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客栈》 第一卷 百年江湖意气 第一章 太平客栈 有间客栈,四四方方,二层小楼,旗在中央。 这面边缘已经破烂不堪的大旗挂在一根高杆上,迎风招展。 旗子上绣着四个大字:太平客栈。 高杆就立在二层小楼的不远处,只是相较于分量极重的“太平”二字,这座二层小楼实在有些不起眼,白色的墙皮已经剥落大半,露出其下的青砖,屋顶上的黑瓦也已经残缺不全,显得颇为寒酸。 只是在这荒郊野外,能有如此一间客栈可供落脚歇息,对于过路的旅人而言,已是幸事。 不过话又说回来,事出反常必有妖,在这等远离城镇之地,贼人出没,盗匪横行,敢把客栈开在这个地方,想来也不会是寻常人等。 客栈占地颇大,在二层小楼外还围起了一个两进院子,可以放杂物和马匹,那根旗杆便是立在院子的正中位置,极为显眼。 一个江湖客打扮的年轻人走进院子,先是抬头看了眼迎风招展的“太平”大旗,然后又把视线转向不远处的简陋马厩,此时里面已经有了好些“住客”,大多高大健壮,毛色鲜亮,嘶鸣声更是底气十足。若是有识马之人在此,就会明白这些马匹为何会有如此“倨傲”气焰,因为它们都是出自军中的甲等战马,号称日行八百,非官身将领不能骑乘。 在这样简陋寒酸的客栈里,却有这样的精良好马,就好像是王侯堂前燕真得飞入了寻常百姓家,极不相称。 年轻人收回视线,望向作为客栈主体的二层小楼。 在二层小楼的门外靠墙位置有个干枯的老树墩,一名黑瘦少年正坐在上面打着瞌睡,脑袋如小鸡啄米,一点一点的,嘴角流出的口水,沿着他的下巴,挂出一条白亮的细线。也不知少年梦到了什么,酣睡中的面容上满是笑意,看他这个年纪,多半是某个美丽女子入梦而来,待到醒来之后,八成又记不起面容,有句诗是怎么说的来着?春梦了无痕嘛。 在少年的脚下还趴着一条皮毛泛黄的土狗,懒洋洋地陪着主人一起晒太阳,虽然还没像主人那般直接昏睡过去,但也已经处于半睡半醒的状态。 在这个夏末时节的下午,整座客栈都透出一股慵懒的意味。 年轻人不想打破这份慵懒的宁静,轻轻朝客栈大堂走去,可就在这个时候,土狗猛地惊醒过来,先是警惕地盯着这个陌生人,然后就开始呲牙咧嘴,呜呜低吼。 黑瘦少年也随之从梦中醒来,先是抹去嘴角口水,看到年轻人之后,赶忙起身踢了土狗一脚,土狗呜咽一声,夹着尾巴跑远了,然后才笑问道:“这位客官,要住店?” 年轻人玩笑道:“不会是黑店吧?” 黑瘦少年正色道:“客官这是哪里话,咱们这儿可是正经人家做的干净买卖。” 说着少年抬手一指那面正迎风招展的大旗,“客官瞧见没有,那杆旗子,可是我们掌柜专门找读书人写的,太平无事,无事太平,总之是住进了我们的店,就太平了。” 年轻人咂摸了下这句话语中的隐含意味,轻声道:“好大的口气。” 黑瘦少年嘿嘿一笑,不再说话,引着年轻人进到大堂。 客栈分两层,一楼大堂里除了柜台之外,摆着十几张八仙桌和配套的长凳,供客人喝酒吃饭,二楼可以住人,此刻大堂并无客人,只有一对夫妻,想来此地的掌柜夫妇了。 掌柜的身形清瘦,戴一顶老旧四方巾,穿一袭已经洗得发白的青色布袍,像个教书先生,站在黑漆柜台的后面,正在记账,在掌柜后头摆着几个大酒坛子,瞧着似乎有些年头,被擦得锃亮,隔着老远都能嗅到酒香。 老板娘坐在一张八仙桌旁的长凳上,百无聊赖地磕着瓜子,她身着一件团花比甲,却是身形丰腴,该凸的地方凸,该翘的地方翘,再加上那张徐娘半老的脸蛋,一举一动之间带着一股子让男人生出许多别样想法的风流,完美诠释了一个熟透妇人该是怎么样的。 老板娘听到脚步声后,不经意地抬头,见到跟在少年身后的年轻人,心底倏然一惊。 他们两口子在此经营客栈多年,也算见过世面,哪怕是被朝廷通缉的亡命之徒也见过不少,这个看似寻常江湖人打扮的年轻人,身上有一种“气”。 杀气。 她男人精通些粗浅的望气之术,有次喝得半醉时跟她说起过,一个人手上的血债多了,身上自然而然地会形成杀气。 都说鬼怕屠夫,正是因为屠夫长年操刀,沾染血腥,身上有杀气,寻常鬼魅便近身不得,若是杀人如麻的大盗贼首之流,就算是有了道行的厉鬼也不敢轻易近身,这便是恶鬼怕恶人的道理。 从这一点上来说,这个年轻人绝不是那种初次闯荡江湖的雏儿,而是一个老江湖,轻描淡写之间取人性命,心平气和,已然是将生死当作再寻常不过的一件事。 这种江湖人物,最是可怕。 老板娘瞥了眼无动于衷的掌柜,轻哼一声,放下手中的瓜子,从长凳上袅袅起身,迎着年轻人走去,同时脸上露出笑意,伸手招呼道:“客官快快请进,咱们太平客栈从来都是价钱公道,童叟无欺,放眼方圆几百里,那都是一片是块响当当的金字招牌,客官只管放心入住就是。” 年轻人笑而不语。 老板娘问道:“敢问客官名姓?” 年轻人道:“姓李,木子李。双名玄都,玄妙的玄,大都督的都。” 李玄都,这可不像是个江湖人的名字。 一直在低头记账的掌柜缓缓抬起头来,嗓音醇厚,轻声问道:“玄都,可是‘天上白玉京,十二楼五城’的那个玄都?” 年轻人点头道:“玄都紫府,太上道祖仙修之地,当年家师为我取这个名字,想来是希望我有朝一日,可以去往天上玄都,不过这也只是长辈寄望,当不得真。” 掌柜的意有所指道:“那也未必。” 就在此时,二楼上响起“吱呀”的开门声,然后是“笃笃”的脚步声,在寂静的大堂中显得格外清晰。 然后一个身影从楼梯上缓缓走下,来到大堂。 此人身着青色窄袖长襟锦袍,腰间扣青铜鸾首,脚踏黑面白底官靴。 腰间悬刀,刀身大约三尺,刀柄约有六寸,虽然裹着刀鞘,但也能看出刀脊笔直,刀刃略弧。 此刀为文鸾刀。 此人是青鸾卫。 第一卷 此生浮沉 第二章 锦衣青鸾 说起“青鸾卫”三个字,可谓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巍巍大魏数百年,自太祖高皇帝起,便有了青鸾卫。 何谓青鸾卫?其前身是太祖高皇帝设立的“青衣司”,负责皇帝侍卫,后与掌管皇帝仪仗的“仪鸾司”合并,改置为“青鸾卫”。 作为皇帝亲卫,青鸾卫主要职能为“掌直驾侍卫、巡察缉捕”,其首领由皇帝亲信武官担任,只听命于皇帝一人,可以逮捕满朝官员,包括皇亲国戚,并设有诏狱,可不经三法司而独自审案、定罪,甚至是处死。 故而青鸾卫在朝野之间凶名昭著,上至达官贵人,下至江湖草莽,没有不惧其三分的。 待到大魏太宗文皇帝年间,太宗皇帝再一次拔高青鸾卫。 原本青鸾卫虽然直属于皇帝,但是名义上还是隶属于大都督府,其首领也不过是正三品的指挥使而已。 太宗皇帝则将青鸾卫从大都督府中拆分出来,升为青鸾卫都督府,最高堂官变为从一品的青鸾卫左都督,其下设正二品的右都督两人,以及从二品都督同知和正三品都督佥事若干人等,原本的正三品都指挥使则变为各州府青鸾卫的主官,下设从三品指挥同知和正四品指挥佥事各两人。 此时出现在客栈中的这名青鸾卫,就是一名正四品的青鸾卫指挥佥事。 既然有青鸾卫在客栈下榻,那么院子里马厩中的那些名贵马匹,也就有了合理的解释。 见这位青鸾卫大爷下楼,老板娘顾不得李玄都这个江湖客,赶忙迎上去招呼,李玄都则顺势来到柜台前。 此时站在柜台后的掌柜已经重新低下头去开始记账,将算盘打得噼啪乱响,似乎一点也不在意自家娘子会不会被那如狼似虎的青鸾卫占了便宜。 李玄都以肘抵住柜台,问道:“掌柜的,最近生意如何?” 掌柜眼睛盯着账册,惜字如金道:“尚可。” 李玄都又问道:“住宿一天的价钱是多少?” 掌柜道:“客官若是住店,加上一日三餐,只要一钱银子。” “只要?”李玄都稍稍加重了语气:“如今世道,从人伢子的手里买个小丫鬟也不过二两银子,若在贵店住上两旬,岂不是要把一个小丫头的身价都花了出去?” 掌柜仍是没有抬头的意思,语气不带丝毫起伏道:“价钱历来如此,客官若是嫌贵,可以不住,本店从不强求。” 李玄都无奈,只能从袖中摸出一块碎银子,放在柜台上,说道:“我也不知道要住多久,先付这些,多退少补。” 掌柜终于抬起头来,瞥了眼李玄都手腕上的一串漆黑数珠,点了点头。 就在两人说话的工夫,那名青鸾卫指挥同知与老板娘交代几句之后,又重新回了楼上,老板娘招呼守在外头的黑手少年进来,吩咐道:“赶快去给楼上的几位官爷准备酒食,酒要十年的花雕,肉要熟牛肉。” 黑瘦少年一下子哭丧了脸,叫苦道:“老板娘,这十年的花雕还好说,咱们后院的地窖里就有,小的无非是多费些力气,从地窖里搬出来就是,可这熟牛肉小的上哪淘换去?要知道衙门严禁私杀耕牛,想要杀牛,得先去衙门报备,这牛肉可不是想吃就能吃到的。” 老板娘一屁股坐到长凳上,翘起二郎腿,“那我不管,总之天黑之前,你得把牛肉给我弄回来,否则你这个月就别想领月钱了。” 黑瘦少年唉声叹气地出了客栈大堂,带着那只黄皮土狗一路出了客栈院子,不知到什么地方淘换牛肉去了。 李玄都坐到老板娘对面的位置,试探问道:“老板娘,这楼上住的都是青鸾卫的官爷?” 老板娘又嗑起瓜子,点头道:“可不是,今天下午到的,就比客官您早了小半个时辰。” 李玄都点了点头,刻意压低了声音道:“素来听闻青鸾卫骄横跋扈,今日一见,却与传闻中的不大一样,这世上哪有要些吃食还要亲自下楼的青鸾卫?” 说到这个,老板娘顿时来气,把手里的瓜子一丢,不过也不敢高声语,同样是小声道:“小心谨慎呗,生怕我们这儿是黑店。客官你来评评理,这些青鸾卫,总共有好几十人,都是五大三粗,还人人带刀,我们客栈就我们夫妻俩和那个小兔崽子,至多再加上条土狗,活腻歪了不成,敢对这些大爷有什么心思?” 老板娘犹不解气,冲着楼梯方向白了一眼,轻哼道:“不瞒客官,小妇人也是见过些世面的,认得出官品高低,这些青鸾卫里官品最高的,是一个正三品的指挥使,这可是大官,不过也应了那句话,官做得越大,胆子就越小。要我说呐,这些个青鸾卫的胆子,都比不上那几个时常来我们店里蹭吃蹭喝的卫所兵丁。” “老板娘慎言。”李玄都轻声道:“毕竟是出门在外,小心驶得万年船。” 老板娘见他不顺着自己的话头说下去,便有些扫兴,不过看这个年轻人长得实在是俊秀,又舍不得就此住口,便接着说道:“客官说的是,可话说回来,这些青鸾卫也确实厉害,不是小妇人自夸,小妇人也算有些姿色,但凡过往的客商,没有几个正人君子,胆子大的,便想要动手动脚,胆子小的,就说些荤话占占便宜,再没色胆的,也要偷偷用眼神剐下几两肉才行。可这些青鸾卫大爷,却是目不斜视,守规矩得很。” 李玄都笑道:“都说一等人有本事没脾气,二等人有本事大脾气,三等人没本事没脾气,四等人没本事大脾气,想来这些青鸾卫的官爷,都是世间第一等之人。” 老板娘捂嘴娇笑道:“客官这马屁,可真是……可真是什么羊什么角来着?” 李玄都面不改色道:“羚羊挂角。” “对,羚羊挂角。”老板娘笑道:“可惜那些官爷听不见,给不了客官赏钱。” 李玄都从长凳上起身,道:“老板娘可以把在下的这番话转告给那些青鸾卫的官爷嘛,若是得了赏钱,我们五五分成。” 老板娘笑道:“客官真是好算计,如果惹得那些青鸾卫大爷不痛快,罪责可都是小妇人我的。” 李玄都道:“若是老板娘不满意,三七分成也可以,老板娘七,我三。” 老板娘掩嘴娇笑,尽显风情。 又是闲聊几句之后,李玄都问道:“老板娘,我已经把住店的银子给了掌柜的,请问房间在哪?” 老板娘不再纠缠这个俊秀后生,重新嗑起瓜子,道:“青鸾卫的官爷们把整个二楼都包了,所以要委屈客官,后院地字号房第一间,门没锁。” 李玄都抱拳一礼,转身往后院行去。 老板娘望着李玄都的背影,拔高嗓音提醒道:“客官记得待会儿来吃熟牛肉。” 李玄都没有回头,只是抬了抬手,示意自己知道了。 第一卷 此生浮沉 第三章 九品九境 李玄都独自一人来到后院,这里还有一排平房,只是被二层小楼挡住,所以从前院看不到此地。 李玄都来到那间所谓的地字号房,比柴房也好不了多少,推开门之后,满屋子的霉味扑鼻,也不知道多久没有人住过了。李玄都来到火炕前,伸出手指一抹,满是灰尘。 李玄都叹息一声,推开窗户,又是几次挥袖,卷起阵阵清风,将满屋的升腾烟尘赶出屋外。 正如老板娘所认为的那般,他不是个初出茅庐的雏儿,更不能算是个寻常的江湖人。他是个老江湖了,十岁入江湖,至今已有十五载。 十五个春去秋来,十五个花开花谢,他喝过春风桃李的香醇美酒,也经历过寒夜孤灯的凄风苦雨,手上难免要沾惹些人命血债。 在这个刀光剑影的江湖里,人生有四季。 有的人是春天,春风得意。有的人是夏天,繁华锦簇。有的人是秋天,肃杀萧瑟。还有的人,是冬天,只有白茫茫一片,死了个干净。 李玄都自小孤苦,上无父母双亲,下无兄弟姐妹,所以他的人生注定不会是春夏两季,而他也不想让自己的人生变为白茫茫一片的冬天,所以只能选择主杀的秋日。说到底,不是他喜好杀人,而是在这个人命如草芥的乱世里生存,不得不杀人。 李玄都轻轻抚过袖口,轻叹一声。 待到他收拾好这间勉强比柴房好上稍许的客房之后,天色已经渐渐黯淡下来,当他回到前面的大堂时,发现原本空荡荡的大堂已经坐满了人,尽是身着青衣鸾服的青鸾卫。 在他走进大堂的那一刻,立时察觉到从四面八方投射而来的眼光,充满了警惕和审视。 老板娘赶忙上前打圆场道:“各位官爷,这是本店的客人,是正经的走江湖之人,混口饭吃。” 待到众多青鸾卫收回视线之后,她又来到李玄都身边,轻声解释道:“客官莫要害怕,这些官爷一向都是如此,毕竟官爷们身上都担着朝廷的干系,小心驶得万年船。” 李玄都笑着谢过老板娘,来到靠窗的一张空闲八仙桌坐下,不一会儿那个黑瘦少年便为他送上一坛还未启封的花雕和一盘熟牛肉。 李玄都夹了一筷子牛肉,有些惊讶,以口感而言,竟然不是家养的黄牛肉,倒像是野生的水牛肉,不由看了黑瘦少年一眼,轻声问道:“未请教小哥名姓?” 黑瘦少年兴许是第一次被人以如此江湖气的方式问起姓名,破天荒地有些腼腆,“我叫沈长生。” “沈长生?”李玄都停下正要伸筷的动作,笑道:“我叫玄都,你叫长生,说到底是一个意思,都想在这个世上活得长久一些,所以我们两个还算是同路之人。” 沈长生笑道:“客官是读书人吧?一个名字还头头是道。我这名字是掌柜给取得,掌柜说长生就是长寿,我寻思活多少年才能算是长寿?都说人生七十古来稀,活个一百岁就差不多了。” 李玄都哑然失笑,不知该怎么评价这后半句话,只能回答前半句话,“我读过几本书,却算不得读书人。” 沈长生还想说话,不过从后厨那边响起老板娘的喊声,不敢磨蹭,跟李玄都告罪一声之后,赶忙往后厨跑去。 李玄都看着沈长生的背影,若有所思。 一个少年郎,在一个下午的时间里,是从哪里弄来的野水牛肉? 这间太平客栈,有点意思。 不过这些都不重要,他此行的目的也不是这间客栈,只是适逢其会罢了。 李玄都不再对沈长生上心,转而开始留意大堂里的青鸾卫,平心而论,这些青鸾卫都不简单,皆是体魄雄健之人,身上带有明显的军伍烙印,说明这些青鸾卫并非是在市井之间作威作福之辈,而是真正的青鸾卫精锐,尤其是隐隐为首的一名青鸾卫指挥同知,看上去大概有知天命年纪,花白头发被梳得一丝不苟,面容古板,气态狠厉。 再有便是先前下楼的那名指挥佥事,就坐在指挥同知的旁边,气态沉稳。 不过最引人注意的还是一名独占一桌的年轻人,自斟自饮,气态悠闲。 看其面容,不到而立之年,应该与李玄都相差仿佛,可再看其身上的青衣鸾服,却是正三品的样式,比起从三品的老者还要高出一级,更没有像其他青鸾卫那般携带文鸾刀,而是在桌子上放了一把绿鞘长剑,剑锷暗沉,剑柄以金丝缠绕,剑首处则是直接镶嵌了一块猫眼大小的红宝石,十分醒目。 李玄都看了一眼,暗自感叹。 难怪这名像世家公子哥更多过像青鸾卫指挥使的年轻人敢于如此行事,原来是有所依仗。 这世上之事,总要分出个高低上下。 就拿朝廷的文武百官来说,九品十八阶,从正一品的当朝宰辅,到从九品的微末小官,都在这个框架之中,谁高谁低,谁上谁下,谁尊谁卑,一目了然。 既然庙堂如此,那么江湖也是有样学样,把天下间的奇人异士也分为两类,就像庙堂上的文武之分,又有九个境界,就像九品官制。 这两类人,一者注重神魂元婴,一者注重形骸体魄,各有侧重。九重境界分别是:固体、御气、入神、抱丹、玄元、先天、归真、天人、长生。 绝大部分江湖人士都停留在前两个境界之中,顾名思义,稳固体魄,御使气机,体魄是外力,气机是内力,内外兼修,异于常人。 就拿眼前这些青鸾卫来说,大多都在固体的境界中,体魄强健,力大如牛。那名指挥佥事和一名阴沉青鸾卫已经踏足御气境,体内孕育气机,出手之间足以暗藏劲力,伤人无形,而那个面容古板的老者,则是实打实的入神境修为。 这三个境界分别对应三大丹田,固体境对应下丹田藏精之所,御气境对应中单田聚气之地,入神境对应上丹田养神之舍,踏足入神境之后,体内三大丹田悉数开启,体内气机得以由气海上雪山,过二十四节脊椎,突破风池穴,直达玉鼎玄窍,继而运转大周天之数,使得体内气机日夜周流不息,便是世人眼中的高手。 至于那位指挥使,年纪轻轻,同样已经踏足入神境,以他的岁数而言,自然要比那位垂垂老矣的指挥同知更为前途远大。 第一卷 此生浮沉 第四章 四方豪杰 李玄都开始估量这一行人的整体武力,两位入神境,两位御气境,再加上几十个固体境,委实是不容小觑了。 按照常理而言,就算放眼整个怀南府境内,也不必害怕什么才是。 就在此时,大堂外传来轰隆的马蹄声,李玄都的这个位置刚好靠窗,将窗户推开一线缝隙,看到尘土飞扬中,又有数十名江湖豪客策马而至,为首的是一名中年侠客,没有像青鸾卫那般头戴乌纱,或是李玄都这般以发冠束发,而是扎成高耸马尾,英武潇洒,一身不顾暑热天气的锦衣,再配上一双云跟厚底的官靴,在这个人靠衣装佛要金装的世道,这身行头最起码也要二十两以上,若是再加上胯下的骏马和腰间的宝剑,少说也要几百两银子。 在其身边还有个同样策马的女子,眉宇之间妩媚天然,身段婀娜,与男子双骑并行,男子威武骑黑马,女子婉约乘白马,大约便是世人眼中的神仙眷侣了。 在两人之后,其余随行之人,装扮不一,胯下马匹的毛色不一,兵刃也是五花八门,远不能与整齐划一的青鸾卫相比,但胜在人多势众,倒也气势不凡。 李玄都关上窗户,继续吃自己面前的熟牛肉,顺带拍开酒坛的泥封,酒香四溢。 若是往前个几十年,寻常江湖人早已被青鸾卫吓得魂飞胆丧,断不敢来找青鸾卫的麻烦,不过到了如今,大魏朝廷不再“巍巍”,青鸾卫也不如其鼎盛时候。所以这些门外的江湖豪客,明知道客栈里就有几十号身着青鸾服的青鸾卫,仍是没有丝毫惧色,反而是把整座客栈团团围住,摆明阵势,不放走一人。 客栈大堂里的青鸾卫自然也不是任人拿捏的主,在那位指挥佥事的带领下,豁然起身,分为两队,一队人拔刀持盾,另一队人则是手持机弩。两队青鸾卫一前一后,就这么出了大堂。 来到院子中,双方人马根本没有寒暄客套,首先便是青鸾卫的第一波弩箭,精准无误地将冲在最前面的几个倒霉鬼射倒在地,羽箭入体之后,箭尾的羽毛仍旧在轻微颤动,可见弩箭的力道之大。 不过那些江湖豪客非但不曾害怕,反而是被激起了凶性,举着兵器蜂拥而至,处在最前面的两名青鸾卫,虽然手中持有盾牌,但架不住四面八方的刀剑,瞬间就被砍成了血葫芦,青衣血红,凄惨无比。 双方开始混战之后,入肉入骨。 一名青鸾卫以手中盾牌撞退一个双手持板斧的大汉,又顺势一刀将一个用铁锤的汉子捅了个透心凉,但随即被一个用短剑的江湖客抓住机会欺身而进,一剑刺入心窝,再被持斧的大汉一斧子砍掉脑袋,死得不能再死。 有两个江湖客直接骑马前冲,被青鸾卫滚地一刀削断马腿,前冲的骏马跪地栽倒,将马背上的两个江湖客被掀飞出去,重重落地,一人当场身亡,另外一人还不曾爬起,便被随后而至的弩箭射死在地。 有两人擦身而过,双方各自劈出一刀,青鸾卫一刀砍去那江湖客的脑袋,不过其小腹处也被对手拼死砍了一刀,血流不止,肠子都要流淌出来,他踉跄前行几步,被人一枪捅死。 一名青鸾卫和一名江湖客几乎同时用手中长刀刺入对方胸口,两人因为惯性的缘故继续前冲,长刀穿心而过,两人分别将对方捅了个对穿,同归于尽。 有一名武力过人的青鸾卫一刀削掉了一名敌人的整只肩头,只是不等他继续出刀,有风声呼啸而至,一名大汉以手中的流星锤狠狠砸在他的头上,顿时脑浆迸裂,立毙当场。 这场血战,来得突然,打得惨烈。 当那名御气境的青鸾卫指挥佥事面无表情地拔出腰间文鸾刀,亲身陷阵之后,就更显血腥。 他每一次出刀,都会带起一抹血雨,刀法没有丝毫花哨,出刀即杀人,几名身材魁梧的江湖客仗着力气远胜常人,想要一力降十会,直接被这名指挥佥事以沛然气机震退,然后一个一个都变成了刀下之鬼。 一个擅长近身而战的瘦小汉子瞅准一个同伴们用性命创造出的机会,滚地前行,拼死出手,结果被这名青鸾卫指挥佥事直接砍断手中兵刃,然后整个人被那把染血无数的文鸾刀拦腰斩断。 只是院子里那对高坐马背上的神仙眷侣仍旧没有要出手的意思,客栈大堂里的青鸾卫指挥同知也在闭目养神,至于那位年轻的指挥使,依旧在自斟自饮,神色自若,似是要用外头的一场腥风血雨佐酒。 不知何时,老板娘来到了李玄都的身旁位置,不客气地坐下之后,嗑起瓜子,听见外面的喊杀声,竟也不害怕,云淡风轻地解释道:“外面那对男女,来头不小,男的是正一宗的少侠,女的是慈航宗的仙子,都是正儿八经的宗门弟子,日后前程似锦,又是这般郎才女貌,说不定就要成就两大宗门的一段姻亲关系,日后一起行走江湖,神仙眷侣,也是一段江湖佳话,话又说回来,若不是这等出身,也不敢来寻青鸾卫的晦气不是。” 李玄都感慨道:“不过是一对宗门弟子,不是长老,更不是宗主,仅仅是凭借宗门的名头,就能聚拢起这么多人手,这可真是大树底下好乘凉。” 老板娘笑道:“客官这话说的,若不是大树底下好乘凉,怎么会有那么多人挤破头也要拜入宗门?” 李玄都轻声道:“正一宗的颜飞卿,慈航宗的苏云媗,这两位可是在天下之间鼎鼎有名的俊杰人物,只是不知外面的两位,与这两位相比起来,又如何?” 老板娘似是没有听到李玄都的话语,磕着瓜子自顾自地继续说道:“至于这对神仙眷侣为何要寻青鸾卫的晦气,八成要涉及到朝堂上各位大人的争斗了。这些青鸾卫官爷们来的时候,还押了一家三口,一对夫妻和一个小姑娘,好像也曾是官家人物,只是犯了官司,要被青鸾卫押解进京,若是小妇人猜得不错,外面那些人是来救人的。” 第一卷 此生浮沉 第五章 八方云动 夏末的天气,说变就变。 下午的时候,还是艳阳高照,可以让沈长生和土狗在门外晒太阳,可到了现在的黄昏时分,风起云聚,阴沉漆黑如夜,一场大雨将至。 老板娘起身看了眼门外的天色,说道:“要下雨了。” 就在她话音落下的时候,有风袭来。 将院子里的那杆“太平”大旗吹得咧咧作响,后院那颗老树也是摇摇晃晃发出不堪的声音。 风走过荒野,翻过高山,掠过密林,抵达客栈,将客栈屋顶上的瓦片吹得哗啦作响。 头顶的黑云越来越低,好似压城之重。 李玄都感叹道:“怀南府的天气,说变就变,喜怒无常。” “下雨天,从来都是杀人的好时节。”一个温醇嗓音在李玄都的背后突兀响起。 李玄都没有回头,不过可以听出是掌柜的声音。 天色暗淡,客栈大堂的也随之变得昏暗,掌柜的脸庞隐藏在黑暗之中,让人看不真切,他的声音从李玄都的身后传来,幽幽沉沉,虽然嗓音温醇,但却有如芒在背之感。 李玄都转过身来,望着这位身上好似笼罩着一团迷雾的掌柜。 就在此时,忽然炸起一道惊雷,照亮了天地,也照亮了昏暗的正堂。 在蓝白色的雷光之下,掌柜的面容变得清晰起来。 手里端着两个盖碗的掌柜朝着李玄都微微一笑,面容略显苍白,白色的牙齿在昏暗的环境中有些渗人。 李玄都的视线扫过掌柜手中的盖碗,嗅到茶香,笑道:“掌柜好雅兴。” 掌柜将其中一个盖碗递到李玄都的面前,温声说道:“这茶不错,是今年第一茬的狮峰新茶,赶在夜里露芽的时候采摘的,用煮沸的太平山泉水一泡,芽尖都竖着浮在茶水里,可以算是顶尖的上品。” 李玄都端起了盖碗轻轻啜了一口,赞道:“好。” 喝过了茶,掌柜的从袖里摸出一枚钱,外圆内方,在正面的方孔四周篆刻有“天下太平”四字,在背面的方孔左右位置篆刻有“万世承平”四字。 他把这钱往桌上一掷,滴溜溜地旋转不停。 掌柜缓缓开口道:“千百年前祖龙定天下,统一天下钱币,新钱重十二铢,因为一两等于二十四铢,所以这种钱就叫做半两钱,此钱就是仿照半两钱的样式所铸,只是所用材质改为了赤金。都说金无足赤,人无完人。赤金钱,顾名思义,就是用赤金制成的钱币,想来公子应该知道金子远比银铜铁铝要重,更何况是赤金,所以这种钱虽是半两钱的样式,但每一枚都重达一两,一枚赤金钱就是一两赤金。” “黄金无足色,白璧有微瑕。世上本无赤金,不过以人力可以勉强造就赤金。如今就有人专门从事这个行当,从普通黄金中提炼赤金,其成色不敢说十成十,九成九还是有的,所以赤金的价格差不多是寻常黄金的三倍左右,现在市面上一两黄金可以兑换雪花白银九两三钱,加上冶炼费用,一两赤金差不多可以兑换白银三十两。” “不过在我这儿,它不叫赤金钱,而应叫太平钱,也不是用来花的,而是用来卜卦的。” “刚才我替公子算了一卦,得了一个乾卦。《易经》卦辞有云:‘乾,元亨利贞’,这一卦变爻落在九三,君子终日乾乾,夕惕若厉,无咎。总得来说,虽然公子处境艰难,但终究没有灾难。” 啪的一声,掌柜伸手将正在旋转的太平钱拍在掌心下,然后缓缓移开手掌,显露出铜钱上的“天下太平”四字。 他抬起头,望着李玄都说道:“那便讨个吉利,将这枚太平钱送与公子了。” 话音落时,一场倾盆大雨在这个夏末时节骤然而至。 黄豆大小的雨滴敲击在屋檐上,发出噼啪的清脆声响,转瞬间便汇聚成一条细流,沿着檐角飞流而下,挂出一道道银亮水线。 掌柜端着茶碗径自离去,李玄都望着那枚太平钱,犹豫了一下,还是伸手将其拿起,收入袖中,然后抱拳道:“谢过掌柜的吉言。” 雨越下越大,渐渐地将外面渐小的喊杀声淹没。 老板娘笑道:“我家男人可不是个大方之人,平日里有不少人求他算上一卦,可他就是不算,像今日这般免费算卦还送一枚太平钱的,却是头一回。” 李玄都笑问道:“老板娘就不心疼?” 老板娘轻抚高耸胸口,叹息道:“毕竟是三十两雪花白银,当然心疼,可既然当家的男人做了决定,我这个妇道人家,总不好在外人的面前驳了他的面子。” 李玄都点头道:“是这么个理。” 说话间,李玄都再次将窗户打开一线,看了眼外头。 此时的院子里已经躺满了横七竖八的尸体,被雨水浸泡着,血水混在泥泞中,让地面愈发污浊不堪。 青鸾卫中还能站着的只剩下包括指挥佥事在内的两个御气境高手,而那些江湖豪客也死了个七七八八,此时血勇之气褪去,剩余之人不敢再去送死,只敢躲在那对神仙眷侣的身后,怯缩不前。 老板娘也顺势瞥了一眼,道:“客官有所不知,我们夫妻二人在此做生意十几年,来来往往的客人不计其数,做官的,当兵的,落草的,跑江湖的,什么人都有,像这样的打生打死,也不是第一遭,以前我们夫妻都是听之任之,毕竟就凭我们两个人,也管不了。” 李玄都喝了口酒,笑道:“我看管不了是假,不想管才是真的。” 掌管娘子的眼中闪过一抹讶异,随即娇笑道:“客官可真是爱说笑,小妇人只是个孤弱女子,小妇人的男人又是个三杆子打不出个屁的闷葫芦,哪里管得了这样的事情。” 李玄都轻声说道:“夏虫不可以语冰,想来掌柜的不是不爱说话,而是不屑于和这些在泥泞里打滚的人一般见识。” 老板娘脸上的笑意渐渐敛去,轻声问道:“客官到底是什么人?” 李玄都从长凳上缓缓起身,笑道:“不是说了吗,我叫李玄都,今天初到宝地,不是有意寻两位的晦气,只是……” 李玄都望向客栈大堂内的两位青鸾卫,轻声道:“只是想要借宝地一用。” 第一卷 此生浮沉 第六章 疾风骤雨 李玄都离开自己的那张八仙桌,朝着客栈大堂中仅存的两名青鸾卫走去。 年轻的青鸾卫指挥使只是抬了抬眼皮,丝毫没有想要搭理的意思,而那名一直在闭目养神的青鸾卫指挥同知,则缓缓睁开双眼,目光如炬。 老人望着李玄都,缓缓开口道:“门外黑马上坐着的是正一宗张青山,与名满天下的颜飞卿相比自然是天上地下,但在怀南府境内也算个人物了,他身边的女子名叫白茹霜,当然也比不了慈航宗的大师姐苏云媗,只是放在我们这些人眼里,同样当得起一个‘仙子’的名号,这两位要与我们为难,是事出有因,那些江湖人士,也多半是被他们借着宗门的名号花钱雇佣而来,其中涉及到朝堂上的几位阁老都督,干系重大,还望尊驾慎重思量。” 先前李玄都对老板娘所说话语,竟是被这名老人悉数听到了耳朵里,而他之所以出此言语,则是希望李玄都不要热血上头,在这个时候平添变数。 只是老人的这番话语注定是白费口舌,因为李玄都此行,本就是为了这些青鸾卫而来。 李玄都大步前行,衣衫无风而动,双袖鼓荡。 老人的脸色顿时凝重几分,这份气机溢出体外的异象,说明眼前之人最少也是入神境的修为,不容小觑。 李玄都脚下一顿,在青砖铺就的地面上踩出一圈好似蛛网的裂纹,整个人借着这股反震之力,如离弦之箭,直冲这位青鸾卫指挥同知。 两人之间的距离,几乎是一掠而过。 在李玄都前奔的同时,脸色凝重的老者已经拔出腰间的文鸾刀,横刀于身前。 一声刺耳的金石碰撞之音响起。 李玄都一指点在老者的刀身上。 老者身形暴退,双脚在青石地面上摩擦出两道肉眼可见的痕迹,直到后背撞到墙壁,在墙壁上撞出一圈蛛网状的裂痕,这才堪堪止住退势。 此时两人近在咫尺。 老者望着这个横空出世的年轻人,眼底阴沉,一字一顿地说道:“玄女宗的璇玑指,你是玄女宗的人?” 李玄都没有说话,化指为掌。 然后轻描淡写的一拍。 一掌之下,百炼精钢铸成的文鸾刀寸寸碎裂。 老人猛地吐出一口鲜血,脸上神情更为惊骇,“妙真宗的玉鼎掌?” 李玄都仍是不作回答,再化掌为拳,直接落在老者的胸口位置。 老者的胸腔中顿时传出一阵骨骼碎裂的渗人声音,让人毛骨悚然,修为不俗的老者整个胸腔都被这一拳打得凹陷下去,而且在巨力压迫之下,一双眼珠子几乎要凸出眼眶,场景极为骇人。 此乃东华宗的金殇拳。 玄女宗的璇玑指,其变微微,而所动者大,深微玄妙,动如不动。 妙真宗的玉鼎掌,气汇云门沉玉鼎,气机精纯如透玉鼎。 东华宗的金殇拳,力走孔最铸金觞,拳劲精强固若金觞。 天下宗门无数,以佛道两家居首,道家四宗分别是:正一宗、妙真宗、东华宗、神霄宗,以正一宗为首。佛家四宗分别是:静禅宗、慈航宗、金刚宗、真言宗,以静禅宗为首。除此之外,还有不完全属于佛道两家却又与佛道两家大有干系的玄女宗、法相宗、清微宗、太平宗。共是十二宗,又被称作正道十二宗。 此十二宗传承久远,根基深厚,宗中许多法门都在天下之间广为流传,寻常人等若能精通一二,也不算什么稀奇之事,可像李玄都这般在轻描淡写之间连续用出三大宗门的绝学,却是罕见。 李玄都收回手掌,这位青鸾卫指挥同知整个人已经嵌入到墙体之中,竟是不曾下滑半分。 老板娘吐出一块瓜子壳,高声道:“客官,打坏了这面墙,赔三十两银子就成。” 李玄都转头望向毫无惧色的老板娘,微微一笑,“我赔老板娘三百两。” 老板娘眼睛一亮,“那感情好,客官尽管放手去打,反正当初建这座客栈才花了一百两,就算整个都打烂了,也不心疼。” 此时那位自斟自饮的青鸾卫指挥使终于把酒喝完,丝毫不介意李玄都三招打死了自己的属下,从袖中抽出一张银票丢向老板娘,笑眯眯道:“今日叨扰太平客栈,在下甚是惶恐,客栈若有损失,我自当以赔偿十倍,刚才老板娘说这间客栈花了一百两,那我赔付老板娘一千两。” 老板娘伸手抓住如一片落叶飘落在自己面前的银票,愈发笑颜如花,“年前时候,我们当家的给我算了一卦,说是今年有财运,现在看来,我们当家的算的还真准,这一眨眼的功夫,就赚了一千两,两位尽管出手就是,大不了不要客栈了。” 说话间,老板娘从长凳上起身,丢掉手里的瓜子,朝客栈的后门走去,待她走到门口的时候,名为沈长生的黝黑少年神出鬼没,出现在老板娘的身边,十分狗腿地为老板娘撑起一把大号油纸伞。 老板娘回头看了眼客栈,笑道:“青鸾卫的官爷和这位公子,地方,我腾出来了,两位不要客气。” 说罢,她和少年径直走入雨幕之中。 至于掌柜,不知何时已经提前一步离去。 客栈一楼大堂内,就只剩下李玄都和青鸾卫指挥使两人。 李玄都负手而立,“这位大人,不到而立之年就能身居青鸾卫指挥使的高位,想必是出身于世家豪阀,正所谓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何苦来趟浑水,不如趁着涉水不深,早早退去。” 仍是坐在八仙桌后的青鸾卫指挥使微微一笑,“正所谓帝京居大不易,我这个青鸾卫指挥使只是看着风光,在帝京那种权贵林立的地方,其实也很是清苦难捱,这次出京办差,于我而言是个绝佳机会,毕竟出来为官本就是为了施展,水里火里挣出来便不枉此生。” 李玄都点了点头,还是没有急于出手,问道:“还未请教阁下大名?” 年轻人一笑道:“不敢当请教二字,叫我赵敛就好。” 第一卷 此生浮沉 第七章 名门正派 李玄都伸出一手,五指摊开,掌心向上,其间气机凝聚,隐隐有蓝色电弧闪烁。 赵敛见此情景,脸色凝重几分,道:“五雷聚五心,雷部三千兵。若是我没看错的话,这应该是正一宗的五雷招来法,我现在越来越好奇你到底师从何处,竟会如此之多的手段。” 李玄都没有答话,手腕一抖,五指成勾,指间电光缭绕,向赵敛当头抓去。 坐在长凳上的赵敛猛地一个后仰,堪堪躲过的同时,伸手握住桌上宝剑的剑鞘,拇指抵住剑锷,以气机催发,宝剑苍啷一声自行出鞘,剑首直撞李玄都。 李玄都轻描淡写地伸手按住剑首,又将这一剑生生推回剑鞘之中。 李玄都按住剑首,赵敛握住剑鞘,两人以这把宝剑为桥梁媒介,陷入到气机角力的僵持之中。 赵敛脸上的笑意渐渐敛去,沉声道:“我也算见过些世面,以青鸾卫这三个字的分量,就算外面的张青山和白茹霜,也只敢劫人而不敢杀三品以上的青鸾卫官身人物,可你杀了一个青鸾卫指挥同知之后,还要再杀一个青鸾卫指挥使,哪怕是放眼整个怀南府,也找不出第二个人。” 他猛然拔高了音量:“莫要奢望此事善了,你犯的是与整个青鸾卫为敌之死罪!” 李玄都淡笑道:“那还是你见过的世面少了,再混几年江湖,你就会知道,青鸾卫的面子其实没你想象的那么大。” 话音落下,李玄都骤然发力,赵敛再也握不住剑鞘,整个人轰然倒飞出去,不但将那方黑漆柜台撞碎,连带着柜台后的大酒坛子也未能幸免,酒液流淌了一地,整个客栈大堂都充斥了浓郁的酒香。 赵敛艰难起身,伸手抹去嘴角的血迹,“原来是抱丹境的高手,难怪有如此大的口气。” 为官九品,七品到六品之间是一道门槛,这是一府和一县的区别,四品到三品之间又是一道门槛,这是一府和一州的区别。 江湖上的九境也差不多如此,固体、御气、入神被称之为初窥门径,也就是李玄都所说的烂泥里打滚。抱丹、玄元、先天则被称为登堂入室,可见眼前的康庄大道,两者之间的区别极大,所以入神境到抱丹境是一个大门槛,放眼偌大一个江湖,九成九之人都被拦在这个门槛之外,可只要迈过了这道门槛,那又是另外一番天地。 就拿李玄都与那名青鸾卫老者来说,老者别说什么越境而战,根本没有半分还手之力,直接被三招打死,这便是门槛内外的差距。 踏足抱丹境之后,与入神境最大的不同之处在于,抱丹境已是气血归一,对于自身体内气机控制自如,形随意动,可凌空发劲,意之所到即可制人,赵敛也算是摸到了抱丹境的门槛,只是距离真正踏足抱丹境,还尚有一段距离。 李玄都正要说话,忽然皱了下眉头,转头向门外的茫茫雨幕望去。 那对神仙眷侣终于不再作壁上观,走出雨幕,来到客栈。 外面大雨倾盆,可两人身上却并未湿透,只是有些许湿气,可见两人的修为也着实不凡,已然可以将气机外放,就算不曾达到抱丹境,也相去不远。 此时张青山手中握着一把长剑,剑身上还有点点血珠滑落,想来便是那两位御气境青鸾卫的鲜血。按照道理而言,应该是由赵敛和那位老者出手对付这对神仙眷侣,只是遇到了横空出世的李玄都,这才被打乱计划,使得那两名御气境青鸾卫死于此二人之手。 张青山环视客栈大堂一周,视线落在李玄都的身上,变为反手握长剑,以示自己并无敌意,抱拳道:“在下正一宗张青山,敢问这位兄台高姓大名?” 李玄都回答道:“李玄都。” 张青山爽朗一笑,“想必李兄也是为了周听潮周大人而来,如今庙堂之上,奸佞当道,周大人屡次上书进言,这才引得那些奸佞之辈罗织罪名,污蔑忠良,势要将周大人置于死地,我等听闻青鸾卫押解周大人进京要从此经过,所以才特来营救。” 李玄都点了点头。 张青山又道:“方才李兄在客栈内以一敌二,当真是好修为,冒昧问上一句,不知……李兄师从何处?” 李玄都微笑道:“山泽野修,不值一提。” 张青山闻言之后,脸上多出几分笑意,道:“李兄自谦了。若是李兄不嫌,日后李兄去上清府时,定要前往天师峰大真人府一叙,也好让我略尽地主之谊。” 李玄都含笑点头。 言语含蓄地搬出自家师门靠山之后,张青山显然多了几分底气,朗声道:“今日之事,多谢李兄出手相助,不知李兄能否将这位青鸾卫指挥使和楼上的周大人交予我来处置?就当交我这个朋友,此番情谊,张某和正一宗定会铭记心中。 本以为李玄都会顺水推舟地答应下来,不曾想李玄都却是干脆利落地拒绝道:“不可。” 张青山脸色一变。 李玄都仍是面带微笑,不疾不徐地说道:“想要吃果子,自己摘去。” 张青山脸色顿时铁青一片。 站在他身旁的白茹霜冷声开口道:“如此说来,阁下是要与正一宗和慈航宗为敌了?” 正一宗,在道家四宗中排名第一,是为道家执牛耳者。 慈航宗,在佛家四宗中的地位仅次于静禅宗而已,乃是正道十二宗的中流砥柱。 两宗之中,抱丹境和玄元境的高手层出不穷,也不乏先天境和归真境的高手,别说一个抱丹境散人,就是玄元境的高手,也不敢造次。 不过李玄都却是丝毫不惧,甚至语气中还略带戏谑道:“就算你们出身正一宗和慈航宗又如何?难不成你们还能搬出颜飞卿和苏云媗来压我不成?” 白茹霜不愧是出身最善养气的慈航宗,并未如何动怒,淡然道:“颜师兄和苏师姐是何等人物,自然不会理会这等小事,可对付你这样的山野散人,又何至于劳烦颜师兄和苏师姐的大驾。” 李玄都看着这个满身傲气的慈航宗弟子,“说到底还是仗势欺人。” 白茹霜笑了,“好好说话你不听,非要把话挑明了才甘心?那可就是给脸不要脸了。” 李玄都叹息一声,“颜飞卿有句话没有说错,不痴不聋不做当家翁,很多时候,当家之人只能睁只眼闭只眼,让底下的人闹腾去,自己做自己该做的事。” 白茹霜眯起一双细长眼眸,轻声道:“我也不跟你废话,你直说吧,想要什么,是太平钱,还是真金白银,都可以。当然你也可以不买我们的账,不过后果自负。” 李玄都摇了摇头,说道:“你知不知道,若是在前几年,凭你这番话,我就可以废去你这一身修为。” 第一卷 此生浮沉 第八章 正一慈航 出身慈航宗的白茹霜有了片刻的沉默,因为在江湖之中,从来都不缺深藏不露的高人,或是游戏人间,或是扮猪吃虎,难不成眼前之人也是个深藏不露的高手? 只不过她很快就自嘲而笑,在正一宗和慈航宗面前,哪来的高手之说。 因为正一宗的掌教颜飞卿和慈航宗的大师姐苏云媗,都已经踏足归真之境,即便放眼整个天下,也是旱逢敌手。如今更有传闻说,道家和佛家的几位前辈高人,有意撮合两人,若两人能结成道侣,那么两大宗门便成秦晋之好,正所谓外有强援內自安,正一宗可以借慈航宗之势来稳固其道家执牛耳者的地位,慈航宗也可以借助正一宗之势去与静禅宗争锋,可谓是两全其美。 如今的两大宗门可谓是同气连枝,便是可以媲美一个宗门的青鸾卫对上两者,也要退让三分。 而且话又说回来,在怀南府这个小池塘里,怎么可能藏有翻江倒海倾大船的蛟龙? 李玄都叹了口气,“俗话说‘当家三年狗也嫌’,想要不被嫌弃,这当家之人难免就要退让和妥协,可把握不好其中的尺度,便容易失之于宽,苏云媗也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她一味玲珑机巧,放纵门下弟子,早晚要自食恶果。” 白茹霜面无表情,“张口颜师兄如何,闭口苏师姐如何,真是癞蛤蟆吞天吐地,好大的口气!” 李玄都笑道:“自己做的事情,还不兴别人去说?就算颜飞卿和苏云媗在这儿,我也是这么句话。” 女子扯了扯嘴角,不屑与此人多言辩驳。 但凡是宗门出身的弟子,大多有一个与世家子弟差不多的通病,那就是已经渗透到骨子里的傲气。这种傲气有好有坏,傲气入骨是为傲骨,这些宗门之所以能屹立世间千百年而不倒,正是因为有一代代人的傲骨作为支撑,可也有坏处,那就是浮于表面便成了倨傲,对于出身不如自己之人,哪怕脸上和气,挑不出半分错处,可在骨子里仍是低着头看人。 在李玄都说自己是山野散人的那一刻起,便已经注定了这场对话不会平等。 白茹霜对于李玄都的高谈阔论,只当做一个不好笑的笑话,不会当真。 就像苍天之上翱翔的雄鹰,又岂会在意地上蚂蚁的悲欢离合? 哪怕这些蚂蚁可以沐光而起。 白茹霜直言了当问道:“你到底想如何?” 李玄都道:“这话应该是我问你们才对。” 白茹霜终于有些没了耐性,深吸一口气,沉声说道:“我再说最后一遍,把人交给我们,今日事情就算善了,我们记你这个人情,否则……” 不等白茹霜把话说完,李玄都伸手虚抓,在他身后的赵敛便不由自主地被气机摄入掌中。 李玄都拎着赵敛的衣领,随手一丢。 赵敛带着呼啸风声飞出客栈,落入外面的茫茫雨幕之中。 白茹霜终于绷不住那股高高在上的仙子气度,脸色也如先前的张青山那般,彻底铁青一片。 李玄都火上浇油道:“果子,我已经丢出去了,想吃就去捡吧,我没意见。” 女子的胸口不断上下起伏,幅度极大,频率极高,显然是被气得狠了,她死死盯着李玄都,周身有气机开始凝聚,想要上前跟李玄都拼命,不过被张青山拦住,这位正一宗出身的弟子沉声道:“听阁下话语,似是与颜师兄和苏师姐相熟,若是相识之人,又何苦与我们两宗为难?” 李玄都说道:“相熟相识不等于交好,也可能是互为敌手。” 张青山和白茹霜对视一眼,再不多言。 下一刻,张青山突然举起手中长剑,剑身上隐隐有电弧跳跃闪烁,白茹霜的手中则是凭空多出一只白玉圆环,大约有圆盘大小,晶莹玉润,不似凡物。 张青山向前踏出一步,身形一掠,剑锋直指李玄都面门。 白茹霜趁此时机,口中颂法咒,手中白玉圆环顿时有豪光四射,将昏暗的客栈彻底照亮。 李玄都再度用出玄女宗的璇玑指,以右手两指夹住长剑,任其剑身上的电光萦绕,不能伤及分毫。 不过白茹霜趁此时机将手中的白玉圆环掷出,如一道白虹,直直砸向李玄都的额头。 李玄都在千钧一发之际,松开夹剑的两指,整个上半身向后倒仰,险之又险地躲过这记白玉圆环,不过其携带的呼啸之势,也将李玄都的鬓角吹得向后猛烈飘拂。 而且这还不算完,圆环如有灵性,盘旋一周之后,又朝李玄都的后心处砸来。 李玄都虽然未曾回头,但已有察觉,顺势向前疾步奔走,始终与圆环保持着尺余距离,同时也趁此时机欺近到张青山的身前,伸手捉住张青山的握剑手腕,只是稍稍用力,这位有入神境修为的正一宗弟子便握不住手中的长剑,五指松开,使得长剑落到了李玄都的手中。 李玄都反手握剑,猛然转身,一剑磕开身后仍是旋转不停的白玉圆环。 圆环颤鸣一声,所散发的豪光骤然变得黯淡,显然是被这一剑伤得不轻。 御使白玉圆环的白茹霜随之脸色一白,嘴角有血丝渗出。 李玄都没有趁势追击,好整以暇地一指敲在剑身上,发出一声轻微雷音,轻声道:“正一宗的雷刚剑。” 然后他又看了眼正死死捂住自己手腕的张青山,“就是正一宗的本事没学到家。” 张青山脸色涨红,不知是羞惭还是恼怒,正要开口说话,看到眼前人影一闪而逝。 李玄都仿佛只用了一步,就横跨了数丈距离来到白茹霜面前,让她根本来不及反应。 李玄都原本握剑的右手不知何时已经松开剑柄,五指握拳,狠狠落在这名慈航宗弟子的小腹上,势大力沉,隐隐有呼啸之声,迫使女子不得不弯下腰去。 一张轻飘飘飘的符纸从女子的袖中落地,已经燃烧了一半,只要再有些许时间便可彻底燃尽,只是现在已经没有这个机会。 女子抬起头来,脸色狰狞道:“你敢杀我?” 李玄都语气平静道:“是你们先动手的,我只是还手而已,总要讲些道理。” 女子狞笑道:“你们这些山野村夫,也配跟我讲道理?” 她竭力加重了语气,“你配吗?” 李玄都毫不动怒,淡笑道:“你都要死了,还问我配不配?这个问题你可以自己留着,去黄泉路上好好想一想,做个明白鬼。” 说罢,李玄都一脚碾碎符纸,顺势又是一肘砸在女子的背上。 气机透体,有渗人的咔嚓碎裂声音响起。 不过力道恰到好处,不至于让她当场身死。 然后李玄都直接一掌将其拍飞出去。 白茹霜的后背重重撞在客栈的墙壁上,整座客栈猛地颤抖了一下,梁柱墙壁之间有灰尘簌簌落下。 接着白茹霜从墙壁上缓缓向下滑落,最终变为靠墙而坐的姿势,低垂着头,不知是死是活。 张青山一动也不敢动地站在原地,身子僵硬,脑海中一片空白。 第一卷 此生浮沉 第九章 撑伞盲女 过了许久之后,张青山才回过神来,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勉强压下心头的惊骇震撼之后,望向李玄都。 李玄都脸上仍是挂着淡淡笑意,“好好说话你们不听,非要打生打死。” 张青山看着这个笑容,只觉得一股凉意从尾椎处升起,一路向上,最终在后脑处炸开,头皮发麻。 张青山不断在心底默念清心咒,这才稳固住自己的心态,然后小心翼翼地问道:“你把她杀了?” 李玄都摇头道:“我没杀她,也没废去她的修为,只是给了她一个教训。” 张青山顿时如释重负,然后又瞥了眼白茹霜。 此时这位慈航宗的仙子可谓是狼狈不堪,不过高耸的胸口还有略微起伏,证明李玄都所言不虚。 张青山觉得背后那股刺骨的寒意稍微退去,心中立时萌生退意,再也不想在这个客栈中停留半分。 江湖,风大浪急水深,任凭你是宗门子弟或豪阀出身,也有可能在阴沟里翻船,还未驰骋江湖,就已经夭折在小水沟里。 不然老辈人为何总是对年轻人苦口婆心地说“江湖险恶”这四个字? 只是张青山还有一层顾虑,那就是白茹霜,虽说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更何况他们两人还不是夫妻,但在这个时候,若是他独自一人离去,日后慈航宗那边追问起来,却是不好应对。 万一,万一白茹霜没有死,把他独自一人临阵脱逃的事情给抖落了出来,那么以掌宗师兄颜飞卿的脾性而言,他在正一宗中将再无半分立锥之地。 所以他还不能就此离去。 就在张青山进退维谷之际,客栈外的茫茫雨幕中响起一个清幽声音,“太平山有雨,紫府客下山。” 李玄都的脸上终于流露出几分愕然之色,转头望去。 结果看到一个白衣身影撑伞从雨幕中行来,如洛神凌波,细密的雨滴在她的轮廓上结成一层淡淡的白色雾气,愈发显得她身形缥缈不定,不似凡尘中人。 李玄都轻声道:“你可以带着那名女子离开此地。” 张青山顿时如蒙大赦,上前扶起白茹霜,没敢走正门,而是从后门离去。 至于那些随他们一道而来的江湖豪客,早已逃散一空。 李玄都望向来人,问道:“玉清宁,你坠境之后不在玄女宗好好养伤,来这怀南府境内作甚?” 若是张青山和白茹霜还在此地,听到“玉清宁”这三个字之后,必然会大为震惊。 因为此人在玄女宗的地位与苏云媗在慈航宗的地位相差无几,甚至在早些年的时候,两人还被好事之人并称为‘南苏北玉,无暇双壁’,都是年轻一辈女子中的皎皎者。 只是在近几年来,玉清宁很少再在江湖上走动,风头名声便逐渐被苏云媗给盖了过去,其中原因,少有人知,却不曾想,竟是被李玄都一语道破。 玉清宁没有停下脚步,只是清幽嗓音从雨幕中传来,反问道:“你又来此地做什么?” 听其语气,两人还是旧相识。 事实上也的确如此,这世上知道李玄都另一重身份之人,超不出两手之数,眼前的女子便是其中之一。 李玄都闻言后说道:“我来自有我来的道理,这不是你该管的事情。” 玉清宁置若罔闻,收起手中雨伞,款款走进客栈。 没了那层雨水雾气的遮挡,终于得见其真容,只见她身着一袭白色纱袍,云袖飘逸,一头乌发如瀑,被一条白色丝带在发梢靠上的位置简单束起,容颜绝世,神态恬静,好似是从画中走出的仕女人物。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她的双眼上蒙了一层黑纱,竟然是个瞎子。 其实在她和苏云媗并称于世的时候,她还不曾双目俱盲。 她之所以会变成一个双眼不能视物的瞎子,与她从归真境跌落至抱丹境有着极大的关系。 当然,此时就站在她面前的李玄都也脱不了干系。 李玄都望着收伞而立的玉清宁,轻轻说道:“当初先帝在西苑驾崩,太后与先帝委任的顾命四大臣争权,你们支持太后,我们支持张相,所以才有了那帝京一战。可到头来,我的本命佩剑被毁,你变成了个瞎子,双双从曾经的归真境跌落到如今的抱丹境,两败俱伤而已。” 李玄都顿了一下,语气低沉道:“当年你们说,若是张相掌权,会使皇帝大权旁落,所以不如让太后临朝训政。可现在太后掌权,又如何?朝廷还是那个朝廷,甚至闹出一个帝后之争,这就是你们想要看到的太平?” 玉清宁沉默了片刻,柔声说道:“已经过去的事情,不提了。清宁今日前来,是另有他事。” “什么事?”李玄都微皱眉头。 玉清宁语气仍是温柔如恋人私语,半点也看不出当年两人曾经生死相向,“周听潮有一个女儿,名叫周淑宁,此女天资根骨俱佳,乃是家师早就选中之人,清宁这次前来,是奉家师之命,将其带回玄女宗,以全这段师徒缘分。” 李玄都轻笑道:“是玄女宗无人了吗?竟然让你亲自前来,难道玄女宗的宗主就不怕如今的你也淹死在这江湖之中?还是说玄女宗已经将你视作弃子?” 玉清宁摇头道:“家师本不同意我来,只是我静极思动,特意向家师求来这个机会。至于会不会淹死在这江湖中,你都未被淹死,我又如何会淹死?” 李玄都道:“我本就是江湖中人,与你们不一样。” 玉清宁微笑道:“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谁又不是身在江湖?” 李玄都沉默片刻,说道:“我不与你做这些口舌之争,只是这件事我不答应。” 玉清宁显然要比白茹霜之流涵养更好,也更为了解李玄都,没有半分急躁恼怒,微微侧首,以商量的语气说道:“你要救的是周听潮,我只要带走他的女儿,并不冲突。” 李玄都望向这个毁去自己佩剑的曾经对手,加重语气道:“虽然我从来都不是你们眼中的好人,但我是个守信之人,我答应过别人,要把他们一家三口全部救走,说好三个人就是三个人,一个也不能少。” 第一卷 此生浮沉 第十章 雨中斗剑 玉清宁对于这个回答并不意外,轻叹一声:“你还是老样子,听不进别人的话语。” 李玄都不再多言,伸手一摄,那把本属于张青山的长剑从地上自行跃起,再次飞入他的手中。 李玄都右手握剑,以左手两指在剑身上轻轻一抹,剑身上顿时笼罩有一层白芒,流转不定,似是水波涟漪,同时又隐隐有龙吟虎啸之声。 玉清宁虽然双目已盲,但其他五识却更为敏锐,瞬间便感受到了凛冽之意,轻声道:“风泽中孚客从主,水火相济虚化实,这是清微宗的龙虎剑气?” 李玄都平静道:“对付你,自然要用些看家的本事。” 玉清宁微微一笑,手中持伞,示意李玄都尽可放手施为。 李玄都也不客气,一剑掠出如长虹。 双眼已盲的女子似是一无所觉,站立原地不动。 就在剑气即将抵身之际,玉清宁的白色纱衣无风自动,身周荡漾起一圈圈气机涟漪,有四朵莲花状气机在刹那绽放,轮番撞在剑锋之上,使得这一剑无功而返。 李玄都退回原地,淡然道:“四象莲华法。” 玉清宁微微颔首,柔声道:“清宁此次入世,并无与人争勇斗狠之心。” 李玄都不置可否,又是一剑当空而起。 玉清宁脚下一点,身形向后飘然而退。 两人一前一后,瞬间出了客栈大堂,来到外面的茫茫雨幕之中。 长剑如一抹流华掠过,偌大雨幕瞬间被从中一分为二。 玉清宁举起手中纸伞,以伞代剑,横于身前。 一声刺耳的金石碰撞之音响起。 伞剑相架,两人的面庞近在咫尺,李玄都可以清楚看到玉清宁黑纱之后紧闭的双眼,也可以嗅到她身上散发出来的淡淡幽香。 玉清宁抬起头,“望”着李玄都说道:“帝京一战,你我同样坠境。所不同的是,我只是失去了一双眼睛,而你却失去了自己的本命佩剑,多年苦功毁于一旦,如今我手中还有这把太九伞,你又如何胜我?” 李玄都不以为意道:“可现在你又能发挥出这把伞的几成威力?” 两人骤然分开,李玄都身上的衣衫被大雨打湿,手中的长剑微微颤鸣,使得靠近剑锋寸许范围内的所有雨滴都化作一团白茫茫的水雾。 玉清宁浑身上下不沾半个雨滴,只是手中纸伞上落满一个个雨珠,沿着伞面褶痕缓缓滚动,粒粒分明。 两人相对而行,分毫不让。 纸伞和长剑各自在雨幕中划出一道弧形水线,然后猛然相撞。 李玄都剑走杀伐,凶狠凌厉,只攻不守,有进无退,有死无生。 玉清宁伞行轻灵,飘渺难测,恍若烟雨不见伞,但见轻伞不见人。 剧烈的气机震荡将双方周围的雨幕直接震碎成一片茫茫白雾。 两人当年还是归真境高手时,曾在帝京的城头之上有过一场斗剑,那次斗剑的声势要远远胜过今日这次雨中斗剑,可要说起其中的凶险,却是今日更胜一筹。 玉清宁轻描淡写地一伞掠过。 在雨幕中炸出三朵水花,好似是三朵莲花齐齐绽放,又随即消弭在茫茫雨幕之中。 与此同时,李玄都猛然向后倒退出数十余丈的距离,周身气机鼓荡不休,使得周围的雨幕也随之飘摇不定。 刚才看似轻描淡写的一伞其实暗藏玄机,在李玄都横剑挡下的时候,又有三股暗藏气机趁机炸裂开来,分别浸入李玄都的气海、膻中、内关三处大穴,使得来不及收剑的李玄都吃了个暗亏。 玉清宁的嘴角微微上翘,此乃玄女宗的天女散花式,她从未在人前用过,就连李玄都也不例外。若是换成她鼎盛时用出,可以散出千百朵莲花,如雨而落,而不是现在的三朵,不过现在的李玄都也不是当年的他,可以建功,在她的意料之中。 不过出乎她的意料之外,李玄都却是没有受到太多伤势。 玉清宁略有疑惑道:“太平宗的玲珑神机法?” “识货。”李玄都微微一笑,踩踏满地泥泞,向玉清宁狂奔而去。 他虽然不会玄女宗的天女散花式,却瞬间想出了可以应对此法的手段,那就是太平宗的玲珑神机法,此法可易经变穴,若有太平宗的归真境高人亲自用出,甚至可以逆转体内正经十二脉,虽说李玄都未曾臻至此等境界,但暂时变化三处大穴位置,用来化解此时的天女散花式已是绰绰有余。 不得已之下,玉清宁只能撑开手中的太九伞。 刹那之间,庭院内的黄豆雨点瞬间悉数碎裂,化作一团白雾,将李玄都笼罩其中。 李玄都脚步不停,手中长剑之上有滚滚剑气流转,如乘风破浪,破开这片障眼的白雾,同时一鼓作气将里头蕴含的气机也给彻底斩碎。 气机回荡于四周,使得夹杂着充沛气机的雨水在两人之间的距离上缭乱纷飞,划出一道道清亮水线,落地之后,在地面上砸出一片坑洼。, 趁此时机,李玄都近身到玉清宁身前十丈。 玉清宁微微皱眉,将撑开的太九伞重新合拢。 天空中落下的雨水在一瞬间被浩大气机牵引,汇聚成一条好似走江入海的蛟龙,扑向不愿停下脚步的李玄都。 前行之中的李玄都仍旧是不闪不避,手中长剑上的龙虎剑气好似端午讯时的江潮,一涨再涨,便是在茫茫雨幕之中都清晰可见剑气萦绕,凝聚近乎实质,好似在剑身上又平添一道锋芒。 两者轰然相撞,发出不符常理的铿锵金石声,尖锐刺耳。 李玄都以长剑抵住龙首,双脚陷入泥泞之中,不断向后滑去。 下一刻,李玄都改为双手握剑,强行拧转手腕,一剑斜斩。 断龙首! 果不出李玄都所料,龙首才是凝聚这条雨中水龙的核心所在,斩掉龙首之后,整条水龙轰然崩溃,炸裂出无数水花雾气,好似莲塘莲花齐齐绽放。 又是四象莲华法。 玉清宁毕竟是曾经踏足归真境的大高手,虽然许多高深法门因为境界之故而无法用出,但是用些小花招还是信手拈来,此时她将四象莲华藏于水龙之中,在水龙被破的瞬间,便是莲塘展开之时。 只不过李玄都已不是第一次与玉清宁交手,又怎么会没有防备?他又何尝不是在等着这一刻? 李玄都手中之剑上不再有龙吟虎啸之声,渐有梵音起,只是被雨声遮掩。 不过同样是剑法大家的女子双眼虽盲,但感知却更胜一筹,还是从漫天雨声中听到了些许梵音,不由皱了皱秀气眉头。 她与慈航宗的苏云媗相交莫逆,故而用玄女宗的天女散花式交换到了这门四象莲华法,四象莲华法出自慈航宗,它的破解之法自然也在慈航宗中。 难道李玄都学了慈航宗的大慈悲剑? 玉清宁神情微变,身形向后飘退。 砰一声。 在李玄都身周升起的四朵莲花同时炸开,化作水雾。 李玄都一剑破开莲塘,直逼玉清宁。 第一卷 此生浮沉 第十一章 袖里青蛟 玉清宁身形一旋,裙角飞扬,却又不沾半分污泥浊水,在倾盆大雨和遍地泥泞之中,好似一朵出淤泥而不染的浊世白莲。 与此同时,在她身周生出无数回旋气机,层层相叠,绵绵不绝,使得李玄都的这一剑好似陷入泥潭之中,无论如何也不能再进分毫,也不能后退分毫。 李玄都毫不犹豫地松开握剑右手,在身形向后退去的同时,一指点在长剑的剑首之上。 长剑顿时发出一声雷音,剑气内敛,隐隐有电弧闪烁,瞬间挣脱开气机纠缠,直刺玉清宁的面门。 玉清宁停住身形,双脚不动,上半身猛然后仰,与地面出现一个近乎平行的夸张角度。 长剑从玉清宁的上方掠过之后,她刚刚直起身子,却见李玄都右臂做出了一个扯引回拉的动作,然后那柄长剑在无形气机的牵引之下,竟是又在玉清宁身后强行转出一个浑圆弧度,好似燕子绕梁回旋,再次直刺女子的后心位置。 此乃清微宗的飞剑术,能够以自身气机驾驭长剑于百步之外制敌,使三尺青锋可以来去自如,宛若剑上生飞翼,故而又有“百步飞剑”之美誉。 玉清宁将伞斜靠于肩上,蓬的一声,伞面像朵莲花盛放在她的身后,就像一面大盾,挡下了从背后而来的穿心一剑。 长剑刺在伞面上,发出一阵尖锐刺耳的金石碰撞摩擦之声。 李玄都做出一个虚握剑柄的动作,长剑随之回转,悬停于主人面前。 李玄都再次握剑,身随剑行,整个人再次掠向玉清宁,好似是于无声处听惊雷,转瞬即至。 面对这一剑,玉清宁身形跃起悬停半空,同时将手中纸伞向下一旋,伞面上散发出淡淡荧光似皎洁月辉,在茫茫大雨之中,好似是明月西沉入海。 伞在上,剑在下。 两者相撞,李玄都的身形猛然下沉,双脚陷入泥泞地面足有尺余之深,一直没至小腿。 玉清宁则向后飘摇落去,双脚触及地面之后,剧烈气机直接在白底绣青莲的绣鞋下炸开一个大坑,泥泞和积水激射,宛如莲花绽放。 女子连退七步,一步一莲花,步步生莲。 待到玉清宁站定,李玄都也将双脚从泥泞中拔出,再次前冲出剑。与先前相比,少了三分灵动,却是多了三分沉重,剑气暴涨,使得原本只有三尺的剑身竟是再生生延长半尺。 何谓剑气?剑上罡气是也! 玉清宁脚下一点,急急后撤,在毫厘之间堪堪躲过这一剑。 仅仅是一剑,便将玉清宁方才的立足处斩出一个宽丈余深尺余的大坑。 李玄都得势不饶人,再次以飞剑术将手中三尺青锋掷出。 飞剑呼啸如长虹。 玉清宁举起手中太九伞。 无非是一攻一守,两者相持。 可就在此时,已经是赤手空拳的李玄都又一挥左袖。 袖口有青芒一闪而逝。 仿佛是一条青色小蛇盘起身躯蓄力之后激射而出,几次跳跃辗转,速度极快,诡异难防。 一直游刃有余的玉清宁在这一刻终于显得有些狼狈,虽然她已经提前有所察觉,但还是被这道凌厉青芒在白皙咽喉间留下一条细细红线。 这一剑不足以分出生死,却足以分出胜负。 青芒飞回主人身畔,仿佛是邀功一般盘旋数周之后才缓缓悬停,显出真容。 只见一柄通体碧绿的短剑正悬停空中,宽不过一指,长不过三寸,有青色剑气萦绕,似云似雾,依稀可见剑身上刻有“青蛟”两字。 此乃飞剑。 如果说飞剑术只是强行驾驭三尺长剑离手伤敌,有些不伦不类,那么这柄袖珍小巧的无柄之剑,才是真正的飞剑。驾驭此等飞剑的手段,则被称之为驭剑术。 所谓驭剑,与御剑不同,只因“御”字和“驭”字同音,才会让世人混淆不清,误以为是一回事。 道家祖师在《说剑经》中曾有过详细说明,御剑之道,无剑不可为之所用,无物无不可为剑。驭剑之术,则要孕育剑胎铸成飞剑,以自身精血喂养飞剑生出灵性,如此方能心意相通,以气机驱使驾驭。 按照道理而言,一位玄元境的高手可以驭剑百丈距离,到了先天境,不但可驭剑十里,而且不止一柄,少则三四柄,多则可达十柄以上,不过这还不是极致,到了归真之境后,可御剑百里,飞剑千余,遮天蔽日,那才是真正的剑仙风采。 如今的李玄都,只能驭剑一柄,而且飞剑不能离开身周百步,否则驭剑的气机便会难以为继。 总得来说,驭剑术的局限性极大,如果没有一柄孕育剑胎的飞剑,空有驭剑术也是枉然。与号称万物皆可为剑的御剑之道相比,无疑是落入下乘,而且御剑之道以意御剑,并不耗费太多气机,故而历代剑仙御剑成百上千,远没有世人想象中的那般艰难。 可话又说回来,如果有一把剑胎圆满大成的飞剑在手,以驭剑术驱使,在玄元境之下可以说是无往不利,所向披靡。 哪怕对手是曾经踏足过归真境的玉清宁,在不分生死只分胜负的前提下,也不例外。 玉清宁伸出手指轻轻抹过喉间的一道红线,虽然她看不到那抹刺目鲜红,但可以感受到喉间的冰凉和指尖的丝丝温热。 女子神情沉静,不怒反笑,且无半分讥讽之意,“时隔数年之久,又见清微宗的驭剑术。” 李玄都对于这一剑的把握尺度很好,哪怕对于寻常人而言,也不足以致命,更何况是玉清宁这种抱丹境的高手,只是单纯的皮外伤而已。 不过玉清宁自持身份,既然胜负已分,也不会死缠烂打,微微苦笑,“这次又是清宁输了,你可以带走那个孩子,我自会去向宗主说明。” 李玄都一挥袖,飞剑重归袖中,说道:“我会把他们一家送去中州龙门府,你可以去那里寻她,到那时候,若她愿意跟随你回玄女宗,我不会阻拦。” 第一卷 此生浮沉 第十二章 玄都紫府 大雨倾泻而落,玉清宁没有立即离去,她将伞杆靠在肩头,斜撑纸伞立于雨中,轻声道:“清宁今日之败,既在意料之中,也在情理之中,毕竟是败在了四小宗师之首的手中,可以说是虽败犹荣了。” 李玄都道:“我倒是不知道自己何时有了这等名号。” 玉清宁微微一笑,“江湖三年一度天下评,分老玄、太玄、少玄三榜,自上次少玄榜昭示天下之后,在江湖上便有了个四小宗师的说法,除清宁不才敬陪末席之外,另外三人分别是正一宗的颜飞卿,慈航宗的苏云媗,以及一个自号紫府剑仙的怪人。” 李玄都笑了笑,“怪人。” “对,怪人。”玉清宁深深“望”了李玄都一眼,“偏偏就是这个怪人,在四人中的名声最大,而且是四人中最为年轻的一人,可谓是天纵奇才,甚至有剑道谪仙之赞誉,意思是他只要不中途夭折,注定可以在有生之年证得长生之境。” “弱冠之前的紫府剑仙,当时还没有剑仙名号,只是自称紫府客,一人一剑游历江北,遍邀江北群雄斗剑而无败绩,不过也因此与江北群雄结下仇怨,被联手追杀,屡遭险境,几乎身死。此事使得他性情大变,自此之后,紫府客出剑不再容情,一人一剑转战江北各州,剑下杀人无数,不论修为高低,不论宗门出身,寻仇挑衅即是死战,以死战来砥砺自身剑道修为,最终以一己之力挫败江北群雄,横行河朔之地。” “这场持续了大半年的追杀血战,使得紫府客真正声名鹊起,被当世剑道大家评点为刚猛凌厉,无坚不摧,剑气之盛举世无双,可称剑仙。却也因为其杀人太多,而被许多正道中人认为德行有亏,毁誉参半。” “大魏武德十一年,穆宗皇帝驾崩于西苑的烟波殿中,当时太子年仅十岁,注定难以执掌朝局,故而穆宗皇帝遗命以内阁首辅张肃卿为首的四位内阁大学士为顾命四大臣,辅佐幼主,同时为了制衡顾命四大臣,穆宗皇帝又命司礼监和印绶监将天子六玺交予皇后谢氏掌管,一应诏命圣旨,必须有玉玺加盖,方能生效。” “穆宗皇帝驾崩之后,太子继位,改年号为天宝,尊谢皇后为太后,封张肃卿为太师。在此之后,朝政大事由太师和太后两人共同商议而定,因为太师总领内阁,有票拟之权,太后掌管司礼监,有批红之权,又被满朝文武称作外廷和内廷。” 李玄都感慨道:“可惜,太后娘娘想要独掌大权,过一把女子皇帝的瘾头,这才有了后来之事。” 玉清宁不置可否,继续说道:“太后和太师因为朝政分歧而日渐离心,渐成水火之势,于是就有了那场帝京之变。太后在事前以皇帝正统的名义,召正一、真言、金刚、慈航、玄女、法相等六宗高手隐秘入京,包括清宁在内,颜飞卿、苏云媗等人都曾参与此事,不过张肃卿那边也有清微、东华、神霄、妙真四宗的高人护卫,其中就有这位紫府剑仙。” 玉清宁伸手抚过蒙住双眼的黑纱,“那一战,紫府剑仙一人一剑,先后力敌颜飞卿、苏云媗两人,且战而胜之,最终第三战才遇到了清宁,当时紫府剑仙已是近乎强弩之末,远不复巅峰之态,可清宁仍是不能取胜,最终两败俱伤,虽然侥幸毁去紫府剑仙的佩剑,但也赔上了一双眸子。” “帝京一战之后,顾命四大臣一派大败亏输,张肃卿及另外三人身死,太后得掌大权,先是以皇帝名义废黜其太师封号,后又诛其子张白圭,其他人等抄家流放,其党羽也作鸟兽之散,紫府剑仙自此之后下落不明,或以为死,或以为亡,但清宁却一直认为他还活在这个世上。” 说到这里,这位玄女宗的天之骄女颔首而轻笑,“毕竟清宁用双眼看到的最后一人,就是这位紫府剑仙,如此人物,又怎么会轻易死去?” 李玄都问道:“紫府剑仙毁你双眼,你不恨他?” 玉清宁摇头道:“不过是各为其主罢了,再者说了,他伤我眼,我毁他剑,已是两清,又何恨之有?” 李玄都微微一笑,“如果换一个地方,换一个时候,不是帝京深夜的城头,而是烟花三月的江南水乡,能遇到你这么一位撑伞而来的婉约女子,想必会是另外一番情景。” 玉清宁又是“望”向李玄都,问道:“我是应该叫你紫府剑仙,还是其他什么名字?” 李玄都道:“李玄都就行。” 玉清宁恍然道:“玄都紫府,原来如此。” 李玄都感慨道:“名玄都,字紫府,初时行走江湖,知道上门挑战是打人面皮的事情,一个不好便要结成仇敌,所以不敢用真名示人。只是当时的我也没有料到,这个仇怨竟是如此之大。” “打个不太恰当的比方,拔出萝卜带出泥,一开始只是打脸的仇怨,可有些人把脸面看得比性命还重,想要挽回脸面就非要将我置于死地不可,不得已之下,我为自保只能杀了他们,结果又扯出他们身后的宗门,朋友连朋友,亲戚连亲戚,最后几乎是小半个江北联起手来要将我置于死地,若不是我在逃命途中得以跻身归真境,又反杀回去,也就不会有后来帝京一战时的紫府剑仙了。” 玉清宁温婉一笑,未做置评。 这几年来,李玄都一直都是孤身行走江湖,此时遇到一个当年故人,哪怕是当年的对手,他也不介意多言几句,“如果不去说那些老辈人,只说我们这辈人,似乎是阴盛阳衰一些,不是玄都自傲,只是放眼同辈男子,唯有颜飞卿一人可入我眼。可同辈女子之中,却不乏出彩之人,除了你和苏云媗之外,还有坤阴宗的宫官,忘情宗的秦素,俱是犹胜须眉的女子。” 不管玉清宁如何超凡脱俗,终究还是女子之身,此时闻听李玄都言语似有评点天下女子俊杰之意,不由问道:“那么紫府以为,这几名女子中,谁又能更胜一筹?” 她没有直呼李玄都之名,而是称呼他的表字“紫府”,更显亲近。 李玄都也不介意,摇头道:“除了忘情宗秦素之外,我与你们三位女子都有过或多或少的交集,不过秦素其人,我也略有耳闻。依我个人之见,苏云媗雍容大气,智计超乎常人。官琯诡异难测,城府极深,谈笑杀人。秦素清高倔强,只是生在了忘情宗,注定此生诸多无奈。三人各有优劣,难分高下。” 玉清宁笑吟吟道:“紫府,你还未提及清宁。” 李玄都说道:“若要让我从四人中选一人做朋友,我会选玉清宁。” 玉清宁轻轻一笑,仍是未置可否。 只是这一笑的风采,似如春来百媚生。 然后她朝李玄都敛袖一礼,“有紫府此言,清宁此行不虚。” 话音落时,她撑伞而去,芳踪杳然。 第一卷 此生浮沉 第十三章 两行清泪 客栈分为上下两层,一楼大堂吃饭,二楼客房住宿。 李玄都来时,青鸾卫已经将整个二楼包下,所以他未曾踏上二楼一步。 他所要救的周听潮一家人便被青鸾卫安置在二楼的天字号丙字客房中。就在李玄都与玉清宁在雨中激斗之时,有一人自雨中而来,却没有走前门,而是从后门悄无声息地进了大堂,然后又顺着楼梯登上二层楼,最终停步于丙字号客房的门前。 来人稍稍犹豫了片刻,推门而入,此时一家人已经知道了外面大打出手的事情,妇人抱着女儿缩在床上,一名青衫中年男子挡在前面,将她们娘俩护在身后。 当抱着女儿的妇人看到来人之后,顿时心如死灰。 来人站定,双脚呈外八字微微分开,背负双手,身上的青色官服格外刺目。 大魏朝廷定制,三品以上官员着红色官服,六品以上官员着紫色官服,七品及七品以下,着蓝色官服,所谓“雪中退朝者,朱紫尽公侯”,便是来源于此。 唯有一种人会穿青色官服。 那就是青鸾卫。 青鸾卫从左右都督到力士、校尉、小旗,皆着青色官服,不同之处唯有官服上所绣图案花纹。从一品左都督蒙皇帝恩赏,绣蟒,又称蟒袍;正二品右都督降一等,绣飞鱼,也就是大名鼎鼎的飞鱼服;从二品都督同知和正三品都督佥事再降一等,绣斗牛,称斗牛服。 眼前之人就是身着斗牛服,腰挎文鸾刀。 这说明来人是一名三品以上的青鸾卫高官,而且与那位年轻的指挥使不同,来人看上去大概有不惑之龄,饱经风霜,气态肃杀,显然不是那种生在钟鸣鼎食之家的公子哥可以相比。 来人用若有实质的视线扫过周听潮一家三口,最终视线落在周听潮的身上,缓缓开口道:“我叫钱行,青鸾卫都督佥事,从帝京来的。” 周听潮兀自护在母女二人的身前,没有开口说话。 名叫钱行的不速之客不以为意,继续说道:“赵敛那些人,难成大事,被人连锅端掉,也在意料之中,我这次前来,是另有旨意。” 说到这儿,他的嘴角微微翘起,说道:“说起这件事,我倒是好生佩服周大人的勇气,竟然敢上书说今年西北战事、辽东大旱,以及江南水灾,都是因为朝廷人事不修之故,还说什么牝鸡司晨,国将不宁,这可是当年张肃卿都未敢说出口的话语,也难怪会让太后娘娘震怒得将手中暖玉摔了个粉碎。” 周听潮昂首不语。 钱行清了清嗓子,“奉旨,最后问你一次,何谓国将不宁?” 一直高高昂着头颅的周听潮终于开口道:“我已经在奏疏中说得很明白,本朝从未有太后垂帘听政的先例,反倒是有后宫不得干政的铁律,如今太后娘娘训政,已经是违反祖宗律法。再加上宫内开支无度,为太后操办寿典,重修西苑,以及各个衙门上下贪墨,早已是国库空虚,民不聊生,故而西北的战事、辽东的大旱、江南的水灾,都是上天的示警,不可不察。” “执迷不悟!”钱行略带失望地发出一声叹息,声虽不大,却透着让人毛骨悚然的恐怖意味。 不见他如何动作,周听潮猛地向前扑倒,趴在了客房的地面上,整个人呈现一个大字形,动弹不得。 见此情景,妇人梨花带雨,死死捂住自己的嘴,不敢哭出声来,她怀中的幼女不明就里,只是跟着娘亲一起哭泣。 钱行犹豫了片刻,还是没有立刻动手,踱到周听潮的身边,慢慢地蹲了下去,在他耳边轻轻说道:“你身后就是你的妻子女儿,她们可都在看着你呢,等着你平安无事地带她们回家,你就算不为你自己想,为她们想,你就不能换一个说法?” 周听潮的头紧贴着地面,缓缓闭上双眼,只有两行清泪从眼角流了下来。 钱行失望了,倏地站起身来:“我再问你一句,是谁教你说这些话的?只要你说出你背后的指使之人,太后娘娘可以既往不咎,就算是加官进爵,也不是不能。” 周听潮仍然闭着眼,语气决然:“自太祖高皇帝立朝,我大魏已有两百年,巍巍大魏,何其壮哉!我是大魏朝的官员,上这道疏是为了正君道,明臣职。上此疏,进此言,是为臣子之职。臣职所在,不用什么人教我” 钱行退后了一步,不再看他,又是叹息一声道:“被人当作枪使,却犹不自知,执迷不悟啊。” 他猛地加重了语气,“你知不知道,你上的这道疏已经牵涉到了我大魏朝的根本!” 周听潮闭目不言。 钱行又是压低声音道:“如今外廷,就有好些人受了你的连累,你的那些旧友同僚,还有同年乡谊,都已经被抓起来了,今日你要继续执迷不悟,那些人一个个都得死,这些你知不知道?不管自己妻子女儿的死活,总不能也不管别人的死活吧?你难道就不想救救他们?” 周听潮十指抓地,几乎要掀翻自己的指甲,脸上更是露出悲痛欲绝的神情,低低呜咽。 只是他仍不松口。 钱行的语气转冷道:“你以上疏为名,包藏祸心,写这等大逆之言,上至陛下和太后娘娘,下到内阁和六部九卿,无不义愤填膺,既然你咬定没有人在背后指使你,那便是你自己丧心病狂,以邀直名!” 周听潮缓缓睁开双眼,脸上泪痕未干,喃喃道:“我周听潮不是一甲进士及第,不是二甲进士出身,不过是一个三甲的同进士出身,无意也无望登阁拜相,但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大魏朝这些年来年年国库亏空,太后临朝训政之后,又大兴土木,各级官员面为顺谀,趁机搜刮,致使民不聊生,我之所以要上这道奏疏,一是为了我大魏的江山社稷,二是为了我大魏的天下苍生!” 钱行居高临下,面无表情道:“妖言惑众,诽谤朝廷,依照大魏律法,诛无赦。” 第一卷 此生浮沉 第十四章 一颗头颅 当李玄都返回客栈大堂的时候,悚然一惊,然后他猛地抬头朝二楼的楼梯口望去。 只见一个身着斗牛服的青鸾卫正站在那儿,手中提着一颗人头。头颅双目紧闭,已无血色,脖子下的位置还在不断滴血,在地面上积成了一个小小的血泊。 李玄都见此情景,脸色冰冷,杀机大盛。 钱行将手中头颅丢到李玄都的脚下,“这就是你想要救的周听潮,可惜已经死了。” 李玄都俯身捧起这颗头颅,放到身旁的一张八仙桌上。 钱行平静说道:“我不是没给他机会,可惜他不领情,这便怪不得我。一个人想要寻死,什么法子不好,撞墙、咬舌、服毒、自刎、上吊、跳崖、跳河,有的是法子,可他为了一个后世名声,非要上疏求死,搅闹得天下不安,这种人难道不该死吗?” 李玄都问道:“他的妻子和女儿呢?” 钱行笑了笑,“算她们运气好,我不杀女人小孩,所以暂且留了她们一命,等赵敛那小子带着大队人马过来之后,交由他处置便是。” 李玄都轻声道:“看来我没有立刻杀赵敛,倒是放虎归山了。” “抬举他了。”钱行不屑道:“一个下来镀金的公子哥,除了出身家世还有点用,其他的也就那么回事。” 放眼偌大一个大魏王朝,像赵敛这种年纪轻轻就已经踏足入神境的年轻俊杰,既可以饮美酒作诗,也可以持鸾刀杀敌,可谓是文武全才,再加上其显赫家世,放在哪里都要被视为前程似锦之人,可在青鸾卫中,既没有贴身护卫的高人,也不曾被同僚敬畏恭维,反倒是得了一个颇有鄙夷之意的评价,。 李玄都笑道:“这才是我认识的那个青鸾卫。” 钱行也笑了,“一代不如一代,这些不成器的年轻人,确实给青鸾卫抹黑。” 话音未落,钱行直接从楼梯口一跃而下。 李玄都闪电般向后弹去。 下一刻,整个客栈轰然震动,房梁墙壁颤抖不休,抖落许多积年灰尘。 只见这位青鸾卫都督佥事的双脚深深陷入青砖铺就的地面,周围被生生踩踏出一圈蛛网状的裂痕。 钱行从破碎不堪的地面中拔出双脚,“本想一脚把你踩死,不曾想你还有些门道,不是那种可以随便踩死的蚂蚁。” 李玄都平静道:“你不过就是玄元境的修为,虽说比我这个抱丹境高出一筹,但也不至于如此大的口气。” 钱行的目光骤然一凝。 能够一眼看破他的真实修为,其眼力可见一斑,又是如此年轻,难道是哪家宗门培养的嫡传弟子?要知道宗门之中,内门和外门之间,嫡传和旁支之间,差距可谓极大,就拿正一宗来说,张青山只是个外门弟子,连旁支都算不上,只有入神境修为。而颜飞卿作为内门嫡传弟子,不但年纪轻轻便已经踏足归真境,更在去年接任了正一宗的掌教之位,成为正道十二宗中最年轻的掌教。两者相较,年纪相差不多,可修为地位却是天壤之别。 故而行走江湖,万不可因为对手年轻就生出小觑之心。本朝太祖高皇帝平定天下时只有三十一岁,首辅萧禹二十四岁,大都督祁寒二十三岁,其他开国功臣也都是年近三十之龄。而当今太后娘娘拿下顾命四大臣时,只有二十七岁,协助谢太后娘娘的晋王殿下,也不过刚到而立之年而已。 想到这儿,钱行心中一动。 难不成此人是在故意藏拙? 他不愿冒险,将右手负于身后悄然蓄力,问道:“不知阁下出身何宗何派?” 李玄都没有回答,只是一甩手,长剑呼啸而至。 钱行伸出左手两指,轻描淡写地夹住长剑,此时剑尖距离他的眉心只剩下不足寸许的距离,却不能再前进分毫。 这位青鸾卫都督佥事随手将长剑丢到地上,嗓音没有太多感情起伏道:“好一个百步飞剑,原来是清微宗的剑客。当年顾命四大臣犯上谋逆,正一、真言、金刚、慈航、玄女、法相六宗应太后诏命入京护驾。其余六宗中,虽然静禅和太平二宗不曾入京,但也未有过多举动,可清微、妙真、东华、神霄四宗,却是与四大臣沆瀣一气,妄图不轨之事。” 顾命四大臣之事举世皆知,最终结果是张肃卿自尽,其他三人处斩,其余从属之人被发配边疆。可是在尘埃落定之前的刀光剑影,却少有人知。知道其中此中详情之人,多会将其称之为帝京之战。 帝京一战,除了静禅宗和太平宗未曾参与,正道十二宗的其他十宗悉数入局,再加上一个不逊于寻常宗门的青鸾卫,以及诸多宫廷高手、权贵门客、江湖散人,仅仅是归真境的高手就有十人以上,其下先天境、玄元境更是足有百人之多。 这场大战的最终结果是清微、妙真、东华、神霄四宗大败,包括李玄都在内的四位归真境高手或死或伤,元气大损,不得不退出帝京。而另外一方虽然取胜,但也只是惨胜而已,包括玉清宁在内,有三位归真境高手重伤坠境,仅仅比当场身死稍好一点,前任青鸾卫左都督更是战死于承天门,被十余位先天境高手联手围攻致死,全身骨骼尽碎,几如烂泥一般。 此战之后,清微等四宗关闭山门,甚少有人在江湖上行走,这也是钱行并不把四宗放在心上的原因,若是前推几年,他可不敢招惹这四宗的嫡传弟子。 不过正一、慈航、玄女等六宗却未曾因为此事与战败四宗彻底决裂,反而是因为鸟尽弓藏的原因,在此战之后与朝廷逐渐离心,先前正一宗的张青山和慈航宗的白茹霜前来劫囚便可见端倪。 李玄都望向钱行,说道:“你既然知道帝京一战,想来在青鸾卫中的地位不算太低,那你也应该知道那一战的结果到底如何,你觉得四宗输了帝京一战就可以虎落平阳被犬欺?” 钱行的脸色渐渐阴沉下来,冷声说道:“果然是四宗余孽,难怪要来救张听潮这个乱臣贼子!只是不知你来自哪个宗门?自诩清高的清微宗?装腔作势的妙真宗?道貌岸然的东华宗?还是妄自尊大的神霄宗?” “四宗余孽?”李玄都轻声说道:“那你怎么不去平了这四大余孽?忘了上任青鸾卫左都督是怎么死的了?你若不知道他们的山门在哪,我可以领你去。” 钱行强压住怒气,寒声说道:“不管你是出自哪家宗门,今日你都得留在这里,我会将你的人头和周听潮的人头一起带往帝京。” 第一卷 此生浮沉 第十五章 玄窍归元 虽然钱行放下了狠话,而且他是玄元境的高手,但仍是没有立即出手。 所谓玄元境界,比起气血归一的抱丹境界更进一步,是为精、气、神共聚于玄关一窍,归元化一,故名玄元。踏足玄元境之后,精满不思淫,气足不思食,神满不思眠,距离可以息停脉住、胎息辟谷、无灾无病、益寿延年的先天境界只剩下一步之遥而已。 到了这个境界的高手,已经逐渐脱离“人”的范畴,渐而向世人眼中的“仙”靠拢,可越到这个时候,就越是知晓天地之大,人之渺小,难以生出妄自尊大之心,反倒是不敢像初窥三境那般放肆。 此时他有些拿捏不准这个年轻人的真实境界,便不敢贸然出手,生怕自己看走了眼,在阴沟里翻船。这就像过河,若是知道水的深浅,便心中有数,可以放下心来,若是不知道水的深浅,摸着石头过河,难免要提着一颗心,毕竟小心无大错。 就在他有些犹疑不定的时候,二楼上突然传来孩童撕心裂肺的哭喊声,声音分外凄惨,使人闻之不忍。 钱行狞笑一声,身形拔地而起,便要返回那间丙字号客房,只是李玄都也纵身掠向二楼,两人几乎同时来到丙字号客房的门前,钱行蓄力已久的一拳横扫而出,将李玄都整个人扫飞出去,这一拳若是打实,便是一块花岗岩也要粉碎,但李玄都的后背撞破二楼的围栏之后,身形好似是一片落叶,毫不受力,在半空中飘飘荡荡一个回旋,又重新飘落到二楼的廊道上。 李玄都没有去管钱行如何,望向客房。 只见此时客房中狼藉一片,满是血迹,一具身着青衫的无头尸体正趴在地上,想来就是被割去头颅的周听潮了。 在不远处的床榻上,还有一个身着素色衣衫的妇人,神情麻木,眼神空洞,小腹流淌的鲜血已经微微发黑,就像一条深红色的小溪涓涓而流,从床上流到地上,汇聚成了一个小小的血泊。 妇人此时已经气绝身亡,可她的双手还死死攥着那把刺入自己胸口的匕首。 从始至终,妇人没有发出半点声音,就这么将匕首刺入自己的身体,然后静静等着自己失血身亡。 这是何等的刚烈和果决?又是何等的痛苦才让这么一位柔弱女子下定这样的决心? 在妇人的身上,还趴着一个十岁左右的小姑娘,满脸的泪痕,满眼的恐慌。 可怜这样一个小姑娘,在不到半个时辰的时间里,就先后目睹父母惨死的景象,此时小姑娘在最开始的撕心裂肺之后,整个人都变得木然起来,死死望着父母的尸体,泪珠无声滚落。 李玄都轻叹一声,没有说话。 在过去的十五个春秋里,这样的人间惨剧,他见了太多,绝大部分到最后,能做的也就是付之一叹。 钱行望着李玄都,冷笑道:“刚才你用的是玄女宗的‘素女履霜’?这可是玄女宗内门弟子才能学的,难道你是玉清宁的姘头?不过这些都无关紧要了,本以为你是个玄元境的高手在故意藏拙,没想到你真的只是一个抱丹境而已,区区抱丹境也敢在本官面前狐假虎威、装腔作势?” 李玄平静道:“我要说抱丹也可杀玄元,你信不信?” 钱行嘴角翘起,哂笑道:“就算你说你是当年号称归真境第一人的紫府剑仙,能够越境战天人,我也信。” 李玄都笑了笑,伸手一摄,先前被钱行丢在一楼大堂的长剑自行飞入手中,然后一剑点出,一剑化作三剑,直攻钱行的周身三处要害。 此乃清微宗的三清剑法,虽然谈不上驭剑之术或是御剑之道,但已经是纯粹剑术极致,有一剑化三清的美誉。 钱行站在原地动也不动,任由长剑临身,周身荡漾起层层气机涟漪,使剑尖距离体表还有半寸距离的时候,再难前进分毫。 气机外泄护体,如披甲胄,此谓之罡气。 唯有玄元境的高手方能有此神通,而抱丹境还稍差一口气。 有时候,尤其是生死搏杀的时候,这一口气之差,便是生死之别。 以罡气护体而巍然不动的钱行双臂抱胸,露出一个微讽笑脸,“不管你是哪家的弟子,今天你都死定了,我要把你的头颅带回青鸾都督府,用药液腌制之后,放在衙门的案头上。” 李玄都面无表情,又是一剑。 这一剑之上有凛冽剑气生出。 如果说罡气像是一件衣服,那么这一剑就像一把裁刀。 被青色剑气包裹的剑锋摧枯拉朽地破开罡气,然后在钱行的胸口上留下一道血痕。 虽说这道剑痕仅仅只能算是皮肉外伤,但却让钱行恼羞成怒,一脚重重踩地,将整条二楼廊道生生踏碎的同时,整个人如离弦之箭激射向这名来历不明的年轻人。 两人相撞在一起,李玄都以素女履霜之法化解掉巨大冲力,身形向后飘摇而退,同时又是一剑轻描淡写地扫出,好似闲扫庭前落花。 钱行第一次流露出凝重之色,身形还在半空之中,双掌同时拍出,瞬间在身前连拍十余次,掌风凛冽破空。 下一刻,有三朵气机莲花轰然炸裂开来,正是玄女宗的“天女散花式”,恐怕就连玉清宁也没有想到,李玄都仅仅是看她用过一次之后,便牢记心中,此时用出,神似不过五分,可形似却已经有九分。 因为二楼廊道已经彻底破碎的缘故,两人落回到一楼大堂,遥遥对峙。 钱行皱了皱眉头,虽然他没有认出这一招的根底,但是其中的玄女宗痕迹却是十分明显,难道说真被他一语言中,此人与玄女宗大有关系? 不过钱行很快就松开眉头,事已至此,就算站在这里的是玉清宁本人,也注定无法善了。 两人再度前冲,李玄都一剑前指,没有丝毫的留手的钱行将全身气机灌注掌间,不但以掌心抵住了长剑,而且单凭一只肉掌,便将这把正一宗雷刚剑生生震碎成数截。 几乎在剑断的一瞬间,钱行被李玄都一记玉鼎掌拍在胸口上,同时也一拳结结实实地砸在李玄都的额头上。 两人一触即分,钱行仍是站在原地,身形微微摇晃,李玄都却是如断线的风筝一般向后飞去,后背轰然撞在一根支撑客栈房梁的柱子上,震落灰尘无数。 钱行盯住从柱子上缓缓滑落的李玄都,阴沉道:“如今周听潮已死,而你却依然不退,看来你果然是孙松禅的人,周听潮毕竟是这位帝师的心爱弟子,这次上疏说不定就是受了自己老师的指使,于情于理都不能见死不救。由此说来,孙松禅已经是打定主意要与那贼心不死的四宗串联一气了。” 第一卷 此生浮沉 第十六章 咫尺飞剑 李玄都晃了晃身体,抖落身上的灰尘,问道:“如果周听潮真是受了孙松禅的指使而上疏,那么你们作为谢太后的人,应该是把周听潮押送进京,然后想办法让周听潮指认自己的恩师,借此来扳倒这位当朝帝师,可你怎么把他杀了?” 钱行说道:“既然你是一个将死之人,那我也不妨直言了,好让你做个明白鬼。不是我不给他机会,而是他太过执迷不悟,连朋友家人都不要了,想来是青鸾卫的刑具也很难让他开口,与其把他带到帝京,在督查院大堂上闹出更大的风波,倒不如让他无声无息地死在途中。当然,也不能让他落到你们这些人的手中,这叫以儆效尤。” 话音落时,钱行狠狠踩踏地面,借以反冲之力朝李玄都直撞而来,但在距离李玄都还有丈余的时候,又猛地一步踏出,强行止住自己前冲态势,然后一步后撤,使得整个人如弯弓满月,然后一拳狠狠轰出,好似是搭弓一箭。 拳势呼啸破空。 李玄都双手交叠,按住这足以碎裂金石的一拳,只是拳劲仍旧透过他的手掌,迫使他整个人再次倒飞出去。 钱行这一拳若是落在张青山之流的身上,整个人直接炸裂都不奇怪。可李玄都倒地之后几乎是立刻打挺起身,原本因为这一拳而略显的苍白的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又恢复正常血色。然后就见李玄都不退反进,将两人之间的距离重新拉近到三丈之内,一袖拂过。 一道青芒自袖中激射而出,如青蛇噬人。 虽然钱行周身上下有罡气护体,但是咽喉位置还是被这道凌厉青芒割开一道细长口子,隐隐有血迹渗出。 钱行惊怒交加。 刚才那一刻,他几乎是在鬼门关的左右徘徊了一次,差一点便要被割断喉咙,彻底迈进鬼门关中。 青芒流转,再次掠向钱行。 好在钱行这次已是有了防备,将护体罡气运转到极致,凭借堪比金铁的双臂,强行将青芒格开。 这一抹青芒终于显露出真容,正是先前以同样方式迫使玉清宁认输的飞剑青蛟。 钱行伸手摸了摸咽喉部位的血迹,眯眼望着这柄袖珍小剑,脸色凝重。 江湖之大,自然有御剑九天的剑仙人物,曾经大名鼎鼎的紫府剑仙便是一位,只是想要达到御剑的境界,已经不是初窥门径三境和登堂入室三境可以奢望,非要出神入化三境不可。 不过在御剑之下,还有驭剑之术。虽说许多剑道大家都看不上驭剑之术,认为御剑是千金贵女,而驭剑只是粗使丫鬟,但对于先天境以下而言,驭剑术仍旧是一等一的杀人之术,只要有一柄养成剑胎的飞剑,便是同境无敌。 不见李玄都如何动作,青芒自行而动,始终萦绕于钱行的身体四周,且飞掠速度越来越快,最后只见青芒流转。 这一剑的奥妙,就在于一个快字,虽然不敢说“唯快不破”,但钱行也不是先天境的高手,面对号称先天之下无敌的飞剑,不敢有丝毫大意。 钱行几次伸手想要捉住飞剑,但都无功而返,反倒是被飞剑在手臂上又平添几道伤口,让这位已经久不尝受伤滋味的青鸾卫都督佥事的脸色愈发阴沉,他不再急于出手,就像一个下河捕鱼的渔夫,高高举起了手中的鱼叉,却又迟迟不曾落下。 钱行突然后仰,青芒一闪而逝,其携带的剑气不但在他的额头上留下一道血痕,更将他的头冠击碎,削下一大把发丝。 钱行还是没有出手,他还在等,等这抹青芒的所有驭剑轨迹都被他彻底洞悉,那就是他出手之时。 只是大概小半柱香之后,钱行心底已经满是震惊,这柄小小飞剑的轨迹竟是没有丝毫定律可言,或画弧,或直行,或曲折,或跳跃,或来回,或翻转,根本就是无迹可寻。 钱行终于没了耐心,不再去寻找什么踪迹,悍然出手,以自己被洞穿掌心为代价,强行使青蛟有了刹那的凝滞,然后一指点出。 枢机一指。 这一指看似是敲在空处,但是钱行的身前骤然响起好似金石剧烈相撞的声音, 这柄给钱行造成了极大困扰的飞剑发出一声哀鸣,倒飞而回,待到飞剑悬停之时,剑身上笼罩的剑气已经黯淡许多,不复先前之盛。 钱行低头看了眼掌心上的血洞,眼神冰冷道:“不愧是久负盛名的清微宗驭剑术,的确有些意思,可惜你只是抱丹境,如今飞剑已经被我破去,你还有什么本事?若是没有,那就只能等着受死了。” 李玄都伸手将飞剑捻在两指之间,轻声说道:“你破去了我的飞剑不假,可你的那只手掌也已然经脉尽碎,若是我还有飞剑,你又有几只手掌来破?就算你用仅存的一只手掌来阻拦飞剑,可你又用什么点出那记持枢指?” 钱行不怒而笑,“莫要逞口舌之快,你那柄飞剑是当世奇珍,哪怕是各个宗门嫡传弟子也未必能拥有一件,你能侥幸得此一剑,已是羡煞旁人的福缘,难道你还能有第二剑不成?” 李玄都放开手中的青蛟飞剑,任它围绕自己燕子绕梁回旋,不紧不慢地说道:“这世上之事,最怕万一二字。” 钱行重重冷哼一声,认定李玄都已是技穷,于是不再多言,身形倏忽而动,仅剩的一拳直逼李玄都的额头眉心处,拳风所致,使得李玄都的发丝猛地向后飘拂。 不过在拳头距离额头还有不过寸许距离的时候,李玄都身形猛地向后倒掠,堪堪躲过这一拳的余韵。 钱行得势不饶人,身形紧随而至。 一人前冲,一人后撤,一前一后出了客栈大堂,来到外面的茫茫雨幕之中。 进入雨幕之后,李玄都的身形骤然变得飘忽不定,然后便消失在茫茫雨幕之中,整个人的气息与这茫茫大雨完美融合,竟是让人无从感知他身在何处。 钱行在雨幕中来回穿行数次,将偌大的雨幕搅得支离破碎,仍是没有寻到李玄都的半分踪迹。 最终他停下脚步,深吸一气,然后再吐一气。 下一刻,以他立足之地为圆心,无数雨水升腾化作水雾,茫茫雨幕中出现了一大片空白。 他抬起头,眼神冰冷地望向那杆悬挂着“太平客栈”大旗的旗杆顶端,狞笑道:“找到你了。” 第一卷 此生浮沉 第十七章 坐忘禅功 此时李玄都正站在旗杆的上方,方才他先是以东华宗的水遁之法借助茫茫雨势瞒过了钱行的感知,然后又以妙真宗的登天梯一跃飞上旗杆,可谓是机巧极致。 只是这世上还有一句话,叫做一力破万巧。 钱行凭借玄元境的深厚修为,生生将这片雨幕震碎,强行找出了李玄都的所在。 李玄都立在旗杆之上,衣袂飘飘,虽然经过一番厮杀,身上衣衫有所破损,但此时迎风而立,依稀可见几分当年的心折风采。 钱行冷笑一声,腰肢和脚踝发力,以肩头轰然撞向旗杆,将这根足有一人合抱之粗的旗杆生生撞断。 太平大旗轰然倾倒,砸在二层小楼之上,原本立在旗杆顶端的李玄都也随之到了二楼楼顶。 钱行脚下一点,身形拔地而起,同样飞上二楼的黑瓦屋顶。 几乎在同一瞬间,两人轰然相撞,李玄都身形向后飘去,每一步都会踏碎一块黑瓦,与先前玉清宁的步步生莲如出一辙。钱行如影随形,虽然一只手掌已经被废,但臂膀无碍,两条手臂好似两条铜铁双鞭,狠狠锤杀李玄都,势大力沉,每一次都势可开山裂石一般,单凭气机对抗,李玄都每一次都难以正面力敌,只能不断以玄女宗的法门后退卸力,而钱行根本不给他任何喘息机会,拳脚呼啸如风,使得整个客栈的屋顶一片狼藉。 如此交手数十招之后,李玄都借着钱行的一拳之力飘下屋顶,终于勉强拉开一段距离。 钱行没有追击,站在屋顶上俯瞰李玄都,嗓音沙哑道:“你还能支撑几招?” 李玄都没有开口说话,因为体内气机紊乱所致,脸色苍白如纸,没有半分血色。 正如钱行的诛心之问,再这样打下去,不用钱行打杀,他自己就要支撑不住,大概再有三十招,他体内行于正经十二脉和奇经八脉中的气机便会彻底枯竭。 李玄都闭上双眼,轻轻呼气之后复吐气,物我两忘。 苍白脸色再次变得红润。 若是一次是巧合,那么两次就绝不会是巧合。 方才钱行的一番捶打看似无甚花哨,实则大有机巧,他每次出手都藏有暗劲附着于李玄都的身上,层层叠加之下,就好似在李玄都的身上压了一块块石头,最终使李玄都不堪重负,被彻底压垮。 可在李玄都轻吐出一口浊气之后,这些暗劲也被一并抖落。 正所谓福兮祸之所伏,祸兮福之所倚,如今的李玄都已经坠境不假,可体魄还是当年的体魄,不会因为坠境就变回弱不经风的孩童身躯,虽然没了相匹配的气机作为支撑之后,这具体魄再不复曾经的归真境风光,但是其根本还在,远不是寻常抱丹境可以比拟。 除此之外,李玄都还曾修炼佛家的坐忘禅功,本不是为了佛道合一,但却无心插柳柳成荫,使得他的体魄渐有融合佛道两家之长的无垢不漏气象,只要气机足够,伤势便能以极快的速度恢复如初,此等神异,莫说是区区抱丹之境,就是归真境也极为罕见。 坐忘禅功出自静禅宗,正所谓是诀无定诀,形无定形,意无定意,堕肢体,黜聪明,离形去知,同于大通,此是坐忘。以坐忘禅功入枯荣之境,察明晦,分善恶,便是道家所说的龙虎相济,阴阳相合,其中玄妙完全可以媲美道家的金丹大道。 严格来说,李玄都是道家之人,虽然所学极为庞杂,但大多都离不开道家的根祗,而他之所以要耗费力气去学佛家的坐忘禅功,不是想着什么佛道归一,而是要用坐忘禅功来行厌胜镇压之事。 至于镇压之人,就是他本人。 坐忘,坐忘,关键还是在于一个忘字。 李玄都在帝京一战之后,因为本命佩剑被毁的缘故,从归真境跌落至先天境,比起直接从归真境跌回到入神境的玉清宁要好上太多。毕竟玉清宁返回玄女宗之后,足足花了数年功夫,才稳固住伤势。而李玄都并无太多伤势,甚至可以在半年之内就重新踏足归真境,只是他以先天境的修为逃离帝京之后,开始修炼与道家截然相反的佛家功法,这才使得自身境界一坠再坠,从先天境跌落至玄元境,又从玄元境跌落至抱丹境。若不是他三大丹田已开,不可能重新关闭,他甚至想要坠至固体境才肯罢休。 李玄都之所以要如此做,是因为他在坠境之后,即使能重回归真境,也会因为作为大道根本的本命剑受损的缘故而终生无望天人之境,所以他想出了这个补救的法子,既然根本受损,那就从头开始,重塑根本便是。 当然,李玄都不是冲动莽撞之人,在坠境之前,他也做了万全准备。不但为自己准备了包括飞剑青蛟在内的几件救命宝物,而且还将许多别家法门拿来,化为己用。虽说诸如玉鼎掌、金殇拳、璇玑指等手段在归真境都已无甚大用,可放在登堂入室三境之中却还有用种种妙用,尤为出其不意,让敌手防不胜防。 当年李玄都能在弱冠之龄踏足归真之境,可见其天资之佳,所以他学起这些别家法门,只要不是涉及到其宗门的根本要义,几乎是过目不忘,甚至可以举一反三,一法通而百法通,最终万法皆通。 至于这些法门是从何处而来,便又不得不提到当年之事。当初他一人一剑横行江北河朔之地,斩杀仇家无数。而秘籍这种东西,放在哪里都不如贴身携带,这就让李玄都在应对追杀并砥砺剑道之余,又多了许多意外收获。 当年的李玄都,专心剑道而独步天下,自是目无余子,不把这些他宗功法放在眼中,只是他万万没有想到,在他经历帝京一战而坠境之后,这些当初被他瞧不上眼的他宗之法,反倒是成了他的立世之本。 除了这些之外,李玄都最大的依仗便是自身体魄,可也正是因为这副体魄,使李玄都每次被钱行双臂鞭挞受创,体内的半数气机都不由自主地从气海和经脉涌入各处窍穴,修补体魄,使他气机空虚,无法真正显现出“万法皆通”浩然气象。 此时李玄都运转坐忘禅功,便等同自封窍穴,使自身体魄不能肆意恢复伤势,借此将窍穴内的气机重新逼回丹田经脉之中,让他有足够气机来酣畅而战。 换而言之,现在是李玄都最脆弱的时候,也是最强大的时候。 第一卷 此生浮沉 第十八章 万法皆通 至于撤去气机之后,会不会被钱行一拳打成重伤。 至于如此孤注一掷,会不会太过托大。 李玄都毫不在意。 他随手一挥袖,让一直围绕在自己身周的青蛟向后撤去。。 钱行眯眼望着赤手空拳的李玄都,有些犹豫不定,虽然他不知道李玄都究竟在做什么,但本能地觉察到了几分危险气息,原本钱行已经感觉胜券在握,即使这个年轻人的体魄异常古怪,但是其体内气机也在缓缓衰落,到了山穷水尽的时候,钱行便可轻而易举地将其击杀,这就像兵家战事,钱行一直都在步步蚕食,可现在李玄都却是要集合起所有兵力,作殊死一搏,一战定胜负。 李玄都随手打出一拳,这一拳轻柔无力,看似落在空处,却有拳意直冲钱行的面门,匪夷所思,既有璇玑指的意味,又与金殇拳有几分相像。 钱行随手破去这记拳意,正要反击。 李玄都右掌拍出,掌心处有电光隐隐,左手屈指一弹,使得钱行的动作出现片刻凝滞,不得不与他硬对一掌。 两人一触即分,钱行低头望去,掌心位置显现出被雷电烧灼之后的焦黑颜色。若是他没有看错,方才此人所用的分明是正一宗的掌心雷和东华宗的定身术。 世上怎么会有如此博学之人? 李玄都运转坐忘禅功自封窍穴之后,进入枯荣之境,此时由荣转枯,脸色黯淡无光如行将朽木的垂垂老朽,可整个人却好像是挣脱开最后一点约束,得以彻底放开手脚。 清微宗、正一宗、妙真宗、东华宗、神霄宗、玄女宗、慈航宗、静禅宗、金刚宗,各宗武学术法尽出,让人眼花缭乱。 雨滴水花四溅,水雾升腾不休,白雾茫茫,好似一座牢笼将钱行困于其中。 钱行几次想要强行破开牢笼,都被李玄都以层出不穷武学术法给强行镇压下去。 钱行虽然未曾受到沉重伤势,但是一身斗牛服已经是破碎不堪。 谁也不曾想到,一位堂堂的玄元境高手,竟是被一个抱丹境完全压制在下风境地。 李玄都以玄女宗的素女履霜之法, 再配合东华宗的五行遁术,妙真宗的御风之术,身形轻灵,如闲庭信步,始终与钱行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似是猫戏老鼠。 钱行显然已经打出了真火,几次出手之间,气机震荡,肆意流溢,将无数雨滴震碎成茫茫水雾,已经完全不再顾及自身气机消耗,可即便如此,还是被李玄都死死压制,就好似拳拳落在不倒翁上,有力使不出。 反倒是钱行在情急之下,章法渐乱,被李玄都抓住机会,先是以东华宗的青木咒打在身上,使得他在片刻的时间中身不能动、口不能言、意不能转、神不能变,整个人如一截枯木,被封六识,然后又被李玄都以金刚宗的大手印拍在胸口,虽然钱行有罡气护体,就好像身披甲胄,但大手印就像钝器大锤,并不以锋锐杀敌,劲力透体,使得钱行整个人吐血倒飞出去。 李玄都扭了扭脖子,轻笑道:“自从帝京一战之后,我从未如此酣畅淋漓了。” 钱行缓缓起身,伸手擦去嘴角的血丝,阴沉眼神中既有惊惧,又有些许茫然之色。 他想不明白,为何区区一个抱丹境,竟能精通如此多宗门的武学术法,竟然能将他逼迫到如此地步。 李玄都问道:“你是不是觉得我这种人有些不合道理?” 钱行脸色阴沉。 李玄都双脚踩入地面泥泞之中,双手在胸前合十,将坐忘禅功运转到极致。 在他身后隐隐有白色光晕生出。 钱行心中一惊,下意识地提起体内气机,如临大敌。 他之所以能从一个寻常的青鸾卫指挥佥事走到今日青鸾卫都督佥事的位置,除了修为深厚之外,再有就是小心谨慎,刚才他因为被打出真火,怒气上头,已经吃了不小的苦头,现在清醒过来,再不敢有半分轻忽大意,甚至不再奢求能杀掉李玄都,也许能安然离开此地,便已经是幸事。 这倒不是说他觉得眼前的年轻人能杀掉自己,而是觉得拼一个两败俱伤的结局并非划算之事,毕竟此地距离帝京还有数千里之遥,若是再遇到心怀不轨之人,那才是阴沟里翻大船。仅就当下而言,就算这小子再生猛,毕竟只是个抱丹境而已,钱行还真不相信自己会死在这儿。 只见李玄都双手结成宝瓶印,身后有光华流转,身周有滚滚白气升腾,这是李玄都不再约束体内气机的结果 李玄都望向满脸惊骇的钱行,轻声道:“这世上之事,本就没有那么多的合乎道理,比如说归真战天人,比如说抱丹杀玄元。” 当他掠向钱行时,身后白光氤氲,其中有雾气聚散, 在磅礴大雨之中,就像海上生明月,照彻天地。 钱行望着这幕情景,心神俱丧,完全不知所言。 李玄都近到钱行身前尺余距离,不动如山,他身后则是光芒大盛,给人感觉似是一扇圆形屏风,又似是孔雀开屏,待到雾气光华散去,钱行骇然发现,这既不是屏风,也不是孔雀开屏,而是数十条虚幻手臂,与李玄都的双臂相比,略显纤细,像是少女手臂。 天下求长生者,有人走神道,有人走佛道,有人走鬼道,有人走剑道,有人走符道,有人走丹道,有人走武道,有人走积善之道,有人走旁门左道。 李玄都早年时专一剑道,坠境之后,不得已融汇百家,以各宗门的武学为主,术法为辅。 可以说他的一身武学修为,融合正道十二宗之长,此时他以坐忘禅功为根基,运转慈航宗的千剑观音之法,不曾气机化剑,而是化作手臂。 他以归真境的感悟,使数十手臂各自施展他平生所学。 有金刚宗的大手印、金刚掌、般若拳、七轮拳。 有静禅宗的擒龙手、伏虎手、千斤掌、大金刚拳。 有正一宗的两仪指法、太乙九宫拳、太乙八卦掌、纯阳指。 有慈航宗的移花指、印月掌、大慈悲掌、拈花式。 有玄女宗的璇玑指、玄冰手、寒阴掌、拂花指。 还有玉鼎掌、金殇拳、摧碑手、横江式、龙虎八式、指玄九式、落华掌、大光明狮子爪、霸王举鼎、乾坤袖法、阴阳纵横手等其他各宗武学。 蔚为大观。 这些武学,若是放到出神入化的最高三境之中,可能无甚大用,但是对于不曾踏足先天境界的登堂入室之人而言,已是山巅。 李玄都此时便是山巅之人。 这实在有些不讲道理。 当李玄都将这些拳法、掌法、指法、手法悉数用出之后,钱行在瞬息之间被打成一团血雾,消散于茫茫大雨之中。 第一卷 此生浮沉 第十九章 少年长生 李玄都强行用出本不属于抱丹境的“千手”神通, 已是颇为勉强,此时又以千手演化平生武学,更是不堪重负,几乎就在钱行身死的同时,李玄都也支撑不住,身后的几十条虚幻手臂烟消云散,整个人一屁股坐在大雨下的泥泞中。 此战损耗之大,有些超乎李玄都的意料之外,他本以为青鸾卫最多就是派出一位抱丹境的高手负责此事,在他身怀飞剑青蛟的前提下,同境无敌手,根本不用花费什么力气。可他万万没有想到,青鸾卫竟是直接派出了一位玄元境的都督佥事,差一点就让他在这间太平客栈中翻船,逼不得已,他只能用出自己的保命手段之一,只要对手不曾踏足先天境界,面对李玄都这番不讲道理的无理手,几乎是必死之境。 不过李玄都所付出的代价也是极大,此时体内无论是正经十二脉和奇经八脉,还是三大丹田和各处窍穴,俱是空空如也,已经没有丝毫气机。 九品九境,被分为初窥门径三境、登堂入室三境、出神入化三境。在最后三境之中,归真境是五气朝元,天人境是三花聚顶,长生境是阴尽阳纯,阴阳相生。 道家言五气朝元,对应五脏,分五行。 金者,刚猛凌厉,攻伐主杀,属肺;木者,生机盎然,柔而坚韧,属肝;水者,上善若水,至阴至柔,属肾;火者,劫掠如火,至阳至刚,属心;土者,厚德载物,浑厚坚固,属脾。 在归真境之前,五气多有偏向。如玄女宗弟子,是偏向于水行;钱行一身横练功夫,则是偏向于土行。 归真境,便是将五气归真化一。正所谓修道求真,修到最后便是修一个“真”字,故而这种气机又被称作真元,既是对应归真境界,也是区分于天地元气。 李玄都作为曾经踏足归真境的大宗师,体内气机不分五行,化作真元,五种气机的特性全部兼而有之。只是如今的李玄都已经跌落归真境,体内真元也随之重新散成五气,虽说气机之浑厚足足是寻常同境之人的五倍,但是恢复速度也变得极慢,故而李玄都调息了半柱香的时间之后,也才恢复了一成气机而已,只是此地不宜久留,李玄都不敢继续去恢复气机,毕竟还有一个赵敛没有死,听钱行话语中的意思,赵敛被他丢出客栈之后,被钱行所救,此时应该是奉钱行之命去调集人马。若是放在平时,李玄都自然不惧,可现在却是不好大意,以免在阴沟里翻船。 李玄都从大雨中起身,缓缓走进客栈。 在跨过门槛的一瞬间,李玄都整个人瞬间紧绷,如临大敌。 先前跟随老板娘离开客栈的黑瘦少年不知何时又回到了大堂之中,已经将被打翻的桌椅重新扶正,这会儿正把那个嵌入墙中的青鸾卫拉出,放到一旁。 李玄都早就看出这名少年颇为不俗,他记得在来此路上,曾经路过一片湖泊泽地,那儿便有不少野生水牛,可那里距离客栈少说也有三百里,这少年能在不到一个下午的时间里往返两地,其修为可见一斑。既然一个小小的跑堂少年都如此不俗,那么这座客栈的掌柜夫妇,就更是不好说了。 看到李玄都走进客栈之后,名叫沈长生的少年回过头来,笑道:“老板娘还是有些放心不下这处经营了小十年的基业,就让我回来看看,我回来的时候,看到客官你正在大雨中调息气机,便没有打扰客官。” 李玄都仍旧没有放松丝毫的警惕,问道:“掌柜和老板娘呢?他们怎么没有回来?” 少年似是毫无防备,也或许是并不把已经是强弩之末的李玄都放在眼中,微微笑道:“掌柜说见横死之人不祥,会折他三个月的福缘,所以便与老板娘去了太平山上的亭子避雨,等我把这些都收拾干净之后,他们再回来。” 李玄都哦了一声,略微犹豫之后,问道:“此地距离太平山不远,不知你是否听说过太平宗?” 沈长生停下手中的动作,点头道:“太平宗,自然是听说过的,据说就在那座太平山上,只是我天天去太平山上打柴,也没见过什么山门。” 沈长生想了想,又补充一句:“倒是见过几个须发皆白的老头,跟我说过什么占验之术,窥天之道的,神神叨叨,不知所谓。” 李玄都点了点头,心中有了大概猜测。 那位给他占卜了一卦的掌柜,多半是太平宗的高人,至于掌柜在临走前送给他的那枚太平钱,应该有结个善缘之意。 念及由此,李玄都稍稍放下心中戒备之意,也不再急于离去,而是坐到一条长凳上,开始默默恢复气机。 沈长生独自一人在大堂里来来回回,忙忙碌碌。 不知多久之后,入定中的李玄都被一阵剧烈马蹄声惊醒,缓缓睁开双眼,望向门外,透过重重雨幕隐约可见有三十余骑立于客栈之外,应该是赵敛率领的青鸾卫无疑了。 李玄都正要起身,沈长生已经来到面前,笑道:“我回来前老板娘专门吩咐过,客官是个好人,让我能帮就帮一把。” 说罢,少年孤身一人冲入门外的茫茫雨幕之中。 门外顿时传来喊杀之声。 大概小半个时辰之后,杀声渐歇,浑身湿漉漉的沈长生又走回客栈,在客栈的门槛上,刮了刮鞋底的泥泞,朝李玄都咧嘴一笑,“客官,不好意思,放跑了一个,不过其余的都杀完了,尸体等雨停之后就一起烧掉。” 李玄都笑了笑,问道:“不是第一次杀人?” 沈长生看了眼李玄都的袖口,说道:“在这里开客栈,难免遇到一些不讲道理的强人,掌柜不爱搭理他们,便由我出面料理,先是讲道理,再是破财消灾,若还贪心不足,那就只能出手了,所以杀过几个人,但还比不得客官。” 李玄都一笑置之。 第一卷 此生浮沉 第二十章 少女淑宁 在恢复了大概半数气机之后,李玄都顺着楼梯登上二楼,虽然二楼的廊道已经被钱行生生震碎,但对于李玄都来说,却不算什么,他轻轻一跃,身形如风中落叶,飘进了丙字号客房中。 此时客房中的小姑娘已经不再像先前那般木然,可也好不了太多,正呆呆地望着父母的遗体无声落泪。 当她抬起头看到出现在门口李玄都时,脸上浮现出毫不掩饰的惊惧之色,下意识地向后退去,最后整个人在墙角缩成一团。 李玄都也没想着一个小姑娘在接连经历丧父和丧母之后,还能正常接纳旁人,只是缓缓开口道:“我叫李玄都,受人所托,来救你们一家三口,只是很抱歉,虽然我已经尽力而为,但还是没能救下你的父母,希望你在日后的岁月里,不要对我心生恨意。” 小姑娘望着李玄都,更加畏惧。 李玄都自嘲一笑,自言自语道:“人心多变,尤为是欺软怕硬。这世间就有那么些人,升米恩斗米仇,我曾经见过一个被贼人打劫的妇人,在垂死之际,敢去恨那些见死不救的路人,发誓变成厉鬼也要让路人陪葬,却不敢恨那些真正将她置于死地的贼人,你说这是多可笑的事情?” 接下来,客房内的一大一小陷入到长久的静默之中。 许久之后,一直沉默不语的小姑娘终于小声开口道:“我叫淑宁,周淑宁。” 李玄都轻声道:“淑宁,我不希望你变成我说的那种人。你的父母是因为青鸾卫而死,你如果想要报仇,我可以把你送去玄女宗。当然,如果你也对我心生怨恨,将来也想找我报仇,我不会阻拦,只不过到时候后果如何,我不能保证,需要你自己思量。” 小姑娘抬头望着李玄都,与他对视却又默不作声。 李玄都平静道:“周淑宁,我知道这世上有许多事情不讲道理,可你想要在这个世道活下去,在你没有足够的能力与这个世道讲道理之前,不妨退让一步,而今日退让的一步,便是为了明日的更进一步。” 小姑娘沉默了许久,突然哭出声来,“我不恨你,我也不想报仇,我只想要爹娘他们活过来。” 正在楼下一边打扫一边竖着耳朵偷听的沈长生长长叹息一声,在如今世道,能有爹娘都是幸事。就拿他来说,从小就被掌夫妇收养,虽说不是双亲胜似双亲,但要说起亲生爹娘,他却是连样子都记不起来,也是一桩心头上的憾事。 客房内的李玄都沉默了片刻,望着梨花带雨的周淑宁,轻声道:“人死不能复生,不过我可以把你送到龙门府去,在那儿有你父亲生前的至交好友,就是他委托我来救人,想来他定会把你当做亲生女儿看待。” 小姑娘哽咽道:“那我可不可以求你一件事情,让我爹娘入土为安。” 饶是经历了无数江湖夜雨的李玄都,在这一刻也是心中大为不忍,在心底悄然叹息一声,蹲下身与小姑娘平视,放柔嗓音道:“这件事就算你不说,我也会做,你也不必担心我会对你有什么偏见,我还不会跟一个孩子计较什么,我方才说那些话,只是想让你明白一件事,这世上没有人欠你什么,所谓的江湖,其实也是一个争名夺利的地方。侠义,固然会有,但也注定不会太多。” 李玄都直起身来,说道:“玉清宁说你的根骨资质很高,也许此生有望天人境,你如今要做的就是好好活下去。” 周淑宁重重嗯了一声。 还有些话,李玄都没有说出口。 其实他与周听潮素昧平生,此时的他也不再是可以纵横江北的紫府剑仙,可他还是因为朋友的一诺相求,孤身来到怀南府,近乎是豁出性命救人。 他一直认为,生而为人,不应轻易许诺,可一旦许诺,则一诺千金重。 周听潮的那位好友曾经在李玄都被江北群雄追杀的时候,相帮过李玄都,所以李玄都在当时许诺日后可以为他出手一次,于是就有了李玄都这次怀南府之行。 不过李玄都觉得这是他与别人的事情,与周淑宁无关,甚至与周听潮也无关,没有必要让她知道。 当李玄都带着周淑宁从二楼跃下的时候,沈长生已经把一楼打扫得差不多了,少年无意中看了小姑娘一眼,顿时愣在原地,黑黑的脸庞上竟是涌现出几分红晕。 不得不说,周淑宁年纪虽小,但是已经能看出几分美人胚子的潜质,少年沈长生又是懵懵懂懂的年纪,见到了这么一个粉雕玉彻的同龄人,难免要生出几分别样情思。 李玄都没有理会这些小孩子心思,问道:“客栈中有无草席或是棺材?” 沈长生回过神来,有些被人看破心事的羞赧,不过还是点头道:“棺材是有的,就在客官所住后院客房的隔壁。客官也知道,我们这儿十天半月就要死上几个人,掌柜的说人死为大,不管生前如何,死后总要有个容身之处,便让我打了几口棺材备着不时之需。” 李玄都从袖中抽出四张银票,三张一百两的和一张十两的,说道:“这是给老板娘许诺的银钱,另外我买一口最好的棺材。” 少年应了一声,收起银子便去了后院,不一会儿便拖回一口刷着红漆的松木棺材,虽然做工有些粗糙,但胜在够大,足以放下两个人了。 李玄都又上楼将周听潮和他夫人的遗体搬下来,放到棺材中,最后将周听潮的头颅也放了进去,在周淑宁的哀切注视下,李玄都将棺材缓缓合上。 沈长生说道:“在太平山脚下有块坟地,是掌柜亲自看的,用他的话来说,不会聚煞,不会生变,可以放心埋人,以往死了人,我都是把他们埋在那里。” 李玄都点了点头,单手托起这口足有上千斤重的棺材,缓缓走出客栈。 周淑宁轻咬嘴唇,不顾外面大雨滂沱,紧紧跟在李玄都的身后。 沈长生犹豫了一下,拿起那把大油纸伞也跟了出去,为小姑娘撑伞挡雨。 走在前头的李玄都回头看了眼一起撑伞的两小,眼神恍惚,随即黯然落寞。 世上谁人不曾少年? 欲买桂花同载酒,终不似,少年游。 李玄都转过头去,身后是一起撑伞走在大雨中的少年少女。 他轻轻叹息一声,在大雨声中,轻不可闻。 十五年间真梦里。何事?长庚对月独凄凉。 第一卷 此生浮沉 第二十一章 山下山上 李玄都如今已是二十有五之龄,算是青年。往前推上几年,他也是个刚刚及冠的少年人。 虽说对于如今的李玄都而言,江湖大概只剩下黑、白、赤、灰四种颜色,但在少年时,也不能免俗,哪怕是在被追杀的刀光剑影之中,也保留着许多缤纷色彩。 那一年,他刚刚完成了一人一剑横行江北河朔的壮举,登顶江湖上三年一度的天下评,从紫府客变成了紫府剑仙。然后志得意地游历帝京,在那儿结识了一对兄妹。 那对兄妹姓张,哥哥叫张白圭,妹妹叫张白月。 直到很久之后,他才知道那对兄妹是当朝首辅张肃卿的子女。 这也是他这个江湖上的闲云野鹤为何会出现在帝京一战中的原因。 回忆起帝京一战之前的帝京之行,李玄都不由好生感慨,对于当时正是血气方刚年纪的少年人而言,记忆最深的就是帝京城中的各色女子,只是这些女子大多与他无缘。 出身世家的大家闺秀,嫌弃他读书不多,举止粗蛮,无甚文人雅气。 出身宗室的千金贵女,又觉得他是江湖中人,满身血腥杀气,敬而远之。 至于苏云媗、玉清宁这样的江湖仙子,大概觉得他与朝廷中人牵扯不清,道不同不相谋。 愿意与李玄都打交道的女子无非两种,一种是看中了李玄都的武力而别有用心的心机女子,一种便是各大春楼行院中的风尘中人。 可这两种女子,李玄都又不喜欢。 到头来,李玄都在帝京城中只有两个朋友,一个叫张白圭,一个叫张白月,女子朋友只有一人,那便是张白月。 只是人生无常亦无奈,帝京一场大败,李玄都虽然力敌颜飞卿、苏云媗、 玉清宁三人,但仍旧无力回天,四大臣一派大败,张肃卿被杀,张白圭于狱中自尽,张白月在张府被青鸾卫抄家之际,不愿受辱,吞金而亡。 李玄都只身逃离帝京之后,孤身漂泊,辗转各地,从当初意气风发的紫府剑仙变成了如今这个落魄江湖客。 所有的旖旎缤纷都被风吹雨打去,只剩下黑白、黑白之间的灰、以及杀人的血红之色。 春风桃李的美酒不再,唯有江湖夜雨的一盏孤灯。 这便是李玄都的江湖。 不过当他看到沈长生为周淑宁撑伞,心思又不可避免地被勾动,忆起了许多当年往事,在黑白灰红之间又生出些许其他颜色,虽然很小,但就像一颗种子,也许会生根发芽,也许只是昙花一现。 来到沈长生所言的“风水宝地”,果然已经葬了好些人,不同于乱葬岗,这儿被打理得井井有条,每座坟前都立着一块碑,有有名字的,也有没有名字的,相同之处是每块碑上都刻有立碑年月,李玄都一眼扫去,早的已经有七八年,晚的也就是上个月的事情。 李玄都放下手中的棺材,选了个地势较高的平整地方,一记劈空掌拍出,在地面上炸出一个四四方方的坑洞。 站在不远处的沈长生见此情景,不由眼神一亮。掌柜曾经说过,御使气机有粗细之分,粗者好似牛嚼牡丹,粗鄙不堪,而细者却能在螺狮壳里做道场,于方寸之间见大马金刀。这位客官显然是属于后者,御使气机细致入微,同样的气机,放在张青山之流的手中,可能只发挥出七八成的威力,可放在这位客官的手中,便能发挥出十二成的威力,两者高下立判。 李玄都一掌之后,又以掌风将此坑洞的边角略作修整拓宽,使其与棺材大小契合,然后再将棺材徐徐放入其中。 周淑宁望着棺材,使劲抿起嘴唇,无声流泪。 沈长生站在她的身旁,想要安慰却又不知从何开口。 最终两人只能看着李玄都的一举一动,先是封土,然后又将一块沈长生早先备于此地的空白石碑立在坟头前,最终以指代笔,在碑上刻下“周公听潮及夫人之墓”的字样。 做完这一切之后,李玄都转过身来望向周淑宁,轻声道:“淑宁,给爹娘磕个头吧。” 周淑宁没有多余言语,跪在坟前的泥泞中,重重磕头。 …… 太平山,求太平,问此世间太平不太平? 世人皆知正道十二宗中最神秘的太平宗就位于太平山中,可太平山绵延数百里,横跨两州三府之地,真正知道太平宗山门所在之地的人,却是少之又少。正应了“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的诗句。 此时怀南府境内的太平山正被倾盆大雨笼罩,可在风阴府境内的太平山却是小雨淅沥,在两府交界的位置有一座山亭,不知何年何人所建,八角飞檐,琉璃金瓦,漆红亭柱,亭中一张石桌,四只石凳,桌上刻有纵横十九道,棋盘左右又有石盒,其中盛有以两种颜色的圆滑石子磨成的棋子。 山亭中有一对夫妻正在避雨,妻子坐在石凳上,一手托腮,一手闲敲棋子。 丈夫则是凭栏而望,看着山外的雨雾茫茫,两指摩挲着一枚太平钱,轻声说道:“我这些年没离开过太平山百里之外,都听说了紫府剑仙的名头,今日得见,果真有其不凡之处。” 妇人笑问道:“我听说那位紫府剑仙,号称归真境第一人?” 男子笑了笑,“巅峰之时,可以说是当之无愧,不过现在已经是老皇历了,如今的归真境第一人,应该是那个以纯阳入道的颜飞卿才对。” 妇人有些惋惜,“那真是可惜了,若是这世上能再出一个大剑仙,咱们四宗多半就能压过正一宗去。” 男子摇头道:“若真是如此,那也仅仅是清微宗压过正一宗去,而且只是一时,注定难以长久。” 妇人默然。 男子收起手中的那枚太平钱,缓缓说道:“不要小看了正一宗,颜飞卿为何能成为十二宗中最年轻的掌教?这可不是青黄不接,而是后继有人,反观其他各宗,还要靠着老辈人支撑局面,从这一点上来说,便已经落了下乘。待到其他十一宗的年轻一辈真正接过老辈衣钵,颜飞卿大势已成,到那时候,一步慢则步步慢,又不知道要被正一宗压在头上几个十年。” 妇人问道:“你的意思是,我们这次把赌注押在正一宗的身上?” 男子摇头道:“两回事,正一宗占据了先手不假,可先手无敌不等于中盘和收官也能无敌,纵观史册,从不乏虎头蛇尾之事,所以我的意思是,静观其变,再看看。” 妇人应了一声,从石质棋盒里捻出一枚棋子,往石桌上一丢。 棋子滚动,声音清脆。 最终棋子停在了天元位置。 精擅棋艺的妇人轻声自语道:“金角银边草肚皮,落子中腹天元,从常理来看,这是一着臭棋,反过来看,也是一着无理手。” 第一卷 此生浮沉 第二十二章 玄女六经 大雨渐停歇。 三人返回客栈,沈长生开始收尸,他有自己的一套规矩,有些人可以被放进棺材里好好安葬,有些人却是直接一把火烧掉放入坛子里。 至于为何如此,李玄都没有细问,因为此事多半要涉及到太平宗的种种命格命理之说,他不擅长此道,而且在他看来,天命不足畏,祖宗不足法,人言不足恤,与太平宗坚持的推算窥探天机之道,是截然相反的路数。 待到雨停之后,李玄都从马厩里挑了一匹不甚起眼的骏马,将周淑宁抱上马背,他牵马而行,踏着满地泥泞,缓缓走出这座刚刚经历了一场刀光剑影的太平客栈。 坐在马背上的周淑宁下意识地回头望去,客栈还是那座客栈,只是立在院子正中的太平大旗倒了,她感觉自己整个人恍恍惚惚,好像在做梦一般。 客栈的屋顶上,沈长生望着一大一小离开客栈,只觉得心中莫名惆怅。 尤其是马背上的小姑娘回头望来时,他甚至产生一股冲动,想要上去拦住他们,让她留在太平客栈,可他心里清楚,李玄都不会答应,掌柜和老板娘也不会答应。 少年失魂落魄地坐在湿漉漉的黑瓦上,望着两人渐渐消失消失在自己的视野之中。 牵马而行的李玄都微微一笑,自言自语道:“少年已知愁滋味,要道天凉好个秋。” 骑在马背上的周淑宁小声问道:“我们这是要去哪里?” 李玄都道:“如今我们正在芦州境内的怀南府,要去的地方是中州境内的龙门府,所以我们要先去与怀南府相邻的风阴府,然后从风阴府转道去中州的益阳府,最后再从益阳府前往龙门府。” 周淑宁点了点头。 虽然她年纪不大,但是出身在书香世家,从小便读书识字,在父亲周听潮的亲自教导下,对于地理也略知一二。如今大魏朝廷,共有两京一十九州,除帝京和西京之外,分设十九个州布政使司,州下设府,府下设县。如今他们所在的芦州便是十九州之一。 纵观整个大魏版图,芦州位于整个王朝帝国的东部略微偏南位置,地处内陆,往东是靠海的楚州,往南是地处江南的荆州,往西便是中州。 中州,顾名思义,乃是天下之中,虽然本朝并未定都于此,但是以往历朝历代,先后有十三朝在此建都,除了帝王将相,圣贤也层出不穷,道学肇始于此,儒学渊源于此,经学兴盛于此,佛学首传于此,玄学形成于此,理学寻源于此,所以中州被誉为天下第一大州,而龙门府便是中州首府。 不要小看这段路程,两州看似相邻,可怀南府和龙门府之间却足足相隔有四府之地,每一府又有七到十个县不等,如此加起来,两者之间的路程差不多有一千二百余里,对于第一次出远门的周淑宁而言,可以说是千山万水了。 长途漫漫,这一路之上,李玄都开始有意地为周淑宁讲解玄女宗的入门之法。 周淑宁坐在马背上,李玄都牵马走在前面,未曾回头,说道:“所谓玄女宗,正道十二宗之一,非佛非道,其山门所在之地为玉女峰,相传在千年之前,一位亡国公主在此清修悟道,不知名姓,被人称为帝女。帝女最终证道飞升而去,又被尊为玄女。玄女留有一部专供女子修炼的三阴真经,此法决又分三部,分别是:少阴真经、太阴真经、玄阴真经,修成少阴经可得归真境,修成太阴经可得天人境,修成玄阴经可得长生境。玄女的贴身侍女得到这部法诀之后,在玉女峰清修百年而证得长生境,遂在玉女峰上创立玄女宗一脉,尊玄女为开宗祖师,自己为宗主。 周淑宁问道:“什么是归真境、天人境、长生境?” 李玄都说道:“此乃天下间九大境界中的最后三境,你且不用去管,日后自会知晓。” 周淑宁哦了一声。 李玄都继续说道:“在其后的千余年中,玄女宗又陆续出过三位证得长生境的女子宗主,这三位宗主在三阴真经的基础之上,各留有三篇真经,分别是帝女经、素女经、玉女经,与三阴真经合称为玄女六经,乃是玄女宗的根本不传之法, 非女子不可修习。故而玄女宗一脉,皆为女子,且必须为处子之身,若是出阁的妇人,此生无望玄女宗大道。。” 李玄都停顿了一下,说道:“我是男子之身,自然无法修习玄女六经,可玄女宗的入门筑基之法,我还是略知一二,我待会儿传你玄女宗的玄水功和望月心诀,两者一起修炼,每夜子时,吸纳月华,临水之地,采集水精,事半功倍。正所谓少阴入老阴,老阴生少阳,少阳化玉阳,玉阳归玉阴,以你的根骨资质,如此月余功夫,便可跳过固体境,初入御气境,相比起寻常人要苦练十几年才产生那么一丁点的气感,可谓是天壤之别。” 周淑宁眼神一亮。 不过李玄都很快便给她泼了一盆冷水,“修为境界高深和与人交手时的战力强弱,是两回事,练功的天才和打架的天才也是两回事。同一个境界之中,为何有人强而有人弱?这是因为有人善于与人搏命厮杀,有人不善于此道,你这种从未跟人有过交手经验的小丫头,就算踏足御气境,遇到那些常年与人搏命厮杀的固体境青鸾卫,也是一刀之事。” 骑在马背上的小丫头顿时又愁眉苦脸。 李玄都回过头来看了她一眼,“报仇从来都不是一蹴而就的事情,所以才有‘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的说法,别想着一口就吃成个胖子,凡事都要慢慢来。” 小姑娘打起精神,重重嗯了一声。 接着,李玄都传授给周淑宁两篇口诀,先是让她反复背诵,直至一字不错方可,好在小姑娘天赋根骨极佳,只是听了两遍便就磕磕绊绊背诵下来,三遍之后,便熟记心中。 然后李玄都开始逐字逐句讲解,何为下丹田,何为中单田,何为气海,何为雪山,何为脊椎二十四节,何为正经十二脉,何为奇经八脉。周淑宁都用心记下,还请教了几个问题,都是直指要害之处,让初为人师的李玄都心情不错。 若是换成那种难雕朽木,李玄都自认没有那份耐心去化腐朽为神奇。想到这儿,他又想起了那个名叫沈长生的少年,观其资质也不过寻常,可在小小年纪却已经摸到抱丹境的门槛,八成要归功于那位掌柜的手笔。 第一卷 此生浮沉 第二十三章 过往云烟 如此走了小半个月的功夫,周淑宁的进境之快,有些出乎李玄都的意料之外,不但在体内孕育出一口真气,而且由气海过雪山,打开中单田,登二十四楼,就差冲击风池穴,打开玄窍。 就在小丫头正式踏足御气境的时候,两人也终于走出了怀南府,进入风阴府的境内。 这一路行来,李玄都除了给周淑宁传授玄女宗入门之法外,也有意为给她讲述了如今的天下大势,好让她明白现在的天下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天下。 自大魏明雍二十年以来,位于北方茫茫草原上的金帐汗国从西北一线屡次犯边,及至明雍二十二年,金帐大军兵临西京城下,明雍帝下旨,由秦中总督祁英出面与金帐韩国的伊里汗订立城下之盟。大魏朝廷向金帐大军赔偿黄金二十万两、白银一千三百三十万两、粮食一百万石、茶叶三十万斤、绢三十万匹,割让凉州三府和秦州一府,金帐大军就此撤军。 大魏武德十年,金帐大军再次南下,攻陷西京。武德帝惊怒交加,就此病倒,不能理事,朝政交由皇后谢氏和内阁首辅张肃卿共同署理,在张肃卿的主导下,大魏朝廷拒不议和,调集蜀州、中州、晋州、燕州等地兵力,由左都督秦襄亲自领军,在秦州与金帐大军展开大战,迫使金帐大军退往凉州。 次年,金帐大军因粮草不足而撤兵,就在秦襄打算就此收复秦州、凉州等地之际,重病不起的武德帝在西苑烟波殿驾崩,秦襄不得不班师回京。 同年,秦州、凉州爆发饥荒,数十万流民无家可归,邪道十宗趁机起事,瞬间席卷两州之地,占据西京,推举澹台云为共主,号称西王。 此时朝廷因为新帝登基之故,局势动荡不明,无暇顾及秦、凉二州。 天宝二年,谢太后发动帝京之变,诛杀以张肃卿为首的顾命四大臣,罗列的罪名中就有“不能尽心与金帐汗国和议,致使有今日西北叛乱”一条。 张肃卿被杀之后,被张肃卿重用的秦襄也受到牵连而被罢官下狱,这位沙场宿将曾惨然曰:“此冤狱也,自坏长城矣。” 果不其然,在秦襄下狱之后,朝廷再无可战之将,几次想要收复西北,都为澹台云所败,损兵折将无数,国库愈发空虚,再难以支撑战事。 天宝三年,澹台云率军攻入蜀州,大破大魏官军,又在短短一年的时间中,平定南疆蛮族十六部,以蜀州、秦州、凉州等三州之地,建立大周,澹台云被尊为“圣君”。 如今已经是天宝六年,在这过去的三年时间中,西北局势彻底糜烂,无可挽回,而澹台云又交好于金帐汗国,使得金帐大军改变路线,不再由西北出兵,而是陈兵辽东边境一线,虽然没有大规模战事发生,但也屡范辽州边境,烧杀抢掠。如今的大魏朝廷,内有内忧,外有外患,由盛而衰已成定局,说得更严重一些,如今已经渐有乱世气象。 李玄都依稀记得当年他在见张肃卿的时候,那位当朝首辅曾经说过一句话,“大魏朝的心头之患不在外边,而是在朝廷,就在这座帝京城中。” 现在看来,这句话没有说错。 张肃卿在的时候,启用秦襄,击退金帐大军。同时改革吏治,肃清贪腐,重用青壮官员,使得朝政渐有几分中兴气象。 那位谢太后杀掉张肃卿之后,朝廷上下固然是被她握于手中,再无人可以动摇太后娘娘的权威,可除此之外呢,可曾平定西北?可曾平定辽东? 倒是偌大一座西苑又被重新修缮得焕然一新! 真是应了那句在江湖上流传已久的诛心谶语:“大魏若亡,始亡于武德,实亡于天宝。” 临近风阴府城的城门,李玄都将周淑宁从马背抱下,一手牵马,一手牵着小丫头,走向城门。因为如今世道不比太平时候,所以各地的门禁关卡都十分严格,进城过关都要有各地衙门颁发的路引,李玄都从怀中摸出一张伪造路引,写的名姓不是李玄都,也不是李紫府,而是李白月。小丫头当然也不能叫周淑宁,被李玄都取了个“李妮”的假名,在外人面前,两人是同父异母的兄妹。 城门卫士检查过路引之后,只是略微盘问几句,又扫了两人一眼,见两人并未携带兵器,便将两人放行入城。 入城之后,李玄都下意识地看了眼手中路引上的“李白月”三字,自嘲一笑。 当年帝京一战,他没有选择死战到底,而是在大势已去之后只身逃出帝京,是不是有些太过无情无义?可话又说回来,就算死战到底又如何,不过是多赔上一条性命,于事无补。 只要他还活着,就有希望重新踏足归真境,甚至是超凡入圣的天人境和仅在传说之中的长生境。 只要活着,总有一天要杀回去。 这一刻,李玄都整个人杀意凛然。 周淑宁终归只是个孩子,虽然没有因为爹娘的横死而哭死,但此时感受到李玄都身上的凛冽杀意,还是吓了一跳,下意识地松开了李玄都的手掌。 李玄都愣了一下,转过头来望着满脸恐惧的周淑宁,当他看到小丫头那双并无丝毫浑浊的清澈眼眸时,所有的杀意顿时消弭无形。 人心多变,尤其是成年之后,心思复杂如污浊之水,远不如小时候的心性纯良,所以说赤子心性最是难得。 李玄都不是第一天行走江湖,在江湖这个泥潭里摸爬滚打多年,注定是个满身泥泞之人,他在这个泥潭中见识过许多同样泥泞之人,形形色色,男盗女娼,道貌岸然。前脚称兄道弟,汝妻子吾养之,后脚出卖朋友,强占兄弟家产妻女,这样的人又岂在少数? 可每当他看到这些心地单纯的孩子时,却又能感受到这个世道并非只有污浊泥泞,其实也有清澈甘泉。 所以李玄都在收敛杀气之后,说了一番让小丫头不明所以的话语,“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其实国仇也好,家恨也罢,甚至是救亡天下,扛在我们这些男人的身上就好了,怎么能把你们这些孩子也牵扯进来呢?没有这样的道理。” 他蹲下身与周淑宁对视,轻声道:“我这种人,说得好听些,是个有故事的人,背上背负着亲友的血仇,手上握着杀人的刀剑,什么刀光剑影,什么尸山血海,都经历过,没什么大不了的。可见惯了死人之后,再看到你们这些孩子的清澈眼神,却又觉得这才是人世间的不可承受之重。” 第一卷 此生浮沉 第二十四章 道家流珠 两人来到一家沿街铺子,要了一小笼屉包子和两碗粥。 李玄都没有吃包子,只是端着粥碗慢呷。 周淑宁小口小口地吃着包子,很是文雅。 李玄都说道:“说起小笼包,我还是更偏爱江南的包子,隔着皮就能看到里面的汤,吃起来也讲究,轻轻提,慢慢移,开小窗,再喝汤。” 周淑宁将嘴里的食物咽下去之后,才一本正经提醒道:“食不言,寝不语。” 李玄都笑道:“我可不是读书人,没那么多讲究,再者说了,吃饭的是你,我只是喝粥而已。” 周淑宁抿起小嘴,显然并不认同李玄都的强词夺理,只是小丫头没有儒家先贤那般“虽千万人吾往矣”的大勇气,面对李玄都这个“大魔头”,有些敢怒不敢言。 李玄都嘴角噙着淡淡笑意,眼神中更是破天荒地有了几分温和,不似平常时候,看似与人为善,实则在眼底尽是漠然。 这种如坚冰般的漠然是因为一次次腥风血雨和刀光剑影而凝结,却也因为一个清澈干净的孩子而消融。 小丫头继续吃包子,便遵守“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不再多说半句话。小丫头虽然年纪不大,但已经很有大家闺秀的淑女风范,再加上小丫头是个不折不扣的美人胚子,长大之后,估计又是个类似玉清宁的仙子人物,闭月羞花,温婉贤淑,不知要惹得多少江湖少侠俊杰寤寐求之。 只是这些都与李玄都无关了,等到小丫头能行走江湖的时候,他已不再年轻,大概要被少侠们尊称一声“前辈”了。 待到周淑宁吃好之后,李玄都问道:“要不要买些糕点?留在路上吃。” 小丫头有些不好意思地点了点头。 李玄都轻声道:“想吃糕点,就好好练功。踏足御气境之后,接下来就要尝试着以气机冲击上丹田玄窍。玄女宗一脉,更偏向于道家,那么我们就按照道家的说法来讲,气海穴往上从尾闾到命门这一段的脊柱最冷,是为雪山,雪上之上是脊椎,再往上至头部脑后就是风池穴,其窍最小而难开,气机运行至此不易通过,用力要大更要精,道家喻为牛拉车,若能破开此关,便可使体内气机成就周天,也就是九品境界中的第七品入神境。” 小姑娘低敛着眉眼,不过眉宇间还是流露出几分笑意,整个人悄悄地雀跃起来。 世间之事就是这般不公平,有些人苦练一辈子都未必能摸到入神境的门槛,可换成天赋根骨俱佳的极少数之人,在月余之间踏足入神境却是稀松平常之事,当年的李玄都,三岁启蒙,四岁开悟,五岁开始正式炼气,不过三天功夫就跳过固体入御气境,更是骇人。 李玄都将手里的粥喝尽,放下粥碗,即使看不到小妮子的眼睛,也知道她在笑,于是又给小妮子泼冷水道:“九品九境,固体、御气、入神三境被称为初窥门径,就算你侥幸摸到了入神境,因为跳过固体境的缘故,必然根基不稳,再加上不会一招半式,更没有与人交手的经验,真要和别人动起手来,也还是一刀之事。” 周淑宁抬起头来,抿着小嘴不去看他。 李玄都笑了笑,既然走上了这条江湖路,那就不再是花园里的花朵,必然要经受风霜雪雨的洗练,这点言语上的“刀剑”又算什么。 教徒弟,最忌讳心软二字,严师才能出高徒。李玄都虽然是初为人师,但当年师父是怎么教他的,至今还历历在目。 吃过了包子,李玄都起身前去结账,只花了十文钱,然后带着小姑娘去往糕点铺子,准备买几样糕点。 风阴府的府城,自然比不上帝京,可也是一处繁华地,这儿的糕点铺子还算不错,周淑宁虽然出身书香门第之家,但周听潮生前为官清廉,一年俸禄不过百余两银子,又要养家糊口,周淑宁自小的日子,还真比不了那些锦衣玉食的官家小姐,此时见到琳琅满目的糕点,顿时就有些走不动道。 李玄都倒是不小气,挑了几样精致的素淡糕点,少放油糖,以糯米制成,虽然口味清淡,但不会生腻,大概有两斤重的样子,花了九钱银子,差不多是一个三口之家一个月的花销,用油纸包裹好了,出来店铺之后,李玄都手掌一翻,便消失不见。 周淑宁见此景象,还以为是自己眼花了,可再看李玄都的上下左右,根本没有半点油纸包的痕迹,那么大的一个油纸包,能放在哪里? 看着周淑宁的疑惑眼神,李玄都没有作答,只是领着她先找了家客栈落脚,毕竟这小半月的风餐露宿,对于小姑娘来说,着实不算好过,能歇息一二也是好事。 来到客栈房间,李玄都这才挽起自己的衣袖,露出手腕上的一串紫黑念珠,颜色幽深,共十八颗,乍一看之下,好似是一串熟透的葡萄。 李玄都解释道:“这世上不仅仅有武学术法,还有各种仙家宝物,其中有一种宝物,可以纳须弥于芥子,根据宝物品相,其中内藏乾坤的大小有所不同,寻常来说,就是三尺见方的大小。” 小丫头瞪大了眼睛,仔细端详这串念珠,发现每颗珠子上面刻有一个个小人,或坐、或立、或卧、或负手、或持剑、或诵经、或冥思,姿态各不相同,在小人周围又刻有各种艰涩的符篆,隐隐有豪光透出。 李玄都接着说道:“除了佛家之外,其实道家也有念珠,又称流珠。《太上三元流珠经》云:受之用白真珠,圆正明朗,大如桐子者三百六十五枚,应星宿之度,日月所会之期。又《太玄金锁流珠引》云:昼夜斗转,周天无穷,如水流之不绝,星圆如珠,故曰流珠也。” “佛家念珠最常见之数是一百零八颗,寓意一百零八种烦恼,而道家流珠常见之数则是八十一颗,寓意太上八十一化,当然也有十二颗、二十四颗、二十八颗、三十六颗不等,唯独十八颗之数极为罕见,寓意修道路上的巍巍十八楼。我手上这串流珠的名字就是十八楼,每一颗珠子都是一件须弥芥子之物,内里乾坤大约有一口三尺见方的箱子大小,十八颗珠子连成一串,便等同随身携带了十八口大箱子。” “不过这还不是最上等的须弥芥子宝物,正一宗的颜飞卿有一只口袋,名为乾坤袋,内里乾坤足有一座殿阁之大,不但可以存物,还能作为对敌法宝,以特殊手法将敌人收入其中,玄妙无比。” 说话间,李玄都手腕一翻,那二斤糕点又出现在他的掌中。 小丫头接过糕点,满脸神往,几乎是当作神仙故事来听。 第一卷 此生浮沉 第二十五章 天下第一 入夜,客房中一灯如豆,李玄都在周围施以妙真宗的禁制之法, 隔绝声音,以免被其他客房的不堪声音扰到周淑宁,同时也使得此间客房中的声音传不出半分去。 小姑娘脱去了鞋子,盘膝坐于床榻上,按照李玄都教她的两种法门默默运转气机。 李玄都坐在客房的椅子上,在小姑娘运气的时候,随时指点,算是为她护法,以免她不小心走岔了气,虽然在她这个境界还没有走火入魔的资格,但对于经脉的损伤却是不可小觑,这也是许多没有师承之人的最大痛处,一路跌跌撞撞走来,没有功法秘籍,没有名师指导,仅仅是练功就已经把自己弄得满身伤痕,真正能熬出头来的,万中无一。 小姑娘不愧是被玉清宁和玄女宗都看中的天赋根骨俱佳之人,在最开始的几次错误之后,接下来的整个运气过程,再无半分差错,甚至还有几分余力“分心”。 李玄都从不觉得“分心”是坏事,而是在于是否有能力分心。天赋好之人,可以一心二用甚至多用,此时分心,自然无甚错处,可有些天赋不足之人,就只能一心一意,如此方能以持恒之道,追上那些天赋绝佳之人,此时分心,便成了错处。 归根结底,事无对错,因人而异。 既然周淑宁是可以分心之人,李玄都便在这闲暇之余,为她讲一些其他的东西,“古往今来,求道之人甚众。天下之法,亦是繁多。所谓大道三千,旁门八百,各种术法神通更是有万法之说,虽然此言略有夸大之嫌,但也可以看出天下各种术法之繁多。只是道有高低,法有上下,先贤高人有言,凡行法有四成者,小成、中成、上成、大成之不同也。” “所谓小成之法,始也不悟大道,而但求速成,形如槁木,色若死灰。神识内守,一志不散,定中以出阴神,乃清灵之鬼,非纯阳之仙。以真一志阴灵不散,又称修持之法。寻常宗门的记名弟子、外门弟子,以及并无师承的山野散人,多是修炼小成之法,终生难见大道。” “所谓中成之法,不悟上乘大道,道中得一法,法中得一术,信心苦志,终世不改,神气日清,形骸日固,人间之疫不能为害,又称修真之法。大宗门的入门弟子,内室弟子,以及少数有机缘在身的山野散人,可习得中成之法,此生可见山巅之上的高高门槛,却终生无望迈过这道仿佛是天堑的门槛,从这一点上来说,他们见识了门内景象却不得入,其痛苦更甚于那些从来就没有希望之人。” “所谓上成之法,法天地升降之理,取日月生成之数,身中用年月,日中用时刻,先识龙虎,次配坎离,辨水源清浊,分气候早晚,察二仪,判三元,分四象,判五行,定六气,聚七宝,序八卦,行九五,炼形注世,可得天人之境,又称证道之法。这已算是不传之秘,只有各大宗门的嫡传弟子或是有大机缘在身的山野散人,方能有幸学得上成之法,而且上成之法对于资质、根骨、悟性、心性的要求极高,若是资质不足之人,就算侥幸得了上成之法,也是入宝山空手而归的结果。” “至于上成之上,又有大成之法,精金炼质,玉液还丹,炼形成气,而五气朝元,三阳聚顶,功满形忘。入仙自化,阴尽阳纯,身外有身,脱质升仙,趔凡入圣,灭绝尘俗,可得长生,又称飞升之法。此等大成之法,无论是法门功诀也好,还是术法神通也罢,多是存在于传说之中,诸如正一宗的五雷天心正法,慈航宗的慈航普渡莲华剑典,玄女宗的玄阴真经等等,就算在这些大宗门之中,也多有失传。想要窥得飞升之法,已经不在于宗门传承和山野散人之分,全凭个人机缘,就算是老玄榜上之人,也未必能学得,而一个连少玄榜都未曾登上的市井少年郎,也许就身怀飞升之法。” 话音落时,周淑宁刚好结束今日的功课,睁开眼睛,问道:“哥哥,那你有没有学过大成之法?” 在公开场合,一大一小的两人有过约定,化名为李妮的周淑宁要称呼化名为李白月的李玄都为兄长,李玄都则称呼她为妹妹。一开始小姑娘还有点不好意思,随后在糕点铺的时候,她看中了一款糕点,李玄都就装作没有看见,直到小丫头以细如蚊呐的声音喊了一声“哥哥”之后,李玄都这才给她买下那款糕点。 凡事只有两种,从未做过和许多次。 有了第一次之后,小丫头便不再那么羞赧腼腆,无论人前人后,都能大大方方地喊一声“哥哥”。 李玄都听到周淑宁的话语之后,稍微犹豫了片刻,说道:“其实严格来说……我是学过的。” 周淑宁眸子亮了一下。 不过李玄都接下来的一句话却又让她有些失望,“只是没有学全,毕竟这等大成之法, 多少人穷经皓首,终其一生也未能参透其中奥妙,我早早离开师门,没了师父的传授和指点,纵使偶有进益,在帝京一战之后也全都还了回去,所以这些年来其实一直都是在原地踏步。” 看到周淑宁的失望模样,李玄都忍不住笑骂道:“嫌弃我本事低了?” 小丫头一本正经地摇了摇头,认真说道:“我只是觉得很可惜。” 李玄都怔了一下,压抑住心头的波澜微动,轻声问道:“为什么?” 小丫头小声说道:“如今这世上没有人对我好了,除了你。” 李玄都的脸色在跳跃灯火下显得有些明暗不定,他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坐定。 坐在床上的小丫头双手抱膝,喃喃道:“我不希望你也像我爹娘那样。” 李玄都沉默了许久,脸上浮现出温和笑意,柔声问道:“想要不被别人伤害,那就要拳头比别人更大。” 小丫头犹豫了一下,然后重重点头。 李玄都开怀而笑,“放心好了,当年我是少玄榜第一人,以后我也会成为太玄榜第一人,就算是老玄榜第一人,那也是迟早的事情。等我做了天下第一高手,以后你行走江湖的时候,只管报出我的名号,看谁敢不服?” 周淑宁被他逗笑,伸出右手小指,“拉钩!” 李玄都起身来到床前,同样伸出右手,“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第一卷 此生浮沉 第二十六章 四袭青衣 怀南府外的淮水渡口,过了此地,便是风阴府境内,在这儿有一户酒家,平日里供来往客商住宿吃饭,生意不错。 只是店面实在不大,远不如太平客栈,所以整个客栈的掌柜、伙计、厨子都是店家一个人,平日里忙忙碌碌,一直要熬到很晚才能打烊。不过今天却是有些反常,还不到黄昏,便已经早早打烊,收了门前杆上的旗子,上了门板。 可要是走近了,透过门板上的缝隙,还是能隐隐约约看到店里透出灯光。 此时店里正中位置的桌子上点了一盏油灯,四人围桌而坐。 其中正对门口坐着的是一个胖子,衣着朴素,面上带着生意人的笑容,多半就是此地的店家了。不过此时这位店家似乎很是紧张,额头和鬓角上不断有汗珠滚落,使得他不得不用手帕不时擦汗,看上去颇为滑稽。 在他对面位置坐着的是一个二十五六岁的青年人,穿一身青衣官服,看图案花纹,竟是位正三品的朝廷大员,在这个年纪,委实是有些骇人了。此人生得颇为俊秀,只是此时的脸色阴沉,隐隐透出几分铁青之色,正是在太平客栈中从李玄都和沈长生手中两度侥幸逃得一命的青鸾卫指挥使赵敛。 在赵敛的左手边端坐着一个儒雅男子,看上去大概有不惑年纪,身着一身石青色常服,蓄有三缕及胸长髯,满头乌发被一支玉簪束起,相貌清奇,让人见之忘俗。他的神情平和,半垂着眼帘,手中轻轻拨动一串玉石制成的道家流珠,让人看不透他心中所想。 赵敛的右手边却是一个老者,穿了一身粗布衣裳,就像个乡间老农,看上去年纪也颇大,已经须发皆白,面皮上更是沟壑纵横,可双眼一开一合之间,精光四射,让人意识到,这个看起来行将朽木的老人也仅仅是看起来而已。此时他正拿了一根细长铁针挑弄着油灯里的灯草,神态专注认真,好似万般事由皆不上心。 气态儒雅的中年男子姓辜,名叫辜奉仙,是芦州青鸾卫指挥使,不过比起赵敛这个同僚,却是不可同日而语,因为他前几年曾经立下过一桩不小的功勋,虽然不足以升官,但却将他的品秩提到了从二品,再加上他资历深厚,都督府已经透出风声,再过两年便要将他升为从二品的都督同知。 枯槁老人姓白,名叫白愁秋,是从帝京过来的青鸾卫都督佥事,在青鸾卫都督府中,他负责执掌楚州司,只是在负责芦州司的钱行暴毙身死之后,他便暂时兼起了芦州司的事务,所以严格算起来,他才是此时在座四人中的主事人。 至于此地的店家,虽然也是青鸾卫中人,但只是个正四品的指挥佥事,在四人之中官位最低。 如今已是夏末时分,一场大雨之后,暑热固然清减几分,可在这么一个门窗紧闭的房间里,还是有些闷热。只是此时店中的气氛却是阴沉得吓人,尤其是四位青鸾卫都是一言不发,更是让人有些喘不过气来。 许久之后,官身最高的老人白愁秋终于不再挑弄灯草,缓缓开口道:“钱行死了,一位堂堂的正三品都督佥事,还要加上几十号校尉、两个指挥佥事和一个指挥同知,都尽数战死。这样的损失已经多少年未曾发生过了?此事传到京里,就连都督大人都被惊动了。” 既然老人开口了,那其他人也就不得不说话了,赵敛嘴唇动了动,恨声说道:“早知如此,就该在江州的时候就把周听潮这个祸患给除掉。” 辜奉仙瞥了他一眼,眼底掠过一抹对这位年轻同僚的轻蔑之意,缓缓说道:“不管怎么说,周听潮毕竟是朝廷命官,从二品的封疆大吏,老师更是当今内阁首辅孙松禅,我们用什么名义除掉他?就算他上书忤逆,在震动朝野之后,那便是钦案,虽说我们青鸾卫有办理钦案之权,但还没有在钦案未曾审定之前就私自处决人犯的权力,若是你在江州的时候就把周听潮给杀了,此事捅到朝廷,朝野间的清流借此事大做文章,甚至是牵涉到太后娘娘的身上,恐怕就连都督大人也很被动,到那时候,你又有几个脑袋可砍?” 赵敛顿时垭口无言。 辜奉仙继续说道:“钱大人之所以选择在怀南府杀掉周听潮,是因为此时有人劫囚,事后朝廷追问起来,好歹也有个避罪的遮挡,大可以把罪责都推到那些劫囚之人的身上,毕竟我们青鸾卫也死了好些人手,甚至我们还能借着此事的由头,再掀起一桩大狱,将周听潮的那些同党也一网打尽。” 辜奉仙在这四个人中地位有些特殊。四人中以白愁秋为首,但辜奉仙也是有望升任都督同知之人,因此除了面对白愁秋时他还能有几分尊敬,对其他两人却是不假辞色。 赵敛闻言之后,脸色涨红,也不知是羞是怒。 老人淡然道:“事情已经发生了,人也已经死了,再说这些都没什么意义了。” 辜奉仙不再拨动手中的流珠,轻声说道:“虽说周听潮已经死了,但这次损失之大,的确骇人听闻。负责江北诸司事宜的右都督大人为此大为震怒,严令我们地方青鸾卫追责凶犯,还有就是周听潮的那个女儿,也不能放过,只是要怎么缉拿凶犯,还是要请佥事大人定个章程才是。” 老人扫视三人一眼,沉思片刻后说道:“那伙劫囚之人的身份已经查明,为首两人是正一宗和慈航宗的弟子,自天宝二年的帝京之变后,以正一宗为首的六宗居功自傲,渐与太后娘娘离心,反而是与晋王联系甚密,这次正一宗和慈航宗出手,虽然只是两个不入流的外门弟子,但也可见几分端倪,只是在当下这个时候,两宗势大,我们也不好擅动他们,” “至于那间客栈,本官也曾专门派人查过,在太平山脚下已经有十个年头,按照赵敛所说,那客栈的跑堂少年都能有抱丹境的修为,但凡有点脑子的人,都能明白一件事情,这间太平客栈恐怕与太平山上的太平宗大有干系,太平宗在正道十二宗中地位超然,素来不问世事,就连当年的帝京之变,太平宗也未曾参与其中,所以我们也不好贸然招惹太平宗的人。” “如此一来,就只剩下那个不知根底的江湖客。而且根据事后的情形来看,此人也的确是此事的罪魁祸首,就是他杀了钱行,带走了周听潮的女儿周淑宁。” 白愁秋停顿了一下,淡淡地道:“就用此人的人头,来向都督大人交差吧。” 第一卷 此生浮沉 第二十七章 都督佥事 辜奉仙重新开始拨动流珠,轻声说道:“佥事大人所言有理,只有将此人的头颅带回帝京,方能向几位都督大人交差,可话又说回来,钱大人也是一方好手,号称铜臂铁膀,一身横练功夫堪称是刀枪不入,距离先天境的小金刚之身也不过一步之遥,此人能杀掉钱大人,想来应该是玄元境的高手,想要杀他,恐怕不是简单之事。” 白愁秋点了点头,道:“辜大人说的在理,杀人从来都不是简单之事,所以此次召集诸位过来,就是想要一起商量对策,看看到底怎么杀掉这个人。” 一直没有开口说话的店家小心翼翼开口道:“恕下官多嘴,辜大人和白大人俱是玄元境高手,以二敌一,自无败理,当下的关口是怎么找到这个人,现在已经过去了半个月的时间,那人恐怕已经离开了怀南府。” 白愁秋道:“不是恐怕,而是一定,那人既然带走了周听潮的女儿,就说明他不是来杀人的,而是来救人的,所以他必然会在第一时间离开怀南府,继而离开芦州。在此之后,他便有四个选择,北上青州、东去楚州、南下荆州、西行中州。” 辜奉仙思忖片刻,道:“若是他要去荆州,大可在江南地界救人就是,不必等过江到了芦州再动手,所以不太可能是荆州。其次青州,已经距离帝京很近,正所谓山高皇帝远,周听潮一家等钦犯,必然离帝京越远越好,再加上佥事大人也是刚刚从帝京赶来,所以也不太可能是青州。如此一来,就只剩下楚州和中州这两个方向。” 白愁秋道:“辜大人所言不错,此人逃亡的最大可能便是楚州和中州。楚州临海,他若前往楚州,便是打定主意要乘船出海,如此一来,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就算是我们青鸾卫,也奈何不得他们。可这样却没有任何意义,而且也情理不通,因为愿意花费如此大力气去救周听潮一家的人,必然是朝堂中人,而不会是海外之人。放眼偌大庙堂,抛开晋王殿下和六宗之人,谁还会这样做,谁在这样做?其实我们也都心知肚明,周听潮是孙松禅孙阁老的学生,也只有孙阁老会如此做。可孙阁老再手眼通天,也仅限于咱们大魏的两京一十九州而已。” “嗯。”若有所思的辜奉仙漫然应了一声,猛然惊觉到自己的失态,咳了一声,正了神色,“白大人鞭辟入里,所言极是。” 一直沉默不语的赵敛则在此时心生几分凛然之意,青鸾卫之所以屹立本朝两百年而不倒,自是有独到不俗之处,现在仅仅是凭借些许蛛丝马迹,便推断出了一个大概。 白愁秋用手指敲了敲桌面,道:“如此一来,就只剩下中州这一条路,我们只要派人封锁芦州到中州的所有要道关卡,然后慢慢瓮中捉鳖就是。” 三人同时起身道:“但凭大人吩咐。” 老人道:“你们去调集怀南府和风阴府的青鸾卫,我去总督衙门,请荆楚总督调兵。” 说罢,老人伸出右手食指,轻轻一抹,将桌上油灯的一点灯火捻在指尖,然后轻轻甩手,将指尖灯火抖散成点点星火。 星火点点连接成一线,然后一线首尾相接,化作一道长方形的幽幽门户。 老人起身走入门户之中,如同穿过一道无形界限,荡漾起层层水纹涟漪,转瞬即逝。 下一刻,老人直接出现在一处大坪所在,有四亩见方,暗合“朝廷统领四方”之意。大坪正中高矗着一杆三丈长的带斗旗杆,遥对着大门和石阶两边那两只巨大的石狮,以空阔见威严,沿着大门石狮两旁的那两面八字墙,有总督标营的亲兵靠墙一字排开,气势惊人。 老人缓缓上前,从袖中拿出一块黝黑令牌,沉声道:“青鸾卫都督佥事白愁秋,奉都督大人之令,求见总督大人。” 在老人亮明身份之后,立刻有人为其引路,一路穿堂过廊,来到总督署的前堂,不多时之后,有一位从身着朱红官服的中年男子快步走入其中,头戴双翅乌纱,官服上绣有豹子图案。 按照大魏定制,一品武官绣麒麟,二品武官绣狮子,三品绣豹,四品绣虎,五品绣熊,由此看来,来人竟是一位三品的武官。 在来人跨过门槛之后,白愁秋已经起身,来人作揖行礼道:“下官芦州都指挥使张婓,见过白大人,总督大人如今不在总督署中,还望白大人见谅。” 虽说两人都是正三品,但是按照历来的不成文规矩,京官出京高一级,青鸾卫见人高一级,白愁秋既是出京的京官,又是青鸾卫之人,所以张婓自称下官也并无错处。 两人略微寒暄客套之后,白愁秋开门见山道:“张大人,想必你已经知道前不久时发生在芦州境内的劫囚之事,本官这次出京,便是专门为此事而来。” 张婓问道:“下官确有耳闻,只是还未收到青鸾卫的公文,不知其中详情。” 白愁秋道:“本官也不妨明言,此事涉及周听潮上疏玷污太后娘娘圣名的钦案,事关重大,朝廷已经颁下旨意,封锁芦州边境,一只苍蝇也不能放出去。” 张婓迟疑着道:“白大人可否出示朝廷的旨意?” 白愁秋轻声道:“旨意我现在没有,却有都督大人的手谕,张大人想不想看?” 这位掌管一州兵权的指挥使大人顿时沉默。 白愁秋不紧不慢道:“大魏朝是陛下和太后娘娘的大魏朝,不是都督大人的大魏朝,如果太后娘娘没有旨意,都督大人不会叫我们这样做,若是张大人还有异议,我现在就给都督大人去信,大不了让都督大人去请太后娘娘,亲自给张大人再下一道旨意就是。” 说到这儿,白愁秋顿了一下,语气冷然道:“可如果因此而耽误了朝廷的大事,放走了钦犯,到时候抄家灭族,也希望张大人不要后悔才是!” 张婓苦笑一声,知道此时不可能再去推脱,只能应命道:“既然朝廷有旨意,下官自当照办。” 另外一边,辜奉仙从袖中取出一支烟花,来到店外,拉动烟花底部的绳线,一道烟火流星顿时直冲天幕,片刻之后,略微昏暗的天幕上炸出一只栩栩如生的青鸾,烟火点点。 此乃青鸾卫特有的召集讯息,唯有三品以上的青鸾卫高官方能使用。 小半柱香的时间后,有数名身着青衣官服之人来到此地,向辜奉仙恭敬行礼道:“属下拜见指挥使大人!” 辜奉仙略微点头致意之后,从袖中取出一块黝黑的玄铁令牌,沉声开口道:“都督府密令,调动芦州境内所有青鸾卫人手,追杀逆贼。此战事关重大,如果有人怯战畏敌,或是临阵脱逃,无论其身居何职,一律诛无赦,其家产悉数抄没归入国库,妻女充入教坊司,兄弟子侄充军西北边塞。” 几位青鸾卫统领皆是动容,露出骇然之色。 辜奉仙脸上露出一丝笑容,话锋一转,“之所以惩罚如此严厉,是因为此事牵涉重大,容不得半分纰漏,其实真正做起来并不算难,只是一名玄元境的高手而已,我们青鸾卫又不是没有杀过,谈不上赴死。再者说了,此事由佥事大人亲自运筹帷幄,只要不出差错纰漏,一个大功是跑不掉的,到时候建功升官,唾手可得。” 诸青鸾卫统领同时沉声应诺。 辜奉仙点了点头,又道:“当然,除了封官之外,还另有赏钱。凡是生擒贼首者,赏银万两,取其首级者,赏银五千两,发现其踪迹或是帮助击杀擒拿者,赏银五百两。” 所有人的眼神顿时一亮。 什么都是假的,银子是实打实的。就算在他们这个位置,想要捞够万把两银子,也要花上几年的时间,同时还有诸多风险,兴许哪天就要被人抓住把柄,不但丢了官职,而且吃了多少都得吐出来,可是赏钱却没有半点问题,拿得安心也放心。 辜奉仙放缓了语气,说道:“总之,我们勠力同心,不要让佥事大人失望才是。” 第一卷 此生浮沉 第二十八章 自帝京来 李玄都在风阴府城中停留了两天,不是他托大,而是他与人约好在此地碰头,只是应了一句老话,等雨停的时候雨往往不会停,等人来的时候人往往不会来,不知是路上遇到了什么麻烦,与李玄都约好之人竟是迟迟不到。 不得已之下,李玄都打定主意,至多再等一天,若是还不来,他就只能留下早先约定好的暗号之后就此离去。 至于这一天的时间里做些什么,按照李玄都原本的想法,让小丫头在客栈的客房里安心练功便是,只是小丫头扭扭捏捏地表示想要去城里转转,李玄都见她可怜兮兮的样子,再加上练功也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便带她离开客栈,去了城中的市集。 不过此时李玄都的内心,远不如他表面上看起来这般轻松。 毕竟如今他已经不再是当年一人一剑纵横江北河朔的紫府剑仙,就算靠着所学庞杂,能够越境斩杀玄元境的高手,可也就到此为止了,只要有一个先天境高手出手,就能将他置于死地。 而青鸾卫作为可以媲美一个宗门的权柄衙门所在,其中不乏先天境和玄元境的高手,其中的左右都督更是归真境的高手,且精于刺探暗杀之道。当初帝京一战时,四大臣中的其中一人就在一位归真境高手的保护下,还被上任青鸾卫左都督成功刺杀,这才引出了后来的承天门一战,足足十余位先天境高手在他出宫的必经之路上提前设伏,将这位归真境的高手围攻致死。 这次招惹上了青鸾卫,必然没有那么容易善了。若是一个不慎,就很有可能被他们堵死在芦州境内。所以李玄都为了以防万一,特意请了一位朋友在此接应他,只是朋友过时不到,却又把李玄都架到了一个进退两难的境地之中。 今天是最后一天,如果还等不到,李玄都就会带着小姑娘离开风阴府,去往益阳府。 不过这些话,李玄都不会跟小丫头提及半分,甚至在表面上也不会表现出半分,给小丫头一种错觉,好似青鸾卫吃了一个天大的哑巴亏后,就把那颗被打落的牙齿吞回了肚子里,半点也没有想要找回场子的意思。 一大一小悠哉游哉地出了客栈,去往集市方向。 在路上,李玄都花了两文钱给小丫头买了串鲜红欲滴的糖葫芦,因为人多的缘故,把她驾到了自己的脖子上,俗话常说骑在脖子上如何如何,这么多年以来,真正能骑在李玄都脖子上的,小丫头是第一个。 未成人的小孩子就是这点好,可以在某种程度上逾越森严礼法而不被苛责,与不逾矩的老人们有异曲同工之妙,若是换成一个豆蔻年华的大家闺秀,就万万不能骑在李玄都的脖子上,因为那样会被人看成是有伤风化。 不过如此一来,两人倒真的像是一对兄妹了。 “哥哥,你说那边有没有皮影戏?” “有,不仅有这些,还有吹糖人的、捏泥人、变戏法的、演杂技的、耍猴的,想不想看?” “想。” “那就走着。” 李玄都架着小姑娘像一尾游鱼似的在人群中穿行,周淑宁只觉得目不暇接,一双眼睛都不够使了,甚至忘了吃手里举着的糖葫芦。 两人就这般闲逛了大概大半个时辰之后,周淑宁已经把一串糖葫芦吃完,手里还捏着一个糖人,是话本里的武将模样,栩栩如生,让人舍不得吃掉。 周淑宁举着这个糖人,四下张望,多少有点意犹未尽的意思。 忽然李玄都停下脚步,张目望去。 只见在人群中突兀地出现一个老人,一身粗布衣裳,裤脚高高挽起,脚上穿着草鞋,看这身打扮像个田地里的老农,可李玄都在看到老人的这一刻却是周身气机流转,剑意勃发。 这等如临大敌的姿态,更甚于当初在太平客栈中面对钱行的姿态。 在李玄都望向老人的同时,老人也随之望来。 两人的视线隔着人影重重交汇,李玄都只觉得自身气血竟是隐隐有沸腾之势,他不动声色地运转妙真宗的清心诀,方才将其勉强压制。 该来的终究要来,还是被青鸾卫咬住了尾巴。 这在李玄都的意料之中,只是比他料想中的要快了许多,按照他原本的估算,青鸾卫差不多要在中州边境才能追上他,那时候他已经与那位前来接应的朋友汇合,自然无惧什么。可现在他的处境却是,朋友未到,青鸾卫先至,顿时让他处于极为不利的境地之中。 李玄都不知道这位没有身着青鸾官服的青鸾卫到底是如何找到自己的,是通过玄之又玄的占验卜卦?还是自己在什么地方不小心留下了蛛丝马迹?但这些都不重要了,对于李玄都来说,当下关口最要紧的是考虑自己能否胜过眼前的青鸾卫高手,又该如何脱身。 虽然如今李玄都不复当年,但眼力还在,大概可以判断出此人比起死在他手中的钱行相还要更胜一筹,大概已经摸到了先天境界的门槛,而且还是精通术法的好手。 周淑宁也看到了这个老人,脸上顿时流露出惊恐的神色。 她固然不知道这个人的身份,但是感受到李玄都的片刻紧张之后,她也大致能猜出眼前之人来意不善,八成就是那个梦魇一般的青鸾卫。 青鸾卫对于她而言,简直比地狱里的恶鬼还要可憎吓人。 李玄都轻声道:“淑宁,下来。” 周淑宁毕竟已经踏足御气境,闻言后立刻一个后仰,向后空翻了一个跟头,从李玄都的肩头上轻飘飘地落地。 虽说此时街上熙熙攘攘,尽是来往行人,可却没有人注意到两人的异常之处,顶多是惊讶于小姑娘的身手灵巧,不亚于那些杂耍班子里的孩子。 李玄都束音成线问道:“来者何人?” 老人轻轻一笑,以同样的手段回答道:“从帝京来的。” 话音落时,李玄都身上的衣衫猎猎作响。 站在李玄都身后的周淑宁竟是被一股扑面而来的劲风向后逼退数步,差点就要一屁股坐在地上。 不见老人任何动作,仅仅是体内气机外泄,便让才入御气境界的周淑宁哪怕躲在李玄都的身后,也承受不住这股压力,可见老人的修为之雄厚。而这份气机外泄仅仅是针对李玄都和周淑宁,又不涉及旁人分毫,可见老人的修为之精深。 第一卷 此生浮沉 第二十九章 一波未平 老人此举,有示威之意,却无杀人之心。 虽然在世人的印象之中,青鸾卫多是骄横跋扈之辈,但事实上青鸾卫更多是行事谨慎之人,因为无论刺探情报也好,暗杀他人也罢,甚至是缉拿朝廷要员,都容不得半点冲动莽撞,不得不谨慎行事。 眼前之人能在太平客栈中以一己之力斩杀了钱行,战力修为可见一斑,虽说老人的修为要比钱行更高一筹,但也不敢说自己在生死之战中就能稳稳胜过钱行,所以他此次前来主要是行追踪之事,顶多是伺机而动,见机行事,万万没有想要正面交手的念头。 青鸾卫是杀人的,不是较技论高低的。 只是孤身赶到此地的老人被李玄都看破了踪迹,这才不得不现身,同时又泄露几分气机,使李玄都不敢轻举妄动。 这场追杀之局,其实双方都心知肚明,说到底无非是见招拆招而已。 至于老人是如何发现了李玄都的踪迹,也在情理之中。天下修道之士万千,大致可以分为两种,一者侧重神魂,阴魂出窍、凝聚元婴、成就阳神;一者侧重体魄,身如铜铁、金刚不坏、不漏无缺。 钱行属于后者,老人属于前者。 后者擅长武学,精于厮杀,前者精通术法,虽然未必擅长对敌厮杀,但有种种妙用,诸如先前老人以灯火勾链出门户从而直接出现在总督衙门的手段,便是用了超出武学范畴的阴阳门之术,穿行于阴阳两界之间的缝隙从而绕开阳间的距离障碍,得以一步数百里。 不过这种手段也有极大的局限之处,若是有阵法护卫之地,基本不可能打开阴阳之门。与人交手时,先不说气机震荡之下能否开门,就算能勉强开门,对手也多半不会给这个机会,尤其是精通武学的对手,分出胜负乃至生死常常就在瞬息之间,恐怕阴阳门还未开启,便要当场身死,所以这种术法看起来玄妙无比,超出常人想象,但是用来与人交手,却是裨益不大。 老人在抵达芦州之后,专门去过一趟太平客栈,花了整整两千两白银,从那贪财老板娘手中买了一把已无剑身的雷刚剑,从剑柄上提取出丝丝还未完全散去的气机,待他连夜从总督府赶到风阴府境内之后,再以这丝丝气机为引,用寻气之术搜索全府八县之地,方能确定李玄都就在府城之中。 这也是李玄都百密一疏,虽然他是十几年的老江湖了,但过去的他何曾惧过旁人追杀?若有人追杀,无非是一剑决生死而已。这么多年过去了,他还好好地活在这个世上,便已经很能说明问题。 只是此一时彼一时,李玄都没了当年的底气,就连曾经不屑一顾的“小伎俩”都被他拿起来用作自己安身立命的本钱,自然不会再年轻意气,说什么万事一剑了的豪言,所以他此时在不知深浅的情形下,也没有想要动手的意思。 两人就这般对视片刻,然后老人向后徐徐退去,最终消失在茫茫人群中。 周淑宁站在李玄都的身后,轻轻拉住他的袖口。 李玄都轻声道:“此地不宜久留,我们现在就动身离开此地。” 周淑宁问道:“那还回不回客栈?” 李玄都摇了摇头,带着周淑宁大步往城门方向行去。 老人又出现在城门楼上,远远“望”着李玄都所在的方向。 在他的视线之中,有一个刺目光点,无论人群还是房屋都遮挡不住,不过这个光点却正在渐渐变弱,那是因为他用来做“药引子”的一缕气机已经开始溃散,大约再有一时半刻的光景,便要彻底消散无形,到那时候,他便再也寻不到此人的踪迹。 想到这里,老人的眼神难免有些晦暗,这也是他不得不提前一步赶到府城的原因,必须要抢在气机消散之前,抓住此人的尾巴,然后由他本人来继续追踪此人的行踪,最后等到大队人马赶到,形成瓮中捉鳖之势。 可让他万万没想到的是,自己的隐匿气机之法竟是被人此人一眼看破,以至于让他陷入到此等被动境地之中。 至于现在就强行出手,老人从未有过此等想法。 以道家而言,修道求长生,讲究精、气、神。 神是顶上三花,气是胸中五气,精是精血体魄。 无论是哪家法门,都是以气为根本,最终三者合一,证得长生。只是在中间的过程中,到底是偏重体魄还是偏重神魂,产生分歧。就连诸多超然剑仙也不例外,若是以手持剑者,必然是侧重体魄,若是以意念御使无柄飞剑者,必然是偏重神魂。 数千年传承下来,双方之间互有贬损,精通术法者将潜心武学者蔑称为武夫,有匹夫之意。潜心武学者也不甘示弱,将精通术法者称为方士,却是暗藏欺骗和不入正统之意,这还要追溯到祖龙一统天下的时候,所谓方士,意思是有方之士,而且涵盖极广,严格说起来,道士和书生都可以归为方士之列,只是在祖龙一统天下之后,有方士以长生药之名欺骗祖龙,使得祖龙坑杀四百方士,再加上至圣先师不语怪力乱神,在儒家成为天下正统之后,对于方士大为贬低,不再“有方”,反而渐有旁门左道之意。 不过时日渐久之后,后来之人却是渐渐忘了当初的贬损之意,各自默认这两个称呼,分别以“方士”和“武夫”自居。 老人侧重神魂,精通术法之道,是一个名副其实的方士。 若论入门的门槛,方士要高出武夫许多,人数要更少一些,又因为方士精通画符、炼丹、制器、占验、阵法之道,故而要比武夫金贵许多,可要说起一对一的厮杀,方士就难免不如武夫,尤其是贴身近战,更是十死无生。 要知道钱行可是一个名副其实的玄元境武夫,号称铁臂铜膀,一身横练功夫,体魄是何等坚固,就连他都死在了此人的手中,作为一个还未踏足先天境的方士,老人也不太敢贸然出手,万一被那厮近身,他这把身子骨可经不起几掌几拳。 第一卷 此生浮沉 第三十章 一波又起 就在老人望向李玄都的时候,李玄都也若有所感,抬起头来向城门方向望了一眼。 九品九境,其实就中间三境的幺蛾子最多,又是什么五行气机,又是什么方士武夫。 在初窥门径的固体、御气、入神三境中,气机无五行之分,也无侧重神魂或是侧重体魄之分,在出神入化的归真、天人、长生三境中,五气朝元,三花聚顶,自然也无分别,唯有在高不成低不就的登堂入室三境之中,各种条条框框,最多。 三花分文武,五气定五行。 坠境的李玄都就像是一位当朝大员被贬谪到地方上,虽然不得不遵守官职高下之分,但在某些时候却可以绕过地方上一些约定俗成的规矩,这是眼界高低决定的。 处于这个境界中的众多修道炼气之士,之所以要强分五行、文武,是因为他们不知道三花五气到底是怎样的景象,可李玄都知道,走到最后就是百川入海,万流归一。 如果把求长生之路比作一条登山之途,最终的结果都是抵达山顶,所不同的无非是你从东边的山路上山,我从西边的山路上山,仅此而已。 所以李玄都和玉清宁在坠境之后重新“登山”,并不偏向于“方士”或者“武夫”,重新修炼气机也是五种气机齐头并进,就是因为他们知道最后都是殊途同归而已。 至于其他人,就算知道这个道理,在没有真正领会过“山上”风光之前,也难逃知易行难的窠臼,纵有明师愿意指点,终究还是只可意会不可言传。 正因为如此,李玄都不能以单纯的“武夫”和“方士”来区分,他既精通武学也精通术法,所以他既可以手持那把雷刚剑对敌,也可以驾驭飞剑青蛟御敌,对于老人的窥测手段,一眼便能看破,甚至可以猜测出些许端倪。 这也是眼界高低的区别。 至于那名老者,在他不主动死战的前提下,李玄都的确没有十足把握拿下,可如果他想要凭借一己之力就拦住李玄都,那也是痴人说梦。 李玄都继续往城门方向走去,在通过一条曲折小巷离开热闹集市之后,来到一条荒僻无人的街道,再出了这条街道,便是直通城门的主干大街。 李玄都忽然停下脚步,左右各看一眼街道两旁左右,对周淑宁说道:“淑宁,你去我们刚才路过的那个门洞里头躲起来,接下来不管发生什么,都不要出来。” 经过刚才的事情之后,小姑娘早已是风声鹤唳,此时听到李玄都如此说,哪来还不知道是祸事来了,她知道自己对于李玄都来说就是累赘,所以也不做纠缠,乖乖地跑向不远处的门洞,紧贴着关闭的大门站好,屏息凝神。 几乎就在小姑娘藏好的同时,有两个身影从街道两旁的屋顶上跳了下来,刚好堵在李玄都面前的必经之路上。 站在左边的是一位头挽道髻的中年男子,身着深蓝色道袍,脚穿十方鞋,头上别有一支玉簪,手中执有一枝黑柄银丝拂尘,一派有道之士的姿态。 站在右边的却是一名女子,细眼薄唇,粉面含威,却是有几分刻薄之相,背后负了长剑,从肩头位置露出一个银丝缠绕的剑柄,身上穿了件白衣,不同于那种若隐若现的白绸,倒像是一身粗布孝衣。 这一双突兀出现的男女,无论怎么看都不像是寻常市井百姓,也不太像青鸾卫。 可两人身上的那股子敌意,却又做不得假。 女子盯着李玄都,冷冷开口道:“我叫马素珍,来自慈航宗,江湖上有好事之徒给了一个‘长风剑’的绰号,今日之所以拦住阁下去路,是因为前几日有门下师妹被阁下打伤,这才特意邀了正一宗的张师兄,一起来向阁下讨个说法。” 那中年道人诵了一声无量天尊,微微稽首道:“贫道正一宗张琏山,见过施主。” 李玄都轻笑一声,也不曾说话,干脆就是负手而立。 女子一口咬住李玄都伤人之事,却丝毫不提此事的前因后果,这便是名门大宗的行事风格。不过他们历来如此,倒也谈不上如何少见多怪。 只是见李玄都如此托大,马素珍和张琏山不由对视一眼,又有了些许迟疑。 两人之所以敢贸然前来,在于根据张青山和白茹霜所言,此人不过是抱丹境的修为而已,在两人同样是抱丹境的情形下,纵使此人要强一些,也恐难敌两人联手,可两人有些想不明白,为何此人能如此有恃无恐? 他们想不明白李玄都,可李玄都已经在瞬间就想明白了前因后果,正是屋漏偏逢连夜雨,在他被青鸾卫盯上的时候,也被先前得罪过的正一宗和慈航宗找上门了,当然不会是因为当年帝京一战结下的仇怨,说得难听些,想要寻当年的恩怨,这两人还不够资格,要颜飞卿和苏云媗这两位当事人亲自前来才行。 至于张青山和白茹霜的事情,李玄都一没杀人,二没有废人修为,三没有在大庭广众之下折损两宗颜面,还不至于结下死仇,这两人说到底还是要他服软认错,确立两宗的权威,也就是女子口中的“讨一个说法”。 这种事情,说大可大,说小可小。往大了说,此事关乎两宗权威,若是放任不管,此例一开,便人人都敢对两宗不敬,必须要杀鸡儆猴立威。往小了说,此事发生时,无有他人看见,李玄都也未把事情做绝,顶多就是一句道歉软话,若是处理得好,还能化干戈为玉帛,弄出一个不打不相识、一笑泯恩仇的佳话。 尤其是在当下这个时候,李玄都更不应该与两人再起冲突才是。 李玄都的视线略微扫过两人。 相较于不显山不漏水的张琏山,无疑是马素珍更为出彩一些,背后所负长剑,隐隐有凛冽剑意自剑鞘中透出,显然是把不俗宝剑,再加上那个“长风剑”的绰号,应该是个长于快剑的用剑高手,在她手中的三尺之下,想来应该有不少人命。 不过相较于马素珍,李玄都还是更为重视那个少言寡语的中年道人。 说句难听的,咬人的狗不叫。 如果张琏山和马素珍一对一交手,那么必定是张琏山胜出。 第一卷 此生浮沉 第三十一章 两指断剑 李玄都收回视线,心中有了思量定计。 按照道理,李玄都应该在此时与两人和解,只是若要和解,必然要牵扯到先前的太平客栈之事,两人也势必要从李玄都的身边将周淑宁带走。 这是李玄都不能应允的。 而且李玄都与正一宗和慈航宗的恩怨,也远不止太平客栈一事。 至于这两人是如何找到自己的,李玄都倒没有如何惊讶。青鸾卫精通追踪之事不假,可这些扎根世间千年之久的宗门,历经十几朝更替而不倒,根基之深,却要远胜不过二百余年历史的青鸾卫。再加上芦州是太平宗的地盘,若是正一宗出面向太平宗求助,太平宗看在同为正道十二宗的情面上,多半也会出手相助。 李玄都轻声说道:“你们要的说法,我给不了。” 张琏山叹了口气道:“没得谈?” 李玄都摇头道:“不是没得谈,只是我知道你们想要什么。当初谢太后之所以能胜过张相,不是因为她比这位太师高明多少,而是因为张太师曾刻意打压宗室权贵,致使宗室们对他怀恨在心,只是穆宗皇帝在世时,他们动不了张相,待到穆宗皇帝驾崩,他们便与谢太后联手,共同对付张相,其中便是以晋王为首。” 此言一出,张琏山和马素珍都是脸色一变。 李玄都继续说道:“张相死后,谢太后得以垂帘听政,晋王则如愿做了摄政王。” 说到这儿,李玄都面露淡淡嘲讽之色,“这就有意思了,虽然我不是庙堂中人,但也知道皇帝年幼时,要么是太后垂帘,要么是叔王摄政,哪有太后和摄政王共同临朝训政的?所以晋王和太后之间,必有一战。” “你们正一宗和慈航宗早就已经与谢太后分道扬镳,如今却是投身到晋王的麾下,你们想要从周听潮的身上做文章,其用心我又岂会不知?只是如今周听潮已然身死,只剩下一个弱质孤女,你们还不肯放过,那我万万不能答应。” 马素珍闻言向前踏出一步,冷声道:“张师兄又何必再与这等人多费口舌,直接拿下便是!” 张琏山一摆手中拂尘,虽然他略有迟疑犹豫,但涉及到宗门大计,终究还是点了点头。 下一刻,马素珍脚下一蹬,脚下青石地面砰然碎裂,整个人瞬间来到李玄都身前的三尺位置,因为其速度太快的缘故,身上的白衣猎猎作响。 女子面若寒霜,反手拔出背后长剑,苍啷一声,寒光一闪,直斩李玄都的头颅 虽然这名女子出身慈航宗,但出剑时却看不到半分慈悲之意。 李玄都向后飘然一退,不多不少,刚好让这一剑擦着自己的咽喉掠过却又未能伤及自己分毫。 一剑落空,马素珍心中一凛,知道眼前之人不容丝毫小觑,立即就要撤剑回防。 只是李玄都又怎么会让她来去自如,轻飘飘的一掌拍出,虽然有长剑格挡,但马素珍还是身形不受控制地向后退去。 就在此时,张琏山终于出手,先是一手按住马素珍的后背,帮她止住倒退之势,同时手腕一抖,手中拂尘银丝迎风即涨,朝着李玄都横扫而出。 李玄都身形如醉酒之人,左摇右晃,脚步踉跄,险之又险地躲过这记拂尘。 张琏山身形飘然上前,手中拂尘让人眼花缭乱,又无声无息,不断拂向李玄都。 有道是“手拿拂尘非凡人”,拂尘在道家中有拂去尘缘超凡脱俗之意,也是道门中人外出云游随身携带之物。因为拂尘乃道家法器,由此演变出关于拂尘的种种武学,重自然之意,正所谓行之如云,动则绵绵。 此时张琏山所用的是正一宗的阴阳两仪拂尘,倒错刚柔之形,颠倒阴阳之力,看似如女子青丝,着身却如三尺利剑,看似如铁尺,着身却又化作绕指柔,让人防不胜防。 李玄都的身形在街道上来回飘荡,以正一宗的踏罡步斗,变八卦,踏九宫,手上又分别对应用出八卦掌和九宫拳,闲庭信步之间,将张琏山的拂尘悉数挡下。 若是让外人看来,还要以为是两位同样出身于正一宗的师兄弟在对练切磋。 马素珍在停下退势之后,略微平复体内气机,再次仗剑上前。 与此同时,张琏山也加快了手中的动作,只见银丝乱舞,将李玄都的所有倒退路线全部封锁。 只是李玄都根本没有想要躲闪的意思,面对朝着自己胸口刺来的一剑,以金行气机运转起金刚宗的大力金刚指,凭借两指将剑锋擒在手中,可谓有千斤之力,以之催筋断骨,如断枯槁,破石碎玉,如穿败絮。 李玄都淡然开口道:“有道是清微宗的剑气,慈航宗的剑意,你这大慈剑终究还是差了点火候。” 马素珍又惊又怒,想要从那两指间抽回长剑,却发现那两指就好像铁铸一般,使得被夹在指间的长剑不能移动分毫,这般指力,又哪里是抱丹境?玄元境的高手也不过如此! 李玄都的两指稍微加重力道,砰然一声,三尺长剑竟是难以承受这股巨力,生生断裂成三截。 不是马素珍太不济事,而是李玄都不可以常理论之。 马素珍的抱丹境界是实打实的抱丹境界,一步一个脚印走出来的,但就像朝廷上的官员,同样都是正七品,一个不过是翰林院编修,靠着俸禄过活,没有半点油水,清苦难捱;一个是地方上的县令,正所谓“灭门的知府,抄家的县令”,是为一县之尊,素有百里侯之称,也可以算是起居八座,开府建衙,地方上的缙绅百姓,任谁见了都要称呼一声大老爷。 两者之间又岂可相提并论? 单纯以气机雄浑程度而言,除了玉清宁之外,抱丹境中还无一人可以望李玄都之项背,就算是放眼玄元境,也罕有能媲美之人。 手执傅尘的中年道人见此情景,立时停下了手中动作,轻轻叹息一声。 双方实力悬殊,这次他们两人算是踢到铁板了。 眼前这个年轻人,恐怕不是抱丹境的修为,而是已经踏足玄元境。 更让他想不通的是,此人为何会正一宗的法门?其信手拈来程度,完全不是那种江湖上只学了一招半式之人可以比拟。 难道他也曾是正一宗之人?是掌教的暗手?只是也不太像,听他话语中的口气,倒像是张肃卿一派的人,在当年支持张肃卿的四宗中,倒是有三宗是道家出身,隐隐与为首的正一宗有敌对之势。 形势不明,他和马素珍实在不该在这个时候就贸然入局。 第一卷 此生浮沉 第三十二章 纯阳紫气 就在此时,街道尽头有人开口出声:“阁下好厉害的本事,难怪能在太平客栈轻易打杀了钱行。” 张琏山转头望去,心头顿时一沉,只见原本在城头观战的老人凭空出现在此地,还是那身老农的装扮,短褐,高高挽着裤腿,一双草鞋,甚至还沾着泥泞,就差肩上再扛着一把锄头。 青鸾卫楚州司兼芦州司都督佥事,白愁秋。 一位货真价实的玄元境方士,论修为高深,还在钱行这位武夫之上,已经摸到了先天境的门槛,就差最后的临门一脚,便可踏足先天,成为真正的宗师人物。这样一个姑且算是准宗师的人物出现在此地,又是出身于听从太后命令行事的青鸾卫,对于两人而言,实在算不得什么好消息。 老人第二次出现在李玄都的面前,轻声说道:“阁下所学之庞杂,实乃老朽平生仅见,现在老朽已经不想再问阁下到底是何来路,只想取走阁下的项上人头。” 老人又对张琏山和马素珍道:“两位,你们想要向此人讨要一个说法,顺道带走那个小丫头,老朽也想讨要一个说法,那我们何不联起手来,共同讨一个说法,事后你们带走那个小丫头,而老朽只要他的项上人头,如何?” 张琏山和马素珍对视一眼,然后点了点头。 两人也都是果决之辈,有各自宗门作为靠山,也不怕这个青鸾卫的老鬼事后不认账,甚至是黑吃黑。毕竟太后和正道十二宗还没有真正撕破脸皮,不去谈暗地里的龃龉,最起码在明面上还是一团和气,哪怕是清微、妙真、东华、神霄四宗也不例外,就更不用说正一和慈航这两位当年功臣。 下定决心之后,张琏山首先向前踏出一步,运转体内气机,如旭日东升,气势比之先前,暴涨了数倍。此乃正一宗的纯阳功,若能再修炼紫霞功,使两者合一,以木生火,那便是正一宗的纯阳紫气。只可惜张琏山还差上几分火候,而恰恰是这几分火候,让他摸到了玄元境的门槛,却又迟迟不能跨过。 马素珍虽然没了长剑,但慈航宗的一身本事也不全在剑上,双手掌心隔空相对,在两掌之间孕育出一股肉眼可见的淡淡紫气,正是与纯阳功相辅相成的紫霞功。 李玄都只是看了一眼,便不再注意。 就算两人联手用出了半吊子的纯阳紫气,也比不上当年颜飞卿的万一,可就算是颜飞卿的纯阳紫气,又如何? 据说颜飞卿每日早课时,都会离开大真人府去往天师山之巅,以紫霞功采集太阳初升之时的先天第一缕纯阳之气,然后以纯阳功炼去杂质,去芜存菁,只留下极为纯正的一抹紫色,日积月累,方才炼化出百余丈紫气。若是对付阴物鬼仙之流更是无往不利。任你鬼仙再强,只要还是纯阴鬼躯,便要被其压制。可他又不是什么鬼魅阴物,不怕什么纯阳,更不怕什么紫气,自然就是一剑破去而已。 他真正在意的是那个距离先天境界还剩一步之遥的老家伙。 马素珍双掌拍在张琏山的后背上,直接将自己凝聚的紫气注入他的体内,张琏山的脸上顿时笼罩了一层蒙蒙紫雾,整个人气势再上一层楼,竟是强行踏足玄元境,身形向前飘出,一掌如云,悠悠荡荡,拍向李玄都。 李玄都同样一掌拍出,两掌相对,李玄都身形向后飘然倒退出去,脚下划出一阵气机涟漪,好似莲花盛开。 就在这个时候,老人神出鬼没地出现在李玄都的身后,五指伸开,掌心之间有丝丝缕缕的碧绿气息生出,继而转深,绿油油一片,让人要生出几分毛骨悚然之感。 李玄都根本不用回头,就已经知晓身后的情形,如当日玉清宁那般身形一旋,在身周生出无数回旋气机,层层相叠,绵绵不绝,使得老人的这一掌好似陷入泥潭之中。 老人见势不妙,果断收手,不见他有任何动作,身影瞬间消失不见。 竟是缩地成寸的神通。 下一刻,老人再次神出鬼没地出现在不远处的青石板街道上,双掌如阴阳双鱼画圆,以气机汇聚出一条大约丈许长的青蛇,通体碧绿,张口吐信,栩栩如生,随着老人伸手一指,朝李玄都蜿蜒行来。 与此同时,暂时踏足玄元境的张琏山也再次飘身上前,分别以正一宗的绵掌和游身八卦掌缠住李玄都。 李玄都凛然不惧,一心二用,左手用静禅宗的擒龙手,一把拿捏住青蛇的七寸,任凭青蛇如何挣扎,始终不能挣脱他的五指,右手用出神霄宗的风雷指法,带出隐隐风雷呼啸之声,仅凭单手便让张琏山的双掌无功。 张琏山越打越心惊,他已然借助马素珍之力勉强用出了正一宗纯阳紫气,得以使得自己暂时踏足玄元境,又有青鸾卫高手从旁掠阵,可就算如此,仍是占不到半点上风,若是两人公平交手,岂不是三招之内就要身死? 就在张琏山的一个恍惚之间,李玄都所用指法骤然一变,从神霄宗的风雷指变为东华宗的仙鹤指,风雷指求快求变,指法繁复,足足有八八六十四种变化,而仙鹤指却是只有一指,这一指的精妙自然非同寻常,再加上李玄都用出的时机十分巧妙,出乎张琏山的意料之外,他不防之下,被这一指点中胸口大穴,闷哼一声,向后倒退十几步,待到他停住身形时,整个上半身已经彻底麻木,动弹不得。 他下意识地运功冲穴,却发现自己的体内的气机已经开始溃散,转眼之间便从玄元境跌落回原本的抱丹境。 逼退张琏山之后,李玄都身形一转,直接对白愁秋出手。 只见他直接捏碎手中的青蛇,双掌排空,却是金刚宗的金刚掌,威力刚猛,仅凭掌力而无气机外泄,便带出呼啸之声。 老人见刚才一幕之后,愈发摸不清李玄都的深浅,再加上有钱行的前车之鉴,老人不想再纠缠下去,身形向后飘退,躲过双掌之后,便要纵身远遁。 李玄都收回一掌,另外一掌竖立如手刀,然后一掌劈下。 却是清微宗的劈空掌。 气机隔空而发,落在老人的后背上。 老人闷哼一声,借着这一掌的威力,身形直接飘荡出去,落地之后又向前踉跄几步,一头撞在一面墙壁上。 不过出人意料之外,没有直接撞破墙壁,也没有头破血流的景象,竟是就这么一穿而过,不见了踪影。 李玄都面容平静,并未有太多惊讶之色。 穿墙术,或者说五行遁术中的土遁之术。 这些在登堂三境中的方士之流,也许不擅长生死搏杀,可要说起保命逃跑的本事,却是强出同境武夫太多,奇门遁甲,五行遁术,都是一等一的保命手段,只要不遇到境界比自己高出太多之人,多半都能全身而退。 如今的李玄都说到底只是一个抱丹境,比起老人还要低上一个境界,想要留下老人,终究力有不逮。 第一卷 此生浮沉 第三十三章 正一张氏 白愁秋以土遁之术,穿墙过屋,最终来到主干大街上才停下脚步,脸色晦暗。 刚才不是他敌不过李玄都,真要生死之战,以他临近先天境的修为,就算他是不擅厮杀的方士,也不惧什么,可在他看来,没必要多此一举,毕竟在他身后还有青鸾卫大队人马,何必要将自己置于险境之中。 只是想要盯住此人,恐怕也不是一件简单事情。先前他从那柄雷刚剑的剑柄上截取来的一丝气机现在已经完全溃散,想要继续以寻气之术追踪此人已是不能,难道真要动用那门极为损耗自身寿数的手段? 想到这儿,白愁秋的心情愈发晦暗,可又没有其他办法,只能寄希望于青鸾卫的援军能够尽快赶到此地。 另外一边,只剩下李玄都和张琏山、马素珍三人。 在马素珍的推拿之下,张琏山这才缓过一口气来,上身可以勉强活动,但想要继续动手还是力有不逮。再者说了,就算他能动手,也自知不是李玄都的对手。 李玄都没有继续出手的意思,只是对身后招了招手。 一直躲藏在门洞里的周淑宁这才小心翼翼地跑出来,来到李玄都的身后,然后探出半个脑袋。 方才白愁秋不是没有动过用周淑宁要挟李玄都的心思,只是李玄都没有给他这个机会,始终把注意力都放在周淑宁的身上,若有人想要对周淑宁出手,必然要被李玄都的双掌拍成重伤。 白愁秋早已经过了意气用事的年纪,正所谓江湖越老,胆子越小。混了这么多年的江湖,他已经不敢再去贸然拼命,换而言之,有机会,他会抓住,就像这次在意料之外的出手,可没有机会,他便不会像年少时那般甘冒着生命之险去创造那个机会。 虽然他有土遁之术,但他还是没有选择去冒着被李玄都打成重伤的危险,去擒住那个很有可能是李玄都软肋的小姑娘。 如果说白愁秋有力却无心,那么张琏山和马素珍却是连这个力也没有了,哪怕这个小姑娘距离他们近在咫尺,可他们有自知之明,哪怕拼出性命,怕是也碰不到这个小姑娘的一根毫毛。 李玄都任由小丫头抓住自己的袖口,对二人说道:“好一个正道十二宗,可这个世道,什么是正,什么是邪?你们说自己是正就是正了?” “当然,也不能说你们不正,最起码跟邪道十宗比起来,你们还是当得起一个‘正’字,只是有那么点名不符实而已。” 拽着李玄都衣袖的周淑宁毕竟还是少不经事,这些话听得似懂非懂,只是看着那男女,看着他们脸上的表情变化,先是那种被人戳中痛脚的恼羞成怒,然后是敢怒不敢言的悲愤。 李玄都继续说道:“正道十二宗,邪道十宗,共是二十二个宗门,共分这偌大江湖。如今邪道十宗已经在西北起事,划去半壁江山,可我们正道十二宗却还在当年帝京一战的泥潭里兜兜转转,你说可笑不可笑?” 说到这里,李玄都一挥袖,他的出手太快,张琏山和马素珍都没能反应过来,只见一道气机已经落在张琏山的身上,帮张琏山彻底化去方才仙鹤指的余韵。 “还有一些人,既不属于正道十二宗,也不属于邪道十宗,被称之为散仙人物。或是游戏人间,或是隐居清修,不问世事,至于这人间如何,苍生百姓如何,他们从来不在乎。” “且不去说这些人,也不去说邪道十宗,反正他们已经自认为魔道,只说我们正道十二宗,这些年来打着正道的名号,享受世间尊崇,又做了几件正事?是不是太过道貌岸然了些?” 听到这里,马素珍忍不住出声讥讽道:“那你这位英雄好汉又做了什么?与我们为难?” 李玄都忍不住笑出声来,“我做了什么?是了,做了却没有做成,与没做又有何异?” 李玄都抬起手臂做了个握剑的动作,“我不懂如何主政一方,更不懂得牧守天下,但我始终觉得张肃卿会是个合适人选,最起码要比当今的谢太后要合适一些。” 张琏山知晓几分当年秘事,脸上顿时流露出凝重之色,轻声问道:“阁下曾经参与过当年的帝京一战?” 李玄都没有正面回答,说道:“我之所以与你说这些话语,是因为我认识你的兄长张鸾山,有些交情,他是个有见地的人,只是命途多舛,无缘正一宗的掌教大位,让人惋惜。” 张氏一族,乃是正一宗的嫡系一族,正一宗的半数掌教都是出自张氏一族,到了李玄都这代人,刚好是山字辈,同辈之中,年轻者如张青山,不到三十岁的年纪,年长者便如张鸾山,已经是知天命的年纪。 说到张鸾山,可谓是大名鼎鼎,往前推移二十几年,此人也是少玄榜上之人,眼看着前途一片大好,再加上他张氏子弟的身份,将来接任正一宗的掌教大位也不过是理所当然之事。 可求道之艰辛,修真之艰难,往往就在于出人意料四字。从先天境到归真境的门槛,也是从登堂入室三境到出神入化三境的门槛,想要迈过这道门槛,殊为不易。当年的李玄都是在被无数仇家追杀的过程中,于生死一线之间悟道,方能五气归一,踏足归真之境,所以李玄都的门槛是“生死”二字,而颜飞卿的门槛则是一个“情”字,所以这位正一宗掌教才会灭情绝性,以纯阳入道,至于他与苏云媗要结成道侣之事,则是涉及到两大宗门的结盟,与“情”之一字并无太多瓜葛。 情关一事,说难也难,说简单也简单,无非三策。上策忘情,中策极情,下策灭情。能真正做到忘情之人,无一不是能证道飞升的祖师人物,心如明镜,不惹尘埃,挥慧剑斩情丝;能做到中策的,则多是世人口中的痴情种子,海枯石烂,可歌可泣;至于下策,则非大毅力不可,壮士断腕,心如磐石,便是颜飞卿这等人物。 更多的人,却是陷于其中,满身泥泞,挣脱不开,超脱不去。 张鸾山就是最好的例子。 以他堪称惊才绝艳的资质,本该比颜飞卿更早跻身出神入化三境的归真境才对。 一旦跻身归真境,跨过这道天堑一般的门槛,就算是天人境,也极有可能是张鸾山的囊中之物。 到那时候,太玄榜上有其名,又是正一宗掌教大真人,这是何等的煊赫身份? 需知如今太玄榜上第一人,也不过刚刚踏足天人境二十年而已。 可偏偏张鸾山这位被无数宗门长辈寄予厚望的英才,如何也迈不过这道情关门槛。 人生最苦处,只是此心沾泥带水,明是知得,不能断割耳。 张鸾山年龄渐长之后,少玄榜无其名,太玄榜上亦无其名,终究是泯然众人矣。 如今世上,谁人不知颜飞卿?又还有谁记得当年的张鸾山? 听到李玄都如此说,张琏山不禁悲从中来,双手拱手作揖,嗓音竟是有几分哽咽,“还望尊驾留下名号,贫道回山之后,定向家兄禀明此间详情。” 李玄都说道:“我姓李,双名玄都。” 第一卷 此生浮沉 第三十四章 天下三玄 最终,李玄都看在张鸾山的情面上,没有为难张琏山和马素珍,放走了他们二人。 当然,李玄都的心中也另有计较,在过去的几年之中,他觅地潜修,许多交情都被暂时搁置,如今他想要续上当初的香火情分,总不好直接找上门去,毕竟他已经不是当初的紫府剑仙,所以他便想用这种间接方式,按照交情的亲疏远近,逐步取得联系,张鸾山便是其中较为可信之人。这就像下棋时的一着闲子,未必有用,也未必没用,且看日后。 然后他按照原定计划带着周淑宁离开风阴府城,出得城门之后,途径一片大湖,两人走在湖岸长堤上,望着波光粼粼的湖水,李玄都颇有兴致道:“我记得这座湖,据说当年水下有蛟龙作祟,恰逢有一位剑仙途径此地,仗剑行道,双方在湖上大战,掀起无数风浪,最终剑仙用出天人一剑,将蛟龙斩杀,然后飘然离去,所以这座湖就被改名为斩蛟湖。” 周淑宁瞪大了眼睛,先是看看湖水,又转过头来看看身旁的李玄都,好奇问道:“哥哥,那你是不是剑仙?” 李玄都摇了摇头道:“在过去的某一段时间里,我被世人称作剑仙,可在我自己看来,还算不上剑仙,真正可以称之为剑仙之人,是清微宗的老宗主。” 虽然在这段时间里,小丫头已经大致知道何谓正道十二宗,但是除了玄女宗之外,其他宗门的境况并不算熟悉,于是问道:“什么是老宗主?” 李玄都轻声道:“就是上任宗主,现在许多老辈人物,过了古稀之龄后,不愿再被俗务琐事分心,一心求大道,就把宗主之位交到后辈的手中,让他们出面去做。不过一宗大权还是被这些老人掌握着,所以又被称为老宗主。” “清微宗位于东海之滨,东临碣石而建,可观沧海,老宗主如今已经近乎百岁高龄,成名更有八十余年,是百年一遇的剑道大材,年轻时以一柄无坚不摧的仙剑横行天下,中年时换成一把玉石重剑,花甲之后再换成普通竹剑,无人可敌。在八十岁那年,剑道大成圆满,邀战邪道十宗中的无道宗宗主,一剑断江,两剑开山,三剑败敌,一时间天下为之折服,被誉为‘剑道通神’,又有剑神和大剑仙之称。只是在近十几年来,这位老宗主已经很少在世间露面。” 李玄都说得壮阔,可小丫头听得却是无甚太大兴趣,毕竟他们这个年纪的小姑娘,更喜欢什么公子、少侠,或是女侠、仙子,一个快要一百岁的老头子,再厉害也很难让小姑娘生出什么太大兴趣。 李玄都见状只能无奈一笑,不过还是继续说道:“仔细听了,我接下来要说的算是江湖上的常识,如果你连这个都不知道,以后行走江湖是要被人笑话的。” 周淑宁闻言后,赶忙打起精神,认真地点了点头。 李玄都说道:“世间之人,总爱分出个高下,尤以江湖无甚。都说文无第一,武无第二,所以江湖上不知何时起便有了一个天下评的说法,说白了便是点评天下间的当代人物,号称‘唇舌才动,也成天下春秋’,有些类似于文人雅士的月旦评。” 小丫头眼神一亮,说道:“我知道月旦评,书上说它点评士林士子和文章书画,因为是在每个月的初一发榜,所以被称为月旦评,无论是谁,一经月旦评品题,身价立增百倍,世俗流传,以为美谈,故而闻名遐迩,盛极一时。” 李玄都点了点头道:“差不多就是这个意思,天下评也是如此,不过天下评比月旦评的口气更大,而且不是每月一次,是三年一次,共分三榜,分别是:少玄榜、太玄榜、老玄榜。其中少玄榜收录未满三十岁的年轻俊杰,按照修为境界的高低而排名,一旦满三十岁,无论境界多高,立刻下榜。太玄榜则是不分年龄,完全按照修为高低来评定坐次,所谓的天下十大高手便是由此而来,其中上榜之人,未必准确,但能被绝大多人认可。” 周淑宁问道:“还有老玄榜呢?难道是专门收录老人的榜单?” 李玄都笑着摇头道:“老玄榜不是收录老人,而是收录一些隐世不出的高人。就像我刚才说的那位清微宗的老宗主,剑道通神,已是天下间最顶尖的人物,还有正一宗的老掌教,也就是颜飞卿的师父,功参造化,同样是人间极致,谁有资格来评定这些人的高低?所以老玄榜就是为这些真正的高人设立,并且不分先后高低,名次并列。” 周淑宁立刻懂了,“这样说来,老玄榜上的人才是最厉害的人,而太玄榜上的天下十大高手,其实是名不符实。” 李玄都有些哭笑不得道:“你说的倒是不能算错,不过也不能因此就小觑了太玄榜上的高手,毕竟老玄榜上之人,或是避世不出,或是云游天下,都极少在人间露面,就拿正一宗的那位老掌教来说,这些年来一直在外云游,除了颜飞卿继承正一宗的掌教大位时曾经返回过天师山,其他时候,就算是正一宗的长老想要见上这位老祖宗一面,也极为不易。从这方面来说,这些老玄榜上的高人,都已经不太能算是江湖中人,所以把他们排除在十大高手之外,也算是合情合理。再者说,以这些老前辈的身份地位,也不会在乎什么榜单点评。” 周淑宁又问道:“作天下评的人是谁?” 李玄都稍稍犹豫了一下,说道:“一直没有确定答案,不过有传闻说是太平宗中人所作,太平宗历来精通术算占验之道,若是由他们来作,倒也说得过去。只是我想不明白,若真是太平宗所作,他们又为何要刻意隐瞒,从不承认。” 周淑宁理所当然道:“当然是因为做好事不留名。” 李玄都哑然失笑。 第一卷 此生浮沉 第三十五章 刀客胡良 说话之间,两人已经走过长堤,来到宽阔的官道上,走了大概小半个时辰之后,临近一座设在官路旁边的送客亭,隔着老远就能看到有个虬髯汉子正卧在亭子里,以天为被以地为床,沐着午后黄昏的阳光,鼾声大作,怀里还抱着一把长刀。 李玄都的脸上顿时露出些许复杂之色,无奈、错愕、气恼皆有,周淑宁见他这般神情,一时间也紧张起来,以为是又遇到了敌人,不曾想李玄都只是让她等在亭外,然后独自一人走进亭中,一脚踹在那家伙的身上。 这一脚用了巧力,并不伤人,再者说了,以李玄都现在的修为,想要伤到这个家伙,就算是以有心算无心,也要花费好大一番功夫。 被惊醒的抱刀汉子先是睡眼惺忪,继而便大骂了一声:“哪个瓜皮敢踹老子?” 话语中带着浓重的秦州口音。 不过当他看清来人时,脸上的怒色便一扫而空,带着些许讪讪意味,擦掉嘴角流出的口水,有点臊眉搭眼地开口道:“老李。” 李玄都摸了摸自己的下巴,再看了眼这位的尊容,怎么看,都是自己更年轻一点,可这王八蛋就是开口便要加上一个“老”字。 大汉从地上爬起来,拍了拍身上的尘土。 李玄都板起脸庞,“我在风阴府城等了你三天,可你迟迟不到,害得我差点被青鸾卫的人缠上,你倒好,在这里睡觉。” 听到李玄都的话,亭外的周淑宁顿时松了口气,原来这个人就是让他们等了三天的人。不过这个人,怎么看都不像高手呀,比起李玄都可差得远了。不过她转念一想,虽然自己没有真正行走过江湖,但在这些天听李玄都说了不少江湖轶事,说是行走江湖,除了和尚、道士、女人、小孩这四大忌之外,还要小心一些看起来邋里邋遢的家伙,比如说乞丐、酒鬼、疯子什么的,越是不像高手,就越不能掉以轻心,这叫市井高人。反倒是那种珠光宝气的家伙,多半是绣花枕头,不必太过上心。 想到这儿,小丫头不由又重新审视这个汉子,果然是邋里邋遢,不修边幅,虽说还不算是乞丐和疯子,但腰上别了个葫芦,多半就是装酒用的,果然是酒鬼! 亭子里,汉子不知道外面小丫头对自己的看法,听到李玄都的话语后,脸色一苦,说道:“咱们混江湖,讲究的就是千金一诺,哪里有故意爽约的道理。我这次从西北过来,中途遇到了一个无道宗的长老,一路厮杀,从秦州境内一直杀到中州境内,着实耽误了不少时间,所以接下来的几天里,我日夜兼程,日行一千,夜行八百,紧赶慢赶就怕晚了,到了今天,实在顶不住了,这才在这里小睡一觉。” 李玄都知道他所言不虚。踏足先天境后,息停脉住、胎息辟谷、无灾无病、益寿延年。性命玄关皆开,一体便是大玄关,神气合一,易形易质,每一寸血肉肌肤骨髓尽返先天,按理说已经无需睡眠,可在体内气机损耗过度,甚至是体魄受到伤势之后,还是会以龟息之态进入睡眠之中,又被称为伪死,在伪死状态之下,可以快速恢复气机伤势。 眼前这虬髯大汉便是一名货真价实的先天境高手,否则李玄都也不会让他来接应自己,只是没想到这接应之人竟然也在途中出事。 李玄都问道:“你现在伤势如何了?” 汉子摸了摸胡子,说道:“这一觉睡得舒坦,差不多好了个七八成,遇到寻常先天境,应该不成问题。” 李玄都看了他一眼,言简意赅道:“别吹法螺。” 汉子一拍怀里的长刀,“有它在。” 李玄都轻笑一声,“若不是它,你也不会被无道宗的人盯上。” 汉子顿时无言以对,只能打着哈哈感慨道:“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李玄都朝亭子外招了招手,小丫头走进亭子,飞快地看了眼虬髯大汉,便低下头去,自然而然地躲在更为熟悉也更为俊秀的李玄都身后。 大汉摸了摸胡子,笑骂一声,“天下女子,果然不分老少大小,都是这般以貌取人。” 当初他们两人一起行走江湖,若是遇到什么女侠或是仙子之流,多半要扭扭捏捏地称呼一声李公子,可到了他这里,就是不掺杂半分男女之情的胡大哥或胡大侠,虽说也不是什么坏称呼,可是比起婉转千回的一声公子,就差了些味道。 还有一回,他们出手救了一个被邪道之人掳走的女子,那女子有几分姿色,面对李玄都时,扭扭捏捏,眼波流转,就差说出那句“无以为报,唯有以身相许”,可到了他这儿,就变成“恩公大恩,无以为报,唯有来世做牛做马报答”。 一开始他还不太明白其中玄机,直到有一回,被一个浪荡子一语点破,他才恍然大悟,合着他就是输在这张脸上,当年的李玄都,年少成名,意气风发,自然是写意风流,可也不至于让女子如此爱慕,关键是红花还要绿叶配,他就是用来衬托红花的绿叶,有他站在李玄都身边,效果自然是立竿见影,是个女子都知道该怎么选。 每每想起这段经历,汉子都悲愤莫名,同样是行走江湖,差距怎么就这么大呢?所以自此之后,他都“用心险恶”地以“老李”称呼。 李玄都拍了拍周淑宁的肩膀,示意她不要害怕,道:“别听他胡说八道。” 周淑宁点了点头,怯生生地望向汉子。 一大一小两两对视。 汉子露出一个他自认为和善的笑容,稍微向前俯身,微笑道:“你好。” 小丫头望着满脸凶恶笑容的汉子,下意识地抓紧李玄都的袖子,只从李玄都的身后探出半个身子,小声道:“你好。” 大汉脸上的“凶恶”笑容更盛,“自我介绍一下,老子姓……咳咳……我姓胡,胡作非为的胡,单名一个良字,表字天良,就是那个丧尽天良的天良。没错,我其实是一个无恶不作的大恶人。” 小丫头瞪大了眼睛看着他,然后又看了看李玄都,压低声音道:“哥哥,这个叔叔好吓人。” 虽然小丫头已经把声音压得很低,但还是逃不过胡良的耳朵,他顿时哀叹一声,把长刀悬挂在腰间,又摸了摸自己的一脸虬髯,有些伤感。 过去那些女侠口中的公子和大哥也就罢了,怎么到了一个小丫头这儿,老李是哥哥,他就是叔叔了呢?他也不比老李大多少啊。 真是没天理了。 第一卷 此生浮沉 第三十六章 非仙非侠 说起胡良,可以算是李玄都为数不多的知己至交。 两人相识于微末,一起结伴行走江湖,做过许多少年意气的大事,那时候的李玄都还未用紫府客的名号,而是用之本名李玄都,后来胡良说要回老家秦州投军杀敌,而李玄都则化名为紫府客,在江北掀起了好大的风波。 两人再度相见时,李玄都已经是大名鼎鼎的紫府剑仙,胡良则是成为秦襄麾下的一员将领,此时秦襄已然大胜金帐大军,胡良不耐军中规矩,便舍了官身,重新与李玄都一起行走江湖,两人在西北地界上与邪道十宗的高手,着实有过几次交手,闹出了不小的名头。 再后来,李玄都前往帝京,结识张白圭和张白月兄妹,又莫名牵涉到帝京一战中,胡良则是因为老上司秦襄的缘故,也参加了那次帝京一战,在承天门围攻青鸾卫都督的一战中,胡良斩掉了那名青鸾卫都督的一条右臂,不过也被一掌拍成重伤,他不敢再在帝京停留,就此遁出帝京,重新逍遥江湖。 离开送客亭之后,由李玄都背着周淑宁,一行三人不走官道,改走小路,一路狂奔,周淑宁只觉得两旁景色飞快向后退去,浮光掠影一般,让她根本看不清楚,迎面而来的呼啸狂风,又让她不得不把头埋在李玄都的背上,这种感觉比起她小时候被父亲抱着纵马疾驰还要吓人。 事实上以李玄都和胡良的脚程而言,此时的奔行速度的确已经快过寻常马匹在平坦大路上的奔跑速度,可谓是逢山过山,遇水涉水,一路风驰电掣。 待到大概傍晚时分的时候,一行三人已经快要离开风阴府的范围,能够遥遥看到那条隔开芦州和中州的宽阔卢河,此时河边渡口颇为热闹,人来人往,河面上的船只也不在少数。 如果不是为了照顾周淑宁,两人的速度还能更快,甚至不用等到正午,他们就已经过河离开风阴府的范围。 胡良说道:“河上船只不少,若是在众目睽睽之下直接‘一苇渡江’,恐怕不太好,也会被青鸾卫的那帮狗崽子们嗅到踪迹。” 李玄都道:“那就坐船过河,我们先去吃点东西。” 胡良双手一摊,“我身上可没有散碎银子,只有几个赤金钱。” 李玄都从怀中掏出一个钱袋,“我有。” 三人来到渡口的一家茶棚,等着渡船的同时,要了一笼屉包子和三碗粥,胡良以“小姑娘吃不多”为由,很不客气也很不要脸皮地分走了大半屉的包子,只分给周淑宁三个小包子,然后一口一个包子。 李玄都还是没有吃包子,只是端着粥碗慢呷,事实上以他的体魄而言,虽然只是抱丹境,但却早已辟谷,吃与不吃都在两可之间。 周淑宁小口小口地吃着包子,很是文雅,事实上也的确如胡良所说,以她的胃口,吃三个包子刚刚好。 胡良大口吃着包子,含糊说道:“说起包子,还是帝京的包子好吃,皮薄肉多,满口是油。” 周淑宁壮着胆子提醒道:“食不言,寝不语。” 不过胡良浑然不把小丫头的提醒当一回事,一个又一个包子,丝毫没有嘴下留情的意思,接着又要继续开口说话。 李玄都把手中的粥碗往桌上一搁,“吃包子还堵不住你的嘴。” 胡良咽下嘴里的包子,嘿然一声,“知道,说起帝京又勾起了你的伤心事,可这种东西不能藏着掖着,伤疤总是要揭开的,总有一天要杀回去。” 一个杀字,声音不大,也没有如何咬牙切齿,反而有些随口一说的意味。 但是杀意凛然。 让低头喝粥的小丫头吓了一跳。 李玄都对此不置可否,只是低头问小丫头吃好没有。 周淑宁点了点头,李玄都拿出钱袋去找店家结账,花了一颗比小指甲盖还小的碎银子,被店家找了一大把铜钱,又被李玄都放回钱袋之中。 这让周淑宁有些惊讶,因为李玄都前几次给她买东西,花出去的银钱都是刚刚好,可这一次,他竟然让人家找钱了。 她曾看过一些神仙志怪的话本,里面的神仙人物,要么是仙风道骨,不食人间烟火,要么是富贾一方,不在乎银钱,就算是寻常走江湖的侠客,也从不在此事上斤斤计较,每每大打出手把酒楼砸个稀巴烂之后,丢下一大锭银子,潇洒走人。李玄都不是应该丢下银子就走吗?怎么还要人家找回的铜钱? 这既不神仙,也不大侠。 小丫头犹豫了一下,向李玄都问出自己心中的疑问。 李玄都闻言后,微笑着解释道:“第一,这是我的血汗钱,每一文都挣得问心无愧,我拿自己的银钱,合情合理。第二,此地的店家生意红火,不是贫穷之家,我为何要把银钱要施舍给人家?没有这样的必要。第三,如果平白无故地这么做,便会给人留下深刻印象,如此便很容易泄漏踪迹,造成不必要的麻烦。” 周淑宁这才恍然大悟,想起了父亲常说的那句“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顿时觉得好生佩服。 不过周淑宁又想起了李玄都说的第三点,难免有些忧心地问道:“哥哥,你刚才说泄漏踪迹,是不是那些青鸾卫还在跟着我们?” 李玄都点头道:“确实如此,青鸾卫有个不太好听的别号,叫做狗皮膏药,贴上了就很难甩脱掉,尤其是这次的青鸾卫来人之中,还有一个擅长追踪之人,不是精通占验卜算之道,就是擅长望气之术。” 周淑宁好奇问道:“是那种会算命的神仙中人吗?” “也可以这么说吧。”李玄都笑意温和。 周淑宁望着他,忽然发现眼前之人的面容其实很是俊雅温柔。 如果不是生在这个乱世,如果他手中握的不是杀人饮血的刀剑,而是书卷,也许他会是个温文尔雅的读书人,爹爹生前常说君子如玉,与君子相交则如沐春风,在周淑宁看来,李玄都就是君子,而每当他笑的时候,这种感觉就愈发明显了,就像是……春风拂面。 不过小姑娘的年龄还小,没有在这等思绪中停留太长时间,就像一只活泼的小马驹,很快又转移到了刚才的话题上,又问道:“那你能飞剑千里取人头吗?或者是御剑而行,朝游沧海暮苍梧?” 李玄都无奈苦笑道:“以前差不多算是摸到了门槛,但是现在嘛,那就差着十万八千里了。” 小姑娘一脸你可要记得我们约定的表情。 李玄都轻轻拍了她一巴掌,笑骂道:“用不着你操心,你管好自己就行,做好你的功课,争取在去玄女宗之前就御气大成,不能让那帮眼高于顶的女子小瞧了去。” 小姑娘小声道:“能不能不去玄女宗?” 李玄都收敛了笑意,平静问道:“那你还想不想报仇?” 小姑娘的眼神顿时变得坚毅起来,“想。” 李玄都嗯了一声,轻声道:“想报仇就去玄女宗。” 第一卷 此生浮沉 第三十七章 得寸进尺 吃过了包子,刚好赶上最后一趟渡船。因为河宽二十余里,对岸的渡口还在下游百余里处,需要沿河行驶一段时间,所以这艘渡船颇大,可以容纳百十人不成问题,此时船上已经挂起灯笼,灯火映照在粼粼河水上,别是一番风景。 胡良先一步上船去了,剩下李玄都和小丫头一边说话,一边不紧不慢地朝渡船走去,就在快要登船的时候,李玄都忽然按住小丫头的肩膀,小丫头一惊,抬头看到三个贼眉鼠眼的汉子正不怀好意地盯着她,目光中的龌龊意味让人作呕。 小丫头皱起眉头,怒目相视。 几名猥琐汉子浑不在意,为首的那个精瘦汉子更是做出一个极为隐晦的下流动作。 虽说小丫头现在还是个名副其实的“太平公主”,但是看到这个动作之后,还是被气得胸口高低起伏,只是她从小被约束惯了,就算现在已经踏足御气境,第一反应也不是去教训这些人,而是兀自生闷气。 李玄都见到这一幕,故意不说话,看看她打算如何应对。 毕竟她不可能永远都被李玄都庇护在羽翼之下,终有一日,她要独自行走江湖,与其日后行走江湖时栽跟头,倒不如让她从现在就学着如何自立。 李玄都故意向后退出几步。 可恰恰就是这一步,落在这几个汉子的眼中,那便成了胆小怕事。也许因为发现小姑娘身旁的年轻男子竟是个软柿子,原本还有几分顾忌的精瘦汉子顿时变得肆无忌惮起来,对身旁的两个同伙用了一个眼色之后,竟是朝着两人围了上来。 周淑宁有些惊慌地回头看了眼李玄都。 可李玄都只是背负双手,一动不动。 现在他就站在周淑宁的身后,周淑宁在心底里也必然清楚,如果真有危险,他是会出手相救的,可如果在这种情形下,她都不敢出手,待到以后他不在她的身后时,她又当如何自处? 周淑宁见李玄都无动于衷,又回过头去,看到那猥琐汉子竟是伸出手来,欲行不轨。 她一咬牙,体内气机猛然运转,然后下意识地用出李玄都教给她的璇玑指。 这汉子显然没有想到这个小丫头竟然还敢反抗,而且还身怀璇玑指这等武学,不防之下,被一指点中胸口,怪叫一声,便向后倒去。 他的两个同伴被吓了一跳,赶忙去扶,结果发现小姑娘的指力不深,只是岔了口气,并无大碍。 扶起那精瘦汉子之后,三人恼羞成怒,再度围上来,便要给这个小丫头一点颜色看看。 小丫头摄于三人的威势,向后倒退几步,刚好撞在李玄都的身上。 汉子止住脚步,眼神阴沉晦暗,脸上倒是笑眯眯,双臂环胸道:“喂喂,出手伤人,这可就不讲究了啊。” 一直未曾说话的李玄都终于开口道:“在下李白月,这是家妹李妮,家妹顽劣,冲撞了阁下,是我们不对,在下代家妹给各位赔不是了。” 世间有句俗语,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还有句俗语,得寸进尺。 李玄都越是退让,这些人便越是嚣张,得了一寸还要三尺,其中一个龅牙汉子哈哈笑道:“冲撞了我们兄弟,一句赔不是就算完了?” 李玄都问道:“我已经道歉了,你们还要怎样?” 这汉子笑眯眯道:“道歉?如果道歉有用,还要官府做什么?我今天把话撂在这里,你要不跪下来从我的裤裆底下钻过去,或是拿出一百两银子,这个事情就不算完。” 李玄都的脸上顿时露出恰到其分的“敢怒不敢言”神情。 为首的汉子摆了摆手,颇有些江湖大佬示意门下弟子不要轻举妄动的气派,“谈钱就俗了,咱们兄弟行走江湖,不差银钱,再者说了,我们兄弟几人向来与人为善,今日便不与你一般见识,不过既然你说了要赔不是,我也不为难你,你让开,我要让你妹子亲口给我赔个不是。” 他刻意咬重了一个“口”字,脸上的笑意也愈发猥琐不堪。 李玄都脸上的笑意微冷,“要让我妹子亲口赔个不是?” 在他身旁的一个汉子怪笑着说道:“对,这你妹子虽说年纪不大,但是个美人胚子,长大之后,估摸着比起江南秦淮的花魁也差不远了,是不是啊,兄弟们?” 说话间,这汉子便再次伸出手掌。 结果啪的一声,他的脸上出现了一个鲜红的巴掌印,却是小丫头愤然出手,虽说这一记玉鼎掌变形得厉害,已经看不出几分形似神似,但还是把这汉子打了个踉跄,吐出一口血水之后,还混杂着几颗牙齿。 这让那个精瘦汉子吓了一跳,脸色凝重几分,不过还谈不上畏惧。这小丫头看起来有几分本事不假,可功夫学得不到家,他们刚才不过是大意了,若正经动起手来,只要稍稍卖个破绽,这小丫头就会上当。 正当汉子打算正经出手试试这小丫头斤两的时候,李玄都右手捏了个道家法指。 然后三个汉子同时一头栽倒在地,结结实实地摔了个狗啃泥,几个汉子下意识地想要爬起来,结果又是一个跟头,就好像踩在冰面上,怎么也站不稳当。 周淑宁回头望向李玄都,眼神发亮,“哥哥?” 李玄都微笑道:“这是跌打咒,江湖术士用来防身的小把戏,没什么大用,就是让人摔跟头而已。如果你想学,我可以教你。” 周淑宁重重点头。 李玄都又是一弹指,几个一直在跌跟头的汉子骤然凝滞不动。 李玄都解释道:“这是定身法,和隔空打穴有些类似,算不得高明。” 周淑宁由衷赞叹道:“真厉害。” 李玄都不再去管那三个家伙,牵着周淑宁朝渡船走去,同时也不忘赞许道:“今天表现还算不错,最起码敢于出手了,以后若是再遇到这类人,不要心慈手软。” 小丫头轻轻嗯了一声。 三个不知道惹到了哪路神仙的汉子保持着狗啃泥姿势,高高撅着屁股,一动不能动。 不多时后,有几个过路人看出几分不对劲来,却没有好心地解救这几个倒霉家伙,而是把他们身上的钱物搜刮一空,溜之大吉。 只剩下三个可怜家伙,欲哭无泪。 第一卷 此生浮沉 第三十八章 剑逆阴阳 李玄都和周淑宁登上渡船之后,胡良这位豪气干云的西北刀客,正跟船上的几个萍水相逢之人谈笑风生,谈吐不凡,显然是个见过大世面的老江湖了,引得几个走江湖的散人满脸敬重,口中尊称为胡大侠。 李玄都扶着渡船的栏杆,从怀里摸出那枚太平钱,说道:“金无足赤,人无完人,这世上又哪来的毫无瑕疵之人,人心是黑白相融,好似是道家的阴阳双鱼,只是绝大多数人都无法做到两者持平,区别在于是黑多一点还是白多一点。” 周淑宁道:“哥哥,你肯定是白的更多一点。” 李玄都一怔,然后轻笑出声。 笑意畅快,似是要将过去数年的积郁之气一气吐尽。 在过去,他听过很多赞誉,诸如谪仙大材、最年轻的剑仙、未来剑道扛鼎之人等等,可这些都不如眼前这个小丫头的一句无心之言让他高兴,就像饮下一壶醇酒,不但唇齿留香,而且回荡于胸腹之间,最终酒意冲上玉鼎玄窍,使整个人醺醺然,略有几分微醉之意。 李玄都收敛笑意之后,轻声道:“淑宁,我上次被人家夸得这么高兴,还是在师门学艺的时候,师父说我的剑道比师兄的剑道高出三尺。” 紧接着他又自嘲道:“不过也正因为这句话,让师兄将我视为眼中钉肉中刺,一直欲除之而后快。” 周淑宁也老气横秋地唏嘘道:“父亲也说过类似的话,他说他有一位至交好友,因为政见不合,就不来往了。” 李玄都正要说话,蓦然闭上眼睛,眉头微微皱起。 就在此时,胡良也来到李玄都身旁,轻声说道:“青鸾卫里有方士,修为直逼先天境,虽然我们已经有意奔行了数百里,但还是让他抓住了些许蛛丝马迹,那位方士现在开始用望气之术搜寻你的踪迹。” 胡良顿了一下,按住腰间的刀柄,继续说道:“早就听闻清微宗有逆剑转阴阳之说,是为上成之法,以进是退,用曲为伸,出剑如回,化明而晦,行剑逆走阴阳,不以剑锋剑气伤人,而是以剑意斩断冥冥中的气数勾连。我可是闻名已久了,要不我今天助你一臂之力,你也让我开开眼?” 李玄都没有说话。 胡良直接一掌按在他的后心位置,滚滚气机如江河倒灌,涌入李玄都的体内。 虽说如今的李玄都如今已经跌落归真境,只有抱丹境的修为,但自身的底子还在,体魄还在,打个不太恰当的比方,寻常抱丹境的修士只是一方水满溢出的池塘,而李玄都却是一方大湖,只是湖中之水近乎干涸见底,仅以水量而言,两者相差无几,但是以器量格局而言,却是云泥之别。 李玄都坠境的原因在于他的湖泊堤岸上出现了一个巨大缺口,高于缺口的湖水,要从这个缺口悉数漏尽,他要做的就是修补这个口子,然后重新蓄满湖水。 胡良之所以不用真言宗的灌顶秘法就能为李玄都灌注气机,也是因为这道缺口的缘故。寻常人想要为他人灌注气机,如果没有真言派的灌顶秘法,那是千难万难,寸步难行,很容易变成灌顶之人损失修为气机、被灌顶之人体内筋脉炸裂的结果。而李玄都的这道缺口却使得他体内格局变为门户大开之势,外来气机可以很轻易地进到他的气海之中。 只要不是气机水满溢出,李玄都都可以承受,可话又说回来,当年的李玄都可是归真之境,想要灌满他的气海,又是谈何容易。 正所谓福兮祸之所伏,祸兮福之所倚。 如果仅仅是一方池塘,如何容得下胡良的一江之水? 可换成李玄都的一方大湖之后,哪怕不能长久留住这一江之水,可暂时储存些许时间,还是没有任何问题的。 在胡良松开手掌之后,李玄都猛地睁开双眼,气机节节攀升,转眼之间已经越过抱丹境和玄元境之间的门槛,踏足玄元境。 不见他有任何动作,胡良腰间所悬名为“大宗师”的长刀自行出鞘,飞至李玄都的面前。 李玄都伸手握住大宗师,一刀朝身前笔直斩落,却又没有丝毫声息,别说整个河面被一刀分开,甚至就连涟漪都没有激起半分。 然后李玄都把大宗师丢还给胡良,整个人的气机开始飘摇不定,许多气机好似溢出之水一般向身旁的胡良飘伸出去,使他又从玄元境跌落回抱丹境。 胡良干净利落地收刀入鞘。 周淑宁看得莫名其妙,忽然朝着河水劈出一刀,然后又收刀入鞘,也没见像书里写的那般,河水被一刀轰隆隆劈开啊? 难道是出刀吓唬河里的水鬼? 只是境界尚低的周淑宁听不到,在天地之间有一声轻响,好似是琴弦绷断。 在距离渡船极远的一处密林中,骤然平地起惊雷,惊起鸟雀飞散,震落树叶萧萧。 在一处破庙之中,白愁秋脸色骤变,好似被人在心口上重重捣了一拳,踉跄后退数步。 破庙中被燃起的一点如豆灯火骤然飘摇不定,似有熄灭之势。 脸色苍白的老人伸手擦去嘴角渗出的鲜血,摆手示意周围的十余名青鸾卫不必惊惶。 然后他疑惑自语道:“以纯粹剑意破去我的浑天望气术,应该是清微宗的逆剑,可是想要用出此剑,最起码也要玄元境的修为,而且还得是清微宗的嫡传弟子,难道是有清微宗的高人出手?” 渡船上,以剑意斩断了纠缠在自己身上的那一缕气机之后,李玄都轻舒了一口气,“看此人的手法,应该是出身于邪道十宗中的浑天宗,最是擅长望气占卜之道,臻至极致之后,未尝不能与正道十二宗中的太平宗一分高下,多亏有你在,否则我这次芦州之行,怕是很难善了。” 胡良扣住腰间大宗师的刀首,笑道:“不用谢我,说到底还是多亏了这柄大宗师,要是没有它,就算我助你踏足玄元境,也绝对没有这么容易就能破去此人的望气术。话又说回来,当年若不是有你出手,这把大宗师也不会落到我的手中。” 李玄都一笑置之。 第一卷 此生浮沉 第三十九章 四刀六剑 天下练武练气者众,所用兵器五花八门,可数量最多的兵器,还是刀剑。 故而在天下评的兵器评中还专门罗列了一榜刀剑评,其中以清微宗老宗主手中的“叩天门”一剑高居榜首状元,其下的榜眼和探花分别是“人间世”和“应帝王”。“人间世”的标注是下落不明,“应帝王”的标注则是藏于帝京大内,故而这两剑并无明确主人。 除了此三剑占据刀剑评的前三甲之外,排名第四和第五的是正一宗代代相传的双剑,全名是“天师雌雄剑”,因为雌剑通体紫色,名为“紫霞”,雄剑通体青色,名为“青云”,故又被称作紫青双剑。若是双剑合璧,还要胜过位居三甲的三剑,可仅以单剑而论,又不如三剑,故而被排在第四和第五的位置,分别由正一宗的老掌教和现任掌教颜飞卿分别执掌。 第六是静禅宗的戒刀,名为“清净菩提”,由戒律院首座执掌。第七是慈航宗的法剑,名为“妙法莲华”,现由慈航宗大师姐苏云媗执掌。第八是邪道十宗忘情宗的镇宗之刀,名为“欺方罔道”,取自“君子可以欺之以方,难罔以非其道”之意。第九是金刚宗的戒刀,名为“摩诃迦罗”,由金刚宗大明王亲自执掌。 胡良手中的这柄“大宗师”,排名第十。 这把刀曾经是邪道十宗无道宗宗主的佩刀,那位魔道巨擘不知所踪之后,此刀落到了一位无道宗长老的手中,被这位长老视为心头挚爱,在其身死之前,几乎从不离身。 只是这位无道宗长老的运气不太好,遇到了正值巅峰的紫府剑仙李玄都,那时候的李玄都在登顶少玄榜榜首的同时,也登上了太玄榜,位列第十,被戏称为“少头太尾”,又被誉为归真境第一人。在后来的帝京一战中,也证实了这一点,哪怕颜飞卿、苏云媗、玉清宁三人轮番出手,仍是没能胜过当时的李玄都,便可见一斑。 这位无道宗长老自然也不是对手,死于李玄都的剑下,李玄都亲手从他腰间摘下这柄大宗师,后又转赠于好友胡良。 胡良正是因为有此刀在手,以先天境的修为,对上寻常的归真境也勉强有一战之力。 当然,如果是同样怀有宝物的归真境高手,诸如颜飞卿、苏云媗之流,那就要各凭本事了。所以说,越境而战往往只存在于理论之中,真正到了生死相搏的时候,凡是能踏足出神入化三境的高人,谁不是各有莫大机缘,各有压箱底的身段,想要真正做到越境而战,又是谈何容易。 说起此事,又不得不提到玉清宁, 当时的颜飞卿执掌青云,苏云媗执掌妙法莲华,玉清宁身为玄女宗的下任宗主,能与此二人并列齐名,自然也有相应宝物,只是并非刀剑,也不是那把太九伞,而是一架古琴,名为“九天玄音”,那日帝京之战,她在城头之上抚琴,以琴音化雷霆,便是满城风雷,以琴音化剑气,便是万剑雨落,故而她与李玄都的第三场斗剑,其声势要远远超出前面颜飞卿和苏云媗的两场斗剑。 最终斗到生死相向的地步时,九天玄音的七根琴弦皆断,算是损坏严重,不过这张瑶琴毕竟是不输于正一宗紫青双剑的宝物,李玄都的佩剑也因此被毁,也在情理之中。 渡船顺流而下,大约只要两个时辰便能抵达下一个渡口。 李玄都双手扶住渡船的栏杆,对一旁踮起脚尖才勉强高出栏杆稍许的周淑宁微笑道:“待会儿下船之后,我们三人便要往西南方向而行,离开芦州境内,进入中州益阳府,然后去往龙门府,这一路足有数千里之远,又有青鸾卫围追堵截,实在难行,你可要有吃苦的准备。” 周淑宁点了点头,刚想说话,忽然瞪大眼睛。 只见在宽阔的河面上,有两艘芦州水师的战船朝这边靠了过来,船高三丈,又设三楼,船头裹以兽面铁甲,狰狞骇人,船舷两侧女墙开有密密麻麻的箭孔,行驶于河面之上,气势磅礴,体量已经颇为不小的渡船与这两艘战船相比,可谓是小巫见大巫。 李玄都看了眼胡良。 胡良闭目感受片刻之后,摇头道:“船上没有先天境和玄元境的高手,只有一个抱丹境,应该不是咱们的踪迹暴露了,如果青鸾卫早就发现了我们的踪迹,也不必用望气术来搜寻我们,此时多半是青鸾卫知会了芦州总督衙门,在四下设卡拦截,要用总督衙门的兵来封锁芦州边境搜人。” 李玄都轻轻叹息一声,平静道:“甩开了青鸾卫的追踪,结果又迎面撞进了青鸾卫提前设下的大网之中,看来我们的运气不算太好。” 胡良脸上露出一抹狞笑,伸手按住腰间的大宗师,准备厮杀。 寻常兵卒,不过是固体境修为,就算百战老卒,至多是御气境,实在是经不起胡良这位先天境高手的折腾,只是民不与官斗,尤其没有宗门为依仗的江湖散人,多少有些忌讳。不过胡良可以算是军中出身,真要打起来,也不会顾忌什么,当年的帝京城都闹了,青鸾卫的都督也打死了,还怕这些地方军卒? 李玄都轻声道:“能不动手还是不动手为好,先看看再说。” 胡良嗯了一声,虽然脸上神情还算温和,可语气中却包含着不曾掩饰的杀气, 两艘战船逐渐靠近,清晰可见甲板上的水师兵卒,手中挽长弓,背后负羽箭。为首的是一名披甲将领,腰间挎刀,在这个刚刚有些许凉意的初秋时节,竟是披了件黑面红底的大披风,颇有些“装腔作势”之嫌。 两艘战船在距离渡船还有大概十余丈的地方停下,荡漾起的层层余波便使得渡船微微晃荡, 武将按刀而立,身后披风随风微动,看上去颇为潇洒威武,在他身旁的一名校官上前一步,朝渡船喊道:“奉总督衙门之令,搜捕钦犯!胆敢有包庇、窝藏钦犯者,或是反抗搜查者,立杀不赦!” 胡良说道:“咱们两个能瞒混过去,就怕小丫头被他们认出来。” 李玄都轻声道:“如果瞒不过去,那你出手便是。” 胡良缓缓点头,衣袖猎猎,腰间大宗师出鞘三分。 第一卷 此生浮沉 第四十章 战船横江 战船上的为首将领是实打实的抱丹境,乃是芦州总兵官麾下的一员参将。 大魏官制,承袭前朝,建立卫所制度。从朝廷到地方各州府的管辖秩序为大都督府、都司、卫所体系。即大都督府和都司分别为朝廷和地方州府的最高掌兵衙门,都司下辖卫所,各都司所率卫所隶属于大都督府,而听令于兵部。 大都督府以正一品大都督为尊,下设五军都督府,每府设从一品左都督和正二品右都督、从二品都督同知、正三品都督佥事,各都司所设都指挥使即是一州之地的最高武官,是为正三品,如有战事,朝廷还要往下派遣总兵官或是提督总兵官,挂将军印或大将军印,并无固定品级,以左、右都督、都督同知、都督佥事及公、侯、伯充任,有节制地方都指挥使之权,却无处置都指挥使之权。待到战事完毕,印信上交,卸任总兵官职务。 当年秦襄以左都督的身份出征西北,便是挂征虏大将军印,出任提督秦州和中州军务总兵官。 到了后来,如西北等地战事不断,短期内无法结束战事,总兵官常驻地方渐渐成例,为防止总兵官拥兵自重,朝廷又往下派了巡抚,总领一州事务,削弱总兵兵权。 待到如今,很多事情牵涉数州之地,为了协调数州,又在巡抚之上加总督官职,挂兵部尚书衔,总掌数州之地的军政大权,虽然总督与巡抚和总兵官属于同僚而非上下从属,但在职权上却要高出两者,如今的荆楚总督便是主掌芦州、荆州、楚州三州之地,从一品官衔,全名是“总督楚州、荆州、芦州等处地方提督军伍粮饷兼巡抚事”,可谓是实实在在的封疆大吏。 大体来说,总督和巡抚之间没有直接隶属关系,都是直接隶属于朝廷,故而常常会有督抚之争,但总督的权力更大,如今的荆楚总督身兼了芦州巡抚,放眼整个芦州境内,便是以他为尊,包括芦州总兵官,都要听这位部堂大人的调遣。 在总兵官之下,又有副总兵、参将、游击、守备,均为临时任命派遣,受总兵官的节制。不过大魏朝廷施行大小相制,总兵官有战时领兵之权,可以节制副总兵、参将、游击,但并无人事之权,所以总兵官听起来威风,真正的嫡系兵力只有一个正兵营而已,下面各游兵营,援兵营,奇兵营,依大小相制的原则,由副总兵、参将、游击等分别统领。 故而这位参将大人虽然不是总兵官,但仍是手握实实在在的兵权,有抱丹境的修为也在情理之中。 在他看来,这次横江拦路,不算什么大事,无非是应青鸾卫的要求例行公事而已,按照青鸾卫的情报,那个钦犯不过是玄元境的修为,还带着一个孩子,面对他带的一千大军和两艘战舰,翻不起什么大浪。 再者说了,那个钦犯也未必就会从此经过,如果不经过最好,双方相安无事,他就是带兵做个样子,还能与青鸾卫结下香火情分,何乐不为? 只是当他感受到渡船上骤然升起的一股磅礴气机之后,脸色骤然变得凝重起来,凝重中又带出三分阴沉。 吆喝,竟然还真让他给撞上了,而且看这架势,这钦犯竟是要跟他这位参将掰一掰手腕? 这位参将向前一步,他一上前,先前那名喊话的校尉便向后退下。 参将手按腰刀,望向渡船,问道:“何方高人,可否出来一见?” 他的嗓音不大,却清清楚楚地传遍整个渡船。 无人回应,只是那股磅礴气机仍在节节攀升。 渡船上的人面面相觑,不明白这位参将大人何出此言。 参将的脸上露出一丝阴沉,一抬手,船舱内的兵卒尽数出舱,其中有好些兵卒持弩而立,弩箭乃是对付江湖豪客的无双利器,尤其是结成阵势之后,就算是玄元境的高手也不敢说能全身而退。故而朝廷虽然不禁止江湖游侠携带刀剑,甚至就是弓箭和长枪也在两可之间,唯独弩箭非军伍不得私自配置,若有违反者,以谋反大罪论处。 可即便他已经摆出了如此阵势,那道气机仍是没有停止的趋势,从抱丹境到玄元境,又从玄元境一路往上,如今竟是隐隐有了要突破至先天境的架势。 如果真是一位先天境的高手,而不是预料中的玄元境,那么意义就完全不同了。 虽说两者同在登堂入室三境之中,但在最初划分境界的时候,其实是有人提出过异议的,当时那位天人境的大高手认为,可以把先天境划归到出神入化的境界之中,把入神境划归到登堂入室的境界之中,最后把长生境划归为独一档。 只是一位极为德高望重的长生境前辈高人否决了这个提议,原因有些近乎幼稚荒唐,说是不符合三三之数,所以几乎已经超然世间的长生境还是被划分在出神入化的境界中,先天境也就没能进入最后三境,而是留在了位置不上不下的中三境,但这不意味着先天境与玄元境之间的差距不大,事实上两者之间的门槛之高,几乎等同于先天境到归真境的门槛。 当初帝京一战,在十余位归真境大高手出手的情形下,数量更多的先天境高手仍旧可以参与其中,甚至凭借人数优势还将一位归真境的青鸾卫都督围攻致死,由此可见,先天境与归真境之间的差距其实没有想象中的那般大,而先天境与玄元境之间的差距却要比想象中大出许多。 如果那个所谓的钦犯,真是一个先天境的高手,可以初步调用周围的天地元气,气机绵绵不绝,那么想要凭借人数优势将其气机耗尽的想法就很难施行。 当然,也不是说没有办法对付先天境高手,毕竟当年的归真境都能被围攻致死,自然也有对付先天境高手的办法,但是这位参将率兵来此地设卡之前,从没有想过自己的对手会是一个先天境的高手,自然也就没有相应的准备。 想到这儿,这位参将忍不住咬牙切齿地骂道:“去你娘的青鸾卫!你们不是说至多玄元境吗?” 第一卷 此生浮沉 第四十一章 抽刀分水 世宗皇帝曾经有过一句名言,“朝廷也就是几座宫殿几座衙门罢了,饭还是分锅吃的。” 这句话放在朝廷行得通,放在地方州府也行得通,甚至是放在宗门、江湖,乃至于整个天下,都行得通。 青鸾卫是朝廷的人,他这个参将也是朝廷的人,可青鸾卫的上头是青鸾卫都督府,而他的上头是总督府,拿芦州来说,就有总督衙门、巡抚衙门、承宣布政使司衙门、提刑按察使司衙门、都指挥使司衙门、各地知府衙门、青鸾卫衙门、河道衙门、漕运衙门、织造局等大大小小十几个实权衙门,如此多的衙门,怎么能不分锅吃饭。 青鸾卫的人来总督衙门打了招呼,总督衙门自然要给青鸾卫几分面子,可这个面子还没大到让他为之拼命的地步。 要不怎么说官场无朋友? 此时的参将已经萌生退意,只是有些事情,不是你想怎样就怎样的,就像一个泥潭,你一只脚迈进来容易,再想要把脚收回去,可就难了。 渡船上,胡良已经将自身气机攀升至顶峰,突破玄元境,踏足先天境。 这也是他身上有伤的缘故,虽说他在跟李玄都解释的时候,话语中满是轻描淡写,但对手既然是无道宗的长老,那便不是什么善茬,他能摆脱此人,不付出些代价是不可能的。 再说李玄都这边,他们本是想接着渡船来隐蔽行踪,以摆脱青鸾卫的追查,只是没想到青鸾卫竟然动用了地方都司的兵力,在风阴府边境一线设卡拦截盘查,便无法再将行踪继续隐瞒下去。 如此一来,胡良便不得不出手了,尤其是当下这个时候,万没有半分容情的余地。 毕竟小丫头也好,李玄都和胡良也罢,哪个不是朝廷的钦犯?小丫头是罪眷,最好的结局也不过是充入教坊司,胡良曾经参与过帝京一战,还参与了围杀青鸾卫都督的一战,想来是在青鸾卫逆贼名单上挂名之人,还有李玄都,就算青鸾卫并不知道他紫府剑仙的身份,单凭劫走朝廷钦犯并打死青鸾卫一事,也是死罪。 既然都是朝廷眼中的反贼,正所谓冰炭不相容,李玄都这边自然也没有留手的想法。 周淑宁被李玄都挡在身后,只能偷偷探出半个小脑袋,望着那两座好像小山似的巨大战船,脸上满是不符合她这个年纪的担忧。 李玄都没有低头,却能猜出小丫头此时正眉头紧皱的小大人神情,想了想,说道:“你想知道江湖是什么样子的吗?今天便可以见识一下。江湖从来都不仅仅是江湖人的江湖,江湖与庙堂看似很远,其实很近,庙堂上稍微有些风吹草动,都会在江湖上掀起滔天大浪。就像我们今天遇到的事情,很可能只是因为上头总督的一句话,底下便要派出成百上千的兵卒,这些兵卒也是活生生的人,也有父母妻儿,可那又能怎么样呢?他们不死,我们便要去死。我们不是割肉喂鹰的圣人,能做的只是独善其身而已。” 李玄都的这番话有些绕口繁琐,但是周淑宁听懂了,她的小脸骤然变得苍白起来。 她知道,李玄都和那位天良叔叔应该是要杀人了。 李玄都背负起双手,继续说道:“行走江湖,经常被提起的四个字是‘生死自负’,既然一脚迈进了江湖,生死便由不得自己,是刀光剑影闯过去,成功名就,还是死在阴沟里,淹死在这江湖中,既看天意,也看自己。有道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从来都是一句金玉良言。” 周淑宁问道:“哥哥也是吗?” 李玄都轻声说道:“自然也是,其实无论是招惹仇家也好,还是与那六宗站在对立面也罢,都不是我的本意,可事情从不以我的本意而变化,反而是我要跟随事情的走向而不断改变自己的本意,这便是身不由己。” 周淑宁嗯了一声。 李玄都叹息一声:“事未经历不知难,我现在与你说这些,你可能会想不明白,不过没关系,等你长大之后,真正涉足江湖了,自然会懂。” 就在此时,那位参将终于熬不住这种被人步步紧逼的气氛,下令准备迎敌。 大魏朝廷共计有弩六种,除去几种专供沙场作战之用的巨弩,以连弩最为杀伤力巨大,不逊于等闲强弓。 此时随着这位参将的一声令下,足足二十张连弩举起对准渡船。。 下一刻,只听嗡得一声震响,显得格外刺耳。 虽然听上去仅有一声,但有二十余根弩箭激射向渡船。 飞箭如雨落,丝毫不管渡船上的普通百姓。 李玄都皱了皱眉头,伸出一只手用出璇玑指,对着身前空中指指点点,将这一拨箭雨都给点落在地。 第一拨箭雨之后,第二拨箭雨紧随而至,这才是军伍依仗人数优势围杀江湖豪客的关键所在,通常的玄元境高手能挡下一波箭雨不算稀奇,难的是连续挡下第二拨箭雨,原因在于这刚好是旧气已尽而新气未生的时候,很多玄元境高手体内一口气机未能续上,便在第二拨箭雨中或死或伤。 李玄都在将第一波箭雨点落时,就已经伸出手掌,原本被他点落的羽箭又悉数被他吸纳入手中,在第二拨箭雨来临之际,抖腕一抛,把手中的弩箭全部丢掷出去,以弩箭对撞弩箭,将这第二拨箭雨尽数挡下,自己毫发无损。 连续两拨好似大泼墨一般的箭雨,竟是都被这年轻人不动声色地挡下了。 参将的瞳孔收缩,死死盯着这个不知名姓的年轻人。 如果他所料不错,那么这就应该是青鸾卫所说的那个玄窍境高手了。 可更要命的是,那股直逼先天境的磅礴气机并非是来自于此人,而是另有其人。 换而言之,青鸾卫的情报没有错,的确是有个玄元境的钦犯,可在这段时间里,这个青鸾卫的钦犯已经与其同伙会合,情况却是比方才预料的还要糟糕。 这已经不是一个玄元境高手的事情,甚至不是一个先天境高手的事情,而是一个先天境再加上一个玄元境的事情! 这如何能敌? 也就在箭雨停歇的这个时候,胡良冷笑一声。 一脚向前踏出船头,身形飘荡如出江蛟龙。 蓄势已久的胡良终于出刀。 刀气去势不停,将河水从中分开一线,可见河底泥沙,足有百丈之长。 以两条战船之间的空隙为分界线,河水顿时从中一分为二。形成两道越青色水墙,透过水墙,可见其中泥沙翻滚,鱼虾游弋,玄妙无比。 无论是渡船上的乘客,还是战船上的兵卒,见此情景,吓得肝胆俱碎。 这个虬髯出刀之人,难道是传说中的神仙? 下一刻,高有数丈的水墙轰然崩碎,汹涌河水再度填满水道河床,激射无数大浪水花,水气弥漫。 两艘战船也身不由己地随着河水向一线合拢的方向靠拢,然后轰然撞在一起。 第一卷 此生浮沉 第四十二章 再起涟漪 两艘战船相撞,原本站在甲板上的兵卒,别说继续射箭,就是站立也难,纷纷落入水中。 好在他们都是水师出身,又不曾披甲,落水之后,顶多是丢了手中的弓箭弩箭,还不至于丢了性命。 想来是胡良听到了李玄都方才的一番言语,念在他们都是有父母妻儿之人,再加上胡良也在军中待过一段时间,这才手下留情,换成早先时候的胡良,这一刀就不是朝着河面去了,而是要直接将其中一艘战船劈成两半才行。 不过话又说回来,一刀分河,看着威风,可也就是看着了。 这一刀的背后,意味着李玄都和胡良先前做的一切努力都付之东流,两人辛辛苦苦抹去踪迹,又不惜用逆剑破去青鸾卫高人的浑天望气术,就是为了不让青鸾卫找到他们的确切踪迹,结果却被瞎猫碰上了死耗子,偏偏让这些芦州本地的官兵撞破了行踪。 从这一点上来说,两人的运气无疑是坏到了极点。 不过话又说回来,青鸾卫之所以会来此拦截,也不全是运气,毕竟青鸾卫素来以追踪缉捕而闻名于世,他们能判断出李玄都等人可能会从风阴府逃往中州益阳府,这便是多年办案侦缉的经验所在了。 所以不等渡船靠岸,李玄都和胡良便不顾满船乘客的惊骇目光,直接带着周淑宁纵身跃出渡船,在河面上一连串蜻蜓点水,留下一串串涟漪之后,以最快的速度离开此地。 两人在奔行之间,背着周淑宁李玄都沉声道:“为今之计,只能暂时改变方向,先不急于离开芦州,找一个地方暂避一二,然后再伺机而动。” 胡良也是老江湖了,顿时明白了李玄都的意思,青鸾卫设卡绝不会仅仅只设这一道关卡,如果这时候还想按照原定路线前往中州,极大可能是一头撞进青鸾卫已经设好的大网之中,以他们两人之力,想要从正面硬抗青鸾卫乃至于整个芦州地方衙门,无疑是痴人说梦,若是与青鸾卫交手而陷入进退不得的泥潭境地之中,引来青鸾卫大批高手驰援,那便是凶多吉少,所以暂避一二才是最好的选择。 胡良直接问道:“去哪?” 李玄都犹豫了一下说道:“我有一位故交陈孤鸿,当年他被正一宗的高手追杀,走投无路时被我所救,如今就隐居在芦州的九河府,我们不妨先去他的庄园栖身,然后再作打算。” 胡良简简单单地说了个好字,没有任何质疑,完全相信李玄都的判断。接着两人调转方向,不走大路官路,进入密林之中,在茂密林间如履平地,往九河府方向而去。 李玄都在奔行时,心思几转。 说起来这也不是他第一次被人追杀了,当年他以不足弱冠之龄横空出世,轻狂意气,惹下仇家无数,也曾被这般追杀过,而且那次的阵仗可比如今要大得多,仅仅是玄元境的高手就有十几位之多,还有七个先天境高手和两个归真境高手。 如此阵仗在四州之地联手追杀,可到头来还不是让他逃了出去?而且还反过头来把这些人砍瓜切菜一般杀了个七七八八。 那时候的他,可从未想过会有朝一日被区区几个玄元境青鸾卫追杀。 有些时候,李玄都自己都快忘了紫府剑仙是谁。 又还有谁还记得刀剑评中排名第二的人间世? …… 天色渐暗,天空中又飘起了雨丝。 在这条分割了芦州和中州的卢河岸边,有一位白发老人,脸色枯槁,神情萎靡。 在河上则是飘着一艘乌篷船,身着青色锦衣的辜奉仙站在船头上,任由雨丝打落在身上,神情晦暗。 两人相对而立, 辜奉仙首先开口道“涉及到朝堂上的争斗,再小的事情也是大事,我们以为人家是孤家寡人,可实际上人家还有帮手,钱大人之所以会死,已经很说明问题。” 老人不愿在此事上纠缠不休,避开这个话题,问道:“那名虬髯刀客是何方神圣?能有先天境的修为,想来不会是无名之辈。” 辜奉仙摇了摇头道:“不好说,倒像是曾在帝京一战中出现过的一位用刀高手,我之所以对他印象深刻,是因为那人手中有一把在刀剑评上排名第十的大宗师,曾经一刀斩掉上任都督大人的手臂。” 老人的神情沉重几分,说道:“既然涉及到帝京一战,那么此事怕是很难善了,我觉得应该禀报都督府,请几位都督大人定夺。” 辜奉仙点头赞同道:“理应如此。” 老人想了想,又说道:“现在看来,那个劫走周听潮女儿的年轻人也不简单,很有可能是四宗之人。” 辜奉仙的脸色顿时有些古怪,语气犹疑道:“想必你也知道,如今那四宗之人应该不会在这个时候与太后娘娘为敌才是。” “难说。”白愁秋摇头道:“人心易变,这些宗门无论做什么都不会奇怪。先前我以浑天望气术追寻此人的行踪,却被人以清微宗的逆剑生生破去……” 辜奉仙脸上露出几分震惊之色,道:“如今的正道十二宗,有半数依附于晋王殿下,尤以正一宗为甚,可在十二宗中能与正一宗相提并论的,无外乎静禅、太平、清微三宗,如今静禅宗闭门封寺,太平宗封山,可就只剩下一个清微宗了。” 辜奉仙的脸上渐渐布满阴霾,“如果此事还牵涉到了清微宗,那可……那可……” 这位青鸾卫指挥使竟是半天没能说出话来。 委实是因为清微宗的势力太大,尤其是清微宗的老宗主,素有大剑仙之名,哪怕他如今已经很少在世间露面,可作为名列老玄榜的当世高人,其身份地位丝毫不逊于正一宗的老掌教,更有传闻说,这位大剑仙已然踏足长生境。 在堂堂长生境高人的面前,先天境也好,归真境也罢,还不都是土鸡瓦狗一般? 白愁秋同样是脸色阴沉,“牵涉到了清微宗,那就只能请都督大人再派人来,否则单凭你我二人,可承担不起如此大的干系。” 辜奉仙沉默了片刻, 缓缓道:“白大人也不要太过忧虑,芦州毕竟是太平宗的地盘,清微宗还不至于把手伸到这边,至于事后,自有都督大人去应付,你我当好差事便是。” 白愁秋想了想,脸色依旧阴沉,不过点头道:“也只能如此了。” 辜奉仙又道:“对了,刚刚接到总督府的呈报,我便赶到此地,已经派人仔细查验过,所幸他们三人走得匆忙,没有来得及掩饰踪迹,应该是往九河府方向去了。” 白愁秋点了点头。 细雨继续纷纷而落。 两人在一番会晤之后,分道扬镳。 两人各有职司所在,除了各自调动青鸾卫和芦州地方衙门的人马展开一张围杀大网之外,他们还要以千里符之术,将此地的情形上报给帝京的青鸾卫都督府,无论是日后应付清微宗的追责,还是派遣援兵,都要由青鸾卫都督府中几位都督来亲自决定。 第一卷 此生浮沉 第四十三章 九河南山 九河府,位于芦州中北部,地处大江之畔,因为府内有九条河流经过,故名九河府,又因它与荆州、中州交界,又有“中州咽喉、江南屏障”之称。 因为芦州乃是太平宗所在,九河府毗邻太平山所在的怀南、风阴二府,并无宗门立足,江湖散人众多,鱼龙混杂,所以陈孤鸿才会选择在此地隐居,躲避正一宗高手的追杀。 这么多年辛苦经营下来,陈孤鸿算是积攒下了一份相当不薄的家当,在九河府城的城外二十里依山傍水处,拥有一座宏伟庄园,名为南山园,占地上百亩,仿照江南园林而建,精美雅致,又在庄园内以奇门遁甲之术建成大阵,再加上陈孤鸿这些年来招揽的众多江湖散人,委实不容小觑。 九河府的府城距离风阴府府大概有六百余里,李玄都一行三人避开官道驿路,逢山过山,遇水涉水,用了大概两天的时间来到九河府的境内。 南山园建在九河府岭秀山南侧的半山腰位置,在登山前往庄园之前,还要经过一座位于山脚的小镇,就叫岭秀镇,人来人往, 很是热闹。 来到小镇之后,胡良按耐不住酒瘾,向李玄都借了几块散碎银子,在小镇里买了两壶据说是江南正宗的极品花雕,李玄都则是去买了些便于携带的干粮,不过不是给他们两个准备的,而是给小姑娘准备的。买完酒水和吃食之后,三人离开小镇,往半山腰位置的南山园行去,只是到了南山园的门口之后,李玄都就发现自己有些失算,因为这儿竟是车水马龙,随处可见江湖散人,其中甚至不乏入神境的好手,而这些都是想要登门拜访之人。 胡良找了个人略一打听,这才知道缘由。原来是陈孤鸿这些年来仗义疏财,喜好接纳四方豪杰,被誉为九河府孟尝,使得许多散人纷纷投效于南山园的门下,令南山园声势大振,大有九河府境内首屈一指第一家的架势。声势一大,架子自然也水涨船高,所以这些人都是前来投奔之人。 一行三人直接登门求见,接待三人的是一位中年管事,大概有归神境的修为,待人接物也很是不俗,只是一听说三个无名之辈想要见本地主人,虽然脸上不见如何,但心底便有些不快。要知道主人可是名副其实的先天境修为,放眼偌大一个九河府,那都是一等一的高手,就算主人被誉为再世孟尝君,可大多数时候也就是派个管事接待一二,然后根据来人的需求,或是在园子里安排住下,或是送上一份盘缠,主人并不经常出面。若是谁想见就能见,真当堂堂南山园是招待八方来客的客栈了? 说到底,什么样的身份受什么样的待遇,除非是在江湖上有名号的豪客大侠来访,否则根本见不到这位南山园主人。 于是三人就碰了一个不软不硬的钉子,吃了一个不大不小的闭门羹。 芦州的江湖,不算太大,因为刚好处在江南和江北之间,比不上正道八宗所在的江南,也比不上有清微宗、静禅宗、妙真宗所在的江北,以胡良的先天境修为,在九河府已经可以横行无忌,再加上他手中的大宗师,罕有敌手。 若是胡良肯露出真实修为,自然能轻易见到陈孤鸿,可当下的关口在于,此地人多眼杂,要躲避青鸾卫追捕的三人不好太过招摇,而且园子里阵法重重,若是不经通报而擅自进入其中,说不定还会闹出更大的动静。 李玄都想了想,无奈道:“实在不行,就只能递拜帖了。” 说话间,他从手腕上的流珠中取出一封镶嵌金线的名刺,正面上书“紫府”两个大字。 胡良见到这张帖子,不由笑道:“没想到你还留着这东西,我曾经听人说起过,当年紫府剑仙挑战江北群雄,每次都是先是送上这么一张帖子,然后再登门挑战,在那段时间里,人人都见之色变,将这张帖子称之为‘紫府帖’,紫府客的凶名也由此而来。” 李玄都脸上破天荒地露出几分尴尬之色,“当时年少轻狂,有些自以为是了,弄出这么个唬人的噱头,最后还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胡良不客气地从李玄都手中拿过这张‘紫府帖’,“此事就交给我了,反正这儿也不算江北河朔之地,就说我们是紫府剑仙的门人,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 李玄都点头道:“也只好如此了。” 这一次,胡良不再故意遮遮掩掩,显露出大概抱丹境左右的修为,大步上前走去。 江湖其实就是一座圆形的湖,大圆套着小圆。 越是靠近岸边,圆的面积也就越大,越是靠近湖心,圆的面积越小。反之,靠近岸边也就意味着水浅,被淹死的概率就要稍小一些,湖心位置则是水最深的地方,没有足够的本事就贸然过去,只有被淹死的下场。 所以江湖中多的是初窥门径之人,少的是出神入化之人。 当然,到了湖心位置,想要从江湖中脱身,想要上岸,那也变得千难万难。 此时在南山园门外的江湖散人,其实只是在岸边的浅水里扑腾,没有什么湖底老鳖,也没有什么走江蛟龙,就连大鱼也没有几条,多是些小鱼小虾,此时胡良显露出抱丹境的修为,便已经十分气势凌人,远道而来的各方江湖散人,纷纷主动让路。 之所以让胡良来做这个差事,是因为他这幅虬髯形貌,更符合传统意义上的江湖豪客,不会太过惹眼。 李玄都和周淑宁则是跟在胡良的身后,再一次来到南山园的门前。 那管事看到又是他们三个,便有些不耐烦,只是摄于胡良的气势,把这些许的不耐烦给悄然藏了起来,拱手告罪一声,返身进了山庄。 很快山庄中又有一位身着锦缎的中年女子出门迎接,却是有玄元境的修为了,径直走向三人,身姿婀娜地施了一个万福,然后微笑问道:“不知三位到我南山园,有何贵干?” 第一卷 此生浮沉 第四十四章 人心似水 胡良递上拜帖。 中年女子笑吟吟地接过拜帖,当她看清拜帖上的“紫府”二字之后,心中倏地一惊。她跟随主人也有些年头了,算是见过些世面,自然听说过紫府剑仙的名头,所以当他看到拜帖上的“紫府”二字时,第一时间便联想到了那个曾经一人一剑便横行江北河朔之地的紫府剑仙。 李玄都轻声开口道:“劳驾将这封拜帖送到陈先生的手中,就说故人来访,至于见或不见,请他来决定吧。” 牵涉到紫府剑仙,这位中年女子不敢自作主张,接过拜帖后,告罪一声,转身进了园内。 很快女子便去而复返,迎向李玄都,轻声道:“我家主人不好亲自出迎,还请三位恕罪,请三位随我来。” 进了庄园,绕过影壁,穿廊过堂,来到正堂处,有一位白发白须的老人已经等候在此处,见到李玄都后,立刻迎来上来,先是挥手示意几名管事退下,然后才笑着拱手道:“恩公多年不见,别来无恙否?” 躲在李玄都身后只露出半张小脸的周淑宁望向这个老人,须发皆白,笑意慈祥,一身漆黑鹤氅更是显得仙风道骨,只是不知为何,她对老人总有一种隐隐的畏惧,远没有面对李玄都和胡良时的亲近之感。 李玄都拱手还礼道:“有劳惦念,倒是你比以前要好上许多。” 这位老人便是在九河府境内大名鼎鼎的陈孤鸿了,他摆了摆手道:“不过是小打小闹,与那些占山为王的山大王在本质上没有太大区别,徒惹笑料罢了。” 然后老人侧身伸手做了个请的手势,请三人进到正堂之中。 待到分而落座之后,李玄都介绍道:“这位是胡良,西北人士。” 胡良冲陈孤鸿抱拳一礼。 陈孤鸿拱手还礼,“久闻‘西北一枭胡一刀’胡兄弟的大名了。” 李玄都又望向坐在自己旁边的小丫头道:“她叫周淑宁,算是我的义妹。” 小丫头怯生生地起身施了个万福。 老人含笑点头。 李玄都犹豫了一下,说道:“实不相瞒,我这次前来,其实是有事相求,想要在贵地暂避风波。” 老人微笑道:“恩公这是哪里的话,当年我被正一宗之人追杀,若不是恩公出手相救,我陈孤鸿早已是一捧枯骨,哪里还能有今日。如今恩公遇到了难事,我又岂有袖手旁观之理?只要恩公一句话,我辜某人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胡良皱了皱眉头,没有说话。 李玄都道:“既然如此,那我便直言了,我这次在芦州遇到了些许难事,是因为青鸾卫之故。” 陈孤鸿脸上的表情一滞,随即笑道:“不过是一个青鸾卫而已,这里不是帝京,在芦州他们掀不起什么风浪。” 不等李玄都说话,陈孤鸿已经继续说道:“恩公尽管在我这庄子里住下便是,任凭外头再大的风雨,也吹打不到恩公半分。” 李玄都起身拱手致谢。 陈孤鸿亲自送三人来到一处独栋院落,又是安排好诸般事宜之后,这才姗姗离去。 待到只剩下三人时,胡良开口问道:“老李,此人是否知道你的根底?” 李玄都摇头道:“不知。当年他被正一宗之人一直追杀到大江之畔,我刚好路过,巧的是那几个正一宗之人与我也有仇怨,于是我便顺手击退了那几名正一宗之人,将他救下。虽说当时他也曾问过我的名姓,但是我为了不招惹麻烦,只说过我叫李玄都。” 胡良又问道:“那你是否知道他的底细。” 李玄都道:“也谈不上太过深交,只是这几年来偶有书信往来。” 胡良点了点头,若有所思。 李玄都问道:“你看出什么端倪了?” “那倒没有。”胡良摇头道:“我只是觉得有些不舒服。” 李玄都微皱起眉头,“怎么说?” 胡良略有沉吟,道:“或许是我想多了,可我总觉得此人貌似刚直豪迈,实则包藏自保算计之心。” 李玄都沉默了片刻,缓缓说道:“都说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就算陈孤鸿有所保留,也是人之常情,你不必太过苛责什么。” 胡良轻叹一声,知道李玄都心中已有定见,便也不再多言。 周淑宁一直就在旁边听着两人的交谈话语,知道李玄都和胡良在此事上的看法有些不一致,可这一次她却更偏向于胡良,而非是李玄都。 不知是何原因,这个看起来风景如画的庄园,总是让她感到一种莫名的不自在感觉。 就像那座死了很多人的太平客栈。 虽说当时李玄都带着她下楼时,沈长生已经把尸体处理得差不多了,但她还是嗅到了雨水也遮掩不住的血腥气息,让她隐隐作呕。 周淑宁望了两人一眼,小声道:“我也觉得这里有点怪。” 李玄都轻声道:“一位先天境高手的老巢,当然有蹊跷,不过我们只是找个地方暂避风头,不会在这里停留多长时间的。” 胡良望向李玄都,问道:“老李,你说在这儿停留几天?” 李玄都想了想,说道:“既然你不放心,那么我们就在这儿停留三天,最多三天之后就动身启程离开九河府。” 胡良点头道:“也只好如此了。” 李玄都抬头看了眼天色,“要下雨了。” 胡良摸了摸下巴,“还是西北好,多半时间都是万里无云的好天气。” 渐近黄昏的暮色里,有一场瓢泼大雨,如约而至。 开始滴滴答答,落在黑色的瓦檐上,落在青石板铺就的地面上,给整个庄园笼罩上了一层薄薄的雾气。 然后哗哗啦啦,弥漫于整个天地间,放眼望去,只剩下一片雨雾茫茫。 周淑宁望着外面的雨幕,想起胡良刚才说过的话语,不由问道:“天良叔叔,为什么万里无云才是好天气?” 胡良笑道:“有云彩才会下雨,无云便是无风也无雨,还不是好天气?” 李玄都从椅上起身,来到廊檐下,看着外面的大雨,忽然问道:“天良,你常常念叨的一句话是说人心如何来着?” 胡良轻声道:“是儒家亚圣说的,亚圣认为人性本善,因为上善若水,所以说人心似水。” 李玄都喃喃道:“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你说这人心是高还是低?” 胡良摇了摇头,答非所问道:“人心似水多涟漪,未必是好事。” 第一卷 此生浮沉 第四十五章 云流烟散 夜色渐深,雨越下越大。 雨点敲击在堂前的台阶上、瓦檐上、地面上,发出不曾停歇的雨落之声。 周淑宁耐不住困意凉意,早早睡去了,只剩下李玄都和胡良还坐在正堂中。 此处正堂的布局中规中矩,正对门口的靠墙位置摆放一张长条案,条案前是一张四仙方桌,左右各放置一把太师椅,右主左宾,也就是主座。 条案上方墙壁正中挂有一副山水绘卷,画的正是南山园风貌,两侧左右的两幅中堂,分别是:“鹤飞岩烟碧”和“鹿鸣涧草香”。 两侧墙壁则分别配上条幅,多是儒家仁善和道家清静的修身格言。 堂中央两侧摆放对称的几和椅,是晚辈或下属的入座所在,也就是从座。 此时李玄都和胡良谁也没坐在主座位置的太师椅上,而是坐在从座最靠近门口的位置,一左一右,相对而坐。 胡良将大宗师横放在双膝上,道:“九河府是个很关键的地方,因为它太靠近江南,与荆州不过是一江之隔,往西就是中州,静禅宗所在。现在你打算是继续去中州,还是先去荆州?” 李玄都扶着扶手,缓缓说道:“三州交界之地,就算是青鸾卫,也很难调集大队人马来围剿我们,换成荆楚总督还差不多,可堂堂荆楚总督能卖给青鸾卫多大的面子?这就要看青鸾卫的出面之人是谁了,若是青鸾卫的都督,那便差不多,可如果仅仅是几个青鸾卫的指挥使、都督佥事出面,我看很难。” 李玄都转头望向外面的雨幕,继续说道:“所以我选择从风阴府绕道至九河府,再由九河府转道荆州水阳府,然后取道江陵府去往中州的北阳府,最终抵达龙门府。” 胡良说道:“青鸾卫不会想不到这一点,所以他们在风阴府那边拦截无功之后,必然会猜到我们转道九河府,那么他们很快也会尾随我们来到九河府。老李,如果青鸾卫出动一位先天境的高手,再加上三名玄元境的高手,在我如今伤势未愈的前提下,想要打赢他们,其实很难。” 李玄都问道:“如果你单独对上一个先天境高手,有胜算吗?” “有胜算,但是不敢说必胜,哪怕我手中有这把大宗师。”胡良坦言道:“老李你入世之时即巅峰,常常行以寡敌众之事,我却是不能与你相比的。尤其是每一个先天境高手,与玄元境境最大的区别之处在于,先天境多了许多奇奇怪怪的秘术,这些秘术的威力未必很大,对于出神入化三境的高人而言,可能不值一提,但胜在出人意料,在同境之争中,往往可以发挥奇效。” 李玄都听得很是认真,没有半点曾经沧海难为水的不以为然之态。 胡良把膝上所横的大宗师竖立着放到旁边,道:“所以我面对一个不知深浅底细的先天境大高手,只能说有胜算,但这个胜算具体多大,我不敢夸口。这要看他们压箱底的秘术是什么,或是有没有厉害的宝物。” 李玄都点头道:“在理。” 胡良疑惑道:“你以前就一点也不了解?” 李玄都反问道:“如果换成是你,一剑就可以解决的对手,你还会去深究他们有什么压箱底的手段吗?” 胡良一怔,然后感慨道:“那倒也是,既然能一力破万巧,何必再去自找麻烦。” 胡良忽然问道:“老李,你在剑道巅峰时,到底是怎样的光景?” 李玄都沉默了片刻,从椅上起身,右手的食指中指并拢剑指,指向外面的雨幕,“现在的我出剑,只能一点,破开雨幕却又转瞬即逝,难以持久。如果换成由你出刀,可以连点成线,将眼前雨幕从中一分为二。” 李玄都由剑指变为虚握长剑的动作,拧转手腕,好像手中正握着一剑,“如果换成以前的我来出这一剑,则是一面。” “一面?”胡良疑惑道。 李玄都神色平静,语气亦是平静,“对天出剑,仅凭剑势,便可将此地的雨幕重新托举回九天之上,仅凭剑气,便可击散雨云,拨云见日。” 胡良望了眼外面的雨幕,喃喃道:“据说归真境高人可以呼风唤雨,可那也不过是借助天时,顺势而为。都说水往低处流,顺势而为容易,逆势而为可就难了,难怪当年的你仅仅是一人一剑便能横行江北河朔之地。” 李玄都收起握剑的姿势,自嘲道:“俱往矣。” 胡良笑道:“史书记载,谢公少年既有名声,屡次征辟皆不就,隐居会稽东山,年逾四十复出为司马,累迁中书、司徒等要职,帝室赖以转危为安,此即是东山再起的典故。老李你尚且不足而立之年,距离四十岁还有十几年的光景,是否俱往矣,现在还言之尚早。” 李玄都淡笑道:“但愿如此吧。” 胡良忽然想起什么,道:“我曾听秦将军说起过当世高人,不去说那几位不可以常理揣度的老玄榜大人物,只说登顶太玄榜的十大高手,除了曾经的紫府剑仙以归真境登榜之外,其余皆是天人境,秦将军说天人境其实也有上下高低之分,具体是怎么个说法,秦将军没说,老李你知道吗?” 李玄都略微思量后,缓声说道:“是有区别。当年我踏足归真境巅峰之后,才知道归真境之上的天人境其实是另外一番新天地,因为天人境界又被称作是天人合一之境,所以根据天人合一的程度不同,这个境界可以分为三层,分别是:逍遥、无量、造化。天人逍遥境取自道家名篇《逍遥游》,御六气之辩以游无穷,到了这个境界可以朝游沧海暮苍梧。天人无量境,顾名思义,可化天地元气为己用,故而气机无量,近乎无穷。至于更深一重的天人造化境,妙不可言,我不敢妄语。” 胡良轻声问道:“老李你当年可曾一只脚已经迈过天人境的门槛?” 李玄都犹豫了一下,说道:“已经隐隐窥得天人逍遥境的门槛,只是那一步还未曾迈出。” 曾经见识过当年李玄都是何等风光的胡良顿生无数感慨道:“当年紫府剑仙行走江湖,剑道冠绝天下,风采无双,惹得多少女子倾心?可惜那柄人间世毁于帝京一战之后,紫府剑仙便彻底杳无音信,或以为死,或以为亡,不知多少女子心碎。” 李玄都侧首静听雨声,轻声道:“如今世上只有李玄都。” 第一卷 此生浮沉 第四十六章 故人夜谈 大雨弥漫于整个天地之间,就在这片雨雾茫茫之下,有一位不速之客乘着风雨夜色,悄无声息地来到南山园,然后见到了本地主人陈孤鸿。 在陈孤鸿的书房中,两人隔着一张书案相对而坐。 来客将手中提着的那盏灯笼放到案上,望着对面坐着的同门老友,开口道:“陈师兄,久违了。想当年你我二人共事,回想起来一如昨日,转眼之间,已经过去了足足二十年。” 陈孤鸿瞥了眼灯笼,缓声道:“无事不登三宝殿,你今晚来见我,想来不是叙旧的。” 来客正是青鸾卫都督佥事白愁秋。他原本是辽东人士,出身邪道十宗中的浑天宗,而他之所以称呼陈孤鸿为师兄,则是因为这位在九河府大名鼎鼎的南山园主人,其实也是出身于邪道十宗,虽然两人所属宗门不同,但因为邪道十宗同气连枝的缘故,称呼一声师兄也并无错处。 说起邪道十宗,又不得不提正道十二宗。两者之间,可谓是道魔同源。 春秋之后,祖龙一统天下。祖龙之后,文帝推崇道家无为而治。待到武帝时,采纳儒生建议,罢黜百家而独尊儒术,原本实力最为庞大的道家受到儒家打压而四分五裂。 由此道家分为两派,一派以正一宗为首,是为正统,后又融汇佛家,逐渐形成日后的正道十二宗雏形。而另外一派则以道家为主干,杂合巫术、方术、阴阳、杂家等诸子百家之学,自成一家,其后离开中原,远赴辽东。以所在地域为界限,由此分为南北两大道门。 正所谓道分阴阳,人有生死。两家皆本于道家,同宗同源,只是侧重不同。 太上道祖曾有“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的说法,《道德经》中亦有许多冷眼看穿之语,可见道家本有仁与不仁、有情与无情之分。道家的不仁和无情便由北道门十宗继承而发扬,其开山祖师便曾有过“损一毫利天下不为也,悉天下奉一身不取也”的说法,可见一斑。 又因为北道门十宗曾经帮助金帐汗国侵入中原,屠戮儒家之士,所以被南道门看作异类,以“邪道”称之,积年累月下来,于是就有了今日的邪道十宗。 邪道十宗,分别是:无道宗、牝女宗、皂阁宗、阴阳宗、道种宗、补天宗、忘情宗、天乐宗、浑天宗、真传宗。 在十宗之中,以无道宗最为人多势众,号称十大长老,大宗师的前任主人便是其中之一。 其次是牝女宗,宗内弟子大多都是女子,偶有少部分男子,也大都不成气候。这一宗的女子与终身不嫁的玄女宗女子,几乎是两个极端,非黑即白。 牝女宗弟子擅长采阴补阳之术,强夺他人真元,纳为己有,所以修为进展颇为神速,此外还有许多魅惑之术,对敌起来,许多境界高出她们却心智不坚者,往往会中招落败,故而牝女宗的势力仅次于无道宗而已。 在邪道十宗之中,又以浑天宗的声势最微,以真传宗的人数最少。 从这一点上来说,两人倒是颇有些共同话语。 白愁秋道:“自百年之前上代圣君证道飞升之后,我邪道十宗便再无人可继任圣君之位,以至于四分五裂,江河日下,这些年来若不是圣女一力维持,恐怕就连这中原也踏不进半步。” 陈孤鸿淡然道:“十宗如何,与我何干?” 白愁秋道:“你是十宗出身之人,怎么能说与你无关?” 陈孤鸿冷笑道:“当年我被正一宗之人追杀时,咱们十宗之人又在哪里?” 白愁秋轻声道:“在当今朝廷。” 陈孤鸿脸上的神情骤然凝滞,疑惑道:“朝廷?” 白愁秋点头道:“你这些年来隐居于一隅之地,不知道发生的几件大事,在圣女的整合之下,除了无道、牝女、道种、皂阁、阴阳五宗之外,其他五宗已经在天宝五年时就悉数入关入京,听从圣女的调遣。” 陈孤鸿嗤笑一声,“那势力最大的五宗呢?怕不是尽在西北!人家在西北裂土封王,推举澹台云为新任圣君,可我们五宗就只能在别人家的屋檐下苟延残喘。” 白愁秋脸色略显尴尬。 邪道十宗自然也不是铁板一块,其中的种种纷争,未必就比正道十二宗差了。十宗发源于辽东,可其中五大宗门却是陆陆续续迁往西北,时间更要早于大魏立国,这才有了今日的西北举事。 两人之间沉默片刻之后,陈孤鸿再次开口道:“好了,不说这些。你这次来见我,想来也不是要跟我说帝京的情形如何,有什么话就请直言吧。” 白愁秋不再绕弯子,直言道:“据我所知,你接待了几位客人。” 陈孤鸿玩味道:“那又如何?” 白愁秋道:“那是朝廷的钦犯,我奉都督大人的命令缉拿要犯,如今他们躲入了你的南山园,所以我想请你相助一二。” 见陈孤鸿无动于衷,白愁秋又补充了一句,“这不仅仅是都督大人的意思,也是圣女的意思。” 陈孤鸿轻笑一声,微讽道:“圣女,什么是圣女?祖师遗训说得清楚明白,圣女要恪守贞洁,不受红尘羁绊,不能生情,不能有欲,可咱们的圣女大人做到了哪一条?都已经嫁人生子了,哪里还当得起一个‘圣’字。” 白愁秋顿时默然,无言以对。 按照道理而言,圣君不在,圣女便是整个邪道十宗的掌权之人,可正是因为圣女已经嫁人的缘故,失却了大义的名分,这才使得那另外五宗可以公然违抗圣女命令,甚至是推举澹台云为新任圣君,公开与圣女为敌。 不过白愁秋也不会因此就退却,既然谈感情和谈大义都讲不通,那威逼就是了,话语中绵里藏针道:“陈师兄,你可以不帮忙,我也不能将你如何,可这件差事毕竟是都督大人吩咐下来的,日后都督大人追究起来,恐怕很难善了。” 陈孤鸿露出冷笑,“既然青鸾卫如此厉害,又何必求我帮忙?再者说了,当年偌大一个正一宗我都未曾怕过,难道今天就会怕了你们青鸾卫?我倒要看看,到底是怎么不能善了。” 白愁秋见陈孤鸿丝毫不松口,毕竟是有求于人,威逼不行,还能利诱,于是口气又缓和下来,“那你想不想重立你那一脉的真传宗道统?” 陈孤鸿面无表情。 白愁秋又添了一句,“在朝廷的支持下。” 陈孤鸿的脸上仍是没有太多表情,但是瞳孔在这一瞬间却是猛然变大几分。 第一卷 此生浮沉 第四十七章 一杯浊酒 天亮时,雨停。 只是今天的天气仍旧不算太好,虽然大雨已经停了,但是南山园的头顶上空仍有层层叠叠的黑云,好似重铅一般,垂得很低,若是站在高楼之上,仿佛伸手就能触及,让人的心头上好似压了一块大石。 一身黑色鹤氅的陈孤鸿亲自来请三人赴宴,说是要为三人接风洗尘,庄园里几个有头有脸的抱丹境高手也被陈孤鸿喊来,在厅外恭敬而立,可谓是给足了三人面子。 不过李玄都推脱说周淑宁昨夜受了些风寒,现在还是卧床未起,所以最后只有他和胡良赴宴。 进得厅中,只有一张极大的圆桌,可供十余人围坐,陈孤鸿和李玄都互相谦让一番之后,执意让李玄都这位恩公坐了主位,他则是在主陪的位置上,紧接着便是一名名侍女依次而来,手里分别端着各种菜式,八荤八素,冷盘热盘,颇为讲究。 陈孤鸿先是亲手为李玄都斟满一杯酒,再为自己斟酒,举起酒杯,笑道:“恩公于我,那便是再造之恩,可以说没有恩公,就没有我陈孤鸿的今天,所以这第一杯酒,我敬恩公。” 李玄都也举起酒杯,与陈孤鸿碰杯之后,两人各自一饮而尽。 接着陈孤鸿又为胡良斟满一杯酒,再次举杯道:“胡兄弟是恩公的朋友,那自然也是我陈孤鸿的朋友,所以我这第二杯酒,敬胡兄弟。” 胡良笑了笑,同样端起酒杯,不过没有急着去喝,而是笑眯眯地开口道:“听闻陈老哥在九河府的地界上素有再世孟尝之名,今日得见,果然名不虚传,所以这杯酒应当是胡某敬陈老哥才是。” 陈孤鸿一手端着酒杯,摆手道:“什么再世孟尝,不过是本地的诸位同道抬爱罢了,陈某人实在是愧不敢当。” 胡良低头望着酒水,鼻翼微动,嗅了嗅后,道:“三十年的上品花雕,陈老哥好手笔。” 陈孤鸿笑道:“胡兄弟好见识,仅仅凭借气味就能嗅出酒的年份,想来定是好酒之人。” 胡良毫不客气道:“那是自然,我胡某人平生有两大喜好,一个是割人头颅,另一个就是喝酒了,可谓是无酒不欢。” 陈孤鸿道:“既然胡良兄弟喜欢,那么等胡良兄弟走的时候,老夫给胡良兄弟准备个二十坛,留着路上喝。” 不知有意还是无意,“路上”两字被陈孤鸿咬重几分。 胡良伸出大拇指,“陈老哥仗义,无愧再世孟尝之名,就连这酒中的作料也选了青鸾卫的奇门异毒‘谪仙人’,我听说这种奇毒号称是‘万金难买一两’,饶是先天境的高手,中了此毒之后也一时半会儿动不得半分修为。陈老哥真是好手笔啊。” 原本还算热闹的筵席瞬间冷清一片。 一直没有开口说话的李玄都以两指轻捻那只已经空了的酒杯,徐徐说道:“杯中藏玄机,酒里有杀气。” 几名南山园高手脸色骤变,更有一人霍然起身。 只是陈孤鸿仍旧老神在在,没有任何异样情绪流露,低头轻酌自己杯中之酒,啧啧叹道:“胡兄弟果真是好见识,这都让你闻出来了。” 陈孤鸿放下手中的酒被,坦然道:“胡兄弟说的没错,这酒中的确了下了奇毒‘谪仙人’,专门用来对付先天境的高手,当年孝宗皇帝毒杀那位出身于正一宗的羽衣卿相,便是用了此毒。” 胡良望向老人,嘿然道:“看来陈老哥是真把我们当作初次闯荡江湖的雏儿了。” 陈孤鸿摇了摇头,望向李玄都,问道:“多问一句,恩公是如何看破这场鸿门宴的?老夫自认没有露出什么破绽,还有就是恩公既然明知酒中有毒,为何还要饮下此酒?还望恩公不吝为老夫解惑一二。” 李玄都没有回答,反问道:“你是青鸾卫的人?” 陈孤鸿摇头笑道:“老夫不是青鸾卫的人,只是和青鸾卫做了一桩买卖。青鸾卫许诺老夫,只要帮他们擒住恩公一行人,他们就会帮老夫在此地开宗立派,传下道统,这样老夫也算对得起祖师爷了。” 李玄都轻叹一声,“人心似水,多起涟漪。” 陈孤鸿似乎没有听出李玄都话语中的讥讽之意,继续说道:“所谓‘谪仙人’,寓意仙人吃了也要被贬谪落凡尘。当然,这不过是夸大之词,其实只要有出神入化三境的修为,便可无视此毒,可惜恩公再如何一代奇才,终究不能在如此年纪就踏足这般绝顶境界,所以注定今日要受此毒之制。” 然后他瞥了眼胡良,“虽说胡兄弟没有喝下此酒,但仅凭他一人,怕是很难离开南山园。” 陈孤鸿死死盯住徐北游,试图从他的脸上寻出些许惊慌失措,轻轻说道:“恩公大概会认为,仅凭老夫一人,恐怕很难拦住胡兄弟,可杀人之事又岂止是老夫一人动手?” 只见厅堂之间,凭空飘散出点点流华火星,勾勒出一道门户形状。 然后就见白愁秋和辜奉仙一前一后地从门户中走出。 陈孤鸿仍是盯着李玄都。 事到如今,怎么看也是个必死的局面,不过陈孤鸿仍是没能从李玄都的脸上看出什么惊慌失措,这让他有些恼火,他其实很想看看这位恩人在临死之前倒地会是如何丑态,这才是他先前将自己一番谋划和盘托出的根本原因,可这位恩公却如此“不识趣”,死到临头仍是强装镇定,岂不是让他的一番言语都成了无用废话? 陈孤鸿脸色阴沉,从自己的位置上缓缓起身,与白愁秋、辜奉仙二人隐隐互成掎角之势,将李玄都两人围在中间。 又有那些南山园的抱丹境高手从旁策应,可谓是天罗地网。 胡良握住大宗师,对李玄都说道:“老李,陈老哥可是一口一个胡兄弟,所以陈老哥就交给我了。” 然后他起身望向辜奉仙和白愁秋,道:“至于这两位青鸾卫的高人,就由老李你来会上一会。” 白愁秋呵呵笑道:“饮下了‘谪仙人’,老夫倒真想看看阁下还能否像在风阴府时那般,所向披靡。” 李玄都缓缓起身,说了一个“好”字。 第一卷 此生浮沉 第四十八章 图穷匕见 话音落下,胡良直接拔刀横斩。 足有丈许之宽的刀气直逼陈孤鸿,他在不愿硬抗这一刀的情形下,只得向后退出堂外。 胡良大笑一声,一脚踢翻面前的酒席,紧随而去。 一时间,整座厅堂内就只剩下李玄都和白愁秋和辜奉仙一众人等。 李玄都之所以没有受到谪仙人的影响,原因其实很简单,正如陈孤鸿所说,出神入化三境的高人便可无视此毒,李玄都如今坠境不假,可体魄还是当年的体魄,虽说没了等同境界的气机作为支撑之后,体魄呈现出一种“假死”之态,再不复当初圆融无缺,但是根本还在,打个不太恰当的比方,体魄是火铳,气机是火药弹丸,火铳没有了火药弹丸,不过是一根烧火棍,但就算是烧火棍,那也是铜铁铸造而成,不是寻常刀剑可以砍断的,抵抗区区谪仙人之毒自然是绰绰有余。 李玄都看了眼白愁秋。 在白愁秋和辜奉仙的身后,不知何时又出现了一名女子,正是先前出门接待他们一行人的那位中年女子。 这位风韵犹存的女子身份复杂,既算是陈孤鸿的亲传弟子,也算是半个妾侍情人,更是这个南山园的半个当家主事之人,其中腌臜之事,不为外人所知,亦是不足为外人所道。不过她绝对是陈孤鸿的心腹之人,甚至可以说,在陈孤鸿不在的情形下,她就是南山园的二庄主。 李玄都的心情有些沉重,这次被青鸾卫围追堵截,让他不由得想起多年之前的那场追杀,同样是联起手来布下天罗地网,势要将他置于死地,虽然外面都传说他一人一剑如何恣意潇洒退敌,但其中真正的凶险,只有他自己知道。 这趟芦州之行,李玄都已经足够小心谨慎,不但邀请了胡良这个老友为自己保驾护航,而且还提前做过多种假设筹谋,如今从九河府去往荆州就是当初的假设之一,只是李玄都终究还是有些小觑了青鸾卫。 不过不幸中的万幸,青鸾卫的援军还未赶到。 如果此时再多出一位先天境高手,以李玄都如今不过抱丹境的修为而言,必然是十死无生的结局,可既然援军未至,李玄都就有希望从芦州安然脱身。 李玄都毕竟曾经踏足过归真境,他在这些年又学了许多其他法门,一身武学术法颇为驳杂,虽然算不得精通,但那也是相对于颜飞卿、苏云媗等人而言,相比起寻常人等,无论是宗门出身,还是江湖散人,李玄都都要高出很多,这也是他如今最大的优势所在。 李玄都默默运起妙真宗的太乙五烟罗,在身周弥漫起淡淡的白、赤、青、紫、金五色烟霞,此神通玄妙非常,可避水火,可挡刀枪,可防毒瘴,可御气机,邪祟不侵。只是需要身怀五气才能修炼,故而想要修得此法,最低门槛也得是先天境方可,不过李玄都如今身怀五气,却是不能以常理论之。 三名被陈孤鸿笼络至南山园门下的抱丹境高手虎视眈眈,犹如豺狼环伺。 白愁秋等人则是没有立刻出手的意思,委实是先前在风阴府城的那一幕太让他记忆深刻,再加上李玄都方才饮下了含有谪仙人奇毒的酒水,此时却若无其事,更让他心生忌惮。所以他打定主意让三个抱丹境高手先去试试深浅,然后再做决定。 此时站在他身前的几名抱丹境高手,分别是一名铜皮铁骨的武夫,一名没有飞剑的剑客,以及一名精通各种旁门的方士。 李玄都的视线在三人的身上飞速扫过。 武夫是个身高八尺的大汉,披挂黑甲,身材极为魁梧,仿佛是一堵高墙。而且透过黑甲的缝隙,隐约可见其皮肤上还有淡淡金色,应该是专门修习过佛家的金身类功法,由此可以大致推断,此人应该是主守, 只是不知道这位武夫身上的黑甲是何品相,不过是宝物的可能性不大,寻常玄元境修士能有一件灵物就已经幸事,宝物几乎是先天境高手才能触及的东西。 剑客是个身材消瘦的中年男子,手中持有一把品相不俗的长剑,寒光凛凛,气息森然,显然饮过不少敌人鲜血。在登堂入室三境之中,以剑道中人的杀力最强,所以毫无疑问,这位剑客是主攻之人。 不过此人既然托身于陈孤鸿的门下,可见他并非清微宗的传人,多半是散人之流,如此便不可能拥有飞剑,毕竟铸造一柄飞剑的人力物力,绝非一名普通江湖散人可以担负的,就算有足够的银钱,想要请清微宗的铸剑师开炉铸剑,也是一笔不菲的花销,除非另有机缘,否则怕是此生都无望拥有一把飞剑。 最后是个身材修长的灰袍老者,脸色苍白,露在袍外的双手也是雪白如死人之手,眼窝深陷,双目幽深,显得阴森可怖,以形貌而言,这是阴气过盛之状,此人明显是走了鬼修路数,由此可以断定,此人不擅攻,也不擅守,但精通各种旁门左道之术,往往能出人意料,防不胜防,若是从旁牵制,可以给那位杀力最强的剑客创造绝佳机会,所以最是麻烦。 李玄都在心底打定主意,一有机会就先杀此人。 当然,他真正的大敌还是那三个玄元境的高手,虽说此三人都不是纯粹武夫,在单纯战力上可能稍弱于钱行,但是三人联手,必定要胜出钱行许多,如果三人能够精诚合作,那么李玄都想要以一己之力胜过三人,几乎是不可能之事。 不过他也并未如何慌张。毕竟当年他被江北群雄追杀时的处境,比起现在还要凶险数倍,当时也是看似身陷必死之境,可到最后他还是活了下来。 曾经沧海难为水,多少大风大浪都闯过来了,又何况是今天这场小小的鸿门宴? 最后才出现的中年女子上前一步,对李玄都微笑道:“妾身姓杨,单名一个柳字。陈先生是我的授业恩师,这些年我都跟随在师父他老人家左右,于这九河府经营南山园,早已久闻李先生的大名,却是无缘得见,引以为憾事。昨日李先生大驾光临,妾身有眼不识泰山,若有招待不周之处,还望李先生见谅。” 李玄都看了眼周围的遍地狼藉,淡然道:“这份招待,已是让李某人受宠若惊。至于周到不周到,那还要看李某能否安然走出南山园。” 第一卷 此生浮沉 第四十九章 不堪一击 此时三名抱丹境的神情紧张。 他们三人之所以要投效到南山园中,是因为三人各有所求,或是因为秘籍,或是因为兵器,或是因为丹药,只是这些东西又哪里是轻易就能拿到手的,能让南山园主人摆出如此阵仗的敌人,多半斤两很足,更何况是被陈孤鸿亲口称为“恩公”之人。 行走江湖,最怕“走眼”二字,尤其是与人交手对战时,一次走眼就有可能赔上一条性命,不管你是何等身份的厉害人物。遥想当年的江北群雄,哪个不是名声鼎盛的江湖豪杰,可到头来还是败给了当时仅算是初出茅庐的紫府剑仙,对于那些成名已久的江湖豪杰而言,可不就是阴沟里翻船? 杨柳望着李玄都身上升腾起五色烟罗,对身前三人轻声道:“南山园的功法、灵物、丹药,从来没有白拿的道理。” 听到这句话语,三人顿时脸色一肃。 那名武夫,之所以投身于南山园,是为了求取一枚名为金丹丸的丹药,好助自己修成机缘巧合之下得来的半卷功法“铜人之身”,此法出自金刚宗,修成之后,体魄如黄铜,刀枪不入,只是他手里只有半卷,故而想要修成此法便需要丹药等外力相助。 那名剑客所求的正是此时被他握在手中的这把长剑,削铁如泥,摧金断玉,杀人不沾血,且剑刃之上有冰寒剑气自生,已经是难得的利器。 至于那名鬼修方士,他所求的则是真传宗的秘法‘千手无骨术’,修成之后可以使自己柔弱无骨,且有号称千手的玄通,以体内气机的多寡决定幻化出手掌的数量,每只手臂又可伸长伤人,玄妙难测。 现在他们已经从南山园的手里拿到了他们想要的东西,若想不认账,那么第一个饶不了他们的就是此时正站在他们身后的杨柳。 武夫一咬牙,第一个朝李玄都冲去,在他吞下金丹丸成就铜人之身的那一刻起,他便想到了今天要豁出性命的这一刻。 那又如何? 谁死谁活,现在还言之尚早。 这名武夫的体型已经十分魁梧,披上甲胄之后,更显雄壮,此时大步前冲,便如一座小山压下,势不可挡。 剑客紧随其后,同时向手中长剑中灌注气机,使得剑身上激发出淡淡的冰蓝之色,雾气缭绕,剑气自生。 最后是那名方士,以一双雪白手掌轻轻按在脚下地面上。顿时有无数丝丝缕缕的黑色气息沿着地面蔓延开来。 李玄都站立于原地,由着三人各施手段。 仅仅是三个抱丹境,哪怕李玄都同样也是抱丹境,仍是可以不把他们放在眼中。 身披黑甲的武夫已经可以看到那人身周缭绕的烟罗,五色光转,聚散不定,玄之又玄,显然要比他的铜人之身要高出不止一筹,这让他蓦地生出一股怨气怒气。 凭什么他拼上了性命还要在泥泞里打滚,而有些人一出生便已经身在云端? 这名大汉怒喝一声,狠狠吐出一口浊气,借着冲势,打出霸道绝伦的一拳。 隐隐有气爆之声响起。 李玄都面对这一拳,丝毫没有想要躲避的意思。 被轻视到了极点的武夫怒喝一声,“去你娘的,给老子死!” 一拳重重落下,既没有骨骼碎裂的声音,也没有落在横练体魄上的金石碰撞之声。 这一拳就像是打入一团棉花之中,丝毫不着力。 此人的气机已经可以流溢到身外? 所谓抱丹境,当然也可以御使气机伤人,但并不能长久,眼前之人竟然能让体内气机长久持续地外泄,可不就是玄元境吗? 这让他如何能不嫉妒? 这小子才吃了几年的饭,就已经是玄元境?! 他在这江湖里厮混了多少年,也不过是个抱丹境而已。 武夫顾不得什么拳路拳术,铁了心要一拳破开这层护体气机,近乎是使出了吃奶的力气,不过短短寸许距离,却让他的一拳足足走了一个呼吸的时间,对于号称瞬息之间出拳数十的抱丹境武夫而言,已经是一段极为漫长的时间。 武夫的脸庞上呈现出一抹异样的潮红,大喝一声:“给我开!” 太乙五烟罗终于被破开一线缝隙。 李玄都略微皱眉,整个人不退反进,手臂弯曲,一肘撞在这名武夫的小腹上。 劲力透体,直达内里。 此乃清微宗的一招剑式,名为剑震苍雷,是以剑意引气机共鸣,震荡敌人体内气机,此时 李玄都以肘代剑,剑意瞬间穿透这名武夫的甲胄,在其体内来回震荡不休。 武夫体内响起阵阵沉闷雷声,踉跄向后退去,甲胄上裂纹初显,乌黑血液从缝隙中不断流出。 紧跟在武夫之后的剑客只是出现片刻失神,然后顾不得心中惧意,身形动如脱兔,掠至李玄都的面前,出剑如雨落梨花,每一剑都点向李玄都的必所救所在,同时不断变化位置,剑势眼花缭乱,不过片刻工夫,已经是出剑百余次。 只可惜他遇到了李玄都,这百余剑可谓是班门弄斧,不但未能建功,反而是被李玄都轻描淡写地抓住手腕,身不由己地向后斩出一剑。 那名正在专心施法的左道方士只觉得脸上一凉,然后脖颈上传来一阵火辣辣的痛楚。 这名方士顾不得继续施法,伸手在自己的脖子上一抹,入眼一片血红。 他顿时骇然,后背被惊出一身冷汗,刚才这一剑如果再用力三分,可能他的项上人头就要被这道剑气削去,不由得吓出一身冷汗。 剑客趁此时机挣脱开李玄都的掌握,向后回掠,退回到左道修士身旁,低头望去,只见手腕上多出五个深深指印,已经伤及骨骼。 至于那名武夫,更是凄惨,踉跄后退出近十丈的距离方能堪堪停下脚步,双脚在地面上踩出两个深深脚印,吐出一口鲜血,体内的震荡雷声才渐渐不可听闻。 一直旁观的白愁秋、辜奉仙、杨柳三人仍是没有想要出手的意图,但神情却是渐渐凝重起来。 三人个抱丹境,竟是如此不堪一击? 他们自付若是易地而处,换成他们以一己之力去应对三个抱丹境联手,绝对没有这般轻描淡写。 杨柳扫了眼身旁的两名青鸾卫,语气娇柔道:“幸好有两位大人在此,不然妾身还真敌不过这位李先生。” 就在此时,一直站立原地不动的李玄都终于动了,近乎神出鬼没地出现在武夫的面前,一拳结结实实地砸在其心口位置。 既然你所修炼的是金刚宗的铜人之身,那我便同样用金刚宗的手段破之。 大金刚拳。 虽然李玄都只学得形似,其精通程度无法与诸多道家功夫相比,但以远胜于寻常抱丹境的气机全力催动,刚猛拳劲还是直透心肺。 这名武夫瞬间七窍流血。 第一卷 此生浮沉 第五十章 一死两伤 目睹这一幕的剑客脸色铁青一片,握剑的右手微微打颤。 眼前这人到底是什么来路?一拳便将一个披甲武夫打成重伤,而且还是修炼了铜人之身的武夫,哪有这样的道理? 玄元境剑客的一剑也不过如此了。 之所以说剑道中人杀力第一,就是因为剑意剑气往往可以穿透表层,直达内里,任凭你是如何铜皮铁骨,只要未能达到里外都是金刚不坏的超凡境界,总能被剑修寻出破绽,就如眼前的这名武夫。 虽然他已经修成铜人之身,又披上一件品相尚可的铁甲,就算是玄元境的武夫,也未必能一拳将其打死,可偏偏他遇到了李玄都,不去管你外在的铁甲和铜人之身,直接伤你内在,你能奈何? 无可奈何啊。 这名剑客的心中升起一股深深的无力感,只觉得手中三尺长剑,仿佛有千钧之重。 为了一把身外之物,就要拼上自己的性命,到底值不值? 只是到了这个时候,已经没有再让他去后悔的余地了,眼看着李玄都在一脚踢飞已无还手之力的武夫之后,径直朝他而来,剑客不敢在藏着掖着,以双指在剑身上一抹,生出一道凛冽剑芒,然后一剑当空而去。 剑芒本就凌厉无比,再配上这把长剑,就算是玄元境高手的护体气机,他也有信心破开! 与此同时,那名左道方士也终于发挥出自己的作用,只见他的双手猛地刺入地面,然后竟是从李玄都的脚下位置伸出,两只柔弱无骨的手掌仿佛是两条长蛇,死死缠住李玄都的脚腕,手掌上又有滚滚黑气不断渗出,不断腐蚀笼罩在李玄都身周的五烟罗,正是真传宗的千手无骨术。 不管怎么说,如今的李玄都也只有抱丹境的修为而已,不可能一跺脚便破去这门真传宗的秘术,所以李玄都的动作有了一个明显的停滞。 趁着这个千载难逢的绝佳时机,剑客终于用出了自己的全力一剑,虽然李玄都已经有意拧转身形,仍是被这一剑破开五色烟罗,穿透肩膀。但是也就仅止于此了,下一刻,剑客刚刚拔剑,便惊骇地发现原本已经被击散的五烟罗瞬间再次凝聚成形,而李玄都被他一剑刺中的地方,不等鲜血流淌,已是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恢复常态,竟是没能见血! 剑修心中大骇,恐怕就是先天境的高手也没有这等神异之处,而是出神入化三境中才能媲美。 李玄都整个人的气势不降反升,手中无剑,一身剑意之汹涌,好似是大江大潮,层层叠高,绝不像是个受伤之人。 此时此刻,剑客心中终于萌生退意,顾不得事后陈孤鸿如何震怒,就要向后退去。 可是李玄都却不打算给他这个机会,只见他轻描淡写地以两指搭住剑客的长剑,使其不能动弹分毫。 这名剑客也是果决之人,立刻松开手中那把被他视为性命根本的宝剑。 李玄都倒持长剑,然后甩手一掷。 百步飞剑。 长剑如长虹,瞬间刺穿了剑客的腹部,然后出人意料地直奔那名一直处在最后方的左道方士而去。 这名左道方士被剑客的身形遮蔽了视线,并未看到李玄都的出剑动作,等到他发觉那抹长虹的时候,已经为时已晚,更何况此时他的双手还“扎根”于地下,死死缠住李玄都的脚腕,就算他想要放手,也已经来不及了。 于是这名左道方士被长剑接刺透眉心,穿颅而过,死得不能再死。 原本缠住李玄都脚腕的手掌随之变得绵软如泥,被李玄都双脚轻轻一挣,便成了一堆烂肉。 李玄都复一招手,长剑自行拔出后回掠,围绕主人盘旋一周之后,悬停空中。 虽然这把长剑不是严格意义上个的飞剑,更不曾以精血喂养,远达不到剑随心动的程度,但是勉强可以做到如臂指使。 被长剑刺穿腹部气海的剑客重重落地,呕血不止,十分凄惨,他艰难抬起头来,望向自己那把悬停空中的佩剑,眼神之中满是不甘和艳羡。 飞剑术。 真的是飞剑术。 他是一位抱丹境的剑客,但是战力却没有正统剑士那般骇人,无法做到越境而战。因为在剑道路上,他没有宗门传承,没有名师指点,一路磕磕绊绊,好不容易踏足抱丹境,却因为根基不牢的缘故,此生无望上三境。 他这辈子不敢奢求拥有一把飞剑,也不敢奢求御剑术和驭剑术,只求能学一门飞剑术,可以百步飞剑,那便是已经心满意足。 只是他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竟会在这里见到百步飞剑,而且还是最正宗不过的清微宗飞剑术。 难怪此人身陷重围也不见丝毫惊惶,不是妄自尊大,而是有所依仗。 至于他们三个,不过是被那位南山园主人推出来试探深浅的炮灰罢了。 想到这儿,这名伏在血泊中的剑客心如死灰。 一直旁观的杨柳轻轻眯起眼眸,少了几分妩媚,多了几分阴沉。 她已经足够高估这位李先生,没想到还是有些低估了。 三个抱丹境高手一死两伤,也不过是刺了这位李先生一剑而已,对于那副可以无惧“谪仙人”的体魄而言,真的只是皮肉小伤,不算什么。 可话又说回来,若不是如此棘手,青鸾卫又何必摆出如此大的阵仗?现在有这般神通,也在情理之中。 不过仅是如此,还不足以让她心生畏惧。 她曾经听主人陈孤鸿提起过此人,当年便是此人以一己之力击退正一宗的诸多高手,救下了主人,事后主人推测此人的境界,最起码也是先天境,甚至可能已经摸到了归真境的门槛。 不过今日看来,此人身上确有许多古怪之处不假,可最多也就是玄元境的修为而已,有青鸾卫的两个玄元境高手助阵,再加上此地是主人经营多年的南山园,地利人和尽在她的手中,就算此人曾经是先天境的高手,甚至是归真境的高手,如今虎落平阳,龙游浅滩,又能掀起什么风浪? 第一卷 此生浮沉 第五十一章 利动人心 另外一边,胡良提刀出门,面对这位占据了地利的南山园的主人,非但不惧,洒脱一笑,一步踏前,手中大宗师随之前指,竟是如河上如出一辙,一刀劈出。 在河上时,他曾一刀分水,使得两艘战船轰然相撞,这次则是在青石铺就的地面上生生撕裂出一条沟壑,这还仅仅是刀气余韵,刀气直逼陈孤鸿,距离陈孤鸿还有丈余距离,便已经使其鹤氅上隐隐传来布帛撕裂之声,可见刀气之利。 身形后掠的陈孤鸿嗤笑一声,一挥大袖,将这道凛冽刀气悉数收入袖中。 胡良碎步向前,出刀不停。 碎石激射,夹杂着凛冽气机的石块落地后砸出无数坑洼,两人之间百余步的距离上,刀气缭乱纷飞,出现了数十道横竖交错的沟壑,每道沟壑都有尺余之深。 这便是先天境高手出手的威势,轻轻一刀之威,碎金裂石,若是落在血肉之躯上,又是何等凄惨景象? 胡良一刀如力劈十万大山,刀气如火焰跳跃,直落向陈孤鸿身前,这一刀被层层气机阻挡,却没有势弱半分,不得已之下,陈孤鸿脚尖一点,急急后撤,差之毫厘间,虬髯刀客一刀凌厉横扫,裹挟着狂乱刀势,将一座假山拦腰斩断,切口出光滑如镜。 身着鹤氅的陈孤鸿飘摇落地之后,轻声笑道:“好一个横扫千军如卷席。” 胡良笑着开口道:“你曾经身受重创,就算曾经摸到过归真境的门槛,如今也已经跌落回先天境的谷底,想要杀我,怕是没有那么容易。” 陈孤鸿的左手轻轻摩挲着右手大拇指上的碧玉扳指,微笑道:“彼此彼此,老夫修为虽然不高,但一双眼睛却是毒辣,看得出来,胡兄弟身上同样有伤,而且伤势不轻,先天境已经是摇摇欲坠,如果胡兄弟此值巅峰之态,再加上手中那把在刀剑评上名列第十的大宗师,老夫万不是胡兄弟的对手,只敢把胡兄弟当作一尊菩萨供起来。还有恩公,虽然不知道他这些年经历了什么,但如今的他已经不再是当年那个一剑败退正一宗高手的恩公,就算老夫跌落到了先天境的谷底,到底还是先天境,可恩公他却是已经跌落至抱丹境。” 陈孤鸿哈哈一笑,“不说多了,你们二人之中,只要还有一人还是先天境巅峰,那么老夫也万不敢起这般大逆不道的心思,可胡兄弟有吗?恩公有吗?不到先天境,终究是蝼蚁一般啊。” 胡良笑了笑,“你这句话,诓骗些没有踏足过先天境的愣头青还差不多,可我终究是见识过先天境甚至是归真境的风光,论起对于先天境的感悟,甚至比你还要高出许多,这种什么‘终是蝼蚁’的话语,吓唬不到我。” 陈孤鸿脸上的笑意愈发温和,看不出半分魔道巨擘的影子,倒像是个满腹仁义道德的饱学鸿儒,他将双手交叠置于小腹处,语气不疾不徐地说道:“胡兄弟莫不是在跟老夫说笑话?玄元境和先天境之间的天堑之深,就算是身怀飞剑的剑客或是纯粹武夫也难以逾越,这可是无数先辈用性命才实践出来的真知灼见,难不成胡兄弟觉得你或恩公能胜过前人无数?” 胡良大笑着反问道:“为何不能?” 陈孤鸿愣了一愣,仿佛听到了一个天大的笑话,伸出大拇指,“好志气,老夫自愧不如。” 胡良对此浑不在意,问道:“陈孤鸿,青鸾卫许诺了你什么好处?竟是让你临时起意,要将我们卖给青鸾卫。” 到了这个时候,陈孤鸿也懒得再去做戏掩饰,坦然道:“封官许愿,荣华富贵,不外乎就是这些,可这世上之人,又有几个不爱这些的?这世上又哪有真正的不渝之人,不过是价码不够罢了。其实老夫也想做一个忠义之人,不巧的是,这次青鸾卫给的价码很足,所以就要委屈胡兄弟恩公了。” 胡良说道:“这种关乎生死的事情,不是相熟之人也很难在如此短的时间内敢放心合作,此番青鸾卫来人中,有一个浑天宗的高手,所以我猜测,你也应该是出身自邪道十宗。” 陈孤鸿拍了拍手掌,笑道:“胡兄弟好心思,仅仅凭这些就能猜出老夫的根底,到了这个时候,老夫也没什么好相瞒的了,老夫出身于真传宗,与出身于浑天宗的白愁秋是故交,此番也是由他出面,才能促成今日之事。” 胡良点头道:“明白了,看来江湖上传说邪道十宗大举进驻京城,也不是空穴来风了。” 陈孤鸿呵呵笑道:“不瞒胡兄弟,老夫也是刚刚得知此事,看来的确是老夫在这一隅之地待的时间久了,难免有些孤陋寡闻。” 将这一切谋划都和盘托出之后,陈孤鸿的脸上终于流露出几分阴森,继续说道:“老夫知道恩公和胡兄弟都是大有来历之人,可那又如何?江湖水深风大浪急,被淹死在里面,也怨不得旁人,若是胡兄弟和恩公今天死在了南山园,自然会有人去收拾残局,而老夫也定会为恩公和胡兄弟各准备一口上好的金丝楠木棺材,将你们厚葬在这块青山碧水之地,也算全了我们之间的恩义,只是有一点,两位的头颅怕是保不住了,青鸾卫还要带着两位的头颅返回帝京,向上头交差请赏。” 望着胡良几乎没有太多变化的表情,陈孤鸿脸上的笑意渐渐全部敛去,一字一句道:“说实话,就算真闹到不可收拾的地步,老夫也不怕什么,大不了不要这个园子,去京城,那里也会有我这脉真传宗的一席之地。” 如今天下,宗派林立,数目繁多,大体可以分为三等,分别是:门、宗、派。 所谓“门”,诸如道门和佛门,不局限于某一地,而在于整个天下之间。正一宗、妙真宗等就可以归属在道门名下,静禅宗和慈航宗则可以归属在佛门名下。 在“门”之下,是“宗”。也就是世人所熟知的正道十二宗和邪道十宗,虽然不能像道门、佛门那般涵盖天下,但是作为一“门”之主要枝干,雄踞一方,势力庞大。 在“宗”之下,则是“派”,也就是派系之分,平日里可以自行其是,但又要受头顶上的宗主约束,纵观众多派系,以正一宗内的张派、颜派、齐派之争最为著名,与李玄都交好的张鸾山便是张派,而当代掌教颜飞卿则是颜派。 所以陈孤鸿虽然不是真传宗之主,但仍有属于自己一脉的道统,青鸾卫以此筹码,自然可以说动陈孤鸿与他们合作。 也正因为如此,他甚至可以放弃在九河府经营多年的南山园基业,去往京城,在青鸾卫的支持下,与真传宗正统一分高下。 对于陈孤鸿而言,在道统传承面前,区区救命恩情和一个南山园,就不算什么了。 第一卷 此生浮沉 第五十二章 胡良的刀 当年被正一宗高手围攻,使得陈孤鸿遭受重创,虽然现在也可以说是东山再起,但他有苦自知,几十年的苦修加上一桩不小的机缘,这才换来一个归真境的门槛,本以为就算不能纵横天下,也是天下大可去得,所以失了自己恪守半生的小心谨慎,这才会被正一宗的人抓住他的行踪,险些就将他置于死地。 心高气傲的陈孤鸿本想凭借踏足归真境的修为,回到真传宗,重振属于自己的那一脉道统,甚至是成为真传宗之主,继而谋求传说中的天人境,走一条直指宗主圣君的青云大道,只是如今他不但跌落先天境,而且很有可能此生再无望突破归真境,于是心灰意冷,干脆在九河府扎根立足,建起南山园这方基业,不再去管什么真传宗,免得丢人现眼。 不过如今又是不同,青鸾卫给出的价码实在诱人,让陈孤鸿很难拒绝,毕竟有了圣女和另外五宗的支持,就算陈孤鸿只是先天境,也有足够的底气去争夺真传宗的正统名分。 毕竟真传宗不是无道宗或牝女宗这等数一数二的大宗,在邪道十宗之中,排名垫底,有圣女的许诺,足矣。 每每想到这里,陈孤鸿难免有些唏嘘感慨。 正所谓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其实,庙堂和江湖事一回事。 各大宗门选定下任宗主继承人,其重要程度不亚于一国一朝立下太子。 甚至可以说,朝廷不立太子,好歹有正统法理,有名分大义,还不至于立时亡国,可江湖上多的是风波险恶,若是遇到一个难以担当大任的宗主,或是干脆没有宗主,那就立刻有了分离崩析的可能。 在这一点上,宗门和庙堂一般,大体只有两条标准,立长或是立贤。 对于宗门而言,立长是常态,因为各大宗主选择弟子不像皇帝生儿子,是好是坏全看天数,要经过一番考量筛选之后,才会定下自己的开山大弟子,所以立长比较靠谱。 可这个首徒之位也未必会比太子更容易。 因为立长之外还有立贤。 毕竟修为高低才是正理,若是修为太低,便难以服众,就算在上任宗主的扶持之下勉强坐上了宗主的位置,也坐不稳当。遍观各大宗门,能无风无浪地坐稳宗主之位的,屈指可数,大多都会闹出许多争斗,而这些争斗也未必就比庙堂上的龙子夺嫡差了。 就拿正一宗来说,本以为张鸾山的宗主大位已经是板上钉钉,谁又能料到会在最后杀出一个颜飞卿? 想到这里,陈孤鸿难免生出一股子怨气。 当年的他又何尝不是如此?与师弟争夺宗主之位失败,这才离开真传宗,漂泊于天下之间。所以这次的机会,他必然要抓住,若是到手的机会都溜走了,那也不能怪老天爷不赏饭吃,只能怪自己无能。 邪道十宗之人行事,素来是寡恩义而重利害,否则也不会被冠以一个“邪”字的名头,也许正道人物中不乏道貌岸然之人,可这些被冠以“魔头”之称的邪道之人也未必就是什么性情之人,正如一句老话所说的那般,只有取错的名字,没有叫错的外号,邪道十宗的“邪魔”二字被叫了这么多年,绝不是无的放矢。 如果李玄都当初知道陈孤鸿就是邪道十宗之人,那么他就不会出手相救,毕竟所谓的正邪不两立,从来都不是一句大而无当的空话,而是被许多鲜血浸染出来的“真知灼见”。这里面夹杂了太多的恩怨情仇和利害纠葛,远不是三言两语就能说清楚的,更不是某个人就能化解的。 胡良轻轻说道:“今日老李被你恩将仇报,也可以归结为一句话:识人不明,交友不慎,当日之因,今日之果,自食其果啊。” “当年他救你性命,今日我再取你性命,如此才算是恩怨两清,了结因果。只是不知道你想怎么死?” 陈孤鸿闻言之后,仰天大笑。 好似是平地起惊雷! 下一刻,陈孤鸿抬臂伸手,整只右臂骤然伸长,一掌在胡良的胸前如雷炸开。 相较起那名左道方士的千手无骨术,陈孤鸿更为熟稔,堪称是信手拈来。 不过胡良也不是如今只有抱丹境的李玄都,在千钧一发之际,横刀身前,挡下了这一掌,嘿然道:“陈老哥,这一掌的力道可是还差点意思!” 陈孤鸿也不说话,只是冷笑一声,只见他五指上的指甲开始疯狂暴涨,短短片刻已经有一尺之长,指甲上闪烁着冰冷如金铁的光泽,仿佛这已经不是人体的一部分,而是一件兵器。 陈孤鸿五指并拢,五根指甲如同一把利剑,狠狠斩落,与胡良手中的大宗师碰撞在一起,火花四溅。 “陈老哥,还是不够爽利啊!” 胡良为何能在承天门一战中斩下青鸾卫都督的一条臂膀? 只见胡良手中大宗师上的刀芒猛然间一涨再涨,先前只是粗壮如手臂,现在则宛如一条长龙盘踞,完全盖过了大宗师本身,一刀撩起,将陈孤鸿的五根指甲碾作齑粉,这还不止,刀气如狂风肆虐,原本游刃有余的陈孤鸿终显狼狈,身上鹤氅被凌厉刀芒斩破。 胡良大笑一声,得势不饶人,刀随心动,身随刀走,刀法大开大合, 他的刀道无非是杀伐二字。 西北塞外黄沙,戈壁滩上斩杀大盗一十八人。无道宗魔头行凶,一路激战纠缠数百里。秦州沙场纵横,尸山血海之中惨烈厮杀。最终帝京一战,承天门内一刀断臂。 虽然他比不上当年的李玄都,此时更是因为受伤之故,一只脚已经快要跌出先天境的门槛,但他手中还有这把大宗师,那就不是一个陈孤鸿就能随意拿捏的。 到了这个时候,陈孤鸿不能也不敢再去留手了,踏罡步斗,便要开启南山园的山水大阵。 可胡良不是初出茅庐的雏儿,哪里会让他放手施为,一步踏前,任由陈孤鸿双掌拍在自己的身上,代价巨大,脸色苍白,嘴角渗出血丝,仍是一刀破开陈孤鸿的护体气机,刺入他的腹部,然后另外一手搭在刀首上,加重力道,向前一推,刀尖立时穿透陈孤鸿的身体。 第一卷 此生浮沉 第五十三章 玄都的剑 门内门外两重天。门外是两位先天境高手的交手,门内则是鱼龙混杂。 在那名左道方士身死之后,被自己佩剑刺穿了腹部的剑客,以及七窍流血的武夫,都相继因为重伤而死去。 在李玄都的身前,只剩下三位玄元境高手。 又是以一敌三。 只是上次以一敌三,是车轮战,这次以一敌三,却是没有颜飞卿等人那么讲究了。 李玄都伸手握住那把寒气凛凛的长剑,横于身前。 虽然他只有一人,手中只有一剑,但却让三人在第一时间未敢轻举妄动。 辜奉仙轻声问道:“杨夫人,陈先生不会有事吧?” 杨柳只是心无旁骛地盯着李玄都,也盯着他手中的剑,摇头道:“虽说这次主人有些托大了,若是一开始便开启南山园的山水阵法,断然不是此刻光景,但这里毕竟是南山园,主人也是货真价实的的先天境高手,只要主人顺利开启阵法,那名刀客的败亡也就是时间早晚的问题。” 辜奉仙点了点头,笑道:“那就好。” 白愁秋沉声道:“我们不必为陈师兄忧心,先把眼前这个祸根除去,再说其他。” 话音未落,杨柳的一个“好”字还未出口,辜奉仙已经出手。 他虽不是纯粹武夫,但武学也颇有造诣,此时用出青鸾卫的百变千化二十三式掌法,身形忽左忽右,变幻不定,掌法更是声东击西,虚虚实实,幻人耳目,甚至就连杨柳和白愁秋都没能看清,他已经身形往斜里窜出,双手微举,一前一后,接连拍向李玄都。 这一招既出人意料之外,又来得极快,李玄都来不及躲闪,只能依仗太乙五烟罗,运起气机硬受这一掌。 只是辜奉仙的这一掌却是不逊于钱行多少,那名剑客用出全力一剑都未必能破开的太乙五烟罗,竟是被辜奉仙一掌便瞬间摧破。 辜奉仙得势不饶人,便顺势加重力道,要直接将李玄都的胸膛震碎,使其命丧当场。 不过辜奉仙生性多疑,在手掌马上就要触及李玄都胸膛的那一刻,仍是没有见到李玄都有如何惊惶之色,顿时心生警觉,不再继续出手,反而是收回手掌,向后飘然退去。 李玄都不再去重新凝聚已经被击散的太乙五烟罗,淡然道:“你倒是谨慎。” 辜奉仙平淡道:“从刚才的交手情形来看,阁下可谓是学贯诸家,从清微宗到金刚宗,都有涉猎,小心总是无大错,免得在阴沟里翻船。” 李玄都道:“小心无大错,也难成大事。” 辜奉仙轻声说道:“我现在越来越看不透阁下了,会清微宗的飞剑术,会妙真宗的太乙五烟罗,还会金刚宗的大金刚拳,无论是哪一宗的出身,身世都注定不差,就算在下的青鸾卫官身也未必能与阁下媲美,只是在下有一点想不明白,阁下何不晚些再离开宗门,好歹等到踏足玄元境再说,如果阁下现在还有玄元境的修为,那么我们三人万万不是敌手才是。” 李玄都没有回答。 刚才那一掌,没有伤到他,却被辜奉仙试探出了深浅。 不管他的气机如何雄厚,终究是没有重新打通玄窍,所以五气尚不凝练,他就不是玄元境。如果他是玄元境,那么他在面对刚才那一掌时,便不会被打破太乙五烟罗。 辜奉仙的那一掌,杀敌意味不重,试探意味居多。 既然试探出了深浅,三人明显都松了一口气。 玄元境和抱丹境,可是天差地别。 一个可以越境杀玄元的抱丹境,至多也就是杀一个玄元境高手。可是换成一个玄元境高手,那就意味着他面对先天境时,也可能有一战之力。 两者之间的差别如何不大? 现在他们有三个玄元境,面对一个抱丹境,又如何不能取胜? 只是再次出乎他们的意料之外,李玄都非但没有坐以待毙,反而是主动出手,一剑扫出三朵莲花状气机分别射向三人。 三人中修为最低的杨柳心头一紧,她本就是靠着陈孤鸿的丹药才勉强踏足玄元境,平生又没有多少交手经验,不说与钱行这等纯粹武夫相提并论,就是比之不擅与人争斗的白愁秋也差之甚远,好在白愁秋已经一步踏出,挡在她的身前不说,还以手指勾勒出一道符篆,将这三朵莲花气机破去。 与此同时,辜奉仙脚步轻灵地欺身上前,又是双掌连环拍出。 李玄都再一次对上辜奉仙的百变千化二十三式,非但没有避其锋芒,刻意躲避两双变化莫测的手掌,反而是以手中的三尺青锋应对。 掌快剑更快,掌变剑亦变。 只见李玄都脚下踏慈航宗的莲花步,身法用玄女宗的素女履霜,手中之剑则是清微宗的一剑化三清。 一剑化三剑,好似是三人同时使剑,比起一双肉掌还要多出一剑。 更何况剑上剑气凛然,若是以肉掌硬拼剑器,说不得要被削下几根手指。 辜奉仙不敢硬接,只能一退再退。 好在杨柳在片刻失神之后,很快便从袖中抖出一条软鞭,啪的一声,点向李玄都的右眼。 李玄都逼退辜奉仙之后,面对这一鞭,手中长剑一振,剑气如风,肆意挥散,使得长鞭在距离他还有丈余距离的时候,鞭身就已经被剑气碾得寸寸碎裂。 当年李玄都以归真境的修为被冠以剑仙之名,其剑术又怎么会差?此时运转手中长剑,清微宗的一剑化三清、妙真宗的太乙归藏剑、慈航宗的白莲四剑、正一宗的真武纯阳剑、东华宗的青莲七剑、神霄宗的太乙分光剑,甚至还有无道宗的阴阳倒错剑,诸多剑道绝学被他融汇于一炉之中,又岂是区区三个玄元境就能破解的? 一时间剑光煌煌,李玄都竟是以一己之力将三人全都压制在下风。 这倒不是说三人联手还比不得钱行一人,而是一个和尚有水吃,两个和尚挑水吃,三个和尚没水吃。此时三人自觉稳操胜券,又怕自己被李玄都临死反扑,是以自保为主,不肯出死力,自然不如钱行独自一人在身陷险境时的殊死一搏。 钱行敢用自己的一只手掌为代价破解李玄都的驭剑术,他们敢吗?若是辜奉仙舍得自己半只肉掌,立时可以破去李玄都的层层剑网,可他舍得吗? 如此反倒是给了李玄都机会,他横剑一扫,逼退辜奉仙和白愁秋,然后身形欺近,一剑直指修为最弱的杨柳。 第一卷 此生浮沉 第五十四章 飞剑紫凰 见此情景,辜奉仙脸色一变,双掌狠狠拍向李玄都的后心位置,打定主意要围魏救赵。 白愁秋神色狠辣,大袖一挥,有一道黄纸符篆凌空飞出。 此乃浑天宗的乱神符,可封人六识五感大约一炷香的时间,在这等时候,若是李玄都中了一张乱神符,那便等同于置身死地。 几乎同时,李玄都以飞剑术将手中长剑飞出,逼退杨柳,然后回身甩袖,一抹碧绿幽幽的青芒瞬间自袖口掠出。 一闪而逝。 一直游刃有余的辜奉仙在这一刻终于显得有些狼狈,虽然已经提前做出躲闪的动作,但胸前的青色锦衣还是被这道凌厉青芒削开一道口子,隐隐有血迹渗出。 刚才那一刻,他几乎是在鬼门关附近徘徊了一次,只是没有迈过门槛而已。 青芒流转之间跳跃不定,一个回旋之后,再次激射向白愁秋。 好在白愁秋已是有了防备,在千钧一发之际,险之又险地躲过青芒。 这一抹青芒终于显露出真容。 只见一柄通体碧绿如翡翠的无柄小剑正悬停空中。 辜奉仙的脸色惊骇,失声道:“竟然是飞剑!” “有见识”。”李玄都无甚诚意地赞了一句,右手的食指和中指并作剑指,一指点出,青色小剑随之激射而出。 辜奉仙再次被飞剑刺穿小腿,鲜血直流,万幸是没有伤到骨头,仅仅是皮肉之伤,并无性命大碍。只是这位青鸾卫指挥使的心神极为震撼,他早就曾听闻过飞剑大名,但更多还是说飞剑如何千金难求,今日得见飞剑之后,方知一分价钱一分货,半点不虚。 在一剑得手之后,李玄都再度御气摄回三尺长剑,配合飞剑对三人步步紧逼。 见此情景,辜奉仙大喝一声,“白大人,此时不用,更待何时?” 白愁秋闻言脸上露出几分迟疑犹豫之色,不过还是一咬牙,从袖中掷出一条金色长索,大约有尺余之长,迎风便涨,好似一条金色蛟龙,立时将正在四下飞舞的飞剑青蛟束住,使得飞剑颤鸣不止,却又挣脱不开。 飞剑自然是玄妙非常,可也不是真的无敌,在世上还有专门克制飞剑的宝物,眼前这条长索便是一种,可以缠绕在飞剑的剑身之上,隔绝飞剑与剑主的心神联系,同时使得飞剑的气机流转不畅,因为素有“飞剑如龙”的说法,所以这种长索便得名为“缚龙索”。而且除了束缚飞剑之外,缚龙索也可以用来缚人,只是一条缚龙索的灵气最多只能使用三次,无论束缚飞剑也好,缚人也罢,都会消耗灵气,而制作一条缚龙索,更是耗时耗钱,可谓是价值千金,如今白愁秋手中的这条缚龙索便只剩下最后一次机会,自然是心痛非常。 不过到了这个时候,也不得不用了,总好过用血肉之躯去硬抗飞剑。 趁着飞剑被压制的时机,辜奉仙欺身而近,不再用百变千化二十三式,改用大青龙手,五指如钩,指掌之上有青色气机生出,呼啸成风,丝毫不逊于凛冽剑气。 辜奉仙近身之后,忽指忽抓,忽拿忽点,片刻间已变了十来种招数,只是李玄都也并非那等全靠飞剑的剑士,比起拳脚功夫,号称铁臂铜膀的钱行都死在李玄都的拳掌之下,可见一斑。此时两人近身而战,李玄都自然不会含糊客气,同样用出大青龙手的同时,又接连用出大白虎手、大朱雀手、大玄武手,四手合一即是完整的青鸾卫大四象手,恐怕就连辜奉仙也未能学全。 不过交手二十几招,辜奉仙便已经落入下风之中。 就在此时,杨柳终于脱得身来,出手即是杀招。而且她选择的时机也极为巧妙,正值辜奉仙与李玄都对了一掌,两人身形各自一晃,甚至就是全身气血也都晃了一晃,她便在此时如魅影一般来到李玄都的身前,一指点向他的心口“膻中穴”,不得己之下,李玄都再次运转太乙五烟罗,身周隐隐有五色气机环绕,似有似无,似虚似实,好似清晨天边的五彩烟霞。 此乃妙真宗秘法,不逊于慈航宗的四象莲华法,讲究升阳降阴,以柔克刚,若是力道不够,气机不足,一击下去便如打入棉花之中,无处着力,又好似陷入泥泞之中,拖泥带水。 杨柳的这一指落在太乙五烟罗之上,有了片刻的凝滞。 不过也就仅限于此了,毕竟她也是玄元境的高手,任凭太乙五烟罗如何玄妙,终究敌不过以力破巧。 太乙五烟罗在略微抵挡之后,被这一指彻底击散,然后继续攻向李玄都的心口。 有了这片刻喘息时机的李玄都,身形以铁板桥向后躺倒,在险之又险地躲过这一指的同时,又是单掌一拍地面,身形顺势向后滑去。 一指落空的杨柳顺势向前一脚重重踏出,差之毫厘未能踩在李玄都的身上,绣鞋踩踏在地上,轰然作响。 杨柳的脸上露出几分戾色,纵使此人有些能耐,可终究还是个抱丹境而已,到了如今这个地步,也该死了,于是她身形紧随而至,便要趁着李玄都还未起身之际,将其彻底斩杀。 李玄都只能以鸳鸯连环腿法踢出,逼得女子不得不以双臂格挡,然后他顺势向后一弹,终于得以起身。 杨柳仍是不依不饶,脚下一点,五指成勾,便要抓碎李玄都的头颅,不过就在她距离李玄都还有一步距离的时候,猛地停下身形,伸手抹了把喉咙,鲜血淋漓。 一把紫莹莹的袖珍无柄小剑悬停于她的身后。 尺寸与青蛟相差无几,除了颜色不同之外,再有就是剑身上刻有“紫凰”二字。 这两把飞剑,仿照正一宗的“紫霞”和“青云”两剑铸造,同样是一雌一雄,青蛟为雄,紫凰为雌,这本是李玄都在离开师门时,授业恩师送于他的保命之物,只是在他踏足归真境之后,便极少再用这两样“小玩意”,只是没想到,时至今日,他竟是又要重新依仗这两个老伙计了。 青蛟被缚龙索束住。 方才李玄都祭出紫凰,置于女子的必经之路上,借着女子本身的前冲之力,刺穿了女子的喉咙。 杨柳捂住鲜血如泉涌的喉咙,口中发出难以辨别的嘶哑声音,紫凰飞剑的剑气残留其中,彻底断绝了她的最后一线生机。 雌雄二剑,雄剑为阳,雌剑为阴。 阴柔难测,最是杀人无形。 第一卷 此生浮沉 第五十五章 兴尽悲来 从白愁秋用出缚龙索困住李玄都的飞剑青蛟,到李玄都与辜奉仙近身交手,再到杨柳趁机出手偷袭,又被李玄都以飞剑紫凰出其不意地斩杀,这一切不过是在片刻之间,让人应接不暇。 这把紫凰,才是李玄都最后的杀手锏,哪怕在面对钱行时,他也没有用出,直到此时面对三个玄元境高手,才不得不用出。 出剑即杀人。 以驭剑术直接驾驭飞剑和以气机用出离手飞剑术,是两种完全不同的概念。后者在江湖上已经可以算是很少见的玄妙手法,但相较于前者而言,还是差了不止一筹,前者哪怕是放在先天境中,仍是很了不得的仙家神通,可遇不可求,习得之人寥寥无几。 甚至在许多孤陋寡闻的山野散人看来,只有踏足出神入化三境的真正高人才能驾驭飞剑取头颅,可实际上并不是如此,飞剑的驾驭之难易,与飞剑的品相有着极为密切的关系,飞剑的品相越好,对于剑主修为的要求也就越低;反之,飞剑的品相越差,对于剑主修为的要求也就越高。 品相高的飞剑,灵性通透,气机运转通畅,就像可教孺子,一点就透;品相低的飞剑,灵性驽钝,气机运转滞涩,就像难雕朽木,需要花费数倍的力气。 李玄都的这两把飞剑,虽然不能算是飞剑中的仙品,但也可以说是上上之品,故而仅仅是抱丹境修为便可轻松驾驭,至于最顶尖的飞剑,则是无需任何修为,只要以精血祭炼之后,便可轻松驾驭,所谓稚童飞剑斩桃花,便是此等缘由。 李玄都伸出双手,两只衣袖猎猎作响,两只袖口分别泛起阵阵青色和紫色光华,玄妙非常。 见此情景,辜奉仙和白愁秋脸色格外凝重,又透出几分阴沉。 尤其是白愁秋,心中翻江倒海,死死盯着这个不知底细来路的年轻人。 这个年轻人的身家之丰厚,简直要让寻常的先天境高人还要自惭形秽,尤其是那两把飞剑,常人得其一,都要被视为天大的机缘,可此人却身怀两剑! 何时江湖上又多出这么一个年轻俊杰?精通各个宗门的武学术法,且身怀两把万金难求的绝佳飞剑,难道是哪家宗门精心培养出来的嫡传子弟?或是哪位世外高人的弟子? 难怪孤身一人就胆敢跟青鸾卫过不去,不说别的,仅仅是这两把品相不俗的飞剑,就足以横行一州之地的江湖,只要不主动招惹那几个雄踞一方的宗门,谁人敢惹? 至于青鸾卫,虽然遍布天下各地,但其中的精锐高手,主要还是集中在帝京,若有钦命,则从帝京的都督府中派出人手。换而言之,如果把青鸾卫也看作一个宗门,那么它的根基在于帝京和直隶,而非有一座太平山坐镇的芦州。 所以老人才会选择与陈孤鸿联手行事,双方因利而聚,有陈孤鸿这位先天境高手坐镇,又有他经营多年的南山园作为地利,哪怕此人的身边有一位先天境高手,只要先下手为强,都有很大机会拿下这些钦犯,如此便是一桩大功到手。 他们这次设伏,可以说是志在必得。 他离开帝京的时候,饶是他老成持重,也禁不住心底的几分雀跃兴奋。一桩杀害青鸾卫劫走钦犯的要案,一件涉及到太后娘娘圣名的大案,只要办成了这两个案子,他想不升官,也难了。 只是他已经足够高估这个年轻人,没想到还是这般棘手难缠。 这个明显出身不俗的年轻人,显然不是那种初涉江湖的愣头青,不但知道江湖的水有多深,而且还在其中游刃有余。先是下在酒中的‘谪仙人’被识破,又在以三对一的情形之下,还被他强行反杀一人,实在是出乎意料。 到了如今这个时候,两人已经是骑虎难下,就算想要就此罢手,也已是不能,那就只能一条路走到黑了。 两人对视一眼之后,辜奉仙默运一口气机,整个人的肌肤变得晶莹玉润,尤其是一双手掌,好似是羊脂白玉。 他是一位货真价实的玄元境武夫,只是与一身横练功夫的钱行不同,他的气机更偏向于木行,体魄不算坚固,更胜在招式灵活多变,论起战力高低,自然是不如钱行,只是要论起日后前程,钱行未曾有明师指点,一路武道走得颇为坎坷艰难,不得已之下只能走了这条只练体魄的羊肠小径,虽然在登堂入室三境中横行一时,但没有意外的话,终生无望出神入化三境。可辜奉仙不一样,他被一位右都督亲自教导,不但此生有望踏足出神入化三境,而且还有威力不俗的保命手段,比如现在他所用的,便是青鸾卫绝学青鸾九变中的第一变,苍鹰变。 只见他的背后生出淡淡的青色气息,凝聚好似双翼,双手如钩似鹰爪,十指上笼罩着深青色的气机,凌厉似刀。 辜奉仙身形如鬼魅,瞬间近身到李玄都的身边,双手并出,好似苍鸾怒击。 同时,白愁秋从腰间摸出一个小布袋,解开布袋口子轻轻一抖,有几个以柳木雕刻而成的小人落在地上,柳木属阴,故而这些小人身上都萦绕着淡淡阴气,而且每个小人身上又刻有细密符篆,落地之后,瞬间变有常人大小,然后如军伍结成阵势,朝着李玄都狠狠冲来。 若是寻常人遇到这样的阵势,就算这些木人的灵活不足,也要手忙脚乱一番,只是李玄都所学庞杂无比,什么奇术秘术没有见过,自然也知道如何对付这些奇怪木人。这些木人看似是傀儡,实则也可以看作是一道符篆,正所谓“一点灵光即是符,世人枉费朱和墨”,只消破去其木人眉心位置的一点灵光,便等同是破去这道符篆。 不过李玄都没有直接动用紫凰破去这些木人符,而是以心念驾驭紫凰,直斩困住青蛟的缚龙索! 第一卷 此生浮沉 第五十六章 蛟凰齐飞 只要紫凰斩断了缚龙索,那么青蛟便能挣脱束缚复自由。 青蛟似乎也感受到了“妻子”的到来,颤动幅度越来越大。 白愁秋有苦难言。 两把飞剑的威力,已经不用言语再去多做解释,可是他已经没有第二条缚龙索,本来按照他的计算,以缚龙索困住这把飞剑一炷香的时间,已经足够他们三人联手将其围杀至死,哪里曾想到此人还有第二把飞剑!? 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紫凰化作一道紫色剑光落在缚龙索上,与不断震颤的青蛟里应外合,使得这条价值千金的缚龙索寸寸碎裂。 青蛟就此脱困,再无束缚。 灵性十足的青蛟极为震怒,颤鸣不止,渴饮鲜血。 随着主人李玄都的一念而动,青蛟化作一道让人倍感触目惊心的青色长虹剑光,直刺辜奉仙,将这位用出苍鹰变的武夫向后逼退。 紫鸾没有青鸾那般暴躁掠长虹,而是忽隐忽现,飘忽不定,如一尾在莲塘荷叶间畅游的锦鲤,穿梭于一众木人之间。 片刻之后,这些木人的动作全部戛然而止,皆是被一剑刺穿眉心,其眉心位的一点灵光消失不见之后,身上刻画的符篆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开始消弭,最终化作一堆枯木,再不见半分灵异之处。 辜奉仙身形飘忽,不断躲避飞剑青蛟,几次都是险象环生,身上被青蛟切割出几道伤口,几可见骨,狼狈不堪。 他瞥了眼不远处正在专心驭剑的李玄都,两人之间看似是咫尺之遥,实则却是如隔天涯一般,已经心生退意。 白愁秋单手负于身后,掌心中有一道道笔画浮现,按照某种特定诡异,自行蔓延,就好似有一支无形之笔在他的掌心上缓缓画符,时隐时现。 一场本以为是十拿九稳的设局拿人,却落到了如此这般死伤惨重的凄惨境地。 那个只有抱丹境的年轻人,如今还是毫发无损,无疑是对他们最大的讽刺。 不过他不是那些输了一战便要死要活的愣头青,此时已经不再去想胜负二字,想的是如何安然保全自身,对于他们这些常年行走在江湖上的老江湖而言,活着就是最大的道理。 他之所以没有立刻退去,是因为还未到完全不可收拾的地步,毕竟这次围杀的关键不在于他们,而在于门外那两位先天境高手,只要陈孤鸿能击败那个名叫胡良的刀客,那么就算此人手中还有两把飞剑,也是一个死字。 这个道理,李玄都同样明白。 他双袖一振,飞剑紫凰骤然掠向辜奉仙,而正在追杀辜奉仙的飞剑青蛟则是急转向白愁秋。 他显然是不想让两人全都留在此地。 辜奉仙双掌连拍,以劈空掌劲略微阻挡飞剑紫凰,同时口中高声道:“这次是我等唐突了,还望阁下看在青鸾卫的面子上,放过我等一马,为此我等愿意奉上白银万两向阁下赔罪,若是阁下还有其他吩咐,我等也同样愿意照办。” 早已不是第一天行走江湖的李玄都对此置若罔闻,只是专心驾驭飞剑。 辜奉仙也是个果决之人,他一直都在留意李玄都的脸色,见他无动于衷,立刻有了决断,拼得被紫凰刺穿小腹,身后的青色双翼扇动,整个人撞破墙壁,向外逃去。 苍鹰变的玄奇之处就在于那对背后双翼,可以使人短暂腾空离地,辜奉仙本身就是轻身功夫极好之人,不过瞬息功夫,他整个人已经跃房翻墙,不见了踪影。 李玄都皱了皱眉头,没有驭剑去追,而心念一动,使紫凰再度刺向白愁秋。 白愁秋不是武夫,若是给他些许时间,也可以逃离此地,只是在青蛟的步步紧逼之下,他根本没有半分时间。而且原本他与辜奉仙两人联手,就算不能奈何李玄都,好歹暂时自保无虞,如今辜奉仙逃走,那么只剩他一人的情形下,怕是很难善了。 白愁秋抬起头,望向辜奉仙之前消失的方向,最后低头看了眼掌心已经无法完成的符篆,惨然一笑。 他心知今日必死无疑,心绪复杂无比,既有怨恨和不甘,也有某种在踏入江湖第一天起就已经有的明悟。 入了江湖,便是生死自负,身不由己。江湖儿郎江湖老,终究是要淹死在这大江大湖之中。 老人不再执着于画完掌心这道开启阴阳门的符篆,而是运起全身所有气机,近乎于燃烧沸腾,大步向前,俨然是要与李玄都生死一战,乃至于同归于尽。 以他接近先天境的修为而言,想要做到这一点,并不是痴人说梦。 李玄都收回青蛟和紫凰,使两剑围绕自己缓缓盘旋,开口道:“这是要一心求死了?” 话音未落。 李玄都伸出两指捻住青蛟,然后屈指一弹。 一声剑鸣如龙吟。 青蛟猛然激射出去。 在老人的心口处,一穿而过。 青蛟钉入老人身后的墙壁之中。 成功穿透老人心脏之后,青蛟畅快剑鸣,好似一个口渴多日之人终于痛饮了一口清泉,不但解渴,而且格外甘甜可口。 只是老人仍未死绝,仍旧朝着李玄都大步冲来。 李玄都又是伸指一弹。 紫凰再次以同样的方式激射而出。 轻轻洞穿了老人的眉心位置。 无数剑气在老人的颅窍内炸开。 老人顿时停下脚步,七窍之中缓缓流淌出漆黑血液,继而整个面皮的毛孔中,都渗出猩红血丝。 李玄都不去看已经气绝身死的老人,一挥双袖,两把飞剑便如倦鸟归巢,各自飞入袖口之中,然后袖口中的紫青二色异象也随之消失不见。 李玄都抖了抖两只袖口,长舒一口气,体内气机如潮起潮落,渐渐平复。 这次他顺利斩杀两个玄元境高手,一是因为出其不意,二是因为三人各有心思算计,如果他们不惧生死,通力协作,那他李玄都就算是再多一把飞剑,也无力扭转局势。 可世上又哪有那么多的如果,因利而聚,因利而散,三人合力不齐心,未必就比一个死战到底的钱行更可怕。 第一卷 此生浮沉 第五十七章 嗜血如魔 另外一边,胡良一刀刺入陈孤鸿的体内之后,继续前冲,将想要开启南山园山水大阵的陈孤鸿撞到身后的墙壁之上,刀尖不仅穿透老人的身体,甚至已经刺入墙壁尺余。 这一刀,几乎是将这位南山园主人钉挂在了墙上。 只是对于一位已经超出凡人的先天境高手而言,这样的伤势却是不足以致命,甚至连重伤也算不上。 陈孤鸿双掌向前平推,迫使胡良不得不拔刀向后退去。 从假山上滑落下来的陈孤鸿冷哼一声,从袖中取出一颗朱红丹丸,丢入嘴中,双眼中顿时染上了一层淡淡的猩红之色,腹部的伤口同时开始飞快愈合。 整个九河府境内都知道南山园主人是个儒雅持礼之人,礼贤下士,待人谦和,可少有人知道,当年的陈孤鸿可万没有这般好脾气,否则也不会被自认是替天行道的正一宗追杀,如今的好脾气都是用一副副真传宗秘药温养出来的,而炼制这等秘药,则要孩童精血和处子天癸等物,甚至是孕妇的紫河车,十分难得,若是没有这些秘药撑着,陈孤鸿万万不会有今日九河府孟尝的名声。 而且这些秘药也有反噬作用,若是过量服用,则会物极而反,愈发暴怒嗜血,丧失理智,哪怕是先天境的高手也不能避免。 现在陈孤鸿一颗丹丸下肚,虽然借助药力恢复伤势,但药量已是超出平日,一双眼眸变为血红之色,几乎要让人分辨不出眼瞳和眼白。 下一刻,在胡良身后的地面猛然破碎,又有一个陈孤鸿破土而出,伸出右手,食指猛然伸长,点向胡良的后脑。 虽然胡良没有回头,但是好似脑后生眼,迅速前奔,险之又险地躲过这一指,不过与胡良对面而立的陈孤鸿也没有闲着,双掌排空,结结实实地拍在胡良的胸膛上,胡良身形如断线风筝般向后飞去,不过在落地之前,胡良已经在空中强行扭转身形,落地之后,三“人”不再是在一线之上,而是变为一个三角阵势。 两个陈孤鸿,一般模样,双脚都是深深扎根于地下,只是一个表情生动如活人,一个表情生硬似假人。 似是活人的陈孤鸿双掌相握,望向胡良,硬挨了他的双掌之后,胡良的脸庞上骤然涌起一股红潮,肌肤滚烫通红。这一掌若是拍在寻常玄元境的身上,哪怕是一身横练功夫的钱行,也要全身骨骼尽碎,变成一堆烂肉都不奇怪。 胡良之所以能安然无恙,因为他是纯粹武夫,除了手中之刀,一身修为便有多半都在体魄之上,硬抗陈孤鸿的一掌,还不算难事。 陈孤鸿自然清楚这一点,他也没想着凭借这一掌便将胡良置于死地,可如果胡良仅仅如此,那就休怪他不再留手了。 陈孤鸿冷笑一声,不见他如何动作,另外一个表情生硬的陈孤鸿瞬间缩入地下,然后从胡良的脚下位置再次破土而出。 不过胡良早有预料,毫不客气地一脚踏下,这一脚之重,便是数寸之厚的石板地面都要寸寸碎裂,可这个陈孤鸿却仿佛一条游蛇,柔弱无骨,任凭胡良的这一脚踩下,仿佛是一滩烂泥一般,不但没有被踩回地下,反而顺势缠绕住胡良,紧接着便要如蟒蛇捕猎一般,要用自己的身体将胡良整个人生生绞杀。 陈孤鸿双眼赤红,桀桀怪笑,“胡兄弟,这才是我真传宗的千手无骨术。对了,我现在还不知胡兄弟是出身于哪家哪宗,是道貌岸然的正一宗?还是假装慈悲的静禅宗?亦或是自命不凡的清微宗?” 被死死缠住缚住手脚的胡良不见惊惶,平静道:“其实论起师承,我也是十宗之人,还要称呼陈老哥一声师哥。” 陈孤鸿的双眼愈发赤红,秘药的反噬让他开始逐渐丧失清醒神志,语气也不再平淡如水,充斥着快要压抑不住的暴虐之意,“哦?你也是十宗之人?我怎么没听说过你?难道你是牝女宗的炉鼎?或者是忘情宗的俾子?” 话音落下,缠绕住胡良的陈孤鸿开始如蟒蛇一般开始收紧,而他整个人也在不断拉长,愈发不成人形,反倒是像一条伸长了的手臂。 一直立于原地不动的陈孤鸿迈步前行,此时终于可以看清,在他的鹤氅大袖之下还藏有第三条手臂,就像一条长蛇,延伸至地下,又在胡良的脚下破地出现,将其死死缠绕。 先前那个表情生硬的陈孤鸿便是这第三条手臂所化,这才是真传宗千手无骨术的玄妙所在,与先前那个左道方士用出的千手无骨术相比,堪称是天壤之别。 陈孤鸿已经逐渐狰狞的脸庞上挤出一个勉强可以称之为微笑的表情:“好了,你该死了。” 胡良丝毫不惧,大笑道:“那也未必!” 话音未落,陈孤鸿缠绕住胡良的第三条手臂被胡良一刀从中斩断,刀势不止,继而直指陈孤鸿。 与此同时,陈孤鸿怒喝一声,伸手狠狠拍在自己的天灵之上,以他为圆心,地面一丈出现无数细微龟裂。 血雾弥漫。 陈孤鸿自残正经十二脉,无数鲜血顿时破体而出,浸透鹤氅,使他整个人变为一个血人。 不过与此同时,他的气机也开始骤然暴涨,好似熊熊烈火,不过一转眼之间,便从先天境的谷底攀升至山脚位置,又从山脚位置继续向上,很快便会抵达山腰位置。 修行求道如登山,越是往后就越是明显,到了先天境之后,便被分为四个阶段,以登山为比喻,分别是:谷底、山脚、山腰、山巅。原本胡良和陈孤鸿都是已经窥得归真境门槛的先天境山巅位置,不过两人又都因为种种原因而跌落至谷底。当下胡良手中有大宗师,陈孤鸿未能成功开启山水大阵,所以在刚从的交手中是胡良占尽上风,不过现在陈孤鸿动用秘术,却是要强行扳平劣势,然后开启山水大阵,转为胜势。 陈孤鸿眼神冰冷,狞笑道:“练了这嗜人精血的本事,注定不能显于人前,哪怕在十道之中,也要被人唾弃,你今日把我逼到如此地步,也足以自傲了。” 第一卷 此生浮沉 第五十八章 死不瞑目 陈孤鸿这一生为了登顶可望难即的归真境,不惜冒着身败名裂的危险走上了一条注定无法回头的歧路,本来已经依稀看到归真境的绝佳风光,却被正一宗打落回谷底,这让他如何不恨?可他又能如何?正一宗乃是正道十二宗之首,就连静禅宗和清微宗都要让其三分,当年正道十二宗联盟而共抗邪道十宗,设立两杆令旗,一者主战,是正一宗执掌的“替天行道”令旗;一者主和,是太平宗的“太平无忧”令旗,如今太平宗封山,少有门人在世间行走,就唯有正一宗的“替天行道”令旗,号令天下正道群雄。 这样的正一宗,如何是他一个小小的先天境能去奢望报复的?就算他能成为真传宗的宗主,恐怕也不敢与正一宗掰一掰手腕。 他想要报仇,想要成为真传宗宗主,只有一条路,那就是搭上圣女的大船,借助圣女在朝廷的势力根基,如此方能成事。而想要投入圣女门下,就必须用这两人的人头递交投名状。 难道他要在这座南山园中藏头露尾一辈子? 陈孤鸿双臂伸开向上,仰天怒吼。 整座南山园轰然震动。 以南山园为根基而建造的山水大阵开始缓缓开启。 只见从南山园的八卦方位上生出无数灰色雾气,缓缓笼罩整个南山园,其中有一道道黑影飞掠而过。 陈孤鸿之所以选中南山园作为自己的栖身之处,就是因为南山园建在依山傍水之地,可以聚山拢水,连接山水灵根,方能早就大阵。南山园的这座阵法,出自真传宗的根本大阵“山水化灵大阵”,被陈孤鸿重新简化推演之后,最终变成了如今的南山园山水大阵,除了可以庇护庄园、隐蔽行迹之外,还兼具加持自身之功效,使主持阵法之人的修为再上一层楼。 只是这个大阵每次开启,都要牵动本地的山水灵根,甚至是影响山水气运,而且每次开启的声势都极为浩大,引人注目,所以陈孤鸿不能提前开启大阵,以免惊动胡良和李玄都,直到此时此刻,才算真正开启大阵。 陈孤鸿的赤眸盯住胡良,冷然道:“胡兄弟,可还有遗愿遗言?” 胡良双手握住大宗师,原地站定,双脚微微分开,山峙渊渟。 “那便是没有了。”陈孤鸿的神情愈发狰狞扭曲,闭目深深吸气,好似蛟龙汲水,只见大阵生出的山水灵气,从八个方位,好似八条龙出水的龙卷,朝着陈孤鸿所在的位置汇聚而来。 南山园内的庄客、仆役几乎同时抬头,望向这幅异象。有人茫然,有人畏惧,有人不知所措,也有心思通透的,知道这是庄子里出了大事,说不定就是有强敌来犯,一时间患得患失,不知何去何从。 八条龙卷横贯当空,好似是八道桥梁,又好似是八条游龙,最终悉数涌入陈孤鸿的体内。 陈孤鸿重归先天境山巅,眼前又重新看见归真境的门槛,这便是“山水化灵”的玄妙所在。 陈孤鸿在地面上狠狠一踏,脚下地面轰然破碎,借着反震之力,身形猛然前冲,身周有无数雾气翻滚随行。 两人轰然撞在一起,胡良的大宗师狠狠劈在陈孤鸿的额头上,刀锋入肉入骨一分,却不能把整个头颅分为两半,反而被陈孤鸿双掌拍在胸口,双脚未曾离地,身形却是向后倒滑出去。 陈孤鸿不给胡良半分喘息的机会,不等胡良的身形站定,已经是紧随而至,用出真传宗的催筋断骨小九式,或切、或捏、或捶、或拿、或勾、或拍、或点、或断、或抓,每一次都落在筋骨关节之上,使得胡良不得不一退再退。 两人一路所过之处,地面碎裂,砖石破碎,满目疮痍。 在灰色的滚滚雾气之中,陈孤鸿的脸庞已经不能称之为狰狞,而是扭曲不成人形,好似是从九幽地狱中爬出来的恶鬼,一双血红眸子更是让人望之生畏。 在一番交手之中,伤势未愈的胡良完全落入下风之中,面如金纸,因为体内气机紊乱沸腾之故,嘴角渗出血丝。 陈孤鸿的阴鸷嗓音从滚滚雾气中传出,“毁去正经十二脉,换来两颗人头和一把大宗师,这个买卖不亏。” 胡良双手握持大宗师,重重吐出一口胸腹间压抑已久的浊气。 就在此时,李玄都出现在胡良的身后不远处,双手负于身后,气息近乎于无。 陈孤鸿猛地转头望向李玄都,血色双眸中透出近乎非人的目光,喉咙发出吱吱呀呀的声音,好似是杨柳被李玄都一剑穿喉之后的濒死声音,让人脊背发凉。 李玄都平静说道:“真传宗的‘人仙炼窍法’,我听说过,也曾有幸见识一二,据说是易形易质,每一寸血肉肌肤骨髓尽返先天,最终百脉归一骨肉浑然,无骨无筋脉,已是半仙之体,身体每一寸都尽在掌握。只不过你走了一条岔路,此生是无望传说中的人仙之体了。” 被李玄都一语道破心底之痛,陈孤鸿好似是被揭开了伤疤,愤怒到极点,随手挥出一道气机,便要将这位曾经的恩公从这个世上抹去。 李玄都身形高高跃起,以妙真宗的“登天梯”悬停于半空之中,躲开这道气机,原本站立的地方乱石激射。 陈孤鸿重新又把视线转到胡良的身上。 在他看来,就算这位恩公过去如何厉害,如今也不过是个抱丹境而已,不足为虑,真正的心腹大患还是这位手持大宗师的胡兄弟。 就在陈孤鸿打算将胡良彻底置于死地的时候,李玄都再振双袖。 一紫一青两道长虹从他的袖口飞出。 陈孤鸿心头悚然一惊。 因为秘药的缘故,他的神志已经不太清晰,若他还是清醒的时候,就不会如此迟钝,更不会对李玄都能安然出现在此地而无动于衷。 可现在陈孤鸿已经不去深思李玄都为何能以一己之力胜过三人联手,只是本能地从心底感受到危险而已。 这一切不过在于刹那之间而已。 第一次感受到威胁的陈孤鸿张口怒吼,周身笼罩的雾气翻滚如沸水,体内气机和鲜血一起涌出。 青蛟就这般落下。 刚好刺在陈孤鸿的天灵位置。 真传宗的“人仙炼窍法”修炼到极致时号称圆满无漏,只是陈孤鸿距离圆满还有一段极大的距离,周身上下仍旧有命门破绽,方才他一掌拍在自己天灵位置才炸开全身气机,所以这里是他的功法命门所在。 不过既然是命门,那么陈孤鸿也不会全无防备,头顶上一股血气从玉鼎窍穴飘荡而出,如一炷香火袅袅升起。 青蛟在距离头皮还有丝毫距离的时候,被血气生生托住,再不能下落分毫。 就在此时,紫凰落下,剑尖撞在青蛟的剑尾上,使其得以再进一步,破开血气,刺入天灵三分。 陈孤鸿的全身气机顿时有了片刻的凝滞,然后开始剧烈反弹,要将钉入天灵之中的青蛟再生生顶推出去。 青蛟颤鸣不止,被一点点向外推出。 以李玄都如今的修为,最多只能坚持三个呼吸的时间。 不过对于胡良而言,已经足矣。 一刀如刹那芳华。 在陈孤鸿的视野中,一点光芒骤然亮起,好似是夏日夜空中的一点繁星。 然后这一点光亮迅速变大,哪里是什么繁星,分明就是大宗师的刀尖。 感受到灭顶之灾的陈孤鸿愤怒嘶吼,却困于命门受制,无论如何也躲不过这一刀。 这一刀的前冲之势有半分停滞,仍旧是毫无阻碍地刺穿了陈孤鸿的胸膛。 胡良的手腕一抖,将这位南山园主人的心肺搅烂,彻底断绝其最后一线生机,然后才拔刀而出,带起一抹刺目血花。 这位曾经差点踏足归真境的真传宗高手,就这么死在了自己的南山园中,在他眼中的阴沟里,翻了大船,死不瞑目。 第一卷 此生浮沉 第五十九章 小妹不哭 胡良吐出一口鲜血,随手将大宗师插在身旁地面,盘膝坐下,开始运转气机恢复伤势,同时忍不住破口大骂,“老子没死在无道宗的手里,却差点栽在这老匹夫的手中,活该你这老匹夫死不瞑目!” 李玄都收回青蛟和紫凰,扫了一眼陈孤鸿的尸体,没有说话。 人死事了,天大的恩怨,不过一死而已。一死之后,恩怨两清。 当年李玄都从正一宗手中救下了陈孤鸿,可以说陈孤鸿是因李玄都而生,那么今日他被李玄都以飞剑定住命门,又是因李玄都而亡,世间之因果,一饮一啄,早有天定。 对于陈孤鸿的作恶,以及他的恩将仇报,厌憎自然有,只是谈不上如何刻骨铭心,委实是他在过去的十五个年头里,见过太多此类事情,已经有些麻木。人在江湖,想要不被大江大浪淹死,想要出人头地,想要扬名立万,少不得昧着良心做事,可昧着良心的次数多了,便忘了良心到底是什么,一味利己,终是万劫不复。 正如商人富贾们常说的一句话,小富在于勤,中富在于术,大富在于德。像陈孤鸿这般,能走到今天这个地步,必然少不了“勤勉”二字,也不会拙于谋略术势,可唯独少了一个“德”字,便注定难成大事,纵使一时得势,也难以持久,终有一日要还回去的。 这些话,陈孤鸿未必不会明白,只是利益放在眼前,青云捷径就在脚下,又有几人能不受诱惑?说到底,还是知易行难罢了。 李玄都又将视线转向胡良,问道:“天良,需要我为你护法吗?” 胡良摇了摇头道:“我的伤势不算太重,尚有一战之力,这座南山园里的小鱼小虾还不能将我如何,你还是赶紧看看小丫头去,别让她出了什么岔子。” 李玄都嗯了一声,往他们居住的院子掠去。 说一千道一万,他和胡良不是来杀人的,杀青鸾卫的高手,杀南山园的陈孤鸿,根本缘由是自保,若是小丫头出了什么差错,那么他这次甘冒风险来芦州又是为了什么?再赶去龙门府又还有什么意义?所以小丫头不能有半点闪失。 当李玄都回到院子的时候,身形猛地停下,望向此地的一个不速之客,生出几分杀意。 从小姑娘的房间里缓缓走出一个胖子,天生一副笑脸,不笑也似笑,像是个做买卖的商人,不过此时他的右手中握着一柄把大名鼎鼎的文鸾刀,左手按住周淑宁的肩膀,将文鸾刀搭在周淑宁的脖子上。 此人正是芦州青鸾卫指挥佥事,曾在怀南府和风阴府的边境渡口设立酒店,这次跟随辜奉仙和白愁秋来到此地,便由他来缉拿周听潮的女儿周淑宁,他来到此地拿住小丫头之后,就在此地等待两位大人的消息,结果看到山庄大阵开启,声势浩大,愈发不敢贸然走动,直到大阵烟消云散之后,他才敢出来看看情况,结果就看到了李玄都。 这个像商人更多过像青鸾卫的胖子,额头上渗出细细密密的汗珠,甚至就连手中的白刃也微微颤抖起来。 李玄都虽然不认识此人,但却认得他手中文鸾刀,已是将他的身份猜出个七七八八,开门见山地说道:“我不想再造杀孽,你把人放了,我可以不杀你。” 胖子额头上的汗珠愈发细密,握刀的右手颤抖得愈发厉害,刀刃本来就与小姑娘的脖子极为接近,再一颤抖之后,顿时划出一道浅浅红线,小姑娘死死咬住嘴唇,不肯哭出声来。 