的根骨,甚至连预感都不准确,今日哪里会发生什么不好的事了,明明是百年难遇的大好事好不?二百两银啊……有了这笔钱,他不是立即就能娶媳妇了? 第387章 誓为僚客 二百两纹银的去向很快就被春归察知,一半有赖于兰庭对丹阳子去向的盯踪,另一半有赖于娇杏对莫问的“关注”,是以春归立时便主张至少得把多给出去那一百两纹银讨回,兰庭不由失笑:“辉辉如此压榨莫问可有失公允了,咱们给出去这二百两是出于自愿,丹阳子将这笔诊金给予何人咱们并不能干涉,辉辉又怎能强迫莫问奉还呢?” “这事同大爷自然没什么关系,我也不是为了大爷鸣不平,然则莫问小道这些年来的衣食用度全有赖于柴生哥资助,如今入京,更是住在柴生哥赁居的宅屋里,我甚至还让娇杏去服侍他的起居,他如今既得了这笔横财,我抽走五成给予柴生哥用作补贴怎么有失公允了?”春归言之凿凿,她当然还有没法说出口的理由,莫问小道之所以能在京城如此轻易的招摇撞骗可全靠她的“推广”,就凭这个她让小道全数拿出这二百两来给柴生哥作为创业本金也不算讹诈。 有了这笔钱,柴生哥便能将如今赁寄的宅子先行买下,便算是彻底在京城安定下来了,大可不必仍然受雇于商行,可以一展拳脚开创自己的基业,柴婶也能安安心心的替柴生哥谋划婚事。 兰庭倒也能想到春归“盘算”莫问这笔私财是为了什么,便道:“辉辉若想买下那处居宅,交待汤回一声儿也就是了,莫问道长连跟着丹阳子修行长生都不愿,足见成家立业的志愿,又何必为了这百两纹银为难好友呢?” “他想要娶媳妇,也得有个媳妇的人选,如今甚至都还没有两情相许的人,手头拿着这笔钱也就是压箱底而已,钱银若不能用来生益,那便是浪费,我只是替柴生哥开口,找他先借一笔本金罢了,又不是要侵吞他的钱财。”春归却不领情:“更何况柴生哥连我的资助都一直拒受,又哪里愿意白领赵大爷的人情。” 这话说得几分浮躁,兰庭听在耳中心里难免一闷:看来辉辉直到如今对我仍然怀有底限,为着她本家的事儿,从来不肯有求于我,为了给大舅兄在京城也积下一笔家业,好教大舅兄日后入仕不至于那样拮拘,是宁肯受柴生、莫问的人情,却分文都不动用我予她任意支配的钱款,她为自己留有退路余地,便是对这桩姻缘……她的意识里,轩翥堂赵门尚且不是可靠的归宿,也未有信心与我白头偕老。 便又想到春归早几日在温家受的那场闲气,事后她既不提起木末,更不解释徐氏因何对她心怀敌意,这是否认为她不应过问木末之事,同样他也不应追究申家与她之间的纠葛呢? 兰庭隐隐觉得这仿佛并非夫妻相处的正常模式,太过于通情达理,更像是楚河汉界了。 春归却因心思正用在丹阳子身上,一点没有察觉兰庭的郁怀,见赵大爷不再阻止她“盘剥”莫问那笔飞来横财的事,便道:“阿庄虽是反复验证了丹阳子那味丸药,却也辨不清究竟用了多少药材,又是如何制成,更不能肯定只靠这味丸药能否在心疾突发时让患者转危为安,真要验证效果,怕还得等到荼靡发作之时了,但我没想到的是,丹阳子竟然认识逍遥道长,且情谊仿佛不浅,关于这点,未知迳勿如何认为?” “我并未见过逍遥道长,对其人不能评价,但今日一度丹阳子的言行,确然和曾经的玉阳真人似有不同,不过丹阳子今日似乎有意向咱们解释,他一个方外之士何故会入世,更甚至于以道医之术亲近御座的情由也交待清楚,而后又大模大样去见莫问,丹阳子不可能不知莫问与辉 辉本乃故识,所以我看他这诸多言行,应当是察知咱们对他心怀忌防,且有意打消咱们的忌防,像是示好。” “这就是说,丹阳子应怀其余居心?” “这人颇为高深莫测,是敌是友还不好说。”兰庭稍稍蹙着眉头。 春归又道:“大妹妹与梅郎君相看一事,我以为倒不用安排得太过着急,横竖迳勿已经示意大妹妹的婚事需得你来决定,老太太虽则另有打算,可只寄望着由我劝说迳勿改变主意,应当不会强行作主,且看安陆侯会如何计划,二老爷及二夫人又会如何应对,要不然就算大妹妹与梅郎君定了亲,到底二老爷和二夫人才是大妹妹的高堂父母,如若一心作罢这门姻缘,日后难免会有波折了。” “这件事你和二叔祖母商量着处办就是。”兰庭颔首。 “又有一件事,我其实已经计划了许久,想来想去,还是应当先同迳勿言语一声儿。” 兰庭抬眸看着春归,示意直言无妨。 “我想让三婶、四婶协佐二夫人掌管内务。” “这你可就有如剑指二叔母的要穴了,仔细引起疯狂反击。”兰庭道。 “我便是骂不还口打不还手的,二夫人也会处处与我为难,我也实在厌烦了出趟门赴个请都得先和二夫人唇枪舌剑的日子,不如先制住她的要穴。” “既然辉辉已经有所准备,不怕接下来的烦难,就放手去做便是。”兰庭一笑。 这就是答应了会做春归的臂助,这下就可谓万事俱备了。 春归便起身:“难得这三日公假,没想我却抽不出空来,眼看着明儿个迳勿又要去翰林院值守,竟还没亲自下厨做上几味肴馔,今晚虽不能开怀畅饮了,不过大快朵颐却是无碍,迳勿稍坐一阵儿,我这去内厨准备。” 可还没到走出屋子,汤回便能报讯,说是外院有要务需要兰庭处办,兰庭叹息一声儿:“这段日子本就积累下一堆琐务,恐怕今晚是不得闲与辉辉共进晚膳了,这几日你也辛苦,省了再下厨操劳吧,晚上不用等我回来,早些安置。” 满心无奈的赵修撰从垂花门外的甬道另一侧,经角门步入外院,迎面竟被一人挡住了去路,他定睛一看,原来是自汾阳随他入京的华萧霁,吴大贵命案,倒是多亏了华秀才方使真凶落网,兰庭确也看好华萧霁的品行,故而华萧霁执意投身赵门,甘为十年僚客,用以报答兰庭为吴妻吴子主持公道的恩情,兰庭就也没有推拒。 华萧霁如今和孙宁一样,都是寄住在太师府的客僚,不过兰庭却并没有将他当作客僚对待,一直只是让华秀才整理誊写太师府书库的藏册,不像孙宁一样处理诸多杂务。 兰庭甚至有些忘记华秀才的存在了。 “总算是把大爷给拦着了。”华霄霁虽拦住了兰庭的去路,却是持以揖礼,且他这时以客僚自居,再不以“学友”与兰庭互称,这份固执实在有些让兰庭无奈。 “我有些事务急待处办,只好另择一日再与华兄聚谈。”兰庭还了一礼,便想越过阻拦。 “大爷留步,大爷让华某誊理尊府藏书,非但不图华某回报,甚至还是提供便利,好教华某精进学识,且华某还蒙太师府收容,有华屋可居,衣来伸手食来张口,分明占尽便宜岂有半点回报?华某实在无地自容,倘若大爷仍然如此相待,华某只好卖身为太师府仆役,终生以供赵门差遣了。” 兰庭:…… 他 不将华霄霁当作僚客看待,并非心怀猜疑不愿让华霄霁知情赵门事务,而是因为对于有志入仕的儒生而言,曾为门僚可不算什么光彩经历,比如孙宁,倘若不是光宗帝圣令剥夺他入仕的机会,想要重振门庭必须另取蹊径,无法经获科举功名,兰庭也不会待孙宁以客僚,他明知华霄霁终是有志于仕途,又怎会当真以恩挟报,让华霄霁的仕途未曾起步便添障碍呢? 不让华霄霁插手事务,日后完全可称华霄霁实乃太师府的客人,为自己的学友,相邀之下,方才长住赵门,这样一来就没人敢生诽论,但华霄霁却坚持要为僚客,反以不许便要为奴相逼。 “大爷的好意,孙郎君已经对华某说明,不是华某不领大爷的人情,只是实在不能如此厚颜无耻,不思知恩图报,反赖一再恩助。” 兰庭见华霄霁心意已决,只好答应:“如此,华先生便请随来吧,正好安世兄有要务与赵某相商,先生听后,亦可抒发见解。” 华霄霁方才喜形于色,紧跟着兰庭的步伐往议事处行去。 自从和柔跟了彭夫人调离府院,兰庭便将议事的地方又定回了他自幼读书的外书院,而此时,不仅孙宁等等僚客已经到场,便连二老太爷及三老爷、四老爷等等亲长均已在座,既为议事,众人便省去了繁文缛节,兰庭只对亲长们行了揖礼,便示意孙宁禀知急情。 “今日大爷请了丹阳子来家中替荼靡看诊后,丹阳子又去了大奶奶旧邻家中拜访,而后直接回了皇城,然则又被太孙殿下拦下,太孙殿下硬请了丹阳子往慈庆宫,殿下与丹阳子有何交谈就不得而知了。” 兰庭大致对华霄霁解释了一番丹阳子是什么人,且他今日为何请丹阳子看诊,华霄霁就是神色一肃:“先帝之时术士乱政之祸犹隔未久,怎能容忍此流又再受近君侧,论是其来历党系如何,为何不行谏奏上请圣上驱逐术士?” 二老太爷看了一眼华霄霁,摇头叹道:“这位先生虽说正气,但实在不甚了解朝堂官场,皇上亲近这位丹阳子,并非为修长生之术,而乃丹阳子的道医之术着实能治皇上的心疾,我等臣子当以龙体安康为上,怎能谏言皇上驱逐道医?” “难道皇上的心疾除了这术士之外,众位太医竟然束手无策?”华霄霁又问。 “心疾之症,俗医确然不知根治之法。”赵三老爷解释道。 “那便是医官无能,才导致皇上轻信术士之流,不仅应当驱逐术士,还当治罪医官另于民间选拔良医。” 