极度紧张的胖子对此浑然不觉,只是如临大敌,可李玄都却看得清清楚楚,然后真真切切地生出几分杀意。 胖子牙齿打颤道:“这位大侠,小人只是奉上官的命令行事,万无与大侠做对的心思,大侠明鉴,定要说话算数。” 李玄都望着脸色苍白的周淑宁,面色上不显,心底怒意杀意皆有。他自小无父母双亲,被师父从死人堆里捡回来的,因为天资根骨极佳的缘故,又为众师兄所忌,谈不上什么师兄弟情谊,故而除了师父之外,再无亲人,这些年来孑然一身,直到遇到小姑娘,大半个月相处下来,倒真是把她当作自己的半个妹妹看待。 李玄都加重了语气沉声道:“放开她。” 胖子吓了一跳,反倒是愈发不敢放开周淑宁,按着小丫头肩膀的左手不自觉地加重力道。 小丫头虽然已经踏足御气境,但毕竟是跳过了固体境,所以吃痛之下,忍不住轻哼了一声。 胖子对此毫无所觉,只是望着李玄都,颤声道:“还请大侠发个誓言,只要大侠立下誓言,我立刻放人。” 李玄都轻声道:“你没有机会了。” 下一刻,只见李玄都袖口处青芒一闪。 胖子根本没来得及反应,双眼猛地睁大,在眉心位置出现一个幽深血洞。 当啷一声,他手中的文鸾刀落地,整个人也随之向后倒去,激起一圈尘土。 周淑宁还有几分惊魂不定,仍是死死咬住自己的嘴唇,小脸苍白,直到李玄都走上前来,都未曾回神。 李玄都轻唤一声,“淑宁。” 周淑宁没有反应。 李玄都蹲下身,轻轻拍打小丫头的后背,柔声道:“小妹不怕,有哥哥在。” 周淑宁这才反应过来,哇的哭出声来,伸手抱住李玄都的脖子,带着哭腔道:“哥哥,我还以为你们不要我了。” 李玄都把她抱起来,柔声道:“怎么会不要你呢?其实是有人请我和你胡叔叔喝酒,我看你没有睡醒,便没有叫你,只是没想到会有贼人,吓到你了,是我不对。” 小姑娘把头埋在李玄都的怀里,轻轻抽泣。 小小年纪,遭逢大变,没了爹娘。在不知不觉之间,小姑娘已经将李玄都视为自己在这个世上的唯一亲人。 小姑娘之所以会哭,会伤心,不是因为她被那个胖子劫持了,而是她以为李玄都不要她了,所以她被人用刀架在脖子上的时候,没有哭出声来,可见到李玄都之后,却是再也忍不住泪水决堤。 江湖上的情感无非四种,恩怨情仇。 轻恩之人寡义,薄情之人性凉。 李玄都是何种人?他不轻恩,也非薄情,只是经历离奇,在外人看来就像一个荒诞不经的故事传说,他在这故事中,有过风光得意,也有过狼狈不堪。 江北河朔之地,一人一剑独行,意气风发。 西北边塞狼烟,结伴行走江湖,豪情万丈。 帝京风起云涌,乱局邂逅佳人,互倾衷心。 只是无奈人力有时而穷,最终无力回天,黯然退场。事后无数次梦回当年,夜半惊坐而起, 挂在床头上的三尺青锋颤鸣,身在樊笼中,胸中有块垒,一腔积郁无处宣泄,唯有将这些尽数埋在心底。 江北群雄视他为刀兵相向的仇人,胡良视他为生死相交的恩人,张白圭把他看作知心交底的友人,张白月把他看作此生相托的良人,同门师兄则把他看作欲除之而后快的挡路之人。 十五个花开花谢,十五个风雨春秋,让他大多都可以淡然处之。 唯一让他不能释然的是张白圭和张白月兄妹之死,所以他不希望在周淑宁的身上重蹈覆辙。 待到小丫头抬起头来,李玄都伸出手指擦去她满脸泪水,轻声道:“淑宁不哭,小妹不哭。” 第一卷 此生浮沉 第六十章 不义之财 李玄都抱着周淑宁离开小院,小丫头已经止住了泪水,只是双眼红红的,还带着几分哭后余韵的抽噎,看见小丫头仍旧是下意识地紧紧握着拳头,李玄都便轻轻地掰开她的小拳头,又朝她做了个鬼脸,引得小丫头破涕为笑。 回到那座原本是南山园主人陈孤鸿居住的主院时,胡良仍旧是盘膝坐于原地不动,正在以补天宗的“混元一气心法”,配合李玄都传授给他的三卷“坐忘禅功”,吐纳不定,使气机遍布全身上下三十六处大窍穴,缓缓愈合体内伤势。不是李玄都不想传授给胡良全篇的“坐忘禅功”,只是作为静禅宗的上成之法,就连李玄都这等天纵之才也只参透了六卷而已,以胡良的根骨资质,只能止步前三卷,再往下学已是力有不逮。 既然小丫头无事,李玄都便把小丫头放下来,来到胡良身后,以双掌按在他的后心位置。同样是运转“坐忘禅功”,帮他推拿穴位,有益于气机通畅,同时掌心微热,将丝丝缕缕的气机渗入到胡良体内,与当初胡良为李玄都灌顶气机有异曲同工之妙,以李玄都当前的境界而言,这些气机对于先天境而言,完全是沧海一粟,再加上两人同样修炼了“坐忘禅功”,自然只有益处而无坏处。 小丫头站在旁边,仔细观察李玄都和胡良的呼吸吐纳,看得久了,便看出一些名堂,只见胡良的眼角、耳孔、鼻孔、嘴角位置有一条条细小的白色气机流溢而出,好似是微缩了许多倍的白龙,同时有和煦豪光生出,使得站在一旁的小姑娘也能感到微微暖意,神奇无比。 两人足足静坐了大半个时辰,李玄都才睁开双眼,只是胡良仍旧闭目凝神。看到周淑宁脸上露出疑问之色,李玄都解释道:“这次天良新伤加旧伤,伤得实在不轻,恐怕仅仅是睡上一觉还不够,就让他再多调息一些时间。” 然后李玄都又说道:“等你踏足入神境之后,我也可以跟你讲一讲这‘坐忘禅功’的诀窍,你学一学,未必能在修为上有如何进益,毕竟是佛家的功法,但是对于体魄神魂却有温养之功效。静禅宗的这门功法,别看不擅与人争斗,是那非攻之法,却大有妙处,若是作为许多功法的根基,原本只有八层楼,以此为根基便可化作九层楼,可谓是化腐朽为神奇,” 周淑宁听得似懂非懂,虽然听不大明白,但是感觉很厉害的样子。 李玄都看她这个样子,轻笑一声,然后也不管小姑娘愿不愿意,口述了一段‘坐忘禅功’的总纲口诀,让小丫头用心记下,然后就是反复背诵记熟。这有些像蒙学里的稚童,不管你懂不懂圣人的微言大义,先把经典背熟,日后经历的事情多了,自然水到渠成。 待到胡良调息完毕之后,两人略一合计之后,决定先不急于离开南山园,毕竟陈孤鸿在此地经营多年,一定会有不菲的身家,现在陈孤鸿已然身死,这些东西便成了无主之物,与其让南山园里的诸多庄客将其搜刮一空,倒不如由他们来动手,算是打生打死一场的收获。 三人兵分两路,胡良独自一路,李玄都带着周淑宁一路,在南山园中转悠了大半个时辰,李玄都在陈孤鸿的书房里找到了一炉丹药,应该是真传宗的“凝血丹”,颗颗鲜红如血,大概有二十几粒,这种丹药有益于各种伤势,但是副作用同样巨大,若是药量过大,便会蒙蔽心智,李玄都想了想,还是将其放入自己手腕上的流珠之中。 接着他又从书架上的一方暗格中找到了一葫芦“金丹丸”,大约还有七八颗,是修炼体魄类法门的必备良药,对于治疗外伤也有不错的疗效。 小丫头跟在李玄都身后,虽然没有开口明说,但心底里还是不认可这等“强盗”行径,可李玄都却没有太多负担,事实上他的一身所学,绝大多数都是如此而来,先是被人追杀,然后反杀,多半能有些收获,这也是数千年来江湖仇杀不绝的根本缘由,要么是因为一个“名”字,要么便是因为一个“利”字。至于江湖道义,多是表面文章,不可不信,但也不可尽信。 至于胡良那边,收获也算不错,发现了一处密室,他一刀破去密室的禁制之后,发现里面多是刀剑兵甲,品相还算不错,尤其是一件用异兽麟片制成的甲胄,堪称刀枪不入,算是难得一见的佳品,还有就是一把用百年桃木制成的桃木剑,有驱鬼辟邪的妙用。 李玄都把那些用以疗伤的血红丹丸给了胡良,嘱咐他谨慎服用,胡良把那把桃木剑交给李玄都,至于那副甲胄,则被胡良直接穿在身上,其实他以前也有一件宝甲,不过在与无道宗来人厮杀时,已经破碎不堪,于是他干脆将其丢弃,若有宝甲在身,陈孤鸿单凭一双肉掌,未必能让他受如此重的伤势。 再有其他的刀剑兵甲和黄白之物,被李玄都悉数收入“十八楼”之中,打算到了龙门府之后,找一个可靠的铺子全部处理掉,换成赤金钱,也就是太平钱。 毕竟行走江湖,万万少不得银钱,至于太平宗的赤金钱为何这般盛行,道理其实也很简单,江湖豪客身怀常人难有的神异,无论是杀人越货,还是被权贵之家尊为客卿供奉,想要赚取银钱都不是什么难事。如此一来,就不乏豪富之人,而身外物和功法秘籍又都是万金难求的东西,所以相互之间的交易,涉及到的银钱数额也必然巨大,总不能用一车一车的银子交易。银票虽然便利,但时值乱世,各地的钱庄票号却未必可靠,把银子放在别人的手里终究不如放在自己的手里安心,所以赤金钱就应运而生,不管交易也好,礼尚往来也罢,造型精美的赤金钱既显得讲雅,又放心可靠。 除此之外,重头戏便是陈孤鸿身上的纳须弥于芥子宝物了,宗门中人多是称呼其为“须弥宝物”或“须弥物”,可以将贵重物品随身携带。其造型各有不同,内里乾坤的大小也有不同,如李玄都手腕上的“十八楼”,便是道家流珠样式,而陈孤鸿的须弥宝物则是一枚扳指,就戴在他的大拇指上,被胡良取下之后,由他开启。 须弥物中可以说是琳琅满目,除了因为空间缘故而没有放置兵器甲胄之外,丹药、秘籍、太平钱,应有尽有。 胡良和李玄都大致清点了一下,一共有三袋太平钱,每袋一千枚,那也就是将近十万两银子,如今朝廷一年岁入不过五千万两银子,可见这十万两银子是何等数目,对于江湖人而言,已经算是一笔巨财,由胡良收入他的须弥物中。 丹药也有不少,除了真传宗的“凝血丹”之外,还有三颗其他丹药,分别用三方玉盒存放,以免药性流失。经过李玄都辨认之后,这三枚丹药应该是东华宗的“青木玉花丸”,乃是有疗伤奇效的丹药,虽说不能像“凝血丹”那般立即见效,服下之后还要以气机辅以调理,但胜在无甚副作用,李玄都让胡良将这三颗珍贵丹药分次服用,大概月余时间就能完全恢复伤势。 剩下大多是真传宗的秘籍,如“千手无骨术”等等,只是没有完整的上成之法,只有一门“人仙炼窍法”的残卷,都被李玄都收入“十八楼”之中,他打算在空闲时间,也将其学上一学,反正他有“坐忘禅功”为根基,也不怕功法冲突,自然是多多益善。 第一卷 此生浮沉 第六十一章 木剑敕鬼 做完这些之后,李玄都和胡良打算离开这处是非之地,不过没有像许多江湖豪客那般,在临走之前又将此地付之一炬,毕竟是耗费无数人力物力才好不容易修建起来,若是毁于他们之手,那也太可惜了。 从南山园的后门离开,是一段崎岖山路,仅仅是看着便让人觉得心神目眩,就算是常走山路的山民也要小心翼翼,稍有不慎就要坠落山崖。不得已之下,李玄都只能将小丫头背在身上,由胡良这位先天境高手在前面开路,他跟在后面,同时还不忘让小丫头背诵他刚刚教给她的坐忘禅功口诀。 行走在山路上,李玄都一手托着背上的小丫头,另一手手举起那把刚刚到手的桃木剑,剑身上有敕鬼二字,说道:“这把敕鬼,材质还算不错,可遇难求,比起正一宗的雷刚剑,还要好上不少,不过此剑的主要作用还是斩鬼驱邪,用来与人交手对敌,作用不大。” 李玄都的语气中充满了曾经沧海难为水的居高临下,就像帝京之人看待地方州府之人,或是有官身之人看待平民布衣。 走在前面的胡良无奈道:“作用不大?” 李玄都反问道:“不然?” 胡良没有回头,说道:“老李你可真是饱汉子不知道饿汉子饥,换成其他随便一个抱丹境,得到这么把桃木剑,还不得睡觉都要笑醒?” 李玄都认真道:“玉清宁也跌落回抱丹境了,你说她会不会看得上这把桃木剑?” 胡良一愣,“玉清宁那婆娘也跌境了?” 李玄都说道:“她不但从归真境跌落至抱丹境,而且眼睛也被剑气毁了,这件事你应该早就知道才是。” 胡良说道:“我当然知道她已经坠境了,当初帝京一战的时候,颜飞卿他们三人联手对付你,颜飞卿先手,苏云清中盘,就是这婆娘负责收官,注定讨不到好去。不过我原本以为她顶多就是跌落至先天境,然后经过这几年的修养就已经重回归真境,没想到这婆娘竟然一下子就跌落到抱丹境,那可真是报应不爽。” 帝京一战,分为太后一派和四大臣一派。胡良虽然出身于补天宗,但那时候的邪道五宗还未进入帝京,而且他早已离宗多年,不问宗内事务,再加上他既是李玄都的好友,又是秦襄的部将,所以当时他也是顾命四大臣这一派,与另外一派的高手交战时,曾经在玉清宁的手上吃过不小苦头,两人算是在那个时候结下了梁子。 李玄都对于胡良的幸灾乐祸不置可否,继续说道:“在怀南府的时候,我曾经见过玉清宁一面,并答应过她,让淑宁拜入玄女宗门下,成为玄女宗宗主的关门弟子。” 胡良喜欢在小事上锱铢必较,比如说和玉清宁结下梁子,无非就是因为玉清宁号称琴、萧、剑三绝,却徒手挡下他二十三刀,让胡良一直耿耿于怀,但在大事上,胡良却是颇为豁达,听闻此言之后,停下脚步,正色道:“说起玄女宗,行事还算正派,最起码比慈航派那些道貌岸然的女人要好上许多,而且有一说一,玉清宁那婆娘的为人虽然可恨,但也要比苏云媗好上许多,为人处世都当得起一个‘正’字,小丫头若是拜在玄女宗的门下,又有玉清宁的照拂,还是比较让人放心的。” 李玄都轻声道:“我也是这么想的,让淑宁去玄女宗,总好过一门心思放在入世上面的慈航宗,我还真怕淑宁也变成那种口口声声天下大义的女子,实在有些人不讨人喜欢。” 胡良继续迈开脚步,“这等福气,就留给那个要替天行道的颜飞卿去消受吧,我们看看热闹就好。” 李玄都道:“子非鱼,安知鱼之乐。” 胡良笑道:“老李,你这就不懂了。颜飞卿口口声声说自己是以纯阳入道,苏云媗这么一个国色天香的大美人放在眼前,干看着不能吃,还要费心费力地去相互算计,同床异梦,这如果还能生出乐趣,那我胡良敬他颜飞卿是个狠人。” 李玄都笑骂道:“你真是狗改不了吃屎,满脑子都是女人的脸蛋、胸脯和屁股,好像没有女人就活不了似的,还以为全天下的男人都和你一样,难怪玉清宁说你是个下流胚子。” 胡良转过头来,一脸坏笑道:“说到玉清宁,老李你也是,瞎子都看得出来,玉清宁明显对你有点意思,不过是女儿家矜持,再加上当时还有张家妹子,所以才不好意思说出口,可你还真就做了正人君子,这可是要遭天谴的。有句话是怎么说的来着?天予不取,反受其咎。” 李玄都摇头道:“不一样的。” 胡良听李玄都的语气不似玩笑,纳闷道:“怎么不一样了?都是女人,虽然我听说玉清宁变成了个瞎子,但她只要重回归真境,也不是不能恢复如初。再者说了,老李你也不像在乎这些的人。” 李玄都无奈道:“不是一双眼睛的事情,是人的事情。” 胡良哼哼道:“一个你,一个张鸾山,还有那些女子,就是矫情,一个一个都莫名其妙,非要把简简单单的男女之事弄得这么复杂,让我们这些粗人该怎么办?” 李玄都叹了口气,有点头疼,不想再与胡良探讨这个问题,实在是对牛弹琴,鸡同鸭讲。 当然,胡良也肯定是差不多的想法,觉得老李脑子不开窍,至于两者之间到底是谁对谁错,那就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了。 李玄都为桃木剑注入些许气机,然后横剑身前,只见剑身上亮起淡淡光泽,每一丝木质纹理都清晰可见,像是一道由道家高人绘制的符篆,事实上也差不多就是如此,桃木本身就是天然生成的一道符篆,所以才有驱鬼辟邪的功效,而且年份越久,功效越佳。 李玄都把桃木剑悬挂于腰间,同时又从手腕上的十八楼中“抖落”出一块碧绿玉佩,随手丢给自己背后的周淑宁。 周淑宁一只手抱着李玄都的脖子,接住玉佩,只觉得入手温热,竟是块难得的暖玉。 不等她开口拒绝,李玄都已经说道:“江湖规矩,见者有份,淑宁你跟着我们两个搜刮了这些不义之财,自然也要有些分润,不能坏了规矩,而且这块玉佩也不是什么稀奇宝物,唯一的作用的就是佩戴身上时可以清心醒神,对我而言已经没什么作用,你放心拿着便是。” 周淑宁听李玄都如此说,便将玉佩小心翼翼地收起。 李玄都见她收下,微笑着说道:“这就对了,圣人的道理和规矩没有错,但不能一味守着道理和规矩不放,那就曲解了圣人的本意。当年张肃卿就曾经跟我说过,圣人的书,都是给人看的,拿来办事,百无一用。我当时有些不以为然,可经历了许多事情之后,却觉得他其实没有说错,做人要讲道理,做事却是未必,若是一味死守着道理,怕是诸事不成。” 小丫头没有说什么,只是紧紧抱着李玄都的脖子,左顾右看,看着脚下山景,哼起一首不知名的小曲小调。 留恋处、生死在天,欲执手相守,怎奈何世事无常。 念去去、吉凶未卜,难强作欢颜,更那堪群芳相妒。 不如初见,良人好,难防那世情险恶难堪。 朔风可恶,东风好,不敌那初春乍暖还寒 忆往昔,忆郎颜,忆曾同游江南,欢笑言。 盼君归,盼君安,盼能与君执手,看河山。 第一卷 此生浮沉 第六十二章 西北一刀 走了大半个时辰之后,三人终于下得山路,此时回首望去,只能隐隐约约看到南山园的一角,可此时竟是有黑烟升起,直冲天际,显然园内失火,八成是有人想要趁乱掠夺南山园的财物,故意纵火,可见自古以来将杀人和放火并列为两大恶事,不是没有道理的。 就在一行人驻足回望的时候,胡良突然皱眉道:“有人正朝这边赶来。” 李玄都问道:“是南山园里的庄客?还是青鸾卫的追兵?” 胡良以气机感知片刻之后,摇头道:“应该只是一伙江湖莽夫而已,八成是看到南山园这边出事,特意过来看情况的。” 还有半句话,胡良没有说出口,不过两人都是心照不宣,若是南山园中无事,这些人要么悄无声息地退去,要么去探望问候一番,可如果南山园中果真出事,那么这些人说不得要捡个便宜,做一回趁火打劫的好汉了。 “虽说这些人修为也不算高,为首之人不过抱丹境,对上老李你也就是一掌的事情。”胡良说道:“但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我们还是不要与这些人照面,换个方向走吧。” 李玄都犹豫了一下,抬头看了眼黑沉沉的天空,说道,“继续赶路也不是不行,不过我看这天气还要下雨。这座岭秀山绵延几十里,若是下起雨来,无处躲雨,我们两个还好说,可淑宁的身子骨弱,怕是经不起大雨的凉气。” 胡良看了眼小丫头,说道:“那伙人能在如此短的时间里赶到此地,想来他们应该在此地有庄园基业,那么我们不妨见他们一面,去他们那儿落脚也好。” 李玄都点头道:“就这么办。” …… 南山园之所以名中有“南山”二字,不是因为此山名为南山,此地名为岭秀山,南山园刚好位于山南,此地朝阳,是难得的风水宝地。与之相对,还有山北,此地背阴,自然无法与山南相比,由此可见,在这儿有个“北山园”也在情理之中,而且这个“北山园”的势力远不如南山园,否则也不会被陈孤鸿赶到北山上。 事实上与李玄都的预料相差不多,这伙胡良口中的“江湖莽夫”的确是来自北山,不过不是“北山园”,而是名为岭秀山庄,与南山园之间相隔了一条河谷,所以他们在发现南山园的异常景象之后,岭秀山庄立刻派出人手,穿过河谷,然后从南山园后的崎岖山路登山,可以避开前山的各路人马。 既然名为山庄,那么这座岭秀山庄自然也是江湖门派,不过只能算是“派”一级的,远不能与庞然大物的“宗”相提并论,而且就算在芦州各派之中,也顶多算是二流之列,比之陈孤鸿这位真传宗长老创建的南山园,还要有所不如。 此次岭秀山庄派出了十几个好手,都是底子扎实的练家子,在一府之地的江湖而言,也算是不弱,为首之人是个中男男子,一双手掌布满老茧,步伐沉稳,应该是修炼外家功夫的好手,身后还跟着几名亲传弟子,年纪大多都在二十多岁左右,身材高大,皮肤略显黝黑,皆是青衣短打扮,背后负刀,甚至还有一人背着长弓,一望之下便给人以剽悍之感。 就在南山园火起的时候,他们已经来从北边的山路到谷底之中,这里曾经是一条大河,只是大河干涸之后,只剩下光秃秃的河床,只要穿过这里,便能抵达南边山麓。 就在此时,他们远远看到,从南山麓那边过来一行三人,两大一小,大的都是江湖客打扮,不过一人粗犷,一人俊秀,粗犷之人腰间挎刀,俊秀之人腰间悬着一把道士用的木剑。还有一小,却是个看起来像大家闺秀的小姑娘,如此三人站在一起,实在让人有些难以评价。说他们是行走江湖之人,可偏偏带着个小姑娘,说他们是大户人家的聘请的供奉客卿,两人身上的江湖气又遮掩不得,与那些将一身本领货与权贵世家之人,大有不同。 岭秀山庄的所有人立即停步不前,纷纷握住兵器,满是警惕和戒心,严阵以待。 虽然岭秀山中有一个“秀”字,但整座岭秀山的方圆几十里内,并无多少秀丽景致,就算是有,也都被陈孤鸿划归到南山园的范围中,等闲之人不可踏足。而北山这边,说的难听些,其实就是一派穷山恶水,又有南山园在前,根本无人问津,除了山庄里的一些老关系,或是维持山庄的必要往来,平日里罕有人至。 不过就在数年之前,岭秀山庄还是这座岭秀山的主人,南山北山各有基业,从山庄的名字上便可见一斑。直到陈孤鸿来到九河府,并且在此落地生根,先是以先天境的修为大败岭秀山庄的老庄主,然后又以钱财纠合了一批江湖散人,将岭秀山庄从南山赶至北山,等同是强占了岭秀山庄的半数基业,这让整个岭秀山庄引以为大恨。 今日南山园那边骤然显现异象,先是云雾蔽日,又是雾气滚滚如长龙,到最后竟然还有火光生出,这让岭秀山庄意识到,南山园八成是遇到强敌了,于是一番商议之后,这才派人前来查看,刚好遇到了从南山园离开的一行三人。 为首的中年汉子示意几名弟子不要轻易妄动,自己独自向前几步,拱手抱拳道:“在下岭秀山庄三庄主王烈,有礼了。” 胡良抱拳还礼道:“原来是王庄主,久仰。” 王烈问道:“请恕在下孤陋寡闻,不知阁下是?” 这位领袖山庄的三庄主看似神色自若,实则整个人都紧绷起来,就怕这两个来路不明之人,暴起伤人,而且那个小丫头也不能小觑,行走江湖有四大忌,和尚、道士、女人、小孩,若是遇上这四类人又起了争执,多半不会有好结果。至于为什么,其实也简单,僧道两家传承数千年,多的是隐世高人,女人和孩子敢于只身行走江湖,自然是有所依仗,就像周淑宁这般大的孩子,也可能身怀比他还高的修为,这是谁也说不准的事情。” 王烈是个老江湖了,就算有些事情没有亲身经历过,但在耳闻目染之下,也不敢有丝毫掉以轻心。 胡良同样是老江湖,自然知道这位三庄主的担心,于是坦然道:“在下姓胡,单名一个良字,王庄主可以叫我胡良。” 王烈眼神一亮,再一看胡良的虬髯相貌,试探问道:“可是西北一刀胡大侠?” 胡良摆手道:“不敢当大侠二字。” “果然是胡大侠!”王烈的语气透出兴奋,“当年胡大侠在帝京城中一刀斩断那青鸾卫都督的手臂,江湖上的朋友便送了一个‘胡一刀’的名号,没想到今日能在这里得见胡大侠!” 胡良笑道:“承蒙江湖同道抬爱,只是当初胡某能一刀斩断那朝廷爪牙的手臂,乃是多亏了许多朋友兄弟齐心协力,否则单凭胡某一己之力,也伤不得那人分毫,这个‘胡一刀’的名号,胡某实在受之有愧。” “受得,受得。”王烈道:“当初张大人、王大人、李大人、徐大人,哪个不是忠良之臣?只可惜朝堂之上奸佞当道,竟然冤杀忠良,尤其是那李大人,便是死在这青鸾卫的手中,天下之间谁人不义愤填膺?胡兄弟此举,可以说是为整个天下出了一口恶气!” 第一卷 此生浮沉 第六十三章 岭秀山庄 下来山后,小丫头便不再被李玄都背着,此时站在李玄都身旁,又见胡良的大侠气派,下意识地看了眼身旁的李玄都。 小丫头的想法很简单,胡良叔叔凡事都要听哥哥的,哥哥自然要比胡良叔叔还厉害,既然胡良叔叔已经这么厉害,那么哥哥又该有多厉害?难道真会是天下第一? 就算现在不是天下第一,将来总有一天会是的。 李玄都见识过天地之大,江湖之深,所以就算他天纵奇才,也不敢说自己将来能在老玄榜上稳占一席之地,古往今来,已经有太多太多的奇才、天才被淹死在了这座江湖之中,就算是他,在几年前的帝景一战之中,也险些重蹈此等覆辙,他先前与小丫头所说的天下第一,倒是玩笑意味更多一些。 可小丫头的这个念头竟是十分坚定与执着,比起李玄都还要坚定。 另外一边,胡良和那位三庄主互相寒暄一番之后,切入正题,“此地是岭秀山,王庄主又是来自于岭秀山庄,想来山庄就在不远处?” 王烈微不可查地迟疑了一下,笑道:“这是自然,我家山庄就在北山之上,距离此地却是不远。” 他转身朝身后来时的山路一指,“沿着这条山路上去,只消小半个时辰的时间,就能抵达岭秀山庄。若是胡大侠愿意屈尊,不妨到山庄一叙。” 这本是一句客套话,大多时候,胡良这等身份之人都不会真的前往,或是托辞赶路而婉拒,或是说还有要事在身,可他没有想到胡良因为李玄都的缘故,竟是没有按照套路来,而是直接说道:“既然王庄主相邀,那胡某便却之不恭了,否则岂不是不给王庄主这个面子?” “既然如此,我等也不好强留胡大侠,那便就此别……”话未说完,王烈脸上的表情骤然凝固,猛地抬起头来,望着胡良,不敢置信道:“刚才胡大侠说要去我们岭秀山庄?!” 胡良含笑点头道:“既然王庄主诚心相邀,胡某自然没有拒绝的道理。” 这一刻,王烈恨不得给自己一巴掌,如今形势不明,好端端地再去招惹一条过江强龙做什么?现在真要请回去,万一又是一个陈孤鸿,可又该如何是好?到时候请神容易送神难,就连这最后的北山基业也丢了,那他岂不是山庄的千古罪人? 可话是自己说出去的,万没有再收回去的道理。 万允万当,不如一默。任何一句话,你不说出来便是那句话的主人,你说了出来,便是那句话的奴隶。现在话已经出口,若是立刻反悔,那岂不是生生打了这位胡大侠的面皮?人家是何等身份,愿意应邀去岭秀山庄一叙已是屈尊,你若反悔,可就成了耍人之事,在江湖之上,打人是恩怨,打脸却是死仇。当年的紫府剑仙不就是因为登门挑战,打了别人的脸面,才引来那场绵延大半个江北的江湖恩怨吗? 想到这儿,王烈只觉得自己身处两难之间,如同坐蜡,有心反悔拒绝,又没那个胆量,忽然想起三人来时的方向,心中一动,硬着头皮道:“敢问胡大侠,可是从南山园而来?” 胡良点了点头。 王烈忽然觉得眼前豁然开朗,可谓是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如此一切都说得通了,南山园闹出这么大的动静,多半是被人打上门去了,而这位西北一刀胡大侠又恰好出现在此地,那么八成与此事有着很深的关系,正所谓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若果真如此,那么请这位胡大小去岭秀山庄一叙,倒也不是不可,说不定能趁此时机,重新夺回南山的基业。 念及于此,王烈不再为难,洒然一笑,“来者都是客,既然胡大侠愿意屈尊去山庄一叙,那我岭秀山庄自当盛情款待。胡大侠,请!” 三人跟着岭秀山庄的一行人,穿过河谷,再上山路,去往位于北山与南山园遥遥相对的岭秀山庄。 北山的山路相对较缓,没有南山那般陡峭,以周淑宁的脚力,也可以勉强攀爬。 一路上兜兜转转,李玄都为了照顾独自登山的周淑宁,故意缀行于队伍的最后位置,胡良和王烈则处于队伍的最前方,两人闲聊之间互相探底。 王烈想要知道胡良与南山园之事是否有关,同时也想再确认一下,胡良是否是真正的西北一刀。 胡良则是探了探这个岭秀山庄的底。 这岭秀山庄的大庄主姓何,世世代代都居住在芦州九河府,据说祖上曾经是太平宗的长老,因为有太平宗的照拂,所以才能置下这偌大家业,只是这何家也难逃许多世家的窠臼,一代不如一代,终是青黄不接,如今家族中已无先天境高手坐镇。 据说老庄主有玄元境的修为,距离传说中的先天境只剩下一步之遥,在这九河府境内,也算是数一数二的高手,再加上太平宗的靠山,倒也是无人敢惹。可谁也未曾想到,在穆宗皇帝驾崩之后,太平宗便彻底封山,鲜有门人于世间行走,山下之人自然也去不得太平宗,如此一来,岭秀山庄算是没了靠山。 本来凭借老庄主的玄元境修为,倒也可以勉强维持,偏偏就在这个时候,陈孤鸿来到了九河府境内,虽然此时的陈孤鸿已经跌落至先天境谷底,但他毕竟是曾经摸到过归真境门槛之人,对付一个玄元境还是手到擒来,一番恶战之后,老庄主重伤,数月之后身死。 新任庄主何劲成为庄主之后,比之老庄主,无论修为还是资历威望,都有所不如,更是难以承担起山庄的大任,最后在陈孤鸿几次三番的威逼之下,不得不割让了半数基业,也就是如今的南山园。 李玄都虽然走在队伍的最后位置,却始终在听两人的对话,一个字也没有漏过。 此时的他十分感慨。 他如何也没有想到,当初自己无意为之的救人善行,竟然种下了如此恶果,不但在多年之后自食其果,而且还殃及到了这岭秀山庄何家,使得盘踞九河府多年的何家因为而一蹶不振。身为山庄三庄主的王烈也不会想到,岭秀山庄的衰落,竟是缘起于那位大名鼎鼎的紫府剑仙。 常言道,世事无常,造化弄人,莫过如此。 山路的后半段,已经用砖石铺就,甚至还设有栏杆,周围是一片人力种植的竹林,氛围幽静,取“曲径通幽”之意,颇有些文人雅气。又转了几个弯,竹林消失不见,遍地都是梅树,枝叶茂密,虽然现在还不是梅花盛开的时节,但可以想像寒梅盛开之日,此地香雪如海的盛景,定然观赏不尽。 穿过一大片梅林,终于来到山路尽头,是一片被青石板铺就的开阔平地,位于岭秀山北山的半山腰处,站在这儿可以看到一条青石板大路直通一座朱门白墙的大庄院外,虽然不比南山园的富丽堂皇,但多了几分清幽雅气,可见那位太平宗高人当初修建两座庄园时,多半是要将南山的庄园当作待客应酬之所,而把北山的庄园当作自己的居身之所。 王烈住下脚步,遥遥指向远处庄园,向胡良介绍道:“胡大侠,这里便是岭秀山庄了。” 胡良也随之停下脚步,一手按刀,随之眺望这座有意效仿江南风格的庄园,说道:“好,真是好,比起陈孤鸿鼓捣的那座南山园,要好上太多了。” 第一卷 此生浮沉 第六十四章 人心可用 待到走过青石板大路,行至那座庄园近处,可见大门上挂着一方黑底金字牌匾,上写着“岭秀山庄”四个大字,李玄都的书法不算顶好,但也能看出这四个字笔力遒健,文雅之中透着一股子英气。 在四个大字旁边还署有“徐世嵩题”四个小字。 李玄都指了指四个小字,向身旁的小丫头问道:“淑宁,考较你一下,你可知道徐世嵩是谁?” 周淑宁想了想,回答道:“我听爹爹说起过,好像是世宗皇帝年间抵抗金帐汗国的大功臣。” 李玄都点头道:“没错,徐公乃是抵御外虏的功臣,官至内阁大学士、兵部尚书,顾命四大臣中的徐阁老便是他的子侄,这岭秀山庄能被徐公题字,想来有不凡之处。” 周淑宁点了点头,顿时对这座岭秀山庄生出许多好感。 李玄都想的就要更深一些。 从岭秀山庄对于胡良的态度,到岭秀山庄所悬挂的这块牌匾,说明了江湖对于庙堂的态度。 其实早些年的时候,胡良还没有如今“西北一刀”的名号,而是颇有魔头色彩的“西北一枭”,可见胡良当初虽然不算是大奸大恶,但也绝称不上良善之辈。当然,那时候的紫府剑仙也是声名不堪,两人结伴横行于西北戈壁时,被人称作是西北双煞,就可见一斑。 不过在帝京一战之后,江湖上对于两人的风评陡然一转,李玄都就不用多说了,紫府剑仙已然不再是当初引得江北群雄追杀不止的魔头,而是与颜飞卿、苏云媗、玉清宁三人并列齐名为四小宗师,此三人俱是正道十二宗中最优秀的年轻俊杰,紫府剑仙能排在他们三人面前,位列四小宗师之首,可见江湖上的风评如何。胡良则是从原来的“西北一枭”变成了如今的“西北一刀”,甚至因为胡良在承天门一战时一刀斩断了青鸾卫都督的手臂,还有了个“胡一刀”的说法。 由此可见,江湖之远,却绝非与庙堂老死不相往来。 李玄都在江北惹下仇家无数,这些仇家或多或少都与正道十二宗有着或深或浅的关系,胡良作为补天宗出身之人,更是正道十二宗眼中的邪道中人,两人竟能得到正道之人的认可,归根结底是因为他们站在了四大臣这一边,不容于庙堂,却得到江湖的青眼和推崇。 如今就连远在芦州九河府的岭秀山庄都知晓四大臣是忠良之辈,可见江湖对于帝京夺宫之变的态度到底如何。这也是朝廷不去深究支持张肃卿等四大臣的四宗,而支持太后的六宗却逐渐与太后疏远的根本缘由。 人心可用。 李玄都并非不谙朝堂世情的江湖莽夫,尤其是与张肃卿相处的那段时间中,他逐渐懂得何谓庙堂之高,故而他的想法并非胡良想得那般简单。 当年谢太后杀人诛心,将张肃卿置于死地之后,还要给他安上一个大逆不道的谋反罪名,若是按照胡良所说那把,成为举世无敌的天下第一人之后,一人一剑杀回帝京城中,那么反倒是坐实了所谓张肃卿谋反的名头,所以李玄都想的是如何借助人心大势,为张肃卿平反,还给他一个生前身后名。 进了山庄,果真是曲径通幽,王烈先是请三人到正厅饮茶,由一位老管事在此站着相陪,然后他亲自去请庄主。 事实上正如李玄都所猜想的那般,当初何氏先祖建立岭秀山庄的基业,将其分为南北两个部分,南山园因为是建造在朝阳一面,算是整个山庄的门户,而人迹罕至的北山园,则是山庄的后宅,此地建造颇为精巧,不适合广迎八方客,但却适合居住,远离尘世,静心养气。 王烈沿着一条鹅卵石小径快步而行,很快便来到一处遮掩在树丛中的阁楼外,这儿便是大庄主何劲的书房所在,这位大庄主虽然出身在江湖世家,却是个文人的性子,不喜学武,喜欢舞文弄墨,在老庄主故去之后,自然支撑不起江河日下的岭秀山庄,于是这位沾染了太多文人脾气的大庄主,愈发愁苦抑郁,一天倒是有大半时间都把自己关在这座书房之中,不理俗务。 如此一来,处理山庄俗务的重担就落在了三庄主王烈的身上,王烈在加入岭秀山庄之前,是芦州江湖上的半正半邪人物。想当年他在天柱山下也曾单掌伏双霸,拦路救孤,然后单凭一双肉掌杀得水蛟帮一十八名好手毙命江畔,也算是好生了得的人物,只是后来他被仇家设伏围杀,险些身死,被路过的老庄主所救,为报大恩,这才加入岭秀山庄,效犬马之劳。老庄主在临死之前,也知道自己这个儿子难当山庄大任,于是将王烈提拔为三庄主,如果把这座岭秀山庄看作是一个小朝廷,那么王烈就是顾命大臣无疑。 只是顾命大臣终究只是顾命而已,君臣有别,所以有些事情,还是要让这位大庄主来拿主意。 于是他就来到了此地。 王烈来到门外轻轻叩门,不多时屋内响起一个颓废嗓音,“进来吧。” 王烈推门而入,里头分为内外两室,外室为书房,内室为小憩所在。虽说没有太多显眼古物,但是仅以一家底蕴富贵而言,其实也不逊色于那些世第书香人家。 岭秀山庄毕竟是上百年的基业传承,也曾辉煌煊赫,早些年最为鼎盛的时候,山庄中有先天境的高手坐镇,交游更是广阔,能让徐世嵩亲自手书牌匾,可见一斑。纵使现在一时衰落,但底子还在,不但有多年积攒下的钱财,而且还有各处产业,就拿九河府来说,在岭秀山庄名下的产业,就有当铺、钱庄、印局、赌坊、药铺、瓷器铺、古玩铺、书局、行院、粮店、酒楼、铁匠坊等十几家之多,在城内有两处何氏宅邸,在城外有良田千余亩,田庄两个,佃户百余人。所以黄白之物,从来不缺。 只是岭秀山庄到底有多少家底,在各大钱庄票号里有多少银子,恐怕这位大庄主并不清楚,而是要问负责管钱的二庄主,说起这位二庄主,可谓是整座岭秀山庄的账房先生,用山庄里的人话来说,何家天大的家业,金山银山,七八个账房也算不清楚,可偏偏就是这位二庄主,一副铁打的算盘,把偌大的山庄基业算得清清楚楚,分毫不差,各路买卖也是井井有条,当真是财神爷一般。 不过这位二庄主并不参山庄的江湖纷争,所以在这等事情上,他甚少出面。 此时书房中只有一个中年男人坐在书案后,相貌还算英俊,可气态萎靡,精神不济,手边有一杯清茶,想来是用来提神醒脑之用。 此人便是岭秀山庄的大庄主何劲了。相较于流水般的银子都要从十个指头上过去的二庄主,或是曾经在江湖上闯下过名号的三庄主,这位大庄主实在有些不起眼,虽说已经从当年的少庄主变为了如今的大庄主,但仔细一想,似乎又与当时的少庄主并无二般。 这让王烈不由想起了当年老庄主还在世时的情景,虽说老庄主此生最大憾事便是未能踏足先天境,但从未因此而意志消沉,哪怕是被陈孤鸿打成重伤之后,也仍在病榻上强撑着身体安排身后之事,哪里像现在这位大庄主,竟是如此消沉颓丧,正值壮年,身上的暮气却比老庄主这个老人还重。 第一卷 此生浮沉 第六十五章 如此江湖 书房内的陈设很是简单,只有一案两椅一书架,书架摆满了各种书籍,儒释道三家皆有,以儒家经义居多,不乏孤本善本,可是书案上除了文房四宝以及笔洗、笔架、镇纸等物之外,却是没有什么案头清供等物,实在是清苦,与岭秀山庄大庄主的身份略有不符。 此时这位大庄主就坐在书案后,身着素色常服,形貌也算俊美,虽然上了岁数,但依稀可以看出年轻时的风姿,此时两鬓为白,更平添几分成熟男子的风采。 本来这样一个男子,就算不曾学武,闭门苦读,有朝一日学优则仕,居于庙堂之上,也不失为世间的风流人物,只是老庄主只有他这一棵独苗,在老庄主死后,偌大的家业便只能由他担负起来,而此时的他还未曾出仕,无法凭借腹中学识和手中笔墨支撑起一座扎根于江湖之中的山庄,于是他便陷入到了两难境地之中。 一边是祖祖辈辈传下来的基业,一边是自己的平生所愿,到底该如何抉择?他被这两个选择给夹住了,左右为难。 有心振兴家业,可他实在不是习武的材料,在依靠武学修为立足并极度崇武尚武的江湖中,又如何守住家业?有心继续谋求出仕之道,可如今朝局混乱,怕是一时半会儿难以做到,尤其是在顾命四大臣死后,晋王与太后争权,王党和后党两派人激斗不休,波谲云诡,若在这个时候出仕为官,怕是要被卷入党争之中,一个不慎便是万劫不复,而且一旦他外放为官,远离山庄, 也不是长久之计。 两头走路两头堵,自然要被愁死,不过四十岁的年纪已是早生华发,便可见一斑。 何劲低垂着眼帘,对于王烈的到来,没有想要起身的意思,只是抬手指了指另外一把椅子,轻声道:“坐吧。” 王烈单手把那张靠在侧边墙根的椅子拎起,放到何劲案前的对面位置,然后在这个下属的位子上坐了下来。 何劲看了眼案上只写了一半的字帖,皱眉道:“什么事要让你亲自来跑一趟?” 王烈无奈叹息一声,“本不该在这个时候来找庄主,只是的确是件大事,非庄主亲自出面不可。” 何劲这些年来虽说有些意气消磨颓唐,但是心思并不差,想到先前让王烈去探听南山园的动向,不由心头一动,问道:“可是南山园那边有消息了?” 王烈道:“如今南山园一片乱象,其中具体情形到底怎样,尚不好说,还要等到尘埃落定之后才能知晓,但是有几位贵客却是从南山园方向而来,为首之人更是声名赫赫,姓胡名良,曾经横行于西北秦州之地,后在承天门一战中一刀斩断青鸾卫都督的手臂。” “胡良?”何劲轻声喃语,低头回忆片刻之后,猛地抬起头起来,“是那个‘胡一刀’胡大侠?” 王烈点头道:“正是这位胡大侠,我带人下山时,刚好遇到胡大侠一行人从南山下来。一番交谈之后,胡大侠说要来我们山庄做客,我不好拒绝,便将他们请到了山庄,如今正在前堂歇息,还要请庄主亲自接待才是。” 何劲猛地扶着扶手从椅子上站起来,眉宇间并无太多喜色,反倒是多了几分焦躁,“老王,你也是老江湖了,怎好把这些底细不明之人轻易带到庄子?若是又引来第二个陈孤鸿,岂不是引狼入室?” 说到这儿,这位大庄主的语气中已经多出了几分厉色,“正所谓无事不登三宝殿,这位胡大侠在这个时候出现在此地已是可疑,万一这位胡大侠动了心思,瞅准太平山封山的时机,想要谋夺山庄基业,到那时候我们一死事小,丢了祖宗的基业事大,待到九泉之下面对列祖列宗,是你顶罪,还是谁顶罪?” 王烈苦笑道:“庄主责备的是,可当时却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那胡良在成名之前,绰号乃是‘西北一枭’,亦邪亦正,只是凭借自身喜好做事。这等人物,若是当面拒绝,折了他的面子,惹恼了他,那便无仇也有仇了,倒不如先应承下来,再从长计议。” 听到这里,何劲好像失去了所有的力气,颓然地坐回椅子上,长叹道:“也只能如此了。” 王烈犹豫了一下,压低声音说道:“还有就是,在登山的路上,我曾有意与这位胡大侠套话,听其话里话外的意思,却是与当下的这场南山园之变有着不小的干系……” 何劲一怔,抬眼望向王烈,眼神中又有了希望,等听下文。 王烈轻声道:“依我看来,胡大侠所言应该无假,而且在进山庄正门的时候,胡大侠能看破当年徐公所题写牌匾的玄机,与当年的陈孤鸿一般无二,定是先天境的高手无疑了。” 何劲满面忧容,轻声问道:“老王,你是老江湖,知晓江湖中事,觉得此事应该如何处置?那位胡大侠的来意,又是好是坏?” 王烈字斟句酌,小心翼翼道:“庄主,山庄这几年江河日下,我们想要重振山庄,说不得要借助外人之力,眼下这位胡大侠便是个绝佳人选。” 何劲叹了口气,道:“我又何尝不明白这个道理,就怕刚出虎穴,又入狼窝。” 王烈又是犹豫沉吟片刻,缓缓开口道:“依我看来,胡大侠若是为了图谋基业,那他应该留在南山园才对,没必要舍了南山园不要而跑到我们这里,所以我觉得他很有可能是来南山园寻仇的,现在仇怨已毕,不日便会离去。那我们便不妨借着这个机会,与这位胡大小结下些香火情分,日后就算胡大侠走了,我们依仗着胡大侠的名头,把南山园收回来也不会太难。” “再有就是,有了胡大侠的名头,以后再有人来寻衅,也要好生掂量掂量,毕竟“西北一刀”的名头可是实打实的,那便等同给我们岭秀山庄贴上了一道护身符,可保几年之内无忧,只要等到太平山封山结束,太平宗的老祖宗们重新踏足尘世,那么我们岭秀山庄依然是太平无忧!” 何劲听得禁不住露出了兴奋的神态,两眼中几乎要冒出光来,无形之中,多年的积郁之气也消散许多,他一拍手掌,颇有些意气风发的意味道:“好,那我立刻就去见一见那位胡大侠,希望这次真是遇到了贵人,能帮我们重振山庄基业!” 王烈又提醒道:“不过庄主见到胡大侠之后也要在言语中注意一二,万不可漏了山庄的底子,要知道江湖上的许多祸事都是源自‘临时起意’四字,虽说这位胡大侠这些年来的名声很好,但也不可不防。” 何劲点头道:“这点我晓得。” 王烈忽然想起那个一直跟在后面不曾言语的年轻人,以及年轻人的身旁的小丫头,原本还想再多说几句,可转念一想,这世上哪来那么多的高人,想来那位年轻人就是寻常扈从晚辈而已,倒是那个小丫头,可以多多注意一二,说不定也是一位贵人。 想到这儿,这位三庄主不由在心底叹息一声。 什么是江湖?有人的地方就是江湖。 江湖不仅仅是快意恩仇,更少不了这些精打细算。 除了那些已经做了神仙的真正高人,剩下的人谁不是要在江湖这个泥潭里打滚? 行走江湖要注意广结四方善缘,多交朋友,少结冤家。如果谁不按这个规矩做事,那么紫府剑仙的经历便是明证,惹了一个,朋友连着朋友,最后便是惹了小半个江北。 虽说紫府剑仙最终还是一人一剑将小半个江北捅了个窟窿,但是世上又有几个紫府剑仙? 第一卷 此生浮沉 第六十六章 大雨倾盆 芦州靠近江南,所以难以避免地沾染上了许多江南习气。 对于江湖而言,北地和南地最大的不同之处在于,北地多堡寨,往往在名字最后缀上一个“堡”字,如“金鹰堡”,而南地多山庄,往往是在名字后加以“山庄”二字,如“名剑山庄”。 岭秀山庄地处芦州,建筑偏向于园林,故而称为山庄,而非岭秀堡。 对于李玄都和胡良这两个老江湖而言,倒还算新奇。他们两人,走江湖时间不短,可是李玄都少年成名于江北河朔之地,声势最隆时身处帝京,都算北地。胡良就更不用多说了,从来都是只有叫错的名字而没有叫错的绰号,无论是“西北一枭”,还是“西北一刀”,都可见胡良是长年在西北一带活动,若非这次应李玄都之邀前来助拳,恐怕也不会出现在芦州。 就在三人在正厅等待大庄主何劲的时候,一名身着青衫的中年男子进到正厅,陪侍在一旁的老管事赶忙上前,在其耳边耳语一番之后,青衫男子挥了挥手,示意老管事退下。 待到老管事退出正厅,青衫男子抱拳道:“原来是西北一刀胡大侠,在下岭秀山庄二庄主岳左,有礼了。” 这位二庄主看上去大概有不惑年纪,脸色略微发黄,双眼有神,望向众人的视线和煦,不卑不亢,分寸拿捏得极好,使人有如沐春风之感。 胡良起身还礼。 然后岳左又与李玄都见礼,就连周淑宁这个小丫头都没有漏下。 看着周淑宁一板一眼地还礼,李玄都笑了笑,没有点破天机。 这位二庄主,虽然不曾佩戴任何兵刃,而且也不像三庄主王烈那般双掌满是老茧,却是个修为不俗的高手,恐怕还在三庄主之上,由此可见,这座岭秀山庄不管现在如何,祖上的确是阔过,底蕴之深厚,远不是那些刚刚崛起的门派可以比拟。 岳左作为整个岭秀山庄的大管家,待人接物,为人处世,自是八面玲珑,此时敬陪末座,说起些江湖轶事,倒是让气氛不至于冷场。说话之间,难免就谈到了这座岭秀山庄,尤其是他们此时所在的正厅,曾经接待过不少大人物,官面人物中,有三位芦州布政使、两位按察使,一位都指挥使,至于知府、通判、知县之流,更是数不胜数。可惜待到大魏朝廷设立总督和巡抚一职时,山庄已经没落,没能让一位总督或是巡抚前来山庄做客。 至于江湖上的人物,也有许多,天南海北,八方来客,不过分量最重的还是某一任太平宗宗主,从荆州返回太平山的时候,路过九河府,曾顺路到过山庄。 换成其他宗门,难免要夸大一二,说太平宗的宗主其实是专门拜访山庄,难免失了真实,让人怀疑其真实性,可岳左不曾有丝毫夸大,就这般坦言相告,反而能让人深信不疑。 中途胡良曾经问起过山庄那块牌匾的事情,岳左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之所以没有提起这位死后灵位进入贤良祠的名臣,是因为徐世嵩当时已经向世宗皇帝上书乞骸骨,辞去官职,告老还乡,在归乡途中,路过岭秀山,造访山庄,然后在当时庄主的盛情邀请之下,留下了那件墨宝。 这位中枢重臣,又有“徐铁手”之称的美誉,第一是因为他乃当世首屈一指的金石巨匠,世人皆知徐世嵩单凭手掌便可以篆刻金石印章,以楷书为长,瑰丽丰腴,勾画极沉,堪称当世一绝。第二则因为他也是一位名副其实的高手,曾经在代天巡边时遭遇刺客,单凭一双肉掌,将十余块从天而落的万斤巨石生生震碎,这才让世人知晓,原来这位看起来手无缚鸡之力的老大人,原来也是一位一流高手,所以岳左不知道该把这位告老还乡的老大人看作是庙堂中人,还是应该看作江湖之人。 岳左将这些山庄的典故娓娓道来,如数家珍,让小丫头听得聚精会神。 就在这个时候,山庄的真正主人何劲终于是姗姗来迟, 岳左则顺势起身,与这位大庄主见礼。 如此一来,岭秀山庄的三位庄主算是悉数到齐了。 胡良也从椅上起身,抱拳道:“阁下就是岭秀山庄的大庄主?胡某有礼了。” “不敢当胡大侠如此。”何劲赶忙还礼,“在下忝居于岭秀山庄的庄主之位,实无所作为,不如胡大侠远甚,久闻胡大侠威名,威震西北秦州,又一刀动京华,实是当世第一等的英雄豪杰,今日终是得见,三生之幸。” 胡良淡然处之。 这些江湖上的客套话,他听得多了,也见得多了,还不至于被吹捧几句就昏了头,而且他也没想与这座岭秀山庄有什么交集,就是暂且落脚而已。 就在双方寒暄之间,门外本就不算晴朗的天色,又骤然变得黯淡,云色转浓,有东南风起。 李玄都看了眼门外,他行走江湖多年,许多时候要露宿野外,自然善察天时,知道这是一场大雨到了。若不是这场大雨,他也不会和胡良来到这座岭秀山庄。 果不其然,没多久之后,大雨倾盆而至,不一会儿,门前的青石地面上便可见水流汇聚。 江湖上有一个说法,叫做下雨时节好杀人,尤其是这样的滂沱大雨,就是因为血刚流下来,就混杂着雨水一起被冲走了,雨过天晴之后,什么痕迹也不会留下。 这场大雨蓄势已久,自然气力十足,眼看着是一时半会儿难以停下。南山园中刚刚蔓延开来的火势,因为这场大雨的缘故,未能肆虐,很快便熄灭了。 此时的南山园中可谓是一片乱象,原本投奔在园中的庄客们发现陈孤鸿等人身死之后,纷纷卷了细软财物逃走,自然是怕被这场神仙打架波及,历来江湖仇杀,不管是为了报仇,还是为了谋夺宝物,都不乏被灭满门的事情。就拿前不久一桩轰动江湖的传闻来说,牝女宗的一名女子因为情伤之故,只身一人赶赴中州龙门府,然后以一己之力屠灭龙门镖局满门上下六十四口,从总镖头到马夫仆役,无一例外,悉数被一掌拍死,然后这位女子又在其大门上以鲜血写就“负心薄幸,猪狗不如”八个大字,震动中州。 如今南山园分明就是被仇家寻衅上门,有龙门镖局前车之鉴在先,人人自危,所以此时的南山之上,尽是从山上往山下而去之人,生怕被累及自身。 大雨滂沱。 有一人迎着人流逆流而上。 第一卷 此生浮沉 第六十七章 目盲登山 此人身着一身靛蓝色衣袍,看上去已经极为破旧,脸色枯槁苍白,步履蹒跚,行走在山路上,看起来十分艰难。 雨势越来越急,有个小厮实在是扛不住了,便躲在一棵大树下避雨,他本是岭秀山庄的仆役,在陈孤鸿强占南山园之后,仍旧在南山园中做事,如今他看着大家都一窝蜂地往山下跑去,他便也收拾了东西跟着一起跑,只是那些江湖出身的庄客们,最不济也是个固体境,身强体健,可他却是没这份体力,再加上大雨倾盆,几乎让人睁不开眼,天地间白茫茫一片,哪里还敢在湿滑的山路上奔行,只能停下来避雨。 当他瞧见这个蓝衣汉子之后,看他似是行动不便,就热心唤道:“这位兄弟,紧走几步,来这儿躲躲雨。” 那人置若罔闻,仍旧是蹒跚而行。 小厮心中奇怪,又喊道:“不要去山上了,那里已经没人了。” 那人终于停下脚步,转过头来望了他一眼。 这一看不要紧,却把小厮吓了一跳,原来这人的眼珠子已经被挖去,只剩下两个黑洞,就像两口深不见底的古井,要把让人的魂魄都给吸进去。再配上他的苍白肤色和枯槁容颜,活似一具行尸走肉,半分生气也无。 这人缓缓开口,嗓音嘶哑难听,“没人了?” 小厮心中恐惧,却也不敢就此逃走,硬着头皮回答道:“是……先前庄子里来了几个客人,不知何事与庄主起了冲突,却是把庄主和杨管事都给打死了,庄子里的人都怕被牵连,所以便逃了出来。” 蓝衣人从嗓子眼中发出几声意味不明的“嘶嘶”声音,然后转过头去,继续往山上蹒跚行去。 小厮呆呆地站在原地,望着那人的背影渐行渐远,直到完全消失在风雨之中,才蓦地回过神来,发现自己的背后上竟是生出许多冷汗,与雨水混杂在一起,浸透衣衫。他忽然想起,刚才那人行走在滂沱大雨之中,身上的衣衫却是十分干爽,再加上这人说话中带出一股子鬼气,让他只觉得后背发凉,头皮发麻,于是不敢再在此地多做停留,冒着大雨往山下去了。 越往上走,人也就越少。 当蓝衣人终于走到南山园的大门前时,这儿已经没有昨日的热闹景象,大门前没了迎客的管事,也没了等着拜访的江湖散人,大门就这么开着,透过门洞依稀可见院子里的遍地狼藉。 蓝衣人就站在门前,抬头望着大门上方悬挂的“南山园”牌匾,怔然出神。 在他的记忆中,这儿应该悬挂的是“岭秀山庄”才对,何时变成“南山园”了?虽说那块牌匾比不上悬挂在北边后宅上的牌匾,却也是一位太平宗长老的手书,字字千金。 岭秀山庄是那种祖上阔过却家道中落的门派,曾经也是鼎盛一时,否则也不会让堂堂太平宗宗主和徐世嵩这等人物屈尊拜访,曾经有过数十年的辉煌,就算一代不如一代,在九河府境内,还是名声斐然,尤其是老庄主,一身玄元境修为,又德高望重,乃是无可置疑的江湖名宿。 只可惜老庄主遇到了陈孤鸿这条过江强龙,重伤身死之后,新任庄主何劲文不成武不就,不但无法夺回山庄的基业,而且就连支撑起另外半数基业也很是吃力,便有了当下的惨淡局面。 若是换成以往时候,山庄内有先天境高手坐镇,根基深厚,人多势众,休说是一个先天境的外来高手,就是多来几个,也不怕什么。 毕竟岭秀山庄的背后还有太平宗。 太平宗是何许宗门? 如果要在正道十二宗中选出四大宗门,那么除了道家祖庭正一宗和佛家祖庭静禅宗之外,就以太平宗和清微宗最为当之无愧。若以当年正道十二宗结盟的法统而论,太平宗仅次于盟主正一宗,哪怕如今沉寂了数十年,甚至封山不出,仍是让人不敢小觑。 若是往前推移几十年,太平宗可以说的事情实在太多了,历次正邪大战,甚至是改朝换代,都发挥了极为重要的作用,宗内有一座天机阁,其中号称藏书百万,乃是天下第一藏书楼,更甚于正一宗的道藏阁和静禅宗的藏经阁,其中道法、佛经、医术、杂学、术数、毒术、星象、占卜、机关、奇门,无所不包,乃是所有江湖人都为之向往之地,那么坐拥天机阁的太平宗,又如何会缺乏高手? 只是如今的太平宗封山,如何门人不得擅自走动,纵使太平宗有再多的高手,也像满天神佛一般,不能下凡就是拜而无用的泥塑木偶。 所以在太平宗正式封山之后,芦州境内有各路仙魔纷至沓来,浑水摸鱼者有之,趁机寻仇者亦有之。 蓝衣人犹豫了片刻,迈步走入南山园中。 他一路来到正厅门前,此时陈孤鸿的尸体已经在大雨中化为一滩腐化血肉,不成人形,这也是修炼真传宗“千手无骨之术”的后遗症之一,先是体内骨骼,然后是各处经络,最后是窍穴,都尽数消融,化入血肉之中,一旦身死,便是一滩烂肉,可以说是死无全尸。 蓝衣人在陈孤鸿的尸体前驻足片刻,然后跨过门槛进了厅堂。 厅堂中的尸体已经消失不见,不知被何人带走,但堂中的打斗痕迹仍在,蓝衣人一寸寸地看过去,仔细端详许久,脸上露出些许沉重疑惑之意。 于是他缓缓蹲下身去,双手按住地面。 虽然他已无双眼,但是以双手代替双眼,勾连地气,回溯过往,使得脑海中浮现出先前在此地发生过一幕幕景象。 许久之后,他将双手离开地面,缓缓直起身子,兴许是身躯太过残破的缘故,竟是发出一连串好似黄豆爆裂的轻微响声。 可如果李玄都在此,就绝不会将眼前之人视为一个残疾之人,因为方才蓝衣人的神通,已经隐隐触及到归真境的门槛,其境界修为之高,还要胜过受伤的陈孤鸿。 第一卷 此生浮沉 第六十八章 雨滴夜长 岭秀山庄之中,胡良提出暂且留宿的要求之后,何劲自是一口应承下来,将一行人安置在岭秀山庄西侧的一座独门小院,何劲亲自领着两人去往住处。 这栋院落位于山庄的一角位置,少有人来,环境安静,院子中种着几颗竹子,平添几分雅气。 胡良站在廊下,轻轻摩挲着大宗师的刀首,说道:“老李,这座岭秀山庄可不简单,那块挂在庄子门口的牌匾,其中蕴含有一口真元,哪怕经过了这么多年,仍旧没有消散,可见当初写字之人的境界是何等深厚。” “徐世嵩,天人逍遥境高手,曾经名列太玄榜第八。”李玄都缓缓说道:“不过那都是过去的事情了,这些年来朝廷江河日下,明面上的高手已经少了许多,就是不知道暗地里还会不会藏着真正的高人。” 胡良迟疑问道:“当初帝京一战?” 李玄都脸色有些晦暗,“除了明面上的诸多归真境,必然还有天人境在暗中出手,不过我们不知道就是了。” 胡良点了点头。 李玄都看了眼外面的雨幕,转而说道:“至于岭秀山庄,谁家祖上还没阔过,当年我好歹也是归真境的高手,现在还不是要靠你来保驾护航。所以说,以前是以前,现在是现在,两码事。” 胡良靠在廊柱下,看了眼外面的雨势,道:“这场大雨少说也要下个一天的功夫,不知明早能否动身离开此地。若是不能离开,会不会夜长梦多?” “会,也可能不会。”李玄都道:“这当然是一句废话,不过接下来的路,绝不会是坦途。” 胡良从廊柱上直起身,问道:“老李,你说青鸾卫为何要这般揪住不放?” 李玄都想了想,缓缓道:“八成是涉及到朝堂上的争斗,自从顾命四大臣身死之后,太后和晋王共同掌权,一山难容二虎,两者之间必有一番争斗,再加上小皇帝年纪渐大,今年应该有十六岁了,再过几年就要及冠,所以依附于帝师孙松禅的文武百官也不在少数。如今的庙堂之上,太后一党、晋王一党、帝师一党,三党鼎足而立,其中以太后一党最为势大,晋王一党次之,帝师一党再次之。” “周听潮是个刚正之人,敢说话,敢直言。可他不在内阁,不在中枢,通政使司完全能把他的那道奏疏淹掉,偏偏没有淹掉,这就有文章了。据我所知,如今的通政使是帝师孙松禅的人,所以周听潮这道疏之所以能震动朝廷,那是因为他背后有人要震动朝廷,这便涉及到了党争一事,波谲云诡。虽说我们此来救人是为了一个‘义’字,但涉及到了朝堂上的党争,便不再是一个‘义’字能够囊括的,事到如今,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胡良挠了挠头,“老李,你不曾做官,还懂这些弯弯绕绕?” 李玄都叹息道:“当年帝京的形势那么凶险,我敢不懂吗?若是不懂,一不小心就要做了别人的手中刀,所以不得不懂,也不敢不懂。” 胡良啧啧道:“了不得,真是了不得,老李,你不去做官真是可惜了。” 李玄都不置可否,看了眼正在闭目炼气的周淑宁。 玄女宗的功夫属阴近水,正所谓上善若水,而雨天又被视作天地交泰,故而在近水之地或是大雨天气时修炼玄水功,可以事半功倍。小丫头这会儿正专心采集水精化为体内气机,无法顾及李胡二人的对话。 胡良从外廊走进屋内,说道:“老李,我们这次南山园之战,其实胜得有些侥幸,毕竟从明面上的实力上来说,他们想要胜过我们,并不难。” 李玄都没有否认,“他们觉得自己是以有心算无心,太过大意,与其弄些阴诡手段,倒不如明火执仗地打上一场。” “这话不错。”胡良笑道:“如果陈孤鸿不是想着下毒,而是直接开启南山园的山水大阵,说不定我们二人就要被他活活耗死,不过话又说回来,如果他们下毒之事成了,那边不费半点力气,说到底还是他们贪心了,想要用最小的力气拿下我们,而不是用最稳妥的办法拿下我们。” 李玄都对此未置可否,从手腕上的十八楼流珠中翻出一本残卷,正是得自陈孤鸿的真传宗“人仙炼窍法”,虽然只是残卷,但是也有可取之处,李玄都打算在没事的时候翻看一下,也算是充实一下自家所学。 胡良看了一眼之后便收回视线,同人不同命,有些人涉猎诸家,就是杂而不精,甚至还有走火入魔的危险,而有些人就能做到融会贯通,自成一家。 这种事情也早有先例在前,据传当年江湖上曾有两门上成之法,分属水行和火行,曾经有不少人试图同时修炼两种功法,要么是水火相冲炸体而亡,要么是阴阳错乱走火入魔而死,几乎所有人都将其视作险途,可最后有一位大宗师,在所有人都不看好的情形下,将两门功法融汇于一身,水火相济,阴阳相合,成就大成之法,得以天人之境。 所以专一还是驳杂,因人而异,就拿他们两人来说,老李就是那种可以融会贯通的宗师人物,而他练好自己手中的刀就够了。尤其是到了先天境界之后,刀法近乎本能,所谓的练刀已经不是平常江湖人士的练习刀法,正所谓“练拳不练功,到老一场空”,刀法一事,不管如何精妙,终究还是要靠自身的底子支撑起来,所以已是先天境界的胡良开始涉足仙家玄妙,更不能再有半点分心。 大雨泼洒而落,厅中陷入寂静之中。 李玄都读书,小丫头练功,百无聊赖的胡良就望着雨檐上垂落下来的白亮水线,落在廊前的台阶上,溅起点点水花,他没来由记起一首诗,好像是叫“雨入空阶滴夜长”? 夜长梦多。 就在此时,蓝衣人在大雨之中,步履蹒跚地出了南山园后门,沿着李玄都他们曾经走过那条险峻山路,缓缓下山而来。 因为大雨的缘故,干涸的河床中又有了积水,倒像是一条河了。 他走入其中,身形摇摇晃晃,似乎随时都会被水流冲倒,可又始终不倒,就这么走到了对岸。 然后他抬头“望”向藏于雨幕后的岭秀山庄。 第一卷 此生浮沉 第六十九章 出掌离合 待到黄昏时分,雨势仍不见小,眼看今日是难以动身了,岭秀山庄的三庄主王烈亲自过来,邀请三人去正院赴宴,要为三人接风洗尘。 李玄都和胡良未曾推辞,而且也没有撇下小丫头,三人一起跟随王烈去往岭秀山庄的正院赴宴。 正院自是富丽堂皇,一草一木,一砖一瓦,一桌一椅,一字一画,都透着老物件的岁月气息,无不彰显着岭秀山庄曾经的辉煌。 此时的宴客大厅,在四方位置分别放置了四个一人之高的烛台,每架烛台又能插上三支两指粗细的红烛,总共十二支红烛将整个厅堂照彻通明,岭秀山庄的大庄主何劲和二庄主岳左都未入座,正在等待初次莅临此地的胡大侠,在其身后还站着许多山庄老人,年纪最轻的也已经是不惑年纪,可见岭秀山庄已是倾巢出动,有话语权的人差不多都在这儿了。 李玄都以传音入密对胡良道:“看这阵仗,岭秀山庄八成是把你这位威名远扬的胡大侠当作山庄的救星了,我估计待会儿酒过三巡之后,这几位庄主会主动开口相求,无外乎是托庇于你胡某人的威名,收回南山园的基业。” 胡良淡淡一笑,表示自己心中有数。 虽说三人之中以李玄都为主,但是在外人面前,李玄都没想着去抢胡良的风头,由着胡良和何劲互相谦让一番之后,分而落座。 胡良坐了主客位置,李玄都坐在胡良的下手位置,刚好与那位二庄主岳左相对而坐,这位像账房先生更多过像江湖中人的岳先生冲李玄都微微一笑,儒雅温和。 李玄都也报之一笑。 开席之后,气氛还算热闹,除了小丫头有些不太习惯之外,其他人都显然是“久经战阵”之人,话语含蓄地赞颂胡良,不管其中有多少诚意,最起码是话不难听,胡良不信归不信,但也不排斥,以此佐酒,倒是比平时多饮了几杯。 正当酒酣之时,门外忽然撞进一个家丁,脚步踉踉跄跄,险些将一架烛台撞倒。 坐在主人位置的何劲轻轻皱眉,坐在最靠门边位置的一位中年男子已经豁然起身怒斥。 偌大一座山庄,绵延百余年,自是规矩森严,远非那些平地起高楼的骤然富贵人家可比,按照常理而言,此时一声怒斥之后,就该有人进来将此人拉下,可整个屋外却是只有哗哗的雨声,根本没有半个人应声。 在座诸人都是微微一愣,起身的中年男子还以为是雨声太大,遮挡了自己的声音,便提高了声音道:“人呢?来人!” 话音方落,又有两个婢女鬼魅般一下子趋了过来,不过浑身上下都是湿淋淋的,衣襟都可以拧出水来,也不知在雨中站了多久,真是落汤鸡一般。 中年男子盯着这两个身影,冷冷发问道:“听见了还不答话?为何站在雨中?一身湿淋淋的给谁看?” 可这两个婢女却是没有半点动静,低着头,只是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你们两个,把他搀扶出去。”中年男子皱了皱眉头,因为顾及到有客人在,强压住怒气,指了指先前的那名家丁。 两名侍女终于开始动了,只是她们的走路姿势却是有些不对劲,整个身子摇摇晃晃,仿佛站不稳一般,步子更是奇怪,左右高低不平,仿佛踩在棉花上似的。 堂内众人越瞧越觉惊诧,中年男子怒道:“怎么回事?你们两个连路都不会走了吗?” 话音方落,那两名侍女的速度倏忽变快,转眼之间便已经来到了那家丁面前,而不用她们去搀扶,这名家丁已经自行从地上爬起。 此时厅中之人无不为之失色,因为刚才这两名婢女如鬼魅般的速度,远非寻常婢女所能,三庄主王烈缓缓起身,沉声道:“不知是哪位朋友,莅临我岭秀山庄?还望现身一见!” 他这一声运足气机,生生压过漫天雨声,最起码有小半个山庄都清晰可闻。 只是外面仍旧是无人应声,只听得哗哗雨声。 王烈一皱眉头,正要上前,却见那两名婢女猛地抬起头来,脸色苍白如死人,没有半分血色,而两个眼窝中更是黑洞洞一片,什么也没有。 众人见此情景,不禁脸色发白,全都从自己的位置上起身,唯有胡烈和李玄都还保持镇定,显得鹤立鸡群。 “快闪开!”王烈脸色一变,大声喝道。 先前喊话的中年男子此时已经被吓得脸色微微发白,听到王烈的话后,如梦初醒,正想要往后退去,却忽然感觉胸口处一痛,他低头望去,只见一只手掌洞穿了他的胸口,而出手之人正是先前跌跌撞撞进入厅中的家丁,此时这家丁也如那两名婢女一般,脸色雪白,只剩下两个黑洞洞的眼眶。 然后就见那两名婢女也一扑而上,一左一右地咬住他的脖子,转眼之间,他整个人便仿佛是一张被抽干的空口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塌陷下去,只剩下一层薄薄的人皮。 此等情形诡异到了极点,众人都被惊呆了,第一反应过来的则是江湖经验最多的王烈,他早年时曾经见过左道高人驾驭僵尸鬼物,所以也不如何畏惧,长啸一声,纵身而上,双掌狠狠拍在那名家丁身上,雄浑掌力直接将这名家丁生生震飞出去。 不管这名家丁如何诡异,毕竟还是寻常人的血肉之躯,在王烈的全力出手之下,已然是骨骼尽碎,整个人便如一滩烂肉般重重落入雨幕之中,就算没死,也不能再站起身来。 众人原本心生恐惧,没料王烈竟是一击得手,均是精神大振,方要喝彩,忽见那两名婢女身形再次如鬼魅而动。 不过王烈早有防备,身形后撤的同时,双掌不断向四周胡乱拍出,竟是舞了个密不透风,不留半个死角。 虽说两名侍女的速度极快,犹如鬼魅一般,但毕竟不如王烈的出掌更快,他曾单掌伏双霸,本就是以掌法见长,拜入岭秀山庄之后,又学了太平宗的离合掌,一掌拍出之后,掌力纷杂错乱,出掌更是忽合忽离,正所谓是用虚引实,空往而实来,变幻莫测。 只听得砰砰两声,那两名婢女果然直接撞在王烈的双掌之上,倒飞出去。 王烈毕竟是货真价实的抱丹境修为,虽说胡良评价他抵不住李玄都几掌,但李玄都毕竟是单凭拳脚就能将一名玄元境武夫生生打死,不能以常理而论,所以王烈能抵得住李玄都的数掌,已经可以算是抱丹境中出类拔萃的人物。 他此时一番出手,已经是用尽平生所学,体内气机更是贼去楼空,原以为三“人”已经悉数毙命在他的掌下,却不曾想那两名婢女在吸食人血之后,体魄极为强韧,竟是没有被直接倒毙,反而在落地之后,又朝着王烈扑来。 王烈此时正处于旧气已尽新气未生之际,眼看着两人如鬼魅般冲来,心生绝望,暗道我命休矣。 就在这时,正端着酒杯的李玄都甩腕一掷,以腕力将手中一直端着的酒杯丢掷出去。 酒杯一闪而逝。 下一刻,两名婢女还未能接近王烈的身前,脑袋就向后一个晃荡,倒地不起。 其额头处都被酒杯砸得凹陷进去。 而那只酒杯则完好无损,滴溜溜地旋转不停,如有灵性一般,盘旋一周之后,又重新落回到李玄都的面前。 包括何劲在内,所有人都下意识地望向李玄都。 谁也没想到,这个一直沉默寡言的年轻人竟然也是个高手。 第一卷 此生浮沉 第七十章 紫气水剑 惊魂未定的王烈赶忙抱拳向李玄都道谢。 他本也以为李玄都只是胡良的随从之流,不值一提,万万没想到此人的修为竟是如此深厚,单凭刚才这一手来看,少说也有玄元境修为,老庄主当年在世时也不过如此。 何劲难掩脸上的惊惶之色,问道:“敢问胡大侠,李先生,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李玄都不再去看面前的酒杯,缓缓起身,开口道:“看情形,是有高人到了,这等化死为生的方士手段,来人最少也有先天境的修为。” 王烈顿时露出惊骇之色,问道:“请问李先生,可知道来人是何来路?” 李玄都迈步上前,来到两名婢女的尸体跟前,仔细观察片刻后,说道:“若是我没看错的话,这似乎是邪道十宗中皂阁宗的炼尸手法,而且相当不俗。” “邪道十宗!”堂中众人均是被吓了一跳,虽说所谓的正邪之争绵延数百年,但是邪道十宗更多还是活动于西北和辽东一代,在中原和江南却是少见,此时堂上的众人除了王烈之外,均未见过真正的邪道高手。 从未真正经历过江湖腥风血雨的何劲更是有些方寸大乱,喃喃道:“这可如何是好,这可如何是好。” 相较于大庄主何劲的失措,反倒是二庄主岳左和三庄主王烈却是要平静许多,再加上始终没有作声的胡良不动如山,让其他人稍稍安心几分。 李玄都叹息一声,“此事怕是难以善了,好在这些阴祟之物,对付起来也不算难。” 话音方落,重重雨幕之中,有沉重脚步声传来,所有人都循声望去,隐约可见一个高大身影正朝着此地缓缓行来。 片刻之后,终于得见这个高大身影的真容,体貌与常人无异,只是皮肤呈现出不祥的青灰之色,身高八尺,眼珠同样被抠去,黑洞洞的眼眶中闪烁着诡异红芒,如同一尊从地狱中爬出的恶鬼,立在滂沱大雨中,四周只见雾气弥漫。 王烈仔细端详面容片刻之后,惊骇出声道:“这不是庄子里的马夫何六吗?我记得他大概只有五尺左右,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又有两名庄中的抱丹境高手一左一右来到王烈的身侧,神情紧张。 他们这些山庄的老人,对于山庄中的面孔都有印象,此人 虽然表情狰狞,又是青灰肤色,但依旧可以看出是山庄中的马夫何六无疑,联想起刚才那两名险些将王烈置于死地的侍女,不由在心头上浮现了一层阴霾。 王烈深吸一口气,一步踏出前廊,来到茫茫雨幕之中,然后双掌一振,将落向自己的雨水砰然弹开。 事关山庄存亡,大庄主怕是难以顶事,二庄主又是个账房先生,所以只能由他这位三庄主出面了。 当年他行走江湖时,何曾畏惧生死了? 王烈身形本已经十分魁梧,不过在足有八尺之高的何六面前,却是显得十分瘦小,他透过雨幕发现在何六的裸露皮肤上浮现无数诡异花纹,颜色幽深,却又不同于他所见过的任何一种花纹,凡是落在其上的雨点都像是滴到了一块滚烫铁块上,嗤嗤作响,化作一阵烟雾。而他仅仅是一眼扫过,便觉得体内一口气机运转凝滞。 王烈立刻收回视线,压下心中杂念,怒喝一声,吐出一口胸中浊气,在大雨落于青石板地面的哗啦声响中,格外刺耳。 下一刻,他开始发足狂奔,瞬间穿过雨幕来到的何六的面前,双掌排空击出。 雨幕瞬间被掌力震荡出一块空白区域。 落在双掌上的雨点被气机生生震成更细碎的水花。 面对这一掌,何六干净利落地一臂横扫而出。 两者轰然撞,王烈闷哼一声,却是吃了个的暗亏,不过他临阵对敌经验十分丰富,顺势身形一矮,紧接着又是一拳打出,震荡破空。 身形变化巨大的何六仿佛是墓中僵尸,动作生硬却迅速无比,抬起一只手,五指张开,将王烈的这一拳握住。 王烈脸色一变,抬脚向上一踢,脚尖落在何六的手腕上,迫使其五指松开,然后趁此时机,身形向后退去。 与此同时,两名山庄的抱丹境高手也将先前的两名婢女尸体以劲力扔向何六,让其不能追击王烈。 轰然一声。 清晰可闻两具尸体的骨骼寸寸碎裂之声,不似撞在了人的身上,倒像是撞在了一面山崖之上。 身高八尺的何六巍然不动,任由两具已经不成人形的尸体从自己的身上缓缓滑落,然后又轻轻一晃,将粘在身上的碎肉也随之抖落。 得以趁此时机喘息片刻的王烈顾不得何六的无敌之态,强压下心头的惧意,身形再次前冲,跃至何六的跟前,因为长年修炼外家功夫而满是老茧的双掌贴在这怪物的胸口上,骤然运转全身气机,庭院雨幕之中,以两人为圆心,无数雨点轰然炸开,化作丝丝缕缕的水雾,向上升腾。 一名抱丹境高手的内力悉数倾泻而出,使得何六终于向后倒退一步,身形摇晃。 不过也就到此为止了,何六再次横臂扫向王烈的头颅。 王烈双手借着反震之力向后滑退出去十余丈的距离,堪堪躲开这一记铁臂横扫,双脚将满地的积水高高溅起。 在大雨中,何六的青灰色皮肤被雨水淋湿之后,发出淡淡的暗沉光泽,它晃了晃脑袋,双眼中的诡异红芒更盛,死死盯着王烈。 刚才的一番交手,看似声势浩大,王烈透体而出的气机足以直接将一整面墙壁都生生崩碎,却没能渗入何六的体内分毫,悉数被它体表的那些诡异花纹阻住。 王烈止住身形之后,深吸一口新气,双手的手背上青筋暴起,神情变得无比凝重。 自己近乎不惜代价的倾力一掌,竟是没能伤其分毫? 这还怎么打?! 就在此时,李玄都从厅堂中缓缓走出,望着身材魁梧已经超出常人的何六,开口道:“三庄主,这等活尸鬼物,是有高人引阴气入体炼成,辅以符篆密咒,哪怕生前只是个寻常人,也可以在极短时间锻造体魄、筋肉、骨骼,炼成之后,堪称是铜皮铁骨,寻常刀剑难伤,不进水火,因为已是死物的缘故,也无惧内劲透体,想要除掉这等鬼物,需要用驱鬼辟邪之术法,方能建功。” 王烈苦笑道:“李先生所言极是,我岭秀山庄传承自太平宗分支,也有祖上传下的术法之道,只是到了如今,山庄中却是无人练成……” 李玄都平静道:“既然如此,那便由我来代劳吧。” 不等王烈回答。 李玄都已经一步踏出,身形不快不慢,飘出外廊,进入雨幕之中。 大雨倾盆,却不能让李玄都的身上沾染丝毫雨丝。 李玄都的指尖上孕育出一抹紫色,在夜色雨幕之中,格外显眼。 见多识广的王烈失声道:“正一宗的纯阳紫气?!” 一直静默无言的二庄主岳左也在此时深深望向李玄都。 李玄都屈指一弹,指尖紫气汇入雨滴之上,一粒粒雨滴连接成线,化作一道紫色水剑,激射而出。 何六似乎察觉到了莫大危险,竟是以双臂交叉挡在胸前,摆出了防御姿态。 然后就见这道汇聚了正一宗纯阳紫气的水剑,轻而易举地洞穿了何六堪比铜铁的双臂,无视那些诡异花纹,径直刺入胸膛之中。 何六周身的暗沉光泽骤然黯淡。 下一刻,无数紫气从何六的心口位置迸发出来。 第一卷 此生浮沉 第七十一章 炼尸之阵 何六怒吼不止,徒劳地伸手去捂心口,却无济于事,紫气仍是从他的指缝间不断迸发出来。 纯阳紫气,乃是正一宗的绝学,以纯阳功为基础,辅以紫霞功,采集太阳初升之时的先天第一缕纯阳之气,炼去杂质,去芜存菁,只留下极为纯正的一抹紫色,如此便是纯阳紫气,是为天下一切鬼祟之物的天然克星。虽说李玄都的纯阳紫气不算纯正,更比不得颜飞卿的百丈紫气,但是对付这样一个尚不成气候的活尸,已是足矣。 众人望着这一幕,震惊无言。 这些未曾直接与何六交手之人尚且如此震惊,那直接以毕生功力拍在何六身上却无功而返的王烈更是张大了嘴巴。抱丹境和玄元境之间的差距巨大,江湖散人与名门正派之间同样差距巨大,如果是一位出身于名门正派的玄元境高手,对上一个江湖散人出身的抱丹境,那便是天差地别,难以逾越。此时在王烈的眼中,李玄都便是一位出身宗门的玄元境高手,甚至比之当初的老庄主还要更胜一筹。 王烈转头望向李玄都,李玄都已经从雨幕中退回廊下,身上不沾半点湿气,干爽利落,这位岭秀山庄的三庄主心中颇为惊疑不定,纯阳功是正一宗的招牌功法,可没听说过正一宗中有姓李的高手,倒是清微宗中的李姓是个大姓,宗主李元婴更是登上太玄榜的高人,可是话又说回来,凡事都有例外,这方面也不好把话说死,毕竟实打实的纯阳功和紫霞功做不得假。 不过王烈琢磨归琢磨,却不敢在脸上表露出半分,更不敢多嘴半句。 就在此时,何劲终于从屋中走出,皱眉问道:“这鬼物终于死绝了?” 腰间悬了一把桃木剑的李玄都摇头道:“还未死绝,这尊活尸鬼物虽说只是以速成之法养育而成,但却吞噬了不少生灵性命,这才能身长八尺,铜皮铁骨,已经是近乎于僵尸之流,若是再让他吸食一名武夫的精血,变为身长一丈,成为真正的僵尸,那么寻常刀剑再无法伤他一分一毫,好在现在还差一线,未到不能挽回的地步。” 何劲赶忙道:“还请李先生或胡大侠出手,尽早除去这等鬼物,何某及岭秀山庄感激不尽。” 胡良始终一言不发,眉头微皱。 李玄都温和说道:“庄主不必如此,既然幕后之人不肯出来,我便先毁去这名活尸,看看能否逼迫那人现身。” 话音未落,李玄都一挥手。 在他腰间所悬的桃木剑“敕鬼”自行飞出,如一抹长虹。 何劲的身形骤然僵住,呆立不敢动,这一剑刚好从他身侧激射而过,使得他身上的衣襟一齐向前飞荡。 木剑裹挟了充沛剑气,不但使何劲的耳畔轰隆声久久不绝于耳,而且还将雨幕分开一线。 王烈见此情景,又是一个心神恍惚,难道这位李先生不是正一宗之人,而是出身于清微宗?否则如何会有这等霸道剑意? 就在这一念之间,木剑已经来到倒地的何六面前。 桃者,五木之精也,古压伏邪气者,此仙木也,桃木之精气在鬼门,制百鬼,故今做桃木剑以压邪,此仙术也。 木剑落下。 无数雨滴在剑意的牵引之下,连点成线,连线成面,一幕雨帘被剑势裹挟而动,飘摇不定。 寻常刀剑破不开僵尸鬼物的铜皮铁骨,可木剑无锋的“敕鬼”却是如切豆腐一般刺入何六的体内,正中心室。 何六心口位置的紫气骤然熄灭,眼眶中的红光也随之消散。 剧烈的气机震荡将双方周围的雨幕直接震碎成一片茫茫白雾。 尘埃落定之后,何六的最后一丝生机丧尽,身上的奇异纹络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褪去,待到所有的纹路都模糊不见之后,原本还铜皮铁骨的尸体也失去了支撑,就像一副已经锈蚀到极点的甲胄,只是轻轻一碰,便寸寸碎裂,只剩下一柄桃木剑还斜插在大雨之中。 李玄都再一招手,桃木剑自行拔出,倒飞回主人的手中。 胡良闭目凝神,脑海中仔细回忆方才的一剑。如果李玄都还是归真境,那么这一剑就该能把这一方小天地的雨势强行止住,甚至是将下落的雨点重新托举回九天之上,可谓是以人力逆转天时。可惜现在的李玄都只有抱丹境的修为,顶多是一只脚踏入了玄元境的门槛,意境是够了,气机却是无法支撑如此高的境界,有空中楼阁之感,只能堪堪将雨幕分开一线。 虽然他练刀不练剑,但是刀剑本是一家,就如佛本是道,有殊途同归之处,单纯以‘道’而言,自己却是不如老李良多。就像当年清微宗的老宗主与无道宗宗主的一战,便可以看作是一场刀剑之争,刀走霸道,剑行王道,无道宗的宗主如何?号称太玄榜第一人,可清微宗老宗主却是名列老玄榜,早已成为登顶天境仙阁之人,所以最终是剑胜过了刀。 只是这位素有“魔刀”之称的无道宗宗主,也未必不清楚这一点,想来是抱有“他山之石可以攻玉”的心思,想要借助老剑神的通天剑道来砥砺自己的刀道,以期更上一层楼。此战之后,无道宗宗主抛弃佩刀“大宗师”,不知所踪,更是印证了胡良的猜想。 如今李玄都这一剑,可能在气势和威力上都不觉如何,但于剑道意境而言,对胡良却是大有裨益,毕竟以前的紫府剑仙出剑,太过高屋建瓴,归真境的一剑就像一条江河,让胡良只能看到浮于表面的江水,只能看到剑气如何,剑术如何,却是看不到隐藏在江水之下的河床,更看不到藏于河床泥沙中的剑道,如今李玄都坠境之后,好似江河退潮,终于露出其下河床和泥沙,这才是真正剑道。 站在他身旁的周淑宁只是依稀看到了先前的紫气萦绕,而且离得有些远了,看得并不真切,再加上外行只懂看热闹,震撼程度也就远不如胡良,此时不由小声问道:“那名鬼怪已经死了?” 胡良点了点头道:“死得不能再死。” 周淑宁闻言顿时松了口气,拍了拍自己的胸口。 虽说小姑娘在这一路行来也算是见过了不少世面,就连死人也见过,但当她真正看到这些以前只存在故事中的鬼物时,还是觉得害怕。不过万幸有哥哥在,不管是坏人还是鬼物,都伤不到她。 李玄都收起桃木剑,扬声开口道:“不知是哪路高人到此?还请出来一见!” 忽听一个嘶哑难听的嗓音响起:“你是何人?为何会纯阳紫气?若你确是正一宗之人,那便是罪不可赦,待会儿我会将你的魂魄取出,制成鬼奴,受永世煎熬奴役之苦。” 来人语声飘忽,似是每说一字便换一个方位,又似是从四面八方同时传来,让人不知其究竟身在何处。 李玄都并未去徒劳寻找此人的藏身所在,只是说道:“若是我没看错的话,你所用的应是皂阁宗秘术‘炼尸阵’,以活人炼制活尸,有伤天和,且损阴德,就是在皂阁宗中也少有人用,你竟然会此阵,我倒是很好奇你的来历。” 那人嘶哑道:“有些见识,竟然认得皂阁宗三炼之一的‘炼尸阵’,你既然知道这‘炼尸阵’,就该知道,凡是入阵之人,绝无幸理才是。” 李玄都淡然道:“也未见得。” 第一卷 此生浮沉 第七十二章 无道来人 那人嘿然一声,颇有些不屑之意,道:“炼尸阵的确算不得无法破解,可也不是你一个小小抱丹境就能奈何的,就算胡良也不敢妄言破阵,换成正一宗的颜飞卿来说这话还差不多。” 此人一语道破天机,让李玄都心头打了个突,心思几转之间,恍然道:“你是无道宗之人!” 那人放声笑道:“好心思!竟然猜出了我的来历。我这次就是为了胡良手中的那把‘大宗师’而来,这本就是本宗宗主的佩刀,后被宗主赠予唐长老,当年唐长老被紫府剑仙所杀,‘大宗师’也被夺走,转送给了胡良,如今紫府剑仙已经不知去向,多半是在哪个不为人知之地闭关养伤,胡良没了靠山,自然也守不住这把刀剑评上排名第十的‘大宗师’,正所谓匹夫无罪怀璧其罪,此乃江湖上千古不变之理!” 闻听此言,岭秀山庄之人齐齐色变,再望向胡良和李玄都的眼神中已无半分感激之意,甚至还有几人已然对着胡良和周淑宁怒目相向。 胡良可不是李玄都这般温和脾性,先将小姑娘护在身后,然后看了这几名男子一眼,笑道:“看来你们认定我胡某人是罪魁祸首了,那我要不要干脆把这个罪名给彻底坐实了?先把你们杀了,一了百了,免得给这炼尸阵做了肥料。另外,也好教你们知道什么叫‘西北一枭’。” 几名怒目相向的男子立刻低下头去,再不敢多看胡良半眼。 胡良冷笑道:“还真是人善被人欺,我给你们几分好脸色,你们就真当我好欺负了?门外之人是先天境,我胡良就不是先天境了?给脸不要脸。” 厅堂之间,死寂一片,没有人胆敢发出半点声音。 王烈和岳左都是老江湖了,对于这等飞来横祸之事自然看得开,唯独少经世事的岭秀山庄大庄主何劲死死握紧拳头,对于这个刚刚还被他奉为座上宾的贵客充满了怒气。 敢怒却又不敢言。 可也正因为敢怒不敢言,他却已经迁怒于把胡良请进山庄的王烈,甚至怀疑是王烈与胡良串通好了要谋夺山庄的基业,所以他打定主意,只要山庄能够度过今天的难关,就立刻将王烈这等人逐出山庄。 可怜王烈这些年来为山庄东奔西走一片拳拳之心,甚至先前拼命出手的举动,都敌不过这无端的几分怀疑,这怀疑就像蔓延的野草,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胡良轻轻摩挲着腰间的“大宗师”,视线扫过众人,凡是他视线经过之处,所有人都低敛了眉眼。 胡良乖戾一笑,只有叫错的名字,没有叫错的绰号,他名良字天良,可绰号却是“西北一枭”,这一路上若不是有李玄都约束,他哪里会这般好说话! 这时候,李玄都再次开口道:“好一个匹夫无罪怀璧其罪,这个道理,我认。可江湖上还有一个规矩,那就是祸不及无辜,这岭秀山庄与你往日无冤近日无仇,你为何要在此地大开杀戒?” 那人冷冷道:“近日无仇不假,可谁说往日无冤了?这座岭秀山庄源自太平宗,论起来也算是太平宗的旁支,当年太平宗与我无道宗交战,伤我宗弟子无数,这等大仇,可不是一言两语就能说清楚的。今日我灭岭秀山庄满门,也算是为当年的血仇讨回一二。” 李玄都沉声道:“邪道十宗总说正道十二宗打着替天行道的旗号如何如何,可你们邪道十宗又何尝是性情中人了?就算正道十二宗是黑的,也不意味着你们邪道十宗就能变成白的,作恶便作恶,何须再找这等借口,打报仇的幌子。” 那人略一沉默,冷冷道:“伶牙俐齿,倒真是十二宗中人的口气。” 李玄都神色一变,身形向上跃起,悬于半空。 只见他方才所站之地的青砖陡然裂开,破碎不堪,然后就见一具活尸竟是从地下爬出,也不知是何时钻入地下之中,倒像是土遁之法。 李玄都身形下落,一脚踏在这个活尸的天灵位置,将他的脑袋生生踩入胸腔之中,整条脊椎寸寸碎裂,死得不能再死。 就在这时,房顶上传来脚踩瓦片之声,然后就见黑影闪动,八个家丁竟是在大雨之中于瓦檐上疾行,身形矫健,来到庭院上方之后,齐齐落下,一起攻向李玄都,却是将李玄都能够躲闪的方位都全部封死。 李玄都运起气机,伸手握住‘敕鬼’,以妙真宗的“荡魔四方”一剑横扫,只听得破空声响,一剑便将两名家丁的头颅悉数斩下。 没了头颅之后,这些活尸顿时与真正的尸体无疑,再无行动能力,死得不能再死。 李玄都脚步不停,手中‘敕鬼’翻滚,将第三名家丁拦腰斩杀,断成两截的活尸还在蠕动不止。 还有两名家丁,站在原地不动,只听嗖嗖声响,两人竟是将自己的十指当作暗器射出。 李玄都一挥袖,二十根手指在半空中似被无形之力裹住,进退不得,也不坠下,依稀可见这些手指的指甲俱是漆黑无比,显然藏有剧毒。 然后李玄都再一抖袖,这些“暗器”按照原来轨迹,悉数倒飞而回,刺入两名活尸体内。 转眼之间,已经有五名家丁死于李玄都的手中。 不过这番出手加上先前的两剑,也让李玄都体内气机近乎干涸。而此时还有三名家丁朝着李玄都攻来,正值李玄都一气将尽而一气未生之际,眼看着就只能用体魄硬抗三名活尸的联手一击。 这些活尸不同于寻常尸体,不但铜皮铁骨,力大无穷,身上还携带有尸毒,若是一个不慎,沾惹上了尸毒,就算不足以致命,也终归是个麻烦,尤其是在当下这个境地,更是雪上加霜。 就在这时,一直静默不语的岳左终于出手,只见他扬手一挥,从袖中飞出三点寒芒。 一瞬之间,这三名家丁分别被三颗黑幽幽的长钉刺入额头眉心,眼眶中的红芒顿时消散不见,整个人也变为普通尸体,从空中落下。 那人的声音再度凭空响起,“没想到在这座小小的岭秀山庄中竟然有一个真正修成了太平宗神通之人,而且还有玄元境的修为。这三枚‘锁神钉’却是罕见,就是不知道你手中还有几颗‘锁神钉’?” 谁也没有想到,这位平日里不显山不漏水的岭秀山庄二庄主,竟是一位货真价实的玄元境高手,而且听那无道宗之人的说法,还修成了太平宗的神通,这可是老庄主都未能做到的事情。 只是在一系列的变化之下,岭秀山庄的众人已经无暇顾及这些,只有大庄主何劲深深看了这座二庄主一眼,只觉得整个山庄再无半个可信之人,都是图谋不轨之人,都是想要谋夺山庄基业之人。 胡良不可信,王烈不可信,岳左不可信。 都不可信! 岳左对于何劲的视线无动于衷,双手笼入袖中,望向李玄都道:“李先生,你我二人联手,先将这些活尸除去。” 李玄都举起手中的桃木剑,点了点头,说了一个“好”字。 从始至终,胡良始终没有出手的意思,因为他要找出此人的踪迹。 先前两人一路激斗,谁也没能占到便宜,已经是两败俱伤,现在只要找出此人的藏身之地,胡良就有信心将其一击必杀,只须他一死,皂阁宗三炼之一的“炼尸阵”便立时告破,岭秀山庄之围也就解了,若是不能破去炼尸阵,他们所有人都要被生生困死在这里。 第一卷 此生浮沉 第七十三章 八部神通 先前胡良应李玄都之请,从西北赶赴芦州,途中遇到了无道宗之人,因为“大宗师”归属之故,大打出手,一路纠缠厮杀,未分胜负。 直到今日,无道宗之人终于是尾随而至,布下皂阁宗秘术三炼之一的“炼尸阵”,要杀人夺刀。不过胡良毕竟也是先天境,手中又有“大宗师”这等宝刀,所以他不敢轻忽大意,故而隐匿踪迹,即便是开口说话,也是用出玄女宗的“缥缈之音”,令人难以捉摸到他的声音来源。 至于此人分明是无道宗之人,为何会用皂阁宗和玄女宗的神通,其实也在情理之中,就如李玄都身怀诸家绝学一般,正邪两道共二十二宗在数百年之间纷争厮杀无数,又互相结盟,各自绝学均是因为种种原因而流落在外,就拿玄女宗来说,就连玄女六经之二的“少阴真经”和“玉女经”都曾流传出去,更遑论“缥缈之音”这等神通,而其他宗门,也大体相差不多,比如说正一宗的“纯阳紫气”和静禅宗的“坐忘禅功”,也都流传于外,不过在没有明师指点的情形下,仅靠自身摸索就能练成之人,却是寥寥无几。 对于名列“三玄榜”的各路高人而言,除了各大宗门中可以称之为“道”的根本要义之外,这些可以归结为“术”的神通,都是殊途同归而已,无关紧要。 只是对于还未踏足出神入化三境的寻常江湖人而言,“术”之高低已经可以决定生死胜负。 在十名家丁活尸身死之后,在雨幕之后又出现许多影影绰绰的黑影,不再是寻常的家丁婢女,而是生前就有修为在身的庄客,所以除了身形矫健之外,更多了几分灵巧诡变,甚至还隐隐结成阵势,如活人一般,进退有据,若是寻常江湖人士遇到,必然很难应对。 只是李玄都却不能以常理论之,面对二十余名庄客化成的活尸,仗剑而起,只是一剑,便将冲在最前方的一名活尸的头颅挑落,在雨幕中骨碌碌滚出老远,然后李玄都身形向前掠出,轻松躲过后续两名活尸的攻击。 一名壮汉模样的活尸大步前冲,与李玄都擦肩而过,然后就见一只胳膊高高飞起,这名活尸的半个肩膀都被一剑削去。 随后跟上的四名活尸顿时停下脚步,结成四方阵势。李玄都没有丝毫停留,直接入阵,身形拧转,躲过两名活尸的双爪,一剑上掠,隐隐有龙吟虎啸之声响起,直接将这两名活尸的手掌斩落,同时一袖挥出,将第三名活尸拍退,然后以“擒龙手”捏住身后第四名活尸的手腕,使其身体被气机拉扯朝自己撞来,然后以手肘猛然撞在活尸的胸膛,炸出一团猩红血雾。 紧接着李玄都有了一个极为短暂的停顿,单手握剑,剑身斜斜下指,一侧剑锋几乎贴近了左腿。先前被一袖挥退的第三名活尸嘶吼一声,倾其全力向李玄都扑来,李玄都身形未动,手中的“敕鬼”迅速上扬,在磕开扑来活尸的同时,桃木剑也形成一个下斩之势,不等活尸反应,李玄都一剑从右至左斩出,将其斩成两半, 最后李玄都回身一脚踹在一名已无双手的活尸身上,让它与它的难兄难弟撞在一起,变成滚地葫芦。 这些活尸已无灵智,只剩下本能和主人的驱使,此时根本无甚恐惧可言,全都带着不计死活的疯狂气势,一股脑地冲向李玄都。李玄都不急于杀敌破阵,而是转为以自保为主,身形如水中游鱼,踏罡步斗,闲庭信步,任由这些活尸来势汹汹,伤不到他分毫。 “敕鬼”每一次出剑,都会炸出一串如雷鸣的清越之音,颤鸣悠扬。 活尸每每听到剑鸣之声,便是一阵呆滞停顿。 “敕鬼”的玄妙远不止于此,李玄都次次出剑看似不带半分烟火气,但剑鸣雷声越来越盛,周围的许多活尸就无缘无故暴毙,分明还不曾接近李玄都十步以内,便死得干脆利落,好似被一锤重重地砸在脑袋上,身形晃了几晃之后,就向后倒飞去,再也不能爬起。 此乃慈航宗的“大慈雷音剑”,以剑音化作雷音,震慑邪魔。 时刻关注场内局势的岳左两袖翻摇,只见袖口星星点点,连续打出十几枚“锁神钉”,瞬间击杀七名活尸。 一直隐蔽在暗中操纵活尸的无道宗之人,开始召集所有藏在暗处的活尸,势要将这两人斩杀。只见又有数十活尸汹涌而来,其中庄客、家丁、婢女皆有,而且在更远处还断断续续有活尸涌入此地。 亲身陷阵的李玄都顿时感受到莫大压力,由单手持剑变为双手握剑,剑势更是陡然一变,由原本的“大慈雷音剑”变为“烈火燎原刀法”,大开大合,这门刀法是胡良传授于他,本就是脱胎于军伍沙场,故而极为适合以一敌众,此时被李玄都用出,自是再合适不过。 同时岳左也不断射出“锁神钉”,每一发“锁神钉”都能准确无误地钉入活尸的眉心玄窍之中,中者立时倒地不起,着实是帮李玄都缓解了许多压力。 只是随着活尸越来越多,李玄都还是难免陷入到捉襟见肘的境地之中。 以一人之力独战近五十名活尸的李玄都一剑横扫之后,将手中的桃木剑“敕鬼”高高抛弃,以清微宗的“百步飞剑”之术起手,敕鬼一闪而过,剑气横空。李玄都双脚猛踏,在青石地面上踏出双坑,双袖振荡,一抹流华好似彗星掠出,比起“飞剑术”还要高出一个境界层次,乃是明确无误的“驭剑术”。李玄都的数次克敌制胜,都是依仗了此门神通,引气驭剑,剑随心动。 一把“敕鬼”用以“飞剑术”,一把“青蛟”用以“驭剑术”,双剑并出,来回交织,剑气纵横,便是一张疏而不漏的恢恢天网,剑气所及之处,将这几十名活尸全部笼罩其中。 抹过而过,穿胸而过,透额而过。 来往剑气似是无穷无尽一般。 只是剑气虽然厉害,却不能将这些活尸彻底灭绝生机,大多活尸只是伤而不死,仍旧在地上蠕动爬行。 就在此时,岳左手掌一翻,又从袖中取出一颗珠子,整体色泽深沉,只是在中心位置隐隐透出几分火红之色,就像一颗眼瞳。 此乃太平宗的“凤眼子”,以烈火秘药制成,威力惊人。 岳左直接将其掷出。 轰然一声,这颗凤眼子顿时化作漫天火雨,腾起一股数丈之高的烈焰,活尸如秋后稻田,倒伏一片。 太平宗善用外物对敌,又精通先天八卦术算,故而衍生有八部神通,对应八卦,分别是:乾天、坤地、震雷、巽风、坎水、离火、艮山、兑泽,先前岳左所用的“锁神钉”便是乾天部神通,此时所用的凤眼子则是离火部神通,遇水仍旧可燃,若是修炼至极致,足可以焚山煮海。 须臾之间,火势迅速蔓延,化作一片火海,只见火光冲天,大雨不能熄灭,反而如火上浇油一般,愈演愈烈,一名活尸着火之后,与周围活尸相撞,其他活尸也随之燃烧,满地乱滚,嘶哑哀嚎,甚至还有肉焦之味传出,情状惨不可言。 李玄都身在火海之中,只觉身周急剧增温。虽有“太乙五烟罗”护体,仍觉炎气逼人,当即收回“敕鬼”和“青蛟”,一个纵身跃出火海。 第一卷 此生浮沉 第七十四章 敕鬼破阵 当李玄都回头望去时,整个庭院已经是火海一片,可诡异的是,只有活尸在熊熊燃烧,而众多木质砖石建筑却完好无损。 李玄都不由对这位岭秀山庄二庄主高看几眼,若是他没看错的话,这应该是“空中火” ,虽然距离传说中“三昧火”的境界还相差甚大,但就玄元境而言,已经是很了不起的神通。 不过单凭“空中火”就想破去这座“炼尸阵”,还是力有不逮。所谓“炼尸阵”是为皂阁宗“三炼”之一,另外“二炼”分别是“炼魂阵”和“炼神阵”,所以关键在于一个“炼”字,其真正的玄妙之处在于,这座大阵就像是一座丹炉,将身处炉中的活人当作药材,提取精华,汇聚自身体内,助长修为,增益境界,最后剩下的“药渣”便成了活尸,故名“炼尸阵”。 至于“炼尸”的时间长短,则与“药材”的修为有关,修为高深者可以坚持的时间更长,而修为较低或是没有修为的婢女家丁之流,几乎在阵成的那一刻就已经被汲取精气,化作活尸。 正因为如此,杀尽阵内活尸并不能破阵,甚至不能动摇阵法根基分毫。 不过这名无道宗高手毕竟不是皂阁宗嫡传,掌握的“炼尸阵”也并不完全,只能炼尸,却不能借助此阵汲取精华成丹以弥补自身修为,也算是不幸中的万幸。 小半柱香后,活尸的嘶哑吼声渐渐不可听闻,火势也渐渐转小。 目睹这一幕的众人脸色微微发白,委实是遍地的焦尸和肉焦味道实在让人作呕,倒是岳左脸色如常,又将双手笼藏入袖中。 布阵之人终于动了几分真怒,声音再度响起,“好, 好得很,一个正一宗的‘高人’,一个太平宗的‘高人’,就算没有胡良手中的‘大宗师’,仅凭这两颗人头,也不枉我摆一回‘炼尸阵’。” 李玄都环顾四周,忽然开口道:“皂阁宗的‘三炼’阵法,我听说过,也曾见识过‘炼魂阵’,由一位皂阁宗高手摆出,抽取方圆三十里内所有生灵的魂魄,瞬间化作厉鬼,的确厉害。只不过你的这座炼尸阵,似乎并不完全,这么半天的功夫,也只有不足百余活尸,看来你终究不是皂阁宗之人,倒不如用出自家无道宗的手段,也许还能立竿见影。” 此人虽然藏于暗中,不见真容,但是闻言之后还是生出怒气,阵内的气息骤然变得阴沉压抑,阴冷渗人。 李玄都平静道:“你就不好奇我这个所谓的正一宗之人为何会驾驭飞剑?” 话音未落,李玄都已经将手中的“敕鬼”高高抛向空中。 “敕鬼”在空中悬而不落,弥漫在天地之间的阴煞气息随之一滞。 那人的声音再度响起,厉声道:“小子尔敢!” 李玄都淡然笑道:“这就怕了?这把出自道家手笔的桃木剑,说到底其实还是一个‘敕’字而已。” 在“敕”字出口的那一刻,只见这把品相不俗的桃木剑寸寸碎裂,化作粉末,飘散于大雨之中。 李玄都竟是不惜毁去这把“敕鬼”为代价,强行使得“炼尸阵”有了片刻凝滞。 若是寻常抱丹境,哪怕是出身正道十二宗的嫡传弟子,也绝不可能识得此等秘阵的破绽之处,可李玄都却是曾经踏足过归真境,更是与精通“三炼”之术的皂阁宗高人有过交手,知道其中玄妙所在,也正巧李玄都从南山园中得了这把百年桃木制成的“敕鬼”,最是能压制阴气,若是换成其他阵法,都未必能有如此绝佳效果。 若是有人从高空往下俯瞰,就会发现这一刻,却是造就了不同寻常的玄妙气象。 无数从天而落的雨滴好似一瞬静止,就这般悬停于空中,蕴藏于大雨中的阴气也随之停止运转。 一切就在刹那之间。 可这短短的一个停顿,已经足矣。 一直未曾出手的胡良见机,瞬间拔出腰间所悬的“大宗师”,凛冽刀气将不远处的一面墙壁从中劈开,砖石炸裂,一名蓝衣人从中跳将出来,身形踉跄,颇为狼狈。 胡良扯了扯嘴角,笑道:“原来是玩了一出灯下黑,我说怎么找不到你。” 那人站稳身形,抬起头来,脸色苍白,眼窝中的眼珠已经消失不见,只有点点红芒闪烁,却是与先前的众多活尸极为相似,只是他的神情并不呆滞,颇有些狠辣意味。 “吴师幡。”胡良收敛脸上的笑意,冷冷道:“先前我无暇与你纠缠,没想到你却阴魂不散,也好,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偏来投,我今日便成全了你的这番心愿。” 原本胡良苦苦寻觅吴师幡的踪迹而不得,不过吴师幡也不敢贸然出手,只能驱使活尸上前,两人一时间形成对峙僵持。别人兴许不知,可李玄都却是深知其中关键,故而主动出手,使得大阵有停滞的片刻瞬间,此时布阵之人却仍旧有气机流转,顿时暴露藏身之处。 胡良趁此时机出刀,吴师幡躲无可躲,只能现出身形。不过他刚才虽然狼狈,但却没有受到半点伤势,李玄都提醒道:“天良,小心些,此人除了已经练成无道宗的‘无量功’之外,应该也练成了‘无相罡气’。” 胡良恍然大悟,吴师幡眼窝中的红芒闪烁跳跃,阴沉道:“阁下倒是好见识,我的确练成了‘无相罡气’,就是为了用来对付胡良的刀罡,只是不知阁下究竟是何来历?竟然能一眼认出我无道宗的秘术,殊为不易,只可惜你是个抱丹境,否则今日便是老夫死在此地了。” 此时吴师幡已经不敢再小觑这个年轻人半分,也不再将他视作正一宗的弟子,甚至用出了“阁下”二字,只当是哪位太玄榜高人的子侄辈,或是得了大机缘之人。 只不过就算是太玄榜上的高人的晚辈,也顶多是让他忌惮几分,还谈不上害怕或是畏手畏脚,江湖历来如此,刀剑无眼,生死自负,杀人或是被杀就在一线之间,无非是看本事高低而已,你的家世再高,本事不济,被人杀了也怨不得旁人。再者说了,我杀人之后返回西北无道宗,你家长辈还能打上无道宗不成? 胡良冷冷开口道:“你既然练成了‘无相罡气’,先前却不曾用出,恐怕是有意在关键时候用出,好打胡某一个出其不意。” “不错!”既然已被李玄都看破自家根底,吴师幡也就不再藏着掖着,坦然承认道:“你我境界修为相差仿佛,生死就在一线,自然是以有心算无心,方能成事。” “好一个方能成事!”胡良神色一肃,“看来今日就要在此地分出一个生死才行了。” 吴师幡面无表情道:“理当如此。” 胡良不再多言,身形向前飘荡而出。 一刀而已。 你吴师幡有“炼尸阵”和“无相罡气”,我胡良不过一刀而已。 此刀面前,有何阵法?有何罡气? 当日他与李玄都在南山园听雨夜谈,听完李玄都说剑之后,他有感悟出一刀。 虽然他不能像当年的李玄都那般将万千雨滴重新托举回九天之上,却能在这片雨幕分开一线。 大雨滂沱。 一个个雨滴是就像一颗颗珠子,雨滴连接成线,整个雨幕仿佛是一幕珠帘,随着胡良的一刀递出,整张“珠帘”仿佛被两只无形大手向两边拨开撩起,分开中间的一片清明。 第一卷 此生浮沉 第七十五章 术法之道 胡良原本就凭借学自补天宗的天阙功而称雄西北,虽然不以机巧见长,但是单以气机雄厚程度而论,已是先天境高手中的佼佼者,弱项反而是武学术法,但他在武德十年进入军伍之后,于沙场攻伐之中自创“烈火燎原刀法”,不断查漏补缺,取精用宏,再加上得自无道宗的“大宗师”,已经在先天境中罕有敌手,若非他后来参与帝京一战而受伤,其实已经可以寻觅时机突破出神入化三境的第一境归真境。 在帝京之战后,胡良又被李玄都传授“坐忘禅功”,并与李玄都交流心得,以此深厚积累,使得胡良迅速由先天境的谷底重回先天境山巅,而非像陈孤鸿那般,哪怕养伤数年也仅仅是勉强维持先天境的谷底位置。 可就算如此,当胡良遇到吴师幡之后,仍是占不到太多便宜。 吴师幡的气机与胡良相差无几,身上有几件异宝,也远远比不上“大宗师”这般神兵利器,照理来说,吴师幡应该远远不是胡良的对手才对,然而事实却并非如此,吴师幡修行多年,虽然因为自身资质之故,迟迟不能踏足归真境,但他却搜集了大量旁门左道之术,其中更是不乏“炼尸阵”这般禁术,即使他因为三弊五缺之故,双眼被毁,可与人交手时,凭借各种让人难以防备的秘术手段,仍是十分难缠。 两人先前相互纠缠厮杀一路,胡良对此深有感触,所以此番交手,胡良打定主意要以快取胜,看似寻常随意,不沾染丝毫烟火气的一刀递之后出,分开雨幕,无声无息地近身到吴师幡的身前。 这一刀好似缩地成寸一般。 在李玄都的眼中,只有一道雪亮白芒闪过。而在王烈和何劲等人看来,胡良的残影还停留在原地,但实际上“大宗师”的刀锋已经斩到吴师幡的面前,若是换成一个境界稍弱之人,恐怕直到人头落地之后,都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怎么死的。 吴师幡虽然目盲,但仍是觉得“眼”前骤然白茫茫一片,随之而来的是割裂肌肤的凌厉刀气寸寸欺近。 面对这一刀,吴师幡受到刀气牵引,体内气机自行运转起“无相罡气”。 此种功法,顾名思义,就是不着形相,无迹可寻,只要运转此功,便会在身周体表生出一层无形无相的罡气,有此罡气护体,站立于激流瀑布之下,或是于狂风暴雨中漫步而行,全身衣袂都不沾丝毫湿气,对上敌手时,无论是刀枪剑戟,还是暗器用毒,亦或是拳掌劲力、隔空气机,都可抵御,已经脱离中成之法的范畴,可以属于上成之法。 大宗师的刀锋瞬间欺近,距离吴师幡的额头只剩下三寸距离,只是这三寸距离却如天堑一般,每压近一寸都极为艰难,只能缓缓推进。 吴师幡抬起头,以黑洞洞的眼眶“望”着近在咫尺的刀尖,伸出枯瘦手指在眼前勾勾画画。 他先写了一个“金”字,又写了一个“真”字,两者合一,便是一个“镇”字。 这个似虚似实的“镇”字轰然落下,刚好落在胡良的身上,胡良顿时感觉自己好似背负有万钧之重,别说再往前推进一寸,就是直腰而立都倍感艰难。 正所谓假作真时真亦假,术法介于真幻虚实之间,信之则灵,被阳刚之物克制,正因为如此,民间才会盛传恶鬼怕恶人,或是黑狗血可以破除术法的说法。 术法大致可以分为三重境界,第一重境界就是弄假成真,如李玄都曾经用过的跌打咒和定身法,便是属于此种境界的最浅显运用。 在这一重境界中的术法大多与骗术相差无多,适合骗人而不适合杀人,打个最为简单的比方,单纯以术法而论,令寻常人看到天兵天将下凡的虚假景象,其实并不难,诸如白愁秋等人就可以做到,但却绝不能用到两军对垒或是与人交战的时候,因为武夫的血气以及战场上的刀兵煞气,都最是干扰术法,所以厉鬼害人,也多半是在这个境界之中,使所害之人眼前出现种种幻象,心神被夺,或是惊惧而亡,或是自杀而亡,还有更为厉害的恶鬼,会以幻象骗人杀人,以及过路书生夜宿古庙遇到美丽女子,一夜风流之后发现自己被吸食阳气,也都可以归于此种境界。 若是自身血气旺盛,或是身上带有杀气,便会干扰甚至冲破幻象,能够为恶之人,多数身体强健,或是手上沾染血债,故而恶鬼怕恶人的说法由此而来。 能够真正用于沙场的术法,则属于第二重境界,比如呼风唤雨,夏日落雪,冬日冰融,便是属于此范畴中,只是要沟通天地,借助天地之力方可勉力为之,故而非归真境高手不可用之。 至于第三重境界,已是可以凭借人力改变天时,转阴为阳,化幻为真,变虚为实,甚至比实物还要真实,比如撒豆成兵,所化兵甲与真人别无二般,仙家神通不过如此。 三重境界,层层递进,最终化假为真,也就是“修真”二字的由来之一。 术法一道可谓是支撑起了方士一脉,而武夫之所以能在战力上强压过方士一头,就是因为术法被至阳至刚的血气克制,而天下间又以锤炼自身体魄的武夫血气最盛。 相传无道宗在百年前曾有一位武圣,体内血气鼎盛堪比荒古巨兽,一餐可食九象,一拳重如九鼎,一喝之下便可以破去术法万千,堪称是武夫极致。当时皂阁宗也是鼎盛一时,其宗主学究天人,以术法造就一方鬼国,其中幻象纷呈,难辨是非真假,拘役无数生灵死魂之后,竟是自成小六道轮回,试图于自成一界。 当两人相争“圣君”之位,却是皂阁宗宗主难敌那位无道宗武圣,在无道宗武圣亲身入鬼国之后,鬼国竟是难以承受冲天血气而直接崩碎幻灭,那位皂阁宗之主更是遭受鬼国反噬而身死道消,此战之后,皂阁宗至今都被无道宗压过一头。 这便是武夫战力强横的原因之一,甚至于在那位武圣死后,浑身旺盛血气凝而不散,仍旧气冲九霄,让一众无道宗高手根本无法携带飞行,更无法通过术法搬运,只能一步一步运送棺椁返回宗门,正应了“负凡人如负重山”的话语。 不过凡事都是相对而言,虽然水能克火,但一旦水弱火强,火亦能克水,武夫血气与方士术法之间也是如此,若是术法强于血气,亦能压制血气。 此时吴师幡所用的“镇”字符便是第一重术法的巅峰,试问一道符篆如何能搬来一座大山?就算是天人境的高手也绝无这般神通,所以必定为假,可胡良又真真切切地感受到自己身上仿佛如负重山,竟是挣脱不开,这便是弄假为真。甚至就连胡良的血气都不能破开,俨然是极为高明的手段。正如恶鬼害人,有些恶鬼遇到捉鬼的道士,便冰雪消融,可有些恶鬼,却能反过来将捉鬼的道人一并害掉,这就是道行深浅的区别了。 论境界,胡良与吴师幡相差无几,不然两人也不会纠缠如此之久而不分胜负,可胡良在与陈孤鸿一战之后,伤上加伤,血气损耗严重,此时便不如吴师幡,哪怕他明知术法是假,也挣脱不开。 一刀势尽,被短暂一分为二的大雨重新落下。 在如此情形之下,有能力出手破局的就只有李玄都。 第一卷 此生浮沉 第七十六章 一刀生灭 只有到了归真境,方才明白世间之种种虚妄,在场众人之中,唯有李玄都知晓如何破妄,可偏偏如今李玄都只有抱丹境,想要破局就变得极不容易。 毕竟人力有时而穷,胡良不敢把希望全部寄托在老李身上,竭力运转天阙功,不顾身上的“镇”字符,衣衫鼓荡不休,然后收刀再压刀。 如果说先前一刀是来去如风的轻骑,那么这一刀便是人马俱披甲的重骑凿阵,比先前一刀更进一步,刀势破空如无数马蹄踩踏大地,轰然作响。 “大宗师”的刀锋距离吴师幡的额头只剩下一寸距离。 吴师幡也不坐以待毙,双手在胸口画圆,两仪相各,有圆融气象自生,地上积水向外激起层层涟漪如一面圆镜。 “无相罡气”似是潮起潮落,层层叠叠递加。 胡良手中“大宗师”的下压势头戛然而止。 “大宗师”攻伐如铁骑凿阵,“无形罡气”所化的镜面抵御如重甲步卒死守。 两者相互消磨,相互角力,就看谁更早气势衰竭。 吴师幡云淡风轻,胡良的额头上却是有青筋暴起。 如此僵持片刻之后,吴师幡再次伸出一只手,在空中虚点勾画,写出一个大大的“压”字。 随着这个“压”字如同一座大山直接压在胡良的身上,胡良顿时弯下腰去。 一个“镇”字,一个“压”字,合起来便是“镇压”二字,顾名思义,这是一道压胜之符。 胡良的后背弯曲如负重山,皮肤下根根青筋暴起,周身气机开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衰弱。 吴师幡嗤笑一声,双手猛地向外一推,滚滚“无相罡气”立时如大潮一般倾泻而出。 胡良脸色骤然苍白,向后连退三步,每一步都是地动山摇。 两人的这一番交手,胡良已是落入下风之中。 吴师幡冷笑一声,便要画出第三道符篆。 就在此时,李玄都终于出手,先是气沉丹田,继而面露怒目之相,好似庙宇中的护法金刚,然后发出一声如炸雷般的大喝。 此乃静禅宗“狮子吼”,如来正声,慑服外道邪魔。 一呵开“镇”,二喝破“压”。 李玄都双手合拢包圆归一。 三气见神登昆仑。 吴师幡心中一惊,虽然已经没有双眼,但还是习惯性地朝李玄都“望去”。 此时李玄都的气息在一个极为短暂的高峰之后,便迅速跌落下去。以抱丹境破去先天境的术法,已经是他此时的极致,这还要归功于他的体魄,其中所蕴含的血气不因他的境界跌落而消散,这才让他能以血气破去术法。 胡良终于甩脱符印压制之后,身周渐生风雷之势,拔刀暴起,隐隐有风雷之声。 天空中有连绵雷声炸响,刀势如大江东去,汹涌刀气以一线之势再次撕裂雨幕。 吴师幡的神态终于变得凝重起来,虽说无道宗注重武学,但他已经多年不用武学与人交手,久疏战阵,实在不敢贸然与胡良这等高手做生死之搏,于是他还是伸手在身前勾画,以指为笔,以落雨为墨,以自身气机为纸,三者合一成符,以符篆结阵。 胡良一步踏足符阵之中,身随刀动,旋转如陀螺,无以数计的刀气汹涌而出,激射向四面八方。 符阵激荡,摇晃不休。 骤然爆发出的刀气,每一道都携带风雷之声,其势如烈火燎原,眨眼间交织成一张杀生罗网,由内而外,将符阵切割得支离破碎,甚至漫天落雨也在刀气切割之下变为无数水雾,远远望去,就是无数白色雾气在茫茫大雨之中向上蒸腾。 比起李玄都所用的“烈火燎原刀法”,胡良作为此刀法的创始人,无论是心境之契合,还是运转之如意,都胜出良多,此时以先天境修为全力施展,当真是势不可挡。 短短片刻之间,这座符阵已是如同摔在地上的镜子,支离破碎。 符阵破去之后,胡良也不收刀,顺势随刀而行,所过之处,雨水炸裂。 补天宗号称补天,取自“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人之道损不足奉有余”之意,既然号称补天,即是以人道补天道,故而补天宗在邪道十宗中主修武学修身,但与无道宗不同的是补天宗更为专一于武学,并不注重长生不老和得道成仙,所以补天宗中少有术法而多是武学。 胡良出身于补天宗,虽说他如今已经离开补天宗,但一身修为还是专注于武学,怪力却不乱神,若他此时能近身而战,疏于武学的吴师幡多半不是对手。 吴师幡自然也明白这一点,脚下踏罡步斗,再次以指代笔,于刹那之间画了一道符。 骤然有大风起,风声呜呜咽咽,就像一个濒死之人的嘶哑呼喊,又似是鬼魅乘阴风而吼叫。 这道符藏在风中。 胡良与这道符迎面相撞,刀势破开大风却斩不断大风,清风环绕胡良旋转不休,每旋转一周便在他身上添加一重束缚,重重叠加,束手束脚,要让他动弹不得。 风如青丝千千结,剪不断,理还乱,不知符篆到底藏于何处。 无道宗作为邪道十宗之首,地位相当于正道十二宗中的正一宗,自然有其独到之处,武学与术法并重,吴师幡作为无道宗的长老之一,虽然至今未曾踏足归真境,但多年积累,也足以让他面对寻常归真境也有自保余地,正如当年的紫府剑仙,为何都是归真境,唯独他能以一己之力连胜三人? 这也是他敢于从胡良手中夺取“大宗师”的底气所在。 只可惜他漏算了一人。 他如何也不会想到,在胡良身边还有一个曾经是归真境第一人的李玄都。 就在胡良进退两难之际,李玄都的袖口已经被浓郁的青色气息完全笼罩。 有诗云:“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 此刻胡良即是山中之人,而李玄都则是局外之人,局外人破局,远远易于局内之人。 李玄都一抖袖口,似是青龙出水。 青虹一闪而逝。 吴师幡心中一惊。 先前李玄都迟迟不曾出手,就像是做文章破题,遇上了疑难而迟迟不能落笔,在思索破题之道,如今李玄都出手,自是已经有了十足把握,就像两位风水大家先后寻龙点穴,发簪正中铜钱孔,分毫不差。 下一刻,藏于风中的符篆被一剑刺破。 风停符散。 被一而再再而三坏掉好事的吴师幡愤怒到了极点,想要先将这个年轻人置于死地,可脱困的胡良已经来到他的面前,让他根本无暇他顾。 若是吴师幡的双眼未盲,若是他在此时还有闲情逸致环视周围,就会发现这一刻,从天而落的大雨好似在一瞬间静止,许多晶莹雨滴颗颗分明地悬停空中。 胡良双手握住“大宗师”,当头斩下。 一动一静之间,一刀如流华落下,划出一个完美弧度,好似一轮弦月。 刹那芳华,一刀生灭。 已经多年未曾感受到生死一线的吴师幡方寸大乱,根本来不及反应。 一步错,步步皆错。 他本想生生将胡良磨死,结果被李玄都搅乱了棋盘,终是让胡良有了出刀的机会。 已经分不清是什么刀法,“大宗师”就这般毫无花哨地直直斩落。 三寸“无相罡气”,三刀破去。 当刀芒终于破开最后一寸“无相罡气”, 翻天覆地的气机余波震荡开来,使得一众观战之人都身形摇晃不定,仿佛处于狂风之中。 一颗头颅冲天而起,落地后骨碌碌滚出老远,其眼窝中的红芒缓缓消散。 所有气机消散无形,大雨复而落下,水气磅礴。 第一卷 此生浮沉 第七十七章 煮茶夜谈 吴师幡身死之后,笼罩了岭秀山庄的“炼尸阵”开始缓缓消散。 因为“炼尸阵”并不完整,远不能与真正的皂阁宗禁术相提并论,持续时间不算太长,所以除了先前已经化为活尸的婢女家丁和少部分庄客之外,其余人等算是捡回一条性命,不过如何处理残局却是让李玄都颇为头疼,不管怎么说,此事算是因他和胡良而起,总要给个交代。 李玄都斟酌了一下言辞,缓缓开口道:“此事因我而起,只是人死不能复生,还望诸位节哀。” 大庄主何劲默然不语,三庄主王烈欲言又止,几名身份不如三位庄主的几位老人还惊魂未定,又摄于胡良最后一刀的骇人威势,一时间竟是无人应答,最后还是二庄主岳左开口道:“邪道中人为祸天下,不讲天理人情,恣意妄为,各州各府哪一地不受其苦,早已是人人皆知,更是人人敢怒而不敢言,此次‘炼尸阵’之事,根本上还是邪道中人丧心病狂行事之故,李先生怀悲悯之心则可,抱自疚之心则不必。” 李玄都有些惊讶,因为岳左的这番话完全是为他开脱之辞,竟是没有半点追究的意思。 王烈闻听此言之后,心中恍然,不由暗道还是岳先生思虑周密,以岭秀山庄目前的情形而言,就算想要与胡大侠和李先生算账,也是力有不逮,与其因为这些已死之人撕破面皮,倒不如借着此事顺理成章地结下几分香火情分,毕竟听李先生的话语之中,似是有愧疚补偿之意。 另外,大庄主何劲的为人,王烈也了解几分,不但带着几分读书人的迂腐之气,而且心胸格局也远比不上老庄主,怕他此时说出什么不合时宜的话语,王烈赶忙开口道:“岳先生所言极是,正所谓江湖儿郎江湖死,此乃命数,强求不得,李先生大可不必为了此等邪道中人之过错而自责。再者说,抢夺我岭秀山庄南山园基业的陈孤鸿,便是死于胡大侠和李先生之手,从这一点来说,两位已是有大恩于我山庄。” 两人如此说,已经把大义定下,就算是大庄主何劲,也说不出别的,不过这位大庄主此时的神情却是不太好看,显然对于两位庄主的“自作主张”颇为不满。 李玄都看了胡良一眼。 胡良会意,开口道:“行侠仗义本是我辈所为,既然南山园本就是岭秀山庄的基业,我等帮岭秀山庄讨要回来,自是责无旁贷之事。” 闻听此言,王烈眼神一亮,他们本就是打算交好胡良,以此来收回南山园,现在有了胡良这位西北豪侠的亲口保证,那么此事便算定下,与山庄基业相比较起来,先前死的那几条人命倒是不算什么了。 都说人命关天,可只要不是涉及到自己,又会有几个人当真放在心上?就连心怀不满的何劲在听到胡良此言之后,脸上的神情都舒缓几分,毕竟“重振岭秀山庄”这六个字就像一块块巨石压在他的心头上,现在眼看着不但能守住山庄基业,而且还能将父亲临死前心心念念的南山园也收归回来,已是不愧对祖宗,如此一来,其他的倒是成了细枝末节。 至于山庄的其他人等,刚刚死里逃生,惊魂未定,又见识了胡良和李玄都的骇人武力,而且自家的几位庄主也都定下了调子,自是没有反对的,都忙不迭地随声附和。 李玄都见此情景,只能轻叹一声。 到底是人命关天,还是人命如草芥,只能是仁者见仁。既然岭秀山庄对此没有异议,他也不好再去画蛇添足地多说什么,如此便将此事默认下来,算是有个了结。 夜色渐深,几位庄主和众山庄老人各自散去,他们还要去收拾残局,死了的人,要抚恤,活着的人,要安抚。江湖门派,最是怕人心散了,若是人心一散,便是如无道宗这等当世首屈一指的大宗门,也要四分五裂,内斗不止,甚至是危及根本。 红尘万丈,茫茫人世,熙熙攘攘,多少纷争,森罗万象。究其底,都逃不出名利情仇这几个字。人之相处,由何而起者由何而终。人以利交,利尽人散;人以名重,名损人轻;人以情交,情变人伤;人以仇怨,气恨终生;人以势交,势去则倾;人以权交,权失则弃;人以情交,情逝人伤。唯有以心相交,方能持恒,所以说到底还是人心二字。 人心难聚易散,所以身为一宗一派之长,如何凝聚稳固人心变成了头等大事。 李玄都这边,胡良历经两场恶战,受创不浅,服下丹药之后,再次以伪死之态恢复伤势,小丫头也熬不得夜,同样去睡了,只剩下李玄都一人守夜。 夜雨孤灯,一人枯坐,最好再有一人,或是手谈,或是促膝长谈。 于是李玄都邀请了岭秀山庄的二庄主岳左前来一叙。 这位在岭秀山庄中修为最高之人没有拒绝,爽快答应下来。 两人在厅中相对而坐,门外是磅礴夜雨,冰凉夜风吹拂进来,却是已经有了几分秋寒之意。 岳左似是有些不耐寒意,双手笼藏于袖中,缩了缩肩膀。 李玄都手掌一翻,从手腕上的“十八楼”中取出一只红泥小火炉,然后还有一壶泉水和一捆木柴。 虽说是红泥火炉,实则是以红铜铸成,盛放泉水的乃是玉壶,那捆木柴更是透出淡淡的紫意,显然不是凡品。 但最令岳左惊讶的还是那串“十八楼”,这位岭秀山庄的二庄主感慨道:“岳某本以为自己已经十分高估李先生,没想到还是低估了李先生,如此一件纳须弥于芥子的宝物,便是许多归真境高手也未必能拥有一件,而李先生又精通各家武学术法,由此二者推断,李先生的出身定是极为不凡,哪怕是放眼天下之间,也少有人能够媲美。” 李玄都未置可否,笑道:“岳兄也是不凡之人。” 岳左实心诚意地谦虚道:“不敢与李先生相比。” 李玄都熟练地摆好火炉后,说道:“有诗云:‘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早年的时候四处漂泊,不在意这些,去了帝京之后,见识了人间富贵,便附庸风雅地弄了这么一套红泥火炉,不曾学文人雅士温酒,只是偶尔煮茶,也算是暴殄天物了。” 说话间,李玄都已经生起炉子,说来也是奇怪,这些木柴燃烧起来,竟是没有丝毫噼啪声响,也没有丝毫烟气。 岳左望着炉中已经生起火苗的木柴,轻声问道:“这不是普通的木炭,似乎是檀香?” 李玄都点了点头,言简意赅道:“偶然得来。” 说话间,他又取出一罐茶叶,取出少许放入炉上壶中。 茶叶蜷曲如雀舌,边沿上有一层均匀的细白绒毛,随着山泉水在壶中翻滚,茶香袅袅。 李玄都的煮茶手法堪称拙劣,甚至连洗茶的步骤都省略过去,不过岳左却毫不为意,只是耐心等待,待到李玄都亲手为他斟满一杯,轻抿一口,这才开口道:“是今年的明前?” 李玄都又给自己斟满一杯,“是去年的明前,那时候我在江南,有个朋友送了我两斤,装坛、密封,然后放在这须弥物中。” 岳左惊奇道:“竟像是刚采摘下来的今年明前。” 李玄都笑了笑,“其实算不得好茶,我在怀南府的时候,曾经遇到一位开客栈的高人,送了我一杯茶和一副卦,茶是好茶,卦是好卦。” 第一卷 此生浮沉 第七十八章 无外心安 说到这里,岳左的神情就变得凝重了,轻声问道:“不知是何方高人?” “他没有说,我也没有问。”李玄都说道:“不过他开了一座客栈,就在太平山下不远处,名为太平客栈。” 岳左闻言之后,端着茶杯的右手微微颤抖了一下。 李玄都看了他一眼,问道:“这个事情,岳兄知道?” 岳左打了个哈哈,反问道:“知道什么?” 李玄都摇头笑道:“我也不知道知道什么,只当岳兄知道些什么,既然岳兄也不知道,那便算了。” 岳左犹豫了一下,低声说道:“不是有意岳某有意欺瞒李先生,只是岳某并非是正宗的的太平宗弟子,对于宗内许多隐秘之事知之甚少,实是无能为力。” 李玄都问道:“此话何解?” 岳左苦笑道:“想来李先生也知道,这岭秀山庄的祖上本是太平宗的长老,所以岭秀山庄也可以算是太平宗的分支,其中传承自然也是出自太平宗一脉,一直到老庄主在世的时候,这份传承都是绵延有序,直到老庄主暴毙身亡之后,太平宗又封闭山门,这才算断了,以至于偌大一个山庄上下,竟是无一人会太平宗的八部神通。” 李玄都疑惑道:“难道山庄中的庄客和弟子就无一人能够学会?” 岳左摇头道:“这倒不是,八部神通虽然玄妙,但也不至于到了无一人能够学会的程度,其实是因为岭秀山庄不能算是太平宗名正言顺的分支,甚至当初山庄祖上离开太平宗也是有其他原因,所以岭秀山庄和太平宗之间有一个约定,那就是太平宗的术法神通只能一脉单传,通常都是父子相传,到了老庄主和庄主这一代,因为庄主不愿练武练气,故而迟迟没有传人,在老庄主身死之后,就再无人会了。” 李玄都问道:“既然如此,岳兄又是如何学会太平宗的八部神通?” 岳左略带自嘲地笑了笑,说道:“此事说来话长,不过以李先生的聪慧,自然也可以猜出个大概,其中过程并不光明正大,甚至有些见不得人。” 李玄都点了点头,道:“修道一途,讲究‘法、侣、财、地’,后三者都还好说,唯有这个‘法’字最难,寻常人等,苦无传授,苦无明师,走到最后,无外乎是‘偷师’二字。” 岳左又是苦笑一声,说道:“三年了,岳某身怀这太平宗的绝学,心里却一直忐忑不安,既是害怕,也是要等一个将我这一身所学还给太平宗的人,李先生,你今夜请我前来,可是要做这个人?” “我没兴趣做这个人,也没必要做这个人。”李玄都断然回答,没有半分犹疑。 岳左露出疑惑之色。 李玄都没有直接解释,而是问道:“岳兄以为李某这一身修为如何?” 岳左斟酌了一下言辞,小心说道:“学贯诸家,包罗万象,远非岳某可以比拟。” 李玄都放下手中的茶杯,笑道:“实不相瞒,我这一身所学,不谈高低,只说多少,真正拜师学来的,不算太多,绝大部分也是通过许多不那么光明正大的方式学来。既然我与岳兄一样,又怎么会来做这个恶人。” 岳左恍然,稍稍放心一二。 李玄都不再饮茶,又往炉子里添了一根木柴。 岳左双手捧杯暖手,又问道:“那么李先生此次请我过来?” 李玄都轻摇了摇头道:“没有岳兄想那么的复杂,我就是想要了解一下这座太平客栈的事情而已。毕竟太平客栈和太平宗之间似乎颇有渊源,而岳兄又会太平宗的八部神通,这才相问一二。” 岳左羞赧道:“请恕岳某孤陋寡闻,久在九河府境内,着实是没听说过怀南府境内的太平客栈。” 李玄都摆了摆手道:“岳兄不必如此,我也就是一时兴起问起此事,也没想着非要问出个结果,只是心怀侥幸罢了。” 岳左又捧起茶杯喝了一口茶,算是压一压惊。 李玄都双手不冷,却下意识地将双手伸到火炉旁作烤火暖手之状,缓缓说道:“桃李春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灯。此事之后,这座岭秀山庄恐怕不再是你的容身之处,不知岳兄有何打算?” 岳左在今晚第三次面露苦笑,“岳某这一身所学都是来自于老庄主和岭秀山庄,若是一走了之,便是有愧于老庄主和岭秀山庄,可若不走,以大庄主的猜忌性子,怕是也会生出其他事端,所以不瞒李先生,岳某如今实是身处两难之中,不知该如何是好。” 李玄都问道:“为何不去太平宗?据我所知,正道十二宗中,以‘替天行道’的正一宗最是规矩森严,而以‘太平无忧’的太平宗最为宽和待人,若是你去太平宗说明情形,以太平宗的处事风格,多半不会将你如何,说不定你还能借此机会,正式拜入太平宗门墙。到那时候,不说什么大道可期的话语,最起码是从一条羊肠小径变成了一条坦途大路,别的不敢说,一个先天境还是有望的,若是再有些机缘,求一个归真境也不是不能。” 岳左摇头道:“李先生的办法,我也曾经想过,只是如今太平宗已经封山,就连山门都是‘云深不知处’,我又如何去得太平宗?” 李玄都说道:“我倒是还有一个办法。” 岳左眼神一亮,知道这位李先生来头极大,远不是一座小小的岭秀山庄可以比拟,眼界自然也极高极广,他不由在心底生出几分希望,恭敬道:“请李先生赐教。” “谈不上赐教。”李玄都摇头一笑,道:“就是我刚刚说起过的太平客栈,不管是真是假,不妨前去一试,说不定是一条路。” 岳左沉思片刻,郑重地点了点头。 李玄都继续说道:“如果这条走得通,那么你在临走之前,最好将一身所学交还给何劲,他学不学是他的事情,你教不教是你的事情,只要教了,便不至于让岭秀山庄一脉的传承断绝在你的手中,如此最起码可以做到各自心安。” 岳左没有急着答应,而是问道:“李先生为什么要这么做?” 李玄都想了想,说道:“因为这次岭秀山庄死了许多本不该死之人,都是些无辜之人。而且这件事不管怎么说,都是因为我和胡良而起,所以我心有不安,想要做些事情弥补一二。当然,人死不能复生,我能做的就仅止于此了,说到底,也是求个心安罢了。” 岳左又问,“李先生信奉佛家的因果之说?” 李玄都沉默片刻,摇头道:“我少时跟随家师学道,后来又跟随一位忠正长者学儒,偏偏不曾学禅。” 岳左微微错愕。 李玄都继续说道:“以前的我也从来不惮于杀人,更不会悲悯死人,实不相瞒,死在我手中的人并不在少数。只是后来经历了一些事情之后,我忽然觉得能不死人就不死人是最好。都说死者为大,其实生者亦大。若无生者,而是死了个茫茫干净,哪里还有死者为大。” 岳左从座椅上缓缓起身,肃容道:“李先生所言,岳某定当铭记心中。” 李玄都又为岳左斟满一杯茶。 岳左端起茶杯,最后问道:“冒昧问上一句,不知李先生今后要往何处去?” 李玄都略作停顿思量后,回答道:“要去的地方很多,最想去的地方,大约是帝京吧。” 第一卷 此生浮沉 第七十九章 正一掌教 中州龙门府,九朝故都之地,牡丹花城。 此地不属于天底下任何一个宗门的势力范围,可各个宗门又都在此地设立分支,诸如正一宗的小真人府、太平宗的清平园、清微宗的烟雨楼、东华宗的青木轩。这些分支不同于岭秀山庄这等名不正言不顺的分支,可谓是正统出身,拿太平宗打个不太恰当的比方,如果说岭秀山庄是私生子,那么清平园便是嫡子,其中高下,自是不用多说,而且一举一动都与宗门息息相关,太平宗大举封山,清平园便闭门谢客,正一宗广纳天下客,小真人府门前便车水马龙,由此可见一斑。 玄女宗在此自然也有基业,名为“妙音阁”。平日里,这里会有一位先天境的玄女宗长老亲自坐镇,是位年过古稀的老妪,眼看着此生已是无望踏足归真境,便主动向宗门讨了这个差事,算是养老,同时驻扎年轻弟子若干,平日里也无太多事情,无非是这位长老督促弟子修行练功,或是与其他交好宗门应酬一二。 今日的妙音阁却是不同往日,坐镇于此的玄女宗长老亲自开了中门,所有驻守于此的弟子都依次列于门前,摆开仪仗。年岁还不大的女弟子门只听说是来自玉女峰的大人物,只是具体身份是什么,姓甚名谁,都不知晓。 大概半个时辰之后,一辆不起眼的马车孤零零地缓缓行来,车夫是一名身着素雅青衣的年轻女子,谈不上倾国倾城,但眉眼凌厉,气态冷肃,自有一番飒爽英姿,一看就是寡于言辞的女子。 马车中只有一名乘客,身着一袭白色纱袍,云袖飘逸,一头乌发如瀑,被一条白色丝带在发梢略微靠上的位置简单束起,容颜绝世,神态恬静,好似是从画中走出的仕女人物。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她的双眼上蒙了一层黑纱,竟然是个瞎子。 此时女子跪坐,膝上放置有一架古琴,只是七根琴弦断去四根,还剩下三根琴弦,纤指轻轻拂过,发出轻微声响。在她身旁还放了一把收起合拢的纸伞,伞面竟是如荷叶一般,有水珠滚动。 马车缓缓停下,坐在车夫位置的女子下车与早早等候于此的老妪互相见礼,老妪望了眼马车,轻声问道:“敢问流云使,羽衣使可在马车之中?” 玄女宗在宗主之下有六位使者,分别是流云使、烟雨使、雪月使、风雾使、霓裳使、羽衣使,其中以霓裳使和羽衣使为首,以权柄而论,霓裳使手中权柄更重,不过羽衣使却是下任宗主人选。 这也不怪这位玄女宗的长老要如此行事,实在是马车中的女子地位太过超然,放眼整个玄女宗,也仅次于宗主一人而已。 被称作流云使的女子面无表情回答道:“正是。” 老妪立时冲着马车恭敬行礼道:“参见羽衣使。” …… 入夜时分,女子独处一殿,不曾点燃灯火,在黑暗中轻轻摩挲怀中古琴。 因为她是个瞎子,无论点灯与否,眼前始终是一片黑暗。 忽然她抬头“望”向门口,轻声道:“颜飞卿,既然来了,又何必装什么神龙见首不见尾的高人。” 话音落下,门口处依然寂寂无声。 女子伸手一拨古琴的琴弦,琴音如天籁,竟是荡漾出一层层肉眼可见的涟漪,回荡于殿中。 片刻之后,一名身穿黑色道袍的年轻道人凭空出现在殿内,手持一根白尾银丝拂尘,碧绿玉簪别起发髻,面容肃穆,他缓缓步入殿内,身上不惹尘埃,仙风道骨,然后一挥袖,殿内的十六盏明灯同时亮起,使得偌大一座殿内灯火通明,在灯光照耀之下,可见女子正在正中位置的蒲团上跪坐,怀中抱琴。 做了不速之客的年轻道人朝着女子略微稽首,算是赔礼。 女子复而低下头去,捻住一根琴弦。 气度不凡的年轻道人一摆手中所执拂尘,淡笑道:“师尊曾经说过,破后而立,不破不立。看来你这次坠境,可谓是因祸得福,虽然损失一双眼睛,但是心眼之透彻,却能看破贫道的踪迹,实在不俗。” 女子将怀中的古琴平放于身前地面,轻声道:“颜掌教深夜来我这妙音阁,总不会是做偷香窃玉的勾当吧?” 至今仍是童子之身的道摇头笑道:“玉姑娘说笑了,当年我们三人同聚于帝京城,你与苏云媗较技斗法,不分胜负,可后来你再对上位居少玄榜之首的紫府客,却能将其逼入近乎死地的绝境之中,由此看来,高下之分已定,无需再言。” 女子又抬头“看”了眼这位名动天下的正一宗掌教,说起来他们也算是老熟人了,除了帝京一战时曾经有过合作,她的好友苏云媗还要与此人结成道侣,从一点上来说,可谓是渊源颇深,只是经历过一场大起大落之后,她的心境却要比起之前多有变化,此时直接问道:“你想见紫府客?” 被猜透心思的颜飞卿没有遮遮掩掩,坦然道:“贫道的确想见他,不过不是想要杀他,而是有些话语想要与他分说。” 女子伸手做了个请坐的动作,轻声道:“我倒是在前不久刚刚见过他。” 颜飞卿来到女子对面位置,在蒲团上盘膝而坐,说道:“意料之中,只是按理来说,如今的紫府客应该不是你的对手才对,可你为何要手下留情?” 女子沉默不语。 旁人可能不知,但颜飞卿这位正道第一大宗掌教一定知道,她如今已经恢复了先天境的修为,甚至距离重新踏足归真境也只剩下一步之遥,否则师门也不会放她离开山门,更不会让她继续稳坐羽衣使的位置。可她在见到李玄都的那一刻,却鬼使神差地将自身修为压制到抱丹境,然后两人堂堂正正地打了一场,最后她“愿赌服输”。 颜飞卿将手中的白尾拂尘放在身旁,继续说道:“吾知所过矣,将改之。人谁无过?过而能改,善莫大焉。” 女子微微皱眉,问道:“颜掌教打算如何去改?难道是扶持晋王?” 颜飞卿摇头道:“权宜之计罢了。” 玉清宁将双手置于古琴的琴弦之上,缓缓说道:“当年帝京一战之后,这架七弦琴的七根琴弦皆断,如此修复了三年,也不过续好三根琴弦而已。如今的天下就像这架‘九天玄音’,毁坏只需一夜功夫,可修补却要数年甚至是数十年的时间。儒家亚圣云:‘思天下有溺者,犹己溺之也;思天下有饥者,犹己饥之也。’天下二字,亿兆生灵,系于鼓掌之间,望慎之。” 颜飞卿望向玉清宁,郑重道:“玉姑娘所言极是,正因为如此,我才想去见一见这位紫府客。” 玉清宁伸手抚过那四根已断的琴弦,一时间有些戚戚然,长叹一声,“我见他时,他曾说过当今天下的同龄男子中,唯有你一人能入得他眼,既然他都这样说了,那么你要见他,我也不应阻拦。只是劝你一句,莫要为难于他。” 说话间,玉清宁屈指一弹,一点灵光飞入颜飞卿的眉心。 颜飞卿再次稽首一礼,然后起身离开烟雨楼。 在颜飞卿走后,十六盏明灯又依次熄灭,使得殿内再次变为漆黑一片。 黑暗之中,玉清宁抬起头,轻轻叹息一声。 第一卷 此生浮沉 第八十章 妖女宫官 龙门府中最为知名的客栈自然就是龙门客栈。 今天龙门客栈来了位女子,看装扮像是个大家千金,丹凤眼眸,眉黛如画,身段婀娜,妩媚天然,梳着少女的垂挂髻,又带出几分青稚,不似人间俗物。 如此消息,自然很快便传遍了繁华的龙门府上下,引得无数浪荡子猎奇而至,差点把龙门客栈的门槛踏破。来人之中自是不乏花丛老手,甚至是见过大世面之人,可都没见过这般美丽的女子。有人言之凿凿地说,此女子仅次于大名鼎鼎的苏仙子,也有人说,这等女子比苏仙子还要动人几分,两伙人一语不合之下,差点就在客栈里动起手来,还是另外一伙人做了和事老,这才给劝下。 这位来自外地的女子对于众多浪荡子弟无动于衷,将一切指指点点和评头论足都视作无物,自行其是,大有坐镇一方的将帅风度,与寻常扭捏含蓄的女子相比,的确是大不一样。 这个世上从不缺乏色胚,像颜飞卿那般视女色为无物的男子终究还是少数,如此美色在前,这些浪荡子们怎么忍得住?只是在几名心怀不轨的浪荡子想要付诸于行的时候,只是被这位美貌女子轻一指,几人便立时都变成了瞎子,于是看美人、看戏的、看热闹的,统统都消失不见了。 毕竟美人再好,哪有自己的性命重要?再在这儿碍眼,就不怕被挖出眼珠子?要知道那几个变瞎子的倒霉鬼中,可是有一位货真价实的玄元境高手,要不也不敢生出抢人的心思,如此高手尚且受不得一指,这位女子的的修为又该有多高? 这也印证了一个说法,鲜艳的花朵,要么是本身带刺,要么就是周围有毒蛇环伺,哪有那么容易采摘? 入夜之后,白日里人声鼎峰的客栈变得空空荡荡,女子给了掌柜两锭十两的雪花白银,只留下一盏灯后,客栈掌柜便眉开眼笑地揣着银子离开了。在这之前,整座客栈的客房都被女子以高出正常房价十倍的价格包了下来,堪称是一掷千金的王侯气派,所以此时的客栈中就只剩下了女子一人。 女子孤身坐在一张八仙桌前,桌上一盏孤灯,仅仅是一个背影,就能让阅女无数的男子花了眼。 “宫姑娘,你今天闹出如此大的动静,就不怕引来颜飞卿?”在女子身后传来一个清冷嗓音。 女子没有转身,也没有回头,只是道:“若不是为了引张先生出来,小女子也不会抛头露面,出此下策。” 来人绕过女子,坐到她对面的位置上,轻声道:“恭喜宫姑娘更进一步,踏足归真境。” 女子正是牝女宗宫官,在人才辈出的少玄榜上,也仍是占有一席之地,当年她与慈航宗的苏云媗并列齐名,一人是正道仙子,一人是邪道妖女,自然时常被江湖中人拿来相提并论。只是后来苏云媗率先一步踏足归真境,再加上玉清宁横空出世,而宫官却迟迟不能踏足归真境,甚至久不在江湖现身,于是又成了苏云媗和玉清宁被并称为正道双壁,妖女宫官则渐渐不闻其名。 恐怕没人想到,她竟会出现在龙门客栈之中,白天那些登徒子也万万想不到这名女子就是凶名赫赫的宫官,要知道前不久的龙门镖局惨案,就有传闻说是这位妖女所为。龙门府如今提及牝女宗妖女,都可让小儿止啼,如此凶名昭著,谁还敢来送死?嫌自己活得长了不成? 至于被牝女宗下任宗主宫官敬称为张先生的男子,身份也是不俗,正是张琏山之族兄张鸾山,曾经差一步便能接任正一宗的掌教大位,虽说如今已是无望掌教大位,但他在正一宗中仍是支持者甚众,就算如今的新任掌教颜飞卿,也经常问策于这位张师兄,可见其超然地位。 一豆灯火跳跃,使得人影绰绰。 张鸾山缓缓开口道:“套用江湖上的一句俗话,宫姑娘的大名,可谓是如雷贯耳,张某久闻矣。” 宫官微笑道:“这次惊动张先生大驾,是有几件事不解,想请教张先生。” 张鸾山淡淡一笑:“宫姑娘可以问,但我不一定能‘教’。” 宫官不以为意,开门见山道:“周听潮之事,我有所耳闻,如今周听潮的女儿被人救走,不知张先生知否?” 张鸾山点了点头。 宫官本就不是客气的人物,径直问道:“那救人之人,张先生可知晓其根祗来历?” 宫官刻意咬重了“根祗”二字。 张鸾山直接摇头道:“我无法答你。” 宫官点了点头,心中有数,接着问第三个问题:“我曾听说,在帝京一战之前,张先生曾经与颜掌教有过一番彻夜长谈,意图劝诫颜掌教不去帝京,是否有此事?若有此事,是否张先生另有隐衷?” 张鸾山猛然加重了语气道:“不管这件事是有是无,都涉及本宗内务,非是宫姑娘可以妄言。若是宫姑娘非要知道不可,那就请姑娘去问我正一宗掌教颜飞卿,由掌教决定是否告知姑娘。” 宫官怔了一下,接着深深看了张鸾山一眼,说道:“承教。” 张鸾山问道:“还有呢?” 宫官问道:“请问张先生,张先生与救走周听潮女儿之人,是否相识?” 张鸾山坦然答道:“相识。” 宫官再问道:“既然相识,能否告知此人的行踪?” 张鸾山没有直接回绝,只是说道:“我的确收到了族弟琏山的来信,信中曾提到过此事,但是我也不知道他人在何方。” 宫官是何等心思灵巧之人,张鸾山这番话中透漏出张琏山,已经是不教而教,不由展颜道:“受教。不过小女子还是多嘴问上一句,张先生就不怕我对此人不利?” 张鸾山摇头笑道:“今日与宫姑娘说这些话语,自是知道宫姑娘不会如此做。” 宫官这位牝女宗下任宗主未置可否,只是点了点头。 张鸾山低头望着幽幽灯火,轻声道:“酒尽灯残夜二更,打窗风雪映空明。驰来北马多骄气,歌到南风尽死声。海外更无奇事报,国中惟有旅葵生。不知冰冱何时了,一见梅花眼便清。如今太平气象已尽,乱世气象已生,怕是在今后的几十年中,天下间又要起波澜纷争,到那时候,是英雄用武之地,却不是黎庶安居之时,太平宗封山,静禅宗封寺,都与此事有着莫大干系。颜飞卿也好,宫姑娘也罢,你们想要救天下也好,亦或是想要成大事也罢,到头来还是要天下太平。” “一清天下还太平,如此方是无忧。” “一剑劈挂见青冥,如此方是清明。” “心怀天下,方是胸襟,太平宗和清微宗能够与佛道两家祖庭并列齐名,不是没有理由的。只是不知道我此生还能否见到有人手持三尺青锋,一剑转战三千里,一剑可挡百万师,一剑光寒十九州。” “天下之事千千万,终是一剑了之。” 宫官之所来见张鸾山,其实也是为了能在张鸾山处略略了解虚实。然而,一番问答下来,却如清风拂山冈,明月照大江,宫官第一次领略了被别人牵着鼻子走的感受,一时怔在那里。 张鸾山笑着起身离开龙门客栈,宫官下意识地起身相送,望着他的背影,只觉百感交集。 待到张鸾山的身影彻底消失在夜色中后,宫官收回视线,望向头顶的一轮皎皎明月,冷不丁皱了皱眉头,她有些后悔今晚来见张鸾山了,更恼火于自己的心境竟是因为张鸾山的一番话语而有些破天荒地不宁。 女子有些恼火地冷哼一声,强自压下这股极为罕见的情绪,眯起一双丹凤眸子,轻声自语道:“天下太平吗?” 第一卷 此生浮沉 第八十一章 练剑练拳 当周淑宁醒来的时候,发现李玄都正在院中练拳,胡良就坐在一旁,看着李玄都练拳。 小丫头不懂拳,也没练过拳,但她看李玄都练拳,有种很不一样的感觉,双臂一张,好像要把天地揽入怀中,贴身一靠,好像要把那门外的青山一肩撞倒。 自古以来,穷文富武。 以前的李玄都不敢称富,但真的不穷。所以除了练剑之外,也曾练过拳,不过因为算不得大道正途的缘故,只是不求甚解,如果说他的剑道已经出神入化,那么他的拳道就只能勉强算是登堂入室。 虽说如今的李玄都已经坠境,可跌落的只是境界,万没有因为跌境就把剑道拳术忘了个一干二净的道理,所以如今的李玄都,无论是剑道和拳道,都可信手拈来,只是少了足以匹配支撑的境界,徒有其形而无其实。 小丫头不知道,此时李玄都所练的这套拳其实大有来头,号称万拳之祖,乃是前朝太祖皇帝所创,故名太祖拳,又名三十二势拳,共三十二式,其中拳招拳架倒是平常,关键是拳意极为出彩,铁骑凿阵、攻城掠地、一扫天下,涤荡污泥浊水,气吞万里如虎。 寻常武夫练拳,学会这三十二式拳架不难,可想要连出些许拳意,那就千难万难了,所以练到最后,就是徒有其形而无其神的结果,难免变成路边的大白菜,不值几个铜钱。 李玄都早些年练这套拳法的时候,同样是不得其神,只是在他经历过江北之事后,对于其中的拳意却是有了几分触类旁通的感悟,待到他去西北游历,参与帝京一战,最终一人连战三人,对于这套拳法的拳意领悟,大概已有四五分,算不得宗师人物,但也可以算是登堂入室,这便是小丫头看他练拳感觉不一样的原因,不是李玄都出拳力道吓人,而是因为拳中蕴含有拳意。 察觉到小丫头之后,专注练拳的李玄都并未停下,仍是按照三十二路拳法来回走拳。若是让一个寻常抱丹境武夫来看,恐怕根本看不出什么端倪,甚至只会觉得是一套花架子,但站在场外的胡良却知道这一拳一式中所蕴含的莫大威势,堪称是摧碑碎石也为不过。 起初,李玄都走拳极慢,几乎就如垂垂老矣之人练拳,但接下来速度却是越来越快,最后甚至呼啸起风,以至于站在场外的小丫头只能看到一道道残影。 李玄都的拳势猛然一停,左脚往下狠狠一踩,落脚处青砖尽碎。 若是拳势极致,号称“晃膀撞天倒,跺地震九州”。 李玄都深吸一口气,周身关节、骨膜炸响,脊柱蜿蜒扭动,咔嚓之声不绝于耳。他没有动用丝毫体内气机,只是单凭自身的体魄,全身上下散发着几如实质的血气,每一个动作,都带出呼啸风声,每一拳打出都蕴含诸般劲道吞吐,震荡扯动天地元气。 如果换成一位归真境的纯粹武夫,血气直冲霄汉,恐怕就连天空中的浮云被一冲而散。只是李玄都的体魄还不能达到如此地步,就算他在归真境时,也是如此,他此时更多还是借助练拳来修炼从陈孤鸿处得来的“人仙炼窍法”,以此凝练自己这副已经与以前完全不一样的体魄。 李玄都继续走拳,拳路还是同样的拳路,不过除了纯粹的体魄发力和拳意之外,也开始运转气机,已经看不出半分花架子的味道,一人出拳如同百人一同出拳,一人踏步如同百人一同踏步,一人之势如同百人之势。 更让小姑娘惊讶的是,随着李玄都的走拳,在青石板铺就的地面上生生踩踏出六十四个脚印,杂而不乱,分明就是一副极高明的步法。 一套拳打完,因为体内气机蒸腾的缘故,李玄都周身出现了白色雾气升腾的奇异景象。 这幅奇异景象一直持续了大概小半炷香的光景,待到白雾完全散去,胡良这才走上前来,笑道:“好一套三十二势拳,已是得其神髓。” 李玄都笑骂道:“不需要你溜须拍马。” 然后他转头望向小丫头,微笑问道:“淑宁,想不想练拳?” 小丫头看了看地上的脚印,又看了眼李玄都身上还未彻底散尽的白气,迟疑不语。 胡良难得说了句正经话,“老李,我知道你是为了咱们淑宁好,可你也不能有什么好东西都硬塞给淑宁,贪多嚼不烂。再者说了,这套三十二势拳的拳意最是霸道,淑宁是女子身,本就不适合练这等霸道拳,若是强练,怕是要伤了身子。而且你想啊,咱们淑宁这么个小美人胚子,就算练成了拳法,用一双拳头与人贴身厮杀,你一拳我一脚,鲜血四溅,那也大煞风景,哪里比得上一位风采绝然的女子剑仙,白衣飘飘,御剑千里之外取人首级,所以要我说啊,你就应该把你的剑道本事传给淑宁,这样最好。” 李玄都微微苦笑,摇头道:“我也想过,只是一身剑道乃是宗门所传,恩师所授,没有恩师他老人家的许可首肯,我不敢私相传授。” 胡良眯着眼睛望向李玄都身后那片脚印,笑道:“你这人,说守规矩也守规矩,说不守规矩也不守规矩,你说你到底是守规矩还是不守规矩?” 李玄都说道:“说到底,人的底线各有不同,有些规矩,可以不守,有些规矩,不能不守,因时而异,因事而异,因人而异,因情而异。” 周淑宁毕竟还是个小孩子,被李玄都这四个因何而异弄得有点晕头转向,腼腆内敛地笑了笑,貌似不知该如何接话。对她来说,哥哥说的话自然都是对的,就算她听不懂,也是对的,只是因为她太笨,听不懂而已。 李玄看穿小丫头的心中所想,无奈一笑,耐心解释道:“说白了,就是根据具体情况来决定你守不守这个规矩。我拿天良打个比方,此时他快要死了,必须要我坏了规矩传他功法才能活,这个时候,我当然不能死抱着规矩不放,该教还是得教,这是因事而异。亦或者是,有一门功法,只能女子修炼,这时候你说我传给谁?这便是因人而异了。再打个比方,有一门功法,我只能传给一个人,这时候你和天良都想学,我当然是传给淑宁而不传给胡良,这就是因情而异了。至于因时而异,却是不好拿他打比方了,就说这套三十二势拳吧,刚刚被那位太祖皇帝创出来的时候,还能算是绝学,等闲不轻传,现在时过境迁,满大街都是,也就无所谓什么密不外传的说法,这就是因时而异。” 胡良忍不住笑骂道:“合着什么坏事都是我的,好事都是你们俩的。” 小丫头脸上终于有了几分恍然。 李玄都说道:“好了,不谈这个,如今岭秀山庄之事已了,我们差不多也该离开九河府,前往荆州的水阳府,当下正值多雨时节,我还向岭秀山庄要了一架马车。。” 小丫头闻言眼神一亮,发自内心的高兴。 李玄都不等小姑娘高兴结束,立刻又按照惯例泼冷水道:“正好,我教你几个拳架,没事就在车厢里练习拳架,稳固体魄。” 小丫头“啊”了一声,似是还没反应过来,脸上一片茫然。 胡良见此情景,为长不尊地幸灾乐祸,啧啧道:“小小淑宁真可怜,炼气筑基又练拳。忽闻哥哥一声吼,小脸一僵心茫然。” 第一卷 此生浮沉 第八十二章 平安县城 行走江湖,世人只看到大侠们来去如风,出手之间是如何豪迈侠气,可少有人知道,江湖不只是刀光剑影,除此之外的日常衣食住行,都是个不小的问题。 “衣”和“行”还好说,谁出门在外不是穿着衣服,有腿就能走路,可是住宿和吃饭却是个不小的问题,先说住宿,因为城外多是盗匪流寇,所以一般只有城内才有客栈,而像太平客栈这般直接开在城外的,要么是有所依仗,要么就是黑店,故而很多时候只能风餐露宿,以天为被,以地位席,晴朗天气还好,如果是风霜雨雪的天气,其中的苦头那可真是不足为外人道也。 另外就是吃饭,只要一日不曾踏足先天境界可以辟谷不食,就一日离不得五谷杂粮,身上可以携带干粮不假,可像李玄都这般身怀纳须弥于芥子宝物的人,又有几个?随身可以携带的干粮十分有限,若是在人迹罕至的地方,便有断炊的危险,而且时日一久,随身携带的干粮又冷又硬,如石头一般,难以下咽。若再山野之间,寻觅野味倒是不难,可亲自动手去做实在麻烦,而且没有调料作味,烤肉的味道也是让人不敢恭维。 所以说,行走江湖,不是许多初出茅庐的愣头青想象得那般写意风流,其实还算是个技术活。 周淑宁在这段时日里跟随李玄都行走江湖,虽说被李玄都把她照顾得很好,衣食住行都不用她来操心,但还是有些辛苦,单是每天赶路几十里甚至上百里,就已经让她很是疲惫,所以现在终于有了马车代步之后,小丫头的雀跃心情可想而知。 马车由岭秀山庄准备,除去了所有标识,整驾马车也平淡无奇,既没有达官显贵们的减震构造,拉车的马匹也平淡无奇,好在进了荆州便是江南范围,驿路系统完善发达,路面宽阔平整,足以让马车行驶无碍,也不会有太大的颠簸之感。 李玄都和周淑宁在车厢中,由李玄都监督小丫头练功,同时也向她传授一些功法诀窍,胡良便只能充当车夫,李玄都笑言,让一位先天境的高手充当车夫,别说寻常权贵,恐怕公侯宗室也没谁能有这种大手笔。 九河府号称九河汇聚,可见其地形复杂,就算总督署的官军也没法完全封锁,而且那位总督大人也没想在此大动干戈的意思,一行人安然无恙地出了九河府之后,马不停蹄地进入荆州水阳府境内,这一路上总算没有青鸾卫跳将出来拦路,五六个县的路程,不起波澜地一穿而过。 这些时日中,三人很少入城住宿,一般是在野外露宿,幸而此时不过是刚刚入秋的天气,还不算寒冷,让小姑娘多盖几件衣服,在马车的车厢中也能勉强过夜,胡良和李玄都则守在马车前,将就着对付一宿。对于他们这些老江湖而言,这点苦头实在算不得什么。 大概走了一旬时间之后,距离江陵府便还只剩下一个平安县的过程,小丫头掀起车窗帘子望去,与已经渐显枯黄的北方不同,江南还是绿意颇浓,一眼望去,让人心旷神怡。正所谓一方水土养育一方百姓,江南风景如画,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百姓,民风也不似苦寒西北那般彪悍尚武,细细柔柔的吴侬软语,娇柔的女子身段,又是另外一番风情。 平安县,虽为县城,但是名气着实不小。 整个水阳府都知道在平安县有两大世家,一为财大气粗的龙家,一为书香门第的孙家,两者将平安县一分为二,各占一半。前者与静禅宗渊源颇深,其当代家主更是静禅宗的俗家弟子,是为静禅宗在江南的耳目之一,家大业大,又有雄厚靠山,自然不是岭秀山庄这种青黄不接且江河日下的门派可以比拟。后者也相差无多,乃是松阴府豪族孙氏的旁支,世代官宦人家,书香门户,代代传承。两家扎根于此,倒像是一文一武,相得益彰。 马车往平安县方向驶去,李玄都开始跟趴在车窗上看风景的小丫头介绍有关此地的风土人情,“哪怕放眼整个江南,孙家都是首屈一指的豪族世家,在松阴府有良田二十万亩,几乎是小半个松阴府的面积,而如今的当朝首辅,也是当朝帝师孙松禅便是出身于孙家。说到孙松禅,其父孙心存曾经在世宗朝时出任内阁大学士,而他本人工诗,间作画,尤以书法名世,幼学欧、褚,初学董、米,中年后由钱追颜,又不受颜字束缚,结体宽博开张,笔画刚劲有力,风格苍浑遒劲,朴茂雍容,在明雍六年时得中状元,历任户部、工部尚书、内阁大学士,先担任太子太师,在小皇帝登基之后,又被加封为少师,晋升内阁首辅,是为当朝帝师,权柄一时无量。” “如今这个平安县孙氏便是松阴府孙氏的旁支,世代书香之家,每一代都有出仕为官之人,从正七品的县令到二品的六部侍郎,门生故吏和同年同僚不计其数,在朝野之间都有颇大的影响力。” “那龙家既然能在平安县与孙氏并肩,除去其静禅宗的身份之外,其本身也相当不俗,高手辈出,如今这代龙氏家主龙哮云修为颇为不俗,到底是先天境还是归真境尚不好说,据说当年曾经与张鸾山有过切磋,算他运气差,当时的张鸾山正值巅峰,堪称是归真境之下无敌手,双方搭手一炷香的时间,龙哮云自知不敌,主动认输。后来他又与还未踏足归真境的颜飞卿有过一番交手,虽说他的静禅宗洗髓功最终不敌颜飞卿的正一宗纯阳功,但也可以算是虽败犹荣。再后来便是闭关练功,少有出手之时,也不知他如今有没有踏足归真境。” …… 平安县临江,城门外不远处就有码头。江水穿过平安县的辖境又将整个水阳府和江陵府隔开,最终汇入浩浩汤汤的滚滚大江之中。 此时有一艘二层楼船沿着大江顺流而下,然后拐入荆州境内途径江陵府和水阳府的荆水。这艘楼船外饰极为华丽,雕梁画栋,悬挂锦缎,竟然还有丝竹之声从锦缎柔纱之后隐隐传出,与滔滔江水激荡之声相映成趣。 此时在楼船二楼位置有一名女子凭栏而立,正是曾经出现在龙门府龙门客栈的宫官,不施粉黛,白衣赤足,不但看不出半分妖女气质,倒是更显飘飘乎羽化登仙的仙子风范。 世人常言道,大伪似真,大奸似忠,那么放到女子身上,约莫着便是大妖似仙。 在她身后的楼阁中,有十二名女子,怀抱各种乐器,楼船上传出的各种丝竹之声便是由她们演奏,这些女子无一不美貌,身段无一不婀娜,身着各色纱衣,可谓是环肥燕瘦各有千秋,并不是同一个死板套路。 在宫官身旁左右还有两人,其中一人妇人装扮,梳着高高如云发髻,气态冷肃,不苟言笑。她怀中抱着一口长剑,长剑的剑首位置缀有一道红色剑穗,与文人佩剑有几分相似之处。另外一人却是个青年男子,身材魁梧,神色刚毅,一双眼眸精光流溢,使人一望便知此人修为不俗,若得几分机缘,步入江湖中人梦寐以求的归真境界,绝非痴人做梦,而他在腰间还佩了一柄适用于沙场杀伐的长刀,散发着一股尖锐的杀伐气息。 一男一女,一刀一剑,倒是佳配。 宫官迎风而立,衣衫飘飘,风采脱俗。 她眺望向远处遥遥可见的平安县,轻声自语道:“平安县,倒是应景。” 第一卷 此生浮沉 第八十三章 大妖似仙 宫官出身于邪道十宗中的牝女宗,不过其人并不像世人所想象的那般污秽不堪,甚至比起许多所谓的良家妇人,还要洁身自好。 打个不恰当的比方,如果将牝女宗的采补之事看作是做买卖,那么寻常牝女宗弟子自然是“小富靠勤”,免不了常常开张,可是对于宫官这般被视为可以执掌门户的弟子而言,却是不然。大体来说,可以归结为一句生意经:三年不开张,开张吃三年。 曾经就有一位天人造化境的大高手,距离踏足长生境只剩一步之遥,乃是太玄榜上屈指可数的高手,在牝女宗的谋划之下,阴差阳错地爱上了牝女宗的一位女子,甚至不惜闯入牝女宗的宗门,最终结局惨淡,此人失去了半数修为,使得那位牝女宗弟子从刚刚踏足归真境一跃成为天人无量境。此事也成为江湖中各大宗门教诲年轻弟子远离牝女宗弟子的绝佳例子。 当然,想要让如此高手中招,单凭姿容魅惑或是阴阳交泰这等牝女宗小道,根本无甚大用,这些女子之所以能名列天下宗门之列,自是与其独特大道,那便是走“情”之一道。 女子情丝千千结,女追男隔层纱,女子痴情时感人最深,试想一位绝色女子痴情于你,天下间又有几个男子能够拒绝?让一名男子坠入情网之之后,在其深陷其中而不可自拔的时候,女子毅然决然地挥慧剑斩情丝,迅速斩断这份情缘,在男子心神大乱之际,撰取其修为也就成了水到渠成的事情。到最后,牝女宗的女子赚得盆满钵满,而那名做了“鼎炉”的男子则输得一干二净,一无所有。 正因为如此,江湖上形容这些牝女宗是一只只张网而待的母蜘蛛,那些裙下之臣则是一头撞入蛛网中的可怜飞虫,一旦被情网缠绕,便挣脱不开,而且这些匍匐在牝女宗女子裙下的裙下臣们,无一不是惊才绝艳之人,想要把他们骗入网中,可不是做戏就行的,须得女子也要付出真心,真正沉浸入这段情爱之中,刻骨铭心,从这里也可以看出,牝女宗的女子是何等狠辣果决,连刻骨铭心之爱都可以斩断,还有什么门槛迈不过去? 当然,“情”之一字,最费思量,也有牝女宗弟子不但割舍不下,而且陷入其中难以自拔,最后被宗门清理门户。 细数下来,牝女宗立宗一千余年,毁掉的天人境高手有二十八人,归真境高手则多达百余人,同时还有十三名惊才绝艳的玄女宗弟子,因为困于情关无法自拔而被牝女宗诛杀。 当今江湖之中,有传闻说张鸾山之所以会丢掉原本唾手可得的正一宗掌教之位,就是因为他中了牝女宗的算计,这才导致他修为一落千丈,使得颜飞卿后来居上,成功接过掌教大位。所以不乏有人居心叵测地揣测,是不是有正一宗之人与牝女宗串通一气,共同谋算张鸾山?否则以张鸾山的身份地位,又如何会轻易中招?谁也不是傻子,在张鸾山失去接任掌教资格之后,得利最大之人又是谁? 当然,也有人反驳说,总不能因为牝女宗的女子就否定天下女子,张鸾山迈不过情关,可能真的就是为情所困,与牝女宗无关,退一步来说,就算与牝女宗有关,也不能说明此事与颜飞卿有关,毕竟谁都能看出颜飞卿是最大受益之人,谁又敢说不是有人有意栽赃? 这便是江湖的波谲云诡。 至于张鸾山到底是不是因为牝女宗而落到今天这般地步,恐怕就只有他自己知晓了。 宫官身为牝女宗本代最杰出弟子,被宗门寄予了极大的期望,希望她能像曾经的宗门前辈一样,有朝一日,让一位天人境的大宗师拜倒在她的裙下,本来年纪轻轻便已经踏足归真境山巅的紫府剑仙是个绝佳人选,无论是年龄相貌,还是资质根骨,都是上乘之选,可谁也没想到,此人竟是参与到帝京一战之中,从此不知所踪,就算还活着,怕是也成了半个废人。 宫官转头望向船外江水,没来由想起几年前的一次相遇。 那是天宝元年的时候,穆宗皇帝驾崩不久,小皇帝刚刚登基,她因为某事奉宗门之命前往帝京去见那位圣女,因为是去别人的地盘,所以不好带太多人手,在途经中州的时候,不巧遇到了一个静禅宗方字辈的大和尚,而且身边还有众多俗家弟子,她寡不敌众,随从悉数死绝,最后只剩下她一人,那位静禅宗方字辈大和尚因为顾忌她的身份,不愿与牝女宗彻底结下死仇,于是就打算把她带回静禅寺,幽禁十年。 当时在那大和尚身旁的俗家弟子之中,就有平安县龙家的家主龙哮云,此人在言语中对她多有折辱,虽然她当时因为受制于人,未曾有过言语上的反击,但是心中已是恼怒之极,只有一个念头,等她脱困而出,定当要让此人百倍偿还。 就在她要被那名大和尚“请”回静禅寺中受那面壁十年之苦时,有个剑客横空出世,戴着一顶斗笠,而且压得很低,看不到双眼和鼻梁,只能依稀看到下巴,身上衣物也不算光鲜,原本以为此人要么就是个愣头青,被静禅宗的大和尚两三拳便打倒在地,要么就是在得知到了大和尚的身份之后,便不敢再插手半分。可出乎她意料之外,那人竟是丝毫不怕静禅宗的名头,反而还拍了拍自己腰间的佩剑,向那大和尚挑衅,要让大和尚先问过他的剑。 静禅宗作为江湖上的泰山北斗,威望极高,威势极重,敢如此挑衅静禅宗的,放眼整个江湖,也是少见。 宫官本就是年轻一辈中的佼佼者,颇为自负,她打不过那个大和尚,也不会认为这个落魄剑客就能打过,可出乎她意料之外的是,那人不但赢了,而且赢得颇为干净利落。 她至今都记得那剑客与大和尚交手的过程,剑客第一剑,虽然长剑仅仅出鞘三分,但已经是剑气翻滚如雷,以剑气破去大和尚的金刚法相,迫使大和尚不得不用出伏魔袈裟的神通。 剑客第二剑,长剑出鞘,却是武夫剑修擅用的拔剑术,一剑如天上弦月,又如大国手挥毫泼墨第一笔,肆意洒脱,刹那芳华,将那大和尚的袈裟功也破去,一件上好的锦罗袈裟上出现了一道尺余长的裂痕。 最后一剑,乃是剑客真正意义上的一剑,剑势剑气如银河自九天而落,虽然大和尚用出静禅宗的佛陀法身,身高数丈,满身流金,金刚不坏,但在这道剑气长河的冲刷之下,脚下地面破碎,沉入地下,只剩下头颅高出地面。 三剑之后,大和尚自知不是对手,干脆利落地地认输告负,就此离去。 这名剑客英雄救美之后,没有与她多说半个字,就此飘然离去。 她在当时也并未太过在意,毕竟也不是所有男人都会围着女人的裙子转,只当是哪位已经返璞归真的十宗前辈。然而她万万没有想到,在时隔一年之后,此人竟是在帝京一战中连战颜飞卿、苏云媗、玉清宁三人,且战而胜之,一战成名天下知。 宫官凭栏而立,轻蹙眉头,本来以为那人在帝京一战后就已经淹死在江湖之中,却没想到一个沉底之人,竟是又浮了上来,这可就有点不讲道理了。 第一卷 此生浮沉 第八十四章 身不由己 马车进入平安县的境内,官路上的行人明显见多,无论是面色还是衣着,都要比他们先前经过之地的百姓好上许多,可见此地之富足。 在这段时间里,周淑宁的进境颇快,不但已经彻底稳固住御气境,而且在李玄都的指引下,开始以练拳重修固体境,当然,小姑娘所练的拳法并非是那套霸道绝伦的太祖三十二势拳,而是一套由一位慈航宗祖师所创的内家拳法,名为绣春拳,攻守兼备,刚柔并济,对于气力要求不大,适合女性修炼。 周淑宁不过练了小半个月的时间,就已经有模有样,虽然还摆脱不了花架子的嫌疑,但用来筑基打底已是足够,让李玄都颇为欣慰。周淑宁的天赋根骨之好,还要胜过胡良,换而言之,等她到了胡良如今这个年纪,境界修为多半要在胡良之上,也难怪会被玄女宗的宗主看中,收为闭关弟子。在李玄都看来,周淑宁的资质比起慈航宗的苏云媗都丝毫不差,苏云媗是心境澄澈,专一一物,有些类似于早些年李玄都一人一剑的路数,而周淑宁则恰恰相反,是善于“分心”,天生可以一心多用,故而与坠境之后的李玄都有些相似,所以李玄都传授她各种法门,甚至包括佛家的坐忘禅功,算是因材施教。 世人炼气修道,注重一个“纯”字,以一化万象,那么李玄都便让周淑宁反其道而行之,以千机归一元,两者殊途同归,如何选择,因人而异。 李玄都也是走了这个路数,以他曾经的剑道修为作为根基根须,以坐忘禅功为主干,以各家法门为枝叶,撑起一棵参天大树,如今虽然只是抱丹境,但是距离坐忘禅功中的“枯荣”之境已经相去不远,只有最后的一线之隔。现在李玄都只要按部就班,踏足玄元境也就在最近几日的时间。 想到这儿,李玄都又生出几分当年的豪气,难得主动说起自己过去的事情,“过了这座平安县,便进入江陵府,再过江陵府,便是中州境内,中州此地,天下之中,静禅宗就坐落于此州境内,说起来我也算是与其颇有渊源,毕竟‘坐忘禅功’便是得自静禅宗,甚至早些年的时候还曾与他们结下过仇怨。” 负责驾车的胡良顿时来了兴趣,问道:“这可没听你说起过,说来听听,那些和尚都是两耳不闻山事的性子,你怎么和他们结怨的?” 李玄都说道:“此事说起来也不算稀奇,当年我被江北众人追杀,他们相互邀拳助阵之下,就有好些静禅宗的俗家弟子也参与进来,生死一线之间,我哪里能管得了你出身于哪宗哪派?既然你要杀我,自然是一并杀了,由此引出一个静禅宗的方字辈僧人,此人因为我杀了他的弟子,执意要将我拘入寺中,青灯古佛,面壁悔过,了却残生,我那时候年轻意气,又哪里肯依?自是一言不合之下拔剑而战。” 胡良问道:“然后呢?” 李玄都叹息一声,“然后就是一番恶战,虽然我受创不浅,但还是一剑将这僧人杀了,从他的纳须物中,得了这本‘坐忘禅功’。除此之外,我还曾经伤过一个静禅宗大和尚,那却是后来之事了。” 胡良哦了一声,“我说你这几年怎么处处留手,原来是以前杀孽造得太多,心里过意不去。” 李玄都苦笑一声,“差不多吧,江北一路厮杀,早已分不清对错是非,他们要面子,我要保命,都是不得不杀人。到最后,有辜的,无辜的,都牵涉进来,成了一笔谁也算不清的糊涂账,在那个时候,我纵使想要饶人一命,可这么多人,心思各异,又让我饶谁是好?” “的确是这么个道理。”胡良感慨道:“什么叫人在江湖身不由己?这就叫身不由己,你不杀别人,别人就要杀你,那你该怎么办?没办法,那就杀吧,看谁能杀了谁,所以江湖上又有一个说法,叫做生死由命,自负生死。入了江湖,人人都想快意恩仇,那就怪不得自己丢了性命。” 李玄都轻轻叹息,没有多说什么。 视人性命如草芥,这是他以前的江湖,他现在的江湖,却是不一样了。 只不过江湖该是什么样子的,李玄都也不清楚,他只是隐隐约约觉得,总杀人不好,可不杀人也不行,如何在两者之间取中,是个极大的难题。 就在此时,周淑宁问道:“哥哥,你说后来还伤过一个静禅宗的大和尚,又是怎么一回事?” 李玄都道:“那是天宝元年的事情,你天良叔叔已经去了秦襄麾下投军,我孤身一人四处游荡,还是存着与人斗剑来砥砺自身剑道的心思,于是就打算去高手如云的帝京城中闯一闯,会一会那里的各路高人,途中经过中州的时候,遇上一件事情,却是一个方字辈的大和尚带着一众俗家弟子在围攻一名女子……” “我知道了。”未等李玄都把话说完,周淑宁已经抢着说道:“哥哥一定是像故事里的大侠一样,英雄救美!” 胡良点头附和道:“淑宁说得不错,这的确像他干的事情。” 李玄都无奈一笑,“差不多吧,以我当时的性子,救人还在其次,主要是见猎心喜,觉得那大和尚修为不错,可以当做一个对手,而且静禅宗又与我有过间隙,自然没什么留情的。于是我就出手,那大和尚倒也还有风度,竟是没有以多欺少,而是他独自一人与我交手。” “然后呢?”周淑宁好奇问道:“哥哥该不会又把他给一剑杀了吧?” “那倒没有。”李玄都摇头道:“我出了三剑,分别是‘陆地青雷’、‘墨泼南溟’、‘倒落九天’,破去了那大和尚的法相、袈裟、法身,没有伤他性命,那大和尚倒也爽快,没有过多纠缠,也没有搬出身后的静禅宗来吓唬我,只是说了几句劝我向善的话语后,就这么带人离去,倒是让我有些意外,本来我都准备来一场以寡敌众了。” 小姑娘却是对于大和尚没什么兴趣,问道:“那名女子叫什么啊?有没有对哥哥以身相许?我是不是应该叫嫂子?” “小小年纪,口无遮拦,以后还怎么嫁人?”李玄都伸手敲了小姑娘脑袋一个板栗,无奈道:“这件所谓的行侠仗义事,其实就像我当年救了陈孤鸿一般,也可以算是一件错事,当时我见那名女子不过是先天境的修为,面对归真境的大和尚和一众玄元境、先天境的俗家弟子,仍是游刃有余,应对从容,若不是修为差距实在太大,怕是这些人也拦不住她。直到我救人之后,才从大和尚的言语中知晓此女竟是牝女宗的宫官,可那时候剑也出了,人也救了,狠话更是早早都放了出去,总不能再收回去吧?所以就只能将错就错,放走了那名女子。” 小丫头捂着脑袋,若有所思。 胡良正色说道:“老李,那些牝女宗的女子可沾染不得,一个不好便弄一身骚,多少高人都栽在这些女子的手中,以你当年如日中天的势头,说不定也进了那些女子的法眼,甚至我怀疑那个大和尚就是她们引去的,否则堂堂牝女宗下任宗主的行踪会如此轻易暴露?说不定这件事从头至尾本身就是个局,就连宫官都被她的宗门长辈蒙在鼓中,不知详情。” 李玄都轻叹一声,“你说的我也曾经想过,所以我救人之后,没敢和那位宫姑娘多说一句话,更没敢多停留一刻,倒也算是‘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 第一卷 此生浮沉 第八十五章 感春悲秋 马车继续往平安县方向驶去,仍是由百无聊赖的胡良驾车,李玄都和周淑宁这对兄妹坐在车厢中,继续由李玄都指点周淑宁炼气筑基。 在周淑宁开始凝神运气之后,李玄都便靠在车厢上,与胡良言道:“如今的我境界大损,以前的一身修为如漏尽之水,点点滴滴尽皆消逝,那一身曾经横行河朔的剑道修为暂时是动用不得了,只能用些‘飞剑术’或是‘驭剑术’这类小把戏支撑局面。至于静禅宗的‘坐忘禅功’,此为我养伤的根本,对敌无甚大用,对于我修补境界却是大有裨益,就好似一个裱糊匠,将我气海心湖堤坝上的缺口以砖石重新垒筑。除此之外,可以为用者,妙真宗的‘太乙五烟罗’,正一宗的‘纯阳紫气’,慈航宗的‘千剑观音’,神霄宗的‘无极劲’,清微宗的‘龙虎剑气’,还有就是刚刚从陈孤鸿手中得来的‘人仙炼窍法’,至于其他所学,林林总总,皆是小技耳,不足道也。” 驾车的胡良不曾回头,说道:“普通江湖中人若是能学到其中一样,都是祖上烧高香了。” 李玄都笑道:“祖上烧高香,然后都死在了我的剑下?除了‘坐忘禅功’之外,其余不过是中成之法,顶多是刚刚碰到上成之法的门槛。就拿这‘纯阳紫气’来说,修炼到极致的确厉害,仅以威力而言,丝毫不逊于许多上成之法,可又如何呢?一味至阳至刚,便终也不悟大道,不得长生,哪里比得了‘五雷天心正法’?更何况在‘五雷天心正法’之上还有直指飞升证道的大成之法,唯有这些上成之法和大成之法才是一个宗门的根基所在,至于这些中成之法,哪怕是被我学去,也不伤筋骨。” 胡良轻叹一声,“你说的这些,哪里还是江湖中人,都是他娘的是神仙中人。” 李玄都轻声说道:“什么是江湖?有人的地方就是江湖。你说的那些神仙,若是避世不出,自然不是江湖中人,而是世外高人,可只要他们一只脚踏进了这江湖之中,不管他们修为多高,都是江湖中人。古往神仙千百个,今来江湖只一座。” 正在练功的周淑宁偷偷睁开一只眼,看到此时李玄都脸上的神情很是浅浅淡淡的。无论是南山园中,还是岭秀山庄中,天大的风浪在面前,在他脸上,都瞧不见半分害怕。不过有些时候,她却能从他的眼神中瞧出许多悲恸,就像爹爹每每说起朝局国事时的样子,痛心疾首,娘亲说这叫“感春悲秋”,大人们经历的事情多了,眼神里便会有“春秋”,春是春风桃李,秋是秋风落叶。人生百年,总是有喜有悲,哪有事事如意顺心之人? 正当小丫头神游物外的时候,额头上又挨了一记板栗,随之而来的还有李玄都的斥责,“不怕岔气?专心运功!” 小丫头赶忙收敛心神,开始专心运转李玄都教她的“坐忘禅功”,物我两忘。 李玄都轻轻呼吸一口气,眼神略微复杂。 车夫位置上的胡良问道:“为什么不把这丫头留在自己身边,而是要送到玄女宗的婆娘那里?” 李玄都轻轻吐出一口气,说道:“先不说淑宁本就是被玄女宗宗主看中的弟子,仅就她的资质而言,与寻常人很不一样。如果她中途不遭夭折,那么她此生成就不会低于天人境。如果她还能有些大机缘,那么她混一个长生境的修为也不是不能。虽说这样的天才只是理论上可能踏足长生境,其中的大部分人都在中途夭折,但总比那些注定此生无望长生之人要好。” 胡良更加疑惑,“这样一个好苗子,你就更应该带在身边好生教养。” 李玄都摇头道:“她和你不一样,天良你不但有先天境的修为,而且还行走江湖多年,就算没有我这个紫府剑仙,你也是西北一枭,在这江湖上有自保之力。可她不一样,她只是个没有自保之力的孩子,而我也不再是当年的紫府剑仙,若是遇到什么危险,我未必有能力护她周全,若是她有个闪失,岂不是又让我重蹈当年白月、白圭的覆辙。” 提到张白月,胡良破天荒地沉默了,若是没有帝京一战,说不定现在他就要喊那位女子一声“弟妹”,可惜佳人芳踪渺渺,只剩下活着的人黯然神伤。 李玄都轻声道:“为了这孩子的以后着想,我必然要为她选一个合适的去处,纵观二十二个宗门,邪道十宗是什么德行,我就不多说了,不否认其中有性情之人,可终究是少数。再看正道十二宗,你常说他们是道貌岸然,既然是道貌岸然,那么总归还是做一做表面功夫,总比连表面功夫也不想做之人要好些,再考虑到淑宁是女儿身,正一宗和静禅宗便不适合,最好的去处是玄女宗和慈航宗,正好玄女宗的人本就有意将她收为弟子,算是两全其美之事。” “还有就是我的一些私心,希望这个孩子在日后能做一个好人。”李玄都继续说道:“儒家亚圣说,人性本善,荀卿则说,人性本恶,无论性善性恶,最后还是要受后天环境的影响,一个同样的胚子,把他放到两个工匠的手中,最终做出的作品是不会相同的,就像淑宁这块良才美玉,放到玄女宗的手中和放到牝女宗的手中,其结果也必然是天差地别。” 胡良啧啧道:“那玄女宗可是赚大发了,白得一个被你亲自教导的弟子,远非那些寻常弟子可以比拟。” 李玄都摇头笑道:“那你也太高看我了,也太小看玄女宗了。” 胡良哈哈笑道:“如果有一天,提起‘李玄都’这三个字,能够盖过玄女宗,甚至是压过正一宗、清微宗、静禅宗,就像正一宗的老掌教,清微宗的老宗主,名列老玄榜上,那便不算高看。” 李玄都唏嘘道:“如果我之前不曾坠境,可能还有点希望,如今却是难了。” 胡良感慨道:“不知道你们这辈人里,将来谁的成就最高,能够名列老玄榜中。” 李玄都微笑道:“抛开我自己不谈,我赌苏云媗,你呢?” 胡良道:“那我就赌颜飞卿,或者是玉清宁,你觉得如何?” 李玄都摇头道:“孤阳不生,孤阴不长。” 胡良同样摇了摇头,对于李玄都的答案不置可否,记起一事,问道:“除了正道十二宗之外,不是还有邪道十宗吗?比如那个牝女宗的宫官,以及忘情宗的秦素,都是极为出众的女子。” 李玄都淡然道:“占尽先机不算什么,关键要看谁能笑到最后。” …… 愈显少女娇憨气的宫官在弃船登岸之前特地穿上了一双绣鞋,金缕银线,绣着一对戏水鸳鸯,腰间再束一条白玉镶翠织锦,着一身白绢珠绣长裙,整个人华贵难言,配上身后的雄壮随从,倒像是哪家的千金小姐出门游玩。 她背负双手,光明正大地走入平安县城。 身后的抱剑女子面无表情,佩刀男子却是嘴角勾起。 作为小姐的心腹之一,他自然知晓小姐来这平安县的目的之一,就是想要一雪当日之仇,那么八成便要好些颗人头落地,这些脏活累活,小姐是不屑于亲力而为的,多半要由他做,那他腰间的这把“歃血”又能饱餐一顿。 走在最前面的宫官忽然停下脚步,跟在她身后的男子也随之停下脚步,然后顺着小姐的视线望去。 只见一座富丽堂皇的府邸,大门上方悬挂着“龙府”牌匾。 第一卷 此生浮沉 第八十六章 开胃小菜 说起牝女宗,与玄女宗极为相似,两者几乎就是一个阴阳双鱼的黑白两面。玄女宗在宗主之下有六位使者,分别是:流云使、烟雨使、雪月使、风雾使、霓裳使、羽衣使,其中以霓裳使和羽衣使为首,羽衣使是下任宗主人选。而牝女宗在宗主之下同样设有六人,分别是:风成姬、摇月姬、清慧姬、梵瑶姬、广妙姬、玄圣姬,其中以广妙姬和玄圣姬为首,玄圣姬是下任宗主人选。 如今宫官便是本代玄圣姬,因为她不喜欢这个代代相传的名号,所以底下的人都称她为小姐。 虽然此时宫官没有丝毫世人口中所谓“牝女宗妖女”的乖戾气态,但是当她望向龙府方向,就立即让她身后的众多随从如临大敌。 她轻声问道:“此地的虚实都探查清楚了?” 男子没有说话,因为他只管杀人,至于打探情报这等琐碎之事,并不属于他的分内之事。 一直没有开口说话的抱剑女子开口道:“回禀小姐,已经打探清楚了,龙家的本代家主如今正在闭关,府上还有一位老武夫,虽然年老血衰,但依靠着静禅宗的‘大元丹’,仍旧能保持先天境的修为。” 宫官收回视线,轻轻摇晃手腕上的一串银铃,这是一件不逊于“十八楼”的须弥宝物,甚至两者之间的构造都相差不多,不过要比起家当,李玄都就远不如宫官了。 只见宫官的手中凭空出现一只小小的锦盒,然后她打开锦盒,从中取出一颗龙眼大小的丹丸,散发着幽幽香气。 任何一位未曾踏足出神入化三境的武夫,瞧见了这个,都会两眼放光。 最起码佩刀男子就是如此。 因为这是可以弥补气血亏损的牝女宗秘药“血龙丹”,有句老话叫做“练拳不练功,到老一场空”,武夫一道,与人争斗常常亏损血气,若是不能踏足归真境,年老之后,气血日益衰,意气日益微,一身修为最多只剩巅峰时的八成左右,所以同境之争,必然是年少的打败年老的,所谓“拳怕少壮”便是由此而来。 “血龙丹”顾名思义,是一等一的补血妙药,可以帮武夫弥补亏损的精血,若是与弥补气机的“大元丹”一同服用,几乎可以确保自身气血重新恢复巅峰鼎盛之态,就算是未曾亏损气血之人用了,也可以增强体魄,对于修为大有裨益。 锦盒内的“血龙丹”有两颗,宫官取出一颗之后,盒中还有一颗。 她将两指间的那颗“血龙丹”丢给身后的佩刀男子,吩咐道:“孙鹄,这枚血龙丹提前赏你了,你知道该怎么做,别搞砸了,否则我让你吐出两颗血龙丹。” 孙鹄接过血龙丹,直接丢入嘴中,一口咽下之后,脸上顿时涌起一层红蒙蒙的雾气,他也不急于炼化药力,而是运转气机将这股药力暂且压下,缓缓开口道:“小姐放心便是,杀人这种粗活 ,我最在行。” 宫官平淡道:“毕竟是在人家的地盘上,龙哮云又与静禅宗关系密切,此事若是做的不干净,落人口实,惊动了静禅宗,就会对我们很不利,所以按照老规矩,活不见人……” “死不见尸。”孙鹄嘿然一笑,接口道:“请小姐放心,我做的一定干净利落。” 说这话时,刀客下意识地按住腰间那柄“歃血”,脸上浮现出冷笑,更是丝毫不在意自己的满身杀意。 当年的紫府剑仙一人一剑几乎杀穿了半个江北,被誉为一剑在手,无人不可杀得。现在他一刀在手,天下谁人的头颅不可割得? 他不出刀则已,出刀必然饮血。 “如此最好。”宫官不再看他,将手中锦盒递给另一侧的抱剑女子,吩咐道:“想个办法,让龙家的老武夫知道这颗‘血龙丹’的事情,接下来是谈条件收买,还是直接引出来杀掉,你自己斟酌。” 抱剑女子接过锦盒,恭敬应诺。 宫官又想起什么,补充道:“对了,还有就是孙氏那边,也多少注意一下,毕竟强龙不压地头蛇,松阴府孙氏的面子,还是要给一些的。” 抱剑女子躬身道:“请小姐放心。” 宫官挥了挥手。 除了一名丫鬟装扮的少女之外,以抱剑女子和佩刀男子为首的随从们立时散去。 只剩下两人之后,宫官继续前行,随着她的轻盈脚步,手腕上的银铃发出阵阵清脆响声。 圣人言:“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近之则不逊,远之则怨。” 还有一句话,叫做“祸从口出”,这世上的祸事,最少有一小半是从口中引来。 福祸无门惟人自召。 她本就是个小女子,自然记仇,虽说这次来平安县并非是为了一个龙氏专程而来,但也不妨碍她顺手把这个陈年积怨给了解掉。 龙哮云这一次就算不死,也要脱半层皮下来,谁让你惹上了少玄榜四位女子中最不该惹的一个。若是换成玉清宁、苏云媗和秦素,都不至于如此,玉清宁被紫府剑仙毁去双眼,尚能心平气和;苏云媗自有格局,可以说她所图谋是四名女子中最大之人,绝不会为了这等言语意气之争而大动干戈;甚至是秦素这个同样出身于邪道十宗的女子,也未必会因为当初的几句折辱话语,就如此动气着恼。 只可惜,她宫官与那三位相比,最是小气,也最是不讲究了。 都说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她既然是圣人口中与小人并列的女子,自然就不是君子,所以有什么仇怨,她等不了那么久。 踩着白色绣鞋的少女,开始蹦蹦跳跳,就像在街边玩闹的孩子,在一块块青石板拼接而成的街道上跳格子,可谁又能想到,就是这样一个看起来天真烂漫的少女,刚刚谋划了一桩足以让这座小小县城改天换日的大事。 谋划于信步之间,动则如平地惊雷。 这便是牝女宗玄圣姬的霹雳手腕。 一直跟随在宫官身后的少女丫鬟显然是宫官的心腹之人,并无太多拘谨,轻声问道:“小姐,你亲自出马,是不是太看得起这个姓龙的了?” 宫官微笑道:“没有什么看得起或看不起,狮子搏兔亦要全力以赴,这位龙大侠毕竟是静禅宗的俗家弟子,不是随便一脚就能踩死的阿猫阿狗,该有的尊重还是要有的。” 丫鬟犹豫了一下,又问道:“小姐,你对付姓龙的只是顺手为之?” 宫官没有否认,道:“虽说我是个锱铢必较的性子,但也不是不晓得轻重缓急,还不至于为了一个无关轻重的角色就千里迢迢赶到这平安县,我今日来这儿,的确是另有他事,准确来说是因为一个人。小环,你听说过紫府剑仙吗?此人剑术颇为高明,也曾在江湖中风头无两。” 宫官是何等心高气傲之人,能让她亲口说出“高明”二字,殊为难得。 丫鬟最是懂得自家小姐的性子,赶忙说道:“自然是听说过的,我知道这位剑仙的名头,厉害着呢,前些年的时候,一人一剑在江北杀了好些人,据说江北群雄专门为他举办了一个什么诛紫大会,却没能把他奈何,反而让他大出风头,要看我说呐,什么江北群雄,狗熊还差不多。后来听说他又去了帝京一战,连胜正道十二宗的颜飞卿、苏云媗、玉清宁三人,由此成为当之无愧的少玄榜第一人。” “是了,就是他。”宫官轻声道:“这位紫府剑仙才是正宴,龙氏不过是开胃小菜罢了。” 第一卷 此生浮沉 第八十七章 罗老镖头 月被云遮,只些许并不明显的闪烁星光。道路两旁的田畦沟渠到处是野草,蛙声、虫鸣声响成一片。 驿道远方渐有马蹄声响起,越近越响,虫声蛙鸣渐不可闻,火把散发出的光芒渐次驰近。 八个在荆州境内叫得上号的镖头,都腰间挎刀,一手抓着缰绳,一手举着火把,前面四个,后面四个,中间是一骑黑色骏马,马背上是个精神矍铄的老者,太阳穴高高地鼓起,一双眼睛熠熠生辉,哪怕是在沉沉夜色之中,都可以透出光来。 老人勒住缰绳,其他八人也随之停马。 八人俱是望向老人。 老人略微沉吟,看了眼黑黢黢的山影,开口道:“现在离天明也就一个多时辰,咱们已经到了五龙山的北面,先稍事歇息,让马吃些草料,然后翻过山到平安县城,天刚好亮。 八名镖师都翻身下了马,马鞍上都写有一个“龙”字。 这些镖师都是平安县龙氏的人。 龙氏财大气粗,家产无数,赖以为根基的是走镖的镖局,其名下的万成镖局乃是与龙门镖局、三会镖局齐名的三大镖局之一。 所谓镖局,受人钱财,凭藉修为,专门为人保护财物或保障人身安全,又称镖行。 镖师上路,不但要有真本事傍身,还必须懂得江湖上的唇典,即行话,以便同劫镖的绿林人物打交道。走镖时,如果发现路间摆着荆棘条,便要作好准备和劫路人见面。如果攀上交情渊源,彼此认同一家,便可顺利通过,否则只好凭身手高低来分出胜负高下。 镖局不但赖于江湖上有强盗才能生存,而且同江湖也关系密切。一些受官府注意的江湖游侠,进城后若住在镖局,官府是不能缉拿的。一来因为镖局势力大,二来镖局往往都有靠山,如龙氏万成镖局的后台便是静禅宗。 如今的万成镖局有镖师四百余人,鱼龙混杂,既有绿林响马出身,也有江湖散人出身,更有不少从官军中退下来的好手,这些人不但身手不俗,而且还有许多地方上的关系,无论黑道白道皆有,说不定就是曾经一起并肩作战的袍泽兄弟,或是曾经在一起厮混过江湖的绿林兄弟,自然会给几分薄面。镖局行走天下,说到底靠的是人脉关系,而不是一味武力,若是单凭武力就能横行大江南北,那还开什么镖局,已然可以开宗立派,自成一方豪强,正道十二宗和邪道十宗,不外如是。 如今龙哮云已经不亲自走镖,隐居幕后,镖局的总镖头罗一啸,已是古稀之年,自二十岁起出来闯道走镖,以一双肉掌和一把单刀打遍荆州绿林无敌手,四十岁的时候与龙氏合作创立万成镖局,在荆州红火了三十年,经历过不少大风大浪,始终屹立不倒,绿林中有言道:“宁惹阎罗,莫惹老罗”,故而他又有一个“阎罗刀”的称号。 在荆州地界上,见到罗一啸的镖旗,无论是白道还是黑道,都要给三分薄面,尊称一声“罗老镖头”。这位老镖头本想在七十岁那年就退隐江湖,做一个富家翁含饴弄孙,只是苦于没有合适的总镖头接班人选,只能勉励维持,如今已经是第三个年头。 万成镖局,取自“万事皆成”的意思,立镖三十余年,从没出过大纰漏,再加上有静禅宗作为靠山,故而三十年来生意蒸蒸日上,名列三大镖局之一。哪曾想今年却是出了个不小的乱子,镖局奉工部右侍郎之命,护送一批奇石纲,从江州市舶司出发,运往帝京,可中途却是出了岔子,不但奇石纲被劫,而且还死伤多名得力镖头。 此事引得官府老大不痛快,虽说缉拿凶犯,自有刑部和地方上提刑按察使司的人去做,但剩下的奇石纲却是不容有失,这次工部指名要他亲自出马,罗一啸年纪虽老,气血日益衰,意气日益微,但依仗着静禅宗的“大元丹”,还是能勉力维持一身先天境山巅的修为,他知道这次差事关乎万成镖局的名声,事关重大,不敢轻忽,从各地分镖局调来八个入神境好手,加上工部派遣的兵丁,连同地方上臬司衙门的捕快,足足有百余人之众,一路上戒备森严,倒也平安无事。 送完了这趟奇石纲之后,罗一啸不在帝京中多做停留,直接返回荆州,毕竟现在的帝京城不比从前,多的是邪道中人,鱼龙混杂,他一个外地人,不清楚水深水浅,还是远离这等是非之地为好。 一路风尘,终于进入荆州水阳府的境内之后,老镖头这才算松了一口气。都说江湖越老,胆子越小,这话一点不错,年轻的时候,觉得天大地大,大可去得,可人老之后,却是没了年轻时的锐气,只想守着眼前的一亩三分地,安安稳稳地过些安生日子。这趟远门,让已经久不亲自走镖的罗一啸生出几分懈怠惫懒之意。不过当他得到那个消息之后,所有的惫懒倦怠又在瞬间一扫而空。 有人想要出手一颗“血龙丹”。 “血龙丹”对于一位出神入化三境之下的武夫而言,尤其是对于一位年老武夫而言,其重要意义不言而喻,他之所以要与龙氏合作,很大一部分原因也是为了静禅寺独有的“大元丹”,若是能在“大元丹”的基础上,再配以牝女宗的“血龙丹”,调和血气阴阳,虽然不能返老还童或延续寿命,但是可以重塑体魄,是自身经络、气血、筋骨重回年轻时候的巅峰之态。 这对于已经是古稀之年的罗一啸而言,几乎是不能拒绝的东西。 虽说他作为一个老江湖,也曾心生疑惑,但转念一想,给他传递消息之人是他从小看着长大的义子,而且又是在荆州地盘上,又何须害怕什么? 想到这里,这位威震荆州水阳府的罗老镖头忍不住自嘲一笑。 “谁!”突然,有个镖头大声喝问,同时也打断了老人的思绪。 老人收起思绪,转头望去,驿道前路边的树林里一人一骑走了出来。 八个镖头都抽出了刀,警惕地望向来人。 对方一人一手牵马,一手提着盏灯笼,脚步不停。 “站住!”站在最前方的中年镖头大声喝道。 “是我。”对方那人依然牵着马走来,面容被火把照亮,看上去似是三十许岁,颌下数缕长须,颇为俊朗潇洒。。 此人正是罗老镖头的义子罗真。 罗真是名孤儿,不知爹娘是谁,还在襁褓中就被丢弃在路边,被路过的罗老镖头捡到,自小便跟在罗老镖头的身边长大,心眼活络,根骨也好,不过而立之年就已然有抱丹境的修为,因为罗老镖头膝下无子的缘故,所以罗真这位义子在万成镖局中被称作少镖头。 八个镖头自然认得这位少镖头,把刀收回鞘中,抱拳行礼。 “义父!”罗真迎了上来,望向老人欲言又止。 罗一啸心领神会,道:“我们一边说话。” 说罢,老人领着罗真向路边的一棵大树走去。 八位镖头平日里都是坐镇一方分镖局的镖头,少不了迎送往来之事,都是精通人情世故之人,哪里不知道父子师徒二人有私密话要说,自然都是识趣地站在原地不动。 两人来到一棵大树之旁,和八名镖头已相去数十丈,虽然能隐约看到身影,但说话的声音却传不过去。老人在树荫下坐了下来,指着树旁一块圆石,道:“坐下说话。” 罗真规规矩矩地坐在老人对面,缓缓开口道:“义父,‘血龙丹’的事情有眉目了。” 老人的目光微微一闪,问道:“卖家怎么说?” 罗真轻声道:“她们想要与义父面谈。” 老人思索片刻,点头道:“你去告诉她们,时间由她们来定,地点由我们来定。” 第一卷 此生浮沉 第八十八章 月下杀人 天色微亮,罗老镖头便匆匆离去,不过不是去平安县城,而是转道往五龙山的南面行去,同时让八位镖头不必等他,可以直接返回平安县城。 八位镖头只得遵命,等到马吃完草料之后,继续朝北往平安县城的方向行去。 平安县城是龙家的地盘,龙家是万成镖局的东家,到了平安县的境内,便等同是回家,八位平素谨慎的镖头此时也多少有些松懈下来,一路上走得不紧不慢,相互之间说着闲话,诸如各自镖局的买卖好坏,或是儿女弟子的近况。 忽然,走在最前面的李镖头勒住缰绳,抬起手做了个手势,七位镖头都是老江湖,瞬间反应过来,立时伸手搭在腰间长刀的刀柄上,不过没有立即拔刀。毕竟有少镖头的先例在前,又是在自家地盘上,如果是友非敌,怕是不太好看。 片刻后,一个身影从黑暗中缓缓走出,此时天幕已经变为深蓝,东方泛起了鱼肚白,借着微弱的晨光,依稀可以看出这是个年轻男子,将一把带鞘长刀横于两个肩膀和后颈上,双手分别搭在刀柄和刀鞘尾部位置,显得颇为轻佻。 李镖头望着眼前之人,脸色渐渐凝重,但还是按照江湖规矩,抱拳大声道:“万成镖局过路,有礼了!” 说罢,在他身旁的张镖头从褡裢中取出一个小钱囊,里头装着十枚太平钱,也就是三百两银子,将钱囊远远抛出之后,扬声道“聊表心意,不成敬意!” 那年轻刀客看都没看落在身前不远处的钱囊,身形纹丝不动。 八位镖头哪里还不明白,他们一行人,一没有押镖,二已经到了自家地盘,三不收银钱,那说明来人多半是寻仇杀人,已经不是钱多钱少的问题。 只听得苍啷啷的拔刀声响,八把长刀同时出鞘,在天光下泛着凛冽寒光。 青年刀客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森森的牙齿,在当下的环境中,显得格外渗人。 下一刻,没有任何废话,这名刀客已经开始疾奔前冲,整个人好似是一抹魅影,瞬间来到李镖头的面前。 李镖头根本没有反应过来,甚至来不及举起手中长刀格挡,就被一刀割去头颅。 在略显黯淡的曦光中,先是一股鲜血向上喷起尺余高度,然后是无头尸体从马背上栽落在地。 青年刀客一甩手腕,刀锋上的淋漓鲜血顿时在地面上溅出一条弧状的猩红血线,他的阴森视线在众人身上扫过,让其余七位镖头皆是肝胆欲裂。 刚那一刀之快,实在恐怖。 在他们八人之中,以这位李镖头的修为最高,距离抱丹境也不过一步之遥,可仍旧不是此人的一刀之敌,那么来人又会是何等修为? 七名镖头对视一眼,即使不用言语,也知道眼前之人的修为之高,就算是他们七人联手也绝敌不过,为今之计,便是分开逃跑,能跑几人算几人,毕竟这里已经是平安县的境内,没有多远便是龙氏大宅,只要逃到那里,自有大东家为他们做主。 一个眼神交汇之后,七名镖头没有任何犹豫,丢掉各自手中的火把,一抖马缰,除了年轻刀客所在的方向,七人分别朝七个方向冲去。 年轻刀客嘿然一笑,身形再次如鬼魅而动,瞬间追上一名镖头,刀身清亮如雪,刀锋上闪烁着妖异红芒,只是一刀,便在这名镖头的后背上劈出一道长约三尺的伤口,直接将脊椎从中分为两半。 然后他身形再掠,瞬间来到第三名镖头的马背上,一刀刺入这名镖头的后心,刀尖从他的前胸透出,鲜血淋漓。 尸体落马,他便直直地站在马背上,然后用了个千斤坠的手段,这匹骏马立时承受不住,四腿跪地,后背塌陷下去,眼看是不能活了。 年轻刀客轻飘飘地落地,看了眼已经快要跑远的五名镖头,轻笑道:“跑得了吗?” 话音落下,他开始纵身狂奔,并非是沿着一条直线去追某个镖头,而是凭借自己堪比鬼魅的速度,硬生生地绕出了一个巨大的弧线轨迹,而这些分头逃命的镖头们刚好都处在这条圆弧之上。 他要以一己之力,将八位万成镖局的镖头全部斩杀,不放走一个活口。 正如他在小姐面前夸口的那般,干净利落。 若是放走了人,那还叫什么干净利落? 此人正是奉宫官之命前来此地杀人的孙鹄。 对于旁人的生死,孙鹄一直看得很淡,但是对于宫官的吩咐,他却一直看得很重,既然宫官让他杀人,那么他必然要做到十二分好才行。 当年他第一次见到宫官的时候,就曾说过要娶她为妻,宫官对他这个“狼子野心”的家伙谈不上生气或者高兴,只是淡淡地说了一个“哦”字,让一直心比天高的孙鹄生平第一次感受到了什么叫无视,什么叫轻蔑。 他在那个时候才恍然明白,对于这些高高在上的天之骄子而言,他这等出身于市井微末之间的小人物,纵使有些机遇本事,只要不曾走到紫府剑仙那等地步,终究也不过是颗棋子器物罢了。而且那位紫府剑仙也未必就没有来头背景,否则他又如何在年纪轻轻登顶少玄榜的榜首位置? 正因为如此,他才决心投身于牝女宗的门下。 虽说牝女宗极少有出彩男性,大体上是阴盛阳衰,凡事都由一众女子做主,尤为推崇由女子来掌控天下,历代祖师中的佼佼者,不乏名动公卿、青史留名之辈,更有祖师曾经贵为皇后,以女子之身于暗中推动天下大势发展,可见牝女宗女子之厉害,但凡事也不是没有例外,如今的牝女宗中就有一名人称“血刀”的男子大高手,本名宁忆,早年曾是一位儒家弟子,后来不知因为何等缘故加入牝女宗,十余年来纵横西域,顺我者昌,逆我者亡,刀下血债无数,在紫府剑仙销声匿迹之后,位列太玄榜第十位,实打实的天人境大高手。 孙鹄便拜在此人的门下,从他手中学得“血刀十二式”和“紫血功”,同时还得了这把“歃血”。 又因为他尤为忍受不了当初宫官对他的轻蔑,所以他才选择跟随在宫官的身边,用手中的刀,来证明他绝不是个无用之人,然后终有一日,要把这个高高在上的女人,压倒在自己的身下。 不过对于现在的孙鹄而言,这一天还是有些太过遥远了些,当下还是伏低做小,尽心做事,否则以那个女子的性子,是真得会让他吐出两颗“血龙丹”的。 就在这时,画出一个巨大弧度的孙鹄已经来到第四名镖头的侧面,没有半分废话,他直接一刀连人带马劈成两半。 然后他毫不停留,继续狂奔。 在接下来短短不到一炷香的时间里,他手起刀落,如同砍瓜切菜一般,将八位万成镖局镖头中的七人杀死,只剩下最后一人,刚好处在这道大弧的末端,仍在打马狂奔,眼看着已经快要翻过五龙山。 孙鹄冷然一笑,便要一刀结果了他。 若是换成平常时候,他也许还有几分闲情逸致地来一番猫捉老鼠的把戏,可今天却是不行,一则是在别人的地盘上,他杀完了人还要赶着回去收拾残局,二则是小姐必然还有其他的吩咐,所以他一定要在天亮之前就此事处理完毕,然后赶回到小姐的身边。 就在他一刀杀人之际,在驿路的尽头,驶来一辆星夜兼程的马车。 第一卷 此生浮沉 第八十九章 狭路相逢 对于这次截杀,孙鹄其实很不以为然,平心而论,他觉得宫官有些太过意气用事,虽然龙氏在荆州水阳府也算是一等一的豪族,但在他的眼里,这个连一座平安县尚且不能完全掌握的家族,也就那么回事,完全不必如此大动干戈。 如果非要大动干戈不可,那么对于心高气傲的孙鹄而言,仅仅只是杀掉八个连抱丹境都没有的镖头实在没什么意思,让他直接拿罗一啸那个老家伙来试刀,或者是直接冲杀入龙氏大宅之中,与那个龙哮云见个高低,这还差不多。 不过这两个人都轮不到他出手,龙哮云是小姐点名要的人物,必然要由小姐亲自料理,而罗一啸则是由那名抱剑女子负责,能够谈拢是最好,无非是牝女宗又多了位客卿,若是谈不拢,便由她出手将此人除去。 不要小看这个女人,她乃是牝女宗六姬中的清慧姬,地位大概相当于长年跟随在玉清宁身边的流云使,算是各自宗门为下任宗主准备的护卫之人,免得中途夭折,贻误宗门传承。 孙鹄知道宫官此举意在何为,无非是猫捉老鼠,要玩弄个够,将老鼠吓得心胆俱裂,自行吓死,她方快心意,要不怎么说最毒妇人心? 孙鹄一刀将最后一个倒霉鬼也斩落马下之后,直直站在马背上,转头望向正朝这边驶来的马车,嘴角勾起一个上扬的弧度,浑身杀意涌动。 刚说杀这八个镖头提不起什么兴趣,一转眼就来了个有意思的,不管他们是过路也好,还是想要行侠仗义也罢,今天他们遇到了他孙鹄,算他们倒霉。 道路尽头那边,驾车的胡良自然也瞧见了这边的情形,当他看到那持刀杀人的年轻人,在杀人之后不曾快速离去,反而是站在马背上不动,像是等着他们一行人过去,不由嘿然一笑,现在的年轻人还真是张狂,做了杀人的买卖,还要把无辜的路人也一并杀了?这可就坏了江湖规矩,如此不把江湖规矩放在眼中,难道是邪道十宗的人?好么,还没到西北,就已经连着遇到了三波十宗中人,先是浑天宗的白愁秋,又是真传宗的陈孤鸿,再加上一个无道宗的吴师幡,现在这个又是哪一宗哪一派的? 胡良缓缓停下马车,从车夫位置下来之后,缓缓向前行去。 同时他也不再隐藏自己的气息,先天境的修为展露无疑。 这大半个月以来,他在李玄都的指点下,以“坐忘禅功”养伤,先前所受的伤势已经恢复大半,如今大概有先天境山腰位置的修为,再加上他手中的大宗师,只要不去招惹那些堪称一方诸侯的大宗门,足以横行一地。毕竟无论是曾经的“西北一枭”,还是现在的“西北一刀”,都是胡良真刀真枪拼出来的,可见其手腕。 面对骤然出现的先天境高手,纵使心高气傲如孙鹄,也下意识地皱起两道剑眉。 在这座小小的平安县城中,竟然这般藏龙卧虎?这个突兀出现在此地的先天境高手,是凑巧路过?还是龙哮云提前听到了什么风声,从旁处请来的高手? 若是孙鹄此时只是孤身一人行事,那他也不必顾忌什么,手中但有一刀,直接拔刀而战就是。是胜,就割下此人的头颅,是败,就亡命而逃,左右不过如此而已。可在当下,他的身上担着小姐的干系,随着这位先天境高手的突兀出现,平安县城中的局势却是有些波谲云诡的意味,小姐还没有亮底牌,现在若是贸然行事,就会打乱了小姐的韬略。 于是他没有急着出手,从马背上条件跳将下来,望向那个正朝这边行来的先天境高手。 似乎还是个刀客? 只见胡良腰间挎刀,在距离孙鹄还有大约百步距离的时候,停驻身形,直接问道:“你是哪家的弟子?妄自尊大的无道宗?外强中干的道种宗?还是不人不鬼的皂阁宗?亦或是装神弄鬼的阴阳宗?” 正如正道十二宗,虽然同属于正道,但除了“替天行道”的正一宗之外,还有“剑开青冥”的清微宗,由此引发了后来“六宗”与“四宗”决裂。邪道十宗也是分为两派,分别是以“圣君”为首的西北五宗和以“圣女”为首的辽东五宗,两者相较,西北五宗行事更为跋扈张狂,堪称是肆无忌惮,再加上荆州距离西北三州更近,所以胡良认定此人是西北五宗之人,而问话中之所以略去了牝女宗,是因为世人皆知,牝女宗都是女子当家,少有男子。 孙鹄皱了皱眉头,然后缓缓摇头。 虽然此时天色尚不明亮,但他相信这位先天境高手能够看清。 这下轮到胡良有些纳闷了,不是这四宗之人,难不成是辽东五宗之人? 胡良问道:“你到底是哪宗之人?” 孙鹄毫不客气地反问道:“与你何干?” 已过而立之年的胡良被这个晚辈逗乐,“我路见不平,想要拔刀行侠,这个理由行不行?” “既然是你找死,那就怪不得我了!”孙鹄冷笑一声,终于找到一个能让自己出刀的理由之后,他不再顾忌什么,身形倏忽而动,瞬间越过两人之间的百步距离,一刀直斩胡良的面门。 还是如鬼魅的身法,可胡良却不是那些只摸到了抱丹境门槛的镖头,甚至不是江河日下的罗一啸,如今的胡良单纯以体魄气血而言,正处于人生的巅峰状态,又是尸山血海中走出来的,想要一刀败他,怕是归真境的高手也没这个本事,所以他挡下了这一刀。 只是这一刀之快,却是有些出乎胡良的意料之外。 这样的出刀速度,实在太快了,甚至比胡良自己出刀还要快上一分。 被挡下一刀的孙鹄拖刀疾走,甚至在身后拖曳出一闪而逝的残影。 胡良脸上露出几分凝重之色,开始运刀。他的刀法是从沙场上磨砺出来的,在沙场厮杀,刀箭几乎会从任何一个地方袭来,这时候便不能去靠双眼或是气机感知,而是依靠直觉出刀,此时胡良用出“烈火燎原刀法”,刀势虽然稍慢,但是每次都能恰如其分地挡住孙鹄的刀。 双方瞬间交手数十招,纠缠不下,这时就显现出胡良身为老江湖的耐心了,始终都是不骄不躁,刀势密不通风,反观孙鹄,毕竟年轻气盛,却是渐有几分不耐,他心思一动,望向停在原地的马车,立时身形再掠,竟是抛弃了胡良,直奔马车而来。 孙鹄与人交手,从来都是无所不用其极,如果他没记错的话,方才这名先天境高手是亲自驾车,能让一位先天境高手当车夫之人,定然身份尊贵,自己若是对马车中人出刀,那么这名先天境高手必然回防,攻敌之必所救,我倒要看看你还能不能不动如山? 可孙鹄刚刚来到马车之前,正要一刀刺入其中,将其中的“贵人”重伤,一只手掌已经破开车帘向外拍出。这一掌,五指并拢,四指弯曲,唯有食指伸直。以孙鹄的修为,在事先竟是没有半分察觉,待到他察觉到这一掌的时候,为时已晚,被这一掌结结实实地拍在额头上。 一圈气机涟漪骤然荡漾开来,使得孙鹄的头颅猛然后仰,同时双脚也向后倒滑而去,扬起些许尘土。 待到他停下身形的时候,额头位置已经通红一片。 孙鹄伸手一抹,冷冷笑道:“神霄宗‘无极劲’?有点意思。” 虽然这一掌没有伤到他,但却给了胡良时间,手持“大宗师”的胡良一刀斩出,“大宗师”在他手中震荡出层层叠叠的细微弧度,颤鸣作响。 孙鹄迅猛转身,双手握住“歃血”,与“大宗师”正面相撞。 两人一触即分,重新拉开距离。 第一卷 此生浮沉 第九十章 血刀传人 就在两人对峙之际,那只手掌的主人终于撩起车帘,从车厢中走出。 孙鹄的眼皮一跳,竟然是个与他年纪相差不多的年轻男子,刚才用出神霄宗“无极劲”的,就是此人不成? 要知道神霄宗‘无极劲’的玄妙之处就在于无声无息、无形无相、无极无心。这门可以与正一宗‘纯阳紫气’相提并论的法门,用出不难,只要玄元境就可用出,但是练成不易,需要体内五气齐聚归一,故而非归真境不能练成。 此人难道是竟是一个归真境高手?可观其气息,不过是介于抱丹境和玄元境之间,就算是与先天境的谷底都相差甚远,更遑论是归真境。 就在孙鹄观察李玄都的时候,李玄都也在打量着他,然后对胡良说道:“如果我没看错的话,这身法应该是宁忆的‘血影幻身’,看来我们今天惹了个来头不小的人物。” 这句话没有可以刻意隐藏回避,孙鹄同样听到,他微微一笑,语气阴冷道:“你也听说过‘血刀’的大名?” 李玄都笑了笑,“当然听说过,而且还有过一面之缘。” 孙鹄冷哼一声,显然不相信眼前之人曾经见过自家那位天人境的师父,要知道“血刀”之名,可不是无的放矢,为人孤僻,刀下鲜有活口,如果眼前之人是个死人,那么这话还可信一点。 胡良嘿然道:“老李,这位少侠以为你在胡吹牛皮呢!” 李玄都只是淡淡一笑,不以为意。 当初他在西北的最后一战,对手就是与这位“血刀”宁忆,起因则是那把在刀剑评上位列第十的“大宗师”。 说来也不知是否巧合,大多剑道宗师都是出自正道十二宗,而刀法宗师则是出自邪道十宗。世人皆知,世间有三大刀法宗师,分别是“天刀”秦清、“魔刀”宋政、“血刀”宁忆。 “天刀”秦清是补天宗和忘情宗的两宗之主,被誉为“天下第一刀”,也是如今太玄榜上的第一人,他本身就是百年难遇的奇才,又身兼补天宗和忘情宗的两家之长,自击败“霸刀”华岳之后,从未尝过败绩,正因为有他坐镇辽东五宗,纵使西北五宗中高手辈出,仍是不敢对辽东五宗太过放肆,免得触怒这位天下用刀第一人。 如果说“天刀”秦清是辽东五宗的头面人物,那么“魔刀”宋政便是西北五宗的定海神针。宋政与秦清齐名,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登顶太玄榜榜首还在秦清之前,对于整个正道十二宗都有极大震慑力,连各宗之主都不敢轻易招惹于他,同时他还是邪道第一大宗无道宗的宗主,麾下有左右二尊者、四法王、十长老、十二堂主。胡良手中的“大宗师”本就是他的佩刀,只是他因刀痴狂成魔,挑战清微宗的老宗主,战败之后,留下这柄“大宗师”后不知所踪,后来那位得到“大宗师”的无道宗长老死于李玄都的剑下,这把“大宗师”又被李玄都转送给胡良。 比之“魔刀”宋政和“天刀”秦清这两位一前一后的太玄榜魁首,“血刀”宁忆只能算是后起之秀,他成名时,“魔刀”宋政已经不知所踪,“天刀”秦清也很少在江湖上露面,当时正值紫府剑仙如日中天,一人一剑杀穿了小半个江北,故而宁忆的光芒被李玄都完全遮掩过去。 两人的第一次见面,就是在争夺“大宗师”的一战,宁忆是用刀之人,自然想要拥有一把好刀。在刀剑评中,以剑居多,刀只有三把,分别是排名第六的“清净菩提”,排名第八的“欺方罔道”,以及排名第十的“大宗师”。 这三把刀来历俱是不凡,“清净菩提”在静禅宗手中,不用多想。“欺方罔道”则在“天刀”秦清的手中,同样不用奢望。能够争上一争的就只有这把被原来主人抛弃的“大宗师”。 因为争夺“大宗师”的缘故,李玄都与宁忆有过一番交手,李玄都凭借手中三尺之利,略占上风,迫使其退去。后来宁忆因为此战破开归真境的桎梏,踏足天人逍遥境,而李玄都却在帝京一战中,佩剑被毁,跌落归真境,自此之后,两人已经不可同日而语。 在那一战中,胡良就在旁边观战,自然也见过那位“血刀”宁忆,看上去是个不惑之年的书生,书卷气很足,足到不能称之为儒雅的地步,倒是有些呆气了,可就是这么一个人物,纵横西域,闯下了“血刀”的名号。这也正应了一句话,人时移世易,曾经一心苦读圣贤书的书生宁忆变成了凶狠无情的“血刀”宁忆,曾经剑下不容情的紫府剑仙却变成今日可以为救人而出剑的李玄都,世事无常,莫过如此。 孙鹄见李玄都丝毫没有想要争辩的意思,反而是生起几分狐疑,轻声问道:“阁下当真与家师相识?” 李玄都坦然道:“谈不上相识,应该说还有些仇怨。” 话音刚落,孙鹄毫不犹豫地一刀刺出,乃是“血刀十二式”小八式中的第一式,极为狠辣,若是被刺中,便是被剖胸挖心的下场,所幸李玄都脚下一顿,身形梯云而升,凭借妙真宗的登天梯,硬生生将身体拔高了一丈有余,靴底险之又险地与刀锋“擦肩而过”。 如果止步于此的话,孙鹄仍旧能顺势跟上一刀,不过胡良却不是摆设,就在此时,他没有选择出刀相救,而是直接一刀斩向孙鹄的头颅,这个瞬息万变的局势,局外的胡良占据主动,若不出手,李玄都十有八九要吃亏,可胡良出手又可以分为两种情况,一种是出刀挡刀,最利于帮李玄都解围,再有一种就是攻敌之必所救,围魏救赵。 胡良此番出刀的时机拿捏巧妙,他认定孙鹄乃是以己身为重之人,不会玉石俱焚,便选择第二种围魏救赵。 果不其然,孙鹄毫不犹豫收刀挡下胡良的一刀,继而身形后掠,完全脱离胡良的出刀范围。 落地之后的李玄都没有丝毫惊慌之色,他与胡良早已不是第一次并肩而战,根本不用多余言语,便知该如何行事,刚才胡良的出手,完全在李玄都的意料之中。 孙鹄眯起双眼,没有言语。 刚才他两次出刀,都没能伤到这个境界明显低于自己之人分毫,虽然不至于心境受损,但胸中还是有些无处发泄的憋屈感觉。自从他出道以来,一直都是越境而战,抱丹战玄元,谷底战山巅,何时轮到被别人越境而战了? 就在此时,胡良开口道:“老李,这小子的‘血影幻身’有点难缠,你帮我一把,封死这小子的腾挪空间,让我一刀劈死他。” 孙鹄心中一惊。 刚才的一番交手,单凭修为气机,他确实不是这名刀客的对手,他之所以能与这名刀客周旋,一是依仗诡异难测的“血刀十二式”,二是速度奇快的“血影幻身”,若是正面硬抗,他很难力敌。 不过他随即就自嘲一笑,“血影幻身”是师尊的看家法门,修炼到极致之后,可以身化千万血影,真假难辨,虚实难辨,就算他现在只是小成,也不是一个区区抱丹境就能破去的。 只是再次出乎他的意料之外,这句话竟然不是一句戏言,那个赤手空拳的年轻人轻描淡写地挥袖,然后就见一抹青芒掠出。 孙鹄的瞳孔猛然收缩。 飞剑! 竟然是飞剑! 在出神入化三境之下,若说还有什么比“血影幻身”的速度更快,必然就是飞剑。 孙鹄也是果决之人,身体一扭,左手贴上“歃血”刀身,以刀身侧面抵住此来的飞剑,刀身弯出一个弧度,继而借力骤然如后暴退,瞬间拉开十余丈距离,成功没入驿路两旁的的密林中。 临走之前,孙鹄大笑道:“咱们青山不改,绿水长流,日后江湖再见!” 第一卷 此生浮沉 第九十一章 踏足玄元 李玄都和胡良俱是没有追击的意思,一则是此人的“血影幻身”速度太快,二则是双方之间也没有不死不休的仇怨,没有必要去多费气力。 胡良收起手中的“大宗师”,眯眼道:“老李,这小子有些邪门,差不多是刚刚踏足先天境的修为,比起陈孤鸿还要差些火候,只是滑不留手,逃命的本事却是一等一。” 李玄都淡然道:“毕竟‘血影幻身’是宁忆平生最得意的本事,当年他用出此法脱身,我也是无可奈何。” 胡良点了点头,不再在这件事上纠缠,问道:“对了,老李你刚才用的是‘无极劲’?” “无极劲”非归真境难以修成,非玄元境不可用出,如果李玄都果真用的是“无极劲”,那么便意味着李玄都已经从抱丹境踏足到玄元境。对于旁人而言,这区区一境之差也许无关大局,但对于曾经踏足归真境山巅、甚至已经看到天人境门槛的李玄都而言,这一境之差可谓是天差地别,迈过之后,诸如辜奉仙、白愁秋之流,再也无法对李玄都造成半分威胁。 李玄都没有否认,“如果把体内丹田气海比作一方大湖,我在重新踏足江湖之前,已经将这座大湖的根基修补完成,剩下的事情就是修补缺损的湖堤,然后慢慢蓄水。因为我是坠境重修,所以在归真境之前,所谓的境界门槛瓶颈对我而言,几乎是不存在,一切就等水到渠成就好,在这月余的时间中,我已经从抱丹境踏足玄元境。” 说到这儿,李玄都颇有些感慨,“我本想等到自己最少踏足玄元境的时候再重出江湖,这样也好多些自保之力,只是救人如救火,虽然我当时距离玄元境只差一步,但也等不及迈出那一步,只好以抱丹境的修为匆匆赶往芦州,好在我运气不错,又有你的相助,总算是平安无事。” 胡良笑道:“这是一件好事,接下来的江陵府之行,应该会顺畅许多。” 李玄都轻声道:“江陵府之行顺不顺畅尚不好说,可如今我们所在的平安县却是不太平。” 胡良说道:“刚才那小子是‘血刀’宁忆的传人,宁忆的事情,自从上次西北一战之后,我就在江湖上特意打探过,他本是江南的富贾人家出身,家大业大,他本身也是极为聪颖之人,十岁考中秀才,十五岁中举人,二十岁进京赶考,本是有希望进士及第,可事情坏就坏在这次进京赶考上了。他在途中遇到了一个女子,一个很美的女子。” 说到这儿,胡良的脸上露出一个成熟男子间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神情,然后清了清嗓子,继续说道:“年轻人血气方刚,溺于美色,脂粉陷阱,难以自拔。其中具体过程,我也不十分清楚,只知道他与那名女子不知为何惹到了玄女宗的高手,被一路追杀,最后那名女子为了保护宁忆而死于玄女宗高手的剑下,亲眼目睹这一幕的宁忆大受打击,世人只知这位宁家才子遁走江湖,不知所踪,却不知他到底经历了什么,再次现身时,原本不谙武学的书生摇身一变成了归真境的大高手,纵横西域,那段时间,刚好是老李你在江北的时候,西域毕竟不如江北,远在塞外边陲,所以那时候的江湖,谈论更多的还是紫府剑仙,少有人知‘血刀’名号。” 李玄都沉默片刻,忽然问道:“那名死去的女子是牝女宗中人?” “好心思!”胡良伸出大拇指,诚心赞道:“那名女子的确是牝女宗的弟子,牝女宗与玄女宗素有旧怨,所以她被玄女宗追杀也在情理之中。不得不说,牝女宗这些娘们的手段的确厉害,赔上一条性命,让这位痴情种子一辈子不得释怀,宁忆在与我们争夺‘大宗师’而不得之后,便去了牝女宗,被牝女宗奉为大客卿。一个归真境都没有的弟子,换来一位天人境的大宗师,这笔买卖,你说是赔是赚?” 李玄都轻轻叹息一声,“从宗门的角度而言,自然是赚的。尤其是牝女宗这样的宗门,为了宗门霸业,为了千秋万代,死几个人算什么?是否无辜不幸,又算什么?除了死去的人,除了死去之人的亲近之人,又有谁会在意?” “是了。”胡良点头道:“所以牝女宗能在邪道十宗中高居第二位置,仅次于无道宗,若无这些手段,一群女子又如何能在江湖上翻云覆雨。” 李玄都又是静默了片刻,不愿再在这个关于宗门的话题上多说什么,转而道:“既然此人是宁忆的传人,那么八成也是牝女宗之人,牝女宗的人来之平安县做什么?荆州距离玄女宗所在的潇州已是不远了啊。” “这也是我疑惑的地方。”胡良迟疑道:“会不会是因为小丫头来的?” 李玄都摇头道:“不会,看此人方才的举动,分明不知道我们的来历身份,与其说是来截杀我们,倒像是想要将过路之人杀人灭口,以防泄漏踪迹。” 胡良立时想起什么,转身掠去,大概一炷香的时间之后返身回来,手中拿着八块腰牌,说道:“我刚才将方圆数里大概搜索了一遍,一共是死了八个人,皆是一刀毙命,应该是出自刚才那人之手,而这八人的身份都是万成镖局的镖头。” 李玄都接过一块腰牌,入手微凉,以青铜制成,牌子正面浮刻有“万成”两个大字,底下则是以小字刻有持牌之人的姓名,此时李玄都手中这块牌子的主人名叫李春方,然后李玄都又将腰牌翻过来,其背面则是只有一个大大“龙”字。 胡良说道:“万成镖局的大东家就姓龙,据我所知,这龙氏一族与静禅宗渊源颇深,其族中子弟多为静禅宗的俗家弟子,现在牝女宗杀了龙氏之人,是冲着龙氏来的?还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冲着龙氏背后的静禅宗而来?” 李玄都沉吟道:“牝女宗还没有那么大的胆子,正道十二宗中有四家势力最大,分别是:正一宗、清微宗、太平宗、静禅宗,静禅宗是为佛门祖庭,不但势力庞大,根基深厚,而且威望极高,如果牝女宗意图对静禅宗发难,除非是西北五宗倾巢而动,那么以其一宗之力,很难将静禅宗如何,顶多是势均力敌。可如果是西北五宗倾力而出,那么无论是自命正道领袖的正一宗,还是慈航宗、真言宗、金刚宗、法相宗等佛家宗门,都会倾力支援静禅宗。除此之外,西北五宗还与辽东五宗不和,若是西北五宗与正道诸宗大战而致使自身元气大伤,那么辽东五宗必然会趁虚而入,所以西北五宗绝对不敢这么做。” “有理。”胡良点头道:“既然牝女宗不是针对静禅宗,那么就是单单针对龙氏一族了,如此说来,可能只是私人恩怨。” “既然是私人恩怨,那就不关我们的事情。”李玄都说道:“天下之事多如牛毛,哪里管得过来,富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现在的我们,应付一个青鸾卫已是吃力,其他的事情,就暂且放一放吧。” 胡良自然没有异议,只是问道:“那我们还去不去平安县?” 李玄都说道:“平安县是去江陵府的必经之路,如果绕路,花费时间太长,我们现在最缺的就是时间。” 胡良拍了拍腰间悬挂的“大宗师”,说道:“也只好如此了,大不了再与那小子战过一场便是。” 第一卷 此生浮沉 第九十二章 古庙夜战 就在五龙山的南面,有一座年久失修的破庙,平日里罕有人至,毕竟这座庙宇位于山顶,就是过路之人也不会从山顶过路,多是从山腰位置的山路经过,再加上庙宇内的神像破碎,所以久而久之,已经无人知道庙中供奉的是哪路神明。 常年在外之人,都有个不成文的规矩,叫做宁可睡坟地,也不住破庙。 坟地虽然阴森可怖,但有子孙后代年年祭祀,就像循规蹈矩之人,是可以讲道理的,一般而言不会有什么事情。可破庙就不同了,如今渐显乱世气象,妖孽辈出,再加上连年征战,生灵涂炭,使得鬼道大兴,尤其是这等年久失修且无香火供奉的庙宇,极为容易藏污纳垢,被妖邪之流鸠占鹊巢,若是贸然闯进去,很可能会被修炼成精的妖物觊觎血肉,或是被鬼物吸取阳气。 小说演义中不乏此类故事,书生进京赶考,无钱去住客栈,只能夜宿古庙,夜半时分读书时,有美女夜游至此,随后就是干柴烈火,颠凤倒鸾。自此之后,书生沉迷于此,夜夜快活,可身体精神却也随之萎靡,到最后,整个人麻木不仁,三魂丢两魂,七魄少四魄,浑浑噩噩,恍恍惚惚,全身瘫软,不能动弹分毫,即使侥幸被人发现救走,也已经精气衰败,身体腐朽,活不过几天。 不过老镖头罗一啸却是不怕这些,身为堂堂先天境武夫,腰间长刀既能杀人,当然也能斩妖,就算因为年老之故,血气日渐衰弱,那也是相较于同境武夫而言,较于寻常人而言,老人的一身血气仍是极为旺盛,对于鬼物而言,如熊熊烈火,根本不能近身分毫,更别提什么吸取阳气,自是没什么好怕的。 此时这座破庙已经被人设以阵法遮蔽,根本看不到内里情形,唯有亲身走进破庙,方能不能迷惑。 如今的破庙中,除了罗一啸和他的义子罗真之外,还有一位怀中抱剑的中年妇人,以及在她身后的年轻女子——虽然姿容娇艳动人,但未曾携带兵刃,这让罗一啸稍稍放心。 罗一啸瞥了眼身旁的义子,见他轻轻点头,心知眼前之人就是要出手一颗“血龙丹”之人,抱拳拱手道:“老朽罗一啸,万成镖局总镖头,蒙江湖上的朋友抬爱,送了个‘阎罗刀’的诨号,有礼了。” 抱剑女子上身微微前倾,算是还礼。 这名女子脸色冷肃,一看就是不苟言笑的性子,老镖头也不以为意,开门见山道:“听闻阁下有意出手一颗‘血龙丹’,老朽有意接手,只是不知价钱几何?” 抱剑女子终于是开口道:“罗老镖头应该知晓,一枚‘血龙丹’之珍贵,在于其有价无市,拥有‘血龙丹’之人,往往不会缺少银钱。这等贵重之物,只要不到山穷水尽的地步,或是急需大笔银钱,是万不会拿出来卖的。” 对于这个答复,罗一啸并不感到意外,因为这就是实情,否则以他这几十年积攒下来的身家,不可能买不到一颗“血龙丹”,关键就在于其有价无市,就算有人出手,也多半是以物易物,如果此人开口便是多少银钱,他反倒要心中起疑。 罗一啸故作沉吟之后,问道:“不知阁下需要什么?” 抱剑女子轻声道:“妾身需要罗老镖头的一个承诺。” “承诺?”罗一啸怔了一下,随即笑道:“虽然老朽此生怕是都无望踏足归真境,但是一身修为还算值些银钱,若是阁下愿意将这颗‘血龙丹’割爱,老朽定当有所回报,若是有急事相托,只要传信于老朽,就算老朽在天南海北,也会立刻赶来,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说话间,老人丢出一枚玄铁铸成的令牌,上头刻有老人的名姓,算是信物。 “赴汤蹈火?”抱剑女子伸手接住这块令玄铁令牌,摇头道:“妾身不要罗老镖头赴汤蹈火,只要罗老镖头在这几天不要返回龙氏大宅即可。” 罗一啸脸上的笑容骤然僵住。 他不是刚出江湖的雏儿,对于老江湖而言,有些话语不用说得太透,只需一点,便能心领神会。 老人脸上的笑容渐渐敛去,沉声道:“阁下是要对龙氏不利了?” 女子没有说话,脸上神情坦然平静,算是默认。 老人阴沉道:“在阁下的眼中,老朽是个可以为了一己之私就出卖朋友的人?” 女子摇头道:“我不知道罗老镖头是个怎样的人,我只是一试而已,能不节外生枝是最好。” 罗一啸仿佛听到一个天大笑话,伸手按在腰间的单刀,直视这位女子,说道:“如果老朽不答应呢?你是不是就要杀人灭口了?不过想要杀掉老朽,怕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老朽再不济也是一位先天境的武夫,不是那么容易拿捏的。” 抱剑女子平静道:“武夫与方士最大的区别就在于,方士老而近妖,越是年老,所学术法越多,就越发深不可测。武夫却恰恰相反,巅峰壮年之后,体内气血就如退潮之水,日益消退,除非是踏足归真境,方能体魄不漏无缺,不再亏损气血,可正如罗老镖头方才所言,你此生已是无望归真境。” 罗一啸嘿然道:“此话不假,所谓拳怕少壮,老朽已是古稀之年,体内气血亏损严重,不过你可知道静禅宗的‘大元丹’?如果老朽已经服下一颗‘大元丹’,这时又该是什么境界?” 抱剑女子平淡道:“先天境山巅位置,距离归真境只剩下一步之遥。” 罗一啸脸色微变。 脸色始终不曾有丝毫变化的抱剑女子缓缓道:“血气二字,血在前,气在后,静禅宗的‘大元丹’乃是补气良药,若没有‘血龙丹’,终究只是无根浮萍而已。” 罗一啸轻声道:“老朽自然明白这一点,所以才会千方百计地寻一枚‘血龙丹’。” 抱剑女子将怀中之剑交予身后的女子,从袖中取出一方锦盒,打开锦盒之后,破庙之中顿时异香扑鼻。 罗一啸瞪大了双眼,死死盯着锦盒中的血红丹丸,喉结微动。 果然是他梦寐以求的“血龙丹”! 女子漠然问道:“想要吗?我可以再给你一次机会。” 罗一啸从那颗丹丸上拔出视线,缓缓说道:“你未免也太小看我罗一啸了。” 女子点了点头,收起“血龙丹”,她身后的年轻女子双手横托带鞘长剑,将剑柄递到她的身旁。 罗一啸冷笑一声,拔刀出鞘,一身先天境气机勃发,气势骇人。 女子伸手握住剑柄,轻声道:“那你就只能死了。” 女子说话不急不缓,拔剑也不急不缓,长剑寸寸出鞘,清亮如一抹月光,整个人看似慢行,却眨眼便至罗一啸的面前。 罗一啸不敢有丝毫大意,屏息凝神,运起毕生修为劈出自己的巅峰一刀。 刀剑相撞。 刀气已是磅礴,可剑气却更甚一筹。 此时此地,刀高一尺剑高一丈。 双手持刀的罗一啸袖口尽碎,满头长发散乱开来疯狂飘拂,双脚不断向后滑去。 就在千钧一发之际,一直站在罗一啸身后的罗真猛然拔刀,然后一刀刺入罗一啸的后心。 若在平时,他无论如何也伤不到罗一啸分毫,只是此时此刻,罗一啸的全部心神和气机都放在了眼前一剑之上,后心空门大开,却是没有丝毫防备。 刀势溃散。 罗一啸转头望向自己这名义子,眼神中露出不敢置信和惊骇恼怒。 只是他的“逆子”二字还未出口,女子已经一剑掠过,斩下了他的头颅。 鲜血溅了罗真一脸。 满脸血污的罗真缓缓拔刀,无头尸体轰然倒地。 女子正是牝女宗清慧姬,她手中长剑名为“月刹”,却是杀人不沾血。 她反手将“月刹”归入身后年轻女子所持鞘中之后,吩咐道:“奉小姐之令,将琼华许配于你,并准许你加入牝女宗。” 替清慧姬抱剑的年轻女子面露娇羞之色。 一直偷眼望着年轻女子的罗真大喜过望,单膝跪地,“谢小姐恩赏。” 第一卷 此生浮沉 第九十三章 镖局惨案 天色放亮时,李玄都一行人终于翻过五龙山,来到平安县城的城外。 之所以要在晚上赶路,是因为掩人耳目之故。这一路行来,昼伏夜出,即使是走驿路官道,也少有人能看到他们,让青鸾卫愈发不易追寻他们的踪迹,就算青鸾卫发现了线索,那也是许久之后,足以让他们走出很远。 县城也有门禁,需要出示路引文牒,这也是最容易留下踪迹的地方,好在胡良在这方面经验老道,提前准备了十几份不同身份来历的路引,每入城一次,便换一个身份,用完即作废,不虞青鸾卫会从这方面看出蛛丝马迹。 至于这些路引从何处来,其实也简单,江湖上多的是这类旁门左道的本领,诸如闻香堂、万笃门、听风楼、白莲坊,虽然不是宗门,但胜似宗门,经营各类买卖:买人、杀人、保人、绑人、寻人、打探消息、放出风声、仿造文书等等。四家各有所长,诸如听风楼,顾名思义,就是长于打探消息,万笃门擅长刺杀,白莲坊擅长保人,闻香堂则是长于伪造文书,胡良的这些路引文牒就是从闻香堂中购买,几可乱真。不过花费也相当不菲,就拿路引文牒来说,一份就要一枚太平钱,足以让寻常人等望而却步。 这次的路引文牒是个童生身份,虽说不能像秀才那般直接省却路引,但也是实实在在的读书人身份,守门的兵卒不敢为难,让马车顺利驶入城中。 李玄都一行人入城之后挑了家相对偏僻的客栈,在客栈后院放好马车之后,立刻有老板迎了上来,让李玄都不由想起芦州怀南府的太平客栈,只是这里的老板显然不是什么深藏不露的高人,见到胡良和李玄都这两位江湖中人之后,很是客气,甚至是有些低声下气,委实是这年头的大侠都不好惹,动辄就是大打出手,把店里砸个稀巴烂,前不久的时候,就在前街的悦来客栈,一位外地剑客与两位当地游侠儿一言不合大打出手,从客栈一楼大堂打到二楼客房,再从二楼客房打到楼顶,把里里外外打了个稀烂,就连屋顶上的瓦片都被生生揭下一层,事后那位外地剑客直接一走了之,两位本地游侠儿顾忌名声,丢下了两锭银子,也不过二十两而已,就连重新铺瓦的钱都不够。悦来客栈的东家倒也干脆,直接把店面盘给别人,洗手不干了。 有这样的先例在前,老板敢招惹这些江湖豪客吗?自然要当成大爷供起来,殷勤推荐店里的招牌饭食好酒,李玄都已经辟谷,吃不吃都在两可之间,不过胡良作为一名武夫,还是要吃些东西的,尤其是在受伤而损失大量气血之后,除了服用丹药和假死入眠之外,还要大量食材,传说中许多沙场上的万人敌常常是一日九餐,日啖三牛,绝非空穴来风,所以李玄都又要了几样酒菜,并且让老板直接把饭食送入后院客房之中。 不多时后,一名半老徐娘的女子亲自端来酒菜,腰肢纤细,曼妙身材足以弥补脸蛋的不足,放下酒菜之后,老板娘的视线扫过三人,那个小丫头也就罢了,虽然是个小美人的胚子,但毕竟还未长成,至于胡良,很符合江湖人士的样貌,也就那么回事,倒是这位年轻公子,却是一副美姿容,不像是走江湖的粗胚,像是书香人家里走出来的读书郎。 胡良拿过酒坛,一掌拍去泥封,轻嗅一口,抬头笑问道:“这酒不错,有什么名堂?” 老板娘最怕这种粗汉人物,最是不懂怜香惜玉,不由多了几分小心,以软软吴语轻声说道:“这是我们店里自己酿的花雕酒,没什么名堂,只是不曾偷工减料,所以才会这般醇香。” 胡良举起酒坛喝了一口,赞道:“这酒不错,可以说是物美价廉了。” 老板娘掩嘴娇笑道:“小本生意,可不敢像那些大客栈一样店大欺客,只能走薄利多销的路子。” 胡良又闲扯了几句之后,忽然问道:“最近城内可有异常?” 妇人顿时面露迟疑之色。 这时李玄都从袖中取出一块银锭,以两指往老板娘的方向轻轻一推,微笑道:“有劳老板娘了。” 钱财动人心,再加上这位俊秀公子的暖心笑容,老板娘立时心动,再不管什么忌讳,伸手拿过银子,说道:“咱们平安献城里能称得上大户人家的有两家,一家是孙家,世世代代都有人做官。一家是龙家,家里有镖局、药局、当铺,财大气粗,无人敢惹,可就在今天早上,龙家出事了。” 李玄都和胡良对视一眼,顿时联想到昨夜城外的那八位镖头的尸体,心中有数,然后由李玄都开口相问:“出了什么事?” 老板娘压低了嗓音,“是死人的大事!今早天一亮,就有人看到龙家万成镖局门前的旗杆被人弄倒在地,旗杆断截处十分平整,有人说是以宝刀利剑一下子砍断的。紧接着又有人看到镖局里的镖头、镖师、趟子手被人杀了个干净,总共十几具尸体都被整整齐齐地摆在大门里头。” 胡良问道:“如此大的事情,应该早就惊动本地官府才是,可我们入城的时候,怎么没看到官兵封城搜查?” 老板娘答道:“听说是被龙家的人给压下去了,虽说那位龙家管事下了封口令,不许外传,可这么大的事情怎么瞒得住?如今城里都快传遍了。” 李玄都不动声色,继续问道:“还有呢?” 既然已经开了头,老板娘便竹筒倒豆子一股脑说道:“还有就是在龙府大门的牌匾上,多出了九个鲜红的血手印,在门前的青石板上还用淋淋漓漓的鲜血写了九个大大的‘死’字,听说这血就是那些死了的镖头、镖师的心头血,有人说这是恶鬼作祟,定是龙家之有人招惹了不干净的东西,或是做了天孽,才会惹来如此灾祸。” 胡良喝了口酒,又问道:“听说那龙家老爷龙哮云乃是一等一的高手,他就没什么反应?” 妇人摇了摇头,道:“未曾听闻,说起来龙家老爷已经久不露面,听说是龙家太太主持龙家的大小事情,此事之后,龙家上下现在也是人心惶惶,不知什么时候就要糟了厉鬼的毒手。” 虽说已经打定主意不去理会此事,但听完老板娘的说法,李玄都还是轻轻叹息一声,江湖上的生死仇杀不少,可多半都是祸不及家人,就算有那心狠手辣之辈,就像无道宗的吴师幡之流,做出灭人满门的事情,也不会这般猫戏老鼠的姿态。 胡良轻轻开口道:“老李,都是老江湖了,沉住气。” 胡良为人外粗内细,他的话其实只说了半句,言外之意无外乎是劝李玄都莫要意气用事。 李玄都自然晓得轻重,就算想要行侠仗义,那也得把事情摸透了再说,就当下的局势来看,牝女宗来势汹汹,恐怕不仅仅是那年轻刀客一人而已,不是他们两人能阻挡的。 李玄都也拿过酒坛给自己倒了一碗酒,一气饮尽。 直到这个时候,老板娘终于有些回过味来,寻常人等听到这等暴毙十几口人的诡异莫测之事,难免会一惊一乍,可眼前这二位却是没有半点惊惶,可见是经历过大风浪的江湖豪客。 再说话时,老板娘就加了几分小心,问道:“客官是否还有其他需求?若是没有,小妇人就告退了。” 李玄都又从袖中取出小半快散碎银子,在桌面上往前一推,“多谢了。” 老板娘犹豫了一下,收起银子,转身离开客房。 推荐都市大神老施新书: 第一卷 此生浮沉 第九十四章 龙氏夫人 老板娘走后,胡良喝了好几口酒,缓缓说道:“老李,你可是越来越心软了,在城外说不管此事的是你,现在进了城又动恻隐之心的还是你,以前你遇到这种事情,连眼睛都不会多眨一下。” 李玄都无奈道:“人心是会变的,你看史书上的众多帝王,年轻时都是有为之君,可年老之后却昏聩不堪,归根究底便是心思变了,年老之人生恋世之心,再无年轻时之朝气;情伤之人生感怀之心,再无初见时之无暇。我也算是经历了一次大起大落,心思上难免有些变化。” 这次轮到胡良长长叹息一声。 李玄都转移话题问道:“那龙氏家主龙哮云是个怎样人物?你常在江湖上行走,消息比我灵通。” 胡良没有立刻回答,反问道:“你真想去管这档子闲事?” 李玄都摇头道:“我知道自己几斤几两,只是我们已经来到了平安县城,总要知己知彼,免得事到临头猝不及防。” 胡良想了想,说道:“龙哮云此人,我与他没什么接触,只是听闻此人的练武资质极佳,年纪轻轻就被一位静禅宗的长老收入门下,练武多年,不惑之年踏足先天境山巅,距离归真境只剩下一步之遥,这些年来听说他一直坐关练功,不知如今是否已经成功踏足归真境。” 李玄都陷入沉思。 胡良叹了口气,继续说道:“老李,不是我说你,你毕竟不比从前,别说龙哮云有极大可能踏足归真境,就算他没有踏足归真境,也不能像你以前那般一剑事了,如果他侥幸踏足归真境,阴阳相济,返璞归真,就算我手中握有‘大宗师’,恐怕也不是他的对手,他招惹到了牝女宗的人,难免要两虎相斗必有一伤。所以趟不趟这滩浑水,你自己掂量着办。” 李玄都反问道:“如果我想趟浑水,你打算怎么办?” 胡良苦笑道:“还能怎么办,陪着你一起趟浑水呗。” 李玄都摇头笑道:“这可不像你刚才劝我不要意气用事时说的话。” 胡良叹息道:“此一时彼一时,我当然不想去掺合这些破事,也不想你去掺合,你若肯听我的,那自然最好。可你不愿听我的,那我也没有办法,总不能看着你孤身一人犯险,只能陪着你一起去了。” 饶是相识相交多年,李玄都在这一刻也生出一阵感动,同时也冒出些许愧疚,忍不住感慨道:“识人难,不到患难之际,不见真性情。天良,你知道我刚才是怎样看你的吗?” 胡良好奇问道:“怎么看我的?” 李玄都伸手指了指他,加重语气道:“世故!” 胡良毫不为意,哈哈大笑道:“人活一世,哪有不世故的?若是人人都做那故事里的豪气大侠,江湖上也就没有这么多的纷争了。” 李玄都点头道:“是这个道理没错。” 胡良自斟自饮,问道:“老李,你这次重出江湖,除了想要了结当年恩怨之外,还有什么其他想法吗?” “当然有。”李玄都轻声道:“既然我出身正道,那么也想做一回正道中人,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侠义事。” …… 天色大亮之后,沉寂了一夜的龙家大宅又重新活了过来。虽然丫鬟仆役们都各自忙活着各自的差事,但难掩脸上的惶惶之色。 如今的龙府之中暗流涌动,城内万成镖局十几名镖头镖师暴毙的消息已经传遍全府上下,本该在这个时候返回镖局的老镖头罗一啸又迟迟未归,一时间府内生出千奇百怪的流言飞语,有人说这是邪魔作祟,有人说这是厉鬼索命,还有人说是江湖上的仇家花了重金,请动万笃门的杀手,要将万成镖局和龙氏满门全部灭去。所有的传言都是言之凿凿,就差指天发誓。 龙氏的当家人龙哮云如今仍在闭关,龙府上下对外的说法是由夫人主事,可因为某些外人不得而知的原因,实际上是大管事做主。在大管事之下还有几位管事,并不互相统属,都是直接听命于龙哮云,所以互相之间也都不服气,貌合神离,在大管事前往镖局之后,龙府内部群龙无首,根本没人能弹压下这股愈演愈烈的人心浮动。 在龙家大宅的正院卧房,一名妇人刚刚起床不久,慵懒地坐在梳妆镜前,由着身后的小丫鬟为她梳头。 妇人虽然已经年近四旬,但因为养尊处优的缘故,美貌不减,熟透了的女子风情呼之欲出。 此时她望着铜镜中的自己,怔然出神。嫁了个武痴丈夫,非是良人,成亲多年,丈夫整日闭关练功,只当她是个泥塑木偶一般,可以说是冷落她许久了。 这个年纪的女子,正值虎狼之年,尝过了人间至好滋味之后,哪里耐得住寂寞,可惜这是龙家,她的那位夫君又是一等一的武道宗师人物,稍有风吹草动就要被察觉,她只能夜夜独守空房,如今这描眉打鬓地梳妆,也不知给谁看! 梳妆完毕之后,妇人换上一身华美宫装,正有些百无聊赖的时候,一名管事娘子在外面轻轻叩门,恭敬禀报道:“夫人,孙老爷来访。” 妇人脸色微不可查地一变。 在这偌大一个平安县,能被称作孙老爷的,就只有孙氏家主孙会。 她想了想,问道:“可有女眷随行?” 管事娘子赶忙点头道:“孙夫人也一道过来了。” 妇人毕竟是大家出身,该有的礼数还是不能缺,既然对方还带着女眷,那她便稍稍放下心来,这样出去相见也不算失礼,吩咐道:“请孙老爷去花厅吧。” 所谓花厅,就是大户人家的内宅会客之所,一般是内外套间的建筑布局,饮宴之中可以让不胜酒力人暂时在內间歇息,因此内外之间有一张屏风隔断开来,外间是会客之所,內间设有一张床榻。 不多时后,龙夫人来到花厅,这里已经坐了一对中年夫妇。男子看着年纪已经不小了,四十多岁年纪,蓄有三绺长须,气态儒雅。女子是一位风韵极佳的成熟女子,清新淡雅,想来这样一个女子,不管是二十年前,还是二十年后的今天,都是一位让许多男子寤寐求之的才女。她与龙夫人是两种截然不同的女子,前者是淡雅莲花,后者是雍容牡丹,各有各的动人之处。 龙氏夫妇与孙氏夫妇都是旧相识,龙夫人与孙夫人更是闺中密友,所以也谈不上避嫌与否,互相寒暄几句之后,孙会轻抿一口清茶,开口道:“我也是刚刚得知了万成镖局之事,十几条人命,事关重大,所以特意前来探望一二,不知龙兄可曾出关?” 直到此时,龙夫人方才意识到万成镖局似乎出事了,联想到今日府内上下的怪异气氛,脸色不由微微发白,问道:“出什么事了?” 见她竟是不知此事,孙会也是不由一怔,只能把城内的传闻大致说了一下。 龙夫人听完之后,震惊无比,“竟有此事?光天化日,朗朗乾坤,竟然有如此穷凶极恶之徒……真是好大的胆子……” 说到这儿,龙夫人的脸色已是雪白一片。 孙氏夫妇对视一眼,孙夫人开口道:“妹妹也不必太过担心,想来是些江湖宵小,趁着龙先生闭关的时候前来挑衅,待到龙先生出关之后,自会退去。” 又被孙夫人温言宽慰几句之后,龙夫人也稍稍宽心,她当然不会以为是什么邪魔厉鬼作祟,多半是江湖上的仇杀,不过龙府有龙哮云坐镇,只要等他出关,也不必害怕什么。 三人又是说了些家常闲话,龙夫人起得就晚,言谈之间,已是日渐正午,于是龙夫人起身对侍立于门外的管事娘子吩咐道:“去准备一桌酒席,我要宴请孙老爷和孙家姐姐。” “是,夫人。”管事娘子立时应了一声,转身离去。 龙夫人重新落座时,带起一阵香风,坐在一旁的孙会脸上浮起一抹古怪神色,他下意识地转头望去,刚好龙夫人也在此时往望来。 两人视线相交,女子眼波流转,欲语还羞。 第一卷 此生浮沉 第九十五章 金玉相逢 这一抹娇羞,似真似幻,一闪而逝。 待到两人视线分开之后,孙夫人望来时,只见得龙夫人已是端庄而坐,娴静淑良,那还有半点媚眼如丝的风情?至于孙会,更是正襟危坐,目不斜视,看不出半分端倪。 不多时,管事娘子前来禀报,酒席已经备好,龙夫人立时吩咐开席,只见得捧着托盘的侍女一个接着一个进来,不多时便将一张圆桌摆得满满当当。 酒席一开,侍女们便退了出去,虽说龙氏豪富,但毕竟只是武林世家,还谈不上钟鸣鼎食,远没有世家门阀那般规矩森严。再者说,龙氏和孙氏自前朝年间就已经扎根于平安县城,几百年相处下来,可谓是通家之好,此时又有孙夫人在,龙夫人代龙哮云设宴招待孙氏夫妇二人也不算错。 酒席一开,龙夫人便亲自为孙夫人斟满一杯酒,举杯劝道:“说起来你我姐妹二人已经有好些时候没有见面了,这次相见,必须喝上一杯。” 孙夫人面露苦笑,她本不会喝酒,更比不得龙夫人的善饮,只是龙夫人亲自敬酒,她也不好推脱,只能举起酒杯,与龙夫人碰杯后,一口饮下。 这酒却是在地窖里放了十年的上等花雕,好处是没有宿醉之苦,坏处便是酒力醇厚,极易醉人。 一杯酒下肚,龙夫人仍然清明如故,可孙夫人的脸上却是骤然涌起一坨红晕,眼神迷离,已是醉了七八分的样子。 龙夫人见状微微一笑,又为孙夫人斟满一杯,“姐姐再来一杯。” 孙夫人脑袋昏昏沉沉,只是下意识应了一声,也不知是否听清。 龙夫人又给她斟满一杯,孙夫人接过酒杯,竟是有些拿捏不闻,幸而坐在她身旁的丈夫孙会赶忙扶了一下,才没有让酒杯落地,然后孙会托着自家夫人的手,将这杯酒喂入嘴中。 两杯酒入口,本就不会喝酒的孙夫人终于是不胜酒力,趴在酒桌上沉沉睡去。 龙夫人轻声道:“姐姐醉了。” 孙会摇头叹道:“不会喝酒却偏要逞强。” “让姐姐去內间休息会儿吧。”龙夫人起身去搀扶孙夫人,孙会与孙夫人外傍肩而坐,她这一靠近,恰见她的细细腰身,薄纱长裙之下妖娆体态尽显,尤其是俯身之间,一对巍巍直欲裂衣而出,孙会虽然端坐不动,但该瞧见的和不该瞧见的,全都瞧见了,而且还有暗香扑鼻,让他忍不住心神一荡。 平心而论,这位龙夫人的确是个难得的美人,哪怕如今已是年近四十,仍旧是明眸皓齿,皮肤白皙,因为保养得宜的缘故,体态柔软,行走之间如风摆杨柳,摇曳生姿,看上去倒像是二十几岁的女子,再加上成熟女子独有的妩媚风情,任谁见了都要赞一声,龙家老爷真是好艳福。 龙夫人搀扶起已经醉死过去的孙夫人,妩媚白了孙会一眼,“还不过来搭把手?” 孙会也赶忙起身,扶住自家娘子。 两人一起把孙夫人架起,来到屏风后的內间之中。 这里只有一张床榻,孙会抱起孙夫人放到床榻上,又为她盖上一床毯子,刚转过身来,便迎面贴上一具温软娇躯。 那对巍巍直接顶在他的身上,让他忍不住轻吸了一口凉气。 原来是龙夫人。 这位在平安县中名声极佳的孙老爷轻轻吐出一口气,没有急于如何动作。 龙夫人盈盈而笑,眼波流转,洁白贝齿轻轻咬着浅浅红唇,似笑非笑,似嗔非嗔,“你家夫人醉了,我家那死人至今仍在闭关,这里又没旁人,你还装什么道学先生?” 孙会轻咳一声,“我今天来是有正事与你商量。” “去你的,你会有什么正事找我商量?”龙夫人轻啐一声,“你这个冤家可真是坏透了,仅仅是在寺里的佛祖面前欢好还不够,还要来这龙家大宅之中,你知不知道,若是让那姓龙的知道了,可是没你好果子吃。” 说到这儿,龙夫人妙目一扫已是沉沉睡去的孙夫人,嗓音软糯道:“你还带了你家夫人,是想玩那一龙二凤的把戏吗?这我可不能依你。” 孙会无奈道:“我是真有正事。” “你的正事无非就是这个!”龙夫人柔柔弱弱地伏在孙会的怀里,一双纤纤玉手轻轻往下一探。 孙会又是倒吸了一口凉气。 女子好像全身的骨头都酥软下来,柔若无骨地缠在男子的身上,一双白皙玉臂软绵绵地环住男子的脖子,仰起满是春意的俏脸,微闭一双已经迷离的秋水长眸,轻声呢喃道:“若不是那姓龙的拜了个好师父,硬要横刀夺爱,当年我本是要嫁给你的……” 孙会再也无法保持坐怀不乱的做派,伸手环住龙夫人的腰肢,柔声道:“霜儿。” 虽然女子被称作龙夫人,但她并不姓龙,她姓尤,单名一个“霜”字,只是随着她在二十年前嫁入龙氏,这个名字已经逐渐不为人所知晓。 她与孙会自小相识,算是青梅竹马,长大之后也是两情相悦,她本是要嫁给孙会为妻,哪成想龙哮云中途杀出,暗中设局,先是将她父亲诓入局中之后,然后逼着她父亲不得不把她嫁入龙家。 两人成亲之后,龙哮云不但对她呼之即来挥之即去,而且还对她颇为防备,不肯给半分家族大权。相较于知情识趣、温柔体贴的孙会,简直是天壤之别。 再加上龙哮云嗜武成痴,长年闭关,对她极为冷落,成亲这么多年来,两人始终没有生下一子半女,更是让她看不到半分希望。 龙哮云从来都不是她的良人,孙会才是。 孙会缓缓闭上双眼。 史书之上有“人玉难分,玉人献媚”的典故,相传有人曾向蜀王敬献一尊等人之高的玉人,蜀王夜抱夫人玩玉人,竟是难分美人玉人,可谓是羡煞旁人。 对于孙会而言,尤霜就是他的玉人。 美人如玉剑如虹。 他的手指寸寸抚过,使得女子轻轻颤抖,泥泞不堪。 这位龙氏的主母死死咬住嘴唇,竭力使自己不发出半点声音,可还是从唇齿之间溢出丝丝缕缕如泣如诉的细微声响。 孙会的喘息之声渐重。 春宵一刻值千金,对于家有万金的孙会而言,这一刻又何止千金。 云雨稍歇,女子双手扶墙,男子伏在她的背上,在她耳边轻声道:“霜儿,说正事,再过不久,我便能将你从龙哮云的手中夺回来了。” 女子媚眼如丝,没有言语,只是轻轻喘息。 男子的目光变得幽深,“龙哮云惹了一位了不得的贵人,现在这位贵人要他去死,他已是自身难保,你再忍些时日,我便来接你。” 女子温顺地“嗯”了一声。 男子直起身来,整理好自身衣物,重新变回平日的正人君子。 片刻后,女子的双眼也重现清明,开始收拾残局。 待到孙夫人醒来时,已是天色近黄昏,龙夫人也已经离去,只剩下孙会正坐在床榻旁边的绣凳上。 孙夫人还带着几分半睡半醒之意,微微扶额道:“我这是睡了多久?” 孙会伸手抚过她额头上的几缕散乱发丝,柔声道:“你这一觉可是不短,足足睡了两个时辰。” “真是太失礼了。”孙夫人的脸上顿时露出懊恼之色。 孙会伸出手指轻轻弹了下自己妻子的光洁额头,笑骂道:“谁让你逞强?明明不能喝,还非要去喝。” 孙夫人无奈道:“还不是龙家妹子,她非要劝酒,我又不好推辞。” “她就是这个性子。”孙会站起身来,“正好快到你的四十岁生辰了,等你做寿的时候,再讨回来就是了。” 孙夫人侧头想了一会,道:“既然是我过寿,那你送什么礼物给我?” 孙会在她耳边低声道:“送一份大礼,明年咱们再生个大胖儿子!” 孙夫人呸的一声,脸上一红,啐道:“去你的,老没正经。” 孙会哈哈一笑:“好了夫人,咱们也该回了。” 第一卷 此生浮沉 第九十六章 龙氏哮云 龙家大宅占地十几亩,建筑极有讲究,等级森严,规矩繁琐,例如家主所在的正院,便是位于大宅的正中位置,而在大宅最深处的位置则是一座大殿,竟是仿照宫殿样式仿造——没有人想到在龙家大宅还有这么一座殿宇,进深五丈,宽有九丈,竟是与皇城乾宫的面积一般大!只高度仅有两丈,也是为了让墙外之人看不出里面有此违制的建筑。 此时的殿内空空荡荡,只是挂满了各色绸幔,穿过重重绸幔,在大殿的最深处只有一方蒲团,一名身材高大的中年男子盘膝坐于其上,双目紧闭,面容坚毅。 如果说老镖头罗一啸已经步入武夫的暮年,那么此人便是处于武夫的巅峰状态,身体的每一寸都充满了让人近乎窒息的压迫感觉,整个人仅仅是坐在这儿,就像一座山,一道岭。 男子便是龙氏家主龙哮云,不到十岁就远赴中州静禅宗,拜在罗汉堂首座的门下,精研武艺。学成之后,返回家族,顶替父亲成为龙氏家主,一手撑起龙氏大梁。他年轻时籍籍无名,直到近几年才声名鹊起,盖因他在先天境的山巅停留数年之后,终于迈出了那关键一步,触摸到了归真境的门槛。如此一来,就算在静禅宗中也算有了一席之地,在江湖上更是有了“立派”的资格,与跑单帮的先天境高手又是不同。 在他身旁还坐着一位面目愁苦的老人,老人正是刚刚从万成镖局返回龙氏大宅的大管事,已经先后侍奉了三代家主,德高望重,备受信任,在龙哮云闭关不出的时候,他就是当之无愧的龙氏话事人,只是这次的事情实在太大,已经不是他可以做主的,所以才来打扰家主闭关禀报此事,要知道龙哮云在闭关时最讨厌旁人叨扰,也就是这位大管事,换成旁人,早已被一掌拍死。 龙哮云听完老人的叙述之后,面无表情道:“杀我万成镖局十几条性命,又在我的宅邸上留下九个手印,这份手法倒是与前些年时的龙门镖局灭门惨案有些相似。” 老人点头道:“正是如此,如果没有意外的话,应该是同一拨人所为。” 龙哮云问道:“依照于叔之见,这些人到底是什么来路?” 老人沉吟道:“难说,我亲自去查验了尸体,全身上下没有一点伤痕,也不是中毒,不得已之下,我只能将尸体剖开,这才发现死因,原来这些人都是被一掌毙命,外在没有伤痕,可一颗心都被人以雄浑掌力震成了七八瓣,应该是‘碎心掌’无疑了。只是这‘碎心掌’却是江湖散人的功夫,在江湖上流传甚广,无论是正道邪道,都有人修习,很难由此追查这伙人的来历。” 龙哮云轻哼一声,“上次是‘大手印’,这次是‘碎心掌’,可见这伙人不是普通的江湖散人。” 老人点头道:“家主所言极是。” 龙哮云轻声道:“虽然我这些年来为人跋扈,得罪的人也不算少,但在结下死仇之人中能有这份能耐的,却是一个也无。” 老人疑问道:“难道是一条过江强龙?” 龙哮云摇头道:“强龙要压地头蛇,要么为名,要么为利,两者都没必要吃力不讨好地弄这些装神弄鬼的手段,直接堂堂正正打上门来就是。” 老人叹息道:“江湖结仇,未必就是惊天动地,也有可能是悄无声息,直到几十年后才浮出水面,让人防不胜防,甚至有些时候,连仇人是谁、为何结仇都不知道。” 龙哮云脸色平静,“正道十二宗,邪道十宗,最少也是立宗千余年,哪个不是结仇无数?可仍旧屹立不倒,说到底不在于仇人如何,而在于自身如何,若是自家本事不济,被人报仇灭门,那也怨不得旁人。” 老管事没有说话,只是长长叹息一声。 他活了这么大的年纪,见惯了江湖人和江湖事,又哪里不明白这样的道理,只是事情到了自己头上的时候,便看不开,龙氏这百年基业,如何能在自己的手中灰飞烟灭? 龙哮云问道:“罗老镖头回来没有?按照行程来算,他本该在今天早上就已经回来的。” 被龙哮云称为“于叔”的老人苦笑一声,脸上的愁苦之色愈重,摇头道:“不仅仅是罗老镖头至今未归,而且就连跟随在罗老镖头身边的那些镖头也杳无音信。” 龙哮云终于是微微色变。 罗一啸的修为如何,他心知肚明,常年与他印证武道,修为深厚,实打实的先天境无疑,跟随在他身边的八个镖头也是好手,擅长合击之术,若是他们也遭遇了不测, 那么来人的实力可就有些骇人了。 老人忽然又想起一事,“对了,罗老镖头的义子罗真也不见了踪影,不知是遭了毒手,还是已经反水。” 龙哮云沉默了稍许时候,道:“若是罗老镖头遭了不测,那么内鬼大约便是此人!” 老人一惊。 龙哮云接着说道:“现在看来,人家是有备而来,而我们却是毫无防备,甚至都不知道敌人是谁,怕是凶多吉少。” 老人苦涩道:“难道就没有一点办法?” 龙哮云在静禅宗中修行多年,虽然不曾深研佛法禅理,但是耳濡目染之下,也略知一二,此时他便轻诵了一句佛偈,“起诸善法本是幻,造诸恶业亦是幻。身如聚沫心如风,幻出无根无实性。” 老人眉头紧皱,脸上的皱纹好似一条条被人用斧子劈凿出的沟壑。 龙哮云缓缓起身,来到殿门处,负手而立,道:“如今局势是敌强我弱,敌暗我明,若是正面交手,我们恐非对手,为今之计,便只能向朋友求救,江湖之中,患难相助,那也是寻常之事。” 老人仍是难掩忧虑道:“咱们交情深厚的朋友固然不少,但修为能高过家主的却没几个。比家主还差一点的,邀来了也无甚太大用处。虽说静禅宗中高手如云,若是他们肯出手,必然可以化解畏危局,但如今静禅宗封寺谢客,怕是难以请动寺内高僧下山。” “于叔说的有理。”龙哮云点头道:“但人多势也众,邀些朋友来壮声势,也是好的。” 老人道:“依照家主之见,该邀请哪些人?” 龙哮云略微思索,道:“就近行事吧,先把江陵府的朋友请来,然后再请江州、芦州、楚州、潇州、吴州的武林同道。” 老人皱眉道:“这么事急求救,江湖上传了开去,实是大大堕了我们龙家和万成镖局的名头。” 龙哮云摆手道:“已经到了如此危急的地步,哪里还顾得上这些日后之事,先保住身家性命要紧。” 老人无奈叹息一声之后,起身离开此地,准备去安排人手。 龙哮云独自一人立在殿门处,望着老人的身影渐行渐远,抬头看了眼天色,头顶已是乌云密布,竟然有大雨的兆头。 龙哮云本就很差的心情顿时更加灰恶。 执掌龙家二十年来,多少风霜雨雪,今天这场即将到来的风雨,就凭他的一己之力还能遮挡得住吗? 龙哮云心中也如这天气一般晦暗阴沉,看不到半分日光。 江湖汹涌,风大浪急,狂风暴雨之下,就算是看似稳固的大船也难免有倾覆之忧。 纵观古今江湖,被人灭去满门者,比比皆是。 若是他救不了龙家,甚至救不了自己,还有谁能救龙家? 第一卷 此生浮沉 第九十七章 不速之客 平安县城中暗流涌动,李玄都还是一如往常,该做什么就做什么,依旧督促周淑宁练功,同时也开始有意地向她讲述江湖中的“正邪之辨”。 虽说李玄都对此并不完全认同,但江湖上的绝大多数之人认同,那么为了以后周淑宁行走江湖着想,还是要讲一讲的,否则在江湖上说错了话,做错了事,站错了位置,一顶“正邪不分”或是“勾结邪魔妖人”的帽子扣下来,那便是大大的不妙了。 至于正邪之间究竟谁对谁错,李玄都不去过多评判,只讲事实,由周淑宁自己来分辨。正如儒家大儒所说那般: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想要真正分辨正邪,不是从别人口中听来的,而是自己亲身参与其中之后,方能体味出几分。就如这座江湖,无论多少前辈苦口婆心地告诉后来人,江湖风大浪急,但还是有数不清的初入江湖之人被淹死在大江大湖之中,只有真正走过江湖,方知什么是江湖险恶。 李玄都带着周淑宁一路走来,见过一诺千金重的胡良,也见过人心似水多变的陈孤鸿,见过青鸾卫的跋扈,也见过岭秀山庄的无奈,想来小丫头对于江湖已经有了一个大概印象,江湖不是非黑即白,也不是五彩缤纷,而是浑浊不清,难见其底。 都说为官不易,在江湖中厮混,也未必容易。 做完今天的功课之后,胡良带着小丫头去城里转悠,暗地里也是想要瞧瞧这平安县城到底撞了哪路妖魔鬼怪。李玄都对此没什么不放心的,毕竟以他现在的玄元境修为而言,小丫头跟在胡良身边倒是更安全一些。 李玄都推门回到自己的房间,有一位不速之客不知何时出现在此地,不是五大三粗的江湖豪强,而是个大家闺秀模样的少女,梳着未出阁女子的垂挂髻,上身是玉色罗杉,下着白绢珠绣长裙,腰间再束一条白玉镶翠织锦,两只雪白纤细的皓腕露出袖口,左腕上是一只玉镯,右腕上是一串银铃,手中还执有一把小巧折扇。寻常士大夫所用折扇,根据折扇的折叠多少不同,分为十二档、十三档、十四档、十六档、十八档、二十档、二十二档、二十四档、三十档乃至四十档不等,女子手中的这把折扇却是只有九档,显得小巧玲珑,以淡紫色漏地纱为扇面,可以隔扇窥人,挂蝴蝶扇坠,又名“瞧郎扇”。 少女容颜极美,见到李玄都之后,以手中小巧折扇掩嘴而笑,姿态慵懒妩媚。 这样一个女子,像是从画中走出的仕女,要让少年郎们寤寐求之而不可得,又像是山野之间的狐儿修炼成精,幻化成人形之后,踏足万丈红尘,游戏人间。 李玄都见到女子之后,脸上平静无波,但心底却是掀起了惊涛骇浪。 因为这名女子正是当年他从静禅宗大和尚手中救下的那名女子,也就是牝女宗的玄圣姬,宫官。 少玄榜上十人,前四甲被誉为四小宗师,分别是:紫府剑仙、颜飞卿、苏云媗、玉清宁,另外六人之中,静禅宗占一位,江湖散人出身一位,邪道十宗又有四位。少玄榜点评后六人之中,两位女子堪称白玉双壁,在紫府剑仙和玉清宁相继坠境之后,故评正一宗颜飞卿为四小宗师之首,慈航宗苏云媗次之,牝女宗宫官递补四小宗师之位,忘情宗秦素递补四小宗师之位。 四人俱是以不足而立之年踏足归真境,此生有望天人,若有大机缘者,可得长生。 佛家言,浮生八苦:生、老、病、死、求不得、放不下、爱别离、怨憎会。 虽然他们两人在过去无甚仇怨,但李玄都实在不想在此时此地遇到眼前的女子,可以勉强算是怨憎会了。 原本坐在凳上的女子缓缓起身,合起手中的折扇,柔柔弱弱地施了个万福,开门见山道:“小女子见过恩公。” 既然宫官光明正大地出现在此地,那么就意味着自己的身份被她识破,再去装傻充愣已经没有什么意义。李玄都稍稍侧开身形,不去受女子一礼,平静道:“不敢当宫姑娘如此一礼。” 自称最是记仇的宫官脸色如常,“小女子这次来见恩公,是专门为谢恩而来,当年若不是恩公出剑败退静禅宗的和尚,小女子怕是已经被带回静禅宗中,受那不见天日的十年幽禁之苦。只是恩公好生绝情,当日一走了之后,便再无音信,让小女子报恩无门,直到今日,方才再见到恩公。” 说到这里,女子脸上露出几分幽怨之色,足以让情窦初开的少年人见之心碎。 李玄都对此却是无动于衷,坦言道:“无所谓谢与不谢,若是当日知晓宫姑娘的身份,我是决计不会出剑相救的。” 宫官微微一笑,“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恩公不愿受我报答,那是恩公的事情,我愿不愿意报答恩公,是我的事情。我宫官最是恩怨分明,记仇也记恩,旁人骂我一句,言语折辱我一番,我便要让他身死道消,让他家败人亡。恩公出手救我一次,不管是有心还是无心,都可以向我提出一个要求,只要宫官力所能及,必当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李玄都稍稍松了一口气,悬着的心也稍稍放下,不是因为宫官所说的那个要求,而是宫官在话语中并未透漏出太多的敌意。 不过李玄都还没有完全放心,毕竟牝女宗的女子,多是城府深沉、心思多变之辈,春日和风细雨与冬日凛冽大雪,往往就在一念之间,让人防不胜防。 宫官笑问道:“不知恩公现在如何称呼?若是一直称呼‘紫府剑仙’或是‘恩公’,实在是太过生分。” 李玄都说道:“叫我李玄都就好。” “玄都。”宫官展开手中的折扇,掩嘴轻笑道:“此名甚好,不知恩公的表字是什么?名和字之间必有关联,要么是相辅相成,要么是含义相反,‘玄都紫府’是太上道祖的仙修之地,既然以‘玄都’为名,难不成表字是‘紫府剑仙’中的‘紫府’二字?” 李玄都无奈道:“宫姑娘当真是兰质蕙心,一猜即中。” 宫官再度合起手中折扇,轻轻拍打掌心,笑道:“那我以后就以‘紫府’称呼恩公了。” 男子及冠成人之后,不便直呼其名,故而另取一与本名涵义相关之别名,称之为字,以表其德,若是相敬称呼,或是亲近之人,则必称表德之字,故称表字。就如李玄都称呼胡良的表字天良,便是如此原因,只是胡良不耐这些繁文缛节,这才称呼李玄都为老李。 现在宫官以表字称呼李玄都,既有相敬之意,也有亲近之意。 不过李玄都打心底里不想接受这份亲近,不是他心怀偏见,而是历来与牝女宗弟子亲近之人,还无一能得而善终者。 看出李玄都的刻意疏离之意,宫官脸上顿时露出几分伤心之色,说道:“虽说小女子不是君子,但紫府未免也太过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李玄都摇了摇头,未置可否。 宫官也不在这个话题上继续纠缠,转而说道:“不瞒紫府,我这次千里迢迢赶到平安县,打算做两件事,第一件事便是见你,至于这第二件事嘛,已经开始做了,不过还差些火候。” 李玄都不是傻子,顿时想明白了其中原委,问道:“龙家万成镖局的事情是你做的?” “不是我做的。”宫官摇头道,“我怎么会去亲手杀人呢?你几时听过牝女宗玄圣姬亲手做这种事的?” 第一卷 此生浮沉 第九十八章 儒道合流 李玄都闻言之后皱起眉头。 宫官用手中合拢折扇虚指了下桌子对面位置,李玄都会意,两人隔着桌子相对而坐。 “虽说我不曾亲自出手,但说我与此事没有半点关联,那也是万万说不通的。”宫官的脸上露出狡黠之色,说道:“其实是我授意旁人去做的,这也就是我要说的第二件事,请你看一出好戏。” 若是按照李玄都以前的性子,听到这里,多半已经拂袖而去,但无奈现在形势比人强,李玄都不再是过去那个纵横无敌的紫府剑仙,该低头时要低头。 宫官见李玄都沉默不语,不由问道:“你就不想知道是什么好戏?” 李玄都摇头。 宫官皱起眉头,自嘲道:“看来我是媚眼丢给瞎子看,自作多情了。” 如此一个娇滴滴的美人,说出这样的话语,换成旁人,怕是心肝都要碎了,不是自己的错也是自己的错,恨不得掏出自己的心给眼前的美人看。 不过李玄都始终都是正襟危坐,目不斜视,不因女子的一喜一嗔而有丝毫的心境波动。若非如此,他也走不到今日,如果看到一个美丽女子,便要心猿意马,那么在帝京一战时,他面对苏云媗和玉清宁两位绝色女子,岂不是要早早败下阵来?甚至在与玉清宁的最后一战时,稍有一丝分神心软,便要丧命于“九天玄音”之下。 相较于李玄都的如临大敌,宫官则要意态闲适许多,不断开合着自己手中的折扇,扇面上有暗香扑鼻。 牝女宗的玄圣姬,不在西京城中,不在牝女宗的山门,却是千里迢迢来到这座平安县城,旁人都不知道她的葫芦里到底卖什么药,其实包括几位牝女宗的知情之人,也是颇多揣测,都不认为她仅仅是找龙氏寻衅报仇那么简单,必然有更深层次的考量,或是以此来针对龙氏身后的静禅宗,要敲山震虎。或是要以此布局,有不为人知的图谋,草蛇灰线,伏脉千里。 世人皆知,牝女宗的女子,尤其是广妙姬和玄圣姬,都是功于心计谋算之人,从不做那无用之功,深得十宗祖师的精髓。 这在天下江湖之间,乃是有目共睹的事实。 因此包括李玄都在内,都不认为这位玄圣姬心思单纯,仅仅是行泄愤之举。 两人相对沉默许久,李玄都看宫官已经开合手中折扇十二次,仍是没有开口说话的意思,只能主动开口问道:“宫姑娘,凡事还请直言,莫要打哑谜机锋,实是李某人不精于此道。” 宫官仍是没有说话,反而是仔细打量起李玄都。 比起上次两人相见,如今的李玄都少了许多锋芒,多了些许儒雅。这让宫官勾起许多兴趣,如今江湖之上,多的是修力不修心之人,以前的紫府剑仙也被视为这一类人,可今日再见,却是发现眼前之人与她想象中的很是不同,就像一把寒光四射且杀意凛然的长剑缓缓收入鞘中,再不见锋芒。对于一名剑道高人而言,忍痛容易忍痒难,拔剑之后再藏剑入鞘,要远远比拔剑杀人更为高明,这类似于从看山不是山到看山还是山,玄妙非常。 难不成这几年中,他躲起来修心去了? 若是说起这修心的功夫,还是以三教为最,道家的清静无为,佛家的普度众生,儒家的成仁取义,不知他走的又是哪一条路? 对于这位紫府剑仙的来路,她也有所猜测。 如果没有猜错的话,他应该是出自道家一脉,最早时候的紫府剑仙,藐视世俗礼法规矩,一意追求自身逍遥自在,十分契合道家中南华一脉的宗旨,大有“天下兴亡,我有何忧”的意思,再看李玄都的名字,玄都紫府,也是与道家息息相关。 不过再看如今的李玄都,身上出世无为的道家意味少了很多,却是有了些儒家家国大义的意味,她不知道这些儒家意味是从何而来,但她猜测到一个可能,传闻李玄都与顾命四大臣之首的张肃卿关系极好,而张肃卿又是当世儒家宗师,那么李玄都身上的“儒”,很有可能是从张肃卿的身上传承而来。 儒家提倡言传身教,看来在帝京一战的那段时间前后,这位紫府剑仙跟随在张肃卿的身旁左右,的确是受益良多。 暂且抛开静禅宗等佛家宗门不提,其实以正一宗为首的正道诸宗和以无道宗为首的邪道诸宗,都是出自于道家一脉,两者在独尊儒术之后的最大分歧之处在于,正道诸宗提倡儒道合流,甚至是以儒为主,以道为辅,现在李玄都的身上便是体现出如此迹象。而宫官作为邪道中人,对此并不认可,在她看来,虽然儒道两家有相通之处,但更多还是冲突所在。儒家最喜欢给世人订立规矩,而道家逍遥却偏偏要挣脱这些规矩,以前的紫府剑仙无疑是藐视规矩而超然于外,从某种程度而言,那时候的紫府剑仙行事,更偏向于邪道十宗中人,可现在他却主动把自己关进了这些规矩之中,实在是让宫官有些扼腕惋惜。 像李玄都这等人物,都是心性坚韧之辈,绝不可能凭借三言两语就让他改变心中所想,从这一点上来说,张肃卿能做到这一点,恐怕不仅仅是言传身教那么简单。 宫官甚至有了一个大胆的猜测,是否是张肃卿之死,让李玄都开始重新审视自己脚下的道理?如果没有那场帝京一战,这位紫府剑仙是否还是藐视世俗礼法规矩,继而逍遥世间? 若果真如此,想要把李玄都的心性重新扳回来,怕是难如登天,这便是她最讨厌儒家的一点,说得好听些,叫做舍生取义,说的难听些,那便是死给你看,在某个合适的时候去死,振奋人心,激励后世。 自古艰难唯一死,生死之间又有大恐怖,既不畏死,又可舍生,谁还能阻其道路? 儒家能成为今日的天下正统,不是没有道理的。 宫官思绪万千,于是便迟迟没有回答李玄都的问题。 李玄都也不急于催促,在开口一次之后,便安静等待。 大约过了一炷香的时间之后,宫官终于收敛起逐渐蔓延飘远的思绪,缓缓开口道:“其实在来这里之前,我一直在想一个问题,要不要干脆恩将仇报,把昔日的恩公一掌拍死。” “虽说以你的出身而言,身后定然有一位了不起的授业恩师,还有诸如张鸾山这等好友,若是真把你杀了,必然会惹下极大的麻烦,但是当我心中浮现这个念头时,竟然还是觉得极为诱惑。” 美貌少女望向对面比她还要大出稍许的年轻人。 她眼神冰冷,抛却了所有的伪装,如一尾正在吐着蛇信的毒蛇。 李玄都与她坦然对视,毫无畏惧。 既然宫官将此话说出来,那多半是已无杀心,又何惧之有? 果不其然,在片刻之后,女子的森冷眼神又逐渐变得温柔起来,好似一汪春水,媚眼如丝。 李玄都一言不发,仍是不为所动,只是平静地望着她。 宫官忽然扑哧一笑,“你猜对了,我后来改主意了,不是因为害怕什么,而是忽然想你问你一句话。” 李玄都缓缓开口道:“请讲。” 宫官轻声道:“等你看完这出大戏再说也不迟。” 说罢,她袅袅起身,深深望了一眼李玄都,然后就此离去。 李玄都始终坐在原地,眉头紧皱。 这出所谓的大戏,八成与如今的龙氏有关。 他下意识看了眼门外的天色。 黑云压城城欲摧。 山雨欲来风满楼。 第一卷 此生浮沉 第九十九章 宫官教诲 在龙氏大宅有一座仿制乾宫而修建的大殿,与龙氏齐名的孙氏也不遑多让,虽说因为孙氏是官宦人家出身的缘故,不敢像龙氏这般大胆,但论起精巧心思,却是要胜过龙氏太多。 在孙氏大宅中有一座二层小楼,大小与寻常女子绣楼无异。进得其中,一楼不见如何,可二楼却是别有洞天,房间的地面的全是一寸厚两尺宽丈许高的整块紫檀拼接而成,整座二楼中间全是空的,只在中间位置摆有一张长宽皆是一丈的平面大床,床上摆着一张红木琴几,周围设有炉瓶物事,燃烧着上等的龙涎香,烟雾渺渺。 一名女子凭空出现在此地,甩脱脚上的鞋袜,赤脚走在地板上,脚步声在空荡荡的二楼中格外清晰。她来到琴几前,伸出手指轻轻拨弄了两下琴弦,若有所思。 不多时后,宫官从沉思中回神,望向楼梯口,说道:“上来吧。” 孙鹄的身形顺着楼梯缓缓上升,来到二楼,并未踩在地板上,而是就站在楼梯口的位置,肃容沉默,却是没了平日里的吊儿郎当。 这次杀人,出了纰漏,他难逃其咎,这次便是请罪来了。 宫官瞥了他一眼,伸出两根手指,“两颗“血龙丹”,且记好了。” 孙鹄沉默点头。 宫官收回视线,继续拨弄琴弦,轻声说道:“荆州是神霄宗的地盘,虽说神霄宗比不得正一宗那般行事霸道,又因为当初帝京一战的缘故,这些年来行事很是低调,但并不意味着它是个任人拿捏的软柿子,而且此地距离潇州也不远了,咱们的死对头玄女宗就在潇州,若是此事闹大,惹来了玄女宗那群婆娘,我们这些人都讨不到半分好去。” 孙鹄沉默不语。 “真是女子何苦为难女子?”宫官微微一笑,“可没办法,这个世道,女子就是喜欢为难女子。我去中州龙门府的时候,刚好玉清宁也到了龙门府。我去见了张鸾山,颜飞卿去见了玉清宁,想来那位正一宗掌教已经在赶来此地的路上了,若是与他迎头撞上,我不是他的对手,你就更不是了。” 孙鹄紧紧握住腰间的“歃血”,有不服之色。 宫官猛地转过身来,望向他。 孙鹄毫不退让,与宫官对视。 宫官缓缓行至他的面前,用手中合拢的折扇挑起他的下巴,微笑道:“你要知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紫府剑仙已经时过境迁,且不去说他,颜飞卿是如今少玄榜上当之无愧的第一人。你真以为少玄榜就是个摆设?你觉得只有你这个从最底层一步步走上来的江湖散人才是真正的俊杰,那些出身宗门之人都是躺在祖宗功劳簿上的废物?” 宫官收回折扇,轻轻拍打掌心,继续说道:“我知道你心底不服气,可我也在这里奉劝你一句,如果你觉得宗门出身之人在你面前都不值一提,并且一直抱着这样的心思,那么你早晚都会夭折在这座江湖之中。” “你的优势无非是出身底层市井,敢拼命,同时却也惜命,既擅长死缠烂打,又熟知如何占得最大便宜,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在你眼中,宗门出身之人大多讲究一个千金之子坐不垂堂,若是你和他们拼命,必然是你能活下来。” “那你也小看宗门中人了,二十二个宗门为何能屹立世间千年而不倒?就是因为他们将天底下十之八九的人才都收入了自己的囊中。我可以给你举两个例子,一个是‘西北一枭’胡良,绝大多数人都不知道他的来历,似乎也是江湖散人,曾在秦襄麾下效力,身先士卒,累官至秦州副总兵,后参与帝京一战,伤而不死,厉害吧?可他其实是补天宗之人,手中刀法是由秦清传授。还有你最为佩服的紫府剑仙,一人一剑杀穿江北,亦正亦邪,可如果我告诉你,这位紫府剑仙的出身可能比我这位牝女宗玄圣姬还高,你又作何想法?当年宁忆面对巅峰时的紫府剑仙尚且吃了个暗亏,换你遇到了当初的紫府剑仙,你能挡下几剑?” “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年轻时候太过顺遂,那么不年轻的时候就要准备承受更多的坎坷。你若不转变自己的心境,待到日后见识了真正的高人,你终究会遭遇大的挫折,很有可能会一蹶不振。到那时候,我都懒得救你。” 说到这里,宫官又是用手中折扇虚虚地点了点孙鹄,“这些话,以你师父的性子定然不会对你说起半句,没办法,只能由我来代劳,你听得进去也好,听不进去也罢,都随你,毕竟淹死在江湖中的年轻才俊,多一个不多,少一个不少。” 孙鹄沉默许久之后,松开了握住“歃血”的手掌,终于是缓缓开口道:“什么叫真正的高人?” 宫官笑道:“你不会以为紫府剑仙和颜飞卿之流,就是真正的天之骄子了吧?谁说天之骄子只能是年轻人?在我看来,只有登上老玄榜之人,才是真正被上天眷顾之人,否则都不能算是真正的天之骄子。” 宫官笑得很是天真烂漫,“此事之后,你就不要回西域了,去西京看看,或者将来去往帝京,你就会明白,什么叫天外有天,山外有山。” 孙鹄闻言后眉头微皱,似乎有些想不明白。 宫官玩味道:“没有什么想不明白的,天下三玄,少玄榜只是最低的一榜,往上还有太玄榜,且不说太玄榜与少玄榜之间还隔了多少未曾登榜之人,这么多年以来,能以少玄榜榜首登顶太玄榜末尾的,也就紫府剑仙一人而已。你师父宁忆也不过才在太玄榜上排名第十,这还是紫府剑仙坠境之后空出的位置。更何况在太玄榜之上还有老玄榜,那帮老家伙才是藏在幕后翻云覆雨之人,包括帝京一战,都是这些人的棋盘,明面上的紫府剑仙也好,还是颜飞卿、苏云媗、玉清宁也罢,都是他们手中的棋子而已,否则单凭这些归真境,怎么决定庙堂归属这等大事?” 然后女子用扇子敲了敲自己的光洁额头,继续说道:“帝京一战时,我还未踏足归真境,却是连登上棋盘做棋子的资格都没有,你现在也是,一日不入归真境,便一日没有做棋子的资格。不要觉得做棋子是什么不好的事情,能做棋子便已经说明你还有些价值,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不会成为弃子,反倒是不能成为棋子,才会有被随时抛弃之忧。再者说了,上面的弈棋之人哪个不是从棋子一步步走过来的?若想有辱人本事,必先有自辱功夫。” 饶是孙鹄这般性情凉薄且自负的人物,心底都油然生出悚然之感。 他又是沉默许久之后,对宫官毕恭毕敬行礼道:“谢过小姐教诲。” 宫官啧啧道:“不必谢我,反正这些大道理不值什么银钱。世间越大的道理,越是随处可见,越是不被人真正放在心上,反倒是那些钻营机巧,被人奉为至宝,心心念念,不敢对外人宣示半分。” 孙鹄抬起头来,深深看了一眼面前的女子。 宫官淡然道:“早年的时我候曾经有幸遇到过‘天刀’秦清,他送了我一句话,让我受益良多,现在我把这句话再转送给你:年轻人有锐气是好的,但不要盲目自大,整日想着往上走,路又被别人挡着,或是起步之处要比别人低,就处处心生怨愤,锐气便成了戾气,这样不好。” 孙鹄低头道:“承教。” 第一卷 此生浮沉 第一百章 山雨欲来 在宫官离去后不久,胡良便带着小丫头返回了客栈,小丫头的手中多出了一串鲜红欲滴的冰糖葫芦。 李玄都示意两人进屋之后,小丫头安安坐在一旁安静地吃着糖葫芦,李玄都与胡良相对而坐,把先前宫官到来之事向胡良大概叙述一遍,然后询问道:“你觉得宫官的来意到底是什么?” 胡良毫不掩饰自己对牝女宗的不信任,冷笑道:“牝女宗的女子,行事莫测,难保宫官不是有更长远的谋划,依我看来,这次龙家之事不过是顺手为之,她真正所求,还是当年的紫府剑仙。” 李玄都点头道:“宫官有所图谋是必然。” 紧接着他慨然道:“玄女宗出过三位长生境,牝女宗却是一位也无,可牝女宗却能稳坐邪道第二的位置,其心思手腕的确让人不可不防。” 胡良说道:“老李,既然牝女宗是冲你来的,那么最后该如何抉择,还是要由你来做。宫官说要请你看一出大戏,去,还是不去。如果去,你自然要承担不小的风险,这都是意料之中的事情。可如果不去,我们也未必能顺利走出平安县城,毕竟人家戏台子都搭好了,就等着看客进场呢,没有看客算怎么回事,必然要留人的。” 李玄都默默沉思了很久,直到周淑宁把手里的一串糖葫芦都吃完了之后,他才缓缓开口道:“还是去。” 胡良问道:“为何?” 李玄都从小凳子起身,轻声说道:“形势比人强,也可以说是身不由己了,堂堂玄圣姬亲自过来邀请,这个面子能不给吗?” 胡良忽然说道:“我倒是有些看不明白这个世道了,都说男在乾上,女在坤下,往上推移几十年,多是男子叱咤江湖,到了如今却是反过来,阴盛阳衰,竟是女子们压制了男子了。” 李玄都笑了笑,“也没什么不好,多些女子,也能给这座江湖多些别样的色彩,否则整天都是些大老爷们打打杀杀,也太过乏味了些。” 胡良感慨道:“过去我独自一人行走江湖,十天半月也见不到一个先天境,现在别说是先天境,就算归真境的高手也是想见就见,我刚才在想,是不是先天境已经不太值钱了?就像路边的大白菜一样,当下行走江湖,是不是没有先天境都不好意思说自己是江湖中人了?” 李玄都无奈笑道:“不是先天境不值钱了,其实还是怪我,本来遇到的至多是玄元境这个层次的高手,像青鸾卫的几个都督佥事就已经到头了。只是在我不得已之下暴露了自己的身份之后,就引来了许多本不该出现的人,陈孤鸿如是,宫官亦如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一脚踏进了江湖,再想把脚收回去就难了,就算当年的紫府剑仙已经变成了今日的李玄都,仍是收不回这只脚,只有两条路可选,要么再次登顶江湖,要么就淹死在这江湖之中。” “天下风云出我辈,一入江湖岁月催。”胡良难得文雅一回,念了一句诗之后,问道:“那宫官是怎么回事?我久闻这位玄圣姬的大名,却从未见过,老李你好歹跟她见过两面,也给我讲讲。” 李玄都沉吟了一下,说道:“宫官,倒不愧是牝女宗的下任宗主,心思缜密,又变幻无常,让人不清楚她到底在想什么。不是我自曝其短,如今的我没了一身归真境修为,面对这名女子是处处落在下风,若论谋算,我是不如她的。不过话又说回来,她有一个偌大牝女宗可以调用,胜过我也在情理之中,我真正担心的是,此事会不会与西北五宗有关。” 胡良虽然长年在西北活动,但从根祗来说,他却是辽东五宗之人,闻言之后不由一惊,问道:“老李你的意思是……” 李玄都道:“自天宝二年以来,四年过去了,西北五宗建立的那个大周也该准备得差不多了,以这些人的性子,怎么会满足于西北三州?若往东进,第一道关卡便是号称天下之首的中州,中州是静禅宗的地盘,而龙氏又与静禅宗的关系密切,所以我觉得牝女宗此举不会是看起来那么简单。” 就在此时,客栈外传来一阵骚乱,其间夹杂着“龙家”、“死人了”的呼喊声。 李玄都和胡良对视一眼,然后猛然起身向外走去。 …… 龙氏大宅中又死人了。 大管事在请示过闭关的家主之后,决定派遣人手前往各地邀请同道好友,只是这些人刚刚出门不久,便在闹市之中被人击杀,唯有一人强撑着逃回府中,刚进大门便摔倒在地,待到龙府中人前来查看,此人已经只剩下了一口气,说了一句“都死了”之后,便一阵痉挛,气绝身亡。 片刻之间,龙氏大宅之内人人俱已得到消息,大管事匆匆赶来查看尸体,还是如出一辙的手法,一颗心被掌力生生震成七八瓣,实在是狠毒无比。 如此一来,龙府上下更是人心惶惶,迟迟不见家主出关,先前的那点血勇之气也在无形之下消散殆尽。大管事一筹莫展,也怪不得众人胆寒,当下安慰了几句,然后与另外几名管事合计一番之后,又派出足足三十人骑马而去。 三十人的马队,也算是不小的阵势了,浩浩荡荡出了龙府,一路平安无事,径直往北门方向而去。 只是让人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大概一个时辰之后,三十匹马又驮了三十具尸首从城外回来,一匹马不多,一个人不少。老马识途,三十匹马依次经过北门,守门的兵士惊骇欲绝,丝毫不敢阻拦,马队就这么一路往龙氏大宅行去,一路上被无数人亲眼目睹,一时间整个平安县城都为之胆寒。 然后在众目睽睽之下,在龙氏大宅的门前凭空出现了一条血淋淋的长线,在长线之后还写了四个大字:出门者死! 见此情景,一位龙氏管事终于是按耐不住,不顾大管事的阻拦,提着长刀冲出龙氏大门,站在门前的长街上,朗声说道:“堂堂大丈夫何必藏头露尾?你们一而再再而三地杀我龙氏之人,算什么英雄汉!老子今天就站在这里,有本事尽管来杀老子好了!若是无胆现身,那便是没卵蛋的无胆匪类!” 他越喊越大声,脸上血色上涌,在初秋微凉的天气中,竟是一把扯开胸前衣襟,用刀背狠狠拍着自己的袒露胸膛:“下三滥的玩意,就只会偷偷摸摸的暗箭伤人,倘若真是英雄好汉,就光明正大地决一死战。大丈夫男子汉,死便死了!有种的便给老子一个痛快!” 话音未落,忽然听到一声冷笑,“这可是你说的。” 未等这名管事反应过来,只见寒芒一闪,一颗好大人头便高高飞起,然后重重落地,余势不衰,直直滚到龙氏大门的台阶下才停下,红白之物被洒落一地。 然后就见一名年轻刀客好似是凭空出现在无头尸体旁边,剑眉星目,身着黑色锦衣,腰间悬着一把带鞘长刀,想来就是他在刚才出刀杀人,可从头至尾,都没人能看清他是如何拔刀杀人的。 年轻刀客就这么一人堵住了龙府的大门,一首按住腰间刀首,不疾不徐地开口道:“听闻在这水阳府中,龙哮云是当之无愧的第一高手,我自西域而来,今日便想要向这位龙大侠讨教一二。” 此时整个平安县城的头顶是头顶已是乌云密布,一场大雨马上就要落下。 龙氏大宅最深处的大殿中,龙哮云终于缓缓走出殿门。 闭关多年,这一刻终于是峥嵘毕露。 第一卷 此生浮沉 第一百零一章 雨落磅礴 阻拦于龙氏大宅门前的刀客正是“血刀”宁忆的弟子孙鹄,自天宝三年以来,他便在凉州西域声名鹊起,先是一人一刀斩杀独行大盗“黑鹰”,后又凭借一己之力降服祁山三十六狼盗,成为狼盗首领“狼头”,放在西域也算一方人物。 不过话又说回来,西域地广人稀,虽然不乏高人宗师,但终是比不得繁华中原,寻常先天境高手,仅仅只能在一府之内称雄,放眼一州境内,非要归真境的宗师人物不可。 孙鹄这次离开西域前往中原,除了宫官的原因之外,他也想借着这个机会会一会中原的各路高手,就像曾经的紫府剑仙那般,以杀伐淬炼自身刀道,如今的这个龙哮云,便是一个绝佳的刀桩。 孙鹄相貌堂堂,只是与如今锐气内敛的李玄都相比,他更为锋芒必露,近乎跋扈,像极了当年的紫府剑仙,这也是宫官把他带在身边的原因之一。宫官对于那位紫府剑仙有一种不可言说的别样心思,孙鹄对此心知肚明,所以他一直憋了一口气,终有一日要将那位紫府剑仙斩于刀下,好教宫官看看,谁是君来谁是臣。 孙鹄举目望向龙氏大宅的府门,门内影影绰绰,如临大敌,只是这些依附于龙氏的门客之流,此时胆气已丧,不足为虑,只要略微杀人立威,便能使其彻底溃散。 想到这儿,孙鹄的思绪便从眼前的局势上飘散开来,他自认为根骨天赋丝毫不输于少玄榜上的所谓年轻俊杰,之所以未能登上少玄榜,无非是少了一个好身世罢了,那些宗门子弟从开悟启蒙,日后的道路便已经被长辈们铺垫规划完毕,如何筑基炼气,如何打熬筋骨,年纪稍大一点,便有上乘秘籍和明师传授指点。不管是炼气还是练武,都要趁早,年幼时心无杂念,心境最符合炼气所需要的澄澈心境,而且年幼时筋骨柔软,易于塑形锻体,打下稳固根基,日后再去学武,事半功倍。可他真正开始炼气练武时,已经是十三四岁的年纪,从这一点上来说,便差了一大截。 就算后来拜了师父,可他的那个师父却是个万事不上心的性子,又哪里比得过有长辈为依靠的宗门弟子,就算打不过,也大不了请长辈替自己出头,如此行走江湖,想要吃亏都难。他又能靠什么,无非是靠自己的手中之刀罢了。 孙鹄心中自嘲,那位“天刀”秦清说什么年轻人戾气太多不好,可殊不知,他能走到今日这一步,凭借的就是胸中一口戾气,若是没有这口戾气为支撑,他早已不知死在何处了。 别人的东西未必就是好的,抓住适合自己的东西的东西才是根本。 就像自己的师父“血刀”宁忆,若不是因为那个因情而生的“痴”字,又如何从一个迂腐书生变为太玄榜第十的“血刀”? 平心而论,在天下三刀之中,他最敬佩的不是自己的师父“血刀”,也不是那位被誉为武德极佳的“天刀”,反而是那位行事乖戾,赫赫凶名在外的“魔刀”,最让他心生向往。 大丈夫就当如此,恣意而为,放肆行事。 孙鹄咧嘴一笑,向前踏出一步。 下一刻,他整个人向前飘荡而出,腰间“歃血”刀光一闪,已经掠进龙氏大宅的府门。 在他经过的路径上,一颗颗人头飞起,血花四溅,皆是这一刀之故。 虽说万成镖局龙氏和岭秀山庄何氏在江湖上的地位相差不多,但以内在底蕴而言,岭秀山庄是江河日下,万成镖局却是蒸蒸日上,前者已经是年衰老矣,后者却还正值盛年,所以龙氏的内在底蕴远非岭秀山庄可比,哪怕此时家主龙哮云不在,罗老镖头也迟迟未归,但还是有一手之数的抱丹境高手,此时悉数环绕于大管事身周。 此时孙鹄直奔大管事而来,五名抱丹境高手不管如何惊惧,还是结成阵势,意图硬挡下这一刀,虽说来人有先天境的修为,但也不至于以他们五人合力,还接不下一刀。 只是结果大大出乎他们的意料之外,他们五人竟连一刀也挡不下,才一个照面,就有两人被年轻刀客一刀把脑袋削去。另外三人的结局也好不到哪里,有两人被斩断臂膀,另外一人虽然堪堪躲过,但被刀气波及,还是丢掉了半只耳朵和一块头皮。 场面血腥生冷到了极点。 孙鹄让整座龙氏大宅知道了什么叫杀人刀法,为了他这一门的十二式刀法为何会被冠以“血刀”之名! 孙鹄大笑一声,跃入人群之中,身随刀走,凛冽刀气在地面上切割出一条条深有尺余的裂痕,凡是挡在他前进路上之人,无论是入神境,还是御气境,都被切西瓜一般斩成两半。有些自恃轻身功夫想要躲闪的,遇到了孙鹄的血影幻身,所有躲闪都是徒劳。 孙鹄一人一刀,如入无人之境。 见多识广的大管事强压下心头的震撼,终于肯定了自己的猜测,“用刀,又是来自于西域,应该是‘血刀’宁忆的传人不假了。” 孙鹄忽然向后飘退出龙氏大宅的大门,停住身形之后单手持刀,无有一丝一毫的颤抖,“歃血”仿佛被钉死在了半空中。 风是雨的头,黑云不断下压,有大风起。 年轻刀客迎风而立,衣袖翻滚,黑发飘飘,潇洒不羁。 他的视线越过重重人群,望向府内深处。 在那个方向,有一道异常魁梧的高大身形正缓缓行来。 孙鹄咧嘴一笑,下意识地伸出舌头舔了舔嘴唇,轻声道:“龙哮云?” 直到此时,众多龙氏门客才后知后觉,顺着年轻刀客的视线望去,然后一个个如释重负,继而“家主”之声此起彼伏。 此时黑云已经压得极低,仿佛伸手可及,愈发显得这道身形高大无比,仿佛是顶天立地。 这是一个看上去大概有不惑年纪的男子,面容刚毅,身上只着一件薄薄衣衫,难掩浑身肌肉鼓胀,他面无表情地来到龙氏大宅的,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这位长年闭关的龙氏家主望向门外的年轻刀客,声若洪钟道:“就是你杀我龙氏之人?” 在雄厚气机的激发之下,浑厚嗓音响彻整个龙氏大宅,振聋发聩。 原本正在妆台前对镜画眉的龙夫人听到这个声音,好似在耳畔有一道炸雷响起,握有眉笔的右手轻轻一抖,在眉骨上画出一道刺目黑痕。 她痴痴望着镜中的姣好面容,惊惧、茫然、忐忑、窃喜皆有。 是她们来了吗? 门外,面对气势压人的龙哮云,孙鹄淡笑道:“是我杀的,如何?” 已经多年未曾被人如此挑衅的男子,不但未曾动怒,反而是平声静气地说了一个“好”字。 战役高昂的孙鹄向前踏出一步,双手握刀,在刀身上生出一层血芒,流转不定,仿佛是浓稠鲜血。 龙哮云缓缓开口道:“我倒要看看你这‘血刀小八式’,到底有如何玄妙?” “诚如所愿。”孙鹄一刀斩出。 这一刀仿佛与周围环境连成了一个整体,长刀所向,笼罩龙哮云周身方圆,不变之中蕴藏万变,让他无论怎么改变身法招式,都难以摆脱这一刀。 事实上,龙哮云也没有想躲的意思,只是伸出一手“揽雀尾”。 妙不可言。 与此同时,头顶上空积蓄已久的雨云骤然一暗,无数雨滴倾盆而下,天地间白色水气弥漫。 第一卷 此生浮沉 第一百零二章 金刚之身 平安县城,龙氏大宅,大雨倾盆。 龙哮云以“揽雀尾”之势,用右手捉住了“歃血”的刀背,任凭刀锋之上的刀气凛冽,却无用武之地。 而他的左手却是负于身后,丝毫没有出手的意思。 这并非龙哮云自负,而是他眼界太高。他自小便拜入静禅宗学艺,虽然名为俗家弟子,但被罗汉堂首座看中,悉心传授其毕生所学,比起静禅宗的嫡传弟子也不遑多让了。正道十二宗,四大宗门,两大祖庭,静禅宗是为四大宗门之一,两大祖庭之一,雄立世间千年,其地位之尊崇,已是天下顶尖。龙哮云作为从静禅宗中走出的弟子,又岂会把一个“血刀”的弟子放在眼中? 这些年来,龙哮云一多半的时间都在闭关之中,偶有静极思动,也是外出访友,与人相互砥砺武道修为,尤其是近十年来,其境界大涨,关键在于他逐渐压服心猿意马,虽不悟禅,但能契合静禅宗中的一个“静”字,一身佛家功法愈发圆融如意,再给他十年时间,未必不能臻至小圆满之境,到那时候,休说是一个区区“血刀”弟子,就算是“血刀”宁忆亲来,他也有信心一战。 龙哮云淡然松开手掌,任由那年轻刀客抽刀后撤,甚至还有闲情逸致抬头去看头顶落下的万千雨滴,遥想当年他见到的惊艳一剑,一剑便可使整片雨幕逆流回九天之上,眼前年轻刀客的一刀固然有些许不俗之处,但与那一剑相较,难免相形见绌,不过尔尔。 委实是珠玉在前,瓦砾在后,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孙鹄深吸一口气,再度拖刀前奔。 漫天雨势随着他的前行而倾斜,继而无数雨滴又被他周身的狂乱气机所牵引裹挟,围绕他缓缓旋转,最终汇聚成一条横向的巨大龙卷,直冲龙哮云。 龙哮云身上的衣衫在狂风吹拂之下猎猎作响,平静道:“假借外力,吓唬先天境以下之人还行,想要伤我,却是痴人说梦。” 话音未落,龙哮云已经探出右手,五指伸张。如果说这条横向而行龙卷是一条水龙,那么龙哮云的一掌便刚好按在了水龙的额头位置,体内气海如大泽蒸腾,无数气机汇聚于他的右掌之上,使得这条浩浩荡荡的龙卷竟是不能前进分毫。 为何在划分三大境界时,曾经有人提议将先天境划分到出神入化三境之中?就是因为先天境已经有了初步与天地共鸣的本事,虽然不能与天人合一的天人境相比,也不能以拨动万钧天象的归真境相比,但也自有一番气象,在不曾踏足先天境之人看来,几乎是无可抵挡。 孙鹄的这一刀,若是对李玄都用出,此时只有玄元境的李玄都纵使不会心生畏惧,也难免要狼狈不堪,可在多年之前就已经踏足先天境山巅的龙哮云看来,却是只剩下班门弄斧的滑稽。 龙哮云体内的三大丹田齐齐发力,刹那之间循环十二周天,掌间劲力吞吐,将这条“水龙”生生震碎成无数细小水雾。 水雾之后,一道黑影瞬息而至,一刀破开层层障目雾气,直斩龙哮云的面门。 龙哮云微微眯起双眼,有些惊讶,原来先前的龙卷只是障眼法,真正的杀招却是藏于其后的一刀,难怪这个年轻人有胆量来挑衅自己,有点门道。 这一刀虽然诡异,但还不至于让龙哮云没有丝毫防备,他化掌为爪,以五指握住刀锋,只是这一次他的手掌未能毫发无伤,被刀锋上的血芒切割出一条细细红线,有鲜血渗出。 龙哮云面露轻微异色,右手再变爪为拳,直取孙鹄的胸前空门,任由已经是强弩之末的一刀斩落,也要一拳将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轻刀客的胸膛捣烂。 双手持刀的孙鹄早有预料,身形滴溜溜地一转,整个人好似陀螺一般,顿时有无数刀气四散激射,刀芒如风,却是让龙哮云的这一拳如何也落不下去。 这一番攻守互换,不过在瞬息之间。 瞬息之后,孙鹄身形如长虹,欺近到龙哮云的身前三尺之内,一刀落下。 龙哮云冷哼一声,终于重视几分,一直负于身后的左手终于递出。 龙哮云双手并出,左手为“般若掌”,右手为“大金刚拳”,拳攻掌守,只见他一掌托住刀锋,这次他不再直接以手掌接触刀锋上的血气,而是运起气机将其隔开,同时一拳直冲孙鹄的额头。 虽然孙鹄在千钧一发之际,竭力歪头躲过了这一拳,但手中的“歃血”却是被龙哮云以磅礴气机牢牢吸附在掌心之中,除非他现在弃刀,否则万无可能抽身而退。 就在他犹豫恍惚的瞬间,一拳落空的龙哮云顺势一臂横扫,将他直接扫飞出去,整个人轰然撞入墙壁之中,乱石激射,烟尘四起。 龙哮云大步上前,便要一拳将这个冒犯龙氏的年轻刀客置于死地。 就在此时,一剑刹那而至,与龙哮云的拳头相撞,发出一声清脆的金石之音。 龙哮云猛然回头望去,只见一把带有剑穗的三尺长剑在雨幕中肆意飞舞,切割出一道道水线,一名中年女子怀中抱有剑鞘,从街道的另一头正朝这边缓缓行来。 龙哮云的脸色变得凝重,“正主终于要现身了?” 抱剑女子在距离龙哮云还有十余丈距离的时候,停下脚步,长剑自行归入鞘中,整个人立于雨中,却不被淋湿半分。 龙哮云望向女子,缓缓开口问道:“牝女宗?” 中年女子点了点头,惜字如金道:“清慧姬。” 龙哮云一怔,又问道:“你可是宫官的人?” “正是。”女子点头,上身随之微微前倾,话音未落,她怀中所抱之剑再次出鞘,一剑急急掠向龙哮云。 这一剑的速度之快,更甚于先前孙鹄出刀。纵使是龙哮云,在如此近的距离之内,也无法躲闪开来,只能被一剑刺中胸膛。 只是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之外,这一剑如撞在金石上,竟是没有想象中鲜血淋漓的景象。 刚刚冒雨赶到此地的李玄都和胡良看到这一幕,对视一眼之后,心中明了,龙哮云八成已经修成“金刚之身”。 武夫体魄,打熬筋骨,淬炼皮肉,然后辅以体内精纯气机,充斥于筋骨血肉之间,方可刀兵加身而不侵。可佛家却是不是如此,乃是通过精纯气机淬炼己身,使得身躯坚固如兵器甲胄本身,打个不太恰当的比方,便是将自己的体魄直接炼化为一件坚固法宝,故而许多高僧圆寂之后,遗体与生前一般无二,千百年而不朽。反观寻常武夫,不管生前如何体魄坚固,在身死之后,气机消散,血气殆尽,终是白骨一具,与佛家金身不能相提并论。 绝大部分佛家弟子铸就金身,都是从外家横练功夫练起,开始是最基本的“铁衣功”,其次是“金钟太保功”,然后是“铜人之身”,继而是“洗髓易筋金经”,最后证得“金刚之身”。 在“金刚之身”之上,还有“金刚不坏之身”,即是“金刚法身”,证得此身之人又称金身罗汉,号称天下最胜之身。 龙哮云已是修成“金刚之身”,故而不惧方才一剑。想要破去“金刚身”,不能以力破之,而要以巧胜之,方才孙鹄一刀之所以能在龙哮云的手掌上割出一线伤口,是因为“歃血”曾是“血刀”宁忆的早年佩刀,杀人饮血无数,刀锋之上蕴含浓重血污之气,污秽金身,方能破开一线。而清慧姬的长剑虽然也非凡品,却无此等功效,自然破不开“金刚之身”。 清慧姬收回长剑,并无太多意外神情,平静道:“你果然已经踏足归真境。” 第一卷 此生浮沉 第一百零三章 风雨如晦 孙氏大宅之中,孙氏家主孙会恭恭敬敬地与一名少女相对而坐。 少女梳着垂挂髻,手中折扇合起,轻轻敲打着桌面。 孙会下意识地用双手拢住面前的青瓷盖碗,脑中心思几转。不管龙哮云是如何惹上了眼前这位牝女宗玄圣姬,都注定他今日讨不到半分好去,哪怕是负荆请罪,恐怕也不能弥补,牝女宗的女子心性难料,但喜好睚眦必报和极为衡利量益这两点,毋庸置疑。再者说,以龙哮云心高气傲的性子,也绝对做不出低头请罪之举。如此一来,龙哮云和他身后的龙氏一族,又如何能活? 孙会少时曾经读过一本游记,据说海外婆罗洲以西有茫茫草原,草原上有狮子、秃鹫、角马,每每狮群狩猎角马之后,都会有秃鹫尾随而至,以角马的剩余尸体为食。如今的平安县城的局势就像游记中记载的草原,牝女宗是狮群,龙氏是狮子尖牙口下的角马,那么他们孙氏便是盘旋于空中的秃鹫,单凭秃鹫本身奈何不得角马,但是狮群可以,只待狮群吃饱之后,秃鹫便可将狮群看不上的剩余角马尸体吞入腹中。 换而言之,只要龙氏一族覆灭,那么这座平安县城,便是他们孙氏的囊中之物。 宫官忽然开口问道:“孙先生,那个女人对你很重要吗?” 孙会一怔,顿时明白宫官口中的“那个女人”指的是龙哮云的夫人尤霜,沉默片刻后,正色说道:“佛家有言,人间之苦以‘求不得’和‘放不下’为甚,尤霜即是我多年前的求之不得,也是我这些年来的放之不下。” 宫官轻轻一笑,“没想到孙先生还是个多情之人。” 孙会顿时露出些许羞赧之色,“让宫姑娘见笑了。” 宫官笑道:“多情不是坏事,若是能都不辜负,更是齐人之福的好事,孙先生,你说是不是?” 孙会点头应和道:“宫姑娘所言极是。” 宫官一手托腮,喃喃道:“世间安得两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 不等孙会回答,宫官已经起身,说道:“好了,我们该动身了,去龙氏大宅,看完这最后一出大戏。” 龙氏大宅的后院,神情复杂的少妇走出居室,站在廊下,望着外面的大雨纷纷。 这座龙氏大宅已经有三百余年的历史,经过一代代人的扩建翻新,终是有了今日的规模。三百年来,多少风雨挥洒而去,龙氏一族兴衰在此得以见证。谁又能想到,今日这座大宅竟是到了风雨飘摇的境地,难不成三百年来数十代人的辛苦经营,就要在今日毁于一旦吗? 花开富贵,莫过牡丹,可春季一过也难逃凋谢飘零。龙氏本来也是枝繁叶茂的大家族,就像那大红大紫的花中之王,只是富贵享过了头,也难免要零落尘埃。不知从哪一代始,龙氏开始变得子嗣单薄,人数逐渐凋零,到了龙哮云这一代,竟是成了一代单传,没有兄弟,没有叔伯,如今他已是不惑之年,膝下仍旧没有半个子嗣,就算没有这场突如其来的风雨,龙氏也走到了一条断头路上,这场风雨不过是加快了这个进程。 女子做龙哮云的枕边人已经做了二十年,深知龙氏本代家主龙哮云是个薄凉之人,对于龙氏传承看得并不算重,更为注重自身的武道修为,只要自身能登顶武道巅峰,就算龙氏亡了,也无甚要紧。 那么这场风雨,到底是吹倒了龙家,还是吹倒了龙哮云?亦或是两者一起吹倒? 没人知道。 廊外,暴雨倾盆直泻,泼洒在平安县城,天地间白茫茫一片。 风雨如晦。 龙氏似乎真的气数已尽。 少妇终于是按耐不住,吩咐侍女去拿了把雨伞,然后竟是一人撑伞往前院走去。 两个男人的面容不断在她眼前交织,历历在目。 孤傲跋扈的龙哮云,善解人意的孙会,按照道理而言,从她第一次与孙会私会之后,就应该对龙哮云再没什么留恋才是,可事到临头,她却又有些犹豫迟疑,这才鬼使神差地决定再去看龙哮云最后一眼。 她独自撑伞快步行往龙氏大宅的正门,越是靠近,雨势也就越大,风声激荡,雨如山洪,好似大江决堤,震得伞面微微颤动。 一把油纸伞遮不住这偌大的风雨,尤霜的绣鞋早已经湿透,就连裙摆上也满是泥泞,黄豆大雨颗颗拍在她那张姣好的脸颊上,让人见之犹怜。 不过这一刻,她却不觉得自己可怜,只是觉得那个站在门口的男人可怜,远远地她就能看到他的背影,依旧高大挺拔,巍然如山,其实认真说起来,他们夫妻二人之间哪有什么不共戴天之仇,只不过是当年他强娶了她,这些年来她养尊处优,又哪里吃过什么苦头,倒是她更对不起他。 来到大宅门楼底下,守在此地的大管事虽然惊讶于夫人会在这个时候出现在这里,但在这个时候,他也无暇顾及,只能吩咐几名仅存的庄客守好夫人。 此时门外,龙哮云的雄伟身影孤立于茫茫大雨之中,归真境的雄浑气机汹涌外泄,使得从天而落的雨点在距离他头顶还有尺余距离时,便被彻底蒸腾为屡屡水雾。 再看他对面的那名抱剑女子,也不遑多让,好似撑了一柄无形大伞,雨点始终被排斥在三尺以外滑落。 大雨滂沱,却压不住龙哮云的浑厚嗓音,“牝女宗的清慧姬又如何?这里是荆州,不是西北,还轮不到你们在这儿订立规矩!” 抱剑女子闻听此言,只是淡笑不语。 平心而论,龙哮云的身后靠山不可谓不大,乃是堂堂静禅宗,其师罗汉堂首座,更是整个静禅宗中屈指可数的大人物之一,只是可惜,如今的静禅宗正因为某种不可对外人言的原因封山闭寺,不可能有人出现在此地,若是换成往常时候,她们哪里敢如此挑衅近在咫尺的静禅宗。 龙哮云继续说道:“就算没有静禅宗,单凭你一人一剑,又能奈我何?刚才一炷香的功夫,你出剑十三次,可曾伤得我分毫?” 同样是归真境的清慧姬十分平静,针锋相对说道:“你凭借金刚之身只守不攻,又何曾伤得了我?正所谓久守必失,不知你还能受得几剑?” 浑身上下散发出淡淡金色光泽的龙哮云沉声道:“清慧姬,不必言语相激,龙某该出手的时候自然会出手,只怕到那时候,你会死得不甘心。” 清慧姬平静道:“倒要领教阁下高招。” 龙哮云冷笑一声,不再做言语之争,整个人身上的金色光泽越来越浓,近乎于实质一般,而他的皮肤更是完全变为金色,已是与佛家经典中的罗汉金身有几分相似。 清慧姬脸上终于露出几分凝重之色,不再抱剑,而是伸手握住怀中长剑的剑柄。 以她为圆心,所有的雨滴于刹那之间静止悬停,粒粒分明。 这一刻,每一颗悬停雨滴都好似是一面镜子,可以清晰倒映出清慧姬的人影人像。 然后她缓缓拔剑出鞘,以剑前指龙哮云。 漫天大雨被这一剑裹挟,旋转汇聚,在女子的身前形成一道巨大雨龙卷。 与此同时,在她周围的雨滴不再停滞,不过也不是向继续下落,而是被磅礴气机生生托举回九天之上。 这已是人力逆转天时的手笔,当年李玄都出剑也不过如此。 一直观战的李玄都对胡良说道:“这位清慧姬,已经看到天人境的门槛。” 第一卷 此生浮沉 第一百零四章 金身破碎 这一剑所造就的气象,远不是先前孙鹄那一刀可以比拟,龙卷粗如两人合抱之巨柱,几乎眨眼之间便来到龙哮云的面前,其中所携带的磅礴气势,使得龙哮云的两鬓发丝猛地向后吹拂。 龙哮云自傲且自负,没有丝毫想要躲避的意思,只是伸出手掌,意图抓住这道龙卷。 触碰之下,整条长街仿佛变为一条上下起伏的河流,地动山摇,地面上出现无数裂纹,以龙哮云的立足之地,向四面八方迅速蔓延开来。 这位龙氏家主巍然不动,只是在分不清剑气还是水气的消磨之下,右臂的袖子已是彻底破碎,露出一条闪烁着暗沉金光的臂膀,仿佛一尊身着半身袈裟的罗汉。 胡良在多年之前就已经踏足先天境,修为深厚,早已踏足先天境的山巅位置,距离归真境不过一步之遥而已,但见到这一幕情景,心中仍是思绪起伏。只要一日未曾迈过归真境的门槛,那么终是不得出神入化,他自付巅峰之时对上此时的龙哮云,哪怕他手中握有“大宗师”,最多也就是四成胜算。 他刚想要开口说话,李玄都已经是提前开口道:“天良,你好好看清楚了,两人接下来应该会动用十成十的修为,招数上也许无甚新奇之处,用剑不过挑、刺、撩、砍,出拳不过崩、勾、炮、锤,可归真境的本身就有返璞归真之意,故而招数也是化繁为简。术虽平平,道却深厚。记得当年我曾有幸观看老剑神与‘魔刀’宋政的交手,两人的第一次交手,不过就是一横一竖,可一剑就能开山,一刀就能横江,这便是斗力的极致。” 李玄都的话音未落,整条龙卷已经是寸寸碎裂,显露出其下的三尺青锋。 龙哮云干脆是以气机崩碎上半身的衣衫,裸露出金色身躯,双脚扎马,双手均是四指弯曲,唯独食指竖起,徐徐往前平推。 在他身周,有一方半透明的金色护罩浮现,仿佛是一口金钟,其上有无数梵文浮现。 李玄都轻声说道:“这是静禅宗的‘金光障’,非嫡传弟子不可学得,再往上便是‘九龙金光罩’,已是上成之法的范畴,由此看来,龙哮云在静禅宗中的地位确实不低。” 胡良应了一声,饶是他也算见惯了大场面,此时也有些心神摇曳。 就在此时,清慧姬手中的长剑落在这方金罩之上,溅射出金光无数,这名距离天人境只差一线的女子毫不留手,右手持剑不变,左手的食指和中指并作剑指,继而点在右手小臂的三寸位置,骤然生出一股浩大气机,使得手中长剑再度下压三分,将龙哮云的“金光障”生生压迫出一个弯曲弧度,这还不够,身形悬空的清慧姬又是抬脚一踏,好似踏山裂石一般,在金光之上硬是踩踏出一圈如蛛网似的裂痕,迫使龙哮云整个人双脚开始陷入地面。 清慧姬借着反震之力,身形向上浮空,龙哮云以双掌撑在双膝位置,强行止住这股溃败趋势,怒喝一声,双拳猛然向上轰出。 身形从半空下落的清慧姬脸色淡漠,只是以手中的三尺长剑指向龙哮云的天灵。 两者之间轰然作响。 这一次,龙哮云身周的“金光障”彻底消散无形,同时他的身形也下沉三尺有余,几乎整个下半身都已经陷入地面之中。 落地之后的清慧姬得势不饶人,手中长剑又是斜斜掠出,长剑如虹又如龙,似乎要这位同境界高手的头颅一剑斩下。 先天境有谷底、山麓、山腰、山巅之分,天人境有逍遥、无量、造化之分,处于两者之间的归真境自然也有上下之别,而且境界分割之详细繁复,更甚于二者,号称是归真九重楼,当年的李玄都便是处于第九楼之上,登临琼楼最高层,向上可试剑问天人,向下则目无余子,自然是当之无愧的归真境第一人。 如今的清慧姬便已是归真境第八楼的层次,距离当年的李玄都尚有不足,可对上刚刚踏足归真境的龙哮云,却是占尽了优势。 龙哮云怒吼一声,运转体内的浩大气机,强行将自己从地面上拔出,然后横臂堪堪挡下来势汹汹的一剑,只是金身黯淡,终是不复方才的无敌之姿。 他心知肚明,两人境界虽然相同,但修为却有高低之分,一味斗力,必然不是她的对手,为今之计,只能硬抗拖延时间。他先前让大管事派出人手邀请各路江湖同道,其实不过是障眼法,且不说远水能否解得近渴,也不说多少人甘冒风险前来助拳,就算是来了,也不过是枉送性命而已,所以他真正的依仗还是身后的静禅宗,在出关之前,他已经向静禅宗发出求救灵符,他师父乃是天人逍遥境的修为,何谓逍遥?朝游沧海暮苍梧,可乘风而行,若是全力赶路,从中州到荆州不过几个时辰的功夫,如今他只能寄希望于师父会来救他。 龙哮云咬碎一颗早已藏在口中的“大元丹”,正要抓紧时间吸收药力,清慧姬却已然倏忽出现在他的面前,手中的长剑横掠过他的咽喉位置,划出一条细细红线。 这一剑不能算是致命伤势,却意味着龙哮云的“金刚之身”已经开始出现破绽。虽说龙哮云的归真境是实打实一步一个脚印走出来的,无论是体魄坚韧,还是气机雄浑,都极为扎实,远非那种走捷径的空中楼阁可以比拟,但是到了现在这个时候,也是被伤及根本,龙哮云每呼吸一次,都感觉从喉咙到胸腹仿佛有烈火灼烧,同时牵动正经十二脉,痛入骨髓,这种伤及经脉内脏的恐怖伤势,已经多年不曾遇到,上一次还是在他刚刚及冠的时候,遇到一位邪道高手,一掌险些要了他的性命。 换而言之,如今的龙哮云却是已经到了生死的边缘,再这样打下去,他毕竟没有将体内也修炼至金刚不坏之境,纵使外在的“金刚之身”可以承受,但内在的五脏六腑、正经十二脉、奇经八脉却是要承受不住。 李玄都轻轻叹息一声道:“可惜了,若是再给这位龙氏家主一些时间,未必不能与这女子比肩,只是今日恐怕要死在这里了。” 胡良收回视线,闭目感受片刻之后,方才重新睁开双眼,问道:“那静禅宗来人?” 李玄都摇头道:“若是静禅宗会有人来,早就来了,不会等到现在。” 胡良喃喃道:“静禅宗到底发生了什么变故,为何要封山闭寺到如此地步?就连门下弟子也顾不得了!” 李玄都犹豫了一下,轻声道:“与帝京一战有关,也与老玄榜有关。” 胡良一惊,正要开口相问。 这时,一名女子悄无声新地出现在龙哮云的身后,以手中折扇轻轻点在他的腰眼位置。 龙哮云整个人骤然僵住,脸上的神情几乎绝望。 因为此处是他的命门所在,也是他防守最严密的地方,可这名女子又是如何无声无息地出现在他的身后?竟是让他半分察觉都没有。 随着折扇上的气机不断加重,他的“金刚之身”开始摇摇欲坠,似乎随时都会彻底崩碎。 女子轻轻开口道:“龙哮云,当日你以言语辱我,今日我便让你多年苦修尽付东流。” 话音落下,她手中折扇骤然展开。 硬抗清慧姬十几剑而无明显伤势的龙哮云被拦腰斩断。 第一卷 此生浮沉 第一百零五章 两人皆死 龙哮云的上身向前扑倒在地,腰部以下的身体却还保持着站立姿势,直到此时,龙哮云才察觉到那迟迟而来的刺骨痛楚,哪怕是坚韧如他,也面容扭曲,十指下意识地弯曲成钩,刺入青石地面之中。 手中握有三尺青锋的清慧姬缓缓行来,低头望着趴在血泊中只凭着最后一口气苟活的龙哮云,平静开口道:“你也算是江湖上的一方豪强,落到今日这般下场,与其苟延残喘,倒不如痛快上路,还能保持最后的一点体面。” 说罢,她用手中长剑轻轻划过,将龙哮云的头颅割下。 见此情景,撑伞的尤霜下意识地一声惊呼,又赶忙以手掩嘴。 其他龙氏门客更不用多说,已经被吓傻在原地,在他们印象中那个所向无敌的家主,竟然就这么被人拦腰斩断,只觉得有滔天寒意浸入骨髓,不敢动弹分毫。 那名行凶的女子就这么立在茫茫大雨之中,万千雨滴不能让她淋湿分毫,她手中持有一把已经展开的小巧九档折扇,遮住了鼻子以下的面容,只露出一双巧笑倩兮的眉眼,让人见之忘俗。 女子看也不看已经没有还手之力的龙哮云,而是转头望向围观人群中的李玄都。 李玄都心神一凛,胡良更是如临大敌。刚刚踏足归真境的龙哮云已经落得如此下场,他们二人可不觉得自己能在这位牝女宗玄圣姬的手中讨到好去。李玄都是昔年少玄榜第一人不假,但在帝京一战之后,就已跌落尘埃之中,现在不过玄元境,别说与宫官、龙哮云等归真境高手一战,哪怕与先前的孙鹄过招,仍是没有几分胜算。 好在女子很快便收回视线,轻移莲步,往龙氏大宅的方向走去。 李玄都犹豫了一下,示意胡良带着小姑娘留在原地,而他独自一人跟随宫官的脚步往龙氏大宅方向行去。 面对这位出手便斩杀了家主的女魔头,龙氏门客噤若寒蝉,忙不迭地让出一条道路,“恭迎”这位女魔头入府。 宫官在尤霜面前脚步停顿,合拢其手中折扇,轻轻挑起她的下巴,打量道:“可真是个我见犹怜的美人,去,给我身后的那位公子撑伞。” 尤霜面色柔顺,不敢忤逆这名仅仅是看起来无害且天真的少女,来到李玄都的身旁,为他撑伞,自己的半个身子反而是露在大雨之中。 李玄都伸手从尤霜的手中拿过伞柄,将伞面偏向女子那边。 宫官回过头来笑道:“没想到紫府还有怜香惜玉的心思。” 李玄都摇了摇头,没有说话。 言者无心,听者有意,尤霜听到“紫府”二字,下意识地看了眼身旁的年轻人,虽然相貌俊秀,但还不到单凭相貌就能所向披靡的地步,不由在心底暗暗思量,这位“紫府”到底是何许人也,竟然能让宫官如此礼遇。 宫官独行在前,女子与李玄都并肩撑伞在后,一前一后地进了龙氏大宅。 不知是何缘故,进了大宅之中,雨势好像也稍稍变小几分,宫官分明是第一次踏足此地,却仿佛已经在此生活多年一般,轻车熟路地穿堂过廊,来到待客大堂。 此时的待客大堂中已经坐着一人,见宫官到来之后,赶忙起身相迎,拱手道:“宫姑娘。” 宫官看了他一眼,淡笑道:“让孙家主久等了,我把龙夫人给你带来了。” 这时,尤霜已经收起手中的油纸伞,乖巧站在旁边,低敛着眉眼,没有去看孙会。 孙会同样默契地没去看尤霜,目光转向李玄都,试探问道:“这位是?” 李玄都缓缓开口道:“我姓李,双名玄都。” 孙会笑道:“原来是李先生,孙某有礼了。” 这位孙氏当家人显然极为熟谙“礼多人不怪”的江湖规矩,正所谓“多交朋友,少结冤家”,行走江湖,蛇有蛇道,鼠有鼠路,龙哮云以武力立足,孙会以人脉立足,各有所长。 宫官径直坐到主位上,笑道:“孙家主,你打算怎么处置这位龙夫人?” 孙会愣了一下,迟疑道:“应该如何处置龙夫人,似乎不应孙某妄言。” 一直低着头的尤霜脸色微微发白,交叠于身前的手指微不可查地颤动了一下。 宫官故作惊讶道:“是娶回家中,还是一刀杀掉,总要有个交代才是。孙家主说不应你来决定,难不成要我这个女子娶了龙夫人不成?” 孙会干笑一声,“这、这是怎么说?” 宫官望向尤霜,问道:“龙夫人,龙哮云已经身死,按照道理而言,你现在便是这龙氏的主人了,下一步,该怎么做?” 尤霜低敛着眉眼,轻声道:“请宫小姐赐教。” 听到这儿,孙会悚然一惊,他从未对尤霜提起过宫官的身份,她又是从何得知?不过转念一想,尤霜是跟着宫官从龙氏大宅的大门来到这座正堂,那么便有可能是宫官在来此地的路上向她亮明了身份,想到这儿,他已经悬起来的心又稍稍放了下去。 宫官轻笑道:“这是你们龙家的事情,我赐什么教,你想说什么,尽管说就是。” 尤霜深吸了一口气,似乎下定某种决心,转头望向孙会,开口道:“你还需再杀一人。” 孙会一怔,问道:“杀谁?” “我。”尤霜望着孙会,这一刻的妇人再无平日里的小鸟依人和柔媚风流,语气沉着冷静,倒是真正像一家主母了。 孙会脸上的表情愈发惊讶,“我为什么要杀你?” 尤霜平静道:“孙郎,别人不了解你,龙哮云不了解你,甚至是我那位孙家姐姐也不了解你,可我了解你,你是个有野心之人,也是个想要做大事的人,做大事的人,便不会顾及私情。你我早年时虽然两情相悦,但这么多年过去了,这些感情还能剩下几分,只有你自己知道。更何况我已是上了春秋的人,保养得再好,终是不比年轻时的美貌。” 尤霜收回视线,不再望向孙会,低垂着眼帘,继续说道:“别说我已是不复当年,就说我做过龙哮云的夫人,你又怎会将我娶回孙家,徒让旁人耻笑。” 孙会徐徐上前一步,伸手轻轻抓住尤霜的胳膊,正色道:“你未免也把我看得太低了,我孙会又岂会在意旁人眼光,你嫁给龙哮云如何,旁人笑我如何,你不复当年青春又如何,我始终待你如一,这些年来我对你的心思如何,你应该最清楚才是。” 尤霜的表情渐渐变得温柔起来,柔声道:“你对我的心思如何,我当然清楚。你不像龙哮云,满脑子都是什么武道修为,你是个心怀天下苍生之人,多年储才养望,就是为了有朝一日能够施展,待到你出来为官,在地方州府,便能造福一方,登阁入部,便是苟利苍生社稷,仅就格局而言,不知要比龙哮云要高出多少去,这样的你,才是那个让我倾心之人。” 随着尤霜的话语,孙会的表情也逐渐柔和起来。 就在这时,他猛然瞪大了双眼,缓缓低头望去,只见女子手中握着一把匕首,狠狠刺入了他的小腹。 尤霜如情人窃窃私语,伏在他耳旁轻声道:“你要出来为官,要登阁拜相,要做那名垂史册的理学名臣,又怎么能做出娶他人之妇的事情?这不是授人以柄吗?你说的那些话语,还让我如何相信?” 孙会脸上的神情转为绝望,他如何也没有想到,这个一直对自己百依百顺的女子,竟是如此阴狠算计。匕首死死刺入他的丹田位置,他不是金刚不坏的龙哮云,此时此刻,他已经无力反抗,只能等死而已。 尤霜缓缓拔出匕首,伸手轻轻一推,孙会向后倒地,死不瞑目。 短短不到半天的时间内,平安县城两大世家的家主相继死于非命。 第一卷 此生浮沉 第一百零六章 再提旧事 天下越乱,江湖也就越乱,江湖越乱,就越发不讲江湖规矩,动辄杀人,这样的江湖,有些人会喜欢,可现在的李玄都却不怎么喜欢。 一直冷眼旁观的李玄都望向宫官。 这位牝女宗的玄圣姬以锦绣折扇掩嘴轻笑,“一位是有望登顶武道宗师的江湖豪强,一位是有望出仕为官一方的江南名士,一个死在了这儿,一个死在了那儿,有趣,有趣。” 尤霜收起手中染血的匕首,恭敬而立。 李玄都开口问道:“这位龙夫人也是你的人?” 宫官没有否认,对尤霜吩咐道:“你先退下吧,去见清慧姬,听从她的安排。” 尤霜恭敬应诺一声,不顾衣裙上沾染的鲜血,徐徐向后退到堂外。 如此一来,这座正堂中,除了一个死人,就只剩下李玄都和宫官两个活人。 宫官这才收起折扇,开口问道:“紫府还记得当初救我时的情景吗?” 李玄都点了点头。 宫官抿嘴笑道:“当时龙哮云也在场,不过那时候的他只是个小人物而已,可能入不得紫府的法眼,可我却在那时候立下了誓言,终有一日要让他百倍偿还。” 李玄都不是愚笨之人,顿时明白了宫官话语中许多未曾彻底点明的涵义,脸色又有些不好看了,因为他发现自己当初救了宫官,间接导致了龙氏今日的下场,正如他救了陈孤鸿,导致何氏被夺去了半数家业。 李玄都沉默了稍许时候,开口道:“言必行,行必果,不愧是牝女宗的下任宗主。” 宫官并不介意李玄都话语中的讥讽之意,仍是与他分享自己精心策划的这出大戏,“天宝三年,我从帝京返回牝女宗,从那时候我就开始有意针对龙氏布局,然后我发现龙哮云的夫人尤霜与龙哮云之间并不和睦,于是我便选择从这位龙夫人的身上下手,具体过程比我想象的要简单许多,只用了大概不到一年的时间,也就是天宝四年的时候,她便已经成为我们牝女宗门下的一名弟子,不过在这个时候,我并没有急于动手,而是让她先将有贼心而没贼胆的孙会也拉下水,接下来的两年时间中,她便周旋在这两个男人之间。” 李玄都点头道:“果然是牝女宗的手段。” 宫官笑道:“不怪我们这些女子心狠,而是你们这些男人太过贪心。龙哮云未必就不知道尤霜与孙会之事,可他想要在自己踏足归真境之后,借助此事将孙氏赶出平安县城,而孙会也不是真心,他只是想要借着尤霜来吞没龙氏的家产,两人相互算计,最终却是落得一般下场,又怪得了谁?” 李玄都不置可否,转而问道:“那你为何要选择在这个时候除掉龙氏?” 宫官轻轻捏住折扇尾端,道:“我们牝女宗行事,讲究谋定而动,龙氏之事我早已布局完成,何时动他全看我的心思,之所以选择这个时候,还是因为紫府的缘故。” “我?”李玄都问道:“有话请直说。” 宫官面露微笑,娓娓说道:“打开天窗说亮话,我喜欢。既然紫府问起了,那我便从头说起。此事的根由还要追溯到帝京一战前后,那时候的紫府正值巅峰,在江湖上如日中天,被誉为四小宗师之首,实至名归的少玄榜上第一人,而那时候的我却还未曾踏足归真境,自然不能与紫府相提并论,再加上当时参与帝京一战的多是正道十二宗之人,所以我并未参与到此战之中。据我说知,紫府算是全程参与了此事,对于此种详情,应该知之甚深才是。” 李玄都没有言语,算是无声默认。 宫官继续说道:“帝京一战的根本说白了,其实就是皇帝驾崩之后的庙堂权力重新分配,毕竟新君太小,庙堂上总要决出一个真正能够一锤定音之人,于是就有了这场震动天下的大战。此战涉及到三大势力,分别是:太后、四大臣、宗室。” “太后不必多说,就是谢雉,武德二年入宫时不过是一个小小的美人,短短五年之间,从美人到贵人,从贵人到婕妤,再从婕妤到昭仪。武德七年,她已是位列九嫔;武德八年,晋升为妃;武德九年,晋升贵妃;武德十年,正是册封为皇后。再到武德十一年,穆宗皇帝驾崩,临死前留下遗诏让她执掌天子六玺;次年天宝元年,她由皇后变为太后,待到天宝二年帝京之变后,她已是握有临朝听政大权在手,细细数来,不过十一年而已。” “四大臣以张肃卿为首,在穆宗年间,他们四人俱为阁臣,张肃卿为内阁首辅,执掌吏部、兵部,户部三部,权势最盛,地位最尊,再加上张肃卿为人刚直,敢于直言天子之过,故而当时有人言称:‘不见肃卿,不知相尊’,可见一斑。在张肃卿联手其他三位阁臣之后,包括六部在内、通政使司、督查院皆在他们的手中,又用秦襄为将,掌握武官势力,可谓是权倾一时。只是在穆宗驾崩之后,他们不管权势如何之大,终究还是臣子,在君臣大义上,要屈从于已经贵为太后的谢雉。张肃卿等人又因为后世声名之累,哪怕明知太后对他们已有不轨意图,哪怕他们手中握有秦襄这支大军外援,却迟迟不能下定决心先发制人,最终落得后发制于人的结果。” “再有就是宗室,以穆宗皇帝的同胞之弟晋王为首。在四大臣主政期间,大力排斥宗室,使得宗室无有半分实权,宗室因此对四大臣怨恨颇深,故而在帝京之变时,以晋王为首的宗室选择与太后谢氏结盟,一起对掌握朝政的四大臣发难。” “帝京之战后,四大臣悉数身死,宗室与太后共同执掌朝政,于是就有了今日摄政王和太后共同训政的景象。” 宫官望向李玄都,问道:“我说得可对?紫府以为然否?” 李玄都点头道:“大致便是如此。” 宫官用折扇轻轻拍打着自己的掌心,“其实我一直很好奇,四大臣明明是胜券在握,哪怕他们顾及名声而后发制于人,也完全可以反败为胜,单凭一个根基不稳的太后和一群无权多年的虚名宗室,如何斗得过大权在握他们?大不了让秦襄率军入京便是,可为何他们最后会一败涂地?” 她歪了歪头,问道:“紫府,你知道吗?” 李玄都坦然道:“实不相瞒,当年我从离开相府到逃离帝京城,始终都是身不由己,我不知如何去胜,也不知为何会败。” “这就有文章了。”宫官轻笑道:“不过紫府也过谦了,也许你真不知如何取胜,但你未必不知道为何会败。这里头的文章无非是,除了你们这些明面上的归真境高手,还有那些天人境高手,乃至于老玄榜上的老神仙们参与了此事,只是不知其中到底发生了什么,竟是使得以清微宗为首的四宗和大权在握的四大臣大败亏输。” 一直表情平静的李玄都猛地抬起头来,望向宫官。 宫官似是受不了李玄都如此“炙热”的视线,啪的一声打开手中折扇,遮住了大半脸庞,只露出一双弯月似的眉眼,轻柔嗓音从扇面后传来,“太平宗和静禅宗为何会选择在帝京之变的前后封山?难道仅仅是因为不愿参与到此事之中?还是说他们的封山之举是掩人耳目,其实他们早已在暗中参与了此事?亦或者说,他们其实是下错了注,而不得不封山?” 宫官望向李玄都,稍稍加重了嗓音,“紫府,你说呢?” 第一卷 此生浮沉 第一百零七章 封山闭寺 李玄都闻言之后沉默了许久,没有去回答宫官的问题,而是反问道:“宫姑娘所说的这些事情与宫姑娘现在所做的事情又有什么关系?” “当然有关系。”宫官稍稍抬高了嗓音,“暂且抛开太平宗不谈,想要知道静禅宗是真封山还是假封山,一试便知。知道了静禅宗的真假,再去推测太平宗,也就八九不离十。” 李玄都终于明白宫官所谓请他看一出大戏是什么意思了。 宫官轻笑着说道:“我之所以不提早去动龙哮云,而是等到现在才来动他,就是因为一个先天境的龙哮云,其分量还不足以试探出静禅宗的底线,可换成一个归真境的龙哮云,那就完全不一样了。一个归真境的高手,无论是放到哪个宗门中,分量都是极重的,再加上龙氏一族与静禅宗也算是渊源颇长,如果静禅宗坐视龙哮云家败人亡,那么就可以说明静禅宗是真封山,而非掩人耳目之举。” 李玄都问道:“就算是真封山又如何?假封山掩人耳目又如何?” 宫官说道:“如果是掩人耳目,那就说明静禅宗另有所图,或是阴蓄实力,以待后来,或是瞒天过海,巧设奇谋。如果是真封山,则说明静禅宗很有可能是遭受重创,元气大伤,如今的封山闭寺之举不过是避祸之举。” 李玄都仍是不说自己的想法,再问道:“宫姑娘的对于此事的看法是什么?” 宫官显然早已不是第一次思量此事,几乎是不假思索道:“在我看来,涉及到朝堂上改天换日的大事,一向与朝廷联系紧密的正道十二宗几乎不可能有人置身事外,那么太平宗和静禅宗的封山谢客,便很反常。根据我们刚才的推断,假设说两宗之所以如此,是因为要行避祸之举,可以两宗的底蕴而言,又会害怕何人?显然他们不会害怕我们圣教十宗,因为正道十二宗定有盟约,同进同退,同气连枝,所以不管圣教十宗如何势大,只要他们敢对静禅宗出手,必然会招来正道十二宗的联手反击。” 说到这儿,宫官稍稍停顿,用手中折扇指了指自己,轻笑道:“有些事情,不上秤没有四两重,可上了秤,便是一千斤都打不住。像我今日这种小打小闹,便是上不了秤的,还不至于引起正邪两道的大战,毕竟这么多年以来,大家在大局上保持克制,在边边角角的小地方上就难免不那么克制,也都是心知肚明的事情。只要不是光明正大地打上门去,都算没有逾越规矩。” 宫官继续说道:“其实我们双方都不是铁板一块。在这种事上,正道十二宗中有‘四六之争’,圣教十宗中有西北五宗和辽东五宗,所以我认为,静禅宗所畏惧的就是正道十二宗之人。” 说到这儿,李玄都也不能继续缄默或是一直发问了,终于是开口道:“因利而聚,利去则散,若是因为利益之争,便是‘同道中人’反目也无甚稀奇。” “紫府此言甚是。”宫官毫不掩饰自己的赞誉之意,“因为意气名利而导致党同伐异,甚至是相互倾轧,天下事坏就坏在这里,最恨静禅宗之人必然是被静禅宗挡路之人,或者根本就是静禅宗的内在之人,所以逼得静禅宗不得不行避祸之举。说到这儿,又有一个问题,为何静禅宗以前不怕,也不曾封山闭寺,可在帝京一变之后,反而是怕了呢?” 不等李玄都开口, 宫官已经自问自答道:“因为静禅宗也参与了帝京之变,而且在帝京之变中受到了重创,只有这样,才能解释先前的所有疑问。” 李玄都再度问道:“你觉得会是谁?” 宫官这时目光不再望向李玄都,也没有直接从正面回答,而是如述家常般说道:“世人有老句话,叫做‘老而不死是为贼’。如果把这些宗门看作是一个一个活生生的人,静禅宗自然就是个老而弥坚的老人,经历的事情多了,便有了知足之心,便不会再有其他的奢望。当然,那些年壮的不高兴了,比如说慈航宗、金刚宗、真言宗,他们整日想着往上走,路又被静禅宗这位老人挡着,自然就把静禅宗看成是‘贼’了,当做眼中钉,欲除之而后快。” 李玄都也收回了视线,望向门外的雨幕,“照此说来,静禅宗所防备的就是慈航、金刚、真言三宗,兴许还要加上一个法相宗。” “我可没有这般说,这番话若是传了出去,我少不了又要被扣上几个‘妖女’和‘魔女’的帽子。”宫官轻摇手中折扇道:“我只是推测,可能对,也可能不对,也许是静禅宗是吃饱了撑的,也许是静禅宗的和尚们看破了这万丈红尘,真就想要两耳不闻外事,一心只诵佛祖经,这也是说不准的事情。” 李玄都摇头道:“事情已经很清楚了,刚才宫姑娘提到了正道十二宗中的‘四六’之争,六宗分别是:正一宗、慈航宗、金刚宗、真言宗、法相宗、玄女宗,其中除了正一宗和玄女宗是道家一脉之外,其余四宗竟然全是佛家一脉,可以说除了静禅宗这座佛家祖庭之外,佛家四宗都在六宗之列,说白了,正因为正一宗是唯一能与静禅宗在正面抗衡的道家祖庭,这些佛家宗门才要借助道家的强援。同理,四宗分别是:清微宗、妙真宗、东华宗、神霄宗,道家四大宗中的三宗站在了正一宗的对立面,也很说明问题。” 宫官笑道:“正一宗和静禅宗这两座祖庭已是道佛两家的众矢之的,为何佛家各宗选择依附于正一宗,而道家各宗却依附于清微宗?” 她又是自问自答道:“因为老玄榜。” “老玄榜”三个字,仿佛是一声闷雷在李玄都的耳畔炸响,他不由深深看了这名女子一眼。 老玄榜分量之重,不在于老玄榜的本身,而是在于老玄榜上记载的一个个名字,哪家宗门有人登榜,那么便意味着这家宗门可以安稳无忧。比如说清微宗,坐拥一位登顶老玄榜的老宗主,哪怕是在帝京之变中大败亏输,仍是无人敢于挑衅,可以说,只要这位老剑神大剑仙还在世在榜一日,都没人敢于对清微宗如何,顶多是小打小闹,于大局无碍。 宫官一番察言观色,对于李玄都的心思有了大概判断,轻笑道:“为何道家各宗为了抗衡正一宗选择依附清微宗而不是静禅宗,为何清微宗可以不封山避世而静禅宗就要封山闭寺,原因已经很清楚了,那便是因为正一宗的老掌教和清微宗的老宗主仍旧是老玄榜上有名,而静禅宗的老方丈已经不在老玄榜上,或者干脆就已经不在人世,所以静禅宗面对佛家各宗的威胁,不得不以中立的态势去封山闭寺,以此避祸。” 宫官说得云淡风轻,可她的这番话一旦传到江湖中去,不知又要掀起多少腥风血雨,而且她这次对龙家出手,虽然是因为私怨,但毕竟是代表了牝女宗,这些唯恐天下不乱的女子们,又是不知要用此事做多少文章。 如果是以前的李玄都,也许还能想办法弥补挽救一二,可现在的李玄都,自保都是难事,更是无暇顾及他人了。 宫官终于是从座椅上缓缓起身,说道:“说了这么多,大多都是推测之言,真正能落到实处的,还是要看静禅宗会不会为龙哮云出头。总之,人,我已经杀了,接下来如何,就看静禅宗的了。” 李玄都默然不语,最终也只能轻叹一声而已。 第一卷 此生浮沉 第一百零八章 妖女柔情 宫官起身向外走去,李玄都也只好跟随在她的身后。 外头的雨势愈发小了,从滂沱大雨变为淅沥小雨,照理来说,秋日本不该有好似夏日暴雨的大雨,那么难以持久也在情理之中。 宫官将不曾离手的折扇揣入袖中,顺手拿起尤霜留在此地的油纸伞,将其撑开,就像一片大号的枯黄落叶。 然后宫官竟是与李玄都并肩而行,亲自为他撑伞,而且还是将自己的小半个身子暴露在雨中。 李玄都只是看了一眼,并未多言。 宫官轻嗔薄怨道:“紫府好生无情,连那位龙夫人你都愿意施舍些恩德,可到了我这儿,却是如此吝啬。” 李玄都平静道:“宫姑娘又哪里需要李某人施舍什么。” 宫官轻笑道:“紫府这话便外行了,女子需不需要是一回事,男子给不给又是另外一回事,换而言之,我可以不要,你却不能不给。紫府日后若是有了中意之人,那可是要吃苦头的。” 李玄都心中打定主意,要对这位牝女宗玄圣姬敬而远之,从今日龙家之事就可以看出她是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之人,李玄都虽然对此并无太多成见,但也并不认可,更不希望自己在还未重回归真境之前,便与这位“妖女”牵扯上什么关系。 宫官一手撑伞,一手如小女儿姿态捏着衣角,下巴微微翘起,眯眼望向李玄都,姿态娇媚,柔声道:“若是玄都没有中意的女子……” 未等她把话说完,李玄都已经是面无表情地打断道:“谢过宫姑娘的好意。” 女子叹息一声,“紫府为何处处防备于我?若是因为牝女宗之故,那紫府未免也太小看我宫官了,我自小就被师父收养,出身于牝女宗非是我之本意。你觉得牝女宗是一片污泥浊水,可莲花亦能出淤泥而不染。我本以为紫府是超然俗世之人,没想到你也是如此……” 女子的一番话语,可谓是情深意切,字字凄婉,换成旁人,怕是要觉得自己犯下了滔天罪孽,简直要无法洗刷自己身上的罪孽,可李玄都却仍是不为所动,用一种十分平和且又不掺杂任何个人情绪的语气徐徐说道:“宫姑娘,我并非对你有什么偏见,只是你乃邪道十宗中人,我乃是正道十二宗之人,不管正邪两道之间有多少心照不宣的默契,可在明面上,还是正邪不两立,正如宫姑娘方才所说,有些事情,不上秤没有四两重,可上了秤,便是一千斤都打不住。我们非是同道中人,道不同,不相谋……” 这次换成了宫官突然打断李玄都的话语,幽幽道:“紫府不要叫我宫姑娘,未免太过生疏,可以叫我宫官,或是官官也可以。” 李玄都猛然一滞。 他见过的女子不少,可真正接触的女子就只有一个张白月而已。 张白月乃是张肃卿的女儿,虽然温柔大方,但却守礼,哪里会说出这般话语,就是放在素来不拘小节的江湖儿女之中,也是少见。 李玄都回望自己过去的十五年江湖生涯,再加上前十年的学艺生涯,二十五个春秋,多的是风刀雪剑,多的是刀光剑影,几时有过这等红袖倩影?女子对于男子的江湖而言,终究只是黑白灰三色之间的一抹亮色点缀而已。 正当李玄都走神沉浸到过往思绪中的时候,宫官原本捏着衣角的白皙手掌,却是已经悄无声息地环住了李玄都的一条手臂,语气中竟是带了些许撒娇意味:“紫府,听说你要护送一位忠臣之后前往中州龙门府?我虽是圣教中人,但对于这些忠良之士,尤其是敢于以死明志之人,还是怀有几分敬畏之心,不如你也带上我?我如今好歹也有归真境的修为,就算比不上当年的你,可比你身边的那个大胡子还是厉害虚度,只要有我在,只要不是青鸾卫的几个右都督亲至,打发几个青鸾卫还是轻而易举……” 李玄都终于是回神,轻轻抽回手臂,平静道:“宫姑娘,请自重。” 虽然他已经没了归真境的修为,但并不意味着他的骨气也就没了,人生在世,该做什么事情,该守什么样的规矩,与自己的身份地位有关系,但没有绝对的关系。这种道理,儒家亚圣已经说得清楚明白:“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此之谓大丈夫。”这句话是张肃卿一个字一个字教给他的,也是一个字一个字做给他看的,故而李玄都在其后的几年之中,始终将其牢记心间,半刻不敢忘怀。 宫官悻悻然收回手,轻咬着嘴唇,眼神幽怨,泫然欲泣。 李玄都猛地停下脚步,就想要向府外走去, 只是形势比人强,他如今只有可怜的玄元境修为,而宫官却是实打实的归真境,瞻之在前,忽而在后,无论李玄都如何走,都甩不脱她,她始终缀在李玄都身旁尺余位置,就连撑伞的位置都未曾变过分毫。 李玄都深知玄元境和归真境之间的巨大差距,只得停下脚步,不再做无用之功。 此时的宫官就像一个被负心薄幸之人抛弃的弱女子,可怜兮兮,又对那负心郎恋恋不舍,不肯放手。 幸而四周无人,否则不管李玄都再如何想做一个方正君子,也是有口难辩了。 无奈之下,李玄都只能继续与她撑伞前行,却是往龙氏大宅的深处走去,李玄都开口问道:“我们这是要去哪儿?” 宫官嘴角勾起一个微妙弧度,“紫府不妨猜一猜。” 李玄都沉思片刻,说道:“宫姑娘让我看的一出大戏,已经看完。该见的也已经见了,该死的,不该死的,也都已经死了,难不成这座龙氏大宅中还有什么玄机?这我便猜不出来了。” 宫官笑而不语,领着李玄都继续前行。 两人行走之间,穿过龙氏大宅的内院,来到最深处。 这里只有一座大殿,进深五丈,宽有九丈,只是高度仅有两丈,使得墙外之人看不到这座大殿。 两人在大殿前停下脚步,宫官指着洞开的殿门,笑着说道:“这里便是龙氏家主龙哮云的闭关所在了,紫府你去过帝京,就算没见过那座乾宫,也应听说过才是。这座大殿,便是仿照乾宫样式仿造。龙哮云一个平头百姓,无爵位,无官职,就敢行如此违制之事,真以为自己名字里带了一个‘龙’字,便是真龙天子了,如此妄人,死也有辜。至于孙会,贪心不足,若是真让他出去为官一方,怕是也有一地百姓遭殃,我今日杀他们二人,却是为这天下除了两个祸害。” 李玄都不置可否。 两人迈步走入其中,此时的殿内空空荡荡,只是挂满了各色绸幔,穿过重重绸幔,在大殿的最深处只有一方蒲团,不过蒲团上已是空无一人。 宫官走上前去,一脚把蒲团踢开,竟是从自己手腕上的银铃中取出两个精致绣墩,一左一右放好,伸出手道:“紫府,请坐。” 李玄都撩起衣袍下摆,安然入座。 两人相对而坐,宫官目光灼灼地直视着李玄都,郑重说道:“今天在这儿,四周无旁人,只有你我二人,接下来我说的话,只有紫府一人能听到,请紫府如实答我,不知可否?” 李玄都闻言之后,没有立刻答应下来,而是沉默思量许久,方才点头道:“宫姑娘请讲。” 第一卷 此生浮沉 第一百零九章 宫官之请 宫官问道:“我想邀请紫府加入我们牝女宗,许以大客卿之位,名义上是听从宗主之命,实际上却是直属于我一人,不过你也是知道的,我是万万不会给你脸色看的,凡事都可以我们两人商议而定,至于其他诸如秘籍、宝物、丹药这些身外之物,我有的,你都有,不知紫府意下如何?” 李玄都并不意外,不过没有急着拒绝,而是反问道:“如今的我早已不再是当年的紫府剑仙,不过是一个区区玄元境而已,何以被你如此看重?竟是许以‘血刀’宁忆的等同待遇。” 宫官坦然直言道:“英雄不以一时成败而论,我相信紫府不会因为一时挫折就止步不前,大鹏终要振翅于九天之上,大鲲必能击浪于沧海万里,紫府可以认为我是在赌,赌紫府能够重回少玄榜第一人,也终有一日能够踏足太玄榜。” 李玄都摇头道:“你应该知道,以我的师承而言,我想要得到这些,并不难。” 宫官笑道:“人生在世,最难是顺心二字,人生不如意者十之八九,我相信紫府可以得到这些,但难免要违心行事。方才我们说了各宗和各宗之间的倾轧,可每个宗门内部也不是太平一片,就说我们牝女宗,就有广妙姬和玄圣姬之争,想来紫府之所以会离开宗门独自行走江湖,也是有此等原因之故。” 李玄都默然。 宫官继续说道:“我不是颜飞卿,也不是苏云媗,从没有想要与紫府分出个高低,更没有压紫府一头的想法,紫府你肯来我这里,不需要看谁的脸色,就算是我,也只会将紫府当作是良师益友。” 说这番话时,宫官直视李玄都的双眼,情深意切,态度极为诚恳,颇有古时君主礼贤下士之风,与方才那个娇羞小女子宛若两人。 李玄都仍是没有回答,转而问道:“你在平安县城闹出这么大的动静,打算怎么收场?总不会一走了之吧?” “走是肯定要走的。”宫官也没有逼着李玄都立刻作出答复,顺着他的问话说道:“不过在走之前,我也会在此地做些布置,大体来说就是帮尤霜掌握龙家,首先她有龙哮云夫人的身份,在龙哮云身死之后,掌握龙家是顺理成章之事,其次,唯一对她掌握龙家有威胁的孙会已经死了,如今需要我做的事情已经不算太多,无非就是修剪龙家中的枝枝蔓蔓而已,比如说那位对龙哮云忠心耿耿的大管事。” 李玄都又问道:“孙会毕竟是松阴府孙氏的旁支子弟,你杀了他,又该如何圆场?” 宫官柔声笑道:“孙会有松阴府孙氏这块护身符,贸然将其杀掉,的确很是棘手麻烦,可此人太过贪婪,一心想着通过尤霜来掌握龙氏,在我离开平安县城之后,单凭尤霜一人,未必会是此人的对手,所以我不得不杀他。现在孙会已经死了,必然要给松阴府孙氏一个说法才行,哪怕这个说法经不起多少推敲。毕竟这等当世豪族,在意的并非几个旁支子弟,在意的其实是自家面子,只要给出的说法能把他们丢掉的面子捡起来,此事也就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女子娓娓诉说,嗓音轻柔悦耳,但话语里所包含的意思,却是让人生寒。 李玄都见怪不怪,因为松阴府孙氏这等豪族就是如此做派,根本不会在意几个旁支子弟的性命,在他们看来,在本家嫡系子弟之外的其他旁支子弟,若不是带了一个和他们相同的姓氏,根本不值得他们去多看一眼,倒是还不如家族的面子重要。 宫官此言可谓是切中要害,只不过想要把松阴府孙氏的面子捡起来,却不是寻常人可以做到的,升斗小民,江湖散人,如何能把堂堂世家丢掉的面子捡起来?也就是身为牝女宗玄圣姬的宫官才敢如此去说,方能如此去做。 女子轻声道:“至于该怎么去补偿松阴府孙氏,我也不瞒紫府,我打算亲自登门拜访,当面向孙松成解释此事,无非就是说孙会联手龙哮云如何冒犯于我,毕竟孙会已经死了,也无从辩驳,虽说以孙松成的老奸巨猾,定然不会完全相信,但是世人会信就足够了,再加上我准备的一份‘薄礼’,孙松成必不会为了一个已经死了孙会而纠缠不休,此事便算是了结。” 李玄都缓缓说道:“人活这一世,能耐还在其次,有的成了面子,有的成了里子,都是时势使然。松阴府孙氏,孙松禅是面子,孙松成便是里子。多少血泪,多少龃龉,都要里子收着,面子上只能光烫,不能沾染一点灰尘,此事只要不牵扯到孙松禅,便怎么都好说,可一旦牵扯到了孙松禅,便是涉及孙氏百年声誉和根基的大事,难以善了。” 宫官乃是聪慧之人,立时听出了李玄都的话外之音,目光一闪,“紫府的意思是有人会拿孙会的事情来做孙松禅的文章?” 李玄都平淡道:“我记得天宝二年的时候,孙松禅还只是礼部左侍郎,可到了天宝五年,他已经官拜少师、内阁首辅、吏部尚书,短短三年时间,成为朝堂鼎立三足之一,怎么可能不招惹人忌?满朝上下盯着他的人不在少数,此事若是处理不好,便会被人拿来借题发挥。” 宫官若有所思。 许久之后,她回过神来,笑问道:“紫府为何教我?莫不是担心我会被此事牵连?” 李玄都大煞风情道:“虽说我与孙松禅并无深交,但孙松禅的弟子周听潮却让我很是佩服,只看周听潮宁愿自己身死也要维护自己的老师,便可见这位当朝帝师自有其过人之处,再者说,能教出周听潮这样的弟子,孙松禅本人也不会差到哪里去,从这一点上来说,我是不希望孙松禅因为此事而受到牵连。” 宫官作伤心之态,道:“原来在紫府的眼中,我还不如一个七老八十的糟老头子。” 李玄都对此无动于衷,只是说道:“以色相交,色衰而爱弛;以利相交,利尽而人散;若是宫姑娘肯多些诚意,以诚相交,那么李某自然也会以诚相待。” 宫官年纪并不大,再加上牝女宗媚术的缘故,亦或是天性使然,身上总是带着几分少女的天真烂漫,此时嘟起嘴说道:“紫府倒是说说,我哪里没有真心了?” 李玄都知道与她揪扯不清,索性轻叹一声,不再多言。 宫官见他如此,也不纠缠,从绣墩上起身,微笑说道:“这次来平安县城,该做的事已经做了,该见的人也已经见了,该说的话更已经说了,那我便要回西北去了。” 李玄都欲言又止,只是不等他开口,女子竟是伸出纤纤两指抵住他的嘴唇,脸庞骤然贴近,吐气如兰道:“我刚才与紫府所说的话,紫府不必急于立刻回答,不妨好好想一想,等到我们下次相见的时候,你再答我也不迟。” 宫官话音落下之时,殿内平地起风,吹动挂在殿内的无数绸幔,遮蔽视线。 她竟是不给李玄都开口拒绝的机会,脚下轻点,身形随风飘摇而起,衣袂飘飘,转瞬之间已经是飘出了这座龙家大殿,没入殿外的雨幕之中。 李玄都毕竟是修为不如从前,稍慢一步,待到他分开重重绸幔,来到殿门处时,只见殿外雨雾茫茫,哪里还有宫官的身影。 第一卷 此生浮沉 第一百一十章 江湖清浊 李玄都孤身一人出了龙家大宅,就在他和宫官交谈的这段时间之中,清慧姬已经收拾好的残局,不但龙哮云的尸体被收殓,就连重伤的孙鹄不见了踪影,整个龙氏大宅的门前空空荡荡,竟是仿佛什么事情也没发生过一般。 李玄都返回客栈,胡良和周淑宁都在这里,安然无恙,让他原本稍微悬着的心终于是彻底放下。虽然明知宫官不会对他们如何,但还是怕那“万一”二字。其后,李玄都将龙氏之事大致交代了一遍,不过隐去了宫官对于静禅宗的揣测,不是李玄都信不过胡良和周淑宁,而是此事关乎重大,一个不慎,便是毁派灭门的大事,没必要把他们两个也牵扯进来。 三人收拾一番,不在此地多做停留,冒着淅沥雨势离开平安县城,去往与水阳府相邻的江陵府。 江陵府乃是荆州首府,江陵城即是州城,包括荆州三司衙门、荆州巡抚衙门、荆州市舶司衙门等诸多实权衙门,都在此地,可谓是东南重镇。又因为其南邻大江,北依汉水,西控渝蜀,南通潇吴,被称作“七州通衢”。 另外,荆州乃是神霄宗的地盘,所以江陵府中也不乏神霄宗的旁支门派,其中以风雷派声势最大,远非岭秀山庄可以相比,甚至比之龙家还要胜出一筹,毕竟龙家的靠山根本静禅寺远在中州,而风雷派的靠山神霄宗就在荆州。 