这下子连孙宁都有些听不下去了,蹙眉说道:“若依华先生之见,倘若重新选拔之良医仍然难治心疾又当如何?华先生是否敢当治愈龙体之责?” “华某若为言官,职责乃是谏奏政事,又非医官,如何应当诊治之责?” 兰庭觉得头疼,直言道:“赵某最不屑的官员,便是只提否谏而无建树,视己见为正道,然则根本不通世俗实情。华先生可知心疾之难,为天下医者皆不能根治,太医院能够救急者也唯有高太医一人,华先生既不懂医理,因何理据质罪医官无能?术士虽有玉阳真人之辈祸乱朝纲,然则也有如孙思邈一类道医使天下民众受惠,怎能仅以道修二字便一概论之?我等虽要忌防奸邪之辈谗言惑主,然也必须考虑龙体安康方为臣子之责,华先生以不通医术便推卸责任,在赵某看来,为君主一人分忧尚且无能,又岂敢称能治天下清平?” 华霄霁顿时哑口无言。 第388章 “鸩酒”一杯 兰庭这才又道:“丹阳子固然可能牵涉党争,但只要其确然能够救治皇上心疾,便不能只顾党争而无视龙体安康,而今日丹阳子从我太师府回宫,立即便受太孙阻拦,强行召入慈庆宫会谈,太孙如此行径,倒是能证丹阳子并非太孙之人了。” 华霄霁又有疑问:“太孙乃储君,何需再荐术士惑主?华某以为太孙拦阻也好召见也罢,无非是为警诫丹阳子不可祸乱朝政,大爷何需为此事猜疑?” “宋国公虽入诏狱,获罪已成必然,然则皇上一日不曾定罪,太孙一日便存饶幸,宋国公高琼父子的累累罪行,相信已经不用我再赘言,赵某也不瞒华先生,因着宋国公府一事,太孙已将我轩翥堂赵门视为敌忾,所以今日我刚相见丹阳子,太孙殿下便迫不及待阻拦召见,为的当然不是警诫丹阳子不可祸乱朝政,太孙分明是摁捺不住,为防丹阳子被赵门拉拢,下定决心要施以笼络了。” “大爷是在计划废储?”华霄霁问。 “我是为了自保。”兰庭自然不会对诸多僚客毫无保留,他既涉及党争,便一定要以周王的安危为首重,做为谋士,行事必须谨慎,不能事事以君子之交,官场仕途或许还能容下君子无私,但在功利场上君子是绝对不能担当谋士之职的。 如今储位尚且为太孙名正言顺的占据,兰庭就不能公布周王有谋储之意,眼下轩翥堂必须在皇上眼中,仍然维持中立的立场,而华霄霁的性情和见识,都无法让兰庭毫无保留委以信任,以荣辱生杀相托。 他其实信任的只限华秀才的品行,可以作为功利之外的友朋,而并不能作为功利场上的同盟。 至少暂时不能。 慈庆宫内,堆在丹阳子面前的是白花花一叠银山。 老道连连抚须,精光在眼睛里闪了又闪,几乎没把自己的白胡须给揪下来几根,然后他就看见了太孙殿下洋洋自得的神色越发明显了。 “两件事,一来道长如实交待今日赵兰庭对你有何授意,二者道长答应对我唯令是从,今后荣华富贵必定享之不尽。” 丹阳子忍不住想要提醒面前这乳臭未干的小子,其实只有一件事,老道既然答应了对您唯令是从,自然不会隐瞒赵兰庭有何意图了。 然而到底还是揪着胡须长叹:“贫道修的虽是长生,但未得其法,如今只有一身医术还算拿得出手,实在是……不敢受殿下以荣华富贵相许啊。” 太孙眉毛就挑了起来,冷笑道:“道长不受敬酒,难道非得吃罚酒了?” 丹阳子:…… 这话让他怎么接才好? 只得起身道罪,恭恭敬敬说道:“殿下问赵修撰是何授意,贫道一个字都不敢有瞒,赵修撰无非是想托贫道救治一个平民女子,那女子是太师府赎籍的仆婢……” “那么道长缘何又去了顾氏的本家?” “贫道不曾……”丹阳子刚要否定,又抬手拍了拍自己的额头:“殿下问的可是柴家赁居的宅院?那可 不能算顾娘子的本家,贫道前往是为访故友之徒,也就是莫问,他的师父逍遥子于贫道有救命之恩……” 太孙根本没有耐性听这些闲事,打断道:“赵兰庭当真没收买道长在御前多进谗言?” “没有,当真没有,贫道只是方外修行之士,哪里胆敢妄言朝政?” “有的话道长当说还是应说的。”太孙已经极不耐烦的绞紧了眉头,冷哼一声:“比如宋国公高门乃国君吉臣,不可降罪斩杀。” 丹阳子:!!! 他深深的吸一口气,才叹息道:“贫道有一句良言,或许逆耳,还望殿下能够姑且一听,皇上信任贫道,并非占卜长生等方士之术,确乃限于医术而已,不过贫道因常在君侧,或多或少也能体察一些圣意,宋国公高门一系,是万万保不住了,殿下若还一再违逆圣意……高家只是殿下外家,无论尊卑还是亲疏,殿下都实不该为了外臣而逆圣意啊。” “看来道长是择定了罚酒,滚吧!”太孙拂袖先去,只留下唉声叹气愁眉苦脸的丹阳子。 不过待他告辞之后,这处厅堂的隔扇之内,一个青衫玉衣的男子缓缓踱出,不多时,太孙竟也去而复返,仍往刚才的太师椅上一坐,绞眉冷哼的恼火形状:“任往复,你口口声声说这术士值得收买,在孤看来,全然就是个愚钝迂腐的蠢货,我就不信赵兰庭真是为了给个贱婢看诊,打发顾氏巴巴去王太后跟前儿托情,更不说,这术士又再拒绝了孤解救外王父!” 被太孙这么个乳臭未干的小子连名带姓的称呼,任往复的脸上却是风平浪静,好一阵儿才露出些波纹来,还是笑意荡漾引起的,他站在一侧,似乎并不在意太孙是否赐坐,不过说出的话,听来却没体态那样谦恭了。 “经历郝祥义和雷涧一事,殿下可得更加谨慎些了,总该明白不是个个顺着殿下意愿的人,都是当真为了殿下着想,今日倘若丹阳子一口答应下来,殿下倒该怀疑他又是一个雷涧了,臣倒是认为,丹阳子拒绝了殿下为宋国公府求情,反而告诫殿下遵从圣意,才是存着忠心。” “难道你也认为,孤应当置外祖父于不顾?” “殿下乃秦姓,而非高姓,臣知道殿下孝顺嫡母,不过高家也确被察实意欲夺位,届时不仅太子妃自身难保,殿下更是会失权位,高家奉那桑氏之子为君,取代秦姓夺占江山,又会否对殿下留情呢?” “这些都是因为赵兰庭的污篾!” “殿下,赵兰庭若真能控制厂卫,又何需再对丹阳子加以试探呢?丹阳子之所以得信,可是因为高厂公荐举呢。” “任往复,你敢担保我若舍弃外祖父一家,便能固储,日后为这天下的九五之尊?!” “臣,早已将生杀荣辱为注,除非辅佐殿下登位,否则必将身败名裂,殿下若信不过臣,臣此刻便甘愿领死。” “那你就去死吧。”太孙狞笑,挥手唤来一个宦官,取宦官奉上的酒壶,斟出一杯:“此乃鸩酒,你若饮下,孤便听你谏言,舍外祖父而信丹阳子 ,待孤登位,必定会重用你的父兄,善待你的妻小,追封你为太师,让你得享随葬帝陵之荣。” 任往复毫不犹豫便接了鸩酒,一饮而尽。 且还恭恭敬敬施礼。 太孙方才大笑着重重拍了几拍任往复的肩头:“你果然对孤忠心耿耿,否则,你先是谏言母妃自尽,如今又再谏言孤舍弃外家,孤如何能容你这般大逆不道!罢了,孤便信你一番逆耳的忠言,只求皇祖父允从外王父获刑后还能下葬,受族中子孙香火为祭,孤也会进一步对丹阳子示之以诚,总之孤会听纳你的谏言,任往复,日后你便是孤的内阁首辅,孤许你,高官厚禄名垂青史。” 再说渠出,日日紧盯着魏国公,偏偏魏国公还行事谨慎得可谓天怒人怨,这让渠出大觉灵知倦疲,这日里眼看着魏国公和其嫡长子大清早起来就棋弈,父子两个只在黑白纵横间你争我夺,一个字都没说,渠出实在忍不住飘去了别处,但见一个华衣锦服的美人儿,正被一群莺莺燕燕围着讨好。 华衣锦服正是永嘉公主,围着她的都是郑世子的侍妾。 说来永嘉公主倒也奇怪,作为弘复帝的长女,不曾拥有自己的公主府不说,还放任郑世子纳了这许多美妾,公主生性冷傲,并不爱与侍妾谈笑,不过这些人上赶着献殷勤公主也不会拒绝,看上去妻妾相处得十分和睦。 公主膝下已经有了一双子女,眼下也正围在公主身边儿。 小姑娘已经六岁,话说得很是流畅了,看上去也极为乖巧,一口一声地直讨公主喜欢,连多少侍妾都交口称赞“大姐儿聪慧”“大姐儿孝顺”的话,公主原本也含笑听着,忽地就疾言厉色了:“说了多少回,巧儿爱和英儿玩耍,手指上不能沾染一点油污,她刚才尝了一块酥油糕,你们怎么没立即为巧儿净手!” 两个照顾郑小娘子的婢女便惊慌失措的双膝跪地。 渠出:…… 小姑娘虽说吃了几口酥油糕,又没用手抓,何至于手指沾染油污? 永嘉公主看向女儿的目光就冷了下来:“奴婢们粗心大意,你竟也把我的话当成耳边风了?你弟弟皮肤细嫩,若你手上染了油污伤了弟弟的皮肤,让你弟弟面上生痒更或出疮,你这姐姐岂非罪不可恕?!你若不能随时谨记洁净指掌,今后就不要再接近英儿半步!” 一番话将小姑娘骂得面红耳赤,这还不止,永嘉公主甚至喝令女儿立即沐浴更衣。 而后心情便一落千丈,把闲杂人等打发,让个锦衣貌美的少妇抱着她的儿子郑英,需得亲眼目睹婢女们手脚麻利铺上干净的被褥,才允许少妇将郑英放在炕床上,永嘉公主的十个手指,指甲修剪得又短又齐,但她还是逐个检察了一遍,净手之后才笑着搂了其实已经三岁的儿子,也不说话,就靠坐着双眼迷离的发呆。 