神霄宗位于荆州境内的太和山上,相传此地为上古玄武得道飞升之地,有“非真武不足当之”之说,此地即是道门圣地,又是洞天福地,有七十二峰、三十六岩、二十四涧、十一潭、十池、十二洞、十一泉、十台、三瀑,其主峰天柱峰如金铸玉琢的宝柱雄刹苍天,素有“一柱擎天”之美誉,天柱峰周围环绕七十二峰,峰峰俯身顿首朝向主峰,形成“七十二峰朝大顶, 二十四涧水长流”的壮观景象。神霄宗在此开宗立派千余年,贵为道门四大宗之一,除了代代被敕封为“天师大真人”的正一宗之外,尤以神霄宗与历朝历代的朝廷关系最近,在本朝太祖皇帝时,神霄开派祖师被敕封为“清虚元妙真君”,当代宗主被封为“通微显化真人”,太和山被封为“大岳”、“治世玄岳”,号称“四大名山皆拱揖,五方仙岳共朝宗”,便可见一斑。 比起煊赫至极的“本家”,作为旁支的风雷派,自然多有不如,甚至是寒酸太多,但其实底蕴不浅,作为一府之地首屈一指的江湖豪强,风雷派不缺少先天境的高手,这一代就有三位先天境高手同时并肩而立的盛况,反观岭秀山庄之流,却是一个也无,呈现出明显的青黄不接之势,显然已是不能与风雷派相提并论,就算是万成镖局龙氏,如果龙哮云不曾踏足归真境,也不如风雷派,毕竟风雷派在两位先天境高手之下,还有一手之数的玄元境的高手,传承有序,远非鱼龙混杂的万成镖局可比。 李玄都之所以知晓这些,是因为他们曾与风雷派大有渊源。 当初帝京之变前夕,清微宗、妙真宗、东华宗、神霄宗,四大宗门齐至帝京城,作为神霄宗分支的风雷派老门主也跟随其中,老人性格豪迈且不拘小节,有豪侠之风,与李玄都、胡良颇为投缘,三人曾经一起喝酒,承天门之战时,胡良更是与老人并肩而战,所以两人对于风雷派的情形颇为熟悉。 泥泞的驿路上,马车摇摇晃晃,艰难前行。此时仍是由胡良驾车,李玄都半依在车厢门框上,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 胡良见李玄都总是眉头微皱,似是心事重重,便故意打趣道:“老李,见了宫大美人一面,便把魂给丢了?要我说呐,宫大美人不如玉清宁,娶妻当娶贤,还是玉清宁更为温婉贤淑一些,不过话又说回来,能两个都要自是再好不过,有句话怎么说来着?齐人之福嘛。” 李玄都毫不客气地踢了他一脚,“小心你这番话被宫官听到,把你的舌头割掉。” 胡良不由缩了缩脖子,想到宫官在江湖上的“威名”,饶是他胆大包天,也多少有点发憷,便转开了话题道:“老李,有什么事情,不要总一个人憋着,说出来,咱们兄弟一起扛。” 李玄都悠悠吐出一口浊气,“这件事太大,咱们扛不住的,烂在我的肚子里就好。” 胡良听他如此说,知道轻重,便不再相问,道:“到了江陵,便是到了宋老哥的地盘,当初在帝京的时候,他便几次三番说过,要我们去他的风雷派做客,好让他略尽地主之谊,这次我们既然到了江陵,可不好过门不入啊。” 说到这儿,胡良学着江湖上专门喜好结交朋友之人的做派,作抱拳豪迈状,摇头晃脑道:“宋大侠威震江陵,我等一直好生相敬,只是缘悭一面,自当拜会一二。” 小丫头看到这一幕,忍不住扑哧一笑。 胡良头也不回道:“丫头,学着点,日后你一个人行走江湖,少不了要学着说些场面话,江湖上有些人,真本事没有多少,‘名不符实’这四个字说的就是他们,可他们沽名钓誉的本事却是不少,最是喜欢相互吹捧,你若是不去吹捧他们,便是扫了他们的脸面,他们便要记恨于你,除非你能像当年的老李一样,一人一剑便荡平了他们,否则你在江湖上的路便会越走越窄,终是要寸步难行。” 李玄都无奈摇头道:“淑宁还小,你与她说这些做什么。再者说了,日后淑宁行走江湖,必然是以玄女宗弟子的身份,上头有玄女宗的众位师姐,谁又会在这方面为难她。” 胡良唉声叹气道:“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啊。” 李玄都没有言语,被胡良的话语触动回忆,思绪渐渐飘远,想起了另外一个江湖,那个江湖中却是没有这么多的刀光剑影,没有这么多的阴谋算计,甚至没有正道十二宗和邪道十宗,没有青鸾卫,没有庙堂诸公,至多就是山贼流寇拦路打劫,被白衣少侠轻松打败之后,跪地求饶,然后少侠一挥手,便作鸟兽散。或是在某座县城中,有登徒子当街调戏良家少女,少侠上前将其教训一通,然后又在少女欲语还休的目光注视中,飘然而去。亦或是遇到了仗势欺凌孤苦弱小的恶奴差役,哪里管你是衙门官府出身,打翻在地之后,再留下几块碎银子,跃马扬鞭而去。 这是李玄都十五岁前的江湖。 那座江湖的水很清。 现在这座江湖的水很浊。 只是后来随着李玄都经历的事情多了,他发现所谓的行侠仗义未必就能有好结果,比如说他救了那些弱小孤苦,可他离去之后,那些恶奴差役反而会变本加厉,甚至他留下的银子也会落到那些恶霸的手中。还有他救了陈孤鸿和宫官,结果却是变成了何氏和龙氏的祸事。 所以这些年来,他已经很少再去主动行侠,多半是冷眼旁观,不会轻易出手。 他很多时候都在想,这个江湖是怎么了,现在他忽然有些想明白了,江湖其实一直都是这样,变的只是他自己而已。想要改变这个江湖,不能头痛医头脚痛医脚,路见不平一声吼,天下不平事千千万万,李玄都有再大的神通,又能平多少不平之事?他浑身是铁,又能打几根钉? 张肃卿当年告诉他,天下有家国之分,侠义有大小之别,当时的他不明白其中之意。 现在他明白了。 欲要改变江湖,须从根本入手,先要变革江湖之上的庙堂,然后通过庙堂使天下得太平。只有太平盛世,方能人心无忧,世风日上,到那时候,江湖中的水,自然清了。 这便是当年张肃卿想做而没能做成的事情。 老人信奉一句话:明知其不可为而为之。 也是他教给了李玄都一个道理:做事不问可不可能,但问应不应该。 第一卷 此生浮沉 第一百一十一章 大江悠悠 李玄都望着车厢顶,脑海中渐渐浮现处数年之前的旧事。 那是在张肃卿的书房中,共有六人,除了李玄都和张白圭站着,还有四位老人坐着。 四位老人年纪各异,最大的已是古稀之龄,最年轻的也已是知天命的年纪。常言道,人生不满百,在常人看来,这四位老人已经是行将朽木之年,可在当时,正是这四位老人把持了整个帝国的命脉,庙堂之上一切政令皆是出自四人之手,也就是世人皆知的“内阁票拟”,经过司礼监批红之后,成为诏命,便可下达到天下十九州。 此时书房中的气氛有些微妙,地位最高的张肃卿坐在书案之后,眉头微皱,说话不多。仅次于张肃卿的徐存斋脸色凝重,语速极慢。另外两位阁老,沈松言辞激烈,慷慨激昂,陆维嗓音低沉,暗藏悲凉之意。 四人的话语混杂在一起,让李玄都难以分辨。 “事到如今,列祖列宗的江山社稷还要不要了!大魏朝的天下苍生还管不管了!张相,还有徐阁老,你们总得给我们说句话。” “列祖列宗的江山社稷当然要守,大魏的天下苍生当然也要管,只是怎么守?怎么管?还需从长计议。” “我大魏到当今陛下已历十三帝,从未有过太后垂帘的先例,若是此例一开,接下来便是女帝弄权旧事,徐阁老,晚生说句不该说的话,那女子敢在朝堂上如此颠倒是非黑白,我们就不闻不问吗?” “我们当然不能不闻不问。” “十岁孩童,乳臭未干,又长于深宫妇人之手,如何治天下?当下关键不在于那对母子,而在于新政。” “万世之功,一步之遥。” “一步踏空,便是万劫不复。” “宗室挥霍无度,官场贪墨横行,大魏朝再不整治,亡国有日。” “事可从轻,又可从权。” “吏治要革新,宗室要安抚,还要填补国库亏空。何事从轻?又何事从权?就拿今年来说,正月,金帐骑军犯辽东。二月,秦州百万军民缺粮。三月,凉州饥荒。四月,燕州又饥荒。五月,蜀州又饥荒。六月,渝州土司内乱。七月,秦州流民叛乱攻蜀州,南疆蛮族叛乱犯渝州边界。闰七月,齐州境内长河决堤,死伤无算,流民遍地。” “国事艰难蜩螗至此,倘若朝堂中枢再出变故,牵涉到内阁六部九司和大都督府,那么立时就会天下大乱。” “国事不堪问了。西北平乱,辽东御金帐,南疆御土蛮,还有数州之地的灾荒,打仗要钱,赈灾也要钱,都指望着国库,可国库亏空,哪还有钱?要么我们推行新政,要么就坐以待毙。” “新政是国策,不管死多少人,都要推行下去。死一个人是个死,死一百个人也是个死,死百人是个数字,死千人也是个数字,现在死千百人,总好过以后死千万人。” “若是贸然推行新政,牵扯太广,除了宗室,还有百官,还有各地的封疆大吏,甚至是领兵将领。放眼满朝文武,文官袍服上绣的是禽,武官袍服上绣的是兽,穿上了这身官服,哪个不是衣冠禽兽?涉及到他们,一个不慎,立遭反噬,慎之。” “圣人曰成仁,亚圣曰取义,何惧一死?人固有一死,若能为国捐躯,我沈某坦然受之!” “你我身死事小,可你我死后,人亡政息,苍生奈何?” “先发制人,后发制于人,到了这个时候,我们何不主动出击!” “苍岩,慎言!” 李玄都回过神来,脸色越发晦暗不明。 马车一路悠悠向南,顺着驿路不断前行,渐渐没了起伏的丘陵踪影,一眼望去,尽是坦途平原,正值秋收时节,路旁田地中的稻谷金黄一片,看来今年的收成还算不错,毕竟荆州素有“天下粮仓”之称,正所谓“荆潇熟,天下足”,天下间几乎有半数粮食出自荆州、潇州,若是此二州也闹起粮荒,那么立时便会天下大乱。 不知走了多久,空气中骤然多了些许湿意,再往前走,视线中便骤然出现了一条雄壮至极的大江,大浪滔滔,水势丰沛至极,在平原上肆意奔涌,就像一条不可以道里计的巨大青龙横卧在天地之间,让人见之则立觉自身渺小。 这便是世人常说“江河”二字中的大江了。 这条大江,将整个天下一分为二,所谓江南,便是大江以南。历来北方铁骑南下,多是受阻于大江天险,是非曲直难以论说,但由此衍生出的典故,如“衣冠南渡”、“草木皆兵”、“投鞭断江”、“击楫中流”等等,实在是数不胜数。 遥遥眺望着仿佛在天际尽头的碧绿“青龙”,一向与“文雅”二字无缘的胡良难得吟了句古人之诗:“千古兴亡多少事,悠悠。” 坐在胡良身旁的李玄都长长吐出一口浊气,接口道:“不尽大江滚滚流。” 胡良停下马车,轻声道:“老李,心思别那么重,有些事情就像这条大江东流水,我们都挡不住。” 李玄都点了点头。 过了大江,便是真正意义上的江南。 李玄都摇了摇头,似是要甩脱那些萦绕在脑海中的旧事,跳下马车,说道:“最是江南好,既然到了江南,就去宋老哥那里走一趟,想来青鸾卫还不敢为难风雷派。” “说起宋老哥,我倒是有点怀念他那口荆州腔了。”胡良面露感念之色,顿了顿,又补充道:“就是听多了之后,听得我想死。” 李玄都失笑道:“你们两个谁也别说谁,都是半斤八两,以前在帝京喝酒,哪次不是我去找店家说的?” 李玄都不是帝京人,但在帝京生活过一段时间之后,能说得一口正宗官话,让一直没学会官话的胡良在私下很是羡慕,因为在帝京城中,无论男女老幼,都颇有些高人一等的底气,若是揣着一口外地口音,难免要被小看几分,就算是去勾栏瓦舍之间,也是如此。少年人游帝京,少不了去些烟花之地,胡良曾在一位花魁女子那里碰壁,这也就罢了,关键是那位花魁女子对于无意此事仅是与胡良同行的李玄都青眼相加,眉目传情,言语暗示,到最后,别说是不要银子,恐怕倒贴银子都行,这让一直都不承认是相貌问题的胡良感到悲愤欲绝,咬死了是那花魁女子嫌弃他的口音,对于此事一直此耿耿于怀,直到他们结识了同样是乡音难改的宋老哥,胡良这才好受许多。 之所以叫宋老哥,是因为这位风雷派的门主的确很老了,已是花甲年纪,差不多可以做李玄都的祖父辈,不过江湖人交往,先不论年龄,先论辈分,如何论辈分?看师承,看本事大小,李玄都在那时候乃是最为声名显赫之人,胡良也是一方豪强人物,自然不能论以晚辈,而应平辈论交,也就是忘年交。论完辈分之后,方是年龄大小,宋老哥便是由此而来。 不过话又说回来,也就是李玄都和胡良因为投缘相相之故,方能称呼一声“宋老哥”,换成其他江湖人物,要么称呼“宋老前辈”,要么称呼“宋大侠”,就算是身份相差不多之人,也要称呼一声“宋门主”,否则便是打了整个风雷派的脸面,欺负了风雷派,便是扫了神霄宗的脸面,神霄宗贵为道门四宗之一,往大了说,神霄宗的脸面也是道门的脸面,落了道门的脸面,这是多大的罪名?这里头盘根错节,牵一发而动全身,否则当年的李玄都也不会因为斗剑之事而招惹了小半个江北武林。 所以说,在江湖中行走,处处都是规矩,处处都是讲究,虽不成文,但未必就比圣人订立的儒教规矩少了。 第一卷 此生浮沉 第一百一十二章 守望明月 趁着停下车休息,小姑娘也从马车下来,照着李玄都教给她的“绣春拳”,依葫芦画瓢,开始活动筋骨。 刚才胡良和李玄都的对话,小姑娘全都听在耳中,走拳完毕之后,来到李玄都身旁小声问道:“哥哥,我们要去那位宋大侠的家中吗?” 李玄都朝她做了个鬼脸笑道:“是啊,以宋老哥的性格为人,如果知道了我们过门而不入,怕是朋友都没得做,而且风雷派家大业大,也不怕什么青鸾卫,所以我和你胡良叔叔合计了下,还是走上一趟。毕竟江湖嘛,就是人情世故,就是礼尚往来。” 小姑娘哦了一声,眉头微微皱起,小脸上竟是流露出几分凝重。 李玄都摸了摸她的眉头,笑问道:“怎么了?” 小丫头摇了摇头,没有说话。 这时胡良插口道:“你把南山园之事告诉了她,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再加上我昨晚讲的那两个故事,小丫头八成是给吓到了。” 一向要强的小丫头轻轻抿起嘴唇,破天荒地没有反驳。 李玄都哑然失笑。 小姑娘虽然是个温婉性子,看上去生人勿进,但熟悉之后,到底还是个小孩子,昨天三人在林边过夜的时候,小丫头执意让胡良讲个故事,本以为胡良会讲一个大侠除暴安良的故事,或是讲年轻少侠和女侠之间百转千回的恋情,最不济也会讲一讲魔头是如何无法无天作恶的故事,可胡良却讲了两个让小丫头纠结了半夜的故事。 当年胡良跟随大将军秦襄西征,收复秦州,当时的秦州满目疮痍,十室九空,各州府的衙门也都毁坏殆尽,于是秦襄下令军中武官代行地方官员之职,胡良当时作为副总兵,暂代提刑按察使的指责,主掌刑名。虽然那段时间极短,但是其间发生了一件事,让胡良印象极深。 那个案子不大,涉及到的人家也不过是寻常富户,那户人家的男主人是个做买卖的生意人,因为走南闯北的缘故,时常不在家中。家中妻子正值虎狼之年,又无衣食之忧,终于是耐不住独守空房的寂寞,一枝红杏出墙来,在暗中与一位书生相好。 这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纸终究是包不住火,男主人在一个偶然的情况下,撞破了此事,虽说秦州不似江南那般礼教森严,动辄便是浸猪笼,而且因为长年战乱的缘故,民风颇为开放,允许孀居寡妇再嫁,但也万万容不下此等事情,所以男主人决定一纸休书将妻子送回娘家。 这妻子丢了名声,又被夫家扫地出门,就连一双儿女也不认她,本以为还有相好,可在她净身出户之后,囊中羞涩,那书生待她也不如从前,对她爱搭不理,如此种种之下,终是让这女子入了魔障。 其后发生的事情让胡良这个老江湖都大开眼界,女子抱着玉石俱焚的心思,将那书生骗到家中吃饭,将他灌醉之后,用一条绳子将他生生勒死。 然后她又趁着前夫外出未归之际,跑回到前夫家中跪求婆婆原谅,婆婆心软,便留她在家中用饭,她主动要给婆婆做饭,偷偷在饭食中下毒。 女儿被直接毒死,婆婆因为吃的比较少,在女子匆匆离开之后,又醒转过来,被仆人所救。 儿子因为去了学堂读书,下学后在外与伙伴玩耍,侥幸逃过一劫。 当婆婆派人告官,捕快将女人擒获时,女子正在四下找寻儿子,为首的捕头从她随手携带的小包袱中发现了一把榔头。 过堂时,不等动刑,女子已经坦诚招供:她打算用榔头把儿子也砸死,然后再伺机将前夫也害死,最后上吊自杀。 审案子的都尉感觉案情重大,不敢轻易定夺,便上报到了胡良那里,胡良决定亲自问询那名女子,问她:杀了情夫也就罢了,还能勉强算是情有可原,但前夫、婆婆、孩子何错之有?要让她下此毒手? 女子说:前夫错在捉了她的奸,又将她休掉,婆婆错在支持前夫休她,孩子错在她被休之后不愿再认她这个娘亲。 胡良又问她:虎毒不食子,为何这么狠心? 女子答:因为觉得了无生趣,不想再活,又怕黄泉路上寂寞,便想让孩子下去陪陪自己。 最后胡良认定,此女子已经非人是魔,不应用人间律法审判,以妖孽鬼魅视之,用桃木为柴,起火焚之。 还有一个故事,则是胡良在凉州所见听闻。 比之秦州,当时的凉州几乎如人间地狱一般,因为战乱之故,流民遍地,草根树皮都被吃尽,乃以人为食,官吏弗能禁止,妇女幼孩鬻于市,谓之菜人,屠者买去,如买猪羊。 当时胡良手下有一副将因为初到凉州,不知其中缘故,去一酒肆吃饭,店家说:“肉吃完了,请军爷稍等片刻。”然后就见店家抓着两名女子往厨房走去,副将急忙往厨房而去,见一名女子已经被用斧子斩断右臂,蜷缩于地上,另一名女子战战栗栗,面无人色,见到副将之后,两名哀呼不止,断臂女子只求速死,另一名女子则求救命,那名副将动了恻隐之心,花了二两银子将两名女子赎买出来,其中的断臂女子用尖刀自杀身亡,另一名女子则被副将纳为妾侍。 当时有太平宗高人随行军中,为这名副将看相,说他本该此生膝下无子,不过有此一善,可为家门点燃一炷香火,后来那名妾侍果真诞下一子,孩子从腋下到肩胛有一条红线,好似当日自杀的断臂女,算是印证了那名太平宗高人的话语。 那位太平宗高人离开大军时,作有一诗。 夫妇年饥同饿死,不如妾向菜人市。 得钱三千资夫归,一脔可以行一里。 两肢先断挂屠店,徐割股腴持作汤。 不令命绝要鲜肉,片片看入饥人腹。 尤其是最后一句,让李玄都听闻之后,如坠冰窖,后背发冷,忍不住长叹复长叹。 慈母割肉喂子,恶父易子而食。 与这些人间惨剧比起来,江湖中的腥风血雨都变得不算什么,他也愈发理解张肃卿他们当年到底想要做什么。 儒家先贤有言,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那四位老人想要开太平! 为何说乱世人不如太平犬?太平世道的看家之犬,尚能饱腹而吠,可乱世之人,果腹都是奢望。 牧守天下苍生,不说什么繁华盛世,最起码要给这天下苍生一条生路,都说上天有好生之德,可在乱世之中,仅仅是如此微不足道的要求,却是比登天还难。 百姓何其苦也。 李玄都对周淑宁说道:“这世上可能有妖孽鬼魅,但没有真正意义上的魔,所谓的魔头,归根究底,还是人,魔在人心之中,是人行魔道,咱们在南山园遇到的陈孤鸿便是如此。天良给你讲这些,是想让你知道人心险恶,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不过你也不要因此就对这个世道彻底绝望,人心从来都是两面,而且人心多变,黑白转化常常只在一念之间。你也可以想想你的父亲,如果说这个世道是一张夜幕,那么他便是夜幕上的一颗星辰,正因为有这样的人在,我们这个世道才不会是彻底漆黑一片。当夜幕之上挂满繁星之时,这个世道还会黑暗吗?” 小丫头仰起头,望着李玄都,认真问道:“那明月呢?” 李玄都低头望着她,有些伤感道:“曾经有过一轮明月,但是在天宝二年的时候被天狗吃掉了,自此之后,我一直在等第二轮明月。” 第一百一十三章 楼船之上 大江之上,一艘三层楼船逆流而上,也就是宽阔大江,方能容纳如此大船,换成其他小江小河,便有搁浅的危险。 大船的二楼舱室中,有一方大木桶,雾气蒸腾,桶中满是碧绿药液,一名青年男子赤身坐在木桶中,全身上下的肌肤在药液的浸泡下,泛出隐隐青色。 在木桶旁边站了一位云鬓高耸的中年妇人,面无表情地望着年轻男子运功疗伤。 大概一炷香的时间之后,男子皮肤上的青色缓缓褪去,睁开双眼。 没有抱剑的清慧姬伸手指了指旁边屏风上搭着的衣袍,说道:“小姐要见你。” 孙鹄从木桶上起身,露出线条分明的上半身,默不作声。 清慧姬转身离开舱室,不多时后,穿戴整齐的孙鹄从舱室中走出,跟随清慧姬来到三楼。 整个三楼其实就是一个不用墙壁分割区域的巨大房间,其中摆放有各种乐器,琴瑟琵琶,笙竽箫笛,应有尽有,甚至还有一整套的黄钟大吕。 只有此时不见演奏乐器的女子,唯有在最深处摆放着一扇描金仕女屏风,屏风后有一张巨大贵妃榻,这艘大船的主人宫官就斜倚侧卧于贵妃榻上,穿着雪绸纱裙和月白襦衫,只是稍显随意散乱,隐约可见好似江山起伏的温柔曲线,原本的垂挂髻已经被散开,长发随意披散,两只雪白脚丫缓缓悠荡,此时她一手做枕托了香腮,另一手则不时从面前的锦盒中拈一枚果脯,小口轻咬,悠闲自在。 可惜这幕人间美景被屏风遮挡,让孙鹄无缘得见,不过孙鹄也能大致想象出几分,于是他望向屏风的视线更为炙热。 宫官的声音从屏风后悠悠传出,“孙鹄,这次为了救你,又耗费我一颗‘血龙丹’,我这儿从来都是借一还二的规矩,加上先前你欠的两颗‘血龙丹’,现在你已是欠了我四颗‘血龙丹’。” 孙鹄低下头去,轻声道:“请小姐示下。” “和聪明人说话就是省力气。”宫官轻赞一声,道:“这四颗‘血龙丹’,要你为我做四件事,如此便能一笔勾销 ,可如果你做不到,或是还不上这四颗‘血龙丹’,那我也不是开善堂的,自会去向你的师父‘血刀’宁忆讨个说法,到那时候,除非宁忆为你还账,否则便是宁忆也要遵守我们牝女宗的规矩,将你交到我的手中。” 孙鹄抬起头来,望着屏风上的仕女画像,缓缓问道:“若是如此,不知小姐要如何发落孙鹄?” 宫官轻笑道:“自然是让你为奴为仆,日后我若是出嫁,也将你一并带着,做个陪嫁的奴仆。” 孙鹄的脸色骤然铁青,不过他自知形势比人强,仍是强压住心头怒气,咬牙问道:“倒是不知小姐要嫁给何人?” 宫官从贵妃榻上坐正,稍微整理衣衫之后,示意旁边的婢女将面前屏风移开,笑眯眯地望着孙鹄,上身微微前倾,道:“我要嫁给何人,与你何干?” 孙鹄的脸上挤出些许笑意,却是显得有些狰狞,说道:“只是没想到小姐也会嫁人。” 宫官故作惊讶道:“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此乃人之常情,这有什么没想到的?” 孙鹄扯了扯嘴角,“可小姐毕竟是牝女宗的未来宗主,若是嫁人,还如何执掌牝女宗?” 宫官伸出两指绾起一缕青丝,轻声道:“如果这个人能让牝女宗低头呢?就好比清微宗的老剑神,一人一剑便可让整个江湖为之低头俯首,若是能给嫁给这样的人,此生无忧,倒是宫官的福气。” 孙鹄毕竟是心性坚毅异于常人,方才被宫官一番先声夺人的言语搅乱了心境,此时长长吐出一口浊气之后,略微平复心境,说道:“倒是不知道少玄榜上的哪位年轻俊杰能得小姐的青眼?毕竟紫府剑仙已经是时过境迁,榜首的颜飞卿走的又是纯阳之道,其余几人,苏云媗也好,秦素也罢,都是女子之身,难不成是太玄榜上的高人?” 宫官轻轻叹了口气,答非所问:“江湖上风大浪急,我一个孤弱女子,难免在有些时候力不从心,也想找个男子依靠一二,本来我以为你会是那个人,可一个龙哮云就把你打回原形,着实让我失望,没办法,我只好再找旁人。” 孙鹄深吸一口气,说道:“只要再给我三年,不,再给我两年时间,我就能踏足归真境,等我踏足归真境之后,区区一个龙哮云不足为虑。” “哦?”宫官笑道:“等你踏足归真境,恐怕我已经被人打死了。另外,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把你打伤的龙哮云已经死了,死在我的手上,从这一点上来说,倒像是我在保护你,你口口声声说要娶我,难道就凭这点本事娶我?” 孙鹄默然无言。 宫官也重新侧卧于贵妃榻上,以手托腮,继续说道:“我初当玄圣姬的时候,那可真是意气风发,说什么中兴牝女宗,现在回想起来,倒真是有些不要脸皮,胡吹法螺,后来我听说苏云媗竟是要与颜飞卿结成道侣,这才恍然明白,哪有女子不嫁人的,找一个良人托付终生,比什么都强。” 宫官眨了眨眼睛,竟是让人不知道她说的到底是真是假。 一位牝女宗的玄圣姬想要找一个良人相托?这话说出去谁信?谁敢信?不怕成为牝女宗的炉鼎?可偏偏此时宫官说出来,却是情真意切,让人不得不信。 饶是孙鹄这等枭雄心性,此时也有些犹疑不定,不知是真是假。 宫官忽然问道:“你知不知道张白月?” “张白月?”孙鹄一怔,“我没听说过,不过我记得前首辅张肃卿有个儿子名叫张白圭。” 宫官说道:“张白月就是张白圭的妹妹,也就是那位首辅大人的千金。” 孙鹄试探问道:“小姐与这位张氏千金有交情?” “交情谈不上,也不算相熟。”宫官又叹了口气,幽幽说道:“但认真说起来,我倒是挺羡慕她,不管境遇如何,终究是个有个爱煞了她的人,为了她愿意豁出性命,连一身修为也可以舍出去。我若是能得此良人,别说是一个玄圣姬,就算是牝女宗的宗主,我也不做。” 说到这儿,女子妙目一转,望向孙鹄,似笑非笑地问道:“孙鹄,如果换成是你,你愿意为我舍去一身修为吗?莫要谎话诓我,说你的心里话。” 孙鹄脸色阴晴不定,久久无言。 宫官脸上的幽怨和柔情都渐渐消失不见,只剩下一抹冷笑,待到孙鹄抬起头来的时候,已经没有宫官的身影,只剩下一扇仕女图描金屏风。 然后就见一册书卷从屏风后飞出,孙鹄下意识地伸手接住,然后就听宫官的声音再度从屏风后传出,“我圣教十宗祖师留有天书十卷,每宗各持一卷,是为根本上成之法,若得十卷天书,则是证道大成之法,这是我从宗主那里为你求来的本宗天书副本,你依此好生修习,此生天人有望。” 孙鹄翻开书卷,入眼是字迹娟秀的簪花小楷,应该是宫官亲手抄录,他身体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孙鹄不是初出茅庐的江湖雏鸟,深知这卷天书的重要意义,如果流落到外面的江湖之中,不知要惹出多少腥风血雨。 孙鹄小心翼翼地将这册书卷收入怀中,微微弯腰,道:“方才小姐问我是否愿意为了小姐舍去这一身修为,我的回答是不愿意,因为我没了这一身修为便没了在小姐身边立足的本钱,不过只要小姐吩咐,便是刀山火海也去得!” “看你的天书去吧。”宫官这句话说得有些冷。 孙鹄单膝跪地,“天书是小姐的,小姐大恩,孙鹄铭记于心。” “明白就好。”宫官的声音又恢复了平常时的淡然,“我累了,你去吧。” 孙鹄不再多说什么,起身徐徐退到门外,这才抬起了头,双眼中满是遮掩不住的兴奋。 第一百一十四章 说六扇门 经过数日时间,李玄都一行人来到了江陵府境内的三湖县,此县因为境内有三座湖泊而得名,距离江陵城已经不远,因为此地位置险要,故而驻扎有一支千人左右的守军,由一名游击镇守。 不要小看从三品的游击,对于一州百姓来说,这就是天一样的大人物.掌管一州政务的布政使不过是从二品,一名正三品的青鸾卫都督佥事便可让芦州天翻地覆,甚至是七品知县都有“百里侯”之称。所以这些三品四品的封疆大吏在地方上就是实实在在的土皇帝,可谓是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更有经营数十年者,根深蒂固,说是只手遮天也不为过,就算帝京城里的一二品大员也未必有这样的威风。 李玄都一行人换了新的路引之后,顺利进了县城。因为此地靠近素有“七州通衢”之称的江陵,来往的客商和行人极多,故而也让这座县城颇有些鱼龙混杂的意味,远非平安县城那般与世无争。三人刚刚进城,就看到一群神态彪悍的骑手策马前行,腰间毫不掩饰地挂着腰刀,马背上更是有朝廷明令必须在衙门登记造册的弓箭等物。 这些人与李玄都的马车擦身而过,待到其走远之后,胡良开口道:“这些人是渝州三会镖局的,大约都有御气境左右,在普通镖师中已经算是不俗,看到那些弓没有?最差的也是二石弓,一石便是一百二十斤,其臂力堪比军中正兵营中的甲士。” 李玄都感慨道:“自古以来,若是太平盛世,便是庙堂压过江湖,天下高手尽入朝廷囊中,无论文武,都将一身所学货与帝王家,往前推百余年光景,宣宗皇帝年间,六扇门八大高手,青鸾卫十三太保,让偌大一个江湖都不得不弯腰俯首。到了乱世,则是江湖胜过庙堂,朝廷式微,如今的六扇门只剩下大猫小猫几只,青鸾卫也不复当年的风光,江湖人甚至能插手帝位之争,便可见一斑。” 胡良嘿然道:“国家不幸诗家幸,江湖也大抵如此,太平盛世时哪来的什么江湖,一个个都修身养性,唯有乱世方见江湖。” 小丫头乖乖坐在车厢的最深处,听到两人的对话,不由开口问道:“哥哥,六扇门是什么?也是衙门吗?” 李玄都解释道:“严格说起来,朝廷中并没有‘六扇门’这个衙门,若非要说有,应该是指三法司的总称,分别是:刑部、大理寺和督查院,其中又以刑部为主。当初刑部为了与尚还隶属于大都督府的青鸾卫争权,在内阁的支持下专门成立了一个处理有关江湖人士案件的隐秘机构,因为其总部大殿坐北朝南,东南西三面开门,每面两扇门总共六扇,所以叫做‘六扇门’,其中成员因行动机密也称总部为‘六扇门’。六扇门中人行动诡异、手段凶狠、专办大案,进得衙门,出得江湖,算是衙门中的江湖人物,又代表衙门监视江湖,在江湖上拥有极大的权力,因此被不为朝廷效命的江湖人士所不齿,名声和青鸾卫相差不多,都被视为朝廷鹰犬。” 周淑宁好奇问道:“既然六扇门的名头这么大,我怎么从来没听说过呀?” 李玄都轻叹一声:“六扇门直接听命于刑部,同时也受大理寺和督查院的节制,而这三个衙门又都是内阁的下属,说白了六扇门其实是直接听命于内阁。六扇门与青鸾卫之争,最早是文武之争,后来武官失势,变为文臣节制武将,随即青鸾卫变为直接听命于皇帝,就变成了君臣之争,君权强势则青鸾卫压过六扇门,相权强势则六扇门压过青鸾卫。在帝京一战时,六扇门听命于内阁,青鸾卫听命于司礼监,司礼监又听命于谢太后,如今太后掌权,六扇门自然也备受打压,其中成员,或死或贬或去,如今在江湖上已经鲜有六扇门的消息。” 胡良插嘴道:“正所谓‘朝廷鹰犬’,青鸾是鸟,所以青鸾卫是‘鹰’,那么六扇门就只能委屈一点,当‘犬’,一鹰一犬,威慑江湖。那些年里,多少自恃武力超群的江湖人士死于这两者之手?死后头颅还要被割下来悬在城头上示众。说起来,当初太玄榜上倒有一半的人在朝廷任职,徐世嵩官至内阁大学士,便是一例,青鸾卫十三太保中有两人登榜,也算一例。不过这些都是过去的事情了,谁家祖上还没阔过?如今的青鸾卫也好,六扇门也罢,再没有当年的威风喽。” 周淑宁因为深受青鸾卫之害,所以对于“青鸾卫”三字格外敏感,又问道:“青鸾卫‘十三太保’是什么人?” 李玄都道:“自本朝太祖皇帝设青衣司以来,便由所有青鸾卫共同推举出最高的十三个人,号称‘十三太保’。十三个位子一直沿袭下来,死了一个或是走了一个,便在推选出一个补上。这十三个人在数万青鸾卫里不论职位高低,名头都是响的,当年死在承天门的那位青鸾卫都督,便是十三人之一。” 说话间,一行人已经来到闹市中一家老字号客栈的门前,便熄声不再谈论此事,进到店中询问掌柜,因为客商来往频繁的缘故,现在只剩下最后两间上房。 胡良与李玄都商量道:“我自己一间,方便喝酒,免得酒气熏人,老李和丫头你们两个一间,有个照应。” 李玄都点头道:“我正好督促淑宁练功。” 小丫头自然没有异议。 交了房钱,来到房中,小丫头乖乖脱去绣鞋,在床上盘膝入定,以五心朝天的姿势运转气机周天,这是她每天必修的功课,练功讲究的就是持之以恒,无论是根骨绝佳之人,还是资质驽钝之辈,无不要恪守持恒之道。 李玄都则坐在桌子旁边,背对周淑宁,将茶壶中的茶水倒在桌面上,然后用食指蘸着水在桌面上勾勾画画,以简单线条勾勒出一式式剑招,与此同时,“青蛟”也从李玄都的袖中飞出,依循着李玄都所勾画的剑招在空中飞掠,看似轻描淡写,实则玄机重重。 大概过了两个时辰的光景,天色全暗,周淑宁从入定中醒来,悄悄地掌了灯,趴在床上托着腮帮望着李玄都的背影,怔怔出神。 一壶水被李玄都全部倒尽,等到他再伸手去提茶壶时,发现茶壶已经空空如也,这才回过神来,收起“青鸾”归袖后,长长呼出一口气,转头看了眼周淑宁,问道:“淑宁,想什么呢?” 小丫头回过神来,回答道:“在想玄女宗。” 李玄都打趣道:“这就等不及去玄女宗了?” 小丫头顿时紧张万分,仔细瞧了一眼李玄都,见他没有误会的意思,这才如释重负,小声说道:“我不想去玄女宗,我想跟着哥哥。” 李玄都滞了一下,沉默不语。 小丫头赶忙说道:“我能照顾好自己的,不会拖累哥哥。” 李玄都无奈一笑,摇头道:“接下来我要去的地方,很是危险,我怕护不住你。” 小丫头的神情顿时变得失落起来,说道:“那……我就不去了,我听哥哥的,去玄女宗。” 李玄都柔声道:“又不是生离死别,等我忙完了手头上的事情,就去玄女宗的玉女峰看你。” 小丫头重重嗯了一声,脸上又有了点神采。 李玄都玩笑说道:“其实玉清宁是个极好的人,就怕你与她熟识之后,便忘了哥哥。” 小丫头高声道:“我才不会!” 李玄都忍俊不禁,吹熄了桌上的油灯,笑道:“睡觉。” 小姑娘翻了个身,仅仅是脱去外衣,钻入被窝之中,很快便沉沉睡去。 李玄都就这么坐在桌前长凳上,闭目养神。 第一百一十五章 雁翎长刀 夜半时分,窗外的街道上忽然传来一阵由远及近的轰隆马蹄声。 一直坐在长凳上闭目养神的李玄都缓缓睁开双眼,出于近乎本能的警惕,他没有点燃桌上的那盏油灯,而是悄无声息地起身来到窗边,后背紧贴在窗户一侧的墙壁上,轻轻将窗户掀起一道缝隙,透过这道缝隙朝外望去。 只见外面的街道上有一列近百人的披甲骑兵正策马而过,为首的是一名披甲将领,能在三湖县有这么大气派之人,尤其是可以动用甲士的,也就只有那位掌兵千余的游击。虽说李玄都谈不上如何惧怕这位实权将领,但也不想平白招惹麻烦上身,再生事端。 这位在三湖县算是首屈一指的大人物,年纪不算大,只有三十岁上下,面容算不上俊朗,身上没有整日厮混于女子之间的脂粉气,反倒是带着一股子冷酷的铁血味道,这样的气质意味着这位游击大人应该是有实打实的军功在身,而非靠着恩荫上位的世家子弟。 浩浩荡荡百余骑带着不可一世的跋扈气焰嚣张而过,只留下满地狼藉和烟尘。 虽然马队只是一掠而过,但李玄都还是透过余光发现了马队中两名身着蓝色锦衣的人物,这让李玄都的心头一动。 青鸾卫素来身着青衣,所以不会是青鸾卫,军伍中人着黑衣,也不是军伍中人,身着蓝衣,似乎是久违了的六扇门中人。 如今的内阁当家人是孙松禅,六扇门又是听命于内阁,六扇门的人此时出现在此地,其中深意很是值得玩味,难道是这位孙阁老在江南有所谋划?或是最近的江南的江湖又有风波?总不会也是因为小丫头而来。若果真是为了小丫头而来,那么孙松禅对于这位弟子的后人,又会是何态度?是想要杀人灭口以绝后患,还是想要为自己这位弟子保留一炷香火? 李玄都摸不准这位孙阁老的想法,略微思量之后,悄无声息地从房间中掠出,来到街道上,朝骑队离开的方向跟去。 如今已是玄元境的李玄都脚程极快,在夜色之下飞奔,很快便看到了骑队的身影。 就在此时,李玄都心神一凝,猛地向后倒仰而去,身形几乎与地面平行,只见一把明晃晃的白刃擦着他的鼻尖划过。 李玄都一脚蕴藏“无极劲”踢出,迫使来人向后退去,同时右掌拍地,身形向后飘退,立定后望向前方,只见一个轻盈身影从一条小巷的暗处缓缓走出,手中握有一把公门中人惯用的雁翎刀,刀身平直,刀尖呈现出略微上翘的圆弧形,刀背上开有反刃。 如果说文鸾刀是青鸾卫的标配,那么雁翎刀就是六扇门的最爱。 来人是六扇门中人无疑了。 至于刀的主人,则是个身着窄袖劲衣的女子,姿容明媚,却又有一股不容侵犯的勃勃英气,满头青丝被束成一个高耸马尾辫,一双秋水长眸中透出微微寒意,方才就是她劈出了一刀,若不是李玄都躲得快,便要被一刀枭首。 李玄都望向来人,轻声问道:“六扇门中人?” 女子反问道:“你是何人?为何要在暗中窥伺跟踪?” 李玄都笑道:“好奇而已。” 女子冷笑一声,身形如鬼魅前冲,这等速度,竟是不逊于修习了“血影幻身”的孙鹄,只是她的身形依旧快不过李玄都的视线,在她身形掠出的同时,李玄都也已经动了,两人堪堪擦肩而过,李玄都将无极劲灌注入两指之中,以‘仙鹤指’点在女子雁翎刀的刀背上,然后“青蛟”出袖,第二次逼退女子。 女子停住身形,略微有些惊讶。江湖上不乏那种空有一身修为而不会打架之人,每每与人交手,至多发挥出六七成的本事,这种人多以养尊处优的世家子弟为主。还有一种人则是老江湖,从腥风血雨和刀光剑影中摸爬滚打出来的,与人交手,尤其是身陷绝境死地,往往能发挥出十二成的本事,眼前之人就属于后者,修为不高,不过玄元境而已,可打架的本事很厉害,料敌先机,攻敌必救,这种人物最是难缠。 女子缓缓开口道:“神霄宗的‘无极劲’,东华宗的‘仙鹤指’,再加上清微宗的‘驭剑术’,你究竟是何来历?” 李玄都笑了笑,身上升起五色氤氲气机。 女子双眼中的寒意又重了几分,说道:“妙真宗的‘太乙五烟罗’,就是不知道你会不会正一宗的‘纯阳紫气’?” 李玄都平静道:“不巧,这个我真会。” 下一刻,女子再次出刀,斩在李玄都的“太乙五烟罗”上,面对女子的凌厉刀气,五色气机只是略微抵挡,便被一瞬攻破。女子原本有些讶异此人的招数繁多,不曾想一击得逞,充沛刀势好似落在了空处,只能继续前掠,意图要将此人一刀横斩。 不过只见李玄都的身形瞬间变得柔弱无骨,头颅和双脚的位置不动,胸腹整个向后凹陷,竟是生生弯曲出一个如弯弓满月的巨大弧度,险之又险地躲过了这一刀横斩,同时他双掌一起朝着女子拍出。 女子在“太乙五烟罗”轻而易举溃散之时就已经心生疑虑,此时更是察觉到不妙,此人的“太乙五烟罗”根本就是个幌子,而且此人竟然还精通真传宗的“千手无骨术”,否则绝不可能以如此诡异的身形躲过一刀的同时继续出掌。 女子不得已之下,只能身形向后仰去,修长双腿踹出,将李玄都的一掌挡下。 李玄都借势向后飘荡出去,身形好似风摆荷叶,似如神女凌波,正是玄女宗的“素女履霜”。 此时女子已经不再感到如何惊奇,此人既然能学会妙真宗、东华宗、神霄宗、清微宗、真传宗的绝学,那么再多会一门玄女宗的身法也无甚奇怪的,就算他再用出静禅宗或是无道宗的功法,她都不会再觉得奇怪。 她更为好奇的是,这个人究竟是什么来路,跟踪马队的目的是什么。 月明而星稀,一轮皎皎太阴高悬夜幕之上,之下则是两人当街对峙。 夜风吹过,拂动女子的马尾,她整个人好似在这一瞬间溶于如水夜色之中,与周围天地不分彼此内外,身形渺渺,从这一点上来说,这是先天境才能有手段,这名女子年纪轻轻竟是已经踏足先天境。 反观只有玄元境的李玄都,却是呈现出一种超然于世的姿态,与这方天地处处不合,整个人身上有剑意勃发,仿佛是在只有黑白两色的水墨画中添了一笔鲜红朱砂,刺目十分。 感受到这股剑意之后,女子的脸色愈发凝重,正要出刀,忽然心生警兆,低头望去,只见在她身前不远处有一抹淡淡紫色一闪而逝,藏于夜色之中,待她凝神望去,这竟是一把与先前飞剑截然不同的飞剑,此剑性情安静,杀气内敛至极,如果说先前那柄青色飞剑杀意充沛,好似豪气干云的江湖侠客,那么这把飞剑就是一个温婉娴熟的大家闺秀,便是摆放在眼前,常人若不仔细凝神观看,也未必能够发现。 勃发剑意也好,各家绝学也罢,都不过是障眼法,此剑才是真正的杀手锏。刚才她若出刀,自然就要迎面撞上此剑,怕是立时就会被一剑穿胸,就算她已经踏足先天境,恐怕也要被重伤体魄。 念及于此,女子眼神中终于是流露出几分凝重之色。 第一百一十六章 女子捕头 就在同时,李玄都也在打量着这位女子。 平心而论,以容貌而言,这位女子不如宫官,也不如玉清宁。可是如果用一个成年男子的目光来看,这位姑娘无疑是很出彩的。她身材高挑,此时穿了一身便于行动的劲衣,婀娜体态玲珑毕露,尤其是一双长腿,纤细笔直,很是夺人眼球,几乎到了想不注意都难的地步。 不过李玄都是守礼之人,他只是扫过一眼,便不再去看,他更为在意眼前这名女子的修为境界,不过二十几岁的年纪,就已经有先天境的修为,这可不多见,要知道就算是少玄榜上之人,也有半数还停留在先天境中,只有极为出彩的寥寥几人得以踏足归真境,无一不是未来足以左右江湖大势的俊杰人物。在少玄榜之下,便是孙鹄这些人,或有机缘,或有师承,资质又好,得以年纪轻轻便踏足先天境,眼前这名女子比之孙鹄,相去不远。 李玄都早年身在帝京,虽然身无官职,但与张白圭交好,又被老首辅隐隐视作半个女婿,再加上那时候的他名声极大,故而六扇门中的几位高手也都与他交好,他从未记得六扇门中有这样一个女子,看来是在帝京一战之后才加入六扇门,或是帝京一战时并不在帝京城中。 说起来,李玄都与六扇门渊源颇深,就算如今的六扇门未必还是当初那个六扇门,他也不太愿意彻底撕破脸皮,再就是如今的他只有玄元境,刚才之所以能占到上风,是因为他接连出其不意攻其无备,若是让这女子摸清了他的底细,凭借她先天境的修为,李玄都除非以“坐忘禅功”自封窍穴,然后用出“千剑观音”,否则多半不是对手。 念及于此,李玄都一抖双袖,将“青蛟”和“紫凰”收回,开口道:“这位姑娘,不管你相信与否,在下确实是没有恶意。方才你我之间,各自痛下杀手一次,不过都未伤到对方,就算扯平如何?” 这一次,女子没有再继续出刀,不过也没有对李玄都放松警惕,沉声道:“我姓沈,现供职于刑部督捕司,任主事。” 正如李玄都所言,在朝廷中并无“六扇门”这座衙门,其正式名称应为刑部督捕司,与青鸾卫的前身青衣司、仪鸾司属于平级,不过在青鸾卫升为青鸾卫都督府之后,督捕司便不能再与青鸾卫相提并论,正因如此,若有江湖散人想要为朝廷效力,为官身前程计,多半会加入主官是从一品左都督的青鸾卫,而非主官只是正五品郎中的督捕司,一时间青鸾卫都督府的声势自是压过六扇门。 内阁对此自然不能无动于衷,因为当时的大都督府已经受内阁节制,于是内阁便想出一个法子,为督捕司中人授予世袭恩荫军职,又效仿前朝的“鱼符”制度,为六扇门中人颁发四级鱼符,根据颜色不同,又称“玉白”、“金紫”、“银绯”、“铜青”,大体对应归真境、先天境、玄元境和抱丹境,再加上大魏官制有职官、散官、勋官之说,就拿胡良曾经的顶头上司秦襄来说,他的官职全称是:左军都督府左都督、提督秦州和中州军务总兵官、挂征虏大将军印、升授光禄大夫、柱国,其中前三者都是职官,升授光禄大夫是散官,柱国是勋官,后两者并无实权,却有品级,俱是从一品。 于是内阁按照“鱼符”高低,分别授予品级,佩戴“玉白鱼符”者授正二品,佩戴“金紫鱼符”者授正三品,佩戴“银绯鱼符”者授正四品,佩戴“铜青鱼符”者授正五品。 比如李玄都认识的一位六扇门先天境捕头,便是佩戴“金紫鱼符”,恩封世袭指挥使,初授昭勇将军,加勋上轻车都尉。如此一来,他的实授职官只是从五品刑部督捕司员外郎,但世袭、散官、勋官却都是正儿八经的正三品,并不逊于同级的青鸾卫官员。 李玄都想到这儿,下意识地望女子腰间望去。 果不其然,在女子腰间位置悬着一枚“金紫鱼符”,以黄金铸成鱼形,再饰以紫金。 女子察觉到李玄都的视线,下意识地伸手握住腰间所悬“鱼符”。 眼前女子自称是刑部督捕司主事,正六品实授职官,品级不高,但是位卑权重,类似于职掌四品以下地方官员升迁考察的吏部考功司主事,而且一司之中也远远不止一名主事,所以单凭官职,根本不能判断出女子在六扇门中到底是什么地位,不过加上这枚“金紫鱼符”之后,便能有个大概范围内的推测。 李玄都轻笑道:“一枚‘金紫鱼符’倒是配得上姑娘的先天境修为,若是我没记错的话,在督捕司中有二十五位主事,除了两京十九州各一位主事之外,还有四位主事,被江湖上的好事之人称作是‘四大神捕’,不知姑娘是四位神捕中的哪一位?” 女子的脸色微变,说道:“阁下好见识,竟是知道如此多的六扇门内幕。” 李玄都淡笑道:“因为曾经与六扇门共事,所以略知一二,寻常主事,多是佩戴‘银绯鱼符’,姑娘既然自称是督捕司主事,又身佩‘金紫鱼符’,自然就是四位神捕之一了。” 所谓四大神捕,与青鸾卫的十三太保相差无多,并非是指特定四人,而是四个位子一直沿袭,死了一个或是走了一个,便在推选出一个补上,非佩戴‘金紫鱼符’之人不可担任,除此之外,再加上四位佩戴‘玉白鱼符’的客卿供奉,便是六扇门八大高手。 见李玄都一语道破玄机,女子也不再隐瞒,坦然道:“我叫沈霜眉,忝列阁下所说的四大神捕之位,这次是奉尚书大人之命,前往江南调查工部和江州市舶司委托万成镖局运送奇石纲被劫一案。” 听到“万成镖局”四字,李玄都的眉头微微一皱。 沈霜眉身为捕头,精于侦讯之道,擅长察言观色,见李玄都皱眉,立时断定李玄都知道此事内情,问道:“我已经坦然相告,阁下却未说明自家来路,与万成镖局有何关系?” “在下姓李,双名玄都,江湖散人。”李玄都回答道:“至于万成镖局,沈捕头为何会认定与李某有关?另外多问一句,沈捕头可是自中州而来?” 沈霜眉心中一惊,没有否认,反问道:“你是如何知晓?” 李玄都淡笑道:“从帝京到江南无非两是陆路和水路两条路,如果是走水路,则要经过芦州,从水阳府方向而来,路过平安县,自然也就听说了有关万成镖局的消息,既然沈捕头不曾知道万成镖局之事,那么想来就是从陆路的中州北阳府方向而来。” 沈霜眉皱起眉头,六扇门虽然不如青鸾卫那般擅长刺探情报,甚至是今不如往昔,但六扇门仍旧是消息灵通之地,拥有线人无数,可她却从未收到过任何有关万成镖局的消息,这便很不寻常,于是她继续问道:“万成镖局到底出了什么事?” 李玄都轻叹一声道:“我刚从平安县城而来,万成镖局招惹了仇家,被人灭去满门,整个平安县城的百姓都亲眼目睹马驮死尸、门前血线、以及血手印等骇人景象,如今万成镖局的老镖头已是不知所踪,生死不知,大东家龙哮云则是被人斩杀于龙氏大宅门前,我倒是要相劝沈捕头一句,万成镖局的水深,就算是皇命在身,也不要轻易涉足其中。” 第一百一十七章 月下追逃 沈霜眉万万没有想到,在她动身离开帝京之前还安然无恙的万成镖局,竟是在短短不到的月余的时间中,就惨遭灭门。这种事情是做不得假的,只要她亲自去往平安县一看便知,所以八成是真的,饶是她经历了不少风浪,也有些不知该说什么是好。 李玄都继续说道:“沈捕头,你是先天境的高手,不管是大江南北,还是西北辽东,都大可去得,无人能把沈捕头如何,可沈捕头也不要忘了,在这天下之间,在这江湖之中,还有各大宗门,有些事情涉及到了他们,就不是那么简单了。六扇门的招牌能吓到那些跑单帮的江湖散人,却吓不到这些根深蒂固的一方豪强。” 沈霜眉的脸色微微一白。 李玄都望向沈霜眉,轻声说道:“不管沈捕头信也好,不信也罢,我都是出于一片好心。万成镖局之事,看似只是江湖仇杀,可在其背后的事情牵扯出来,怕是要江湖震动。不管你来荆州到底是为什么了,这不是你一人的事情,做好了也不过是刑部堂官的嘉奖,可做不好,那结局便殊难预料。想必你也知道,万成镖局的总镖头罗一啸乃是先天境的高手,大东家龙哮云更是已经踏足归真境,背后又有静禅宗为其撑腰,可龙哮云还是死了。这件事情,牵扯到龙家背后的静禅宗,其间波谲云诡,深不见底,你孤身一人,倘若牵扯其中,一步踏空,便会万劫不复。” 沈霜眉彻底沉默了。 因为从李玄都的话语中,她已经能隐隐猜出一二。 她若真去查案,查不出什么还则罢了,一旦查出蛛丝马迹,怕是立刻就有被灭口之忧。 对于寻常江湖人而言,先天境高手已经是天上人物,可对于一个屹立千年而不倒的宗门而言,区区一个先天境却是算不得什么,说杀也就杀了。 甚至归真境的高手也是如此,那位龙氏家主便是前车之鉴。 想到这儿,沈霜眉破天荒地有些意兴阑珊,也有一股深深的无奈感觉。 李玄都轻声道:“沈捕头也不必疑我,我既知道六扇门的诸多内幕之事,自然是与六扇门大有渊源,沈捕头又是六扇门之人,我提醒沈捕头一二,也在情理之中。” 沈霜眉将手中的雁翎刀收入腰间鞘中,然后深深望了李玄都一眼,抱拳道:“多谢。” 李玄都犹豫了一下,再度开口问道:“李某还想再问一句,沈捕头从帝京而来,仅仅是为了一个奇石纲的案子吗?” 沈霜眉的气息骤然一凝。 李玄都笑了笑,身形向后退去,“懂了,看来沈捕头的确还有其他要务在身,那李某也不打扰,就此别过。” 沈霜眉轻喝道:“你给我站住!” 李玄都哪里会听,脚下一点,身形已是扶摇而起,跃上一座二层楼阁的屋顶,踩在青瓦之上,疾行而去。 沈霜眉一咬银牙,竟是也随之腾空而起,紧紧跟在李玄都的身后,不让他走脱。 夜色之下,明月当空,两人一前一后,踩踏在被月光照得一片银白的屋顶之上,兔起鹘落。 都说男追女隔座山,女追男隔层纱,被女子追在身后是何种感觉?此刻的李玄都便是了,不过他却生不出半分旖旎心思,只觉得自己善心发多了确实会误事,当年他与六扇门的几位高手都有交情,今日骤然遇见一个六扇门中人,难免多言两句,免得她在不知情之下,一头撞入平安县城,坏了宫官的谋划,若是惹怒了那个牝女宗妖女,如今的李玄都可保不住这个女捕头。 不过也正因如此,李玄都几乎等同是在自己身上挂了个“知道内情”的牌子,而且来历和行踪又颇为可疑,也不怪沈霜眉对他紧追不放。 眼看着天色渐亮,迟迟甩脱不掉沈霜眉的李玄都不得不停住身形,转过身来望向身后一直紧追不舍的女子,无奈道:“沈捕头,我又不是什么江洋大盗采花贼,你何苦死追着我不放?” 沈霜眉也停下身形,问道:“你到底是何来历?为何会知道这些事情?” 李玄都道:“行走江湖,谁还没有几分隐秘可言?沈捕头又何必刨根问底,各自留些余地,就像文人写文章留白,岂不是更好?” 沈霜眉一挑眉头,道:“霜眉不曾读书,却是不懂阁下所说的什么‘文章留白’。” “这就有些不讲道理了啊。”李玄都愈发无奈,抬头看了眼头顶的天色,“沈捕头若是再纠缠不休,那我可要喊出‘同伙’,到时候沈捕头莫要怪我以多欺少了!” 就在两人一番追逃之间,一轮明月渐渐隐去,此时的天幕已经由漆黑变为深蓝。 李玄都还挂念着客栈,他出来的时候,胡良应该有所察觉,若是他在天亮时分都迟迟不归,胡良则必然要出来查探,只是胡良若出来寻他,那就只能把小丫头一个人留在客栈之中,这是李玄都不太放心的地方,所以最好还是不要等到胡良出来寻他为好。 念及于此,李玄都倒是有些羡慕太平宗的八部神通,其中不乏障眼脱身之法,只是他苦于手中没有材料,无法制作,这八部神通也就用不出来。 就在李玄都有些思绪飘散的时候,女捕头看准时机,欺身而进,大概是因为李玄都先前善意出言提醒的缘故,她这次没有动刀,而是用以六扇门的“大小擒拿手”,想要将李玄都捉住。 “大擒拿手”乃大开大合,招式沉稳,出手凌厉,威猛力大,主要用步法、身法与抓筋拿穴通过拿、锁、封等技法拿对手的臂、肩、膝,头等。小擒拿手却是以小巧变化取胜的擒拿手法,招式细巧,变化多端,可在有限的空间内作无穷的变化,主要拿腕,拿肘,手指、膝、抓筋拿穴为主。此时沈霜眉大小擒拿手齐出,委实是不容小觑。 李玄都不敢怠慢,用以青鸾卫“大四象手”中的“大青龙手”和“大玄武手”针锋相对,两人瞬间交手数十招,虽然李玄都在招式上不输,甚至犹有胜之,可毕竟修为上有所不如,正面力敌非他所长,渐渐落于下风之中。 百招之后,李玄都一招落空,被沈霜眉以力破巧,女子顺势以双手抓住李玄都的两只手腕,扣住气门。 李玄都低头看了眼一双纤手,不似宫官那般宛若水嫩光滑,倒是有些老茧,可见这位女捕头能有今日这般境界,少不了“刻苦用功”四字。 他无奈叹息道:“何必呢?” 话音未落,他的袖口猛然张开,猎猎作响,其中有两道长虹掠出。 飞剑被他以精血饲养,不必气机御使,也可如臂指使。 女子显然没有料到李玄都在气门不通的情形之下还能御使飞剑,不防之下,只能松开双手,身体后仰,欲倒不倒,同时也伸手握住腰间的雁翎刀,便要拔刀而出。 只是李玄都没有与她纠缠的意思,祭出飞剑将她逼退之后,身形再度向后飘摇退去。 沈霜眉直起身来,银牙一咬,便要继续穷追不舍。 就在此时,两道长虹去而复返,一左一右向她夹攻而来。 虽然不至于伤她,但足以拦住沈霜眉的去路。 不得已之下,沈霜眉只能拔刀,将两把飞剑磕飞,不过也就是这一个停顿的功夫,李玄都已经翻过一座二层高楼,从沈霜眉的视线中消失,与此同时,他整个人的气息也彻底隐藏,让沈霜眉无从感知。 待到沈霜眉奔至那座二层楼的楼顶,向下望去,只有一条空荡荡的街道,哪里还有李玄都的身影。 第一百一十八章 六大神通 其实李玄都并没有走远,他在翻过这座二层楼之后,紧贴墙壁立于屋檐之下,沈霜眉立于屋顶向下俯视,自然只能看到屋檐而看不到李玄都的身影。 “灯下黑”的道理,放在哪里都可以适用。 沈霜眉当然可以从屋顶上跃下查探,只是她身为先天境高手,比起双眼,她更为相信自己的气机感知,既然李玄都已经脱离她的气机感知,那么她下意识地认为李玄都已经逃远,便不会多此一举地下来查看,如此就让李玄都从容躲过。 至于李玄都是如何躲避沈霜眉的气机感知,则不得不提到李玄都的师承,在坠境之前,在他还是紫府剑仙的时候,他所依仗的可不是“坐忘禅功”,也不是各家各宗之长,他当时所依仗的是胡良口中所说的“剑道功夫”,其根本法决是一门上成之法,不逊于正一宗的“五雷天心正法”,名为“玄微真术”。 这等上成之法,包罗万象,绝非仅仅凝练气机那么简单,就拿正一宗的“五雷天心正法”来说,不但有修行炼气之法,还有运用对敌之法,其中又分武学和术法两部分,武学有大名鼎鼎的“掌心雷”,术法有“五雷招来咒”。“玄微真术”也是如此,其中共分十二篇,内篇有四,外篇有六,奇门篇有二,此时李玄都所用的就是奇门篇中的“散势法”,隐匿气机,仿佛散去全身修为,几可以假乱真,所以哪怕沈霜眉有先天境的修为,仍是不能看破。 不过这等法门要到玄元境方能动用,甚至六大外篇中有三篇要到先天境方能施展,所以当初李玄都正式挑战江北各路高手的时候,已经是先天境之后的事情。 如今李玄都的一身所学,打个不甚恰当的比方,就像一个巨大的博物架,足有九层之高,每一层都摆满了琳琅满目的宝物,有“坐忘禅功”,有“无极劲”,有“太乙五烟罗”,有“千剑观音”等等,不过这些宝物的摆放位置有高有低,一开始的李玄都只能触摸到最下面的三层,而“无极劲”这等摆放在第四层的宝物,可望不可即,如今李玄都从抱丹境踏足玄元境,就好似搬来了一架梯子,李玄都踩在梯子的第一级上,就可以触碰到第四层上的宝物,于是便能运用“无极劲”和部分“玄微真术”。若是他再踏足先天境,便等同他在梯子上又往上一级,可以触碰到第五层的宝物。终有一日,李玄都恢复所有修为,便是将整个博物架重新收回自己手中。 待到沈霜眉退去之后,李玄都这才从屋檐下走出,看了眼头顶天色,身形没入一条阴暗小巷之中,又在城中兜了几个圈子,判定身后确实无人追踪之后,这才往客栈方向而去。 李玄都悄无声息回到客栈的时候,天色已经泛起鱼肚白,小丫头还裹在被中安静而眠。李玄都轻轻吐出一口浊气,坐在床榻旁边,开始调和气机。先前与沈霜眉一番交手,他之所以能够不落下风,凭借的是两把飞剑和层出不穷的各家绝学,再加上他高人一等的眼界格局,单凭修为而论,他还是远远不如沈霜眉,尤其是最后一番近身交手,被沈霜眉以力破巧,此时体内气机沸腾,好似一锅烧开的沸水,滋味实不好受。 李玄都默默运转“玄微真术”中的“转势法”,逐渐平复体内沸腾气机,天色大亮,周淑宁悠悠醒来,就看到一个背影坐在床边,头顶上有袅袅白色气息蒸腾, 小丫头望着这个背影,怔怔出神。自从她修炼“坐忘禅功”之后,眼中世界变渐渐与以前不同,在她看来,每个人的身上都有气机流转的痕迹,因人而异。 寻常百姓只有一气,藏于胸腹之间,并无颜色,想来就是常常挂在嘴上的“人活一口气”。而修为越高之人,气机流转痕迹也就越多,而且颜色也越多,比如说天良叔叔,身上的气机整体呈现出暗沉金色,好似金属兵器,在平安县遇到的那个年轻刀客,则是猩红,仿佛流淌的鲜血,还有那个龙氏家主龙哮云,则像是寺庙中的佛像金身,虽然她与宫官只有一面之缘,但也依稀看出这名女子身上气机流转路线极为繁杂,密密麻麻,而且颜色也是五彩斑斓,仿佛是一尾尾毒蛇。 随着周淑宁修习“坐忘禅功”越深,这些颜色脉络也就愈发清晰,此时她望向李玄都,只见他的体内有一紫一青两道气机,好像江河,大江在南,长河在北,又像是两条长龙呈现双龙戏珠之势,而那颗“珠子”则是一点金光,三者共同形成一个完整周天。当然,在两条长龙的周围,还有许多星星点点,赤、橙、黄、绿、青、蓝、紫,只是与两条长龙相比,甚至是与一点金光相比,微不足道。 周淑宁凭借直觉认为,那一点金光应该就是“坐忘禅功”,而那些星星点点的颜色,则是李玄都所学的“纯阳紫气”、“无极劲”等各宗功法。 至于那两条长龙是什么,周淑宁就不清楚了。 周淑宁不会知道,这才是“坐忘禅功”作为上成之法的真正玄妙所在,何谓坐忘?诀无定诀,形无定形,意无定意,堕肢体,黜聪明,离形去知,同于大通,此是坐忘。以“坐忘禅功”入枯荣之境,察明晦,分善恶,便是道家所说的龙虎相济,阴阳相合,其中玄妙完全可以媲美道家的金丹大道。若是修成“坐忘禅功”,便可得佛家六神通之一。 所谓六神通,本是出自道家,所谓“夫耳目内通,而外于心知,鬼神将来舍,而况人乎?”后佛家西来,引用道家之词,由此衍变为佛家六神通,分别是:“神境通”、“天眼通”、“天耳通”、“他心通”、“宿命通”、“漏尽通”。小丫头得到的就是“天眼通”,所以才能查知气机流转至痕迹,若是她有李玄都的眼界和博学,仅仅是一眼便能看出对方的深浅和来路。 李玄都同样是修成了“坐忘禅功”之人,他所得的神通是“漏尽通”。“漏”记时之器,意为时间,“漏尽”意为无时间限制,意为长生、永生、超生。断尽一切三界见思惑,不受三界生死,而得漏尽神通之力。故而李玄都的体魄可以伤而不死,只要气机不绝,伤势便能以极快的速度恢复如初。 至于胡良,却是未能完全修成“坐忘禅功”,只能借此疗伤,不得其中真意神髓,用佛家的话来说,是各人有各人的缘法,不可强求。 这其中的种种神妙之处,别说是一个刚刚筑基的周淑宁,就算是李玄都这个见识广博的出身道家之人,都不敢说完全明白,恐怕只有真正的静禅宗大德高僧,方能明白此中的所有玄机。 李玄都没有打断身后小姑娘的注视,也没有回头转身,收功之后缓缓说道:“淑宁,醒了就赶紧起床,然后准备吃饭和早课。” 穿着白色中衣的周淑宁坐起身,穿好外衣,然后在被子上打了个滚儿,来到李玄都的身后,轻轻蹬了他一脚。 “别闹。”李玄都终于是回过头来看了她一眼,温声说道:“快点穿鞋。” 小丫头站起身来,趴在李玄都的后背上,下巴搁在他的肩膀上,撒娇道:“哥哥,我想吃云梦鱼面。” 李玄都温和说道:“行啊,别说是云梦鱼面,还有冰糖葫芦,桂花赤豆汤,面窝,豆皮,鸭脖,炸椒,想不想吃?” 第一百一十九章 调寄太平 “想吃!”小姑娘欢呼雀跃一声。 李玄都起身道:“那就起床,今天我们会在三湖县停留一上午的时间,下午动身去江陵府城,差不多在太阳落山的时候就能赶到。” 小丫头赶忙穿好鞋袜,李玄都又出门让伙计打了热水,洗漱一番之后,带着小丫头离开客栈。 走在大街上,周淑宁问道:“哥哥,天良叔叔呢?” 李玄都道:“我和他在昨天就说好了,今早由他去城里置办些几件像样的衣衫,总不好就这样风尘仆仆地登门。恰好今天是个集市,十里八乡的都会在今天来县城赶集,咱们也去凑个热闹。” 小丫头哦了一声,便不再管胡良如何,开始期待接下来的“饕餮之旅”。 日上三竿,街上的行人便多了起来,来到集市之后,更是车水马龙,李玄都也不急于去往何处,就与小丫头在街上漫无目的地走着,走了大概一炷香的功夫,终于是在路边的小摊上找到了小丫头心心念念想要的云梦鱼面。 所谓云梦鱼面,相传是产于古泽云梦,可谓是历史悠久,源远流长。其选用“白鹤分流”之鱼,桂花潭中之水,新麦面粉及芝麻香油为材料,白如银、细如丝,故又称“银丝鱼面”。小丫头是江州人,与荆州相邻,所以口味相差不多,不过李玄都却是吃不太习惯,所幸三湖县乃是客商往来之地,天南海北之地皆有,这里店家竟然还会些别处美食的手艺,李玄都又要了些产自西北秦州的油泼辣子,仅仅是一小碟,颜色鲜红欲滴,可用筷子蘸一点后,入口火辣,食欲大开。 虽说李玄都不是西北人士,但是当年与胡良结伴游历西北的时候,却是没少吃这等东西,闻着就让人食指大动,舌下生津。自古以来,真正可以下饭的美食从来不在皇帝的御膳房,而在这民间的小吃里,李玄都就着红彤彤的地道油泼辣子,吃完了一碗云梦鱼面,却是让小姑娘好生笑话,说他是暴虐天物,不懂鱼面的真正滋味。 吃过了面,李玄都从袖中掏出一个精致钱袋,摸出铜钱结账,然后又给小丫头买了一串红彤彤的冰糖葫芦。 两人并肩走在路上,李玄都忽然想起很多小时候的事情,那时师兄弟之间的关系还颇为和睦,师兄常常会带着他去后山摘野果,或是去山涧里捉鱼,就像他现在带着周淑宁吃云梦鱼面一般,只是不知何时起,他与师兄就渐渐变得疏远起来,也许是在他莫名其妙得到“人间世”的认主之后,也或许是在师父说他的剑道要比师兄高出三尺之后,总之,原本亲如兄弟的两人,在这些年来逐渐疏远,终是变为死敌一般。 更让李玄都心凉的是,师父对此始终不闻不问,既没有痛心疾首,也没有勃然大怒,反倒是像一位精于帝王心术的年老帝王,对此乐见其成,甚至是推波助澜,这也是李玄都选择离开师门并且始终不曾提及师门的原因之一。 不过话又说回来,在他师门方圆千里之内共一百零八座大小岛屿,他的师父本就是无可置疑的君主,有此等心性,也在情理之中。只是李玄都不喜欢如此,所以他更羡慕颜飞卿,据说他与他的那位师父,倒是像父子多过像师徒,而不像他这般,像君臣更多过像师徒。 不过这些话他注定不会对小丫头提起,只是说了许多有意思的事情,至于那些没意思的,自然是深埋心底了。 其实世间的长辈大多如此,在晚辈面前说说自己当年的风光事,或是一些无伤大雅的糗事,至于所受的苦楚,大多缄口不提,或是一言带过,一是因为晚辈们没有经历过,就算是说了,他们也难以体味其中苦楚,二是长辈们都不希望晚辈们再经历他们当年所经历过的苦楚。 李玄都现在也大抵是如此心态,他不希望周淑宁再去体会什么人生百态,能够平平安安是最好,若能在玄女宗中与师父师姐们相亲相爱,如同一家人一般,那是更好。 两人又来到一处摊子前,是个撂地摆摊的说书人,比不上酒馆里说书人的待遇,没有桌椅,也没有酒馆老板供应的酒水茶水,就是一袭破旧长衫,一块铺在地上的毡布,条件简陋,可说书的本事却不差。说的竟是当年的西北战事,故事的主角自然就是当年亲自率领大军驱逐金帐汗国的大将军秦襄,不过却不是直接从西北战事开始说起,而是从秦襄的前世开始说起,说这位朝廷的大将军本是天上灵官,只因人间遭劫,奉了昊天上帝之命,下界历劫,这才投胎于秦家。 秦襄在父母严教下长大,又从异人学习兵法武艺,少年即文武双全。后赴帝京考武举,枪挑小侯爷,后被相爷徐世嵩看中,召秦襄入伍抗击金帐汗国。秦襄因功而升为左军都督府左都督,后老徐大人徐世嵩致仕,其侄徐守斋接替他的位置,成为兵部尚书,又逢金帐汗国大举兴兵进犯,秦襄在小徐大人的支持下,挥兵北上,在秦州大破金帐汗国铁骑,使其溃不成军。 可惜就在秦襄准备全面收复秦州、凉州之时,皇帝驾崩,朝廷传令秦襄立即回京,后来天宝二年,兵部尚书徐守斋被斩,秦襄也被下狱,西北反贼叛乱,终是不可收拾。 听到这里,听书之人无不义愤填膺,为徐大人和秦都督叫屈不值,就差直言说朝堂之上出了奸佞,祸乱朝纲。 小丫头受父亲周听潮的影响,自然也十分气愤,连手中的冰糖葫芦都顾不得吃了。 由此也可以看出,虽然太后坐稳了朝堂,把持了大权,但在西有大周、东有金帐的情形下,朝廷的威势已经大不如从前,而四大臣中有三人出自江南,再加上那位同样出自江南的孙阁老于暗中推波助澜,远在江南的百姓自然对牝鸡司晨的太后无甚好感,这才有了如今的浮言四起。 可朝廷又能奈何? 这便是人心可用。 李玄都轻声道:“剑已佩妥,出门便是江湖,远游万里,归来仍是少年。” 小姑娘“啊”了一声,一脸疑惑地望向李玄都,不知道李玄都为何会忽然念叨这么一句。 李玄都沉默许久,默念道:“一剑西来,大江东去,气横掖庭。问如何承平,难得清平,斩却乱世,可开太平?英雄枭雄?正道邪道?留待百年后世评。忆往昔,光寒十九州,青锋无情。百年江湖意气。天下起风雷万里埃。叹此生浮沉,风波难定;十年一剑,侠骨峥嵘。袖藏青蛇,腰悬三尺,脚踏人间路不平。朝天阙,看剑气纵横,再开青冥。” 小姑娘惊奇道:“哥哥你写的?” 李玄都摇头轻叹道:“这是当年张白月送我的一首词,名为《调寄沁园春太平》。” 第一百二十章 缘是故人 不知不觉到了中午,李玄都又带着周淑宁吃了几样小吃之后,返回客栈。 算算时候,胡良应该已经回来了,李玄都便领着小丫头直接去了胡良的房间,不曾想刚一进门,便看到一个刚刚在不久前见过的面孔,饶是李玄都这等见惯了大风大浪之人,也不由得面容一僵,说不出话来。 此时在胡良的房中,除了胡良之外还坐着一人,之所以能瞒过李玄都的感知,是因为此人的修为尚要高出李玄都一筹,在李玄都未曾刻意感知的情形下,自是无法得知此人的存在。 来人正是昨夜与李玄都纠缠不休的女捕头沈霜眉。此时她背对房门而坐,展现给李玄都一个纤细背影和高耸马尾,看其动作,似乎是在双手捧茶啜饮,雁翎刀则放在桌上手边。 女子缓缓转过身来,望向推门而入的李玄都,脸上同样露出诧异之色,睁大了那双本就不小的秀气眼眸。 眼前之人,不就是昨晚让她追了一宿的那个家伙吗! 真是冤家何处不相逢。 女子下意识地伸手摸刀,沉声道:“李玄都!” 李玄都轻咳一声,向后倒退一步,抱拳道:“沈捕头,许久不见,近来可好?” 女子银牙轻咬,笑眯眯道:“久吗?还是李公子太过健忘?” 说话间,女子眼角余光也扫到了躲在李玄都身后只露出半个小脸的小丫头,眉头微皱,心中暗道这家伙还带这个孩子?女子天性好奇,此时她竟是思绪飘荡开来,如果这孩子是眼前之人的女儿,又不见孩子的娘亲,难不成此人年纪轻轻就已经做了鳏夫? 李玄都当然不清楚沈霜眉此刻心中所想,他只是很好奇这位六扇门的女捕头为何会出现在此地,而且还是在胡良的房中,看她刚才的惊讶神情,应该不是循着踪迹找来,难道是胡良的旧相识? 想到这儿,李玄都望向胡良,胡良搓了搓手,“老李,你们认识?” “一面之缘。”李玄都摇头笑道:“而且这句话应该我问你才是吧?” 胡良轻咳一声,说道:“这位沈捕头沈霜眉,名字你是知道的,如今供职于刑部督捕司,也就是咱们常说的六扇门中人,说起来也是老相识了,当初帝京一战的时候,我从晋王的人手里救过她一次,那时候她才是玄元境,没想到几年不见,已然是先天境的高手,实在让我这个做大哥的惭愧。” 李玄都皱眉道:“帝京一战的时候?我怎么不记得那时候的六扇门中有女捕头?” 胡良解释道:“那时候她还不未到六扇门中供职,不过说到她的父亲,老李你应该有印象,就是那位大名鼎鼎的‘玉白捕头’沈成章。” 李玄都闻言,脸色顿时一肃,再望向沈霜眉时,脸上多了几分郑重,正色道:“原来是忠良之后。” 当初帝京一战,除了静禅宗和太平宗未曾参与,正道十二宗的其他十宗悉数入局,再加上一个不逊于寻常宗门的青鸾卫,以及诸多宫廷高手、权贵门客、江湖散人,仅仅是归真境的高手就有十人以上,其下先天境、玄元境更是足有百人之多。一场大战下来,几乎人人带伤,重伤者如李玄都、玉清宁,直接坠境,至今未曾恢复元气,轻伤之人也要少则数月多则数年的修养时间,除此之外,更有五位归真境高手当场战死,那位战死于承天门的青鸾卫都督和这位“玉白捕头”沈成章都在五人之列,所不同的是,那名青鸾卫都督是太后的人,沈成章则是四大臣的人,官至督捕司郎中,又被江湖中人称为六扇门总捕头。正因如此,李玄都才会称呼沈霜眉为“忠良之后”。 沈霜眉的脸色稍缓,问道:“你……认识家父?” 李玄都点头道:“未曾深交,但有过数面之缘,也曾一起共事。” 沈霜眉转头望向胡良,略微迟疑道:“胡大哥,这位是?” 不等胡良说话,李玄都已经是主动开口道:“我已经说过,我姓李,双名玄都,并非是谎报假名。” “李玄都吗?”女子低低呢喃一声,放下手中的雁翎刀,抱拳一礼,“昨夜的事情,是我失礼了。” 此言一出,小丫头和胡良这一大一小都瞪大了眼睛,同时两人的脸上也都露出一种“原来如此”的表情。 小丫头更是心直口快:“哥哥,你昨晚什么时候出去的?” 胡良瞬间来到小丫头的身后,伸手握住她的嘴巴,“丫头莫要乱说,你还小,不懂这男女之间的事情……” 沈霜眉毕竟是女儿家,此时脸色微微发红,不得不出声打断胡良道:“胡大哥!我与这位李公子并无……并无……” 胡良促狭笑道:“不必解释,毕竟是江湖儿女。” 李玄都一巴掌拍在胡良的肩上,笑骂道:“少在这里胡说八道。” 然后他拉过周淑宁,对沈霜眉介绍道:“沈捕头,这位是舍妹淑宁。” 原来是妹妹,不是女儿。 沈霜眉的脑海中瞬间闪过这个念头,脸上却是不显,冲小丫头微微一笑,“淑宁,你好。” 小丫头作揖还礼,在胡良和李玄都的熏染之下,话语中已经有了些许“江湖气”,“淑宁见过沈捕头。” 沈霜眉笑了笑,望向李玄都,正色道:“方才李公子提到了帝京一战,难道李公子当初也参与了帝京一战?” 李玄都说道:“不要称呼我李公子,我算哪门子的公子,若是不嫌弃,可以称呼我的表字‘紫府’。” “那你也不要称呼我沈捕头,我却是没什么表字,叫我霜眉就好。”沈霜眉温婉一笑。 她正要继续追问李玄都是否参与过帝京一战,忽然念及“紫府”二字,脸色微变,分不清是震惊还是不敢置信。她身为六扇门的“金紫捕头”,自然熟知天下间的各路高手,提到“紫府”二字,便让人不得不想起当年那位纵横江北河朔之地的紫府剑仙。 这也就罢了。 她既然称呼胡良为“胡大哥”,便可见两人的关系之近,别人也许不知内幕,但她却是清楚胡良当初与那位紫府剑仙关系极佳,堪称生死之交也不为过。 姓李名玄都字紫府,又是与胡良关系极好,再加上紫府剑仙在帝京一战之后坠境不止的传闻,如此一来,这位李公子的身份几乎已经是毋庸置疑,否则如何两袖两飞剑?否则又是如何在玄元境便用出了归真境方能练成的“无极劲”? 眼前之人就是那位曾经占据少玄榜魁首位置的紫府剑仙! 这个答案在于意料之外,却又在情理之中。 一时间,沈霜眉竟是有些不知所措。 这倒不是摄于紫府剑仙的威名如何,毕竟不管曾经的紫府剑仙如何超凡绝世,如今也已经跌落尘埃之中,真正让沈霜眉无措的是,当年的她其实是极为仰慕紫府剑仙的,做梦都想着哪天出门都能遇到这位紫府剑仙,能说上一句话便是天大的满足,当时的她已经练剑有几年的功夫,后来弃剑练刀,很大原因便是因为紫府剑仙的消失归隐,没了紫府剑仙,她还练什么剑。 就在此时,她一直心心念念的那位紫府剑仙忽然出现在了她的面前,还让她称呼表字“紫府”,她如何能不手足无措? 李玄都被这位女捕头破天荒流露出来的无措模样逗乐,又有些摸不着头脑,望向胡良问道:“沈捕……霜眉这是怎么了?” 胡良眯眼笑道:“这丫头当初对你可是仰慕得紧,只是那时候张家妹子看你看得紧,我便没有对你说起此事。” 第一百二十一章 去江陵城 提到张白月,李玄都不由长长叹息一声。 当年他不是不想带走张白月,只是大势难以挽回之时,他也历经了三场大战,体内气机近乎干涸,身上伤势极重,伤及内腑,再无余力从帝京城头杀回位于内城的相府,最终被一位匆匆赶到的同门师叔强行带走。 在其后的数年岁月中,他在师门养伤,躲过了江湖上的重重追杀,直到不久前,才重出江湖,此时距离张白月陪同父兄赴死已经过去了四年。 若说心中不苦,那是自欺欺人,只是人生在世,背负在身上的东西,却不止一个“情”字,还有“恩义”二字,“恩”是养育师恩,“义”是天下大义,前者来源于授业恩师,后者来源于张肃卿,这二者却是容不得李玄都自暴自弃,正所谓“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这也是李玄都再次重出江湖的原因之一。 李玄都的这一声叹息打断了沈霜眉的思绪,她猛地回过神来,比起方才多了许多拘谨,小心翼翼地问道:“您就是紫府剑仙?” 李玄都不由摆手道:“不必如此,你我年龄相差仿佛,不足以当个‘您’字。另外,我当初给自己取的名号是‘紫府客’,这个‘紫府剑仙’,却是江湖同道抬爱了。” 沈霜眉深深吸了一口气,稳定心绪,又恢复到平日里的淡然心态,道:“紫府……你和胡大哥此行是?” 李玄都与胡良交换了一个眼神,缓缓道:“既然是自家人,那我也就直言了,淑宁的父亲周公听潮乃是当朝帝师孙阁老的弟子,他此番上书之事,你也应有所耳闻,我受好友所托,前往营救,只是力有不逮,只救出了淑宁一人,此番与天良却一起护送淑宁前往中州,算是为忠良留下一丝血脉。” 说到这儿,小丫头已经是红了眼圈,低下头去。 沈霜眉望向小丫头,顿时生出怜惜之意,语气中带着几分悲凉道:“原来你我同是天涯沦落人。” 小丫头抬起头来,隐约带着几分哭腔问道:“沈捕头也没了爹爹吗?” 沈霜眉点点头,神情变得坚毅,沉声道:“当年帝京一战,我爹死在了青鸾卫的手里。” 小丫头凄然道:“我爹爹也是被青鸾卫的人给害死了。” 被勾起往事回忆的沈霜眉不由心中大恸,轻轻伸手揽过小丫头,柔声道:“你以后不要叫我沈捕头,就叫我沈姐姐好不好?” 小丫头轻轻点头。 这时候,胡良抹了把脸,忍不住唉声叹气道:“好么,一个是哥哥,一个姐姐,合着就我是叔叔,我有那么老吗?” 一大一小两个女子一起被胡良给逗乐,房间里的阴霾淡去几分,沈霜眉忍俊不禁道:“胡大哥本就已是而立之年,我们淑宁还未及笄,叫声叔叔自然没错。” 李玄都与胡良相交多年,言语从来无忌,有些时候更甚于损友,此时也开口道:“天良,别得了便宜还卖乖,若是从淑宁这里论起,你比我们还要高出一辈,可是占了大便宜。” 胡良愤然道:“谁想做大辈谁做去,老子就想当回年轻英俊的少侠,不行啊?” “行,怎么不行。”李玄都笑道:“胡少侠,胡公子,这总成了吧。” 胡良轻哼一声,“每次行侠仗义,救下个姑娘,对你都是‘无以为报,唯有以身相许’,怎么到了我这儿就成了‘无以为报,唯有下辈子再报’,你就是李公子,到我这儿就是胡大哥,那句话是怎么说的来着?不患寡而患不均!” 李玄都无奈道:“那些女子瞧不上你,怪我咯?” 胡良长叹一声,“人比人该死,货比货该扔。” 瞧见这一幕,一直在六扇门中有“冷美人”之称的沈霜眉忍不住扑哧一笑。 胡大哥她是早已熟识的,为人就是如此,大大咧咧,不拘小节。 可李玄都却是让她有些大开眼界的感觉。 她忽然觉得,这就应该是她心目中的紫府剑仙,没有什么慑服众生的霸气,也不曾冷傲拒人千里之外,就这般温和守礼,平易近人,她从不觉得紫府剑仙会是有些人口中的滥杀无辜之人,如果他真是这样的人,那么他就不会出现在帝京城中,然后赔上了自己的一身修为,也赔上了自己脚下的一条青云之路。 经过胡良的一番插科打诨之后,四人之间的气氛好了许多,围桌而坐,李玄都问起了沈霜眉的差事,沈霜眉自是再无半分隐瞒,全部如实相告,原来她这次从帝京赶赴荆州,除了明面上要查明奇石纲被劫的案子之外,同时也是奉了内阁的密令,要暗中查明江南市舶司、织造局等衙门的贪墨情事。 这两处衙门,都是由宫中派去的宦官负责掌管。正所谓人有头颅四肢,主自身本体,称为五体。人又有“宫”,主后代繁衍。世上有去“宫”之刑,称之为“宫刑”。宦官为寄身皇室为奴,自去其“宫”,故称“自宫”。至于尊称宦官为“公公”者,因“公”“宫”谐音,以慰之曾经有宫之意。 宦官去了“宫”,也就是断了独自立身之根,只有寄身皇室,依主子而为根,方能安身立命。倘若一朝被皇室主子所弃,便如断根之树立刻枯烂而死。若是主子能根干粗壮,自己便枝繁叶茂了。倒是与文官武将们的“从龙”、“扶龙”、“附龙”有异曲同工之妙。 正因此等缘故,这些宦官的背后不是旁人,正是宫中以司礼监为首的二十四衙门,而在司礼监背后的则是那位太后娘娘。 这便涉及到朝堂上外廷和内廷的争斗,也不知是那位孙阁老的本意,还是晋王通过内阁的授意。 李玄都听完之后,说道:“这件案子,牵扯极深,霜眉你万不可有半分马虎大意,若是一步踏空,便是万劫不复,须慎之再慎之。” “紫府说的是。”沈霜眉点头道:“故在我临行之前,尚书大人曾专门有过交代,不必急于一时,只要在年关之前将此事办妥即可。” 胡良毕竟也是曾经做过副总兵的人,对于这些地方衙门也知之一二,说道:“若是我没记错的话,这几处衙门都在州城之中,正巧我们要去江陵城,顺带拜访一位老友,若是霜眉不怕耽误了差事,就与我们同路,如何?” 沈霜眉颇有些女子丈夫的气概,没有半分扭捏,爽快道:“我正有此意。” 小丫头听闻此言,不由得雀跃起来,她对这位与自己身世相差无多的姐姐本就颇多好感,此时听到她要同行,自是心中欢喜。甚至在心中还隐隐生出一种想法,哥哥也好,沈姐姐也好,还有天良叔叔,若是能一直在一起就好了,可她也知道,到了中州之后,便要分离,哥哥和天良叔叔各有各的事情要做,姐姐也要查案,她只能孤零零的一个人去哪个不知在什么地方的玄女宗。 想到这儿,小丫头又有些神情黯然。 沈霜眉瞧出小丫头的不对劲,心中一软,便把她抱进怀里,软语柔声安慰。 也许真是女子最懂女子心思,不一会儿,小丫头便转忧为喜,伏在沈霜眉的耳边,低语轻笑。 李玄都和胡良两个大男人不好去偷听两个女子的闺房话,便一同起身去了隔壁房间,准备换身干净的崭新衣衫,然后便动身前往江陵,拜访风雷派,见一见已是多年未见的宋老哥。 第一百二十二章 国势如此 江陵美酒郁金香,玉碗盛来琥珀光。但使主人能醉客,不知何处是他乡。 李玄都手中把玩着一把折扇,十二档,紫檀扇骨,金纸扇面,扇面上没有山水,没有美人,只有这首七言诗。 这是当年张白圭所赠,诗也是由他亲笔题写。 江陵城距离三湖县大概有三百余里,多是平坦的驿路官路,一行人难得白日赶路,好在入秋之后,天气谈不上酷烈,凉爽宜人,倒也不觉得日头难捱,很快就进了江陵府城的地界。 来到江陵城前,眼前豁然开朗。 一座城池,南临大江,北依汉水,西控蜀州,南通潇州,是为战略要冲,东南重镇。 极目望去,依稀可以看到城内一座望楼竟是比江陵的城墙还要高出数丈,耸然独立,依稀可见青黑色屋顶,如同鹤立鸡群。 李玄都伸出手指,指着那座望楼的问道:“那是宋老哥曾经提起过的听雷楼?” 胡良嗯了一声,“应该是了。” 李玄都眯眼望去,下意识地想要握住腰间剑柄,因为没有佩剑的缘故,结果摸了个空。 他这才恍然惊醒,自己已是不曾佩剑多年了。 李玄都干脆收回手,沉默片刻后,轻轻开口道:“进城吧。” 既然是东南重镇,又是首府州城,那么城门的检查自然十分严苛,不过一行人的相关路引文牒一应俱全,又有沈霜眉这位公门中人,自是没有什么波折顺利入城。 进城之后,市井街道开始热闹起来,因为小丫头想要骑马,便由沈霜眉抱在身前,小丫头坐在马背上,四下张望,满眼都是新奇。 李玄都和胡良驾车,缓缓慢行,胡良一看便是江湖人的做派,其实认真说起来,人靠衣裳马靠鞍,虽然有“穿上龙袍不像太子”的说法,但很大程度还要看身上的衣着打扮如何,当年的胡良穿上副总兵的武官袍服,那也是一方领兵大员。此时李玄都独自坐在车厢中,却是一身书生儒士装扮,再配上手中折扇,便是妥妥的江南名士做派。 一行人在城中逛了一会儿之后,因为天色已晚,没有立时去风雷派拜访,而是先找了一家客栈,要说这州城的客栈,就是不一般,占地颇大,客房分为两等,一般的是二楼的一间间普通客房,与寻常客房无异,更高一等的则是主楼的后院,被分割成一个个独门独栋小院,可供一家人入住,李玄都花了三枚太平钱,包下了一个院子。 李玄都入住之后,胡良带着小丫头去大堂用饭,李玄都和沈霜眉因为没有食欲,便留在后院中。 到了江南,初秋天气仍无太多凉意。 李玄都搬出一把躺椅,坐在院中,受徐徐晚风吹拂,轻摇折扇,颇为惬意。 沈霜眉坐在不远处的,好奇问道:“紫府不像是剑客,也不像江湖人,倒像是个读书人。” 两人现在已经没了先前的生疏,李玄都不介意说些交心之言,“过去的几年之中,我一度如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一般,也就是江湖中所谓的‘废人’,那时我在一处青山绿水之地,开垦了三亩闲田,种些稻子和蔬菜,又搭了间茅庐,每逢夏夜,屋内闷热难当,我都要在院中纳凉,每逢冬日,苦寒刺骨,不得不砍柴生火取暖,如今回想起来,当真是恍如隔世一般。” “那是什么样的经历?”沈霜眉歪头问道。 李玄都的眼神中流露出追忆,轻声道:“霜眉你家世代为朝廷效力,自是与贫贱二字不沾半分,所以那是一种你们从未经历的经历,说简单些,八个字足以概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沈霜眉从未去深思过这八个字究竟有什么深意,默念一遍之后,摇了摇头。 李玄都将手中的折扇合拢,缓缓道:“日上三竿我独眠,谁是神仙?我是神仙。在寻常百姓看来,能够睡到日上三竿,已经是神仙的日子。因为在地里刨食,最是公道,出几分力就得几分粮食,稍有懈怠就要饿肚子,我那时候也差不多如此,虽说无饥饿之虞,但也要日日耕作,自此方知百姓之苦。” 李玄都顿了一下,道:“我那三亩田地,可以算是最上等的沃土肥田,收成自然极好,可换成一般百姓人家,多是贫瘠田地,哪怕是整日整月都用来劳作,一旦遇到年景不好的时候,仍是不足果腹,除此之外,他们还要缴纳赋税,其生活之艰难,难以想象。圣人言,苛政猛于虎,绝非夸大虚言。” 沈霜眉第一次听李玄都说起他的过往经历,她只知道李玄都在帝京一战之后就不知所踪,却不知道他在这段时间中到底做了什么,此时不免震惊非常,而且她还从李玄都的话语中听出了些许别样意味。 “赋税?”这两个字被沈霜眉咬得很轻,似乎有些不敢置信。 “对,赋税。”李玄都稍稍加重了嗓音:“我大魏朝有祖制,官绅、宗室、勋贵皆不纳税,开国之初,尚不觉如何,可开国至今,官绅已是数十倍于开国之初,遍于天下。百姓们遇到荒年,活不下去,便把田地贱卖给士绅,只甘做佃户,因为士绅不纳赋税。如此一来,上有皇室宗亲,中有各级官吏,下有地方乡绅,所兼并之田庄占天下之半皆不纳赋,小民百姓能耕之田地不及天下之半却要纳天下之税。” 沈霜眉是真的不敢置信了,对于出身于官宦世家的她来说,从来都是认为不纳赋税是天经地义之事,却是从未想过这些。 沈霜眉望着面容恬淡的李玄都,心底仿佛被什么东西揪了一下。 李玄都接着说道:“百姓之苦,我经历了大半。当年张相对我说过,‘时也命也,尽人事方能听天命,先要做到尽人事,然后等天命’,我觉得这句话没有错,就拿你要查的案子来说,辽东金帐年年侵犯,西北乱军年年肆虐,危及天下,可是国库年年空虚,甚至将士军饷粮草都要东挪西凑,寅吃卯粮,可卯粮吃完之后,还有什么可吃?这些事如果只是抓几个宦官能够说得过去吗?只要天下大弊一日不革,就算抓了这些宦官,还会有其他的后来人前赴后继,抓不胜抓。也许你会觉得我太过偏激,凡事都要慢慢去做,可几百年的时间过去了,可曾有过半分改观?反倒是愈演愈烈!” 沈霜眉张了张嘴,想要开口说话,却又不知从何说起,最终化为一声沉沉叹息。 李玄都缓缓展开手中的折扇,望着扇面上的七言诗,缓缓说道:“当年张相正是看出了这一点,才决意要变法革制,除此天下大弊。若要变法,首当其冲的便是这些不纳赋税的士绅官吏和皇室宗亲,这是要断他们的财路,挖他们的根基,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你说他们能不记恨张相吗,自然是联起手来把想要变法革新的人置于死地,这便是牵一发而动全身。帝京一战,以张相为首的四大臣之所以大败亏输,不是输给了谢太后,而是输给了整个庙堂,谢太后窃据高位,不过是以国势换权势而已。” 李玄都轻摇折扇,扇起一阵清凉,“张相曾经说过,‘如入火聚,得清凉门。’站在火坑中,却有置身冰窖之感,无论变法成与不成,张相都已经很难全身而退,他有今日的下场,皆在意料之中,也在情理之中。” 沈霜眉沉默不语,她定定地望着李玄都,忽然有些明白父亲当年为何会死心塌地跟随那位张相爷,至死无悔。 李玄都合起折扇,轻叹道:“纸上空谈,于国无益,当年提三尺剑报国,亦是壮志难酬,事到如今,我也不知路在何方了。” 沈霜眉安静聆听,心头上满是悲哀之意。 国势如此,徒呼奈何。 第一百二十三章 风雷之变 第二日清早,一行人来到了位于江陵城中的风雷派,四个人顿时发现有些异常,因为本该是车水马龙的风雷派大门前,却是门可罗雀,不见来往之人不说,而且大门紧闭,半点也不像是一府大派该有的样子。 无奈,李玄都只得上前叩门,不多时出来一个门房,有了上次在南山园吃了闭门羹的教训,李玄都干脆也不隐瞒身份,直接道:“劳烦通报一说,就说‘西北一刀’胡大侠,六扇门‘金紫捕头’沈霜眉,求见风雷派宋门主。” 原本还想着如何找个由头闭门谢客的门房立时吓了一跳,“西北一刀”的名号,他是听说过的,此人原本是西北那边的高手,曾经一人一刀剿灭大盗百余人,江湖人称“西北一枭”,后又在帝京一战中一刀斩断青鸾卫都督的手臂,这才得了“西北一刀”的称呼。至于沈霜眉,虽然他没听说过这个名字,却是知道“金紫捕头”的名号,那必然是先天境的高人,方能被六扇门授予“金紫鱼符”,招惹不得。 今天这两位访客,黑道白道占全,又都是先天境的高人,可不是他一个小小门房能够做主的,于是他告罪一声,赶忙回了府里,不一会儿就有一位老人出门亲自迎接,姓郑,不是风雷派之人,却是跟随宋家两代人的管事,在风雷派中德高望重。 胡良说了下当年的和宋老哥交情,这位管事听门主说起过胡良此人,知道此中不虚,就多出了许多真诚热络。既然是能够入老门主法眼的江湖朋友,在这个节骨眼上,多多益善,那么少门主的位置,说不定就可以坐得稳当了。 风雷派闹中取静,建造得别有洞天,进到府中之后,穿廊过道绕影壁,却迟迟不见宋老哥的身影,李玄都和胡良对视一眼,多了不少疑虑。 以宋老哥的性子而言,不该如此拿巧才是,早就应该出来相迎,为何迟迟不见人影? 就在此时,终于来到风雷派的正院。 李玄都率先停下脚步。 胡良、沈霜眉、周淑宁也随之停下脚步,且稍稍落后了半个身位。 老管事大半辈子迎送往来,最是熟稔人情世故,看到这一幕,顿时心中有了思量,这四人中竟是以这个年轻人为首?胡良和那位沈捕头已经是身份不俗,他们尚且要矮上一头,那么此人又是何来路? 是朝廷的王孙贵胄?还是某个大宗的嫡系传人? 老人拿捏不准。 就在此时,李玄都的目光无意中扫过了老人的腰间,竟是一条白色的孝带,心底一惊,顾不得礼数,直接开口问道:“你这是给谁戴孝?” 老人的脸色骤然僵住,然后脸上慢慢浮现出痛苦的神情,涩声道:“不瞒几位,我家门主已经于月余之前亡故了。” 李玄都和胡良顿时变色。 此时正堂之内,黑白一片,黑色的棺椁,白色的幔帐,还有那个黑底白字的大大“奠”字。 因为已经过去了二十七天,所以堂内之人已经除服,不再穿着粗麻孝衣,但都是身着素服,腰间也都系了白色的孝带。 堂内之人神色各异。 有人面无表情,有人神态冷漠,有人面露悲戚,有人脸色阴沉。 居中之人,是位面如冠玉的年轻公子,虽然身着素服,但仍旧难掩其器宇轩昂,不过此时面带戚容,眉宇间又藏有三分忧色。 在年轻公子的周围共有四人,分别是:一名佩刀大汉,一名神色枯槁的中年男子,一名鹰目勾鼻的文士,一名徐娘半老的中年妇人。 这年轻公子便是如今风雷派的少门主宋幕遮,在老门主亡故之后,理应由他出任门主之位,另外四人则在整个荆州地面上都是赫赫有名之辈,分别是风雷派的风、雷、雨、电四大堂主,如果没有这位少门主,那么风雷派的门主之位便是要从这四位堂主中选出。 当老管事引着四人走进正堂时,包括宋幕遮在内,五人一起望向李玄都一行人,目光如电,犹若实质,此中蕴藏的气势可想而知。 只是有胡良和沈霜眉这两位先天境高手在,却是悄然化为无形。 五人脸色顿时一变,年轻公子缓缓开口问道:“郑伯,不知这几位是?” 老管事这时开口介绍道:“这几位都是老门主生前的旧友。” “这位是‘西北一刀’胡大侠。” “这位是六扇门的‘金紫捕头’沈捕头。” “这位是……” 老人依次介绍,说到李玄都的时候却是猛地卡住,不知该如何介绍。 李玄都也不使老人为难,主动抱拳一礼,开口道:“江湖散人李玄都,以及舍妹淑宁。” 小丫头也有样学样,依葫芦画瓢地抱拳一礼。 听到这几个名号,四位堂主略一交换眼神,知道遇上了过江强龙,却是不得不开口了,其中那位神色枯槁的中年男子上前一步,抱拳道:“在下风雷派风堂堂主公孙量,有礼。” 继而是佩刀大汉,豪迈道:“风雷派雷堂堂主孙少宗,见过几位。” 然后是中年妇人,不卑不亢:“风雷派雨堂堂主朱玉,有礼了。” 最后是那位鹰目勾鼻的文士,朗声道:“小可风雷派电堂堂主左秋云,见过诸位。” 在四位堂主各自报过名号之后,好似文弱书生的宋幕遮缓缓上前一步,眼中竟是有了泪光,“既然几位是家父生前好友,便是前辈,小子宋幕遮见过几位前辈!” 说话间,便要弯腰作揖。 李玄都和胡良同时上前一步,搀扶着这位年轻门主,不使他真拜下去。 沈霜眉则是轻轻揽过小丫头,向后稍稍退出一步,毕竟她与宋门主并无深交,却是不好掺合此事。 李玄都开口道:“宋公子莫要如此,你我岁数相差无几,怎好当你如此之礼,你我同辈相交便是。” 宋幕遮缓缓直起身来,用袖子擦拭眼角泪珠,道:“情难自已,却是见笑了。” 李玄都正色道:“人之常情。” 宋幕遮双眼还是通红,“几位远道而来,不如暂且住下,待会儿由小子设宴,为几位接风洗尘。” “不急。”李玄都抬起手掌,“待我先为宋老哥上三炷香。” 四位堂主见此情景,神色各异,一番交换眼神之后,由风堂堂主公孙量开口道:“既然有客到访,我等暂且告退。” 宋幕遮勉强笑了笑,“四位堂主请自便,风雷派上下,还要依仗四位堂主支撑。” 四位堂主朝着这位少门主行了一礼,徐徐退出堂外,各自散去。 离开这座总舵之后,风堂堂主公孙量站在大门前的台阶上等候,等到电堂堂主左秋云过来之后,两者并肩而行。 公孙量一向是惜字如金,此时却是主动开口问道:“你看这几人是何来路?” 左秋云笑道:“应该只是老门主的故交而已,那胡良曾经参与过帝京一战,六扇门也是内阁的人,当年老门主去帝京的时候,与他们结识,也在情理之中。” 面容枯槁的公孙量笑了笑。 左秋云突然问道:“公孙师兄怎么看宋家小子刚才的一番作态?” 公孙量淡然道:“故作凄惨,博取同情。说到底不过是驱虎吞狼的把戏罢了,想要借这些与老门主有旧的过江强龙之手,除掉我们这些不怎么听话的老臣,心思是好心思,就是手段稚嫩了一点,也太急了点。” 左秋云轻声道:“公孙师兄鞭辟入里。” 公孙量回头望了一眼悬挂着“风雷派”三个大字的大门,眯眼道:“君以此兴,必以此亡。” 第一百二十四章 阴阳鬼咒 整座正堂已经布置成了灵堂的样式,所以香案、灵位、香炉等物事一应俱全。 李玄都从香案捻起三支线香在火烛上点燃了,双手持香,朝着灵位拜了三拜,然后才将三炷香插进了香炉。 江湖儿郎江湖死,常在江湖之人,对于生死看得很淡,不是因为无惧,不是因为无谓,不是因为无情,而是因为无奈。 行走江湖,就像兵卒上了沙场,有实战经验的百战老卒从来都与热血无关,他们近乎无情,像吝啬的商贾一样,仔细算计着双方本钱之间的悬殊,怎样才能用自己有限的本钱去换取最大的好处。他们见自己的袍泽被打倒后,决不会勃然大怒地扑过去替袍泽报仇,而是连眉毛都不会动一下。袍泽们已经死了,人死不能复生,他们要做的就是做好自己该做的。沙场厮杀,要是死几个人就大哭大喊地要报仇,这仗就没法打了,只有初出茅庐的新卒子才这么干。 老江湖也是如此,若是死了个人就心性大变,或怨天恨地,或哭天抢地,那也就不要混江湖了,不适合江湖,又何苦在江湖中苦苦挣扎,早些老婆孩子热炕头才是正理。 江湖人,自有江湖人的坚持。 李玄都神色肃穆地上香之后,让出位置,让胡良上香,然后轻声问道:“宋老哥……是怎么走的?” 站在旁边的宋幕遮神色黯然,回答道:“想必几位也都知道,家父他人家在天宝二年时曾往帝京一行,从帝京回来之后,身受重伤,这几年来遍访名医,都无济于事……” 李玄都微微皱眉,“神霄宗就不管吗?” “神霄宗的人也来了,只是他们也束手无策。”宋幕遮又红了眼圈,道:“宗主他老人家说,家父他是中了阴阳宗的‘鬼咒’,若是及早发现,或可有救,只是家父初时并未察觉异样,也未向神霄宗求助,待到身躯开始逐渐朽坏,却是为时已晚,‘鬼咒’已经深入骨髓,就是宗主他老人也解不得此‘鬼咒’,只能以修为和丹药帮家父勉强维持拖延,如此续命三年之后,家父终是积重难返,于月余之前亡故。” 李玄都轻叹一声,又问道:“既然是月余之前亡故,为何还不下葬?” 听闻此言,宋幕遮更是悲从中来,悲声说道:“根据宗主他老人家所说,因为家父是死于‘鬼咒’,所以在身死之后,身躯会化作僵尸,神魂会化作厉鬼,宗主他们人家为此专门赐下三十六枚符咒,贴于棺材之中,又派遣了两位神霄宗师叔前来设醮,超度家父亡魂,如此之后,还要停灵七七四十九日,然后将家父的尸体火化,如此方可入土为安。” 李玄都抬眼望向黑色的棺椁,可见其上绘有云纹,应该是神霄宗的手笔无疑了。 至于阴阳宗的“鬼咒”,他也只是有所耳闻,却是知之不多,盖因在邪道十宗中,以阴阳宗最为神秘莫测,上任“圣君”还在世时,辽东五宗和西北五宗还未像今日这般相互敌对,十宗齐聚“圣君”麾下,如果说无道宗是第一号打手,是武将,那么阴阳宗就是“圣君”的军师,是谋士。正道十二宗与邪道十宗同根同源,极为相似,好似阴阳双鱼的两面,比如说玄女宗对应牝女宗,阴阳宗便是对应太平宗,精于谶纬之道,晓阴阳,通八卦,测吉凶,算祸福,窥天机,故在十宗中地位甚高。 李玄都心思有些沉重。 帝京一战中竟是有阴阳宗的人在暗中出手?再联想到宫官先前的一番举动,不难得出一个结论,除了正道十二宗之外,邪道十宗似乎也参与了帝京一战,不过不同于正道诸宗的声势浩大,邪道十宗应该是藏于暗中,行踪隐秘,只是派出了极少数的修为绝顶之人参加,所以就连参与了此战的李玄都也不清楚。 敬香之后,李玄都来到棺椁旁,轻轻拍了下棺椁,入手顿时一片刺骨寒意,整个棺椁竟是如一块寒冰,让他不得不缩回手掌,低头望去,就在刚才的一触之下,他的手掌上已是结了一层薄薄的白霜,玄女宗的寒冰掌也不过如此。 胡良惊讶道:“好生厉害的手段。” 沈霜眉的脸上也露出震惊之色,杀人不可怕,可怕的是杀人的手段让堂堂神霄宗宗主都束手无策,而且死后还有如此大的威力,可以肯定,出手之人必然是出神入化三境的修为。 李玄都轻轻握拳,捏碎附着在手掌上的寒霜,开口道:“如果我没猜错的话,施咒之人应该有天人境以上的修为,至于是天人无量境,还是天人造化境,就不是我可以揣测的了。” 此言一出,胡良和沈霜眉俱是变色。 当年的李玄都已经走到归真境的巅峰,距离天人逍遥境也不过一步之遥,可他直接否定了天人逍遥境,提也不提,可见此人修为之高深难测。 李玄都轻叹一声,“宋老哥是如何招惹了此等人物?还是说不幸被殃及池鱼?” 宋幕遮苦涩摇头道:“家父从未提起,似乎他老人家对此也不知情。” 李玄都点了点头,并不觉得意外,转而望向胡良,问道:“天良,你与宋老哥最后一次见面是在什么时候?” 胡良想了想,答道:“应该是在承天门一战之后,宋老哥受伤不轻,与我一道出城,然后在城外的十里亭各自分别。” “十里亭。”李玄都轻声呢喃一句,却又想不出什么头绪,暂且放下不提,转而说道:“帝京一战,本就是血债累累,没想到今日又要添上宋老哥这笔血债。” 胡良一字一顿道:“这些血债,总有一天要讨回来。” 李玄都轻声说道:“宋老哥到底是被何人所害,我们现在还不得而知,不过总有真相大白的一天,我们今天无法向他们讨个说法,可终有请教的时候。” 这几句话,放在旁人看来,也许有可笑之嫌,毕竟此时的李玄都不过是个玄元境而已,而加害老门主之人,则是天人境的宗师人物,如何讨要说法?这等有自吹自擂嫌疑的话语,说到底也不过是场面话而已。 不过老管事却是想得更深一些,因为不管胡良也好,沈霜眉也罢,竟是都对这番话并无异议,也无戏谑不屑神情,俨然是以这年轻人为马首是瞻的意思,难不成这个年轻人果真是大有来头的人物?就连天人境的大宗师都可以不放在眼中! 想到这儿,老管事的心中便多了几分小心,也多了几分别的心思, 如今的风雷派中,看似太平,实则是暗流涌动,庙堂上有个说法,叫做“主少国疑”,放在江湖门派里,也是如此。老门主离世,少门主继位,四位老臣心思各异。风、雷、雨、电四大堂主,哪个不是在江湖上厮混多年的老江湖了,心高气傲,他们会乐意听一只雏鸟的命令?他们不会生出取而代之的想法? 老管事不觉得自己的这份担心是杞人忧天,因为从四位堂主的态度来看,这已然是迫在眉睫的事情,兴许过不了多久,他们便要前来逼宫,逼着少门主让出这风雷派的门主之位,而神霄宗作为风雷派的上宗,也多半不会在此事上说话,对于他们而言,只要风雷派还在神霄宗的掌握之中就行,至于谁来做门主,那就是风雷派的私事了。 在这个时候,有四位老门主的旧友到访,便是溺水之人所能抱住的最后一根浮木。 第一百二十五章 风雷之忧 风雷派四大堂主,在江陵府的地界,乃至于整个荆州,都可以算是一号人物,名头响亮。至于神霄宗,高则高矣,却远在太和山上,好似那山上仙人,不与凡俗相通,一般只有到了玄元境这等位置的高手,方才知晓一二,在其之下,尤其是在泥塘一般的底层江湖,神霄宗的名气反倒是不如大小堂口遍布江陵府的风雷派。 在这四大堂主之中,为首之人,是风堂堂主公孙量,因为早年时修炼一门名为“五雷手”的功法出了岔子,留有暗伤,所以长年神色枯槁,仿佛是个药罐子,可实际上,此人乃是一名货真价实的先天境高手,以前老门主在世时,他在风雷派中也仅次于老门主一人而已,如今老门主故去,那他便是当之无愧的风雷派第一高手。而且论起辈分,他也是宋幕遮的师叔辈,在风雷派中根基深厚,追随者众多,而他本人心思阴沉,手腕颇为了得。 排名第二的,是风雷派雷堂堂主孙少宗,他是被老门主从山野中捡回来的,自小便筋骨异于常人,习武后就浸泡在药缸中,以秘药浸泡,成人之后,力大无穷,就算是生撕虎豹也不在话下,虽然只有玄元境的修为,但是真要生死相搏,就算遇到了先天境的高手,也有一战之力,堪称是伪先天境的修为。 之后就是雨堂堂主朱玉,她是女子之身,也是风雷派三大先天境高手之一,虽说无论根骨还是悟性,都不是上上之选,可也不是下下之选,属于两可之间,而她之所以能在这个年纪踏足先天境,除了风雷派的大力栽培之外,凭借的就是“用功”二字,勤奋刻苦,使得她在可与不可之间终于变成了一个“可”字。 最后是电堂堂主左秋云,他是四位堂主中修为最弱之人,可他却也是风雷堂中的智囊人物,功于心计,颇有些谋略,大概类似于岳左在岭秀山庄中的地位,常常代替门主出面,交结各路达官显贵,在官府那边的名声很是不错。 如此四个人物,辈分、根基、武力、心性、谋略、手段皆有,凭什么要听命于你一个乳臭未干的毛头小子? 这便是宋幕遮所面临的困局。 遍观史册,主少国疑、臣强君弱、奴大欺主,上至帝王将相,下至寻常富贵之家,都是一个无可避免的问题,有人在这个问题上撞了个头破血流,也有人得以侥幸破局,而宋幕遮同样有幸出现在这个很长的名单上。 其实在举办丧事的那几天里,就已经有了苗头,不过人死为大,各路吊唁宾朋齐聚,又有神霄宗的人在此设醮超度,所以才强压着未曾发作,现在神霄宗的人已经走了,丧事已经完毕,也到了该发作的时候。 如果不是李玄都他们一行人在这时候登门拜访,那么四位堂主今天就要在灵堂前发难。 每每想到这儿,老管事都忍不住喟然长叹。 这宋家,还能执掌风雷派多久? 事到如今,也只能死马当活马医了。 李玄都一行人被安排在一座小院,院子虽小,但却别致,玲珑精巧,一条石头小径贯穿了整个小筑,两旁花草怒放蓬勃,很是清幽美丽,尽显江南园林的精细心思,又有引水入府的手笔,湖边种了几丛水竹,每逢夜晚月明,月光透过竹叶照洒在砖石地面上,如凉水浮影,颇有雅意,可见是用了心思的。 在竹下有石桌,配以三个石凳,想来是取“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之意,此时三人围桌而坐,小丫头便只能坐在沈霜眉的怀中,好在小丫头本就对这位沈姐姐极有好感,也不抵触,安静乖巧,让沈霜眉为她编织双丫髻。 这一路走来,李玄都和胡良两个大男人照顾饮食起居还不成问题,可要是编发什么的,那就束手无策了,只能草草一扎,看起来凌乱如杂草,仅仅比披头散发的“野人”做派稍好一点,活活一个野丫头,此时被沈霜眉解开重新编发,又有了些大家闺秀的温婉贤淑,可见小美人胚子的气质。 李玄都望着正专心帮周淑宁编发的沈霜眉,略有歉意道:“霜眉,本以为这次风雷派之行不过是次寻常的访友之行,却没想到遇上这档子事情,宋老哥一去,看似太平的风雷派立时就不太平了,表面上风平浪静,湖面底下都是暗流涌动,我和天良顾念着宋老哥的情分,不好视而不见一走了之,多半还是要管一管此事。” 沈霜眉的动作一停,轻声道:“此事当然该管。” 李玄都犹豫了一下,说道:“我本不该说此话,因为此话有激将之嫌,可我想了想,还是要说,霜眉你与此事无关,不应被我们牵扯进来。” 沈霜眉继续给小丫头编发,轻声道:“这话的确是不该说,倒不是激将不激将的,而是紫府你未免太小看我沈霜眉,霜眉还不是胆小怕事之人。当年紫府为了张氏一门,敢于一人一剑死战帝京城头,霜眉比不得紫府,可一个风雷派,总不会比当初的帝京城更可怕。” “霜眉不愧是女中豪杰,有侠气!”胡良伸出大拇指,“小小一个风雷派,当然比不得帝京城头,可毕竟也是一地豪强,强龙还不压地头蛇呢,再者说了,清官难断家务事,这些个狗屁倒灶的家门破事,最是纠缠不清,所以霜眉你莫要误会老李的意思,他当然不是小看你,只是怕这里的事情一时半会儿解决不掉,误了你的案子。” 李玄都戒烟道:“如天良所言,我是真没有小觑霜眉的意思,只是觉得若将霜眉拖入麻烦之中,却是有些不好意思。” 沈霜眉展颜一笑,“胡大哥不愧是老江湖了,说话就是滴水不漏,只是我的案子并不着急,我相信风雷派的事情也不会拖延太久。再者说了,紫府这次中州之行,请胡大哥保驾护航,就不怕把胡大哥也拖入麻烦之中了?” 李玄都立时一滞,不知该如何应答。 沈霜眉继续说道:“因为紫府与胡大哥情同手足,无内外之别,自然无所谓麻烦与否,而紫府怕把我拖入麻烦之中,从这一点上来说,却是把我当做外人了。” 话说到这个份上,饶是李玄都,也不得不佩服了,只得说道:“霜眉所言极是,是我不对。” 小丫头还是第一次看到哥哥在言语上被人堵住,不由对沈姐姐好生佩服。 胡良却不意外,当年沈成章还在世的时候,他就领教过这丫头的厉害,伶牙俐齿,尤其是跟她爹学了一套诱供审讯的本事,那更是了得,今天老李在她身上吃瘪,也在情理之中。 李玄都清了清嗓子,说道:“既然霜眉要留下来助我们一臂之力,那我就不客气了,也不说谢不谢的,单凭这份侠义精神,按照江湖上的规矩,称呼一声女侠也不为过。” 沈霜眉故意玩笑道:“什么女侠?大侠也好,游侠、少侠、也罢,说到底还是江湖绿林的说法,我可是正经的官家公差,吃的是朝廷俸禄,紫府真想要尊我一下,叫我一声沈大捕头就行。” 胡良爽朗大笑。 李玄都亦是会心一笑。 小丫头虽然不清楚哥哥、沈姐姐、还有天良叔叔,到底在笑什么,但既然大家都笑,那她也觉得心中欢喜,便也随着三人一起笑。 在她看来,能够亲朋好友聚在一起,能够尽开笑颜,便是这世上最好之事。 第一百二十六章 雷堂雨堂 中午的时候,宋幕遮派人来请一行人前去赴宴,接风洗尘。 李玄都自是不会拒绝,这本就是江湖上待人接物的基本礼数,而且李玄都也想要向宋幕遮了解一下风雷派中的具体情形。 来到待客的正厅,酒宴已经准备完毕,其实说是酒宴,因为宋幕遮还在孝期之故,不能饮酒,所以桌上只有茶水,菜式也多以素淡为主。不过江湖中人,不似权贵世家和书香门第,从不讲究什么食不厌精脍不厌细,大多都是生硬干粮吃得,山珍海味也吃得。 分而落座之后,主人宋幕遮首先开口,不外乎是谢过几人,言语谦恭,已经不能说是客套,而是有点讨好的意思。 既然宋幕遮已经把姿态放得如此之低,李玄都也不兜圈子绕弯子,直接开口道:“蛇无头不行,既然宋老哥已经故去,那么风雷派必然要有新的门主,不知少门主的升座大典几时举行?” 闻听此言,宋幕遮的脸上顿时露出苦笑,说道:“不瞒几位,我风雷派一直都是父子承继,无论是以道理而论,还是以规矩而论,都应当是我继承门主之位,只是在下资质驽钝,修为低微,在家父故去之后,却是难以服众,致使几位堂主多有不满,故而迟迟未能举行升座大典。” 李玄都没有着急开口,手指轻轻敲击桌面,若有所思。 胡良直接点破了这层窗户纸,“主少国疑,对吧?这种事情,哪家那户,无论大家小家,都难以免俗,一是怕少当家的担不起如此大的家业,二是有些老人动了不该动的念头,是不是这个道理?” 宋幕遮苦笑点头。 沈霜眉轻声道:“请问宋门主,是四位堂主都是如此,还是某位或是某几位堂主如此?” 此话直接问在了要害处,如果四人都不服宋幕遮,那么宋幕遮就算有李玄都和胡良相助,也坐不稳这个门主之位,因为李玄都他们不可能一辈子都待在风雷派中,帮得了一时,帮不了一世。可如果仅仅部分堂主心怀异心,那么此事便好办了,打压一部分,拉拢一部分,如此宋幕遮便能坐稳门主之位。 有一个道理,不了解权势本质的人不会懂得。 权势,名义上来自头上,权力的实质是自于脚下。 就拿皇帝来说,他的头上是苍天,所以他自称天子,可所谓的天子只是一个虚名而已,不是只有天子才能做皇帝,而是做了皇帝才是天子。仅仅一个天子的虚名,无法掌控偌大天下,岂不闻当年权臣高氏的那句“陛下难道想要造反不成?” 皇帝除了一个“天子”名号之外,真正想要握有生杀大权,还需要脚下的权力,他的脚下是文武百官,只有文武百官忠于皇帝,愿意听从皇帝的命令,皇帝方能予取予求,若是皇帝不能获得百官支持,那么他就是被架空的傀儡,空有天子名号而已,这样的例子,遍览史册,不胜枚举。 上下两个权力相辅相成。皇帝之所以被架空成为傀儡,是因为他缺少了来自于下方的权力,权臣手握大权却不敢篡位,是因为他缺少了来自于上方的权力,也就是正统名分。 现在宋幕遮便是占据了正统名分,却苦于没有下方的支持,就算勉强坐上了门主的位子,四大堂主罔顾他的号令,那他也不过是个傀儡而已,如果他想要彻底掌控风雷派,说白了就是要获取绝大多数堂主的支持,其中手段,不外乎杀人立威、收买笼络、拿捏把柄几种方法。 沈霜眉好歹是出自官宦之家,从小耳濡目染之下,对此自然极为明白,此时一语中的,也在情理之中。 宋幕遮不由看了眼这位沈捕头。 少女怀春,少年多情。 在这个年纪,最是易动情思,有时候只是一个眼神,一个回眸,便会怦然心动,继而放之不下,寤寐求之。 这位沈捕头,相貌不算顶尖,可自有一股勃勃英气,这是其他女子难以比拟的,而且从她的言辞来看,也是心思敏捷之人,绝非那种庸碌女子可比,更何况她的一双长腿又是如此……如此显眼,让宋幕遮在心底默念了好几遍“非礼勿视”,才勉强收回视线。 这样的女子,如何让他不心生爱慕之心? 只是她年纪轻轻就已经踏足先天境,而他如此不过刚刚踏足玄元境而已,难免要生出自惭形秽之心,而且此时看她与那位李先生傍肩而坐,更是郎才女貌人,让他在自惭之余,又难免生出几分难以对人言说的悲愤。 至于悲从何来,愤又从何来,就是人性了,恨人有笑人无,见不得别人好,见不得别人高明,这样的人,几时少过?不过这位宋门主毕竟是从小读圣贤书长大,又有父亲的言传身教,此等念头只是一闪而逝,随即便被他压在心底,不敢再深思下去。 佛家说心猿意马,儒家说人心本善,道家说人心似水。兵无常势,水无常形,人心非善非恶,倒是一个“私”字当头,能秉克私心而常怀公心者,便是英雄圣贤。话又说回来,英雄枭雄,皆有雄才大略,无非就是为公为私之分而已。 宋幕遮收敛思绪,略微斟酌了一下言辞之后,不紧不慢地说道:“四位堂主,也并非铁板一块,更不是都有二心。其中雷堂堂主孙少宗,无父无母,自小被抛弃在荒野之中,被野狼养大,后被家父带回风雷派,亲自抚养成人,并被家父传授风雷派的‘狂雷刀法’,再加上他天生体魄强横,虽然只有玄元境,但战力并不逊于先天境。” 说到这儿,宋幕遮再次面露苦笑,“按照情理而言,他与我应当是亲兄弟一般,只是他受了旁人挑拨,一直不忿我接任门主之位,这些年来与我日渐疏远,不过毕竟当年的情分还在,若是我坐上了门主之位,他也不会过于反对就是了。” 李玄都终于开口道:“此人有勇无谋。” 宋幕遮看了李玄都一眼,点了点头,继续说道:“然后是雨堂堂主朱玉,按照家父的说法,她虽然资质不算上佳,但胜在性格坚毅,志存高远,她少时修习‘先天正法’十余年不得其法。因为此法乃是神霄宗真传,难在入门,若能入门,只要支持以恒,勤练不辍,必能踏足先天境。朱玉在二十八岁那年,机缘巧合之下吃下一颗百年紫参,得以修成‘先天正法’,三十三岁踏足先天境,从而成为我风雷派的雨堂堂主。” 宋幕遮犹豫了一下,方才说道:“家父在临终前曾经告知我一件有关朱玉的密事。朱玉的婚事,乃是有家父做主,将她许配给本门中的一位功勋弟子,当时还算是琴瑟相合,只是后来朱玉踏足先天境,而她的丈夫却还只是一个抱丹境,于是夫妻之间便有了许多龃龉。后来朱玉被家父外派至吴州经营产业,并在吴州盘桓近两年的时间,在这段时间中,朱玉结识了一位正一宗的高人,两人情投意合之下,便勾搭成奸,甚至还生下一子,被那位正一宗的高人带回了正一宗。” 沈霜眉疑问道:“那正一宗的高人就不怕毁了自己的名声?” 胡良嘿然道:“这还不简单,对外人就说这孩子是自己在路边捡的,然后收为弟子,带在身边亲自抚养,与儿子没什么两样。” 宋幕遮点了点头,算是默认胡良的说法。 李玄都轻声说道:“此人重情。” 第一百二十七章 风堂电堂 江湖是什么,江湖是人情世故,是勾心斗角,是刀光剑影。 有些争斗,也不一定非要打打杀杀。 就拿这四位堂主来说,有两位就不必动刀动枪。 李玄都说道:“先说雷堂堂主孙少宗,此人既然能被轻易挑拨,可见不是心有主见之人,这等人勇猛有余,谋略不足,既然能被旁人挑拨,自然也能被我们说服,想来应该不是难事才是,最好的办法便是投其所好,不知他可有什么喜好?” 宋幕遮答道:“若说喜好,那便是贪财好色,他常常流连于烟花之地,也曾做过许多勒索富户钱财的勾当,所幸未曾害人性命,又念及这几十年的情分,以及许多不太好放在台面上的活计也要由他来做,所以家父生前才对他一再忍让,不是我心怀偏见,我风雷派中的声誉,多半是由他败坏的。” 胡良说道:“好办,这种人,就像一条看家护院的恶犬,主人死了之后,只要谁给它肉吃,它便会跟着谁走,喂饱他便是。如果宋小兄弟信得过我胡某人,此事交由我去办,定能办得漂亮妥当,不留半点尾巴。” 宋幕遮眼神一亮,诚恳说道:“胡大侠有什么要求,尽管提出就是。” 胡良摸了摸下巴,说道:“女人是不好找了,只能在钱上做文章,” 宋幕遮迟疑了一下,起身离席,再返身回来的时候,手中多了个长匣,他缓缓推开匣盖,只见其中全是整齐码好的太平钱,金光闪闪,让人眼花。 宋幕遮轻声道:“这是三百枚太平钱,加上熔铸太平钱的费用损耗,差不多是一万两银子,这已经是我手头上所能动用的所有银钱,若是再多,便要用风雷派的公产,我暂时还无权动用。” 胡良一摆手道:“这些也差不多了,正好我这儿还有几张东升票号的银票,凑一凑大概能有个几千两银子,也一并加上。” 宋幕遮的脸上顿时流露出感动的神情,将长匣缓缓推至胡良的面前,嗓音微微颤抖道:“此番大恩,在下当真不知如何报答。” 胡良接过那方长匣,平淡道:“你能安稳接过风雷派的门主之位,让宋老哥在天之灵能够安息,便是最好的报答。” 李玄都没有说话。 一万两银子可真不是个小数目。武德元年的时候,一两白银可换制钱一吊,可到了天宝元年的时候,一两白银就可以换到制钱一千六七百文了,再到如今,银价猛涨,一两白银竟可以换到制钱两千二三百文之多。一万两银子就是两千多万铜钱,都可以堆成一座小山了。” 今年上半年,就算因为战乱的缘故,粮价比起太平年景时高出将近一倍的价格,江南各州府的粮价也不过才十文一斤,一两银子便可买二百二十斤的粮食,按照二百斤来算,一万两银子足以买二百万斤粮食,足以维系四千百姓三年的口粮。 这让李玄都想起一句话,“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可对此,他也是无可奈何,总不能对宋老哥的身后之事不管不问。只能是“富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 待到胡良将那一匣太平钱收起之后,李玄都方才继续说道:“第二个是雨堂堂主朱玉,既然宋老哥对此早有防范,甚至能知晓那位正一宗高人将孩子带回了正一宗之事,想来手中也定有挟制朱玉的证据。” 说到这儿,李玄都望向宋幕遮。 宋幕遮点了点头,“的确是有的。” 李玄都轻声道:“这个证据,不但能毁掉朱玉,也能毁掉她的那位正一宗情郎,若是不想身败名裂,再加上为情郎和孩子考虑,她多半不会玉石俱焚,而是会选择屈从。” 宋幕遮转头望向身旁的郑伯。 如果说老管事先前还有些许疑虑,那么此时便已经信了大半,因为这等手腕,绝不是初出江湖的雏儿能有的,这位李先生瞧着年轻,手腕却是熟稔老辣,看起来近乎刻薄无情,可这年头厮混江湖,就是恶人要用恶人磨,就像朝堂上的清官,你想做名垂青史的忠臣贤臣,那你的手段就要比奸臣佞臣还要厉害,否则便是个死而无用的下场。 看来这位李先生真能救我宋家。 想到这儿,郑伯告罪一声,先行离开,不一会儿去而复返,手中多了一个信封,放到李玄都的面前,道:“这是那位正一宗高人给朱玉的信件,不过被老门主截留,此后他们便再无书信往来。” 李玄都瞧了眼信封,说到:“仅仅是一封书信,想要将两人的罪名坐实,还是略有不足,不过我们也不是真要朱玉身败名裂,只是让她投鼠忌器,已经足够了。” 他把这个信封推到沈霜眉的面前,道:“既然霜眉不让我把你当做外人,那我也就不客气了,朱玉是女子,霜眉你行事更方便一些,所以此事还要劳烦霜眉。” 沈霜眉收起信笺,点头道:“紫府放心便是。” 李玄都再望向宋幕遮,说道:“四大堂主的顺序是风、雷、雨、电,少门主不按顺序地单独列出雷堂堂主和雨堂堂主,那么想来真正反对少门主的就是风堂堂主和电堂堂主了。” “李先生一语中的。”宋幕遮诚心赞道:“风堂堂主公孙量和电堂堂主左秋云,此二人其实早在家父在世时,便多有不轨之念,只是忌惮于家父的威望和人脉,不敢轻举妄动,如今家父仙逝,他们二人便开始蠢蠢欲动,想要将风雷派据为己有。” 李玄都示意宋幕遮继续说下去。 此时宋幕遮因为李玄都在三言两语之间便帮他摆平两个堂主,说话便有了中气,“风堂堂主公孙量,算是我的师叔,一身修为也只在家父之下,而且他在风雷派经营多年,根深蒂固,势力庞大,尤其是家父身中‘鬼咒’的这几年之间, 他没少做出排除异己、残害同门的事情,他的目的也只有一个,那就是成为风雷派的门主。” “再有就是电堂堂主左秋云,世人常说为虎作伥,狼狈为奸,若说公孙量是虎狼,那么左秋云就是猛虎身旁的伥鬼,与狼为伴的狈,此人野心甚大,一直不甘于自己在四大堂主中位居最后,可也知道单凭他一人之力无法登上门主之位,于是他就挑动了公孙量来争夺门主之位。” “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李玄都轻声说道:“据说狈为狼的近亲,由于狈的前腿特别短,所以走路时要爬在狼的身上。有见及此,狈一旦没有狼的扶助,就不能行动。这个左秋云便是如此,没有公孙量,他便没有夺权的资本。依我看来,公孙量是阳刚,处处争强,他便是阴柔,处处示弱,两者合力,倒是阴阳相济。” 宋幕遮道:“李先生鞭辟入里。” 李玄都沉默了片刻,缓缓说道:“人皆有欲,有人贪财,有人贪情,我们可以给钱,也可以拿捏把柄要挟,但是这两人要权,我们却是不能给了,也给不了。古往今来,多少厮杀,大到百万大军互相攻伐的不义之战,小到宫廷之间的血溅五步,哪个不是为了一个‘权’字?所以涉及到‘权’字,几乎就是个死结,除非有人肯主动退让一步,可他们会退吗?” 宋幕遮望向李玄都,小心翼翼地问道:“不知李先生有何高见?” “高见谈不上。”李玄都轻声叹息道:“行走江湖,要靠脑子,可到最后,还是要靠手里的刀剑分出个高下。” 第一百二十八章 水不过膝 这场酒宴结束之后,从宋幕遮之那里得知了四大堂主的住处,胡良和沈霜眉各自去见雷堂堂主孙少宗和雨堂堂主朱玉,李玄都带着周淑宁留在宋幕遮这边。 两人都是先天境高手,胡良不用多说,曾经做过黑道上的“西北一枭”,也曾做过白道上的秦州副总兵,经验老道,自是不必担心。沈霜眉虽然年轻,但出身缉捕世家,六扇门本就是与江湖上的三教九流打交道,她自小耳濡目染之下,应当也没什么问题,就算出了什么岔子,她身上还有刑部颁发的“金紫鱼符”,这可是一张不小的保命符,就算是风雷派这样的大派,也不敢把她如何,否则便是与朝廷做对,尤其是沈霜眉这样身上还带着朝廷公差之人,如果遭遇不测,不被发现还好,一旦发现,便是毁门灭派的下场。 回到那座临湖小院之后,周淑宁来到小湖旁边,发现这儿的堤岸也有小心思,竟是被塑造成一级级台阶状,一直延伸到湖水之中,待到小湖水面下降之时,台阶便会露出水面,亦可起到码头的作用。小丫头回头看了眼李玄都,见他微微点头之后,便脱去了鞋袜,露出一双雪白的小脚丫,又把裤脚挽起,赤脚站在台阶上,水面刚刚抹过她的脚腕。 初秋的湖水已是渐有沁凉之意,不过小丫头自从开始修炼玄女宗的“玄水功”之后,便渐有乐水之心,每逢到了近水之地,她都要采集水精炼气,偶尔也会玩水嬉闹,不虞有溺水之忧,每每这个时候,李玄都都会听之任之。 不过今天李玄都却是有了兴致,想要跟小丫头讲一讲练拳的道理,虽说胡良更希望李玄都传授小丫头剑道,而非拳术,但李玄都觉得练一练拳也没什么不好的,上乘拳法就是锤炼自身体魄的最好方法,就算是精修术法的方士,也可以练一练,如今坐落在荆州太和山上的神霄宗,在道家四宗中便是拳法第一。 李玄都走到堤岸旁边,撩起袍角往腰带上一掖,露出脚上的云履。 所谓云履,便是云头履,履头为云头如意形状,自本朝以来,多为官员和士人所穿用,故又被称作是“云头踏殿鞋,金蹙重台履”。 如今世道,只有平头百姓才会穿“平头鞋”,士大夫们的鞋子和靴子都有鞋翘,即鞋尖向上翘起,盖因百姓们都是短打扮,而士大夫却是宽袍大袖,履头鞋翘可以托住袍服底边,不至跌滑于地,而鞋尖翘起的履头部分便可探出袍服,也可以防止踩到袍角。 江湖中人,虽然远离庙堂,更谈不上士大夫,但哪个是真正的布衣百姓?人多势众,借势生财,无论正道邪道,哪个不是家财万贯?所以江湖中人的江湖地位越高,做派也就越发斯文,平日里都是外着大袖鹤氅,内穿锦绣衣袍,以金冠玉簪束发,脚上自然也是带有鞋翘履头的长靴云履,许多江湖公子的做派丝毫不逊于权贵世家出来的子弟。反倒是那些衣着看起来很“江湖”之人,斗笠蓑衣,草鞋布衫,散发披发,多半在江湖上地位不高,或是跑单帮之人。 李玄都这次来风雷派做客,也是不得不入乡随俗,换下那双因为饱经风霜而破旧不堪的平头靴子,换了一双鞋尖高高翘起的云履。 女子鞋子也多是如此,若说男子时兴的是云履,那么女子时兴的就是红翘尖履,鞋翘高达两寸,可以说很是醒目了。 男女有别,男鞋履头为方形,女子绣鞋履头为圆形,不过小丫头毕竟还小,不用那么正式,所以她的鞋翘被两个圆圆的绒球代替,俏皮可爱。 此时李玄都脱下脚上的云履,与小丫头的绣鞋放在一起,一大一小,一方一圆。 然后李玄都也将裤脚挽到膝盖以上的位置,走入湖水之中。 小丫头望着李玄都,即是不解,又有些笑意。 李玄都指了指自己的双脚,问道:“淑宁,你会水吗?” 小丫头老实地摇了摇头。 在江南礼教森严之地,大户人家的女子多住在独有的闺阁绣楼中,待字闺中的女子在出嫁之前等闲不能轻易离开,小丫头便是出自江南第一州的江州,虽然是水乡,但她这等书香世家的女子,连绣楼都未必能离开,更没法脱了衣物去学游水的本事,就算周听潮的家风开明,也不会有这个例外。 李玄都对此倒是并不意外,说道:“我小时住在海边,游水却像是与生俱来的本领,我那时候在水中踩水而行,能够直起身子,甚至是将整个小腹丹田都露出水面。” 小丫头却是有些红了脸,声若蚊蚋道:“哥哥……要教我游水的本事?” 李玄都一怔,随即失笑道:“在别人家的地方,学什么游水,那也太失礼数,我是想告诉你练拳的道理,其实和这游水也相差不多,你看我的双脚。” 周淑宁赶忙低头望去,只见李玄都双脚的十个脚趾都微微分开,然后猛地向前踏出一步,离开台阶的范围,直接踏入湖水之中。 “寻常会水之人踩水,依靠的是水的浮力,能够露出半个身子已经是极致,可是练拳,却还能将身子往上提起,一直露出膝盖以上的位置,这便叫‘水不过膝’。” 说话间,李玄都缓缓向前“走”出几步,整个人果然是站立在水中,而水刚刚没到他的膝盖位置。 小丫头瞪大了眼眸。 站在水面上不算什么,凭借哥哥的修为,就算是真正做到“水上漂”也不是难事,但她可通过自己的“天眼通”可以清清楚楚看到,哥哥浑身上下根本没有动用半点气机,这就有些匪夷所思了。 李玄都踩水而行,因为他已经得了佛家的“漏尽通”,体魄易于常人,说是身轻如燕也不为过,竟是还能再将身形提高数寸,最后水面只是堪堪没过他的脚腕。 李玄都停下脚步,说道:“水有浮力,带了一个‘力’字,练拳也是练了一个‘力’字,如何用力,如何发力,这踩水的本事,便是以双脚发暗劲,再借助水之浮力,甚至不用气机也可撑起身形,你能做到这个境界,便算是登堂入室。” 如果说上次周淑宁见到李玄都练拳时浑身白雾蒸腾的景象而对练拳却步,那么这次她见到李玄都水不过膝的本事便对练拳生出向往之心,这也是明师和庸师的区别了,同样一个本领,想要传授弟子,也要用对方法,投其所好,否则便是事倍功半和事半功倍的区别。 李玄都轻声问道:“想不想练拳?” 小丫头略微迟疑一下之后,重重点头。 李玄都脸上多了些笑容,说道:“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练拳也是如此,练拳越早,吃得苦头越大,日后的成就也会越高,虽然它也看资质,但总得来说,还是一件比较公平的事情,既然你想练拳,那待会儿我便先帮你捏一捏筋骨。” 小丫头顿时升起一股不好的预感,只是不等她拒绝,李玄都又忽然想起什么,说道:“对了,你是女子身,与男子不大一样,而且男女有别,还是等霜眉回来,让她帮你开筋正骨。” 小丫头一听是沈姐姐,刚刚悬起的心便又放下许多。 毕竟沈姐姐是那么温柔的女子,怎么会为难于她? 只是李玄都的后半句话没有出口,还有一点原因就是,沈霜眉的“小擒拿手”比起他的“大四象手”更合适帮人开筋正骨。 可惜胡良不在此地,否则他多半还会好心劝上小丫头几句,练拳习武这玩意吧,付出多少就能拿回多少,可为什么世间依靠练拳而登顶武道之人却是寥寥无几?因为除了天生根骨资质的缘故之外,还有一个重要原因,那就是要吃苦遭罪。 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绝大多数人都明白这个道理,可真正能够亲身做到的,又有几个?都说尽人事听天命,可真正尽人事的,又有几人? 这世上绝大部分人的努力程度之低,远不到要拼天赋的地步。 第一百二十九章 开筋正骨 小丫头的天赋极高,根骨极佳,但是以她现在的努力程度而言,还是不到需要拼天赋的地步,换而言之,便是有浪费天赋之嫌,所以李玄都才会一股脑地塞给她许多东西,日后她若是遭了什么变故,也不至于真得走投无路,毕竟多一门本事便是多了一条可选之路。 只有真正努力过后,方知天赋可贵。有些人卡在某个境界门槛上几十年,他们可以说是尽人事了,无奈天命不归,可更多人,练武也好,炼气也罢,难耐寂寞,难熬苦楚,就连门槛都看不到,遑论尽人事? 后者占了世间之人的八成以上。 李玄都相信,若是没有父母的生死大仇,小丫头多半就是这八成人之一,在父母庇护之下长大,然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嫁人生子,相夫教子,含饴弄孙,如此一生也就过去了。 这样的一生,也没什么不好,可小丫头现在已经无法如此度过此生,注定要走上一条求道之途,那么李玄都还是希望她能在这条路上做到最好,继而走得更远。 两人在湖水里“泡”了好一会儿,李玄都借机又跟她讲了许多基本拳理,直到小丫头的两只小脚丫被泡得水白,才从湖水中出来,一大一小并肩坐在岸上,等着脚上的水干了,这才放下裤脚,穿上鞋袜。 小丫头蹦蹦跳跳几下,似乎是在学李玄都刚才踩水的样子。 李玄都背负双手, 笑而不语。 不多时,沈霜眉返回了小院,却是比李玄都预料的还要早上一些时候。 按照沈霜眉所说,那朱玉的修为虽高,但在江湖经验上却是不怎么样。毕竟她之所以能踏足先天境,靠的就是“刻苦”二字,绝大部分时间都放在了练功上面,难免有得就有失,所以当沈霜眉拿着那封信去见朱玉并说明来意的时候,这位风雷派雨堂堂主一下子就慌了手脚,下意识地想要去抢,不过沈霜眉是何等修为,自是不能让她得逞,接着沈霜眉又恫吓几句,她身在公门,对于扯大旗恫吓之道几乎是无师自通,让朱玉顿时乱了心神,接着她又是宽言抚慰几句,许诺只要朱玉不去反对少门主宋幕遮,此事便当从没有发生过,她也不会泄露半分。 眼看着动武不成,沈霜眉提出的条件也不算过分,朱玉自然退让一步,将沈霜眉的提议答应下来,至于她是否反悔,现在还不好说,不过在李玄都看来,她会反悔的可能性不大,除非是她受到了风堂堂主公孙量和电堂堂主左秋云的胁迫和蛊惑,所以最根本的解决办法,还是除去公孙量和左秋云,断了这两个祸根,那么剩余之人,便也掀不起风浪。 沈霜眉此举,说到底还是先稳住朱玉,让她迟疑犹豫,不敢贸然出手,待到她反应过来,那时候大局已定,想要反悔出手也是晚了,这便是各个击破的道理。 同理,胡良和孙少宗那边,也是如此。 当年李玄都跟随在张肃卿身边,不仅仅是学了儒家的道理,这些权谋手腕,也耳濡目染许多,几乎是无师自通,不敢说与庙堂高官博弈,在以有心算无心之下,对付几个江湖中人还算是绰绰有余。 说完正事之后,李玄都便向沈霜眉说了帮小丫头开筋正骨的私事。 沈霜眉一口答应下来,她也是走了武夫一道,这等事情极为熟稔,对于周淑宁这块良才美玉,自然乐见其成。 然后沈霜眉就带着小丫头去了屋中。 因为这等事情,少不得要脱去衣物,李玄都为了避嫌,便没有跟随,背对着屋门,望着波光粼粼的小湖,默不作声。 不多时之后,屋内便传来了细细的呜咽声。 虽然声音很低,像是被竭力压抑,又是隔着房门,但以李玄都的耳力,还是听得清清楚楚,丝丝缕缕像扎在他心上似的。 开筋正骨,顾名思义,便是以外力手段帮其矫正筋络骨架,其中苦楚可想而知,与许多逼供的刑罚也相去不远了,区别无非是不伤身体而已,小丫头虽然性情坚韧,但毕竟只是个孩子,这等苦楚,就算许多成年男子也承受不住,小丫头能勉强忍住,已经很是难得。 当年的李玄都也吃过这等苦头,只是现在听着小丫头的压抑呜咽,倒是比他自己亲身承受还要难受一些。他忍不住深吸一口气,干脆是闭了听觉,默诵一篇妙真宗的“清心咒”。 李玄都忽然有些理解为人父母的心态,自己吃苦遭罪不算什么,可唯独见不得孩子遭罪,所以许多贫苦出身的富贵人家,往往会出现在吃不得苦的娇儿。 所以当年可以对于生死都无动于衷的李玄都竟是有些心软,不忍看,也不忍听。甚至在心底还有淡淡隐忧,怕小丫头因为此事而疏远了他。 如果李玄都不是如今只有玄元境的李玄都,而是当年那个独步江北的紫府剑仙,那么他绝对不会让这个自己在意的小丫头吃这些苦头,哪怕这些磨难未必是坏事,可以锻炼心性,但他还是希望小丫头不用太小太早就去面对这些。 这是他的一些私心。 只是公心也好,私心也罢,如今的他不再是当年的紫府剑仙,自然也无力一直庇护小丫头,既然小丫头注定要离开他的羽翼,那么他在她离开之前,还是多送一些东西给她,就像游子出门之前,父母多为其准备些银两和衣物。 大概过了半个时辰,沈霜眉推门出来。 李玄都也随之转身望去。 此时这位女捕头两只衣袖高高挽起,露出两只雪白皓腕,面带潮红之色,额头上渗出汗珠,显然是累得不轻。 开筋正骨这个活计,用力不多,可用力要巧,更要精,否则一个不慎便要伤到小丫头,甚至是留下隐疾,既然李玄都把小丫头托付给她,那么她自然不能辜负了这份信任,于是小心再小心,同时还要注意缓解小丫头的苦楚,又要柔言安慰,体力的劳累还在其次,关键是心力损耗巨大。 李玄都见此情景,赶忙道谢:“这次着实有劳霜眉了。” 沈霜眉微微一笑,“我本就与淑宁投缘,这也算是分内之事,谈不上劳不劳的,我先去歇息,你也快去看看淑宁吧。” 李玄都点了点头,快步走进屋内。 周淑宁正躺在床上,身上只着白色中衣,盖了一床薄薄的锦被,原本梳成双丫髻的头发披散开来,铺在枕头上。此时她已经昏昏睡去,额头和鼻尖上同样挂满了汗珠,哪怕是在睡梦之中,眉头还是微微皱着,似乎承受着莫大的痛苦,让人怜惜。 李玄都伸手握住她的手腕,以气机探知一遍,发现并无异样,稍稍放下心,然后又伸出一根手指,在她的眉心上轻揉,让皱着的眉头缓缓散开。 做完这些之后,李玄都长长吐出一口浊气,自嘲想道,难怪说父母之恩比天大,养女儿果然不是一件轻松的事情,不说做了什么,就是“担忧”二字,也让人着实心累,也难怪那么多江湖前辈,宁可一人孤独终老也不愿成家,想来是求一个无牵无挂的心安。 李玄都又帮小丫头掖了掖被角,然后悄无声息地退到屋外,掩好屋门。 当他转过身来的时候,却发现说要去休息的女捕头还站在原地,双臂环胸,笑问道:“紫府这是把淑宁当女儿养了?” 李玄都轻叹道:“若真能有这样一个乖巧懂事的女儿,幸事。” 第一百三十章 请君入瓮 当周淑宁迷迷糊糊地醒转过来的时候,已经是天色近黄昏。她晃了晃脑袋,又伸手揉了揉惺忪睡眼,渐渐回忆起昏厥过去之前的痛苦经历,不禁打了个寒颤,然后小心翼翼地活动了下手腕,本以为每动一下都会痛得撕心裂肺,不曾想竟是没有丝毫痛楚,这让她胆子稍大,又尝试着动了动胳膊,还是不痛,这让她有些惊奇,难不成刚才的开筋正骨只是一个梦? 小丫头掀开锦被,坐起身,自己穿好衣服,在床榻上蹦跳了几下,发现自己的身子比之先前轻盈许多,这让小丫头愈发惊奇,看来那不是梦?自己的苦头,也没有白吃。 她转头看了眼窗外,虽然隔着一层窗户纸,但也可以看出外面已经是余晖清减,暮色渐浓。她赶忙穿好袜子绣鞋,不顾平日里在人前的闺秀做派,一阵风似的往门外跑去。 待她来到院中,长长松了口气。 哥哥还在,沈姐姐也在。 此时两人正在搭手,也就是在不动用气机的前提下,单纯地拆解招式。 沈霜眉用的是“小擒拿手”,李玄都用的则是“大朱雀手”,只见得四手翻飞,让人眼花缭乱,目不暇接。 见小丫头从屋中出来,两人便不约而同地停下手中动作,李玄都温声问道:“淑宁,感觉怎么样?” 小丫头用李玄都教给她的“绣春拳”摆出一个架势,倒也有模有样,一本正经道:“我觉得自己一拳能打死一头牛!” 沈霜眉玩笑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淑宁跟胡大哥在一起的时间久了,也学会胡吹牛皮了。” 小丫头立时收了拳架,双手背负身后,有点羞赧。 李玄都走到周淑宁的身旁,说道:“其实开筋正骨也好,炼气筑基也罢,都是最基本的东西,刚刚完成的时候,总会有一种错觉,觉得自己身轻如燕,可以一跃跳上屋顶,或是觉得自己力大无比,可以一拳打碎墙壁,这其实是还不适应自己的身体,等到你真正适应之后,就不会有这种感觉了。” 小丫头愈发不好意思,脸色微红地低下头去,两只小手轻轻捏着自己的衣角,不敢去看李玄都和沈霜眉。 沈霜眉来到小丫头的身边,蹲下身,轻轻揽过她的肩膀,在她耳边轻声说了什么,小丫头偷偷看了李玄都一眼,脸色鲜红欲滴,然后用自己的小拳头轻轻打了下沈霜眉。 对于一大一小两个女子之间的嬉闹,李玄都没有细听,走到外廊上盘膝坐下。 江南的建筑,屋檐格外长,常常会在檐下铺设一条木质的廊道,廊道之下以木桩为支撑,使其高出地面,每每落雨时,坐在廊道上,观檐外雨落,别有一番雅趣。 这座临湖小筑,更胜一筹,外廊与小湖遥遥相对,每逢雨日,可见雨落湖上,纷纷点点,可谓是听雨落声,观胡水阔。 李玄都坐在外廊上,闭上眼睛,在脑海中回忆推敲每一个细节,将自己设身处地放在公孙量的位置上,应该如何发难,然后再置身于宋幕遮的位置上,又该如何化解。 过了不多久,胡良终于姗姗回来,腰间还是悬着那柄“大宗师”,一身酒气,隔着老远都能闻到,走路都有几分飘飘然的意味。 小丫头最是闻不得这个味道,赶忙伸手捂住了自己的鼻子。 沈霜眉倒是见怪不怪,当年胡良去她家做客,和她父亲可没少喝,一直喝到沉沉睡去才算罢休,最后剩下她一个人来收拾那个狼藉摊子。 李玄都缓缓睁开双眼,问道:“如何?” 胡良的身子晃了几晃,笑道:“那小子还真是个见钱眼开的主,我去了之后,一开始还是横眉冷眼,大有要跟我分出个高下的样子,可等我说明来意并拿出那匣子太平钱后,这小子立时就变了口风,一口一个胡大侠,要与他谈的事情算是谈成了,临走之前,非要留我吃个便饭,我看盛情那却,于是就……于是就……” 说到这里,胡良打了个酒嗝,伸出大拇指和食指比出大概三寸高度,“就喝了这么点酒。” 李玄都看都没看一眼,直接说道:“不管他真心与否,能让他安分几天,这就够了,接下来便是如何除去公孙量和左秋云,此二人不除,风雷派永无宁日。” 沈霜眉看了李玄都一眼。 此时的李玄都盘膝而坐,仍是平日里那个温文尔雅的模样,只是从刚才的话语中,终于透漏出几分当年纵横江湖的杀伐意味。 胡良伸手拍了拍脸庞,驱散酒意,正色说道:“总不好直接打上门去,这样会落人口实,毕竟风雷派的上头还有一个神霄宗,若是引得神霄宗出手,怕是我们讨不得好去。” 沈霜眉开口道:“胡大哥所言有理,依照宋幕遮所说,公孙量敢于如此逼宫,而神霄宗又无动于衷,想来是已经在神霄宗中打点好了关系,若是贸然动他,的确很有可能招来神霄宗的出手干预。” 李玄都对于这个结果并不意外,说道:“既然不能主动出手,那么就让他们主动出手,我们也来一出请君入瓮。” 沈霜眉和胡良都望向李玄都,静待下文。 李玄都继续说道:“自从我们踏入风雷派的大门之后,这两位堂主就一定会死死盯着我们的动向,毕竟我们这一行人可以说是他们意料之外的变数,我们分别去接触朱玉和孙少宗的事情,多半瞒不过他们的耳目,尤其是孙少宗故意请天良喝酒,这么大的动静,他们也没理由不知情。” 胡良这时才有些回过味来,一拍额头,“亏我还自诩是老江湖,这可真是终日打雁终被雁啄瞎了眼,竟是没想到孙少宗请我吃酒还有这么个用心,是我疏忽了。” 李玄都缓缓起身,说道:“如此一来,倒是更为可信,现在两位堂主已经被我们稳住,虽说这两位到底有几分真心尚不好说,但公孙量和左秋云同样也拿捏不准两位堂主的心思,对于他们而言,局势一下子就变得殊难预料,若是那两位堂主铁了心要支持有大义名分的宋幕遮,那么他们两人再想发难可就难了。都说每逢大事有静气,真正能做到的又有几人?忍痛容易忍痒难,我料定他们没有忍住性子静观其变的心性,必然要坐卧不安,遭逢变故之下必然要做些事情,或是提前出手,或是外请强援,在这个时候,他们的强援无非是神霄宗中的靠山,可从神霄宗到风雷派一来一回,怎么也要数天的路程,如果我们铁了心要对他们动手,别说是数天,半天就够,所以他们在这种情形下,免不了要兵行险招,先下手为强。” 沈霜眉眼神一亮,李玄都一番话娓娓道来,显然已经把公孙量和左秋云两人全都算计了进去,这份手笔,说大不大,可见手腕。如果这位紫府剑仙当年志在庙堂,一个青鸾卫都督的身份是跑不掉的,话又说回来,如果当年胜出之人是那位张老相爷,事后李玄都就算把整个青鸾卫都收入掌中也非难事。 李玄都在廊中来回踱步,云履踩踏在木质地板上,发出清脆的响声,说道:“只是想要他们主动出手,还差一步。” 沈霜眉问道:“差了哪一步?” 李玄都停下脚步,指了指她和胡良,说道:“你们两人,一个是大名鼎鼎的‘西北一刀’,一个是出身六扇门的‘金紫捕头’,俱是先天境的高手,有你们在,他们不会贸然出手,也不敢出手,所以想要让他们主动出手,还须你们两人离开风雷派,如果两人全都离开,显得太假,那么最少也要离开一人,如此他们才有出手的胆量。” 第一百三十一章 两方计较 沈霜眉和胡良对视一眼,都没有说话。 显然在让谁假意离去这件事上,李玄都已经有了主意,倒是没必要主动开口。 李玄都望向沈霜眉,说道:“霜眉是六扇门的‘金紫捕头’,身上带着公差,又与宋老哥无甚交情,这次只是适逢其会,若是你以六扇门传讯的理由提前离去,合情合理,所以还要劳烦霜眉走上一趟,先佯装离开江陵,甩脱眼线之后,再偷偷返回江陵城,藏身暗处,伺机而动。” 沈霜眉点了点头,没有异议,只是问道:“我们如何联络?” 李玄都翻手从腕上的“十八楼”中取出两道符篆,“这是一对最寻常的‘子母符’,功效无外乎子母连心,我现在将‘母符’留在手中,你拿着‘子符’,待我燃烧‘母符’之后,你手中的‘子符’也会随之燃烧,那时你入城便可。” 沈霜眉从李玄都的手中接过“子符”,收入自己腰间悬挂的“金紫鱼符”之中。 六扇门中人所悬佩的“鱼符”,除了有证明身份的功用之外,同时也是一件须弥物,根据各自的品相高低不同,其中的空间大小也有不同。最低品相的“铜青鱼符”,大概只有一只钱囊大小,只能携带一些紧要的药品丹丸。略高一等品相的“银绯鱼符”,有女子的首饰匣大小,可以放置文书公文或是秘籍等物。再高一筹的“金紫鱼符”,也就是沈霜眉现在所用的“鱼符”,其中大概有一口中等箱子大小,其中能放的东西便多了,除了药物、文书之外,甚至还能存放衣物兵刃。至于最高等的“玉白鱼符”,能有一口大箱子的空间,只是比起相当于十八口大箱子的“十八楼”,还是差之甚远。 交代完沈霜眉的安排之后,李玄都又把视线转向胡良,说道:“霜眉走后,我和天良继续留在这里,虽说天良是先天境的高手,可我只是个玄元境而已,他们又不知道我是当年的紫府客,这样一来,他们就有了行险一搏的资本。” 沈霜眉皱起眉头,说道:“风堂堂主公孙量是先天境,电堂堂主左秋云只是玄元境,他们对上你们,没有十足必胜把握,我怕他们会把主意打到咱们淑宁的头上。” 李玄都轻声说道:“这也是我担心的,若是让淑宁跟着你走,于情于理不合,难免要引起他们的疑心,可把淑宁放在我身边,却是难以保证她的安全,这样吧,让天良来保护淑宁,我一个人去宋幕遮那边。” 胡良立时说道:“这不行,老李,你现在不过是玄元境的修为,怎么应付得了一个先天境加上一个玄元境?而且那公孙量应该是纯粹武夫出身,一身武力不容小觑,老李,你可不能意气用事啊。” 李玄都摇了摇头道:“没有意气用事,这是最稳妥的办法。第一,他们若要对淑宁出手,必然是修为稍弱的电堂堂主左秋云负责动手,此人素有智谋,应该会有多番布置,若是我来应付,不敢说万无一失,可换成来你应付他,则绰绰有余。第二,我面对公孙量时,还有霜眉从暗中策应,我只要稍稍拖延一段时间,便能与霜眉联手将其拿下。” 沈霜眉问道:“若是他们不对淑宁出手呢?你岂不是要同时应付两人?” 李玄都笑了笑,“你们且安心,我又不是第一天行走江湖的雏儿,孰轻孰重还是拎得清的,当年在江北和帝京,凶险何止百倍,我照样能活,更遑论一个小小的公孙量。” 李玄都的语气轻描淡写,可话语中的那份豪情和自负,却是让人为之心折。 “行走江湖,从来没有什么万全之策。”李玄都显现出让两人都有些凛然的锋芒,“若是事事都求一个万全万安,那又何必来行走江湖?我当年以先天境面对归真境以及众多先天境,尚能不亡,现在我以玄元境面对一个先天境,绝不会有事。此事就这么定下了,无须再言。” 这样的锋芒在李玄都还是紫府剑仙的时候,常常可见峥嵘,只是在李玄都坠境之后,便含而不放,便如宝剑归鞘,再也没有见过,今日李玄都锋芒再现,就算胡良也被其所摄,想起了当年在西北行走江湖时的光景,便也说不出什么反驳的话来。 李玄都挥了挥袖子,说道:“去吧,咱们三人该做什么都做什么去。” …… 距离风雷派总舵相去不远有一座不起眼的两进院子,书房中,鹰目勾鼻的左秋云从袖中抖落出三枚上了年头的太平钱,三枚太平钱在桌面上滴溜溜地旋转不停,许久之后才缓缓停下,此番举动,便是占了一卦。 这占卜一道,以太平宗为最,其次便是阴阳宗,千百年来,两宗手法多在世间流传,又有南派和北派之说,他用的是太平钱,便是南派太平宗的手段。 在左秋云身旁还站着一位神色枯槁的男子,正是如今风雷派中的第一高手公孙量,他双手负于身后,问道:“如何?” 左秋云望着桌上的卦象,“公孙师兄,你也懂得卦爻,不妨一起参详一下。” 公孙量没有拒绝,上前一步,看了眼这个卦象,说道:“是个极阳之象。” 左秋云抬眼望着头顶,两眼翻了上去,不见黑色眼珠,只剩下眼白,说道:“这也是我想不明白的地方,我们这次做的事情,并非光明正大,为何会出现极阳的卦象。” 公孙量作为一个武夫,本就不太相信这等方士之道,不过是求个心安而已,如今已经到了箭在弦上不得不发的地步,便不愿在一个卦象上纠缠不休,问道:“那名女捕头果真已经离开风雷派?” 左秋云两眼重新翻了下来,闪着精光,说道:“此事千真万确,我派出了十几个眼线,安置在城内各处,一直看着那位女捕头出了江陵府城,据说是六扇门那边有命令下来,在水阳府平安县那边出了个大案子,要她立刻过去查案。” 公孙量点了点头,“此事我也有所耳闻,据说是平安县的万成镖局被人灭了满门,那位龙氏家主也死于非命,早年的时候,我曾与此人有过一面之缘,相互搭手一番,修为相当不俗,只是没想到他倒是死了,不得不说江湖难测。如此说来,那名女捕头离开的事情应该做不得假,如今就只剩下一个先天境和一个玄元境,再加上一个孩子,若是放在别处,还要忌惮几分,如今在我们的地盘上,不值一提。” 左秋云稍稍犹豫了一下,仍是问道:“公孙师兄,宗主他老人当真已经开始闭关?” 公孙量点头笑道:“十天之前,宗内传来消息,宗主他老人家开始闭关清修,要到腊月小年才会出关,在这段时间里,由几位长老共同理事。” “好!”左秋云以拳击掌,“上有神霄宗的长老为我们做主,下有我们两堂弟子用命,区区一个宋家小儿,还不是手到擒来?待到日后宗主他老人家出关之时,木已成舟,这风雷派也需要有人打理,再加上苏长老为我们说话,想来宗主也只能默许了。” 公孙量点头道:“正是此理。” 左秋云轻声道:“既然如此,我先去将那个孩子拿下,好让胡良他们投鼠忌器。” 公孙量沉声道:“先不要伤了那个孩子,稳住他们,等到神霄宗的援兵一到,是杀是抓,就是我们说了算,这风雷派也就是我们的天下了。如果不能拿下,就动用我们事先准备的东西,能拖一时是一时。” “理会得。”左秋云应了一声,收起桌上的太平钱,往门外而去。 公孙量独自一人留在此地,眼神晦暗,喃语道:“强龙硬压地头蛇?” 第一百三十二章 终是发难 这座两进的院子,已经有些年头了,来历归属早已是无人知晓,最近这些年一直都是一个老仆守在这儿,直到昨天才陆续出现许多生面孔。 进了院子正门,绕过影壁便是正堂,此时正堂大门洞开,屋内已经坐满了各色人物。 主座上坐着本地的主人,神色枯槁,乍一看像个病秧子,可一身实打实的先天境修为却是做不得半分假,正是风雷派的第一高手公孙量。 公孙量是一个有野心的人,他并不掩饰这一点。 他出身于江陵府常阳县的富户人家,家里有百亩良田,父亲是个秀才,娘亲则是个贤惠的传统女子,虽说没什么家世背景,也没有关系门路,但也没什么深仇大恨,而且他的运气不错,在他八岁那年,一个仙风道骨的老道士路过常阳县时前看到了他,一番摸骨看相之后,说他根骨不俗,将他带回了神霄宗,后来他才知道这个老道士是神霄宗的七位长老之一。 顺理成章,这位神霄宗长老成了他的第一个师父,教他剑法,教他掌法,教他拳法,教他炼体,教他炼气,引领他走上了一条截然不同的道路。 及冠那年,他成为神霄宗的内门弟子,若是没有意外的话,他会像许多名门正宗的弟子一样,按部就班,修为境界和江湖地位缓缓攀升,最终在花甲之年或是古稀之年,接替他师父的位置,成为一宗长老。 不过所有的按部就班在他三十岁那年戛然而止。 因为,他的师父死了,死在一场正邪之战中,与一位邪道高手同归于尽。 人死如灯灭,人走亦茶凉。于是他也随之失势,本想改换门庭,无奈又站错了位置,最终被赶出神霄宗,沦落到属于神霄宗附庸的风雷派中,就像身在朝廷中枢的官员被贬谪到了地方。 本来这也无甚所谓,人生就是起起落落,有今日之虎落平阳,方有后日之东山再起。 他本想在风雷派大展拳脚,只是没想到那个风雷派的宋老鬼,却是把他死死按住,让他十几年都翻不了身。说起宋老鬼,平心而论,他还是服气的,无论是修为境界,还是为人处事。 就算论起靠山,宋老鬼的背后靠山是堂堂神霄宗宗主,单凭他一个,也动不得宋老鬼。 人要想不被一口郁气活活憋死,就要学会认命,时日渐久,他也就熄了争胜心思。 只是没想到,世事无常,宋老鬼死了,死于所谓的阴阳宗“鬼咒”,他头顶上的那座大山一下子被搬开了,再加上他又在神霄宗中靠上了苏长老,于是一下子拨开乌云,复见光明。 至于宋老鬼的儿子,小家伙不成气候,凭什么跟他争,就凭他姓宋? 是了,就凭他姓宋。 就凭他有个好老子,生前给他铺好了路,宗主关照也就罢了,还有什么当年故交,什么“西北一枭”胡良,什么六扇门的“金紫捕头”,这未免太过好命。 每每想到这里,他的脸色愈发晦暗。 那帮过江强龙确实有些手腕,不过一天时间,就拿下了朱玉,孙少宗也是三心二意,若不是他在孙少宗那里早有布置,还真要在这些过江龙的手里栽上一个大跟头。 现在也好,撕破了脸皮,大家也别再学公门中人玩什么合纵连横,还是用江湖上的方式,手底下见真章。 只要杀了宋家小子,他相信,那些过江强龙也好,还是神霄宗中正在闭关的宗主也罢,都不会为了一个死人大动干戈。 人,大多时候还是活着才有价值。 要不然杀人是为了什么? 公孙量环视四周,沉声道:“诸位,是成是败,就在今日。” …… 沈霜眉已经离开,胡良和小丫头留在临湖小筑之中,李玄都独自一人去了正院,还是那身儒士装扮,只是袖中藏有飞剑两柄,手中持有折扇一把。 此时天色渐暗,正院正堂之中,宋幕遮将先父的佩剑放在身前,略有踌躇之意。 迟疑片刻之后,他伸手抓起长剑佩戴腰间,迈步向外走去。 郑老管事正肃容守在外面,宋幕遮问道:“那边传来消息了?” 老人深吸了一口气,沉声道:“公孙量已经开始召集人手,摆明了要动手的架势。” 宋幕遮点了点头,面无表情。 老人犹豫了一下,还是忍不住开口劝道:“少门主,他们人多势众,我们还是先离开这儿暂避一时吧。” 宋幕遮平静道:“避得了一时,避得了一世吗?如果我这次不战而退,老爷子大费周章给我铺好的路就断了,不但底下的人不会再服我,恐怕李先生、胡大侠他们也要对我失望。” 老人见此情景无奈叹息一声,轻声道:“那老朽也只好跟随少门主一条路走到黑了。” 宋幕遮喃喃道:“这次有李先生和胡大侠相助,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如果我死了,自然是万事成空,可如果我能活下来,那么收服风雷派就成了顺理成章之事。” 宋幕遮对老人吩咐道:“郑伯,请你去召集府内所有宗内护卫弟子,结成阵势,一旦有人闯入府内,不必询问,也不必留情,直接格杀勿论。” 老人立刻领命而去。 在老人离去后不久,李玄都飘然而至,出现在宋幕遮的面前。 宋幕遮既惊又喜,“李先生。” 李玄都将手中的折扇合拢,轻声道:“李某特来助少门主拒敌,若是我没看错的话,你走的是方士一道,在跻身先天境之前,不适合与人一对一厮杀,你就留在此地,如果真有需要,我会出声喊你。” 宋幕遮赶忙点头道:“一切都听李先生的安排。” 李玄都身形轻盈地前掠,踏足高大门楼,平静道:“孙堂主,现身吧,我知道是你。” 话音落下,一名高大身影也出现在门楼上,面带笑意,与李玄都对视后,扯了扯嘴角,“李先生真是好心思,难怪能让朱玉那个婆娘畏首畏尾,这份心思手腕确实了得,可行走江湖,最后还是要看真本事如何。” 李玄都“啪”一声展开手中折扇,轻轻扇风,“我再多嘴问上一句,是我们给的钱少了?还是其他什么原因?” 孙少宗嘿然道:“第一,钱的确给少了,虽说一万两银子已经不少,但公孙师叔许诺给我三万两银子,这又怎么说?第二,就算两边给我的银钱一样多,我也会选择公孙师叔,委实是宋幕遮这小子实在太招人厌,我就看不得他能当门主。” 李玄都“哦”了一声,身形毫无征兆地消失于原地。 孙少宗猛地一愣。 下一刻,一道身影在瞬息之间已经出现在他的身后,有些自恃武力的孙少宗甚至来不及回神,就被拳劲内敛的一拳狠狠砸在后心位置,拳劲透体,使他整个人猛地向前踉跄两步,喉头一甜,眼前一黑,险些一头栽下门楼。 孙少宗堪堪止住身形之后,吐出一口腥甜鲜血,脸上露出惊骇之色。 这一拳不仅仅是拳劲极大,出乎他的意料之外,更让他没想到的是,拳意和拳劲浑然一体,即使没有气机蕴含其中,单凭体魄的力道,也让他有些难以承受。 李玄都不知何时已经将右手中折扇合拢,出拳的左手缓缓缩回袖中,淡然道:“先前我对宋家少门主说你有勇无谋,结果你却把我们摆了一道,我还道你是那种故意藏拙之人。现在看来,道德圣人会有微小瑕疵,十恶不赦之人也偶有善行,你这个蠢笨之人偶然灵光一闪,也在情理之中,所以我这个说法仍不算错。” 第一百三十三章 冷月一锯 李玄都不是那种言语刻薄且喜欢奚落旁人之人,所谓言必有物,此时李玄都故意说出这番言语,当然是别有用意。 果不其然,原本还对李玄都有几分忌惮之心的孙少宗在听到这番话之后,顿时脸色狰狞,双目赤红,显然是动了真怒,再也顾不得什么布局不布局,便要与此人拼命。 孙少宗在怒极之下,一拳轰出,带起一阵凛冽罡风。 李玄都面对这一拳,用出玄女宗的“素女履霜”,身形翩然一转如穿花蝴蝶,险之又险地避开这一拳,以手中合拢的折扇作剑,轻飘飘地指向孙少宗的太阳穴位。 孙少宗不愧是被誉为面对先天境也有一战之力的天生武夫,战力惊人,强行扭转身形,伸手挡下李玄都的折扇,然后一脚轰然踩地卸力,在门楼上踏出一个大坑。 他扯了扯嘴角,再出一拳。 李玄都的脚下一点,身形向后飘然退去,一步一生莲,步步生莲。 孙少宗冷冷道:“逃命的本事倒是一流。” 李玄都没有说话,手中折扇向前一点,有剑气自生,激射向孙少宗的面门。 孙少宗一拳将剑气打散,满脸冷笑。 竟然还是个剑道高手?只是以折扇代剑,是否是太过托大?虽说剑道宗师素有“草木竹石皆可为剑”的说法,但凭你区区玄元境的修为,也敢如此行事? 孙少宗欺身而进,双拳不断与李玄都手中的折扇正面相击,一者为血肉之躯,一者为木纸之属,都不是坚硬之物,可此时却如刀剑相撞,铿锵金石之声不绝于耳。 李玄都手中的折扇不断变化各宗剑法,不仅仅有神霄宗的“太乙分光剑”,还有清微宗的“一剑化三清”、妙真宗的“太乙归藏剑”、慈航宗的“白莲四剑”、正一宗的“真武纯阳剑”、东华宗的“青莲七剑”,甚至是无道宗的“阴阳倒错剑”,变化无常,让人目不暇接。 若是有人观战,就只能看到李玄都手中的折扇如缭乱百花,始终不离孙少宗的周身要害。 孙少宗的身上不断平添伤痕,只是他一无所觉,出拳不停,而且拳势越来越快,好似狂风一般。 不知何时,他的双眼中染上了一层猩红之色。 宋幕遮曾经对李玄都说过,此人是在山林之中被野兽养大,然后才被宋老门主带回神霄宗,所以自小身上便带着一股嗜血兽性,若是身受重伤,身上的这股子兽性就愈发明显,甚至是要压过人性,这时候的孙少宗,就如一头嗜血猛兽,不但无视身上的一切伤痛,而且战力也会大大增加,就算是先天境高手遇上了,也要感到棘手。 但是可惜他今天遇到了李玄都。 因为按照道理来说,李玄都同样可以越境对上先天境而不落下风,先前他与沈霜眉的一番交手便可见一斑,若说沈霜眉年轻,与人交手经验不多,同样是先天境的孙鹄可是经验丰富,就算对上归真境龙哮云都能算是虽败犹荣,可在不防之下,也是被李玄都蕴含了“无极劲”的一掌拍在额头上,吃了个不小的暗亏。 再者说了,李玄都还有被无数登堂入室三境中人奉若珍宝的飞剑傍身,而且不是一把,是两把。 飞剑之强,已经不用再多赘言,这是所有未曾踏足出神入化三境之人的梦寐以求之物,一旦侥幸拥有,便是不敢轻易示人的心头之好,也是足以让人可以同时生出忌惮和觊觎两种心态的东西。飞剑之所以如此珍贵和稀有,归根结底还是一个“钱”字,且不说炼剑所需的天材地宝之花费,就说请动清微宗的铸剑大师开炉铸剑,便是一笔不菲的花销,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极品飞剑的珍惜程度并不逊于一些品相极好的须弥物。 从这里便能看出李玄都的家当之厚,不说其他物事,仅仅是两把品相顶尖的飞剑和一件品相上佳的须弥宝物“十八楼”,就算放在归真境修士之中,也是罕见,恐怕只有颜飞卿、宫官这等人物才能胜过他一筹。 只是因为在孙少宗的身后还有一个更为棘手的公孙量,李玄都没有提前暴露底牌的意思,故而没有动用飞剑,仍是凭借手中一把折扇与孙少宗周旋,就像是驯兽之人在逗弄一头还未被驯服的猛兽。 双方交手百余招之后,李玄都感知到有大队人马正朝这座府邸迅速靠近,于是不再留手。 之前他的几次“出剑”,都是死板套用剑法,无甚灵性,只能说中规中矩,这次不再拘泥于招数变化,一步踏出,手中折扇看似轻描淡写地一指。 一瞬间,剑气绵绵不绝,继而一涨再涨,隐隐有剑气转为实质剑芒的趋势,饶是已经兽性大发的孙少宗,也感知到危险,露出迟疑之色。 李玄都以手中折扇劈下,无非是一竖。 正所谓大巧不工,能直接杀人,便没有必要摆弄出太多的花俏招数。 面对这一剑,孙少宗怒喝一声,双脚狠狠踩踏,几乎要将这座巨大门楼生生踩塌,摆出架势要硬接李玄都的这一剑。 一声炸裂声响。 李玄都身形向后飘退,好似风中的断线风筝,实则却是将劲道尽数化解。 反观孙少宗,不但将脚下的门楼直接踩踏成一片废墟,而且双手双臂之上伤可见骨,鲜血横流。 李玄都飘摇落地,手中折扇指指点点,剑气激射如弓弩齐发。 孙少宗竟是被打得清醒过来,兽性全无,继而便是油然生出的畏惧。 眼前这年轻人分明未曾先天境界,为何会有如此蛮不讲理的雄浑气机?又为何会精通如此多的各宗绝学? 孙少宗心生惧意与退意,知道自己这个时候应该暂避锋芒,等待公孙量到来之后,再作打算,最起码不能把自己的性命搭上,只是他想要向后退去的时候,李玄都竟是转瞬之间就来到他的面前,一扇点在他的心口上,力道不大,却刚好让他体内的气机流转一断。 孙少宗难以避免地身形一顿。 就在这一瞬之间,李玄都手中一直合拢的折扇终于展开。 刹那芳华,扇锋如刀,好似一轮弦月。 孙少宗的脸色蓦然变得惨白一片。 除了刀剑之外,江湖之上不乏各种奇门兵器,如正一宗的拂尘、太平宗的八部神通等等,折扇也可以划归为奇门兵器之列,只是方才李玄都一直用其作剑,让孙少宗下意识地忽略了他手中是一把折扇。 此时折扇展开,横掠而过,也大有名堂,乃是出自于牝女宗,有个颇有些诗情画意的名字,叫做“冷月斩花魂”,只是因为此招狠辣无情,且血腥无比,又被江湖中人唤作“冷月锯”。 顾名思义,不是斩,不是劈,而是锯,可想其中锋锐,也可想其中的残忍。 在平安县时,龙哮云便是死于宫官的“冷月锯”之下。 孙少宗缓缓低头望去,只见他的腰部位置出现了一条红线,刺目无比。 李玄都身形向后退去,面无表情。 江湖不是一方善地,每每提起江湖,总会夹杂着腥风血雨和刀光剑影,虽说李玄都不愿多造杀孽,但是到了不得不杀人的时候,他也不会有丝毫的留手容情,甚至会有些残忍。 江湖中人,多是畏威而不怀德,唯有怀菩萨心肠行霹雳手段,方能震慑人心,继而以杀止杀。 片刻之后,孙少宗的上半身扑倒在地,艰难爬行,而他的下半身却仍旧保持着站立姿势,一动不动。 他整个人竟是被从中一分为二。 李玄都不再管他,燃起手中的“母符”,然后越过他去,迈步前行。 第一百三十四章 夜色如血 江湖就是如此,仇杀、情杀、内讧、争名夺利,杀人的理由各不相同,可从来没人觉得奇怪,若不死人,岂不是谁都能混江湖了?否则那还叫什么江湖。 就在李玄都与孙少宗交手的时候,风堂弟子、雷堂弟子开始大举进攻。 只见四面八方不断有身着黑衣之人出现在墙头上,皆是以黑巾遮蔽面庞,本来按照公孙量和左秋云的设想,这应该是一场阴险至极的夜袭,先是悄无声息地杀死所有暗哨和巡夜弟子,让他们死得无声无息,死前无法做出任何挣扎,然后慢慢蚕食,将直属于门主的弟子消灭殆尽,最后只剩下一个宋幕遮,还不是任人拿捏。 只是他们小看了宋幕遮这位少门主,毕竟老门主执掌风雷派多年,根基深厚,所以宋幕遮在几位堂主身边也早早埋有暗手钉子,提前得知了两人的夜袭计划,故而也有防备。 在这些黑衣人跃下墙头的时候,府邸各处顿时挂起无数大红灯笼,连接起来好似一条火红色的长龙,将黑暗驱散,使得偌大一座府邸灯火通明。 这些趁着夜色而来被不速之客们,在无数灯笼之下,自是无法再借着夜色藏身,无所遁形。 神霄宗和妙真宗,都是极为擅长结阵对敌,妙真宗的“紫薇南斗阵”和神霄宗的“真武北斗阵”并列齐名,大到一山一地的护教大阵,小到门下弟子结成阵势对敌,都可以运用。此时宋幕遮手下的弟子结成“真武北斗阵”,七人成一阵,七阵又结成一座更大之阵,面对来犯之地,四十九名嫡系弟子,四十九把佩剑,被剑阵合力于一处,剑气充沛缭乱,摧金裂石。 虽然风堂和雷堂的弟子人多势众,但是面对这座四十九人大阵,也是倍感棘手,就像狗咬刺猬,无从下口。 另一边,李玄都将孙少宗斩杀之后,虽说让许多风堂弟子和雷堂弟子为之胆寒,但还不至于让他们就此退去,毕竟江湖争斗,只要不是境界差距太多,多半可以行围杀之举,当年承天门一战时,那位青鸾卫都督的下场便是明证。 少顷,忽听破空声响,只见又有一拨人乘夜色而至,同样是人人身着黑色夜行衣,只是脸上覆有黑铁面具,手执长剑,隐隐将李玄都围在中间,封死了所有退路。 最后则是一名脸色略显苍白的年轻人,衣衫华贵,相貌英俊,剑眉星目,一看便不是寻常的风雷派弟子,说不得是公孙量或是左秋云的亲近晚辈。 年轻人望向李玄都,言简意赅地说了一个字:“杀!” 围住李玄都的所有剑士应声而动,对李玄都形成前后左右四面夹击之势。 李玄都只是展开手中的折扇,身形一掠。 “冷月锯”如弦月的光华一闪而逝,于刹那之间照亮了夜色,待到李玄都的身形重新出现在原地,在他前后左右各倒伏了一人,皆是被一分为二。 “冷月锯”的速度太快,也太过锋芒难当,这些剑士竟是没有第一时间感觉到疼痛,直到他们想要从地上爬起来的时候,才惊觉自己的下半身还站立在原地。 一时间,剑士濒死的惨嚎声不绝于耳。 那名年轻人的眼皮微微一跳,不用他出声,已经有人出剑,给了这些剑士一个痛快,也算是让他们及早解脱。 李玄都单手负于身后,折扇挡在胸前,扇面上不曾染血半分,但是在他脚下却有鲜血涓涓汇聚成一个小小的血泊。 他在拜入师门的第一天,师父就告诉他一个很简单的道理, 无论用何种辞藻修饰,剑永远是杀人之器,剑术也永远都是杀人之术。虽说他觉得这个说法有待商榷,却又找不出更合适的理由反驳,那也只好认可。 李玄都不喜欢无所谓的杀人,但是该杀人的时候也从不吝于杀人,尤其是行走江湖,不杀人不足以立威,不立威不足以止杀。 见如此情景,剩余的几名剑士心知不妙,萌生退意,但身后的首领没有开口发话,谁也不敢擅退,只能硬着头皮继续朝李玄都冲杀过去。 虽然李玄都的手段狠辣,但这些风雷派的剑士也不是第一天踏足江湖的雏儿,久在江湖中摸爬滚打,谁还没见过点血腥?此时这几名剑士身陷死境,倒是被激起了血性,不再有丝毫顾忌,完全是以命搏命的架势向李玄都冲来。 如果实力相差不大,拼命自然有用,可如果实力差距太大,拼命就成了枉送性命。 李玄都不紧不慢地身形腾挪,不再杀人,而是以手中折扇断去这些剑士握剑的手掌,虽说以后会变成半个废人,总好过彻底丢了性命。 一直在旁边观战的年轻人终于是按耐不住,在李玄都再出手斩断一名剑士手臂的间隙,猛然跃入阵中,手中同样握有长剑,剑身之上的剑气绵绵不绝。 此人竟是也有玄元境的修为,虽然比不得天赋异禀的孙少宗,但也不容小觑,由此可见身为神霄宗“嫡出”的风雷派底蕴之深厚,远非静禅宗“庶出”的龙氏可以比拟,至于身为太平宗“私生子”的岭秀山庄,更是难以望其项背。 只见他手中长剑的剑气一涨再涨,隐隐有剑气转为剑芒的趋势,然后直直刺向李玄都的胸口。 李玄都将手中折扇合拢,搭在剑脊上,轻轻往下一压。 年轻人立时握不住手中长剑,“当啷”一声落地。 李玄都手中的折扇再顺势向前一探,压住年轻人的手腕,迫使他整个人不得不半跪在地,站不起身来。 他竭力抬起头,咬牙问道:“你我同是玄元境,为何差距如此之大?” 李玄都平淡道:“有些事就是没有道理的,凭什么颜飞卿能以纯阳之道入归真境,有些人却今生无望抱丹境?凭什么老玄榜上的神仙们长生有望,寻常百姓却是人生七十古来稀?凭什么有人生来就能坐拥天下,而有些人却要为了温饱而奔波劳碌?这种道理等你死了去问老天爷,看他会不会告诉你。” 话音落下,李玄都一直负于身后的手掌拍下。 虽然不见丝毫气机凝聚,但却有举轻若重之感,正是神霄宗大名鼎鼎的“无极劲”。 年轻人脸色骤变,顾不得自己的手腕被压住,身形强行前后退去,虽然堪堪躲过了这一掌,但是挣脱的代价也十分巨大,整条手臂软软地垂落下来,已是骨骼尽碎。 李玄都欺身而进,又是一掌拍出,隐隐有风雷之声传出。 只剩下一只完好手臂的年轻人无奈只能用这只手臂抵挡,可又如何敌得过“无极劲”,伴随着一阵“咔嚓”声响,这只手臂也随之骨骼尽碎。 双臂尽断的年轻人被李玄都最后一掌拍在胸口位置,整个人向后腾空飞出十余丈的距离,落地后喷出一口鲜血,彻底昏死过去。 原本这名年轻人也不至于如此不堪,只是他久在风雷派中,未曾独自行走江湖,又有长辈庇护,鲜有与人交手经历,就算是交手,也大多是点到即止的切磋,搏杀经验与李玄都这等从腥风血雨中走出来的老江湖不可同日而语,而且李玄都身负多家绝学,与人交手时往往能出人意料,防不胜防,就算是先天境高手在不明底细的情形下对上了李玄都,也难免要手忙脚乱,这名年轻人的迅速落败,确实在情理之中。 年轻人落败且生死不知,再加上遍地残缺不全的尸体和一众抱着断手哀叫惨嚎的剑士,再无人敢来李玄都面前找死。 李玄都转头望去,临湖小筑那边已是火光冲天。 第一百三十五章 杀人放火 此时的临湖小筑不复先前美景,已是燃起了熊熊烈火,使得这座颇有雅意的别院变成了一片火海。 胡良一手抱着小丫头,一手握有出鞘的“大宗师”,狂奔于火海之中,偶有几名靠着“火遁”藏身于火海中想要伺机偷袭的电堂弟子,都被胡良一刀削去头颅。 胡良虽是出身于补天宗,但离开补天宗后却是投身军伍,此时出手,完全是沙场悍卒厮杀的的风格,粗朴无华,每一次出刀但求快而猛,不求繁复精妙,刀刀干脆利落,收放自如,一刀不中则已,一中必是取人性命,哪怕是熊熊烈火拦路,也被凛冽刀气直接从中分开。 胡良凭借着手中宝刀和一身先天境修为,竟是从这火海之中生生开出一条生路。 不过此时的胡良也动了几分真火,大声骂道:“好狠的心思,竟是用了太平宗的‘凤眼子’想要把老子活活烧死,那也别怪老子刀下无情!” 胡良怒喝一声,一刀重重斩下,磅礴刀气落在湖面之上,立时卷起“千层雪”,层层白浪肆意炸裂,逼得藏身于湖下之人不得不跃出湖面,正是电堂堂主左秋云。 他本想先伺机将周淑宁擒住,好让胡良和李玄都投鼠忌器,却不曾想胡良对此早有防备,一直守在小丫头的身旁,有几个偷偷潜伏进去的好手都被胡良一刀斩杀,无奈之下,他只能动用早已准备好的众多“凤眼子”行险一搏,就算不能烧死胡良,也要将其困住,哪曾想胡良竟是这般强悍霸道,在他引爆众多“凤眼子”之后,还是一人一刀强行冲出了火海,而且还发现了他的藏身之处,这让一直信奉“君子不立危墙之下”的左秋云措手不及。 胡良一步向前踏出,于湖面上踏波而行,手中“大宗师”光华流转,照耀得胡良的半个身子都熠熠生辉。 见此情景,左秋云哪里还有正面力敌的心思,脚下一点,以术法卷起层层水雾,飘飘渺渺,隐去自己的身形之后便要飘然退去。 江湖人中多的是武夫,少的是方士,左秋云之所以能位列风雷派四大堂主之一,就是因为他乃是纯正方士出身,精通种种术法,而左秋云又是谨小慎微的性子,不擅与人正面敌对,喜好迂回,与人厮杀的本事未必多强,可保命的本事却是不少。 此时他便用出了一门出自神霄宗的术法,名为“水亭”,可以借助水势隐藏身形,同时也能遮蔽自身气息,水势越大,这门术法的效果也就越好,此时他在小湖之上,虽说比不上大江大河,却要比大雨时节的效果好上许多。 暴怒之下的虬髯刀客,气势惊人,气盛则刀强,何况“大宗师”本就是一件让无数江湖人都要垂涎三尺的神兵,一时间小湖之上,刀光绚烂,罡气激荡,使得湖水激荡,化作无数水雾升腾而起。 左秋云虽然借助“水亭”遮蔽了自身的位置和气息,但无奈胡良根本不在乎他藏身何处,直接将整座湖水都当作自己的出刀对象,迫使他不得不现出身来,一时间险象环生,稍有不慎,就要殒命于胡良的刀下。 …… 前府的死战喧嚣,愈发衬得后府的宁静有些诡异渗人,竟是不闻半声鸟鸣虫叫。 宋幕遮走出正堂,环顾四周之后又抬头看了眼天空,除了门前的两个大红灯笼,再无一盏亮着的灯火,乌云遮蔽了漫天的星斗和皎皎月光,只剩下漆黑一片。 此时正堂的屋檐瓦楞上,立着一个身影,他遥遥望着府内各处的厮杀情景,默不作声。 他之所以在来到此地之后,迟迟没有对宋幕遮出手,是因为他看到了宋幕遮手中所提的长剑,此剑与风雷派同名,名为“风雷剑”,既是风雷派的门主信物,也是一件难得的法器。 法器,不是神兵利器,所以也就与刀剑评无缘,据说当初在铸造此剑时,曾经往其中掺加了一些极为稀有珍贵的天雷石,于是便带了一丝雷性,剑身更是呈现出罕见的蓝紫颜色,比起正一宗的“雷刚剑”却是不知要强出多少。若是能依照神霄宗中的“雷尊三十六法”激发此剑中暗藏的符篆法阵,便能以此剑引下天雷,不逊于正一宗的“五雷天心正法”,威力巨大。 虽说以宋幕遮的修为怕是无力操纵天雷,但就怕他强行引下天雷,来一出玉石俱焚,所以公孙量迟迟没有出手,他在等待一个合适的时机,要么先用手下弟子的性命逼得宋幕遮提前动用“风雷剑”,要么干脆伺机抢夺此剑。 就在此时,他忽然发现一道身影正朝宋幕遮缓缓行来,步伐不紧不慢,只是脚底上的血迹,在他身后留下了一串长长的脚印。 公孙量眯起眼眸,脸色有些晦暗不定。 他认得此人,名叫李玄都,论修为不值一提,只是一个玄元境而已,只是身份背景似乎有些不俗,若是将其杀掉,怕是会有些麻烦,只是到了这个时候,也不得不杀了。 初秋的夜风中已经有了些凉意,吹拂在夜色之下,将李玄都的发丝和衣襟微微拂动,他在距离宋幕遮还有大概十余丈距离的时候,猛地停下脚步,抬头望向站在宋幕遮头顶屋檐上的公孙量,淡笑道:“公孙堂主既然已经来了,又何必藏头露尾。” 宋幕遮这时才后知后觉,猛地转身抬头望去,立时看到了站在此地已经有些时候的公孙量,这位风雷派的少门主脸色顿时变得苍白,如果刚才公孙量出手,那么他最好的结局也就是引动手中的“风雷剑”同归于尽而已。 公孙量轻哼一声,从屋顶上一跃而下,落地没有激起半分尘土,望向李玄都,缓缓开口道:“外乡人,你几次三番插手我们风雷派的内事,不觉得自己管得太宽了吗?” 李玄都答非所问道:“公孙堂主的确厉害,竟然说动了孙少宗与你们联手,无论怎么看,都是稳赢不输的局面。” 闻听此言,宋幕遮的脸色愈发苍白,脸上几乎流露出绝望之色,不过公孙量却是没有喜形于色,反而是露出几分狐疑和凝重。 李玄都轻声道:“公孙堂主不愧是老江湖了,看事情就是透彻一些,正如公孙堂主所猜测的那般,我已经斩杀孙少宗,同时还将一位玄元境的年轻高手废去了双臂。” 宋幕遮一怔,有些茫然,随即眼神中透出狂喜之色。 如果这位李先生所说是真的,那么说不定他真有把握解开今日的困局。 公孙量却是眼皮一跳,虽然不愿相信,但在李玄都说出他那位已经踏足玄元境的得意弟子之后,就已经信了八成,因为平日里他始终不许弟子对外宣称自己已经踏足玄元境,只可说是抱丹境,此时这个秘密被李玄都一语道破,那么他的那位心爱弟子八成是凶多吉少了。 想到这里,公孙量握紧双拳,手背上青筋暴起,语气却是格外平静,道:“好,好得很,倒是我小觑阁下了。” 李玄都轻叹一声,“其实他们两人都在可死可不死之间,公孙量,今日这里死者数十,伤者上百,皆因你而起,你才是最该死之人。” 公孙量冷笑道:“想要我死,可惜你说了不作数。” 李玄都点头道:“我知道,拳头大的人说了才作数。” 公孙量沉声道:“今日莫要奢求我手下容情,我会打烂你的体魄丹田,彻底废去你这一身来之不易的玄元境修为,这都是你自找的。” 第一百三十六章 魔高一尺 修为境界有高有低,战力有强有弱,有人是修行练功的天才,攀升境界极快,有人是打架的天才,同等境界之中,罕有敌手,甚至遇到那些境界高出一筹却不擅长打架之人,还能越境而战。 公孙量的练功天赋未必如何,否则也不会在不惑之年还未踏足归真境,但说起打架的本事,却是着实不弱,当年他能与龙哮云搭手而未分胜负,便可见一斑,老门主之所以能强压他一头,说到底也是因为“风雷剑”的缘故,若是各凭本事而不依靠外物,谁胜谁负犹未可知。 此时他面对仅仅是玄元境的李玄都,自然有说出这番话语的底气。 李玄都不置可否。 公孙量生性多疑,此时见李玄都并无惊慌之色,不由又多出几分谨慎心思,缓缓说道:“江湖中人可以分为两种,一种是高手,一种是庸人。在高手中,又有两种人可以出头,一种是老天爷赏识,根骨资质绝佳,紫府剑仙、颜飞卿、苏云媗等人,都可以算为此列。还有一种是祖师爷赏识,根骨资质算不得上上之选,可是有坚韧之志,有持恒之心,用功不已,虽然未必能年少成名,但往往能够大器晚成。看你的年纪,尚不足而立之年,却能踏足玄元境,想来就算不是老天爷赏识,也是被老天爷赏了口饭吃。可我就不同了,资质不算太好,根骨也就一般,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只是抱丹境而已,这些年来不过胜在勤奋二字,冬三九,夏三伏,日日不缀,这才有了一身先天境修为,在那些被老天爷赏识的天纵奇才面前,当然不够看,可用来打杀区区一个玄元境,却是绰绰有余。” 公孙量所言,不掺杂半点水分,正是这样的实话,才让人感到莫大的压力。 宋幕遮对此心知肚明,没有什么不认可的。 虽说这世上不乏能够越境而战之人,比如先天境山巅战归真境一重楼,实际差距还未大到难以逾越,但从未听说有先天境谷底能越境胜过归真境九重楼的。 如今李玄都与公孙量之间,看似只相差了一个境界,可这位李先生却是初入玄元境,而公孙量则是实打实的先天境山巅位置,两人差距犹如一条天堑,难以跨越。 无论怎么看,李玄都面对这位先天境的武夫,都没有什么胜算。 对于一位先天境武夫而言,就算手中无刀无剑,仅仅凭借一副堪比金石的坚韧体魄,也可以杀人。 下一刻,公孙量悍然出拳,拳走直线,直直砸向李玄都。 李玄都避其锋芒,向旁边躲闪。 先前与孙少宗交手,素来以蛮力见长的孙少宗愣是摸不到李玄都的衣角,可见李玄都速度之快,只是现在面对公孙量的一拳,却是没能完全闪过,被这一拳击中左肩,整个人向旁边摔去。不过李玄都刻意调整了自己的方向,在半空中以“素女履霜”扭动身形, 如一片风中落叶悠悠荡荡,落地之后,没有半分声响。 李玄都落地站稳以后,并未如何气急败坏,只是有些惊讶,以他“玄微真术”的细致入微,竟是没能躲过这一拳,如果能躲得过,李玄都还有几分把握慢慢消耗以求险中取胜,可如果躲不过,那就有些身陷死境的味道了。 不过束手待毙不是李玄都的行事风格,所以他只是在略微一个停顿之后,就开始发足狂奔,同时手中折扇展开如刀,扇锋上不断有丝丝缕缕的气息流溢萦绕,刀芒凛冽。 李玄都还是用胡良的“烈火燎原刀法”,朴实无华,可谓是大繁至简,出刀之间直来直往,皆是为了取人性命的杀人术,少有华而不实的花架子,这种脱胎于沙场之上的军伍刀法,与人争胜负时,未必如何,可是与人分生死时,却是格外立竿见影。 只可惜对上了公孙量这位素有“大风雷手”之称的武道宗师,他与方士出身的左秋云不同,靠的是实打实的雄浑战力,放眼整个江陵府也是名列前茅的武道高手,若是被他近身之后,就算同为先天境却不擅长肉搏的方士,也要有性命之忧,此时面对李玄都的狠厉刀势,他直接就是以力破巧,不但一拳破开了刀势,而且还去势不停地直直打在李玄都的额头眉心处,拳风所致,使得李玄都的发丝猛地向后飘拂,不过在拳头距离额头还有不过寸许距离的时候,李玄都身形向后倒掠而去,堪堪躲过这一拳的余韵。 公孙量得势不饶人,身形紧随而至。 这名武道宗师既然被誉为“大风雷手”,那么一身修为杀力有八成都在双手之上,只见此时他的双臂之上有根根青筋凸起,好似一条条细小蛟龙藏于皮肤之下,同时体内血液循环如大江大潮,隐约之间可以听到血液流淌之声,一身武夫跋扈气焰展露无疑,然后公孙量看似毫无章法地向前踏出一步,使得脚下地面下陷,继而凭借脚下的磅礴蓄力,公孙量整个人仿佛一根离弦之箭暴射,瞬间贴近李玄都,哪怕李玄都是久经战阵之人,此刻仍是没有太好的应对办法,只能竭尽全力地一退再退,力图避其锋芒。 一人前冲,一人倒滑,两人距离始终保持不变。 公孙量每踩一步,地面便是一颤,留下一个深深脚印,身形骤然加快,同时周身关节、骨膜如擂重鼓,脊柱蜿蜒扭动,咔嚓之声不绝于耳,如同一条孽龙藏于背后翻滚。然后从他的胸腹、肩膀、手肘、手腕、到拳头,依次响起一连串如爆裂声响,拳势破空,响起千百声雷音,使得李玄都终于是避无可避。 劲如崩弓,发若炸雷。 只听砰一声,李玄都被这一拳炸飞,轰然倒飞出去,将一面墙壁生生撞碎。。 公孙量缓缓向前,淡笑道:“我本以为这一拳会直接把你打成两截,没想到你的体魄之坚韧,却是出乎我的意料之外。” 躺在地上李玄都单掌一拍地面,身形自行立起,吐出一口触目惊心的鲜血。 “李先生……”宋幕遮满脸忧虑,上前一步。 李玄都抬手止住他还未出口的话语,示意自己没事。 宋幕遮便又收回了那一步,站在原地,只是仍旧难掩脸上的忧虑之色。 李玄都望向公孙量,说道:“不愧是‘大风雷手’,这一拳有些名堂。” 公孙量眯起眼,轻笑道:“不过是小试牛刀罢了,如果你技止于此,那么你今天不仅仅是修为保不住,恐怕连性命也要丢在这里。” 李玄都不再说话,将手中折扇合拢后收入袖中,却是摆出了徒手迎敌的架势。 公孙量冷笑一声,再次出拳,无甚花哨出奇之处,不过是直拳而已,可势大力沉,拳罡带起隐隐雷鸣之声,气速度丝毫不逊于身怀“素女履霜”的李玄都,面对这一拳,除了硬抗之外,再无其他方法。 李玄都伸出双手接住这一拳,以神霄宗的“无极劲”四两拨千斤,只是这一拳的力量实在太足太重,即使“无极劲”也不能完全卸去其中蕴含的万钧距离,只见李玄都的脚下龟裂出无数裂痕,身形向后倒滑,在地面上生生摩擦出两道划痕。 公孙量轻吸一口气,另外缩在小腹位置的一拳迅猛击出,以风雷之势落在李玄都的胸口上,气机倾泻,暗劲炸开,只听砰一声响,李玄都被这一拳直接炸飞,身形向后倒仰,好似断线风筝。 已经领教过“素女履霜”精妙的公孙量又如何会再给李玄都换气调息的机会,得势不饶人,身形如铁骑冲锋,拳架如满弓绷弦,然后又是一拳跟上,使得尚还在半空中的李玄都根本无从躲闪,结结实实地硬受了这一拳,周身气机炸响如节节爆竹。 第一百三十七章 道高一丈 从半空中落下的李玄都在地面上砸出一圈龟裂痕迹,只是出乎公孙量的意料之外,他并未受到太重伤势,再次缓缓站起身。 李玄都自己心知肚明,以“漏尽通”的体魄接连硬抗公孙量三拳,自然没有性命之忧,可体内气机却损耗极大,若是继续这样打下去,不管他体内气机如何雄厚,终有耗尽的时候,那时便是他的死期。 公孙量望着只是脸色略微苍白的年轻人,眼中掠过一抹狐疑。 公孙量和心思复杂且多变的左秋云不同,他能走到今天都督同知的位置,完全是依靠自己从水里火里闯出来的,所以相对而言,他心底没有太多弯弯绕绕,也正因为如此,即使他认为李玄都的来头不小,仍是没有选择就此罢手,也没有观望,而是选择直接动手,谁若拦路,便一拳打死他。 以公孙量的膂力,一拳之下开山裂石只是等闲,别说一个玄元境修士,就是先天境的方士,也很难吃住他的倾力一拳,只要让他近身到十步以内,足以重创,三步以内,可以致命。当然,如果被同境方士能提前布好阵法,使他不能近身到十步以内,死的就是他了,所以同境武夫和方士真要交起手来,胜负也不好说。 可不管怎么说,那也仅仅是先天境的同境之争,不是玄元境可以比的,区区一个玄元境境,万没有与他一较高下的实力。 公孙量笑了一声,“呦呵,还能站起来。” 李玄都平静说道:“我不仅能站起来,还能把你打得令堂都认不出来。” 公孙量不怒反笑,平静道:“家母早已不在人世,记得她老人家走的时候,我还在神霄宗学艺,也就十几岁,转眼间几十年过去了,认不出来也在情理之中。” 李玄都点头道:“那倒是我唐突了。” 公孙量眯起眼,言简意赅道:“我从不和一个将死之人计较。” 李玄都不再说话,一步后撤,双膝弯曲,身形下坠,摆出一个再平凡不过的出手式。 公孙量的视线落在李玄都双袖上“还有什么本事?不妨全都使出来,我倒要看看,还有什么绝技能让你……” “越境而战”的最后一个“战”字还未出口,公孙量的身形已然动了。 这位“大风雷手”根本没有等待李玄都出手的意思,自己不但主动出手,而且出手即是杀招。 公孙量行走江湖多年,精于生死搏杀,岂会等着让人出招,在他的考虑之中,无论李玄都是否虚张声势,都不会让李玄都提前出手。 因为他今天不是来与人较技的,而是来杀人的。 公孙量如同一头巨兽横冲直撞而来,在近身到李玄都身前三尺的时候,猛地一步踏出,深深踩入地面,在止住自己前冲态势的同时,整个人如张弓如满月,缩在胸口的一拳便是搭弓一箭,然后一拳狠狠轰出,如床弩激射,节节如爆竹炸响,整个动作在一瞬之间一气呵成。 李玄都瞬间用出“太乙五烟罗”,身周有外放气机环绕,呈现出五彩之色,似有似无,似虚似实,似是烟雾缭绕。 公孙量的这一拳落在烟罗之上,有了片刻的凝滞。 不过也就仅限于此了,面对先天境高手的一拳,任凭“太乙五烟罗”如何玄妙,终究敌不过以力破巧。只见“太乙五烟罗”在略微抵挡之后,被这一拳彻底击散,然后拳头继续向前攻向李玄都的脑袋,显然要将他的头颅生生打爆才会善罢甘休。 即将被打碎头颅的年轻人不惊不惧,身形以铁板桥向后躺倒,在险之又险地躲过这一拳的同时,又是单掌一拍地面,身形顺势向后滑去。 一拳落空的公孙量收发自如,顺势向前一脚重重踏出,差之毫厘未能踩在李玄都的身上,落在地上轰然作响,震得庭院中几棵古树的树叶纷纷落下。 就在这个时候,公孙量猛地停下追击身形,不进反退,待到公孙量停下身形的时候,他的喉间处鲜血淋漓,刚才若不是他心生警兆,及时后撤,差点就要被那柄藏在地下伺机而动的飞剑一剑封喉。 倒滑出去的李玄都缓缓起身,收回“青蛟”,略有可惜。 刚才他在倒地之时,借着以掌拍地面之机,将袖中“青蛟”压入泥泞地面之中,待到公孙量前冲时,再驾驭飞剑从地下飞出,借着公孙量的前冲之势,将飞剑斜斜刺入他的喉咙。 可惜公孙量不是南山园的杨柳,厮杀经验极为老道,在关键时刻还是生出警觉,只被刺入半剑之后就开始后撤,所以这一剑的战果只是看着吓人,对于一位先天境的武夫而言,只能算是皮外伤,无关大碍。 公孙量以手指抚过喉间仍是流血不止的血洞,脸色终于阴沉下来,强压着怒气一字一顿道:“真是好手段。” 李玄都毫不犹豫地向后退去。 动了真怒的公孙量脸上涌起一抹血红之色,竟是不惜以损耗些许气血为代价,强行提升自己的速度,使得他好似方士的缩地成寸一般,瞬间来到李玄都的面前。 然后就见公孙量前足前行一步,后足紧跟一步,后足不超过前足,相对于常人走路后足超过前足之一步而言,仅仅是半步而已。 继而他缩拳从中盘胸腹处发出,其形短,其力猛,如崩箭穿心,如山崩地裂,此即是“崩拳”。 半步崩拳。 寻常崩拳运用时是前手勾挂敌手,后手发力穿崩,因公孙量境界高深,再加上时机恰当,步伐迅速,李玄都瞬间即被“半步崩拳”击中,力透胸背,身形再次倒飞出去。 此时李玄都身周以气机凝聚的“太乙五烟罗”已经完全溃散消失,被这一拳击中胸腹,不管他的体魄再如何坚固,也无法安然无恙,只觉得体内气血沸腾似江河倒灌,气机翻滚似大雪山崩。 换成其他先天境高手遭受公孙量的倾力一拳,除非是修成了“金刚之身”,否则就算侥幸不死,也已经是将死之人。 幸而李玄都从“坐忘禅功”中参悟出了“漏尽通”,还不至于被这一拳打死,不过体内气机也近乎损耗殆尽,落地之后,踉跄后退,最后以后背撞在一棵大树的树干上,使得这棵足有两人合抱之粗的大树摇摇晃晃,震落无数树叶,这才勉强止住退势。 用出半步崩拳之后的公孙量停住身形,做了一个气沉丹田的收功动作,长长吐出一口浊气,然后脸上的鲜红之色开始渐渐褪去。 武夫之所以战力强大,关键便在于体内气血,可以破神通法术,可以温养体魄,如果损失气血过多,便等同于损耗自身修为,当初的罗一啸便是因为血气衰退的缘故,而不复先天境山巅的修为。 若不是被李玄都逼得动了真怒,公孙量也不会不惜折损部分气血来打出这一拳。现在眼看着李玄都已经失去还手之力,那他自然没有继续损耗自身气血的必要了。 他缓步上前,“驾驭飞剑,真是好手段,不知你还有几把飞剑。” 李玄都此时只能勉强依靠树干站立,语气平静道:“不妨一试。” 公孙量冷哼一声,再次出拳,虽然多留了几分心思,应付那诡谲飞剑,但根本上还是狮子搏兔,全力出拳。 这一拳下去,不管有什么蹊跷之处,也该是死了! 拳头刚要触及李玄都的额头。 有两道剑光一左一右而至。 便是境界高如公孙量,也只是挡下其中一道剑光,被另外一道剑光在脖子上又留下一道猩红血槽。 公孙量终于彻底震怒。 拼着自己被两把飞剑重伤,也要将此人彻底斩杀。 公孙量正要出手,却发现自己动弹不得。 他缓慢低头。 看到一把雁翎刀穿透了他的整个胸膛。 这是极为出人意料的偷袭一刀,让公孙量没有来得及做出任何反应。 这一刀,不但刺穿了公孙量的心脏,也捣烂了他的中单田,使得他体内气机开始迅速溃散。 今夜的袭杀,魔高一尺,道高一丈。 第一百三十八章 风波暂定 宋幕遮瞪大了双眼,鼻尖渗出汗水。 委实是这一刀太过惊世骇俗,哪怕是放眼整个荆州江湖,恐怕唯有龙哮云之死能与之媲美。 堂堂风雷派第一高手,就这么被人一刀穿心。 背靠着大树的李玄都松了一口气,然后看到在公孙量的身后出现了一个纤细身影。 她收刀的同时伸手一推,已经死绝的公孙量顿时向前扑倒在地,激起些许尘埃。 女子将手中雁翎刀收入鞘中,望向李玄都,脸上笑容恬淡,玩笑道:“紫府这次可是好生狼狈,若是传扬出去,那些倾慕你的女子可是要不依的。” 李玄都有气无力道:“霜眉莫要取笑我,哪就有女子倾慕了?” 沈霜眉缓缓走走近,伸出一手,微笑道:“难道在紫府的眼中,我不是女子?” 李玄都一怔,哑然无言,略微犹豫之后握住沈霜眉伸过来的手,让她把自己从树干上拉起。 在李玄都后背离开树干的瞬间,这棵刚刚刚刚还生机盎然的大树开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凋零,树叶枯黄凋落,树皮开裂,树干干枯,最终寸寸碎裂,化作飞灰。 方才公孙量不惜损耗血气用出的一拳,又哪是那么好接的,李玄都不得已之下动用“玄微真术”中的“转势法”,将这一拳的半数劲力转移到身后的大树之中,饶是如此,他仍是受创不浅,不但体内气机悉数耗尽,而且体魄上也有七八处窍穴受到损伤,需要休养许多时日方能痊愈,若不是沈霜眉按照原定计划及时赶到,李玄都要受的伤势还要更重。 至于沈霜眉如何能瞒过公孙量的感知从而完成致命的偷袭一刀,除了因为公孙量所有注意力都放在李玄都的身上,以及沈霜眉将时机拿捏得精准无比,还要归功于李玄都传授于沈霜眉的“散势法”,可以尽数收敛隐藏自身气息,当初两人夜间初遇,沈霜眉对李玄都穷追不舍,李玄都便是依仗此法逃脱了沈霜眉的追拿。正所谓事可从轻,又可从权,在这种关头,李玄都也顾不得门户之见,只能将部分“玄微真术”传于沈霜眉,这便是当初他所说的因事而异。 江湖上正是因为有了如此多的因事而异,才会导致各门各派的绝学都有不同程度的流传于外,比如说李玄都所学的“素女履霜”,此法并非从玄女宗弟子的身上得来,反而是从一名忘情宗之人手中得来,虽然他未曾深究其中因果,但依稀记得那位忘情宗弟子的须弥物中还有一块定情玉佩,想来是有玄女宗弟子难耐寂寞,与这位忘情宗弟子定下终身,然后私下将师门绝学传给了情郎,最终落到了李玄都的手中。 “玄微真术”虽然是上成之法,但仅就单独的“散势法”而言,顶多算是中成之法,对于一宗而言,算是可以接受的范围之内。李玄都将其传给沈霜眉,对于师门而言,小错有,不算铸成大错。 沈霜眉拉起李玄都之后,李玄都一个踉跄,险些跌倒在地,幸好被沈霜眉扶住,李玄都闭目定了定神,示意沈霜眉可以松开自己,不过沈霜眉却是没有依言行事,而是问道:“刚才那一拳伤到哪儿了?要不要紧?” 李玄都也没故意隐瞒,说道:“只是伤到了胸腹,没有伤到内脏,不算什么大碍,若是放在以前,也许还有些麻烦,但自从我修炼‘坐忘禅功’之后,体魄已经大不相同,等我恢复气机,再调养个几日功夫,便能复原。” 沈霜眉微微歪头,问道:“没骗我?” 李玄都苦笑道:“我是那种打肿脸充胖子的人吗?” 沈霜眉哦了一声,这才松开李玄都的胳膊。 李玄都果然如他自己所说,不是个硬充脸面之人,稳稳当当地站住,默默运转气机,脸上立时显现出枯荣之相,面容在年轻和苍老之间不断交替,好似一片树叶,从青变黄,又由黄转青。 站在一旁的沈霜眉大开眼界,她早就听闻过静禅宗的这门上成之法,得无我之境,成枯荣之相,一直无缘得见,今日终于是见到了。 随着枯荣之相的变化,李玄都的气息逐渐平和,大概一炷香的时间之后,李玄都的面容固定在年轻人的面容上,不复苍老之态,他转头朝临湖小筑望去,火焰仍未熄灭,虽然不见胡良的身影,但可以清晰感受到凛冽刀势将偌大庭院完全笼罩,刀气肆意磅礴,应该无甚大碍。 李玄都说道:“公孙量一死,这场夺门祸事算是暂告段落。” “暂告段落?”沈霜眉不愧是公门中人,立时听出了李玄都话语中的不同,疑问道:“紫府的意思是,还会有后续?” 李玄都点头道:“别忘了,公孙量敢于明火执仗地行如此大逆不道之事,必然是背后有所依仗,现在他死了,那他的后台靠山说不得要来讨个说法,至于如何讨说法,无非是打着神霄宗的大旗,以势压人而已。” 沈霜眉闻言,立时一阵厌恶涌了上来。她身在公门,此间多是口是心非、表里不一之人,对于这种人她见得多了,生就一副道貌岸然的嘴脸,口口声声为了正道大义,最不济也是为了维护宗门,实则是为了一己之私,立于道德高峰之上,居高临下,肆意指责旁人,若果真如李玄都所言,那么少不了要来一出颠倒黑白是非的好戏。 方才一直未曾说话的宋幕遮,此时来到李玄都和沈霜眉的跟前,先是一揖到地,谢过两人先前的出手大恩,直起身来之后方才说道:“李先生明察秋毫,宋某佩服,诚如李先生所言,公孙量在神霄宗确有靠山,乃是七位长老之一,位高权重,先前有宗主照拂,他们还不敢如何,如今宗主闭关,他们便肆意行事,妄图先将生米煮成熟饭,待到宗主出关之后,面对木已成舟的事实,却是不认可也不行了。” 沈霜眉冷笑一声,“名门正宗也如此藏污纳垢,实在令人不齿。” 李玄都轻轻一叹,也不意外,说道:“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就算是道德圣人也有微小瑕疵,宗门之中不可能是一汪清水,必然是有清有浊,就拿如今的正邪之分而言,不能否认,正道之中不乏道貌岸然之人,邪道之中也有性情中人,但是不能以偏概全,总得来说,正道之中还是正人居多。” 沈霜眉言语不输须眉:“我之所以如此厌憎这等道貌岸然之人,说到底是因为他们做了婊子还想要立牌坊,若是像邪道中人那般直接做了婊子,我倒敬他是个敢作敢当的汉子。” 李玄都点头道:“正道之人既然打了‘替天行道’的旗号,占了大义名分,也不怪世人对他们的要求更高一些,正所谓有得有失,正道占据大义正统,备受世人尊崇,那就不能肆意行事,邪道中人丢了名分,为世人所唾弃,却能恣意妄为,有得有失,所以在这一点上,正道中人却是不能与邪道中人一概而论。” 就在此时,临湖小筑那边传来一声巨响。 三人转头望去,只见无数烈火轰然炸开,火花四溅,无数湖水被生生蒸腾,化作白雾。 然后又见一道身影破开重重火焰和水雾冲天而起,舌绽春雷道:“你还不死?” 话音未落,一道刀光当空掠过,将另外一道身影斩成两段。 看到这一幕的李玄都轻声道:“左秋云也死了。” 第一百三十九章 对错黑白 这座用心别致的临湖小筑算是彻底毁了,但身为其主人的宋幕遮却遮掩不住眼底的喜色,毁去区区一座临湖小筑算什么,就算把这座府邸全都毁了,那也值得。房子没了可以再建,只要风雷派保住了,那还不是想建几座就建几座? 现在风堂堂主公孙量死了,电堂堂主左秋云死了,还有雷堂堂主孙少宗也死了,只剩下一个雨堂堂主朱玉,也已是被降服,正如公孙量他们所设想的那般,只要生米煮成熟饭,那么便是贵为上宗的神霄宗也无话可说,现在公孙量他们已死,那位苏长老还能让朱玉做门主不成? 就在这位少门主心思几转之间,胡良已然从烟雾中大步走出,“大宗师”已经收归腰间鞘中,他一手牵着小丫头,另外一手则是提着一颗死不瞑目的人头,仔细望去,鹰目勾鼻,正是风雷派的电堂堂主左秋云。 出人意料,小丫头竟是没有太多惊慌之色,不过仔细一想,也在情理之中,见识了青鸾卫的阴险手段,也见识了号称皂阁宗“三炼”的“炼尸阵”,甚至还亲眼目睹了宫官亲自出手斩杀已经修成金刚之身的龙哮云,再柔软的孩子也会迅速坚强起来,现在这些倒是成了小场面。 胡良来到李玄都的面前,两人视线交触,然后只是微微点头示意,以两人多年的交情而言,早已做到心有灵犀,很多话不必放在明面上来说。 见到李玄都,小丫头立时抛弃了天良叔叔,小跑到哥哥身旁,拉住他的一只袖子,濡濡地望着他。 李玄都微微一笑,嘱咐道:“待会儿跟在你沈姐姐身旁。” 小丫头嗯了一声。 胡良玩笑道:“得,本来我在丫头心目中还能排个第二,霜眉来了之后,我连第二都排不上了,只能排个第三。” 李玄都笑道:“天良,你这话就不讲究了,大丈夫礼让女子孩子是理所当然之事,让你排第三怎么能是委屈?至于你不如我的缘故,哪就只能怪老天爷了。” 胡良佯怒道:“你懂什么,这叫男子气概。” 李玄都笑了笑,转头向宋幕遮说道:“宋门主,首恶已经伏诛,那些胁从之人不过是听令行事,按照江湖规矩,此乃公罪,公罪不究,所以还是少造些杀孽为好。” 宋幕遮立刻说道:“李先生仁善,我立刻去让他们停手。” 在宋幕遮离去之后,胡良忽然说道:“经此一战,风雷派元气大伤,派中高手近乎死伤殆尽,若是处置不当,怕是要落得一个岭秀山庄的下场。” 李玄都轻叹道:“福祸无门,惟人自召。不过话又说回来,如果我们不曾来到这里,公孙量轻而易举地拿下了宋幕遮,那么风雷派仍旧还是江陵府的第一大派,我们是做对了还是做错了?” 闻听此言,沈霜眉和周淑宁这一大一小女子都若有所思。 “当然是做对了。”胡良却是不经思索,稍稍拔高了音调道:“我们是宋老哥的朋友,不是风雷派的朋友,我们这次出手,是为了告慰宋老哥的在天之灵,可不是为了风雷派的繁荣昌盛,如今让宋幕遮接了门主之位,便是全了宋老哥的遗愿,如何算错?” 李玄都未置可否,又是轻轻一叹。 位置决定对错,天下事情坏就坏在这里,人人立场不同,大立场中套着小立场,都做着自认为对的事情,可因为立场不同之故,难免会有争执,若是谁都不肯让步,那么到头来便是一场生死之争。 这样的生死之争,其实是立场之争,就像正邪之争,文武之争,君臣之争,乃至于国与国相争,只有胜败生死,几乎不可化解。 李玄都收敛思绪,对胡良和沈霜眉说道:“我先恢复气机,还望你们两人中的一位来为我护法。” 两人对视一眼,沈霜眉开口道:“我和淑宁留在这儿。” 胡良点头道:“也好,那我过去帮着宋幕遮控制局势,以免再出什么意外。” 李玄都点头说了个“好”字,然后也不拖延,直接就在此地盘膝而坐,开始运转“玄微真术”的“聚势法”恢复气机,继而再以气机催动“坐忘禅功”的“枯荣相”,恢复体内的窍穴伤势。如今他身负两大上成之法,一者为佛家的“坐忘禅功”,可以愈伤,一者为道家的“玄微真术”,可以凝气,两者相辅相成,使得李玄都虽然还只是玄元境,却能做到迅速恢复气机伤势,比之先天境的手段还要玄妙。 大概过了四个时辰左右,此时天色已经大亮,李玄都被沈霜眉从入定中唤醒,他缓缓睁开双眼,望向沈霜眉。 沈霜眉指向大门方向,“有人来了。” 一行人在进门之后,绕过影壁,穿廊过堂,向他们所在的这座院落行来。 这一行人,俱是身着素洁道袍,比之正一宗的道袍也少了几分贵气,多了几分素淡。 为首一名中年道人头戴五岳冠,又名五岳灵图冠,覆斗形,上刻“五岳真形图”,必须受过“天仙戒”者方可戴,通常只有道门“全真”一脉中德高望重的大师,才能戴这种服饰。可见这名中年道人的身份不俗。 在中年道人的身后还依次跟着十余名道人,都是不到而立之年的年轻道人,统一背负七星长剑,气势非凡。 除此之外,每个人身上还各自佩戴有许多其他物事,诸如挂在腰间的口袋、铜铃、玉佩、绳索等物。 联想到风雷派的特殊地位,那么这一行人的身份便不难猜,正是神霄宗来人。 中年道人在迈入这座庭院之后,首先映入眼帘的便是整整齐齐摆放的数十具尸体,最中间的则是已经身死的公孙量和孙少宗,还要再加上只剩下一颗头颅的左秋云,风雷派的三大堂主便算是在此聚齐了。 道人的脸上顿时闪过一抹阴沉之色。 不用他说话,他身后就有一名年轻道人越众而出,朗声道:“宋幕遮何在?” 手持“风雷剑”的宋幕遮缓步上前,面向中年道人,剑尖朝下,抱拳行礼道:“宋某见过苏长老。” 道人扯了扯嘴角,“宋幕遮,你真是好手段啊。” 宋幕遮抬起头来,作惊惶状道:“苏长老!我、我不知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道人轻哼一声,“知不知道,天知道,地知道,你也知道。” 宋幕遮无法,只能单膝跪地,道:“公孙量等人犯上作乱,现已伏诛,还请苏长老明示。” 胡良见此情景,轻轻一笑。 他行走江湖二十余年,眼力何等老辣,什么人没见过,眼前这位就差身上扛起一杆“正道人士”的大旗。 道人背负双手,双眼扫过院内四周,目光只是在胡良和沈霜眉的脸上略微停顿,然后负于身后的手掌做了个手势,跟在他身后的众多弟子立时心领神会,当即飞身掠出,占据各处位置,却是对院内众人形成合围之势。 直到这时,道人才缓缓开口道:“风雷派的堂主统共有四位,一下子便死了三位,只剩下宋门主一人,以及……” 道人稍稍停顿,目光再次扫过李玄都等人,声调骤然转冷,“以及这么多的外人,你说是公孙量等人犯上作乱,已经伏诛,可你却没有受半点伤势,你不过是一个玄元境,如何能够做到?贫道怎么觉得是你勾结外人,谋害本门弟子?” 说到这儿,道人已是疾言厉色,舌绽春雷道:“宋幕遮,老实回话,是也不是?!” 第一百四十章 上清正一 这一声大喝,当真如春雷炸响一般,响彻于宋幕遮的耳畔,不但使他耳中嗡鸣一片,而且震荡心神,只见他脸色骤然苍白,身形摇摇晃晃,眼看着便要站立不住。 胡良伸手托扶了一把,好让他不至于瘫软在地,同时对这个所谓的苏长老观感大坏,此人此举,伤人还在其次,根本目的是让宋幕遮在众目睽睽之下出丑,实在是其心可诛。 道人眯起双眼,望向胡良,“好一个‘西北一枭’,若是我没记错的话,你应该是出身于补天宗,如今这江湖却是让贫道有些看不懂了,什么时候邪道中人也胆敢来管我神霄宗的内事了?” 胡良行走江湖多年,早已见惯了所谓“正道中人”的嘴脸,比这更下作龌龊的亦不在少数,故而也不动怒,只是冷笑不语。 倒是沈霜眉颇有些见不得这种嘴脸,便要开口说话。 道人转头望向女子,眼神阴沉,冷冷道:“神霄宗清理门户,还轮不到一个小小的‘金紫捕头’来指手画脚!” 沈霜眉勃然大怒,伸手按住腰间的雁翎刀,恨不得现在就拔刀一战。 只是被李玄都伸手拦住。 沈霜眉怔了一下,回头望向李玄都,李玄都轻轻摇头,沈霜眉在最初的冲动之后,缓缓松开已经握住刀柄的手掌,颓然叹息一声。 这种宗门大派的内事,当然可以掺合,只是必须有足够的身份才行,比如说正道十二宗的盟主正一宗,便完全可以插手其他宗门内务,这也是道门其他三宗将正一宗视作仇寇的原因之一。只是如果没有正一宗的体量,没有正一宗的地位,就贸然参与到这等大宗的家务事中,多半是死无葬身之地下场,而且死了也是白死,正所谓清官难断家务事,这种事上很难分出对错。 如今李玄都参与到风雷派的内斗之中,有宋幕遮的邀请,还不算不占理,可如果主动对神霄宗来人出手,那就是有理也无理了。 此时风雷派与神霄宗来人隐隐形成对峙之势,好似两军对垒。 李玄都排开众人,来到“阵前”,先是抱拳一礼,然后说道:“这位神霄宗的高人,不知能否先听在下一言?” 道人第一次望向这个不过玄元境的年轻人,神色微异,因为观其刚才的行径,无论是“西北一枭”胡良也好,还是那个身为六扇门“金紫捕头”的沈霜眉也罢,竟是隐隐以这个年轻人为马首是瞻,这便有文章了,江湖上素来以武力为尊,一个玄元境能让两个先天境心甘情愿地低头,那就说明其身份很是不俗,再联想到胡良曾经在朝廷做过副总兵,那年轻女子又是出身于六扇门,难不成这个年轻人是某位朝廷大员的嫡亲晚辈? 只是早在帝京一战之后,神霄宗便与如今的朝廷闹翻,倒也不用太过忌讳,道人冷笑道:“你又是什么来路?胆敢管我神霄宗的事情。” 出乎这位苏长老的意料之外,李玄都竟是从袖中取出一块洁白玉牌,道:“我姓李,双名玄都,来自正一宗,若是诸位不信,大可去天师峰大真人府查问便是。” 在场众人纷纷望向李玄都手中的玉牌,“上清正一”四个大字极为醒目, 原本还高人一等的神霄宗弟子顿时便没了那股子跋扈气焰。委实是人的名树的影,正一宗能够成为道门祖庭、正道领袖,其底蕴实力已经不用多言,而神霄宗同为道门四大宗之一,对于这位自家“师兄”的真正底蕴,了解得远比别人更多,就说正一宗老掌教,贵为道门大天师,道法无边,名列老玄榜上,足以与清微宗的大剑仙一争长短,仅仅是这一点,神霄宗便比不了。 再说李玄都这块玉牌,正面浮刻有“上清正一”四个大字,背面篆刻“道高龙虎伏,德重鬼神钦”。放眼整个正一宗,就是许多先天境、归真境的高手都未必能拥有一块。 因为此牌与修为境界有关系,但无绝对关系。 放眼整个正一宗,号称弟子三千,能够悬挂此等玉牌的,不超过三十人,还要包括老掌教和现任掌教颜飞卿等人在内,可见这块玉牌的珍贵。 此时李玄都手中握有这块玉牌,便在某种程度上代表了正一宗,再从帝京一战之后,谁还敢在明面上公开招惹正一宗? 李玄都又晃了晃手中的玉牌,半点不曾露怯,真正将那种高门子弟看似谦和实则骨子里傲慢到极点的作态展现得淋漓尽致,不疾不徐地继续说道:“我此番前下山游历,因为早些年的时候曾与宋门主有旧,故而特来风雷派拜访,未曾想竟是遇到了三位堂主以下犯上之事,上有正道大义,中有江湖道义,下有朋友情义,我于情于理都应当出手相助宋门主。我要是袖手旁观,坐视不理,也就连人都不要做了。但不知我这样答话,苏长老认不认可?” 神霄宗道人眯起眼,轻笑道:“且不论你是不是正一宗的弟子,话说到了这个份上,贫道不能够不认可了,可也不能这么认可。” 道人死死盯着李玄都,沉声说道:“当年我正道十二宗结盟,约定攻守相助,维护天下正道,推举正一宗为盟主,遇上有关正邪之事,各宗须得听从盟主的号令,原是不错。不过今日的风雷派之事,却是我神霄宗的私事,既没违背江湖的道义规矩,更与正邪之争并不相干,那便不受盟主约束。请你回去转告颜掌教,我神霄宗可以不追究你们插手风雷派之事,却也不要得寸进尺。” 李玄都道:“说得好,那我请问阁下,何谓正道?” 道人眉头微皱,倒不是不知该如何回答, 而是不知道李玄都问出此话的用意。 “答不出来么?那便有我告诉你吧。”李玄都也不等他细细揣摩思量,直接说道:“大虑克就曰正,内外用情曰正,清白守洁曰正,内外无怀曰正,直道不挠曰正,诚心格非曰正,息邪讵诐曰正,淑慎持躬曰正,心无偏曲曰正,守道不移曰正。你且看这公孙量等人,身着夜行之衣,手持白亮兵刃,夜间来门主所居府邸,所图为何?可是正道?你方才说宋门主有意加害公孙量等人,就算宋门主设下了鸿门宴,难不成公孙量等人便穿着夜行衣前来赴宴?你对此视而不见听而不闻,一味颠倒黑白,可是正道?我正一宗身为正道盟主,见不正之事,自当主持公道,何来得寸进尺之说?” 对付道貌岸然之人,便要以毒攻毒,站在比他们更高的道理大义之上予以批驳,要么让他们现出原形,要么让他们认输投降,此时李玄都搬出正一宗的旗号,不但以势压人,而且还要以大义压人,牢牢抓住正道大义的名分,从道理上分出个高下。 苏长老脸色难看,心中暗骂公孙量等人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穿什么夜行衣,死就死了,还露出这么大的把柄让人家拿着!现在让这年轻小辈用言语将他堵住,却是不好再说什么规矩道理了。 就在此时,一直站在他身后的心腹弟子忽然开口道:“据我所知,这些年来,也有几位正一宗高人不慎被邪魔所害,他们身上的玉牌便流落在外,你说你是正一宗的弟子,为何会与‘西北一枭’搅合在一起?莫不是你从某地捡来了这块玉佩,或者干脆就是邪道中人,冒充正一宗弟子!” 这年轻弟子是苏长老的心腹,颇有些智计,他的这番话,原本只是想扳回局面,却不曾想歪打正着,一语道破天机。 第一百四十一章 正邪之辨 虽说这块玉牌并非李玄都捡来,但的确不是李玄都之物,李玄都更不是什么正一宗弟子,只是他行走江湖多年,见惯了大风大浪,就算被人无意中道破了真相,也面不改色,只是轻笑不语,似是不屑反驳这等无稽之谈。 胡良和沈霜眉也不见脸色有异,唯独小丫头涉世未深,还不懂得掩饰自己情绪,脸上流露出几分慌张,虽然只是一瞬之间,但也落到了苏姓道人的眼中,他森然一笑道:“我看你的确不是正一宗的弟子,今日之事,与正一宗没有半分干系,你不须扯到正一宗头上,我倒要问你一句,你与这些邪道中人有什么勾结,设下了什么阴谋来对付我正道各宗?” 千年以来,正邪两道势不两立,双方互有胜败,缠斗不休,从而结仇无数,历数正道各宗,哪家没有血海深仇,有的师兄弟被杀,有的师长受戕,一提邪道十宗,自是人人切齿痛恨,正道十二宗之所以结盟,最大的原因便是为了对付邪道十宗。 此时苏道人指责李玄都与邪道十宗勾结,便是要在言语中将他置于死地。 李玄都神情不变,淡然道:“这位胡兄弟早已脱离补天宗多年,所谓的‘西北一枭’也已经是陈年旧事,在帝京一战之后,江湖同道赠其‘西北一刀’的称号,这都是江湖上人人皆知的事情,苏长老咬住这点不放,由此认定我们是邪道中人,怕是有失公允。” 苏道人冷笑道:“一日为邪魔,便是终身为邪魔,邪道中人最是擅长伪装欺诈之术,包藏祸心,无所不用其极,如何能信!?” “此言差矣。”李玄都毫不相让,针锋相对道:“岂不闻佛法无边,回头是岸?岂不闻君子之过,如日月之食,人所共知,知过能改,善莫大焉?” 李玄都轻笑一声,似是不掩饰自己的轻蔑不屑之意,“我正一宗可以不计前嫌过失,海纳百川,有容乃大,故能独尊为十二宗盟主,太平宗可以无欲无求,壁立千仞,无欲则刚,故能贵为十二宗副盟主,反倒是神霄宗,呵!” 一声轻呵,尽在不言之中。 自始至终,李玄都一直都是以正一宗嫡传弟子的身份说话行事,处处秉持大义名分,若不是胡良和沈霜眉早就知道他的底细,恐怕也要被他骗了去。 苏姓道人勃然大怒,不过这份怒气也是半真半假,毕竟是混了这么多年江湖之人,这点养气功夫还是有的,不至于因为一番话就大动肝火,之所以要做出这么个姿态,说到底是他给自己找了个出手的借口。 万一此人当真是正一宗的弟子,日后正一宗追责起来,他也好有个“含怒出手”的说辞。 这便是老江湖和愣头青的区别,老江湖在出手之前,不仅仅把铺垫做好了,而且还要提前想好如何收官,能放不能收,那是莽夫行径,注定在这个江湖上活不长。 就在这思绪几转之间,苏姓道人已然出手。 他既然能成为神霄宗的七位长老之一,一身修为自然不容小觑,乃是不掺杂半点水分的归真境,别说区区一个玄元境,就是胡良和沈霜眉这两个先天境一起联手,他也丝毫不惧,先前不曾主动出手,说到底还是因为脸面而已。 道人一步跨出。 缩地成寸,于刹那之间,道人直接来到李玄都的面前,相距不过三步而已,几乎就是面对面了,一掌平平推出。 货真价实的“无极劲”。 李玄都无动于衷,一记“九宫拳”打出。 道人挨了李玄都的一拳,身形岿然不动。 反观李玄都,却是被这一掌打得向后倒滑出去。 道人嗤笑一声,“口口声声说自己是正一宗的嫡传,难道就这点本事?看来你这个正一宗的身份,的确不怎么靠谱。” 然后不等李玄都说话,他又是一掌拍出。 只见李玄都以更加迅猛的速度向后倒飞出去,只是在半空中强行扭转身形,似是踏水凌波,脚下踩踏出一圈圈气机涟漪,竟是在空中稳稳倒退滑行,仓促却不狼狈,然后飘然落地,不曾激起半分尘埃。 道人略微讶异,“有些本事,只是不像正一宗的‘踏罡步’,倒像是玄女宗的手段!” “那你看这个是不是正一宗的本事?”李玄都一指点出,指尖之上有赤色气息凝聚,在赤色之中又透出一抹重紫。 道人皱了皱眉头,脸上露出几分凝重。 玉牌可以作假,可这“纯阳紫气”总做不得假,难道今天还真遇上了一个正一宗的嫡传子弟? 只是到了这个时候,已经是骑虎难下,他想要收手也是不能,总不能让他这位堂堂长老去给一个小辈认输服软,那神霄宗的面子可就真掉到地上了。 道人心一横,原本只是出力三分,此时却是要出力八分。 见此情景,胡良和沈霜眉也不能再袖手旁观了,沈霜眉伸手搭住腰间雁翎刀的刀柄。胡良则是直接拔出“大宗师”,双手握刀,手臂肌肉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鼓胀如小丘岩石。 李玄都自然也不会坐以待毙,摒弃疑惑杂念,全力运转“纯阳紫气”,然后踏出一步,双袖大张,一青一紫两道长虹掠出。 三人在瞬间形成了联手合围之势。 只可惜他们面对的是一位归真境五重楼的宗师人物,可能较之牝女宗清慧姬尚且差之一线,可比起龙哮云却高出不止一筹。 道人运转起磅礴气机,大步向前,一掌拍烂了“青蛟”所绽放出的剑罡剑气,使其四散炸开,然后五指成钩,死死握住“青蛟”,就像是抓住了一条小青鱼儿。 然后他又反手一掷,“青蛟”一剑直接掠向沈霜眉,手持雁翎刀的女子不得不停下脚步,轻抖手腕,手中的雁翎刀横扫而出,砸在“青蛟”飞剑之上,砰然巨响,两者各自朝反方向弹去。 紧接着,道人又故技重施,再次伸手握住飞剑“紫凰”,缩手屈指一弹,将“紫凰”恰好弹向“大宗师”的刀锋,迫使胡良不得不横刀身前,一手握住刀柄,一手抵住刀背,然后与被道人强行灌注了磅礴气机的“紫凰”角力。 不过翻手之间,他便破去了三人的联手。 这便是一位归真境五重楼宗师的手段。 安然无恙的苏道人扯动嘴角,朗声笑道:“正一宗的高足?不过尔尔。” 暂时无法驾驭两柄飞剑的李玄都吐出一口浊气,咽回一口已经到了喉头的污血,然后手指掐灵诀,一道电光直冲云霄,瞬间风起云涌。 苏道人嘿然道“你莫非忘了我们神霄宗才是用雷法的老祖宗?这‘五雷招来咒’换成颜飞卿来用还差不多!” 下一刻,一道雷霆从天上降落人间。 这并非是李玄都的本事,而是那块玉牌自身携带的神通,因为在玉牌上刻有隐秘法阵,日日夜夜自行汲取天地灵气,储存其中,所以待到一月期满之后,便能将其中的灵气释放开来,通过玉牌上的符咒激发出“五雷招来咒”。 面对这道“五雷招来咒”,苏道人只是伸出手臂,轻轻弹指。 然后来势汹汹的天雷便彻底消散无踪,然后苏道人再次一步缩地成寸,来到李玄都的面前,以蕴含“无极劲”的一掌重重拍在李玄都的额头上。 李玄都的头颅猛然后仰,整个人向后腾空飞起,划出弧线轨迹,撞入庭院围墙之中,背后出现一圈蛛网状裂痕。 第一百四十二章 乘舟而至 滚滚大江东流水,经过江陵城外,奔赴入海。 大江不比“暴躁易怒”的长河,多数时候还是“平易近人”,所以更为繁华热闹一些,既能行驶三层之高的楼船,也能行驶一叶扁舟,放眼望去,便是百舸争流的景象。 大江岸边有一座直立江上的山石,高达十余丈,三面临空,形似苍鹰振翅欲飞,故名苍鹰矶。登临矶头,看滚滚大江,浩浩荡荡,一泻千里,蔚为壮观。西面有铁锁横江,如长虹横跨江上,尤其是月夜,皓月当空,江面波光粼粼,江帆点点。 矶顶存有御碑亭一座,亭中石碑正面刻有“苍鹰矶”三个大字,为前朝高宗皇帝亲自题写。 每逢八月十八大潮,苍鹰矶是一线潮最佳观景点,来自天南地北的观潮游客齐聚于此,有负笈游学的书生士子,也有带剑闯荡的游侠,在太平年景的时候,还会有水师检阅,荆楚总督亲自坐镇此地。江南的名士巨贾与达官显贵都拖家带口前来观潮,可谓盛事。 此时不过刚刚进入八月,距离观潮时节还有些许日子,所以苍鹰矶上颇为冷清,只有一名紫衣道人立于崖畔,俯视脚下,惊涛拍岸,波涛如怒。再抬起头来举目远望,江天一色,风帆片片,风景如画。 道人忽然掐指默算,脸上流露出忧虑之色,他又是闭目凝神片刻之后,睁开双眼后,望向江陵方向,怔怔出神,默然无语。 片刻后,他从腰间悬挂的锦囊中取出一艘小舟,舟首尾长约八分有奇,高可二黍许、中轩敞者为舱,箬篷覆之。旁开小窗,左右各四,共八扇。启窗而观,雕栏相望。闭之,则右刻“山高月小,水落石出”,左刻“清风徐来,水波不兴”,石青糁之。 道人将小舟抛向江水之中,小舟迎风而涨,落水之时,已经与寻常舟船无异,溅起无数水花,好似卷起千层白雪。 然后道人从苍鹰矶上一跃而下,大袖飘摇,落于船头之上。 船上无有舟子,却自行而动,顺江而下。 江上行船有人看到此情此景,刚想要上前近观,小舟已经是披风破浪,消失无踪。江陵号称“七州通衢”之地,江上往来船只不计其数,这一日,无数人看到仙人乘舟而行,于大江之上一掠而过。 小舟激射如箭,道人立于船头之上,任凭被激起的水雾扑面,却不能沾湿他的道袍分毫,只见得紫衣大袖飘摇,在碧绿江水之中,平添一抹紫色。 青莲剑仙曾言:“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虽然略有夸大之嫌,但也可见从大江顺流而下的迅捷。 转眼之间,江陵城已经遥遥在望。 不断以“紫微斗数”推算天机的道人心绪复杂,微微叹息一声。 他抬起脚,云履轻轻踏在船头之上。 方圆百丈之内的江面在这一瞬间光滑如镜,不起半分波澜,继而下压三尺,好似一个凹进去的水碗,与之同时,小舟船下升起一个浪头,如一朵静止不动的祥云,将小舟整个托举起来,使得小舟停在浪头之巅。 在凡夫俗子之眼中,这可不就是实实在在的仙人神通。 哪怕许多登堂入室三境的江湖人,也要瞠目结舌。 道人不再掐指推算,两只大袖轻轻一抖,从站立转为盘膝坐于船头之上。 小舟头部微微上翘,就像是一片树叶,轻飘飘地飞起,然后整条小舟就这样离开了浪头,也离开了大江,向高空飘荡而去。 小舟越来越高,从十丈之高到数十丈之高,再到百丈之高,脚下大江已经变成一条粗壮的青色长线,整座江陵城也不过是一个方盒一般。 小舟凌空御风,往江陵城中“驶”去。 江陵城的城头上有守城士兵无意中见此奇景,尤其是看到那艘小舟上的道人,消息顿时传遍,整个城头立时轰动,无数士都涌上城头制高点,拼命瞪大了眼睛,果真瞧见一名丰神如玉的道人乘舟御空而行,当小舟从城头的上方高空驶过之时,这些习惯了大嗓门呼喝的糙汉们,竟是无一人敢发声,只是痴痴抬头养望仙人风姿,不敢有半分不敬言语。正是:“不敢高声语,恐惊天上人。” 江陵城乃是东南重镇,繁华鼎盛,城内不乏三层之高的酒楼,尤其是第三楼,多为名人雅士或权贵世家的专用,每每在此召开酒会诗会,酒酣胸胆开张,诗兴豪情大发,凭栏而望,颇有些一览众山小的意味。 每三年的秋日,在各州的州城举行一次乡试,因为在秋天举行,故名“秋试”、“秋闱”。凡考中之人,便可由秀才变为举人,得以参加来年春日的会试,又叫做“春闱?”,“春试”、“礼部试”。考中者称“贡士”,取得参加殿试的资格。殿试之后,一甲三元赐进士及第,二甲赐进士出身,三甲赐同进士出身。大魏官场上素有“非进士不入翰林,非翰林不入内阁”的不成文规矩,故而周听潮才会说自己只是一个同进士出身,从未奢求能够位列台阁。 今年刚好是秋闱之年,江陵城又是州城,秋闱刚刚结束,放榜之时,正值桂花飘香,故又称桂榜。 放榜后,按照惯例由巡抚在一座三层酒楼上主持鹿鸣宴,一群新晋举子在此唱《鹿鸣》诗,跳魁星舞。 人生四大喜事:他乡遇故知、久旱逢甘霖、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 此时得中桂榜,就算日后考不中进士,那也有了举人的士绅身份,士子们自是难掩欢喜之情,酒兴与诗性俱是勃发,就像并蒂之莲双双开花。 有名年轻士子不胜酒力,昏昏沉沉地来到廊外吹风,猛然瞪大了双眼。 只见仙人乘飞舟自东向西而行。 原本还昏昏沉沉的士子顿时酒醒,大声呼唤朋友。 楼内士子猛地听说闻仙人之说,都来到外廊观看,全都面面相觑,不敢置信。 这位乘着飞舟而来的道人,难道是传说中的神仙?。 《拾遗记》中曾有记载,祖龙好神仙之事,有宛渠之民,乘螺舟而至,舟形似螺,沉行海底,而水不浸入,名曰“沦波舟”。又有彩云之民,乘飞舟而至,舟形无甚异处,可飞行九天,如飞鸟白云,名曰“飞羽舟”。 难道这世上真有飞羽舟? 风雷派大宅中,苏姓道人猛然停下手中动作,转头望向东方,眼神中掠过一丝不安。 片刻之后,在天际尽头涌现出一抹浓郁紫意,自东方而来。 府内的其余人等也随着苏姓道人的视线望去。 一瞬之间,所有人都有了片刻的恍惚, 不知是短短一瞬,还是经年历月,只觉得寂寥,天地间为之一空,只剩下一片空空荡荡。 下一刻,天空云海之上有一叶扁舟“顺流而下”。 人未至前声已到:“道高龙虎伏,德重鬼神钦。南国无双地,吴州第一家。天师峰上岁月长,真人府中履劫霜。” 话音落下之时,天空中云雾弥漫,紫气升腾,飞舟开始缓缓下落。 苏姓道人脸色铁青,竭力压制这番气势骇人的元气紊乱。 李玄都抬头望向立在船头的那抹紫色身影。 只看到来人周身光华流转,面容朦朦胧胧看不真切,一袭紫色道袍无风而动,此时独立船头,更显飘飘乎羽化登仙之意。 李玄都忍不住无奈苦笑。 何谓仙家气度?这便是仙家气度。 纵观江湖,天高水阔,前赴后继的年轻人更是不计其数,却无人比他更为仙风道骨。 第一百四十三章 正一神霄 神霄宗的苏姓道人试图稳住如大江大潮的天地元气,可在这名道人横空出世之后,便都成了无用之功。 这名道人不仅身披象征地位极尊的紫色道袍,而且还头戴芙蓉冠。所谓道门三冠,分别是:太清鱼尾冠、玉清莲花冠、上清芙蓉冠,此三冠为道门冠帽中最高等级,唯有各宗的掌教之主方能佩戴,这位不速之客既然佩戴上清一派的芙蓉冠,再加上所吟之诗,那么其身份已经呼之欲出,正是位于吴州上清府正一宗的掌教真人、如今的少玄榜榜首,颜飞卿。 苏姓道人自然认得这位正一宗掌教,无论道门各宗如何内斗,在名义上,他们还是同拜一个太上道祖,故而每三年都会以道门的名义举办一次论道大典,由道门各宗轮流举办,届时天下道门中人齐聚一地,共襄盛举,与佛门的盂兰盆节法会有异曲同工之处。上次论道大典便是在神霄宗举办,故而苏姓道人曾经见过这位颜飞卿颜掌教,只是那时候的颜飞卿与诸位宗主同席,他无缘上前交谈,所以也谈不上什么交情。 苏姓道人万万没有想到颜飞卿会出现在此地,难不成这人真是正一宗的嫡传弟子? 不过他也谈不上任何惧怕,毕竟这里是江陵城,是神霄宗根基所在的荆州,就算你是正一宗的掌教真人,就算正一宗是为道门祖庭魁首,可你也不是整个道门的掌教大真人,还轮不到你在神霄宗的地盘上兴风作浪。 颜飞卿从小舟的船头上一跃而下,轻飘飘落地之后,然后伸手一招,这艘悬于半空中的小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重新变回原本大小,落到颜飞卿的掌中,然后又被他收入腰间所悬的锦囊之中。 这枚锦囊正是大名鼎鼎的“乾坤袋”,既是第一等的须弥宝物,也是可以用来拿人的宝物。 见此情景,苏姓道人下意识地向后退去,拉开一段距离,以免自己在不防之下被这口“乾坤袋”收入其中。 颜飞卿没有去看李玄都,也没有去看如临大敌的苏姓道人,而是环顾四周,朗声道:“既然阁下已经到了,便请现身吧。” 在他话音落下之后,在宋幕遮不远处,又出现一道缥缈身影,根本不能称之为人,就是一道残像,别说看清楚面容,就连衣着也不甚清晰。 在场众人,除了颜飞卿之外,唯有曾经触摸到天人境门槛的李玄都看出几分端倪,所谓归真境,是返璞归真之意,而天人境则是天人合一之意,在其中又分三个小境,且不去说后两者,只说天人逍遥境,寓意是御六气之辩以游无穷者,可朝游沧海暮苍梧,此谓之逍遥,可除此之外,还有另外一重含义,那便是神魂可以初步脱离躯壳的束缚,神游万里之外,也可以称之逍遥,只是这两种逍遥之间的差距极大就是了。 如果他没看错的话,眼前的这道残像应该就是一缕神念化身,行不得,言不得,几如鬼物之流。 这道残影朝着颜飞卿做了个稽首的动作,似是拜托请求。 颜飞卿看了眼宋幕遮,点了点头。 这道残影便缓缓消散。 直到此时,颜飞卿才望向李玄都,没有行道人的稽首礼,而是用江湖人的礼节抱拳拱手道:“紫府兄,久违了。” “的确是久违了。”李玄都同样抱拳还礼。 这一幕落在旁人的眼中,尤其是一众神霄宗弟子的眼中,不由心肝微微一颤,继而便是后背发冷,头皮发麻。 谁也不是傻的,先前这道人口口声声“南国无双地”、“吴州第一家”,敢于如此大的口气,除了正一宗还有谁?至于接下来的“天师峰”、“真人府”,更是昭然若揭,再加上那顶芙蓉冠,除了正一宗掌教颜飞卿,还能是谁? 方才那个开口说李玄都是假冒之人的心腹弟子顿时成了众矢之的,刚才口口声声说人家是假的,现在好了,直接引出了正一宗掌教,正一宗素来就强横霸道,无理都能争三分,现在让正一宗占了理去,还能有好果子吃? 颜飞卿轻声道:“数年未见,紫府兄还是这般侠义心肠。” “不敢当一个‘侠’字。”李玄都摇头道:“只是与风雷派的老门主有旧,恪守朋友之义罢了。” 颜飞卿笑道:“可惜你我不是朋友。” 李玄都不置可否,问道:“不知颜掌教今日到此为何?” 颜飞卿神情平静和煦,没有立刻回答,而是转头望向那位一直被他晾在一旁的神霄宗苏长老,后者神情肃穆,显然面对上堂堂正一宗掌教,压力极大,让他已经无所谓什么面子与否。 颜飞卿缓缓说道:“此中是非曲直,贫道已尽数知晓,也罢,今日就让贫道主持一回公道。” 说罢,颜飞卿又一扬手,手中出现了一柄拂尘,银丝根根分明,其间又隐隐有星尘环绕,灵光闪烁,持柄则是以上等雷劫木制成,乌黑的木质中隐隐透出蓝紫之色。 颜飞卿手持拂尘,缓缓前行。 一直未曾说话半句的苏姓道人不得不开口道:“颜掌教,你当真要出手?” 颜飞卿脚步不停,反问道:“有何不可?” 苏姓道人沉声道:“颜掌教如果出手,哪怕你是正一宗的掌教,也是坏了我神霄宗的规矩!” 颜飞卿仍是缓缓前行,毫不为意,他手中的拂尘随着他的脚步,轻轻摇晃,就像风中的柳枝。 在拂尘轻轻摇晃了九次之后,站在苏姓道人身后的那名心腹弟子毫无征兆地倒地不起。 颜飞卿停下脚步,开口道:“心生鬼胎,灵台蒙垢,贫道就代你师长略行惩戒,削去你一层修为。” 然后他望向苏姓道人,问道:“方才你同贫道说规矩,现在贫道当着你的面,如此说了,也如此做了,你又能如何?” 苏姓道人怒极反笑:“好一个‘吴州第一家’,可这里不是你们正一宗的吴州,而是我神霄宗的荆州,你如此肆意行事,未免也太不把我神霄宗放在眼中了!” “神霄宗”三个字被他咬得极重,其中寓意不言而喻,如今的他便是代表了神霄宗,颜飞卿若对他出手,便等同是对神霄宗出手,如此便要引起正一宗和神霄宗的争斗,干系重大。 江湖中哪来的逍遥人,谁不是拘束在各种条条框框之中? 只是颜飞卿充耳不闻,继续迈步前行。 苏姓道人心思急转,仍在犹豫该不该出手。 颜飞卿在前行途中,再次开口道:“你说贫道不把神霄宗放在眼中,可方才你对手持我正一宗玉牌之人大打出手时,可曾把我正一宗放在眼中?” “难道这就是你们神霄宗的规矩?” “如果这就是神霄宗的规矩,那么就算是神霄宗的宗主来了,贫道也敢与他论一论这个道理。” 李玄都忍不住深深望了颜飞卿一眼。 他没想到颜飞卿非但没有拆穿他,反而是认可了他这个假冒的正一宗身份,既然有堂堂正一宗掌教发话,那么假的也是真的。 苏姓道人哑口无言。 正所谓捉贼拿赃,他先前的确想过不少借口不假,可那些借口都是用在事后扯皮的,现在事情还没结束,就被人家抓了个正着,还是素来强横霸道的正一宗,那可真是百口莫辩了。 颜飞卿依旧缓缓前行。 苏姓道人下意识地再退一步,咽了咽口水,“颜掌教,我先前不知他们是……” “不知道就敢动手?”颜飞卿一句话便将他还未出口的话语给堵了回去,“若是动手打死了人,人命关天,是你抵罪,还是神霄宗抵罪?” 第一百四十四章 纯阳入道 有些初出茅庐的愣头青,藐视江湖规矩,说什么“能动手就少说话”,可他们不知道一个道理,江湖是什么?江湖不只是打打杀杀,还有人情世故,若不在事前把人家的来路问清楚了,把自己的后路想好,一味动手打杀,先不说能不能打赢,就算能够打赢,如果输掉之人身后还有宗门,那又该怎么办?到时候人家宗门找上门来寻仇,也是直接动手不说话?还是跪地求饶? 都说未雨绸缪,动手之前多说话,总好过动手之后惹出了乱子再去多说话。 就拿这苏姓道人来说,他身为神霄宗长老,又有归真境的修为,还是在自家的地盘上,可也没依仗修为,二话不说就出手,同样是先摸底细,想好事后该如何收拾残局,然后才动手,只是他没有料到颜飞卿会出现在此地,倒是不能说他思虑不周,只能说世事难料。 同理,颜飞卿也是如此,先在言语上分出个胜负,接下来的动手才是水到渠成之事,就像朝廷用兵,所谓“兵者不祥之器,圣人不得已而用之”,要讲究师出有名,是不得不用兵。江湖中人也是如此,尤其是正道中人,先要站住一个“理”字,让旁人看来,自己是不得不出手。 颜飞卿就这样不紧不慢地走到了苏姓道人身前不远处,两人分明身高相差无多,但颜飞卿却有居高临下之感,眼神平淡无波,望着眼前的这位神霄宗长老,视如草木一般,缓缓说道:“神霄宗精擅雷法一道,我正一宗同样有‘五雷天心正法’,不如今日便以雷法分出个高下。” “那就得罪了!”眼见此事无法善了,苏姓道人也是果决之人,暴喝一声,先发制人。 只见他的双手五指上有电光缠绕,带起浩大风雷之声,狠狠拍向颜飞卿的两侧太阳穴。 颜飞卿不闪不避,在他身周出现一团赤色光晕,好似仙人脑后的背光。 苏姓道人的两只手掌刚刚触及光晕,便瞬间收回,他低头再看自己的双手,竟是一片焦黑之色,咬牙道:“好一个‘九阳离火罩’,没想到老天师竟是也将此等宝物传给了颜掌教!” 正如邪道十宗中有“魔刀”宋政和“天刀”秦清,正教之中也有类似说法,其中最为出名的便是清微宗的“大剑仙”和正一宗的“大天师”,所谓“大天师”,乃是道门最高尊号,是为天下道门首领,第一代天师于鹤鸣山上受太上道祖之命,封为天师之位,得授“正一盟威之道”,创立正一宗,故而第一代天师又被尊称为“祖师”,其子为“嗣师”,其孙为“系师”,被尊为“三师”。在其之后的天师一律以“大天师”称呼。 因为初代天师定下了“天师世袭罔替,非我宗亲不能传”的规矩,颜飞卿虽然可以做正一宗的掌教,但不能继承天师之位,所以本代大天师仍是正一宗老掌教,又因为其德高位尊,享誉江湖多年,又被尊为“老天师”,与清微宗的大剑仙被尊为“老剑神”有异曲同工之处。 这“九阳离火罩”便是老天师的随身宝物,可攻可守,若守,便是将自己罩住,好似置身钟内,外有腾腾焰起退敌,若攻,则是将敌人整个罩住,内中烈烈火生,将其中敌人化为灰烬。 此时颜飞卿便是以“九阳离火罩”罩住自己,任凭苏姓道人双掌拍下,非但不能伤他分毫,反而是被烈火灼烧了手掌。 苏姓道人狠狠握拳,双掌上的焦黑之色一闪而逝。所谓归真境,便是返璞归真之境,修炼到极致,白发老人可返老还童,年轻之人可青春常驻,以气机修复皮外之伤自然不算什么。 他一振道袍大袖,缓缓说道:“你是归真境,我也是归真境,虽说我因为痴长些年岁,上不得少玄榜,但境界却是不会因为年龄有所差别。” 颜飞卿一挥袖,收起护在身周的“九阳离火罩”,说道:“既然你说境界修为,那我便不用法宝,免得你说我恃宝欺人。” 苏姓道人心中一喜,心中有了几分把握,颜飞卿终究还是太过年轻,免不了心高气傲的毛病,不用法宝对敌,与自缚手脚何异? 他生怕颜飞卿反悔,赶忙开口道:“颜掌教不愧是老天师的高足,这番气度,非是我等可以比拟,那我就不客气了!” 如果说刚才还有些许试探意味,那么这次他便再无留手。 只见他两只大袖的袖口猛然张开,从中飞出白茫茫一片,让人看不清到底何物,直奔颜飞卿的面门而来。 旁人看不清这是何物,首当其冲的颜飞卿却是看得清清楚楚,分明就是一道道白色符纸,只是因为数量太多,就像鸟群疾飞,才会让人看不分明。 颜飞卿微微一笑,手中拂尘一摆,一身归真境九重楼的高妙修为尽显无疑,磅礴气机蕴藏于拂尘的根根银丝之中,将这些符纸悉数扫落,然后这些符纸尽变焦黄,最终化为点点飞灰。 颜飞卿不紧不慢道:“方才有人说我正一宗的‘纯阳紫气’不过尔尔?” 话音未落,他手中拂尘上的银丝骤然由银白之色变为紫红之色。 与此同时,空气中隐隐出现火红之色,在这个秋日微凉的天气之中,众人竟是感受到阵阵炎热之意,就连眼前的景物也好似随着火焰的灼烧而开始扭曲。 这便是以纯阳入道的威势。 天宝二年之前,唯有紫府剑仙的三尺青锋能强压他一头,在天宝二年之后,紫府剑仙隐匿不出,同辈人中,别说压过这位正一宗掌教一头,就是能与其分庭抗礼之人都是少之又少。 换而言之,天人不出,谁能奈何? 就算是天人境界,在颜飞卿身怀几大玄奇法宝的情形下,是胜是败,也不好说。 颜飞卿轻甩拂尘,同样的“阴阳两仪拂尘功”,放在不同人的手中用出,大不相同,此法讲究倒错刚柔之形,颠倒阴阳之力,看似如女子青丝,着身却如三尺利剑,看似如铁尺,着身却又化作绕指柔,让人防不胜防。 只见颜飞卿手中拂尘迎风即长,淡如流烟,盘桓缥缈,苏姓道人不得已之下只能以袍袖阻挡,两者相触,只听“嗤”的一声,苏姓道人的袍袖竟是直接冒起青烟,隐隐传出烟火焦味。 颜飞卿再一摆手中拂尘,无数银丝凌空一绕,如光如气,苏姓道人脸色大变,顾不得身份,就地滚出。下一刻,拂尘银丝落在他先前站立的位置,“哧”的一下,方圆尺许,尽变焦黑。 正一宗和神霄宗都精通雷法一道,只是偏向有所不同,神霄宗是风雷之道,正一宗却是火雷之道,此时颜飞卿以归真境修为催动“纯阳功”,真元尽数化作火行火气,若是再进一步,便是道门法决中赫赫有名的“三昧真火”,南火克西金,就算是金刚之身,也要被生生炼化,寻常体魄又如何接得? 颜飞卿悠悠然道:“还有什么手段,尽管用出便是。” 苏姓道人脸色阴晴不定。 颜飞卿缓缓收敛脸上本就不多的淡淡笑意,正色道:“方才还有人说正一宗的‘五雷招来咒’也是尔尔,非要贫道用出才行,那贫道便献丑了。” 他这一番话,字字如吐惊雷,来回震荡,经久不息,最末一个“了”字吐出,第一个“方”字还在庭院之中萦绕不去。 待到话音完全落下,方才弥漫于整个庭院中的火气消散一空,天色骤然一暗,不知何时竟是凝聚出一片乌云,不多不少,刚好笼罩了此处风雷派的庭院,其中雷霆隐隐,紫电游走。 此时颜飞卿手中拂尘的火红之色已经退去,变为纯粹的紫色。 “纯阳功”之后,便是“紫霞功”了。 第一百四十五章 五雷招来 见到此情此景,苏姓道人汗如雨下,知道不逃命是不成了,若是再硬撑下去,恐怕要性命不保。 天大地大,性命最大。 若是丢了性命,什么长生大道,什么荣华富贵,都成了过眼烟云。。 他一咬牙,便想要以遁法遁出这个院子,只是颜飞卿早有预料,轻轻一摆拂尘,生出一道禁制,使他无处可逃。 苏姓道人顿时心生绝望,颜飞卿竟是要赶尽杀绝! 就在此时,头顶的乌云中已经传出轰隆隆的雷声, 不但震人耳膜,若是有鬼魅邪祟之流,仅仅是听闻雷声,就有烟消云散之忧。 颜飞卿抬头望天,缓缓说道:“在一城之地呼风唤雨,那是天人无量境方能有的神通,以贫道如今的修为而言,仅仅只能覆盖这一府一宅之地而已,不过想来也已经足够。” 话音落下,积蓄已久的乌云之中电闪雷鸣,继而倾盆大雨终于从天泼洒而落。 风雨如晦。 苏姓道人也不愧是归真境的高手,在被生死一线之间,全力运转修为真元,将漫天雨水又生生托举回天幕之上。 天幕上雷霆交织,雷鸣阵阵。 紧接着 异象再起,一条龙卷夹杂着雷霆缭绕呈现出漏斗状从天而落,周围有紫电缭绕。 龙卷上粗下细,最粗处足有三丈,及至苏姓道人头顶三尺处时,则只有三寸粗细。 在苏姓道人举起右手之后,一整条龙卷悉数汇入他的掌中,不断缩小凝聚,最后变为一把缭绕有风雷的“剑”。 他握住这把“风雷之剑”,不退反进,大步迎向颜飞卿。 两人之间的气机气机先于两人一步相撞,一层层元气涟漪扩散开来,使得光线随之扭曲,两人的身影仿佛镜花水月一般。 紧接着,两人冲散重重气机,苏姓道人一剑直指颜飞卿的眉心。 颜飞卿不闪不避,仅仅是一扫拂尘。 两者如金石相交,瞬间压过了风声雨声雷鸣声。 苏姓道人虽然为人不堪,但能够位列神霄宗七大长老之一,一身修为自然强横无比,他三岁启蒙,五岁初悟,六岁御气,八岁入神,十岁固体,十二岁抱丹,及冠之年入玄元境界,而立之年入先天境,终是在不惑之年踏足归真境,其后一日千里,一年一层楼,以不到五十岁的年纪,修成归真境五重楼,如今他将自己平生修为尽数归于这道“风雷之剑”中,不可谓不厉害。 饶是颜飞卿也被向后震退了两步。 不过也就仅止于此了,因为苏姓道人更不好受,脸色骤然苍白,一口鲜血涌上喉咙,被他强行咽下。 脸色平淡的颜飞卿转守为攻,手中拂尘一扫,紫电萦绕,仿佛一条百丈雷鞭,掠过在地面时,仅仅是外泄气机,就已经如切豆腐一般在地面伤留下一道深深沟痕,激射苏姓道人。 苏姓道人怒喝一声,以一种蛮横姿态大步踏前,一剑直指这条携带滚滚雷霆的“长鞭”七寸处,将其截断。 颜飞卿不以为意,微微一笑,轻吐出一个“落”字。 一瞬之间,天空中降下一道天雷,粗如合抱之木,落地之后,地动山摇,炸开无数蓝光,照亮了整座府邸,同时也在地面上泛起一阵絮乱的网状焰光,所有人不得不遮蔽双眼,无法直视耀眼电光。 待到电光散去,所有人一起望去,只见苏姓道人仍旧屹立不倒,不过身上道袍被毁去大半,衣衫褴褛,而且浑身上下一片漆黑,甚至还残余着点点电光缭绕,再无先前的仙风道骨。 天雷过后,又是大雨磅礴。 更为玄奇的是,就在一墙之外,还是晴空万里,没有半点湿意。 见此情景, 一直沉默无言的李玄都轻声道:“如今的颜飞卿,怕是距离天人境界只剩下半步之遥,破境只是时间问题了。” 胡良点头道:“早在天宝二年的时候,他就已经是归真境九重楼,如今堪破此中关隘,也在情理之中。” “紫府兄过誉了。”这番话自然瞒不过颜飞卿的耳朵,他也不管生死不知的苏姓道人,转身望向李玄都,微笑道:“只是比起紫府,贫道还是多有不如,毕竟早在天宝二年的时候,紫府就已经堪破玄关,贫道却是比紫府晚了数年之久。” 颜飞卿的这番话只有李玄都能够听到,倒是不虞旁人也能窥破李玄都的身份。 李玄都问道:“我想知道,颜掌教是如何知晓我的行踪和身份?” 颜飞卿坦言道:“贫道亲自去妙音阁见了玉清宁,此中详情是由她告知贫道。” 李玄都并无太多意外之色,只是说了个“难怪”。 然后他又问道:“这位神霄宗的长老如何了?” 颜飞卿淡笑道:“他毕竟也是正道中人,又是神霄宗的长老,故而贫道并未将其置于死地,只是略施惩戒而已。” 李玄都望去已经不比焦炭好上多少的神霄宗长老,不知该对“略施惩戒”这四个字如何评价。 颜飞卿收起手中拂尘,然后用手指点了点自己的眉心位置,说道:“玉清宁将她所知道的汇聚成一点灵光送入我的玄窍之中,我便以这点灵光为线索,运用‘紫微斗数’,这才大概推演出紫府兄的大致路径,幸而来得还不算晚。” 李玄都抱拳道:“这次还要多亏颜掌教,否则我等怕是很难安然走出江陵府。” 颜飞卿望向太和山的方向,轻声道:“紫府兄无须担心其后之事,神霄宗中自会有人出面。” 李玄都微微一怔,转而记起刚刚的神念分身,不由凛然道:“刚才那道神念分身是神霄宗中人?” 颜飞卿深深地忘了李玄都一眼,道:“紫府兄好心思,一猜即中。若是紫府兄不介意的话,可否移步,容贫道慢慢道来?” 李玄都望向他,略微迟疑了一下,点头道:“好。” 两人来到一处僻静无人处,颜飞卿一挥大袖,又设下一道禁制,不但隔绝声音,而且还能隔绝他人视线和神念窥伺,毕竟这世上懂唇语之人,或是擅长以神念窥探之人,都不在少数。 见颜飞卿如此郑重,李玄都也不由多了几分凝重,问道:“方才那人在神霄宗中的地位很高?” 颜飞卿微微苦笑道:“不是一般的高。” 李玄都疑惑道:“总不会也是神霄宗的某位长老。” 颜飞卿背负双手,紫色道袍的大袖无风飘摇,摇头道:“虽不中亦不远矣,那人虽然不是神霄宗的长老,但地位还要高于长老。” 李玄都略微思量,惊诧道:“总不会是神霄宗的宗主吧!?” 颜飞卿张了张嘴,无奈笑道:“紫府兄心思敏锐,贫道实在佩服。” 李玄都亦是无言。 沉默片刻之后,颜飞卿一招手,从腰间的“乾坤袋”中取出一个三寸高的玉瓶,晶莹剔透,依稀可见其中的圆润丹丸,他将玉瓶递到李玄都的面前,“这是我正一宗的‘紫阳丹’,疗伤补气皆可,请紫府兄先服下疗伤,贫道掀起收拾残局。” 李玄都接过玉瓶,说道:“谢过颜掌教。” 颜飞卿一步跨出禁制,缩地成寸,瞬间来到已经变为焦炭的苏姓道人面前,淡然道:“还要装死到几时?若是如此喜欢装死,那贫道不介意直接将你打死,也算是了却你的一桩心愿。” 话音落下,只见苏姓道人的身上竟是簌簌抖落无数黑色飞灰,原本已经如焦炭一般的道人竟是重新睁开了双眼,嘶哑开口道:“不敢,请颜掌教手下留情。” 第一百四十六章 如此世故 颜飞卿笑了笑,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淡笑道:“不必如此紧张。” 苏姓道人身上的黑色灰烬簌簌落下,却是他身上道袍被毁之后的余烬,其本人所受伤势并不严重,由此可以看出,颜飞卿对于术法的掌控是何等精深。 颜飞卿轻声道:“虽然我不是大天师,不是正道十二宗的盟主,但我还是正一宗掌教,身上有朝廷册封的‘飞元真人’称号,杀你恐怕不行,可废去你这一身修为应是不难” 如今世人见到修道有成的有真之士都会尊称一声“真人”,可这些所谓的“真人”就像历朝历代割据一方的实权将领,虽然自号“某某王”,但实际上没有朝廷认可,名不正言不顺,这些山野真人也是如此,真正有朝廷封号的真人屈指可数,而且无一不是地位尊崇之人,真人封号对于他们而言,是锦上添花,而非雪中送炭。 按照惯例,能被朝廷主动赠送真人封号的道门之士,只有一手之数,只有谁飞升或是“仙逝”了,才由后来顶替,这五人分别是:当代大天师、正一宗掌教、妙真宗掌教、东华宗宗主、神霄宗宗主,如果大天师和正一宗掌教是同一人,则再推举一位德高望重之人,或者干脆空悬。在被敕封的五位真人之中,根据各人的地位不同,又有四字和两字之分,就拿神霄宗来说,那位中兴宗主就被敕封为“通微显化真人”,飞升证道的各派祖师则被敕封为真君封号,还是以神霄宗为例,其开派祖师就被封为“清虚元妙真君”。 如今颜飞卿升座正一宗掌教,其封号便是“飞元真人”,而那位老天师的封号则是“元阳妙一真人”,又比颜飞卿的两字真人封号更高一筹,仅次于历代真君。 放眼整个道门,不过五位真人,且不说这五位真人本身的身份如何尊崇,仅仅是一个货真价实的“真人”称号,就可以在朝廷那边除去任何一位道人的度牒,再加上正一宗在正道十二宗中的盟主地位,颜飞卿真要废去了此人的修为,事后顶多向神霄宗赔情而已。 苏姓道人不敢再多言语,低头道:“望颜掌教高抬贵手。” 颜飞卿淡笑道:“我会亲自书信一封与神霄宗宗主,将今日情形尽数告知,请他来定夺。” 苏姓道人如丧考妣。 虽然这已经是当下最好的结果,强过他被颜飞卿直接废去修为,但他的结局也不会太好,最起码这个长老之位是保不住了。 颜飞卿一挥大袖,“去吧。” 苏姓道人朝着颜飞卿恭敬一礼之后,转身带着一众弟子向外走去。 浩浩荡荡而来,如丧家之犬而去。 江湖无常便是如此,你永远也不知道你接下来会面对什么,是青云直上,还是坠入深渊。 在苏姓道人退去之后,宋幕遮跪倒在颜飞卿的面前,一拜到地,“小人谢过颜掌教主持公道。” 颜飞卿瞧了他一眼,脸上的笑意渐渐淡去,却是没有面对李玄都时那般温和,语气淡然道:“宋门主不必行如此大礼。” 宋幕遮未曾起身,诚恳道:“若不是今日有颜掌教出手,小人今日不但守不住风雷派的家业,怕是连性命也难保,颜掌教大恩,如同再造父母,当得起小人这一跪。” 说到这里,他抬起头来,满眼诚恳地望着颜飞卿:“小人早就听闻过颜掌教的大名,惩奸除恶,斩妖除邪,乃是正道中一等一的英雄豪杰,若是颜掌教不弃……” 颜飞卿脸上残存的些许笑意终于完全敛去,甚至有了些冷肃意味。他在成为正一宗掌教之前,曾经有很长一段时间都被张鸾山的锋芒完全遮挡,那时候的他可没有今日的风光,遍尝世态炎凉,故而他最是讨厌见见风使舵、捧高踩低之人,眼见宋幕遮现在一味讨好自己,却又对先前豁出性命帮他的李玄都等人只字不提,心中憎恶,语气转冷,直接打断他的话语道:“宋门主,贫道不需你溜须拍马。” 这话已经是十分露骨,甚至那份厌憎之意都已经溢于言表,不啻是一记耳光,宋幕遮一下子愣住了,已经到了嘴边的话语再也说不出来。 颜飞卿依旧眼神冷淡,瞥了他一眼,“宋门主,你的操切未免也太浅薄了些。” 宋幕遮望着颜飞卿,“颜、颜掌教,何出此言?” 颜飞卿不再看他,冷淡说道:“江湖上讲究人情世故,可贫道不喜欢这样的人情世故,救你帮你的人很多,为何独独感谢贫道?是不是存了其他心思,你自己清楚。” 的确想要借此机会攀附上颜飞卿的宋幕遮哑口无言。 颜飞卿继续说道:“江湖上讲究机缘,可如果不是紫府兄在这儿,贫道不会出现在此地,更不会出手救你,所以贫道也不是你的机缘。换句话说,如果没有紫府兄开始的舍命相救,你能活到贫道出现在此地吗?” 此时李玄都已经服用过“紫阳丹”,不愧是正一宗的秘药,让李玄都得以在极短的时间内补充气机,然后从颜飞卿设下的禁制中走了出来,就在不远处安静而立。 宋幕遮浑身颤抖起来,后知后觉地望向李玄都。 李玄都倒是不以为意,神情依旧平静温和,可站在他身旁左右的沈霜眉和胡良却是脸色不太好看,甚至就连小丫头也瞪着他。 宋幕遮忽然发觉,自己犯了一个天大的错误,太过忽略这位李先生,竟是拜错了神,也上错了香,现在再想弥补,恐怕为时已晚。 李玄都抬起手掌虚虚下压,道:“宋门主不必忧怀。” 宋幕遮稍稍松了一口气,不过李玄都接下来的一句话又让他的脸色骤然苍白。 “李某之所以来到风雷派,又相助于宋门主,与宋门主并没有什么关系,不管宋门主是什么人,或者做了什么事,我都不介意,因为我做这些都是因为宋老哥而已。” 李玄都此言,无疑是将两人之间的情分彻底切割开来,从此之后,既无恩仇,也无情义。 宋幕遮的脸上再无半分血色。 李玄都不再去看他,望向颜飞卿,说道:“颜掌教此来,应该有其他事情吧?还请移步。” 颜飞卿问道:“依紫府兄之见,哪里更好一些?” 李玄都道:“我在城中客栈包下了一个院子,还算幽静,不如去那里谈。” 颜飞卿说了个“好”字,也不问客栈的具体位置,只是默默掐指推算,然后伸手握住李玄都的手腕,轻声道:“走。” 两人瞬间消失不见。 距离风雷派数条长街之远的客栈小院中,两人相对而坐。 颜飞卿说道:“缩地九百丈,已经是贫道的极限。” 李玄都闭目不语,待到眩晕之感稍稍减退之后,方才睁开双眼,说道:“九百丈距离已经很了不起,天人逍遥境也不过缩地千丈而已,不过对于现在我来说,瞬间挪移九百丈距离,还是有些吃不消。” 颜飞卿歉意道:“是贫道思虑不周了。” 李玄都摇头道:“颜掌教不必在意这等无伤大雅的小事,我们谈正事吧。” 颜飞卿点了点头,说道:“贫道在说正事之前,还要说些题外言,希望紫府兄不会介意。” 李玄都问道:“是关于宋幕遮的事情?” 颜飞卿抚掌笑道:“先前我说紫府兄好心思,现在还是有些低估紫府兄了,紫府兄的心思之缜密,贫道佩服。” 李玄都摇头道:“颜掌教过誉了,请讲。” 第一百四十七章 对坐而谈 “紫府已经知道,宋幕遮其实不是风雷派上代门主的儿子,而是神霄宗宗主的儿子。”颜飞卿望着李玄都的双眼。 李玄都叹息道:“先前我听风雷派的人说起过,神霄宗的宗主对于风雷派和宋老哥多有照拂,先前我不知其意,现在却是懂了,原来是这样的内情。宋老哥认下这个儿子,得神霄宗的照拂,而神霄宗的宗主算是为宋幕遮找了一个好去处,日后继承风雷派,也不算委屈了他,可以说是各取所需。” 颜飞卿点头道:“正是此理,只是神霄宗的宗主没有想到,宗内同样有人打上了风雷派的主意,他碍于身份,不好出手,恰逢贫道赶到,却是将此事委托给了贫道。” 李玄都皱眉道:“按照道理而言,就算神霄宗的宗主闭关,也可以提前布置后手,大可不必使风雷派落到如此险境之中,可神霄宗宗主并没有这么做,那么只有两个原因:第一,神霄宗内部不稳,有人可能查知到了什么蛛丝马迹,所以才委派苏姓道人策划此事,意图就是逼得神霄宗宗主不得不出手相救宋幕遮,从而露出马脚。第二,就算神霄宗的宗主可以忍住不出手,他们也大可顺水推舟地将风雷派拿下,从这一点上来说,他们无论如何都是稳赔不赚。” 颜飞卿点头道:“正是因为如此,神霄宗的宗主才会引而不发,否则以他的修为和身份,平息一场小小的风雷派之乱不过是举手之劳而已。正如紫府兄所说的那般,神霄宗的宗主顾忌颇多,迟迟不曾出手,若是贫道不曾出现在此地,不知他是否会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亲生骨肉被人家打死?” 李玄都沉默许久,问道:“宋幕遮是否知晓自己的真实身世?” 颜飞卿摇头道:“应该不知道。” 李玄都喟然一叹道:“我倒是不知道该说可怜天下父母心,还是应该说父子无亲。” 颜飞卿道:“神霄宗宗主是被夹住了,左右为难。” 李玄都点头道:“的确如此。” 颜飞卿继续说道:“一宗之主,与一地君王也无甚两样了,强敌环伺,内有隐忧,据贫道所知,神霄宗的宗主有一名师弟,早年时与他争夺掌教大位,如今身为神霄宗的七位长老之首,仍旧窥伺宗主之位,这是内忧。至于外患,也就是我接下来要说的事情。” 李玄都正襟危坐,道:“愿闻其详。” 颜飞卿说道:“说起此事,难免就要提到当初的‘四六之争’,紫府兄曾是亲身参与之人,贫道便不再赘言,总之是六宗对上四宗,六宗胜而四宗败,神霄宗恰恰就在四宗之中,这是起因。至于后果,则是如今神霄宗的处境,虽说仍旧是一方诸侯,但声势已经大不如从前,正所谓因利而聚,因利而散,四宗联盟的很大一部分原因便是为了反对正一宗,如今正一宗仍旧屹立不倒,而他们自身却是损兵折将,眼看着势力最大的清微宗又要抽身而去,其余三宗孤木难支,四宗联盟土崩瓦解也在情理之中,而神霄宗的大敌,便是我们正一宗。” 李玄都点了点头。 颜飞卿笑了笑,“贫道说一句不太客气的话语,正道十二宗,静禅宗和太平宗不出,清微宗退让,自是无人能与正一宗相争,那三宗既然反对不了我正一宗,便要交好我正一宗,紫府兄可是明白了?” 李玄都沉默思索片刻,缓缓道:“颜掌教的意思是,神霄宗在递投名状?” “然也。”颜飞卿点头道:“道门诸多派系,经过这么多年的分化合流,分别是我们正一宗秉持的‘正一’,神霄、东华、妙真三宗秉持的‘全真’,清微宗秉持的‘众阁’、阴阳宗秉持的‘茅山’,太平宗秉持的‘天心’、玄女宗秉持的‘太一’、皂阁宗秉持的‘阁皂’等等。且不论对错,只讲规矩,我们‘正一’一脉因为天师一脉传承之故,不禁嫁娶生子,可是‘全真’一脉不行,他们号称金莲正宗,最为鼎盛时,有‘天下道士半全真’之说,重戒律,讲究除情去欲,明性见道,使心地清静,方能返朴归真,长生证道。规定道士须出家住观,严守戒律,苦己利人,对犯戒之人有严厉惩罚,从跪香、逐出直至处死。” 颜飞卿说道:“神霄宗秉持‘全真’之道,便不能娶妻生子,可神霄宗的宗主却有了儿子,这意味着什么?在最重规矩的‘全真’一脉中,意味着一旦此事泄露出去,他不但宗主之位难保,甚至一世英名也要付诸东流。” 李玄都说道:“我倒是有些佩服这位神霄宗的宗主,不但敢娶妻生子,而且还能把此事整整隐瞒了二十几年。” 颜飞卿笑道:“不仅如此,贫道来到江陵府本是意料之外的事情,可他却在极短时间内就做出了决断,将这份家丑送到贫道的手中,便等同是送上了一份神霄宗的投名状,可见是个果决之人。再往深处想,因为有把柄握在贫道手中的缘故,只要他还在神霄宗宗主的位置上一日,便会支持我们正一宗一日,我们正一宗为了维持神霄宗的依附,反倒是要帮他稳住神霄宗宗主的位置,如此一来,将强敌化作强援,以强援平息内忧,可见这位神霄宗宗主是个极有谋略手段之人。” 李玄都沉默了许久,开口道:“方才颜掌教说这些是题外话,现在看来,却不算是题外话。颜掌教似乎是要以神霄宗今日之依附,来向我展示正一宗之强大。” 颜飞卿忍不住赞道:“与紫府兄这等聪明人说话,着实是省心省力,贫道的确有这个意思,若有冒犯之处,还望紫府兄海涵见谅。” 李玄都摇头道:“且不说颜掌教方才出手相助,只说颜掌教肯如此屈尊迁就,就已经是诚意礼数,李某不是不识抬举之人。” 颜飞卿诚恳地望着李玄都,说道:“紫府不必如此客气,当年你我敌对,说到底还是各为其主,时势使然,如今时移世易,却是不能再一概而论了。今日你我相见,说是萍水相逢也好,故人相见也罢,总之,贫道希望紫府兄能摒弃过去的成见,与贫道开诚布公地谈一次。” 李玄都也望着颜飞卿,并不意外,缓缓说道:“过去的事情,可以摒弃私人的成见,但是对错还是要分的,尤其是大是大非的问题上,不可含糊其辞。” 颜飞卿闻言,摇头苦笑道:“既然紫府兄如此说了,那贫道也只好答了,在帝京之变中,是我们错了,尤其是在谢太后和张相的事情上,可以说是大错特错,我们现在想要弥补,这也是我今日来见紫府兄的原因之一。” “我们?”李玄都问道:“这个‘我们’都是指谁?” 颜飞卿报出三个足以让整个江湖都为之震动的名字,“正一宗、慈航宗、玄女宗。” 李玄都皱眉问道:“另外三宗?” 颜飞卿摇头道:“人各有志,何可思量,不能强求。” 李玄都点了点头,道:“如今的我只是一个小小的玄元境而已,而且就算我还是当年的紫府剑仙,牵涉到这等宗门大事之中,也不过是个比较重要的棋子而已,谈不上左右局势,我不明白颜掌教为何要来找我。” 颜飞卿轻叹道:“所谓‘四六之争’已经是时过境迁,这次是涉及到整个正邪两道,二十二个宗门分为两派乃至三派,在这个时候,你的师门却在左右摇摆,我希望你能返回师门,帮我们说服令师。” 第一百四十八章 推心置腹 李玄都没有拒绝,也没有答应,而是说道:“真英雄后世从无争议,假英雄立了牌坊也不牢固。因为人心里都有一杆秤。庙堂上自诩为栋梁的权贵们总是低估百姓的主见,殊不知,礼失求诸野,民间百姓对道德和是非的判断,远比庙堂诸公更为深厚和淳朴。” 颜飞卿也没有急着追问李玄都的答复,而是顺着他的话说道:“愿闻其详。” 李玄都抬手虚压,说道:“我这一路行来,从芦州到荆州,无论是武林江湖之人,还是市井百姓小民,竟是无不怀念四大臣在世之时,百姓们不懂庙堂谋算和千秋大计,可他们懂得自身生计之艰难。当今庙堂,主少国疑,太后与晋王临朝训政。晋王数行推广事例,名爵泛滥,以猜疑诽谤戮辱臣下。太后乐西苑而不反宫,侈兴土木。两人之间又多有龃龉,因争权之事,致使纲纪日驰,,吏贪将弱,民不聊生,水旱靡时,盗贼滋炽,赋役增常,室如县罄。百姓苦之久矣,这是人心可用。” 颜飞卿的脸色变得凝重,问道:“那紫府兄是什么意思?难道紫府兄属意西北的‘伪周’?” 李玄都摇头道:“了解大魏朝廷的,去了西京。了解大周的,留在帝京。两者都了解的,便隐于江湖山野之间,何也?道不行乘桴浮于海。至于两者都不了解的,那就只能浑浑噩噩于乱世之中,生死由命了。有些时候,看一个人推崇谁,要看他究竟想要表达什么。有人推崇大周,他当真想要支持大周吗?当然,有这样的人,相信大周能让日月换新天,相信大周能推翻已经土崩鱼烂的大魏朝廷。可实际上,大多数人,连谁是‘圣君’都不知道,就更别提其他人了。你说他们为什么推崇大周?说白了,因为他们反对当今的大魏朝廷,又不敢真刀真枪地去反抗朝廷,于是乎,就推崇与朝廷相对立的大周。” 颜飞卿抚掌道:“紫府兄鞭辟入里,如此说来,紫府不是推崇大周之人了?” “当然不是。”李玄都加重语气说道:“大周不过草莽之众,其中多为居心叵测之辈、心思不良之徒,有几人是为了百姓?又有几人是为了天下苍生?不过为了一己之私欲,与今日之大魏又有何异?难不成死数以百万计之人,就是为了变成第二个大魏?没有这样的道理。” 颜飞卿双眼中有了异彩,语气中也多了几分亲近,“既然大周不足拯救黎民苍生,就只能落到大魏朝廷之中,那么依照紫府看来,如今大魏朝廷中谁能担当此等大任?” 李玄都摇头道:“我不在庙堂,并不知道谁能担当此等大任,但我可以明言,晋王和太后都不会是支撑起大魏朝廷之人,虽然如今是他们掌权,但是没了他们,仍旧有可以替代他们之人,大魏还是那个大魏,我这样说,颜掌教可以明白吗?” 颜飞卿点了点头,长长喟叹道:“说到底,我们这些人也是在骑驴找马,暂时扶持晋王也不过是权宜之计,免得让太后彻底把握了朝廷大权,那才是不可收拾之事。” 李玄都又沉默了。 若说他与颜飞卿道不同不相为谋,那是无稽之谈,可若说他们完全志同道合,也不尽然,在救亡天下的大方向之下仍旧有着许多小方向上的不同,这些小方向,现在看来很小,可在几百年之后,却会变得很大,这让李玄都难免顾虑重重,不肯轻易开口答应颜飞卿所求之事。 颜飞卿自然明白这一点,仍是没有急于催问李玄都,转而说道:“庙堂和江湖是两回事,自天宝二年以来,贫道最不愿意谈起的就是朝堂,今天便不说庙堂了,只说江湖。” 李玄都没有说话。 颜飞卿说道:“如果说朝廷的心腹大患是西北叛乱和金帐汗国,那么江湖的心腹大患是什么?” 不等李玄都开口答话,他已经自问自答道:“是邪道十宗。诚然,邪道十宗中的确有性情中人,正道十二宗也有卑劣之徒,可两者都是少数而已,不能以偏概全,从大局上来说,邪道十宗还是江湖武林祸乱之源,尤以西北五宗为甚。” 李玄都点了点头。 平心而论,虽然颜飞卿是正一宗的掌教,但这番关于正邪之分的言语却是十分中肯,所谓正道邪道,并非自己说自己是正是邪,而是要经过无数人的认可,正如李玄都所说那般,真英雄后世从无争议,假英雄立了牌坊也不牢固,因为人心里都有一杆秤。从这一点上来说,颜飞卿所言不错。 见李玄都认可,颜飞卿便继续说道:“正邪之争绵延上千年,其中多少血海深仇,数不胜数,已经无可化解,唯有一方彻底消亡方能停歇。如今西北五宗在秦州、凉州、蜀州等地起事,辽东五宗则离开辽东三州,进入帝京和江北一带,原本的江湖格局便不复存在,继朝堂之后,江湖上也开始乱象频生。” 李玄都叹息一声,“风起于青萍之末,说是不谈庙堂,可江湖处处无不受庙堂之影响。庙堂上吹起一阵风,江湖上便起波纹,庙堂上积成一朵云,江湖上便阴了天,庙堂上落一阵雨,江湖上立时是万千涟漪,现在的江湖乱象,归根究底还是源于庙堂之乱。” 颜飞卿望着李玄都,一字一句道:“紫府兄此言是正论。圣人言,治大国若烹小鲜,又有云,不为良相,但为良医,可见大医者医国,小医者医人。可如果头痛医头脚痛医脚,那便是治标不治本,想要根治,还要寻根究源。” 李玄都猛地抬起头来,眼神中充满了惊诧,因为他联想到了两个字。 那是张肃卿想做而没能做成的事情。 “看来紫府兄与贫道是同道中人。”颜飞卿顿时察觉到了李玄都的心绪,脸上露出几分由衷笑意,“欲平天下,先平庙堂,欲平庙堂,先平江湖。” 李限度摇了摇头道:“难。” 颜飞卿没有否认。 江湖之水深不见底,其中鱼龙混杂,一眼望去,看似只有些鱼虾游荡,可在水底深处,却是有蛟龙盘踞。古往今来,多少英雄枭雄,谁不想一统江湖?可真正能够做到的却是寥寥无几,简简单单“先平江湖”四个字,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很难。 颜飞卿深深看了李玄都一眼,说道:“今日之言,我只对紫府兄一人说起,还望紫府兄不要传出半句。” 李玄都也多了几分郑重之色,缓缓点头。 颜飞卿徐徐说道:“如今想要集合江湖之力,先要改一改规矩。拿儒家一脉来打个比方,有人说圣人立下的规矩不可更改,此话不对,所谓圣人道理随世而移,其实圣人的道理一直都在变,在圣人之后有亚圣,亚圣之后有前朝年间的理学,再之后又有本朝年间的心学,他们便是对于圣人之道的一种补充完善。既然圣人规矩改得,那么我们这些江湖规矩又如何改不得?” 李玄都惊诧地望着颜飞卿。 他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如何也不敢相信这些话是从堂堂正一宗掌教的口中说出。 颜飞卿无奈一笑,“紫府兄莫要如此看我,凭我一人,是万不敢说如此逾越的话语,这其实是家师所言,我不过是如实转告而已。” 李玄都闻言沉默许久,感叹道:“老天师无愧天师名号。” 第一百四十九章 太和山上 李玄都和颜飞卿又谈了许多,其中颜飞卿的一句话让李玄都感触颇多。 他说:“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其根本在于‘不患寡而患不均’,如果天下百姓安居乐业,饱食无忧,轻徭役、薄赋税,又有酒肉、暖衾、棉衣、炭火、牲畜,百姓们谁还会去在意朱门是否酒肉臭?谁还会在意皇帝修不修宫殿?就算在意,也只是人心不足而已,与安身立命无关。当然,想要做好这一点实在太难。总而言之,要么共富贵,要么共贫贱,如此便是太平。” 说到这里,李玄都倒是对这位正一宗年轻掌教的印象改观颇多,虽说还谈不上相见恨晚,但也认可他说的许多话语,开始真正认真思考颜飞卿先前的请求。 日渐中天,颜飞卿看了眼天色,主动道:“紫府兄在此事上得罪了神霄宗,难免不会被小人算计,既然紫府兄要去中州龙门府,便由贫道代为护送吧,也算贫道聊表心意。” 李玄都没有拒绝,点头同意,毕竟颜飞卿说的是正理,现在的确不是逞强的时候。 另外一边,胡良开始帮着宋幕遮处理善后事宜,其实认真说起来,他之所以对宋幕遮不满,仅仅是因为此事中牵涉到了李玄都,如果换成另外一个人,他可能只会觉得宋幕遮行事欠妥而已。毕竟江湖就是人情世故,处在宋幕遮的位置,替他遮风挡雨的老爹死了,又招惹了神霄宗中的实权长老,想要继续生存下去,便要再找一个足够分量的靠山,刚好一个正一宗的掌教就在眼前,哪怕是病急乱投医,也总好过什么都不做,从这一点上来说,他做得其实不错。 只不过胡良从来都是对人不对事,他也从不否认这一点,对错再大,大不过亲疏。人情世故再重,也要看放在谁的身上。 也就只有颜飞卿才可以说出“不喜欢这样的人情,不喜欢这样的世故”的话语,换成旁人,谁敢如此率性?谁又敢如此任性? 处理完风雷派的事情后,胡良婉言谢绝了宋幕遮的留客,带着沈霜眉和周淑宁径直返回客栈。当他们回来的时候,却发现那位地位尊崇的正一宗掌教不再身着华美至极的紫色道袍,而是换了一身普通玄色道袍,头上的玉簪也换成了木簪,虽然仍是气态出尘不俗,但好歹稍减仙家气象,没有先前那般惹眼。 还是一身儒士装扮的李玄都就站在他的身旁,两人并肩而立,倒真有些一时瑜亮的意味。见胡良三人眼中的询问意味,李玄都开口道:“这位是正一宗掌教、如今少玄榜第一人颜飞卿,表字玄机,玄机兄这次要返回中州龙门府,与我们顺路同行。” 颜飞卿摇头笑道:“在紫府兄面前,哪来的少玄榜第一人。” 胡良和沈霜眉对视一眼,虽然不清楚李玄都和颜飞卿到底谈了什么,但就现在看来,应该是福非祸,是友非敌,先前他们还在思索能否安然走出江陵府,现在有了颜飞卿的保驾护航,应是无碍了。 想到这儿,胡良也不是矫情之人,抱拳道:“在下胡良,见过颜掌教!” 沈霜眉也行了一礼,“沈霜眉见过颜掌教。” 颜飞卿稽首还礼。 最后,李玄都指了指在外人面前有些腼腆羞涩的周淑宁,“这是淑宁。” 颜飞卿早已从玉清宁那里知道了周听潮之事的前因后果,堂堂一宗掌教,竟是语气温和地主动开口道:“贫道颜飞卿,与令兄紫府算是朋友,与你未来的师姐玉清宁亦是故交,日后你拜入了玄女宗门下,少不得要称呼我一声颜师兄。” 小丫头先前见颜飞卿对神霄宗的苏姓道人以及宋幕遮等,都是不假辞色,本以为他是个极为方正严肃之人,却不曾想他此时却是如此好说话,不由得有些受宠若惊,小声道:“淑宁见过颜师兄。” 颜飞卿一怔,笑道:“现在喊一声也行,不算早。” 小丫头是心思敏感之人,听到“不算早”这三个字,又联想到颜飞卿先前驾驭的那艘飞舟,不由担心问道:“颜师兄是不是要用那艘会飞的船赶路?” 不等颜飞卿说话,李玄都已经是开口解释道:“那艘会飞的船叫做‘飞羽舟’,可轻如鸿毛,乘风而行,是难得的法宝,只是想要动用此物,耗费真元极大,短时间用之尚可,若是长途赶路,除非是天人无量境,否则都难以支撑。” 小丫头哦了一声,心情顿时好了许多。 如果不是用那种会飞的船赶路,那么她就还能在哥哥的身边多待一些时间。 李玄都看破小丫头的心思,却没有点破,转而对众人说道:“此地不宜久留,我们先行离开再说其他吧。” 一行人这次却是没有乘车,而是改为骑马而行,由沈霜眉抱着小丫头共乘一骑,其他三名男子各乘一骑。四骑安然无恙地出了江陵府城,兴许是有颜飞卿亲自坐镇的缘故,神霄宗没有任何动作。 …… 太和山。 在太祖皇帝年间,太和山备受尊崇,被敕封为地位尚要高于五岳的“大岳”,只是到了武宗皇帝和先帝穆宗皇帝年间,对神霄宗多有打压之举,虽然在敕封上相较于其他三宗并不逊色,但是与太祖皇帝和世宗皇帝年间的神霄宗相比,相差甚远,尤其是先帝在位时,大力推崇正一宗,使得本就是道门祖庭的正一宗以一宗之力强压包括神霄宗在内的其他三宗,神霄宗再无当初与正一宗分庭抗礼的鼎盛气象。 登山第一道门户是座三间四柱五楼式的牌坊,高四丈,宽五丈,始建于世宗明雍三十一年,坊楼中嵌横式牌匠刻世宗皇帝亲笔题写“治世玄岳”四字,故而这座牌坊又名“玄岳门”。 过玄岳门往上,便是神霄宗八宫之一的玄武殿。 此时的玄武殿中,苏姓道人狼狈至极。 在他面前站着一位年迈道人,脸上深刻皱纹好似是沟壑纵横,满头白发也所剩不多,露出整个前额,只剩下最后一点勉强能在头顶抓起一个小小的发髻。 苏姓道人面对这位同为神霄宗七大长老之一的老人,极为恭敬,因为老道人乃是当之无愧的天人境修为,同时也是宗主的师弟,当年差一步就能继了宗主大位,如今便是宗主也要让他三分。 苏姓道人将风雷派中所发生之事向老道人和盘托出, 老道略微沉吟之后,问道:“你确定是颜飞卿?” 苏姓道人点头道:“千真万确,就算‘五雷天心正法’能够作假,可‘乾坤袋’、‘飞羽舟’和‘九阳离火罩’却是做不得半分假。” 老道人陷入沉思之中。 苏姓道人有些不甘地说道:“师叔,如今宗主闭关,宗内一切大事小情都由您老做主,在我们自家地盘上出了这样的事情,到底是和是打,您老总要给个准话才是。” 老道人沉声道:“一个颜飞卿不足为惧,关键是他身后的正一宗和老天师,再加上你所说的那个神念出游之人,颇多蹊跷之处,几乎可以断定,颜飞卿此行目的并不简单,若是贸然出手,坏了老天师的韬略,怕是会引来祸事。” 提到那位高居老玄榜的老天师,饶是苏姓道人如何不甘,也只能噤声,不敢多言半句。 如果说一位飞元真人仅仅只能废去他的修为,那么一位元阳妙一真人,就是杀他了。 第一百五十章 夜宿山庙 离开江陵府境内之后,一路上无甚风波。 虽然也遇到了几个绿林豪莽,个个挎刀佩剑,一身江湖气概,更不乏身上带着血腥杀气之人,但在遇到他们一行四人之后,都是秋毫无犯,甚至是主动绕路而行。 原因无他,行走江湖四大忌,老人、僧道、女人、小孩,遇上这几类看似好欺负的角色,实则最不好欺负,无数江湖豪莽在阴沟里翻船,由此总结出这个道理。 不巧的是,李玄都一行人中除了没有老人之外,算是把其余三种占全了,一个年轻道人颜飞卿,一个貌美女子沈霜眉,还带着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姑娘周淑宁,至于另外两人,一个书生打扮的李玄都且不去说,就说最像江湖中人的胡良,满脸虬髯的,凶神恶煞,怎么看也不是善类,只要是稍微有些江湖经验之人,就绝不会轻易冒犯这等不清底细之人。 就算真有那种不长脑子的愣头青,心生歹意,不用一位归真境和两位先天境出手,仅仅由看起来最为无害、实际上也是除了小丫头以外修为最低的李玄都出手,那也不是寻常江湖人可以应付的。 离开江陵府之后,人烟明显稀少了许多,虽然仍旧可见江南富足,但是村落之间的距离却不断拉大,从最开始的十里一村,逐渐变为二十里一村,城与城之间的距离就更远了,足足有数百里。这一天暮色,一行四人距离下一个城镇大概还有几十里的路程,干脆便在路旁山腰上位置的一座庙宇中歇脚。 虽说江湖上素有“一人不进庙,二人不看井,三人不枹树,独坐莫凭栏”的说法,又有“宁住坟地,不住破庙”的规矩,但是有颜飞卿这位“小天师”坐镇,也不必害怕什么鬼魅邪祟,进到破庙中,颜飞卿只是一振袍袖,便将其中尘土尽数吹散,胡良出去砍了些枯枝,生起火来。然后李玄都从“十八楼”中取出几块用油纸包好的糕点和一壶清水,在火上烤热之后,才让小丫头吃了。 至于其他几人,可以辟谷,几天不吃饭食不算什么。 夜色渐深,小丫头在沈霜眉的怀中沉沉睡去,三名男子则是起身出了破庙,来到庙外。 站在此处山腰位置极目望去,黑黢黢一片,不见半点灯火,可颜飞卿的双目之中却是显现异彩,眼瞳中好似有真火燃烧。 李玄都沿着他的视线望去,什么也看不到,问道:“玄机兄示意我们出来,可是有什么话要说?” 颜飞卿伸手指着东北方向,道:“在那个方向,隐隐有阴气升起,非是吉兆。” 胡良闭目细细感受片刻,睁开眼道:“颜掌教所言不错,东北方向的确有阴气盘绕,只是颇为隐蔽,颜掌教仅凭望气便能看破,实在厉害。” 颜飞卿淡笑道:“斩妖破邪,本就是我们正一宗的安身立命之本,也是我们的分内之事,不足为奇,我这次请两位出来,是想问一下紫府兄,是否要管一管此事?” 行走江湖,除了藏于人心之间的魑魅魍魉之外,也难免遭遇真正的魑魅魍魉,遇到这种事情,是否要行侠仗义,还要量力而行,否则行侠不成反倒害了自己,那就成了祸事。 见李玄都面露疑惑之色,颜飞卿解释道:“如果要管,可能会花费些时间,不知紫府兄有没有这个时间?” 胡良不由开口问道:“颜掌教身为正一宗中人,见到了鬼魅之流,直接打杀就是,左右不过是半天的功夫,怎么会怕花费时间?” 颜飞卿道:“世人对我正一宗素有偏见,认为我正一宗容不得半分魑魅魍魉,可实际上,不是不让它们存活于天地之间,只是它们要懂得适可而止。就像治理大江大河,我们不是截断河流,我们也做不到截断河流,我们只是在江河两岸筑造堤坝,使其不能泛滥,一旦泛滥,方才治理,行诛杀之举。” 颜飞卿指了指东北方向,说道:“若是要管,便要先查清楚来去缘由,鬼物作乱多半是因为人祸,比如说贫道数年前遇到的一起厉鬼索命之事,那户闹鬼的人家乃是名声极好的富户,平日里修桥铺路,周济穷人,可他们家的独子却被厉鬼害死,贫道恰巧经过此处,便出手降服了厉鬼,事后贫道以正一宗的‘太上清心咒’将那厉鬼洗去戾气,问其根由,原来是那家富户用买来的女子为自家的痨病儿子冲喜,那女子不甘而死,化作厉鬼,索命报仇,这便是人祸。所以不管超度也好,诛杀也罢,将作乱的鬼物除去之后,还要去解决人祸,最是麻烦。” 李玄都轻轻一叹,说道:“今日方知正一之难,既然玄机兄已经窥破阴气所在,那么没有坐视不理的道理,请玄机兄在前面走,我们在后面尽力跟吧。” 颜飞卿道:“既然紫府兄同意,也不必急于一时,你们大可明早过去,贫道先去一窥究竟。” 说罢,颜飞卿竟是一步踏出,身形腾空而去,踩着山林间树木的树冠,如履平地,身体大幅度前倾,道袍迎风翻摇。 乘风而行。 李玄都望着颜飞卿的身形远去,直到彻底看不见之后,才转头望向胡良:“天良。” 胡良疑问道:“怎么了?” 李玄都伸手指了指颜飞卿离去的方向,“什么叫正道中人,这就是正道中人。老天师愿意选颜飞卿来接替张鸾山的位置,说明老天师的确是目光如炬。” 胡良淡淡说道:“如果正道十二宗中都是颜飞卿这样的人,那么这个世上哪里还有邪道十宗的立足之地?” 李玄都点了点头道:“这倒是实情,正如庙堂之上,如果人人都是张相肃卿,大魏朝廷又怎么会走到今天这般田地。” 胡良忽然想起一事,笑道:“这几日相处想起来,颜飞卿此人的确观感极佳,若不是大伪似真之人,那就是真正的君子,可有句老话说得好:‘巧妇常伴拙汉眠’,这句话颠倒过来同样适用,颜飞卿那个未过门的媳妇,可不是个善茬。还有句老话也说得好,天下最锋利之物是笔锋,天下最凛冽之风是枕边风,老李你若想与颜飞卿深交,必然绕不开这名女子。” 李玄都道:“你是说慈航宗的苏云媗。” 胡良点头道:“这位苏大仙子,修的是入世之法,功于心计,素有纵横扶龙之志。论修为,不弱于玄女宗的玉清宁,论智谋,不输于牝女宗的宫官,身后又有偌大一个慈航宗为支撑,在当世几名出彩女子中,最难对付,不可不防呐。” 李玄都摇了摇头,无奈说道:“其实我也曾与苏云媗打过交道,不是在帝京的城头,而是在帝京之战以前,那次我陪张白月去城外的大承恩寺还愿,在寺中见到了当时一身在家居士装扮的苏云媗,只是那时候我不知她的身份,言谈一番,苏云媗颇多劝诫之言,只是当时的我正是如日中天,哪里听得进去,两人论辩,我说自己的剑道人和,苏云媗说她的天时大势,最终鸡同鸭讲,两人谁也没能说服谁,既然嘴上分不出胜负,就互相搭手一番,我小胜,不过在临别之前,我们做了个交易,我用‘坐忘禅功’换了慈航宗的‘千剑观音’。” 说到这里,李玄都忽然想起一事,脸色发苦,“前几天淑宁跟我说,自从修炼‘坐忘禅功’之后,她的双眼有了种种神异之处,我觉得像是佛家的‘天眼通’,再加上我如今的体魄,也像极了佛家的‘漏尽通’,若这些神通皆是因‘坐忘禅功’而起,那我可真是亏大发了。” 第一百五十一章 阴气聚煞 一夜时间转瞬即过,昨夜三个男子在庙外交谈时,刻意压低了声音,没有惊扰到小丫头,却也没瞒沈霜眉,所以除了小丫头之外,所有人都知道了此事,天一亮,也不需要再多说什么,直接往颜飞卿所说的东北方向行去,行出大概有三十余里后,可见一个不大的镇子。 此时已经快要出荆州范围,临近了中州北阳府的辖境,因为此等缘故,这个镇子的位置便有些尴尬,虽然它名义上是属于荆州统辖,但在实际上,却是以中州百姓居多,民风民俗也都更近于中州,所以在许多时候,会出现两州都不管或是两州都管的情形,眼下出了祸事,就算报到官府,也多半是推诿扯皮的境况。 四人来到位于小镇不远处的一处高坡处,驻马而立,遥遥望向小镇。 李玄都精通各家武学,术法也有涉猎,却唯独不擅长玄而又玄的望气之道,若要以自身修为感知天地元气升降变化,必须先天境方可,所以他看了几眼也没能瞧出什么玄妙,反倒是胡良和沈霜眉脸色都稍显凝重,看来颜飞卿所言不虚,这儿的确有些古怪。 李玄都沉思片刻,说道:“我和天良先去镇子里探探虚实,霜眉你带着淑宁在这儿接应我们,不过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毕竟颜飞卿已经先我们一步去了镇子里,以他的修为和身上的诸多法宝,想要伤他却难。” 沈霜眉知道李玄都是担心小丫头的安危,不敢让她贸然进到镇子,点头答应道:“你们小心。” 李玄都朝略带忧色的小丫头招了招手,与胡良策马下了高坡,往镇子疾驰而去。 此时天色大亮,沉睡了一夜的小镇又活了过来,妇人们生火做饭,男人们则准备下地干活,孩童嬉闹之声,将院中正在觅食的母鸡惊得四处乱飞,宁静的小镇顿时呈现出一片喧闹景象。 这座名为井子镇的小镇与寻常小镇一般,交通不便,若是到外边州城府城中采买货物,往返便要三五天,也正因如此,小镇中外来之人极少,几乎家家户户都知根知底,故而每当有外人到此,都会被小镇百姓立刻认出。 今天镇子里来了个年轻道人,身着玄色道袍,脚踏云履,以乌木簪子束发,仪表堂堂 ,仙风道骨,一看便是有道之士。刚来镇子没有多久,他便被孩童们发现,孩童们偷偷地跟在这道人的身后不远处,不时小声讨论着这位道人的来意为何,有孩子认为这道人应该只是路过,也有孩童觉得这道人就是因为镇子来的,因为前不久也来了一个驼背老人,在镇子转悠了很久。 孩童们的话语自然逃不过年轻道人的耳朵,他微微皱眉。其实早在孩童们发现他的时候,他就已经乘着夜色来到镇子,只是没有急着入镇,而是先围绕着镇子走了一圈,果然不出他的所料,这儿阴气缭绕,聚而不散,实非福地,而且在他看来,之所以会形成这般藏风聚煞的格局,非是先天形成,而是后天有人可以改变地气之故,实在居心险恶。 就在这时,小镇中的一位宗老终于得知消息,匆匆赶来,先是对年轻道人恭敬一礼,然后方才问道:“不知仙长到来,有何贵干?” 井子镇不比那些州城、府城,甚至比之平安县城都相差甚远,相对闭塞,故而民风朴素,却也使得此处民众大事小事俱求神拜佛,寻卜问卦,对于僧道颇为礼遇,只是是遇到个披道袍的,便口呼“道长”,若是卖相再好一些,便如现在这般直呼“仙长”,僧人也差不多,视之年龄,称呼为:“法师”、“长老”、“大师”等等,不一而是。 年轻道人轻轻摆手,道:“当不得‘仙长’二字,贫道只是路过宝地,见上空有阴气盘绕不散,特来一探究竟。” 宗老闻言,面露迟疑之色,虽说眼前这位仙长看起来很是不俗,可历来道行高深的无一不是白发白须的老神仙,这年轻道人能有多少本事?莫不是招摇撞骗的? 年轻道人看在眼里,微微一笑,说道:“口说无凭,眼见为实。” 说罢他振袖伸手,骈起食中二指,凌空虚画,一道淡红细线自他指尖喷薄而出,如笔下墨迹,随着指尖上下转折,转眼便是一道符文书就,就这么悬浮空中,遍洒清辉,灵光四溢。 然后他再一挥手,这道符篆便被拍在地上,瞬间变成一道类似于长戟的图案,道人以二指并作剑指,朝着这长戟图案遥遥一指,说了个“去”字。 众人立时眼前一清,好似先前眼前一直笼罩了一层雾气,朦朦胧胧,现在这层雾气被大风吹散,却是格外清晰,就连精神都好了许多,原本觉得疲乏困倦,此时也变得神清气爽起来。 如果在煞气或阴气集中的地方呆久了,人容易受其影响,轻则灵台蒙垢,产生种种幻觉,重则丢魂落魄,变为疯子,甚至身体也会被逐渐腐蚀,阳气渐衰,折损寿元。 有道是“荒山无灯火,行人自掌灯。灯燃无忌处,灯熄莫再行。”意思就是,荒山野岭并不像城镇一样灯火通明,而荒山中的行人本身就是一盏灯火,所谓人身三盏灯,左右肩头各一盏,头顶一盏,人猛然回头的话,不论从哪边回头,左右肩头的灯都会相应灭一盏,便会导致人体阳气减弱,尤其是在子时之后,此时天地间阴气正重,如果冒然回头,便会吹灭左肩或右肩的灯,灯灭后即便是童子,也更容易着道,当灯亮着的时候,可以肆无忌惮的赶路,而灯熄灭之后,就不要再走了,也有“就休想再走了”的含义。 此时阴气弥漫于小镇之中,阴气之重,更甚于荒野之间的子时时分,使得小镇上的百姓即使不曾回头,左右肩头的灯火也已经摇摇欲坠,只是寻常人等肉眼凡胎,瞧不出来,只觉得昏昏沉沉,身体乏力而已。 此时年轻道人所用的这道符篆,名为“分阴戟”,顾名思义,“分阴戟”的作用便是分流这些阴气或煞气,最大限度避免阴气或煞气对人体产生影响,寻常道人还要以礞石的粉末绘制,只是年轻道人道行深厚,正所谓“一点灵光即是符,世人错认朱和墨。”此时他已能不用礞石粉末等外在之物,单凭体内真元气机,随手于虚空起符,也能画出“分阴戟”。 “仙长法力通玄!”这一手顿时令众人对年轻道人信心大增,态度随之变得前倨后恭起来。 也正应了那句诗:“登山渡水寻仙去,不识真人在眼前。”这些百姓们如何也不会想到,眼前这名年轻道人乃是朝廷钦封的五位真人之一,别说一座小小镇子,便是一地总督也要以礼相待。 这年轻道人正是昨夜先行赶到此地的颜飞卿,他师承于老天师,走的是正一宗大道,而正一宗一脉,从来都不是久居深山苦修出世之道,而是极为讲究入世修行,小则行走江湖,替人驱邪除鬼,大则结交庙堂权贵,以方术闻达于显贵之间,甚至是参与国事,纵观历朝历代,不乏有正一宗真人被册封为“国师大真人”或“羽衣卿相”,由此可见一斑。 如今的颜飞卿自然开始涉足庙堂大事,可当年的他也曾行走江湖,行善仗义,所以这次他再重走当年之路,也是驾轻就熟。 第一百五十二章 鬼踪重重 取得井子镇百姓的信任之后,颜飞卿开始问询镇子里最近有没有什么怪事发生。 这一问之下,原来还真有不少怪事发生。 前天晚上,镇里一个平时走街串巷的货郎,从县城回来的时候,忽然遇到了鬼打墙,那条已经走了不知多少次的山路,怎么也走不出去,一直兜兜转转,直到第二天晌午,镇子里货郎的家人这才发觉不对,连忙出去找人,最后竟是在一处坟地里找到了他,此时的货郎已经快要昏迷,印堂发黑,脸色发青,货郎与周围之人说完自己的经历,被送回家后不久便彻底昏迷过去,直到现在还没醒来。 昨天早上,一个早起出门下地的人,天色还有些昏暗,他走在田间的小路上,忽然感觉周围有些森寒,正埋头疾走之际,突然听到一阵诡异的笑声响起。他全身寒毛一下子竖起,内心惊惧,抬头看时,在小路的尽头处,出现了一个绰绰人影,在昏暗的天色之下,看不分明,他停下脚步,大声呼喝了几声,那人影也没什么反应,让他愈发心里发毛,只是他也不好就这么回家,硬着头皮走上前去,走近之后,他猛然发现,这哪里是什么人影,分明就是一件随风飘荡的白色寿衣,这人被吓得大叫一声,转身一路不要命地狂奔回家,到家已是失魂落魄,向家人说明经过之后,一头栽倒炕上,同样是再也没能醒来了。 除此之外,有人说在晚上睡觉的时候,听到敲门声,可在门内问是谁的时候,敲门声又骤然而停。每每想要入睡的时候,门外又会传来用指甲挠门的渗人声响,或是窸窸窣窣的声音,像是老鼠啃食墙角,让人烦不胜烦。 还有人说,他壮着胆子拔出门栓开门后,门外的街道上,明明空无一人,却有婴孩的哭声、妇人们刻意压低了声音的窃窃私语、男人的打骂声,地上还会出现许多深浅不一的脚印,就像是有许多人从门前走过一般。 颜飞卿听完之后,没有太过惊讶,因为这些手段不算太过离奇,无非就是“鬼打墙”、“鬼敲门”、“鬼遮眼”,至多是一些道行浅薄的阴物鬼魅,祸害那些先天阳气薄弱的市井百姓,吸取偷走一点阳气。 具体情况,还要看那两个至今没有醒来之人,到底是什么情形。 在宗老的带领下,颜飞卿率先来到昏迷时间更久的货郎家中,查看他的情形,发现昏迷的货郎之所以迟迟不能不醒,不是因为受了寒气,也不是阴气入体,而是三魂丢了两魂,七魄少了六魄,只剩下一魂一魄,不至于使人身死,却也难以醒来,颜飞卿使了个“招魂诀”,以他的修为,竟是全无动静,显然魂魄并非走失,而是被人摄去之后又遭禁锢。这样一来,这人即使能吊住一命,也只能终身躺着当一个活死人了。 随后颜飞卿又去了第二人的家中,还是同样的症状,身上没有外伤,只是丢了魂魄,颜飞卿同样用了一个“招魂诀”,结果不出意料之外,还是毫无反应。 “摄魂之法”。 这让颜飞卿心思沉重,此等法术不算高深,不过因为伤天害理之故,在正道十二宗中属于明令禁止的禁忌之法,若有人敢于私自动用,轻则废去修为,重则直接处死,惩罚极重。但在邪道十宗中,却是没有太多禁忌,尤其是西北五宗中的皂阁宗和阴阳宗,不但不禁,而且极为精通擅长此道。如果涉及到邪道十宗之人,那么此事就变得复杂了。 好在此时李玄都和胡良已经赶到,与颜飞卿会和一处之后,颜飞卿向两人说明了自己查知的经过,又道:“镇子里除了阴气之外,并无生人含冤而死的戾气、怨气,也没有鬼魅或是僵尸之流作祟的痕迹,如果不出我所料之外的话,此事应是人祸,有人于暗中施术降咒,只是对方术法隐秘,而且还刻意混淆天机,使我一时半会儿也看不出端倪。” 李玄都叹道:“可惜我还未踏足先天境,否则便可用‘玄微真术’奇门篇中的‘望势法’,也许可以探知一二。” 胡良问道:“如今的镇子是否安全?” 颜飞卿道:“我先前沿着镇子走了一周,布下符咒一十二,阻断阴气,再过几个时辰,此地的阴气便能彻底散去,实在不行,我还可以在镇子的中轴道上画一道‘分阴戟’,让此地的阴气迅速散去。” 李玄都说道:“不如先将镇子里的阴气散去,让霜眉她们进镇。” 颜飞卿点了点头,从“乾坤袋”中取出一只白色小口袋,里面装着礞石粉末,然后他拿着口袋来到镇子的正中位置,这儿刚好是一个路叉口,颜飞卿用这袋礞石粉末画了一道足有十余丈之长、丈余宽的特大“分阴戟”。 “分阴戟”名为戟,实则更像一个简单的箭头,其所指方向为正北方位,在符成之后,小镇中竟是平地起风,此风不是桃李春风,不是炙热夏风,不是萧瑟秋风,不是凛冽朔风,而是阴风,风中传来阵阵怒号,似哭似笑,沿着“分阴戟”箭头所指的方向,一股脑地朝镇外涌去。 片刻之后,阴风散尽,整个井子镇为之一清。李玄都从“十八楼”中取出“子母符”中的“母符”,两指一撮,将母符燃起。 不多时后,带着周淑宁的沈霜眉骑马来到镇中。 在听完事情的大概经过之后,沈霜眉想了想,问道:“依照颜掌教之见,想要做到摄去魂魄之事,什么是必不可少的?” 颜飞卿说道:“虽然此人的修为明显要高于我,让我看不出端倪,但想要凭空摄去他人魂魄,除非是天人造化境的大宗师,否则只能有两种方式。一种是通过毛发、血液、指甲等物为媒介,结一草人,在草人身上书人姓名,头上一盏灯,足下一盏灯,脚步罡斗,书符结印焚化,一日三次拜礼,至二十一日之午时,二十一日后,被拜之人的三魂七魄就会被摄走,在此过程之中,几乎没有任何痕迹可言,缺点是见效太慢,也太过耗费心神气力,非归真境以上修为不能用出,一般用于江湖中人斗法所用。” “至于第二种方法,就要简单许多,不用别人的毛发等物为媒介,而是以某种物事为媒介,凡事接触到此种物事之人,都会被人以术法摄走魂魄,这种方式胜在简单,不耗费气力,打个不太恰当的比方,就像种田,把种子播下去,坐等收成,若是勤打理些,那就收成好些,若是惫懒些,收成就坏些,若是遇到某些意外情形,还有可能颗粒无收。” 沈霜眉若有所思道:“依照颜掌教所言,这些人之所以会被摄走魂魄,一定是接触了某种物事。” 颜飞卿点头道:“正是如此,只是方才我已经查探过两人的身上,并无施法媒介。” 沈霜眉望向宗老,问道:“不知镇子里还有什么人失踪了?亦或是与他们二人交好之人?” “失踪……”宗老努力想了想,忽然想起一人,转身向身后之人问道:“牛二那小子呢?怎么好几天没有见到他了?” 有人接话道:“牛二已经好几天不见人影了,前几天有人看到他在东山上晃悠,好像在找什么东西。” 第一百五十三章 官银疑云 沈霜眉立刻说道:“去牛二的家里。” 宗老面露迟疑之色,虽说那牛二只是个破落户,但仗着自己有几分力气,也算是横行井子镇的一霸,平日里好吃懒做,少不了小偷小摸,眼看着三十岁的年纪了,还没讨到媳妇,又染上了调戏女人的毛病。 平日里镇子里的人,对他无不避之不及,哪里敢上前招惹。而他的那个家,更不是什么好去处,就算宗老是井子镇宗族之尊长,也有些犹豫。 沈霜眉见状从袖中取出一枚令牌,道:“我乃刑部六品主事,有依照大魏律查案之权,诸位乡亲不必害怕,自有我为你们做主。” 对于寻常百姓而言,有无官身,那可是天差地别,别说是一位堂堂六品主事,便是没有官品的小吏衙役,那也是不能轻易招惹的人物,此时有了沈霜眉发话,宗老便有了底气,带着一行人来到牛二的门前。 单从外面来看,这是个十分破败的院子,荒草丛生,落叶遍地,距离墙倒屋塌已经不远,似乎久未有人住过,可按照镇子里居民的说法,牛二平日就是住在这里,也难怪他讨不到媳妇,谁家闺女愿意住在这等地方? 沈霜眉皱了皱眉头,也不客气,直接推开那扇根本没必要上锁的柴门,迈步走入院中。 她是刑名世家出身,对于如何办案可谓是自小耳濡目染,她在院子里走了一圈之后,又去屋中看了一眼,向跟在她身旁的宗老问道:“牛二此人的品行如何,是否贪财好赌?” 宗老赶忙说道:“捕头大人好眼力,牛二这小子平日里游手好闲,好吃懒做,还沾染上耍钱的毛病,都说久赌必输,牛二这些年来欠了好些外债,家里的东西都被卖得差不多,他爹娘就是被他给气死的,可他还是不知悔改,开始小偷小摸,手里但凡有几个银钱,便要立刻去县城的赌坊里败掉。” 沈霜眉点了点头,再次走进那间土坯房中,李玄都等人也跟了进去,见她不顾灰尘四下摸索,不多时候传来一声轻响,一块土砖被她从墙上取了下来,取下土砖之后,却不是看到了墙外,而是还有一层墙——原来这墙中还有夹层。 沈霜眉伸手探进夹层中摸索了一下,再缩回手时,手中已是多了一个蓝布包袱。 李玄都忍不住赞叹道:“真是术业有专攻。” “似乎是银子。”沈霜眉掂量了下包袱的重量,将这个包袱递到颜飞卿的面前。 颜飞卿伸手接过包袱,皱了皱眉头,说道:“这个包袱有些古怪,竟然能隔绝贫道的神念。” 说话间他伸手把包袱皮打开,果不其然,包袱里面是一锭一锭的雪花白银,皆是被熔铸成元宝的形状,而且还是官银。 所谓官银,是用来入库的,也就是每个州的税收,必须刻下官银标志的字样或图案,方便入国库管理,民间不得私自使用官银,此乃杀头的大罪。 官银的主要用途在于军饷、官俸、宫用、堤坝工程、赈灾等支出,在朝廷将官银拨给各地州府以后,各地州府还要将官银再溶化一次,炼出新的银锭或者银块,这就是碎银的主要来源,此过程又名“火耗”,指碎银熔化重铸为银锭时的折耗,或是银锭溶化为碎银的折耗,火耗也是地方各级衙门贪墨的主要手段。当年四大臣新政中提出的“火耗归公”,便是断了绝大部分官员的财路,才会使得新政推行倍加艰难。 至于民间百姓,使用的银两大多还是碎银,大部分时候以铜钱为主。 宗老是个有见识的,见到银锭上熔铸的“大魏库银”字样之后,两腿便有些发软,忙不迭道:“捕、捕头大人,牛二竟敢私藏官银,我、我们可是毫不知情啊。” 沈霜眉抬起手,示意宗老噤声。 宗老立时不敢再聒噪半分。 女捕头微微骤起眉头,伸手拿过一枚官银,翻转过来,在这锭官银的底下刻有几行字:荆州市舶司,天宝五年五月日,宫用银二十两,匠刘丁。 李玄都和胡良对视一眼,脸色上都有了凝重之色,因为沈霜眉此行的目的,就是暗中查探荆州市舶司宦官的贪墨情事,此时出现了荆州市舶司的库银,便已经说明问题。 颜飞卿自然明白这些官银到底意味着什么,沉默片刻后,缓缓说道:“这几锭银子看上去很普通,但其中的确有些许阴气残留,这几锭银子应该就是施术的媒介。” 沈霜眉喃喃道:“库银藏于银库之中,就算是守库士兵有偷银之举,也不敢如此光明正大地拿来花销,多半还是要重新熔炼才行,牛二是从什么地方得来这库银的?” 站在她身旁的宗老小心翼翼说道:“这牛二平日稍有一点钱都要去耍,不输光赌尽不肯罢手,现在家里还藏着这么多的银子,倒是奇了。” 沈霜眉轻声道:“如此说来,这几锭银子可能是一笔横财,牛二还没来得及花出去,而且另外两人八成也参与了此事,现在两人已经成了活死人,关键是要找到牛二,只是不知牛二是否也落到了这般光景。” 颜飞卿忽然想起一事,向宗老问道:“宗老可知牛二等人的生辰八字?” 宗老怔了一下,赶忙点头道:“有的,我们井子镇都是牛姓和田姓,宗谱齐备,上面都有记载每个人的生辰。” 颜飞卿伸出手掌,“暂借一观。” 在这个时候,又是闹鬼,又是官银,宗老哪敢说个不字,立刻让人去取,不多时便将一本厚厚卷宗递到颜飞卿的手中。 颜飞卿立时找出三人的名字,另外两人也就罢了,关键在于牛二,此人竟是命犯命犯天煞、孤星二柱,刑夫克妻,刑子克女,刑亲克友,六亲无缘,兄弟少力,婚姻难就,晚年凄惨,孤苦伶仃。初年必主家豪富,中主卖田刑及身,丧子丧妻还克父,日时双凑不由人,孤独终老。 这种命格自然无甚可取之处,不过对于许多精于炼魂之法的邪道宗师而言,这种命格之人的魂魄却有很大用途,只是想要炼制邪术,不能硬取,而是要让他自愿献出,如此一来,便要设下种种陷阱,或是金银,或是美色,诱使他步入其中,牛二此人好赌,自然是以银钱诱之。 颜飞卿将自己的一番猜测告知三人之后,李玄都问道:“既然只取牛二一人,为何还要以阴气将整个镇子都笼罩其中?” 颜飞卿轻叹一声:“这便是贫道所担忧的,炼制邪法邪术,就像炼制丹药,除了主料之外,还要添加其他辅料,身具天煞命格的牛二便是主料,而那人显然要顺势用整个镇子的生人当作辅料,好助他完成邪法。贫道先前破去镇中的阴气,已经是惊动了他,想来他就在镇子的不远处。” 其他三人脸色均是一肃。 李玄都轻声道:“邪道中人,视活人为牲畜,予取予夺,伤天害理,违背人伦,我们没有遇到也就罢了,既然遇到了,便没有就此一走了之的道理。” 颜飞卿正色道:“紫府兄所言大善,只是不平事也有分内分外之别,并非普天之下所有不平之事都要一手包揽,贫道出身正一,得天师道法传承,斩妖除邪本就是应尽之责,紫府兄的本分却是护送周师妹前往龙门府,不如你们先行离去,此事交由贫道来处理。” 李玄都摇头道:“儒家说天地有正气,有对错黑白之分。道家又说,人心生一念,天地悉皆知,善恶若无报,乾坤必有私。此事无分内分外之别。” 第一百五十四章 皂阁隐现 李玄都有不走的道理,是因为张肃卿教给他的君子之道。沈霜眉和胡良也有不走的道理,沈霜眉是因为关系到荆州市舶司的官银,职责所在。胡良则是因为江湖道义,以他亦正亦邪的性子,不会主动害人,但也缺乏替天行道的兴趣,他只是李玄都的朋友而已,为了朋友道义和兄弟情义,他要留下来。 沈霜眉问询宗老道:“上一次见牛二是在什么时候?” 宗老转身望向身后的众多百姓,大声问道:“听到捕头大人的问话没有?上次见到牛二那小子到底是在什么时候?有个准话!” 底下立刻七嘴八舌,最终统一了一个说法——东山。 所谓东山,就是镇外东北方向的一座大山。 方才颜飞卿以“分阴戟”泄去阵内阴气,阴气也是往东北方向而去,看来是东山无疑了。 根据宗老所说,在东山之上,其实还有个村子,大概几十口人,世代居于此地,只是因为山路崎岖难行,与外界交流甚少,就是与井子镇也无太多往来。 颜飞卿闻言之后,脸色略显沉重。 如果他所料不错,那位邪道高人果真就在井子镇附近,那么这座居于东山之上与世隔绝的村落无疑是最好的落足之地,村子里的百姓,怕是凶多吉少。 沈霜眉先让百姓各自散去,然后五人仍是留在牛二的院子中。在寻常百姓看来,这座院子自然是阴森晦气,只是除了小丫头之外的四人不但不怕鬼魅,反倒是鬼要怕他们,也就无甚忌讳了。 颜飞卿轻轻把玩着手中的一锭官银,说道:“刚才贫道又以师尊传下的‘上青灵宝法决’查探,已经可以大致差探出此物的来历,这块官银上所附着的咒术是西北五宗中皂阁宗的手笔,若是所料不错,应该是皂阁‘三炼’中的‘炼魂阵’。” 胡良一听,立时想起死在他刀下的吴师幡,说道:“前不久,我与老李在芦州的岭秀山庄斩杀了一名无道宗长老,他便曾经用出皂阁‘三炼’中的‘炼尸阵’,将活人化作活尸,阴毒无比。” 江湖经验尚浅的沈霜眉忍不住问道:“皂阁宗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宗门?” 除了初入江湖的小丫头之外,其余三人,胡良本就是出自邪道十宗中的补天宗,虽然有辽东和西北之别,但也算知根知底,颜飞卿更不用多说,身为正一宗的掌教魁首,如何能不了解自家大敌,而李玄都因为师门渊源的缘故,同样知晓许多旁人不得而知之事。 三人对视一眼,由胡良首先开口解释道:“佛家说天地间有六道轮回,分别是:天人道、人道、地狱道、饿鬼道、阿修罗道、牲畜道。人死之后,皆往六道而去,只是有横死、枉死、冤死之人,一口怨气不散,魂魄入不得轮回,去不得六道,只能飘荡于天地之间,游离于阴阳之外,此即为‘鬼’。寻常之鬼,浑浑噩噩,没有灵智,也无传承接引,不知何来,不知何去,被天风一吹,被烈日一照,被春雷一震,便要消散,不能长久。若得机缘开了灵智,也因为发泄一口怨气而干扰人道,被道佛两家超度诛杀。唯有极少数能在大机缘之下成就气候,不但一点真灵不昧,而且还能积攒功德气数,受朝廷册封,以凝聚香火多少,或成土地、或成城隍。” 李玄都接着说道:“因为鬼物日多,于是就有道门先贤开始研究鬼物修炼之道,并摸索出一条饲养鬼物之路,皂阁宗便是以此发展而来,后来皂阁宗又从鬼修一途衍生出养尸之法,这便是皂阁‘三炼’中‘炼尸阵’和‘炼魂阵’的由来。” 最后由颜飞卿说道:“道无正邪,法无对错,皆是因人而异,严格说起来,皂阁宗也是同属太上道祖一脉,只是他们误入歧途,一味以术法利己,终是坠入邪道。数百年来,皂阁宗大肆蓄养鬼物、僵尸,使得好好一座北邙山从一方风水宝地,生生变成了一片鬼域,大白天都是鬼气弥漫,阴气森森,鬼影幢幢,等闲之人不敢入内。若是赶上乱世时候,饿殍遍野、死尸遍地,那便是皂阁宗大为兴盛的时候,当年金帐汗国攻陷前朝大晋的半壁河山,骑军所到之处,屠城掠地。当时的江北, 赤地千里,十室九空,尸积原野,衣冠南迁,胡狄遍地,京观无数,却是如人间炼狱一般。” “那时候的皂阁宗便在北邙山构筑大阵,引万鬼入北邙,蓄养尸兵鬼卒无数,使得皂阁宗势力盛极一时,近乎以一宗之力抗衡正道十二宗,到最后,竟然是正道十二宗和邪道诸宗联起手来,方能与皂阁宗分庭抗礼,最后还是大魏太祖皇帝兴兵驱逐金帐骑兵,使得天下太平,皂阁宗再无鬼物、尸体可以补充驱使,方才被一众宗门联手打压下去,也正因如此,皂阁宗元气大伤,近乎灭门,这些年来就算略复元气,也不复当年之盛,只能屈居于无道宗、牝女宗、阴阳宗之下。” 沈霜眉喃喃道:“如此说来,天下乱象渐显,皂阁宗也开始不安分起来。” 颜飞卿轻叹道:“正是如此,事关皂阁宗,此事无论如何也要查探清楚不可。” 李玄都想了想,说道:“这样吧,我与玄机兄一起去东山一行,天良和霜眉留在此地,以作接应。” 沈霜眉面露忧色,以修为而言,自是以归真境九重楼的颜飞卿境界最高,其次便是胡良,再次是沈霜眉,按照道理来说,要么是四人一起登山,要么是颜飞卿孤身一人登山,怎么都不该是李玄都与颜飞卿两人登山。 胡良没有说话,只是望向李玄都,以他对老李的了解,知道他绝不是逞强之人,他要与颜飞卿一起登山自然有他的道理。 颜飞卿略微迟疑了一下,问道:“紫府兄当真要去?” 李玄都点头道:“当然。” 然后他转头望向胡良,“天良,‘大宗师’借我一用。” 胡良没有任何犹豫,伸手便要摘下腰间所悬的“大宗师”。 只是颜飞卿忽然抬起手,示意胡良稍慢,然后望向李玄都,问道:“时隔数年,终于要再见紫府兄出剑了吗?现在回想起来,紫府兄当日在帝京城头出剑还恍如昨日一般,一剑即出,高出天外。” 李玄都坦然道:“对上这等高人,我唯有凭借刀剑之利,方有可能建功。” 颜飞卿微微一笑:“贫道有一剑,名作‘青云’,可以暂借于紫府兄。” 胡良和沈霜眉尽皆动容。 刀剑评上有十大刀剑登榜,胡良手中的“大宗师”仅仅排名第十,正一宗有两剑登榜,分别是位列第四的“紫霞”和位列第五的“青云”,据说“紫霞”由老天师执掌,而“青云”则是由正一宗掌教颜飞卿执掌。 两人没有想到,颜飞卿竟是愿意将此剑借于李玄都。 李玄都亦是没有想到。 颜飞卿微笑道:“紫青二剑,合璧方显峥嵘,若是以单剑而论,尚且不如当年的‘人间世’,倒是要委屈紫府兄了。” 李玄都摇头道:“玄机兄过誉了,也过谦了,有了此剑,玄都便不至于拖玄机兄后腿。” 颜飞卿说道:“既然如此,即刻动身。” 临行之前,李玄都转头看了小丫头一眼,还是忍不住又嘱托了一句:“淑宁,听天良叔叔和沈姐姐的话,不要乱跑。” 小丫头重重点头。 第一百五十五章 东山尸影 在距离井子镇大约二十余里的东北方向,即是东山,因为上山下山要经过一条几乎是直上直下的山路的缘故,所以东山村的居民很少下山。 根据井子镇的宗老所言,东山村的村民都是每逢初一和十五下山,几十年来都是如此,最多也不过延迟一天,今天已经是十七,仍不见有东山村的居民下山,可见反常。 在东山的山腰位置有一片还算宽阔的平地,在这片平地上搭建着二十几间砖木房屋,便是东山村了。 夜色渐深,整个村子死寂一片,不闻半分人声,不见半分人烟。骤然之间,刮起一阵森森阴风,风声仿佛阴狱鬼吼,使得整个村子阴森诡异,继而又有浓浓雾气生出,配合着将暗的天色,影影绰绰,让人毛骨悚然。 片刻后,薄雾中传出一阵似是脚步声的摩擦声响,在死寂一片的村子中格外清晰刺耳,紧接着一道身影出现在雾气中,不过这道身影行走之间却是颇为怪异,很慢,一步一拖,仿佛是瘸了一条腿。 离得近了,就会发现此人的步伐很是奇怪,先是右脚向前大大跨出一步,然后左腿拖在地上慢慢跟上,继而右脚再迈出一步,左腿再拖着慢慢跟上,如此循环往复,一步一步向前。 不知何时,遮住明月的乌云散去,显出一轮好似白玉盘的明月高悬,月光洒落下来,驱散了稍许雾气,落在此人的身上,也照亮了他的面庞。只见其皮肤呈现出一种不祥的灰败,没有丝毫血色,甚至已经浮现出些许尸斑,两只眼珠从眼眶中滚落,空洞洞的眼窝中有一缕猩红。 看其身上衣着,应该是村子里的居民,此时却是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没有半分神志,完全就是一具行尸走肉,也可以称之为活尸。 忽然之间,这具活尸猛地停下脚步,黑洞洞的眼窝向前“望”去。 虽然活尸已经没了神志,但是本能还是让它本能地感受到了威胁。 下一刻,活尸的身上出现了一个燃烧的掌印,手掌的掌纹道道分明,然后这个掌印迅速扩大,使得这具活尸瞬间变成一个巨大的火球,熊熊燃烧,同时也灼烧着周围的浓郁雾气,发出嗤嗤声响。 片刻之后,活尸在熊熊烈火之下化作一缕青烟,什么也没剩下。 一个道人缓缓走进村子,未等他有什么动作,先前被烈火灼烧的雾气再次汇聚起来,其中响起阵阵低沉嘶吼之声,同时还有两点红芒亮起,其中仿佛有鬼怪野兽正在虎视眈眈。 道人不以为意,朗声道:“不知是哪位皂阁宗高人在此,还望现身一见!” 话音未落,一道身影猛地从黑雾中跃出,同样是那种怪异的走路方式,只是速度快了极多,一跃数丈,伸手朝道人当头抓下。在淡淡月光的照耀下,可见这只手掌通体漆黑,比起常人之手似乎肿胀了数倍,黑色的指甲足有尺余之长,散发着幽幽光泽。 道人轻描淡写地一挥大袖,直接将这具活尸扫飞出去。 只是这具活尸在落地之后,一股黑色雾气从它的百骸九窍中逸散开来,然后这具活尸仿佛被瞬间抽干,慢慢塌陷下去,无论是筋肉骨骼,还是五脏六腑,全都化作浓水流淌而出,最后只剩下一副人皮,这团滚滚黑气,则凝聚成一张人脸模样。 如果先前还是属于皂阁宗“炼尸阵”的范畴,那么此时就已经是“炼魂阵”的手段。 道人微皱眉头,向前踏出一步,右手食中二指比作剑指,指尖处有蓝色电光闪烁。 天地之间的诸多阴邪之物,最怕四种人,一是道门方士,以真火雷法等至阳法术克制;二是佛门僧人,佛光佛法与道门术法异曲同工之妙;三是杀伐剑士,都说鬼怕恶人,重杀伐之人沾染血煞之气,同样克制鬼魅;四是纯粹武夫,一身横练体魄,血气旺盛至极,对于鬼物而言,如熊熊烈火,根本不能靠近,若是有宗师境界,就是厉鬼恶鬼,也能一喝而散。 此时道人所用的就是号称雷法第一的“五雷天心正法”,而道人正是正一宗的掌教颜飞卿。 只见一道惊雷当空落下,不但如利剑劈开滚滚黑雾,而且也使得这张人脸彻底消散。 不过这一雷之威,也彻底惊动了其他的活尸。 在黑雾被天雷击散之后,显露出原本被黑雾所遮掩的村子,不知何时,村子中家家户户的门扉俱已打开,一道道身影从中走出,都是面色灰败,双眼无神,与原本就在街道上的众多活尸汇聚成队,一起嘲颜飞卿涌来。 颜飞卿的脸上闪过一抹怒气。 这些活尸自然就是东山村中的百姓,此时悉数被人以邪法抽去体内血肉精气,炼制成这些活尸,这等伤天害理之事,乃是江湖大忌,若是发生在太平时节,朝廷的青鸾卫和六扇门也好,正道十二宗也罢,都要追查到底,将敢于犯忌之人绳之以法,以儆效尤。 未等颜飞卿有所动作,走在最前方的一名行尸忽然“肿胀”起来,整个身子仿佛是充气一般,顷刻间已经是膨胀如球。 下一刻,轰然爆裂开来,无数乌黑腥臭的浓水四散溅射,与此同时,仿佛是连锁反应,其他行尸也一个接一个地膨胀炸裂。 一时间声如连绵炸雷,浓水如雨。 虽然颜飞卿是货真价实的归真境修为,高居少玄榜第一,但此时面对这些诡异手段,仍是不敢轻举妄动,脚下轻轻一点,身形向后飘摇退去。 不过这些浓水却是有灵性一般,绵绵不绝,在半空中汇聚成一个头颅大小的水球,不断膨胀变大,且始终悬空,不曾下坠。 见此情景,颜飞卿猛地住下身形,双眼中不知何时染了一层瑰丽的火红之色,其中仿佛有烈阳真火燃烧,眼瞳灿若星斗,同时也生出一股浩大气机,笼罩水球。 原本正在不断膨胀的水球立时被气机压制,再不能变大分毫。 颜飞卿双手结“降鬼扇印”,水球随之遽然下沉。虽然在此过程中,水球不断旋转跳跃,似欲挣脱下坠之势,但随着颜飞卿又结“光明诀”,顿时光明大放,笼罩于水球表面,水球越转越小,顷刻之间,落于地面,因为阴秽之气属土,故而尽数消散无形。 不等颜飞卿有喘息时间,只听嗖嗖两声,有两道黑水凝成的飞剑凌空射来,颜飞卿纵身而起,悬停于半空之中,只见黑色水剑落在他先前所立的位置,地面尽被腐蚀。紧接着又有十余道水箭激射而来,颜飞卿一拂袖,真元凝聚,化作一道长风,将其悉数扫落。 颜飞卿落地之后,忽见黑影闪动,抬头望去,一道足有两丈的高大身影正快速奔来,身形矫健若飞,然后朝着颜飞卿一拳轰出,拳势如雷。 这一拳瞬间破开重重黑色雾气,轰鸣而至,一个黑色拳头立时占据了颜飞卿的所有视线,拳意笼罩八方四面。 这尊活尸在生前最少也是一位先天境的武夫,否则绝不可能有如此浩大的拳意。 颜飞卿丝毫不惧,再次拂袖,身前陡然出现一道无形“帷幕”,这一拳便是重重落在这道“幕布”之上,拳势虽重,但幕布飘飘荡荡,毫不着力,却是以柔克刚,将这一拳彻底化解开来。 就在此时,一轮皎皎明月中不知何时出现了一道身影,在洁白月光的照耀下格外清晰。 然后这道身影从明月中一坠而下,划破夜空,仿佛是一轮天外陨石,又像是夜空中划过的流星,轰然撞入村子之中。 第一百五十六章 炼魂鬼域 整个东山村剧烈摇晃,伴随着巨大声响,一圈肉眼可见的气机涟漪向四周扩散开来,周围房屋的墙体上出现无数裂缝,,摇摇欲坠,甚至有几栋房屋更是扭曲出一个诡异弧度,似乎随时都会倒塌。 在这道身影的落脚之处,出现了一个半人之深的大坑,足有丈许之宽,而那具首当其冲的活尸,被一脚踏在了头顶上,虽然头颅无事,但头颅下的脖子和颈椎却是寸寸断裂,使得整个头颅呈现出一个诡异弧度,好似是挂在胸前。 来人正是李玄都,此时李玄都逆运“坐忘禅功”,等同自封“漏尽通”,使自身体魄不能肆意恢复伤势,借此将窍穴内的气机重新逼回丹田经脉之中,让他有足够气机来酣畅而战,当初只有抱丹境的李玄都,在面对玄元境武夫钱行时,便是通过此种手段,将其生生打成血雾,所以这一脚之重,饶是这具活尸是以先天境武夫的尸体炼成,也无法毫发无损。 趁此时机,颜飞卿双手的手心皆向上,左手手指弯曲,左手食指和小指勾住右手的食指,右手中指从左手中指和无名指之间伸出,左手大指压住右手的小指,右手大指抵住无名指,结成“雷祖印”。 只见这具活尸的心口位置有一道道犹若实质的雷光喷涌着破体而出,好似一条条荆棘,飞速蔓延扩散到他全身的每一处,继而撕裂他的皮肤,“勒”入皮肉之中。虽然活尸还未彻底死去,但是它已经被这些雷电荆棘五花大绑,动弹不得。 李玄都上前打量这具活尸,忽然眼神一凝,伸手从活尸的身上取下一枚玄铁铸成的令牌,正面刻有“罗一啸”三字,背面则是一个大大的“龙”字。 这种令牌样式,李玄都曾经见过,在他们去往平安县城的时候,刚好遇到孙鹄截杀万成镖局的镖师,击退孙鹄之后,胡良从镖师的尸体上搜出过类似令牌。 李玄都握着令牌说道:“如果我没记错的话,罗一啸应该是荆州水阳府万成镖局的总镖头,在万成镖局被灭门之前,此人就已经不知所踪,没想到竟是已经早早遇难,尸首还落到了皂阁宗的手中。” 颜飞卿问道:“难道万成镖局的灭门一事与皂阁宗有关?” 李玄都唔了一声,却是有些不知该如何说,本不想如实相告,不过转念一想,君子坦荡荡,也没什么好隐瞒的,于是坦然相告:“是牝女宗宫官所为,我曾与她见过一面。” 颜飞卿并无惊讶之色,只是道:“原来是她,牝女宗与皂阁宗交好,相互之间有所交集也在情理之中。” 颜飞卿之所以如此说,则要涉及到一桩江湖秘闻。 对于整个江湖而言,哪怕是一宗之主,也很难得知到底有哪些神仙高人登上了老玄榜,只有登榜之人方能知晓,所以其他人只能凭借诸多猜测来推断登榜并如今仍旧在榜之人,这么多年以来,真正能够确认无疑的只有四人,其余人等皆是存疑,比如静禅宗老方丈,便被宫官推断是登榜之后又落榜。 正道登榜之人,自然就是清微宗的老剑神和正一宗的老天师,邪道十二宗那边也有两人,分别是“圣君”澹台云以及阴阳宗的宗主徐无鬼。 当年“圣君”澹台云还未踏足长生境,之所以能攻占西京并自封“西王”,正是因为徐无鬼亲自出手,以“鬼咒”暗算秦中总督祁英,使其身躯朽坏,当时祁英身为支撑大魏半壁江山的国之重臣,麾下高人无数,竟是无人可破解徐无鬼的咒术,当时也不乏高手能人试图除去徐无鬼来解“鬼咒”,可在徐无鬼面前不堪一击,犹如土鸡瓦狗,最终使得祁英身死,西京城被轻易攻破。 后来徐无鬼又与当时还是正一宗掌教的老天师有过一次交手,未分胜负,自此之后,先前一直籍籍无名的徐无鬼彻底名声大燥,被誉为邪道第一高人。“魔刀”宋政失踪之后,出身无道宗的澹台云被徐无鬼一手扶持上“圣君”之位,而澹台云也一直对徐无鬼持以师礼,徐无鬼在西北大周的地位,便是将帝师和国师两种身份集于一身,尊荣至极。 正因如此,阴阳宗也开始趁机大肆扩张,险些沦落到灭门地步的皂阁宗受阴阳宗扶持,渐渐恢复元气,不过皂阁宗的实际大权也落到了徐无鬼的手中,两宗联合之力,要强出牝女宗,甚至可以与无道宗分庭抗礼,所以牝女宗也不得不对徐无鬼让步,天宝三年,在“圣君”澹台云的见证之下,牝女宗的宗主与徐无鬼结成道侣,如同夫妻。 且不论让无数高人才俊为之陨落的牝女宗此举是否别有用意,只是在明面上来说,牝女宗却是与皂阁、阴阳二宗亲上加亲,互通有无也在情理之中。 这些秘闻,寻常江湖中人不会知晓,甚至根本不会流传到江湖之中,平日里江湖中人知道的江湖传闻,必然是有人想要让他们知道这些传闻,所以才会将其主动散播出去,至于这种不想被人知道的秘闻,唯有颜飞卿这等人物才能从自家宗门的隐秘渠道中知晓一二。 李玄都自然也是知道的,在他返回师门养伤的那些年中,师父并未对他加以禁制,反而是对他开放了宗门的种种权限,所有宗主可以得知的消息,同时也会备份送至他的面前,这也是李玄都隐居数年,仍旧对于许多江湖大事仍旧了如指掌的原因。 李玄都轻叹道:“比起一盘散沙的辽东五宗,显然是西北五宗更为齐心协力,其所图也更大,一路走来,未至西北境内,我就已经见过了无道宗和牝女宗之人,无道宗还只是个先天境的长老,牝女宗就已是玄圣姬宫官,只是不知这次的皂阁宗,会是哪路高人亲至?” 李玄都话音刚落,一阵铃声传来,他心头一动,循声望去,顿时看到一道身影从镇子深处笼罩的阴影中缓缓走出,来人穿着一件藏青道袍,头上是一顶五岳冠,一副道人打扮。在他腰上挂着一个小囊,手中拿着一个小铃,铃声便是由此而来。 道人扫了两人一眼,冷冷道:“就是你们破去了井子镇的阵法?倒是有些道行,只是千不该万不该,还敢追到这里来!” 颜飞卿望着道人,皱眉道:“以你区区先天境的修为,断无如此手笔。” 道人笑了一声,伸手指着颜飞卿道:“算你有些见识,这等大阵的确不是我布下,而是我家老祖亲手所布,识相的速速退去,不然要教你知晓我家老祖的手段!” 李玄都对于道人的恫吓话语无动于衷,淡然道:“什么时候,皂阁宗的人也如此好说话了?我们打烂了你的活尸,难道不是把我们炼制成活尸来偿命吗?” 道人脸色一变,随即露出狰狞之色,“天庭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自来投,也罢,便让贫道收了你们,也好让你们见识下这阵法的厉害,免得被你们搅扰了老祖的清静!” 话音未落,李玄都已然出手,只见他袖中青芒一闪,“青蛟”一掠而出,直刺道人的眉心。 以他现在逆运“坐忘禅功”的状态,休说是一个先天境的方士,就算是铜皮铁骨的先天境武夫,也不敢硬挨他这一剑。 第一百五十七章 子母天鬼 道人面对这突如其来的一剑,根本来不及闪避,直接被一剑刺穿眉心。 不过诡异的是,他的眉心位置却是没有半点鲜血流出。 颜飞卿双目一闪,道:“是替身符。” 话音落下,只见道人的身形迅速干瘪缩小,变成一张三寸符篆悬于半空,还未等落地,便自行燃烧殆尽。 与此同时,道人的身形出现在距离两人极远的位置,颇有些气急败坏的意味,一晃手中铜铃,有阴风自起,吹过整座东山,满山的杨树沙沙作响。白杨又称“鬼拍手”,是为葬树,正所谓“驱车上东门,遥望郭北墓 。白杨何萧萧,松柏夹广路 。”这座东山上的白杨极多,千万树叶沙沙之声当着如有千万双手同时拍动,衬得月色凄冷,让人遍体生寒。 道人踏罡步斗,每走一步,手中铜铃便响一下,声音不大,却能覆盖村子的每个角落,如魔音灌耳,可见道人手中看似寻常的铜铃也是一件不俗的法器,只是颜飞卿和李玄都俱是心志坚定之人,这等手段对于他们却是无用了。 铃声越来越急,如狂风骤雨一般,最后铃声戛然而止的同时,道人大喝了一个“疾”字,只见一道道黑影不断出现,好似夜枭蝙蝠一般,围绕道人盘旋飞舞。 这已然不是“炼尸阵”的范畴,而是完完全全的“炼魂阵”了。 江湖宗门交手,如沙场交锋,也要讲究一个天时地利人和,所谓天时便是指大势,如皂阁宗借助生灵涂炭的乱世时节而兴盛一时,便是顺应大势而行,可谓天时,只是也应了一句话,君以此兴,必以此亡,日后皂阁宗因乱世结束而败亡,也是情理之中。而人和,则是指各宗之间的合纵连横,还是以皂阁宗为例,当年皂阁宗一家独大,引得正邪两道联手,便是时却了人和,待到天时不再,焉能不败。 最后的地利,便是阵法,各大宗门都有护山阵法,如高筑城池,便是敌强我弱,有阵法相助,外敌也等闲奈何不得。 此时这名不过只有先天境的道人之所以有恃无恐,便是因为此地有“炼魂阵”和“炼尸阵”两座大阵,就算是对上归真境的高手,他也毫不畏惧。 此二座大阵,可谓是皂阁宗的精华所在,所有饲鬼和养尸之道都融于此二阵之中,若加上更为玄妙莫测的“炼神阵”,便是当之无愧的上成之法,此时道人全力催动阵法,黑影越来越多,个个都是脸色狰狞,以道人立足之处为中心,继而有无数黑色气息如同飞舞的冤魂一般瞬间弥漫大半个东山,无数白杨和草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枯萎,绿色飞快褪去,满地枯黄。 幸存的些许活尸也也迅速干瘪,血肉消融,转瞬之间便变成一具具枯骨干尸,被阴风一吹,立时化作粉末随风而散。最后,脚下大地似乎也被汲取了水分,开始干涸开裂,几乎要彻底沙化。 道门有典籍记载,旱魃降世,赤地千里。如今这等威势,竟是已然有了几分旱魃的气象。 短短几个呼吸之间,原本还算郁郁葱葱的东山半山腰仿佛变成了一方死地,只剩下颜飞卿和李玄都脚下的方寸之地还算安然无恙。 道人五指合拢,将所有游散的黑色气息悉数纳入自己面前,然后就见这团阴影迅速扩大,短短片刻后便轰然炸裂,五个似真似幻的赤身美女从阴影中滚落出来,怀中各自抱着一名婴儿。 颜飞卿脸色凝重,同时也夹杂着厌憎,道:“竟是‘九子母天鬼’!” 李玄都的脸色亦是变得冷厉。 所谓“九子母天鬼”,算是“炼魂阵”的衍生之物,只是炼化极为不易。想要炼成“九子母天鬼”,首先要凑齐九个生辰极阴的女子,无论年月日还是出生的时辰都要是太阴之时,然后再寻得九个未满九岁之龄的六阴之身的婴孩,使其相互熟悉,直至相互之间的神念记忆之中都烙下了对方的影子之后,将九名婴孩孕育为鬼胎,种入九名女子气海之中,然后以活人精血喂食,如此腹中怀胎十月,待到破腹而出之日,便是炼成之时。 炼成天鬼之后,母子一体,刚刚出世便有接近先天境的修为,聚散不定,很难彻底诛杀,若再精心喂养数年,就可以使其跻身先天境。天鬼本就极难捕杀,若是九只天鬼成阵,恐怕归真境宗师也不是其对手。 不过此法有伤天和,而且这些天鬼亦是戾气极大,极易反噬其主,所以就是邪道中人也很少炼制九子母天鬼。颜飞卿和李玄都以前一直是久闻其名而从未亲眼目睹,没想到今日在此地见识了此等邪法,不过从当下的情形来看,这位皂阁宗的高人只是炼成了五只天鬼,还差四只。 在五只天鬼现身之后,黑色气息消失不见,凭空席卷出漫天的粉色雾气,在一片旖旎中,五名赤身美人怀抱婴儿围绕着二人开始翩然起舞,眼波流转,含情脉脉,伸臂抬腿,隐私之处若隐若现,一举一动皆是勾人心魄。 此等邪法,伤人无形,面对种种诱惑,只要心生一念,立时便会沉溺其中,继而天鬼一扑而上,体内阳气一泻千里,轻则根基被毁,重则当场身死。 李玄都立刻开始正运“坐忘禅功”,以禅定之法守住灵台清明,忘却眼前种种,只要不动念便不会被勾动自身阳气,而且五只天鬼也不是冲着他来,仅仅是波及而已。 首当其冲的是颜飞卿,他是以纯阳入道,故而一口精气纯粹无比,对于五只天鬼而言,无疑是最大的美味,不过颜飞卿的修为深厚,只是略微失神后便不再去看几只天鬼,反而是挥手振袖,扫净所有雾气。 五只天鬼见诱惑无用,一起扔出怀中的婴儿,看似白胖可爱的婴鬼骤然张开嘴巴,满是獠牙,发出阴森刺骨的诡异笑声,直接朝颜飞卿扑来。 颜飞卿左手中指扳住右手无名指,右手中指扳住左手无名指,左手小指置于中间,合掌同时,左手大指、食指和右手大指、食指、小指向上伸出,结成“五品莲花印”,一股磅礴至阳的气机肆意宣泄而出,隐隐结成五色莲花之状,气机所及,五只婴鬼发出一声尖啸,非但不能近到颜飞卿身前,反而身形也开始飘摇不定,显出溃散迹象。 道人显然不能直接操纵“九子母天鬼”,而是要借助“炼魂阵”方能驾驭,此时他又狠狠一摇手中铜铃,五名赤身美女尖叫一声,就地一滚,化为青面獠牙的恶鬼之状,口中哭喊着孩子,飞身而起,接住婴儿之后,又直朝着颜飞卿扑来。 颜飞卿终于不再留手,一扬手,一只形似金钟的赤红罩子飞出,迎风即涨,转眼之间已经有丈许之高,朝着五只天鬼当头落下。 天鬼一哄而散,不过一只天鬼未能逃脱,被罩于其中,本就是粉嘟嘟婴孩形貌的子鬼,伏在母亲的怀中嚎啕大哭, 而青面獠牙的母鬼则又变成了美人模样,梨花带雨,抱着怀中的孩子苦苦哀求,只求放过怀中孩儿,这等楚楚可怜形状,哪里有刚才天鬼啖人的凶恶姿态。 只是颜飞卿道心坚定,无论是色诱还是晓之以情,都不能使其动摇分毫,他不顾天鬼的哀求和惨叫,直接催动“三丙三丁起火之法”,只见罩内烈火顿生,直接将天鬼烧成一缕青烟。 道人见此情景,惊骇欲绝道:“这是‘九阳离火罩’!你是正一宗的颜飞卿!” 第一百五十八章 尸姬尸火 颜飞卿的身份并不难猜。 正如江湖中人皆知刀剑评上位列第一的“叩天门”乃是老剑神的佩剑,“九阳离火罩”是老天师的法宝,也并非什么隐秘之事。此时此地,一名已经踏足出神入化三境的年轻道人祭出“九阳离火罩”,除了老天师的弟子颜飞卿,还能有谁? 在得知颜飞卿的身份之后,道人是真真切切地从心底感到畏惧,如果换成其他的归真境,诸如龙哮云之流,他有自家老祖亲自布下的大阵,还有这五只天鬼,不但丝毫不惧,反而还要将那归真境直接打杀,只是遇到了颜飞卿这等人物,就底气不足了。 江湖厮杀,修为越高自然赢面越大,就像沙场对垒,人数多的一方自然占优势,但凡事也不是绝对,若有好的宝物、秘术、阵法,也可以以弱胜强,颜飞卿身为老天师的嫡传弟子,又是正一宗的掌教,法宝秘术只多不少,他在境界不如的前提下,如何能胜? 想到此处,道人已是萌生退意,只是又想到那只被“九阳离火罩”化作飞灰的天鬼,他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天鬼炼制极难,关键还是“材料”难寻,哪怕是以老祖之能,这些年来也只是凑足了五只天鬼的“材料”而已,距离“九子母天鬼”还差着四只,现在毁去一只,他怕是难逃惩罚。想起老祖的手段,道人只觉得背后的冷汗要浸透道袍。 就在此时,一个佝偻老人无声无息地出现在道人身后不远处,面貌丑陋凶恶,后背弯曲,活像一个大号的虾米,在他身旁左右还跟着两名侍女,在初秋的微凉天气里,穿着清凉衣裤,露出小臂、脚踝和小腹,姿容出彩,而且还是一对让人难以分辨的并蒂莲姐妹,姐妹两人单独而言便已明艳动人,两人一起更是分外诱人。只是这两名侍女的面容极为僵硬,两颊上还涂抹了大大的腮红,就像是整理了遗容准备下葬之人。 颜飞卿瞥了一眼,厌憎更甚,因为这两名侍女并非活人,而是以尸体制成的蜡殍,与活尸相比,蜡殍面貌如生,百年不坏,与活人无异,故又美其名曰“尸姬”,许多达官贵人为了收藏和亵玩,往往不惜一掷千金,于是便衍生出这样一条财路,许多心术不正之人买来俊美的童男童女或是少男少女,制成蜡殍,转手一卖,便是百倍之利,比之调教广陵瘦马还要暴利。也不乏江湖高人炼制,能使其行动自如,与活尸无异,算得上一个好帮手。 这等手段,伤天害理,自然为正道中人所不齿。 老人瞥了眼“九阳离火罩”,不惊不怒,语气淡然道:“张静修倒是找了个好徒弟,年纪轻轻便已经天人在望,此生有望长生,真是大江后浪推前浪,一代更比一代强。” 颜飞卿抬手召回“九阳离火罩”,望向老人,缓缓问道:“阁下是何人?” 老天师出身于正一宗张氏,虽然他的弟子颜飞卿还很年轻,但老天本身已经不年轻,在江湖上,别说长他一辈之人,便是平辈中人都是少之又少,此人开口便直呼老天师的名姓,如果不是故意拿巧托大,那么此人的辈分应该极高,很有可能是老天师的同辈之人。 能活到如此年纪的如此辈分之人,多半不容小觑,毕竟江湖不是善地,能耐小的人也活不到一大把年纪,说不定哪天就被大风大浪给淹死了,所以辈分越大,人数越少,反之,辈分越小,还未经历江湖的大浪淘沙,人数也就越多。 此时,那名后知后觉的道人终于发现了身后老人的存在,顾不得大敌当前,转过身来“扑通”跪倒在地,向老人拜倒,“弟子不知师祖驾到,失了礼数,罪该万死,请师祖责罚。” 堂堂先天境,放到江湖上也是一号人物,此时竟是头都不敢稍抬半分,整个人更是抖个不停,怕是正道的老天师和老剑神联袂出现在此地,都不至于让他如此惶恐。 委实是面对老天师和老剑神最多不过一死而已,可他的这位老祖,却是能让人生不如死的,他如何不怕? “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老人瞥了他一眼,叹了口气,道:“风楼子,老夫将五只天鬼和‘炼魂’、‘炼尸’两座大阵尽数交付尔手,你却使得一只天鬼被毁,的确是罪该万死,既然你干不了这正经差事,又求老夫责罚,也罢,老夫便罚你在老夫身边做一个侍候人的差事吧。” 道人闻言之后脸色大变,刚要开口求饶,只见老人屈指一弹,飘散出一大片幽蓝中透着丝丝惨绿的火焰,飘忽不定,一时间将遍地的银白月光也映照为幽蓝一片。 此乃皂阁宗的“纯阴尸火”,与正一宗的“纯阳紫气”有些许异曲同工之妙,“纯阳紫气”是以紫霞功采集太阳初升之时的先天第一缕纯阳之气,然后以纯阳功炼去杂质,去芜存菁,只留下极为纯正的一抹紫色,而“纯阴尸火”则是在坟冢之中,将地下白骨生出的磷火逼至地上,采集之后同样是炼去杂质,去芜存菁,只留下极为精纯的一点,日积月累,方有如此气象。 此火与寻常火焰截然相反,非但没有半点温度,反而还透出丝丝阴冷之意,可周围的天地元气却仿佛热水烧开一般,沸腾不止。 道人见此情景,顾不得许多,转身便要逃离此地,只是尸火迅速化作道道火蛇追上道人,然后疯狂涌入他的七窍之中,只见道人踉跄几步之后,便翻倒在地。紧接着,道人的面容开始抽搐扭曲,皮肤下青筋暴起,他徒劳地长大了嘴巴,却根本发不出半分声音,因为他的七窍都在向外涌着令人不寒而栗的幽蓝火焰,紧接着越来越多的蓝色火焰喷涌着破体而出,将他整个人包裹其中。 虽然道人的躯体在火焰中不曾被烧成焦炭 ,但他再也没有发出一丝一毫的声响,甚至连活人气息也消失得无影无踪,就像此时侍立在老人身旁的两名侍女一般。 待到火焰散去,道人缓缓起身,木然走到老人的身后,垂手侍立。 此时颜飞卿和李玄都的脸色已然是极为凝重,盖因此人的修为实在有些深不可测的意味,仅仅是这一手举重若轻的“纯阴尸火”,便已经是板上钉钉的天人境无疑,至于到底是天人三境中的哪一境,却还不好说,至少不会是天人逍遥境那么简单。 颜飞卿望着老人,缓缓说道:“紫府兄,今日之事,断难善了,便是贫道也不敢说就一定能活着走下这座东山,怕是无暇顾及紫府兄了。” 李玄都轻笑道:“玄机兄未免也小觑李某,我十岁踏足江湖,浮沉漂泊十五载,还未怕过谁,玄都不才,当日在帝京城头上曾经有一愿,脚踏天下路不平,总不会被绊倒在一座小小的东山。” 颜飞卿闻言笑道:“既然紫府兄如此说了,那你我二人便联手讨教一下这位邪道高人的手段!” 以老人的修为,这番对话自然是瞒不过他的耳朵,他抬了抬眼皮,有点匪夷所思。 如今的后辈都是这般刚硬吗?是这两个小家伙被吓得失心疯了?还是说一位登上太玄榜的天人境大宗师就这般吓不住人吗?亦或者说,他老人家太久未曾踏足江湖,以至于江湖上的这些年轻后生们已经忘了他老人家的名号? 下一刻,逆运“坐忘禅功”的李玄都身形一闪而逝。 便是境界高如老人,也没能躲过这神出鬼没的一招,低头一瞧,胸口衣襟上渗出一个指甲盖大小的血点。 第一百五十九章 阁皂高人 老人皱了皱眉头,终于第一次正视李玄都,视线落在李玄都的双袖之上。 这一点伤势甚至不能称之为伤势,连皮肉伤都算不上,对于一位天人境大宗师的体魄而言,不过一眨眼的时间便能愈合,真正让老人感到惊奇的是,这一剑竟是能避开他的感知,如果出剑之人有颜飞卿的修为,那么这一剑就真正能够伤到他了,甚至还能重创于他,只可惜此人的修为境界太低,不过玄元境,就算是他没有任何防范,任由这年轻人刺上几百剑,也伤不到他的半分根本。 老人开口问道:“年轻人,这清微宗的‘北斗三十六剑诀’是谁教给你的?” 李玄都答非所问道:“我想起阁下是谁了,如果我没猜错的话,阁下应该就是名列太玄榜第四的皂阁宗藏老人,只是在我的印象之中,藏老人生得身材高大,高鼻深目,平日里喜好身着斩衰丧服,却不是什么驼子。” 老人平淡微笑道:“这世上知道老夫真容之人,不多,因为绝大多数见过之人都已经死了,你既然知道老夫的真容,想必与颜飞卿一般,出身相当不俗。” 说到这儿,老人忽然想起先前他听到的两人对话,恍然笑道:“是了,方才颜飞卿称呼你为‘紫府’,这倒让老夫想起一个年轻晚辈,前些年的时候很是出了一番风头,被江湖中人称呼为‘紫府剑仙’,不但登上了那少玄榜的榜首位置,而且还名列太玄榜第十。” 说到这里,老人望向李玄都,勾起嘴角,就像看到高高在上的太后娘娘变成了农家村妇,威严深重的青鸾卫都督变成了街头乞丐,让人忍不住想要发笑。 村妇和乞丐当然无甚可笑之处,可如果他们曾经的身份是世间最尊贵之人,从云端跌落尘埃,然后又吃了一嘴烂泥,这件事本身就很可笑了。 就像他眼前的这个年轻人一样。 曾经被誉为谪仙人的紫府剑仙,曾经被视为最有可能踏足长生大道之人,同时也是四小宗师之首,论名声之大,甚至还要在颜飞卿之上。可今天竟然变成了一个连先天境都算不上的玄元境。 这可能是天底下最大的笑话。 老人开口问道:“是该称呼你紫府剑仙?还是紫府客?” 被识破身份的李玄都淡然道:“李玄都就行。” 老人笑道:“真是想不到,当年威名赫赫的紫府剑仙,一人一剑便让大半个江北噤若寒蝉的剑仙人物,如今竟是沦落到了如此地步,要在这座小小的江湖里打滚。” “人生无常,福祸相依。” “老夫至今还记得当年的紫府剑仙是何等恣意,只凭手中三尺,便转战齐州、中州、芦州、燕州四大州。最后更是横渡大江,堂而皇之地进入江州,追杀那位出身于正一宗的仇家,一直杀到吴州,直到坐镇天师山大真人府的正一宗长老亲自出手,这才拦下了你的脚步。当时就有人称赞你是四小宗师之首,最有可能继承大剑仙衣钵之人。就连远在京城的太后娘娘也曾听闻你的名声,说了一句若是此等俊杰人物可为朝廷效力,等同是多出万余精兵。” “老夫很好奇,当年的帝京一战,你分明与颜飞卿等人势不两立,如今你坠境不止,从距离天人境只有一步之遥的归真境直接跌落到了现在这般田地,都说出神入化三境是一步一重天,你都不能算是从云端跌落尘埃,简直是要直接跌到阴曹地府去了,这些可都是拜颜飞卿等人所赐,可今日你们又是如何化干戈为玉帛的?” 说到这里,老人毫不掩饰自己的讥讽之色:“如今的你在当年的你眼中,可能连蝼蚁都不如吧?一只脚都可以踩死的东西,老夫也万万没有想到,大名鼎鼎的紫府剑仙竟然会落在我的手中,这算不算是阴沟里翻船?” 李玄都终于是开口道:“若是我没猜错的话,你现在应该是天人无量境?我从未将什么人视作蝼蚁,你若怀着这样的心态,一味崇强贬弱,不能做到一视同仁,那么你永远也不可能走到天人造化境。” 老人的脸色顿时阴沉下来,讥讽道:“没毛的凤凰不如鸡,你如今已是这般境地,还敢对老夫说三道四?” 说罢,老人伸出一手,往下一按,李玄都顿时感觉身上好像多了万钧重担,整个人动弹不得。 老人冷冷道:“年轻人,既然已经摔到了泥塘里,啃了一嘴烂泥,那就应该学会什么是收敛,有句老话说得好,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你这般以言语触怒老夫,又有什么好处?难道你还当自己是当年那个位列太玄榜第十的紫府剑仙?” 话音落下,李玄都顿时承受不住,不得不单膝跪地,可脸上仍旧有血丝渗出。 就在此时,颜飞卿终于出手,手中的“九阳离火罩”再度飞出,这一次足足变为寺庙晨钟大小,罩内燃起熊熊真火,好似火龙盘旋缠绕,朝着藏老人当头落下。 藏老人冷冷一笑,丝毫不惧,嘿然道:“好一个老天师高足,好一个正一宗掌教,老夫今日就领教一下正一宗俊杰的手段。” 几乎就在老人话音落下的瞬间,一股凶厉之气带着滚滚凄厉哭嚎之声骤然爆开。一时间竟是阴风四起,愁云惨雾,围绕着藏老人的身周飞旋转,将他整个身体掩盖其中。 “九阳离火罩”轰然落在黑雾之上,无数炽烈真火化作数条火龙,翻滚咆哮不止,只见得黑雾翻腾,其中隐隐有苍白人脸浮现,扭曲哀嚎,骇人无比,可就是不让“九阳离火罩”落下分毫,任由火龙将黑雾烧灼出一个个缺口,不过黑雾滚滚,转瞬间就又缺口弥补。 藏老人的身影在黑雾中若隐若现,忽然一声轻笑。 刹那之间,黑雾中响起千万笑声,乍听之下好似风吼之声,细听之后又似是冤魂哀嚎。 鬼笑入耳,动辄勾魂,摄魄杀人,无形无痕。 这一刻,颜飞卿只觉得眼前先是一黑,紧接着四面八方出现一双双血红的眸子死死盯着他,仿佛要将他吞噬殆尽。 不过几乎就在同时,颜飞卿髻上的发簪直接化作齑粉,荡漾出一股淡青色气机,驱散邪音,使他的眼前重复清明。 颜飞卿双眼中有太阳真火熊熊燃烧,瑰丽绚烂,他以“五雷天心正法”催动真元,张口长啸,声音如同炸雷声响,却又被压缩在十丈方圆之内,来回震荡不休,瞬间压过一众鬼魅哀嚎之声,就连黑雾也是翻滚不休,瞬间变淡许多。 就在此时,颜飞卿咬破舌尖,吐出一口“真阳涎”。 人有精气神,天灵血属神,中指血属气,舌尖血属精。所谓“真阳涎”便是舌尖精血,为一个人身上阳气最重所在。颜飞卿以纯阳入道,他的一口“真阳涎”,可想而知。 颜飞卿以血于虚空画“纯阳破煞符”。 只见红光大盛,如初升红日普照天地,黑雾遭遇红光之后,好似积雪消融一般飞快散去,显露出藏匿其中的藏老人。 藏老人不是阴物鬼魅之流,而是活生生的天人境大宗师,却是不怕这等专克阴气鬼物的红光,嘿然一笑,大袖一挥,一阵黑风裹挟着无数不知从何处飘来的白色纸钱席卷而至,纸钱飞向血符,好似飞蛾扑火,立时化作飞灰,但燃烧殆尽后的黑色灰烬却是不断沾染在血符之上,使得血符蒙尘,红光晦暗,灵光大减。 藏老人犹有闲情逸致道:“颜飞卿,你被张静修传了诸多宝物以及正一宗的掌教大位,再加上整个正一宗的底蕴供你修炼,这才有了今日的以纯阳入道,可你终究是年纪太轻,道行太浅,如今靠着一件‘九阳离火罩’,就奢望能横行无忌不成?” 第一百六十章 身外化身 “贫道万不敢作如此之想”颜飞卿平静道:“阁下是天人无量境的高人,换成其他时候,贫道万万不是对手,可今日阁下又能发挥出几成修为,三成?还是五成?” 藏老人脸色微变,万没想到自家底细竟是被年轻后辈窥破。他之所以将未成品的“九子母天鬼”和两座大阵交予道人风楼子之手,就是因为他此时正在施术的关键时刻,分不出身,不得不委派道人替他护法守关,哪曾想道人如此不济事,竟是被毁去了一只天鬼,让藏老人在心痛之余,不得不驱使这具身外化身前来收拾残局,既然是化身,自然比不得本尊,虽说这尊化身乃是以三名归真境宗师的遗体拼凑而成,又以“纯阴尸火”淬炼七七四十九日,去芜存菁,几乎可以媲美天人境大宗师的躯壳,但因为灵肉无法完美契合,故而只能发挥本尊修为的三成左右,也就是与颜飞卿在伯仲之间,此时两人斗法,不看修为境界,而是看谁的法宝秘术更高一筹。 正是因为没有十成胜算,藏老人才与两人说了如此多的言语,意图搬出天人境大宗师的身份,使两个晚辈不战而退,只是更让他没想到的是,这两个晚辈,一个是现任少玄榜榜首颜飞卿,一个是前任少玄榜榜首李玄都,非但没能吓住两人,反而被两人看穿了他的外强中干。 藏老人眯起双眼,脸上的浅淡笑意有些渗人,开口问道:“颜飞卿,你是如何看破的?” 颜飞卿一挥袖,帮李玄都破去身上的“鬼压床”,淡笑道:“先前名为风楼子的道人已经说了他家老祖正在施术,不能被打扰。其次,紫府兄的一剑也是试探,如果是藏老人本尊在此,万没有躲不过去的道理。再有就是,阁下的大名,贫道素有耳闻,可以用‘残忍霸道’四字概括,动辄便是将人打杀,可今日一见,阁下倒是脾气好得很,愿意与我们言谈许多,故而贫道便多想了一些。” 终于得以喘息的李玄都接口道:“还有一点,阁下刚一现身便将风楼子立时打杀,未尝没有立威之意,好让我们心生惧意、退意,否则不必急着将一位先天境的高手直接打杀,而且从那风楼子的反应上来看,也是完全没有预料,显然在他看来,损毁一只天鬼还罪不至死,那又是什么原因导致阁下临时转变注意,要将一位先天境的高手置于死地?毕竟能够位列太玄榜第四的藏老人不会是一个只知道暴虐杀人的‘疯子’,再联想到后来阁下的好脾气,前后反差如此之大,于是我便有了个大胆的猜测。” 老人平淡微笑道:“看来你们二人之所以先后成为少玄榜的榜首人物,的确有些道理,倒是老夫小觑你们了。” 李玄都坦然道:“当年在下年少轻狂,在江北惹下仇家无数,也经历过许多亡命天涯的日子,不是那种不知变通的迂腐之人,如果阁下本尊在此,面对一位天人无量境,我和玄机兄自然是想尽办法逃离此地,不逞一时之能,以图后来。” 藏老人笑了笑,“就算老夫此时只有归真境的修为又如何?可老夫还有四只天鬼和两座阵法,难道你们觉得老夫会像风楼子那个废物一样不济事?” 颜飞卿轻声道:“阁下要拖延时间,等待本尊尽快完成邪术,好尽快驰援此地?” 再次被看破心思的藏老人终于有了几分恼羞成怒,两只大袖一挥,双袖间呼啦啦一声响,飞出白茫茫一片,数不清的惨白纸钱,伴随着呼啸阴风汹涌而来,一时间纸钱如雨,弥漫视线,似是无数白色蝴蝶,又好似富贵人家出殡时以之纸钱开路的景象。 藏老人的声音从重重纸钱之后传出:“事已至此,便与你们说明白了,老夫走遍大半个西北和小半个江南,终于凑足九名命犯天煞之人,这是最后一个,你们想坏老夫的好事,那也休怪老夫要与你们计较一二,大不了拼却这具化身不要,也与你们两个小辈分出个高下就是!” 李玄都身形后掠,先用“金殇拳”,再变“玉鼎掌”,拳掌齐出,气机如风,纸钱被气机冲散,却不落地,顺着李玄都的掌风飞舞,若有灵性,抵隙而入。 李玄都也不急躁,只是不紧不慢地抵御纸钱。 反观颜飞卿那边,声势就要大上许多,他直接以两指夹住一道灵符,只是轻轻一晃,灵符便化作无数烈火,将他整个手掌和半截手臂包裹其中,却又不伤皮肤和衣袖分毫,颜飞卿只是不断挥手,便将涌向他的纸钱燃烧成灰烬。 藏老人的嗓音飘忽不定,道:“颜飞卿,若能用你这具躯壳制成化身,便能让老夫发挥出七成以上的修为。” 话音落下,所有的纸钱顿时自行燃烧起火,不过不是赤红色火焰,而是带着刺骨寒意的幽蓝色火焰,连接成片,便是一方火海。 虽然在踏足出神入化三境之后,武夫和方士的分别已经不太明显,但终究还是有所区别,比如老玄榜中的老剑神便是偏向于武夫,而老天师则偏向于方士,此时的颜飞卿和藏老人俱是偏向于方士术法一道,交手即是斗法。 李玄都轻叹一声,知道此时已经不是自己可以插手的,暂时也不适合他出手,于是以“青蛟”和“紫凰”将飘向自己的几朵“纯阴尸火”绞杀,足下一点,身形向后飘然退去, 颜飞卿立于火海之中,再次伸手招来“九阳离火罩”,将自己笼罩其中,这次不再是罩内生火,而是罩外生出数条腾腾火龙,环绕盘旋,使得“纯阴尸火”不能近其分毫。 颜飞卿又从“乾坤袋”中取出一道灵符,屈指一弹,灵符畅通无阻地飞出“九阳离火罩”,继而开始自行燃烧,最终化作一条三丈之长的火龙,以蜿蜒灵动之态前行,宛如蛇捕鼠,将杀机重重“纯阴尸火”系数绞杀。 将幽蓝色的火焰灭去大半之后,火龙也已是强弩之末,在半空中化作缕缕青烟,随风而逝。 一番斗法,两人可谓是伯仲之间,不过藏老人还占据了地利,在他脚下还有一座“炼尸阵”和一座“炼魂阵”。 望着已经所剩无几的纸钱,藏老人一跺脚。 好似天摇地动。 下一刻,只见有无数只惨败而无血色的手掌从地下伸出,皮肤干枯如树皮,有些甚至已经可以看到森森白骨,不断摇晃,似是要抓住什么,乍一看像是一片芦苇,可仔细一看,便让人头皮发麻,脊背发冷。 若是有活人被这些手掌抓住,立时便是被拖入地下并沦为它们其中一员的下场,这幅场景像极了佛经中的饿鬼道,而对于饿鬼而言,活人即是它们最美味的食物。 颜飞卿心知想要在须臾之间破去由藏老人亲自主持的“炼尸阵”并不现实,还是只能先着手于解决眼前危局,于是他又从“乾坤袋”中取出一柄桃木剑,名为“万象”,比之李玄都的那柄已经毁去的“敕鬼”,不知要好过多少,据说是取自一块万年桃木制成。颜飞卿不知道那块桃木是否真有万年树龄,但他知道这把桃木剑已经在大真人府中传了三十六代,他是第三十七代传人。 颜飞卿握住“万象”,轻轻挥剑,仅凭剑上自带的磅礴灵气,便使得周围一只只伸出地面的手掌化为飞灰。 藏老人眼中掠过凝重之色,语气中不知是惊诧还是羡慕,“张静修真是舍得放手,竟是连此物也一并给了你!” 颜飞卿没有多言,只是一扬手,这柄“万象”自行飞出,然后落在所有手掌的最中间位置。 刹那之间,磅礴灵气如青龙出水,直冲天际。 一剑镇山河。 第一百六十一章 双方斗法 颜飞卿以这柄“万象”,强行镇压藏老人在此地布置的“炼尸阵”,在“万象”刺入地面尺余之后,荡漾起一拳近乎肉眼可见的气机涟漪,那些探出地面的惨白手掌立时灰飞烟灭。 说起诸多身外之物,同样是等级森严,与下成、中成、上成、大成四法相对应,亦分四等。 所谓身外物,泛指法器、兵器、衣甲、佩饰等物。最低一等是凡物,无非是以精铁铸造而成,虽然对于寻常人而言,已经是极为精良,但是对于高手而言,却裨益不大。青鸾卫的文鸾刀和六扇门的雁翎刀便是凡物中的顶尖。 再上一筹是灵物,多是以稀有材质铸造,其中蕴含灵气,孕育灵性,不再是死物,玄妙非常。在各大宗门之中,若是有嫡传弟子修为有成,踏足登堂入室三境,往往会被师门酌情赐下一件灵物,而那些没有师门传承如无根浮萍的江湖散人,就对灵物格外苛求,若能侥幸得到一件,便是天大的幸事。 李玄都袖中所藏的“青蛟”和“紫凰”便属于灵物中的佼佼者,因为两剑是仿照正一宗的紫青双剑铸造,所以若是双剑合璧,则可以跻身宝物的范畴。 宝物在灵物之上,顾名思义,宝而贵之。许多方士所用的法器,如果品相在灵物的范畴之内,那就只能是法器,可如果品相在宝物的范畴之内,就可以称之为法宝,已经不仅仅是有灵性那么简单,更有诸多玄妙之用。诸多有纳须弥于芥子功效的玄奇宝物,从外表看来,可能只是一个扳指或是一块玉佩,可内里却另有乾坤,能有数丈见方,算是宝物中的上品。 宝物之上还有仙物。仙物之珍惜,哪怕是各大宗门,都未必拥有一件。如今声势浩大占据三州之地的西北五宗,“圣君”澹台云所用兵刃也仅仅只算是半件仙物,距离真正的仙物还差了一筹。 但凡曾经在世间留下过记载的仙物,无一不是诸多传说加身,能够拥有之人,更是地位超然的有德之人,无一不是名垂青史,比如清微宗的老剑神和手中的“叩天门”,还有正一宗的“青云”和“紫霞”二剑,若是两剑合璧,方能算是仙物,至于其他登顶刀剑评的刀剑,都只能算是半件仙物或是顶尖宝物,日后若有机缘造化,也许能够晋升为仙物,但是现在距离真正的仙物还是差了一筹。 颜飞卿作为老天师张静修的传人、正一宗的掌教,其豪富可想而知,不但被老天师赐予了相当于半件仙物的“青云”,还有如“九阳离火罩”、“飞羽舟”等诸多宝物,悉数存于他腰间所悬的“乾坤袋”中,仅以颜飞卿的一人身家,便可抵过许多门派的全部身家,堪称是“多宝道人”。 此时颜飞卿所用的“万象”便是一件货真价实的上品宝物,而且已经接近半仙物的范畴,这座临时布置的“炼尸阵”自然无法媲美皂阁宗山门的那座正品大阵,被“万象”暂时镇压也在情理之中。 藏老人再一跺脚。 这次是驱动“炼魂阵”,同时他心中也颇为恼怒,若他本尊能脱得身来,便是同时催动“三炼”也不在话下,可现在这尊化身只能发挥三成修为,却是只能一次催动一个阵法,如果他能同时催动两大阵法,也不至于被这小辈强行封镇“炼尸阵”。 催动“炼魂阵”之后,平地起风,以藏老人立足之处为中心,有无数黑色的飞舞冤魂瞬间弥散开来,与此同时,一道足有二十丈之高的黑影从他身后升起,黑影脸上面容不断变化,或慈悲,或瞠目,或庄严,或平静,或嗔怒,不一而是。 颜飞卿的脸上流露出凝重之色,以左手食指在右手掌心上划出一道血槽,然后用鲜血在手掌上画出一个玄奥符篆。 随着他画符,原本就阴沉无比的天空骤然变得漆黑一片,继而响起天雷阵阵。 天下道法以雷法为尊,雷法以“五雷天心正法”为首,而“五雷天心正法”中又以“太上紫宵雷术”为重。 此乃正一宗的不传之秘。 李玄都作为老天师张静修的传人,自是精通“太上紫宵雷术”。” 当他画完手中的符篆之后,再咬破舌尖,喷出一口真阳涎,遥遥指向藏老人。刹那间天空中有震人耳膜的炸雷声响,苍穹如同被炸开一个窟窿,一道紫雷轰然坠落,如一道紫色长线连接起天地。 这一线紫雷从好似是从天庭降落至人间的一把神剑,将“炼魂阵”凝聚出的巨大黑影从中劈成两半。 不过连吐两口真阳涎之后,就算是以颜飞卿的体魄,也有些支撑不住,脸色苍白。 就在此时,一直在藏老人身后安静侍立的两名侍女倏忽而动,速度极快,转眼就来到颜飞卿的面前,不顾热浪滚滚和火龙盘旋,四只洁白如玉的拳头狠狠落在“九阳离火罩”之上,伴随着一声轰然巨响,“九阳离火罩”震荡不休,迅速变为原本大小,再也不能笼罩颜飞卿的周身。 颜飞卿脸上露出诧异之色,“铜甲尸?!” 一般僵尸形成是因为尸体被葬于养尸地中,因人气而尸变起尸,而铜甲尸却是生前死于沙场,死后又被葬于沙场,执念不消,吸纳战场杀伐之气,经过百年以上的孕育,出世之后刀枪难伤水火不入,就是寻常修道之人的术法也难以奏效,几乎相当于归真境高手。 皂阁宗作为炼尸之一道的行家里手,自然也有秘法,通过人为的手段,逆天行事,造就养尸之地,强行炼制铜甲尸,这两名侍女虽然不是完整的铜甲尸,还谈不上刀枪不坏,但是在不防之下,对付只擅长以抵御术法鬼魅的“九阳离火罩”却是绰绰有余。 颜飞卿大袖飘摇,手指连连画符,身形同时向后急退。 点点灵符交织成一张罗网,罩在两名侍女的身上,使得她们仿佛陷入泥潭之中,步履维艰,只是这张罗网还不足以完全困住两名力大无穷的侍女,她们仍是坚定地向颜飞卿缓缓行去。 藏老人嘿然笑道:“老夫亲手制成的‘尸姬’,又岂是寻常?颜飞卿,不如你把一身精血送与老夫的两名‘尸姬’,那她们就是名副其实的‘铜甲尸’了。” 养尸之法,最是讲究如何喂养尸体,最好之物便是修道有成之人的精血和心肝,尤其是颜飞卿这等以纯阳入道之人,一点元阳未泄,若是拿来喂养僵尸或是饲育鬼物,便是大补之物,不亚于传说中吃下就能增进百年功力的天材地宝,就算没有藏老人的驱使,这两具未成形的铜甲尸也会凭借本能拼命扑杀颜飞卿。 与此同时,没了“九阳离火罩”的熊熊真火之后,四只纯阴天鬼也再无顾忌,四散飞舞,阴气森然又悄无声息,从不同的方向和不同的角度,一起扑向颜飞卿。 饶是颜飞卿,此时也颇有技穷之感,虽说乾坤袋中还有最后几件保命宝物,但以他此时的真元气机,也快要无力再去驾御了,若是现在将最后的保命手段都用了出来,而藏老人又还有其他手段,那就大大不利,甚至会使自己身陷死境之中。 眼看着四只天鬼临身,颜飞卿双眼中燃烧起熊熊真火,将天鬼暂且逼退的同时,指掐剑诀,只见从他腰间所悬挂的“乾坤袋”中激射出一道清光,直冲云霄。 一瞬之间,风起云涌,整个天幕被映染得青莹莹一片,甚至就连明月也被镀上了一层青色的镶边。 第一百六十二章 落花流云 一直站在颜飞卿身后而置身事外的李玄都抬头望去,如果说颜飞卿的双眼之中燃烧着熊熊烈火,那么他的双眼就好似一汪静湖,清澈却又深邃,不见其底,此时整个“湖面”同样是被映得青莹莹一片,同时在“湖水”中缓缓倒映出一把长剑的影子。 这道清光是一把剑。 先前颜飞卿答应将“青云”借于李玄都,但什么时候借剑,又该如何借剑,其中大有讲究,因为如今的李玄都不比当年,就算神兵利器在手,也至多只有一剑的机会,若是送早了,无甚大用,若是送晚了,于事无补,非要恰到好处才行。 否则还不如不借。 此时颜飞卿选择的借剑时机,恰到好处。因为两人一番斗法之后,颜飞卿固然已经是强弩之末,以化身出现在此地的藏老人也好不到哪里去,就好比两名壮汉一番搏斗之后,俱是筋疲力尽,而此时却出现了一个手持锋利匕首的瘦弱少年。 不过藏老人作为一位天人无量境的大宗师,高居太玄榜第四,就算此时本尊未至,化身只有本尊的三成修为,那也应该有几手压箱底的绝技傍身,此时就像上了赌桌玩推牌九,就看谁的最后的一张骨牌点数更大。 藏老人也看到了这道清光,有些失神。 在那刀剑评上就有两件仙物,一者是由清微宗历代宗主执掌的“叩天门”,一者是正一宗的雌雄双剑,若是双剑合璧,则还要压过位列刀剑评榜首的“叩天门”一头。 这道清光,就是雌雄双剑中的“青云”了。 “紫府兄,请接剑!”颜飞卿从“乾坤袋”中祭出“青云”之后,再掐一道剑诀,使得“青云”直冲李玄都而去。 如果换成旁人,面对来势汹汹的“青云”,一个不慎之下,便要接剑不成反被剑伤,毕竟直接执掌“青云”,最低也要归真境才能做到,如今李玄都只有玄元境的修为,就算他有归真境的体魄,也显得颇为勉强。 只是李玄都作为当年的归真境第一剑士,御剑的手段和经验却是旁人不能比拟,他手中同样掐了个剑诀,不过与颜飞卿不同,颜飞卿所用剑诀乃是玄门正宗的“青莲剑诀”,而李玄都所用的则是透着杀伐意味的“北斗三十六剑诀”,剑诀成时,一抹玄色色染上“青云”的剑首位置。 李玄都纵身而起,握住下落的“青云”,这也是近百年以来,紫青双剑绝无仅有的一次落入正一宗之外的旁人之手,面对这一幕,藏老人不是不想阻止,而是在他眼前还有一个颜飞卿,他还要驾驭驱使四只天鬼来牵制颜飞卿,若是没了他的强行驱使,面对颜飞卿的“纯阳真火”,最是欺软怕硬的天鬼就会立时四散而逃,哪里还敢去啃这块硬骨头。还有一点原因,就算让李玄都握住了“青云”,藏老人也不认为一个小小的玄元境,能够驾驭得了这半把仙剑,到底是妙手一镇,还是作茧自缚,现在还言之尚早。 就这样,李玄都握住了“青云”的剑柄。 在一瞬之间,李玄都全身剧震,如遭雷殛,他手中的“青云”也随之颤鸣不止。 修炼体魄,无外乎筋骨皮肉,继而炼髓换血,最终炼精化气。在此之后,炼气化神,便能更深层次挖掘人体秘藏,感应体内深处密如繁星的诸般窍穴,并且对自身控制达到极为细微的地步,精华内藏,没有半分外泄,谓之“不漏”。如今李玄都的体魄是以佛家“漏尽通”开启诸多窍穴,使其体魄坚不可摧,只要窍穴不损,便是血肉受创,都可再生,此谓之“不坏”。 不过就在李玄都握住“青云”之后,李玄都顿时气血沸腾,气机震荡。虽说“青云”的剑意并不如当年的“人间世”那般驳杂,也不似“叩天门”那般超然,甚至不如“大宗师”的杀伐,但剑意中却融汇了正一宗历代天师掌教对于天理人情的感悟,甚至是对于天道的感悟,并非一味杀伐锋锐,加倍的难测难防。 与此同时,李玄都手背上开始出现道道凸起,像是一条条经络,又像是什么活物在皮肤下蜿蜒游动,想要破体而出。 片刻后,李玄都的手背终于炸裂开来,几道形似微小蛟龙的青色雷光缭绕盘旋,虽然光华不盛,但却有一股雷善霆恶、天刑劫罚的阳刚纯正气息弥漫开来。 这便是雷法之正。 此时李玄都全身多处窍穴都开始出现气机紊乱的迹象,若不是他修得“漏尽通”,各处窍穴异常坚固,某些窍穴甚至有可能因此被毁。 李玄都深吸一口气,运转“坐忘禅功”,若在此时内视,便会发现在他的各处窍穴之中,显现烟雨潇潇、夏雷阵阵、秋风簌簌、大雪飘飘的奇异景象,四季轮转、生死枯荣尽在其中,竟是使得不断震动的各处窍穴趋于平稳。 “青云”的颤鸣渐不可闻,自天宝二年之后,再次握剑的李玄都,不禁长叹一声。 这四年以来的经历,在脑海中如走马观花,一闪而逝。 四年来除了读书、练功、养伤三事之外,他便是种田种菜,却是再也没了当年的气概。当年他艺成下山,纵横江湖,一次与人斗剑受伤之后,用八十两银子买了个小小的无名山头,当时年少轻狂,取名为“忘剑峰”,名头极大,取“怀剑而忘剑,忘剑又有剑”之意,在此地练剑和养伤。 在练剑之余,他也会登高望远,恰好在山顶上有一棵不知何人何时栽种于此的梨树,他便常常坐在梨树之下,效仿古剑仙“闲过信陵饮,脱剑膝前横”的意境,横剑膝上,眺望山景云海。 三月花开,四月花落,梨花如雪,云如梨花。 观庭前花开花谢,闲扫落花,望天空云卷云舒,剑斩浮云。在花落的时节,李玄都离开了此地,再入江湖,先是远赴西北,后是北上帝京。 李玄都手持“青云”,眼神恍惚。 当年他听闻张白月的死讯,师父不许他离开师门,他只能传信请好友张鸾山以正一宗的身份,代为收殓遗骸,火化之后,将骨灰暂且安置于大承恩寺中,待到李玄都伤势好转,他在自行坠境之前,亲自前往大承恩寺取走骨灰,葬于这座“忘剑峰”的梨树之下。 此时回忆起来,“忘剑峰”三字,竟是一语成谶,忘剑难忘人。 再后来,李玄都离开“忘剑峰”,重返师门,散去一身修为,从头开始。 李玄都默念张白月写给他的那首《沁园春太平》。 “百年江湖意气。天下起风雷万里埃。叹此生浮沉,风波难定;十年一剑,侠骨峥嵘。袖藏青蛇,腰悬三尺,脚踏人间路不平。朝天阙,看剑气纵横,再开青冥。” 李玄都举起手中的“青云”,沉声道:“我有一剑,一剑而已。” 没有气冲斗牛的无匹剑气,也没有风起云涌的异象,更没有天雷从天而降,山摇地动。 就是朴实无华的一剑。 颜飞卿略感诧异,藏老人更是愕然。 难不成是雷声大雨点小的一剑? 李玄都只是笑了一笑,无有沧桑,唯有感怀,虽是以“北斗三十六剑诀”起剑,但却没有太多杀气,身形向前飘然而出,笑道:“登临心系天下事,脚踏人间路不平。且看李某这一剑,平不平。” 不再是当年的紫府剑仙,也没了那把仅次于“叩天门”的“人间世”,李玄都握住这把并不属于自己的“青云”,一剑刺去。 师父说,天下之事一剑了。 他没有这样的气魄,却也希望自己能做到这一点。 一剑瞬间跨越百余丈距离的。 两名尸姬颓然倒地,两颗秀美头颅骨碌碌滚出老远,便是藏老人,竟也没能躲过这一剑,被“青云”穿心而过,正好是先前他被李玄都以飞剑刺出一个血点的位置。 第一百六十三章 一剑退敌 一剑穿胸透心凉。 这一剑不但贯穿了藏老人的整个心脏,使其周身气机急剧溃散,还迫使其身形向后飘退出去。 类似一剑,李玄都在面对公孙量时当然也可以用出,只是无甚用处,就像先前李玄都一剑刺中藏老人,只是留下了一个指甲盖大小的血点,根本不痛不痒,也就没了用的必要。 这也是世人为何用剑的原因,因为剑是利器,比起徒手更易杀人和伤人。 这次他用同样的手法刺中了藏老人,只是手中多了一把“青云”。 他不用想如何破开藏老人的护体罡气,这是“青云”要做的,他要做的就是专心驾驭青云而已。 颜飞卿自是不会放过这个机会,运转所剩不多的真元,生出熊熊燃烧的“纯阳真火”,将围绕他的四只天鬼逼退,然后身形飘然欺近,对着藏老人当头拍下。 一掌之间,蕴含浓郁紫气。 藏老人立时七窍流血,只是因为化身之故,仍旧伤而不死,森然道:“好,真是好得很,竟然能逼迫老夫现出本尊!” 说话之间,老人的身躯喀嚓作响,连绵不断,发出如一大串黄豆爆炸的诡谲声音,便要就此显出本尊。 颜飞卿沉声道:“藏老人,你真当我正道无人?别忘了,这里不是西北地界,你只要敢于本尊现身于此,自然会有人来将你彻底镇压!” 藏老人的脸色立时阴晴不定,暴戾残忍不代表莽撞无谋,否则也他也不能在结仇无数的情形下,不但安稳活到了现在,而且还能高居太玄榜第四,此时闻听颜飞卿此言,藏老人便有些犹疑不定,如果颜飞卿在来此地之前,就已经以灵符传讯于正一宗,那么在双方纠缠的这段时间中,也足以让正一宗赶到此地了,而且正一宗惯是喜欢以势压人,若是再联络其他宗门的高手,他毕竟势单力孤,若是陷入围攻境地,怕是难以讨到好去。 再者说了,颜飞卿也好,李玄都也罢,两人身后都牵扯着天大的干系,若是真把他们斩杀于此,以后的日子也是难熬,恐怕只能躲在皂阁宗中,再也不能出门半步。 想到这儿,藏老人一番利弊权衡,不再强行现出真身,而是直接元神出窍! 如一道惊虹激射远遁,四只天鬼也随之逃散。 没了元神支撑,这具化身便只是一副破皮囊而已,颜飞卿上前一步,手掌生出熊熊真火,将其化为灰烬。 一尊归真境的身外化身,就此被当场斩杀。 李玄都递出一剑之后,似乎有了重返当年归真境的气象,只是他本人却没有太多惊喜,收剑之后,将手中“青云”丢还于颜飞卿,立于原地处,默然无言。 颜飞卿将“青云”重新收入腰间所悬的“乾坤袋”中,望着李玄都,不由想起了天宝二年的帝京城头一战,作为在少玄榜上仅次于紫府剑仙之人,颜飞卿是第一个与李玄都交手的,换而言之,苏云媗面对的李玄都已是经历过一次大战,不复巅峰之态,玉清宁所面对的李玄都,更是强弩之末,唯有颜飞卿所面对的李玄都,正值巅峰之态,两人的这番交手,也是归真境的巅峰一战。 在那一战中,颜飞卿身上法宝尽出,挡下李玄都的倾力三剑,勉强算是平分秋色,不过在三剑之后,他自身也是后续乏力,且又是在一片乱象的帝京城中,再加上为求自保计,于是颜飞卿认负而去。 现在回想起来,当时的紫府剑仙在被江湖中评价为“武德有亏”的情形下,仍旧能登顶少玄榜的榜首,完全是靠着自己一剑一剑在江湖上斩出的巨大声望,尤其是最后的帝京城头一战,虽然不是逆天的以一敌三,但以一己之力连战三人且三战皆胜,少玄榜第一人的位置已然是再无疑问。 不过也正如《左传》所言,君以此兴,必以此亡,紫府剑仙因为帝京一战而名震江湖,也因为帝京一战而从江湖上彻底消失,紫府剑仙变成了今日的李玄都,风华不再,不过十年饮冰,难凉热血,此心依旧。 过了许久,颜飞卿从方才的思绪中回过神来,径直走向李玄都,轻声道:“儒家圣人言:‘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又有先贤言:‘往事诚已矣,道存犹可追。’紫府兄也当想开一些。” 李玄都摇头道:“没有什么想不开的,只是感怀而已。” 颜飞卿不再在这个话题上多做纠缠,转而问道:“紫府兄,你方才的一剑,可是已经摸到了归真境的意味?” 李玄都轻叹道:“如果将修行比作建造楼房,三大境界便是三层楼房,需要一边积累砖石木料,一边慢慢修建,有些人迟迟不能建起第三层楼,是因为建完第二层楼之后,他不知道该如何去修建第三层楼,这便是瓶颈和门槛,在此期间,他们积攒的砖石木料越来越多,所以他们一旦知道该如何修建第三层楼之后,便会进展迅速。而我不一样,我知道这第三层楼该如何修建,没什么瓶颈和门槛,可我缺少的是砖石木料,这些东西不能一蹴而就,需要慢慢积累。” 说到这儿,李玄都顿了顿,继续说道:“实话实说,方才那一剑,算是把天时、地利、人和都占全了,有你主动借剑,我又有这身归真境的体魄,再加上修自‘坐忘禅功’而得来的‘漏尽通’,这才勉强驾驭‘青云’。在当今天下诸多兵刃之中,又唯有‘青云’和‘紫霞’有破邪破魔之功效,最是克制藏老人以尸体遗骸炼制而成的化身,如果换成其他刀剑,哪怕是在刀剑评中排名更为靠前的‘应帝王’,也无今日之功。” 李玄都笑了笑:“读书人有句话,叫做‘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剑道 也姑且算是如此,有些剑士灵光一闪,用出天成一剑,自此突破瓶颈,修为一日千里,可我不一样,我这一剑是早已学会的,应该属于老调重弹,于我自身境界修为裨益不大,而且世上不如意之事十之八九,所以我也看得算是通透,修为没了,重新修回来便是,不急于一时。” 颜飞卿长叹一声:“时不我待啊。” 李玄都道:“欲速则不达,磨刀不误砍柴工。” 颜飞卿点头道:“是这个道理。” 一直站在原地不动的李玄都长长吐出一口浊气,道:“我大概恢复了三成左右的气机,玄机兄如何了?若是无碍,我们暂且放下务虚,去做些实事。” 颜飞卿点头道:“贫道尚且还有一战之力,待贫道先破去这两方‘恶阵’。” 说罢,颜飞卿从“乾坤袋”中取出一块块以桃木制成的木符,大概手掌大小,然后以暗器手法一一激射出去,分别落在大阵的不同位置,因为没了主持阵法之人,两座已是强弩之末的阵法立时便传来轰隆声响。 颜飞卿身形飘然而动,来到木剑“万象”跟前,脚下步罡踏斗,一身道袍无风自动,最后一手双指朝天,一手搭臂,伸手握住“万象”的剑柄,沉声道:“起!” 先前被颜飞卿散出去的桃木符全部悬空而起,熠熠生辉。道门既然以斩妖除魔为己任,自有其玄妙神通。只见这些桃木符随着颜飞卿手掌一翻,悉数炸裂开来。 不多时后,所有的烟雾和都缓缓散去,风停云止,拨云见月,就连村外的白杨树林也不再发出声响。 颜飞卿伸手拔出“万象”,道:“此阵已破。” 第一百六十四章 事后残局 破阵之后,东山村又恢复了平日的样子,只是如今整个村子上下已经再无半个活人,所有百姓都被藏老人炼制成了活尸,其魂魄又被抽取出来,将其炼制成为冤魂,如今随着“炼尸阵”和“炼魂阵”两座大阵一起烟消云散。 李玄都和颜飞卿对视一眼,相顾默然。 不是他们不想除恶务尽,只是力有不逮,甚至两人能从藏老人的手中全身而退,都有些许运气成分。 藏老人其人,真实姓名不祥,天人无量境的大宗师,位列太玄榜的第四位,出身于北邙山皂阁宗,是为皂阁宗的宗主,不过因为皂阁宗依附于阴阳宗,阴阳宗的宗主徐无鬼被人称作是阴阳、皂阁两宗之主,藏老人又被人戏称为皂阁宗副宗主。 不过不要因此就认为藏老人不是高手了,要知道天下三玄,除了少玄榜因为有年龄限制而有所偏颇之外,另外的太玄榜和老玄榜可谓是名副其实,凡是能登上此两榜之人,皆是盛名之下无虚士,几乎囊括了江湖上九成之数的高手,就算有些许隐世不出的高人,也绝对不会超过老玄榜上的几位老神仙,如此算来,藏老人就算不是全天下前十的高人,也已经相去不远。 如果李玄都还是鼎盛时候,与颜飞卿联手之下,能够取得这样的结果并不奇怪,但以李玄都如今的修为而言,可以说是十分侥幸了。 两人沉默片刻之后,往村子更深处走去,方才一番斗法,藏老人主动现身迎敌,有意无意地将两人挡在了村子的北半边,可见藏老人的本尊便是藏身于村子以南的某个地方,现在藏老人已经遁走,两人自然也要去一探究竟,毕竟此事不仅仅是关乎到藏老人炼制邪术之事,还牵涉到了荆州市舶司的库银,波谲云诡,既然两人遇到了此事,便没有就此置之不理的道理。 两人沿着村子中唯一可以称之为“街道”的道路缓缓而行,因为用碎石铺路,倒也不显泥泞,来到街道尽头,是一片不大的开阔空地,若是遇到了什么大事,村民便集合于此地,平日里的时候也会用来当做晒粮食或打谷子的所在。 在空地的后面是一座祠堂,这种小村子,多半是全村同姓,若遇到什么大事,便要在祠堂中议事,只是东山村的这座祠堂规模不大,不足以让许多人在其中议事,若是村中宗老召集村民,只能站在祠堂的台阶上说话,倒是与皇帝乾门听政有异曲同工之妙。 刚刚踏足这处空地,两人脚下的地面开始剧烈抖动起来,如河水起伏翻滚不休,继而变得绵软如血肉,李玄都低头望去,只见有十数只苍白人手从地下探出抓住他脚踝,仿佛地狱中的恶鬼要带他一起沉入无边冥域苦海,永世不得超生。同时还有数不清的低语呜咽从四面八方传来,眼前有无数黑影在不断晃动。 颜飞卿催动“九阳离火罩”,以“纯阳真火”化作一道火龙,火龙当空盘旋一周,将这些手掌一扫而空,道:“看来藏老人还留了许多暗手,不过现在他已经离开,倒是不足为虑了。” 说话间,颜飞卿又是连续掷出数块桃木符,桃木符一一炸裂的同时,也不断有黑色雾气散去,雾气中隐隐有狰狞面孔,最终也只能不甘消散。 两人进到祠堂,其中摆放的诸多牌位已经不知去向,多半是藏老人嫌弃碍事而将其毁去,此时的祠堂中只剩下一个用无数符篆组成的诡异阵势,就像一张铺在地面上的巨大蛛网,在“蛛网”的正中位置,则躺着一个年轻村民,如果不出意料之外的话,就应该是井子镇失踪的牛二了。 颜飞卿蹲下身,伸出手指在其中一道纹路上轻轻一抹,在鼻子下嗅了嗅后,说道:“虽然血腥之气已经近乎于无,但贫道可以断定,绘阵所用之物是心头之血。” 李玄都问道:“是人血?” 颜飞卿点了点头。 李玄都也蹲下身望着已经隐隐发黑而无半分血色的纹路,丝毫没有因为颜飞卿道破的事实而惊讶,皱眉道:“想要用心头之血绘制如此大的阵法,仅仅靠一个东山村远远不够,按照我们先前的推测,藏老人的本意是想要用东山之下的井子镇百姓来祭炼邪术,可是因为我们插手的缘故,未能成功,现在他又是从何处找来如此多的心头之血?” 颜飞卿继续仔细观察着这个大阵,沉声道:“根据藏老人刚才所说,牛二只是他找的第九个命犯天煞之人,想来前八个命犯天煞之人都已经被他成功炼化,藏老人手中还剩下一些还未用完的心头之血也在情理之中。至于藏老人为何明明有备用之血还要‘就地取材’,我想应该是他顺手为之,这等邪道巨擘一向视人命如草芥,而且心头之血的用途极大,也不仅仅是用于绘阵一途,自然是多多益善。” 李玄都没有在这个问题上过多纠缠,又问道:“玄机兄还看出什么端倪?” 颜飞卿目不转睛地盯着这座阵法:“这座阵法,果然是出自皂阁宗‘三炼’之一的‘炼神阵’,皂阁一派的阵法与我们正一不同,他们出自于阁皂一脉,讲究符必有正形,一丝一毫都不能出错,所以最容易辨认,只是皂阁宗的理念与阁皂一脉不合,故而将两字颠倒,自称皂阁。不过话又说回来,不管皂阁宗如何大逆不道,其阵法符篆一道还是有独到之处,‘炼神阵’作为‘三炼’之首,可谓是皂阁宗符篆阵法的精华所在,玄妙之处当然不止于此,这座阵法只能算是小半个‘炼神阵’,舍去了对敌功用,只留下抽取魂魄的效用。” 李玄都问道:“要不要将此方大阵拓印下来带回正一宗?若是能将这方大阵堪破,日后交战,也能多些胜算。” 颜飞卿摇头道:“先不说时间上已经来不及了,仅就阵法而言,虽说阁皂一脉讲究符有正形,但阵法符篆的关键仍旧在于灵气流转,现在此阵的灵气逸散,徒有其形而无其神,如人尸体而已,再者说了,我们正一一脉讲究符无定形,一气则灵,两者刚好相反,所以也没这个必要。” 李玄都起身道:“既然如此,便将此阵毁去吧,以免其留于此地再生事端。” 颜飞卿同样站起身,道:“不用我们动手,它马上就会自行消散,什么也不会剩下。” 李玄都对于阵法之道不甚精通,不由问道:“此话怎讲?” 颜飞卿解释道:“这便是‘炼神阵’的玄妙所在,以活人鲜血绘阵,阵法便如一活物,此时这座阵法灵气已尽,便是油尽灯枯之相,已是如人弥留,不用旁人出手,它自己也要死去。” 话音落下,这方阵法便如被火焰烤灼的白纸,先是逐渐焦黄,然后逐渐化为寸寸灰烬,最终随风散去,地上的所有痕迹也果真如颜飞卿所言,半点痕迹也没剩下,最后只剩下一个还躺在地上的牛二。 一番大战,虽说罪魁祸首必然是藏老人无疑,但起因却是从牛二而起,且不论其为人如何,现在人已经死了,李玄都和颜飞卿也没有看都不看一眼的道理,不过也不能就这么过去,万一藏老人在临走之前又在牛二的身上留下了什么隐秘布置,两人就这么贸然上去,也是不妥。毕竟无论庙堂还是江湖,都是明枪易躲,暗箭难防,两个老江湖若是就这么着了道,也实在有些说不过去。 最后,还是由颜飞卿祭起了“九阳离火罩”,独自一人走上前去。 第一百六十五章 祸之所伏 颜飞卿蹲在牛二身前,此时牛二已经死得不能再死,只是脸色依旧红润,唯独印堂发黑,怀里抱着大锭大锭的官银,与井子镇牛二家中发现的官银并无二致,嘴巴大大长着,里面也被塞满了银子。他至死都未能闭上双眼,眸子大大地睁着,不似望着屋顶,倒像是望着某个远处,黯淡的眼神中似乎还残留着狂喜的光芒。 颜飞卿从“乾坤袋”中取出“万象”,在牛二的身上轻轻戳了一下,毫无动静,又以“万象”撩起牛二的一条胳膊,细看手背和露出的手腕,同样没有任何痕迹,最终颜飞卿小心翼翼地将“万象”刺入牛二的心口,牛二的额头印堂处才猛地浮起一抹黑烟,其中隐隐有喊叫之声。 只是颜飞卿仍旧没有掉以轻心,反而是露出凝重之色,抬手示意李玄都不要轻举妄动,沉声道:“小心连环套。” 如今大魏军中便有太平宗专门研发的“钢轮发火”,根据《火龙经》记载:“炸炮制以生铁铸,空腹,放药杵实,入小竹筒,穿火线于内,外用长线穿火槽,择寇必由之路,连连数十埋入坑中,药槽通接钢轮,土掩,使贼不知,踏动发机,震起,铁块如飞,火焰冲天。”因为其声震如雷,掩埋地下,又称“地雷”。 当年秦襄为应对金帐汗国的骑军,便曾以“钢轮发火”设伏,在当敌人踏动机索时,钢轮转动与火石急剧摩擦发火,引爆火雷,使得金帐汗国的骑军损失惨重。金帐汗国为了应对,遂以下马士兵进行搜索挖雷,步步为营。于是秦襄军中的太平宗高人又顺势创出“连环雷”,由两颗或两颗以上的火雷组成,两颗火雷使用同一根引线,若是有人挖出上面的火雷,便会引发下面的火雷炸开。 其实这种手法最早源自于江湖,许多人为了暗算他人,便是提前设下两重机关,就算第一重被人破去,在其心神松懈下来之后,第二重机关往往能够建功。此时藏老人便是如此,那道藏于印堂位置的黑烟只是障眼法而已,真正的杀手锏在于牛二嘴里塞着的银子。 不过也许是藏老人走得太过匆忙,这个手段并不算如何高明,被颜飞卿识破之后,没花费什么力气便将其彻底破去,直到此时,李玄都才缓缓走上前来,问道:“牛二明明已经死了,为何尸体上还有一丝生气?” 颜飞卿提着“万象”,说道:“很厉害的手段,藏老人之所以要以财帛诱之,而不是出手强掠,正是因为抽魂炼神一事,最是不能强求,魂魄脆弱,唯有他人自愿献上魂魄,方能不受半点损伤,如果出手强行掠夺魂魄,任凭藏老人的道行通天,也难以做到不伤分毫,如此得来的魂魄便有极大缺陷。如今牛二便是落入藏老人所设下的陷阱之中,自愿奉上魂魄,故而与寻常的‘失魂症’有些类似。” 所谓“失魂症”,便是百姓俗语中的“丢了魂”,因为惊吓或是其他什么原因,三魂七魄中一魂或是一魄离体而出,使人浑浑噩噩,通常需要到丢魂的地方“叫魂”。此时的牛二便是如此,所不同的是,他是一口气丢掉了三魂七魄,故而已经是个彻头彻尾的死人,只是躯壳还未彻底死去,还残留了一线极为微弱的生机。 李玄都想了想,说道:“还是把牛二带回去,让井子镇的百姓处置吧。” 颜飞卿点了点头,伸手取下腰间的“乾坤袋”,松开袋口的捆绳,轻轻一丢,只见原本只有锦囊大小的“乾坤袋”自行飞起,袋口大张,足有水缸之大,凭空产生一股吸摄之力,将牛二的躯壳收入其中。 在袋口合拢之后,又变为原本的锦囊大小,落于颜飞卿的手中。 李玄都玩笑道:“真正的贵人不会显贵,只有半满的钱袋子哗哗作响,玄机兄的‘乾坤袋’半点响声也没有,想来其中定是珍宝无数。” 颜飞卿一笑置之。 两人又将此处祠堂查看一番之后,没有发现任何问题,决定离开此地,不过在离开之前,还有一个事情需要解决,那便是这个村子应该如何处置,经过藏老人的一番肆虐之后,村子已经再无半个生灵,完全变成了一方死地。虽说颜飞卿已经将藏老人布下的“三炼”阵法破去,但也难保不会剩下什么残留之处,若是不处理好,待到哪天有人到此,从中得了什么机缘,再以此出去为恶,那可就不是苍生之福了。 江湖中许多所谓的机缘,说白了便是前辈高人斗法留下的痕迹,当年李玄都也做过类似的事情,在老剑神与“魔刀”宋政一战之后,李玄都就在两人决战的地方,仔细观看每一道刀痕和剑痕,细细品味每一道沟壑中所蕴含的磅礴剑意或是狠厉刀意,与自身剑道相互印证之下,受益无穷,这便是李玄都的机缘。 同理,不管怎么说,藏老人也是一代宗师,他亲手绘制布下的两座大阵,又岂能小觑,若是有什么江湖散人,或者干脆就是不知轻重黑白的乡野少年,在机缘巧合之下学去了一二精髓,从此祸害江湖人间,也不是不可能。所以除恶务尽,两人在一番商议之后,决定将整个东山村彻底毁去,不留半点痕迹。 正所谓能者多劳,所以此事还是交由颜飞卿来做,颜飞卿也不推辞,先是从“乾坤袋”中取出一捆捆桃木,分别浇上太平宗的秘制火油,将其分别安置在村子各处之后,以“三丙三丁起火之法”将桃木和火油瞬间引燃。 顷刻之间,整个东山村变成了一片火海,所有的东西都都被熊熊烈火笼罩其中。 为了防止火势蔓延,将整个东山都烧毁殆尽,颜飞卿还专门以“青云”在村子的四周生生“开垦”出四道宽有“丈余”的沟壑,刚好将整个村子框柱,使得火势不易向四周蔓延开来。 当火光冲天而起的时候,不仅仅是山下的井子镇中可以清晰看到,在百里之外的一座高山之上,同样可以看到。 一个身着斩衰丧服的高大老人,站在一块探出山崖的山岩上,任凭天风凛冽,将他身上的白衣丧服吹得猎猎作响,他面容阴鸷,眼神阴狠,望向火光升起之处,冷冷道:“李玄都,颜飞卿,今日之事,老夫记下了,这笔账咱们日后再算。” 他又把之视线转向西南方向,“天师山大真人府,真是好一个‘南国无双地,吴州第一家’,老夫倒要看看你这个第一家,还能嚣张几年,待到家破人亡之日,悔之晚矣。” 最后,他一手掐诀,开始以今日之事为契机,趁机推延日后有关自身的一点蛛丝马迹。关于术算一道,老人因为身上因果极重的缘故,一直谈不上精通,比不了太平宗和阴阳宗,但因为他与阴阳宗宗主徐无鬼来往密切的缘故,也算是略知一二,在天时地利与人和的情形下,还是有望推算出一些结果。 片刻之后,老人的脸上绽出些许笑意,啧啧道:“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尸王出世,却是与老夫有缘,也罢,老夫先回中州就是。” 他一步踏出山崖,悬而不坠,面前有一道阴阳门户缓缓开启,门内漆黑一片,阴气森然。 老人迈步走入门中之后,门户自行关闭,然后迅速缩小,最终化为一个黑点,彻底消失无踪。 第一百六十六章 百姓多苦 李玄都和颜飞卿下山时,井子镇的宗老早已带着镇子里的百姓守在进山的路口上,翘首以盼。 当众人看到两人的身影之后,立时迎了上来,宗老嗓音微微发颤道:“敢问二位仙师,那妖、妖孽,可是除去了?” 颜飞卿如实相告道:“不是妖孽,而是修炼邪术的妖人,也未曾除去,只是将其赶走。不过也不用忧心,此人只是为了牛二而来,现在牛二已死,镇子应该无事了。” 宗老仍是面有忧色,李玄都也开口安慰道:“那人自恃宗师身份,就算是记仇,也记仇于我们二人,不必担心会再来报复镇子。” 见两人都是如此说,宗老这才稍稍安心,赶紧请两人回到镇子。 来到镇子,颜飞卿将牛二的尸首从“乾坤袋”中取出,同时还有牛二怀中抱着的十几锭雪花官银,现在百姓们都已经知道这是官银,私藏官银是杀头的重罪,又有沈霜眉这位捕头大人在此,不但没人敢于生出贪念,反而一个个都是唯恐避之不及。 颜飞卿将牛二的尸首交予宗老,并嘱咐宗老将牛二的尸首以桃木焚化,宗老不敢再多打扰,领着村民,按照仙师教的法子,将镇外的几棵桃树砍掉,就地架起柴堆,便要将牛二的尸首烧去。 这边只剩下一行五人之后,沈霜眉蹲下身,数了下银子,共是十二锭,一锭银子是二十两,十二锭便是二百四十两银子,对于寻常百姓家而言,可能是笔不小的银子,足以买宅置地,但是对于岁入千万两白银以上的江南织造局而言,那便不算什么了,就算抛开江南织造局不谈,仅仅是荆州市舶司而言,也不会将这区区二百四十两银子放在眼中。 退一万步来说,就算可以用这二百四十两银子来做些文章,织造局和市舶司完全可以随便推出个替罪羊,便将这件事压下来,远远起不到内阁想要借着此事震动朝野的意图。 归根究底,还是赃银太少了,这也是六扇门中人办案经常不会立即捉拿,而是放长线钓大鱼的缘故,否则罪名太小,不能一击置于死地,平白树敌。只不过如此一来,在放长线的过程中,由着那些人贪墨,便要苦一苦百姓了。 只是近二十年以来,国库空虚,北御金帐,南抗大周,为了军国大事,要苦一苦百姓。各州府饥荒,水灾旱灾蝗灾,也要苦一苦百姓,百姓未免也太苦了些。 不过话又说回来,如果不这么做,除恶不尽,到头来苦的还是百姓。正是应了那句诗家之言:“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颜飞卿指了指这些银锭,说道:“原本上面还有藏老人设下的咒术,不过已经被贫道破去。” 沈霜眉想了想,从自己腰间的“金紫鱼符”中取出一块白布,将这些银子简单包裹之后,放入自己的须弥宝物中。 直到此时,胡良才开口问道:“老李,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关于正邪两道之事,沈霜眉作为朝廷中人,不曾亲自参与其中,可能感触不深,只能通过公文案卷了解一鳞半爪,胡良则不然,毕竟是出身于辽东五宗中的补天宗,关于正邪之争,胡良也曾亲身参与其中,也正是因为参与得深了,他才会离开补天宗,成为一个江湖散人。委实是其中的腌臜之事太多,不要奢求什么出淤泥而不染,只要置身其中,哪个不是局中棋子? 李玄都想了想,言简意赅地说道:“是皂阁宗的藏老人。” 胡良吃了一惊,追问道:“可是那个位列太玄榜第四的藏老人?” 李玄都点头道:“正是此人,好在此人因为祭炼邪术的缘故,未能本尊现身,只是以化身迎战,多亏了有玄机兄在,此战有惊无险。” 颜飞卿道:“紫府兄过誉了,若没有紫府兄相助,贫道也不是此人的对手。” 李玄都一笑置之,感觉到有目光注视,转头望去,刚好瞧见小丫头一双水灵灵的眼眸,隐隐可以看出流转着淡淡的七彩琉璃之色。 颜飞卿也瞧见了这一幕,惊讶道:“竟是佛家的‘天眼通’,真是好机缘,好根骨,好资质。” 周淑宁望向颜飞卿,在她的眼中,与哥哥截然不同,如果说哥哥的气机流转是双龙戏珠的景象,那么这位颜掌教体内的气机就像是一幅栩栩如生的画,无数的烈火组成了一方巨大的湖泊,好似是古书中记载的云梦泽,在湖泊上空,又有无数的仙鹤振翅而飞,羽翼挥动之间洒落下无数流火,落于湖面之上,好似火雨阵阵,激起无数涟漪。 天地之间火红一片,火焰,还是火焰,纯粹到极致的炽热,无有半分阴寒。 这便是哥哥所说的以纯阳入道吗? 李玄都也不过多避讳,“是静禅宗的‘坐忘禅功’之功,说到此事,当年在大承恩寺,我与慈航宗的苏仙子有过一面之缘,姑且算是论道一二,事后我用‘坐忘禅功’换了慈航宗的‘千剑观音’,若是苏仙子也修习了‘坐忘禅功’,那她也应该有六神通之一,只是不知哪门神通。” “这贫道却是不知道了。”颜飞卿摇头道:“自从帝京一别,贫道与她有书信往来,却还未见面。” 李玄都不由感叹道:“听闻你们二人婚期将近,没想到你们如此守礼,竟是在婚前都不曾见上一面,实在让人不知该如何评价。” 颜飞卿无奈道:“只是结成道侣,与俗世之中的男女成亲并不是一回事。” 李玄都略带促狭道:“那又是怎么一回事呢?” 颜飞卿气笑道:“贫道虽然还用俗家名姓,但却是出家之人,哪里知道成亲是怎么一回事。” 李玄都双手一摊,“我们这些人里,有谁成过亲吗?” 沈霜眉揽住小丫头,一大一小两个女子无辜地瞪大了双眼,胡良则是略显尴尬地轻咳一声,都说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按照年龄而言,最为年长的胡良还未成亲,的确有些说不过去了。 颜飞卿轻叹一声:“实不相瞒,贫道本身并不曾作此想,只是世人常说,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家师有命,贫道这个做弟子的,也是不得不从。在天宝元年的时候,家师远赴慈航宗,表面上是说为求长生事,借阅慈航宗的《慈航普度佛典》一观,实则却是与慈航宗的宗主议定了此事。” 李玄都笑道:“自古以来,双方结盟,无非就是那么几种手段,要么结成兄弟之盟,要么便是结成两姓之好,老天师一大把年纪,让他老人家与慈航宗的宗主结成兄妹,未免太不现实,正好玄机兄与苏仙子男大当婚女大当嫁,结成姻亲便是情理中之事,不知何时举行典礼?若玄机兄不嫌,届时我也去讨一杯水酒。” 颜飞卿苦笑道:“日子定在明年六月,刚好在论道大典之前,用几位师兄的话来说,算是双喜临门。” 就在这时,在村外那边有绿色烟气升起,不多时后,有一个村民踉踉跄跄跑来,扑通一声跪倒在一行人面前,急声道:“祸事了,祸事了,宗老让小人来请、请仙、仙师过去一趟。” 颜飞卿脸色一变,身形瞬间消失无踪。 待到李玄都一行人来到村外时,颜飞卿已经提前一步来到此地,脸色凝重。 只见镇子百姓已经按照颜飞卿的吩咐架起柴堆,打算将牛二的尸首烧掉,不过燃起的火焰却不是正常的红色,而是一片碧绿之色。 第一百六十七章 畏威怀德 不等李玄都相问,颜飞卿已经主动开口道:“没想到藏老人还留下了第三重后手,十分阴毒,幸好是用桃木焚烧,若是放任不管,或是用土掩埋,牛二会在三天之后起尸,虽说比不了那两个尸姬,但也大概相当于一名玄元境的武夫,屠杀镇子里的百姓还是轻而易举之事。” 李玄都望向绿色火焰,道:“难怪当时我们感觉牛二还有一丝生机,原来是这么个死中求生。若是我们因为这一线生机而想要救下牛二,或是对其放任不管,便会因为一念之仁害死上百人。” 颜飞卿脸上露出厌憎之色,“算计他人之善而行自家之恶,此人此心,尤是当诛。” 李玄都长长吐出一口浊气,道:“鬼蜮伎俩。” 胡良轻轻摩挲着腰间的“大宗师”,道:“藏老人此人,就算是放在邪道十宗之中,也可以称得上当之无愧的恶人,而且还是十分纯粹的恶人。当年‘天刀’秦政评价他说:‘虎毒尚不食子,藏老人其人,可以算是食子恶虎。’纵观其人,行事完全不照江湖规矩,不讲究同门情谊,藐视辈分尊卑,对上曾经做出过弑师之举,对下更是随意打杀,据说藏老人的弟子中,不乏断手断脚,或是目盲耳聋之人,皆是拜他所赐。在大周国师徐无鬼出手扶持皂阁宗之前,皂阁宗之所以会走到濒临灭门的地步,固然是因为以前结仇太多,但藏老人这位宗主也难辞其咎。” 李玄都道:“藏老人在一向行事无忌的邪道十宗中都能得此评价,可见其为人之不堪。” 颜飞卿不再说话,只是从“乾坤袋”中取出一叠以朱砂黄纸绘制的“破邪符”,好似添柴一般放入火焰之中。 碧绿渗人的火焰顿时“腾”得一下升起老高,火苗吞吐不定,同时也伴随着剧烈的噼啪声响。 李玄都丝毫不为所动,继续“添柴”,绿色火焰刚才的猖狂好似是最后的回光返照,很快便进入强弩之末,其气焰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衰弱下去,在颜飞卿连续添了十二道符篆之后,火焰颜色终于是从碧绿转为正常的火红。 原本在火焰中不被烧焦分毫的牛二立时被火焰吞没,大概一个时辰之后,化作一捧骨灰。 镇子里的百姓见了先前的诡异景象之后,都不愿去收殓骨灰,生怕被沾染上了晦气,或是被什么不干净的东西缠上,无奈之下,颜飞卿只能答应为村民画上一道符,不但可以驱邪避秽,而且还能益寿延年,这些百姓先前都见识过颜飞卿的手段,对于这位仙师的本事,自然都是深信不疑,此时听闻仙师如此说了,一个个都争先恐后地上前收敛牛二的骨灰,最终被归置在一个半久不新的瓦罐中,在东山脚下寻了一块还算不错的地方,草草埋葬了事。 其实颜飞卿给出的符篆,不过是些最简单的符篆,基本的驱邪功效是有的,若说什么益寿延年,则完全是子虚乌有,最多起到个心安的作用罢了。 这种事情,颜飞卿见得多了,早已是见怪不怪,正所谓君子之泽,五世而斩,百姓们多是畏威而不怀德,若是涉及到自家利益,与他们好生说道理,多半不会听,可如果以强硬手段威逼,则多半能够见效。颜飞卿身为正道之人,又是正道魁首正一宗的掌教,自然不会像邪道中人那般行事,所以在这个时候,他多半只能以利诱之,倒是与藏老人的手段相差无多了,不过话又说回来,术无正邪,皆是因所用之人而异。 至于颜飞卿为何不亲自收殓骨灰并将其安葬,倒不是他自恃身份,而是因为他在后面还有布置,毕竟他不能一直留在这座井子镇中,所以这些布置便要靠井子镇的百姓们来完成,若是此地百姓连牛二的骨灰都不肯收敛,那么这些布置多半也难以施行。反过来说,既然他们连牛二的骨灰都不再忌讳,那么对颜飞卿接下来要交代安排的事情多半也不会抗拒。 在安葬完牛二的骨灰之后,得了颜飞卿分发的符纸,一众百姓果然心安许多,对于颜飞卿吩咐他们要在原本东山村的位置种植一片桃树林的事情,也是一口应承下来。 之所以如此做,是因为藏老人布下的两座大阵,在一定程度上污秽了此地的地脉,久而久之,难免不会形成什么煞地,所谓煞地,便是阴气煞气聚集之地,生人若是贸然进入其中,很容易变会被夺取心智,轻则离开煞地之后大病一场,重则直接在煞地中一命呜呼。 百姓们口中常常说某个地方邪性,经常死人,或是死于意外,或是自尽而亡,百姓们便将称其称之为“吃人”,而这种地方通常就是煞地。若是煞地死人够多,便称之为“吃馋了”,其中死去的亡魂,不得超脱,就像滚雪球一样,煞气怨气越滚越大,就是这个地方越来越‘馋’,如果放任不管的话,很有可能祸害一方,到时候便需要足够道行之人前来超度做法。 颜飞卿让井子镇的百姓在此地提前种植桃木林,桃木辟邪,正是为了未雨绸缪,以防此地生出煞地。 李玄都听完颜飞卿的解释之后,不由感叹道:“我少时行侠,只图一时之快,往往是个顾头难顾尾的结局,那些摄于武力而一时服软的恶霸在我离去后还是会继续作恶,那些穷苦之人也未必就因为我的行侠仗义而过得更好一些,在我离去之后,多半还是要继续受其欺凌。从这点上来说,我不如玄机兄良多,如果换成我来做此事,恐怕也就是在藏老人离去之后也随之离去,至于牛二会不会起尸,这里会不会生出煞地,却是我顾及不到的地方了。” 颜飞卿笑道:“紫府兄过誉了,这些都是我们正一宗祖祖辈辈传下来的经验,经过是几十代人的不断补充和完善之后,我们这些后来人才能如此面面俱到。贫道料想,在列位祖师行走世间降妖除魔的时候,多半也有不周之处,甚至在许多事情上还吃了大亏,如此才能得出如何应对的经验,传于后来人。” 站立一旁的胡良一直沉默着,手掌习惯性地摩挲着“大宗师”的刀首,望着因为一人得了一道符篆而窃喜不已的百姓,面沉似水。 经过此事之后,他对于颜飞卿的观感好了许多,不得不承认这位正一宗的年轻掌教当得起一个“正”字,但是这些百姓的嘴脸也让他勾起了许多不太愉快的回忆。 方才颜飞卿说了一句话,叫做:“世人畏威而不怀德”,他深以为然,当年他与李玄都也做过一些行侠之事,当然不是他们开玩笑时所说的女侠仙子,而是一些零零碎碎的事情,让他尤为记忆深刻的是他们两人从一伙山贼强盗的手中救下了几个有功名在身的读书人。这些刚才还跪在山贼面前鼻涕一把泪一把求饶的读书人,在得救之后,立马换了一副嘴脸,非但不曾谢恩不说,还口口声声质问他们为何不将那些山贼全都杀个干净。 当时若不是有李玄都拦着他,他便要一刀将这些书读到了狗肚子里的书生全都杀掉。 为什么人善可欺? 为什么越是好人,所受的委屈就越大? 这些读书人在山贼面前,痛哭流涕,是因为他们知道山贼是恶人,会打杀他们。而他们在李玄都和胡良面前,又端起了读书人的架子,是因为他们知道两人是善人,不会把他们怎么样。 欺软怕硬,欺善怕恶,这是什么样的道理? 这也是胡良脱离了补天宗之后却从未想过要做一个好人的原因。 这样的好人,未免太憋屈了些。 第一百六十八章 公门无友 人生一世就是一次长途跋涉。虽然这类话有陈词滥调之嫌,但也不可否认,说得颇有道理。 尤其是跋涉二字,可见艰难。 行九万里长途,看天地之广阔,体味万丈红尘,却注定不会在某个地方过多停留,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也是行走江湖。 在安排好一应事宜之后,李玄都等人不顾井子镇宗老的苦苦挽留,告辞离去。 这场行侠仗义,没有半分收获,有的只是此地百姓们的感激,另外就是颜飞卿损失符篆无数,其中还包括几张价值千金的珍惜符篆,被损耗在了与藏老人的交手之中。 若是按照许多江湖散人的“在商言商”来看,颜飞卿此举可谓是亏大了,且不论损失了多少符篆,一方面与皂阁宗宗主藏老人结仇,一方面却只是收获了一镇百姓的感激,无论怎么看,两者都极不相称。可江湖散人不明白一个道理,在其位谋其政,颜飞卿这样的举动才是正一宗长盛不衰的根本。 正是有了无数个颜飞卿这样的人,正一宗才能成为正道魁首,为天下所认同。人人皆慕正一之道,视为玄门正宗,故而天下英才尽入正一。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这话没有错,但也不是所有的事情都能简单归结为一个“利”字,在“利”之外,还有应尽之责,就好像朝廷保境安民、赈灾救民,也要与百姓“在商言商”吗?若果真如此,那这个朝廷也到了气数将尽的时候。 就算是在商言商,殊不知,小富在于勤,中富在于术,大富在于德,想要真正做成天下第一等富贾,必要持德,一味重术,纵能兴盛一时,又岂能长盛不衰? 离开井子镇,再往前走,就是中州地界。 中州,中州,顾名思义,即是天下之中,也是大魏王朝版图中最大的一个州。正所谓北有帝京,南有金陵,中有龙门,此为天下间最繁华的三个地方。除此之外,还可以算上秦州的西京,以及齐州的琅琊。 北阳府名为北,实则位于中州最南部,东连芦州,西、南接荆州,是为江淮要地,素有江南北国、北国江南之称。到了这儿,距离中州首府龙门府,也就不远了。只是到了这儿,也要分别了,沈霜眉身上还担负着内阁的差事,要去荆州查案,便不能再与李玄都他们同行。 这一场萍水相逢,时间不长,但却共患难,同生死,殊为不易。 在官路旁边的送客亭中,沈霜眉牵着一匹白马,准备离去,李玄都、胡良和颜飞卿,还有周淑宁,为其送行。 周淑宁对于这位沈姐姐颇为不舍,一大一小两名女子依依惜别,不知说了什么私密话,小丫头虽然难掩伤感之色,但脸上也还有些笑意,眼神中明显带着许多念想。 临别之前,李玄都也不忘再嘱咐几句:“霜眉,你要办的案子牵涉到宫里,波谲云诡,一步踏空,便是万劫不复,你打算怎么办?” 沈霜眉望向李玄都,问道:“紫府的意思是?” 李玄都道:“此去当以小心为重,凡事都要谋后而动,就算现在得了一些赃银,也不足以撬动整个荆州市舶司,最好还是在暗中探查。” 沈霜眉慢慢有些明白李玄都的话中之意:“紫府的意思是让我不要在明面上与市舶司起冲突?” 李玄都深深地望着她:“最好是让荆州市舶司和江南织造局连你这个人都不知道。” 沈霜眉沉默了,许久之后才抬起了头,问道:“对于他们做的这些事情,难道就不管不问吗?” 李玄都反问道:“怎么管?” 沈霜眉顿时被问住了,望着李玄都。 李玄都缓缓说道:“荆州市舶司、江州市舶司、楚州市舶司统属于江南织造局,江南织造局又直属于宫里的司礼监。你若是把此事捅出来,闹到了司礼监那里,几位司礼监秉笔太监会怎么办?他们不会来找你,而是直接去找内阁,自从天宝二年之后,内廷已经大过外廷,若内阁顶不住司礼监的压力,他们便会把罪责推给刑部,刑部面对内阁问责,也不会担责,他们会把罪责再推给督捕司。试问,这样大的罪责,内阁担不起,刑部担不起,一个督捕司能够担得起吗?他们也担不起。为了撇清罪责,督捕司就会说你是擅自行事,最后所有的罪责都落到了你的头上,你除了亡命天涯,就只有死路一条了。” 沈霜眉这才震撼了,问道:“既然内阁担不起这个责,为何还要让我来查?” 李玄都解释道:“很多事情,不上秤没有四两重,内阁让你来查案,查到了什么,只要不捅出来,便不算什么,顶多算内阁拿捏了司礼监的把柄,待到一个合适时机再放出来,比如说新君亲政掌权之后。可现在的情形是新君年幼,太后临朝,所以还不是合适的时机,如果现在就把这件事给捅了出来,那么就是公然撕破了面皮,也打破了庙堂上三方势力的平衡,到那时候,背后有太后撑腰的司礼监宦官们,是会杀人灭口的。君不密则失臣,臣不密则失身,所以此事一定要密,不可走漏半点风声。” 沈霜眉深深地点了点头,接着问道:“那查到证据之后,又该怎么办?” 李玄都叹了口气:“如今的大魏,便如同一名沉疴在身之人,积重难返,所谓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凡事都要从头做起。我相信朝堂上的几位阁老也是这样想的,所以不管你查到了什么,都将其如实上报内阁,让内阁拿主意,不要自己拿主意。” 沈霜眉终是不得不佩服了,道:“紫府思虑周密,霜眉佩服。不过紫府是如何知道这些弯弯绕绕的?” 李玄都苦笑了一下:“事未经历不知难,有些事情,只有经历了方能知晓,你以后经历的事情多了,自然会慢慢明白的。我再送你最后一句话,公门之中无朋友,在江湖上,你可以性命相托,若是遇到了什么难事,大可来找天良,也可以来找我李玄都,可是在公门中,不要轻信于人,哪怕是你的同僚和上司,凡事多想一下,没有坏处。” 沈霜眉重重点头,表示自己记下。 说到这儿,李玄都望了望天色,说道:“现在已经是辰时末,你要去江陵,还有三百余里,我便不再多留你了,快赶路吧。” 沈霜眉翻身上马,向众人抱拳道:“今日一别,他日江湖相逢,再当杯酒言欢。” 李玄都等人也各自抱拳还礼。 沈霜眉一拨马头,顺着驿路疾驰而去。 直到沈霜眉的身影彻底消失不见之后,李玄都方才收回视线,望向小丫头,笑问道:“淑宁,你沈姐姐刚才跟你说了什么,竟然让咱们的小哭包没有掉金豆子?” “人家才不是小哭包。”小丫头先是为自己辩驳了一句,然后才说道:“沈姐姐答应我,以后会去玄女宗看我。” 李玄都轻笑着说道:“到那时候你就不会孤单了,有一个玉清宁姐姐,还有一个沈霜眉姐姐,在玉女峰安心学艺,艺成之后,去向那些人讨回一个公道。” 小丫头重重点头,嗯了一声。 经历了这么多的事情之后,一行人也难得浮生半日闲,不急于赶路,沿着官路牵马步行,倒是被一名骑驴的女子赶超过去。 李玄都无意中扫了一眼,恰好女子也转头望来。 只见这骑驴的女子面容丑陋不堪,脸上五官浮肿,让人望而生畏,只是一双眸子颇有神采,眼如秋水,澄澈清亮。 女子朝李玄都浅浅一笑,透出几分狡黠意味。 李玄都不动声色地收回视线,心中暗道,可真是个怪女子。 第一百六十九章 青鸾北府 在李玄都收回视线之后,女子也随之转过头去,专心赶路。 双方之间的距离越来越大,最终骑驴女子消失在了官路的视线尽头处,就像这路上的无数过客一般,擦肩而过之后,便再无交集。 颜飞卿对于这名女子则是视而不见,既然李玄都没有开口相问,他也不多嘴解释什么。 天下之大,哪里还没有几个异人。 李玄都开始回忆这一路行来的经过,先是遇到了浑天宗出身的白愁秋,接着是真传宗的陈孤鸿,再是无道宗的吴师幡,继而是牝女宗的宫官,然后是皂阁宗的藏老人,不知不觉间,他已经见过了五个邪道宗门之人,而且身份一个比一个煊赫,这还不算正道十二宗这边的几个宗门,从太平宗的太平客栈,到玄女宗的玉清宁,再到慈航宗、神霄宗、正一宗,行走江湖能有如此待遇的,恐怕还真不找不出几个。 只是这样的殊荣,李玄都半点也不想要,这还未抵达中州龙门府,就已经是如此刀光剑影,待他到了龙门府之后,又要面对怎样的大浪大潮? 每每想到此处,李玄都便觉得有些头疼犯愁。 之所以如此,不是李玄都如何特别,甚至不是紫府剑仙的缘故,而是因为他背后的师门,让他变得举足轻重。只是这些外人不明白,以他那位授业恩师的心性,可能会受他的影响,但很难因为一名弟子而轻易改变心意,所以这些人怕是要拜错了神,上错了香。 只是这些话,不是他故意不说,而是说出来没人信,还要被人误以为是推诿之辞。 这世上的聪明人太多,总要多想一些,结果就是真话没人相信,反倒是遮遮掩掩的诛心之言,人人都深信不疑。 李玄都轻叹一声。 小丫头抬头望着他,心神中满是不解。 李玄都笑着揉了揉她的小脑袋,没有说话。 也就只有小丫头才会把他的话当作金科玉律,无论真假,都会相信。 要不怎么说赤子心性最难得。 李玄都长长吐出一口浊气,翻身上马,然后伸手也把小丫头拉上马,让她坐在自己身前位置,双腿一夹马腹,向前奔去。 …… 相较于其他衙门,位于帝京的青鸾卫都督府就显得有些不上台面,甚至可以说有些简陋。不过这也在情理之中,毕竟是天子脚下,先不说各大衙门,还有内阁和司礼监在上面压着,青鸾卫都督府再如何权柄彪悍,也不敢在明面上授人以柄。 不过也因为青鸾卫都督府乃是直属天子的缘故,地位尊贵,不像其他亲军衙门那样散落在内城坊巷之中,而是靠近皇城正门承天门,在千步廊西侧,毗邻大都督府,与东侧的六部衙门隔街相望,可谓是地处核心位置,仅次于位于皇城内的内阁和司礼监。 在青鸾卫都督府衙门的门口有披甲青鸾卫把守,闲杂人等别说进入,便是靠近都要被拘禁问讯,就算是一部堂官,在没有谕旨的情形下,也不可擅入其中。 青鸾卫都督府又分南衙和北府,在北府的一处狭小昏暗的机要房内,除了一炕一桌一柜之外,再无他物,一名身着正二品绣狮子武官袍服的女子正盘膝坐在炕上,脸色被昏暗光影所笼罩,看不真切。 一名身着青衣的青鸾卫跪在炕前,双手呈上一封火漆完好无缺的密信。 在谢太后掌权之后,效仿当年女帝事,除了重用宦官之外,还开始重用女官,不但宫内设置了八位女官,就连青鸾卫中也不乏女子的身影,此时这名女子便是其中之一,而她既然能身着正二品的武官官袍,身份自然不用多做猜测,正是青鸾卫都督府的三位右都督之一。 女子姓陆,名冰雁,在成为青鸾卫都督府右都督之前,她曾担任宫中女官,以修为高绝和出手狠辣而闻名,自天宝二年以来,她作为太后的心腹,大肆缉拿四大臣党羽,抓捕和处决官员不计其数,在她踩着无数文臣武将的鲜血登上青鸾卫都督府右都督的位子之后,作为青鸾卫都督府三位右都督之一,掌管楚州司、芦州司、江州司、荆州司,已经身死的钱行、白愁秋以及辜奉仙等人皆是她的部下。 陆雁冰接过密信,没有急着打开,屈起食指在炕桌上轻轻敲击,抬起头问道:“辜奉仙还说了什么?” 随着她的抬头,整张脸庞也从阴暗中浮现出来,竟是一副极美的面容,只是人如其名,神态中透出冷意,仿佛一块寒冬腊月的坚冰,再加上她身上毫不遮掩的冰冷杀气,让人望而却步,继而生畏。 半跪于地的青鸾卫不敢抬头半分,回答道:“回禀都督大人,辜大人只是说请都督大人亲启。” 陆雁冰这才打开了手中密信,两页信纸,写满了密密麻麻的小楷。 她面无表情地将信上内容仔细看完之后,仍是没有任何喜怒神色,甚至对信上所写的内容也不置可否。青鸾卫是刺探收集机密情报的老祖宗,她身为青鸾卫都督府的三位右都督之一,自然有别的渠道去印证辜奉仙的话是真是假。 陆雁冰将手中信纸放到炕桌上,缓缓开口道:“去请都督同知赵五奇赵大人过来。” 跪着的青鸾卫立刻领命而去。 不多时,一名高大男子来到机要房中,他同样身着二品武官袍服,豹头环眼,胡须似针,颇有沙场武将之风,不过这副相貌非但不给人一丝一毫的粗蛮感觉,反而让他平添了几分威严,脸上神情更是平静冷淡,没有半分暴戾。毕竟能在青鸾卫都督府中爬升至从二品都督同知的位置,绝不会是个满脑袋打杀的浑人。 陆雁冰拿起辜奉仙寄来的密信:“江南那边传来的消息,关于周听潮的案子,你自己看吧。”说着递了过去。 赵五奇接过信笺,立刻低头看了起来。 陆雁冰淡然道:“其实也是意料中事,既然周听潮敢上书,那么他的背后之人也一定做好了万全的准备。若不是钱行果决,此时走脱的就不是一个小丫头,而是周听潮这个钦案要犯了。” 赵五奇看完了密信,抬起头来问道:“按照时间来说,这封信应该早就到了,为何辜奉仙到现在才送上来?” “不奇怪。”陆雁冰语气依旧平淡:“他办砸了差事,在主动请罪之前,总要布置补救一番,否则他有几个脑袋够砍的?” 赵五奇将信纸放回到陆雁冰面前的炕桌上,沉默片刻,方才开口问道:“都督大人让卑职过来的意思是?” 陆雁冰两眼紧紧地盯着他:“周听潮已经死了,他的案子便算是完结了,走脱了一个无关轻重的小丫头,倒也不算什么大事,关键是杀了白愁秋和钱行的人到底是谁?另外,最近六扇门那边也有动静,据说是派遣了许多人手前往江南,那儿是司礼监的钱袋子,昨天首席秉笔已经过来打了招呼,让我们看得紧些,不要出了纰漏。” 赵五奇又沉默了,过了许久方才说道:“那我便亲自去江南走上一趟,将这两件事处置妥当。” 陆雁冰拈起薄薄的两页纸,伸到油灯前点燃了,待点燃的火将要烧到手指才将已成灰烬的那封书飘扔到砖地上。 陆雁冰望向赵五奇,缓缓说道:“再过些时日,我也要去中州紫仙山一趟,你就当是给我打个前站。你是江湖出身,应该知道江湖上的水有多深,切勿大意。” 赵五奇抱拳道:“卑职明白,请都督大人放心。” 待到赵五奇退出机要房之后,陆雁冰方才从炕上起身,一脚踏散了地上残余的灰烬。 第一百七十章 中州北阳 兴许是先前的风浪太大太急,到了北阳府境内之后,便显得有些波澜不惊,一路走来,没有高来高去的高人,也没再遇到什么意外之事,一行人顺顺妥妥地抵达了北阳府城。 进了北阳府,被等同是进了中州的南大门。 对于江湖人来说,中州是什么?那就是中原。往前推移个千余年,江南、江北也好,东海、南海、辽东、西北也罢,都是蛮夷之地,这儿才是天下正统。虽说几经变迁之后,作为中原的中州不复当年之盛,文人和商贾都去了江南,武人和官员都去了江北,但江湖中人还是留了下来,这儿还是江湖的中心。 正因为如此,在这儿开宗立派者不知凡几,佛门祖庭静禅宗便是立于此地,曾经称霸江湖的皂阁宗也在中州境内。除此之外,还有天乐宗、法相宗等也相继迁移至此。 对于正邪双方而言,中州一度曾经是双方争夺的主要战场,两派人马在此地厮杀不止,战死之人从一派之长到底层弟子,不计其数。直到最近百年以来,方才趋于平静。在中州境内,常常可以看到正邪两派人士泾渭分明的井水不犯河水的作态,互相敌对又互相共存,放在别的州府,甚是少见。 一行人走在北阳府城的大街上,李玄都道:“这北阳府,我有好些年没来了,上次来的时候,还是赶着从西北去帝京,路过这里,在这里遇到了妖女宫官,还开罪了一位静禅宗方字辈的大和尚。” 小丫头记起李玄都跟她说起过的那桩“英雄救美”事,偷偷捂着嘴巴,窃笑不止。 李玄都伸出手在她的小脑袋上轻轻敲了一下,“小小年纪不学好,脑子里怎么尽是些风花雪月的事情?我昨天教你的‘清心咒’背熟没有?” 小丫头立马收敛了笑容,眼观鼻,鼻观心。 李玄都在面对小丫头时,常常会不自觉地说教唠叨,此时开了个头,便停不住了:“还有,我教你的‘绣春拳’练得如何了?可曾练出拳风?可曾振衣有声?以你的资质,经过开筋正骨之后,若是肯用心苦练,江湖中人常说的‘千金难买一声响’,还难不住你。练拳,最怕无师无对手,有师父,便知分寸,有对手,方知高低,如今我姑且算是你的半个师父,到了玄女宗之后,玄女宗的宗主才是你的真师父,不要不好意思,没事多向师父请教,也可以跟同门切磋,但是要知道分寸,不要太过出风头,以免遭人嫉恨。” 小丫头抬起头来,孺慕地望着李玄都。 李玄都屈起手指在她的光洁额头上轻轻弹了一下,郑重道:“别不当回事,这都是哥哥的经验之谈,当年我可没少因为这种狗屁倒灶的事情吃苦头。” “是,我牢牢记下了。”小丫头定定地望着他,又加重语气强调了一遍:“一定不会忘的。” 李玄都“嗯”了一声,语气转为平和,微笑道:“不要嫌我唠叨,再过些日子,你就是想听我唠叨,怕是也听不到了。” 小丫头忽然伸出手,李玄都愣了一下,接着把自己的手伸了过去,覆住小丫头的手掌。 小丫头小声说道:“沈姐姐,天良叔叔,还有哥哥,还有……颜师兄,都要好好的。” 李玄都一笑,然后轻轻点头。 一行人走得不紧不慢,照例来到城中一家客栈歇脚。 客栈也供应饭食,虽说不能与酒楼相比,置办不了大席面,但充饥果腹还是可以。老板是个中年汉子,看李玄都一行人的模样,不像缺钱的,就厚着脸皮说自家饭菜是如何地道,恰巧前几天刚刚收了一头牛,现在还剩下一半,店里的卤牛肉算是招牌菜,问几人要不要尝一尝,李玄都笑着答应下来。 不多时,一盘热腾腾的卤牛肉端上桌子,李玄都夹了一筷子,不出意外,是家养的黄牛肉,只是因为耕牛不能随意宰杀,这头耕牛应该是老死的,所以肉质略显干柴老硬,不过客栈老板有些机智,把部分牛肉做成了酱牛肉,连同卤牛肉一起送上来,分量十足,倒也让人觉得没有花冤枉钱。 李玄都干脆又从“十八楼”中取出一壶上等的花雕,分别给颜飞卿和胡良斟满。颜飞卿身为正一道的道士,与持守戒律极为严格的全真道不同,也讲究居住庙观,但可娶妻置室,传宗接代,虽有斋戒,但在非斋之日,可以喝酒,尝荤,只是不食牛、狗、鸿雁、乌鱼之肉,故而他与眼前的牛肉无缘,只能喝酒,而小丫头人小吃不了太多,所以这一大盘牛肉多半便宜了李玄都和胡良,两人吃肉饮酒,这一顿吃得很是舒坦。 就在酒足饭饱之际,李玄都看到一名头戴帷帽的女子也走进了客栈。 所谓帷帽,原属胡装,最开始的样式叫“幂蓠”,一般用皂纱或白纱制成,四周有一宽檐,檐下制有下垂的丝网或薄绢,其长到颈部,以作掩面,最长者甚至可以及至脚面,及至后世,又把四周的垂网改短,可以稍稍露出小半个下巴,亦称“浅露”,可以算是女子外出的必备之物。 这名女子所戴的帷帽,样式颇为复古,檐下所垂的白纱及至脖颈,与备受当下女子推崇的“浅露”,不尽相同。 客栈老板整日里迎送往来,早已练就一双看人的火眼金睛,见这女子的衣着和帷帽都是上等的料子,帷帽的边缘嵌着金丝,腰带、袖口、衣角都以金线滚边,便知道这位是难得的贵客,赶忙迎上去伺候。 女子隔着帷帽上垂下的轻薄白纱环视客栈一周,目光落在了李玄都这一桌上,似乎有些好奇,伸手指了指,问道:“这是什么?” 老板随着女子手指的方向望去,只见李玄都他们已经把卤牛肉吃完,只剩下最后一些酱牛肉,不由一怔,心里暗道这位难道是哪个大人府邸里的千金小姐?十指不沾阳春水,竟是连酱牛肉都不认得,看来今天说不定能发一笔小财。客栈老板心中窃喜,不过脸上却是半分不显,热情回答道:“这是小店的招牌酱牛肉,客官要不来点尝尝?” 女子说了个“好”字,便径直走到不远处的一张桌子落座,然后伸手掷出一物。 客栈老板下意识地伸手接住,定睛一看,顿时有些不敢置信,因为女子丢过来的竟是一枚金钱,样式与普通铜钱大同小异,就是稍微大了些,外圆内方,在正面的方孔四周篆刻有“天下太平”四字,在背面的方孔四周位置篆刻有“万世承平”四字。 虽说他没见过这种钱,但是听住店的客人提起过,这种钱叫做赤金钱,以十足赤金铸造,又叫太平钱,可抵白银三十两! 客栈老板下意识地将这枚金钱揣入袖中,又小心环顾了下左右,见没人在意这边,这才笑逐颜开,赶紧扯开嗓子让伙计给客官准备茶水,然后他亲自去端酱牛肉。 这一幕,李玄都一行人自然都看在眼中,只是进了中州地界,多的是江湖人。江湖中人各有怪癖,一毛不拔的,一掷千金的,温润如谦谦君子的,粗鄙如贩夫走卒的,妖媚的,清高的,应有尽有,总之是要与寻常人不一样才行。 这名帷帽女子,既然胆敢孤身一人出门在外,肯定不是那只会琴棋书画女红的寻常大家闺秀,有这样的做派并不奇怪。 李玄都起身来到柜台前,从钱囊中取出一块散碎银子,在手里掂了掂,又添上了十几枚铜钱,不多不少,刚好是饭钱和房钱。 第一百七十一章 又是青鸾 老板收起银钱,看着李玄都一行人往楼上走去之后,偷偷摸摸地从袖中拿出那枚太平钱,仔细端详半天,又放到嘴里轻轻咬了一下,终于可以肯定是真的金子,脸上不由笑开了花。 开客栈也是个辛苦活,没什么太大的油水,寻常时候,干上一年,除去各项开支,也就能赚个一百两银子左右,今天一下子便赚了三十两,怎么能不高兴?有了这三十两,去年看上却又一直舍不得买下的那身员外服,便可以买下来了。 虽说《大魏会典》载有明文,商人不许着纻罗绸缎,在太祖爷的时候,有对没有功名的年轻兄弟就是因为穿了双鹿皮靴子上街,便被衙役当街斩断双脚,凄惨无比,但此一时彼一时,现在朝廷就是一门心思征税,哪里还管这些?据说有些买卖做大了的,花钱买了个官身之后,都敢在自己家中玉带蟒袍!与这些人比起来,自己穿一身绸缎做的员外服又算得了什么? 只是客栈老板不明白,祖宗成法,名爵国器,已经到了如此败坏泛滥地步,可见如今的大魏朝廷已是到了土崩鱼烂的地步,那么还有几年太平可享?待到天塌地陷的那一天,覆巢之下,安有完卵? 正当客栈老板神游物外的时候,又来了一群人,让回过神来的客栈老板一个哆嗦,差点没把手里的太平钱给掉在地上。 不是他胆子小,而是眼前的这些煞星实在太过吓人。 这一行人,均是身着青色官服,神态肃穆,腰间佩刀,从头到脚都散发着一股子生人勿近的冰冷气息。 这哪里还有不明白的?正是能止小儿夜啼的青鸾卫! 客栈老板此时心里只有一个念头,福祸相依,这天底下果然没有掉馅饼的好事。 这几位一进客栈,除了那位正稍稍撩起帷帽白纱露出一张小嘴吃着酱牛肉的女子,其他客人立马都放下银钱结账走人,平日里最是自来熟的店伙计竟是怯懦不敢上前招呼,可也不能让这几位青鸾卫的大人晾在原地,若是得罪了他们,别说客栈,怕是自己的小命都要不保。 没办法,掌柜的只能硬着头皮亲自上前,将这几人迎入靠窗的一处雅座,又亲自忙前忙后地上茶点菜,忙完这一通后,背后已然湿透。 这可不是热的,而是吓的! 这一行青鸾卫中,为首的是个中年男子,名叫张南木,说起来他可以算是出身于青鸾卫世家,从他祖爷爷那辈起便是供职于青鸾卫中,父子承继,一直传到了他这里,他在十八岁的时候进入青鸾卫,从最底层的校尉做起,整整二十年的光景,每每考评均是中上,如今凭借实实在在的深厚资历,熬成了一名青鸾卫指挥佥事。 官场不似江湖那般万事以武力为尊,还要讲究出身门第、资历威望、后台靠山、关系门路等等,就拿他来说,一身抱丹境修为可谓是从刀光剑影滚出来的,而他的上司只是个不入流的入神境,他一只手便能将他的那个上司拍死,可他不能这样做,也不敢这样做,每每被上司训斥,只能低头受着,就算被上司扇了一耳光,也不敢有丝毫怨言,谁让他的上司有个好姐姐呢?嫁给了一位都督同知大人做妾,而他除了一身武力之外,什么也没有,便只能认命受着。 好在他的那名上司在前不久因为办案不利,终于被罢官免职,若不是因为他姐夫的缘故,怕是还要去南衙走上一遭。而他则被另一位上司临时授权,暂摄原上司之职。 一朝大权在握,张南木非但没有半点意气风发,反而只有如履薄冰的战战兢兢,一举一动都是慎之又慎,不敢出丝毫纰漏。 因为随着这份权柄一道而来的,还有一件极为机密之事。 当张南木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可以说是如遭雷击。 在押解钦犯途中,芦州司都督佥事前行被杀,钦犯之幼女被劫走,楚州司都督佥事白愁秋在追补过程中,同样被杀,芦州青鸾卫指挥使辜奉仙重伤,而他的上司赵敛,便是因为这个案子,才被革去了官职,在家中停职待参。 此事已经上报给帝京城中的青鸾卫都督府,换而言之,最起码也已经惊动了三位右都督之一,张南木作为一个已经在青鸾卫中当差二十年之久的老人,十分清楚三位右都督的脾性和手腕,此事一旦惊动了他们,断难善了,无论是对外还是对内。 对外,虽说青鸾卫今不如昔,但也不是任人欺凌的,杀了青鸾卫的人,总要给个说法。 对内,办砸了差事,也不是罢官撤职那么简单的。 在青鸾卫中,有南衙和北府之说。 对于江湖中人而言,提到青鸾卫,所想到的必然是青鸾卫北府,北府外派任务较多,出京即为钦差,直接向皇帝负责,因此地方官员见到北府之人都是恭恭敬敬,一点不大意,称呼为“上差”,这也是当初白愁秋能够调动总督署兵马的缘故。 对于青鸾卫中人而言,更为可怕的却是南衙,如果说北府是对外,那么南衙便是对内,专事负责青鸾卫内部的法纪、军纠,落到他们的手中,即便是青鸾卫自己人,也绝讨不到半点好去,南衙之于青鸾卫,便如青鸾卫之于文武百官,可谓是青鸾卫中的青鸾卫。 根据辜大人那边传来的消息,都督府已经派遣一位都督同知大人亲自处置此事,同时辜大人也下了严令,务必要追查到那一行人的动向。 青鸾卫的人数很多,号称有十万之众,可王朝版图辽阔,两京一十九州,就算是百万人撒下去,也不算什么,更何况是区区十万人,分布到每个州府,就只剩下不足百余人,想要在芦州、荆州、中州三州之间,找出三个人,哪怕青鸾卫坐拥众多耳目线人,也是一件极为困难的事情。 可上司的命令也不得不尊,张南木只能在第一时间就撒开大网搜索,将大半人手派遣往荆州水阳府或寻觅或堵截。同时他本人更是亲率了一队人马,不辞舟车劳顿,来到中州境内,按照辜大人所推测的贼人另外一条逃匿路线,来到这座中州的南大门守株待兔。 虽说张南木对此不抱太大希望,但也不敢有丝毫掉以轻心,根据辜大人的命令,不断派出人手,到最后,他身边只剩下这寥寥几人。这些时日以来,不光是他本人,几乎所有的弟兄都精疲力竭,可谁也没有怨言,更不敢有半分怨言,只求着能赶紧追踪到蛛丝马迹,好把这个案子给应付过去。 大家心里都明白,一日不找到凶犯,这个惊动了都督府的案子就一日结不了案,到最后,上头几位指挥使、指挥同知、指挥佥事大人少不了要吃瓜落,那些当官的受了气,还不是拿他们这些底下当差的出气?正所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便是如此了。 不过话又说回来,就算找到了那些凶犯,能引得如此阵仗之人,绝不会是什么小毛贼,多半是纵横江湖的大盗巨寇,修为强横,到时候围捕此人,又不知要折损多少兄弟。 可谓是两难境地。 只是张南木如何都料想不到,他所苦苦追寻的要犯,杀了钱行和白愁秋的江湖“巨寇”,此时就在他们的头顶上,隔着一层薄薄的楼板,不过咫尺之遥。 第一百七十二章 城头观景 虽然张南木没有发现李玄都一行人,但在他们进入这家的客栈的时候,就已经被李玄都看在了眼中。 只是当差吃饷,李玄都与这些普通的青鸾卫无冤无仇,只要他们不主动招惹李玄都,也没必要去招惹他们,避开就是。 对于李玄都而言,一个青鸾卫算不得什么燃眉之急的大事,倒不是说小觑青鸾卫,而是青鸾卫的根基远在帝京江北,如今他们远在中州,又是江湖势力最为鼎盛的地方,作为官家的青鸾卫难免有些鞭长莫及。真正让李玄都忧心的是邪道各宗,尤其是在遭遇藏老人之后,更让他有了一种不可言说的预感,也许在接下来的行程中,他还要遇到邪道之人,而且来势更凶更盛,不过话又说回来,这也是意料中事,紫府剑仙隐匿不出长四年之久,江湖上或以为死,或以为亡,如今又重出江湖,且不说当初的仇家,便是各有所求之人,也是数不胜数,既有宫官这样的妖女,也有颜飞卿这等正人君子,可谓是仙魔纷至沓来。 这些仙仙魔魔使得李玄都在无意之中,立于了江湖大潮的潮头之上。 这让李玄都想起了一句诗:“绝怜高处多风雨,莫到琼楼最上层。”立于大潮之上,未必是好事,反而很有可能会招来杀身之祸。 这是李玄都之前万万没有想到的,真正招惹风雨的不是小丫头,而是他本人,如果仅仅是一个小丫头,顶多就是应付一个青鸾卫的追杀,万不会引出宫官等人。 这也是李玄都同意颜飞卿与他们同行的原因之一,毕竟有这位正一宗掌教在身边,总会少些不太必要的麻烦。可是如此一来,他便等同是做出了选择,最起码在旁人看来,他便是登上了正一宗的大船,最不济也是与正一宗结成了同盟,这是李玄都不愿意看到的,可他又没有其他办法,只能两害相权取其轻。 涉及到师门,李玄都有些心烦意乱,颇有“拔剑四顾心茫然”之感,正所谓清官难断家务事,就算是天下无敌的大剑仙,在面对至亲之人的时候,又该拔出剑杀谁是好?不如意之事常八九,这不算什么,只是苦于二三言语无处去说。 见颜飞卿正在打坐,李玄都便与胡良嘱咐几句,让他看顾好小丫头,然后独自一人从客栈的后门离开,漫无目的地走在城中,权当是散心。 客栈中,帷帽女子也终于吃完了那盘酱牛肉,重新放下帷帽白纱之后,从座位上缓缓起身。 张南木早就发现了这名帷帽女子,也偷偷打量过几眼。虽然他是青鸾卫中人,但平日里没少与江湖中人打交道,女侠仙子之流也见过不少,可这名女子给他的感觉很怪,只是具体是怎么个怪法,他又说不出来,只觉得这女子身上笼罩了一层薄薄的雾气,若有若无,似真似幻,让人看不分明,就好像是雾里看花,水中望月。 如果没有身上的差事,他也许会去探究一二,可现在他身上还担着天大的干系,却是不敢在这个时候节外生枝,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女子离开客栈。 女子来到街上,背负双手,不紧不慢地踱步而行,隔着帷帽的白纱左顾右盼,仅就这番姿态而言,半分不像官宦人家出来的千金贵女,也不像是常在江湖上行走的女侠,倒像是某位大权在握的朝廷重臣微服私访民间。 不知不觉间,她已经走到城墙根前,不见她如何动作,只是足尖轻点,身形便扶摇飘上城头,然后她于城垛之上,俯瞰全城。 这座被誉为中州南大门的城池沉默坚毅,就像是一个沉默寡言的汉子,千百年如一日地伫立于此地,不管是由中州入荆州,还是由荆州入中州,都避不开这座城池。 女子的表情被白纱遮挡,不知她心中具体所想,她凝视许久之后,忽然开口道:“你跟着我做什么?” 嗓音不似寻常女子的轻柔,也不似男子的粗犷,中正平和,雌雄莫辨。 “姑娘在看什么?”被问话之人反问道。 女子缓缓转过身来,在她身后正是无意间看到她飞上城头的李玄都。 李玄都离开客栈之后,便来到这城头之上观看风景,无意中看到了这名出手便是一枚太平钱的帷帽女子,见她飘然飞上城头,这才被勾起了好奇之心。要知道这城头足有四丈之高,就算是李玄都,借以妙真宗的“登天梯”也不可能一跃而上,中途还要数次以脚尖轻点墙壁借力,可这女子竟是直接飞上城墙,不曾有半点借力,论轻身之术的高明程度,还要胜过博采众家之长的李玄都。 女子背负着双手跃下城垛,气概不输男子,冷然道:“我看什么,与你何干?” 李玄都略有些惊讶,在他的前二十年中,见惯了性情柔顺的女子,便是宫官这样的妖女,也从不冷言冷语,像这样的冰山女子却是接触不多,瞥了眼女子的帷帽,说道:“姑娘在看什么,的确与我无关,可此地却是我先来的,姑娘后来,又如何能说我跟着姑娘?” 女子终于正视李玄都几分,问道:“你是谁?” 李玄都犹豫了一下,抱拳道:“在下姓李,双名玄都,玄妙的玄,都督的都。” 女子没有还礼,反而是冷笑一声:“玄都紫府,是为太上道祖的仙修之地,你敢取这样的名字,倒真是好大的口气,只是癞蛤蟆也想吞天吐日,不怕风大闪了舌头。” 李玄都没有动怒,反而是生出几分忌惮之心,稍稍向后退了一步,轻声道:“名字乃是家师所取,大与不大,非是我这个做弟子的可以妄言。” “尊师重道。”女子笑了笑,笑意之中冷寒彻骨,“可我最是讨厌尊师重道这套规矩。” 她略微提高嗓音,仅是如此,便已经气机磅礴,丝毫不逊色于一位先天境的高手,她望向李玄都,眼神晦暗,“今天你遇到了我,算你倒霉。” 话音未落,女子身形暴起,掠至李玄都的面前,右手的食中二指狠狠刺向他的心口,李玄都身形向后一荡,堪堪避过。女子化指为掌,随手一抓,有些惊讶,竟是还没有抓住李玄都的肩头,被他轻轻一晃躲过。 两人擦肩而过,女子身形骤然加速,横臂扫出。 这一次,李玄都躲无可躲,被手臂直接扫中后背,整个人当场被砸得撞在城垛上,不但以胸口将两尺厚的城垛生生撞碎,而且整个人也被打落城头。 显而易见,这名女子的修为相当不俗,不是寻常的先天境可以比拟,甚至比起风雷派的公孙量还要高出一筹,差不多已经摸到了归真境的门槛,现在还是玄元境的李玄都不是她的对手。 女子脚尖一点,跃上另外一个完好城垛,居高临下,看着这个只有玄元境的家伙在下落过程中强行扭转身形,最终单膝跪地,满身尘土,抬头望向自己时,嘴唇微动,好像说了什么。 只是女子无意去听,也不想去听,只是一步踏出,身形从城头上急坠而下。 李玄都顾不得形象,一个懒驴打滚,躲过这从天而落的一脚。 一脚落地,踩踏出无数龟裂痕迹。 女子冷笑道:“既然要滚,那就给我滚远点!” 她顺势一踢。 白色的绣鞋狠狠落在李玄都的身上,李玄都整个人如流星一般飞起,直接撞入城墙之中。 城墙轰然震动,烟尘四起,像是攻城巨石砸在墙上的动静。 待到烟尘散去之后,在城墙上出现了一个人形的坑洞。 第一百七十三章 帷帽女子 从始至终,没有一个守城士兵过来查看,毕竟如此大的动静,那可不是一般人能弄出来的,当兵吃饷银,只是这点饷银,可不够卖命的。所以一干守城的士兵,无论是是守城门的,还是守城头的,就跟没看见也没听见一样,只求动手的高人赶紧离去。 女子望着那个人形坑洞,一只脚尖探出裙摆,在地面上轻轻拧转,可见绣鞋圆头鞋翘上绣着白色祥云。 一双绣鞋,两只鞋翘,那便是两朵祥云。 片刻之后,在这坑洞处,传来轻微颤动,有簌簌粉尘落下。 然后就见浑身灰尘的李玄都伸出双手扳住人性坑洞的边缘位置,将自己已经“嵌入”城墙之中的身体给“拔”了出来。 女子略微有些诧异,隔着白纱凝视着毫发无伤的李玄都,若有所思。 衣衫褴褛的李玄都轻轻呼出一口气,道:“姑娘好生霸道,一言不合便大打出手,毁我一身衣衫。” “没死啊。”女子悠悠叹了一声,“既然没死,那就算你走运。” 说罢,女子便要转身离去。 李玄都迟疑了一下,开口道:“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姑娘刚才是在查看城内地势?难道姑娘是西北大周的探子?” “探子?”女子闻言转过头来,好像听到了一个莫大的笑话,反问道:“如果我是大周的探子,那你呢?你又是什幺?难不成是青鸾卫的番子?” 李玄都伸手拍了拍身上的灰尘,道:“我不是青鸾卫的人,反倒是还与他们有些仇怨,我也不是朝廷的人,我只是一个江湖人。” “江湖。”女子一笑。 “对,江湖。”李玄都说道:“庙堂之远即是江湖,难道姑娘不是?” 女子淡然道:“一个小鱼塘儿,也配‘江湖’二字?” 如果说李玄都的名字中有‘玄都’二字已经是莫大的口气,那幺这名女子的口气还要更胜一筹, 将一座江湖视为鱼塘,恐怕就是当年的“魔刀”宋政也不敢如此夸口。 李玄都再问道:“不知姑娘出身何处?” 女子终于不再惜字如金,开口道:“我都没问你的师门,你倒反问起我了。你这人还算有点本事,可是一身所学颇为驳杂,倒是不好让人辨认你的根祗。轻身功法中有玄女宗和妙真宗的痕迹,内里气机却是用了正一宗、清微宗、神霄宗几家之长,不过关键还是这一身体魄,竟然是从静禅宗‘坐忘禅功’中得来的‘漏尽通’,有点意思,佛道双修之人,着实有好些年没有见过了,不过也不算太过罕见,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死在“魔刀”宋政刀下的上代法相宗宗主便是佛道两家同修,不过你比起他可差远了。” 李玄都没有反驳。 他听说过那位法相宗宗主,身怀道门的“太玄金经”和佛门的“菩提法相”,号称是一手持佛, 一手持道,两者兼修,乃是实打实的天人无量境修为,曾经在太玄榜上高居第三,可惜遇到了当时如日中天的太玄榜榜首“魔刀”宋政,双方一场大战,第三死于第一的刀下,法相宗也从此一蹶不振。 莫说是现在的李玄都,就是当年最为鼎盛时的紫府剑仙,也无法相提并论。 不过李玄都心中也是颇为惊骇,因为这名女子一眼就能看破他的底细,仅以这份眼力而言,却是不输于藏老人了,只是不知她到底是什么来路。刚才双方一番交手,她不过是先天境山巅的修为,可论起搏杀出手,不但狠辣,而且经验老道,让李玄都倍感束手束脚,李玄都自付就算两人是同样的境界,胜负也至多在五五之数,从这点上来说,这名女子分明是个厮杀经验极为丰富之人,只是看她先前在客栈中不似作伪的作态,又像是个没有多少江湖阅历的雏儿,实在让人有些想不通。 纵观各大宗门的嫡系亲传,事事按部就班,如同春夏之花朵,看似花开娇艳,可一旦遇上了秋冬寒气,便要立时凋零,而江湖上的散人则是不同,就像生命顽强的野草,一路摸爬滚打,可谓是野火都烧之不尽,所以若是同境相遇交手,多半是江湖散人取胜,从这一点上来说,这名女子的出手像是江湖散人,处世像是宗门弟子,而且她出手极快,未能让李玄都看清到底是什么路数,所以李玄都现在也猜不透女子的来路。 女子又是凝视李玄都片刻之后,突然开口道:“我观世间读书人,最重养气功夫,应了儒家亚圣的一句‘善养吾浩然之气’。儒门养气,从不是循序渐进,而是讲究一朝闻道,与佛家的顿悟有些许相通之处,外虚而内实,再由内而外,与道门的由外而内截然相反,最终一口正气如旭日东升。又如佛家许大宏愿,儒家也有立德、立功、立言三不朽之说。你明明是道家根基,为何会蕴藏有一口儒家之气?再加上‘漏尽通’这个佛家之表,真是怪哉怪哉。” 这一刻的女子,眼眸中有光彩流转,比起颜飞卿眼中的真火还要让人望而生畏。 女子讥讽道:“儒不儒,道不道,佛不佛,年轻人,当初给你‘坐忘禅功’之人,以及在你心田中种下一颗‘浩然’种子之人,怕是存了让你改弦易辙的想法。” 李玄都平静道:“‘坐忘禅功’是我杀人得来。” 女子微微一怔,随即笑道:“那就是给你种下一颗‘浩然’种子之人了,儒家讲究言传身教,不知你的儒家师傅是谁?” 李玄都的双袖猛然鼓荡,振衣作响。 女子负手而立,双眼中的流华渐渐淡去,淡笑道:“看来此人在你的心目中地位很重,看得出来,你是个心智坚毅之人,能让你转变想法,想必此人的确不俗,说不定就是舍生取义之人,说起来儒家也就这点本事了,道家不闻不问,佛家自欺欺人,儒家死给你看。” 下一刻,李玄都身形暴起,双袖抹出一紫一青两道流华。 女子只是伸出一根纤细手指,轻轻一点。 李玄都体内气机立时寸寸炸开,发出一连串爆裂声响,如果说李玄都体内的雄浑气机是一路铁骑大军,那么女子此举便等同是四面楚歌,引得大军人心浮动,哗变炸营,最终溃不成军。 然后女子身形如闪电一般瞬间欺近,一掌在李玄都的胸口看似轻柔地一推。 前进态势中的李玄都顿时双脚离开地面,身形向后飘去,再度撞在城墙之上,不过这一次没有巨大声响,在气机所及之下,李玄都后背所触及的一小块城墙,竟是直接化作齑粉,整个城墙厚不过六丈,在这一掌劲力之下,足足化去九尺。 李玄都从城墙上滑落之后,单膝跪地,吐出一大口淤血,地面上一滩红色,触目惊心。 此时李玄都惊骇至极,女子的这份手段,堪称是他平生罕见,就算当年的苏云媗和玉清宁,在同等境界之下,也未必能比得过。 女子没有追击,只是面无表情地伸出一根手指,指了指李玄都的嘴角位置。 李玄都伸手抹去嘴角的鲜血,勉强运转“坐忘禅功”,摒弃诸般杂念,浑然忘我,开始调理体内紊乱气息。 只是唇角溢出鲜血却是不见减少,而且更多更浓,甚至七窍之中都有鲜血渗出。 女子撇了撇嘴,冷笑道:“你可知道我是谁?否则你哪来的胆量敢对我出手?不过算你走运,我给自己定了个规矩,这次出行不杀人。” 说罢,女子不再去理会李玄都,抬手压了下帷帽,转身离去。 第一百七十四章 寸步难行 女子远去之后,李玄都终于是勉强止住了体内伤势,从手腕上的“十八楼”中取出一块白帕,将脸上的血迹抹去,同时忍不住苦笑。这场飞来横祸,有一半的原因是因为他自讨苦吃,如果不是他好奇去探究那名帷帽女子的底细来路,也不至于惹来那名女子的出手。 不过话又说回来,这名女子未免也太过蛮横霸道,一言不合即出手,比之当年还是紫府剑仙的李玄都,还要有过之无不及,而且此人的出手经验极为老辣,完全不逊于李玄都,如此一来,在此人修为境界高过李玄都的情形下,李玄都便没有丝毫还手之力。 江湖便是如此,也许厮混几十年都遇不到半个高人,也许刚刚出门就遇到了一个正在滥杀无辜的魔刀巨擘,然后死在魔头的手下,任你修为再高,也不敢保证自己安然无事。 这一次,饶是李玄都这种老江湖,也是看走了眼,栽了个不大不小的跟头,若不是那女子手下留情,结局殊不可料。 李玄都听到有呼喝之声和脚步声响起,想来是有守城士兵过来查探情形。 说来这也是守城士兵的小聪明,他们见这边没了动静,便要过来查探,只是害怕弄出这么大动静的江湖高手们还未离去,若是遇到了,不抓便要违反军令,可真要去抓,那种两名高手交手之后两败俱伤的情形终究还是少数,尤其是老江湖,身在异地他乡,无论是多大的仇怨,多少都会留有几分自保余力,只有那种初出江湖的雏儿,才会竭尽全力,到最后使自己落到任人宰割的地步。若是遇到还留有余力的江湖高手,这些寻常士兵难免要把这条小命给搭上,于是便故意弄出呼喝之声,脚步也会多少放慢一些,让还滞留于此地的江湖高手赶紧离去,这样一来,他们不担干系,可以跟上面交代过去,也不必惹上麻烦。 李玄都握紧手中染满鲜血的白帕,向后移了一下,后背靠着墙壁,然后双脚用力,使自己贴着墙壁缓缓站了起来,不等那些士兵过来,从脚步声传来的相反方向离去。 李玄都虽然有“漏尽通”傍身,体魄上的伤势不算太重,但有得就有失,气机却是近乎干涸,此时以些许残留气机提气而行,挑了一段无人处的墙头,脚尖轻点墙壁攀沿而上,跃过墙头,在墙根飘然落定,并不惊动此中住户,穿堂过院,再次翻墙而出,如此连续翻越数个墙头和几家院落之后,来到一条人迹罕至的冷清小巷窄弄,避开人多眼杂之处,同时将身上已经彻底破损毁去的外衫扯下,连同擦血的白帕一起收回“十八楼”中,又换上一身新的外袍,然后才转出小巷,此时的李玄都再看不出方才的狼狈,甚至犹有闲情逸致地去路边的一家糕点店铺中买了半斤刚出炉的油酥糕点,这才往客栈的后门方向行去。 从李玄都离开客栈到返回客栈,前后不过一个时辰,颜飞卿仍旧在入定之中,胡良在独自喝酒,百无聊赖的小丫头趴在窗台上发呆,并未察觉李玄都回来,直到李玄都将手里提着的糕点放到她的面前,她才猛然回头,见到换了一身衣衫的哥哥,然后便红了眼圈。 李玄都将手中的糕点放到旁边的桌上,这才轻笑着问道:“怎么哭了?你还说你不是小哭包?” 小丫头抽了抽鼻子,说道:“哥哥你刚才跟人打架了,而且还受伤了。” 李玄都张开双手,作无辜状,“没有啊。” “就有!”小丫头轻哼了一声:“我能看见,哥哥体内的气机已经很少了,就像一个水缸,里面的水已经见底了,哥哥你别想骗我。” 李玄都这才恍然想起小丫头身怀“天眼通”,自己的确是瞒不过她的眼睛,只能无奈承认道:“算是跟别人切磋了一番,倒是没受什么伤势。” 小丫头又问道:“是赢了还是输了?” 李玄都坦然道:“当然是输了,天底下没有常胜不败之人,要是稳赢之局,那还切磋什么?不过我们这种切磋,讲究一个点到为止,不打紧的。” 小丫头狐疑地打量了李玄都半天,见他不似在说假话,这才转忧为喜,败给了肚里馋虫,伸手拿过糕点。 小丫头的“天眼通”可以看透他人体内气机流转,却不是六神通中的“他心通”,可以窥破他人心中所想之事,终究还是被李玄都给瞒混过去,只是李玄都瞒得过小丫头,却瞒不过胡良这个多年知交加老江湖,再者说了,他也没想要瞒。 用糕点堵住了小丫头的嘴巴,李玄都来到门外,不多时后,提着酒壶的胡良来到李玄都的身边,灌了一口酒。 不用胡良主动开口问询,李玄都已经如实说道:“记得刚才我们吃饭时遇到那名帷帽女子吗?” “很厉害?”胡良放下手中酒壶问道。 李玄都说道:“实力相当不俗,已经摸到了归真境的门槛,而且手段狠厉老辣,说实话,若不是她手下容情,我怕是回不来了。” 胡良皱了皱眉头,问道:“你怎么会招惹上她的?” 李玄都苦笑道:“也不能说是招惹,算是缘分吧,不过应是孽缘,当时我在城头上,她也在城头上,结果一言不合便打起来了。” 李玄都把方才的经过向胡良大概说了一遍,胡良听完之后,脸色有些凝重,“老李,你看出她的来路没有?” 李玄都摇头道:“完全看不出来,只能隐约感觉到她在出手之间有几分刀气剑意。” 胡良思索了片刻,说道:“说到用剑,以清微宗为首,其次是慈航宗,说到用刀,则是以无道宗为首,其次是补天宗。江湖上用剑的、用刀的高手不少,可是很少听说有刀剑兼修之人,老李,你说会不会是个江湖散人,得了这几宗这前辈留下的机缘?” “不像。”李玄都摇头道:“如果这女子是江湖散人,就不会有这么大的口气,这种几乎渗到骨子里的傲气,是装不出来的。” 胡良点了点头,“看来是个大有来头的人物,既然是萍水相逢,只要不是冲着我们来的,不管是善缘也好,孽缘也罢,都随她去。” 李玄都轻叹道:“现在也只好这样了。” 胡良想了想,问道:“此事要不要与颜掌教说?” 李玄都道:“待会儿我去同他说,毕竟现在都是一条船上的人,与其遮遮掩掩被人家看出端倪,倒不如坦然相告。” 胡良没有异议。 李玄都喃喃道:“今天的事情也给我提了个醒,眼看着宫官等人相继现身,我这一身玄元境修为已经不够看了,我该早些恢复先天境界,否则在这波谲云诡的江湖之中,真是寸步难行。” 胡良问道:“有头绪?” 李玄都轻声说道:“有一条捷径,也可以说是我当初为自己留下的后手,当年我散去一身修为,将剑意悉数注入‘人间世’中,如今只要拿回‘人间世’,借助其中储存的剑意,便可以让我将丹田上的‘堤坝’再修高一层,只要‘堤坝’稳固,那么恢蓄养气机也就是水到渠成之事。” 胡良一听,便知道是怎么回事,不甚赞同道:“你现在早早把当初留下的后手用了,那你以后如何恢复归真境?” “过得了眼前才能见以后,也就顾不得那么多了,走一步看一步吧。”李玄都轻叹道:“无非是多花费一些时间,靠着水磨工夫去修补缺漏。” 第一百七十五章 鸾山云媗 颜飞卿从入定中回神之后,李玄都将此事提了一下,未曾详说,颜飞卿也未曾细问,算是心照不宣。 江湖上的奇人异事颇多,不说数不胜数,也少有人能够尽数知晓,唯有正一宗、太平宗等寥寥几个宗门可以做到。前者是因为实力最强,是为正道十二宗之首,后者则是因为其擅长术算、占验之事,再加上一个耳目遍布天下而最擅长搜集情报的青鸾卫,差不多便是如此几家。 颜飞卿作为正一宗的掌教,名为掌教,实则距离真正大权在握的一宗之主还有些许差距,类似于太子的地位,毕竟在他上头还有一位老天师张静修,正一宗的真正权柄还是操持于老天师的手中,所以许多机密之事也无法尽数知晓,对于这名女子的来历,仅凭李玄都的描述,颜飞卿也不能判断出其具体来路,唯有一点能够肯定,这名女子应该不是正道中人,或许是邪道之人,也或许是江湖散人。 两人在颜飞卿房间的临窗位置相对而坐,李玄都从手腕上的“十八楼”中取出两壶酒,是他当年在西北的时候买的烧酒,不适合小酌,不过以颜飞卿的纯阳气机而言,却是最不怕烈酒,而且喝酒气势颇为豪迈,拿过即喝,饮过不醉,倒是李玄都就要差上许多,喝酒入腹,只觉得满腹烧烫,忍不住呵出一口热气,这才慢慢说道:“玄机兄可知道中州境内的剑秀山?” 颜飞卿笑道:“有所耳闻,据说山中有一石洞,夏秋之际洞水溢出,汇流成溪,在日光照耀之下,谷中涌起山岚雾蔼,朦胧飘渺,云蒸霞蔚,气象万千,只是此山险峻,也无宗门,倒是罕有人至。” 李玄都将酒壶里的酒一气饮尽,脸庞染上一层红晕,倒是别有一番风采,说道:“大概是武德十年的时候,机缘巧合之下,我结识了剑秀山的主人,是位有道隐士,当时我刚好从吴州归来,身上受了些伤势,便在此山养伤。” 说到这儿,李玄都略作停顿,望向颜飞卿,“不知玄机兄是否还有印象,当时我刚刚从天师山返回,败在了你们正一宗一位长老的手下。” 颜飞卿淡笑道:“有印象,当时紫府兄与一位本门师兄结下私怨,一直从江北追至天师山下,迫使本门的一位长老不得不出手阻拦。如果贫道没有记错的话,紫府兄就是因为此事才与张师兄相识。” 颜飞卿口中的“张师兄”指的便是张鸾山了。 李玄都叹息道:“说起来,我与张兄也是许久未见了,不知他近来可好?” 颜飞卿笑道:“实不相瞒,张师兄这几年并不在天师山上的大真人府中,而是一直隐居在龙门府的小真人府中,如今距离龙门府已经不远,紫府兄和张师兄很快就可以相见了。” 李玄都没有太多故人重逢的欢喜,反倒是忧虑颇多,几番犹豫之后,说道:“不知玄机兄与张兄近些年来可有来往?” 颜飞卿一怔,坦然道:“有过些许来往,但是不多。自从当年坠境之事后,张师兄便很少露面,就算张氏本族子弟也难得见他一面,贫道也只是在天宝二年动身前往帝京之前曾经见过他一面,他力劝贫道不要相助太后和晋王一党,可紫府兄也知道,这等大事,非是贫道一人可以独断,故而便有了后来的帝京一战,在此之后,贫道与张师兄便只有书信往来。” 李玄都轻声道:“难怪如此。” 颜飞卿问道:“紫府兄此话何意?” 李玄都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反问道:“玄机兄可知道张青山、张琏山兄弟二人?” 颜飞卿想了想,回答道:“有些印象,不过不甚熟悉,毕竟张氏子弟极多,就算张师兄,恐怕也不能悉数尽知。” 李玄都犹豫了许久,缓缓道:“不瞒玄机兄,我这次前往芦州救人,正是受了张兄所托,不知此事,玄机兄知否?老天师知否?” 颜飞卿猛地怔住,过了片刻之后,方才回答道:“师尊他老人家是否知情,贫道尚不清楚,可贫道确不知情。” 李玄都长长吐出一口浊气,道:“我先是在芦州怀南府的太平客栈遇到了贵宗的张青山和慈航宗的白茹霜,接着又在芦州风阴府遇到了贵宗的张琏山和慈航宗的马素珍,且不说慈航宗的两名女子,只说贵宗的张青山和张琏山两人,他们可都是姓张!” 颜飞卿已经知道不对,定定地望着李玄都,静待下文。 李玄都继续说道:“可他们明明是张兄的族弟,却又偏偏与我为难,张青山出现时,我只当是误会,可张琏山出现时,我便察觉出有些不对,还特意对张琏山提起过张兄的名号,只是看张琏山的反应,竟是毫不知情。我便在想,是张兄信不过我李玄都,又动用了正一宗的人手,还是其他什么原因?待到后来玄机兄现身,竟是从玉清宁那里得知我的行踪,我便明白了,张兄与玄机兄,甚至是与正一宗,已然不是一路人了。” 颜飞卿闻言之后顿时沉默了,关于他与张鸾山的关系,江湖上各种流言比比皆是,多是说他们因为正一宗的掌教之位而不睦,甚至有传言说,是他与牝女宗之人合谋暗害张鸾山。 颜飞卿每每听到这个传言,都是苦笑不语。如果此事是真的,那么寻常江湖中人都知道的消息,执掌正一宗大权的堂堂老天师会不知道?如果老天师知道这样的消息,还会将掌教大位传于他颜飞卿?明明是一戳就破的流言,可偏偏就有那么多人深信不疑。其实说白了,或是盲从,或是见不得旁人好,乐得见这些身居高位之人一朝跌落尘埃之中。正应了佛门的那句话,以佛心观人,人人是佛。以魔心观人,人人为魔。心中存鬼蜮,自然也以为世间尽是魑魅魍魉。 颜飞卿望向李玄都,问道:“紫府兄为何不等见了张师兄之后,亲自向他问个清楚?” 李玄都叹道:“人心似水多涟漪,事到如今,我也不知道该相信谁,又不该相信谁了。” 涉及到张鸾山,以颜飞卿的身份而言,无论说什么都不太合适,只好缄默不言。 李玄都接着说道:“想必玄机兄还记得张白月吧,她自尽之后,骨灰是由张兄代我收殓的,我记他这份恩情,所以他传信给我的时候,我立刻动身赶往芦州,就是为了还这份恩情。可真要说起我对张师兄的了解,也不比玄机兄多。” 话说到这个份上,颜飞卿便也不能不开口了:“虽说张师兄已经坠境,但其在正一宗中仍是威望颇高,再加上他还是张氏族人,就算调用一二先天境高手,也不是难事,大可不必让紫府兄出手救人,毕竟紫府兄已经不是当年的紫府剑仙,所以贫道有了个想法,张师兄是否想借此事,让紫府兄重出江湖?” 李玄都问道:“张青山和张琏山是谁派去的?” 颜飞卿轻声道:“此事贫道并不知情,可他们既然与慈航宗的弟子一起出现,应该是受苏云媗的指使。” 李玄都笑了笑,不再在这个话题纠缠,转而调侃道:“玄机兄,不管怎么说,你与慈航宗的苏仙子都是要结为道侣之人,直呼名姓还是不妥,太显生疏,还是去掉姓氏只称表字好些。” 颜飞卿愣了一下:“霭筠?” 第一百七十六章 上坟敬酒 其实不止男子会取表字,女子也有表字。 男子二十冠而字,女子十五笄而字,所谓待字闺中,意思便是女子取字之后便已经成年,可以嫁人,在取字之前,则还未成年,不可嫁人,所以要待于闺阁之中。 只是女子许嫁时取字,其构成方式和男子不太一样,一般是在姓氏上冠以排行字或姓氏作为表字,比如说周淑宁,她日后的表字便可能是“女周”、“女淑”,或是“惠周”,据李玄都所知,玉清宁的表字也是如此,只是同音不同字,取了一个巧,将“玉”字换成了“菀”字,表字“女菀”。不过苏云媗的表字与她们又都不一样,与男子表字无甚区别,以表其德。 听到苏云媗的表字“霭筠”,李玄都又想起了先前把自己打成半死的帷帽女子,还有那个骑驴而行的丑女,以及宫官、玉清宁等人,不得不感叹,如今这个江湖,出彩的女子实在有些太多了,阴盛阳衰,男子难免相形见绌。 他很快摇了摇头,驱散这些杂念,回归正题,“先前说到了剑秀山,今日便是想与玄机兄说上一声,我想去剑秀山一行,不知玄机兄是否同意?” 如果按照原来行程,他们一行人应该直接前往龙门府,若是再去剑秀山,就难免要绕道而行,不过好在剑秀山也在中州境内,路途也不算太远,并不会耽搁太多时间。 颜飞卿对此并无异议,左右不过十几天的路程,并不影响大局。 楼下,张南木等一行青鸾卫已经离开客栈,刚刚走出不远,便遇到了赶来报信的线人,说是东城墙那边似乎有江湖中人交手,张南木立即带人前往。 抵达之后,此地已经被守城甲士封锁,不过在张南木出示青鸾卫的令牌之后,便再无人敢于拦路。 张南木望着城墙上的人形坑洞,以及那块好似凭空消失的尺余城墙,身子有些僵硬。 虽然他的境界修为不算太高,但他的眼界并不低,能有如此手段之人,最起码也是先天境的高手,放在一府之内,罕有敌手,如果有青鸾卫的大队人马在此,凭借各种弓弩炮矢,想要围杀一名先天境高手,并不算难事,关键是如今最缺的就是人手,各个卫所的人马都撒了出去,可谓是缇骑四出,张南木身边就只有这几个人手,若真遇上了一位或者两位先天境高手,别说是行围杀之举,恐怕连自保也难。 张南木向那位诚惶诚恐的守城将官问道:“可曾看清交手之人的模样?” 所谓守城将官,不过是正五品的守备而已,且不说青鸾卫先天就要高人一等,仅从本身官职而论,也是张南木这个青鸾卫指挥佥事的官职更高一些,再加上青鸾卫的凶名昭著,所以这位守备大人难免要诚惶诚恐,战战兢兢道:“回禀上差,听下面的人说,好像是一名带着帷帽的女子。” 张南木眼瞳一缩,立刻想到了刚才在客栈里见到的那名帷帽女子。 这位青鸾卫指挥佥事喃喃道:“来者不善,善者不来,必须将此事立即上报给辜大人。” 在他身后的一名青鸾卫轻声确认道:“是如实上报吗?” 张南木沉声道:“一个字不漏,如实上报给辜大人!” 在他身后的青鸾卫立刻应诺而去。 张南木脸色阴沉,对本城守备道:“你立刻下令封锁四门,严加盘查过往行人,一个可疑人等也不可放过!” 守备顿时面露难色,“上差,虽然卑职是本城守备,有守备城池掌管门禁之责,但是文臣节制武将是我大魏祖制,所以封锁四门还是要知府大人的许可才行。” 张南木看了他一眼,冷冷说道:“北阳知府那里,我自会亲自去说,你只管照命行事就是。” “可……可是”守备张了张嘴,迟疑道:“上差,就凭我们这些人马,也拦不住那、那样的高手啊。” 张南木当然知道这守备说的是实情,只是有些东西是绝不能放到明面上来说,于是他立刻反问道:“怎么,你怕死?” 守备的额头上顿时渗出冷汗,本来就不直的腰弯得更低了,摇头道:“卑职不敢,卑职只是怕误了上差的差事。” “当好你的差事,便误不了本官的差事!”张南木冷哼一声,转身离去。 直到彻底不见张南木的身影之后,守备方才缓缓直起腰来,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然后转身望向一众兵丁,勃然变色,厉声道:“立刻封锁四门,一个可疑人等都不要放过,谁要是给老子误事,那也别怪老子翻脸不认人!” 一众兵丁立刻齐声应诺,四散而去。 接下来,无论是当差的,还是寻常百姓,都免不了一番鸡飞狗跳。 夜色渐深,一名头戴帷帽的女子又凭空出现在城头之上,凌空御虚,任由凛凛夜风吹动衣襟,加上身后一轮皎皎明月映衬,好似是月宫仙子。 她低头俯瞰着四座灯火通明的城门,帷帽的白纱被夜风吹起一角,依稀可以看到一个精致的下巴,以及一个紧紧抿起的嘴角。 她出手把李玄都教训一番之后,并没有离开北阳府,而是继续沿着城墙绕城走了一周,不但把四方的四个城门尽收眼底,而且事无巨细地把大小瓮城都看了一遍。 这不是她走过的第一座城,也不会是让她止步的最后一座城,她这一路行来,只要是兵家必争之地,无论大小,她都会走上一遭,毕竟百闻不如一见,地图上看得再多,听旁人讲得再详细,都不如自己亲自走上一趟,继而亲自看上一眼。 这也是她给自己此行定下的规矩之一。 不过这座城对于她而言,也的确有些许不同,因为当年她曾跟随另外一人来过这里,那是一个对她而言,颇为重要的人。 夜幕中,女子伸出洁白如玉的手掌,轻轻捋了捋鬓角,喃喃自语道:“当年你我二人一起来到一穷二白的西北塞外,你说你要做所向无敌的天下第一人,也要做成虎视天下的一方之主,让正一清微束手,让大魏徐氏丧胆,你还笑话我格局太小,做不成大事,就乖乖地跟在你后面,看着你是如何同时登顶庙堂和江湖,要做那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壮举。” “我当时年少无知,还真就信了你的说辞。可如今再看,又如何了?你没做成的事情,我做成了,便是谢雉那个婆娘见了我,也不敢当面说我半句不是,顶多是背后腹诽几句,可你呢,自家的佩刀都成了别人的东西,你还剩下什么?” “你想做天下第一人,我没意见,你想做天下共主,我也没意见,可你想把两者全部都收入囊中,那可就有些人心不足了,我倒是没意见,可别人却有意见,所以也就容不下你了。” “本以为我能劝得住你,能让你二者选其一,可你啊你,怎么就是听不进别人的话呢?一意孤行,这便是自取灭亡。落得今日这般田地,又是何苦来哉?” 女子轻轻叹息一声,声音很快便随着夜风消散。 她从须弥宝物中取出一个碧玉葫芦,拔开塞子之后,立时传出浓郁的酒香。 女子手腕一翻,葫芦口朝下,其中的酒液倾泻而出,泼洒如雨落。 女子望向当空明月,笑道:“故地重游思旧人,其实也没什么其他可说了,毕竟当年在西北,想说的话都说清楚了,也说明白了,现在不管你是死是活,这壶酒就当给你上坟敬酒了。” 第一百七十七章 故地寻幽 决定前往剑秀山之后,李玄都一行人本是要从北城门出城,便改成了从东城门出城,结果发现城门封闭,盘查森严,李玄都立时想到了昨日他与那名帷帽女子冲突之事,虽说从闻香堂买来的路引无甚漏洞,但难免留下些许蛛丝马迹。不过这也难不住一行人,颜飞卿精通术法,寻了一处僻静无人之地,打开一扇阴阳门户,众人穿过门户,已然是来到城外。 这等手段虽然玄妙,但有一点必要因素,就是一个“稳”字,若无稳定环境,或是气机紊乱,便很难用出,所以无法用于与人交手和大军攻伐之时,尤其是两军交战,皆是血气旺盛的青壮男子,又不乏武道宗师,双方行杀伐之事,故而军伍的血气、煞气最重,最是克制术法一道,因为术法归根结底还是一个“以假作真”,在此等环境下,任你是天人境的大宗师,也难以建功。 出城之后,李玄都向颜飞卿请教了当今的江湖形势,毕竟以前隐居时只是看一些简要的文字消息,胡良又是游离于正邪之外,唯有颜飞卿这等人物方能真正参与并知晓许多不为人知的江湖之事。 颜飞卿并不隐瞒,将自己知道的如数道出,尤其是李玄都重点相问的静禅宗和太平宗封山闭寺之事,颜飞卿也有自己的看法,确如宫官所料,其实太平宗和静禅宗也参与了这次“四六之争”,只是双方都是藏身幕后,结果也很显而易见,双方都是输家,而赢家则是正一宗,也许还要加上一个清微宗,虽说清微宗输了“四六之争”,但在根本上未伤元气,仍旧是各方争相拉拢的对象,反观太平宗,哪怕是赢了面子,可输了里子,一样要封山谢客。 虽说李玄都也是此战的亲身经历之人,但是在此事还未完结之时,他就已经“出局”,对于最终尘埃落定的结果如何,反倒是不如颜飞卿这个从头到尾一直参与其中的当事人之一。至于是否有邪道十宗之人参与其中,颜飞卿并未能给出肯定或者否定的答案,原因无他,大打出手只是手段,而非目的,真正的目的是各方谋求,这等大事就不是年轻一辈可以决定的,多是老家伙们亲自出面,所以颜飞卿也不是什么都清楚。 剑秀山位于中州的中部位置,一路上还算波澜不惊,随着秋意渐浓,视野可及都是金黄一片的喜人画面,比之江南也不逊色太多。走了一日之后,金黄之色逐渐减少,松柏茂密,开始有青翠显现,地势也随之越发起伏,入眼可望丘峦连绵,不久渐入深山,及至剑秀山的境内,脚下羊肠小道蜿蜒,两旁峭壁耸立,如是被利剑劈砍凿出,两方崖壁与一线小径形成了一线天的景观,将天光挤成窄窄一线,使得山道之上晦暗莫名,甚至有些地方昏暗如黑夜。 羊肠小径昏暗阴凉,两旁根本没有护栏,只学了一些强身健体拳术的小丫头走得战战兢兢,好在李玄都就走在她右手边,这才心安几分。 历来文人名士探幽访仙,最是偏爱此种地方。此地之所以访客了了,缘于此地早有主人,为私人所有,闲杂人等不可擅入,就算是那些有钱也有闲的风流名士,也只能望而兴叹。 对于这个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剑秀山主人,有过诸多揣测,有说是朝廷权贵的手笔,有说是江湖名宿的隐居之地,更有说是天下有数富贾重金购置,众说纷纭,只是始终没人见过这位剑秀山主人的真面目。 当然,李玄都是个例外,他当年算是误入此地,在机缘巧合之下结识了此地主人,双方一见如故,忘剑峰虽说是买,但实际上与平白相送也差不多,否则这世上哪有如此好事。 再行一程,前方天光乍泄,豁然开朗,两边青翠一片,脚下道路逐渐平缓开阔,四周除了高大树木之外,寂寂无声,偶尔传来几声轻微鸟叫虫鸣,让人心旷神怡。 拾阶而上,青木夹道,冷风习习,李玄都从“十八楼”中取出一件鹤氅给小丫头披上,小人配大衣,把整个人都给包裹起来,小丫头本就是粉妆玉琢的小美人胚子,如此一来,更是增添了许多娇憨可爱。李玄都领着小丫头走在前头,胡良和颜飞卿紧随其后,四人不知不觉间便来到了山腰位置,这里竟是有一方静湖,湖面平滑如明镜,只是在轻风拂过的时候,才会略起微澜,似是美人蹙眉。 近了之后,出乎几人意料之外,整个湖畔竟是不见半点人迹,不曾临湖筑庐,也不曾修筑码头停泊小舟。颜飞卿不由说道:“这位剑秀山主人倒也是与众不同,如此美景也竟是不用半分,与其他乐山乐水的隐士又是不同。” 李玄都笑而不语,领着一行人绕湖而行。 走过大半,几人才恍然发现这座湖竟然不是死水,而是有一条自山上而来的小河相连,河水静如不流,倒碧凝云,若将此山比作美人,这河水便是女子发髻上吹落下来的一条晶莹发带。 沿着河水逆流而上,别有洞天。 只见原本笔直的峭壁上,忽然凹陷出一个巨大弧度,形成了一个开口极大、纵深极浅、似洞非洞的存在,占地大约一亩左右。 此地三面环山,唯有一面面向悬崖峭壁,与上山的石径相邻。其中种植有茂盛翠竹,风起则起竹涛响,而在竹林的掩映之中,则是一座清幽古雅的二层竹楼。 胡良问道:“这就是剑秀山主人的居处?” 李玄都摇了摇头道:“这是守山人的居所。” 话音落下,只见一个矮小老者从竹楼中缓缓走出,生得干瘪瘦弱,须发也是稀疏,腰间别着一物,却不是竹笛玉箫,而是一根与这竹楼竹林极不相称的烟杆,翡翠的嘴,乌木的杆,黄铜的锅,另一边还挂了个荷包,想来里面装得就是烟叶了。 小老儿眼皮一抬,望向一行人,双眼灼灼,几乎要有精光生出一般,不过看到李玄都之后,摄人气势骤然一散,笑道:“原来是李公子到了,这些都是李公子的朋友?” 李玄都点头道:“正是。” 小老儿又是扫了其他三人一眼,目光着重落在颜飞卿的身上,道:“既然是李公子的客人,那小老儿自是没有阻拦的道理,李公子请便吧。” 李玄都抱拳谢过。 直到此时,胡良才恍然明白,为何这座剑秀山容不得他人登山,原来是有守山之人,而且看其修为,也是相当不俗,不敢说与颜飞卿相比,但绝对要比他高上一筹。 能有如此守山人,那位剑秀山主人的来历就更让人好奇了。 小老头说完这些之后,便又回了竹楼之中。 李玄都等人继续前行,过了这里,山路又变得狭窄起来,小河在内,山路在外,几乎是悬在半山腰上,仅容一人行走,下方山谷黑洞洞的,深不可测。李玄都干脆将小丫头背起而行,又走出二百余丈,隐隐传来瀑布声响,转过山壁之后,眼前倏尔一亮,只见一道瀑布如白龙倒挂,飞流百尺,冲刷出一个水潭,小河的源头便是由此而来,而山路则是直直往瀑布而去。 胡良望着坠落之声犹如虎啸雷呜的瀑布,忍不住感叹道:“山路狭窄湿滑,又要穿越瀑布,一个不慎便要跌落山崖,就算没有守山人,怕是也少有人能过得此处。” 第一百七十八章 剑秀山中 李玄都背着周淑宁走在前面,几乎没有丝毫犹豫,一头扎进瀑布之中。 瀑布如门帘,在其后是一个高阔洞穴,其中有了明显的开凿痕迹,不知通往何处。 李玄都却是轻车熟路,继续前行,颜飞卿和胡良跟在后面,行了大概一炷香不到的功夫,忽见前面透出光亮,再走一阵,便是阳光耀眼,当他们终于走出洞穴时,却是一个花团锦簇的翠谷,此地四面环山,朔风不至,故而在这个接近深秋的时节,也是暖意融融,而且不比外面的单调苍翠,这儿可谓是繁花似锦,绚丽异常。 谁能想到,在这剑秀山的山腰上,还藏着如此一个洞天福地? 李玄都刚把小丫头从背上放下,她便指着前面欢呼一声,三人顺着她所指的方向望去,只见不远处竟是有一对中原之地并不常见的麋鹿在草地上漫步,见人也不害怕惊避,时不时交颈厮磨,倒像是对眼前这三位因为种种原因而至今还是孤身一人的男子示威炫耀。 当然,就算是孤身一人也各有不同,李玄都曾经不是,颜飞卿很快就要不是,只有胡良一直都是。 继续往前走了大概二里左右,隐约见得一个小村子,大大小小十余口房子聚在一起,并无围栏,周围又有田地、桑林之属,真是好一派田园风光。 一行人在村落不远处的阡陌小径上驻足,隔着几块水田眺望村子。 胡良惊讶问道:“这儿难不成还住着许多人不成?” 李玄都摇头道:“只有此地主人一人而已,我也不知道他为何要将此地建成如此模样,或是为了后代子孙计?还是因为兴趣使然?他未曾说,我亦未曾问。” 李玄都曾经先后两次来过此地,第一次是从吴州上清府天师山归来,误入此地,惊讶此处洞天福地,又在机缘巧合之下,与此地主人相识,谈不上留恋,但也觉得不失为一个好去处。第二次再来,便是带着张白月的骨灰而来,在此地盘桓多日,当时他在万丈红尘之中厮杀多日,眼见着良师益友万劫不复,爱人身死,自身亦是根基被毁,不由心灰意冷,生出避世弃世之念,倒是羡慕这里了。 不过他终究还是没有多留,摒弃了那股弃世之念,离开此地之后,毅然决然地毁去一身修为。 其实当时的李玄都不毁修为也可,打个比方,当时的李玄都便是一座高楼,被人伤了根基之后,高楼摇摇欲坠,但是李玄都也可以通过外在的支杆等物进行加固,然后再修修补补,也不会真就倒塌。不过如此一来,也绝了想要继续往上修建的可能性,因为地基已经不稳,不管怎么坚固,终究难复如初,如果一味抱残守缺,李玄都便要终身都停滞于归真境中。 想要让高楼能够继续加高,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将已经破损的旧楼拆去,先修复地基,然后再平地起高楼,也就是不破不立。 因为此等缘故,李玄都终是凭借大毅力将一身修为散去,不过他也留了一个后手,将一身剑意灌注入自己的佩剑“人间世”之中,就好比是拆楼时,将完好的砖石木料留下,等到修建新楼时再用。 他原本想要等到重回先天境时再用这个后手,却是没想到变化之快,让他不得不提前重回此地。 此时颜飞卿也已经知晓了李玄都要来此地的目的,终于开口问道:“不知紫府兄有几成把握?” 李玄都笑了笑,说道:“把握,自然是十成十,只是结果不同而已。先天境份四重,分别是谷底、山麓、山腰和山巅,若是运气好,我自是希望能一鼓作气重回先天境山巅位置,只是这种可能最小,其次便是山腰位置,这种可能性不大。不过毕竟是我原本留下来冲击归真境的后手,也不会太过难看,所以先天境谷底的可能性同样不大,以我的估计,最大的可能还是位于先天境的山麓位置,刚好是登山之始。” 颜飞卿道:“若能直接回到先天境的山巅位置是最好,我相信以紫府兄之能,自然可以媲美一重楼的归真境。可如果是先天境山麓位置,只能说是差强人意。” 李玄都毕竟经历过真正的大起大落,对于这点些许落差倒是毫不在意,洒然笑道:“总比现在不上不下的玄元境要好就是了,若真有玄都不能应付之强敌,还要麻烦玄机兄和天良。” 颜飞卿摇了摇头,道:“不足挂齿。” 李玄都忽然想起一事,问胡良道:“天良,你这一路上伤势养得如何?” 胡良摸了摸自己如针的虬髯,“已经好了个七七八八,有‘大宗师’在手,不敢说力敌咱们在江陵府遇到的神霄宗长老,应付一个龙哮云,还是有些把握的。” 李玄都点了点头,正要开口说话,却听得村子中悠悠荡荡传出一个醇厚嗓音,“远来是客,不妨入屋中一叙。” 李玄都回过神来,道:“是剑秀山主人的声音,我只知道他姓徐,与当今天子同姓,故而以往都称呼他为徐先生,不过根据他在只言片语中透露,与天家皇室也有些渊源,说不得也曾是一位尊荣至极皇室宗亲。” 颜飞卿和胡良闻言顿时露出几分了然之色,先前两人都在猜测这位神秘莫测的剑秀山主人到底是何来路,先是以整座剑秀山为隐居之所,接着又是开凿瀑布通道,在这处洞天福地之中造就了如此一个世外桃源,这可不是寻常名士富贾之流能做到的,若是皇室中人,有如此手笔就不奇怪了。 还是由李玄都带路,一行人进了村子,沿着以鹅卵石铺就的小径,一路来到位于村子正中的一间雅舍之前,只见这座雅舍以乌木搭建,门前种了几丛水竹,然后就地取材,竹管连缀成渠,自山崖边引来泉水,以供煮茶之用。 此时窗户以一根支杆撑起,可见屋内有一方软榻,上头随意放着一本主人看完未曾合起的古籍,书页已经微微发黄;一张书案,放着一张焦尾古琴,风吹琴弦有韵声;一个书架,随意放了许多书籍,或竖或躺,一看便是常常被人翻看。 望着眼前情形,李玄都有些感慨,从他第一次来到此地,再到如今,一转眼的功夫,七年时间悠悠而过,物是人非事事休。 就在此时,从屋中转出一人, 看面相大概有不惑的年纪,气态儒雅,身着一袭青衫,并非是那彰显身份显贵的锦缎丝绸,就是简简单单的布衣而已,虽是双鬓星霜,但面容依旧俊逸,依稀还能看出其年轻时是何等玉树临风,不过男人如老酒,越老越香醇,岁月丝毫不但不能使其气度折损,反而是多了几分时光沉淀下来的“醇厚味道”,却是年轻男子远远不能所及的。 这位剑秀山主人望向众人的线和煦清澈,不用说话,仅是这么站着,就让人有如沐春风之感。 不用李玄都张口,就连小丫头也都知道此人便是真正的剑秀山主人了,因为只有如此人物,方才配得上如此美景。 李玄都再临故地,又见得故人,不由忆起当年种种,不由感慨万千,最终轻声一叹,抱拳道:“玄都又来叨扰徐先生了。” 男子摇了摇头,然后轻声说道:“自从上次你走之后,山顶上的那棵梨树便枝叶婆娑,及至如今,生机将尽,一日不如一日了。” 李玄都闻言之后,望向山巅方向,喃喃道:“木犹如此,人何以堪。” 第一百七十九章 先生姓徐 胡良的心思重些,默默观察这位剑秀山主人,但这位徐先生似乎并未察觉,观其呼吸吐纳也就是玄元境的修为,实在不像避世清修的地仙之流。 徐先生将几人迎入屋内,却不是先前通过窗户所见到的书房,而是一方小小客厅,倒也五脏俱全,分而落座之后,颜飞卿环视一周,温声道:“不知先生是何时在这剑秀山中隐居?” 徐先生轻轻一笑,道:“山中无甲子,我在此隐居具体时日,已经忘了,这儿四季如春,又不见草木枯荣,只记得村外所种的稻子已经熟了十回。” 颜飞卿仍旧是温良恭俭,又问道:“敢问徐先生,又是为何在此隐居?” 徐先生也不藏着掖着,微笑道:“想必紫府小友已经相告,我与当今天家徐氏颇有渊源。本是皇室中人,与本朝世宗帝是一母所生,他求皇位,我求逍遥,在世宗皇帝驾崩之后,侄儿穆宗皇帝登基继位,对于我这位皇叔便有些忌惮,多有贬谪之举,另外一位侄儿晋王,又对我多有谗言,再加上张肃卿等人对于宗室大加防范排斥,我为自保计,特向侄儿求取了剑秀山这块灵秀之地,又以王府之财力,历时三年方才开辟出此地,继而隐居于此。” 不说颜飞卿与胡良,连年纪尚幼的周淑宁都被吓了一跳。 这位徐先生瞧着只有四旬年纪,竟然是世宗皇帝的兄弟?穆宗皇帝的叔叔?要知道世宗皇帝可是足足在位四十五年,穆宗皇帝又在位十一年,加起来就有五十六年,再加上当今新君的天宝六年,便是六十二年,足足一甲子,就算世宗皇帝登基时,这位徐先生年纪还小,如今也应是古稀之年。 可是从相貌上来看,完全看不出是一个古稀老人。 颜飞卿试探性问道:“徐先生可是世宗明雍年间的齐王?” 徐先生没有故作姿态,坦然承认道:“正是。” 胡良同样心中惊讶,他毕竟也是曾在公门中修行过一段时间之人,知道这位齐王的名号,素来崇信道术,年轻时就喜欢访仙问道,好读书鼓琴,辩博善为文辞,不喜欢嬉游打猎,很注意抚慰百姓,流誉天下。曾招致宾客方术之士数千人,引得皇帝震怒,几番申斥。 不过胡良所知道的也就只有这些了,再多的隐秘之事,非是他能所知,恐怕只有皇室中人方能清楚。 没想到这位齐王如今仍旧在世,而且还在此地隐居。 这位天潢贵胄轻声感叹道:“世宗帝登基,改元明雍,然后从明雍变成了武德,武德又变成了天宝,转眼间便是一个甲子,皇帝从世宗皇帝变成了穆宗皇帝,又变成如今的新君,天下还是那个天下,可是接下来还能不能继续姓徐,却是一个已经摆在明面上的问题了。” 颜飞卿脸色稍显凝重,问道:“徐先生以为,这是一个问题。” 徐先生反问道:“辽东的金帐汗国年年侵犯,西北的反贼年年肆虐,危及天下,可将士的饷银粮草却要东挪西凑,这样的朝廷,能使天下太平吗?这难道不是问题吗?” 颜飞卿轻叹一声,无言以对。 徐先生继而说道:“自我大魏太祖皇帝立国以来,以民为本,君臣共治,世宗皇帝御极四十五年,虽是一人独治,但也知道任用能臣,穆宗皇帝御极十一年,他性子仁厚,以贤臣为首辅,君臣共治,一扫朝野上下之诸般弊端,方有了那么一点中兴气象,就算是放到千百年后,也是一段难得的君臣佳话。” 说到这儿,他顿了一下,话锋陡转,“无论是世宗皇帝,还是穆宗皇帝,都可以说是不失一位君王的气度雅量,从不曾对朝臣大动干戈,就算是内阁阁老失势出阁,也不过是革职还乡罢了,还从未听过有内阁首辅被杀之事。可唯有当今天子治下,竟然开了首例!” 无论是李玄都,还是颜飞卿、胡良,尽皆默然。 徐先生长叹一声,“话又说回来,当今的陛下还是个孩子。一抔之土未干,六尺之孤何托?无非是操持于妇人之手,如寺庙中的泥塑木偶,或是戏法人手中的提线木偶罢了。” 颜飞卿望了他一眼,缓缓开口道:“临朝谢氏者,性非和顺,地实寒微。昔充先帝下陈,曾以更衣入侍。洎乎晚节,秽乱春宫。潜隐先帝之私,阴图内庭之嬖。入门见嫉,蛾眉不肯让人,掩袖工谗,狐媚偏能惑主。践元后于翚翟,陷吾君于聚麀。加以虺蜴为心,豺狼成性,近狎邪僻,残害忠良,人神之所同嫉,天地之所不容。犹复包藏祸心,窥窃神器。徐先生既然身为帝室之后,为何不因天下之所望,顺宇内之推心,登高一呼,安定社稷?” 徐先生闻言沉默许久,摇头道:“非是不愿,实非不能。” 颜飞卿追问道:“何也?” 徐先生轻声叹息道:“早在我隐居之时,穆宗皇帝便命宗人府将我的玉牒改为过世,并在翠微山营造陵墓,昭告天下,故而对于天下人而言,这世上早已没有什么齐王,又如何登高一呼?” 颜飞卿起身作揖一礼,喃喃道:“一饮一啄,早有因果,原来如此。” 又叙了些许闲话,徐先生作为本地主人,起身招待主人,这儿虽然没有什么珍馐美味,但是却有自家种的稻子,颗粒饱满圆润,自家养的羔羊,肉质鲜嫩可口,以及自酿的醇酒,回味无穷,兴许是此地果真是洞天福地的缘故,就连这些吃食也沾染了灵气,别有一番风味。 吃过了接风宴,从来到此地后就一直少言寡语的李玄都缓缓起身,出得门外,抬头便可望见剑秀山中最高的忘剑峰,山崖背面有一条千丈瀑垂流直下,与李玄都一行人来时经过的那条较小瀑布形成两瀑交叠相连的奇景,若是运气好赶上了好天气,在清晨日出时分,从山巅上便可以看到瀑布被日光照耀成金色,就好似是一条金带。 李玄都望着忘剑峰许久,转过头来对身后众人道:“我想去一趟忘剑峰,先失陪了。” 小丫头刚想要开口说话,被胡良伸手按住,小丫头疑惑地望向胡良,胡良摇了摇头,小丫头恍然明白了什么,紧紧闭起嘴巴,再不多说半句。 徐先生作为本地主人,缓缓开口道:“我送你一程。” 李玄都点了点头,又是告罪一声,与徐先生一起往忘剑峰方向行去。 暮色中,山路崎岖难行,不过也难不住两人,在仅可以两人并行的山路上并肩而行。 走出大半之后,来到一处向外凸出的平台,徐先生停下脚步,伫立于崖畔,眺望如利剑指天之势的壮丽山川,轻声说道:“为什么不早些回来看看?” 随之一起停下脚步的李玄都平静道:“于事无补,徒惹伤情。” 徐先生点了点头,没有在这个问题上过多纠缠,要知道佛家说世人八苦,前四苦:生、老、病、死,都是于己身,而后四苦: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放不下,却是与外人息息相关了,有些时候,更甚于前四苦。 徐先生轻声道:“你能想开一些是最好,想不开也无甚打紧的,毕竟人之一生,或早或晚,总要经历这么一关,无人能够例外。” 李玄都怔怔出神。 这位曾经的帝室贵胄,从袖中抽出一把折扇,展开之后轻轻拍打腹部,道不尽的名士风流,轻声道:“桃李春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灯。千年暗室,皆因一灯而明,凭一口气,点一盏灯,要知道,念念不忘,必有回响。” 第一百八十章 念念不忘 李玄都欲言又止。 徐先生淡然道:“有些话本想上次就说,只是当时没有说,便拖到了现在,现在若还不说,怕是以后就没有机会说了。” 李玄都正了正神色,静待下文。 徐先生自嘲一笑,缓缓道:“紫府,你现在知道了我为何要隐居,可你知道我为何独独选中了这座剑秀山?” 李玄都摇头道:“不知。” 徐先生停顿了片刻,叹息一声之后,方才道:“这座剑秀山,名为剑秀,据说曾有一名剑仙在此结庐而居,距离飞升证道只有一步之遥,乃是天下间首屈一指的高手,同时也是一位风流男子,引得无数女子为之倾倒,当时王朝的一位公主便是被这位‘天下第一剑仙’所吸引,不惜背弃婚约,为他生下一子。之不过世事无常,后来这位剑仙不知因何缘故,又背弃了这位公主,竟是抛妻弃子,来到这座剑秀山隐居,使得那位公主受尽天下人耻笑。” 李玄都脸色古怪,“徐先生口中的这位公主殿下,总不会是玄女宗的开宗祖师吧?” 徐先生一怔,继而失笑道:“此话不可乱说,玄女宗的祖师以纯阴入道,毕生都是处子之身,怎么可产子?所以绝不会是同一人。” 李玄都也自知失言,轻咳一声,略微掩饰自己的尴尬。 好在徐先生也不在此事上纠缠,接着说道:“我料想这位剑仙,应该不明白一个道理,当他能让一个女子心甘情愿地逃婚的时候,女子心中必然已是把他当作此生的依靠,那位剑仙不明白这个道理,所以他用了一个自以为很高明的办法,诈死避世,然后来到这座剑秀山中,他以为女子会像他一样薄情,只要时日一久,便会忘了这些,可他还忘了一句话,为女则弱,为母则强,女子做了母亲之后,便不再是那个娇娇柔柔、需要别人来遮风挡雨的弱女子,而是一个能够独自撑起半边青天的女子。她识破了男子的诡计,在找到男子的隐居之所后,表面上佯装不知,其实已是决意复仇。” 李玄都轻声道:“其实女子也不明白一个道理,当男子已经忍心让她受思念折磨而无动于衷的时候,话音外的意思便是请女子忘了他。” 徐先生轻轻一笑,算是认可了这句话,“从古至今,这种事情也不知重复了多少遍,及至今日,也仍旧在发生着,足够聪明的女子会懂得如何躲开,甚至不惜去伤到男子,不够聪明的女子不会躲开,却只能伤着自己。” 然后他继续说道:“当时公主的兄长已经继位登基,皇帝从小便宠溺这位一奶同胞的妹妹,所以给了她很大的权势,公主动用自己的身份和手中权势,寻觅到一名先天剑胚,然后花了十九年的时间,耗费人力物力无算,将其培养成一名绝世剑仙,最终让这位年轻剑仙找到那位男子,向这位前辈剑仙问剑。其实那位年轻剑仙也是个剑痴,就算没有公主的命令,他也会见猎心喜,主动向那位前辈剑仙问剑,不死不休。” 李玄都问道:“那座战场便是我们如今所在的剑秀山?” 徐先生轻摇折扇,道:“正是,两位剑仙人物的倾力出手,可谓是一场旷世之战,所以传言中说,那座被你定名为忘剑峰的主峰,其实是被两位剑仙交手的剑气生生劈成现在这般如出鞘之剑的模样,至今还蕴藏有剑气,你将‘人间世’埋于此地,不但使其中蕴藏的剑意不散,而且还能温养剑意,一石二鸟。” 李玄都终是恍然,如果说他取回“人间世”后,原本预计只能是恢复先天山麓境的修为境界,那么现在就有八成把握重回先天山巅境的修为,不可谓不是一个意外之喜。 “啪”的一声,徐先生将手中的折扇合拢,轻轻拍打掌心,道:“我说了这么多,可能说得有些晚了,也还是劝你一句,男子汉大丈夫,不能像这位剑仙这般薄情,但也莫要因为儿女私情就消极厌世,或是作寻死觅活的婆妈之态,做好你该做的事情,方才不枉来这世上走一遭。” 李玄都郑重抱拳,谢过教诲。 徐先生便要止步于此,转身下山去。 李玄都忍不住好奇问道:“那场剑仙大战,最终的结局如何了?” 徐先生转头问道:“你真想知道?” 李玄都略微犹豫了一下,点了点头。 徐先生道:“那位年轻剑仙死了,不是他技不如人,其实他已经胜过了那位负心薄幸的剑仙,只是他重恩情,在最后关头选择蓦然收剑,以自己一死,成全那位负心剑仙和那个仍旧放不下负心剑仙的痴心女子。” 李玄都轻轻一叹,“不是个好结局。” 徐先生一笑,大袖飘摇下山而去,险峻又空旷的山路上传来他的醇厚嗓音。 竟是一首七言。 江南烟水何处去?素塘红花寄秋峰。 道是情深伤别离,断肠桥上孟婆药。 萧萧雨声乌云密,脉脉情丝断红尘。 滂沱雨过情丝系,峰回路转续前缘。 待到徐先生的声音彻底消散于山风中之后,李玄都沿着最后一段山路,登上了峰顶。 在这儿有一座破败茅屋,屋顶上的茅草已经所剩无几,露出了光秃秃的房梁。屋前有一棵梨树,只是如徐先生所说那般,枝叶婆娑,生意尽矣。 李玄都当年在此结庐而居,养伤只余,就会坐在梨树之下,看梨花如雪,望云如梨花。 他第一次离开忘剑峰,以为不会回来,有“忘却剑秀山”之意,只是没想到,他后来又第二次重回此地,那时却是带着张白月的骨灰,方见茅屋破败,梨树尽是黄叶,叶间悬挂着同样黄橙橙的梨子。 李玄都迈步来到梨树下,身前不远处便是崖外云海,以前他常常坐于树下,面向云海,横剑膝上,兴起之时,便拔剑而斩,剑气所及,浩大云海被割裂出一道道纵横沟壑,云气翻滚不休,蔚为壮观。 在梨树下还有一座荒芜坟墓,李玄都蹲下身,动作轻柔地拔去杂草,清理出墓前石碑,上面以飞剑简简单单地刻就了五个字:“张白月之墓”。 当年他回到此地,将张白月的骨灰葬于梨树之下后,又将自己的佩剑“人间世”留于此地,与她作伴,却是真正应了忘剑峰之名。 李玄都干脆坐在墓前,望着孤小坟茔,柔声道:“一剑西来,大江东去,气横掖庭。一剑纵横三万里,一剑光寒十九州。这是我在遇到你之前的剑道,恣意江湖,不过如是。 “遇到你之后,袖藏青蛇,腰悬三尺,脚踏人间路不平,生而为人,来这人世间走上一遭,总要为人世做些什么,恰巧我的佩剑也名‘人间世’,所以这便是我现在的剑道了。” 李玄都的语气变得格外轻柔,似乎是怕吓到睡在坟墓里的女子,“我现在说什么脚踏人间路不平,却是说大话了,所以不得不把‘人间世’带走,不能让它继续陪你了,实在抱歉。” 就在这时,一阵山风出来,晃动了梨树,好像是女子轻轻摇头,示意李玄都不必介怀。 李玄都望着这棵梨树,笑了。 然后他伸手将坟前一块可供放置贡品的条石挪开,挖出了两截断剑。 天色渐渐暗淡,李玄都望着这两截断剑,怔然出神,视线有些模糊。 他的前二十年,所有的江湖恩怨和快意恩仇,都在这两截断剑之上了。 第一百八十一章 必有回响 李玄都的右手握着剑柄,左手拿着剑尖,往山巅的另一个方向走去。 剑秀山的山巅其实占地很大,李玄都只是占据了其中很小的一块,否则也容不下两位剑仙的斗剑,在山巅的东南方向有一方深不见底的巨大水池,占地近百亩,先前所见的瀑布便是发源于此。 水池名为“洗剑池”,李玄都以前不知其意,今天听了徐先生所讲的剑仙故事之后,方才恍然,应是那位剑仙在此隐居时,常常来池畔洗剑,方有了如此名字。 走了大概一炷香的时间,李玄都来到洗剑池的池畔,整座水池呈椭圆形,静如镜面,水波不兴,一眼望去,清澈见底,仿佛是一块瑰丽碧玉镶嵌在剑秀山上。 李玄都举目远眺,在他的目力极尽之处,可见有一天然形成的山石狭道供池水溢出,飞泄成雪白瀑布。 李玄都深吸一口气,向前跃出,以玄女宗的“素女履霜”之法踏水而行,在池水的水面点出层层涟漪,越是靠近池水的正中位置,就越是可以感受到池水的隐隐流动,平心而论,这里倒是一处练剑的好去处,可以屏息沉入池水之中,既能以冷寒池水淬炼体魄根骨,也可以在水中运剑,锤炼体内气机。只是李玄都第一次来到这儿的时候,剑道已然近乎大成,却是用不着如此行事,所以那时候的他很少踏足此地。 不过今日又是不同,如今的李玄都只有玄元境,大可以借助此地之利,来助自己恢复修为。 李玄都立于池水之上,低头望去。 他的手中所持的曾经名列刀剑评榜眼位置的“人间世”。 此剑乃是一位精通儒、道、佛三教义理的先贤所铸,其所用材料非金非玉,而是取自西方昆仑的一截无名枯木,先是在昆仑山巅玉虚峰上借以如刀罡风将其塑成剑型,后又前往辽东天池,以万年水精滋养其神,最终远赴海外仙岛,寻觅火山,以地底真火淬炼其形。 在剑成之后,这位儒教先贤佩戴此剑行于世间,行教化之事,做过乡村私塾的教书先生,做过权贵之家的西席,做过封疆大吏的师爷书办,也做过富商巨贾的账房先生,后又出而为官,先是从清苦的翰林院编修做起,然后又做了一地县令,宦海沉浮,历任刑部主事、鹿场驿丞、庐陵县丞、巡盐御史、吴州巡抚、荆楚总督等官职,曾经亲自领兵,平定叛乱,晚年时官至内阁大学士、兵部尚书、督查院左都御史等职。 因为这位先贤的一生都是在红尘俗世之中度过,从未有过出世之举,故而将自己的佩剑定名为“人间世”。他不曾求长生,更不曾证得长生,虽有一身绝顶修为神通,但也如凡人一般生老病死,在其老死之前,因子侄辈中无人可以继承此剑,便将其交予自己的好友保管。 世上所有人都会贪图此剑,唯独他这位好友不会,因为他这位好友手中有刀剑评上位列榜首的“叩天门”。而他当年之所以能铸剑成功,也少不了这位老友的相助,毕竟说起铸剑一道,清微宗才是当之无愧的举世第一。 这位先贤也不是旁人,正是曾经在岭秀山庄留有墨宝的徐世嵩,他的好友则是清微宗的老宗主李道虚。 李道虚从徐世嵩手中接手“人间世”之后,将其放置于海外一座荒僻无人的孤岛之上,四面尽是苍茫大海,且偏离商船往来的航道,罕有人至,算是留待后来有缘之人。 至于这个有缘人,便是后来的李玄都。 当初李玄都之所以能纵横江北河朔之地,固然是因为他自身修为高绝,且擅长与人交手对战,但他手中的“人间世”也是功不可没。 李玄都从思绪中回过神来,握住手中的两截断剑,缓缓沉入冰冷池水之中。 下沉近千余尺之后,终于触底,李玄都抬头向往望去,已是黑沉沉一片,不见半分天光,他屏住一口气息,盘膝入定,以玄门正宗的胎息之法,轻轻“呼吸”。 潭水之中顿时生出无数气泡,凝而不散,向水面浮去。 “玄微真术”中有“聚势法”,吸星纳月,玄妙无比。 此时李玄都运转“聚势法”,只见他在呼吸只之间以自身为鼎炉,一气贯通三大丹田,闭目存思,潜神入定,整个人如典籍上所说道门真人成就金丹大道时熠熠生辉。 与此同时,他的各处窍穴之中,再次显现烟雨潇潇、夏雷阵阵、秋风簌簌、大雪飘飘的奇异景象,四季轮转、生死枯荣尽在其中。 李玄都的意识逐渐归于沉寂,不过仍是攥紧了手中的两截断剑,似乎整个人要与这两截断剑融为一体。 只见李玄都左手中的那半截断剑开始逐渐缩小,同时逸散出一缕一缕清气,萦绕于李玄都的身周,然后从他的七窍进入体内。 此时的忘剑池好似是一方丹炉,两截断剑是炉中之炭火,将李玄都熔炼成丹。 不知过了多久,原本坐在池底的李玄都仍旧保持着盘膝的姿势,开始向上浮起。 千尺之后,浮上水面,仍旧是盘膝而坐,不过他左手中的那半截断剑此时已经只剩下原本的一半长度,而且还在不断缩短。 清气越来越浓,犹若实质一般,将李玄都完全包裹其中。 不知何时,原本已经下山的徐先生又去而复返,站在忘剑池的池畔,缄默不语。 李玄都贮存在剑中的剑意剑气,的确只能帮他重返先天之境,可是将半截断剑也炼化之后,就不是一个区区先天境那么简单了。 当年徐世嵩在昆仑山中偶然得到的无名枯木,可不是什么凡物。要知道昆仑乃是万山之祖,更是天下龙脉起源,以仙家气象而言,昆仑号称第一,无人敢称第二,所以这儿也是道门祖庭。当年太上道祖在山巅修筑殿宇,号称“玄都紫府”,于此传道讲道,在太上道祖仙去之后,道门分裂出无数支脉,包括正一天师在内,无人能真正慑服其他支脉,也就无法名正言顺地占据此地,所以这处地上仙都已经是闲置多年。 就算有那不知天高地厚的狂人妄人,想要强行入主仙都,也不是那么容易,因为太上道祖的弟子南华道君以无上神通遮掩了仙都的踪迹,若想要强行进入其中,那便是云深不知处,哪怕发动百万人力,寻遍整个昆仑,也找不到仙都的半分痕迹。不过南华道君也没有将前往仙都的通路完全堵死,若是有缘之人,也能在机缘巧合之下进入仙都,得到太上道祖和南华道君留下的各种机缘。 如果他没有猜错的话,当年徐世嵩便是得到机缘之人,从仙都之中取出了那截无名枯木,这才有了后来的“人间世”。 现在李玄都将其炼化为己用,其得益之大,恐怕要远远他自己的预期之外,绝不是区区一个先天境就能概括。 徐先生伫立此地良久,直到李玄都渐有醒转之意,才转身离去。 就在徐先生离去之后不久,李玄都左手中的半截短剑彻底消散,化作灵气涌入李玄都的体内。 整座忘剑池的气象骤然一新。 将所有清气尽数吸纳的李玄都整个人也随之焕然一新,没有刻意运转气机,一身体魄不但没有半分气机外泄,而且好似鸿毛一般,轻飘飘地浮于水面之上,然后顺着池水缓缓飘向瀑布方向。 若说李玄都以前的体魄只能称之为“不坏”,现在也可以称之为“无漏”了。 第一百八十一章 重回先天 当李玄都醒来的时候,刚好是他随着水流飘到瀑布入口的时候,一瞬之间,他整个人随着激荡水流倾泻三千尺。 瀑布轰鸣如雷,一瀑叠一瀑。 李玄都轰然落在潭水之中,被激流生生打入潭底。 片刻之后,一抹青丝浮出水面,继而是李玄都缓缓上升,最终整个人立于水面之上,如莲花出水。 也许如此形容一个男子并不确切,可又找不出更合适的词语。 披头散发的李玄都缓缓行于水面之上,似如洛神凌波,仅以此时此刻的姿容而言,足以让许多女子自惭形秽。 上岸之后,浑身湿透的李玄都运转气机将身上的水气蒸干,低头一看,手中还握着半截断剑,另外半截断剑已经不知所踪。 世人常用“三尺青锋”来形容长剑,因为剑长凡三尺,此时李玄都手中的断剑,加上剑首、剑柄、剑锷,不过二尺之长,与其说是断剑,倒更像是短剑了。 他本想将这半截断剑收到“十八楼”中,不过想了想,还是学着胡良悬挂“大宗师”那般,将半截断剑悬在自己的腰间。 就在此时,已经不复当年的“人间世”竟是轻轻颤动了一下。 李玄都一怔,再次握住“人间世”,不过尝试着注入了几分气机,李玄都的身周数尺便有了满堂生辉的气象,随着李玄都开始全力灌注气机,有剑气自生,与这座剑秀山近乎浑然一体,使得李玄都感到一股沁凉之意,刺透肌肤,渗入骨髓。 这下便让李玄都有些惊奇了,以前的“人间世”可是没有这般剑气,更不会是他本身的剑气,难道真如徐先生所说,将“人间世”埋在剑秀山数年光景,便汲取了两位剑仙遗留下来的剑气? 李玄都右手持剑,左手以食中二指并作剑指,在尚且不足二尺的残缺剑身上轻轻一抹,剑身上立时荡漾起涟漪阵阵,继而涟漪化作肉眼可见的气机波纹,好似是云卷云舒,李玄都将“人间世”置于眼前细观,然后惊讶发现,这把剑似乎是活的。 虽然趋势极为缓慢且极为细微,几乎不能发觉,但这是的的确确存在的,就像一颗被人从中斩断的青苗,又开始重新生长。 这个发现让李玄都产生了一个极为大胆的想法,如果“人间世”能够一直生长下去,那么它岂不是会重新变回原本的模样? 念及于此,李玄都竟是忘了查看自己体内的情形,直到片刻之后,“人间世”剑身上的云卷云舒景象缓缓散去,这才回过神来,发现自己体内的气机流转似是大河奔涌,隐隐与周围的天地元气有了一丝极为弱小的共鸣之意,流转之间,百骸受润,五脏获益,养心神,润气血,在一时半刻之间不显丝毫颓势。 所谓先天境界,可以息停脉住、胎息辟谷、无灾无病、益寿延年,到了此等境界之后,便是江湖上当之无愧的高手,寻常江湖散人能够晋升先天境,已是天大行事,足以称雄于一府之地,换而言之,在江湖算已是真正有名号之人,如“西北一枭”胡良、“阎罗刀”罗一啸等等,人的名树的影,在江湖上行事,无论是好是坏,都会传播于江湖之中。 因为归真境被视为宗师,天人境又被称之为大宗师,故而先天境又有了个“小宗师”的说法,虽然略有调侃意味,但对于寻常江湖人而言,也是高不可攀,所以寻常江湖门派,如岭秀山庄,能有一位先天境的小宗师坐镇,便足以安身立命,若能有一位归真境的宗师,或是数位先天境小宗师,那便足以睥睨一府,进取一州,不过能有如此成就者,多半是大宗栽培扶植的附庸,如龙氏之于静禅宗,以及风雷派之于神霄宗。 重新踏足先天境的李玄都因为是“故地重游”的缘故,没有太多兴奋之情,但是“人间世”的异变却给他带来了不少惊喜,毕竟先贤所铸之剑在他手中被毁,让他心中颇感愧疚,如今能够将功补过是最好。 他将这股情绪暂且压抑下去,将“人间世”重新悬挂于腰间,乍一看去,倒像是悬了一把孩童玩耍所用的小木剑,有些滑稽。 就在此时,徐先生飘然出现在不远处,负手而立,笑问道:“紫府,可曾踏足先天境?” 嗓音醇厚,不大,却清晰入耳。 恰好有风起,吹动潭水边不远处的竹林,竹叶哗啦啦作响。 李玄都转过头来,望向这位亦师亦友的忘年之交,笑道:“幸而不负先生之望。” “那便好。”徐先生微微一笑道:“不知是山巅还是山麓?” 李玄都微笑道:“徐先生乃是异人,身怀异术,理应精通望气之术才是,不妨猜一猜。” 徐先生温声道:“那我猜紫府已经踏足先天境的山巅位置,距离归真境也不过一步之遥而已。” 李玄都点头道:“徐先生妙算。” 徐先生拱手道:“恭喜紫府重返先天,再现当年紫府剑仙之气象也是指日可待。” 李玄都赶忙摆手道:“不敢当。” 徐先生伸手示意李玄都旁边说话,李玄都会意,与徐先生并肩而行,两人走入竹林之中,沿着小径行出不远,便发现这儿有一座竹楼,想来就是徐先生的“别院”,在楼前有一张石桌和两方石凳。 两人分而落座之后,徐先生开口道:“世人有十大恶习,一、腰有十文钱必振衣作响; 二、每与人言必谈及贵戚; 三、遇美人必急索登榻; 四、见到问路之人必作傲睨之态; 五、与朋友相聚便喋喋高吟其酸腐诗文; 六、头已花白却喜唱艳曲; 七、施人一小惠便广布于众; 八、与人交谈便借刁言以逞才; 九、借人之债时其脸如丐,被人索偿时则其态如王; 十、见人常多蜜语而背地却常揭人短处。紫府之生平,我素有所知,从不对旁人提及师承,对女子持之以礼,不酸腐,不逞才,施恩不图报,如今已是重回先天,仍是不见半分志得意满之态,我言之十项,紫府一项无有,这便是我愿意与紫府相交的缘由和道理。” “徐先生谬赞。”李玄都摇头道:“只是见得世情多了,知道天外有天人外有人而已。” 徐先生笑道:“世上多的是不知天高地厚的狂人妄人,少的是自知之人,太上道祖有言:‘知人者智,自知者明。’所以人尤其贵有自知之明。” 李玄都轻声道:“当年张相教我:‘待人以诚,若待人不诚,又无自知之明,自以为举世可欺,听其言而观其行,殊不知肺肝如见。’我这些年来一直将此言牢记心中,故而轻易不结交朋友,若交朋友,必定待之以诚。” 徐先生闻言沉默了片刻,轻叹一声,将话题转开:“紫府,你这次剑秀山之行功德圆满,不知何日动身启程?” 李玄都说道:“越快越好。” 徐先生没有过多挽留。 第二日,李玄都一行人告别了此处清水秀水,离开剑秀山,继续去往龙门府。 徐先生与守山老人一直将他们送到山脚,待到一行人彻底消失在视线之中后,稍稍落后了一个身位的守山老人望向徐先生,轻声问道:“他真能行?” 徐先生负手而立,缓缓开口道:“君子喻以义,小人喻以利,虽说君子多半中途夭折,很难笑到最后,但必有一番作为。圣人言,‘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所以我还是更相信这些儒家君子,最起码他们不会像谢雉一样,不知何时就给你一个‘惊喜’。” 第一百八十二章 丑奴儿 剑秀山往北去八百里,过两府三县之地,有一座大山名为紫仙山,位于龙门府石安县境内,距离龙门府不过二百余里,常人所不知的是,这里也是天乐宗的一处重要山门所在。 说起天乐宗,同样是起源于道门。道门旁支无数,有如清微宗精通铸剑御剑之道,有如正一宗精通火雷符篆之道,有如神霄宗精通风雷丹鼎之道,有如太平宗精通占验卜算之道,有如皂阁宗精通饲鬼养尸之道,也有如阴阳宗精通阴阳谶纬之道。 除此之外,道门之中还有房中术一道,与佛门的欢喜禅有异曲同工之妙,分别被牝女宗和天乐宗所继承。两者相比,牝女宗贵精而不贵多,天乐宗却是有些落了下乘,贵多而不贵精,且操持皮肉生意,又称娼门。 如果拿将两者比作是做生意,牝女宗是三年不开张,开张吃三年,天乐宗则是薄利多销,各有优劣,不过还是牝女宗更为金贵一些。 天乐宗因为要操持皮肉生意的缘故,居无定所,山门多变,忽而在辽东,忽而在齐州,忽而在江南,如今又到了中州,就在这紫仙山中。 与其说紫仙山是天乐宗的山门,倒不如说这儿本身就是一座巨大的行院,更甚于江南和帝京等繁华之地。 所谓行院,就是风月场所,只是与寻常的青楼勾栏等烟花之地不同,行院一般只接待达官贵人和富商巨贾。 行院大致可以分为三等。 一等行院占地极大,几乎与官员富商的府邸无异,其内别有一番洞天,庭院深深,幽静雅致,女子多是姿色姣好,不乏花魁人物,更有精通文墨音律的清倌人,除了一众娼户女子之外,另有乐工、裁缝、工匠、仆役无数,使人身在其中足不出户,却应有尽有,故而许多富家公子才会在其中流连忘返,甚至是败尽了万贯家产,换成寻常青楼,哪里能有如此大的胃口,非要被银钱生生撑死不可。 行院内部又被分成无数个独栋小院,许多权贵人物都会在此梳拢一个粉头,包下一座独栋小院,倒不全是为了女色享受,毕竟出入此地者非富即贵,从来都少不了娇妻美妾,此举也算是闹中取静,避世修养,乃是名士大儒们的最爱,可谓是名士风流必不可少的做派。 第二等比起第一等,在风雅档次上并不相差多少,甚至还犹有过之,只是规模上有所不如,多是私宅或画舫形式,许多名妓不愿受老鸨辖制,就是以此自立门户,或是以居士身份,或是以道士身份,作为遮掩,通常只是接待熟客。 比如那位常常与当世文人诗词唱和的鱼姓名妓,本是官宦家族出身,在家族败落之后,因为美艳动人,体态玲珑动人,故而被当朝大员看中,纳为妾室,后因正妻不能容,出家为女道士,又因其天性聪慧,才思敏捷,好读书,喜属文,与许多名士大儒多有来往,在诸多名士的热捧之下,很快便成为声名显赫的名妓。 至于最后一等,就是不入流了,虽然也有唱曲、陪酒、下棋、打茶围等陪客手段,但多了许多烟火世俗气,少了许多清幽雅气,是名士们不屑于去的地方,多是寻常富商和小门小户的穷酸士子光顾。 整个紫仙山就是一座巨大的行院,早在明雍年间,天乐宗便来到此地,花费人力财力无数,将整个紫仙山的山腹挖空,在其中建造了一座超一等的行院,几乎就是一座小城,其中除了天乐宗手下的娼户女子和各种乐工、裁缝、工匠、仆役之外,就只有各种身份显贵的客人。 这些客人,有的是来自于大魏,有的来自于大周,各自隐藏了身份,共处一室。 这儿的主人形同一位自立门户的君王,有“天乐教主”和“紫仙王”之称。 这座巨大无比的行院,被他命名为“天乐桃源”。 顾名思义,这个地方对于来自天南海北的客人而言,是个足以乐不思蜀的世外桃源之地,可是对于那些苦难女子而言,是可进不可出之地,进来容易,想要出去就难了。这儿的女子出身多种多样,有的是因为家中贫困而被父母狠心卖掉,有的是被拐卖而来,甚至有传闻说,不少江湖上的女侠仙子,也遭了天乐宗的毒手,被绑到此地。不管是何种出身,来到此地之后,就只有一种身份,此生再难见到天日。 至于如何进到“天乐桃源”之中,江湖上众说纷纭,没有一个确切答案,但有一点可以肯定,除非是真正的大人物,其他人想要进入其中的,都要靠天乐宗的人引路,走过一条长长的地道,方能进入山腹之中,这儿不分白昼黑夜,悬挂灯笼燃灯秉烛无数,放眼望去,楼阁叠着楼阁,长廊连着长廊,尽是灯火辉煌,放眼望去,通红一片,又被誉为无日之城和不夜之城。 故而江湖上有个说法,中州四座城,一座是龙门神都城,一座是北邙鬼城,一座是中岳佛城,一座无日不夜城。 所谓神都城,便是指龙门府的府城,同时也是中州的州城,传承数千年,九朝古都;北邙鬼城是指北邙山深处的皂阁宗山门,雄立于无数帝王坟冢陵墓之间,饲鬼养尸无数,几如酆都阴曹一般;至于中岳佛城,则是位于中岳之上的佛门祖庭静禅寺所在,静禅寺之大,共一千间宫殿,其中有三座九层楼宇,红山内外围城三重,远远望去,无数庙宇层层相叠,如城池一般,故而又被称作“佛城”。 “天乐桃源”能够与其他三座城相提并论,哪怕是排在最末,也可见一斑。 也正因为“天乐桃源”的缘故,原本算不上繁华的石安县在这些年来,从一个谁也不爱来的下县,生生变成了一个油水丰厚的上县,虽说因为往来权贵极多,这儿的油水有些烫手,但架不住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仍旧有不少人甘愿花钱费心思找关系,要来这儿做上一任知县。 这座县城鱼龙混杂,故而城门检查十分严苛,在稀疏人流中有一名骑驴的女子,身段还算苗条,一身江湖人的短打扮,戴着斗笠。 她递出一张路引给守门城卫,精壮披甲的年轻士卒确认无误后,瞥了一眼这名女子,只见其相貌丑陋,五官肿胀,好似是被水泡过的水鬼一般,让人倒尽胃口。 城卫的脸上流露出厌恶之色,就连原本那点还想要揩油的心思也彻底没了,心底暗骂一声晦气。他又伸手拍了拍挂在驴背上的褡裢,见没有什么金铁硬物,也就没有再过多为难,给她放行了。如今的城内来了一群青鸾卫大爷,县衙里的一干老爷们,无论是县尊大老爷还是县丞二老爷,哪个不是小心翼翼地伺候着,生怕惹恼了这些身上带着钦命的凶神,他们这些底下当差的,也不敢随意生事。 入城之后,街道上明显变得热闹起来,女子牵着毛驴走得不紧不慢,几个游手好闲的青皮无赖正站在街边,双眼不住地打量着过往行人,见到这么一个孤身一人的弱女子,相视会心一笑,便想要上前行些不轨之事,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女子刚好朝着他们望来,当他们看到女子尊荣时,立时被吓了一跳,大骂一声晦气,再没了先前的心思。 女子对此早已是习以为常,抬手压了压斗笠的帽檐,继续牵驴前行。 第一百八十三章 百媚娘 走了没多久,女子来到一处岔路口,看到一家旗帜已经看不出原本颜色的简陋酒肆,有个身段饱满诱人的少妇在门前依柱而立,双臂抱胸,尽显成熟妇人独有的风情。 牵着黑驴的丑陋女子停下脚步,望着成熟女子,在外人看来,这也许是一个丑女对于一位成熟美女的羡慕或是嫉妒,可实际上,在她的双眼中有许多复杂情绪,却唯独没有这两样情绪。 两人好像相熟,如此对视片刻之后,成熟女子率先开口道:“进来坐坐?” 牵着黑驴的女子点了点头,来到酒肆前,把黑驴拴在门柱上,随着成熟女子一起进了酒肆。 此时的酒肆中还坐着十几位凶神恶煞的绿林草莽,都是走江湖的,在身上描龙画虎还是轻的,直接将兵刃明晃晃地放在桌上,这才是好汉本色。 见到两个女子,纷纷起哄,荤话不要钱似地往外抛,酒肆的老板娘显然已是见惯了如此场面,应付娴熟,跟在她身后的女子却是不太习惯,她也干脆,直接摘下斗笠,环视四周,原本还吵吵嚷嚷的酒肆立时没了声音。 直到两名女子去了酒肆的后堂,才有一名光头汉子回过神来,“这他老娘的也太丑了吧?吓死老子了!” 有了片刻安静的酒肆立刻有吵吵闹闹起来,多半是在讨论方才那名女子的相貌。 内堂与外间,不过隔着一层薄薄的门帘,自然可以将这些吵嚷声听得清楚,成熟女子坐在一张四方小桌前,示意来人请坐,“都是混江湖的糙汉子,嘴上没有把门的,不要介意。” 女子随手将斗笠挂在墙上,面无表情地坐在成熟女子对面的长凳上,惜字如金道:“早已习惯。” 成熟女子不在这个话题上继续计较,直奔主题:“我在信上已经与你说明,不要来趟这里的浑水,你为什么非要来?” 丑陋女子道:“他抓走了我妹妹,他打的是什么主意,真当我不知道?说什么双修证道,不过是当作鼎炉罢了。” 成熟女子皱了下眉头,稍稍加重语气道:“我说过,我会照看好她的。” 丑陋女子冷笑不语,显然是信不过成熟女子的这个承诺。 成熟女子见她还是如小时候那般倔强,不由轻叹了一口气,道:“我为了等你,专门在这儿开了个酒肆,等了你足足一个月,我希望你看在这份情面上,再等一等,不要急着去紫仙山送死。” 丑陋女子稍稍犹豫,还是点了点头。 两名女子其实是同出一宗,是名副其实的师姐师妹,成熟女子是师姐,丑陋女子是师妹。 按照她们这一宗的规矩,有些类似于佛家的法号,入宗之后不再以原本姓名称呼,而是以流行于烟花之地的词曲为名。人如词名,这名成熟女子的词名便是百媚娘,而丑陋女子的词名则是丑奴儿。至于丑奴儿口中的那个“他”,则是她们的同门师兄,词名醉春风。 虽说丑奴儿早在十几年前就已经离开了宗门,但姐妹两人毕竟是从小一起长大的,所以百媚娘不希望同门操戈,再者说了,以丑奴儿孤身一人,又如何是已经贵为一宗之主的师兄的对手?恐怕她还未见到师兄,就已经身死。 如今的宗门之中不乏天资卓著的好苗子,有宗门的人力物力扶持之下,三岁启蒙,五岁开悟,十岁入门筑基,二十年内培养出一位先天境的小宗师并非什么难事,只要有足够的先天境小宗师作为支撑,再加上几位坐镇宗门的归真境宗师,便是当之无愧的一方豪强。 如果在此基础之上,再倾尽整个宗门之力,全力扶植出一位天人境的大宗师,不求能够跻身太玄榜,只要是天人境即可,那样宗门便有了坐上棋盘赌桌的资格。如今的宗门虽然还差着一步,但也已经有资格进入大魏朝廷的视野,这几年来被朝廷投入了不少人力物力扶持,再加上师兄在这些年来舍得往外送银子,用实打实的真金白银铺出了一条直通帝京城司礼监的青云之路,有司礼监老祖宗的呵护,就算你是过江强龙,也讨不得好去。 当年帝京一变,朝廷看似狼狈,实则是因为朝廷内斗,这才让各大宗门有了入场的机会,而且也不是一个宗门就能撬动朝廷,近乎是正道十二宗全部入局,再加上几大邪道宗门藏于暗中推波助澜,这才主导了朝廷局势,若仅仅是一个宗门,哪怕是正道魁首正一宗,也无法抗衡坐拥大半个天下的大魏朝廷。 有大魏朝廷作为靠山,何惧之有? 如今的宗门早已不是当年丑奴儿离开时的样子,现在她这样贸然上门,不管是寻衅也好,还是讨回一个公道也罢,都是自取死路而已。百媚娘如何能眼睁睁地看着她去送死? 丑奴儿并非不明白这其中的道理,实在是因为关心则乱,也顾不得那么多了,她沉默了片刻之后,还是忍不住问道:“再等一等,等到何时?等到生米煮成熟饭?” 百媚娘摇头道:“我也说不准,兴许会有变数也说不定。” 丑奴儿气恼道:“如果没有变数呢?难不成就这么傻等着?眼睁睁地看着我那妹子掉进狼嘴虎口之中?” 百媚娘犹豫了一下,轻声道:“既然话说到了这个份上,那我便给你透漏个风声吧,你也知道,如今的宗门不是真太平,这些年来没有天人境的大宗师坐镇,被人家给盯上也是难免之事,先前还是拉拢,如今幕后之人终于是等不及跳了出来,此事若是处置不好,虽说不至于动摇根基,但也免不得被割下一块肉去。” 丑奴儿闻言之后,眼神一亮,道:“此事当真?” “千真万确。”百媚娘苦笑道:“如今那人的使者就住在紫仙山中,若是师兄与其依旧谈不拢,那人便会亲自来谈,到那时候,师兄自顾不暇,你若是再趁乱行事,不是没有可能成功。可如果你现在就贸然登门,师兄在恼怒之下,是真会杀人的!” 话说到这个份上,丑奴儿也不能再继续坚持了,领了自家师姐的这份情,然后问道:“师姐,你呢?你又打算怎么办?如果那人要狮子大开口,师兄自然不依,两方难免大打出手,要知道覆巢之下,难有完卵,你该早些想个退路才是。” “退路?哪里还有退路。”百媚娘又是苦笑一声,“事到如今,就是走一步看一步吧。” 丑奴儿想了想,又问道:“师姐,你说的那个人是谁?” 百媚娘脸上苦笑更甚,说道:“不清楚,只听师兄提起过,那人姓陆,是太后娘娘身边心腹,太后对其极为信任宠信,就连司礼监的几个秉笔,也要礼让三分。” 这下便是丑奴儿都有些惊讶了,能让司礼监的几大秉笔低头,这份恩宠可着实有些吓人了,毕竟司礼监素有内廷之称,司礼监掌印大太监更有“内相”的美誉,掌印之下的秉笔们,便相当于内阁的几位阁老,已然是朝廷中权势最重的一小波人。 由此看来,这条过江强龙的来头当真不小。 提到这些,百媚娘的眉宇间也多了几分忧愁,嘱咐这位师妹道:“你先在此地停留稍等,可以替我照料这处生意,我现在就要赶回紫仙山,看看那边情形如何,若是有合适时机,我会给你传信。” 说罢,她便要转身离去。 丑奴儿忽然道:“师姐! 百媚娘停下脚步。 丑奴儿轻声道:“万事以保全自身为重。” 第一百八十四章 凤楼春 百媚娘来开石安县后,径直前往紫仙山中一处隐秘入口,经过一段在山岩中以人力开凿出来的漫长通道,终于了回到紫仙山的山腹,这是一条专供天乐宗上层通行的通道,鲜有人知,出口位置开在一处锦绣房间之中,地面上铺着一张从西域运来的名贵地毯,以一架三叠式玉石屏风将内外两间隔开,外间被布置成待客的客厅,內间则是布置成书房的样式,专门有一张紫檀木书案,案上文房四宝一应俱全,还有诸多清供雅物,尤其是一块用整块白玉雕成的蟠龙镇纸,无暇通透,背面微雕有太上道祖的三千言,仅是这些东西,就能价值百余太平钱。 在百媚娘走出通道之后,一面书架轰然移动合拢,将通道的出口遮挡。 这儿不是百媚娘的住宅居处,只能算是是供她小憩和处理宗门事务的地方,她作为天乐宗的副宗主,在“天乐桃源”有一座独属于自己的府邸,这儿则是天乐宗的宗门重地,类似于正一宗的大真人府,乃是宗主居所,同时也是宗门的议事场所,各长老、管事平日并不在此居住,但各有一间属于自己的单独房间,以供处理宗内事务。 百媚娘才在书案后坐下,门口就传来一阵毫不掩饰的脚步声,然后便是不轻不重的敲门声。 百媚娘平静道:“进。” 一名身着大袖宫装的妇人缓缓走进屋内,开口就笑:“副宗主,这几日隔三差五就出去一趟,可是等到要等的人了?” 虽说每位长老的房中各有一条通道,但这些通道最终都会汇聚到一条出山之路上,这条位于山腹之中的出山之路有专人把守,只要在紫仙山的入口位置多布眼线耳目,就可以知道宗内之人是否离开过“天乐桃源”。 百媚娘对于妇人的笑里藏刀无动于衷,淡然道:“我出去与否,与你何干?” “怎么能说没有关系?”妇人笑了笑:“毕竟你我都是同门,同门之间相互关心一下,难道不行吗?” 百媚娘盯着妇人看了一会儿,展颜笑道:“当然可以,毕竟你是宗门的大管事,我与你也是这么多年的交情了,知道你素来行事谨慎,生怕有半点差池,所以多问上一句也在情理之中。” 妇人同样直视着百媚娘,语气柔和了许多,“既然姐姐知道我谨慎,那事情就好办了,我听说姐姐私下与一个本宗弃徒常有来往,若是我所猜不错,姐姐这次去见的就是此人?若是姐姐被这等宵小之辈蒙骗,那就不好了,所以我打算将此事告知宗主,请他来定夺,这就稳妥了,想必姐姐宽宏,一定不会责怪妹妹,对不对?” 百媚娘望着她,没有急于开口。 这名妇人就是整个天乐宗的第三号人物凤楼春,这些年来,两人间隙不断,像今日这样的勾心斗角,早已经不知道有过多少次。 凤楼春,这个名字一听便带着稍许风尘意味,事实上也是如此,她乃是紫仙山“天乐桃源”的大管事,论境界修为,在天乐宗诸多长老供奉中算是不上不小,先天境而已,可要论地位,便是仅次于宗主醉春风和副宗主百媚娘。 在一个偌大宗门之中,不一定是修为越高也就地位越高,如果境界修为没有高到可以解决所有问题的地步,那么有些时候还是要看其他方面,就拿凤楼春来说,单纯以她先天境的修为自然无法服众,可谁让她善于经营呢?这偌大的一座“天乐桃源”都要靠她操持,每年每月,不知多少白花花的银子从她十指间流过,说是金山银山也不为过,就冲这赚钱的本事,旁人不服能行? 若没有这雪花花的银子,宗主拿什么铺路?拿什么去打通宫里司礼监老祖宗的关节门路?若没有那位老祖宗的呵护,这天乐宗又凭什么在此地立足? 要知道中州距离西北已经不算远了,牝女宗早就对同出一源的天乐宗有吞食觊觎之心,若非天乐宗与司礼监有黄金堆出来的香火情,使得司礼监动用权柄,令中州守军在紫仙山一线严密设防,阻拦牝女宗势力南侵渗透,天乐宗早就给吃得骨头不剩。 若是银子跟不上,司礼监的香火便要断掉,牝女宗的那帮贱人最是喜好见缝插针,立时就会动手,天乐宗便岌岌可危,已经覆灭的荆州平安县龙氏便是前车之鉴。 覆巢之下,安有完卵?凤楼春倒是还好,有赚钱的本事,也有这么多年积攒下来的人脉,牝女宗得了这处“天乐桃源”,也要人来经营,那她大不了改换门庭,做了牝女宗的弟子便是,反正都是女子,女子何苦为难女子,牝女宗多半也会乐见其成,可天乐宗上上下下的老少爷们,总不能认了干娘做那裙下之臣吧? 就冲这点原因,天乐宗上下谁敢不服她凤楼春? 至于什么正邪之争,什么天下大势,天乐宗比不了无道宗、牝女宗这等庞然大物,根本掺合不了,还是安心赚自己的银钱才是正道。 所以她是天乐宗的主和一派,毕竟和气生财。 至于主战一派,就是副宗主百媚娘了。在凤楼春看来,和那些过江强龙硬碰硬有什么好处?真要细细算起来,就算是打赢了,也不过是赚到一个面子,里子上却是元气大伤。若是打输了,丢了面子,伤了里子,就不是赔钱可以了事,极有可能会被人家乘虚而入。那“天刀”秦清为何能成为忘情宗和补天宗的两宗之主?还不是忘情宗式微,这才被补天宗的秦清钻了空子,就算是当年一手遮天的皂阁宗,如今也不得不寄人篱下,在阴阳宗的屋檐下低头,这些可都是实实在在的前车之鉴,不可不察。 说到底,还不是吃准了宗主好强的性子,整天鼓吹这个,投其所好罢了。 正因为如此,凤楼春与百媚娘之间一直关系不睦,暗中颇多龃龉。 过了片刻之后,百媚娘方才缓缓开口道:“这件事,我会亲自去向师兄解释,就不劳凤妹妹的大驾了。” 凤楼春拉长声调“哦”了一声,笑眯眯道:“既然如此,那倒是妹妹我多事了。” 百媚娘不再理会她,径直出门。 凤楼春站在原地未动,只是转过身,望着百媚娘的身影,冷笑不语。 庙堂之上有帝王心术,这是朝堂上皇帝的说法,说白了无非就是平衡之道,使得下面的两方人形成相互制衡之势,无法一家独大,从而无法威胁到皇帝的地位,这一套放到宗门之中同样适用。就拿她们天乐教来说,宗主就是那高高在上的皇帝,总揽大权,百媚娘这个副宗主就好比是那内阁首辅,而她呢,则是司礼监掌印大太监,一内一外,相互制衡,谁也不能越过自己的本分去,这宗主自然也就高枕无忧了。 她正是因为明白了这一点,才敢一而再再而三地去挑衅百媚娘,宗主不但不会怪罪于她,反而会觉得她做得对,愈发偏向于她。 当然,她也没想着把百媚娘给彻底踩死,更不要提什么斩草除根,且不说宗主和百媚娘之间这么多年的师兄妹情分,就以宗主的心性而言,也绝对不会让她一家独大。可她觉得,两人换一换位置还是可以的,让百媚娘站在她后面,由她来做这个一人之下的副宗主,这才是刚刚好。 在百媚娘离去之后,凤楼春也不在此过多停留,想了想,也往宗主所在的方向行去。 她倒要看看,你这个百媚娘,要怎么跟宗主解释,若是解释不清楚,或是想要含混其辞,她倒是不介意帮个忙,让宗主好好明白明白。 第一百八十五章 醉春风 在这座地下之城中,不见天日,所以越是繁华人多的地方,所悬挂的大红灯笼也就越多,百媚娘往醉春风所在的居处行去,一路往上,路上的大红灯笼却是越来越少,到最后,只剩下一根根红烛,火光跳跃不定,使得行走中的人影仿佛是一个个正在张牙舞爪的恶鬼,分外吓人。 百媚娘来到一座位于最高处的大殿之前,让守门的弟子通报之后,缓缓走入这座大殿之中。 大殿极大,共用十二根漆红大柱撑起,柱上以金纹为饰,浮雕有双龙戏珠,精美无俦。柱上又挂着各色绸缎织成的帷幕,蔽人视线。 入殿之后,是一条笔直通道,铺着红色地毯,在直道两旁则被挖空成两方大池,以白玉贴壁,以青玉铺地,蓄有清水,蓝盈盈地可见其底,又开有水道,环绕大殿一周,将两方水池相连,其中可见鱼儿蜿蜒游动,水面上则飘着一盏盏荷花灯,随水绕殿而行,将整座大殿照亮。 在直道的尽头,也就是大殿最深处,有一架十二扇的屏风,上绘有一副声势浩大的《天师登仙图》,只见上方是万千白云托起九重天阙,下方是一片浩渺大湖,在天阙之下有紫气弥漫,湖上有九十九只仙鹤正欲振翅而飞,整幅图构图浩大,气势磅礴,唯独在天地之间,有一点白色身影,正仰头望着漫天紫气和紫气之后的天阙,便是天师。 此图并非临摹之作,而是一位丹青圣手有幸亲眼目睹正一道大天师登仙所作。 在这架屏风的后面,就是天乐宗的宗主,醉春风。 百媚娘站在屏风外面,向屏风内的醉春风说了她与丑奴儿相见的概况,不过却隐去了她对丑奴儿透漏宗内机密之事,只说她劝丑奴儿不要轻举妄动。 屏风后一阵长久的沉默,然后就见屏风缓缓移开,露出屏风之后的景象。首先映入眼帘的就是一张长宽皆是一丈的平面大床,高不过三寸,上面正中位置摆着一张四四方方如棋盘的小桌子,皆是以紫檀木打造。在小桌左右摆有一套炉瓶三事,香炉和箸瓶是前朝官窑所制,绘有青花,素有“家财万贯不如一片”的说法,其中所焚香料乃是绝品龙涎香,一寸一金。 桌子上放着一只酒壶和一只酒杯,桌后是一名身材高大的男子,袒露着上身,盘膝而坐,长发未曾束以发冠,任由其随意披散下来。在男子身旁左右还有两名身段极是诱人的妙龄女子跪坐,身着轻纱,美妙酮体若隐若现,领口开得颇大,映出一片雪白,两人俱是低眉顺眼,一人双手捧着酒壶为男子斟酒,一人以黄金长箸轻轻拨动炉内香块。 这位天乐宗的宗主一言不发,只是死死盯着自己师妹的眼睛。 百媚娘垂手而立,平静地与师兄对视。 香炉中有袅袅的青烟在面前升起,隔绝了两人的视线,也让人有些看不清男子的面容,他的声音从青烟中传来,语气平静无波,让人听不出太多喜怒,“仅仅是稳住她就够了吗?” 百媚娘低头道:“回宗主,丑奴儿毕竟与我们同出一门,既是我的师妹,也是宗主的师妹,她此举固然有不妥之处,但也情有可原,所以恳请宗主给我一些时间,让我慢慢劝她,总会给宗主一个满意的答复。” 醉春风不置可否道:“若是她不听劝呢?” 百媚娘一时无言。 醉春风放下手中的酒杯,挥手驱散面前的青烟,露出一张略带阴沉狠厉之色的英俊面庞,缓缓说道:“你这个人万般好,就是太顾念旧情,也太心慈。不像是江湖中人,倒像是个当家的媳妇,上要照顾迈公婆,中要侍奉丈夫,下要照看年幼的孩子,若是还有兄弟姐妹,免不了也要挑到肩上,你说你这是为了什么?” 百媚娘低下头,轻声道:“无外乎求一个心安而已。” 醉春风轻笑了一声,“难怪师父当年说你是拜错了师门,你这种性子,若是去了慈航宗,那才相称。” 这样的话语,显然不是第一次说了,百媚娘也没有如何诚惶诚恐,只是平静以待。 就在此时,殿外又传来一阵脚步声,接着便是一身锦绣宫装的凤楼春袅袅而来,在百媚春的身旁站定,先是朝醉春风一礼,然后开口道:“方才宗主和副宗主说的话,我在门外已经听到了,副宗主心底仁善,让人佩服,可慈不掌兵,义不掌财。慈者,仁爱之士,若为仁爱,则无威严,然兵无令不行,将无威则乱,故掌兵者必威大于慈,若能恩威并济乃是最佳人等。义者,忠义之士,若为忠义,则多好友,然多好友则必然重友而轻财,所谓仗义疏财,所以义者不能守财,也守不住,因为他们不在乎财。” 百媚娘的眼皮微微一跳。 凤楼春笑颜如花藏尖刀,说道:“我们天乐宗的立身之本在于这‘天乐桃源’的生意,是为财。姐姐贵为我们天乐宗的副宗主,要立威。无论从哪个方面来说,姐姐这个心善的毛病,都要改一改了。” 杀机暗伏。 这句话明里在说百媚娘心善,话外之音却是暗指百媚娘德不配位。 百媚娘在沉默片刻之后,轻声道:“所谓‘势大者无仁,厚财者无义。’你的意思是说,我们天乐宗都是一帮不仁不义之人了?!” 凤楼春神情顿时一凛:“我没有这样说。” 百媚娘一改方才的忍让,咄咄逼人地追问道:“那你刚才话中的意思是什么?” 凤楼春顿时感觉到今天之事怕是要来一个你死我活才能解决了,她望了醉春风一眼,然后又望向百媚娘,语气转冷道:“我只是说有些人不识好歹,不知进退!就像那个丑奴儿,三番五次前来搅扰,都是副宗主给压了下去,殊不知斩草必要除根!对付这些人,不往死里逼得走投无路,可真就要春风吹又生了,若是将她继续放任不管,待到哪一天,她与外人联手,要将我们天乐宗置于死地,那是副宗主抵罪还是谁抵罪!?” 百媚娘此时也动了几分真怒,拔高声调:“若真是如此,我来抵罪就是!” 凤楼春立时讥笑道:“单凭你一人,抵得了吗?” “你!”百媚娘气急,一身归真境的气机鼓荡不休。 就在这时,醉春风抬了抬手,示意身旁的两位侍女暂且停下动作,然后缓缓起身,不轻不重道:“好了。” 百媚娘终是没有出手,在醉春风的注视下,缓缓散去那一身骇人气机。 醉春风绕过小桌,走下大床,说道:“如今外敌压境,我们自己人不能乱,尤其是现在这个时候,那个青鸾卫的使者还在桃源,我们不能因为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凭白让他看了笑话。” 他又望向百媚娘,“师妹,你的心思,我这个做师兄的当然可以理解,但是凤楼春所说的,也不能算错。所以丑奴儿的事情,我可以交由师妹去办,只要师妹把她劝下,我便既往不咎。可如果她不听劝,仍旧要一意孤行,那就不能怪我不念当初的师兄妹情分了。当然,我也不会让师妹为难,我会亲自动手。” 这番话乍一听是不偏不倚,可实际上还是偏向凤楼春,只是话说到了这个份上,百媚娘也无话可说,只能点头应下。 然后醉春风又望向凤楼春,语气中颇为不悦道:“你的心思,我也知道,可你要知道分时候、懂分寸,以后若是再这样没规矩,我便不能容你!” 虽然这番话有说给百媚娘听的意思,但也颇为严厉。 凤楼春知道自己今日触碰到了宗主的底线,脸色一肃,喏喏应下。 第一百八十六章 落叶聚散 待到百媚娘离去之后,醉春风不再提起刚才的那一茬,问道:“那名青鸾卫的使者怎么说?” 凤楼春小心翼翼地回答道:“还是老样子,不肯退让半分,并且威胁说,如果我们现在不答应他们的条件,以后再想答应可就难了。” 醉春风的脸色顿时阴沉了许多,吩咐道:“让他来见我。” 凤楼春点了点头,徐徐退出殿外。 醉春风从侍女手中接过一盏茶,用的是上等青花瓷盖碗。 盖碗有天地人之分,盖是“天”,碗是“人”,托是“地”,一般喝茶应是捧着“地”,用“天”拨开“人”中的茶叶,慢慢呷,细细品。可醉春风却是极为随意,一手便把盖碗全都握住,小指、无名指托住“地”,中指抵住“人”,大指和食指夹住“天”,这一拿娴熟自如,一看便是经常喝茶之人。 大殿里挂了帷幕,荷花灯的光线又不甚明亮。重重帷幕,昏昏烛影,美人在畔,富贵迷人,醉春风人如其名,像极了春风中摇曳的花王牡丹,浑身上下都是贵人的做派。 他把茶送到嘴边,也不品,就这么连茶水带茶叶一起喝入腹中。 不多时后,一名高大男子来到殿中,豹头环眼,一身青色官服,正是青鸾卫都督同知,赵五奇。 他微微躬身,行了一礼,道:“赵某见过天乐教主。” 醉春风仍旧端着盖碗,冷冷地望着他,声音听不出喜怒,“赵大人,客套话就不用多说了,再说一遍你的条件。” 赵五奇双手下垂,不卑不亢道:“总共是三点条件。一,将‘天乐桃源’的三成收入悉数交予青鸾卫都督府,不得私匿。二,协助青鸾卫都督府在‘天乐桃源’开设分府,借此地侦讯西北事。三,将天乐宗设在各地的生意场所,悉数告知青鸾卫都督府报备,不得隐瞒。” 醉春风听完之后,陷入沉默之中,过了片刻,他方才伸手指了指自己的太阳穴位置,冷冷讥讽道:“不动刀枪,仅凭着三言两语,就想使我天乐宗沦为你们青鸾卫的附庸,如今可不是明雍年间,青鸾卫也不是当年的青鸾卫,你们那位陆都督的脑袋,是不是被驴踢了?” 赵五奇毫不动怒,平声静气道:“漫天要价,坐地还钱,若是天乐教主有不满意的地方,大可以说出来,我们可以商榷,不要置气,以免伤了双方的和气。还有就是,我希望天乐教主能尽快给出一个答复,否则等到陆大人亲自来了,恐怕就不止是这三个条件了。” 整个大殿中骤然一静。 醉春风的目光慢慢抬起了,越过面前的赵五奇,穿过道道幔帐,望向大殿的门外,无数的红色灯笼汇聚成一片火红的海洋,与昏暗的此地极不相称。 下一刻,他猛地将手中盖碗狠狠摔在地上。 碎片迸溅,茶水四溅! 赵五奇的眼皮微微一跳。 这一刻,醉春风将身上所有的雍容贵气一扫而空,显现出他身为一名江湖人的狠厉,寒声道:“牝女宗的宫官都不敢如此威胁老子,你他娘的算老几?” 说罢,醉春风看也不看赵五奇一眼,径直朝殿门外走去。 赵五奇仍是毫不动怒,转过身来望着醉春风的背影,平静道:“同根同源的牝女宗不会帮天乐教主,其他辽东四宗也帮不了天乐教主,能帮天乐教主的只有我们青鸾卫,难道天乐教主不想踏足天人境吗?” 醉春风的脚步戛然而停。 …… 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 一行人从芦州到荆州再到中州,当行至龙门府境内的时候,走在最前面的李玄都停下脚步,望着视线尽头的连绵群山,怔然出神。 霜降之后,秋意渐浓,树叶枯黄而落,徒留下光秃秃的枝干,候鸟南迁,螟虫蛰伏,入夜之后,除了偶尔几声寒鸦啼鸣之外,竟是不闻半分虫鸣鸟叫。每每寒风拂面,都携着一股要浸透到骨子里的凉意。 细细算来,这次从芦州到中州,从夏末秋初一直走到了秋末,真正抵达龙门府的时候,应该是快要入冬了。竟是走了将近三个月的时间,着实不算短了,换成以前,他从西北跑到帝京,也没花了一个月。 只是曾经的赴京之行颇有耀武扬威之嫌,那时候的李玄都只觉江湖中除各宗之主外,再无对手,便想要来一次剑动京华,现在回想起来,还是太过年少轻狂。 李玄都收回视线,望向颜飞卿:“落叶聚还散,寒鸦栖复惊。送君千里终须一别,玄机兄,你我二人就在此分别吧,” 其实还未到石安县的时候,颜飞卿就收到一封十万火急的传书,传书之人是那位一直神龙见首不见尾的的苏仙子,信上说有又名“僵尸之王”的太阴尸将要出世,仅凭她一人之力,难以应付,请颜飞卿立刻前往,助她一臂之力。 颜飞卿斟酌再三,还是决定先去苏云媗那边,原因有二。第一,现在到了中州境内,距离神都城也不算太远,而且李玄都已经恢复先天境,就算再遇到神霄宗的苏姓长老,也可以自保无虞。第二,不管怎么说,苏云媗也是他的未来道侣,也关乎到正一宗和慈航宗的结盟之事,不好置之不理。 颜飞卿道:“旱魁出世,赤地千里。这次的太阴尸出世之事,虽说不至于是旱魁这等绝世凶物,但也不容小觑,若是放任不管,必定会酿成大祸,现如今各路高人都已经听闻风声而动,贫道身为正一宗掌教,自然无法置身于世外,还望紫府兄谅解。” 李玄都摇头道:“没什么谅解不谅解的,若非我现在身上还担着干系,我也一定要随玄机兄去看上一看的。” 颜飞卿微笑道:“此事不急,太平宗的高人只是算出了太阴尸将要出世,可具体的出世时间和出世地点还未确定,这期间免不了要行走于各大山川之间,也是一个熬人的苦差事。” 李玄都略微惊讶问道:“太平宗不是已经封山了吗?” 颜飞卿摇头道:“具体情形如何,我也不是十分清楚,还要等见到霭筠之后才能知晓。” 李玄都点点头,不再继续追问下去,转而说道:“不为良相,但为良医,这是儒门弟子的志愿。我道门弟子,不求长生,但求铲妖除邪,护得一方平安事。实不相瞒,这些时日相处下来,玄机兄让我对正一宗的印象大为改观,若是哪一天,真正天下太平了,我也愿意一人一剑,像玄机兄这般降妖除魔,为一方水土做些力所能及之事。” 颜飞卿微微一笑,先是诵了一首七律:“一从大地起风雷,便有精生白骨堆。人是愚氓犹可训,妖为鬼蜮必成灾。”然后说道:“乱世方有妖孽出,若是真正天下太平了,哪里还有如此多的妖邪?就算是有,那也是生在人心角落之中,此等妖邪乃是心魔,是人行魔道,就算是道祖佛陀亦不可救,紫府兄怕是要失望了。” 两人相视一笑。 颜飞卿抬头看了眼天色,没有如道人那般稽首行礼,而是以江湖人的方式直接抱拳道:“紫府兄,今日一别,日后龙门城再会。” 李玄都同样抱拳还礼道:“龙门再会。” 颜飞卿朝着另外一个方向行去,李玄都站在原地目送,待到走出百余丈的时候,颜飞卿似乎知道李玄都在目送他远去,没有停驻转身,而是挥了挥手。 李玄都这才收回视线,对身旁的胡良和周淑宁,说道:“走吧,我们也该继续赶路了。” 斜阳余晖中,一行三人,往石安县的方向慢慢行去。 第一百八十七章 花魁盛事 若是按照原定路线,本不用经过石安县,只是李玄都临时起意去了一趟剑秀山,再从剑秀山去往龙门府城,石安县便成了必经之地。 过了石安县,便是龙门府城,满打满算,就只剩下一旬左右的路程。 秋日里黄叶漫天,让人难免生出几分惆怅。起先小丫头还会抓紧时间向李玄都讨教一些修行上的疑惑,后来临近石安县的县城,就开始沉默寡言。小丫头年纪还小,不懂得掩饰情绪,自从太平客栈被李玄都相救之后,她便将李玄都视为最大的依靠,半父半兄长,如今分别在即,再加上沈霜眉和颜飞卿先后离去,又添几分离别之意,小丫头自是难掩失落不舍之情。 李玄都看在眼里,只是他也无话好说,只能顺其自然,让小丫头自己慢慢适应想开。 到了石安县,李玄都发现家家客栈都已经客满,别说住宿,就连一个落脚的地儿都没有。眼看着天色已经黑下来,几人还在街道上漫无目的地走着,总不能就这么露宿街头。 胡良将腰间的“大宗师”摘了下来,横放于肩膀上,然后双手又分别搭在刀柄和刀鞘上,慢慢悠悠地说道:“老李,知道人为什么这么多吗?” 李玄都摇了摇头。 胡良露出一分男人都懂的笑意,“因为马上就是竞选花魁的日子。” 所谓花魁,便是青楼女子中的魁首,就像江湖中人评选坐次,可不是你说你是天下第一那就是天下第一了,得让天下都认可才行。青楼女子也是如此,不是哪个楼子行院自己评比一番就行,那最多只能叫“头牌”,还不能称之为花魁,要许多家一等行院联合起来,将各家的“头牌”们都聚集到一起,从中选出一位才貌双全的女子,方能以“花魁”二字称之。 当然,娼门这行当不能与江湖相比,不可能将全天下的娼门女子都汇聚到一处,多是分地点,或是帝京,或是江南,或是中州,如今胡良所说的竞选花魁,便是指中州的花魁。 李玄都也不是刚入江湖的雏儿,且不说应酬不应酬,楼子行院也是去过,自然知道胡良所说的意思,问道:“我记得竞选花魁应是五六月份才对,最晚也应是中秋节前后,怎么拖到了现在?” 胡良说道:“好像是‘天乐桃源’那边出了点状况,听说是四月份的时候起了一场大火,烧死不少人,也毁了好些房子,直到现在才算修整完毕,一来二去,每年一度的评选花魁之事,也就拖到了现在。” 李玄都不是圣人,就算不曾沾染风尘女子,该有的好奇也是有的。当年他初到帝京城的时候,就与张白圭一道去过,还有张白月也女扮男装一起随行,来到那座帝京城最大的行院之后,可谓是谈笑皆贵胄,往来无布衣,就算有布衣,也是李玄都这等身怀异术之人。女子无论是何等身份,皆是盛装打扮,如一朵朵盛开到极致的娇艳花朵,那几日,整个行院张灯结彩,不知喝去多少美酒,不知吟出多少诗篇,也不知花去多少银钱,通宵达旦,狂欢的气氛到达顶峰。 在那几日,最不高兴的恐怕就是已经嫁为人妇的女子了。不仅要丢了自家的男人,还要破财,因为这还涉及到评选花魁之事。 具体如何评选花魁,其实也简单,花魁嘛,不管名气如何之大,毕竟还是在于九流之中,也是要赚钱的。自古文无第一,武无第二,江湖人分出高低,打上一架就行,评选花魁却是不行,所谓各花入各眼,有人喜欢牡丹,有人偏爱秋菊,无法统一,才情也是如此,难分高下,所以评选花魁,便看各路恩客们的手段。你说春波楼的幽碧姑娘最好,那好,你能为幽碧姑娘投上多少太平钱?换成其他珍贵珠宝也行,自有专门请来的师傅估价,这又叫做“缠头”。 有诗云:“五陵年少争缠头,一曲红绡不知数。”到最后,哪位姑娘收到的“缠头”最多,那她便是本届“花魁”。输了的人也只能服输,毕竟是真金白银的较量,谁也别说谁在背后弄鬼。 当然,有些囊中羞涩的寒门士子,或是家中悍妻把持银钱之辈,又想参与如此盛事,又该怎么办呢?也简单,有才或是有名,两者有其一即可,有名之人,只要去与姑娘打个茶围即可,有文采的,若能写上一篇诗词赞誉姑娘,不但不用花钱,而且还能有润笔费用相赠。如此便是造势。当然,若是有钱、有才又有名,还有一副好皮囊的,别说花钱,恐怕是要被女子心甘情愿地自荐枕席。 归根究底,争夺花魁,看似女子与女子相争,其实也是男人相争,看各自背后的相好、金主、恩客,谁能更胜一筹,能让自己喜欢的女子露脸,自己的脸上也有光。 往年的时候,也不乏有金主们因为意气之争动了真火,行置气之举,开始以钱压人,几万两银子,甚至是十几万两银子,一夜之间便都送了出去,将自己支持的女子捧上花魁大位,也换得所有宾客的赞佩。 胡良是个爱热闹的,这种事情每每都少不了他,虽说他不能像一些权贵子弟那样一掷千金,但气氛到了,通常也会扔出些银钱,多的时候大概能有几百个太平钱,少的时候也有十几个,真金白银出去,换来姑娘们的一声“谢过胡爷”。 值得吗? 李玄都觉得不值,胡良却觉得心满意足。 这种事情,李玄都去了一次,开过眼界之后便不再参与,胡良常常关注,若有空闲便去参加。 关于“天乐桃源”,李玄都未曾去过,但却是久闻大名,由此地包揽中州的花魁评选,也在情理之中。 胡良将“大宗师”重回挂回腰间,压低了声音,“老李,既然遇上了这等好事,咱们不去凑个热闹?” 李玄都回头看了眼身旁满脸懵懂的小丫头,犹豫道:“还有淑宁,恐怕不好吧?” 胡良不以为然道:“有什么不好,当年张家妹子不是也去了?再者说了,这是评选花魁,不是逛窑子,都是琴棋书画、诗词歌赋什么的,尽是些风雅之事,有什么不好?” 李玄都还是有些犹豫。 胡良接着蛊惑道:“老李,这世人常说,养儿子要穷养,养女儿当富养。穷养的儿子知道来之不易,便不会败家。富养的女儿从小就见过世面,长大之后便不会被男人三言两语给骗了去。所以说啊,让淑宁去开开眼界也是好的,见识下这些所谓的文人才子究竟是些个什么东西,长大之后便不会被那些满肚子草包的书生给骗了去。” 如此一说,李玄都倒是有些动心。过去四年的时间中,他在闲暇时也曾读过一些野史笔记,其中有一个故事就是说闺阁小姐与书生私会之事,要说那书生出彩?也不尽然,若真正是人中龙凤,断不至于潦倒至此,可偏偏那女子自小就养在闺阁之中,除了父兄,便不曾接触过几个男子,平日里接触最多的就是身旁丫鬟,那书生先是勾搭上丫鬟,要了丫鬟的身子之后,又借丫鬟偷入闺阁,这才偷上了小姐。 也许在旁人看来,是一出才子佳人的戏码,可在李玄都看来,却是小姐懵懂无知和书生用心不良,若是此事闹大,那小姐便只有两个结果,要么嫁给书生,要么便是一死了之,无论怎么看,都是书生占了大便宜。 李玄都是真把小丫头当成了自家妹子,他可不希望以后小丫头行走江湖,也被人如此算计,打量着借此攀上玄女宗的高枝,或是来跟他攀上关系,所以让小丫头早见些人情世故,也没什么不好。 第一百八十八章 深夜酒肆 李玄都望向胡良:“要不看看去?” “当然要去!”胡良赶忙趁热打铁道:“细数各地的花魁评选,帝京那边以权贵子弟为主,江南则是以文人雅士和商贾为主,至于中州嘛,就是以江湖中人为主了,虽说‘天乐桃源’是天乐宗的地盘,但是许多正道中人也会前往,毕竟距离紫仙山不远就是龙门城,各大宗门在此都设有‘别院’,天乐宗也不敢做什么手脚。” “瞧你这点出息!”李玄都笑骂一句:“不就是女子吗?你如果真按耐不住,就赶紧找个良家女子成亲。” 胡良好似秀才背书一般摇头晃脑道:“这可不一样,俗话说,妻不如妾,妾不如偷,偷不如偷不着,此间乐趣不足为外人道也。” 李玄都瞪了他一眼,“淑宁在呢。” 胡良赶忙熄声。 小丫头抬起头来看了两人一眼,又恹恹地低下头去。 显然对两人所说的事情并不感兴趣。 李玄都抬头看了眼头顶的一轮明月,说道:“好了,要去也是明天的事情,咱们当下还是赶紧找个地方落脚才是正理。” 胡良左右张望了一下,眼神忽然一亮,伸手指着街道尽头处的一点光亮,“那儿还有人家,过去看看。” 当一行三人来到那点光亮处的时候,顿时有些失望,这儿不是客栈,而是一家小酒肆,只管卖酒,顶多再卖些下酒菜,是不管住宿的。 李玄都和胡良站在小酒肆的门前,两相无言。 若是换成以前,他们俩大可花上个几两银子,要上几坛子酒,在酒肆中坐上一宿,也就这么对付过去了。现在有个小丫头,就不是那么回事了,这几日都是步行赶路,以小丫头的体力而言,已是非常疲累,再这么坐上一宿,第二天的精神头也就垮了。 就在此时,酒肆的门帘被人从里面挑起,然后走出一名女子。 她与李玄都四目相对,两人同时一愣。 因为他们曾经见过。 那是在送别了沈霜眉之后,李玄都一行人牵马而行,中途被一名骑驴的女子超越过去,这名骑驴女子五官浮肿,相貌丑陋,唯独一双眸子极有灵性,让李玄都印象深刻。 如今从酒肆中走出的女子正是当日那名骑驴女子,显然这名女子也认出了李玄都,在片刻的沉默之后,率先开口道:“人生何处不相逢,倒是没有想到,会在这里又遇到了公子。” 李玄都笑着点了点头,问道:“姑娘是这家酒肆的主人?” 女子笑道:“这家店是我姐姐的,我只是代为照看而已。” 不等李玄都开口,她已经主动问道:“公子可是因为客栈客满而没了落脚之地?” 李玄都苦笑道:“正是如此,本想着来这儿看一看,没想到姑娘经营的是酒肆。” “酒肆怎么了?”女子爽朗一笑:“我姐姐的这个酒肆后面还有个小院,若是公子不嫌弃,进来住上一宿便是。” 李玄都迟疑了一下:“还未请教姑娘名姓?若是姑娘孤身一人,是否有些不妥?” “叫我丑奴儿就好。”女子笑道:“公子尽管住下便是,我长成这般模样,难道还怕公子图谋不轨不成?还是说公子怕被我占了便宜?” 李玄都转头与胡良交汇了一下眼神,拱手道:“既然如此,那便叨扰了。” 酒肆是个前店后院的模式,除了临街的酒肆门面之外,在巷子里还有一个单独的院门,李玄都一行人从酒肆正门进来,穿过酒肆,便来到院中,院子不算大,一间南房作为卧房,两间北房,一间放了些杂物,一间被开辟成厨房。 丑奴儿领着他们来到南房,是间典型的女子闺阁,布置雅致,还透着几分沁人的幽香。 李玄都本就没有睡意,只是将快要睁不开眼的小丫头小心翼翼地放到床上,为她盖好锦被,然后便退了出来。 三人又回到前面酒肆,丑奴儿把店门关了,从后厨里搬出一坛酒,说道:“长夜漫漫,唯酒作伴。” 说话间,她拍开酒坛的泥封,给每人都倒上一碗。 酒香四溢。 李玄都轻嗅了一口酒香,问道:“姑娘也是江湖中人?” 丑奴儿放下酒坛,端起酒碗喝了口,笑道:“也?看来公子是江湖中人咯。” “姑且算是吧。”李玄都端起酒碗,小呷一口,道:“在下李玄都,想来姑娘肯定没有听说过我的名号。” 丑奴儿说话也直:“的确没有听说过。” 李玄都也不以为意,指了指胡良,笑道:“他叫胡良。” 胡良已经将面前的一碗酒喝尽,放下酒碗,有样学样道:“想必姑娘也没有听说过我的名号。” “不巧,我还真听说过。”丑奴儿望向胡良,“‘西北一刀’胡大侠嘛,出身于辽东五宗中的补天宗,师从‘天刀’秦清,曾与紫府剑仙相交莫逆,后在帝京一战中斩断了青鸾卫十三太保之一的手臂,使其最终战死。” 胡良愣了一下,“知道我名字的人不少,可知道如此详尽的,却是不多。” 丑奴儿一笑,“不巧,我有一位太平宗的好友,在太平宗中掌管档案之事,曾经对我点评天下间出彩的先天境小宗师,胡大侠也在其中。” 胡良又低头喝酒,“神神叨叨的太平宗,幸亏他们现在封山了,否则跟阴阳宗一样,两个宗门上赶着搅风搅雨,那江湖上才是一片乱象。” 李玄都淡然道:“谁知道所谓的封山是真是假?说不定就是明修栈道暗度陈仓。” “有理!”胡良点头赞同。 三人的酒量都不弱,一坛酒下来,根本分不出胜负,只能说是旗鼓相当。都说喝酒是促进感情的利器,一坛酒下去,几人的话匣子又敞开了,虽说如过往经历这类敏感话题,三人都没有太多提及,但说些江湖上的趣事,也是聊出了瘾头。 说着说着,便说到了近在咫尺的花魁盛事。 丑奴儿轻轻叹息一声:“那些女子其实也都是些可怜女子。” 李玄都疑惑哦了一声,问道:“怎么说?” 丑奴儿又搬出一坛酒,给自己倒满:“‘天乐桃源’,名头好听,取世外桃源之意,可实际上却是个巨大的笼子,那里头的女子,个个衣着华丽,美艳动人,可与笼子里的金丝雀又有什么区别?没有自由,只能靠着取悦笼外之人,方才换来一点可怜的小米为食,她们不是可怜人,谁又是可怜人?” 丑奴儿将碗中之酒一口饮尽,继续说道:“因为有天乐宗的庇护,无数达官显贵和富商豪客来到此地,在这里极尽荒唐之事。这些人中,有大周的,有大魏的,甚至还有金帐汗国的,正因为如此,这里的女子都会在无意中知道许多阴私机密之事,为了防止其泄密,所有女子一旦来到这里,就再也不能出去,再也见不到外面的太阳,只能在那座山腹中,被一点点榨干青春年华,最终又像不值钱的破烂一样被抛弃,在阴暗的角落里腐朽,慢慢等死。” 李玄都放下了手中的酒碗,问道:“没有一个人逃出来吗?” 女子神色平静:“当然有人想过逃走,但她们绝大部分人都死了。只有一个例外,那就是我。我叫丑奴儿,可天生并不丑,之所以变成今天这般模样,全是拜天乐宗所赐。” 第一百八十九章 玉虚斗剑 虽说正道十二宗也有强弱之分,但总体而言,差距不算太大,就算是实力最强的正一宗相较于如今最为势微的法相宗,也大概只有两个法相宗的体量,所以正道十二宗中只有盟主,而无独霸之宗。 可邪道十宗不一样,两极分化极为明显,在皂阁宗最为鼎盛的时候,以一己之力抗衡正道十二宗和剩余的邪道九宗,如今最强的无道宗固然比不上当年的皂阁宗,也足以媲美五个法相宗,不过最为弱小的真传宗、浑天宗,只剩下大猫小猫两三只,别说与正道中最弱的法相宗相比,就算比之全盛时的风雷派,也仅仅是稍微强出少许而已。 天乐宗在邪道十宗中排名靠后,仅仅强过真传、浑天二宗,与忘情宗相仿,若是鼎盛时的李玄都,完全可以不将其放在眼中。 李玄都心中一动,问道:“姑娘以词牌‘丑奴儿’为名,难道姑娘也是天乐宗中人?” 丑奴儿点了点头,道:“虽说天乐宗中人可以自由出入‘天乐桃源’,但如果想要脱离天乐宗,便要付出些代价才行,在这一点上,胡大侠所在的补天宗却是要开明许多。” 胡良接口说道:“这倒是真的,当初我想要离开补天宗,宗主既没有过多挽留,也没有说过要废去我这一身所学,只是将我离开宗门的事情明传江湖,表明从此以后我胡良所作所为都与补天宗无关,仅此而已。” 丑奴儿喝了一口酒,“不知两位可知道玉虚斗剑?” 李玄都说道:“知道。当初道门分化支脉无数,这些支脉又分为两大派系,也就是如今正邪两道的前身, 双方都想入主昆仑仙都,于是就约定在昆仑山玉虚峰斗剑,举办时间不定,有时候是数百年一次,有时候可能十几年一次,至今共有十二次斗剑,第十二次斗剑刚刚过去十余年。” “这次斗剑,正邪双方皆有默契,老天师张静修和素有地师之称的徐无鬼都不出手,由两人负责维持秩序和仲裁胜负。前四场,正道皆胜。第五场,曾经的太玄榜第一人宋政出手,阵斩法相宗宗主。第六场,‘天刀’秦清出手,斩断妙真宗宗主的手臂,邪道再胜。第七场,皂阁宗宗主藏老人出手,败东华宗宗主,邪道又胜。第八场,牝女宗宗主险胜慈航宗宗主。第九场,道种宗宗主胜神霄宗宗主。” “至此,正邪双方战成四比五,只要邪道胜下第十场,便可赢得这次斗剑。” “邪道十宗出战的第十位是天乐宗宗主破阵子,当时在太玄榜上排名第八,不可谓不强,可他偏偏遇到了正道十二宗中杀力第一的清微宗老宗主。因为斗剑双方的顺讯都是在事前提交到老天师和徐无鬼二人的手中,不到斗剑开始,谁也不知道自己的对手是谁,那时候的老宗主已经久不出剑,没人想到他会亲自参加这次斗剑。” 听到这儿,丑奴儿脸色微微发白,双拳紧握,重重放在膝盖上。 李玄都并无太多喜色,平静道:“更没有人想到,清微宗老宗主此时已经剑道圆满大成,故而清微宗老宗主只出一剑,便分胜负。如此一来,双方便战成平局,想要分出胜负,便要老天师和徐无鬼亲自出手。不过在这个时候,已经出场一次的‘魔刀’宋政提出由他再次出战,同时正道这边则由老剑神再次出剑,邀战宋政。” “那一战的结果,老宗主一剑断江,两剑开山,三剑败敌,一时间天下为之折服,被誉为‘剑道通神’,这才有了老剑神和大剑仙之称。” “是了。”丑奴儿喃喃道:“玉虚斗剑,生死自负,这是千百年来定下的规矩。天乐宗的老宗主破阵子是我的恩师,天人境的大宗师。在恩师战死之后,师兄醉春风便接过了天乐宗的宗主大位。没了天人境的大宗师坐镇,天乐宗江河日下,不但牝女宗一直虎视眈眈,就连青鸾卫也几次三番想要插手‘天乐桃源’的生意,毕竟谁都知道,这座凝聚了天乐宗大半财力的‘天乐桃源’是个当之无愧的聚宝盆,如今的天乐宗便如小儿持黄金过闹市,如何不能引来旁人觊觎?可笑那醉春风自作聪明,拿着大笔银钱上下打点,自以为找到了靠山,殊不知,司礼监也好,青鸾卫也罢,都是一丘之貉,他不过是案板上的鱼肉,任人宰割而已。” 李玄都问道:“那你又是为何离开天乐宗?” 丑奴儿神色平静,“看不惯天乐宗的所作所为是有的,若说是因为这一点就退出天乐宗,那未免太给自己脸上贴金,说到底还是我与醉春风的想法不同,不忍看着他将恩师传下来的基业败尽,眼不见心不烦而已。” 李玄都又问道:“既然姑娘好不容易才脱离了天乐宗,为何不远走高飞,而是在这个与‘天乐桃源’近在咫尺的地方停留?就不怕天乐宗再来找姑娘的麻烦?” “怕,怎么不怕?”丑奴儿苦涩一笑:“其实我已经离开很久了,也不想再踏足此地半步。这次却是不得不回来,因为醉春风带走了我的妹妹,如今就在这‘天乐桃源’之中,我这次来,便是要救回我的妹妹。” 胡良放下酒碗,“都说祸不及家人,这位天乐教主此事办得很不地道。” 李玄都望向丑奴儿:“有把握?” 丑奴儿摇头道:“总要试上一试。” 李玄都低头喝了口酒,又问道:“你妹妹是怎么被他带走的?” 丑奴儿语气淡漠道:“不知公子有无家室?若是没有家室,行走江湖还要方便些,可有了家室,便颇多顾忌,尤其是没有宗门作为靠山,家人也就是无根浮萍,不知哪天就会被大风大浪给淹了。我虽然没有成亲,但上有父母,下有一个妹妹,我在离开天乐宗之后,便将他们送往直隶,本以为那里是天子脚下,能够安全些,却是没想到被青鸾卫的番子给发现了,他们为了招揽醉春风,便将我家人的行踪告知于他,于是醉春风趁我不在的时候,派人杀我父母,又带走我的小妹。” 李玄都平静问道:“他是想用你的妹子引你出来,然后斩草除根?” 女子摇头道:“这倒不是,而是因为我那妹子命格特异,乃是典籍中所载的‘明妃相’,若是直接练武修法未必如何,但用来做鼎炉却是极佳,乃是修炼道门房中术和佛门欢喜禅都梦寐以求的绝品。天乐宗之所以被划归到邪道之中,是因为天乐宗擅长房中术和欢喜禅,归根结底,只要和阴阳交泰有关联的,天乐宗都精通。天乐宗弟子除了经营各种皮肉生意之外,经常做的有两件事,一件是掳夺年幼鼎炉,一件便是调教鼎卖与达官显贵,这也是天乐宗能够富贵满堂的根源,其实双修之术虽然历来被斥为邪僻左道,但其根祗并不歪曲,只是术无正邪,因人而异,故而天乐宗不乏天人境大宗师辈出,就算是醉春风,只要假以时日,也未必不能踏足天人境。” 丑奴儿长长吐出一口浊气,说道:“再过几天,会有一位姓陆的青鸾卫大人物驾临此地,那便是我的机会。” 李玄都点了点头,轻声道:“懂了。” 胡良有些忧心忡忡,道:“既然如此,那我们就不去‘天乐桃源’了。” “为什么不去?”李玄都语气平静道:“该去还是要去,也算不上什么龙潭虎穴,而且那位姓陆的青鸾卫高官,倒是让我想起一个人来。” 第一百九十章 酌酒而谈 胡良问道:“旧相识?” 李玄都不置可否道:“见过之后才知道是不是旧相识。” 丑奴儿听到这话之后,顿时生出几分悔意,暗责自己不该如此交浅言深,如果眼前这些人与青鸾卫有什么干系,那她的处境就很危险了,不过她又是转念一想,胡良当年斩断了青鸾卫都督的手臂,致使其战死,可以说是让青鸾卫丢了个大大的脸面,如今距离帝京之变才过去不到四年,胡良不太可能与青鸾卫搅到一起。 念及于此,她心思大定,便不再多想,转而说道:“李公子,胡大侠,你们二人知不知道当下江湖出了一件大事?” 李玄都和胡良对视一眼,笑问道:“不知是什么大事?” 丑奴儿说道:“说起来也是巧了,我在这儿的路上遇到一位故交,也就是我刚才提到过的太平宗中人,她告诉我,在大梁府境内将会有一尊凶物现世,如今已是引得八方云动。” 李玄都道:“是太阴尸?” 丑奴儿一怔,“公子知道?” 李玄都笑了笑:“不凑巧,刚好听朋友说起过。” 丑奴儿说道:“中州是天底下最大的一个州,龙门不仅仅是中州最大的府,也是天底下最大的府,在这儿共有二十三个县,而且千里北邙倒有八百里都在龙门府的境内,从龙门府往东而行,则是仅次于龙门府的大梁府,据说那凶物的出世地点就是在大梁府境内,对此,扎根于北邙山中的皂阁宗自然是志在必得,可正道各宗也已经闻风而动,绝不会让皂阁宗轻易得手。” 李玄都伸手抓起酒坛,放在耳边晃了晃,听到酒液声响之后,又给自己倒上一碗,说道:“太阴尸,乃是生前修道有成之人,死后又被葬在阴气极重的养尸地之中,方能侥幸形成,一出世便相当于归真境的宗师修为,再经皂阁宗以秘术培养之后,便能有天人境大宗师的实力,虽然只是天人三境最低的逍遥境,但也不容小觑,当年皂阁宗雄霸江湖的时候,就曾经将其他各宗的宗师高手杀死,然后用他们的尸首养成太阴尸。” “李公子好见识。”丑奴儿赞了一声:“如今的皂阁宗不比当年,宗内青黄不接,全靠一个藏老人支撑,再也不能像当年那样行杀人炼尸之举,这次好不容易遇到这么一具先天形成的太阴尸,恐怕是一百年也只有这么一具,皂阁宗当然不会放过。” 李玄都将碗中的酒喝尽之后,又伸手倒了一碗酒,也没忘记给胡良和丑奴儿也倒上一碗,轻声道:“还有别的吗?” 丑奴儿犹豫了一下,缓缓说道:“还有一个消息,也是我那位太平宗的朋友告诉的,不知是真是假,据说西京城中的圣君澹台云,已经离开西京城。” 李玄都才端起酒碗准备喝酒,闻听此言之后,手腕便悬在了那里,既没有喝酒,也没有放下酒碗。 胡良疑惑道:“照理来说,一具太阴尸不该惊动澹台云这等人物才是啊,最多一个藏老人就差不多了,难不成这位圣君另有所图?是了,我听说他手中还缺一件仙物,故而迟迟不能与老剑神一争短长,这些年来,他一直想集合大周之力,炼制一件仙物,说不准澹台云也是看中了太阴尸,想要夺回去用作炼制仙物。” “胡大小所言有理。”丑奴儿赞同道:“道门有结金丹之秒术,太阴尸生前都是修道有成之人,也可能曾修习此法,死后一口真气不散,尸气凝聚,使得金丹化作尸丹,若是能将这颗尸丹取出,兼具阴阳之属,却是天底下一等一的稀罕之物。” 虽说两人都没什么证据,只是凭借传言推测,但不得不说,能够自圆其说,也不是没有这个可能。 李玄都也没有深思,随口问道:“若是争到最后,变成了澹台云对上藏老人,你们说会怎么样?” 胡良笑道:“肯定是藏老人乖乖双手奉上,不然还能怎么样?不过这个可能性不大,如果圣君澹台云真就因为此事下山,那么正一宗的老天师和清微宗的老剑神也不会无动于衷,两人必定会有有一人出山,与这位西北圣君见个高低,那时候就轮不到藏老人什么事了。” 丑奴儿点头道:“胡大侠说的是正理。” 李玄都笑道:“这些神仙人物怎么样,我们管不着,我们只管喝酒。” 丑奴儿兴许是因为这里不是自家店面的缘故,半点也不心疼,又去百媚娘的地窖里搬出一坛酒,比起前两坛要好上太多,启封之后,酒香弥漫,然后就只有一个字,“喝!” 女子第一个给自己满上,一气饮尽,可谓是巾帼不让须眉。 李玄都和胡良自然相陪,也是举碗饮尽。 三坛子酒下肚,均分下来,便是一人喝了一坛,就算是酒量最大的胡良,此时也开始双眼迷离,三人中酒量最浅的丑奴儿早已是脸色通红,抱着大酒坛子,下巴就搁在坛口上,喃喃自语:“其实是我害了我的爹娘和小妹,如果不是我执意离开天乐宗,他们二老也不会被醉春风害死,小妹更不会被醉春风带走。” “我那爹娘,一辈子没做过半点坏事,好事倒是做了不少,每逢冬日,有些人家断了炊,他们便拿钱出来买粮,周济穷人,或是哪家有个急事,开口相求了,他们也从未推脱过半分,至于修桥补路,纳捐善银,哪样少了?都是本本分分的百姓,为什么就因为我这个不孝的女儿,就枉送了性命?这是为什么呀?” 李玄都平静道:“我也在想,这个世道到底怎么了?为什么越是好人,受的委屈就越大?” 丑奴儿缓缓抬起头来,醉眼惺忪,又泪眼婆娑。 李玄都缓缓说道:“你的父母不是因为你而死,你也勿要自责,就算你不离开天乐宗,醉春风该杀人还是会杀人,不过是换成另外一个理由罢了。古往今来,杀人的理由千千万万,可真正能够在道理上站住脚的,却是不多。醉春风杀人,他说皆是因为你离开天乐宗,他才会杀人,这便是把罪责放在了你的身上,可这是什么样的道理?是圣人的道理?还是朝廷的律法?不过是他的一面之词而已,若是这样也可以作数,那天底下便没有杀人之罪了。” 丑奴儿用衣袖擦了擦眼泪,不再喝酒。 三人之间陷入到沉默之中。 胡良“砰”的一声将已经空了的酒坛重重放在桌上,带着几分醉意大声道:“说到底,还是因为自己无能,不敢去怪别人,到最后便只能怪自己,若是大丈夫,就该一刀杀去,血债血偿!” 丑奴儿嘴唇颤抖着说道:“胡大侠说得对,是我太过无能。” 李玄都望着丑奴儿,轻声说道:“这话不对,人力有时而穷,这世上没有全能之人,谁都有无能为力的时候,无能为力是一回事,敢不敢又是另外一回事。若是一个人连怨恨仇人的勇气都没了,那才是真正的无药可救。” 丑奴儿望着李玄都,怔然不语。 李玄都从腰间摘下“人间世”,横放于桌上,剑身在灯光中散发着幽幽光泽,“前不久,我在北阳府遇到了一个怪女子,她说她这次出行给自己定了个规矩,不杀人,我这次出来之前,其实也给自己定了个规矩,那便是为这个天下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 丑奴儿问道:“李公子的意思是……” 李玄都按住“人间世”,语气中透出几分当年紫府剑仙的锋芒,淡然道:“不是说评选花魁吗,我们明早便去凑个热闹,顺便见识下这位天乐教主是何许人也。” 第一百九十一章 正邪之辨 正邪之辨到底是什么? 很多人都不明白,甚至是身在其中的人也不明白。 所谓正邪,绝不仅仅是好人或是坏人那么简单,只有不谙世事的小孩子才会以善恶或是好坏来加以区分。 江湖中有很多人:心怀天下苍生的书生,野心勃勃的枭雄,行侠仗义的侠客,图谋不轨的魔头,悲天悯人的僧人,表里不一的伪君子,以及另外诸如,披着僧人外皮的魔头,伪装成大侠的伪君子,看似心怀天下苍生实则野心勃勃的枭雄等等,奇奇怪怪的人,以及千千万万个共同构成江湖的普通人。 尽管这些人动机不同,有的为财,有的为色,有的为情,有的为权,也有为了宣扬自己的道理,也有为了反对这种道理,继而是反对反对这种道理。也有人仅仅是与邪道中人有仇,或是与正道中人有怨,想要寻找敌人的敌人成为朋友。 每个人各有诉求,又相互交织,有人既要钱又要权,有人既要权,还要宣扬自己的道理,最终都汇聚到了“正”和“邪”两面大旗之下,所有的谋求到最后都变成了二选一。 所以在正道之中,既有颜飞卿,也有神霄宗的苏姓长老,在邪道之中,既有藏老人,也有胡良,两者并不冲突,真正了解正邪本质之人,绝不会因此就轻易改变自己的理念和想法,诸如李玄都便是如此。只有那些不谙世事的小孩子,才会因为某个人的好坏而怀疑整个阵营的对错。 在过去的数百年乃至上千年中,正道居于庙堂之高,未必仁义君子,邪道居于庙堂之远,亦非性情中人,儒门中人还有一句话,官做大了便没有书生。凡事沾染上了一个“利”字,便没了纯粹的好或是纯粹的坏。 醉春风盘膝坐在大殿中,眼前是一张不大的案几,刚好能放下一壶酒、一只酒杯、一盘佐酒的茴香豆。在他身旁照例坐着两名娇艳女子,一名为他斟酒,一名低眉焚香。 在他对面的位置上,盘膝坐着一名高大男子,面前同样是一张不大案几,上面放着同样的三件物事。 此人正是青鸾卫都督同知赵五奇。 他这次来中州,有两件明面上的差事和一件暗地里的差事,明面上的差事就是查清周听潮一案青鸾卫被杀之事和六扇门暗中前往江南一事,这两件差事说大也大,说不大也不大,他已经责成辜奉仙去办,而他真正要做的则是这件暗地里的大事。 只要拿下了天乐宗的“天乐桃源”,那便意味着花不完的银钱,金山银山一般,与这些相比,死了几个都督佥事算什么?跑了个钦犯又算什么?至于六扇门去江南查案,与他们青鸾卫何干?织造局和市舶司是司礼监的钱袋子,可不是青鸾卫的钱袋子,他们是太后的人,只管太后交代下来的事情,其他的事情,就看情分了,看在他们和司礼监都是太后娘娘的人的情份上,他们可以帮一帮司礼监,但也不会太过上心,内阁和司礼监的事情,捅破了天,让他们自己踹被窝去。 再有就是,现在的天乐宗可是用司礼监做靠山,他们青鸾卫想要横插一手,怎么还会真心实意去帮司礼监,正好让司礼监和内阁斗起来,他们才能趁火打劫,渔翁得利,所以关于六扇门的事情,最多就是做个面子功夫而已。 这里头的弯弯绕绕,都督大人不会明说,可他不能不懂。 这便是他出现在此地而不是出现在江南的原因。 醉春风举起已经空了酒杯,娇艳女子立刻端起酒壶为他斟满,他轻抿一口,说道:“男人的身体就像一汪清泉,终究有干涸的时候,尤其是年纪渐长之后,身心俱涸,能够滋润身体的只有女人,能够滋润心神的只有美酒。” “昨天我给赵大人安排了两名女子,赵大人说自己不近女色,把那两个女子给退了回来,我只当是她们服侍不周,惹怒了赵大人,于是便罚她们去最下贱的半掩门中接客,日夜不停。” “既然赵大人不要我送的女子,那这杯酒,总该喝了吧?” 在他说话时,原本在他身边焚香的女子已经起身来到赵五奇的身旁,一手把持酒壶的壶口,一手托住壶底,动作轻柔地为赵五奇斟满酒杯。 赵五奇看了眼醉春风,端起酒杯,说道:“既然是天乐教主的酒,自然是要喝的。” 他双手捧杯,将杯中之酒一饮而尽,然后直直地望着醉春风。 醉春风伸出一根手指放在眼前,说道:“喝一杯说一句,第一句话,自古事二主者都没有好下场,青鸾卫想要让我们改换门庭,不能只是说说而已,总要拿出些诚意。” 赵五奇沉声道:“天乐教主可以放心,我青鸾卫又不是要毁了‘天乐桃源’,自然要早作准备,至于司礼监那边,他们现在自顾不暇,就连自家的织造局和市舶司未必能安然无恙,更遑论位于中州的‘天乐桃源’。” 醉春风喝了一口酒,说道:“赵大人这话说得不对,如果真如赵大人所说,司礼监保不住江南的江南制造局和各州市舶司,那么对于仅剩的‘天乐桃源’,只会更加重视,半点也不肯放手。”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赵五奇摇头道:“就算司礼监会丢掉织造局和市舶司,那也不会是一日之功,这将会是极为漫长的一段时间,在这段时间中,他们一定会全力去保织造局,而无暇他顾。” “有道理。”醉春风表示认同,然后举起被斟满的酒杯,继续说道:“第二杯酒,我想请问赵大人,如何帮我登顶天人境?莫要说些水磨工夫的虚话,若是如此,我自己就行,不需旁人来教。” 坐在赵五奇身旁的女子又给他的酒盏中倒满了酒。 这回不用醉春风劝酒,赵五奇已经端起酒一饮而尽,坦言说道:“此事非是赵某可以为天乐教主解惑,待到陆都督到来之后,她会亲自为天乐教主答疑解惑。” 虽然这个答案并不能让醉春风十分满意,但也不能说不满意,他在沉默了片刻之后,将杯中之酒饮尽,大声道:“倒酒。” 旁边的娇艳女子给他那盏里倒满了酒。 醉春风一手端着酒杯,伸出三个手指,“这第三杯酒,我什么也不问,什么也不说,只是单纯地敬赵大人一杯,赵大人一定得喝。” 赵五奇没有推辞,端起酒杯再次一饮而尽。 三杯酒之后,赵五奇起身告辞。 醉春风也未过多挽留。 待到赵五奇离去之后,醉春风独自端着酒杯来到殿门前,虽然整座大殿只有一层,但是因为所在位置地势极高的缘故,站在殿门处可以俯瞰整个“天乐桃源”。 在醉春风的脚下,是一层层的楼阁,傍山而建,猛地望去,好似是一座巨大无比的琼楼,耸立于山腹之中,只要身在“天乐桃源”中,无论身在桃源何处,抬头便可望到,而独属于醉春风的大殿更是醒目,乃是“琼楼”最顶层,这也是醉春风平日里不愿在此悬挂大红灯笼而用荷花灯的原因,如果悬挂灯笼,整座大殿灯火煌煌如白昼,整座城都能仰头看到这座天上仙宫一般的大殿。那这儿便不是醒目,而是扎眼了。要知道这“天乐桃源”中的来客非富即贵,若是太过冒头,也并非好事,如今可不就是引来了青鸾卫? 不过话又说回来,醉春风最喜欢的事情,还是站在这儿俯瞰整个“天乐桃源”,每每站在这儿,他都有一种君临天下的感觉,他才是此间帝王。 醉春风向下俯瞰,眼神晦暗中透出炙热,将杯中之酒一口饮尽。 第一百九十二章 此间帝王 醉春风站在“天乐桃源”的最高处,俯瞰着脚下的芸芸众生:男人,女人,不男不女之人,比女人还女人的男人,比男人还男人的女人,各色各样的人,沉浸在纸醉金迷之中。无数的欲望交织在一起,就像是滚烫的鲜血和满城的大红灯笼,映得人脸是红的,又像是凝固的鲜血和灯笼照耀不到的角落,如人心是黑的。 红与黑,这就是不夜城,这就是“天乐桃源”。 醉春风作为这座不夜之城的城主帝王,他也早已融入到这座城中,与这些城中的达官显贵们并没有什么两样,喜爱美酒,喜爱女子,胸膛里装着如何也填不满的欲望,他早已忘了青山碧水是什么样子,也忘了蓝天白云是什么光景,只剩下黑红二色。 在许久之前,醉春风曾经到过帝京,远远眺望过皇城,皇城给他的感觉,金色的瓦,象征着金钱和权力,红色的墙,相象征着鲜血,用无量之鲜血,铸就起了代表着无数金钱和无上威势的皇权,这便是皇城。 他很向往,于是他在师父留下的基础上,倾尽自己的半生心血和天乐宗的大半财力,筑造了这座“天乐桃源”。 丑奴儿不同意,他便让她面目全非地离开天乐宗,然后杀了她的全家,只留下一个妹妹做鼎炉,于是天乐宗上下,莫敢不从。 酒不醉人人自醉,想到这些,号称千杯不醉的醉春风竟是真有几分醉意了,果然权势才是世间最香醇的美酒,一沾即醉,此生不愿醒来。 就在醉春风沉浸于这种难以言说的情绪中时,在他身后传来了一个怯怯的嗓音:“宗主。” 醉春风猛地回过神来,却是有了几分被人搅扰的恼怒和不耐,阴沉道:“什么事?” 身后那声音立时有些哆嗦了:“回、回宗主,大管事……说、说明天评选花魁之事,宗主是否要出面……” “不去。”醉春风厉声道:“滚。” 身后立刻悄然无声了。 恢复安静之后,醉春风眯了眯眼,却是再也找不到方才的感觉,不由冷哼一声,随手丢掉手中的玉质酒盏,转身回到大殿之中。 此时的大殿中已经熄灯,仅是靠着殿外的光芒映照,两方清池波光粼粼,醉春风行走其中,人影与水光交织,使得整座大殿之中影影绰绰,好似鬼怪在张牙舞爪。 他忽然停下脚步,沉声道:“出来!” 嗓音回荡于空荡荡的大殿之中,一片沉寂。 醉春风眯起眼,望向十二根巨柱之一,冷冷道:“贵客请现身一叙,不必藏头露尾。” 话音落下,一名身材婀娜的女子从红柱后转出,朝着醉春风嫣然一笑。 醉春风打量了一眼,只见这名女子身着月白纱衣,黑发如瀑,一双大眼睛黑白分明,不过最让人印象深刻的还是那一点绛唇小嘴,问道:“姑娘可是牝女宗六姬之一的摇月姬?” 有一对鲜红如血朱唇的女子笑了笑,“六姬之中排名末尾,在天乐教主面前,不值一提。” 醉春风语气轻淡道:“玄女宗六使,牝女宗六姬,总共十二名女子,虽说是以羽衣使玉清宁和玄圣姬宫官的名气最大,但其他十人也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反倒是我这个所谓的天乐教主,有名不副实的嫌疑。” 女子娇柔一笑:“天乐教主可真是过誉了,也是过谦了,在我们十宗之中,谁不知道你一身归真境九重楼的修为,就算与正一宗的颜飞卿相比,也是不遑多让,若不是年龄稍大了些,便是登上少玄榜,也是理所当然之事。” 这番话明里夸赞醉春风的修为高绝,实则暗中却是说他不过占了年纪上的优势才能与颜飞卿一较高下,若是与颜飞卿相同的年纪,则万万不是对对手。醉春风当然也听出了其中的话外之音,被女子绵里藏针讥讽一番,面上却是不显,只是说道:“不知姑娘深夜造访,有何贵干?” 摇月姬面对这位距离天人境只有一步之遥的宗师人物,又是在他人的地盘上,竟是丝毫不惧,背负双手,一本正经道:“我家小姐听说天乐教主最近有些难处,所以特意让我来传个话。” 醉春风一怔,随即大笑道:“堂堂玄圣姬之所为,我素有耳闻,最近刚刚在荆州平安县灭了龙氏一门,现在又来关心我天乐宗的事情,是不是也想把我天乐宗也一并灭去啊?” 女子一挑眉头,说道:“天乐教主不忙着占嘴上便宜,难道你就不想听听我家小姐都说了些什么?” 醉春风止住笑声,想了想,说道:“愿闻其详。” 女子清了清嗓子,道:“我家小姐说了,如果天乐教主遇到了什么麻烦,或是被什么人威逼,可以向牝女宗求助,只要天乐教主愿意开口,我家小姐一定倾力相助,毕竟天乐宗和牝女宗同宗同源,存续相依,没有让外人占了便宜的道理。” 这番话一听便是宫官的口吻,绵里藏针,一不留神便要被她刺上一下。 不过醉春风却是没有动怒,而是陷入到沉思之中。 青鸾卫的人前脚刚到,牝女宗的人后脚就跟来了,这不得不让他想上一想,毕竟此事牵涉极大,甚至是关乎到整个“天乐桃源”的生死存亡。 过了许久,醉春风方才缓缓说道:“如果我不愿意开口呢?” 女子笑了笑:“那就没办法了,讳疾忌医,就算是大罗金仙来了,也救不回这一心求死之人。” 醉春风点了点头,眼神渐冷。 下一刻,他身形暴起,如同一只苍鹰展开双翼,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扑向女子。 受其气机牵动,两旁的清池中也随之生出两道水龙卷,就像两条蛟龙出水,一左一右激射向女子。 不过女子却是早有防备,双袖一振,从袖口中飞出两道白练,盘旋击空,将一左一右的两条水龙拦腰斩断,使其重新化作清水,如大雨当空落下。 也就在此时,醉春风穿过水幕,近身到女子的身前,五指如钩,朝着女子当头抓下。 他可不是方士,他是正正经经的武夫,若是这一爪落实,这颗秀美人头立时便会四分五裂,变成一滩红白之物。 摇月姬身形一晃,却是以一化三,分别变作三个一模一样的身影,分头朝三个不同的方向跑去。 摇月姬人如其名,其所修炼的“采月诀”与玄女宗的“采水诀”有异曲同工之妙,所谓镜中花水中月,最是擅长幻术,此时殿内无灯近水,乃是施展幻术的绝佳地点,就算是醉春风这等归真境宗师,也难以分辨。 而且在如此仓促的时间内,醉春风也来不及区分,双手一错,直接以凌厉爪风抓向稍近的两道身影,只见两道身影如水中之月,荡漾不止,继而如一团月光碎裂开来,化作流萤点点。 只剩下最后一道身影,醉春风冷笑一声,身形骤然加快几分,一掠而过,奔至其身后,一爪便要抓烂后心。 不过出乎醉春风的意料之外,这个身影虽然不是以气机幻术所化,但也并非摇月姬本尊,而是她身上所披的那件白纱,他这一抓只是将白纱捞到了手中。 至于真正的摇月姬,自然是趁着这个空当,远遁离去。 醉春风随手扔掉手中的白纱,想起方才摇月姬身上只披了这件白纱,不由冷笑一声,讥讽道:“牝女宗的婊子果然不要脸,既然你敢只穿肚兜跑掉,那我放跑你又如何?” 第一百九十三章 叶繁花艳 第二日一早,“天乐桃源”开始变得热闹起来,丝毫不逊于过年时的喜庆气氛。 今日的“天乐桃源”中,不用去某座楼中或是某个院中,随处可见盛装打扮的女子,她们站在装饰有各色彩带、花朵和绸缎的华丽花车上,行于桃源的各大街道,在花车周围有赤着上半身的精壮男子撑着各种颜色的华盖、曲柄的罗伞、孔雀羽毛的掌扇,还有稚气未脱的小丫头提着莲花灯,花车接着花车,汇聚成一支浩浩荡荡的长龙队伍,街道两旁则尽是看热闹的人群,每每有姿容出众的女子经过,便会引起阵阵欢呼之声。 评选花魁嘛,那就难免有花叶之分,若是那些备受追捧的女子,自然姿态就会高一些,高傲一些,八风不动,若是没那么有名气的女子,便安安静静地扮演绿叶,以矜持柔顺待人。其实无论是高傲也好,矜持也罢,对于这里的女子而言,仅仅只是换取名气的手段而已,可以换取真金白银的名气才是最重要的东西。 今日能够被称为“花朵”的几名女子,同时也是整个“天乐桃源”中名气最大的几名女子,大抵是琉璃阁的玉蝴蝶姑娘,绘春园的雪花飞姑娘,如梦苑的水仙子姑娘,以及桃红楼的庆金枝姑娘。这四位可谓是四大头牌,各自都有拥趸无数,今年的花魁也多半是从她们四人中评选出来。 此时天色还早,这四位姑娘是不会现身的,要等到这些做绿叶的女子们将气氛彻底烘托起来之后,她们才会登场,各大金主、贵客也会随之出现,随之开始斗才、斗艳、斗财,那时候才是这次评选花魁的高潮所在。 也正因为如此,今日的“天乐桃源”不似平日那般门禁森严,相对来说会宽松许多,在丑奴儿的带领下,李玄都等人混在一众天南海北的客人们之中,通过一条蜿蜒山腹通道,轻而易举地来到“天乐桃源”。 李玄都是第一次来这儿,当他见到这幅无日无月不夜城的景象时,着实震撼了一把,这让他想起了蜀道之难,以及修建在悬崖峭壁上的悬空寺。当年天乐宗将紫仙山的山腹掏空,建起这座偌大的世外桃源,不知花费了多少人力物力, 而这些钱财又是从何而来,无外乎是这些可怜女子的身上而来。 只是李玄都无意去讨论这里应该不应该存在,毕竟这些女子可怜,外面那些三餐无以为继,尚且有冻饿之虞的百姓更可怜。这儿的女子失去的只是自由之身,却衣食无忧,就算让她们离开这里,她们出去之后又如何在乱世之中生存?反倒是有些女子兴许还不乐意,换而言之,在外面那些穷苦百姓看来,这儿与真正的世外桃源又有什么区别? 李玄都不反对舍生取义,但反对将舍生取义强加到旁人的头上,只有自愿舍生方是取义,若被强迫舍生,无论这种强迫是道德上的强迫还是武力上的强迫,义之何存? 对于普通人来说,天大地大活着最大。 小丫头被李玄都留在了外头的石安县中,为了以防万一,李玄都没有让小丫头留在酒肆中,而是被“寄宿”在一处私塾中,让那儿的老先生代为照看,也算是让小丫头重新读一读圣人的微言大义,以小丫头如今的修为,自保应是无虞。 此时李玄都和胡良、丑奴儿一起走在大街上,看着一辆辆花车从身旁经过,带起香风无数,屋檐下,树梢上,长杆上,处处挂满了火红色的灯笼,入眼处皆是暗红一片,使人难免生出一股暧昧的气息。 胡良有些兴奋,稍稍扯开领口,“早就听闻‘天乐桃源’的大名,一直缘锵一面,现在看来,果真是名不虚传。” 李玄都赞同道:“的确与别处不同。” 丑奴儿今天特意易容了相貌,是个清秀的男子面容,又换上一身男装,跟在李玄都和胡良身旁也不算显眼,闻言之后,接口道:“这里初见惊艳,可时日一久,就难免腻歪乏味,放眼望去,尽是黑与红二色,哪里比得上外头的青山绿水。” 胡良笑道:“来这儿的男人,又有几个是来看景的?说到底还是为了女子来的。” 李玄都忽然停下脚步,抬头望去。 胡良也止了声音,顺着李玄都的视线望去,可见在山壁上有无数的楼阁傍山而建,层层叠叠,堆砌在一起,好似是一座巨大的“琼楼”。 丑奴儿望向这座琼楼,语气中多了许多感怀意味,“那儿就是天乐宗中人所在,宗内地位越低,所居住的地方也就越低,天乐宗的宗主醉春风便居于最高处的大殿中。” 李玄都收回视线,轻声道:“真是好大的手笔。” 丑奴儿苦涩笑了笑,没有说话。 三人沿着中枢主街道一直前行,看到路边一个由琉璃阁临时搭建的酒摊,以供来此的客人歇脚,此时时候尚早,酒摊上没几个人,三人便顺势坐下,李玄都从前囊中拿出一枚太平钱,“劳驾,来一壶酒。” 一枚太平钱,最少也能抵得上三十两银子,就算是在“天乐桃源”这等地方,也绝不是只用来买一壶酒,更多是用来当做敲门砖,而且这银子也不是随意给的,给多了,就要被当做冤大头,给太少了,则要心生轻蔑怠慢。幸而当初李玄都跟随张白圭也算是见过世面,知道其中分寸。 原本在此侍候的年轻伙计自恃是地头蛇,还有些怠慢之心,在看到那枚太平钱之后,立即收起那些懒散,取出一壶真正上了年份的好酒,送到三人的面前。 胡良伸手取过酒壶,掀开盖子,轻嗅一口,道:“最起码十年的花雕。” 伙计一听,立刻说道:“客官是个懂酒之人,这是武德六年的花雕,到如今刚好是十二年。” 李玄都微笑道:“花雕酒好,我最是喜欢花雕。” 伙计笑问道:“听口音,客官是帝京人士?怎么会喜欢这江南之地所产的花雕酒?” 李玄都淡然道:“我不是帝京人士,祖籍齐州,只是在帝京待过几年而已。帝京是天子脚下,天南海北之人尽是汇聚于此,不仅仅有北方人,也有南方人,毕竟江南的文臣北方的武将,朝堂之上,出身于江南的阁老重臣也不在少数,这江南的花雕酒流传到帝京,自然在情理之中。” 伙计伸出大拇指道:“客官好见识。实不相瞒,我们琉璃阁的花雕酒绝对地道正宗,虽说价格是贵了点,可一分价钱一分货,物有所值,有些窖藏了二三十年的上等女儿红,与江南本地的上品女儿红别无二致,只要三枚太平钱,怎么样,客官要不要来上一坛尝尝?” 胡良闻言后,玩笑道:“这江南的花雕酒可是有讲究,生下个儿子便要为他酿些花雕酒,埋到地窖里十几二十年,说是等儿子中了状元再取出来大宴宾朋,故名‘状元红’。虽说叫这个名字,但全国三年才出一个状元,其实就是讨个口彩,等到儿子娶媳妇拿出来喝就是。同理,生了女儿埋下去,十几二十年取出来嫁人时再喝就叫‘女儿红’。你说你们这儿有二三十年的上等女儿红,又是给谁家女儿埋的酒?” 这伙计却是有几分急智,立刻答道:“在我们这等地方,最不缺的就是女儿家,所以这酒自然就是给楼里、院里的姑娘们埋的。” 第一百九十四章 女儿酒红 “有意思!”胡良笑了一声:“一双玉臂千人枕,一点朱唇万人尝,是女儿家吗?” 这伙计顿时被噎住,说不出话来,同时脸色也不那么好看了。 胡良又道:“就算是女儿家,你这给我们喝得都是二三十年的女儿红,二十年的也就罢了,要说这三十年的女儿红,难道你们这儿的女儿家三十岁也嫁不出去?” 伙计的脸色愈发不好看,语气转冷道:“难不成客官不知道这儿是什么地方?这里哪有女子能够嫁人的?我说客官是来找姑娘的还是来找别扭的?看清楚了,这可是‘天乐桃源’!” “天乐桃源”四字,被他咬得格外重。 胡良也冷冷地望着这个伙计,加重语气道:“‘天乐桃源’就能一坛女儿红卖一百两银子吗?这是天乐宗的规矩?还是你们琉璃阁的规矩?你是真把我们当没见过世面的土鳖了?” 那伙计被说得又是一噎:“你……” 胡良伸出两指轻轻一划,脚下青石地面上立时出现一道深有寸许、长有尺余的沟壑,冷然道:“你什么你?” 伙计见此情景,身上的气焰顿时一扫而空,双脚仿佛被钉住,整个人僵在那里。 就在这时,李玄都伸手一挥,说道:“他不是找你的别扭,你下去吧。” 这伙计终于有了个台阶下,不敢再去还嘴,小声嘟哝了一句,逃也似的转身离去。 不多时后,一位身着锦衣的中年男子从不远处的楼阁中走出,来到三人的面前,满面笑容地抱拳道:“底下的人不晓事,冲撞了三位,还望三位见谅。” 李玄都伸手请这名锦衣男子入座,四人刚好凑足一桌,然后淡笑问道:“不妨事的,不知尊驾是?” 锦衣男子笑道:“在下就是这琉璃阁的主人。” 李玄都拱手道:“失敬。” 锦衣男子转身朝不远处侍立的随从做了个倒酒的动作,不多时,便有随从端来一个托盘,上面有一把官窑青瓷带把酒壶和四个配套的酒杯。 锦衣男子亲自持酒壶将四个酒杯斟满,笑眯眯道:“来者都是客,相逢即是缘,这壶酒当我送给几位客官的,不要银钱,酒是从江南运来的花雕酒,没有三十年那么邪乎,只是十八年的,若是几位客官不嫌,一起喝两杯?” 胡良以两指捻起一只酒杯,淡笑道:“这还差不多,要不怎么说是当家的。” 锦衣男子当然不是方才那个没眼力见的活计,瞧得出胡良和李玄都这是在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心中非但不怒,反而是多加了几分小心,在这“天乐桃源”,鱼龙混杂,多的是各路达官显贵,除此之外,一些不按常理出牌的江湖草莽也不好对付,若是达官显贵,出手还会讲究一个分寸,可如果是这些草莽龙蛇,可就难说了。 就在前几年的时候,一对双胞胎姐妹,可谓是红透了半个“天乐桃源”,双双当选为那一年的花魁,就因为在言语上稍稍冲撞了一位绝世凶擘,结果姐妹两人双双暴毙,就连尸体也被那位邪道巨擘带走,震动了整个天乐宗。后来宗主醉春风亲自出面,这才知道那位邪道巨擘乃是太玄榜上排名第四的藏老人,一身天人境大宗师的修为已是极为骇人,同时他还是西北五宗中的皂阁宗宗主,当年的皂阁宗如何煊赫,不用多言,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无论如何都不是天乐宗可以比拟的,所以天乐宗就只能哑巴吃黄连,打落了牙往肚子里吞。不仅如此,还要亲自登门赔情谢罪。 至于那两名姐妹的下场,听说是被藏老人制成了蜡殍,生前不得好死,死后亦不安宁。 当然,这种事情毕竟是少数,在他主事琉璃阁以来,也只是听说了这一次而已。不过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如果真不幸遇上了,那便是天大的祸事。 男子喝了口酒,笑问道:“听口音,几位不是中州人士?” 李玄都点头道:“我们三个天南海北都有,以前曾经在帝京讨生活,这次来中州,正巧赶上了评选花魁的盛事,再加上早就听说了‘天乐桃源’的大名,就过来开开眼界。” 男子露出一个男人之间心领神会的笑容,说道:“公子是该来看看,虽说这里的确是个足以让人寻常人等倾家荡产的‘销金窟’,但一分价格一分货,我们‘天乐桃源’的女子值得上这个价格,要相貌有相貌,要身段有身段,另外琴棋书画,诗词歌赋、各种乐器、胡舞古舞霓裳舞,无一不通,无一不精,定让几位乘兴而来尽兴而归。” 李玄都说道:“不怕阁下笑话,当年我也算见过些世面,在帝京的时候,见识过帝京各大行院评选花魁,当时请来了全帝京最好的福庆班搭台唱戏,其班主袁飞雪,曾经名满帝京,犹以旦角为最,被盛赞为‘一笑万古春,一啼万古愁。’当年帝京城中几位有龙阳之好的权贵为了他大打出手,后来我听说袁飞雪因为不愿屈身迎奉某位权贵而不得不逃离帝京,再后来便不知道了。” “当年的帝京有四大绝,分别是苏怜蓉的瑶琴,袁飞雪的唱腔,慕容画的舞姿,钱锦儿的琵琶。除去逃离帝京的袁飞雪,苏怜蓉被那位晋王殿下收为私宅,慕容画则是嫁给了丧妻多年的内阁次辅,虽说没有扶正,而且两人年纪足足差了三十岁,但在士林中也是一段佳话。至于有‘拨弦如大珠小珠落玉盘’之美誉的琵琶大家钱锦儿,则是去了江南,长袖善舞,在那边与许多高阀名士都有深厚交情,更有传闻说她与那位素有‘江南王’之称的荆楚总督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被许多江南士子捧为江南第一美人。” “如今这四绝各奔前程东西,芳踪袅袅,让人扼腕,这帝京的行院也就愈发不成气候。年前的时候我又去了江南一趟,那儿的评选花魁,诗词唱和还行,其他的就稍稍差了点那么点意思,到最后一个好好的评选花魁,给弄成了半个诗会,不见姑娘们如何展示才艺,一帮自命才子的男人在那儿上蹿下跳的,张三说李四的诗词是花钱买的,李四又说张三是眼红嫉妒,到最后两派人脸红脖子粗的,又去找个老头来评理,老头呢,就和稀泥,合着一个评选花魁成了他们这些书生的戏台子了,我当时就在想,这是看姑娘啊还是看小相公啊?委实是没有这样的道理,所以今个儿来了‘天乐桃源’,希望不要失望才是。” 男子露出微笑了然的神情,“请公子放心,我们‘天乐桃源’绝对不会让公子失望,我们今年的四位头牌绝对不会逊色于当年帝京城的四大绝。” “那就好,那就好。”李玄都在说话间从袖中抽出折扇,打开之后轻摇了几下,扇起一阵清风。 可男子的脸色却是微微一变。 他身为天乐宗中人,可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普通商贾,也是有修为在身的,他刚刚从这位公子的扇风中嗅到了一丝极为轻微近乎不可闻的血腥气。 这让他在心底多了几分重视,要知道在江湖上用折扇做兵器的不在少数,其中最为出名的就是牝女宗那群婆娘的“冷月锯”。眼前这位公子的折扇上会有血腥气,那便说明手头上有人命,能用折扇而非刀剑杀人的,身手修为都不会弱到哪里去,再加上这份门儿清的见识,来头恐怕不小。 就在男子心思几转之间,李玄都看似不经意地问道:“不知天乐教主今天是否露面?” 第一百九十五章 引蛇出洞 琉璃阁的主人想了想,说道:“我听大管事说,宗主今天似乎并不打算露面。” 李玄都叹息一声:“那可真是太可惜了,本来还想一睹‘春风一醉’的风采,却是缘锵一面。” “这次不行,还有下次嘛。”琉璃阁主人安慰道。 李玄都没有说话,只是抬头望向位于整个“天乐桃源”最高处的那座大殿。 一直没有开口说话的丑奴儿轻声道:“再去别处看看吧。” 李玄都平静道:“我想去那里看一看。” 琉璃阁主人顿时觉得有些荒唐,那里便是宗主的居处,乃是整个“天乐桃源”的禁地,又岂是寻常人可以上去的?这些年来也不是没有那些不讲规矩又不知天高地厚之人,进来嚷嚷着要如何如何,可到头来还不是狼狈离去?真正能让天乐宗低头的也就只有一个藏老人而已,可这江湖中又有几个藏老人? 丑奴儿没有说话,同样觉得有些匪夷所思,不管她如何敌视醉春风,都不得不承认,醉春风是实打实的归真境九重楼修为,再加上这儿是天乐宗的要害之地,高手众多,委实不是他们三人能够掀起风雨的,她这次前来,也仅仅是想要伺机救走自己小妹而已,实在没想过向醉春风寻仇之事。 好在李玄都也没有其他过激举动,收回视线,将眼前的酒喝完之后,起身告辞离去。 离开了这座酒肆,李玄都说道:“这位琉璃阁主人是位先天境的高手。” 从始至终,李玄都都不喜欢将先天境称呼为小宗师,也很少将归真境称为宗师,因为他觉得这样会让“宗师”二字变得廉价,就像朝堂上的公侯,只有人数极少的时候才金贵,如果你是国公,我也是国公,他还是国公,那么这个国公便不值钱,换而言之,这是名爵国器滥授,朝廷威严扫地,到那时候,遍地都是草头王,大势不可为矣。 胡良问道:“此人会派人来找我们的麻烦?” 李玄都伸开双手十指置于眼前,道:“刚才说的那番话,是我故意露出的破绽,至于那人会如何反应,我也不好说,也许只是试探,也许不会有什么动作。丑奴儿,你觉得呢?” 丑奴儿沉思了片刻,道:“还有一种可能,那就是将此事直接上报。” 李玄都说道:“如此最好。” 丑奴儿忧心忡忡,“这样会不会打草惊蛇?” 李玄都笑了笑:“若是不打草惊蛇,如何能引蛇出洞?你师姐的意思是你让趁乱行事,可根据你师姐所言,你的小妹就在醉春风居住的大殿中,如果醉春风不离开大殿,你又如何能救出你的小妹?” 丑奴儿一怔,她不是笨人,自然听出了李玄都的话外之音,竟是要以己身为诱饵,将醉春风从大殿中引出,然后让丑奴儿伺机救人。 这份恩情却是比天还要大了。 丑奴儿问道:“就算你能引出醉春风,在这犹如绝境的‘天乐桃源’中,你又该如何脱身?” 李玄都将手中折扇合拢,轻轻拍打手心,“不必担心,今日是评选花魁的盛事,来客众多且都是非富即贵,随从自然也多,想要混入其中并不算难,天乐宗总不能将所有客人都盘查一遍,顶多是在出口位置严加盘查而已。” 丑奴儿还要说话,李玄都已然说道:“有人跟在后面,你们两人先走,我去解决此人。” 丑奴儿一怔,见胡良并未有异议,只能与胡良一起沿着长街继续前行,李玄都却是停在原地,似乎在等什么人。 片刻后,李玄都身形一转,闪身进了一条昏暗的小巷之中。 外面的街道上挂满了红色的大灯笼,小巷中就难免显得阴暗,似黑非黑,就像一张白纸渗了些许墨迹,呈现出一种晦暗的乌青颜色,而且与外面的热闹场面相比,此处小巷中却是空无一人,显得冷清,让人很难生出欢喜愉悦。 在李玄都进到这条小巷之后不久,一名年轻男人带着一队人马来到巷口,犹豫了一下,没有继续跟随胡良和丑奴儿,而是带人也转身进了巷子。 脚步声在巷子中很清晰,为首的年轻男子在心底却是隐隐生出一抹不安。 走了大概半柱香的时间,巷子便到了尽头,是一条死路。 在这里立着一道身影,背光而立,看不清面容。 领头的年轻男子脸上闪过一抹阴鸷神色,做了个下切的动作。 在他身旁的一名壮汉冷冷一笑,便要拔出腰刀,只是未等他就腰间的佩刀完全拔出,脸色就骤然变得苍白无比,一个踉跄险些摔倒在地。 这名壮汉顿时顾不得拔刀,一手扶墙,一手捂着小腹,指缝间有鲜血流出。他满脸惊恐,竟是没看到那人是如何出手,稍稍片刻之后,他整个人软软地瘫了下去。 年轻男子眯起眼,面无表情地挥了挥手。 小巷狭窄,最多也只能让两人并行,在他身后的汉子齐齐拔刀,然后一人衔尾一人,鱼贯冲向那名立在小巷尽头的身影。 昏暗之中,刀光雪亮,天乐宗的腰刀比青鸾卫的文鸾刀略短,更宽,有厚重之感。刀术是天乐宗弟子的必修课,结合自身修为,抱丹境即可摧金断玉,这些汉子虽然没有抱丹境,但也都有入神境的修为,一刀劈出,气势凛然。若没有这份底子,也不会被年轻男子选中带在身边。 那身影站在原地不动,手中是一柄合拢的折扇,轻描淡写地一点,便直接将冲在最前面的汉子点倒在地,然后向前踏出一步,又甩手一扫,将两名汉子击飞出去。 江湖儿郎江湖死,凡是涉及到江湖恩怨,李玄都虽然不像当年的紫府剑仙那般取人性命,但该出手时也绝无容情,他将手中折扇展开,以“冷月锯”的手法扫出,十几名入神境的天乐宗弟子根本没有半点反抗之力,顷刻之间就倒伏了大半。 最后两名汉子见此情景,想要后退,却被李玄都随手丢出手中折扇,只见展开的折扇如一轮圆月飞速掠过,两颗脑袋猛地一个左右震荡,然后两人重重倒地。 折扇盘旋而回,被李玄都重新接在手中。 年轻男子脸色凝重,伸手按住腰间的刀柄,缓缓问道:“来者何人?” 李玄都一手负于身后,用折扇轻轻拍打小腹,答非所问道:“放心,我没取他们性命,要杀人,只杀你一个就足够了。” 话音落下,小巷中立时有剑气弥漫。 年轻男子不再多言,如同猎豹弓腰碎步前奔的同时,拔出腰间短刀,整个动作一气呵成,没有丝毫的拖泥带水。 他算是琉璃阁主人的嫡系心腹,跟随琉璃阁主人多年,这才被赐予了这把灵物品阶的短刀,他此行的目的本是跟踪查探,既然被人家窥破了行迹,索性便要直接动手,将其捉拿审问,就算是抓错了人,这个罪他还担得起! 只是到了现在,他不得不承认,这次着实有些低估了对手,想要擒拿审问已是不能,不过奋力一搏,兴许还有一线转机。 李玄都对于刺向自己的一刀视而不见,只是轻轻一挥折扇。 一道剑气立时呼啸而至。 年轻男子心底一惊,可整个人的动作却是没有半分迟疑,猛地一个翻滚,躲过这道剑气,身后墙壁被剑气直接从中一分为二,然后他身形猛然弹起,整个人如同一条跃起的毒蛇,手中短刃似是毒牙,直指李玄都的胸口。 剑气又如何?若是打不中人,那便是无用。 年轻男子瞬间欺近到李玄都的身前三尺,手腕一抖,就要将手中短刀刺入李玄都的心口之中。 不过就在下一刻,他便惊骇不已,只见李玄都将负于身后的手掌伸出,然后以两指夹住了他的刀锋,使其不能再前进分毫。 第一百九十六章 巷中杀人 年轻男子在短暂的惊骇之后,毫不犹豫地放手短刃,五指如钩刺出,狞笑道:“给我死!” 李玄都面容平静,以手中折扇挡住这一爪,同时被他捏在左手两指之间的那把灵物短刀瞬间碎裂。 剑气如同山崩石裂,随着短刀的碎片向四周激射开来,年轻男子更是首当其冲。 这位天乐宗高手在生死关头,终于不敢再有偷生之念,开始舍命相搏,任由裹挟着剑气的碎片刺入体内,脸色先是鲜红欲滴,继而苍白无比,同时一记手刀斩出,带出一抹猩红光芒,好似一轮血红弯月,却是与牝女宗的“冷月锯”有几分异曲同工之妙。 这便是以命换命的手断了。 李玄都嘴角扯起一个淡淡笑意,电光火石之间,伸出左手握住年轻男子的手刀,分毫无损,然后右手中的折扇合拢,在他的心口上轻轻一点。 虽说对于一名剑士而言,手中有无三尺青锋,差距真的很大,但并不意味着手中无剑就只能任人宰割,李玄都以扇代剑,轻描淡写之间杀机迸现,已经有了几分初显峥嵘的宗师气象。 剑气入体,直抵心腑。 年轻男子的瞳孔骤然散大,脸上再没有半分血色。 小巷中一片寂静。 李玄都收回折扇,缓缓向后退去。 噗通一声,年轻男子双膝跪倒在地,然后向前倾倒在小巷的冰冷地面上,脑袋侧歪着,死不瞑目。 不是这位天乐宗高手太不济事,不管怎么说,他也是一位踏足了先天境的高手,放在江湖上也要被旁人尊称一声“小宗师”,只可惜遇到了重回先天境修为的李玄都,那就有些不够看了。 李玄都想了想,伸进年轻男子的怀里摸索一阵,摸出一面表明其身份的玉牌,上头刻着“执事”二字,李玄都将其放入“十八楼”中,然后脚尖轻点,悄无声息地跃上墙头,很快便消失在阴影中。 片刻之后,李玄都从另外一条小巷中转出,重新回到灯火通明的街道上。 这次动手,他甚至没有动用“青蛟”和“紫凰”中的任何一剑,更没有动用佩剑“人间世”,仅仅是一柄算不上灵物的折扇,便将一位先天境的天乐宗执事击败,这已然是寻常归真境宗师才能做到的事情。如今的李玄都与刚刚重回江湖的李玄都相比,相差不可以道理计。当然,现在的李玄都与鼎盛时期的紫府剑仙相比,也是相差极大,如隔天堑。 转过两条街道,李玄都发现了胡良在路边不起眼处留下的隐秘记号,心中了然,转而向东北方向走去,再过一条街道后,便看到了并排站在路边的胡良和丑奴儿。 李玄都左右环视一周,发现这里竟是个类似于集市的所在,热闹非常,除了各类小摊小贩之外,还有众多让人眼花缭乱的杂耍,有舞龙舞狮,有驱虎赶豹,有吞剑吐火,有胸口碎石,还有障眼戏法,让人大开眼界,尤其是那障眼戏法,竟然能将一个大活人生生变没,让围观之人爆发出阵阵喝彩之声。 现在这个时候,各路权贵已经开始陆续入场,准备参加接下来的花魁评选,可他们的随从却不能一股脑地全都跟去,除了部分心腹、护卫之外,其他人等便四散在“天乐桃源”的各处,可以去找姑娘,也可以四处游玩,这处仿照集市修建的场所,便汇聚了许多类似客人,所以格外热闹。 胡良和丑奴儿选择在这个地方停留,可见是用了些心思。 李玄都没有直接穿过人群朝他们两人走去,而是跟着拥挤的人群随波逐流,绕了一个大圈子之后,才看似漫不经心地来到两人的面前。 胡良抬头望向李玄都:“处理掉了?” 李玄都从“十八楼”中取出那块代表天乐宗执事身份的令牌,丢给丑奴儿:“有丑奴儿这个熟悉内情之人,再加上这块令牌,应该可以混进去。” 丑奴儿接住令牌,皱了皱眉头,道:“能在天乐宗中得到一个执事身份,最少也是先天境的修为,你把他给杀了,怕是动静会彻底闹大。” 李玄都用合拢的折扇轻轻拍打掌心,平静道:“不把动静闹大,便引不出醉春风,引不出醉春风,便救不出你的妹妹。既然你说你那位师姐可以相信,待会儿你就去见她,请她带你去救你的妹妹,至于我,你不必担心。” 丑奴儿还要说话,胡良已经开口道:“你就莫为老李担心了,当年他一人一剑纵横江北,比‘天乐桃源’还要危险的处境不知遇到过多少,就连正一宗的大真人府都曾走过一遭,前些时候还曾与皂阁宗的藏老人有过交手,毁去他的两尊尸姬,这点阵仗还难不倒他。” 丑奴儿一怔,随即望向李玄都时,便难掩脸上的震惊之色,“你……你是紫府剑仙?” 李玄都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反问道:“我是不是紫府剑仙,与我们今天要做的事情有关吗?” “当然有关。”丑奴儿苦笑一声:“如果你真是紫府剑仙,那我也不必为你担忧了,堂堂紫府剑仙,位列太玄榜第十,一个小小的‘天乐桃源’,又怎么会被放在眼中?” 李玄都轻摇了摇头:“紫府剑仙已经时过境迁,现在只有李玄都,重新介绍一下,我姓李,双名玄都,表字紫府。” 丑奴儿的脸上露出一分恍然,“原来真是紫府剑仙。” 李玄都重新展开手中的折扇,扇起一阵清风,“好了,做你们该做的事情去,剩下的事情便交给我,这种追逃围杀的把戏,还是我一个人更拿手些。” 胡良没有犹豫,笑道:“那我们便不拖累你了。” 李玄都挥了挥手中折扇,独自一人转身离去。 进到人群之中,所见之人,皆是锦缎绸衣,浑然不讲当年太祖皇帝亲自颁下的《大魏会典》放在眼中,什么百姓不得着绫罗绸缎,都是放屁,在这等天高皇帝远的地方,想穿什么便穿什么,就是穿上一身蟒袍也没人去管,听说有些行院女子还学着朝廷的诰命夫人那般凤冠霞帔,或是学六扇门女捕头的装扮,因为有些客人就爱这一口,实在是生意好到不行。 在真金白银的生意面前,以前被视为铁律的规矩都变成了一纸空文,说到底还是朝廷之威信丧失,也难怪在西北战事不利的情形下,江湖上有了个讥讽朝廷官军的“三勇”说法,闻敌而散乃下勇,见敌而逃是中勇,接敌而溃真上勇。官军已是如此,官府又能好到哪里去?当下的朝廷,当真是国不将国。 这些事情,朝廷不是不知道,当年武德帝已经意识到了大魏朝再不整治,亡国有日,于是启用四大臣一派,改革吏治、军事、宗室,从武德六年到天宝元年,已经初见成效,可惜天宝二年之后,随着张肃卿、秦襄等人或死或贬,人亡政息,一切又变回了老样子,甚至比之先前更甚。 这也是李玄都对于那位谢太后深恶痛绝的缘故,以国势换取权势,因一己之私而置大局于不顾,以一人之心夺天下万民之心,可谓国之罪人。 想到这儿,李玄都不由想起张肃卿生前常常念叨的一句话:“君以此兴,必以此亡。”当年四大臣是因为武德帝的重用而兴,自然也随着武德帝的驾崩而亡,如今的谢太后又何尝不是?她借以宗室而击败四大臣,可大魏也必定因为宗室而万劫不复,覆巢之下无有完卵,到那时候,她,焉能自保? 第一百九十七章 凤冠霞帔 就在李玄都思绪飘散的时候,还真就有个如朝廷诰命夫人那般凤冠霞帔的女子款款而至,看这女子年龄不大,也就二十出头,身段婀娜,略施淡妆,发髻上别有各种金玉首饰,粉面含春,因为脚上穿了三寸高的重台履的缘故,不但显得身材高挑,而且行走之间,腰肢晃动,俏臀摇摆,好似风摆荷叶。 这样一个女子出现在这个地方,自然引得许多急色的男子蜂拥而上,不说一亲芳泽,也要占些便宜才行,在“天乐桃源”之中,所有人都摘下了伪装,什么圣人定下的礼法,什么道德规矩,都像朝廷的律例一般,变成了一张擦屁股都嫌硌得慌的废纸。 不过这女子却是有些本事,身形如一尾滑不留手的游鱼,在人群中灵动前行,许多登徒子觉得马上就要摸到女子的时候,或是觉得可以把小娘子拥入怀中的时候,都被女子轻描淡写地躲开。 李玄都瞥了一眼,没有半分想要英雄救美的意图,在“天乐桃源”中,就没有哪个女子是简单的,再单纯的女子,进了这个染缸之后,也不单纯了,既然敢穿得这般花哨出现在这里,又不带随从,那么定是有所依仗。 只是出乎李玄都的意料之外,这名女子却是径直朝着李玄都走来。 如今的李玄都换去了一身江湖人的短打扮,脚踩云履,内着儒士长衫,手持折扇,因为渐入深秋,又在外头添了一件玄色鹤氅,无论怎么看,都不像是个江湖上的草莽人物,倒像是哪家出来的公子。 所谓鹤氅,起始于道门,又名“神仙道士衣”,最早的时候的确是以鹤羽织成的披风,又称羽衣,不过到了前朝年间,为士大夫所钟爱后,便不再是披风,而是逐渐演变为大袖、两侧开衩的直领罩衫,不缘边,中间以带子相系。这等衣物在寻常百姓人家并不常见,可在富贵人家却是必备衣物。 李玄都在早年的时候并不喜欢穿着此类衣物,只是与张白圭、张白月兄妹二人熟识之后,免不了要出入一些非富即贵的场所,为避免太过特立独行,张白月便为李玄都置办了几身类似衣物,这件鹤氅就是其中之一,尤为彰显身份。 见那女子走向李玄都,周围的登徒子们顿时不再去占女子的便宜,因为在“天乐桃源”中有一个很直白的规矩:有主的干粮不能碰。因为能到“天乐桃源”来找乐子的人,多数都是非富即贵,若是因为女子而上演争风吃醋的戏码,便容易闹出乱子,所以天乐宗在很久之前就定下了这个规矩,除非是梳拢的相好粉头,其余的女子,不管身份如何,都要讲究一个先来后到,后来之人不得擅动。这条规矩传承多年,也是所有来客都认可的一条规矩,就算有人敢于违背,那也得是藏老人这等级别的人物才行,周围这些小鱼小虾还不敢如此。 李玄都见那女子走近之后,身形微微前倾,高高的重台履踏出一连串又细又密的小碎步,似是想要扑入他的怀中,便不着痕迹地向后退出一步,让那女子刚好扑了个空。 女子一个踉跄,险些摔倒在地,站稳之后,眼神幽怨,似是在埋怨李玄都的不解风情,妩媚天然。 不过在这份妩媚之下,却是暗藏杀机。 李玄都看得分明,女子在靠近他的过程中,看似左右闪躲四面八方伸过来的禄山之爪,其实是用身体遮挡自己的动作,将一把匕首藏在大袖之中,如果不出他的意料之外,女子方才那个欲要扑入他怀中的动作,如果他没有躲闪,接下来便是一把匕首隐秘地刺向他的心口。如果李玄都被这一刀刺中毙命,立刻就会被女子搀住,然后迅速离开此地,在周围人看来,是他得了好大的一桩的艳福,殊不知色字头上一把刀,有些美人是带刺的,牝女宗的女子们早已经给出了最好的诠释。 李玄都躲闪开来之后,面容平静,作为一个老江湖,他见过太多类似的把戏,看似防不胜防,实则都是有迹可循。打个最简单的比方:经过树林时,为何有飞鸟盘旋不落?是因为林中有人。夏日夜晚行走于野外,为何不闻半声虫鸣?说明周围有人潜伏。再有就是周围人的表情动作,也能看出些许蛛丝马迹,至于其他再多,就是玄而又玄的杀气,不知要经过多少场生死搏杀,方才能换来一句金风未动蝉先觉的“有杀气”,正因为如此,许多顶尖杀手刺客的必要功课就是学会隐匿自身的杀机杀气。 这名女子之所以能李玄都识破,倒不是因为杀气什么的,而是因为她的意图太过明显,径直朝李玄都走来,你让李玄都如何不起疑?也许她觉得这里是“天乐桃源”,所有的男人都会沉浸在蠢蠢欲动的暧昧气氛之中,面对女人,尤其是漂亮女人,便会松懈了防备,可不巧的是,李玄都就是个例外。 按照道理而言,刺客杀手都要讲究“一击不中,远遁千里”,出手之后,无论成败,都要立刻离开,可这名女子在被李玄都识破之后,却仍旧不甘心,踩着重台履向前迈出一步,腻声道:“不知公子从何处来?” 李玄都答道:“从来处来。” 女子又问:“往何处去?” 李玄都道:“往去处去。” 女子掩嘴娇笑道:“瞧着公子像个书生,没想到是个和尚,若要打机锋,何必来我们‘天乐桃源’?直接去那龙门府的石窟寺岂不是更好?” 李玄都没有说话,只是望着女子。 女子心底一惊,不过还是没有退去。 天乐宗的反应之快,要远远超出李玄都的预料之外,在那名年轻男子执事毙命不到一炷香的时间后,天乐宗便已经派出了第二波杀手,意图处理掉李玄都这个麻烦,又因为今日是评选花魁的日子,所以不愿兴师动众,故而与第一次不同,这一次是由女子负责暗杀。 天乐宗中等级森严,最上头是宗主,其次是副宗主,再次是大管事,然后是三位大执事和六位执事,而她正是六位执事之一,如今一位大执事年老欲退,她便有望成为大执事。 前提是她能拿下眼前这个不速恶客。 所以她势在必得,甚至不惜行险一搏。 就在这时,李玄都忽然开口问道:“不知姑娘是从何处而来,又往何处而去?” 女子一怔,没有反应过来,下意识地回答道:“奴家自小便长在这‘天乐桃源’之中,哪有什么来去……” “你有。”李玄都上前一步,脸庞贴近,轻声道:“让我告诉你罢,是从娘胎里来,到坟墓中去。” 女子脸色骤变,便要向后退去。 可惜为时已晚。 李玄都伸手握住她的手腕,轻轻一拉,便将她带入自己的怀中。女子在惊惶之下,一直藏在大袖之中的匕首终于刺出,试图刺入李玄都的心口,但在匕首触及李玄都之前,李玄都已经将手中折扇合拢,然后向前一点,直接以剑气刺穿了女子的心肺。 一瞬间,女子的身子就瘫软下去,然后被李玄都一把搀住,同时也接住了女子脱手掉落的匕首,她的脑袋刚好伏在李玄都的肩上,脸庞埋入怀中,就像是久别重逢的情人相拥。 周围的登徒子见到这一幕,立时叹息一声,只当是一对老相好再次重逢,有主的干粮不能碰,便纷纷离去。 片刻之后,李玄都也“拥”着女子不疾不徐地离开此地。 第一百九十八章 箭泼如雨 李玄都“搀扶”着女子来到一处偏僻冷清的小巷,将这具尸体靠在墙角,乍一看之下,就像一名醉酒之人。 李玄都轻轻掂量了一下手中的匕首,随手一掷,匕首“嗖”的一声飞出,尽数没入墙壁,只余刀柄还露在外面。换成寻常人,别说把匕首刺进墙中,就算想要拔出来也不易。 一名女子出现在匕首旁边,轻轻握住刀柄,将其缓缓拔出。 李玄都以折扇轻轻拍打小腹,转过身来问道:“来者何人?” 女子望向李玄都,轻声道:“百媚娘。” 李玄都恍然道:“原来是天乐宗的副宗主。” 百媚娘问道:“阁下是何人?” 李玄都平声静气道:“我叫李玄都,是丑奴儿的朋友,此番来到‘天乐桃源’,是想帮她救出她的妹妹。” 百媚娘闻言脸色一沉,不知眼前之人所言到底是真是假,不过无论是真是假,对她而言都不是什么好消息,如果是假的,那就意味着此人别有所图,如果是真的,也并非什么好事,意味着她在醉春风那里所做的努力都将付之东流。 百媚娘稍稍沉默了片刻,又问道:“不知阁下师出何门?” 李玄都摇头道:“无可奉告。” 百媚娘不再说话,沉默地向后退去。 与此同时,在四周的墙头屋顶之上,出现重重黑影,手中不是持刀持剑,也不是挽弓持矛,而是端着一架架弩机。 自古以来,军伍镇压江湖,有两样利器,一样是成建制的铁骑,尤其是人马俱披甲的重骑,不过受制于地形缘故,不易施展,而另外一样就是弩箭,当初押送周听潮的青鸾卫在面对张青山和白茹霜纠集的江湖草莽时,便是以弩箭克敌。 正因为如此,朝廷对于弩箭的管制极严,极少流入江湖之中,不曾想却是在这里见到了弩箭,再联想到丑奴儿说天乐宗攀附上了司礼监,那么这些弩箭的来历的便已经清晰。 由此可见,内廷之贪腐,更甚于外廷。 不过有一点,是李玄都不清楚的,相比起底层青鸾卫和寻常军伍所用的弩箭,这些通过司礼监门路流入“天乐桃源”的弩箭要更胜一筹。在朝廷工部的排名之中,弩有八等,除去头几等的床弩、弩车以及脚弩,尤以第四等弩最为金贵,乃是工部的能工巧匠所制,以此弩机射箭,无声无息又快若闪电,杀人无形,纵使玄元境境界高手在不防之下也难以躲避,因为第四等的“四”字谐音“死”字,故而这种弩机便被命名为四等弩。 四等弩所配弩箭亦是不俗,上绘符篆,又淬剧毒,剧毒针对武夫体魄,符篆针对方士术法,只要有十把以上的四等弩同时射出专门配备的毒箭,先天境之下几无幸理。 不过打造四等弩需用数种罕见材料,花费颇大,故而每年的产量极少,自然是百金难求,就算天乐宗走了司礼监的路子,也不能白要,还要再向工部支付一笔工本费用,也就是天乐宗财大气粗,才能一口气购置如此多的四等弩。 在过去的几年里,凡事敢在“天乐桃源”闹事的江湖草莽,要么是被天乐宗的高手出手袭杀,要么便是被天乐宗弟子集弩射杀, 有一名修为直达先天境的高手依仗自身护体罡气想要做那白嫖的勾当,结果百箭齐发,这人的护体罡气寸寸崩溃,然后整个人被射成刺猬,当场毙命。 如果是先前只有玄元境的李玄都,那么面对这些四等弩时,恐怕要倍感棘手,不过如今他已是先天境,却是大不一样了。 不用百媚娘吩咐,在她向后退去的同时,第一轮齐射已经如泼水一般洒下。 李玄都面对将要袭体弩箭,仍是一手持折扇,然后向前探出另外一只手掌。 在一瞬间,看似只是伸出了一手,却骤然出现了无数只手掌的重影,齐齐向前探出,让人感觉是同时探出了千百只手。 因为出手极快,故而滞留下残影,使得在视觉之中,极快变为了极慢。 极慢又极快,两种截然相反的属性被糅合在一起,让人产生一种难以言喻的感觉。与这只手相比,弩箭在这一刻却仿佛变得极慢,然后被这只手掌从空中一一“摘”下。 李玄都也不必将所有的弩箭全部“摘下”,只需要将射向自己的十余弩箭“摘落”即可,因为绝大部分弩箭都是用来封锁他的闪躲空间,他只要站在原地不动,这些弩箭也就落在了空处。 见此情景,百媚娘的心头一寒,轻声道:“是补天宗的‘幻阴手’,阁下是补天宗之人?” 在辽东五宗之中,有“天刀”秦清坐镇的补天宗,乃是当之无愧的第一大宗,如果说无道宗是邪道魁首,牝女宗、阴阳宗、皂阁宗是邪道砥柱,那么补天宗就是亦正亦邪,在邪道十宗中,算是与正道十二宗关系较为缓和的异类。如果真是补天宗的人来此“行侠仗义”,倒也说得过去。 李玄都没有答话,而是反手一掷,将手中的弩箭还给了它们的原来主人,不过没有取人性命,只是伤了手腕,暂时用不得弩就是了。 百媚娘知道此人修为深不可测,再用这些四等弩来试探,不过是徒费银钱,于是便抬起手,示意其退下。 屋顶和墙头上的天乐宗弟子无论伤或未伤,皆是没有任何犹豫,向后退入阴影之中,不过也没有真的远去,仍是在不远处伺机而动。 片刻之后,此地只剩下李玄都和百媚娘两人,百媚娘眼神晦暗,道:“你不是补天宗的人。” 李玄都点头承认。 百媚娘寒声道:“我不管你是什么人,只要你现在立刻离开‘天乐桃源’,我可以既往不咎。” 李玄都摇头道:“已经晚了。” 百媚娘望向李玄都,一字一顿道:“我只有在师妹的面前时,才会有那么好的脾气。” 李玄都轻叹一声:“愿意领教。” 百媚娘不再多言,只是轻轻挥袖,身前立时出现七点耀眼光芒,激射向李玄都。 李玄都以手中折扇左右挥洒,将这七点光芒击飞出去,同时身形向后飘然退去,淡笑道:“天乐宗的‘七凤羽’伤不到我,尽管出手就是。” 百媚娘轻哼一声,身形跃上楼头,两只翩然大袖好似是蝴蝶翅膀,飘摇之间,又从她的袖口中泼洒出七点寒星。 李玄都大袖一卷,用了个妙真宗的“袖里乾坤”,最是克制这等暗器功夫,将星星点点一气呵成地卷入袖口。 大袖鼓鼓囊囊,飘摇不定。 与此同时,李玄都也不忘“来而不往非礼也”,一抖另外一只袖口,有一抹青芒掠出。 “青蛟”和“紫凰”二剑乃是当世铸剑大家仿照正一宗的“青云”和“紫霞”而铸造,算是完美继承了“青云”和“紫霞”的特性,“青云”和“紫霞”二剑,分开来说,只能算是半仙物,可如果双剑合璧,那便是实实在在的仙物,更甚于老剑神的“叩天门”,“青蛟”和“紫凰”也是如此,分开只能算是顶尖的灵物,可双剑合在一起,便是宝物。 按照道理来说,李玄都应该双剑齐出,不过在东山村一战中,李玄都亲自执掌过“青云”之后,与仿照“青云”而铸的“青蛟”愈发心意相通,此时单独驾驭“青蛟”,剑胎圆满,圆润通透,早已不是如臂指使,而应是心意相通。 第一百九十九章 秦楼月 这一剑直直刺向百媚娘的眉心。 不是李玄都出手便要置人于死地,而是他知道这一剑还不能把这位天乐宗的副宗主如何。 果不其然,“青蛟”在距离百媚娘眉心还有半寸距离时,如投石湖水后荡漾起阵阵涟漪波澜,然后便再也不能前进分毫。 两人这番交手,既是点到为止,也是不分胜负, 百媚娘伸手拈住“青蛟,望向李玄都,沉声道:“我再问你一次,是否可以就此退去?” 李玄都反问道:“我听丑奴儿提起过你,她觉得她你这个师姐心里还是向着她的,那你为何不把好人做到底?” 百媚娘皱眉道:“瞧你这个样子,应该是个老江湖了,那我也不妨告诉你,此事牵扯颇多,远非一言两语就能解释清楚,所谓的救人,也不是你们一两个人就能救成的,毕竟这里是‘天乐桃源’,是我天乐宗的根本重地,所以我才要劝你们一句,趁着此事还没有闹大,速速退去,兴许还能保住一条性命。” “丑奴儿已经找你去了,你现在应该马上去见她,而非在这里与我纠缠不休,至于我能否保安然脱身,我自有计较。”李玄都摇了摇头,然后伸出手,在身前空中屈指虚弹。 原本被百媚娘拈在指间的“青蛟”随之而动,在她的指尖上划出一道血线后,就此脱离她的掌控,继而掠向李玄都的袖口,如倦鸟归林。 与此同时,李玄都又是一挥另外一只大袖,“这些都还给你罢!” 话音未落,只见先前百媚娘射向李玄都的“七凤羽”又被李玄都从袖中悉数放出,一起射向百媚娘。 百媚娘当然不会被自己的暗器伤到,可也就在她重新收回“七凤羽”的时候,李玄都已然跃上墙头,几个纵身跳跃之后,便不见了踪影。 百媚娘望着李玄都离去的方向,眉头皱起,疑惑更深,喃喃自语道:“难道是清微宗的人?” 不过未等她继续深思下去,她猛然记起此人提到的丑奴儿已经去寻自己,心知自己不能在此过多停留,要立刻去见丑奴儿,于是高声吩咐道:“你们去追击此人!我去向宗主禀报此事。” 原本藏匿在阴影中的天乐宗弟子随之而动,而百媚娘则是脚尖一点,身形腾空而起,顾不得“天乐桃源”内不能随意翻墙上房的规矩,直接从一座座楼阁的屋顶上方掠过,径直往那座由无数傍山楼阁组成的巨大“琼楼”行去。 不知有意还是无意,李玄都离开的方向,刚好是与“琼楼”相反的方向。 此时的“琼楼”最高处的大殿内,醉春风仍旧如往常一般饮酒,唯一不同的是在他身旁为他斟酒的女子身上多了一件白纱,正是摇月姬留下的那一件。 在他身前不远处,跪着一名女子,以额触地。 醉春风喝了口酒,淡然道:“自从藏老人之后,已经多久没人敢在‘天乐桃源’闹事了?” 跪伏在地的女子没有抬头,低声道:“是一位修为相当不俗的高手潜伏了进来,我们已经有两位执事死在他的手中,可见是个相当棘手的角色。” 醉春风不以为意道:“也不是什么新鲜事了,这世上有两种物事容易招惹苍蝇觊觎,一种是真金白银,一种就是美貌女子,不巧的是,我们‘天乐桃源’中最不缺的就是这两样东西,会招惹一些苍蝇前来,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女子道:“此人似乎不是为了钱和女子,他曾经说过,想要来宗主的府邸看一看。” 正要将杯中之酒饮尽的醉春风怔了一下,放下手中的酒杯:“有意思,想要来我这里看一看,是想要一口吞下天乐宗吗?就算是一位天人境的大宗师也没有这般胃口,难道是某个宗门派出的探子?是觊觎已久的牝女宗?还是野心勃勃的无道宗?总不会是正道十二宗的人。” 这名一直跪伏于地的女子终于是抬起头来,脸上有一条长长的疤痕,从眼角一直延伸到嘴角,若是没有这道疤痕,这名女子应该是个美貌女子,可有了这道疤痕,便只剩下了狰狞,她缓缓说道:“会不会与丑奴儿有关?” 醉春风的脸上泛起一抹冷笑:“你是说此人可能是丑奴儿找来的帮手?” 女子道:“是。” 醉春风又端起了酒杯,说道:“青鸾卫不足信,踏足天人境这等性命攸关的事情还是要放在自己的手中才能安心,那小姑娘是百年难得一见的炉鼎,是我能否踏足天人境的关键,不可能交给丑奴儿,既然如此,以防万一,便不能再留她。” 女子缓缓直起身来,变为跪坐的姿势,双手交叠置于膝上,轻声道:“请宗主吩咐。” 醉春风说道:“先去把这些扰人的苍蝇拍死,然后再去找出丑奴儿,把她的人头带回来。” 女子道:“听说副宗主已经过去亲自处理此事了。” 醉春风皱了皱眉头,将酒杯中的酒一饮而尽之后,再把酒杯往桌面上重重地一磕,“不用管她,让她来见我。” 女子从地上缓缓起身,然后弯腰一礼,“是。” 醉春风深深凝视了女子一眼,“秦楼月,作为我们天乐宗的大执事,你可不要让我失望才是。” 女子没有说话,只是微微颔首,然后向后徐徐退去。 另一边,李玄都不紧不慢地行于“天乐桃源”之中,犹如闲庭信步,在他身后则缀着大批天乐宗弟子,既追不上,也不至于跟丢。 在绕了一个大圈子之后,来到一条相对僻静的阴暗街道,李玄都终于停下脚步,展开手中折扇。 片刻之后,这些天乐宗弟子也终于跟了上来,冲在最前面的一个大汉二话不说,朝着李玄都便是当头一刀。 自从重出江湖以来,李玄都一直对于这个江湖报以善意,能不杀人便不会痛下杀手,可对于那些对自己怀有杀心歹意之人,他也不会太过留手。 李玄都不退反进,一掠滑行数丈,与这一刀擦肩而过时,一挥手中折扇,这名壮汉便被“冷月锯”从中一分为二,半个身子直接飞了出去,十分骇人。 跟在壮汉身后的四名天乐宗弟子心知不妙,刹那之间结成阵势,刀锋缭乱,可李玄都翻来覆去只用一招“冷月锯”便足够以力破巧,不但将四人手中长刀斩断,连同四人握刀的手臂也一起斩断。 这些刀客没了握刀的手臂,其日后的境地可想而知,可比起直接惨死,却又要好上太多。 江湖就是如此残酷,眨眼之间,日后的道路便已经翻天地覆,荣辱起伏就在这一瞬之间。 既入江湖,生死自负。 这便是江湖千百年来雷打不动的规矩。 就在这时,手持四等弩的弩手结成阵势,泼洒出第二拨箭矢。 李玄都一挥鹤氅的大袖,弩手们射出的弩箭被他收入袖中,然后反手掷出,虽然有见势不妙的逃过一劫,但仍有五名弓弩手死于自己射出的弩箭之下。 就在李玄都出手的时候,后续跟上的追兵也越来越多,除了弩手之外,以持刀之人居多,将李玄都团团围住,结成一座圆形刀阵,好似巨大的刀轮,一刀接着一刀,向李玄都绞杀而至。 李玄都也不急于杀敌破阵,闲庭信步,没有一刀能够碰到他的衣襟,然后他再摇动手中折扇,将一柄柄长刀毁去,一点点消磨这些天乐宗弟子。 杀人不是目的,而是手段,他的目的从一开始就是引出天乐宗的真正高手,为丑奴儿开路而已。 第二百章 九重楼 当秦楼月从“琼楼”赶到时,一座刀阵已经被李玄都破去七七八八,不过她没有急于出手,而是立于一座二层楼阁檐角上,冷静观战。 李玄都在察觉到有高手到来之后,便不再与这些普通天乐宗弟子纠缠,连续挥动两次折扇,如是呼啸大风,直接以磅礴气机将周围的剩余天乐宗弟子震散,然后身形一转,直奔秦楼月而去。 秦楼月有些诧异,不过也不畏惧,能做到天乐宗的大执事,仅次于宗主醉春风、副宗主百媚娘和大管事凤楼春,她所凭借的就是一身归真境修为,她从袖口中滑出一把短剑,然后一剑直指李玄都,剑身上有剑气萦绕。 李玄都将折扇合拢往前一点,与短剑相触,有金石之声响起,短剑不得再前进分毫。李玄都再向上一挑,使得短剑也随之改变方向。 秦楼月微皱眉头,不再伸手握剑,而是在缩手的同时以长袖卷住剑柄,大袖一摆,原本只有二尺左右的袖子瞬间延伸至丈余长短,被长袖卷住的短剑便如飞剑一般,脱离了手掌手臂的束缚,开始自由缭绕飞舞。 李玄都身形向后一退,离开短剑笼罩范围。 一直在旁边虎视眈眈的剩余弩手则是趁此时机,泼洒出今天的第三波箭雨,见识过李玄都的身手之后,他们已经不再奢望能够杀伤这名神秘高手,只求牵制一二,能让他稍稍分神,为自家的大执事创造些许机会。 江湖争斗,捉对厮杀,以寡敌众,以众敌众,都大有讲究。捉对厮杀不必多说,就是看各自的修为高低和临场应对如何,而以众敌众无非阵势二字,如各种剑阵都属于此类。可这两者归根究底还是势均力敌,无非是看双方手段而已,唯有以寡敌众,从开始便是不平等的,也是最难。 不巧的是,李玄都自从踏足江湖以来,历经大战无数,,从江北河朔到帝京城头,经历最多的就是各种以寡敌众,如今这等场面对于李玄都而言,却是不算什么了。 当初江北群雄曾经不惜花费重金,以太平宗“八部神通”中的“雷龙子”布下阵势伏杀于他,可仍旧被他破去,更何况是区区的四等弩? 距离归真境只有一步之遥的李玄都于刹那之间运转气机三十六周天,一挥鹤氅的飘摇大袖,磅礴气机以大河倾泻之势喷薄迸发而出,将所有射向自己的弩箭悉数扫落的同时,“青蛟”和“紫凰”两剑也自袖口掠出,一左一右掠向这些弩手。 正所谓再一再二不再三,由着这些弩手泼洒了三波箭雨,李玄都已是足够宽宏。这次不再留手之后,这些弩手便如秋天麦田里的金黄麦穗,镰刀一过,便纷纷倒地。 无数血花绽放,与满城的黑红二色融为一体。 不过也就在此时,秦楼月身形向前飘出,手中长袖一扯,短剑再次激射而至。 李玄都将“太乙五烟罗”运转极致,硬抗一剑,然后双手同时掐“北斗三十六剑诀”,驾驭“青蛟”和“紫凰”一起袭杀秦楼月。 “北斗三十六剑诀”乃是清微宗的不传之秘,号称集天下剑诀之大成者,李玄都还是玄元境时用出,就算是藏老人也没能躲过,又遑论现在的李玄都距离归真境只剩下一步之遥? 秦楼月在堪堪躲过“青蛟”之后,被“紫凰”掠过喉间,一缕碎裂的青丝随之飘散,白皙的咽喉上也随之出现一道细细红线。 虽说以秦楼月的归真境体魄而言,这点伤势不足以致命,但还是不可避免地出现了一丝停顿,体内气机周天更是随之一滞,这便让李玄都有了可乘之机,瞬间欺身而进,手中折扇再度展开,如一抹流华斩落。 此乃牝女宗三大招牌杀人手段之一的“冷月锯”。 秦楼月的胸前顿时爆开一团血雾。 同样是归真境,也有强弱之别,否则也不会分出九重楼。而且这九重楼并非是层层递进,有些人可能一入归真境即是九重楼,当年的李玄都便是如此,也有人千辛万苦踏足归真境后却只有一重楼,如龙哮云便是,完全是因人而异,或者说因为先前的积累和根基之故。 若是在先天境中根基牢固,积累雄厚,踏足归真境九重楼便是顺理成章之事,若是根基松垮,积累浅薄,踏足归真境后的楼层数便会很低,甚至会影响到日后晋升天人境的可能。若是只有一二重楼,基本上就断绝了晋升天人境的可能。所以很多先天境的小宗师都会选择在先天境驻留一段时间,稳固根基,厚积薄发,胡良便是如此,否则他在帝京一战时就可以踏足归真境,不是不能,而是不愿,他不想做一个庸庸碌碌的归真境,他也想像李玄都那般,入得归真九重楼,一步天人得逍遥。 古语有云:“一粒灵丹吞入腹,始知我命不由天。赫赫金丹一日成,古仙垂语实堪听。若言九载三年者,尽是迁延款日辰。大药修之有易难,也知由我亦由天。” 所谓“金丹”,金者,坚刚永久不坏之物;丹者,圆满光净无亏之物。古仙借金丹之名,以喻本来圆明真灵之性也。此性在儒门则名太极,在佛门则名圆觉,在道门则名金丹。名虽分三,其实一物。儒门修之则为圣,佛门修之则为佛,道门修之则为仙。所谓金丹大道,绝非是在体内修成一颗金色的丹丸,那是走了旁门下乘。真正的金丹大道是为以体魄作炉鼎,以体内的精、气作饵药,以神为火,三者归一,是为三花聚顶,五气朝元,可得长生。 如果将其比作炼丹,那么所用药物、炉鼎、火候如何,也决定了最后丹成之时的品阶。 这也是李玄都当初为何执意散去一身修为而重塑根基的缘故,若是根基不稳,就算勉强踏足天人境,不但此生成就止步于此,而且也终是泯然众人矣,甚至比不得当初那个归真境九重楼的巅峰紫府剑仙。 秦楼月虽是归真境,但只有二重楼,仅以修为气机多寡而论,未必就比如今只有先天境巅峰的李玄都强上多少。 秦楼月伸手按住胸口,眼神冰冷,“天乐宗弟子何在?!” 原本被李玄都击溃的天乐宗弟子再次结成一个巨大的圆形阵势,将李玄都围在中间,然后圆圈骤然缩小,无数刀剑从四面八方朝着李玄都围杀而至,李玄都双手剑诀一变,由“北斗三十六剑诀”中的“天权诀”变为“摇光诀”,只见两把飞剑各自以一化七,两剑便是整整十四把飞剑,如一抹抹彗星流窜,于天地之间起流华,剑气凛冽凌空,地面上都被撕裂出一道道剑痕,最后一起交织成一张巨大的剑网,使得无人能近身到他的三尺之内。 “北斗三十六剑诀”既可以用作驭剑术,也可以用作御剑术,此时的李玄都有了境界修为作为支撑之后,驾驭飞剑之娴熟如意,实在是超过玄元境太多,已经尽皆寻常归真境的驭剑高度,距离御剑也不过一步之遥而已,倒不是李玄都不会御剑,只是如今的李玄都还不足以支撑如此大规模的御剑而已。 不过话又说回来,仅仅是对付这些抱丹境、入神境的天乐宗弟子,驭剑术已是足矣。 下一刻,李玄都双手猛然向外张开。 随着他的动作,这张恢宏的剑网也猛然向外扩张,原本只有三丈方圆瞬间变为笼罩三十丈方圆的范围,剑气所及,反过头来将这些结成阵势的天乐宗弟子笼罩其中。 剑气往来,似是无穷无尽。 身处其中的天乐宗弟子,被剑气穿透胸腹、掠过咽喉、刺穿眉心,死得不能再死。 围杀? 李玄都最不怕的就是围杀。 第二百章零一章 力压归真 秦楼月见此情景,面沉如水。此人修为之高,实在出乎她的意料之外,以她归真境二重楼的修为,竟是压他不住,如果仅凭她一人,胜算实在不大,可就这么退走,宗主那边也无法交代,如此一来,她却是陷入了两难的境地之中。 而且眼下还在不断死人,天乐宗是财大势大不假,可这些弟子却不是花钱就能买来的。一个宗门,宗主长老是门面,是面子;各个执事之流是砥柱,是里子;可根基却是这些最底层的弟子,如果没有了根基,不管多么华丽的面子,也不管多么厚实的里子,就都成了空中楼阁。 在如今的邪道十宗之中,弱肉强食,强者愈强,以鲸吞之势扫荡一切可以纳入自己怀中的资源,弱者愈弱,只能奢望着从强者的指缝中露出那么一点残羹剩饭,不说强壮自身了,只能说是勉强果腹,潦倒度日而已。 天乐宗在于邪道十宗中,刚好处在了不尴不尬的不上不下位置。说强,未必见得,与西北五宗的无道、阴阳、牝女、皂阁等四宗都有差距,也明显弱于辽东五宗中的补天宗。说弱,在他身后还有真传宗、浑天宗这几个穷苦兄弟。关键手中还握有大笔银钱的进项,在那些强宗眼里,便如稚童持金过闹市,牝女宗已经不止一次打着同根同源的幌子露出吞食觊觎之心,如果天乐宗还不提早做出有效应对,那么迟早都会是牝女宗的腹中之食,最好的结果也是做了跪地乞怜的裙下臣。 在这种情形下,天乐宗每多死一个人,就意味着危机更重上一分。虽然秦楼月不是天乐宗的宗主,但是如果一条大船翻了,那么无论是船主还是摇桨的,都要一起沉到水底去,看着一个个天乐宗弟子身死,她如何能不心生忧虑? 此时围杀李玄都的天乐宗弟子已经死伤过半,秦楼月终于按耐不住,再次一掠入场,与李玄都近身搏杀,其身形如穿花蝴蝶,翩然灵动,两只大袖上下翻滚,煞是好看。 不过要说起拳脚功夫,博采众家之长的李玄都还真不怕谁,双方在眨眼之间交手四十有余,秦楼月一掌拍在李玄都的额头上,她也被李玄都一扇点在心口,白皙的脸色骤然涨红,尤其是那条蜿蜒于脸颊的伤疤,更是鲜红欲滴,险些被这一拳砸得背过气去。 反观李玄都,先有“坐忘禅功”的“漏尽通”为根本,又在剑秀山洗剑池中炼化“人间世”淬体,体魄无缺不漏,被这一掌拍中,固然也不好受,但却无伤根本。 两者相比,高下立判。 秦楼月终于知道是自己小觑了来敌,今日单凭她一人,怕是断难取胜,于是一挥大袖,令众多天乐宗弟子先退,她来殿后。 李玄都见此不由一笑,对于秦楼月的观感好上几分,倒是个有情有义的角色,于是也不赶尽杀绝,收回“青蛟”和“紫凰”,并且也将手中的折扇收起,任由这些天乐宗弟子退走。 入得江湖,有大是大非,可在小是小非上难免模糊。就拿这天乐宗弟子来说,他们该死吗?未必,这其中也许有好人,也有坏人,可人之好坏,从来不能一言而定,彼之好人,我之恶人,这都是寻常事,那又如何来区分善恶?毕竟行走江湖的,谁也不是圣人,谁也不敢说自己行走江湖多年没错杀过一个好人,也许你眼中的恶人,恰恰是旁人眼中的好人,于是就有了另外一条分辨好坏善恶的不成文规矩:在大是大非之下,善我者善,恶我者恶。 这些天乐宗弟子,该不该死?对于李玄都而言,该死,因为他们想要杀李玄都,如果李玄都没有这一身本事,便要死在这些人的乱刀之下,甚至下场更为凄惨,那么李玄都反杀回去,无论谁生谁死,都各凭本事,如此便合乎江湖的情理。 李玄都是江湖人,按照江湖规矩行事,虽然他不愿多造杀孽,但该杀人的时候,也绝不会吝啬杀人。 现在也是如此,这些天乐宗的弟子其实都是可杀可不杀之间,既然他们愿意主动退去,李玄都便手下容情,让他们走,可其中的关键角色,李玄都却不能轻易放过。所以在天乐宗弟子退走之后,李玄都身形一掠,直奔负责殿后的秦楼月。 秦楼月心中一惊,伸手握住短剑,全力催发气机,在短剑上凝聚成一层犹若实质的剑芒,然后轻轻一抹。 一剑之下,在她面前的一座二层楼阁直接被斜斜地一分为二,上半座楼阁伴随轰隆声音和不断弥漫的烟尘开始斜向滑落,渐渐 与下半座楼阁分离。 就连一个坠境的陈孤鸿在全力出手时都有极为浩大的气象,更遑论是秦楼月这个货真价实的归真境,这一剑便是归真境的实力,哪怕是再不济的归真境,也远非玄元境可以比拟,出手之间,开山裂石只是等闲。只是因为她身在“天乐桃源”之中,不愿肆意出手,以免毁坏房屋或是误伤旁人,故而有所保留,到了现在,却是不能再有半分留手了。 只可惜这一剑没有击中李玄都。 随着上半部分的楼阁轰然滑落在地,变成一堆废墟,无数烟尘冲天而起,弥漫四周,遮蔽视线。 下一刻,在烟尘之中骤然出现了一个模糊的身影,紧接着有一道凌厉剑气冲散烟尘,直奔秦楼月的面门,然后那道模糊身影也变得清晰,正是躲过了秦楼月一剑的李玄都。 秦楼月先是一剑将袭向自己的剑气击散,然后大袖一挥,寒芒点点,正是天乐宗的“七凤羽”。 李玄都左手“揽雀尾”,将七支“凤羽”悉数捉在手中,然后右手两指并拢点出,剑气凌空,划了一个圆弧,便要将秦楼月整个人困住。 秦楼月自是不肯就此束手就擒,用出天乐宗的“飞天身法”,身形飘荡而起,如风中柳叶,摇摆不定,险之又险地躲过这道剑气。 不过李玄都也趁此时机近身到秦楼月的身前三尺之内,不顾手中并无兵刃,右手直接握住秦楼月手中短剑,鲜血淋漓,五指间夹有“七凤羽”的左手当头拍下。 七支“七凤羽”悉数刺入秦楼月的体内,不过秦楼月也在同时一手握拳,狠狠砸中李玄都的心口。 李玄都身形猛地向后倒退出去,在三丈开外才堪堪停下,双脚在地面上滑出两道沟壑。 秦楼月则更为凄惨,七处关键窍穴被自己的淬毒“七凤羽”所制,饶是她有归真境的修为,此时也身形摇晃,几乎要站立不稳。刚才的一拳,已经是她最后的余力。 李玄都稳住身形之后,又重新来到秦楼月的面前。 秦楼月却是一个踉跄,半跪于地,她竭力抬起头来,艰难问道:“你为何没有中毒?” 李玄都伸出自己的左手,只见他的掌心和五根手指此时已是漆黑一片,只是这片漆黑凝而不散,无法彻底蔓延开来,甚至无法影响到近在咫尺的手腕,也就无从影响李玄都的全身。 这便是漏尽通的玄妙所在了。 秦楼月眼睁睁地看着李玄都从她的手中夺过短剑,然后脸色淡然地一剑刺入她的小腹之中。 对于归真境的高手而言,这一剑还不足以致命,但是短剑刺入的部位却很要命,正是下丹田气海所在,如此便让她无法运转气机逼出体内之毒。 接着李玄都又是一指点在她的眉心上,轻声说了一句象棋弈语:“将军。” 秦楼月眼前一黑,彻底昏了过去。 第二百章零二章 一袭飞鱼 李玄都扛着秦楼月行走在“天乐桃源”的阴暗小巷之中,像极了一个掳掠黄花闺女的江洋大盗,亦或是一个道貌岸然的斯文败类。 不过李玄都的心思并不在肩上的女子身上,在这个时候,他有些不合时宜地想起了曾经于无意之中看到的一句先哲的话语:“位我上者,浩瀚天命;道德律令,于我心中。有二事焉,常在此心,敬而畏之,与日俱新,上则为日月,内则为德法。” 若是说得直白一些:“世界上有两件东西能够让世人心怀敬畏,一件是心中之道德,另一件是头上之天命。这两种东西,愈时常愈持久地反复地思索,它们就愈是历久弥新,愈发让人敬畏。” 这两句话说得很是振聋发聩,可到了如今,绝大部分世人对于头顶上的天命还是敬畏的,但是对于心中的道德却总是不以为然。 包括李玄都在内,都难逃窠臼。 这也是李玄都从不以“君子”自居的缘故,虽然他尊崇儒家之人的信念,但他从不认为自己是儒家中人,他只是一个江湖人,信奉儒家的江湖人,仅此而已。 就在此时,被李玄都扛在肩上的秦楼月闷哼一声,缓缓醒转过来。 李玄都无动于衷,收敛思绪,继续前行。 秦楼月也不愧是一步一步踏足归真境的高手,身上的几处大穴和琵琶骨被李玄都刺入了七支“七凤羽”,又被一剑刺入小腹之中,体内还有数股被李玄都强行灌注入体内的异种气机,使得她的各处经脉好似河道堵塞,想要运行一个完整的大周天都极为困难,可她在最初的震惊之后便再无太多异样,也没有故意装作还未醒来,只是沉默不语地陷入沉思之中。 现在的她空有一身气机,却变成了一盘散沙,就像被人打散的散兵游勇,无法形成气候,不过就算她有归真境的体魄,暂时不会因为身上的伤势而丢掉性命,但是性命却已经操于此人的手中,生死都在人家的一念之间,秦楼月虽然没有太多绝望情绪,但也心中明白,这回真的是阴沟里翻了大船。 沉默了许久之后,秦楼月终于是沙哑开口道:“你为什么不杀了我?” 李玄都简短意赅地回答道:“也许你还有用。” 秦楼月顿时凉了半截,能够说出这样的话语,说明此人所图甚大,而她的下场也不会好到哪里去。 想到这儿,秦楼月又问道:“你到底是什么人?” 李玄都平静道:“接下来还要你配合一些事情,所以我也不妨与你把话说明,我最初来到‘天乐桃源’的目的,只是为了帮一个萍水相逢的朋友。” 秦楼月有点不敢置信,为了一个萍水相逢之人就只身闯入天乐宗的宗门重地“天乐桃源”?行侠仗义也没有这么不要命的。 李玄都是将秦楼月倒着扛在自己的肩上,双脚朝前,脑袋在后,此时李玄都目视前方,却好似背后生眼,看到了秦楼月的表情,淡笑道:“也许在你看来,天乐宗是个雷池禁地,可在我看来,不过尔尔,尤其是我真正踏足这里之后,发现许多事情大有可为,所以我临时有了个想法,不过能不能施行,还要看你们天乐宗之人的态度。” 秦楼月疑问道:“单凭你一人?” 李玄都摇头道:“我说了,看你们天乐宗的态度。” 秦楼月语气冷淡道:“天乐宗的态度是将你和丑奴儿全都杀掉。” 李玄都摇头道:“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这是你们宗主醉春风的态度,在有些时候,宗主可以代表宗门,而有些时候,宗主并不能代表宗门,这要取决于底下的人是否支持这位宗主。换而言之,宗主的权威不是来自于一个‘宗主’名号,而是来自底下众多长老、护法、堂主、执事、客卿、六使、六姬、真人、首座的支持,所以我问的不是天乐宗宗主的态度,问的是天乐宗的态度。” 李玄都没有说那些一人一剑便要踏平“天乐桃源”的狂言妄语,反而是说让要看天乐宗的态度,反而是让人摸不到深浅。 秦楼月愈发满头雾水,又问道:“你要带我去哪?” 李玄都平静道:“带你去见一个人。” 秦楼月默不作声,眼神冰冷。 李玄都脚步不停,轻声道:“也许你觉得我太过狂妄自大,不知道这‘天乐桃源’中的水有多深,其实我是知道的,我不是江湖散人,也算是宗门出身,正邪相争多年,二十二个宗门分别有多深厚的底蕴,其实也不是什么隐蔽之事,只要有心,知道个大概并不算难事。说句不好听的话,天乐宗不是遮遮掩掩的阴阳宗,也不是封山闭寺的太平宗和静禅宗,没有藏拙的底气和实力,所有的东西都摆在明面上,就像一个水潭,既不深,也不浊,一眼可见其底。” 秦楼月的脸色终于是有些变了,已经不知是第几次发问:“你到底是什么人?” 李玄都脸色平静道:“我是什么人不重要,重要的是我说了这么多,你是怎么想的。” 秦楼月又不做声了,不过这次嘴角扯出一个讥讽笑意,想来还是不相信李玄都能在“天乐桃源”掀起什么风浪。 李玄都也不再过多解释什么,继续前行,其方向正是那座高大的“琼楼”。 另一边,百媚娘在匆匆赶回“琼楼”之后,并未去见醉春风,而是来到一处僻静无人的殿阁,推门而入。 果不其然,此处已经荒废多时的殿阁中有一男一女两人,正是丑奴儿和胡良。 这座殿阁在多年之前,丑奴儿还未离开天乐宗的时候,便是属于她的,在丑奴儿离开天乐宗之后,无人接手,逐渐荒废,而丑奴儿和百媚娘先前也有过约定,若是丑奴儿重回“天乐桃源”,便在此地与百媚娘接头。 百媚娘见到丑奴儿之后,破天荒地动了几分真怒:“我早就与你说过,不要贸然来‘天乐桃源’,可你为什么就是不听?非要来送死才肯甘心不成?” 丑奴儿轻声道:“我无意送死,我只是想救出我的妹妹。” 百媚娘加重语气道:“可你现在做的事情就是在送死。” 丑奴儿同样加重语气说道:“我没有!” 百媚娘怒道:“不管有没有,你都必须立刻离开此地!” 心比天大的胡良干脆坐在一旁,静静地看着两个女人慢慢掰扯,想起当年的一小段帝京往事。 有一次他去见相府拜访李玄都,当时张肃卿和张白圭父子并不在相府之中,只瞧见李玄都独自一人百无聊赖,他便问李玄都在做什么。 李玄都说了一句让他至今记忆犹新的话语:“男人这一生中,三分之一的时间用来睡觉吃饭和各种杂事,三分之一的时间用来练剑,剩下三分之一的时间就都花费在女人的身上,无外乎等女人脱衣服,或是等女人穿衣服。” 然后李玄都就被刚刚换好衣服的张白月追打了好久。 现在回想起来,却是恍如隔世一般。 当年的老李,表面上看起来比谁都要冷漠,可只要亲近之后,就会发现他内里也是一代骚客,什么也敢说,什么也敢做,哪里像现在这般,稳重有余,可整个人就一截枯木,了然无趣,活像个老夫子。 就在胡良沉浸于过往思绪的时候,百媚娘忽然察觉到什么,猛地转身,望向门外。 在那儿,不知何时出现了一个青衣身影。 青衣不是普通的青衣,绣绘有飞鱼。 此衣是飞鱼服,此人是青鸾卫。 第二百章零三章 陆雁冰 胡良站起身,轻声道:“看来想走也已经晚了。” 百媚娘余怒未消,顿时迁怒胡良这个本不相干的局外人,“不用你说!”然后她望向这名青鸾卫,稍稍放缓了语气道:“原来是赵大人,不知赵大人为何会出现在此地?” 来人正是已经在“天乐桃源”中驻留了相当一段时间的赵五奇,他脸色漠然道:“把丑奴儿交出来。” 百媚娘脸色一变。 她深知赵五奇的可怖之处,虽说青鸾卫中的官职高低并不是完全武力高低而定,参差不齐,据说三位右都督中就有一位是完全手无缚鸡之力的文人,但是在青鸾卫中也有例外,那就是青鸾卫中的十三太保。 自大魏太祖皇帝设青衣司以来,便由所有青鸾卫共同推举出最高的十三个人,号称‘十三太保’。从青衣司到青鸾卫,再到如今的青鸾卫都督府,十三个位子一直沿袭下来,死了一个或是走了一个,便在推选出一个补上。这十三个人在十万青鸾卫里不论职位高低,名头都是响的,据说有一位最底层的青鸾卫校尉,就是名列十三太保,当年死在承天门的那位青鸾卫右都督,也是十三人之一,。 在那位青鸾卫右都督战死之后,赵五奇便递补进这十三人之列,可见其修为之高,战力之强,否则也不敢孤身一人来到“天乐桃源”。 赵五奇伸手按住腰间的佩刀,轻轻摩挲着刀柄。 这把刀当然不是寻常青鸾卫所用的文鸾刀,而是青鸾卫十三太保世代相传的“武鸾刀”,不过因为避讳朝廷文重武轻,所以“武鸾刀”又名“大文鸾”,乃是灵物中的顶尖上品,距离宝物只差一线。 他见百媚娘并不答话,又重复了一遍:“把丑奴儿交出来。” 百媚娘缓缓说道:“这是我们天乐宗的内事,不需要你这个外人来插手。” 赵五奇呵了一声,也不说话,身形倏忽而动,速度快到几乎要在身后生出残影,瞬间来到百媚娘的面前。与此同时,百媚娘两只大袖交叠一挥,寒芒一闪,“七凤羽”激射而出。 甚至看不清赵五奇是如何拔刀,只见一道雪亮银光如雪水消融从大雪山上倾泻奔腾,将百媚娘的“七凤羽”悉数扫落。 不过这“七凤羽”本就是声东击西的障眼法,百媚娘则是趁着这个时机,身形如缩地成寸,瞬间来到赵五奇的身后,抬手又是一蓬白茫茫的“烟雨”射出。 这次不再是“七凤羽”,而是天乐宗的根本暗器“极乐针”,同时也算是百媚娘的看家本领之一。 此针以元磁石制成,若是被其刺入体内,不但可以阻滞气机运转,消解真元,而且还有灼烧心神之功效,使人产生类似于飘飘欲仙的幻觉,心神涣散,神志不清,故名“极乐针”。这也是百媚娘从不屑于在“七凤羽”上淬毒的缘故,相比起秦楼月在“七凤羽”上所淬的“幽毒”,显然是“极乐针”更胜一筹。 可惜,百媚娘的“极乐针”已是很快,可赵五奇的“大文鸾”更快,转身一扫,竟是以磅礴气机将所有的“极乐针”都吸附在自己的刀身之上,然后以小碎步再次欺近百媚娘,一刀当头劈落。 百媚娘双手十指的指缝分别夹住一支“七凤羽”,交叉一挡,堪堪架住了这一刀。 赵五奇毫不留情地一脚踏出,踏中百媚娘的小腹,使其向后轰然退去。 百媚娘在后退过程中,两只飘摇大袖不断挥动,朝着赵五奇泼洒无数寒光星点,同时对丑奴儿高声道:“走!” 丑奴儿面露几分犹豫之色,正要打算离开的时候,一道细却璀璨耀眼的剑气凭空出现在丑奴儿的身前,仿佛是一条银线,单从目中所见而言,似乎根本无法与好似蛟龙的剑气相提并论,但以凌厉程度而言,却是不输分毫。 胡良眼疾手快,腰间“大宗师”出鞘,将这一线剑气从中拦腰斩断。 不过被一分为二的剑气并未就此烟消云散,而是变为两道各自独立的剑气,稍微一个停顿之后分别朝着丑奴儿和胡良激射而去。 “嗤”的一声,虽然丑奴儿已经做出应对,但还是被剑气轰在肩头,整个肩头瞬间血肉模糊。 胡良也不好受,胸前被切割出一道细细红线,继而有血丝渗出。 只是胡良却是顾不得这些,他手握“大宗师”,猛地转头望去。 在殿门外不知何时又出现了一个身影,负手而立。 方才的一线剑气便是由此人激发,手腕极为不俗,竟是有了几分当年巅峰李玄都的风采。而且在此人现身之后,占据优势的赵五奇竟是主动罢手,收刀退到此人的身后。 胡良的脸色便有了几分凝重,沉声问道:“不知阁下是何人?” 来人背负着双手望向胡良,从阴影中缓缓走出,竟是个明眸皓齿的女子,身着银纱长裙,高挽宫髻,一双乌黑细眉微微挑起,显得英气逼人。 她轻声道:“我姓陆。” 胡良略微思索,顿时响起一人:“少玄榜上位列第五的陆雁冰?” 女子点头道:“本官陆雁冰,如今忝列青鸾卫右都督之位。” 胡良脸上的笑容顿时有些苦涩,心知今日之事怕是难以善了。 虽说有许多积年老归真因为年龄之故而无法登上少玄榜,但并不意味着少玄榜上有名之人都是浪得虚名之辈,过去的少玄榜魁首李玄都直接以归真境的修为登上太玄榜第十,生生压过许多天人境的大宗师,让那些一直对少玄榜颇有微词之人彻底闭上了嘴巴,现在的少玄榜魁首颜飞卿虽然不如当年的紫府剑仙,但也不是什么人都可以随便挑衅的,其后的苏云媗、宫官等人,无一不是各大宗门的天之骄子,可见少玄榜的分量。 有人曾经点评少玄榜,说少玄榜上最弱之人也有归真境六重楼,前三更是只有强弱之分,而无高下之别。 此语乃是出自围棋典故,围棋以九段最高,可是在九段之中也有强弱之分,那几位顶尖国手,都是毋庸置疑的强九,不如这些国手却又凌驾于其他人之上的高手,则是弱九。 当年的李玄都便是强九,而颜飞卿则是弱九。 陆雁冰能在一众年轻俊杰中脱颖而出,并且高居第五的位置,就算没有归真境九重楼,也已经很说明其实力,最少也有八重楼的修为,这便是还未踏足归真境的胡良万万不能力敌的。 陆雁冰的语气透出不容拒绝的味道,道:“交出丑奴儿,我要把她送给那位天乐教主,当作初次见面的礼物。” 胡良摇了摇头,举起手中“大宗师”指向陆雁冰。 陆雁冰略带不屑地轻笑一声,然后屈指一弹。 一道剑气直射胡良,看似轻描淡写,实则剑气浩大磅礴。 严阵以待的胡良以手中“大宗师”斩向这道剑气,刀锋与剑气相触的瞬间,胡良的袖口尽碎,胡子和发丝更是一起被紊乱气机吹得胡乱飘拂,他整个人就像与一条孽龙角力,双脚已然深陷地面,仍是不断地向后滑去。 陆雁冰仍是不满意,再一弹指。 又是一线剑气凭空生出,不同于上一道剑气的笔直姿态,反而像绊马索一般横着掠向胡良的双腿,没有任何人会怀疑被这一线剑气扫中的结果,绝对会人腿殊途。 偏偏此时胡良根本无法闪避。 第二百章零四章 四师兄 就在这时,扛着一名女子的李玄都终于堪堪赶上,将秦楼月随手丢在一旁之后,李玄都身形来到剑气和胡良之间,一挥袖,这道横向剑气在半空中似被无形墙壁阻隔,不能前进分毫,与此同时,李玄都的双眼中浮现出一汪静湖,清澈却又深邃,不见其底,继而又如一方星空,流光漫天,星辰灿烂。 李玄都如此与剑气僵持了片刻功夫,李玄都双眼中的光芒骤然收敛,那道剑气也随之烟消云散。 同时也挡下了另外一道剑气的胡良抹去额头上的汗水,低声道:“好险,差点就要丢了这一双腿。” 李玄都却没有跟胡良过多言语,而是对弹指间激发两道剑气的陆雁冰说道:“出手即是杀招,戾气未免太重了些。” 女子双手负于身后,瞥了一眼丑奴儿、百媚娘等人,转而正视李玄都,眼神复杂,缓缓道:“这句话换成旁人来说,也就罢了,我只当是些腐儒言语,可换成你来说,就有些可笑了,不要忘了当年你在江北杀了多少人。” 百媚娘和被扔在旁边秦楼月都是一怔。 听这两人之间的话语,没有自报名号,却像是早已熟识,而且根据陆雁冰所言的“江北”二字,让她们想起了一个本该已经不在江湖之人。 李玄都脸上露出几分追忆之神色,摇头道:“记得当年路过晋州的时候,妙真宗一位长老的侄子在山下横行不法,我看不过眼便给了他一剑,由此便引来了这位妙真宗长老下山寻仇,毕竟出家之人也不可能完全斩断血缘之亲,老父老母、兄长嫂子涕泪相求,真能无动于衷吗?亲戚连亲戚,朋友连朋友,这样牵扯出来的无谓仇家,实在是太多了。” 然后他望向陆雁冰,道:“可你与这些人有什么冤仇可言?仅仅是因为他们没有顺从你的意思,你就要痛下杀手?” 女子皱起眉头,说道:“当年我还未离开宗门时,最钦佩的就是你,我几乎是听着你的种种事迹才踏足江湖,当年的你是何等恣意?江北群雄要你的性命,你便一人一剑让江北群雄束手;静禅宗的大和尚对你指手画脚,你便用剑让他闭嘴;就算是正道魁首正一宗的人得罪了你,你也敢一人一剑打到天师山下。大江之畔一剑连挑正一宗十四名高手,塞外西北胜‘血刀’宁忆,帝京城头之上连战颜飞卿、苏云媗、玉清宁,这才是我之所知道的紫府剑仙,可你在隐居四年之后,怎么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你还是那个我所熟知的四师兄吗?” “四师兄!?” 丑奴儿、百媚娘以及被迫来到此地的秦楼月闻言皆是一惊。女子所言的前半部分,已经让她们知道了李玄都的过往身份,可这都比不上最后那一句“师兄”来得骇人,这位让偌大一个天乐宗都如临大敌的青鸾卫大人物,竟然是紫府剑仙的师妹?那么这对师兄妹又是师承何人? 李玄都叹息一声,既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对身后几人解释:“家师收徒总共六人,我排行第四,她是我的五师妹。” 陆雁冰轻哼一声,道:“我的四师兄早已死在了帝京城的城头上,死在了玉清宁的‘九天玄音’之下,现在活着的不过是一具徒有其表的躯壳而已。” 李玄都无言以对。 如今的他与过去的他相比,的确改变了太多太多,不仅仅是没了横行于世的修为境界那么简单,更重要的是他的心态在帝京之变后发生了巨大转变,他不再去一味争勇斗狠,而是将部分心思放到了“天下苍生”这个极为宏大的格局之上。如果说过去的紫府剑仙是出世之剑,那么现在的李玄都便是入世之剑了。 既然入世,自身的修为高低反倒是成了次要的东西,这也是陆雁冰觉得他没了心气的原因所在。只是这些年来,师兄妹二人因为种种缘故隔阂渐深,关系渐而疏远,这些话自然也是无从说起。 师兄师妹两人对视片刻,陆雁冰将视线转向李玄都腰间所悬的半截断剑,脸上顿时泛起一抹冷笑,讥讽道:“人如剑,剑如人,剑在人存,剑断人亡。” 李玄都对于话语中的讥讽无动于衷,问道:“师妹,看在我这个做师兄的薄面上,今天的事情可不可以算了?” 陆雁冰问道:“还有这个必要吗?” 李玄都道:我觉得有。 陆雁冰说道:“既然师兄把话说到了这个份上了,我这个做师妹的也不能不答应了,可也不能就这么答应。否则我答应了师兄,青鸾卫上下不答应。” 李玄都问道:“你想要如何?” 陆雁冰的视线从李玄都脸上又扫向了胡良:“当初帝京一战,‘西北一刀’胡大侠因为一刀斩断了青鸾卫右都督的手臂而一战成名,恰好我身边这位赵五奇赵大人也是用刀的行家,不如就让他们两位各出一刀,一刀定胜负,若是胡大侠胜了,我便答应师兄,若是胡大侠败了,我也不过多为难师兄,只要师兄把丑奴儿交给我便是。” 李玄都却是不好答话了,只能转头望向胡良和丑奴儿,征求他们两人的意见。 丑奴儿望向赵五奇,沉声道:“如果你能赢胡大侠,我跟你走就是。” 胡良眼中闪起了光,定定地与丑奴儿对视一眼,他在丑奴儿的眼神中看到了一种名为“信任”的东西。 然后他转头望向丑奴儿身旁的赵五奇,眼神中透出坚定,道:“请教。” 赵五奇咧嘴一笑,身形倏忽而动,腰间那柄“大文鸾”铿锵出鞘。 一刀笔直斩落,无声无息。 胡良几乎在同时拔刀,“大宗师”横于身前。 两抹流华一掠而过。 “大宗师”与“大文鸾”相触,炸起一声雷音。 论修为,无疑是归真境的赵五奇更胜一筹,可论手中之刀,“大文鸾”不过是极品灵物,而“大宗师”曾是“魔刀”宋政的佩刀,刀剑评排行第十,实打实的极品“宝物”,两者整整相差了一个大品阶。 所以这一刀的胜负,谁也不好说。 李玄都和陆雁冰的眼神都紧紧地跟在两人的身上,见证两人的胜负。 只见两道身影交错而过。 李玄都轻轻松了一口气,陆雁冰则是皱起眉头,冷哼了一声。 胡良仍旧站在原地,保持着横刀身前的姿态,而赵五奇却是出现在胡良的身后不远处。 他举起手中的“大文鸾”仔细观瞧,隐约可见刀身上出现了几丝细微裂纹,就像是瓷器上的冰裂纹。 胡良手中的“大宗师”依旧清亮如水。 赵五奇将手中的“大文鸾”收回鞘中,转过身来说道:“若分生死,我必能取你性命,可仅就这一刀而论,却是我输了。” 胡良没有说话,也没有将“大宗师”收回鞘中,双臂下垂,刀剑前指,就这么单手握在手中,像个闯入别人家中的强盗。 丑奴儿则是第一个来到胡良身旁,伸手扶住胡良,可以看到胡良握刀的手掌仍旧在微微颤抖,手背上青筋暴起,脸色中也透出一分青白。 陆雁冰扯了扯嘴角,深深望了李玄都一眼,“既然胡大侠赢了,那我遵守我的诺言,师兄,我们后会有期。” 说罢,也不等李玄都答复,便径直转身离去。 她一走,赵五奇自然也不再停留,随之而去。 于是这座大殿中就只剩下李玄都、胡良、丑奴儿、百媚娘、秦楼月五人。 第二百章零五章 起身迎客 直到陆雁冰和赵五奇离去之后,胡良才脸色一白,吐出一口鲜血,几乎要站立不住,还是丑奴儿见势不妙,赶忙抱住了他,让他半依在她的怀中,这才没有倒地。 刚才他拼命接下赵五奇的一刀,十分不轻松,几乎耗干了体内的所有气机,否则赵五奇也不会说出分生死必取性命的话语。 李玄都来到胡良身边,为他把脉,脸上露出几分惋惜神情,吓得丑奴儿眼圈都红了,毕竟胡良是为了她才与赵五奇互换一刀,只是又不敢真就哭出声来,只是死死咬住自己的嘴唇,几乎要咬出血丝来。 胡良满脸疑惑,自己的伤势自己心中有数,虽说看着挺吓人的,但也就是脱力的症状,没什么太大暗伤,难不成是那青鸾卫出刀还有玄妙,留了什么后手,让自己在不知不觉间就已经遭受了重创? 正当胡良在胡思乱想的时候,就听李玄都缓缓说道:“死不了。” 胡良怔了一下,随即没好气道:“那你摆出这副模样给谁看?” 李玄都说道:“我是可惜你千辛万苦打下的根基,本来大约明年这个时候便能冲击归真境,不说归真境九重楼,七八重楼是没问题的,如今却是要再延后一些了。” 胡良叹了口气,“时也命也,这么多年都等了,也不差这一年的功夫。” 说到这儿,他才恍然惊觉身后一片温香软玉,虽说他也算是此中老手了,但凭良心说,这几年真是“素”得很,着实有些时候没经历过类似阵仗了,所以他竟是破天荒地有些脸色微红,不过好在有虬髯遮挡,却是看不分明。 他赶忙站直了身子,转头安慰丑奴儿道:“我没事。” 丑奴儿也颇有欲盖弥彰之嫌地向后倒退一步,半低着头,让人看不清她的脸色如何。 李玄都不去打扰二人,转而望向百媚娘,道:“百媚娘,我们又见面了。” 如今得知了李玄都过去身份的百媚娘,却是有些谨慎,有些不知该如何面对。先不说紫府剑仙的名头如何响亮,仅就说他的师门传承,便足以让人心生忌惮,六名弟子,堂堂紫府剑仙只是排名第四,排名第五的陆雁冰已是贵为青鸾卫右都督,那前面的三位弟子又该是何等人物?排名最末的小徒弟多半是关门弟子,会不会是一位不世出的天纵奇才?能教出如此六位弟子的前辈高人又是何等人物?一座枝繁叶茂的宗门,要有支撑门户的大宗师,可作为中流砥柱的宗师和小宗师同样也不能少,仅凭方才两人对话之间的一鳞半爪,就已经可见一个巨大宗门的框架轮廓,若是拨开笼罩其上的重重迷雾,该是如何一个庞然大物? 听李玄都和陆雁冰的言语,师兄和师妹并非是一路人,对于如今的天乐宗而言,贸然沾惹上一个庞然大物,无论是善缘孽缘,一旦牵扯进其内部倾轧之中,立时便会万劫不复。这便是百媚娘有些不知该如何面对李玄都的根由所在。 李玄都却是不管这些弯弯绕绕,直接开口道:“百媚娘,事到如今,你没了退路,我们也没了退路,所以我有个提议,不知你同不同意。” 百媚娘蹙着眉头,问道:“不知是什么提议。” 李玄都说道:“在最初的时候,我只是想帮丑奴儿讨要回她的小妹,可现在我却发现‘天乐桃源’的水的确有些深,尤其是青鸾卫和我那位师妹的出现,更让我想要一探究竟。” 百媚娘皱着的眉头更深,“阁下究竟想要说什么?” 李玄都斟酌了一下言辞,伸手指了指被他制住的秦楼月,缓缓道:“我们何不联起手来,将这位天乐教主赶下宗主的位置?” …… 另一边,这场局限在一座废弃楼阁内的交手并未引起什么人的注意,在赵五奇的引路下,陆雁冰一路畅通无阻地来到“琼楼”最高处的大殿门前。 守在殿门前的两名男子显然早已得了吩咐,恭恭敬敬地推开两扇高有丈余的巨大殿门,相当于权贵人家的大开中门,恭迎这位从帝京远道而来的贵客。 陆雁冰径直走入大殿,环顾四周,轻笑一声:“倒是个不错的地方。” 跟在她身旁的赵五奇没有说话。 醉春风还是坐在自己的老位置,不过没了遮挡的屏风,也没了两旁斟酒分享的侍女,只有他一个人而已。 见到陆雁冰之后,他没有起身,仍旧安坐不动道:“贵客驾临,恕未远迎,没想到大名鼎鼎的的陆都督竟然是这样一位年轻的……女子。” 陆雁冰不以为意,沿着那条左右皆是水池的直道信步前行,同时说道:“我为太后娘娘做事,然后她便让我做了青鸾卫的右都督。” 来到醉春风的身前不远处,陆雁冰停驻脚步,道:“对于这个官职而言,我的年纪着实有些不符,而且女子的身份也颇多掣肘,不过对于我来说,还好。” 然后她低头看着仍旧安坐不动的醉春风,“怎么,我这个年轻女子不值得堂堂天乐教主起身相迎吗?还是说天乐教主在‘天乐桃源’中待得时间久了,就当所有女子都是你的臣民?” 醉春风轻轻摇头道:“自是不敢有如此想法。” 下一刻,两人同时出手,然后一触即散。 原本要起身“迎客”的醉春风竟是被陆雁冰一掌拍在头顶之上,陆雁冰向后退了三步,每一步踏足地面都是一声闷响,醉春风则是跌坐下去,整个大殿都仿佛微微一晃。 一掌之威,大殿内的水池炸开,水花四溅,原本连接两座水池的流动水渠也顿时一滞,待到两人分开,才重新恢复正常。 受挫的醉春风毫不犹豫开始第二次起身,陆雁冰也不约而同地再次出手镇压,这次她以右手的食中二指并作剑指,毫不留情地朝着醉春风的眉心点去。 两人身在的大殿又是一晃。 这这一次却是势均力敌,不过陆雁冰没有半分一而再再而三的疲态,一挥衣袖,原本被炸散出水池的水滴悉数聚拢,化作一把水剑,然后凌厉前刺,人随剑走。 仍旧保持坐姿的醉春风轻轻抬头,抬起一臂,伸手握住这把水剑,然后手掌用力,直接将把水剑捏碎,绽放出漫天水花,然后与紧随而至的陆雁冰相对一掌,双方僵持不下,陆雁冰从袖中滑出一把折扇落入空闲的左手之中,然后毫不客气地就是向前一指,从偏爱折扇这一点上来说,却是与李玄都不分伯仲。 醉春风洒然一笑,任由折扇点中自己的胸口,身形岿然不动,同时身周有点点萤光生出,生灭不定,妙不可言。 陆雁冰的脸色微沉,似乎动了几分真火,手掐剑诀,虽然无有飞剑,但是在她面前不断有剑气生出,然后依次轰击在醉春风的身上。 醉春风端坐依旧,身上也无明显伤势,可身形却是不可避免地向后退去,每被剑气轰击一次,他便会后退一分,待到连续九道剑气之后,他便不得不脱离大床的范围,保持着盘膝而坐的姿势悬于半空之中。 陆雁冰右手一探,从水池中又是生生拔出一柄水剑,然后再伸手一抹,寒意森然,水剑立时凝聚成冰剑,晶莹剔透。 她轻念了一个去字,冰剑激射而出,落在醉春风的身上,炸开万千冰屑,将他身周闪烁的萤光悉数绞杀,同时也在他的身上凝结出一层肉眼可见的寒霜。 醉春风终于不能继续安稳不动,缓缓起身,不过这次的起身再无“迎客”之举,只是简单抱拳道:“天乐宗醉春风,有礼了。” 第二百零六章 春风一醉 陆雁冰背负双手,淡然道:“看来天乐教主是见我年轻,觉得我不可能有帮你晋升天人之法,所以才会出手试探,可对?” 醉春风直起身来,伸手扫落身上的冰霜,淡笑道:“毕竟天人境的大宗师不是路边的白菜。” 陆雁冰道:“天乐教主所言不错,若是换成旁人,我自然不敢说什么帮他晋升天人境,毕竟我自己都还没有踏出这一步,可是天乐教主不一样,你本就是归真境九重楼,距离天人境也不过一步之遥而已,或者说半步之遥也可以,仅仅是帮你迈过这最后的门槛,倒是不难。” “这就有些靠谱了。”醉春风脸上的笑意更甚,“两位贵客,请坐。” 话音落下,在两人的身后,两块地板翻转,竟是出现了两把椅子。 这等机关术并不罕见,通常用来暗算他人是再合适不过,不过对于先天境高手就已经无甚大用,陆雁冰身为归真境八重楼的高手,艺高人胆大,坦然坐在了椅子上。 不过赵五奇却是没有入座,而是站在了两人之间,缓缓开口道:“我们此次前来,不是为了与天乐教主一分高下,我们青鸾卫只分生死,不论高低。天乐教主愿意坐下来谈,难能可贵。也不瞒天乐教主,我们这次来,是想要双方能够建立一种更为和睦的关系。” 此时醉春风也重新坐到了自己的云床上,双手扶住自己的膝盖,“不妨直接坦白说,想要将‘天乐桃源’怎么样。” 赵五奇说道:“朝廷的困局,想必天乐教主应该知道,太后娘娘的难处,天乐教主也应该知道。虽说司礼监是太后娘娘的人,但他们毕竟是先帝留下来的老人,站在太后娘娘这一边也是因为先帝遗诏的缘故,总归是不能让太后娘娘真正放心,所以太后娘娘的意思是,把‘天乐桃源’转移到我们青鸾卫的名下,也就是我先前提出的那几项条件。” 醉春风扯了扯嘴角,道:“打着太后娘娘的名义,其实干的是勒索没了男人支撑门户的孤寡女子的勾当。若是我师父破阵子没有死于玉虚斗剑,司礼监也好,青鸾卫也罢,你们敢来此地如此放肆吗?” 赵五奇面无表情,却是猛地加重了语气,“天乐教主!” 醉春风语气淡然道:“你们无非是要银子,还有其他几个可有可无的条件,我都可以答应,毕竟天乐宗不缺银子,这是举世共知的事情,我要说没有银子,你们也不会信。” 说到这儿,他微微顿了一下,然后骤然加重了语气,眼神更是变得凶厉,道:“可是如果你们想要把‘天乐桃源’也收入囊中,那就不要怪我翻脸不认人了。一个天乐宗,真要铁了心鱼死网破,怕是青鸾卫还消受不起。” 一只没有说话的陆雁冰终于是开口道:“一个‘天乐桃源’,无非是一座大一点的行院,我们青鸾卫对于经营行院青楼没什么想法,这一点请天乐教主大可放心就是。” 醉春风说道:“事情仅靠说是不行的,还要看如何去做,交接银钱也好,助我成就天人境也罢,都不是一朝一夕之功,若是两位不嫌,可以在这‘天乐桃源’暂且住下,慢慢商谈。” 陆雁冰双手按住扶手,缓缓站起,道:“既然天乐教主已经这么说了,那本官也不妨多留几日,与天乐教主慢慢商榷。” “来人。”醉春风拍了拍手:“送二位贵客去别院。” 从醉春风身后的侧门中走出两名侍女,对陆雁冰和赵五奇恭敬一礼,道:“两位贵客,请。” …… 百媚娘望着李玄都,就像在看一个疯子。 如果是曾经的紫府剑仙来说这话,那么她没有半点疑问,因为高居太玄榜第十的紫府剑仙有这个底气。 可是现在? 李玄都已经不再是紫府剑仙,甚至不是归真境,那么他凭什么说这话? 不过她也不会将此话直接出口而得罪李玄都,于是她稍稍斟酌言辞之后,委婉道:“可是那位陆都督已经上山,再加上醉春风,两人联手之下,恐怕寻常天人境大宗师都讨不得好去,单凭我们,恐怕……” 李玄都摆了摆手道:“我了解陆雁冰的性情,她不会帮醉春风的,她只会坐山观虎斗。” 百媚娘立刻问道:“就算我们能够力敌醉春风,那么这位陆都督会不会黄雀在后?” “肯定会。”李玄都没有任何犹豫,直接肯定道:“她在心底里必然是打了蚌鹤相争渔翁得利的主意,可就现在而言,她也不是稳胜之局,毕竟这里是‘天乐桃源’,势力最大的是天乐宗。” 说到这儿,他扶起仍旧受制于人的秦楼月,道:“所以我将此人带来了。” 百媚娘望向秦楼月,问道:“这位是秦楼月,天乐宗的三位大执事之一,李先生是如何将她擒住的?” 李玄都道:“百媚娘你离开之后,这位秦楼月又奉命来围杀我,可惜太过大意,不敌于我,被我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秦楼月望向百媚娘,既是羞惭,又是震惊,问道:“副宗主,你真要与这些人联手?” 百媚娘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而是反问道:“你觉得,现在的宗主还是当年的他吗?” 秦楼月一怔,没有说话。 百媚娘苦笑一声,又问道:“今日之事,注定瞒不过他,此时他也许不会如何,可等到事后,你觉得我还能在天乐宗立足吗?” “这……”秦楼月更不知该如何回答。 早年时,老宗主破阵子还在世时,身为师兄的醉春风还不是今日这般模样,那时候的醉春风谦恭俭让,礼贤下士,常常把钱财分给诸多同门,若有难处相求,只要他能做到的,都会尽力相帮,而他做不到的,也会实言相告,颇有古时豪侠之风,故而在天乐宗中威望极高,江湖之上也有“春风一醉”的美誉。 就算是破阵子死于玉虚斗剑之后,醉春风初登宗主大位,也都是克己不倦,生活简朴,事事与诸多同门共商而定,让天乐宗上下又看到了中兴之望。 这种假象一直持续到醉春风决定拓建“天乐桃源”,早在破阵子主掌天乐宗时,就已经有了“天乐桃源”,不过那时候并不叫“天乐桃源”,而是称之为“极乐府”,规模亦是不大,只有如今的四分之一左右,平日里只是接待中州境内的达官显贵,而且极为隐秘,只在一个极小的范围内流传。 醉春风决意集合天乐宗的人力物力将“极乐府”扩建,变成一座真正的山中不夜城,当时的大管事丑奴儿反对,于是便被醉春风削去大管事的职位,处处打压,不得已只能主动离开天乐宗,这才有了后来丑奴儿父母被杀之事。 “天乐桃源”建成之后,醉春风将整个天乐宗迁入其中,再不复当年的贤良之态,事事独断,恣意妄行,容不得半分忤逆,因为有丑奴儿的前车之鉴,天乐宗上下讨好宗主的谄媚之风大盛。而且醉春风还沉溺于权色之事,看似放权,实则以帝王心术使百媚娘和接替丑奴儿的凤楼春内斗不休,百媚娘和凤楼春两派人党同伐异,势不两立,又酿成党争之风,最终使得天乐宗人心涣散,每况愈下。 从这一点上来说,醉春风颇有当年明雍帝二十余年不视朝却又把持朝政大权的风范,可谓是深谙世宗明雍帝的帝王心术。 正因为此,秦楼月对于百媚娘的问话无言以对。 第二百零七章 三分绝剑 百媚娘长长叹息一声:“元圣恐惧流言日,巨君谦恭未篡时。向使当初身便死,一生真伪复谁知?” 秦楼月苦笑道:“副宗主是决意如此了。” 百媚娘没有说话,反倒是丑奴儿开口道:“不这样做还能怎样,难道等着醉春风来杀掉全家吗?” 胡良啧啧道:“所以说,混江湖,万事留一线,没有斩草除根的本事就千万不要把事情做绝了,否则便是把自己的路也给走窄了。” 李玄都望向秦楼月,“如果你愿意与我们一道,我便事后还你自由,如果你不愿意,我便现在杀了你。” 秦楼月脸上苦笑更甚:“蝼蚁尚且贪生,我还有其他选择吗?” “好。”李玄都说道:“不过有个道理,让人害怕比让人尊敬更易获得忠诚,说起人心,我更相信畏威而非怀德,所以还望见谅。” 话音落时,他伸手在秦楼月胸口一点,有剑气生出。 被制住了所有修为的秦楼月根本无力抵抗,只能任由这道剑气浸入体表,如同毛虫之刺毛,针扎一般,而她自身的气机竟是无法将这些剑气驱逐出去,不由得大为惊骇。 李玄都道:“此乃清微宗的‘三分绝剑’,‘三分’是取自‘入骨三分’之意,一旦被剑气入体,便如附骨之疽。在剑气落地生根之后,每日子时都会发作,发作时痛入骨髓,且时日渐久之后,剑气还会侵袭经脉、心脏、丹田气海,如同根蔓遍布全身上下,至死方休,故名‘绝剑’。此剑本是清微宗处罚犯事弟子的手段,若无专门解咒手法,就算是归真境的高手,也要日日受苦,不得解脱,当年有一位清微宗天人境大宗师被当时只有归真境的清微宗宗主植入‘三分绝剑’,用了十年也没能逼出体外,所以你就不用多费心思了。” 秦楼月顿时脸色惨白,再无半分侥幸之念。 在种入“三分绝剑”之后,李玄都伸手在秦楼月的肩膀上一拍,原本刺入她体内各处要穴的“七凤羽”自行弹出,同时那股异种气机也被他收回,秦楼月再次重得自由。 然后李玄都掐了一个剑诀,秦楼月立时感觉体内好似有无数小虫爬行,又好似有无数针扎刺痛,让她痛不欲生,顿时站立不住,半跪于地。 李玄都平静道:“这便是‘三分绝剑’,时日越深,痛楚也就越大,我曾经亲眼见过一个受此刑罚之人因为受不了此中之苦而自我了断的场景,我希望你不会有这一天。” 脸色苍白的秦楼月全身上下都在微微颤抖,肌肉不受控制地不断收缩,使得她不时抽搐一下,显得颇为滑稽,同时也让她想要起身都很困难,只能勉强点了点头。 李玄都再掐一个剑诀,抑制住她体内的“三分绝剑”之后,转头望向百媚娘,道:“百媚娘,我自信看人还算得上一个‘准’字,再加上丑奴儿相信你,所以我也信你。” 百媚娘并无太多喜色,有的只是凝重,道:“承蒙李先生错爱,百媚娘愧不敢当。” 李先生面无异色,只是轻轻拍了下腰间所悬的“人间世”。 就在此时,胡良看似无意道:“可惜颜飞卿因为那太阴尸出世之事而被慈航宗的婆娘给叫走了,若是他还在此,也不必如此耗费心力,直接打上门去便是。” 言之看似无心,听者多半有意。 百媚娘、丑奴儿、秦楼月三名女子各自脸上都流露出不同程度的惊讶。 如果换成一个无名小卒说自己与堂堂正一宗掌教如何如何,定然不会有人相信,只会当他在胡吹大气,可这话换成堂堂紫府剑仙来说,那就十分可信了。毕竟论起身份师承,紫府剑仙都不会弱于这位正一宗掌教,而且在绝大多数情形下,都是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什么阶层的人与什么阶层的人相交,权贵子弟不会与平民百姓共处一室,同理,江湖上的宗师人物也不会与江湖上的小鱼小虾称兄道弟。 只是有一点让人想不通,当初紫府剑仙与正一掌教在帝京城头上打生打死,如今怎么相交甚笃了?不过再转念一想,却也没什么想不通的,这世上哪有永远的仇人?又哪有永远的朋友?还不是因利而聚,因利而散,只要其中利益足够,紫府剑仙与正一掌教重归于好,也在情理之中。 常年操持天乐宗事务的百媚娘又不免多想了一层,紫府剑仙的师承已是来历不凡,如今他又与颜飞卿交好,会不会正道各宗联手对于天乐宗发难?若是如此,天乐宗又如何能有幸理? 念及于此,百媚娘难免脸色平添一分晦暗。 其实有些时候,能否看清局势,与聪明与否,有关系,但没有必然关系,更多还是看谁能知道的内幕更多,这也就牵扯到谁能站得更高,方能看得更远。聪明人能从极少的内幕中,知道更多的局势情形,可如果两眼一抹黑,就算是聪慧绝顶之人,也只能无可奈何,可只要站得够高,就算是一个平庸之人,也能纵览全局。 醉春风将天乐宗迁入“天乐桃源”之中,有利有弊,弊端便是天乐宗有坐井观天之嫌,关起门来过日子固然没错,可如果两耳不闻窗外事,就难免消息闭塞。 胡良正是看中了这一点,将话语故意说得云遮雾绕,好让这几位天乐宗之人自己去联想,世人大多如此,别人亲口说出的话语,不会全信,可自己从别人话语中思索出的东西,却深信不疑。 李玄都和胡良兄弟二人行走江湖多年而安然无恙,绝不是那种处处被人算计的老好人,真要说起算计人心一事,两人固然比不上那些藏于幕后翻云覆雨的老头子们,但也算不得庸手。 用胡良的话来说就是,咱们可不能光长年纪不长脑子,行侠仗义也好,杀人放火也罢,都离不开脑子。 从这一点上来说,李玄都和胡良都不是传统意义上的“好人”,否则胡良也不会得了个“西北一枭”的称号,李玄都当年更不会掀起那么多的腥风血雨。 此时李玄都和胡良只有两人,却牢牢吃定了三名女子,更何况丑奴儿本就是偏向李玄都这边,而秦楼月又受制于李玄都的“三分绝剑”,更不是不敢有所异动,只剩下百媚娘一人,本就无路可走,又有了颜飞卿的名号,只能与李玄都等人一条道走到黑。 李玄都说道:“所谓谋定而后动,如今我们有百媚娘、秦楼月、丑奴儿三位归真境,天良手中有‘大宗师’,也能勉强当作一个归真境,至于我,想来充作一个归真境也没什么问题,如此一来,我们几人联手对上醉春风一人,胜算应在五成之上,而在以有心算无心之下,甚至还会更高。” “不过在此之前,我们要先剪除醉春风的心腹羽翼,将天乐宗掌握在自己的手中,这样我们除掉醉春风之后,便能以天乐宗上下之力来抗衡想要坐收渔人之利的陆雁冰。陆雁冰再怎么厉害,她也只是一个归真境,想要单凭一己之力踏平天乐宗,那是痴人说梦,到那时候,她便只能退出‘天乐桃源’。” 百媚娘忍不住问道:“事后呢?” 李玄都平静道:“陆雁冰不是要让天乐宗改换门庭吗?她不是宫里的人吗?那我们便说是她杀了醉春风,捅破了天,也让司礼监和青鸾卫自己跟自己较劲去。” 第二百零八章 杨柳之争 过程与结果的关系大抵会有四种:用正确的过程得出的正确的结果、用错误的过程得出错误的结果、用正确的过程得出错误的结果,以及用错误的过程得出正确的结果。 且不论求仁得仁的前两者,只说后两者,如果让李玄都来选,他必然是选用错误的过程得出一个正确的结果,而非是用一个正确的过程得出一个错误的结果。因为他不是道德圣人,也不是修身的君子,所考虑的是结果如何,而非合乎道德和规矩。 就拿眼下的天乐宗而言,想要用正确的过程得出正确的结果已是不可能,那就只能尝试用错误的过程来得出一个正确的结果,所以李玄都明知他的谋划并非合乎道义,更不符合江湖规矩,可他还是要如此去做。 他要的仅仅是结果,而非过程。 正人心,那是教化世人的圣人才去考虑的事情,李玄都所求,唯太平而已。 “太平”二字,说大不大,说小不小。 百媚娘仍是犹有疑惑,问道:“司礼监和青鸾卫都是太后娘娘的人,真会因为此事而撕破面皮?” 李玄都笑道:“我听丑奴儿说起过,百媚娘你与现任大管事凤楼春不和,几乎到了水火不容的地步,可在外人看来,你们都是醉春风的人。司礼监和青鸾卫也大体如此,只是情况更为复杂,毕竟以青鸾卫的体量,还不足以与素有内廷之称的司礼监相提并论,实际上司礼监与青鸾卫之争,其实可以看作是司礼监的内斗。” 百媚娘问道:“此话怎讲?” 李玄都道:“青鸾卫名义上归属于皇帝亲掌,可自明雍年间内阁和司礼监正式凌驾于朝堂之上以后,就逐渐变为由司礼监代掌青鸾卫而内阁统辖刑部、督查院、大理寺三法司的格局,所以我说青鸾卫不足以抗衡司礼监。” 李玄都接着说道:“内阁有四位大学士,分别是:首辅、次辅、以及两位群辅,司礼监对应有四位大太监,分别是:掌印、首席秉笔、以及两位秉笔,自本朝世宗肃皇帝开始,宫里便定了铁规矩,宫里以司礼监、御马监为首的二十四衙门归司礼监掌印掌管,青鸾卫则归司礼监首席秉笔掌管,以免形成司礼监掌印一家独大的局面,如今与青鸾卫关系甚密的是司礼监首席秉笔,也是提督青鸾卫大太监,而这位首席秉笔与司礼监掌印不和,这两位公公明里暗里的争斗,从先帝到如今,已是快要持续了二十年了,所以我说司礼监与青鸾卫之争,其实是司礼监的内斗。” “先帝在位时,内阁四大臣势大,故而司礼监一直没有声音,待到如今,又是太后和晋王弄权,司礼监虽然掌握实权,但仍是不曾出头露脸,所以对于世人而言,这司礼监有些云山雾罩。在司礼监中,有两位被无数宦官奉为老祖宗的大宦,也就是我方才所说的两位,其中司礼监掌印姓杨,被称为杨公公,出身佛门,据说是一尊阿弥陀佛似的人物;司礼监秉笔姓柳,被称为柳公公,根祗在于道门,素有玄青真人之称; 两人都是先帝的潜邸旧臣,在宫中根基深厚,各有一派儿孙,泾渭分明,故而他们二人之间的争斗又被称为杨柳之争。若是我所料不错,你们天乐宗走了司礼监的路子,应该就是杨公公那一派的路子,这便可以解释柳公公一派的青鸾卫为何要来胁迫你们改换门庭。当然,青鸾卫内部同样不是铁板一块,也不能将其完全视为柳公公一派的人,陆雁冰此来更多还是出于私心。” 听到这儿,丑奴儿忍不住问道:“这是什么道理?” 李玄都笑道:“公门修行和混江湖可不一样,我们江湖上可以分出一个正邪之辨,可朝廷不行,什么是忠臣?什么是奸臣?什么又是贤臣?没有真正的贤臣,因为贤与不贤有时候也由不得他们。皇帝用你的时候你是贤臣,是忠臣;皇帝不用你的时候,你便是佞臣,是奸臣;贤时便用,不贤便黜,此乃帝王心术。也正因为如此,朝堂之上哪就能铁板一块,若是铁板一块,置皇帝陛下于何处?所以任你是外廷也好,内廷也罢,清流也好,宗室也罢,都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这便是朝堂。” 百媚娘这才明白其中的弯弯绕绕,也明白李玄都为何有信心让司礼监和青鸾卫相互较劲,盖因这种内斗,要的就是一个由头而已,哪怕心知肚明这个由头是假的,也不在乎了。 李玄都又道:“当下的关键不在于日后青鸾卫和司礼监会如何反应,也不在于能否袭杀醉春风,而在于你们能否切实掌握天乐宗,若是能,则大事可成,无论袭杀成与不成,都可进退自如,若是不能,则一切休谈。” 百媚娘骤起眉头。 李玄都也不催促,只是安静等待。 他了解自己那位师妹,自小便是个贪心不足的家伙,如果此前她只是想要从天乐宗身上割下一块肉,那么在她察觉到李玄都等人的来意之后,八成就生出了将天乐宗一口吞下的想法,所以她必然不会好心提醒醉春风小心防备,只会站在岸上观船翻,然后再上演一出黄雀在后的戏码。 她这个性子,实在像极了她的三师兄。 也难怪,毕竟她是三师兄一手教导出来的,会如此行事,也不奇怪。 李玄都有些感慨,从师父到徒弟,都是如此,可见立身不正,只是可惜了他那位性情醇厚的大师兄,过世太早,否则以他的仁厚性情,上承师父,下接一众师弟师妹,大概便不会是今天这般样子。 想到这里,李玄都忍不住自嘲一笑。 当年的紫府剑仙又好到哪里去,江湖上评价他:“一语不合便拔剑,拔剑即杀人。”虽然此言有夸大之嫌,但也可见当年的紫府剑仙在被江北群雄围攻而心性大变之后,其戾气之重,尤甚其他师兄师妹。 说来也是讽刺,在他还是紫府剑仙的时候,也正是他与这位师妹关系最好的时候,无关乎武力高低,皆因性情。待到他想要做一个好人了,却是渐而疏远,只因道不相同。 许久之后,百媚娘终于开口道:“我的心腹嫡系,大多都是反对醉春风之人,以老宗主当年留下的老人居多,这也是醉春风迟迟不敢动我的原因之一,至于醉春风的心腹嫡系……” 她转头望向秦楼月:“这就要问秦师妹了。” 秦楼月轻咬了下嘴唇,略有犹豫。 若是仅从侧面看来,她还是个不折不扣的美人,杏眼、桃腮、樱桃嘴、柳叶眉,几乎满足了书生们对于书中颜如玉的所有向往,此时犹豫思索,倍显娴静,只是可惜了另外半张脸上的伤疤。 片刻之后,秦楼月缓缓道:“除了副宗主和大管事的两派人马,再有就是直属于宗主的人手,又分为三部分,分别由三位大执事掌管,我只是其中一人,还有另外两人,不过好在其中一人常年在外,如今并不在‘天乐桃源’。” 她又是犹豫了一下,说道:“属于我的那部分人手,我可以保证大部分人在不知情的情形下都会听令行事,就算有不听令行事的刺头,在有心算无心之下,也可以解决掉,只是一定要快,如果等到宗……醉春风出面,我便很难控制局面。” 李玄都忽然发现自己的肩头上不知何时多了一片落叶,伸手拍掉之后,道:“这是自然。” 第二百零九章 尽管去杀 李玄都说道:“也就是说,如今属于醉春风的势力便只剩下一位大执事和凤楼春这位大管事。解决她们,需要多久?” 秦楼月道:“因为今天是花魁竞选的日子,属于大管事凤楼春的人手都集中在评选花魁的金风苑那边,可在暂且不管,我的人手又在城中维持秩序,反倒是‘琼楼’这边人手不多,只有大执事翠楼吟的人手负责防卫。” 百媚娘接口道:“翠楼吟是醉春风的死忠嫡系,所以醉春风才会让他来负责自己的防卫,他的人手主要集中在整座‘琼楼’的七层以上,如今我们所在的位置则是三层,由秦楼月和我的人手共同把守。” 李玄都问道:“丑奴儿去帮百媚娘,胡良去帮秦楼月,你们需要多久时间?” 百媚娘想了想,回答道:“一个时辰。” 胡良拍了拍手,笑道:“一个时辰,说多不多,说少不少,应该是足够了。当年我们在承天门伏击那位从宫中返回青鸾卫都督府青鸾卫右都督,也只准备了两个时辰而已,这种事情,就在于一个快字,快到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迟则生变。” 李玄都想起往事,道:“当年二十个先天境的高手就能伏击归真境的青鸾卫右都督,如今我们三个归真境和两个可以勉强可以充当归真境的先天境,袭杀一位归真境,应该不是难事。” 胡良伸手扶住腰间所悬的“大宗师”,说道:“这些待会儿再说,我们先去办正事,老李你就在这儿等着我们。用老沈和宋老哥的话来说,这叫居中调度。” 李玄都没有拒绝,点头道:“好。” 从头至尾,两人的情绪都没有太多的波动,既没有亢奋,也没有紧张,只有平静。毕竟曾经沧海难为水,参与过有长生境和天人境直接出手的帝京之变后,如今的这场天乐宗之变,却是不算什么了。 这些殿阁依山而建,其间相连的廊道如同秦蜀栈道,在山壁上凿洞架木,以木为横梁支撑,上铺设木板为栈道,又在栈道上设有栏杆。 待到四人离去之后,李玄都没有依言等候在这座早已废弃的殿阁之中,而是出来殿门,站在外面廊道的栏杆上,然后伸手攀住上一层廊道的底部横梁,仅靠单臂的力量,将自己的身形悠荡出廊道之外,然后借助惯性的力量一个上翻,悄无声息地跃至上一层。 在丑奴儿还未离开天乐宗的时候,这座巍峨“琼楼”其实只有三层而已,所以她身为当时的大管事也只能在第三层,不过在她离开之后,醉春风又将其陆续修建至九层,他本人所在的大殿便是第九层,而百媚娘等人则在第七层或者第八层。 此时李玄都来到的是第四层,这里多是天乐宗的中层弟子所在,比如死在他手上的那名执事。只是因为今日是评选花魁的缘故,天乐宗内无论是执事还是寻常弟子,此时都忙碌于“天乐桃源”之中,这儿倒是变得空空荡荡,没什么人。 李玄都不紧不慢地走在廊道上,脚步声清脆又清晰,丝毫不像是在别人家的要害腹地,倒像是在自家之中闲庭信步。 李玄都轻声自语道:“山内青山楼内楼,天乐歌舞几时休。暖风熏得游人醉,直把中州作江州。‘春风一醉’醉春风,不知你是否也醉倒在这靡靡之风中?” …… 金风苑,本名春风苑,在醉春风成为天乐宗的宗主之后,为避其名讳,将其改名为金风苑。 金风苑是“天乐桃源”中最大的行院,占地近百亩,于天乐桃源而言,犹如皇城之于帝京城,所以每年一度的花魁评选都是在此地举行。 按照规矩,此等盛事,本该由天乐宗的宗主作为本地主人亲自出面,只是醉春风因为青鸾卫到来的事情而心情不佳,便让凤楼春代为主持,这让凤楼春好一通手忙脚乱,毕竟广迎八方来客可不是一件轻松的事情,像那些真正的贵人还好说,怎么重视怎么来,一切都是最高规格就好,也挑不出什么错。可那些只有不上不下的半桶水就极为麻烦,这类人有资格参加花魁评选,可又算不上大金主,而是希翼着靠着此事结识一些真正的贵人,本就目的不纯,而且还小算计特别多,比如位置靠前还是靠后,比如随行服侍的丫鬟是丑是俊,最怕遇到那种认不清自己位置的人,总想要和身份比自己高的人攀比,又还瞧不上与自己相差无多的,这也不是,那也不是,最难伺候。 这就十分考验凤楼春待人接物的本事,不管怎么说,这些人也都是非富即贵,“天乐桃源”想要大把大把的搂银子,便少不了要与这些人打交道。 在金风苑的最中心位置,是一座仿照帝京城戏楼样式的二层楼阁,一楼是寻常座椅,二楼是包厢雅座,然后便是一座巨大的戏台,姑娘们在此献艺,供诸多来宾点评。 什么是雅? 站在这个世道顶层且人数稀少的权贵所推崇的即是雅,因为他们要以此来区分自己与普通人的区别,所以“雅”永远在少数人的手中,而大多数人喜欢的便是“俗”。 就拿某些文人名士来说,世间百姓多数喜欢牡丹,俗气,我偏要喜爱菊花,如此方能彰显自己的不俗,要不怎么是“雅士”? 这逛行院也是如此,大部分来到这等烟花之地,见到如此美丽的姑娘,会想要做什么?定然是那宽衣解带的云雨之事,那权贵们自然不能如此,要讲究情调,讲究身份,万事讲一个“雅”字,在办正事之前,先打个茶围,下几盘棋,最好是诗词唱和一番,最后是饮酒到三四分醉,带着几分醉意行元圣之礼,方是“雅”,若是刚进门便要急不可耐地脱衣行事,便是“俗”,便落了下乘。 此时的评选花魁也是如此,如果让女子们在台上搔首弄姿,那是寻常楼子里的女人才干的事情,俗气。这些红牌姑娘们,要做寻常女子做不了的事情,那便是谈琴、下棋、绘画、吟诗、作词、唱曲、跳舞、奏乐,仅仅说后两项,舞有古舞六代舞,有胡舞胡旋舞,甚至还有女子会煌煌剑舞,乐器就更不用说了,琴、瑟、琵琶、箫、笛、埙、笙、竽、鼓,甚至还有女子还会编钟。在这个女子无才便是德的世道里,能做到这些的女子终究是极少数,此即是“雅”。 今日的花魁评选,定然是大雅之堂。 曾经有名士笑言,行院乃是污浊之地,却能生出大雅,正是白莲出淤泥而不染。 此时作为本次评选花魁的热门人选,四位红牌姑娘已经陆续现身,分别是琉璃阁的玉蝴蝶姑娘,绘春园的雪花飞姑娘,如梦苑的水仙子姑娘,以及桃红楼的庆金枝姑娘。当然也有其他作为绿叶的女子,千娇百艳齐聚一堂,当真是人间胜景。 “琼楼”上,有三人远远眺望此处。 最顶层的九楼大殿,醉春风右手悬空端着一杯美酒,俯瞰金风苑,然后将杯中之酒一饮而尽。 其下一层的陆雁冰凭栏而立,作为女子,她天然不喜欢此地,听得隐隐丝竹声响,面无表情地一伸手,握住一片不知从何处飘来的树叶,短暂的沉默之后,她跃出廊道,头下脚上,身形直直下坠。 