渠出看了一阵又不耐烦了,在魏国公府的上空盘旋数圈儿,终于才发觉有了件让她感兴趣的事太师府的二老爷赵洲城正被引着往一处花园走,看来是求见魏国公得到了允请。 第389章 智分高低 渠出生前对公侯伯爵之类的人存在着一定的误解,不知为何总以为这些权勋显贵都应当威风凛凛又阴沉森冷,直到如今她似乎仍然会因为这一误解产生莫名的错觉,明明知道谁是魏国公谁是赵洲城,然而总会惯性的将二者“易位”。但细细想来,结合郑秀一贯以来的风评名声的话,这位举止风流仪态疏恣,多数时候连言辞都颇带着几分轻佻,眉眼常含笑意,玉面时具醉颜,年逾四旬望之却仍让人难忍脸红心跳的英俊男子,又还真是名不虚传。 而赵洲城,其实那一身古板学究的气质倒也符合世家子弟的其中一类必须是和赵兰庭截然不同的一类。 渠出不知郑秀父子两个的棋局仍是刚才那盘还是已然重新布阵,然而一身鲜红朱衣的郑秀照旧是斜靠在凭几,手里把玩着一枚乌黑发亮的棋子,他甚至未挽发髻,满头的青丝散垂,只将鬓角两缕长发用朱绦束拢脑后,屈着一只膝盖,罗踩着榻台上铺呈的青苇席,他垂着眼,看也不看棋桌那边正在冥思苦想的长子,郑世子和父亲一点不像,相貌完全随了母亲,虽未至而立,看上去却比父亲更加老沉,当然这只是看上去而已,且还不能细看。 九月秋凉,普通手谈,郑世子的额头竟然都被逼出了汗意,从这点便能看出他的“老沉”也就是体现在相貌上了。 赵洲城已经走到了近前,郑秀却一点没有起身见礼的模样,偏他眼看着赵洲城仍旧恭恭敬敬的行了揖礼,才微挑起一点唇角:“淮安真是无论何时都是如此守礼啊,先请坐,容犬子再思忖一盏茶,待他落子时,胜负总归能定了。” 搁于膝头的手指,漫不经心往那头一指,冲一张旁边立着个娇俏婢女的黄花梨梳背玫瑰椅。 如此轻狂,换作别人这样的作态赵洲城定会觉得受到了慢怠,但此时他却反而得意魏国公不将他当外人看待的交情,自去坐着,与那娇俏婢女似也是熟面孔了,接过婢女递来的茶盏时,指尖有意无意的挨着女子手腕的肌肤,一抹一点。 渠出看得直翻白眼这个道貌岸然的色中饿鬼。 也确然是一盏茶的时间,白子终于落在了棋盘上,郑世子如释重负长舒一口气。 郑秀又是一挑唇角,便将手里把玩的黑子掷在瓷罐里:“一子定输赢,我这局也算输得心服口服了。” 懒懒蹑履到另一张玫瑰椅里落座,看一眼赵洲城手边儿只剩小半盏的茶水,郑秀细长的眼角笑出精致如勾的弧纹:“这婢女越发和淮安知心了,莫如你领了她回太师府,得闲的时候让她奉个茶陪着说笑几句倒是使得的。” “这怎么好呢?”赵洲城一看就是故作客气:“国公爷相赠孟娘之情尚不能偿呢。” “没什么不好,我留得住她的人,也留不住她的心,总归是淮安文雅风仪,才更能引得美人青睐。” “国公爷如此谑言,岂不更让在下无地自容了?”赵洲城笑道,却没再坚持拒绝。 “那我再考较你一番吧。”郑秀这话是对那婢女所说:“你去梅醍馆,只许挑一样酒,若再合了赵公的心意,我便将你赠与赵公如何?” 婢女笑吟吟的礼辞。 郑秀见郑世子已然收拾好棋子,才冲儿子招了招手:“你赢了 最后一局,我却仍然要使唤你,快来斟茶倒水,尤其可要招待好了你赵世叔,你虽不走科举之途,但对文章制艺却不能一窍不通,淮安若肯指点你一二,日后总不至于被人笑话胸无点墨。” 郑世子便过来斟茶,惊得赵洲城连忙起身,礼让不及,郑秀的一只食指直点案几,笑道:“淮安就安心受用吧,他喊你一声世叔,便是你的晚辈,喝晚辈一盏茶不用如此多礼。” 真是经了好番过场才说正题,把渠出都磨得呵欠连连了。 “上回拙荆同国公夫人吃斋,冒昧提了句国公府小公子的姻缘事,说是似乎触怒了国公夫人,在下今日登门,便是向国公爷赔礼的,未知是否拙荆言辞莽撞,有得罪之处。” 郑秀竖起食指摆了一摆,斜睨赵洲城缓缓一笑:“我就不和淮安兜兜绕绕了,令正那日说的是受安陆侯府的女眷所托,提起郑、江两家联姻的事,内子是听我提醒,万万不能同安陆侯府结亲,故而说了直接拒绝的话,倒没什么得罪不得罪谅解不谅解的。” “可是国公爷为何拒绝安陆侯府?”赵洲城当亲自确定了并非彭氏表达有误,也再顾不上虚伪客套,他实在百思不得其解魏国公为何会如此排斥他的外家。 “淮安还问我为何拒绝?”