此时四楼的廊道上,李玄都负手而立,刚好与下坠的陆雁冰一个照面,两人的视线一错而过。 在这两人照面的极短的时间内,陆雁冰张嘴而无声,说了四个字。 李玄都通过嘴型认出了是哪四个字。 “尽管去杀。” 第二百一十章 玄阴屠 醉春风在殿门外驻足片刻之后,返身回到大殿之中。 自从他将天乐宗迁入“天乐桃源”之后,就很少离开此地,当年那个在江湖上颇有侠名的“春风一醉”变成了神秘莫测的“天乐教主”,在这段时间中,他除了闭关精修自身修为和操持“天乐桃源”的事务之外,最大的爱好便是钻研一本得自西域真言宗的《大欢喜禅》,虽然醉春风在年轻的时候未入少玄榜,但并不是说醉春风的资质不佳,恰恰是因为他太聪明,什么都想学,什么想要十全十美,如果他肯早些入归真境,必然在少玄榜上有名,可他为了能登顶归真境九重楼,在先天境中足足停留了近十年,使根基牢固无比,这才一入归真即是七重楼,又用了八年的时间,从归真境七重楼攀升至归真境九重楼。 如今的醉春风距离天人境一步之遥,虽然青鸾卫许诺能帮他踏足天人境,但他从心底里并不信任青鸾卫,还是打定主意要凭借自己来晋升天人境,这些年来,他融汇天乐宗的各种秘术,借助炉鼎大肆采补,已经隐隐看到了天人境的门槛,如今他又得了“明妃相”的炉鼎,再借以真言宗的上成之法“大欢喜禅”调伏心障,天人境便是他的囊中之物。 醉春风来到大殿深处的云床上,盘膝而坐,然后从自己的须弥宝物中取出一本琉璃色古籍,平摊于身前,慢慢翻阅。 大概两个时辰之后,已经快要深夜,一名仆从迈着小碎步来到近前,小声禀报道:“宗主,副宗主来了。” 醉春风皱了下眉头,从古籍上收回视线,吩咐道:“让她进来。” 仆从轻诺一声,徐徐退下。 不多时后,有脚步声由远及近。其实只要有抱丹境的修为,便可行走无声,更遑论百媚娘这等归真境的高手,之所以如此,与推门之前先敲门的作用无异,关键是提醒房内之人。如果故意行走无声,则会被视为图谋不轨。 醉春风听到脚步声之后,大袖一卷,将平摊在自己面前的古籍收回自己的须弥物之中。 然后就见百媚娘款款来到面前,恭敬一礼:“宗主。” 醉春风沉声道:“可曾见到秦楼月?” 百媚娘回答道:“见到了。” 醉春风的语气加重:“那你为何现在才来见我?” “请宗主恕罪。”百媚娘轻声道:“只因桃源内有人恃力行凶,所以暂时脱不得身。” 醉春风挑了挑眉头,语气冰冷地问道:“是哪位英雄好汉有如此胆识?胆敢在我‘天乐桃源’闹事?可曾抓到?” “是一个名叫胡良的刀客,曾经是补天宗的门人,不过现在已经脱离补天宗。”百媚娘道:“人已经抓到了,正在殿外,由秦楼月看管。” 醉春风挥了挥手,“带他进来。” 百媚娘转身朝殿门外,道:“把人带进来。” 片刻后,秦楼月押着身上被刺入七支“七凤羽”的胡良来到醉春风的面前。 醉春风打量了他一眼,问道:“为何要在我‘天乐桃源’闹事?” 胡良高昂着头,满脸桀骜不驯,答非所问道:“我听说藏老人上次来这儿,非但一颗铜钱没花,反而还带走了两名花魁,偌大一个‘天乐桃源’却是连个屁都不敢放,可有此事?” 当日被藏老人强压一头之事,可谓是醉春风的痛处,此时听得胡良此言,醉春风立时动了几分真怒,他强压心中怒气,森然道:“这与你今日来桃源闹事又有何干?” 胡良嘿然道:“藏老人做得,我就做不得?” 醉春风的眼神凌厉,寒声道:“看来你当真是一心寻死了。” 整个大殿之中一片死寂,仿佛此地是一片无人绝地。 胡良笑道:“到底是谁寻死,现在还言之尚早。” 在天乐宗中一言九鼎近十年的醉春风终于察觉出几分不对,双手撑在双膝之上,脸色变得凝重。 不过他仍是没有多想,只是将绝大部分注意力都放在了眼前这名刀客的身上。 下一刻,却是秦楼月身形暴起,两只大袖左右一摆,洒落出无数寒星。 与此同时,百媚娘也是一扬手,一团白茫茫的“烟雨”在醉春风的面前骤然炸开。 醉春风无论如何都没有想到,百媚娘和秦楼月会同时出手偷袭自己,不过他毕竟是归真境九重楼的高手,还是瞬间反应过来,体表有荧光流转,任由“七凤羽”和“极乐针”同时落在自己的身上,却是不伤分毫。 醉春风沉声道:“师妹,没想到你还是忍不住出手了,我本以为你不会背叛我的。” 话音未落,只见醉春风张开双手,一手成掌,一手握拳。 刹那间,百媚娘和秦楼月如遭重击,同时向后飘荡出去。 不过也就在这时,不需继续刻意装成犯人的胡良从须弥物中取出“大宗师”,身上的“七凤羽”全部自行弹出,然后双手握刀,一步踏前。 一瞬之间,刀气如大雨时节的满溢湖水,遍布大殿的每一个角落。 不过对于醉春风这位距离天人境只剩一步之遥的宗师而言,这些看似凌厉骇人的刀气,却是不算什么了,他只是伸出手掌,上下翻覆,便将这些刀气强行镇压,继而消散无形。 到了归真境之后,返璞归真,出手之间不是声势越大就威力越强,先前他一掌一拳震退百媚娘和秦楼月两位归真境,看似轻描淡写,却不知要比玄元境倾力一击推房倒屋强出多少,能放亦能收,于方寸之间见大马金刀,方才是真本事。 不过百媚娘作为天乐宗中仅次于醉春风的第二人,也不是如此不堪一击,稳住身形之后,双手一翻,只见她的十指之上亮起寒光,仔细看去,她的指甲竟是暴涨至尺余之长,五指并拢之后,仿佛一柄短剑。 醉春风皱起眉头,因为百媚娘所用的竟然不是天乐宗的手段,而是牝女宗的“玄阴屠”,不过他很快就松开眉头,毕竟他也学了真言宗的“大欢喜禅”,百媚娘会牝女宗的秘传之法也在情理之中。 世人皆知牝女宗有三大杀人手法,分别是“冷月锯”、“玄阴屠”、“缠心丝”,其中“冷月锯”伤人体魄,“玄阴屠”伤人气机,“缠心丝”伤人神魂,所以面对百媚娘的“玄阴屠”,醉春风也不犹豫,直接运转体内气机,在起身的同时,全身上下的筋骨如爆竹一般节节炸响。 气机自下丹田气海升起,过龙虎关,上脊柱十二楼,最终过风池玄窍,三大丹田连为一体,真元先是化作磅礴罡气流转全身上下,继而入开闸洪水,流溢于整个大殿之中。 幸而这座大殿是以特殊材质建成,固若金刚一般,换成其他房屋,仅仅是此番气机倾泻,便足以使整座房屋灰飞烟灭。 醉春风望着百媚娘,冷然道:“难怪牝女宗的摇月姬能够悄无声息地潜入此地,原来天乐宗之中还真有内鬼,师妹,牝女宗的宫官许诺给你什么好处了?是六姬之一?还是上成之法?” 百媚娘平静道:“我今日对你出手,既是为了自保,也是为了天乐宗的将来。” “你也敢跟我侈谈宗门?”醉春风怒极反笑:“天乐宗是在我的肩上担着,没有我就没有天乐宗的今天,‘天乐宗的将来’这几个字还轮不到你来说!” 百媚娘点头道:“有句话你没有说错,没有你,天乐宗也的确不会走到今日的境地。” 第二百一十一章 缠心丝 醉春风放声大笑:“没有我醉春风,单凭你和丑奴儿也能支撑起天乐宗?你们今日说什么为了天乐宗,说到底还是为了这个宗主位子罢了,尽管出手就是,我倒要看看,你们这两个乱臣贼子有多少本事,能从我的手中夺走宗主大位!” 话音未落,两旁的水池之中激荡不休,然后水面轰然炸裂,两道龙卷一左一右拔高而起,化作两条水龙,朝醉春风迅猛冲去。 却是秦楼月以自己身上的长绫为引,使得池水化作水龙。 醉春风只是随手拍出一掌,按住一条水龙的头颅,任由其不断前冲,自己岿然不动,然后水龙寸寸碎裂,化作无数水雾升腾。同时他的另外一只手直接捏住另一条水龙的七寸位置,掌间气机喷吐,使其炸裂成漫天水花,好似在殿内下了一场大雨。 就在此时,胡良终于出刀,破开尚且还悬在半空中的水滴,一刀朝着醉春风当头斩落,是那脱胎于补天宗“天阙九问”的“天火式”。醉春风手指轻弹,两条水龙的最后一点余韵也彻底烟消云散,然后伸出右手破开刀芒,轻描淡写地握住“大宗师”的刀锋。 “大宗师”一刀未能建功,但是这位天乐教主也不是真就纹丝不动,此时他的脚下已是龟裂无数,而且裂痕还有不断四散蔓延的趋势。 醉春风望着自己那已经鲜血淋漓的手掌,淡笑道:“好一柄‘大宗师’,不愧是当年‘魔刀’宋政的佩刀,我听说‘血刀’宁忆曾经有意此刀,因为败给了紫府剑仙,这才与此刀擦肩而过,可惜现在没有了紫府剑仙给你撑腰!” 话音落下,醉春风的左手猛然握拳,然后一拳击出,重重落在胡良的小腹上。 胡良的背后立时出现了一个清晰拳印,胡良强咽下一口鲜血,强行从醉春风的手中拔出“大宗师”,身形向后退去。 醉春风正要纵身追击,将胡良毙于拳下,可就在此时,百媚娘左手一挥,她的五根尺余之长的指甲竟是齐齐断裂,晶莹如玉,恍若五道飞剑,朝着醉春风的面门激射而至。 在醉春风的视线之中,只见得五道剑光洞穿而来,好似五根手指抓向自己的天灵,心底不由得有些惊讶自己这位师妹这些年来的隐忍,他也不敢大意,要知道牝女宗的“玄阴屠”修成之后,丝毫不逊于清微宗的飞剑,其中更蕴藏有牝女宗所独有的“玄阴剑气”,入体之后,不但能损耗气机,而且还能引人走火入魔,极为诡秘无常。 醉春风第一次双手同时出拳,瞬间在身前连击五次,气势雄浑,带起呼啸风吼,震人耳膜,竟是凭借自身的磅礴气机,强行将五道剑光打飞出去。 百媚娘再一挥手,她右手的五根指甲也同样断裂开来,化作剑光,与先前的五道剑光合作一处,随着百媚娘十指连舞,十道凛冽剑光伴随着幽幽玄气,再次激射向醉春风。 醉春风大笑一声:“来得好!” 他不退反进,整个人状若疯魔,出拳如虹,在一瞬之间炸出上百道拳罡,拳罡之凌厉雄浑,虽然稍逊于玄阴剑气,但胜在数量众多,两者轰然相撞,十根指甲悉数碎裂,炸开一圈肉眼可见的气机涟漪。 首当其冲的便是醉春风和百媚娘二人,只见百媚娘脸色骤然苍白,身形不受控制地向后倒退出去,然后轰然撞至支撑大殿的十二根巨柱之一,烟尘四起,待到烟尘散尽,她整个人已是嵌入柱中。 醉春风也不好受,在他赤裸的胸膛上多了两道纵横交错的剑痕,绽放出深邃诡谪的幽碧光泽,更诡异的是这两道剑痕竟如活物爬虫一般蠢蠢欲动,乍一看去,好似蛇虫活物,沿着经络疯狂游走,不过一会儿的功夫,已是从胸膛转移到了后背,而且还有向上移动的趋势,让人见之则生出几分凉意。 这两道剑痕看似未曾破开皮肉,影响不大,但其中透发出一股灭绝生机的阴寒煞气,坏人根基,断人生机,且如附骨之疽,极难甩脱,比起清微宗的“三分绝剑”不遑多让,即使醉春风将体内五气悉数化作真元,也难以将其彻底化解,只能勉强将其控制在上半身的范围之内。 醉春风低头看了眼身上的剑痕,再抬头望向百媚娘,语气森然道:“师妹,没想到你除了练成牝女宗的‘玄阴屠’和‘玄阴剑气’之外,还练了阴阳宗的‘太阴十三剑’,倒是好手段,可惜‘太阴十三剑’少了三剑,否则今天便是我要栽在你的手中了。” 百媚娘将身体从柱中拔出,道:“牝女宗的‘冷月锯’和‘玄阴屠’其实都是出自于阴阳宗的‘太阴十三剑’,两者各有千秋,先前你疑我是与牝女宗暗中相通,为何就没有想到阴阳宗呢?” 醉春风眉头微皱,露出几分疑惑神色。 下一刻,百媚娘头上束发的簪子等物在一瞬间悉数炸裂开来,一头青丝顿时散开,笔直如瀑,有近乎丈许之长,披在百媚娘的身后,好似一件披风。 然后百媚娘身形一转,不见她有何动作,身后青丝狂乱舞动,不断延伸变长,向着四周延伸蔓延开来。 清微宗有一剑式如女子结情丝千千结,剪不断,理还乱,名为“绾青丝”,牝女宗的一位祖师,天纵奇才,先是从一位阴阳宗大宗师那里学得‘太阴十三剑’,后又从一位清微宗大宗师那里学得‘绾青丝’,她将两者合二为一,创出‘缠心丝’。 百媚娘此时所用便是“缠心丝”,只见她以三千青丝化作万千情丝,结成一张罗网朝醉春风当头罩下,转瞬之间,青丝合拢,如蚕吐丝结茧,将醉春风环绕成一个“线团”。 正所谓最难消受美人恩,情丝千结,便彻底抛弃了剑气之刚,化而为柔,如棉絮云朵一般轻飘飘,不着力,不受力,使得醉春风如深陷泥潭,近乎动弹不得。 同时还有诸般念头情绪随着这些青丝一起涌入醉春风的心头。 白发三千丈,缘愁似个长。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 恨花言巧语,恨负心薄幸,恨心肠如铁,恨人情冷暖,恨世态炎凉,恨天地不公,恨善恶无报。“七恨”之意如七道剑意直指神魂。 一个不慎,被其夺去心智,便如落入蛛网之中的飞虫一般,再无生路。 醉春风屏息凝神,运起双掌如刀,将绕在自己身周的青丝一一斩断。 无数青丝被断成两截,随即又有新的青丝生出,似如野火烧不尽的野草一般。不过终究还是“锄草”更快一些,青丝渐少。 只是醉春风脸上的凝重之色不见丝毫减少,因为这些被他斩断的青丝仍旧漂浮于四周,而且那种乱人心神的纷杂念头愈演愈烈,于恨之间又是生出情来,以青丝结情丝,再以情丝织罗网,最终化作情天恨海。 这才是牝女宗的真正厉害之处。 饶是醉春风,也不得不郑重以待,不敢有丝毫马虎大意。 百媚娘伸手握住嘴巴咳嗽了几声,不看掌心处的鲜血,望向醉春风,轻声道:“师兄,我本无争权之心,可这些年来,你做的着实有些过分了,就拿刚才来说,你称呼我和秦楼月是乱臣贼子,显然是把自己当作了此间帝王,可你要知道,天乐宗不是你一个人的天乐宗,宗主之位也从来不是你一家一姓的宗主之位。你这些年来,一人独断专行,置宗内弟子如同家奴,凡有异议者视同仇寇,说打就打,要杀便杀,玩弄帝王心术,以党争治理宗门,将天乐宗和‘天乐桃源’视为自家之私产,以一人之心夺天乐宗上下之心!” 她深深望了醉春风一眼,一字一顿道:“此心当诛。” 第二百一十二章 翠楼吟 先前百媚娘和秦楼月能够安然登楼,是以有心算无心,可现在的顶楼之中闹出如此大的动静,镇守七楼、八楼的翠楼吟便不能再无动于衷。 翠楼吟是个不惑年纪的男子,身材高大,喜着华服,习惯性给人一种睥睨的傲慢感觉,与温柔绵软的“天乐桃源”有些格格不入。 正当他召集人手的时候,一位心腹匆匆赶来,语气急促道:“启禀大执事,有人攻楼,很快就要到达七楼,说是奉了副宗主的命令前来平叛,兄弟们不肯让路,便说我们的人是叛贼,要谋害宗主!负责镇守的两位执事,都被一个外来的年轻人以飞剑斩杀,手段凌厉得很,根据底下的兄弟回报,似乎当年那位被宗主逐出宗门的大管事丑奴儿也在其中,兄弟们已经快要挡不住了。” 翠楼吟脸色大变,“分明就是她们反了!” “琼楼”虽然名为楼,实则是由许多依山而建的楼阁组成,所谓的登楼,便是沿着悬于山壁上的栈道登山而已。栈道狭窄,只能让三人并肩而行,所以无论是进攻还是防守,真正能够交手的只有几人而已。 在这种情形之下,处在最前面的李玄都可谓是所向披靡,无人能挡。这也是不得已之事,当下的局势,关键就在于一个“快”字。 要知道天乐宗可不是风雷派,风雷派在底蕴放在各派之中,还能算是顶尖,可放在各宗之中,就难免不够看了,哪怕是最为弱势的真传宗,也远胜于风雷派,更遑论更胜真传宗一筹的天乐宗。 天乐宗分为三大派系,分别对应宗主、副宗主和大管事,以宗主一脉为主干,另外两派为枝叶。宗主一脉又分为三支,分别对应三位大执事,负责城内守卫的秦楼月、负责外务的醉太平、负责守卫“琼楼”的翠楼吟,无论是哪一派大执事,放到江湖上,都足以媲美一个门派,所以哪怕是秦楼月和百媚娘联手起事,醉春风的手中仍旧握有不俗的力量,李玄都他们的唯一优势就在于以有心算无心,若是让醉春风反应过来,那么局势又变得殊不可料了。 当他们一行人终于来到七楼中断位置的时候,李玄都终于停下了脚步,身侧站着丑奴儿,身后则是属于百媚娘和秦楼月的人手。 在另一边同样是人头簇拥,层层叠叠,多以刀客为主,不过在各个制高点位置也布置了手持四等弩的弩手,对前往第八楼的必经之路形成交叉之势,若有人想要强行突破,势必要遭到弩箭的猛烈击杀。 脸色阴沉的翠楼吟负手而立,在他身旁皆是在江湖上小有名气的好手,这也是天乐宗最为精锐的部分,是醉春风最后的压箱底牌。 多年之后再次来到此地的丑奴儿望着翠楼吟,一言不发。 李玄都转头问道:“这里距离醉春风所在的大殿还有多远?” 丑奴儿轻声回答道:“以前我还在天乐宗的时候,这里还没有建有楼阁,大多都集中在山脚,没想到这些年来却是已经建到了这里,因为环境变化太大,具体还有多远,我不好说,但是可以肯定已经不远了,顶多不过数里的路程。这会儿不出意外的话,师姐她们已经跟醉春风交手,我们要快点赶过去才行,只是眼前这么多的人手,应该怎么过去?” 李玄都略微思索,道:“如果仅仅是你一个人穿过,应该不难。” 丑奴儿轻声问道:“你让我先去支援师姐他们?” 李玄都点头道:“由我来拖住翠楼吟。” 如今丑奴儿已经知晓李玄都就是曾经大名鼎鼎的紫府剑仙,再加上他又以一己之力擒住了秦楼月,此时对上翠楼吟,也没什么不放心的,点头道:“若是李先生亲自出马,的确简单,那就要有劳李先生了。” 李玄都道:“醉春风不是真正的心腹大患,陆雁冰才是,那丫头虽然只是归真境八重楼,比起醉春风还要低上一楼,但身怀诸多秘术,而且这次离开宗门,难保不会身怀一件宝物,她想要一口通吃,很难,可是收拾一个两败俱伤的残局,却不是什么难事。” 说到这儿,李玄都略微有些感伤,苦笑道:“说起来,她之所以变成今日这般样子,还是我们这些做师兄的不是,都说言传身教,我们都教了些什么?” 最高处的大殿中。 百媚娘双脚缓缓离地,整个人悬于半空之中,在她身后,青丝蔓延,如孔雀开屏。 隐忍十余年,这一刻终于峥嵘毕露。 放眼天乐宗,所有反对、不满醉春风的天乐宗老人都聚集在百媚娘的麾下,那醉春风为何不除去百媚娘?醉春风那么多的师弟师妹,哪个不被醉春风视为家奴,为何独独称呼百媚娘一声“师妹”? 这些不是没有道理的。 早在醉春风还未接掌宗主大位的时候,百媚娘就仅次于他,只是那时候的醉春风与今日不同,故而百媚娘与他关系极好,对于他登上宗主大位可谓是乐见其成,而且百媚娘也正如老宗主破阵子所言,并不喜欢天乐宗的氛围,甚至是格格不入,所以常年在外游历,并不返回宗门。对于醉春风而言,这位师妹不是他掌握宗门的大敌,于是也未当作心腹大患,当年他将丑奴儿逐出宗门,既是削弱百媚娘的羽翼,也是一次试探,只是百媚娘在此事上并无过激反应,反而愈发沉默寡言,几乎是自削权柄,这才让醉春风渐渐放心。 百媚娘眼看着天乐宗这棵大树被醉春风一点点挖空,尽管她并不喜欢天乐宗,但也不愿意看着它万劫不复,不是没想过破釜沉舟,只是苦于没有强大的外援和合适的机会,单凭她一己之力,不足以对抗醉春风,毕竟以天乐宗的家底,除非是藏老人这样的大宗师才可以来去如履平地,百媚娘显然还不至于强悍如此。 现在李玄都因为丑奴儿之事来到“天乐桃源”,这便是外力,于是她决定与李玄都合作,行险一搏,彻底推翻醉春风。 百媚娘望向被重重青丝环绕的高大身形,喃喃道:“师兄,你可曾想过今天?” 赤裸着上半身的醉春风深吸一口气,气势愈发雄浑。 这位将天乐宗视为自己囊中之物的天乐教主眼神冰冷,声若洪钟道:“师妹,你学了牝女宗的‘玄阴屠’和‘缠心丝’,还学了阴阳宗的的‘太阴十三剑’,想来是瞧不上我们天乐宗的手段了,那为兄今日就让你见识一下我天乐宗的独门秘法。” 浑厚嗓音在大殿中层层激荡。 两旁水池中本就已经不多的池水再起涟漪。 丑奴儿平声静气道:“师兄尽管出手便是。” 醉春风不再多言,直接干脆地单膝跪地,一掌按在地面上,喝道:“乾、坎、艮、震、巽、离、坤、兑,休、生、伤、杜、景、死、惊、开,八门金锁!” 一瞬之间,整座大殿金光熠熠,同时在八个方位缓缓升起八座金门。 这座大殿就是一座大阵。 醉春风长发胡乱飞舞,下衫猎猎作响,脚下踏出无数裂痕,一气化八,同时催动八座金门。 下一刻,八座金门中各射出一道金光,如同八柄锋锐无匹的利剑,狠狠斩落在百媚娘以青丝构建的“情网”之上,只见得青丝碎屑漫天飞舞,“缠心丝”已是被破了。 百媚娘的长发骤然撤回,已是残了,勉强及腰,只有原来的半数长短。 第二百一十三章 八门金锁 “八门金锁”之阵,出自道门的“奇门遁甲”之术,常用于军阵。八门者:休、生、伤、杜、景、死、惊、开。如从生门、景门、开门而入则吉;从伤门、惊门、休门而入则伤;从杜门、死门而入则亡。 醉春风身为武夫,并不精通术法,若是遇到“缠心丝”这等手段,便难免要束手束脚,于是他便想了个法子,在自己居住的大殿之中,布下这座“八门金锁”之阵,进可攻,退可守。 在破去“缠心丝”之后,醉春风平声静气道:“师妹,倒是可惜了你这一身难得的修为,若是换在其他地方,我想要取你性命,还真是不易,说不定还要被你反客为主,不过好在我提前准备些保命手段,在这个地方,你万不能胜我!” 百媚娘的脸色逐渐凝重起来,两只大袖一展,袖口剧烈震荡,在一瞬间激射出八道蕴含“玄阴剑气”的“七凤羽”,如同八道长虹分别撞击在八座金门上。 这近乎是百媚娘的全力一击,其剑气之充沛更是达到了骇人听闻的地步,寻常归真境九重楼也不过如此。 八道金门金光四溢,震动不休,整座大殿如遭地震,地面上出现无数裂痕如蛇游走。 只是八座似真似幻的金门仍旧是屹立不倒。 醉春风平静道:“这八座金门与我脚下的大殿连为一体,而大殿又与‘天乐桃源’的地气相连,你想毁去这八座金门,真是可笑至极!” 百媚娘不言不语,两袖一挥,在她双臂两侧瞬间出现无数把“七凤羽”,层层叠叠,就好像是两片华丽羽翼,然后她脚下一点,直奔站在原地纹丝不动的醉春风。 既然破不去大阵,破去开启阵法之人就好了。 “来得好!”醉春风大笑一声,他本就想要近身而战,而非玄而又玄的斗法,也不继续催动阵法,直接一手伸出如钩,意图抓住百媚娘的手腕,百媚娘灵巧躲过,向后倒退掠去的同时,反手射出十余支“七凤羽”,醉春风直接抓在手中,距离天人境只差一步之遥的瀚海气机勃发,如熊熊烈火燃烧。 武夫和方士之争,绵延数百年,各有千秋。方士擅长与天地共鸣,其极致便是以自身气机拨动天地的万钧之重,从而引动天地元气,成就天地异象;或是务虚极致,惑人心神,杀人无形。不过这些在武夫看来,都是身外之物,武夫甚至比剑士还要极端,就连三尺青锋也视为身外之物,真正能够依仗的唯有自身体魄和体内孕育的雄浑气机,最终一切都归于双拳之上,臻至极致之后,一拳打出,神佛辟易,破碎虚空。 醉春风走的就是武夫路子,除了这座用来反制术法的八门金锁之阵以外,其他的一切所学,真言宗的“大欢喜禅”也好,道种宗的“万妙姹女功”也罢,都是为了壮大自身气机,而非修得什么秘术神通,所以他最大的依仗便是一身浑厚气机。 醉春风竟是以掌中气机将手中的“七凤羽”生生融掉,就好似冰块遇热而融。 不过也就在此时,百媚娘脚尖一点,在地面上轰出一圈裂痕,身形如一抹长虹,再次来到醉春风的身前,同时射出星星点点的“七凤羽”。 并未吃惊的醉春风无视“七凤羽”中凝聚的“玄阴剑气”,竟是自负到不闪不避,也不阻挡,任由“七凤羽”落在自己的身上,响起一连串的金石之声。 何谓“万妙姹女功”?可不是字面意义上的女子功法,其实与女子没有半点关系,在道门外丹之道中,水银又被称作“姹女”,所谓“万妙姹女功”,又可称之为“万妙水银功”,乃是一门炼体之法。 醉春风修成“万妙水银身”之后,比之静禅宗的“金刚之身”也不遑多让。 百媚娘分别以右手手指夹住四支“七凤羽”,朝醉春风的双眼此刺出。醉春风伸手以手背护眼,两者相撞,不曾想百媚娘只是虚晃一枪,右手只是虚招,根本杀招在于左手的猛然往回一扯。 刹那间,原本在醉春风上半身不断游走的两道剑痕,随着百媚娘的这个动作,猛然跃离他的体表,同时也带起两簇绚烂血花。 醉春风猛地一个踉跄,体内气机瞬间紊乱。 也就在此时,胡良和秦楼月抓住这个难得的机会,一左一右向他攻来。 醉春风不得已之下,只能右手一掌平推,迎上秦楼月的短剑,左手伸出两指,黏住胡良手中“大宗师”的刀锋。一时间,他空有一身冠盖归真境的磅礴修为,却是在三人联手之下,又落入下风之中。 这一切不过在眨眼之间而已。 百媚娘弃掉手中已是无用的“七凤羽”,直接化掌为刀,以手刀用出牝女宗的“冷月锯”,直取醉春风的面门,要将这位师兄的头颅直接劈烂。 在此危急时刻,醉春风也是果决之人,直接松开手中的短剑和刀锋,任由其落在身上,身形朝着殿门方向退去,后背轰然撞在金门之上,使其飘散出点点金色流光。 醉春风的嘴角渗出血丝,伸手轻轻抹去。 此时,一名翠楼吟的属下终于来到殿门外,顾不得这一幕骇人景象,伏在金门之外,颤声禀报道:“宗主,逆贼攻至第七楼,大执事已经亲自前带人去阻截。” 醉春风对此并不意外,“嗯”了一声之后,望向百媚娘,问道:“师妹,我也在你的人手中安插了几个耳目,为何事先没有听闻半点风声?” 一直无甚表情的百媚娘突然笑了笑,淡笑道:“说来也是好笑,就在两个时辰之前,我也从没想过我会出现在这里与师兄你做殊死一搏,从下定决心到真正行动,只用了不到三个时辰,师兄的那些耳目又如何能够反应?” 醉春风点头道:“原来不是处心积虑,而是一时意气用事,仅是这样就险些将我置于死地,若是让你辛苦谋划几年,这天乐宗怕是再无我的立锥之地。” 脸色苍白的百媚娘淡然道:“只是以有心算无心罢了,若是处心积虑地谋划,必然瞒不过师兄的耳目,若是师兄有了防备,大局还在师兄的掌握之中,我也翻不起什么风浪。” 醉春风发出一阵擂鼓一般的震耳笑声,抬手指了指百媚娘,道:“师妹,放眼整个天乐宗,还是你最了解我,就算是凤楼春也比不过你,可惜你不能为我所用。” 百媚娘淡然道:“虽说我不曾刻意谋划,但该有了解也不会少了,我买通了师兄身边负责侍奉的婢女,得知了师兄在这座大殿布下阵法之事,也猜到了以师兄的性情必然会将阵法与整个桃源地气相连,为了以防万一,我也专门做了些布置。 ” 醉春风微微一怔。 百媚娘轻声道:“说是布置,其实不过是毁山而已。” 话音落下,整座大殿开始猛然摇晃,仿佛大船遭遇风浪,使人站立不稳,两旁的池水激荡溢出,紧接着轰隆隆隆的声音由脚下排山倒海而来。 不过醉春风很快就明白过来,他每日都在大殿之中,百媚娘万没有可能在大殿之下做手脚,所以说此时不是大殿震动,而是支撑起整座“琼楼”的山壁在震颤。 百媚娘平声静气道:“丑奴儿有一位出身太平宗的好友,我通过丑奴儿的关系从她的手中买了一批‘凤眼子’,就埋在山脚之下,若是将其引爆,不足以毁去整座“琼楼”,但是引起地动毁去师兄所设阵法的根基还是绰绰有余,没了地气的支撑,这座八门金锁之阵又能支撑几时?” 闻听此言,醉春风脸上的笑意终于是彻底消失不见,他发现自己还是小觑了这位师妹。 第二百一十四章 昆仑山巅 天乐宗操持皮肉生意,其中弟子对于相貌都有要求,男俊女美,翠楼吟如今已是上了岁数,可年轻时也是风流倜傥的翩翩公子,只是随着年纪增长,风流不再,气质沉淀,神华内敛,多了许多城府深沉。此时与这些“乱党”对峙,内忧外患,深沉便成了阴沉。此时山体的剧烈震颤同样惊动了正在对峙的两派人马,这也让翠楼吟的脸色更加阴沉,仿佛笼罩了一片黑云。 在天乐宗的三位大执事中,常年游离在“天乐桃源”之外的醉太平已经是垂垂老矣,说不定哪天便要卸任养老,剩下的便是秦楼月和翠楼吟,若说秦楼月是一把出鞘之剑,专事杀人之事,那么翠楼吟就是一面厚重大盾,专事守卫之事。对于醉春风而言,无疑是翠楼吟更值得信任,否则也不会让他来守卫琼楼。作为宗主心腹嫡系,许多不能让旁人知晓的隐秘之事就落到了翠楼吟的头上,比如说那座八门金锁之阵,必然不可能是醉春风亲力亲为地修建,许多事宜都是由翠楼吟一手操办,所以此时一番地动山摇,他在第一时间便想到了那座勾连地气的大阵。 对于宗主的底细,他也算是略知一二,能将宗主逼得动用这座八门金锁之阵,已经说明这次反叛的声势浩大,如今又直接斩断地脉,断去大阵的地气,那么也可见境况之凶险。 天乐宗的内部争斗,从宗主决意建造这座“天乐桃源”那天开始,就已经可见端倪,丑奴儿的反对只是一例而已,更多的反对之人虽然因为丑奴儿的先例在前,没有继续反对,但也没有就此屈从,只是蛰伏起来,待到有朝一日,醉春风无法维持自身的宗主地位,这些立刻就会反噬。 现在看来,已经到了生死攸关的时候,如果输了这一阵,其凄凉下场,只会比当初的丑奴儿更惨。 不过倒也谈不上畏惧,他相信宗主不至于输给副宗主,也相信自己能够拦住进犯来敌,待到宗主腾出手来,登高一呼,那么大局可定。虽说反对宗主之人不在少数,但支持宗主的却是更多,毕竟宗主执掌天乐宗多年,积威深重,又占据了宗主的大义正统,这便是天大的优势。 翠楼吟望向站在“乱党”最前方的年轻人,是个没有见过的陌生角色,不由得心思几转。百媚娘沉寂了这么多年,没有任何动作,为何偏偏会在这个时候反了?总不会是一时心血来潮就拿着自己的身家性命来冒险,就算她不考虑自己的身家性命,总要为她身边的人考虑一下,所以便只有一个解释,百媚娘不是一时冲动,而是有一定把握,那么这个把握从何而来,想来就在这个年轻人的身上。 当然,翠楼吟是绝不相信一个年轻人就能掀起如此大的风波,关键还是这个年轻人代表了什么,是横行霸道的无道宗?还是虎视眈眈的牝女宗?亦或是鬼鬼祟祟的阴阳宗? 邪道十宗素来都是弱肉强食,弱宗沦为强宗的附庸,现在能有如此手笔的,也就这三家了。 想到这里,翠楼吟难免心中自嘲一番,几十年前,他选择拜入天乐宗,所想的无外乎是宁为鸡首不为凤尾,后来他才明白,鸡首又哪里是那么好当的?既不光鲜,也不牢靠。 一个强大的宗门,在江湖上所扮演的角色,从来都是压迫旁人的“恶霸”,而非被旁人压迫的可怜人。就拿无道宗和牝女宗来说,从来都是他们搞风搞雨,何时遇到过这等内有“乱党”反叛、外有强敌压境的糟心事。 李玄都袖藏飞剑,向前走出几步。翠楼吟已经得到消息,先前去拦路的两位执事都是死在了此人的飞剑之下,手段极为凌厉,所以翠楼吟丝毫不打算去逞那匹夫之勇,见此人单独上前,毫不犹豫地下令道:“弩箭!” 四等弩顿时崩出一连串的机栝之声,相当于抱丹境全力一击的箭矢如飞蝗一般泼洒向那不知死活的年轻人。 当年曾有高人提议将先天境划归入出神入化境界之中,可见先天境的与众不同,说得直白一些,先天境是个承上启下的关键境界,既要将固体、御气、入神、抱丹、玄元五大境界化而为一,同时也要为踏足归真境打牢根基,所以在先天境第一次出现了谷底、山麓、山腰、山巅的划分。同样是山巅,有的人是当世昆仑,高有万丈,近天之高,有的人却只是一个小山包,只有百丈之高,同样是山巅,同样是从山巅之上踏足登天之途,又如何能相提并论? 绝大多数的先天境,所登之山不过是寻常之山,哪怕是立于山巅之上,在高度上也不如昆仑之谷底,从这样的山巅踏足登天之途,其高度可想而知,这也是归真境划分九重楼的缘故,反观立于昆仑山巅之人,苍天在上,触手可及,山巅已是高有八重楼,所以一步踏出即是最高的九重楼。 至于如何才能登上昆仑,原因众多。首先便是上成之法或大成之法,就好比是登山的地图,有地图指引,方能见得昆仑,若无地图指引,能否见得昆仑,就要看运气如何,也就是渺渺难测的机缘一事。 见得昆仑之后即是登山,根骨是登山的体力,体力不济之人纵使见得昆仑,也只能半途而废,难以登顶;悟性是登山时识路的能力,空有根骨而无悟性,不过是在登山歧路上越行越远,注定难见山巅。 当年的李玄都便是根骨、悟性、上成之法、机缘皆是齐备之人,能够登上昆仑之巅,见得玉虚,故而一入归真即是九重楼,如今的李玄都坠境之后复回先天山巅,等同是重走一遍当年的登山之路,自然是驾轻就熟,比之许多归真境要强出太多。 弩箭如雨,气势汹汹地当空坠下,不见李玄都有如何躲闪动作,只是再次伸手,将射向自己的弩箭一一“摘下”,许多封锁李玄都躲闪方向的弩箭落在地面上,箭头整个没入其中,只剩下尾羽还在轻轻颤动,可见弩箭的力量之大,有些精于暗器的高手就算眼能看得见,手能跟得上,却未必能接得住,就算能勉强接下一箭,也万不可能在如此短的时间之内,轻描淡写地接下如此多的弩箭。 一众弩手不由得面面相觑。 翠楼吟的眼皮微微一跳,不过还是故作淡然道:“倒是有些手段。” 李玄都松开五指,任由掌间的羽箭一一掉落在地,然后望向翠楼吟,道:“都是天乐宗的弟子,若是此时内讧,损耗的都是天乐宗的元气,未免不美,不如就由我和阁下来做场对决,胜者为王,如何?” 翠楼吟打心底里不想与这个底细不明的年轻人动手,故作沉思之状拖延时间。 李玄都笑了笑,对于这位天乐宗大执事的评价高了几分。倒是个老江湖,不是那种三言两语就能激怒的愣头青。 不过翠楼吟想要拖延时间,还要问过李玄都答不答应。 只见丑奴儿身形一掠,身形冲天而起,直往山顶的大殿而去。 翠楼吟一惊,便要出手阻拦,不过就在这个时候,李玄都双袖一振,“青蛟”和“紫凰”两剑同时掠出,如同一青一紫两道长虹,分别刺向翠楼吟的心口和眉心。 翠楼吟顿时顾不得丑奴儿,只能运转气机,在体表浮现出一层五彩斑斓的雾气,先来应付李玄都。 第二百一十五章 天玑式 在这一瞬间的变故让人应接不暇,先是丑奴儿展露出归真境的修为,直接往山顶的大殿而去,然后便是这位不知根底的年轻人悍然出手。 待到众人反应过来时,翠楼吟已经分别接下两柄飞剑,然后一袖卷起漫天的粉色雾气,有几个离得近的倒霉鬼,只是被粉色雾气一熏,立时七窍流出黑血,倒地身亡。 此乃天乐宗的“桃花瘴”,与皂阁宗的“九子母天魔”有几分相通之处,都可以惑人心神,杀人无形,不过优点和缺点同样明显,那就是被纯阳之法所克制,若是颜飞卿在此,只消一张火符,便可将其尽数破去。 不过李玄都也不害怕什么,在翠楼吟的惊骇目光中,竟是径直闯入“桃花瘴”中,然后一掌拍在翠楼吟的胸口上,将其拍飞出去。 不过李玄都也不是毫发无损,眼角、耳孔、鼻孔、嘴角中有黑血流淌,他伸手擦去,神态自若。毕竟有漏尽通和“人间世”共同筑就的体魄,区区“桃花瘴”还不能如何,不过性命无忧,修为还是受了些许影响,故而这一掌未能尽全功,只是震伤了翠楼吟的肺腑,距离伤及其根本,还差了一段距离。 翠楼吟站稳身形之后,脸上满是匪夷所思,他用出“桃花瘴”的本意就是让其暂且知难而退,哪成想此人一上来就是以命换命的打法,让他在猝不及防之下吃了个大亏,而且这年轻人的经验极为老道,那一掌就是直奔着他的中单田而去,虽说这一掌的力道有所不足,但也是让他的胸口隐隐作痛,运转气机时略有几分凝滞之意。 也就在这个时候,被他接下的两柄飞剑趁机脱困,重新回到主人的身边。 紧接着李玄都出手之快,让人应接不暇,只见他伸手握住两把无柄飞剑,竟是将飞剑用作峨眉刺,双剑刺出,紫青长虹贯空,这次改为刺向翠楼吟的下丹田。 翠楼吟不敢有丝毫的马虎大意,双脚猛然在地面上踩出一片裂纹,身形拔地而起,同时手中出现一柄似刀似钩的兵刃,形如月牙,晶莹剔透,如是玄冰凝就。 此乃天乐宗中一件代代相传的宝物,名为“碎玉双钩”,一大一小,哪怕是放眼整个天乐宗,也足可以排进前三之列。 “碎玉钩”乃是以深海水精和万年寒晶融合淬炼而成的连柄双钩,以真元催发时,可化作两道弯月状的钩形光华互相交尾飞出,大小分合,尤其不畏邪污,无不由心。品相稍差一点的寻常灵物只要被其钩住,一剪一挫,立时碎裂。只可惜在玉虚斗剑时,小钩损毁于老剑神的剑气之下,如今只剩下一柄大钩,功效大不如从前,这才被醉春风赏赐给了翠楼吟。 翠楼吟伸手一挥,这柄奇门兵刃立时化作一道钩形弯月光华,盘旋飞出,斩向李玄都的首级。 李玄都猛地一个后仰,上半身与下半身近乎成一个直角,堪堪躲过这一钩。 翠楼吟心念一动,只见“碎玉钩”又在李玄都身后强行转出一个浑圆弧度,好似燕子绕梁回旋,再次直刺李玄都的后心位置。 此时的李玄都已是来不及转身,顺势向前疾步奔走,始终与“碎玉钩”保持着寸许距离,然后猛地一个翻身,双袖鼓荡,以手中的两柄飞剑架住“碎玉钩”,反而使得曾经最擅长绞杀他人兵器的“碎玉钩”被“青蛟”和“紫凰”形成绞杀之势。 不过如此一来,李玄都距离翠楼吟也已是近在咫尺。翠楼吟冷笑一声,便要趁此时机将李玄都彻底置于死地。 此时两人之间不过十步之距,翠楼吟转瞬即至,一掌拍向李玄都。 李玄都不得不放开“碎玉钩”,高高跃起。 翠楼吟伸手握住“碎玉钩”,又是顺势向上一钩撩起, 身在半空之中的李玄都强行拧转身形,以手中的“青蛟”和“紫凰”迎向“碎玉钩” 两者相撞,翠楼吟的身形猛然下沉,脚下的坚固栈道裂痕遍布。而李玄都则是以更快的速度下坠回地面,双脚触及地面之后,剧烈的气机直接炸开,栈道表层炸开的碎木四散激射。 下一刻,翠楼吟再次出钩,身随“碎玉钩”而行,使得这一刀的气势格外充沛,便是李玄都也没有直面这道锋芒,而是碎步疾走,在刹那之间与前冲的翠楼吟相撞。 就在这一瞬之间,“碎玉钩”在李玄都的手臂上留下了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李玄都则是一刀掠过翠楼吟的右手手腕,将其手筋挑断。 与此同时,李玄都一肘撞在翠楼吟的腹部,不过翠楼吟也毫不留情地还以颜色,一掌拍向李玄都的胸口,两人同时向后滑行出去。 待到两人重新站定,李玄都看了眼手臂上的伤口以及胸口处的掌印,脸色平静。 翠楼吟面无表情地将“碎玉钩”从右手交到了左手。 下一刻,翠楼吟再次前冲,李玄都脚下一点,急急后撤,在毫厘之间,躲过了翠楼吟的一钩。 翠楼吟手中的“碎玉钩”狠狠落下。 轰然一声,这段栈道被他直接毁去,有几个后撤躲避不及的倒霉鬼,随着断裂的栈道残骸一起向下落去。 “琼楼”不是真正的楼,而是无数傍山而建的楼阁组成,在远处乍看之下仿佛是一座雄楼立于“天乐桃源”之中,可实际上,它还是一座山,严格来说是一面存在于山腹之中的山壁。 所以在栈道的下面不是下一层的栈道,而是悬崖峭壁。 从这里跌落下去,若是轻功身法好的,也许还能有几分生机,可真是轻功身法绝佳,也不会跌落下去。 只听得下方传来几声惨叫,长长回荡,然后便没了声音。 早已是见惯了生死的李玄都无动于衷,身形再掠。摸清了翠楼吟的底细之后,李玄都不再留手,决定在一剑之间分出胜负。 这一次他用出了“北斗三十六剑诀”中的“天玑式”。 “天玑式”之玄妙就在于一个快字。 快到让人难以反应,就连藏老人的化身也没能躲过这一剑,那么翠楼吟又如何能过躲过? 翠楼吟也明白这一点,怒喝一声,改为双手握住“碎玉钩”,横向扫出。 只要李玄都从正面来攻,那么无论这一剑有多快,都在他这一扫的范围的之内。 不过就在下一刻,翠楼吟心头一惊。 因为他这一钩竟是扫了个空。 紧接着,翠楼吟感觉手中微沉,立刻转头望去,只见那名年轻人手持两把飞剑,如一片轻飘飘的鸿毛,正站在自己手中的“碎玉钩”横面上。 这一刻,若是翠楼吟能够环顾四周,就会发现周围的一切好似在这一瞬间静止,周围观战之人的表情还凝固在脸上,或是震惊,或是茫然。 这是极快之下的极慢。 就在翠楼吟转头的同时,站在“碎玉钩”上的李玄都双手交错,手中的“青蛟”和“紫凰”交错出一个“乂”字。 刹那之间,杀机隐现。 对于生死而言,一弹指六十刹那,一刹那九百生灭,一刹那已是足矣。 翠楼吟的念头极快,可身体却跟不上念头,在他看到李玄都的刹那,也是双剑临体的时候。 翠楼吟眼瞳中的倒影还未消散,两柄剑锋已经交错抹过他的咽喉,切裂皮肉,割开经脉,斩断颈椎,血花喷洒四溅。 然后李玄都一脚踏在他的身上,借力腾空,往山上而潇洒掠去。 翠楼吟则是身形一沉,脚下的栈道四分五裂,整个人也如先前那些可怜人一样向下落去。 第二百一十六章 巽风鹤 李玄都身形掠向山顶的大殿,越是靠近,也是能感觉到气机震荡,好似劲风迎面,不但使人行走艰难,而且还刮得面皮生疼,不过李玄都对此无动于衷,脸色如常。 事到如今,翠楼吟身死,那么上山的拦路之人便成了一盘散沙,不必他再去过多费心,现在的重中之重是醉春风,若是拿不下醉春风,那么他们先前做的一切都是无用之功。 此时的山顶大殿中,醉春风傲然立于三人之间,磅礴气机如潮水一般汹涌外泄,体表之上更是染上了一层水银之色。 百媚娘脸色苍白,身后的青丝碎裂,参差不齐。 醉春风望着百媚娘,冷笑道:“师妹的确是好算计,可惜还是差了些许火候,怕是一时半会儿拿我不下。另外,你口口声声说自己是为了天乐宗,可你也不要忘了,如今的天乐宗中还有青鸾卫的人,你我相争,斗到两败俱伤,不过是便宜了他们而已,难不成这就是你所谓的为了天乐宗?难道你忍心看着师父他老人家留下的基业都为了他人做了嫁衣?” 百媚娘轻轻抿起嘴唇,默然不语。 醉春风继续说道:“还有,那些说是要助你成事的外人,真就安了什么好心思?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好人,人心叵测,师妹你可要好生思量才是。” 当初醉春风在“谦恭未篡时”,有古豪侠之风,在江湖上有“春风一醉”的名号,竟是无人看破,可见其对人心的把握,,此时言语,句句诛心,意图让百媚娘的心思动摇。不过他也不奢望能让已无退路的百媚娘就此幡然悔悟,只是让其心生犹豫,那他便能多上几分胜算。只要他能活过今日,那他必然要将天乐宗的上下狠狠清洗一遍,凡是与此事有半点牵连之人,宁可错杀,绝不放过。 一直没有说话的胡良开口道:“醉春风,莫要说这些无用的废话,难道天乐宗交到你的手上就不辱没老宗主了?到了今日这般地步,早已是不死不休,说什么好好思量?退一万步来说,就算真有人图谋不轨,那也得把你宰掉之后再去好好思量,否则只要你还活着一日,便一日没有安宁。” 醉春风微笑不语。 百媚娘缓缓开口道:“天作孽,犹可活。自作孽,不可活。醉春风,你之所以走到今日这般田地,皆因你倒行逆施而起,你现在有何脸面说天乐宗?” 已经在天乐宗呼风唤雨十余年的醉春风冷笑道:“我没有脸面说天乐宗?当年若不是我在师父身故之后以一己之力撑起了天乐宗的门户,哪有天乐宗的今日!” 百媚娘轻声道:“师兄就任天乐宗的宗主已有十余年,于天乐宗而言,也不全都是错处,最起码这处‘天乐桃源’能够建成,师兄功不可没,可师兄错就错在,将天乐宗当作自己的私产,把天乐宗弟子视为家奴,又刚愎自用,恣意行事,使得整个宗门上下谄媚之风盛行,黑白不分,是非不辨,像凤楼春这等人物都敢公然叫嚣不仁不义,长此以往,天乐宗的香火便要断绝在你们这等人的手中!” 醉春风面容终于变得狰狞起来:“天乐宗的香火断在我的手中?只有我才能带领天乐宗君临天下,我也不与你多做口舌之争,倒要看看你还有什么把戏!” 百媚娘平淡道:“你做了多少年的宗主,我便隐忍了多少年,这些年来我遍访名家,总之不会让师兄失望便是,如果师兄还想要藏着掖着,只靠这还未练成的‘大欢喜禅’和‘万妙姹女功’与我们对敌,小心就再没有出手的机会了。” 醉春风讥讽道:“牝女宗和天乐宗同宗同源,谁也不比谁高上一头,那些女人之所以能在江湖上呼风唤雨,靠的可不是牝女宗的法门,靠的是牝女宗的众多裙下之臣,难不成师妹连牝女宗的看家本领也学来了?有哪些裙下之臣,我倒要好好见识见识……” 不等醉春风把话说完,脸色冰冷的百媚娘已然动了。 只见百媚娘双手连抖,从她的指间和袖口之中,源源不断的“极乐针”如暴雨一般激射而出,仿佛春日的牛毛细雨,飘飘洒洒,竟是没有个停歇。 醉春风自负有“万妙水银身”,无惧术法,更无惧这等暗器,任由这些“极乐针”落在自己的身上,身形一掠,却不是冲向实力最强的百媚娘,也不是境界最低的胡良,而是不上不下的秦楼月。 秦楼月悚然一惊,对于这位宗主的恐惧,她已是近乎渗透到了骨子里,自然不敢正面力敌,便想要抽身后撤,而她一撤之后,三人的合围阵势便有了一个缺口,醉春风立时不再去管秦楼月,而是直奔这个缺口而去。 他要逃,既然“八门金锁之阵”已经破去,那么还留在这里便于事无补,不如逃入“天乐桃源”之中,召集人手,再图后来。 百媚娘心底一惊,万没想到在过去多年中一直都是以自负且不可一世形象示人的醉春风,竟然会选择逃走,而且还逃得如此干脆利落,让她这个最了解醉春风的人都有些猝不及防。 就在醉春风已经掠至殿门的时候,从殿门外忽而一阵疾风吹过,白茫茫一片,也不知何物,直奔醉春风而来。 醉春风见状一惊,想要强行冲破,却见这片白茫茫的物事终于显露出阵容,竟是一片白色的纸鹤,以画符所用的符纸折成,精巧至极,乍一瞧,宛然如生。 这些纸鹤双翅震动,宛若活物一般翩然而飞,竟是隐隐结成一方阵势,仿佛一张以柔克刚的大网,使得醉春风的一冲非但没能尽全功,反而被一口风倒吹回来,不得不向后倒退了几步。 醉春风的脸色变得凝重起来。 天乐宗精通暗器,虽然他并不修炼此法,但也可以说是精通熟稔。其中最为出名的便是“七凤羽”,杀力惊人,适合正面对敌;然后是“极乐针”,杀力比不上“七凤羽”,但在阴诡一道却是更胜一筹,用来暗算再合适不过;最后是“巽风鹤”,介于术法和暗器之间,进可攻退可守。 在如今的天乐宗中,修炼“七凤羽”之人不在少数,就算是“极乐针”,也有几人修习,唯独修习“巽风鹤”之人寥寥无几,就算有,也不成气候,只能算是略通皮毛而已。 唯有一个早已不在天乐宗之人修成了此法。 就是那个被他从天乐宗中逼走并毁去了容貌的丑奴儿。 想到这儿,醉春风的脸色愈发阴沉,他早该想到的,既然百媚娘先前对丑奴儿百般维护,可见两人关系之好,再加上自己与丑奴儿之间的仇怨,她出现在此时此地,正合情理之中。 果不其然,在“巽风鹤”堵住醉春风的去路之后,又有一阵夜风拂过,一只只纸鹤随着夜风翩然而飞。 醉春风循着那只白色纸鹤,举目望去,在殿外的山崖边,不知何时立了一个穿着白衣的女子,身姿婀娜,已经除去了先前的所有伪装,露出本来的浮肿坑洼面庞,长发披散下来,被夜风吹得飞舞不定。 在脸庞被发丝遮住的一瞬,白衣黑发,恍然若仙,让人不得不感叹,好一个茕茕而立的美女子。 醉春风冷冷道:“丑奴儿,没有早些将你斩草除根,是我太过心慈手软。” 女子针锋相对,“醉春风,你若真是心慈手软之人,便不会落到今日这般田地!” 第二百一十七章 仙鹤神针 屡遭挫折的醉春风狰狞怒道:“你也配跟我说道理?” 丑奴儿轻咬嘴唇一下,继而高声道:“醉春风,今日不与你说道理,只要你留在这里!” 话音未落,她已是合身扑上,只见茫茫多的白色“巽风鹤”随行而至,与此同时,还有百媚娘的“极乐针”和秦楼月的“七凤羽”,天乐宗的三大暗器可谓已是齐至,醉春风还想要凭借自己的“万妙姹女功”硬抗,却不曾想三人灵犀所致,竟是在此时用出一门天乐宗的合击之法,只见得骤然风起,三大暗器先是混淆一处,继而归一,纸鹤双翅披羽,嘴中衔针,整体舒展开来,仿佛一只只凌空仙鹤,威力大增。 醉春风见此情景,第一次流露出惊恐的神情,再没有先前的大家风度,忍不住大喝一声:“仙鹤神针!?” 他身为天乐宗的宗主,虽然不修暗器,但如何也忘不了“仙鹤神针”的名头,盖因他的恩师破阵子便擅长此种绝技。 当年“魔刀”宋政还执掌无道宗时,无道宗已是鼎盛一时,其中除了左右二位尊者护法、十二位堂主、十位客卿长老之外,还有五位王侯镇守一方,分别是:百蛮、陷空、极天、七杀、贪狼,此五人仅次于宗主,俱是天人境的修为,以七杀的杀力最强,乃是当世间一等一的刺客人选;以极天的境界最高,已经踏足天人造化境,在太玄榜上名列第三;以贪狼最为诡诈,智识最高,为无道宗的谋主;以百蛮最是嗜杀残忍,屠戮无算,取人性命无数,血债累累;以陷空最为诡秘莫测,也最让人难以应付。 说起这位陷空王,其人生经历也是奇特,年轻时碌碌无为,就是无道宗中一个普普通通的杂役弟子,可在他二十岁那年,于机缘巧合之下得了一颗前古荒兽的玄牝珠以及一本《他化自在无我大法》,他将玄牝珠吞下,又修炼“他化自在无我大法”,念头分化千万,附着于旁人身上,修为一日千里,三日抱丹,十日玄元,月余先天,再有半年,便是归真境九重楼了。由此被两位尊者之一的月尊者传授“未来星宿大乘劫经”,一举突破天人境的桎梏,成为无道宗的第五王,练成分身无数,横行一时。 不过飘风骤雨注定难以持久,骤然富贵之人因为得来太过容易,所以多半不会惜福,这位陷空王也是如此,依仗修为和无道宗的地位横行不法,多有骄横之举,宗内宗外树敌无数,终于是惹到了天乐宗的头上,当时的天乐宗宗主破阵子找到已是邪道十宗盟主的宋政,请求了结私怨,生死自负,事后不得寻仇。因为陷空王在无道宗内同样是结仇无数,无道宗中竟是无人帮他说话,最后宋政同意了这一要求,让两人在北邙山一决胜负。 陷空王本也可以避而不战,顶多是丢些脸面,可他自恃有“他化自在无我大法”和“未来星宿大乘劫经”,一口答应下来,这两部上成之法可谓是相辅相成,同时修习之下几乎可以媲美大成之法,待到圆满之时,可以将神魂以一化万,只要有一丝尚存,既能不死不灭。虽说他还未臻至圆满,但也可将神魂分化数百上千,自然不惧破阵子。 哪成想破阵子之所以敢来挑战,正是因为他练成了天乐宗的秘法“仙鹤神针”,专破护体罡气、不坏金身、神魂化虚等手段,两人交手大战,破阵子经验老到,占据上风,那陷空王便用出过去无往不利的“他化自在千万”的神通,瞬间化作漫天“星辰”,只是未等他以神通逞凶,破阵子便祭出“仙鹤神针”,有多少星辰便有多少神针,将其尽数绞杀。曾经也算是威名赫赫的无道宗陷空王就此身死道消,万般机缘尽成空,而无道宗也从五王变成了四王。 丑奴儿高声道:“醉春风!当年师父早已看透你的狼子野心,传授我‘巽风鹤’,就是为了制衡于你,今日‘仙鹤神针’现世,你该当命绝于此!” 饶是一位天人境的大宗师都死在了“仙鹤神针”之下,尚未踏足天人境的醉春风又岂敢力敌,脚下狠狠一塔,身形拔地而起,便要再次逃遁。 就在此时,一道流华瞬间掠至。 却是胡良一刀斩落,他手中的“大宗师”与醉春风的双掌相触,发出一声刺耳的尖锐颤鸣,足见胡良这一刀的刚烈。 两人一触即分,胡良这一刀虽然伤不了醉春风,但却让他有了一丝停顿,趁着这个时机,三女齐心协力驾驭的无数“仙鹤神针”刺入醉春风的全身各处窍穴,不但破其“万妙水银体”,而且使其身形再也不得向上,重重落回地面。 胡良劈出这一刀之后,双臂的筋肉爆裂,顿时绽出一串串血花,面无人色地向后踉跄几步之后,干脆是坐在地上,目光盯着陷入三名女子围攻境地的醉春风,喃喃道:“都说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如此三朵娇艳的花儿要你死,你还不死?” 说罢,他深吸一口气,不顾双臂的伤势,提起“大宗师”再次加入战团。 大殿内四人,三位归真境的高手,加上一名只是先天境却因为手持“大宗师”而胜似归真境的胡良,等同是四大归真境围攻醉春风一人,饶是醉春风已经踏足归真境的九重楼,也倍感吃力,更何况他此时身中“仙鹤神针”,一身修为大受压制,瞬间陷入到只守难攻的境地之中。 在不到半柱香的时间中,五人交手三百四十余招,醉春风硬扛了胡良的两刀,秦楼月的一指,以及丑奴儿的三掌,但最令他愤恨的还是修为最高的百媚娘,一式“冷月锯”险些斩掉他的一只手臂,使他右肩血肉尽无,可见森森白骨。 待到五人再度分开,醉春风已是狼狈不堪,浑身上下尽是血污,不复先前渊渟岳峙的一宗之主风范,他呼吸一口,只觉得胸腹间如烈火灼烧,四肢百骸无一不痛,尤其是被“仙鹤神针”刺入的窍穴,更是痛入骨髓,这种程度的骇人伤势,还是他平生第一次遇到,不由得又惊又怒,可又找不到破局之法,已然是有些乱了分寸。 醉春风正要抓紧时间调息,百媚娘却倏忽而至眼前,听到这名几乎要将自己置于死地的师妹轻声道:“师兄,到了今时今日,你还不知道自己到底错在了哪里吗?” 已是怒极的醉春风心神渐乱,狰狞道:“我错就错在姑息纵容了你们,方有今日之祸事!” 百媚娘闻言不由轻叹一声,本来她还对这位师兄怀有几分幻想,只要他肯自愿废去修为,且诚心认错,那也不是不能留他一命,毕竟曾经的“春风一醉”也是让她极为钦慕之人,可到了此时,他仍是一意孤行,却是将百媚娘这最后一丝幻想也给打破了。 百媚娘不再留手,双掌拍出,醉春风还想要去挡,无奈此时的他已经是强弩之末,被秦楼月和丑奴儿一左一右制住双手,又被胡良从身后一刀刺穿了下丹田气海,全身气机开始溃散,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百媚娘的双掌拍在自己胸口上。 这一掌,直接震碎了醉春风的整颗心脏,就算他是归真境的宗师,也断无幸理。 心脏破碎的醉春风顿时七窍流血,却未立即身死,脸上狰狞渐渐消失不见,眼神中复见几分清明之色,先是环顾满是狼藉的大殿,然后视线穿过殿门望向一片黑红二色的“天乐桃源”——那是他一生的心血。 他的眼神渐渐黯淡下去,喃喃低语。 这句话,唯有距离他最近的百媚娘听清了。 “我可闭于核桃壳内,而仍自认是个无疆限之君主。” 第二百一十八章 蚌鹤相争 就在百媚娘和秦楼月“押着”胡良前往醉春风的大殿时,大管事凤楼春正独坐在一间金风苑的偏房之中。 说是偏房,也分内外两间,外厅摆有一张手工精巧的小桌,桌上各种茶具一应具备,可供煮茶之用,尤其是饮茶用的青黑色釉盏相当惹眼,都是颇有些年头的老物件,仅是这些茶具,就能价值百金以上。而內间的装饰更是华丽,以一架描金三叠屏风隔开外间与內间,地上铺有一张极其耗费人力的五彩地衣,然后是一张锦缎大床,玉钩系丝绸床幔,锦缎铺紫檀床榻,供凤楼春小憩休息之用。 此时凤楼春坐在锦床上,一手死死抓着自己的膝盖,一手攥紧了女子随身携带的绣花丝帕,神情紧张,眼神更是晦暗不明。 在她不远处,一身飞鱼服的赵五奇抱刀而立,闭目养神。 就在刚才,这位青鸾卫都督同知告诉了她一个消息,对于她而言,堪称是石破天惊也不为过。 百媚娘她、她怎么敢?怎么敢反叛宗主? 凤楼春自家知道自家底细,会做生意可以当饭吃却不能用来杀人,说到底她不过是个先天境而已,也就是醉春风扶持起来制衡百媚娘的傀儡,明面上她能与百媚娘分庭抗礼,可真要动起手来,她万不是百媚娘那婆娘的对手,她可是听人说起过,百媚娘精通天乐宗的暗器不说,早年时在外游历,也学了许多别家绝学,放眼整个天乐宗,敢说能够稳胜百媚娘的, 也就只有宗主一人而已。 念及于此,她也只能祈盼宗主能够镇压百媚娘,不过她心里也明白,百媚娘敢于主动发难而非走投无路的殊死一搏,那么多半是有十足把握,宗主恐怕也要自身难保,若是宗主一倒,天乐宗中也就没了她的立足之地,毕竟她与百媚娘交恶也不是一日两日了,等到百媚娘上位,怕是她连这“天乐桃源”都走不出去。 正当百媚娘心思起伏的时候,一名女子绕过那架描金三叠屏风,来到內间,女子此时已经换下了那身行动不便的银裙,然后换上了一身朴素男装,满头青丝被束成一个高高马尾,英姿飒爽。 凤楼春可以对那个抱刀而立的青鸾卫不上心,可面对这名看上去也就二十岁出头的女子就不得不小心应付了。 一身男装的女子走到凤楼春的面前,拉过一个绣墩,然后大马金刀地坐下,双手分别按在双膝之上,颇有大将之风。 凤楼春从锦床上缓缓起身,恭顺道:“见过陆都督。” 女子正是陆雁冰,她笑了笑,道:“早就听闻大管事凤楼春是天乐宗的财神爷,每天从你十指间流淌过去的银钱,金山银山一般,醉春风正是因为有了你,日进何止斗金。” “陆都督过奖了。”凤楼春小心翼翼道:“说到底还是‘天乐桃源’之功,换成别人来做这个大管事,也是一样的。” 陆雁冰伸手轻轻摩挲腰间悬挂的貔貅玉佩,笑道:“大管事过谦了,我今天来见大管事,其实是有事相商。” 凤楼春不是蠢笨之人,若是蠢笨之人,也坐不上天乐宗大管事的位置,此时听陆雁冰的话语,已然是听出三分话外之音,先前糟糕阴郁的心情略微明亮了几分,赶忙道:“陆都督请讲,妾身洗耳恭听。” 陆雁冰轻声笑道:“我说如果,如果醉春风死了,副宗主百媚娘成了新任天乐宗宗主,你怎么办?” 凤楼春的脑子里立刻闪过一个念头:“宗主醉春风怕是已经凶多吉少。” 有这个结果并不奇怪,毕竟醉春风还未踏足天人境,无法凭借绝对的武力优势镇压全宗上下,所以这些年来他一直在用帝王心术治理宗门上下,可弊端也极大,就像行走于刀锋之上,一步踏空便是万劫不复。正所谓“君以此兴,必以此亡。”在以有心算无心的前提下,醉春风会败也在情理之中。 凤楼春想到这里就有些兔死狐悲了,覆巢之下,无有完卵,他们是同一根绳上的蚂蚱,百媚娘连同拜一个师父的师兄都敢杀,难道还会放过她这个名义上的同门吗? 凤楼春心思急转,用一口正宗的帝京官话小心问道:“不知陆都督是否有用得着妾身的地方?若是有,请尽管直言就是。” 陆雁冰笑道:“这就是你的才情了,能听出弦外之音,这就够了。虽然青鸾卫都督府不如无道宗这等庞然大物,但比之一个天乐宗还是大上不少,现在天乐宗一片乱象,我青鸾卫想要顺势吃下天乐宗,可仅凭我和赵大人两个人,难免力有不逮,所以想请大管事助我一臂之力。” 凤楼春面有难色,虽然她在过去能够和百媚娘分庭抗礼,可归根究底还是因为有醉春风在背后支持,百媚娘的对手也从来不是一个凤楼春,她的对手只有一个,那就是醉春风,现在醉春风败亡,只要明天传出醉春风死于百媚娘之手的消息,那些依附于她的势力立马就会树倒猢狲散,紧接着就是投奔至那位新宗主的麾下,更有甚者还会直接动手杀她,好拿她的人头去当作归附新主的投名状,这便是大势所趋。仅凭她一人之力,如何能够逆大势而行?君不见当年的紫府剑仙何等意气风发,于帝京城头之上逆势而为,最终也只能黯然离场。 凤楼春没有一口答应下来,也没有一口回绝,只是沉吟不语。 陆雁冰显然对天乐宗的境况知根知底,倒是没有让凤楼春立刻给出一个答复,轻声道:“混官场难,混江湖难,其实都不难。能够混出个人样子,能够站在大浪的浪尖上又不被淹死,这才难。天乐宗的局势波谲云诡,你萌生退意,以求自保,这是人之常情,我体谅你。可不要忘了,你当初是如何对待百媚娘的,又是如何对待的丑奴儿的,若是没有我们青鸾卫的庇护,不趁着现在还有一拼之力的时候舍命一搏,你觉得她们在日后会放过你吗?” 凤楼春苦笑一声,“自然不会放过,所以不瞒都督大人,妾身现在所想都是如何离开这‘天乐桃源’。” 陆雁冰淡然道:“你觉得百媚娘做了天乐宗的宗主之后,还会偏安于‘天乐桃源’一隅吗?江湖之大,你又能逃到哪里去?难道你忘了百媚娘的家人是如何死的了?” 连续三问,句句都问在了凤楼春的心坎上,而且当年百媚娘家人的行踪之所以会暴露,也是因为青鸾卫通风报信的缘故,此时陆雁冰这位青鸾卫右都督旧事重提,威胁之意溢于言表,方才陆雁冰说她擅于听话外之音,此时又如何听不出来? 凤楼春凉了半截,低声说道:“还请陆都督明示。” 陆雁冰微笑道:“醉春风其人,色厉胆薄,好谋无断,干大事而惜身,见小利而忘命,今日百媚娘联手我那位师兄一起发难,里应外合,醉春风败局已定。不过醉春风输了却不代表我那师兄和百媚娘就是赢了,如今天乐宗的局势很微妙,谁胜谁负不过在一步之间,百媚娘能否坐稳宗主大位也未可知,难道大管事不想做天乐宗的宗主吗?” 凤楼春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但真正听到这句话从陆雁冰的口中说出时,还是悚然一惊。 她望着眼前这位一身男装的女子,晦暗的眼神中又有了光,迷离恍惚。 陆雁冰从绣墩上缓缓起身,淡笑道:“我这就去将蚌鹤一并拿下。” 第二百一十九章渔翁在后 心脏破碎的醉春风死而不倒,仍旧保持着死前的动作,双眼死死地盯着门外山下的“天乐桃源”,似是极为留恋。 百媚娘缓缓收回双手,向后倒退几步,望着这位师兄,神情复杂。 破阵子收徒十余人,大弟子昼夜乐,二弟子醉春风,三弟子百媚娘,四弟子丑奴儿,这四人都是由他亲自传授,再往后的众多弟子,比如秦楼月和翠楼吟等人,多数是由大师兄代师传授。至于凤楼春,则是破阵子的师侄,并非一脉所出。 本来按照道理而言,破阵子身故之后,应当由大师兄昼夜乐继承宗主大位,可惜昼夜乐在玉虚斗剑之前就已经身死,死于无道宗陷空王之手,正因为如此,才有破阵子与陷空王的生死一战,这也让原本与宗主大位无缘的醉春风有了继任宗主的资格,也就是从此时起,当初那个有豪侠之风的“春风一醉”渐行渐远,逐渐变成了今日的“天乐教主”。 现在回想起来,大师兄昼夜乐还在世的时候,倒是最好的一段的时光,师慈徒孝,兄友弟恭,那时候的醉春风和百媚娘都是正值青春,年岁相差无几,拜师学艺,朝夕相处,有几分年轻人之间似有若无的情意,只是两人碍于情面、矜持等原因,始终没有捅破过这层窗户纸。待到后来,百媚娘离开师门外出游历,那些青年人的情丝就如酒中添水,滋味淡了,再到后来,醉春风心性大变,这份只存于心间的感情也就彻底无疾而终。 现在尘埃落定,再去挖出埋于心底的往事,倒是勉强可用一句古人之诗来言此时所感:“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就在百媚娘出神的时候,丑奴儿和秦楼月已经松开双手,来到百媚娘的身前,由秦楼月轻声开口道:“宗主。” 回过神来的百媚娘怔了一下,然后才意识到秦楼月是在对自己说话,下意识地摇头道:“什么宗主……” 秦楼月道:“如今醉春风已经伏诛,无论是按照功劳威望来算,还是依照当年老宗主收徒的排序,宗主之位都非师姐莫属。” 丑奴儿也开口劝道:“秦师妹所言不错,难道师姐要弃天乐宗于不顾吗?师父的在天之灵怕是也不能瞑目。” 虽然天乐宗有入门之后以词名代人名的规矩,但很多时候也不好直呼全名,于是平日称呼时便将词名的首字作为一个领称,所以秦楼月并不姓秦,丑奴儿也会称她为秦师妹。 至于百媚娘,在众多女弟子中,位分最高,其余人等以“师姐”称呼即可,倒是不必再加其他区分。 百媚娘仍是有踌躇之态,倒不是说她故作谦让姿态,而是她本人对这个宗主之位是真不上心,以她性子,只要去做便力求做到最好,而不是像醉春风那般中饱私囊,可这也就意味着宗主事务会变得极为繁重,劳心劳力不说,还要耽误自身的修为,这才是她犹豫的根本原因。 只是也正如秦楼月和丑奴儿所言,此时的天乐宗中,除了她之外,便再也没人能担当其这个宗主大位。这是师父的毕生心血,也算是醉春风的半生心血,她不管怎么说,都不好坐视不管。 胡良忍不住开口道:“百媚娘,人都已经杀了,你总不好一走了之,这个烂摊子还是靠你来收拾,你若实在不愿担任这个宗主之位,大可等到以后有了合适人选再让出去便是。正一宗的老天师,还有清微宗的老剑神,都是这个路数,把具体事情交给弟子去做,他们掌握着大方向,这样就能清修掌权两不误。” 百媚娘想了想,的确如胡良所言,当下也只能如此了。 不过她还是没有立刻答应下来,而是望向丑奴儿,问道:“你呢,是继续在外面飘着?还是回天乐宗来?” 丑奴儿笑道:“我与醉春风有仇,可与天乐宗没仇,与师姐更是只有情谊没有仇怨的,若是师姐愿意我回来,我自然要回来。” 百媚娘笑骂一句:“你想要回来,我还会拦着不成?你这丫头,明明自己也想要回来,偏偏还要说看我的意思。” 丑奴儿笑道:“既然师姐知道,又何必明知故问?” 又是笑言几句之后,秦楼月问道:“宗主,醉春风的尸体应当如何处置?” 百媚娘闻言后顿时沉默了,又转头去望了一眼醉春风的尸体,犹豫了一下,说道:“毕竟是我们的师兄,当年的他……也是个极好的人,人死万事空,既然他生前最放不下的是他一手打造的‘天乐桃源’,就在桃源中寻一处地方把他好生安葬了吧。” 秦楼月点头应下。 百媚娘正要说话,猛然转头望去,眼中露出一丝恼怒。 只见有两人一前一后掠进大殿之中,其速度之快,好似炸雷一般,使得大殿之内平地起风,两旁水池之中更是荡漾起层层涟漪。 当先一道“奔雷”深谙“玄微真术”中的“散势法”,故而隐蔽气机极深,直到殿门外时才被殿内之人察觉,不过此时已是为时已晚,眨眼便至。 不过因为李玄都有言在先的缘故,殿内几人也不算太过惊讶,以百媚娘为首,丑奴儿和秦楼月为辅,师出同门的三人瞬间结成阵势迎敌。 来人正是想要做得利渔翁的陆雁冰,虽然她的境界尚不如醉春风,但要论起实际战力,却是相差仿佛,此时百媚娘三人历经一番大战之后,已是元气大伤,又如何能敌得过她? 与此同时,还有第二人也随着陆雁冰一道掠入大殿之中,也不是旁人,正是青鸾卫都督同知赵五奇。 不过赵五奇的出手对象不是百媚娘三人,而是一旁已经耗尽了气力的胡良。 胡良没有料到赵五奇一开始就将矛头指向自己,而不是百媚娘这位境界修为最高之人。 胡良咬牙,双手握住“大宗师”,竭力运起“天阙九问”中的“地火式”,试图以此去抵挡赵五奇的夺命一刀。 下一刻,赵五奇掠至胡良的面前,一刀将胡良劈飞出去。 胡良的双脚离地,后背狠狠撞在大殿的一根巨柱上,如先前的百媚娘一般,生生砸出一个人形凹陷。 赵五奇冷着脸横刀身前,“大文鸾”刀身上的几丝裂痕格外显眼,讥讽道:“我先前说过,若分胜负,你兴许还能胜过一招半式,可要是分出生死,我必取你性命。” 胡良整个人被“镶嵌”在巨柱之中,咳出一口鲜血。 赵五奇冷笑一声,身形一动,便要取了此人的性命,顺带将那柄在刀剑评上位列第十的“大宗师”也一并拿下。 胡良挣扎着要将自己从这处凹陷中拔出,赵五奇却是不给他这个机会,身形暴起,又是一刀,虽然胡良勉力横刀格挡,但整个人还是再度深陷几分。 赵五奇低头看了眼手中的“大文鸾”,其刀身上的裂痕已是越来越大,抬起头来望向胡良,平静道:“不愧是‘大宗师’,真是一把好刀,只是放在一个小小的先天境手中,无异于明珠暗投,你以此刀伤了我手中的“大文鸾”,待我取你性命之后,正好拿来补偿。” 就当赵五奇准备出刀杀人时,有一人从旁边刺出,虽然赵五奇已经心生警兆,但还是被此人一拳砸在太阳穴上,头颅猛然一个震荡,身形踉跄。 然后他就听到这名腰间悬佩断剑的年轻人说道:“我这儿还有一把刀剑评上排名第二的‘人间世’,你要不要?” 第二百二十章 谁是黄雀 赵五奇站稳身形之后,扭了扭脖子,望向来人。 不出所料,正是李玄都。 赵五奇此时的心情恼怒多过惊惧,他知道李玄都的身份,是曾经同时名列太玄榜和少玄榜的紫府剑仙,可那又如何?没毛的凤凰不如鸡,既然已经坠境,那就不再是威名赫赫的紫府剑仙,一个小小的先天境,何惧之有? 赵五奇对于这类依仗着天资和师承恣意妄为的年轻俊杰一直有不小的成见,脸色阴沉地望向李玄都,“既然已经坠境,那就躲在宗门中好好疗伤便是,何苦来自取其辱?” 结果李玄都压根没搭理他,而是先伸手把胡良从巨柱的凹陷中拉出来,见他伤势不重,没有伤及根本,有了点如释重负的意思,这才转过头来对这位青鸾卫都督同知说道:“紫府剑仙的确已经时过境迁,我也不是当年的归真境九重楼,正如你所说,现在的我不过是个先天境而已,可你也别太把自己当一回事,一口一个‘小小的先天境’,想要吓唬我?我不是被吓大的,当年我被江北群雄围杀的时候,也是先天境。说起来,就算是老玄榜上几位神仙人物,或是太玄榜上的大宗师,我也见了不少,都没有这般口气,所以我劝你一句,不管多高的身份和多大的底气,说话都要留上几分,免得自打脸面,惹人耻笑。” 赵五奇扯了扯嘴角,显然没把李玄都的话语放在心上,对于他们这种人来说,只有比自己身份更高、实力更强的人说过的话才算话,至于不如自己的人,那还叫话吗? 李玄都示意胡良安心调养气机,然后向前踏出一步。 随着这一步踏出,赵五奇顿时流露出毫不掩饰的浓郁杀机。 就在此时,陆雁冰倾力一击,击退百媚娘、丑奴儿、秦楼月的三人联手,来到赵五奇和李玄都之间,背对着赵五奇,抬起手道:“赵大人,你先退下。” 赵五奇的杀机立时收敛,沉默着向后退出一步。无论身份地位,还是境界修为,陆雁冰都比他更高一筹,那么陆雁冰所说的话语,就是能听得进去的话语了。 在赵五奇退下之后,陆雁冰望向李玄都,伸出两指,在指间夹着一片边缘正在逐渐枯黄的落叶,淡笑道:“师兄好算计啊,想要先杀醉春风,然后再用天乐宗的力量将我赶出‘天乐桃源’,这让我想起了太后娘娘说过的一句话,叫做‘策划于密室,传令于天下。’师兄深得其中三昧,不过还有一句话,叫做‘君不密则失臣,臣不密则失身。’师兄在这一点上做得却是不够好了,我们上次见面的时候,我一不小心把这片‘留音叶’落在了师兄的肩头上,然后又是一不小心,听到了师兄的谋划。” 所谓“留音叶”,乃是江湖上一种极为实用的小玩意,以气机激发之后,便可在气机消散之前,将方圆三丈之内的话语记录其中,将其取回之后,再以气机催发,便可听到其中记录的话语。因为其制作极为艰难的缘故,“留音叶”号称一叶千金,而且只能动用三次,陆雁冰手中的这片“留音叶”已经用过一次,所以边缘微微发黄,待到树叶全黄之时,这片极为昂贵的“留音叶”也就彻底作废了。 不过李玄都却是不惊反笑,“师妹,如果我记得不错的话,这些东西还是我教给你的。” 陆雁冰亦是笑了:“教会徒弟,饿死师父,自古皆然。” 李玄都道:“所以师父都会留一手,你觉得我会没有察觉吗?” “哦?”陆雁冰轻轻拉长了声音,“可我觉得师兄并没有准备什么后手啊?我知道师兄的谋划之后,便做出了应对,其实也简单,不让你们走出这间大殿就是,所谓‘策划于密室,传令于天下。’若是连密室都走不出去,那还如何传令于天下?如果你们连这间大殿都走不出去,那还谈何用天乐宗的势力将我赶走?” 李玄都平静道:“这么说来,师妹是有十足把握将我们全都留在此地了?” “为什么不能?”陆雁冰反问道:“他们四个与醉春风两败俱伤,现在已经是强弩之末,如何能胜我?如今只有师兄还是完好之身,可单凭师兄的先天境修为,以及你腰间挂着的那把断剑,能胜我?” 李玄都道:“说到底还是瞧不起我这先天境的修为。” 陆雁冰不置可否道:“江湖人立足于江湖,凭的就是修为高低。” “那好。”李玄都笑道:“你的江湖路,是我和老三教的,今天我便再教给你一个道理,万事无绝对,凡事都该留出几分余地,免得把自己置于进退不得的境地之中。” 陆雁冰的脸色骤然一变,冷然道:“如今的你也配与我说这些大道理?” 李玄都脸色平静,丝毫没有因此而动怒。 人生经历大起大落之后,对于自身之荣辱,就会看淡许多,李玄都便是如此,他没有反驳什么,只是伸手按住腰间的“人间世”,轻声道:“四年以来,不知道你的剑道可有进步?若还是以前的老样子,怕是……” 不等他把话说完,陆雁冰的身形已经倏忽而动,几乎是瞬间来到李玄都的面前,双掌拍出。 此乃“万华神剑掌”,掌法的名称中有“神剑”二字,自然是从剑术中变法而得,出掌凌厉如剑,招数繁复奇幻。虚招可为诱敌扰敌,但到临阵之时,虚招亦可变为实招。 李玄都与陆雁冰师出同门,自然知根知底,他同样以“万华神剑掌”迎敌,两人同时双臂挥动,四面八方都是掌影,或五虚一实,或八虚一实,真如桃林中狂风忽起,万花齐落一般。 原本还犹有不屑神情的赵五奇脸色渐渐变得凝重。 因为李玄都以先天境的修为对上归真境八重楼的陆雁冰竟是丝毫不落下风,就算是陆雁冰没有全力出手,也不该如此才是。 在几个呼吸之间,两人过招三百六十五,陆雁冰竟是没有占到半点便宜。 最后李玄都双手交叠向前一推,迫使陆雁冰整个人向后滑去,后背重重地撞在一根巨柱上,才堪堪止住退势。 从这一点上来说,却是李玄都更胜一筹。 李玄都道:“刚才你把自己的境界压制在先天境与我交手,想要证明你的确胜过我一筹,可现在又证明了什么?你还是老样子,一味贪快,根基稀松,在同等境界之下,你万不是我的对手。” 深知这位上司性情的赵志奇只觉得李玄都在找死。 陆雁冰果然被这句话刺痛,顿时恼羞成怒。她本不是轻易动怒的性子,可那是分人的,寻常人等在她眼中,草芥一般,自然不能让她或喜或悲,可眼前之人是却是她曾经崇敬却又一直想要超越的四师兄,他说的话分量自然不一样。 陆雁冰深吸一口气,一身归真境的雄厚气机喷涌而出,冷笑道:“既然同境之争胜不了你,那么我便以境界压制你,我曾听三师兄提起过,四师兄的先天境界被师父赞誉为:‘脚踏昆仑上玉虚’,几乎与归真境的八重楼等高,我今日便要领教一下四师兄的先天境,看一看当年四师兄到底是如何凭借先天境的修为逃过江北群雄的一次次围杀。” 李玄都简简单单伸出一手,道:“师妹,请。” 第二百二十一章 剑名紫螭 赵五奇听到两人的言语后,总算吃了颗定心丸,事态发展,终归没有偏差,然后嘴角勾起一抹讥笑。 想要以先天境撼动归真境八重楼? 怕是在痴人说梦。 这并非赵五奇不知其中深浅,恰恰因为他知晓其中的玄妙,才会觉得荒唐可笑。他的确听说过有些人的先天境可见昆仑,昆仑之巅堪比归真境八重楼,所以一入归真即是九重楼。 这样的先天境,若是遇到了寻常的归真境,几乎是必胜无疑,因为归真境一重楼也好,归真境七重楼也罢,都比不得昆仑之高,与之交手,自然败多胜少。可是归真境八重楼不一样,八重楼已经与昆仑等高,可先天境不管站得多高,终究还是脚踩地面,而归真境则不然,是飞悬空中,就算两者等高,又如何能相提并论? 陆雁冰的归真境八重楼,能够与归真境九重楼的醉春风不分胜负,可见其根基之牢固,若是能够再进一步,踏足归真境九重楼,便是当之无愧的“强九”,如此算来,又有几个人敢于小觑这位青鸾卫的右都督?世人总觉得年纪越大修为越高,可世上也总有那么一些不按常理的年轻俊杰,陆雁冰就是毫无疑问的其中之一。当然,曾经的紫府剑仙也是,而且还是其中佼佼者,可惜与这些年来稳步攀升的陆雁冰相比,紫府剑仙在帝京一战之后却是江河日下,最终一蹶不振,虽说现在不知得了什么机缘,竟然又有了先天境的修为,但也终究不能与当年相比,即便你秘术众多,剑道超绝,可陆雁冰却是与你同根同源,那你又怎么是一位归真境宗师的对手? 其实不止赵五奇作如此之想,就连百媚娘等人也隐隐有所担忧,不太看好境界大跌的李玄都,只是她们被李玄都裹挟着走上了这条路,却是无法回头了,只能寄希望于李玄都能够胜出,算是一场极为凶险的赌博。 唯有胡良是真正认为李玄都能够胜出之人,虽然他也不知道李玄都的底气究竟在哪,但他太了解李玄都了,既然李玄都已经提前知道了陆雁冰的“留音叶”把戏,那他还敢出现在这里,就绝不会是来白白送死。 陆雁冰不再刻意将自身境界压制在先天境之后,一身气势极为骇人,肌肤上更是隐隐浮现青玉色光泽。道佛两家筑就体魄所走之路不同,佛门为金,以“金刚不坏之身”最为有名,证得圆满之后,刀剑难伤,死后不朽;而道门为玉,以“玉清无垢之身”最为有名,修成之后,水火不入,诸邪辟易;两者各有优劣,倒是难分上下。 此时的陆雁冰的肌肤上浮现出青玉光泽,就是证得“玉清无垢之身”的征兆,只是较之李玄都融汇了“漏尽通”和“人间世”的体魄,仍旧差了一筹。 李玄都并不急于出手,已经四年未曾真正出过一剑的他,耐心也越来越好,他望着已经不再有所留手的师妹,眼神中平静无波。对于他而言,这份师兄妹的情谊,也不比醉春风和百媚娘强上多少,眼前这位师妹的修行道路,更像是他与那位师兄的较力之举,他和这位师兄自小便是志不同道不合,对于师妹这块未曾雕琢的璞玉,都想将其拉到自己这一边,最开始时还是李玄都凭借紫府剑仙的名头占据了上风,可惜在帝京一战之后,李玄都隐居四年,这位师妹终究还是倒向了三师兄那边。 陆雁冰从自己的须弥宝物中取出一柄软剑,软剑通体呈现紫色,唯有剑锋隐隐透出几分青白,剑锷处被熔铸成两只龙爪纠缠的形状,剑首为龙首,剑柄为龙颈,整把剑就像一条紫色蛟龙,不必以气机催发,就已经是剑气凛然。此剑明显比起赵五奇手中的“大文鸾”要高上一筹,已经可以属于宝物的范畴,只是宝物也有三六九等,与之顶尖宝物“人间世”还是差了许多,就是比之“大宗师”也多有不如。 陆雁冰一抖手中软剑,剑身蜿蜒扭动,好似一尾毒蛇,轻声道:“师兄,此剑名为‘紫螭’,乃是我离开师门时师父赠予我的,既然是斗剑,不知师兄所用何剑?总不会是腰间那柄残剑吧。” 李玄都伸手按住腰间的“人间世”,平静道:“有何不可?断剑也是剑。” “好!”陆雁冰笑了一声,身形轻飘飘地前掠而出,一道剑气好似龙卷,携带着浩然威势迅速掠向李玄都。 李玄都不言不语,伸手握住腰间的“人间世”,拔剑而出。 已经沉寂了四年之久的“人间世”,连同它那同样也是沉寂了四年的主人,在这一刻终于是再露锋芒。 只有寻常短剑长短的“人间世”径直刺入剑气之中,得自洗剑池的磅礴剑气骤然发力,摧枯拉朽。 他之所以有底气与陆雁冰争斗,所凭借的当然不是自己的先天境修为,而是这把在当世刀剑评上位列第二的“人间世”,虽然“人间世”在帝京一战中断为两截,但剑的根本并没有受到太大损伤,又在剑秀山中汲取古时剑仙所留剑气,以及洗剑池的重新淬炼,仍旧是距离仙物只有一步之遥的顶尖宝物。 哪怕现在的李玄都还不能发挥出其所有威力,也不是一般人可以抵御的。 这一战与先前胡良和赵五奇的一战有些类似,一人占据了境界的优势,一人占据了手中兵器之利。孰胜孰败,殊难预料。 李玄都凭借洗剑池和剑秀山的剑气生生撕裂了陆雁冰的这道剑气龙卷之后,逸散的剑气如同无源之水无本之木,经过一阵不过是垂死挣扎的翻滚之后,最终还是不甘消散。 不过是小试牛刀的陆雁冰没有丝毫惊讶,脚尖一点,在坚固的地面上轰出一个坑洼,身形一掠长虹,穿过无数的逸散剑气,来到李玄都的面前,一剑刺出。 李玄都抬手以“人间世”架住,无视“紫螭”剑锋上的汹涌剑气,顺势往前一滑,两剑的剑锋摩擦出一阵刺耳声音,最终变为剑锷相抵的局面。陆雁冰脸上露出一抹轻微的惊讶之色,试图以气机强行压倒李玄都,不料李玄都却是后撤一步,以粘剑一带,然后重心左移,上半身左倾,右脚收于左脚内侧,脚前掌点地,成右丁步,右臂内旋,右手沉腕崩剑,剑尖向上,先一步将陆雁冰击退。 这一记江湖剑士都能用出的崩剑看似轻描淡写,却将已经催发气机的陆雁冰推回原地,使她空有一身磅礴气机,却无处发力,是进亦误,退亦误,异常难受。 这一连串的攻守转换,不过在于转瞬之间。 紧接着变为李玄都一剑前掠,陆雁冰以手中的“紫螭”一卷,剑气刺入两旁的水池中,轻喝一声:“起!” 两旁水池和水渠中被掀起一大片清水,如磅礴大雨一般朝着李玄都倾泻而落,其中每一个水滴都蕴含有一道凌厉剑气,触之非死即伤。 身形前掠李玄都没有丝毫犹豫,照旧一剑斩去,劈碎了这场“大雨”,同时将里头蕴含的剑气给砸得粉碎! 水汽弥漫,水花四散激射在四周,夹杂着充沛剑气的水花落地后刺出无数坑洼,两人周围剑气缭乱纷飞,地面上出现了数十道横竖交错的沟壑。 李玄都于水汽弥漫中掠至陆雁冰身前,陆雁冰脚尖一点,急急后撤,差之毫厘间,李玄都一剑裹挟着无与伦比的剑气落下,将陆雁冰先前的落脚点给刺出深达足足一丈的大坑。 第二百二十二章 百剑观音 陆雁冰犹有几分闲情逸致笑道:“难怪师兄有信心与我一战,原来是依仗手中有神兵利器,不消用自身气机,也能伤人。” 李玄都道:“刚才你不是还笑话它只是一把残剑吗?” 陆雁冰轻哼一声,手中“紫螭”划出一道如弦月一般的弧线,径直扫出李玄都的头颅,剑气如风,嗤嗤作响。李玄都身形后仰,差之毫厘之间躲过这一剑,同时手中“人间世”剑气暴涨,原本的剑身只有两尺左右,可剑气的气焰却生生延伸出尺余左右。 所谓剑芒,便是似虚似幻的剑气凝为实质,化作刀剑本身的一部分,剑器与气机相通相融。在初窥门径的三个境界中,刚刚悟得些许皮毛,所以剑气似有似无,十分微弱;到了登堂入室三境,尤其是寻常先天境界,剑气臻至大成,出手之势仿佛雷霆炸裂、烈火燎原,声势极为浩大,如胡良在河上一刀分水就是;只是到了出神入化三境之后,剑气趋于圆满,与天地相合,与自身相合,故而返璞归真,能够悄无声息,若是由天人造化境的大宗师用来,可能连一丝一毫的气机涟漪都没有,虽然此时李玄都还是滞留于先天境中,但毕竟是见识过归真境乃是天人境的风光,此时用剑,已经开始由大转小,初显归真境的返璞归真之相。 李玄都仍是轻描淡写的一剑,不讲什么精妙招式,简单直接而已。 陆雁冰这次不再避其锋芒,手中“紫螭”针锋相对。 两人的剑式刚好交错成一个“乂”字,而在两剑的相交的一瞬间,发出不符常理的铿锵金石声,几乎是要刺破耳膜,紧接着“紫螭”变得柔弱无骨,都说“木棍打蛇,蛇随棍上”,下棍打不着要害,蛇反身一卷,随棍而上,张口吐獠牙,直扑打蛇者。此时的“紫螭”就仿佛一尾毒蛇,而李玄都手中的“人间世”便是木棍,此时蛇随棍上,最好的解决办法就是丢掉手中木棍,可如果李玄都丢了手中的“人间世”,没有“人间世”的剑气为依仗,又如何与陆雁冰争锋? 就在此时,李玄都松开手中剑柄,手掌环绕剑柄画圆,“人间世”也随之旋转,使得缠绕剑身的“紫螭”与“人间世”的剑身之间强行出现一线缝隙。 “驭剑术?”陆雁冰冷笑一声,伸手一摄,同样用出“驭剑术”,便要依仗自身更为雄厚的气机从李玄都的手中夺取“人间世”,不过李玄都却又用出秦楼月的“袖剑”手法,手掌一缩,以鹤氅的大袖缠绕住剑柄,反手一抽,携着“人间世”一起向后退去。 陆雁冰出剑追击,不曾想李玄都只是佯退,掐准陆雁冰出剑的时机,还以一记猛烈的“回马枪”,剑气如潮汛时节的开闸泄洪,猛然倾泻在陆雁冰手中的“紫螭”之上。 只见“紫螭”在剑气的压迫之下,弯曲出一个动人心魄的弧度,陆雁冰冷哼一声,迅速以自身的雄厚气机反压回去,“紫螭”瞬间绷直,继而在双剑之间荡漾起一圈圈肉眼可见的涟漪。 不过陆雁冰毕竟是失了先手,虽然应对及时,但还是被“人间世”的浩荡剑气震得向后倒退出去,双脚在地面上划出两道擦痕。 归真境八重楼的陆雁冰竟然被先天境的李玄都击退了? 赵五奇脸上的笑意猛然一僵。 陆雁冰将手中的“紫螭”轻轻一抖,剑身上放出一串好似骨骼爆响的声音,然后抬头望向李玄都,道:“师兄英雄不减当年,倒是小妹我小觑了师兄。” 李玄都道:“没有什么小觑不小觑的,先前我说你根基稀松,其实只是激将之辞而已,你的根基已经不输于帝京一战时的苏筠媗和玉清宁等人,与我相比,所欠缺的也仅仅是与人交手的经验而已。” 陆雁冰不置可否。 李玄都继续说道:“自你离开宗门以来,就为太后做事,杀人确实不在少数,可青鸾卫那套不分胜负只分生死的东西,不过是以多击少,以强凌弱,于斗剑较技并无裨益,现在你与我斗剑,不过是凭借一身‘蛮力’与我在这儿胡搅蛮缠而已,哪有什么剑术剑道可言,如果有朝一日,你能有幸参加玉虚斗剑,难道也是这样?” “够了!”陆雁冰脸色骤然冰冷,以手中“紫螭”指向李玄都,“说教,说教,还是说教!多少年了,你总是摆出一副自以为是的模样对我喋喋不休,以前你还是紫府剑仙也就罢了,如今的你,还是这般,你以为你是谁?” 李玄都轻笑道:“我是谁?自然是你的四师兄。我过去是这样,现在也是这样,说明我从不是前倨后恭之人,仅此而已。不过话又说回来,现在的你也确实不比以前了,倒是我最近认识了一个小姑娘,名叫‘淑宁’,比你可爱太多。” 陆雁冰的脸色更冷几分,“就是那个钦犯之女?” 李玄都点头默认。 陆雁冰冷哼一声,“待我取胜之后,不会杀你,但是会把你交予三师兄发落,另外,那个钦犯的女儿我会带回帝京,至于是死是活,就要看她的造化了。” 李玄都淡淡一笑,轻声道:“先胜过我再说其他。” 此时的赵五奇已经是惊惧难言。 为何一个小小的先天境,竟然能与归真境八重楼不分胜负,甚至还稍稍占据了上风?要知道陆雁冰的归真境八重楼可不是寻常的八重楼,几乎可以媲美九重楼中的“弱九”,这其中固然有“人间世”的缘故,但李玄都的先天境未免也太过骇人。 李玄都举起手中的“人间世”,一道如浪涌的剑气奔腾而出。 陆雁冰自傲到不躲不闪,以手中的“紫螭”一剑斩下,将涌向自己的剑气悉数破开。 就在此时,李玄都的身形凌空跃起,一瞬间身后突显千百清光,乍一看去,好像是一面巨大的青玉屏风,又像是孔雀开屏。但是再一细看,其实是一条条虚幻手臂舒展,与当初在太平客栈时相比,此时这些手臂的掌中不再是空空如也,而是握着一柄柄以剑气化作的长剑。 当年李玄都愿意用上成之法“坐忘禅功”与苏云媗换取中成之法“千剑观音”,便可见“千剑观音”自有其独到之处,严格来说,“千剑观音”只是“慈航普渡剑典”中的一门神通,而非修炼法门,所以只能属于中成之法,可要说起与人对战,却是丝毫不逊于上成之法,号称归真境杀力第一之剑术。 虽说如今的李玄都还未恢复巅峰修为,更不曾踏足天人境,所以不可能真就凝聚出千剑,此时顶多只有百剑而已。但百剑的威势也是极为骇人了,恍若一尊佛门的护法金刚。 赵五奇踏足归真境多年,也算见过许多大场面,但见到这一幕后仍是心绪起伏。 下一刻,李玄都和陆雁冰一同前冲,只见得百余手臂各自有不同程度的延伸,使得百剑齐齐向前刺出,陆雁冰一剑斩去八十条手臂和八十道剑气,可还是被剩余的二十余道剑气结结实实地轰击在身上,使她整个人向后倒退出十余丈。 陆雁冰在后退过程中将手中“紫螭”刺入地面,强行止住这股溃败趋势。 李玄都脚尖一点,身形瞬间来到陆雁冰的面前,一剑下压,轻声道:“此剑寓意‘人间’,压得你否?” 一口旧气已尽而新气未生的陆雁冰勉力横剑格挡,只觉得手上传来万钧之重,整个人竟是站立不住,不得不半跪于地。 一剑压归真? 下一刻,李玄都改为反手持剑,剑尖朝上,剑身紧贴右臂之后,左掌直直地拍在陆雁冰的额头上。 陆雁冰直接向后飞起,在快要飞出大殿门外时,才猛然一坠,堪堪落足于门槛之内,发丝凌乱,不复方才的从容之态。 第二百二十三章 送你一程 仅从两人的修为而言,把陆雁冰看作是一名弱冠男子,手持“人间世”的李玄都也不是一个三岁稚童,差不多可以算是个半大少年,正面角力,少年肯定不是成年男子的对手,可这个少年身形灵巧,动辄便绕到男子的身后给上一脚,男子也要身形踉跄。 陆雁冰此时的感受便是有力使不出,明明只要一拳就能将这个少年打倒在地,可这一拳却是如何也打不中少年,反而在每每出拳之际,露出破绽,被少年抓住空隙打上一下,少年力弱,一下两下尚且不能如何,但次数多了之后,便极为难受。 陆雁冰呼吸一口气,胸腹间竟是隐隐作痛,这种憋屈的感觉已经多年不曾遇到,时间长久到都让她快忘了这种感觉,上一次还是被师父喂剑时的情景,明明师父已经把修为压制在和自己同等的境界上,甚至还稍有弱之,可她仍是不能占到半点便宜。 陆雁冰正要抚平体内的紊乱气机,李玄都又倏忽掠至眼前,然后她听到这位四师兄轻声道:“仅以剑术而论,二师兄和老三都远不如我,就算是师父他老人家,如果不以修为境界压我,同境而战,胜负也在五五之数,所以师父才会说我的剑道要比老三高出三尺。你是老三教出来的,他都赢不了我,你又如何赢我?” 陆雁冰怒道:“如今的你也配与我说剑道?!” 李玄都的脸色微微苍白,这是气机损耗过度的迹象,对手毕竟是一位归真境八重楼,对于现在的他而言,还是有些吃力,只是他也不如何惊惶,任由陆雁冰一剑横扫,他便一剑磕在“紫螭”的“七寸”,让其气机流转瞬间中断,继而溃不成军。 李玄都淡笑道:“我配不配跟你说剑道,师妹你可以回去问一问师父他老人家,或是问一问老三,看看他们认为我配不配?” 陆雁冰又是一剑荡出,可惜早在李玄都的预料之中,看似是堪堪躲过,实则是恰到好处地避开,根本无损分毫。 赵五奇看得嘴唇微微颤抖,欲言不能。 他可以看得出来,陆雁冰因为李玄都言语而动怒的缘故,剑势已经有些乱了,可就算如此,也不是寻常归真境可以匹敌的,最起码他自认不能,只是对上紫府剑仙这位剑术大家,便成了一只笼中鸟雀,一切都在人家的算计之中,胜算已经极为渺茫。 想到这儿,赵五奇不禁心中晦暗一片,对于这次的天乐宗之行已是不抱太大希望。 李玄都不再有一丝一毫的留手,又是一剑,剑气直接撕裂了陆雁冰的衣袖,在她泛着玉质光泽的小臂上留下一道血红长线,不过李玄都的鼻孔中也流出些许鲜血。 对于李玄都而言,以先天境驾驭“人间世”,好似少年用铁枪,还是有些太过吃力。 陆雁冰眼神一亮,身形掠向李玄都。 看你还能撑到几时? 李玄都接下陆雁冰的一剑,望向这位满脸戾气的师妹,淡然道:“师妹,你能看出我后力不济,这是你的才情,可最起码也要等到我七窍流血才是,现在才一窍,是不是太着急了些?” 下一刻,李玄都不顾耳孔中流下鲜血,背后生出数十条手臂,不过这数十条手臂中不再持剑,而是赤手空拳,一起施展“万华神剑掌”。 陆雁冰挥剑斩断数条手臂,可还是被剩余手掌拍在身上,身形再次被击退出去。 李玄都得势不饶人,以“人间世”连出七剑,七道细细剑气急掠追上后退的陆雁冰。 陆雁冰被这七道剑气分别轰中七处关键窍穴,全身气机流转骤然凝滞。 换成旁人,断无可能知晓陆雁冰气机流转的关键节点,可无奈对手是李玄都,对这位师妹知根知底。如果李玄都的对手是醉春风,万难如此轻描淡写地占尽上风。 李玄都瞬间掠至陆雁冰的身前,一手紧贴她的腰带位置,猛然发力。 陆雁冰终于忍不住吐出一口鲜血,脸色也如李玄都一般变得苍白。 此时观战之人,包括赵五奇在内,都已经是瞠目结舌,谁也没想到,一场境界修为极为悬殊的斗剑,竟然会发展到现在这般局面。 百媚娘现在有点明白为何紫府剑仙当年能纵横无敌了,甚至有点佩服李玄都,身为师兄也好,过去的紫府剑仙也罢,好歹曾经也是整座江湖里最为顶尖的一小撮人之一,可他却不拘泥于身份,更不死板。在百媚娘看来,李玄都刚才说的许多言语,不是为了要炫耀什么,简单来说,就是攻心为上,第一次见到陆雁冰时,李玄都不动声色,甚至有那么点低声下气的恳求意味,可谓是示敌以弱。现在第二次见面时,悍然出手,给了陆雁冰当头一棒,接着就是憋着一口气陆雁冰急于扳回局面,却又在李玄都的一番言语之下,大动肝火,继而怒急攻心,最终进退失据。 现在看来,这一连串的手段,环环相扣,早在李玄都见到陆雁冰时就已经定下,包括后来的“留音叶”等手段,都在李玄都的意料之中,陆雁冰又如何能胜? 想到这儿,百媚娘不由微微叹息,摊上这样一个老谋深算的师兄,做师妹的怕是一辈子都难以翻身,当年的醉春风何尝不是如此,只可惜最后得意忘形,这才让她有了可趁之机。 唯有胡良一脸淡然笑意。 一个小丫头片子,初出茅庐没有几年,就算修为高一点,又如何斗得过李玄都这等混了十几年的老江湖?换成那位大名鼎鼎的太玄榜第九人还差不多。 另一边,李玄都已是五窍流血,而且所流淌出来的鲜血已经微微泛起乌色,触目惊心,只是李玄都浑不在意,一剑斩下,迫使陆雁冰不得不横剑格挡,然后他便一脚踢在女子的膝盖上,让她站立不稳,单膝跪地。 李玄都微笑道:“师妹,你我用的都是同一种本事,不过师父这些年来除了偶尔喂剑、论剑之外,已经不太亲自授徒,所以你的一身本事大多都是我和老三教给你的,你拿我教给你的东西,如何赢得了我?至于老三,他自己尚且不如我,你拿他的东西来打我,岂不是贻笑大方?” 陆雁冰死死咬住嘴唇,几乎要咬出血丝。 李玄都继续说道:“如果你肯现在立即退去,我可以放你一马,不管怎么说,我们都是同一个师父门下,就算是看在师父的面子上,我也不会将你怎样。” “不需要你可怜!”陆雁冰怒喝一声,便要强行起身。 李玄都轻轻叹息一声,声音渐渐转冷道:“与你说道理不听劝,可奈何也?” 说话之间,李玄都手中的“人间世”猛然下压三分,七窍流血。 可陆雁冰更是不堪重负,手中的“紫螭”被不断下压,最终只能上身拧转,用肩膀扛住剑身。 李玄都另外一手大袖一挥,一指点出。 陆雁冰的额头如遭雷击,整个人轰然向后倒飞出去,飞出了大殿,飞出了山外,向下落去。 赵五奇见此情景,哪里还敢在此停留,猛然向殿外冲去,既是为了自保,也是去救落下山崖的陆雁冰。 李玄都随手一剑斩在他的后背上。 赵五奇的面皮骤然血红一片,继而变得苍白无比,他强咽下那口已经到了咽喉位置的鲜血,借着这一剑之力,身形更快几分,一闪而逝,瞬间出了大殿。 李玄都没有追击,望着大殿门外,平静道:“你不肯走,我便送你一程。” 第二百二十四章 收拾残局 先前在所有人看来,这个性情温和的年轻人是昔年紫府剑仙不假,可这次重出江湖之后,偶有出手,也不过是堪堪摸到了归真境门槛的地步,既然境界大跌,别说像当年那样连战颜飞卿、苏云媗、玉清宁三人,哪怕与陆雁冰过招都没人看好,可谁也没有想到,李玄都不但胜了,而且还是以如此方式取胜,几乎让陆雁冰心境崩溃,手段何至于如此? 殿内的几名女子面面相觑,有些惊讶的余韵,也有些感慨。 这便是紫府剑仙吗? 都说盛名之下无虚士,今日总算大开眼界。不过是先天境的李玄都就能胜过归真境八重楼的陆雁冰,难怪当年不过归真境九重楼的紫府剑仙便能压过一众天人境大宗师,高居太玄榜的第十。 这时候百媚娘不由想起师父在世时对她说过的话语,所谓长生久视之道,从来不在于一个“快”字,而是在于一个“慢”字,若是一味贪快,根基不稳,如建造高楼,地基不牢,楼层便很难建得太高。先天境的稳固程度,决定了归真境的高度,而归真境的高低,又决定了能否晋升天人,唯有天人造化境,方能侈谈“长生”二字。不得造化,终是百年。百年之后,任你无量、逍遥,还是归真、先天,皆是黄土一抔。 所以先天境便是重中之重,当年的宫官等人皆是在此境之中驻留多年,打牢根基,如今的胡良也是这个路数。 李玄都从手腕上的“十八楼”中取出一方白帕,擦去脸上的鲜血,然后望向丑奴儿,问道:“你的妹妹可曾找到?” 丑奴儿摇头道:“那位陆都督来得太快,还未来得及去寻找。” 李玄都道:“先去救人,这是大事。” 他又转头望向秦楼月,道:“秦楼月,等我恢复元气之后,再为你解开体内的‘三分绝剑’,现在你先去帮丑奴儿找人。” 秦楼月和丑奴儿两人点头应下。 最后,李玄都再望向胡良:“天良,你也去吧,我有话对百媚娘说。” 胡良点了点头,也随着两名女子的脚步一道离去。 大殿中只剩下李玄都和百媚娘两人。 百媚娘略微有些紧张,李玄都摆了摆手道:“百媚娘不必紧张,也不要担心李某人会像舍妹陆雁冰那般做什么渔翁得利之事。” 见李玄都如此开诚布公,百媚娘稍稍心安几分,问道:“不知李先生所求为何?” 李玄都笑道:“百媚娘会担心我有其他的心思,这是人之常情,说来你可能不信,我此行的目的是龙门府的府城,只是路过石安县而已,然后在百媚娘你留下的酒肆中遇到了丑奴儿,所谓春风桃李一杯酒,萍水相逢的几人就这么喝了一夜的酒,都说酒壮人胆,听说了丑奴儿的事情之后,我和天良决定行侠仗义一回,于是便来到这‘天乐桃源’之中。” 百媚娘稍稍瞪大了眼睛,有些不敢置信地望着李玄都,忍不住问道:“仅此而已?” “不然呢?”李玄都反问道:“我们是来救人的, 又不是要踏平天乐宗,一场酒的交情,足矣。” 百媚娘忍不住摇头苦笑。 “当然了,后来我发现事情有些出乎我的意料之外。”李玄都又道:“天乐宗的水比我想象得要深,先是救人的难度,再有就是此事还牵涉到了朝廷。想必百媚娘你也知道,当年帝京之变,我是亲历之人,与朝廷的关系也是一言难尽,所以在这个时候,我改变了主意。” 百媚娘道:“所以李先生决意与我联手,其实李先生并不在意醉春风是否掌握天乐宗,在意的其实是你的师妹。” 李玄都摇头道:“这话对也不对,我在意也不是陆雁冰。说得浅一点,我在意的是陆雁冰所代表的青鸾卫;说得更深一些,是青鸾卫背后的太后。不妨与你明说,司礼监杨柳之争的根由是皇帝与太后之争,其中又要牵扯到外廷和宗室,波谲云诡,一步踏空便是万劫不复,所以我也要忠告百媚娘一句,不要牵扯到司礼监的内斗之中,宁可与牝女宗联手,都不要与朝廷沾上什么干系牵连。” 百媚娘望着他,叹了口气,诚心诚意道:“多谢李先生教诲。” “教诲谈不上。”李玄都道:“不过李某之所以帮百媚娘登上天乐宗的宗主之位,也是有自己的几分私心。” 百媚娘毫不犹豫道:“李先生请讲,妾身定当尽力而为。” 李玄都道:“其实还是我刚才所说的事情,在你执掌天乐宗之后,不要再与青鸾卫或是司礼监有什么牵连,若是天乐宗一门心思闭门不出,学太平宗和静禅宗的的休养生息之举,以天乐宗这数百年的底蕴而言,他们也奈何不得你们。” 百媚娘认真说道:“先前醉春风倒行逆施,已经是让天乐宗元气大伤,如今我与醉春风内讧,不管目的为何,结果都是使得天乐宗再伤元气。所以就算李先生不说,我也打算暂且封闭‘天乐桃源’,行避祸之举,着重培养后辈弟子,再有就是,我也会尝试冲击天人境,若是哪天我能踏足天人境,再重开山门也是不迟。” 李玄都微笑道:“如此一来,‘天乐桃源’也就名副其实,变为一方真正的世外桃源。” 百媚娘转头望向殿门外的方向,“希望如此。” 李玄都道:“接手宗门,千头万绪,若是大力清洗异己,恐怕会使得人心离散,偌大一个天乐宗将会有分离崩析之危,百媚娘你先去接掌翠楼吟的人手,还有凤楼春的那部分的人马,在得知你成为新任宗主之后,必然人心惶惶,还要安抚和拉拢。” 百媚娘点头道:“李先生不必担心,我百媚娘也不是那等记仇之人,我与凤楼春的恩怨与底下的人无关,我会尽力去安抚凤楼春的人,毕竟其中有好些人也曾是丑奴儿的麾下,然后再把他们交到丑奴儿手中。再有就是,当初醉春风定下的规章,我会悉数废去,仍旧遵循师父在世时的旧制,醉春风的诸多嫡系,按照门规论罪,若是有人不愿认罪,我也不会手下留情就是。” 听着百媚娘娓娓道来,李玄都心安许多。一个人掌权与否,完全是两个样子,有太多的人在手握大权之后,忘乎所以,丢掉了“自我”,而回归于“本我”,醉春风就是一个最佳的例子。他也怕百媚娘走上醉春风的老路,最终天乐宗又与司礼监、青鸾卫搅合在一起,白费李玄都的一番苦心。 到那时候,局面就不是李玄都可以轻易扭转的,这次能够拿下醉春风,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其中最主要的原因便是百媚娘本身,若是没有百媚娘里应外合,别说现在的李玄都只是一个小小的先天境,就是当年鼎盛时期的紫府剑仙来了,也是拿醉春风无可奈何。同时这也是一个绝佳机会,借着醉春风之死,以及陆雁冰坏了规矩的由头,切断天乐宗与司礼监和青鸾卫的联系,那么司礼监和青鸾卫也说不出什么来,毕竟是他们理亏在先,而且与他们立约的是醉春风,现在醉春风已死,百媚娘大可不认旧账,若是再要步步紧逼,便不占一个“理”字,难保不会引出邪道十宗的高人为天乐宗出头,比如说那位“天刀”宋清,身为如今太玄榜的第一人,名义上的天下第一,还是极有震慑力。 第二百二十五章 私塾内外 在百媚娘离去之后没过多久,丑奴儿、秦楼月、胡良三人便回来了,在丑奴儿的怀中还抱着一个粉妆玉琢的小丫头,看上去与周淑宁差不多大,整个人从内到外都透出一股灵秀之意,仿佛是一块未经雕琢的璞玉,不愧是道门“房中术”和佛门“欢喜禅”都极为偏爱的极品炉鼎,若是流落到江湖上,不知要引起多少人的争抢。 不过现在小丫头有了天乐宗的庇护,却是不必担心什么,只要悉心教导,在几十年后的江湖中,未必不会多出一位天人境的大宗师,不用李玄都去为她操心什么,于是他很快收回视线,道:“百媚娘已经去接掌翠楼吟的人手,接下来再去金风苑那边。” 丑奴儿点了点头,“我这就去助师姐一臂之力。” 李玄都望向胡良,却是对丑奴儿说道:“让天良陪你一起去吧,他也是做过朝廷副总兵的公门中人,处理杂务也算半个行家里手。” 胡良怔了一下,没有拒绝。 丑奴儿望了胡良一眼,竟是有些羞涩的意味,不过还是点了点头。 李玄都又望向秦楼月,道:“先前我有言在先,若是你帮我们除去醉春风,我便帮你解开体内的‘三分绝剑’,现在醉春风已死,我自当依约而行。” 秦楼月满脸不曾遮掩的喜色。 若是换成其他江湖中人,侥幸制住了一位归真境的宗师,非要将其榨干用尽方肯罢休,哪有如此就轻易解除禁制的?李玄都此举,不敢称之为君子,但在江湖上已经是十分厚道的行径了。 只见李玄都伸手在秦楼月的肩膀上一拍,她顿时感觉自己整个人瞬间轻松了许多,接着李玄都又是伸手在她的后心和腰眼位置各自点了一下,她只觉得自身的四肢百骸中好似有什么东西被抽离出来开,然后汇聚一处,由下而上,直奔她的喉头而来。 李玄都伸手在轻拍她的后背,道:“张嘴。” 秦楼月依言张开嘴巴,只听得“啪”的一声响,竟是从她的嘴中吐出一口剑气,将眼前地面击碎。 李玄都挥了挥手,道:“好了,此间事了,你们该做什么做什么去。” 胡良问道:“那你呢?” 李玄都道:“我回石安县接小丫头去,把她一个人丢在那里,还真有些放心不下。” 胡良点头道:“也好,不过你的伤势要不要紧?” 李玄都将沾满血污的白帕塞回“十八楼”中,又从中取出一方玉盒,打开之后,清香扑鼻,是半颗紫色丹丸,道:“上次在风雷派的时候,颜玄机给了我一颗正一宗的‘紫阳丹’,让我作补气之用,可这等上品丹药药性猛烈,以我当时的境界而言,用不了一颗,半颗已是足够,所以现在还剩下半颗,我有‘漏尽通’护体,只要气机充沛,体魄的伤势便无甚紧要,我只要服下之这半颗‘紫阳丹’,便无大碍。” 说话间,李玄都以两指捻起这半颗弹丸送入嘴中,入口即化,化作一股暖流瞬间游遍李玄都的全身上下。“紫阳丹”不愧是正一宗的妙药,服下之后,立竿见影,尤其是小腹处的下丹田气海,隐隐传来充实之感,先前一战损耗的气机已是恢复了十之四五。 不过这等妙药好是好,就是价格太过昂贵,就像牝女宗的“血龙丹”,一颗便要耗去寻常先天境小宗师的小半身家,而正一宗“紫阳丹”比之“血龙丹”还要稍胜半筹,那就更是千金难买,李玄都这一口下去等同是吃掉了百余太平钱,绝对没有半分夸张。 李玄都服下“紫阳丹”后,略微运转气机帮助消化药力,同时也开始像小丫头练功时的一心多用那般,思绪渐渐飘散。 在处置完“天乐桃源”的各种遗留事务之后,他就不会在此多做停留,要继续北上。 也就是此行的终点,龙门府。 如今的龙门府中,可是有许多人都在等着他的大驾光临,有正一宗的颜飞卿,有玄女宗的玉清宁,有牝女宗的宫官,甚至是慈航宗的苏云媗以及正一宗的张鸾山等等。 这些人中,有好人,有恶人,又不能用正邪或是善恶去一概而论,其目的也不尽相同,也许又是一场风云际会。当然,也有可能是李玄都多虑了,颜飞卿与苏云媗前去除魔,未必能够赶回,宫官在平安县布局之后还要前往松江府,这会儿应该刚刚收拾完残局,所以也有可能只是玉清宁和张鸾山两人而已。 …… 李玄都回到石安县的时候,天色已经大亮,他快步往那座寄养小丫头的私塾走去。 当他来到私塾的门外的时候,私塾的老先生正在授课,他没有急着进去,而是站在窗外静静等候。 从李玄都所站的位置,刚好看到小丫头,她坐在最靠后的位置,相较于周围那些蒙童,周淑宁的年纪是大了些,再加上女孩子发育得早,坐在一群孩童之中,便显得有些鹤立鸡群,她又长得漂亮,引得周围几个小子,在先生讲书的时候,没少借着书本的掩护偷瞧这位漂亮姐姐。 不过小丫头倒是有点八风不动的味道,对于几个小弟弟的偷瞧无动于衷,只是专心听先生授课。 已经可以想象,再过几年之后,小丫头长成了大姑娘,那时候定然是一个温婉贤淑的大家闺秀,若是行走江湖,又不知引得多少江湖少侠的痴恋和爱慕,说不定还要被好事之人冠以“仙子”的名号。 想到这儿,李玄都却是有些忧愁,就像一个父亲看到自己的女儿长大成人,生怕将她被那些无良的男子骗了一般。 就在此时,小丫头似有所觉,猛地转头望来,刚好看到了站在窗外的李玄都。 一瞬间,她的眼神亮了起来,原本没什么的表情的脸上也绽起了笑容。 李玄都伸手往下稍稍虚压,示意她先听先生讲课。 小丫头这才恋恋不舍地转过头去,继续听先生讲课。 大概半个时辰之后,那位老夫子终于讲完了今日的授业,孩童们一涌而出,看到李玄都这个陌生人后,一边用好奇的目光打量着,一边从他的身旁飞快跑过。然后便是这位私塾先生以及跟在老先生身后的周淑宁,李玄都先是拱手一礼,然后从袖中取出一本他顺手从书店里买来的《书经批注集》,递到老先生的面前,“着实有劳老先生了。” 老人却是没有伸手去接,而是摆手道:“不过举手之劳而已。” 李玄都笑道:“我是个走江湖的武夫,这本书放在我的手中是白玉蒙尘,若是放在先生的手中,能给学堂里的孩子们讲一讲其中的微言大义,也是好的。” 老人怔了一下,这才伸手取过这本一直想买却又舍不得的《书经批注集》,笑道:“那老朽就却之不恭了。” 两人相视一笑。 就在这时,周淑宁走到李玄都的身旁,轻轻拉住他的衣袖,唤了一声“哥哥”。 李玄都笑着伸手拍了拍她的肩膀,然后向这位私塾老先生告别道:“在下还有其他事情,不便久留,告辞了。” 老人持书还礼。 李玄都牵着周淑宁的手,往城外走去。 小丫头问道:“哥哥,我们要去哪?” 李玄都道:“先去一座叫紫仙山的地方,带你见过几位姐姐,然后我们便动身启程前往龙门府。” 第二百二十六章 封山避祸 当李玄都重返紫仙山的时候,这儿已经尘埃落定,换而言之,以百媚娘为首的三位女子已经完全掌握了天乐宗的局势,除了醉春风身死之外,还有大执事翠楼吟死于李玄都之手,已经向在外的大执事醉太平传去讯息,他不日便会返回天乐宗觐见新宗主,至于大管事凤楼春,在逃离“天乐桃源”的途中,为丑奴儿所截下,现在已经被羁押于牢狱之中,听候发落。 在经过如此一番天翻地覆的局势变化之后,百媚娘当之无愧地成为新任宗主,重回天乐宗的丑奴儿接任副宗主,而这次有“从龙之功”的秦楼月则更进一步,从三位大执事之一晋升为天乐宗中位列第三的大管事,至于空出来的两个大执事位子,以及死去的几个执事,则要从其他弟子中挑选递补,这也是百媚娘决意行封山之举的原因之一,委实是执事、大执事损失太过惨重,对于一些小门小派而言,几乎已经是灭门的大祸。 在一位早就得了百媚娘吩咐的天乐宗女弟子的引领下,李玄都和周淑宁没有去“琼楼”的最高处,而是去了百媚娘平日里所在的第八层。不说以后如何,仅就当下而言,百媚娘没有第一时间搬入那座位于最高的华美大殿之中,却是没有得志便猖狂的意思。 此时百媚娘等人并不在此处,想来还在处理宗内各种事宜。毕竟此时的“天乐桃源”中还有众多来参加花魁评选的八方来客,就算百媚娘打算行封山之举,也不好得罪这些身份不俗的权贵,该安抚还是要安抚,该赔情还是要赔情,这也是件极为耗费心神的麻烦事。 李玄都让小丫头坐在外间的绣墩上,给她倒了一杯茶。 小丫头双手捧茶杯,还是有些没从一路所见的震撼中回过神来,毕竟开凿山腹在其中建城的壮举,别说是小丫头,就是老江湖第一次来到这里,也要震撼。 小丫头小声问道:“哥哥,这是什么地方?我们来的路上,有好多漂亮姐姐。” 李玄都没有过多解释这些女子在这座不夜城中所扮演的角色,只是说道:“这座山就是我先前所说的紫仙山,还记得我跟你说过的邪道十宗吗?我们当下所在的地方,就是邪道十宗中天乐宗的山门。” 小丫头点头道:“记得,哥哥说过,在邪道十宗,以无道宗居首,阴阳宗、牝女宗次之,皂阁宗、补天宗、道种宗再次之,忘情宗、天乐宗再再次之,仅强于真传宗和浑天宗。” 李玄都屈指轻轻敲了下她的光洁额头,“我们现在是在别人家里做客,这种谁强谁弱的话语不要乱说。” 小丫头俏皮地吐了下舌头:“知道了。” 大概小半个时辰之后,百媚娘推门而入,冲李玄都歉意一笑,“千头万绪,实在是分身乏术,让李先生久等了。” 李玄都笑道:“不妨事的。” 百媚娘灿然一笑:“丑奴儿和胡大侠要到申时左右才能回来,所有就由我一人为李先生和这位小友设宴,不知道李先生是否赏光?” 都说“回眸一笑百媚生”,百媚娘平日里都是一身极为老气的妇人装扮,可是在这一笑之间,却是终于显现出何谓“百媚”二字。 这一幕若是落在其他男子的眼中,怕是要狠狠咽些口水。 小丫头下意识地看了眼身旁的李玄都,李玄都只是笑意温和,并未有太多觊觎神情。 李玄都微笑道:“李某人也不说什么谦让话语,就凭李某帮你驱逐了想要渔翁得利的陆雁冰,也当得起你这一顿饭食,所以有什么珍馐美味和美酒,尽管拿来便是。” 百媚娘笑着起身去吩咐弟子准备设宴开席,然后请两人去了旁边一间专门用来宴饮的偏殿。 小丫头直到很久之后,才直到今日的这场宴饮的分量到底有多重。 一宗之主亲自作陪,恐怕是一位天人境大宗师才能有的待遇,虽说天乐宗比不得无道宗、牝女宗,但声势也不是一般江湖门派可以媲美的。周淑宁还未正式踏足江湖,就跟着李玄都享受到了江湖上最顶尖的待遇,也许现在不觉如何,可等到日后她独自行走江湖的时候,才会明白这是何等不易。 有些看似理所当然的事情,其实是有人已经提前为你付出了更多,就像小丫头今日所享受的待遇,她想要不依靠李玄都而独自走到这一步,其中的艰辛,要远远超出想象之外。 落座之后,百媚娘作为主人坐了主位,李玄都坐在主客的位置,小丫头坐在他下手位置。因为只有三人的缘故,偌大一张圆桌显得有些空荡荡的,可百媚娘还是按照十二人的规制上满了一桌菜式。 周淑宁也算是官宦人家里走出来的大家闺秀,可今天已然是大开眼界,要不怎么说“三代为官作宦,方知穿衣吃饭。”天乐宗绵延传承上千年,无论是杯碟碗筷等餐具,还是那些精巧菜式,无一不是大有讲究,百媚娘仅仅是挑了两样毕竟有名的来说,也足足讲了大半柱香的时间。 除此之外,李玄都与百媚娘又在席上谈了许多,谈话内容比之先前更为详细具体,在一旁的小丫头听得云里雾里,好像是日后如何,帝京城如何,以及正道十二宗和邪道十宗如何,其中还夹杂着几个人名:“天刀”秦清、皂阁宗藏老人、清微宗宗主李元婴、正一宗掌教颜飞卿、牝女宗玄圣姬宫官、玄女宗羽衣使玉清宁等等,这些人名,有的她仅仅是听说过,有的她已是见过,还有的却是没有听说过也没有见过。 大部分时候,都是李玄都在说,百媚娘凝神静听,偶尔发问。到最后时,李玄都说道:“百媚娘,当初的帝京之变绝不是尘埃落定,不过是一个新的开始罢了,接下来还会有更大的变数。说得更直白一些,所谓的帝京之变,其实是各方为了各自的谋求以及重新划分得失利害的一场争斗,结果是四大臣一派出局,可即便如此,也不能让所有人都能满意,比如说正一宗,他们击败了清微宗,却仍旧被太后排斥在朝廷中枢之外,于是他们不得不转而支持晋王,可晋王毕竟名不正言不顺,无法给予正一宗想要的东西,那么正一宗便要另谋他路。” 百媚娘吃了一惊,毕竟天乐宗就是属于辽东五宗之一,不由问道:“那依李先生之见,这个变数会在何处?” 李玄都道:“在于当今的小皇帝,武德十一时,小皇帝只有十岁;次年改元天宝,小皇帝十一岁;及至如今天宝六年,小皇帝已有十六岁。眼看着及冠之日已经不远,那么关于小皇帝亲政的事宜便要提上日程,这便是变数。” 百媚娘脸色微微发白,诚心请教道:“依照李先生之见,我天乐宗应当如何应对?” 李玄都深深看了她一眼,道:“站在正统这一边,站在大势这一边。” 百媚娘又问道:“何谓正统?又何谓大势?” 李玄都答道:“正一宗不能代表大势,可在绝大多数时候,他们确实是站在了大势这一边。前不久的时候,我与颜玄机做了一次深谈,他说正一宗扶持晋王不过是在骑驴找马,那么言外之意应是把赌注放在了小皇帝的身上,自古以来以拥立之功最大,正一宗甚至会联手在帝京一战中失败的四宗,以正道十宗的联手来驱逐入主帝京城的辽东五宗,从而得以入主帝京,迫使太后归政于皇帝,左右朝堂。天乐宗未必要与正一宗联手,我也不敢断言太后的大船究竟会不会翻,但我的建议是,可以提早弃船登岸,与正一宗站在同一边的岸上,以图自保。当然了,这也只是我的一家之言,具体要如何去做,还要百媚娘你自己斟酌。” 百媚娘若有所思,缓缓点头。 第二百二十七章 冷美人 宴饮过后,李玄都又等了大概两个时辰,方才等到了胡良。他与胡良做了一番深谈,劝胡良留在此地,毕竟胡良先前杀了无道宗的长老吴师幡,以无道宗的行事风格,必然要派人寻仇,再加上胡良在与醉春风交手时伤了根基,需要觅地修养,倒不如在“天乐桃源”中暂避风头。李玄都倒是不必太过担心,且不说他如今的修为足以自保,就是抵达龙门府之后,也有玄女宗和正一宗的庇护,以及他背后的师承,应是无碍。 胡良也不是忸怩婆妈之人,笑道:“既然如此,那我就听老李的,等我踏足了归真境之后,再重出江湖,只是还望百宗主不要嫌弃才是。” 百媚娘似笑非笑地瞥了丑奴儿一眼,道:“胡大侠言重了,出仕为官,要讲一个‘忠’字,行走江湖,要讲一个‘义’字,胡大侠和李先生都是于天乐宗有恩之人,我们自然是乐意之至。” 胡良走到小丫头的面前,摸了摸小丫头的脑袋,破天荒地柔声道:“淑宁,天底下没有不散的筵席,先是你沈姐姐,然后是你颜师兄,现在轮到我这个天良叔叔了,下一个就是你的哥哥,终有一天,你要独自一人行走江湖。不过我记得以前听过一句很酸的话,说是每次分别都是为了下次重逢,我希望下次我们再见的时候,你已经是名满江湖的女侠,好不好?” 小丫头神情黯然,不过还是重重点头。 就在此时,百媚娘对丑奴儿用了个眼色,丑奴儿心领神会,转身离去,不多时后再回来时,怀中已经抱了一个被锦绣包裹的长条匣子。 百媚娘伸手接过长匣,微笑道:“先前看李先生与陆雁冰交手,手中‘人间世’不愧是刀剑评上名列第二的宝剑,剑气纵横,威力无穷,可李先生毕竟还未完全恢复往昔巅峰时的境界修为,不能随意动用‘人间世’,多有不便,于是便想将此物赠予李先生,也算是聊表谢意。” 李玄都好奇问道:“在我的印象中,天乐宗可是不兴用剑。” 百媚娘笑道:“不错,所以这是一把刀,刀剑本是一家,以李先生的剑道修为,用刀自然不在话下。” 李玄都没有推辞,接过长匣,入手冰冷,寒意刺骨,本想放入“十八楼”中,不过听丑奴儿开口道:“李先生不妨现在打开一观。”他也就不再推辞,揭开锦绣,推开匣盖,入眼望去,是一把通体雪白之色的带鞘长刀,刀锷的左右两端和刀首位置分别镶嵌有一块猫眼大小的淡青色玉石,纯净无暇,刀柄以天蚕丝缠绕,与文鸾刀和雁翎刀相较,此刀略宽略短,可是以刀气而论,却是更甚于“大文鸾”。 李玄都伸手一抹,以气机使长匣横于身侧悬而不坠,然后取出这柄长刀,不过拔刀出鞘三寸,房间内就骤然冷了三分,寒意意沁入肌肤,仿佛到了初冬时节,修为最弱的小丫头更是打了个寒颤,情不自禁双手环胸抵御寒气。 百媚娘伸手一挥,以真元化出几分火气,为小丫头祛除寒意。 李玄都终于有了几分惊喜之意,尝试着注入几分气机,不出意料,刀身上散发出的寒意更重,仿佛是寒冬腊月一般,刀锋上缭绕的寒气更是几乎凝结成冰,可想而知,若是这样一刀落在旁人的身上,寒气立时会沿着伤口侵入体内,阻塞血气运转,与玄女宗的“寒冰真气”有异曲同工之妙。 李玄都不由得感慨道:“如果我没看错的话,这把刀是以寒晶铸成,虽然因为先天材质不足的缘故,只能勉强跨过‘宝物’的门槛,但是构思巧妙,仍旧不失为一把好刀,不知此刀是的名字是什么?” 百媚娘道:“此刀名为‘冷美人’,是我们天乐宗一位祖师的佩刀。” 李玄都将刀收回鞘中,道:“好一把‘冷美人’,那李某就却之不恭了。” 说到这里,他才发现在长匣中还有一个小布包,李玄都将“冷美人”悬在“人间世”的另一侧腰间,然后伸出取出这个小布包,翻开之后,竟是本琉璃色古籍。 百媚娘笑道:“这本《大欢喜禅》是醉春风留下的,乃是真言宗的上成之法,并不逊色静禅宗的“坐忘禅功”,一并赠予李先生了,算是一个小小的添头。” 李玄都拿着这本《大欢喜禅》,苦笑无言。 虽说他涉猎诸家,所学庞杂, 但是道门房中术和佛门的欢喜禅,他是真的没有涉猎。不过既然是天乐宗的一番好意,他也不好推辞,只好将其收入“十八楼”中。 一行人向桃源外走去,中途恰好有几名管事来向百媚娘和丑奴儿禀报事宜,李玄都和胡良站在远处等待,李玄都犹豫了一下,对胡良说道:“天良,你留在这‘天乐桃源’修养,可不要真把此地当成了温柔乡,该有的心思还是不能少,首先便是保证好自己的周全,毕竟江湖上人心难测。再有就是,帮我看好天乐宗,不要有什么异动,如果有朝一日能够重回帝京城,天乐宗是一个必不可少的助力。所谓稼穑十倍利,经商百倍利,破人之国者千倍万倍利,自古拥立之功最大,我们帮百媚娘坐上宗主之位,所求当然不是一把‘冷美人’那么简单。” 胡良脸色凝重,沉声道:“老李你放心就是,我心中有数。” 李玄都忍不住叹息一声,道:“这也是不得已之事,我们想要为四大臣和秦将军他们讨回一个公道,仅凭我们一己之力肯定是不够的,现在只能尽可能地去合纵连横,以期后来。” 胡良亦是叹息一声。 他又何尝不明白这个道理,以他们二人之力,想要撼动那座帝京城,无异是蜉蝣撼大树,可笑不自量,只能借助外力,这也是李玄都愿意同颜飞卿、玉清宁等人和解的缘故,往事不可追,终究还是要往前看的。 待到百媚娘和丑奴儿一行人过来之后,一行人继续往“天乐桃源”外行去,穿过一条长长的山腹通道之后,来到紫仙山上的一座送客亭。 此时山风凛凛,李玄都带着周淑宁站在亭外,冲送行的三人拱手道:“送君千里终须一别,就在这儿止步吧。” 百媚娘笑道:“日后李先生若有什么难事,尽可来天乐宗。当然,若是李先生想要喝酒或是观舞听曲,也尽可来‘天乐桃源’,妾身定当安排四位红牌姑娘服侍李先生。” 李先生摇头一笑,道:“这些女子也都是可怜人,李某福薄,怕是消受不起,此言休要再提,不过李某日后说不定真要麻烦天乐宗,还望百媚娘到时候莫要推辞才是。” 百媚娘脸色郑重地点头应下。 就在这时,胡良笑了笑,故意正色抱拳道:“周女侠,今番良晤,豪兴不浅,他日江湖相逢,再当杯酒言欢,咱们就此别过。” 小丫头被胡良逗笑,有样学样地抱拳道:“江湖再会。” 李玄都打趣道:“秋风清,秋月明。落叶聚还散,寒鸦栖复惊。相思相见知何日,此时此夜难为情。可惜只有清风吹叶,却没有明月在天,更没有树巅乌鸦啊啊而鸣,胡大侠和周女侠的这番告别却是少了几分韵味,要不咱们等到夜半时分,再来一次?” 小丫头大为窘迫,白了李玄都一眼。 胡良却是哈哈一笑:“等什么明月在天,走你的吧。” 李玄都牵起周淑宁的小手,转身往山下行去。 第二百二十八章 弘农县 从紫仙山去往龙门府的最后一段路程,平安无事。 这段从夏末走到了深秋的旅途,自芦州怀南府始,到中州龙门府终,最初的时候只有李玄都和周淑宁两人,在途中有许多人来了又去,现在还是李玄都和周淑宁两人。 两人尽量挑选行人不多的小路行走,在停留休息的时候,李玄都还是照例指点小丫头的炼气练拳。初窥门径三境,虽然大多数人都是循序渐渐,但严格来说,并无十分明显的高下之分,小丫头就是直接跳过固体境入御气境,在御气境未曾大成的时候,又跳至入神境,最终再回过头来以练拳稳固体魄。按照李玄都的设想,三境贯通之后,体内自成大周天,不仅根基牢固,而且进境极快,最多只要半年,就能开始冲击抱丹境,一年玄元境,两年先天境,然后就是在先天境中打牢根基,以小丫头的根骨悟性和玄女宗的底蕴,不敢说一定能踏足玉虚,但是见得昆仑还不是什么难事。 行至弘农县城,这是距离龙门府府城最近的一个县城,再一路北上,三天路程就可抵达龙门府城。说起这座龙门府城,过往煊赫就不用多说了,曾经与西京并列齐名,除了“神都”之名,又有“东都”之称,城内建有万象神宫,论起规模之大,比之帝京城内的皇城更胜一筹,如今是三教中儒门的根本所在,被改名为万象学宫,无数大儒名士出自此处,无数才子俊杰求学于此,堪称是群英荟萃。 说起儒门中人,就不得不提到三教中的另外两家,尤其是道门,江湖上的正道也好,邪道也罢,多数出自道门,两大派系就是为了争夺道门正统名义以及昆仑玄都,才定下了玉虚斗剑,可见道门是何等势大。反观儒门,少有道门这般你死我活的内斗,而且儒门中人向来看不起江湖,志在庙堂,严格说起来,徐世嵩、张肃卿、孙松禅等名臣均是出自儒门,甚至武将出身的秦襄也是儒门中人。 正邪双方之所以在东都能和平相处,除了历时数以百年的厮杀的原因之外,儒门的存在也是重要原因之一。 不过话又说回来,道门之所以会分裂成正邪两派,与儒门也有极深的关系。 太上道祖传道立教的同时,至圣先师也著书立说,儒道两家同时出现在天下之间,当时释门佛教还未由西东来,当时唯有儒道两家可以一较高下的。待到祖龙一统天下之后,儒道两家终于摊牌,到底是以道家的清静无为治天下,还是以儒家的克己复礼治天下,两家争执不休,文帝崇信黄老,武帝尊崇儒家,最终的结果就是武帝“独尊儒术”,儒家成为当之无愧的天下正统。 儒门成为天地间唯一正统之后,惨败的道门因为理念与儒门不尽相同甚至背道而弛,逐渐变得黯淡失语,道门内部矛盾重重,其中一部分认可儒家理念,向正统靠拢,而另外一部分则是坚持保存自己的理念,拒不改变。 这便是正邪两道的前身由来。 正道一派融合儒门理念,逐渐为天下人所认可,以正一宗为代表。邪道一派则是以道门为主干,杂和墨、医、巫术、方术等各家之长,结成联盟自保,在这个联盟中包括了以女性为主的牝女宗,由刺客组成的补天宗,代表商贾阶层的无道宗,保存了原始道门残余的真传宗,以及代表阴阳家的阴阳宗等等。 两派都认为自己是道门正统,由此就有了玉虚斗剑。 由玉虚斗剑引出的种种恩怨,又成了一笔谁也算不清的糊涂账,“血海深仇”四字,没有半分夸大。 临近城门,李玄都将腰间所悬的“冷美人”收回“十八楼”中,只剩下毫不起眼的“人间世”,然后才牵着小丫头走向城门,刚好看到有披甲骑士轰然出城,李玄都便拉着小丫头站到道路旁边,目视着这些骑士从面前经过,俱是披轻甲佩腰刀负强弓,马背上悬挂有箭囊,箭矢攒蹙,为首的一名将领,身着青鸾卫的青衣官服,由此看来,这些应便是青鸾卫麾下的缇骑了。 骑队所过之处,无论是防守城门的官兵,还是准备进城或是出城的百姓,俱是露出畏惧之色。 待到骑队行远之后,李玄都与小丫头重新开始排队入城,守门士兵看过李玄都出示的秀才牒谱之后,不敢有半分刁难,立刻放行。大魏律制,以一百十户为一里,推丁粮多者十户为长,余百户为十甲。甲凡十人。岁役里长一人,甲首一人。农业者不出一里之间,朝出暮入,作息之道相互知。凡人员远离所居地百里之外,都需要有衙门发放路引,而秀才可以不用路引负剑游学,而且还可以见官不跪,不纳赋税,不服劳役,自然不是一个小小兵丁可以刁难的。 穿过光线昏暗的城门洞后,李玄都下意识抬头看去,在不远处的路边竟是立着一名撑伞女子。 今日并未下雨,反而是艳阳高照,女子撑伞而立,遮挡阳光,便显得极为突兀,而且这名女子还是个瞎子,在双眼上蒙了一层黑纱,与一身白衣相称分明。 再走进几步,小丫头便看得更加分明了。 女子持伞的手是一只白玉般的纤手,除了一头黑发和眼上的黑纱之外,全身雪白,面容秀美脱俗,青丝只是简单地在发梢稍稍靠上位置以一根丝带束起,像极了一尊从画中走出的古典仕女,只是脸色略显苍白,再加上神色之间带着天生的淡漠疏离之意,当真是洁若冰雪,却也是冷若冰雪,让人不知她是喜是怒,是愁是乐。 小丫头不认识眼前的女子,但看哥哥的神情,应该又是哥哥的老熟人。 为什么要说一个“又”字?委实是这一路上类似的情景太多,认识的就像天良叔叔和颜师兄那样,称兄道弟,不认识的,听到紫府剑仙的大名之后,也多半是久仰大名,不知道眼前这个是早就认识的还是久仰大名的? 不知怎的,小丫头忽然想起了那个名叫宫官的牝女宗女子,与眼前这名女子就像是两个极端,虽说女子似水,但一个是幽幽深潭,一个是石上清泉。 江湖,从字面意思来说,大江大湖,水有深浅,鱼龙混杂。有浑水泥鳅,有大鱼小虾,有翻江蛟龙,也少不了一只只蚌精,孕育出一颗颗璀璨明珠。 这些优秀的女子就是江湖中的明珠,装点了大湖,也照亮了大江。 这位撑伞的女子,无疑是当今江湖中最为璀璨的明珠之一,仅有寥寥数人能够与她相提并论,而这几人,无一不是在江湖中大名鼎鼎之人。 就在小丫头猜测女子身份的时候,这名女子已经撑伞走上前来,淡笑道:“紫府,你这一路走得着实辛苦。” 此时她开口说话,虽然语音轻柔婉转,但语气中并没有太多暖意,似是与陌生人言语一般,不过当小丫头听到“紫府”二字时,便心中有数,应该又是哥哥以前相熟的老熟人了。 李玄都道:“没想到你会来得这么早,难道已是等不及了吗?” 女子笑了笑,笑意清冷:“在哪里等都是等,不如到眼前去等。” 李玄都道:“玉姑娘此言大有禅意。” 女子道:“如今你我不再是对手,称呼我的表字即可,不必如此客套。” 李玄都从善如流:“既然女菀如此说了,那我就以表字相称。” 撑伞女子正是玄女宗的羽衣使,曾在帝京城头与巅峰时的李玄都两败俱伤,姓玉,名清宁,表字女菀。 若是不出意外,她还会是周淑宁未来的师姐。 第二百二十九章 五炁真丹 李玄都对身旁的小丫头说道:“这位就是玄女宗的羽衣使玉清宁,你可以称呼为玉师姐。” 小丫头望向女子的眼神立时有些变了,毕恭毕敬道:“玉师姐。” 女子虽然目盲不能视物,但是自有听音辨位的手段,转头“望”向小丫头,微笑道:“也许再过不久,就要把这个‘玉’字去掉了。” 小丫头讷讷不言,偷偷以“天眼通”望向玉清宁的体内,只见其中有一方大湖,烟波浩渺,水气蒸腾,风起之时,竟是不能吹散浓雾,像极了传说中的云梦大泽,只是这方大湖此时有干涸迹象,有些地方水波退去,露出了湖底的沼泽。 李玄都同样看出了玉清宁此时的境界,恍然道:“原来在太平客栈的时候,是你故意让我。” 玉清宁又是“望”了避开小丫头,轻声道:“早知后来之事,我便不让你了,若不是你我相争,也不至于让那青鸾卫钻了空子。” 说到这儿,两人尽皆沉默无言。 在这件事上,青鸾卫固然罪大恶极,可他们也有对不住周淑宁的地方。 小丫头脸色黯然,低着头让人看不清神情。 沉默片刻之后,李玄都望向玉清宁手中所持的“太九伞”,问道:“何故晴日撑伞?” 玉清宁道:“想必紫府知晓我们玄女宗的根祗,少阴入老阴,老阴生少阳,少阳化玉阳,玉阳归玉阴,我练功行至关键时刻,体内五气已是至阴却还未返阳,阴阳失衡,故而见不得日光,这也是我长年带伞的缘故。” 李玄都点头道:“原来如此。” 三人并肩而行,李玄都走在中间,左边是撑伞的玉清宁,右边是小丫头,倒有些一家三口的意思了。 李玄都问道:“最近闹得沸沸扬扬的太阴尸之事,女菀可曾耳闻?” 玉清宁点头道:“确有所耳闻。” 李玄都又问道:“那女菀为何没有与颜玄机和苏霭筠他们同去伏魔?” 玉清宁淡然道:“玄女宗修的是自身,不是天下苍生,这种事情便交由正一宗和慈航宗去做,再者说了,我如今不过是区区先天境修为,‘九天玄音’还未修复,去了也是无用,倒不如不去。” 说到这儿,她微微一顿,问道:“对了,紫府的‘人间世’如何了?” 李玄都轻拍一下腰间所悬的“人间世”,略有迟疑道:“我也不知该怎么说,不过与先前却是有些不一样了,其中又融汇了另外两股剑气,利弊参半。好处是威力更甚从前,坏处是驾驭起来也愈发艰难,以我如今先天境可见昆仑的修为,驾驭起来仍旧极为吃力,而且负担极重,就像是一个少年挥舞几十斤的铁枪,就算当时无恙,事后也要觉得双臂酸麻肿痛,而且一个不慎,还要砸伤自己。” 法宝秘术,从来都是江湖中人秘而不宣的东西,生怕被别人知道了去,日后争斗时反罹其祸,李玄都说得如此详细,已是坦诚布公,极有诚意。 玉清宁脸上有了一抹浅淡笑意,问道:“既然‘人间世’不能随意动用,那紫府除了袖中飞剑之外,还有什么兵器防身?” 李玄都答道:“幸而得了朋友所赠的一把‘冷美人’,以我现在的修为而言,可谓是恰到好处。” “倒是要恭喜紫府了,都说双福齐至,今日我也锦上添花一回。”玉清宁从持伞之手的袖中取出一方玉盒,道:“这里面有一张‘五炁真丹’的丹方,还有我从帝女峰上取来的玉髓,是修补境界的良药,当年我们双双坠境,我之所以能快你一步,皆是仰赖此物之故。” 李玄都没有立刻伸手去接,而是问道:“无功不受禄,为何要赠我此物?” 玉清宁的嘴角微微勾起,“两点原因,第一点原因,这是为了当年之事赔情,当年的事情,毕竟是我们错了。至于第二点原因,则是因为紫府的坦率。所以请紫府务必收下。” 这些年来,李玄都心心念念之事就是终有一日能够重回帝京城,为此他不惜在天乐宗中冒险一搏,以图获取天乐宗的支持,那么此时有助他回复境界的良药,自然也不会拒绝,他伸手接过玉盒,道:“那我就却之不恭了。” 玉清宁接着说道:“紫府的先天境是可见昆仑,甚至还要踏足玉虚,想要重回归真境,单凭区区玉髓自是不够,还要凑齐另外四种五行之物,然后请一位丹道大家依照丹方将其成药。” 李玄都问道:“另外四物分别是什么?” 玉清宁道:“五行者,金、木、水、火、土。玉髓属土,分红、蓝、绿、血、黄、黑六色,我给你的是血玉髓,凿碎成粉末之后,敷在伤口上可以止血愈伤,立竿见影;若是化水直接吞服,可以补充亏损血气,是许多年老体衰武夫的梦寐以求之物;也可以入药,是‘血龙丹’的炼制原料之一。” “其余四物,有的获取极难,有的获取极易,不尽相同。金者,玄黄也。《参同契》云:‘河上姹女,灵而最神,得火则飞,不见埃尘。’彭祖曰:‘河上姹女者,真汞也。见火则飞腾,如鬼隐龙潜,莫知所往。’正所谓‘药炉烧姹女,酒瓮贮贤人。奼女精神似月孤,敢将容易入洪炉。婴儿姹女配阴阳,铅汞相投分日月。’所以姹女即是水银,《九鼎神丹经诀》中有言:‘取水银十斤,铅二十斤,纳丹釜中,猛火其下,铅与水银吐其精华,华紫色,以铁匙接取,名曰玄黄。’玄黄对于紫府而言,应该不算难事。” 李玄都点头道:“的确不难。” 玉清宁又道:“第二种物事属木,木者,花草树木也。《九鼎神丹经诀》中有言:‘取百花之精,百草之精,百木之精,纳于百眼炉中,分别以平底之火、转角之火、齐药之火炼之,三者精华融汇一处,华青色,名曰菁华。’菁华对于紫府而言,不算难,但很是繁琐,不过只要有足够的太平钱,大可让旁人去做此事,所以也不算难。” 李玄都点头认同。 玉清宁道:“真正难的是水火二物,不能以人力后天炼成,而是天生地造之物。水者,名为长生泉,在南海慈航宗慧山莲花庵的东侧石壁下,泉名刻于石壁,由一位佛门大德菩华大师题书,刻石上方有千年前时镌刻的佛像一尊。泉水经年不涸,日日渗滴,铿锵作响,水质甘美,饮之可延年益寿,祛病除灾。只是及至近百年来,泉水产量日渐减少,如今一年的产量不过两三碗而已,寻常人求一滴而不可得。” 李玄都苦笑一声,心中已是知道应该求谁。 “至于最后火属一物,紫府也应该能猜到。”玉清宁不紧不慢地说道:“朱果,百年开花,百年结果,至阳之物,若是寻常人服下,立时被其中所蕴藏的浓郁火气焚灼五脏六腑而死,可如果能够抵御其中的火气,便可借朱果之药力而增益境界修为,当年颜飞卿便是食用了一颗朱果,方才修为大进,而朱果存世极少,据我所知,唯有在正一宗的天师山上有几颗树龄千余年的朱果树,是正一宗‘紫阳丹’的主要材料之一。当然,这朱果也如长生泉一般,寻常人求一片树叶也不可不得。” 说到这儿,玉清宁望向李玄都,笑道:“不过紫府绝非寻常人等,这两样东西也应该有办法求到手中才是。” 李玄都苦笑一声,长叹道:“世上谁能不求人?” 第二百三十章 二龙不见 三人继续前行,李玄都将人间世收回“十八楼”中,从“十八楼”中取出那把因为入城时怕引人注目而收起的“冷美人”,改为佩戴“冷美人”。 说起这把“冷美人”,自然是不如“人间世”,但有一点好处,那便是相称,以李玄都如今的修为而言,使用此刀可谓是恰到好处,可见百媚娘在挑选谢礼时是用了心思的,至于那本随刀赠送的《大欢喜禅》,也被李玄都丢入了“十八楼”中,他有些不怀好意地思量着,干脆哪天见到苏云媗之后,用此书来换取慈航宗的长生泉,毕竟两人做这种买卖交换也不是第一次了,而且她本就是佛门中人,与真言宗也算得上是同宗同源,又与颜飞卿结成道侣,正是修炼此法的好时候。 当然,李玄都也不是没有顾虑,不管苏云媗如何女中豪杰,终究还是女儿家,脸皮难免要薄一些,若是因此恼羞成怒,也是说不准的事情。 玉清宁感受到“冷美人”的凛冽寒意,不由“望”向李玄都的腰间:“这便是紫府所说的‘冷美人’吗?” 李玄都伸手按住“冷美人”的刀首,道:“若是抛开那些半仙物不谈,宝物大概能够分为上、中、下三等,这把‘冷美人’比不得颜玄机的诸多上品法宝,堪堪迈过宝物的门槛而已。” 玉清宁又将“视线”投注在李玄都腰间所悬的“冷美人”上,轻声感叹道:“如果清宁没有记错的话,此刀应是出自天乐宗,虽是落于旁门,但此刀所携带的灵气却极为纯正,如昆仑之巅积累了千百年的冰雪,应是出自名家之手。” 李玄都略微惊讶文道:“女菀不仅精于丹道,还通晓器物?” “略懂而已,不过在于剑器的品鉴上,却是不如紫府。”玉清宁谦逊道:“不知紫府有何高见?” 李玄都倒是没有谦让,直言道:“刀剑之争,看似水火不容,其实臻至极致之后,两者殊途同归,女菀所言不错,铸造此刀之人,的确是位大家,不过不是铸刀的大家,而是一位铸剑大家,他用铸剑的手法铸造了这柄‘冷美人’,却是取用內王外霸之意。” 玉清宁微微一笑,也就是李玄都这位曾经的紫府剑仙,才能如此轻描淡写地评价一口宝物品相的宝刀,换成其他一般的先天境小宗师,能够得到如此宝刀,已经觉得是邀天之幸,还不得当作心头之肉千般好,哪里还会品评好坏。 不过话又说回来,天乐宗不会平白无故送出这把“冷美人”,李玄都能让天乐宗心甘情愿地送出这把“冷美人”,为此做了什么、付出了什么,或是有什么交易权衡,自然也不是一般先天境小宗师可以做到的。 玉清宁向李玄都的方向偏了偏头,道:“听闻天乐宗于今日封闭了紫仙山中的‘天乐桃源’,而紫府又是从紫仙山方向而来,不知紫府是否此中详情?” 李玄都没有隐瞒,坦然道:“我途径紫仙山的时候,因为种种机缘巧合之下,被牵涉到天乐宗的一桩内斗之中,我便帮助天乐宗的副宗主百媚娘等人,先是击败了宗主醉春风,然后又驱逐了青鸾卫的右都督陆雁冰,百媚娘为表感谢之意,这才将这把‘冷美人’赠予我。” 玉清宁“目视”前方,脸上看不出太多神情,问道:“其实我一直很好奇,紫府所求为何?” 李玄都轻声道:“往大了说,为了天下苍生。往小了说,我想讨一个说法。我更喜欢后者,有些人死了,可是不能白死,欠债还钱,杀人偿命,天经地义。” 玉清宁沉默不语。 李玄都伸手指了指自己的心口,缓缓说道:“我也曾年少意气,想要一剑平不平,可天下之大,岂是一人一剑能平?当年与你一战之后,修为跌境还在其次,师长亲友身死才是让我难以承受之痛。我自小不知父母双亲是谁,是家师将我收养,可家师给我的感觉,却是像君臣更多过像师徒父子。直到我在帝京城遇到了张公肃卿,亦师亦友亦如父,张白圭、张白月兄妹,亦是与我相交深厚,他们之死,锥心难忘。那日我被师兄带走之后,心灰意冷,在相当一段时间里,浑浑噩噩,只觉得了无生趣。” 玉清宁一时间百感交集,竟是无言以对。 …… 龙门府都知道小真人府中住着一位张先生,乃是张氏嫡系出身,差一点成为正一宗的掌教,虽说如今只是正一宗的一个寻常弟子,但没有谁敢小觑于他,他姓张名鸾山字青雀,天师张氏嫡系出身,如果不是多年前的那场变故,他本会将天师之位和正一掌教之位一并收入囊中,就算如今他已经丢了正一掌教之位,可因为他出身于世间唯二传承千年以上的尊崇世家之故,仍是在正一宗中掌握了极大的话语权。 只不过听说张先生最近并不在小真人府中,因为那位正一宗掌教颜飞卿也来到了龙门府,同行的还有慈航宗的下任宗主苏云媗,作为堂堂正一宗的掌教真人,自然要落脚于自家的小真人府中,否则便是失了体统,也坏了规矩,于是张先生便避让出去,来了一出避而不见,一时间流言四起,众说纷纭,有人说这是二龙不相见,也有人说仇人见面分外眼红。 只是没人知道,这位张先生既然不在小真人府中,又究竟去了何处。 龙门府外,有一处青山碧水之地,这儿有一条从洛水分出的支流经过,在低洼处形成了一个小小的野湖,周围芦苇和杂草蔓生,荒无人烟,唯有不知何人建造了一条长长的码头,一直探入湖泊中心,有一人披蓑戴笠盘坐于码头上,正在享受青竹银线金弯钩之趣。 鱼竿微动,湖面上荡漾起层层涟漪,眼看是有鱼儿上钩了。 不过就在此时,有一艘扁舟从上游顺流而下,驶入小湖之中,同时也惊走了上钩的鱼儿。 撑船的却是一名女子,红裙绿裳,说起红绿搭配,极为考验穿着之人本身的容貌气态,一个不好便是土气艳俗,可这名女子却将这两种颜色穿出了一种妖媚之感,可见女子本身是何等祸水。 正在垂钓之人抬头看了眼舟上女子,开口问道:“是什么风又把你给吹来了?” 舟上女子放下撑篙,笑道:“自然是这秋日金风。” 垂钓之人摇头了摇头,一抖鱼竿,鱼线出水,鱼钩上竟是钓着一尾大红鲤鱼。 在一条鱼儿被惊走之后,又钓起了一条鱼儿? 这算不算愿者上钩? 他将鱼钩上的鱼儿摘下,放入旁边的水桶中,然后摘下斗笠,露出一张清癯面庞。在他站起之后,可见其身材高瘦,风姿隽爽,萧疏轩举,湛然若神,在蓑衣下是一身青衣直缀,却是一身文士打扮 。 此人正是那位在龙门府中大名鼎鼎的张先生张鸾山,自从他丢掉几乎已经到手的正一宗掌教大位之后,反倒是“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这些年或是闲居于小真人府中,或是行走于四方八荒,心境开阔,又有了许多感悟,也结交了许多盟友,眼前的女子便是其中之一。 其实女子也不是旁人,正是牝女宗的玄圣姬宫官,她刚刚从江南那边回来,花费了不小的力气才摆平松阴府孙氏,然后第一时间便赶到了张鸾山这里。 张鸾山道:“我知道你此行的来意,算算日子,李紫府也快要抵达龙门府,不过你却是晚到了一步,玉清宁已经提前去见李紫府,你那张“五毒元丹”的丹方怕是送不出去了。” 第二百三十一章 三张银票 各大宗门之所以能屹立世间数百年甚至上千年而不倒,与其豪富是密不可分的,除了各自名下的诸多田地产业之外,再有就是各自的“手艺”。以清微宗举例,其铸剑技艺乃是天下一绝,号称天下之名剑十之六七皆是出自宗门剑炉。或是以天乐宗举例,仅仅是一座“天乐桃源”,就堪称聚宝盆一般,就算百媚娘将“天乐桃源”关闭,行闭门避祸之举,其积攒下的银钱也足以让天乐宗百年无忧。 其他宗门,也是各有门路,其中便有以炼丹为生的。 李玄都想要炼制“五炁真丹”,必然要由一位炼丹大家亲自出手,有两处选择,分别是神霄宗和东华宗,不过考虑到他与神霄宗在不久前结下的梁子,所以他还是更偏向于东华宗。说起来,原本他的“十八楼”中还有几颗东华宗出产的“青木玉花丸”,是从陈孤鸿那里得来,不过这几天为了调养伤势,已是被他悉数服用。先前与陆雁冰一战,看似李玄都占尽上风,实则却是得了面子丢了里子,内里伤势颇重,不过这些伤势并非来自于陆雁冰,更多还是来自于“人间世”本身,所谓服用半颗“紫阳丹”就能无碍的说法, 不过是安慰胡良等人放心的言辞罢了。 道门素有四山二岛之说,四山有“二天二太”之说,乃是道门四大仙山,分别是:正一宗的天师山,神霄宗的太和山,太平宗的太平山,以及妙真宗的天苍山。二岛分别是清微宗的东海蓬莱岛,传说曾有上清灵宝天尊在此讲道,,以及慈航宗的南海普陀岛,又要牵涉到佛道两家的糊涂账,虽然是慈航宗在此开宗立派,但道门仍旧是将其视为自家之地,而慈航宗也因此与道门各宗相交甚笃。 东华宗所在的太清山虽然未能名列道门四大仙山之一,但也是当世名山,与蓬莱岛隔海相望。如果将一个个宗门也看作是人的话,与杀气凛然且行事霸道的清微宗不同,东华宗的性情较为温和,算不上一线宗门,但可以算是颇有家底的二线宗门,精于培育奇珍异草和炼制丹药,故而人缘极佳,没有什么生死大敌。之所以会参与帝京之变,也只是因为清微宗的缘故,毕竟远亲不如近邻,东华宗托庇于清微宗的赫赫威势多年,自然也不好拒绝清微宗的要求。 也正是出于此种原因,李玄都决定在此间事了之后,先行前往东华宗,就算不能立即炼制“五炁真丹”,也可以委托东华宗先帮他炼制所需菁华和玄黄,待到他收集到长生泉和朱果之后,便立刻开炉炼丹,以期早日恢复境界修为。 至于其中所需的太平钱,李玄都也有心理准备,他这些年来行走江湖,薄有积蓄。实在不行,还能舍下面皮找几位豪富朋友暂借一二,远的不说,张鸾山张青雀是一个,颜飞卿颜玄机也是一个。 话又说回来,无论做什么,行走江湖也好,公门修行也罢,都离不开一个“钱”字,至于大军征伐或是大兴土木,就更是如此。就算躲在某个山头上避世求长生,同样还是如此,修行一事,讲究财侣法地,一个“财”字排在当头,便可想而知。 要不怎么说许多江湖散人比不过宗门弟子,归根究底,还是因为一个“穷”字。 李玄都在很早之前就不再领取师门的那份例银,不过在他师父的授意下,这份例银也没就此停了,而是不断积攒下来,等到李玄都在天宝二年回到师门的时候,已经攒了足足五千枚太平钱,换算成银子,便是十五万两银子,堪称巨款。 在过去的四年中,师门正式停了他的例银,转而给他供应江湖上的各种消息情报,再加上李玄都陆续花了一千太平钱,用于他的修身之地和各种杂事,如今还剩下四千枚太平钱,被他分成四份,一份存在太平宗开办的太平票号中,所谓太平票号,与寻常票号不同,除了可以用银钱兑换太平钱之外,只能存取太平钱,而不能存取寻常的黄金白银。一份被他留在师门中,交由二师兄保管。一份随身携带,就在“十八楼”的一个格子中。还有一份,被他兑换成了三张一万两面额的银票,以备不时之需。 在这一路上,李玄都和玉清宁谈论最多的还是小丫头,就像父母把孩子交到先生的手中,免不了要嘱托先生几句。 虽然玉清宁不是正儿八经的授业师父,但是李玄都作为同样出身宗门之人,对此还是深知其中玄妙。修行一途,如人远行登山,自身的资质根骨是体力,师父传授的法门是路径,光有脚力,不知道路,就如圣人所言的“学而不思则罔”,便要误入歧途。知道方向,却不行走,便如圣人所言的“思而不学则殆”,永远都是原地踏步。其中授徒大有讲究,尤其是师父到了一宗之主的地位,除了倾注心血的首徒之外,只会给弟子指出一条明路,而不会从走路教起,可这些又不能不教,于是便落到了那些成年弟子的身上,所以李玄都才会说陆雁冰的本事是他和老三一起教的。 到了周淑宁这里,也多半如此,玄女宗的宗主不会像搀扶稚童走路般教她,许多东西都要玉清宁这位师姐去教,说她是周淑宁的半个师父也不为过。 既然玉清宁现在不适合见日光,三人便在弘农县驻留了半日的功夫,待到天色近黄昏的时候,趁着城门还未关,三人便打算离开弘农县,恰好遇到位正准备收摊的老人,肩上的草木棒上还残留着几支没有卖出去的冰糖葫芦,李玄都给了小丫头三个铜钱,让她去买串糖葫芦,然后只剩下他和玉清宁并肩等候在路边。 李玄都从“十八楼”中取出一个用火漆密封的信封,递到玉清宁的面前,道:“这里面有三张一万两银子面额的银票,分别是帝京的天元票号,江州的东升票号,以及晋州的晋西票号,都能立取现银一万两。” 玉清宁没有立刻去接,皱眉道:“紫府这是小觑我们玄女宗?” 李玄都摇头道:“玄女宗不缺这三万两银子,所以这些银子也不是给玄女宗的,而是给淑宁的。这丫头命苦,小小年纪没了父母,家里也被查抄,无依无靠的,所以我就想着送她点什么,我想了很久,与其送些念想之类的东西,不能吃不能喝,倒不如送她些银钱,以后看到什么喜欢的东西,也不至于手头窘迫。” 玉清宁的神色稍稍缓和,不过还是没有伸手去接:“以后淑宁成了我们玄女宗的弟子,每月都会有例银,不需紫府如此破费。” “不一样。”李玄都摇头道:“玄女宗的例银是一回事,我给的又是另外一回事,银子这东西,多多益善,又不是说我给了你们玄女宗就不必给了,玄女宗的例银该给还是要给,这是淑宁应得的,可我这份银子,却是额外的。” 玉清宁终于伸手接过这个信封,问道:“那紫府呢?炼制‘五炁真丹’可是要花费不少的银钱。” 李玄都笑道:“薄有积蓄,不必担心。” 玉清宁这才将信封收入自己手腕上的玉镯中,轻声道:“倒真是可怜天下父母心,紫府不是人父,却也胜似人父了。” 第二百三十二章 明升客栈 三人一路往北而行。 起先小丫头除了向李玄都讨教关于修行上的疑难,还会向玉清宁问一些类似于“玉女山在哪或帝女峰是什么样子”的问题,后来临近那座曾经有“东都”和“神都”之称的龙门府后,便开始沉默寡言。小姑娘还小,不擅长伪装表情掩饰情绪,她与李玄都相逢以来,与这位没有血缘却胜似血缘的哥哥亲厚异常,如今到了龙门府,意味着分别在即,又如何不会感伤。 只是李玄都对此没有任何宽慰之举,颇有些顺其自然的意思。 又走了两日之后,终于到了。 站在宽阔的官路上,抬头就能看到龙门府城那巍峨的城墙,毕竟这里曾经是几朝古都,无论是规模还是规制,其实都不逊色如今的帝京。 李玄都驻足眺望。 真是好大一座城,不过这座城有些老了,暮气略重,经过岁月时光积淀之后,还剩三分富贵和三分尊荣,似那城中已经花开花谢千余年的花王牡丹。不过一叶知秋,可以想象当年鼎盛时,又该是如何的煌煌景象,不愧为十三朝故都之地。 等了片刻,玉清宁轻声问道:“紫府,是否入城?” 李玄都回过神来,轻声道:“入城。” 龙门府作为古中原,也是江湖人士口中所说的“中原”,唯有这里可以加个“中”字,其他地方,要么是西域、西北,要么是江南、岭南,亦或是江北、辽北,即便是一国之都已经迁往北方,对于江湖人士来说,这儿还是天下之中,毕竟对于普通江湖人而言,与朝廷向来是井水不犯河水,帝京更像是一个颇为遥远且尽量不去踏足的地方,所以这儿便成了无数普通江湖人心目中的圣地。 尤其是龙门府城,除了有儒门的万象学宫之外,几乎其他所有宗门,无论正邪,都在此地设有分府别院,正一宗的小真人府、太平宗的清平园、清微宗的烟雨楼、东华宗的青木轩、玄女宗的妙音阁、牝女宗的姹女馆等等,无一例外。 不过李玄都此番入城,却是没有去哪家别院落脚的意思,玉清宁也没有强求,陪着他来到城内最大的一座客栈——明升客栈。 说到明升客栈,在偌大一座龙门府也是赫赫有名,占地利之便,坐落在万象学宫对面的街上,一年间也不知道有多少人到万象学宫求学或是拜谒,不得而入或是等候的时候,就在这里侯见歇息,也有学宫中的许多人就近在这儿摆酒谈事。大多都是出手豪绰,据说不点酒菜,仅一壶好茶也得二十两银子。就靠这一路生意,赚了几辈子也花不完的银钱,然后将周围的铺面也陆续买了下来,将其打通,使客栈的规模一扩再扩,又精心装饰,在二楼临窗隔出许多豪奢的包间,一楼大堂也用屏风相互隔开,以便来此的客官饮酒谈事。 同时明升客栈还有一个很有意思的现象,它生意的好坏与江湖中是否有大事发生有关,例如两位天下间有数的大宗师约定在龙门府赌斗一场,或是有名士大儒在万象学宫举办集会,定然会有好些人提前好些日子来到这里来订包间,到时候就能一边在这里喝酒一边等着看热闹。每逢这个时候,这座酒楼无论酒菜还是包间都比平时翻了一倍的价钱,柜台内的金银就像流水一样,白日黑夜都不停歇,日月为明,明升客栈可不就得往上升嘛,所以龙门府中的人都说客栈老板取得好名字。 这座客栈也是李玄都与张鸾山定下见面的地方。 好在最近没什么大事发生,所以明升客栈也还未曾涨价,李玄都花了二十两银子要了一壶君山银针——在这儿,不管什么样的茶,哪怕是素有“满天星”之称的茶叶末,也是二两银子,因为只有要了茶水,才能要上一个包间。 李玄都定下了包间之后,从“十八楼”中取出一道“子符”燃尽,“母符”则在张鸾山的手中,当初两人在书信中约定,李玄都抵达明升客栈之后,便燃烧随同书信一同寄来的“子符”,然后张鸾山便会来明升客栈相见。 大概两个时辰之后,一名青衣文士打扮的男子与一名相貌平平的女子来到明升客栈的大堂,询问是否有一位李姓客人,一个伙计立时引着两人穿过熙熙攘攘的大堂,往二楼行去,来到二楼,因为包间众多的缘故,所以在各个包间外还有一条走廊,走廊入口位置设门,此时伙计就停在走廊外的门前。 按照道理来说,应该是由伙计开门,把两人让进去,可伙计却是没有开门的意思,伸手抓住了门环却不推开,半边身子躬挡在门口,满脸堆着笑:“两位客官稍候,先容小的进去禀报一声。” 话虽如此,但伙计没有丝毫想要挪步的意思。 青衣文士久在龙门府中居住,这明升客栈也不是第一次来,自然清楚这伙计是在讨要赏钱,眼神中不由掠过一抹厌憎。 在她身旁的女子却是第一次来这儿,盯着那伙计,笑问道:“直说吧,要多少银子?” “客官明见。”伙计居然毫不怯场,满脸滑笑道:“咱们明升客栈开了也有些年头了,一两银子,一直都是这个价。” 女子从袖中取出一块碎银子,丢给伙计,道:“开门吧。” 伙计收了银子,不过身子还挡在门口,伸手又去抓住另一扇门的门环作欲推不推状,显然两扇门要两次赏钱。 女子脸上的笑意缓缓收敛了,从袖子里掏出一枚铜钱往伙计的脚下一丢,“就这么多钱,开门。” 这座明升酒楼之所以敢如此行事,是因为它有万象学宫中几位祭酒的背景,因此连伙计们都十分蛮横,不仅平日里吃惯了学宫中的普通学子,就连外来的江湖人士等闲也不妨在眼里,几曾被人如此羞辱过,此时也来了怒气,举手就想去抓女子的衣襟,结果眼前一花,却是被那名女子抓住了肩头,动弹不得。紧接着那女子另一只手掐住了他的后颈,把他的头掰了过来,在他耳边轻声道:“要银子?一颗人头换一两银子够不够?怎么看都是你赚到了。” 伙计这才怕了,只是被人捏着脖子,从嗓子里挤出来的话语却是有些不利索了:“小的不、不敢……” 女子仍旧捏着他的脖子,就像捏着一只鸡崽,“本小姐还愁你不敢呢,我倒要看看,是哪位学宫祭酒拼了脸面不要来为你出头。” 伙计听到女子一口叫破客栈的后台,顿时骇得面无人色,颤抖道:“这位小、小姐是学宫里的……” 女子松开手,面无表情道:“放心,我不是万象学宫的人,你可以现在去找你们的老板,就说牝女宗的人来这儿砸场子了,好不好啊?” 伙计听到“牝女宗”三字,这才猛然感到女子的来头大了,哆嗦道:“不、不……好,小人知错了……绝不敢……不敢嚼舌。” 说话间,伙计“噗通”一声跪在地上,手指发颤地捡起那枚铜钱,连同先前的一两银子一起奉送到女子眼前:“既然是牝女宗的贵人,小店自然不敢收钱,自当悉、悉数奉还。” 女子却是没有伸手去接,面带厌憎道:“滚吧。” 伙计如蒙大赦,却也不敢贪图手里的银子,先将其放在地上,然后起身急忙向外走去。 “站住。”女子又叫住了他,“你是看不上我给的赏钱吗?” 那伙计的脸色顿时一僵,二话不说捡起地上的银子和铜钱,见女子一挥袖,这才小心翼翼地向后退去。 第二百三十三章 正邪家国 文士男子伸手推开那扇要价二两银子的门,进到走廊,走廊的一面是墙,另外一面是一个个包间的房门,他和女子来到第三个包间前,看到门方上赫然贴着一张红色招贴,上面写着一个“李”字,便推门走了进去。 包间里正是李玄都、玉清宁、周淑宁三人。李玄都却是没想到张鸾山却还带着一名女子过来,未等他相问,玉清宁已经开口道:“没想到宫姑娘也来了。” 在这龙门府中定然有不止一个宫姑娘,可能与张鸾山走在一处的就只有一个。 果不其然,张鸾山身边的女子伸手在脸上一抹,恢复了本来的相貌,丹凤眼眸,眉黛如画,眉眼间既有成熟女子的妩媚,又有几分青稚之气,两种截然不同的气态在她的身上完美融合,正是牝女宗的宫官。 这个妖精似的女子从袖中取出一把小九档折扇,掩嘴轻笑,“玉姑娘好眼力,竟是一眼就看破了我的易容术。” 玉清宁双目已盲,可宫官偏偏说她“好眼力”,这便是言语藏刀了,不过玉清宁却是不以为意,淡然道:“我的眼睛虽然瞎了,可我的心没有瞎,有道是‘画虎画皮难画骨’,易容术易的只是表皮,骨子里的东西却是变不了,心眼观之,一目了然。” 宫官轻笑道:“好一个‘心眼观之’。” 眼见着两名女子似有要来一番唇枪舌剑的趋势,李玄都不得不借着与张鸾山见礼打断二人:“青雀兄,当真是久违了,不知近来可好?” 张鸾山望着李玄都:“一切安好,有劳紫府挂念。” 有了李玄都的打岔,两名女子也不好再去发作,几人分而落座。一张方桌,李玄都与张鸾山相对而坐,宫官与玉清宁相对而坐,小丫头则是坐在玉清宁的身边。 李玄都伸手将暖壶里的酒给张鸾山斟满,一边轻声说道:“青雀兄嘱托我的事情,我有负青雀兄所托,也有愧于听潮公。” 张鸾山摆了摆手,语气低沉道:“事情我已经知道了,紫府不必自责,是我考虑不周。” 然后他望向周淑宁,问道:“这便是听潮公的遗孤?” “她叫淑宁。”李玄都点头道,又对周淑宁说道:“淑宁,这位是张先生,就是他委托我去救你的。” 小丫头立刻站起身来,向张鸾山毕恭毕敬地行了一礼,怯生生道:“谢张先生大恩。” “我哪有什么恩?”张鸾山摇头一笑:“不过是动了动笔,给紫府写了一封信,真正去冲锋陷阵的是紫府,所以要谢恩也是谢紫府的恩情才对。” 说到这儿,他稍稍顿了一下,望向宫官和玉清宁:“我有些话想要对紫府说,所以想请宫姑娘和玉师妹先行暂避一二,还望两位见谅。” “有什么见谅不见谅的。”宫官第一个起身道:“我是无所谓的,就怕玉姑娘架子大,觉得折了面子,不肯挪步才是。” 玉清宁同样起身,却是没理宫官这一茬,而是“望”向张鸾山:“清宁可否向张师兄请教一事?” 张鸾山似是早已预料到玉清宁会有一问,不把话说死:“玉师妹可以问,但我不一定能够‘教’。” 玉清宁点了点头,道:“自正道十二宗结盟以来,正一宗就贵为盟主,而正一宗又以天师一脉为尊,老天师更是公认的正道领袖,张师兄曾是正一宗未来掌教人选,又出身天师张氏一脉,可张师兄今日为何要与牝女宗的玄圣姬混在一处?” 李玄都眼皮轻轻一跳。 终于来了。 正邪之辨,正邪之争。 有些事情,不放到桌面上来说,兴许就是一句话的事情,可一旦放到桌面上来说,那便是家破人亡的大事。 当年法相宗有一位长老,喜爱音律,与无道宗的一位长老一见如故,意味相投,倾盖相交,终是结为莫逆。那位法相宗长老意欲从此退出江湖,却不想正一宗以盟主之尊问罪于他,正道群雄齐聚法相宗,清微宗冷眼旁观,太平宗无动于衷,静禅宗苦劝回头,慈航宗则是从旁帮腔,竟是无一人站在他那边,就连法相宗的同门,也是如此。 正邪相互残杀何止百年,不知有多少人因此丧命,多少血海深仇?你看得开,不意味着别人能看得开,而这世上没有圣人,将心比心之人终是少数。 此事若不曾暴露,顶多是些风言风语,正一宗也不会大加问罪,可一旦公之于众,正道十二宗无不震惊,也无不震动,难道为了音律竟可忘了正邪恩怨?竟可不顾江湖道义?若是此例一开,恐怕日后无人不通邪道十宗。 就算那位无道宗长老是位性行高洁且大有光风霁月的襟怀的君子,难道就可以因私交而忘却宗门,岂非因小失大? 在这一点上,就算是正道十二宗中最为叛逆的清微宗也不会为之说话。 李玄都自是深知这一点,当年他之所以能与胡良相交,第一点原因,胡良出身于辽东五宗的补天宗,对于正道而言,辽东五宗属于亦正亦邪,不同于西北五宗。第二点原因,胡良当时已经脱离补天宗,属于江湖散人,自然可以相交。 正道十二宗对于邪道十宗的态度,并非是一味赶尽杀绝,对于诸如补天宗这类宗门,以拉拢为主,但是对于那等冥顽不灵的宗门,则要除恶务尽,其中血债最深的无道宗和牝女宗,尤是如此。 故而玉清宁此言一出,无异于剑仙一剑,整个包间内的气氛都骤然凝重起来。 当年正一宗逼死了那位法相宗长老,如今你张鸾山身为正一宗之人,却与牝女宗的妖女相交,岂不是要让正一宗大义灭亲?否则正一宗还有什么脸面领袖正道? 张鸾山平静道:“这一点,我无法答你。” 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之外,玉清宁竟是没有继续追问下去,只是点了点头,便牵着小丫头的手向外走去。 她这一走,宫官也随之离去。 待到包间内只剩下李玄都和张鸾山两人之后,李玄都忍不住说道:“青雀兄莫要说我世故,可青雀兄怎好如此孟浪,公然与宫官同行?就算她变化了形貌,可还是瞒不过有心之人的眼睛,此等把柄若是落到别人的手中,必然招来诽议。” 张鸾山道:“紫府的好意,我心领了,可我所行之事,本就与寻常人不同,他们格局太低,仍旧拘泥于所谓的正邪之辨,殊不知正邪之上还有家国天下,为了天下大义,区区正邪之辨,反倒是不足道哉了。” 张鸾山往椅背上一靠,用手指敲击桌面:“有人说私交是小事,正邪不两立是大事,因私交而忘却宗门,是因小失大。可在我看来,正邪不两立也是小事,因正邪之争而忘却家国天下,这才是因小失大。” 李玄都深深望了张鸾山一眼:“青雀兄能果真这样想是最好。” 张鸾山端起酒杯,李玄都也端起了酒杯,两人各自饮了杯中之酒。 张鸾山放下酒杯,沉声道:“如今天下,辽东金帐年年进犯,西北周国年年肆虐,危及天下,这就是最大的实情,可我们还在什么外廷内廷之争,什么正邪之辨,这能行吗?” 李玄都没有说话。 张鸾山拿过酒壶给李玄都的杯中又斟满了酒,接着也给自己斟满了酒,双手捧起酒杯:“紫府,你我相交多年,我视你为知己,其中道理,我不说你也应该明白,所以这杯酒,我敬你。” 李玄都这次端起酒杯却只是抿了一小口,轻声叹息道:“既然认定了一条路,那便尽力走下去,这样就算失败了,也只能说天意如此,而不必为此悔恨。青雀兄,我尊重你的选择,愿我们在各自抵达路的末端时,都不会后悔。” 第二百三十四章 固有一别 李玄都和张鸾山之间,有许多话并未彻底点明,可已经够了。 正如张鸾山所说的那般,有些事情,不说也会明白。 李玄都曾经对颜飞卿说过:“人心似水多涟漪,事到如今,我也不知道该相信谁,又不该相信谁了。” 这句话里的“谁”指的就是张鸾山。 因为张鸾山的许多行为让李玄都不明所以,所以才会有此疑问。 现在他见到了张鸾山,许多疑问迎刃而解,这便让李玄都在心中有了一个猜测。 这仅仅只是猜测,如今的张鸾山的确与宫官乃至于牝女宗有着某种联系,甚至是合作,因为西北五宗是在金帐汗国的扶持下方能立国,于是张鸾山利用自己在正一宗中的身份和地位,将正道十二宗的有关消息泄露给牝女宗,同时从牝女宗换取关于金帐汗国的情报,从长远的角度来说,是有益的。 因为金帐汗国才是真正的心腹大患,为了击倒这个重要对手,当然有理由与其他势力合作。而周国只是占据了一隅之地,处境艰难,军力薄弱,自古以来,还未有人能以蜀州而进取天下的,如果没有金帐汗国的支持,注定不是大魏的对手,退一万步来说,就算周国将大魏取而代之,这天下还是中原人的天下,不会被金帐汗国的异族取代。 为了这个天下,为了苍生,张鸾山要不择手段地谋取利益。 对于牝女宗而言,同样如此,与金帐汗国合谋行事,无异于与虎谋皮,总有一天是要翻脸的,现在拿着金帐汗国的情报来换取死对头的情报,怎么看也是稳赚不赔的事情。 所以张鸾山和宫官的合作是互惠共赢的。 这次张鸾山带着宫官一道前来,想来就是为了向李玄都挑明此事,也是为许多事情做出一个解释,因为他还不想失去李玄都这个朋友。而他既然要救天下,那么必然与朝中的许多人有着联系,可能是内阁,也可能是司礼监,甚至是晋王,那么他便有了要救下周听潮的动机。 这让李玄都想起了那四条路。 用正确的过程得出的正确的结果、用错误的过程得出错误的结果、用正确的过程得出错误的结果,以及用错误的过程得出正确的结果。 他会选哪一个? 从本质上来说,他们无意去追寻过程中的对错,只求一个结果上的对错,所以他们还是一类人,也正因为如此,李玄都才会说尊重张鸾山的选择。 只是这条路有没有尽头,尽头又会是怎样的光景,李玄都并不看好。 两个人沉默着将一壶酒喝尽,李玄都问道:“我没能救出听潮公,现在我打算她的遗孤送到玄女宗去,不知青雀兄意下如何。” 张鸾山道:“说句紫府可能不太爱听的话语,我这次救人,要的仅仅是周听潮一人而已,至于他的妻女,却是无关紧要,既然周听潮已经死了,那么他的遗孤如何安排,便有劳紫府费心了。” 李玄都对于这个答案并不意外。 做大事的人总是不把小人物的生死放在心上,其实小人物也是如此,哪个不是自扫门前雪,不管他人瓦上霜?谁也不要笑话谁便是了,就算是李玄都,如果不是与小丫头投缘,也不会将一个萍水相逢之人的生死太过放在心上。 这就是人之劣根性,利己,贪生,欺软怕硬。而能够不被这些所左右的人,不是圣人,便是英雄。 喝完了酒,张鸾山起身告辞离去。 过了不久,玉清宁带着小丫头回来了,不过没有宫官的身影,想来是跟随张鸾山一起走了。 玉清宁没有问李玄都和张鸾山究竟谈了什么,只是问道:“淑宁的事情怎么样了?” 李玄都望着一大一小两名女子:“自然是答应了,否则还能怎样,他张青雀可不是会带个孩子在身边的人。” 玉清宁点点头,心情舒缓许多。 她这次来见李玄都,主要有两个目的,其中一个目的就是把那张“五炁真丹”的丹方和血玉髓交到李玄都的手中,第二个目的则是从李玄都身边接走周淑宁,如今这两件事都有了着落,她也算是放下了心头上的两块石头。 这时候,李玄都重复了一句无甚新意却又说尽了道理的大话:“什么是江湖?江湖不止是刀光剑影,还有人情世故,任你多高的境界修为,真能跳得出去?跳不出去的的。只要是人,还未曾灭情绝性,就跳不出去。” 说到这儿,他自嘲一笑,转头望向玉清宁,问道:“对了,你的眼睛怎么样了?” 玉清宁犹豫了一下,伸手解下眼上蒙着的黑纱,露出一双黯淡无神的眼眸。 这双眼眸之所以会瞎,是拜李玄都的剑气所致,而且是极为高明的剑气,没有伤及血肉,乍一看来,这双眼眸还是完好无损,只是像蒙上了一层灰蒙蒙的雾气,可实际上,剑气已经渗入其中,彻底灭绝了其中的所有生机。 玉清宁说道:“想要恢复如初,恐怕很难,不过我也已经习惯,最开始几年是靠着听音辨位,后来又从苏霭筠那里学了一门‘心眼’的手段,据她所说,这门手段很难练成,因为五色令人目盲,双眼反倒是‘心眼’的阻碍,不过也许是因为我双眼已盲的缘故,倒是很轻松就练成,练成之后,以神念观人,更甚双眼。” 李玄都闻言之后,有些歉疚。 不管玉清宁的语气如何轻描淡写,也不管所谓的“心眼”如何玄妙,双眼瞎了就是瞎了,虽然李玄都不知道以“心眼”观人到底是什么样子,但是肯定不会与真正的双眼一样,所以失去了就是失去了,难以挽回。 所谓“心眼”,其实是从“他心通”中衍生出的一门神通,所以玉清宁虽是目不能视,但能察觉到人心所动,不由摇头笑道:“紫府不必为此而自责,正所谓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也许这目盲之祸,正是我日后的造化之机。” 既然玉清宁已经是如此说了,李玄都也不是那矫情扭捏之人,便不再提此事,转而问道:“淑宁交给你之后,我便要去见颜玄机,说不定也要见一见那苏云媗,不知你是否同去?” 玉清宁摇头道:“现在于我而言,淑宁师妹才是头等大事,我会立刻带淑宁师妹返回玉女山去见师父。” 周淑宁一脸遮掩不住的黯然神伤。 李玄都站起身,望着小丫头说道:“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沈霜眉、颜飞卿、胡良他们先后因为各种原因离去,现在轮到我了,就像你跟胡良说的那样,江湖之大,我们日后再会。” 小丫头轻咬着嘴唇,泫然欲泣,委屈极了。 李玄都稍稍加重了语气:“丫头,你要记着,江湖相信刀剑,不相信眼泪,收起你的眼泪。” 小丫头听到这话,猛地吸了吸鼻子,已经在眼眶里打转的泪珠愣是没有流下来。 李玄都这才对着小丫头笑道:“这就对了。” 玉清宁轻声问道:“紫府以后若是遇到了什么难事,可以来玉女山找我,清宁都会尽力相帮。” 若是以前的紫府剑仙,会直接拒绝,因为没有那个必要,玄女宗能帮的事情不用帮,需要相帮的事情玄女宗不会帮,可是现在不一样了,李玄都不再是紫府剑仙,所做的事情也不再是离经叛道之事,所以他没有拒绝,而是点了点头,应下了玉清宁的这个承诺。 然后李玄都从袖中取出一锭银子,放在桌上,推门离去。 第一章 避暑行宫 龙门府贵为天下第一州之首府,疆域广阔,更甚于八百里洞庭,是当之无愧的天下第一大府。 从龙门府府城往北八百里,有一个北芒县,距离三十二峰的北邙山已经不算太远,故而此处山势起伏,已然不是平原景象,再加上地处偏僻的缘故,平日里少有外人前来,不过最近却是忽然变得热闹起来,盖因“太阴尸”之事,引得各路江湖人士纷纷而至,打破了这里的宁静。 此时一名老道人由南向北,从石安县经弘农县来到北芒县,又经由北芒县进入北邙山的地界。 老道人看上去已经有花甲的年纪,头发斑白,一身洗得发白的道袍,脚上是一双磨损厉害的平头布鞋,与鹤氅云履且度牒在身的道人相较,实在是天差地别,不过道人背后还负着一柄铜钱剑,倒是品相极佳,以七七四十九颗铜钱穿成,穿绳是金丝银线编织而成,钱则是武帝年间的五铢钱。钱经万人之手流转于天下之间,故而阳气最重,越是古钱就越是如此,所以这把铜钱剑是专门用来驱邪除鬼之用,寻常鬼物阴祟之流,只消轻轻打上一下,便立时烟消云散。 除此之外,老道人还斜挎着个破旧布包,腰间别了一个古旧铜铃,不过随着老道人迈步前行,这个铜铃竟然没有发出半点声响,好像是个“哑铃”。 老人忽然停下脚步,望向远处的起伏群山,喃喃道:“《撼龙经》有云:‘寻龙千万看缠山,一重缠是一重关,关门若有千重锁,定有王侯居此间。’如此重的阴气,不愧是号称天下帝陵占半数的北邙山,只是阴气中又藏有煞气,看来太阴尸的传闻不是空穴来风。” 说话间老人又从布兜中取出一个罗盘,盯着罗盘边走便看,同时口中还念念有词:“山形在地星在天,星气下感祸福依。真星顿起真形了,枝叶皆是破禄随。真星虽云有三吉,三吉之余有辅弼。不知三吉不常生,百处观来无一实。走旗拖尾是真形,若出尊星形变生……” 走了大概一个多时辰,老人猛地停下脚步,此时他已然来到一座不知名荒山的半山腰处,他环顾四周之后,脸上流露出凝重神色,道:“不是尸气,而是鬼气,难不成这里不是太阴尸出世之地,而是另有厉鬼凶物盘踞?” 想到这儿,老道人脸上不由露出无奈之色,“虽说老道是以捉鬼为生,平日里也做了些善事,可上次给布政使大人宅邸驱鬼的钱还没结算,说起来也是气人,都说‘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都是一州藩台了,还是如此小气,让老道白白赔上十几张符篆,虽说这些符纸都是老道自己写的,但是黄纸和朱砂也是要花钱的,活该你被织造局的几个宦官欺凌,怨得了谁?” 老道人就像个市井妇人一般唠唠叨叨说着注定无人去听的话语,继续往深处行去,兜兜转转,又是走出几十里的山路。此时老道人已经可以隐隐察觉到风中、脚下土地、甚至是树木花草中弥漫而出的淡淡阴气,但始终无法找到阴气的来源,而他手中的那块罗盘则开始时灵时不灵,指针经常会疯狂旋转,老道人心知这是来到了阴气极重之地,又添几分凝重。 再往前走出大概三里左右之后,突兀出现一片茂密树林,在这个深秋时节,这片树林却是郁郁葱葱,比起夏日时的普通树林还要茂盛许多,枝叶深绿近黑,有些渗人,巨大的树冠遮蔽了阳光,再加上林中弥散的幽幽雾气,竟是使得树林之中漆黑一片,好似深夜一般,一种又似有影影绰绰晃动,让人心生惧意。 老道人驻足于林外,饶是见惯了各种诡异景象,此时额头上也微微渗出汗珠, 玄女宗有一句极为有名的话语,叫做:“少阴入老阴,老阴生少阳,少阳化玉阳,玉阳归玉阴。”说的是阴阳相生之道,还有那妙真宗的“阳神大法”,归根究底也是阴极阳生,人体为阳,魂魄为阴,魂魄出窍为阴神,以阴神受至阳至刚的雷劫洗练,如此九重之后,阴极阳生,即是阳神,堪比天上仙人。 同理,阴气本是至阴之物,草木向阳而生,除去槐、柳等几种鬼木之外,两者并不相容,若是阴气能够影响草木,使其由阳转阴,那么便说明阴气极为浓郁,已经开始由阴化阳,其中多半会孕育出了不得的凶厉之物。 就在老道人犹豫的时候,天色骤然一暗,继而有淅淅沥沥的雨点落下,片刻之后,雨点越来越多,雨势绵绵,虽然不大,但让山间的阴气、寒气重了许多。 老道人如何不知,金木水火土,土为中庸,木、火属阳,水、金属阴,如今下起雨来,可不就是助涨了阴气么?再者说了,这场雨也来得蹊跷,难说没有什么古怪。 老道人又是思量片刻之后,自付道:“就算当年的鬼王陵贫道都去过,还怕你这一片小小的‘鬼林’不成?”他一咬牙,径直往林内走去。 入得林中,因为树冠茂密,倒是感受不到雨丝落下,不过迎面而来的就是落叶腐败之后生出的瘴气,不过老道人早有准备,闭气凝神的同时从袖中取出一道“破瘴符”,双指捻住,念念有词。然后就见这道符篆竟自行燃烧开来,却又不伤道人的双指分毫,接着听得“砰”的一声闷响,仿佛是拔出酒葫芦木塞的声音,周围的瘴气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散去。 老道人挥了挥手,散尽两指间的灰烬,然后沿着林间一条蜿蜒曲折的羊肠小径,往树林深处走去。 这条小径不知何人修建,以青石板铺就,只是因为已经太多年没有人踏足的缘故,路面已经长满了青苔,走在上面,难免有些打滑。 走了大概百余步,这条青石小径戛然而止,成了一条名副其实的断头路,也就是死路。 老道人停下脚步,扫视四周,然后在一片杂草中看到了一块半掩的破败石碑。石碑已经有些年头了,半边身子被埋在地下,老道人上前拨开杂草,露出一个半字,字迹血红。 之所以要说是一个半字,因为有半个字被埋在了泥里,不过也可以辨认出露在外面的这两个字是:“避”和“暑”。 连起来便是“避暑”二字。 老道人望着这两个字,陷入沉思。 当年那位明空女帝,倒是曾经在北邙山一代建造过一座避暑行宫,周围还有三座道家名观,分别是:上清宫、中清宫、下清宫,那时候的北邙山还不像今日这般阴气森森,每逢重阳佳节,上北邙游览者络绎不绝,素有“人居朝市未解愁,请君暂向北邙游。”的典故,邙山晚眺更被誉为八景之一,每当夕阳西下,万家灯火,如同天上繁星,登阜远望,伊洛二川之胜,尽收眼底。 可是在金帐汗国攻陷前朝大晋的半壁河山时,这座行宫连同几座宫观就已经毁于战火,再加上皂阁宗趁势在北邙山构筑大阵,引万鬼入北邙,蓄养尸兵鬼卒无数,使得好好一座风水宝地的北邙山变为阴气重重的阴森鬼域,就更不会有什么游人来此,几座侥幸残存的宫观也都陆续荒废,难不成这里就是当年的避暑行宫遗址? 想到这儿,老道踏罡步斗,伸手按住石碑的顶部,运转气机往上一提,大喝一声“起。” 原本寂静无声的密林中骤然发出巨大轰隆声响。 随着石碑向上缓缓升起,整座密林的雾气也随之消散,无数树木向两旁退去,显露出一片连绵殿阁,论规模尤胜亲王府邸,只是此时破败不堪,黑暗死寂,没有半分人气。 那座石碑此时已经完全升上地面,上面果然写着“避暑行宫”四字。 第二章 一剑三寸 随着这座本该早已被毁去的避暑行宫现世,骤起阴风,仿佛是万鬼哭豪,将老道人的道袍吹得猎猎作响,也将周围的树木吹得左摇右晃。 老道人倒是不怕这种伎俩,只是有些犹豫,是否要进入这座“避暑行宫”?毕竟他是受人所托来寻太阴尸的出世之地,可不是来探幽寻宝,之所以会寻到此地来,自然是因为《撼龙经》的缘故,历代盗墓贼之所以会以《撼龙经》或《青囊经》寻找帝王陵墓,原因再简单不过,正是因为历代帝王将相必然要将自己葬在一处风水宝地,所谓的“寻龙点穴”便是寻找这等风水宝地,前人依据此法觅地下葬,后人依照其法寻找,所找到的风水宝地中多半就会有前人留下的墓穴。 此次太阴尸出世,只知道在北邙山一代,可具体在何处,却是不清楚了,所以老人才会受人之托前来寻找,没成想太阴尸的出世之地没有找到,倒是找到了当年明空女帝留下的“避暑行宫”,不过这也在情理之中,毕竟当年明空女帝修建行宫,也定然是修建在一处藏风聚水的宝地,以求“紫气东来”的大吉风水。不过世事变化,王朝尚要更迭,龙脉也会更易,风水自然也不是一成不变,如今这处紫气东来的风水宝地已经变成了风凶火异的凶地。 老道人犹豫了片刻,还是决定不去多管闲事,打算转身离去。 可就在此时,有一道悠悠荡荡的女声传来,“敲开了别人的家门,却又过门不入,这可不是为客之道。” 这嗓音十分轻容,回荡在密林之间,仿佛轻烟薄雾似的,直往人的耳朵里钻去。 老道的身子骤然僵硬,脊背发冷,头皮发麻,额头上渗出汗珠。 过了片刻,老道人方才转过身来,赔笑道:“贫道还以为此地是处无主之地,没想到早已有人居住,倒是贫道唐突,在此赔罪则个,还望见谅。” 女声嘿然一笑,“这里哪来的人?” 没有人,自然就是鬼了。 老道人脸色一变,脸上的笑意悉数敛去,倒是有了几分前辈高人的气态,缓缓道:“阁下这是要强留客人了?” 女声悠悠道:“蜘蛛张网,飞虫自来。” 下一刻,从宛若酆都地府的“避暑行宫”中款款走出一名妖媚女子,站在行宫的的台阶上,一袭白衣,肤白如雪,青丝如瀑,不像是阴森鬼物,倒像是从天上下凡的仙子。 只是老道人的脸色愈发凝重,甚至还透出几分震惊,就像是普通人见到鬼一般。 他缓缓伸出手掌,握住背后所负的铜钱剑,沉声道:“贫道东华宗南柯子,倒要领教阁下的手段!” 女子轻轻一笑,一挥袖,周围的树木顿时变得扭曲起来,树身上仿佛生出一张张人脸,人脸上则是浮现出种种诡异笑容,阴森可怖。 老道人大喝一声,似如雷震,震散了林中的雾气,也震得林中树叶簌簌而落。树身上的面庞流露出扭曲痛苦之色,渐而虚幻,似有消散之意。 妖法也好,道术也罢,本质上都是以假作真的手段,越是高明,也就越为逼真。这些树木化形的手段,算不得高明,故而被老道人的一喝震散。 老道人将气机灌注入自己手中的铜钱剑中,每一颗铜钱皆有金光亮起,熠熠生辉,在这幽深阴森的密林中,格外刺目。 接着,老道人一剑斩在一棵大树的树干上,不但整棵树被拦腰斩断,而且其中有一道黑雾升腾而起,在金光的灼烧之下,嗤嗤作响,隐隐传来哀嚎之声,很快便烟消云散。 女子见到这一幕,脸上笑意仍是不变,柔声道:“你现在毁我一棵树木,我待会儿便抽去你的一根肋骨,我倒要看看是你毁的树多,还是你的肋骨更多!” 话音落下,竟是有几棵大树将自己的根须从地下拔出,如人从泥潭中拔脚,开始缓缓移动,同时又有根根藤蔓从四面八方向老道人席卷而来。 老道人大惊,只能竭力运转气机,尽力挥舞手中的符剑,将卷来的藤蔓一一斩断。 他精研《撼龙经》和《青囊经》,善于寻龙点穴,可他本身却不是正一宗或是神霄宗出身,不精通号称万法之尊的雷法,对付这些鬼魅邪祟,难免要力不从心。 正所谓术业有专攻,若是换个其他同境界的正一宗或神霄宗高手,只消几道雷法,便可将这些鬼木破去,无奈老道不精通雷法,只是借了一把铜钱符剑防身而已,此时面对这些藤蔓,砍断了一条还有两条,反倒是越砍越多,再加上几尊大树已经缓缓合围过来,难不成他今天要阴沟里翻船,栽在这个名副其实的鬼地方? 此时女子终于走下台阶,乍一看去,与那些千金小姐大家闺秀并无二致,甚至因为脸色苍白的缘故,还平添了几分病中美人的娇弱之态。可仔细看去,她其实是飘下来的,白色的绣鞋根本未曾沾到地面分毫,而且随着她的身形飘移,她的脸色也变得愈发红润,从没有半分血色如一张未曾染墨的白宣纸,渐渐变成了一片红润之色,而且身上的气息也逐渐变得与活人无异。 女子的双脚最终落在了地上,并且在腐败的残枝败叶上踩踏出了两个清晰的脚印,开口道:“放心,我虽然不是人,但也不是鬼。” 老道人此时终于明白过来。 眼前的女子的确不是人,但也不是鬼,先前他以为这里盘踞着一只可以让草木化阴的厉鬼,现在看来,分明是一只驾御群鬼的树妖! 虽然对于雷法而言,妖孽还是鬼魅,都无甚区别,但是对于他手中的这柄符剑而言,却是大不一样,此剑对付得了鬼魅之流,却对付不了妖孽!毕竟妖孽只是蔑称,本质上不过是动物或是草木通灵成精,也可以积攒修为,未必不能求得长生,他们同样是活物,故而才会有鬼吸精气妖食血肉的说法。若是被鬼所害,还能留下一具全尸,可若是被妖物所害,那便只能剩下一堆白骨了。 下一刻,只见无数藤蔓纠结成一股,变为一条两人合抱之粗的巨鞭,朝着老道人拦腰扫来。 老道人顾不得心疼,从布兜中取出三道“金刚结界符”,一股脑地扔了出去,只见三道符篆闪烁出金光,呈品字形挡住“巨鞭”。 轰然一声巨响,整个树林都仿佛摇晃了一下,无数树叶纷纷而落。 “巨鞭”溃散成条条藤蔓,而三道符篆也碎裂成点点金光消散。 紧接着,老道人又从袖中连续抖落出几道保命符篆,落在那几棵正在迈步前行的大树之上,使其变作原本模样。 不过就在这个时候,女子向前踏出一步,瞬间欺近到老道人的身前。与此同时,她的面容也开始急剧变化,从一位姣好女子飞快变为一名干枯老妪,脸皮如枯槁树皮,白发飞舞,双眼碧绿,双手也从嫩葱一般的纤纤手指变为如鹰爪一般的枯手,径直抓向老道人的心口。 若是被这一爪抓实,立时便是剖心的下场,岂有幸理?老道人顾不得体面,一个近乎狗啃泥的姿势飞扑出去,堪堪躲过这一爪。 现出真容的女妖又瞬间变回先前的美女模样,脸上挂着冷笑,动作轻柔地轻提裙角,便要一脚踩死这个老家伙。 在这一瞬间,老道人心生绝望。 也就在此时,女子猛地转头望向天空,脸上露出恼怒神色。 下一刻,一道剑气从天外轰然而至,以摧枯拉朽之势斩断无数树冠,破开重重阴气雾气,剑气所及之处,就连林外落下的雨丝也被强行托举回天幕之上。 剑气轰然坠地。 刚好落在距离女子鞋尖的三寸处。 第三章 南柯子 这一剑在地面上划出一条宽尺余、深二尺、长一丈的沟壑,就像棋盘上的楚河汉界。 老道人长长松了一口气。 这一道剑气精纯而无半点血腥之气,应是正道中人。 女子树妖在惊怒的同时也有些难以言说的畏惧,刚才她直面这一剑,自然比谁都能清晰感受到这一剑的威势,若是在毫无防备的情形下挨上这么一剑,就算不死,也要重伤,没有数年时间都难以复原。 只是未等女子如何,又有一道身影从天而降,一身文士装扮,刚好落在女子和老道人之间,想来就是方才激发剑气之人。 女子死死盯住这个不死之客,周围的树木随着她的情绪簌簌而动,无数藤蔓如毒蛇一般在地面上蜿蜒蛇形,随时准备择人欲嗜。 只是这名不速之客并非老道人这般不擅打斗之人,既然能够激发剑气,多半就是武夫之流,而且还是武夫中的用剑异类,最擅攻伐,杀力最重。只见他手中握有一柄雪白长刀,刀身上环绕有霜白剑气,如同一条雪蟒,随着他手臂挥动,雪蟒翻滚,周围的藤蔓顿时被一扫而空,甚至还在树叶枝干上结成了一层白霜,寒气凛然。 女子深吸一口气,强自压下胸中的怒气,也不废话,身形直接往身后的“避暑行宫”退去。 只见得行宫大门敞开,其中幽深漆黑一片,女子退入其中之后,立时不见了踪影,而大门却是没有就此关闭,仍是敞开着,大有要请君入瓮的意思。 老道人赶忙提醒道:“那妖孽在这鬼林之中不过相当于归真境的修为,可一旦进入自己的老巢,便能有天人境的修为,万不可贸然追击。” 来人倒是从善如流,果然没有再去追击,散去手中长刀上的剑气,然后将这柄雪白长刀收入腰间鞘中。 老道人拍了拍身上的泥土,将那把借来的铜钱符剑放回原来的背后位置,拱手道:“在下东华宗南柯子,谢过……先生出手搭救,不知先生姓甚名谁?可是万象学宫中人?” 这位腰悬白刀的年轻人哑然失笑,摇头道:“在下姓李名玄都,只是仰慕圣人学说,所以作文士打扮,并非学宫中人。” 来人正是告别了玉清宁和周淑宁的李玄都,他在离开龙门府之后,便一路北上来到北芒县,意图寻找颜飞卿和苏云媗。可此时的北芒县县城中只有几名留守的正一宗弟子,在李玄都出示那块代表正一宗的玉牌之后,几名弟子告诉他颜飞卿和苏云媗已经入山,于是李玄都又离开县城,往北邙山而来。 李玄都自是没有想要在此地斩妖除魔的心思,只是途径此地时,刚好看到阴气冲天,既然看到了,便不好见死不救,毕竟他现在也是可见昆仑的先天境的修为,寻常妖孽鬼物还真不是他的对手,于是就有了那救下南柯子的一剑。 “原来是李先生,久仰久仰。”南柯子先是说了句客套话,然后道:“此地凶险,不宜久留,李先生可否与贫道先行离开此地?” 李玄都望了眼“避暑行宫”那黑洞洞的大门,点头道:“道长所言极是。” 南柯子这才真正缓了一口气,若是这位路见不平仗义出剑的剑客执意要去那“避暑行宫”一探究竟,他又不好不跟着,毕竟人家刚刚救过自己的性命,若是一走了之,也太不要脸皮,可要是跟着吧,他又清楚自己有几斤几两,怕不是要被那妖物生吞活剥了,那才是左右为难,好在这位行侠仗义的侠客看着岁数不大,却是个老江湖了,知道轻重缓急,没让他太过为难。 老道人率先转身走在前头,李玄都走在后面,两人沿着那条长满青苔的青石小径向林外走去,而在他们走后,那座上书“避暑行宫”四个血红大字的石碑缓缓沉入地下,又是只余一个“避”字和半个“暑”字,接着那座“避暑行宫”的大门缓缓合拢,整座行宫开始变淡,终是消失不见,然后无数树林遮掩过来,最后就连李玄都一剑破开的雾气和树冠也都恢复如初,只剩下一条戛然而止的青石小径,一切都变成了最开始的样子。 当两人走出这片鬼气森森的密林时,发现外头的小雨不知何时已经停了,天地间的阴气也随之淡了几分。 李玄都开口问道:“不知道长为何会来此地?可是为了那太阴尸而来?” 老道人有些尴尬,本不想实言相告,不过转念一想,毕竟是救命恩人,于是小心斟酌一番之后,缓缓道:“这就说来话长了,贫道出身于东华宗,是为道门四宗之一,想必李先生也应该知道,所谓道门四宗,分别是:正一、妙真、东华、神霄,因为只有这四宗的弟子才会出家为道士,至于其他清微宗也好,玄女宗也罢,皆是俗家。而在我们四家之中,除了正一宗属于正一道可以嫁娶之外,其余三宗皆是全真道,不能嫁娶。也正因为如此,贫道无儿无女,没什么念想,就想找一个合适的弟子,将衣钵香火传承下去。可贫道这些年游历四方,驱邪捉鬼的事情,做了不少,银子也赚了许多,却是始终没能找到一个合适的弟子,无奈之下,贫道将此事托付给了一个朋友,请她协助,她也确实将此事办成了,于是贫道便欠了她一个人情。” 老人叹息道:“这次太阴尸出世,闹得沸沸扬扬,可与贫道无甚关系,别人除魔卫道,贫道只管炼丹,无奈贫道的那位朋友却是对这太阴尸颇感兴趣,便请贫道也帮忙寻找,恰好贫道平日里学过一些寻龙望气的本事,推脱不得,只能来到这北邙山中,帮着寻找太阴尸的出世之地。” 说到这儿,老道人仍是心有余悸地回头望了一眼身后的密林,不过想到身旁有一位武力高绝的带刀剑客之后,刚刚崩紧的心弦便又松开,道:“贫道沿着山脉地气一路寻来,结果就是阴差阳错地寻到了此地,没想到这里竟是当年明空女帝修建的避暑行宫,而且还被一只树妖盘踞,贫道一时不慎,进入其中,若非今日有李先生出手相助,贫道怕是已经成了那树妖手下的冤死亡魂。” 李玄都缓缓道:“有道是‘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人尚且如此,又何况是妖?人妖殊途,势不两立,李某今日出手,自是责无旁贷。” 老道人亦是感慨万分。早些年的时候,他未经世事,还觉得妖有好妖,人和妖应当和谐而处。现在看来,都是放屁,天底下的灵气也好,天材地宝也罢,就这么多,人多用一点,妖就少用一点,所以人和妖从来都是势不两立,今天那树妖可不就是刚一见面便喊打喊杀?就算他做得不对,打扰了它的清静,可也罪不至死,说到底,还不是那树妖贪图他的一身血肉,想要吃掉之后增益修为罢了。 就像争了几百年的正邪之争,就拿那牝女宗来说,可能其中真有几个出淤泥而不染的女子,可一两个人干净不代表整个牝女宗都干净了,那么多冤死的天才高手,都是怎么死的?总不会全都是殉情而死的。再拿无道宗来说,四王中的七杀王是个性情中人,可不代表其他三个也都是性情中人,百蛮王动辄灭人满门,孩童也不放过,那也是性情中人? 所以人和妖也是如此,还是这位李先生说得对啊,人犹如此,妖何以堪? 第四章 盗墓贼 夜色渐深,夜色之下的北邙山变得格外幽深寂静,其中似是潜伏着万千厉鬼,正要择人而噬。不过话又说回来,如今的北邙山在入夜之后,还有几个人会在夜间活动?就算真有吃人的厉鬼,怕是也只能空等一场。 其实早年时的北邙山并非这样,只是在大晋末年的时候,金帐汗国攻入中原大肆杀戮,十室九空,冤魂遍地,皂阁宗又趁此时机在北邙山开坛做法,引得万鬼来朝,使得好好一座风水宝地变成了人间鬼国。虽说后来正道各宗与邪道各宗联手大破皂阁宗,将此间鬼国毁去,但还是残留了许多“余孽”,故而如今的北邙山对于常人而言,还是一处能不踏足就不要踏足的禁地。 当然,也不是说此时的北邙山中一个生人也没有,除了艺高人胆大的高人之外,最起码还有皂阁宗的弟子,就算是当年鬼物最多的时候,皂阁宗弟子凭借饲养鬼物的手段,仍是能在万鬼来朝的北邙山中行动自如。 漆黑如墨的夜空中不见繁星,只有一轮残缺的半圆寒月悬挂,透出点点苍白的光,一阵夜风吹过,树叶唰喇喇作响,密林间的崎岖山路顿时一片影影绰绰,好似鬼影。 有句老话说得好,人怕鬼三分,鬼怕人七分,此时比鬼更可怕的是人,在道路两旁的树丛中,站着十几个人影,皆是黑衣皂靴,以黑铁面具覆面,只露出双眼,黑色的眼瞳在夜色中透出幽幽的光。 不多时后,从山路的尽头传来阵阵清脆马蹄声,接着便是一队人马从夜色中走出,大概有十余匹骡马,每匹的骡马背上左右两各挂着一口箱子,如此便是二十余口箱子,皆是用绳子捆得结结实实。 走在最前面的是个上了年纪的男子,面带风霜,两鬓斑白,显然就是领头人了,他在走到一半的时候,忽然停下脚步,抬手做了个手势,在他身后的马队立即停下,护送骡马的汉子立即出手兵器,如临大敌。 原本立在道路两旁密林中的黑衣人们缓缓走了出来,虽然不见兵器,但仅仅是往路当中一站,便让人感到一阵窒息。为首之人同样身着黑衣,但脸上的面具、手腕上的扣腕、腰上的腰带、脚上的皂靴都绣着银线,甚至黑袍也滚了淡淡的银边,只是在黑暗中看不分明,此时从密林中走到山路上,被苍白冰冷的月光一照,便显现出来了,这些花纹仿佛是绘了一头头饿鬼修罗,极尽狰狞之态,让人不寒而栗。 骡马一方的领头男子见了此人,立时凉了一截,知道今日之事怕是难以善了。 果不其然,这人往前往前走出几步,缓缓开口道:“北邙山自古以来就是帝王陵寝所在,所以千百年来,什么摸金倒斗之事,屡禁不绝,说句不好听的话,这座北邙山都要被盗墓贼们的盗洞给打通了。” 说到这儿,这名黑衣人笑了笑,笑声从面具下传出,在这森冷的夜色中,显得有些冷酷渗人。 他接着说道:“我们皂阁宗立足北邙山多年,也不敢将整个北邙山三十二峰全部视作自己的私产,一些小偷小摸之事,我们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是像你们今天这般,先是不打招呼,如此大张旗鼓地‘发财’,然后又是一声不吭地连夜跑路,未免太不把我们皂阁宗放在眼中。” 此言一出,山路上的气氛骤然一凝。 在那名两鬓斑白的男子身后,站着一名精壮的年轻男子,闻言之后立刻愤愤说道:“那座大墓中机关重重,还有一个大粽子,我们赔上了一条‘缚龙索’和十几个弟兄的性命才将这些明器给弄出来,你们什么也不干就要抽走六成,就给我们四成,未免也太贪心了。” 黑衣人看都不看一眼这个无名小卒,仍是盯着那名领头的男子,语气淡然道:“能给你们留下四成,已经是宗主他老人家开恩,若是放在以前,我们要抽走七成,若是看不顺眼的,八成也是有的。” 那精壮青年还要说话,却领头男子抬手制止。 虽然青年脸色犹有不甘,却也还是悻悻地退了下去。 领头男子缓缓说道:“我们也不是第一天出来混江湖,这些虚话就没有必要再说了,你们尽管划下道来,我们接着就是。” 盗墓贼,名为贼,实则为江湖上的巨盗,他们做的也不仅仅是开墓盗宝的勾当,毕竟财帛动人心,历代帝王公侯的陪葬,哪个不是价值千金,所以盗墓贼同行之间、卖家和买家之间,大动干戈是常有之事,更有甚者,介于绿林和盗墓两种营生之间,向来人多势众,找不到墓的时候,便啸聚山林劫取财物,只要能找到地方,纵有帝王巨冢也敢发掘。故而这些盗墓贼大多身手不俗,且都是人为财死的亡命之徒,手上大多都有人命。 此时对上了皂阁宗,大家都是一个脑袋两只手,谁也不比谁多些什么,没有因为你是皂阁宗就怕了你的道理,若是胆小怕事,就不做盗墓这一行当了。 “看来你们是不见棺材不落泪了,也是,这才是你们这行的德行。”黑衣铁面人冷冷一笑,声如夜枭:“不过没关系,我们皂阁宗别的不多,就是埋死人的棺材不缺!” 话说到了这个份上,便是手底下见真章了,一方是辗转江湖各地的巨盗,一方是行事诡秘且百无禁忌的皂阁宗,谁也不是善茬,在这种情形下,只能你死我活。 “杀!”皂阁宗的领头弟子再没有半句废话,断然下令。他长年负责巡视北邙山的各大帝陵,这些想要捞偏门的不知道遇到了多少,都是宁可被金子银子撑死,也不愿意活活饿死,这种人就是佛祖也度化不得! 另一边的盗墓贼们也浑然不惧,冲在最前头的三名盗墓贼直接朝那皂阁宗领头弟子冲来,领头弟子冷冷一笑,一袖挥退三柄劈向自己的长刀,一掌拍出,直接在一个盗墓贼的胸口上印下一个漆黑的掌印,清晰可见。 此乃皂阁宗的“黑煞掌”,掌中带毒,若是被一掌打在身上,重则当场毙命,轻则也要被尸毒入体,在毒气攻心之后,便会化作活尸,可这名盗墓贼却像没事人一样,浑然不觉。 反倒是这名皂阁宗弟子感觉自己这一掌好像拍在了石头上面,竟是被反震得隐隐作痛,不由大为惊讶。再一细看,这些盗墓贼的衣服之下竟是穿着“纸甲”,不是军伍中的纸甲,而是以符纸折叠成衣甲样式后,往身上一掷,便可化作衣甲,又名“神符甲”,不但硬度更甚铁甲,而且还能抵御气机,若是不能摧破纸甲,便万不能伤其内里。唯一的不足就是这种纸甲制作不易,而且只能使用一炷香的时间,一炷香之后,灵性散去,便是普通的符纸而已。 这名皂阁宗领头弟子的脸色变得凝重起来,能有“神符甲”这种东西,说明这些盗墓贼的来历不凡,要知道除了正道十二宗和邪道十宗之外,且不说万象学宫这等儒门重地,江湖上也不乏旁门左道之流。如那前朝时的罗教,曾经兴盛一时,在起兵作乱之后,被朝廷镇压,后来又改名白莲教、红莲教等名称,现如今便是名叫青阳教,糅合儒释道三家教义,号称三教合一,为三教所共同排斥。 难道这些盗墓贼是青阳教的人? 第五章 请神之术 正当这名皂阁宗弟子有些怔然出神的时候,四名盗墓贼嘴中念念有词,然后整个人的气态浑然一变,从寻常的亡命之徒变成了悍不畏死的死士,四柄钢刀交织成一片密不透风的刀网,朝他笼罩而下。 这名皂阁宗弟子顿时回神,然后向前踏出一步,化掌为拳,不再以气机伤人,而是直接以自身体魄的力量,轰然打在一名盗墓贼的心口位置上,伴随着骨骼碎裂的声响,这名盗墓贼的背后猛然暴出一个拳印状的凸起。皂阁宗弟子一甩手,被粘在拳头上的尸体被大力远远甩开。接着他身形一转,手肘猛然向后一撤,重重落在一名想要从后偷袭的盗墓贼的下巴上,盗墓贼的身上有“神符甲”,可下巴却没有甲胄保护,直接被一肘撞碎,而且下颌猛然的闭合,还将舌头咬断,满口鲜血。 仅仅是两个动作,便立毙两个身手不俗且身披“神符甲”的盗墓贼,可见这名皂阁宗弟子的境界修为相当不俗。 不过那名盗墓贼首领也没想着靠四名盗墓贼就威胁到这名玄元境的皂阁宗弟子,只要能稍微拖延一二就已经足够。 趁着这个空隙,盗墓贼首领下腰扎马,口中喃喃诵道:“弟子头顶三十三天。弟子默请儒释道三教。” “只要吃得亏,心中起意灵。” “青阳寄打真神功,八大元帅显神通。九候先生虽酒醉,亦知东西南北风。” “弟子起眼看青天,众位师父在身边。十八尊罗汉,二十四诸天,扶助弟子,教尺拖刀,拖刀化为鹅毛,铁尺化为灯草,卷心石头化为水,一身化为铜皮铁骨,化为太山。头带铁帽十二顶, 身穿铁甲十二重, 铜皮包三转, 铁皮包三重。众位师父,众位大将,扶助弟子快寄打。” 话音落下,盗墓贼双手八指纠缠,唯有两根食指紧贴相对,然后猛跺三下左脚。 刹时间,只见一道充满浩然正气的金光从天而落,包裹住这名盗墓贼首领的身体,然后在他的体外凝聚成一尊高有八尺的半透明法相,虽然略有虚幻模糊,但还是可以看出披甲持双锏,好似是天上神将。 凝聚成神相之后,盗墓贼首领大步向前,整条山路轰然作响,周围的树木更是被震得树叶簌簌而落。 双锏呼啸而落,朝着皂阁宗为首弟子当头打去。 皂阁宗弟子立时感到了莫大的危险,伸手一抓,以气机强行摄过剩余两名盗墓贼,然后将其一起抛向盗墓贼首领。 虽然有自己人撞向自己,但盗墓贼首领根本没有半点留手的意思,任由两名盗墓贼撞在双锏上,砰砰两声,化作两滩血迹,根本就没有还手之力,就当场死绝。 他们这些盗墓贼,干的就是扒人祖坟断子绝孙的活计,哪里还会讲什么义气道理?即使是同门师徒和师兄弟,关键时刻也是互相计算,没有仁义可言。哪怕是父子,也要儿子下墓取货,父亲在上面拉绳,若是换成父亲下墓,儿子都可能会将父亲扔在墓中弃之不顾,由此可见人性。能够遵循“盗亦有道”原则的义盗,终究还是凤毛麟角的极少数人,不能以偏概全,所以此时盗墓贼首领的反应也在情理之中。 双锏去势不停,不过皂阁宗弟子已经趁此时机向后退去,同时呼喝一声:“退!” 还在与其他盗墓贼交手的皂阁宗弟子听闻之后,立刻抛弃了对手,向后退去,如同一道道阴影,纷纷隐没入密林之中,不过片刻的功夫,便都消失不见。 在皂阁宗弟子悉数远遁之后,那名盗墓贼首领收起法相,脸色略有苍白,显然是请下法相的损耗极大,他抬手制止了几名还想要追击的盗墓贼,说道:“此地毕竟是皂阁宗的地盘,不宜久留,我们还是应当尽快离去。” 几名盗墓贼也不去收殓同伴的尸体,只是重新牵回受惊的骡马,继续趁着夜色赶路。 就在距离这条山路不远处的一个山头上,站着两人,正遥遥眺望此地,刚才的一场乱战刚好被他们尽收眼底。 这两人正是路过此地的李玄都和南柯子,委托南柯子来北邙山中寻找太阴尸的不是旁人,正是慈航宗的苏云媗,恰巧李玄都也想要找苏云媗和颜飞卿,因为北邙山中阴气太过浓郁,“寻踪纸鹤”或“飞剑传书”等手段无法准确锁定位置,于是两人便结伴而行,一边寻找太阴尸的蛛丝马迹,一边寻找不知身在山中何处的颜飞卿和苏云媗。 李玄都见那些盗墓贼渐行渐远,转头问道:“道长可曾看出什么端倪?” 虽说南柯子那日在那树妖的手下极为狼狈,险些丢了性命,但不意味着他就不是高手了,只是他本身不精于武斗,对于丹道、堪舆、算术、奇门遁甲、寻龙望气却是十分精通。此时听到李玄都发问,南柯子略微沉吟了一下,道:“看这路数,应该是‘神打’或者‘神拳’之术,归根结底,都是‘请神’二字,说是请神明降世入体,实则是凝聚香火愿力,成就法相,与佛道两家的法相有相同之处,又有不同。佛道两家不管凝聚哪位天尊或是哪位菩萨的法相,所用的还是自身气机,就算是天人境的大宗师,也是先将天地之力化为己用才能凝结法相,可这等‘请神’手段却是完全借助于外力,如此一来,便要大加发展信徒,搜集信徒的香火愿力,已是入了邪道……” 李玄都点了点头道:“若是请神之道的话,那就是青阳教了,这几年来青阳教发展极为迅速,趁着金帐汗国肆虐之际,也在齐州境内起事,纵横四府之地,而且与西北周国互有联络,为首者唐周自号天公将军,他的两个弟弟唐秦、唐汉分别号称地公将军和人公将军,三人麾下又有黑山、白波、白爵、白绕、青牛角、五鹿、雷公、浮云、飞燕、黄龙等人,虽然为祸比不上辽东的金帐汗国和西北的周国,但齐州毕竟是临近直隶各府,所以也让当今朝廷十分头疼。” 听到此言,出身东华宗的南柯子颇有感触,毕竟东华宗所在的太清山就在齐州境内,也没少受到青阳教之乱的波及,他在太清山上活了大半辈子,对于齐州自然感情极深,早已把自己当作是齐州人士,故而对于青阳教的行径十分气愤,若非他实在不擅长武斗,非要与那个所谓的天公将军分个高下不成。 南柯子叹息道:“齐州有三大宫观,除了我们太清山的太清宫,东岳贵为三十六洞天的第二洞天,故而东岳的碧霞宫也算一处,再有就是位于栖霞山的太虚宫,由全真道长春真人的故居改建而成,至今已有八百年的历史,却被那青阳教鸠占鹊巢,把其中的道人驱逐之后,将这里改建为青阳教的总坛之一,所以现在青翠绵延的栖霞山变成了一座贼山,其中尽是青阳教的弟子教徒,实在是与洞天福地的响亮名头不符。” 李玄都问道:“青阳教的人来这儿做什么?” 南柯子一怔,同样是疑惑道:“青阳教虽然不在邪道十宗之列,但这些年来却是与邪道十宗之首的无道宗走得很近,怎么会与皂阁宗的人起了冲突?” 李玄都道:“这有什么奇怪的,正一、妙真、东华、神霄四宗既是同属于正道十二宗,又是同属于道门四宗,还不是有了‘四六之争’?” 南柯子顿时有些尴尬,转而说道:“会不会也与那将要出世太阴尸有关?” “很有可能,不管他们是不是青阳教的人,别忘了,他们还是一伙盗墓贼。”李玄都点头道:“跟上去看看便知分晓。” 第六章 横刀拦路 这伙盗墓贼里,除了那名首领大概有玄元境的修为之外,其他人的修为并不很高,大概只有御气境左右,可一旦催动那种古怪秘法,视死如归,仅以战力而言,却是能在短暂的时间里媲美入神境,甚至是面对抱丹境也有一战之力,这也是先前他们能与一队皂阁宗精锐弟子不分伯仲的根由所在。 不过李玄都和南柯子的修为实在高出他们太多,此时遥遥跟在后面,却是不会被轻易发现。 走了小半夜的时间,天色已经微微发亮,天际线处泛起鱼肚白,天空一片深蓝。 “以道长的了解,太阴尸这种东西,有多难对付?”李玄都向南柯子问道。 南柯子道:“十分棘手,太阴尸与顶级铜甲尸并称为僵尸王,不再像寻常行尸走肉那样浑浑噩噩,已经有了一定的灵智,可以飞天遁地,可以隔空摄去人畜生灵的精血以增益自身,一身尸毒腐肌蚀骨,当者立毙,所到之处,草木尽枯,且不惧日光。不过好在其灵智不算太高,刚刚出世的太阴尸只是相当于十岁的稚童。” “不过若是放任不管,让这等凶物在天地间逍遥个几十年的光景,其灵智便会与常人无异,如果再吸取足够的生灵精血以及同类尸气,并凝练升华,还能更进一步成为‘尸仙’,几乎与道门典籍中的尸解仙无异,寻常驱鬼法器根本无法对其有任何伤害,近乎不坏之躯,更为重要的一点,它不必再以血肉为食,可以吸收月华而自行修炼,已经与传说中的旱魃相去不远,那才是真正的无可匹敌。” 李玄都若有所思道:“若是被皂阁宗得到了这具太阴尸,以他们的手段,应该可以把几十年的时间缩短到几年,同时在太阴尸上设下诸多禁制,成为宗门的一大利器,可是青阳教要来能做什么?从未听说过青阳教也精通驭尸之术啊。” 南柯子摇了摇头,表示自己也不清楚。 李玄都望向远处已经快要出山的盗墓贼:“要不要把他们拿下?还是继续跟着他们出山?” 南柯子捋了捋花白的胡子,虽然是修道之人,但久在江湖,哪个没有几分戾气,道:“要让贫道来说,这些盗墓贼,哪个不是手上血债累累,哪个不是缺了大德,无论用哪朝哪代的律法,有一个算一个,全都杀了,保准没有半个冤假错案。” “此言虽然略有偏颇,但也不是没有道理。”李玄都微微一笑,身形倏忽消失不见。 下一刻,在一众盗墓贼的面前出现了一个腰悬雪白长刀的年轻男子。 已经是风声鹤唳的一众盗墓贼顿时如临大敌。 李玄都按住腰间的“冷美人”,直接开口问道:“你们是青阳教之人?” 为首的那名盗墓贼首领伸开双手,示意身后的众人稍安勿躁,然后抱拳道:“在下金算,承蒙江湖上的朋友抬爱,送了个‘金刚鼠’的绰号,不知阁下是?” 李玄都道:“无名之辈,不足道哉。” 金算还要开口说话,却被李玄都抬手止住,道:“我刚才问的,不是你的名字绰号,与我是谁也无关系,我问你们是不是青阳教的人。” 金算猛然一窒,竟是被李玄都的气势摄住,一时不知该如何答话,过了片刻之后,方才缓缓道:“我与阁下萍水相逢,素不相识,我似乎没有回答阁下这个问题的义务。” 李玄都道:“青阳教不是正一宗,在江湖上风评素来不好,没人愿意用它来往自己脸上贴金,不是就直说不是,你如此闪烁其词,看来确是青阳教中人无疑了。” 金算却是有几分急智,立刻说道:“在下不知阁下来意,又如何敢贸然答话?阁下既然也是江湖中人,自然应该明白这个道理才是。” “有道理。”李玄都点头道:“那我还有一个问题,如果你不是青阳教之人,又是从何处学来‘请神大法’?” 此言一出,金算的脸色骤变,厉声道:“你到底是什么人!?” 在他身后的一众盗墓贼也纷纷抽出兵器,如临大敌。 李玄都从腰间摘下“冷美人”,道:“既然是青阳教之人,你们为何出现在此地?可否告知于我?若是答案让我满意,我也不想在这个时候节外生枝,自然会放你们离去。可如果你们继续冥顽不灵,那么可别怪我不留情面。” 金算想都没想,大喝一声:“点子扎手,兄弟们并肩子上!” 一众盗墓贼立时蜂拥而上,不过这位首领却是站在原地,仿佛是一块立在潮水中的礁石,任由大江东去,我自岿然不动。 当盗墓贼们将李玄都团团围住的时候,他则是悄无声息地向后退入阴影之中。 行走江湖,招子要放亮,知道谁能惹,谁不能惹,到了身处险境的时候,是殊死一搏,是果断跑路,还是跪地求饶,都有讲究,这样才能活得长久。 金算深谙此道,先前那名皂阁宗弟子,不过玄元境的修为,金算自恃有“请神大法”,自然不惧,可眼前这个带刀之人不一样,单说此人这等忽然出现在眼前的鬼魅身法,就已经让他极为惊骇,而刚才对话之间,他根本看不透此人的境界修为,作为一个老江湖,金算已是有了决断,竟是不惜抛弃掉这些属下,立时就要远遁。 李玄都看在眼里,根本没有追击的意思,只是以刀鞘像拍打苍蝇一般,将扑向自己的盗墓贼一一拍打出去。 不要忘了,他可不是一个人。 果不其然,金算刚刚以土遁之术遁出大概百余丈的距离,就被人不偏不倚地一脚踏在必经之路上,被生生震出地下,还没看清出手之人是什么模样,又被一掌拍在额头上,整个人倒飞出去,没有丝毫的还手之力。 金算的后辈重重撞在一棵大树,这棵近百年树龄的大树发出痛苦的呻吟之声,树叶如雨而落。 直到此时,金算才看清楚到底是谁破了自己的土遁之术。 一个头发花白的老道人,一身洗得发白的道袍,一柄铜钱串成的符剑,没有多少仙家气态,反倒是一身遮掩不住的寒酸气,与先前那位带刀的拦路之人可以说是天差地别。只是金算望向这个老道人时,却是有着毫不掩饰的忌惮和畏惧。 五行遁术作为逃命的第一等利器,其关键之处就在于不易被人抓住,且速度极快,他以玄元境的修为用出遁地术,几乎可以媲美骏马飞驰的速度,就算高出他一个境界之人,也很难捕捉到他的遁行路线,更遑论抓住那个关键节点来破去他的遁术,由此说来,此人怕是要高出他两个境界以上。 老道人正是与李玄都同行的南柯子,别看他在那树妖面前极为狼狈,还要李玄都出手相救,可真要论起境界修为,他也是实实在在的归真境,对付一个小小的玄元境还是手到擒来。尤其是在对付五行遁术上,术业有专攻,老道人更甚于李玄都。 南柯子伸手点住金算的几处大穴,淡然道:“只有取错的名字,没有叫错的绰号,不愧是‘金刚鼠’,在这地下打洞的功夫就是厉害,就知道你们这些人跑路的本事一流,所以提前防你们一手。” 片刻后,金算被南柯子带到李玄都拦路的地方,此时那些盗墓贼已经倒了一地,也不知是死了还是仅仅晕了过去。 李玄都来到他的面前,雪白长刀重新挂回腰间,问道:“现在可以说了吗?” 第七章 青阳教 “没错,我的确是青阳教中人。”金算倒也干脆,直接承认了。 久居齐州的南柯子冷声骂道:“果然是乱了齐州的青阳教贼子。” 金算对此不以为意,望向李玄都问道:“贵驾将我抓来,不知到底所为何事。” 李玄都直言道:“我也不为难你,只要你说出这次来北邙山的目的,我便放了你。” 金算脸色一变,断然道:“此事决计不可能。” 南柯子冷冷道:“青阳教的贼子一向都是冥顽不灵,好言相劝,谅他不招。” 李玄都不置可否。 金算沉声道:“我青阳教弟子从不是贪生怕死之人,贵驾不妨试一试,看看从我的身上剐下几斤血肉,我才会吐出半个字?” 李玄都盯着他沉默了片刻,点头说了个“好”字。 下一刻,李玄都骤然一掌拍在他的胸口上,“三分绝剑”的剑气立时进入他的体内。 只见金算的胸口上出现了一条小小的凸起,好似是一条藏在皮肤下面的细微小蛇,然后沿着他的经脉开始上下游走,不到半柱香的时间里,这条“小蛇”便游遍了他的全身上下。 这条“小蛇”,可不是水蛭蛇虫,而是名副其实的剑气,任由一道剑气在体内游走,其痛楚可想而知。 金算的脸色骤然变得苍白起来,虽然全身上下已被制住,但浑身上下还是不可控制地开始剧烈颤抖,额头上青筋暴起,可见其承受的痛楚之大。 李玄都道:“如今剑气只是游走于体内,仅仅是些许痛楚而已,若是让其久留体内,可就要伤及经脉,有损修为。如果剑气驻留体内超过三日以上,危及性命,待到发作时,剑气渗入骨髓之中,到那时候就是司命所属,药石无救。” 金算勉强抬起头来,高声诵道:“白阳家乡,红阳父母。生亦何欢,死亦何苦?为善除恶,唯青阳故。喜乐悲愁,皆归尘土。怜我世人,忧患实多!” 诵完这段青阳教的教义之后,金算整个人浑然一变,所有的畏惧和痛楚悉数消散不见,仿佛有了无穷的勇气,敢于直面生死之间的大恐怖,又仿佛是历尽千劫的金身罗汉,所有身体上的痛苦皆是虚妄。 李玄都骤起眉头:“以前听说凡是入青阳教之人,都会对青阳教死心塌地,我还有些不信,今日算是开了眼见。” 南柯子叹息道:“这等邪教精通操纵人心之术,又不乏洞悉人心之辈,邪术和骗术并用,寻常人哪里是他们的对手,自然对他们死心塌地。贫道有个师侄,也算是修道的好资质,曾经位列少玄榜的第十位,可在八年前遭了这青阳教的算计,被掳掠了去,为奴为婢,待到贫道师兄将其救出来的时候,已是心神尽丧,竟是不认有教养之恩的宗门,反而一门心思认为自己是青阳教的人,更是对一位青阳教的头目死心塌地,当时贫道那师兄要将青阳教的头目毙于掌下,她竟然还为那头目求情,将贫道的师兄气了个半死。” “难怪道长会对这青阳教如此痛恨。”李玄都点了点头,问道:“不知道长的那位师侄后来如何了?” 南柯子又是叹息一声:“贫道师兄为了她不惜亲自走了一趟慈航宗,请动慈航宗的一位长老出手,替她祛除心魔,可就算如此,也成了半个废人,用咱们修道人的话来说,就是心境破碎,虽说不再将自己视为青阳教之人,但每每听到‘青阳教’这三个字,不但没有丝毫的切齿痛恨之意,反而尽显畏惧之态,竟是怕到了骨子里。” 南柯子怅然道:“其实不止她一人,还有许多弟子也遭了青阳教的毒手,东华宗这几年来的大半精力倒是都放在了对付青阳教上面,幸而有清微宗的援手,青阳教这才不敢太过张狂,只局限于四府之地,若是没有清微宗的震慑,怕是他们已经打到了太清山下。要贫道来说,这邪道十宗虽然挂着一个‘邪’字,毕竟还是道门一脉,就算底线低些,好歹还有底线。可这青阳教却是彻彻底底没有底线,行事从来都是肆无忌惮,还一力鼓吹三教合一,实乃邪教、魔教!” 李玄都望向如老僧诵经的金算,皱眉道:“若是如此的话,仅凭体魄上的痛楚,势必难以撬开此人的嘴巴。” 南柯子伸手设下一道禁制,隔绝声音,然后说道:“既然体魄上的痛楚不行,那就从神魂入手。若是贫道没有看错的话,方才李先生所用的乃是清微宗的‘三分绝剑’,除了‘三分绝剑’之外,清微宗还有一式可以直接作用于神魂之上的剑式。” 李玄都道:“道长说的是‘六灭一念剑’。” 南柯子点头道:“对极,对极,当年贫道曾经有幸见过老剑神用出此剑,分明没有剑锋气机,可中剑之人的手臂还是断裂下来。事后贫道曾经专门请教老剑神,老剑神言道此剑的关键在一个信以为真,此剑无形无质,对于死物,没有一丝一毫的作用,可是对于活人,却是大有妙用,只要中剑之人相信自己的手臂已断,那他的手臂就会真的掉落下来,若中剑之人相信自己的被此剑斩杀,那么他便会立时死去,浑身上下却不留半点伤痕,端的是玄妙无比,与顶尖术法的弄假为真有异曲同工之秒。” 李玄都皱眉道:“道长所言不错,这‘六灭一念剑’,我也的确略通一二,只是如果此人坚信自己不死,此剑便没了作用。” 南柯子望向金算,道:“贫道这些年与青阳教也打过不少交道,若此人真有此等心志,就不会只是一个玄元境。” 李玄都点了点头,挥手散去隔音禁制,也不见如何大张旗鼓的动作,只是轻描淡写地一指点在金算的眉心位置。 这一指的力道很轻,其实就是与金算眉心处的肌肤略微接触了一下而已。 然后就见原本如老僧诵经的金算猛然怔住,原本木然的脸庞中透出惊惧,似是看到极为可怖的事情,汗毛乍起,瞳孔放大,双手和双脚更是不住地抖动。 南柯子道:“这世上的教派,哪个不是抓住了人的欲望?就是我们道门无为清静,也是有欲的,长生便是最大的欲,佛门求来世,道门求今生,青阳教宣扬什么青阳、红阳、白阳家乡,本质上还是佛家早登极乐的那一套,说到底,信这些的人还是想要活得更好,哪会有让人无惧生死的法门?先前他的那一套,可能是阻断了体魄感知,无痛自然无惧,此时李先生的‘六灭一念剑’直接作用于他的神魂之上,此人无法可挡,焉能无惧?” 李玄都点头道:“道长明见。” 话音落下,他便将点在金算眉心上的手指收了回来。 在一瞬间,金算的口耳眼鼻等七窍中竟是流淌出鲜血来,若是李玄都再晚收手半刻,他便要身死当场,可现在却只是看着吓人,并未伤及根本。 南柯子看在眼中,不禁对这位李先生的用剑分寸大感惊讶,这等手腕,应该在江湖中大大有名才是,为何他未曾听旁人提起过? 李玄都收回手指之后,也不出言恫吓,只是望着金算平声静气道:“我再问一遍,青阳教派你们来北邙山到底做什么?你只要回答了我这个问题,我可以放你一条生路。” 金算喘息片刻之后,这才发现自己的背后已经被冷汗浸透,艰难道:“我说……我说。” 第八章 凤凰胆 既然决定了要说,金算也没有故意拖延,说道:“我乃青阳教人公将军麾下,这次来北邙山,是因为人公将军命我们来北邙山寻找一样东西。” 李玄都问道:“什么东西?” 金算道:“是凤凰胆。” 李玄都和南柯子对视一眼,都看出了各自眼中的惊讶。 所谓凤凰胆,当然不是凤凰的肝胆,而是一种天然玉珠,大小如眼珠,通体红如火,补阳去阴,万毒不侵,尤克尸毒。传说中凤凰胆中有火炎精华,乃是天地间一等一的极阳之物,更甚于朱果,故而此物不能服用,也不能入药,只能用作法器。 李玄都又问道:“你们要凤凰胆做什么?” 金算道:“据说是为了对付即将出世太阴尸,毕竟太阴尸是至阴之物,唯有至阳之物的凤凰胆方能克制。” 李玄都望向南柯子:“这等至阳之物怎么会在北邙山中? 南柯子轻抚自己的山羊须,沉吟道:“所谓‘毒蛇出没之地,七步之内必有解药。’太阴尸要在北邙山中出世,克制它的凤凰胆也随之在北邙山中现世,倒也说得过去。关于凤凰胆的传说不在少数,有说是地下千丈处,地母变化而成的万年古玉,亦有说是凤凰灵气所结,种种传说,莫衷一是,其形状酷似人的眼球,算是第一等奇珍,太平宗的‘凤眼子’便是仿照凤凰胆制成。当年那位明空女帝曾将一颗凤凰胆镶嵌在自己的凤冠之上,引为风潮,后世几位得宠掌权皇后都曾效仿此举,据说当今的太后娘娘也收藏了一颗。” 李玄都又望向金算,问道:“你们可曾寻到凤凰胆的踪迹?” 金算犹豫了一下,点头道:“人公将军得了一位高人指点,方才知道这颗凤凰胆的踪迹,就在北邙山的一座无名大墓中,因为我在入教之前就是世代从事倒斗的行当,故而人公将军派我来取珠。” 李玄都道:“东西呢?” 金算却是恢复了些许胆气,沉声道:“我金刚鼠好歹也是混江湖的,若是我把东西交了出来,焉有命在?” “当然有命在。”李玄都道:“自从天宝二年之后,我对杀人便没什么兴趣,不到万不得已,我也不想杀人。” 金算显然信不过李玄都的话语,开始沉默不言。 李玄都也不着急催促,道:“你带了几十匹骡马的货物,甚至不惜为此与皂阁宗的弟子起冲突,让人以为你在意的是这些刚刚从墓里带出来明器物,也可以让人误以为你们只是一群求财的盗墓贼。可你刚才逃走的时候,根本没有管那些骡马如何,那就说明凤凰胆并不在骡马的箱子中,那么便只有一个可能,就在你的身上。” 金算没有任何惊慌之色,面无表情:“奉劝贵驾不要多费心思了,我身上没有须弥宝物,你们大可来搜。” 南柯子脸色一沉,拂袖挥出一阵清风,清风从金算的领口而入,在他身上游走一圈之后,又从他的裤管中而出,重新回到南柯子的袖中。 南柯子朝李玄都摇了摇头。 李玄都并不意外,仍旧盯着金算的胸口位置。 在李玄都的注视下,金算的脸色顿时不自然起来。 骤然间,李玄都身形暴起,掠至金算的身边,一手按在他的心口上,以气机将其衣物震碎,然后收起手掌,说道:“果然如我所料,你们这种人还真是狠啊,不但对别人狠,对自己也狠。” 南柯子本有些茫然,但随着李玄都的视线望去,顿时醒悟过来。 只见在金算的胸口位置有一颗眼珠大小的小肉瘤,鲜红欲滴,似乎一戳就破。 若是细细望去,就会发现这颗肉瘤之下有丝丝缕缕的火气渗出,将周围的皮肤灼烧成通红一片。 南柯子摇头叹息道:“青阳教的这些人果然是不可理喻,那凤凰胆乃是至阳之物,将其封在自己体内,五脏六腑都要受到火气侵入,更甚于朱果的火气,此时他已经是火毒入骨,就算不死,后半辈子都要日夜受火毒煎熬之苦,难以挽回了。” 李玄都伸手一点,激射出一道细微剑气,将这颗肉瘤击破,就见从中滚落出一颗眼珠大小的玉石小珠子,被李玄都伸手一摄,飞入掌中。 入手灼热,隐隐作痛。 金算竟是将这颗凤凰胆封在自己胸口的皮肉之下,实在出人意料之外,换成旁人,未必就能发现。 “我们这号人,发的是死人财,吃的是死人饭,要是不心狠,根本吃不了这口饭,也活不到现在。今天栽在阁下的手中,我金算心服口服,动手吧。”金算见自己的手段被李玄都识破,语气中已经满是绝望。 李玄都没有搭理他,以两指捻住这颗凤凰胆,放在眼前细细观察,道:“这便是凤凰胆?怎么感觉盛名之下其实难副,这东西虽然有些神异之处,但其中所蕴含的灵气,似乎没有传说中的那般浓郁。” 南柯子也站在旁边,道:“也有可能被人以术法封印,所以灵气不曾外泄。” 李玄都想了想,尝试着往珠子中灌注了三分气机。 只见凤凰胆骤然红光大盛,在这个深秋的的天气中,顿时升起一股炙热之意,更甚夏季烈日,再有片刻,周围的草木在这股炽热气息的影响下,竟然隐隐出现焦黄之色,甚至生出几分火气燃意。 手持凤凰胆的李玄都更是首当其冲,蓦然感觉一股炽烈火气犹如实质一般,要侵入他的体内,要灼烧经脉血肉。 与此同时,在他的心头也升起一股焦躁烦闷之感,就像幼时面对炎炎夏日的烦躁感觉。 李玄都轻轻“咦”了一声,有些讶异这颗凤凰胆的异变,运转“玄微真术”保持自身心境的澄澈的同时,也运转气机化作清凉寒气,暂时隔绝了这股火气。 这等天生地养之物,再怎么厉害,终究只是死物而已,没有灵智,只要应对得法,便很好克制。不过以他如今先天境可见昆仑的修为,竟是稍稍有些吃力,可见这东西的炽热火气,委实是非同凡响。 李玄都以自身气机根绝这颗凤凰胆,一时半会儿还不绝如何,可时间一长,就算是他也消受不住,好在南柯子从他的须弥宝物中取出一方玉盒,将玉盒中盛放的几颗丹药取出之后,递给李玄都:“这方玉盒是以寒玉制成,贫道平时都用来保存药材和丹药,李先生不如先把凤凰胆放入其中,短暂保存几日功夫还是可以的。” 李玄都接过玉盒,将凤凰胆放入其中,随着玉盒关闭,空气中的炽热之意开始逐渐变淡消失,不过原本入手冰寒的玉盒却是变得火热起来,仿佛一块烙铁。 李玄都将玉盒放入“十八楼”中,这才说道:“好厉害的火气,竟是有几分太阳真火的意味,属阳的活人都能以承受,更何况是属阴的僵尸鬼物之流,可以说是天然克星,只是不知青阳教的人马为何要降服那具太阴尸?” 说到这儿,李玄都和南柯子一起望向金算。 金算刚要开口说话,一根箭矢自天外而来,无声无息地连续穿透三棵三人合抱之粗的大树之后,瞬间刺入金算的后脑,又从他的眉心处钻出,激射向位于金算正面的李玄都。 不过在这道箭矢射杀金算的那一刻,李玄都就已经反应过来,待到箭矢射向自己的时候,直接以“幻阴手”将其捉住。 第九章 浮云飞燕 这根箭矢在被制住之后,竟然像小蛇一般剧烈扭动翻滚,犹如活物。 李玄都二指发力,直接将这支诡异的箭矢捏死,然后对南柯子道:“宝物果然没有那么好拿的,青阳教的人已经到了。” 话音落下,李玄都原本按在刀首上的手掌下滑至刀锷下三寸处,大拇指抵住刀锷,轻轻往上一推,“冷美人”出鞘一分。 虽然是刀,但孕育的却是剑气,含而不放,引而不发。 “退能闭鞘养意,进能收放自如,以阁下的年纪而言,能有这份剑道修为,的确是难能可贵。”一道身影从阴影中缓缓走出,背后负有一张半人之高的大弓。 李玄都平静问道:“你是青阳教之人?” 来人是名张相俊逸的年轻男子,稍稍欠身,言简意赅道:“人公将军麾下,浮云。” 李玄都没有废话,腰间的“冷美人”直接出鞘三分。 剑气凛冽。 倒不是李玄都自大,眼前此人也不过寻常归真境而已,若是暗中偷袭,也许还有几分胜算,如今竟是光明正大地走到自己面前,怕是抵不过他的三刀。 不过李玄都还是没有立刻动手,而是问道:“久闻青阳教有三大总坛,天公将军掌青阳总坛,地公将军掌白阳总坛,人公将军掌红阳总坛,三位将军各自统率一路人马,人公将军麾下的浮云与飞燕又是焦不离孟,孟不离焦,如今浮云已到,不知飞燕何在?” 话音未落,李玄都心生警兆,猛地转头望去。以他的目力刚好看到在百丈之外,有一名面容模糊的女子从阴影中一跃而出,她手中握着一张半人高的大弓,此刻正弯弓搭箭,箭头上有肉眼可见的赤色气机飞快凝聚。 一箭直指李玄都。 眼前这个浮云负弓是假,不过掩人耳目罢了,真正的杀招是藏于暗处的飞燕,想来先前那一箭也是由飞燕射出。 下一刻,女子松开扣弦的手指,一箭激射而出。 瞬息之间,破空而至。 箭矢中蕴含着霸道无匹的杀伐气息。 与此同时,负弓的浮云从袖中滑出两把短刃,直扑李玄都。 只是出乎浮云的意料之外,李玄都竟是无视他的双刃,只是拔刀而已。 只见欲明未明的黯淡天色中骤然亮起一抹流华。 霜白如雪。 “冷美人”的刀锋刚好与激射箭矢的箭簇正面相撞,然后将这道箭矢被“冷美人”从箭簇到尾羽从中劈成两半。 一箭无功,只是浮云的双刀也狠狠刺在了李玄都的身上。 李玄都的身形岿然不动,道:“力道可以,就是两柄短刃的品相差了点,还伤不得我。” 浮云脸色大变,便要向后退去。 他万万没想到此人的体魄竟是如此坚韧,分明是一位练剑的剑士,为何体魄比练拳的武夫还要坚固?佛门的金刚之身也不过如此。 不过他想要退,却还要看李玄都答不答应,李玄都松开“冷美人”,以气驭刀,使其自行悬空,然后伸出双手分别扣住浮云的两只手腕,继而袖口张开,“青蛟”和“紫凰”一掠而出,刺向浮云的眉心和心口。 浮云心知自己若被这两把飞剑刺中要害,不死也伤,可双手又被李玄都抓住,一时间挣脱不得,干脆一狠心,起脚如刀,以鞭腿扫向李玄都的小腹,要来一次以伤换伤。 一击之后,两人再度分开,李玄都挨了一脚,云淡风轻,可浮云就有些凄惨了,咽喉和胸口位置皆是鲜血淋漓。 浮云出手果决,在出手无功又无法脱身的情形下,也有不惜玉石俱焚的狠辣,可李玄都既然出手,就不会有一丝一毫的拖泥带水,不等浮云喘息恢复,李玄都的身形再次倏忽而动,瞬间来到他的面前,左手抓住浮云的右手一扯,右手五指并拢,四指弯曲,唯有食指伸直,以神霄宗的“无极劲”狠狠拍在浮云的额头上。 浮云的脑袋猛然向后震荡,额头上青紫一片,有淤血堆积。 就在浮云被这一掌打得有些发懵的时候,李玄都又是一手按住他的额头,猛然发力,瞬间使他双脚离地,整个人向后倒去。 浮云的长处是与人贴身厮杀,与擅长远处偷袭的飞燕相得益彰。 可要说起近身而战,无论兵刃还是拳脚,李玄都都不会有丝毫畏惧。 当年以一人一剑横行江北河朔之地的紫府剑仙,何曾怕过近身厮杀?今日胜过一个与秦楼月在伯仲之间的归真境宗师,总不会有多难。 李玄都将浮云按倒在地的同时,按住浮云额头的手掌也顺势下压,浮云的整个头颅便被深深压入到泥土之中。 就在李玄都和浮云交手的时候,藏在远处的飞燕又射出了第二箭,想要帮助浮云脱身,可惜这一箭被南柯子以一道“金刚结界符”挡下,而且老道人也不是吃素的,直接在自己的腿上打了两个甲马,身形扶摇而起,比起先天境山巅的武夫也不遑多让,踩着参天古木的树冠,如履平地,身形前倾,道袍大袖随风飘摇,直往那女子的藏身之地而去。 所谓“甲马”,乃是一种神行法符篆,《地理秘旨部》载有“足底生云法”,取两个甲马,每个上面各写“白云上升”四字,分别绑在双腿上,口念乘云咒:“望请六丁六甲神,白云鹤羽飞游神。足底生云快似风,如吾飞行碧空中。吾奉九天玄女令摄!”可以日行八百,这也是最常见的甲马,多用于赶路。 可南柯子的甲马不一样,乃是出自《六甲天书》中载有的“缩地法”,施法人在两腿上各拴一个甲马,口念缩地咒:“一步百步,其地自缩。逢山山平,逢水水涸。吾奉三山九侯先生令摄!”可以日行千里,多用于与人争斗。 一日一夜共是十二个时辰,一日便是六个时辰,六个时辰可行千里,百丈距离不过转瞬而至。 南柯子来到女子身前,也不废话半句,直接一抖道袍的大袖,从中飞出一道已经开始燃烧的符纸。 “万物出乎震,震而为雷,敕!”南柯子大喝一声。 燃烧符纸的火光中,骤然亮起一道雷光当头落下。 老道人的确不擅长雷法,但是不擅长不等于完全不会,毕竟雷法乃是天下道术之尊,身为东华宗的长老,若是一点不会也实在说不过去,所以南柯子其实是会雷法的,只是他的造诣也就停留在与同境之人交手的程度,换成生死攸关的时候,便无法拿得出手。 不管怎么说,这道雷光的威力也许不足以诛杀妖物鬼魅,但是品相却是极佳,声势颇大,极为唬人。 见雷光落下,女子果然摄其威势,不敢再射第三箭,只能收起手中的长弓,向后倒退掠去,瞬间消失在蒙蒙亮的黯淡天色中。 另一边,浮云被李玄都一掌按倒在地之后,竭力想要挣扎站起,可按住他头颅的那只手掌却仿佛有千钧之重,让他无论如何也挣脱不开,只能徒劳地挥舞四肢。 半跪于地的李玄都淡然道:“既然飞燕杀了金算,那就由你来回答我的问题,你们青阳教来此地究竟想要做什么?” 浮云虽然被按住额头,但是说话发声还是无碍,他也算是青阳教的大人物了,在这种事上却是没有底层弟子那般宁死不屈,眼看着自己的性命被操于他人之手,立时说道:“只要阁下留我性命,我定悉数相告,绝无半句虚言欺瞒。” 第十章 尸丹之用 世上之事就是如此,无论青阳教也好,还是曾经的罗教、白莲教也罢,其上层是决然不信那套教义的,可底下的人却是深信不疑,以“虔诚”二字而论,却是底层信徒远胜于教主了。 “很好。”李玄都收回手掌,微笑道:“希望你不要试图逃走,否则我的刀可是不留情的。” 话音落下,“冷美人”自行掠至李玄都的身侧,刀尖指向浮云。 浮云长长舒了一口气,缓缓起身,道:“我们这次来北邙山,是为了凤凰胆,也是为了太阴尸。” “这个我知道。”李玄都看了眼金算的尸体,转头望向浮云,道:“说点我不知道的。” 浮云犹豫了一下,说道:“据我所知,人公将军之所以会对太阴尸感兴趣,其实是因为一位高人的缘故。” 李玄都皱眉道:“就是那位告诉你们凤凰胆位置的高人?” “是。”浮云点头道:“我不知道这位高人姓甚名谁,也不知道他出自哪宗哪门,只知道人公将军对他极为尊重,事事必以先生称之。” 李玄都没有继续追问这位神秘莫测的高人是谁,而是问道:“你们要拿太阴尸来做什么?” 浮云道:“这一点我也不太清楚,只听将军提起过一次,似乎与尸丹有关。” 刚刚返回此地的南柯子听到此言,开口道:“太阴尸生前都是修道有成之人,死后一口真气不散,尸气凝聚,使得金丹化作尸丹,若是能将这颗尸丹取出,兼具阴阳之属,却是天底下一等一的稀罕之物,仅以价值而言,凤凰胆是至阳之物,尸丹是至阴之物,不相上下,可是以罕见程度而论,却是这尸丹更胜一筹了。” 李玄都点了点头:“明白了,青阳教不是为了太阴尸而来,而是为了尸丹而来,尸丹之于太阴尸而言,犹如龙珠之于蛟龙,想要取丹,就必须斩杀太阴尸,而皂阁宗要的可不是一具死尸,他们要的是活着的太阴尸,从这一点上来说,青阳教和皂阁宗自然不是一路人,瞒着皂阁宗也在情理之中了。” 两人对视一眼,南柯子道:“北邙山本就个水深难见其底的地方,现在又是这般鱼龙混杂,水是更加浑浊了,现在我们两个还在北邙山的边缘地带,也就是水面上,要是深入到水底,那可就不好说了,我们还要不要继续往深处走?” 李玄都道:“当然要去,若是不想趟这摊浑水,干脆连北邙山都不要来,那岂不是更好?” 南柯子没有异议,然后望向浮云,问道:“此人如何处置?” 浮云的脸上顿时流露出惊惧之色。 李玄都望向浮云道:“放心,我答应过你,只要你回答问题,我便不杀你,也不会让道长来杀你,我还没那么下作。” 浮云闻言后顿时松了一口气,有些惊疑不定道:“阁下的意思是……” 李玄都继续说道:“虽然我不齿于青阳教的行事风格,但是事有轻重缓急,现在我也不愿与青阳教敌对。凤凰胆,我是决计不会给你了,一颗凤凰胆换一条性命,应该很划算才是,毕竟东西是死的,没了可以再找,可人是活的,人死不能复生,死了可就什么都没了。” 浮云苦笑道:“阁下能放我一条性命,已是邀天之幸,哪里还敢有其他奢望。” 李玄都道:“明白就好,至于我们的事情,你该如何向人公将军解释,我也劝你一句,还是要仔细斟酌,既要凸显自己的苦劳,又不能被扣上办事不利的帽子,”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浮云应道:“在下记住了。” 李玄都将“冷美人”收回腰间的鞘中,挥了挥手。 浮云小心翼翼地盯着李玄都,徐徐向后退去,一直退出数十丈的距离之后,才猛地转过身去,几个跳跃消失在密林之中。 待到浮云彻底远去之后,李玄都方才开口道:“道长是炼丹的行家,对于尸丹应该了解极多,依道长看来,青阳教寻觅的尸丹的目的是什么?” 南柯子轻捻动颌下的山羊胡,道:“旁人兴许不知,可贫道却是略知一二的,这尸丹是至阴之物不假,可是不同于凤凰胆,它是可以入药的,虽说服药的要求很是苛刻,对于寻常人而言无异是毒药,但是对于鬼修之人,更是大补良药,除此之外……” 说到这儿,老道人却是有些犹豫。 李玄都不由问道:“除此之外还有什么?道长不妨直言,李某定不会将今日之言传于旁人。” “既然李先生如此说了,那贫道就直言了。”南柯子长长叹了一口气道:“以尸丹炼成的丹药,之所以于活人与毒药无异,是因为其中阴气过盛,与活人体内阳气相克,若是贸然服用,会消磨体内阳气,故而如同毒药。不过除了鬼修之人,还有一种人可以服用,那就是将死之人。人之将死,气血俱衰,阳气渐弱,阴气渐盛,继而阴阳失衡,此时体内的阴气更胜于阳气,便可以服用了,有续命之用。” “续命?”李玄都吃了一惊,道:“尸丹之中蕴含死气,如何能为活人续命?” 南柯子道:“寻常续命之物,所依循的道理都是缺什么补什么,精血不足便补精血,阳气不足便补阳气,说白了都是以大阳大补强行弥补亏损的血气、阳气、生气。可在贫道看来,一人性命如一国之国运,人之将死之时便如王朝末年,弊病丛生,已是大厦倾倒,难以挽回,所谓的续命实则是吊命,唯有真正的仙药,方能扭转乾坤,可仙药又哪里是那么好得的,当年祖龙举全国之力,又是派遣方士高人,又是三千童男童女,到最后也不过是……” 李玄都轻声打断道:“道长,咱们说的是尸丹,不是仙药。” “贫道一说到丹道命理,便有些收不住了,李先生见谅。”老道人一怔,随即有些讪讪道:“说到尸丹,便是以毒攻毒,所谓阴极阳生,将死之人阴气极重,与尸丹相性相合,故而毒药变良药,二阴化阳,便可真正成为续命之药。不过此法隐患颇多,首先便是要辅以许多其他珍贵药物,毕竟尸丹还是至阴死物,如果不是归真境的宗师人物,一颗丹药入腹,恐怕等不到二阴化阳,就已经一命呜呼,所以需要先服用吊命之药,护住性命,这是其一。就算成功二气化阳,尸丹内所蕴含的煞气也是一大难题,一个不慎,便会使人尸化,半人半鬼,生不如死,这是其二。还有其三,便是以尸丹炼药极为困难,费钱财,损阴德,干天数,就拿贫道来说,不管能不能炼得出来,这种赔本买卖是决计不做的。” 说到这儿,南柯子疑惑自语道:“青阳教想要给谁续命?据我所知,无论是天公将军唐周,还是地公将军唐秦和人公将军唐汉,都不足花甲年纪,也没有他们重伤损寿的传言,还不到延寿续命的时候。” 李玄都突然说道:“会不会是那个指点他们去取凤凰胆的人?” “李先生明见,应该就是如此了。”南柯子立刻认可道。 李玄都轻声道:“这次的太阴尸出世之事,真是越来越波谲云诡了,正道的正一宗、慈航宗,邪道的皂阁宗,再加上一个八竿子打不着的青阳教和他们身后高人,以及我们这些从旁帮手的,要牵涉出多少人?” 南柯子闻言也是面露忧虑之色,喃喃道:“总不会因为此事又来一次正邪大战吧?” 第十一章 鬼客栈 李玄都本以为这次的太阴尸之事,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小浪花,在江湖上稍微闹腾一阵子之后,便消散无形。可现在看来,这个浪花却是有越来越大的倾向,正是无风不起浪,如果有人在背后吹风,小浪花在大风的吹拂下,不但不会消失,反而还会变成大浪花,若是再进一步,那便是一个漩涡,凡是被牵涉到其中的人,都难以逃脱。 到了现在,李玄都与南柯子已经有些骑虎难下的意思。平心而论,他们两人对于所谓的太阴尸并无太大兴趣,完全是因为他人之故才被牵扯到这件事中,现在他们发现事情变得复杂了,就有两个选择,或是继续向前,或是就此后退,后者的好处是可以避免被拖入漩涡之中,坏处是有损江湖道义,至于前者,那就是吃力不讨好了。 至于该如何抉择,如果是一个人的时候,天知地知自己知,无论是热血向前,还是息事宁人,都没什么。现在有两个人,便要考虑对方的心思,就有些复杂了。 两人对视,一个年轻男子,一个糟老头子,却是有点“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的诡异感触。 过了片刻,还是糟老头子的脸皮更厚一些,缓缓开口道:“此事波谲云诡,我们还是从长计议为好。” 李玄都作为一个老江湖,当然不是那种不管不顾就要行侠仗义的愣头青,且不说是否进是退,就算是要继续深入北邙山,三思而行总是没错的,便也点了点头。 此时正处于北邙山的边缘地带,两人要返回北芒县的县城,又不想招惹那避暑行宫里的女妖,便决定换一条路走。 赶路最是无趣,南柯子便与李玄都说起他早年时遇到的一桩奇事。 那是在芦州的时候,有一座客栈,颇为诡异,在这客栈中没有饭局茶局,只有棺材阴室,凡是周围村镇中无名无主的尸体,都被放置到客栈之中。每到傍晚的时候,通往这间客栈的道路路口都会以荆棘木条封堵,不许生人靠近。 当时的南柯子还很年轻,也还未拜师东华宗的门下,不明真相,夜晚赶路时误入那条被封的道路,刚好经过这间客栈的门前,看到客栈里灯火通明,他赶路也赶得累了,便去敲门住宿,只是敲了半天也没人开门,正想离去,门却自己开了。 南柯子往里面一瞧,只见得热闹非凡,有人喝酒,有人闲聊,神采飞扬,其乐融融。店家和伙计忙得不亦乐乎,好不热闹。 南柯子正要迈步进去,突然又觉得不对,刚才在外面并没有听到声音,现在怎么会如此热闹,再一细细观之,闲聊喝茶的人虽多,但都没有影子,并且似乎都在用余光瞄他。店家伙计虽然忙碌,但也不见身上有半个汗珠,实在是有些诡异。 就在这个时候,掌柜迎上前来,招呼南柯子,让他快快进来,南柯子不说话,转身就走。结果刚走几步,就听到身后骤然没了声响,南柯子不由回头一望,可这一望不要紧,差点让他丢掉了半条性命。 原来人的身上有三盏阳灯,一盏在头上顶着,另两盏在肩膀上,乃是人身上的阳火,晚上走夜路的时候,如果有人叫你的名字,千万不要向两边张望,若给吹灭了,便给鬼招了魂。南柯子这一回头,便将一盏阳火熄灭,自身的阳气弱了下来,便能看到许多看不到的事情,差点没把他的吓死。只见那客栈中哪里是人,皆是棺材花圈,尽是死尸厉鬼,正在朝着他招手狞笑。 心生惧意,则阳气衰减,又加上熄灭了一盏阳灯,南柯子顿时被鬼魅趁虚而入,身体不受控制地走进客栈。此时南柯子害怕到了极点,在一只脚迈过客栈门槛的时候,只觉得两腿一软,尿了裤子,然后便吓晕过去,不省人事。 待到他醒来时,已经是第二天的头午,看到自己一只脚已经迈入了鬼店,不到一尺的地方就是一具死尸,正想伸手抓住他的脚腕,看其面目,与昨晚所见的掌柜颇为相似,南柯子吓得拔腿就跑,算是捡了一命,这也间接促成了他后来上山修道之事。 待到后来,南柯子修道有成,再回想起来,自己之所以能够逃过一劫,原因有二,第一是那座客栈的门上有高人所写的符篆,店里的群鬼不得而出,所以只能拉南柯子入店。第二个原因,当时的南柯子都是童子之身,一泼童子尿阳气最重,破了鬼术,这才没有被拉入其中,算是捡了一条命,实在幸运。 李玄都听得好奇。他自踏足江湖以来,一身修为极高,早年时又是杀气极重之人,这等鬼魅邪祟根本近不得他的身。就算当年是他经过那座客栈,怕是也不会有鬼祟吃饱了撑地来招惹他,那么李玄都所见到的就不是什么灯火通明的热闹景象,而是一处停放尸体的漆黑死寂之地。他自然不会去其中一探究竟,更不会在这儿落脚住宿,过门而不入,也无鬼留人,真是路过而已,所以李玄都从未遇到过这种事情。 李玄都不由问道:“那座客栈后来如何了?” 南柯子轻抚山羊胡,道:“贫道前几年的时候专门去过一次,想要了结这桩孽缘,也就是超度了这群厉鬼,以报当年之仇。李先生莫要这样看我,贫道又不是圣人,有些私心也在情理之中。再者说了,贫道也是有公心的,那鬼店中的群鬼,固然有符篆的镇压,离不开鬼店的半步,可总归是个祸患,若是再有像贫道当年那般误入其中之人,也并非不能,要知道人鬼殊途,之所以说它们是厉鬼,因为它们已然有了害人之心,或是食人血肉,或是吸人阳气,更有甚者,有那道行高的厉鬼,还要以躯壳借尸还魂,当年若不是贫道那一泡童子尿,说不定就被哪个厉鬼占了皮囊,所以贫道去除了那些鬼魅,也算是一件善事,是有功德的。” 李玄都压下脸上的笑意,问道:“那道长是如何捉鬼的?” 南柯子叹息一声,道:“待到贫道去的时候,却是晚到一步,那座鬼店已经没了。根据当地人所说,当年有一地痞无赖经常偷鸡摸狗,调戏女子,还偷看女子洗澡,一次被村中人抓住之后,先是乱棒打断了腿,又给赶出了村子,那地痞断了腿,又没有银钱,活不下去,心中恨极,便想要报复,凭借他一人之力,自然是无法可想的,于是他便恶向胆边生,打起了这座鬼店的主意。一天夜里,他来到鬼店门前,将那大门上的符篆揭下,放出群鬼,他固然逃不了群鬼之口,但村子的百姓也要给他陪葬。好在有一对夫妻经过,先是以道术灭了正要肆虐为祸的群鬼,又将客栈内的死尸择地安葬,化去阴气煞气,最后只有那地痞死于群鬼之口。” 李玄都的脸色变得有些古怪起来,问道:“不知那座客栈在芦州何地?” “就在芦州怀南府的境内。”南柯子道:“说来也是巧了,那客栈所在的位置距离太平山也不算远了,想来先前在鬼店悬挂符咒之人,以及后来那对出手诛杀群鬼的夫妻,都是太平宗之人。对了,我还听说,那对夫妻灭掉群鬼之后,没有离去,而是搬入了那座客栈,先是在客栈周围打了围墙,又加盖成二层小楼,竟是做起了生意,而且还在院里树了一杆大旗,借了太平山的名头,就叫做‘太平客栈’。” 第十二章 周阿牛 李玄都可以很肯定,南柯子口中的鬼店,正是他救出周淑宁的太平客栈。 虽然已经过去数月之久,李玄都还是清晰记得,那间四四方方的客栈中,有一座二层小楼,楼前一根高杆,上头悬挂着一面边缘已经破烂不堪的大旗,迎风招展,旗子上绣着四个大字:太平客栈。 难怪名叫沈长生的少年便从后院中拖出一口棺材,原来是早有先例在前。 如此看来,这座客栈果真不简单,尤其那对掌柜夫妇,更是不简单。 只是不知道他们夫妇二人,与太平宗到底是什么关系,如果是太平宗中人,又在太平宗中是什么身份地位。 两人走了大概两个时辰之后,天色已经大亮,李玄都和南柯子驻足在一处无名山头上,极目远眺,视线尽头的正西方向竟是有炊烟升起。 南柯子有些惊讶:“早些年的北邙山,风水宝地,多是皇庄和各路权贵的别院所在,如今的北邙山风水大变,阴气横生,鬼魅丛生,怎么还会有人在此居住?” 李玄都道:“其实也不奇怪,正所谓苛政猛于虎,如今朝廷国库亏空,又要用兵,自然要大加征税,再加上连年征战,流寇盗匪遍地,这座群鬼遍地的北邙山,反倒是成为一处无人侵扰的世外清静地,有些活不下去的百姓,宁可跑到此山之中与鬼为伴,也不愿与外头的人为伍,可见是乱世猛于厉鬼。” 南柯子摇头叹息一声,“先帝和世宗皇帝在位的时候,虽说百姓过得也很苦,但还不至于活不下去,勉强算得上‘太平’二字,尤其是在先帝的时候,吏治清明,国库充盈,秦襄将军收复秦、凉二州已是指日可待,可短短几年的时间,竟是变成了这般光景,实在是……实在是……” 最终南柯子只是一声长叹,无话可说。 两人继续前行,下山之后行了不远,发现在山路旁倒伏了一人,南柯子望了一眼之后,立时停下脚步。 李玄都也随之停下脚步,南柯子沉声道:“此人身上竟是有煞气隐隐缠绕,恐怕有些蹊跷。” 说话间,南柯子已经上前,将那人的翻转过来,看衣着打扮和手指上的老茧,应该是寻常百姓,再看其面相,只见他的脸上、脖子上生满了黑疮,已经分辨不出本来相貌。 南柯子的脸色凝重几分,指着此人脸上的浓疮,道:“《太乙神照经》有云:‘额右黄光紫气生,三十三行繁霞上。三十四有彩霞明,三十五岁太阳位。三十六上会太阴,中阳正当三十七。中阴三十八主亨,少阳年当三十九。’此人应是三十九岁的年纪,此时黑疮已经生在了他的少阳和少阴位置,说明煞气已经入骨,虽然此人现在还有一口气在,但也是病入膏肓,注定活不过明日。” 李玄都皱眉道:“这是何种煞气?” 南柯子道:“如果贫道没有看错的话,这应该是尸煞。古来堪舆大家,咸称寻龙穴容易点穴难,《葬经》亦云三年寻龙十年点穴,其理安在。盖寻龙为未成之局,可以任意选择,点穴为已成之局。说到点穴,有如此几种不吉之地,分别是:去水地、剑脊龙、凹风穴、无案山、明堂跌、龙虎飞。除此之外,还有一种更为邪性之地,被称作是养尸地,藏风聚煞,若是将人葬在此地,不但魂魄不得往生,而且尸体还会不朽不腐,待到一定时日之后,便会化作僵尸,反噬家人,将与自己生前有血缘之人,全部杀尽方可罢休,在僵尸还未出世之前,若是有人在无意中来到此地,被其中的煞气所侵染,便会在表象上显现出来,就如此人脸上的黑疮一般。” 说到这儿,南柯子猛然反应过来,望向李玄都。 李玄都沉声道:“太阴尸。” 南柯子苦笑道:“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我们两人已经决意暂且离开这北邙山,却没想到在归途中发现了太阴尸的的踪迹,看来是天意不让我们离开北邙山。” 李玄都问道:“此人还有救吗?” 南柯子轻抚胡须,颇为自负道:“若是换成旁人,肯定是束手无策,不过有贫道在此,不敢说帮他拔除体内的煞气余毒,暂且为他续命一二日的功夫,还是可以做到的。” 李玄都道:“那便请道长出手相救,我们也好问个究竟。” 南柯子点了点头,从身上的褡裢中取出一个玉瓶和一个朱红葫芦。 这个看似不起眼的褡裢其实也是一件须弥宝物,不过比起李玄都的流珠,却是更容易掩人耳目。 然后就见南柯子从玉瓶中倒出一颗朱红丹丸,伸手捏开此人的嘴巴,撬开牙关,将丹丸硬塞进去,然后又用朱红葫芦喂了些水,在他的胸口上推拿几下,好让那颗丹丸顺利咽下。 片刻后,此人轻轻呻吟一声,缓缓醒转过来。 南柯子摆出一副世外高人的老神仙做派,道:“贫道乃是太清山方士,此番入北邙山采药,遇你晕倒在路边,便出手相救,见你煞气入体,印堂发黑,已是命不长久,不知到底发生了什么?” 南柯子所学庞杂,除了不擅长与人争斗,无论是炼丹、寻龙点穴,还是堪舆望气、看相算命,都颇有心得,早些年的时候,也干过路边摆摊替人算命的活计,此时一开口,无论是神态还是语气,都颇有铁口直断的半仙风范,极为唬人。 果然此人一听,立时信了九分九,强撑着身子跪起,一个头磕在地上,涕泪横流道:“您老真是活神仙啊,求老神仙救我……求老神仙救命啊……我给老神仙磕头了……给老神仙磕头了……” 这人涕泪俱下,一边嘴中呼喊,一边把头往地上猛磕,不过片刻时间,那头已经在地上也磕了十几下,砰砰地响着,额头上血肉模糊。 南柯子皱了下眉头,轻轻一挥袖,以一阵清风将此人扶起,语气淡然道:“既然想要活命,就听贫道的,兴许还有一线生机,最起码往生无忧,如果有所隐瞒,便是贫道也救不得你,死后要沦为孤魂野鬼,永世不得超生。” 这话说得半真半假,让此人愈发深信不疑。为何佛门比道门更易为百姓所接受?因为佛门求来世,道门求今生,对于寻常百姓而言,今生已经是如此疾苦,长生何欢?只有那些尽得人生之乐的权贵才会去求长生,而普通百姓就只能寄希望于来世,今生多积福德,好让来世能更好一些。故而权贵公卿多信道门,而小富之家和寻常百姓更信佛门。 现在南柯子说他有可能没有来世,如何不惧?今生已经没有希望,若是来世也没有希望,那么活着还有什么意思?人活一世,不就是图一个念想? 南柯子问道:“你姓甚名谁?何方人士?” 此人立刻答道:“不敢欺瞒老神仙,小人姓周,名叫周阿牛,是距此十里的周家村人士,我们村子在武德十年的时候,因为要躲避战祸,所以举家搬入此地,至今已有七年的时间。” 南柯子摸了摸自己的山羊胡子,问道:“你怎么晕倒在这路边的?” 周阿牛顿时面露犹豫之色。 南柯子眼神一厉,“如实回话!若是敢有半句虚言,后果自负!” “不敢欺瞒老神仙,不敢欺瞒老神仙。”周阿牛连忙说道:“小人曾、曾经在山中发现了一座大墓。” 第十三章 墓冢疑云 根据周阿牛所说,他居住的周家村为避战祸而躲入这北邙山的三不管地方,村民都是同一宗族,虽然开荒艰难,生活贫苦,但是因为没了盗匪和苛税之故,倒也与世无争,与外界接触也就是每月派人去北芒县中换取一些盐、茶、布帛等物。 周阿牛在周家村就是个普通村民,每天都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直到有一天他在耕地时遇到了一只不知从哪里蹦出来的兔子,想要吃点荤腥的周阿牛便追着这兔子,一路来到一处荒无人烟的深山之中,当时的周阿牛也并未在意,毕竟北邙山三十二峰,这样的荒山荒地处处皆是,可就在这个时候,那只兔子忽然不见了踪影,不甘心的周阿牛不愿白跑了这么多路,便在周围寻觅起来,结果他一不小心踩在一片松软土地上,整个人便跌进了一条甬道之中。 说来也是奇怪,在他跌入甬道后不久,原本漆黑的甬道瞬间亮起了一盏盏长明灯,好似一条火龙。 接下来,他循着甬道前进,走到尽头处,是两扇大门,不是寻常的石门,倒像是青铜材质,他又不是盗墓贼,对于这等东西自然束手无策。接着他又去了甬道的另外一端,发现是一条死路,被泥土封死,甚至可见树根等物。 最后他只能循着原路返回,幸好他跌下来的地方不高,也就寻常屋顶的高度,他把那些塌陷下来的泥土堆积于一处,然后踩在这泥土上,勉强爬了出来。然而就在他回到村子不久,身上就开始生出这种黑色恶疮,不仅仅是脸上和脖子上,还有衣服下面看不到的地方,都生满了恶疮,他这才发觉事情并不寻常,村里没有郎中,于是他就想要去外面找个郎中寻医问药,没想到刚刚走出村子不远,便头晕恶心,浑身无力,一头栽倒在路边。 听完周阿牛的话,李玄都和南柯子对视一眼,心中已经有数。 周阿牛所说的周家村,想来就是他们先前看到的炊烟升起之地了,因为他们两人是由北向南而行,而那村子位于正西方向,并不在他们的必经之路上,那么周阿牛由西向东北方向而行,刚好与他们的必经之路形成一个交叉,那也在情理之中。 周阿牛身上有煞气环绕的原因也很好解释,八九不离十就是那座大墓的缘故,而且根据周阿牛的叙述,此时大墓虽然还未完全开启,但是已然初见端倪,按照道理而言,大墓是不可能埋得这么浅的,可周阿牛跌落的地方与甬道地面距离才不过一人多高,那么南柯子便有了一个大胆的猜测,这座大墓其实是在自行上升,从地底深处升上地面,待到大墓完全破土而出之时,便是那太阴尸出世之日。 这种上升,不同于有高人指点的点穴建墓,自然会牵动、破坏周围的地脉地气,甚至会使一个风水府邸变为一处凶地,灵气化为煞气,天现异象,故而正邪两道的高人才会生出感应,通过推算得出太阴尸将要出世的讯息。 现在南柯子和李玄都要寻出太阴尸的出世之地,便要从这个周阿牛的身上入手,好在南柯子喂他服下一颗丹丸之后,暂时压抑下了煞气余毒,让周阿牛对于南柯子敬若神明,当南柯子提出要去看看那座大墓以免其害人更多的时候,周阿牛虽然流露出几分畏惧之色,但还是答应下来。 不过南柯子心里也清楚,他给出的那颗“九阳丸”不过是强行提起了周阿牛体内的一口阳气,使其暂时压制下体内的煞气,待到丹药的药效一过,煞气还是会立刻反噬,不过这也是没办法的办法,如果没有这颗“九阳丸”,此时周阿牛现在就要身死,有了“九阳丸”,便可以再多活个两三日,至于根治的办法,不是没有,而是代价太过昂贵,远非寻常人可以负担,就算是南柯子,也没这个身家,非要动用宗门的财力不可。 决定好动身之后,南柯子却是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因为道术本质是以假作真的缘故,所以道门中有句话语叫做:“遣山岳轻如芥子,携凡夫难脱红尘。”虽说此言略有夸大之嫌,但也说得在理。同时佛家又有云:“骨肉凡胎,重似山岳。”所以许多术法,对于凡人难有作用,就好比那玄而又玄的“阴阳门”之术,身无修为的普通人根本无法通过,若是强行通过,不死也要丢掉大半条命,此时南柯子也是如此,若让他一人飞腾而行,倒也不难,可再带上一个凡夫俗子,那就是难如登天了。 同理,许多厉鬼道行通天,可以呼风唤雨,改变天时,可偏偏就是搬动不了自己的生前遗骸,一旦被人拿住,便是一个天大的把柄。 反倒是武夫没有这方面的限制,有多大的力气做多大的事情,虽然没有“阴阳门”这等取巧手段,但也没有诸多限制,正所谓有得就有失,这也是武夫和方士的各有优劣所在。 李玄都看出南柯子的窘迫,主动开口道:“由我带着他便是,就是不能腾空御气而行,只能在地面奔行。” “足矣,足矣。”南柯子摸着山羊胡子道:“正所谓‘遣山岳轻如芥子,携凡夫难脱红尘。’像那等妖孽鬼物之流捉拿凡人,不过是以狂风拉扯着就地而行,不能带到空中去,像这样的手段,贫道也会,可难免不太好看,就有劳李先生了。” 这番话却是说给周阿牛听的了,毕竟李玄都身为同道中人,哪有不懂这些的道理,而周阿牛一介凡夫俗子,自是不懂这些,南柯子刚刚在他面前竖立了老神仙的身份,却是不好随意破功。 周阿牛听得一惊一乍,原本心中略有疑虑,不过见这位老神仙轻轻一跺脚,身形一跃,竟是真得飞到了空中,悬而不坠,不由得对这位老神仙的敬畏更深。 至于南柯子先前对敌,为何不用这“御风术”,而是要用那“甲马”,那就好比是骑马,会骑马是一回事,能在马背上弯弓搭箭又是另外一回事。同理,南柯子能够御风而行是一回事,在御风而行的同时能与人斗法又是另外一回事,一般只有到了天人境之后,方能真正随心所欲地御虚凌空,所以与人交手时,南柯子老老实实地在下地而战。 还没等周阿牛感叹完老神仙的神仙手段,他就感觉到一只手按在自己的肩膀上,还没等他反应过来,眼前就是一花,待到他重新反应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正被那位说话不多的李先生带着行于一棵棵参天大树的树冠之上,只是在看似一踩就断的树枝上轻轻借力,便可跃出极远的距离,使得他两耳中尽是风声,而所去的方向正是周家村的方向。 他再勉强回头望去,只见那位老神仙就在他们身后不远的天上飞着,心中愈发敬畏。 就在此时,李玄都问道:“你说的大墓,在你们村子的什么方位?” 周阿牛赶忙回过头来,回答道:“大概是在西北方向。” 李玄都没有说话,就在他们头顶的南柯子从褡裢中取出罗盘,调整了一下方位,道:“西北方向果然有阴气滋生,应该不会错了。” 李玄都猛地一个停顿,踩在一根比较粗壮的枝干上,正当周阿牛有些疑惑的时候,就见李玄都脚下狠狠发力,直接踩断了这根枝干,借这股反震之力,带着周阿牛猛然一跃,一掠近百丈。 第十四章 火龙焚山 如此走了大概小半个时辰,行出百余里的路程,周阿牛眼前一亮,指着下方道:“就是这里了。” 李玄都立刻停下身形,环顾左右,道:“此地距离周家村近百里之邀,你是如何来到此地的?要么是有意为之,要么……” 不等李玄都把话说完,周阿牛已经赌咒发誓道:“小人对天发誓,真的没有半句假话,否则小人下辈子不得超生!” “都不得超生了,哪还有下辈子。”南柯子也从空中落下,接口道:“要么是你说了假话,要么就是那只兔子有问题了。可自古以来,容易成精的妖物,无非就是胡、黄、白、柳、灰,至多再加上一个九命之猫,可没听说过兔子成精的。” 所谓“胡黄白柳灰”,指的是辽东萨满教极为推崇的五种“大仙”,所谓萨满教,传自于金帐汗国,乃是金帐汗国的国教,信奉长生天。因为金帐汗国频频侵扰辽东的缘故,也传至辽东三州,只是辽东境内的萨满教与金帐汗国的萨满教又有不同,不但信奉长生天,也信奉道门神仙和佛门菩萨,甚至连妖物也信奉,也就是所谓的“五大仙”,其分别是:‘胡’是狐狸,‘黄’是黄鼠狼,‘白’是刺猬,‘柳’是蛇,‘灰’是老鼠。 其中自是以狐仙最为有名,从禹帝治水,便有九尾白狐的典故:“乃有白狐九尾造于禹。禹曰:‘白者,吾之服也。其九尾者,王之证也。’涂山之歌曰:‘绥绥白狐,九尾痝痝。我家嘉夷,来宾为王。成家成室,我造彼昌。天人之际,于兹则行。明矣哉!’。禹娶涂山氏族一女子,谓之女娇。取辛壬癸甲,禹行。十月,女娇生子启。启生不见父,昼夕呱呱啼泣。”再后来,又有帝辛、幽王等君王之畔有九尾之狐出没的传说。 及至本朝,也不乏传闻,说那位祸乱朝堂的太后娘娘,乃是一只九尾天狐所化,不知是真是假。 李玄都道:“该来的总是要来,我们先去看看再说其他。” 在周阿牛的引领下,三人来到了他先前所跌落的地方,果然那个坑洞还在,只是其中燃烧的长明灯已经熄灭。 李玄都观察片刻后,道:“我先下去看看,道长就守在这里,以防不测。” 南柯子从褡裢中取出一叠符纸交给李玄都,沉声道:“那你小心些,此地不容小觑。这些辟邪、破瘴、镇煞的符篆,兴许有用。” 李玄都没有推辞,接过符篆之后,纵身跃入甬道之中。 进入甬道之后,因为没了长明灯的缘故,漆黑一片,不过也难不住李玄都这等境界的武夫,无论是听音辨位,还是夜间视物,都是足以行动自如,要么佛家怎么会说习得六神通之后,天下之大都大可去得。若是有修成“天耳通”的高人,便可听得气息流动之声,墓中蛊虫爬动之音,甚至是岩石风化破碎的极细小动静,都尽收耳底,就是没有双眼也无紧要。先前在明升客栈的时候,李玄都曾经想过是否要将“坐忘禅功”传于玉清宁,以弥补其双眼失明,故而才会出言相问,只是玉清宁言道无事,却是让李玄都不好再提,反正不急于一时,日后他去看望小丫头,也免不了要与玉清宁打交道,那时再说也是一样,于是便将此事暂且搁置不提。 沿着墓道走了大概里余距离,甬道到了尽头,此处的气息也变得森冷潮湿,李玄都不得不以自身气机化作火气,方能将手中的符篆点燃,将周围的阴气煞气稍稍驱散之后,借着符篆的火光可以看到,挡住去路的的确是两道青铜大门。 青铜大门雕刻着各种珍奇异兽,在异兽之间又篆刻有密密麻麻的铭文,被极尽威严华美。 李玄都不懂这些铭文的含义,但是曾经见过,应是上古时的文字,他那位早亡的大师兄喜爱古物,曾经收藏了一只大鼎,上头刻着的就是这类文字,他也曾询问过大师兄,大师兄语焉不详,只是说这些文字乃是古时的祭天祈福之语。 李玄都尝试着运起气机,一掌拍在青铜大门之上,不出所料,两扇青铜大门纹丝不动。他又拔出腰间的“冷美人”试了试,还是没能留下一丝痕迹。 李玄都知道此门不是自己可以打破的,便沿着原路往回走去,又去了甬道的另一头,果真如周阿牛所说的那般,被泥土封堵,泥土中还有从上方蔓延下来的树根等物,看来已非一日。 李玄都从入口重新返回地面之后,南柯子问道:“底下情况如何?” 李玄都摇头道:“煞气是有,不过对我们来说并不算什么难题,可那两道青铜门却是有些古怪。” 李玄都故意加了个“我们”二字,意思很明显,煞气的确很厉害,别说是普通人,就算是抱丹境、玄元境修为的人进去了,在不防之下都有性命之忧,之所以这么说,也还是顾及到周阿牛的情绪。 老道人想了想,问道:“要不贫道也下去看看?” 李玄都摇头道:“你我本就不是为了这太阴尸而来,能否打开那扇青铜大门都不重要,当下关键还是如何找到颜飞卿和苏云媗?他们可曾留下过子母符之一类的东西?” 老道人苦笑道:“当初苏霭筠这女子就是用飞剑传书通知了贫道,李先生也是知道的,飞剑传书与飞鸽传书相差不多,就是速度更快一些,不过短短十余字的纸条而已,哪里来的什么子母符。” 李玄都疑问道:“那她就没说该如何通知她?” “说了。”南柯子道:“让贫道去北芒县寻找留守在那里的慈航宗弟子,然后慈航宗的弟子会以子母符通知于她。” 李玄都道:“那就只好先回北芒县去见慈航宗的人,不过我一个人回去就行了,道长暂且留在此地,一来确保此地不会再生变故,二来顺便去看看陈阿牛的村子,是否受到了煞气的侵染。” “李先生说得有理,这等大墓凶物出世,煞气侵染方圆百里是常有之事,的确是该做些防备,能救一命是一命,功德无量。”南柯子点头应下:“那贫道就先去周家村一行,联络慈航宗的事情就交给李先生了。” 议定之后,两人分头行事,南柯子带着周阿牛去往周家村,而李玄都则是往北芒县而去。 与此同时,一名年轻道人来到了那座避暑行宫的门前。 不同于除了武斗什么都精通的南柯子,这位年轻道人除了与人斗法的手段之外,其他都比不过南柯子,可仅此一项,便让盘踞在行宫中的树妖如临大敌。 年轻道人看了眼地上残留的剑痕,以及先前斗法的痕迹,抿起薄薄嘴唇,抬头望向行宫时,双眼之中好似有熊熊烈焰燃烧,焚天煮海。 不见年轻道人动用什么道法,仅仅是其自身所散发的浓郁阳气,便让周围的鬼魅如遭日光普照,化作袅袅青烟,消散于世间。 本是行宫内一棵千年老桂的树妖女子作为此地的半个主人,她比任何人都要清晰感受到这名年轻道人的修为之深,竟是比那个用白刀的剑士还要高出许多,而且她还有一种不可言说的直觉,这名道人的身上肯定怀有异宝,最少也是上品法宝,若是她敢离开这座府邸老巢,没了地利之忧,只怕不出一炷香的功夫,便要被这名道人给降妖除魔。 不过好在她还有这座行宫,占据地利之忧,只要她在这座避暑行宫之中,便等同强行拔升一个境界,这名道人也奈何不得她。 果不其然,道人注视片刻之后,并没有进入行宫的意思,而是挥手祭出一只似小钟又似灯罩的物事,瞬间九条火龙翻腾,将行宫外的整座鬼林悉数毁去。 躲在避暑行宫中的树妖女子顿时欲哭无泪。 第十五章 又见太平 因为进入北邙山和离开北邙山并不是同一条路,所以李玄都离开北邙山的地界进入北芒县地界的时候,发现在路边有一座孤零零的客栈,有些似曾相识。 当他走进客栈的时候,却是脸色一僵。 因为在客栈的门前竖着一根矮矮的旗杆,上面挂着一面边缘已经破烂不堪的大旗,虽说因为此时因为没有风起的缘故,旗子只是无精打彩地耷拉着,但还是可以清晰辨认出上头的四个大字——太平客栈。 四个大字银钩铁画,一如初见时的模样。 如果李玄都没有看错的话,旗杆就是当日被钱行打断的那根旗杆,所以才会变短了许多。旗子当然也是当初的旗子,因为上头还有些许没洗干净的泥渍。 就在旗杆的不远处,有个干枯的老树墩,一名黑瘦少年正坐在上面打着瞌睡,脑袋如小鸡啄米,一点一点的,嘴角流出的口水,沿着他的下巴,挂出一条白亮的细线。在少年的脚下还趴着一条皮毛泛黄的土狗,懒洋洋地陪着主人一起晒太阳,虽然还没像主人那般直接昏睡过去,但也已经处于半睡半醒的状态。 虽然现在已经不是夏末时节的下午,也不是芦州的怀南府,而是天气肃杀的的深秋时节和阴气深重的北邙山边境,但整座客栈都透出一股慵懒的意味。 也许这种慵懒意味便是太平。 李玄都又是向前走了几步,果不其然,趴在少年脚边的土狗立刻惊醒过来,省却了以前的审视步骤,直接开始冲着李玄都龇牙咧嘴,呜呜低吼,不过低吼了两声之后,便又熄了声音,歪了歪脑袋,似乎有些疑惑。 眼前这个人,虽然换了身人模狗样的衣裳,但身上的气味没有变。 老熟人啊! 李玄都蹲下身摸了摸它的狗头,高声道:“沈长生,还睡呢?我可要让老板娘扣你的工钱了!” “我再也不敢了!”正在梦中与元圣相会的黑瘦少年猛地一个激灵,竟是被吓得从树墩上跌落下来。 狗通人性,察觉到李玄都的亲近和熟悉之后,黄狗开始摇着尾巴绕着李玄都打转,还不时人立起身,李玄都干脆用双手抓住它的两只前爪。 当沈长生抬头望来的时候,就是这么一幕人狗和谐的景象。 李玄都揉了揉土狗的脑袋,站起身朝沈长生微微一笑,道:“沈小哥,我们又见面了,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 沈长生揉了揉惺忪的睡眼,既惊且喜道:“李先生?!” 李玄都笑问道:“客栈怎么搬来芦州了?难不成是青鸾卫找你们的麻烦了?可是以老板的本事以及太平山的名头,一个青鸾卫还不能把客栈如何才是。” 沈长生摇头道:“不是把客栈搬到了这里,用老板的话来说,这是开了一家分店。” “分店?”李玄都不由一笑,并不当真。 少年却是十分认真地说道:“老板说了,以后赚够了钱,也让我自己单独开一家客栈去。” 说这话时,少年的眼中闪着光,满是憧憬。 李玄都转开话题,望向土狗问道:“它叫什么名字?” 沈长生笑道:“老板娘说做买卖就要发财,所以给它取名叫‘招财’,不过老板娘从来不喂它,是我把它从小养大的,我出去买东西或者干活的时候,都会把它带在身边。” 说话的时候,少年不住地往李玄都的身后瞅去,忍不住问道:“李先生,周姑娘呢?她怎么没有跟你一起?” 李玄都没有点破少年人的那点心思,道:“我把她送去玄女宗学艺,现在应该快到玉女山了。” 少年和小丫头一样,也是个没城府的,闻言之后,满脸都是掩饰不住的失落,小声嘟囔道:“要学道哪里不行,太平宗也是一样的。” 李玄都假装没有听到,说道:“在外头站了这么久,还不请我进去?这可不是待客之道。” 沈长生赶忙去客栈大堂给老板娘报喜:“老板娘,李先生来了,就是那个你说很像袁飞雪袁大家的那位李先生!” 袁飞雪,曾经名满帝京,犹以旦角为最,被盛赞为‘一笑万古春,一啼万古愁。’其唱腔是为帝京四大绝之首。 李玄都闻言不由苦笑,与沈长生一道走入客栈。 一楼大堂还是老样子的格局,除了柜台之外,摆着十几张八仙桌和配套的长凳,老板娘也还是老样子,穿着一件团花比甲,坐在一张八仙桌旁的长凳上,百无聊赖地磕着瓜子,只是不见了柜台后算账的老板。 见到李玄都之后,老板娘的眼前一亮,将手里的瓜子壳随手一撒,从长凳上袅袅起身,“老娘还以为是这兔崽子骗我,没想到真是李公子。如果早知道李公子来了,妾身一定是要出门相迎的。” 李玄都摆手道:“不敢让老板娘如此。” 说话间,老板娘莲步轻移,已是来到李玄都的身边,伸手捏住李玄都的衣袖,道:“李公子这件衣裳是什么料子的?可真是好,还有这做工,寻常小地方可做不出来。” 李玄都无奈,只能稍稍退后,与老板娘拉开几步距离,问道:“老板娘,怎么来中州开店了?而且还选了这么个偏僻地方。” 老板娘这才收回手掌,见李玄都问起这一茬,有点心不在焉道:“还不是当家的算了一卦,说是在北边有财运,让妾身这个妇道人家带着沈长生这个兔崽子,千里迢迢地来到这块鬼地方开店,每天半夜都是鬼哭狼嚎的,引得招财也叫个不停,真是要烦死个人。听说那座县城里也是闹鬼招妖的,虽说还没听说有死人的消息,但是已经疯了好几个,也不是妾身吓唬公子,如今这地儿不太平,不管有什么事,尽早办完尽早走,若是走得稍晚一些,恐怕就走不掉了。” 李玄都的脸色变得有些凝重,抱拳道:“谢过老板娘提醒。” 老板娘一笑道:“什么谢不谢的,就是提个醒,再者说了,这些鬼啊怪的,我也没亲眼见过,都是听人家说的,说不定都是骗人的,李公子一听一乐就是。” 李玄都不置可否,转而说道:“既然到了老板娘的客栈,没有调头就走的道理,怎么也要在老板娘这里吃过一顿饭之后再走。” 老板娘立刻对沈长生一招手,“先给李公子上一壶花雕酒,他爱喝这个,再给李公子来一盘我们客栈招牌的酱牛肉,肉用那头摔死的牛,别用那头病死的,不干净,快去。” 沈长生应声而去,李玄都和老板娘一起入座,李玄都问道:“老板呢?” 老板娘不以为意道:“留在怀南府看家呗。” 李玄都“哦”了一声,调侃道:“那夫妻二人岂不是要长此分居?” “这不是李公子来了吗。”老板娘似笑非笑道。 李玄都只能败退告饶。 老板娘坐在李玄都的对面,正色问道:“公子这段时间都做什么了,怎么到这儿了?” 李玄都道:“只做了一件事,就是把那个苦命的丫头送到龙门府,至于为何来这儿,则是因为寻找两位朋友。” 正说着,沈长生拿了一坛酒和两个白碗,老板娘接过酒坛和白碗,揭了泥封,倒酒入碗,花雕酒浓而不浊,酒香四溢,光是看一眼,嗅一鼻,就有些醉人。 老板娘端起一碗酒,道:“李公子上次留下的银票还有些富裕,这坛酒就当是妾身请公子的。” 第十六章 又不太平 李玄都正要伸手端碗,就听门外忽然传来一阵嘈杂之声,似是有人正朝客栈走来。 “好狗不挡道!” 一个阴鸷嗓音响起,然后就是招财的呜咽声。 紧接着三个汉子大步走进大堂,为首一人,身着一袭锦衣,三角眼,鹰钩鼻,满脸戾气,在他身后的两个汉子,也不似良善之辈。 锦衣汉子扫视客栈一周,目光落在老板娘的身上,舔了舔嘴唇,笑道:“没想到在这荒郊野岭的地方,还有这么标志的娘们。” 老板娘放下手中的白碗起身,脸上已经经挂了笑容:“几位客官吃饭还是住店?” “你就是老板娘?”阴鸷男子上下打量了一遍老板娘,又把视线转向坐在老板娘对面的李玄都,“一桌子喝酒吃饭,那你就是老板了?” “嘿!”在他身后的一名汉子笑道:“还真是老牛吃嫩草。” 老板娘再怎么风韵犹存,毕竟是上了年纪,眼角等细微处和身上的气态都遮掩不住。李玄都再怎么老江湖,面相是还是个年轻人。 李玄都没有答话,只是端起白碗轻呷了一口。 阴鸷汉子见李玄都不搭理他,脸色就有些不好看了,正想要发作,端着一盘酱牛肉的沈长生从后厨进了大堂,高声道:“酱牛肉来咯!” 沈长生这冷不丁地一嗓子,把几个汉子吓了一跳,循声望去,见是个肤色微黑的半大少年,立时有个汉子骂道:“小贼叫什么?找死呐?” 沈长生被“吓”得一个哆嗦,差点没端稳手中的牛肉。 为首的阴鸷汉子望向这盘酱牛肉,又嗅到了那边的酒香,不由得馋虫大动,讶然道:“没想到这荒郊小店,除了漂亮娘们,倒还有几样好东西。” 他又看向沈长生,吩咐道:“小子,把你们这儿最好的的酒和最好的菜都给老子来上几样!” 沈长生似乎被“吓”得不轻,把手中的酱牛肉放到李玄都的桌上之后,又一阵风似的往后厨跑去。 老板娘便要起身去后厨帮忙,只是在经过那锦衣汉子的时候,那锦衣汉子却是突然出手,想要抓住老板娘的腰肢,然后再轻轻一带,便要让这位徐娘半老的老板娘倒在他的怀中。只是出乎他的意料之外,老板娘竟是轻轻转身挪步,便躲过了他的手掌,然后带起一阵淡淡香风,往后厨去了。 那锦衣汉子吃了一惊,脸上虽然不显,但是语气中多了几分慎重,“看来敢在这荒郊野岭里开客栈的,都不是简单人物,这儿怕不是一间黑店。” 一直没有说话的李玄都终于开口道:“饭可以乱吃,话不能乱说。” “吆喝,还忘了有个老板。”一名汉子撸起袖子,露出粗壮手臂上的蟒蛇刺青。 在江湖上,在身上刺青是有规矩的,什么帮什么门派纹什么样的图案,这条蟒蛇刺青也许在江湖上大有讲究说法,可惜李玄都还真没关心过什么小门小派,始终关注的还是正邪二十二大宗门,至多再加上个青阳教和萨满教,所以他还真不知清楚这条蟒蛇代表了什么。 于是李玄都伸出手掌,朝桌面上那坛已经揭开泥封的上等花雕轻轻一拍,酒坛顿时划出桌面,轻轻撞在那名汉子的胳膊上,这一拍用上了隔山打牛的巧劲,酒坛完好无损,甚至没有洒出半滴,若是此时有人从坛口望去,可以看到坛中的花雕酒正如漩涡一般飞速旋转,被酒坛撞到的那汉子更是一个站立不稳,向后连退三步,然后又见那酒坛按照滑出的轨迹又重新滑回桌面,与原先位置丝毫不差。 两名汉子面面相觑,他们也算是识货之人,自然看得出此举的震慑意味更多,否则刚才酒坛的那一撞,就不是倒退三步那么简单了。 为首那汉子轻咳一声,脸色如常,带着两名汉子坐到另外一张桌上去。 李玄都便也不再搭理他们,又端起倒满了花雕酒的白碗,凝视着碗中的清澈酒液,若有所思。 这时沈长生又从后厨走出,一只手提着酒坛,一只手端着切好的酱牛肉,放在了那三名汉子坐着的桌子上,只是不见了老板娘的身影。 客栈大堂内,气氛变得凝重,只有喝酒和吃饭的声音。 今天也不知道怎么了,不知是李玄都的运道不行,还是这座太平客栈的分店就是天生不太平,没过多久,又陆续有客人登门,倒真是宾客盈门。 这些客人也都是鱼龙混杂,什么人都有,有身着青衣的青鸾卫,有黑衣皂靴的皂阁宗弟子,有疑似青阳教的人马,还有一伙暂时看不出根祗的江湖散人,分坐了大堂里剩余的桌椅。 人一多,倒是忙坏了沈长生,招呼客人、上酒、上菜,几乎一刻也不得闲,李玄都则临时充当了一把老板的角色,也不喝酒了,干脆站到柜台后面,伸手敲了敲柜台的桌面,道:“诸位,来的都是客,先把账结一下。” 立时就有人道:“哪有先结账后吃饭的道理?” 李玄都望向说话的那人,是个身着青衣的青鸾卫,将一柄文鸾刀拍在桌上,寻常人见到这把刀就要怵上三分。 李玄都对此视而不见, 面无表情道:“几位面带戾色,身怀兵刃,恐怕不是来吃饭那么简单的,我怕待会儿找不到人结账,现在酒菜已经上了,我让几位把账给结了,有问题吗?” 这话说完,最先来到客栈的三人中有一人起身,来到柜台前,丢下一锭分量十足的银子。 有了这三人的领头,其他人也不好去当那个出头的椽子,再者说了,行走江湖的,多数不是缺钱之人,最起码不是缺这点银钱的人,于是也纷纷来到柜台前,有丢下一锭银子的,有丢下一块金锞子的,也有直接丢下一枚太平钱的,更有甚者,还有人丢了一张一百两面额的银票。 如果从做买卖的角度来说,已经是赚大发了。 李玄都用银票将银锭、金锞子、太平钱一卷,径直去了后厨。 后厨中,老板娘正靠在盛放食材的架子上,手里竟是端着一根烟杆,翡翠烟嘴,乌木烟杆,黄铜烟锅,在靠近烟锅的位置还挂了个盛放烟草的荷包,一看便是老烟枪的做派。 老板娘吐出一团烟雾,面容在烟雾后变得有些模糊不清,眯起一双丹凤眸子,道:“李公子怎么来后厨了?” 李玄都将钱财往旁边的桌上一放,道:“这是前面结账的银钱,虽说都是些江湖草莽,但对于老板娘来说还不算什么棘手人物。我还有要事在身,就不久留了。” 老板娘在桌角上磕了磕烟锅里的烟灰,笑道:“李公子这是要把妾身这个妇道人家和一个半大孩子留在一群豺狼之间?就不怕我们娘俩被这些人生吞活剥了?李公子于心何忍呐。” 李玄都无奈道:“老板娘,这样说可就没意思了。如果这些角色都能算作豺狼,那么太玄榜上的人又算什么?上古荒兽?” 老板娘摇了摇头,正色道:“有些事情,我一个人不好处置,还是希望李公子能援手一二。” 就在说话之间,客栈大堂中又来了一名少女,黑色的长发,黑衣黑裙,黑色的腰带,黑色的长靴,戴着黑色浅露帷帽,手中还握着一把黑色剑柄和黑色剑鞘的长剑。 少女来到客栈大堂之后,环视一周,竟是将满屋的江湖好汉视作无物,径直走向李玄都的桌子,然后将手中黑剑往桌上一拍。 第十七章 江湖传言 剑分文武,“武剑”说得简单些,就是杀人的剑。至于“文剑”,则是指装饰性的佩剑,如书生负剑游学所用的剑,便是“文剑”。至于如何区分“文剑”和“武剑”,其实也简单,“文剑”带剑穗,“武剑”不带剑穗。 女子的这把剑,便是带着剑穗。可是看女子的这身打扮,又像是江湖中人,可着实让人有些看不懂了。不过再细看,剑穗却是结成一个古篆“慈”字,立时有人认出了此剑的根祗,唯有慈航宗嫡传方能悬挂此等剑穗,那么来人的身份也不言而喻,乃是一位慈航宗的嫡传弟子。 宗门之中,是否嫡传,就如世家之中的嫡庶之分,其实师徒和父子是何其相似,一个父亲会有许多个儿子,一个师父也会有许多个徒弟,最终继承师父衣钵的便是正宗嫡传,这一脉便是大宗,其他师兄弟则是小宗。就拿天乐宗来说,醉春风、丑奴儿、百媚娘便是同出一脉的大宗,也就是嫡传,而凤楼春等人则是出自小宗,故而破阵子身死之后,醉春风、丑奴儿、百媚娘等人占据了宗内的所有高位,也唯有同出大宗的百媚娘等人才有资格与醉春风争夺宗主大位,所以醉春风才要启用小宗的凤楼春等人来制衡百媚娘。 这名女子既然是慈航宗的嫡传弟子,那么身份就相当不俗了。 客栈中骤然安静下来,气氛变得压抑死寂。 所有人的目光都锁定在那名黑衣女子的身上,说起慈航宗的女弟子,绝大多数江湖人对她们的印象都是白衣如雪,青丝如瀑,个个不食人间烟火,好似天上下凡的仙子,可这样一袭黑衣的慈航宗弟子,却是少见。 就在这时,一个皂阁宗出身的老者起身开口道:“我道是谁,原来是慈航宗的苏小仙子,怎么不跟在苏大仙子的身边,反而是来这座荒郊偏僻客栈?” 被称作苏小仙子的少女却是没有理会这个老者,径直坐到桌前,屈指一弹,将李玄都已经用过白碗摊弹开,然后拿过老板娘那个还未用过的白碗,喝了口酒。 她一袭黑衣,愈发衬得肤白如雪,面无表情道:“我去哪里,与你何干?” 老者的脸色顿时一黑,不过却是没有发作,而是眼神阴沉地坐回自己的位置。 不是他不想发作,实不能也。 苏大仙子,说的自然是名满天下的苏云媗,而这位苏小仙子,既是苏云媗的师妹,也是她的堂妹,名叫苏云姣,根骨不凡,资质过人,虽然未能登上少玄榜,但有人推测,在颜飞卿、苏云媗这批人下榜之后,便能由她接替苏云媗的位置,毕竟今年的她才刚刚十八岁,再过五年,也只是二十三岁而已,还有着大把的时光。 如今的苏云姣还在先天境打根基,未能踏足归真境,虽说比不了李玄都可见昆仑的先天境修为,但也不是寻常先天境可以比拟,大约与牝女宗的孙鹄在伯仲之间。事实上两人也曾经有过一番交手,未分胜负。 这位苏小仙子的到来,正在后厨中的李玄都自然也知道了,对吞云吐雾的老板娘道:“又有客人到了,这就是老板娘说的……麻烦?” 老板娘轻轻吐出一口袅袅青烟,不置可否。 李玄都点了点头道:“我懂了,麻烦的不是一个苏小仙子,而是她身后的苏大仙子,乃至于整个慈航宗。” 老板娘道:“李公子真乃聪慧之人。” 李玄都道:“正好我这次就是来找慈航宗的,两事并作一事,倒也不算麻烦,只是我帮老板娘出头,老板娘打算如何谢我?” 老板娘妙目一转,反问道:“李公子想要妾身如何谢你?难不成是以身相许?且不说妾身已经嫁人,就算没有嫁人,如今也已是人老珠黄,蒲柳之姿,如何配得上李公子这般年轻才俊。” 李玄都不理会老板娘的调笑,正色道:“我只希望老板娘能对我坦诚布公,说一下开设太平客栈的用意,为何要将一座鬼店改作太平客栈,为何千里迢迢地跑到这北邙山边境来开什么太平客栈的分店,又为何与慈航宗有了干系牵扯。当然,如果老板娘不愿意说,我也不会强求,可我也不会帮老板娘就是了。” 老板娘脸上的笑意渐渐收敛,干脆是收起了烟杆,道:“看来李公子知道的还不少,竟然连客栈的前身都知晓了。” 李玄都道:“机缘巧合而已。” “不管是不是机缘巧合,既然李公子能够知晓此事,也算是个有缘之人。”老板娘道:“也罢,只要你帮妾身赶走外头那个小丫头,妾身就与李公子好好说道说道。” 李玄都点头道:“我这就去会一会这位苏小仙子。” “不急。”老板娘道:“先让那个丫头把外头的一群人给赶走,李公子再去动手,岂不是更省力气?” 李玄都点了点头,问道:“那些人是为何而来?” 老板娘道:“为财而来,有人放出了消息,说客栈中有一颗价值连城的妖丹,若是拿来吞服,可涨数十年修为。” 李玄都望着老板娘,缓缓说道:“客栈中只有老板娘和沈长生,至多再加上招财,沈长生和招财且不去说,就说老板娘的深浅,连我都看不出来,就凭外头那些三流角色,也敢来杀人劫财?” 老板娘笑了笑,伸出三根手指,道:“第一,人为财死,鸟为食亡。第二,外头那些人只是一些探路的小卒子而已,真正的高手还没有到。第三,那个放出消息之人,说妾身有伤势在身,只有全盛时的五成修为,仅仅相当于一个普通归真境而已。” 李玄都微微皱眉:“老板娘几次三番提到这个所谓的放出消息之人,此人又是如何取信于旁人?” “其实就算我不说,李公子也能猜出这个人的身份。”老板娘道:“不是旁人,正是那位慈航宗的苏大仙子,她放出去的消息,在旁人看来,岂能有假?” 不等李玄都发问,老板娘已经继续说道:“至于她的用意如何,还要牵涉到太平宗,就不是一两句话能够说清楚的了。” 李玄都心头一动,想起平安县城的龙家之事,心中有了一个大概猜测,道:“那位苏大仙子的用意,我也许知道一二。老板娘与太平宗的关系匪浅,如今太平宗又行封山之举,若是在老板娘的身上做些文章,以此查看太平宗的反应,应是再好不过了。” 老板娘猛地怔住,一双丹凤眸子盯着李玄都,过了许久,方才缓缓说道:“是妾身小看李公子了,没想到李公子就连这些隐秘之事都知晓,那妾身也没什么好隐瞒的了,正如李公子所言,苏云媗的确有此算计,在芦州的时候,毕竟就在太平宗的眼皮子底下,她还不敢太过明目张胆,如今妾身独自出行,她终于是出手了。” 李玄都闭上双眼,陷入沉思。 颜飞卿曾经说过,这四年来,他与张鸾山并无太多来往,反倒是苏云媗与张鸾山联系紧密,张青山、白茹霜、张琏山、马素珍等人,皆是受苏云媗与张鸾山的指派行事,颜飞卿对此并不知情。换而言之,以前他想不通张鸾山在拜托自己救人之后为何仍是派出了张青山等人,那么换一个角度来看,张青山和白茹霜第一次出现在太平客栈的时候,是否就已经有了试探之意? 另外,张鸾山也承认了他与宫官的合作关系。 如今,宫官试探闭寺的静禅宗在前,苏云媗试探封山的太平宗在后,若说着两件事与张鸾山没有关系,可能吗? 如果真是张鸾山在暗中指使,那么他究竟要干什么? 第十八章 苏小仙子 张鸾山说自己要救天下,可他到底要如何救天下,李玄都没有半分头绪,在这个时候,他也不好在这个问题上继续深思下去,只能暂且搁置一旁,待到日后去慢慢细究。 也就在这个时候,外面大堂中传来了呼喝打斗之声,想来是几派人在一言不合之下,终于大打出手。 不多时,沈长生跑进后厨,道:“老板娘,李、李先生,不好了,前头打起来了,那个姓苏的女人,一个人打十几个人,有两个人被当场打死了,还有几个见势不妙扭头就跑,也被那姓苏的给打趴下了,怎么办?” 老板娘又拿起了烟杆,点燃烟叶之后也不说话,就是望着李玄都。 沈长生自然也顺着老板娘的视线望向这位李先生。 李玄都拍了拍腰间的“冷美人”,对沈长生道:“也罢,你留在这儿陪着老板娘,我出去收拾残局。” 沈长生重重点了点头。 当李玄都回到大堂的时候,发现这儿已经是一片狼藉,桌子、凳子、桌子上的酒菜、以及刚刚还在吃饭的人,碎了一地,也倒了一地,唯有自己先前坐的那张桌子还算完好,此时一名黑衣少女正坐在桌子前,一柄黑色的带鞘长剑端端正正地放在桌上。 李玄都不得不迈大步子,踩在各种污秽和各种残骸的间隙中,来到这少女面前,低头看了眼桌上属于自己的那个酒碗,道:“这位姑娘,在别人家的客栈里大打出手,未免有些不太像话。” 黑衣少女抬起头,望向李玄都,冷冷道:“你算什么东西?” 李玄都没有答话,也没有动怒, 他是个自持身份的人,或者说他还是个残存着几分傲气的人,傲气不是一味对旁人盛气凌人,而是不与某些不如自己的人一般见识。 不管怎么说,他与苏云媗都是平辈论交,这个苏小仙子是苏云媗的晚辈,也就是他的晚辈,她可以出言不逊,李玄都却不想与她一般见识,如果此时他反唇相讥,那么与骂街的泼妇何异? 不过李玄都不说话,有人帮他说话。 “你又算什么东西?”却是沈长生从后厨探出个脑袋。 少女转过头,冷冷地望了沈长生一眼,目光犹若实质一般,只有抱丹境修为的沈长生立时吓得又缩回头去。 少女收回视线,又望向李玄都,冷冷道:“我知道你的境界不低,不是那些杂鱼可以比的。不过我还是劝你一句,行侠仗义也要分时候,更要讲究分寸,有些事情,不是你可以随便掺合的,小心引火烧身。就算是当年的紫府剑仙,被卷到帝京之变中,还不是是落得个道消的下场。” 李玄都不由无奈苦笑。 如果他没有记错的话,这已经不是他第一次听到这种类似于“就算紫府剑仙如何如何,还不是如何如何”的话语,难不成自己现在已经成了前辈告诫后辈的反面例子? 当然,这些他曾经说给小丫头听的话语,现在又被一个晚辈原样还给了自己,这种感觉也颇为新奇。 已经多少年没有人跟他说这些江湖道理了? 少女见李玄都仍不答话,又看了眼后厨方向,笑道:“你不走也没关系,你大可尝试出刀便是,看看你的刀能不能救下那个贼人。此人从前朝帝陵中盗走妖丹,意图以此练就魔功,人人得而诛之!” 李玄都终于是开口道:“你真相信这座客栈里有什么贼人?” 少女脸上浮现出一抹讥讽,“为什么不信?” 李玄都叹息一声,“就因为这件事是从苏霭筠口中说出来的,你就深信不疑?” 少女苏云姣脸上的讥讽神情渐渐敛去,知道这件事是由她姐姐苏云媗的口中传出不算什么,可“霭筠”二字却是不一样了,这是姐姐的表字,除非是熟识之人方能知晓,眼前之人是如何知晓的? 难道眼前之人也是姐姐的故交,或是敌手? 最了解你的人正是你的敌人,这句话可不是白说的。 只是她仍旧谈不上惧怕。 虽说眼前之人的境界不低,甚至比她还要高出一筹,可那又如何? 慈航宗有一门极为重要的功课,就是辨识各宗高手的相貌,无论正邪,除了寥寥几人之外,各宗高手的画像应有尽有。在她的印象中,无一人的相貌与此人的相貌相合。 若无宗门支撑,不过是无根浮萍一般的江湖散人而已。 江湖散人,要么给权贵人家看家护院,要么投靠各大宗门吃些残羹剩饭,一群断了脊梁的走狗,摇尾乞怜而已。 在她身后,还有她的姐姐苏云媗,还有她的师门慈航宗。 何惧之有? 李玄都道:“看来苏云媗的城府,你是半点也没学到,不过这样也好,喜怒都挂在脸上,总比藏在心里要好。” 苏云姣淡然道:“报上姓名,不要在这藏头露尾地故作指点江山之语。” 李玄都笑道:“有些话,我以我的身份来说,没有半点问题,可总有人觉得我是在装腔作势,无非是觉得我的身份配不上我说的话,说得直白一些,装什么大尾巴狼,是这个意思吧?” 少女冷着脸点头道:“还算有些有点自知之明。” 李玄都笑了笑,径直坐到少女对面的位置上,开门见山道:“姑娘,我知道你是谁,你姓苏,名云姣,慈航宗的苏小仙子,苏云媗的妹妹,颜飞卿算是你的姐夫,这些我都知道,可我没有跑,还是坐在这儿跟你谈,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客栈里的气氛骤然一凝。 少女停下了正要端起酒碗的动作,望着李玄都。 李玄都接着说道:“这意味着我并不怕你背后的那些人,说句不好听的,如果不是因为他们,我也不会跟你好好谈,我不是圣人,我也有火气,就冲你刚才说的那些没大没小的话,我一巴掌把你拍出客栈,也没人能挑出个不是。” 苏云姣加重了语气,问道:“你到底是谁?” 李玄都道:“我姓李,双名玄都,与你姐姐苏霭筠,还有你的准姐夫颜玄机,都可以算是故交,还有你姐姐的好友玉女菀,我也算得上熟识。其实我这次本不想管这些闲事,可无奈我与这儿的老板娘算是旧相识,又受东华宗的南柯子所托要找慈航宗的人,这才找上了苏小仙子。” 苏云姣冷笑一声:“这便是你求人的态度?” “难道不恭恭敬敬便是无礼?这是哪家的道理?”李玄都终于是有了几分不耐,“你是不是脑子有毛病?我都说我是你姐姐的旧相识,你还这般作态,非要逼我出手才肯甘心?” 苏云姣冷笑不语。 意思也很明显,什么样的人交什么样的朋友,苏云媗所结交之人,无一不是在江湖上赫赫有名之人,一个无名小卒口口声声颜玄机、苏霭筠,谁知道你是不是招摇撞骗? 李玄都点了点头,算是认可这个道理:“果然江湖上还是要手底下见真章。” 苏云姣按住桌上的黑剑,示意李玄都尽管出手便是。 李玄都没有拔刀的意思,只是说道:“记住,这是你自找的,不要打输了便回家找姐姐哭诉。” 话音未落,李玄都悍然出手。 出手之快,甚至让苏云姣没有来得及反应。 李玄都一身气机瞬间倾泻如雪崩山洪,两人之间的桌子顿时四散纷飞。李玄都身形瞬间欺近,打飞帷帽之后,露出一张清丽面庞,然后他单手按住这名女子的额头,“无极劲”迸发,直接将其打飞出去。 女子重重落地之后,还要挣扎着起身,就见李玄都身形一掠长虹,来到她的面前,又是一指,女子身形巨震,然后便没了动静。 第十九章 朋党之争 当苏云姣悠悠醒转的时候,就像一个宿醉酒醒之人,茫然了好一会儿之后,眼神中才有了些许神采。然后她发现自己正躺在一张床上,浑身上下绵软无力。她挣扎了一下,也只能稍稍抬起头来,看到床边坐着一人,盯着他看了半天,这才完全清醒过来,认出此人就是那个对自己出手之人。 “这是哪里?你究竟是什么人?”苏云姣这才有些知道怕了。 李玄都道:“这里是客栈,我刚才已经说过,我叫李玄都,是你姐姐的旧相识,可是你不信,非要逼我出手,现在信了?我常说我那个师妹笨,没想到你比她还笨,从这一点上来说,我比苏云媗有福气。” 苏云姣强压下怒气,又问道:“你想要做什么?” 李玄都玩笑道:“你打坏了老板娘的客栈,我便把你交给苦主,等着你姐姐上门拿钱赎人。” 苏云姣这才发现房间里还有一个人,就站在窗边,背光而立,看不清面容,但可以看到手中拿了根烟杆,正在吞云吐雾,再看其身形,婀娜窈窕,想来就是李玄都所说的老板娘了。 苏云姣本想骂上一句贼子,可转念一想,自己此时就在人家的手中,还不是逞一时口舌之利为好,免得多吃苦头,毕竟刚才的事情已经是个教训,她只是自小被骄纵惯了,可不是真傻。 她这副想要骂人又不敢的样子,被李玄都看在眼中,不由笑道:“还不算无可救药,看来是苏云媗平日里太过操心天下大事,疏忽了对你的管教。” 苏云姣最是听不得这等口吻,心中再度火起,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便低头不语,假装没有听到。 李玄都起身道:“我封住了你的两大丹田,你就不用多费心思了,老实回答我的问题,我便不会把你如何。” 虽然苏云姣很想像许多豪杰之士那般,先是轻蔑一笑,然后说出一番类似于“要杀要剐悉听尊便,休想从我口中问出半个字”的话语,但是她真得很怕疼啊,只能老实道:“请问。” 李玄都问道:“你身上有没有苏云媗留给你的子符?” 苏云姣一怔。 江湖争斗,一旦落入旁人之手,身上的须弥宝物自然也是成了他人之物,这些须弥宝物可没有什么滴血认主的说法,放在谁的身上谁就能打开,这也是当年李玄都能从众多手下败将手中得到各宗秘籍的缘故。 苏云姣也明白这一点,以己推人,自然以为自己的须弥宝物已经被人收走。 李玄都道:“我已经说过,我不愿与你为敌,所以你的东西我也没动。” 直到此时此刻,苏云姣才算是信了李玄都的说辞,不过她也可以说是记吃不记打的典范了,既然是姐姐的熟人,那便不能把她如何,于是又有了底气,反问道:“你问这个做什么?” 李玄都也不与她计较这些,毕竟她这个性子以后惹出了祸事,也是苏云媗头疼去,说道:“除了我,还有东华宗的南柯子也要找你的姐姐,因为北邙山的阴气太盛,无法用‘寻踪纸鹤’和‘飞剑传书’的手段,所以我才北邙山中脱身出来找你们慈航宗的人,以子母符通知苏云媗。” 苏云姣还想再问,就听李玄都说道:“若是耽误了苏云媗的大事,以她的性子,你知道后果的。” 苏云姣立时打了个寒颤,对于那位姐姐,她是由衷地敬畏到骨子里,从小到大,一直如此。 苏云姣道:“你给我解开禁制,我拿给你。” 李玄都也不讨价还价,直接一挥袖,收回种入她体内的两道剑气。 苏云姣立刻坐起身,先是检查了身上的衣物,发现除了帷帽没了之外,都还算整齐,这才稍稍转过身去,避开李玄都的视线,伸出两指捻住脖子上的一根红线,轻轻一提,从胸前衣襟中拎出了一块观音吊坠,这便是她的须弥宝物了,然后从中取出一张灰白色的子符。 这等子符,为了防止落入外人之手,都有专门的催动手法,若是催动手法不对,便会直接自毁,母符也会生出感应,以作示警之意,所以李玄都也不催促,更没有想要拿过子符的意思。 苏云姣犹豫了一下,又抬头看了眼李玄都,然后才以慈航宗的独门手法引燃这道子符,在子符燃烧的同时,苏云媗手中的母符也会随之燃烧。虽然子母符不能传递具体的文字,但好处在于可以无视距离、禁制,近乎于冥冥之中的感应,哪怕是北邙山的阴气也无法阻挡。 李玄都又问道:“燃烧子符之后,你们约定在哪里见面?” 苏云姣道:“我身上一共有三道子符,分别对应北芒县、师门和龙门府,刚才我用的是对应北芒县的子符,若是姐姐看到这道符,便会到北芒县最大的客栈寻我。” 李玄都轻声自语道:“又是客栈,难不成我这次重出江湖与客栈有缘?” 从头到尾,老板娘只是默默地靠着窗户吞云吐雾,没了平日里的风情,反而显得有些沉重。 李玄都设下一道隔音禁制,转头望向老板娘,问道:“老板娘还有什么要交代的没有?” 老板娘瞥了眼李玄都腰间的“冷美人”,忽然问道:“李公子认识天乐宗的人?” 李玄都顺着老板娘的视线望向自己腰间的“冷美人”,心思一动:“丑奴儿说她有一位太平宗的朋友,该不会就是老板娘你吧。” 老板娘点了点头,道:“正是妾身。说起来,妾身与丑奴儿也是十几年的知交了,这次妾身之所以会离开芦州来到中州,有一小半的原因在她身上。” “难怪。”李玄都恍然道:“老板娘的‘凤眼子’尅是立了大功,被百媚娘埋在‘琼楼’下面,生生炸断了醉春风的大阵根基,这才能顺利地改天换日。” 老板娘揉了揉眉心,道:“太平宗已经封山,为了把这些‘凤眼子’运下太平山,可是花费了好大的功夫,也赔上了不少人情,下次我去天乐宗,定要让这姐妹两人好好赔偿我才是。” 老板娘道:“李公子既然能得了这把‘冷美人’,想来在此事之中也是出力不少。” 李玄都一笑置之。 老板娘道:“先前说过要与李公子说道说道,那妾身现在直说了。” 李玄都做出洗耳恭听之态。 老板娘道:“妾身这次离开芦州有两件事,除了丑奴儿那件事之外,还有就是因为太阴尸之事,妾身夫妻二人对于太阴尸没什么兴趣,可是太阴尸出世却是关乎到龙脉地气的大事,正所谓风起于青萍之末,许多看似不关联的事情,其实是有一条草蛇灰线将其连起,所以妾身不得不亲自来这北邙山走上一趟,至于更深一些的东西,却是不好向李公子说明,还望李公子谅解。” 李玄都点了点头。 老板娘继续说道:“至于妾身与慈航宗的纠葛,李公子应该已经猜了个大概,这其中涉及到太平宗与正一宗之争。放眼整个正道十二宗,只有两杆旗,除了‘替天行道’的正一宗之外,就是‘太平无忧’的太平宗了,慈航宗的出手,未必没有正一宗的授意,这一点,妾身没有证据,只是猜测,李公子心里明白就是,切不可对外人说起。” 李玄都又是点了点头。 老板娘最后说道:“至于这位苏小仙子为何会出现在此地,却是苏云媗聪明反被聪明误,她传出妾身盗取妖丹的传言,引得一帮江湖鱼虾蠢蠢欲动,可没想到她这个不明真相的妹妹也信以为真,愣头青似的打上门来,帮妾身解决了好些麻烦,依妾身看来,小丫头不算坏,就是性子不太好。待会儿李公子带着她去见苏云媗,妾身带着沈长生搬家,否则那些鱼虾后面的蛟龙来了,又是更大的麻烦。” 第二十章 一个好人 听老板娘说完这些之后,李玄都没有丝毫惊诧。 因为正道十二宗历来如此,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因利而聚,又因利而散,虽说从未彻底撕破过脸皮,但是内部争斗一直没有停止过,甚至可以一边与邪道大战,一边又龃龉不断。再往深里说,每个宗门也不是铁板一块,神霄宗的宗主与首席长老之争,天乐宗的醉春风和百媚娘之争,还有正一宗的颜飞卿和张鸾山之争,乃至于李玄都的师门,同样有他和那位三师兄之争。 小到一个风雷派,大到整个道门,处处是争斗,虽说争而不分,但与朝堂上的党同伐异已经无甚区别。结成朋党之后,不管近在咫尺,还是远在万里,朋比古交,牢不可破,故而弊端丛生。是其党者,不管贤与不贤,就百般庇护,不是同党,不管好与不好,就百般攻击;视朋党枯荣为性命,致大局道义于不顾。 正邪之争,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又何尝不是整个道门内部的一次党同伐异? 不过对于这等事,别说一个李玄都,就是老玄榜上的神仙们也是束手无策,只能是随波逐流而已。 议定之后,李玄都带着苏云姣先行下楼,然后老板娘也随之下楼,对正在收拾大堂的沈长生道:“不用收拾了。” 沈长生一愣。 “我说不用收拾了。”老板娘的语气有些沉重。 “不收拾了?”沈长生诧异道:“那还怎么开店?” 老板娘淡然道:“先不开店了,带上招财,我们搬家。” 沈长生顿时苦了脸,嘟囔道:“又搬家,每次搬家都是我干活,你就在旁边看着。” 老板娘凤眼一瞪:“你说什么呢?再磨磨蹭蹭的扣你工钱啊!” 黑瘦少年缩了缩脖子,不敢反驳。 就在此时,门外响起一声大喝:“想走!?” 这一声好似炸雷一般,震得客栈房梁上的尘土和墙上的墙皮簌簌落下,沈长生只觉得双耳嗡嗡作响,然后眼前一晃,大堂中凭空多出一个人来。 少年眨了眨眼睛,再定神望去,发现真不是自己眼花,而是果真多出一个人来,长相平平,衣衫也是普通,一眼望去,没有什么能让人立刻记住的地方,只有嗓门真得很大。 沈长生也算是见过些世面的,知道来人不是妖邪鬼魅,因为妖邪鬼魅之流断无这般大的嗓门,所以眼前之人八成是个江湖高手。 果不其然,来人的目光如刀子一般,沈长生被他望了一眼,顿时感觉气血翻滚,胸口发闷,脸色发青。 李玄都无奈叹息一声,此时偌大一个客栈,一个妇道人家,一个只会惹事不会平事的小仙子,再加上一个半大孩子,无论怎么看,都该是李玄都这个男子出头才是。原本打算离开客栈的李玄都也不好走了,对苏云姣道:“苏小仙子暂且等我一二。” 苏云姣在李玄都的手上吃过苦头,也不敢忤逆于他,便站到一旁,压了压刚刚捡回来的浅露帷帽,遮挡了眉眼,打定主意自己绝不出手,就看好戏。 李玄都上前两步,挡在了沈长生的面前,然后毫不客气地与此人对视,两人目光一触,那人立刻全身一颤,双眼紧紧闭住,眼泪流淌。 李玄都淡然道:“阁下就只会欺负一个孩子吗?若是就这点本事,还是不要混江湖了,回家生儿子养孙子更好一些。” 来人大怒,不顾自己泪流满面,正要开口说话,门外又传来一个娇滴滴的女子嗓音:“这位公子倒是好俊的功夫,不知是哪宗哪派的?” 这句话带着淡淡的金陵腔,绵绵软软,如果说先前的那声大吼是一道雷,那么这女子的声音就像是一片云,悠悠荡荡地往人的耳朵里飘,也往心里钻。 可怜沈长生境界最低,修为最低,顿时感觉浑身上下变得燥热起来,皮肤下好象有许多小虫子在爬,小腹处更是升起一道热流,沿着脊椎一路向上,直冲脑门,一个踉跄,就像醉酒之人一般,晃晃荡荡地往前走去。 就在此时,老板娘拿起手中的烟杆,用烟锅在他的脑袋上敲了一记,好似醍醐灌顶一般,又好似是洪钟大吕,将那些柔媚乱神的“云朵”都从他的脑海中给驱逐了出去。 沈长生这才清醒过来,只觉得自己浑身上下都被汉水浸透,手脚软绵绵的,几乎要站立不住,不得不扶住旁边的楼梯扶手,心中暗暗叫苦,这算不算神仙打架,凡人遭殃?自己这是招谁惹谁了? 然后他朝门外一望,就见一个妖娆女子款款走来,那身段扭得,活像一条美人蛇,那腰肢,比老板娘的还细。那一双眼睛,更是勾心夺魄,还有就是那一抹胸衣下的风景,好生晃眼,真是罪大恶极,让少年郎有点脸红。 不过很可惜,女子的注意力并不在少年的身上,先是在老板娘的身上,然后又转移到了李玄都身上,望着这位带刀郎,粉面含春,眉眼带笑。 李玄都问道:“牝女宗的人?” 女子笑容骤然一敛,有些惊讶道:“这位公子好见识。” 李玄都道:“牝女宗六姬分为两派,一派是以为玄圣姬为首,清慧姬和摇月姬为辅,另一派是以广妙姬为首,风成姬和梵瑶姬为辅。你不是宫官的人,也不是广妙姬,你是风成姬和梵瑶姬中的哪一位?” 这一下子,女子却是真有些惊讶了,完全收敛了笑意,盯着李玄都缓缓说道:“奴家正是牝女宗的风成姬,却是不知公子高姓大名。” 李玄都答非所问道:“两位该不会是听信了苏大仙子的话语,来这儿夺取什么妖丹吧?” 嗓门很大的人立时说道:“少废话,把妖丹交出来!” 李玄都道:“且不说有没有,就算是有,为什么要交给你们?” 嗓门很大的人冷冷道:“好好说话你不听?” 李玄都有些无奈:“像你这般自大的人是如何活到今天的?难不成你也有个好姐姐?” 被这话刺了一下的苏云姣立时不满地哼了一声。 不过嗓门很大的人眉头听出其中的嘲讽意味,又是一声大喝,滚滚音浪犹若实质一般朝李玄都汹涌而来。 无数灰尘纷纷而落,沈长生不得不伸手捂住双耳。 竟是佛门“狮子吼”。 可李玄都却是浑然不觉,干脆利落地握住腰间“冷美人”的刀柄,然后拔刀。 剑意横空,将这声浪从中分开。 一刀掠过,刀势如迅雷奔泻。 那嗓门很大的人立时面如土色,体表有无数鎏金荧光散开,却是佛门的金身被李玄都这一刀破去。 此人脸色铁青,缓缓说道:“此事我记下了,敢问阁下姓甚名谁?” 李玄都手腕轻抖,“冷美人”的刀锋立时在此人的咽喉上留下了一条细细的红线,然后道:“你们这些人有身后宗门作为依仗,还真是无所畏惧啊,自己性命都已经操于旁人之手,想着不是如何保命,而是问我名姓以求日后报复,在你的眼中,我就是这般心慈手软?真当我不敢杀你?” 来人凛然不惧,“你真敢杀我?你可知道我是谁?” 李玄都轻叹一声,说了句让这位真言宗高人有些听不懂的话语:“以前因为杀你这种人而牵扯出的仇家,实在是太多太多了。” 然后他用“冷美人”的刀腹将此人直接拍飞出去,“现在我想做一个好人。” 第二十一章 可杀可不杀 牝女宗风成姬的脸上再没有哪怕一丝一毫的笑意,除了凝重还是凝重。 这个自称想要做个好人的年轻到底是谁? 那个出身真言宗的莽夫,虽然只有先天境的修为,但好歹是先天境的山巅,距离归真境只剩下一步之遥,就这么被一刀拍飞出去,恐怕是寻常归真境也很难做到,最起码她自认没这个本事。 站在一旁的苏云姣则是多了几分幸灾乐祸,她没能从这个姓李的手中讨到好去,你们也好不到哪里去,这姓李的哪里是什么先天境,一般归真境都不是他的对手,恐怕只有姐姐、姐夫这等高手来了,才能将其降服。 不过她又转念一想,此人口口声声说是姐姐、姐夫的旧相识,现在还要带着自己去见姐姐,可见不是信口开河,若真是旧相识,不但姐姐要责怪自己,而且自己还不能讨回今日之辱。想到这儿,苏云姣不由心情郁郁,也没了幸灾乐祸的心思。 李玄都没有收刀,以两指轻轻抹过冰白刀身,然后望向风成姬,问道:“可否退去?” 风成姬的脸上勉强挤出些许笑意,道:“不知公子姓甚名谁?不是奴家要与公子为难,只是知道了公子名姓,也好回去有个交代。” 李玄都干脆利落地答道:“我叫李玄都。” 风成姬沉默半晌,忽然低眉敛目,朱唇轻启,冲着李玄都嫣然一笑,好似春风喜雨,百花生媚。 在这一瞬间,沈长生又是心神激荡,脑子里变成了一团浆糊。 只是李玄都仍旧面无表情,平静道:“区区媚术,奈何不得我,莫要白费力气了。” 与此同时,老板娘又是一烟锅砸在沈长生的头顶上,让黑瘦少年瞬间回神,忍不住捂着脑袋喊疼。 “李公子的手段,奴家领教了。”风成姬向后徐徐退去,“奴家告退。” 待到风成姬退去之后,李玄都望了老板娘一眼,问道:“老板娘果真有伤势在身?” 老板娘答非所问道:“李公子该走了,苏大仙子可是素来不喜欢等人的。” 李玄都也不再追问,将“冷美人”收回鞘中,往门外行去。不用他多说吩咐,苏云姣自是乖乖跟在他的身后。 出了客栈不远便是驿路,苏云姣本想走在李玄都的后头,结果发现无论她如何变换步伐,李玄都始终都是与她并肩而行,于是便熄了这个心思,乖乖认命,与李玄都并肩而行,像是一对离开师门到江湖上历练的师兄妹。 才走了没多久,就又遇到了一队人马,不是真言宗,也不是牝女宗,而是皂阁宗,领头的是个先天境的老者,一身惨白麻衣,脸色雪白,满头白发,两个深陷的眼窝里是两颗绿油油的眼珠子,活像一个刚从棺材里爬出的活死人,让人见而生畏。 见他们也是往客栈方向行去,李玄都二话不说便拦下道路,由他来解决这个先天境老者,让苏云姣去对付那些小喽啰,苏云姣本就因为被李玄都擒住的缘故而憋了一肚子火,现在又碰上了这些正邪不两立的皂阁宗弟子,顺理成章地把一肚子都撒在了这些皂阁宗弟子的头上,打得一帮人哭爹喊娘,四散而逃,只恨爹娘少生了两条腿。 至于那老者,就更是凄惨,本想依仗着先天境的修为,先试探试探来人的深浅,不曾想仅仅是一个照面,就被来人一刀斩断手臂,他转身想逃,又被一刀捅穿了后心,死得不能再死。 两人继续上路,苏云姣忍不住问道:“你在客栈里放过了那个真言宗的人,又放过了牝女宗的妖女,怎么到了皂阁宗这里就痛下杀手了?难道你跟皂阁宗有仇?” 李玄都看了她一眼:“我还放过了一个慈航宗的弟子。” 被戳中痛脚的苏云姣顿时大为恼怒,决心不再搭理这个姓李的,不过又走出十余里之后,她还是忍不住又问了一遍刚才的问题,只是在话语中多加了一个慈航宗。 这次李玄都没有再以言语挤兑她,坦然道:“我说过,我想做一个好人,所以在可杀可不杀之间的人,我多半不会杀。” 少女在心底对于李玄都想要做一个好人的话语不以为然,甚至是嗤之以鼻,不过表面上却不敢表现出半分,还是好奇问道:“什么叫可杀可不杀?” 李玄都又是看了她一眼,“像你这种的,虽然行事骄横跋扈了一点,但是没什么恶名,也没什么太大的恶劣行迹,本质还是好的,便属是可不杀。可杀则是因为你屡次冒犯我,在江湖上讲究一个打人不打脸,打人是恩怨,打脸却是死仇,你落了我的脸面,单凭这一点,我把你杀了,也不违反江湖道义。” 虽然李玄都这番话说得轻描淡写,但苏云姣还是感觉后背有点发凉,忽然问道:“你是不是杀过很多人?” 李玄都稍稍沉默了一下,笑道:“你可以猜一猜,猜对了没奖,猜错了有罚。” 苏云姣立刻说道:“我能不能不猜?” “晚了。”李玄都摇了摇头。 苏云姣隐藏在帷帽下的小脸皱了起来,有点破罐子破摔道:“你肯定杀过很多人,你就是一个杀人如麻的恶贼!” 本来苏云姣已经做好被李玄都再教训一次的打算了,可等了半天,却没见李玄都有任何动作,不由撩起帷帽的黑纱,疑惑地望向李玄都。 李玄都没有看她,淡然道:“你猜对了,以前的我的确杀过很多人,说是恶人,也不算冤枉了我,不过我现在真的想要做一个好人。” 苏云姣再听这句话,只觉得脊背发凉,不想再在这个话题上继续下去,转而问道:“既然你说了可杀可不杀的都可以不杀,那么这个皂阁宗的人为什么非死不可?” 李玄都道:“不知道你有没有注意他的双手,骨节明显,指甲极长,而且皮肤雪白,此乃皂阁宗绝技的‘白骨鬼手’,练成之后,十指上有怨气、戾气、煞气缠绕,指甲中藏有尸毒,十分厉害,就算是你与他交手,一个不慎之下也有可能吃个大亏。” 说到这儿,李玄都稍稍停顿,看到苏云姣还是一副不明所以的样子,忍不住摇头道:“兵书有云,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行走江湖也是如此,不能只知道自家的本事,也得知道别人家的本事,只有这样,遇到之后才能知道如何应对。” 苏云姣虽说在平时都是一副拒人千里之外的小仙子做派,但本质上还是个被姐姐庇护在羽翼之下的小姑娘,身上还残留着些许二八少女的天真烂漫,此时嘟起嘴道:“你是老江湖了,自然知道,我才十八岁,哪里知道这些,你在十八岁的时候也知道这些吗?” 李玄都轻叹一声,道:“当然知道,我告诉你罢,‘白骨鬼手’的口诀:面北背南朝天坐,气行任督贯大椎,意聚丹田一柱香,分支左右聚掌心。打开气海命门穴,气满冲贯十指爪,旋入阴气一坤炉。打开丹田前后门,三昧磷火化无形。吸进鬼狱阴鬼精,阴功在此更为进。所谓吸进鬼狱阴鬼精,便是需要以活人的头颅祭炼,汲取其魂魄,故而此法极恶。此人既然练成了‘九阴鬼手’,你说他的手上有多少人命?该不该死?” 苏云姣怔了一下,道:“当然该死。” 李玄都道:“你也好,我那位师妹也罢,你们都还差得远呢,你处处效仿你的姐姐苏云媗,可只得其形而不得其神,你要明白你姐姐为人立世的根本所在,为何能在江湖上翻手为云覆手雨,绝不是一味蛮横霸道。” 苏云姣若有所思。 第二十二章 关雀客栈 北芒县最大的客栈叫做关雀客栈,为何取这个名字已经无从考据,只是根据地方志记载,早在女帝年间,这座客栈便已经在北芒县城中扎根,至今已有九百余年,神奇的竟是未被战火焚毁,实乃异事。 当两人来到关雀客栈的时候,苏云媗可能因为身在北邙山深处的缘故,还未赶来,李玄都和苏云姣便只能在二楼的包厢中略作等待。 苏云姣摘下头上的帷帽,好奇问道:“你真叫李玄都?你到底是什么境界?” 李玄都没有应声,她又问道:“你出身哪个宗门?虽然你用的是刀,但是我能看得出来,你其实是用剑的。用剑的宗门不多也不少,名气最大的是清微宗,你难道是清微宗的弟子?” 李玄都终于开口道:“你问这些做什么?” 苏云姣愣了一下,然后说道:“我这辈子最恨别人胜过我,如果有人赢了我,我一定要赢回来才行,否则我心里不舒服。刚才你也说了,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我当然要问清楚之后才能知道怎么赢过你。” “是不服输吗?”李玄都颇为玩味地看了她一眼,道:“你不是这样的人,换成你姐姐还差不多。” 苏云姣不服气道:“那你说我是什么样的人?” 李玄都淡笑道:“十足的惫懒性子,你姐姐督促你一下,你便动上一动,你姐姐顾不上管你,你便可劲偷懒,胜负输赢对于你来说,真得重要吗?别急着否认,练武炼气,骗别人最终还是骗自己,你扪心自问一下,我说得对不对?” 苏云姣瞪大了眼睛,是真得有些佩服这个姓李的了,问道:“你是怎么知道的?” 李玄都一笑置之。 这丫头有点意思,虽说性子不太好,像个跋扈的大小姐,但没什么深沉城府,与苏云媗截然不同,与历代慈航宗杰出弟子也大不相同。 苏云姣又问道:“依照你的说法,我的资质是不是很高?就算是偷懒也有先天境,如果勤奋一些,岂不是妥妥的归真境?” 李玄都直言道:“不说老辈人物,在当今十五岁至三十岁这个年龄段中,仅就我所见,以天赋而论,你排不进前二十,以修为高低而论,你排不进前三十,实在是不值一提。” 苏云姣是个顺毛驴,捋毛只能顺着捋,听到这种大实话,立刻不大愿意搭理李玄都了,只是她又实在无聊,便换了一个话题,“你这次来找我姐姐,还有那位东华宗的南柯子,要做什么?” 李玄都瞥了她一眼,反问道:“你这次来北芒县又是因为什么?” 苏云姣理所当然道:“当然是因为太阴尸。” 李玄都道:“我也是因为此事,而且我和南柯子已经找到了太阴尸的出世之地。” “真的假的?”苏云姣猛然瞪大了眼睛,不过当她看到李玄都的似笑非笑的神情之后,又撇嘴道:“骗人的吧。” 李玄都没有多说什么,他早已经过了那个非要别人认可自己的年纪,话已经说了,至于信还是不信,都由你。 苏云姣以手托腮,盯着李玄都:“你还没告诉我你到底是什么境界呢?为什么比我厉害这么多。” 李玄都说道:“如果把练武炼气比作是读书人的读书,你这种就是连四书五经都没学好的,难道你师父没告诉过你,先天境山巅也有不同,有些人的山巅是低矮土包,有些人的是巍巍昆仑,故而又有一种先天境叫‘可见昆仑’,在其之上,还有‘踏足玉虚’。” 苏云姣面露犹疑之色:“好像听说过。” “好像?”李玄都嗤笑道:“幸亏你不是我的师妹,否则就凭你这个‘好像’,我便要让你抄书一百遍。” 苏云姣顿时恼羞成怒:“谁稀罕做你师妹?我记不住要你管?做你的师妹肯定倒了八辈子的霉。” 李玄都也不生气,笑道:“所以啊,我那师妹快要恨死我了,平生最讨厌两件事,其中一件就是讨厌我的说教。” 苏云姣哼哼了一声,虽说没见过姓李的那位师妹,但已经有神交已久的感觉,若是有机会见面,肯定会一见如故,说不定还会结为异性姐妹。 然后她又问道:“我和你师妹相比,谁更厉害一些?” 李玄都看了她一眼:“论资质,她和你相差无多,但是论勤奋,她却是胜过你良多。如果你们二人交手,你恐怕不是她的一合之敌。” 苏云姣兴许是被打击多了,只是轻哼一声,没有过多辩驳。 过了一会儿,她又问道:“你还没告诉我你到底是什么境界呢。” 李玄都叹息一声,说道:“我说苏小仙子,有点仙子气度行不行?人家仙子行走江湖,都要讲究一个拒人千里之外,任你是东南西北风,我自八风不动,哪有你这种上赶着说话的。” 苏云姣瞪了他一眼:“我乐意,要你管?” 李玄都屈指弹在她的额头上,“那我也把你的话还给你,这就是你求人的态度?” 苏云姣伸手捂住额头,勃然大怒,想要还手却又不敢,悻悻道:“不说拉倒,谁稀罕。” 李玄都微笑道:“境界这东西,不是刻在脑门上的字。行走江湖,靠的是自己的眼力,你能看出别人的深浅,那是你的本事,看不出来,那就老老实实地绕道而行,要不怎么会有‘看走了眼’这一说?你上来问别人境界多高,修为多深,别人谁会告诉你?在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也是性命攸关的事情,岂能随意告知旁人?” 苏云姣与陆雁冰相比,她有一点好处,那就是识趣,或者说从善如流,她能听出李玄都话语中的好意,便不会去反驳,而是认真记下。 这倒是让李玄都有些意外,难免要高看她一眼,然后从腕上“十八楼”中取出一本秘籍,放在她的面前,问道:“‘慈航普度剑典’学到了第几层?” 苏云姣立刻现学现卖,以彼之道还施彼身:“这等事情怎么能对你这个外人说。” 李玄都笑了笑,“那让我猜一下,传闻修成第九层之后可以破空飞升,那么第八层便是长生境,以此类推,第七层是造化境,第六层是无量境,第五层是逍遥境,第四层是归真境,你现在是先天境,也就是刚刚修炼到第三层而已。” “第三层怎么了。”苏云姣嘴硬道:“一样可以闯荡江湖。” “第三层的‘慈航普度剑典’抵不过一个大名鼎鼎的姐姐,更抵不过一个慈航宗。有后两者在,的确可以行走江湖无碍。”李玄都轻轻感慨了一句:“第三层,……我便考你一考,‘慈航普度剑典’的‘千剑观音’,你会用吗?如果会用,能否让我开开眼界?” 苏云姣摆手道:“不行,我若用出这一剑,这座客栈直接毁了咋办。” 李玄都笑道:“修为不高,口气不小。看来你是能放不能收,若是换成你姐姐来用,可以千余剑斩千余青丝而不伤客栈分毫,这叫做于方寸之间见大马金刀。” 苏云姣盯着这个说不清是好人还是好人的家伙,沉默了片刻,忽然道:“有没有人告诉过你,你说教的样子……” 李玄都接口道:“很欠打?” 苏云姣一本正经地点头道:“看来你也不是无可救药,还算有点自知之明。” 李玄都哈哈一笑:“好为人师之人,多半如此。” 苏云姣抿起嘴唇:“其实……你这人挺有意思的,最起码比我那个闷葫芦姐夫有意思。” 第二十三章 苏云媗 李玄都猛地咳了一声,险些被自己的口水呛到,然后毫不客气地弹了她一指,轻声斥道:“这种话莫要乱说,颜玄机是有道真人,我是一个江湖客,自是不同。” 苏云姣捂着额头,也知道自己说错了话,不敢反驳。 李玄都拿起那本秘籍,问道:“你的‘千剑观音’是谁教的?” 苏云姣老实答道:“是师父教的,不过师父忙着闭关,只教了我一遍,姐姐又经常不在宗门,所以我练得不到家。” 李玄都将秘籍递给苏云姣:“这东西送你了。” 苏云姣有些疑惑地接过这本秘籍,翻看了两页之后,瞪大眼睛望向李玄都,问道:“这是我姐姐的笔迹,上面还有她的心得,怎么会在你的手里?” 李玄都道:“不是早就跟你说过了,我和你姐姐是故交。” 苏云姣左右张望了一下,凑近李玄都,压低声音道:“你老实说,你是不是也仰慕我姐姐,还曾经跟我那位姐夫争风吃醋,现在看着他们婚事将近,你心里肯定特不甘心,所以才跑到这里,假借太阴尸的名义,想要见我姐姐一面?” 李玄都哭笑不得,有点想不明白小姑娘的脑子里都装着什么,于是又毫不客气地赏了她一指。 “不说就不说,干嘛动手?修为高了不起啊!”苏云姣捂着额头愤愤道。 李玄都淡然道:“先前进来的时候,我放了一片‘留音叶’,已经把刚才的话都记录下来,然后打算送给苏大仙子,不知道苏小仙子意下如何?” 苏云姣的脸色瞬间变得雪白,小声道:“李先生,李大侠,我错了,咱们有话好商量。” 李玄都忽然一笑:“骗你的,没有‘留音叶’,就算是有,也不会去苏云媗那里自讨没趣。” 苏云姣立时大怒,伸手拔剑,就要给这个家伙来一招“千剑观音”。 结果她的黑剑刚刚出鞘三寸,便被李玄都一掌拍在剑首上,又给生生压回剑鞘之中。 少女刚刚因为发怒而生出的那点心气又没了,干脆也不拔剑了,拿着秘籍问道:“为什么要送我这个?” 李玄都伸出两根手指,道:“两个原因。第一,这本就是你姐姐的东西,我把它给你,算是物归原主。第二,我看你还算顺眼,算是做前辈的送你一份机缘。” “谁认你当前辈。”苏云姣毫不客气地还口道,同时也是毫不客气地把这本秘籍放入自己怀中。 若是换成陆雁冰的性子,八成是把这本秘籍原样扔回来,死要面子活受罪,跟早年的李玄都差不多。这一点上,苏云姣就做得不错,有点她姐姐的风范了。 两人在这包厢中一坐,便是坐了整整一个下午,一直到夜半时分,客栈老板已经上来赶人,不过李玄都给了二十两银子之后,客栈老板又笑呵呵地原路回去了,同时还让伙计又给上了一壶新茶。 苏云姣不好饮茶,只是看着李玄都一口一口慢呷热茶。 李玄都以前也不喜欢,只是在过去的四年中,修身养性,这才逐渐好上这一口,尤其是淡淡苦味在口中徘徊不去的感觉,尤为让他喜欢。 就在李玄都饮到第三杯的时候,包厢外的走廊上忽然有脚步响起。 李玄都放下手中的茶杯,起身开门。 只见一人站在门外,头戴斗笠,身着青衫,身形修长优雅,透出几分潇洒之意。 在李玄都开门之后,她摘下头上的斗笠,满头青丝被梳成一个简单的文士发髻,然后以一支玉簪束住。 此时苏云姣已经束手而立,见到此人的视线扫过之后,立时低眉敛目,“姐姐。” 来人却是没有搭腔,而是望向李玄都,对李玄都出现在此地并无太多惊讶,抱拳道:“紫府兄,久违了。” 李玄都亦是抱拳还礼。 紫府兄? 苏云姣耳朵灵敏,听到这个称呼之后心中疑惑,他不是说自己叫李玄都吗?怎么又是紫府了?不过紫府二字却是有些耳熟……似是在哪里听过。 苏云姣猛然一惊。 紫府剑仙! 这个家伙就是那个曾经霸占少玄榜榜首的紫府剑仙? 不太像啊,拘说那紫府剑仙暴戾嗜杀,一言不合便拔剑,拔剑即杀人,剑下死伤无算,尤其是江北一战,堪称杀人如麻。这个姓李的倒是挺温和的,不像是动辄杀人的人,而且还跟自己说了一通什么可杀可不杀的。 不过想到“杀人如麻”四字,她又想起自己好像说过姓李的杀人如麻,而姓李的也承认了,再往前,他还在那座太平客栈里说过什么诸如“因为杀你这种人而牵扯出的仇家实在太多太多”的话语。 原本她只是当做胡吹大气,现在看来,好像是……真的? 想到这儿,她便有些后怕,自己先前岂不是在鬼门关上走了一遭? 正当苏云姣怔然出神的时候,李玄都已经与来人分而落座。 来人正是慈航宗的苏云媗,也是如今少玄榜上仅次于颜飞卿的第二人。 李玄都第一次见苏云媗的时候,是在帝京城外的大承恩寺,那时候的苏云媗是一身在家居士的装扮。 李玄都第二次见苏云媗的时候,则是在帝京城头了,那次的印象更是让他记忆深刻。时值深夜,一轮皎皎如玉盘的巨大明月高悬夜空之上,明月之下,有人凌空飞渡,白衣飘飘,仿若神仙中人。继而那人立于当空,背对一轮明月,飘飘然如月宫仙子,圣洁飘渺,不可方物。 饶是当时怀有死志而心神如铁的李玄都也有惊艳之感,不由想起一首词赋的后半阙:“纵一苇之所如,凌万顷之茫然。浩浩乎如冯虚御风,而不知其所止。飘飘乎如遗世独立,羽化而登仙。” 如今是第三次相见,苏云媗换下了白衣,换上了一身文士青衫,整个人女扮男装,少了几分仙气,多了几分英气。 苏云媗缓缓开口道:“先前与玄机同行,听他说起了紫府重出江湖之事,我还道不能再见紫府,是一桩憾事,未曾想竟是如此快就相见了。” 李玄都道:“我也是没有想到,本以为要等到玄机兄和霭筠的大婚时才会相见。” 若是寻常女子谈及婚事,难免要有几分羞涩之态,可苏云媗却是全然没有此等作态,坦然道:“届时紫府兄定要赏光才是。” 李玄都问道:“不知玄机兄何在?” 苏云媗道:“他如今还在北邙山中,只有我一人赶回城中,不知紫府兄这次通过舍妹寻我,有何要事?” 李玄都将他与南柯子在北邙山中寻到疑似太阴尸出世之地以及青阳教的事情,大致讲述了一遍,不过对于太平客栈的事情,却是暂且按下未提。 苏云媗思索了片刻,道:“既然紫府兄和南柯子前辈都认为这座大幕很有可能是太阴尸的出世之地,那我们自是要早作准备,不过眼下却是还有一桩麻烦事情。” 李玄都意有所指道:“该不会是太平客栈的‘贼人’吧?” 苏云媗摇头道:“是关于皂阁宗的,云媗刚刚接到消息,有大批皂阁宗弟子已经来到北芒县城之中,而且皂阁宗的宗主藏老人也已经返回北邙山深处的皂阁宗山门,如今的北芒县城中怕是会有一场变故。” 她稍稍停顿了一下,深深望了李玄都一眼,继续说道:“只是偌大一座北芒县,想要找出变故所在,以现在的人手而言,很难做到。太平宗素来精通占验一道,于是云媗便想请那位陆夫人助我一臂之力,只是陆夫人对云媗素有偏见,拒不相帮,故而云媗不得不出此下策,还望紫府体谅。” 第二十四章 不情之请 世人常说姓名二字,实则应是拆分开来,分为姓、氏、名、字。 姓者,统其祖考之所自出;氏者,别其子孙之所自分;姓氏者,标示家族血缘之符号也。 三代以前,姓氏分而为二,男子称氏,女子称姓。氏所以别贵贱,贵者有氏,贱者有名无氏。姓所以别婚姻,故有同姓异姓庶姓之别。氏同姓不同者,婚姻可通;姓同氏不同者,婚姻不可通。 三代之后,姓氏合而为一,皆所以别婚姻而以地望明贵贱。 其次是名和字,称呼旁人和自称又有区别。 称呼旁人时,称其表字是有礼,当面直呼其名是无礼。 如果是自称,自称自己的表字,便等同是自己称赞自己的德行,是狂妄的表现,与人敌对之时,可自称表字,以显霸道。寻常时候,自称要自称其名,以示谦逊。 此时苏云媗称呼李玄都的字“紫府”,是有礼。自称自己的名“云媗”,是谦恭。且不说她说得是真是假,堂堂慈航宗的苏大仙子把姿态放得如此之低,李玄都也不是半点规矩不懂的愣头青,如此一来,无论是看在颜飞卿的面子上,还是看在苏云媗本人的面子上,李玄都倒是不好再多说什么,只好认可了。 不过也不能就这么认可。 李玄都道:“外有邪道十宗等诸多妖邪,内有十二宗门的大小龃龉,霭筠的为难之处,我理会得。虽说非常之时当行非常之法,但是此等手段,终究是上不得台面,若是传扬出去,难免会折损了霭筠的名声,还有颜玄机,你们大婚将近,正所谓夫妻一体,就算霭筠不在意自自身,也要顾及一下颜玄机,所以还是应当慎重为好,此事也最好再斟酌一下,以求合则两利,以免败则两伤,不知霭筠以为如何?” 苏云媗深深望了李玄都一眼,“紫府所言极是,云媗受教了。” “不敢,不敢。”李玄都一摆手道:“不过是朋友之间的几句规劝之言,哪里敢当一个‘教’字。” 李玄都可以跟苏云姣嬉笑怒骂,是因为苏云姣无甚城府,可以抛开种种利害和身份,仅仅是以个人的身份坦诚交谈,无论是怒也好,喜也罢,也都仅限于二人之间。 可苏云媗不一样,她代表了慈航宗,甚至还代表了正一宗以及大半个正道,她的一怒一喜,绝不是出自她个人之感情,而是代表了某种态度。就如当年正一宗问罪于那位喜好音律的法相宗长老,是正一宗的诸多长老当真怒不可遏吗?都是见惯了腥风血雨的老江湖,哪里会因为这种事情而大动肝火,实则是因为正一宗身为正道领袖,要表现出一个“怒”的态度,既是给法相宗看的,也是给其他正道宗门看的。 所以此时李玄都每句话都要字斟句酌,不敢留下半点疏漏。 苏云姣毕恭毕敬地站在一旁,半低着头,看不上脸上表情,不过她的耳朵却是竖了起来,仔细听着两人的谈话,越听越发心惊。 姐姐的秉性如何,她这个做妹妹的最是清楚,是极为傲气的,可在这人面前,却是能把姿态放得这么低,看来这人姓李的就是紫府剑仙应该确凿无疑了,不过当年姐姐他们不是与这人打得天昏地暗吗,怎么现在又成故交了?还说着这些云遮雾绕的话语,真是让人想不明白。 而且这个姓李的也和刚才也不大一样,一本正经,道貌岸然,渊渟岳峙,大伪似真,装模作样,还真有点江湖名宿的意思了。 正当苏云姣胡思乱想的时候,就听苏云媗说道:“紫府,云媗有一不情之请相求。” 李玄都道:“霭筠请讲。” 苏云媗缓缓道:“明雍十一年,金帐汗国侵袭辽东黄龙府,杀我大魏百姓数千,掳掠俘虏数百人,皂阁宗随之派人前往龙府收殓亡魂。明雍二十九年,金帐汗国又侵西北之凉州、秦州,三十年又侵凉州,杀军民百姓数万,皂阁宗又遣弟子收殓亡魂。除此之外,还有武德元年,武德八年,武德十年,金帐汗国数次南侵,死伤百姓以十万计,皂阁宗由此而兴,可怜百姓生前遭受战祸,妻离子散身死,已是极苦,死后仍是不得安宁。紫府,你方才提过北邙山中的盗墓贼,说他们是发死人之财,可皂阁宗此举,更甚于盗墓贼。我更要说的是,如今皂阁宗已经不满足于现状,他们甚至还想直接造就人祸。” 李玄都一怔,“他们敢这样?” 苏云媗轻声道:“紫府是个心系天下之人,所以我才会有这个不情之请。” “到底是什么事?”李玄都的脸色变得凝重。 苏云媗道:“如今太阴尸即将出世,皂阁宗自是对太阴尸势在必得,不过除了太阴尸之外,他们还要顺势在北芒县的县城内以人性命祭炼邪法,至于如何得知此事,还要归功于紫府和颜玄机,你们曾在井子镇和东山撞破了皂阁宗藏老人收集命犯天煞魂魄之事,再联系到皂阁宗最近的许多异常举动,其目的已经不言而喻,这也是我先前所说的变故。” 李玄都又问道:“那霭筠的意思是?” 苏云媗道:“就算紫府没有以子母符传讯,我也要在三天后返回北芒县着手准备应对此事,现在提前回来,却是没有必要再走第二趟了。就请紫府助我一臂之力,先将城内的皂阁宗布置除去。” 李玄都皱起眉头道:“不是我长他人威风灭自己志气,北芒县距离北邙山不过咫尺之遥,皂阁宗的山门便在北邙山中,再加上一位太玄榜排名第四的藏老人,就算有霭筠和玄机兄两人,恐怕也不是对手。” 苏云媗轻叹一声:“紫府说的是正理,所以我已经以飞剑传书联络如今正在龙门府地界的诸位同道,除了东华宗的南柯子前辈,还有一位金刚宗的大德和他的弟子们,也会前来助我们一臂之力。” 李玄都露出几分惊讶之色,问道:“可是那位在太玄榜上排名第七,有‘金身罗汉’之称的悟真大师?” 苏云媗点头道:“正是悟真大师,他恰巧带着弟子在龙门府一带化缘行善,收到我的传书之后,已经决定赶来助我们一臂之力。” 李玄都缓缓说道:“我听说过这位悟真大师,将的佛家的‘金刚之身’臻至极致后,已经证得‘金刚法身’,同时精研佛家典籍,佛法精深,德行高洁,被江湖中人盛赞为‘安忍不动如大地,静虑深密如秘藏。’我早年时一直想要问剑于这位佛家大德,可惜一直缘锵一面。若是悟真大师也来相助,那么此事便大有可为,就算对上藏老人,我们也有一战之力。” 苏云媗道:“正是如此,因为北芒县距离北邙山极近,皂阁宗势大,而地处中州的静禅宗已经封山闭寺,无法驰援,其他宗门又远在千里之外,所以我们正道中人才要联起手来,如此才能有几分胜算。所以也要麻烦紫府,去帮我说服陆夫人,请她不要置身事外,毕竟都是正道中人,联手共抗邪道才是第一等的大事,至于其他的事情,都是次要的,对于先前的事情,云媗可以亲自向陆夫人赔情道歉。” 李玄都想了想,回答道:“不瞒霭筠,我还是从你的口中得知那位夫人姓陆,先前不过是略有交情而已,至于她如何想或是如何做,我不好推测,更不好干涉,所以此事我只能说尽力而为。” 苏云媗缓缓起身,朝着李玄都施了一礼:“不管如何,云媗都先行谢过紫府。” 第二十五章 山村鬼症 行了百里山路,南柯子与周阿牛来到了周家村的不远处,此时天色渐亮,村中有了朦胧的几处灯火让人可以看到个隐约轮廓,可南柯子仅仅是望了一眼,脸色就变得凝重起来,因为这座村子的煞气太重,隔着老远都能感受到其中的凶厉之意,那么身处其中之人的境况,便可想而知。 南柯子没有立刻入村,而是让周阿牛站在原地等候,他独自去了一处山头,刚好可以俯瞰整个村子,此时再看,他便看出一点端倪了,这个村子的布局不能说好,也不能说不好,卧于一处山坳之中,四周山势不能藏风聚水,却也不能聚煞,但是不知何人在村子的东北位置修建了一条长长水渠,又在西北位置修建了一道土坝,使得原本的长条形变成了一个梯形。 在风水学说中,长大于宽两倍以上,不成长方形,一头大一头小,成梯形,这类地方被称为棺材地,极为不吉。眼下这个村子便是在这么一块棺材地中。 南柯子心知以此地风水,就算没有太阴尸出世之事,也多半要生出祸事,如今加上太阴尸之事,时日一久,恐怕整个村子都要鸡犬不留。 想到这儿,南柯子不敢再有犹豫,赶忙返回,与周阿牛迅速入村。 刚刚入村,就见许多村民正往村子西边跑去,见到周阿牛和南柯子,也没有太多惊讶,毕竟周阿牛离开村子也就是这一两日的功夫,而南柯子一身游方道人的装扮,也不算稀奇。 周阿牛去打听了一下,原来是村中教书先生家里出事了。 说来也是稀奇,如此一个荒僻的村子中,竟然还有一个读书人,甚至还有一座私塾,根据周阿牛所说,当年村子之所以会搬入这里避祸,也完全是因为这位读书人的主意。 说起这位读书人,已经在村子里教书二十多年,村子里的许多老人都有板有眼地说这位上了年纪读书人是个外来户,祖籍是江南那边的,祖上也曾做过一任知县,在寻常百姓的眼中,已经是了不得的大官,到了老读书人的祖父辈,也是做过县丞和教谕的,只是到了父辈这一代,便已经不大行了,屡试不第,只能靠着做师爷为生,再到老读书人这一辈,便彻底家道中落。 不过对于周家村的百姓而言,就算是家道中落,老读书人刚到村子的时候,也很是气派,大手大脚,只是这么多年下来,家底都挥霍得差不多了,好在百姓们对于能够识文断字的读书人有一种先天的敬畏,每逢大事也都会向这位老读书人请教,尊称其为赵先生,再加上这位老先生因为“不为良相但为良医”的缘故还懂些医术,所以这些年来,老读书人在村子中的地位还是很高,不是宗老胜似宗老。 听到这里,南柯子便决定前去一探究竟,也许能有些收获。 村落间并无官道,只有一条丈余宽的泥土小路,在周阿牛的引领下,南柯子到了一栋茅舍前,茅舍颇大,想来是前头教书,后头住人,围了一圈篱笆栅栏,权当做院子,此时正有一只老母鸡带着群小鸡崽在觅食,也不畏人。 南柯子望了一眼之后,没有说话。 周阿牛向其他围观之人一打听,知道了个事情的大概,这位读书人有一老妻,就是这村中的女子,两人育有一子,算是老来得子,取名赵奇,今年不过及冠年纪,虽然已经到此地避祸,但是老读书人还是存着一个执念,那便是让儿子努力读书,以期有朝一日能够金榜题名,好光耀门楣,这赵奇也果真不复所望,自有聪慧异常,三岁启蒙,十岁便能熟读四书五经,这些年来在父亲的教诲下,又读了好些书,今年的秋闱乡试,刚刚得中了举人,待到明年春闱,便要上京赶考。 可就在昨天,赵奇在屋中读书时,忽然听到有敲门声,问是谁却无人应答,只是敲门声变得愈发急促起来,赵奇又问是谁,仍是无人应答。无奈之下,赵奇只好去开门,开门却看到一名女鬼站在门前,面色惨白,长舌点地,两眼狰狞,猛地朝赵奇猛地扑来。 赵奇大为惊恐之下,惨叫一声,惊醒过来,竟然发现自己仍旧坐在桌案之前,原来刚才只是一场噩梦。此时敲门声又起,赵奇一惊,颤颤问:“谁啊?”门外之人喊道:“奇儿,是为娘,开门。”原来是他的娘亲,赵奇遂去开门,然后说刚才做了一个噩梦,梦到一个女鬼,相貌十分可怖。其娘笑道:“是不是这个样子啊?”赵奇抬头一看,哪里是他的娘亲,分明就是刚才那个女鬼正在冲他狞笑。 赵奇两腿一软又昏死过去,醒来时发现自己仍旧趴在桌子上,手中还捧着书本,这时候敲门声又响起来,赵奇大为惊恐,冷汗直流,大气不敢多喘一声。然后敲门声骤然停止,赵奇惊得浑身发颤,呆坐在原来位置。忽然从窗户处探出一颗女鬼头颅,冲赵奇狞笑道:“怎么不给娘开门?” 赵奇惊骇欲绝,呕了两下之后,竟然把胆吐了出来,眼前一黑,不省人事。再醒来时发现自己正躺在窗床上,老父老母就围在身边,这才把刚才的事情说了出来。可刚刚说完没有多久,赵奇又盯着门口方向,惊叫一声,然后便彻底昏了过去,至今还未醒来。 “女鬼?”南柯子略微沉吟了一下,然后对周阿牛道:“劳烦你去通禀一声,就说贫道愿意为这少年人诊治。” 周阿牛道:“老神仙愿意给他诊治那是他的福气,直接去就是……” 南柯子脸色一沉:“通禀!” 周阿牛这才慌忙上前,大声道:“乡亲们,乡亲们,让一让,让一让,老神仙到了,是给咱们全村驱邪的。” 原本还有些喧闹的人群骤然一静,纷纷望向周阿牛。 周阿牛颇有些与有荣焉,迫不及待地将自己的见闻说给众多村民,其中也多有夸大不实之词,不过村民又不是江湖中人,自然分辨不出真假,立刻将南柯子当成是天上下凡的仙人,将南柯子团团围住,满脸敬畏之色,就差下跪参拜了。也就在此时,又有一名老者挤出人群,来到南柯子的面前,此人带有几分儒雅气,应该就是周阿牛口中的那位赵先生了。 相较于愚昧百姓,这位赵先生毕竟是读过书见过世面之人,自然不会把南柯子当作天上的仙人,只当是某位修道有成的有道全真,拱手道:“小老儿赵桓见过真人,犬子他……” 南柯子摆了摆手道:“此事贫道已经尽数知晓,请带贫道去见一见令郎。” 赵桓赶忙在前头带路,来到屋内,只见床上躺着一个青年,赵奇的母亲正侍候在旁边,此时见着了南柯子,立刻哭诉道:“老神仙,求求您一定要救救我儿子啊……” 说着便要下跪叩头。 可怜天下父母心,南柯子虽然无儿无女,但这份心情还是能理会得,又是一挥袖,以一阵清风将其托起,道:“不必如此。” 赵桓脸色一板,训斥道:“大呼小叫,成何体统?” 赵奇的母亲顿时收敛了哭声,只是轻声啜泣。 南柯子来到床前,凝神望去。 只见这年轻人面色苍白,气息微弱游丝,却还未彻底断绝生机,似是“失魂症”的症状。 所谓“失魂症”,便是百姓俗语中的“丢了魂”,因为惊吓或是其他什么原因,三魂七魄中一魂或是一魄离体而出,使人浑浑噩噩,如活死人一般。 第二十六章 招魂见鬼 南柯子伸手扒开赵奇紧闭的双眼,又摸了摸他的脉搏,轻抚颌下的山羊胡子,缓缓道:“《云笈七签》有云,人有三魂:一曰胎光,二曰爽灵,三曰幽精;又有七魄,各有名目。第一魄名尸狗,第二魄名伏矢,第三魄名雀阴,第四魄名吞贼,第五魄名非毒,第六魄名除秽,第七魄名臭肺。如今令郎的三魂少了一魂幽精,七魄少了尸狗、伏矢、雀阴三魄,故而浑浑噩噩,不能醒来。” 赵桓赶忙问道:“不知有何办法能使小儿的魂魄回归本体?” 南柯子抚须道:“当年贫道跟随师父游方,路过江南金陵,当地风俗,新娘子过嫁时须手执宝瓶,内盛五谷,入男家门后交换,然后放在米柜中。那日,一梁氏新娘执宝瓶过城门时,因守门人索钱吵闹受惊,随即精神恍惚。那家人将我师徒二人请去,家师发现那新娘丢了两魂,先喂那新娘喝了一碗符水,使其神魂稍定,然后以术法寻之,发现一魂失落于城门外,一魂失落于宝瓶中,先去城门处招魂,而第二婚魂则为米柜所压,沿不能出,又将米柜之米倒出,新娘病才好。此为惊吓而丢魂,令郎也是如此,倒是不必过于忧心,待贫道招魂即可。” 夫妇二人又是一番拜谢。 南柯子一摆手,从身上的褡裢中取出四杆小旗,随手一掷,四杆小旗分别飞至房中四方,悬而不坠。继而南柯子左手中指及无名指内弯,大拇指压住中指及无名指的指尖,结了个“道指”,口中道:“天地无极,乾坤借法,混去归来兮,急急如律令!” 话音落下,屋内竟是平地起风,四杆小旗猎猎作响。 可如此只是持续了片刻功夫,风便散去,小旗也不复招展之态。 “奇也怪哉!”南柯子疑惑道:“这间房中并无赵奇丢失的魂魄,如此便有两种可能,要么赵奇并非在此地丢失魂魄,要么他的魂魄已经被人摄走。 赵桓的妻子赶忙说道:“老神仙啊,小儿千真万确是在这里昏了过去,一定是那女鬼……对!一定是那女鬼带走了我儿的魂魄。” 南柯子不置可否,一挥大袖,屋内有云气自生,接着有一方明镜如海上明月现于屋内,高悬于空,其上似有皎皎月光流动。 此乃东华宗的一件顶尖灵物,与人对敌并无奇异功效,却可照得幽冥鬼途,以此打开冥路,再以招魂决引之。 南柯子左手伸开向上,右手食指、中指、无名指弯曲,大指和小指伸开,置于左手掌根部,结成“降鬼扇印”,沉声道:“开!” 明镜镜面如同水波一般荡漾起层层涟漪,然后光芒大放,一道请冷幽远之光射入虚空之中。 南柯子脸色变得愈发凝重。 因为赵奇的魂魄果然是被人摄走,那么这件事便不简单了。 南柯子轻叹一声,眼观鼻,鼻观心,念沉紫府,体内五气化作真元,周游而动,神魂潜默行持,虚极静笃。 就见明镜中浮起一抹幽芒,然后在镜中渐渐浮现出赵奇的面容,只是略显模糊,看不真切。 赵桓夫妻二人看到镜中景象之后,嘴唇微微颤抖。 就在此时,异变抖生。 镜中的赵奇脸庞骤然一变,从一个少年郎的面庞变成了一张狰狞女鬼的面庞,脸色清白,长舌点地。 赵桓夫妇被吓得大叫一声,一起昏死过去。 南柯子则是大喝一声:“妖孽尔敢!” 这一声大喝好似雷鸣声起,使得镜中女鬼骤然变得虚幻。 就在此时,南柯子猛地感受到一阵心悸,未等他有何动作,胸口上骤然爆开一个血洞,鲜血四溅,血肉模糊,一股血腥气瞬间蔓延开来。 就在方才,似是有一根长长的指甲刺在南柯子的胸口上。 南柯子立刻伸手按住自己的胸口。 这一手看似简单,实则有大玄机。 东华宗擅长炼制救命丹药,最上等的“九转金丹”甚至有起死回生之能。正所谓“灵丹产太虚,九转入重炉”。根据典籍记载,“九转金丹”非仙人不可炼制,故而“九转金丹”已成绝响,只存在于各种传说之中。再次是“再造金丹”,号称是一息尚存,便可从鬼门关拉回阳世,只是存世极为稀少,就算是东华宗,也只有少许库存,等闲不会动用。然后便是东华宗的镇宗丹药“青木玉灵丹”,乃是一等一的吊命丹药,每位东华宗长老都会携带几颗以作保命之用。再往下,便是“青木玉花丸”,也是一等一的疗伤秘药,产量可观,东华宗便是以此牟利。 南柯子身为东华宗长老,身上自然携带有“青木玉花丸”,只是“青木玉花丸”有一弊端,就是服药之后,即使是归真境宗师,也要用一息时间去化开药力,而南柯子的这一按便是以归真境的磅礴气机,强行止住自身的伤势,以此来争取到那宝贵的一息之机。 然后他迅速取出一颗“青木玉花丸”服下,气息渐渐稳定。 就在此时,镜中女鬼的脸庞又变得清晰,猛然张口嚎叫,竟是使得镜面上有了丝丝裂痕。 这尖叫声也在南柯子的耳边响起,使其再也无法保持虚极静笃的状态,五气散乱,豪光不复。同时,南柯子的两个耳眼中也有鲜血流淌,双耳中嗡嗡一片,暂时失去了听力。 不过南柯子却是顾不上这些,因为他发现自己周围的一切色彩都如潮水一般在向后迅速退去,赵桓夫妇、赵奇等人通通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如夜空的黑暗,然后在一瞬之间,黑暗中张开无数双如鬼火一般的眼眸,全部死死盯着南柯子。 南柯子心中明白,自己还是身在那间茅屋之中,眼前的一切不过都是虚妄幻术,只是他看不破这幻术,可见女鬼的道行丝毫不逊于避暑行宫中的树妖。归根究底,还是自己大意了,本以为是寻常鬼魅,没想到竟是一只厉鬼,若是一个不慎,怕是要栽在此地。 就在南柯子心思几转的时候,在无数双鬼眼之中,有一双巨大鬼眼缓缓浮现睁开,是周围其他鬼眼的十倍之大,如一对碧火熊熊的巨大灯笼,悬在半空之中。 然后这双鬼眼之后缓缓浮现出一个与之相匹配的巨大黑影,开始朝南柯子移动过来。 随着黑影的靠近,其体型也变得越来越大,最终就像一堵贴在眼前的城墙,彻底充斥了南柯子的整个视野。 然后南柯子终于看清了,这个巨大的黑影其实是一张人脸,一张女子的面庞,长发披散,面色青白,长舌点地。然后在她周围的一双双鬼眼也现出真容,也是一张张女鬼面庞,围绕着南柯子,发出阵阵诡笑,挠人心神,噬人魂魄。 有句话叫做“知易行难”,知道容易,做起来可就难了,此时的南柯子便是如此,虽然他心中知道这不过是摄魂迷幻之法而已,但是看不出破绽的幻术便与真实无异。 “世上厉鬼只要不达鬼仙,便无法化虚为实,所以眼前种种,皆是虚妄,绝无可能为真。”南柯子心中不断默念,只是眼前的女鬼面庞却没有半分想要散去的意思,四周不断环绕的鬼面也愈发真实。 就在这个关头,那女鬼猛然甩出长舌,缠绕住南柯子的脖子。 那种湿湿黏黏的感觉没有半点虚假,然后长舌开始收紧,南柯子顿时感受到一股窒息的感觉,不得不双手扳住长舌,可越是如此,长舌收束也就越紧。 四周的鬼面见此情景,嘴角咧开,眼角上扬,刺耳的鬼笑之中透出几分欢愉,似是等着南柯子被活活勒死之后,立刻一拥而上,将其分而食之。 南柯子见此情状,知道不拼命已是不行了,便要咬破舌尖,吐出一口“真阳涎”。 第二十七章 开口吞人 人有精气神,天灵血属神,中指血属气,舌尖血属精。所谓“真阳涎”便是舌尖精血,为一个人身上阳气最重所在。颜飞卿曾经以一口“真阳涎”,画“纯阳破煞符”,破去藏老人的邪法,可见“真阳涎”的威力巨大,只是此法会折损修为,所以不到危急时刻,不会轻易动用。 在南柯子咬破舌尖喷出一口“真阳涎”之后,周围的鬼面立时消散一空,那张女鬼人面也变得虚幻起来,南柯子这才发觉哪里有什么长舌勒住自己的脖子,而是自己用双手掐住了自己的脖子,赶忙松开双手,以免酿成自己被自己掐死的惨剧。 不过喷出一口“真阳涎”之后,南柯子的脸色也变得苍白无比,归真六重楼的境界如洪水决堤,一泻千里。南柯子清晰感知到自己的修为境界,原本就像一座蓄满水的大湖,现在水面凭空下降三尺,这便是折损的修为。 此时南柯子身上有伤,气机损耗惨重,不敢在此多做停留,一咬牙,从褡裢中取出两张“甲马”在两腿上各拴一个,默运《六甲天书》中的“缩地法”,口中念咒:“一步百步,其地自缩。逢山山平,逢水水涸。吾奉三山九侯先生令摄!” 他如同天人境大宗师朝游沧海暮苍梧一般,瞬间消失在原地。 待到南柯子再现出身形时,已经是在一处山洼之中。 南柯子没有想到自己的这次北邙山之行,竟是如此坎坷,刚才随着一口“真阳涎”喷出,数年苦修化作虚无。炼气修道,越是后面便越是艰难,正所谓行百里者半九十,归真境到天人境是一个大门槛,所以才会有宗师和大宗师的区分,而踏足天人境之后,虽然又划分了三个小境界,但只要没有意外,这三个小境界都能水到渠成地达成,无非是所需时间的长短而已,直到下一个长生境的大门槛,才会有瓶颈一说,故而这三个小境界虽有高下之分,但却被划分在同一个境界之中。如今南柯子跌落一重楼,距离天人境的门槛又远了一步,念及自己的年龄,不由悲从中来。 过了片刻,南柯子的心神渐渐趋于平稳,从身上褡裢中取出一方小巧玉盒,小心翼翼打开之后,露出一枚玉色丹药,香气弥漫。南柯子犹豫了一下,郑重其事地伸出两指拈住这颗丹药,举到眼前凝视,似是棋手举棋不定。 这颗丹药名为“青木玉灵丹”,比起“青木玉花丸”更为贵重,乃是东华宗长老的保命之药,若是现在服下,不但可以帮他恢复伤势,而且还能帮他稳固折损严重的境界修为。 不过南柯子没有立刻服下此枚丹药,而是先把玉盒重新盖好,然后从褡裢中取出十八杆小旗,与他先前所用的四杆小旗为同种样式,名为“十地八方旗”,可成阵法。他一挥大袖,十八杆小旗依次飞出,迎风即长,变为十八杆玄幡,以他为中心,虚立于十面八方。 南柯子双手结成“道指”,指尖激射出一团幽芒,分作十八道,分别飞入十八道玄幡之中。十八道玄幡立时结成一体,将南柯子的身形隐去。 南柯子这才盘膝而坐,重新取出玉盒中的“青木玉灵丹”,将其吞下之后,闭目凝神,开始炼化其中的药力。 当南柯子从入定中醒来的时候,已经是黄昏时分,夕阳西斜。 他环顾四周,十八杆玄幡仍旧完好无损,看来那等妖孽没有追寻到此地来,于是便收起十八杆玄幡,略微犹豫一下之后,还是决定返回周家村去看一看,到底发生了什么。 这次南柯子换了两个“甲马”,上面各写“白云上升”四字,分别绑在双腿上,默运《地理秘旨部》的“足底生云法”,口念“乘云咒”:“望请六丁六甲神,白云鹤羽飞游神。足底生云快似风,如吾飞行碧空中。吾奉九天玄女令摄!” 微风拂过,南柯子的身形已经消失不见。下一刻,他出现在周家村的村口位置,没有敢贸然进村。 这次他多加了小心,先是从褡裢中取出几道符篆,分别是:“破邪”、“破煞”、“宁神”、“定心”,确保自己不会被那些妖邪轻易所乘,又含了一颗专门用来抵御幻术的“清心丹”,压在舌底,最后拔出背后所负的那把的铜钱符剑,这才小心翼翼地走入村中。 可此时的村子却是出奇的安静,南柯子先是进了一户大门敞开的院子,轻呼几声,无人响应,南柯子迈步进了屋子,寻遍整个屋子,不见半个人影,屋中水壶还在煮水,一把锄头斜倚在门口,似乎刚刚打算出门下地。 南柯子心中疑惑,离开这家院子,又到街上,仍是不见半个人影,而且别说是人影,就是连个活物都没有,街上家家户户都是大门洞开,却人畜皆是不见踪影,他围着村子走了一遍,包括先前的赵桓家中,都不见半个人影,仿佛此时的村中,除了他之外,尽皆蒸发殆尽。 南柯子行走江湖多年,还是第一次见到如此诡异景象,心底蓦地升起一股寒意,想要立刻离开此地,不过就在此时,他发现周阿牛在不远的地方正在原地行走,南柯子走近一看,发现他原来是卡在了一道用来封门的路栅栏之间。 南柯子上前,喝道:“周阿牛!” 周阿牛却浑然未觉,双目紧闭,眉头紧锁,如人梦游,极为诡异。 南柯子皱眉沉思片刻之后,一挥袖,将拦住周阿牛的路栅栏推开,周阿牛便木然地继续向前走去,行走之间,手臂和腿都伸得笔直,不见丝毫弯曲,每一步的距离都丝毫不差,仿佛是墨家的机关人一般。 南柯子尾随于周阿牛的身后,跟着他一路往东北方向而行,出了村子,发现村外不知何时多了一条大沟,长约百丈,宽约三丈,就像在地面上扯出了一个微笑表情。 南柯子忽然记起,他在来到村子之前,曾经观看村子的地势,在村子东北方向有一条水渠,与村子西北方向的一条土坝,一起将村子的格局变成了棺材地,那么这条大沟就是当初的那条水渠所化? 还未等南柯子想明白其中因果,就见周阿牛突然开始加速飞奔,便要纵身跃入这条沟壑之中。 南柯子猛地回神,施展“足底生云法”,瞬间来到周阿牛的身边,伸手抓住他的肩膀,就要带他离开此地,可不曾想他脚下的地面在这一瞬间剧烈抖动起来,如河水起伏翻滚不休,继而变得绵软如血肉,南柯子低头望去,只见有十数只苍白人手从地下探出抓住他脚踝,仿佛地狱中的恶鬼要带他一起沉入无边冥域苦海,永世不得超生。 南柯子大惊,一剑扫出,将这些苍白人手斩断,可周阿牛就在这个时候,已经挣脱南柯子的手掌,纵身跃入沟中。 南柯子不敢再立于地面,以“御风之术”飞起,朝那沟中望去,只见村内所有人畜皆在其中,血水沸腾,血肉模糊。 与此同时,在无数血肉和血水中,一张女鬼人脸缓缓浮现,冲着南柯子狰狞而笑。 南柯子心神大震,顿时顾不得其他,全力催动气机,身形猛地向后掠去,如天人境大宗师一气掠出数百丈,远远离开那个差点要了他这条老命的女鬼。 待到他一口气机用尽,回首望去时,只见村子方向开始地动山摇,大地开裂,仿佛有一张血盆大口猛地张开,将整个村子一口吞入腹中。 第二十八章 大伪似真 北芒县城。 李玄都见过苏云媗之后,因为夜色已深,直接在关雀客栈中住了一宿,第二天一早,苏云媗已经离去,不过苏云姣却留了下来,见李玄都坐在大堂中,便毫不客气地坐到他的对面。 武夫与方士不同,方士相较于武夫,体魄较为羸弱,易有杂质,故而方士要修辟谷之道,再加上方士的炼气之道便是直接从天地之间汲取灵气化为自身气机,所以方士以餐风饮露之举来保证体魄的无垢。武夫则不然,大成之后的武夫,体魄不漏无缺,不直接吐纳天地气机化为己用,而是炼精化气,也就是将体内的精血炼化为气机,这便是练武,所以武夫即使达到辟谷的境界,也会偶尔进食,弥补体内的血气,而且武夫境界越高,消化食物也就越发彻底,到了李玄都这等先天境武夫,已经可以不用排泄,就如一只只貔貅,只进不出。 现在李玄都大概是三天进食一次,可如果受伤严重,血气亏损极大,有无疗伤良药,那便只能通过大量进食和沉睡来恢复伤势,更有甚者,曾经有绝顶武圣一日九餐,餐啖三象,一天进食可抵一年之用。当然,顶尖方士也不遑多让,亦曾有长生境方士为迅速恢复体内气机,直接将一座青山吸干为荒山。 正在喝粥的李玄都抬头望了苏云姣一眼,问道:“你怎么没走?” 戴着一顶黑纱帷帽的苏云姣道:“我姐让我跟着你。” 李玄都点了点头,甚至没问原因,直接对旁边的伙计道:“再来一碗粥,一笼屉包子。” 苏云姣皱起眉头,望着李玄都面前的那笼屉包子,道:“我可不是你,吃不了那么多,我只吃一点点就够了。” 李玄都笑道:“你是练武之人,装什么小口吃饭的大家闺秀,别说是一笼屉包子,就是三笼屉包子,你也吃得下。” 被戳破的苏云姣顿时破罐子破摔,在伙计端上粥和包子之后,干脆摘下头上的帷帽,也不讲究什么淑女仙子风范了,一口一个包子,比好汉还好汉,巾帼不让须眉。 就在两人吃包子的时候,来了两个和尚,向店家化缘。 这座关雀客栈能开数百年,这店家自然是个有德的,立刻让伙计用油纸给和尚包了几个白面馒头。和尚合十谢过之后,方才接过馒头。 然后和尚转身离开了客栈。 李玄都望着和尚的背影,道:“看来你姐姐说的不错,金刚宗的僧人已经到了。” “我姐姐还会骗你不成?”苏云媗与有荣焉道:“她说悟真大师会来,那悟真大师就一定会来。” “是。”李玄都笑道:“苏大仙子不会骗人,苏小仙子才会骗人。” 苏云姣一拍桌子,色厉内荏道:“别以为你是什么紫府剑仙,我就怕了你啊,都说没毛的凤凰不如鸡,虎落平阳被犬欺,我也不怕你,你老实说,你刚才的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李玄都调侃道:“我是没毛的凤凰,是一头病猫,那你是什么,是鸡?还是犬?” 意识到自己口误的苏云姣顿时恼羞成怒,撇下一句“不理你”的话语之后,便要起身离去。 李玄都也随之起身,“你姐让你跟着我,你现在要去哪儿?” “要你管?!”苏云姣气咻咻地走出客栈大门,不过没有走出多远,便停下了脚步。 李玄都跟在她的身后,也随之停下脚步,循着她的视线望去,只见在角落里有个衣衫褴褛的老乞丐,此时已经奄奄一息,先前化缘的那个僧人来到僧人的面前,将刚刚化缘得来的馒头放到乞丐面前的破碗中。 干净雪白的馒头与脏兮兮的黑碗,相称分明。 李玄都轻声道:“那个乞丐要死了,寿数已尽,无可救药。” 果不其然,乞丐勉强睁开眼睛,看到雪白的馒头之后,想要伸手去拿,结果只是刚刚抬起手,便又颓然落了下去。 僧人面露悲戚之意,放下手中的馒头,双手合十诵经,为死者超度。 此时来往的百姓们也发现了这里的变故,渐渐聚拢过来,看着和尚为死者诵经超度,大多沉默不言,偶有说话的,也是说这和尚心善,说这乞丐可怜。 和尚蹲下身去,单手立于胸前,另外一手握住死去乞丐的手掌,继续诵经。 不过就在这个时候,一个书生跳了出来,指着和尚道:“住手!” 包括苏云姣和李玄都在内,所有人都望向这个书生。 和尚也停下了诵经超度的行为,冲这书生合十一礼,问道:“不知这位施主有何赐教?” 书生见众人望来,面有得色,道:“和尚,你可知道这位老人生前是信道、信佛、信儒?亦或是信青阳教?你不知道他所信何教,就贸然以佛家礼仪为他超度,是极不尊重这位老人的。” 和尚怔住。 书生见和尚无言以对,底气又涨了不少,继续说道:“再者说了,这位死去的老人到底是因病还是因为谋杀,现在衙门的捕快们还没来,你就这么过来超度,是破坏了案发现场。如果这个老乞丐是死于他人所杀,你这就是妨碍衙门破案!” 和尚合十低头,默然不语。 书生顿时感觉自己抓住了天大的把柄,指着和尚道:“还有第三点,根据本人观察,僧人大多都是方头大耳,面带福相,可你这个和尚很瘦,到底是真和尚还是假和尚,尚不好说,十分可疑!” 和尚还是没有说话,没有为自己分辨半句,只是长长叹息一声。 书生在这时已被自己一番宏论处于亢奋状态,感觉自己好像变成了圣人再世,手持大义,口含天宪,重重向前踏出三步,只觉得胸中一腔热血正气要直冲云霄,抬起手臂直指一直不作声的和尚,厉声道:“说!你是不是想要借着此事沽名钓誉?你这等蘸着人血吃馒头之人,借此博取美名,难道不是大伪似真吗?” 僧人无有怒意,唯有悲悯。 “无耻!无耻!”旁观的苏云姣却是要被这个书生气炸了肺,“这世上怎么会有如此无耻之人?” 李玄都言简意赅道:“世上总有些人觉得众人皆醉我独醒,非要做些哗众取宠的勾当才行。” 苏云姣冷冷道:“这种人,自己不去做,还对愿意去做的人指手画脚,干脆是连人也不要做了。” 李玄都叹息道:“唯送死者以当大事。这时候,无论是道士上前念上一段《升天得道经》,还是和尚上前念上一段《往生经》,亦或是普通人说一句‘一路走好’,哪怕是青阳教的教徒,都没有区别,不过是一念为善,一念为仁,不会因人而异。” “人生一世,不可能事事理性,总归有感情用事的时候,现在便是感情用事之时,却有人跳出来非要说个一二三四,其中的原因是什么?” “换而言之,在这老人离世的时候,和尚只想他一路走好,于是握住了他的手为他诵经,而这书生又在想什么?若有所思地围观着,然后以己度人,以恶意去揣测和尚的动机?” 李玄都的话音落下,苏小仙子已经来到书生的身后,一脚狠狠踢在他屁股上,让他来了个狗吃屎,然后又用剑鞘直接将其打飞出去:“滚!” 苏云姣虽然跋扈,但那只是对于敌人,比如说这个书生,对于这等有德之人,比如说这个和尚,却是极为敬重。 她脸色郑重地朝僧人双手握剑抱拳。 僧人双手合十还礼。 苏云姣转身离去,李玄都跟上,诚心赞道:“苏小仙子果真有女侠风范。” 第二十九章 井水如血 若是刚才,苏云姣能得到堂堂紫府剑仙的赞誉,就算脸上不说,心中也必有得色,可此时她却有些唏嘘感慨。 以前姐姐总说:“人过一百,形形色色。”“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她一直感触不深,以为天底下的人非黑即白,可今日她却才发现,在黑白之间,还有另外一种人,说他们是恶人,谈不上,平日里也就是普通人,但如果说他们是善人,那便是玷污了一个“善”字,这种人想要善名,却也不惮于恶行,相较于那些真正的大奸大恶之徒,只是少了为恶的本钱而已。 李玄都把她的神态看在眼中,大概能猜出个七七八八,不过没有想要劝解的意思。初入江湖的新人,总是觉得江湖就是潇洒恣意之地,白衣如雪,来去如风,大碗喝酒吃肉,拔剑行侠仗义,抱着这种想法进入江湖之人,多半会被江湖迎面给予痛击,所有的幻想一瞬破灭,只剩下冷冰冰的现实。 混江湖的时间久了,从愣头青变成了老江湖,就会渐渐明白,这种恣意潇洒的江湖,的确是有,但是只属于极少数的一小撮人,绝大多数人都在泥塘里打滚,就像一座大湖之中,可能只有两三条翻江的怒蛟,覆海的神龙更是只在传说之中,为数众多的还是混水泥鳅和小鱼小虾。 江湖是一处英雄地,却不是一处善地。有人说,江湖上“侠义”为先,可也就仅限于嘴上说说而已,相信了这句话而又没有足够能力去践行的人,多半会很惨。江湖上的春风桃李终是少数,大多数还是寒灯夜雨。 苏云姣漫无目的地走出一段之后,停下脚步,望向李玄都,问道:“接下来我们去哪?” 李玄都没有答话,而是指了指前面不远处。 苏云姣随之望去,是一口青砖垒砌的水井,井上一个轱辘,许多人正围着井台等候打水。 不过再一细看,她便发现有些不对劲了,这些人似乎不是在等着打水,而是围着井台在指指点点。 “似乎有些不对,我们过去看看”李玄都说着便往井台方向走去。 苏云姣赶忙跟在后头。 两人挤进人群,搭眼往里头一瞧,只见井水仿佛是烧开的沸水一般,咕嘟咕嘟地往上冒,有人用井台上的轱辘打上一桶水,原本应该清澈的井水竟是变成了浑浊的土黄色,就像有人往井里倾倒了许多黄土一般。 苏云姣虽然江湖经验不多,但是作为慈航宗的弟子,也知道此事并不寻常,不由得望向李玄都。 李玄都面无表情,不过在无形之中,眉宇之间还是透出几分沉重来,他缓缓向前几步,用手指轻触了下井台轱辘上缠绕的长绳,长绳被井水浸泡过以后,透出几分冰寒,李玄都又将指尖放到鼻下一嗅,隐隐有一股好似尸体腐烂的臭味。 自古以来,就有井水通幽冥的说法,故而井水阴气极重,比不得雨水、泉水、江湖湖水,在茶道中一向被认为下乘,可寻常井水再怎么阴气浓重,也不至于浓重到如此地步,阴气本是虚幻之物,捉摸不定,可此时的阴气浓郁到近乎实质,这才会让井水变为土黄颜色。 这等阴气,到底是从何而来? 人群中不知何时多了一名中年文士,笑道:“井里井水要开锅,就是不能蒸馍馍。” 李玄都猛地转头望向文士。 文士冲李玄都微微一笑,道:“大祸将至,阁下还不速速离去?” “你是何人?”李玄都心神一震。 文士“啪”的一声展开手中折扇,扇起阵阵清风,笑而不语。 正在围观的百姓对于这一幕却恍若未闻,亦如未见。 苏云姣按住剑柄,猛地朝此人冲去。 可结果却是苏云姣一冲而过,根本没有触及到这名男子分毫。 李玄都走出人群,对苏云媗道:“不用白费力气了,是‘阴神大法’中的‘分身法’,他的真身并不在此地。” 中年文士轻摇折扇道:“忽见天上一火链,似是玉皇要食烟。如果玉皇不食烟,为何又是一火链?又见地上一怪嘴,缘是阎罗要吃人。如果阎罗不吃人,为何又是一张嘴?” 话音落下之时,天色骤然一暗。 李玄都和苏云姣抬头望去,只见此时的天空中风起云涌,无数黑云从四面八方向这座县城蜂拥汇聚而来,遮天蔽日。 刚刚还是晴空万里,一转眼的时间,已经是要大雨倾盆的架势。同时从黑云之中隐隐传来轰隆隆的沉闷雷声,可见电光闪烁。 想来这就是所谓的“火链”,只是不知道后半句的“阎罗张嘴”又要应验在何处。 待到两人收回视线时,中年文士的身形已经消失不见。 “李师兄……”苏云姣忧心仲仲地望向李玄都。 李玄都摇了摇头:“你姐说的没错,事情变得复杂了,在江湖上,复杂也就意味着棘手和麻烦。北芒县距离北邙山极近,而北邙山又一向是皂阁宗的势力所在,那么此事必定与皂阁宗脱不开干系。” 就在此时,井台那边还有人不信邪,又将水桶放入井中。 如果这处水井的水不能用了,那就要去别处的水井,那可是要花钱的,要不就是去城外的河中背水,要累死个人。 片刻之后,那人转动着轱辘将井水提了上来。 众人围上去一看,然后就听一声惊呼,水桶掉落在地上,泼洒了一地。 这次的井水不是土黄色了,而是变成了暗红色,就像浓稠的鲜血,水桶打翻在地之后,暗红色的井水在地面上缓缓蜿蜒,然后像血液一般渐渐凝固。 所有等着打水的百姓顿时一哄而散,不过片刻的时间,就只剩下一只空空的水桶倒在井台旁边,桶沿上滴滴答答地滴落着血珠。 李玄都伸手按住腰间的“冷美人”,重新朝着井台走去。 还未走近,便可以嗅到其中泛出的腥臭味道,以及隐藏在腥臭中的那抹刻骨阴冷。 李玄都俯身朝井里望去,只见井水化为血水,翻滚不休,不时冒出几个血泡,像极了十八层地狱中的血池地狱。 李玄都语气微冷道:“好大的手笔,竟是要用满城之人的性命,来祭炼自己的邪术,真不愧是当年使得万鬼来朝的皂阁宗,真是好气魄!” 说到这儿,李玄都已经是露出几分怒意,“真是好一个皂阁宗!好一个太玄榜第四的藏老人!” 苏云姣紧跟在李玄都的身边,一手按剑,一手掩住口鼻,瓮声瓮气道:“行此恶举之人,就不怕遭天谴吗?” 李玄都收回视线,道:“若是怕遭天谴,他们就不会这么做了,古往今来,休说是一座小小的县城,就是一州之地被屠为十室九空之事都曾发生过,何曾有过天谴?太上道祖有云:‘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这句话不是说天地不仁,而是说天地无所谓仁,也无所谓不仁,天地对于世间万物一视同仁,既然牲畜草木皆可死,那么人又为何不能死?天地不曾因为人杀草木而降下天罚,那么天地也不会因为今日之事降下天罚。” 苏云姣自小在慈航宗学佛修道,自然也明白这个道理,问道:“我们该怎么办,还要去找那位陆夫人吗?” 李玄都道:“事有轻重缓急,以现在的情形而言,找不找陆夫人已经不是关键,关键是……” “是什么?”苏云姣忍不住问道。 李玄都长叹一声:“先保住性命。” 第三十章 大变将起 在这个深秋的正午,本应该是阳光明媚,可是因为铅云汇聚的缘故,不见半分日光,整个北芒县城的头顶仿佛扣上一个巨大的盖子,暗无天日,透不出半分光线,几乎已是伸手不见五指。 在昏暗的天色中,有阴风渐起,寒意彻骨。其声凄厉渗人,若是仔细听去,似可隐隐听到鬼哭悲号之声。 城中条条大街均是空空荡荡,只是偶尔会有一队队带刀的衙役经过。 整个北芒县只有十名经制正役的捕快,不过每个正役又可配备两个副役,每个副役又可配备两个帮闲,如此一来,十名捕快便等同是七十人,再加上城内驻扎的兵丁和青鸾卫,便有数百之人多,维持一城治安已是足够了。 此时县衙的命令已传遍全城,百姓有擅出家门者,不问情由,立时抓捕下狱,所以此时人心惶惶,家家户户都是闭门不出,生怕未逢天灾,先遇人祸。 就在这个时候,张南木走出县衙,一身石青色的绸袍,头戴一块方巾,若是不看腰间的玉佩,拇指上的扳指,还真像是个普通的读书秀才,完全不像是一位青鸾卫指挥同知,身着正七品官服的北芒县知县跟在他的身后,不断用手中白巾擦拭着额头上细细密密的汗珠,也不知是热的,还是吓得,他低声苦笑着说道:“同知大人,您方才说的事可是真的?若是真的,下官……下官可是担当不起啊!” 张南木停下脚步,转过身来似笑非笑地看了这位本地父母官一眼,冷笑着说道:“王大人,你怕什么?在你上面还有知府衙门、布政使衙门、巡抚衙门、总督衙门,天塌下来有高个子顶着。” 这位本地父母官苦笑连连,还想说点什么,但是眼睛余光看到从旁边走来一名身着青衣锦袍的中年男子,知道是青鸾卫中人,很是识趣地向后退了几步,不再说话。 张南木看了这位知县一眼,略作沉吟后,稍稍压低了声音道:“王知县,本官已经得到确切消息,如今正邪两派的高手陆续朝北芒县赶来,接下来的北芒县会是一个风云际会的局面,所以我在此奉劝王知县一句,有些事情看看就好,万不要上前招惹,免得引火烧身。” 王知县脸上又渗出一圈汗水,连连点头。 张南木轻轻拍了下王知县的肩膀,让王知县原本就微微弯着的腰杆又矮了几分。他露出了一丝笑容,转身迎上那位让王知县也有些看不清深浅的青鸾卫中人。 待到两人远去,站在府衙门前的知县大人慢慢直起腰,脸上的小心和谄媚已经消失不见,一个师爷书办模样的人从后面走上前来,低声道:“老爷。” 王知县转身朝府内走去,平静问道:“老祖宗那边怎么说?” 管家跟在身后,轻声道:“老祖宗的意思,一切按照原定计划行事。” 王知县猛地停下脚步,脸上带着冷厉之色,语气却无甚变化,说了声“知道了”,然后挥手示意师爷下去。 …… 另外一边,这位与张南木见面的青鸾卫也不是旁人,正是跟随陆雁冰的青鸾卫都督同知赵五奇,在天乐宗大败之后,陆雁冰返回帝京,而赵五奇则是留下来收拾残局,先前让辜奉仙和张南木等人设下的那张大网,自然是撤掉了,转而将主要精力放到了江南织造局和荆州市舶司的事情上。 江南织造局和荆州市舶司都是柳公公的儿孙执掌,而他们这一派青鸾卫又与柳公公关系亲近,虽说陆雁冰曾经说过“让他们自己踹被窝”的话语,但那是在天乐宗能被青鸾卫掌握在手中的前提下,有天乐宗的巨大利益,自然可以无视这并不算是深厚的盟友关系,如今天乐宗大败,境况又是不同,自然要以盟友为重了。 赵五奇见过江南织造局的监正金公公之后,两人有一番深谈,赵五奇从金公公的口中得知了那桩官银大案,之所以会牵扯出这桩案子,还要追溯到宫中宦官。因为柳公公乃是出自道门一脉,故而他这一派的徒子徒孙也信奉道门,又因为柳公公乃是出自阁皂一脉,与如今皂阁宗的藏老人交好,故而他的徒子徒孙们不乏信奉藏老人之人,供有藏老人的塑像神位,并每月向皂阁宗供奉大量银钱,于是便有了私用官银之事,而且根据织造局的消息,六扇门中有人已经循着蛛丝马迹,一路追寻到北芒县这边。 正因为此事,赵五奇等人又来到了北芒县,准备彻底了结了这桩祸患。 只是没有想到,当他们来到此地之后,风云突变,竟是被牵扯进一滩浑水之中。 张南木沉声道:“大人,此时北芒县中异象频出,恐非吉兆,如今我们迟迟没有找到六扇门之人的踪迹,皂阁宗那边也是诡异难测,是否先行离去,暂避风头?” 赵五奇抬头看了眼头顶漆黑如墨的天幕,面无表情道:“的确不是吉兆,只是贸然离去的话,如果日后捅出了官银被挪用的事情,我们在宫里那边怕是无法交代。” 张南木问道:“那大人的意思是?” 赵五奇略微沉吟了一下,道:“再留三日,若是事情还无进展,我们再撤不迟,这样对于宫里也是个交代。至于皂阁宗那边,我们已经打过招呼,想来看在柳公公的面子上,还不至于把我们如何。” 张南木点头应是。 …… 在北芒县城的一座豪华宅邸中,不见半点灯火,阴风阵阵,一名中年男子正在卧房中闭目沉睡。或者说,他是在以“阴神大法”中的“出游之法”神游物外。 门外忽然响起一阵细碎脚步声,中年男子瞬间回神,缓缓睁开双眼,紧接着一阵轻轻的敲门声响起。 中年男子从床榻上坐起,双眼有些迷离恍惚,此乃神魂离体之后心神不稳的迹象,过了片刻,他才以低沉嗓音开口道:“进来。” 房外轻轻叩门之人得到允许后,推门而入,是一个面目普通的女子,恭敬禀报道:“老祖宗那边传来了消息,奴婢不敢自作主张,所以不得不打扰主人。” 中年男子早年修炼“阴神大法”时曾经出过岔子,内有隐疾,在没有臻至圆满大成之前,每次出窍回魂,都会造成神魂不稳的症状,故而在他出窍神游时,百丈内无人,等闲事情不敢搅扰。 过了好一会儿,中年男子才将自己因为神魂不稳而造成的恼火情绪压下去,冷冷道:“拿过来吧。” 女子双手递上一张宽约寸许的纸条。 中年男子接过纸条看完之后,随手将其毁去,吩咐道:“更衣。” 女子轻轻应了一声,开始服侍自家主人更衣。 不多时后,一袭锦衣华服的中年文士,手持折扇,带着自家侍女施施然走出了这栋宅邸。 …… 在北芒县城外的一座迎客亭中,坐着一位花容月貌的中年妇人,左手持着烟杆,右手不断掐指推算,喃喃自语道:“难道皂阁宗也知道那件事?可是皂阁宗素来不精通占验之道,他们是如何知道的?难不成有高人在幕后指点?” 女子面露凝重之色,脚尖一点,来到亭子的顶部,居高临下,视野开阔,她望向北芒县城方向,继续掐指推算演化,“若是有高人隐藏其中,又会是谁?阴阳宗的徐无鬼?正一宗的张静修?” 因为推演天机极为耗费心神气机的缘故,不过短短片刻时间,妇人已经是两颊通红,青丝絮乱。只是她仍旧不曾停手,继续推算的同时,也对自己丈夫生出些许怨气:“本该是你亲自走一趟龙门府的。” 第三十一章 北山寺 李玄都和苏云姣行走在平安县的街道上,周围的环境透出一股股让人倍感压抑的寂静。 两人皆是眉头微蹙,脸色凝重,走到中途,李玄都忽然停下脚步,周围骤然响起一片窸窸窣窣的鬼魅之声,好似是万鬼夜行,然后就见四周的黑色雾气好像活过来一般,其中有无数黑影不断闪动,同时地面剧烈颤抖,出现一道裂痕缝隙,不断向外张开,经行处树陷墙塌,四下里烟尘四起,轰然而鸣。 然后就见从这道沟壑中爬出十余个衣衫褴褛的身影,肤色苍白如死人,没有半分血色,而两个眼窝中更是黑洞洞一片,什么也没有。 李玄都面容平静,一挥袍袖。 一道凛冽剑气扫出,如一巨大弧月,将眼前的活尸拦腰斩断,只是活尸虽然被分为两段,但仍旧不死,上半身匍匐于地,以十指抓地,如四脚蛇一般朝着李玄都爬来。 李玄都皱了皱眉头,双袖一振,“青蛟”和“紫凰”分别从两只袖口中飞出,如两道长虹在空中交织,飞快贯穿一众活尸的头颅,这些活尸才如朽木一般静止不动了。 苏云姣望着这些话死绝的活尸,问道:“这都是些什么东西?” 李玄都道:“听说过‘皂阁三炼’没有?这些活尸就是‘炼尸阵’的产物,生前都是活人,死后不得安宁,如此看来,整座城池恐怕都已经在阵法的笼罩之下。” 苏云姣只觉得后背上生出一股寒意,下意识地紧紧握住剑柄。 李玄都沉默半晌,终于道:“如果仅仅是‘炼尸阵’和‘炼魂阵’,倒也不算什么,如果第三重‘炼神阵’也被布成,使得这座北芒县城成就围城之势,自成一方小天地,内外气息隔绝,那才是真正到了绝境死地。” 苏云姣皱眉问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好端端的一座北芒县城,怎么平白无故地就要变成一处绝地,皂阁宗究竟要祭炼什么邪术?” 李玄都沉吟了一下,道:“当初在荆州边境一个叫做井子镇的地方,我与颜玄机遇到了正在收集天煞命格之人魂魄的藏老人,所幸那时候的藏老人只是一具身外化身,我们勉强将其击退,现在想来,皂阁宗今日所行之事,也许与当初藏老人所行之事有关。可惜现在我所知道的太少了,只能做猜测而已,也不知猜测得准不准。” 苏云姣默然不语,仔细回想过往在师门中看过的各种典籍,可惜书到用时方恨少,她平日里就是个惫懒性子,就连“可见昆仑”都记不住,哪里能想起这是什么邪法,不由小小埋怨自己了一把,暗想如果是姐姐在这儿,就一定能看出些许端倪。 苏云姣问道:“我们接下来要去哪?” 李玄都望着苏云姣,正色道:“接下来有两个选择。第一个选择,趁着大阵未成,此地还不算真正的死地绝境,杀出一条出路,往城外而去。第二个选择,向死而生,去找出城中的中枢阵眼,从根本上破去这方大阵。” 李玄都盯着她,沉声道:“前者独善其身,是一条生路,后者兼济他人,也许会是一条死路。行走江湖,没有为了别人性命搭上自己性命的道理,是去是留,你自己选择。” 苏云姣闻言之后,立时沉默了,过了许久方才开口道:“你的意思是要选择第二条路了。” 李玄都点了点头。 苏云姣好似是下定了某种决心:“我想好了,我跟你一起去。” 李玄都问道:“你真想好了?这可能是一条不归之路,你是慈航宗的苏小仙子,前途无量,没必要在这个地方为了一群不相干的人去冒险。” 苏云姣语气反问道:“那你呢?你是大名鼎鼎的紫府剑仙,也没有必要在这个地方为了一群不相干的人去冒险。” “你若这样说,那么我们两人倒是有互相吹捧之嫌。”李玄都又盯着苏云姣片刻,忽然笑道:“好吧,是我小看了苏小仙子,不过待会儿你务必以保全自身为重。” 苏云姣也不是不知轻重之人,点了点头。 两人很快来到城内的一座寺庙之外,李玄都凝神望去。虽然他不是方士,但是这些年来行走江湖,博采众家之长,简单的望气本事还是有的,此时望向这座寺庙,隐隐可见黑云滚滚,风中透出血腥腐臭,其中的阴气之重,更甚于城内的其他地方。 苏云姣抬头望去,只见寺门上高悬着一块匾,上书:“北山寺”三字。 此时寺庙大门紧锁,已经不准许任何进入。 李玄都也没有想要从正面破门而入的想法,环顾四周之后,带着苏云姣来到侧面墙外,先取出一张南柯子交给他的“破邪符”,两指一撮,符纸开始自行燃烧,然后就听得“砰”的一声闷响,两人眼前骤然一清,好似拨开了迷雾。 李玄都和苏云姣脚下一点,轻而易举地越过了墙头。双脚才落地,指尖符箓就燃烧殆尽,彻底化为飞灰散去。 李玄都又取出一道符篆,可这次却怎么也无法点燃,甚至符篆本身开始透出一股潮湿之意,可见此地的阴气之重,已经浓郁到化为实质,也就是由虚无缥缈的气机显化为可以感受到和看到的湿气水滴,李玄都只好将符篆收起,开始打量四周。 墙内是一个极为狭窄逼兀的四方小天井,不过四尺见方,长满了许多已经开始枯黄的杂草,可见是许久未有人来过了。后面是他们翻过来的墙壁,右手边是一面山墙,左手是一扇被封死的窗户,正对着的方向则是一扇小小的门户,却是锁着的。 李玄都伸手捏住这把已经把锁眼都锈死了的锁头,以食指在锁身上轻轻敲击两下,便听得“啪嗒”一声,锁开了。 苏云姣看得惊奇,这看似是蟊贼的开锁手段,实则是极为高明的气机运用手法,以细微气机直接震开锁内的机簧,又不伤铁锁本身,这可不是一般先天境能做到的,不愧是曾经的紫府剑仙,虽说境界没了,但老道的经验还在。 开门之后,李玄都以极为轻缓的动作将这扇门户轻轻推开,确定门的另一边没有埋伏之后,才一猫腰进了门户。 苏云姣紧随其后,发现门的另一边是个偏殿,供奉着一尊不知名的神祗,看其形貌,是个上了年纪的妇人,想来应是此地民间的某个“奶奶”、“娘娘”或是“老母”之类的神祗,不被朝廷认可,故而香火也是惨淡,身上披着的那件斗篷已经落满了厚厚的灰尘,神案上的香炉中也分不清是香灰还是尘土。 李玄都仰头望着这座神像,其脸笼罩在阴影中,影影绰绰的看不清,有些阴森可怖。 佛家道家素有“开光”一说,意思是在塑成佛像神像之后,需要被高僧开光,如此才能请动佛陀菩萨前来受寓,通俗来说,世人只知道送神不易,却不清楚请神也是大有讲究,如果佛像神像不曾开光,就会真神不来而邪魔住,因此许多所供奉的场地,非但没有仙佛庇佑,反而诸邪横生,被鬼魅妖物之流鸠占鹊巢。 也正因为如此,朝廷才会严厉打击不合规制礼法的淫祠,只是如今乱世将起,朝廷也是有心无力,故而有圣人诗云:“一从大地起风雷,便有精生白骨堆。人是愚氓犹可训,妖为鬼蜮必成灾。” 就在此时,苏云姣小声问道:“你怎么知道这里会是阵眼所在?” 李玄都答道:“因为只有这里才最合适。” 第三十二章 晨钟暮鼓 就在李玄都仰头凝视这座神像的时候,这座神像也在低头凝视李玄都。 然后这座神像的嘴角微微向上勾起,扯出一个讥讽笑意,诡异非常。 一人一神两相对视。 下一刻,李玄都身形暴起,腰间的“冷美人”也铿锵出鞘,霜白剑气如彗星扫尾,直接将这座神像从中分为两半。 冥冥之中,似有一声尖锐惨叫响起,然后就见一缕黑烟升腾而散。 李玄都提着“冷美人”,迈步出了这座偏殿,外面是个荒芜的院子,种着几棵松树,只是此时已经彻底凋零,只剩下干枯的枝干。 苏云姣紧跟在李玄都的身后,同样拔剑在手,严阵以待。 两人一前一后离开这座极为偏僻的荒院,不远处就是山门殿,类似于权贵人家的门房所在,按照常理,殿内会塑有两尊金刚力士像,形貌雄伟,怒目相向,手持金刚杵以震慑妖魔鬼怪。因为左侧的金刚怒目张口,右侧的金刚怒颜闭唇,故而又被世人称作哼哈二将,闭嘴为哼,张嘴为哈。 此时山门殿内的两尊金刚已经破败不堪,一尊金刚像被砍去了头颅,另外一尊则被削去双臂,极为凄惨。 李玄都手提“冷美人”驻足而立,对身后的苏云姣道:“此寺建造于城中而非是城外荒郊野岭,就算是香火稀少,也不该荒废至此才是,可看这里的景象,最少也已经荒废了半年以上,为何会如此?” 苏云姣一怔,道:“你的意思是……” 李玄都轻声道:“此事应该是早有预谋,而非临时起意,所以皂阁宗在很早之前就已经把这座寺庙占据,驱逐其中的僧人,并且不许百姓来此礼佛烧香。” 李玄都迟疑了一下,继续说道:“这里似乎还发生过一场激战,只是不知具体情形如何。 就在两人说话的是时候,李玄都心头一动,猛地转头望去,那座山门殿中,似乎有黑影一闪而逝。 紧接着在山门殿中,隐约传出似是僧人做早课的诵经声,似有似无,时隐时现,只是在经文声音之中,没有佛家的禅唱意味,反而是透出一种夜间有人小声讥笑的鬼祟之感,其中还夹杂着木鱼声音,“咚咚咚”地敲在心头上,使得诵经声仿佛是一阵轻烟似的,悠悠荡荡地飘进耳朵里,继而飘进人心了,使人头昏脑涨。 李玄都皱了皱眉头,朝山门殿方向走去。 山门殿的左右两侧还有两个偏殿,一个偏殿挂钟,是为晨钟,一个偏殿置鼓,是为暮鼓。 就在李玄都靠近的时候,骤然传来一声钟响。 左为钟楼,右为鼓楼,早晨先敲钟,以鼓相应,傍晚则先击鼓,以钟相应,这便是所谓的晨钟暮鼓。当下正值正午,虽然已经过了早晨,但是敲钟也勉强说得过去。只是此时的钟鼓楼中理应空无一人才对,那么钟声又是何人所敲? 李玄都足下一点,身形飘上一处石碑顶部,朝钟楼内望去。 只见在钟楼内有一道高大身影正在奋力撞钟,一下接着一下。在感受到李玄都的目光之后,那道身影微微一顿后停下自己的动作,然后猛地转过身来,死死盯着李玄都。 这是一个袒露着上半身的高大僧人,肌肉虬髯,目若铜铃,像极了山门殿中的那尊护法金刚,只是周身皮肤呈现出赤紫之色,光亮的头顶上青筋暴起,让人望而生畏。 更为渗人的是,这名僧人的双眼中根本没有眼珠,只是两个黑幽幽的空洞。 李玄都与这名僧人对视,无论是心境还是神情,皆是古井无波。 看得出来,此人生前应该是一位登堂入室的武夫,死后被人以邪术炼制成这般模样,比起生前,虽然少了灵智,但是在体魄和气力上却是更胜一筹。 僧人与李玄都对视良久之后,竟是缓缓收回视线,然后开始继续敲钟,一下接着一下。 与此同时,在鼓楼那边也响起了沉闷的鼓声,与这边的钟声相应和。 晨钟对应早课,暮鼓对应晚课。 在钟声和鼓声一起响起之后,两侧厢房的紧闭房门,“啪”的一声打开,然后就见一个个僧人从中摇摇晃晃地走出,皆是青紫皮肤,被挖去眼珠,只剩下两个黑洞洞的眼窝。 若是细细望去,这些僧人其实并不完整,有人被齐根砍断手臂,有人被砍断了双腿,更有甚者,有脑袋都被人以利器整个斩断,只是靠着最后的一点皮肉相连,摇摇欲坠。 不过随着钟声和鼓声越来越急促,这些僧人的动作也变得越来越灵活,口中喃喃诵着不知名的经文,朝着李玄都和苏云姣大步行来。 李玄都从石碑上跃下,问道:“杀过人没有?” “少瞧不起人了。”苏云姣道:“自然是杀过的。” 李玄都笑了笑:“那好,这些小喽啰就交给你了,那两个敲钟和擂鼓的,交由我来解决。” 苏云姣点了点头,毫不犹豫地一剑当空而去。 虽说她在太平客栈不敌李玄都,被李玄都轻而易举地一掌败退,但并不意味着她的先天境界就是纸糊的先天境,以一人一剑之力,便将那日太平客栈中的大小鱼虾一扫而空,便可见一斑。 苏云姣手持佩剑“玄水”,简简单单一剑横扫,剑锋上浮现出一道琉璃剑气,将几名僧人拦腰斩断。 然后剑势陡然一转,出剑如风,剑尖如寒星,一剑一寒星,瞬间刺出一片连绵寒光星雨。 之后便是一连串的细密金石声音,仿佛是夏日时节的暴雨敲击在青石板铺就的地面上。 然后这些僧人便如秋天熟透的稻子,瞬间倒伏一片。 另外一边,李玄都持刀而行,对着钟楼一刀劈下。 不讲究什么剑式刀法,仅仅是气机化作剑芒而已。 整座钟楼,连同钟楼内悬挂的大钟,都被这一刀从中一分为二。刀上先天携带的冰寒气息更是在断裂边缘位置结上了一层白霜, 然后李玄都一步踏前,整个人如缩地成寸一般,眨眼之间掠到撞钟僧人的身前,一刀狠狠扫在他的腹部。 伴随着一连串的火花和刺耳声响,这个僧人竟是没有被拦腰斩断,不过整个人也被“冷美人”上携带的巨力打飞出去,后背直接撞碎了身后墙壁,去势不停,最后轰然撞在鼓楼上,砸出一片蛛网状的裂痕。 就在此时,鼓楼中的鼓声也停了,又是一名如此形貌的僧人缓缓走出,两只手中还分别握着一只鼓槌。 两名僧人并肩而立。 李玄都径直上前,一刀将钟楼僧人扫飞出去的同时,一掌拍在鼓楼僧人的胸膛上,“无极劲”立时透过鼓楼僧人体表及至内腑,来回震荡,鼓楼僧人体内响起阵阵沉闷雷声,踉跄向后退去,皮肤上出现无数细小裂口,有紫色血液渗出。 李玄都又改为双手端刀,顺势向前一撞。 刀尖直直撞在刚刚起身的钟楼僧人的胸口上,钟楼僧人双脚依旧扎根大地,但是身体倒滑出去数十丈,双脚在地面上留下两道深深沟壑。 李玄都没有任何停滞,身形御风凌空一般,再次掠至钟楼僧人的面前,然后一掌拍在他的天灵上。 扑通一声,钟楼僧人双膝跪地。 李玄都手中的“冷美人”一抹,将这颗头颅割下。 没了头颅之后,钟楼僧人的无头躯体徒劳挣扎了片刻,终于是渐渐不动。 然后李玄都反手一掷,“冷美人”一闪而逝,刚刚起身要从背后偷袭李玄都的鼓楼僧人被这一刀穿透头颅,一直没至刀锷位置,同时刀上巨力带着鼓楼僧人的身体凌空飞起,最终将其钉死在鼓楼的墙上。 第三十三章 天王殿 李玄都上前拔出“冷美人”,任由鼓楼僧人的尸体缓缓滑落。 与此同时,苏云姣也将那些普通僧人活尸斩杀殆尽,提着“玄水”来到李玄都的身畔,忧心忡忡道:“我们闹出这么大的动静,恐怕已经惊动了这里的邪魔外道。” 李玄都指了指先前他踩过的那座石碑,道:“正主已经到了。” 苏云姣随之望去,就看到一名侍女丫鬟打扮的女子就站在石碑的顶部,冷冷望着二人。 李玄都望向这名女子,开口问道:“你是皂阁宗的人?” 女子置若罔闻,只是一挥手,手中多了一把血色长剑。 与此同时,一声叹息从天王殿方向响起,是个低沉男声:“先前我就已经劝过二位,大祸将至,赶紧速速退去,可惜你二人不愿听从劝告,一意孤行,那便也怪不得我,待会儿我将二位的头颅取下之后,就挂在这座山门殿中。” 话音落下,李玄都两人转头望去,就见一名锦衣男子出现在天王殿的屋顶上,手持折扇,正是先前在井台处出现的那名男子。 李玄都没有多余废话,直接一刀斩出,霜白剑气呼啸而至,不过在距离男子还有丈许距离的时候,荡漾起一层肉眼可见的涟漪,就像是有一道无形的墙壁阻住了剑气的去路,只见这道剑气砰然碎裂开来,寒气弥漫,在男子身前位置凭空生出许多冰碴碎粒。 中年男子见此情景并不如何动怒,只是有些疑惑:“如果我没看错的话,你手中之刀是天乐宗的‘冷美人’,你是天乐宗中人?” 李玄都没有回答,而是举起手中的“冷美人”,准备再出第二刀。 虽然李玄都手中用的是刀,但在根本上,还是剑道。与陆雁冰在“天乐桃源”一战后,李玄都得益于“人间世”的剑气之故,将自身的先天境界臻至近乎圆满的境地,距离“踏足玉虚”就只剩下半步之遥,故而他的先天境可以随意拿捏寻常归真境。 就算李玄都不动用“人间世”,想要胜过他,最起码要是陆雁冰这等归真境八重楼才行。 此等“可见昆仑”的先天境,不是修为艰深的归真境宗师,绝对看不出深浅。 中年文士“啪”的一声合拢起手中折扇,死死盯住李玄都的第二刀。 一刀落下,任由中年男子的身前出现无数气机涟漪,凛冽剑气以摧枯拉朽之势将其悉数破去,整座寺庙的气机在这一刀的牵扯之下,轰然震动,地面、石碑、山门殿、金刚像、天王殿,纷纷发出龟裂声响。 中年男子在这一刀临身之前,已经向后退去,摆明了不敢力敌这一刀,不过他的脸上也没有什么惊惧之色,反而是嘴角微微上翘,透出几分讥讽意味。 他一挥手中合拢的折扇。 天王殿位于山门殿和大雄宝殿殿之间,殿内供奉有弥勒菩萨、东方持国天王、西方增长天王、南方广目天王、北方多闻天王,在东来佛祖弥勒像后还应有一座韦驮菩萨像,面向大雄宝殿,持有韦陀杵,降魔伏鬼,保护佛法。 随着中年文士的这一挥扇,天王殿的殿门轰然大开,殿内分列于两侧的四大天王神像,发出“吱吱呀呀”的声音,身上灰尘簌簌而落,竟是活了过来,大步踏下神座,依次走出天王殿。 身高两丈的西方增长天王举起手中宝剑,直斩李玄都头颅,但是长剑被李玄都以“冷美人”挡住,再难前进分毫,反而使得西方增长天王神像因为气机反震的缘故而轰然颤动。然后李玄都反手一掌拍出,“无极劲”透体而入,使得整座神像瞬间出现无数裂痕。 紧接着,李玄都瞬间消失,躲过了北方多闻天王神像横扫的宝伞,其身形出现在北方多闻天王神像的右侧,以彼之道还施彼身,同样一刀横扫在神像的腰部,虽然未能将其拦腰斩断,但也将其直接扫飞出去,将鼓楼撞塌小半。 另外两座神像则是直奔苏云姣而去,以苏云姣的修为,若是仅仅对上这两座神像,危险不大,就算一时半会儿拿不下,自保最起码是没有问题的。只不过就在此时,那名手持血剑侍女也从石碑上轻飘飘地落下,直奔苏云姣而来。 李玄都自然不能坐视苏云姣被人一剑偷袭刺穿后心,身形一掠而出,瞬间来到东方持国天王神像的身前,以刀腹将其拍退。 苏云姣一怔,然后就听李玄都道:“身后!” 苏云姣立刻生出警觉之意,猛地转身,只见那名持剑侍女已经距她不足三丈,若是没有李玄都的提醒,她怕是要被此人一剑穿心。 苏云姣心中即惊且怒,不再去管两尊天王神像,转身迎上这名面容普通的女子。 侍女举剑前刺,血红的剑身扭曲如一条毒蛇,剑尖如毒蛇吐信,在这一瞬间,这抹血色一分为多,分别刺向苏云姣的眉心、咽喉、心口、小腹等要害位置。 若论剑术修为,修习“慈航普度剑典”的苏云姣明显在对手之上,当即以剑画圆,以脱胎于拳术“揽雀尾”的“覆水式”,轻描淡写地将女子的剑势全部锁住,同时连消带打,扫向女子的咽喉。 苏云姣在其姐姐苏云媗的影响下,自小便是嫉恶如仇,虽然不会滥杀无辜,但是对于邪道中人,从来没有半分手下容情。而且以今日所发生之事而言,这些邪道之人也的确是死有余辜。 慈航剑气轻轻扫过女子的咽喉,剑锋未能触及皮肉,留下一条细细红线,只是女子浑然未觉一般,仍旧出剑,只是这一次,不再是剑如毒蛇,而是整个人如一尾毒蛇,绕着苏云姣游走不休,同时手中之剑不停,如雨点一般朝着苏云姣急促而落。 苏云姣被激起了几分怒气,直接以剑对攻,分毫不让,一时间只闻连绵不绝的破空声和金石相击声,几乎连成一线。继而又有剑气破空之声,好似夏日时节的疾风骤雨,嗤嗤之声刺人耳膜。 在苏云姣看来,这名女子的剑术虽然诡异,但是其剑道修为不过尔尔,单纯斗剑,绝不是自己的对手,要不出她的身法太过诡异,每每都能在危急关头强行躲过自己的剑式,而且其体魄也颇为奇特,咽喉和胸口两次中剑却都是无关紧要,否则早就可以分出胜负乃至生死了。 另外一边,李玄都足下一点,震碎了脚下的石板,整个人高高跃起,一刀朝着东方持国天王和南方广目天王神像劈下。 因为这一刀既要帮苏云姣解围,又要防备那名持扇的中年文士突施杀手,务必不能有半分闪失,故而李玄都没有丝毫留手的意思,气机浩荡,以至于他持刀的右手和右臂都被霜白之色的剑气完全笼罩,携带着凛冽破空之声,如一条龙卷横扫而过。 两尊天王神像顿时四分五裂,只剩下两个头颅骨碌碌地滚落在地。 然后李玄都抬头望向站在天王殿屋顶之上的中年男子,两两对视。 中年男子仍是无甚惧色,“啪”的一声打开折扇,轻摇晃动,嘴角上扬,似笑非笑,好似在讥讽李玄都的不自量力。 李玄都收回视线,双膝微微弯曲,然后猛地一跃而起,御风凌空一般,向那中年文士掠去。 与此同时,他手中的“冷美人”随着他的前行在半空中划出一道弧线,在刀锋掠过之处,留下了一线肉眼可见的冰霜痕迹。 刀落。 在中年文士的视线中,尽是霜白色的剑气,如雪山雪崩一般,汹涌而至。 第三十四章 范文成 中年文士扯了扯嘴角,虽然心存轻视之意,但是既然此人能轻松破去四尊神像,他也不好太过托大,免得阴沟里翻船,就当是活动一下筋骨,反正此处寺庙只是一座大阵的中枢,就算是被毁去,也不影响另外两座大阵。 只见他合拢起手中折扇,以此代剑,从正面硬撼李玄都的一刀。 一点金石声毫无征兆地响彻整个寺庙。 大音希声,这点金石声之尖锐,极致之后已经超出人耳可听的范畴。 “冷美人”的刀锋与折扇相抵,也不知道折扇是以何种材质而造,竟是没有一丝一毫的损伤,男子伸手一推,便迫使李玄都向后退去。 李玄都在后退的过程中,双手张开,两道长虹从袖中一掠而出。 中年文士脸色微变,将手中折扇展开,遮住自己的面庞。 竟然是飞剑! 没想到此人手中除了天乐宗的“冷美人”之外,竟然还怀有清微宗独有的飞剑。 正道十二宗,唯有清微宗和慈航宗必须用剑,不过清微宗的剑又分两种,一种是寻常的手中三尺,另外一种就是有刃无柄的飞剑。 难不成此人与清微宗还有不浅的关系? 就在他心思几转之间,“青蛟”已经从正面刺中扇面,而“紫凰”则是绕出一个圆弧,从侧面掠向中年文士。 男子一挥袖,以袍袖将“紫凰”打飞,然后轻轻“咦”了一声。 他本是想以两指将这把飞剑捉住,却没想到这道飞剑的灵活程度要远远超出他的意料之外,一击不中,反而被飞剑在指尖上留下一道血痕,不得已之下,只能改为击退飞剑。 “青蛟”和“紫凰”重新返回李玄都的身边,环绕盘旋,如两只飞鸟,正在绕梁嬉戏。 见此情景,中年文士缓缓开口道:“我知道你是谁了。听闻最近江湖上出了一件大事,原本是天乐宗副宗主的百媚娘对自己的师兄醉春风发难,杀掉醉春风之后,成为新一任的天乐宗宗主,有传言说在此次天乐宗之变中,有一个神秘剑士先是杀了天乐宗大执事翠楼吟,然后又击退了青鸾卫的右都督陆雁冰,就是阁下吧。” 李玄都没有否认。 中年文士好奇问道:“有一点我一直没有想明白,以阁下刚才展现出来的境界修为来看,很不错,但是远达不到击退陆雁冰的程度,甚至就连与她一较高下的资格都没有。所以我很好奇,阁下是故意藏拙了呢?还是有其他什么宝物没有用出?亦或者是,阁下与陆雁冰一战之后,有伤在身?” 李玄都回答道:“那你不妨猜一猜。” 中年文士死死盯着李玄都,妄图从他的脸上看出些许端倪,看他到底是真的有恃无恐,还是在这里虚张声势。 这也不怪他多疑,有道是:“江湖越老,胆子越小。”行走江湖的时间长了,经历的事多了,就谨慎,就老成,遇事或是做事之前,就会多想一想。因为那些不谨慎的,都已经在江湖中的大风大浪中被淹死了,能活下来的,自然也都是那些“胆小”的人。 李玄都坦然与他对视。 刚才一番交手,大概试探出了深浅。眼前之人,是一个归真境的高手,大概在归真境六重楼左右,在不动用“人间世”的前提下,李玄都可以做到自保,但若说想要拿下此人,则胜负大概在五五之数,除非动用“人间世”,可“人间世”是一把名副其实的双刃剑,伤敌亦是伤己,当初他以“人间世”胜过陆雁冰,受创极重,可不管怎么说,那时候好歹还是在天乐宗,身边有胡良等人,可现在身处这等险境之中,李玄都又如何敢轻易受伤?就算他胜过了眼前之人,恐怕也很难走出这座北芒县城。 当然,这名中年文士也有忌惮就是了。 他姓范,名文成,出身于皂阁宗,按照师承辈分来论,他应该称呼本代宗主藏老人一声师叔。这次他之所以会出现在北芒县城之中,是出自宗主的授意,早在前年的时候,他就已经搬入了北芒县城之中,开始着手谋划今日之事。 在北芒县城之中有一大户,放在州城、府城之中兴许不算什么,可放在地处偏僻的北芒县城中,那就是一等一的富贵人家了。范文成便看中了这户人家,他先让自己的女弟子,也就是那名正在与苏云姣缠斗的侍女,扮成一个卖身葬父的孤女,那富户有几分善心,便将女子买入府中,然后他的女弟子在摸清了富户的各种习惯之后,只是略施手段,便让那富户染了一种怪病,请遍了名医郎中,可病情就是不见半分好转,如此缠绵病榻数月之后,富户终于在一天夜里,一命呜呼,因为已经病重多日,倒也没有引起什么疑心,只当是暴病而亡,将其下殓厚葬。 在富户死后,范文成立刻来到富户的坟地,掘开坟墓,取出尸体,将整张人皮剥下,以皂阁宗的独门“画皮”手法,将这件人皮制成了一件“衣服”,他将这件“衣服”穿在身上,扮成富户的模样,又大摇大摆地返回富户家中,家人以为死者诈尸,无不大惊,范文成则辩解说自己只是昏迷假死,被误以为抱病身亡,然后活埋进了坟墓,幸好遇到一位游方道人经过坟地时听到了棺材声响,这才将他救了出来,并帮他祛除了身上的妖邪,如今他已经痊愈。 家人对于这个说法将信将疑,不过看他在阳光下行动自如,脚下又有漆黑如墨的影子,再加上范文成早已从自己弟子那里得知了富户生前的诸多习惯,就算偶有不对的地方,他也以“在生死之间走了一遭而心性大变”的借口搪塞过去,慢慢的,家人也就认可了此事。 在其后的一年多时间中,范文成借助富户的身份,完成诸多隐秘布置,其中有许多暗改风水而不得不大动土木之事,都是打着修桥补路的旗号,可怜本地百姓还将一个要将他们置于万劫不复境地之人称呼为大善人,心存敬意,顶礼膜拜,无异于羔羊拜谢豺狼。 在各种布置妥当之后,范文成便以自己的真身出现在富户的府中,对外宣称是富户聘请的管家和账房,而“富户”本人,则是对外宣称旧病复发,终日卧床,不见外客。 如此一来,范文成便轻而易举谋夺了一位富户的家产,同时还完成了宗门所交代的事宜,算是一举两得。 至于宗门所谋划的大事,必然要牵扯出一场正邪大战,如果成了,作为参与此事之人,范文成自会有一份不菲的分润,也不枉他在这座小小的北芒县城中蛰伏数年之久。可如果在此事之中丢了性命,或者是伤及了自身的境界根本,那么就是得不偿失了,哪怕是最后大功告成,宗主论功行赏,他所得到的那笔分润,也肯定不能弥补他的损失。 这便是他的顾忌所在。 如今无论怎么看,大势都在皂阁宗这边,单凭此二人,还翻不起什么浪花,那他又何必去以死相拼?世上之事,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万一他看走了眼,在眼前之人的手里栽了跟头,那岂不是要冤枉死? 话又说回来,已经死了的醉春风可是实打实的归真境九重楼,距离天人境就只剩下一步之遥,还不是说死便死了? 所以说,行走江湖,莫要大意,千万不要眼高于顶,不要把自己看得太高,有些时候,把自己放低一些未必不是好事。高估了旁人总比高估了自己要好,前者至多是丢些面子等身外之物,后者可是一个不慎就要丢掉性命的。 范文成念及于此,心中竟是萌生出几分退意。 第三十五章 寺内激斗 佛寺之中,变成如此一副诡异局面:两名女子斗剑激烈,招招都要取人性命,可两名男子却是相互对视,没有半分动作。 有些滑稽可笑。 过了许久,范文成缓缓开口道:“阁下,不如我们各退一步如何?你退出此地,我也不再追究,大家好聚好散,就当是不打不相识。” 李玄都徐徐向后退出几步,目光仍是盯着范文成。 范文成笑道:“阁下这是信不过我。” 李玄都道:“你我都是久在江湖之人,若是这点防人之心都没有,怕是早已淹死在这江湖之中。” 范文成用折扇轻轻拍打着自己的小腹,道:“我呢,是真不想与你打了,方才说的取头颅什么的,就当是个笑话,不要介意。” 李玄都道:“苏师妹。” 苏云姣本就占据了上风,此时听到李玄都的话语,哪怕再有百余招,她就自信能将这个侍女斩于剑下,仍是没有意气用事,老老实实地抽身而退,回到李玄都的身边。其实刚才被李玄都出手相救之后,她便心悦诚服,又是身陷险境之中,自然知道轻重。 相较于苏云姣的云淡风轻,那名女子就要凄惨许多,身上已经是衣衫褴褛,皆是拜苏云姣所赐,虽然她的体魄极为诡异,可以无视苏云姣的剑伤,但是积少成多之下,许多地方也开始显现出黑紫之色,现在苏云姣抽身而退,却是让她缓了一大口气。 李玄都瞥了眼这名女子,道:“真是好狠的手段。” 苏云姣小声问道:“怎么说?” 李玄都没有避讳,直接答道:“此人之所以能在你的剑下不死,不是因为她修成了金身、法身,而是因为她本身就是个死人了,肉身已死,神魂犹存,以术法将神魂拘谨于体魄之中,可谓是名副其实的活死人。” 苏云姣的脸上顿时露出厌憎之色。 “好见识。”范文成听闻此言之后,淡笑道:“她的确是个活死人,是被宗主以术法强行炼制成的活死人,似生非生,似死非死,行于阴阳之间,玄妙无比。” 李玄都面无表情,苏云姣却是忍不住出声斥责道:“此举忤逆天道人伦,你们皂阁宗竟是大胆至此,你们就不怕天谴吗?” 范文成淡笑道:“我们皂阁宗的胆子到底有多大,其实我也不知道,但肯定比你想的要大上许多。说句不好听的话,真正大胆的事情,你们还没见过呢。” “你!”苏云姣气急,便要仗剑上前,不过被李玄都伸手拦住,然后就听李玄都对范文成道:“若是我们就此离去,这偌大一座城的百姓岂不是要尽遭毒手?不知有多少人要变成这种不生不死的活死人?” 范文成略微遗憾地哦了一声,身形暴起,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猛然以手中折扇当头劈下,折扇并非是劈砍利器,只是在他手中斩出就要声势惊人。 李玄都向前踏出一步,手中“冷美人”斜撩而起,刀锋与折扇铿锵撞在一起,中年文士狰狞一笑,手中折扇气机刹那暴涨,他自恃境界修为要高于此人,就要来一次一力破万巧,单纯凭借雄浑气机压死此人。 当他即将有信心将其压死时,李玄都欺身而进,又是一掌推向他的胸口。 中年文士也不是那初经阵仗的雏儿,手中折扇下压之势不改,更是不减丝毫力道,同时非但没有躲避,反而任由李玄都拍向自己的胸口。 不过李玄都这一招却是虚招,在即将触及胸口的那一刹那,手腕一翘,反而是向上托住他的下颚,一掌气机猛然倾泻而出,顿时使得范文成倒摔出去,与此同时,李玄都竟是以御剑手法离手驾驭“冷美人”,然后与范文成错身而过,另外一手猛然五指并拢,四指弯曲,唯有食指伸直,蕴含着“无极劲”的一掌狠狠拍在范文成的胸膛上。 范文成的胸口猛然向下一缩,卸去大半力道,不过落地后依然向后滑行出一段极远距离,双脚在地面上割出一条裂痕。 范文成嘴角渗血,抬起袖口轻轻抹去,脸上的笑意愈发阴冷,方才本想硬抗李玄都的一掌,也要将其压个半死,但没想到此人的林及应对能力实在恐怖,如果不是他境界修为要高出一筹,自己就要付出胸口尽碎、心室震伤的巨大代价,不得已他只好全力防守,可即便是如此,也是气血翻涌。 这滋味很久没有感受到了。 李玄都重新伸手握住“冷美人”,对于方才的一番应对,并无太多得意或是后怕。 委实是在过去的诸多厮杀中,经历得实在太多了,单纯以交手经验而论,同辈中的颜飞卿、苏云媗、玉清宁三人,加起来都不如李玄都一人,这也是李玄都往往能够越境而战的重要原因之一。 打个不甚恰当的比方,练武炼气就是练兵,与人交手才是用兵,只会用兵而不会练兵,自然要被别人的精兵强将击溃,但是只会练兵而不会用兵,便容易被人以弱胜强。 范文成轻声道:“看来今天是注定难以善了。” 李玄都道:“若要善了,我何必来此?” 中年文士没有如何动怒,只是收起了手中的折扇,然后身形直接越过天王殿的屋脊,向后倒掠而去,李玄都则顺势前冲,一刀劈开天王殿。 一上一下,两人齐头并进。 在天王殿之后,便是大雄宝殿前的广场。 大雄宝殿乃是一座寺庙的核心所在,僧众在此朝暮集中修持,一般殿堂为三开间,大雄宝殿则为九五开间,象征如同帝王的“九五之尊”。 按照规矩,大雄宝殿前正中摆放一尊宝鼎,刻有该寺寺名,其北则摆放有燃香供佛的大香炉,殿前各有旗杆一对,旗杆顶部各有一个幡斗,设一对雕龙柱或一对玲珑塔,殿内佛像前张挂经幡、欢门及各种法器,使大雄宝殿显得庄严肃穆。 此时在广场上便有一个几乎有等人之高的青铜大鼎,范文成落到大鼎一侧,反手一掌拍在大鼎之上。 一声巨响轰然炸开,当真是洪钟大吕。 鼎身上出现一个掌纹都清晰可见的手印,然后就见这座足有万斤之重的巨鼎被生生拍飞离地,撞向紧随而至的李玄都。 如此重量,就算是先天境的高手被撞上一下,也要被震伤五脏六腑,伤及根本。 面对迎面撞来的青铜巨鼎,李玄都不闪不避,体内气机行大周天,一气流转八百里。 一刀直接将这尊大鼎从中一分为二。 不远处的苏云姣见到这一幕,不由好生佩服,若是她面对这方大鼎,除了躲闪,别无他法,姓李的却是直接一刀劈开,那可是青铜铸造的实心大鼎啊! 霸道,实在是霸道。 不过就在李玄都一刀劈开大鼎的时候,体内运转至极致的气机也是不可避免地有了片刻凝滞,范文成抓住这个时机,身形暴起,以手刀斩向李玄都的头颅,若被斩中,十成十就要被一刀枭首。 李玄都在千钧一发之际,身形身体后仰,欲倒不倒,堪堪躲过了这记凌厉手刀,不过仍是被手刀上带起的凌厉气机在脖子上留下一道血痕。 范文成自是乘势追击,手刀一翻化掌下拍向李玄都的胸口,这一手“摧心式”,乃是皂阁宗的不传之秘,专破护体气机,阴毒无比。这一招“摧心式”结结实实砸下,定要心房寸寸尽碎。 只是才“摧心”两三分,范文成就被李玄都的一拳砸在额头,狠狠摔出去。 第三十六章 铁尸现世 范文成落地站稳之后,终于是有些气急败坏。 他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此人的体魄竟是如此坚韧,他的一招“摧心式”落在此人的身上,别说是摧心,就连表皮都没摧破半分,原本按照他的设想,心是五脏六腑之首,若是心室受损,必然气机凝滞,自然也无法反击,可此人体魄远远出乎他的意料之外,那么接下来的一拳,自然也让他无从防备。 这一拳之后,形势立刻颠倒,伤人之人变成了被伤之人,而被伤之人则变成了伤人之人。一进一出,便是极大的差距。 范文成强压下心头的一口怒气,冷然道:“没想到阁下除了刀剑拳脚之外,还精通佛门的修身之法,倒是范某人小觑阁下了。我想阁下肯定还有其他压箱底的绝技,不妨一并用出,也好让在下开开眼界。” 李玄都平静道:“不必多费心思再用言语试探,没用的。” 范文成眯起双眼,死死盯着眼前这个年轻人。 难道他的运气会有这么差,真遇到了一个不世出的正道天才? 想到这儿,范文成凝神提意,不敢再有半分轻视。 李玄都沉声道:“你说共有三处大阵,也就是三处阵眼,不知道另外两处在何处?” 范文成闻言嘿然道:“阁下也是久在江湖行走之人,你觉得我会告诉你吗?” 李玄都一语双关道:“我觉得会。” “真是好大的口气。”范文成脸色一沉:“那我就再领教一下阁下的绝技!” 几乎就在范文成话音落下的瞬间,一股凶厉之气骤然爆开来,带着凄厉哭嚎之声,向四面八方蔓延开来。 一时间在这曾经的佛门净地中,竟是阴风四起,愁云惨雾,一道道黑影凭空生出,与黑雾一同围绕着范文成的身周飞旋转,将他整个身体掩盖其中。 李玄都向前一步踏出,一身剑意勃发,神鬼辟易。 滚滚黑雾立时在李玄都身周三尺处止步,翻滚沸腾,其中隐隐有苍白人脸浮现,扭曲哀嚎,骇人无比,可无论如何,却是不能近身半分,反倒是李玄都一刀劈出,直接将黑雾劈开一道巨大缺口,不过黑雾滚滚,转瞬间就又缺口弥补。 范文成的身影在黑雾中若隐若现,忽然传出一声轻笑。 刹那之间,黑雾中响起千万笑声,乍听之下好似风吼之声,细听之后又似是冤魂哀嚎。 鬼笑入耳,动辄勾魂,摄魄杀人,无形无痕。 这种鬼蜮伎俩对于李玄都自然无甚用处,但是对付归真境以下之人却是异常好用,几乎是防无可防。 这一刻,苏云姣只觉得眼前先是一黑,紧接着四面八方出现一双双血红的眸子死死盯着自己,仿佛要将自己吞噬殆尽。 不过几乎就在同时,李玄都张口长啸,声音如同炸雷声响,却又被压缩在身周的十丈方圆之内,来回震荡不休,瞬间压过一众鬼魅哀嚎之声,就连黑雾也是翻滚不休,瞬间变淡许多,使苏云姣的眼前重新恢复清明。 李玄都提刀而行,范文成身形向后飘退的同时,不断挥舞手中折扇,生出道道黑色阴风,袭向李玄都。 李玄都又是一刀扫出,虽说没有纯粹武夫的磅礴血气,但是有剑气作为弥补,仍旧是可以以实击虚,这些阴风悉数斩碎。 周身黑雾缭绕的范文成面对浩荡刀势,不想真正触及,虽然他可以正面接下李玄都的一刀,但那是凭借自身的雄浑气机勉力而为,真正到了一决生死的时候,他还是以术法之道为长项,这才是他在江湖中的立身根本所在。眼见“冷美人”的刀锋距离自己不过丈余距离,伸出自己的右手食指,沉声道:“现世。” 一时之间,黑雾愈发暗沉,几乎是伸手不见五指。 与此同时,范文成以折扇抵住“冷美人”的刀锋。 就在李玄都又要补上一拳时,范文成身侧突然出现一道高大身影,笼罩在滚滚黑雾之中,阴气森然,同样是一拳轰出,这一拳悄然无声,竟是半点微风也未带起,相比起李玄都出拳的威势简直是天壤之别。 可就是这么一拳,却让李玄都如临大敌,不得不收拳回防,两个拳头撞在一起,气机震荡不休,余波如同涟漪般向四周扩散开来,地面立时出现无数龟裂痕迹。 黑雾散去稍许,露出这道身影的真容,竟是一个身披一具漆黑甲胄的古怪人物,厚重面甲似乎覆盖住整张脸孔,刚才就是他挥出一拳,阻住了李玄都。 站在李玄都身后不远处的苏云姣惊骇出声道:“这是皂阁宗的铁尸!乃是仿照传说中的铜甲尸炼制而成,力大无比,刀枪不入,极为难缠。” 虽然苏云姣是个惫懒性子,看功法典籍不认真,练武炼气不上心,但是她对于一些游记、志异却是颇为上心,对于其中的内容更是能过目不忘,她曾在宗门内的一本无名志异中看到过关于铜甲尸的故事,讲的是一个小卒在沙场战死之后,又在百年之后重新醒来,发现物是人非,当年的家国俱已不在,而他则变成了不死之躯,力大无穷,刀枪不入,还有种种神异,由此踏上仙路,大杀四方,快意恩仇,又与数不清的仙子女侠结下了数不清的爱恨纠葛。 苏云姣作为一名女子,对于这个故事并不太喜欢,但其中提到的铜甲尸却是让她极为感兴趣。因为这本志异,苏云姣开始从慈航宗的浩瀚典籍中搜寻更多关于铜甲尸的秘闻。 寻常僵尸形成是因为尸体被葬于养尸地中,因人气而尸变起尸,而铜甲尸却是生前死于沙场,死后又被葬于沙场,执念不消,吸纳战场杀伐之气,经过百年以上的孕育,出世之后刀枪难伤水火不入,就是专门用来驱尸捉鬼的术法也难以奏效。 根据慈航宗的史册记载,偶有几次铜甲尸出世,都会引得正邪两派大打出手,正道中人想要消灭铜甲尸,而邪道中人则是想要将其化为己用,尤以皂阁宗为甚。 在养尸这方面,皂阁宗是当之无愧的大行家,在很久之前,甚至可以追溯到皂阁宗鼎盛一时的时候,皂阁宗就已经耗费人力无数捕获了一具铜甲尸,并且以此开始研究铜甲尸,试图以人力造就更多的后天铜甲尸以供驱使,只可惜先天铜甲尸的形成讲究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皂阁宗就算能勉强培育出来,其成本也太过巨大。如今的皂阁宗不比当年,几乎不可能完成此等壮举,于是皂阁宗不得不退而求其次,弱化铜甲尸的部分特质,使其不再完美无缺,以此来换取大批量炼制的可能。 根据慈航宗的记载,皂阁宗还真将此事做成了,弱化了铜甲尸的金刚不坏之躯,取用江湖武夫的尸体,通过各种符篆、秘药、术法淬炼,披上特制铁甲,再埋入养尸地中,最终炼制成一种不完整的后天铜甲尸,尸体和甲胄合二为一,被皂阁宗取名为:“铁尸”。正所谓金、银、铜、铁,铁在铜后,倒也是名副其实。至于更在铜甲尸之上的金银二尸,以及又有“玉尸”之称的太阴尸,则是只有皂阁宗才清楚了。 其实李玄都在东山村中遇到的那具用罗一啸尸体炼成的活尸,就是一具初步祭炼成型的铁尸,虽然并不完整,但也不是寻常高手可以力敌。可惜遇到了颜飞卿,被正一宗的“五雷天心正法”死死克制,未能发挥威力就被颜飞卿毁去。 如今,李玄都所面对的则是一具完整无损的铁尸,而他也不是精通雷法的颜飞卿。 第三十七章 鬼咒剑气 皂阁宗有三大派系,分别对应了“皂阁三炼”的三座大阵:炼神、炼魂、炼尸。抛开与阴阳宗纠缠不清的炼神一脉,另外两大派系经过数百年的发展之后,分别善于养鬼驱鬼之术,以及精通人为养育僵尸鬼怪,再驱使其与人对战。 范文成虽然是炼魂堂之人,但根本还是精通炼尸之术,这尊铁尸乃是他这一脉的代代相传之物,至今已经有近百年的光景,在百年之中,有三位归真境宗师和十位先天境小宗师对铁尸加以完善,使得原本晦暗无光的黑色铁甲都显露出暗金之色,竟是与先天铜甲尸有了几分相似,这也是范文成的最大依仗。 听到苏云姣的话语之后,范文成笑道:“小姑娘有些见识,竟然认得我宗的铁尸。” 苏云姣顾不得搭理此人,急声对李玄都说道:“铁尸虽然比不得货真价实的铜甲尸,但也万不可小觑,而且这具铁尸似乎与传闻中的铁尸略有不同。” 李玄都低低应了一声,然后毫不犹豫地开始前冲。 剑道一途,从来都是向直而行。 李玄都的浑身剑意已经十分凌厉,此时又是更上一层楼,一时间剑气如风,猎猎作响,不断将周围的黑雾切割破碎。 李玄都一刀斩出,重重黑雾顿时被撕裂开来。 凡是与“冷美人”接触的黑雾就像是冰雪遇到了岩浆,嗤嗤作响,然后化作虚无。 身披漆黑铁甲的铁尸将双臂交错与胸前,试图以自己的身躯挡下这极为骇人的一刀。 刀锋与铁尸双臂上的铁甲相撞,爆开一大串耀眼火星。 李玄都这一刀没能切断铁尸的双臂,只是将他的臂甲切开一线缝隙,因为铁尸的本身躯体比之铁甲毫不逊色,甚至是犹有胜之,没有什么花哨,就是凭借体魄,成功挡下了李玄都的一刀。 铁尸双脚狠狠踏地,在地面上踩踏出一拳龟裂痕迹,然后借着这股反震之力,以自己的身体为兵器,轰然撞向李玄都。 李玄都横刀身前,挡下这一撞的同时,身形也随之向后退去,双脚在地面上犁出两道好似水渠的沟壑。 铁尸得势不饶人,紧随而至,又是一拳直轰李玄都的面门。 李玄都向前踏出一步,先是以较之刀锋更厚的刀背横于身前,“冷美人”在一瞬之间与铁尸的拳头相触六次,将这一拳的力道分流为六次抵挡,故而没有被这一拳击退 对付重甲,刀剑等利器反而不如重锤等钝器,所以李玄都紧接着反手又以刀腹拍在铁尸的胸口上,响起一声沉闷声音,好似是寺庙撞钟,迫使躯体更胜铜皮铁骨的铁尸不断向后退去,一直退出十余丈的距离之后,才堪堪止住脚步,胸口位置的甲胄完全炸开,可见甲胄之下的漆黑血肉,正在缓缓蠕动再生,不过紧接着就被剑气绞杀,旋生旋灭,诡异非常。 这一刀,李玄都却是抛却了“冷美人”的刀锋之利,转而以纯粹剑气伤人,借助这一拍之势,使剑气透体而入,而李玄都的剑气之盛,足以破开铁尸的体魄。 不过铁尸乃是皂阁宗耗费无数人力物力培育而成,自然不是这般不堪一击。 下一刻,它轰然起身,开始第二次前冲。整个人如同巨象奔腾,将它与李玄都之间的地面生生踩踏出不同程度的坍塌,呼啸的声音汇聚成一声轰鸣,凶猛得一塌糊涂。 李玄都将“冷美人”横于身前。 铁尸以肩靠之势狠狠撞在“冷美人”的刀身上,好像大浪大潮撞在大堤之上,使“冷美人”弯曲出一个惊心动魄的骇人弧度。 李玄都保持横刀身前的姿势,双脚不动,然后“冷美人”猛然绷直,铁尸被反震之力向后震退丈余距离。 就在李玄都与铁尸交手的时候,范文成也没有干看着,他的武道修为不算出众,可术法修为却是着实不弱,眼前这名用刀的剑客再凌厉刚猛,有了铁尸作为牵制,他便可以腾出手来,准备一些耗时较长的术法,然后一锤定音。 只见他从袖中取出一把匕首,依次割开左手五指的指尖,然后再将匕首交替到左手中,将右手五指的指尖也悉数割开,十指流血不止,然后他以十指的鲜血为墨,以十指为笔,在虚空中画出一道极为繁复的符篆。 李玄都用余光扫了一眼,他虽然略通术法,但也顶多就是登堂入室的水平,真正的各宗秘传,就不是他之所长了,反倒是苏云姣这个惫懒女子竟是给认了出来,急促喊道:“这人用的是阴阳宗‘鬼咒’,同时也是皂阁宗炼神一派的擅长手段,一旦被‘鬼咒’入体,整个人立时便会行将朽木,体内气血凝滞不畅,一定要小心!” 说来也是巧了,换成其他的皂阁宗绝技,苏云姣多半是认不出来的,可唯有这“鬼咒”之术,却能让她一眼认出,只因为她曾经听自己的姐姐说起过,当年在帝京之战时,有邪道高人在暗中出手,用的就是“鬼咒”,使得多位太平宗高手身躯朽坏,所以她曾详细询问过姐姐有关“鬼咒”之事。 从这一点上来说,范文成的运气无疑是坏到了极点,自己压箱底的两门绝技:铁尸和“鬼咒”,竟然都被苏云姣认出。正如李玄都所说,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无疑让李玄都平添了几分胜算。 李玄都听闻“鬼咒”二字,立时想起了风雷派的宋老哥,他便是死于“鬼咒”,在身中“鬼咒”之后,就算是神霄宗的宗主也是束手无策,死后尸体还要尸变,可见“鬼咒”的厉害,李玄都不敢有丝毫大意,在一瞬之间,连出三刀,强行将纠缠自己的铁尸逼退,然后身形一掠,冲向正在画符施法的范文成。 范文成却是不惧,仍旧画符不停,而那名女弟子则是瞬间来到他的身前,为他挡下了李玄都的一刀。 女子从额头到小腹,几乎被这一刀劈烂,皮肉翻开,血肉模糊,但不管如何凄惨,她终究是挡下了这一刀,为范文成争取到了最关键的一点时间。 只见在范文成的十指之下,一道黑红色的符篆缓缓成形,然后瞬间消散无形,化作无数肉眼难见的黑色气息,朝李玄都飘荡而来。 李玄都没有“天眼通”,瞧不见这些气息,但是他多年与人厮杀的经历却让他在这一瞬间感受到了莫大的危险,不得不脚下一点,向后飘然退去。 可这些黑色气息却是如有灵智一般,紧随着李玄都不放。再加上那具铁尸也开始拦截李玄都,一下子便使李玄都陷入到极为危急的境地之中。 退无可退,李玄都便只能舍身一搏。 他平生所学,抛开那些其他宗门的“杂学”不谈,只说本门绝技,以“玄微真术”为本,以“北斗三十六剑诀”为用,辅以各种玄妙剑式,有斩断气数纠缠的“逆剑转阴阳”,有牵引敌人体内气机的“剑震苍雷”,有用作禁制之法的“三分绝剑”,也有针对神魂的“六灭一念剑”。此时这些都不适用,唯有“元一初始剑气”。 元始者,阴阳合一,形之始也。“元一初始剑气”以气化形,有形而无质,无质所以循之不得,无有生灭,故而不受物缚,无可制御也。方士们常说,只有术法才能胜过术法,那么对待无形之敌,方用无形之剑。 只见李玄都举起手中的“冷美人”横于眼前,以双指轻轻抹过雪白刀身。 以他所在之处为中心,方圆百丈之内,尽皆剑气。 第三十八章 烟雾袅袅 “元一初始剑气”,足足用了四字形容此剑气,可见此剑气的厉害之处,李玄都之所以不提前用出,是因为以他此时的修为,想要用出此等剑气还是稍微力有不逮。事实上,就算他在自己的巅峰之时,也甚少用出此剑气,一则是因为消耗太大,二则是因为有杀鸡用牛刀之嫌,只是到了此时此刻,却是没有更好的选择了。 “元一初始剑气”一出,那些想要侵袭入李玄都体内的黑色气息顿时受阻,虽然未被剑气彻底绞杀,但也是连连后退,近不得李玄都之身。 至于那铁尸,虽然一身体魄更胜于铜皮铁骨,几乎不逊于龙哮云之流的“金刚之身”,但是此时遇到有形无质的“元一初始剑气”,根本无从抵御,被剑气浸入体内之后,虽然不至于立毙当场,但是与活人中了“鬼咒”差不多,行将朽木,却是动弹不得了。 不过李玄都也不好受,他在巅峰之时尚要感觉此剑气耗费极大,又遑论此时,而且此时他用出的“元一初始剑气”也比不得巅峰之时的锋芒,斩不断黑色气息,心知此剑气只能拖延片刻功夫,若是不能真正解决问题,也难以扭转败局,除非是再动用“人间世”,可一旦动用“人间世”,结果也殊为难料。 正当李玄都心思几转之间,场上局势却是陡然一变,不知从何处飘荡出一片烟雾,非白非黑,反而是灰蒙蒙的,就像是以烟斗食烟之人吐出的烟雾。 这烟雾刚一出现,便开始吞噬“鬼咒”所化的黑色气息,如同两军相争,互相蚕食。 如此一来,却是让李玄都的压力大减,将外放的“元一初始剑气”一收,然后他也不去管两者相争,而是直奔暂时受制于“元一初始剑气”的铁尸而去,若非有铁尸的阻挠纠缠,他也不至于让范文成在自己眼皮子底下用出耗时极长的“鬼咒”,此时自然是先除去铁尸,以免后患。 范文成则是脸色大变,如何也没想到,如今的北芒县城中竟然还有人从旁窥视,难道会是苏云媗?可按照原本的计划,苏云媗此时也应是自顾不暇,绝不会出现在此地。 到底是哪里出了纰漏? 范文成来不及深思,就见那些不知从何处而来的烟雾已经开始大片蚕食“鬼咒”的黑色气息,恐怕用不了多久便会将其全部灭去,而铁尸那边也不乐观,转眼之间已经被李玄都连砍三刀,一只手臂竟是被生生斩断,这让范文成感觉自己心里简直是在滴血。要知道这铁尸乃是他在皂阁宗中安身立命的本钱,若是折损在这里,那他这次在北芒县城潜伏数年之久,注定是得不偿失了,哪怕最终大功告成,宗内论功行赏,他能拿到手的分润,都未必能修复铁尸。 为今之计,不应再与这些人继续死扛下去,当走为上策。 就在范文成萌生退意的时候,有一人影飘进了佛寺之中,一挥手,灰色的烟雾顿时气势大盛,瞬间便将那道“鬼咒”蚕食殆尽。 范文成顿时大惊失色,没想到来人竟是一个毫不逊于他的高手,眼下一个用刀的剑客就已经十分棘手,若是再多上一个正道高手,那他岂有幸理? 想到这儿,他也顾不得什么铁尸,两只大袖一摆,卷起滚滚黑雾遮蔽自身行迹。 不过来人却是早已算准了他的手段,就在他要以双袖卷起烟雾的时候,来人手中多出了一根烟杆,只是轻描淡写地一挥,就见黑雾仿佛受到莫大的吸力一般,呈现出一个倒螺旋之状,开始不受控制地涌入那小小烟锅之中。 与此同时,那层灰蒙蒙的烟雾也随之散去,先前烟雾弥漫,范文成看不清来人的长相,只能隐约看到一道人影,现在他终于看清了来人的相貌,却是个风韵不减当年的美貌妇人。 这美貌妇人也不说话,只是一手持着烟杆,似笑非笑地望着范文成。 现出身形的范文成愈发震惊,知道自己今日遇到了对手,而且还是要命的那种,不敢再有半分马虎大意,赶忙从自己的须弥宝物中取出两道符篆,一道被他夹在食中二指之间,只是轻轻一晃,符纸自燃,然后朝来人丢出;另外一道则是直接贴在了自己的额头位置,有些怪异滑稽。 这两道符篆也是大有来历,丢出的那道的符篆名为“镇鬼符”,乍一听之下,似是捉鬼所用的符篆,可惜术无正邪,因人而异,这道“镇鬼符”本是阁皂一脉的手笔,顾名思义,专事用来镇压鬼物,讲究一个镇而不杀,哪怕是阴魅鬼物,也留其一命,可见其仁德。可皂阁宗在背弃阁皂一脉之后,便将这道“镇鬼符”用于拘禁鬼物之用,平日捕捉冤魂炼成厉鬼,设下禁制,然后便锁入“镇鬼符”中,临敌之时,再将厉鬼从“镇鬼符”中放出,用于对敌。 至于那道被范文成贴在额头上的符篆,则名为“阴转逆阳符”,乃是阴阳宗的手笔,将此符贴在自己的身上,便可逆转阴阳,极大压制活人身上的阳气,使得阴气大盛,犹如鬼物一般,不过此举倒不是真的阴阳逆转,只是一种欺天之举。 而且此符篆还要搭配阴阳宗的“阴阳门”,“阴阳门”乃是许多厉鬼的拿手好戏,在方士中流传甚广,其根本要义在于暂时打通阴阳两界,穿行于两界缝隙,使人得以瞬行百里,只是与人交手时,此法难以动用,因为活人本是属阳,要强行穿行阴界缝隙,是一件极为艰难之事,若是与旁人交手时,气机震荡之下,“阴阳门”本就极难维持,在活人进入“阴阳门”的那一刹那,便会因为阳气之故而崩溃。 不过如果以“阴转逆阳符”,强行压制自身阳气,转而如鬼魅之流盛于阴气,那么便可使人在对战时强行通过“阴阳门”。 此时范文成所打的主意就很明白了,先是以“镇鬼符”中的厉鬼拖延住那名不速之客,不求多久,只要有片刻功夫即可,然后以“阴转逆阳符” 的功效,强行通过“阴阳门”逃离此地。 可惜他的此举仍旧是在妇人的算计之中。 只见那妇人取下烟斗上悬挂的荷包,然后轻轻一抖,这个荷包竟是与颜飞卿的“乾坤袋”有几分异曲同工之妙,袋口张开足有碗口大小,从荷包中生出一股吸摄之力,那名刚刚从“镇鬼符”中放出的厉鬼,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便化作滚滚黑烟,直接被吸入荷包之中。 这一手让正在施术打开“阴阳门”的范文成生出几分绝望之意了,先是炼神一脉的“鬼咒”被此人所破,接下来炼魂一脉的“镇鬼符”又被此人所破,如果炼尸一脉的铁尸还在身边还好,可偏偏此时被那用刀的剑客给拦下蹂躏,如今炼魂、炼尸、炼神三脉绝技尽出,他已是技穷,如何能敌得过眼前之人? 已经无法可想的范文成一咬牙,继续施术打开“阴阳门”。 只见先是从他的指尖飞出星火点点连接成一线,然后一线首尾相接,化作一道长方形的幽幽门户。其中似有一道无形界限,荡漾起层层似是水纹的气机涟漪。 就在此时,妇人突然一扬手,从她的袖口中飞出一颗石子状的物事,径直飞入门户之中,仿佛一颗巨石砸入湖水之中,立时在只有轻微涟漪的湖面上掀起一阵惊涛骇浪,然后这道“阴阳门”便彻底烟消云散了。 范文成既惊且俱:“这是太平宗‘八部神通’中的‘混元石’,你是太平宗的人。” 第三十九章 陆夫人 范文成如何也没有想到,自己负责的这处阵眼,竟然会在极短的时间内汇聚了三位正道高手,是正道中人早有谋划,三处阵眼都是如此?还是说自己格外倒霉,走了背字? 只是现在再去深究这些已经没有任何意义,当务之急是如何脱身。 此时“阴阳门”已经不能再用,那便只有五行遁术了。可正应了“自作孽不可活”的老化,此时城内阴阳颠倒,阳衰而阴盛,有违天地之理,那么依循天地之道而用的五行遁术也失去了效用。这便是武夫的好处所在了,如果换成一名同境界的武道高手,无论是阴盛是阳盛,都无甚紧要,只要体魄无损,天下大可去得,可惜范文成不是武夫,他刚纵身跃起,就被妇人一烟杆打在腿上,于是刚刚飘起,便又重重落回地面。 妇人正是太平客栈的老板娘,也就是苏云媗口中的陆夫人,她之所以会来到此地,是因为她也算准了北芒县城之中会有大事发生,不管怎么说,太平宗都是正道一脉,在必要时候,还是要联手共抗邪道,更何况满城之人的性命,也不能坐视不管。 其实她与南柯子一般,都不是擅长武斗之人,好在有李玄都开路在先,让她有了出手的机会,这才能一举破去范文成的各种手段。 她走到断了一条腿的范文成面前,开口道:“素闻皂阁宗有内三堂和外四坛之说,分别是:炼神堂、炼魂堂、炼尸堂,以及赢勾坛、后卿坛、旱魃坛、将臣坛、如果妾身所猜不错的话,你应该是皂阁宗的将臣坛坛主范文成。” 范文成因为断了一条腿的缘故,不得不半跪于地,道:“不错,正是在下。不知尊驾是太平宗的哪位?” “区区贱名,不值一提,无名小卒耳。”陆夫人道:“倒是范坛主,如今你手段用尽,已是阶下之囚,不应问我是谁,应该好好想一想如何保住自己的性命了。” 就在两人说话之间,李玄都脚尖一点,在地面上踩踏出一坑,然后以刀腹拍在铁尸戴有头盔的脑袋上,铁尸倒飞出去,伴随着一阵轰隆的破碎声音,直接撞碎了整座山门殿。 李玄都的身形稍稍凝滞,将身上所受之反震力悉数转嫁入脚下地面,使得地面龟裂出一片网状碎纹,然后一跃随行,来到刚刚从废墟中起身的铁尸面前,以刀背狠狠砸在铁尸的脖子上,再次将其砸飞出去。 不等其站起,李玄都随手将“冷美人”斜斜插在身边地面,然后单手拎起半只大鼎,狠狠砸在铁尸的脑袋上。 虽然李玄都是用剑之人,严格来说是一名剑客,在武夫中属于借助外力的异类,但一身体魄是归真境的体魄,也是武夫之属,就连范文成这个方士都能一掌拍飞大鼎,他在运转气机之后,气力自然不逊于范文成这个方士。 这半只大鼎直接扭曲变形,可铁尸更不好受,头上的铁盔直接碎裂不说,连同整个天灵也没能幸免。 李玄都得势不饶人,继续一下一下砸在铁尸身上,直到把铁尸砸得不能动弹了,李玄都才丢掉手中已经看不出原型的半只大鼎。 见此一幕,范文成终于是彻底绝望,开始思索那妇人口中所说的保命之道。 什么保命之道,无非是要他供出皂阁宗在北芒县城中的种种布置罢了,可这等事情,又岂是能够乱说的?一旦说出了口,纵使这些正道中人遵守信用,放他一马,能保住一时性命,可是事后他又如何在皂阁宗内立足?皂阁宗绵延千年,甚至曾经一度问鼎江湖,自然有其道理,就算现在衰弱,不得不依附于阴阳宗,可仍旧是邪道十宗中排名前五的宗门,作为皂阁宗的四大坛主之一,范文成深知背叛皂阁宗的下场,不会比死好上多少。 范文成眼神闪烁,脸色更是阴晴不定。 此时苏云姣有些心神不宁,她认出了这位出手解围之人就是那日客栈中的老板娘,也听到了范文成的话语,知道她是太平宗的高手,再联想到李玄都与姐姐在客栈中的交谈,便有些心虚。 好在这个时候,李玄都已经处理完了铁尸,悠悠吐出一口浊气之后,拔出斜插在地面上的“冷美人”重新归入鞘中,朝这边走来。 陆夫人望向李玄都,笑道:“李公子,人该怎么处置,要不你给拿个主意?” 李玄都道:“如果是老板娘的话,那我还可以做一回主,可如果是陆夫人,那我就不好做主了,毕竟是前辈。” 陆夫人一笑道:“哪里就是什么前辈了。别人不知道李公子的底细,难道我还不知道吗?以李公子的师承,能做你前辈之人,怕是屈指可数。就算正道十二宗同气连枝,大家都以师兄弟论之,李公子至多也就是称呼我一声陆师姐了。” 陆夫人一顿,接着说道:“再者说了,难道开客栈的老板娘和太平宗的陆夫人,就不是同一个人了?” 范文成越听越心惊,太平宗陆夫人的名头,他自然是听说过的,在江湖上,不以真名示人却又能闯出偌大名头的,就那么屈指可数的几个人,比如说自家宗主,世人只知道他姓藏,成名极久,常年以老人容貌示人,故而被称为藏老人。再就是这位太平宗的陆夫人,极是精通占验之道,不过真正让她名扬江湖的,还是她的那位夫君。 陆夫人已经是不俗,可听她的语气,这个用刀剑客的来头更大,什么叫“能做你前辈之人屈指可数”?这岂不是说此人的师承极高? 就在此时,李玄都望向范文成,道:“好,那我便做一回主,也不让这位范坛主为难了,干脆是一刀杀了,皂阁宗妖人伏诛,我们三位正道中人惩奸除恶,誉满江湖,岂不美哉?” 范文成心头猛地一惊,然后就见刀光一闪,一颗好大人头已经滚落在地。 李玄都轻抖“冷美人”,一颗颗血珠在刀锋上滚动。 滚落在地的头颅仍旧大大睁着双眼,死不瞑目。 不过李玄都根本没有去看这颗头颅,而是抬头望去。 只见从范文成尸体中逸散而出的气机,又凝聚成另外一个范文成,立于空中。 陆夫人恍然道:“原来是阴神出窍。” 以阴神显化成形的范文成满是愤恨,“你们毁我躯体,今日绝走不出这座北芒县城!” 说罢,他便要化作滚滚黑烟,向外逃去。 “也未见得。”陆夫人面色平静,又是一扬手。 点点寒芒闪出。 范文成的阴神顿时惨叫一声,却是太平宗“八部神通”中的“锁神钉”,最是克制阴神鬼物之流。 陆夫人向前踏出一步,一伸手道:“哪里走?” 七颗钉子的轮廓呈现七星之势出现在范文成阴神的身上,将其钉在虚空上,动弹不得。 李玄都不急不缓道:“‘青蛟’一剑,仿照正一宗的‘青云’而铸,钉杀胎光、爽灵、幽精三魂!” “‘紫凰’一剑,仿照正一宗的‘紫霞’而铸,斩杀尸狗、伏矢、雀阴、吞贼、非毒、除秽、臭肺七魄!” “剑起!” 话音落下,有一青一紫两道惊虹掠向范文成的阴神。 范文成的阴神来不及说话,就被两柄飞剑贯穿。 阴神分明是有形无质,却被飞剑刺入其中,嗤嗤作响,范文成也好似活人中剑一般,露出痛苦之态。 如此来回十剑之后,范文成终于是烟消云散。 第四十章 见者有份 范文成伏诛之后,老板娘又开始悠然抽烟,苏云姣则是神游物外,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只是看其表情,倒是很纠结的样子。 李玄都不去管这一大一小两个女人,蹲在范文成的尸体前,上下摸索一阵后,除了那柄折扇以外,就是一个玉球状的须弥宝物。 对于这种事情,李玄都可以说是轻车熟路了,当年在江北被人追杀,一开始的时候,也是自恃清高,不会去动这些死人遗物,直到有一次,李玄都将一名成名多年的高手挑翻在地之后,发现这位高手的遗物很快就被同行之人瓜分殆尽,若说这些同行之人是死者的同门、亲人也就罢了,偏偏尽是些萍水之交,顶破天是个酒肉朋友,更有甚者,他们与李玄都也没什么仇怨,更不想追杀李玄都,就是抱着发财心思来的。人是李玄都杀的,恶名也是由李玄都来背,可好处却让这些宵小之辈得去了,这算什么事? 这让李玄都想起了他早年时读过的一本游记,那游记上说在海外婆娑州有一望无际的草原,草原上有狮子、豺狗、秃鹫,每逢狮子捕获猎物之后,都会有豺狗和秃鹫尾随,待到狮子吃完之后,豺狗和秃鹫就会一拥而上,将剩余的尸体分而食之。 那时候的紫府剑仙是狮子,江北群雄是猎物,这些江湖宵小便是秃鹫和豺狗。 于是李玄都转变了做法,每次杀完人之后,都会仔细搜索一遍,什么也不剩下,如此便造成了两个后果,一个后果是紫府剑仙的江湖风评愈发不堪,另外一个后果便是造就了今日学贯诸家的李玄都。当然,还有许多兵器和财物,不过那些东西很快就被李玄都挥霍一空,毕竟行走江湖是万万离不开银钱的。 李玄都先是翻看了下那把折扇,以黑牙玉为扇骨,这种玉极为坚硬,因为形似黑色的猛兽牙齿而得名,以玄色飞燕笺为扇面,在补天宗中有一位女子大宗师,专门制作此物,一寸十金。又以金字书太上道祖的三千言,单以品相而言,是件不错的灵物。 然后就是须弥物,打开须弥物中,不出所料,其中有为数众多的秘籍,至于江湖中人为何要将秘籍随身携带,其实原因也很简单,既然有了须弥宝物,那么何必费尽心思藏在其他地方?放在哪里都不如随身携带安全。 而且练功也不是一朝一夕之事,乃是一个日积月累的漫长过程,秘籍也不是一本薄薄十几页的小册子,大多是一部分成上中下数册的巨著,其中涉及各种经络图、气机流转图,就拿穴位图来说,可能就有足足有数千个,不是每个人都有李玄都这种几乎过目不忘的本事,多数人就是背上几年也背不下的,只能放在身上,随时翻阅参考。 就是强如醉春风这位归真境九重楼的大高手,在修炼“大欢喜禅”时,也是要不断翻阅对照秘籍。 此时范文成身上的一部秘籍就是皂阁宗的《炼尸真典》,足足有三寸厚,李玄都粗略翻看了一下,上面除了讲炼尸之法外,还有上千种炼尸秘药的药方,甚至还有各种图样,这等东西,范文成怎么可能背得下来,而且练功也好,炼药也罢,都容不得丝毫差错,一个不慎便是走火入魔或是炼尸失败的下场,万一记忆差错又该怎么办?所以只能将秘籍随身携带。 当然范文成也肯定想过秘籍落到旁人手中的问题,所以这本秘籍是动了手脚的,书页上淬有皂阁宗独有的尸毒,若是寻常人碰了,轻则要壮士断腕,重则一命呜呼,只是李玄都有“漏尽通”的体魄,不怕就是了。 另外一本秘籍则是阴阳宗的《阴神大法》,与妙真宗的《阳神大法》堪称是双星并耀,考虑到皂阁宗与阴阳宗的关系,所以范文成身上有这部秘籍也合情合理, 这两部秘籍,一本是炼尸之法,向来为正道中人所唾弃不耻,注定要被李玄都束之高阁,至于《阴神大法》,虽是出自阴阳宗,但却是公认的玄门大道,只可惜李玄都走的是武夫一途,灵肉合一,也不会修习。 这次唯一能称之为收获的,也就是这柄折扇了,还算有些用处。 就在此时,陆夫人终于吸完了烟管中的雾气,从她的唇齿间飘散出几率黑色烟雾,这才开口道:“阴阳宗与太平宗同根同源,妾身想要向李公子讨要这本《阴神大法》,不知李公子可否割爱?” 李玄都笑道:“今日若不是有陆师姐出手相助,我怕是早已凶多吉少,哪有什么割爱不割爱的。” 说着,他将那本《阴神大法》递给陆夫人。 陆夫人也不客气,接过秘籍之后,手腕一翻,便收入了自己的须弥宝物中。 然后李玄都又对苏云姣招了招手,道:“苏师妹。” 因为苏云姣还未取表字,正道十二宗又是同气连枝,故而李玄都如此称呼也无错处。 苏云姣这才回过神来,也不计较这些,赶忙来到李玄都的面前。 李玄都将那部《炼尸真典》放入须弥宝物中,将须弥宝物教给她,道:“江湖上有个说法,叫做见者有份,这是你的那一份。” 苏云姣怔怔地接过须弥宝物,明明是入手微凉,却觉得有些烫手,便想要婉拒。 只是不等她开口,就听李玄都嘱托道:“这本《炼尸真典》上有毒,不要去翻看,你只要拿着它交给宗门的长辈,就是大功一件,日后你行走江湖,在宗门立足,总不能一直靠着你姐姐。” 苏云姣听了这些嘱托的话语,忽然觉得心底有些暖意,然后拒绝的话便没有说出口。 她忽然觉得,为兄也好,为姐也罢,就应该是这种样子。 师父说话总是云遮雾绕,一年到头也见不到几次。姐姐说话总是很严厉,每次见面,她都只能乖乖站着,大气也敢喘,就像在关雀客栈中,姐姐进门与李玄都见礼,却看都不看她一眼。江湖中人称呼她为苏小仙子,觉得她距离苏大仙子很近,其实她也如那些江湖人一般,距离苏大仙子很远。 她不是怨自己的姐姐,她也知道自己能有自己今日的一切,多半是因为姐姐的缘故,她只是人心不足的一点奢望而已。 李玄都看在眼中,没有说话。 苏云姣的想法不能算错,但是有一点没有想明白,如果这份好意不是李玄都给出的,或者说李玄都没有高绝的修为和煊赫的身份,只是江湖中的一个无名小卒,她还会如此感触吗? 陆夫人同样把这一切都看在眼中,束音成线,幽幽道:“有能耐的男人,只要随手施舍一点好处,便会把女子感动得撕心裂肺。无能的男人,就算把自己的心给掏出来,女子也不会多看一眼,至多是念你是个好人。可这些有能耐的男人,终究是少数,身旁总是围绕着许多女人,于是许多女子在败给别的女子之后,又要恨恨地骂上一句:‘天下男子尽是负心薄幸之人。’可怜见的,有那专注于你的痴心男子,你可曾给过他机会?” 李玄都哑然失笑道:“陆夫人这是话中有话。” 陆夫人一笑道:“只是过来人的经验之谈。” 李玄都一笑置之。 他倒是没有太多别的心思,只是经历的事情多了之后,对于这些无用的身外之物,看得很淡。与其死死握在自己的手中,倒不如让出去做个顺水人情,还能让别人念个好。 第四十一章 南斗破阵 “分赃”完毕之后,三人走进这座寺庙的大雄宝殿。 大雄宝殿乃是一座寺庙的核心所在,僧众在此朝暮集中修持,一般殿堂为三开间,大雄宝殿则为九五开间,象征如同帝王的“九五之尊”。不过当李玄都和陆夫人来到殿前时,空空荡荡,只有满地狼藉。 在踏进大雄宝殿的那一刹那,李玄都忽然觉得眼前有无数浮光掠影,周围空间开始虚幻扭曲,使人如坠云山雾海,而且弥漫在这里的阴气更是铺天盖地,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来。 陆夫人对此无动于衷,开口道:“此地乃是‘炼魂阵’的阵眼所在,有阵法守护,小心。” 然后就见陆夫人手中多出一面小镜,此乃太平宗“八部神通”中的“天波镜”,她屈指一弹,镜子破碎化作一圈青光以她为中心向四周扩散开来,将所有阴气涤荡一空。 种种幻象消失不见,殿内复归清明。 大雄宝殿只能供奉佛祖,而供奉佛祖又有一、三、五、七不同。一是指殿内只有一尊佛,分为坐佛、立佛和卧佛。三是指殿内供奉三尊佛,分为三身佛、横三世佛、竖三世佛。五是东、南、西、北、中五方佛,七则是过去七佛,又称原始七佛。 此时大雄宝殿中供奉的是一尊佛,也就是世人所说的佛祖,只是此时佛像的头颅已经不见,身上亦是刻绘了诸多不知名的符箓,密密麻麻,甚至还有鲜血泼洒其上,因为时日已久的缘故,已经发黑。 李玄指着望向那尊无头佛说道:“皂阁宗也是好大的担子,竟敢如此亵渎佛像。” 陆夫人道:“这有什么不敢的,不管怎么说,皂阁宗还是我们道门一脉,拜的是太上道祖,可不是西方佛祖。” 陆夫人指着这尊坐佛道:“这里便是阵眼的根本所在,若是将其毁去,此阵也就破了。不过有一个问题,如果破去了此阵,也就惊动了城中的其他皂阁宗之人,” 李玄都点了点头,道:“陆师姐说的是,不能轻举妄动,须得谋定后动。” 陆夫人一挥袖,在地面上出现一副北芒县城的地势图,就像一座栩栩如生的沙盘,大到县衙、佛寺、酒楼,小到民居、水井、摊位,应有尽有,数十道地脉泉路纷纷亮起,自行流转,浑然天成。然后她洒出三支竹签,竹签如有灵性一般,围绕小城盘旋一周之后,分别落在城内的佛寺、县衙和关雀酒楼位置。 陆夫人道:“皂阁宗在北芒县城中布下了三座大阵,于是就有了三个阵眼,这三个阵眼分别在这三个地方。” 李玄都望了一眼,道:“如今我们就在佛寺之中,还有另外两处。从佛寺出去之后,往城内方向走是县衙,往城外方向走是关雀客栈,依照陆师姐的意思,我们是去县衙,还是去关雀客栈?” 陆夫人道:“皂阁宗的‘三炼大阵’,佛寺是‘炼魂阵’的阵眼,关雀客栈是‘炼尸阵’的阵眼,县衙是‘炼神阵’的阵眼,以威力而论,以‘炼神阵’居首,故而县衙最为重要,皂阁宗必定在此地留下众多高人把守,仅凭我们几人之力过去,怕是羊入虎口。” 李玄都了然道:“那陆师姐的意思是去关雀客栈了。” 陆夫人点了点头。 李玄都转头望向那座佛像,说道:“那就有劳陆师姐先破去这处阵眼。” 陆夫人收起手中的烟杆,然后从须弥宝物中取出一个小巧算盘,一手掐诀,脚下踏罡,在身前凭空生出一副南斗星图。 所谓北斗主死,故而有“北斗三十六剑诀”,既是世间第一等的剑诀,也是最上等的御剑手法,主杀伐事;南斗则是主生,由此衍生出一门神通,名为“南斗二十八阵图”,可用作布阵之法,也可用作破阵之法,还能用作占验卜算之事。 如果李玄都没有看错的话,这个算盘似乎就是当初掌柜的所用的算盘。 老板娘一晃算盘,共有二十八颗算珠依照天干地支而动。 星图骤然变化。 东、南、西、北各七宿化为九野九天。 陆夫人拨动算珠,星图随之转变,沉声道:“中央钧天:角宿、亢宿、氐宿。” 弥漫于佛殿之中的阴气开始迅速衰减,佛像上也随之出现无数裂纹。 陆夫人再一拨算盘,星图再变:“东方苍天:房宿、心宿、尾宿; 东北变天:箕宿、斗宿、牛宿。” 佛殿之间骤放光明如白昼。光明之下,佛像周身黑气翻滚不休,仿佛烈火灼烧污秽。原本藏匿于黑气中的无数冤魂,面容骤然变得模糊,飘摇不定。 陆夫人的额头上渗出汗水,最后一次拨动算盘:“北方玄天:女宿、虚宿、危宿、室宿;西北幽天:壁宿、奎宿、娄宿;西方颢天:胃宿、昴宿、毕宿; 西南朱天:觜宿、参宿、井宿;南方炎天:鬼宿、柳宿、星宿。 东南阳天:张宿、翼宿、轸宿。” 星图碎裂,上应星辰,牵动星辰之力。 东方苍龙七宿、西方白虎七宿、南方朱雀七宿、北方玄武七宿,同时一亮。继而犹若实质的星光如银河倒落,轰然落下。 一圈圈肉眼可见的涟漪向四周扩散开来,浩浩汤汤如大江东去,沛然莫御,波及整个佛寺。 最后残存的些许阴气如冰雪消融,转眼间便化为乌有。 整个佛寺开始剧烈抖动起来,地面上有无数沟壑裂开,向四方蔓延,殿阁塌陷,墙壁倾倒,路径撕裂,落石飞沙不绝。 这座佛寺被皂阁宗经营多年,以大雄宝殿为核心,所有佛殿楼阁都被刻下了符咒禁制,使这座佛寺化作一个巨大的聚煞大阵,再与地气相连,由此成为“炼魂阵”的根本所在,所以想要破去此阵,就难免将此间寺庙一起毁去。 李玄都终于明白,为何陆夫人说破阵会惊动其他人,这种阵势,只要不是聋子瞎子,哪个不知道的。 陆夫人将算盘收起,道:“当家的不放心我一个人来这边,便把他的法宝借给了我,若没有此物,我还真破不去此阵。” 李玄都轻声道:“以力破阵也是可以的。” 陆夫人瞥了他一眼,淡笑道:“这是你们宗门最擅长做的事情。” 李玄都一笑置之。 陆夫人又取出烟杆,道:“我们该走了,不然就是皂阁宗的人打上门来了。” “也未见得。”李玄都抬头望去。 苏云姣和陆夫人也随之抬头。 只见有一道浩荡剑光当空掠过,在阴沉天幕中生生撕裂开一道缺口。 苏云姣仍不住开口道:“那是姐姐?!” 李玄都点头道:“是她。” 当年在帝京城头之上,苏云姣就已经是弱九,如今四年过去了,已经晋升强九,距离天人境也不过半步之遥,丝毫不逊于当年的紫府剑仙。 就在此时,在苏云媗的前行路上,骤然出现两道漆黑如墨的身影,竟是两具肋生双翼的铁尸,未曾披甲,却手持铁戈,挡住她的去路。 剑光一顿,显出苏云媗的身形,此时的苏云媗与当日在帝京之战时一般模样,身披月白法衣,身绕七色飘带,手中持有一柄流溢着七色华彩的长剑。 颜飞卿身怀诸多宝物,苏云媗也不遑多让,她身上的白衣一眼望去隐隐有白色云气生出,乃是慈航宗中有名的“太乙云衣”,根据术法“太乙五烟罗”的原理所制,披之则诸邪辟易,术法难侵。 那条彩带是上代慈航宗的宗主亲手织就,可以使未曾踏足天人境之人自如凌空御虚。 至于那柄七彩之剑,则是刀剑评排名第七的“妙法莲华”。 第四十二章 北斗杀敌 李玄都收回视线,“苏云媗所去的方向是县衙所在,有她在,皂阁宗一时半刻难以顾及我们,那我们就先去关雀客栈。” 老板娘在一块碎石上磕了磕烟斗,一脸无谓淡然。 苏云姣紧紧握住手中“玄水”,一脸如临大敌。 李玄都轻叹一声,当先出了已经成为废墟的佛寺。 此时整座城池已经完全被黑暗笼罩,好似深夜,一条条街道更是变得凹凸坑洼不平,就像一条条极长的舌头,踩在上头,脚下绵绵软软,仿佛是走在泥沼之中。 在黑暗之中,弥漫了无数散不开的浓郁雾气,就算是李玄都这等身怀修为之人,也望之不穿,看之不透,倒真像是寻常之人行走夜路。 方才苏云媗一闪而逝的剑光,就像是暗室中的一抹火花,微弱、刺眼、时间极短。 在这些黑雾之中,虽然因为“炼魂阵”已经被破的缘故,黑雾中已经没了亡魂,但是“炼尸阵”还在,其中不乏隐藏着许多活尸之流。 陆夫人道:“所谓‘皂阁三炼’,环环相扣,以‘炼魂阵’抽魂之后,生人仍有生气却无魂魄,‘炼尸阵’自行运转,将躯壳化作活尸,现在‘炼魂阵’被破,城内的百姓暂时还不会化为活尸,至于‘炼神阵’,因为皂阁宗极少动用的缘故,我也不是十分清楚,只知道融汇了前两者之长,乃是极为逆天之举。” 李玄都点了点头,缓步向前踏出一步。 任由重重黑影从四面八方袭杀而来,皆不是他的刀下一合之敌,“冷美人”刀锋上弥散开来的霜白气息,使得周围街道上出现一层肉眼可见的白色寒霜。 几名活尸躲闪不及,也被这白色气息沾染,立时凝固不动。 不过陆夫人却是皱起眉头,道:“李公子,切不可如此行事,这样会把周围的活尸全部引来!” 李玄都一笑道:“就是要把它们引来,免得他们再去祸害城中百姓!” 话音还未落下,就听周围响起无数低低嘶吼之声,然后在黑雾中亮起无数红色光点,就好似是无数双眼眸正死死盯着三人。 李玄都丝毫不惧,道:“这些活尸不过是以量取胜,陆师姐,苏师妹,你们两人紧随我身后,杀出一条血路。” 说罢,李玄都也不待两人答应,当先持刀杀出。 陆夫人和苏云姣见状,只能紧随李玄都身后。 此时李玄都不再以剑术对敌,而是用出了胡良的“烈火燎原刀法”,刀法如劫掠之火,大开大合,这等脱胎于沙场的刀法,与同境高手作战,很难占到太大的便宜,可是身陷这种以寡敌众的局面之中,却是再合适不过。 与此同时,在关雀客栈的二楼的外廊上站着一个面容俊秀的年轻道人,瞥了眼李玄都等人所在的方向,轻声笑道:“能把‘炼魂阵’破去,着实不简单,当得起‘正道高手’四字,只是你们破去了‘炼魂阵’,还剩下几分余力来闯我这‘炼尸阵’?” 这名看上去很年轻但双手雪白且有尸斑的年轻道人收回视线,望向当空。 在层层黑云之上,有一道极为耀眼的剑光。 他下意识地以食指轻轻敲击栏杆,要是按照他的想法,一开始就该把皂阁宗的所有高手一股脑放在一处,以皂阁宗的一宗之力,任你是颜飞卿、苏云媗,谁能挡得住?只可惜宗主的胃口实在太大,两边都想要,想要两边并蒂花开,于是只能两边分兵,结果就是当下这么个境地,宗门大计还未成功,已经被人家破了一座“炼魂阵”,既然“炼魂阵”已破,那么作为“炼魂阵”守阵之人的将臣坛坛主范文成,怕是也凶多吉少了,大战未启,先折损一员大将,这算什么?有意思吗? 年轻道人轻叹一声,低下头,视线再次望向那三名正道高手,然后轻咦了一声。 只见众多活尸别说阻拦这三人的前行,就是稍稍拖延的作用都没能起到,尤其是为首的那名刀客,好似秋收时的农人,手里的雪白长刀一挥,便有一片活尸倒地,就像割稻田里的稻子似的。 从年轻道人身后的阴影中走出一个面目和善的中年人,就像世间其他的中年男子一样,有几分富态模样,因为整年做生意的缘故,即使不笑,也会给人几分脸上带笑之感,可真要笑起来的时候,再仔细观察他的双眼,就会发现两个眼角低低垂着,满是丧气,没有半分笑意。 他就是这座关雀客栈的掌柜,虽然他在平时也会做些无关轻重的小善之事,比如说给化缘的僧人几个馒头,或者是给乞丐一些残羹剩饭,但是关雀客栈之所以能在北芒县城中屹立数百年而不倒,不是因为有德无德,而是因为关雀客栈本就是皂阁宗名下的产业,作为皂阁宗在龙门府的桥头堡,关雀客栈的主要作用是侦探敌情,若是有正道中人想要进入北邙山,多半要经过北芒县城,那么关雀客栈就可以提前为皂阁宗通风报信,使其有所准备。 这位客栈掌柜也随着年轻道人的视线望去,对于这位打赏了自己二十两银子的年轻人,他当然记忆很深,虽然不知道他与苏云媗在客栈中到底谈了什么,但是能让苏云媗屈尊亲自相见之人,来历必定不凡。 如果不是老祖宗这次打定主意非要两边同时开花,其实他是不愿意与这个来历不明的年轻人撕破面皮,毕竟江湖凶险,谁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惹到了过江蛟龙,地头蛇强压过江龙这种事情,能不做还是不做为好,就算压住了,也没什么好处,可如果压不住,就要被人家顺势直捣黄龙,连半点缓和余地都没有。 在客栈掌柜的视野中,那名持刀年轻人当真是摧枯拉朽一般,无一合之敌,如果不出意料之外,很快就会来到关雀客栈的可视范围之内,到那时候,他们两人就不必以术法观之,仅以一双肉眼,便能看到那三名正道高手。 当然,人家也能看得到他们。 到时候便是一场血战。 年轻道人撇嘴道:“不过一炷香的时间,就损失了三百余活尸,虽说这些活尸本就是用来消耗气机的,但折合下来,也是一笔不小的银钱,大概能有三千太平钱了,再让他这样杀下去,花费破万也不是不可能,对于我们后卿坛来说,是一笔不小的数目,不能让他们再这样杀下去了。” 客栈掌柜轻声道:“那名太平宗的女子高手不可小觑,将臣坛坛主有一多半是死在了她的手里。” 年轻道人不置可否,不过还是敛去了几分轻佻神色,淡然道:“来了。” 话音落下,就见一道人影破开黑雾,从另外一条街道转出,出现在两人的视线之中。 客栈前是一条长街,此时的长街上踵趾相接,皆是活尸。 年轻道人举起右手,以剑指一挥。 所有的活尸听从号令,如同军阵一般,排列组成一道道人墙,阻挡在这道长虹的前行路上。 李玄都一人一刀,以一线之势生生凿开了无数活尸组成的人墙,霜白剑气暴涨,留下一条长长的雪白轨迹,在这道轨迹之上的活尸身躯同时分为两半,向两侧飞去。 人墙之后还是数不清的活尸,密密麻麻,让人望而生畏。 李玄都没有丝毫停顿,只身冲入重重活尸之中,以“北斗三十六剑诀”的手法“青蛟”和“紫凰”同时掠出,以一种寻常武夫难以看清的速度疯狂飞掠绞杀。 李玄都所过之处,在身后带起一片残肢断臂。 第四十三章 炼尸阵 当李玄都冲至关雀客栈的门前,随手挥刀,看似很是闲情逸致,但是刀锋上抖落出来的剑气所致,周围的活尸就是成片倒下,然后抬眼望去,意料之中,已经有三名皂阁宗高手从客栈的二楼跃下。 其中一名修炼“九阴鬼手”的高手朝着李玄都当头一爪抓下,五指上漆黑色的煞气缭绕,隐隐带有冤魂怒号之声,显然是先天境小宗师才能具备的不俗修为。 在这名“九阴鬼手”高手的左右两侧,分别是两名干瘦老人,比起那名先天境的高手稍逊一筹,只有玄元境。两人俱是修炼皂阁宗的“黑煞掌”,双掌排空,掌力犹如排山倒海,同时还有一股极阴寒的气机冲将过来。若是被这一掌打中,霎时间就会全身寒冷透骨,受者身现黑色五指掌印,煞气入体,触手冰冷,宛似摸到一块寒冰一般、背心上一处宛似炭炙火烧,四周却是寒冷彻骨,寒毒入体,发作时痛苦难当,九死一生。 只是还未等两名老者的双掌拍在李玄都的身上,那名使“九阴鬼手”的皂阁宗高手就被猛然瞪大了眼睛,那名年轻人竟是直接一掌对了上来,两掌相触,不但破去了他的“九阴鬼手”,而且还让他的整条手臂寸寸碎裂,再没有半块完好的筋骨血肉。 与此同时,两名老者的双掌落在李玄都的身上时候,发现自己的双掌并未真正触及到李玄都的身体,在李玄都的身周有一层护体气机,不过寸许厚度,就好像是咫尺天涯,使得两人的双掌无法落实,当两人想要收回双掌的时候,却又发现自己的双掌被这层气机牢牢吸附,根本无法收回。 下一刻,一青一紫两道长虹闪过,分别贯穿了两人的眉心,两名皂阁宗高手眼中充斥着不甘神色,倒地身亡,到头来竟是没能碰到李玄都的一丝一毫。 那名修炼“九阴鬼手”的先天境高手见此情景,怪叫一声,就要向二楼跃去。 可惜他跃起的速度比不过李玄都的出刀速度,刚刚跃起不过半丈高度,就感觉自己的双膝一凉,他低头望去,自己的两截小腿已经坠落在地,然后那名年轻人以比他更快的速度跃起,变为两人平行上升。 这位皂阁宗的先天境高手心知已无活路,干脆是心一横,催动气机,整个人仿佛充水一般,瞬间变得浮肿起来,尤以脸庞为甚,不过是一眨眼的时间,已经看不出原本的眉眼,就如那溺水而死的水鬼。 此乃皂阁宗的一门拼命秘法,将自身直接炸裂开来,体内的一身气机悉数化作“冥水”射出,修为高者,就算能够接下这道由“冥水”化成的水剑,也要耗费大量气机,而修为不济之人,沾到了这等“冥水”,整个人都要化作水鬼活尸,生不如死。 此时这名先天境高手腰带断裂,宽大的袍子被撑得紧绷绷的,不留一丝缝隙,好似一个圆球。就在他将要炸裂的一刻,也就是他临死之前,看到了匪夷所思的一幕,那年轻人伸出一根手指,朝他的眉心轻轻一点。 “六灭一念剑”是玄而又玄的一剑,信则有,不信则无。 何谓“六灭”?对应“六灭一念剑”的六重境界,分别是:灭身、灭法、灭神、灭心、灭情、灭真。近百年来唯有老剑神到了灭情之境界。 若是此人从心底里认为李玄都这一指不能将他如何,那便真的不能将他如何,可如果他相信这一剑能够杀死自己,而且认为自己拼尽全力也无法抵挡,那么不但他会死,而且临死前的拼命法门也自行破去,此为灭身和灭法,也是李玄都目前所能掌握的极致。 以李玄都刚才展现出的绝顶修为,此人毫不意外自己会死在这一指之下,倾尽全力也无法抵挡,于是他就真的死了,而且原本膨胀到了极致的身躯也如漏气一般开始急速缩小,最终化作一张人皮从当空飘落。 人皮落地,李玄都也随之落地。 然后从二楼位置传来一声轻笑,李玄都再度抬头望去,只见从二楼的外廊上探出半个身子,是个道人打扮,相貌颇为俊逸,他盯着李玄都,语气轻佻道:“这位兄台本领不俗嘛,不知是哪家高人的足下?不妨说出来听听,说不定还能攀上关系,那我们也算是不打相识嘛。” 李玄都直接了当道:“与你无话可说,也无交情可论。” 年轻道人笑道:“这话可就有些伤人了。” 李玄都不再答话,脚下一顿,身形扶摇而起。 年轻道人也不甘示弱,伸手撑住栏杆,一跃而出。 双方在半空有了一次交手,年轻道人用的是皂阁宗“黑煞掌”,李玄都用的是妙真宗“玉鼎掌”,未能分出高下胜负,李玄都重新落回地面,年轻道人则是飘摇返回客栈的二楼。 李玄都随手捏碎缠绕在自己手掌上的黑色煞气,这些对于寻常江湖人来说异常凶险恶毒的黑煞之气,却是伤不得李玄都的体魄分毫。 年轻道人眯起一双好看的桃花眸子,语气微冷道:“好一个‘可见昆仑’的先天境,再给你一些时间,怕是‘踏足玉虚’也不是难事,留你不得!” 李玄都一笑置之。 类似的话语,在过去的许多年中,他实在是听得太多太多了,从“此子断不可留”到“要杀要剐悉听尊便”,再到“还望阁下高抬贵手”,最后到“不好!是紫府剑仙,大家快逃”。这一路走来,既是李玄都步步登高的过程,也是见人心变化的过程。 如今再听到这种话语,谈不上可笑,却让李玄都颇有感触。 步步登高不难,难的是从高处跌落之后还能东山再起。 在言语之间辱人也不难,难的是辱人之后能够不被人辱。 想要做一个恶人不难,难的是做一个能够善终的恶人。 想要做一个好人不难,难的是做一个历经诸多委屈和不公之后仍旧能够秉持初心的好人。 就拿现在来说,放上几句狠话、大话不难,难的是你该如何去实现它。 犹记得,胡良曾经说过一句话:“人这一辈子,有时候就是为了当年吹过的牛逼而奋斗终生。” 李玄都后退几步,不用再仰着头朝上看,只要微微抬头便能看到楼上之人。 年轻道人笑眯眯低头,盯着这个要被他必杀之人。 这位身着道袍的年轻道人,看着不过及冠之年,实则已经是花甲高龄,是皂阁宗的四大坛主中的后卿坛坛主,论起排名,还要在将臣坛坛主范文成之上。 这位皂阁宗高手说要杀人,可不是动动嘴皮子而已,早在二十年前,他就曾经笼络了一大批江湖散人,将龙门府境内的数个江湖门派一个接一个铲除干净,接下来又扩大至大半个中州,掀起好大一场腥风血雨,最后逼得静禅不得不派遣一位归真境首座和四位先天境武僧出面,这才将此次风波彻底平息下来。 而他本身更是皂阁宗中有数的武道高手,要知道皂阁宗整体偏向于方士一脉,无论是驭尸一道,还是符箓一道,都与方士一脉脱不开干系,纵有些许武道秘籍,也大多不甚高深,可他就是凭借一本机缘巧合之下得来的《鬼武经真考》,一路走到了归真境。 都说物以稀为贵,在皂阁宗中,归真境的方士不算稀奇,可归真境的武夫就很少见了,所以藏老人对他颇为重视,又陆续赐下几样从无道宗中得来的武道秘籍,使得他修为大进,这些年来专注于调伏心障,已经距离归真境九重楼不远。 第四十四章 洪成仇 仅以修为而论,李玄都不是这年轻道人的对手,除非动用“人间世”,方能有一战之力。 不过好在他身后还有一位陆夫人,也是归真境的宗师人物,若是两人联手,并非没有胜算。 李玄都在犹豫,年轻道人同样在犹豫。 两人都是杀心已起,同样是犹豫不决,不是犹豫杀不杀,而是犹豫如何去杀,因为两人都没有必胜的把握。 相顾沉默片刻之后,李玄都举起手中的“冷美人”,又是扫出两刀,将朝自己逼迫过来的一群活尸砍倒在地。 斩杀这些活尸之后,年轻道人似是不愿再做无谓之消耗,使周围的活尸立于原地不动,只听得阵阵低吼之声此起彼伏,只见得红芒点点闪烁,岂止是渗人,简直如人间地狱一般。 李玄都无甚惧意。 只有初入江湖的愣头青才会害怕死人,老江湖更怕活人。盖因死人无心,再厉害也不过是死物,活人有心,再弱也有一颗可以生出鬼蜮的人心。 也就在这个时候,那年轻道人似乎终于下定了决心,从客栈的二楼一跃而下,落在客栈外的街道上。 与此同时,陆夫人和苏云姣也终于赶到。 陆夫人只是望了这年轻道人一眼,便已经认出他的身份,立时出声道:“此人是皂阁宗后卿坛坛主洪成仇,归真境八重楼武夫,不可小觑。” 在陆夫人出现的瞬间,洪成仇的杀机骤然一敛,又停下了出手的意思。 李玄声道:“早就曾经耳闻,皂阁宗三堂四坛,炼神堂堂主吴圭,炼尸堂堂主尚熙,炼魂堂堂主耿月,旱魃坛坛主孔无忌,赢勾坛坛主孙不见,将臣坛坛主范文成,后卿坛坛主洪成仇,原来阁下就是洪成仇。” 相貌与年纪极为不符的洪成仇脸上挂着浅淡笑意,只是有些渗人,开口道:“倒是没有请教阁下名号。” 李玄都道:“洪坛主,你不是已经有了猜测吗?” 洪成仇微笑道:“会‘六灭一念剑’之人,就算放眼整个天下,那也是屈指可数,其余几人,要么是年纪对不上,要么是女子之身,那么你的身份也就很好猜了,只是我没有想到,竟是能手刃一位曾经名列太玄榜的真正高人,实在是三生之幸。” 李玄都也不遮遮掩掩,坦然道:“到底是谁杀谁,现在还言之尚早。” 洪成仇笑了笑,横臂伸手,将地上那张人皮吸纳到自己雪白的掌中,原本已经彻底干瘪的人皮顿时如了气一般膨胀起来,顷刻之间,已被撑满如球。 下一刻,洪成仇将这个人皮球丢出。 这个人皮球爆裂开来,白亮的水剑四射,铺天盖地。 水剑已是极快,但是李玄都出刀更快,他当年自号“紫府客”却被尊称为“紫府剑仙”,出剑之快,冠绝江北。只见李玄都身形一转,刀随身走,整个人就像是一个飞速旋转的陀螺,数不清的剑气激荡而出,与四射的水剑相撞,两者一起消弭于无形。 正所谓来而不往非礼也,李玄都在挡下水剑之后,猛地停下旋转身形,离地纵起,顷刻间劈出六刀,气机感应,六道剑气直逼年轻道人而去,一气呵成,不留丝毫余地。 洪成仇浑然不惧,伸出双手,直接将这六道剑气抓碎,而双手却是毫发无损,与此同时,整条街道的临街窗户全部破碎,从中跃出数道黑影,一起向李玄都攻来。 陆夫人脸色骤变,高声道:“小心,这些不是活尸,而是‘罗刹’!” 李玄都的脸色一凝。 所谓“罗刹”,乃是佛家所言的恶鬼。男即极丑,女即甚姝美,并皆食啖于人之血肉,或飞空、或地行,捷疾可畏。 当年皂阁宗盛极一时,横扫人间无敌手,于是便将目光转向更高层次,也就是传说中苍天在上的神灵,当时皂阁宗定立的目标有三,均是取自佛家传说,分别是:天神“阿修罗”、护法神“夜叉”、恶鬼“罗刹”,其中“罗刹”对应先天境,“夜叉”对应归真境,“阿修罗”对于天人逍遥境,以及对应天人无量境的“大阿修罗”和对应天人造化境的“阿修罗王”,更有传闻说,皂阁宗甚至还想造就直指长生境的“帝释天”,只可惜皂阁宗只是初步完成了恶鬼“罗刹”,便被正邪两道联手所败,剩余两者便是遥不可期。 不过仅仅是“罗刹”一物,就已经堪称逆天,由皂阁宗炼制成的“罗刹”,兼具厉鬼和活尸两者之长,既有一定灵智,又有坚韧躯体,可谓是以人力夺取天地造化之能事,用皂阁宗自己的话来说,便是行窃天、偷天之举,九天神灵也不过如此,故而皂阁宗的最后一方大阵被命名为“炼神”! 如今皂阁宗自是大不如从前,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有阴阳宗的扶持,再加上许多当年的老家底,又重新开始秘密炼制“罗刹”。虽说此事在江湖上也有传闻,但是皂阁宗藏于北邙山深处,而北邙山又与邪道五宗盘踞的秦州相邻,所以也没有人真正去一探究竟。 李玄都如何也没有料到,自己竟是遇到在这里遇到了传说中的皂阁宗“罗刹”。 不过转眼之间,这十余黑影已经近到李玄都的眼前,李玄都猛地一挥手中“冷美人”,刀光掠过,竟是碰撞出一连串的金石交错之声。 李玄都抬眼望去,只见五个似人非人的东西就站在自己面前,这五“人”都是赤着上半身,皮肤雪白无血色,两眼碧绿,口生獠牙,双手十指更是生出三寸长的指甲,锋利如刀。刚才他的一刀斩出,便是与其指甲相触,竟是只能留下淡淡白痕,可见坚固锋锐。 观其眼神动作,与那些只靠本能行事的活尸截然不同,是有神智的,可要说这些东西是人,李玄都又从他们身上感受不到半点为人的气息,也不同于阴物鬼魅,可以说是阴阳倒错,非人非鬼,本就是天地之间不该存在的物事,与此方天地格格不入。皂阁宗能凭空造出此物,可以说是技近乎道了。 此时五名“罗刹”对着李玄都虎视眈眈,正因为它们有了灵智,才会感知到李玄都的强大和危险,而不会像那些活尸一般傻傻上去送死,可一旦它们出手,那么必定要将李玄都置于死地不可。 李玄都第一次面对如此诡异之物,再加上一个洪成仇从旁虎视眈眈,一时间也是不好轻举妄动,只能凝神以待。 好在此时还有一位见多识广的陆夫人,她又取出那个小巧的金色算盘,算盘分为上下两格,上短下长,共有十二根竖杆,是为十二档,上十二档为:“甲、乙、丙、丁、戊、己、庚、辛、壬、癸”十天干和“阴阳”二档;下十二档为:“子、丑、寅、卯、辰、巳、午、未、申、酉、戌、亥” 十二地支。 上十二档每一档为两颗算珠,下十二档每一档为五颗算珠,每颗算珠上又篆刻有繁复星辰图案,此时算珠豪光大盛,变得晶莹剔透近乎透明,如一颗颗星辰周天运转,自行拨动。 此物名为“十二宿”,乃是太平宗至宝,丝毫不逊于玄女宗的“九天玄音”,此时被陆夫人全力催动之下,上应周天星辰之力,竟是穿透笼罩在北芒县城头顶的重重黑雾,从九天之上降下一道渺渺星光。 只见这道星光落地之后化作星星点点,以谶纬之道分散排列,犹如星罗棋布,刚好将这五只“罗刹”笼罩其中,使其身陷牢笼,难以用蛮力冲破。 第四十五章 炼尸堂主 陆夫人虽然困住了五只“罗刹”,但是脸色仍旧十分凝重,她对李玄都束音成线道:“苏云媗说得没错,我的确有伤在身,方才破去‘炼魂阵’又伤了些许元气,此时至多困住这些‘罗刹’一炷香的时间。” 李玄都的脸色变得凝重起来,将手中的“冷美人”收入鞘中,然后便打算从“十八楼”中取出“人间世”。 事到如今,想要不动用“人间世”已是不能,那便取出“人间世”一搏便是。 就在此时,天幕上骤然响起一声炸雷,紧接着便是漆黑一片的天地忽间忽然亮了一亮。 一道刺目剑光骤然掠过当空,将这片天幕生生撕裂开来。 就见两名肋生双翅的铁尸一头向下栽落,手中的长戈也断为两截,一同落向地面。 洪成仇目力极为惊人,看得分明,那两具铁尸被剑光一穿而过,体内气息立绝,眼看是不活了,可是这两具铁尸竟是没有什么明显伤痕,可见用剑之人的手段高明。 变故骤生,本就互相忌惮的双方,不约而同地各自收手,俱是凝神望去。 剑光散去,一名身绕七色飘带的白衣女子立于当空,风姿卓约,手中长剑七彩光泽流转,正是“妙法莲华”。 在女子的对面,则是一名老道人。与衣袂飘飘、恍然若仙的苏云媗相比,背负着一柄古朴长剑,身着一身灰白道袍,容貌枯槁,白发白须的老道人,就似是一个某个小道观中出来的穷酸道士。 只是苏云媗在面对这位老道人时,却是没有一丝一毫的轻视大意,沉声道:“原来是皂阁宗炼尸堂堂主尚熙亲自坐镇于此。” 尚熙淡然道:“我久居北邙,已是多年不在江湖中行走,可就算是如此,也免不得听到许多传闻,苏仙子的名声,早已是如雷贯耳,今日得见,果真是仙人之姿,若是能将苏仙子的这身皮肉留下,大约可抵得上一具太阴尸。” 苏云媗丝毫不曾动怒,只是道:“尚熙,我敬你是前辈,莫要在这口舌上占便宜,你若是就此退出北芒县城,散去这歹毒恶阵,也就罢了,若是执迷不悟,一意孤行,那也由得你,只是莫怪我手中的‘妙法莲华’无情。” 尚熙背后的古剑微微颤动,轻声感慨道:“当年我访仙求道,本是想学那千里取人头的飞剑之术,只是在阴差阳错之下,没能拜入清微宗的门下,反倒是拜在了皂阁宗的门下。多年以来,我都是直言不讳,仅以剑道而论,皂阁宗比起清微宗差得不可以道里计,在皂阁宗中修道,与其练剑,倒不如专心于‘三炼’之道。可没想到最后,我还是走上了剑道一途,实乃造化弄人。” 说话间,尚熙慢吞吞地伸手拔出背后所负古剑,斜斜下指,继续絮絮叨叨:“我练剑没有连出什么大意味,一人枯坐,从壮年坐到了垂垂老矣,也不过是坐出个归真境九重楼,止步于天人境的门槛前。正所谓静极思动,动极思静,老道也知道自己不能再继续枯坐下去,该是站起来走一走了。” 说到这儿,他微微一顿,深深地望着苏云媗,一字一句道:“论兵刃,十宗之中,刀为王,以无道宗和补天宗居首;十二宗之中,剑为尊,清微宗和慈航宗为佼佼者。久闻苏仙子修习‘慈航普度剑典’多年,尽得其中仙剑精髓,论剑道,在同辈人中只逊于当年的紫府剑仙一人而已,老道我不才,同样修习剑道,只是略得一二精义,为求能更进一步,今日斗胆请教问剑,还望苏仙子不吝赐教。” 说完之后,尚熙抖了抖身上的老旧道袍,昏黄的双眼中神华内敛,其中尽是一片冰冷死寂。 苏云媗脸上表情平静,但是深邃的双眼却变为一方漩涡,似有无数星河涌动。 下一刻,老道人的身形一掠,人随剑走,朝苏云媗当空而去。 苏云媗飘然而动,白色绣鞋踩踏虚空,荡漾起层层莲花状的气机涟漪,好似是水面波纹,一步一生莲。 两人近身之后,以剑对剑。 一瞬之间,如同战场杀伐,连绵响起无数道金属铿锵之声,不断有剑气逸散激射。 两人皆是归真境中的强九人物,距离天人境也只剩下半步之遥而已。两人每一次出剑,就会在空中留下一道肉眼可见的剑痕,遥遥望去,苏云媗的剑痕为白色,尚熙的剑痕为赤色。两人斗不多时,已在空中留下多道剑痕,这些剑痕纵横交织,颜色分明,久久不散,将一个漆黑天幕切割得支离破碎。 尚熙随手丢掉手中古剑,使其自行浮空,一手掐剑诀,另一手挥舞大袖,将周围的黑色雾气化作数百剑,当头泼下,密密麻麻如暴雨倾盆。 苏云媗挥舞手中的“妙法莲华”,沛然剑气骤然爆发,三尺剑上剑气如长河倒泻,将那些远比寻常兵刃还要锋利三分的雾剑打散,。 尚熙身上那件灰扑扑的道袍无风自动,不知是自身气机鼓荡所致,还是被苏云媗的磅礴剑气所吹动,他神情平静,早已掐好的剑诀朝天一指,平静道:“起。” 千里之外飞神剑,摧却终南第一峰。 那柄一直悬于尚熙身侧的古剑被气机牵引,绕出一个圆月弧线后,速度愈来愈快,然后化成一道白光,最后甚至已经完全快到肉眼不可见的程度。 道门共同尊奉太上道祖,除道祖之外,还有其他列位祖师,如那全真一脉中大名鼎鼎的北五祖,其中在北五祖中位列第三的纯阳祖师便有一门千里飞剑取人头的神通。 尚熙这一剑虽然还不能达到纯阳祖师“剑起星奔万里诛”的境界,但正如他自己所言,已经有了一二真意。 只见古剑所过之处,滚滚黑云黑雾如碧波层层分开,向两侧倒涌而去。 面对这一剑,苏云媗心如止水,手中长剑平举前指,运转“慈航普度剑典”,刹那之间剑心通明。 就在一瞬之间,尚熙的古剑与苏云媗所发出的剑气碰撞不下百次,虽然飞剑凌厉无俦,但剑气却前赴后继,近乎无穷,使得这一剑终究未能建功。 尚熙不惊不惧,只是手中剑诀再变。 纯阳祖师有言:“剑术已成把君去,有蛟龙处斩蛟龙。” 今日他便要蛟龙斩却蛟龙! 只见古剑之上剑气暴涨,如一条百丈蛟龙,再次当空而去。 天幕之上,风云色变,滚滚黑云好似潮汛时节的江河之水,激荡不休。 遮天蔽日的层叠黑云被生生撕开一道巨大裂口。 苏云媗不闪不避,反而是松开手中的“妙法莲华”,转而双掌合十,周身却开始泛出七彩光芒,继而有梵音禅唱之声,就见得“妙法莲华”一化二、二化三,三化无穷,无数剑影她背后如孔雀开屏般展开,观之犹如孔雀大明王。 苏云媗的背后,一个身高超过三丈的百手观音法相现出身形,与寺院中见到的任何观音像不同,这尊百手观音的手上,没有净瓶、柳枝等法器,只持了一柄柄“妙法莲华”。 此乃“百剑观音”。 比起李玄都的“百剑观音”,苏云媗的“百剑观音”多了佛家功法加持,故而少了几分锋芒锐气和凛然杀气,多了几分慈悲之意,也更加圆满无缺。 苏云媗素手轻挥。 百剑齐动,如百花齐放的无数剑影汇聚成一线剑龙。 黑云破裂,蛟龙不存,有七彩霞光缓缓洒下。 第四十六章 无极枪法 苏云媗以数百剑破去尚熙的一剑。 城中一行人局势看得心神恍惚,这样的归真境九重楼,与天人境也已经相差无多了。 当绝大多数人都不由自主地仰望这场斗剑时,众人耳畔突然出来铿锵之声,回身一看,却是李玄都在这个时候出刀,直接斩向五名“罗刹”,有两名罗刹在不防之下,被李玄都一刀削去头颅。 它们的双爪固然坚硬无比,可身体的其他部分还是与寻常先天境高手相差无几,在李玄都的倾力一刀之下,自然难以幸免。 另外三名“罗刹”见此情景,立时开始大声嚎叫,张牙舞爪,不断拍击在星光牢笼上,使得构筑牢笼的星光忽明忽暗。 李玄都暂时没了取出“人间世”的必要,也没有收刀的意思,继续出刀。 霜白剑气一扫而过,虽然没能将剩余的三名“罗刹”一分为二,但却在他们的身上留下了一层厚厚的白霜,使其行动变得迟缓。 洪成仇重重冷哼一声,没想到这个晚辈竟是如此不讲究,难怪当年能以一己之力搅扰得偌大江北都天翻地覆,是个心狠手辣的角色。 他一跃而出,双掌排空,狠狠拍向李玄都的心口。 李玄都冷喝一声,以刀锋相对,横扫而出。 双掌与刀锋剧烈摩擦,竟是溅射出一连串的火花。 下一刻,洪成仇的掌中出现了一柄长戟,与精美无俦的方天画戟相比,这支长戟只是单面带刃,用法以扫和刺为主。 洪成仇双手握长戟,一戟扫出,其势之大,竟是让人生出一种长戟弯曲成弧线的错觉。李玄都反手一刀挡去,两者相撞,骤起一声炸雷,无数紊乱气机四散激射,将数十具来不及躲避的活尸直接射成了筛子。 洪成仇大笑一声,身随手中长戟而动,一扫一弧,三弧如半月,九扫成满月,当年他练戟法,曾立于洛水之中打潮,以此淬炼体魄气机。 李玄都看得分明,这位皂阁宗的宗师,虽然用的是长戟,但根本还是脱胎于枪法,出身军伍的武道高手多精于此道,死于徐无鬼之手的秦中总督祁英,就是一名货真价实的用枪大宗师,枪法之盛,公认举世无双,大开大合,唯有在沙场之上,才能发挥得淋漓尽致。 那时候的清微宗宗主李道虚刚刚在玉虚斗剑中胜过“魔刀”宋政,由此成为正道中与大天师张静修并驾齐驱之人,曾经与祁英有过一番“搭手”比试,祁英已经能让李道虚认真出手,战后两人对饮闲谈,李道虚亦是有颇多赞誉之词。 祁英用枪,重扫不重扎,曾经以连续八十一次横扫生生阻住洛水的江河倾泻。此时洪成仇用枪便有几分祁英的意思。 李玄都乃是百战之人,见过各种各样的敌手,分辨得出高下轻重,自然知道这等枪法的可怕所在。 只见九扫成圆月,招未曾使老,已然圈转,然后便是大满月套小圆月,半月挂弦月,长戟所幻的圆月越来越多,过不多时,洪成仇的全身隐在无数圆月之中,圆月一个未消,另一个再生,长戟虽使得极快,却听不到丝毫劲风呼啸之声,足见其并非是一味刚强,在刚劲之下的柔劲韧性已达于化境。 这时李玄都便已经寻觅不到他枪法中的空隙,圆弧成月,满月如盾,只觉似有千百个圆盾护住了他全身,就如一座组织森严军阵,不但能守,而且还能向前移动,千百个圆盾组成盾墙犹如浪潮一般,缓缓涌来,并非一招一招的相攻,而是以数十招枪法混成的守势,同时化为攻势,好像一面大盾直接压下。如果李玄都无法抵御,只得退步相避。只要他退了一步,洪成仇便逼进一步,步步紧逼之下,久守必失,也就败了。 可李玄都不退,与其对攻,也是占不到丝毫的上风。 自古武道较技,都是一寸短而一寸险,越是贴身近战,越是容易血溅三步,反而是那种呼风唤雨的方士手段,看着唬人,分出胜负容易,分出生死很难。这便是方士万不敢让武夫近身的原因,就算是一位归真境的方士,也绝不敢在毫无防备的情形下让一位先天境而武夫近身出手,极有可能会被一击毙命,而武夫之间真正的死斗,往往也都是近身之后就要生死立判,诸如头顶上苏云媗和尚熙两人的斗剑,便是留了颇多的余力。 此时李玄都与洪成仇便是近身交手,处处惊险。 苏云姣见到李玄都落入下风,不由得屏住呼吸,手心中捏了一把冷汗,过了片刻,见李玄都虽然守得艰难,但好歹没有性命之忧,这才稍稍松了一口气,向身旁同样是脸色凝重的陆夫人问道:“陆……师姐,那是什么枪法?” 陆夫人虽然与这位苏小仙子算是同一辈分,但是按照年龄算起来,却与李玄都那位已经亡故的大师兄是同一代人,都差不多可以做苏云姣的娘亲了,也不计较她先前的那一点点冒犯,解释道:“如果我没看错的话,这应该是当年祁英的‘无极枪’,祁英早年时曾在神霄宗门下学艺,被传授‘无极劲’和‘无极功’,后来他离开师门进入军伍,官至秦中总督,结合军伍经历和自身所学,遂创出了这门‘无极枪’,只是祁英当年被徐无鬼暗算身死,这门绝技也就算是失传了,怎么会落到皂阁宗的手中?真是奇也怪哉。” 苏云姣惊讶道:“难道是那徐无鬼先夺了秘籍再杀人?” 陆夫人摇头道:“‘无极枪’是祁英自创,哪里会有秘籍?” 说到这儿,她忽然一顿,喃喃道:“不过话又说回来,若是祁英打算以此开门立派,流传后世,说不定还真会留有一部秘籍,若是果真如此,落到徐无鬼的手中也就在情理之中,如今的皂阁宗依附于徐无鬼,再由徐无鬼转送他们,就便说得通了。” 苏云姣赶忙道:“那有没有破解之法?” 陆夫人无奈道:“据说老剑神曾经跟祁英有过一次交手,想来是有破解之法,至于李紫府知不知道,我就不清楚了。” 苏云姣一时间还没明白老剑神和李紫府有什么关系,场上形势就已经急转直下。却是洪成仇的枪势猛然一缓,然后变招划出一道长达三丈的长弧,直逼李玄都的面门。 李玄都只觉得一股凛冽寒气扑面而至,避让不得,只能被动出刀抵御,可这一扫竟是个虚招,突然之间,洪成仇左右手前后互换,手中长戟一闪,向李玄都颈中划出。这一下快速无伦,李玄都再想收刀防御已是来不及,不得不以“冷美人”径指他胁下,意图攻敌之必所救,洪成仇则是早有预料,以“回马枪”之势,将戟尾一扫,“当”的一声响,磕开了“冷美人”。 两人都向后退出数步,李玄都但觉这一戟上有股暗藏绵劲,震得自己持刀右手隐隐作痛。洪成仇则是轻轻“咦”的一声,脸上微现惊异之色。此番激斗,虽说他没有刻意收束修为气机,但也没有故意去以力压人,因为他自从知道了那人的真实身份之后,便生出一个想要堂堂正正压过此人的念头。若是以力破巧,那便是趁人之危,没什么好夸耀的,可如果是从招式上胜出,那便是大大露脸的事情,他本想依仗这套传自祁英的“无极枪”,出其不意,却没想到李玄都应对固然有些狼狈,但却也没让他占到什么便宜。 这就大大出乎他的意料之外了。 第四十七章 金刚宗悟真 洪成仇还要出手,忽听得一声禅唱。 苏云姣面色一喜:“是金刚宗的悟真大师到了。” 先前她与李玄都曾见那金刚宗僧人为死去的乞丐诵经超度,所以对于这位只闻其名未见其人的悟真大师极有好感,如今又是身在险地,自然闻声色喜。 陆夫人却是没有她这般乐观,反而说道:“来人并非悟真,应该只是他的弟子。” 话音落下,就见一名僧人冲破重重黑雾,来到此地。 只是这名僧人此时的模样却是极为凄惨,他原本是游方僧人的打扮,里头穿白色粗布大领衣,外罩黑色祖衣,脖子上挂一串木质念珠,可此时他身上的祖衣已经破烂不堪,白色大领衣上也站满了许多血污,唯有脖颈上的一串念珠还算完整,可也是光泽黯淡,再无半分灵性。 苏云姣望了一眼,认出正是那个在客栈化缘又为乞丐诵经的僧人。 虽然她对这个僧人极有好感,但也知道以这名僧人的修为怕是帮不上什么忙,说不定还会凭白丢了性命,若是在其他地方,也许还能逃出城去。 就在此时,僧人已经来到场中,双手合十。 洪成仇只是斜斜瞥了他一眼,冷笑道:“和尚,瞧你这样子,已经吃了些苦头,那就应该知道这儿到底是个什么地方,想要掺合,换成你师父来还差不多,就凭你,还是躲远点,免得白白送了性命。” 僧人没有说话,只是合十而立。 李玄都轻叹一声:“好意心领,不必如此。” 僧人终于缓缓开口道:“家师马上就到。” 听闻此言,洪成仇脸色顿时一变。 如果仅仅是眼前这几人,他自付还不放在眼中,可如果是那个在太玄榜上名列第七的悟真到了,那他可就是死路一条了,如今的北芒县城,看似是被他们经营得铁桶一块,黑云压城,皂阁宗好似是烈火熊熊,实际上尽是些虚火,刚刚开启大阵,“炼魂阵”就给人家破了,接着又是苏云媗横空杀出,现在再加上一个金刚宗的悟真!事情越发复杂,有范文成的前车之鉴,他也不得不小心行事。 洪成仇死死盯住僧人,试图从他的脸上看出一二端倪。可僧人却是一脸平静如水,根本让洪成仇看不出半分端倪,反而是看破了洪成仇的心中所想,合十道:“出家人不打诳语。” 洪成仇不由得脸色一沉。 且不论是真是假,凡事总往坏处想准没错,现在摆在洪成仇面前的就是两个选择,要么是速战速决,赶在悟真到来之前解决掉这些人,要么就是立刻退去,保全自身为上。 洪成仇心中略微犹豫了一下,心想若是自己连悟真的面都没见到就被惊退吓走,那么“炼尸阵”也会被破,一个“畏敌怯战”的罪名是跑不掉了,若是此番事败,范文成已经身死,论罪也论不到一个死人的头上,自己八成就会变成最大的替罪羊,以宗主的性子,轻则废去他的坛主之位,重则直接将他斩杀。与其如此,倒不如行险一搏,就算悟真正在赶来的路上,恐怕一时半会儿也难以赶到,否则不会让一个弟子先行前来,往好处去想,也许根本就是和尚虚张声势的言语。 想到这儿,洪成仇心中有了定见,一摆手中的长戟,冷笑不止。 不过正当他打算出手的时候,便笑不出来了。 一道金光横跨天际,然后轰然落下。 金光散去,一名年迈僧人出现在洪成仇的眼前,只见他与那年纪稍轻的僧人一样,都是作游方打扮,脸上已经满是皱纹,嘴唇干瘪,可皮肤上却有透出一股黄金色泽,宝光隐隐,尤其是他的一双眼睛,尽是久经世事的沧桑与浑浊,可其中却还有一点真灵不昧,如两颗尘封明珠,纵使有些许尘埃遮蔽,终究难掩朱华。 年纪稍轻的僧人见了老僧,立时上前,合十行礼道:“师尊。” 听到“师尊”二字,洪成仇的脸上已经凝固的冷笑变成苦笑,然后就是再也没有半分笑意,只剩下一个“苦”字。 在洪成仇身后客栈中的一干皂阁宗弟子也是面面相觑,这还打吗?还怎么打?这里到底还是不是他们辛苦经营多年的北芒县城了?怎么正道高手一个接着一个? 就在此时,洪成仇已经下定了决心,手中长戟再度扫出,划出一个充满杀意的弧度,掠向老僧的头颅。 已经年纪极大的老僧神态自若,只是伸出一只手,便轻描淡写地抓住了气机震荡极为剧烈的长戟,任由长戟的单刃如何锋芒难当,都伤不到他的手指分毫。 然后老僧手掌一翻,便使得这条长戟开始扭曲变形,好似这不是一杆顶尖灵物品相的长戟,而是八两银子一杆的白蜡杆长枪。 洪成仇只觉得自己气血翻涌,知道这老僧必然就是金刚宗的悟真了,心中愈发苦涩。不过也不能就这么认输投降,深呼吸一口气,再次强提气机真元,想要将长戟收回,就见那老僧在长戟上屈指一弹,一股沛然莫御的巨力如山呼海啸一般,沿着长戟向他涌来,一瞬之间,他便握不住这杆相伴多年的老伙计,只觉得双手的骨节寸寸碎裂,仿佛是被几万斤巨碾过一般,同时体内的气机也是愈发紊乱,不由得向后踉跄几步,吐出一口鲜血。 洪成仇站稳身形之后,双手软软地垂着,望向这名老僧的眼神已是有了几分畏惧,身体却是纹丝不动,不是不想走,而是被老僧的气机牢牢锁定,走不了。 老僧望了他一眼,缓缓开口道:“贫僧悟真,此番到访北邙地界,本是想拜会贵宗宗主,不知他如今可在城中?” 客栈掌柜一伙人心肝立时一颤,还真是悟真!这可是能与宗主掰一掰手腕的高人! 洪成仇温了稳心神,再无先前冷酷倨傲气焰,低眉顺眼地回答道:“宗主他老人家并不在城中。” 悟真轻轻“哦”了一声,道:“既然藏宗主并不在这北芒县城之中,那就是在北邙山中了?也是,那里还有一具将要出世的太阴尸,确实是大意不得。” 洪成仇既惊且惧,听这老和尚的语气,分明早就已经知晓宗主此时并不在城中,而且还一口道破了太阴尸之事,怕是有备而来,就是不知道除了苏云媗和这老和尚之外,还有多少正道中人参与此事。想到这儿,洪成仇也是对已经死去的范文成大为恼怒,北芒县城一事由范文成主持,平日里好似智珠在握,觉得自己算无遗策,素来瞧不起旁人,可现在怎么着?苦心积虑谋划了数年的事情,刚开始做就已经被正道中人知悉,自己也把性命给赔了进去,都不知道谋划了些什么! 只是人已经死了,再去想这些也是无用,当下保住自己的性命才是关键,洪成仇见老僧没有动手的意思,便主动低声下气地开口问道:“不瞒神僧,在下也是听命行事,在下愿意就此撤去‘炼尸阵’,不知神僧能否高抬贵手,放在下一条生路?” 悟真望了他一眼:“知错能改,善莫大焉,既然洪坛主愿意撤去‘炼尸阵’,省却贫僧的一番手脚,那贫僧自是不会为难洪坛主。” 洪成仇稍稍松了一口气,这才缓缓向后退入关雀客栈之中。 片刻之后,周围的黑雾开始散去,而那些活尸也纷纷倒伏在地,变为死得不能再死的死尸,唯有三只“罗刹”还在原地,因为被牢笼困住,不能逃去。 悟真诵了一声佛号,一掌拍出。 然后就见这三只“罗刹”灰飞烟灭。 第四十八章 逆天劫 一场雷声大雨点小的破阵之战就这么虎头蛇尾地落下了帷幕。 李玄都、陆夫人、苏云姣与两位僧人互相见礼,见礼之后,苏云姣年纪最小,心中也藏不住事,忍不住开口问道:“悟真大师,您刚才为何不杀了那个皂阁宗的坛主?” 老僧没有说话,法号为“空定”的僧人代自己的师父回答道:“并非家师不愿除恶务尽,而是我金刚宗有规矩在先,虽然讲究降妖除魔,却不能介入世俗纷争,鬼魅妖邪违背天道人伦所在,杀灭它们有功而无过。但贸然介入世俗红尘中的恩怨仇杀却会因果缠身,反而会导致功德有损。所以家师虽然明知他是杀人如麻的皂阁宗之人,却只会规劝于他,不会因为正邪不两立而一见面就将其打杀。” 苏云姣闻言之后似有所悟,虽然觉得哪里有些不对,但却又说不上来。 李玄都在心底却是一晒。 这个规矩听起来可谓是冠冕堂皇,但也就仅限于听起来罢了,如果金刚宗的僧人真是如此守规矩的话,那么当初金刚宗就不会参与到“四六之争”中去,所谓的“不能介入世俗纷争”的话语,还是因为利害不够的缘故罢了。 再有一点,正邪双方纷争千余年,谁也没能将谁彻底灭掉,那么在有些事情上,双方便会各有默契,就像官场中人,不会轻易下死手,也不会轻易结下死仇,毕竟来日方长。就拿今日之事来说,金刚宗多杀一个皂阁宗的坛主,并不能让皂阁宗如何伤筋动骨,反而是结下了一笔仇怨,日后被皂阁宗追究起来,自己门下的弟子难免有所损伤,说句不能放到台面上来说的话语,金刚宗又不是正道领袖正一宗,也未必能比得过皂阁宗,与其死战,倒不如放其一马,皂阁宗那边自然也会记下这个人情。 这便是正邪两道的生存之道,双方之间血海深仇固然不假,可一见面就要打生打死,把脑浆子都打出来,那两派人马也延续不到现在。 仇再大,比不过好好活着。 什么是江湖?江湖不止是刀光剑影和快意恩仇,还有利害得失和人情世故。 李玄都在“四六之争”和“帝京之变”后就想明白了这个道理,无所谓看得惯或者看不惯,正所谓鼠有鼠路,蛇有蛇道,不论这个规矩是对是错,李玄都不会因为自己可以不守这个规矩,而对不得不守这个规矩的人报以轻视或蔑视,勿要以己推人,然后问何不食肉糜。 更何况如今还是金刚寺的僧人帮他们解围,所以李玄都必然不会点破此事,只是在自己在心中明白就好。 待到李玄都等人进入客栈的一楼大堂时,整座客栈已经人去楼空。 一直没有说话的老僧忽然转过头来,凝视李玄都半晌,说道:“李公子,贫僧有几句要跟你说。” 李玄都道:“恭聆前辈教诲。” 老僧往不远处的一张桌子径直走去,李玄都跟随其后。 与空定、陆夫人、苏云姣三人拉开一段距离后,老僧挥手设下一道隔音的禁制,在一条长凳上坐了下来,指着对面的那条长凳,道:“请坐下说话。” 待到李玄都入座,老僧缓缓开口道:“李公子,放眼年轻一辈人物之中,如你这般才俊,是少有得很了。” 李玄都道:“不敢当大师如此称赞,且不说有颜飞卿、苏云媗等人,如今晚辈不过是先天境修为,如何承‘才俊’二字?” 老僧摇头道:“江湖中人,不应以一时成败论英雄,李公子如今固然不复当年之鼎盛,但能够东山再起而不是一蹶不振,本身就已经是难能可贵。而且当年之事,也不得不说是李公子更有先见之明,以眼光长远而论,无论是颜飞卿和苏云媗也好,还是玉清宁、宫官等人也罢,都是不如李公子远甚。” 李玄都摇头道:“大师过奖。” 老僧又道:“李公子出身显赫,为何孤身一人?难不成贵宗之中又有变故?” 李玄都摇头道:“涉及家师和师门,晚辈无可奉告,还望大师见谅。” 悟真微微一笑,说道:“不怪李公子,是贫僧唐突失言。” 忽然悟真脸色郑重,问道:“李公子身上似有一股剑气,非是贵宗所传,也非我正道中所学,倒像是古时一种名为‘逆天劫’的奇门剑气。” 李玄都皱眉道:“‘逆天劫’?这种奇门剑气,我竟是闻所未闻。” “此乃古时一位剑仙自创之学,威力极大,杀力极强,就算是同境剑仙也万不能抵御,故而有了‘逆天’二字,但一饮一啄皆有天定,有舍就有得,修炼此剑气之后,会有一巨大隐患,危及自身,故而又在最后加了个‘劫’字。据贫僧所知,当年那位剑仙因为此种剑气杀力极大,动辄取人性命,已近乎魔道,故而未使其流传后世。” 李玄都忽然想起自己在取回“人间世”的时候,徐先生曾经对他说起了剑秀山上曾有两位剑仙大战的传说,而且后来“人间世”中的确多了一股异种剑气,立时明白悟真所言非虚,说道:“晚辈曾将佩剑埋于剑秀山中,据闻此山曾有两位剑仙在此作生死之斗,取回之后,剑中便多了一股异样剑气,一直不知其因由,如今听前辈一言,却是能够想通了。” 老僧反问道:“就算有剑仙曾经在此相斗,可时隔年岁长久,剑气又是如何保留下来的?李公子也是练剑之人,应当知晓剑气就如蜉蝣一夜老,很难在世上久存。” 李限度蹙起眉头,道:“这一点我倒是没有想过。” 老僧道:“贫僧有一言,不知李公子愿听否?” 李玄都谈不上诚惶诚恐,但也不抵触,不卑不亢道:“前辈既有金玉良言相赠,晚辈自当洗耳恭听。” 老僧道:“据贫僧所知,‘逆天劫’与人交战,虽然威力奇大,杀力极强,但是对于修习之人本身亦是大大有害,正如宝剑有双刃,伤人亦可伤己,用的功夫越深,为害也就越大。按照李公子方才所说,那佩剑已经被此种剑气侵蚀,近乎魔剑,而李公子每次动用此剑,都会在无意之中使用此种剑气,从而使自身体内也有此种剑气孕育,可谓不学而学。李公子如能临崖勒马,尽弃所学,自然最好不过,否则也应该不再动用蕴含此剑气的佩剑。” 李玄都当日在“天乐桃源”中动用“人间世”击败陆雁冰之后,体内便有了一缕自“人间世”中得来的异种剑气,此时听老僧如此说,心中已经有了定见,叹息道:“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有些时候用与不用,不是李某一个人可以决定的,就好比今日交手,若是大师不曾出手解围,李某没奈何为了我们三人性命之故,也要用上一次。” 悟真点头道:“李公子此言有理,确是如此。但大丈夫立世,有所为而有所不为,英雄豪杰,须当为人之所不能为,李公子非常人也,自然有重登山巅的那一日,甚至还能更上一层楼,到那时候,宝物也好,半件仙物也罢,终究都是身外之物,以李公子那时候的修为,不滞于外物,草木竹石亦可为剑,李公子以为如何?” 李玄都拱手道:“闻暖语如挟纩,闻冷语如饮冰,闻重语如负山,闻危语如压卵,闻温语如佩玉,闻益语如赠金。大师所言,字字句句,皆是金玉良言,在下记下了,在此谢过大师赠言。” 第四十九章 孝而不顺 悟真身为金刚宗高人,对于李玄都的谢与不谢,并不太在意,方才他说的这些话语,固然是出自好意,但并不是他真正想要说的,就如一桌筵席,主菜还未上桌。 老僧轻声道:“贫僧这趟北行,本意并非是那即将出世的太阴尸,只是中途收到了苏云媗的飞剑传书,这才赶来此地,却是没想到能在此地见到李公子,既是巧合,也是缘分,于是便有几句话语想对李公子说起,还望李公子不要嫌弃贫僧聒噪。” 李玄都微笑道:“大师请讲。” 老僧稍稍沉吟斟酌,缓缓说道:“令师的才学之高,放眼整个江湖,也是罕有能比之人,令师的身份地位,在江湖中亦是位居尊要,无人不敬,但令师行事,往往出人意料,不按常理……” 不等悟真把话说完,李玄都已经是正色道:“家师待我恩情若父母再造,在下不应也不敢闻师之过。” 悟真似是早已料到李玄都会有如此一说,道:“贫僧虽是佛家弟子,但也通晓儒家圣人的微言大义,儒家圣人讲:天、地、君、亲、师,其中有言:‘父有争子,则身不陷于不义。故当不义,则子不可以不争于父,臣不可以不争于君。故当不义则争之,从父之令,又焉得为孝乎? ’李公子曾与儒家张肃卿相交甚密,想来也是知道圣人道理,敢问李公子,此言何解?” 李玄都犹豫了一下,道:“儒家圣人的意思是说,父亲如果有了敢于直言的儿子,就不会做出不仁义的事情。所以当父亲做出不义的事情,做儿子的不应一味顺从父亲,而是应该向父亲直言抗争,同理,君王有不义之举时,做臣子也不应当顺从君王,同样要直言抗争。圣人讲孝道,要孝,但不一定要顺。该顺则顺,不该顺时就要孝而不顺。若是不顾实际而一味盲从,陷父母于不义,是为不孝。” 说完这段话,李玄都已经知道接下来悟真的话,他是不得不听了。 果不其然,悟真闻言后微微一笑:“师父师父,为师为父,一宗之内,师父和弟子,既是君臣,又是父子,有时候最亲的并不是父子,而是师徒。儿子将父母之恩视为理所当然,弟子将师父之恩视为报答。可报答师恩,就万不可置师父于不义境地,这也就是李公子方才所说的孝而不顺。既然孝而不顺,又何来‘不敢闻师之过’一说?不闻师父之过,如何直言抗争?不直言抗争,岂不是要将师父置于不义境地之中?” 李玄都轻叹了一声:“久闻佛门中人辩才无双,今日得见,的确是领教了。就请大师继续讲下去吧。” 悟真道:“若是贫僧没有记错的话,李公子在令师的一众弟子中排名第四,不知李公子是否知道,你的师妹,在少玄榜上有名的陆雁冰,已经在青鸾卫中任职?” 李玄都闻言不由苦笑道:“不瞒大师,在下不仅知道此事,而且还与我那师妹较量了一场。” 悟真轻叹一声道:“既然李公子已经知道了此事,那么以李公子之见,这仅仅是令妹的一人之举动,还是贵宗的一宗之举动?” 李玄都默然无言。 以他对陆雁冰的了解,她虽然有些野心,但万万不敢忤逆师父,那么她摇身一变成为青鸾卫的三大右都督之一,此事就颇为玩味了。 有些事情,是李玄都不愿深思,而不是他猜不出来。 之所以如此,其实也不是什么难题。 胜负从不在表面,有些人赢了面子输了里子,就只能封山,有些人输了面子又输了里子,就只能闭寺,而有些人输了面子却赢了里子,那么便是不胜而胜。 这一点,早在颜飞卿与李玄都深谈的时候,就已经说得明明白白。 悟真看李玄都的神情,便已经知道了答案,接着说道:“令师这番举动,且不说动机如何,已是让正一宗极为不满,都是正道两大柱石,只怕此事不易善罢,若起争端,不论哪一边得胜,双方都将损折无数高手,实非正道同盟之福。” 李玄都望着老僧,明知故问道:“那大师的意思是?” 悟真道:“若是李公子愿意居间说项,请令师以天下苍生为重,以正道各宗为重,将一场大祸消弭于无形,那么天下苍生无不念李公子和令师的仁义恩情,颜掌教和苏仙子,也愿意为李公子奉上‘五炁真丹’所需的‘朱果’和‘长生泉’,权作谢礼。” 听到这个半点也不出所料的答案之后,李玄都平心静气,只是有些感触。 从最初的张鸾山相托救人,到玉清宁在太平客栈中故意相让,再有宫官在平安县城中见他,后来的颜飞卿在风雷派出手相助,以及玉清宁在龙门府送上“五炁真丹”的丹方,然后是在关雀客栈中与苏云媗会晤,直到现在还是在关雀客栈中与这位“金身罗汉”交谈。 一切的一切都是为了铺垫这句话。 在他未出江湖之前,正道各宗已然有剑拔弩张的倾向,而在他被张鸾山以恩情为引,重回江湖之后,所有人都认为他是那个关键之人,认为他可以扭转局势,所以他的这趟江湖,走得有惊无险,各路高人纷至沓来,使他在无意之中立于潮头之上,而其中因由,绝不仅仅是因为一个紫府剑仙那么简单。 至于他是不是那个关键人物,李玄都自认为不是。 天宝二年之后,他被二师兄带回师门,先是养伤,然后是修心养性,外加反思,中间只离开了师门一次,从张鸾山手中接回张白月的骨灰,然后前往剑秀山将其安葬,在其余的时间中,他就像是一个两耳不闻窗外事的书生,虽说秀才不出门,便知天下事,可李玄都手里的“书”可都是师门给的,想要他知道什么,不想让他知道什么,“书”上该写什么,不该写什么,都是师门决定的,那么李玄都对于许多事情并不知情,也就在情理之中了。 想到这儿,李玄都的心境微起涟漪,不由得长长叹息一声。 有些事情,不论对错, 只论成败。 无论你的出发点如何高大宏伟,如何心系苍生,如何关乎天下,败了就是败了,就要给别人一个交代。天底下没有只做决定而不承担后果的好事,总要有个人站出来为此负责。 若是放在朝廷中,打了败仗,那么领军的将领便难辞其咎,要被斩首,主战的大臣要被罢黜,就算是皇帝,也会因此而威望大减,甚至不得不交出部分权力给予臣子,历朝历代,地方强盛而朝廷衰弱,莫不是如此。 就算是在江湖之中,你灭人全家满门,就要做好多少年后被漏网之鱼找上门来报仇的准备,万没有人都杀了,在人家前来报仇时又扯出种种理由而不想偿命的道理。 朝廷和江湖都是如此,李玄都又岂能超然于外。 因为当初的帝京之变,他已在师门中失势,修为境界还能东山再起,这等失势却是一蹶不振,所以他并不认为自己会是那个扭转乾坤的关键之人。 只是在这件事上,李玄都自己的想法并不重要,关键是别人如何看他。 李玄都沉吟了片刻,轻声道:“受人之恩,必当以报。天下大义,匹夫有责。既然大师已经如此说了,那我自当尽绵薄之力。只是当下这个时候,却还是要以对付皂阁宗为重,不知大师以为然否?” 悟真微微一笑:“自当如此。” 第五十章 金刚不坏 此时苏云媗与尚熙的斗剑已是渐入白热。 在夜幕之上,无数剑气纵横交错,将重重黑云撕扯得支离破碎。 剑芒一闪而逝,苏云媗现出身形,向后飘退了十余丈的距离,方才止住身形,依靠着身上的飘带凌虚御空。她身上所披的“太乙云衣”生出层层叠叠的白色云气,在云气上又有丝丝缕缕的赤色剑气如血红小蛇蜿蜒游走。 苏云媗举起手中的“妙法莲华”,遥遥指向对面立着的尚熙。此时的尚熙也不好受,眼角和鼻孔中有细细血流缓缓下淌,在他的脸上画出四道血线。他并不擦拭,重新伸手握住自己的古剑,冷声道:“与我十宗为敌者,以正一宗为甚,然后便是为虎作伥的慈航宗!听闻苏仙子要与正一宗颜飞卿结成道侣,难道这是急着要用我这颗人头当作嫁妆不成?” 苏云媗并不答话,只是轻轻一挥手中的“妙法莲华”,劈出一道剑气,逼得尚熙只能横剑格挡,浑身气机震荡,嘴角又是渗出血丝。 虽说两人的境界修为都在伯仲之间,但是苏云媗手中的“妙法莲华”要比尚熙的古剑强出太多,而且慈航宗精于剑道一途,皂阁宗却不擅长剑术,尚熙的一身所学都是从旁处得来,在一身所学上也不如苏云媗。所以两人交手,初时不觉如何,时间一长,尚熙就渐渐后力不济,难免落入下风之中。 硬挨一剑之后,尚熙的语气便不再强硬,稍稍放软道:“慈航宗虽然素来与我宗不睦,但也不是不死不休,苏云媗,若你再得寸进尺,从此便再无相见余地,还望好生思量!” 苏云媗轻轻一抖身上的“太乙云衣”,将周身环绕云气中的赤红色剑气抖落,只见她面若明月,皓腕如玉,鬓髻高高挽起,以一支玉簪束住,身上白衣生云,臂弯环绕七彩飘带,手持七色长剑,神态从容,身形飘渺,真真是天上下凡的仙子一般。 她的面色平静如水,不见喜怒,平声静气道:“正邪之分,水火不容,我身为正道中人,从未想过与邪道中人有什么相见余地。” 见苏云媗丝毫没有松口的意思,尚熙的语气再度转冷:“难道你以为凭你一人一剑,就能攻破这‘炼神阵’?” 苏云媗淡然道:“谁说我是孤身一人?” 尚熙双瞳猛然一缩,手中古剑一转,护住自己的周身上下,便要退回县衙之中。 北芒县的县衙既是“炼神阵”的阵眼所在,也是一座自成一体的阵法,契合四象,又藏五行,连接地脉,生生不息,远非“炼尸阵”和“炼魂阵”的阵眼可比。 这便是尚熙的底气所在,皂阁宗在北芒县城中先手落子,辛苦经营多年,在正派高手来人不多的情形下,堪称是万无一失。 只要尚熙退回县衙之中,那么苏云媗再强也奈何不得他。 尚熙身形向下急坠而去,长笑道:“苏云媗,既然有胆,那就来阵中与我一战!” 他话音未落,苏云媗的剑芒已经衔尾而至,尚熙不得不持剑回击。 刹那之间,他手中的古剑与“妙法莲华”又是联系相击九次,好似九声炸雷响起,刺人耳膜。 久守必失,方才连续九剑,尚熙挡住了八剑,却还是有一剑没有挡住,被落在胸口上,撕裂出一条长长的伤口,血雾弥漫。不过尚熙也借着这一剑骤然加快速度,身形如流星一般,朝脚下的县衙落去。 就在此时,一名老僧距离县衙的大门已经不足百丈。 破阵最快最简单的办法就是直接毁去阵眼,皂阁宗深知县衙的重要,在县衙的街道上,足足站了不下二十名皂阁宗的好手,屏息凝神,如临大敌。 为首之人是赢勾坛坛主孙不见,身形高瘦,一张长脸满是煞气,就像是被人欠了多少太平钱不还一般,身上一身锦绣道袍,滚金边绣龙纹,以银线勾勒飞龙花纹,且在龙睛位置缀有明珠,极尽华美之事,手中则是一根玉质长杖,杖端镶嵌有一颗黑色宝珠,华光隐隐。 在他身后的皂阁宗弟子个个精气内敛,虽然不是先天境,却个个都在玄元境界以上,而且有了炼神阵的加成之后,这些人的境界隐隐上升,已然摸到了先天境的门槛,站在一起自成阵势,阵阵黑色雾气自生,让人望而生畏。 相较于以活尸为主的后卿坛和以各种冤魂为主的将臣坛,赢勾坛主要是以活人弟子为主,为了挡住老僧的去路,已然是将赢勾坛的小半个家底都搬了出来。 面对缓步行来的老僧,孙不见上前一步,也不多言废话,直接举起手中的宝杖一挥,就见黑光一闪,激射老僧的面目。 老僧停下脚步,左手扬起,以拈花指法将那道黑光轻轻拈住,竟是一条黑色怪蛇,张口便朝老僧的手指咬去,却仿佛是咬在金刚石上,不但没有留下丝毫痕迹,反而还被崩断了毒牙。 老僧将黑蛇丢开,淡淡一笑:“区区‘阴蛇’,还奈何我不得。” 孙不见神色阴沉,稍稍沉默片刻之后,忽而笑道:“大师举手之间便破去我的‘阴蛇’,当真让人钦佩,但若九条‘阴蛇’,大师还能安然无恙吗?” 话音未落,孙不见又是一挥宝杖,九道黑光自八个方位一起激射而来,每条“阴蛇”的毒牙中都蕴含有剧烈毒素,就算是先天境的高手,只要沾上一点,也要壮士断腕,否则便是立毙当场的下场。 悟真皱了下眉头,双手合十,结成外缚印,环臂一绕。那八条黑色“阴蛇”就如倦鸟归林一般,被他悉数收入掌中,然后他两掌轻轻一碾,十条“阴蛇”便化作一滩污血。 孙不见手中宝杖挥舞不停,“阴蛇”飞舞又至,悟真诵了一声佛号,周身上下金光璀璨,任由这些“阴蛇”激射向自己,谁知第二拨“阴蛇”却是纯粹气机凝化而成,没有实体,刚一接触老僧之后,便齐齐爆裂成毒雾,将老僧笼罩其中。 原来孙不见知道仅凭“阴蛇”奈何不得悟真,故而第二拨“阴蛇”就变成了他取用宗内“尸洞”尸毒炼成的“阴蛇”。第一拨“阴蛇”不过是惑敌的手段,第二拨“阴蛇”才是真正的杀招。 孙不见长笑道:“大师,寻常‘阴蛇’奈何不得你,换成这尸毒‘阴蛇’,又当如何?” 话音落下,就见毒雾倏然四散,悟真的声音悠悠传出:“不过尔尔,孙坛主还有什么鬼蜮伎俩,不妨一并使出,也好让贫僧好好领教下皂阁宗的绝技。” 孙不见既惊且怒,定睛望去,只见悟真身上的祖衣虽然被毒雾腐蚀,但他整个人金光璀璨,丝毫无损。 悟真缓缓上前,道:“若是孙坛主技止于此,还是让出道路,免得徒增损伤。” 孙不见压下心头惊怒,赞道:“金刚不坏,伏魔神通,大师不愧是高居太玄榜第七的‘金身罗汉’,在下自愧不如。” 说话间,他猛然向后退去,手中宝杖连点,黑蛇四出,连同周围严阵以待的皂阁宗弟子,一起组成一方蛇阵。 老僧伸手画了一个半圆,一缠一绕,然后回手一扯。 蕴含“金刚神力”的手掌所致,所有黑蛇无论是虚是实,悉数化作虚无,而那皂阁宗弟子更是凄惨,触之即伤,有时候看似只是轻轻一碰,便立时筋骨断裂。 悟真摇头叹道:“贫僧不想妄造杀孽,可如果孙坛主继续执迷不悟,那就休怪贫僧要金刚怒目怖畏了。” 第五十一章 金刚怒目狮子吼 “大师以为自己赢定了吗?”孙不见已经退至县衙的门前,在他身旁左右就是两方石狮,以及百姓鸣冤所用的大鼓。 孙不见举起手中宝杖,将杖首轻轻搁置在鼓面上,微微笑道:“要知道‘炼神阵’乃是我皂阁宗历代祖师先辈之心血,夺天地之造化,侵日月之玄机,玄妙非常。之所以选择此处县衙作为‘炼神阵’的阵眼,也是大有深意,入得此阵,便是踏足九幽炼狱。” 悟真默然不语,只是迈步上前。 孙不见也不再多言,举起手中宝杖在鼓面上一敲。如投巨石入小湖,一阵恢弘涟漪瞬间扩散出去。 军阵沙场,擂鼓进军,鸣金收兵。就在孙不见擂鼓一声之后,周围弥漫的黑色雾气中骤然出现许多绰绰黑影,然后由远及近,变得越来越清晰,最后冲破黑雾,现出真容。却不是寻常的活尸冤魂,而是一骑骑披有黑甲的骑士,人马全身上下皆是黑雾缭绕,唯有双眼处有两点猩红光芒。 滚滚黑骑朝悟真涌来。 当先一骑极为突兀地出阵展开冲锋,更是快如疾雷! 转瞬间就奔袭到了老僧的面前。 悟真双腿微微分开,开始出拳。 他身负金刚宗的“金刚大力”,一指一掌都有千钧之力,与人交战,不必用出如何精妙招式,就算是最简单的“罗汉长拳”,也足以让人难以招架。在他踏足天人境界之后,将“金刚大力”修成“金刚神力”,自有伏魔神通,以实击虚也是寻常,所以不管这些黑骑是僵尸之流,还是鬼魂之属,他只管出拳便是。 只见他一拳击出,这名冲在最前方的黑骑就轰然碎裂,化作黑色雾气在悟真身侧几步外烟消云散,悟真双脚纹丝不动,只是破碎不堪的祖衣微微拂动。 一骑之后还有一骑,绵绵不绝,蜂拥而至。 悟真不等其冲至自己身前丈许之内,直接两拳齐出,两名黑骑的头颅直接爆裂开来。 与此同时,孙不见的宝杖又一次重重落在鼓面上,那股磅礴气机再度迅猛蔓延开来。 一骑战死是两骑,两骑战死是四骑,四骑战死,便是八骑汹涌而来。 大街两端,不下百骑,密密麻麻的黑甲骑士开始集体提枪冲锋。滚滚黑骑,不将这老僧彻底淹没誓不停歇。映入眼帘就是一大片黑潮,让人恍如置身于九幽冥府之中。 虽然老僧出拳越来越快,但仍是不断有黑骑撞在老僧的身上。只不过老僧巍然不动,且无半分损伤。 僧人不闪不避,不摇不动,脸上的所有表情全部敛去,只剩下金刚怒目。 他自幼拜入金刚宗门下,在宗内有一座千佛殿,虽然名为千佛殿,但其中除了诸多佛陀塑像之外,还有菩萨、罗汉、金刚、飞天、伽蓝、护法、天王,在他还是个小沙弥的时候,就喜欢来到此地,仰头观佛,其中有四尊金刚像,嗔目欲裂,狰狞骇人,尤其是夜晚时分,更是让心中有鬼之人背后发寒,故而许多人都对这四尊金刚像敬而远之。 只是不知什么缘故,他却是丝毫不怕,反而是天生亲近,经常一动不动地凝视那四尊金刚像,成为全宗上下人人皆知的怪癖。宗内祖师知道之后,言金刚怒目是为震慑邪魔外道,只有心中有愧之人才会惧怕,他既不惧,可见无畏,乃是与佛有缘,有佛性之人。 随着年纪增长,他开始修习宗内的“金刚之身”和“金刚大力”,他仍是时常会来看这些金刚像,也许正应了面壁而悟的说法,他竟时以此四座塑像为契机,又结合自身所学,两相融汇之下,证得“金刚法身”。之后一法通百法皆通,又自悟出一门“不动如如禅功”,这才成就了他今日“金身罗汉”的超凡境界。 只见悟真满身金光流溢,仿佛是寺庙中享受香火供奉的鎏金大佛。 金刚立世,怖畏护法。 百多骑身披黑甲的骑兵悍不畏死地依次撞在老僧身上,不惜粉身碎骨。每次撞击都会使地面轰然震动,汇聚在一起,真正有一种地动山摇的错觉。 许多皂阁宗弟子都不得不向后撤退,不敢被卷入其中。 孙不见见此情状,再次举起手中的宝杖,便要第三次擂鼓。 就在此时,一人身形如凌空蛟龙而至。 善攻者,动于九天之上,如雷霆万钧,无天于上,无地于下,无主于后,无敌于前。 只见剑光纵横,剑气四射,交织出一张罗网,如蜘蛛结网捕蝉,触之即落入罗网之中。 孙不见脸色一变,不得不变换动作,将手中宝杖一扫而出。 虽然堪堪打破了剑气交织的罗网,却也被来人近身到身前三尺位置。 孙不见只觉得背后生起一股寒意。 是哪位武夫说过,身前一拳之距,便是举世无敌来着?方士与武夫交手,最忌讳被如此近身,极为不利,一个不慎便要被武夫一拳打死,不死也要重伤。 所以孙不见的第一反应便是重新拉开距离,可此时他已经在县衙的门口,再退就只能退到县衙之中。 就在他略有犹豫之际,一道霜白剑气已经炸裂开来,孙不见的视线所及,尽是如雪崩一般白茫茫一片。 好在这时有一杆黑色长戟斜斜杀出,帮孙不见挡下了这一刀。 出刀之人正是李玄都,而那杆黑色长戟的主人也不是旁人,正是后卿坛坛主洪成仇。 洪成仇此时有了“炼神阵”作为依仗,再不见前不久的畏缩之态,大喝一声:“好小子,可有破我‘无极枪’的手段了?” 话音未落,洪成仇故技重施,身随手中长戟而动,一扫一弧,三弧如半月,九扫成满月,不过眨眼之间,便有层层叠叠的圆圈朝着李玄都笼罩而来。 归真境素有返璞归真之意,所以归真境的宗师出手,多内敛而少外露,未必要如何天崩地裂,就如洪成仇,看似只是寻常横扫,可真要被他扫中,其中蕴含的“无极劲”便足以将寻常先天境高手拦腰斩断,就算是归真境的高手,也要被重伤内腑。 虽说李玄都有“漏尽通”的体魄,但也不敢以体魄强行硬接,只能以手中“冷美人”应对。 孙不见稍稍缓了一口气,正要再次擂鼓,就见一块飞石激射而至,孙不见认出这是太平宗“八部神通”中的“混元石”,知道厉害,不敢硬接,当即斜身闪开。然后就见一名妇人不知何时也来到了自己身边,手中拿着一根烟杆,朝自己手腕打来。 虽说陆夫人不擅武斗,更不是武夫,但是这些年来也学了一些防身的招数,此时猛地用出一招半式,也骇人耳目。而且孙不见同样不是武夫,在皂阁宗的四大坛主中,以近身武力而论,却是这位赢勾坛坛主垫底,再加上他身上的“阴蛇”已经用了个七七八八,如此一来,两人倒是半斤八两, 孙不见不敢托大,以手中宝杖对上陆夫人的烟杆,两者长度相差无多,且都不是刀剑等兵刃,倒也谈不上谁更占便宜,两人激斗一处,一时难分胜负。 就在此时,悟真双脚重重踩踏地面,面露怒容。 此怒非是嗔怒,只为震慑外道邪魔怖畏。 老僧缓缓张口,发出一声沉闷低吼。 此乃“狮子吼”。 一圈肉眼可见的音浪以老僧立足所在,猛地向四周扫过。 地面上的石板寸寸碎裂,街道两旁的墙壁,轰然倒塌。 一众黑甲骑士人仰马翻,身上的黑甲化作黑气散去,显出真容,看其衣着,竟是前不久还在城内巡视的衙役和帮闲。 第五十二章 一剑杀敌望北邙 两名皂阁宗的坛主见此情状,也不恋战,果断各自摆脱对手,向县衙退去。 只要能与炼尸堂堂主尚熙合兵一处,据阵而守,别看只是一座小小的县衙,此时便如铜墙铁壁一般,就算是悟真和苏云媗也不能如何。而此地距离北邙山极近,待到援军赶至,犹有取胜之机。 就在此时,一道剑光从天而落。 后退时稍稍迟了一步的孙不见直接被这道剑光击穿天灵,然后整个人被这一剑从上至下击穿,死得不能再死。 这位皂阁宗的赢勾坛坛主如何也没有想到,他竟是会死在这里,会在黄泉路上与将臣坛坛主范文成结伴而行。 亲眼见识了这一剑的洪成仇更是惊骇欲绝,忙不迭地往退回县衙,不敢有半分迟疑。 紧接着身披“太乙云衣”的苏云媗手持“妙法莲华”从天而落,刚才就是她击出此剑,将孙不见一剑斩杀。 正如皂阁宗中人所说,金刚宗不想与皂阁宗结成死仇,可是与正一宗同进同退的慈航宗却是没有这个顾忌,在尚熙退入县衙之后,苏云媗追之不及,只好将稍迟一步的孙不见一剑斩杀。 也是孙不见倒霉,他的修为境界不能说不高,虽说武斗不是其所长,但是能与悟真交手一二,可见其不擅武斗只是相对而言,绝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拿捏的软柿子,可惜他遇到了苏云姣,本身已是距离天人境界只差半步之遥的强九,又执掌高居“刀剑评”第七位的神兵“妙法莲华”,再加上孙不见的“阴蛇”已经用完,注意力都放在悟真和陆夫人的身上,苏云媗还有出手偷袭之嫌,这一剑之下,焉能不死。 有些时候,惊艳到极致的出手取人性命,其实都是天时地利与人和三者齐具的结果。 就在孙不见身死之后,县衙内的尚熙和洪成仇似乎受到了惊吓,只见原本笼罩满城的黑雾开始渐渐散去,可笼罩县衙的黑雾却是愈发浓重,近乎实质一般,此时众人与县衙不过丈余距离,便已经看不清县衙的大门和墙壁,可谓是伸手不见五指。 苏云姣从当空落下之后,双手握剑柄而剑尖朝下:“悟真大师、陆夫人、空定师弟,云媗有礼了。” 三人不管心中作何想,纷纷还礼。毕竟苏云媗成为慈航宗的下任宗主已是板上钉钉的事情,如今她在宗内的实权,丝毫不逊于颜飞卿,甚至犹有过之,饶是悟真这位太玄榜第七人,也不敢有丝毫的小觑,更不能将其视为寻常晚辈。 悟真双手合十道:“皂阁宗之人已经退入县衙之中,此处乃是‘炼神阵’的阵眼所在,诡秘非常,不好擅闯,不知苏仙子有何良策?” 苏云媗摇头苦笑道:“事出仓促,并无良策。” 悟真诵了一声佛号之后,默然不言。 李玄都将“冷美人”收回鞘中,问道:“颜玄机呢?难道他还在北邙山中?” 苏云媗点了点头。 李玄都轻叹一声:“如今‘炼魂阵’和‘炼尸阵’已经被破,只剩下最后的‘炼神阵’,破与不破,在一时半刻之间也无碍大局,我倒是更担心颜玄机那边。” 苏云姣一惊:“李师兄的意思颜师兄那边会出事?” “皂阁宗有内三堂和外四坛,如今身在北芒县城中的,只有将臣坛坛主范文成、赢勾坛坛主孙不见、后卿坛坛主洪成仇,以及一位炼尸堂堂主尚熙,且不说皂阁宗宗主藏老人和皂阁宗背后的阴阳宗,另外两位堂主和旱魃坛坛主如今身在何处?”苏云媗已经接口说道,同时她的目光也投向北邙山方向。 …… 北邙山中。 一老一少两名道人沿着一条土坝缓缓而行。 年老的道人衣着寒酸,背负一柄铜钱符剑,肩上斜挂着一个褡裢,没有多少仙家气派,倒是有不少寒酸气,正是从周家村中侥幸逃得一命的南柯子。 与年老道人相比,年轻道人却是完全不一样了,从头上的莲花冠,到身上的道袍法衣、腰上的腰带和锦囊,再到脚上的云履,无一不彰显仙家气派,而背上所负的长剑,更是氤氲出一股肉眼可见的青气,正是正一宗的掌教颜飞卿。 周家村整个村子在一瞬之间毁去,闹出了这么大的动静,当然也惊动了如今正在北邙山中的颜飞卿,当他赶来的时候,什么痕迹也没有剩下,只剩下南柯子一个活人。 两人会合一处之后,南柯子先是向颜飞卿交代了事情的经过,然后两人便开始探究周家村被毁的因由,可惜在地裂之后,地面又再次合拢,就连那条“吞食”了所有村民的沟壑,也消失得无影无踪,若不是还剩下一条土坝,这里就好像一切从未发生过,也从未存在过一个名为周家村的村子。 走到土坝的尽头,颜飞卿望着脚下,若有所思。 南柯子习惯性地抚着自己的山羊胡须,说道:“先是棺材地,又是闹鬼,真不知道皂阁宗到底要干什么。” 虽然还没有明确的证据,但是南柯子已经在心底里认定了此事与皂阁宗有着莫大的干系。 颜飞卿抬起头,忽然问道:“前辈曾经给那赵奇招魂,可曾注意那赵奇是什么命格?” 南柯子一怔,“颜掌教的意思是……” 颜飞卿轻叹一声道:“前辈既然已经见过了李紫府,那就应该知道贫道和他曾经与藏老人有过交手,而交手的原因就是藏老人在收集天煞命格之人,贫道现在怀疑那赵奇也是特殊命格之人,皂阁宗中人这才要将其的魂魄收走,结果被前辈搅扰,于是他们便提前动手,也打伤了前辈。至于皂阁宗为何要等到现在才来收取赵奇的魂魄,也许是因为岁齿的原因。” 南柯子一惊:“就算如此,也不必将整个村子都悉数灭口啊。” “不是灭口。这里是北邙山境内,就在皂阁宗的眼皮子底下,他们这个口灭给谁看?又怕消息走漏到哪里去?”颜飞卿摇头道:“所以不会是灭口,依贫道看来,倒像是某种血祭手段。” 所谓“献祭”,献而祭之,多是献祭牛羊牲畜。只是在儒、道两家立教之前,追溯到上古时候,巫祝盛行,民风野蛮,殉葬之事时常有之,故而也常常以活人代替牲畜祭祀鬼神,又称“血祭”,在至圣先师和太上道祖相继立教之后,此种习俗便已经渐不可闻,只是在邪道之中还有流传,如那真传宗,号称原始真传之宗,其中就有许多延承自上古的野蛮手段,故而也被划入邪道之列。 皂阁宗出自阁皂一脉,精通符箓,与神霄宗、东华宗等也算是存续相依,只是在背弃阁皂一道之后,皂阁宗的道路便越走越远,虽然还留存了符箓之道,但是重心已经放在驭鬼、驭尸上面,乃至于后来皂阁宗鼎盛一时,还弄出了一个妄图以人力逆天而为的炼神之举,与玄门正宗愈行愈远,如今从真传宗那里学了血祭之法, 也在情理之中。 这等手段素来为正道中人不耻,故而颜飞卿此言一出,南柯子的脸色已经变得极为难看:“皂阁宗他们竟、竟敢如此!” “他们这些人有什么不敢的。”颜飞卿的神色中也透出几分憎恶:“打尸体的主意,打亡魂的主意,哪一桩哪一件不是损阴德、逆人伦之事?现在他们又把主意打到了活人的身上,是可忍孰不可忍。” 南柯子长长叹了一口气,道:“事已至此,我们要尽快弄清楚皂阁宗的意图到底是什么。” 颜飞卿又低下头去,跺了跺脚,踩在脚下的土坝上:“答案也许就在这道土坝上。” 第五十三章 龙脉地气 “这道土坝?”南柯子也随之低头望去。 颜飞卿伸手从背后拔出“青云”,单手握剑柄而剑尖向下,不像是持剑,倒像是持杖的姿势,然后将“青云”轻轻刺入脚下的土坝尺余。 南柯子凝神望去,然后猛地睁大了双眼。 只见剑尖刺入的地方,竟是缓缓渗出血来。 颜飞卿轻声道:“这条土坝是活的。” “不可思议,实在是不可思议。”南柯子喃喃道:“如果这条土坝是活的,那么先前吞掉村民的沟壑,岂不是就真成了一张嘴?” 颜飞卿拔出“青云”,只见剑尖上果然沾染了些许鲜血,而剑尖刺入的地方则如一汪极小的泉眼,咕嘟咕嘟地冒出乌黑的血,相较于整条土坝,就像是用细针在手臂上刺了一个极小的红点。 “问题就出在这下面。”颜飞卿指着脚下的土坝说道。 “的确是太不寻常,难道在这底下藏了一只巨兽?”南柯子也算是精通望气之道的老手了,还是第一次见到如此诡异局面。 颜飞卿摇头道:“不像,贫道与前辈不同,经常行走四方,也曾遇到过类似的事情,许多死物在种种因缘巧合之下,也会显现出类似活物的状态,这底下到底是死物还是活物,如今尚且不好定论。” 南柯子蹲下身,从褡裢中取出一块布帕,蘸了点鲜血,放到鼻下轻嗅,又用两指捻了些许黄土,用舌尖尝了尝。 尝土是寻龙点穴的入门功夫,南柯子年轻时经常与师父一起去堪舆地理,学到不少望脉的窍门。 昆仑不但是道门圣地,而且还是万山之祖,天下三大龙脉都起源于昆仑。依据山川河流的走势和潜藏的龙脉大势,从西到东,将龙脉蜿蜒的地势视为风水地脉,分为三势,称为三龙,分别是:大江以南为南龙,大江、长河之间为中龙,长河以北为北龙。 南柯子吐掉口中的泥土,道:“龙脉的祖山,必定是名山,山势雄伟,地域广大,山环水绕,河渠纵横,山脉绵延千余里。祖山的主脉,通常是一地名山,在天下变迁过程中,一般为重要疆域之分界。主脉蜿蜒东进、南行,形成一块块福地;当它们跨过河谷峡地时,形成一个个土地肥沃的盆地,就是适宜于百姓生存的通衢都会:千里之地为大郡,三百里之地为河川,百里之地为县市,百里以下为城镇。龙脉之山从优到劣分成四种:进龙、退龙、福龙、病龙。北龙的山势巍峨雄壮,出昆仑山向东,南山、中岳绵延纵横,众山环拥相抱,形成一系列进龙、福龙佳地。山侧之西水入龙门西河,山侧之东水入幽州东流至海。北邙山就是南山余脉,故而风水极佳,引得历代帝王将相在此修筑陵寝。” 颜飞卿微微点头,表示认可。此乃风水望气、寻龙点穴的基本,他虽然不精通此道,但对于龙脉一说,也略知一二。 南柯子继续说道:“每条龙脉,从西往东,从昆仑到东海,按照远近大小,分远祖山、老祖山、少祖山等,依次由老到嫩。《青囊经》中曾经说过,山老无生气,山嫩则生气勃勃。随着时势演变,越是靠近西方昆仑,靠西而诞的王朝越是无法应时而生。虽说秦中自古帝王州,但自前朝始,帝都便已不在此二州中,由可见一斑。因此,寻山要寻少祖山,不要寻老祖山。按照道理而言,北邙山位于南山余脉,还算不上老祖山,应该是少祖山,可此地之土却比老祖山还要了无生气,实在奇也怪哉。” 说到这儿,南柯子也是骤起眉头,面露疑惑之色。 颜飞卿亦是骤起眉头:“地气变了。” 南柯子点头道:“无论如何推算,北邙山都不应在此时变为老祖山,可见是有人以人力做了手脚,强行改换天数,此等大手笔,实则非一个皂阁宗可以为之。” 颜飞卿轻声道:“阴阳宗。” 南柯子耸然一惊。 一个阴阳宗并不可怕,可怕的是那位阴阳宗的宗主,那位素有“地师”之称的徐无鬼。 正一宗的“天师”称号,乃是太上道祖所授,意为:合乎天道之师。原是道门始祖之一轩辕氏对老师的尊称,可见其大。与“天”相对应的便是“地”,那么“地师”也不可小觑半分。 “地师”是自古对风水术士的尊称,与天师一般,也是一种称号与传承,号称地气宗师。据说历代地师秘传之学,不仅可以感应地气运转,勘察山川地理脉络,还可汇聚天地灵气相助修炼形神,甚至还有运转地气灵枢之妙。 徐无鬼既然有“地师”之称号,可见他本身便是天下间第一等的风水大宗师,若是由他出手谋划,那么少祖山变为老祖山也不是不可能之事。 颜飞卿沉吟了些许时候,道:“到底有什么玄机,掀开这条土坝便都清楚了。” 南柯子想了想,如今已是没有更好的办法,便也只能点头赞同,然后便以“御风术”凌空飞起。 颜飞卿独自一人站在土坝上,举起手中的“青云”,一身气机油然而生,一缩一张,身周就好似小湖平镜水面被投入石子,骤起涟漪阵阵。 颜飞卿脚下一顿,双脚离开地面大约三尺距离,然后一剑劈下。 不必他刻意催发气机,仅仅是“青云”本身所携带的剑气,就已经粗壮如河。 这条土坝被剑气生生撕裂成两半,如果将其看作是一条手臂,那么颜飞卿这一剑就是从肩膀到手腕,划了一条笔直的线。在这一线之上,尘埃四起,所有的浮土都被劈开散去,露出其下的真容。 南柯子瞪大眼睛望去。 在浮土之下,竟是一条四面都以黑色砖石砌成的长长墓道,墓道的两端又延伸入地下,唯独这一段向上凸起,就像一座拱桥,高出周围地面,将原本覆盖其上的泥土也向上拱起,形成了一条土坝。 所谓墓道,以砖石砌成,左右是墙壁,其上有顶,方才两人就站在这条墓道的顶上。 他立刻想起了疑似太阴尸出世所在的那座大墓,大墓正在缓缓向上升起,这里似乎也是如出一辙的情形。 颜飞卿缓缓落在墓道顶端,举起手中“青云”一剑刺下,这些黑色砖石也不知是以何种材质制成,竟是没有碎裂,反而如人受伤一般,开始汩汩冒出血水,诡异无比。 南柯子也随之落下,说道:“此处与那太阴尸的大墓情形相同,很有可能与那座百里外的大墓相通。既然是太阴尸出世,那么其中必然有强烈的尸气,尸气的一大特性就是遇阳而缩,见阴则胀,故而每每尸变之时,棺材在白天都撬不开,因为尸气收缩会将棺盖紧紧吸附,到夜晚尸气膨胀就会将棺材盖掀开,此时僵尸才出来作祟。现在还是白天,恐怕这条墓道也难以打开。” “百里距离。”颜飞卿不由一怔。 南柯子道:“很多寻常王侯之墓,都可以在地下修建几里之长的暗道,更遑论素有‘玉尸’之称的太阴尸,就算是百里之长,也不是不可能。” 说到这儿,颜飞卿忽然想起一事,道:“前辈,你先前说过,你和李紫府发现的那条墓道的尽头是一扇青铜大门。 南柯子点了点头道:“正是如此。” 颜飞卿脸上的表情有些凝重:“那你们有没有想过第二个可能,其实你和李紫府进入的位置,其实不是在大门的外面,而是大门的里头。” 南柯子猛地怔住:“如果当初我们进入的墓道其实是在门的里头,那么岂不是说那扇大门才是大墓出口?那么大墓的真实位置……” 说到这儿,两人一起望向脚下。 第五十四章 尸墓初现 至此,颜飞卿和南柯子已经有了一个极为大胆的猜测。 远在百里之外出现青铜门的地方,并非是大墓的真正所在,而是通向大墓墓道入口的所在。可以想象,如果大墓没有上升,而是继续深埋于地下,那么这条长达百里的墓道必定是极为曲折,其中也许还有许多岔路形成迷宫,足以阻挡窥测绝大部分墓室之人。可现在大墓上升,这些墓道随之浮上地面,一目了然,再也没有阻人的作用。 “不过还有一点,老道我没有想明白。”南柯子道:“为何百里之外的青铜门处阴气极重,而我们如今在的地方却是十分平常,若不是如此,老道和李紫府也不会将那里错认为真正的大墓所在。” 颜飞卿摇头道:“这一点我也不太清楚,可能是当初造墓之人故布疑阵的手段,也可能那两扇青铜门的缘故,不过这些都无关紧要,现在的关口是弄明白,皂阁宗在此地到底做了什么,现在又要做什么。” 南柯子道:“现在就等到入夜的时候,其中尸气由缩变胀,我们破开这条墓道进入其中一探究竟。不过如此一来,也有一个坏处,存于其中的尸气、煞气、阴气会从我们破开的一点向外逸散开来,轻者荼毒一地之地气,重则可使得百里之内生灵尽绝。” 颜飞卿道:“方圆百里之内只有这一个周家村,现在周家村已经不复存在,这还是个问题吗?” 南柯子摇头道:“不怕一万,就怕万一,若百里之内还有其他生灵,因你我之故而无辜身死,于心何忍?” 颜飞卿稍稍沉默了一下,道:“前辈所言有理,待到入夜之时,由我一力破开此地,而前辈则尽量收束其中逸散开来的各种污秽之气。” 南柯子点了点头。 两人各自在墓道的两端盘膝打坐,待到夕阳西斜时,天地之间只剩下一线光,颜飞卿站起,拔出“青云”。南柯子则是从褡裢中取出“十地八方旗”,一挥大袖,十八杆小旗依次飞出,迎风即长,变为十八杆玄幡,以他为中心,虚立于十面八方。然后南柯子双手结成“道指”,指尖激射出一团幽芒,分作十八道,分别飞入十八道玄幡之中,十八道玄幡立时结成一体,自成阵法。 南柯子开口道:“颜掌教,请出手吧!” 颜飞卿点点头,也不多言,直接身形凌空跃起,高高举起手中青云。 一道清光绽放,如瀑布激流,落在这条黑色的墓道上。 整条外露在地面之上的墓道顿时如波浪一般开始上下起伏,好似一条黑色的长蛇,而且起伏幅度越来越大,越来越剧烈,随之一股腥臭阴寒的气息也随之逸散开来。 只见墓道上方作顶的黑砖在清光的“冲刷”之下,开始寸寸碎裂,在这些砖石中竟是夹杂了许多似是人体内脏的物事,也难怪刚才颜飞卿一剑刺下,会有鲜血向上渗出。 颜飞卿不惊不惧,一手持“青云”,一手掐“青莲剑诀”,从天而落的“清光”比起方才又加重几分,使得这些内脏连同砖石一起化作黑色的气息缓缓消散。 大概小半柱香的功夫之后,颜飞卿以手中“青云”在墓道上摧破出一个大约有井口大小的缺口,然后从这个缺口中涌出一股肉眼可见的黑红色气息,如喷泉一般猛烈上冲,然后化作一阵似烟似雾的物事开始向四周蔓延扩散。 南柯子见此情景,立时结成“降鬼扇印”,开始收拢这些正要为祸一方的污浊之气。 就在此时,这些由阴气、煞气、尸气混合而成的污浊之气竟是形成了一张扭曲的模糊人脸,然后朝着南柯子张嘴怒吼,顿时阴风大作,尖叫哀嚎之声不绝于耳。 南柯子脸色凝重。 从刚才的情形来看,这座大墓在建造之时,竟是掺杂了大量人体尸骸在其中,这也就导致了这座大墓不但尸气异常浓重, 而且大墓本身也如活物一般,有了几分灵性,所以不但会自行从地底升起,而且还会吞食生灵,其中的尸气在与其吞噬生灵的怨魂融合之后,就形成了眼前的诡异景象。 十八杆玄幡被吹得猎猎作响,首当其冲的南柯子更是感觉在一瞬之间仿佛置身于雪山北海之中,冷风如刀,冰寒彻骨。而且这种阴寒还不是普通寒意,无视衣着甚至无视气机,透过肌肤血肉钻入五脏六腑,直透骨髓,使人从神魂深处生出寒意,此种寒意唯有武夫的旺盛血气能够抵御,偏偏南柯子不是武夫,又年老体衰,不由地打了个寒颤。 所谓怨气、阴气、煞气,原本只是一股看不见摸不着的气息,只是在足够数量之下,才会化作肉眼可见的黑气,而且与皂阁宗通过术法凝聚出的黑雾不同,这些黑雾具有极强的腐蚀性,足以让一个活人在一瞬之间化作脓血,就算是南柯子这等修道之人,在一个不慎之下,被其侵入体内,也要像当初的周阿牛一样生出黑疮。 南柯子一咬牙,催动阵法,如巨鲸吸水将这些阴气吸入其中,然后又分别分流入十八杆玄幡之中,可见在玄幡的旗面上出现了丝丝缕缕的黑气游动,而且越来越多。 如此持续了大半柱香的工夫之后,墓道内涌出的黑气开始渐渐变弱,如果说刚才如海水涨潮,那么现在便如海水退潮,剩余的秽浊之气迅速退入墓道之中,然后传来了颜飞卿的声音:“差不多了。” 南柯子终于长长松了一口气,收起“十地八方旗”,然后又从自己的褡裢中取出一块素有“死玉”之称的玉佩,这种玉在各种玉石中算是下下等,又有“废玉”之称,但有一个功用却是其他玉石难以比拟,那便是可以汲取阴煞之气,故而是许多方士的随身必备之物。 南柯子将玄幡中的阴气渡入死玉之中,将死玉封好,待到日后再行处置。 同时,颜飞卿也从自己腰间的“乾坤袋”中取出“九阳离火罩”,化出重重烈火,将剩余的秽浊之气燃烧殆尽。 两人一起来到墓道的洞口位置向下望去,果然是一条墓中墓道,四面包砖,其中同样燃有长明灯,与南柯子和李玄都先前所见的那条墓道一模一样。 颜飞卿望着眼前的洞口,道:“剩余的尸气已经往墓中深处退去了,贫道先下去探查一二,请前辈留守此地。” “不行,这实在是太冒险了。”南柯子不赞同地摇头道:“正所谓千金之子坐不垂堂,颜师侄你既是张道兄的爱徒,又是如今正一宗的掌教,以后更有可能是我正道十二宗的盟主,身上担着天大的干系,其中凶险难测,怎好孤身犯险?若是你有什么意外,老道又有何脸面去见大天师和各位正道同仁?” 颜飞卿摇头笑道:“前辈且放心,我此去只是探查虚实而已,并不与人争斗,而且我手中除了‘青云’和‘九阳离火罩’之外,还有师尊所授的‘太阴匿形符’,就算是藏老人亲至,我也有全身而退的把握。” 南柯子见颜飞卿心意已决,也勉强不得,而自己又不擅长与人争斗,若是跟随颜飞卿一起下去,说不定还是累赘,只好从自己的褡裢中取出罗盘,交给颜飞卿,道:“既然如此,那你将此物带上,其中墓道错综复杂,也许能派上用场。” 颜飞卿没有拒绝南柯子的好意,将罗盘收入袖中,然后朝南柯子一拱手,纵身跃入墓道之中。 第五十五章 墓中洞天 墓道之中有长明灯,所以并不昏暗,甚至比外头的星光月光还要亮上许多,而墓道也十分平整干净,没有什么坑洼和积水,至多就是些灰尘。 可颜飞卿一想到在两侧的墙壁、头上的顶、脚下的地面中都封入了不知多少尸骸,便感到一种由内而外的厌恶。 这条墓道并不是笔直一线,在不断有岔路分支的同时,整条墓道的走向也是一路往下,颜飞卿走了大概百丈距离,脚步稍稍一停,此时他周围墙壁上方开始不断有水滴落下,不但在墙角积起了一个小小的水洼,也使得周围的墙壁上生出许多青苔。 阴阳相对,水火难容。阳气极致可生出火,而阴气极致便是化作水,此地有水滴落下,可见阴气之浓重。 颜飞卿见此情景,虽然谈不上惧怕,但在心中也多了几分警惕。 他继续前行,也不刻意求快,就是以正常人的徒步速度前行,大概走了小半个时辰之后,他发现地面上多了几具开始白骨化的尸体。 按照路程来算,此地距离地面已有数十丈的距离,就算是以颜飞卿的修为,也不可能直接破开厚厚的土层回到地面,只能用土遁之法,可这些掺杂了大量尸体的墙壁却能阻隔绝大部分五行术法,所以颜飞卿也不得不小心行事。 他从“乾坤袋”中取出一道事先画好的“纯阳破煞符”,并不引燃,只是扣在掌心,然后缓缓走近这几具尸体,看其腐烂程度,应该不是近期内死去的,再看这些尸体身上的衣着,似乎是走江湖之人的打扮,只是因为时日已久的缘故,他们身上的衣服也已经破损严重,看不出到底是哪门哪派。不过当颜飞卿看到其中一人腰上悬挂的一件似是短刃又似是巨齿的物事之后,便明白这些人的身份,应该是百年以前的盗墓贼,不知如何进入到这座大墓之中,自然是有命进没命出,便永远地留在了这里。 就在颜飞卿俯身查看情形的时候,其中一具尸体忽然睁开双眼,伸出双手朝颜飞卿的脖子抓来。 虽然颜飞卿不是武夫出身,但是到了归真境以后,武夫和方士的界限便不再特别分明,诸如洪成仇这等武夫,也可以驾驭活尸,而范文成这等方士,亦能一掌将大鼎拍飞。颜飞卿自然也是如此,一式“纯阳指”点在其眉心上,这具僵尸就直接僵直不动,片刻后化作一阵青烟彻底消散。 其实普通僵尸对他的威胁不大,这种僵尸不但行动迟缓,而且也算不上钢筋铁骨,只要是略懂驱邪驱尸手段之人,便可将其彻底毁去,只是颜飞卿更担心打草惊蛇,惊动了可能藏在其中的皂阁宗中人。所以灭去这具僵尸之后,颜飞卿不敢在此过多停留,脚下一点,身形迅速向前掠去。 过了几条岔路,行出百余丈的距离之后,在颜飞卿的视线尽头忽然出现一个小小光点,再行数百丈,那个光点越来越大,竟是个有光亮透出的出口。 颜飞卿心中一动,收起手中的“纯阳破煞符”,改为一张“太阴匿形符”,以食中二指夹住,轻轻一晃,符箓无风自燃,颜飞卿的身形也随之隐去,不见踪迹。 隐去了身形的颜飞卿犹如一道没有实体的轻烟,无声无息地飘向洞口。 当进入洞口之后,饶是颜飞卿这位见惯了大世面的正一宗掌教,也被洞内的景象深深震惊了。 这是一方经过人工开凿后的圆柱形巨大洞穴,上下高有百丈,左右直径约有五十丈,颜飞卿所在的这个洞口,刚好处于“圆柱”的中段位置,上不着顶,下不着地,在对面以及两侧的同等高度位置,也各开有一个相同的洞口,从四个洞口各自延伸出一条悬于半空中的石桥,四座悬空石桥在“圆柱”的中心位置汇聚,若是从上方俯瞰下去,便是一个“十”字。 从“圆柱”的最上方,有淡淡莹芒洒落,照耀着四座石桥,可见每座石桥都有丈许宽,足以让数人并肩而行,而在四座石桥汇聚的位置,也就是“十”字的中心位置,大概有一间寻常客房占地之大,被铺设了地砖,使其形成一个类似棋盘的悬空平台,被四座石桥架起,高高悬于这个圆柱洞穴的中间位置,然后又有一道石柱从上向下将这方“棋盘”贯穿,在石柱上被凿出盘旋下降的阶梯,以铁链充作栏杆,直通洞穴的最底部。 就算是颜飞卿,也不得不承认,这是一处极为宏伟的人力杰作。 不过这还不是最让他震惊的,当他走过面前的石桥,来到那处被四座石桥共同支撑的平台时,环顾四周,发现在周围的岩壁上竟是如蜂巢一般开凿出了无数崖穴,密密麻麻,而每一个并不算大的崖穴中,都躺着一口棺材。 如此一方洞穴,少说也摆放了数千口棺材。 颜飞卿不由倒吸了一口冷气,如果每口棺材中都有一个人,那么此地便是数千人,如此大的手笔,如果是炼尸之举,那么便是数千僵尸,足以媲美军伍。 皂阁宗到底想要干什么? 就在此时,有人从另外的洞口中走出,看其穿着,头戴混元巾,身着青布道袍,腰间一根黑色腰带,应是皂阁宗中人,不过因为颜飞卿此时以“太阴匿形符”隐藏了身形的缘故,他并没有发现颜飞卿。 只见他径直来到平台上,环顾四周之后,开始踏罡步斗,围绕这方平台踏九宫八卦,同时伸出手指虚点,似是在数数,最后取出一方铜铃,轻轻一晃。 随着铜铃声响,所有的棺材都开始轻微晃动,好像其中有什么东西想要冲破棺材。 道人脸上露出几分笑意,目光一一扫过每一口棺材,然后猛地停留在了西北角位置,这里有一口棺材却是寂然无声,没有跟随铜铃声响而晃动。 这皂阁宗的道人皱了下眉头,脚下一点,身形飞腾而起,攀上岩壁,在每个崖穴前都凿数孔钉以木桩,使得有落脚之地,道人就踩在一根根木桩上,身形矫捷如猿猴,一路来到没有发出异响的棺材旁边。 颜飞卿的视线紧随着道人的身形,观察着他的一举一动。 道人站在此处崖穴前的立脚木桩上,伸手将那口棺材从崖穴中拉出,推开棺盖,棺材中竟然是装满了绿水,阴气浓重,应是由阴气凝聚而成,不过其中又透出一股血煞之气。 道人伸手将棺材立起,使得棺材中的绿水向下方倾泻而去,露出其中一具皮包骨头的尸体,一根根肋骨清晰可见。这具尸体紧贴着棺底,皮肤呈现出一种灰白之色,眼窝、两颊深陷,双眼大大睁着,嘴巴微张,似是极为惊恐,已经没了生气。 道人骤起眉头,伸手在这具尸体上轻拍了两下,就见尸体的胸腔已是整个塌陷下去,道人的脸上顿时浮现出几分恼怒之色,直接伸手一抓,这具尸体便脱离了棺材,径直向崖壁下方一头栽去。 过了片刻,方才传来落地的声音。 此处崖穴距离洞穴的底部足有八十余丈之高,就算是玄元境的高手落下去也要粉身碎骨,更遑论是一具已经彻底腐朽的尸体,必然是变成了一滩肉泥。 做完这些之后,道人将棺材推回原位,沿着来时的路径回到平台上,又从自己的须弥宝物中取出一本厚如账册的卷宗和一支狼毫。 然后他就开始“记账”,就像是一家客栈中的账房先生,在打烊之前,结算好今天的流水。 第五十六章 皂阁图谋 在这名皂阁宗道人“记账”的时候,颜飞卿始终都是屏息凝神,哪怕他此时心头已经怒极,仍是没有丝毫动作,静观后续。 大概过了一炷香的时间,道人“记账”完毕,收起卷宗和毛笔,便要按照原路返回。 此地有四个出口,分别对应东、西、南、北四个方向,颜飞卿来时的那个出口位于北方,道人来时的出口位于西方,就在道人想要离去的时候,从南边的出口中传来一个浑厚嗓音:“今日可有进展?” 发声时来者还不见身形,但当短短一句话问完时,已然出现在道人的眼前。颜飞卿心中大起警惕之心,愈发收敛气机,已是将自身的气息压制到了最低。 来人是个身材高大的老人,穿了一身斩衰丧服,左半边脸十分苍白,右半边的脸已经没有了血肉,露出粼粼的白骨和牙齿,不断有诡异的黑色气息从他的嘴中逸散开来。他神态冷漠威严,就像是冥府之中的帝王,正驾临他麾下的疆域,在他手腕上挂了一串流珠,竟是由一颗颗指头大小的骷髅串成,共十二颗,每颗骷髅的双眼位置跳跃着幽幽蓝火,让人一见怵目。 但是让颜飞卿震惊的不是这串品相不俗的法宝流珠,而是此人的身份,正是皂阁宗的宗主藏老人。 先前他与李玄都在东山村击败的驼子,不过是藏老人的一具身外化身,这才是藏老人的本尊。若是当日出现的是藏老人本尊而非身外化身,那么颜飞卿和李玄都别说是击败藏老人,恐怕就连自己的性命都难以保住。 此时藏老人突然现身,颜飞卿焉能不惧。 好在他的“太阴匿形符”是其师张静修所画,张静修乃是正道盟主大天师,老玄榜上有名,长生境的神仙人物,他所画的符箓,哪怕是藏老人这位太玄榜第四人,在无心之下也难以窥破,这便是颜飞卿敢于只身来到此地的原因之一。 藏老人生性残暴,动辄打杀弟子,甚至还做出过弑师举动,所以不仅仅是正道中人和寻常江湖中人,就是皂阁宗的弟子见到这位宗主,也是极为畏惧,这名皂阁宗道人见到藏老人之后,显然是惊惧更多一些,赶忙对藏老人跪地行礼道:“拜见宗主。” 藏老人摆了摆手道:“免了。” 道人这才从地上起身,迟疑了一下,不敢有所隐瞒,如实回答道:“回禀宗主,今日又毁了一具‘人料’,这已经是第一百二十八具‘人料’了。” 所谓‘人料’,就是那些棺材中的尸体,木有木料,石有石料,那么人便是“人料”了。 在道人说完这话之后,整个洞穴中骤然一静。 颜飞卿作为只差半步就能踏足天人境的少玄榜第一人,顿时感受到一丝异样,然后那名皂阁宗的道人也感受到了,一股浩大气机在洞穴中孕育。 藏老人动怒了。 他冷酷地俯视着这个皂阁宗道人,双眼中的视线犹若实质,刺在道人的身上,让道人生出仿佛是利剑穿身的错觉。 道人被这股无形的威压压得有些喘不过气来,用尽全部的力气和勇气,艰难开口道:“请宗主责罚。” 他作为皂阁宗的老人,深知在这个时候,绝不能有半分辩解,无论对错,也无论功劳苦劳,唯有请罪。 果不其然,藏老人的气势骤然一敛,让道人稍稍松了一口气,然后就听藏老人重重冷哼了一声,仿佛是一柄大锤狠狠敲在他的心房上,又让他眼前一黑,同时还有一股巨大气机迎面扑来,使得他生生向后退出三尺距离。 道人趴在地上,浑身上下被冷汗浸透,不住喘息。 藏老人缓缓开口道:“数年苦功,本宗上下倾尽全力,共捉拿普通人两千余人,下三境武人三百余人,抱丹境武人六十余人,玄元境武人十余人,先天境两人,甚至本座都亲自出手,捉拿了一名归真境,这仅仅是人力。还有物力,不提此处养尸地,仅仅是用掉的各种药材、符箓、矿物等,就花费了本宗三十万太平钱,如此多的人力物力,若是逾期误事,你说该当何罪?你要请罪,区区一颗人头,顶得起吗?” “宗主息怒!”道人赶忙说道:“虽然损失‘人料’极多,但是已经成功孕育了九只‘罗刹’。” “九只‘罗刹’。”藏老人的语气仍旧颇为不善,“九只‘罗刹’能做些什么?仅仅是‘罗刹’,也就是应付寻常高手还有些用处,若是遇到了真正的高人,就算有几十只,也当不得人家的一剑之敌,唯有‘夜叉’才堪当大用。” 道人连声应和称是:“宗主圣明,仅仅是‘罗刹’自然是不够的,若是我们能成功炼制‘夜叉’,那么牝女宗的那帮女子便再也不是我们的敌手,毕竟那些骚狐狸再会玩弄人心,对于这些无心无性的‘夜叉’和‘罗刹’也是束手无策的。还有那些正道中人,也不是对手。” 藏老人的脸色稍缓。 道人仿佛大受鼓励,继续说动:“仰赖宗主如天之德,以及宗主的运筹帷幄,我们皂阁宗最艰难的日子总算过去了,前些年的时候,我们皂阁宗不但要被正道中人打压,还要被其他几个宗门压在头上,属下都不知道是怎么过来的。皂阁宗能有今日,是宗主一个人撑起来的。若是还能将列位祖师未都能炼制成功的天神‘阿修罗’炼成,我们皂阁宗必能像当年那般,如日中天!” “如日中天”四字,被他咬得极重,然后他停了下来,等待藏老人的咀嚼认同。 藏老人明知这道人说的阿谀奉承之辞,但脸上还是透出了几分笑意,显然是对这句话颇为受用。 这世上没有人不喜欢听好话,无论是皇帝公卿,还是仙人真人,只是有些人当了真,而有些人没有当真。 道人察言观色,把握好节奏,这才接着说道:“做成了这件大事,我皂阁宗横扫天下也是指日可待,到那时候,宗主便是我皂阁宗的中兴之主,光耀后世,受万世香火供奉。” “罢了,这些事情以后再说,现在的当务之急是炼制护法神‘夜叉’。”藏老人的语气已经是极为缓和:“本座再给你一个月的时间,至多也就是这一个月的时间,本来太阴尸就要在最近几日出世,将上头那个村子整个吞掉之后,这才稍稍将其出世时间向后拖延一二,待到太阴尸出世,此处养尸地也就毁了,本座就是再想给你机会,也是没有机会了。” 道人终于松了一口气,道:“请宗主放心,一个月的时间足矣,足矣,到时候属下必定炼制出一具‘夜叉’。” 一直旁观静听的颜飞卿只觉得脊背隐隐发凉。 他没有想到,皂阁宗竟然有如此大的图谋,以数千人炼制邪法,妄图炼制所谓的护法神“夜叉”。他当然也听说过皂阁宗中的“炼神”说法,也知道皂阁宗野心勃勃,可他没想过皂阁宗会妄想做成此事,而且已经在做了。 如果皂阁宗果真做成了此事,那就等同是凭白多出了许多归真境的宗师,就算这些归真境的宗师比不得归真境八重楼、九重楼,但胜在悍不畏死,真正的归真境宗师,又有几个敢狠下心来拼命?那时候皂阁宗虽不至于横扫天下,但也绝非今日的光景。 想到这儿,颜飞卿的第一想法便是无论用什么办法,都要彻底毁去此处炼尸之地,与这件事相比,太阴尸出世也是小事了。 第五十七章 炼魂化身 北芒县城,县衙。 从外面看,县衙被笼罩中重重黑雾之中,伸手不见五指。可县衙中却并非如此,仍旧是灯火通明,在县衙的大堂中,摆了三把椅子。 这三把椅子,原本分别属于:尚熙、孙不见和王知县,如今孙不见惨遭身死,他的椅子刚好被从关雀客栈退至此处的洪成仇占据。 此时三人都坐在椅上,各自沉默不语,大堂内的烛火将三人的脸庞映照得明暗不定,同时也将他们的影子拖曳得老长,影子随着烛火而不断跳跃,好像是正在张牙舞爪的鬼怪。 外头,有金刚宗的悟真,有慈航宗的苏云媗,有太平宗的陆夫人,还有一个虽然已经坠境但是仍旧不可小觑的紫府剑仙。话又说回来,幸亏是已经坠境的紫府剑仙,如果没有坠境,单凭他和悟真联手,就算是这处阵眼也拦不住他们。 此时三人真就有了些坐困愁城的感觉。 过了许久,王知县终于是打破了寂静,不过说的却是与如今形势并不太相干的话语:“那些青鸾卫该怎么处置?为首的赵五奇,也是一位归真境的高手,分量不轻。” 尚熙横剑膝上,闭目养神,没有搭腔。 将长戟斜斜靠在身侧的洪成仇问道:“那些人在哪?” 王知县道:“有些还在城中,有些已经出城,因为他们是柳公公的人,所以我们没有把他如何,就算有些活尸冤魂之流,应该也奈何不得他们。” 洪成仇冷哼了一声:“我们事前就已经提醒过他们,既然他们不听劝,那便让他们自生自灭好了,若是一头撞到那些正道中人的手里,也算他们倒霉,我们现在自身难保,哪里管得了他们。” 这位北芒县城的知县大人,早些年的时候也是一位货真价实的读书人,十年寒窗苦读,先中秀才,再中举人,没能考中进士,只能以举人的身份补了个八品县丞的缺,不要小瞧县丞,一个县衙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对应朝廷的六部设有六房,县令又被称为县尊,乃是大老爷,而县丞便是二老爷,若是县令不在,便可由县丞代理县令之职。他原本的上司便是任上病故,然后由他署理县令,又熬了三年,考评中上,拿掉了头上的“署理”二字,然后被调任北芒县,成为一名货真价实的堂堂七品县令。 初到此地,他也是有一番雄心壮志,想要为治下的百姓做些实事。他不是那种读书读傻了的愣头青,做过几年县丞,深知为官一方,最首要的事情便是交结当地士绅大户,如此才能政令通行,否则便是一个傀儡花架子。可他万万没有想到,北芒县此地没什么大户,头顶上只有一片云,那就是皂阁宗,于是他在本地县丞的提点下,去关雀客栈拜会了掌柜,然后与皂阁宗牵上了线。 出乎王大人的意料之外,皂阁宗没有摆架子,对于这位新到任的知县大人以礼相待,先是大摆筵席,然后席上赠送了一对妖娆美人,又在散席之后,赠了黄金百两、太平钱五百枚,这让本已经做好吃闭门羹的县令大人受宠若惊。 财色在前。美人千娇百媚,妖娆勾魂,金银满目琳琅,动人心神。王知县在犹豫了片刻之后,便将其笑纳了。 事后,皂阁宗派人登门,恭恭敬敬地请县令大人做了几件无关紧要的小事,拿人家手短,又不是什么大事,王知县自然不会拒绝,事后皂阁宗又奉上谢礼。就这么一来二去,王知县上了皂阁宗的大船,越陷越深,终是难以自拔,把自己初时那点壮志报复,给丢了个一干二净。 到如今,王知县早已不是什么如儒门弟子读书人,而是皂阁宗中的弟子了,其实历来北芒县的知县都是皂阁宗的人,若是不肯依附皂阁宗的,不是被排挤走,便是不知哪天无缘无故地暴毙任上。 这次皂阁宗能在城内设下三座大阵,同时又以县衙作为“炼神阵”的阵眼,这位王知县可谓是居功甚伟。 王知县听得到这话,毕竟不是江湖中人,脸色已经煞白。 一直在闭目养神的尚熙缓缓睁开双眼,开口道:“早知如此,就该把这些青鸾卫留在县衙中,再以‘炼神阵’将他们炼化成‘十八冥丁’,比那些衙役有用。” 洪成仇丧气道:“尚堂主,您老此时再说这些还有什么用,主持阵法的孙坛主死了,一手经办此事的范坛主也死了,你我都是武夫,只能勉强催动阵法护住县衙,想要炼化‘十八冥丁’,可就力有不逮了。再者说了,他们毕竟是柳公公的人,我们对他们不管不问是一回事,可主动对他们出手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尚熙正要说话,堂外传来一个苍老嗓音:“柳逸的人,杀了也就杀了,没什么大不了的,我们皂阁宗何曾怕过事?” 这个嗓音,乍一听之下,似乎有些有气无力,就像是将死之人那半死不活的声音,可再一细听,却透出一股子高渺出世之意,与那玄女宗的“飘渺之音”有异曲同工之处。 堂内三人同时从椅子上站起,一起望向堂外。 就见一座“阴阳门”凭空出现在堂外的庭院中,四个白色的纸人扛着一口棺材从门中缓缓走出,这四个纸人都是最常见的纸人,用作烧给家中亡故长辈的那种,两男两女,男左女右,惨白的脸庞,雪白的腮红,两点眼珠漆黑如墨,咧嘴而笑,笑容僵硬,格外渗人。 四名纸人如活人一般,在距离大唐还有数尺距离的地方停下脚步,把棺材把地上一放。 三人见此情景,已然抢步出了县衙大堂,齐齐跪地行礼道:“不知宗主驾到,有失远迎,还望宗主恕罪。” 棺材的棺盖自行打开,然后就见一名身着寿衣的高大老人从棺材中缓缓坐起,与北邙山中的藏老人不同,这个藏老人的脸庞完好无损,气态也有所不同。 如果说北邙山中的那个藏老人仿佛是冥域阴间的帝王,威势极重,让人喘不过气来了,那么这个藏老人就是气态飘渺难测,高深莫测,难见其底。 皂阁宗有“三炼”之法, 那么藏老人便有三具身躯,分别对应:炼神、炼尸和炼魂。早先在荆州境内井子镇被毁去的那具驼背老人形象的化身,是藏老人的炼尸化身,此时出现在此地的化身则是炼魂化身。而远在北邙山中的藏老人本尊,对应炼神。 修炼身外化身一事,最是耗费银钱,尤其是化身的修为高低,更是与炼成化身之物有着直接的关系,若是能将一件仙物炼成身外化身,那么化身便有长生境的盖世修为,只是能做到这一点的,恐怕只有天上仙人。 藏老人的两大身外化身,所用材质不同,其中的炼尸化身,用的虽然是各种上等尸体,有归真境的武夫,也有先天境的方士,还有许多妖兽的躯体,最终一块一块拼接而成,但在根本上还是落了下乘,注定上不得台面,所以只有归真境的修为。 可这具炼魂化身却是不一样,乃是一名天人境的高僧大德坐化之后,肉身不朽,留下了一副金身遗蜕,藏老人花费了好大的力气,才将其抢夺过来,鸠占鹊巢,将其炼化为自己的身外化身,故而这具堪比天人逍遥境的炼魂化身乃是藏老人的心头宝,等闲不会动用。 如今他的本尊要坐镇北邙山中,不得已才动用了炼魂化身,而尚熙和洪成仇见到这具化身之后,原本悬着的心也放下了,只要有宗主坐镇此地,那么大局可定。 第五十八章 女子炉鼎 藏老人从棺材中站起,一阵阴风吹来,他的身形竟是也如纸人一般,悠悠荡荡地飘起,飘出了棺材,落在大堂前的台阶上。 藏老人先是抬头望向头顶的天幕,头顶的黑云和浓雾已经变淡许多,他精研“三炼”之法,一眼便看出这是“炼尸阵”和“炼魂阵”已经被破去的征兆。 他收回视线,又扫视了三人一眼,道:“起来罢。” 三人同时站起,洪成仇和王知县稍稍靠后,站在尚熙的后面。 尚熙身为炼尸堂堂主,已是古稀之龄,实力超群,境界艰深,在皂阁宗,他是有资格能与薄凉寡恩的藏老人说上几句话的极少数人之一,但也只是说话而已,远远谈不上平起平坐,在皂阁宗,只有一个天,天上只有一片云,那就是藏老人。 有句俗语,叫做:“谁知道哪片云彩有雨?”而在皂阁宗只有一片云,自然就是这片云彩有雨。想要得到功法秘籍,想要得到灵丹妙药,想要得到宝物法器,必须这块云彩下雨。至于这片云最终能罩在谁的头上,一是看云彩本身往哪飘,二是看风把云吹到哪里。 谁是风?谁能吹动藏老人这片云?其实也不难猜,扶持皂阁宗的阴阳宗是风,素有“地师”之称的徐无鬼就能吹动藏老人这片云。 这便是皂阁宗的实情。 不过徐无鬼并不如何干涉皂阁宗的内事,故而皂阁宗上下还是以藏老人为首。 藏老人迈步走进大堂,三位皂阁宗高手紧随其后。 来到正堂,藏老人独自坐在椅上,开口道:“北芒县城之事,是由范文成负责主持,从布置到施行,改风水,变地势,换天时,历时数年之久,终于耗费人力物力布下三座大阵,范文成曾经在本座面前夸口,整个北芒县城固若金汤,万无一失。可如今看来,这世上哪有金汤一样的城池,又哪有万无一失的谋划。不过大半天的功夫,就被人家打上门来,连破两座大阵,就是这最后一座大阵,也是摇摇欲坠,范文成幸亏是死了,否则本座定要让他将本宗的所有刑罚都尝上一遍。” 虽然藏老人的语气很是平静,但其中的狠厉之意却是溢于言表。 三人闻言之后,均是肃然噤声,不敢多言半句。 藏老人虽然知道两位坛主身死之事,但这是因为皂阁宗内有各个坛主的“命灯”之故,人死则灯灭,藏老人本身不精通占验之道,对于城内的情形并不十分清楚,故而问道:“此次正道来袭的都是什么人?” 尚熙上前一步,回答道:“回禀宗主,此次正道中来的分别是:慈航宗的苏云媗和苏云姣姐妹二人,金刚宗的悟真和空定师徒二人,以及太平宗的陆氏和当初的少玄榜榜首紫府客。虽然还有些慈航宗和正一宗的普通弟子,但是他们大多已经逃往城外,或是直接死在了阵中。” 藏老人听了这话,稍稍沉默一下,紧接着便是长笑一声,然后道:“一个紫府客,已经是时过境迁了,不足为虑。一个太平宗陆氏,占验之道还行,与人争斗的话,就连差强人意都算不上。唯有一个悟真与一个苏云媗比较棘手,但以本座对悟真这老秃驴的了解,他事事以自保为先,是不会真正下死手的,你们真正要下死力对付的就只有一个苏云媗而已,为何会变成现在这个局面?三个坛主死了两个,我们皂阁宗已经多少年没有遭受如此损失了?” 这一声长笑苍劲十足,蕴含沛然气机,掀起的音浪如狂风扑面,推得王知县不断向后退去,然后一个没有站稳,直接是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至于尚熙和洪成仇两人,虽然能够站立原地不动,但是尚熙的额头上也是有冷汗渗出,洪成仇更是两股战战,可见藏老人在平日里的积威之重。 然后又听藏老人问道:“正一宗的颜飞卿何在?” 尚熙硬着头皮回答道:“回禀宗主,颜飞卿并不在城内,至少、至少属下没有见其出手。” 藏老人微微皱起眉头:“对于太阴尸之事,颜飞卿与苏云媗一直是焦不离孟,孟不离焦,如今苏云媗已至北芒县城,那么颜飞卿又去哪里了?难不成还在北邙山中?” 藏老人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此时的颜飞卿就站在他的本尊身侧,他在沉思片刻之后,便不再去想,道:“不管颜飞卿如今身在何处,都是无关紧要了,那个女子如今身在何处?” 一直没有机会开口说话的王知县赶忙从地上爬起来,道:“回老祖宗,那女子如今正在县衙的密室之中。” 藏老人起身道:“本座要见她。” 王知县赶忙引着藏老人来到后堂,这里是平时县令处理公务所在,桌椅书架齐全,王知县来到书架前轻轻转动一只花瓶,就见地面上裂开一道门户,其中有台阶向下延伸。 藏老人独自走入其中。 沿着台阶一路往下,来到一处地下密室,密室占地极大,足有半亩见方,整个密室都是冷冰冰的,阴寒且潮湿,不断有水滴落下,更有甚者,在角落里还生出了淡淡的白霜。 在密室的正中位置有一张石床,石床上躺着一个年轻的美貌女子,双目紧闭,似在昏睡。越是靠近这名女子,就会愈发感觉到寒冷,若是站在她的旁边,就像是立在了寒风之中,近乎是刺骨的寒意。 可就在这种环境中,这名女子只是在身下铺了一件黑色的斗篷,身上穿着夏日的薄薄衣裤,将曼妙身材尽显无疑,唯一美中不足的是,这名女子的肚子高高隆起,竟是有了身孕。 在普通人看来,这名女子肤白如羊脂美玉,每一寸肌肤都是吹弹可破,相貌更是无可挑剔,无疑是个让人心动的尤物,可在藏老人的视线中,这名女子却是一副七窍流血、周身上下满是血迹的凄惨模样,比之女鬼,也相差无多了。藏老人仔细打量着这名女子,眼神和目光中没有半点邪念,有的只是一种热切,就好像是书生望着乌纱帽,剑客望着绝世好剑。 过了良久,藏老人才收回视线,沉沉叹息一声。 这名女子名叫韩芊芊,本是一位极有名气的江湖女侠,在某种意义上还是许多江湖人梦寐以求的仙子,原为玄女宗六使之一,出身显赫,境界修为也相当不俗,倾慕者众多,其中也不乏身份相当的正道名门弟子,可惜她性情傲慢,对于任何男子都冷若冰霜,不假辞色。 后来她奉师命前往妙真宗送信,在途中与一名补天宗弟子相识,继而两人互许终身,可当时她在玄女宗中的身份非同一般,玄女宗宗主对她期望颇高,自是不能容她因为儿女私情而毁去前程,可她竟是连六使的身份都不要了,为了爱人不惜叛出玄女宗,结为夫妻之后,与丈夫一起浪迹天涯。 可惜这对夫妻的运气实在不好,遇到了藏老人。 能被玄女宗宗主看中,韩芊芊的资质可想而至,藏老人也看中了韩芊芊,不过不是当作弟子传人,而是当作炉鼎,此时的韩芊芊已经叛出玄女宗,而他的丈夫也离开了补天宗了,没了宗门庇护,藏老人也没什么顾忌,直接把男子打杀,然后将女子掳掠回皂阁宗。 他倒是没有废去韩芊芊的修为,只是以诸般秘法、秘药将其制住,然后又在费尽千辛万苦,不惜亲自收集十名天煞命格之人的魂魄炼化,这才在女子的腹中种下了一枚珠胎。 第五十九章 珠胎暗结 苏云媗只知道皂阁宗要在北芒县城中祭炼邪术,却不知道到底是什么邪术。 藏老人之所以要在城中设下大阵,其根本因由就是这名女子,准确来说,是女子腹中的珠胎。 有道是:郁郁春风度玉门,偷趁云雨种孽根。争教人前瞒得住,珠胎暗结已孕身。 所谓珠胎暗结、心怀鬼胎,用其中的“鬼胎”二字来形容此时韩芊芊腹中的珠胎,是再合适不过了。藏老人为了炼制这枚“鬼胎”,走遍大江南北,寻遍命犯天煞、孤星二柱之人。找到之后,还不能硬取,而是要让其自愿献出,如此一来,便要设下种种陷阱,或是金银,或是美色,诱使人步入其中,其中繁琐,不胜枚举,为此他还迎面撞上了李玄都和颜飞卿,被毁去一具化身,损失颇大。 在收集完足够魂魄之后,藏老人将其炼化为一枚“鬼胎”,再将“鬼胎”种入韩芊芊这个早已被培育多时的“炉鼎”之中,不必像寻常妇人那般腹中怀胎十月,只要七天便可,但在这七天时间中,鬼胎却是要以母体炉鼎的气血和气机为食,就算韩芊芊是一名货真价实的归真境高手,也抵不住鬼胎的吞噬,于是藏老人便打起了北芒县城的主意,打算以满城之人的性命去喂养这枚“鬼胎”。 至于作为“炉鼎”的韩芊芊,在“鬼胎”育成之日,便是她身死之时,而且还是整个人包括魂魄都被吞食的凄惨境地。 以藏老人的野心,所求当然不仅仅是一颗“鬼胎”那么简单,他之所以要让炼神堂堂主吴圭务必在一月时间内炼成一具“夜叉”,为的就是将育成的“鬼胎”种入“夜叉”之中,使其能直接跨过护法神“夜叉”而造就号称天神的“阿修罗”。 根据皂阁宗历代祖师的推测,“阿修罗”炼成之后,就拥有天人逍遥境的修为,凶残嗜杀,极为难缠,而且体魄再生速度极快,除非是将其从世间彻底抹除,否则很难彻底消灭。然后再以活人喂食,以心肝固体,以魂魄养神,以血肉益气,以皮骨充饥,只消数万条性命,便可顺利晋升为“大阿修罗”,相当于天人无量境。“阿修罗”本就十分难缠,“大阿修罗”更是不用多说,几乎可以匹敌两名同境高手,寻常天人境大宗师,根本不是其对手。 这等手笔才是藏老人倾尽一宗之力的根本谋划。 至于更高一层的“阿修罗王”,以及更为高妙难测的“帝释天”,就是在皂阁宗最为鼎盛时,也仅仅是提出了一个设想而已,至于该如何着手,却是一字无有,所以对于藏老人来说,一名可凭驱使的“大阿修罗”就已经是最好的结果。 藏老人又亲自动手,将女子的浑身上下仔细检查了一遍,就连细微的隐私之处都没有放过。 另一边,北邙山大墓深处的圆柱洞穴中。 藏老人本尊仰着头环视四周崖壁上的棺材,说道:“世上之事,不怕一万,就怕万一。虽然你刚才信誓旦旦地说一月足矣,可到时候如果炼不成‘夜叉’,就算把你千刀万剐之后再打入无间地狱也是于事无补。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如果炼不成,我们还要有个弥补的法子才是。” 这皂阁宗道人虽然在藏老人本尊面前低声下气,但是本身在皂阁宗中地位极高,乃是内三堂之首的炼神堂堂主吴圭,甚至比炼尸堂堂主尚熙的地位还要高上许多,也是在皂阁宗中能与藏老人说话的为数不多几人之一。他听闻此言,脸上表情变了数变,见藏老人没有责怪问罪的意思,这才小心翼翼道:“宗主的意思是那具即将出世的‘太阴尸’?” “不错,以材质而论,有‘玉尸’之称的‘太阴尸’虽然比不上‘阿修罗’,但是比之‘夜叉’还是要强上稍许,如果‘夜叉’炼制不成,我们便用太阴尸替代,如此也不至于误了大事。”藏老人的嗓音中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吴圭赶忙点头应和道:“宗主所言,属下深以为然。属下曾经专门查阅宗中典籍,根据我们皂阁宗十三代祖师记载:这具太阴尸本是六代八国时的一名皇室贵胄,自幼喜好道法,曾经通读万卷道藏,后又在机缘巧合之下拜世外高人为师,得授‘太上丹经’,历经甲子寒暑,修得一身内丹之道,功参造化,自号木勾真人。” “后来天下战起,大军征伐,他的母国为敌国所灭,国都被破之日,皇帝被俘,连同宗室贵戚、宫中嫔妃、公主王妃级其他贵族女子,合计四百余人,一起被押往敌国国都。在抵达敌国的国都之后,这些女子全部沦为玩物,大部分被当做奴隶分配给有功将士,随意打骂凌辱,衣不蔽体。还有的被冻馁而死,极个别长得出众的,成为将领的妻子,这已经称得上是最好的下场。曾有记载:‘妇女分入大家,不顾名节,犹有生理;分给谋克以下,十人九娼,名节既丧,身命亦亡。邻居铁工,以八金买倡妇,实为亲王女孙、相国侄妇、进士夫人。’这位木勾真人为此而大为恼怒,不顾他之母国灭亡乃是大势所趋,强行逆天行事,刺杀敌国皇帝,结果被当代地师出手打成重伤。” “木勾真人拖着重伤之躯勉强逃回洞府,他自知自己难有幸理,此生大道已绝。可他又不愿就此坐化,于是令座下弟子在北邙山为他营造了这座大墓,然后自封六识心窍,让弟子将他的身体至于墓室之中,然后封闭大墓,沉入地下。木勾真人的本意是想要求一个尸解仙,哪成想当代地师道法通天,却是连他这最后一丝念想也一并绝去,使得他在墓中身死,死后躯体不腐不朽,又有地气孕育,一颗金丹转为尸丹,终是化作‘太阴尸’。” “此后,我们皂阁宗的祖师得知了此等秘闻,花费极大力气寻到此处地宫大墓所在,经过祖师探测,此处地宫共有三层,第三层是支撑整座陵墓的符阵,第二层是那‘太阴尸’的墓室,祖师们因为种种考量,只是打开了地宫的第一层,借助‘太阴尸’的尸气,造就了如今这方养尸地。” 藏老人眯起那只完好的眼睛,缓缓道:“你说的没错,‘太阴尸’就在我们下面,几次三番想要出世,都被我们皂阁宗强压了下去,为的就是不毁去这方养尸地,可事到如今。却是已经压不下去了,更是遮掩不住,这才引来了那些正道中人。如今就算吞了上头那个小村子,也不过拖延些许时日罢了,所以你也要早些着手准备,不管最后的结果如何,都要将埋于此地的‘人料’运走,以免其因为太阴尸出世而被损毁。” 吴圭赶忙应下。 颜飞卿亲耳聆听了两人的交谈,心中复杂难言,不知是何种滋味。 当正道各宗还执迷于“四六之争”时,身为邪道十宗的皂阁宗已经在这段时间中做了如此大的谋划,而正道各宗对此还一无所觉,若不是他在机缘巧合之下探听到了此事,恐怕要等到皂阁宗的大计功成之后,正道各宗才能反应过来。 就在颜飞卿因为震惊而心神有所松懈的时候,藏老人突然停下正要转身离去的动作,两只漆黑眼瞳中射出犹若实质的目光,冷冷扫视周围。 第六十章 进退两难 颜飞卿立刻知道自己犯了使用“太阴匿形符”的大忌,不小心泄漏出一丝气机,虽然极为细微,难以察觉,但是对于藏老人这等天人境大宗师而言,却还是有迹可循。 颜飞卿努力沉下心神,使自己进入物我两忘的境地之中。 “太阴匿形符”顾名思义,便是隐藏自身身形的符箓,同时还能遮蔽气息,不过这张由老天师亲自“太阴匿形符”更胜一筹,可以使人处于似虚似实的玄妙境地之中,似在眼前,又不在眼前,如果说道术的本质是以假作真,那么这道“太阴匿形符”便是名副其实的以真作假,其中的玄机奥妙,就算颜飞卿这位老天师的亲传弟子也不甚明白,只能说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 然后就见藏老人一挥大袖,从袖中飞出无数如同白色纸钱的符箓,密密麻麻,一下子便布满了洞穴的各个方位,这架势却是一只老鼠也不放出去。 见了这等阵仗,吴圭心中惴惴,不敢有丝毫异动,生怕这位脾性古怪难测的宗主一言不合便将他给打杀了,小心翼翼地问道:“宗主,发生了什么事?” 藏老人缓缓收回视线,骤起眉头道:“晋升天人境之后,有‘金风未动蝉先觉’之神异,方才本座突然心生感应,似是有人在旁窥伺本座。可本座以神识查探四周,却又没发现任何痕迹,倒是奇了。” 吴圭虽然在藏老人面前就像是个不顶事的阿谀奉承之徒,但放在江湖上,还是有真才实学的,否则也不能被藏老人委以炼神堂的重任,他想了想,说道:“会不会是有人以占验卜卦之术测算宗主的行踪?” 藏老人的语气中透出几分狐疑:“不是没有这个可能,既然正道中人已经知道了太阴尸即将出世之事,那么以占验之道测算本座也在情理之中。看来是本座多心了。” 说罢,藏老人一挥大袖,这些如同纸钱的符箓又如倦鸟归林一般悉数返回他的袖中。 自始至终,颜飞卿都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屏息凝神,方才有一张符箓,几乎已经贴到了他的鼻尖处。 藏老人又是环视四周之后,与吴圭转身往正西方位的出口走去,离开了这处养尸地,不过颜飞卿还是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仍旧屏息凝神,不见有丝毫动作。 片刻之后,藏老人竟是去而复返,又回到此地,环视一周之后,没有发现别的异常景象,这才真得离去。 直到这时,颜飞卿才稍稍松了一口气,趁着“太阴匿形符”的时效还未完全结束,顺着原路退去。 此时大墓外已经是皓月高悬,洒落一片银白清辉,南柯子盘膝坐在墓道入口处,心中忐忑不安,只得默默背诵《上清大洞真经》,稳定心神。 对于颜飞卿的做法,他不甚认可,人在人世间,很多时候都是无可奈何,无论是皇帝还是生都小民,各有各的无奈,不是一己之力能够改变的,有些事情,不是快刀斩乱麻,而是抽刀断水水更流。 既然如此,颜飞卿便不该孤身犯险,而是应该从长计议。 就在南柯子胡思乱想的时候,就见一道身影如轻烟般从墓道中跃出,看到年轻道人身上完好无损,南柯子这才松了一口气。 退回到地上,颜飞卿将自己的所见所闻与南柯子大致讲述了一遍,南柯子大感震惊,忍不住摇头苦笑道:“原本以为只是太阴尸出世,没想到这趟浑水竟是如此之深。现在看来,青阳教势力被牵扯进来还在其次,关键是皂阁宗的图谋,根本不是一具太阴尸那么简单,换句话来说,我们都太小看皂阁宗了,谁也没想到他们的胃口竟是如此之大。” 颜飞卿脸色凝重地点了点头,道:“我听藏老人话中的意思,似乎炼制‘夜叉’只是第一步,之后还有其他动作,应该与藏老人先前搜集天煞命格之人的魂魄有关,不过不管他们有什么图谋,我们都不能坐视不管。” 南柯子道:“依据常理推测,皂阁宗不管想要炼制什么物事,都需要收集大量生人的血肉和魂魄,在养尸地里的那些尸体,血气都已经异化,更偏向于阴性,是不能用来饲育邪魔的,不知皂阁宗要从哪里找来如此多的活人?仅凭一个周家村可是远远不够。” 颜飞卿转头望向北芒县城的方向,这里距离北芒县城自是极远,但也依稀可见在天际尽头已经染上了一抹浓重到让人心里发慌的深沉黑色,他不由想起苏云媗与他分别时曾经说过的北芒县城将有大事发生,喃喃道:“北芒县城是距离北邙山最近的城池,应该就是在那里了。” 此时的北芒县城中,仍旧是一片沉寂,李玄都去了几户人家查看,虽然未曾死人,但其中的住户都已经昏睡过去,无论用何种方法都无法叫醒,如此看来,却是非要破去“炼神阵”不可了。 如今李玄都他们还不知道藏老人的炼尸分身已经驾临北芒县城,不过他们心里也是清楚,闹出了如此大的阵仗,皂阁宗那边必然会有所动作,援军的到来,只是早晚问题而已。 对于众人来说,现在只有两个选择,要么即刻强攻县衙,打破“炼神阵”,要么立刻退出北芒县城,从长计议。 可惜各人有各人的考量和算计,没有一个能够一锤定音之人,若是以前的紫府剑仙,凭借他与各人的关系,以及他在江湖上凭借真刀真枪厮杀出来的巨大威望,可以来做这个主,但是现在的他,不行。 在江湖上立足,凭借的还是自身的境界修为,修为不够,便处处受制,就连说话的底气也要弱上许多。 本来苏云媗也是可以的,毕竟悟真是他请来的,可偏偏她在事前曾经算计过陆夫人,陆夫人又是代表了太平宗,她可以不与苏云姣这个不知轻重的后辈一般见识,但是对于“明知不可为而故意为之”的苏云媗,她就不是那么好说话了。 其实颜飞卿才是最好人选,可惜并不在此地。 李玄都望着县衙的大门,轻叹道:“可惜颜玄机不在此地,若是他的‘青云’在此,再加上霭筠的‘妙法莲华’和我的‘人间世’,我们三人联手之下,未必不能一举攻破此处阵眼。” 并非是李玄都刻意忽略悟真,虽说悟真在太玄榜上高居第七位置,但是他的强项并不在于攻,而是在于守,从他的称号是“金身罗汉”就可见一斑,悟真与人交手对敌,绝大多数时候都是只守不攻,很多对手都被他生生磨死,除非像老剑神这等一剑开山的无匹杀力,否则都很难破开他的金身,这也是那位排名第九的清微宗宗主不敌悟真的根由所在,不管如何出剑斩杀,成就“金刚法身”的悟真都不痛不痒,自然只能认输。 当然,还有另外一点原因,悟真身上担着金刚宗的干系,以金刚宗的处世之道,是万万不会与疯狗一般的皂阁宗结下死仇,所以悟真敲敲边鼓还行,但绝不会去做那个出头之鸟。 在场之人中,除了苏云姣和空定这两个江湖新人,苏云媗和陆夫人哪个不是心多一窍之人?自然对此心知肚明,可看破不说破,这也是江湖上约定俗成的规矩,若是点破,那便是结仇了。 此时李玄都说这句话,也只是一个略带试探性的提议,借此观察另外几人的动向。 苏云姣和空定都时初入江湖不久之人,身上还残留着许多可以称之为“侠义”的东西,自然同意李玄都的提议,可惜他们的话分量最轻,作不得数,可另外三人,抽烟的抽烟,老僧入定的入定,城府深沉的喜怒不形于色,都看不出什么端倪。 第六十一章 暗度陈仓 李玄都轻叹一声,就在他想要硬着头皮继续开口的说话,一直沉吟不语的苏云媗忽然开口道:“可以从地下进去。” 李玄都一怔:“‘炼神阵’开启之后,阴阳颠倒,五行禁绝,‘土遁之术’怕是不行。” 苏云媗摇了摇头道:“不是‘土遁’,是地道。” 在场的都不是笨人,陆夫人立刻眯起眼一双丹凤眼眸,望着苏云媗道:“不知苏大仙子如何知道此处有地道的?” 苏云媗坦然道:“知彼知己,方能百战不殆,皂阁宗在北芒县城中的动作,虽然隐蔽,但也不是无迹可寻,此县的县丞和县令都是皂阁宗的人,有他们作为内应,这才将一座朝廷衙门在暗中改建成了‘炼神阵’的阵眼。皂阁宗与青鸾卫交好,以为此事可以瞒天过海,但六扇门在无意中知道了此事,我便是从六扇门的一位朋友口中得知。” 李玄都问道:“那地道又是怎么回事?” 苏云媗道:“这话说起来可就长了,六扇门知道皂阁宗图谋不轨之后,就在暗中布置人手调查此事,可惜这里距离皂阁宗太近,从官府到百姓,都在皂阁宗的控制之下,而六扇门又是鞭长莫及,再加上六扇门与青鸾卫之间的各种龃龉,所以六扇门的这次隐秘调查之事走漏了风声,参与此事之人一夜之间全部失踪,再无音讯,毫无疑问,是皂阁宗出手了。而这条密道,便是当初的六扇门督捕司捕头留下的。” 陆夫人轻笑了一声:“苏大仙子为何现在才说?” 苏云媗淡笑道:“现在说也不晚。” 李玄都不去理会两名女子言语中的刀光剑影,虽然他对六扇门的这个说法略有存疑,但是并不想去深究,开始认真考虑苏云媗的提议。 如果真如苏云媗所说,在县衙下面有一条地道,那么的确可以通过地道进入县衙之中,毕竟此处的“炼神阵”也只是一个临时阵法,远非皂阁宗的山门大阵可以比拟,自然不会深入地下,最多就是禁绝五行遁术而已。只要有人能够进入其中,里应外合,便不难破去此处的“炼神阵”。 关键让谁进去? 空定和苏云姣的境界太低,可以直接排除,陆夫人有伤在身,又不擅长与人争斗,也可以排除,剩下的便是他、苏云媗和悟真,李玄都想了想之后,说道:“不知那条地道的入口在什么地方?我想一试。” 苏云媗领着他们转过几条小巷,来到一间无人居住的破旧民居之中,这里已经很久没有人来,所以到处都是灰尘,苏云媗皱了皱眉头,挥袖扫去灰尘,然后伸手在土炕床头位置的一块完好青砖上轻轻一压。 就见青砖下陷,随之土炕也裂开一道门户,没有有台阶,就是一个黑幽幽的洞口。 苏云媗望向李玄都:“紫府,你当真要去?一个人面对两位皂阁宗高手,怕是……” 此时李玄都已经从手腕上的“十八楼”中取出了只剩下半截的“人间世”,与“冷美人”一左一右佩戴腰间。 李玄都双手分别按住刀首、剑首,微笑道:“总要有人去的。” 一直与苏云媗意见不合的陆夫人也开口道:“我们未必就要与皂阁宗不死不休,哪怕他们已经死了两个坛主,也仍有缓和的余地。” 李玄都道:“可是对于城中的百姓而言,已是别无退路。” 陆夫人和苏云媗不再多言,倒是苏云姣说道:“李师兄,小心。” 李玄都点了点头,跃入地道之中。 这条地道因为已经废弃的缘故,没有任何照明,十分昏暗,好在李玄都可以夜间视物,并不影响。可以看得出,这条地道在挖掘时颇为仓促,别说是铺砖筑墙,甚至高度都不足以让一个成年男子直起腰来,李玄都只能半弓着腰缓缓行走,在他手中有一张子母符的子符,母符在苏云媗的手中,只要他燃烧子符,那么苏云媗他们就会立刻开始强攻县衙。 而李玄都要做的,便是寻找机会破去“炼神阵”阵眼的关键位置。 孤身犯险境。 李玄都不知道,在北邙山中,颜飞卿做出了和他一样的选择,这也许就是李玄都愿意与颜飞卿结交的原因之一,不管起因是出于何种动机,也不管又掺杂了何种无可奈何的利害斟酌,他总是不吝于发现朋友的优点。 交朋友,就是要见得别人好。 这条地道并非是笔直一线,而是曲曲折折,甚至是来来回回,进进退退,所以李玄都一直走了大概数百丈,才大概来到县衙的下方。因为李玄都是用走的,甚至脚步都放慢了许多,所以又走了大概一炷香的时间,他才来到地道的尽头。 此时县衙下方的密室中,藏老人用一种本不该出现在他身上的痴迷目光看着那个躺在石床上的美貌女子,他的手指轻轻抚过女子的面皮,苍白的手指轻轻颤着。 对于他来说,眼前的女子已经不再是一个韩芊芊那么简单,而是意味着他的宏图大业,他的长生大道。 如果不是为了这个,他又怎么会在北芒县城中设下如此大阵?他难道不知道这是逆天行事,必定为世间所不容?可是成大事之人,必要为常人所不能为,他都已经快要百岁高龄,如果再不另辟奇径,他又该如何去与那些老玄榜上之人相争? 世人都只知道藏老人刻薄寡恩,却少有人会去深思藏老人为何能够执掌皂阁宗多年,自有其独到之处,否则也不能被当代地师看重。 在他身后是一面墙壁,在墙壁后已经被人挖空,密室与地道竟是只有一墙之隔。 忽然之间,藏老人的脸上露出冷凝的神色,转头望向身后的墙壁。 与此同时,墙壁后地道中的李玄都,也停下了脚步,伸手按住“人间世”,如临大敌。 他如何没有想到,自己还没有进入县衙,就来了一个狭路相逢。 藏老人冷冷道:“是谁?” 顶尖武夫可以听声辨位,甚至可以通过风声和空气流动的细微声音辨别地形,即使目盲不能视物,也无关紧要。 若是藏老人的本尊在此,纵使他不是武夫,也有这个本事。可此时的藏老人只是一具化身,而且还是注重神魂的炼魂分身,辨别有魂魄的活物极为厉害,但是对于死物便要迟钝许多,这让他迟迟没有发现墙后还有地道的存在,直到李玄都的到来,才让他惊觉墙壁之后另有乾坤。 既然被发现了行踪,李玄都也没必要再去遮遮掩掩,伸手“推”开面前的石墙,缓缓行出。 “是你!”藏老人立时认出了眼前之人的身份:“还真是阴魂不散,可惜这次没了颜飞卿和正一宗的‘青云’,你孤身一人前来,遇到了本座,真是登天有路你不走,入地无门自来投。” 说话间,藏老人举起自己的右手,手掌上有黑色气息环绕,隐隐可闻冤魂哭嚎。 李玄都有两个没想到,第一个没想到,这儿竟然会有人,第二个没想到,这个人竟然是藏老人。 如此一来,他便陷入到极为危险的境地之中,虽然他已经取出了“人间世”,依仗着“人间世”和其中的“逆天劫”剑气,大致可以相当于归真境八重楼的陆雁冰,但是对上了天人境的藏老人,哪怕不是本尊,也是败多胜少,几乎不可能取胜。 李玄都二话不说,直接拔出腰间的“冷美人”。 藏老人森森冷笑道:“叙旧完毕,就该杀人了,且看看你能在本座的手下支撑几招?” 下一刻,藏老人一扬手,五指间环绕的黑色气息如狂风一般掠出。 第六十二章 狭路相逢 李玄都一刀扫出,刀势如潮水铁骑冲锋。 刹那之间,撕裂了这道黑色气息,藏老人以掌心抵挡住了“冷美人”的刀锋,正要顺势将其毁去之际,李玄都干脆利落地松开“冷美人”,反手握住腰间的“人间世”。 藏老人心中了然,如果自己猜测不错,那把断剑就是在刀剑评上高居第二的“人间世”,犹在正一宗的“青云”之上,难怪此人敢于只身来到此地,可惜此人的境界太低,如果还是当年的太玄榜第十,也许还能让忌惮几分,可如今仅仅是一个“可见昆仑”的先天境,空有一件神兵利器,哪怕他的本尊并不在此,也丝毫不惧。 藏老人随手丢掉被握在掌中的“冷美人”,然后一手抓出。 这看似寻常的“九阴鬼手”,却蕴含了藏老人几十年的武学修为,已经臻至巅峰极致,藏老人闲来无事,又将所学术法化入其中,只见整只手掌化作一只黑色大手,朝着李玄都当头抓下。 藏老人名中有“老人”二字,可见其年岁之长,放眼整个江湖,少有能与其媲美之人,所学庞杂,对付寻常先天境,仅仅是一招就够了。 可是李玄都不一样。 虽然他自认为胜算不大,但不代表藏老人就可以随随便便将他拿下。 如果说藏老人是一头猛虎,那么寻常先天境就是一只山羊,根本没有还手之力,可李玄都却是一匹野狼,固然不是猛虎的对手,但也不是全然没有还手之力,双方之间的真实差距,远没有悬殊到了天壤之别的地步。 “鬼手”已至面门,李玄都终于出剑。 “人间世”瞬间出鞘,剑气如长虹白雪。 美人如玉剑如虹,这一剑没有丝毫拖泥带水,带出一条长长的尾痕,久久不散。 断剑与“鬼手”相触,在藏老人的手掌上切割出一线血痕。 藏老人轻轻“咦”了一声,有些讶异,以他丰富至极的城府和阅历,以及一些只有各宗宗主才能知晓的秘闻,很容易就能推演出当初帝京之变的真相内幕。按照常理而言,在帝京之变中折断的“人间世”,就算能修复如初,剑气和锋芒也不该如此凶猛才是。 不过对于藏老人来说,这只是略有瑕疵,无伤大雅。 藏老人先是瞥了眼久久不散的剑气尾痕,又望向李玄都手中的断剑,淡笑道:“倒是我掉以轻心了,此剑之中的剑气有些古怪,似乎并非此剑先天所生,而是后天孕育,不过你身为此剑的主人,也不能自如驾驭其中的剑气,真是应了剑有双刃的说法,伤人亦是伤己。” 李玄都没有想到藏老人的眼力竟是如此之好,一眼便看出了根结所在。 这把“人间世”,当时在“天乐桃源”,李玄都曾经用出过一次,结果就是有“漏尽通”为支撑的体魄也难以承受,先是一窍流血,发展到后来变为七窍流血,最后还是将从陈孤鸿那里得来的灵丹妙药全部吃光,这个才勉强止住伤势,先前李玄都以为是因为“人间世”的缘故,后来经悟真一语点破,才恍然明白这便是“逆天劫”所带来的巨大隐患。 藏老人伸出手,道:“来来来,本座站在此地不动,由着你出剑,看看你现在能否有李道虚的一成本事?” 李玄都也不说话,五指紧紧握住手中“人间世”,剑身上顿时浮现一副云卷云舒的奇异景象,木质剑身却愈发含而不露,不见丝毫锋芒。 藏老人直到这一刻,才将李玄都视为一个对手,而不是随手就可以打发的阿猫阿狗。 不过对手和对手之间,也有区别,有的对手诸如张静修,那自是高山仰止,有的对手诸如慈航宗的宗主,那便是旗鼓相当,还有的对手,也就比阿猫阿狗强上一点而已,不能随手打发掉,但是稍微用心,还是能轻松解决。 藏老人道:“无道宗的澹台云一直苦于没有趁手的仙物,你出完一剑之后,本座就将你拿下,然后将此剑送于澹台云,固然比不得真正的仙物,但也算是聊胜于无。” 李玄都不理会藏老人的言语乱心,脚下踏罡步斗,乍一看好似一瘸一拐,实则每一步的幅度都有大小差异,顺自然而行,此乃禹步,传说上古禹皇治水时历尽千辛万苦,摩顶放踵,成了个瘸子,故名禹步,其中蕴含了道家的大意味。 以藏老人的眼界,瞧李玄都的禹步,竟是没有半分可以指摘之处,对于绝大部分人来说,谁要是能有这样的徒儿,必然是一件幸事。不过对于藏老人来说,却未必如此,藏老人不介意在自己证道之后让一位徒弟接掌皂阁宗,可如果在藏老人还在世时,有徒弟胆敢威胁到他,他必然亲自出手将其扼杀。我死之后,哪管他洪水滔天。 藏老人很快就意识到自己由着李玄都用出一剑,有些失策了。 只见七步之后,暗合七星之势,李玄都的一身剑意已经攀升至巅峰,剑意浓郁到近乎实质的地步,如一缕一缕清风在身周环绕,杀意凛然,李玄都十岁入江湖,二十一岁退出江湖,杀人无算,然后他用了四年的时间将自己的一身杀意悉数收敛,现在面对生死大敌,这些杀意又被自行激起,作生死之搏。 李玄都单手持剑,人随剑走,一闪而逝。 藏老人的失策在于,不是担心自己会被这一剑伤到,而是担心那名被他辛苦孕育的女子被这一剑伤到,那么便是前功尽弃,他不得不伸手抓起女子,然后用另外一只手挡住剑气。 只见剑气如大河倾泻,使得整座密室的墙壁和地面都出现了不动程度的龟裂,但是在与藏老人的掌心接触之后,如大潮拍大堤,大堤岿然不动,可大潮却碎裂成“千层白雪”。 单掌接下这一剑的在藏老人也不是全然不损,身形虽然不曾移动半分,但是手心处已经血肉模糊,而且又顾忌到自己怀中的女子,难免束手束脚。 他皱了下眉头,屈指一弹“人间世”,在弹开这一剑的同时,身形借势向后飘退而去。 只是好不容易得了先手的李玄都哪肯就此罢手,就如沙场之上,有进无退,不能给对方喘息时间,方有胜机,若是让对方得以喘息,败的便是自己了。 所以此时李玄都不能转身就逃,而是一鼓作气,只见他借势于手中的“人间世”,凭借“人间世”中蕴含的磅礴气机,化作一道浩荡长虹,冲向藏老人。 就像少年人挥舞重锤,本身气力不足,完全就是凭借重锤的惯性,砸向对手。 不得已之下,藏老人只能单手打出一拳。 拳劲与剑气相撞, 在这间地下密室中轰隆隆作响,如遭地动,地面上的县衙亦有震感,尚熙和洪成仇面面相觑。 他们如何也想不到,会有人通过一条密道进入了密室,然后迎头撞上了藏老人,两人开始在密室中大打出手。 李玄都不断出剑,依照“人间世”这件重器的惯性,剑气越来越盛,剑意越来越重,剑芒越来越锐。 相当于归真境八重楼的境界修为在这一刻展露无疑,要知道当年的紫府剑仙是归真境强九修为时,就力压一众天人逍遥境大宗师,前无古人地以归真境界登上太玄榜第十的位置,而这尊只有天人逍遥境的藏老人炼尸化身,因为一时自大,给了李玄都全力出剑的机会,虽然如今的李玄都比不上当年巅峰时,但凭借杀力无匹的“逆天劫”剑气,使得藏老人在一时间完全落入下风之中,只能专心防御。 第六十三章 三十六剑 藏老人有些恼火,不过这也怨不得旁人,只能怨他自己,而且短时间内也无可奈何,他干脆就由攻转守,他倒要看看,这个曾经的紫府剑仙能支撑到什么时候,只要稍显颓势,他立刻就会反守为攻,让此人死无葬身之地。 既然藏老人一意防守,那么李玄都便也奈何不得他,而且“逆天劫”的反噬也开始初现端倪,很快便有一窍流血。 藏老人嘿然一声,再次屈指轻弹,稍稍逼退“人间世”之后,他一手掐诀,脚下踏罡,口中飞快地吐出几个含混不清的音节,然后就见一条条黑色的“阴蛇”生出,从四面八方朝李玄都激射而至。 李玄都全力运起“北斗三十六剑诀”,完全抛却驭剑之道,而进入御剑之境,剑随心动,身随剑走,“逆天劫”剑气随意泼洒,如一道道长虹,不但将“阴蛇”悉数绞杀,而且还将这方密室撕扯得千疮百孔。 藏老人因为怀中的韩芊芊之故,愈发投鼠忌器,堂堂一位天人境大宗师,竟是在各种缘由之下,被暂且只有先天境的李玄都压制在了下风。 “人间世”的剑气之盛,“逆天劫”的杀力之强,使得藏老人接招的手掌血肉尽去,露出了森森白骨,不过与此同时,藏老人的手掌也在急速复原,血肉皮膜筋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再生,不断填充复原,使得他这只手掌不断在生灭之间来回交替,旋生旋灭。 李玄都已经足足四年没有如此肆意挥洒剑气了,哪怕上次与陆雁冰一战, 也远没有今日这般尽兴,不过代价巨大,在这片刻的时间中,已经是三窍流血。 依照这个速度,恐怕用不了半个时辰,李玄都就要受“逆天劫”的反噬而死,或是主动停手,被藏老人生生打死。 进退两难。 藏老人看在眼中,不由笑道:“我道是什么仙家手段,原来不过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微末伎俩,不知你还能坚持多久?” 李玄都咬牙不答话,脑中回想起自己当日从剑秀山洗剑池中随瀑布而落的景象,剑势有增无减,剑气相连,竟是有了几分瀑布垂落九天的浩大气象。 整个密室顿时坍塌大半,无数泥土碎石一起落下。 尘土散去,藏老人仍是以自己的身体死死护着怀中女子,另外一只袖口尽碎且已经完全化为白骨的手掌撑着一块砸落下来的巨大石块。 若是让不知情的人看来,还要以为出剑的李玄都才是动辄杀人的大恶人,而这个极力护住怀中女子的老人,则是一位救人于危难之间的老前辈。 要不怎么说知人知面难知心。 李玄都握剑的手掌掌心已经露出白骨,甚至整只手掌都呈现出一种萎缩之态,青筋暴起,皮包骨头。 不用藏老人如何出手,他已经四窍流血。 这一剑之后,藏老人终于是动了真怒,一身气机沛然而发,将周围的泥土碎石悉数震成齑粉,冷笑道:“找死!” 没有什么花哨取巧,仅仅是自身的气机爆发,便已经如大江大潮朝着李玄都席卷而至。 残存的半个密室剧烈摇晃,李玄都身后的地道随之塌陷,大地轰隆作响,好似阵阵雷鸣,落下的碎石已亦是砰然碎裂。 一瞬间李玄都只觉得体内气海沸腾,神魂震荡,若不是他以“玄微真术”竭力压抑安抚,恐怕会直接伤上加伤,从四窍流血变为七窍流血。 此乃天地共鸣,以自身气机共鸣天地元气。 这便是天人境大宗师傲视人间的大神通,世人所谓天人合一,便是如此。 更上一层,由共鸣变为驾驭天地元气化为己用,即是天人三境中的无量境,藏老人的本尊便在此等境界之中,如果李玄都对上的是藏老人本尊,只有瞬间落败的下场,幸而这具分身只是初入天人逍遥境,可就算如此,也让李玄都着实难以消受。 支撑这座密室的墙壁上出现一道道裂缝沟壑,眼看着便要彻底坍塌,可是因为藏老人气机的强行支撑,又迟迟没有坍塌。 藏老人望向李玄都,没有急于出手,缓缓开口:“年轻人,行走江湖的第一要义便是惜命,然后保命,不管不顾地拼命是傻子才做的事情。本座不得不承认,你的确很了不起,无论是心性还是根骨,也许在你活到本座这个岁数的时候,你的境界要比现在的本座高出许多,但是有一点,你得先活到本座这个年龄。” 藏老人的脸上露出一种诡异的笑容:“世人都说本座残忍无情,好像本座就是个只会杀人的疯子,可如果本座只是一个乱杀人的疯子,那么还能活到今日吗?” 话音落下,藏老人身形倏忽而动,瞬间来到李玄都的面前,横臂扫出。 李玄都虽然已经做出格挡动作,但整个人还是被砸得撞入墙壁之中。 显而易见,面对一位天人境的大宗师,哪怕李玄都已经动用了“人间世”,仍旧是没有一战之力。 藏老人居高临下,看着这个不自量力的可怜虫单膝跪地,身上满是尘土。 下一刻,李玄都骤然起身前冲,在前冲的同时以气机御过掉落在地的“冷美人”,左手提“冷美人”,右手握“人间世”,以左手刀对着藏老人就是当头一劈。 是脱胎于“魔刀”宋政“天地任我行”的一式剑。 天人共鸣的藏老人仍旧一手抱着韩芊芊,伸出另外一掌,生生破开凛冽剑气,轻描淡写地握住“冷美人”的刀锋,手掌上的血肉悉数消失,可见白骨,但紧接着便恢复常态,眨眼之间,如此变化数次,藏老人的手掌仍旧是完好如初。 然后藏老人向前重重一推。 一推之下,李玄都整个人如流星一般,身躯再次撞入已经坍塌的废墟之中。 又是轰然震动。 此时县衙中的几人愈发不明所以,到底是哪路高手,竟是逼得宗主如此出手?难道是金刚宗的悟真? 尘埃中,虽说藏老人怀中抱着一个怀了身孕的女子,但仍旧不损渊渟岳峙的宗师风范。 待到烟尘散去,李玄都缓缓站起,神色自若。 他将冷美人收回腰间,然后一手握住“人间世”的剑柄,一手并拢成剑指,在断剑的剑身上,一抹而过。 “人间世”微微颤鸣,竟是与李玄都共鸣。 藏老人既然能与天地共鸣,那么李玄都也能与手中的三尺青锋共鸣。 正所谓“匣中宝剑时时吼,不遇同人誓不传。”一剑来此人间,对于“人间世”而言,李玄都便是志同道合之人。 只见剑身之上荡漾起层层“碧波”,就如那洗剑池湖面的波光粼粼,继而又有云雾生出,云卷云舒,烟波浩渺。 李玄都握剑而身形不动如山,但从他的背后生出数十条虚幻手臂,这些手臂不同于以往,不再是徒手,而是同样握着一柄柄“人间世”。 藏老人眯眼望去,看出些许门道,这些手臂刚好是三十六之数,每一只手臂演化一剑,如此便是三十六剑,正应了“北斗三十六剑诀”。 虽然在数量上不如足有百剑之多的苏云媗,但这一刻,李玄都的一身剑道所学,展现得淋漓尽致。 剑道至简也至繁。由简入繁,以一元演万象;自繁而简,以千机化虚无。 李玄都以“千剑观音”演化“北斗三十六剑诀”,一剑化作三十六剑,三十六剑本是一剑,返璞归真,此为归真。 此时李玄都唯有手中一剑。 一剑递出,三十六剑同时出剑。 此剑强行破开藏老人的天地共鸣,没了藏老人的气机支撑,这处密室也终于完全坍塌,大地轰然震动。 第六十四章 只是出剑 随着密室彻底坍塌,整个县衙的大堂也随之下陷,烟尘四起,变为废墟。 尚熙、洪成仇、王知县三人退出县衙大堂。望着眼前景象,洪成仇不由开口问道:“尚老,这是……” 尚熙脸色凝重:“应该是有高人与宗主交手,生生震塌了密室。” 听到这话,王知县的脸色不由一白,喃喃道:“那密室可是精心修筑,又有符箓加持,就算是归真境宗师在其中全力出手,一时半会儿也难以奈何,而且我们已经开启‘炼神阵’,阴阳倒逆,五行禁绝,那人又是如何进入密室的?难不成也是一位天人境大宗师?” 说到这儿,三人之间的气氛骤然变得低沉起来,若果真如此,就算有宗主的炼魂分身坐镇,恐怕也难以守住此地。谁也想不到,事情竟是会发展到如此地步,死了两位坛主还不够,是要让他们一起死在这儿才算罢休吗? 因为密室占地极大的缘故,县衙内的轰然震动同样波及到了外面的街道,苏云媗等人亦是震惊。 苏云姣既有些担忧,又满是敬佩道:“不愧是紫府剑仙,这么大的阵仗,怕是归真境也不过如此。” 苏云媗却是皱起眉头,道:“李紫府有后手不足为奇,不然也不会击败陆雁冰,可他既然已经与人动手,为何迟迟不曾燃起他手中的‘子符’?难道是遇到了强敌,不愿意牵累我们?还是说此时的他无暇他顾?” 说话间,苏云媗伸手一翻,掌心中静静躺着一道“母符”,丝毫没有燃烧的迹象。 陆夫人沉声道:“不管是哪种情形,我们都不能将李紫府弃之不顾。” 苏云媗没有反驳。 就在此时,苏云媗手掌中的“母符”忽然出现了一丝焦黄之意,然后开始迅速扩大。 与此同时,虽然北芒县城的上方仍旧是黑云滚滚,但笼罩着县衙的浓重黑雾开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淡。 陆夫人道:“虽然‘炼神阵’还未破去,但是护卫‘炼神阵’阵眼的阵法已经被破了。” 苏云媗身上的“太乙云衣”和臂弯中的飘带再次出现,手中多了“妙法莲华”,身形一掠而起。 …… 原本塌陷的地面轰然炸开,一个披头散发的老人从废墟残骸中冲天而起。 老人的胸前破碎,在胸口位置,被刺出一个血洞,鲜血淋漓,隐约可见其中跳动的心脏。但不管如何狼狈,老人始终抱着怀中的女子。 藏老人低头看了眼胸膛的伤口,其中有肉芽生出,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 如果说上次炼尸分身被毁,还是情有可原,毕竟是对上了年轻一辈中最杰出的两个男子,有人说如今的年轻一辈是阴盛阳衰,因为杰出女子实在太多太多,诸如苏云媗、玉清宁、宫官、秦素、陆雁冰等等,杰出的男子却是屈指可数,只有两人,可就是这两名男子,在少玄榜上力压一众女子占据前两位,而且藏老人的炼尸分身也不那么尽善尽美,输了也就输了。 可这具炼魂分身不一样,乃是藏老人精心造就,而且今日遇到的也只是其中一人,还是那个坠境之后还未重返巅峰的紫府剑仙,藏老人在一个小辈手中弄了个灰头土脸,如何能不恼怒? 动怒的藏老人直接将女子丢给尚熙,大喝道:“尚熙,你就算是死,也务必护她周全,不得损伤分毫!” 尚熙接住女子,不敢有丝毫怠慢。 身为炼尸堂堂主,对于其中内幕,他自然知之甚深。这名女子本身并不重要,关键是她体内孕育的那枚珠胎,如今太阴尸出世已经不可逆转,那么北邙山中借助太阴尸尸气而造就的养尸地,注定要随着太阴尸出世而被毁去,如此一来,无论是借助养尸地炼制“夜叉”,还是直接用太阴尸作为材料,都是在这几日的功夫。如果这个孕育“鬼胎”的炉鼎在这个时候被毁,皂阁宗断不可能在几天时间内重新凑齐那么多天煞命格之人,若是错过,就不知道何年何月才能有这样的天时地利,所以女子万不能出半分差错。 没了累赘的藏老人干脆将已经破碎不堪的袖子撕去,露出一只手臂,然后这条手臂上开始生出密密麻麻的黑色鳞甲,从肩膀蔓延至手肘,然后从手肘蔓延至手腕,最终将手掌也包裹于鳞甲之中,整只手臂变大许多,又生出五根寸许长的指甲。 这也是“九阴鬼手”,只是绝大部分人都不能修炼到藏老人如此境界。 藏老人活得实在太久了,甚至比许多长生境高人还要长,毕竟能在甲子之年跻身长生境之人,多半也能在百年之内证道离世,反倒是许多不能证得长生境的天人境高人才会久留世间。 在这些年中,藏老人因为各种原因,迟迟不能跻身造化境,所以在漫长的岁月里,藏老人不但去博览百家,而且还将皂阁宗的各种绝学都臻至极致。 就在藏老人做完这些之后,又有一道剑光破开地面。 虽然手握“人间世”的李玄都已经是五窍流血,但只觉得已经许久未曾如此畅快出剑。 李玄都重重吐了一口浊气,畅快而笑。 在过去的四年中,李玄都一直在做一件事,那就是读书养气,以儒家规矩约束自身,已经与早年时大不一样。早年时的他,一言不合即拔剑,哪里管得了那么多?什么北芒县城的百姓,什么皂阁宗的谋划,我只管快意出剑。 这才是一位执剑之人该有的心境,正是这样的李玄都,才会在江北惹下无数仇家。 现在李玄都暂时扔掉那些规矩,便是“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 李玄都握住手中的老伙计,已经露出白骨的手心处不断被“逆天劫”剑气烧灼,体内五脏俱痛,但他却无动于衷,他只觉得自己下一剑,可以做到更好。 无关苍生,只是出剑。 长虹掠空,瞬间来到藏老人的面前。 藏老人伸出“鬼手”,以血肉之躯强行握住“人间世”的剑锋。 虽然这只手掌已经被黑色鳞甲完全包裹,但仍旧不能阻隔“逆天劫”的渗透,不断有血丝从鳞甲的缝隙中渗出。 藏老人怒喝一声,便要凭借自己的手掌将这把已经断过一次的“人间世”再次折断。 可惜他高估了自己,也低估了“人间世”。当初“人间世”之所以会断,是因为与“青云”和“妙法莲华”连续相击之后,已经出现裂痕,最终与“九天玄音”同归于尽,如今藏老人想要凭借修为强行折断“人间世”,自然是不可能的。 只见藏老人手腕一拧,“人间世”仍旧是安然无恙,反倒是他的五根手指被剑锋齐齐斩断。 李玄都趁此时机再出一剑,迫使藏老人向后退去。 李玄都笑了笑,并不掩饰自己的讥讽:“阁下修为虽高,年纪也大,但是与人交手的本事却是尔尔,实在上不得台面。” 藏老人本就已经恼怒,此时又被这小辈奚落,怒上加怒,不顾自己的手掌破损,再次欺身而进,另外一掌直直拍向李玄都的一人一剑。 先于这一掌,已经有雄浑气机在李玄都的面前砰然炸开。 李玄都先是一剑劈开气机,又是一剑递出。 “人间世”穿透了藏老人的手掌,但藏老人也一记鞭腿狠狠扫在李玄都的腰上,使他瞬间向后滑退数丈距离。 接着藏老人开始不断出掌,包括已经没了五指的断掌在内,双掌招式不停,这便是为什么说归真境以后武夫和方士的区别已经不十分明显,哪怕是方士,在雄浑气机的支撑下,也可以近身而战,甚至还可以压制境界不如自己的武夫。 面对藏老人的攻势,李玄都仍是不曾退让分毫,只是出剑而已。 第六十五章 所谓剑道 藏老人的这具炼魂分身,毕竟是天人逍遥境,气势如虹,化作十余条凝为实质的黑色巨蟒激荡而至,与剑气激烈厮杀。 李玄都一次次出剑,谈不上如何精妙的剑式,只是最简单的出剑而已,随心而动,随意而行,一道道剑气与黑色巨蟒同归于尽,荡漾开一圈圈涟漪,好似两支大军在沙场激烈厮杀。 不过沙场之上,打的其实是国力。 如果将藏老人和李玄都分别看作一国,那么藏老人无疑是大国气象,国富而民强,一隅之地的战败根本无法伤筋动骨,哪怕因为接连决策失误而被伤到根本心脏,仍是可以卷土重来,而李玄都便是小国寡民,只能穷兵黩武,根本容不得有一丝一毫的失败,可谓是一招不慎则满盘皆输,就算是一直取胜,若是无法大胜,被拖垮也是迟早之事。 李玄都的气势巅峰,在于刚才的三十六剑归于一剑,既是打破了藏老人的天人共鸣,也是打破了李玄都的自身樊笼,接下来的出剑,不过是此剑的余韵而已,就像是一辆迅猛前进的马车,哪怕失去了马匹的牵引,仅仅是凭借惯性,还是能继续前行相当长的一段距离,但惯性再大也有尽时,随着惯性的不断减弱,速度也会越来越慢,故而李玄都的出剑是一段向下的下坡路。 面对李玄都的巅峰一剑,便是藏老人,也受了不轻的伤势,在这一剑之后,藏老人将韩芊芊交予尚熙,等于是甩脱了一个拖累,站稳脚跟之后,自身气势开始节节回升。 随着时间的推移,如果再没有其他的变数,那么李玄都的胜算只会越来越少。 藏老人以完好手掌弹开断剑,断掌骤然发力,推在李玄都的胸口上。 李玄都身形向后飘摇飞去,撞入一座县衙偏房。 这座偏房直接被李玄都撞成了废墟,烟尘四起。 藏老人这一击的威力之大,使得李玄都体内的所有气机因为“漏尽通”之故悉数涌入各大窍穴之中,气海近乎干涸,虽然李玄都算是堪堪挡下了这一掌,但也榨干了自己这个小国的国力,国破家亡就在眼前。 藏老人自然清楚这些,心中的怒意稍减,开始盘算自己拿下这个年轻人之后,该如何炮制这个小辈,想来想去,还是用作“人料”最好,仅凭这幅体魄,就算不能炼制“夜叉”,也足以培育铁尸,不过转念一想,就算能拿下,看他这个竭泽而渔的架势,留下的尸体也必然是千疮百孔,“人料”是做不成了,恐怕就只能当作养尸地的肥料。 只是紧接着便是一道剑光从废墟中升起,再次冲向藏老人,让藏老人不得不暂且将这个念头搁置一旁,专心应对这一剑。 只见藏老人伸手虚抓,有无数只手掌破土而出,抓向李玄都的双脚,意图将其重新拉回地面,只是李玄都的速度实在太快,使得这些手掌始终都是差之毫厘,然后就见李玄都来到藏老人的面前,一剑横掠。 此时的李玄都已经是六窍流血,分明已经是强弩之末,可是仍旧要强行递出这一剑。 这一刻的李玄都什么也没有想,没有想起过世之人,没有想起师父,也没有想起什么大业苍生。 对于剑士而言,事到临头,哪有那么多的寄托,哪有什么追忆可讲,这是剑在鞘中时想的事情,三尺出鞘之后,唯有出剑而已。 当年李玄都学剑的时候,师父曾经告诫过他,剑道就是剑道,不掺杂任何爱恨情仇,什么王道剑,什么霸道剑,什么出世剑,什么入世剑,都是虚妄。 剑道如剑,可以为用,用所学剑道救人也好,杀人也罢,救济天下苍生也好,为祸天下也罢,这都只是“用”,而非剑道本身。就像是手中三尺长剑,本身无善恶,皆因所用之人而异。 无论用何种华丽辞藻修饰,剑是凶器,剑术的根本都是杀人术。 若是不为了杀人,学剑又是为了什么?强身健体吗? 所以在四年之前的李玄都,是极为纯粹的剑士,出剑从不知容情为何物,也不从想这些。当初江北武林喜欢抱团,不问对错善恶,见不得李玄都这条过江龙纵横江北武林,十余位归真境自发聚集起来,联手堵住李玄都的去路,要强压下李玄都一头,让其低头认错。 更是扬言,不服?打到服气为止。 结果呢,李玄都唯有出剑而已。 在李玄都看来,这些人用八个字便可形容,外强中干,色厉内茬。 若真是有胆气,何须抱团? 抱团之人累加在一起的只有愚蠢,而非天生的智慧,此谓之乌合之众。 所以结局也就显而易见,同样是归真境,李玄都一人一剑将这些归真境高手们杀得溃不成军,简直就是砍瓜切菜一般。 李玄都胜在“纯粹”二字,而这些江北高手们败在“抱团”二字,若真敢殊死一搏,何须抱团行事,反过来说,既然已经选择了抱团,哪里还有殊死一搏的勇气。 李玄都手握“人间世”,一挥之间,一线剑气横贯整个县衙,墙壁、亭台、假山、树木、梁柱皆是被这一线剑气横向一分为二。 藏老人双手掐诀,在身前升起一座白骨法相,白骨如乱柴堆砌,其上是一方白骨法座,上面坐着一尊头戴金冠的雪白骷髅。 一声铿锵巨响爆发开来,所向披靡的“人间世”竟是无法斩断这尊白骨妙华尊,只是在上面留下了一道深刻剑痕,然后便停滞下来。 与此同时,李玄都的胸前血花四溅,坐在法座上的白骨骷髅探出一只锋锐无比的骨爪,瞬间撕裂了李玄都的体魄。 藏老人之所以能以天人无量境的修为压过天人造化境的高手而登上太玄榜第四位置,除了炼尸化身和炼魂化身之外,还有他耗费人力物力无数而炼制的两大异宝,其中一件便是这件“白骨妙华尊”,看似是法相,实则是以诸多归真境高人遗蜕和佛家高僧舍利炼制而成,分为两部分,法座是以纯粹舍利筑成,法座上的骷髅是以三十六具归真境高手的遗蜕拼接而成,与铜甲尸相比,只是少了灵智,当作法宝驾驭,进可攻,退可守。 藏老人一手负后,淡笑道:“以区区先天境修为,能逼得我动用‘白骨妙华尊’,了不起,实在是了不起。” 李玄都手持“人间世”,向后飘然而退。 原本这一剑递出之后,李玄都就已经是强弩之末,只剩下最后一剑,可这一剑竟是无功而返,李玄都便不能顺势递出最后一剑。 毕竟纯粹不等同于无脑。 他不得不暂缓“逆天劫”的运转,为自己留下一剑之气,一线之息。 就在此时,一道金光迅速掠至。 大威伏魔拳! 老僧一拳打向“白骨妙华尊”,炸裂出无数金光,携带着浩荡巨力,将这座“白骨妙华尊”击退十余丈的距离。 然后就见悟真手掌合十,长诵一声佛号之后,道:“藏宗主,自当年玉虚斗剑之后,你我已经十余年未曾见面了,今日贫僧不才,便要领教贵宗的‘白骨妙华尊’。” 另外一边,苏云媗已经与洪成仇交手,纵使洪成仇练成了祁英的“无极枪法”,但苏云媗却不是未曾动用“人间世”的李玄都,境界修为要高出洪成仇,此时全力出手之下,已经将洪成仇压制得喘不过气来。 藏老人脸色铁青,他也是果决之人,立刻以神念传声,对身旁的尚熙说道:“今日之事已不可为,你带着炉鼎速速退回北邙山!” 第六十六章 何苦来哉 尚熙立刻带着女子炉鼎一掠而起,虽然陆夫人和苏云姣、空定早有防备,无奈尚熙已是拼了老命,全力用出一剑,化作一道长虹,破开三人的阻挡,直往北邙山而去。 一次阻挡无功,陆夫人也不追击,转头望向县衙内的战场。 这处战场已经不是他们可以插手的,如果陆夫人没有伤势在身,也许还能援手一二,但是以她现在的境况而言,却是有心无力了。 苏云姣站在陆夫人的身侧,望着手持断剑的李玄都,双眸中异彩连连。 苏云姣踏足江湖的时间略晚,在她正式进入江湖的时候,李玄都已经黯然离开江湖,所以她对于当年那位紫府剑仙的所有认知都是来自于旁人之口,有人说他嗜杀成性,有人说他性情乖戾,有人说他喜怒无常,也有人说他侠义心肠,胸怀天下,各种传说纷呈,早已让人分不清哪些是真,又有哪些是假。可她从自己姐姐口中得到的评价,却是褒大于贬。 苏云姣最畏惧的人是姐姐苏云媗,最敬佩的人也是姐姐苏云媗,对于姐姐的话,自然是深信不疑,故而对那位传说中的紫府剑仙充满憧憬。 待到苏云姣亲眼见到李玄都的时候,难免有些失望,不管为人如何,在江湖上还是要看实力高低,一个先天境的李玄都,自然难以与以归真境登上太玄榜的紫府剑仙相比。 直到今日,苏云姣才真正见识到了当年紫府剑仙的些许风采,哪怕“人间世”已断,人亦是坠境,可对上一位天人境的大宗师之后,仍旧有一战之力。难怪当年的紫府剑仙能以归真境胜过一众天人境大宗师。 相较于孙云娇的粗浅看法,陆夫人看得就要更深一些。 不得不说,李玄都的确很厉害,有些人是修炼的天才,有些人是打架的天才,而李玄都是两者兼而有之,既是修炼的天才,以及冠之龄踏足归真九重楼,也是打架的天才,以归真境九重楼就能胜过世间绝大部分天人逍遥境的大宗师。可就算如此,这也不是李玄都能以先天境就能强行挑战天人境的根由所在。 在陆夫人看来,李玄都之所以能在短时间内与天人逍遥境的藏老人炼魂化身不相上下,有两点原因,一是因为李玄都动用了和“人间世”和杀力极强的“逆天劫”,二是因为藏老人太过托大轻敌。可如此一来,便有极大的隐患,一是“逆天劫”难以持久,若是一直动用,无疑是在自寻死路。二是藏老人在稳住阵脚之后,不再轻敌,纵使李玄都肯舍出性命去动用“逆天劫”,也难有太大作为。其实刚才若不是悟真及时赶到,打退了藏老人的“白骨妙华尊”,李玄都已经要重伤于“白骨妙华尊”之手,从而分出胜负。 归根究底,还是李玄都的境界太低,修为太低,如果此时的李玄都有归真境九重楼修为,哪怕不是强九,仅仅是弱九,也足以击杀藏老人的这具炼魂化身。 当然,这世上没有如果,如果李玄都是归真境九重楼修为,恐怕不等藏老人赶到此地,这“炼神阵”的阵眼已经提前破开。 就在此时,陆夫人耳边传来一声轻响。 下一刻,一股因为浩大气机相撞而产生的磅礴罡风扑面吹来,将陆夫人的衣襟和头发吹得纷乱无比。 原来是悟真先是一拳击退了“白骨妙华尊”,然后又与藏老人对了一掌,气机震荡四散,两人脚下地面破碎,碎石呼啸溅射。 陆夫人的身周生出一圈护体气机,将射向自己的碎石悉数拦下,转头望向那处战场。 白色的“白骨妙华尊”,和一身斩衰丧服的藏老人,就像两道白影,围绕着满身金黄之色的悟真不断出手,两道白影所过之处,无论是泥土碎石,还是断壁残垣,悉数被磅礴气机震为齑粉。 悟真则是应了太玄榜对他的评语:“安忍不动如大地,静虑深密如秘藏。”任由“白骨妙华尊”的利爪和藏老人的“黑煞掌”不断拍在自己身上,溅起阵阵金光,却伤不得他分毫。 而李玄都却是立于原地未动,既没有出剑,也没有立刻散去一身汹涌剑气,倒像是在喘息一口气,然后等待时机再次出剑。 陆夫人不由轻叹一声,真是何苦来哉。 放着逍遥自在的剑仙不做,舍了唾手可得的宗主大位,偏偏学儒教的规矩,当真是好事?穷则独善其身,富则兼济天下,可到了你这儿,你都穷到只剩下一个先天境了,还想着做那兼济天下的善事?真要舍了大好的性命和前程不要? 只是在这个时候,她没来由地想起太平宗一位祖师曾经说过的话语:“如果身处黑夜,那就摸黑而行,如果怕祸从口出,那就缄默不言。如果自觉无力兼济天下,那便独善其身。但是,不要习惯了天黑便为黑白混淆的世道辩护,不要为自己的苟且而得意洋洋,更不要去嘲笑那些敢为天下先之人。人生在世,可以卑微如草芥尘埃,但不可扭曲如蛆虫。” 然后她又将视线转向苏云媗那边。 洪成仇不是傻子,从尚熙逃遁的那一刻起,他便知道今日怕是已经难以取胜了,胆气俱丧之下,自然不是苏云媗的对手,眼看着只有招架之功,而无还手之力。 不过苏云媗却是没有急着痛下杀手,出剑的同时说道:“洪成仇,你虽是皂阁宗中人,但平素并无太多劣迹,只要你愿意痛改前非,皈依正道,我今日便放你一马。” 洪成仇瞥了眼正在与悟真交手的宗主藏老人,咬牙道:“自古事二主者都没有好下场!我洪成仇又岂是那贪生怕死之人?” 苏云媗轻声道:“好,倒是我小觑了洪坛主,也罢,既然洪坛主要以死明志,我便成人之美!” 洪成仇心底大为惊恐,万没想到这女子如此果决狠辣,竟然不再多劝两句,直接就要动手,这是他万万没有想到的。 不等他开口,苏云媗已经仗剑而至。 洪成仇手中的长戟本就是一件顶尖灵物,曾是一位沙场万人敌的兵刃,染血夺命无数,后来那位万人敌战死,其兵器也被埋葬于沙场之中,受煞气杀气浸染多年,生出几分灵性,后落到洪成仇的手中,又饮数位高手鲜血,放在江湖中也算是大大有名。 只是与“妙法莲华”相比,那却是大大不如,洪成仇用这把长戟几十年,都不曾损坏分毫,可刚刚与苏云媗手中的“妙法莲华”对上,还未摸到苏云媗的衣角,就已经被砍出一道深深剑痕。 此时面对苏云媗的凌厉一剑,洪成仇又是一戟迎上,竟是直接被崩出一个缺口。 洪成仇已经顾不得心疼。 因为一剑之后还有一剑,剑气凌厉,虽然比不上李玄都那般杀气冲天,但是自有佛家圆融玄妙,使得洪成仇束手束脚,难以发挥“无极枪”的全部威力。 苏云媗身为慈航宗下任宗主,少玄榜第二人,洪成仇如何能敌? 洪成仇赶忙说道:“苏仙子,我愿意归降!” “晚了。”苏云媗面无表情道:“生死之际方才归降,既是贪生,也是不诚。” 话音未落,苏云媗手中的“妙法莲华”已经如一道长虹,直向洪成仇的面门袭去。 洪成仇顿时大惊失色,要知道他适才接连当下苏云媗的两剑,已经是吃力非常,但他没想到苏云媗在前两剑竟是有所保留,这第三剑更甚于前两剑之和! 此女之修为,当真是深不可测,那位少玄榜的第一人,也未必强过她去。 就在这一瞬间,洪成仇手中的长戟断为两截,他惨叫一声,胸口上被剑气撕开一道伤口,而他则是借着这一剑之力,身形向后飘荡而出,便要效仿尚熙,就此遁去。 第六十七章 长生久视 李玄都始终闭着双目,任由六窍血流。 就在洪成仇从自己身旁掠过时,他猛地睁开双眼,从眼角滚出两行血泪,甚至他的两个黑白分明的眸子也染上了一层浓郁到化不开的血色。 然后他阻住了洪成仇的去路。 洪成仇先是一惊,不过紧接着便是惧极生怒。 苏云媗也就罢了,就凭你这个半死不活的模样,也敢来拦老子的路? 没有半句废话,洪成仇双掌排空,直接掠向李玄都。 只见洪成仇的双掌在李玄都胸前如雷炸开,李玄都也不曾抵挡,任由其拍在上面,一瞬之间,洪成仇的双掌血肉尽去,只剩下森森白骨。 如今李玄都周身环绕有数不清的“逆天劫”剑气,杀力之强,就算是藏老人,也要被皮肉尽去,若是再配合“人间世”,甚至直接被削去了五指。藏老人尚且如此,又何况是没了长戟的洪成仇。 洪成仇大惊失色,万万没想到看似强弩之末的李玄都竟是还有如此手段,身形猛然一个后仰,弯曲一个如挽弓的弧度,同时双腿踢出两记脚刀,借势往后闪电弹射出去。 李玄都轻描淡写地挡下两脚,然后一抹腰间。 洪成仇正要伺机逃走,忽然感觉心口一阵绞痛,然后周身气机开始迅速溃散。 他缓慢低头。 看到一柄雪白长刀穿透了他的胸膛,正中心脏。 然后他在临死之前只看到了一双血眸。 杀了洪成仇之后,李玄都悠悠吐出一口浊气,望着正在激斗的藏老人和悟真,若有所思。 …… 城外,一个黑瘦的少年正背着一个昏迷不醒的女子在驿路上飞快奔跑。 在他身后则是几名身着青衣的青鸾卫紧追不放。 他跑得汗流浃背,抬头看了眼已经不远的北芒县城,心中忐忑。 老板娘曾经告诫过他,在黑云未散时,万不可入城,但城外空荡荡一片,无处藏身,被这些青鸾卫追上是迟早的事情,左右都是个死,还不如往城里去,说不定还能保住性命。 少年背着女子经过一座送客亭,忽然瞪大眼睛。 因为他发现在亭子里坐着一个稚童。记得掌柜的曾经说过,江湖四大忌,和尚、道士、女人、小孩,遇到之后万不可小觑。 这名稚童穿着一件小小的道袍,那便可以称之为道童了,正在打神游八极坐,似是感觉到少年的视线,抬起眼皮,瞥了他一眼,然后又合上眼睛,继续打坐。 少年犹豫了一下,想到身后那些凶神恶煞的青鸾卫,还是好心提醒了一句:“这儿不太平,还是暂且避一避吧。” 说罢,他又要发足狂奔,然后就见小道童一伸手,黑瘦少年就感觉自己不受控制地腾空飞起,天旋地转之间,已经来到了送客亭中。而被他背着的那个女子则靠着廊柱,软软坐着。 小道童重新睁开双眼,嗓音稚嫩道:“说吧,是怎么回事?” 少年略微迟疑了一下,说道:“我叫沈长生,如今下山历练,虽然学的是太平宗神通,但是尚未正式录入太平山的门墙,也不知道该不该算是太平宗的弟子。” 然后他又一指那名还昏迷不醒的女子:“这个……姐姐是六扇门的捕头,身上有六扇门的‘金紫鱼符’。” 话刚说出口,沈长生便有些后悔,觉得自己实在有些冲动了,不该交浅言深,刚刚见面,就把自己的底细合盘托出,谁知道这个道童到底是正是邪。 小道童点了点头,又闭上了眼,继续八极神游。 沈长生欲言又止,想要离开亭子,却发现整座亭子好像被看不见的墙壁给堵住了,根本出不去。就算他强行迈出几步,也要被弹回来。 沈长生虽然是刚刚踏足江湖,但是并不傻,知道这位道童是个高人,修为绝对在他之上。他曾经听老板娘说过,这世上是真有天才的,当年太平宗就出过一位,三岁启蒙,四岁初悟,五岁越过固体境炼气、六岁入神、七岁固体,八岁便是抱丹境,九岁玄元境,十岁便是先天境了,几乎是一年一境,天纵奇才,比之后来的紫府剑仙还要更胜一筹,看来眼前这个道童便是一位不世出的奇才了。 沈长生不知道的是,如果不是他那句好心提醒,小道童是决然不会管他的,可正因为他的那句提醒,让小道童动了恻隐之心,可谓是善有善报。 这便是道家和儒家的区别,道家修的是自身,没有儒家的兼济天下,也没有佛家的普渡众生。可换个角度来看,道家能与另外两教并立于天下之间,也不是没有道理,在道家看来,人人自求超脱得清静自然,那么天下便是大同,何须教化和普度? 这世上没有什么救世之主。与其等人相救,不如自救。 这是道家的理念,所以小道童便是无为而无不为,顺其自然而已。 过不多久,一直追杀沈长生的青鸾卫便赶到此地,为首的正是张南木。见到这么一幕场景,张南木也不是那不管不顾的愣头青,知道小道童不简单,抬手示意身后的属下不要轻举妄动,稍稍斟酌了下言辞,拱手道:“不知这位道……长在何处仙修?” 小道童乜了他一眼,道:“与你何干?” 张南木一窒,紧接着说道:“在下乃是青鸾卫指挥同知张南木,那名女子是我青鸾卫的要犯,被都督同知赵大人打伤之后,一路逃遁,我们这才追到这里,还请这位道长看在青鸾卫和赵大人的面子上,将她交给我们发落。” 小道童终于不再打神游八极坐,站起身来到女子身旁,从她腰间摘下那枚“金紫鱼符”,老气横秋道:“你这是欺我没有见识了,这是六扇门的鱼符,那么此人便是督捕司中的捕头,如何成了青鸾卫的要犯了?就算是六扇门中人犯了官司,那也要上报刑部内阁处置,什么时候轮到青鸾卫插手了?” 尽管早有预料,但是听到小道童竟是这般门清,张南木还是吃了一惊,愈发谨慎小心:“还未请教阁下名姓台甫?” 小道童一挥道袍的袍袖,似是不耐烦道:“速速退去。” 张南木顿时两难,眼前这个小道童实在有些让人看不清底细,可如果就这么退去,赵大人那一关便过不去。 正在犹豫之间,小道童似乎察觉到了什么,一挥大袖,卷起一阵狂风,将一众青鸾卫卷起,张南木发现自己根本没有丝毫抵抗之力,只能被狂风席卷着越飞越远,也就在这时,他竟是隐约看到一道熟悉身影正在往迎客亭走去。 似乎是个头戴帷帽的女子? 如果李玄都在这儿,就会认出,这名帷帽女子正是在将他随手打入城墙中的那个女子。 送客亭中的小道童望着那个正朝这边走来的帷帽女子,脸上露出一分凝重之色。 女子停下脚步,也望向小道童。 两人的视线交汇,仅仅是对视一眼,于是在两人之间便出现了一条长长沟壑,几可比拟李玄都逼退树妖的一刀。 小道童的道袍猎猎作响,发丝飘拂。 那名女子的帷帽也被吹起,露出一张雌雄莫辨的俊美脸庞。 小道童很快收回视线,飘拂的道袍又恢复正常。 女子伸手整理好帷帽,没有继续前行,而是转身离去。 送客亭中沈长生望着这一幕,忍不住长大了嘴巴,迟迟没有回神。 小道童转过身来,打量了沈长生几眼,脸上多了几分笑意:“沈长生,长生久视之道,真是好大的名字。我有点小把戏,你想不想学?” 第六十八章 踏足玉虚 沈长生终于回神,听到这话,第一次敢于直视这个小道童。 沈长生是半大少年,身形已经长开,否则也没法背着一个女子,这个小道童只到沈长生的胸口位置,可两人对视,却是给沈长生一种被俯瞰的感觉。 沈长生立时低下头去,道:“不知仙长为何要传授小子仙法?” 此时少年已经在心底认定,眼前这个小道童便是传说中的仙人,看着年纪不大,实际上已经活了不知几个甲子,所以称呼也变成了“仙长”。 小道童对于沈长生的称呼不曾在意,开口道:“我有个规矩,有心行善善而不赏,无心为恶恶而不罚,你方才提醒我避让青鸾卫,并非故意为之,而是出自本心,这便是当赏。” 沈长生瞪大了眼睛,虽然对于老道人的规矩并不认同,但送上门的机缘,也没有拒绝的道理,就像老板娘说的那样,不要白不要,于是赶忙点头。 小道童笑了笑:“我所学驳杂,五行道术、奇门遁甲、望气点穴、占验卜算、内外丹道、炼器布阵,都有所涉猎,不知你想学什么?” 沈长生愈发惊喜,在心中思量道:“奇门遁甲、占验卜算、望气点穴,这三样都是掌柜的拿手好戏,老板娘则是精通炼器布阵,这两样不用学,至于五行道术,与太平宗的‘八部神通’也相差不多。” 他稍稍犹豫了一下,说道:“仙长,我想学内外丹道。” 小道童点了点头,然后轻轻一弹指,击中沈长生的眉心处。 沈长生只觉得一阵困意袭来,接着便是眼前一黑,身子一软,倒了下去。 小道童再一挥衣袖,荡漾起阵阵气机涟漪,整座迎客亭被遮蔽消失,从外面看,就好似从未存在过一般。 小道童又看了眼北芒县城的方向,稍微推演之后,大概知道了经过,觉得并无意外,就在他打算收回视线的时候,忍不住咦了一声,竟是有些讶异。 此时县衙内的一战,已经演变为两位天人境大宗师的交手。 整座县衙已经天翻地覆,如同地龙翻身,先是被生生掀翻地面,又被犁过,已是彻底夷为平地。 除了李玄都还在县衙中,其他人都已经退出县衙的范围,此刻苏云媗在默默感受其中的气机流转,以及李玄都身上逸散出来的“逆天劫”剑意。 陆夫人则拿起烟斗慢慢吸烟,不时吐出一团云雾,将她的面容笼罩,看不出心中所想。 苏云姣跟在苏云媗身旁,小心翼翼,不敢打扰姐姐半分。 而悟真的弟子空定,竟是不去看此间情形,只是闭目垂首诵经。 一声轰然巨响,悟真又是一拳将“白骨妙华尊”击退,步步前行,一拳拳击出,不断将“白骨妙华尊”击退,无奈他虽有“金刚神力”,但是对上这副同样坚固的“白骨妙华尊”,一时半会儿也难以建功,只能将其不断击退,而无法彻底斩杀。 当然,也有悟真没有尽全力的缘故。 小道童瞬间出现在县衙的大门前的一座石狮上,无论是精通占验的陆夫人,还是距离天人境只剩下一步之遥的苏云媗,哪怕是正在交手的两位天人境大宗师,都没有察觉到小道童的存在。 唯独李玄都,似有所觉,转头往小道童所在的位置瞥了一眼,但是什么也没有发现,很快便收回视线。 陆夫人从“白骨妙华尊”上收回视线,无奈道:“这尊‘白骨妙华尊’乃是皂阁宗代代相传之物,依据佛家的‘白骨观’之法练成,据说当年总共有十二尊,但是在那场正邪两道联手围攻皂阁宗的大战中,毁坏殆尽,只剩下最后一尊,被皂阁宗历代祖师加持符箓。这尊‘白骨妙华尊’传了多少代,便有多少代皂阁宗祖师为其加持,后来藏老人又连续盗掘三十二座舍利塔,以高僧舍利铸就了白骨法座,使得这尊‘白骨妙华尊’已经远超其他十一尊。” 苏云媗问道:“那依照陆夫人看来,这件‘白骨妙华尊’大概是什么品相?” 陆夫人道:“仅仅是一具骷髅,不过是中品宝物而已,可加上那尊法座,便是上品宝物。在藏老人的手中,可以发挥出足以媲美顶尖宝物的威势。” 就在此时,悟真似乎不想再被这尊“白骨妙华尊”纠缠,伸出双手扼住其咽喉和手腕,金光璀璨,然后运起千钧巨力,将其牢牢锁在原地。 与此同时,小道童一指李玄都,“也罢,就助你一臂之力。” 只见李玄都身周无数剑气流转,波光粼粼,竟似是一条长河环绕流动。身上衣衫无风而动,猎猎作响。 这一刻的李玄都竟是借助“逆天劫”破开了自身瓶颈,由“可见昆仑”变为“踏足玉虚”,可谓是百尺竿头更进一步。 何谓“踏足玉虚”?玉虚峰乃是昆仑之巅,玄都紫府所在,正邪两道斗剑所在,太上道祖旧时传道所在,天下万山之祖最高处。 以玉虚比喻此等境界,可见此境之高之深,乃是登堂入室三境最高,仅次于归真境九重楼。可完全与归真境八重楼相媲美,甚至犹有胜之。 李玄都能够冲破此关,其实也是行险之举。李玄都坠境的原因在于他的湖泊堤岸上出现了一个巨大缺口,高于缺口的湖水,要从这个缺口悉数漏尽,他要做的就是修补这个口子,然后重新蓄满湖水。原本按照他的想法,养伤就是将气海心湖堤坝上的缺口以砖石重新垒筑,这便是他需要“五炁真丹”的原因所在。 今日他以“逆天劫”冲关,不是修补堤坝,而是将整个湖泊加深拓宽,高于堤坝缺口的湖水仍旧会悉数散去,但是容水之量却比先前更多,这也就使得他从“可见昆仑”晋升至“踏足玉虚”。 不过这个过程也是九死一生,近乎把他逼到近乎身死的地步,而且这也并非他的本意,只能说顺势而为,就像登山遇险,在慌不择路之下,来到一处从未有人来过的地方,发现这里还有一条不为人知的崎岖小径,直通山巅。于是便行险一搏,尝试穿越这条小径,成功了,踏足山顶,平步青云;失败了,跌落悬崖,万劫不复。 所幸,李玄都成功了。 也是时势使然,在过去的许多年中,李玄都不是第一次迈过这种类似门槛,对于旁人而言凶险万分甚至是九死一生的修炼关卡,对于李玄都而言,大多都是有惊无险,也不知是天赋异禀,还是上天眷顾。 距离当年巅峰又更近了一步的李玄都,心境渐而平和,倒吸一口气,脸上的血迹倒流回四窍之中,就好像宝剑归鞘,只剩下双眼的眼角还有两行血泪不可抑止地流淌下来。 藏老人的炼魂分身对于死物颇为迟钝,但是对于活人却是极为敏锐,他是第一个感受到李玄都异常之人,皱着眉头望去,脸上透出一分凝重。 临战破境之人,不是没有,当年的“魔刀”宋政便是如此,每每与人生死相斗,总能在生死一线之间一举破境,故而他越战越强,以至于后来发展为以战养战,成为太玄榜第一人。 正因为如此,“魔刀”宋政才会在玉虚斗剑时大胆邀战大剑仙李道虚,他就是在赌,赌他可以在与李道虚的一战中,顺利跻身长生境,从太玄榜登顶老玄榜。 可惜,久赌必输,君以此兴,必以此亡。李道虚看透了宋政的心思,却是不给他这个机会,直三剑将其击败,宋政输了,失去满身意气,从此不知所踪。 没想到他今日竟是又见到一个类似宋政的人物。 第六十九章 无天于上 藏老人望着李玄都,道:“若是本座本尊在此,就算是拼却‘白骨妙华尊’不要,也要先将你彻底斩杀,如此才算是了却心头一患。” 李玄都举起手中的“人间世”,示意这位天人境大宗师尽管出手便是。 藏老人直接伸手抓向李玄都。 李玄都一剑迎上,一瞬之间,四周皆是充沛剑气。 然后就见李玄都被藏老人一掌推开,而藏老人也被李玄都一剑劈退。 藏老人身形如鬼魅,止住退势之后,再次以极快的速度从四面八方不断向李玄都攻来。 李玄都立在原地不动,只是出剑而已。 打到后来,藏老人大喝一声,再次进入天地共鸣的状态之中,以天地巨力强压李玄都。 李玄都本该再次出剑强行破去藏老人的天地共鸣,只是这次升境之后,却是没有这个想法,而是直接以手中三尺硬撼天地之力,哪怕他整个人连同脚下的地面都开始一起缓缓下沉,仍是不曾退去,“逆天劫”和“人间世”就像一线支柱,生生撑住了天地下压。 大地下沉,乱石化作齑粉,天地昏暗无光。 藏老人趁机掠至李玄都的面前,一掌拍出。掌间黑气滚滚,隐隐有冤魂的惨嚎之声在耳边环绕。 李玄都的身形轰然后退,手中的“人间世”划出一抹刺目的红色轨迹。 藏老人得势不饶人,打定主意要趁势将李玄都置于死地,于是再次前掠,在身后拖曳出一道白色长虹。 一红一白两线轨迹呈现出追击之势,在半途中再次相撞,红线去势不停,白线则是停在原地。 李玄都这次被打退出近百丈距离,一路撞到原本县衙大门前的石狮位置,此时县衙的大门已经彻底毁去,只剩下两个狮子还孤零零地立在那里。李玄都的后背轰然撞在石狮子上,本该将其直接撞碎,不过这个石狮子不但没有粉碎,而且还巍然不动。 石狮上的小道童盘膝而坐,微笑道:“虽说是我助你升境,但根本上还是你的底子扎实,我不过是顺水推舟,不算违背规矩,可如果我直接出手帮你胜了藏老人,那就是坏了规矩。” 这番话,李玄都听不到,藏老人也听不到,李玄都甚至没有深思石狮子为何能承受自己一撞而不毁的原因,直接身形掠起。 藏老人也有些恼怒李玄都的体魄坚韧,连中自己两掌,竟然还不死,不由怒喝一声,身形凌空而起,抬脚朝李玄都当头踩下。 李玄都直截了当地向上一剑刺出,直接刺穿了脚掌,然后李玄都顺势双手握剑,向前一顶,使得藏老人整个人向后倒仰过去。 然后李玄都屈膝踏在藏老人的小腹上,将其蹬飞出去,同时顺势拔出“人间世”。 藏老人身形浮空,手中结印。顿时有大片蓝色幽焰凭空生出,蓝色火焰,连接成片,便是一方火海。 虽然在踏足出神入化三境之后,武夫和方士的分别已经不太明显,但终究还是有所区别,比如苏云媗便是偏向于武夫,而颜飞卿则偏向于方士,藏老人虽然精通武学,但是根本还是偏向于方士术法一道,此时终于用出了自己的根本手段。 此火为“纯阴尸火”。 落地后,藏老人又是一跺脚。 好似天摇地动。 下一刻,只见有两只惨败而无血色的巨大手掌破土而出,皮肤干枯如树皮,有些甚至已经可以看到森森白骨,死死抓住李玄都的脚腕。 此刻,藏老人的双眼中仿佛也燃烧起幽蓝色的火焰,双手往下一压。 蓝色火焰迅猛流泻而下,李玄都瞬间被其吞没。 藏老人抬头望向石狮的方向,“如果不是你,方才他绝不会轻而易举地破境成功,就算侥幸破境,体内的伤势也不会如此快地复原,就算是佛家的‘漏尽通’也不行。” 小道童坦然与其对视,不曾出言反驳。 藏老人扯了扯嘴角:“你为何不亲自出手?是瞧不上我这具炼魂化身?没关系,你嚣张不了多久了,我很快便能与你并驾齐驱。” 小道童只是呵呵一笑。 不等藏老人继续开口,就见蓝色的火海被一剑分开,李玄都重新出现在藏老人的面前,双眸愈发血红,两行血泪已经沿着两颊流淌到脖子的位置。 观战之人中,苏云媗的脸上看不出喜怒,只是轻声感慨:“‘踏足玉虚’之境,当年我和颜玄机都未能曾踏足此等境界就已经破境归真,没想到李紫府竟是有这等好机缘,日后一入归真即是强九,不得不说,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苏云姣小声问道:“那他现在相当于什么实力?” 苏云媗干脆利落地回答道:“归真境八重楼,就算是与归真境中的弱九相比,也差之不远,现在的李紫府足以再次排入少玄榜中,而且名次必然极为靠前。” 苏云姣叹了口气,伸手捂住自己的额头,难掩失落道:“那我这辈子怕是追不上他了。” 苏云媗非但没有安慰自己妹妹,而且还直言赞同道:“的确是难了。” 苏云姣从小到大也是习惯了,并没有什么颓丧难过,倒是觉得这才是姐姐说话的方式,若是姐姐温言软语劝上几句,那她才会不习惯。 陆夫人此时颇感震惊,凡是精通占验卜算一道的人,凡事都会力求在自己掌握之中,最怕的就是“变数”二字,她万万没有想到,今日最大的变数竟是李玄都,竟然在绝境之中觅出一线生机,而且又从这线生机中看到了胜机,实在出乎意料之外。 那么接下来,他又该如何?就算有了‘踏足玉虚’的境界,只要他一日未曾重返归真境巅峰,那么他就断无可能胜过一位天人境的大宗师。 只见李玄都双脚微微分开,用手中的断剑摆出一个最简单的出剑姿势。 “青蛟”和“紫凰”两把飞剑从他的袖中掠出,裹挟了“逆天劫”的剑气,如两条蛟龙环绕游走。 李玄都闭上眼睛,体内一口“逆天劫”剑气在不断游走的同时,也不断侵蚀着李玄都的五脏六腑和奇经八脉,全身上下,从里到外,无一不痛,就像江河之水奔流如何,固然壮观,但河岸两侧的堤坝也是难受其苦。 只是李玄都对此无动于衷。 他在练剑的第一天起,师门中的传功长老就告诉他一句话:“要想人前显贵,必要人后受罪。”李玄都要做那紫府剑仙,做那少玄榜上第一人,把曾经丢掉的给拿回来,要兼济天下,吃这点苦头算什么? 李玄都猛地睁开双眼,不必如何动作,只是浩荡剑气席卷,就使得大地轰然震颤。 剑意剑气俱佳。 藏老人一抖身上的斩衰丧服,原本空无一物的丧服上渐渐浮现出诸般恶鬼、罗刹等图案,面貌狰狞,栩栩如生,在丧服上肆意游走,甚至隐约传出嘶吼的声响。 藏老人出身道家一脉,只是在道家一途断绝长生希望之后,便相求于释教,这才有了他盗取三十二颗高僧舍利为“白骨妙华尊”筑就白骨法座之事。 用出了法衣,藏老人抬手一抖大袖,原本正在袖上游走的一只罗刹竟是一跃而出,化作活物。 紧接着藏老人挥袖不停,游走在法衣上的诸多罗刹、恶鬼不断跃出,从图像化作实物,纷纷如雨而落。 这一刻,李玄都没有想太多,唯有手中之剑,唯有出剑而已。 两把飞剑如两条蛟龙,当先掠出。 然后他再出剑。 天空中轰隆作响,如同炸雷。 就如当年李玄都在帝京城头之上与玉清宁交战。 他们这一脉的剑意,素来只讲究十六个字,契合兵法要义。 无天于上,无地于下,无主于后,无敌于前。 第七十章 元妙童子 剑气生发,如大江浩浩汤汤。 剑意直冲九霄,如射斗牛。 “北斗三十六剑诀”的根本要义,就在于三十六剑近乎是包容天下万象,正应以一元演万象之说,故一法通则万法皆通,此时李玄都驾御“青蛟”和“紫凰”两剑,如二龙当空戏珠,将落下的罗刹和恶鬼纷纷绞杀。 而他本人的一剑更是直逼藏老人。 藏老人的脸色凝重几分,继续默念法决,不断抖落法衣上的各种图形。 除了面貌狰狞的罗刹和恶鬼之外,还有四只“九子母天鬼”。 所谓“九子母天鬼”,炼化极为不易,首先要凑齐九个生辰极阴的女子,无论年月日还是出生的时辰都要是太阴之时,然后再寻得九个未满九岁之龄的六阴之身的婴孩,将其孕育为鬼胎,种入九名女子气海之中,然后以活人精血喂食,如此腹中怀胎十月,待到破腹而出之日,便是炼成之时。炼成天鬼之后,母子一体,刚刚出世便有先天境的修为,若是九只天鬼成阵,足以媲美归真境九重楼。 先前藏老人在韩芊芊的体内孕育鬼胎,便是用了“九子母天鬼”的手法,只是珠胎从婴孩变成了十名天煞命格之人,而母体也变成了一位归真境的宗师,威力比之“九子母天鬼”更大。 藏老人这些年来既要忙于宗门大计,又要炼化“白骨妙华尊”等法宝,故而“九子母天鬼”只炼成了五只,而在东山村一战时,又被颜飞卿毁去一只,如今只剩下四只。 哪怕会毁去这四只耗费了不少心血的“九子母天鬼”,他也执意要一鼓作气杀掉这位紫府剑仙。 四只“九子母天鬼”喋喋怪笑,快若奔雷地冲向李玄都。 李玄都伸出左手的食中二指并作剑指,轻轻一挥。 “青蛟”和“紫凰”迅速掠出,迎上两只天鬼。 不过还是有两只天鬼携带着大批罗刹、恶鬼一起冲向李玄都。 藏老人身上的斩衰丧服,已经重新变为雪白一片,再无各种图形游动。 如今的藏老人可谓深陷重围,不提那个神秘莫测的小道童,仅仅是苏云媗、李玄都、悟真三人联手,就足以将他彻底困住,没有半分幸理,所以他才会果断让尚熙带着炉鼎离开此地。 面对必死境地,这具炼魂化身并未有什么绝望之色,只是想着物尽其用,用这具化身换取一条性命也是好的。 藏老人神情平静,转头望向石狮子的上方,虽然他看不到小道童,但是此时在生死一线间凭借天人境的直觉,还是可以隐约感知到,缓缓道:“若不是你在这儿,方才他刺出一剑的时候,本座就顺势不要这具化身,直接解体炸裂,在场之中又有几人能活?不管怎么说,本座的这具化身还是天人逍遥境。” 坐在石狮子头顶上的小道童并不否认。 藏老人正要继续说话。 小道童淡笑道:“你有拼命的手段,那年轻人也有,你今日之所以会败,关键不在于我,而在于你自己,若不是你一再轻敌,哪里会有后来这些事情?我就算想要插手,也无从着手。” 话音落下,李玄都一剑斩尽漫天恶鬼和罗刹。 四只九子母天魔发出一声尖啸,想要逃走,却被小道童挥手拍散。 李玄都在一瞬之间七窍血流。 这是他的最后一剑。 只见他一冲向前,身形高高跃起,一剑递出。 藏老人发现自己竟是根本无法抵御,也无从抵御,因为这一剑已经隐隐超出了归真境九重楼的界限,若是他的真身在此,自然无惧,可惜这只是一具化身。 化身固然是天人逍遥境,不过也是纸糊的天人逍遥境,根基不牢,形神不合。炼尸化身最为致命的一点缺陷,是没有体魄,人体是最合乎天道的所在,无论是经脉分布,还是血肉筋骨,故而种种妖物走到最后都是化作人形。藏老人的炼尸化身是拼接而成,少了天然,自然在体魄上吃了大亏。而炼魂分身则是以一位高僧大德的金身遗蜕为根本,这样一来,固然弥补了体魄上的不足,但是又衍生出另外一个问题,神魂与体魄难以相容,且不说佛道两家的差异,就是藏老人修炼了如此多的邪法之后,一身阴气之重,与佛家金身共处,便如油水同锅,必然互相抵触,就算藏老人能以自己的无上修为强行压制,也只能是“貌合神离”,一身天人逍遥境的修为至多发挥七成左右。 这是藏老人难以逾越的关隘,故而两具藏老人的身外化身都与本尊天差地别。真正适合藏老人用来炼制身外化身的是那具太阴尸,可惜因为要造就养尸地的缘故,不得不一再压制其出世时间,而且就算出世之后,又要用来完成藏老人的宗门大计,所以藏老人的身外化身都不甚如意。 一瞬之间,“人间世”刺穿了藏老人的心口。 “逆天劫”剑气在藏老人的中单田轰然炸开,然后又沿着二十四截脊椎一路向下,最终蔓延至下丹田,使得藏老人周身气机开始迅速消散。 以藏老人为中心向四周荡漾出无数气机涟漪,气机骤然崩碎,然后又生出无数余韵波纹。 这一刻,两人近在咫尺,李玄都抬起头来冲藏老人微微一笑,然后右手握住剑柄,左手推在剑首上,顺势前冲。 藏老人就这么被顶撞着向后倒退回原本县衙的一片残骸废墟之中。 无论藏老人的本尊如何蛮横霸道,这具化身终究挡不住李玄都的舍命一剑。 周身气机开始急剧飘散的藏老人满头白发疯狂飘拂乱舞,脸上的血色悉数褪去。 然后藏老人一分为二。 仍旧被李玄都挂在剑上的是体魄,也就是那具佛家高人的金身遗蜕,而另外一个向上飞起,则是藏老人的残魂,与藏老人的本尊一般模样,半边脸庞已经腐烂,露出森森白骨和牙齿,尤其是眼眶位置,一颗眼珠没有任何遮挡,似乎随时都会掉落下来。 许多烟尘随风而起,从藏老人虚无缥缈的身形中一穿而过。 藏老人深深望着李玄都,平静说道:“你赢了,本座在北邙山等你上门。” 七窍流血的李玄都没有说话,只是面无表情地一剑斩出。 这道藏老人的残魂便如一叶浮萍,根本没有半分还手之力,被“元一初始剑气”一扫而过,再无半点痕迹。 一剑功成之后,李玄都也到了近乎油尽灯枯的境地,握住“人间世”的手掌在“逆天劫”剑气的不断“洗刷”之下,整个掌心和五指已经变成森森白骨,不留半点血肉。专心出剑时不觉如何,一旦松懈下来,难以忍受的剧痛立刻席卷而来。 李玄都用另外一只完好的手掌在右腕上轻轻点了一下,“三分绝剑”的用处很多,不仅仅是让人痛不欲生,也可以暂时止住疼痛。 一个略带稚嫩的嗓音在李玄都的身后响起:“这一剑不错,有些当年宋政的神韵了。” 李玄都将“人间世”从藏老人留下的金身遗蜕中拔出,缓缓转身,望着凭空出现在自己身后的小道童,问道:“刚才就是阁下帮我破境?不知阁下是?” 小道童笑道:“是我,至于我的名号,你可以称呼我为……元妙。” 李玄都将“人间世”收回手腕中的“十八楼”,两柄飞剑归于袖中,问道:“元妙真人?还是元妙童子?” 小道童微笑道:“都可以。” 李玄都道:“能有如此境界修为,自然是修为有成又返老还童的前辈高人,当然要称呼为真人。” 小道童伸手敲了李玄都一个板栗,让他踉跄后退:“知道还问。” 第七十一章 白骨流光 小道童似乎不想见苏云媗等人,事实上按照他的本意,他连李玄都也不想见,只是藏老人看破了他的所在,李玄都也察觉到了些许端倪,这才现身一见,现在藏老人已死,那他便没有继续留在这里的必要了。 然后这个自称元妙真人的小道童就这么在李玄都的面前消失不见,没了踪影。 李玄都叹了口气,无力去继续深究,脚步蹒跚地转身往县衙废墟走去。 没了藏老人之后,“白骨妙华尊”已经被悟真擒下,而苏云媗和陆夫人则是同时迎了上来,两人各自从自己的须弥宝物中取出了一样物事,陆夫人的是一个锦囊,苏云媗则是一个玉质葫芦。 两名女子的视线在半空中不易察觉地一撞,然后苏云媗稍稍慢了半步,陆夫人先将手中的锦囊递给了李玄都。 李玄都接过锦囊之后打开,是一些类似于黑泥的物事,同时还伴随着一股略微刺鼻的味道,他抬起头问道:“这是……太平宗的‘黑玉膏’?” 拿着烟斗的陆夫人吐了个烟圈,点头道:“根据伤势而定,外敷或是内服都行。活死人做不到,生白骨还是可以的。” “谢过陆夫人。”李玄都看了自己已经露出白骨的手掌,将其中的黑泥倒在上面,然后并不见外地望向苏云媗。 苏云媗淡淡一笑,递出手中的玉葫芦:“八两长生泉,如果是炼丹的话,只用其中一半就足够了,另外一半你可以直接喝下去,对你的内伤有好处。” 李玄都接下玉葫芦,道:“也谢过苏仙子。” 最后是悟真缓缓走了过来,微笑道:“李公子,贫僧没什么疗伤秘药,只是想要与李公子做一桩买卖。” “买卖?我倒是不知道我身上有什么东西能让大师看得上眼。”李玄都略微惊讶道:“若是大师看上了我的佩剑,这可是万万不能卖的。” 悟真摇头笑道:“李公子说笑了,对于一位剑士而言,佩剑意味着什么,这一点贫僧还是知道的,贫僧说的是那具金身。” 说话间,悟真朝着李玄都身后一指。 李玄都顺着悟真手指的方向望去,却是那具被藏老人炼化为身外化身的遗蜕金身,光泽黯淡,死气沉沉,已经损失了绝大部分灵性,有些类似于人老珠黄的意味。 李玄都没有问悟真要这些做什么,只是道:“大师如果想要,直接拿去就好。” 悟真摇了摇头,指了指不远处那座静立原地不动的“白骨妙华尊”,“贫僧方才与苏仙子、陆夫人商量了一下,就将此物交予李公子,而贫僧只是取回这具前辈遗蜕,择地安葬。” 李玄都望向“白骨妙华尊”,张了张嘴,竟是没有说出话来。 平心而论,今日之事,的确是李玄都出力最大,可如果没有其他几人,也不是李玄都一人可以成事的,如果李玄都想要独占这件宝物,前提是其他几人肯让出自己的份额。若是换成其他时候,李玄都有两种选择,一是出钱,二是欠下一个人情。钱就不用多说了,谁都知道太平钱金贵,行走江湖,没有钱是万万不能。而人情,也是可大可小,就如李玄都来说,因为张鸾山帮他收殓了张白月的遗骨,所以他欠了张鸾山一个人情,这才有了后来他不辞劳苦护送周淑宁前往龙门府之事,这一个人情可以说是很大了。 如今悟真只是讨要了一具金身遗蜕,其实那具金身遗蜕已经没有太大作用,所以与其说是买卖,其实与白送也相差不多了。 李玄都之所以震惊,不是因为这件宝物太过贵重,而是因为正道各宗中人的决心。他们已经认定了李玄都是那个破局之人,先前是玉清宁的“五炁真丹”的丹方,刚刚是苏云媗的长生泉,再加上眼前的“白骨妙华尊”,以及接下来颜飞卿的朱果,如此大的人情,李玄都只要认可下来,那便是不做也得做了。 如今李玄都已经收了丹方和长生泉,又在关雀客栈中口头答应了此事,那么现在再去拒绝“白骨妙华尊”已经没有什么意义了。 李玄都只是稍稍犹豫之后,就拱手道:“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悟真笑道:“今日之事,李公子出力最大,这本就是李公子应得的。” 一直旁观而没有插话资格的苏云姣望着这一幕,忍不住睁大了眼睛,虽然她不太明白其中的弯弯绕绕,更不知道重重内幕,但是隐约察觉出了许多别样的意味。姐姐也好,陆夫人也罢,还有看起来慈眉善目的悟真大师,好像都是话里有话。他们为什么要对李玄都如此客气?一个紫府剑仙的分量再重,也不至于如此才是。 想到这里,她忽然记起李玄都在关雀客栈说过的一番话:“江湖,不止是刀光剑影,更是人情世故。老江湖是什么?就是世故之人。” 这时李玄都已经来到“白骨妙华尊”跟前,这件上品法宝与藏老人的炼魂分身共为一体,所以在李玄都一剑斩灭藏老人化身的残魂之后,这件上品法宝便成了无主之物,此时白骨法座落地,通体晶莹如玉的骷髅安静地盘膝坐在法座上,单手撑住下颌,手肘抵在膝盖上,仿佛正在沉思。 李玄都凝视着这具“白骨妙华尊”。 因为“坐忘禅功”的缘故,他也算是熟知部分佛家修炼之法, 其中有一门就是大名鼎鼎的“白骨观”,是为佛家五大禅法之一,有四重境界,分别是:不净观、白骨观、白骨生肌、白骨流光,眼前这具“白骨妙华尊”每根骨骼都是熠熠生辉,宛若玉石,应该是对应白骨流光。 这一场变故,李玄都自然是赚大了。 第一,他在那名小道童的帮助下,成功踏足先天玉虚境,这让他无疑打下了天底下最为坚固的先天境根基,待到晋升归真境时,必然是归真境强九,距离天人境只剩下一步之遥,所以哪怕因为强行斩杀藏老人而被“逆天劫”反噬严重,也是赚的。 第二,便是这具“白骨妙华尊”,方才他曾与其有过一次交手,仅仅是一个照面,便被其伤及体魄,可见其杀力,接下来又与“金身罗汉”悟真纠缠许久,可见其坚固,可谓是攻守兼备。 不过法宝终究是身外之物,能发挥出多少威力,还要看使用之人的修为境界,就拿这“白骨妙华尊”来说,放在藏老人手中,几乎可以发挥出不逊于归真境九重楼的威力,但是放在李玄都的手中,至多也就三四重楼左右,唯一胜在体魄坚固,几可媲美天人境的体魄,但与藏老人相比,终究还是天差地别。 甚至放在刚才,就算送给了李玄都,李玄都也无法驾驭,毕竟方士和武夫的区别在归真境之前还是十分明显,方士在使用各种奇门宝物方面,先天比武夫更占优势,李玄都身为先天境武夫想要驾驭这样一件上品宝物,难免力有不逮,不过现在李玄都踏足先天玉虚境,体内五气初步归一,已经可以勉强驾驭。 李玄都没有急着将其炼化,而是先收入“十八楼”中。十八楼共有十八个格子,如今“人间世”独占一格,“白骨妙华尊”又占一格,以前李玄都得来的各种秘籍再占去一格,加上其他杂七杂八的东西,已经用去了五格,还剩下十三个格子。 李玄都又从洪成仇的尸体上取回“冷美人”,不由叹息一声,比起颜飞卿和苏云媗等人,自己确实穷了一些。 第七十二章 过去今朝 一番大战下来,县衙彻底被毁,“炼神阵”自然也就破了。笼罩在北芒县城上空的黑云开始散去。 李玄都望向陆夫人,问道:“城中的百姓何时可以恢复正常?” 陆夫人回答道:“大概还要十二个时辰左右。” 李玄都长长吐了一口浊气,道:“那我们便守在此地吧,正好大家也各自调息一下。” 其实其他人身上都没什么伤势,顶多是耗费了些气机,就算是陆夫人,那也是过去的旧伤,与今日一战并无干系,真正受伤严重的就是李玄都。 众人自是没有异议,各自觅地而坐。 原本一座热闹的县城,经过皂阁宗如此一番搅扰,却像一座空城一般。 如此一来,倒是不必担心有人打搅,李玄都径直来到方才小道童所在的石狮子位置,背靠着石狮子盘膝坐下,取出苏云媗赠予他的长生泉,如饮酒一般,闭着双眼小口慢酌。 过了不一会儿功夫,苏云姣探头探脑地来到他跟前。 李玄都抬起眼皮看了她一眼,又重新合上眼睛。 苏云姣小声道:“李师兄……听说你刚才得了件宝贝。” “是啊。”李玄都闭着眼睛道。 “拿出来也让我开开眼界呗?”苏云姣打着商量,可怜兮兮道:“我除了这把‘玄水’,还没见过法宝呢。” 李玄都睁开眼睛,笑道:“堂堂苏小仙子身上会没有一件宝物?说谁去谁信?” 苏云姣愤愤道:“没有就是没有,这种事情还有骗人的吗?除了一件须弥宝物,就是这把‘玄水’了,不信你搜就是。” 说着她张开双手,一副任你搜身的模样。 李玄都没有动手,甚至连目光都没转动一下,只是望着她的脸,打趣道:“那我岂不是成了登徒子,你姐姐要一剑劈死我的。” 苏云姣轻哼一声:“我姐姐才不会为了我跟你翻脸呢,她满脑子都是什么正道大义和天下大势,才懒得管我呢。” 李玄都慢慢收敛了脸上的笑意,正色道:“苏师妹,你还没有表字,我年长,便托大称呼你一声云姣。在太平客栈见到你的时候,我不能跟你说这些。现在也算是共患难,可见我们还是道同可谋,也就无所谓交浅言深了。云姣你可以用这个心思去度别人,但不可以用这个心思度你姐姐。你可以不念天下苍生,也可以不念江湖大义,但绝不能不念把你从小带大的如母长姐。” 苏云姣见李玄都神色郑重,也收敛了表情,重重点头。 李玄都笑了笑:“从善如流,从恶如崩。你肯听别人说话,肯听劝,这便是你的长处了,最怕那等不听劝之人,有道是‘良言难劝该死的鬼’,有些人是自己把自己逼上绝境,那便是自作孽不可活了。” 苏云姣问道:“这个‘有些人’是谁?是不是你那位师妹?” 李玄都抬手欲打。 苏云姣赶忙后退一步,道:“看你受了伤,本女侠不占你的便宜,待到你伤好之后,我们再来大战三百回合。” 李玄都的脸色古怪,轻咳一声,斥道:“女儿家不要把这等‘粗鄙言语’挂在嘴上。” 苏云姣满脸疑惑道:“什么粗鄙言语?” 李玄都面对一双满是好奇的眼睛,愈发感觉尴尬,只能含糊其辞道:“这种事情,你成亲之后自然就明白了。” 苏云姣再不懂,听到“成亲”二字之后也咂摸出些许味道了,顿时红了两颊,啐道:“登徒子。” 李玄都无奈道:“就当我什么也没说,慈航宗是佛家净地,你不知道也是情有可原。” 苏云姣不说话了,李玄都现在浑身上下无一处不疼,仅仅是说话都会牵动气管和肺部,更不会去多言,饮完半葫芦长生泉之后,看了眼自己白骨粼粼的手掌,便要打算开始入定。 苏云姣也看得那只被剑气摧毁殆尽的白骨手掌,忽然红了眼圈。 这可真是看着都疼。 李玄都看了她一眼:“行走江湖,这点伤还叫伤吗?英雄好汉们有句话,叫做:‘脑袋掉了碗大的疤’,你是没有看到方才的藏老人,一只手掌的血肉被我连着削去十几次,人家连眉毛都不动一下,那才是真正的大宗师风范。你这个样子,这辈子怕是都成不了大宗师。” 苏云姣怔住。 李玄都却是笑了起来,虽然很疼,但是又觉得不疼了。 当初练剑的时候,大师兄便经常如此说他,大宗师如何如何,你这样便成不了大宗师。 如今他已经距离大宗师只剩下两步之遥,可大师兄却是已经不在了。 苏云姣看到脸上微笑的李玄都,心境也随之平静下来,也盘膝而坐,问道:“真不疼吗?” 李玄都没有说话,只是屈指弹出一道剑气,刺入苏云姣的体内。 苏云姣仿佛被针扎一般,直接跳了起来,眉头纠结在一起,对着李玄都怒目相视道:“你有病啊?” 李玄都轻声笑道:“第一次受伤的时候,很疼,疼到感觉快要死了,待到不疼的时候,感觉极乐之境也不过如此。但是第二次的受伤的时候,便没有那么疼了,以至于到了后来,受的伤多了,也就麻木了,无所谓疼与不疼。你这会儿感受还不明显,大概再给你二十几剑,你就感受不到疼了。” 苏云姣见李玄都又要作势弹指,赶忙退后几步,摇手道:“不必了,不必了。” 李玄都收回手指,轻声叹道:“现在吃多了苦头,以后再吃苦头,便没有那么苦。年轻时过得太顺遂,待到年老时,一旦遭遇挫折,便很容易一蹶不振。你现在还太年轻,不知道所谓的机缘,其实都已经在冥冥之中标注了价钱。今日取,明日要还的。” 这是李玄都的亲身感受。 他在苏云姣这个年纪的时候,不可谓不意气风发,也不可谓不前途无量,所有人都觉得他是天之骄子,可后来的事情也印证了一句话,爬得越高,摔得越重,差一点儿,李玄都便没有再爬起来,也差一点,就要把他直接摔死。 所以,这些话都是他的有感而发,年轻时,受尽了江湖的优待,那么便要承受年老时的所有不公,同理,早年时受了太多的坎坷,那么年老时得怡然之乐,也就是理所应当的事情。 可能会有例外,但绝大部分人都是如此。 苏云姣没有李玄都的经历,自然也难以理解李玄都现在的心境和所说的话语,有些不以为然地翻了个白眼,没有搭话。 李玄都也没有强求,轻轻一笑,闭上双眼,开始运功。 长久的沉默。 天空中的黑云散去,露出一片湛蓝的天空。 深秋的阳光洒落下来,显得有些苍白无力,就像是一个站得极远的淡泊之人,近乎冷漠,远没有春日的温和、夏日的热烈、冬日的恬淡,让人感受不到太多的暖意。 过了不知道多久,苏云姣忽然开口道:“李师兄,你的师妹为什么讨厌你?” 李玄都睁开眼睛:“因为说教。” 苏云姣疑惑道:“我怎么不觉得?” 李玄都问道:“我们初次见面的时候,我给你讲道理,你说了什么?你问我配不配。” 苏云姣一愣,迟疑道:“没、没有吧?就算是有,那也不怪我,平白无故的,哪有上来就讲道理的,不是打完才说吗?” 李玄都叹了口气:“那就说现在,如果我不是紫府剑仙呢?也没有现在的境界修为,就是一个普通的江湖散人,你还会听我说这些吗?” 苏云姣怔住:“应该……会吧?” 李玄都笑了笑:“我那师妹,在我是紫府客的时候,也是愿意听我讲些华而不实的大道理,可在帝京之变后,就不乐意听我唠叨了。” 第七十三章 太上丹经 城外的送客亭中,沈长生仍旧躺在地上,迷迷糊糊之间,好像在脑海中多了许多文字图案,晦涩难懂。 依稀间,只听得一个稚嫩声音在耳畔响起:“指天地以证鄙坏,引神明而监猥事。施与後悔,假借不还。分外营求,力上施设……对北涕唾及溺,对灶吟咏及哭。夜起露,八节行刑。唾流星,指虹霓。指三光,久视日月…… ” “这嗓音似乎有些熟悉?”沈长生迷迷糊糊地想着。 就在这昏昏沉沉之间不知过了多久,沈长生的眼前终于出现了一线细细的光。 周围的稚嫩嗓音也越来越清晰,让他的神志渐渐清醒过来,他此时正在那北芒县城外的送客亭中,被一个道童点了一指,然后就昏过去了。 难道刚才的嗓音就是那个小道童? 就在此时,沈长生忽然感觉到自己的眉心处一凉,似乎被人用手指点了一下,紧接着原本还有些混沌的脑海彻底清明了。 沈长生猛地睁开双眼,坐起身来。 这时他才看清周围的情况,还是在那座送客亭中,亭内两柱之间横穿木枋以代长凳,有个矮小身影正在上头打神游八极坐,身旁摊开一册书。 沈长生本以为定是什么高深莫测的秘籍,可是定睛一看,竟然只是本《太上感应篇》。 小道童伸手合上书册,望着沈长生道:“你醒了,我传于你的《太上丹经》可曾记住了?” 闻听此言,沈长生的脑海中立刻浮现出二十四篇金色经文,仿佛是烙在脑海中一般。 这些经文有明有暗,明者辉耀如金日,暗者淡沉如银月。沈长生按照掌柜教他的内视之法,想要去看这些文字,顿时发现这些金色的文字变得模糊起来,就像是墨迹被水浸湿,渐渐散成一团污点,沈长生拼命想要看清,却猛然发觉这些文字开始迅速变大,然后仿佛变身成一轮轮金日银月向他撞来,让他仿佛置身大海碧波之上,胸腹之间产生一种恶心,头晕目眩,几欲干呕。 此时就听小道童说道:“贫道在这经文上设置了禁制,你修为不够的时候,若是强行观看,便会触动禁制,使你神魂震荡。你境界到时,自然可以观看。” 就在小道童的说话的时候,沈长生感觉自己的恶心感觉迅速淡去,然后又听他继续说道:“这部《太上丹经》虽是丹道,但包罗万象,总共有二十四篇后人注解,即有二十四门修炼功法,其中第五篇、第十篇、第十七篇,每一篇都是一门剑术;第六篇、第七篇、第八篇,每一篇都是一门术法;第九篇、第十四篇、第十六篇,则各是一套拳法;还有第十三篇、第十八篇、第二十篇,则是孕育气机真元的功法,最后一篇是总诀大纲。” 沈长生震撼难言。 小道童伸手一抹下巴,似是想要一抚胡须,可惜摸了个空,只能略微尴尬地一甩手,接着说道:“第二篇便是御剑手法,可御剑三十,放眼世间仅次于‘北斗三十六剑诀’,你按照顺序练成之后,以总诀为基础根本,可以将全身数百处窍穴串成一线,气机汹涌澎湃,如一条大川急速流动,右手虚执空剑,手中虽然无剑,无形剑气却源源而出。剑法、拳法、指法、飞剑,尽皆合而为一,早已分不出是掌是剑。随心所欲,既不必存想气机,亦不须记忆招数,世间武学的千百种招式,自然而然地从心中传向手足。遇强愈强,敌人攻击越强,则反击越强。当年有一位前辈修炼此法圆满之后,威震世间,难有敌手,北上金帐汗国遇大军冲锋,踩踏其上如履平地,南去帝京城中,败尽城中高手三十二,虽说最终败于当时的地师之手,但也称得上是‘意气紫霞生,煊赫帝京城’。” 说到这里,小道童已经有些眉飞色舞。 沈长生虽然听得也是心痒难耐,但无奈此时的他一篇也看不了,心中又惦念起那位被他救出的姐姐,忙问道:“这位仙长,刚刚那个六扇门的姐姐呢?” 被沈长生打断了兴致,小道童有些不悦,怫然道:“少年人溺于美色,脂粉陷阱,若是难以自拔,终究难成大器!那女子就在亭外,你去找她罢。” 说罢,他一挥袍袖,沈长生只觉得一阵大风迎面扑来,顿时天旋地转,待他眼前恢复正常时,人已经在亭外。 在亭外不远处的一棵大树前,正坐着一名女子,正是那位被他救下的姐姐。 沈长生赶忙上前,发现那名女子已经醒来,只是气息微弱。 他大吃一惊,赶忙问道:“姐姐,你怎么了?” 女子见到是沈长生,苍白的脸上露出几分笑意,道:“我中了赵五奇的一掌,受了些内伤,不碍事的。” 说到这儿,女子咳嗽了几声,嘴角顿时渗出血丝。 沈长生立时有些慌了,可他身上又没有治伤的丹药,正想起身去求小道童之际,却见那小道童已经从亭中走出,就站在亭前的台阶上,负手而立,竟是有几分渊渟岳峙的宗师气度。 不等沈长生开口,小道童已经说道:“若是我没有出手相救,她这会儿已经是一具死尸,可我毕竟不是治病救人的药师医士,也只能暂缓伤势而已,你想要救人,我给你指一条明路。” 沈长生恭敬道:“还望前辈赐教。” “一个瓷罐打碎容易,想要再粘起来,可就难了。”小道童轻叹道:“我们这些江湖中人,从来都是杀人容易救人难。这女子中的是‘鬼咒’,是阴阳宗的手段,阴阳宗宗主徐无鬼和司礼监首席秉笔柳逸都精通此法,此法诡异难测,当年神霄宗宗主用尽手段也没能破去,只能暂且拖延而已。也不知道你说的那个赵五奇到底是从何处学来,好在这个赵五奇的火候不够,还不算绝症。这里距离秦州已经不远,过秦州之后就是入蜀的门户秦中府,从那里进入蜀州,往西南而行,有道家四大名山之一的天苍山,那是妙真宗的门户,在妙真宗有个老祖,叫做万寿真人,他可以医治此症,你去求他吧。” 沈长生还未开口,受伤的女子已是说道:“谢过前辈大恩,小女子感激不尽。” 此时她脸色苍白,颤颤巍巍地扶着树干起身,对沈长生道:“小兄弟,你先前的救命之恩,我感激不尽,只是此地距离天苍山何止万里,秦州又是屡遭战火,赤地千里,以我的身子是万难过去,我现在唯有相求你一事,请你把这件东西带去帝京,交给刑部督捕司一位名叫栾水的捕头。” 说话间,她从怀中取出一个用火漆封好的信封,苦笑道:“这里面是关于江南织造局、荆州市舶司宦官贪墨国帑的证据,就是因为它,那些青鸾卫才会对我紧追不放,你把它交给栾捕头,也算是你我为百姓苍生尽了一份绵薄之力。” 沈长生正要说话,结果又被小道童截胡,就听他说道:“还是去,天大地大性命最大,就让这小子陪你去。” 小道童话语中的“这小子”指的自然就是沈长生了,沈长生赶忙点头道:“是啊,我陪着姐姐过去就好了。” 女子摇头道:“万里迢迢,路途之中又多有邪道妖人横行,怎好让他为了我这个将死之人赔上性命?” 小道童一笑:“无妨,我再送他些防身的小玩意。” 只见小道童伸手一翻,掌中便多了三道符篆,然后就听他说道:“这三道符篆,分别是‘太阴匿形符’、‘乾坤挪移符’、‘正法天雷符’,前两符保命,后一符杀敌,足以让你们走到天苍山。待会儿我再为你们修书一封,天苍山的道士便不会为难你们。” 第七十四章 江湖世故 北芒县城中,李玄都化解了长生泉的药力之后,只觉得五脏六腑之间的疼痛减轻了许多,而各路经脉所受的重伤也已经痊愈,不由感叹大宗门的好处,这等伤势若是放在寻常江湖散人的身上,可能就是一辈子都难以痊愈的沉疴旧疾,可有了这长生泉,不过用了几个时辰便已经痊愈大半,可谓是天差地别。 也难怪许多江湖散人对于宗门弟子又羡又恨,只是其中对错曲直,也不好一言而定,只能说,前人种树后人乘凉,一饮一啄,早有定数。 李玄都又看了眼敷着“黑玉膏”的手掌,果真如陆夫人所说,生白骨并非难事,已然生出新的血肉,新生的皮肤白皙中透出红润,倒像是婴儿的手掌的一般,不知要羡煞多少女子,只是这等“生肌”之法,需要先将自己手掌的血肉全部削尽,再敷上千金难买的“黑玉膏”,却是没有哪个女子能够轻易做到了。 李玄都活动了一下五指,虽说五指为新,也是一体所生,但是却与旧有的血肉不甚相合,打个比方,其他地方的血肉都是百战老卒,自有杀伐之气,而这刚刚新生的血肉却是刚刚从军的新兵,自然是差异明显,还要再“磨炼”些日子,才堪大用。 此时距离陆夫人所说的十二时辰之限还差数个时辰,李玄都便将那具“白骨妙华尊”从“十八楼”中取出,以“玄微真术”中的“炼势法”开始研究此物。 “玄微真术”包容万象,共有九法,分别是:“聚势法”、“散势法”、“转势法”、“望势法”、“炼势法”、“圆势法”、“御势法”、“正势法”、“定势法”,各有妙用,丝毫不逊于“太上丹经”,其中的“炼势法”便是用来炼化、御使法宝,若是修炼到高深处,就算是强夺他人宝物为己用也只是寻常。 李玄都少年时学剑,在同龄人中罕有敌手,后来行走江湖,也是一人一剑便足以横行一方,故而对于这些身外之物并不上心,也就没怎么修炼“炼势法”,此时临阵磨枪,却是对这具“白骨妙华尊”无可奈何,就像一个手法拙劣的青涩男子,想要去勾搭一个见惯了各色男人的成熟女子,实在是力有不逮。 就在李玄都打算将“白骨妙华尊”收回“十八楼”之际,忽听身畔有人说道:“还是提早炼化为好,等到了北邙山中,也算是多个助力。” 李玄都便停下手上的动作,转头望去,正是手持烟杆吞云吐雾的陆夫人,不由笑道:“当初第一次见陆夫人的时候,怎么没看出来你还是个烟鬼。” 陆夫人白了他一眼:“什么叫烟鬼?” 李玄都道:“嗜酒如命之人叫酒鬼,嗜赌如命之人叫赌鬼,嗜烟如命之人自然就是烟鬼。” 陆夫人斜斜地依靠在李玄都身后的石狮子上,淡笑道:“我平生除了喜欢食烟之外,再有就是嗑瓜子了,难道嗑瓜子就是瓜子鬼?” 盘膝而坐的李玄都微微侧仰头,从这个方向望去,没能看不到老板娘的脸庞,因为被一对巍巍给遮挡住了,李玄都赶忙收回视线,道:“可惜嗜瓜子如命之人太少,不然也许真有瓜子鬼的说法。” 陆夫人瞥了正襟危坐的李玄都一眼,似是对刚才的那一眼浑然未觉,道:“说正事,这具‘白骨妙华尊’你还是尽早炼化为好,若是有不得其解的地方,可以问我。” 李玄都点了点头,开始向陆夫人问询眼前“白骨妙华尊”的几处关键节点,一件上品宝物,就如人之炼气,也有种种经络窍穴,讲究一个循序渐进,不能一味蛮干,不知其中玄机,便要大费周章,若是让李玄都一个人慢慢摸索,怕是要花费许多时间。陆夫人则是不然,她出身于太平宗,精通炼器一道,是这方面的大行家,若是有她指点,李玄都必然可以少走许多弯路。 对于李玄都的问询,陆夫人都一一作答,她也不愧是这方面的宗师人物,往往能够举一反三,从李玄都提出一个问题中,推出另外几个李玄都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问题,并且也一并解答。 在这件事上,李玄都的言语不多,就只有点头称是的份,要不怎么说“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 一个足够成熟稳定的宗门,不能只有一群打打杀杀之人,就像是朝廷,不能只有上马打天下的武将,也得有下马治天下的文官,就算是江湖的武风更盛,也不能完全没有“文官”,陆夫人在于太平宗中的身份,大抵就是如此,所以她本人并不擅长武斗,这次出现在此地,本意也不是要与皂阁宗斗法,而是为了北邙山龙脉地气有变一事。还有东华宗的南柯子也是如此,故而江湖中人也不完全是因为武力高低而区分地位高下。 当然,江湖事最后难免要在手底下见真章,所以一宗之主必然是能够支撑门户之人,也就是武力较高之人,这也是李玄都等人在江湖上更为声名显赫的缘故。 不过这些声名只是对于江湖中的小鱼小虾来说才有意义,真正得以步入江湖“湖底”这个圈子的大鱼们,反而不会把这些虚名太当做一回事,就像李玄都这次重出江湖,乍一看之下,似乎是因为当年紫府剑仙名号的缘故,可细一琢磨,其实是因为李玄都背后的师承和如今江湖的形势,与紫府剑仙的名头并无太大关系,换而言之,就算李玄都没有闯出出过紫府剑仙的名号,只要他有可能改变当下的局势,也可以受到如此礼遇。 儒家大儒早已说得明白,什么是江湖,居于庙堂之远即是江湖。 都说庙堂污浊,江湖就干净了?庙堂还讲究一个杀人不见血,凡事都要有个罪名,江湖直接就是白刀进红刀出,说灭你满门都不用定罪,哪里就比庙堂干净了? 庙堂不得自在,江湖就能自在了?若是自在,又何必说什么“人在江湖身不由己”的话语。 庙堂与江湖,大哥不要笑二哥。无非是一个伪君子,一个真小人。伪君子固然可恨,也不意味着真小人便好到哪里去。 李玄都走了十几年江湖,不敢说把它完全看透,但也大概做到心中有数,于是就顺理成章地成为一名老江湖。 老江湖,就难逃名利窠臼,更难逃人情大网的束缚。 过去那个恣意自在的紫府剑仙,怕是要一去难返,也不知何时何日才能归来。 在陆夫人的指点下,李玄都大概用了两个时辰时间,便将这具“白骨妙华尊”炼化成功,如此就欠了陆夫人一个不大不小的人情,欠人情的滋味不好受,正如李玄都对苏云姣所说的那般,所有的机缘都已经在冥冥之中标注了价钱,今日取,明日要还的。 今日给你一本“太上丹经”,兴许明日就要让你去与邪道妖人厮杀,谁说得清呢?李玄都今日收下了“五炁真丹”的丹方,又独占了这具“白骨妙华尊”,固然自己出力不少,但终究还是有别人的馈赠,日后也要还的。 这便是江湖中的人情世故和礼尚往来。 想到这儿,李玄都不由心中叹息。 随着李玄都的心念一动,这具盘腿坐在白骨法座上的骷髅竟是也随之摊开双手,做了个摇头叹息的动作。 刚好瞧见这一幕的李玄都不由一笑:“有点意思。” 第七十五章 唯有利害 将“白骨妙华尊”炼化之后,陆夫人便起身离去,李玄都则一个人带着自己的“跟班”,漫步在好似是空无一人的北芒县城之中。 此时的城中,不闻人声,也不闻虫声鸟叫,只有偶尔会有风声吹过响起,阴森渗人。对于城中的百姓而言,可能只是做了一场噩梦,在梦中遇到了百鬼夜行,可有些事情,却不是一个梦就能解释的,比如说那个死在了乱战中的王知县,没有人对他出手,仅仅是藏老人的一次天地共鸣,他便被殃及池鱼,被天地巨力碾压成了一团血雾,尸骨无存。还有那些被炼制成“十八冥丁”的衙役,他们在城中也有亲戚朋友,以及被夷为平地的县衙、先前的种种异象,都无法解释,可要说是妖人作祟,又难免让百姓恐慌,继而出逃,对于朝廷来说,算是个不大不小的难题。 虽然刚刚经历了一场大战,但是李玄都的精神还算不错,得益于踏足玉虚境之福,他的六识五感比起先前更进一步,甚至已经超出他在巅峰时的状态,也就是在此时,李玄都清晰地听到从不远处传来一阵脚步声,正往这边走来,脚步轻盈,应该是一名女子。 李玄都在原地站定,原本跟在他身后的“白骨妙华尊”倏忽而动,如一抹鬼影消失不见,片刻之后却是携着一名少女去而复返。 “白骨妙华尊”将少女丢在地上,然后又恢复成在法座上盘膝沉思的姿势。 少女满脸惊恐,紧紧抱住自己的肩膀,恨不得缩成一团。 李玄都望着这个少女,皱了皱眉头。 如今十二个时辰期限未到,这名少女本不该醒来才是,以李玄都的眼力,也看不出她有半分修为,除非她也是一名天人境的大宗师。 可这世上哪来的那么多天人境大宗师? 以太玄榜的登榜人数来算,天人逍遥境以上的无量、造化二境,至多也就是十余人,逍遥境大概能有三十余人,两者加起来顶多半百之数,分布于天下十九州之中。换而言之,一州之内至多也就是一至三人左右,就算中州乃是江湖中原,按照三人甚至是四人来算,可一个龙门府最少就要占去两人,在如此偏僻的北芒县中怎么还会隐藏着一个天人大宗师? 所以李玄都相信自己的眼力,这名少女绝不是一位天人境大宗师。 难道她并非城中之人? 李玄都盯着少女的脸庞片刻之后,忽然说道:“神魂寄生之术?” 少女的脸色骤然一变,再无先前的惶恐不安,平静似水,然后缓缓低下头去。 所谓的“神魂寄生之术”,其实也没什么太大玄机,用民间的说法就是鬼上身,简单来说,即是有外灵进入体内,使得一个人身体之中有了两个魂魄,此即为鬼上身。归根究底,与藏老人的身外化身是一样的道理,都是从自己的神魂中分出一缕残魂,所不同的是,藏老人选择自己塑造一具化身,将残魂置于其中,而“神魂寄生术”则是暂时寄托于旁人现成的身体之中。 此时李玄都面对的情况就是后者。 少女沉默了片刻之后,忽然轻笑一声:“紫府剑仙不愧是紫府剑仙。” 李玄都沉声道:“你到底是谁?” 少女再抬起头时,相貌还是原来的相貌,但是气态和说话的语气都已经完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她稍稍拔高了嗓音:“你既然都能将藏老人的‘白骨妙华尊’夺来,可见现在的你已经有了几分当年的峥嵘气象,那你不妨猜一猜,我究竟是谁。” 李玄都盯着女子的双眼,过了许久,略有几分迟疑道:“宫官?” 少女,或者应该说宫官,一下子收敛了脸上的笑容,语气中带出几分佩服:“李紫府不愧是李紫府。” 李玄都骤起眉头:“你怎么会在这里?” 宫官轻笑道:“皂阁宗弄出如此大的阵仗,我们又岂会没有察觉?皂阁宗与牝女宗积怨已久,只是碍于地师的面子,不好出手干预罢了,可不好干预,不意味着不能干预……” 李玄都立时恍然道:“是你把消息透露给了苏云媗,所以她才会知道北芒县城有大事发生,你借苏云媗的手去杀皂阁宗的人,只是不知道代价是什么?” 宫官淡然道:“无所谓代价与否,不过是互相帮忙罢了,我们不好做的事情,交由你们正道中人来做,你们不好做的事情,交由我们十宗中人来做,今天你帮我,明天就换成我帮你,这么简单的道理,紫府你不会想不明白吧?” 李玄都当然没有什么想不明白的,这世上没有永远的敌人,也没有永远的朋友,有的只是利害之分。在必要的时候,为了宗门大计,正邪联手也不是什么不可想象之事,当年如日中天的皂阁宗被正邪两道各大宗门联手击败,就是最好的例子。 宫官继续说道:“正道有十二个宗门,你们口中的所谓邪道,也有十个宗门,大家虽然嘴上都说‘同气连枝’,但私底下还是要分出个高下之别,就拿正道十二宗来说,正一宗是正道盟主,可这些年来愈发势大的清微宗便不太甘心,于是就有了‘四六之争’,静禅宗是佛门魁首,攀上了正一宗这棵大树的慈航宗又有了别的心思,于是如今的静禅宗封山闭寺。紫府是亲历之人,自然不用我再去详说。” “在我们十宗这边,也是如此,且不说那以补天宗为首的辽东五宗,只说我们西北五宗,以无道宗最为势大居首,无可争议,牝女宗和阴阳宗大抵在伯仲之间,不过阴阳宗有一位当代地师,硬要压过我们牝女宗一头,我们也就认了。可一个皂阁宗,说得好听些,一个家道中落的破落户,凭什么压在我们的头上?” 李玄都点了点头,认可了宫官的这番言语。 宫官道:“可藏老人就真做起了这等春秋大梦,妄想炼制‘大阿修罗’,再加上阴阳宗的扶持,打量着以此来与我们牝女宗分庭抗礼,强压过我们一头去,让我们看他的脸色行事。” 李玄都道:“于是你们牝女宗就联手了慈航宗和正一宗,借着正道中人的刀,去杀藏老人。” 宫官点头道:“是。” 李玄都又道:“然后你们牝女宗就可以站在岸上看船翻,既伤了皂阁宗,又不会开罪无道宗和阴阳宗。” 宫官仍是点头道:“是。” 李玄都又想起苏云媗曾经说过的六扇门朋友,再问道:“你和苏云媗并不直接联系,而是通过六扇门?” 宫官还是点头道:“是。” “好算计啊。”李玄都轻叹一声,问道:“既然如此,你又何必来见我?你就不怕我因为此事与苏云媗生出间隙,继而坏了你接下来的谋划?” 宫官笑着摇头道:“第一,紫府的为人,我还是知晓的。紫府认为应该去做的事情,不会因为被别人利用就不去做。第二,藏老人所做之事,伤天害理,这是天要收他,我只是顺势而为。第三,我之所以专程来见紫府,也是要让紫府知道,我所做的有关于紫府的事情都没有瞒着紫府,这便是待之以诚。” 李玄都沉默着,开始快速思索,少顷,又望向了宫官:“当年张相告诉过我,党争一事,一言概之:‘策划于密室,传令于天下。’而策划于密室,首先便要互相待之以诚,既然宫姑娘摆出了如此架势,那么有什么话,就请直说吧。” 宫官道:“北邙山中那具即将出世的太阴尸体内有一颗尸丹,我想将此物取来。” 第七十六章 合则两利 南柯子曾经对李玄都详细解释过尸丹的功用,大概就是可以炼制一味延寿续命的丹药,只是因为尸丹本身阴气极重,故而只有寿元已尽的将死之人能够服用,而且还要搭配其他珍奇药物,并且有极大隐患。 李玄都问道:“你要尸丹做什么?难道是牝女宗中有人已经到了油尽灯枯的地步?” 虽然此时站在李玄都面前的少女相貌平平,但是随着宫官的神态变化,妙目一转,竟是也有几分勾人风情:“与聪明人说话就是省心,不瞒紫府,宗中的确有位长老寿元将尽,我这次也是奉命行事。” 李玄都道:“你就不怕皂阁宗找你的麻烦?” 宫官摇头道:“明火执仗地去坏皂阁宗的好事,休说是皂阁宗,就是无道宗和阴阳宗也不会答应,但如果是皂阁宗自己没有本事,被正道中人所乘,那我们牝女宗再出手,便不算违反道义,就算是那位地气宗师,也说不出什么来。” 李玄都叹道:“这倒是让我想起了地方官府养寇自重的把戏,官兵和寇匪串通一气,一起欺瞒朝廷,然后从中得利。” 宫官笑道:“苍天之下没有新鲜事,庙堂和江湖在根本上是一码事,这就是人性。紫府是久在江湖行走之人,应该明白这个道理。” 李玄都点了点头,道:“说正事,你想要尸丹,那么你是想求我,还是做一笔买卖?” 宫官没有犹豫,直接道:“做买卖,童叟无欺。” “我也最是喜欢宫姑娘这样的爽快人,那就请宫姑娘开价吧。”李玄都也不避讳,毕竟是合则两利的事情,没有拒绝的理由。 宫官道:“世人皆知我牝女宗有三大杀人手法,分别是‘冷月锯’、‘玄阴屠’、‘缠心丝’,其中‘冷月锯’伤人体魄,‘玄阴屠’伤人气机,‘缠心丝’伤人神魂。据我所知,紫府似乎已经学会了‘冷月锯’,不知紫府是否有意补完另外两式。” 李玄都摇头道:“我学旁门武学,博而不精,不求甚解,略知一二即可,没有必要完全吃透,毕竟与我自身道路不符。” 宫官对于这个答案并不意外,继续说道:“紫府是用剑之人,虽然‘玄阴屠’和‘缠心丝’不是剑式,但都是脱胎于阴阳宗的‘太阴十三剑’,不知紫府对‘太阴十三剑’有没有兴趣?” 对于“太阴十三剑”的大名,李玄都自然是早有耳闻,重剑意而轻剑招,以诡异而论,更胜于“北斗三十六剑诀”,李玄都早在多年之前就想见识一下这大名鼎鼎的“太阴十三剑”到底有何玄妙,只是这世上会用“太阴十三剑”之人实在不多,偶有几个如百媚娘这般会用之人,也大多只是学了残篇,只能说是刚刚摸到了一鳞半爪。 要知道“太阴十三剑”不重剑招却还要命名为十三剑,其中玄妙必须要将十三式剑招全部学全,方能一睹真容,可除了当代地师徐无鬼之外,少有听闻何人能将其学全。不过话又说回来,就算如此,仅凭着“太阴十三剑”的一招半式,许多阴阳宗的弟子也能横行一方,用出之时,往往出人意料之外,防不胜防,牝女宗的“玄阴屠”便是脱胎于“太阴十三剑”的第三式“玄阴剑气”,可见其厉害。 李玄都略有怀疑地问道:“‘太阴十三剑’乃是阴阳宗的不传之秘,你能得来?” “‘太阴十三剑’从来就不是什么不传之秘,之所以会的人很少,主要是两点原因。”宫官微微一笑,伸出两根手指:“第一,‘太阴十三剑’太过晦涩,寻常人根本参悟不透,就算全套剑经摆在面前,也至多只能学一招半式。第二,‘太阴十三剑’的诡异之处在于,若是将十三剑全部学完,那么它便成了活物,就如‘九子母天鬼’等术法, 动辄反噬其主,若是剑主不足以压制十三剑的剑意,那便不是人御剑,而是剑驭人,最终沦为行尸走肉,又称‘剑奴’,正因为此法极为凶险,所以练它的人少之又少。” 李玄都的脸色顿时凝重几分,他自小练剑,如此诡异的剑术还是第一次听说。 宫官问道:“当然,若是剑主能够压制十三剑的剑意,那么‘太阴十三剑’便是第一等的无双利器,其中利害,我已经向紫府说明,不知紫府是否还想要‘太阴十三剑’一观?” 李玄都稍稍沉吟了一下,点头道:“不管怎么说,‘太阴十三剑’作为天下间一等一的奇剑,看还是要看的。” 宫官点头道:“好,那我们就一言为定,紫府去取尸丹,我去取《太阴尸十三剑》,到时候,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话音落下,一道淡不可见青烟从这名少女的头顶袅袅升起,缓缓消散于无形。 李玄都知道,这是宫官寄生于这名少女体内的残魂离去了,然后就见这名少女的气息迅速衰弱下去,就像许多被鬼上身之人一般,事后都会大病一场,损耗元气,不过并不会危及性命。 李玄都心念一动,伫立一旁的“白骨妙华尊”自行而动,伸出两只白骨手掌横抱起少女,身形一掠,进入一处无人的民宅之中,将少女暂且安顿其中。 李玄都脚下一点,身形扶摇而起,飞上墙头。 此时天色已经彻底暗了下来,只有一轮皎皎明月高悬,月光凄冷。 李玄都吸了一口凉气,只觉得心肺都为之一冷,抬头望着明月,喃喃道:“今宵明月。” 就在此时,一只纸鹤扇着翅膀来到苏云媗的面前。 在纸鹤的翅膀上以朱笔书写着小小的“正一”二字。 在江湖中,传讯灵符也罢,飞剑传书也罢,往往都会以独门秘术书写自家的标记,尤其是正一宗、清微宗、无道宗这等庞然大物,仅仅是一个名字就是极大的威慑,当然其他的宗门也是如此,同样可以服众,只是没有那么大的威慑力罢了,不过同样不可小觑,若是谁敢私自截留,必然会引来杀身之祸,在这一点上,正邪两道并无两样。 不出意外,是颜飞卿的传信。 虽说北邙山中阴气极重,不能飞剑传书,但凡事都有例外,眼前这只纸鹤便是以一张“纯阳破煞符”折叠而成,自然可以破开重重阴气来到此地。 苏云媗伸出手掌,纸鹤自行落到她的掌中。 果不其然,是颜飞卿的传讯,除了在纸鹤双翼上的“正一”二字,在展开之后,右下角位置显露出一个“颜”字,若是张鸾山的传信,就会是一个“张”字,以此来区分传讯之人。 苏云媗将信中的内容浏览一遍之后,心中叹息。 看来北邙山的事情,远不止牝女宗所说的那么简单。 皂阁宗,曾经的天下第一大宗,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还是很能吓唬人的。 若是正一宗和慈航宗决意与皂阁宗全面开战,自然不必太过在意,可牵一发而动全身,关乎到正邪两道的大局,必然不可能全面开战,只能维持在小打小闹的地步,对于他们这些人来说,一个太玄榜第四的藏老人,还是得好好掂量掂量。 不过话又说回来,一张“纯阳破煞符”,十分贵重,不仅要花费好些太平钱,而且每画一张都要耗费极多的心血,就算是颜飞卿这位正一宗掌教也不能肆意挥霍,他既然被迫用此符来传讯,那就说明事态已经到了十分危急的地步,半点拖延不得。 苏云媗用纤细手指轻轻摩挲着手中的符箓,陷入沉思之中。 第七十七章 白古镇 十二个时辰的时限转瞬即逝,北芒县城中的百姓开始陆续苏醒,李玄都一行人聚集在已经空无一人的关雀客栈大堂中,将客栈的大门关了,只留了一盏灯。 这里本是皂阁宗经营多年的一处隐秘堂口,只是随着皂阁宗的大败,原本的弟子都已经逃散一空,直接负责此地的洪成仇更是直接身死,这儿也就成了无主之地。 苏云媗将颜飞卿的信拿出来,平平地摆在桌上摊开,用一块玉佩权当做镇纸压住,对几人道:“悟真大师、陆夫人、紫府,一起看吧。” 三人并排站在桌前,开始看颜飞卿的信。 字是好字,就是有些潦草,可见颜飞卿在写这封信的时候,情势并不轻松。因为这张符箓并不太大的缘故,颜飞卿也不能将事情详尽说明,只能大概一说。可就是这冰山一角,也让三人感到一阵心惊。 “皂阁宗安敢如此!”