郑秀笑得十分甜蜜:“令舅父也就是安陆侯,还有宫里惠妃娘娘,真是直接将企图心都写成告示帖在脸上了,谋储谋得朝野皆知不说,连皇上都是心知肚明,我郑家若是与之联姻,岂不也如向朝野公示站定十皇子的阵营?我可不是看不上安陆侯府的门楣啊,不过说句实在话,江家与惠妃也的确不自量力。” 赵洲城越发成了一张锅灰脸,他再是欣赏魏国公的风仪,此时此刻也难免埋怨起郑秀对惠妃娘娘及江家的小看了。 “实诚话多数不顺耳,但我自来就不把淮安当外人儿,是以就不和你噎着藏着只拿场面话应酬了。皇上已经决意重惩高琼,但为的是清除太孙身边的奸,换言之皇上直至如今仍无废储之意,就算日后也许可能对太孙彻底失望,然而也必定不会转而寄望十皇子。” “这却未必吧,毕竟如今惠妃娘娘是后宫妃嫔中最得圣宠的。”赵洲城表示异议。 “安陆侯如此认为,是看惠妃之后,皇上再未选充内廷么?”郑秀哈哈大笑,连连摇头:“这怕也不是安陆侯的认为,应是受了惠妃误导吧?女子往往如此,明明人心不足,却还总是把些微宠爱无限放大,往自己脸上贴金就仿佛认真体面无双了,先骗过了自己,才能骗得了旁人。 淮安莫要不服,我只问你一句,惠妃娘娘真受隆宠的话,安陆侯何至于经营多年尚且难获实授,为何但凡中立之族都对江家避之唯恐不及?皇上若决意废储,必定是因太孙大失贤能,十皇子如今能看出什么贤能?太孙乃立幼,弊端既已显现,再立储君必定会在成年皇子择选,十皇子想要得位,便不能依靠皇上运裁。” 可若要兴兵夺位,江家可有这样的胆魄及实力? 显然在郑秀看来,惠妃及江家的图谋无异于痴人说梦。 不过赵洲城显然听不进这番分析的,但一时之间又不知怎样说服魏国公改变主意,便很有些焦急,郑秀看在眼里,捧茶轻啜一口:“我这样跟淮安说吧,这人 与人间的情份,可不全靠姻亲维系,说到底无非就是利益二字罢了,郑家而今势必保持中立不涉党争的面貌,若与安陆侯府联姻,于彼此皆为无益,别的不说,单说小犬和江姑娘的年岁,就相差太多,倘若联姻,谁还不知这里头的名堂? 我倒是想和淮安直接做这姻亲呢,毕竟轩翥堂和我郑门一样,在皇上看来都是忠心耿耿不涉党争的,至于淮安私底下想要辅佐哪位皇子,总归现在理论成败都是为时尚早,日后看时势变换,也不怕没有再商讨的时机。” 赵洲城只好再考虑别径安陆侯府能与魏国公府直接联姻固然是好,奈何魏国公这样一番利害分析,他总不能强人所难,退一步由自己和郑公结成姻亲,日后确然仍有机会说服魏国公援以臂助,魏国公无非迟疑的是过早显露党争之象,然而等到太孙被废,储位空悬,那时又何需在意中立与否?就连皇上都会征询朝堂另立贤能,魏国公既然如此重视轩翥堂,只要赵门决意辅佐十皇子,魏国公难道还会认为殿下毫无转机? 便道:“能蒙国公爷青睐,实乃在下及小女之幸,只是……国公爷也知道,先父因对兰庭寄望甚重,将轩翥堂家主之权直接交托兰庭运夺,就在早几日,兰庭还说有意与学士府梅家联姻……在下当然是更希望能和国公爷结成姻好的,只是这事……”赵洲城说得犹豫,全因不好直言请托魏国公出面说服兰庭。 “赵迳勿年纪轻轻,虑事却比淮安还要深远啊。”郑秀莫名赞了一句,却不再多作解释,胳膊撑在扶手上,指掌半握轻轻托着一边耳鬓,如此举止竟然全无娇媚女气,尽显的是不羁之士的雍容:“淮安若不能说服迳勿,那么我当然更不能强人所难了,说到底,联姻是联两姓之好,算计得来的姻缘就大违初衷了。” 竟也并不多么在意这门姻缘,转而话锋一变:“太师府的另一姻亲尚书府伍家,最近发生了一件大事,淮安今日提也未提一字,怕不是还瞒在鼓里吧?” 赵洲城显然的一愣:“伍家发生何等大事了?” 渠出心中一震,耳朵几乎没有立时竖直伍尚书府的家事,果然是让何氏泄露给了魏国公知情! 郑秀打了个响指,一边立着的郑世子便连忙把尚书府的私隐说了一遍,把赵洲城听了个连连咂舌:“伍家小郎君确然还住在太师府,这些小事我原本也没上心,哪里知道,背后竟然还有这样一番缘故,可说来,这事到底只是伍家的私丑,似乎并无利害攸关吧。” 他被瞒在鼓里不奇怪,魏国公竟然一清二楚方才吊诡吧! “我关注此事,是因此事竟又和莫问道长隐隐关联的缘故,怕是和太师府的顾娘子也脱不开干系,我听内子称,令正对顾娘子多有怨言,且似乎还吃了不少暗亏,原本我还觉得讶异,心说赵迳勿固然机谋,可总不至于分心于内宅事务,难不成那孤女自己的能耐,竟能弹压得夫家亲长,她的婶母也即令正招架不住?如今听淮安这番话……”郑秀笑着摇了摇头:“太师府的伍夫人俨然已经和令侄媳妇联手同盟了,你们夫妻两个竟然一丝都未察觉,看来治家之权旁落也不是没道理的,且日后怕是连理家之权,都要拱手让人了。” 赵洲城却仍然不能把这些林林总总的关节梳理畅通。 第390章 义母掠阵 春归这日正在打理斥鷃园里摆设的盆景,挽着袖子忙得不亦乐乎,忽见渠出穿墙而过,只好把剪子镊子都交给了菊羞和梅妒,喊一声累,就要“金盆洗手”。菊羞诧异地盯着春归,完全没留意她家娘亲正往这边靠近,口无遮拦地说道:“昨日大爷也没回来啊?大奶奶怎么干这么些活儿就喊累了?装出这番娇慵无力的模样也没人欣赏,总不至于让咱们学大爷一样哄你疼你吧?” 话音刚落,天灵盖就挨重重一记爆栗,宋妈妈还没怒斥出声,菊羞已然是抱头鼠窜了。 春归这回没替菊羞求情,挽了宋妈妈的胳膊撒娇道:“妈妈教训得好,菊丫头越来越没规矩了,妈妈路见不平落指相助真真大快人心。” 宋妈妈却顾不上教训自己屡教不改几乎已经无药可救的女儿,低声关心道:“大奶奶今日确然没忙活多少事儿,真觉累了?莫不是调养了这些时日的身子,终于有了好消息吧?” 春归:…… 这种误会还真是让人伤感啊。 好容易解释清楚了为何“娇慵无力”,阻止了宋妈妈大张旗鼓地请医诊脉,春归才找了处安静地方听渠出说话。 “魏国公断定大奶奶你无论多么神通广大,都不可能洞悉尚书府这起秘丑,一定是三夫人先起疑,却苦于无法证实,所以请了大奶奶出谋划策。魏国公还同二老爷分析,何氏害杀长房的子女是多年前的事了,当年三夫人显然没有起疑,可是因为什么缘故这些年才心生疑惑以至于越来越不安呢?魏国公断定症结就出在三夫人洞察何氏对大伯子暗怀情愫的一点,可三夫人为何忽然对此事如此敏感呢?魏国公这些问题把二老爷问了个满头雾水,魏国公便又给了他一个提示,说是……据魏国公察知,三夫人对四老爷似乎格外避忌!” 春归眉心一跳,惊愕抬眸。 看见的是渠出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 “震惊吧,离奇吧,大奶奶说魏国公这是什么思路?单凭这点线索就敢怀疑三夫人也对四老爷暗怀情愫!” “别听风就是雨的。”春归瞪了一眼渠出:“魏国公如此认为,并不代表他这样认为就对!再者就算被他蒙对了又如何?值得如此大惊小怪的,暗生情愫又不是什么弥天大罪,关键是有没行为那等有违人伦的劣行,更不可饶恕的是像何氏一般,为了心中的情愫未得满足,犯下那么多歹毒阴狠的罪行,害杀这么多无辜性命。” “大奶奶说得有理,我也却不是大奶奶以为的那样浅薄,当我这样心急来通告大奶奶,是真关心三夫人有没有对小叔子暗怀情愫么?我自然也没这么轻信道听途说!可大奶奶试想,不管魏国公这猜测对与不对,他这样提醒二老爷,打的是什么主意?大奶奶可得提防着赵洲城夫妇两,用这罪名陷谤三夫人了!” 春归对渠出直竖大拇指:“姑娘真是越来越机警了。” “大奶奶就别说好听话了,论起狡诈奸滑来,我长着一百个脑子都不如大奶奶转上一根筋,就像这一件事,我怎么也想不透魏国公是什么目的,太师府的三夫人和他有什么厉害攸关,他作何要挑唆二老爷夫妇对付三夫人?总不会是为了何氏出气吧,何氏心里的救星根本就不是魏国公,魏国公分明是受人所托才和何氏有了瓜葛,解救何氏保住小命已经是天大的人情了,哪里还会替她出气,再说就算要出气,对付的也应当是伍尚书府,单拿三夫人出气也不符合情理。”渠出疑惑道。 春归想了一想,才有所判断:“大爷屡屡拒绝魏国公的示好,魏国公应当明白大爷不会和他结为同盟,偏偏大爷又是轩翥堂的家主,大爷的态度就代表着轩翥堂的态度,在魏国公看来,轩翥堂极有可能与郑家为敌,但他没有把握铲除赵门,应当想着采取更加迂回的计划,三老爷、四老爷两位亲长都服从家主之令,唯有二老爷可以为魏国公府所用,倘若能助二老爷争得家主之权,魏国公无论笼络还是利用都易如反掌。所以他对付的可不是三夫人,而是企图让三老爷、四老爷离心,太师府有阖墙之乱,外人方才有机可乘。” “那需得着我回来盯着赵洲城夫妻两个么?”