悟真看完信后,毫不掩饰震惊地在桌上一拍:“不仅要在北芒县城中祭炼邪术,而且还在北邙山中筑造有数千人的养尸之地,简直是丧尽天良!” “这都是意料中事。”陆夫人脸上并没有太多表情:“只是北邙山那边有藏老人的本尊亲自坐镇,毕竟是堂堂太玄榜第四人,不是一具炼魂化身可以比拟的。” 李玄都沉吟了片刻:“不管怎么说,我们还是要去的,总不能眼睁睁地看着皂阁宗为了炼制邪法而伤及无辜,应当除恶务尽。” 苏云媗赞同道:“紫府说的是正论,要是坐视无辜百姓受邪道中人屠戮而无动于衷,我们还有什么脸面自称是正道中人。” 此言一出,无论是悟真还是陆夫人,都不好出言反对,也不能出言反对。 正道中人,就在于一个“名”字,正是因为有了名分大义,才有了正邪之辨,这是根本,不能违背。 苏云媗环视一周,道:“既然如此,那我们即刻前往北邙山,尽快了结此事。” 李玄都指着桌上的信,问道:“这上面只写了一个照旧,我们去哪里找颜飞卿?” 苏云媗解释道:“为了防止传讯被旁人在中途截取,所以见面会合的地点通常不会写在信中,而是在事先定好,既然玄机他说照旧,那就是距离北邙山最近的白古镇。” …… 行走江湖最是少不了银钱开路,各宗立世多年,都有各自的门路和产业,否则也无法支撑起如此大的开销。诸如天乐宗的“天乐桃源”,东华宗的炼丹制药等等。皂阁宗的产业有两条,一条是当年鼎盛时候留下来的老本,吃一点少一点,另外一条就是靠山吃山。北邙山是历代帝王陵墓的首选所在,北邙山三十二峰,其中所隐藏的各种陵寝,上到帝王,下到公侯,又何止三百二十座,皂阁宗这些年来便是靠着发死人财来维持宗门。 发死人财,又有两条门径,一条就是亲自动手去挖墓,因为皂阁宗将北邙山视作自家后花园的缘故,所以也不讲究什么技巧,直接聚众炸开墓门,一拥而入,什么机关僵尸,全部暴力破去,能拆就拆,不能拆就动用归真境的高手强拆,如蝗虫过境,一丝一毫都不会剩下,不过这个法子费力费时,而且传扬出去,名声也不好听,所以又有第二条路径。 第二条路径便是设卡收厘,这些墓让外头来的盗墓贼去盗,皂阁宗对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盗墓贼出来之后,却要把这次所得收成的一半上缴给皂阁宗,如此一来,皂阁宗便省了力气。不过这些盗墓贼干的都是刀口舔血的营生,也有那要财不要命的,不肯上缴买路钱,与皂阁宗殊死一搏,为了此事,皂阁宗也没少杀人,凡是死了的盗墓贼,通通带回去当作养尸地的肥料,如此反复纠缠拉扯了数年之久,赔上了不知多少条性命,皂阁宗定下的这道规矩才算成了一条铁律。 正因为如此,盗墓一事,在皂阁宗治下的北邙山成了一件半公开的事情,许多盗墓贼呼朋唤友,浩浩荡荡而来,可盗墓不是一天半天就能做成的,有些大墓机关重重,仅仅是开挖盗洞就要许多天的时间,许多盗墓贼干脆在这儿建房居住,都是挖土打洞的能手,建个房子自然也是小意思,一拨盗墓贼走了,又有另外一拨补上,于是在北邙山入口位置就渐渐形成了一个小镇,皂阁宗为了不生事端,专门派人在此维持秩序,不得杀人,不得打斗,甚至有许多金盆洗手的盗墓贼也会在此安家落户,托庇于皂阁宗的羽翼之下。 这座小镇,可谓是鱼龙混杂,寻常人来不得,也不敢来,就算是走江湖的,无事也不会来此,一是距离皂阁宗太近,二是盗墓贼常常因为分赃不见而火并,大多手上带着人命,都算是棘手角色,没人愿意轻易招惹他们。 不过从昨日开始,小镇中就来了许多过江强龙,不止是一条,而是许多条,就算是这些身上背着人命官司的地头蛇们也不敢造次。 因为这些都是正道十二宗的人,且不说来人身手高低,正道十二宗在江湖上意味着什么,那是泰山北斗!邪道十宗厉害吧?让人闻风丧胆,可邪道十宗仍旧要被正道十二宗强压一头,对于普通江湖人来说,正道十二宗便是江湖里的朝廷,说一不二,不可冒犯。 江湖上敢招惹正道十二宗又能全身而退的,只有两种人,一种旗鼓相当的邪道中人,另一种就是正道十二宗中的自己人。 当李玄都和苏云媗等人来到白古镇的时候,就是这么一副光景,略一打听方才知道,原来颜飞卿除了给苏云媗发出传讯纸鹤,还以正一宗掌教的身份,以“正一”令旗发出号令,召集龙门府境内的所有正道十二宗弟子,虽然只有短短一天的时间,但此时的白古镇内,就已经有上百名正道弟子聚集过来,甚至还有许多如风雷派这种从属于十二宗的门派也跟着过来凑凑热闹。 这让李玄都不由感叹,正道盟主不愧是正道盟主。 李玄都他们没有表露身份,也不曾与这些普通正道人士有所交集,径直来到颜飞卿事先和苏云媗约定好的地方,是个普通的临街小店,屋里做饭,屋外安置几张桌子和长凳,供客人用餐,与关雀客栈相比,实在不算什么体面地方。 这会儿没什么客人,店老板正有点百无聊赖,忽然看到来了一帮气态不俗之人,有美貌女子,有英武男子,还有两个和尚,他当年也是久在江湖上厮混之人,虽说没能混出什么大名堂,但最起码的眼力还是有的,一看便知道这些是走江湖的人,怠慢不得,赶忙热络招呼着入座,然后按照人数上了六碗茶。 桌子和凳子上积了一层厚厚的油腻,近乎化不开的地步,装茶的海碗也有了缺口。 李玄都和苏云媗都是久在江湖行走之人,对于这些早已习惯,悟真和空定师徒平日都是化缘苦修,也不会在乎,至于陆夫人,她本就是开客栈的,这些更是司空见惯,唯有苏云姣自小娇生惯养,从没吃过苦头,离开宗门之后,又被尊称为苏小仙子,无论到哪门哪派,都被当作贵客,见此情景,立时露出厌憎之色,就连凳子也不想坐,生怕弄脏了自己的衣裙。 可姐姐在前,她又不敢造次,幸而李玄都瞧出她的扭捏,从“十八楼”取出一本《黑煞掌》的秘籍,交给苏云姣,道:“垫着。” 苏云姣有点迟疑地结果书本:“不妥吧?这可是秘籍,书是用来读的,不能轻侮。” 李玄都摇头道:“重要的是书中内容,不是书本本身,所以嘛,书可以用来读,也可以用来垫桌角。” 苏云姣一听,是这个道理,于是便从善如流,将这本《黑煞掌》垫在了长凳上。 就在苏云姣落座没有多久,一个背着包袱的汉子也来到这间小店,径直坐在李玄都等人旁边的桌子上。 第七十八章 黄金佛头 这名汉子身材高大,高约七尺,在深秋时节也是一身单衣,依稀可以看出单衣下的鼓胀肌肉,所以显得后背上的包袱不太大,其实这个包袱足有一口小水缸大小,鼓鼓囊囊,不知装了什么。汉子将包袱随意放在桌上,使得桌子轻轻一晃,似是极重。 汉子揉了揉肩膀,对店老板道:“劳驾,来半斤熟牛肉,两个馒头,再来六两竹叶青。” 这儿属于皂阁宗的地盘,天高皇帝远,就连北芒县城的县令也是皂阁宗的人,自然不怕乱吃牛肉而被官府问责,只是店老板是个惯会看菜下碟的角色,先前那六个江湖人士,一看就是非富即贵,那个年纪最小的姑娘身上的一件衣服,就足以买他这间小店,所以不用吩咐,他立刻上前招呼,先把茶水给奉上,反正不会少了他的银钱。 可再瞧这位,身上穿的是粗布衣裳,脚上也是普通的平头布鞋,连一双翘头的靴子都穿不起,这便不怎么样了。于是店老板一脸的不乐意,虽说没有直接开口询问,免得伤了这汉子的面子,但也迟迟没有挪动脚步,面带几分难色,倒是好一个欲语还休。 汉子瞧出了老板的用意,嗤笑一声,伸手解开桌上的包袱,从里面拿出一串铜钱,大概有半吊左右,直接丢在桌上,发出一声响。 店老板顿时喜笑颜开,伸手拿过铜钱,然后转身进了屋子去拾掇牛肉,不多时,店老板便端着一个木质托盘出来,上头放着一盘牛肉、一壶酒、一个海碗,两个还微微冒着热气的白面馒头。 “您慢用。”店老板将托盘上的吃食放在汉子面前,语气中明显多了几分热络。 汉子也不与店老板计较,先给自己倒了一碗酒,喝一口酒后,一手抓起筷子,另一手拿起馒头,就这么连吃带喝,看着都香。 兴许是这汉子带了个好头,也是快到饭点了,许多过路的江湖人眼馋这汉子的大快朵颐,又把另外几张桌子也给占了,原本还十分冷清的小店顿时变得热闹起来。 不一会儿,汉子把自己面前碗里的最后一口酒喝完,抹了一把嘴,解开自己的包袱,其中竟是个金色的佛头,金光闪闪,几乎要闪瞎了店老板的两眼。 店老板这才知道是自己看走了眼,眼前这个不起眼的汉子,竟是个深藏不露的家伙,不由心中惴惴。 紧靠着汉子的一桌人是法相宗弟子,他们是接到了正一宗的“正一”令旗号令,从隔壁县匆匆赶来的,原本打算在这儿歇歇脚,然后等待大队人马,没想到竟然会遇到这么一出。几人交换了一个眼色,都是不动声色。 “诸位,在下路过宝地,身上盘缠用尽,没有别的本事,就是有些力气,于是便想赌上一赌,赌注就是就是这个黄金佛头,谁要是能在气力上赢了我,尽管将这个佛头拿去,若是赢不了,那便不好意思了,请留下十个太平钱,不知道诸位有没有愿意来试一试的?”汉子的嗓音极为洪亮,那些距离他最近的法相宗弟子竟是被震得耳朵嗡嗡发响。 都说财帛动人心,这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道理,无论你是封疆大吏,还是江湖巨擘,有几个不爱财的?此时小店中的客人闻言之后,都有些动心。十个太平钱,说多不多,说少不少,也就是三百两银子,咬咬牙都能凑出来。而这个黄金佛头,就算不是纯金的,只是镀金,那也远不止三百两银子了,有的赚。 不少人开始蠢蠢欲动,不过还是有些不放心,毕竟江湖上形形色色的骗术多了,惯会拿捏人心,一惊二诈三贪心,先把人吓一大跳,心神一乱,让你主动进套,接下来便好趁虚而入,再来诈你,让人失了方寸,最后靠着人的贪心不足,让你头脑一热,乖乖把钱奉上。不说远了,就说走街串巷的算命先生,惯会用这套把戏,所谓“一惊一诈”便是由此而来。更高明一点,按照八卦衍生出八门绝学,从望风踩点到事后扫尾,都有详细部署,通常是一伙人一起设局,一旦被他们盯上,万贯家财也要被骗个一干二净。 这些捞偏门之人,既不是白道,也不是黑道,被统称为蓝道。其实正邪之争,归根究底还是道门自家争斗,顶多再加上个佛门,而朝廷则是儒门的天下,这是上三教。在三教之下,就是下九流,江湖术士和江湖骗子虽然也身在江湖,但与正邪两派的江湖还是不大一样。 方才这汉子直接拿出一个黄金佛头,就有点把人吓一大跳的意思, 这些江湖人也怕自己遇上了一个蓝道里的高人,被平白骗了银子,于是有人开口问道:“你这佛头该不会是假的吧?用一个石头做的佛头刷层金粉,就想骗三百两银子?” 汉子倒也不恼,五指伸开,按在佛头的肉髻上,单手将其拎起,直接朝那人扔了过去。 那人也是有修为傍身的,看那汉子似乎没费多少力气,伸手便要接过,不曾想小觑了这佛头的重量,接住之后被坠了个踉跄,险些没有拿住。 然后就听汉子道:“好好掂量掂量,看看到底是不是真的。” 这人伸手摸了摸,又伸出一根手指轻轻一压,上头顿时出现了一个淡淡的指印。 黄金偏软,所以做不得兵刃甲胄,周围人看到这一幕,心中有数,果然是金子,就算里头实心是用石头鱼目混珠,那外头这一层黄金也最少有三千两银子以上。唯一担心的就是这汉子力气当真不小,单就一只手就能抓起如此重的佛头,可不是一般人能够做到的。不过再转念一想,没有这一手,这汉子又哪敢在这儿设赌。 此时李玄都一行人自然把这些都看在眼里,只是一行人身份俱是不俗,对此都是视而不见听而不闻的态度,唯有坐在李玄都旁边的小丫头好奇,小声问道:“李师兄,那个佛头是真的吗?” 李玄都瞥了眼被放回到汉子桌上的佛头,道:“是真的。” “那这汉子的心可真大!”苏云姣忍不住咋舌道:“我一年的例银都没有这一个佛头金贵,他竟然敢拿出来赌。” 李玄都道:“这汉子与其说开赌,倒不若说是与人较技搭手,比拼气力其实也大有讲究,并非一味看力气大小,修为高低也至关重要,当年的法相宗宗主就是以气机浩大而被誉为气力第一人。如今白古镇中的江湖人士不在少数,这汉子既然有底气在这儿夸下海口,想来是有些手段。” 苏云姣问道:“那他是什么境界?” 李玄都望了那汉子一眼,不太确定道:“应该是先天境。” 就在两人说话的这功夫,又有几人上前围着金佛头打量了一圈,都没能挑出什么毛病,验了赌注的成色之后,还是那句话,财帛动人心,立刻就有人从怀中逃出十个赤金钱币拍在桌上,问道:“怎么个比拼法?” 汉子笑了笑:“咱们无冤无仇,都是萍水相逢,自然不能甩膀子动手,这是伤了和气,所以就用个最简单的法子,扳手腕吧,就一个要求,不能坏了桌子。” 周围人叫了一声好,纷纷让开,腾出一张桌子,让两人摆开架势一较高下。 然后就见两只手臂区起,手肘抵在桌子上,两只手掌相握。 两人发了一声喊,开始较力,如此相持片刻之后,汉子脸上表情始终保持平静,甚至眼神中还带着点戏谑,而另外那人则是脸色苍白,额头上不断有汗珠渗出,眼看是支撑不了多久。 汉子忽然暴喝一声,“给我开!” 声音如耳边炸雷一般,直震得人耳鼓发痛。 与他掰腕子的那人再也支撑不住,哎哟一声,手掌被重重按在了桌面上。 第七十九章 较力赌斗 凑热闹是人之天性,此时小店的人越聚越多,已经有几十人。 这一下子顿时引来围观人群的一阵喧哗,已经有人开始称赞汉子神力的,不过也有不以为然而跃跃欲试的,在李玄都看来,输了的那人差不多有抱丹境的修为,不算弱手,可还是输得干脆利落,而那位高大汉子顶多出力一两分,想来是怕出力过猛吓走其他的赌客,断了自己的财路。 在江湖上混,混来混去,混的还是一个脸面,众目睽睽之下,输了的那人自是愿赌服输,也不纠缠,直接转身离去。 汉子伸手一抹,将桌面上的十颗太平钱抄在手中,稍微掂量了一下后,取出一颗,丢给旁边的店老板,笑道:“就当是暂借宝地一用的费用。” 原本还有点腹诽的店老板接过了这枚太平钱,瞧着上头的“天下太平”四字,脸上笑开了花,忙道:“随便用,随便用。” 接着又有五个人上前,不过都败下阵来,不得不留下十颗太平钱,不到半个时辰的功夫,汉子已经赚了六十枚太平钱,除去给了店老板的一枚,也还有五十九枚。如此一来,看热闹的人不少,却是没有几个再愿意贸然上前较量了。 汉子见一时冷场,又将手里的五十九枚的太平钱放在桌上,堆成个小山模样,道:“今日不过瘾,想来是彩头不够,引不出高人,那我便将五十九枚太平钱一并押上,若能赢我,佛头和太平钱都可拿去。” 五十九枚太平钱,细细算来,那也是将近两千两银子,普通百姓一家三口一年的花销也就二两银子左右,两千两银子着实不是个小数目了,就是李玄都这位曾经的紫府剑仙,也算顶尖的江湖人物了,如今的身家也不过才三千枚太平钱而已。再者说了,佛头可能只是包金而非实心,这太平钱却做不得假,于是几个原本已经打定主意不趟浑水之人,也开始心动起来。 不一会儿,有个老头站起身来,个子不高,瘦瘦巴巴,穿了件粗布大褂,脸上窝窝瘪瘪,眼陷进去很深,嘴上几根半黑不白的细须,头发乱糟糟如野草。不过汉子脸上却是正色几分,眼神中不见先前的戏谑之色。 李玄都对身旁的苏云姣说道:“这个老头不简单。你看他印堂发亮,眼眶虽深,眼珠却如深井,其中神光内敛,显然是修为不俗的高人。” 苏云姣瞪大了眼睛,还是没瞧出什么端倪,只觉得这个矮小老头就像一只老猿。 她小声道:“那个金佛头瞧着得有百余斤左右,一斤十六两,便是一千六百两,就算成色不纯,也能值个三万两银子,再加上五十九枚太平钱,你不想要?让人抢了先,可就没得后悔了。” 李玄都看了她一眼,道:“那老头虽然不俗,但未必就是此人的对手。” 这时候那老头已经慢腾腾地走到汉子对面的位置,竟是只比桌面高出两个头,显得有些滑稽,顿时引起周围一阵哄笑声,有人取笑道:“这位老英雄,还是以身子骨为重,钱财都是身外之物!” 老头也不以为意,只是抬脚在地面上狠狠一踏,整个小店仿佛晃了三晃,地上的碎石子更是弹跳而起。 原本讥笑之声顿时一空。 老头将长凳踢得侧倒,然后站在上面,如此一来就和正常人差不多的高度。 汉子将手肘立在桌面上,五指微微伸张,问道:“未请教?” 老头伸出一只如孩童般的手掌,与汉子的手掌相握,笑道:“好说,法相宗李羊。” 苏云姣听到这个名字之后,赶忙用手肘碰了碰李玄都,小声道:“你的本家。” 李玄都哑然失笑道:“赵钱孙李,李排第四,天底下姓李的多了,都是我的本家?” 苏云姣瞪大了眼睛:“本来就是这样子的呀,我们苏家可比不了你们李家,有句话说得好,桃李遍天下嘛。” 苏云媗忽然转过头来看她一眼,轻斥道:“不许没大没小。” 苏云姣吐了下舌头,不敢再放肆。 李玄都倒是不讨厌这些无伤大雅的小玩笑,这位苏小仙子,在不熟的时候,的确是挺面目可憎的,但是熟稔之后,尤其是镇得住她,那么就能发现许多可爱之处。 就在此时,两人开始较力,只见李羊原本是个蜡黄面孔,此时竟是变得通红一片,而且手臂更是鼓胀了一倍左右,手背上青筋暴起,头顶上还有丝丝缕缕的白雾升腾,显然是已经用上了真本事。 反观那名汉子,却是脸不变色,气定神闲。 苏云姣望着那名老头,见他额头上有汗珠渗出,不由道:“他要输了。” 李玄都点头道:“我看走了眼,这个汉子恐怕不止是先天境那么简单。” 苏云姣一惊:“难道是归真境?” 李玄都没有给出肯定答案,只是道:“再看看。” 这边说话间,那边形势又有变化,汉子开始渐渐发力,老头不管如何运转气机,甚至后背都湿漉漉一片,手上劲道还是难以为继,最终被那汉子一掰手腕,压倒在桌面上。 李羊默然不语,从袖中取出一块类似圆饼的物事,丢在桌上。 有人凑上去瞧了一眼,却是个大号的太平钱,上头的花纹规制与太平钱一模一样,唯一不同的就是“天下天平”四字变成了“太平无忧”四字。 当年正道十二宗结盟,正一宗为盟主,持有“替天行道”令旗,这次颜飞卿召集龙门府境内的正道弟子,便是以“替天行道”的名号。当时的太平宗仅次于正一宗,持有“太平无忧”令旗,不过太平宗极少动用此旗,只是以此旗的名号开办了太平无忧山庄,后被江湖人称为太平钱庄,开始铸造太平钱,先是流通于正道十二宗,然后在正道十二宗的影响下,逐渐扩展到整个江湖,如今就是一向反对铸造私钱的朝廷,也有不少人使用太平钱。 此时便有人认了出来,这是市面上很少见的无忧钱,同样是出自太平宗麾下的太平钱庄,面额较之太平钱更大,一个便可抵得上十个太平钱,只是不如太平钱那般便于携带,所以用的人不多。 李羊丢下这枚无忧钱之后,运转气机,将被汗水浸透的衣衫蒸干,然后径直转身离去。 李羊败了之后,再无人敢于上前,汉子扫视一周,目光落向了李玄都这桌人,开口问道:“不知几位有没有兴趣?” 除了空定之外,就数苏云姣最小,她又是个好事的,立刻接口道:“你这汉子,明明是归真境的高手,却偏要藏着掖着,难道扮猪吃虎很好玩吗?就不怕扮猪时间久了,真成了猪?” 李玄都无奈一笑。 苏小仙子在陌生人面前还是一如既往的牙尖嘴利。 听到苏云姣此言,周围的众多看客哄然一声,没想到这个汉子竟是归真境的高手,不过瞧这位女侠不但一口喊破,而且丝毫不惧,想来也是有所依仗,说不定就是一场龙争虎斗的好戏。 汉子被苏云姣言语冲撞却不动怒,笑吟吟道:“行走江湖凭的就是眼力,看走了眼只能自认倒霉,没什么扮猪吃虎的说法。不过姑娘既然如此说了,不知是否愿意屈尊与在下搭手一次?” 苏云姣很不见外地望向李玄都。 李玄都有些无奈,他算看出来了,苏云姣这家伙不仅惫懒,而且还是个“铁骨铮铮”的好汉,前不久还跟他势不两立,现在就已经知道拿他当靠山了,果然与他那个性子别扭的师妹不是一路人。 第八十章 十殿明官 于是李玄都也看了苏云姣一眼,同样很不见外道:“看我做什么,人家说的是姑娘,我可不是姑娘。” 苏云姣立时“哼”了一声,便要起身离开座位,真要去与那汉子一决高下。 苏云姣刚一起身。 李玄都已经先她一步起身,伸手按在她的肩膀上,把她重新按回座位,然后冲那汉子抱拳道:“代为请教。” 苏云姣连上流露出奸计得逞的笑容。 苏云媗望着这一幕,默然不语。 汉子哈哈一笑,“无妨无妨,为佳人出头,本就是我辈当为之事。” 李玄都迈步来到那张用作比试的桌前,没有急着伸手,而是问道:“倒是还未请教阁下名号。” 汉子嘿然道:“在下姓张,单名一个狰字。” 包括苏云媗、陆夫人、悟真等人在内,在场的所有人都未曾听说过这个名字,到底是何来头,是正是邪,亦或是江湖散人,更无从说起,唯有李玄都神情一凛。 李玄都缓缓抱拳拱手,道:“没想到是阴阳宗的高人驾到了,又何必弄出如此阵仗,又是金佛头,又是赌斗太平钱,直接出手岂不是更好?” 听到李玄都如此说,原本对此事不甚在意的苏云媗等人也纷纷转头望来。 这个名叫张铮的汉子笑道:“公子这话可是奇了,在下和公子今日不过初次见面,萍水相逢,公子如何就说在下是阴阳宗之人?” 李玄都道:“李某与阁下的确是第一次见面,可阁下的大名,李某却是久闻了,‘张铮’二字或许不为人所知,但是阴阳宗十殿明官的称号,想来是无人不知。” “十殿明官”四字一出口,人群中登时轰的一声,就连苏云媗等人也都皱起了眉头。 无道宗有有左右二尊者、四法王、十长老、十二堂主,牝女宗有六姬、十二女官,皂阁宗有内三堂和外四坛,阴阳宗麾下的则是十殿明官,只是不同于另外三宗,阴阳宗行踪诡秘,平日里极少出现在江湖之中,就算是偶有出手,也很少留下痕迹,很多时候要让人好几年之后才能回过味来,所以对于绝大部分江湖人士来说,阴阳宗的十殿明官极为神秘莫测,只闻其名,不见其人。 虽说最了解你的就是你的敌人,但是有些时候,这句话也不尽然全对,对于正邪两道来说,许多行踪隐秘之人,就连自家人都知之甚少,外人更是无从得知,十殿明官就是如此,而李玄都之所以能够知道“张铮”这个名字,还是缘于他早年时的西北经历。 当年他从江北归来,眼看着在正道的地盘上已经是人人喊打,于是便转战邪道的地盘,与胡良一道闯荡西北,也参与了不少江湖争斗,其中就有争夺“大宗师”之事,在那一战中,李玄都遇到了与自己战力最为接近的敌手,也就是后来声名显赫的“血刀”宁忆,毕竟宁忆是天人逍遥境,比之当初的颜飞卿、苏云媗、玉清宁三人还是要强出一线,与李玄都也只在伯仲之间,从宁忆在李玄都坠境之后可以顺理成章地成为太玄榜第十人就可见一斑,只是当时的宁忆只输一把“人间世”,若是“大宗师”落到了他的手中,谁胜谁败还在两可之间。 事后,李玄都与宁忆也谈不上不打不相识,更论不到惺惺相惜,只是有过一番交谈,宁忆在无意中提到了阴阳宗十殿明官中几人的名姓,其中就有张铮的名字。 若是在别的时间或是其他地方,李玄都听到“张铮”二字,也不会往阴阳宗的身上去想,可现在却是在北邙山边境的白古镇中,又正值正道中人大举集结要向皂阁宗问罪伐恶的时候,作为皂阁宗的幕后靠山,阴阳宗怎么可能完全无动于衷? 李玄都本来只是出于习惯和谨慎才相问此人的名号,却没想到此人自恃在江湖上少有人知晓他名姓的缘故,竟是直言相告,这便让李玄都一下子发现了端倪。 张铮知道此时众人已经起了疑心,再装下去也是徒劳,他毕竟也是一方宗师人物,又何必平白辱没了身份,一手抓过那个金佛头,大笑道:“厉害厉害,还未请教这位公子尊姓大名?张某倒是不知道这江湖上何时又出了阁下这等年轻后俊。” 李玄都脸色凝重,道:“区区不才,李玄都。” “好一个李玄都!”张铮又是大笑一声,直接将这个佛头朝李玄都丢掷而来。 他一身修为,乃是归真境强九,之所以不在少玄榜上有名,是因为年纪已大,早已超出少玄榜规定的三十岁年龄,可不意味着他就比苏云媗等人差了,江湖上这种不在少玄榜也不在太玄榜的,从归真境强九到天人逍遥境,大有人在,正因如此,当初李玄都能以少玄榜榜首的身份登顶太玄榜,才会被视为千古无人也很难有后来者之事。 不过旧事不再提,此时的李玄都只是先天玉虚境,大致相当于归真境八重楼,对上张铮,想要胜出不难,直接动用“人间世”就是了,关键是李玄都在伤势刚刚痊愈的时候,不想再轻易动用“人间世”,以免“逆天劫”剑气过度反噬自身。至于刚刚得手的“白骨玄妙尊”,李玄都打算用作奇兵,不到危急关头,并不想要动用。 若是两者都不用,也不能说完全没有胜算,只是有些难了。 不过李玄都也不必担心,毕竟此时除了他之外,还有苏云媗等人。 果不其然,悟真出现在李玄都的身前,伸出一掌接下了这颗黄金佛头,发出一声好似金石相撞的声响,却又不伤佛头分毫。 悟真诵了一声佛号,道:“若是贫僧没有看错,这颗佛头应该是凉州大月寺之物。” 张铮呵了一声:“不愧是金刚宗的悟真大师,真是好见识。这颗佛头是我从大月寺大雄宝殿中的佛像上割下取来,本想当作自家私藏之物,若是大师想要,那便送与大师了。” 悟真无喜无悲,只是道:“辱佛之人,当以金刚怒目怖畏。” 张铮呵呵一笑,朗声道:“悟真大师,我家宗主曾经点评太玄榜十人,你是太玄榜第七人,若是作生死之战,可谓是实至名归,毕竟前辈的体魄之坚固,便是太玄榜第一的秦清,也未必能在短时间内破开,可要说到杀力,大师在太玄榜十人中就要排名末位,所以张铮不才,今日便斗胆向大师讨教一二。” 说话间张铮张开双臂,胸前中门大开。 浩大气机自他中单田内院气府处奔涌而出,若说初入归真境界之人的气机是一条奔腾江河,那么张铮的气机便是一汪大泽。 这便是归真强九境的实力。 然后张铮摆出一个普普通通的起手式,以他为中心,百丈之内的天地元气随之翻滚不休。 这阵突如其来的疾风骤雨,让周围的众多看客措手不及,离得最近的十几人直接被这道磅礴气机掠过,首当其冲的几个倒霉之人浑身血肉炸裂,倒在血泊中,立毙当场。 几个稍微幸运的人在气机罡风的裹挟之下,双脚离地向后飘荡出去,重重地撞在墙上,生死不知。 其余那些侥幸活下来的家伙,不敢有半点怨言,顾不得满身狼狈,拼命逃离此地,让远处几个还想过来看热闹的好事之徒也赶紧打消那凑热闹的念头。 有道是神仙打架凡人遭殃,顶尖高手的交手可以没有烟火气,也可以天摇地动,皆在一念之间而已,寻常江湖人士想要观战,无论是指点江山,还是拍手叫好,都要看交战之人的心情如何。 第八十一章 千掌罗汉 为何江湖上少有人知晓十殿明官的底细?就是因为他们从来不喜欢有人观战,没有人观战,便没有消息传到江湖上,所以江湖中人对于十殿明官的传说都是云遮雾绕,语焉不详,让人看不分明。 在十殿明官之中,张铮又是最为厌憎围观举动之人。 在张铮看来,江湖上二流高手之间的生死厮杀,都不愿意有人旁观,生怕自己的保命本事给外人瞧了去,让人摸清了底细,那么一流高手就更是如此。再者说了,都是江湖上的高人,可不是街边卖艺耍猴的,用得着你们这些小卒子叫好?用得着你们在旁边指点江山?说的难听些,你们也配? 所以张铮在出手之前,故意露了这么一手,不是为了向悟真耀武扬威,这点手段也吓唬不到一位金身罗汉,就是为了打杀这些不知道进退的看客。 没了看客,张铮脚下一踏,身形向前掠出,如一条长虹,瞬间来到悟真的面前。 悟真只是轻轻一挥袈裟祖衣而已,便将这气势汹汹的一击化为无形。 此时苏云姣正在后怕,若是她刚才真与这个叫张铮的扳手腕,岂不是已经死了?正想着这些,她又瞪大眼睛望向挥出袈裟的悟真,因为这一招她认得,就是普普通通的“伏魔袈裟功”,算不得什么高明招式,但是在悟真手中用来,便是可挡神佛。由此看来,悟真这个老和尚先前就是出工不出力,故意留手极多,着实可恶。 然后又见悟真佛唱一声,道:“张施主,请接掌。” 说罢,老僧轻飘飘地拍出一掌,这一掌招式与先前的“伏魔袈裟功”一般,招式都是寻常,但是掌至中途,陡然一变,一掌变两掌,两掌化四掌,四掌变八掌,八掌再演化至十六掌,生生不尽,虽是佛家功夫,但是有道家的三化万物之意。 张铮脱口叫道:“好一个‘千佛掌’,倒要领教神僧绝技。” 方才张铮还是口称“大师”,现在已经改口“神僧”,可见他已经不敢再存半分小觑之心。 只见在这顷刻之间,悟真已经将十六掌变为三十二掌,进而幻化为六十四掌,再变一百二十八掌,视线所及,尽是漫天掌影笼罩。 张铮只得运起双拳,直攻悟真的面门。 悟真这等境界,早已将平生所学熔于一炉之中,看似用的是“千佛掌”,又蕴含“大威伏魔拳”和“伏魔袈裟功”的招式在其中,只是轻轻一拂,便将张铮的双拳逼退,紧接着从左掌的掌影之中,突兀出现一拳,正中张铮的面门,让他不得不向后跃起,舒缓拳势。 李玄都此时就站在悟真身后不远处,就算没有悟真挡在前面,方才张铮的一番举动也奈何不得他,他此时凝神细看两人交手,但见悟真的掌法虽然不是什么上成之法,顶多就是中成之法,但是臻至化境之后,在举重若轻和举轻若重之间来回颠倒,变幻莫测,一掌甫到中途,已变了数十个方位,掌法如此精纯玄妙,真是生平所未睹。 反观张铮,他的拳法却甚是质朴,虽然在悟真掌法的牵扯之下,显得颇为窒滞生硬,但不论悟真的掌法如何离奇莫测,他也总能随之变招,所以只是落入下风,还不至于落败。 李玄都自付与张铮相斗,在不动用“人间世”的前提下,可以不输于他,但是想要胜出,就只能一味抢攻快攻,就像他面对藏老人时的出剑,只要张铮有半分留手或者轻视,就会被李玄都的层层剑势彻底压死,不过此举也有极大的隐患,若是张铮从一开始就全力以赴,或是李玄都不能一气压死张铮,输的便是李玄都了。 可真正知道其中诀窍的,寥寥无几,当初在江北,有太多修为并不逊于李玄都的高手,一招慢则招招皆慢,最终都死在了李玄都这般不讲道理的剑势之下。 就在这时,场上的形势陡然一变,只见得张铮不知用出何种身段,在刹那间身化十八人,同出轰出双拳,便是三十六拳,虽然在数量上比不得“千佛掌”的万千掌影,但胜在拳势刚猛,就像一支人马俱是披甲的铁骑冲锋,生生撕裂开众多步军的方阵,使得漫天掌影骤然一散。 这位阴阳宗的十殿明官之一,竟是一位精通沙场厮杀的武夫。 然后他的双拳狠狠擂在悟真的胸膛上。 寻常先天境的小宗师被这双拳砸在身上,怕不是要直接炸裂成一团血雾,就算是归真境的宗师,也要直接重伤。 可对于悟真而言,不痛不痒,就连身形都没摇晃一下。 他之所以能位列太玄榜第七,不是因为他的掌法拳法如何精妙,也不是因为佛法如何高深,而是因为他的体魄,号称金刚不坏,挨打的本事在太玄榜十人中自称第二,没人敢说自己是第一。当然,说起杀人伤人的本事,悟真也是在十人中排名末位。 所以这也是悟真能够堂而皇之地出工不出力的原因,换成太玄榜第一的秦清在此,堂堂天人造化境的修为,号称太玄榜上杀力第一,若是全力一刀劈不死一个炼魂化身,无论在谁看来,那都是故意放水了,可悟真就不一样,因为他伤人的本事本就不高,倒也不能说他不是。 他之所以能胜过排在他身后的三位太玄榜高人,就在于一个“磨”字,一掌伤不到人,那就是一千掌,一千掌还不行,一万掌便该差不多了,正所谓“积土成山,风雨兴焉;积水成渊,蛟龙生焉。”只要在自己体魄不支之前无法破开悟真的“金刚法身”,那么落败是迟早之事,所以悟真排名太玄榜第七。 包括“血刀”宁忆和清微宗现任宗主在内的三位太玄榜高人都破不开悟真的“金刚法身”,张铮又如何能撼动分毫? 悟真又诵了一声佛号,探臂一手结印。 李玄都认出是“宝瓶印”,与神霄宗的“无极劲”有异曲同工之妙。 悟真一印拍出。 张铮身后的十八道身影骤然破碎,缓缓消散。 张铮本人更是如断线的风筝一般倒飞出去。 悟真的伤人本事较弱,那也仅仅是相对于同列太玄榜的其他九人而言,换成其他人,只要在天人境之下,谁又敢说自己肯定承受悟真的“金刚神力”? 张铮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还未等落地,身形已然强行扭转,变为御风而行,不顾七窍中渗出鲜血,大笑道:“神僧绝技,在下已经领教,心服口服,就此告辞!” 因为不知对方是否还有伏兵后手的缘故,众人都没有贸然追击,苏云媗更是脸色凝重,缓缓开口道:“皂阁宗有难,阴阳宗终于是不能坐视不管了,只是不知十殿明官到底来了几位。” 悟真叹了一声:“此事只能等到见了颜掌教之后,再行分说了。” 陆夫人始终都是不言不语,冷漠旁观。 这时候苏云姣忍不住向自己身旁的李玄都小声问道:“李师兄,为什么他们要叫‘十殿明官’?‘十殿’我知道,十座大殿嘛,也就是说他们有十个人,‘官’字也好说,就是当官的官,说明这些人都是头领人物,可这个‘明’字是什么意思?总不会是说他们圣明。” 李玄都解释道:“阴阳为日月,日月即为明。” 苏云顿时恍然大悟:“‘我明白了,十殿明官’的意思就是说他们十个都是阴阳宗的官。” 李玄都还是头一次听到这个说法,忍俊不禁道:“你这个说法倒是别出心裁。” 第八十二章 龙脉气运 闹出这么大的风波,包括店老板在内,都已经逃走,而且这里的事情很快也传遍了整个镇子,只是没人敢在这个时候过来一探究竟,生怕一不小心就被殃及池鱼。 不过也有个好处,没过多久,颜飞卿与南柯子便赶到了此地。 两人都是风尘仆仆的样子,显然在这段时间里,他们也没有闲着。 互相见礼之后,就在这间无名小店中分而落座,由颜飞卿和苏云媗分别讲述了各自的经过,如此一来,皂阁宗的图谋便有了个大概的轮廓。 皂阁宗的谋划可以分为两个部分,一部分是在北芒县城,用满城人性命来祭炼邪术,养育炉鼎孕育“鬼胎”,另外一部分是在北邙山中的大墓,借助太阴尸的尸气造就了一方养尸地,意图培育护法神“夜叉”。 在座之人都不是傻子,自然很容易就能推断出皂阁宗的根本目的是什么,一尊只是相当于归真境的“夜叉”不算什么,一个“鬼胎”也不算什么,两者虽然难得,但并不难对付,可如果把两者同时放在一起,那么结果就殊为难料了。 如此一来,北邙山的那座大墓,是不闯也得闯了,可现在又面临着一个问题,那便是阴阳宗已经有了要出手的迹象,仅凭颜飞卿召集的这些正道弟子,未必就是阴阳宗和皂阁宗的对手,甚至不用那位地气宗师亲自出手。 几人尽皆沉默不语,各自打着各自的算盘,过了许久之后,颜飞卿方才道:“贫道已经给家师去信,他老人家会以天师的身份去见那位地师。” 众人尽皆一惊,唯有悟真双手合十道:“既然大天师肯去见地师,多半能将一场干戈化作无形,善莫大焉。” “不打?那就放任皂阁宗行此妖法?”南柯子摇头道:“而且北邙山已经由少祖山变为老祖山,这其中牵扯的种种,恐怕不仅仅是一个皂阁宗那么简单,也不是一个藏老人就能解释的。” 此言一出,原本一直静默不语的陆夫人脸色骤变,一反常态地急声问道:“北邙山已经少祖山变为老祖山?此事当真?” 南柯子一怔,误以为陆夫人质疑他望气的本事,心中暗道太平宗虽是这方面的行家,但也不能如此小觑旁人,于是便有些怫然不悦道:“千真万确,老道虽然寻龙望气的本事只能算是半桶水,但是简单的少祖山和老祖山还是能分辨出来。” 陆夫人脸色微白,平日里一个七窍玲珑的人竟是没听出南柯子语气中的不悦,喃喃道:“原来如此,难怪他说北邙山这边地气有变,执意让我过来看看。” 李玄都知道陆夫人口中的这个“他”,说的就是太平客栈的掌柜,真正的太平宗高人。如此看来,陆夫人来到龙门府就不是什么巧合,而是必然。 南柯子也看出不对了,不由问道:“地气有变?难道太平宗中的沈先生推算出了什么?” 陆夫人稍稍定了定心神,苦笑道:“《青囊经》有言:‘山老无生气,山嫩则生气勃勃。’随着时势演变,越是靠近西方的万山之祖昆仑,靠西而诞的王朝越是无法应时而生。虽说秦、中古帝王州,但自前朝始,国都便不在此二州中,由可见一斑。而如今扎根西北的又是谁?如此一来,答案如何,已经不难猜。” 南柯子猛地怔住:“如今在西北的正是伪周朝廷,越是靠西,越是无法获取龙脉气运,也就注定难以长久,如今地气有变,也就是说有人要为伪周朝廷逆天改命。” 听到南柯子和陆夫人的话语之后,众人心中已经有了几分明悟。 此事怕是牵扯到了那位藏身于皂阁宗身后的地师,此人已经不是邪道巨擘那么简单,作为西北大周的国师、“圣君”澹台云的授业之师、阴阳宗的宗主、皂阁宗的幕后“东家”、牝女宗宗主的道侣,称之为邪道魁首也不为过。放眼整个天下,唯有正道盟主、大天师张静修方才能与他相提并论,换而言之,若真是牵扯到了徐无鬼,以及天下大势,那便不是他们可以插手的。 南柯子愈发感觉事关重大,先前的那点不悦都一扫而空,从自己的须弥宝物中取出一个布袋,里头装的是他从北邙山中挖来的泥土,将其递到陆夫人的面前。 陆夫人接过这袋泥土,伸手抓了一小撮,先是用两指捏了捏,又用鼻子嗅了嗅,然后便是皱起眉头,略微犹豫之后,陆夫人还是小心翼翼地将这一小撮泥土放入嘴中尝了尝,眉头皱得越深,缓缓道:“没错,是老祖山的味道。” 南柯子轻声叹息道:“能让一座少祖山变为老祖山,可见幕后之人的通天手腕。” 陆夫人放下手中的泥土,仍是皱着眉头:“还有一点我没有想明白,幕后之人既然是要逆天改命,那也应该让老祖山变为少祖山才是,他将少祖山变为老祖山,是何用意?” 苏云媗闻言后,轻声道:“会不会是移花接木之法,将北邙山的地气转移至某座西北名山之中,如此一来,使得北邙山的地气枯竭,才会从少祖山变为老祖山。” 陆夫人点头道:“不是没有这个可能,不过现在还不能下断言,想要印证,就必须去西北境内亲自走上一遭才行。若是真在西北境内出现了一座崭新的少祖山,那么便能坐实了此事。” 颜飞卿缓缓说道:“家师他老人家曾经说过,长生境的真人自行凝聚气运,虽然有长生久视的大造化和大神通,但也有天地规矩束缚,不能轻易干涉俗世,若真有人敢于如此行事,无异于主动断绝了自身的长生大道,这是连自己的身家性命都不要了。若真是有人故意为之,他是为了什么?为了从龙之功?” 苏云媗摇头道:“这就不是我们能知晓的了,我们的当务之急还是先解决皂阁宗之事,这件有关地气龙脉的事情,大可等到事后禀报大天师和大剑仙,请他们二位泰山北斗定夺。” 颜飞卿点头赞同道:“事到如今,也只能如此了。” 从始至终,李玄都没有插言说话。他虽是出身道家,但兴许是接触儒家多了,子不语怪力乱神,便对于渺渺难测的气运一事不太上心,他曾遍览史册,当年的龙门府神都以及秦州的西京,之所以会变为废都,根本原因是极度缺水之故,常常掘地七八丈而不见半滴水,土地也十分贫瘠,粮食产量连年下降,已经无法维持百万人的生活起居,后世王朝自然要另行迁都他处,与什么龙脉气运并无直接干系。 虽说他不敢把话说绝,但在他看来,若是修改几处所谓的龙脉山形,就能改变天下大势的走向,也太过匪夷所思,与其想这些冥冥之中的气运,倒不如多施行几桩善政,笼聚民心,更能有利于自身争夺天下。若西北伪周一味重鬼神气运而轻视百姓人心,那么就算有气运加身,也不过是亚圣所言的:“天时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 正因为如此,李玄都也同意苏云媗的提议,先解决眼前的皂阁宗之事,关于龙脉地气的事情,搁置再议,于是说道:“霭筠说的是正理,关于北邙山的事情,现在还只是推测,西北境内又是邪道五宗的地盘,想要求证也十分困难,所以此事还是交由老天师他们处置为好。” 见李玄都、苏云媗、颜飞卿三人都提议如此,其他人自然也只能点头同意。 然后颜飞卿从自己的“乾坤袋”中取出一面令旗。朱为正色,故而旗面是正红色,以正黑玄色滚边,缀有明黄色丝绦,在旗面上以正黄丝线绣有“正一”二字,既是代表正一宗,也是代表正道十二宗。 第八十三章 江湖盛事 这当然不是正一宗的“替天行道”令旗,“替天行道”令旗在老天师张静修的手中,颜飞卿手中的只是一杆副旗,不过同样具有效力,只是不能请动各大宗门的宗主而已。 若是“替天行道”令旗在此,见令旗如见盟主,任何人都要谨遵号令,其中意味几乎等同于全面开始正邪大战,故等闲不能轻用。 颜飞卿拿出令旗之后,环视众人,道:“既然如此,那就请诸位与我同去召集各宗弟子,同去北邙山。” 包括陆夫人在内,尽皆应是。唯有李玄都摇头道:“我就不去了,我的身份出现在这种场合,不太合适。” 颜飞卿稍稍沉默,知道李玄都说的是正理,当年他在江北结下了那么多的仇家,后来身陷“四六之争”和帝京之变,说是仇家遍天下也不为过,若是公然在众人面前露面,被人认出,就是一桩不小的麻烦事。所以颜飞卿也没有勉强,道:“那就请紫府兄暂且等待一二。” 李玄都笑着点头。 就在这时,苏云媗忽然对苏云姣说道:“云姣,你留在这儿陪着紫府。” 本想跟着去凑凑热闹的苏小仙子脸色顿时垮了下来,不过又不敢忤逆姐姐,只能恹恹地应了一声。 李玄都也不好扫了苏大仙子的面子,便没有替苏小仙子说话。 待到李玄都和苏云媗等人离去,苏云姣立时黑了脸,不过也不敢招惹这个李师兄,毕竟这位李师兄是真会打人的,两人第一次见面,就直接把她打晕过去,可见其心狠手辣,那可是实实在在的肉疼。 无处撒泻火气的少女用鞋尖提着脚下的石子,闷声闷气道:“我们干什么去?” 李玄都笑道:“看热闹去。” 李玄都和苏云姣都没有想到,这次问罪伐恶之举,竟然会演变为一桩江湖盛事。 在上次玉虚斗剑之后,江湖在近十年来没有发生过什么大的“战事”,顶多就是平安县城龙氏这种小打小闹,过去正邪两道惨烈厮杀的血腥记忆渐渐淡去,只剩下对于正道中大侠客、大豪杰的赞颂,年轻一辈的江湖人满腔热血,不知道生死之恐怖,也不知痛失亲人师长之撕心裂肺,耳朵听惯了先辈们的种种事迹,也渴望着能用自己手中握着的刀剑来扬名天下,故而当颜飞卿动用“正一”令旗召集正道同盟时,一传十,十传百,最终竟是有数百人响应号召,蜂拥而至。 紧接着又有许多地方门派也跟着参与其中,不管是想要凑热闹,还是想要趁机与正道十二宗结下一些香火情,总之这股人流越来越壮大,足有近千人之多,动静之大,就连龙门府境内的驻军都给惊动了,据说也有许多青鸾卫也悄悄加入其中,可谓是真正意义上的鱼龙混杂,共襄盛举。 说到这里,就不得不提到一个名为“黑白谱”的榜单,这不是棋谱,而是一份类似于老玄、太玄、少玄的榜单,不过不同于前三者,这份黑白谱并不为所有人公认,也并非是出自太平宗之手,故而其中许多排名存有争议。 之所以会有黑白谱,是因为“三玄”榜单太过高高在上。 先说老玄榜上的长生境高人,不提那些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如今公认的有四位,分别是大天师张静修、大剑仙李道虚、地气宗师徐无鬼、圣君澹台云,这四人都已经不能算是纯粹的江湖人,都是神仙中人。而接下来的太玄榜,无一不是一方豪强宗门之主,平日里深居简出,同样云遮雾绕。少玄榜上的年轻俊杰们倒是经常在江湖上走动,可少玄榜与太玄榜之间,还有一道巨大的鸿沟。这些年来,除了上任少玄榜榜首李玄都曾经登顶太玄榜,得以将两份榜单连接在一起,其他时候都呈现出一种割裂态势,中间有大批高手两边不靠,故而这份黑白谱便应运而生,取自无论黑白正邪,皆榜上有名之意。 黑白谱把老玄榜、太玄榜、少玄榜上地位超然的各大宗师人物都摒弃在外,只取未曾登上“三玄”榜单之人,共百人,循序递补,不过也正因为如此,这份榜单在普通江湖人之中,有着极为广泛的传播,口口相传之下,倒是比高高在上的“三玄”榜单更为广为人知。 在黑白谱之中,皂阁宗的洪成仇、范文成、孙不见就分别排在黑白谱的第七十二位、第八十七位、第八十九位,只是如今三人俱已身死,过不了多久,便会有旁人顶替他们的位置。 此次颜飞卿召集正道弟子齐聚白古镇,前来参与的黑白谱上有名之人,就足足有八位之多。 当颜飞卿催动手中“正一”令旗,一道红光冲天而起。过了大概两个时辰之后,正在小镇入口处的李玄都和苏云姣顿时便目瞪口呆,只见通往小镇的道路上扬起一大片烟尘,然后便是形形色色的江湖人正在朝这边赶来,有骑马的,有步行的,偶尔也有直接飞掠过来的;有白发苍苍的老人,有身形曼妙的女子,也有剃度的出家人;当然,最多的还是腰间挂剑佩刀的年轻江湖郎,高头骏马,锦衣长靴,丝绦束发,又佩戴护腕、护额等等物事,好一个英气勃勃,正应了诗仙的那句:“赵客缦胡缨,吴钩霜雪明。银鞍照白马,飒沓如流星。” 这些人因为脚力有快有慢的缘故,逐渐拉成了一条长龙。 李玄都是老江湖不假,但他走过的江湖,大多都是“江湖夜雨十年灯”,凄风苦雨、刀光剑影、尸体鲜血,打交道的人,无论是结怨还是结缘,都是江湖中的顶尖人物,哪怕是那些死在他剑下的冤魂,也大多都是一地豪强。到后来,李玄都更是弃江湖于不顾,投身于庙堂之中,距离这等底层的江湖,已是越来越远。 像今天这般“桃李春风一杯酒”的盛况,如此多的普通江湖人一起涌来,还真是让他大开眼界了。 李玄都望着这些意气风发的年轻人,感慨良多。 虽然他也并不比他们大上许多的,但他却感觉自己已经老了,此时的心态就像是一个归隐的江湖前辈在看一众后辈。其实细细一想,也是这么个道理,李玄都在前不久的一天之中,就几经生死反转,一天就经历了许多人一辈子都经历不到的事情,而这种生死一线的日子,又绝不仅仅只有这一次,经历的次数多了,如何能不心态苍老? 不过每当看到这些朝气蓬勃的脸庞时,李玄都又恍然觉得自己年轻了许多。 说到底,他也才二十五岁而已,还是当得起一个“年轻人”的称呼。 至于苏云姣,作为一个刚入江湖不久的新人,眼前的一幕无疑满足了她对江湖的绝大部分想象,原本晦暗的心情一扫而空,整个人都变得神采奕奕,恨不得立刻加入其中。 李玄都带着苏云姣避让到路边,让苏云姣从她的须弥宝物中又翻出了那顶帷帽戴在头上,然后在大部队浩浩荡荡经过的时候,两人便悄然不觉地混入其中。 恰好有位买不起骏马也置办不起行头的年轻少侠正孤身赶路,李玄都便主动上前搭了个话,变为三人同行。 第八十四章 江湖儿郎 李玄都与这位背了一把带鞘长剑的年轻少侠并肩而行,年轻人忍不住偷瞧戴着帷帽的苏云姣,只是苏小仙子对于这个年轻人并没有什么刮目相看的意思,目不斜视,让年轻人有点失望。 李玄都没有戳破年轻人的羞涩心思,有道是“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这也没什么不好。年轻人是个爱说话的,也不是那种老油子,都不用李玄都如何故意套话,他就开始自我介绍起来,他姓王单名一个应字,土生土长的龙门府人士,不是正道十二宗的弟子,出身于龙门府中一个名为“清水山庄”的二流门派,师父有先天境的修为,放在一府之内已经很是不俗,只可惜他不是核心弟子,在门派中属于人微言轻的那种,所以这次他并非代表自家师门而来,只是一个人独行,算是凑个热闹。 既然人家已经报了家门,李玄都也只好投桃报李,也报上自己的姓名。好在“李玄都”这个名字还没有太多人知晓,只是在少数几人中流传,倒也不怕被瞧出什么端倪,不过李玄都故意略过了苏云姣,毕竟苏云媗和苏云姣只是一字之差,苏云媗的名声又太大,是个人都能听出两人之间有什么关系,而且苏小仙子在江湖上还是有些名气的,所以李玄都干脆不提了,免得招惹是非。 这让王应有些失望,不过他也是个守礼的,知道姑娘的姓名不好随意乱问,便专心与李玄都聊天,聊着聊着便提到了这次江湖盛事。 在颜飞卿和李玄都看来是一场不知结果如何的生死搏杀,可在这些江湖人看来却是扬名立万的好机会,王应说起此事的时候,语气中明显带着几分憧憬和兴奋:“这次咱们正道高手应正一宗颜掌教的号召,尽数在这白古镇汇合集结,诛杀皂阁宗的魔头妖人。其中来人可谓是高手如云,除了颜掌教和黑白谱中的几位高人,还有金刚宗的悟真大师、太平宗的陆夫人、东华宗的南柯子老前辈,慈航宗的苏大仙子和苏小仙子,不知能否有幸得见一面。” 说这话时,王应的脸上满是敬仰之色。 苏云姣头上帷帽的黑纱轻轻晃荡了一下。 李玄都瞥了眼一直安静不言的苏云姣,不用想都能知道,这丫头必然是一副极为得意的模样。 李玄都明知故问道:“苏小仙子?我只知道少玄榜排名第二的苏仙子苏云媗,却不知道什么时候又多了一个苏小仙子。” “李兄就是孤陋寡闻了。”说起这些,王应立刻滔滔不绝道:“这位苏小仙子就是苏仙子的妹妹,名叫苏云姣,刚出江湖便在荆州横江救孤,一把‘玄水’长剑杀得巨鲸帮二十三名好手血溅江上,后又一路杀上巨鲸帮,单掌劈五霸,一剑伏三鬼,这等威风,颇有苏仙子的风范,故而江湖上便赠了一个‘苏小仙子’的称呼,苏仙子自然也就成了苏大仙子。” 李玄都还是第一次知道,苏云姣竟有这等事迹,不由稍稍拉长了声音说道:“如此说来,这位苏小仙子倒是无愧于仙子之名。” 苏云姣的面庞隐藏在帷帽下,但此时的脸上已经满是遮掩不住的笑意,王应所说之事,正是她踏足江湖以来的最得意杰作,一来那巨鲸帮的实力颇强,而她在没有表露身份的前提下,以寡敌众,胜得干脆利落;二来那巨鲸帮的确是作恶多端,灭人满门不说,就连一个孤儿都不放过,她此举放在哪里也挑不出错来。 善欲人知不是真善,恶恐人知便是大恶。虽说苏云姣没有将此事故意宣扬,为人所知,但是若能让人无意中得知,还是会心中窃喜。原本她对这王应只是观感平平,现在却是瞧得有些顺眼了。 李玄都又问道:“方才王兄弟说还有几位黑白谱上的高人,不知都有谁?” 王应挠了挠头,有点不好意思道:“我也不是很清楚,只知道其中的两个,都是我们中州境内的门派,一个梧桐派,这个宗门很奇怪,上至掌门,下至普通弟子,都是以女子居多,她们掌门的真名已经不知道是什么,只知道江湖人称‘凤婆婆’,在我们中州的名声极大。” “至于另外一个门派,名叫望月派,名字虽然雅气,但是其中鱼龙混杂,就是比起我们清风山庄也要差上许多,不过他们的掌门很厉害,名叫练乘风,原本是北地的黑道高手,听说是好像得罪了当年威名赫赫的紫府剑仙,这才不得不逃到中州,然后又收拢了一批江湖散人,组建了这个望月派。” 一直没有说话的苏云姣学着李玄都也拉长了嗓音:“哦,紫府剑仙。” 王应有些惊喜,听这姑娘的嗓音,竟是这般好听,让他有些不知道该怎么形容,就像是家乡的黄鹂鸟一样,一时间竟是有些痴了。 李玄都装作没有看到,只是继续问道:“然后呢。” 王应猛然回神,一个大男人竟是有些脸色微红,轻咳了一声,接着说道:“虽说这位乘风先生曾经是黑道高手,但是与邪道十宗俗无干系,来到我们中州之后,风评还算不错,又与其他几个门派交好,于是便慢慢划归到我们正道之中,这次颜掌教召集众人讨伐皂阁宗,这位乘风先生尤为上心,这会儿估计正在颜掌教身边。” 李玄都没有半分不耐,苏云姣同样耐心听着,忽然觉得这样也不错,若是跟在姐姐和姐夫的身边,所见的无非就是什么凤婆婆和乘风先生,都是那些陈词滥调,哪有现在有意思。 佳人在前,虽说还没有看到相貌,但是仅凭一个嗓音,王应便已经有些心猿意马,有心在佳人面前卖弄,便将自己肚子里知道的东西竹筒倒豆子全都说出了出来:“这次正邪大战,咱们小半个中州的同道中人都已经赶了过来,依我看来,此战必胜!” 李玄都问道:“何以见得?” 王应伸出手掌,掰着手指道:“这次正邪大战,自然是以颜掌教为首,这是正一宗;以苏仙子为辅,这是慈航宗;还有太平宗、东华宗、金刚宗,正道十二宗足足来了五个宗门的高人,可见阵势之大,皂阁宗不过是一宗之力,如何能敌得过我们正道五宗?” 李玄都笑着嗯了一声,点头道:“有点道理。” 苏云姣却是嗤笑一声,忍不住打岔道:“那你想过没有,五大宗门总共就来了五个高手,可皂阁宗却远不止五个高手,而且这北邙山又是皂阁宗的地盘,占了地利,如何敌不过?” 王应顿时一窒,又红了面庞。 然后王应有些纳闷道:“这位……姑娘,你还忘了一个人,还有慈航宗的苏小仙子,应该是六个人才对。” 这次轮到苏云姣被噎住,她倒是把她自己给忘了,却是不好反驳,总不能自己说自己不算高手,这可不是她的作风。而且如果算上李玄都的话,也的确是六位归真境高手,倒也不能说他错了。 李玄都摇了摇头,轻叹道:“五个高手也好,六个高手也罢,不要忘了,皂阁宗的宗主藏老人可是高居太玄榜第四。” 王应点了点头,有些忧心仲仲道:“这个大魔头的名声我是听说过的,杀人如麻,是那传说中的天人境大宗师,不容小觑啊,不过我觉得魔高一尺道高一丈,邪不压正,颜掌教他们既然敢讨伐皂阁宗,必然有应对之法,不过肯定要死好些人就是了。” 说到这儿,王应竟是涌起一股豪气:“可话又说回来,江湖儿郎江湖死,怕死还混什么江湖?” 第八十五章 江湖有酒 说话间,三人随着人流进了白古镇。 这会儿的白古镇与方才可是大不相同,不过两个时辰的功夫,已经是人满为患。虽说镇子里的居民都是些手上带着人命的盗墓贼,但是遇到这么个阵仗,也不敢再摆什么地头蛇的架子,什么家当都不要了,纷纷收拾了些细软,第一时间逃出镇子。 这倒是让后来进入镇子的江湖人得了不少便利,进入镇子也没闹出什么乱子。按照不成文的规矩,越是身份高的人,所在位置距离镇子中心也就越近,镇子的中心处是一间类似祠堂的建筑,不过供奉的不是哪家的祖宗,而是盗墓一脉的几位祖师,在祠堂前是一个颇大的空地,长宽各有百余丈,用青石条板铺了,农忙时可以当作打谷场,农闲时便成了许多小孩子玩耍嬉戏的场所。现在这里便成了正道中人的聚集所在,不过能走到这处空地的,无一不是在高人一等的,除了正一宗和慈航宗的普通弟子之外,多是中州境内都有极大名望的大派。 接下来的便是在龙门府境内的一方豪强,如王应所说的梧桐派和望月派,两派的掌门人自然可以去颜飞卿的面前混个脸熟,但是他们带来的弟子就只能在空地的周围驻扎。 毕竟是千余人之众,一股脑地涌进来之后,便将镇子填了个满满当当。像王应这样的无名小卒,就只能在镇子的边缘位置止步,李玄都倒是无所谓,当年“四六之争”的时候,他也曾像今日的颜飞卿这般众星拱月,若是不曾拿起,自然无从放下,可既然曾经拿起过了,便可以放下。 颜飞卿催动“正一”令旗的时候,已经是晌午,此时距离颜飞卿催动令旗已经过了两个时辰,天色将近黄昏,也就是到了晚上吃饭的时候。出门在外,身上肯定都是自备干粮,否则荒郊野外的,便要饿死,王应从随身的包袱里掏出个酥饼,望向李玄都和苏云姣时,便有些尴尬,因为两人也不像带着干粮的样子,浑身上下连个行囊都没有,而传说中的须弥宝物可不是谁都能用的,在他们清风山庄,也就是庄主和二庄主才有一件而已,也不算大,只能盛放些贵重物件。可他也就只有一个酥饼了,就算想要谦让,又该让给谁? 李玄都摆了摆手道:“我们中午刚刚吃过牛肉,这会儿还不饿。” 王应赶了一天的路,这会儿也饿得狠了,听李玄都如此说了,便不再故意谦让,开始大口吃起已经开始掉渣的冷硬酥饼,自然不算好吃,不过饿了之后再吃,便是天下第一等美味。 李玄都望着周围的江湖人,凭他行走江湖这些年的见闻,便可认出十几个大小门派,只是人数虽多,但未必是皂阁宗的对手。关键还是要看颜飞卿和苏云媗带来的正一、慈航二宗弟子,他们本就在北芒县城中,只是在皂阁宗开启“三炼”大阵之后,他们便逃出城外,四散各地,在收到颜飞卿的令旗召集之后,又汇聚此地。 其实颜飞卿的本意也是召集十二宗弟子,而非这些普通门派的弟子,只是这些人是自愿前来,其中原因也很简单,四个字足以概之:人情世故。若是能在此事中与堂堂正道十二宗攀上交情,那便是天大的幸事,就算攀不上交情,能混个脸熟也是好的,再不济,日后在江上说起来,自己也曾与正道十二宗并肩而战,跟随堂堂正道盟主颜掌教吊民伐罪,这是何等露脸的事情?不管是独行客,还是门派帮会,在江湖上的声望自然会再上一层楼,原本只是在中州境内有名,想必很快就会传遍北地各州。 当然,此事肯定会死人,而且还会死很多人,但是正如王应所说的,怕死,就不要走江湖,既然选择了这条路,那么就要有江湖儿郎江湖死的觉悟。 江湖,哪有不死人的时候。 三人又随着人流望向走了一段距离,找了个空闲地方坐下来,不多时后,又有一帮汉子也随着过来,坐在不远处,一群人看来都是累得狠了,也不说话,就恹恹地坐着吃饭喝水。 看这个状态,一行人想要攻入北邙山中,也要个现在白古镇中修养个半日再说,否则在人人疲累的情形下,别说杀敌,自保都难。 李玄都手腕一翻,掌中已经多了一个青铜小鼎,乃是以火铜制成,没有其他用处,只是可以自生火气,然后又从“十八楼”中取出三个锡酒壶,将其放到小鼎之中。 王应看得目瞪口呆。 虽说这位李兄弟穿了一件广袖的衣衫,袖中缝制有口袋可以盛放东西,但是无论如何也装不下这只小鼎,更何况还有三只酒壶,就是强塞也塞不下去,那么便只有一个解释,就是传说中的须弥宝物。 李玄都也没有故作玄虚,稍稍抬手,衣袖下滑,露出手腕上的“十八楼”,十八颗黑沉沉的流珠让人目眩神摇。 须弥宝物无疑了。 王应愣了良久,方才缓缓喟叹道:“李兄真是……有钱,真是有钱!李兄是正道十二宗的弟子吧?必然是这些传承千年的宗门豪阀嫡系子弟才能有这等手笔。” 李玄都没有多谈自己的身份,只是说道:“江湖上萍水相逢,相识即是有缘。我曾在一座客栈的门前看过如此一副对联,说是:‘天不管地不管酒管,苦也罢乐也罢喝罢。’我们今日不谈什么宗门江湖,只是喝酒。” 说话间,李玄都拎起一只酒壶递给王应。 王应顿时有些受宠若惊,不过紧接着便涌起一股豪气,伸手拿过酒壶就喝。 “烫!”李玄都喊道:“慢慢喝。” 这时候王应已经被烫了,张着嘴巴伸出舌头,“嘶嘶”吸气。 李玄都摇了摇头,拿起另外一只酒壶递到苏云姣的面前。 江湖离不开美酒,自认是江湖中人的苏云姣自然是不会拒绝,接过酒壶之后,兴许是觉得头上戴的帷帽太过碍事,干脆是摘了下来,露出一张让王应惊为天人的容颜,虽然他才刚刚喝了一口酒,但是这个时候,依旧以为自己是喝醉了,看花了眼。 李玄都这时候也不好不介绍了,道:“这是我师妹,姓苏。” 王应好像是做贼被人家当场抓住一般,赶忙收回视线,喏喏道:“苏……苏姑娘好。” 单手拎着酒壶的苏云姣默不作声,只是自顾自喝酒。 王应端着滚烫的酒壶,下意识地屏气凝神,大气都不敢喘。 李玄都看到这一幕,不由轻轻叹息一声。 王兄弟,就你这胆量,这辈子想要找一位江湖女侠共度余生,怕是难了。 第八十六章 号令群雄 喝酒是一件极容易拉近感情的事情,若是男子与女子喝酒,在半醉半醒的朦胧之际,多半会说些平日绝不会在外人面前提起的心底话语,乃至于互诉衷肠,于是便感情大进。 可惜刚刚还是个话痨的王应此时竟是半句话都说出来,甚至连看都不敢看苏云姣一眼,放任一个绝好的机会从面前溜走,直到苏云姣喝光了酒壶里的酒,脸上泛起两团红晕,明艳不可方物,他仍是没有敢抬起头去看她一眼。 李玄都起身拿起最后一壶酒,轻声道:“王兄弟,今天便到这儿了,江湖有缘,我们日后再会,这壶酒就当是我送你的。” 脸色微红的王应赶忙起身接过这壶酒。 李玄都将那只用来温酒的小鼎收回“十八楼”中,又对苏云姣说道:“走了。” 苏云姣重新戴上了那顶遮掩相貌的帷帽,然后摇摇晃晃地起身,是个人都能看出她的醉态。 李玄都无奈道:“不能喝酒就不要勉强,赶紧运功逼出酒气,否则待会儿见了你姐姐,有你好受的。” 听到“姐姐”二字,原本还醉醺醺的苏云姣立刻打了个激灵,在慈航宗有句话,是专门说苏云姣的,叫做:“天不怕地不怕,就怕姐姐叫回话。天不惊地不惊,见了姐姐战兢兢。”可见苏云姣这位小仙子是如何惧怕她姐姐,她倒是不怎么怕李玄都,可是着实害怕李玄都去向苏云媗告她一状,所以她赶忙开始运转气机逼出体内的酒意。 李玄都好奇问道:“就这么害怕你姐姐?” 苏云姣倒是不藏着掖着,满嘴不知从哪学来的江湖气,道:“不瞒你说,我在慈航宗也是有一号的,云字辈的哪个敢不服我?可是这些人也忒没劲,经常就去姐姐那里告我的刁状,姐姐回来就训斥我,罚我抄书一百遍到三百遍不等,她们还编排了歌谣:‘天不怕地不怕,就怕姐姐叫回话。天不惊地不惊,见了姐姐战兢兢。’李师兄,你摸着良心说,我是这样的人吗?” 李玄都点头认同道:“你是这样的人。” 苏云姣大怒道:“你的良心被狗吃了!” 此时王应望着两人,张大了嘴巴。 如果他没听错的话,两人刚才提到了慈航宗? 只是待他回过神来的时候,李玄都与苏云姣已经走远。 此时在镇子的中心位置,一身正黑道袍的颜飞卿站在祠堂的屋顶上,手中执有那杆召集众多正道中人来此的“正一”令旗,身后负有青气缭绕的“青云”。 在祠堂的台阶上站着苏云媗、悟真、陆夫人、南柯子四人。 数百名自认是江湖正道的江湖人士聚集在祠堂前的空地上,静静等待那位正一宗年轻掌教开口说话。 此时此刻,颜飞卿负手而立,如同一位江湖王侯。 如今天下,有正统朝廷大魏,也有居于西北一隅之地的伪周。江湖上同样一分为二,江北和江南是正道十二宗所在,辽东和西北是西北十宗所在。在正邪两道中,有两位公认的领袖,正道是天师张静修,邪道是地师徐无鬼,就算是大剑仙李道虚和圣君澹台云,也是在玉虚斗剑之后才名列老玄榜,所以在威望上比之前二者略有不如。 颜飞卿是老天师的弟子,那么便是正道的“太子”了,身份自然贵重,他手中的令旗就好比是太子印信,更是可以一言号令三山五岳。 颜飞卿抬头看了眼头顶,秋风吹过,天色渐阴,似是要落一场雨。 他伸出一手,五指纤长,接住了一个雨点,然后缓缓握成拳头。 “此次之所以讨伐皂阁宗,是因为皂阁宗种种不义之举。先是在北邙山中建造养尸地,为一家之私欲,以数千无辜之人的性命炼制活尸,此其一;然后又北芒县城中祭炼邪术,意图用满城百姓的性命养育鬼胎,此其二。仅此两点,天理难容。” 数百名江湖人顿时轰然一声,开始大声应和,唾骂皂阁宗。 此时李玄都和苏云姣来到空地的边缘位置,遥遥眺望颜飞卿。 李玄都道:“不愧是小天师,已经有了正道领袖的风采。可惜他不姓张,若是张姓族人,那么日后的天师之位非他莫属。” 苏云姣恼怒他刚才给自己拆台,故意说道:“也不看看是谁的姐夫。” 李玄都笑道:“这话你敢跟你姐姐说吗?” 苏云姣无言以对,只能重重冷哼一声。 这千余正道人士响应颜飞卿的号令而来,为了彰显自家名号,许多门派都购置了旌旗,在旗面上写有自家的名号,此时都高高立起,随着秋风,猎猎作响。 就在这时,秋风骤急,将旌旗吹得急剧摇晃,风中还夹杂着砂石,打在旗面上上啪啦作响。紧接着天空中响起一声闷雷,酝酿许久的天色骤然一暗,凄冷的秋雨从天而落,溅起无数的白色水雾,似是给单调的小镇镶上了一层朦胧的白边。 放眼望去,雨雾之下尽是重重人影。 颜飞卿不去阻挡秋雨,任凭雨滴打落在自己身上,俯瞰其下的众多江湖人士,高声道:“匡扶正道,铲奸除恶,是我辈职责。飞卿不才,上赖各位正道前辈之殷殷期望,下顺诸位正道同辈之切切推心。故动用“正一”令旗召集诸位同道,决意向皂阁宗问罪伐恶。” “班声动而北风起,剑气冲而南斗平。喑呜则山岳崩颓,叱吒则风云变色。以此制敌,何敌不摧?只要我等齐心,则此战必胜!” 这一刻,颜飞卿的声音压过了风声,压过了雷声,响彻在整个白古镇的上空。 小镇内外,死一般沉寂。 苏云媗缓缓开口道:“慈航宗苏云媗愿随颜掌教。” 然后是金刚宗的悟真,他双手合十,诵了一声佛号:“我佛慈悲,贫僧也愿助颜掌教一臂之力。” 南柯子也道:“老道愿往。” 最后是陆夫人,嗓音不轻不重道:“太平宗也责无旁贷。” 有了四大宗门的带头,其他门派也是随着大声应和。 最终千余人的声音汇聚在一起,竟是要将这雨幕也震散一般。 第一次见到如此场景的苏云姣震撼难言。 苏云姣在震撼之后,回过神来,也迅速被这股热切所感染,恨不得立刻冲杀到北邙山中,与皂阁宗决一死战。 混在人群中的李玄都轻声叹道:“当年正一宗能够赢下‘四六之争’,强压清微宗一头,还是有他们的过人之处啊。” 第八十七章 前往北邙 一场秋雨落下,也已经入夜,眼看着今晚是不能动身了,颜飞卿便传下令去,让众人现在白古镇中休整一夜,待到第二日清早,立刻出发。 因为北邙山乃是皂阁宗的地盘,这座白古镇又曾是那些盗墓贼的地盘,所以颜飞卿也不敢大意,镇内应该会藏有隐秘地道,在一时半会儿之间恐怕难以找出,为防待夜半时分有皂阁宗弟子趁着夜色雨势从地道中杀出,颜飞卿将这千余人分为三部,每部三百余人,分为三次值夜。 三百人手持火把,将不大的镇子照得光亮一片,除非是藏老人亲至,便是归真境的高手来了,在如此人数之下,也要铩羽而归。 原本几个颇多忧虑的老成持重之辈,见颜飞卿行事极有章法,俨然是盟主领袖风范,不由抚须微笑,大感欣慰。 入夜,秋雨愈发细密。果不其然,在大概丑时三刻的时候,有一伙皂阁宗弟子突然从镇中的房屋中杀出,与负责守夜的正道中人展开了一场激战,无奈正道这边人多势众又早有防备,这伙皂阁宗弟子没能掀起什么风浪,只是死了七八人,伤了几十人,而这伙皂阁宗弟子则是悉数授首,更谈不上折了正道群雄的锐气。 为了泄愤,有人将这些皂阁宗弟子的头颅割下,悉数挂在镇子的牌坊上,一个个都是面色苍白,双眼紧闭,让几个第一次见到此等场景的江湖女侠面色苍白,隐隐作呕。 颜飞卿让人收殓了死去之人的尸首,又派人安顿好哪些受伤之人,轻伤的就跟随大部队继续前进,重伤的则是派人送回北阳县城。 此时秋雨已经停歇,入山之路一片泥泞,让人不得不怀疑昨日的那场秋叶来得蹊跷,颜飞卿又与苏云媗等人商议,派出正一宗的弟子作为前哨,实力雄厚的梧桐派和望月派作为左护右卫,另有慈航宗的弟子作为殿后接应,其余之人皆是中军大队,又挑选出轻功较好的二十余人单独编成一队,负责来回传递消息。同时又派出四名先天境高手身怀“子符”,游弋于周围,若有风吹草动,立刻燃烧手中的“子符”,持有“母符”的苏云媗自能尽早得悉。 各派掌门见颜飞卿安排得井井有条,无不敬服。可想而知,今日之战若是成功,小天师颜飞卿在江湖上的威名必然要更上一层楼。 什么是江湖威望?这便是江湖威望。不是凭白得来,更不是仅仅依靠相互吹捧就能誉满天下,是要用自己的行动赢出来的。 这时候,那句话就能反过来说了,江湖不止是人情世故,还有刀光剑影,若是自己的根基不牢,仅仅是靠着机巧钻营,也是站不稳的。打个最浅显的比方,先前与李玄都相识的王应,在有朝一日得知了李玄都的真实身份,便有资格说自己是紫府剑仙的好友,谁敢不敬他三分?当然有人敬他,可如果有人不信,上前搭手,那么便立时露怯。在江湖上,最不缺的就是顾前不顾后的莽夫。 所以说,这些钻营的手段,不是不能用,可都是些锦上添花的手段,说到底,还是手底下见真章。 千余人沿着泥泞的道路一路进了北邙山,刚走出大半个时辰,便有前哨回来通传,说是前面有人拦路,他们不敢擅自处置,特来请示掌教真人。 颜飞卿让苏云姣和悟真坐镇中军,他则与李玄都等人前去查看,苏云姣立刻跟在李玄都身后,想要蒙混过去。苏云媗兴许是想让她也多见一见世面的缘故,并未阻拦,竟是默许了。 当颜飞卿和李玄都来到拦路处时,发现拦路之人竟是一个老头。 这老头看上去年纪已经极大,躺在一只黑驴的背上,那黑驴的毛皮油光水滑,可老头却是一身打满布丁的破布衣裳,还止不住地咳嗽。 千余名江湖人手持兵刃前行,其声势之壮,就算是寻常官军见了也要退避三舍,但这老头竟然视而不见,就这么挡在路中间,而且这里是北邙山,哪来什么普通农户,事出反常比有妖,所以负责前哨的正一宗弟子不敢擅动,要专门请示颜飞卿。 颜飞卿排众而出,拱手道:“未请教?” 躺在驴背上的老汉睁开一只眼,瞥了颜飞卿一眼,道:“小道士,有何指教啊?” 颜飞卿道:“请这位老丈让开道路。” 老头“咦”了一声,道:“大路朝天,各走一边,凭什么是我让开道路,而不是你们绕路而行?” “大胆!”立时有一名性烈如火的正一宗弟子大声喝道。 颜飞卿抬手止住这名正一弟子还未出口的斥责,毫不动怒,平静道:“就当老丈行个方便。” 老汉从驴背上坐起身来,故意不看颜飞卿,反而是望着那名正一宗弟子,道:“这里是北邙山的地界,你们是什么人,竟然敢在这里耍威风?当真是不知死活,自讨苦吃。” 一直沉默着打量此人的李玄都望向老头的虎口和五指,忽然开口问道:“阁下会用剑?” 老头乜了李玄都一眼:“会使剑有什么稀奇?如今这个世道,三岁孩子会打拳,五岁的小孩会使剑,老汉我痴活七十多年,别说是使剑了,刀、枪、剑、戟,斧、钺、钩、叉,鞭、锏、锤、抓,镋、棍、槊、棒,拐子、流星,无一不会,无一不精。我小时候学过几个月的剑法,虽说几十年没练,都已经搁下了,但只要学过几个月,你这年轻后生就不是对手。”” 这口气,简直是吞天吐日,大到没边了。 不过李玄都也不生气,道:“若是老丈不嫌,能否露上几手,也好让在下开开眼。” 周围的正一宗弟子本想说话,不过见李玄都与颜飞卿是同行而来,显然不是一般角色,便都闭口不言。 “唉,既然你这后生已经这么说了,那我便练上几手,让你们开开眼,不过老汉我身上没带剑,谁借把剑?” 颜飞卿轻声道:“给他一把剑。” 当下便有一名正一宗弟子丢了把带鞘长剑过去。 老头伸手接过,拔剑出鞘,先是抖了个剑花,然后东刺一剑、西劈一剑的练了起来,使得三四下,忽然忘记了后续的招式,搔头凝思片刻,又使了几招,却是乱劈乱刺,虽然出手极快,但全然不成章法,犹如发疯一般。 几名身后负剑的正一宗弟子见此情景,忍不住笑出声来。 颜飞卿初时也是微笑不语,但看到李玄都的神情凝重,不禁渐觉讶异,再细细望去,只觉得这老汉的剑招时快时慢,可是剑法中破绽极少,实所罕见。再看到十几招时,此人的姿式固是难看之极,但剑招古朴浑厚,看似轻飘飘不着力,其实是蓄势以待,深藏不露。 就在这时,李玄都上前一步,拱手说道:“今日得以目睹阁下高招,实是不甚荣幸,还未请教阁下大名?” 老头收起长剑,瞪眼道:“你这后生,你看得懂我的剑法么?” 李玄都微笑道:“略懂。若是在下没有猜错的话,这应该是阴阳宗的‘太阴十三剑’,久闻‘太阴十三剑’的大名,今日得见,果然令人叹为观止。” 老头眯起双眼,望着李玄都:“你这后生,叫什么名字?” 李玄都道:“木子李,双名玄都,玄都紫府的玄都。在下已经报上名姓,阁下尊姓大名,能否示知?” 老汉却是毫不领情,更不曾报上自己的名号,反而是向地下吐了口浓痰,说道:“你们这许多人,是急着奔丧吗?” 第八十八章 拦路比剑 以苏云姣的脾气,自然受不了这等侮辱,冷哼道:“邪道妖人,惯会逞口舌之利!还与他浪费口舌做什么,直接打杀了,保准不是冤案。” 老汉冷笑道:“原来不是去奔丧,而是杀人放火的匪类!” 虽说李玄都没有被这番轻佻言语激怒,心境依旧古井不波,但是脸上的浅淡笑意渐渐敛去,示意苏云姣先不要说话,然后轻声道:“我们愿意好言相劝,不是你得寸进尺的理由,有道是‘良言难劝该死的鬼’,你若再装神弄鬼,休怪我们不客气。” 老汉嘿然道:“终于不耐烦了么?撕下道貌岸然的面皮,也是杀人如麻的角色,什么正道中人,不过是伪君子罢了,我倒要看看你们这些伪君子到底要怎么不客气。” 李玄都平声静气道:“不必故作惊人之语,直说吧,你又是阴阳宗十殿明官中的哪一位?” 老头的脸上闪过一抹异色,答非所问道:“你既然知道我用的是‘太阴十三剑’,想不想比上一比?” 李玄都伸手按住腰间的“冷美人”,道:“正有此意。” 站在李玄都身旁的苏云姣生怕李玄都小觑了江湖上的高人,小声说道:“‘太阴十三剑’可是阴阳宗的看家绝技,我听姐姐说起过,‘太阴十三剑’和我们慈航宗的‘慈航普度剑典’一样,虽说名字里还带着一个剑字,但是已经超出了剑的范畴,乃是上成之法,你别不当一回事。而且这老头既然敢来拦路,说明境界修为肯定不低,你也千万不要大意。” 李玄都淡笑着点头道:“我心中有数,且放心就是。” 就在这时,老汉已经仗剑而来,歪歪斜斜的一剑,朝李玄都轻轻划出一道半弧剑气。 李玄都纹丝不动,任由这道剑气横掠而至,然后他以大指抵住腰间“冷美人”的刀锷,轻轻往上一推,长刀出鞘三寸。 这道剑气立时被从中斩断。 老头倒是没有如何意外,手中长剑骤然颤鸣,然后递剑而出。 接下来的一幕,谈不上如何气势惊人,落在寻常江湖人的眼中,甚至有些滑稽可笑,就像一个不懂剑法之人胡乱出剑,又像是醉酒之人提剑踉跄乱走,步伐混乱,剑势毫无章法可言。 不过落在李玄都的眼中,此人的身形与剑招乱虽然没有章法,但是速度却极快,如缩地成寸一般,没有气冲斗牛的浩大剑气,就这样歪歪斜斜来到了李玄都的身前。 李玄都见他这一剑近身之后笼罩了自己上身的九处要害,确实精妙,反手拔出腰间的“冷美人”,反手横扫过去。 老头人随剑走,在手中长剑的牵扯之下,竟是躲过了李玄都的这一刀,剑锋挑向他的肩头。李玄都不得不横向踏出一步,以手中的“冷美人”向上一磕。老头身形随之一旋,剑锋划出一个半圆,他整个人又是摇摇晃晃地围着李玄都绕了半个圈,又朝李玄都的后心位置刺出一剑,可李玄都却是早有察觉,双脚仍旧是落地生根,但是上半身却是猛然一个后仰,堪堪躲过这羚羊挂角的一剑。然后老人又顺势一剑刺出,如胡搅蛮缠一般,一时间让李玄都的四周剑气丛生,如烟雾缭绕,让人目不暇接。 李玄都任由剑气肆虐,笑道:“不愧是‘太阴十三剑’,果然有些门道。” 话音落下,李玄都猛然一步踏出,“冷美人”的刀锋随之向前推进三尺,老头神情平静往后退一小步,剑尖离他的脖子不过半尺距离,剑气将他的衣衫吹得猎猎作响。 老头向着空处乱刺一剑,李玄都手中“冷美人”回转,也落在空处。 李玄都虽是用刀,但根本还是剑招,故而也算出剑。 两人连出七八剑,每一剑都落在空处,双剑未曾碰撞一下。但那老头却一步又一步地倒退,在地面上留下一连串脚印。 老头嘿然一声,与李玄都的话语如出一辙:“不愧是‘北斗三十六剑诀’果然有点门道。” 话音落下,他手中的剑势骤然一变,只见他提剑一阵乱刺乱削,刹那间接连劈了几十剑。不过每一剑都不是落向李玄都,剑锋所及,和他身子差着数尺距离。 李玄都再次出剑,同样落在空处,但是两人一起出剑,同时也不断变化剑式,好像在各自施展一套剑法,而非正面交锋。 同样用剑的苏云姣看得呆了,一脸匪夷所思。两人出剑时没有半点劲风,绝非以无形剑气对敌,为何两人都是唯恐避之不及? 难道两人每一剑都在预判敌人的下一剑会在何处?她虽然惫懒,但本身就是一等一的良才美玉,转瞬便想明白了其中的关键之处。若是两人同时料敌之先,从破解对方的剑招,变为破解“破解剑招”的剑招,继而是破解“破解‘破解剑招’”的剑招。这就像是两位大国手对弈,走一步而看十步,于是两人的出剑也不断变化,最终变得“离题万里”,这样便说得通了。 就在此时,忽听老头一声长啸,剑法再变,疾趋疾退,剑尖上幻出点点寒星。而李玄都也随之一变,大开大阖,势道雄浑。 李玄都的剑法看似古拙迟缓,但每每都能将老人的长剑拦下,竟是以慢打快,以阳克阴。 连续交锋近百剑之后,老人终于落入下风之中,不得不向后一跃,退出两人交手的范围。李玄都也不追击,只是收刀而立。 此时老头已经收敛了轻佻之色,喟然长叹道:“老夫在这套‘太阴十三剑’上花了数十年心血,已经学足了十二剑,自觉剑法中有阴有阳,亦刚亦柔,哪知遇到剑术高手,还是不堪一击,看来十三剑就是十三剑,少一剑都不行。再有就是,老夫眼拙,常年闭关不出,不曾想成了井底之蛙,直到此时才记起有人曾经一剑斩天人,总算猜出了你的身份,也不知是不是有些晚了。” 说罢,老者微微一笑,身形缓缓右转,左手持剑向上提起,剑身横于胸前,左右双掌的掌心相对,如抱一轮圆月。 李玄都见他手中之剑未出半分,已经是蓄势无穷,脸色凝重几分,然后以刀连出十二剑式,六剑点地,六尖破空,剑气随意地落在四面八方,看似杂乱无章,实则已经提前预判了老者所有的可能出剑路径。 然后就见老者左手剑缓缓向前划出,成一弧形,瞬间破去李玄都布下的三道剑气,在气机牵引之下,剩余剑气也开始颤颤巍巍,摇摆不定。 就在此时,李玄都改为双手握刀,同时也从剑法变为纯正的刀法。 却是那“烈火燎原刀法”。 此刀法出自胡良之手,但根子还是在补天宗,出自那位太玄榜第一人“天刀”秦清之手,秦清横行于世多年,在宋政不知所踪之后,便一直霸占太玄榜的榜首位置,其刀法名为“天遁”,有“天道四十九,遁去其一”之意,故而被世人称为“天刀”。 李玄都不得此刀法精髓,只是偶得半式,再加上当年他去观摩大剑仙李道虚与“魔刀”宋政交手的遗址,从中悟出宋政的“天地任我行”半式,李玄都凭借自己的剑道感悟将两个半式合一,似刀似剑,不堪大用,但是可以用来出奇制胜,就连藏老人都没能防住这一刀。 大为出乎意料之外的老者无奈只能硬抗这一刀。 只听一声震人耳膜的尖锐声音,老者只感胸口剧烈一震,气血翻涌,不得不向后连退数步,然后收剑而立,脸上神色古怪,惊诧非常,隔了良久,才道:“盛名之下无虚士,佩服!” 第八十九章 深入其中 方才两人的一番激斗,谈不上生死相搏,大体还在比试的范畴之内,如今的李玄都固然踏足玉虚境,但是距离当年的巅峰还是差了不止一筹,故而两人其实在伯仲之间,只是李玄都的出奇一刀,让老者在短时间内无法想出破解之法,吃了个暗亏,不至于分出生死,却足以分出胜负。 李玄都双手握刀柄使刀尖朝下,道:“承让了。” 老人将手中之剑随手一掷,使其斜斜刺入地面,道:“老夫此番前来,是奉了地师之令,请诸位就此退去,可老夫既然比剑输了,那么此话便不好再说,诸位请自便就是。” 说罢,老人翻身上了毛驴,让开道路。 颜飞卿的脸上看不出喜怒,吩咐道:“继续前进。” 接下来的一路,再无人前来拦路,很快便来到那座大墓的入口处,也就是曾经周家村的所在。 除了颜飞卿和南柯子之外,其他人还是第一次来到此地,这几日的时间里,墓道似乎又上升了许多,陆夫人仔细观察了这条已经完全露出地面的墓道之后,说道:“单看这条墓道的规模,就已经可以预见地宫的规模,不逊于寻常的帝王陵墓。” 南柯子道:“可就算如此,也不适合大队人马全部进入其中,依老道的意思,入墓之人贵精不贵多,其余人等还是在墓外守卫为好。” 颜飞卿点头赞同道:“南柯子前辈说的是正论,另外,此地曾经大地开裂,将整个村子全部‘吞’入其中,所以留在地面上之人也务必要小心谨慎。” 众人商议一番之后,最终决定三百人入墓,以正一宗的弟子为主,另外七百余人守在地面,以慈航宗的弟子为主,其中陆夫人和苏云姣负责留守地面,有两点考量,陆夫人精通风水望气之道,有她坐镇,不必担心再出现大墓吃人之事,苏云姣则是负责统领留守的慈航宗弟子。 其余人包括李玄都、颜飞卿和苏云媗在内,皆入墓中,力求毁去养尸地和太阴尸。 入墓的三百人,都是精挑细选的精干人物,其中多是老成持重之辈。 议定之后,在颜飞卿的安排下,三百余人依次入墓,同时携带了大量糯米和礞石等物,因为根据颜飞卿上次入墓的经历来看,墓中有着数量极多的岔路,如同一个巨大的迷宫,一不小心便会迷失其中,同时其中阴气浓重,让人难辨东南西北,所以干脆步步为营,以糯米和礞石粉末绘制“分阴戟”,驱散阴气的同时,也可以当作路标。 入墓之后,因为都是挑选的精干之人,在颜飞卿的指挥下,各司其职,推进迅速,虽说墓道的空气中弥漫有一股阴冷腐朽的味道,但是因为一大队人马中多是血气旺盛的武夫,人气鼎盛,再加上方士们不断以礞石粉末和糯米为材料绘制“分阴戟”,使得墓道中的阴气荡然无存。 走了大概数里距离,前方的队伍稍稍停顿,发现乐十几具尸体,似乎是刚刚身死不久,再从他们的服饰来看,倒像是皂阁宗的弟子。在场的都是久经江湖之人,许多人的验尸经验比起公门里的仵作也有过之无不及,只是略一查探,便断定这些人是被人以利器从背后偷袭致死,而且从他们死前的反应来看,根本没有什么反抗意图,那么很有可能就是熟人下手。 通常这种自相残杀的举动,其中原因也不算难猜,多半是与灭口有关,换句话来说,这些人可能知晓了皂阁宗的机密,又不放心他们活着走出这座大墓,所以皂阁宗直接杀人灭口。 再往前走出几个时辰,一路上随处可见皂阁宗的尸体,都是如出一辙的死法,使得不少正道中人唾骂皂阁宗的丧心病狂,竟是连自己人都不放过。 不过皂阁宗似乎只是想要收拾残局,并未想过要给后来进入此地之人添什么麻烦,既没有机关陷阱,也没有在尸体上动什么手脚,使得一行人畅通无阻,很快来到颜飞卿所见的那处养尸地。 除了颜飞卿之外,其他人都是第一次见到如此景象,不免心神为之所夺。 皂阁宗竟是地下深处打造出如此一方“洞天”,崖壁上密密麻麻的洞穴,好似蜂巢一般,让人头皮发麻,后背发凉,只是原本放置在崖穴中的棺材已经消失不见,只剩下一个个空洞洞的崖穴,就像是一只只黑色的眼睛从四面八方盯着他们。 这便可以解释为何皂阁宗没有阻挠正道中人,从北芒县城事败到现在正道中人大举攻入此地,前后也不过两天的时间,皂阁宗要在两天的时间内将此处养尸地中的棺材全部搬走,必然要投入极大的人力,再加上在北芒县城中损失的人手,皂阁宗已是有心无力。 颜飞卿站在洞穴中央的平台上,俯瞰脚下。 养尸地,就像一块庄稼地,崖穴棺材中的活死人是庄稼,太阴尸的尸气是水源,尸体便是肥料,皂阁宗也不知往下面扔了多少尸体,下方的尸气浓郁到近乎肉眼可见,即使隔了如此远的距离,仍是可以感觉到尸气对双眼的烧灼之意。 苏云媗站在颜飞卿的身旁,顺着他的视线望去,开口道:“要想个办法将此地毁去才是,否则留着便是遗祸人间。” 颜飞卿摇头道:“不用我们动手,按照藏老人的说法,此处养尸地乃是依托于太阴尸而建,如今太阴尸即将出世,那么此处养尸地便也无法再维持下去,过不了多久,随着太阴尸的出世,此地便会自行消亡。” 一行人只是在此地略微停留,因为皂阁宗已经提前撤离的缘故,所以并未发现任何有用的线索。 接下来继续前行,可此地却有四个出口,分别对应东、西、南、北四个方向,众人来时的那个出口位于北方,颜飞卿先前所见的炼神堂堂主吴圭来时的出口位于西方,藏老人现身的出口位于南方,最后藏老人又是与吴圭一起从正西方向的出口离去。 颜飞卿踌躇再三之后,还是决定从正西方向的出口离开此处养尸地。 这是一条极为漫长且一直向下的路径,还是没有任何机关,苏云媗为众人做出了解释:“我们虽然将这里称之为大墓,实则这并不是一座墓,顶多算是一座活死人墓。先前玄机提及了藏老人曾经提到过的木勾真人,我便从随身携带的典籍中查阅了关于木勾真人的记载。” “从祖龙一统天下到本朝,受到正式册封的真人总共有三百六十三位,又分四等,分别是道君、真君、四字封号真人、二字封号真人,木勾真人便是二字封号真人。在木勾真人所处的时代,北邙山还不是今日这般模样,甚至皂阁宗还未背弃阁皂一脉,故而这里道家一脉极为昌盛,在此铸造宫观以修道炼丹之人,不知凡几,仅仅是有真人封号的,就足有八人之多,这位木勾真人也是其中之一。” “根据史书记载,木勾真人得了‘太上丹经’的传承,功参造化,也就是我们所说的天人造化境,距离长生境界只剩下一步之遥,而且他还建立了一座名为‘长生宫’的宫观,开炉炼丹,广收门徒,俨然已经有了开宗立派的架势。若不是他执意刺杀燕国皇帝,本是有希望建立宗门的,在他行刺失败之后,身受重伤,逃回此地,令弟子将整个长生宫封闭,然后以阵法沉入地下,从此不知所踪,所以我们现在所在之地,应是在当年的长生宫中。” 第九十章 把水搅浑 长生宫。 听到这个名字,李玄都忽然想起了那个名为沈长生的黑瘦少年,也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了。 不过李玄都的思绪并未在这里停留太久,很快便转向其他事情。 其实如今各方的谋划就像一个棋局,都已经摆在了明面上,关键是能不能看出来,还有日后的走向如何,李玄都身为局中人,想要不成为一颗弃子,不得不好生思量。 故而在这一路上,李玄都很少开口,只是下意识地摩挲着腰间长刀,仿佛随时会暴起杀人。 南柯子走在李玄都的身边,有些忧心仲仲。 此老虽然年岁已然不小,但是没有真正经历过惨烈的正邪大战,绝大多数时候都是留守宗门,这次在机缘巧合之下卷入了这场与皂阁宗的大战,难免心中惴惴。 相反,李玄都等人,年纪虽然不大,但是经历的各种厮杀却不少,都是当年帝京之变的亲历之人,曾经沧海难为水,反倒是一个个都老神在在,对于接下来的大战,重视有之,却谈不上紧张,更谈不上畏惧。 南柯子再三沉吟之后,终于是忍不住开口问道:“李先生,你说这次我们攻打皂阁宗会不会引起正邪大战?” 李玄都摇头道:“不会。” 两人都是束音成线,倒也不虞被旁人听见。 南柯子有些惊讶道:“何以见得?” 李玄都微微一笑,道:“道长想来是很少参与江湖中的名利纷争之事,所以不太熟悉。” 南柯子老脸一红,承认道:“让李先生见笑了。” “术业有专攻。”李玄都摇头道:“没什么见笑不见笑的。既然道长如此问了,那我便与道长说上一说。我姑妄言之,道长姑妄听之。” 南柯子点头道:“洗耳恭听。” 李玄都不紧不慢地说道:“在当今的江湖中,虽有正邪之分,但是因为各自利害之故,也不是铁板一块,所以才有了‘四六之争’。如今的江湖形势,可以说在某种程度上达到了一种平衡,尽管这种平衡包含了许多不讲道理的地方,但是总比双方杀红了眼的彻底撕破脸皮要好上许多,所以才能让如今正邪双方相安无事。” “道长所担心的无非是我们此举会打破这种平衡,其实不然,我们说到底只是把水搅浑,而不是打破这种平衡。今日我们正道一方看似是在攻,其实是在守,换而言之,我们是以攻代守。为何要以攻代守?其实也简单,是因为我们不主动出手,邪道中人便会对我们动手,就拿藏老人的炼制邪术而言,若是真让他侥幸成功了,遭殃的还是我们正道中人了。” 南柯子只是不去钻营这些事情,而非不谙世事,听得深以为然,然后又问道:“什么叫把水搅浑?” 李玄都回答道:“西北五宗建立了西北大周,其野心昭然若揭,真正想要打破平衡的是他们,而这个平衡并非是哪个人或者哪些人确立的,是整个江湖所公认的。现在西北五宗不管是针对我们正道十二宗,还是针对其他什么人,都会打破平衡,如果只是我们独自出手抵御,且不论能否做到,这都不是最好的选择,最好的选择是拉上别人和我们一起出手,而我们拉上别人一起的办法,不是去说服他们,而是把他们利害也牵扯其中,这样他们自然而然就会出手,这就是把水搅浑。” 南柯子继续问道:“我们攻打皂阁宗又与李先生所说的把水搅浑有什么干系?” 李玄都逐一分析道:“所谓斗争之道,其实就是让其中的利害都浮出水面。首先把西北五宗分开来看,真正想要打破平衡的,不会是皂阁宗,而是另有幕后黑手,我们和表面上的皂阁宗斗得昏天地暗,幕后黑手在暗中斡旋,敌明我暗,于我不利。” “其次,其中利害,并非只牵涉到我们,凡是在江湖中人,诸如青阳教之流,其实都被西北五宗的举动所牵涉,可他们却在一旁静观其变,想要等我们两败俱伤的时候,再跳出来坐收渔翁之利,所以我们就算是与邪道十宗开战,也没有理由纵容他们玩黄雀在后的把戏。” “现在我们攻打皂阁宗,北邙山虽然是皂阁宗的势力范围,但毕竟不是皂阁宗的,既然我们没有直接攻打皂阁宗的山门,而是来此地消灭即将出世的太阴尸,那么邪道十宗也挑不出什么不是,便不会发展为正邪大战,就像牝女宗的宫官打着报仇的旗号灭了平安县城龙氏,都是一样的道理。” “这只是其一,还有其二,那就是我们逼出了幕后黑手,想必道长也看到了,我们在这一路上,已经先后遇到了两位阴阳宗的明官,既然阴阳宗已经不得不入场,那么他们便不能像先前那般继续在幕后斡旋,这就像一张棋盘,在外面纵观全局落子容易,可一旦自己也身陷棋盘之中,那便处处掣肘。如果他们不亲自下场,那么作为遮挡的皂阁宗便会大损元气,对于阴阳宗同样不利,所以阴阳宗便处在了两难的境地之中,这也是他们为何派人拦截,可又不是那么坚决的缘故,仅仅派出两位明官,说明他们自身也对此事存在分歧。再说句猜测之言,恐怕那位地师也没有下定决心。” “还有,先前我和道长遇到了青阳教的人马,说明他们也对此事存有想法,那我们借机攻打此地,便正好再将他们拖入水中,且不管他们偏向何方,如此一来,水愈发浑浊,我们作为防守一方,便有了辗转腾挪的余地。” “除此之外,辽东五宗那边也是如此,虽说他们也是邪道之列,但是素来与西北五宗不是一路人,行事较为温和,若是让我来划分,西北五宗行事近乎魔道,而辽东五宗就仅仅是邪道而已,前者已经无可救药,后者却仍有拉拢的余地,我们也可以借着此事,将皂阁宗的图谋昭示天下,邪道中人讲究一个弱肉强食,以补天宗为首的辽东五宗绝不会坐视不理,为自保计,他们也要有一番动作。” “这只是大局上的考虑,再有就是一些其他细微处的考量,比如颜飞卿要考虑自己的江湖威望,借助此事可以帮他巩固正一宗掌教的地位。正道十二宗也不是铁板一块,苏云媗要谋求慈航宗在此事中扬名,毕竟在慈航宗的上头还有一个静禅宗,那才是真正的佛门祖庭。而悟真大师一味留手,倒不是贪生怕死,只是在其位谋其政,他要为了金刚宗考虑,毕竟金刚宗比不得等同是半个棋手的正一宗,实力较弱,还是要学会明哲保身。” 南柯子听得目瞪口呆。 他本以为这次的讨伐皂阁宗就是一件临时起意之事,没想到这其中还有如此多的弯弯绕绕,各方算计,各方谋划,真是听听都头大。 同时也对这个年轻后辈生出几分佩服。 难怪他当初能够亲身参与到帝京之变这样的大事中,看来不是一个武力超群就能解释的,身为一派领袖,武力过人是必然,但也不能仅此而已。 同理,还有颜飞卿和苏云媗等人,也都不是省油的灯,不愧是被两大宗门倾力培养的宗主人选。 想到这儿,老道人不由在心底喟然一叹。 这江湖,混了一辈子还是没混明白,着实是不好混啊。 他这次贸然参与到如此牵一发而动全身的事情之中,日后若能平安返回宗门,怕是也少不了要受宗主的训斥。 他这个黄土埋了半截的人,以后还是安心炼自己的丹,再有这种事情,能不答应就不答应,少沾惹为妙。 第九十一章 长生宫前 就在李玄都和南柯子说话的功夫,队伍继续上前,很快来到这条通道的尽头。 出来这条通道之后,眼前豁然开朗,一个巨大的山中洞穴出现在所有人的眼前,差不多有半座县城的大小,穹顶高有五十丈,无数类似钟乳的物事从穹顶上垂下,在其下方悬着一盏盏金灯,将整个洞穴上方照得灯火通明。 在这个洞穴中的最中央位置,也是整个洞穴的地势最高处,不是阴森的墓室,而是一座巨大的宫观,重檐歇山,楼阁殿宇层层叠,其间以廊道相连,雕梁画栋,悬有金灯,殿中殿外灯火通明,映得金碧辉煌,仿若是天上仙宫。在宫观周围还有一条人工开凿的河流,绕殿而过,然后围绕整个洞穴形成一条护城河,其中流淌的却不是河水,而是水银,在灯火的映照之下,闪烁出使人目眩神迷的光芒。 此地本是当年北邙山的第一大观,被木勾真人经营多年,大有仙家气象,那些金灯比之寻常的长明灯还要珍贵,乃是真正的千年不熄,故而在时隔数百年后,仍旧照耀此地。 所有人见到这一幕,都不禁为之震撼。 那木勾真人本就是皇室出身,营造这座道观也不知花了多少国财,就算是正一宗的大真人府,也不过如此了。 不过颜飞卿、李玄都等人的脸色却是有了几分凝重。 因为从他们的入口位置到那座灯火辉煌的道观,中间还有无数废墟,看得出来,这些废墟早年时也都是大大小小的道观,可以想象当年的长生宫是如何鼎盛一时,可是现在都变为废墟,那一个个黑漆漆空洞洞的窗户就是这座死城的眼睛,无时无刻不注视着这些闯入者们,择人欲噬。 当其他正道人士的视线从那座辉煌的“仙宫”中挪开,转而注意到这片黑暗的废墟时,每个人都不由咽了一口唾沫,因为在辉耀之下的暗沉中有无数烟雾升腾而起,让人看不清里面的具体情形,乍一看与洞天福地中的云雾缭绕有几分相似,但再仔细一看,却生出许多鬼域意味,尤其是静谧如死寂的环境,更是让人头皮发麻,甚至是毛骨悚然。 “这便是长生宫了,当年也是堪比一方宗门的豪强,太阴尸应该就在那座宫殿之中。”苏云媗望着眼前的这片废墟说道。 颜飞卿收回视线,缓缓抬起右手。 众多正一宗弟子立刻从身上的褡裢中取出一沓已经提前写好的符纸。 然后颜飞卿从自己腰间的“乾坤袋”中取出取出一艘小舟,舟首尾长约八分,高约两寸。 他来到那条护城河的岸边,将手中小舟抛向江水之中,小舟迎风而涨,落于水银河面时,已经与寻常舟船无异,一队正一宗弟子踏上小舟,缓缓向对面驶去。 这条护城河并不算宽,再加上水银比水要重,更易借力,能来到此地的江湖人都能以轻功点水过河,只是颜飞卿怕有埋伏,被半渡而击,故而先派正一宗的精锐弟子乘舟过河,就算有埋伏,这艘“沦波舟”也有防御之功效,不必担心无法还手。 整个渡河过程平安无事,不过在过河之后,突然从烟雾和阴影中涌出无数阴魂和活尸,好在这些正一宗弟子早有准备,立刻将手中已经准备好的符纸掷出,只见这些符纸迎风即燃,化作熊熊火焰,连接成一道火墙,这些鬼魅之流触碰道火墙之后,顷刻间化作飞灰。 有这些正一宗弟子站稳了脚跟,大队人马开始渡河,同时也有越来越多的鬼魅之流开始不断涌现,先是零零散散的一两个,然后是三五成群,待到后来,几乎是十几个一起袭来,其中偶尔还会夹杂着一具僵尸,不惧刀枪,力大无穷,但是没有灵智,而且极为惧怕正一宗的雷法。 众多江湖人士开始与这些阴物交手,虽然有众多正一宗弟子坐镇,以符箓建功显著,但也还是有所伤亡,两个入神境江湖散人被一头僵尸抓破了胸膛,立毙当场,还有几个被僵尸抓伤,伤口乌黑,中了尸毒。有正一宗弟子马上从怀上掏出一把糯米为其敷在伤口上,白色的糯米刚刚接触到伤口,立刻如冒出缕缕黑烟,然后生出一股恶臭。 糯米可以克制尸毒,被僵尸伤到,如果不及时用糯米拔毒,一旦毒发就会丧命并变成僵尸,正一宗弟子长年降妖除魔,早已准备好这些必备之物。 待到所有人都过河之后,颜飞卿收回“沦波舟”,从自己背后缓缓抽出“青云”,一马当先走在前头,带领着众人走入这片废墟之中。 …… 另一边,在那片废墟的深处,有一座巨大的广场,以白色云石铺就,长宽各有三百丈,若是从上方俯瞰,可以清晰看到这一大块极为突兀的空白。这里原本是长生宫弟子早课时的练武所在,但现在已经是荒芜一片,处处透出颓废和破败。 皂阁宗的旱魃坛坛主孔无忌、炼尸堂堂主尚熙、炼神堂堂主吴圭此时都站在这里。 孔无忌是个身材高大的中年男子,不过却不是武夫,而是一名货真价实的方士。 他轻声吩咐道:“取一碗水银。” 在他身后的一名旱魃坛弟子立刻转身,从随身携带的葫芦中倒出一碗水银。 孔无忌接过瓷碗,将碗中的水银随意一泼,变成一面银色的水镜。 孔无忌伸手一指水镜,随之在镜面上浮现出正道中人过河的画面,纤毫毕露。 他面无表情地凝视着水镜中的画面,无喜无悲,让人看不出心中所想,全无半点大敌临头之际该有的紧张焦躁。 当他看到颜飞卿以“沦波舟”载人过河,然后正一宗弟子早已准备好的符箓轻易打退了那些阴物。这位旱魃坛坛主轻声道:“不愧是正一宗掌教,不愧是小天师,心思缜密,从白古镇到这里,我们先前准备的那点见面礼,都没能派上用场。” 尚熙轻咳了一声,道:“若是他不堪大用,老天师张静修怎么会放心把掌教之位传给他,颜飞卿、苏云媗、玉清宁这些人,无论心计还是修为,都是不容小觑。” 吴圭眉头微皱:“这些都是意料中事,关键是那个紫府剑仙,若不是他,宗主也不会折损一具身外化身。少年得意不算什么,一个大风大浪便夭折在江湖之中,能够东山再起才可怕,当初帝京之变以后,他分明只剩下一堆灰了,怎么还能生出火星来?就算生出火星,为何星星之火可以燎原?” 几人都是无言以对。 水镜中的景象越来越靠近。 满身金黄的老僧好像察觉到了什么,猛地转头望来,白眉微微皱起。 在这一瞬间,这面用水银造就的水镜,毫无征兆地砰然碎裂。 无数水银向四面八方溅射开来,有几名躲闪不及的皂阁宗弟子,直接被洞穿出一个个血洞,更有倒霉的,直接被一滴水银洞穿了眉心,留下一个血洞之后,当场倒毙。 不过激射向三位皂阁宗高手的水银却在还未触及到三人的时候,便砰然炸裂开来,消散无形。 孔无忌对于这个结局并不意外,毕竟是太玄榜上排名第七的高人,若是没有这老和尚坐镇,颜飞卿等人也不敢这么肆无忌惮地硬闯入此地。 吴圭说道:“按照时间来算,宗主他老人家应该快要……” 孔无忌回头看了眼身后的巍峨宫殿,收回视线后,轻声道:“行百里者半九十,越到这个时候,越是不能掉以轻心。” 他是这次的指挥之人,负责调度皂阁宗弟子,防守此地。 而他也当然知道自己的对手是哪些人,所以为了应对这些正道中人,如今的长生宫中驻守了五百余人,可见皂阁宗对于这些登门恶客是如何重视。  第九十二章 血祭大阵 一名黑袍女子行走在长生宫的廊道中,忽然停下脚步,倚着廊柱而立,望着一盏金灯,怔然出神。 这名女子披头散发,遮挡了面庞,让人看不清她的相貌、神情,也看不清她的眼神,唯有能看清的,只是一双红到近乎发黑的嘴唇。 女子姓耿,单名一个“月”字。 耿月。 皂阁宗有内三堂和外四坛,共有三位堂主和四位坛主,其中唯有炼魂堂堂主耿月一人是女子。在皂阁宗的“三炼”阵法中,以“炼神阵”居首,那么便会给人一种错觉,在皂阁宗内三堂中,也自然是以炼神堂堂主吴圭为首,实际上并非如此,如今的皂阁宗内三堂中,真正的为首之人其实是这位炼魂堂堂主耿月。 因为她是皂阁宗中处藏老人之外,唯一一位天人境大宗师。 这次皂阁宗谋划,由藏老人总揽全局,可以分为三大部分,第一部分是炼制“鬼胎”,此事由范文成主持,尚熙、孙不见、洪成仇协助。第二部分是以养尸地炼制“夜叉”,此事由吴圭主持。第三部分便是压制太阴尸,此事由耿月负责,也只有一位天人境的大宗师,方能压制那头屡次想要强行出世的太阴尸。 先前周家村的那场剧变,从吓得赵奇肝胆欲裂的女鬼到打破南柯子的宝镜,再到南柯子在沟壑中见到的女子人脸,最后到大地开裂,将整个村子一口吞下,皆是她的手笔。 原本按照计划,她还要压制这具太阴尸大概一个月的时间,不过随着正道中人大举来袭,皂阁宗不得不提前放弃养尸地,她之所以要压制太阴尸不使其出世,就是为了维系这方养尸地,既然养尸地已经无用,那么她也就不用再压制太阴尸了。 接下来的事情,会由藏老人亲自接手。 一具太阴尸而已,哪怕它生前是一位天人造化境的真人,死后也就成了死物,藏老人以一己之力,足以将其制服。 耿月望了一会儿金灯,重新开始迈步前行,从廊道转入长生宫的正殿,然后在这座大殿中打开一个隐蔽入口,沿着一段漫长的阶梯一路往下,来到一处位于整座宫观地下的大殿。 刚刚进到此地,便有一股浩大的气机如浪潮一般冲荡过来,耿月身上的黑袍飞舞不休,同时也吹开了她的黑发,露出一张惨白而无半分血色的面庞,她的一只眼睛已经瞎了,整个眼珠被掏走,然后又用细线将眼皮缝合——这是藏老人在早年时亲手所为,只因为她办砸了一件差事。 耿月睁开仅剩下的一只眼睛,望向前方。 在她的面前,有十八个石人环绕成一个奇异阵势,每一个石人的身上都贴有耿月也不能完全知悉的符箓,她只能依稀辨别出这些符箓应该与“炼神阵”有关,而这十八个石人则应该与“十八冥丁”有关。 在十八个石人的边缘位置,藏老人的本尊正负手而立,他的半张脸庞仍旧露出森森白骨,而另外半张脸庞,则破天荒地浮现出些许笑意。 当耿月来到藏老人的身后时,这位皂阁宗的暴君没有转身,只是用一种极为平和的语气缓缓说道:“耿月,你知道这是什么吗?” 耿月摇了摇头,嗓音嘶哑道:“不知。” 藏老人的嘴角微微上扬,似是为耿月答疑解惑,又像是在自言自语:“这是我皂阁宗的历代祖师们用了几十年才完善的一套阵法,除了作为根本的‘炼神阵’之外,还有你所见的‘十八冥丁’,所谓‘十八冥丁’,是从阁皂一脉的‘十八脉’之法演变而来,乃是一种以猿猴等灵兽为祀物的灵阵,共有十八个阵眼。发展后来,阵眼中的祀物便无定数,小到鼠犬,大到虎豹,都可为之脉眼,后来又有高人开始尝试用活人来代替灵兽,以此加强此阵法的威力,并延长有效期限,用活人布的‘十八脉’,便是所谓的‘十八冥丁’,由于此种做法有违天道,所以自‘十八冥丁’诞生之日起,便被阁皂历代掌教明令禁止使用,甚至连‘十八脉’也一起被禁止了。当然,后来我们皂阁宗叛出阁皂一脉,便无所谓禁止与否,自然是百无禁忌。” 耿月望向十八个石人,独眼中显现出惊讶之色,喃喃道:“这十八个石人是用活人做成的?” 藏老人大笑道:“对,就是活人,而且不是一般的活人,一半是正道之人,一半是十宗之人。知道正对着你的那个石人是谁吗?是静禅宗的一名首座。当年我皂阁宗正如日中天时,曾经专门派遣高手捉拿了许多归真境以上的高手,包括正一宗的一名长老,还有牝女宗的某一任玄圣姬,也被封入了石人之中,这便是牝女宗一直敌视我们皂阁宗的缘故。” 藏老人的眼神中楼露出一股狂热:“除了‘十八冥丁’之外,这方‘炼神阵’其实也是融汇了‘炼尸阵’和‘炼魂阵’两者之长,是一座名副其实的血祭之阵,这座大阵就像是一头饕餮,只进不出,很难喂饱,当初也就是我们皂阁宗家大业大,方能将这座血祭之阵填满,可就算如此,也损失了很多人手。” 当耿月听到“损失人手”几个字时,独眼的眼皮微微一跳。 她明白所谓的“折损人手”,其实就是把自己人也投入了这座血祭之阵当中。 说到这儿,藏老人的语气骤然变得冷淡下来:“也就是最为鼎盛时的皂阁宗,方能完成如此壮举,换成现在的皂阁宗,本座就是掌握这座大阵,都足足花了十余年的功夫,将此阵从皂阁宗的山门搬移到此地,又花了三年的时间,根本不可能重新建造此阵。” 耿月睁大自己的独眼望去,只见在阵法的中央位置有一块半埋入地下的血色石碑,或者说整块石碑本就是由鲜血凝聚而成,这也是藏老人可以将大阵转移的根本原因所在。 藏老人从自己的须弥宝物中取出一具活死人,直接丢入阵中。 只见阵内骤然浮现出十八道飘渺人影,与生前一模一样,男女老少皆有,他们一部分是正道中人,还有一部分是邪道中人,除此之外,也不乏皂阁宗之人。 当年的皂阁宗鼎盛一时,内部自然也不是铁板一块,于是就有了种种争斗,而失败之人便被丢尽了这座阁皂一脉的巅峰阵法之中。 耿月对此也倍感惊心,因为她认出了其中的一位皂阁宗祖师,那是一位精通驾驭群尸的祖师,惊才绝艳,创出了许多术法,皂阁宗之所以能够培育“铁尸”,此人也是功不可没,其画像至今仍是悬挂在皂阁宗的祖师殿中,只是后来莫名失踪,宗内典籍都是语焉不详,她本以为是死于正道之人的手中,或是练功走火入魔被反噬而亡,却万万没有没想到竟是被自己人投入到这座血祭大阵之中,成了阵法的肥料。 藏老人没有在意耿月的震惊,缓缓说道:“本座现在要催动这座大阵,将太阴尸强行炼化,你为本座护法。” 耿月回过神来,愈发震惊道:“宗主……这样会不会太过冒险?” 藏老人面无表情道:“为了这个谋划,本宗足足花费近十年的光阴,现在正道中人大举来袭,幕后必有高人推手,牵一发而动全身,若是现在还不放手一搏,那就只能坐视着十年的辛劳全部付诸东流。” 耿月无言以对,低敛了眉眼,道:“谨遵宗主之命。”  第九十三章 洞内激战 李玄都没有跟随大部队前行,而是独自一人游弋在大部队的周围,负责清理埋伏于废墟之中的暗哨。毕竟以他现在的境界修为而言,只要不遇到藏老人本尊,没有人能威胁到他。 一路行来,果真让他揪出了不少皂阁宗弟子,然后也都无一例外地被他斩于刀下。 正邪之争不是搭手,不是比试,不是口舌之争,在动手之前,可以存有回旋余地,可一旦决定拔剑出鞘,那便是你死我活的生死之争。 生死之争,哪有不死人的。 李玄都在废墟间的小径上缓缓前行,整个人走在阴影和雾气之中,石青色的文士儒衫仿佛染上了一层浓重的阴影,唯有手中的“冷美人”散发着雪白的光。 这抹亮眼的光无疑成了黑暗中的绝佳靶子,不断有皂阁宗弟子从黑暗中对他出手,可又都死于他的刀下。 未过多时,便没有人再敢对他出手。 取而代之的是一具诡异尸体,仿佛被烈火灼烧过,浑身上下焦黑一片,已是看不到完好的皮肤。 李玄都毫不客气地给了它一刀,刀锋穿过胸膛。 就见这具尸体双手握住自己的胸口,指缝间、双眼口鼻七窍中竟是有熊熊幽绿色火焰冒出。 这具尸体乃是阴阳宗的“逆转生死轮法”重回阳世,本身已经非是生人,近乎于尸妖,此时被一刀穿心而过,本不算什么,只是李玄都在这一刀上附着的剑气,对于阴秽之物杀伤极强,只是一刀,便将这具尸妖近乎于置于死地。 这头尸妖猛然仰天长啸。 漆黑乳贴的皮肤上出现一道道裂纹,从这些裂纹中同样有幽绿色火焰喷涌而出。 火焰冲天而起,映染了小半个天空。不消片刻,这头尸妖已经化作一个火人。 尸妖然踩踏地面前行,每走一步便在地面上留下一个清晰脚印,甚至脚印上也有丝丝缕缕的火气残留。 此火乃是尸火。 道门典籍曾记载,在僵尸之属中,以铜甲尸最是大名鼎鼎,号称刀枪不入水火不侵,寻常法器也难伤其分毫,几乎可以媲美佛门金身,而在铜甲尸之上,还有传说中的旱魃,不在五行之中,超脱三界之外,一出世便是尸火漫天,所到之处赤地千里,必定要引来天罚雷刑。 若是这头尸妖能够维持目前的状态而不死,再有一处千年养尸地温养数百年,未必不能成就旱魃之身,不过这两点要求实在坎坷无比,先不说尸妖已经是死过一次的人,就是那千年养尸地也是可遇不可求,所以也就只能想想而已。 方才李玄都一刀破开了尸妖的体魄,使其体内气机躁动失控,悉数化作尸火,如同是火上浇油一般,虽然只是暂时的虚火,但在燃尽之前却是凶猛无比。当下尸妖命不久矣,正所谓回光返照不外如是。它本就不多的灵智早已随着着尸火的燃烧而消散殆尽,只是凭借本能,卷起漫天尸火,冲向李玄都。 以李玄都现在的修为而言,想要一剑或是一刀便将其直接斩杀,未免力有不逮,但是活人与死物最大的区别就在于一个“智”字,李玄都只是侧身让开,用出一招“有凤来仪”,手中的“冷美人”一勾一挑,若是换成任何一个对手,都知道此时要回手反挡,可没有了神志的尸妖仍旧一往无前,然后它就被李玄都借着其前冲之势,向上挑起,然后又是一刀轻飘飘地劈出,尸妖被这道剑气正中胸口,被剑气向上顶着直接上天,继而在空中炸裂成璀璨烟花。 李玄都驻足而立,双手拄刀,仰头望着这朵肮脏的烟花,脸色在焰光的照耀下忽明忽暗,心底忽而有了些当年身为紫府剑仙时信手破敌的感觉。 这可真是久违了。 另外一边,颜飞卿等人也是迅速突进,藏在暗中的皂阁宗弟子毫不犹豫地举起手中的弩机,对付先天境或是归真境的高手时,弩机可能没有那么好用,但是对付普通江湖人士,却是一等一的杀器。 同时皂阁宗等人忌惮于悟真等人的存在,也不效仿军伍成建制地箭雨泼洒,以防被某位高手以一己之力全部挡下,而是藏在暗中施以冷箭,于是正道中人的队伍很快就开始出现伤亡,不过正道中人都是老江湖了,立时吸取了教训,排列得十分分散,同时以各种废墟开始遮蔽身形。 走在最前面的颜飞卿祭起“九阳离火罩”,九条火龙咆哮而出,将一处废墟完全笼罩,片刻之后,七个皂阁宗弟子嚎叫着化为了燃烧的火人,从废墟跑出,只是没有跑多远便一头栽倒在地,抽搐几下之后便不动弹了。 与此同时,苏云媗也驾驭起手中的“妙法莲华”,一剑化作十余剑影,分散而出,这些剑影如有灵性一般,钻入废墟的缝隙之中,将藏于其中的皂阁宗弟子斩杀。 当然,更少不了悟真这位“金身罗汉”。 只见一片耀眼金光骤然绽放开来,驱散了黑暗,给周围的废墟镀上了一层金边,金光越来越盛,继而大开始震颤。然后一道金色身影破开无数废墟,步步前行,随着那道身影越来越近,皂阁宗的弟子们也逐渐看清了来人的长相,竟是一名身披袈裟僧衣的和尚,满身金色,似是罗汉降世。 老僧的身躯仿佛有千钧之重,每走一步,大地便要随之震颤一下,他一路行来,在身后的地面上留下了一片支离破碎。 无数弩箭落下,僧人的金身不伤分毫。老僧甚至无视前行路上的众多废墟,直接以双手将其摧毁,从中生生开辟出一条道路。 这场激战,正道中人损失不轻,邪道中人的损伤更为惨重就是了。 很快颜飞卿等人便穿过重重废墟,便可以看到那条环绕长生宫的水银河。 离得远时,这条水银河仿佛只是一条蜿蜒银带,可离得近了再看,却发现宽广无比,气势恢宏,堪比一州大城的护城河,河上架有一座以镂空的汉白玉作为雕栏的石桥,石桥足有五六丈之宽,足以六马并行,其下方的护城河中升腾起来的烟雾整座桥遮掩得若隐若现,好似是三途川上的奈何桥,飘渺神秘中透着阴森诡异。 过了这座桥,便是那座白色云石广场。 提前一步来到此地的李玄都对颜飞卿道:“这不是普通的水银河,而是弱水。” 昆仑之北有水,其力不能胜芥,故名弱水。 凤麟洲,在西海之中央,地方一千五百里,洲四面有弱水绕之,鸿毛不浮,不可越也。 颜飞卿的脸色凝重几分,道:“既然是弱水,那我们便不能直接渡河,非要从桥上走过不可了。” 李玄都点头道:“正是如此。而且我刚才已经探查过了,桥上和对岸都有大批皂阁宗弟子,想要过去,怕是没有那么简单。” 就在此时,就见一众皂阁宗弟子抬了十余口石棺从桥上下来,将其放在石桥入口处,细细一数,刚好十八口。 而且这些石棺并非是躺倒在地上,而是竖立起来,足有八尺之高,整体没有太多接合痕迹,似是以一整块石头雕刻而成,棺盖上浮雕有许多晦涩符箓,除了阁皂一脉,还有众阁、全真、正一的符箓,除此之外,在石棺的四角又雕刻有四只不同荒兽,用以镇压之用。 颜飞卿抬眼望去,立时认出了这些石棺的根祗,脸上露出几分厌憎之色,道:“又是皂阁宗的‘十八冥丁’之法。” 第九十四章 过桥渡河 话音方落,十八口石棺的轰然炸裂开来,出现了十八具干尸。 这些干尸只剩下一层灰白色的干枯皮肤包着干枯如柴的骨架,不过在它们的胸腔中,有一颗血红的心脏,透过近乎已经透明的干皮,可以看得清清楚楚,在打开石棺的那一刻,这些心脏就开始不断跳动,充满了生机。 随着心脏的跳动,一股股红色的鲜血就像泉眼里的泉水,汩汩流淌开来,充斥骨骼,填充血肉,使得原本干瘪的干尸竟是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丰满起来,皮肤也有了血色,最终变为一个个活生生的“人”。 孔无忌缓缓走到石桥的最高处,伸开五指。 然后在十八个“人”缓缓睁开了双眼,双眼中不见眼黑和眼白之分,只有浓郁到化不开的血色。 每一个冥丁都有先天境山巅的修为,十八个共为一体,结成阵法,大致相当于归真境强九。 苏云媗见到这一幕,忍不住感慨道:“窥一斑而知全豹,从这些‘十八冥丁’的身上便可以看出当年的皂阁宗是何等不可一世。也正是这样的皂阁宗,才需要二十一个宗门联手镇压。” 颜飞卿接口道:“盛极而衰,此乃天地循环至理。当年的皂阁宗有多么昌盛,那么今日的皂阁宗就有多么落魄。” “有道理。”苏云媗笑了笑:“那我们如何解决这‘十八冥丁’?” 颜飞卿道:“‘十八冥丁’的本意是十八个阵眼,可经过皂阁宗的改良之后,这些阵眼已经可以随意移动,那么‘十八脉’便是一座可以移动的阵法,类似于‘南斗紫薇阵’和‘北斗真武阵’,想要快速破阵,只能是以力破之。” 就在此时,悟真主动开口道:“就让贫僧试上一试。” 说罢,悟真上前一步,身形化作一道金光,激射向十八个似人非人的存在。 只见悟真入阵之后,运转“金刚神力”,只是伸手一扯,在气机牵扯之下,十八个人影便摇晃不休,仿佛拔河角力,其中一方的气力不如别人,被扯着倒向另外一边。 然后悟真双手合十,再双掌分开,掌心中金光璀璨,被拉成一条金色长绳。 悟真伸手画了了一个半圆,金色长绳随之拖曳出一个半圆弧度,将十八道身影全部环绕其中,好似一个巨大的绳套。 老僧双脚狠狠踏地,落地生根,大地轰然震颤。他伸手一拉,收紧绳套,然后双双手开始拉动金色长绳,“十八冥丁”便不受控制地被拉向悟真所在的方向。 如此一来,便使得石桥处的入口空门大开。 李玄都脚下一点,身形当先掠出。 原本站在桥上的孔无忌连同一众皂阁宗弟子都向后退去,倒是摆出了一副开门迎客的架势。 就在李玄都双脚刚刚踏足桥面的时候,桥下的河面上骤然掀起滔天巨浪,然后一只巨大的黑鱼从水中跃出,张开满是尖牙的大嘴扑向李玄都。 这下便着实有些出乎李玄都的意料之外了,没想到皂阁宗竟是在此地安置了如此多的诡异后手,就连他都认不出这黑鱼究竟是什么东西,不过观其浓重的阴气,想必也不是什么活物。 转眼间,这条黑鱼已经距离李玄都只有不足丈余的距离,看其大嘴,完全可以把李玄都一口吞下,李玄都甚至可以嗅到其中逸散出来的腐臭味道,就好像是烂鱼堆积腐臭的咸腥味。 李玄都直接一刀劈出,浩荡剑气排空而出,锋芒毕露,触物而发,轰震如雷。 这奇怪的黑鱼被李玄都迎面一刀,又以跃出时的轨迹倒落回河中,激起好大一片水花。 李玄都也不好受,被震得手掌发麻,几乎要握不住手中的“冷美人”。不过他也一下子知道这是个什么东西,竟是个妖物。 只是这等妖物长年生活在这等地方,吞食被皂阁宗扔入河中的尸体,故而体内阴气极为浓重,倒要让人错认为鬼魅阴物。 就在这时,石桥轰然震动一下,原来是那只黑鱼见奈何不得李玄都,便从桥底撞击石桥,若是石桥破碎,已经可以勉强御风的李玄都倒是不怕,可除了颜飞卿等寥寥几人之外的其他人便过不得弱水。 李玄都不由怒喝一声:“孽畜尔敢?” 他一振双袖,从袖中飞出一紫一青两道长虹,分别从左右两个方向掠向桥下的黑鱼。 虽然两把飞剑只是顶尖灵物,但是仅以锋芒而论,却是丝毫不逊于下品宝物的“冷美人”,再加上“北斗三十六剑诀”的加成,瞬间便在黑鱼的背上切割出两道深可见骨的伤痕。 黑鱼并非是梭形,而是如海龟一般体形扁平,仅仅是略有弧度,没有鱼鳞鱼鳍,吃痛之下,在其后背上竟是浮现出一个足有磨盘大小的人脸,神色狰狞扭曲,张开嘴巴,从中激射出一条猩红长舌,刺向两柄飞剑。 见此情景,苏云媗也不好坐视旁观了,身上现出“太乙云衣”,足尖一点,身形凌空飞掠至河面上方,手中的“妙法莲华”一闪,将这条长舌从中斩断。 与此同时,李玄都单手攀住石桥的栏杆,身形向外翻出,借着这股悠荡之势,身形穿过桥洞,又是朝黑鱼背上的人脸一刀斩下,然后分别踩在“青蛟”和“紫凰”的剑身之上借力,从桥洞的另一边掠出,重新回到桥上。 一众正道人士在震惊之余,也不由好生佩服,纷纷猜测这位横空出世的刀客到底是何方神圣,竟然有这般身手。 有心思敏锐之人,早早就注意到这名刀客似是与颜掌教、苏仙子、悟真大师等人极为熟识,不由在心底暗自猜测,难不成是哪位隐世高人的弟子?所以才会在江湖上不为人知,而这次出山,便是来扬名立万的。 自然没有人想到此人就是曾经大名鼎鼎的紫府剑仙,虽然李玄都不愿公开露面,但只是以防万一而已,实际上真正认得李玄都之人,可谓是屈指可数。而且也不会有人会往紫府剑仙的身上去想,就算当年的紫府剑仙风头无量,如今四年过去了,紫府剑仙早已时过境迁,在普通江湖人看来,就算紫府剑仙还活着,恐怕也成了一个废人,不知躲在那个角落苟延残喘。 谁又能想到,当初只剩下了星星之火的紫府剑仙,如今又有了燎原之势? 就在李玄都重新回到桥上的时候,一道剑光朝他直奔而来。 却是炼尸堂堂主尚熙终于出手,虽然他在北芒县城一战中受创严重,但毕竟是归真境九重楼的宗师,在黑白谱上高居第三十六位,他精心准备的一剑,不容小觑。 李玄都面对这一剑,在不动用“人间世”的前提下,不敢有丝毫轻忽大意,不过也谈不上生出畏惧之心,一挥手中的“冷美人”,雪白的剑气如激流飞瀑汹涌而出,与这一剑针锋相对。 一瞬之间,无数剑气炸裂开来,纵横交错。 待到剑气散尽,李玄都已是向后飘退数丈,直接退出了石桥的桥面。 手持古剑的尚熙则出现在石桥上,手中古剑一指,身形再度掠向李玄都。 不过就在此时,苏云媗自河面一冲而起,以手中的“妙法莲华”将这一剑拦住,而李玄都作为百战之人,甚至不用苏云媗开口,他便不再去管尚熙,身形如烟,再次向河面飘去,要将那头黑鱼彻底斩杀。  第九十五章 孤身陷阵 这怪鱼毕竟不是全无灵智的僵尸之属,趋利避害乃是生灵天性,见李玄都气势汹汹而来,不敢造次,立时潜伏入至水底,再不敢露面。 此时的皂阁宗三位高手中,旱魃坛坛主孔无忌正在操纵“十八冥丁”与悟真纠缠,炼尸堂堂主尚熙再一次对上了苏云媗,只剩下炼神堂堂主吴圭一人。 吴圭便责无旁贷,双手掐诀,便要对李玄都出手。 只是正道这边还有一位正一宗掌教颜飞卿,在吴圭将要动手的同时,颜飞卿也向前踏出一步。 吴圭心中叹息一声,知道自己要先去应付这位年轻掌教了。 只见吴圭的双手一分,从中泼洒出一大片幽蓝色的火焰,乃是皂阁宗的招牌术法“纯阴尸火”,而颜飞卿则是直接催动上品法宝“九阳离火罩”,从中飞出九条火龙,当头迎上汹涌而来的蓝色尸火。 两者刚一接触,便如沸水烹油,炸裂出无数红蓝二色交织的火花。 没了牵制的李玄都从驾驭“青蛟”和“紫凰”前掠,而他本人则是不断踏足飞剑之上,以此借力,朝着河对岸掠去。其实这已经是御剑飞行的雏形,只是“青蛟”和“紫凰”并非专门用来御剑飞行的飞剑,而李玄都现在的境界修为也不支持他直飞九天之上。 此时正在河对岸严阵以待的皂阁宗弟子立刻举起手中弩机,朝着身在半空中的李玄都射出弩箭。 只是这种弩箭对于李玄都来说实在没什么太大作用,就算他不用“冷美人”将其格挡开来,这些弩箭也伤不到他的体魄。 当李玄都的双脚踏足对岸时,一大群手持兵刃的皂阁宗弟子立刻围了上来,以寡敌众的李玄都丝毫不惧,双手握刀,运起“烈火燎原刀法”,一人如入无人之境。 见此情景,众多正道人士也不再犹豫,直接冲上石桥,往对岸杀去。 原本正在围攻李玄都的皂阁宗弟子又不得不分出一部分人手去阻挡正道之人的攻势。 正邪厮杀,分外眼红,瞬间短兵相接,双方都是入肉入骨。 一名正一宗弟子和一名皂阁宗弟子互换一招,正一宗弟子被一掌拍在胸口,七窍流血,而皂阁宗弟子则是被一剑穿喉。 有两人同时跃起,在半空中交手数招,然后两人同时下落,还未来得及落地,就被不知从何处而来的刀剑刺穿了身体,双双殒命。 有蛮力惊人的大汉一斧子砍去敌手的头颅,然后整个人身形一转,手中板斧随之劈砍,一名来不及躲闪的皂阁宗弟子直接就被一斧头拦腰斩断。 然后不等他有所反应,一名皂阁宗弟子在他身后出刀,一刀削掉了他的半个脑袋,脑浆流了一地。 有皂阁宗弟子被打落河中,直接被怪鱼一口吞掉。 也有正道弟子中了暗算,脸色漆黑,立毙倒地。 双方互相绞杀,尽是瞬间生死立判的搏命厮杀,只有几名先天境和归真境的高手可以做到自保,但也远远谈不上轻松。 唯有一个例外,那就是愈发深入的李玄都。对于曾经历过江北围杀的李玄都而言,眼下这点场面倒是不算什么,他的周围就像是屠户刀下的砧板,一具具尸体纵横交错,鲜血彻底染红了白色云石铺就的地面。 在他已经逐渐靠近那座长生宫的时候,突然出现一名手无兵器的黑袍女子,一掌拍在当胸,使得他轰然后退,又陷入到众多皂阁宗弟子的围攻之中。也正是直到此时此刻,李玄都才算是渡河之后真正意义上被拦下脚步。 黑袍女子正是皂阁宗一人之下的炼魂堂堂主耿月,天人境大宗师的修为,仅次于宗主藏老人,在她身后还有十余具铁尸,个个身高八尺,力大如牛,先是被浸泡在药缸中,淬炼体魄,然后披甲埋入养尸地中,大致相当于伪归真的境界,这次皂阁宗从养尸地中撤离,干脆也把这些铁尸一并放出。 若是还未破境之前的李玄都,遇到这些铁尸自然会颇感棘手,可在他踏足先天玉虚境之后,这些铁尸便不足为道了,就在李玄都几次出剑之后,已经躺下几具缺胳膊少腿的铁尸。 此时李玄都无视一名皂阁宗先天境高手的背后偷袭,一刀将一具铁尸从头到脚劈成两半,皂阁宗高手的双掌狠狠拍在李玄都的后心上,非但没能让李玄都身形动摇分毫,反而自己受到气机反震,双手颤抖。 这位皂阁宗高手心中震惊到了极致,此人分明没有五气合一,为何会有如此浩大的气象?他在这“黑煞掌”上浸淫十数年,颇为自负,竟是连此人的护体气机都不曾破去。 不等他从震惊之中回过神来,李玄都已经是运转气机,借着此人的双掌,浩大气机如大江大潮向他体内倒灌而去。这名先天境高手顿时脸色血红一片,瞬间受了不轻的内伤,他想要收回手掌,却发现自己的双掌被牢牢吸附,根本动弹不得,然后他就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被对方的气机冲荡,五脏六腑破碎,经脉俱断,继而七窍流血,死得不能再死。 与此同时,李玄都还从“十八楼”中放出了“白骨玄妙尊”,如一道白影瞬间出现在一具铁尸的面前,两只白骨手掌并拢刺入铁尸的胸腹,然后双手分别往左右一分,就将这具铁尸撕扯成两半。 “白骨玄妙尊”仿佛是食人的厉鬼,又掠向另外一具铁尸。 本不急于出手的耿月见状终于按耐不住,身形一掠而出。 “白骨玄妙尊”被耿月一掌拍中额头,直接倒飞出去,落地之后,脚下法座仍是在地面上滑出十余丈远,但是毫发无损,起身之后顺势将不远处的一名皂阁宗弟子的头颅摘下,身形再一闪,又将另外一名皂阁宗弟子的心脏挖出,触目惊心。 周围的皂阁宗弟子不敢上前,纷纷后退,可“白骨玄妙尊”却是得势不饶人,瞬间向前扑杀至一名皂阁宗的面前,两根白骨手指同时伸出,狠狠刺入此人的双眼之中,然后就见白骨手指猛然伸长,刺破头颅,从脑后探出。 耿月终于有了几分怒气,再次掠至“白骨玄妙尊”的身旁,一掌将其再度拍飞。 李玄都全然不管“白骨玄妙尊”,看似轻描淡写的一刀,便将一名铁尸的手臂斩下,然后以刀背顺势一磕,直接将这具铁尸打飞出去,将一名躲闪不及的皂阁宗弟子直接砸死。 一名老人运转“九阴鬼手”,两只手掌生出鳞甲,指甲如钩又如刀,足有尺余之长,已经有了藏老人的几分火候,身形鬼魅地冲向李玄都,然后用出一套掌法,类似于悟真的“千佛掌”,一出手便是六十多掌,眼花缭乱,将李玄都周身上下的几处要害全部笼罩,只是李玄都的眼光更高,一眼便看破其破绽所在,直接一刀斩下他的右手。 只剩下一只手的老人顿时肝胆俱裂,再无半点恋战的心思,不管事后是否被宗门重罚,向后撤去。 只可惜他跑得不够快,被李玄都几步追上,然后一刀刺穿后心,这位在江湖上也算久负盛名的高手,就这么气机溃散,命丧当场。 李玄都正要找寻下一个目标,可这时耿月已经不打算再让其继续逞凶,瞬间赶至,手掌上燃烧起肉眼可见的黑色火焰,使得空气扭曲,携带出呼啸的风声,给予这名用刀的剑客悍然一击。 李玄都虽有防备,已经用手中“冷美人”的刀腹格挡,但还是踉跄几步,方才卸去这一掌的巨力,他低头望去,“冷美人”的刀身上竟是多出一个黑色的掌印。 第九十六章 皂阁往事 李玄都见这女子盯上了自己,直接将手中的“冷美人”收入腰间鞘中,然后从“十八楼”中取出“人间世”。 手握“人间世”的李玄都整个人气势骤然一变,虽然不能与其巅峰时相比,但已经不逊于手持“妙法莲华”的苏云媗。 百中无一的先天玉虚境,刀剑评上排行第三的“人间世”,再加上号称杀力第一的“逆天劫”,如此三者相加,让李玄都有了与一位天人境大宗师勉强扳手腕的底气。 虽说不敢言胜,但总不至于在几个回合之内就命丧当场。 耿月的脸上露出几分凝重之色,独眼透过黑发的缝隙死死盯着李玄都手中的半截断剑,缓缓道:“好一个紫府剑仙。” 说罢,她身形向前飘荡而出,又是一掌拍出,同样的“黑煞掌”,寻常皂阁宗弟子只能算是些许黑雾缭绕,而女子的“黑煞掌”却是尸气漫天。 李玄都从正面硬撼这一掌,以两人为圆心,一圈气机涟漪向外猛然扩散开来,凡是被波及到之人,无论正邪,皆是如秋风扫落叶一般被震飞出去。然后两人双双后退,滑出数丈的距离后,又同时止住身形。 李玄都的眼角渗出鲜血,蜿蜒流淌,好似血红小蛇。 耿月的脸庞上骤然涌上一抹鲜红,转瞬即逝,复归苍白。 到了这个层级的交手,分出胜负容易,分出生死却难。刚才的一番交手,无疑是李玄都落入下风,不过耿月想要杀死李玄都,却还差得远了。 这一战,堪称惨烈。 不仅仅是李玄都和耿月,所有在场的正邪两道弟子,上至颜飞卿,下至江湖散人,一直与皂阁宗弟子厮杀了一个时辰。 鲜血彻底染红了白色云石铺就的地面。 三百正道人士最后活下来的只有一百余人,而五百皂阁宗弟子更是伤亡三百余人。几乎人人带伤,几乎人人沾血。 只是操纵“十八冥丁”而未真正陷阵的孔无忌面沉如水。 皂阁宗的弟子当然不止这五百人,可一座长生宫没有饮水,没有食物,皂阁宗的弟子也不是都有辟谷境界,还是要吃饭喝水,所以一座长生宫容纳五百皂阁宗弟子已是极致。而且正道中人也不止是三百人,在外面还守着七百余人。外面的皂阁宗弟子想要驰援进来,也不是易事。 皂阁宗这些年看着很不错,可终归是比不得当年了,只是弄出了个花架子,里头都是虚的,像吴圭之流投宗主所好,大肆鼓吹中兴气象,尽是些虚火,华而不实。孔无忌一直看在眼中,心知肚明,却从不在宗主面前提及半分。一是因为宗主此人好大喜功,刚愎自用;二是因为说了也无用,皂阁宗身后站着的是阴阳宗,阴阳宗要的是一条听话的狗,用来平衡局势,牵制旁人,而不是当年独霸江湖的猛虎,所以就算皂阁宗真有了中兴气象,第一个跳出来阻挠不会是旁人,必定是阴阳宗。 无论正邪两道,谁都不希望出现一个能够以一宗之力抗衡二十一个宗门的皂阁宗,现在的皂阁宗,刚刚好。 这次皂阁宗遭难,阴阳宗竟然只是派出了两位明官,而且还是排名靠后之人,敷衍意味极为明显,未尝不是阴阳宗对皂阁宗的一次敲打。而正一宗和慈航宗竟然会出现在此地,也颇为蹊跷,他们是如何知道皂阁宗的密谋?是谁给正道中人通风报信了?所以世上之事,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坏就坏在这里。 孔无忌身为藏老人的智囊谋士,对此忧虑极深。正道十二宗虽然闹出了一场“四六之争”,让包括皂阁宗在内的西北五宗得以趁此时机成事,但是两大柱石正一宗和清微宗却并未伤及根本,寻常正一宗弟子在江湖上的地位仍是极高,等闲就可以聚集数十江湖散人,甚至是光明正大地袭杀青鸾卫,那么颜飞卿动用“正一”令旗,能啸聚千人之众,也就在情理之中了。这还仅仅是颜飞卿,如果换成大天师张静修呢?“正一”令旗换成“替天行道”令旗,那又会是怎样的光景? 孔无忌不得不承认,在阴阳宗袖手旁观的前提下,又对上了正一宗,再加上一个慈航宗,甚至不用正一宗的老家伙们出面,皂阁宗这次也是败多胜少了。 这让孔无忌有些悲愤难言。 当年皂阁宗距离一统江湖只剩下一步之遥,可就是这一步之遥,被整个江湖联手扼杀了。九位天人境的长老有七人死于正道七宗联手布下的“七杀诛仙阵”,死后尸骨无存。内三堂的堂主和外四坛的坛主悉数战死,少数归真境高手得以苟活,但也被废去一身修为,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废人。 孔无忌仍旧记得当年他拜入师门时,师父对他说过的那段往事。 金帐汗国攻陷大晋的半壁江山,当时本就已经名列十宗之首的皂阁宗顺势而为,在北邙山筑造大阵,使得万鬼朝宗,造就人间鬼国,宗内高手受此裨益,境界暴增,横压当世。 当时坐拥九位天人境和两位长生境的皂阁宗,放眼江湖,无论是正一宗还是无道宗,皆不是其对手,甚至就是正道十二宗联手,也未必能敌得过皂阁宗,于是皂阁宗顺理成章地开始谋求一统江湖。而一统江湖,就要先一统十宗,于是皂阁宗提出了十宗合一的说法,意图将邪道十宗合为一个宗门,皂阁宗的宗主即是圣君,然后再灭去正道十二宗,道门归一,那时的皂阁宗宗主就是整个道门的大掌教。 只是谁也没有想到,最先做出反应的不是道门正统大天师,而出身十宗的地师,那一代的地师先是派出门下一位与正道中人交好的弟子代为传话,然后经过一段时间的接洽,他本人亲自与那一代的天师秘密见面,这也开启了后世天师与地师直接对话的先河,在两人之前,大天师与地气宗师一向都是老死不相来往。 天师和地师先后三次会晤,最后一次会面,就是在昆仑之巅的玉虚峰上,在那座大门紧闭的玄都紫府面前,正道十二宗的宗主和邪道九宗的宗主悉数到场,双方歃血立誓,订立盟约,然后正道十二宗和邪道九宗,开始联手绞杀不可一世的皂阁宗。 这场正邪大战,可谓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二十一个宗门对战一个宗门,曾经太玄榜上占据了半数席位的皂阁宗,虽然不敌整个江湖的联手,但是凭借北邙山的人间鬼国,还是可以勉强做到平分秋色,直到金帐汗国被大魏太祖皇帝驱逐,人道昌盛,鬼道凋零,鼎盛一时的皂阁宗最终轰然倒塌,两位长生境高手悉数陨落,九位天人境长老中,除了两人分别逃亡金帐汗国和海外婆娑州,其余也全部身死。 当然,其他二十一个宗门也损失极为惨重,折损的高手并不在皂阁宗之下,只是分摊到每个宗门头上,便不是那么难以接受,不过这场大战也让整个江湖都大伤元气,导致如今的江湖呈现出一种衰弱的态势,青黄不接。要知道当年的太玄榜,清一色全是天人造化境,少玄榜也全是归真境九重楼,若是李玄都生在那个时代,便很难像如今这般耀眼了。 经此一战,皂阁宗算是彻底灭亡,唯有一名归真境嫡传弟子在机缘巧合之下流落至海外凤鳞州,得了机缘,跻身天人境,后又返回中原,当时正邪双方再次开战,其他九宗为了抗衡正道十二宗,这才帮助此人重建皂阁宗,也就是今日的皂阁宗传承。 今日的皂阁宗,与当初那个让二十一个宗门为之胆寒的皂阁宗,其实是两个宗门。  第九十七章 江湖侠气 经此一战,皂阁宗弟子虽然在人数上还占据着优势,但是在高手层次上已经比不得正道一派,毕竟正道这边除了李玄都、颜飞卿等人,还有八位黑白谱上的高手,更有悟真这等太玄榜高人,实在不是人数可以填补回来,所以皂阁宗弟子只能放弃守桥和广场,向后收缩入长生宫中。 只是正道中人也伤亡惨重,无力追击,只能暂且休整。 颜飞卿与吴圭未分胜负,休战之后,他燃烧了两道“子符”,事先他就已经与陆夫人约定,燃烧一道“子符”便是派遣一百人下来,他手中总共持有七道“子符”,此时燃烧两道“子符”便是派遣两百人,然后又让伤势较轻之人帮着照顾伤员,待到那两百援军赶到,便将战死之人的遗骸和伤员一并送到地面上去。 在这些战死和受伤之人之中,以正一宗的弟子居多,这也是正一宗能够稳坐正道盟主的根由所在,万事先要服人,正一宗的弟子走在最前面,“正一”令旗也并非是强制召人前来,大家都是自愿参与此事,再加上颜飞卿这位小天师更是身先士卒,所以就算是死了,那也是罪责算在邪道中人的头上。 故而此时伤亡虽多,但是士气不弱,而且许多原本并不熟识的各派弟子,经过此战之后,那就是有了一份同生共死的情谊,说不定还能成为生死之交,若是有门派因为在今日之战中受创严重而被其他门派欺凌,那么今日这些同进同退的“袍泽”定然不会坐视不管。 这就是江湖上的交情了。 江湖上固然有种种算计利害,也有太多的人心难测,可江湖上也有义薄云天,一诺千金重,也有感人肺腑、动人心魄的生死之交。 一名年轻人满脸泪水,对身边一位中年男子哽咽道:“师兄, 小师弟死了。” 一名浑身上下都是血迹灰尘的中年汉子没有说话,只是重重地叹息了一声,平素就不善言辞的汉子,在这个时候更不知道该如何宽慰。 他们师兄弟三人这次结伴行走江湖,两位师弟都是第一次行走江湖,离开师门之前,师父千叮咛万嘱咐,让他这个做师兄的好生照看两位师弟,尤其是那位小师弟,是个天资根骨极佳的好苗子,今年才刚刚十八岁,就已经有了抱丹境的修为,师父说他有望在三十岁的时候踏足先天境,所以心心念念想要让小师弟接过他的衣钵,这次走江湖也是以历练为主,顺带见一见人情,拜访一下师门的世交,也好为日后打下基础,之所以会参与到此事之中,是因为当时他们正在一位故交的府上做客,见到正一宗的号令之后,故交门内弟子尽皆前往,他们若是不去,便成了畏缩不前、胆小怕事,要让人耻笑的,于是便结伴前往,哪成想竟是才入江湖便出江湖。 想到这儿,汉子又是忍不住叹息一声。回到师门之后,真不知该怎么向师父交代,怨正一宗?没有这个道理。怨皂阁宗?可皂阁宗又何曾怕过这些,想要向皂阁宗讨一个说法的人,又有几个能成的? 到头来,还是打落了牙往肚子里咽,怨自己本事不济。 中年汉子沉默了许久,终于想出了几句言辞,伸手拍了拍年轻人的肩膀,轻声道:“待会儿咱们就多杀几个皂阁宗的妖人,为小师弟报仇。” 年轻人伸手擦去脸上的泪水,重重点头。 中年汉子又是叹息一声,他感觉自己过去一年里的叹息都没有今天一天多,然后他抬头瞥了眼远处的身影,心底里生出一股佩服。 方才不知道从哪冒出来一位皂阁宗的女子高人,看那架势比起悟真大师也不遑多让,杀起人来就如杀鸡宰牛一般,无人可挡,同时还带着好些铜皮铁骨的铁尸。多亏有这这位佩刀又用短剑的年轻公子,直接将那些铁尸砍杀大半。之后那名女子看不下去了,直接亲自下出手。竟是没能在这位年轻公子的手中讨到太多便宜,最终两人互换了一手,年轻公子挨了那女子一掌,半边身子都被黑火笼罩,不过那年轻公子也给了那女子一剑,刺穿了她的胸口,那女子便不见了踪影。 难怪颜掌教和苏仙子都要对这位年轻公子以礼相待,还是有本事啊,说到底,别的都是虚的,自家实打实的能耐是在江湖上立足的本钱,否则谁会高看你一眼? 这汉子也算是老江湖了,要说完全不怕死,那肯定是自欺欺人,他这般阅历早就过了头脑发热的年纪,尤其是娶妻生子之后,所想的事情也就更多,若是说为了什么正邪大义让他平白无故去死,那他肯定是不愿意,可现在的情况不一样,皂阁宗先是拿整个北芒县祭炼邪术,又用养尸地炼尸,这其中难保就没有谁的亲戚朋友,就算没有,现在不管不闻,等真到了自己的头上,又能指望谁去? 再者说了,颜飞卿这些领头之人,也没有躲在后头让他们去送死,而是个个身先士卒,就拿这位年轻公子来说,必然是出身不凡,日后前程远大,可人家都敢殊死一搏,甚至小半个身子都要被打烂了,那他们这些普通江湖人还有什么不敢的? 若是这样还怕死畏战,那就不要来参与此事了。 汉子也是从愣头青一步步走过来的,谁不曾向往那些大侠客荡气回肠的事迹?孤身一人从朝廷大宦的手中救回忠良遗孤,寥寥七人为了一言之诺远赴塞外二十年,雪夜提刀手刃仇人头颅,这种事迹实在太多太多了。汉子希望日后有人谈起今日之事的时候,认识他的人也会提起他的名字,也会有人竖起大拇指,称赞他一声,若是他不幸死了,而儿子长大成人之后,也不会觉得他这个做父亲的辱没了名声。 李玄都独自一人站在远处。 刚刚一番大战,他被耿月拍了一掌,那黑焰也着实古怪,不伤衣物分毫,却直达肌里,若不是他体内有“逆天劫”剑气流转,将这黑焰化去,怕是他要在这上面吃一个大亏。 其实在汉子抬头之前,他一直在望着那中年汉子。 庙堂文武庙堂亡,江湖儿女江湖死。 李玄都忽然记起一首词,词的作者并不如何出名,但是这首词的上半阙却让曾经的李玄都尤为喜爱。 “少年侠气,交结五都雄。肝胆洞,毛发耸。立谈中,死生同,一诺千金重。推翘勇。矜豪纵。轻盖拥。联飞鞚。斗城东。轰饮酒垆,春色浮寒瓮。吸海垂虹。闲呼鹰嗾犬,白羽摘雕弓。狡穴俄空。乐匆匆。” 只是后来再读这时词时,时过境迁,物是人非,心态已是大不同,于是下半阙可言李玄都心志。 他喃喃道:“似黄粱梦。辞丹凤。明月共。漾孤篷。官冗從。怀倥偬。落尘笼。簿书丛。鹖弁如云众。供粗用。忽奇功。笳鼓动。渔阳弄。思悲翁。不请长缨,系取天骄种。剑吼西风。恨登山临水,手寄七弦桐。目送归鸿。” 苏云媗来到他的身旁,轻声道:“好一首《少年侠气》,倒是难得听到紫府托词以明心志。” 李玄都摇头一笑道:“只是想起了一些陈年旧事。” 苏云媗叹了一口气,看着李玄都问道:“往事多苦,有些时候,我宁可挨上一剑,都不愿回忆起某些伤心往事。” 李玄都面色古怪地望着她,直到苏云媗都有点不自在了,这才听李玄都认真说道:“这两样我都不愿意。”  第九十八章 身在殿内 苏云媗与性情跳脱的苏云姣不同,是个极为方正严肃之人,如果不是女儿身,多半会是个道学式的古板学究人物,兴许是第一次被人噎到,她本已经想好的许多说辞话语,竟是没有说出口,张了张嘴,转身离去了。 不多时后,颜飞卿过来,噙着几丝笑意,伸出大拇指道:“李紫府,紫府兄,贫道,我颜飞卿,服气。” 李玄都笑了笑:“苏仙子是无事不登三宝殿之人,我也是发怵,玄机该不会是被太座大人派来做说客的吧?” 颜飞卿摇头道:“与我无干,虽说夫妻本一体,但是我们一则还未结成道侣,二则又是牵涉到正一宗和慈航宗两大宗门,身上各有各的担当,不好一概而论。” 李玄都“唔”了一声,笑道:“不必解释,毕竟如今的江湖之中,男子更多一些,女子要少一些,以稀为贵,自然女子就要金贵一些,玄机兄要迁就一二,也在情理之中,理会的。” 颜飞卿身份尊贵,又是跟随老天师学道,平日里少有人与他如此玩笑,而李玄都却是不同,十岁开始行走江湖,十五年江湖沉浮,三教九流,都有交集,性情便没有那么古板。 颜飞卿摇头失笑,瞥了眼正在休整的众多江湖人士,正色道:“说正事,待会儿便要攻入长生宫中,不知紫府兄有什么建议?” 李玄都道:“谈不上建议与否,我的意思是,让这些普通的江湖人士退出去吧,接下来直面藏老人,先天境以下都是徒增伤亡而已,就算是先天境的小宗师,也没什么太大作用。” 颜飞卿点头道:“贫道也是如此想的,关口是单凭你我寥寥几人,能否阻止藏老人。” 李玄都道:“很难。” 颜飞卿轻叹一声:“虽说我们现在做到这一步,已经让皂阁宗极为狼狈,也算是在江湖上掀起了不小的波澜,但是死了这么多人,又付出了如此大的代价,若是不能尽全功,实在是心有不甘。” 李玄都点头赞同道:“总不能让这些人白白死了,但求无愧于心。” 颜飞卿深吸了一口气,说道:“在东山村,贫道与紫府兄联手,破去了藏老人的一句炼尸化身,紫府兄又在北芒县城舍命破了炼魂化身,现在仅剩下他的本尊,我们也不是没有一战之力,只是不知紫府兄恢复得怎么样了?” 李玄都吐出一口浊气,其中夹杂着丝丝黑气,然后说道:“差不多了。” 颜飞卿道:“宜早不宜迟,我们尽快动身。” 李玄都道:“好。” 颜飞卿请南柯子在此地等待援军,主持大局,而他与李玄都、苏云媗、悟真穿过白色云石广场,来到金碧辉煌的长生宫的门前。 远看是仙宫,近看了还是仙宫。 整座仙宫高有百尺,长宽各有百丈,殿宇楼阁连绵,实是壮观。 这儿毕竟是当年木勾真人打算开宗立派的地方,自然是雕梁画栋,雕栏玉砌,气派非凡,又因为是炼丹的缘故,所以不曾用木材搭建,除了各种砖石之外,其余结构悉数是以黄铜铸造,在金灯的照耀下,散发出不逊于黄金的光芒,故而愈发显得金碧辉煌,整座宫观就是一个整体,这才能沉入地下。 此时整座大殿门窗皆闭,因为门窗皆是以黄铜铸就,同时刻画符箓,故而坚不可摧,而窗户虽然是镂空花纹,但除了篆刻符箓之外,在窗户内部也贴满了符箓,就像一层窗户纸。苏云媗以手中的“妙法莲华”一剑刺出,竟然只能在墙壁上留下一道浅浅的剑痕,李玄都也用“青蛟”尝试着刺入镂空的窗户,同样刺入不得分毫,一叶知秋,当年木勾真人的家底是如何雄厚,再看这宫观的墙壁最少也有两尺之厚,若是想要打穿整面墙壁,不知要耗到何年何月去,由此看来,强攻必然不行。 大门则是两扇古朴青铜大门,足有三人之高,十丈之宽,篆刻有密密麻麻的铭文,悟真运转“金刚神力”,同样不能推动分毫,似乎这两扇大门已经与两侧的墙壁合为一体。 颜飞卿想了想,从腰间的“乾坤袋”中取出一幅长轴画卷,悬挂在青铜大门上,画卷自行向下展开,画上没有他物,只是画了一扇门。 李玄都见到这幅画,惊讶道:“这是‘阴阳门’?” 颜飞卿点头道:“是,将‘阴阳门’之术永固到这幅画中,可以起到穿墙术的作用。” 说罢,颜飞卿伸手在画中的门上一推。 吱呀一声,这扇门竟是开了。 以假作真,弄假成真,也不过如此。 颜飞卿淡笑道:“如果这座长生宫还是当年的长生宫,此法怕是行不通的,不过现在长生宫沉入地下,又因为太阴尸之故,阴气极重,侥幸成功。” 四人鱼贯穿过此门,不过因为画是悬挂在门外的缘故,所以无法将其收起,只能继续悬挂在原处。 就在四人进入长生宫之后,殿外悬挂着的金灯开始一盏盏陆续熄灭,原本辉煌一片的长生宫逐渐变得黑暗,不复方才金碧辉煌的仙家气派,逐渐显现出死寂凄冷的鬼域意味。 从外面看,长生宫已经让人极为震撼,但是殿内的布局,更让人生出极大的震撼。 只见迎面而来的是一面巨大“屏风”,又或可以称之为“影壁”,宽有十丈,高足有百尺,与整个大殿等高,上面以大泼墨绘成一幅巨大无比的山河图,画中一山便有正常一人之大,连绵群山,川流大河,也不知是何等的丹青国手才能绘出如此巨作。 在“屏风”的两侧则是两条对称金龙,身长三十丈,每一片鳞片都栩栩如生,呈现出双龙戏珠之态势,五爪之中各自抓有一颗宝珠,宝珠不知以何种材质制成,分黑白两色,如一个个阴阳双鱼。 大殿之中有三十六根巨大红柱支撑,每一根巨柱都要六人方能勉强合抱。巨柱顶端悬挂有巨大的灯笼,每一个灯笼都足以容纳一人立于其中,三十六根巨柱,便是三十六盏灯笼,可惜此时灯笼已经熄灭,不过也可以想象当年全部点燃时,是何等盛景。 除了这三十六盏巨大灯笼,大殿穹顶被塑造成棋盘状,每一个方格内都有一颗硕大夜明珠,一眼望去,少说也有数百颗之多,如夜幕之上的繁星,因为其数量众多,竟是形成了一层薄薄的光雾。只是夜明珠的光偏冷,犹如月光,纵有许多,也是让人平添几分冷意。 再细望去,这些夜明珠竟是上应星辰,组成了一副浩瀚星图。颜飞卿也算略通“紫微斗数”,随着夜明珠的明暗变化,对应星象明灭,顿时觉得这星图妙不可言,竟是可以由此演化出二十八种不同阵法,令人叹为观止。 在星图之下,“屏风”之前,有一个类似日晷的物事,十分巨大,在日晷的石盘上刻有八卦,随着星图的变化,日晷上的影子也随之移动,分别对应八卦的八门。 除了这些已经与长生宫连为一体而难以移动的物事,此时的大殿空荡荡一片,不见半分杂乱,可见当年长生宫中的道人是有序撤走,或是日后入主此地的皂阁宗将其此地搬空,不管怎么说,如今的长生宫只剩下一个空架子,不复当年的盛况。 李玄都忍不住叹道:“那木勾真人出身皇室,如此大兴土木,不知要耗费多少国帑民财,其国焉能不灭,他又逆大势而行,行刺敌国皇帝,又岂能不死?”  第九十九章 铜甲尸 耿月带着孔无忌、尚熙、吴圭走向通往地下大殿的入口。其他的皂阁宗弟子则分散在长生宫的各个角落之中。 长生宫极大,地上部分为正常宫观,地下部分是用作炼丹之用的丹殿,丹殿之下则是当年使得长生宫沉入地下的符阵。 此时藏老人在丹殿之中强行炼化太阴尸,而他们这些人所要做的事情,就是尽可能多的拖延时间,不要让正道中人冲入丹殿之中。 不过因为丹殿中的大阵只有耿月知晓,所以当孔无忌在一路上留意到一些阵法的痕迹之后,不由问道:“耿堂主,宗主要如何炼制那具太阴尸?” 耿月斟酌了一下,谨慎道:“宗主并未交代。” 孔无忌没有继续追问下去,只是眉头微微皱起,心底暗自猜测宗主的真实意图,根据他对宗主的了解,宗主绝对不是一个不碰南墙不回头之人,这次迟迟不肯放弃长生宫,难道说他真有把握完成那个计划? 孔无忌下意识地深吸一了口气,心底升起一股浓重的忧虑。 可是北芒县城失败了,养尸地也提前一个月撤离,并未培育成“夜叉”,宗主又该如何弥补挽救? 就在他们将要靠近底下丹殿的入口,耿月突然停下脚步,下一刻,几乎整座长生宫都在轰然震动。 只见他们头顶上方的穹顶轰然破碎,无数碎石纷落如雨,在这其中还夹杂着一道身影从天而降。 这道足有丈余之高的身影轰然落地之后,在黄铜铸就的地面上生生踩踏一个尺余之深的凹陷,然后它直奔一行人前方不远处的丹殿入口。 孔无忌曾经听说过宗主有一头祭炼多年的铜甲尸,乃是历代皂阁宗宗主的传承之物,但是一直没有亲眼所见,今日见到这个巨大的身影之后,他第一反应便是那头十分神秘莫测的铜甲尸。与寻常铁尸不同,铜甲尸乃是天地所生,让他真真切切感受到一种近乎窒息的压迫感。 这头铜甲尸经过皂阁宗的多年培育祭炼之后,已经隐隐有了天人境的气象,若是能为其点燃尸火,将能完全媲美天人境的大宗师。 谁也没有想到藏老人竟然会在这个时候召唤原本要守护皂阁宗山门的铜甲尸,李玄都和颜飞卿等正道中人没有料到,皂阁宗的耿月等人同样没有料到。 耿月踏前一步,一身天人逍遥境的修为完全展露开来,直面这头铜甲尸,铜甲尸身上逸散开来的磅礴气机将她的黑发和衣衫吹拂得猎猎作响,不过没有对他们一行人出手的意思,只是盯着丹殿的入口位置,低低嘶吼。 耿月会意,以特殊手法打开地仙丹殿的入口,只见一面墙壁轰隆隆地向上升起,露出一条径直向下的长长阶梯,这头铜甲尸没有任何犹豫,直接冲进其中,沿着阶梯往地下丹殿而去。 耿月立刻跟进了进去,想要知道这头铜甲尸到底要做什么,其余三人对视一眼之后,也第一时间跟上耿月的步伐,尤其是孔无忌,有一种接下来会有大事发生的感觉。 远在长生宫另一端的李玄都等人也感受到了这一刻的巨大震动,四人没有任何犹豫,立刻往震动传来的方向掠去。 虽说长生宫内的路径曲折,大殿套小殿,又有各种廊道交错,但是大概方向并不会错,一路上偶有皂阁宗弟子出手阻挠,也都不是他们的一合之敌,被随手打发。 很快,四人就来到了铜甲尸落地的地方,这里是一个颇为罕见的圆殿,地面上极为显眼的凹陷和穹顶上的窟窿,都说明此地就是震动的来源所在。 可此地空空荡荡,除了这处凹陷之外,再找不到其他物事。 李玄都环顾四周,道:“可惜陆夫人并不在此地,否则以她的阵法造诣,应该可以看出破绽。” 这时颜飞卿从“乾坤袋”中取出先前南柯子交给他的罗盘,毛遂自荐道:“虽然没有陆夫人,但是贫道也可以勉力一试。” 李玄都笑道:“那倒是我小觑玄机兄了。” 颜飞卿一笑置之,以左手平托罗盘,校准指针之后,右手的食中二指并作剑指,对准罗盘,开始默默推演。 虽说术业有专攻,但是也不乏有那博学之人,就拿李玄都来说,本身修炼的是剑道,可是拳法、指法、掌法、刀法都有所涉猎,颜飞卿也是如此,除了作为根本的“五雷天心正法”之外,他还从老天师的手中学到了“紫微斗数”,以此作为推演之术,固然比不得陆夫人,但也不逊色于南柯子了。 颜飞卿脚下踏罡,不断变化身形方位,手中指诀变化繁复,如抽丝剥茧,虽然手法还在归真境的范畴,但是眼界无疑已经是天人境的范畴,这便是有明师指点的好处了,换成自己摸索的江湖散人,就算有颜飞卿的境界,许多事情也是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眼界受制于自身境界格局,便很难有这种便利。 片刻之后,颜飞卿将手中罗盘对准面前的墙壁,剑指一指,沉声道:“开。” 那道饰以金色花纹和各种篆文的墙壁轰然向上升起。 就在门开的那一瞬间,李玄都心底忽然生出警兆,与天人境的“金风未动蝉先觉”无关,而是在无数次厮杀中培养出来的警觉。 这种感觉让他下意识地大喝道:“不对,闪开!” 颜飞卿和苏云媗一怔,不过两人还是依照李玄都的话语向后闪开,只有悟真站立原地不动。 下一刻,地面轰然震动,入口两侧的墙壁猛地向外崩裂开来,随着一声震人耳膜的巨响,空无一物的圆殿中顿时烟雾弥漫,无数碎石向四周溅射出去。 然后一只巨大的黑影直接从通往地下丹殿的通道中冲出,它的身体落到地面时发出低沉的闷响,六只粗壮有力的节肢齐齐踩上黄铜铸就的地面,地面上立刻绽开六条巨大的裂缝。 这是一只足有马车大小的巨大蜘蛛,漆黑的甲壳上覆盖着如同利刃倒刺,六只仿佛镰刀的黑色枝节状虫足稳稳的扎根在地面,高高的举着两只生有白色细微绒毛的大螯,刚才就是这两只大螯将两侧的墙壁彻底撕裂,巨大口器轻轻错动,滴落一串深绿色的粘稠汁液,竟是使得地面嗤嗤作响,白雾升腾。 若是其他人面对这只蜘蛛,在不防之下,恐怕会被直接拦腰斩断,不过此时它面对的是太玄榜中体魄第一人的悟真,休说是一双肉螯,就是刀剑评上的神兵利器,也未必能伤到悟真。 悟真单凭一双肉掌,生生撑开了蜘蛛的大螯,周身上下金光璀璨。 颜飞卿见此一幕,毫不掩饰自己的厌憎之色:“皂阁宗这些年来,到底炼制了多少妖物?” 苏云媗苦笑道:“当年皂阁宗之所以能鼎盛一时,不正是因为这些邪术吗?” 蜘蛛密密麻麻的复眼中透出淡淡的红光,死死锁住眼前的悟真。 悟真丝毫不惧,口中诵道:“世尊以右足大指蹶举山石,挑至梵天,手右掌持抟之,三转置于虚空,去地四丈九尺,还着掌中。” 只见老僧以右足狠狠踩踏地面。 轰隆声响中,六足蜘蛛的脚下地面顿时支离破碎,继而如江河奔腾起伏,甚至整座长生宫都随之轰然震动。 这只巨大的蜘蛛再也站立不稳,翻倒在地,露出柔软的腹部。 不用悟真开口,李玄都、颜飞卿、苏云媗三人一起出手。 “人间世”、“青云”、“妙法莲华”同时刺入刺入蜘蛛的腹部,汁液四溅。 第一百章 我佛如来 这头蜘蛛妖物再如何厉害,也敌不过三人联手,能死在刀剑评三大神兵之下,放眼整个江湖,也没有几人能有如此殊荣。 悟真望着蜘蛛的尸体,双掌合十诵了一声佛号:“皂阁宗如此行事,必当重蹈当年覆辙。” 苏云媗点头道:“大师所言极是。” 李玄都没有说话,迈步越过蜘蛛的尸体,望向幽深的通道。 颜飞卿也随着李玄都的视线望去,问道:“这是什么地方?” 这话当然不是问李玄都,而是问苏云媗。 每个人须弥宝物所放的物事都有不同,颜飞卿的“乾坤袋”中多是各种宝物和符箓,李玄都的“十八楼”中最多的是各种武学和术法秘籍,而苏云媗的须弥宝物中则是携带了数量相当庞大的典籍,这些典籍与武学术法无关,而是各种史册、地理志、游记、秘闻传记等等,便于她随时查阅,所以她才能在颜飞卿说起木勾真人之后,便立刻查阅了关于木勾真人的过往记载。 以苏云媗的性情,她既然查阅了关于木勾真人的记载,自然也会对木勾真人的长生宫多做了解,果不其然,在颜飞卿问话之后,她便立刻答道:“应该是长生宫的丹殿。” 颜飞卿的脸上露出凝重之色,缓缓道:“藏老人等一众皂阁宗首领,应该都在里面,若是贸然进去,恐有不测。” 悟真摇了摇头道:“无妨,就由贫僧走在前面,请三位跟随贫僧身后。” 三人自然不会在这个时候逞强,若是没有悟真这位太玄榜第四,他们也走不到这儿。 至于悟真,若是先前还有留手的意思,到了这一步,便是想留手也无法留手了,谁又能想到藏老人竟是如此执着,简直是不到长河心不死,不见棺材不落泪,那他毕竟是正道中人,也只好行正道中人的职责,铲妖除邪。 一行四人沿着台阶一路向下,尽头处是两扇合拢的青铜大门,虽然两扇大门高足有一丈,沉重无比,犹如铜墙铁壁一般,但是并未篆刻符箓,故而悟真只是伸手前推,便将两扇重达万斤的大门缓缓推开。 大门洞开,只见里头是一间大殿,与他们刚刚进入长生宫时的大殿极为相似,几如水中月、镜中花一般,只是左右颠倒,上下逆反。同样是以夜明珠照明,在地上的长生宫中,夜明珠是悬于穹顶,而在这地下的丹殿中,却是镶嵌于地面的方格之中,三十六根巨柱也是如此,不但悬挂的灯笼变成了脚灯,通体颜色也由红色变为黑色,使得这儿就像幽冥阴间,让人不寒而栗。 绕过那方与地上大殿一模一样的巨大“屏风”之后,是一间方殿,其中摆放着许多如书架多宝格似的物事,每一个格子下方都有铭牌,上写所放何物,多是珍贵药材,只是此时这些格子都是空空如也,显然其中原本摆放的各种名贵药材已经被人取走。 李玄都在一个格子前稍稍驻足,上面赫然写了“朱果”二字,甚至还有细小铭文详细介绍了朱果的药效和产地。他再往旁边望去,果不其然,是长生泉、玄黄、菁华、玉髓等四种“五炁真丹”所需的原料,可惜也都是空空如也。在另外一边,则是对应的“五毒元丹”所需的五种材料,都是五种至毒之物,不过依循药理,可互相克制,最终成丹之后丝毫不逊于“五炁真丹”,只不过同样是空空如也。 一叶知秋,可想当初此地兴盛时,是何等的琳琅满目。 李玄都有些遗憾,如果没有“五炁真丹”,那么他的此生的境界修为走到这里便算结束了,别说什么求得长生,就连重回当年的归真境都是奢望。正因为如此,他才不惜欠下如此大的人情,从玉清宁的手中得了玉髓和“五炁真丹”的丹方,又从苏云媗的手中得了长生泉,以后还要再从颜飞卿的手中求取朱果。 四人并未在这里停留,匆匆穿过之后,即是丹殿的正殿,这里当年曾是木勾真人在世时的闭关炼丹所在,此时则是藏老人炼化木勾真人所化太阴尸的所在。 这间正殿又有内外之分,内殿闭关,外殿炼丹,此时藏老人在内殿之中,而外殿中有四人拦路,正是皂阁宗内三堂和外四坛中仅剩下的耿月、孔无忌、尚熙、吴圭四人。 其中三人都是归真境的高手,耿月更是天人境的大宗师。 李玄都一行同样是四人,不过他们四人更厉害,尚熙与苏云媗交手两次,均是落入下风,吴圭与颜飞卿交手一次,虽然暂时未分胜负,但颜飞卿仅仅是动用了“九阳离火罩”而已,若是他将身上宝物悉数用出,怕是吴圭也难以抵挡。李玄都与耿月交手一次,虽然稍落下风,但最后还是互换一手。 至于悟真与孔无忌的那次交手,孔无忌在驾驭“十八冥丁”的情形下,却被悟真将“十八冥丁”全部毁去,哪怕这等“十八冥丁”并非藏老人的“十八冥丁”,也可以看出两人之间的差距之大。 事实上,就算只有悟真一人,也完全可以力敌四人,在皂阁宗真正能稳压悟真一头的,只有藏老人。 四人对四人,也不必如何废话,悟真上前一步,沉声道:“便由贫僧留住这四人便是。” 颜飞卿深深望了悟真一眼,道:“那便有劳大师了。” 话音刚刚落下,手持古剑的尚熙已是率先出手,手中古剑震出一声龙吟,人随剑走,化虹而去。 紧接着又是耿月飘然而至,掌中隐现风雷之势,掌心处又有黑焰熊熊燃烧,朝僧人当头拍下。 继而是孔无忌,在他手中出现五道符箓,无风自燃,化作五只火鸟,振翅之间,散落点点流炎,又化作无数细小火鸟。 最后则是吴圭,手中掐诀结印,脚下凭空生出幽蓝色的尸火,奔涌如江河,载着他如乘风破浪而至。 四人各展神通,联手之威,丝毫不逊于一位天人无量境的大宗师出手。 这便是皂阁宗自重建以来屹立江湖的底气和底蕴! 老僧不闪不避,不摇不动,脸上的温和笑意全部敛去,只剩下金刚怒目。然后他单手竖起一掌立于胸前,右手则是高高举起,仿佛要托举天幕,又似是手执兵刃将要落下。满身金光流溢,仿佛是寺庙中享受香火供奉的鎏金大佛。 金刚立世,怖畏护法。 任凭四人的手段尽数落在他的身上,不能伤其分毫,其身形已然不动如山,这便是他的“金刚法身”。 只见老僧双手合十,以佛门“狮子吼”大声喝道:“我佛如来!” 大殿的砖石缝隙之间有灰尘簌簌落下,穹顶上有细小石子落下,落地之后又因为震动跳跃而起。 在悟真身后出现了一方转动光轮,其转动之间,似有万千僧侣齐声诵经之声传出,而与此同时,虚空中又有佛光化生,一尊光明大佛在金色佛光中睁开双眼,脑后有一圈如太阳般的功德光环,象征无量之光。 此乃佛陀法相。此相一成,身形无限扩大,顶天立地一般,似乎要充斥整个大殿,而脑后的日轮也是变得如巨大无比,仿佛一轮冉冉升起的金日。 悟真大步前行,气势沛然莫御,朝着四位皂阁宗高手朗声道:“我佛慈悲!” 他简简单单地伸出一手,手掌翻覆。 与之同时,他身后如山般的佛陀法相以手印下压。 四位皂阁宗高手不敢有半分轻忽大意,均是竭尽全力出手,根本无暇他顾。 趁此时机,李玄都等三人越过四人,往内殿行去。  第一百零一章 阴阳宗主 内殿与外殿相较,倒是没有太多华贵气象,除了一尊年代久远的太上道祖像之外,只有一张雕刻在地面上的太极双鱼图。在这张黑白双鱼的正中间位置有一个蒲团,有一看上去大概花甲年纪的道人盘坐其上,背对三人,鹤发童颜,仙风道骨。 这名道人已经在此有数百年之久,从大晋之前的战国五霸十雄,到结束战国的大晋,再到大晋覆亡之后短暂入主中原的金帐汗国,一直到了驱逐金帐汗国的大魏,就算是大魏,也已历经十三帝。 近千年的兴衰起伏,道人一直静静地坐在这里,直到现在。 如今在道人的周围多了十八尊石人和一块血色石碑,以及一个半张脸都已经露出白骨的老人。 老人望着这名背对着自己的道人,眼神淡漠。 就在此时,从他身后凭空走出一个略显虚幻的身影,看不清面容,每一步迈出,都会荡漾出层层涟漪,好似行走在水中一般。 老人缓缓道:“料到你会来,只是没想到你会来的如此之晚。” 这道虚幻身影停住脚步,没有答话。 藏老人望着被十八个石人环绕的道人,感慨道:“木勾真人的太阴尸,比起老夫先前预想的‘夜叉’要好上太多太多了,甚至‘阿修罗’都比之不上,几乎堪比‘大阿修罗’,幸甚,幸甚。” 虚幻身影平静开口道:“当年的木勾真人距离长生境只剩下半步之遥,只是心有执念,不能堪破,他苦思冥想之下,认为自己因为家国之故,方能修建长生宫,如今家灭国破,这才使得他心有挂念,拖泥带水,为解家仇国恨,这才行刺杀之举。虽说木勾真人最终死于当时的地师之手,而未能证得长生境,但他的这具遗蜕说是半仙之体也不为过。” 老人道:“差一点就让他鼓捣出一个尸解仙,虽说不能飞升离世,但是也能在世间逍遥个几百年,哪怕几百年受天劫化作灰灰,也好过死在这暗无天日的地宫之中。” 虚幻身影摇头道:“木勾真人的内外丹道固然功参造化,可毕竟没有证得长生境,凡是能得‘地师’名号者,必为长生久视之人,既然那一代的地师执意要将其置于死地,那么他就必死无疑,若是他肯坐化也就罢了,不过是化作一具冢中枯骨,可他又想借尸解之道苟且偷生,那么死后躯壳便化作尸魔,又落到旁人手中,死后亦不得安宁,却是他自找的了。” 老人从那道人的身上收回视线,微微侧头,露出没有血肉的半边脸庞,望着这道虚幻身影说道:“不愧是一脉相承的地师,说话行事都是如出一辙。” 这道虚幻身影淡然不置可否。 老人又道:“待到功成之后,老夫打杀了外头的那几个小辈,不知你意下如何?” 虚幻身影道:“藏老人,我劝你一句,莫要得志便猖狂,你应该知道那几个晚辈身后都站着些什么人,你若是敢将他们一气打杀,就算是我,也未必能保得住你。” 藏老人自嘲一笑:“要不怎么说求人不如靠自己,若是老夫能有你这等境界修为,哪里还用得着如此瞻前顾后,想打杀就打杀,不想打杀就留他们一命。” 虚幻身影不置可否道:“就算是我,也不敢如此行事,距离你所认为的‘自在’,还尚有一段距离。” 藏老人哑然失笑:“你真要杀人,谁又能拦得住你?当年的祁英,可不就是这么死的。” 身影没有说话,又看不清神情,不过藏老人也不必去看,以他对这此人的了解,应该是对自己的这番说辞一笑置之,不以为然。 藏老人也不以为意,转开了话题,问道:“我一直很好奇,为什么这些年轻小辈可以如此厉害,除了他们身上宝物众多之外,境界修为上到底有什么不同?好像与我们这些一步一步走过来的不太一样。” 这位当世地师却是没有给堂堂皂阁宗宗主留太多面子,直言道:“不是我们,是你。你与他们的境界不太一样,而我们都一样。” 第一个“我们”和第二个“我们”,显然并非一个“我们”。 “我们?”藏老人把“我们”这两个字咬得颇重,接着又望向徐无鬼:“你说的这个‘我们’都有谁?” 徐无鬼答道:“老玄榜上有名之人,都有。换而言之,这些年轻人长生有望,不是说他们此生必然可以踏足长生境,而是说他们有了奢望长生久视的资格。在官场上有句话,叫做‘非进士不入翰林,非翰林不入内阁。’若是把长生境比作内阁的阁臣,那么这些年轻人就是刚刚考中了进士,有了资格,可距离入阁拜相,还差着十万八千里。 “不提一甲的进士及第,只说二甲的进士出身之人,外放一地为知县,知县为正七品,若是一任知县连续三年考评中上,便能擢升为从六品,以此类推,即便是一路畅通无阻,你想爬到正一品也要三十六年的时间,若是算你二十岁得中进士,那便是五十六岁,其中艰难,可想而知。” “宦海起伏,有起就有落,不知多少人一辈子就老死在知县任上,蹉跎一生。六品到五品,四品到三品,二品到一品,都是门槛,不知道多少公门中人卡在门槛上,除非遇上庙堂贵人,否则就会寸步难行,终生不得寸进。若是得罪了人,或是站错了位置,不但官位难保,说不定还要连累全家遭殃。” 说到这儿,他稍稍一顿,望向藏老人,道:“还是用公门中人来打比方,你这种人,官已经做得足够大了,可以说是一州一地的封疆大吏,可不是进士出身,只是一个举人出身,或是恩荫捐官出身,那么想要更进一步登阁拜相,那便千难万难,唯一的弥补之策,也不过是求取一个‘赐同进士出身’,还是第三甲,实乃下下之选。” 藏老人听到这些,顿时沉默了许久,然后平静地自问自答道:“既然你用公门中人来打比方,那我也打个比方,如果我们这些人都是朝廷中人,长生境就是一阁阁臣,那么皇帝自然就是冥冥之中的天道,或者是举头三尺处的神明,不管是谁,想要造反必然是千难万难,那么就只能循规蹈矩。不过朝廷之中,也不只是有文臣一条路,还有武将凭军功封妻荫子。” 徐无鬼点头道:“你说的不算错,可是还没有彻底说到点子上,你说武将以军功晋升,对应成修道之人,其实就是武夫以力证道,可你是武夫吗?不是的。所以,此路不通。” 藏老人的脸上骤然露出一抹狰狞,恨恨道:“越是如此,老夫就越恨这些年轻小辈,凭什么他们就长生有望,而老夫蹉跎了大半辈子,长生之境还是镜中花、水中月。老夫恨不得现在就出去将他们全部打杀,方能解心头之恨。” 徐无鬼淡然道:“你若真决心如此去做,那也由你,大不了你放弃皂阁宗的基业,躲到我这边来,阴阳宗还是有你的一席之地。” 藏老人不置可否,也不觉得徐无鬼此言是小觑怠慢了自己,缓缓说道:“若是皂阁宗果真毁于一旦,你不心疼?怕是到时候第一个要杀老夫的人就是你,细数历代地师,可没有一位是愿意吃亏的,也没有一位是不图回报的大善人。” 徐无鬼没有说话,似是默认。 藏老人脸色平静道:“且放心,老夫活了这么久,不是那血气方刚的年轻人。” 徐无鬼本就模糊不清的身形渐渐淡去。 藏老人沉默许久,终于长呼出一口气,几乎瞬间全身被冷汗浸透。  第一百零二章 血阵炼尸 就在徐无鬼消失不多时后,李玄都三人进到内殿之中。 藏老人转过身来,望着三位年轻俊彦,目光最终落在李玄都的身上,道:“先后毁我两具身外化身,你都功不可没,可真要说起来,今天才是你我二人第一次见面,真是久违了。” 出来混江湖,地位越高,越要讲究一个身份,越要注意言行,哪怕接下来就要生死相搏,在此之前也要言语守礼,让人乍一看还以为是久别重逢的故人。若是大呼小叫,日爹骂娘,与地痞无赖又有什么区别?哪怕是不共戴天的仇人,一句“老贼”也就差不多了,都是一方豪强,家大业大,做得太过是会被江湖同道耻笑的。 “在下也是久闻前辈大名了。”李玄都抱拳道:“只是前辈行事,实在让在下难以认同,在下出手,也是对事不对人。” “好一个对事不对人。”藏老人呵了一声:“说到底还是老调重弹,还是那些正邪之辨的老腔老调,本座这些年来听的实在是够多了,着实腻歪,今日便不想听了。” “既然前辈不想听,那便不说了,直接进入正题。”李玄都缓缓举起手中的“人间世”。 “爽快。”藏老人大笑一声,身形扶摇而起,向后退到十八个石人之间的血色石碑旁边。 他伸手按在石碑上,一瞬之间,血色大盛。 李玄都三人都不得不向后退去,避其锋芒。 血光将藏老人的身形彻底吞没,就像一颗血色的莲子,只能隐约看到一个模糊不清的身影。 然后这个莲子逐渐变为花苞,然后花苞又如莲花一般层层绽放,花心位置爆绽出无比浓稠的血色光芒,然后是大大小小相互重叠融合的血色法阵上浮,融合交织,最终化作一道粗如合抱之木的血色光柱冲天而起,穿透却不破坏丹殿的穹顶,冲至上层的长生宫,又透过长生宫的穹顶,冲过厚厚土层,直指天幕苍穹。 北邙山上空黑云漫天,唯有这道血柱接天连地。 这一幕蔚为壮观,所谓仙人神通也不过如此。 李玄都、颜飞卿、苏云媗三人都被这道充满血腥和阴沉气息的巨大光柱给冲飞到内殿的墙上,撞出无数裂纹。 所幸,这道巨大光柱并未持续太长时间,一闪而逝。 李玄都单膝跪地,单手拄着“人间世”,脸色苍白。 苏云媗虽然还能站立,但上身微微前倾,仿佛被人在小腹上打了一拳,同时也不得不横剑于身前,抵挡巨大的力道。 唯有修为最高的颜飞卿还能在“九阳离火罩”的笼罩下勉强直身而立,可面对这一幕骇人景象,也是难掩满脸的震惊神情。 最为见多识广的苏云媗艰难道:“这是……血祭大阵。” 血祭大阵,并不算第一等的高深阵法,关键在于其所用的材料,若是有人能将数位长生境的高人投入阵法之中作为血食,而阵法又足以承受其中蕴含的浩大气机,那么就算是天上仙人也可杀得。 此时仅就威势看来,这座血祭大阵已经是皂阁宗可以做到的极致。 曾经名列少玄榜前三甲的三人在此时不敢有丝毫轻举妄动。 因为在光柱散去之后,在十八座石人之间弥漫开一股淡淡的血色雾气,在血雾之中只剩下一道高瘦身影,盘膝而坐,与藏老人的形象并不相符。 待到血色雾气散去,血碑和藏老人已经消失不见,只剩下身披八卦法衣的道人,背对李玄都等人,一动不动,在他身周有飘渺烟雾缓缓流动,犹如仙家烟云,又似是阴域迷雾。 三人竟是感受不到此人的半点气息,颜飞卿取出南柯子的罗盘,指针也没有异常,既没有疯狂旋转,也没有任何震动。 李玄都疑惑道:“他……就是木勾真人?不是说已经化为太阴尸了吗?” 颜飞卿同样没有想明白:“不管是铜甲尸还是太阴尸,亦或是更高层次的旱魃,都会有尸气才对,可这名道人身上却没有半分尸气,实在有些古怪。” 苏云媗从须弥宝物中取出一条雪白的蚕丝,屈指一弹,蚕丝飞出,一端黏在道人的背后位置,另一端被苏云媗环绕在中指上。 道人仍是没有任何反应。 苏云媗一拉手中的蚕丝,这名背对而坐的道人顿时随之转了个方向,变为正对三人。 此时便可以看清这名道人的相貌,大概是花甲的年纪,头发半黑半白,相貌清奇,三缕长髯,仙风道骨,若是仅仅看面容,宛如活人一般,倒要让人以为是一位有道全真正在打坐清修。 苏云媗微微蹙起眉头:“似乎是个彻头彻尾的死人,难道太阴尸出世是假的?” “且试他一试。”颜飞卿伸手一指,“九阳离火罩”随之飞出,从中化出九条咆哮火龙,使得周围空气开始剧烈扭曲,直奔道人而去。 这九条火龙的厉害,吴圭已经领教过了,可以说若非天人境大宗师,没有人敢以体魄硬抗。而九条火龙又是分别从不同方向袭来,彻底封锁了所有可以躲避的方位,对方不接则已,一旦选择硬接,势必会被这九条火龙形成的牢笼困住。 然而就见九条火龙轰然落下,将这名道人瞬间变为一个火人,气身上所披的道袍法衣和须发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燃烧殆尽,而这名道人仍是没有一丝一毫的动弹。 李玄都疑惑道:“难道真是一个死人?” “这当然不是一个死人。”忽然传来了藏老人的嗓音。 与此同时,一股让人心悸的凶戾之气骤然爆发开来, 一时间大殿之内阴风四起,黑雾弥漫,仿佛阴阳逆转,化作鬼世阴间。 藏老人的身影出现在这名道人的身旁,左手中托着缩小了许多倍的血色石碑,右手则无视九条火龙所化的熊熊烈火,直接按在道人的肩膀上,不紧不慢地说道:“这就是你们心心念念的太阴尸,生前是大名鼎鼎的木勾真人,也是这座长生宫的主人,重伤之后于此地坐化,死后化作僵尸。” 随着藏老人的话语,道人身上的火焰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熄灭下去,不过片刻功夫,便只剩下袅袅青烟。 此时的道人须发尽无,身上也只剩下些许衣服的残骸,露出大片的焦黑皮肤,再无先前的仙风道骨。 藏老人继续说道:“不过现在他已经不再是太阴尸,而应是我皂阁宗所炼制的‘阿修罗’,所以你们感受不到他身上的尸气,也在情理之中。” 就在此时,道人缓缓起身。 在他身下有一张薄薄的人皮,失去了所有的血肉、骨骼、内脏,呈现出一种灰白之色,由于脱水而显得略为干枯,头上的长发仿佛是粘在上面而非长在上面,就像是蝉蜕之后留下的蝉衣。 藏老人指着这张人皮对苏云媗说道:“慈航宗的苏仙子,这个人想必你应该认识,她叫韩芊芊,本是玄女宗的六使之一,可惜为了一名补天宗弟子而背叛师门,为正道所不容,自从落到本座的手中之后,本座便将她炼制成了一尊培育‘鬼胎’的炉鼎,她的命运早已注定,死是肯定要死的,但是本不必死的这么惨。若是让她吸取了北芒县城的数千条性命,‘鬼胎’成熟,便可破腹而出,而你们在北芒县城坏了我的好事,珠胎无法成型,自然也无法出世,本座无奈,只能将孕育珠胎的炉鼎喂给这具太阴尸,可这样仍有极大不足,距离本座的预期相差极远,本是有望‘阿修罗王’,如今最多也就是‘大阿修罗’了,你们说,你们应该怎么赔偿本座?” 藏老人的脸上露出一抹森然笑意,“不如就让它吃掉你们三人,如何?”  第一百零三章 大阿修罗 就在藏老人的话音落下之后,已经被烧焦的道人轻轻摇晃了一下,身体表层附着的黑色灰烬簌簌而落。 颜飞卿的烈火没能烧伤他,只是烧毁了他身上的衣服而已,这些灰烬都是身上衣着所化,其下的皮肤上竟是生出层层叠叠的鳞片,不同于鱼鳞,而是类似于鳞甲的物事,隐隐透出几分铁青色。 这一刻,这具木勾真人的遗蜕像极了佛经中的八部众之阿修罗。 在佛经之中,“修罗”的意思是端正,继而延伸为天神,“阿”则是否定,故而“阿修罗”便是不端正,非天。 阿修罗在佛教中是六道之一,是欲界天的大力神,易怒好斗,骁勇善战,曾多次与提婆神恶战,但阿修罗也奉佛法,是佛教护法神天龙八部之一。 佛经说:阿修罗男身形丑恶,阿修罗女端正美貌。故阿修罗王常常和帝释天为首领的提婆神群战斗,因阿修罗有美女而无美食,而帝释天有美食而乏美女,两神相互妒忌,时传争战。故俗谓战场为“修罗场”。 法华经序品列有四个阿修罗王,即婆稚阿修罗王、佉罗骞驮阿修罗王、毗摩质多罗阿修罗王、罗侯阿修罗王。婆稚,意为勇健,是阿修罗与帝释天作战的前军统帅;佉罗骞驮,意为吼声如雷,亦名宽肩,因其两肩宽阔,能使海水汹涌,啸吼如雷鸣;毗摩质多罗,意为花环,其形有九头,每头有千眼,九百九十手,八足,口中吐火;罗侯,意为覆障,因其能以巨手覆障日月之光。每位阿修罗王都统领千万名阿修罗,称为阿修罗众,或称阿修罗眷属。 皂阁宗正是依据罗侯阿修罗王提出了“阿修罗”、“大阿修罗”、“阿修罗王”的设想,此时的木勾真人遗蜕便是对应了“阿修罗”,想要晋升“大阿修罗”,还是要以人命继续喂养。藏老人本想一步到位,直接培育出“大阿修罗”,结果被李玄都等人坏了好事,不得不退而求其次。 藏老人缓缓说道:“你们几位身份俱是不俗,我若是将你们打杀了,难免要惹上一身麻烦。尤其是这位颜掌教,在张鸾山之后,算是正一宗的独苗,若是本座将你打杀了,这便是断种绝根的大仇,张静修还不得将本座生吞活剥了,所以本座今日也不以大欺小,就用这具‘阿修罗’与你们交手便是,若是你们不幸殒命于‘阿修罗’之手,那便是你们学艺不精,本事不济,除魔不成而失手,这可就怨不得本座了。” 说罢,藏老人挥袖打开一扇“阴阳门”,步入其中。 内殿之中,剩下李玄都等三人和一尊相当于天人逍遥境的“阿修罗”,而且这尊“阿修罗”远非勉强踏足天人境的耿月可比,它距离天人无量境只剩下一步之遥,而僵尸之属又皮糙肉厚,力大无穷,天生战力强横,太阴尸还有诸多神异之处,几可比拟天人无量境大宗师。 在藏老人看来,这三人无论如何也不该是这尊“阿修罗”的对手。 当然,藏老人之所以离去,也不是那么心甘情愿。刚才徐无鬼以化身降临此地,可不是为了与他说什么修为境界,有些话不必说透,堂堂地师出现在此地,本就是一种态度,必然是天师与地师已经见面,两人达成了某种默契,而且对于藏老人来说,还有一层意思,不要忘了,第一次天师和地师会晤,就是因为不可一世的皂阁宗,虽然已经过去了数百年,但是江湖各宗还是对于皂阁宗抱有极大警惕,绝不会允许皂阁宗又有崛起之势,再加上阴阳宗只是派出了两名明官的态度,藏老人身为皂阁宗的宗主,不得不好好思量。 在藏老人离去之后,一股凛冽刺骨的阴冷怨煞从木勾真人体内迅速扩散开来。刹那之间,三人视线所及,尽是滚滚黑云,犹如大雪崩一般,轰然下压,几乎让人伸手不见五指。内殿之中的温度也在这一瞬间倏地变得极其阴冷,并非纯粹的阴寒,而是直透神魂的冰寒之意,其中又夹杂着僵尸独有的腐朽意味。 隐约中,还有细细密密的嚎哭之声,由小及大,由远及近。 木勾真人的脸色依旧木然僵硬,但一直紧闭的双眼已经缓缓睁开,漆黑一片而无半分眼白的双眼环视四周,似乎还未明白自己为何会出现在此地。 片刻之后,他身上的鳞甲已经蔓延至整个脸庞,漆黑的双眼之中生出一团荡漾血色,诡异得让人头皮发麻。 不用多言,三人同时出手。 一瞬之间,殿内出现上百把“妙法莲华”,一道如长虹的“逆天劫”剑气,以及九条咆哮火龙,一起向木勾真人攻去。 三人俱是全力出手,没有丝毫保留,力求一击建功,就算是耿月在此,面对三人的联手一击,也要当场身死。 毕竟三人除了各自的境界修为之外,一身所学俱是上成之法,乃至于大成之法,手中兵刃俱是刀剑评上的神兵,所用法器也是宝物范畴,放眼世间,怕是很难再找出如此三人联手。 此时三人合力一击,何等威猛,九条火龙使得黑色雾气瞬间烟消云散,露出已经很难再称之为“人”的身影。 这道身影伸出已经完全被鳞甲包裹的双手,分别握住了苏云媗的“妙法莲华”和李玄都的“人间世”,虽然被撕裂手掌上的鳞甲,但伤口中生出一股浑浊黑气,不断翻滚,填补修复鳞甲和血肉,同时这黑气似乎也有腐蚀的效用,使得两剑的剑锋嗤嗤作响。 然后从它的体内猛然爆发开一股浩大气机。 因为“人间世”是断剑的缘故,所以李玄都的站位比之苏云媗要稍稍靠前,首当其冲之下,他不得不向后退去,双脚在地面上滑出两道沟壑,可即便如此,他的整个胸膛还是凹陷下去,若不是“漏尽通”的体魄为支撑,仅仅是一个照面,便要就此重伤。 相较于李玄都,站位稍稍靠后的苏云媗要稍好一些,再加上她身上还有“太乙云衣”,身形飘然后退,只是不断以脚尖在地面轻点,炸裂开莲花状的痕迹,一步一莲花,步步生莲。 唯有颜飞卿作为方士,站在最靠后的位置,在两人帮他挡去大部分气机之后,剩余的逸散气机根本无法撼动“九阳离火罩”,他不再以“九阳离火罩”对敌,而是伸手握住“青云”,身形飘然上前,继而一剑递出。 虽说颜飞卿注重术法,但也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孱弱书生,作为少玄榜第一人,单就剑道造诣而言,兴许不如专精此道的李玄都和苏云媗,但是丝毫不逊于陆雁冰等人。 面对这一剑,木勾真人竟是没有抵挡,任由一剑刺穿自己的心房,“青云”本身的剑气直接将其胸口炸裂开一个碗口大的伤口,但伤口之中没有一丝一毫的血肉,其中只有翻滚不休的黑气,疯狂修补身躯。 然后木勾真人平平地推出一掌,拍在颜飞卿的“九阳离火罩”上,好似木槌撞大钟,轰然作响。 颜飞卿脸色微变,身形也不得不抽剑后退,同时一挥左袖,洒落出密密麻麻的符纸,以此阻挡的木勾真人的追击之势。 只是这些符纸还未近身,就纷纷化作飞灰。 三人联手,就是寻常天人境大宗师也可杀得,更甚当年巅峰时的紫府剑仙,可对上这具经由太阴尸炼制而来的“阿修罗”,非但没有占到半分便宜,反而在一个照面之后,就全部退避下来。 第一百零四章 大威伏魔 外殿,从四人围攻悟真变为悟真压制四人,眼看着已经渐渐不支,就在此时,一道黑影骤然破土而出,指甲锋锐如短剑的双手,朝着悟真猛然抓去。 这道黑影正是藏老人的铜甲尸,来势之快,已经非电光火石可以形容,丝毫不逊于天人境的武夫,一爪之下,便是悟真都向后倒退三步。 不过也就如此了,毕竟悟真是堂堂太玄榜第七人,而且是全盛的第七人。反观排名第四的藏老人,在接连折损炼尸、炼魂两尊化身之后,又损失了“白骨妙华尊”,再加上催动血祭大阵炼制太阴尸,早已经是元气大伤,未必就是悟真的对手,这也是他为何不来围攻的悟真的原因,只要拖住悟真就好,待到木勾真人吃掉那三人,就可以晋升“大阿修罗”,到时候悟真会自行退去。 铜甲尸怒吼一声,又是一拳朝悟真轰去。与太阴尸不同,铜甲尸生前就是绝世武夫,故而体魄凝练,堪比金刚,而僵尸本身就是铜皮铁骨,就算是普通孱弱老人在死后化作僵尸,身体都会变得十分坚硬,且力大无穷,更遑论是一位绝世武夫的尸体,故而这一拳仅仅是凭借纯粹的体魄发力,便拳势破空,拳风与空气剧烈摩擦,生出一阵巨大的嗡鸣声音。 这一拳砸在悟真的胸膛上,气机浩荡,整个外殿震荡不休,铜甲尸虽然因为反震之力有一个不易察觉的小幅度晃动,但看上去还是纹丝不动,在它与悟真之间,出现无数肉眼可见的气机涟漪,以至于双方脚下的地面都被掀翻开来,而飞起的乱石又在刹那之间被浩大气机碾碎为齑粉。 悟真立在原地动也不动,双掌合十,金身璀璨。 孔无忌见此情景,忍不住道:“不愧是太玄榜第七的‘金身罗汉’,此人体魄在十人中排名第一,可杀力难免有所不足,幸而我们今天遇到的是他,换成其他任何一个太玄榜十人,哪怕是排名第十的‘血刀’宁忆,我们也难以善了。” 耿月没有说话,显然是默认了这个说法。 同样是天人境,自然也有高下之分和强弱之别,否则也不会在三玄榜之外又衍生出一个黑白谱,耿月在黑白谱上排名第二十八位,宁忆在太玄榜上居于第十,江湖上一直戏称黑白谱的榜首即是太玄榜的第十一位,也就是说在两人之间,还有二十七位江湖高手。 就在此时,悟真脚尖一点,在踩出一坑的同时身形飞起,轻描淡写地一掌推在铜甲尸的额头上,铜甲尸轰然倒撞出去去,身体整个嵌入墙壁之中,随之传来一阵连绵不绝的碎裂声音,悟真的身形则如飞羽一般飘摇落地,在地面上踩踏出两个深有三寸的脚印。 悟真刚刚落地,铜甲尸已经从墙壁中拔出身体,去而复返,以一记“肩头靠”撞在悟真的身上,使他向后倒飞数丈。 下一刻,双方同时出拳,两个拳头正面相撞,一圈巨大的气机涟漪向四周扩散开来,使得一旁的四人不得不伸出手臂遮挡。 然后双方干脆是双手两两相握,谈不上什么高手风范,就是单纯角力。悟真整个人金光熠熠,把铜甲尸蛮横推出去数尺距离,紧接着铜甲尸便还以颜色,一脚踢在悟真的小腹位置,使得两人强行分开。 分开之后,悟真开始出拳,是那金刚宗的“大威伏魔拳”,拳法本身并不如何,顶多算是中成之法,可就像正一宗的“纯阳紫气”那般,若是使用得当,便足以媲美上成之法。悟真以“金刚法身”为根本,辅以由“金刚大力”修炼而来的“金刚神力”,使得平平无奇的“大威伏魔拳”得以发挥出十二成的威力。 一拳打出,其中又融汇了“千佛掌”的妙义,虚中藏实,实中有虚,休说是没有灵智只有本能的铜甲尸,便是一位真正的拳法高手在此,也未必能接下这一拳。 铜甲尸横臂扫出,被悟真一拳打中关节,不但无法发力,而且还被顺势一肘撞在下巴上,整个头颅不得不高高仰起,轰然倒地。 似是被激起了凶性,铜甲尸起身之后开始疯狂出拳,拳头落在悟真的身上,仿佛是一口大钟在不断轰鸣,悟真丝毫不为之所动,同样是出拳,便要比铜甲尸更有章法,每一拳都会打碎铜甲尸身上的一块天生甲片,露出甲胄覆盖下的血肉之躯。 趁此时机调息气机的皂阁宗四人见此一幕,难免有些后怕心惊,虽然都说悟真这位太玄榜第七人的杀力不足,不如其他九人那般摧城撼海,可那也只是跟同样位列太玄榜的另外九人相比,并不意味着悟真只会挨打而已,现在悟真落在铜甲尸身上的拳头乍看无甚出奇之处,可换成他们四人中的任何一人,硬抗如此多拳之下,早已是死无全尸。 悟真修炼的是“金刚神力”,用的是“大威伏魔拳”,关键就在于一个“正”字,平白无奇,并非是贬义,也非是褒义,平铺直叙,想要胜过悟真,除非是以力压人,别无他法。 可惜铜甲尸并不足以压制悟真,它与悟真几乎是一样的脉络,同样是坚固无比的体魄,同样是力大无穷,可它偏偏每一样都比悟真这位“金身罗汉”稍弱一分,那么不断叠加起来,便没有半点胜算。 又是一次互换一拳之后,铜甲尸终于支撑不住,开始踉跄后退。 悟真长诵一声佛号,双掌合十。 铜甲尸站稳身形之后,开始奔跑,一步一步踩踏在地面上,使得地面支离破碎,也使得整座丹殿都在不断摇晃。 它朝着悟真一头撞去,仿佛是撞在一座山上。 这便是悟真让人心生绝望的地方,藏老人虽然强大,但也会受伤,也会在水磨工夫之下,折损元气,可悟真就像一块又冷又硬的石头,在只有一双肉掌的情形下,敲不动,也捶不动。 就在此时,皂阁宗四人终于出手,首先是吴圭,他一抖双袖,飞出数十符纸,口中喝道:“元辰易道,幽冥鬼缚。” 只见这些符纸首尾相接,仿佛是一条长绳,缠绕在悟真的身上,欲要束缚其手足。 紧接着便是耿月这位天人境大宗师,五指成勾,以“九阴鬼手”当头抓下,虽然“九阴鬼手”只是中成之法,但是在一位天人境大宗师用来,便是化腐朽为神奇,杀人只在等闲之间。 悟真微微一笑,只是随意伸手便扯断了身上的束缚,然后一拳打出,与耿月一爪相对,使得耿月的五指寸寸碎裂,紧接着任由尚熙的一剑刺在自己的眉心位置,撞出一声金石响。 最后是已经没了“十八冥丁”而战力大损的孔无忌,他从须弥宝物中取出一个草人,将其对准悟真,口中念念有词。 这是皂阁宗的一门邪法,名为“钉头杀”,通常用来背后暗算,既是巫蛊之术,也可以算是道家一脉的厌胜之法,只是到了现在,孔无忌也顾不得这么多了,直接当面取出此物,强行施法,如同道门秘法“含沙射影”。 传说“含沙射影”能令人致命,其实就是将他人精气摄取到死物之上,毁物如毁人。 孔无忌取出一根银针,刺在小人的胸膛上。 结果悟真安然无恙,整个草人直接炸裂开来,施术的孔无忌受气机反噬,顿时七窍流血。 悟真面容平静,并不觉得这四人加上一具铜甲尸就能将自己如何,他真正担心的还是进入内殿的三人。  第一百零五章 尸解阴丹 内殿,三人被木勾真人击退之后,立刻开始第二次出手,其声势丝毫不逊于第一次。 若说是单纯一具太阴尸,断不可能如此厉害,关键在于藏老人通过血祭大阵将其炼制为“阿修罗”,又汲取鬼胎,鬼胎有神无形,太阴尸有形无神,两者相合,相得益彰,弥补太阴尸神智不足的缺陷。 面对三人的联手一击,木勾真人竟是没有硬抗,而是选择向后飘退躲去,可内殿就这么点地方,又能躲到哪里去,躲过了李玄都和苏云媗的剑气,却躲不过颜飞卿的“纯阳破煞符”,此符顾名思义,至阳至刚,专门克制阴秽之物,虽说木勾真人身上已经没尸气,但体魄根祗还是僵尸之属,依旧被“纯阳破煞符”克制。 只见这道符箓落在木勾真人的身上,顿时燃烧起熊熊赤火,如一轮红日在内殿之中绽放开来,道人被这熊熊烈火一烧,发出一声极为高亢的凄厉惨叫,可声音却不像一位老人的声音,倒像是刚刚出生不久的婴孩。 先前木勾真人硬抗李玄都和苏云媗的剑气,之所以不痛不痒,是因为剑气仅仅是作用在太阴尸的身体上,鬼胎和太阴尸还未完全融合,自然无惧痛楚,而颜飞卿的这道符上,却是直达神魂,“鬼胎”受不得此痛,自然要大声哀嚎,正所谓有得就有失,没有神智,自然便无惧疼痛乃至于生死,可有了神智,也就有了诸多杂念。 此时鬼胎被“纯阳真火”烧灼,哀嚎不止,立时被激起凶性,身形一闪,瞬间掠至“罪魁祸首”颜飞卿的面前,伸出五根指甲极长的手掌,当头抓下。 颜飞卿护身用的“九阳离火罩”竟是被这一爪拍飞,好在颜飞卿身上的道袍也并非凡物,立时氤氲出一股紫色烟气,把这一爪略微一挡,让颜飞卿趁此时机捏碎一块由青玉制成的“缩地成寸符”,瞬间拉开距离。 李玄都见此情景,大声道:“霭筠,你护住玄机兄,我从旁策应!” 苏云媗已经来到颜飞卿的面前,手中“妙法莲华”一挥,上下左右四个方向,就各自出现了一柄“妙法莲华”,四剑之后复八剑,八剑之后复十六之剑,很快就叠放了百余柄一模一样的“妙法莲华”,层层叠叠,好似一座巍峨剑山,而这座剑山还在不断递增扩大。 这便是“千剑观音”的妙义,比起能攻不能守的李玄都,无疑苏云媗的运用更为娴熟,攻守兼备。 木勾真人不退反进,轰然撞在剑山之上,一撞之下撞断拦在路上的高低数十柄“妙法莲华”,然后双手一扯,又扯碎十几柄定风波。可是不管木勾真人如何怎么冲,如何用蛮力打破那些“妙法莲华”,但下一刻总有一柄柄崭新的“妙法莲华”递补上原有位置。 木勾真人似乎也被激出了火气,停住身形之后,张口一吐,从他口中先是喷涌出一片阴沉黑气,在这片黑气之中托着一颗暗金色的丹丸,大概有鸡蛋大小,有无数阴森气息从这颗珠丹中弥漫开来,充斥了丹殿的每一个角落。 然后这颗丹丸轰然撞向剑山,一撞之下,一鼓作气撞碎了不下五十柄“妙法莲华”,整颗丹丸直接凹陷入山腹之中,整座剑山发出一阵微颤,嗡嗡作响。虽然剑山还在不断自行生长,但是已经跟不上丹丸毁去的速度, 手持“妙法莲华”的苏云媗脸色微微苍白。 颜飞卿沉声道:“是尸丹!不愧是生前距离尸解仙只剩下一步之遥的天人造化境真人。” 道门号称大道三千,其中首推天仙大道,其次是地仙大道,两者区别在于,前者内功和外功悉数圆满,正道飞升,后者仅仅是内功圆满,而外功有缺,不得不驻留世间。所谓内功者,就是境界修为,类似于佛法中所说的渡己小乘,而外功者,则是所立功德,也就是佛法中的渡人大乘。 除此之外,还有纯粹武夫极致的人仙大道,以力证道,打破虚空;纯粹方士的鬼仙大道,阴神出窍,历经九重雷劫,阴极阳生,化作阳神。以及收集香火愿力的神仙大道,以亿万愿力铸就不朽金身,成就神道神灵。 此五类皆可归入长生之境,有长生久视之大造化。 在诸多仙道之中,自然以天仙大道居首,最次的则是尸解仙,或是资质根骨不够,或是畏惧天刑雷劫,此生注定无望大道,又畏惧轮回之苦,所以退而求其次,尸解而成散仙,脱了生死,不入轮回,但为天地所不容,每甲子遭一次劫难,若是以境界划分,乃是长生境中的最下乘,可就算如此,也远非天人境界大宗师可以比拟。 木勾真人当年便是走到了这一步,可惜在最后关头,那一代地师留在他体内的伤势反噬,使他功亏一篑,魂飞魄散。可他的身躯已经完成尸解,故而成太阴尸。 当时的木勾真人已初步证金丹大道,金丹本是无形无质之物,并非丹丸,也不是一颗金色的珠子,但是在他身死之后,阴气化作尸气倒灌体内的三大丹田,反倒是使得无形无质的金丹有了实质存在,凝聚不散如丹丸,其中蕴藏生前的一线执念,逆转功德为杀劫,死在其手中的人越多,其的修为道行就越高,最终夺天地造化之玄机,故而太阴尸必定要入世害人,掀起杀孽,荼毒生灵。 宫官要的便是这颗尸丹。 在尸丹出现的瞬间,不用颜飞卿开口提醒,李玄都已经手持“人间世”径直掠向那颗尸丹,此时哪里还会顾及是否能留下尸丹,必然是全力出手,李玄都的这一剑蕴含有“逆天劫”的剑气,摧金断玉只是等闲,可落在尸丹上的时候,仅仅是发出一声金石之音,便被生生震退。 不过这也是在情理之中,谁都知道尸丹乃是太阴尸的核心所在,可太阴尸还敢用尸丹对敌,那就说明,尸丹即是其致命要害,也是其体内最坚固的存在。 机会转瞬即逝,木勾真人虽然没有被伤及尸丹,但是似乎感受到了威胁,又是张口一吸,将这颗尸丹重新吞回腹中。 就在此时,颜飞卿以指尖鲜血画出了一道血符,屈指一弹,血符直接出现在太阴尸的胸口上,仿佛直接落音在血肉上一般,使得木勾真人的身形为之一僵。 李玄都趁此时机,在一瞬间倾力递出七剑。 这七剑所攻并非要害,因为只要不毁去尸丹,那么寻常意义上的要害并不能致命,所以李玄都出剑所攻之处,均是各处关节,意图让木勾真人无法自如行动,尤其是脊椎部位,寻常阴阳术士降伏僵尸,用枣核制成的木钉打入僵尸的脊髓之中,可以使其暂时无法行动,所以李玄都七剑中的最后一剑便是他身形急掠至木勾真人的身后,直指其脊椎。 不过再次出乎李玄都的意料之外,其脊椎竟是刺之不动,以“人间世”之锋芒和“逆天劫”之杀力,只能勉强刺入半寸不到,反而是再次激起木勾真人的凶性,它竟是强行冲破颜飞卿的符箓禁制,横臂伸手,将李玄都扫飞出去。 李玄都的后背轰然撞在墙壁上,砸出一圈裂纹,从墙上滑落之后,又吐出好大一口鲜血,实在是伤得不轻。 好在是李玄都的前几剑已经建功,使得它双腿失去行动能力,未能及时追击。 第一百零六章 殿内死战 颜飞卿也是果决之人,立刻咬破舌尖,吐出一口“真阳涎”,以精血再画一道“真阳镇煞符”。 符成之时,在木勾真人的头顶之上生出一道血色符箓,强行镇压。 苏云媗身形向前越出,手中的“妙法莲华”递出,一剑刺穿了木勾真人的胸口。 不过木勾真人毕竟不是普通僵尸可以相提并论,甚至已经超脱了太阴尸的范畴,被一剑穿胸之后,从伤口中涌出无数黑气,同时还伴随着腥臭无比的黑水,“真阳镇煞符”在这些黑雾和黑水的侵蚀之下,立时消融,使得木勾真人重新恢复行动能力,苏云媗不得不拔剑身形后掠,然后就见这些黑气蔓延至木勾真人的脚下,凝结成一团黑云,托着他凌空飞起。 这时李玄都也捂着胸口摇摇晃晃地站起,苦笑道:“关键还在于尸丹。” 颜飞卿脸色凝重,又从腰间的“乾坤袋”中取出五道符箓捏在手中,就像握了一把展开的五档折扇,然后甩手掷出,五道符箓在木勾真人的五方方位悬停,分别对应金、木、水、火、土五行。 颜飞卿伸手虚画,就见在五道符箓之间,生出五线连接,勾勒出一个五角形,每一条线都穿过木勾真人的身躯,于是木勾真人便刚好处在这个五角形的中心位置。 颜飞卿轻念了一个“缚”字。 五道符箓骤然收紧。 苏云媗轻轻吐纳一气,手中的“妙法莲华”上绽放出七彩光泽,再次递出一剑,直指木勾真人的胸口和小腹之间位置,此处即是尸丹所在。 与此同时,李玄都也从“十八楼”中取出“白骨妙华尊”,化作一道白影,出现在木勾真人的身后,五指并拢如剑,朝着其后颈位置刺下。 前后夹击。 在这个时候,动弹不得的木勾真人再次张口,吐出自己尸丹,化作一颗流星,直打苏云媗的面门。 如果被这一下击中,且不说生死,在尸丹和尸气的强烈腐蚀之下,苏云媗的一张俏脸算是彻底毁了,女子爱美乃是天性,所以她没有一丝一毫的犹豫,直接收剑回防。 至于“白骨玄妙尊”,固然是上等法宝,如果是在藏老人的手中,想来是可以重伤木勾真人,可现在由李玄都驾驭,至多发挥出二三成的威力,这便是境界高的好处,虽说境界高不完全等同于战力高,但有些事情,必须要境界足够之后才能去做。 木勾真人只是伸出手臂向后一抓,像抓虱子一般将“白骨妙华尊”捏在手中,然后直接将其丢飞出去。 “白骨妙华尊”轰然陷入殿墙之中,虽然以其坚固而言,不算什么,但在一时半刻之间也难以动弹,需要缓慢恢复气机。 眼看着颜飞卿以五道珍贵符箓造就的一方牢笼已经是摇摇欲坠,而苏云媗又被尸丹纠缠,李玄都一咬牙,右手提剑,以左手的食、中二指并拢作剑指,在自己的眉心、檀中、丹田各点一下。此法名为“借势法”,并不在“玄微真术”的九法之中,而是李玄都以“玄微真术”和“北斗三十六剑诀”为基础自创得来,道理也很简单,便是以剑气强行刺激自己的上、中、下三大丹田,使得体内气机暴涨,属于拼命的法门,极为凶险,一个不慎之下,便是死在此法之下也不是不能,故而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不可轻易动用。 在李玄都点完三指之后,脸庞上骤然涌起一股病态的血红,不过体内气机却是一涨再涨,已经隐隐逼近颜飞卿和苏云媗二人。 然后李玄都身形一闪而逝,出现在木勾真人的背后位置,全力催动“人间世”中的“逆天劫”剑气,一剑狠狠刺入其后颈位置。 木勾真人的身形凝滞稍许。 下一刻,它狂性大发,以婴孩的声音怒吼一声,震得殿内有灰尘簌簌落下,然后强行挣脱开五道符箓的束缚,不顾刺入体内的断剑,强行逆转身形,扑杀李玄都! 而李玄都却是不退反进,一剑劈出。 转瞬之间,木勾真人轰然坠地,额头位置出现一丝血线,有黑水慢慢渗出。 藏老人肯定无法想到,由太阴尸炼化而来的“阿修罗”,竟是会被一个玉虚境的后辈一剑斩落。 李玄都如影随形,以“人间世”指指点点。 木勾真人身上出现无数细微伤口,其中有丝丝缕缕的黑气不断逸散。 此刻堪称是李玄都的剑术极致,既不让木勾真人近身,又次次出剑留伤,两者之间始终维持在二尺断剑的距离。 招招点到为止。 现在神智只是相当于十岁孩童的木勾真人很快便被如此不厌其烦的“点到为止”给耗尽了耐心,开始强行近身李玄都,与他开始一场快到极点的近身搏杀,“人间世”在它身上留下的伤口越来越深,但是他也距离李玄都越来越近。 当它终于突破这短短的二尺距离时,一把扼住了李玄都的咽喉,便要扭断他的脖子,不过李玄都要比它更快一步,“人间世”直接将其拦腰斩断。 木勾真人的上半身悬空,仍旧是死死扼住李玄都的脖子,可分离出去的下半身却已经跪倒在地。 两人脚下的地面,支离破碎。 李玄都伸手握住木勾真人的手腕,把它的手掌一点一点地从自己的脖子上拿下。 刚才的胜负就在毫厘之间,只要再稍稍快上半分,它就能扭断李玄都的脖子。 不甘到极点的木勾真人以婴孩声音放声尖叫,然后用另外一只手朝李玄都的太阳穴拍来。 李玄都侧头躲过,然后一剑削去,竟是将木勾真人的五官全部剥落,只剩下五个血洞往外冒出丝丝黑气。 若是换成普通人,遇到如此伤势,自然是死得不能再死,可对于已经非人之属的木勾真人来说,这些都不算致命伤势,只要尸丹不灭,那它便可以不断再生,所以此时它只是瞧着凄惨,实际上仍旧有一战之力。 李玄都对此也心知肚明,所以在这一爪之后,他还是要再出一剑。 这一剑要将其头颅斩下,就算不能将其灭杀,也要使其失去反抗能力。 只要他能顺利出剑,就可以颠倒战局。 就在此时,只剩下五个血洞的木勾真人再次张口一吸,原本正在与苏云媗纠缠的尸丹倒飞而回,被它吞入腹中。 然后已经跪倒在地的下半身再次站起,与悬空的上半身重新连为一体,接着它竟是主动断开手腕,挣脱李玄都的控制,向后飞去。 一瞬之间,被李玄都握住的那只手掌迅速腐烂,然后化作一团黑水,缓缓流淌。而木勾真人的面皮和断手则是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重生,焕然如新。只是此举对于它来说,消耗也是颇大,原本环绕身周的黑气变淡许多, 李玄都的手掌被黑水腐蚀得嗤嗤作响,白起升腾,不过他恍若未觉,而是微微沉思。 另外一边,颜飞卿已经趁此时机布下一座符阵,由八道“纯阳破煞符”组成,几乎是他所有的家当,而且驾驭如此一座符阵,对于他而言也是极大的消耗。 符阵名为“八阳阵”,与“十八冥丁”有异曲同工之妙,本是要以八个活人为八处阵眼,聚集阳气,最好是八位血气旺盛的武道高手,只是不伤人性命,此时没有活人,颜飞卿便用了八道“纯阳破煞符”作为阵眼,阵成之后,立时生出一股实质的红光,热气扑面,仿佛是一轮红日升起。 原本阴气弥漫的大殿之中,瞬间阴阳逆转,阳气压过了阴气,而阳气之盛,更是让人生出一股燥热之意,与先前的阴寒截然相反。 木勾真人被这红光照耀之后,身上竟是有黑烟升腾,隐隐有焦味传出,惨嚎不止。 第一百零七章 合力伏魔 颜飞卿体内的气机如大江东去,迅速被符阵吞没,而殿内的阳气也越来越重,几乎要到了活人都难以承受的地步。 阴气极重之时,可以生出水滴寒霜。而阳气极重之时,便会生出烈火。 此时木勾真人的身上便像是被泼了一层油,火焰越烧越烈,使它变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火人。 颜飞卿的额头上渗出汗水,沉声道:“贫道只能坚持一炷香的时间,” 另一边,李玄都的额头、手臂、手背、脖颈上都有青筋暴起,这便是“借势法”的反噬作用了。 两名男子可谓是尽了全力,现在就要看苏云媗这名女子了。 只见她举起手中的“妙法莲华”,左手的食、中二指并拢,在剑身上一抹而过。 一瞬之间,有无数剑影出现在她的身后,一柄紧挨着一柄,七彩光华流转,就好像是孔雀开屏。一眼望去,足有六七百柄。 苏云媗是头一次御剑如此巨大规模,且不提手法生疏凝滞,已经是用出了全力,事到如今,别无退路,苏云媗不顾两耳的耳孔中有鲜血流淌,右手中的“妙法莲华”并不实在出剑,而是作指挥之用,左手掐剑诀。 这位慈航宗的仙子将手中长剑指向木勾真人,轻声道:“一剑大势至。” 道家有三清之说,佛家有横三世佛,分别是:东方净琉璃世界药师王佛,左右肋侍分别是日光菩萨和月光菩萨;中央婆娑世界释迦如来佛祖,左右肋侍分别是文殊菩萨和普贤菩萨;西方极乐世界阿弥陀佛,左右肋侍分别是观世音菩萨和大势至菩萨。 慈航宗的“慈航普度剑典”出自西方极乐一脉,在“千剑观音”之后,即是“大势至”。 此剑如其名,刹那大势至。 苏云媗的双袖飘荡,猎猎作响。 将近七百剑影,齐齐掠向木勾真人,密密麻麻汇聚如同飞羽密集攒射。 殿内顿时犹如凝滞静止,唯有剑动。 木勾真人的身形瞬间被无数剑影所淹没。 能在江湖上谈及“剑道”二字的,只有两家,一家是东海清微宗,一家是南海慈航宗,而两家对于剑道的理解一直存有争议,清微宗认为剑道讲究纯粹二字,剑是凶器,剑术就是杀人术,不能在剑道之中掺杂太多其他杂念,或是天道,或是轮回,或是出世入世,或是王道霸道,都不必,剑道只是存乎一心,为人所用,也因人而异。可慈航宗认为剑道乃是救人之用,又有出世之剑和入世之剑的区别,与清微宗截然不同。 简而言之,慈航宗重剑意而轻杀力,练剑先修心,清微宗重杀力而轻剑意,练剑先修力。 这一剑,已经是苏云媗的全力出手,将入世剑的“千剑观音”和出世剑的“一剑大势至”融汇于一炉之中,将苏云媗的剑道造诣展现得淋漓尽致。 剑影过后,木勾真人仿佛被千刀万剐,皮肉尽无,只剩下一副骨架,不过在骨架上还残留血丝,显得格外渗人。 此时没了皮肉的阻挡,可以清晰看到在它的胸腹之间悬有一颗漆黑丹丸,周围有浓稠黑气包裹环绕,便是尸丹。 不过再仔细看去,就会发现在木勾真人的周围还悬浮着许许多多的黑色血珠,颗颗分明,饱满晶莹。 砰!血珠炸裂,化作雾气。 血雾弥漫,散而不乱,最终凝聚成九条碗口粗细的黑红巨蟒,尾部悉数凝聚于木勾真人的背后,仿佛九条尾巴在空中游曳不止,被九根红蛇绕体的木勾真人摊开已经化作白骨的双臂,以婴孩的声音仰天怒吼,蕴含着无穷无尽的愤怒和仇恨。 九条血蟒尽数伸展,袭向将它困住的符箓。” 下一刻,八道“纯阳破煞符”砰然炸裂。 “八阳阵”也随之被破去,在阵破的那一瞬间,颜飞卿的脸色骤然一红,“哇”的吐出一口鲜血,整个人的气息迅速萎靡下去,不过与此同时,也有铺天盖地的阳气汹涌而至,木勾真人受其反噬,白骨上开始出现丝丝裂纹。 只是木勾真人张口一吸,直接将环绕在自己身周的九条血蟒吸入口中,然后它再次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生出血肉。不过此时的它已经等不到重新复原如初,因为每一次重生血肉,都会耗费大量气机,若是再来几次,它便要陷入沉睡之中。 没了“八阳阵”的束缚,木勾真人卷起滚滚黑烟,直奔苏云媗而来,所过之处,黑气翻涌。 此时苏云媗刚刚递出一剑,正是最虚弱的时候,颜飞卿又受“八阳阵”的反噬,同样受创严重,李玄都只能深深吸一口气,强行运转“聚势法”,将自身气机提至极致,然后挡在苏云媗的身前,与木勾真人轰然撞在一起。 双方一触即分。 木勾真人向后倒滑出去,只有血肉而无皮膜的身躯鲜血淋漓,李玄都虽然站立原地不动,但是气机紊乱,脸色薄如金纸。 木勾真人一双血眸死死盯着李玄都,口中发出意味不明的婴孩啼叫声音。 李玄都吐出一口浓重死气,好在此时殿内的阴气已经被颜飞卿的“八阳阵”一扫而空,此时可容他再吸一口活气。 一气上昆仑,登顶见玉虚。神游觅紫府,何处不玄都? 在此等险境之中,李玄都再次封闭自己的各大窍穴,使得窍穴中的气机涌入经脉丹田,可如此一来,便也没了“漏尽通”的体魄。 李玄都的二师兄曾经对他说过,若是他一味以“借势法”、“漏尽通”等手段糟蹋体魄,那么终有一天是要还的,说不定就会壮年早逝。 李玄都认可这个道理,但是真正到了江湖上,却是身不由己,因为不这样做,就会死。 现在也是如此。 借助两大手段终于将自己的修为拔升至近乎归真境九重楼的地步,已经有了当年八成实力的李玄都,手执断剑,断剑上再生剑芒,补全另外半截断剑,一如当年的紫府剑仙。 木勾真人有了片刻的犹豫,双眼依旧死死盯着李玄都,喉咙中发出压抑的婴孩嗓音,如指甲磨石,又像是活尸啃食血肉,难听异常,让人心中难受异常。 不过最后还是兽性本能战胜了人性理智,再次朝李玄都冲来。 此时的木勾真人经过连番大战之后,又被“八阳阵”反噬,已经显现颓势,只有全盛时的五成实力。 李玄都将手中的“人间世”高高抛向空中,然后翻手从手腕上的“十八楼”中取出一方玉盒。 木勾真人猛地止住身形,竟是对这个玉盒生出几分畏惧。 李玄都捏碎玉盒,露出其中的物事,竟是一颗火红色的珠子,被李玄都握在掌中,将他手掌的皮肤灼烧得嗤嗤作响,很快便有焦味传出。 不过李玄都却浑然不觉一般,开始猛然前冲。 木勾真人面对李玄都,一反常态,竟是不断后退,最终退至内殿的角落退无可退时,这才狂性大发,欲要反击。 就在此时,李玄都抛出的“人间世”开始下坠,就这般直直刺向已经避无可避的木勾真人,透过天灵,刺穿头颅。 这一剑不足以杀死木勾真人,李玄都的杀招也不在于此,这一剑只是牵制而已,将木勾真人死死钉在原地。 真正的杀招在于李玄都手中那颗火红色的珠子。 这颗珠子名为“凤凰胆”,大小如眼珠,通体红如火,补阳去阴,万毒不侵,尤克阴物。 李玄都将这颗“凤凰胆”生生压入木勾真人的眉心之中。 环绕其身周的黑气在这一瞬间静止,然后开始缓缓消散。 片刻后,木勾真人双眼中的黑火淡去,头颅低垂,如一堆烂肉一般瘫软在地。 第一百零八章 天师地师 道门证道长生的大成之法,有阳神大道,有金丹大道,有三清真传之法,有斩三尸妙术,林林总总,分散于各大宗门之中。 木勾真人的“太上丹经”便是大成之法,有望证道长生,而正一宗除了“五雷天心正法”之外,还有太上道祖传下的“三清真法”,其中奥妙无穷,传闻修炼极致之后,可得太上道祖的“一气化三清”之法,世人不知其所以然,道祖传道又语焉不详,故而使世人纷纷云云,如坠云里雾里。 又说大道三千,旁门八百。故而在旁门证道之法中又有了“斩三尸拔九虫”之术,修炼极致之后,虽不能一气化三清,但却能修炼出三尸元神。 当今江湖,大天师得“三清真法”,地气宗师得“三尸妙术”,一者是为玄门正宗,一者是为旁门巨擘,难分高下胜负。 仅仅是一尊三尸元神便让素来眼高于顶的皂阁宗宗主藏老人汗流浃背,可见一斑。这尊三尸元神在离开北邙山的范围之后,一路向东,来到北芒县城,然后身形不再模糊不定,而是化作一个普通书生模样,看上去大概三十余岁,满身上下都是遮掩不住的穷酸气,满脸都是郁郁不得志的神情,好似天底下所有人都欠了他一个金榜题名,踉踉跄跄地走在稍微有了些人气的街道上。 此时的北芒县城刚刚经历了一次大劫,虽然百姓们震惊于县衙被毁而有些人心惶惶,但还不到弃城而逃的地步,至于什么“三炼”大阵,在他们的认知中是从未存在过的东西,可能他们一辈子都不会知道曾经发生了什么,不会知道是谁想要谋害他们的性命,又是谁舍了性命救下他们。这些大概只会存在于一些真假难辨的江湖传闻之中,被后人当作奇谈怪闻。 三尸元神所化的书生走在街上,有几个趁着人心惶惶出来“发财”的青皮无赖,想要翻墙去一家富户里顺手牵羊,刚好被书生看了个正着,几个青皮对视一眼,来到书生面前,故意撸起袖子露出手臂上的狰狞纹身,对着书生恐吓一番。书生没有出手教训这几个青皮,犹如一尊没有火气的泥菩萨,唯唯诺诺。 须知如今天下之间,真正能与他相提并论的也就只有一个大天师而已,而在邪道十宗之中,他便是当之无愧的幕后主宰,以至于当初他扶持澹台云登上圣君大位时,有很多十宗中人都在暗自揣测这位地师大人是要玩一出挟天子以令诸侯的把戏。好在后来澹台云成功登上老玄榜,这个圣君名号才算名副其实,可就算如此,澹台云仍是以师礼待之,足以见得其地位是何等崇高。 有句话叫做:“不识神仙在眼前。”这满城之人,看到这么一个落魄书生,谁会想到他就是堂堂地师的三尸元神之一? 世人皆知皂阁宗之所以能东山再起,乃至于现在还能压过道种宗一头,皆是因为阴阳宗的扶持,所以这次藏老人之所以不敢出手,徐无鬼的这次出面十分重要,若是没有徐无鬼的一番言语警告,藏老人哪怕已经元气大伤,仍是会拼着伤上加伤而强行出手,因为这是一笔稳赚不赔的买卖,哪怕事后引得大天师震怒,也仍旧如此。因为只要那尊“阿修罗”只要吃掉那三位俊彦之后,不但能立即晋升为“大阿修罗”,甚至又重新有了晋升“阿修罗王”的可能,只要假以时日,藏老人未必不能培育成一尊可以媲美天人造化境的“阿修罗王”,简直是木勾真人再世,这是何等助力?这是他想要杀掉李玄都等三人的根本原因。 不过换成悟真,就不一样了,击败悟真容易,想要杀他可就难了,藏老人对于这个自己全盛时也未必能怎样的乌龟壳,没有半点兴趣。 至于徐无鬼不愿藏老人如此行事的原因,其实也不难猜,阴阳宗在皂阁宗身上投入的大量心血,如果藏老人杀掉了李玄都、颜飞卿、苏云媗三人,势必会引来正道的大举报复,首当其冲的便是皂阁宗,藏老人可以躲起来,皂阁宗可没法一走了之,多半要毁于一旦,等同于阴阳宗的多年付出全部付之东流,所以徐无鬼才会出面警告藏老人。 藏老人虽然极为不甘,但无奈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只能想出个折中取巧的办法, 自己不出手,只留下木勾真人,既然你们正道中人要除魔,那便由着你们除魔便是,谁也没逼着你们,若是输了,那便是你们本事不济,可怨不得旁人。 对于这个不是办法的办法,徐无鬼默许了,他只是保全皂阁宗,并非是保全那三个年轻人。 当徐无鬼来到已经变成废墟的县衙前时,停下了脚步,此时的县衙只剩下两个石狮子还算完好,而在石狮子头顶上,盘坐着一个小道童。 小道童手里捧着一本《太上感应篇》,正在细细翻看,就像一个刚刚开始学道之人,半点也看不出他在前不久还传授给别人一部完整的《太上丹经》。 落魄书生望着小道童,语气平淡道:“大天师,我该做的事情已经做了,你该做的事情呢?” 小道童放下手中的书卷,微笑道:“自然也做了,你且放心,他们会平安抵达蜀州天苍山,然后见到万寿真人。” 书生点了点头,道:“不愧是正道魁首大天师,手腕了得,竟是没有让那小子生出半点疑心,若是换成我来做,恐怕就不能如此自然而然,总要留下些痕迹,姓沈的小孩子兴许瞧不出什么端倪,却难保不被老的看出破绽。” 小道童笑了笑:“地师过誉了,只是你我地位身份不同而已,与手段并无太大干系,若是换成你在我这个位置,也好做,换成我在你那个位置,也难做。” 落魄书生问道:“大天师,我想知道你所求为何?” 小道童反问道:“我也想知道你这位堂堂地师所求为何。” 落魄书生摇了摇头道:“总不会是为了一个所谓的天下苍生。” 小道童笑而不语。 两人很有默契地不再去提及此事,书生转而说道:“你我不是一路人,这次合作也不过是顺应前人们的惯例而已,合作之后,便是你我之间的对弈了,不知大天师准备如何了?” 小道童道:“已经落子,只等地师的手段。” 书生一笑道:“好极,那不知大天师是否还要留在此地继续观棋?” 小道童摇头道:“我还有其他事情,就不在此地久留了,而且弈棋一道,都讲究一个落子无悔,看与不看,并无分别。” 书生点头道:“既然大天师如此说了,那我也不好在此久留了,这便返回西京。” 小道童故作讶异道:“西京?去西京做什么,难道不是去蜀州?” 书生道:“蜀州是要去的,但不是现在。” 小道童从石狮子上一跃而下,认真问道:“徐先生,可要贫道送你一程?” 书生摇头道:“不敢劳烦大天师。” “还是要送的。”小道童一挥袖,天空骤然一暗,有积雨阴云汇聚而来,而在雨云之中,又隐隐传出闷雷阵阵。 书生轻叹一声:“大天师这是要执意好人做到底啊。” 小道童没有说话。 下一刻,一道水桶粗的雷光骤然而落,接天连地。 雷光之后,再不见书生的身影,只余一个面无表情的小道童,他背负着双手,仰头看天:“一从大地起风雷,便有精生白骨堆。” 话音落下,有风呼啸,沉闷的雷声连成一片,然后上空的雨云骤然一暗,无数雨丝自暮色的天空上倾盆而下。 第一百零九章 山摇地动 在北邙山北麓有一方碧湖,湖如其名,碧绿一片,绿得让人发慌,根本看不清湖下到底有什么,而且在湖边还有许多动物的残骸,所以长年无人靠近这座湖,更不会从这座湖中取水。 不过此时却有人在湖畔便扎营,开始生火做饭,只是没有从湖中取水,而是自带了水囊。 这些人中隐隐以一名中年汉子为首,他盘膝而坐,膝上横了一把刀鞘上满是伤痕的腰刀,看得出是个老物件,应该有些年头了。他伸手抚过刀鞘,然后缓缓拔刀出鞘三寸,绽出一抹寒芒。 汉子用指肚轻轻抹过刀锋,喃喃自语道:“三尺刀在手,不知何时方能屠戮天下?” 一刀在手,汉子的气态浑然一变,从他身上生出一股尸山血海中摸爬出来的无形杀气,瞬间漫过了整个碧湖。 在他身边的众多随从全部噤若寒蝉。 汉子摇头一笑,杀气骤然散去,这才让那些随从松了一口气,继续各行其是。 忽然之间,一道巨大的血色光柱冲天而起,一直冲入天空上的黑云之中,远远望去,就像一条细细的红线连接起了天地。 这一行人都注意到了天上的异象,一起向上望去。 汉子也眯着眼睛抬头望去,神情渐渐凝重。 片刻之后,他将手中已经出鞘三寸的长刀重新归鞘,然后缓缓起身,将长刀悬于腰间。 有属下轻声问道:“将军?” 这名中年汉子缓缓开口道:“正道中人和皂阁宗决战了。” 属下又问道:“那我们?” 汉子说道:“按照计划行事。” 属下点头道:“请将军放心,属下都已经安排妥当。” “这就好。”汉子伸手按住腰间的刀柄,缓缓前行。行走之间,依稀可见在其衣袍之下是一副青铜甲胄,没有多余的兽头装饰,只有细密甲片,并不臃肿,十分贴身。 …… 长生宫丹殿的内殿之中,李玄都伸手刺入木勾真人的体内,将那颗尸丹取出。 虽说只要尸丹不灭,木勾真人便能不断再生,但是只有一颗尸丹而无躯体,也算不上太阴尸。此时太阴尸的躯壳被李玄都以凤凰胆镇压,那尸丹便再无反抗之力。 李玄都将尸丹握在手中,出乎意料之外,竟是没有太多污秽之气,只有纯粹的阴气而已,而且还如心脏一般微微跳动,似如活物。 李玄都将这颗尸丹紧紧握住,然后又伸手拔出刺在木勾真人头顶位置的“人间世”,终于支撑不住,坐倒在地。 先前一番大战,他连续用出“逆天劫”和“借势法”, 后又封闭窍穴,已经是不堪重负,能够坚持到现在,殊为不易。 李玄都盘膝坐下,开始平复体内的躁乱气机。 颜飞卿来到李玄都的身后,从“乾坤袋”中取出一枚“紫阳丹”,递到面前。 李玄都没有客气,伸手接过之后,直接吞入腹中。这次的“紫阳丹”比之上次又有不同,显然是品质更高一筹,入口即化,几乎不用如何刻意炼化药力,便能感受到一股暖流沿着正经十二脉和奇经八脉游遍全身上下,四肢百骸无不畅快,每一个毛孔都仿佛张开了一般,使得李玄都的身周隐隐有紫色气息氤氲蒸腾。 这一战,三人赢得实在是侥幸,如果没有那颗天然克制阴物的凤凰胆,到底谁胜谁败还不好说。就算能赢,恐怕三人中也要有一两人被留在此地。 片刻功夫后,李玄都重重吐出一口浊气,体内气机渐渐趋于平稳。 他转头望向另外两人,颜飞卿和苏云媗相较于李玄都,只是气机损耗严重,还谈不上什么伤势,早已比李玄都更先一步调息完毕。 虽说三人此时还算不上恢复如初,但也有了各自巅峰时的六七成实力,不敢说再去杀敌,勉强算有自保之力。 苏云媗指向那摊被凤凰胆强行镇住的血肉,问道:“太阴尸的躯壳如何处置?若是放任不管,日后怕是要生出事端。” 颜飞卿望了眼李玄都手中的尸丹,道:“无妨,只要取走了尸丹,就算日后有人取走了凤凰胆,这些血肉也难以复原,就算勉强复原,也不过是一具普通行尸走肉而已。不过如果现在就取走凤凰胆,在尸丹的牵引之下,太阴尸便会立刻复原。” 苏云媗是何等心思玲珑之人,立刻就明白了颜飞卿的话外之音,笑道:“如此便要让紫府损失一颗千金难买的凤凰胆了,好在还有一颗尸丹补偿紫府,算是聊胜于无吧。” 若论凤凰胆和尸丹两者的价值,明显是尸丹更为难得,有延寿续命的妙用,李玄都损失一颗凤凰胆,得到一枚尸丹,无论怎么看都是他更赚一些,可经由苏云媗一说,却好像李玄都吃了大亏一般,倒是让他有些不好意思了。 李玄都正要说话,他们脚下忽然传来一声巨响,然后便开始剧烈摇晃,整个大殿以肉眼可见的幅度颤抖着,哪怕支撑的巨柱是以黄铜铸造,此时也发出不堪重负的声响。 三人立时大惊,要知道这座长生宫本就是在地下深处,而他们所在的丹殿又是在长生宫的地下,而五行遁术禁绝,若是此地塌陷,他们就算有天大的神通也逃不出去。 颜飞卿脸色凝重道:“是长生宫的地下符阵,当初就是这座符阵使得长生宫从地上沉入地下,现在看来,此阵竟是与木勾真人息息相关,在取走尸丹之后,也就等同是木勾真人彻底死了,继而触发符阵,要将整座长生宫毁去。” 李玄都震惊道:“这木勾真人竟是如此狠毒。” 另外一边,苏云媗一剑刺在内殿的青铜大门之上,以苏云媗的剑道修为和“妙法莲华”之利,竟是只留下了一道剑痕,苏云媗摇头道:“门被封住了。” 就在此时,门外传来砰砰巨响之声,李玄都三人可以清晰看到青铜大门上凸显出一个个掌印,显然是有人在外面以手掌拍击大门。 苏云媗的脸上有了几分喜色:“这儿要塌了,应该是皂阁宗之人已经逃走,这是悟真大师在猛击大门。” 只是不等三人高兴多久,山体开始彻底垮塌,巨大的轰隆声从殿外传来,使得整座丹殿再次开始摇晃,同时闷雷般的轰鸣声响彻不停,继而这股堪比佛门“狮子吼”的巨大音浪在大殿中反复震荡,使得身在殿内的三人耳膜欲裂,甚至五脏六腑都受了不轻的伤势。 待到各种杂乱声音渐渐停歇,整座大殿已经扭曲得不成样子,在这股人力和自然之力合力之下,两扇青铜大门直接被强行糅合在了一起,就像是两张宣纸被揉成一个纸团,就算是悟真这位太玄榜第七人,也不能打开,而且在刚才天崩地裂的威势之下,悟真也必然要先保全自己性命,此时是否还在殿外,也不好说了。 殿内的三人面面相觑。 谁也没有想到,他们这次除魔之行,没有死在太阴尸的手中,没有死在藏老人的手中,难不成要被活活困死在这里? 过了许久,李玄都缓缓开口道:“不幸中的万幸,南柯子道长他们应该已经撤出去了。” 苏云媗轻轻一叹,没有说话。 颜飞卿闭目感受片刻,说道:“符阵虽然自毁,但是其威力还未完全散去,仍旧是阴阳紊乱,五行禁绝。” 然后他从“乾坤袋”中取出一道“乾坤挪移符”:“这是家师给我的一道保命符箓,可以在一定程度上无视阴阳五行,强行破开两界间隙‘借路’而行,可在如今的情形下,到底会把我们挪移到哪里去,却是不好说了。” 第一百一十章 深埋地下 到底用不用这道符箓,是个问题。 未知,意味着不可测,意味着冒险,虽说江湖本就是一场冒险,但是在许多时候,自己可以把握自己的命运,于是就有了“艺高人胆大”这句话。 让普通人越过一条丈余宽的沟壑,必然要心生惧意,因为有可能掉下去,而换成一个身手不错之人,则不会有丝毫害怕,不是后者已经做到了无畏无惧,更不是他的胆子比普通人更大,只是因为他知道自己必然可以跃过去。 三位正道俊彦敢于深入此地行除魔之举,不是他们堪破了生死,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而是综合了各自的境界修为、法宝功法、师门人脉之后,他们认为自己大概率可以胜,在胜的同时还可以生。就像行军打仗,不打无把握之阵,不到万不得已的境地,谁也不想去背水一战。 于是三人尽皆沉默。 过了许久,李玄都缓缓开口道:“虽然看不到外面的情形,但是根据刚才的声势判断,这座长生宫所在的大墓应该是塌了,就算只是坍塌了大半,也足以将我们彻底埋在地底,其上压着的沙石又何止亿万。当年我路过开化府,曾经遇到过一次铜矿坍塌之事,这种因为外力而导致的崩塌,不比经过数百年的自然沉降,必然会造成极多空隙,就算想要开挖救人,也有再次坍塌的危险,所以不管是外面的人想要下来救我们,还是我们自己向上挖去,最大的可能都是被直接活埋。” 说到这儿,李玄都指了指那两扇已经不成样子铜门,道:“先不说我们能不能将其打开,就算可以勉强打开,最大的可能便是再次坍塌,上方落下的泥土和乱石将这儿彻底堵死。也有可能是我们费劲千辛万苦打开了门,却发现外面早已被彻底堵死。” 苏云媗从须弥宝物中取出几道“子符”,道:“先前玄机已经说了,因为符阵的缘故,此地阴阳颠倒,五行禁绝,而且长生宫本身就篆刻有许多符箓铭文,有‘禁法’之效,所以其他传讯手段都已经无用,只有‘子母符’还能勉强一用,不过最多就是报个平安,让上面的人知道我们还活着而已。” 颜飞卿沉默了,过了许久方才说道:“按照紫府的说法,就算没有这符阵的干扰,五行遁术恐怕也离不开此地,五行遁术共有九重,就拿‘土遁’来说,入门一重不过是感应气息变化,二重是修炼自身气息与土行相合,直到三重,才能穿过尺余厚的墙壁,也就是‘穿墙术’,四重可以勉强遁地,却不能移动,第五重才能遁地而行,速度也是极慢,如今我们在地下不知几百丈之下,想要用土遁来去自如,非修炼到第九重不可。” 说到这儿,三人又都沉默。 李玄都是纯粹武夫,只会一些不入流的小戏法,苏云媗稍好一些,可也强的有限,就算是颜飞卿这个方士出身的,也未能将“土遁”修炼至极致。如此一来,这条路算是彻底绝了。 接下来三人又将大殿搜寻了一番,没有其他收获,眼下唯一的出路就是动用“乾坤挪移符”了。 李玄都将“白骨玄妙尊”等物品全部收回“十八楼”中,然后与苏云媗一左一右站在颜飞卿的左右两侧,颜飞卿从“乾坤袋”中取出一块白玉制成的符箓,比起他先前所用的“太阴匿形符”还要好上许多。 颜飞卿嘴唇微动,默念了几句口诀之后,就见白玉上许多的纹路开始自行亮起,然后不断延伸,最终连接成一个完整的古篆字符。 颜飞卿松开手掌,这道符箓竟是自行悬空,接着颜飞卿伸手一点,符箓骤然破碎。 三人眼前的空间在这一瞬间也如镜子一般碎裂成无数碎片,在碎片之后则是无尽的漆黑。 …… 南柯子刚刚率领那些正道中人退出墓道不久,便是一阵地动山摇,山石滚落,大地开裂,不远处的一座山峰甚至直接被拦腰折段,仅仅是山石落地的声音,就好似是地动一般,好在陆夫人为了防范大墓吞人,特意选了一块平整开阔地,地面夯实,倒是没有什么损伤,顶多是摔了几个跟头。 南柯子不由好一阵后怕,若是山塌之时,他们这一行人还在墓道之中,那么多半要被生生活埋,不过在后怕之后,他便猛然惊醒,还有四人进入了长生宫。 南柯子忍不住一拍大腿:“祸事了!颜掌教、苏仙子、李先生、悟真大师还没出来呢。” 数百名正道人士尽皆沉默。 然后望向已经整个向下塌陷下去的所在,谁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若是四位都死在了里面,那江湖上可要掀起好大一阵波澜,也不知道老天师会不会迁怒于他们这些人,本来是想着结下点香火情,这下倒好,香火情没有,怕是还要吃挂落。 陆夫人用烟杆敲了敲自己的额头,一向喜怒不形于色的她也有些慌乱了,喃喃道:“应该不至于如此,应该不至于如此才是。” 苏云姣更是眼圈红了,双手紧紧捏着自己的衣角,却又拼命地咬着嘴唇,努力让自己眼眶里的泪珠不滚落下来。 南柯子就像是热锅上的蚂蚁,背负着双手,开始在原地来回转圈。这件事本来无论如何也不至于落到他的头上,就算是有人折损在皂阁宗的手中,其他几人都会顺势去善后,比如说颜掌教遭遇了不测,那还有苏仙子和悟真大师,自有他们去跟正一宗分辨,若是苏仙子遭遇了不测,便由颜掌教去慈航宗说理,如今四位都遭遇不测,日后各大宗门问起来,还不是要落到他的头上。 “陆夫人!”南柯子猛地停下脚步,省了过来,望向陆夫人:“陆夫人,你可得拿个主意。” 陆夫人望向那处已经彻底塌陷如一个“大碗”的地方:“妾身一个妇道人家能有什么主意。” “我的陆夫人!”南柯子急声道:“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有闲心扯这些。” “且不说这几位未必就是死了。”陆夫人收回视线,慢慢望向了南柯子:“就算真的死了,这笔账也是要记在皂阁宗的头上,老天师有什么火气,朝皂阁宗发去。” 听到这话,南柯子一下子冷静下来,思量道:“是了,此事因为皂阁宗祭炼邪法而起,若是有错,那也是错在皂阁宗。” 不过话虽如此,可世上还有“迁怒”一说,于是他又望向那处塌陷之地,又问道:“那眼下呢?这四位眼下还都生死不知,我们总不能干看着,总要做些事情。” 陆夫人摇头道:“如今这个局面,仅凭我们怕是无能为力。” 南柯子又道:“这座墓有些古怪,墙壁十分坚硬,能抗得住颜掌教的一剑,要不派些人手挖一挖?兴许底下还没有完全塌陷。” 陆夫人精通望气地理,还是摇头道:“人力如何与天地之力相比?再硬的墙也支撑不住,所以这个时候万不能挖,真要动手去挖,那才是害了他们,兴许悟真还能够安然无恙,可另外三人却要十死无生。” 南柯子哑然,片刻之后,语气比之方才诚恳了许多,说道:“陆夫人您给拿个主意?” 陆夫人这次没有推诿,直言道:“妾身真不是故意推脱,只是遇到了这种从未遇到过之事,妾身也是无法可想,更是无计可施,只能静观其变,兴许还能有变数也说不准。” 南柯子长叹一声:“既然陆夫人都如此说了,那也只能如此了。” 第一百一十一章 寒霜覆草 北邙山何其大,一行人离开了碧湖,继续北行,地势渐高,气候也变得严寒起来,寒霜覆枯草。 衣袍下穿着宝甲的中年汉子走在队伍的最前方,面无表情。 他们从碧湖一路行来,先是血光冲天,然后又是山摇地动,让这一行人中的不少人都暗暗咋舌,如此声势,恐怕就是天人境大宗师都不行,难道是那些堪称地仙的长生境高人出手了? 走了不知多久,眼前豁然开朗,在这北邙山的深处竟还有一方静谧小湖,与那碧湖不同,湖水清澈见底,湖底铺着圆润光滑的鹅卵石,湖畔是一片平整地,绿草如茵。正所谓流水不腐户枢不蠹,此处水源之所以清澈,是因为有一条小溪与小湖相连,同时小湖上方还有一条自高山上倾泻而下如白练的瀑布,使得湖水变为活水。 中年汉子便在这里停下脚步,望着那条瀑布,默然不语。 一名长相俊逸的负弓男子来到中年汉子身后,低声道:“将军,他们当真会从此地离开?” 被称为“将军”的中年汉子缓缓说道:“这是那位前辈说的,前辈精通‘紫微斗数’和‘先天八卦’,他算出来的事情,便不会有错。” 在负弓男子身后还有一名同样负弓的美貌女子,她轻声开口道:“将军为何笃定他们能胜过藏老人?” 中年汉子笑了笑:“难道你们以为凤凰胆会出现在此地,仅仅只是巧合而已?” 男女二人对视一眼,面露惴惴之色,对于将军和将军口中的前辈,不由得生出好大的敬畏。 这大概便是算无遗策。 中年汉子平静地望着瀑布落在寒潭之中,又激起白色的水雾,若有所思。 自从在二十年之前,他有幸结识了哪位前辈,然后他的人生轨迹便发生了极大的变化,从一个一文不名的泥腿子,摇身一变成了江湖中数得上的大人物。 如同置身梦中。 可这一切就这么真真切切地发生了,这让他对于那位先生奉若神明,对于其话语更是深信不疑。 他向后倒退几步,避开了那些弥漫的水雾,同时也使自己能够更好地观察这方小湖,感慨道:“天威难测。” 就在此时,在小湖不远处的一棵苍翠老树上,飞来了一群通体漆黑的乌鸦, 立在枝头上,“哇哇”乱叫。 乌鸦象征着死亡,是皂阁宗和阴阳宗的标志。 中年男子转头望向那些乌鸦,喃喃道:“乌鸦乱鸣不安,看来果真如先生所料,是风向变了。” …… 一名看上去大概有知天命年纪的老人在山路上艰难前行,手中拄着一根不知从哪里折来的竹子,权当做是登山杖,颇有些“竹杖芒鞋轻胜马”的意味,不过因为时间太长的缘故,这根竹仗已经褪去了青色,变为枯败的黄色。 老人走得不快也不慢,任由山间清风轻轻吹拂过他的鬓角华发,偶尔还会驻足观景,十分闲情逸致。 他自认不是一个上进之人,能少一事,绝不去多一事,整日里悠闲自在,倒也惬意。可是有句话说得着实精辟,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有些时候,你不想多事,可是事情偏偏自己找上门来,还不容拒绝,这能上哪说理去。 若是师兄还在就好了。 他是师兄,这些事情本该是他的。 可惜啊,那个处处比他强的师兄竟是比他更早一步先去了,也不知道算不算天妒英才。 人老了,总是喜欢追忆从前。 当年他和师兄两人一起拜在师父的门下学艺,那可真是一段让人难忘的时日。 在那个时候,还有许多如今都已经不在了的老伙计,那时大家还都是二十出头的年轻人,就是年长一些的也就而立之年,年幼的就是个少年而已。 在这些人中,无疑是一个名叫司徒玄策的年轻人最为耀眼,年纪轻轻就已经踏足归真境九重楼,几乎是一人就夺去了整个宗门的所有光彩。所以每当所有人都在全神贯注地听师父讲道时,已经在宗门中声名鹊起的司徒玄策却是躲在人群的最后面,抱着长剑闭目假寐。 那时候他也是少不谙事,看司徒玄策整天睡觉不学剑,也跟着效仿,然后每当宗门大考的时候,整天睡觉的司徒玄策次次都是榜首,而他就只能排名垫底了,少不了被师父责骂打罚,又被同门师兄弟笑话。 在此之后,他便明白了一个道理,人比人气死人,有些人就是生来天赋异禀,别人要背一整夜的东西,他只要看一遍就能过目不忘,别人要练上一两年的东西,他可能只需要一个月,所以在此之后,他便绝了攀比的心思,安心做好自己就是。 后来,他步入江湖,就是从那时候开始,师兄弟们就开始陆续离去,有死在敌对宗门手中的,有因为私仇而死的,有学艺不精死于江湖厮杀的,也有背叛师门被自己人杀死的,有死于练功走火入魔的,有死于争夺秘籍宝物的,也有死于数次江湖大火拼的。 各种各样的死法,各自有各自的江湖,能活下来的,都是侥幸。如今的江湖前辈们,都是活下来才变成了前辈。 总之,用大浪淘沙来形容是再合适不过,年轻时候可能有上百个师兄弟,到了年老的时候,还能剩下十个都算是人丁兴旺了,这也是各大宗门里老家伙们屈指可数的缘故,委实是因为这座江湖非善地,孑然一身入得江湖,不知几人能安然离开。 再后来,师兄也死了。 江湖之中,靠山是一回事,自身的本事是一回事,但并不是说有了此二者,便能高枕无忧。有些时候,人力敌不过天数,说死也就死了。 至于师兄到底是怎么死的,他至今也不知晓,可能是被人暗害了,也可能是其他什么原因,师父没有说,他也没有问。因为他知道,师父不想说,他问了也是白问,就算他跪在师父面前把脑袋磕碎,师父也不会多说半个字。 自从师兄死后,他所有的争胜之心似乎在一夜之间彻底荡然无存,他不再踏足江湖,也不再过问师门中事,他开始酗酒,常常一个人喝得烂醉,在许多人眼中,他变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废人,于是就有许多人想要趁此时机对他落井下石。无外乎是将他羞辱一番,毕竟过去的他在师门之中也是有些地位,现在觉得他从高处摔到了烂泥里,便想要踩上一脚。 可惜,他的确放下了许多,但是唯有一样东西没有放下,那就是他在江湖上安身立命的本钱,也就是一身境界修为,他又不傻,知道什么是能放下的,什么是万万不能放下的,于是在一个风雨之夜,他一个人把那些愈发没有规矩之人给清理了一下,尸首都整整齐齐地摆在院子里。 事后,师父还是一如既往地冷眼旁观,半个字也没有多说,他让人收殓了尸首妥善安葬,然后便再也没有人来搅扰他的清静了。 后来的后来,师父兴许是觉得他不堪大用了,又陆续收了几个亲传弟子,虽然是名义上的师弟,可实际上与他的徒弟也差不多了,许多东西,师父不乐意教,便由他这个做师兄的代劳。 不知不觉间,十几年的时间一晃眼就过去了。 那些师弟们也长大了,不过不像他和师兄的处处不争,这几个师弟之间明争暗斗,可师父又对此乐见其成,于是这些年来他没少为这几个师弟干些收尾擦屁股的烂事。 想到这儿,老人不由叹息一声:“临老了,又要来江湖上走一遭,真是劳碌命。” 第一百一十二章 逃出生天 当眼前的黑暗散去,李玄都三人发现自己身处在一个圆柱形的洞穴之中,正是先前他们路过的养尸地。 说来还是托了皂阁宗的福,当初修建这处养尸地,皂阁宗十分重视,在此地以各种符箓加固,在刚才的巨大震动之中,虽然绝大部分崖穴都已经被毁,但是作为主体的圆柱洞穴还在勉强维持,不过等到符箓的效力失去之后,这里也会完全崩塌。 此地有四个出口,分别对应东、西、南、北四个方向,一行人来时的那个出口位于北边,去往长生宫的出口位于西边,藏老人第一次现身的出口位于南边,此时西、北两个方向的出口都已经彻底坍塌,被巨石封死了去路,只剩下东、南两个方向的出口还算是安然无恙。 李玄都从“十八楼”中取出一盏手提夜灯,与先前用来煮酒的火铜鼎一般,无甚大用,但是行走在外时,却是极为便利。这盏夜灯是与寻常油灯并无两样,只是照明之物并非烛火,而是一颗价值不菲的夜光珠,散发出幽幽莹芒,谈不上明亮,不过以三人的夜视能力,已经足以。 李玄都提着夜灯问道:“我们该走那条路?” 颜飞卿思索片刻,道:“藏老人是从南边那条通道来到此地的,所以南边的通道极有可能是直通皂阁宗的山门,贫道以为,走东边这条通道为好。” 苏云媗点头认同道:“我也觉得走东边更好。” 李玄都道:“那便向东而行,我走在前面,玄机兄走在中间,霭筠殿后。” 颜飞卿苦笑道:“不至于如此吧,贫道虽是方士出身,但也没有如此娇弱。” 苏云媗道:“的确不必如此,就算这通道中还有什么埋伏,此时也已经逃散一空,至于机关等物,在刚才的剧烈震动之下,多半也会失效,不必过于担心。” 李玄都没有反驳,从善如流。 三人一起走入这条通道之中,通道四面全部是由巨大石块砌成,本应坚固无比,可此时的墙壁上已经出现了许多裂纹,也许过不了多久就要彻底毁去。 不过兴许是苦尽甘来,三人在这一路上终于没再遭遇什么波折,平安无事。只是这条通道有些出乎意料的长,大概走了十余里,通道已经完全恢复正常,不再见那些触目惊醒的裂纹,可见他们已经走出了被长生宫符阵波及的范围,但这条通道仍是不见尽头,好在可以感受到极为细微的气息流动,可以证明这条通道并非一条死路。 三人并肩走在通道之中,颜飞卿位于中间,左边是李玄都,右边是苏云媗。 经历过一场生死大战之后,三人之间的关系明显要近了不少,言语之间也不再是一板一眼,甚至有闲情逸致说些与江湖大势无关的闲话。 比如说颜飞卿和苏云媗的婚事。大致便是定在了论道大典之后,到时候借着论道大典的东风,以及正一宗和慈航宗两家的面子,江湖上凡是有头有脸的必然要凑个热闹,想来又是一桩江湖盛事。 “玄机兄,你出身世家颜氏,虽然上山学道,但是父母双亲犹在,在成婚之后,是否想过生儿育女,既是为颜门点燃一支香火,也是让二老得享以含饴弄孙之乐。” “紫府兄……这……” 在这件事上,颜飞卿有些看不开,讳于开口,反倒是苏云媗这个女子,脸色如常,并未有半分羞恼之态。不过也确实有些不像话了,一位曾经的少玄榜第一人与一位现在的少玄榜第一人,且不说他们的身份如何,都是意气风发的年轻人,似乎也不应该聊些子孙后代的话题,好歹聊些修炼感悟,或是指点江山一番,最好是再打两句机锋,这才是让无数江湖中人一听就崇拜敬服的做派。 “玄机兄不必避讳,此乃天理人伦。要我说,静禅宗的那一套的确有些不靠谱,出家为僧,不得嫁娶,自然也不能生儿育女,若真是像他们宣扬的那般,人人信佛出家,都不娶妻嫁人,几十年后,上百年后,我们岂不是灭族绝种了?可如果只有一小部分人能够信佛出家,那他们宣扬的大乘佛法便是胡扯,什么普渡众生都是骗人的,也难怪历朝历代竟是三次灭佛,不是没有根由的。” “紫府此言有理。”苏云媗开口道:“佛法有小乘和大乘之分,小乘求自身圆满,大乘求普渡众生,类似于儒家的独善其身和兼济天下,我慈航宗便是小乘佛法,而静禅宗则是大乘佛法,故而静禅宗常常借此对我慈航宗有贬谪之举,可静禅宗立寺已经有千余年之久,也未见他们度化了几个世人,反倒是儒家一脉,真正做到了兼济天下。” 李玄都有些惊讶,没想到这位佛家出身的苏仙子竟是同意自己的观点。 这时颜飞卿也说道:“修道修的是自身,出家是离家,而非无家,从这一点上来说,佛家确实有偏颇之处。” 这便是牵扯到佛道之争了,不过现在也不是论道大典,不必非要分出个高下,三人只是说着各自的见解。 李玄都出身道家,后来又转去学儒,对于不事生产的佛家却又豪富的寺庙僧人自然没有好感,对于一国君王而言,信道无非是求取长生药,只是破财,可如果信佛,那便是散运,出家即是无家,无家何来家国天下,又反对杀生,若不杀生,军伍如何有锐气,又如何保家卫国。寺庙不纳赋税,于是大肆兼并田地,以无数佃户之血汗来供养僧人修佛,比之那些“无事袖手谈心性,临危一死水太凉”之人还要不如。 颜飞卿是纯粹道家之人,自不必多说,佛道之争,时日已久,注定是算不清的糊涂账。 至于苏云媗,她出身小乘一脉的慈航宗,修自身却不出家,又行大乘之事,入红尘,有济世救民之壮志,大有儒家知行合一的架势,反观大乘一脉的静禅宗,修大乘佛法,如今却封山闭寺,足不出户,真不知这世间众生要如何普度,故而她也并未反驳二人。 于是三人在话语间,对于号称佛家祖庭的静禅宗多有贬损之意。 当然,佛家能与儒道两家并立于三教之列,静禅宗又能号称佛家祖庭,自然有其独到之处,若是有一位静禅宗高僧在此,想必可以妙语连珠,将三人辩得哑口无言,可惜此时就连小沙弥都没有一个,自然无人为静禅佛法开口。 说话间,三人脚下的通道开始变为倾斜向上,又向上走出数百丈之后,这条漫长无比的通道终于到了尽头。 离开通道,是一处天然形成的洞穴,没有太多人工开凿的痕迹,到处都是崎岖乱石。在洞穴中走出一段之后,李玄都忽然停住了脚步,道:“有水声。” 苏云媗和颜飞卿对视一眼,都是松了一口气,既然是有水声,那多半便不会是在皂阁宗的山门内,也就是说,他们经历了如此多的艰险之后,终于是要脱离险境。 当初他们从白古镇出发的时候,恐怕谁也没有想到,他们竟然险些被活埋在地下。 再往前行一段,果不其然,可以隐隐听到水流倾泻之声,而且声音越来越大,最后甚至在空气中都可以感受到温润潮湿的水气。 苏云媗望着洞穴尽头的那片隐隐光亮,隐约猜到应该便是出口,长长舒了一口气:“守得云开见月明,终于出来了。” 李玄都亦是放下心来,感怀道:“藏老人这老鬼倒是精明,在符阵开启之前就用‘阴阳门’离去,差点便让我们全部葬身于此。我若有朝一日晋升天人境,非要找这个老鬼问他一剑不可。” 颜飞卿笑道:“这句话就有点当年紫府剑仙的意思了。” 第一百一十三章 海枯石烂 老人拄着竹杖站在山巅上,抬头仰望着头顶的天空。 原本聚集的黑云已经逐渐散去,可天色仍旧谈不上晴朗,阴沉未雨,略带几分凉意,好似是一位喜怒不定的大人物阴沉了脸色。 已经无意江湖的老人在崖畔盘膝坐下,仍是拄着手中的竹杖,手指轻轻摩挲着竹杖上的竹节。 在悬崖之外有一人与这位荣辱起伏的老人悬空对坐。 正是离开了长生宫却没有急于返回皂阁宗的藏老人,一身斩衰丧服,白发披肩,若非那半张露出森森白骨的面庞,倒也真是位修道有成的神仙人物。 藏老人望着手持竹杖的老人,缓缓道:“‘海枯石烂’张海石,你来我这北邙山,意欲何为?” “这话我可就有些听不懂了。”名为张海石的老人缓缓说道:“北邙山什么时候成了皂阁宗的私产了?世人都说东海清微宗,南海慈航宗,也未见清微宗将东海纳为己有,更未见慈航宗将南海视为禁脔。” 藏老人一字一句道:“老夫从未说过北邙山三十二峰是我皂阁宗的私产。” 张海石道:“既然没有说过,那这北邙山便不是皂阁宗的私产,如此说来,我来与不来,与阁下何干?阁下是否管得太宽了?” 藏老人望了张海石好一阵子,突然转了笑脸:“虽说北邙山不是我皂阁宗的私产,可我皂阁宗毕竟是在北邙山安家落户多年,如今在家门口闹出这么大的动静,老夫出门看看,顺带问一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不过分吧?” “当然不过分。”张海石淡然道:“可这里发生了什么,阁下应该最是心知肚明才是,又何必明知故问,故作糊涂。” 原本悬空盘坐于半空中的藏老人猛然起身,白发飞舞,将半张白骨脸庞完全露出。 坐在山巅的张海石猛然握紧了手中的竹杖,语气仍旧是古井无波:“你现在元气大伤,恐怕不是我的对手。” 藏老人的气势骤然一敛,笑道:“这是自然,老夫也不过是习性使然,并非真正动了杀心。” 张海石拄着手中的竹杖缓缓起身:“我今日前来,与皂阁宗无关,更与阁下无关,请阁下放心便是。” 藏老人呵了一声:“空口白牙,岂可为凭据?” 张海石道:“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我不与你计较这些。” 藏老人号称“老人”,在江湖上辈分极高,年岁之长也是数一数二的,见过多少风浪,既见过义薄云天的生死之交,也见过自相残杀的骨肉血亲,自然是不肯轻信这些口头上的话语,仍旧盯着他:“卧榻之旁岂容他人鼾睡?皂阁宗是在老夫的肩上担着,若是此例一开,那皂阁宗日后恐永无宁日。” 张海石沉默不语。 他不是个多事之人,更不想在这个时候又是这个地方,再生事端。平日里,他一向以沉默寡言见长,今天已经是多说了很多话,这时便不再多言。 可藏老人却是不依不饶,一挥大袖,凭空生出一只巨大的黑色鬼手,并非是血肉之躯,而是纯粹以气机显化而来。 同样是“九阴鬼手”,在耿月的手中用出还是以手掌伤人,而在藏老人的手中,却是千变万化,信手拈来。如此手法,也可见藏老人已经处于天人无量境的最顶端,虽然尚未破境,但距离天人造化境只剩下一线之隔。 藏老人缓缓开口道:“抛开大剑仙李道虚不谈,当初司徒玄策还在世时,你是仅次于他的第二人。” “现在司徒玄策死了,你便是李道虚之下的第一人。” “听闻你这些年来醉生梦死,可剑道不但没有落下,反而是步步登高。” “今日老夫便要领教一下,看看‘海枯石烂’张海石的‘四海潮生剑’到底是何等威势。” 说罢,黑色的鬼手便要落下。 张海石还是无动于衷。 不是他自负到不把太玄榜第四人放在眼中,而是他已经看破了藏老人的虚实。 如今的藏老人元气大伤,不过是虚张声势而已。 山下寒潭之畔的中年汉子猛地抬头望去,虽然因为山高且有云雾遮挡的关系,并未看清山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但他还是感知到了一道浩大气机,他不知出手之人为何而出手,不过已经隐约猜到出手之人的身份。 皂阁宗经营此地多年,通往长生宫的进出道路都是由他们一手修建,知道这处出口并不稀奇。按照道理来说,闹出了如此大的动静之后,藏老人不可能无动于衷。可是正道一方也不会坐视不理,任由几个年轻后辈与藏老人这头老鬼斗法,人多势众从来都是正道中人的拿手好戏,他们又怎么会舍长取短? 不过汉子为了今日之事,已经谋划多时,更是不惜赔上一颗价值连城的凤凰胆,为的就是这一刻,正所谓箭在弦上不得不发,这时候他已经没有别的退路了。 不管是藏老人也好,还是其他什么人也罢,都不能让他退缩一分一毫。 他的目光一直紧紧盯着瀑布,然后缓缓举起按住腰间的佩刀,拇指抵在刀锷上向上一推。 一瞬之间,一股犹若实质的刀气漫过了方圆十里的一草一木。 首当其冲的便是小潭。 说是小潭,只是浅了些,其实并不算小。 一片略显枯黄的树叶从枝头飘落,随着微风一路飘落至水面之上,就像一叶扁舟。 这一刻,对于这艘只有一指长短的“小舟”而言,水面上好像风雨大作,汹涌的波涛使得这片“小舟”剧烈地颠簸着,时而飞至浪尖,时而跌落低谷,又在忽然之间,狂风和暴雨掠过水面,席卷向黑沉沉的天际尽头,刚才还喧嚣不止的水面恢复了平静,“小舟”静静地随波逐流,船身轻轻摇晃着,荡漾出层层的涟漪,一圈又一圈地向外涌去,最终了无痕迹。 这是中年汉子推刀出鞘三寸时的气象。 刀和剑,相同又不同,最显著的不同之处在于,剑是直的,刀有弧度,剑更适合刺,而刀更适合劈砍。说得再深一些,剑有王者气象,是君子文人,而刀是霸者,是将军武夫。用刀来施展剑术,不是不行,只是谈不上完美契合,最适合刀的还是刀法。 在中年汉子的视线当中,瀑布后正有一道身影走来。 于是他伸手按住刀柄,开始缓缓拔刀,从三寸到一尺,然后长刀完全出鞘。 刀身雪亮,刀锋却是透出淡淡的冰蓝之色。 刀名“斩魄”,虽然不在刀剑评之列,但也不失为一把名刀,本是前朝一位刽子手的佩刀。 世人皆知刽子手是做什么的,是专门杀人的。 不过杀人和杀人大不相同,一刀毙命叫杀人,成百上千刀一刀一刀割掉受刑之人的皮肉直到最后一刀才毙命,这也叫杀人。要达到后者的水平那就不是一般的或曰简简单单的杀人了。所以不要小觑刽子手,严格地说,刽子手也是个技术活儿,有技术高下之别。干这一行不仅仅是需要胆肥无情冷血,还要具有相当的经验和技术,当个能从事高难度杀人的刽子手那也绝不是一日两日的功夫。 这位刽子手便是此道的佼佼者,供职于刑部,专事处刑各种身份不俗的犯人,有生来尊贵的皇室贵胄,也有位高权重的文臣武将,其中最有名的就是大晋末年时的辽东总督,被判处三千五百四十三刀,经过“千刀万剐”后只剩下一副骨架却仍未气绝,最后才枭其首。 死在此刀之下的亡魂,都是大有来头之人,更不乏能在史书上留下一笔的大人物。 汉子伸出两指轻轻抹过刀锋,想着也许今天又要再多几位。 第一百一十四章 人公将军 李玄都三人来到洞口位置,这里被一道水帘给挡住了,这应该是一条水幕。 不过三人都没有急着穿过这道水幕,因为刚才的刀气同样惊动了他们,就算是江湖的雏儿,也知道不能贸然出去。 李玄都从腰间缓缓拔出“冷美人”,对另外两人说道:“我先出去,然后请两位为我掠阵。” 颜飞卿和苏云媗各自拔出自己的佩剑。 虽然他们此时只有全盛时的五六成修为,但是三人联手之下,也不容小觑。 李玄都脚下一顿,身形一掠而出,穿过这条白练似的瀑布。 在瀑布之外,是一汪平静的小潭,小潭的正中间位置飘着一片树叶,悠悠荡荡。 有人从对岸一跃而出,中途略微停顿,脚尖点在树叶上借力,在水面上荡漾起层层涟漪,然后一刀直逼李玄都。 “冷美人”与“斩魄”正面相撞,迸射开一团火花。 然后两人分别后退,各自在水面上点出一连串涟漪。 来人是一位不逊于耿月的武夫,甚至还要强出耿月许多。 若是李玄都此时正值巅峰,又在用出全力的前提下,接下这一刀不难,可现在的李玄都实在是没有这个底气。 虽然他看似轻描淡写地向后退去,但是握刀的右手却是在不住地颤抖着,几乎要握不住手中的“冷美人”。 来人站在水面上如履平地,微微一笑,再次出刀。 李玄都不敢丝毫托大,一身气机攀升至顶楼,勉强举起“冷美人”横在头顶,同时“青蛟”和“紫凰”两剑掠出,从左右两侧分别攻向来人,意图在于围魏救赵,只是不等两柄飞剑建功,汉子手中的“斩魄”就已经落在“冷美人”上面。 一瞬间,李玄都被压得气机摇晃,原本虚踩在水面上的双脚直接踏入水中,溅起无数水花。 在气机牵扯之下,两把飞剑顿时出现了一丝显而易见的凝滞,然后就被来人以左手直接打飞,刺入瀑布两旁的石壁之中。 不过是交手的第二招,李玄都便被逼到了绝境之中,虽说有他元气大伤的缘故,但也可见来人的实力之高。 好在此时的李玄都不是孤身一人,在他身后还有颜飞卿和苏云媗。 就在来人打算出第三刀的时候,一道青色剑气穿过瀑布,翻滚如春雷阵阵,瞬间而至。 颜飞卿不是武夫,他与真正高手对敌时,依仗的还是各种符箓和“九阳离火罩”,可他仍是背着一把“青云”,就是因为“青云”比起“妙法莲华”等剑,剑气最盛,当初李玄都在还未拿回“人间世”的时候就可以伤到藏老人,完全就是依靠了“青云”之利。 当然,与蕴含“逆天劫”剑气的“人间世”相比,“青云”可能要稍逊一筹,但是“青云”也无“逆天劫”那般伤人先伤己的弊端,更为中正平和。换而言之,“人间世”就如一匹烈马,虽然脚力出众,但是等闲之人根本不能驯服,反而还会被其所伤,可“青云”的脾性就较为温和,哪怕是身为方士的颜飞卿,也可以轻松驾驭。 面对这道曾经伤及藏老人炼尸分身的青云剑气,来人没有继续执着于李玄都,而是直接出刀将这道剑气劈碎。 没有任何犹豫,来人接着用出第四刀。 不过这一刀的对象则变成了紧随剑气而至的苏云媗。 苏云媗的剑道修为相当不俗,堪称是仅次于当年李玄都的第二人,已经将“慈航普度剑典”第四层臻至圆满,深得慈航宗的真传,只是面对这一刀,苏云媗毕竟是大战之后气力不足,剑势竟是出现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破绽,紧接着这个破绽便被无限放大,最终变为溃败之势。 苏云媗不得不收剑后撤,与李玄都、颜飞卿结成一个三才阵势。 若是鼎盛期的三人,断不会如此狼狈,三人联手之下,就算是面对藏老人也有一战之力,可此时三人历经激战,已经元气大伤,而对手却是以逸待劳,在一进一出之间,变成现在这个局面也就在情理之中了。 来人没有急着用出第五刀。 三个年轻人也没有抢先出手。 双方陷入到沉默之中,片刻后,李玄都缓缓开口道:“是青阳教的人。” 来人没有否认,平声静气道:“在下红阳唐汉。” 青阳教有三大总坛,天公将军掌青阳总坛,地公将军掌白阳总坛,人公将军掌红阳总坛,三位将军各自统率一路人马,并无高下之别,算是平起平坐。 其中人公将军便是唐汉,执掌红阳总坛。 秦汉不曾出现在太玄榜中,也不曾出现在少玄榜中,但是他却是黑白谱上鼎鼎有名的人物,名列第三位,比起位列第二十八位的耿月足足高出了四分之一的名次。 抛开老玄榜上那些已经快超然于江湖天下之外的老神仙们,太玄榜之下的第三人,也就是天下第十三。 这样的份量,兴许比不上藏老人,但是在藏老人元气大伤之后,已经相当重了。 这位人公将军手提“斩魄”,淡然道:“三位都是江湖上的年轻俊彦,我也不想与三位结怨,只要三位交出尸丹,我可以放三位离去。” 李玄都没有急着拒绝,而是问道:“空口无凭,何以为据?” 尸丹是续命之物,但是绝对没有性命重要,在这一点上,李玄都分得很清楚,如果交出尸丹就可以保全自身,那么李玄都必然会交出去,关键就在于,如何能确保这句话是真的,在江湖上,翻脸不认人,过河就拆桥,都是常有之事。 江湖嘛,身处其中都是江湖人,喊打喊杀就常态,境界修为高的就多杀些人,境界修为不济的就命丧他人之手,又有几个是手里干净的,所以害人之心未必要有,防人之心却万不可无。 听到李玄都的话语之后,唐汉扯了扯嘴角,道:“无以为凭。” 然后他递出了自己的第五刀。 这一刀与前四刀不同,化简为繁,刀法比之那位阴阳宗明官的“太阴十三剑”还要繁复,层层叠叠的刀影瞬间席卷而至,仿佛一道由无数刀刃锋芒形成的龙汲水。 面对这一刀,三人同时出手。 颜飞卿勉力催动“九阳离火罩”,化出九条火龙,只可惜这九条火龙比起他鼎盛之时,要衰弱许多,倒像是九条火蛇。 苏云媗用出“千剑观音”,不过比起“一剑大势至”时的数百剑,此时只有寥寥不足百剑。 至于李玄都,他现在连“人间世”和“白骨妙华尊”都无法动用,两柄飞剑也被打飞,只有手中的“冷美人”,不过他也不是离了这些身外之物便没了一战之力,直接用出“六灭一念剑”。 无形无相无质的“六灭一念剑”后发而先至。 对于唐汉这等大宗师而言,只是让他有了那么一丝停顿,不过这一丝停顿便让颜飞卿和苏云媗抓住时机,两人合力之下,瞬间破去唐汉的这一刀。 只见漫天刀影骤然消散,无数白色细密水雾升腾而起。 待到水雾散去,现出唐汉的身影,此时他的身上多出了几道剑痕和些许焦黑痕迹。 不过他也不动怒,只是随手撕扯下身上的外衫,露出其下的青色甲胄。 刚才三人合力虽然破去了他的一刀,但也就仅止于此了,远远谈不上伤他,顶多是让他再多费几刀的功夫而已。 他举起手中“斩魄”,扯了扯嘴角,准备出第六刀。 这一刀下去,这三位当世俊彦之中,恐怕就要有一人自此离开人世。 虽然这些年轻人都有极大的来头和靠山,但这些靠山也并不能在江湖上只手遮天,否则还谈什么正邪大战,既然无法只手遮天,那其他人就有生存下去的余地。 所以这些年轻人的身份不能阻止他出刀。 正一宗掌教不能,慈航宗的仙子不能,紫府剑仙也不能。 第一百一十五章 太玄第六 这一刀终究还是没能用出,因为有一名老者从天飘然而落。 这名老者相貌普通,衣着也并无出奇之处,更没有佩戴兵刃,只是在手中握了一根竹杖。 可就是这一根竹杖,在此时此地的分量之重,远远超过了“青云”、“妙法莲华”两剑。 因为来人是“海枯石烂”张海石,在太玄榜上高居第六,尚要高于悟真一筹。 太玄榜的名头很大,但是因为榜上之人经常变动的缘故,也不是所有江湖人都能对榜上之人如数家珍。有些名气很大,人人皆知,比如“天刀”秦清和“血刀”宁忆,还有清微宗宗主和藏老人。也有名气并不大的,甚至常年不在江湖上行走,许多人仅仅是知道一个名字而已,张海石便是此类人物的代表之一。 在司徒玄策身死之后,张海石就极少在江湖上露面,以至于江湖中的新人都很少知道此人,更不知道“海枯石烂”四字意味着什么。 其实不要说寻常的江湖人士,就是正道十二宗和邪道十宗中的年轻弟子们,对于这位避世多年的太玄榜第六人也知之不详,只知道这位太玄榜第六人经常会喝酒喝得烂醉,对于寻常人来说,练武炼气一途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可张海石却是反其道而行之,醉生梦死之中仍旧高歌猛进,让人想不明白。 先前藏老人的确是出手了,但是并未建功。 毕竟第四和第六的差距真的不大,最多是胜负的差距,远不到生死的差距,而藏老人经历连番变故之后,损失两大化身和“白骨玄妙尊”,又因催动血迹大阵而元气大伤,如何能胜全盛时的张海石? 两人只是略一交手,藏老人便十分干脆地收手退让,张海石也正如他自己所说那般,他并非是冲着藏老人而来,所以也未过多纠缠,而是直接从山巅上飘落,拦在唐汉的面前。 唐汉作为已经站在江湖顶尖位置的一小撮人,自然知晓诸多江湖密事,对于眼前这位老人,只是看到他手中那根竹杖,便已经有所猜测。 于是他沉默了,手中端着“斩魄”,却迟迟未能递出那一刀。 天下第十三对上天下第六,胜负几何? 他没有把握,黑白谱和太玄榜之间有道槛,门槛内外是两重天地。 如果换成他的兄长,在太玄榜上排名第八的天公将军唐周,可能已经出刀,因为第六和第八之间的差距,就像第四到第六之间的差距,只是胜负之分,而非生死之分。 只是他距离兄长尚有极大的差距,又如何与这位天下第六相比。 张海石虽然年迈,但还是腰杆笔直,除了花白的头发和已经生出皱纹的面庞,几乎看不出这是一个老人,他望着身披甲胄的唐汉,缓缓开口道:“你就是唐汉?四年前,我在帝京见过你大哥唐周,是个爽利人。” 唐汉笑了笑:“我们兄弟三人,二哥功于谋略,是军师之才,我大哥为人豪迈,是个帅才,唯有我这个做三弟的,没有两位兄长的本事,只能做个冲锋陷阵的小卒子。” “小卒子。”张海石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对,小卒子。”唐汉深深地望着张海石,缓缓道:“过了河便不能回头的过河卒。” 张海石将手中的竹杖横于身前:“好一个过河卒,好一个不能回头。” 唐汉平声静气道:“过河卒不能回头,不过河也不能后退。” 张海石叹了口气,道:“过河卒不能回头不假,可过了河之后却能左右移动,今天的事情,你能否看在我的面子上,绕一下道?毕竟行走江湖,也要讲究一个人情世故,今天你让我三尺,明天我便让你一丈,唐将军,你说是不是这个理?” “是这个道理。”唐汉微微点头:“既然前辈都如此说了,那我……那我还有什么好说的呢。” 说话间,唐汉将手中的“斩魄”收回腰间鞘中,然后开始一步步向后退去。 张海石将手中的竹杖往脚下水面一杵,就这么望着唐汉。 就在唐汉马上就要退出水潭范围的时候,他忽然停下脚步,猛地握住自己腰间的“斩魄”,再次拔刀。 这一次,拔刀即是出刀,出刀即是杀招。 一切都在电光火石之间,他一刀直奔李玄都而去。 他赌尸丹就在李玄都的身上。 他猜对了,尸丹的确在李玄都的身上,可他赌错了一点,那就是张海石与李玄都的关系。 张海石此番前来,别人都可以不管,无论是正一宗的掌教颜飞卿也好,还是慈航宗的苏云媗也罢,在他看来,都比不过李玄都。 再者说了,唐汉这点出其不意的小把戏也没能骗过他去。 于是他顺理成章地出手了。 在老人身前水面上骤然荡漾起层层涟漪,就像一脚踩入水中。 下一刻,老人已经出现在唐汉出刀的必经之路上,以手中的竹杖率先递出一招,也不知应该算是枪法棍法,还是应该算作剑法。 竹杖瞬间破开唐汉的刀势,然后刺碎唐汉的铁甲,穿透他的身体,然后张海石握住竹杖猛然提起,将唐汉整个人给举起悬空。 不过唐汉对此早有预料,不退反进,被竹杖刺穿的身形沿着竹杖下滑,手中“斩魄”直直劈向张海石的面门。 张海石直接伸手按住这一刀,任凭其刀芒璀璨凌厉,却不能伤到他的手掌分毫。 没什么玄妙机巧,一力降十会而已。 张海石望着近在咫尺的唐汉,道:“唐将军,又何苦如此?” 唐汉轻轻一抿嘴,没有说话,身形向上飞起,脱离刺穿自己的竹杖,不顾胸口位置的伤势,又出一刀。 张海石伸手一分竹杖,竹中藏剑。 然后老人手持这柄竹中剑,似乎没有蕴藏太多讲究,就是简简单单一剑,直接迎向这一刀。 两股磅礴的天人境气机轰然相撞,天地之间骤然响起黄钟大吕之音。 转瞬之间,在刀剑相撞之后,身随刀走的唐汉被张海石一掌拍中额头,身形猛然后仰,然后双脚立地尺余,倒飞出去二十丈远。 唐汉的双脚落地之后,甚至没有等到完全卸去这一剑的余势,脚下一顿,身形一掠而起,又出一刀。 张海石的身形一闪而逝。 下一刻,两人在半空中相遇,张海石以右手中的竹中剑抵住唐汉的“斩魄”,使其锋芒还未完全绽放就被彻底压制,然后左手破开重重气机,扼住了唐汉的脖子,重重一扯。 唐汉的身形从半空坠落,狠狠砸入地面。 好似天外飞石坠落大地。 一声闷雷,让人心神随之一起震动。 地面上出现了一个丈余之深的碗形大坑。 不过唐汉身为天人境大宗师,其顽强要远远超出一众归真境宗师,在片刻之后,竟是从坑底一跃而出,再次横刀身前。 只是不等他开口,同样不乐意浪费口舌的张海石御剑如御风,瞬息而至。 张海石的出剑实在太快了,以至于唐汉都未能来得及反应做出防备。 这一剑撞在唐汉的身上,仿佛是钟槌狠狠落在大钟之上,浩荡钟声骤然响彻山间,如有实质的音浪扫过,草木尽皆俯首低头。 唐汉直接倒飞出去,在数十丈之外轰然坠地,一路上不知撞毁了多少树木,最终是撞在一棵四人合抱之粗的大树上,直接将树干拦腰折断,这才得以停下。 张海石不去看已经没有还手之力的唐汉,将竹中剑收回鞘中,转身望向李玄都。 李玄都拱手行礼道:“二师兄。” 第一百一十六章 欠下酒钱 李玄都曾经说过,他的师父收了六名入室嫡传弟子,他排行第四,大师兄早亡,与排名第三的师兄不合,与排行第二的师兄亲厚,曾经与他大打出手的陆雁冰是他的五师妹,还有一位天资极为出众的小师弟,有望成为第二位紫府剑仙。 在正道十二宗中,有一场“四六之争”,而在李玄都的师门内部,也有一场极为隐晦的“三四之争”,说的就是他与三师兄争夺宗主之位,本来李玄都是占据了极大的优势,甚至可以说只剩下一步之遥,可惜在那场帝京之变中,满盘皆输。 至于他这位二师兄,本来在大师兄死后,二师兄才是最合适的宗主人选,其中内幕,李玄都知之不多,只是听师门中的一些老人隐晦提起过,早在他们这批人入门之前,二师兄就已经不怎么管事,唯一的爱好便是喝酒,可一身修为境界却没有落下,反而步步登高,“海枯石烂”这个称号就是在那个时候得来的,待到他们几人入门,说是师兄,其实可以算是半个师父,这才开始戒酒,不过说是戒酒,只是单数日不喝,双数日仍旧是酩酊大醉。 细细算来,今日刚好是单数日。 颜飞卿和苏云媗虽然不曾亲眼见过这位大名鼎鼎的太玄榜第六人,但也是久闻大名,此时也上前见礼道:“见过张先生。” 张海石讨厌麻烦,所以很少与人应酬往来,但是只要不得不应酬,那他也绝不会摆出一张臭脸,不想做是一回事,可只要做了,那便力求做到更好。 故而张海石面对两位可以算是晚辈的同辈人,先是还礼,然后语气温和道:“颜师弟和苏师妹有礼了。” 江湖上常常有此类事情,分明是年纪相差极大,可偏偏是同一辈人,双方再收弟子,各自弟子之间的年龄差距也会越来越大,以至于后来会出现几岁稚童反而是古稀老翁师叔的奇观。 就在几人见礼的时候,唐汉又缓缓走了出来,手中提刀,盔甲上满是灰尘,在胸口位置更是被撕裂出一道口子,可见其下的血肉模糊。 不得不说天人境大宗师的体魄之坚韧,如此伤势仍旧不算致命。 此时在唐汉身后还跟着他的众多属下,个个都是如临大敌,其中就有曾经败在李玄都手下的浮云和飞燕。 唐汉抬手示意众多属下止步,并将手中的“斩魄”随手刺入身旁地面,然后独自一人上前,平静道:“在下不曾小觑张先生,却高估了自己,今日输得心服口服。” 张海石手拄竹杖,道:“就算你小觑了老朽,也无甚紧要。老朽早已过了争勇斗狠的年纪,得过且过罢了。” 唐汉点了点头,道:“方才张先生让在下绕道而行,可在下还是想再问一句,张先生此来有何指教。” 张海石道:“谈不上指教,是受一位前辈所托,来接应一下这些师弟师妹,毕竟正道十二宗同气连枝,老朽此举也不算越界,更是合乎规矩。” 老人着重咬重了“规矩”二字。 唐汉闻言之后顿时沉默了。 张海石接着不疾不徐道:“老朽不是来抖搂威风的,但也不是没火气的泥菩萨,这样吧,只要唐将军肯就此退去,我看在令兄的面子上,可以既往不咎。” 就在此时,又有一道身影从天而降,身着白色斩衰丧服,满头白发,却是先前与张海石对峙的藏老人。 谁也没有料到,原本只是看似寻常的太阴尸出世之事,到最后不仅仅引出了黑白谱上的各路高手,就连太玄榜上的高人们也被惊动了。到如今为止,已经陆续出现了三位登顶太玄榜之人,分别是排名第四的“大悲真人”藏老人、排名第六的“海枯石烂”张海石,以及排名第七的“金身罗汉”悟真。 尤其是高居第四的藏老人,可谓是举足轻重,因为他不仅仅是一位天人境大宗师,还代表了整个皂阁宗。当然,藏老人被称作“大悲真人”,并不在朝廷册封的五位真人之列,只是因为他长年身着一身发丧出殡时才会穿的斩衰丧服,所以才得了这个江湖绰号。 毕竟这里是北邙山的地界,距离皂阁宗的山门极近,所以就算藏老人现在大伤元气,皂阁宗也伤亡惨重,张海石仍旧愿意让藏老人三分。 藏老人没有急着开口说话,而是望向了张海石身后的三个年轻人,沉默了片刻,森冷道:“实是想不到,‘阿修罗’竟然陨于你们三人之手,按照道理而言,本座不能放任你们离开北邙山,不过只要你们交出尸丹,本座可以不插手此事,任凭你们安然离去。” 只要尸丹还在,那么总有一日,他可以重新挖开长生宫,取回太阴尸的躯壳,重塑‘阿修罗’。 说话间,藏老人的视线望向了李玄都。 唐汉的目光也落在李玄都的身上。 即使是张海石也望向李玄都,不过只是询问而已。 唐汉开口道:“只要李公子愿意交出尸丹,就算我青阳教上下欠了李公子一个人情,日后李公子若是有差遣的地方,定当不辞辛劳。” 青阳教,不仅仅是一个红阳总坛,而是囊括了红阳、白阳、青阳三大总坛在内,其势力之大,更甚于寻常宗门,而且弟子数量之多,几乎可以与无道宗这等庞然大物相比。 如果是青阳教的一个人情,可以说是很重了,必然要比宫官的许诺更重。 只是李玄都并不想要接受这个提议,这就像做买卖,一方是信誉极佳的老字号,一方是这两年刚刚发迹的新字号,在不知深浅的情形下,就算新字号给的价格更高一点,为了稳妥起见,李玄都还是更倾向于更为可靠的老字号。如果新字号打算赖账,那么不管他给出的价格有多高,说到底都是一场空而已。 至于藏老人的威逼,李玄都并不太放在心上,因为经过北芒县城和长生宫的两战之后,皂阁宗和藏老人一样元气大伤,而且在距离此地不远处,还有数百名正道人士,就在刚才张海石出手的时候,苏云媗和颜飞卿已经分别捏碎了个各自手中的“子符”,并发出了传讯灵符。 用不了多久,大队人马便会赶到,而且李玄都也不认为堂堂太玄榜第七人的悟真会死在地下,他们能找到出路,当时正在殿外的悟真未必就不能,若是拖到悟真脱困而出,张海石和悟真两人联手之下,反而是藏老人要开始思考自保之道了。 想通了这一点,李玄都便不会被藏老人的虚张声势吓住, 李玄都望向张海石,笑问道:“二师兄,最近可还喝酒?” “自然是要喝的,人生若无酒,那可太无趣了。”张海石漫不经心道:“对了,你留在我这儿的一千太平钱被我暂时借用了,我在岛上建了个占地三十亩的酒窖,又买了一批上等的竹叶青贮存其中,足够我喝上三十年。” 李玄都对于这个结果并不意外,更不会生气,只是轻轻说道:“师兄花了我的钱,总要给我一个说法。” 张海石看了眼藏老人和唐汉,淡笑道:“师弟尽管开口便是。” 李玄都抬起手,衣袖稍稍下滑,露出腕上的“十八楼”,笑道:“那颗尸丹就在我的‘十八楼’中,可我不想交出去。” 张海石将手中的竹杖往地上重重一杵,震得潭水激起滚滚波浪,飞溅开来的水珠又在半空中直接被浩荡气机震碎成齑粉,笑道:“不管你今日行何事,我都保你安然无恙,如何?” 第一百一十七章 双方对峙 李玄都回应了一个“好”字。 张海石将手中竹杖一横,笑道:“我师弟说了,他不想交出尸丹,我这个做师兄的,自然是要向着自家师弟,不知两位意下如何?赞成,还是反对?” 唐汉轻叹一声,知道自己无力再争,不管如何不甘,也只能作罢。 藏老人脸色阴晴不定,心知现在的自己决然不是张海石的对手,但又不甘心如此退去。事情走到这一步,就像商人做买卖,赔是必然之事,不过赔多赔少还不一定,若是能拿回尸丹,便能稍稍挽回一些本钱,若是拿不回尸丹,那才是血本无归。 藏老人在犹豫,是否要行险一搏,毕竟这里还是北邙山的地界,还在皂阁宗的势力范围之内,皂阁宗也没有到山穷水尽的地步,真要拼上血本搏上一搏,也不是不能。 关键是值不值? 江湖上从不缺乏冒险之事,关键不在于冒险本身,而在于为之冒险的富贵够不够大,只要够大,别说九死一生,就是九十九死,也有人愿意尝试。 藏老人犹豫了许久,终于还是没有选择殊死一搏,不过也不打算就此退去,说道:“张海石,方才与你交手一次,是老夫输了一筹,不甚尽兴,老夫还想要再领教一下。” 张海石点了点头,一手握住竹杖的中段位置,一手握住竹杖的上端,缓缓一拔,再次抽出那把竹中剑,剑身比起寻常长剑要细上许多,就像一截竹枝,此剑名为“竹节”。 下一刻,两人拔地而起,直往九天之上。 同于先前那次点到即止的交手,这次雷声大雨点更大。 身材高大的藏老人一身斩衰丧服猎猎作响,眼神冷冽,一挥大袖便是黑气遮天,天地昏暗,云遮雾绕,其中又有鬼影隐隐,阴风怒号。 张海石面无表情,只是一剑向前刺出。 这一剑一分为二,剑气横生蜿蜒,一阴一阳两股剑气在剑身上环绕成龙卷之状,继而周围有游散剑气如波纹,最后不见“竹节”本身,只见剑气蜿蜒如双龙戏珠。 两道剑气瞬间撕裂开重重黑雾,在藏老人面前不足三丈时合作一道,剑气磅礴冲天。 藏老人虽然元气大伤,但毕竟还是天下第四人,自负到不闪不避,只是伸出一只手掌,按住这条仿佛长龙的剑气的“头颅”,一瞬之间袖口尽碎,满头白发猛地向后胡乱飘拂,仿佛是于一条真正的蛟龙角力。 这一剑气尽之后,张海石一剑横扫,如执笔挥毫泼墨,足足有三百六十五道剑气激射。 藏老人猛提一口气机,负手立于空中,任凭这三百六十道剑气层层蜂拥激射,在身前三尺处仿佛生出一道竖立的湖面,荡漾起无数涟漪,剑气悉数炸裂,烟消云散。 张海石也不着急,只是出剑而已,又是三百六十五道剑气,破开藏老人身前的湖面,逼近其身前半尺之内,直接与斩衰丧服上浮现出的黑雾交锋,嗤嗤作响,其中又夹杂有无数冤魂哀嚎之声,刺人耳膜,乱人心神。 藏老人连续挡下七百三十道剑气之后,望向张海石,阴沉笑道:“不愧是久负盛名的‘北斗三十六剑诀’,有些意思,不过演化三百六十五周天之数已经是极致,如今都已经被我悉数挡下,你还有什么本事,尽管用出便是。” 张海石悠悠道:“粪虫至秽,变为蝉而饮露于秋风。腐草无光,化为荧而耀采于夏月。这便是我接下来一剑的真意。” 藏老人淡然道:“不必故作玄虚,本座全都接着就是。” 张海石洒然一笑,递剑而出,接下来的一幕谈不上如何摧城拔岳声势浩大,只是轻飘飘的一剑,老人持剑随风飘荡,忽前忽后,忽左忽右,身形飘忽不定,剑势散而无神,半点也不像一位天人境大宗师应有的表现。 不过这一剑虽然杂乱,但是速度极快,眨眼之间便已经老到藏老人的眼前。世人练剑,就像写字,一开始都要讲究“端正”二字,一笔一划,一撇一捺,不得有半分马虎,可这位屈指可数的剑道大宗师张海石却是完全反其道行之,犹如书圣泼墨书狂草,兴之所至,便是剑之所及,没有固定剑式,就这么一路凌乱地逼近藏老人身前。 藏老人皱起眉头,一掌拍出,席卷起万千鬼魅嚎哭惨叫之声,好似阴域冥府,魔音灌耳,惑人心神。 可张海石却是丝毫不为所乱,反而是在歪歪斜斜之间,看似险之又险地避开了这一掌,脚步凌空踏虚,点出一连串涟漪之后,一剑穿过藏老人的咽喉。 藏老人伤而不死,甚至连重伤也谈不上,张口吐出一股黑气,黑气化作一张足有磨盘大小的恶鬼面庞,恶鬼再度张开血盆大口,朝着近在咫尺的张海石一口吞去。 张海石向后一倒,躲开鬼面的同时顺势从藏老人的咽喉中抽出长剑,然后身形一旋,如同一片随风飘荡的枯叶,围绕着藏老人不断盘旋,一时间两人周围剑气纵横,如云雾蒸腾,又似大潮涌动,让人目不暇接。 地上观战的一行人俱是看得心神恍惚,不由得在心底感叹,这才是真正的天人境大宗师。 就在此时,在唐汉身后传来细密的脚步声。 无数青阳教的教徒正往这边赶来,这些教众行走之间,隐隐暗合战阵之道,训练有素,不似江湖中人,倒像是军伍中人。这次唐汉密谋此事,本来为了力求隐秘,这才没有调动大部队,现在既然已经败露,那便无所谓了。 不过紧接着,从另外一个方向也传来破空声响,却是一众正道高手正朝这边迅速赶来,修为高的脚程便快些,修为低的就跟在后头,整个队伍拉成了一条长龙,不过这幅数百人一同在山林之间兔起鹘落的壮观场景,确实罕见,而且壮观。 不到一盏茶的工夫,两派人马便来到这座小潭之畔,分别聚拢在自家头领的身后,虽然因为有两位天人境大宗师正在交手的缘故,不敢造次,但也隐隐成对峙之势。 一股好似风雨来临之前的压抑气氛弥漫开来,尤其是正道中人,本来与皂阁宗一番大战之后,损伤颇多,几位领头之人又差点被活埋在地底下,现在好不容易转危为安,又冒出一伙青阳教的妖人来浑水摸鱼,大家都是老江湖了,自然知道这些青阳教中人打的什么心思,无外乎就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这种心思更让正道中人恼怒,眼看着现在又来了一位正道高人,于是众人胆气愈壮,已经有好些人摩拳擦掌,就等颜掌教和苏仙子一声令下,便要再来一场斩妖除邪。 一方胆气极壮,另一方就难免相形见绌,青阳教众人相较于正道中人的蠢蠢欲动,则是以戒备为主,如临大敌。 唐汉见此情景,脸上神情依旧平静,可心情却是愈发灰暗,藏老人在元气大伤的情形下显然不会是张海石的对手,而颜飞卿等人也不是孤身一人,眼看着正道中人越来越多,其中又有陆夫人和南柯子这些积年归真境高手,再加上他被张海石打成不轻的伤势,现在已经不可能再去争夺尸丹了。 就在此时,天空中骤然响起一声炸雷,无数竹叶状的剑气四散而落,刺入周围山峰之中,轰然响声之中,烟尘四起,乱石激射,然后就见一阵黑风卷着滚滚黑云从天幕上迅速退去。 唐汉的脸色一白,知道这是藏老人败了。 第一百一十八章 胜负已分 胜败乃兵家常事,对于江湖中人来说,也是如此。今天败了,争取明日再赢回来便是,所以活着才是第一要事。藏老人在败了之后,直接退往皂阁宗的山门,在那里有皂阁宗完善了近百年的“三炼”大阵,远非北芒县城中的三座临时阵法可比。 唐汉也是作如此想,在藏老人败退之后,萌生退意。 就在此时,张海石从天而落,落地无声,手中的“竹节”也重新变为了一把竹杖。 老人握着这根竹杖,就如三尺青锋重归鞘中,收敛起所有的锋芒,从威势赫赫的天下第六人重新变回那个懒散老人。 其实李玄都在许多时候很羡慕这位二师兄,万事不挂怀,爱也悠悠,恨也悠悠,哪管什么天下分合,哪管什么正邪之争,与我何干? 当然,许多时候,还是有些关系的,尤其是需要这位二师兄出来收拾烂摊子的时候。其实早在四年之前,李玄都在帝京城头,是真正有了死战之心,也有决然之意,只是在最后关头,被这位二师兄强行带走,那是二师兄上一次踏足江湖,在其后的四年之间,他便在江湖上杳然无痕。 他就像一个隐士,无力改变这个世道,也不想改变这个世道,独自一人采菊东篱,自得其乐。 他是一个温和的人,一个很少发脾气的人,更像是许多人口中的老实人,没本事的老实人会任人欺凌,可有本事的老实人一旦发怒,便会血溅三步。 很多年前的那场惨剧已经说明。 张海石望向唐汉,明知故问道:“唐将军,摆出如此大阵仗,是要做什么?” 唐汉稍稍沉默了一下,道:“在下现在就走。” 张海石笑了笑:“这就对了,老朽今日能化解一场干戈,也是为江湖做了一桩善事。” 唐汉带着自己的人如退潮一般离去,一场一触即发的大战就此消弭于无形。 张海石转过身来望向李玄都,语气温和地打着商量:“四师弟,咱们借一步说话?” 李玄都点了点头,然后对颜飞卿和苏云媗道:“失陪。” 颜飞卿微笑道:“紫府兄自便就是。” 师兄弟二人并肩往不远处的静谧树林行去。 所有正道中人都怀着敬畏望着两人的背影,尤其是那位老人,虽然他们还不知道此人是谁,但看刚才出手的威势,是天人境大宗师无疑了。 场间一片安静,只听得瀑布轰隆声响。 过了片刻,苏云媗缓缓道:“这位张先生只是排行第二而已,李元婴排行第三,李紫府排行第四,陆雁冰排行第五,据说还有一个天资根骨不逊于李紫府的六师弟,若是李紫府没有坠境,若是他们的大师兄还在人世,如今的江湖会是怎样?” 颜飞卿叹道:“一家独大。” 苏云媗眼神有些晦暗:“不得不说,以教徒弟的本事而言,老前辈可谓是名副其实的天下第一人。” 颜飞卿平静道:“如果张师兄没有经历那些变故,那么今日也该在太玄榜上有名。” 这里的张师兄,指的自然就是张鸾山,本该将天师之位和正一宗掌教之位一并收入囊中。 不管以后未来的世道如何,当下这个世道,还是男尊女卑,讲究一个在家从父,而出嫁从夫,虽然苏云媗不是寻常女子,但有些时候也不得不顾及世俗看法,所以她哪怕不赞同颜飞卿的看法,也很少当面反驳,不过这一次她却破天荒地反驳道:“那如果司徒玄策没有早亡呢?以他的资质,是否已经触碰到了老玄榜的门槛?” 颜飞卿沉默了。 还有一些话,苏云媗没有说出口。不去提张鸾山的坠境,就说司徒玄策的死因,至今也没有一个确定的说法,众说纷纭,可真就那么干净吗?会不会是各方势力害怕又出现第二个皂阁宗,然后在暗中联手将其提前扼杀? 想到这儿,苏云媗喃喃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这时候,张海石和李玄都二人已经来到林中,与众人相距数十丈,张海石将手中的竹杖往地上一立,设下一道禁制之后,指了指不远处的一个树墩,道:“坐下说话。” 李玄都乖乖坐下。 张海石却没有坐下,负手而立,就像是个准备开始唠叨的私塾先生。 师兄弟二人对视片刻之后,张海石叹息一声:“人中龙凤,放在哪里都是龙凤,不会变成泥鳅和麻雀,我是真的没想到,你都跌成个抱丹境了,还能重新爬起来,还能在江湖上搅风搅雨。” 李玄都摇头道:“师兄过奖了。” “我这是夸奖吗?”张海石瞪眼道:“从小到大,你就知道惹祸,每次闯完祸,都要我给你收拾烂摊子,自从四年前你坠境之后,我还以为终于能清静一些,也确实让我清静了四年,现在又固态萌发。” 李玄都叹道:“师兄,圣人言家国天下……” 不等李玄都把话说完,张海石已经摆手打断道:“师兄我是道家之人,讲究一个清静无为,与儒家不沾边,你就莫要给师兄讲这些大道理了,师兄不乐意听,也听不进去。” 李玄都叹息一声,转而问道:“师兄,这么大的北邙山,你是如何知道我们会从这里出来?” 张海石直接了当道:“这是大天师的安排,也是大天师让我来的,他毕竟是正道盟主,我总不能连大天师的面子都不给。至于大天师是如何知晓此地的,早年的时候,甚至还在皂阁宗之前,大天师曾经深入长生宫中,从中取出了《太上丹经》,所以他对于其中的布局极为熟悉,按照大天师的预料,你们本应该是沿着这条位于瀑布后的路径进入长生宫,却没想到你们在误打误撞之下寻到了另外一条已经废弃多年的通道,不过这些都无关紧要了,无事就好。” 李玄都苦笑无言。 张海石望着李玄都的眼睛,笑问道:“你该不会以为我是奉了师命才来到这里?” 李玄都的表情微微一滞,笑了笑,有些勉强。 张海石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老头子是什么性情,你应该知道,生死有命富贵在天。” 李玄都闭上双眼,吐了一口浊气,喃喃道:“我知道。” 张海石收敛了脸上的笑意,正色道:“那你也该知道老三的态度。” 李玄都脸上的苦笑渐渐淡去,睁开双眼,平静道:“我也知道。” 张海石轻叹一声:“知道就好。我提醒你一句,现在他才是宗主,真要论起规矩,你也好,我也罢,都要被他压得死死的。” 李玄都反问道:“二师兄你是守规矩的人吗?再者说了,他想要摆一摆宗主的架子,还要看师父他老人家愿不愿意。” 张海石似是对这位师弟出口的话语早有预料,连被噎一下的步骤都省了,直接一个板栗敲在李玄都的头上——这便是他让李玄都坐着说话的用意了,否则以两人的身高而言,还真不好敲。 然后他方才说道:“打你这一下不是因为你说错话,而是因为你没把我的话放在心上,又用了你那个劳什子的‘借势法’,我早就跟你说过,这是歪门邪道,早晚你要自食其果。” 李玄都苦笑一声:“可如果不用,师兄未必还能见到我。” 张海石闻言之后,也不由叹息一声:“不说这些了,我就是给你提个醒,你如果要回家见老头子,最好选在明年开春的时候,那时候老三会去帝京,不在家里。” 李玄都从树墩上起身,抱拳道:“谢过师兄提点。” 第一百一十九章 老头子 老头子,说的是张海石和李玄都的授业恩师。 其实他们这些做弟子的,对于师父有四个不同的称呼,用于不同的场合。 第一个是“师父”,面对师父时,都以此称呼称之。第二个便是“老头子”或“老爷子”,私底下与亲近之人交谈时,以此称呼,不过很多时候只有张海石一人敢于如此胆大妄为,也许还要加上那位早亡的大师兄司徒玄策。第三个是“师尊”,用于严肃场合,尤其是在外人面前。第四个则是“老宗主”,用于与其他不甚亲近之人交谈,或是用于对普通弟子的训话。 而他们这些自小就在师门之人,习惯把师门称呼为家里。 张海石将刺入地面的竹杖拔出,道:“这么多年过去了,我还是不习惯这种一板一眼的说教,我们还是边走边说。” 师兄弟两人改为并肩而行。 李玄都说道:“看来什么都瞒不过师兄。” 手握竹杖的张海石说道:“没什么稀奇,老头子信奉帝王心术,总要搞一个平衡之道,有一就要有二,有左就要有右,有阴就要有阳,你现在的这个位置,我以前也待过,以己推人,很容易就能知道他们在打什么算盘,也能猜出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似乎知道李玄都要问什么,张海石露出一个温和笑意,缓缓说道:“你不用管我怎么想的,因为我没对于你的那套说辞没什么兴趣,对于老三的那套说辞同样没有兴趣,关键是老头子他怎么想,毕竟咱们这个家,他才是大家长,只要他肯点头,就算别人都不同意,这事也算成了,若是他不肯点头,就算其他人都同意,这事也万万成不了。” 李玄都长叹道:“帝王心术,好一个帝王心术,都说天威难测,放在这儿可以说是再合适不过了。” 张海石伸手拍了拍李玄都的后背:“年纪轻轻的,不要总是叹气。年轻人嘛,就是要有些朝气才好。” 李玄都摇头苦笑。人在经历了生死一线之间和大起大落之后,心态便不可避免地老去了,身体可以返老还童,心境想要年轻,那可就难了。 李玄都缓缓道:“四年之前,我在相府与张白月告别时,我对她说:‘死并非不足惧,亦并非不足惜,奈何已到了生死存亡之际,我只能拼死一搏,毫无其他办法。’她问我:‘可你这么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我反问她:‘你听过一句诗吗,叫做‘只解沙场为国死,何须马革裹尸还。’她笑着说听过,然后对我说:‘君若死,我亦不独活。’二师兄,早在四年之前,我就应该死在帝京城中,是你把我从帝京城中带走,救了我一命,我说此话,没有半分怨你的意思,我只是想说,我现在活着,不仅仅是为我自己活着,肩上还担别人的那一份,否则我何须与旁人虚以为蛇,又何须违心做事。” 这次变成张海石长叹一声。 张海石仅就容貌气态而言,不是如何卓尔不群,在他身上也没有男子如酒越老越有味道的说法,人过半百,就像无数个这般年纪的老人一般,脾气温和,又难免唠唠叨叨,甚至是啰啰嗦嗦,没有半分威严。尤其是在他不出剑的时候,更是不显山不漏水,返璞归真。李玄都曾想过这位二师兄在年轻意气风发时是何等姿态,想必也是锋芒必露之人,可惜时光易逝人易老,终究是看不见了。 张海石转开话题,问道:“你们在长生宫中都经历了什么?” 李玄都便把自己这几天的经历大致说了一遍。从初入北邙山救下南柯子说到两人从青阳教的手中夺得凤凰胆,从太平客栈遇到陆夫人和苏云姣说到在关雀客栈中与苏云媗相会,又从北芒县城中皂阁宗布置“三炼大阵”说到召集正道群雄兵发北邙,直至入了长生宫与皂阁宗全面开战以及藏老人以血迹大阵祭炼“阿修罗”之事。 前面的种种,张海石都无动于衷,即便是听到了皂阁宗的养尸地,也不曾皱一下眉毛,唯独听到李玄都说起“阿修罗”之事后,脸色才微微变化。 张海石看着李玄都说道:“没想到藏老人的野心如此之大,若是真让他把此事做成了,皂阁宗凭空多出一个相当于天人造化境的‘阿修罗王’,那可就不太善了。不过说得难听一些,现在的皂阁宗就是一条被拴上了狗链的疯狗,链子的另一端握在阴阳宗的手中,不用我们正道中人出手,那位地气宗师也决不会放任皂阁宗如此行事。” 直到此时此刻,李玄都终于确认了自己先前的诸多猜想,这次的皂阁宗变故,果然引出了正邪两道的幕后人物,老天师和地师必定是达成某种默契,使得皂阁宗非但没有绝命反扑,反而是畏畏缩缩,看来皂阁宗此番行事,也有背着阴阳宗自谋发展的意思,这才犯了阴阳宗的忌讳。 李玄都忽然想起一事,问道:“对了,师兄先前击败藏老人的那一剑,似乎不是师父所传,师父也绝不会有这种剑意,看来是师兄妙手偶得之了,说来听听。” 提及此剑,张海石不由好生得意,道:“这些年清闲时,我偶尔会翻看几本书。粪虫至秽,变为蝉而饮露于秋风。腐草无光,化为荧而耀采于夏月。这句话是我从书上读来的,其中意味不错,恰逢我那天一夜无眠,站在坐忘崖上,吹了一早上的晨风,又观旭日东升,明月暗隐,触类旁通,于是有了这一剑。” 李玄都点头道:“能够自创剑招,说明师兄的剑道境界已经大成,欠缺的就是一点灵光,若是没有根基,便是机缘送到眼前也抓不住,可见悟出这一剑乃是水到渠成的理所当然之事。” 张海石被李玄都奉承一番之后,心情大好,道:“师弟想不想学这一剑?我可以教给你。” 李玄都问道:“这一剑取何名字?” 张海石道:“还没想好。” 李玄都笑道:“那就等想好名字再教给我。” 张海石笑了笑:“也好,等我将这一剑全部完善之后,再传给你。我这辈子是不打算收徒弟了,等你日后收个弟子,再将此剑传给他,也不算失传,人过留痕,算是我这一辈子没白在这世上走一遭。对了,你的伤势如何?” 李玄都没有隐瞒,坦然道:“就算有凤凰胆,想要胜过那具太阴尸所化的‘阿修罗’也是太过勉强,所以不得不用出各种拼命的法门,这会儿五脏六腑、奇经八脉、正经十二脉都不好受,不过服用了颜玄机的一颗‘紫阳丹’,还能扛得住。” 张海石知道“紫阳丹”的功效,点头道:“既然你没有大碍,那我也就放心了。” 然后他看了眼天色,道:“知道你与那对年轻男女还有许多事情要谈,我也不去干涉打扰了,我只是最后再嘱咐你一句,事前要三思,可一旦决定了,那就不要拖泥带水。” 李玄都点头道:“记下了。” 张海石继续说道:“还有几个月就要过年了,如今家里一派乌烟瘴气,我也不乐意过去掺合,都说少不入蜀,老不出蜀,所以今年我打算去蜀州一趟,拜访几个故友,顺带再处理一些积攒了许多时日的杂事,明年开春的时候未必能赶回来,你回家的时候,自己多留心吧。” 说罢,张海石拄着竹杖,飘然远去,同时有吟诗之声传来。 “莫道幽人一事无,闲中尽有静工夫。闭门清昼读书罢,拔剑当空气云错。” 第一百二十章 庆功宴 在张海石离开之后不久,地下又传来轰隆隆响声,应该是山体开始第二次塌陷,大概率是那处以符箓为支撑的养尸地,在符箓气机耗尽之后,支撑不住山体垮塌的重量,开始崩塌。 不过也就在此时,有一道金光从瀑布后激射出来。 颜飞卿和苏云媗立刻迎了上去:“悟真大师!” 来人正是迟迟不见踪影的悟真,原来他在山体开始垮塌的时候,便立刻向外退去。就连铜甲尸都能强行破开长生宫的穹顶,悟真又如何不能,先前只是不愿而已,他直接以“金刚神力”破墙而出之后,沿着来时之路向外冲去,虽然沿途有些地方已经垮塌堵塞,对于寻常人来说便是绝境,可对于这位太玄榜第七的“金身罗汉”而言,却算不得什么,那些坚硬的岩石,只是轻轻一掌变彻底化作齑粉,不过比起动用了“乾坤挪移符”的李玄都一行人还是稍慢一点,待到他冲至养尸地的时候,李玄都等人早已经离去,所以直到现在他才从脱困而出。 悟真双手合十,与几人见礼,这时候一直与陆夫人等人同行的空定也来到悟真身后,对于众人合十行礼。 悟真诵了一声佛号,道:“几位施主,相聚即是有缘,不过缘来缘聚,缘去缘散,如今此番事了,贫僧也该离去了。” 苏云媗上前一步,同样双手合十行礼道:“这次有劳大师,若是大师日后有差遣之事,晚辈定当尽力而为。” 悟真微微一笑,带着弟子空定飘然离去。 在悟真离开之后,便只剩下李玄都几人,各自对视一眼之后,都不由长长松了一口气。 不管怎么说,这次虽有伤亡,但没有酿成大的惨剧,后续还是好的。 这时候几位黑白谱上有名的高手也聚拢过来,有人大声提议要大办庆功宴,一众正道人士立刻轰然响应,虽说颜飞卿和李玄都考虑到有些人刚刚战死不久,对此不太赞成,但无奈这些正道群雄们盛情难却,也不好太过扫兴,只能答应下来。 这便是江湖,有些时候,生死很重,有些时候,生死又很轻。 一行人浩浩荡荡离开此地,先是在白古镇略微停留,然后去了北芒县城,不过因为此地距离皂阁宗太近的缘故,不宜久留,最终还是决定一路南返。 回到龙门府的时候,刚好是立冬。 龙门府乃是天下各大宗门汇聚之地,又有万象学宫坐镇,就算是藏老人,也不敢造次。 当大部队返回龙门府的时候,先一步赶回来的正道人士已经包下了大半个明升客栈,幸而明升客栈占地够大,在后院有足够的空地,有引水入府成湖的手笔,直接在湖畔露天摆下流水席面,这种场合又岂能无酒,于是一坛一坛的美酒从地窖中搬出,放在湖岸边上,层层累叠,如同小山一般。 都说贵人语迟,最重要的人物自然要最后登场,包括李玄都在内,颜飞卿、苏云媗、陆夫人、南柯子、苏云姣以及一众黑白谱上有名的高人在最后才姗姗来迟,刚拐进客栈门前的长街,就已经有正道人士在路口恭候大驾,然后有客栈的管事在前面引路,也不走正门,而是从一扇平日里并不开启的侧门直接进入客栈后院。 一路上两旁站满了江湖人士,见礼打招呼的声音连绵不绝,一行人只是略一拱手就算是还礼,这些在地方上也是有头有脸的江湖豪侠对此没有半点不满,只觉得天经地义。 平日里都是店大欺客的明升客栈今日态度好得出奇,且不说这几百人的数量,就是为首的几位,也占据了正道的半数宗门,着实是招惹不得。 正主入场之后,各人按照各自的圈子入座,也不用旁人劝酒,立时开始互相拼酒,喧闹之声不绝于耳,一时间也不知启封了多少坛美酒,浓郁的酒香弥漫了整个小半个客栈,几乎要让人几位这座人工开凿的小湖是一座酒湖。 李玄都没有去李玄都那一席,独自坐在一棵临湖的树下,手里提了一坛酒,平静地看着这些豪饮酒水的江湖人士,又将目光转向湖面,慢慢饮酒,默然不语。 酒过三巡之后,各人的酒量差距就已经可见端倪,酒量差的渐渐不支,开始退席去旁处醒酒,算是喘息一气;酒量大的则开始找寻对手,继续拼酒;还有那酒量不大也不浅的,则是趁着酒后余韵,与熟识之人轻声说些自己也难辨真假的心里话。 在白古镇誓师时,是由颜飞卿开口发言,这次则换成了苏云媗,这位慈航宗精心培养出来的苏仙子起身以茶水代酒水敬了在场众人一杯,先是感谢他们为正道出力,为百姓斩妖除邪,又对那些战死之人大加赞誉,一番话说下来,滴水不漏。 就在这个时候,趁着姐姐不注意,苏云姣悄悄摸了过来,手里提着个小巧酒壶,脸上红扑扑的,看来是没少偷喝。 她看着李玄都面前的两个空酒坛,惊讶道:“瞧不出来,李师兄还是海量。” “海量谈不上。”李玄都微笑道:“我本不会喝酒,喝得多了,便学会了喝酒。” 苏云姣不顾仪态地灌了一口酒,轻吐一口酒气:“李师兄,接下来你打算做什么?” 李玄都想了想,说道:“第一件事,是找你的颜师兄,向他求取一样物事。” 苏云姣好奇问道:“什么东西?” 李玄都没有藏着掖着,直言道:“朱果。” 苏云姣讶异问道:“你要它做什么?难道你也要想学颜师兄吃一颗朱果,然后以纯阳入道?” 李玄都轻叹一声:“你可听说过‘五炁真丹’?我要炼制此丹,重返当年的巅峰境界。” 苏云姣忍不住瞪大了眼睛。 当年风头无两的紫府剑仙又要重出江湖了吗? 她忍不住又问道:“炼制完‘五炁真丹’呢?你是不是要找我姐姐和颜师兄报仇?对了,还有玄女宗的玉师姐,当初就是他们害得你跌落境界。” 李玄都笑道:“若是我要报仇,是不是要先拿你这个软柿子开刀?把剑架在你的脖子上,让你姐姐束手就擒,若是敢有异动,就先割你一只耳朵,以后人送外号,江湖一只耳。” 苏云姣倒是没有动怒,只是轻哼一声:“那你肯定是白费心思了。” 李玄都叹息一声。 苏云姣老气横秋道:“少侠,何故叹息?” 李玄都淡笑道:“都说拿人家手短,吃人家嘴短。你就没有想过,你姐姐赠我长生泉,颜玄机送我朱果,还有你的玉师姐送了我这张‘五炁真丹’的丹方,他们为什么要送我这些?就因为我是紫府剑仙?没有这样的道理,别忘了,当年我们可是打生打死的关系。” 苏云姣只是惫懒,并不笨,立刻明白过来:“这些好东西,花钱是买不到的,我姐姐和颜师兄他们既然送上门来,那肯定是有求于李师兄。” “看来你还不算太笨。”李玄都道:“不过就不要问我他们到底求我什么了,若是你姐姐愿意让你知道,那她自然会与你说,若是她不愿意让你知道,你现在知道了也没有什么好处。” “不说就不说,谁稀罕!”苏云姣撇嘴道:“肯定又是什么正邪之争和天下大势。” “知道就好。”李玄都缓缓起身:“今日一聚之后,我便要离开龙门府,离开中州,去往齐州,此去山高路远,你我二人,有缘再会。” 第一百二十一章 炼丹事宜 宴会散后,李玄都先是单独去见了颜飞卿,两人开诚布公地交谈一番之后,不必李玄都开口相求,颜飞卿主动赠给李玄都一方早已准备好的玉盒,里头装着一枚有价无市的珍贵朱果。 李玄都收好朱果之后,又去见了南柯子。 此时的南柯子已经准备返回东华宗,见到李玄都单独前来,不免有些诧异。 两人在客房中分别落座,南柯子略微沉吟了一下,问道:“不知李先生此来……” 李玄都神色郑重,道:“我想炼制一味丹药,不知道长能否代为引荐?或者直接就是道长亲自开炉炼丹。不过在炼丹之前,我还想请道长为我炼制‘玄黄’和‘菁华’二物,不知道长是否应允。” 南柯子一惊,问道:“‘玄黄’和‘菁华’倒是好炼,只是不知李先生要炼制什么丹药?” 李玄都从手腕上的“十八楼”中取出玉清宁交给他的“五炁真丹”丹方,放在桌上,然后往南柯子的面前一推。 南柯子仔细一看这张丹方,立时又是吃了一惊:“这是‘五炁真丹’的丹方,李先生要炼制‘五炁真丹’?要知道这‘五炁真丹’所需的五种主料,除了‘玄黄’和“菁华”之外,可都是十分难得之物,就是我们东华宗,恐也难以凑齐。” “这个不劳道长担心。”李玄都不紧不慢地从“十八楼”中分别取出两个玉盒和一只玉葫芦。 南柯子精通外丹之道,炼丹多年,只是搭眼一瞧,便立刻认出了这几样物事的来历,愈发震惊,喃喃道:“玄女宗的血玉髓,慈航宗的长生泉,还有正一宗的朱果,李先生竟是能将这三样物事寻来,看来李先生果真与颜掌教等人交情匪浅。” 李玄都只是微微一笑,没有多言。 南柯子好不容易把自己的视线从这几样物事上给拔了出来,说道:“既然李先生已经凑齐了几样主料,那‘五炁真丹’也就已经炼成了一半。” 李玄都问道:“道长这是答应了?” 南柯子微笑道:“当初在避暑行宫之外,若不是李先生仗义出手,老道这把老骨头就真要交代在那树妖的手中,现在李先生有求于老道,老道又岂能推脱?” 李玄都拱手称谢。 南柯子摆了摆手道:“不过有一点,炼丹乃是细致活计,不同的丹药需用不同的丹炉,而丹炉之火又有不同,足有十余之多,再加上各种控火的手法,就算老道现在想要就帮李先生炼丹,也是不成。还有就是,一味‘五炁真丹’所需材料足有几十种之多,‘玄黄’、菁华’、血玉髓、长生泉、朱果这五样物事只是主料,还要诸多辅料,老道也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所以要等老道回到东华宗之后,才能为李先生开炉炼丹。” 李玄都笑道:“这是自然。” 当初跟李玄都讲解尸丹时,南柯子就爱掉书袋,此时被勾起了瘾头,接着说道:“炼制‘五炁真丹’也有说法,同样材料炼成的丹药,可能分成上、中、下三品,至于为何如此,是因为炼丹一道也要讲究一个天时、地利、人和,若是三者俱在,那么丹成上品,不过难度太大,只能看运气,也就是我们常说的‘机缘’二字。” 南柯子摸了摸自己的山羊胡子,眼中闪烁着光:“可一颗上品的‘五炁真丹’,功效也是非同凡响,若是李先生服用之后,不但能修补境界,而且还能更上一层楼,说不定就是借着药力一鼓作气冲上天人境,当然,这样凭借外物得来的天人境,隐忧颇大,老道也不赞同李先生如此行事。” 李玄都微微点头,认同南柯子的话语,然后又问道:“那中品和下品又如何?” 南柯子道:“天时、地利、人和,除人和之外,能再多得天时和地利二者其一,便是成丹中品,药效不上不下,中规中矩,若是紫府服下之后,可以修补境界,然后助你重返当年境界,也就是一步到位。而丹成下品,则是说丹成之时只有人和而无天时和地利,药效浪费大半,服下之后,只能修补境界,却不能弥补修为,还要自己从头练起。” “若是连人和也没有,那么便是炼废了,轻则只剩下一堆药渣,重则便是连丹炉都要炸上天去。当年老道还是个少年时,就曾有一位门中前辈同样是用这朱果炼丹,一个不慎之下,使得朱果内的火性外泄,使其与丹火相融,不过顷刻之间,不但是丹炉炸裂,就连丹殿也被熊熊烈火吞噬,最后火势蔓延了小半个宗门,根本来不及扑灭,险些就要酿成大祸。” 李玄都听得很用心,听完之后,道:“道长尽管放心去炼就是,只要不直接炼废,无论是上品,还是中品、下品,我都可以接受。” 南柯子正色道:“老道痴迷炼丹半生,这些又都是难得的材料,既然要炼,自然就要炼到最好,如果仅仅是炼成一颗下品丹药,也是糟蹋了这些东西。” 李玄都笑了笑,没有反驳,转而问道:“不知费用几何?” 南柯子道:“李公子对我有恩,丹方、药材都已经齐备,老道只要出力就行,而且此事对于老道的外丹之道也大有裨益,哪里还要什么费用。” 李玄都摇头道:“账不是这么算的,就算道长肯免费出力,那么除了几样主料之外,还有各种各样的辅料,这些辅料也是要钱的,除此之外,还有‘玄黄’和‘菁华’的炼制也要银钱,这些总不能让道长垫付。” 南柯子听李玄都如此说了,便也不再坚持,道:“我们东华宗以炼制丹药、各种药散为生,因为要盈利之故,价格上必然有许多水分,而且‘五炁真丹’所用的诸多辅料也不是太过珍贵,价格本身也不会太高。再加上老道在宗内还是有几分薄面,去掉其中的水分,可以用最低价买来,甚至比起原价还要低上几分,若是李先生执意要付钱,那便凑个整数,算是一千枚太平钱吧。” 李玄都点了点头,从知道这些辅料绝不仅仅是一千太平钱那么简单,南柯子应该还是故意压低了价格,不过他也不好再去拒绝别人的一番好意,以免显得太过刻意而拒人千里之外,于是便也认同道:“那便有劳道长费心。” 说着他从“十八楼”中取出一张太平票。 太平票可以算是银票的一种,与普通银票不同的是,这种太平票由太平宗名下的太平钱庄发行,可供兑换太平钱。为了防止假冒,太平票制作非常精细,以制作上等符箓的符纸制成,表面绘以各种太平宗秘传的符箓纹路,唯有在中间写有“天下天平”四字,而在背面同样如此,只是“天下太平”四字变成了“太平无忧”。 一张太平票固定兑换一千枚太平钱,也就是一百枚无忧钱。若是兑换成白银,那便是三万两银子,着实不是一个小数目了。 李玄都原本有四千太平钱,送给周淑宁一千,被二师兄用去一千,还剩下最后的两千,一千被兑换成了赤金钱,就放在“十八楼”中,另外一半则换成了这张崭新的太平票。 所以这张太平票已经是李玄都的半数身家。 李玄都将其推至南柯子的面前。 南柯子也不矫情,将丹方和太平票都收入自己的须弥物中,然后问道:“不知李先生打算何时动身去往东华宗?” 李玄都道:“我还有些私事要处理,可能要稍晚一些,大概要到来年开春的时候,就不能与道长同行了。” 第一百二十二章 洛水之畔 这场正邪大战,影响深远。散去的江湖人士带着这一战的消息离去,一传十,十传百,很快便会在江湖上衍生出各种真假难辨的传说故事。毫无疑问,颜飞卿和苏云媗作为此事的领头人,其江湖威望必然水涨船高。 当然,在这些传说中,还要多出一位不知来历根底的剑客,就像是当年横空出世的紫府剑仙。 只是经历过大起大落之后的李玄都对于这些已经并不太在意,真是虚名罢了。当年的紫府剑仙如何?堂堂静禅宗方字辈的大和尚要对他以礼相待,江北群雄被他杀得束手告饶,什么江湖宿老,什么江湖名士,都被他视作土鸡瓦狗,一人单剑入帝京,傲王侯,慢公卿。这种例子实在太多太多,可现在的他又如何? 一味黑时犹有骨,十分红处便成灰。 而且曾经沧海难为水,李玄都是真的不感兴趣了。 李玄都在与南柯子分别之后,又去见了陆夫人。 此时陆夫人同样打算离去,她此来本就不是为了什么正邪大战,而是关于北邙山龙脉地气变化一事,现在北邙山由少祖山变为老祖山一事已经确凿无疑,那她必须要尽快返回宗门呈报此事。 两人一道出了明升客栈,离开龙门府府城,来到城外曾经短暂开设的太平客栈。 陆夫人站在客栈的门口,道:“不知李公子还有什么事情想问?不敢说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但是能回答的,妾身一定不会藏着掖着。” 李玄都的确是有事相问陆夫人,听到陆夫人这么说,他便开口问道:“陆夫人是如何看这次的北邙山和皂阁宗之事?” 陆夫人道:“还能怎么看,其实就是阴阳宗有更大的图谋,要皂阁宗出力,而皂阁宗在出力的过程中,又打起了自己的小算盘,借着阴阳宗的图谋,养尸炼尸,此事之后,阴阳宗和皂阁宗之间必然会出现间隙,但还不至于一拍两散,对于正道来说,勉强算是一件好事。” 李玄都点了点头,然后抛出自己的真正问题:“陆夫人,当年帝京之变时,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为何太平宗和静禅宗会在此事之后封山闭寺,其中到底有没有邪道各宗的插手?” 陆夫人闻言之后顿时沉默了。 李玄都继续说道:“我有一位忘年之交,是风雷派的掌门,他也曾跟随神霄宗参与到帝京之变中,最后的结果却是中了阴阳宗的‘鬼咒’,神霄宗的宗主用尽了各种办法,仍旧无法保住他的性命,他在死后,若不以各种符箓镇压,尸体就要化作尸魔,所以他的棺材上不得不钉上四颗戮尸钉,可就算如此,尸体上散发出来的寒气,仍可让棺材结冰,可见施展‘鬼咒’之人的修为之高。” 陆夫人沉默许久,反问道:“关于此事,李公子又知道多少?” 李玄都坦然道:“只能说略知一二,不过大多都是揣测和推测。” 陆夫人轻叹一声:“其实妾身也不比李公子清楚多少,不管怎么说,李公子还是此事的亲历之人,妾身却是连帝京城都未去过,许多事情也只是道听途说而已。” 李玄都望着陆夫人:“愿闻其详。” 陆夫人道:“妾身只能告诉李公子,此战之中的确有邪道十宗之人在暗中插手,表面上看起来是‘四六之争’,实际上牵扯进来的宗门又何止十个,太平宗和静禅宗也的确是因为参与到此事之中,才不得不封山闭寺,不过两者所不同的是,太平宗是赢了面子而输了里子,静禅宗是面子和里子全都输了,所以我这个太平宗中人还时常在江湖上行走,静禅宗却是弟子被人灭掉满门也没有半分声音,至于其他更多,还请李公子去问令师比较好。” 李玄都深深望了陆夫人一眼,拱手道:“受教。” 陆夫人转身推开客栈的大门:“李公子还有其他事情没有,没有的话,妾身要收拾东西了。” 李玄都问道:“沈长生呢?” 陆夫人的动作略微停顿,犹豫了一下,淡然道:“他有他的机缘。” 李玄都点了点头,看了眼东方,转身离去。 向东走出三十余里,便是贯穿了中州全境的洛水。不过现在到了初冬时节,虽然还未结冰,但也不见夏日时节的磅礴气势。 此时的河水上停泊着一艘楼船。 这是一艘雕饰白龙的巨大楼船,与精锐水师的大型楼船相差无几,楼船高有三层,雕梁画栋,其中壁画皆是佛道典故,有伽蓝护法,有天女下凡,有飞天起舞。 一名年轻男子立在船头,腰间佩刀,倒也勉强能算是半个熟人,正是当初在平安县城外遇到的牝女宗刀客孙鹄。 李玄都停下步伐,仰头望着楼船。 不多时后,从楼船中走出一名梳着垂挂髻的女子,一身鹅黄衣裙,完全不似二十许岁的年纪,倒像是十五六岁的少女,正是牝女宗的玄圣姬,宫官。 在宫官身后跟着一名中年男子,气态儒雅,面容俊逸,若是不知内情之人,还要以为他是个书生。 不过巧合的是,李玄都也认识这名男子,真要说起来,两人也能勉强算是不打不相识。 李玄都望向宫官,开口道:“宫姑娘,这次怎么如此兴师动众?竟是让堂堂太玄榜第十人为你保驾护航,未免太小题大做了。” 宫官未语先笑,媚而不妖,然后才道:“堂堂‘血刀’,哪里会听我一个小丫头的差遣,我呢,顶多是支使一下‘血刀’的徒弟。至于‘血刀’宁先生为何会出现在此地,并非我的本意。” 李玄都将目光转向那名好似书生的中年男子,道:“‘血刀’宁忆,你我自从上次西北一别,已经有五年没见了。” 这名极有书生气质的男子正是太玄榜上排名第十的“血刀”宁忆,乍一看去,很难将此人与“血刀”二字联系在一起,因为他的脸庞、眼神、一举一动,并没有丝毫的杀气,整个人从里到外透出一股忧伤郁气,看来这位“血刀”还是因为失去了挚爱而一直无法从悲伤中走出。 从心底而言,李玄都对于宁忆的执着有些不以为然,世人皆苦,无人不苦,家破人亡苦不苦?妻离子散苦不苦?儿子认贼作父苦不苦?妻子谋杀亲夫苦不苦?父母双亡苦不苦?子女早夭苦不苦?与这些大苦比起来,那点事情算什么。 抱着那点男女之情,整天念念叨叨,看不破,也走不出来,甚至因为情伤而性情大变,皆是因为懦弱之故。 是男人,有仇报仇,有冤报冤。 整日里浑浑噩噩,疯疯癫癫,做给谁看?是做给已故之人看,还是做给世上之人看?有如那大儒名士疯疯癫癫,是真疯癫吗? 李玄都觉得,男人要有担当,不仅仅是私情,还有公义。就如已经身故的张肃卿,他若是只有私情而无公义,那他今日还是权倾天下的内阁首辅,还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生前尊荣,死后亦是尊荣。可他明知道自己走的是一条不归之路,一条断头之路,可他还是去走了,不是为了他自己,而是为了天下苍生,最后甚至将自己的性命和一家人的性命全部赔上。 这是什么?这是大义。 古往今来,正是因为有这样一个个大义之人,才共同支撑起了世道,撑起了苍生万民的脊梁。 若是人人只顾私情而不讲公义,那天下会是什么样子? 虽然李玄都并不会以天下大义的名义来绑架挟持何人,但他会因此会对一些人不屑。 穷则独善其身,富则兼济天下。生计艰难的小民不必谈这些,可站在天底下最高处的那一小撮人,却不能不谈这些。若是富还独善其身,不能说不对,可也万万不值得“尊敬”二字。 第一百二十三章 血刀宁忆 李玄都并不高看“血刀”,也不会低看了他,毕竟是当今的太玄榜第十人,在李玄都已经开始独自行走江湖的时候,这位“血刀”还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能在短短十余年的时间中,从一个普通人摇身一变成为太玄榜的第十人,不管是奇遇机缘也好,还是天赋异禀也罢,总之都是能常人所不能。 宁忆定定地看了李玄都一眼,似乎看破了李玄都的心中所想,轻声问道:“看来李少侠是不喜欢我宁忆。” “谈不上喜欢与否。”李玄都摇头道:“再者说了,宁先生也不会在意一个男人的喜欢与否。” 宁忆不置可否。 李玄都问道:“不知宁先生出现在此地,是何用意?” 宁忆又陷入到一种莫名的忧伤之中,低头追思,没有说话。 不过李玄都也不是愚笨之人,立刻联想到宁忆进入牝女宗的前因后果,再加上宫官讨要尸丹的说辞,以及宁忆破天荒地出现在此地,李玄都便将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想通了个七七八八,缓缓说道:“我曾听闻,宁先生本是江南世家出身,本身也是极为聪颖之人,十岁考中秀才,十五岁中举人,二十岁时进京赶考,在途中遇到一名女子。后来不知为何,宁先生与那名女子被玄女宗的高手追杀,最后那名女子为了保护宁先生而死于玄女宗高手的剑下。自此之后,世人只知宁先生遁走江湖,不知所踪,却不知宁先生到底经历了什么,再次现身时,原本不谙武学的书生摇身一变成了归真境的大高手,纵横西域,后来更是成了牝女宗的座上宾。” 宁忆闻言之后回过神来,抬起头时两行清泪落下,喃喃道:“若不是因为我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她本不会死的,她是因为要保护我,才会受了那一剑,可她被一剑洞穿心肺之后,临死之际,仍旧对我笑言,希望我能好好活下去。” 李玄都面无表情道:“于是你就因为这句话才活了下来?” 宁忆骤然抬头,眼神格外凌厉,且透出杀气。 这是他第一次流露出杀气,一瞬间,所有的儒雅都荡然无存,就像是一只失去了理智的嗜血凶兽,这一刻的他才真正对应上了“血刀”的名号。 不过李玄都却是无动于衷,杀气这玩意,看不见,摸不着,又切切实实存在,他自己也有,而且未必就比宁忆弱上多少,当年紫府客的凶名,可是犹在“血刀”之上,只是在结识了张肃卿之后,他开始读书养气,有意地压制自己身上的杀气,使自己由江湖莽夫向读书人靠拢,反倒是宁忆走了一条截然相反的道路,从一名书生变成了江湖人。 不过说到江湖,可从来都不是什么善地,这是一块肮脏地,不要觉得江湖是风光霁月的江湖,那仅仅是对于极少数人而言,可这世上又有几个颜飞卿和苏云媗?那些在颜飞卿面前恭恭敬敬的江湖豪客们,换一个场合可能就是杀人不眨眼的恶徒,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普通人站在他们的眼前,又该是何等的绝望?这世道也从来不是个太平的世道,只是境界修为高了,或是身份地位高了,便看不到那些糟心事,看不到便真以为天下太平。 许多初次离开宗门的宗门弟子之所以会被蔑称为“雏儿”,便是因为他们未经历世情,故而显得太过天真。 想来曾经的宁忆也是这样的人物,可在那份天真如水泡一般破灭之后,便从一个极端走向了另外一个极端,于是便成就了“血刀”之名。 李玄都继续说道:“如果没有这句话,你是不是就要随着那位女子一起离开人世,或者可以称之为殉情?” 李玄都又道:“一个‘情’字,当然很重,可也不应是一个人的全部,大丈夫七尺之躯提三尺之剑,从来都是已许国而难许卿,未听闻已许卿而难许国。” 宁忆默然不语,不过双眼之中已经渐渐染上了一层血红。 这时候,一直不曾说话的宫官终于加重语气道:“李紫府!” 李玄都望向宫官,见她眼神中的一丝祈求之意,便没有继续再说下去。 片刻之后,宁忆双眼之中的血色渐渐淡去,他自知失态,摇了摇头,有些歉意。 李玄都问道:“其实不是牝女宗想要尸丹,而是宁先生想要尸丹,宁先生的用意可是想要复活那位女子?” 宁忆点了点头,算是默认。 李玄都从“十八楼”中取出一只玉盒,里面放着的便是那颗惊动了无数江湖高手的尸丹,若是算上宁忆这位现任太玄榜第十人和李玄都这个前任太玄榜第十人,那么仅仅是太玄榜,就有五人为此大打出手,可见这件物事的分量之重。 宁忆看到这个玉盒之后,身上的杀气渐渐淡去,破天荒地流露出几分温柔神色,仿佛看到了当年的恋人。 不过与此同时,李玄都也从“十八楼”中取出了“人间世”,问道:“我要的东西呢?” 行走江湖,黑吃黑只是常态,哪怕是某些信誉很好的老字号,只要利害够大,许多所谓的规矩就是一个摆设而已。 不要忘了,当初的罗一啸便是因为一颗“血龙丹”与牝女宗做交易的时候,被清慧姬一剑枭首。 宫官望着李玄都手中的半截断剑,轻笑道:“紫府这是信不过我,还是信不过牝女宗?” 李玄都毫不客气道:“两者皆有。” 宫官伸手轻轻捂住胸口,好似受伤道:“紫府真是好生绝情。” 李玄都无动于衷。 宫官从手腕上的银铃中取出一个紫檀木盒,道:“太阴十三剑的原版乃是刻于石壁之上,我自然无法将石壁直接取来,这木盒中所盛放的是十三面石壁的拓印版本,当然,也绝对是最清晰的拓印版本,仅次于原版。” 这时,宁忆也开口道:“李公子,你这次的遭遇我也有所耳闻,能够从藏老人的手中拿到这颗尸丹,着实不易,若是李公子肯割爱此物,就当是宁某欠了李公子一个人情。” 一位太玄榜第十人的人情,着实不轻了。 李玄都也不想拒绝这个意外之喜,望向宫官。 宫官将手中的檀木盒子丢向李玄都。 李玄都没有伸手去接,而是以人间世将盒子停住,掀开盒盖之后,果然是十三张拓印碑帖,他只是粗略一看,便可以确定这就是正宗的“太阴十三剑”,至于其中是否有疏漏错误之处,还要日后慢慢印证。 李玄都反手将手中盛放尸丹的盒子丢掷出去,道:“我还是要提醒宁先生一句,尸丹炼成丹药之后,只是对将死之人有用,若是已死之人,恐怕还不能做到生死人、活白骨的功效,而且这毕竟是太阴尸的尸丹,若是被其借尸还魂,心爱之人的遗骸化作尸魔,则是好事变祸事,所以还望宁先生三思而行。” 宁忆伸手接住这方玉盒,打开看过之后,道:“谢过李公子提醒,宁某绝不会鲁莽行事。” 李玄都将紫檀盒子收入“十八楼”中,道:“此间事了,李某也该告辞了。” 宫官正要开口,却被宁忆抬手制止,然后宁忆开口问道:“李公子可是要返回齐州?” 李玄都回答道:“是。” 宁忆又道:“李公子还是为了当年之事奔走?李公子可知道肉食者鄙的道理?” 李玄都稍稍沉默,道:“我无话可答,只能送给宁先生一句古人的词。” 宁忆道:“请讲。” 李玄都沉声道:“男儿到死心如铁,看试手,补天裂。” 第一百二十四章 家国大义 在李玄都离去之后,宫官和宁忆仍旧站在甲板上,没有返回船楼。 两人久久沉默无言, 过了许久,宫官方才轻声开口道:“宁先生不必太过在意,李紫府此人,在这条路上已经走得太远,注定无法回头。” 宁忆摇了摇头:“他是对的。” 这位太玄榜第十人长长叹了一口气:“别忘了,我也是读着圣人之书长大的,也曾是圣人门生,我知道他想要说什么,更知道他有些瞧不上我。” 说到这儿,他忍不住苦笑一声:“我们之前也有过交集,我知道他不是个故作清高之人,也不觉得自己就比旁人更高一等,世间这么多人,他为何独独瞧不上我?说到底,哀其不幸怒其不争,他觉得我本可以出来安世济民,可我却自囚于樊笼之中。” 宫官展开手中的折扇遮住鼻子以下的脸庞:“说到底还是家国大义。” 宁忆望着船外的河水,这一刻的他仿佛又变回了那个背着书箱的热血书生,喃喃道:“国将不存,家何存焉?” 另一边,李玄都与宫官等人分别之后,重新回到官路上。 此时的李玄都换下了那身文士装扮,换上了一身普通江湖人的利落打扮,翘头云履换成平头长靴,冷美人则用粗布包裹了刀鞘和刀柄,只要不拔刀出鞘,也看不出端倪。 李玄都自认是个务实之人。就拿“天乐桃源”之事来说,那里面的女子可不可怜?的确有可怜人,但比起她们,世间还有更多更为可怜之人。不管怎么说,这些女子只是失去了尊严、自由,而在桃源之外,还有更多的百姓不仅仅是尊严和自由,就连性命都一并失去了,为了活命,卖身卖妻卖儿卖女,抛却了所有的尊严去讨一口饭吃,甚至还会被乱军流民裹挟,被刀枪逼着去用人命填护城河、消耗城池守军的箭矢滚木,更有骇人听闻者,将活人当作“两脚羊”,与牲畜无异? 失去了爱人的公子仙子苦不苦?当然苦,可比起那些生不如死之人,却是要好上太多了。李玄都想不明白,有些人心疼这些男女,因为他们失去了爱人,可是对于那些连性命都丢了的百姓为何熟视无睹?那些性命就不是性命吗? 还是说,有些人自认高人一等,觉得那些百姓都是泥做的,浊气逼人,而这些男女是水做的,见了便神清气爽,所以所有的慈悲怜悯只用于风花雪月?因为一个官家小姐和书生的私奔不成哭花了眼,却对城外一具具倒伏饿死的百姓无动于衷? 李玄都无父无母,如果没有遇到师父,那么他就是这些饿死百姓的其中之一,所以李玄都从不高看自己。 张肃卿曾经对李玄都说过:“接近权势,让有些人误以为自己拥有权势。”换而言之,有些人接近权贵,误以为自己也是权贵,凡事都站在权贵立场上去看,事事以为自己高出庶民一等,被人视作奴仆却不以为耻,反以此为荣,洋洋自得。 李玄都想要凭借一己之力改变这样的世道,太难。 这也是李玄都对宁忆说这番话的缘由所在,他不希望宁忆继续沉浸在自己的一方天地中,对于窗外之事两耳不闻。他不奢望自己今日的一番话是惊醒宁忆的雷声,姑且算是敲门声,能否从这方樊笼中走出来,还要看宁忆自己。 对于刚刚得来的“太阴十三剑”,李玄都没有立刻修习的想法,以他现在的境界而言,想要驾驭全篇十三剑,还是太过力有不逮,最起码要等他重回归真境之后,而想要在短时间内重回归真境,那还是要落到“五炁真丹”上面。 此时南柯子已经先一步动身返回东华宗,为炼丹事宜早作准备,而李玄都对于炼丹一道是彻彻底底的门外汉,早早去了也是无用,空耗时间而已,不如先去处理其他事情。 除了和宫官的交易之外,他还要去一趟听风楼。 江湖上有四大组织,分别是:闻香堂、万笃门、听风楼、白莲坊,虽然不是宗门,但胜似宗门,经营各类买卖。 四家各有所长。其中听风楼长于打探消息,万笃门擅长刺杀,白莲坊类似于当铺和镖局,闻香堂长于伪造文书和贩卖各种行走江湖所需之物,比如说大名鼎鼎的人皮假面便是多半出自闻香堂之手。当初胡良使用的路引文牒也是从闻香堂中购买,几可乱真。不过花费也相当不菲,一份路引文牒就要一枚太平钱,足以让寻常江湖人士等望而却步。 这次李玄都去听风楼,便是打探关于秦襄的消息。 当初帝京之变,四大臣一派中人死伤殆尽,秦襄作为张肃卿亲自提拔的将领,自然也难逃被罢官下狱的下场,不过秦襄毕竟是收复凉州、秦州的功臣,功劳极大,尤其是在军中和民间威望极高,若是贸然杀他,不但要朝野震动,而且军中也要生出事端,再加上当时又是朝堂动荡之际,故而秦襄只是被撤职罢官,在天宝四年时便从诏狱中放出,贬谪为民,遣返原籍。 秦襄是中州殷阳府人士,殷阳府位于中州最北端,刚好是中州、晋州、燕州三者的交界之地,如今秦襄不知所踪,不仅仅是朝廷中人找不到他,就是李玄都想要找他,也要花费一番手脚,乃至于求助听风楼。 不过话又说回来,去听风楼打探消息也是一笔不小的花销,就凭他身上的一千太平钱,未必够用,所以他在去听风楼之前,还要先去一趟白莲坊。 白莲坊和听风楼一样,遍布天下各州府,在龙门府城外六十里处有一座位于山中的无名小湖,湖畔有一座临湖而筑的别院,这便是中州的白莲坊。 这座别院的规模很大,人来人往,倒像是一座生意不错的酒楼。不过会来此地的都是江湖人士,普通人一辈子都不会来到此地,也注定难以靠近,因为在通往别院的各个路口都会有白莲坊的管事把守,除了挡去一些误入此地的普通人之外,还负责筛选客人,如果是熟客,会有人专门接待,如果是第一次来的生客,则要辨别身份。 李玄都从一条崎岖小径进山,守在这里的是一位不比李玄都大上多少的年轻妇人,衣着端庄,以白色为主,金线滚边,白色绣鞋上绣有白色荷花,无不对应了“白莲坊”这个名字。 妇人直接以字正腔圆的大魏官话问道:“这位客官是第一次来?” 李玄都从“十八楼”中取出一块白色玉牌,递给妇人。 妇人眼神中掠过一抹异色,毕竟能拥有一件须弥宝物而又不惮于昭示于人之人,要么是有大靠山,要么就是身怀绝技。 然后她再望向手中的玉牌,玉牌以白玉制成,正面浮雕有一个“甲”字,背面浮雕一朵绽放正盛的莲花,女子脸上顿时多了几分恭敬:“原来客官是甲字号客人。” 白莲坊会将各种客人分为甲、乙、丙、丁四个等级,其中丁字号客人便是第一次来到此地的生客,丙字号客人是已经来过一次以上并有交易记录的熟客,而乙字号客人,则是有金额超过五百太平钱以上交易记录的贵客。五百太平钱便是一万五千两银子,别说是江湖散人,就是许多在江湖上有头有脸的豪客也拿不出来,毕竟算上房屋地产的几万两身家和直接拿出几万两现银的差别还是极大。 至于甲子号客人,则要交易金额超过两千太平钱,当年李玄都还是紫府剑仙的时候,经常会来这儿“销赃”,倒是在不知不觉间变成了白莲坊的甲子号客人。 年轻妇人对旁边过来接替她的管事交代几句之后,双手递还玉牌,轻声道:“客官请随我来。” 第一百二十五章 白莲坊 李玄都随着年轻妇人一路往别院行去,转了几个弯,道路两旁松柏常青,老干横斜,在这个初冬时节仍旧平添几分苍翠绿意。穿过这片树林,走上一条青石板大路,来到朱门白墙的大庄院外,行到近处,见大门上悬挂牌匾上书“白莲”两个大字,大门两侧左右也不是石狮,而是两盏龟鹤延年的石质宫灯。 进门之后,是一个大天井,天井左右各开辟一方石砌的池塘,其中种植有莲花,不过因为天气寒冷缘故,现在已经尽数凋零,只剩下一片枯败残叶。过了天井,便是客厅,年轻妇人请李玄都就坐,然后有丫鬟端上热茶,年轻妇人道:“请客官用茶,待我去禀告掌柜。” 李玄都点了点头,随手接过茶碗,却是没想到这小小茶碗还有玄机,竟是薄胎瓷,薄如蛋壳,隐隐透光。他举起茶杯仔细端详,在茶杯的杯壁上写有“可以清心也”五字,妙就妙在这五个字无论从哪个字开始读,都可成句,分别是:“可以清心也”、“以清心也可”、“清心也可以”、“心也可以清”、“也可以清心”。 以小见大,若是骤然富贵之家,绝无这般精巧心思,可见白莲坊之底蕴。 不多时后,有一位衣衫华美的中年妇人姗姗而来,挥手示意侍立的丫鬟退下之后,直接了当地开口问道:“在下是本地掌柜,不知这位客官是要典当,还是其他?” 李玄都放下手中的茶碗,道:“主要是典当,不过若是贵店有其他好东西,也不妨拿来一观。” “请客官随妾身来。”中年妇人微微一笑,转身在头前引路。 在白莲坊中,不仅仅是客人有高下之分,就是一众管事也有高下之分,分别是:一般管事、大管事、掌柜、大掌柜,一州境内的白莲坊设大掌柜一人、掌柜两人,此时这名中年妇人便是两位掌柜之一,而先前的那名女子则是一名大管事。 到了后堂,别有洞天,地上铺有蜀锦织就的地衣,踩在上面寂然无声,在最中间的位置则是一张大得有些过分的书案,书案两侧各有一把紫檀大椅,中年妇人伸手请李玄都坐在其中一把椅子上之后,她才缓缓落座在李玄都的对面位置。 在书案的中间位置有一个黄铜香炉,香炉中染着一炷香,轻烟袅袅。 妇人解释道:“这是‘盘云烟’,可以遮蔽身形和声音,请客官不用担忧有人在暗中窥视。” 李玄都是老江湖,这些稀奇古怪的小玩意都早已见识过许多,也不在意,只是淡笑道:“既然来了白莲坊,自是信得过白莲坊。” 妇人微微一笑:“那就请客官放心拿出要典当之物。” 李玄都直接从“十八楼”中取出一摞厚厚秘籍。 中年妇人微微一怔,并没有刻意掩饰自己的意外神色,轻声问道:“这是?” 李玄都言简意赅道:“秘籍,掌柜请自便就是。” 中年妇人立刻伸手拿过一本,大致翻看了几页,然后又取过几本,还是如此翻看几页,过了大概半炷香的时间,她将所有秘籍都大致翻看了一遍,放下手中的秘籍,沉吟道:“客官既然是甲子号的客人,信誉自然是有保障的,不知客官的这些秘籍是从何处得来?” 李玄都脸色一沉,不悦道:“不问出处,这是白莲坊的规矩,难道如今的白莲坊已经改了规矩?” 中年妇人一惊,赶忙道:“是妾身坏了规矩,还望客官见谅。” 李玄都倒也没有如何不依不饶,只是道:“若是检查无误,请开价吧。” 中年妇人稍稍斟酌了一下言辞,道:“这些秘籍,多是下成之法,各大宗门的弟子自是看不上眼,不过那些没有门路的江湖散人却会感些兴趣,尤其是其中的《玉鼎掌》和《金殇拳》,乃是中成之法,若是遇到修习拳掌之人,应该能卖出个不低的价格。” 说到这儿,中年妇人望了李玄都一眼,见他面无表情,便继续说道:“这一共是九本秘籍,七种下成之法,两种中成之法,下成之法一律按照一百太平钱来算,中成之法按照五百太平钱来算,共是一千七百太平钱。我们白莲坊不同于那寻常当铺,从来不做压价的事情,该是多少钱,就是多少钱,所以客官尽管放心,别处都不会高出这个价格。我也不妨与客官透个底,一般市价,最多也就是一千五百太平钱,不过我们白莲坊的人脉更广,这些东西更容易出手,所以给出的价格才能更高一些。” 李玄都平静道:“这些秘籍不是买一颗就少一颗的丹药,贵店可以拓印一批,将原版留在手中,这样便是一只会下蛋的鸡,细水长流。” 妇人也不废话,伸出两根手指:“既然客官如此说了,那就再加三百太平钱,共是两千太平钱。” 李玄都的脸上终于流露出几分笑意,道:“掌柜果然是爽快人。” 妇人微笑道:“对于客官这样的贵客,我们白莲坊从来都不介意吃一点小亏,再有就是,刚才妾身坏了规矩,也算略作赔偿。” 李玄都感慨道:“三百太平钱就是九千两银子,贵店委实是好大的手笔。” 妇人一笑置之,转而问道:“不知客官是要太平票,还是太平钱?” 李玄都摇头道:“先不急,不知最近贵店可有什么好东西?” 妇人道:“倒是巧了,还真有一样,是一张‘太阴匿形符’,不知道客官有没有意向?” 李玄都略微惊讶道:“这可是稀罕物事。” 妇人点头道:“正是,此符的功效是隐蔽身形气息,不管是用来保命,还是暗中潜入,都是绝佳必备之物,不过缺点就是此符绘制过于复杂,非要天人境的修为不可,而且画符所需的几样材料也颇为难得,故而产量极小,在市面上很是少见。” 李玄都问道:“不知价钱几何?” 妇人语气平静道:“本坊所得的这张‘太阴匿形符’是一位前朝高人的遗留之物,因为年代久远的缘故,所以其中灵气有所逸散,故而价钱上也会有些折扣,若是客官有意购买,本坊开价五百太平钱。” 李玄都叹息一声:“贵店倒是实在,差不多就是这个价格。” 妇人微微一笑:“做买卖不是一朝一夕之事,就如客官方才所说,细水长流。正所谓小富靠勤而大富靠德,故而在这等买卖之上,本坊从来都是如实相告,不做一丝一毫隐瞒。” 五百太平钱着实不算一个小数目了,尤其是在李玄都失去了师门例银之后,就更是如此。而且卖秘籍也不是那么好卖的,白莲坊也不是傻子,在收录了这些秘籍之后,便不会再买,所以卖一本就少一本,而且有些诸如“纯阳紫气”这等中成之法,李玄都也不敢随意买卖,不然一个不慎很容易招惹到正一宗的头上,这次卖出的九本秘籍已经是精挑细选,这样的买卖以后不会有了。 不过李玄都在心底默默盘算一番之后,还是决定买下这张“太阴匿形符”,毕竟这道符箓算是各种符箓中最为实用的几种之一,而且是有价无市,若是这次错过了,下次再想遇上就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 李玄都道:“这道‘太阴匿形符’我买了,所需太平钱从那两千太平钱中扣除就是,剩下的一千五百太平钱请帮我换成太平票。” 做成了一票大单生意的妇人露出喜悦笑意,道:“客官稍等。” 她转身出了内堂,不多时后,去而复返,手中多了三张太平票和一个紫檀盒子。 李玄都接过太平票,都是五百面额,凭票可在太平钱庄立取太平钱五百枚。他先将三张太平票收入“十八楼”中,然后打开紫檀木盒,里面静静地躺着一张玄色符箓。 第一百二十六章 听风楼 从白莲坊出来之后,往西行出二十里左右,有一座义庄,罕有人至。 这儿便是听风楼的所在,每到申时的时候,便会开启,供客人们进入真正的听风楼中。 当李玄都从白莲坊赶到此地的时候,在义庄的门前已经等了不少人,不过境界修为都不甚高,也不算低,大多就是抱丹境上下,夹杂着一两名玄元境。 登堂入室三境和初窥门径三境之间是一道门槛,站在门槛外,就是最普通的江湖人,而站在门槛内,能有抱丹境,在一县之地就能算是好手,开个武馆不算难事,若是善于经营,不说大富大贵,一个小富即安还是能有的,也算是普通百姓眼中的士绅人物。 若是再往上,玄元境,便是各大宗门的中坚力量,放在地方县城之中,那便是可以横着走的角色,影响力从一县之地扩散到一府之地,算是豪绅。 至于先天境,或是成立门派,或是进入大宗门担任客卿,就算是在一州之内也能数得上号,乃是名副其实的一地豪强。 先天境之上是出神入化三境,无论是归真境还是天人境,放眼整个江湖中也能排得上号,名声传遍江湖上下,不再局限于一州一府,已经是名副其实的大人物。 如果是先天境小宗师和归真境宗师,乃至于天人境大宗师,要从听风楼打探消息,不必亲自屈尊前往,听风楼自会将他们所需要的消息亲自送到府上,而要亲自跑一趟听风楼的,多半是一些江湖散人,居无定所,漂泊不定,而且境界修为也不算高。至于李玄都,主要是因为他以前与听风楼的接触不多,远没有白莲坊那般熟悉,而且现在的他也不比从前,所以不得不亲自跑上一趟。 不多时后,从义庄中走出两个看上去年纪不太大的男女,黑色的衣裤和黑色的长靴,还有黑色的面巾,只露出一双眼睛。 其中眼睛灵动的姑娘扫视众人一眼,开口道:“我姓蔡,是听风楼的夜莺。” 听风楼不同于白莲坊,没有管事和掌柜一说,分别以各种鸟类为称呼,其中夜莺便是类似于白莲坊的大管事。李玄都曾经听胡良说起过,这位蔡姑娘在听风楼的众多夜莺中也算是比较有名了,据说相貌出众,宛如少女,不过却是死要钱,出了名的认钱不认人,更有一句流传甚广的名言,叫做:“钱断恩义绝。” 既然喜欢钱,那么在有足够太平钱的前提下,事情往往会很简单。 虽说江湖上讲究一个财不露白,但是以李玄都现在的境界修为而言,却是不必在意这些了,难道会有天人境大宗师来打劫他的两千五百个太平钱?于是李玄都从“十八楼”中取出一枚太平钱,屈指一弹。 太平钱发出一声清脆声响,打着旋儿飞到这位蔡姑娘的面前。 她伸手接住这枚在夕阳余晖下闪烁着金色光芒的太平钱,望向李玄都:“阁下这是?” 李玄都无视周围的传来的各种视线,学着胡良教给他的话说道:“有钱能使鬼推磨。” 女子被遮挡在面巾下的嘴角翘起,下意识地舔了舔嘴唇:“话是这么说没有错,不过……这点钱可不够呢。” 李玄都又取出一枚闪闪发光的无忧钱,“太平无忧”四个字格外清楚。他再屈指一弹,将这枚无忧钱也送到女子的手中。 女子收钱之后,一双大眼睛变成了月牙,“这位客官,请跟我来。”同时又对她身旁的男子吩咐道:“剩下的人就由你来负责,我亲自负责这位客官!” 男子在听风楼中的地位显然不如这位蔡姑娘,沉默应下。然后蔡姑娘便带着李玄都在各种复杂的视线之中往义庄走去。 李玄都混迹江湖多年,自然知道在外人面前露财代表了什么,说不定就有人会守在义庄外面,等他从义庄出来的时候,来教一教他什么是江湖。 如果真有这样的事情发生,李玄都也不介意反过来教一教这些想要不劳而获之人,什么是规矩和天理。 进入义庄之后,入眼便是几十具无人认领的尸体,皆是用渗人白布盖着。蔡姓女子若无其事地走过这些尸体,来到最深处的一面墙壁前,从左边数了第九块青砖,轻轻一按,就见不远处的地面上裂开一道门户,露出往下的台阶。 义庄下面才是真正的听风楼所在,据说里面开辟有多条地道,这处义庄只是众多出入口的其中之一而已。 蔡姑娘瞥了李玄都一眼,冲着入口抬了抬下巴:“喏,请跟我来吧。” 李玄都沉默地跟在这位听风楼夜莺的身后,进入这条一直向下的通道之中,通道两侧燃着火把,将两人的影子映照得跳跃不定,仿佛是正在张牙舞爪的恶鬼, 蔡姑娘走在前面,李玄都刚好可以仔细观察她的双脚,这位蔡姑娘竟是踮着脚尖走路,脚跟从不落实,而全身重量承载于脚尖之上,每次与台阶相触,却没有半分声音,就连灰尘也没激起半分,可见这位夜莺的轻身功夫必然是极好的,不逊于普通先天境的小宗师。 走了大概有不到半柱香的工夫,这条斜斜向下的通道走到了尽头,外面是一个类似于普通客栈一楼的大堂,其中摆着八仙桌和长凳,不过此时除了守在这儿的两名“伙计”之外,并无其他客人。 待会儿守在义庄中的人进来之后,就要在此地等候,不过李玄都的一个太平钱和一个无忧钱却不是白花的,蔡姑娘带着李玄都直接穿过大堂,在这边还有一条向下的楼梯,就像是一座被倒过来的客栈,布局完全一样,只是普通的客栈是从下往上,而这座“客栈”却是从上往下。 顺着这道楼梯往下,果然在下方还有一层,这里就被分成了许多隔间,分列两侧,两人一直来到最深处,这里有两扇紫檀木门,蔡姑娘轻轻叩门,禀报道:“大人,有贵客。” “贵客”二字被她额外加重了语气。 然后里面传出一个轻柔的嗓音:“请进。” 得到此地主人的允诺后,蔡姑娘推门而入,站在门口,等到李玄都进门之后,才轻轻关上房门。 门内门外,完全是两重天地。 门外是冰冷黑暗的长廊,门内则是……一处类似女子闺房的所在。 地上铺着的是白色羊绒地衣,左手边的角落里摆放着一株孤品兰蕙,右手边的角落安放着一把紫檀圈椅,四面墙壁各有不同,一面是书架,堆砌书籍,不乏珍本孤本,一面是多宝槅子,摆放着各类奇巧物品和珍惜古玩,既有“家财万贯不如钧瓷一片”之称的钧窑青花大碗,也有铜鎏金自鸣座钟,包罗万象。正对门的一面则是靠墙摆放着大料檀香紫檀福贵榻和一条降香黄檀顶横案台,横案后有椅,案上有一架清雅古琴,榻上有精巧小桌。 这等手笔,有雅气,更有贵气。 此时就有一位美人坐在福贵榻的右侧,捧茶轻啜。 李玄都这些年来见过的女子,从陆雁冰、张白月到苏云媗和玉清宁,再到宫官,乃至于陆夫人和苏云姣等人,各有各的风华,都是顶尖的美人,这便让他的眼界在无形中变得很高,能被他视作美人,可见这位女子的确很美。 不过李玄都也忽然发现一个事情,从白莲坊到听风楼,似乎都是以女子为主,难道是女子做买卖更容易一些? 这名美人微微一笑:“在下是此地的青鸟,这位客官请坐。” 第一百二十七章 十二部 听风楼有三个等级,分别是:渡鸦、夜莺、青鸟。蔡姑娘是夜莺,那些“伙计”和留在义庄外面的男子是渡鸦,眼前的这位青鸟就是此处听风楼的话事人了。 李玄都缓缓上前,坐在福贵榻的左侧。 这位青鸟以极为娴熟的茶艺为李玄都斟满一杯清茶,然后问道:“不知这位客官想要打探什么消息?” 李玄都稍稍沉吟了一下,道:“听风楼这些年来的信誉一直很好,否则我也不会来,不过我还是想要嘱托一句,我接下来要说的事情,贵店一定不要走漏了风声。” 青鸟微笑着点头道:“这是自然。” 李玄都低头瞥了眼茶杯,上面没有任何文字,只有一副百鸟朝凤图,说道:“我想打探一人的行踪,此人姓秦,单名一个襄字,历任兵部尚书、左军左都督、秦中总督等职,后来挂征虏大将军印,出任提督秦州和中州军务总兵官,于天宝二年被下诏狱,天宝四年经内阁首辅孙松禅的上疏求情,得以从诏狱中放出。” 青鸟脸上的笑意渐渐凝固,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凝重,沉声道:“这位客官,你应该知道这位秦都督曾经是朝廷钦犯,就算现在已经不是了,可他仍旧是太后娘娘和青鸾卫的肉中钉、眼中刺,若是与这位秦都督沾染上干系,恐非善事。” 李玄都道:“我当然清楚,否则也不会来找你们。” 青鸟沉默了许久,然后开口都:“我不管阁下是朝廷的人,还是秦都督的旧部,亦或是四大臣的旧人,我现在提醒阁下一句,这条消息的价格很贵。” 李玄都问道:“价格几何?” 青鸟沉默着伸出两根手指。 李玄都沉默了片刻,叹息道:“两千太平钱,那可是六万两银子,不知能买多少粮食。” 青鸟的脸上又有了些许笑意:“若是客官嫌贵,我们听风楼也不会强买强卖。” “买了。”李玄都面无表情道。 青鸟脸上刚刚露出没有多久的笑意骤然一僵,迟疑道:“客官你说……买了?” 李玄都没有答话,只是从“十八楼”中取出三张五百面额的太平票和五十枚无忧钱。 青鸟望着这些本该十分诱人的太平钱,忍不住苦笑道:“看来客官是心意已决,那么请随我来。” 说罢她从福贵榻上起身,来到多宝槅子旁边,轻轻拨动自鸣钟上的指针,然后就见另一边的书架从中分开,书架后的墙壁向上升起,后面是一条通往地下的楼梯。 青鸟从桌上拿起一盏烛台照映道路,径直走入其中。李玄都没有犹豫,也跟着走入其中。 这段楼梯不算太长,总共有三百六十级,然后两人便来到一座地下大厅之中。 这座大厅占地极大,四周全是密密麻麻的书架,每个书架足有三丈之高,与大厅的穹顶齐平,书架共分九层,最高几层要用梯子才能触及,书架的每个格子中都塞满了厚厚卷宗,卷宗的书页之间又夹满了各色书签。 青鸟环视一周之后,推过一架书车梯子,来到靠西位置的一面书架前,然后登上梯子,从书架的第八层抽出一本卷宗。 青鸟跃下书车梯子,来到大厅中间的唯一桌子面前,找到其中的一页书签,将手中卷宗平摊在上面。 李玄都也跟着来到桌旁,大致扫了一眼,见书页上的许多内容墨迹有深有浅,显然不是同一时间写就,而内容更是五花八门,有朝局的最新动向,有内阁的票拟,有司礼监的批红,还有御使们的各种奏章。 青鸟的目光迅速扫过诸多不相干的内容,最终落在这一页的末尾,读道:“秦襄上一次公开露面,是在天宝六年正月十五的龙门府元宵灯会上,他应万象学宫的司空大祭酒之邀,前往龙门府,落脚于明升客栈,两人借赏月之名密谈至深夜,其密谈内容不得而知,自此之后,秦襄便未公开露面。” 李玄都皱起眉头,刚要说话,青鸟已经继续读道:“根据子部夜莺所报,秦襄在此事之后,几次打算动身北上,却又不知何种缘故而迟迟未能成行,终是于四月初六日经由龙门府前往荆州,又由荆州转道前往江州。” 