自从知道彭夫人也是个视人命如草芥的人,渠出对之就很怀愤恨,巴不得春归早些下手让其身败名裂,而今听说彭夫人就快被魏国公府利用为刀匕,极为跃跃欲试。 “二夫人那点子手段,我还应付得了,你照旧老老实实勤勤恳恳的盯着魏国公就好。”春归提醒渠出:“他固然谨慎,有的时候难免也会露出蛛丝马迹,比如这回教唆二老爷,在他看来根本就不算什么密隐,稍防着些隔墙有耳便罢,当然不会再以暗文手书的方式,阴谋诡计便瞒不住你的耳朵了,莫要认为魏国公行事天衣无缝,自己就因沮丧而粗疏了,说不定凭着这些蛛丝马迹,就能够推断出魏国公到底是站在哪个皇子的阵营,又或者,他和宋国公高琼一样,有把秦姓江山取而代之的狂妄野心。” 但关于和彭夫人之间的斗争,春归自然不会再有拖延,这日里她便又寻了个由头出门拜访易夫人,而后易夫人竟随春归一同回来太师府,赵母听闻,也立即交待了彭氏亲自往垂花门迎候,又问苏嬷嬷的看法:“易夫人这时辰来访,怕不是有什么要紧事吧?难不成是顾氏冲易夫人抱怨了什么,她这义母杀上门来打抱不平了?” “这应不能够吧,大奶奶在太师府又没受任何委屈,不仅老太太对她这样照庇,大爷更是时时事事都顺着大奶奶的意想,要论自在,怕是连周王妃都有所不及,若这样大奶奶还能心存抱怨,且易夫人轻信不说竟来登门问罪,理论起来也是大奶奶和易夫人的不是。” 老太太经这一说便稳住了神,跟着说几句闲话:“要说还是江城更稳重,就算娶的是皇后嫡亲妹子,年岁又比他小上许多,从来就没纵着沈氏 胡闹,江城洲城兄弟两个,都是孝顺的孩子,都是朝廷命官,真不知哪一点不入老太爷的眼了,竟隔着两个正值壮年的嫡子,直接让庭哥儿掌家!庭哥儿虽说书读得好,到底难免少年浮浪,别的不说,单就他而今被顾氏的美色所迷,连不纳妾室的话都斩钉截铁说了出口……如此纵容妒娨之风,莫说家风门规了,把自来的礼法都置之不顾,这哪里还有半点家主的样子?” “老奴也想不通老太爷是怎么打算的,就算大爷才高,且得先帝今上两代皇上嘉许,乃满京世家子弟的翘楚,可论起孝敬二字来,那是远远不如大老爷、二老爷,这便是品行上的不足,老太爷真不该将这般重任直接交托给大爷,大老爷若是接任了家主,就算外任,轩翥堂的族务也可由二老爷代管,好比大姑娘的婚事,又怎能由得大爷这个堂兄主张?明明与魏国公联姻,是大利于惠妃娘娘和殿下的好事,魏国公和二老爷又都情愿,偏只大爷怎么也不肯松口,如此固执,连侯爷都说大爷实在太不顾大局了。”苏嬷嬷竟也附和,对兰庭的不满终于忍不住的样子。 “顾氏也是个不识大体的,该她劝说的事儿推三避四的偷奸耍滑,成日间就只怂勇着庭哥儿违礼犯教,照我说真该好好教训她一回。” 苏嬷嬷长叹一声:“老太太还是再忍着些吧,大奶奶如今可非吴下阿蒙了,和晋国公府结了干亲,三天两头的走动莫说易夫人没嫌叨扰,听说连晋国公夫人也极乐见呢,且大爷对她的新鲜劲头还没过去,对她更是千依百顺的,老太太为难大奶奶,大爷岂不更得和老太太离心了,总归是,眼下需得笼络住了大奶奶,莫让她死心踏地助着沈皇后和太孙,否则惠妃娘娘和十殿下就更加艰难了。” “我心里省得这些道理。”老太太也叹了声气:“而今庭哥儿为着公务,七、八日才回一趟家,我这亲祖母都和他说不上几句话,更莫说兄长提了几回让庭哥儿多少抽出空闲去侯府拜望,多和他的表兄弟们亲近亲近,庭哥儿根本不用另寻借口推搪,他不得空,也唯只好让顾氏多和侯府的子媳走动了,看人眼里,也是轩翥堂的立场,不讲宝丫头的婚事,对大哥儿二哥儿几个都是有利的。” 老太太果然“顾全大局”,于是乎当见易夫人时,脸上热情的神色犹如鲜花怒放,当着易夫人的面儿,更是连连对春归嘘寒问暖,竟连“中午晋国公府的饭菜合不合胃口”这种莫名其妙的话都问了出来。 春归:…… 易夫人笑着瞪了她一眼:“老太太这么疼你,你不知感激,发哪门子呆?莫不是中午当真没吃好?” 春归诚惶诚恐:“儿原本还有自信,以为自己掩饰得好,行止端方并无失礼之处,哪知道诸位亲长都看出来儿有这贪吃的癖好,儿眼下只恨不得找个地缝往里躲,顾不上感激老太太的疼爱了。” 众人真真假假的笑了一番,易夫人便说起了来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