她抬起头来,望着李玄都,轻声道:“如今秦襄正在江州金陵府的金陵城中。” 正所谓“十里秦淮,金陵一梦。”若是以繁华而论,江南更胜已经衰落的中州,作为江南第一等繁华之地的金陵府更是不逊于帝京。 李玄都皱眉道:“金陵何其大,如果贵店仅仅告诉我秦襄在金陵城中,不过是从大海捞针变成了大湖捞针,恐怕不值两千太平钱的的价格。” “客官不要着急,请听我解释。”青鸟慢声细气道:“秦都督毕竟是一个大活人,又不是死物,他有手有脚,行程不定,中州距离金陵又何止千里,来回传信也是一件难事。所以我们现在只能确定他还在金陵城中,至于他当下在金陵城的什么位置,接下来还会不会继续留在这里,我们也不敢打包票,可能就在我与客官说话的时候,秦都督正在十里秦淮,等到客官赶到金陵城的时候,他已经离开秦淮河去往圣人庙,甚至是离开了金陵城,客官扑了个空,却要说我们的消息不准,没有这样的道理。” 话说到这个份上,李玄都却是不能不认可了,不过他相信听风楼必然有解决的办法。 果不其然,青鸟继续说道:“不过我们可以派人给客官带路,在金陵城中有我们的人手,到了之后,便可以直接领着客官去见秦都督。” 听到这里,李玄都忽然想明白其中一点关键,望着眼前的美丽女子,缓缓道:“如果我没猜错的话,秦都督是通过白莲坊的路子离开中州。” 青鸟猛然一惊,随即镇定下来,对于眼前这个年轻人再不敢有半分小觑之心,坦然道:“秦都督正是在白莲坊的护卫下离开中州前往金陵,听风楼、白莲坊、闻香堂、万笃门四家共存多年,有些时候难免要互通有无,所以我们这里才会有秦都督的行踪。” 李玄都并不意外,点头道:“原来如此。不过被我一个外人知道了你们的机密,你们听风楼就不做些什么吗?” 青鸟深深地望着李玄都,问道:“客官想要我们怎么做?” 李玄都笑了笑:“比如说杀人灭口。” 青鸟一怔,笑道:“客官真是说笑了,若是擅杀客人,此事再传扬出去,那么我们听风楼的生意便不要做了。” 李玄都转头望向另外一个方向:“既然不是要杀人灭口,那就请现身吧,何必遮遮掩掩。” 话音落下,就见一道婀娜身影从大厅角落的黑暗中款款走出。 与身着宽袍大袖的美人青鸟不同,她虽然也是个美人,但却是长着尖刺的蔷薇,一身在江湖中并不常见的黑色皮甲,用多层皮革连缀而成,表面涂漆,再绘以各种符箓,不但可以抵挡各种箭矢暗器,还可以防御术法。 她的脚上是一双包有铁皮的长靴,不过行走之间却不闻丝毫声响,靴筒里插着一把匕首,腰间则是两把交错的带鞘弯刀。 她轻声道:“客官好厉害的耳力,我不过是轻吐了半口浊气,便被客官发觉。” 李玄都望向青鸟,等待她的解释。 青鸟微微一笑,道:“我们听风楼按照十二地支分为十二部,每部职司各有不同,她是辰部青鸟,而我是卯部青鸟。” 第一百二十八章 两位青鸟 李玄都对于听风楼的所有了解,都是来自于胡良之口,胡良从未提起过十二部的说法,不过胡良是闻香堂的贵客,对于听风楼了解不多,未曾耳闻也在情理之中。 李玄都问道:“那不知两位的职司有何异同?” 卯部青鸟道:“我的职责是与客人打交道做买卖,而辰部青鸟则是引路之人。” 李玄都望向那位穿着皮甲的美人,皱了皱眉头,问道:“你们听风楼有没有男子?” 未等卯部青鸟开口,辰部青鸟已经柳眉倒竖,冷声道:“怎么,你瞧不起女子?” 李玄都摇了摇头道:“并非是对女子有偏见,只是男女同路难免有诸多不便,倒是不如两名男子便利。” 辰部青鸟冷哼一声。 卯部青鸟显然要比辰部青鸟更为圆滑,打圆场道:“请客官见谅,我们听风楼是有男子不假,但多半不会与客人直接打交道,这是规矩。” “规矩。”李玄都轻声重复了一遍,没有强求。 卯部青鸟继续说道:“若是客官没有异议,那么接下来就由辰部青鸟为你引路。” 李玄都侧头望向辰部青鸟:“贵驾是归真境修为?” 辰部青鸟面无表情道:“事先说好,我们听风楼只负责寻人,不负责护人周全,那是白莲坊的买卖,若是客官对于此行有所疑虑,也不妨再走一趟白莲坊。” 李玄都道:“不巧,我就是刚刚从白莲坊那边过来的,可是典当了好些家当才凑足了银钱,现在已经没有多余银钱了。” 辰部青鸟冷冷道:“那阁下便自求多福吧。” 卯部青鸟道:“对了,我们听风楼还有一个规矩,无不可卖之消息,若是客官愿意再多花四百太平钱,那我还可以告诉你一些关于秦都督的额外消息。” 李玄都望向卯部青鸟,稍稍沉默了一下:“我倒是真怀疑你会‘他心通’,能准确无误地知道我身上还剩下多少钱。” 卯部青鸟的一双眼睛眯成了一对弯弯的月牙儿,微笑道:“这条消息,可能有用,也可能没用。当然,我们听风楼也绝不做那强买强卖之事,买与不买,全凭客官自愿。” 李玄都稍稍沉吟了一下,从“十八楼”中取出三十个无忧钱和一百个太平钱,堆放在桌上:“请说。” 卯部青鸟作为此地的听风楼话事人,买卖的好坏与她也是息息相关,因为按照楼主的规矩,她可以从每年的收入中抽取一成,今天她做成了两千四百枚太平钱的生意,那便意味着她多赚了二百四十枚太平钱,那便是七千多两银子,于是她脸上的笑意更浓,道:“这个消息其实只是一个临时消息,除了客官之外,还有人在打探秦襄的下落。” 李玄都一凛,直接问道:“谁?” 卯部青鸟的回答也十分干脆利落:“青鸾卫。” 李玄都脸色微微一沉。 “瞧客官的样子,应该是秦都督的旧部或者是四大臣的旧人,与青鸾卫并不是一路人。”卯部青鸟既然收了钱,那么也不介意说得更详细一些:“早些年的时候,青鸾卫的确很厉害,天底下大大小小的事情,就没有他们不知道的,不过自从世宗皇帝之后,青鸾卫便一代不如一代,如今的青鸾卫更是只能局限于帝京城一隅之地,对于帝京城外,他们可就远不如我们听风楼了。不过话又说回来,据说我们听风楼的老祖宗也是出身于青鸾卫,只是后来分家出来单干,这才有了今日的基业。” 李玄都面无表情道:“当年的青鸾卫能够镇压江湖,自然是是势力庞大。据我所知,如今的六扇门、白莲坊、听风楼、万笃门、闻香堂其实都是从青鸾卫中分离出来,算是同宗同源。” 卯部青鸟赞道:“客官好见识,的确如此。认真说起来,我们才是正统青鸾卫传人,如今的青鸾卫中倒是鱼龙混杂,多是些正邪两道之人。” 李玄都没有答话,陷入沉思之中。 原本按照他的计划,应该是要动身返回齐州,不过得知青鸾卫也在追查秦襄之后,却是不得不先将齐州之行暂且放下,立即前往江州。好在现在的他已经有了先天玉虚境的修为,大致相当于归真境八重楼,如果再遇到陆雁冰,就算在不动用“人间世”的前提下,他也有八成把握取胜,若是动用“人间世”,再加上“逆天劫”、“借势法”、“漏尽通”等拼命手段,就算是普通天人逍遥境的大宗师也可一战。 就在此时,一声“客官”将李玄都从自己的思绪中拉了回来。 不过不是卯部青鸟,而是一直没有说话的辰部青鸟,她似笑非笑道:“怎么,听到了青鸾卫的大名,又雇不起白莲坊的护卫,便打退堂鼓了?” 李玄都没有理会这个小小的讥讽,直接问道:“青鸾卫是什么时候打探消息的?” 卯部青鸟回答道:“三天前。” 李玄都默默估算了一下,正好是他们还在北邙山的时候,又问道:“什么时候可以动身?” 这句话却是问辰部青鸟了。 辰部青鸟有些小小惊讶,惊讶于这个家伙竟是没有没有被吓到,心底不由升起几分较劲的心思:“随时可以。” 李玄都看了她一眼:“如此最好。另外,既然是两人同行,那么最起码的知根知底还是要有的,我该怎么称呼你?难道一直叫你辰部青鸟?” 辰部青鸟虽然不情愿,但也没有拒绝的理由,只能回答道:“我姓刘,你可以叫我刘辰。” 李玄都不等辰部青鸟开口相问,就已经说道:“我姓李,你可以叫我李玄都。” 辰部青鸟,或者说刘辰正要说话,卯部青鸟冲她用了个眼色,然后说道:“我姓陈,客官也可以叫我陈卯,另外还有一点要向客官说明,据我们听风楼所知,如今的江州地界也不太平,根源在于两位总督。自从朝廷式微,江北还好,江南就有些一言难尽了。自古以来江南就是朝廷的钱粮支柱,盐运、粮食等皆由此处,而在西北的大周占据蜀州之后,随时都能顺江而下,朝廷自顾不暇,无力派兵,又为保江南不失,只能使江南各州的督抚自行筹粮募兵,于是地方督抚之间权势日大,尤以荆楚总督和江南总督为最,而这两位总督的不和,也是众所周知之事。不过话又说回来,朝廷不愿见到铁板一块的江南,两位总督也是心知肚明,所以这份不和究竟有几成为真,也有待商榷。” 李玄都毕竟是曾经参与过庙堂争斗的人,联想到秦襄会在这个时候前往金陵府,立时问道:“秦襄是受江南总督之邀前往金陵府?” 出乎李玄都意料之外,卯部青鸟,也就是陈卯,摇头道:“此事与辽东总督也有些关系,其中详情,我们也不是十分清楚。” 李玄都顿时有些头疼,如果这件事中牵扯进三位总督,那就不是他一个人可以解决的,毕竟一位总督的份量,几乎可以媲美一个中等宗门的宗主,许多江湖散人不乐意受宗门规矩的束缚,又想要谋一个富贵,投奔朝廷便是上上之选,毕竟做一条看门护院的家犬总比一条无依无靠的野狗要好上许多,故而当年的青鸾卫盛极一时,在朝廷式微之后,投奔各地的封疆大吏又成了不二之选,使得地方总督麾下不乏奇人异士,再加上又是在人家的地盘上,可以直接调动军伍,所以就算是当年鼎盛时的紫府剑仙,恐怕也很难凭借一己之力掀起太大风浪。 第一百二十九章 拦路劫财 李玄都与刘辰一道离开听风楼,因为入楼时已经是申时时分,所以在李玄都离开时,已经天色昏暗。 离开义庄范围之后,路过一处山间密林,刘辰忽然说道:“月黑风高夜,杀人劫财时。” 然后她便凭空不见了身形。 李玄都站在原地,并无半分惊慌失措。 很快,四周树林之中就传出并不掩饰的簌簌响声,别说李玄都本就耳力极好,就算耳力一般,也可以清晰听到,片刻之后有许多鬼祟身影从四面八方朝他围拢过来。 其实在江湖之中,除了号称气机无量的天人无量境大宗师之外,很少会有江湖人以“阴阳门”或是轻身功夫直接赶路,因为江湖多不测,而长距离赶路,一天两天可能还行,但是连续三天以后,任你是归真境的宗师,也要陷入气机真元枯竭的境地之中,若是在这个时候遭遇仇家或是意外,那可真是自作孽不可活了。 所以李玄都在离开听风楼之后,也是以正常脚力赶路,并没有日行八百里那般夸张,被这些人截住也在情理之中。至于原因,也很简单,行走四方,讲究一个财不露白,李玄都在义庄前出手便是一个太平钱和一个无忧钱,这便是露了黄白之物,自然要招人觊觎。 至于刘辰置身事外的举动,也无可厚非,她的确只是一个引路人,而不是白莲坊的护卫,若是客人有什么私仇,她是一概不管,若是客人死于意外,那她便等于是省却了一番功夫。 话又说回来,李玄都也知道这条路上会有埋伏,但他还是来了,一则他不是少一事不如多一事的性子,二则他也不介意随手打发几个祸害。 虽说江湖不是一个善地,但这不是可以肆意杀人越货劫财的理由,不管世道多么不好,都不是放纵为恶的道理。 恶就是恶,有人说世道不是黑白分明的世道,只有小孩子眼中的世界才是黑白分明的世界,但看山是山,看山不是山,看山还是山,在看破红尘的老人眼中,也许这个世界还是那个懵懂稚童眼中的世界,非黑即白。 这些拦路之人,为首的是一个玄元境武夫,放在江湖中也着实算是一方人物,当初的青鸾卫都督佥事钱行不过就是玄元境而已,也难怪这些人在不摸底细深浅的前提下就敢出来贸然拦路。毕竟归真境的宗师人物,哪里用得着亲自来听风楼探听消息。 这位玄元境武夫站在冰冷苍白的月光之中,脸色雪白,冷笑道:“我们兄弟几人今日拦路,是想向阁下借些银钱,若是识相的,最好是自己拿出来,免得我们动粗,让大家都不痛快。” 在这名武夫的左右分别站着两人,一人两手空空,只是在腰间别了许多明晃晃的飞刀,应该是个善用暗器的主,而另外一人却是个道人打扮,却是个比较罕见的方士。 在李玄都的身后方向则是两名抱丹境的武夫,一人持刀,一人持斧,都是江湖上常见的兵器。 这五个人联手,就算是面对寻常的先天境高手,也有一战之力。 李玄都问道:“我有一个问题,你们是临时起意,还是此道老手?” 为首武夫脸色一沉:“临时起意如何,此道老手又如何?” 李玄都淡然道:“若是临时起意,我还可以放你们一马,若是此道老手,那便留你们不得了。” 几人也不是傻子,立时多了几分戒备和凝重,不过领头的武夫也不觉得撞上了铁板,难保不会是这小子在虚张声势,只是多了几分谨慎道:“难道你小子是先天境的小宗师?如果是先天境的小宗师,那我们退走就是,可你是吗?” 正所谓“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也许在李玄都看来,这世上的先天境很多,可那是因为他的层次不同,没有先天境的修为又怎么好意思去他的身边现眼。有些人在身份低微的时候,觉得一个玄元境高手都很罕见,可等他成为江湖巨擘之后,却又觉得天人境大宗师也是满地乱走。 并非是天人境大宗师变多了,而是地位高了,眼界更为宽广了,所见也就更多。 对于这些地位不算太高的江湖散人而言,天底下的先天境高手当真不多,一座江湖何其大,就算有一万个先天境高手,散落在偌大一个江湖之中,也掀不起几个浪花。这位玄元境的武夫倒是曾经见过几位先天境的高人,无一不是成名已久之辈,年长的已经有花甲年纪,而最年轻的也是不惑之年,眼前这个年轻人才多大?如果他是先天境的高手,那岂不是要从娘胎里就开始练武? 当然,也有那些年轻才俊,年轻轻轻就能直达先天境,可这些人无一不是大宗门精心培养出来的弟子,身份地位不俗,又岂会亲自来听风楼? 所以这位玄元境武夫虽然生出些许戒备之心,但那也只是觉得这小子可能有什么后手,决然不信他会是一位先天境的高手。 话音未落,这位玄元境的武夫已经是身形暴起,虽然比不得当初的钱行,但是放在江湖散人之中,也算是好手了。 一拳裂空而至,气机炸开,已经是用出了十成气力,若是修为境界不如他,在这一拳之下就要立毙当场。 不过瞧那小子始终战力在原地不动,他还是忍不住心头一喜,退一万步来说,就算你真是一个先天境的高手,在硬挨自己这一拳之后也要受不轻的伤势。 然后他的一拳被李玄都轻描淡写地用五指包住,平静道:“我的确是先天境。” 李玄都稍稍停顿了一下,继续说道:“刚才你说我如果是先天境,你们就退走,可我说过让你们走了吗?” 这武夫心头大为惊骇,下意识地要往后退去。 只是在这一刻,他发现自己的拳头已经被牢牢吸附,根本不能动弹分毫,这分明是极为高明的内劲发力法门,如果他没看错的话,应该是神霄宗的“无极劲”。 未等他反应过来,李玄都已经出手,只是轻轻向上一托,这个足有二百斤重的汉子便直接双脚离地向上飞起,然后李玄都直接伸手握住他的一只脚腕,再往下一摔。 他整个人直直地砸在地上,生生砸出一个三寸深的浅坑来。 李玄都出手的速度实在太快,也太过轻描淡写,以至于另外四人还没有反应过来,就见到自家以善于近战而著称的老大已经趴在地上没了动静。 身着道袍的方士看得心惊肉跳,六神无主地望向身旁那擅长暗器的同伴,哆哆嗦嗦道:“这……这是怎么说的。” 这名擅长用暗器的抱丹境高手双手贴在腰间,分别抹住一柄飞刀的刀柄,眉头紧蹙,沉声道:“扎手的硬点子,自求多福。” “啊?”这道人还没反应过来,就见这位暗器高手两手一抹,两道寒光激射而出,同时他也脚下一点,身形向后快速退去。 另外一边,负责堵住李玄都后路的两位也溜之大吉。 李玄都随手弹飞了两柄飞刀,深深刺入周围的树木之中,只剩下刀柄还漏在外面。 道人这才后知后觉,也要退去,只可惜另外三人明显就是打着拿他当弃子的主意,按照常理来说,如果李玄都想要杀人,必然是从距离最近的道人开始杀起。 不过今天注定不按常理出牌,道人只听得身旁一阵风声掠过,然后这位刚刚向李玄都射出飞刀的暗器高手被李玄都一拳打在脑门,脑袋一个剧烈震荡之后,变成尸体向后倒去。 死得不能再死。 第一百三十章 钱之一字 当李玄都与道人擦肩而过的时候,这位道人连大气不敢多喘,在李玄都一拳击毙那名善用飞刀的同伴之后,他更是一下坐到了地上,哆嗦如筛糠。 另外拿刀和拿斧子的两人跑得虽快,但李玄都的速度更快,以“金殇拳”将使飞刀之人打杀之后,身形一闪而逝,瞬间便已经来到两人的身后。 两人也是久在江湖行走之人,见逃避不得,立时停住身形,一起转过身来,一人挥刀,一人挥斧,分别从左右两个方向向李玄都砍来。 李玄都甚至都没有用手去接,任由刀斧落下,以自身护体罡气直接将刀斧弹开。 两人心头惊骇欲死。 武夫练武,在入门时就能感知到体内有一股气流游走全身上下, 这也就是御气境,然后是打通全身上下大周天,此乃入神境,接下来再将这口气机不断壮大,乃至于外放体外,也就是抱丹境和玄元境,可对于寻常武夫而言,所谓的外放气机也不过是类似于“劈空掌”的手段,或是附着于兵刃之上,像这般将气机流溢于身外上下如身着甲胄,也就是常说的护体罡气,必然是先天境小宗师才能有的气象。 眼前之人不但是一位先天境高手,而且还是先天境山巅的那种,说不定距离传说中的归真境也只剩下一线之隔而已。 两人对视一眼之后,毫不犹豫地分两路逃窜。 李玄都一掌凌空拍出,隔空掌劲直接将那名持刀汉子的后心震碎,然后再一挥袖,“青蛟”出袖,直接刺穿持斧汉子的后脑。 李玄都最后走到仅剩的道人身旁,问道:“第一次做这种事情?” 道人看也不敢看李玄都,战战兢兢道:“第、第一次,是他们拉我入伙,说是事成之后三七分成,我三,他们七。” 李玄都轻叹一声:“那你就不怕事成之后,你也被他们几人顺手给收拾了?” 道人脸色雪白一片,也不知是后怕,还是害怕李玄都。 李玄都挥了挥手:“念你是初犯也是从犯,我今日便放你一马。” 道人有点不敢置信,见李玄都果真没有出手的意思,这才小心翼翼地从地上爬起,一番拜谢之后,一步三回头地转身离去。 李玄都见他这般模样,忍不住道:“我要杀你,还需要玩这些花招?趁我在没有改变注意之下,从我面前消失。” 闻听此言,道人再没有半分犹豫,直接在自己的腿上拍了两张劣质甲马,一溜烟地跑不见了踪影。 在道人离去之后,先前消失不见的刘辰又出现在李玄都身旁,双臂环胸:“没看出来,你还是个高手。” 李玄都瞥了她一眼:“我以为在听风楼中被我窥破行踪时,你就应该知道的。” 刘辰被这句话噎了一下,冷哼一声,不再搭理李玄都。 李玄都也不在意,问道:“从中州去江州,不知你有什么好的路线推荐?” 刘辰虽然很不愿意搭理这个家伙,但无奈听风楼的规矩在这儿,只能答道:“因为秦都督是走水路的缘故,所以才会从荆州转道,如果是走陆路的话,我的建议是从芦州前往江州。” 大魏王朝的版图被一条大江从中分为江南和江北,芦州和楚州地处江北,与江州隔江而望,大江从荆州境内穿过,而荆州又分别与蜀州、秦州、吴州、潇州、中州、楚州、芦州、江州等八州接壤。当初李玄都从芦州前往中州时,因为青鸾卫的围追堵截,不得不取道荆州,现在返回,却是没有必要再从荆州绕一个圈子,可以直接从中州去往芦州,然后再从芦州过江前往江州。如果从地图上来看,这是一条近乎于直线的路程,也是最短的距离。 李玄都听到这个回答之后,第一件事就是算了下自己身上的银钱。 天底下最重要的事情是什么?是钱。 并非是推崇商贾之道,而是事实如此。 大到庙堂,最大的问题是什么?是国库空虚。国库没有钱,皇帝着急、首辅着急、太监着急、文武百官着急、商人百姓着急,没有钱便无法赈灾,无法养兵,甚至没无维持这偌大的朝廷,多少国策都是围绕着一个“钱”字? 小到江湖,有句俗话叫做:“手里没把米连鸡都哄不住。”各大宗门凭什么聚拢人心,难道仅仅是武力镇压?武力能镇压一时,能镇压一世吗?人心都是因利而聚,所以归根究底还是要钱,皂阁宗发死人财、东华宗炼制丹药、清微宗霸占东海一百零八个岛屿,兴建船队通商,都是为了一个“钱”字。 张肃卿曾经对李玄都说过,什么是治国?治国就是把钱和粮食放到应该放的地方去,不能让它们在富户世家的仓库里生霉,也不能让黑心的官员贪墨去,该是谁的就是谁的,能做到这一点,便是太平盛世。 行走江湖也是如此,衣食住行都少不了一个“钱”字。原本李玄都从白莲坊出来之后,身上还有两千五百枚太平钱,算是极为阔绰了,可是在听风楼中一气花出去了两千四百枚太平钱,再加上用来当做敲门砖的一枚无忧钱和一枚太平钱,那么他现在身上还剩下八十九颗太平钱,再加上一些日常备用的散碎银两,大概能有小三千两银子。 对于寻常百姓而言,三千两银子自然极多,一辈子都花不完,哪怕是放在寸土寸金的帝京城中,也足以买下一栋小院,可放到一些必要的应酬上,就难免有些不够看了。当年有人想要走张肃卿的门路,花二十万两银子买了一个秦淮河的花魁,又花二十万两银子买了一个顶尖的江南戏班子,虽说被张肃卿拒绝了,但也可见江南豪富,这三千两银子其实经不起几回抖搂。 想到这儿,李玄都心思一动,转身去那四个倒霉鬼的身上摸索一番,虽然没有须弥宝物,但也摸出了一本秘籍和三张银票。 这次也算是重操旧业了。 秘籍名为《大摩诃拳》,李玄都大致翻看了一下,勉勉强强摸到了中成之法的门槛,不过这本秘籍却是有白莲坊的独门标记,显然是从白莲坊那边花钱买来的,白莲坊自然不会再收,不值什么银钱,倒是三张银票算是略解燃煤之急,分别是一张五百面额和两张一百面额,七百两银子,说多不多,说少不少。 李玄都在做这些的时候,刘辰一直默然不语地从旁观看,她有些看不懂此人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说他是大宗门出身,却总干些江湖散人才干的事情,说他是个江湖散人,可在行事的章法上,却又带着大宗门中走出来的印记和习惯。 难道是个大宗门的弃徒? 先前那伙人拦路,她隐身于侧,也是存了通过看他出手来推测其来历根底的用意,可看完之后,却是更加难以推测了,神霄宗的“无极劲”、清微宗的飞剑、东华宗的“金殇拳”、妙真宗的“太乙五烟罗”,各宗绝技信手拈来,她甚至怀疑此人到底是不是一个先天境,会不会是一个故意藏拙的归真境? 越想越乱,刘辰干脆不想,冷着脸开口道:“我们听风楼的规矩,引路青鸟一路上的各种花销,都由客官负责。” 这倒不是她信口胡诌,而是确实如此,毕竟能花两千四百枚太平钱的客人,绝不会在意再多几百两银子的开销,而这也是引路青鸟的进项之一。 不过李玄都显然是个例外。 他还握着银票的手掌微微一僵,先是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才将这刚刚到手还没有捂热乎的银票递到女子面前:“七百两,够不够?” 第一百三十一章 大雪将至 三天后的傍晚,李玄都和刘辰两人已经离开龙门府的地界,来到北阳府境内,以他们两人的脚程,大概有望在一旬之内到达芦州。 此时天色已经黯淡下来,李玄都抬头望去,在他的目力极限之处,有一座似是寨子的黑影。 李玄都又抬头看了眼天色,黑云滚滚,眼看是要有一场初雪降临,于是指了指黑影,问道:“我们今晚就在此地落脚如何?” 刘辰长年奔走于中州境内,对于这里的一山一水都极为熟悉,只是瞥了一眼,便说道:“那是一座寨子,大概在二十年前,差不多是金帐汗国大举入侵凉州和秦州的时候,中州也受到波及,流寇遍地,周围的村镇都不得不结寨自保,有一伙强盗派出内应混入了这座寨子之中,取得镇中百姓的信任之后,在一个风雨之夜偷偷将寨门打开,大队强盗冲入其中,将整个寨子屠戮一空,现在那里已经是一块死地。” 李玄都脸色平静道:“又不是古战场之地,就算有些许冤魂之流,应该也不成气候才是。” 刘辰面无表情道:“既然客官已经这么说了,那么我便没有什么可说的了。” 当两人来到这座寨子的时候,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在昏暗之中,依稀可见寨子里的建筑还算保存完好,毕竟才过去二十年而已,其中的尸骸也都已经被处理干净,甚至其中稍微值钱的门窗家具也都被搬走,只剩下一栋栋只剩下框架的房屋,窗口和门洞之后漆黑一片,就像是巨兽的五官,再加上阴风阵阵,平添几分恐怖渗人。 寨子的大门是以原木捆扎而成,类似于城池的吊桥,在门楼上安装绞盘,需要收放吊桥时转动绞盘,绞盘带动绳索让吊桥起落。绳索与吊桥的连接部分是固定在吊桥上的铁环,现在绳索已经被砍断,所以这座吊桥寨门在这二十年来一直平躺在地上,再也没有合上过。 两人穿过寨子敞开的大门,走入空荡荡的寨子中,此时天空中的黑云垂得更低,眼看着今晚必然会降下大雪,就算是归真境的宗师,可以做到踏雪无痕,也没有必要非要冒雪赶路,倒不如在此地休憩一晚,调养气机,使得一路上损耗的气机始终保持在可以无关痛痒的范围之内。 李玄都抬头扫了前方一眼,在不远处有一个类似于祠堂的地方,虽然同样有些残破,但是在整个寨子中已经算是保存比较完好的建筑之一。 没有征询刘辰的意见,李玄都径直往祠堂走去,刘辰则是沉默地跟在他的身后。 进到祠堂之后,里面空空荡荡,原本的桌椅等物都已经被人搬走,李玄都解下腰间被布帛包裹着的“冷美人”,缓缓拔刀出鞘,雪白的刀身在这沉沉夜色之中格外刺目。 刘辰瞥了一眼这柄长刀,脸色微变。 如果她没看认错的话,这把刀应该是出自天乐宗的“冷美人”,曾经是一位天乐宗祖师的心爱佩刀,须臾不肯离身,这把刀本该珍藏在天乐宗之中,怎么会落到此人的手中? 想到这儿,她忽然想起前不久从卯部青鸟那里听来的一个江湖传闻,天乐宗的新任宗主百媚娘之所以能推翻上任宗主醉春风,是因为有人从旁协助,不但是醉春风是因他而死,而且青鸾卫的陆雁冰也是被他击退。难道此人就是那位出现在天乐宗之乱中的神秘人?所以天乐宗才会以此刀相赠,如果真是如此,那么此人少说也是一位归真境九重楼的高手。 不过这些也都是设想而已,也许此人只是天乐宗的弟子,被赏赐了这柄“冷美人”也说不定。 想到这儿,刘辰有些暗恨自己为什么平日里不去关注那些江湖消息,如果是陈卯在这儿,单凭这把“冷美人”就能推断出此人的来历。 就在此时,李玄都用手中的“冷美人”指向一个角落:“出来。” 话音落下,有一道白影从阴影中悠悠飘荡出来,竟是个女子,长裙及地,黑发如瀑,肤白如雪,只是身上并无太多活人气息。 女子望着举刀的李玄都,睫毛轻颤,欲言又止。 按照刘辰的说法,此地已经荒废了近二十年之久,断不会有活人才对,就算有同样是过路之人在此歇脚,也绝不会不沾半分尘埃。 至于像苏云媗或是宫官这样的女子,当然可以做到,但是江湖很大,苏云媗和宫官之流很少,没有那么容易遇到。 见女子不说话,李玄都稍微运转气机,在刀锋之上立时生出凛冽锋芒。 女子登时露出畏惧神色,连连向后飘退好几步,显然是畏惧李玄都在刀锋上生出的剑气。 到了先天境的武夫,气机亦可以实击虚,剑气也可斩得鬼魂之属,而纯粹武夫,仅仅是一身庞大血气,便可使得鬼神辟易,不能靠近分毫。 李玄都不是极端排斥外物的纯粹武夫,又有“漏尽通”的缘故,血气并非十分旺盛,但这一刀下去,也足以让鬼魅之流烟消云散。 不过李玄都却没有贸然出刀。 性命何其重,如何能不费思量? 杀人不是割韭菜,韭菜割了之后还能长起来,人头落地之后可就长不出来了,如果杀错了人,便没有挽回补救的余地,所以要慎之又慎。 当年李玄都初见张肃卿,张肃卿问他:“身在江湖,可曾被人追杀?”李玄都回答:“曾经被人追杀。” 张肃卿第二问:“人家杀你,是杀对了,还是杀错了?”李玄都回答:“从源头来说,是杀错了。” 张肃卿第三问:“那么你杀过人吗?”李玄都坦然回答:“杀过很多人。” 张肃卿第四问:“杀错过没有?”李玄都说:“不敢说从未杀错,但要说具体是谁,也不好说,乱战之中,无暇分辨。” 张肃卿突然又严肃地第五问:“救过人没有?”李玄都一怔,回答道:“救过人,但是没有杀人多。” 张肃卿终于抛出自己的最后一问:“救错过人没有?” 李玄都答道:“救错过人,恩将仇报,然后我又将所救之人给杀了。” 如此六问,直指人心。面对这四问,李玄都没有张口结舌,没有刻意回避,没有顾左右而言他,也没有虚言欺骗,凭本心回答,使张肃卿甚为满意。以至后来,张肃卿曾在大庭广众之下称李玄都是他的忘年之交,这才有了后来两人亦师亦友的情谊。 后来张肃卿又问了李玄都是在什么情况下错杀了什么人,以及对那些被错杀的人又是如何善后,然后说:“还是要刀下留人,能不杀的不杀,能少杀的要少杀。” 可以说,李玄都的授业恩师教会了他如何杀人,张肃卿则教会了他为何杀人。 于是如今的李玄都会讲究一个三思而行,在听风楼外就是如此,那四人一看便是老手,手上不知沾了多少人命,他们四个死在李玄都的手下,不冤。不过那个道人却是一时鬼迷心窍,走了弯路,李玄都便愿意给他一条活路。 当然,到了生死存亡的时候,李玄都还是该出手时便出手。 生死之间,一思足以,不必非要三思。 李玄都问道:“你是谁?” 见李玄都没有要出刀的意思,这名女子才小声道:“我是一个被束缚在此地不能离开的鬼魂。” 李玄都骤起眉头道:“替死鬼?” 女子脸上露出苦笑:“大概便是如此。” 第一百三十二章 地缚冤魂 阴阳宗认为死于非命者的魂魄总守在死所,抓走新来者的魂灵替代自己,方可超脱孽海。此举称之为取替代,被抓走的新的魂灵是为替死鬼。 说得更为简单明了一些,那就是一个萝卜一个坑,有些地方死的人多了,便会被称之为“吃馋了”,它会使死在此地的亡魂困在此地,若是没有新的亡魂,老的亡魂便不能离去,于是老亡魂便会主动使用各种手段使人遭遇意外,也就是所谓的找替死鬼。 李玄都打量了一下女子,问道:“你似乎不是这个寨子里的人。” 女子苦笑一声:“我本是玄女宗的弟子,路过此地时,不慎中招,以至于身死多年,仍旧在此地盘桓不去。” 刘辰站在李玄都身后,双臂环兄,默不作声。 李玄都不动声色道:“此地到底发生了什么?” “这里曾经被流寇屠戮一空,寨子里的百姓无人幸免,不过在此之后,却并非是无人问津,皂阁宗之人便来到此地,并在此地建造法坛,收集尸体,秘密炼制活尸,而我是十年前路过此地时,误入此地,在不防之下,中了皂阁宗的暗算,身躯朽坏,而皂阁宗的贼人将我的尸体拿去炼尸,使得我也被困在此地,无法超脱。”白衣女子面带凄楚之色地娓娓道来。 女子说完之后,李玄都对于内容的真实性不置可否,而是侧头望向身旁的刘辰。 刘辰一板一眼道:“我是引路人,对于此中详情并不知晓,就算换成陈卯在此,也要查阅对应的卷宗之后才能回答。” 李玄都重新望向女子,问道:“现在呢?还有皂阁宗的弟子在此驻留吗?” 女子脸上顿时露出几分希翼的神色,不过又有些迟疑:“皂阁宗之人已经离去,不过他们留下的阵法还在,不知公子的意思是……” 李玄都倒也不怕其中有什么陷阱,坦然道:“我与皂阁宗有些恩怨,以藏老人的性子,恐怕很难化解了,那我也不介意把事情做绝一些。” 鬼魂女子立时变得十分激动,甚至在身体周围升起了一团白色的雾气,使她身形变得有些模糊不清,然后朝着李玄都一揖到地,甚至有些语无伦次:“请、请公子帮我离开这里,我定当铭感五内,永生永世不忘恩人的大恩大德。” 李玄都没有裂开答应下来,转而问道:“我倒是还没问你叫什么名字?” 鬼魂女子稍稍定了下心神,道:“我姓周,我叫周妍。” “姓周吗?”李玄都的脸上多了几分笑意:“又是玄女宗出身,这便是你我的缘分,看来这个忙我是不得不帮了。” 然后他问道:“方才你说皂阁宗在此地修建法坛,并且留有阵法,不知在什么地方?” 周妍轻声道:“若是公子信得过我,就请跟我来。” 李玄都没有收刀入鞘,只是将“冷美人”紧贴在手臂之后,说道:“请带路就是。” 从始至终,刘辰对于这些都无动于衷,只是冷眼旁观而已。 周妍带着李玄都来到祠堂的一个角落,李玄都立刻发现这里的地砖有搬动痕迹,运转气机一跺脚,几块地砖立时弹跳而起,露出其下的幽深洞口。 周妍道:“在这里面应该还有当年皂阁宗留下的各种活尸,还请公子小心。” “不妨事的。”李玄都迈步走入其中,而刘辰在稍稍犹豫了一下之后,也跟随在李玄都的身后。 然后李玄都就不得不承认,皂阁宗兴许是在北邙山待的时间太长,或者是发了太多死人财的缘故,对于地下建筑特别精通,长生宫如此,这里也是如此,祠堂之下的空间足足是祠堂的数十倍之大,而且被分割成许多不同区域,其中通道交错,其中游荡着许多衣衫褴褛的活尸,观其衣着,不似是本地的百姓,倒是江湖散人、绿林强盗、僧人道人应有尽有,也不知是在何处被皂阁宗擒住,又如何被秘密运送到此地炼成了活尸。 虽然活尸的确很难应付,当初在岭秀山庄的时候,就算是几个抱丹境的高手应付起来都颇为困难,可是对于现在的李玄都而言,随手就能打发。 李玄都一路行来,可谓是“尸横遍野”,没有一具活尸是李玄都的一刀之敌,有被拦腰斩断的,有被一刀枭首的,还有浑身上下看不出一丝一毫伤痕的。 最后来到一座占地颇大的地下大殿之中,大殿之中有一座三层法坛,第一层法坛占地约有半亩,第二层为第一层三分之一大小,而第一层又为第二层三分之一大小。每一层法坛上都贴满了密密麻麻的大小符箓,另有四种灵兽雕像。四道白玉阶梯从第一层玄坛起始,直通第三层玄坛。 按照三百六十大周天星宿方位,在第一层法坛上立着足足三百六十五具普通活尸,只是这些活尸悉数被符箓封禁,一动不动。在第二层法坛上,又立于四具半成品的铁尸,分别对应四尊灵兽雕像,身上覆盖铁甲,同样被贴满了各色符箓,不得动弹。 最后在第三层上,却是一具平躺着的白骨,通体雪白,没有一丝杂色,仿佛以白玉铸成,隐隐有光华闪烁。 李玄都望着这具白骨,总觉得有些眼熟,好像在哪里见过。 已经化作鬼魂的周妍见到这具白骨,脸色极为复杂,想哭却又早已经无泪可流。 见多识广的刘辰望着这具白骨,说道:“如果我没看错的话,这应该是皂阁宗的‘白骨妙华尊’,只是这具‘白骨妙华尊’还未炼制成功,只能算是半成品。” 然后她皱了皱眉头,疑惑道:“皂阁宗为何会把一具价值连城的‘白骨妙华尊’留在此地而又无人看守?就算只是半成品,也不应该随意弃置才是,而且看这里的情形,皂阁宗之人似乎退去得极为仓促。” 李玄都立时想明白了其中的关键,为何这具白骨会看起来十分眼熟,那是因为它与李玄都从藏老人手中得来的“白骨妙华尊”如出一辙,至于皂阁宗为何会仓促撤离,也许因为北邙山的长生宫之事有关。 江湖上的事情从来都是牵一发而动全身。 至于皂阁宗为何不在宗门炼制此物,非要跑到此地,可能是因为此地的风水或是地气之故,毕竟如今的北邙山已经从少祖山变为老祖山,不过李玄都并不精通风水望气,只能推测而无法印证。 李玄都忽然问道:“你……认识韩芊芊吗?” 周妍一怔,随即点头道:“自然是认识的,不过我与韩师姐无法相比,韩师姐可是六使之一,前途无量,而我只是一个普通弟子而已。” “韩芊芊死了。”李玄都缓缓说道:“死在了皂阁宗的手中,被皂阁宗的宗主在体内种下鬼胎,又被太阴尸吞噬,只剩下一张人皮。” 周妍彻底怔住,完全不敢置信。 李玄都轻叹一声:“玄女宗挑选弟子首重根骨,讲究一个‘冰肌玉骨’,而皂阁宗炼尸也注重根骨,所以皂阁宗对于玄女宗的弟子就尤为青睐,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这座法坛上的白骨就是你的遗骸?” 周妍沉默着点头。 在祭坛的不远处还有一座石门,说是石门,其实只有一个以长条石块砌成的门框,类似于一个牌坊的物事,在石块上刻满了各种晦涩符箓。 刘辰径直来到这座牌坊前,细细打量着上面的各种符箓,有些犹疑不定道:“这似乎是一座永固的‘阴阳门’。” 话音落下,牌坊的“门洞”中生出一片蓝色光幕,仿佛是一面水幕,波光粼粼,然后就见一道身影从“水幕”中浮现,似要穿越这道门户,来到此地。 第一百三十三章 来了又去 刘辰毫不犹豫地一个后翻,矫健的身形在半空中划出一个优美弧度,落地的同时,双手已经将腰间的两柄弯刀拔出,交错于自己身前,摆出戒备架势。 下一刻,一个高大身影从“阴阳门”中缓缓走出。 孔无忌如何也没有料到,迎接他的是李玄都的一刀。 长生宫一战以整座长生宫坍塌为结局而告终,在长生宫即将坍塌的时候,李玄都三人被困于丹殿的内殿之中,身在外殿的悟真选择在这个时候去轰击大门,意图救出李玄都等人,趁此时机,皂阁宗的耿月、尚熙、孔无忌、吴圭四人带着藏老人的铜甲尸退出长生宫中,勉强保住了性命。 此战之后,皂阁宗全面收缩,包括许多在外开辟的养尸地和炼尸地都被封藏,此地就是其中之一。 孔无忌作为皂阁宗的旱魃坛坛主,正如炼神堂堂主吴圭负责养尸地一般,此地便是由他负责,所以在李玄都触动此地的机关之后,他立刻通过当初留在此地的一座永固“阴阳门”赶来。 当他从“阴阳门”中走出的那一刻,视野所及,尽是大雪崩一般,滚滚剑气对其扑面而来。 孔无忌以皂阁宗的“暮云遮”之法,将自身真元化作一重黑幕挡在自己的身前,任由剑气轰然撞击在上面,虽然在剑气不断冲刷之下,这层似云似雾的屏障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薄,但也给了孔无忌喘息的时机。 然后他望向剑气的主人,认出了李玄都。 虽然他不曾见过李玄都如与太阴尸激战的场景,但却见过李玄都能与耿月不分胜负,耿月在黑白谱上排名第二十八位,实打实的天人逍遥境修为,李玄都能与耿月不分上下,自然不是孔无忌可以匹敌的,再加上孔无忌又在长生宫中折损了自己的“十八冥丁”,就更没有与李玄都一较高下的念头,于是他的第一反应便是向后退去。 在他的身后是那座“阴阳门”。 永固“阴阳门”与普通的“阴阳门”不同,前者更类似于阵法,通过符箓和各种载体将术法固化,可以反复长期使用,而且耗费极小,对于境界修为要求较低,更重要的一点,永固“阴阳门”可以克服“阴阳门”容易被血气干扰的缺点,同时延长跨越距离,寻常“阴阳门”就算是让天人境的大宗师亲自用出,也不过是数百里的距离,而永固“阴阳门”则可以轻易达到千里以上,如此才能让孔无忌从千里之外的皂阁宗赶到此地,也让他有了可以随时返回皂阁宗的底气。 其实在孔无忌认出李玄都之前,李玄都就已经认出了孔无忌,所以才会出刀不留情。 这一刀,没有“人间世”和“逆天劫”的加持,大致相当于归真境八重楼的全力一击,若是换成耿月在此,不说随手就能破去,也绝不会如此狼狈。 可惜,孔无忌不是那位皂阁宗第二人。好在也应了某位将军的名言,进攻不敢言胜,撤退还是万无一失,孔无忌身形向后一倒,又回到“阴阳门”之中,在一片蓝色的光幕之中,身形迅速淡去。 李玄都毫不犹豫地又是一刀劈在这座石门之上,使得整座石门轰然震颤,无数灰尘碎石簌簌落下。 在出刀的同时,他也对刘辰喝道:“赶紧动手将此门毁去,若是等到藏老人出来,你我可都没有半分幸理。” 原本打算作壁上观的刘辰立时醒悟过来,藏老人凶名在外,而这道“阴阳门”的另一边就是皂阁宗,若是不将其毁去,让藏老人降临此地,藏老人可不会管两人是不是一路人,更不会在意听风楼的震慑,他会直接动手,到那时候,她的下场未必就比那个名叫周妍的玄女宗弟子好上多少。 想到这儿,刘辰不敢有丝毫怠慢,将两柄弯刀收入腰间鞘中,然后从自己的须弥宝物中取出了一把飞爪,其器如鹰爪,共四趾,前三后一,前三趾俱为三节,后趾为两节。每节相连处装有机关,使各节均能伸缩活动,同时缀有五丈左右的长索。 刘辰一甩手,飞爪激射而出,长索在石门的门楣上缠绕几圈,然后飞爪收紧卡死。她双手紧紧抓住飞爪的长索,双脚踏足地面,运转气机猛然一拉。 虽说女子力弱,但是踏足归真境之后,一身磅礴气机催动之下,也堪称是千钧之力,再加上这座石门在承受李玄都的倾力一刀之后, 本就已经摇摇欲坠,所以在这一拉之下,以天蚕丝编织而成的长索瞬间绷直,然后一声轰隆声中,烟尘四起。 整座石门竟是被生生拉倒在地。 如此一来,这座永固“阴阳门”便算是彻底毁了。 刘辰这才稍稍松了一口气,收回飞爪后望向李玄都,不忿道:“你到底是什么人,为什么会招惹上皂阁宗?” “正道中人。”李玄都给出了一个意料之外却又是情理之中的答案:“正道中人与皂阁宗这等邪道之人为敌,不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吗?” 气闷的刘辰重重吐出一口浊气,却又无话可说。 李玄都转头之望向身形飘渺的周妍,道:“此地不宜久留,想来皂阁宗很快就会派人来此,说不定会是一位天人境大宗师亲至,若是你信得过我,我便将你的遗骸收入须弥宝物之中,反正日后我也会去往玄女宗一行,届时便将你送回玄女宗。” 周妍的脸上顿时露出极为激动的神情,敛袖蹲身行礼道:“感谢公子大恩,小女子无以为报,唯有来世再报。” 李玄都摆了摆手,飘身飞上法坛的第三层,挥刀将白骨上的种种符箓全部破去,周妍也飞至旁边,再次向李玄都行了一礼之后,化作一缕青烟飞入白骨之中。 李玄都将白骨收入自己的“十八楼”中,转身望向刘辰,微笑道:“行走江湖,少不了银钱,可钱难赚,好不容易遇到这个机会,不妨看看有什么值钱的东西,能带走就带走,好歹不算白白得罪皂阁宗一回。” 刘辰一想,的确是这么个道理,也顾不上与李玄都置气,赶忙围绕着法坛开始四下搜寻。听风楼与白莲坊同出一脉,刘辰在耳濡目染之下,对于各种值钱物事也算有所了解,她首先便将法坛上可以揭下的符箓悉数取下,然后又来到第二层法坛,取走了摆放在这一层法坛上摆放的各种器物,仅此两项,就已经赚得盆满钵满,刚才的些许怨气都一扫而空。 李玄都则是从“十八楼”中取出自己的“白骨玄妙尊”,将其置于第三层法坛原本放置周妍遗骸的位置。这座法坛本就是用来炼制“白骨玄妙尊”之用,两者自然极为契合,甚至不用李玄都如何以气机催动,就可以清晰感知到“白骨玄妙尊”开始自行吸纳法坛中储存的庞大灵气。 如此一来,李玄都也不必再费心去搜寻什么,这座法坛本身就是他最大的收获。 大概过了半柱香的功夫,“白骨玄妙尊”吸纳灵气的速度开始减缓,虽然这座法坛中还储存有大量灵气,但是“白骨玄妙尊”本身所能容纳的灵气已经达到极限,不但修补了先前的所有损伤,而且还更上一层楼,李玄都也不贪得无厌,收起散发出淡淡莹芒的“白骨玄妙尊”,对心满意足的刘辰说道:“看来今天我们要冒着大雪走夜路了。” 刘辰盯着李玄都,有意试探道:“雪夜赶路不是不行,可是一路上尽是荒郊野岭,寒气深重,路途难行,以你先天境的气机能够支撑连续一天一夜的赶路?” 李玄都也不在意刘辰的小心思,坦然道:“不必担心,我的这个先天境与普通的先天境,不太一样。” 第一百三十四章 踏雪无痕 李玄都和刘辰就像许多避祸之人一般,打算连夜离开了此地,当两人从地下出来的时候,已是深夜,趁着夜色,一场大雪飘然而至,这会儿天地之间已经雪白一片。 出来行走江湖的,都会轻身功夫,可想要做到踏雪无痕,那就是技术活了,听风楼的蔡姑娘便差不多可以做到踏雪无痕。不过江湖高手的踏雪无痕就像是普通人的踮着脚走路,走一炷香不累,走一个时辰不累,走一天也就累了,更何况绝大多数人根本走不上一炷香的工夫。 寻常的先天境高手,连续保持着踏雪无痕的状态奔行一个时辰差不多就是极限,若是轻身功夫差一些的,还要时刻关注着脚下和体内气机运行路线,更是耗费心力,时间一久必然疲惫不堪,就算归真境的宗师,至多支撑七八个时辰。 这场大雪虽然气势不小,但是并不持久,也就一个时辰的功夫,便后力不济。雪停之后,乌云散去,露出一轮明月,素白的月光照耀大地,月光和白雪难分,只见得银白一片,就连天地的界限也混淆了。 在这种情形下,想要不被皂阁宗尾随,就不能留下痕迹,必然要踏雪无痕,否则在这荒山野岭之地,人迹罕至,留下一串脚印,在无风又雪不融化的天气里,可能十几天都难以抹去。 然后李玄都和刘辰两人就以踏雪无痕的状态连续奔行了一天一夜,起先刘辰还有几分较劲的意思,但是到了后来,就算是她这位归真境宗师都有些吃不消了,可李玄都还是仍有余力的样子。 不过李玄都却是没有刘辰这么多心思,奔行出将近八百里之后,便主动开口提出歇息。 刘辰也知道江湖凶险,不敢为了置气而将自己拼到气机枯竭的境地,借坡下驴地答应下来。 此时两人已经来到中州和芦州的边界,按照总督辖境来划分的话,中州属于秦中总督的辖境,芦州属于荆楚总督的辖境,在总督势大的现在,两位总督之间的关系好坏,也在一定程度上决定了两方地域之间的远近亲疏。 好在秦中总督和荆楚总督因为要联手共御西北大周的缘故,关系尚可。 上一次李玄都来到芦州的时候还是夏末,现在已经是初冬,整整过去了一个秋天。 这段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 待到两人正式进入芦州境内之后,不再挑选荒僻小路,转而进入官道,人迹渐多。官道上的驿站不对平民开放,只负责接待来往官员,所以就有了驿站的替代品——客栈。 两人一路继续向南而行,李玄都一路上不忘以“玄微真术”中的“正势法”蓄养体内气机,一步一呼,一步一吸,呼为虎啸,吸为龙吟,龙虎相得,抱而成丹,圆转如意。气海处有雄厚气机虎踞,四肢百骸则是有游龙行于其间,龙共虎,应声裂。 就这么一路走一路炼气,李玄都本就是天赋极高之人,这条炼气道路又是曾经走过一次,轻车熟路,所以才能免去静坐的步骤,这也是当初李玄都教导周淑宁时所说过的“分心”。 不过今年冬天的雪格外大,没过几日,又是一场风雪骤然而至,两人这次学了个聪明,不再去山野之间落足,冒着风雪走了一段,直到在风雪中隐约看到了一杆高高竖起的大旗。 待到走近了,可见在越来越急的风雪中,大旗猎猎作响,上书龙飞凤舞的四个大字:太平客栈。 李玄都有些愕然。 刘辰却是不以为意,道:“这几年来,太平宗虽然封山,但是不知为何在江湖上开设了许多这样的客栈,都冠以太平客栈之名,和太平山庄、太平钱庄一样,都是太平宗产业,因为有太平宗的名头,所以不必担心是黑店,倒是很受江湖中人的欢迎。” 李玄都这才恍然,不由摇头失笑。 看来是自己四年不出江湖,与江湖上的许多事情都脱节了,竟是不知道这些。 如今在李玄都眼前的这座太平客栈与当初在淮南府的太平客栈大同小异,主体是用青砖砌成的二层小楼,容纳几十人不成问题,小楼外面又有两进院子,可以放杂物和马匹。 李玄都曾经两次踏入太平客栈,都遇到了一个坐在树墩上打瞌睡的少年,不过这次应该不会有了,因为少年已经不在芦州。 进了客栈,不出意外又是一间夫妻店。只是与陆夫人的店面相较,此地掌柜是个老人,身形异常干瘦,一身棉袍穿在身上晃晃荡荡,掌柜娘子却是相当一言难尽,如果说陆夫人是丰腴,那么这位此地老板娘就是壮硕,尤其是与掌柜并肩而立,更显得腰宽体胖。 因为风雪正急的缘故,此时的大堂中比较昏暗,掌柜和老板娘立在阴影之中,脸庞上就好像蒙了一层阴翳,让人看不清真切神情,一胖一瘦,一高一矮,恍惚间仿佛是一对从九幽归来的无常。 李玄都来到柜台前,从“十八楼”中取出一枚太平钱,放在柜台上,刚好露出“天下太平”四字,道:“掌柜的,生意可好?” 干瘦掌柜眼睛中泛出幽深光芒,在昏暗视线中仿佛夜里猫狗的眼睛那般渗人,瞥了眼柜台上的那枚太平钱,嗓音嘶哑道:“尚可。” 李玄都笑了笑,将这枚太平钱收入袖中,然后侧头望向身旁的刘辰,问道:“是在这儿歇息一宿,还是只吃点东西?” 武夫不比方士,就算能够做到辟谷,如果损耗过重,还是要通过进食弥补气机,如果长时间辟谷,也会使武夫的气血有所亏损,所以适当吃些东西,是好事。 刘辰故作轻淡道:“随意。” 李玄都又从“十八楼”中取出一块碎银子放在柜台上:“老板,一桌普通饭菜,不要酒。” 老板娘伸手摸过银子,应道:“请客官找个地方坐下,马上就好。” 李玄都与刘辰找了个靠角落的空位坐下,同时也打量着客栈中的情景。 此时大堂中还有几桌客人,看样子也都不是常人。其中一桌四人,身材高大,腰杆笔直,身上有一股军伍中人出身的痕迹,为首的是一名大概有不惑年纪的中年男子,气态沉稳,不苟言笑。 还有一桌则是地地道道的江湖人士,刀剑兵器要么是摆在桌上,要么便是斜依在桌腿上,看人总是带着审视意味,似乎有人欠了他们银钱一般,穿着上更是怎么豪放怎么来,甚至还有一位在这个初冬天气硬是袒露了胸口,露出一丛护心毛,再加上他那铁塔一般的身形,让人望之生畏。至于其他几个汉子,也是有样学样,甚至有个修为不济的,明明已经有些冻得脸色发青,可还是要硬抗硬撑,似乎如果穿上了厚重臃肿的棉衣,就不能凸显自己的好汉气概。 另外一桌则是一对出身名门正派的男女,在这座光线昏暗的客栈中显得极为出彩,其中男子相貌俊逸,一袭青衫,气态儒雅,而女子则是一袭白衣,容颜清丽,气态温婉。两人各自佩戴了一柄品相极佳的带鞘长剑,都放在桌上,仔细望去,这两把剑竟然也是一对,就如正一宗的雌雄双剑,人成双,剑成对,倒是好一对神仙眷侣。 只是希望不要又是正一宗和慈航宗的弟子。 大概过了小半柱香的功夫,客栈的大门忽的一声被人从外面推开,汹涌的风雪裹挟着刺骨的寒意滚进大堂,让那个只穿了单衣却还要硬撑的汉子打了个寒颤。 他正想回头怒骂,可当他回头望去时,就好像被人扼住了喉咙。 只见一行人在风雪中缓缓走进客栈。 无翅乌纱,青衣,锦靴,文鸾刀。 青鸾卫。 第一百三十五章 宫中宦官 见此情景,李玄都不得不在心中感叹,自己似乎与两种人特别有缘,一种是开太平客栈的,一种就是专门在太平客栈中落脚的青鸾卫。 不过方才刘辰已经说了,太平客栈因为有太平宗的名头,无形之中就是一种保障,青鸾卫会选择在此地落脚也在情理之中,真正敢无视太平宗的名头而在太平客栈中大打出手的,张青山和白茹霜也好,苏云姣也罢,都是正一宗和慈航宗的人。 青鸾卫鱼贯而入,走在最后的却是两名面白无须的男子,一个年纪稍长,大概有不惑年纪,身着蟒袍,一个年纪稍小,也就是二十岁出头的样子,身着普通宦官所穿的紫衣。 李玄都当年在帝京的时候,最讨厌与一种人打交道,那就是宫中的阉人,如果他没有看错的话,这两位应该是宫里的人。 世人常有误区,以为阉人就是太监,实则不然,就像百姓见到了披挂甲胄之人不分参将总兵都称呼将军一样,其实太监是宦官中最为位尊之人。在规矩森严的宫廷之中,可不是谁都敢把“太监”二字放到自己头顶上的,帝京城中近万阉人,能被以太监称呼的不过寥寥三十余人。 细细算来,皇城深宫之中内设十二监、四司、八局,统称为二十四衙门,按照律制只有这二十四衙门的掌印宦官才可以称为太监,下设左右少监,再加上司礼监中的几位秉笔,以及各地市舶司和织造局的监正,以及各地镇守太监之外,再无宦官可以称为太监。 二十四衙门中以司礼监为首,权柄最重。司礼监掌印太监不过是正四品的官职,却手掌批红大权,与内阁首辅的票拟之权相互对应,素有内相之称。司礼监首席秉笔,有提督青鸾卫之职,也就是曾经让江湖中人闻风丧胆的督公。如今内廷中的“杨柳之争”,实则就是司礼监掌印太监和司礼监首席秉笔太监之争。 能让青鸾卫护卫,可见这名宦官的地位不会太低,而太监出京,多半身上负有负有内廷的旨意,就是不知道是不是三十余位大太监之一。 当这位身着蟒袍的大宦缓缓步入客栈的瞬间, 客栈内的气氛有了短暂的凝滞,没有人说话,没有一丝声响,所有人都一动不动,好像一副静态的画。 李玄都和刘辰在同一时间做出了相同的选择,那便是收敛气机,将自己的修为压制在大概抱丹境左右。 行走江湖,不能轻易露底,所以才要讲究“眼力”一事,能看破人家的底细才算本事,看不透就小心行事,不要轻易招惹是非。 然后随着老板娘的一声轻笑,一切又生动起来。掌柜掌了灯,驱散了屋内的阴霾,掌柜娘子拖着沉重的身躯笑迎上前去,招呼客人,掌柜仍是站在柜台后面,只是不再如厉鬼无常,眼中也不再泛着幽光。 其中一名佩刀青鸾卫向前一步,沉声道:“青鸾卫办案,闲杂人等回避。这座客栈,我们青鸾卫包下了,然后给我们准备三桌酒菜,若是做得好了,重重有赏。” 换成早些年的青鸾卫,不必他们主动开口,客栈内的江湖人士早已逃散一空,可现在的青鸾卫嘛,就差了那么点意思,除了那几位在这个初冬时节还穿着单衣的“好汉”有些踟蹰不定,剩下的几桌人都当作是耳旁风,丝毫没有要起身离去的意思。 一直站在柜台后的掌柜对于这些大驾光临的青鸾卫,态度不冷不热,没有殷勤逢迎,也没有冷眼相向,此时听青鸾卫如此说了,缓缓开口道:“我们开门迎客,不分贵贱,朝廷的生意,我们做,江湖朋友的生意,我们也做。万没有因为一伙客人而赶走另外一伙客人的道理。” 先前说话的青鸾卫脸上顿时有些挂不住了,直接伸手按住腰间的刀柄。 那名身着蟒袍的大宦摆了摆手,止住这名青鸾卫的动作,嗓音尖细道:“客随主便,既然掌柜已经发话,那我们便不能坏了人家的规矩。再者说了,这人多一些,也显得有人气,热闹。” 老板娘笑道:“公公体谅就好。” 这名宦官径直来到客栈最中央位置的桌子前坐下,一众青鸾卫竟是无人敢于同他同桌而坐,一名侍立在他身侧的年轻宦官吩咐道:“快些上酒菜。” 老板娘赶忙去后厨忙活。 这位中年宦官忽然望向那名身上有着明显军伍烙印的中年男子,轻声问道:“似乎在什么地方见过阁下?” 气态沉稳的中年男子缓缓道:“本是江湖人,何处不相逢,兴许是有的,不过多半是萍水相逢。” 宦官仍旧死死盯着这中年男子:“江湖人?未必吧。咱家怎么瞧着阁下像是朝廷中人?” 一瞬之间,客栈的气氛再次变得凝重。 只有后厨里传来的菜刀案板的声音。 中年男子不开口,中年宦官也不开口,那对神仙眷侣旁若无人,只剩下四个身着单衣的汉子手足无措,不知该如何是好。 就在此时,突然有人开口道:“掌柜的,我又改主意了,还是来壶酒吧,大冬天的,喝点酒可以暖身子,不过我要上好的花雕,掺水的不要,酒不好不给钱。” 客栈掌柜语气木然道:“客官放心便是,我们这店虽小,但却是实诚买卖,绝不会干出酒里掺水的缺德事。” 说话间,掌柜已经打开了身后的大酒坛,从中舀出一壶酒。 这一打岔,将客栈中的凝重气氛打破,不过所有人也都望向开口说话之人,是个年纪半大不大之人,看这样子已经混过几年江湖,还能勉勉强强称得上一句年轻人,身上带着把用布帛包裹的长刀,没看出太多异于常人之处,倒是坐在他身旁的那个女子,相貌颇为不俗。 站在中年宦官身旁的年轻宦官皱起眉头,身体下意识地紧绷。 他虽然年纪不大,但长年在青鸾卫中当差,江湖上的三教九流、正道邪道都见识过许多,便是归真境的高手,也见了不少,可他却有些看不透此人的深浅。 李玄都望向这名青年宦官,微微一笑。 年轻宦官猛地一握拳头, 不过还是强压下了心头上忽然涌起的一抹杀意。 李玄都对于杀意这种东西,感知极为敏锐,这得益于他早年时的江北经历,那时候他随便路过一个地方,都有可能遇到一场埋伏已久的袭杀,破庙中,密林中,闹市中,也有在客栈之中。年轻宦官虽然自认为隐藏极好,但是还是不能瞒过李玄都,不过李玄都也没有计较的意思,他更感兴趣的是,这两个宦官到底想要干什么。 如果不出意料之外,这两人应该是首席秉笔柳逸的人,若是他们也是为了秦襄之事而来,那么事情就愈发复杂了,因为这又要牵扯到柳逸身后的太后娘娘。 中年宦官始终对于这个小插曲不闻不问,仍是盯着中年男子,阴恻恻道:“就算你是江湖人,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江湖人也是大魏朝的子民。” 中年男子道:“不知公公这话是什么意思。” 中年宦官嘴角翘起:“咱家这次出京,是奉了司礼监的诏命,要缉拿朝廷钦犯秦襄,不知你们认不认识秦襄?” 此言一出,四名带着军伍烙印的男子均是脸色一变,下意识地去按腰间刀柄。 在同一时间,所有的青鸾卫也都按住了腰间的刀柄,杀气腾腾。 中年宦官森然一笑,尖着嗓子道:“果然是秦襄的余党,怎么,你们还敢造反不成?” 第一百三十六章 邱安青 中年汉子抬手示意其他几人不要轻举妄动,然后对那中年宦官说道:“公公这话可就没什么道理了,萍水相逢,素不相识,公公却说我是什么秦襄余党,莫不是想要杀良冒功?” “杀良?是良人吗?”中年宦官慢斯条理道:“酒呢?” 客栈老板已经端着两只酒壶和两只酒杯过来,先将其中一只酒壶和两只酒杯轻轻放到宦官的桌上,然后又将另外一只酒壶和酒杯送到李玄都的桌上。 年轻宦官给中年宦官倒了一杯酒。 中年宦官用三根手指捻起酒杯,举到自己的眼前,然后盯着中年汉子,皮笑肉不笑道:“既然你说你不是秦襄乱党,那好,咱家问你,你姓甚名谁?” 腰间佩有一把雁翎刀的中年汉子稍稍犹豫了一下, 轻声道:“在下姓邱,双名安青。” “邱安青。”中年宦官轻轻念叨了一句,笑道:“按照你们这些江湖人士的话来说,相逢即是有缘,那咱家就敬你一杯酒。” 话音未落,这名中年宦官轻轻一抖手腕,酒杯疯狂旋转着飞掠出去,酒杯中的酒更是如一个漩涡一般,只是旋转的方向与酒杯旋转的方向截然相反,就像两个逆向的圆套在一起。 李玄都一直在注意两派人的动静,不得不说,中年宦官的这一手很是厉害,一掷之间有正反明暗两种发劲力道,外面的酒杯是明劲,里面的酒水是暗劲,若是一个不慎,挡下了明劲而没有注意暗劲,立时便会被重伤。 名叫邱安青的中年男子眼力也是不俗,脸色登时变得极为凝重,豁然起身之后直接拔刀。 刀光一闪。 还在半空中的酒杯被劈成两半,可酒杯中的酒水却是凝聚不散,仍旧保持着酒杯的形状。 汉子不得不再出一刀,可在仓促之下勉强递出的第二刀,却是比不得第一刀的威力,虽然勉强将酒水劈散一团雾气,但是自己也被其中蕴藏的暗劲所震伤,几乎要拿捏不住手中的雁翎刀。 与此同时,中年宦官却是伸手“揽雀尾”,无比玄妙地将雾气重新凝聚成酒水,被劈成两半的酒杯也瞬间合拢,重新凝聚成一只完好无损的酒杯。 酒水落入杯中,谁说覆水难收? 中年宦官端着酒杯,皮笑肉不笑道:“咱家好心敬你一杯酒,可你不领情也就罢了,无非是折损了咱家的面子,咱家在宫里本就是伺候人的,也无所谓面子与否,不过你这动刀动枪的,还说你不是想造反?” 一旁的年轻宦官也跟着帮腔道:“看来是敬酒不吃吃罚酒了。” 中年宦官的脸上的笑意渐渐淡去,随手将杯中之酒泼掉,冷然道:“敬酒好喝,罚酒可就没有那么容易下嘴了。” 邱安青被两人一唱一和挤兑一番之后,已经无话可说,放眼望去,只见周围的青鸾卫已经隐隐成合围之势,手掌搭在腰间文鸾刀的刀柄上,只待这位大宦一声令下,立刻就会拔刀。 跟随邱安青的几个汉子也不甘坐以待毙,纷纷按住自己的佩刀。 就在这个时候,一直站在中年宦官身侧的年轻宦官一闪而逝,邱安青耸然一惊,身体猛地向后倾倒,整个人竟是弯折成一个直角,上半身几乎与地面平行,然后就见一记手刀从他的面门上方掠过,邱安青可以清晰感受到手刀掠起的劲风,让他的脸庞生疼。 年轻宦官一击不中,又是一脚踢出,邱安青身形干脆单手一拍地面,身形拧转,堪堪躲过这一脚,站定之后,刚想要反击,却发现年轻宦官已经退回到中年宦官的身旁,与邱安青对视一眼,阴笑道:“邱安青,当年秦襄的近卫侍从,就这般不济事?” 这年轻宦官虽然看似是个只会欺软怕硬的普通宦官,但刚才出手的气势,却让邱安青一阵心惊,不愧是宫里出来的宦官。江湖上一直都有一个说法,深宫之中藏龙卧虎,不乏传说中的大内高手,而且宫中有铁律,宦官不得擅自离京,所以只要是离京的宦官,就没有庸人,今天看来,果然不假。 邱安青的心情直接跌入谷底。 年轻宦官虽然是身体残缺不全的阉人,但是练武资质也是极好,当初中年宦官就是看中了他的根骨,这才将他带回宫中。 宦官不能行人道,却也向往人伦之乐,故而常常与宫女结成对食菜户。所谓对食菜户,本是个粗鄙说法,传承自前朝,说白了就是宦官无妻儿,宫女无夫,两者由此而结成临时夫妻,以慰深宫之寂寞,这种关系称为对食菜户。除了不能房事之外,其余与夫妻无二。而且宫女和宦官结为菜户后大多能终身相守,并且彼此都以守节相尚。如果其中一方死去,另一方则终身不再选配,比之寻常人家的夫妻更显忠贞二字。当然,到了少监和太监这个级别的权宦,大可不必局限于宫内宫女,也可在宫外置办宅邸,娶娇妻美妾,甚至再从叔伯兄弟家过继儿子,与寻常权贵人物无异。 除了对食菜户之外,宦官想要儿子却又没有叔伯兄弟的,便会收干儿子了,拜在同一个干爹门下的众多干儿子们之间以师兄弟互相称呼。宫中的杨、柳两位大太监之所以被无数宦官称为老祖宗,就是因为他们收的干儿子众多,而这些干儿子们又是宫中的实权太监、少监,这些干儿子们再收干儿子,就成了干孙子,干孙子再层层往下,这两位太太监自然就成了老祖宗。 这名年轻宦官就是中年宦官的干儿子,从小被细心传授武艺,因为他们这一支是属于柳姓老祖宗的,所以属于道家,年轻宦官如今内外兼修,虽然受限于身体残缺而止步于玄元境,但距离先天境也不过只剩下半步之遥而已,战力相当不俗,再熬上几年,铁定能跨过先天境的门槛,所以他刚才毫无征兆地暴起出手,便差点重伤了同样是玄元境的邱安青。 年轻宦官见邱安青不说话,开门见山道:“老祖宗说了,这次缉拿钦犯秦襄,只问首恶,胁从之人若是能倒戈一击,便可将功折罪,若是立下功劳,一律封赏,说不得也能凭此封妻荫子。” 中年宦官冷不紧不慢地说道:“这次算是老祖宗开了天恩,也是你们这些逆党的福气。当然,如果你们这些逆党不识趣,还有些所谓的骨气,那咱家也不介意亲手把你的脊梁敲断,看看你们的骨气到底有几斤几两。” 邱安青只觉得后背发冷,已然有了死志,同时也觉悲凉寒心。 当年都督为朝廷立下汗马功劳,可朝廷不但罢免了都督的官职,甚至就连都督的性命都不想放过,天宝四年的时候,朝局不稳,迫于孙阁老的压力,朝廷这才将都督放出诏狱,如今朝廷却是要反悔了吗? 若是都督再被抓入诏狱之中,又岂有幸理? 就在此时,年轻宦官再一次掠出,邱安青抬刀抵挡,被年轻宦官一掌拍在刀背上,发出一声金石之音。 邱安青只觉得整条手臂一麻,紧接着年轻宦官得势不饶人,出手凌厉,不给邱安青丝毫喘息机会。宫中宦官学武,可不是为了强身健体,更不是为了什么长生大道,就是为了杀人而已,故而出手之间极为干净利落,招招冲着要害而去。 不过邱安青也不是吃素的,早年时曾经跟随秦襄南征北战,有过沙场厮杀的经历,此时萌生死志之后,开始悍不畏死出手,一时之间竟也不分胜负。 第一百三十七章 崔朔风 李玄都始终无动于衷,那对神仙眷侣也不惊不惧,唯有四名很有好汉气概的好汉,两股战战,想走又不敢走,生怕自己稍有异动,就被这些青鸾卫大爷给当成逆党给咔嚓了。 见那年轻宦官与邱安青一时半会儿之间还分不出胜负,李玄都稍稍侧头,以传音手段向身旁的刘辰问道:“知道这两个阉人是什么来历吗?” 刘辰稍稍犹豫了一下,还是分得清轻重,回答道:“如果我没有看错的话,那个身着蟒袍的应该是在黑白谱上排名第九十九位的提刑司少监崔朔风。” 李玄都点了点头,表示知晓。 也就在此时,异变突起,那四名汉子中修为最差而被冻得脸色青白的汉子忽然身形暴起,浑身气势如虹,一刀迅猛劈向那名被众多青鸾卫拱卫环绕的提刑司少监。 其招式简单凌厉,毫不拖泥带水,又气势雄壮,已经有几分返璞归真的意味,一看便是在沙场上练出来的刀法。 其他三名汉子目瞪口呆,如何也没有想到这个刚还被冻得脸色发青的同伴,竟然是一位高手,瞧这架势,就算没有先天境,也该有玄元境了。 面对这一刀,崔朔风不惊不惧,只是伸出一指, 既没有皮肉骨骼被砍断的声音,也没有金石碰撞声,悄无声息之间,便将这一刀停住。 出刀的汉子脸色一变。 他这一刀就像砍在了空处,甚至连这名宦官的指尖都没有触碰到,仅仅是指尖上包裹的气机,便使得他难以寸进分毫,他如何能不震惊。 只是到了这个时候,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他也顾不得那么多了,运转自己所有气机,整张脸庞涌现出一抹病态的潮红,猛然下压手中长刀,终于在宦官的指尖上切开一道血线。 不过也就仅限于此了,崔朔风略微皱眉,稍稍弯曲手指,然后一弹,直接将这一刀震开。 然后他的身形如鬼魅一般,瞬间离开座位,出现在这名汉子的身后。 速度之快,甚至就连李玄都在大意之下都没能反应过来。 出刀的汉子猛地瞪大了眼睛,一双眼珠布满血丝,几乎要凸出眼眶。 在他身后,崔朔风的右手五指并拢成手刀,以手掌刺穿了他的后背。 这位提刑司少监脸色漠然,正要收回手掌,那对神仙眷侣中的女子一掠而至,她的手中不知何时已经握住了一柄出鞘的长剑。 在察觉到这座客栈的异样之后,崔朔风自然不会掉以轻心,更不会对这两个给他印象极深的男女没有防备。 崔朔风干脆是整只手掌破开了尸体的前胸,穿胸而过之后带着尸体一掌拍向女子的长剑,血腥无比。 下一刻,这位一向对自己剑术极为自信的女子,手中长剑寸寸碎裂,她整个人更是被掌劲给震得倒飞出去,还未落地,就已经变成一具七窍流血的尸体,落地之后,撞得酒桌碎裂,满地狼藉。 神仙眷侣中的男子稍稍慢了一线,见此情景,目眦欲裂,大喝一声:“阉狗纳命来。” 话音未落,就见这位儒雅男子身形向旁边掠去,意图直接破窗而出。 这名男子轻功不俗,可比起崔朔风的鬼魅身法,还是有着不小差距。 未等他撞碎窗户,就被紧随而至的崔朔风拉住腰带,身形向后一倒,然后被一记手刀摘去了头颅。一颗大好头颅飞起时的双眼仍是大大睁着,带着鲜血轱辘滚动了老远,最终停在那女子的旁边,死不瞑目。 崔朔风甩掉手腕上挂着的尸体,从袖口中取出一方白帕,轻轻擦拭手上的鲜血,眯起双眼。 刺客。 邪道十二宗中的补天宗便是刺客出身,不过如今已经很少再做这种买卖,当今江湖上愿意做刺客买卖的,就只有不是宗门胜似宗门的万笃门了,专门培养各种刺客杀手,不达目的决不罢休。正所谓拿人钱财替人消灾,无论是悬赏之人是何等身份,无论是朝廷的显贵,还是江湖中的大侠,只要出得起价钱,万笃门都会接下生意,曾经万笃门为了刺杀一位黑白谱排名第十的天人境宗师,整整死了一百余名刺客,其中还包括万笃门的两任门主,最终将那名天人境大宗师刺杀成功,凭借此事,万笃门算是在江湖上打响了名号,不过事后也有传言,那位雇主竟是足足花费了五万太平钱,就算是达官显贵之家,也要被掏空了家底。 如果这些刺客是秦襄的余党还好,可如果是万笃门的刺客,那可就不太妙了。倒不是说他崔朔风怕了万笃门,他的一颗人头也不值太多银钱,当年万笃门倾尽全力甚至不惜元气大伤去杀那位天人境大宗师,主要还是为了在江湖上立威,以后的买卖,万万不能再如此蛮干,否则万笃门的买卖也就做不下去了,所以崔朔风有自信可以应付那些刺杀,只是能应付是能应付,这些如附骨之疽的刺客,还是让人不胜其烦。 另一边,年轻宦官终于不再徒手对敌,冷不丁抽出一直藏在袖中的短剑,邱安青在不防之下,被这一剑在胸口处划出一道深深血痕,几乎可以看到白骨。 邱安青脸色大变,向后倒退几步,若不是以手中长刀拄地,几乎要站立不住。寻常人挨上这么一剑,伤口处的肌肉猛然收缩,会失去行动能力,可他作为一名玄元境的武夫却不至于如此,真正让他失去行动能力的,是这把短剑上的剧毒。 年轻宦官神阴冷道:“杀!” 一众青鸾卫立刻拔出腰间的文鸾刀,另一边的三名军伍汉子也同样起身,一脚踢翻了眼前的桌子,拔刀在手,视死如归。 至于那三位好汉,知道自家同伴竟然敢对那个大宦官出手,自己三人是绝难逃脱干系了,想要求饶,又在犹豫是不是要殊死一搏,左右为难。 就在此时,一个鬼哭狼嚎的大嗓门骤然响起:“你们这些杀胚,这又闹了哪出?是想把老娘的客栈给拆掉吗?” 只见还围着围裙的老板娘从后厨中走出,手里还提着一把沾血的菜刀,看到眼前这一幕之后,愈发愤怒:“你们知不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这里可是太平客栈,你们知不知道‘太平’这两个字怎么写?惹恼了老娘,老娘去太平宗告你们,到时候自有太平宗的神仙高人给我们夫妻撑腰!” 一直沉默不语的老板又补充了一句:“要打出去打。” 听到“太平宗”的名头,年轻宦官顿时犹豫了,虽说太平宗已经封山,可各地的太平钱庄和太平客栈还是照常营业,也没听说过有人敢上门闹事的,可见太平宗并非是静禅宗那般两耳不闻窗外事,只是从明里转入了暗里,不再像过去那般高调,所以他们也不得不忌惮几分。 年轻宦官望向崔朔风,轻声问道:“干爹,您看……” 擦完手上血迹的崔朔风将手中已经染红的白帕随手一丢,转头看了老板和老板娘一眼,轻声说道:“小小客栈,卧虎藏龙。若是其他地方,咱家定要好好分说一番,毕竟要讲一个‘理’字,不过既然是太平客栈,看在太平宗的面子上,那就罢了。” 这就是服软了,年轻宦官如何听不出来,立刻对一众青鸾卫说道:“你们都出去。” 青鸾卫立刻鱼贯退到客栈大堂外的风雪之中 邱安青对自己的几位属下沉声道:“你们也出去。” 他知道,在客栈外面对一众青鸾卫,多少还能有几分幸理,可留在客栈里面对这位大宦,便是死路一条。 几名汉子在犹豫了一下,习惯了军令如山,大步向门外走去。剩下三位好汉,对上了年轻宦官宛如毒蛇一般的视线,仿佛被蜇了一下,赶忙也跟着走出去。 如此一来,就还剩下李玄都和刘辰仍旧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安稳不动。 第一百三十八章 余孽余党 崔朔风的视线转向两人,还是皮笑肉不笑:“不知二位又是何方神圣,是路人就请两位暂且移步,是刺客,不妨现在就动手吧。” 李玄都放下手中的酒碗,反问道:“让我们出去,凭什么?” 客栈内的气氛骤然一凝。 如果在崔朔风还未出手之前,李玄都如此说话,必然被视作不知天高地厚,不过看过了崔朔风的鬼魅出手之后,李玄都还敢如此说话,那么在崔朔风等人看来,这话的意味就不一般了。 李玄都继续说道:“几位长辈都劝我要修身养气,可我不觉得修身养气就是忍气吞声。” 年轻宦官皱起眉头,眼神阴沉,脸色凝重。 崔朔风眯起眼,眼神玩味道:“哦?你这是要跟朝廷做对了?” 李玄都道:“就凭你,也能代表朝廷?” “就凭咱家。”崔朔风放声大笑:“咱家是朝廷钦使,你说咱家能不能代表朝廷?” 李玄都点了点头:“原来是朝廷钦差。” 年轻宦官眉头稍稍松开,就在他以为这人要服软的时候,忽然听到李玄都话锋一转:“朝廷钦差又如何?当年我与朝廷做对的时候,别说是钦差,便是宫里二十四衙门的太监也曾杀过。” 听到这句话,刘辰的呼吸都变得沉重起来。 直觉告诉她,这句话应该不是假的。 联想到在那座永固“阴阳门”前,那名穿过“阴阳门”的皂阁宗高手仅仅是看了此人一眼便主动退去,显然是知道此人的身份,自认不敌,而此人又有皂阁宗的至宝“白骨玄妙尊”,以及她先前对于天乐宗之事的猜测,她相信此人绝不会是一个籍籍无名之辈,“李玄都”很有可能只是一个假名而已,现在他又提到了朝廷,不能不让刘辰想到天宝二年时的那场帝京之变。 至此,一条清晰脉络在刘辰的脑海中形成,此人在正道中的身份很高,曾经参与帝京之变,与皂阁宗为敌,大概率参与了前不久那场声势浩大的讨伐皂阁宗之战,符合这几样条件的人,实在不多。 如果暂且抛开没有证据的天乐宗推测不算,最为符合以上条件之人,应是正一宗掌教颜飞卿。 堂堂少玄榜的榜首,会是他吗? 刘辰有些拿捏不准,想不通如果是正一宗掌教,为何要亲自做这些事情,要知道正一宗的根基就在吴州,与江州同在江南境内,真要是正一宗施压,想来江南总督也不得不卖他们一个面子。 就在刘辰心思几转的时候,崔朔风也理清了思绪,知道今日之事怕是不能善了,不过他这次出宫被老祖宗赐下了一件宝物,有恃无恐,冷笑道:“看来你也是秦襄逆党了。” 李玄都摇头道:“我一向敬仰秦都督的为人,可要细细论起,我真不算什么秦襄一党。” 年轻宦官闻言之后,顿时松了一口气,原本悬着的心也放下了。 既然服软,说明此人先前只是大放厥词、虚张声势而已。如果真是过江强龙,何必否认,大大方方承认了又如何。 就在此时,李玄都稍稍一顿,加重语气说道:“我是张肃卿一党,是四大臣一党。” 一瞬之间,客栈之内针落可闻。 年轻宦官眼皮狂跳。 刘辰耸然一惊。 因为她忽然想到,除了正一宗的年轻掌教之外,还有一个人符合条件,而且颜飞卿当时绝不是四大臣一党,那么此人的身份便呼之欲出。 曾经在帝京城头上一人独战三人的紫府剑仙。 她眼神复杂地望向身旁的男子,眼神复杂,心情亦是复杂。 李玄都缓缓起身,说道:“所以说,你也不必挖空心思拿着朝廷这杆大旗压人,如果我真在乎朝廷,那么在天宝二年的时候,我便不会在帝京城中大开杀戒,你好好回想一下,当年我杀了你们多少人。” 崔朔风面沉似水:“你是……” 李玄都扯下包裹住“冷美人”的布帛:“我是谁重要吗?如果今天是我活下来了,你们已经是死人,没有必要知道我是谁。如果今天是你们活下来了,我已经是死人,同样没有必要。” 崔朔风也被李玄都的言辞激起了几分怒气,眼神阴沉:“咱家不管你是谁,既然是逆党,那就好办了,有一个杀一个,当年在帝京城的菜市口,不知砍了多少人头,鬼头刀都被砍得卷刃,一只漏网之鱼,既然逃出了帝京,那就老老实实夹着尾巴苟活,还敢来咱家面前放肆,你知道在咱家是谁吗?” 李玄都握着带鞘的“冷美人”,平静道:“知道,提刑司少监,黑白谱排名第九十九位,不巧,前段时间刚刚杀了几个比你更靠前的黑白谱高手。” 崔朔风的心慢慢沉了下去,既然对方明知道他是谁,还敢如此这般,看来是有备而来,说不得今天要动用老祖宗赐下的宝物了。其实一般人还好说,有家有业的,最怕被扣上一顶“造反”的大帽子,毕竟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可遇到那些根本不怕的,要么是无牵无挂的孤魂野鬼,要么就是家大业大到根本不害怕这样罪名的,无论是哪一种,都让人很是头疼。 崔朔风稍稍后退几步,与年轻宦官并肩而立,然后冲他用了个眼色。 年轻宦官不敢违抗干爹的命令,只能硬着头皮出手试探眼前之人的虚实。 他身形刚刚掠出,就眼前一花,然后就感觉自己的喉咙一紧,已经被人抓住。 年轻宦官尝试着运转气机,却发现自己别说挣扎一下,就连体内的气机都被人家给截断了,根本动弹不得。 年轻宦官色厉内茬道:“你、你敢擅杀钦使?” 李玄都没有答话,只是手上稍稍加重力道,年轻宦官顿时一阵窒息,脸色涨红,然后又开始发白。 李玄都转头望向崔朔风。 崔朔风也在盯着他。 李玄都轻声道:“你是不是以为我不敢杀人,只是在胡吹大气?” 话音未落,李玄都手上的力道更重,年轻宦官已经开始翻着白眼,四只不断挥舞,就像是一个溺水之人妄图抓住什么。 一直冷漠旁观的崔朔风终于开口道:“够了。” 毕竟是自己的干儿子,总不能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眼睁睁地看着他被人打死,以后自己这条老命,说不定还要靠这个干儿子。 不过在这位大宦官出声之后,李玄都仍是没有要松手的意思。 只听咔嚓一声轻响。 李玄都生生捏断了年轻宦官的喉咙。 崔朔风勃然大怒,尖声道:“反了!稍后咱家定要将你的尸体烤到八分熟,用文火!” 李玄都随手扔掉手中的尸体,撞破窗户,飞到客栈大堂外的院子中,然后望向崔朔风,微笑道:“放狠话谁不会?你若是真有把握将我拿下,想来是不会多说半个字,就像对待刚才的几人一样。” 外面风雪中,两派人正在对峙,然后就见一具尸体飞出,落在青鸾卫头领的不远处。 青鸾卫统头领看着地上那具尸体,猛地愣住,茫然失措,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另外几名出身军伍的汉子也是满脸震惊。 他们跟随头领多年,自然知道头领的修为高低,就算是单打独斗,对上这名年轻宦官也是败多胜少,更何况旁边还有一个深不可测的中年宦官。 客栈内,掌柜和掌柜娘子并肩站在柜台后面,面无表情,就像一对泥塑木偶。 李玄都将手中的“冷美人”平举眼前,然后缓缓拔刀,在昏暗的大堂中亮起一抹森森的寒光。 雪亮刀身上倒映出一双杀气流溢的眼睛。 第一百三十九章 内忧外患 李玄都曾经跟随在张肃卿身边相当长一段时间,看他处理政务,权衡利弊,大致熟悉了朝堂究竟是怎么回事。他自然知道今天杀了钦差意味着什么,意味着不是死了一个提刑司少监那么简单,而是在挑衅整个朝廷乃至皇帝的颜面,朝廷必然会不择手段地缉捕此人,其阵仗之大,恐怕就是一位天人境的大宗师也难以逃脱。 不过这都是以前了。 现在的朝廷,内忧外患。 先说内忧,自从张肃卿死后,朝廷就少了一个可以统领全局的人物,当年各地督抚大多都是由张肃卿一手提拔,虽说这些人未必会对张肃卿死心塌地,但是在张肃卿身死之后,难免会兔死狐悲,生怕朝廷将大案牵连到他们身上,故而纷纷串联以图自保。 那位太后娘娘不是没动过这方面的心思,无奈朝廷中还有一位晋王,这位晋王所代表的朝中勋贵,非是她一己之力可以抗衡,于是她先是启用朝廷清流的为首人物孙松禅,由他出任内阁首辅,此时的皇帝年幼,太后与皇帝一体,这些清流保皇自然也就是保太后。不过仅仅是依靠清流的势力,也无法与晋王抗衡,故而太后对于各地督抚采取安抚的策略,以此来换取各地督抚的支持,同时她也蓄意挑动几位总督之间的矛盾,使其互相制约。 不过随着皇帝年纪渐大,清流一派开始要求太后还政于皇帝,此时就有了帝党和后党之说,司礼监的两位大太监便是分别倾向于皇帝和太后,这是内廷。在外廷中,晋王也仍旧担任摄政王,与太后分庭抗礼,对于各地督抚也多有拉拢之举,更有正一宗等诸多地方豪强支持。 若是朝廷强盛,则必然是朝廷影响地方,现在却是地方督抚和地方豪强开始影响朝廷,那么说明朝廷衰弱,若不是还有谢太后和晋王支撑,只有一个小皇帝,那么顷刻间便是天下大乱的局面,各地督抚纷纷自立,正应了那句话,不知几人称王,不知几人称帝。所以太后和晋王在互相倾轧的同时又要联手防备地方督抚,既拉拢又防备,可谓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这是内忧,还有外患。 早在武德年间,秦州和凉州就已经失陷,虽然曾经被秦襄短暂收复,但是随着秦襄身陷囫囵,秦州和凉州再次失陷,甚至还要再加上一个蜀州,如此一来,西北彻底失守,荆州和中州成了首当其冲之地,故而秦中总督和荆楚总督就显得愈发重要,这也是朝廷不敢轻动几位总督的原因。 辽东三州:幽州、辽州、奉州,虽然未曾失陷,但是金帐汗国年年袭扰,劫掠粮食、财物、壮丁、妇女,烧杀抢掠,使得军民无不深受其苦。燕州和晋州乃是帝京屏障,同样要加强边防,仅此一项,每年就要支出白银达千万两之巨,同时朝廷不得不在此地增设两位总督,一位是总督辽州、奉州等处军务的辽东总督,一位是总督幽州、燕州的幽燕总督,如此安排,是为了防止辽东总督趁机坐大而割据一方,故而将辽东三州中靠近帝京的幽州单独分离开来,以作制衡。 就算如此,天宝四年时,金帐汗国的大军还一度攻至帝京城下,使得朝堂震动。 这是外患。 如此内忧外患之下,朝廷权威已然大不如从前,以前不敢做的事情,现在敢做了,最直白的体现便是地方各大总督对于朝廷的许多旨意阳奉阴违,以及正一宗、清微宗等地方豪强公然干涉朝政、参与党争,而朝廷又对其无可奈何,便可见端倪。 李玄都甚至有一种直觉,这次的秦襄之事,虽然牵扯到了三位总督,但三位总督未必是与朝廷一条心,如果是一条心,那么司礼监还派什么钦使,显然是有总督在这件事上与朝廷意见相左。 只是不知是哪位总督。 先前那一男一女两名刺客以及惨死的出刀汉子出手时,李玄都之所以不曾出手,固然有崔朔风出手太快的缘故,也是因为他在权衡利弊。 考虑到这些,事情就很明白了,李玄都杀了这个所谓的钦使,必然会惹下一些麻烦,但这个麻烦还没有到无法收拾的地步。 不过这个钦使也不是那么好杀的,一身修为境界在归真境左右,与曾经在北芒县城中压制李玄都的洪成仇相较,兴许有些差距,但并不会太大。换而言之,在李玄都不曾动用“人间世”的前提下,想要胜过这位提刑司少监,不会是一件简单事情。 此战,李玄都并不想动用“人间世”,因为“逆天劫”的剑气对于自身体魄的侵蚀太过严重,每次都要耗费大量丹药才能弥补,虽说他的体魄异于常人,但也不能如此糟蹋,故而不到生死关头,他不会轻易动用“人间世”。 于是李玄都只拔出了“冷美人”,同时心中难免有些遗憾,“冷美人”固然是一把好刀,终究不是剑,与他自身无法达到圆满契合,也许这次返回宗门,还要再铸就一把日常所用之剑。 就在李玄都因为这些利害牵扯而心神略有恍惚的瞬间,崔朔风瞬间出手,身形如鬼魅。 仅凭出手速度,李玄都不如崔朔风,不过李玄都之所以是紫府剑仙,之所以对上耿月都只是稍落下风,就是因为他在与人交手时,有一种超乎常理的直觉,这种直觉名为“金风未动蝉先觉”也好,还是在生死之间一次次锻炼出来的预感也罢,总之李玄都已经预判到了崔朔风的出手所在,先一步横刀一封。 就像两人骑马竞速,一方是好马,速度极快,一方是劣马,速度一般。无奈一百里的路程,劣马先跑九十里,任凭好马再快,也追之不及。 崔朔风的一记掏心之爪落在李玄都的刀刃上,顿时绽开一抹血花,不过他既然是一位货真价实的归真境宗师,那么体魄自然是气血旺盛、筋骨坚韧,所以这点小伤还不算什么,立刻改变招数,变为六扇门的“大小擒拿手”,同时又融汇了青鸾卫“大四象手”的长处。时而大开大合,招式沉稳,出手凌厉,威猛力大,时而招式细巧,变化多端,在方寸之间内作无穷的变化,不断以手腕、手肘、手指、膝、抓筋拿穴。 李玄都虽然对于“大小擒拿手”和“大四象手”有所涉猎,但术业有专攻,他的一身根本修为还是要落在剑道之上,此时面对崔朔风贴身近战,手中长刀难以完全施展,干脆一抖双袖,驾驭“青蛟”和“紫凰”两剑掠出,一左一右夹击崔朔风。 李玄都与周淑宁一样,最是擅长分心,此时一心多用之下,不但手中能用“烈火燎原刀法”,而且两柄飞剑还能按照“北斗三十六剑诀”的轨迹不断交织刺出。 刘辰此时也从长凳上起身,双手分别按在腰间两把弯刀的刀首之上,望向李玄都。 她也算是见过不少世面,但从未见过如此惊才绝艳之人。 寻常剑士,能够驾驭一把飞剑就已经难得,不少人还需要辅以手中剑诀,同时驾驭两把便是难得一见的天才。在驾驭飞剑的同时出刀?若是出剑也就罢了,好歹剑与飞剑还是同出一脉,出刀可就过分了,简直是让普通剑士要生出从此不练剑的心思。 难怪当年他分明是自称“紫府客”,却被人冠以“紫府剑仙”的名头。 在剑道一途,的确当得起“剑仙”二字。 刘辰不知道的是,当年李玄都的师父曾经说过,李玄都的剑道天赋要比他的三师兄高出三尺。 三尺多长?都说三尺青锋,一把长剑不过三尺。一剑比另外一剑高出三尺,便是一倍。 这让李玄都那位本就是剑道大材的师兄险些心境崩溃。 第一百四十章 阴魄珠 李玄都和崔朔风的厮杀,除了一个“快”字,再无其他。 虽然李玄都同时驾驭一刀两剑需要耗费极大的心力,但崔朔风也要同时应对一刀两剑,前者主动,后者被动,未必就能省力,如果崔朔风止步于此,那么耗到最后,死的肯定是他。 毕竟他在黑白谱上只是排名第九十九位而已,远不如洪成仇等人。 崔朔风自然也明白这一点, 如此激战半柱香的时间有余,崔朔风抓住李玄都的一个破绽,终于用出“大四象手”的最后一式“四象归一”,至繁又至简,瞬间破开李玄都的刀势,并且无视“青蛟”和“紫凰”两剑,点向李玄都的胸口大穴。 寻常归真境的高手被“四象归一”点中穴位,轻则酸麻不能动弹,重则直接瘫痪,接下来便只能任人宰割。 但是当崔朔风的指尖将要点中还未点中李玄都的胸口时,骤然心生警觉,立即双手连舞护住周身,同时身形向后一退再退。 他万万没有想到,此人竟然在胸口孕育了一口剑气,引而不发,就等他一指点出,便要以剑气废去他这根手指,要知道他的一身功夫有六七成都在这一双手掌之上,若是被断去一指,难免要大损战力,而高手对招,胜负都在一线之间,如此便算是分出了胜负。 同时崔朔风心下也是暗暗吃惊:“此人境界修为实在是深不可测,今日若要胜他,说不得要动用老祖宗赐下的宝物了。” 想到这儿,崔朔风的路数陡然一变,双爪便如刀斧一般,忽拳忽爪忽掌忽指,忽劈忽拍忽抓忽拿,极尽变化之能事。 李玄都也随之变幻剑式,“北斗三十六剑诀”尽数施展开来。 本就已经极快的两人越斗越快,刘辰在一旁观战,竟是看得有些眼花了,方才他看两人相斗,还能勉强看个大概,现在却是连如何出手都看不太明白了,如果是她遇到了崔朔风,那就只能拼着以伤换伤,凭借直觉出刀,多半是个顷刻间两败俱伤的局面,不过也有可能是她当场被崔朔风制住,实是没有太多的胜算。 就在她一晃神的工夫,李玄都已经将崔朔风逼到墙角,李玄都不间歇地以两柄飞剑刺出,使得崔朔风全然处于下风,双手的手背和手心已经满是血痕,毕竟双臂出招,终究比不过三尺长刀和两柄来去自如的飞剑,双臂出招极短,攻不到两尺便要被逼得缩回,显似只守不攻。 突然之间,李玄都轻喝一声,手中“冷美人”迅猛劈下,已经躲无可躲也避无可避的崔朔风不得不双手一对,以“空手接白刃”的姿态夹住“冷美人”的刀腹,双脚瞬间陷入地面两尺有余。 刘辰一惊之下,知道这是要分出胜负了。 却见崔朔风的左掌一伸一缩,仅仅以单掌黏住刀腹,然后似是从袖间取出了什么物事,下一刻,一团深蓝色的冰寒气息骤然炸裂开来。 李玄都脸色一变,急速向后跃开。 可就算如此,李玄都的小半个身子还是被这团冰寒气息所浸染,不过眨眼之间,他的握刀右臂连同右肩都被一层厚重寒霜所覆盖,虽然是霜,但是比起坚冰也不遑多让,使得李玄都的整条右臂都已经被完全禁锢,不但出不得刀,甚至想要松开握住刀柄的五指都不能。 刘辰看得大为惊奇,不知刚才那名宦官到底用了什么东西,竟是有如此威力,难道是某种顶尖灵物? 在江湖中,身外物可以笼统地分为四等,分别是:仙物、宝物、灵物、凡物,刘辰腰间的两柄弯刀便是两件顶尖的灵物,还有一种物事,诸如正一宗大名鼎鼎的雷珠,与符箓类似,不过比起符箓的威力更大,捏碎之后便可化作一道惊雷,制作不易,按照品相威力而言,应该算是宝物,不过因为只能使用一次的缘故,又被划分至顶尖灵物的范畴。 方才崔朔风所用的物事应该与雷珠相差无几。 旁观的刘辰固觉惊异,首当其冲的李玄都更是震惊。 刚才他看得清清楚楚,崔朔风从袖中取出一枚蓝色的圆珠,捏碎之后,顿时炸裂出一团深蓝色雾气,这些雾气看似是冰霜之气,实则与五气之中的水气没有半分干系,反倒是属于阴阳二气中的阴气,这让李玄都立刻想起了风雷派宋老哥中了“鬼咒”之后的症状,棺材上同样是结成了这样一层寒霜。 按照常理来说,以李玄都的身法速度,这些雾气本不该落到他的身上才是,可这些雾气的逸散速度却仿佛是方士的“缩地成寸”一般,无视双方之间的距离,瞬间沾到李玄都的身上,若不是李玄都果断以“坐忘禅功”中的“枯荣之境”假死封闭窍穴,这片雾气便要彻底蔓延至他的全身上下。 只见此时的李玄都脸上显现出枯荣之相,黯淡无光如行将朽木的垂垂老朽,接着又开始在年轻和苍老之间不断交替,好似一片树叶,从青变黄,又由黄转青。 趁此时机,崔朔风出现在李玄都的身侧,横臂拍向李玄都的太阳穴。 李玄都勉强扭转身形避开,不过还是被拍中肩头,身形侧滑出去,毕竟是一路同行之人,刘辰赶忙伸手扶了一下,只觉得入手冰寒刺骨,心底愈发震惊,这还仅仅是触碰李玄都,若是直接被这些冰雾附着身上,又该是怎样的冰寒? 其实不仅仅是李玄都和刘辰赶到震惊,最为震惊的还是崔朔风,他当然知道老祖宗赐下的这枚“阴魄珠”到底有怎样的功效,就算是归真境九重楼的黑白谱高手,在不防之下也要被立时冰封,而眼前之人却仅仅只是被冻住了一条胳膊,换成天人逍遥境大宗师来应对,也不过如此了。 正因为如此,他原本谋算好的必杀一掌,虽然也伤到了李玄都,但远远谈不上致死。 李玄都站稳身形之后,看了眼中掌的肩头,只见上头有五个漆黑的指印,仿佛被烈火烧焦一般,还有丝丝缕缕的黑气不断从这五个指印中升腾逸散。 崔朔风不是不想继续乘胜追击,一则在李玄都身边还站着一个刘辰,崔朔风在先入为主之下,自然认为刘辰是李玄都的同伴,多有忌惮;二则李玄都所用的是“御剑术”,所谓御剑与驭剑最大的不同之处在于驭剑是以气驭剑,而御剑则是以念御剑,故而李玄都只要心念一动,哪怕他此时被寒霜限制,两柄早已与他心意相通的飞剑也能立时飞掠而至。 崔朔风不得不先腾出手来去解决两柄飞剑。 将两柄飞剑打飞之后,崔朔风这才来到李玄都身前丈余处。 刘辰没有任何犹豫,腰间的两柄弯刀已然出鞘,如同两轮弯月,交错斩出。 形势已经很清楚,在李玄都悍然出手之后,她作为与李玄都的同行之人,不管本意如何,在旁人看来,两人都已经是一根绳上的蚂蚱,谁也无法独善其身,那么她自然不能坐视李玄都有什么意外,当下的上上之策,便是先将这名宦官杀死,然后毁尸灭迹。 至于解释? 但凡是深宫里出来的人,哪个不是心有七窍?什么事情都要多想几分,不绕上七八个弯绝不肯罢休,会相信所谓的解释? 八成是表面上装作相信,一转身便立刻翻脸不认人。 既然已经结仇,与其留下一个偌大隐患,倒不如直接斩草除根,一旦放虎归山,说不定听风楼都要惹上不小的麻烦。 生在江湖之中,谁又是善人? 就算是善人,也是手上染血的善人。 第一百四十一章 心开二度 崔朔风以两只肉掌当下两柄弯刀之后,眼底深处掠过一抹阴霾,只听得他周身上下咔咔作响,仿佛是黄豆爆裂一般的声音,然后就见他身上的蟒袍破碎,从肋下位置又伸出两条手臂。 不是类似幻象残影的存在,而是真真实实的手臂,甚至皮肤上还沾着许多类似于粘液的物事。 四条手臂的崔朔风开始重新用出“大四象手”,四手分别占据四方,左上青龙,右上白虎,左下朱雀,右下玄武,四象合一。 刘辰虽然是归真境界,但毕竟年纪还轻,也很少与人争斗,故而在骤生变故之下,便有些手忙脚乱,双刀还能护住自身,却已经无法封住崔朔风的去路。 崔朔风心中杀机暴起。 现在他只想杀掉李玄都这个大敌。 方才一番交手之后,崔朔风已经看出,如果单凭自身本事,自己根本不是李玄都的对手,如果现在不趁他病要他命,待到李玄都化解了“阴魄珠”的冰霜,那么死的可就是自己了。 崔朔风双掌一错,分开刘辰的双刀,同时又有肋下双掌拍出,逼得刘辰不得不向后退避闪让。 趁此时机,崔朔风身形一闪而逝,来到李玄都面前三尺,四条臂膀高高举起,朝着李玄都当头拍下。 只要这四掌拍实了,就算是精钢做成的脑袋也要被他拍得变形。 李玄都当然不敢用自己的脑袋去试一试这阉人的手掌有多硬,强行扭转上半身,带动已经被冰封的手臂,去挡下其中两掌。 冰屑纷纷落下,只是距离彻底破碎还有相当长的一段时间。 李玄都本也不是想要以此破去这难缠无比的“鬼咒”,在挡下这两掌的同时,从他身后伸出数十条虚幻手臂,然后这数十手臂以“千剑观音”为根本,各自施展李玄都平生所学的各路拳法,不但挡下了另外两掌,而且还有几拳砸在崔朔风的心口。 伤势不重,却让崔朔风愈发感到烦躁。 李玄都身形飘荡而起,一脚踢出,到了如此境界之后,出剑已经不局限于手中的三尺青锋,可以托剑为拳,故而李玄都的一脚便是一剑。 声势如雷。 崔朔风被直接扫飞出去,身形撞在客栈的柱子上,嘴角渗出鲜血,却不下滑,反而是身形如游蛇一般,直接绕着柱子攀沿而上,就像一条伺机而动的毒蛇,死死盯着李玄都。 李玄都轻轻吐出一口浊气。 好在这等“鬼咒”比起宋老哥所中的“鬼咒”要弱上不少,倒也不是无药可救,在李玄都运转“坐忘禅功”之后,已经将其勉强压制,虽然右手不能动用,但是左手也可以用剑,出剑的话,一只手就够了。 他举起左手,将食中二指并作剑指,一身剑气都聚拢在这二指的指尖之上。 崔朔风吐出一口血水,看到李玄都身周生出一圈圈犹若实质的涟漪,向四周一圈圈扩散开来,然后以肉眼几不可见的速度迅速淡散而去。 他不是傻子。 从先前的飞剑和“御剑术”,再到此时的剑气,他如何猜不出此人的来历。 正因为知道,他才明白意义到底是什么,若能斩杀此人,便是天大的功劳,不过还有一个可能就是被彻底留在此地。 一步天上,一步地下。 正当他想出手的时候,就见李玄都以两指在身前一划。 剑气化作一把虚幻长剑。 李玄都没有伸手握剑,这把完全由剑气构成的虚幻长剑自行悬空,与李玄都并肩而立。 “走。”李玄都默念一声。 这一剑瞬间消失。 几乎就在同时,盘绕在梁柱上的崔朔风被一剑刺入眉心寸余。眉心位置出现一道深深血槽,如同一只竖眼。 本该必死无疑的崔朔风竟是没有没死,反而气势暴涨,张开双臂,深吸一口气。 然后他就凭借自身的磅礴气机将已经刺入眉心的剑气生生逼出。 李玄都对此并不意外,再次以两指在身前一抹,又生两剑。 不等崔朔风将第一剑的剑气完全化去,第二剑已经扑杀而至,崔朔风不得不双手左右一分,将第二剑生生撕裂成两半,浩荡剑气就像触礁的浪潮从崔朔风的身旁两侧一冲而过,带起他的衣襟和两鬓发丝剧烈飘拂。 只是如此一来,他也是胸前中门大开,被李玄都手握第三剑长驱直入,直接将这位司礼监大宦官一剑穿心。 崔朔风嘴角渗出血丝,周身气机却是凝而不散,不顾胸前的鲜血淋漓,仍旧对着李玄都出拳。 李玄都轰然倒飞出去,后背直接破开墙壁,摔入客栈外的风雪之中。 一人突兀破墙而出,在风雪中的青鸾卫都吓了一跳,看清摔出之人不是那位高深莫测的崔公公之后,顿时如释重负,若是崔公公也被人家打了出来,那他们焉能有命在。 司礼监这次不止是派出了一位提刑司少监,而是足足四位大宦官,分作四路前往金陵府,有声势浩大乘船南下的,也有他们这种秘密行事的,为的就是以秦襄为诱饵缉拿当年的逆党。 此人似乎被崔公公重伤,想来就是逆党无疑了,一众青鸾卫立刻朝着李玄都合围过来。 李玄都没有理睬这些青鸾卫,缓缓起身之后,望向站在客栈墙壁窟窿另一面的蟒袍宦官。 被接连刺穿眉心和心口的崔朔风神色漠然,多出的两只手臂不知何时已经收起。 此时他一心想要先杀死眼前年轻人,至于那个用双刀的女子,不能将他如何。不过他身上的伤势也不是假的,只是被他以气机强行压制了而已,再加上他刚才又勉力出了一拳,气机消耗甚巨,用于压制体内伤势的气机便相应减弱,既有外患,复生内忧,自不免狼狈不堪。此时想要乘胜追击,还是稍显力有不逮,只能稍稍喘一口气,略微调息气机,再蓄养一口气机。 下一刻,李玄都伸手扯过一名青鸾卫,从他手中夺过一柄文鸾刀。周围青鸾卫见李玄都主动出手,立刻就要围杀此人,不过李玄都此时已经没了手下留情的心思,直接一刀掠过,数颗头颅直接飞起,鲜血喷溅了一地,落在白色的雪地上,好似一朵朵血色梅花,格外刺眼。 剩余的青鸾卫见此情景,尽皆胆寒,再不敢有半分异动。 崔朔风冷笑一声,便要亲自出手。 若是这位大宦官有闲情逸致回头看一眼身后,就会发现此时的身后站了一个人,正是那个如同冢中枯骨的客栈掌柜。 所有心神都放在李玄都身上的崔朔风终于蓄养气机完毕,正要出手,却发现自己不得动弹了。 整座客栈好似在这一瞬间静止,许多细小微尘都停在空中。 一双冰冷的手悄无声息地分别按在了他的后心位置和后腰位置,将他的下丹田气海和中丹田气府牢牢制住,不能动弹分毫。 崔朔风眼皮一跳,竭力稳住心绪,沉声问道:“不知是何方高人?” 在他背后传来一个平淡嗓音:“太平客栈。” 说话间,掌柜的那副清瘦面庞从崔朔风的身后缓缓探出,闪烁着幽光的双眼在昏暗的客栈里显得格外明亮。 崔朔风一边暗自运转四肢百骸内的游散气机,一边拖延时间,不动声色道:“阁下是太平宗的高人,那就更不应该与这些逆党沆瀣一气。” 掌柜淡淡道:“其实就算我不出手,这位公子也能将你斩杀,我这次出手,不过是送个顺水人情罢了。” 崔朔风耸然一惊。 未等他有所动作,忽觉后心处一阵剧痛,与先前李玄都一剑穿心的伤势连为一体,使他再也无法压制体内伤势,周身气机开始迅速溃散。 他缓慢低头。 一只手掌穿透了他的胸膛。 第一百四十二章 沈元斋 虽然说靠山山倒,但世上之人多半还是要讲究一个靠山。 太平钱庄也好,太平客栈也罢,他们的靠山都是太平宗,或者说本就是太平宗的一部分。 一个宗门,往小了说,是一地豪强,往大了说,那便是个自成一体的小朝廷。李玄都也曾经参与过宗门的重大决策,深谙宗门的运转之道,想要强盛,一是人,二是钱,至于其他,都是细枝末节。 在正道十二宗中,正一宗有人,高手如云;太平宗有钱,富可敌国;清微宗不如正一宗人多,但是比正一宗有钱,清微宗不如太平宗有钱,但是比太平宗人多。 治理一个宗门,与治理一个小国无异。 李玄都当初还记得,自己曾经提过几个自认为高瞻远瞩的策略,均被师父否了。 比如说他曾在武德九年的时候建议师父,动用全宗上下之力尽快打通辽东的海路。 因为金帐汗国此时在西北已经开始逐渐显现颓势,毕竟对于金帐汗国而言,出兵西北与王庭距离太远,拉开战线过长,而凉州自古贫瘠,又无法支撑金帐大军以战养战,所以金帐王庭每次侵犯西北,都只是劫掠一番之后再讹诈大魏朝廷,当时的穆宗皇帝经过数年的养精蓄锐之后,不再接受金帐王庭的讹诈,在张肃卿等人的主张下,准备派出大军收复西北,在当时的情形下,金帐大军必然会败,而他们想要生存,肯定不会就此作罢,那么他们就只能出兵距离王庭更近的辽东三州,到时候晋州、燕州一带的陆地商路必然会被切断,商人们便会转向海路。 从今天看来,李玄都的一应所言完全正确,金帐汗国果真放弃西北而兵发辽东,乍一看,当初李玄都的建议的确是高瞻远瞩,似乎没什么错误。 可老头子还是把他否了,没有给出任何说法。直到李玄都来到张肃卿身旁之后,他才渐渐明白,老头子为何不认可他的这个建议。 因为打通海路的关键是港口,没有人能把所有的海港都掌握下来,李玄都所在宗门占据了东海的大港,南海的慈航宗掌握了南海的诸多港口,而辽东的港口属于北海,那是补天宗的地盘。 李玄都的宗门与慈航宗交好,双方互通有无,与补天宗的关系恶劣,如果强行打通北海的海路,且不说能不能行,就算侥幸成功,引来了众多的商人,可船队的数量在短时间内不会有太大的增加,虽然缺船可以再造,但是能够远航的人手却急不来,如此便造成宗门资源的倾斜,去往南海的船队就会减少,慈航宗必然不满,转而与其他宗门合作。 另外,他们在辽东没有根基,不得不与补天宗合作,双方的磨合也绝非一朝一夕之事,期间又不知有多少龃龉争斗才能使双方利益达到双方都能认可的地步,这还是打通了海路的前提。如果没有打通海路,所做的一切都打了水漂,无疑是一桩亏本的买卖。 退一万步来说,就算一切都顺风顺水,边境的战事也不可能一直持续下去,待到战事停歇,商人们还是返回原本的陆地商路。 既然如此,那又何必开辟北海的商路? 李玄都事后回想,发现自己提的很多建议,本质上都是何不食肉糜,反而师父的很多决策,才是最好的办法。 不过师父并不否认他的才华,只是认为他缺少经验,最起码比墨守成规要好,就好比是官场上的官员,亦步亦趋,当然不会出错,但也意味着庸庸碌碌,是为庸官。当年张肃卿推行新政,其中有一条考核法便是专门针对这些不犯错但也不做事的庸官。 李玄都深知宗门是什么,不是某个人,而是某些人,宗门的诉求就是宗内大部分人的诉求,宗门的利害就是宗内大部分人的利害。 所以,对于普通江湖人而言,尚有“义愤”一说,但是到了宗门这个层次,便只有利害,就是所谓的江湖道义,也绝不是普通江湖人的道义,而是宗门与宗门之间的不成文规矩。 这名悍然出手的太平客栈掌柜,是太平宗的人,他在太平客栈中出手,是代表了太平宗,那么太平宗要做什么? 李玄都望向客栈掌柜。 干瘦的掌柜收回穿过崔朔风胸膛的手掌,另外一只手轻轻一推,崔朔风的尸体向前扑倒在地。 掌柜轻声道:“一个不留。” 话音落下,身材臃肿庞大的老板娘以不符合她身形的敏捷身手出现在一众青鸾卫的身后,手中的菜刀手起刀落,一颗人头飞起,然后继续手起刀落,又是一颗人头飞起。 手起刀落接手起刀落。 一颗又一颗人头飞起。 老板娘面无表情,就像剁案板上的猪肉。 不过短短几息时间,所有青鸾卫包括那三位好汉都变成了无头尸体。 李玄都没有阻止,他不是大善人,知道什么时候可以留人一命,什么时候非死不可。 正应了胡良的一句话:“不死人,那还叫江湖吗?” 除了李玄都两人和掌柜夫妇之外,只剩下邱安青四人。 掌柜望向李玄都,直言问道:“杀不杀?” 李玄都摇头道:“都是国之忠良。” “明白了。”掌柜抬了抬手,示意老板娘回来。 李玄都问道:“不知阁下是?” 掌柜道:“好说,在下沈元斋。” 李玄都因为右臂被冰霜覆盖,不能抱拳,只能微微躬身道:“原来是沈老前辈。” 这倒不是李玄都恭维,而是的确听闻过沈元斋的大名。 如果用一句话来概括形容,那就是积年老归真。 什么叫老归真,就是在壮年时抵达归真境界,然后剩下的几十年时间中一直原地踏步,或者说被卡在瓶颈门槛上,此生无望天人境,不过比起普通的归真境宗师,因为在归真境浸淫时间极长的缘故,要强出太多,其中不乏归真境强九的人物。 这位沈元斋就是一位归真境强九的太平宗高手,世人皆知正一宗中的张氏一族是大姓,清微宗中的李氏一族是大姓,而在太平宗中则是以沈姓和陆姓为首。按照辈分来算,沈元斋的辈分很高,就如李玄都与张海石之间,虽然年龄差距不小,但却是同辈之人,沈元斋与老天师张静修等人也是如此,年龄悬殊二十岁以上,却是平辈之人,故而李玄都称呼一声沈老前辈。 不过话又说回来,江湖之中,实力为尊,辈分是一回事,如果没有相匹配的实力,那就是花架子了,议事的时候把老前辈搬来,放在堂上,就当是个花瓶,花瓶是不会说话的,至于谁说话,当然是说了算数的说话,若是说了不算,说了也是白说。 沈元斋问道:“李公子是否想问我为何要出手杀人?” 李玄都点了点头。 沈元斋坦然道:“因为公子给我看的那枚太平钱。” 这个回答没有太过出乎李玄都意料之外,因为李玄都在刚进客栈的时候,曾经专门拿出一枚太平钱,然后又将这枚太平钱收起,换成了普通的碎银子。 这枚太平钱不是普通的太平钱,而是陆夫人的丈夫为李玄都占卜一卦之后送给他的。 李玄都虽然不知道这枚太平钱到底有什么用,但一直留在手上,今日又来到太平客栈,有意拿出这枚太平钱,现在看来这枚太平钱应该是一件太平宗的信物。 只是不等李玄都继续相问,沈元斋就已经继续说道:“李公子继续做自己要做的事情便是,余下的事情可以交给我来处理,至于那枚太平钱到底有什么意义,李公子还是去问那个给你这枚太平钱之人为好。” 李玄都道:“那便有劳沈老前辈。” 第一百四十三章 亲政之争 沈元斋带着老板娘开始收拾地上的尸体,李玄都则是走向邱安青。 此时的邱安青在短短不到半个时辰的时间里,历经大起大落,实在没想到会是这样一个结局。 他久在军中,当然知道一位钦使意味着什么,可对于这些江湖人而言,说杀也就杀了。 说到底还是朝廷式微之故。 李玄都在经过刘辰身侧的时候,稍稍停顿了下脚步,轻声道:“刚才你出手帮我的恩情,我记下了。” 刘辰摇了摇头。 她心知肚明,如果她刚才没有出手,那么她现在八成已经成为一具尸体,因为那个太平宗的高手为了保密,绝不会放过她,那三个无辜的江湖汉子便是明证,反倒是因为她出手了,使得沈元斋误以为她是李玄都的同伴,倒是没有对她出手。 从这个角度来说,她觉得两人之间应该是互不相欠。 李玄都对于刘辰的态度不置可否,继续说道:“我与这位邱将军有话要谈,请刘姑娘多担待一下。” 刘辰点了点头,退出客栈。 如此一来,客栈内就只剩下李玄都和邱安青两人。 邱安青苦笑一声,道:“不敢当‘将军’二字。” 李玄都微微一笑,伸出手臂作“请”的动作,“坐下谈。” 李玄都首先落座,邱安青稍稍犹豫了一下,坐在李玄都对面的位置,小心斟酌了下言辞,问道:“不知公子是?” 李玄都低头看了眼自己的装束,摇头失笑道:“公子公子,公侯之子,你瞧我这身打扮像是公子吗?我姓李,双名玄都,表字紫府。” 邱安青不是傻子,听到“紫府”二字,再联想到先前李玄都所说的“四大臣一党”,立时激动起身,甚至说话都有些不利索:“是李先生!我还以为李先生当年、当年已经遭遇不不测,没想到李先生还……还……” “还活着?”李玄都笑了笑,伸手虚压一下,示意他坐下,然后说道:“自然是活着的,当时也萌生过死志,不过让人救了,就像那些自杀之人,冷静下来之后,便不想死了,也不舍得死了,总要为那些死了的人好好活下去才是。” 邱安青又重新落座,听李玄都如此说,不由红了眼睛。 当年军中也是死了好些人,不少是和他一起出生入死的弟兄,都是沙场上滚出来的铮铮汉子,没死在金帐大军的手里,也没死在西北逆贼的手里,倒是死在了自己人的手里。死也就死了,还被安上一个谋逆的罪名,连累家人,如何不让他们憋屈窝囊? 李玄都轻叹一声之后,问道:“你这次也是为了秦都督之事而来?” 邱安青点头道:“现在很多人都听到了风声,知道都督大人将要从金陵府乘船北上辽东,所以朝廷那边才会派出钦使,要让荆楚总督将都督大人就地缉拿押解京师。” 李玄都心中一动,先前他就猜测是三位总督中有人与朝廷意见相左,如果是乘船北上,那么看来这位总督就是辽东总督了。 李玄都脸上不动声色,继续问道:“那你们是?” 邱安青苦笑一声:“都督这次北上,自然不是孤身一人,否则也不会闹出这么大的动静,以至于走漏了风声。都督在北上之前,曾经召集各地的旧部,所以我们这次就是要前往金陵府与都督会合,然后一道前往辽州的朝阳府龙城。” 李玄都恍然,肯定自己的推测,然后问道:“秦都督现在怎么样?” 邱安青摇了摇头:“被困在了金陵府,先前白莲坊足足派出了二十位先天境高手护卫都督,再加上我们这边的三位归真境高手,都督本人更是天人境的大宗师,可是在洞庭湖一战,都督还是受了伤势,白莲坊折损了四人,我们这边也折损了一人。” 根据邱安青的描述,秦襄这次的护卫阵容已经十分庞大,几乎可以比拟天乐宗,可秦襄还是受了伤,可见对手的强大,说不定是有天人境大宗师也出手了。 李玄都的脸色有些凝重:“是荆楚总督?” 邱安青苦笑道:“我是通过飞鸽传书得知消息的,里面说得也不十分详尽,不过我猜测应该就是荆楚总督出手了。” 李玄都喃喃道:“荆州是神霄宗的地盘,神霄宗的宗主已经向正一宗低头,这里面会不会牵涉到正一宗?” 邱安青有些迟疑道:“应该不会吧?” “难说。”李玄都摇头道:“不过也可能是神霄宗的自行其是。” 就在两人说话的时候,沈元斋走进客栈,沉声说道:“根据我们太平宗得到的消息,这次下令缉拿秦襄虽是由司礼监出面,但背后授意之人却并非只有太后娘娘,还有那位晋王殿下。” 李玄都一怔,随即转头望向沈元斋。 上次太后和晋王联手,扳倒了以张肃卿为首的四大臣,这次他们又要联手,要扳倒谁? 沈元斋继续说道:“大魏武德十一年,穆宗皇帝驾崩于西苑的烟波殿中,当时太子年仅十岁,故而穆宗皇帝遗命以内阁首辅张肃卿为首的四位内阁大学士为顾命四大臣,如今已经是天宝六年,算算年纪,当今的皇帝已经十六岁了,应该亲理政事了。” “这一天终于来了。”李玄都语气变得十分沉重:“太后晋王,还有孙松禅他们为了皇帝亲政的事情终于要摊牌了。可是为什么要把秦都督牵扯进来?公然下令让一地总督缉拿秦都督,他们到底要干什么?” 沈元斋沉声道:“辽东总督赵政是帝党的中坚人物,孙松禅之所以能在朝堂上有一席之地,完全是依靠赵政的支持,如今秦襄要北上面见赵政,无异于让帝党如虎添翼,所以他们不愿意看到秦襄北上。” 李玄都皱眉道:“难道他们还要动赵政的总督之位?” “暂时还不至于。”沈元斋道:“自古以来,金帐大军南下劫掠,都是在秋季发动攻势,因为秋季草原上的牧草枯黄,而我们中原的收获粮食的时候,所以他们选在这个时候南下抢粮,如此才能过冬。如今虽然已经是初冬,但今年是个荒年,金帐汗国的日子不好过,时至今日仍未撤兵,边境上还有不少战事,在这个时候,他们万不敢擅动赵政。” 李玄都立时明白了。 朝廷动不了身居高位且干系重大的赵政,还动不了已经没有兵权的秦襄?就算秦襄本身也是一位天人境的大宗师,那又如何?蚁多咬死象,更何况朝廷和荆楚总督那边必然也有天人境的大宗师坐镇。 李玄都突然又想起了什么,问道:“最近荆州境内有无大军调动?” 沈元斋道:“荆楚总督暂时没有调动大军,所以秦襄一行人才能进入金陵府中。” 李玄都叹道:“金陵府是江南总督的地盘,也非是善地。” 然后他望向邱安青:“如今金陵府中形势不明,我建议你还是不要贸然过去为好。” “谢过李先生的好意。”邱安青摇头道:“我是个农家汉子出身,当时如果没有都督赏识,我现在说不定已经死在了乱军之中。从那年跟着都督收复西北,我就认准了,我这条命,生是都督的人,死是都督的鬼。现在我终于有报答都督的机会了……所以还请李先生不要拦我。” 李玄都沉默了,想起了当年一人一剑站在帝京城头时的自己,过了许久方才一声长叹:“人各有志,不能强求。既然你如此说了,那我便也不再多说什么,稍后我也会前往金陵府,只是不能与你同路。” 邱安青起身向后退了一步,作揖到底:“那在下就告辞了……若是在下没能活着回来,李先生的救命大恩,就只有下辈子再去报偿了。” 说完,他直起腰,大步向外走去。 第一百四十四章 左右为难 在邱安青离去之后,沈元斋望向李玄都仍旧被冰霜覆盖的手臂,问道:“伤势如何?” 李玄都稍稍摇晃了下肩膀,除了肩部,整条手臂不能动弹分毫,道:“我勉强封住了经脉窍穴,使其不能蔓延,若是想要完全化解,大概需要静坐运功一日的工夫。” 说这话时,李玄都的脸上骤然涌现一抹青白之色,口中竟是呼出一团白气。 沈元斋皱了下眉头,伸手握住李玄都的右手,刚刚肌肤相接,全身便是一震,只觉一股冷入骨髓的寒气,从李玄都手上直透过来。他在不防之下,被寒气浸入体内,瞬间全身战栗,牙关震得格格作响,心中却已明白,李玄都中了崔朔风的暗算之后,一直强自抑制,此刻终于镇压不住,寒气发作,李玄都抵挡已经有些艰难。 “这是阴阳宗的‘鬼咒’。”沈元斋沉声道:“幸好不是由天人境的大宗师亲自用出,老夫可以助你一臂之力,化解这股异种真元。” 这颗“阴魄珠”毕竟是由柳逸亲手炼制而成,厉害至极,散发出来的寒气远比冰雪寒冷。此时李玄都只有体内经络和五脏六腑中才保有几分暖气,外在肌肤之冷,比寒冰更甚,所以刚才刘辰只是伸手扶了李玄都一下,也觉得冰寒刺骨。 若让李玄都独自运功化解,也不是不行,只是要花费极大工夫,所以这时候他也不逞强,直接点头应下。 沈元斋不多废话,握着李玄都被冰封的右手,运转起太平宗的真传“太平归元功”,此法贵在中正平和,包容性极强,无论是何种气机,都可以化解。 李玄都得沈元斋相助,登时松了一口气,沈元斋毕竟是归真境强九的人物,在黑白谱上排名第三十二位,一身功力精纯无比,而太平宗本就是与阴阳宗同出一脉,功法契合,化解起来事半功倍,若是换成其他宗门之人,怕是没有如此容易。 两人在客栈内化解“鬼咒”,一动不动,甚至就连沈元斋的身上也覆上了一层薄薄的白霜,好似两尊冰雕。 客栈外仍是大雪呼啸,老板娘虽然身形庞大臃肿,但是身手却是异常灵活矫健,比起那位听风楼的蔡姑娘也不遑多让,很快就把一众尸体硬塞入两口大棺材之中,然后又套好了驴车,将棺材搬上驴车,就等雪停,便将其拉走处理。 刘辰一言不发地站在雪中,两把弯刀已经归鞘,掌心分别按在弯刀的刀首上,轻轻摩挲。 老板娘来到刘辰的身旁站定,叙家常道:“大妹子是哪里人啊?” 刘辰本不想答话,无奈知道这位老板娘身份不俗,只好说道:“中州人士。” “中原可是好地方,虽说不如以前了,可毕竟还是天下之中,不像我们芦州,两边不沾两边不靠的,江北觉得我们是南边,江南觉得我们是北边,日子不好过啊。”老板娘絮絮叨叨:“可日子再不好过,那也得过,你说不是不是这个道理?” 太平宗中人,精通占验望气之术,故而每每说话,总是云遮雾绕,让人不得不多想几分,刘辰此时也是如此,迟疑道:“老板娘这是话里有话?是在说太平宗左右为难?” 老板娘脸上闪过一抹异色,笑道:“妹子果然是生就了一颗玲珑剔透的心肝,一下便猜到了,我们太平宗生在芦州,扎根在芦州,就像芦州一样,左右不沾,左右不靠,难,实在是难。” 刘辰的心思一下子提了起来,试探问道:“姐姐这话是怎么说的?” 老板娘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反问道:“不知妹妹与那位李公子是什么关系?” 刘辰一窒,心道:“若说自己是听风楼的,别说套不出话,说不定还要被这些太平宗中人敌视,毕竟听风楼就是贩卖各种消息的,难免被各大宗门所忌,可如果觍着脸硬说自己是李玄都的同伴,未免也太……太那啥了些。” 刘辰与自己的好姐妹陈卯不同,是个不太能藏住事情之人,心中所想,脸上所显,她这一纠结,便在不自觉地在脸上显露出来。 不过老板娘见她纠结,便会错了意,还以为她与李玄都是恋人关系,不由笑道:“不妨事,姐姐我也是过来之人,这有什么好害羞的?男女之情,就算是儒家夫子,也绕不过去,所谓‘食色,性也。’没什么好害羞的。” 刘辰愈发窘迫,落在老板娘的眼中,反倒是坐实了这件事情,于是便转回正题,说道:“其实我们太平宗是被夹住了,左右为难。” 刘辰见老板娘没有继续纠缠下去,稍稍松了一口气,赶忙问道:“堂堂太平宗,正道十二宗的第二大宗,怎么会被夹住呢?” 老板娘看了她一眼,摇头叹息道:“什么正道第二大宗,那都是过去的事情了,现在的正道第二大宗是清微宗,如今清微宗虎踞江北,正一宗龙盘江南,我们太平宗刚好处于两者中间,左右不靠,可不就是被夹住了吗?” 刘辰心中顿时了然,这话不是说给她听的,而是要请她转述给李玄都,所以老板娘才会问她与李玄都是什么关系。 想明白这点之后,刘辰干脆将错就错,问道:“那太平宗打算怎么办?” 老板娘又是叹息一声,这次的叹息比上次更重:“还能怎么办,熬着呗,要不我们又何必搞什么封山。不过一直这么熬着也不是个事情,所以我们希望……” 说话之间,风雪骤急,几乎完全遮住了两人的身影,就连不远处的驴车在这一会儿的功夫都已经落满了白雪。 老板娘压低了嗓音,道:“我们希望有人能够站出来,居中调停,也就是说和一下,使得两家不要闹得这么僵。” 刘辰心中一动,忽然想起一事,道:“我听说清微宗与慈航宗常有来往,而慈航宗又要与正一宗结成秦晋之好,这又是怎么回事?” 老板娘闻言,脸上顿时露出苦笑,话语中又带着几分讥讽:“慈航宗的仙子长袖善舞,这是整个江湖公认的事情,就是牝女宗都要弱上一筹,我们太平宗又哪有这等本事,在两大宗门之间周旋?毕竟一个不慎,便是引火烧身的结局。” 刘辰说道:“那便让慈航宗来做这个中人好了。” 老板娘苦笑一声:“我说妹子,你是真不懂还是装不懂?我们一厢情愿,可也得别人答应做这个中人才成,长袖善舞之人怎么会来做这等吃力不讨好的事情。” 刘辰想都没想,脱口而出道:“慈航宗不乐意做的苦差事,就推给李公子的头上,恐怕不合适吧?” 老板娘一怔,随即打趣道:“要不怎么说夫妻同心,这还没过门呢,就开始为李公子打算了?” 刘辰这才反应过来,脸庞顿时通红一片,心里暗骂自己说话不过脑子,这可真是跳进河里也洗不清了。 话说到了这个份上,那老板娘也就索性直言了,接着说道:“不过妹子你把心放到肚子里,对于别人来说,这也许是个火坑,但是对于李公子来说,那便不是火坑,这件事,只有他能做,这个中人,只能他来当。” 刘辰心中有了几分明悟,不过没有把话点破,只是说道:“姐姐的苦心我理会得,这些话我会跟他说,只是我们接下来还要先去金陵府,怕是……” “不妨事的。”老板娘笑眯眯道:“这件事,本就不急于一时。再者说了,这么多年都已经等了,难道这几天还等不得?” 刘辰微微仰头,望着漫天越来越急的大雪,风雪扑面,几乎要让人睁不开眼睛。 风雪迷人眼。 随着越来越大的风雪,她的心慢慢沉了下去,隐隐感觉到自己被卷入了一个巨大的漩涡之中。 第一百四十五章 帝京雪 立冬之后不久,帝京城迎来了今年的第一场雪。 这场雪很大。 飘洒的雪花无声无息地落在大街小巷的地面上、青黑色的屋顶瓦檐上、枯败的树枝上、一段连着一段的墙头上,使整个帝京城都铺挂了一层素白,如孀妇披孝衣丧服,白茫茫一片。 帝京城外的驿路上,积雪已经扫净,整条驿路在白雪的映衬下,显得有些发黑,直直通向大运河的码头。每年仅朝廷和官府在这里靠岸启航的漕船就有两万条。年近岁末,大雪早至,码头上前来接货的车担人流更是嚷成一片。不过这个码头还不是大运河的终点,还有一段运河连通了帝京的护城河,过闸门之后,可直接进入位于城内的太极湖,不过这是只有皇家贡品才有的待遇。 所谓大运河,是在祖龙还未一统天下时,吴国为北伐齐国争霸中原,在金陵府附近开凿了一条引大江之水的运河,史称邗沟,以后历朝历代在此基础上不断向北向南发展、延长,尤其经大晋二次大规模的扩展和整治,到本朝时,基本连通江南和帝京,称大运河。 大运河横穿四州、十一府、二十三县,长约三千六百余里,江南产粮占天下的三分之二,全仰仗此河才能将粮食运往帝京,所以此河堪称是整个王朝的命脉。 天宝五年的帝京,一个冬天没下雪,当时钦天监的好些官员都被问罪,第二年的时候,果然齐州便出现了饥荒,灾民背井离乡,流离失所,青阳教又趁机起事,裹挟流民在齐州境内不断攻城掠地,虽说青阳教打着“起义”和“不纳粮”的幌子,但他们所到之地,让原本还勉强过得下去的百姓也活不下去了,又被裹挟入这只流民大军中,故而流民大军的人数越来越多,就像是蝗灾时的蝗虫,所过之处,寸草不生,而每当青阳教攻城的时候,自己的精锐人马不动,先以刀枪逼迫流民上前消耗守城兵士的箭矢和滚木,朝廷官军杀也不是不杀也不是,事后还要给朝廷扣上一顶官兵大肆屠戮百姓的帽子,使得齐州总督焦头烂额。 天宝六年恰恰相反,如今刚刚立冬便下了一场雪,都说瑞雪兆丰年,看来明年会是个好兆头,于是这场雪便成了天大的祥瑞,不但钦天监的官员们松了口气,内阁、户部、兵部的主事堂官们也有了些笑脸。 唯有一个衙门笑不出来,就是漕运衙门,不但笑不出来,而且还有些慌了神,帝京城中人口百万,全部依仗这条大运河供应,当年运往帝京的最后几批漕粮漕银,以及供应宫里开支的各种贡物都得抓紧赶在冬至之前抢运完毕,否则河道落雪结冰,便是误了天大的差使。 因此这几天进入直隶境内的河道上,满满都是船,竟造成了蔽河拥塞的现象。 雪越下越大,漫天弥江。 船与船之间的距离稍稍一远,便瞧不清对面的情形,此时运河上的船又多,难免磕磕碰碰,可这时候还赶着行船的,多半都是给衙门当差的官差,欺压百姓惯了,一旦碰上,哪里肯轻易罢休。 正所谓当官就要有当官的威风。谱是拿来摆的,不摆谱犹如衣锦夜行,没意思。有些人还没做官只是个小吏,就已经练就一身好大的官威,眼空四海,神游八极,撩天鼻孔喷蔑然之气,小忿不可稍忍,雷霆之怒必须常发。 此时就有两条船的人互相争路之下撞在了一起,有两名领头的这会儿就站在各自船上大声喝骂。 “瞎了你的狗眼,我们可是漕运衙门的粮船!耽误了我们运粮,让帝京城断了炊,你吃罪得起吗?” “你狗日的才瞎了眼!少拿这些吓唬老子,老子这是江南织造局的船,装的都是今年要送户部入库的官银,然后就要给各位京官老爷们补发年底的欠奉,一个总督漕运部院也敢跟我们织造局争?” “织造局了不起?我们总督大人的干爹就是司礼监的杨公公,就算是你们织造局的监正大人,那也得喊我们总督大人一声师兄,你们织造局凭什么瞧不起我们漕运衙门?” “谁跟你论师兄?我们监正大人的干爹是司礼监的柳公公,与你们根本不是一路。” “杨公公他老人家可是司礼监的掌印!” “柳公公他老人家还是督公呢!” 就在两船人相持不下的时候,从后面又驶来一艘大船,因为大雪遮眼的缘故,这条船为了开道,船上竟是响起了隆隆鼓声。 正在争斗的官船都停止了争斗,向鼓声传来的方向望去。 虽然隔着风雪,但也依稀可以看到巨大的黑影,竟是一艘三层的巨大楼船。 离得稍稍近了,便可以看到船上挂着硕大的灯笼,上面分明写着“青鸾卫”三个大字。 再近一些, 可见船上一杆杆黑色的“青鸾卫”大旗在飞雪中迎风招展,猎猎作响。 这是奉旨出京的青鸾卫大人物回京了,不管是漕运衙门的船,还是织造局的船,都停止了叫骂,忙不迭地下令让自己船上的船工操船向河道两旁避让。 青鸾卫的大船在大雪中占据了运河正中的河道浩浩荡荡前行,大有披风破雪的架势。 一个高大的身影从船楼中走出,站到船板上,伸出那只蒲扇大的手掌去接天上飘下的雪——此人正是青鸾卫都督同知赵五奇。 一片好大的雪飘然落在赵五奇的掌心中,他望着那片雪,轻声念道:“雪花大如手,井口黑窟窿。黄狗身上白,白狗身上肿。” 一名青鸾卫随从来到赵五奇的身旁,轻声禀报道:“大人,司礼监那边已经派人催促了,让我们今天务必赶到司礼监。” 赵五奇点了下头:“知道了。” 那随从不敢多言,缓缓退下了。 赵五奇的心情十分晦暗。 这次出京,有两件大事,头等大事自然就是天乐宗的事情,不过办砸了,好在此事是由三位右都督之一的陆都督亲自操办,他又在最后关头“救驾有功”,要怪罪也怪罪不到他的头上。可另外一件事,却是与他有直接关系了,那就是关于江南制造局的官银一案。那些织造局的废物,竟然让那个六扇门的女捕头抓到了把柄,而他一路追杀至北芒县城,眼看就要将那女捕头拿下,可又遭变故,最终还是让她跑了。 现在司礼监责问起来,让他如何回话? 赵五奇站在船头上极目眺望,以他的目力,雄伟的帝京城在风雪之中已经隐隐约约可见,当真是近在咫尺了。 此时的帝京城中,与内阁相反方向的司礼监值房里,一个黄铜火盆烧得红彤彤的,与屋梁上吊下来的几盏红灯笼上下辉映,暖意融融。 今天是司礼监首席秉笔柳逸当值。 他是个清瘦之人,除了没有三缕长髯,就像是个游方道人。 柳逸来到值房的门槛前,撩起了厚重的棉帘,却没有迈过那道高高的门槛,向外望去,殿外是迅猛的风雪,朔风夹杂着的雪粒扑面而来,仿佛大魏的两京十九州之地此时都已经笼罩在了这茫茫大雪之中。 “江南那边有传信回来吗?”柳逸突然问道。 站在柳逸身后的当值太监轻声回答道:“回老祖宗,江南那边是三天一传信,前天刚刚传信,下次传信最早也要等到明天。” 柳逸的心情有些晦暗,就如这眼前的天气一般,沉沉开口道:“待会儿你再去问问青鸾卫都督府的人,江南那边有什么动静。” 当值太监恭敬应道:“是。” 柳逸长长叹了一口气。 如果江南织造局和秦襄那边出了什么岔子,那些清流们会不会趁机攻讦太后娘娘是牝鸡司晨? 想到这儿,柳逸本就已经十分晦暗的心情中又多了几分阴沉。 第一百四十六章 冻死骨 当李玄都疗伤完毕的时候,已是深夜,风雪渐小。客栈里掌了灯,墙上的窟窿也被填补起来,整个客栈大堂暖意融融。 因为老板娘早早便把客栈的大旗收了起来,又关了客栈外头院落的大门,所以也没有客人再来登门。几人围坐在大堂的一张桌前,沈元斋拿出一个小锦囊放在桌上,道:“这是那个崔朔风的须弥宝物,我大致看了一下,没有圣旨。虽然他自称是钦使,身上可能的确负有皇命,但没有圣旨和手谕,又是隐秘前往江南,知道的人不多,所以把他杀了也不算什么大事,朝廷现在自顾不暇,没有精力来大张旗鼓地追查此事,应该会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李玄都点了点头,伸手拿过那个锦囊,打开后大致看了一下,里面有几样丹药,几件衣物,一本没有标注名称的厚重典籍。 李玄都将这本典籍取出,随手翻看一下之后,脸色古怪。 刘辰好奇问道:“这是什么?” 李玄都将那本典籍放下:“是宫里宦官修炼的功法,专门用于身体残缺不全之人,虽说修炼到极致之后也能窥得长生妙谛,据说还能悟出天人化生、万物滋长的要义,但是修炼之前却要自宫,男人不敢练,若是女人练了,则会阴阳逆转,生出胡须喉结。” 刘辰听闻之后,不禁打了个寒颤。 沈元斋道:“当年大魏太祖皇帝和太宗皇帝两代帝王为了制约江湖,专门设立了青鸾卫和内廷二十四衙门,青鸾卫有十三太保,招募各大宗门弃徒和江湖散人为己用,宦官则是皇室自己从小培养,授以一位儒家高人编撰的佛道秘典,是为江湖人口中传说的‘大内高手,而宦官之间也是师徒相授,代代相传,与宗门无异。除此之外,还有那‘学得文武艺货与帝王家’的儒门中人,从当年的徐世嵩到后来的张肃卿、秦襄,乃至于如今的首辅孙松禅,皆是儒门万象学宫出身,如此三者相加,在世宗皇帝年纪达到鼎盛,整个江湖都被朝廷压得喘不过气来。” 刘辰倒是第一次听说这种说法, 不由问道:“那皇帝就不怕被宦官杀了自己?” 李玄都摇头笑道:“朝廷不是江湖,不是谁的武力最高就是谁做皇帝,其中种种利益纠葛,就像一张大网,每个人都在其中,牵一发而动全身。有人想杀皇帝,自然就有人想保皇帝,互相制约,如犬牙交错。如今小皇帝能够登上帝位,是各方势力互相妥协且认可的结果,行刺杀皇帝之事也好,废立之事也罢,针对的不仅仅是一个皇帝,而是整个大魏朝廷,所以在朝廷庙堂,无论是太后、晋王,还是内阁首辅和司礼监掌印,都不能为所欲为。” 沈元斋淡笑道:“李公子说的不错,如果朝廷上下都是铁板一块,那还有江湖什么事情?这天下也早就太平了。” 李玄都眼神略显幽深,道:“正因为如此,以孙松禅为首的帝党才会要求晋王和太后还政于皇帝,可权柄一事又岂是能随意交付他人之手?晋王和太后必然不会同意,于是两人就联起手来,遏制帝党。这说明朝廷已经乱了,从周听潮因为上书朝廷而被青鸾卫缉拿,到内阁授意六扇门追杀江南织造局的官银案,再到如今图穷匕见,可见两派人马动手并非是一时起意,而是蓄谋已久。” 沈元斋问道:“那李公子如何打算。” 李玄都没有犹豫,直言道:“去金陵府。” 沈元斋点了点头,“因为如今的太平宗尚在封山之中,老夫也不好擅自在江湖上走动,就不能助李公子一臂之力了,还望公子见谅。” 李玄都笑道:“沈老前辈帮我化解‘鬼咒’已是让我感戴莫名,怎好再强求其他。” “李公子能体谅就好。”沈元斋道。 李玄都听到屋外的风雪声音渐小,便起身推门,持续了一天的大雪不知在何时已经停了,外面白茫茫一片,明月高悬,月光普照白雪之上,一片明澈。 李玄都转身说道:“既然雪停了,那我们就连夜动身赶往金陵府。” 刘辰闻言起身,来到李玄都的身旁。 沈元斋也起身抱拳道:“君子不立危墙之下,万望李公子以保全自身为重,一路顺风。” 李玄都拱手谢过。 两人离了太平客栈,外面就是驿路,南来北往之人都从此经过,倒是不必刻意以踏雪无痕来掩饰踪迹。 两人并肩而行,刘辰犹豫了一下,说道:“你在疗伤的时候,老板娘曾对我说……” “是不是让你来做说客?劝我做一个中人。”李玄都一语道破天机。 刘辰一怔:“你怎么知道?” 李玄都笑了笑:“太平宗不是第一个,估计也不会是最后一个。” 刘辰心中的不安愈发浓重,甚至有些后悔自己这次的江南之行,欲言又止,只是几经犹豫踌躇,终究还是没有开口。 李玄都没有过多解释什么。 有些事情,不知道才是福气,知道的太多未必就是好事。 两人从夜半走到天色将明时,便来到了芦州重镇安庆府的城外,此时城外已经聚集了好些赶早进城的百姓,多是挑柴的樵夫和推车卖炭的卖炭翁。 有一位衣衫单薄的年迈卖炭翁来得早了,距离开城门还有一段时间,老人有些不耐冬雪寒重,双手抄袖,下车来回踱步。 一夜大雪,整座城池都银装素裹,对于可以披裘围火的文人雅士而言,这是难得的美景,甚至会诗兴大发,文思泉涌。只是对于普通百姓而言,这种天气便十分艰难了,如果断了炊,就算逃难都无处可逃,极有可能是倒毙在茫茫大雪之中,直到来年开春雪融之后,才会被人发现尸体。 李玄都与刘辰站在远离人群的地方,望着那名卖炭翁,轻轻叹息一声:“绫罗绸缎者,不是养蚕人。” 刘辰眼神一闪,没有说话。 “刘姑娘,你年纪轻轻就能踏足归真境,虽然不比颜飞卿、苏云媗这等天之骄子,但也当得起一声年轻才俊,想来是自小就被听风楼精心培养,不知人间疾苦。”李玄都说道。 自从知道李玄都的真实身份之后,刘辰便没再与他针锋相对,此时也只是以低不可闻的嗓音轻哼了一声。 李玄都接着说道:“卖油的娘子水梳头,卖炭的老翁炉中空,所以说百姓多苦。” 接着他又伸手一指不远处的城墙根,刘辰随之望去,只见那里搭建了一座简陋的粥棚,只是里面空无一人,更不会有人施粥,在粥棚附近的雪地上躺着好些死人,面色青白而无分毫血色,显然已经被活活冻死。 这一眼望去,可谓是满目凄然。 李玄都加重了语气:“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我不在意朱门的酒肉臭与不臭,但是我不想看到每每冬日都有被冻死饿死之人。” 刘辰讷讷无言。 李玄都轻叹了一口气,问道:“你难道不想做些什么?” 刘辰问道:“我能做什么?” 李玄都轻声说道:“做力所能及之事。” 刘辰略有迟疑地问道:“你们到底要做什么?你们想要逐鹿天下?” 刘辰的在“你”字之后多加了个“们”字,显然认为李玄都不是孤身一人,而且逐鹿天下这种事情,的确不是一个人可以做到的。 李玄都上身朝着刘辰的方向稍稍前倾,盯着她的双眼,压低了嗓音:“我从来都无意天下分合,我只是想要求一个天下太平。何谓太平?耕者有其田,居者有其屋,不再有冻饿之忧。” 第一百四十七章 白裘公子 刘辰沉默许久,说道:“道理是对的,可我是听风楼的人,这种事情,我做不得主。” 李玄都听到这个并不出乎意料之外的答案,谈不上失望,只是有些无奈。 许多同样的话,由张肃卿说来,他就听得热血沸腾,甚至敢于为此抛出性命。可由他说出来,宁忆无动于衷也就罢了,毕竟是个困于情伤又爱钻牛角尖的家伙,可看起来不太聪明的刘辰,竟然也无动于衷,那就让他有些灰心丧气了。 李玄都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下巴,又想起当初张肃卿的及胸长髯,都说嘴上没毛办事不牢,难道是因为他没有蓄须的缘故? 说到底,人各有所长,他的长处是练剑,天纵奇才,但不是识人用人,在这方面,张肃卿要比他高出三十丈。 正在两人说话的时候,从驿路的另一个方向缓缓走来一对男女。 刘辰只是扫了一眼,脸色顿时一凝,双手按住腰间的双刀,轻声道:“我看不出那名男子的深浅,但其中女子却是个归真境的高手。” 李玄都感叹说道:“以前只有登堂入室三境的修为时,总是觉得这世上的归真境高人太少,好像都躲在深山老林里避世清修,踏足出神入化三境之后,眼前豁然开朗,发现高人遍地都是,只是以前眼拙,不识真人在眼前,哪怕有归真境的高人从自己眼前经过,犹是不知。” 刘辰问道:“不知……公子能否看出那名男子到底是什么境界修为?” 李玄都沉吟了一下,“我也看不透,说明此人要么是有什么隐匿气息的法宝,要么就是高出归真境。” 刘辰一惊:“高出归真境岂不就是天人境?” 李玄都因为要袖藏飞剑的缘故,所以哪怕是换上江湖人的打扮,也不扎紧袖口,此时他双掌分别握住自己的手腕,将双手笼藏于袖中,自然下垂至小腹位置。 如此一来,他便能扣住手腕上的“十八楼”,在第一时间“拔剑”。 做完这些之后,李玄都方才缓缓说道:“这世上的天人境高手说多不多,说少不少。说多,太玄榜上十人,黑白谱上又有将近四十人,再加上那些避世不出的清修之人,大概能六十人左右。说少,天下十九州,再加上金帐汗国和海外的婆娑州、凤鳞州,平分下来,一州也就二至三人左右,正邪两道二十二宗门,加上青阳教、朝廷、金帐汗国、江湖散人,如此算来各宗也分不到几个天人境大宗师。” 李玄都轻描淡写道:“我们刚好遇上一位,虽是意料之外,却在情理之中。” 刘辰可没有李玄都这般轻松心态,全身紧绷,如临大敌。 她在这一刻终于知道自己为何会有那种不祥的预感,与李玄都同行,还未抵达金陵府,就已经先后遇到了皂阁宗高手孔无忌、提刑司少监崔朔风、太平宗高手沈元斋,现在又遇到了一名疑似天人境的男子和一名归真境的女子,若是到了金陵府,那该是怎样的阵仗? 刘辰破天荒地萌生出几分怯退之意。 就在两人说话的工夫,那对男女已经来到两人不远处,驻足而立。 男子相貌清逸,气态儒雅,一身文人儒士打扮,外头披着一件没有丝毫杂色的白狐皮出锋斗篷大氅,立在茫茫白雪之中,愈发显得不染半分尘埃,任谁都要赞上一声翩翩浊世佳公子。 至于女子,同样裹着一件同色大氅,只是不像男子那般将大氅敞怀披着,而是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甚至还将斗篷上的兜帽也戴上了,脸庞被包裹在白色的绒毛中。 虽然两人看起来应该有而立之年,但此时并肩立于素白雪景之中,仍是一对让人羡慕的璧人。 女子裹着斗篷向前走了几步,望向如临大敌的刘辰。 两名女子相互对视,气氛骤然凝固。 男子却是好似事不关己一般,犹有闲情逸致笑道:“今日出游,途径安庆府,却是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两位高人。” 李玄都仍旧将双手笼藏于袖中,笑道:“我同样没有想到会遇到一位大宗师,难道在这芦州比起中州和帝京还要藏龙卧虎?” 男子摇了摇头,开诚布公道:“我不是芦州人士,只是路过此地而已。” 其实李玄都在听到“今日出游”这四个字之后,就已经知道情况不太乐观,天人逍遥境又名御风境,能够御风而行,这才有了“朝游沧海暮苍梧”的说法,虽说这个说法略有夸大之嫌,但也可见天人逍遥境的赶路速度之快。眼前之人说他不是芦州人士,只是路过此地,又说今日出游,显然是天人逍遥境的修为,方能日行千里。 事已至此,李玄都也没什么太好应对办法,只能在保持警惕的同时,走一步看一步,对于江湖上的一言不合而生死立分,李玄都也并不陌生,无非是手底下见真章而已。 男子眼神清明地望向李玄都,微微一笑:“公子不必如此紧张,我并没有恶意,而且公子的境界很是玄妙,分明是先天境的范畴,却能媲美归真境九重楼,看公子这个架势,必然有什么了不得的后手,若是真动起手来,我一个文弱书生,恐怕也占不到什么便宜。” 这番话,没有避讳刘辰。 刘辰死死握住腰间双刀的刀柄,脸色微微发白。 此人果然是个天人境的大宗师,不过更让她感到震惊的是李玄都的境界,先天境?与黑白谱第九十九人打得难舍难分的李玄都,竟然只是一个先天境?那他有朝一日重回归真境巅峰之后,又会是怎样的气象? 难怪当年的紫府剑仙能够以归真境修为成为太玄榜第十人,果然是盛名之下无虚士。而当初被李玄都强压一头的,正是如今的太玄榜第十人宁忆。 相较于刘辰的一惊一乍,历经大起大落的李玄都显得更为淡然,语气平静道:“先生过奖了。” 男子又问道:“这位公子可是要去江南?” 李玄都稍稍犹豫了一下,然后点了点头,承认下来。 男子微笑道:“真是太巧了,我也是去往江南,不知公子要去江南哪里?” 李玄都道:“自然是去江南最繁华的金陵府了。” “要不怎么说无巧不成书,我也是要去金陵府。”男子脸上的笑意愈盛:“不如我们结伴同行如何?” 李玄都摇了摇头道:“这次去金陵府是因为私事,所以还请阁下见谅。” 男子笑吟吟地没有动怒。 在她身旁的女子却是骤然爆发出一股排山倒海的磅礴气机,如大潮一般奔涌而来。 在这一瞬间,李玄都根本没有一丝一毫动用“冷美人”的意思,笼藏于袖中的双手向外一拉,从他的双手之中立时绽放出一抹璀璨剑光。 此剑名为“人间世”,剑气名为“逆天劫”。 这一剑可谓是李玄都全力出手,不似女子那般气势磅礴,但所有的锋芒都凝聚于一点之上,然后以点成线,以一线之势分开女子的磅礴气机,瞬间逼近女子的面前。 女子被这一剑吓得魂飞魄散,身形迅速向后退去,可剑气更快,若是没有意外,她会直接被这一剑拦腰斩断。 下一刻,男子伸出一只手掌挡在女子面前。 没有丝毫声响,手掌上爆开一团血花,染红白雪。 饶是以男子的体魄,也没能完全挡下这一剑,险些被这一剑直接斩去手掌。还有部分剑气越过男子的手掌阻隔,落在女子的身上,透体而过,使其脸色骤然苍白。。 李玄都手持“人间世”,沉声问道:“还未请教阁下高姓大名?” 第一百四十八章 韩邀月 男子低头看了眼自己的手掌,掌心处有一道深刻剑痕,血肉翻开,就像一张咧开的嘴巴,不过这条剑痕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 这已经不仅仅是天人体魄那么简单,而是类似于佛门“金刚之身”的特殊体魄法门,毕竟“逆天劫”不同于其他普通剑气,落地生根,使伤口难以愈合,能无视“逆天劫”的体魄,虽然有境界高出太多的缘故,但也恐怕只有金刚宗悟真的金身才能媲美。 在手掌上的伤口完全愈合之后,男子悠悠然说道:“好厉害的‘逆天劫’剑气,没想到早已失传的绝学如今又有了传人,真是让人意外。” “请问阁下高姓大名!”李玄都加重语气又重复问了一遍,目光直刺男子的双眼。 直到这时候,被这一剑吓到的女子才回过神来,她原本将大部分注意力都放在了那名腰佩双刀的女子身上,可万万没有想到,这名不显山不漏水的男子才是真正的高手,若非自家公子出手,这一剑必然要了她的性命。 偏偏公子还说他只是一个先天境而已。 她可是货真见识的归真境。 一剑杀归真? 这是怎样的先天境? 当她看到李玄都手中兵刃时,更为惊异,竟是一把断剑,而且观其材质,非金非铁,倒像是一把木剑。 女子咬了咬牙,又要继续上前出手。 男子没有回头,只挥了挥手,女子这才松了口气,向后退去。 这名身披白色斗篷的男子渐渐收敛了笑容:“在下姓韩,双名邀月。” 李玄都的神情顿时变得凝重:“原来是忘情宗的副宗主。” 世人皆知如今的太玄榜第一人“天刀”秦清同时身兼补天宗和忘情宗两大宗门的宗主之位,之所以如此,则要牵扯到二十余年前的一桩江湖旧闻。 当时秦清与上任忘情宗宗主韩无垢是至交好友,韩无垢因为修炼忘情宗的《太上忘情经》不慎而遭反噬,在垂危之际,她找到秦清,恳请秦清接任忘情宗宗主,因为当时的牝女宗和道种宗正对忘情宗虎视眈眈,在韩无垢身死之后,若无坐镇大局之人,忘情宗必然要沦为这两家的附庸。 秦清身为辽东五宗的盟主,又是至交好友的请求,自然没有不答应的道理。于是韩无垢返回忘情宗之后,直接公开此事,明传江湖,不给旁人事后再说三道四的机会。三个月后,安排好身后事的韩无垢坐化身死,秦清不顾西北五宗的反对,广发请帖,召集各路江湖朋友,在忘情宗的忘情宫中举行升座大典。 此事引得整个邪道十宗震动,无道宗派遣出当时还是五王中的百蛮王、陷空王、七杀王,又有牝女宗、阴阳宗、皂阁宗、道种宗的二十余位长老,气势汹汹而来,向秦清问罪,同时也意在以“规矩”之名阻挠秦清接位。只是出乎无道宗意料之外,正道十二宗中的清微宗、法相宗、太平宗、慈航宗、玄女宗却是遣人来贺,再加上秦清麾下的辽东五宗,一时间竟是被反压一头。 双方先是言语激斗,西北五宗咬死秦清勾结正道中人一事,而此次正道来人中有一个不知名姓的年轻道人,引经据典,能言善辩,以天理、大义、人伦、规矩将西北五宗之人驳斥得哑口无言,最终恼羞成怒之下,自然是大打出手。可无奈当时宋政未至,无人是秦清的对手,最后还是让秦清得以就任忘情宗的宗主之位,托庇于补天宗的忘情宗也由此躲过一劫。 当年韩无垢离世之后,还留下一个刚刚及冠的儿子,取名韩邀月。其实认真说起来,韩邀月才是使韩无垢身死的根本原因所在,因为韩无垢修炼的是“太上忘情经”,可她却生了儿子,一个人是不能生出儿子的,所以无论是男女之情,还是母子亲情,怕是都忘之不掉,忘情之人不忘情,如何不死? 韩无垢在临死之前将自己的一身所学尽数传于韩邀月,韩邀月得其母真传之后,被秦清以忘情宗的一宗之力倾力培养,再加上他本身的根骨资质就是上上之选,所以在二十五岁的时候就已经登上少玄榜名列第二,仅次于当时素有“小天师”之称的张鸾山,后来在不惑之年成功跻身天人境,被秦清委以忘情宗副宗主之位,如今名列黑白谱第九位,只待他登上太玄榜,秦清便会将忘情宗宗主之位重新交还到他的手中。 至于李玄都为何会对这些陈年往事知道的如此清楚,自然是因为胡良的缘故,秦清接任忘情宗宗主之位时,胡良就已经拜入补天宗的门下,所以对于此事的来龙去脉一清二楚。 韩邀月笑道:“不错,正是鄙人。” 李玄都问道:“堂堂忘情宗的宗主,何故要与我为难?” “谈不上为难,只是我的侍女不懂事,冲撞了公子。”韩邀月轻淡一笑,随即脸色骤然一肃,沉声道:“蓝奴,还不快给这位公子赔情道歉?” 站在他身后的女子立刻上前一步,先是屈膝一礼,然后低眉顺眼道:“刚才是蓝奴是冲撞了公子,还望公子见谅。” 李玄都眼皮一跳。 因为这位包裹得很严实的女子,在屈膝行礼的时候,有了片刻的春光乍泄,在厚重斗篷大氅之下,竟是一身十分清凉的胡姬舞女装束,露出锁骨和肚脐,实在是让李玄都“大开眼界”。 不过李玄都好歹也是见过一些类似阵仗的成年男子,也不至于因此而羞赧,倒是惊讶更多一些。 韩邀月望着李玄都,轻声道:“这样道歉,不知公子满意否?” 李玄都平静道:“只要韩宗主不与在下为难,怎样都好。” “公子这话言重了。”韩邀月微微一笑:“对了,还未请教公子名姓。” 李玄都道:“李玄都。” “李玄都,原来是李公子”韩邀月轻轻念叨了一声,笑道:“李公子,你我今日也算不打不相识,日后若是能在江南见面,定当把酒言欢,韩某人就不叨扰了。” 说罢,他径直向前走去,被他叫做“蓝奴”的女子紧随其后。 直到两人走出很远之后,刘辰才长松了一口气,道:“竟然是忘情宗的宗主,他去江南做什么?” 李玄都将手中的“人间世”收回“十八楼”中,运转体内气机强行压下体内的“逆天劫”反噬,这才开口道:“当年正道十二宗爆发‘四六之争’,归根究底,是争一个入主朝堂的机会,结果却是蚌鹤相争而渔翁得利,谢太后暗中策划辽东五宗入京,最终让辽东五宗占了这个天大的便宜。” 刘辰身为听风楼中人,自然知道“四六之争”的往事,却不太清楚其中内幕,好奇问道:“谢太后为什么要如此做?” 李玄都没有直接回答,问道:“正一宗等六大宗门,也许还要加上一个太平宗,那就是七大宗门,你说辽东五宗与这七大宗门相较,孰强孰弱?” 刘辰道:“自然是正道七大宗门更为势大。” “势大难制。”李玄都平静道:“而且也不是一路人,用人必然要先用自己人。不过正一宗等七大宗门岂是易与之辈?谢太后也知道自己得罪了正一宗,势必要被正一宗报复,于是她又拉拢了与正一宗为敌的清微宗。有人说太平宗是赢了面子而输了里子,可清微宗却是输了面子赢了里子,就是因为清微宗不胜而胜。” 刘辰听得似懂非懂,不过还是听懂了最为关键的一点:“公子是说这位韩宗主是谢太后派来的?” 李玄都点了点头。 刘辰又问道:“可是我还有一点想不明白,谢太后不信任正一宗,为何就信得过清微宗?难道清微宗就不势大难制了吗?” 李玄都叹息一声,摇头道:“这一点,我也想不明白。” 第一百四十九章 算命求签 如果问李玄都,什么是大道,什么是大道之争,就算李玄都是练剑的天才,也说不出个所以然。 因为大道也好,天道也罢,太过虚无缥缈,看不见,摸不着,玄之又玄,如何能够说清? 但是李玄都自小跟随在师父身旁,以及后来跟随在张肃卿身侧,耳濡目染之下,却知道什么是利害之争。利益,无外乎地位、权力、金钱,哪一样都是实实在在的,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扣住一个“利”字,李玄都可以从现已知晓的各种消息中,推断出些许藏于幕后的真相。 无奈在帝京之变后他就已经彻底失势,能够知晓的消息太少,有些内幕注定不是现在的他可以知晓。 就在这个小插曲之后,安庆府的城门终于是开了,等候已久的百姓们开始陆陆续续进城。虽说李玄都和刘辰并不在安庆府停留,但还是打算进城去补充些必要食物,最好是以肉类为主,可以补充血气。 进城之后,两人便各自分开,约定一个时辰以后在中轴线另外一侧的城门处相会。 李玄都独自走在落满白雪的大街上,从一家刚刚开门不久的酒肆中买了一壶酒,卖酒的是个美貌娘子,瞧见李玄都之后眼波流转,无奈落花有意流水无情,李玄都只是买酒,并无其他邪念。 李玄都离开酒肆之后,又从旁边的几家店面中买了些熟食放入“十八楼”之中,然后一边喝酒一边沿着街道慢步行走。 他不是个喜欢喝酒之人,不过也不排斥就是了。他每到一座新城,总是喜欢在这座城中走上一遭。在他小时候,二师兄总是教导他,人心就是一根弓弦,如果长时间绷得太紧,那么终有一日会断掉,要学会松一松心弦,所以李玄都每逢在做大事之前,都会随意行走,放松心情。只是这个习惯也不全然是好事,上次他就遇到一个神秘莫测的帷帽女子,一言不合之下大打出手,结果被打得半点脾气没有。 一壶酒喝光,刚好走到尽头,在这里有个简陋的算命摊子,一个身着道袍的老道坐在桌子后面打着瞌睡,身旁竖着一杆大旗,旗面脏兮兮的,上面画了个黑白二色的阴阳双鱼,四角分别写着“铁口直断”四字。 李玄都本想一笑而过,猛然间他又停下脚步,回头望向坐在摊位后闭目养神的老道,有些犹豫不决。 过了一会儿,李玄都就看到老道的嘴角有一道白亮口水飞流直下,同时以他的耳力也听到了轻微的鼾声。 李玄都忍不住抬头看了眼天色,明明是清晨,莫不是这位铁口直断的老神仙一宿没睡?那可真是操劳。 又过了一会儿,老道的脑袋没有控制好平衡,猛地前倾了一下,一下子惊醒过来的老道吧唧吧唧嘴,用袖子擦去脸上的涎水,这才发现摊子前站了个人,赶忙正襟危坐,尽力摆出些许高人气度。 李玄都问道:“不知老神仙是在何处学道?能算什么?” 老道轻抚胡须,沉声道:“贫道早年时曾经在那太平山上学道,后来道法小成,奉师门之命下山济世,积累外功。在那大江之畔,贫道曾经遇到正一宗的小天师,小天师见我有向善之心,便传我‘五雷天心正法’,修炼有成之后,可呼风唤雨,策役雷霆降服鬼魅邪魔。” 说到这儿,老道脸上惋惜、懊恼、无奈、怅然皆有,接着说道:“无奈贫道根骨稍次,修不得小天师的‘五雷天心正法’。好在贫道还是个有福之人,游历吴州时,遇到一个稚童因为吃不到糖葫芦而啼哭不止,于是贫道便送了他一串糖葫芦,才知这名稚童竟是大天师所化。大天师感念贫道善行,要授予贫道《太上丹经》,只要持恒修持,可成就天人造化、万物滋养的长生大道。只是贫道无心此法,反而是向大天师请教了‘紫微斗数’。换而言之,贫道的“紫微斗数”乃是大天师所授,公子,你说准不准?” 李玄都强忍笑意,点头道:“准。” 老道抬手示意李玄都请坐,然后伸出两根手指捻了捻一撇山羊胡,问道:“不知公子要算些什么?” 李玄都想了想,说道:“算一算最近运道如何。” 老道说道:“那就请公子将生辰八字告知于贫道。” 李玄都摇头道:“那可不行,若是让你知道了我的生辰八字,再以道家的厌胜魇镇之法害我怎么办?再者说了,我从小是孤儿,也不知道是哪天哪个时辰出生的。道长既是得了大天师的真传,想来不用生辰八字也能测算才是。” 老道有些后悔牛皮吹得太大,被人拿话语挤兑住,只能讪讪道:“公子所言极是,也罢,贫道就不问生辰八字了。” 然后老道人故作沉吟了许久,这才缓缓说道:“公子这次出行,恐有血光之灾,刀兵加身之厄。” 李玄都心中一动,从“十八楼”中取出一块碎银子放在桌上。 老道顿时眼睛一亮,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这块碎银子收起,然后掐指算了又算,微笑道:“不过公子也不必太过忧心,正所谓吉人自有天相,此行虽有些许波折,但总体无碍,也许还会有意外之喜也说不定。” 然后老道犹豫了一下,说道:“不过贫道也多嘴一句,公子日后会有一道坎,不在外头,而在里头,所以公子还是要谨防祸起萧墙。” 李玄都脸色稍显凝重几分,又丢出一串铜钱,起身离去。 在李玄都离去后不久,老道正打算继续闭目养神,就听一阵清脆马蹄声由远及近响起,让老道猛地一个激灵,生怕遇到那种不讲道理的纨绔子弟,一个不高兴,直接纵马将他的摊子给踩踏了,其实摊子没了也是小事,反正也不值几个银钱,关键是他这把老骨头可经不起几番折腾,说不定被撞之后还要被骂上一句没长眼睛,那又是何苦来哉。 待到老道人睁开眼睛之后,却是猛然瞪大了眼睛。 在他面前站着一名牵马的女子,虽说这名女子戴着帷帽,看不清面容如何,只能依稀看到和一个洁白精致的下巴和一双紧紧抿起的嘴唇,但她所牵着的马匹却是让见多识广的老道人有些惊讶。如果他没看错的话,这应该是出自金帐汗国的汗血马,千金难求。 马尚且如此,马的主人更不必多说,身份已经不能用一个“富”字来形容,必然要在“富”后面加上一个“贵”字才行。老道咂摸了一下嘴巴,知道自己今天遇到了贵人,看来自己今天运道着实不错。 老道人略微迟疑后,试探问道:“这位姑娘,可是要求签算姻缘?” 女子似是有些犹豫不定。 老道知道自己要亮一亮真本事了,仔细观察了一下,发现女子与刚才那个异乡年轻人的方向相反,应该是从南门入城,于是决定赌上一把,道:“如果贫道所料不错,姑娘是从江南而来,要往北边而去。” 女子微微一惊,然后点了点头。 老道如释重负,微笑道:“贫道向来算无遗策,所以姑娘不必担心贫道是那招摇撞骗的骗子。” 女子好似下定了决心,取出一枚太平钱放在桌上。 老道人立刻拿出那只还算干净的签筒,里面装有一百零八支姻缘签。 女子接过竹筒,微微抬起手臂,轻轻晃动。 一支签跳出竹筒。只见签上写着:佳偶耶?神仙美眷也。夫复何求? 老道人顿时喜笑颜开:“恭喜姑娘,此乃签王。正所谓对对佳偶,神仙美眷,百年偕老,无须再觅良缘。” 第一百五十章 金陵钱家 安庆府,毗邻大江,过江之后就是真正意义上的江南,故而安庆府是从江北去江南的最后一座大城,也可以算是江北地域的最南端。 李玄都在闲暇之余算了一次命之后,继续漫步于安庆府城的街道上,心境放空,虽然身在万丈红尘之中,但却是难得的安宁时刻。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李玄都动用了一次“人间世”之后,气海内翻江倒海不说,“逆天劫”对于体魄的腐蚀也越来越深,以前只要半个时辰就能镇压,现在却要一个时辰,如抽丝剥茧一般,异常耗费心力。 为了不被刘辰看出端倪,他故意说一个时辰的时限,就是为了在这段时间里化解“逆天劫”的反噬,不过李玄都也是有苦自知,此时镇压得越狠,下一次的反噬就越发猛烈,日后反弹兴许就连他用尽浑身解数都镇压不下。 不幸中的万幸,李玄都所学庞杂,从“玄微真术”到“坐忘禅功”,再到“纯阳紫气”,可以说是佛道兼修,对于体魄气机有诸多不可言传的裨益,还不到用尽浑身解数的时候。 一个时辰之后,李玄都与刘辰在南城门前汇合,此时李玄都体内的气机已经完全平复,就如一方静湖,不起丝毫波澜。刘辰身上多了个小包袱,背在后背上,胸前打了个结。毕竟不是每个人都须弥宝物都能有“十八楼”这么大,最小的须弥宝物也就是一只钱囊大小,装不了太多东西。 两人出城之后,走了大概二十余里,便是滔滔大江,江面广阔,堪比寻常湖泊。 江面上船只往来,船帆如云,所谓百舸争流也不过如此。 过了这条大江,便到了江南地界,也进了金陵府的辖境。 说起金陵府,李玄都不能说多么熟悉,也不能说多么不熟悉,毕竟他曾经来过这里,有一位本地的朋友曾经送了他两罐明前茶、一些以檀木制成的木炭、一个红泥小火炉、一方可以用来煮酒的火铜小鼎,否则依照李玄都的性子,哪里会花费银钱置办这些东西。 至于那位朋友,姑且可以算是一位世家公子,姓钱,名玉龙。 自大魏立国以来,在江南就有一个铁打的钱家。钱家祖上也是那从龙功臣,本可以封公拜候,荫蔽子孙,只是钱家祖上却向大魏太祖皇帝讨要了一块丹书铁券,然后便返回家乡金陵府,开始经商。 不得不佩服钱家老祖的先见之明,当年太祖皇帝在开国之初,外姓功臣封爵,总共封了十位国公,可在太宗皇帝即位时的一场腥风血雨,就废黜了五个国公,传至今日,只剩下三位国公还能世袭罔替至今,但也不如钱家这般逍遥自在。 钱家,顾名思义,很有钱,至于怎么个有钱法,在寸土寸金的金陵城中,有两条街的店铺都是钱家开的,金陵城外码头上停靠的商船,有一半都是钱家的。 钱玉龙曾经跟李玄都吹嘘过自家的产业,遍布江南各州府,大致是古玩铺三十三家,印局十三家,赌坊三十二家,书局九家,行院二十九座,粮店三十五家,酒楼四十四家,药铺二十八个,瓷器铺十五家,铁匠铺四十家,当铺三十七家,客栈四十家,钱庄十三家,织坊三十个,这还不止,仅是可以随时拿出来的现银就达千万两之巨。另有金陵府城内府邸八座,城外别院三座,共有房屋千余间,田地三万余亩,田庄二十八个,佃户三千九百余人,大小船只四百余艘,船坞四座,不算族内子弟,仅是雇佣的各种伙计就达三千余人。 其实钱家的土地不多,他们也不靠土地赚钱,关键是钱家插手了盐、铁、瓷器、铜、棉纱、丝绸、茶叶等贸易,这才是真正的万利行业。 当时钱玉龙还曾邀请李玄都去见识下什么叫十里秦淮,并放出话来,这十里秦淮里头最少有五里是他们钱家的,李兄若是看上了哪个花魁,尽管开口,就是一句话的事情。 这句话,如果让别人来说,八成就是胡吹大气,可换成钱玉龙来说,那便没有半分夸大之词,只是在陈述一个基本的事实而已。 放眼金陵城中,钱家可谓是名副其实的“钱半城”。 如此大的家业,自然难免惹人觊觎。不过钱能通神,钱家位居金陵,向南交好慈航宗,向北交好清微宗,与辽东的补天宗和西北的无道宗广有交情,在帝京城中更是交好各路权贵,甚至是在金帐汗国,他们也说得上话,可见钱家的人脉之广。 除了人脉之外,钱家本身也是可以媲美正一宗张氏的大家族,族内高手不在少数,同时又以重金聘请客卿、供奉、清客、门人,与听风楼、白莲坊、闻香堂、万笃门一样,不是宗门而胜似宗门。 正因为如此,在如今的江湖之中,除了正邪两道二十二个宗门,以及依附于这二十二个宗门的诸多门派之外,还有几家可以勉强做到超然于外的,听风楼、白莲坊、闻香堂、万笃门等四家算一个,青阳教算一个,钱家也可以算一个。 李玄都之所以会与钱玉龙相识,说到底还是因为生意上的事情,当时江北之事已经暂告段落,李玄都返回宗门养伤,期间也开始处理宗门事宜,因为与钱家上有一笔生意上的往来,本应是二师兄的差事,便由李玄都代劳,走了一趟江南,由此结识了金陵府钱家的少东家钱玉龙。 钱家的行事风格很有意思,既保守又不墨守成规,两种完全截然相反的行事风格在他们身上完美融为一体。说他们保守,是因为他们恪守祖训,不敢逾越雷池半步,说他们不墨守成规,则是因为在祖训之外,他们奉行的就是未曾禁止即自由,无不敢做之事,故而钱家内部最常做的一件事便是抠着祖训的每一个字眼,从中找出漏洞来,到最后一条祖训硬是有好几种解释,而每一种解释都是有理可依。 除此之外,钱家也并非世人所想象的那种满身铜臭之家,如果抛开富可敌国的家财和家族内卧虎藏龙的高手,钱家甚至可以算是一个书香世家,在家中建有一座名为“玉海阁”的藏书楼,共藏书六十余万卷,同时也收藏着整个江南数量最多的孤本和善本,与帝京的文渊阁、静禅寺的藏经阁、正一宗的抱经阁,并称为当世四大藏书楼。 凡是钱家子弟,皆可进入书楼借阅书籍,同时钱家也开办了整个江州最大的蒙学,聘请名士大儒授课,每每有其他各州的大儒路过江州,都会请来讲学,故而钱家子弟不说个个都能进士及第,可考个举人还是不成问题,最让人惊奇的是,这么多年以来,钱家子弟竟是无一人参加科举,不曾有人出仕。 钱玉龙曾对李玄都一语道破,丹书铁券可以免死不假,但是唯独免不了谋逆大罪,若是有人想要坑害钱家,必然要从谋逆之罪着手,所以那块被珍藏在钱家祠堂中的丹书铁券也就图个心安而已,真正保全自身之道,还是远离庙堂。 同时钱玉龙还对李玄都说了许多他们钱家的祖训,诸如钱不可赚尽,吃肉要懂得给别人留一口汤喝,也许那位钱家老祖的原话并非如此,但是从钱玉龙的口中说出,就变得十分粗鄙。 李玄都想着这些陈年往事,与刘辰一道向码头走去。 就在此时,一艘三层楼船从上游顺流而下,船上一杆“钱”字大旗在风中猎猎作响。 第一百五十一章 乘船过江 大江北岸码头不远处有一处高坡,早年曾是水师安放炮台所在,只是随着承平日久,便日渐荒废,炮台中的火炮早已被收回撤走,只剩下一座斑驳炮台,杂草丛生。 李玄都和刘辰此时就在炮台上驻足远眺,虽说江面广阔,但李玄都的目力极好,极目望去,隐约可见在船头上立着一个窈窕身影。 此时这艘大船缓缓行驶,周围的客船也好,货船也罢,纷纷为其让路。 刘辰也随着李玄都的视线望去:“是钱家的船。” “我知道。”李玄都眯起双眼:“如果我没猜错的话,这艘船上的人应该是钱玉楼。” “钱玉楼?”刘辰微微惊讶道:“就是那位钱家大小姐?听说这位钱家大小姐精明强干,这几年来主持钱家在西南几州的生意,并不常在金陵祖宅,她怎么在这个当口返回金陵?” 李玄都轻声道:“这说明金陵有变,浑水才能摸鱼。” 说起这位钱家大小姐,李玄都未曾谋面,却听钱玉龙提起过。 按照钱玉龙的说法,他与这位同父异母的妹妹,天生便不对付,什么兄友弟恭,哥哥把妹妹当作心尖子,妹妹把哥哥当成可以依靠的大山,都是扯淡,在他们兄妹这里通通用不上。他这个妹妹天生要强,自小就秉持着一种谁说女子不如男的观念,最为崇敬之人是那位千百年前曾经君临天下的明空女帝,故而对于他这位注定要继承家主之位的兄长十分敌视,明里暗里的小动作不曾断过。 这让钱玉龙颇为无奈,抛开女儿身不说,大家族传承都讲究一个有嫡立嫡,无嫡立长,如此可以最大程度减少争夺家主大位而产生的内耗,钱玉龙身为嫡长子,只要不是犯了天大的错,这个家主之位可以说是板上钉钉,更何况钱家还从未出现过一个女子家主,他都想不明白钱玉楼凭什么跟他争。 当时钱玉龙之所以对李玄都吐这些苦水,是因为那时候的李玄都同样身陷“夺嫡之争”,两人算是同病相怜,钱玉龙也有将李玄都引为奥援的意思,只是随着后来李玄都彻底失势,这段交情也就无疾而终。 就在李玄都眺望那艘三层楼船的时候,楼船上的女子也在眺望李玄都这边的江岸。 她双手扶着栏杆,上身微微前倾,身上披着一件雪白的大氅,内里则是一件异常名贵的百鸟裙,乃是用多重飞禽羽毛捻成丝线织成的裙子,正视为一色,旁视为一色,目中为一色,影中为一色,被赞誉为“百鸟之状皆见”。 跟随在女子身侧的不是丫鬟侍女,而是七八号赳赳武夫,尤其是一名老者,面呈淡金之色,双眼开合之间有电光闪现,显然是修为不俗的高手。 女子望了一会儿大江北岸,便收回视线,转向另外一侧的大江南岸。 大江南岸就是金陵府,而在金陵府中则有她已经一年没有回去的钱家祖宅。 女子的脸色有些阴沉晦暗。 就在女子转过身去的时候,李玄都也收回了视线,对刘辰道:“我们也找一艘渡船过江,争取在天黑之前赶到金陵府城。” 刘辰来过金陵府许多次了,干她们这一行的,自然十分忌讳引人注意,万不可直接以轻功横渡江面,故而每次往返都是乘船,对于所需时间心中有数,道:“用不了那么久,如果快的话,申时一刻就能抵达金陵府。” 李玄都说了个“好”字,大步往下方的码头走去。 来到码头之后,两人寻了一艘不甚起眼的客船,在众多渡船中不大不小,所需银钱也是不高不低,一个人一钱银子。 渡船即将起航,客人们开始陆续登船,李玄都和刘辰跟随着人流上船之后,不显山不露水地找到一个角落随便坐下。 整个渡江过程并没有什么意外,一路相安无事。 李玄都望着越来越近的金陵府,不由感慨万千。 他上次来这儿的时候,可不是今日这般天地一片素白的景象。那时候正值二月,江南的春风已经没了料峭春寒,带着微微的暖意,在这春风吹拂中,江面上船只交织,江岸两侧的杨柳依依,草长莺飞,甚至已经有了骑马踏青的士子和姑娘,完完全全就是一派江南春的画面。 江南冠绝天下,江州冠绝江南,金陵又冠绝江州。 正所谓是:“江南佳丽地,金陵帝王州。”金陵府被誉为六朝古都,十朝都会,在中州龙门府衰弱之后,数次庇佑中原正朔传承,故而又有天下文枢之称。 渡船靠岸的渡口,虽说距离金陵城还有大概二百余里,但丝毫不逊于金陵城的热闹,如今已是冬日,仍旧有近百艘各色船只在此滞留停靠,苦力、船工来回交织,码头号子连绵不绝。 李玄都和刘辰沉默地行走在人群之中,迅速离开此地,来到一处僻静之地后,刘辰从自己的须弥宝物中取出一张“子符”将其点燃。 大概一炷香之后,一名戴着帷帽的女子出现在不远处,女子的帷帽与如今时兴的“浅露”不同,帽檐上垂下的皂纱一直垂至小腿,相当于把整个人都笼罩其中,然后女子摘下帷帽,显露真容,虽是徐娘半老,但仍旧明艳照人。 刘辰为李玄都介绍道:“李公子,这位就是我们听风楼的子部青鸟。” 妇人施了一个万福,轻声道:“公子叫我梁子就好。” 李玄都抱拳一礼:“李玄都。” 梁子微微点头,然后道:“请李公子随我来。” 说罢,她在头前引路,李玄都与刘辰跟随其侧。 路上,梁子介绍道:“我们听风楼十二部,共有十二位青鸟,其中八位是引路青鸟,四位是坐堂青鸟,只是职责不同,并无高下之分,刘辰便是八位引路青鸟之一,妾身是金陵府的坐堂青鸟,陈卯是中州龙门府的坐堂青鸟,其余州府只有坐堂夜莺。” 李玄都问道:“那另外两位坐堂青鸟呢?” 梁子道:“一位坐镇帝京的听风楼,另一位长年驻守总楼。” 李玄都点了点头,没有继续深问下去。 梁子继续说道:“此次秦都督前往金陵府一事,牵扯到各方势力,事关重大,所以我们听风楼才会由三位青鸟专门负责此事,若是平时,最多只要一位青鸟。” 刘辰插话道:“若不是秦都督这等人物,换成其他小人物,只需要一位引路夜莺就足够了,或者干脆就是一名引路渡鸦。” 李玄都轻叹一声:“我的太平钱总不能白花了,这么多的太平钱,都够在万笃门那边买一位归真境高手的性命了。” 刘辰微微一笑。 李玄都又问道:“对了,青鸾卫那边是谁为他们引路?” 梁子摇头道:“青鸾卫信不过我们听风楼的引路人,所以他们只是打探消息,未曾使用引路人,而且他们也精于追踪之道,不必多此一举。” 李玄都点了点头,心中了然。 先前邱安青曾经对他说起过,秦襄一行人曾在洞庭湖遇袭,损失颇为惨重,由此看来,应该就是青鸾卫的手笔了。当然,在荆州境内,青鸾卫只能是辅,真正的主事之人是那位荆楚总督,以权柄官位而言,除非是青鸾卫左都督亲至,否则没人能与这位封疆大吏相提并论。 梁子稍稍犹豫了一下,说道:“妾身多嘴一句,李公子在这个时候来金陵府,恐非明智之举。” 李玄都笑了笑:“每个人这一生中都难免要做错几件蠢事,若是人人都只做聪明事,这个世道未免太无趣了。” 第一百五十二章 金陵府 走出不远,有一辆马车早早等候在此,车夫是个木讷汉子。 梁子轻声解释道:“他是我们听风楼的渡鸦,妾身在金陵府中的掩护身份是流风阁的老板,已经经营十余年。” 李玄都心中了然,流风阁是金陵府中比较出名的行院,虽说比不上最顶尖的那几家,但在二流中却是最拔尖的几家之一,不高不低,不会太引人注目,也勉强迈入了“清贵”的门槛,可以端起架子,免去不少麻烦。梁子身为流风阁的幕后老板,行事上便会有很大的回旋余地。 至于梁子为何会将这些告知李玄都,原因也很简单,听风楼是做买卖的,不是什么谍子细作,隐蔽身份只是免去一些不必要的麻烦,却不是真正要把自己藏起来不让别人知道,金陵府的权贵们必然知道梁子的身份。而且做买卖要讲究一个细水长流,李玄都出手阔绰,听风楼便将其视为贵客,现在交底,也是为了日后长远考虑。 三人登上马车,这辆马车从外面看,似乎除了车厢稍大一些之外,并不如何,等到进了车厢,才发现别有洞天,在车帘之后竟还有两扇精巧木门,推门之后,入眼是一张小桌,桌上有煮茶所需的各种物事,都用卡扣固定,哪怕马车颠簸,也不虞有泼洒之忧。脚下铺着黑色的地毯,车窗上的窗帘则是以薄竹片制成,可以透光,使得车厢内不至于太过昏暗,又不至于被外面的人看到车厢内的情景。 马车很快驶入驿道大路,然后从金陵城的东南角门入城。 入城之后,马车没有驶往流风阁所在的南城,而是往东城而去。 金陵府大致可以分为东南西北四个部分,因为坐北朝南之故,北城是各衙门和权贵府邸所在,南城是各大行院和富商府邸所在,西城是普通百姓所在,而东城则是有名的商贸往来之地,这里开满了大大小小的铺子,汇聚大江南北之货物,各式各样,堪称是只有想不到的,没有找不到的,最是体现东南繁华之盛景。 金陵城中最大也是最豪华的广源客栈就坐落在东城之中。 但凡此类客栈,都不是一座独楼那么简单,而是大大小小的院落套在一起,可以要单间客房,也可以直接租下一个独门独栋的小院,乃是许多拖家带口出行的富贵人家的首选之地。 广源客栈足足占据了半条长街,因为梁子早已定好了院落,有伙计早早在路口等候,然后引着马车进了一条巷子。 梁子为李玄都解释道:“广源客栈每日来往客人太多,所以客栈各个方向都开有门户,方便客人出入。” 果不其然,在巷子的尽头是一扇大门,此时大门已经打开,一名青衣小帽的老仆正站在门口。 梁子撩起车帘走下马车。 老仆恭敬行礼:“梁夫人。” 梁子问道:“房间院子都收拾好了吗?” 老仆回答道:“一切都按照您的吩咐,已经收拾妥当,就等客人入住了。” 梁夫人对车夫打了个手势。 车夫心领神会,赶着马车径直驶入其中。 梁子为李玄都挑选的这个院落名为“枫叶苑”,占地不算大,但是胜在精巧,院子里种着两颗枫树,可惜现在不是秋天,瞧不见红叶遍地的景象。这样院子的价格不菲,一天就要十两银子,几乎比普通百姓一家三口三年的开销还要多,梁夫人付了三天的定金,若是再想多住,不好意思,按照听风楼明算帐的风格,那就要李玄都自己掏银子了。 进来院子,梁子挥退了那名老仆和先前引路的伙计,亲自带着李玄都来到院子的正堂,因为是客栈的缘故,正房中的布置也不太一样,竟是摆着一只琉璃大缸,其中养着许多金鱼,水面上又有精心培育的莲花,大概因为房内生有地龙炭火的缘故,莲花开得茂盛,并未枯败。 三人分而落座,李玄都终于问到了正题:“不知秦都督如今正在何处?” 梁子的脸色有些凝重,犹豫了一下之后,低声道:“失踪了。” 李玄都一怔,没有动怒着急,却也加重了语气:“怎么会失踪了?” 梁子面露难色:“秦都督被困金陵府之后,一直居住在南城的大报恩寺中,而江南总督对此也一直都是无动于衷,直到两天前,江南总督派人来请秦襄前往江南总督府赴宴,说是要为秦都督和荆楚总督做调停之人,从中说项,秦都督如约赴宴,结果……” 李玄都问道:“可以确定秦都督现在的位置吗?是臬司衙门大牢?还是江南总督府?” 梁子摇了摇头。 李玄都深深吸了口气,又问道:“秦都督的部下呢,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秦都督身陷囫囵?” 梁子脸上的神情愈发凝重,道:“这便是我真正不解的地方,白莲坊的人在护送秦都督抵达金陵府之后就已经离开,此时跟随秦都督左右的都是秦都督当年的旧部,按照道理而言,这些人应该是可以信任,只是……” “只是什么?”李玄都问道:“难道这些人中有内鬼?” “我不清楚到底有没有内鬼。”梁子摇头道:“但是跟随秦都督一同赴宴的几人,同样也没了消息。” 李玄都质问道:“都是大活人,还有一位天人境的大宗师,怎么会凭空没了踪影?就算是江南总督设下了一场鸿门宴,有天人境的大宗师亲自坐镇设伏捉拿秦都督一行人,可总该闹出点动静吧?怎么可能完全无声无息?听风楼号称天下之事可知十之八九,难道是浪得虚名?” 梁子面带愧色道:“我们听风楼已经开始追查秦都督的下落,只要有了消息,会立刻告知李公子。” 李玄都长长吐出一口浊气:“事到如今,也只能如此了。” 梁子从椅上起身,行了一礼:“谢李公子体谅。” 李玄都盯着梁子,话锋一转:“我体谅贵店,贵店也应当体谅我才是,听风楼十几年的招牌了,总不能毁在这件事上,若是贵店不能在三天内给我一个满意答复,我自是有手段向贵店讨要一个说法。” 梁子闻言之后,唯有苦笑应是。 都说店大欺客,但客大也可欺店,真要走到那一步,无非是各凭手段,不过听风楼在江湖上做买卖,为的是求财,可不是为了置气来的,所以此事终究要给出一个说法。 梁子道:“若是李公子没有其他事情,那妾身就先行告退了,三天之内,妾身必定会给公子一个答复。” 李玄都没有得理不饶人,起身道:“那便有劳梁夫人了。” 刘辰稍稍犹豫了一下,也随之起身,冲李玄都行了一礼之后,然后跟随梁子离开了此地。 两名女子坐上来时的马车走了,只剩下李玄都一人。 李玄都独坐在正堂的太师椅上,重新合上眼睛,开始思索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 无论如何,他也想不通秦襄等人为何会凭空消失在江南总督府中,除非有长生境的高人出手,否则万不该这般悄无声息才对。可老玄榜上就这么几个人,都不会是插手此事之人。 再有就是,根据听风楼所言,此事是发生在两天之前,换而言之,在这两天的时间中,听风楼对此都是没有太大进展,哪怕再给他们三天的时间,也未必就能找到秦襄的踪迹。 在这三天的时间里,李玄都不能一味干等,更不能把鸡蛋都放到同一个篮子里。 想到这儿,李玄都心中已经有了定见。 过江强龙不压地头之蛇,看来还是要去见一见故人。 第一百五十三章 小嫂子 这座小院共有两个出入门户,一个就是刚刚马车进来的那扇门,而另外一扇门则是直通客栈专门用来做饭、供暖、烧水的内院,这里会长年守着一个伙计。 李玄都向伙计要了热水,沐浴一番之后,换下那身江湖人的装扮,然后换上一身黑底长衫,外罩一件石青色鹤氅,脚踏翘头云履,再取出那把得自范文成的那把黑底金字的折扇,倒像是一位富贵出身的公子了。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钱家所在的南城,出入非富即贵,穿得再好,也不会引入注目,若是一身穷酸气,那可就引人注目了,李玄都不想引人注目,只能“入乡随俗”。 再者说,登门拜访求人,这也是礼数。 然后李玄都就离开客栈,往南城行去。 南城和西城的占地相差无几,可西城的人数却是南城的百倍以上,盖因南城多是富户府邸,动辄占地上百亩,自然“地广人稀”。 若是想要从西城前往南城,要么经过北城,要么经过东城,好在李玄都如今就在东城,直接过去即可。 来到南城之后,景象浑然一变。 东城因为人来人往的缘故,所有的积雪都已经扫净,除了房顶上,几乎是看不到半点白色,可南城却是除了必要的大街之外,其他地方仍是白雪覆盖,更显南城之幽静。 李玄都按照记忆行走在南城之中,几乎走过了小半个南城,最后还是问过两位行人之后,才好不容易找到一条入口不显眼的长巷,在小巷深处是一个独栋门户。 这里当然不是钱家的祖宅。 不管怎么说,钱家当年跟随太祖皇帝起事的时候,就已经是一地豪强,再怎么低调也不会在这种地方安家落户。这里其实是钱玉龙的一处私宅,罕为人知,至于私宅的用途嘛,自然就是金屋藏娇了。这栋私宅平日里没有半个男人,除了那名被金屋藏娇的美娇娘和一众负责伺候的丫鬟之外,还有一位修为相当不俗的老妇人,早年时在江湖上也是有一号的人物,只是得罪了仇家,被人伤了肺腑,此生无望晋升归真境,这才托庇于钱家,成为钱玉龙的心腹,在此即是养老,也是看家护院。 说起这位美娇娘,姓柳名玉霜,倒也不能算是金丝雀,父辈是江南的富商,膝下没有儿子,于是为她招了一门入赘的亲事,只是没想到她的丈夫早亡,年纪轻轻就当了寡妇,在父亲过世之后,一众亲戚觊觎她的家产,她一个孤弱女子,被宗族规矩和礼法压着,应对艰难。正巧钱玉龙知道了此事,于是便出手帮了一把。 既然是钱家大公子发话了,自然没人再敢再去柳玉霜的麻烦,而她则是登门道谢,钱玉龙早就对她有意,后来又是几次出手相助,于是一来二去之下,两人便勾搭成奸,柳玉霜安心做了钱玉龙的外室。换而言之,柳玉霜算是跟了钱玉龙,却不进钱家的大门,毕竟钱家的门槛太高,她一个寡妇恐怕迈不过去,就算侥幸跨过去了,那也是当个妾室的命。 虽说李玄都未曾娶妻,更未曾纳妾,但也晓得妻妾之说。 妾室分为“贵妾”与“贱妾”,若是下了聘礼,有家世出身,娘家不俗,只是因为其他原因才不得不嫁入比自己门户更高的人家做妾,就都是“贵妾”了。虽说要在正妻面前服帖,但是也不是任由打骂的。还有生育了儿子,儿子也争气,母以子贵,也算是熬成“贵妾”。 除了这两种外,其他的妾室,通房丫鬟,名妓赎身,寡妇再嫁,都是“贱妾”之流。 要知道正妻和贱妾之间的差距之大,犹如神霄宗和风雷派之间的差距,正妻可以随意打杀、发卖妾室,几如物品一般。 柳玉霜虽然有父亲留下的家产傍身,但是与钱家相比实在相差太远,又是寡妇,要是进了钱家,便是“贱妾”,任由钱玉龙的正妻随意捏扁揉圆。 她选择做外室,也是无奈之举罢了。与其进钱家做一个束缚在条条框框里的小妾,哪里比得过自己在外面逍遥?毕竟她有父亲留下的家产,也不缺钱花,何必去看别人的脸色。 至于李玄都为何会知道这些,是因为当年钱玉龙为了表示亲近,专门带着李玄都来过此地,女子亲自下厨,为两人做了一桌家常菜,当时李玄都碍于应酬情面,称呼那女子一声“小嫂”。 李玄都上前叩门。 不多时后,门开了一道缝,露出一张苍老面孔,是一位年逾花甲的老妇,身材佝偻,眉目阴沉,嘴角下垂,脸上布满煞气,就象有人欠了她几千两银子不还一般。 她面无表情地望着李玄都,冷冷问道:“阁下有何贵干。” 李玄都微笑道:“在下姓李,是钱兄的友人,几年前曾经来过的。” 老妇人一怔,盯着李玄都看了好一会儿,才恍然道:“原来是李公子,李公子怎么会来这里?大公子此时并不在这里。” 李玄都道:“此时我不好去钱家祖宅寻他,所以才来这儿,劳烦通禀一声。” 老妇骤起眉头:“老身已经说了,大公子并不在这……” 李玄都轻声打断她道:“‘子母符’也好,飞剑传书也罢,都请通禀一声。” 老妇沉默了片刻,点头道:“请李公子稍等。” 李玄都向后退出一步,站在门外小巷中静候。 老妇掩门离去,大概半柱香后,大门又开了,这次除了老妇之外,还有这座私宅的女主人,柳玉霜。 柳玉霜是个年过三十的妇人,面容没有太多变化,还是如当年那般,举止有礼,端庄中透出成熟女子的妩媚。 李玄都拱手一礼:“见过小嫂。” 柳玉霜朝李玄都施了个万福,笑道:“妾身有失远迎,还望李公子见谅,请李公子进来说话。” 李玄都摇头道:“此时钱兄并不在府中,我若贸然入内,怕是于礼不合。” 柳玉霜倒是落落大方道:“身正影不斜,外子既然曾经领着李公子来过此地,那么自然是将李公子视作知交之人,我若是让李公子守在门外,他可要怪罪我了。” 既然柳玉霜已经这么说了,李玄都也不好推辞拒绝,便随着她走入宅中。 宅子不大不小,大了显得空旷,小了便要局促,不大不小正合适。 绕过一面影壁之后,就是正堂。 进了正堂,李玄都与柳玉霜分而落座,立时有丫鬟送上茶来,热气腾腾,碧绿的芽尖浮上盖碗水面,都竖着浮在那里,一看便是今年新采摘的明前,也是钱玉龙的最爱。 李玄都的鼻子将盖碗里飘来的茶香深吸了一下,赞道:“好茶。” 柳玉霜笑道:“今年第一茬的狮子峰新茶,是赶在夜里露芽的时候采摘的,玉龙最爱这一口。” 李玄都微微一笑:“钱兄是喜茶之人,最是讲究。” 大概一盏茶的工夫之后,前院响起了一个大嗓门:“紫府,紫府,可是想煞为兄了。” 片刻后,一名俊秀公子进了正堂,一袭玉白蝉翼丝袍,袒胸露怀,露出小半个白亮的胸膛,手中同样是一把以白玉为扇骨的折扇,真可谓是白衣如雪,至于公子如玉嘛,也勉强算得上。只是这样一个出身世家的公子哥,不风流倜傥也就罢了,也不如何贵气逼人,甚至就连纨绔子弟的嚣张跋扈也欠缺一些,反而是天生带着一股江湖草莽的草莽气,咋咋呼呼,反差极大。 李玄都和柳玉霜起身相迎。 来人随手将手中折扇丢给一旁的柳玉霜,握住李玄都的手臂,笑道:“李紫府啊李紫府,终于又见到你了,一别经年,别来无恙否?” 来人正是钱家大公子,钱玉龙。 第一百五十四章 钱玉龙 说实话,钱玉龙的态度,有些出乎李玄都的意料之外。 商人重利而轻义,按照道理而言,在李玄都失势之后,钱玉龙就算还有些私谊,也不该如此高兴才是。 事出反常比有妖,联想到李玄都在过江之前看到的那艘疑似钱玉楼回家的大船,心中已是有了定见。 李玄都微笑道:“我尚可,不知钱兄安好?” “紫府,你这就是言不由衷了,你的事情我也听说一些,怎么能说尚可呢?”钱玉龙话刚说到一半,猛地回过头去,瞪了柳玉霜一眼:“你掐我干什么?你掐我,我也是这么说,以紫府的为人,不用那些俗套虚话。” 原来是柳玉霜见钱玉龙说话没谱,偷偷掐了他的后腰一下,本意是提醒他注意一下说辞,结果被他这么一说,柳玉霜又好气又好笑,干脆不管他了,向后退开几步——随你怎么说吧。 李玄都轻咳一声,没有提及自己的往事,道:“钱兄一如当年,倒是没太大变化。” 钱玉龙哈哈一笑:“有钱又有闲,少有奔波之苦,自然养人。” 李玄都不置可否道:“钱家有钱,这是天下人都知道的事情,至于有闲嘛,恐怕就未必了吧。” 钱玉龙笑道:“钱家这么多年了,从来都不是依靠一个家主如何如何,如果把所有的赌注都押在一个家主贤与不贤上面,让家主事必躬亲,风险太大,毕竟谁也不能保证家主不会犯错。我们钱家老祖宗有祖训:‘用人是干大事的第一要义。’所以家主的权力,其实就是用人的权力,把合适的人放到合适的位置上,生意上的事情,都由底下的那些掌柜来做,我只要管好这些掌柜就行。” 李玄都心中微微一动。 因为钱玉龙这番话已经有把自己置于家主位置的意思,不过李玄都还不清楚是局势已经彻底明朗,还是钱玉龙故意为之。李玄都更倾向于后者,若是钱家如今的局势已经明朗,那钱玉楼又何必从西南跑回来。反过来说,正是因为钱家的局势不明朗,钱玉龙的态度才会如此反常。 李玄都脸上仍旧挂着笑意,道:“钱兄,你我之间虽然谈不上知根知底,但对于彼此也有一个大概的了解,我李某人,无事不登三宝殿,你钱某人,也不是那江湖及时雨,所以有些话不妨敞开来说。” 钱玉龙脸上的笑意微微一僵,然后挥了挥手。 除了柳玉霜之外,所有的丫鬟,包括那名老妇,通通都退了下去。 李玄都不由望了柳玉霜一眼,看来这位小嫂子在钱玉龙的心目中分量很重,怕是比起正妻也不差多少了。 钱玉龙轻声道:“去书房谈。” 李玄都点了点头。 书房与正堂相距不远,与钱玉楼在本家祖宅中那座气势磅礴的巨大书房相较,这座小书房显得有些上不得台面,除了靠墙的一排小叶紫檀书架之外,就再无其他特别华贵之处,不过却更显得有人气,显然主人经常在这儿停留,不像那座大书房,只是一个摆设。 想到这儿,李玄都不由有些感叹,那座装饰极尽华美的书房,竟是与钱玉龙的正妻一般境地,而这座只是寻常的小书房,却如柳玉霜一般。所以说,有些人赢了面子而输了里子,有些人输了面子却赢了里子。 钱玉龙坐到书案后面,伸手道:“紫府,坐吧。” 李玄都坐在靠墙的客座上,接着柳玉霜亲自为两人送上热茶。 李玄都接过盖碗之后微微颔首致谢,然后就听钱玉龙说道:“紫府是聪明人,既然紫府已经把话说到这个份上了,那我再藏着掖着也就没什么意思了,不过在直言之前,我还想听一听紫府是为何而来。” 李玄都道:“不知钱兄是否知道秦襄秦都督。 钱玉龙目光一闪:“有所耳闻,似乎秦都督如今就在南城的大报恩寺落脚。” 李玄都望着钱玉龙:“钱家扎根金陵府多年,说是金陵的半个主人也不为过,金陵府地面上的事情,怕是一丝一毫都瞒不过钱兄的眼睛,难道钱兄真就一点也不知道?” 钱玉龙轻笑一声:“好吧,我的确是知道一些,紫府是为了此事而来?” 李玄都点了点头。 钱玉龙向后一仰,靠在椅背上,不紧不慢地说道:“那紫府也应该知道,此事还涉及到江南总督和荆楚总督,江北和江南共有三大总督,由北向南分别是:齐州总督、荆楚总督、江南总督,其中荆楚总督所辖地域又是横跨江南和江北两地,所以这两位总督大人在江南地界上的份量很重,就算是我们钱家,也不好招惹他们。” 李玄都道:“不好招惹,而非不能招惹,更不是不敢招惹,可见钱家还是不惧这两位总督大人。既然钱兄没有一口回绝,那么就是有得谈了。” “知我者,李紫府也。”钱玉龙伸手点了点李玄都,笑道:“若是太平年景,我们钱家万不敢牵扯到这等朝堂漩涡之中,不过现在嘛……” 他压低了嗓音:“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朝廷怕是气数将尽,我们钱家也不得不早做打算。正如我们老祖宗的祖训,不敢豪赌,如何豪取?什么是豪赌?不是新君继位,不是诸龙夺嫡,而是改朝换代、日月换新天。” 他之所以敢对李玄都说起这些大逆不道的言语,是因为李玄都本就是“大逆不道”之人,当年李玄都在帝京城做的事情,比他现在说的几句话要更为大逆不道。 果不其然,李玄都听到这番话语之后,丝毫没有惊讶,反而是微笑道:“由此可见,钱兄与我还是道同可谋。” 钱玉龙直起身,手指抚过桌上的一方白玉镇纸,缓缓说道:“我不是江湖人,也不是庙堂人,我是一个商人,商人就是做买卖的,所以我也想请紫府帮我一个忙。” 李玄都问道:“什么忙?” 钱玉龙微微一笑,露出白森森的牙齿:“帮我拿下钱玉楼。” 李玄都皱了皱眉头:“以你的手段,拿她不下?” 钱玉龙叹息一声:“如果仅仅是一个钱玉楼,那有什么拿不下的,关键是钱玉楼在西南这几年交结了许多西北五宗的人物。如果只是单纯只是结下些香火情分也就罢了,可她却是不惜引狼入室,也要靠这些人登上钱家的家主之位,就像当年的大晋儿皇帝,为了权位无所不用其极。” 李玄都皱眉道:“你为何不直接向族中长老提出此事?” 钱玉龙摇头道:“我并无真凭实据。” 李玄都望着钱玉龙,静默不语。 钱玉龙继续说道:“所以我要轻紫府兄帮我把钱玉楼拿下,而不是直接杀了她,所谓捉贼拿赃,只要抓住了她的把柄,我自然有办法说服那些老家伙。” 李玄都问道:“如果我帮你做成了此事,你能否帮我救出秦都督?” 钱玉龙一拍胸脯:“放心,此事包在我的身上。若是在别的地方,我断不敢如此夸口,可是在金陵府的地界上,还没有我们钱家想办而办不成的事情。毕竟我不好调用本家的人力物力去对付钱玉楼这个自家人,但用来帮紫府却是毫无问题,这就叫各取所需。” 李玄都低头陷入沉思之中。 钱玉龙也不催促,继续把玩着手中的白玉镇纸,静等李玄都的答复。 大概一炷香的工夫之后,李玄都抬起头来,问道:“钱兄需要我做些什么?” 钱玉龙道:“玉娘,此事一直是由你负责的,就由你来与紫府说吧。” 一直不曾说话的柳玉霜终于开口道:“李公子是正道中人,应该知道西北五宗中的道种宗吧?” 第一百五十五章 道种宗 道种宗,在西北五宗中排位最末,若是放在邪道十宗中,大概可以排在第六位,不如补天宗。 李玄都点了点头。 柳玉霜继续说道:“那么李公子也应该知道道种宗的‘紫河大法’。” 李玄都不由得开始重新审视眼前的女子,因为一个连自己家产都保不住的寡妇是不应该知道这些的。那么就只有一个解释,这些都是钱玉龙教给她的,或者是她常年跟在钱玉龙身边,耳濡目染之下,无师自通。 无论是哪种情况,都说明了这名女子的不简单。 李玄都略微思量了一下,说道“‘紫河大法’我有所耳闻,乃是实打实的邪法,修炼此法需要服用红丸和吞食紫河车,素为正道中人不耻。” 所谓红丸,又名“红铅金丹”,又“称三元丹”,取处子初潮之经血,谓之“先天红铅”,加上夜半的第一滴露水及乌梅等药物,煮过七次,变成药桨,再加上红铅、秋石、人乳、辰砂、松脂等药物炮制而成。 至于紫河车,即是胎盘。“紫河大法”也由此得名,可见此法之恶。 柳玉霜道:“根据我们收到的消息,钱玉楼为了拉拢道种宗的人,开始做起‘菜人’的买卖。” 何谓“菜人”? 胡良给周淑宁讲述的故事中早已说得明白:当年的凉州因为战乱之故,流民遍地,草根树皮都被吃尽,乃以人为食,官吏弗能禁止,妇女幼孩鬻于市,谓之“菜人”,屠者买去,如买猪羊。 李玄都的脸色顿时变得极为难看:“她敢如此行事?” 柳玉霜轻声道:“只要坐上钱家的家主大位,便是江州的土皇帝,没有什么不敢做的。” 钱玉龙放下手中的白玉镇纸,脸上的笑容已经荡然无存,平静的嗓音中透露出一股冷厉:“我们钱家什么生意都做,丝绸、茶叶、铜铁棉纱、瓷器、黄金、白银、粮食、马匹,什么都卖,但是不卖人。” 李玄都轻声道:“只要你把这个消息传到正道中人的耳中,便可以借刀杀人。” 钱玉龙摇头道:“如此能借刀杀人不假,可钱家的名声也败出去了,所谓家丑不可外扬,我之所以下定决心对钱玉楼出手,很大一部分原因也是为了保全家族的名声。” 李玄都问道:“如果我没有出现在这儿,你会让谁去做这件事?总不会是亲自动手。” 钱玉龙理所当然道:“钱能通神,如果没有紫府,我会直接去找万笃门,他们做事比较干净的,只是如此一来,就不好掌握尺度,而且万笃门与听风楼之间也是有所勾连,有泄密的风险,所以只能算是无奈之下的下下之策。” 李玄都点了点头:“懂了。” …… 在金陵城外的港口中,停泊着许许多多的货船,其中有半数都挂着“钱”字大旗,不过“钱”字与“钱”字又是不同,有些“钱”字大旗上绣着黑边,明眼人一看就知道这是钱家大公子名下的货船,而有些“钱”字大旗上绣着银边,这些则是钱家二小姐名下的货船。 这些货船在明面上看起来,似乎与周围的普通货船并无两样,装满了丝绸、茶叶、棉纱、瓷器、粮食,但这只是甲板上的光景,在船舱下层,别有洞天。 李玄都此时就在一艘悬挂银边大旗的货船的船舱中,这里狭小、逼兀、阴暗、潮湿。 为他引路的是一名钱家管事,这名管事不知道李玄都的真实身份,只知道李玄都是柳玉霜的堂弟,对于他们这些祖祖辈辈都在钱家谋生的小人物而言,柳夫人的堂弟与国舅爷也相差无几了,所以这名管事在面对李玄都的时候,十分恭敬,甚至到了谄媚的地步。 李玄都的目光掠过两旁,与其说这里是船舱,倒不如说是囚牢更为恰当。 在走道两侧分布着无数用木栅栏隔出的狭小空间,其中漆黑一片,只能隐隐约约能看到暗中有细微闪烁光亮。只有走进细细观看,才会发现这星星点点的光亮竟然是一双双眼睛,不过这些眼睛中无有半分生气,死气沉沉,麻木不仁。 李玄都停下脚步仔细看了下,里面都是女子,衣着尚且完好,也谈不上骨瘦如柴,但还是面带菜色,蓬头垢面,每个人的脸上和眼神中除了麻木之外,还藏着深深的惊恐。 早在祖龙定天下时,就已经大体上废黜了奴隶制度,其后的千百年间,虽然有卖身契的说法,但严格来说应该是奴仆,后来到了大晋朝时,也废除了活人殉葬制度。 可是现在,竟然又有人做起了这等奴隶买卖,将人视作牲畜,且不说于心何忍,仅从道理而言,有违人伦,法理不容,天理难容。 不过李玄都并未在脸上显露太多表情,仍旧是平静如水。 一个见惯了生死之人,会对生死麻木,生死都可置之度外,自然难有显露于外的大惊大悲,也就变成了世人眼中的喜怒不形于色之人。 李玄都伸出手指轻轻抚过这些长满了虫蛀的木栅栏,只要他轻轻用力,便可以将其打破,可他没有这么做,他只是沉默地收回手指,继续向船舱深处走去。 在船舱深处,有一件“上等货物”。 当李玄都走出这条狭窄通道时,眼前终于开朗稍许,这处姑且可以称之为房间的地方大概有三丈见方,上方悬挂着一个木笼,在木笼里面则是一名被镣铐锁住的年轻女子,呆呆坐着,一动不动。 女子的头发披散着,遮挡了面庞,不过从单薄衣衫下的身材来揣测,应该会是个美人。 这就是马上就要进献给道种宗的“贡品”。 邪道十宗中的一个“邪”字,不是没来由的。 李玄都问道:“这就是二小姐要的‘货物’?” 管事忙不迭点头道:“正是。” 李玄都挥了挥手,吩咐道:“把她带出来,收拾一下,换身衣服,然后用马车直接送到秦巷别院。” 李玄都的无所谓态度在无形中让管事更为相信他的身份,因为如果不是常做这一行的,万没有这般淡然态度,于是管事赶忙对身后的几人道:“没听到柳爷的话?” 跟在两人身的几名粗壮仆妇立刻上前打开木笼。 李玄都问道:“她是什么来路?” 管事叹息一声:“一个苦命人,原本是书香世家的小姐,家底殷实,家里平日里也做些开仓放粮周济穷人的善事,在乡间也有善人的美誉。可是正赶上今年齐州饥荒,青阳教趁机起事,流民遍地,一伙活不下去流民便把她们家给洗劫一空,她的父母据说被当场放入锅中烹煮,说是为民除害,也不知是除得哪门子害,至于她,好在还有几分姿色,便被我们在齐州的人看中买下,走海路送过来的,虽说要被送给那位老神仙做暖床的婢女,但总好过被那些流民给糟蹋了。” 李玄都指了指女子身上的镣铐:“为什么还要戴镣?” 管事道:“这女子性情不算刚烈,没有寻死觅活,但却是个不肯认命的,途中趁机逃了两次,这才给戴上了铁镣。” 李玄都点了点头:“伺候老神仙是大事。” 管事赶忙点头附和。 李玄都此时真是有些佩服那位小嫂子了。 钱玉楼本是买通了那个为柳玉霜看家护院的先天境老妇,又通过那名老妇,在暗中胁迫柳玉霜,想要以此在自己大哥钱玉龙的身边安插一枚钉子,却没想到这位小嫂子竟是在钱玉龙的指点下来了个将计就计,反倒是在钱玉楼的身边埋下了钉子。 至于那名老妇,既然她见过了李玄都,知道了钱玉龙与李玄都见面之事,那么钱玉龙便不会再继续留她,现在可能已经沉尸江底。 不过钱玉楼一旦得知老妇的死讯,必然会怀疑柳玉霜,所以留给李玄都的时间也不算多。 第一百五十六章 钱玉楼 金陵府作为江州的首府,规模极大,在东南西北四城之中,哪怕是规模较小的北城,也要比一座北芒县城大出许多,若是从高空俯瞰,整座金陵城就好像是一座放大了无数倍的棋盘。 钱家在金陵府中有名有姓的府邸就有八座,就像棋盘上的八颗棋子,可见这八座府邸的规模巨大。而在这八座府邸之外,还有许多挂着其他人名字的,或是规模较小不为人熟知的,就比如钱玉龙的那座私宅。 钱玉楼在返回金陵府之后,没有急着去自家的祖宅,而是在北城的一座幽静宅邸暂且落脚。 这儿本是一位致仕官员的私宅,不过后人不争气,赌钱败家,将这栋私宅给抵押了出去,后来又被钱玉楼买下,充作她的隐蔽会客场所。 此时她正在接待一位贵客,如果李玄都也在这儿的话,便不会感到陌生,因为这位贵客正是他在安庆府外遇到那位忘情宗副宗主韩邀月,以及跟随在韩邀月身旁名为“蓝奴”的女子。 韩邀月从进门到一直在做一件事情,那就是打量眼前的女子,目光纯净而没有半分邪念,好似在欣赏一件瓷器、一件玉器,浑不似是在看待一个美貌的女人。 钱玉楼对于韩邀月的目光从始至终都是无动于衷,其实在韩邀月打量她的时候,她也在审视这位看起来年轻实则已经不惑年纪的忘情宗副宗主。 这世上的事情,最怕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她与大哥钱玉龙的关系大体就是如此,所以两人都能把对方手中的底牌猜个八九不离十,所以这时候就只有两种选择,要么是光明正大地以阳谋取胜,要么便是学会“藏牌”,从某种意义上来说,韩邀月就是钱玉楼藏起的一张底牌,以期在关键时刻能够起到出其不意甚至是扭转局势的作用。 钱玉楼并不是个空有野心而无能力的女人,相反,自小她就表现出远超同龄人的精明强干,否则她也不会生出与大哥钱玉龙争夺家主大位的念头,在她看来,大哥除去嫡长子的身份之外,没有一点能比得上他,所以她在及笄之后便主动离开安逸的祖宅本家,前往瘴气横生的西南之地经营家族生意,在打理家族生意的同时,又就近交好西北五宗中的道种宗和牝女宗,甚至还通过牝女宗的路子,与远在辽东的忘情宗搭上了线。 当然,她的大哥钱玉龙同样没有闲着,在她结交西北五宗的时候,钱玉龙也积极活动于正道十二宗之间,只可惜卷入了“四六之争”,虽然没有引火烧身,但可以拿出来说道的收获也是近乎于物,几乎可以说是做了无用之功,用商人的眼光来看,这笔买卖没赚,只是勉强保本。 在钱玉楼看来,这一进一出之间,她已经扳回了劣势,两人差不多可以算是均势,接下来就要看各自的手腕如何了。 一对男女相互打量许久之后,韩邀月终于开口道:“钱二小姐。” “韩宗主叫我钱二就好。”钱玉楼道:“在我们钱家,长辈们一向如此称呼。” 韩邀月笑了笑:“好,今后我就称你钱二,你也不要称我韩宗主,叫我邀月就是。” 钱玉楼淡笑着应是。 就在此时,一名管事匆匆来到门外,虽然大门敞开着,但不敢贸然迈过门槛,只能伸手在门上轻叩几下。 钱玉楼微微皱眉,问道:“什么事?” 管事小心翼翼地绕到椅子背后,在钱玉楼耳边低声说道:“二小姐,南城那边出了些状况。” 钱玉楼倏地站起了。 管事立刻便显得紧张起来,垂手退至一旁,不敢多言半句。 钱玉楼深吸了一口气,稍稍平复了下自己的心情,对韩邀月道:“请邀月见谅,我要稍稍失陪一下。” 韩邀月微微一笑:“无妨,尽管去就是。” 钱玉楼没有像女子一样行万福礼,而是行了一个男子的拱手礼,然后转身大步离去,而管事却以小碎步亦步亦趋地跟在钱玉楼的身后,也走了出去。 走出一段距离之后,钱玉楼的脸色阴沉一片, 问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那管事满头大汗道:“是柳夫人那边出了岔子,今天一早,小武去见张婆,可没有找到,他只能先留了记号,可到了黄昏时分,还是没有回应,他这才着了慌,派出好些人手去找,最终还是一位道种宗的高手用了秘法才将人找到……” 柳夫人是柳玉霜,小武是钱玉楼的另外一位心腹管事,而张婆就是那位负责保护柳玉霜的先天境老妇。 “人呢?”钱玉楼猛地停下脚步,厉声问道:“张婆呢?” 管事仿佛被人捏住了喉咙,哑着嗓子道:“死……死了。发现她的时候,她的尸体已经快要飘到出海口,再晚一点,就彻底找不到了。” 钱玉楼眼底掠过一抹晦暗:“是钱玉龙察觉了?还是……” 不得不说,最了解你的通常是你的敌人,最了解钱玉龙的自然就是钱玉楼,她既是妹妹又是对手,自然知道钱玉龙的做事风格,立时反应过来,以钱玉龙的性子,如果发现了张婆反水,必然不会第一时间动手,反而会以张婆为契机,将计就计。 如果是钱玉龙派人杀了张婆,那么说明两件事:第一,钱玉龙早已发现张婆反水多时,他在将计就计,那么柳玉霜便靠不住了;第二,张婆一定是知道了什么,甚至是涉及到钱玉龙谋划的关键,所以钱玉龙哪怕冒着打草惊蛇的风险,也要将其灭口。 不过这只是推测而已,如果张婆是死于江湖恩怨仇杀,钱玉龙对此并不知情,那么她贸然动手,就会“不打自招”,凭白暴露了柳玉霜这颗暗子。 钱玉楼有些拿捏不准钱玉龙到底是不是在故布疑阵,心情愈发灰暗,问道:“死因查清楚没有?” 管事额头上的冷汗越来越多:“已经查清了,是万笃门的手笔。” “万笃门。”钱玉楼冷哼一声,喃喃道:“谁都能雇佣万笃门杀人,还让我抓不住根脚,还真是滴水不漏,可我又不是判案的推官,何必讲什么证据,没什么破绽就是最大的破绽,有些事情做得太过干净也就过了。如此看来,张婆反水的事情已经败露,那么柳玉霜那边是靠不住了。” 钱玉楼坚定了自己的推断,立刻问道:“柳玉霜这几天有什么异动没有?” 管事想了想,迟疑道:“好像前天的时候,她把她的一个堂弟安排进了船队之中,先前小姐吩咐我们要对她以礼相待,又是小事,所以……所以船队那边便应承了下来。” 钱玉楼倒是没有迁怒于属下,只是脸色愈发阴晴不定,吩咐道:“召集人手,去码头。” 管事迟疑了一下:“要召集哪些人?” 钱玉楼合上眼睛,一字一句道:“养兵千日,用兵一时。该让那位吃了我们大把银子的推官老爷做点事情了,让他派他手下的那些废物们把整个码头围了,清场,赶走普通百姓和货船,然后让道种宗的人收拾残局,一定要将那个人抓住,而且要抓活的。” 钱玉楼伸手轻点光洁额头,继续说道:“还有就是,派些人去柳玉霜那边看一看,若是钱玉龙把她带走了,或是派了人手护卫,就先撤回来。如果没有把她带走,你们就把柳玉霜给抓回来。” “另外,秦巷别院那边也派人去知会一声。” 管事恭敬领命,然后转身快步离去。 第一百五十七章 秦巷别院 李玄都混入这艘货船的根本目并非要在货船上做什么手脚,而是要通过这条线找到那座秦巷别院。 所谓的“秦巷别院”只是一个掩人耳目的说法,事实上,钱玉龙已经派人查遍了整个金陵城,都没发现任何一个名叫秦巷别院的地方。当然,这也是钱玉龙得知这个消息的时间太短的缘故,若是能再多给他一些时间,以他在金陵府的势力,想要查出来也不算难事,可惜时间紧迫。于是他便临时起意,将李玄都安排到钱玉楼的货船中,请李玄都为他寻出这个秦巷别院的所在。 这个谋划并不算高明,关键在于双方所知的各种消息并不对等,钱玉楼以为柳玉霜是她在钱玉龙身边安下的一颗钉子,并且钱玉龙对此毫不知情,实际上钱玉龙对此一清二楚,而且还是将计就计,所以在钱玉楼的疏于防范之下,得手也就在情理之中。 就在钱玉楼刚刚得知张婆死讯的时候,李玄都已经去往秦襄别院。 金陵府曾经是大晋的国都,比起北方的帝京也不差多少,在北城的东北角上,有一条巷子,巷子两侧是两道长有百丈高有两丈的青砖深墙,在巷子尽头是一扇黑漆大门。因为平日里少有人来的缘故,年代久了,便传出许多关于这条幽深的巷子和巷子高墙里的话头,都说天一黑,这条路上就有许多冤鬼游荡,黑暗角落中时常听到哭声。于是这条长巷一年到头都愈发冷清,天色刚一擦黑,不但没有人走,鸟都不从这里飞过。 两辆马车一前一后地缓缓行驶入长巷之中,李玄都所在的马车走在前面,女子所在的马车跟在后面。 李玄都望着那扇越来越近的黑漆大门,已经认出了这是什么地方,任谁也不会想到,所谓的秦巷别院竟然是江南织造局。 江南织造局、官银案、皂阁宗、道种宗、司礼监首席秉笔柳逸、青鸾卫、当年帝京之变中出现的“鬼咒”、一直在幕后若隐若现的阴阳宗,这些东西似乎连成了一条线。看来如今的朝廷局势,在张肃卿身死之后,已经彻底失控,这便是李玄都最大的失望,有些人只有拆房子的本事,却没有盖房子的能力,就算斗倒了所有人,坐上了那个位置,坐在一堆废墟中,于天下人何益? 李玄都跳下马车,不用他吩咐,已经有管事上前,抓住大门的兽面吞口敲击了三下,稍稍停顿之后,又敲击了四下。 不多时后,里面传来了问话的声音:“是楼老板的货物到了吗?” 因为在金陵府中,钱家乃是大姓,为区别各位钱家老板,除钱家的本族人外,外姓人通常会在私下里称呼钱玉龙为龙老板,称呼钱玉楼为楼老板,。 门外的管事显然不是第一次来这儿,与里面的人早已熟识,说话也没那么多的顾忌:“知道还问?赶紧开门吧。” 黑漆的大门缓缓开启,从里面走出四个宦官。 为首的一个胖宦官见到李玄都后一愣,不过不等他开口相问,管事已经介绍道:“这是林管事。” 胖宦官点了点头,略显倨傲道:“原来是林管事。” 李玄都拱手行礼:“见过各位公公。” 按照道理而言,如果李玄都要把戏做真做全,那么作为一个初来乍到的新管事,是要向这些小鬼意思一下的,可惜此时的李玄都实在囊中羞涩,没有多少银钱可以用在这等地方。 胖宦官见李玄都没有要掏钱的意思,立时沉下脸色,道:“行了,接下来的事情就交给我们吧,你们可以走了。” 李玄都点了点头,与管事一起向后退去。 离开这条巷子之后,李玄都抬头看了眼天色,冬天日头短,此时已经夕阳西下,对身后的管事道:“时候不早了,大家都回去歇了吧。” 管事问道:“那林管事呢?” 李玄都笑了笑:“姐姐让我今晚去她那儿用饭。” 管事了然一笑。 李玄都一挥手:“去吧。” “是。”一众人都各自散了。 只剩下李玄都后,他又闪身进了小巷,行走之间脱掉身上的管事服饰收入“十八楼”中,拣选了一处僻静死角,脚下一点,不带出丝毫声响,飞过高高院墙,落入府邸之中。 江南织造局,放在金陵府中,乃是仅次于江南总督府的实权衙门,尚要在承宣布政使司衙门和提刑按察使司衙门之上。其中自然防备森严,三步一岗,五步一哨,更有多如牛毛的暗哨,而且凡是权贵府邸、衙门,必然是自有法度,回廊百转,曲径千折,若是不懂其中玄奥,初入其中就要迷失方向。 不过李玄都却不必担忧这一点,因为他在那名女子的身上留下一缕气机,只要循着气息前进,自然就会找到他要找的地方。 李玄都贴着墙根快步疾走,避开各种巡逻守卫。 如今的李玄都可以等同于一位归真境八重楼的高手,哪怕是放在卧虎藏龙的金陵府中,这份修为也可以称得上不俗,只是江南织造局不比其他地方,不但要牵扯到宫里的司礼监,还与皂阁宗和道种宗有着不明不白的关系,所以李玄都也不敢马虎大意。 最后李玄都来到一处似灯火零星的偏僻独院外,这里没有任何守卫,而且跟到这里之后,李玄都对那缕气机便完全失去了感应,想来是被某种禁制所隔断。 此时天色已经完全黑暗下来,李玄都稍稍犹豫了一下,先是以“玄微真术”中的“散势法”完全收敛自身气机,然后借着夜色,越过小院墙头,迅速贴近窗下,以一缕极为细微的剑气在窗户纸伤刺破一个小洞,搭眼一瞧,只见此时屋内有两人,一人身着大红官衣,头戴无翅乌纱,应该是一位大宦官。 之所以如此肯定,是因为大魏律制载有明文:文官九品,除了补子不同之外,服饰分为三种颜色,一品、二品、三品为红色,四品、五品、六品为紫色,七品、八品、九品为蓝色。宦官也是三种颜色,与文官相对应,由高到低分别是:红色、紫色、青色。再有就是,宦官的官服上没有补子,花纹相对简单,且头上所戴乌纱没有双翅。故而李玄都只看此人的穿着打扮,便可断定此人的身份。 而且金陵府不比帝京,能够身着红色官袍的宦官只有三人,一个是江南织造局的监正,一个是江南协同守备太监,还有一个是参赞机务,此地是江南织造局,那么此人极有可能就是织造局的监正。 至于另外一人,则是个身着麻衣的老人,虽说相貌比起藏老人要好上许多,但也谈不上“慈祥”二字,眉宇间挂着几分阴霾,最为醒目处在于他的嘴唇极为鲜红,与晦暗的脸色形成鲜明对比。 李玄都心中有数,这种症状乃是近期内“吃人”太多的缘故,只要三五个月不再“吃人”,便会自行消去。这里的“吃人”,并非是说吃肉饮血,而是以邪法汲取生人精气,道种宗的“紫河大法”就是这个路数,比起炼制活尸的皂阁宗也好不到哪去,那些说是被送来做奴仆的女子,其下场可想而知。 这一点,就连那些货船上的管事都不清楚,他们只是以为这些女子被卖去给富户人家为奴为仆,或是被卖到青楼里为妓为娼,万万不会想到还有这样的勾当。 自从天宝二年以来,邪道五宗活动频繁,大有遍地开花的架势,早已不局限于西北一地,再加上先前柳玉霜已经提及道种宗,所以李玄都对于道种宗高手出现在此地并不意外,他真正在意的是,在这场由秦襄引发的变故中,江南织造局和道种宗又扮演了怎样的角色。 第一百五十八章 破墙而入 两人兴许是因为身在织造局中的缘故,并无太多警惕防范之心,只听身着红色官袍的宦官尖着嗓子问道:“孙老的伤势恢复得如何了?” 老人回答道:“短短一个月内,连续服用了三十六枚红丸,还是少了,距离完全恢复,还有些距离。” 宦官问道:“还要多少?” 老人脸上显露出一丝疲惫:“最起码还要七十二个。” 宦官顿时沉默了。 炼制红丸所需的女子必须是处子,根骨要好,生辰还有要求,可能十个里只有一个符合要求,实在难以凑齐。 老人问道:“楼老板那边怎么说?” 红衣宦官道:“也是在叫苦,你们道种宗和钱玉楼打交道,咱家是中人,可咱家这个中人也着实不好当。” 老者冷笑道:“堂堂钱家二小姐,若是连这点小事都做不到,那所谓的共商大计,不谈也罢。” 宦官轻声道:“毕竟钱家还有一个钱玉龙,这位钱家大公子才是钱家正统,否则钱玉楼也不会来找我们合作了。” 话音至此,老人也不好再多说什么,转而说道:“今天送来的女子,我看过了,还算不错,虽然不是甲等下品,但也可以勉强算是乙等上品了。” 宦官笑道:“能让孙老满意就好。” 老人继续说道:“钱家富可敌国,只要把他们拉上大船,便可解西北的燃眉之急,这是国师大人交代下来的大事,不可怠慢。方才老夫说了些气话,是老夫的不是,总之还是要抓牢钱玉楼这颗棋子,只要把她扶上钱家家主的大位,那么钱家尽在我们掌握之中。” 躲在窗外的李玄都皱了皱眉头,听两人话语中的意思,这一切竟然都是地师徐无鬼的谋划?不过再一想,西北大周虽然占据三州之地,但是与江南各州相比,西北三州的确不算富庶,再加上连续十几年的兵荒马乱,民生凋敝,想要以三州之力谋图大业,不说痴人说梦,但也相差不远。 如此说来,徐无鬼作为大周的掌舵之人,把主意打到其他地方也就在情理之中了,佛家说莫向外求,可主持一地一国,却是不能一味在蜗壳里做道场,还是要向外求。 由此看来,天下事都非独立之事,环环相扣,如是棋盘。 两人又是交谈片刻,红衣宦官起身告辞,门外有小宦官为这位大宦官打着灯笼,往织造局的正院去了,这处偏僻别院中只剩下那名出身道种宗的老人。 老人正打算去享用今日的“供品”,忽然背后生起一抹凉意,猛然转头望去,只见一道身影不知何时已经进到屋中,而整面墙壁则在无声无息之间化作齑粉。 好一个破墙而入。 老人在鼎盛巅峰时,也有天人境的修为,只是早年时与一位正一宗的长老结仇,双方几次三番斗法交手都不分胜负,后来他在路过潇州时,偶然遇到一名姿色秀丽的甲等女子,便出手掳掠回去,使其成为自己修炼“紫河大法”的炉鼎。只是他万万没有想到,这名女子竟然是那位正一宗长老早早布下的暗子,身上被做了手脚,使他练功出了岔子,在接下来的一次的交手中,他被那位正一宗长老打成重伤,虽然勉强保住了性命,但却没有保住境界修为,由天人境跌落至归真境,由原本的黑白谱第十一位变为如今的黑白谱第八十一位。 只是老人虽然没了当年的修为,但心气和眼界还在,面对这名胆大包天的刺客浑然不惧,一拳打出,刹那间浩荡拳意如大江倾泻,势若奔雷。 李玄都没有用兵器,而是以剑指代剑,一指刺出,落在老人的拳头上,发出金石之声,仿佛两把兵器相撞。 “‘元一初始剑气’又如何?” 老人冷哼一声,双拳并出。 李玄都兵来将挡水来土掩,顺势将剑指变为手刀,不退反进,摆明架势要硬抗老人双拳,也要一刀将其枭首。 老人受过重创的体魄却是不敢如此行事,只能收敛拳势,护住自身的同时,整个人向后倒滑出去。却没想到这名突然出现的刺客得理不饶人,身形再次前掠,五指成钩,朝着自己当头抓来。 老人心底升起一抹怒意,毕竟他也曾是天人境的大宗师,就算坠境,也少有人对他不敬,何曾在小辈手中吃过这种亏?于是他运转“紫河大法”,脸上骤然紫气大盛,意图凭借自身气机,将此獠生生震开。 只是李玄都再度让老人惊骇,一爪拍下之后,竟是无视这些蒙蒙紫气,势如破竹地落在他的头顶之上,五指上包裹着的剑气瞬间刺入头皮,老人惨嚎一声,整个人化作一抹紫影瞬间拉开数丈的距离。 虽然他未曾被这一爪刺穿头颅天灵,但也受惊不浅,已经不想再打下去,眼神游移,开始考虑如何脱身。 可惜李玄都已经对他动了必杀之心,再次扑杀而至的同时,一紫一青两剑飞掠而出。 老人心中一惊,暗恨自己的几样护身宝物都毁在了那名正一宗老贼的手中,此时可谓是身无外物,否则断不会如此狼狈。可他也别无他法,只能伸出双手,勉强接下两柄飞剑,只是如此一来,他就难免顾此失彼,被李玄都双掌拍在当胸。 老人脸色一白,体内气机一滞。终于不敢再有一丝一毫的留手,不顾自身的严重伤势,自爆三十二处窍穴,在紫气之外又生出一团浓郁血气,使自身境界一涨再涨,瞬间攀升至归真境弱九的层次。 如此一来,他的辛苦养伤算是前功尽弃,但总好过横死当场。 李玄都手中出现“冷美人”,一刀斩出,剑气如弯月。 老人竟是硬抗剑气,无视刀锋,朝着李玄都一撞而来。 李玄都微皱眉头,手腕一抖,长刀震荡,由斩改刺。 老人干脆是以胸口抵住“冷美人”的刀尖,这一次,“冷美人”没能刺穿融汇了血气的紫气,老人不退反进,将长刀压出一个弧度,扑向那个看起来很年轻的刺客。 老人双拳再出,迫使李玄都不得不向后退去。 李玄都一退一停,又是一刀劈下。 老人心中冷笑,整个脸庞都变为紫红颜色,双掌中凝聚着近乎实质的紫色气息,排空而出。 砰然一声。 老人的一只手掌被“冷美人”从中劈开,另外一只手掌则狠狠拍在李玄都的额头上。 李玄都的头颅猛然后仰,额头上青红一片,不过同时手中一刀横扫,在老人的脖子上切割出一道深深血槽。 老人一歪头,以脖子夹住刀锋。 李玄都干脆利落地松开手中的“冷美人”,然后手中又出现一柄断剑,一剑刺出。 老人还是自负到不去躲闪,心底盘算着硬接下这一剑后,便直接将此人单手锤杀。 若是老人愿意放下曾经身为天人境大宗师的骄傲,仔细去观察这一剑,就会发现这一剑,与先前的几刀完全不可同日而语,实在是造就了不同寻常的骇人气象。 这一刻,空气中的浮尘和天地元气都为之静止。 待到老人发觉这一刀的不同寻常之后,已经为时已晚。 “人间世”就这般刺穿老人的胸口。 紧接着李玄都一只手掌按住老人的额头,使其双脚离开地面,被倒推向另一侧的墙壁,整个人轰然陷入墙壁之中。 然后李玄都松开手掌,收刀拔剑一气呵成的同时,身形迅速后撤,消失在黑暗之中。 已经走到半路的红衣大宦官猛然惊觉:“不好!” 当这位大宦官再次回到偏院时,目呲欲裂,只见出身道种宗的孙姓老人已经变为一具尸体,整个嵌入墙壁之中,死不瞑目。 第一百五十九章 红衣宦官 不多后,一位道种宗的高手匆匆赶到此地,勘察一番之后,凝重道:“似乎是清微宗的高手。” 红衣宦官骤起眉头:“清微宗?清微宗的人怎么会到这里来?又怎么会痛下杀手?” 道种宗的高手摇头道:“清微宗行事素来不按常理,难以捉摸,而且宗内山头林立,实在不好推断其动机到底为何。” 红衣宦官脸色阴沉,先是帝京那边派来的密使迟迟不到,然后又有刺客公然进入织造局行刺,这都让他产生了极为不好的预感。 道种宗高手仍是盯着孙姓老人的尸体,继续说道:“行刺之人的境界近乎天人境,不过应该不是天人境大宗师亲自出手,最大的可能是一位归真境八重楼且精于刺杀之人,或是一位归真境九重楼的正道高手。” 红衣宦官叹息一声:“此番谋划甚大,牵扯甚广,就算有天人境的大宗师出来阻挠,也在情理之中。” 道种宗高手闻言之后,也不由神情晦暗,说道:“前段日子,皂阁宗在北邙山炼制太阴尸,结果引来了大批正道高手阻挠,不但炼尸之事未成,就连皂阁宗自身也损失惨重,希望我们不要重蹈道种宗的覆辙才是。” 红衣宦官喃喃道:“君不密则失臣,臣不密则失身。今日有人行刺,说明咱们的谋划已经泄露出去,说不定正道的高手已经在路上了。” 想到这儿,这位大宦官的双眼一下子变得空洞起来,脑中也有些乱了,慢慢地望向那位道种宗的高手。 这名道种宗高手问道:“陈公公,眼下这个局面,你总要拿个主意才是。” 红衣宦官一下回过神来,语气中多了几分冷厉:“事到如今,已是你死我活的地步,我们干脆一不做二不休……” 道种宗高手下意识地压低了嗓音:“陈公公的意思是提前下手?” 红衣宦官冷然道:“原本是打算先把秦襄的事情的解决了,再来做钱家的事情,现在看来是要两件事情一起做了,不过单靠我们也是不行的,还是要等宫里和西北那边的人。” 道种宗高手点了点头。 红衣宦官问道:“地牢里还剩下多少女子?” 道种宗高手愣了一下,回答道:“还有十几个。” 红衣宦官寒声道:“这些人不能留了,还有那些船上的女子也不能再往这边送了。” “船上的女子好说,全部硬塞到一艘船上,然后把船凿沉,保证一个也跑不出来。”道种宗高手的眼中露出凶光:“至于地牢中的女子,也好说,我这次随身带了些‘化尸水’,事后绝对不留下半点痕迹。” 红衣宦官点了点头,显然是认可了这个办法,然后又道:“叫钱玉楼的人去处理船上的那些女子,你亲自去处理地牢中的女子,做得一定要干净。” 道种宗的高手沉声应下。 这位红衣宦官,正是江南织造局的监正,由司礼监派往江南主持一应事宜的总管大太监,权势极重,在江州地界上,只有江南总督能稳压他一头,可他又不是江南总督的下属,所以只要不是江南总督铁了心要造反,也不能把他如何。 这位大太监姓陈,单名一个“舫”字,是司礼监首席秉笔柳逸的干儿子。宦官中的干爹和干儿子,与宗门中的师父徒弟相差无多,他虽然不是大弟子,但也是众多干儿子中的佼佼者,否则外放江南这等美差也不会落到他的头上,毕竟在宫里,除了司礼监那几个头,其他太监也就是那么回事,干的还是伺候人的活儿,哪有在地方上这般舒坦? 陈舫能被柳逸如此看重,自然有其独到之处。就拿这次江南之事来说,牵涉到道种宗、钱玉楼、秦襄、江南总督、荆楚总督,皆是由他居中调和策应,换成其他人,还真没有这般手腕。 只是事情一多,就容易出岔子,上次是被一个六扇门的女捕头在荆州市舶司那里搜集了关于官银一事的证据,这次则是直接被人杀上门来,几乎可以说是在他的眼皮子底下,杀了他的客人,这让他在恼怒之余,也有了一丝后怕。 所谋越大,面对的敌人也就越强,这是一个很浅显的道理。这次对方可以轻而易举地潜入织造局,杀了一个道种宗的高手,那么难保下一次不会直接来取他的项上人头,江湖之中从来都是卧虎藏龙,除了老玄榜上的几个神仙,谁又能保证自己不会阴沟里翻船? 想到这儿,陈舫的心情就愈发晦暗。 那名道种宗的高手显然也想到了这一点,说道:“陈公公,那名刺客能够悄无声息地潜入此地,显然是精于藏匿之法,难保他现在还继续滞留在府中,还是小心为好。” 陈舫沉声道:“这一点咱家也想到了,咱家已经派人开启府中符阵,只要他再敢有所异动,保准让他插翅难逃。” “那就好。”道种宗高手望向孙姓老人的尸体,轻叹一声:“孙师叔的尸体,就由我代为收殓了吧,此事了结之后,带回宗门,也算是给宗主一个交代。” 陈舫点头道:“应该之事。” 在织造局开启隐蔽符阵的那一刻,李玄都毫不犹豫地捏碎了他从白莲坊手中买来的“太阴匿形符”,成功隐去身形之后,继续在这座偏院中藏匿身形,亲眼看着红衣宦官去而复返,又看着那名闻讯而来的另外一位道种宗高手,继而听到了两人的谈话。 他此行的目的不是杀一个人那么简单,杀人只是临时起意,真正的目的在于让钱玉龙斗倒钱玉楼,从而可以动用钱家的力量帮助自己找寻秦襄。 关键就在那些可怜女子的身上。 在红衣宦官再度离去之后,这名皂阁宗高手开始收拾残局,他先是将孙姓老人的尸体从墙上取下,再次检查一番确认无误之后,从自己的须弥宝物中取出一块极长的白色布帛,将老人的尸体包好,然后竟是整个收入须弥宝物之中。 寻常人的须弥宝物不过锦囊大小,如“十八楼”这等大小,不说万中无一,也是极为罕见,而且“十八楼”其实是由十八颗珠子串在一起,等同是十八个小型须弥宝物,其中并不互通,若是再加上一颗珠子,也可以叫“十九楼”,单是一颗流珠,想要装下一具尸体,还是有些困难的,反倒是这位道种宗高手的须弥宝物,显然要比单颗的“十八楼”流珠更大一些,通常来说,身份地位越高之人的须弥宝物也就越大,由此可见,此人在道种宗的地位相当不俗。 收起孙姓老人的尸体之后,此人又四下环顾,李玄都可以很肯定,他是在看四周有无他人,不过“太阴匿形符”就连藏老人都能瞒过去,瞒过此人也不在话下。 果不其然,他没有发现李玄都的踪迹,放心之后,往偏院的书房行去,来到书房后,他转动书案上的一块笔洗,然后伴随着“咔咔咔”的机关声响,在地面上裂开一道门户,其中有一条倾斜往下的台阶。 这就应该是红衣宦官口中的地牢了。 道种宗高手迈步走入其中,使用了“太阴匿形符”的李玄都紧随其后。 两人之间不过三尺之隔,前者却一无所觉。 进入地牢之后,李玄都发现整座地牢呈一个环形,被分割成许多个并列的小型隔间,每个房间只能容纳一床一桌一凳,床上悬挂有锦幄绣帐,布置得颇为华丽,而每个房间中都一个衣着简单的美貌女子,或坐或立,面无生气,神色木然。 第一百六十章 地牢之内 在地牢最深处的一间房屋内,李青竹瑟缩着身子坐在铺着锦绣被褥的床上,身子已经有些发僵,却仍是不敢动上分毫。 她本是齐州书香人家的小姐,说起来她家也算是积善之家,《周易》有言:“积善之家,必有余庆。”可她家的善行非但没能“余庆”,倒是引来了“余殃”。 当那伙流民在青阳教的煽动下冲入她家中之后,想要抵抗的族人和仆役家丁总共二十余人,都被生生打死,父母双亲则是被捉住之后,拷问粮食所在,可当时她的家中也无多少余粮,不管如何拷问,也不能凭空变出粮食,这伙流民在恼怒之下,竟是将她的父母丢入了烧开的大锅之中。不幸中的万幸,这些流民当时已经饿红了眼,对于男女之事并无太大欲望,否则她还要遭受凌虐之苦。 后来她就被卖到了一艘船上,船上还有许多其他女子,据说是要把她们卖到江南去,期间她也想过逃跑,可都被抓了回来,一顿毒打之后,又给她戴上了镣铐。 直到今天,来了个年轻管事,让人除了她的镣铐,又给她略微梳洗打扮之后,蒙住双眼嘴巴,反绑双手双脚,然后便送上了马车,她只觉得马车颠簸了好久,然后又是下了马车,被几个人抬着进了个什么地方。 李青竹只觉得左转右转,不知身在何方,一开始她还想记住东南西北,到后来便彻底放弃了,然后就是听到一阵“咔咔咔”响声,似乎又开始向下走去。 走了不长时间,蒙眼的黑巾被揭下,李青竹这才发现自己处于一个说是牢房又不像牢房的地方,她只是扫了一眼,看到这些房间里竟然都是些女子,还未等她细看,就被那两个宦官给架着进了一间空置的房间。 那两名宦官恫吓一番要老实听话一类的言辞后,便退了出去。 因为她的双手和双脚都被捆住,想要起身都难,废了好大的力气才勉强蜷缩起身子,仿佛只有这样才能让她稍稍有些安全的感觉。不过理智告诉她,真要有男人对她不轨,她一个弱女子,不管怎么做都是徒劳罢了。 正当她胡思乱想的时候,外面又响起了她来时所听到的“咔咔咔”的声音。 她赶紧抬头看去,有一个高大身影缓缓走了下来,不过当李青竹看到这个高大身影的时候,心底却是猛然一惊。 因为她从这个男人的眼睛中感受到了杀气,就像那些饿红了眼的流民,冷血残忍。 李青竹是个弱女子不假,却不娇气,从来都不是那种经不起半点风吹雨打的娇弱小姐,否则她也不会几次想要逃跑。 换句话来说,如果她不是生在了一个书香世家,而是生在了一个江湖宗门,那么今天的李青竹很可能就是一个名声斐然的江湖女侠。 她对于江湖有一种天然的亲近和莫名的直觉,所以她一眼就看透了这名男子始终没有一丝异样的表情下,隐藏着视人命如草芥的漠然。 李青竹的心底升起一股莫大的恐惧。 因为她很明白,这样一个男人来到这里,不是来欺辱女人的,而是来杀人的。 孙意气与他的师叔不同,他不是一个贪图女色之人,事实上,除了辈分资历上略有不如之外,在其他地方,他都比那位已经变成尸体的孙师叔要强。 正因为如此,宗主才会让他一力负责此事。至于那位孙师叔,毕竟辈分摆在那里,当年也是宗门中举足轻重的实权人物,虽说这些年来已经一日不如一日,打着养伤的幌子大肆行荒淫之事,但宗主顾念旧情,还是给他三分薄面,于是让他也来金陵府,名义上自然是主掌大局,实则却是打算让他在这个地方颐养天年。 这位孙师叔倒也识趣,并不怎么插手宗内大事,只是向那钱家女子要了许多女子,既是练功,也是荒淫,孙意气虽然不太赞同此事,但也不好多说什么。 现在孙师叔身死,孙意气第一时间就联想到了这些女子,而且断定是在此事上出了纰漏,才会引来刺客,那么这些女子便万万不能留了,就算陈舫不说,他也会来收拾残局,如今陈舫发话更好,以后真要出了什么岔子,也不是他的责任。 对于他来说,这些如花似玉的女子,杀了也就杀了,正如花儿枯萎之后,与一棵枯草也没什么两样。 人命贱如草。 再者说了,道种宗出身的人,何时有过怜香惜玉?若是没有辣手摧花的心性,又如何练得“紫河大法”? 孙意气扫视地牢一周,对于那些神情麻木的女子皆是一扫而过,唯独在李青竹的身上稍稍停留了一下。 因为这张面孔上所显露出的情绪与另外的女子并不一样,在看似麻木的伪装之下,是遮掩不住的惊恐,不过惊恐又不至于六神无主,仍旧有一点清明,这样的心性,可以说是很有灵性,如果此时站在这里的是一名牝女宗中人,那么很有可能会将这名女子收入门下。 可惜,道种宗不是牝女宗。 孙意气轻声呢喃道:“今天只有一个人可以从地牢中离开。” 声音不大,也不知是说给地牢中的女子们听,还是说给自己听。 “阁下此言,我深以为然。”就在此时,一个嗓音蓦地在孙意气身后响起。 与此同时,一截雪白刀锋好似凭空出现,直直劈向孙意气的后背。 相较于久疏战阵的孙姓老人,孙意气作为一名货真价实的归真境九重楼,感知更为敏锐,反应也更为迅捷,就在来人开口说话之前,他心中就已经生出警兆,所以当这一刀斩落的时候,他头也不回地向前疾走,险之又险地躲过这偷袭一刀,然后才猛地转过身来。 只见在他身后位置出现一层气机涟漪,好似“湖面”,先前只是一把雪白长刀穿过“湖面”,现在是握刀的五指、手腕、手臂依次穿过,最终是一个完整的年轻人出现在他的身后。 孙意气的目光落在年轻人左手食中二指间的符箓上,脸色微变:“‘太阴匿形符’,是你杀了孙师叔?” 来人微微点头,没有否认。 孙意气目光幽深,道:“看来阁下是要连我一起杀了。” 来人微笑道:“先前在上头的时候,那位陈公公开启了织造局的符阵,还真不好动手,可这里深处地下,却是独立于织造局的符阵之外,就算闹出些动静,想来也不会惊动其他人,可见风水是极好的,最适合埋人。而且阁下刚才也说了,只有一个人能活着离开此地,我若是将阁下也杀了,岂不是更显得阁下高明,竟是能够一语成谶。” 孙意气没有被言语所激,只是暗自运转气机,凝神戒备的同时也蓄势待发。 既然此人能刺杀孙师叔,不管是否偷袭,都说明此人的修为境界相当不俗,自己对上此人,恐怕也没有必胜的把握,与其殊死一搏,生死不知,倒不如奋力冲出这间石牢,只要返回地上,有织造局的大阵和众多高手,便能安稳无忧。 与此同时,李青竹也瞪大了眼睛,满脸惊讶。因为她认出了这第二个出现在此地的男子,正是先前把她带到这里的那个年轻管事。 不得不说,李青竹是一个聪明人,她在这一刻,隐隐想明白了一点,那个年轻管事恐怕不是一个普通的管事,与这里的人更不是一路人,他把自己送到此地的目的,也许就是为了找到此地。 第一百六十一章 造化神掌 李玄都道:“早就听闻道种宗分为武宗和术宗,不知阁下是出身于哪一宗?” 孙意气没有说话。 江湖人分为武夫和方士,所谓“武宗”即是武夫,而方士又名术士,所谓“术宗”即是方士。在道种宗中,两者同出一源,可一派重于体内气机,认为气机大成之后,反哺体魄,一拳一脚皆有开山碎石的威力,无往而不利;另一派则重于体内真元,以真元催动术法,根本无需以体魄与人交手,同样能克敌制胜。 所谓‘纲举目张’,什么是纲,什么是目,务须分得清清楚楚。曾经有人主张两者并重,不分轩轾,武宗认为这是抬高了术宗的身分,术宗则认为这是混淆纲目,同样都是大逆不道。故而双方互不相让,非要分出一个主次之分。于是当年的道种宗爆发了一场内讧,两派人杀得天昏地暗,震惊整个江湖。 当年西北五宗争夺盟主之位,皂阁宗不过是刚刚重建不久,实力最弱;阴阳宗素来不参与此事,只做辅佐盟主之军师;唯有道种宗和无道宗有一争之力,结果道种宗一场激烈内斗下来,死了三十几位先天境的小宗师和十几位归真境的宗师,以及数位天人境大宗师,两派人两败俱伤,使得道种宗一下子变为西北五宗中的垫底存在,威名不复。 孙意气是武宗之人,只见他五指微微伸张,直接干脆了当地摆出一个道种宗“造化神掌”的起手式。 李玄都提起手中的“冷美人”,直指孙意气。 下一刻,孙意气的身形倏忽而动,手掌瞬间占据了李玄都的所有视线,掌风如大风扑面,让人几乎窒息。 这一掌的关键不在于掌力如何,而在于这一掌能在出其不意之下摄人心神,若是心神被摄,被一掌正中面门,不死也要重伤。 李玄都却是不为此掌所摄,身形一跃而起,停滞半空。 若是登堂入室三境的武夫交手,最忌讳双脚离地跃起,因为在空中难以躲闪变向,可如果能御风而行,那就全然不一样了,身在空中就能占尽优势。 以李玄都现在的境界,当然还做不到御风而行,哪怕是当初巅峰时的紫府剑仙,也最多就是滞留半空而已,不过身为剑士却有一个极大的便利之处,那就是可以借助飞剑凌空而行,此时李玄都脚踩“青蛟”借力,然后一刀拖曳出一道长长刀气,朝着孙意气当头斩落。 孙意气双脚站立原地不动,背后脊柱如同蛟龙扭动,自脊椎起,他的胸腔、肩膀、肘、手腕、五指依次响起一连串爆裂轰鸣声音,一掌向前推出。 随着这一掌推出,他身前的空气开始剧烈震荡扭曲,使得“冷美人”也为之一顿,一往无前的气势一落千丈。 李玄都似是早有预料,手腕一抖,变为胡良的“烈火燎原刀法”,刀势如星火燎原,席卷而至。 孙意气面无表情,再次出掌。 看似简单直接的一掌,在一瞬间变化十二种变化,同时又带出一股巨大的呼啸之声,磅礴气机使得周围的地面和墙壁同时出现不同程度的龟裂,若是有血肉之躯刚好处在这一掌的范围之内,立时会被碾压成一团血雾。 刀锋与手掌无声无息地相撞,然后两人各自向后退去。 带到两人停住身形之后,看似风轻云淡,可李玄都握刀的右手却在微微颤抖,不过孙意气也好不到哪里去,毕竟是血肉之躯,负在身后的那只手掌上被切割出一道深深伤口,血流不止。 孙意气沉声道:“我原本以为阁下是清微宗的高人,如今却是有些拿不准了。” 李玄都摇头笑道:“到底出身于什么宗门,重要吗?” 孙意气说道:“当然重要,如果阁下是清微宗的高人,那就死战到底,如果阁下是补天宗的高人,同出一脉,还是坐下来谈一谈为好。” 李玄都笑道:“还是不用谈了,我不是邪道中人,而且我也早就想要领教一下道种宗的绝学。” 孙意气问道:“如此说来,阁下是铁了心要与在下过意不去了?” 李玄都淡然道:“正邪之争,唯有生死。” 孙意气点了点头,不再多言,只是再次出掌而已。 “造化神掌”中能带一个“神”字,可见其不俗,比起“玉鼎掌”和“金殇拳”之流要高出一个档次,已是摸到了“上成之法”的门槛。修炼至大成之后,对应天人造化境,那才是一掌千变万化,威力无穷。 孙意气一掌瞬间化作百余掌,李玄都视线所及,尽是层层叠叠的掌影。 李玄都同样出刀,已经分不出刀法还是剑法,同样是层层叠叠的刀光如雾气弥漫。 一时间,小小的地牢之中,尽是掌影和刀光,然后响起一连串密密麻麻的金石之声。 李玄都没有像杀孙姓老人时那样凭借“人间世”出其不意,毕竟孙意气有了前车之鉴之后必然已经有了防备,如此意义不大,所以李玄都只是单凭自身修为与孙意气互相拆解招式。 两人交手渐渐从开始的极快转慢,李玄都毫无征兆一停之后骤然急掠,脚下地面成片碎裂,孙意气皱了皱眉头,身形纹丝不动,在李玄都一刀横掠时,他一手负后,左手衣袖一卷,看似轻轻一拂,竟是有风雷之声,与“冷美人”刀锋剧烈碰撞,摩擦出一大串火星。 紧接着李玄都抬脚踢在孙意气的胸口,而孙意气则是顺势抱住李玄都的脚腕,旋转身形一抡,直接将李玄都丢掷出去, 只见李玄都如投石车投掷出的巨石砸向墙壁,在中途半空强行扭转身形,变为双脚踩在墙面上,微微屈膝之后,在墙壁上踩踏出一圈网状裂痕,然后以更为迅捷的速度反射而回。 一来一去之间,不过一呼一吸。 孙意气一掌拍在李玄都的额头上,李玄都也以“冷美人”的刀腹扇在孙意气的脸上,两人几乎同时发力,李玄都猛地一个后仰,向后倒飞出去,然后再次双脚屈膝踏在墙壁上,顺势踩踏环形墙壁飞奔,留下一串脚印。孙意气整个脸颊彻底红肿一片,他面无表情地缓缓卷起袖管,只见手臂上青筋暴起,如一条条细小的蛟龙,其中又有丝丝缕缕的紫气流转,密密麻麻,让人望而生畏。 如果说皂阁宗的根本在于驾驭各种阴物,那么道种宗的武宗一脉就是将自身炼制为太阴尸、铜甲尸之流,似人非人,体魄强横却又不同于佛家的金身,修炼到极致之后,号称气机不绝则身形不灭,无论多重的伤势,都能以气机填充弥补愈合,倒是与李玄都修炼“坐忘禅功”得来的“漏尽通”有几分相通之处。 虽说孙意气还未修炼到此等境界,但也已经初见端倪。 李玄都在弧形的墙壁上奔行数丈,在快要抵达第一个牢房门口时,脚下一点,身形如奔雷横掠,手中“冷美人”斩出一道弦月状的剑气,泼水似的砸向孙意气。 孙意气五指成钩抓出,试图直接捏碎这道剑气,只是小觑了这道剑气中蕴藏磅的礴气机,刚刚触碰之下就不得不松手,然后改为一记手刀当空劈下。 轰然一声,整座地牢震颤不休,无数灰尘簌簌落下,地牢内的众多女子竟是直接被这一声巨响震晕过去。 李玄都飘摇后退,仍是守在通往地上的通道处。 孙意气沉声道:“既然阁下执意不死不休,那就休怪在下不留情面了。” 话音落下,孙意气的脸庞、额头、脖颈等诸多位置皆有青筋暴起,好似蛟龙。 第一百六十二章 钱家来人 天底下的道理,有得就有失。 武夫和方士的根基都在于三大丹田,但是在后续道路上有所异同。尤其是先天境之后,方士注重紫府识海上丹田内的神魂,五气合一化作真元,以图结成元婴。而武夫不修神魂,以人体内繁如星辰的经脉窍穴为根本,将五气归一之后去芜存菁,化作一口纯真气机,以真气淬炼皮肉体魄,在踏足天人境之前,甚至做不到凌空虚立、御风御火等手段,更是一辈子与“阴阳门”等术法无缘,但却因此获得了强大无比的近战能力。 在修炼方体魄面,金刚宗、静禅宗、道种宗、无道宗乃是佼佼者,远胜其他宗门。 只见孙意气的身体咯咯作响,爆发出一阵连绵不绝的爆裂声响。 下一刻,他狠狠一踏脚下地面,使得整座地牢轰然震动,然后在他的脚下炸裂开一个大坑,他借着这股反震之力身化长虹,一掌拍向李玄都。 李玄都与他错身而过,被这一掌直接拍飞出去。不过他也一刀在孙意气的胸腹之间割裂出一道长约尺余的伤口,对于孙意气而言,伤势还在其次,关键是李玄都趁机在他体内埋入一口剑气,就像眼中之钉,使得他的体魄难以迅速愈合。 孙意气怒喝一声,脚尖一点,身形瞬间消失不见,再度出现时已经是在李玄都的身前尺余距离之内,一记毫不留情的崩拳狠狠落在他的小腹上。 李玄都的身形再次向后飘退。 孙意气如附骨之疽紧随而至,出掌不停,在李玄都的身上留有无数掌印,每一道掌印中都蕴含着沉重气机,积少成多之下,这些气机就如一座重山压在李玄都的身上,只待一个合适时机,就可彻底爆发开来,生生压死李玄都。 不过半柱香的时间,孙意气便出掌百余,虽然被李玄都挡下半数,还是有五十余掌落在李玄都的身上,如此便是五十余细微不可见的掌印,每一道掌印中都蕴含有充沛气机,相当于普通先天境的全力一掌。 不过李玄都也不是只挨打不还手,在孙意气一气将尽的时候,他将“元一初始剑气”凝聚于两指之上,然后一指点在孙意气的小腹下丹田位置,剑气瞬间炸开,不但刺入孙意气的体内,还将他直接逼退。 终于缓了一口气的李玄都运转“玄微真术”中的“圆势法”,抱元守一,继而摇身一晃,便将附着在自己身上气机抖落一空。 孙意气落地之后,再深吸一口气,全身皮骨肉爆裂作响,然后双拳对撞。 地牢中仿佛响起一声沉闷洪钟声响。 幸而那些女子还未醒来,否则还要再被震晕一次。 以孙意气为中心,肉眼可见的气机向四周滚滚散开。他双膝微微弯曲,身形一掠,在距离李玄都还有三丈距离时,双掌排空。 李玄都右手握住“冷美人”的刀柄,左手抵住刀首,推刀前行。 两者轰然相撞,没有半分花哨,是实实在在的硬碰硬。 孙意气的掌印露出森森白骨,不过也将李玄都从出口通道处逼开。 趁此机会,孙意气向地牢上方一掠而去,至于那些女子,他已经顾不上了,倒不是说继续相斗下去他必败无疑,而是万事求稳,没有必要与这样一个底细不明之人死斗下去。毕竟他也没有十足的取胜把握,若是一个不慎,在阴沟里翻船,性命可就没有了。 李玄都也没有继续去追孙意气,而是从“十八楼”中取出一黑一白两块玉石,往地上一丢,只见这两块玉石好似阴阳双鱼中的两点,落地之后,互有吸力,自行旋转,化作一个太极双鱼。 这是钱玉龙花费重金购置的“阴阳门”法阵,效力几可比拟永固“阴阳门”,能够无视诸多阵法、血气的干扰和阻隔,还可以随身携带,不过所需的银钱也足以让寻常人望而却步,足足要一万太平钱,也就是将近三十万两银子。李玄都当年也算是顶尖的江湖人物了,可他也从未见过如此多的钱。而且只能使用三次,也就是说,动用一次就要用去十万两银子,也就是天下首富的钱家才有如此手笔魄力。 李玄都不是第一次见到如此情景,早年的时候,他在帝京曾经见过类似景象,只是亲自来用还是第一次。 李玄都望向地上的法阵,轻声道:“开门。” 只见从双鱼法阵上升起无数丝丝缕缕的发光线条,然后这些线条开始不断交织连接,仿佛是无数细线拧成一股粗绳,粗绳又继续编织,渐渐有了一扇门的雏形。 这还不止,粗绳与粗绳之间又开始融合,最终变为两根门柱落下,接着柱上的荧光开始渐渐退去,就像是一根被烧红的铁棍开始冷却,还原成它原本的颜色,变为一座仿佛是由树藤编织成的门框,柱上刻着各色篆文,闪烁着幽幽清光。 门框中荡漾起阵阵青色光晕涟漪,然后一个身影穿过这道光晕,从门中大步走出。 正是钱家大公子钱玉龙。 同时跟在钱玉龙身后的还有三人,其中两人都曾在江湖上声名显赫,不过如今都做了钱家的供奉清客。有名列黑白谱第五十四位的盛子宽,虽然只是归真境,而且此生多半无望踏足天人境,但是善用暗器,而且种类极多,让人防不胜防,乃是归真境宗师中的异类,战力颇为不俗。另一位是老辈中的术法高人,名叫范振岳,精通各种五行术法,在黑白谱名列第六十三位,曾经也是一个门派的太上长老,后来门派因为江湖仇杀而败落,弟子逃散一空,他便干脆做了钱家长老堂的清客。 所谓长老堂,乃是由钱家老祖宗设立,专门用来制衡钱家家主的所在,确保家主不能为所欲为,共设十人,其中皆是钱氏一族中的德高望重之人。这两名供奉,其中盛子宽算是钱玉龙的心腹,而范振岳却是属于长老堂,并不听从钱玉龙和钱玉楼的调遣。 至于最后一人,乃是个风华绝代的女子,看相貌,似乎才二十许岁,不比李玄都大上多少,可是看气态,却又像是三十许岁的成熟妇人,别有一番风情。 钱玉龙环视四周一圈之后,笑道:“李紫府不愧是李紫府,什么都难不住你。” 然后他一指身后的两人道:“这两位想必紫府都认得,我就不多介绍了。” 李玄都两人拱手一礼。 两人分别还礼,曾与李玄都有过一面之缘的盛子宽微笑道:“李先生风采依旧。” 钱玉龙又指了指那名风华绝代的女子:“这位呢,是我的本家,按照辈分来算,我应该喊上一声姑姑才是,如今已是我钱家长老堂中最年轻的长老,这次由长老堂委派,再加上盛供奉和范供奉,他们三人都是长老堂见证之人。毕竟我要状告自己的妹妹,总要在长老堂中拿出真凭实据,货船那边我已经安排好了,人证物证俱在,量她也无话可说,现在就是在三位的见证之下,把这些人证也带回去,证明钱玉楼不仅仅是卖人,还与邪道中人勾结,意图不轨,如此便是万事大吉。” 李玄都望向女子,问道:“不知这位是……” 女子冲李玄都微微欠身,嗓音清脆婉转:“妾身钱锦儿。” 李玄都一怔,觉得这个名字似乎在哪里听过,然后猛然记起:“当年帝京四大绝中善用琵琶的钱大家?” 第一百六十三章 钱锦儿 当年的帝京城有四大绝,分别是苏怜蓉的瑶琴,袁飞雪的唱腔,慕容画的舞姿,钱锦儿的琵琶。 四人身份各不相同,苏怜蓉是女道士,袁飞雪是戏子,慕容画是卖艺不卖身的清倌人,钱锦儿则是钱家大小姐。四人之所以并称为四大绝,是因为四人各有一项技艺冠绝帝京,无人出其左右。 地位决定命运,所以四人的命运也不尽相同,袁飞雪虽是男儿身,但引来了有断袖之癖的权贵为他大打出手,最终只能逃离帝京,下落不明。苏怜蓉被那位晋王殿下收为私宅,这几年好像已经抬为侧妃,也算圆满。慕容画嫁给了丧妻多年的内阁次辅,虽说没有扶正,而且两人年纪足足差了三十岁,但在士林中也是一段佳话。 前三者各有各的不幸和无奈,唯有钱锦儿不在此列。 当初钱锦儿上京,本就是身负家族使命,要为家族与许多达官显贵互通有无、联络交际,钱家之所以会让一位女子抛头露面,是因为当时的钱家要从诸多贵妇身上入手,故而钱锦儿的名声并非是从一众权贵男子那边兴起,而是在那些身在深宅大院中的贵妇人们口中流传,到后来,就连当时还是皇后的谢太后也知道了钱锦儿的大名,专门召她入宫,钱锦儿正是在谢太后面前演奏琵琶一曲,这才得了“大珠小珠落玉盘”的美誉。 钱锦完成家族使命之后,返回江南钱家,成为长老堂中最年轻的长老,仍旧与许多帝京权贵保持深厚交情,更与荆楚总督关系匪浅,被许多江南士子捧为江南第一美人。 钱锦儿微微一下,摇头道:“不敢当紫府剑仙‘大家’之称。” 李玄都道:“早就听闻钱大家大名,只是我去帝京时,钱大家已经是返回江南,芳踪杳杳,引以为憾事。” 钱锦儿并无倨傲架子,大概长袖善舞的女子都是如此,总能让人如沐春风,说道:“妾身却是不知还有一位公子挂念,若是早些知道,那妾身就晚几年再回江南。” 这便是不能当真的客气话了。 李玄都道:“其实早些离去也好,毕竟后来的帝京已经变成是非之地。” 钱锦儿轻叹一声:“一场帝京大变,许多故人作古,的确是让人感怀之事,也不知妾身在有生之年,还能否重游帝京。” 李玄都颇为肯定道:“会的。” “李公子为何会如此笃定?”钱锦儿笑问道,不等李玄都回答,她又接着道:“既然李公子如此笃定,那依照李公子看来,这个时间是长是短?” 李玄都道:“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待到太平时节,故地重游。” 钱锦儿幽叹一声:“旧江山浑是新愁。欲买桂花同载酒,终不似……少年游。” 就在两人说话的工夫,钱玉龙已经将地牢转了一圈,一一看过了那些被震晕过去的女子,用折扇轻轻拍打着手心,轻笑道:“有了这些人证,老头子就算想保他的宝贝女儿,怕是也无话可说了,自古以来,无论是朝廷还是江湖,谋逆之罪最大,我倒要看看他在长老堂中还有什么说辞。” 如今钱家的家主还不是钱玉龙,而是钱玉龙和钱玉楼的父亲,老头子年轻的时候风流倜傥,也是名震江东的翩翩公子,正所谓江南佳丽地,在这么一个美女如云的好地方,钱家老爷子又有如此优渥的条件,身边的美人自然从来不缺,惹下了很多风流债。 不过对于他来说,最重要的女人只有两个。 一个是明媒正娶的正妻,对于他这等身份来说,夫妻之间是否互相喜欢并不重要,关键是妻子的分量很重,可不是什么能够随意抛弃的玩物。 如今世道,结亲讲究低门娶妇而高门嫁女,低门娶妇就是说娶妻要娶比自己门户稍低一点的女子,高门嫁女与之相对应,就是说嫁女儿要嫁得稍高一些。可还有一句话,叫做门当户对,也就是说,妻子的娘家可能稍逊于自己家,却也不会低得太多,最起码都是在同一个层次。 故而一个男人有三大亲族,分别是:父族、母族和妻族。为什么大世家都要立嫡长子?其中一个重要原因就是嫡长子乃正妻所出,而正妻的娘家必然也是一方豪强,如此才能使得两个家族都为之满意。 钱玉龙的娘亲就是老爷子的正妻,而钱玉龙的正妻同样是江南豪族出身。换而言之,他的舅舅、大舅哥们都非等闲之辈,正是因为有了这些亲戚无形中的帮衬,还有天然的传统大义名分,所以才会使他的钱家少主身份如此名正言顺。 至于另外一个女人就是钱家老爷子的心头挚爱了,同时也是钱玉楼的生母。也许是爱屋及乌的缘故,钱老爷子对于这个女儿极为偏爱,若非她是女儿身,恐怕钱家老爷子还真有废长立幼的想法。 钱玉楼也正是有此依仗,才敢屡屡对钱玉龙出手。 钱玉龙不是傻子,对于父亲的偏爱,他可以不当一回事,他还不至于为了这种小事就要死要活,但是对于父亲给予钱玉楼过多的权柄,他就不能不当一回事了——这可是性命攸关的大事。 如果钱玉楼做了钱家的家主,那么不但是他这个兄长没有活路,还有他的母亲等人,同样讨不到半点好,以钱玉楼的心胸格局,其结果也可想而知。 故而这些年来,他与父亲渐行渐远。 在他看来,父亲此举无疑是给钱家埋下祸患。天无二日,国无二主,可以由多数人对一家之主形成制衡,但是绝对不能将这个多数人的权力赋予到另外一个人身上,如此就变成了两人针锋相对的抗衡,试想如果一南一北有两个皇帝,岂不就是划江而治?所以这是在分裂钱家。 钱玉楼这些年一直为谋求家主大位而多方谋划,钱玉龙也没有闲着,除了在正道各宗身上砸下真金白银下注之外,主要还是扎根于钱家内部,毕竟钱家是钱家人的钱家,而不是正道十二宗和邪道十宗的钱家。 从一开始,钱玉龙就分得很清楚,钱家之所以是钱家,不是因为谁的扶持,也不存在某种依附,钱家之所以能够屹立不倒,是因为他有足够的力量去对抗外人,有平起平坐的资格。现在钱玉楼引来外敌,因为钱家本就不是她的,打个不甚恰当的比方,这是崽卖爷田不心疼,可是钱玉龙不能这么做,如果他也引来外援对抗,那么钱家就要成为正邪交战的战场,无论是胜是败,都难逃衰落的格局。 故而钱玉龙不打算把这件事视为争权,而是直接视为与外人里应外合的背叛之举,他要用钱家的力量去对付钱玉楼。 在此之前,钱家长老堂中的部分长老对于钱玉楼的行事也不无忧虑,所以他们与钱玉龙一拍即合,一起暗中策划此事,只要将钱玉楼的罪名敲定,便可以说服其他长老,到时候整个长老堂一起向钱家家主施压,就可以拿下钱玉楼,只要没了钱玉楼,这些邪道中人就只是外患而已了,过去怎么应付,现在还怎么应付。 如果想得更深远一些,钱玉龙的父亲经过此事之后,也必然会威望受损,乃至于不得不放弃部分家主的权力,甚至有可能使钱玉龙提前接掌钱家大权。 听到钱玉楼的话语之后,钱锦儿不由叹息一声:“我也没想到玉楼她竟然会走到这一步,归根究底,还是大哥太放纵她了,如果她肯本本分分为家族做事,以后的长老堂中总会有她的一席之地。” 第一百六十四章 推官漕帮 “为了一己之私,却要将钱家推入万劫不复的境地之中,其心可诛。”钱玉龙语气淡然道:“就算她坐上了家主大位,这钱家还是今日的钱家吗?还是老祖宗留下的钱家吗?怕是已经成了邪道五宗的钱袋子。” 钱锦儿又是叹息一声,转身望向两位供奉,道:“盛供奉,范供奉,就请你们二位将这些女子带回长老堂。” 两名供奉应是而去。 李玄都道:“这里毕竟是江南织造局的地牢,方才还有一只漏网之鱼逃了出去,恐怕很快就会引来织造局的高手。” 钱玉龙展开折扇,轻摇两下,淡笑道:“不慌,说句大不敬的话,这金陵府是我们钱家的金陵府,不是他织造局的金陵府,想要在这儿耍横,他们还不够格。” 就在这时,地牢上方传来了密集的脚步声,接着就是陈舫的尖细嗓音响起:“底下的朋友,是你自己出来,还是咱家进去请你出来?” 虽然高手可以通过感知气息来断定是否有人,但是同样的高手也可以隐藏自身气息,所以在境界相差不大的情形下,还是要通过双眼来断定敌人的位置。地牢与书房之间相隔了一条近二十丈的通道,外面的人显然不知道此时的地牢中远非李玄都一人。 钱锦儿与这位大宦官打过交道,自然听得出他的嗓音,此时已经可以肯定此地就在织造局中,并非钱玉龙故意伪造一座地牢来蒙骗长老堂。还有孙意气与李玄都交手的痕迹,也可以断定是道种宗的“造化神掌”无疑。 虽然钱玉龙嘴上说得漂亮,但毕竟是在别人的地盘,他还是回头看了眼两位供奉。 两位供奉的动作极为迅速,一人扛起几名女子,包括手脚都被捆绑的李青竹在内,都被丢进波光粼粼的“阴阳门”。 钱玉龙对钱锦儿道:“姑姑,既然人已经找到了,那我们也该走了。” 钱锦儿点了点头。 显然在抛开钱玉龙的三人之中,以钱锦儿为首,盛子宽虽然是钱玉龙的心腹,但在名义上还是长老堂的供奉,在此事中也是代表了长老堂。从另外一个角度来看,长老堂会派出盛子宽,也已经说明长老堂的偏向。 然后钱玉龙望向李玄都,微笑道:“这次多亏了紫府,就请紫府赏光,与我一道去我们钱家祠堂如何?” 李玄都指了指地上还能使用两次“阴阳门”的玉石,问道:“我们走了之后,这些怎么办?” 钱玉龙看都没看一眼,淡然道:“就当送给他们了。” 然后他稍稍一顿,轻描淡写道:“今日送出去多少,来日百倍讨还就是。” 直到这一刻,钱玉龙才展现出身为钱家未来家主的峥嵘。 李玄都道:“既然你这个苦主都不心疼,那我也没什么好说的。” 钱玉龙伸手做了个“请”的姿势。 李玄都当先迈过“阴阳门”,接着是钱锦儿,然后是钱玉龙,最后才是负责收尾的两位供奉。 在“阴阳门的”另一侧,同样是一间类似于密室的地方,没有窗户,只有跳跃的烛火,这里的地面上也摆放着两块相同的玉石,组成一方正在不断旋转的阴阳双鱼法阵,而那些可怜女子则都平躺在不远处的地方——两位供奉毕竟是归真境的宗师人物,就算是随手丢掷,也能让这些女子平稳落地。 所有人都穿过阴阳门之后,盛子宽和范振岳一左一右取走两块玉石,闪烁着清光的“阴阳门”随之化作点点流萤缓缓消散,然后两人直接以气机将各自手中的玉石碾碎成齑粉,如此一来,就彻底死无对证,织造局和道种宗的人得了另外两块玉石,也无法顺藤摸瓜找到钱家。 …… 当钱玉楼赶到码头的时候,整个码头已经是灯火通明。 无数燃烧的火把连成一片,仿佛是一片火海,将不远处的水面都照耀成一片橘红之色。 在火光之下,两派人形成对峙之势。 其中一方就是那位金陵府的推官大人。所谓推官,是为各府的佐贰官,属顺天府、应天府的推官为从六品,其它府的推官为正七品,掌理刑名、赞计典。换而言之,金陵府的捕快都掌握在这位推官大人的手中。一名经制正役的捕快可以配备两个副役,每个副役又可配备两个帮闲,如此一来,一名捕快便等同是七个人,金陵府是首屈一指的大府,有捕快一百余人,若是全部出动,那便是七百余人。虽说这次没有调动所有捕快,仅仅是来了五十余名捕快,那也是三百余人,这样的阵势,着实不小了。 可另一边也不是好惹的,钱玉楼能收买推官,长年在金陵府中的钱玉龙又如何不能?只是他没有动用官府中的人脉罢了,这次他用的是钱家的自己人。 钱家这样一个大家族,仅仅是雇佣的伙计就达数千人之众,就连乡下的乡绅都有家丁,遇到盗匪时可以结寨自保,那么钱家作为首屈一指的世家,又岂会没有这方面的人手?事实上,漕帮就是由钱家在幕后扶持,而这一块如今则掌握在钱玉龙的手中。 所谓漕帮,因为漕运而来。一条大运河贯通南北,朝廷要依靠运河南粮北调,供应帝京和边防,如此一来,围绕着漕粮的征收和运输,生长出一套盘根错节的规矩,名曰“漕规”,依靠漕运吃饭的人又何止百万,在百万人中又衍生出大大小小的势力,直到钱家在暗中推动,由三位归真境高手出面,这才整合了漕帮。 这些年来,漕帮的势力不断扩大,随着朝廷对于地方事务越来越有心无力,漕帮也逐渐由暗转明,名义上归属河道总督监节制,帮办漕运,算是半个官身,于是规模愈发庞大,已有十万之众。 到了如今地步,漕帮中鱼龙混杂,正道、邪道、散人皆有,更不乏江江洋大盗和绿林草寇,就算是钱家也不敢说自己能完全掌握漕帮,但是用漕帮的手来做一些脏活,却是没什么问题。 这次钱玉龙调了五百名漕帮成员,又有一位大档头亲自坐镇,就算是堂堂金陵府的推官大人,也弹压不下。 就在这位漕帮大档头与推官对峙的时候,钱玉龙派出的另一队人马已经将停靠在此地的货船悉数扣留,然后将船上的各种账册带走,而这些人就是钱玉龙的心腹嫡系了,人数不多,大多都是江湖散人出身,但修为不俗,大多在抱丹境和玄元境不等,还有一位先天境高手坐镇,这些人是专门用来对付道种宗的人手的。 这便是钱家大公子的权势了。 也许在不明底细之人看来,钱家大公子无非是有钱而已,可正应了钱玉龙经常挂在嘴边的那句话,钱能通神,有了钱便也能聚人,有了人便能成势,所以钱玉龙才敢说,在金陵府的地面上,任你是江南总督也好,还是织造局也罢,都要给钱家一个面子。 钱玉楼见此情景,哪里还有不明白的,一张俏脸气得粉白。 原本翘着二郎腿坐在一张藤椅上的漕帮大档头见到是钱玉楼亲至之后,立刻起身,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不知是二小姐驾到,有失远迎,还望二小姐见谅。” 钱玉楼冷冷道:“你知不知道这是谁的船?” 大档头赔笑道:“知道,当然知道,这是二小姐名下的船,可小的也是没办法, 毕竟这是大公子的命令,还望二小姐体谅。” 钱玉楼死死地盯着他。 大档头始终都是皮笑肉不笑,显然有钱玉龙撑腰,他并不怕这位二小姐能把他怎么样。 过了许久,钱玉楼才一字一句道:“带着你的人,立刻给我滚。” 大档头倒是没有顶撞这位二小姐,立刻点头道:“遵二小姐之令,小的这就走。” 在漕帮的人退走之后,推官老爷擦着额头上的汗珠,来到钱玉楼的身边,轻声道:“楼老板,你看这……” 钱玉楼长长吐了一口气,勉强挤出一个笑脸:“有劳推官大人了,大人请回,这里交给我来处理。” 推官大人拱了拱手,向后退去。 钱玉楼望向江面上的货船,脸色在火把的照耀下,明暗不定。 第一百六十五章 长老堂 钱家的祠堂并非如何华丽,与许多普通江南富户的祠堂并无太大区别,无非是白墙黑瓦。布局也中规中矩,分前后二堂,中间隔着一个四四方方的天井,后堂是供奉钱家列祖列宗牌位的地方,前堂则是与正堂类似,正对门口的靠墙位置摆放一张长条案,条案前是一张四仙方桌,左右各放置一把太师椅,右主左宾,是家主所在位置。 条案上方墙壁正中挂有一副先祖画像,两侧左右的两幅中堂,分别是:“有德可久有功可大”和“致悫则著致爱则存”。 两侧墙壁则分别配上条幅,多是儒家仁善和道家清静的修身格言。 堂中央两侧摆放对称的几和椅,共是十把椅子,对应长老堂的十位长老。 祠堂,也是长老堂议事所在。 此时祠堂内,得到传讯后,一共十二把椅子,已经有十人落座,除了属于家主的那把椅子之外,只有一位在外办事未能赶回的长老的椅子还是空着,其余九位长老,悉数到齐。 家主未至,不过今日多了一个未来的家主,也就是钱家大公子钱玉龙。 钱锦儿身为十长老之一,此时也在祠堂之中,只不过她年纪最轻且资历最浅的缘故,椅子位置最为靠后。 钱锦儿面带微笑,让人看不出心中所想,不过此时她心中已经有了定见,那就是站在钱玉龙这一边,并且还要说服其他长老也站在钱玉龙这边。正所谓大江后浪推前浪,这长老堂放眼望去,除她之外,最年轻的长老也有知天命的年纪,实在是太过暮气沉沉,也该进来一个新人了。 今天这件事,当然不是一件小事,就连家族中年纪最大、辈分最高、资历最老的大长老都被惊动了。 钱家大长老,是一位杖朝之年的老人,坐在仅次于家主的位置上,手中捻动一串洁白羊脂玉流珠,一共一百零八颗,每掐一颗流珠,便默诵一句南华道君的“南华经”,脸上表情云淡风轻。 钱玉龙毕竟是长子长孙,身份非同一般,所以在祠堂中也有一席之地,就坐在钱锦儿的对面,此时他缓缓起身,将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详细说了一遍。 第一,钱玉楼做了买人卖人的勾当;第二,钱玉楼勾结江南织造局和道种宗妖人。 这两点都有足够证据。 听完钱玉龙的叙述之后,除了钱锦儿和大长老,其余七位长老,人人脸色凝重。 钱玉龙道:“那些被送入织造局中的女子,是在小姑姑和盛子宽、范振岳两位供奉的见证之下,被我们救出来的,若是哪位长老还有疑问,可以亲自求证,无论是小姑姑和两位供奉,还是那些被揪出来的女子。至于卖人一事,来人。” 祠堂外侍立已久的一位千家大管事低头走进祠堂,手里捧着一摞厚厚账册,正是钱玉龙派人从货船上带回的账册。 钱玉龙指了指这些账册,道:“关于卖人的证据,也在这里,同样可以亲自查看。” 这话说完,容貌犹似二十岁女子,气态却是雍容的钱锦儿缓缓开口道:“玉龙所说之事,我可以作证,的确是在织造局的地牢中,我还亲耳听到了织造局监正陈舫的声音。” 一位拄着龙头拐杖的白发老人皱眉道:“我们自然信得过玉龙,也信得过锦儿,可就算如此,也不足以断定钱玉楼就有反叛之心。老夫说这话,当然不是要为钱玉楼开脱,毕竟她的的确确犯了族规,理应受到惩处,可怎么个惩处法,是直接受家法,还是申斥夺权,这一点要好好斟酌,否则日后家主责问起来,我们也无法交代。” 钱锦儿微笑着点头道:“六叔说的是老成持重之言。” 另外一位身材高大的老人坐在龙头拐杖老人的对面,腰杆挺得笔直,不靠椅背,稍稍转头望向大长老,声若洪钟道:“依我看来,此事已经很明显了,我们钱家素来与正道各宗交好,她钱玉楼交接道种宗想要干什么?还有那个织造局的陈舫,是柳逸的干儿子,柳逸是什么出身,我想大家不会不知道吧?一下子就牵扯到两大邪道宗门,她钱玉楼安的什么心,怕是路人都看得出来。” 钱玉龙笑着道:“都说九爷爷嫉恶如仇,诚不欺我。” 老人乜了钱玉龙一眼,冷哼道:“少拍马屁,老夫是对事不对人,你小子若是也敢如此,老夫也还是这番说辞。” 就在钱玉龙还要说话的时候,一直未曾开口的大长老终于开口道:“玉楼那孩子这会儿已经去了码头,若是事情闹大了,丢的是钱家的脸面,这样吧,锦儿亲自走上一趟,将她劝回去。” 钱锦儿从椅上起身,肃容道:“是。” 在钱锦儿离去之后,这位大长老又环视众人一眼,道:“有句老话,叫做:‘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有些时候,把事情多往坏处想一想,也没什么不好。” 这便是定调了。 其他几位长老尽是默认,唯有那位拄着龙头拐杖的长老与钱玉楼有些交情,知道大长老的意思,却心有不甘,可也不敢明里反对,只能绕着问道:“那家主那边怎么交代?” 大长老道:“家主,是一家之主,虽说祖宗规矩是让我们这些老家伙们制衡家主,但也不意味着我们就在家主之上,所以不管做什么事情,都要给家主一个交代。可话又说回来,家主也是人,是人就会犯错,如果家主犯了错,或是有些事情做得偏颇了,那就该我们这些老家伙出面了,总是要硬着头皮管一管的。” 这位拄着龙头拐杖的老人脸色有些难看,不过也不敢再开口多说什么。 关键还是钱玉楼被人家拿住了把柄,大长老的这番话便占住了一个“理”字。 大长老继续说道:“玉龙的担心不无道理,不是玉龙他贪恋权位,而是祖宗规矩就是如此,上到朝廷天家,下到小门小户人家,无不是嫡长子继承家业。立嫡以长不 以贤,立子以贵不以长。为什么如此?若是立贤,贤能与否,不是一句话就能说得清的,你觉得你贤能,他觉得他贤能,人人都觉得自己贤能,是不是人人都要来争一争这个家主的位子?那我们钱家还有宁日吗?若是相争不下,是不是就要将钱家一分为二,一人一半?这一辈一人一半,下一辈再分一半,子孙多的,直接十几个人分,不必千秋万代,只是十几代人之后,这江南之地多了数百个钱家,可还能有今日的风光吗?” 几位长老道:“大长老鞭辟入里。” 大长老下了决断:“去把家主请来吧,毕竟玉楼那孩子是他的宝贝女儿,最后该怎么处置,还要看他的态度才行。” 一名大概有花甲年纪的长老起身道:“我亲自去请家主。” 大长老微微颔首。 这名长老大步走出祠堂。 钱玉龙也随之起身:“既然是父亲要来,那我就暂且回避一下,另外,还有一位贵客,也要我亲自接待一下。” 大长老笑问道:“可是那位大名鼎鼎的紫府剑仙?” 钱玉龙伸出大拇指,谄媚道:“老祖宗当真是法眼,什么事情都瞒不过您老的眼睛。” “无需你溜须拍马。”大长老笑骂一声,然后挥手道:“你那位父亲毕竟是家主,不是你这个做儿子的能随意挑衅的,去吧,忙你的去,这里交给我们这些老家伙就是。” 钱玉龙恭敬一礼,缓缓退出祠堂。 第一百六十六章 钱能通神 钱玉龙离开祠堂之后,匆匆赶回自己的另一处私宅。在柳玉霜暴露之后,他便派人将其护送到此地,比起以前的宅子,这个宅子要大上许多,也不再那么偏僻。 此时李玄都也在这座宅子中,并未跟随钱玉龙前往钱家祠堂。 当钱玉龙回来的时候,李玄都就坐在正堂中等他, 柳玉霜作陪。 钱玉龙走进正堂之后,随手摘下身上披着的大氅,笑道:“大功告成。” 因为此地没有侍女的缘故,柳玉霜亲自接过大氅,笑问道:“怎么个说法。” 钱玉龙伸出一掌,仿佛是佛祖的五指山岳,笑道:“今日之后,钱玉楼其人断无成事之可能,而亦不足妨碍我执掌钱家之大业,任其变动,终不能跳出此掌一握之中。” “这牛皮可是吹上天了。”李玄都亦是已经起身。 钱玉龙稍稍收敛了笑意,正色道:“说正事。” 李玄都问道:“关于秦都督的事情有眉目了吗?” 钱玉龙坐在李玄都旁边的椅子上,示意李玄都也坐下,这才说道:“这件事多亏了我那位小姑姑,她不仅与荆楚总督关系匪浅,与江南总督也多有来往,据说还与江南总督的夫人拜了干姐妹,就是有她在,才能让我得知其中内幕。” 钱玉龙看了柳玉霜一眼,柳玉霜会意,退出屋外,只剩下钱玉龙和李玄都两人。 钱玉龙这才继续对李玄都说道:“江南总督设了一场鸿门宴,据说江南总督在筵席上动了些手脚,紫府大约是想,秦都督有天人境的修为,不说万毒不侵,但也相差不远,怎么会被区区毒药所制。可天下之大,无奇不有,世上还真有这样一种奇药,名为‘返魂香’,乃是妙真宗万寿真人耗费了十余年的功夫炼制而成。所谓返魂香,斯灵物也,香气闻数百里,死尸在地,闻气乃活。可如果活人闻了,哪怕是天人境大宗师,也要在一炷香的时间内气机运行受阻,如果在这个时候,还有一位天人境大宗师暴起发难,你说会是什么结果?” 李玄都自然听过返魂香的大名,当年武帝思念李夫人,于是命方士焚烧返魂香,夫人身影彷现烟中,武帝更加悲凄作诗:“是耶非耶而望之偏,娜娜何冉冉其来迟。” 只是他没想到,返魂香还有这等功效,而这世上还有人能炼制出早已失传的返魂香。 李玄都轻叹道:“如此说来,秦都督是落在了江南总督的手中。” 钱玉龙道:“这个结果并不难猜,想必紫府也早有预料,关键是他们接下来打算做什么。” 李玄都点头道:“正是如此。” 钱玉龙稍稍压低了嗓音:“越是复杂的阴谋,施行起来也就越发困难,因为这样的阴谋要讲究一个丝丝入扣,只要某个环节出错,整个谋划便彻底失败。所以这一次,江南织造局的谋划并不复杂,他们说服了江南总督,打算邀请全城的士绅出席一次集会,然后在此次集会上,将秦都督的所有旧部全部引出,一网打尽,同时钱玉楼和道种宗也会趁机对我们钱家出手,可谓是一箭双雕。” 李玄都心头一动,惊讶道:“他们要直接在金陵府处决秦都督?” “和聪明人说话就是舒服。”钱玉龙点头道:“只有这样的大事,才有合理的理由召集全城士绅,理由就是以儆效尤,同时也不会让我们钱家起疑。如此一来,他们便省却了两个麻烦,一是押送秦都督上京,路程遥远,结果殊难预料。二是钱家的掌权人物平日里很难汇聚一处,想要一网打尽实在困难。” 钱玉龙说到这里,忍不住叹息一声:“先前我说是相帮紫府,现在看来,其实也是在帮我自己,这些人不仅仅盯上了秦都督,也盯上了钱家,换句话来说,江南织造局、钱玉楼、道种宗、江南总督,他们都是一丘之貉。” 李玄都迟疑了一下,问道:“钱兄是如何知道这些的?” 钱玉龙轻轻弹了弹手指:“这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牵扯进来的人越多,就越是难以守住秘密。若是肯花银钱,我们钱家的耳目未必就比听风楼差了,尤其是在金陵府这个地界,我们钱家已经扎根了几百年,所有的根须都在地底下藏着,然后蔓延到金陵府的每一个角落,其余的江南织造局也好,江南总督,至多十几年,相较于我们来说,都是外来之人。紫府,你不妨猜一猜我得知他们想要在金陵府就地处决秦都督一事,为此花了多少银钱?” 李玄都想了想,回答道:“应该不会少于一千太平钱。” “多了。”钱玉龙摇头道:“这个消息只花了五十个太平钱,便从一位臬司衙门的提刑千户那里得知。说来也是巧了,这千户好酒,在家中饮酒时,兴起将此事告知了自己的小妾,那小妾又在无意中将此事告知了她的弟弟,她那个弟弟不学无术,喜好耍钱,在我们钱家的赌坊欠了不少外债,不过人还算机灵,知道用这个消息来和我们换取银钱,赌坊的掌柜报到了我这里,我不但免了他的所有欠账,还赏了他五十个太平钱,让他到吴州去躲躲风头。当然,如果我狠狠心,把他直接杀掉,还能剩下五十个太平钱,只是我没有这么做,毕竟我是一个商人,商人讲究的就是一个‘信’字。” 钱玉龙又问道:“你再猜一猜,我知道江南织造局和江南总督府合谋此事,又花了多少银钱?” 李玄都道:“按照道理来说,这次我应该猜得稍低一些,不过我还是想往多处去猜,应该花了一千五百枚太平钱以上。” “少了。”钱玉龙笑道:“这次足足花了我四十万两银子,二十万两银子买下了一个江州顶尖花魁的身契,又花二十万两银子买下了一个江南顶尖的戏班子。我把花魁送给了织造局的总管太监,也就是织造局监正陈舫的干儿子,想不到吧,太监也喜欢女人,而且还爱得不得了。我把戏班子送给了总督府的一位首席幕僚,这位幕僚给江南总督做了将近十年的师爷,深得器重信任,平生最喜欢昆曲,而我买的这个戏班子,是当年帝京四大绝之一袁飞雪闭门五年调教出来的新昆腔,没有丝毫烟火气,眼下也就这个戏班子能唱,换成别人,就算拿着银子也买不来。” 钱玉龙五指一握,仿佛是天下尽在掌中,笑道:“这世上没有无欲无求之人,关键是要投其所好。有这两样东西,他们两人怎么会不动心?不过这两人也是奸猾似鬼,说一半藏一半,没有合盘托出,不过他们万万不会想到,我不仅仅是只找了一个人,而是同时找了两个人,一人一半,合在一起,相互印证之下,这个谋划的大概也就彻底浮出水面了。” 李玄都忍不住感叹道:“钱能通神,钱兄是真有钱。” 钱玉龙一笑置之:“钱,如果放着不花,便是一堆死物,只有花出去的钱,那才是钱。” 然后这位钱家大公子忍不住感慨道:“正所谓壁立千仞,无欲则刚。我们这些商人,不怕花钱,最怕的是有钱花不出去,那才是真正的绝望。就拿这次的事情来说,不管是织造局的总管太监,还是总督府的师爷,如果这两人清廉自守,那我也是无可奈何,总不能拿钱砸死他们。” 李玄都感怀道:“我算是看明白了,阴谋可以为用 ,但不能为本,最终能够一锤定音的,还是堂堂正正的阳谋。” 第一百六十七章 大雪时节 转眼之间,已经从立冬来到了大雪时节,大雪时节应有雪,于是老天爷便降下了一场大雪,将整个金陵府妆点成一片素白,相较于西北或辽东的大雪,江南的雪一如江南的女子,婉约而含蓄。 下雪好,昭示着明年又是个好年景,正所谓江南熟而天下足,只要江南的粮食收成能够保证,那么朝廷便能勉强维持下去。 关于要公开处刑的消息,在七天前就已经公布出去,传遍了整个江州。 行刑地点也已经选好,就在应天门外的落花台。 此地乃是江州的一处风景胜地,南北两朝时,有高僧云光法师在此设坛讲经,落花如雨,由此得名。及至本朝,此地的“雨花说法”和“木末风高”分别被列为“金陵十八景”和“金陵四十八景”之一。 对于这个消息,朝野震动,北方的几位督抚重臣纷纷反对,而南方的几位督抚,则是表示支持。虽然不至于是南北割裂,但朝廷内部争斗,已经可见端倪。朝堂上,帝党和后党争斗不止,地方上,督抚重臣各自站队。都说内忧外患,这便是最大的内忧。 只是不管北方督抚们如何反对,终究是鞭长莫及,在江南总督的地盘上,辽东总督总不能挥军南下。所以行刑杀人的日子还是照旧,同时江南总督也明令江州境内各大世家、士绅、官员前往落花台观刑。 秋日肃杀,是主杀的季节,现在秋天已经过去了,那就不讲究季节了,可午时三刻还是要讲究一下的,因为这个时间乃是一天之中阳气最重的时候,所以行刑的时间还是定在午时。 现在是清晨,钱玉龙与李玄都并肩出了钱家的宅邸,随行的还有盛子宽和刘辰,随同刘辰一道而来的,还有听风楼带来的新消息,那就是江南总督已经调动江州驻军进驻金陵府,同时在落花台周围也有驻军。 其中用意如何,昭然若揭。 不过金陵府的绝大多数人,并不会想这么多,因为他们无从得知织造局和总督府的密谋,也就无法看出在藏于幕后的深远影响,故而便不会对这些驻军产生疑虑,只是想当然地认为,这些驻军只是用来防备劫法场之人。 同时,钱家调动了五千漕帮弟子,经过伪装之后,沿着大运河一线,渐次进入金陵境内。 除了这些明面上的调动,双方在暗中还有许多不为人知的布置,比如说织造局和道种宗的高手,以及隶属于钱家长老堂的供奉们。 当然,不管底下如何不知,再过不久,大人物们还是要齐聚一堂。 钱玉龙抬头看了眼空中的落雪,呼出一口白气:“这个天气,适合吃一口热腾腾的羊肉火锅,我记得在东城就有一家店,名气不小,味道不错,所用羊肉都是塞外的山羊,要不要去尝一尝?” 李玄都道:“好。” 半个时辰后,李玄都一行人来到了钱玉龙口中所说的店面,要了一个靠窗的独立雅间,不一会儿便有伙计端上一个铜锅以及各种配菜。 待到伙计离开之后,盛子宽一挥手,在房内设下一道禁制。 四人落座,钱玉龙坐在李玄都的对面,刘辰坐在李玄都的身旁,盛子宽坐在钱玉龙的身旁,钱玉龙夹起一筷子羊肉放入自己的碗中,没有急着下口,而是说道:“紫府,你有没有想过,救出秦都督之后该怎么办?” 两人之间隔着铜锅里升腾而起的白色雾气,李玄都没有动筷子,有些心不在焉地窗外落雪道:“让秦都督直接从海路离开江南,而我会去齐州。” 钱玉龙点点头:“如此最好,从海路上走,去婆娑州,或者去凤鳞州也行,在外面躲一躲风头,等局势明朗之后再回来,南边的海路有慈航宗保驾护航,不会出什么岔子。” 李玄都收回视线,皱眉问道:“为什么不去辽东?” “为什么?”钱玉龙将碗里的肉夹入嘴中,细细咀嚼咽下之后,方才慢斯条理道:“你不会忘了吧,从江南去辽东,要经过清微宗的地盘,现在清微宗的当家人可是李元婴,人家如今也是有官身之人,会站在谁那边?总不会站在清流那边,更不会站在你这一边。” 李玄都问道:“依照钱兄的意思,就没有一个万全的办法?” 钱玉龙没有正面回答李玄都的问题,而是道:“能否救出秦都督还在两可之间,与其计较这些,倒不如再想一想最后的计划是否周全。” 李玄都闭上双眼,开始回顾整个计划。 另外一边,一个老道人顶着风冒着雪来到金陵城的城门前。 老道人着一件缝补得厉害的老旧道袍,看样式显然不是什么名门正派出身的道士,身上背着一个大箱子,与他的清瘦身子相较,显得颇为滑稽,在箱子里装着老道人的各种家当。老道人的手中则是拄着一杆旗,因为风大的缘故,旗子已经被摘下,只剩下一根光秃秃的旗杆。 因为今天是要公开行刑的大日子,所以城门检查十分严苛,大雪中,进城的人也不算多,在略显稀疏人流中,一直低头缓行的老道人递出路引给持矛的守门卫士,穿着棉衣又披甲而倍显臃肿的甲士接过路引确认无误后,将路引递还给老道人,瞥了一眼老道人的身后行囊,皱了皱眉头,又伸手指了一指。 老道人放下行囊,里面都是些算命摆摊用的物事,诸如画满了太极八卦、阴阳双鱼的摊布,放满竹签的签筒,还有那面被老道人从旗杆上取下来的大旗,上头写了“铁口直断”四个大字。 这守门甲士顿时乐了:“看不出来,老道长还会算命?” 老道人习惯性地轻抚山羊胡,淡笑道:“略懂,略懂。” 守门甲士道:“按照咱们大魏朝的律制,入城要收关税,一个人两文钱。这样吧,老道长给我算上一卦, 我便做主免去老道长的两文钱。” “那感情好。”老道人一口答应下来:“不知这位军爷要算什么?贫道精通‘紫微斗数’和‘先天八卦’,上到终身大事,下到小儿取名,还有房屋风水、祖坟点穴、符箓开光,都是可以的。” 这守城甲士平日里见惯了各色人物,不是那些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大姑娘小媳妇,自然不会当真,如果是真正的高人,又怎么会徒步入城?高来高去,怕是城墙也拦不住他们。所以算命一说,只是当做一个乐子而已。 甲士道:“那就请道长给我算一算最近的运道怎么样,能不能发财。” 甲士的本意只是听几句恭维的吉祥话,却没想到老道人装模作样地掐指算了一会儿之后,说道:“这位军爷,请恕贫道直言,军爷怕是要有血光之灾。” 甲士愣了愣,怒道:“血光之灾?老家伙你会不会说话?信不信老子现在就让你有血光之灾?” 老道人对于甲士的恫吓不惊不惧,淡然道:“贫道又不曾向军爷索要银钱,为何要诓骗军爷?” 甲士显然被老道人的淡定给震住了,气势骤减,问道:“那……依道长之见,这血光之灾要怎么化解?” 老道人抚须道:“倒也简单,军爷现在就脱下身上的铠甲,放下手中的长矛,返回家中,闭门谢客,无论发生什么事情,都不要出来,如此便可躲过血光之灾。” “就这么简单?”甲士有点将信将疑。 老道人重新背起木箱,微笑道:“信不信都由军爷。” 说罢,他背着木箱往城中走去。 守城甲士犹豫了许久,还是打算去伍长那里告假一天,虽说要被扣上三天的军饷,就当是花钱消灾了。 第一百六十八章 落花台 临近午时,大雪仍旧不停,但是在落花台的四周已经是熙熙攘攘。 落花台是一座松柏环抱的秀丽山岗,山顶是一处平坦开阔的空地,此时在空地上已经搭起了高台,台上又搭建有棚子挡雪,棚中则是摆放着近百把椅子,供金陵城的各路显贵入座。 在众多的来客中,除了各个衙门中人,以及众多士绅的随从之外,还有相当数量的百姓,他们知道这次要被行刑的是那位大名鼎鼎的秦都督秦襄,乃是曾经收复凉州和秦州的大将军,不由群情激愤,只是碍于披坚执锐的士兵,又不敢太过明显地表露出来。 可就算如此,百姓们无形中的态度,也让坐在高台上的江南总督赵世宪有些不舒服,他轻咳了一身,转头望向坐在自己身旁的陈舫,轻声道:“陈公公,准备宣读圣旨吧?” 陈舫点了点头。 一名在金陵府权贵圈子中十分眼生的宦官缓缓起身。 他便是此次的钦使,不同于崔朔风等人的隐秘南下,他们一行人乃是携带圣旨沿着大运河乘船南下,一路上声势浩大,前些日子刚刚抵达金陵。 这名宦官取出一个长筒,身旁的青鸾卫揭开长筒上密封的盖子,然后宦官从筒中取出一个金色的卷轴,乃是以上好蚕丝织就的绫锦制成,以白玉为轴——这便是圣旨了。 与此同时,有大批甲士押送着六辆囚车向落花台驶来。 每辆囚车中都有一人,正是以秦襄为首的一行人,其中就有一个李玄都的熟面孔,邱安青。 在囚车出现之后,整个落花台顿时喧闹起来,无数声音汇聚在一起,形成一股巨大的嘈杂音浪,让赵世宪的再次骤起眉头。 赵世宪冷俊的目光扫过人群。 不必吩咐,一位总督府的先天境高手上前一步,气沉丹田,以类似“狮子吼”的手段,大吼一声“安静”,好似平地惊雷,声音如滚雷般瞬间席卷了整个落花台,声浪如大风扑面,使得不少百姓直接栽了个跟头。 原本还喧闹不休的落花台顿时一静。 这名先天境高手重新退回到赵世宪的身后。 陌生宦官这才将手中的圣旨展开:“上谕。” 这宦官的奸细嗓音并不算大,却清晰传遍了整个落花台,显然身负不俗修为。 包括陈舫和赵世宪在内,高台上的所有人都跪了下去。刚才还群情激奋的百姓,在稍稍犹豫了一下之后,终究还是不敢忤逆已经在头顶上高悬了数百年的皇帝,也都黑压压地跪了下去。 宦官开始宣读圣旨:“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历朝谋逆之臣不遑少见。我大魏开国之初,有意图谋逆作乱者五人,皆是国公之显爵,有功于朝廷社稷,有功于太祖皇帝,太宗高皇帝仍将之明正典刑,祖制不谓不严。今乃有尔前秦中总督、左军左都督秦襄,结党乱政,图谋不轨。以太宗皇帝之法,尔虽有大功于朝廷,明正典刑宁无余辜!朕遵循祖制,着即革去秦襄一切爵位,着令江南总督赵世宪,不必押送秦襄上京,于江州立刻行刑。钦此。” 坐在第一辆囚车中的就是秦襄。 他是一个头发已经花白的老人,身材高大,多年的戎马生涯在这位当世名将身上留下了太多风霜痕迹,不过也造就了他的坚韧性格,哪怕此时沦为阶下之囚,仍旧不见丝毫颓唐之色。他抖了抖手上的镣铐,此乃工部能工巧匠打造,可以阻断气机运转,而且极为坚固,就算是天人境的大宗师,在不动用气机真元的前提下,也无法单凭体魄将其挣断,再加上秦襄此时又被封住了身体几大窍穴,实在无力挣脱禁锢。 此时这位来自司礼监的大宦官已经宣读圣旨完毕,都“钦此”了,秦襄仍旧是坐在为他专门打造的精钢囚车中,无动于衷。 “秦襄领旨!”宦官神色阴冷, 尖着嗓子大喝一声。 秦襄仍是不开口。 又是一片沉寂。 江南总督赵世宪对于这个结果并不意外,轻叹一声,道:“行刑吧。” 就在此时,一阵哗然声轰响开来。 赵世宪循声抬头望去。 只见有一道长虹当空而来。 落花台上轰然震动,所有前来观礼的士绅纷纷起身。 坐在陈舫身后的道种宗高手孙意气脸色凝重,沉声道:“来人是辽东总督赵政麾下三大高手之一的景修。此人出身于补天宗,乃是‘天刀’秦清的师弟。” 就在两人说话的工夫,这位在黑白谱上排名第五位的大宗师已经以势如破竹之势,长掠而来。 赵世宪料到了赵政会派人前来接应秦襄一行人,可迟迟没有找到这个接应之人,不过这无关紧要了,今时今日,此时此地,这位补天宗的大宗师还是现身了。 与此同时,在风雪中骤然亮起一抹氤氲紫色。 在漫天素白中,格外刺目。 刹那之间,漫天落雪骤然一停。 落花台上的所有人抬头望去,只见天幕上荡漾起一圈圈涟漪。 然后就见一道紫色长虹势若破竹地飞掠而至,阻住了这道长虹的去路。 两人在半空中相隔百余丈,遥遥对峙,显出身形。 景修一袭黑衣,看面容似乎只有三十多岁,腰间悬有一柄墨色长刀。 而阻住静修去路之人,则是一身锦绣白衣,大袖飘摇。 直到此时,静止的大雪才复而飘摇落下。 身着白衣之人轻声道:“忘情宗韩邀月见过景师叔。” 景修轻哼一声,也不说话,只是伸出手臂,腰间所悬的墨色长刀自行出鞘,飞入掌中,然后他一步踏出,身形如一道炸雷轰向韩邀月。 韩邀月不退反进,开始潇洒前掠,卷起千层雪。 风雪乱人眼,仿佛天下大雪都如影而行,紧随疾行的一袭白衣。 两人轰然相撞,然后一触即分。 两人毫不停留,再次前冲。 先前的一次交手,看似是平分秋色,实则还是景修稍占优势,若是没有外力干预,两人谁也不退,不死不休,那么活下来的一定是景修。 韩邀月终究只是黑白谱第九,比起景修还差了些许距离。 不过景修想要斩杀韩邀月,也必然要付出极大的代价。 当两人第二次撞击在一起, 韩邀月的两指间不知何时多了一道刺目紫光,与景修手中的长刀相触, 响起一阵刺耳的金石之声后。 然后韩邀月就要身形后退,暂时拉开两人之间的距离。 就在此时,景修一步重重踏出,浑身气势瞬间攀升至顶点,狠狠一刀劈在韩邀月的额头上。 只见一道白虹以不逊于前掠时的速度轰然倒飞出去。 待到韩邀月止住退势,再抬起头时,从他额头到鼻梁,再到双唇,有一道细细红线,将他的面庞一分为二。 韩邀月脸上表情骤然阴沉无比,伸出纤细手指轻轻抚过脸上的红线,指尖所过之处,红线缓缓消失不见,不过是片刻功夫,整张面孔已经恢复如初。 下一刻,韩邀月身形拔地而起,破开漫天重云,沐浴在云海之上的万丈金光之中,声音从空中落下,“景师叔,天上再战。” 景修没有任何犹豫,直接化虹飞上云霄。 这让赵世宪心头升起一抹疑虑,若是景修是为了救人而来,那他应该是想尽办法摆脱韩邀月的纠缠才是,怎么变成他与韩邀月激斗,浑然不把救人放在心上,难道景修背后还有他人? 只是未等他继续深思下去,天地为之一晃!整座落花台上也随之一晃,周围松柏上的落雪簌簌而落。 然后是天地间的“雪幕”开始飘摇不定,如果将雪花看作是一个个珠子,将大雪看作一幕珠帘,那此时就像是是一个顽劣稚童在不断摇晃这张帘子。 天地共鸣。 这便是天人境大宗师的独有神通。 第一百六十九章 钱一白 在景修与韩邀月激斗之时。 李玄都则是不紧不慢地走在落花台下的树林之中,树林中满是白雪,无论是地面,还是树头,而且还有大雪不断落下,落在李玄都的身上,使他变成了一身素白。 在树林的尽头处站着一名面白无须的宦官,身着红色官衣,头戴无翅乌纱。 帝京派出了不止一名钦使,死去的崔朔风,正在落花台上宣读圣旨的宦官,以及眼前的这名宦官,都是钦使。 李玄都抽出腰间的“冷美人”,拔刀之后将刀鞘随手插在地面的积雪中。 身材高大的宦官眯眼望着这名年轻人,眉头微微蹙起。 虽然他不在黑白谱上,但他也是一位归真境的高手,只是长年身处深宫之中,不为外人所知。然而此时他发现,自己竟是看不透眼前之人的深浅,不由生出极大的警惕之意。 李玄都横刀身前,脚步不停,每一步与每一步的间距分毫不差,转眼间距离这名宦官已经不足十丈。 “乱臣贼子。”宦官冷哼一声,同样大步前行。 两人相遇,没有任何言语试探,甚至没有问姓名来历,直接出手。 一身红色官衣的宦官一振双袖,从袖中飞出十余柄只有三寸长短的桃木小剑,每把剑上刻有篆文的同时,还贴有一张黄纸朱砂的符箓,竟然一出手就是道家符篆派的御剑手段。 不过说到御剑,李玄都才是行家。 他一刀劈在空处。 此乃“逆剑”,专门斩断无形气机勾连。 一瞬间,这些刚才还气势汹汹的飞剑立时失去了灵性,要么一头栽到地上,要么便是摇摇晃晃,像是强弩之末,还有一剑干脆是没了准头,仿佛没头苍蝇。 宦官震惊无比,没想到自己的得意手段竟是被这般轻描淡写地破去。更想不通此人到底是何身份,难道是一位天人境的大宗师?亦或是一位归真境的强九? 未等他有所动作,李玄都已是得势不饶人,拔地而起,手中“冷美人”掠出一道璀璨光华。 宦官闷哼一声,脸色先是变得潮红一片,然后又骤然变得苍白起来,紧接着在他胸前的红色官衣上裂开一道口子,从中喷出一片血雾。 李玄都出现在宦官的身后,伸臂横刀,有粒粒分明的血珠从雪白的刀锋上滚落,落在白雪上,砸出一个个小坑。 宦官伸手捂住胸前的伤口,转过身来,苍白的脸上满是惊惧之情。 在帝京的深宫之中,有数万宦官,其中有的宦官是武道高手或是术法高人,也有的宦官就是普通人而已,平日里做些伺候人的活计。他是一位归真境的武夫,同时里也是御马监少监,在宫中备受尊崇,平素对于江湖中人也多有鄙夷,哪曾想自己刚刚踏足江湖不久,便遇到了一位真正的江湖高手。 直到此时,他才知道什么叫江湖风高浪急,说死也就死了。 李玄都一伸手,原本被他插入雪地的刀鞘飞入他的掌中,然后归刀入鞘,继续前行。 宦官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竭力运转气机,意图给那个竟然狂傲到将后背留给自己的年轻人致命一击。 就在他准备出手的时候,一道青芒飞速掠过。 鲜血从宦官的颈间喷溅而出,泼洒在风雪之中。 然后一具尸体扑倒在雪地中,血花呈弧状飞溅在雪地中,就像一朵朵血梅。 李玄都没有再将“冷美人”悬挂于腰间,而是带鞘持在手中。 直到此时,李玄都很是庆幸自己提前来找到了钱玉龙,如果没有钱玉龙,以他现在的境界修为,想要救出秦襄,那是千难万难,不过有了钱玉龙,等同是背靠着钱家这个金陵府最大的地头蛇,许多事情就好办了。 就拿打探消息来说,听风楼是厉害,可听风楼的范围是天下十九州,仅就金陵府一地而言,却是不如钱家这颗根深蒂固的大树。听风楼找不出秦襄的所在,钱家可以找出,赵世宪找不出景修的所在,钱家也可以找出,于是在钱家的牵线搭桥之下,景修同意联手。 此时的落花台上,一个神色紧张的副总兵来到总督赵世宪的身旁轻声耳语一句,后者顿时脸色大变。 有身份不明的流民打着青阳教的旗号正在攻打落花台的驻军。 可这里不是齐州,哪来的什么青阳教,能在金陵府境内有如此能力的,只有钱家。这一刻,他猛地转头望向钱家家主。 钱家家主也就是钱玉龙的父亲钱一白,作为金陵钱家的家主,身材修长,当得玉树临风四字评价,虽然他如今已经年过半百,两鬓霜白,但仍不失为一个能让女子心神摇曳的俊逸男子,可见其年轻时的美姿容,这种男人就如一壶窖藏老酒,珍藏的时日越长,滋味也就愈发香醇。 钱一白脸色平静地与这位总督大人对视,问道:“部堂大人,有事吗?” 按照大魏律制,各衙署之长官因在衙署之大堂上处理重要公务,故称堂官。一地总督因为要掌兵权,所以会加兵部尚书衔,故通称部堂。而一地巡抚因为加督查院右都御史衔,等同古时的御史中丞,故通称中丞。 赵世宪盯着他许久,笑道:“没什么大事,就是有青阳教的乱党作乱,不知道钱老板知不知情。” 在金陵府,钱玉龙被称作龙老板,钱玉楼被称作楼老板,其他钱氏族人也各自有各自的称呼,唯有钱家家主方能被称作钱老板。 “军国大事,哪是我一个商人可以随意置喙。”钱一白却是不接这个话茬。 赵世宪脸上的笑意渐渐敛去:“钱家有太祖皇帝赐下的丹书铁券,谁敢视之为普通商人?” 钱一白道:“祖宗家法,钱家子弟不能参与政事,这是铁律。” 赵世宪加重语气:“若是让乱臣贼子攻破了金陵城,或是劫走了钦犯,钱老板也不管?” 在长老堂议事之后,钱一白已经知道前因后果,他没有为了女儿就去反对长老堂的决定,此时自然不会退让:“那是部堂大人和三司衙门的事情。” 赵世宪的眼神中透出恼怒的光,定定地望着钱一白。 整个落花台上一片死寂,只能听到簌簌的雪落声音。 突然,赵世宪狠狠一掌拍在面前的桌案上,重重道:“漕帮之人聚众作乱也是我的事!?” 钱一白眼皮微微一跳,也在身旁的茶几上一拍:“刚才还是青阳教的妖人作乱,如何又扯上漕帮了?就算是漕帮的人,那也是听命于河道总督衙门的差遣,若是有漕帮中人闹事,部堂大人应该去找河道总督理论,关我们钱家什么事情?难道部堂大人是想给我们钱家扣上个谋逆的帽子,好谋夺我们钱家的家财?” 钱家与漕帮的联系,从来都是在桌子底下,在桌面上,漕帮还是听命于河道总督衙门,赵世宪在气急之下以漕帮相逼问,却是不占理了。 赵世宪连说了三个“好”字,然后起身环视四周:“不管钱老板知不知情,如果让乱党趁机酿成大势,我赵世宪要向朝廷献出这颗人头,因此,为了保住我赵世宪的项上人头,还要请诸位与我勠力同心,共赴时艰。” “如果有谁执迷不悟,执意要与我做对。”赵世宪将头上只有一品大员才能戴的忠靖冠摘下,冷冷道:“那么我好不了,他连同他的家人,一个都别想跑。” “我赵世宪说到做到。”赵世宪死死盯着钱一白。 钱一白直接起身离座:“如果部堂大人要拿人,尽管来钱家祖宅拿人就是。” 说罢,竟是不看赵世宪一眼,径自拂袖而去。 第一百七十章 棋盘弃子 就在钱一白走下高台,往下山方向走去的时候,站在陈舫身后的孙意气身形暴起,直奔钱一白而去。 在场的众多士绅谁也没想到,竟然会有人当众刺杀钱家家主。 不过堂堂钱家家主,也不是谁想杀就能杀的,哪怕刺客是道种宗的高手。在钱一白身旁的正是钱家供奉范振岳,他大喝一声:“家主小心!” 说话的同时,他从袖中抖落出两道符箓。 这两道符箓一黑一白,一阴一阳,如同两条护城河环绕于钱一白的身周,孙意气想要伤到钱一白,就想要跨过这两道符箓组成的“护城河”。 钱一白心神一震,也是有些出乎意料之外,严格来说,这已经不是刺杀,在众目睽睽之下杀人,杀的还是钱家家主,就算成功了,赵世宪这个江南总督也差不多当到了头。有个成语叫做兔死狐悲,对于其他士绅而言,今日你能对金陵府最大的士绅钱家下手,那么明天就能对其他士绅下手,如此一来,其他士绅联手自保就是必然之事。在如今世道,皇权不下乡,地方上的官员,无论是督抚重臣也好,还是知府知县也罢,如果没有地方士绅的支持,根本无法推行政令,所以说,如果哪个地方官员在毫无理由的情况下得罪本地全部士绅,那么他的官路也就走到了尽头。 赵世宪显然也明白这一点,猛地转头望向陈舫。 陈舫不紧不慢地抿了一口茶,然后放下手中的盖碗,轻声道:“部堂大人不必忧虑,只要楼老板做了钱家的家主,此事就能化干戈为玉帛。” 赵世宪脸色阴晴不定,不过还是认可了这个说法。 孙意气的一击落在两道符箓上,一道白色符箓直接被他的“造化神掌”震为齑粉。 紧接着他再一扭身,化掌为拳,将剩下的黑色符箓也击碎。 不过就在这个时候,范振岳已经再从袖中甩出七道符箓,呈七星之势,组成了一个小小的符阵,将钱一白笼罩其中。 此番斗法,一个要杀人,一个要保人,倒是不好以武力论高下,如果换成李玄都在这儿,论杀人的本事,他肯定比范振岳要高,但他绝对保不下钱一白,不过他可以在钱一白死后,将孙意气也彻底斩杀。 就在此时,看台上的一名中年贵妇忽然起身,同样向钱一白杀去。 这名妇人刚一出手,便相当不俗,只是一挥袖,便有无数银针四散激射,仿佛蜂群炸窝,而每一根银针的威力,都不逊于“四等弩”的一箭。 银针落在符阵之上,溅起阵阵涟漪,急促声响仿佛雨打芭蕉。 妇人身形掠至符阵丈许之外,轻笑一声:“钱郎,可还记得我?” 钱一白见这妇人,立时骤起眉头:“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之所以在这里,当然是来取你这个负心人的头颅。”妇人的脸上骤然浮现出一抹凶厉之色,五指成勾,狠狠抓下。 同时,孙意气也拍出一掌。 两人合击之下,竟是将这座符阵瞬间破去。 作为符阵的主人,范振岳受到气机反噬,脸色骤然苍白,吐出一口鲜血。 妇人嘿然一声,五指并拢,直接刺入钱一白的胸口。 钱一白猛然睁大了双眼,脸上再无血色。 妇人的脸上顿时浮现出狂喜、茫然、释怀、伤感等诸多情绪,有了一瞬间的失神。 就在这一瞬间,有一道青芒飞掠而至。 妇人猛然回神,可是已经来不及躲闪,被这一剑破开护体气机,穿心而过,体内气机开始迅速溃散。 妇人伸手捂住心口,向后踉跄几步,不等她有其他动作,又有一道紫芒飞掠而至,瞬间贯穿了她的眉心。 杀人之人转眼之间就变成了被杀之人。 孙意气眯眼望去,认出斩杀妇人的两道光芒其实是两柄飞剑,这让他想起了在织造局遭遇的那名刺客。再联想到那些凭空消失的女子,他心中顿时有了不好的预感。而且在他心底也升起一抹疑虑,堂堂钱家家主,怎么只有一个供奉护卫?难道就没有其他后手? 就在此时,李玄都从密林中缓步走出,两柄飞剑如倦鸟归林,返回他的袖口之中。 孙意气望向李玄都,脸色略微凝重。 李玄都却没有去看孙意气,而是望向已经濒死的钱一白。 平心而论,这个结果着实有些出乎他的意料之外,他没想到道种宗的人就这么直接出手了,更没想到钱家竟是将这位家主当作了一颗弃子。 钱玉龙将钱玉楼之事上报给长老堂之后,此事便是完全由长老堂处置,就连钱玉龙也不知其中详情,接下来的几天时间中,双方都是相安无事,李玄都原本以为此事已经尘埃落定,却没想到会演变为现在这个局面。 李玄都望向范振岳。 范振岳眼神闪烁。 李玄都心中已经有了几分了然。 根据钱玉龙所说,这些年来,钱一白逐渐放权,绝大多数事情都交由他和钱玉楼去做,大有想要归隐养老的意思,于是原本围绕在钱一白周围的家主嫡系们也纷纷自谋出路,绝大部分都归于钱玉龙的手下,盛子宽就是一例。而范振岳是长老堂麾下的供奉,由他来护卫钱一白,可见是出自长老堂的授意,那么此时钱一白遭遇不测,恐怕也与长老堂脱不开干系。 此时钱家众人也纷纷起身,其中一位钱家长老望向赵世宪和陈舫,怒目道:“好,好,好,真是好得很,江南织造局竟敢在光天化日之下杀我钱家家主,是不是要趁着今天这个日子,把我们这些人都屠戮殆尽?” 钱玉龙嗓音嘶哑地喊了一声“父亲”,冲下台去抱住濒死的钱一白,小心翼翼坐下,让他依靠在自己的身上。 钱一白此时的胸口已经被鲜血彻底染红,脸色苍白,笑容惨淡,不过没有太多不忿和不甘,吐出一口鲜血之后,缓缓道:“玉龙,为父一生风流,终究是生出了一个不孝的女儿,也终是因为早年的孽债死在了女人的手中,也算是求仁得仁了。为父死后,钱家的担子便要落到你的身上……” 重伤垂死的钱一白不断咳嗽,说话也是断断续续,刚刚而立之年的钱玉龙抿起嘴唇,整个脸皮都在微颤。 钱一白竭力抬起一只手,手掌不断颤抖:“玉龙,不要去掺合朝堂上的事情,《左传》上说:‘君以此兴,必以此亡。’如果钱家依靠站队扶龙和宫闱政变来谋求富贵,那么日后钱家也一定会因为此事而败亡,切记祖宗遗训,远离这些。再有就是,日后若是有可能,就放你妹妹一马,还有你那二娘,也是如此……” 钱玉龙双眼通红,伸手紧紧握住钱一白的手掌,轻声道:“父亲放心,儿子记下了。” 钱一白点了点头,缓缓闭上双眼。 钱家家主,死了。 站在一旁目睹了整个过程的李玄都轻叹一声,不由感慨世事无常。 钱玉龙原本只是想要依靠长老堂逼迫自己的父亲退位让贤,却没想到长老堂比他还要狠厉,直接让这位家主成了整个棋局中的弃子,而且从另外一个角度来说,这也未尝不是钱家长老堂对于未来新家主的一个下马威。 见惯了生死的李玄都很快便恢复平静,问道:“钱兄,可有吩咐?” 坐在地上的钱玉龙恨恨道:“方才紫府已经帮我杀了一个杀父仇人,现在还请紫府将另一仇人也一并杀死,此等大恩,愚兄定当铭感五内。” 李玄都轻声道:“分内之事。” 下一刻,李玄都拔刀而起。 第一百七十一章 劫法场 在李玄都出刀的同时,孙意气迅速向后退去。 孙意气的名字中虽有“意气”二字,但他从来都不是一个意气用事之人,既然钱一白已死,那他没有必要继续纠缠不休。 就在孙意气退回高台的那一瞬间,李玄都突然转向,直奔囚车而去。 囚车中的秦襄乃是一位货真价实的天人境大宗师,只要他能脱困,那便是最大的助力。 孙意气显然也没有料到这一点,待他反应过来的时候,李玄都已经与护送囚车的甲士交手,这些军中精锐甲士相当不俗,人人都有御气境的修为,在身披铁甲组成战阵的情形下,二十人就能围杀玄元境高手,此时足足有上百名甲士,人人披坚甲,持大盾,执锐矛,结成盾墙之势,就算是寻常先天境的高手也难以在短时间内突破。 只可惜李玄都的先天境不能以常理论之。 李玄都呈一线之势,瞬间撕裂盾墙,来到囚车前不远处。 与此同时,早已潜藏在百姓中的漕帮弟子也动手了,他们纷纷从怀中取出一个类似炮仗似的物事,长约四寸,碗口粗细,在尾部有拉绳,此物名为“蜃气雷”,名字取得很大,但实际上并无太大杀伤力,与普通烟花相比,烟火只是其次,关键是能制造大量烟雾,拉动之后,只听得“砰”的一声,便会有大团烟火升起炸开,烟雾弥漫。 在场的足足有近百名漕帮弟子,他们一起动手之下,百团烟火炸开,无数火光和浓烟顿时冲天而起,几乎笼罩了整个落花台。 一时间,整个落花台的中心位置已经天昏地暗,难辨东西南北。 好在百姓们处于落花台的边缘位置,受影响不大,见此情景,已经有人开始往山下跑去,此时混在百姓中的漕帮弟子又齐齐发了一声喊,“杀人了”、“快跑啊”的声音响彻一片,所有百姓顿时轰然一声,一股脑地往山下涌去,这让原本已经开始按照计划登山的总督府官兵被生生堵在了山道的半路上。 如此变故,也让所有士绅都惊惶起来。有人起身左右张望,有人向后退去,也有人大声责问总督赵世宪。 赵世宪脸色阴沉,万万没有想到事情会变成这个地步。 原本按照他的计划,今天应该是一场鸿门宴,周围安放伏兵,只等他摔杯为号,结果他手里的杯子还没摔下去,人家的刀斧手已经来了。这让他意识到必然是事前就走漏了风声,不过现在不是追究这个的时候,关口是如何解决当下的局面。 赵世宪转头望向身旁的陈舫:“陈公公,现在该怎么办。” 陈舫一手捂着口鼻,道:“部堂大人请放心,虽说总督府的大军被拖住了,但我们还有后手。” 话音落下,从落花台的东北方向,出现了大批黑影。 虽说现在上山的路被堵住了,但是落花台并非多么险峻的山岗,只见这些身影兔起鹘落,顺势山势攀登而上,看样子很快便会赶到此地。 另一边,在滚滚烟雾的掩护之下,李玄都已经靠近囚车。 不过孙意气也是去而复返,决意阻挡李玄都,使他不能救出秦襄。 这些烟雾可以阻隔视线,却不能阻隔气机感应,在此种情形下,两人几乎没有任何犹豫废话,直接开始交手。 孙意气除了运用道种宗的“造化神掌”之外,同时又掺杂了道种宗的“岚势劲”,类似于神霄宗的“无极劲”,乃是一种特殊的发力法门,专门针对各类护体功法,可以穿过皮肤筋肉,直达五脏六腑。 按照他上次与眼前之人在织造局交手的经验来看,此人精通一种出自佛门的体魄功法,十分坚韧,所以他在这几天中,也专门做了准备,特意又将已经多年不用的“岚势劲”习练了一番。 可这一次,李玄都不打算与他过多纠缠,所以此时他用的不是“冷美人”,而是对自身损耗极大的“人间世”。 “人间世”在刀剑评上位列第二,仅次于那把素有仙物之称的“叩天门”。 虽然“人间世”曾经折断,但是经过剑秀山的重新孕育之后,仿若凤凰涅槃,威力更盛从前,尤其是其中蕴含的“逆天劫”剑气,乃是古时剑仙为了斩杀长生境高人而孕育,以李玄都现在的境界修为,甚至无法掌握,只能借助“人间世”才能勉强用出,且发挥的威力十分有限,可就算如此,也已经能够伤到藏老人这位在太玄榜上排行第四的天人无量境大宗师,可见此种剑气之利。 换句话来说,“逆天劫”本就不是归真境高手可以抵抗的,更不可能妄图破解。 当李玄都硬接下孙意气的一掌并从“十八楼”中取出“人间世”后,这位道种宗的高手便感受到一股莫大的恐惧。 这是来自于多场生死搏杀之后才能锻炼出来的警觉,在一瞬间,孙意气没有任何犹豫,直接向后退去。 只是李玄都已经既然取出了“人间世”,那就是做好了杀人的打算,在他看来,这位道种宗的高手是一个很麻烦的人,他不怕那种空有武力却自负自大的对手,如天乐宗的醉春风,却比较头疼这种知进退识大势的人物。 李玄都身形暴起,一剑直指孙意气的面门。 剑气瞬间笼罩孙意气的身形,使他躲无可躲。 孙意气既惊且俱,如何也想不明白为何会有如此凌厉的剑气,就算是清微宗的归真境强九高手,也万难比拟。 这个人到底是谁?难道是哪位隐世高人的弟子?亦或是得了某种奇遇传承的幸运儿? 只是容不得他继续深思下去,半截断剑转眼间已经来到他的面前,孙意气拼出老命催动“紫河大法”,只见他的脸上瞬间笼罩了一层几如实质的紫色雾气,同时面皮、脖子、手掌,凡是露在衣衫外的皮肤都变为紫红之色。在他双掌的掌心位置,更是绽放起两轮小小的“紫日”,不断有紫光从中迸射出来。 此时的孙意气已经是真正意义上的拼命了,体内气机都汇聚于两掌之上,然后运用“造化神掌”中的“阴阳合一”,以双掌死死夹住“人间世”。 可是“人间世”仍旧在缓缓前行。 这不仅仅是李玄都的气机所致,更多还是凭借“人间世”本身的“惯性”,凭借“人间世”,李玄都甚至能与天人境大宗师耿月一较高下,更何况孙意气只是归真境而已。 飘风骤雨不能长久,如此坚持片刻之后,孙意气的气机开始从巅峰缓缓跌落,被他死死夹住的“人间世”开始迅速推进,眨眼之间,已经触及孙意气的眉心。 在这一瞬间,整个天地仿佛为之一静。 孙意气的瞳孔猛然放大。 李玄都握剑的手掌已经血肉模糊,在“逆天劫”剑气的侵蚀之下,可见白骨。 他强行咽下一口涌至喉咙的鲜血。 接连动用“人间世”和“逆天劫”剑气,让李玄都越来越感觉力不从心,如果说李玄都最初镇压“逆天劫”剑气只需要用五成气机,现在就要用八成气机,而且还有递增的趋势,可以预见,如此下去,在他用出十成气机也镇压不住之时,就是他遭受反噬身死之日。 李玄都收剑后撤。 在孙意气的眉心位置出现了一个细微红点,有鲜血渗出。 孙意气的生机如同风中烛火,很快熄灭。 李玄都转身走向囚车,抽出“冷美人”一刀劈出。 精钢打造的囚笼在“冷美人”的锋芒下,犹如纸糊一般,被直接劈成两半。 一直坐在囚车中的秦襄缓缓起身,微笑道:“多谢。” 第一百七十二章 一炷香 李玄都又一刀将秦襄手腕上的镣铐斩断,这才收刀入鞘,拱手道:“见过秦都督。” 当年李玄都入帝京的时候,秦襄已经率军出征,待到秦襄被召回帝京的时候,一切尘埃落定,李玄都被二师兄张海石带走,所以两人对于彼此都是只闻其名未见其人。 秦襄问道:“冒昧问上一句,阁下是?” 李玄都道:“在下姓李,双名玄都,久仰秦都督大名了,可惜缘悭一面,今日终于得偿所愿。” 秦襄脸上闪过一抹惊讶:“原来是紫府剑仙,老夫也是久闻大名了,老夫还以为你当日在帝京已遭不幸。” 提及当年事,李玄都也不由微微伤感,一语带过:“幸得旁人相救,这才捡回了一条性命。” 就在两人说话的时候,一众邪道高手已经登上落花台,既有道种宗中人,也有无道宗中人,为首的是一名黑衣老者。 秦襄转头望向那名老者,沉声道:“此人名叫古陀,无道宗十大长老之一,在江湖黑白谱上排名第二十三位,先前就是他在洞庭湖阻击于我,不可小觑。” 秦襄的话音刚落,古陀的嗓音已经响起:“秦襄,此人竟是紫府剑仙?可惜如今的紫府剑仙不比往昔,再也不是那个太玄榜第十了。” 李玄都转过身来望向古陀,淡然道:“如果还是当年的紫府客,你焉敢如此。” “这话在理。”古陀是个消瘦的老人,可能是因为太瘦的缘故,使得皮肤上有极多的褶皱,满头黑发披散下来却不遮挡脸庞,可见他生就了一副西域人的相貌,高鼻深目,与中原人大不相同,他手中拄着一根青黑色如树藤纠缠的拐杖,杖头雕着个咧嘴而笑的人头,面目狰狞,口中两排白森森的利齿,让人望而生畏。 古陀在两人不远处停下脚步,手中藤杖狠狠一杵地面,使得地面寸寸碎裂,目光扫过两人,如刀似剑,甚是锋锐,话音声音中也铿锵似金属之音:“如果是当年的紫府剑仙,老夫只会远遁,毕竟紫府剑仙的赫赫凶名,早已不用老夫再去验证,可是现在嘛,老夫却是没有看到什么紫府剑仙,只看到了一个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年轻人,以及一个被封了窍穴的老军头。” 秦襄虽是武将,但早年时也是万象学宫出身的读书人,经历了庙堂的大起大落之后,气量远超常人,先前宦官宣旨,他不曾如何激昂慷慨,后来李玄都相救,也不见如何喜形于色,现在闻言之后,更是不急不怒,只是对李玄都说道:“李小友,请你再帮老夫争取一炷香的时间,然后剩下的事情便交由老夫便是。” 李玄都亦是十分干脆,说了一个“好”字。 两人的交谈没有避讳古陀,老人望向李玄都,扯了扯嘴角:“就凭你?” 话音未落,老人身形已经倏忽而动,不过不是冲向李玄都,而是直奔秦襄而去。 古陀想得十分明白,秦襄才是关键,至于眼前的年轻人,毕竟是曾经的紫府剑仙,若是有什么压箱底的保命手段也不稀奇,若是真让他拖过了一炷香的时间,使得秦襄趁机冲开被封的窍穴,那么形势就会立刻颠倒过来。 倒不如先杀秦襄。 古陀手中藤杖点出,含有棒法、棍法、杖法的路子,招数繁复,乍一看去,杖首上的人头仿佛是一只厉鬼。 不过古陀小觑了秦襄,也小觑了李玄都。 在李玄都斩断秦襄手上的镣铐之后,秦襄就已经初步恢复体内的气机大周天,一名天人境大宗师的气机流转之快,实在超乎常理之外,面对古陀的藤杖,秦襄也不是全然没有还手之力,双手一错,拍在杖首的人头上,秦襄借势向后急退,而李玄都则趁着这个空档,一刀斩向古陀,若是古陀还不收手,这一刀虽不至于将其一刀拦腰斩断,但也能让这位大宗师吃些苦头。 古陀没有大意,以两指捏住“冷美人”的刀锋,然后再屈指一弹,不见如何浩大声势,却震得“冷美人”颤鸣不止,李玄都本就已经血肉模糊的手掌更是握不住“冷美人”的刀柄,直接脱手。 这还是李玄都在重出江湖之后,第一次被人打飞手中兵刃。 古陀既然被无道宗派至此地谋划此等大事,说明他绝不是那种冲动行事之人,心中权衡之下,没有去追击秦襄,而是奔向手中已经无刀的李玄都。 然后就见李玄都被古陀一杖扫在胸口,整个人直接倒飞入落花台周围的松林之中,一路上也不知撞断了多少棵大树,当李玄都终于撞到最后一棵大树而停下时,古陀已经近到身前,手中如枯藤纠缠的藤杖骤然变得绵软起来,如一条长鞭掠出,将李玄都牢牢捆住。 古陀冷着脸说道:“月有阴晴圆缺,人有旦夕祸福,此事古难全。紫府客,你应该知道,过去如何不代表现在如何,该夹尾巴的时候就夹起尾巴做人,过去你是紫府剑仙,大杀四方,没问题。现在你已经虎落平阳、龙困浅滩,还来这里逞英雄、耍威风,不是找死吗?” 李玄都并不说话。 古陀忽然心生警兆,猛地转身,就见一道白影不知何时出现在他的身后,正朝着他当头抓下。 古陀身形一晃,高高跃起,不但躲过了白影的一抓,同时还一记猛烈的膝撞轰在白影的后脑上。 白影直接被打飞出去,不过似乎并未受到什么伤势,落地之后没有丝毫停滞地立刻起身,又朝古陀冲来。 古陀直接牵动天人境大宗师独有的天地气象,以天地元气为磨盘,绞杀这道白影,可出乎古陀的意料之外,仍是不能将其毁去,不过倒也让这道白影显出原形,竟是一个浑身流华的骷髅。 古陀微微一怔,随即笑道:“我倒是小觑你了,没想到藏老人的‘白骨玄妙尊’也落到了你的手中,看来你也参与了前不久的围攻北邙山之事,可惜这里没有颜飞卿,也没有苏云媗,更没有悟真和张海石。” 古陀干脆不去管“白骨玄妙尊”,转而以天地气象去绞杀李玄都。 只见以李玄都所在位置为圆心,瞬间阴阳颠倒,五气混沌,唯有一方小天地合拢,好似两个巨大磨盘。 在一瞬之间,李玄都的面容不断变化,从年轻到苍老,再从苍老到年轻,枯荣不定,仿佛一片叶子由青转黄,再由黄转青。幸而是李玄都一身体魄本就是归真境强九的武夫体魄,同时有又有佛家的“漏尽通”,换成其他人,就算是颜飞卿,在没有宝物护身的情形下,也要被这股浩大气机生生碾作齑粉。 古陀皱了皱眉头,仍是嫌弃速度稍慢,干脆五指伸张,一掌凌空拍下。 李玄都在这一瞬之间,整张脸庞完全苍老,猛然挣脱开藤杖所化长鞭的束缚,身形骤然加速,与这一掌擦肩而过,堪堪避开。 一掌落地,地面剧烈震动,整座树林被毁去小半,出现一方足有十余丈的五指掌印,掌印之中尽是龟裂痕迹。 古陀面容平静,他一直以心跳脉搏计算时间,现在还不到半柱香。 只是下一刻,一道身影陡然来到古陀身侧,一拳打出,拳意凌然,摧枯拉朽,几乎有移山之势。 古陀猝不及防之下只能勉力躲避,还是被一拳击在胸口,整个人如断线风筝一般倒飞出去。 来人正是秦襄,他望着古陀,平静道:“我说一炷香,你就相信是一炷香?没脑子。” 第一百七十三章 降与不降 李玄都终于得以喘息一口气。 先是被“逆天劫”反噬,接着又被一位天人境大宗师以天地元气碾压,饶是李玄都,也几乎到了崩溃的边缘——并非是精神意志上的崩溃,而是身体已经难以承受。 李玄都拖着重伤的身躯退出一段距离之后,背靠着一棵大树站定,默默运转“坐忘禅功”,缓解体内伤势,他的面容也随之从苍老变回年轻。 此时秦襄与古陀的交手已经逐渐远离落花台,留下一地狼藉,无数大树受到两人交手的波及而断裂成数段,泥土翻滚,黑色的泥土和白色的落雪混杂一起,愈发泥泞。在这片泥泞之中,先前被打飞的“冷美人”静静地躺在地上。 李玄都调息完毕之后,上前将其捡起,发现刀身上已经有细微的裂纹,不由有些惋惜,在连番激战之下,只是下品宝物的“冷美人”已经有些不堪重负,如今之计,要么是要将“冷美人”回炉重铸一番,要么便是再换一把剑。 不管怎么说,李玄都还是一名剑士,在本命佩剑“人间世”不能经常使用的情形下,一直用刀也不是长久之计。 不过那都是后话了,现在当务之急还是眼下的局势。 李玄都提着刀走出密林,重新回到落花台上。 此时“蜃气雷”所制造的烟雾已经渐渐散去,众多士绅们看清了局势,聚拢到钱家众人的周围,他们随行的护卫也与钱家供奉们合兵一处,在人数上已经不输一众邪道高手。 至于织造局监正陈舫和江南总督赵世宪,以及两人的一众随从,此时已经不见踪影,应该是趁乱退走了。 想来也是,织造局和总督府的谋划并不高明,关键在于一个出其不意而已,如果被旁人得知了具体的谋划,破局便不是难事,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两人已经是进退维谷,本来两人还可以奢望将钱家老少一网打尽以求破局,现在随着秦襄的脱困,也变得不甚现实,那么两人退走也就在情理之中。 李玄都转身向另外的囚车走去,运起为数不多的气机,将囚笼一一劈烂,邱安青再次见到李玄都之后,已然不知说什么好:“李……李先生……” 李玄都一摆手:“闲话事后再叙。” 说话间,李玄都也将他们手腕上的镣铐一一斩断。 众多秦襄旧部对李玄都拱手致谢之后,纷纷开始择地恢复气机。 李玄都想了想,回到孙意气的尸体旁边,割下他的头颅,然后去往钱玉龙的身旁。 此时钱玉龙俨然成了钱家的主心骨,被许多人簇拥在中间,不过当他看到李玄都过来时,他还是排开众人,与李玄都单独来到一旁。 李玄都先将孙意气的头颅放下,道:“幸不辱命。” 钱玉龙没有去看人头,而是望着李玄都,眼神真诚和煦,问道:“紫府没事吧?” 李玄都听到这句话,不由想起一个关于“不问马”的圣人典故。 圣人也就是儒家的大成至圣先师,曾经在朝为官,当时在家中饲养了许多名马,万金难求,有一日马厩失火,圣人退朝归来之后,不问马如何,而是问人如何,可见圣人胸怀。后世也不乏此类事迹,诸如大船倾覆,船主只问人不问船等等。 如今的钱玉龙,不管是真心如此,还是故意为之,都已经有了一个身为上位之人该有的姿态。 李玄都的回答十分简短:“无甚大碍。” 然后他正色道:“说正事。” 钱玉龙摆出洗耳恭听的架势。 李玄都道:“这次的事情并不简单,除了钱玉楼和织造局勾结的道种宗之外,还有无道宗的人也参与其中,根据秦都督所言,在洞庭湖阻击于他的老人名为古陀,是无道宗十长老之一。” 钱玉龙轻轻摩挲着自己的下巴,道:“洞庭湖一战,是由荆楚总督主导,也就是说我大魏朝的两位总督都与西北周国有所勾结了?看来有些人为了党争,还真是无所不用其极。不过也对,割地求和也好,勾结外敌也罢,这都不妨碍他们还是总督宰相,可一旦输掉了党争,那就是身死族灭了。对于他们来说,国亡事小,家亡事大。” 李玄都微微侧头,问出了一句诛心之言:“钱家呢?对于钱家而言,家大,还是国大?” 钱玉龙哈哈一笑,道:“覆巢之下,安有完卵。” 李玄都摇头道:“那也未必,若真是覆巢之下无有完卵,那么历朝历代改朝换代时,也不会有那么多地方士绅望风而降了。” 钱玉龙脸上笑意渐渐消失,道:“紫府所谋甚远,所图甚大。” 李玄都望向不远处的战场,不带感情说道:“钱兄有没有想过,如果有朝一日,西北大军或是金帐汗国的铁骑,横扫天下,兵临金陵府城下,到那时候,可以做主的不会是江南总督,而是你这个钱家家主,你会如何抉择?如果城外敌军放出话来,投降可以保全满城百姓的性命,拒不投降则在城破之后屠城,你又如何抉择?” 李玄都望着钱玉龙,轻声道:“钱家的百年荣辱和满城百姓的性命系于你一念之间,担负于你一肩之上,你选前者,难免会遗臭万年,你选后者,也会有人说你是以满城百姓之性命成全一人之清名,你要如何抉择?你……敢做天下人的脊梁吗?” 钱玉龙彻底沉默了。 过了许久,钱玉龙方才问道:“请紫府指教。” “指教谈不上。”李玄都缓缓说道:“如果换成是我,我会选择不降。” “其实原因也很简单,如果金陵府被屠城,谁之过?不是守城之人的过失,而是屠城之人的罪孽,此其一。若是能保全金陵府,也绝非投降之人的功劳,此其二。” “再有就是,投降不杀是做给谁看的?是做给那些打算坚守不降之人看的。换而言之,如果没有这些坚守不降之人,那么又哪来的投降不杀? “不要说什么既然投降了为何还要杀百姓的天真话语,自古兵者,凶也,不杀百姓,哪来的钱粮和女人?自古以来,城破之后纵容士兵大肆抢掠三天之事不胜枚举,史书可鉴。” 说到这儿,李玄都稍稍一顿,话锋陡然一转道:“我小时候偶尔会捉几只麻雀,可总是养不活。” “后来我才知道,麻雀是一种性子极为刚烈的鸟,世人通常不会捕捉麻雀。因为它们被关进笼子之后,通常会不吃不喝,很快死去,便没有捕捉的价值。可最初世人是不知道这一点的,直到有人捉了麻雀,将其关入笼中,又亲眼目睹了这些烈鸟的死去,才得出了不能抓捕麻雀饲养的经验。正是因为有先例在前,后来的麻雀才会不被大肆捕捉。试想,如果最早的麻雀轻易屈就了,是不是现在会有很多人去捕捉麻雀,然后将其囚于笼中?” 钱玉龙深深望了李玄都一眼,拱手道:“受教。” 李玄都轻叹一声:“当然,我更希望不会有这一天,钱兄永远不会做这个选择。” 钱玉龙道:“我也希望如此。” 就在两人说话的工夫,秦襄的诸多旧部已经陆续恢复了战力,开始投入战场之中,于是邪道之人开始节节败退。 虽然在落花台下还是总督府的驻军,但是已经无碍大局了。 除非是赵世宪疯了,才会用大军来屠戮这满城士绅,更何况他也做不到,总督府麾下的兵,多是江州本地儿郎出身,而这些士绅们又是江州最大的地主和豪强,军中将官多是出自江州各大家族,两者之间不知有多少纠葛牵绊,赵世宪让江州的兵杀江州的士绅,等同是让他们去杀自家人,如此做的后果只能是炸营哗变。 钱玉龙轻声道:“大局已定。” 第一百七十四章 大局已定 大局已定,不代表此事已经完结,最为关键的两点,一是总督府和织造局那边该如何处置,二是还有钱玉楼又该怎么处置。这次总督府和织造局,看似是针对秦襄,实则也是针对钱家,如果让钱玉楼做了钱家家主,那么总督府、织造局、道种宗、无道宗便有了插手钱家的借口,到那时候,钱家便会被双方彻底瓜分,这是钱家万万不能容忍的,也是钱家会站在李玄都这边的根本原因所在。 李玄都问道:“如何善后?” 钱玉龙道:“赵世宪不足为虑,江州除了我们钱家之外,还有一个松阴府孙氏,如今的内阁首辅孙松禅就是孙氏家主的兄长,而且其他家族也不乏有在朝为官之人,赵宗宪这次闹出了如此大的乱子,他这个总督位子是保不住了。过去朝廷不好擅动地方上的封疆大吏,关键在于人心,当初朝廷也曾经想要拿去赵政的总督之位,结果却是辽军哗变,地方士绅也极力反对,朝廷这才不得不收回成命,让赵政仍任原职。可现在不一样,地方士绅不支持赵宗宪,朝中又有人弹劾,他焉能保住总督之位?” 钱玉龙稍稍顿了一下:“关键是陈舫这个织造局的监正,他是宫里的人,想要处置他,内阁和外廷都是说不上话的,要司礼监发话才行。” 李玄都平静道:“早在四年之前,我就已经是朝廷通缉的钦犯,所以我也不介意帮钱家一把。” 李玄都的言下之意便是由他出手将陈舫除去。 钱玉龙想了想, 摇头道:“此事还是从长计议吧,杀一个道种宗的高手不算什么,这都是江湖厮杀,可杀朝廷的封疆大吏和镇守太监,那便是坏了规矩。并非是不能坏了规矩,而是此例一开,后患颇多,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还是不要如此行事为好。” 李玄都点了点头,表示理解。 就在此时,天空中传来一声巨响,一道黑光迅速远遁,然后就见秦襄如流星一般轰然落地,双脚在地面上踩踏出一个深有尺余的碗状巨坑。 此时秦襄双袖尽碎,双臂上布满了大大小小的伤口,脸色略显苍白,不过从结果来看,还是秦襄略胜一筹,击退了古陀。 在秦襄与古陀分出胜负之后,另外两位天人境大宗师的交手也接近了尾声,只听韩邀月的嗓音从九天之上落下:“景师叔绝技,在下领教,日后再战。” 说罢,这位忘情宗的副宗主也化作一道长虹远遁。 随着两位天人境大宗师先后退走,残余的邪道高手也随之退去,落花台上终于恢复了平静。 秦襄与他的旧部站在一起,钱家和本地士绅站在一起,双方井水不犯河水,唯有李玄都站在两者之间,两边都不靠。 李玄都与钱玉龙对视一眼,钱玉龙心领神会,招呼钱家众人和各位士绅开始下山。此时他们要做的事情就是返回金陵城,然后稳住局势。 此时金陵府城内,钱家大长老亲自坐镇钱家祖宅,由钱锦儿亲自带领千余漕帮弟子,抵挡钱玉楼亲自率领的诸多道种宗高手。 谁也没有想到,看似是弱质女流的钱锦儿竟然也是一位修为不俗的高手,再加上钱家财大气粗,使得钱锦儿身上足足携带了五件不同用途的宝物,堪比正一宗掌教颜飞卿,一番激战下来,仅仅是死在钱锦儿手上的道种宗高手就有七人之多,其中归真境一人,先天境两人,玄元境四人。 当钱家长老堂这些年来招揽的江湖武夫也开始投入战场后,道种宗弟子顿时损伤惨重,而总督府的援兵又迟迟不至,使得战局开始逆转倾斜。 这一日,金陵府城外的军营中发生了一连串的哗变炸营,一个游击将军,一个副总兵,一个参将,公然违抗总兵的军令,拒不派兵,并且宣称总兵的军令乃是乱命,于是两派人马展开内讧对杀。 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已经远远脱离了总督府和织造局的控制,尤其是落花台上的消息传来之后,这场总督府意图对钱家下手的谋划,逐渐演变为以钱家为首的地方士绅对抗江南总督,以至于士绅们的剧烈反弹,使得堂堂江州总兵的亲兵营都有人叛逃。 这场内讧厮杀持续了半天的光景,最终以江州本土派的压倒性胜利而告终,并非江州出身的江州总兵死于乱军之中,一位同样是外来的副总兵见势不妙,果断投降,算是保住了自家性命,而另一位出身江州的副总兵则是直接带兵逼宫,将总督府围了个水泄不通,虎视眈眈。 江州一直被众多江州士绅视为自家私地,他们在此扎根数百年,各家子弟在江南各大衙门中均是担任要职,故而名义上江南总督是江南之主,但实际上真正能够掌控江州局势走向的是以钱家为首的众多江州士绅。这次江南总督对钱家动手,小觑了钱家在江州的影响力,若是钱家一倒,那么其他士绅便是一盘散沙,任人拿捏,所以与钱家为敌,等同于与所有江州士绅为敌,此事成了还好,一旦不成,便是如今这个下场。 当初江州一州之地,并未设有总督一职,只有巡抚。上任巡抚大人在任两年,裁撤江州驻军,清查江州各司衙门之弊病。天宝三年,巡抚遇刺,次日身亡,刺客并未逃走,被当场拿下。朝廷发出上谕:“亟须严行讯究,令三司各官赶紧缉拿刺客严讯,务得确情,尽法严办。”江州总兵会同三司衙门等人审讯刺客。几天后,又加派河道总督参与审讯。 只是此数人借口案情重大,拖拉时日,也不对刺客用刑,借口是:“情重大,徒事刑求,倘未正典刑而庾死,谁任其咎?”最后江州总兵和河道总督联名上奏,竟是以私仇结案。 朝廷自是不信,又派三法司钦使重审,结果仍按原拟罪名定案。而且结案奏章以四百里加急进京,未等圣旨下达,三位钦差就已经离开金陵府,最终结局却是各自辞官,不再出仕。 由此可见江州士绅之势大,正因为此案,朝廷才决心在江州设总督一职。 如今江南总督对钱家出手,其实也有借以打压江州地方士绅的意图,只可惜棋差一招,注定难以善了。 在如此情形下,钱家大宅的战局自然毫无悬念,在钱锦儿的授意下,围三缺一,故意给那些道种宗弟子留了一条生路,这些道种宗弟子也算识趣,悉数逃出城去。可那些追随钱玉楼反叛的钱家中人则要身不由己,身家性命都在金陵城中,虽然跪地请降,但还是被钱锦儿下令依照家法从事,一个不留。 钱家之所以能够雄立江州数百年而不倒,不仅是脉脉温情,更有冷酷杀伐。 最后,钱锦儿没有兴师动众,只是独自一人来到钱玉楼位于北城的私宅。 钱锦儿走本以为钱玉楼会在此殊死一搏,不过她猜错了,私宅的大门敞开着,没有任何护卫和埋伏。 钱锦儿独自走入宅中,然后见到了那个应该算是她侄女的女子。 钱玉楼就站在正堂前的台阶上,还是老样子,身上披着一件雪白的大氅,内里是那件异常名贵的百鸟裙,正视为一色,旁视为一色,目中为一色,影中为一色。 只是此时她的装扮与此时的气氛实在有些不搭。 钱锦儿停下脚步。 钱家两辈人中最为杰出的两名女子平静对视。  第一百七十五章 一念之间 沉默许久之后,钱锦儿开口质问道:“钱玉楼,为什么?” 钱玉楼似是有些畏寒,紧了紧雪白大氅,道:“以姑姑的聪慧,应该不难猜出才是。” 钱锦儿道:“我知道是我的事,现在我要听你说。” 钱玉楼点了点头,平静说道:“从我很小的时候,我就知道一件事,江州姓钱,若是往前推移千余年,群雄并起,诸侯林立,那么我们钱家差不多可以算是一国之主,这钱家家主的位置,与国君公侯也相差不多了。在我稍大一些之后,我又知道了一件事,这个看起来很美好,实际上也的确很美好的位置,与我没什么关系,甚至整个钱家与我也没太大关系,我最大的可能是长大之后嫁人,都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嫁人之后就是别人家的人了,钱家是好是坏,都与我无甚相干了。” 钱锦儿平静道:“我也姓钱,我也是女子之身,你说的这些,我理会得,但这都不是你背弃钱家的因由。” 钱玉楼淡然道:“我没有背弃钱家,我只是要做钱家的主人。凭什么钱玉龙生来就注定是钱家的主人,而我生来就只有嫁人一条路可走?姑姑你也是女子,那荆楚总督几次三番想要求娶你为继室续弦,你为何迟迟没有答应?还不是为了这个长老堂的长老之位,如果姑姑下嫁给荆楚总督,便不再是钱家之人,更不能做钱家长老,为何那些钱家男子既能做家主、长老,又能娶妻生子,而我们这些钱家女子却要鱼和熊掌不可兼得?” 钱锦儿道:“世道如此,并非钱家首开此例,你就算心有怨气,也不该怨恨钱家。” 钱玉楼轻叹一声:“姑姑所言极是,正因如此,我加入了牝女宗,与道貌岸然的玄女宗不同,牝女宗素来主张由女子来统领天下,历代牝女宗祖师,也莫不以此为纲。” 钱锦儿的脸上终于流露出几分震惊神情,心思急转道:“既然你加入了牝女宗,为何来的是道种宗?” 钱玉楼脸上露出一抹诡笑:“谁说牝女宗没有来人?” 钱锦儿心神一震。 钱玉楼轻笑道:“牝女宗在世间落子无数,上到宫里的贵妃娘娘,下到青楼里的卖笑女子,都有可能是牝女宗的伏笔,当然,还有因为这些女子而甘愿做那石榴裙下之臣的男子,如此相加,便是牝女宗的立世之本,姑姑聪慧绝伦,不妨猜一猜,到底谁才是牝女宗之人。” 钱锦儿眼神晦暗,没有说话。 钱玉楼闭上眼睛,说道:“我此番谋划,深知别无退路。故而在谋划之初,便已有了若谋划不成则玉石俱焚之念,如果不出意外的话,父亲此时已经死了。” 钱锦儿瞬间震怒:“那可是你的生身之父!” “那又如何?”钱玉楼睁开眼睛,幽幽道:“姑姑,平心而论,父亲的生死是捏在我的手上吗?如果你和老祖宗愿意分出一些供奉陪他去落花台,那他就肯定不会死,可你们没有,你们把人手都集中在了祖宅,那么他便要死了。” 钱玉楼盯着钱锦儿:“我们是对手,是弈棋的棋手,棋盘厮杀,只分胜负,是你们把他当成了弃子,却要反过头来怨我没有手下留情?” 钱锦儿寒声道:“既然你说我们是对手,那么成王败寇,也没必要再讲什么情分,是你自己动手,还是由我代劳?” 钱玉楼笑了笑:“生而为人,来这世上走一遭,靠人不如靠己,就不劳烦姑姑了。” 钱锦儿脸上的神情重新恢复平静,双手在小腹位置交叠,宽大的锦绣袖口低垂,又变成了平日里那位雍容优雅的钱大家。 她平静地望着钱玉楼,似乎已经从兄长的死讯中走了出来,而对于自己侄女即将面临的悲惨遭遇,却又无动于衷。 钱玉楼将身上披着的雪白大氅抖落在地,现出身上的百鸟裙。 她的神情平静淡然,从袖中取出一柄带鞘的短剑,然后缓缓拔出短剑。 不得不说,钱玉楼真乃女中豪杰也,她面不改色地将短剑刺入自己的小腹,仍旧平静地与钱锦儿对话:“姑姑,如果说这个乌烟瘴气的钱家还能有人让我有些好感,那就是你了,也许是同为女子的缘故,我一直希望你能站在我这一边,可惜你还是站在了他们那一边。” 钱锦儿淡然道:“我只是站在钱家这一边。” 钱玉楼的双手用力,短剑刺入她的小腹三寸有余,剑刃上早已淬毒,随着体内气血流转,一层黑气顿时笼罩了她的脸庞。 钱锦儿继续说道:“平心而论,我大哥待你更甚于钱玉龙,可你为何要连他也一起算计?还有你娘,又该怎么办?” 钱锦儿此时说话已经有些费力,语气放缓了许多:“我虽然已经心存玉石俱焚之念,但并非一意求死,若是我之谋划能成,则万事无忧。若是我之谋划不成,我们一家三口也能黄泉再聚。” 钱锦儿轻叹一声:“何苦如此。” 钱玉楼脸上的黑气越来越浓,可仍旧在笑:“我与姑姑不同,父亲与姑姑是兄妹,父亲容得下姑姑,我与钱玉龙也是兄妹,可钱玉龙却容不下我,当然,反过头来,我也容不下钱玉龙就是了,既然如此,与其坐以待毙,倒不如殊死一搏。” 说话之间,钱玉楼的瞳孔开始扩散。瞳孔遇光而收缩,此乃本能反应,若是瞳孔扩散,便说明人已经死了,可钱玉楼乃是有修为在身之人,与寻常人不同,竟是仍旧强行吊起了一口气,如回光返照一般:“姑姑,这个棋盘上我还留了最后一颗棋子,那不是给我自己留的,而是给钱家留的,也是给你留的。自先祖创下钱家基业以来,家主均是出自钱家的大宗长房,如果长房的所有人都死了,只剩下你一个女子,那么长老堂的老家伙们,为了维护大宗的地位,会不会让一位女子成为钱家家主?” 钱锦儿又是一惊,脸色阴晴不定。 钱玉楼望向辽阔而未知的远方,咬了咬嘴唇:“我在钱玉龙的身边安插了一个女人,可以将钱玉龙置于死地的女人,因为钱玉龙不会对这个女人有丝毫的防范。” 钱锦儿不是笨人,她能以一介女子之身在这个重男轻女的世道中走到今天这般地位,可见其心思聪慧,立时想到一个人:“柳玉霜?” 不过她紧接着就否定道:“不对,如果是柳玉霜,那你当初试图胁迫柳玉霜,就不会被钱玉龙将计就计,反而是被钱玉龙拿住了你买卖女子的证据。” 钱玉楼咳了一声,吐出一口污血,道:“难道没有柳玉霜的告密,钱玉龙就不知道了吗?我只是没有料到,会半路杀出一个紫府剑仙而已。” 闻听此言,钱锦儿的脸上也露出了迷惑神色:“难道说这是你和柳玉霜演了一出戏?假意胁迫柳玉霜,再让柳玉霜去向钱玉龙通风报信,由此获取钱玉龙的信任。” 钱玉楼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讥讽笑意,却没有给出一个肯定或者否定的答案。 钱锦儿深深地望着钱玉楼,问道:“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 钱玉楼的声音越来越小:“关乎到自身,便失了方寸。既然姑姑口口声声说女子就应如此,那我就给姑姑一个选择:是作壁上观,看着钱玉龙去死,然后顺理成章地成为钱家第一任女家主?还是揭穿那枚棋子,救下钱玉龙的性命,继续做你的钱家长老?路,我已经为姑姑铺好了,至于该怎么走,都在姑姑的一念之间……” 第一百七十六章 胜天半子 钱玉楼死了。 钱锦儿详细检查了一遍,并非假死的手段,是的的确确死了。 钱玉楼之所以会死,非战之罪,只是大势所趋,不过这个女人在临死之前,又在钱家留下了一颗钉子。 钱锦儿望着钱玉楼的尸体,神色复杂。 佛祖说有三毒,名曰:贪、嗔、痴。世人皆有贪念,关键不在于定力如何,而在于权衡利弊之后的诱惑到底有多大。钱锦儿也不例外,她有贪念,她之所以不曾去动家主之位的心思,关键在于风险太大,不值得,现在钱玉楼给她摆出了一条康庄大道,几乎没有什么风险,又让她如何不动心。 钱锦儿陷入天人交战之中。 正如钱玉楼在临死之前所言,都在她的一念之间而已。 钱玉楼已是走投无路,就如棋盘上陷入绝境。不过钱玉楼的大龙死而不僵,于是她将自己化作一颗棋子置于棋盘,以自己之死盘活了死棋,成为决定胜负的劫。 如果钱锦儿决定坐视钱玉龙去死,那么便是钱玉楼胜了半子。 钱锦儿明白这个道理,可她仍旧陷于两难之间,因为这本就是光明正大的阳谋。钱玉楼洞彻人心,抓住了一个“贪”字,便让一直冷静自持的钱锦儿乱了方寸,进退维谷。 这让钱锦儿不由想起了一个名为《天局》的故事,有棋痴在严冬深夜访友,遭逢大雪,于山林之间迷路,偶遇仙人,两人在旷野之间以百丈深谷之下的谷地为棋盘,以黑石白雪为棋子,双方搏杀一夜,最终棋痴以自身为棋子,跪死在棋盘一角而锁定胜局,被赞誉为“胜天半子”。 她不由喃喃自语道:“钱玉楼,你也想要效仿‘胜天半子’之举吗?” 另外一边,落花台上只剩下李玄都和秦襄一行人。 李玄都已经将“冷美人”收归刀鞘,问道:“秦都督接下来有何打算?” 秦襄想了想,说道:“我本打算继续北上,不过现在看来,却是要从长计议了。” 李玄都道:“我曾问询过钱家的大公子钱玉龙,他的建议是南下,那边有慈航宗的照拂,可以出海去婆娑州或是凤鳞州,在海外之地暂避风头,待到情势有变,再回来就是。不知秦都督意下如何?” 秦襄摇头道:“若是避祸,那我大可留在龙门府就是,那里有万象学宫,学宫的司空大祭酒与我相交深厚,足以庇护我的安危。” “既然都督是如此想,那有些话,我便可以说了。”李玄都道:“其实我也不赞成都督去海外避祸,也许这些话有些站着说话不腰疼的嫌疑,可我还是觉得,都督应该继续北上,去见一见那位辽东总督。” 闻听李玄都此言,几位对于秦襄忠心耿耿的随从都露出不快之色,若非刚刚是李玄都救了他们,恐怕此时已经有人出言驳斥。因为在他们看来,天大的事情都不如都督的安危,李玄都此言,的确是不讨喜。 不过秦襄却是不怒反笑:“若是旁人说这话,自然是有站着说话不腰疼的嫌疑,可换成你这位紫府剑仙来说,就万万没有这个道理,你的事迹我也知道一二,在对待张相一事上,我不如你远甚。” 不等李玄都开口谦让,秦襄已经是一摆手道:“亚圣有言:‘义之所在,虽千万人吾往矣。’我当年也是读圣人典籍的书生,自当遵循圣人之道。” 直到此时,李玄都才开口道:“虽说秦都督已经有了定见,但如何去辽东,还是要好生谋划一番,以免再出其他事端。” 秦襄道:“我与金陵府钱家并无什么往来,但是与松阴府孙氏还算有些交情,我打算先去松阴府落脚。” “也好。”李玄都点头道:“只是我还有许多杂事在身,却是不能与秦都督同行了。” “无妨。”秦襄忽然想起一事,问道:“对了,紫府如何知道我身陷囫囵?” 李玄都坦然道:“实不相瞒,当初我之所以要寻找秦都督,也是存了与秦都督共商大计的心思,只是没想到秦都督比我更快一步,已然决定北上,后又得知朝廷意图对秦都督下手,这才一路追来,想着援手一二。如今秦都督已然脱困,那我此行也算功德圆满。待到我了结诸般江湖恩怨之后,也会北上与秦都督会合。” 秦襄笑道:“那我就在赵政的官邸等你。” 李玄都还是有些不放心,问道:“秦都督,这位辽东总督当真信得过?” “信得过。”秦襄轻抚胡须,道:“如果天下没有他,怕是又要多出一位女子皇帝喽。” 李玄都点点头,道:“那就一言为定。” 秦襄抬手做了个举杯的动作,遗憾道:“可惜无酒。” …… 正所谓有其父必有其子,钱一白是个多情种子,惹下了无数风流债,最终死在了那名被牝女宗收为己用的昔日旧情人手中。 用钱一白自己的话来说,这是求仁得仁。 钱玉龙也是半个多情种子,之所以说是半个,是因为钱玉龙并不滥情,这些年来除了在正妻和柳玉霜的身上下了许多功夫之外,并未在其他人身上耗神,就算偶有几个,也是逢场作戏居多,远不如他老子那般“战绩辉煌”。 在钱玉龙返回金陵城的时候,城内局势已经彻底稳定下来,各路邪道高手逃散一空,官军的“叛乱”也被镇压下来,“叛乱”的贼首,也就是江州总兵,已经伏诛,其余人从犯也都已经束手就擒,出身于江州本地士绅的江州副总兵带兵围了总督府,不过美中不足,江南总督赵宗宪并没有返回总督府。 自从天宝四年以来,朝廷衰弱而地方势大已经成不可挽回之局势,而一地总督只是地方势力的代表人物,如果总督选择与地方士绅为敌,那么总督倾覆也就在顷刻之间,赵世宪便是一个绝佳的例子。 当然,这些士绅不会公然与朝廷做对,而朝廷也无力问责,双方会继续保持默契,于是所有的罪责都必然会落在总督的身上,那么赵世宪就算侥幸不死,其结局也已经注定。 至于陈舫,他同样没有返回织造局,想来是与赵世宪一起逃出了江州。 钱玉龙直接来到总督府,堂而皇之地坐在总督府的大堂上,拿起那块代表着总督权威的惊堂木,轻轻摩挲,然后感叹道:“朝廷设有辽东、幽燕、秦中、荆楚、齐州、江南、蜀州七大总督,前些年时蜀州失陷,蜀州总督被撤销,如此便是还剩下六大总督,今日过后,怕是只剩下五大总督了。” 如今的江州布政使侍立一旁,赔笑道:“赵世宪倒行逆施,竟然在落花台上大放厥词,说什么为了保住他赵世宪的项上人头,勠力同心,共赴时艰。还说什么他好不了,别人的家人一个都别想跑。实在是昏了头,瞎了心。” “赵世宪丧心病狂,不得人心,被江州百姓所唾弃,赶出了金陵城,如今已是惶惶如丧家之犬。”钱玉龙放下手中的惊堂木,微笑道:“依我之见,此人与宦官陈舫一定是逃往芦州,去那荆楚总督的行辕搬救兵去了,我们不必管他,任他遭天下人唾骂,我们只管做好我们江州自己的事情。” 几位官员同时道:“是。” 钱玉龙从大案后起身,向外走去,吩咐左右道:“对了,我也该去见一见我那位妹妹了。” 就在此时,一位钱家供奉来到钱玉龙身旁对他耳语几句。 钱玉龙一下子怔在那里。 钱玉楼竟然已经死了?  第一百七十七章 人死灯灭 钱玉楼自尽,由钱锦儿亲自验明正身。 听到这个消息之后,钱玉龙有了一瞬间的怅然若失,说不清是悲是喜。 毕竟是兄妹一场,又是棋逢对手,故而钱玉龙还有几分惋惜。 不过这些情绪只是存在了极短的时间,很快便被马上就要执掌钱家的志得意满所替代,而且他还有许多其他事情要做,首先就是回钱家祖宅去见一见老祖宗,然后是父亲钱一白的丧事,以及接下来安抚众多士绅,共同商议如何应对接下来的朝廷问责一事,堪称千头万绪。 当钱玉龙忙完这些的时候,已是深夜,他带着一身刚刚与各大士绅家主推杯换盏之后的酒气,回到了自己的外宅。 一直在前厅等候的柳玉霜立刻迎了出来,扶住已是熏醉的钱玉龙,结果钱玉龙直接一个俯身,吐了一地。味道刺鼻,柳玉霜却是半点也不嫌弃,只是动作轻柔地为钱玉龙拍背,看着是真心疼。 钱玉龙虽然喝得大醉,但心情明显不错,闭着双眼,任由柳玉霜为他轻轻擦拭嘴角的污秽。 柳玉霜在几个丫鬟的帮助下,好不容易扶着钱玉龙来到卧房,钱玉龙向后倒在床上,仍是闭着眼,说道:“这一次,我们赶跑了江南总督赵世宪和江南织造局监正陈舫,这个江州还是我们江州人的江州,其他人休想染指。” 如果在前几十年,这些话便是实实在在的大逆不道之言,只要有人告上一状,就算是钱家,也吃不了兜着走,可到了如今嘛,朝廷威信尽失,对于地方豪强,只能以安抚和笼络为主。不是朝廷没有钱粮和兵马,而是因为人心散了。 柳玉霜显然已经从旁人口中得知了城中的变故,柔声道:“这事依我说,一多半还是好的,咱们江州的事情,早就应该让我们江州自己的人来管着,凭什么让江北的人来管着?江北来的那几个封疆大吏,有一个好人吗?不说别人,就说赵世宪和陈舫这两个人吧,他们会干什么呀?除了会往自己家里搂银子,就是替朝廷打压我们江州本地人。” 钱玉龙猛然睁开眼睛,伸手捏了捏柳玉霜的鼻尖,笑道:“你算是说到点子上了,如今不同往日,遍地都是草头王,咱们江州的事情再让外人来置喙,已经不合时宜。这次平息了钱玉楼的内患,又除了赵世宪这个外忧,这往后的日子,就要好过许多了。” “如此说来,以后我们可以高枕无忧了?”柳玉霜笑问一声。 钱玉龙摇了摇头:“未必。在离开落花台的时候,我与李紫府又说了些题外之言,他问我,如果有朝一日,西北大军和金帐汗国的大军兵临城下,我该怎么办?我没能给出答案。不过有句话说得对,覆巢之下无有完卵,有些事情也该未雨绸缪。” 柳玉霜眼神幽深,轻声道:“如果真有那一天……” 这一刻的柳玉霜,眼眸中有光彩流转,与平日里那个柳夫人浑不似同一个人,有些陌生。 只是此时的钱玉龙已经重新闭上眼睛,并没有看到:“如果真有那一天,我钱玉龙无非一死而已。” 柳玉霜轻轻叹息一声。 虽说叹息声音不大,但在只有两个人的卧房中,却是格外清晰。 钱玉龙问道:“好端端的,叹什么气啊?” 柳玉霜轻轻伏在钱玉龙的胸膛上,柔声道:“只是想到以后若是不能长相厮守,就觉得悲从中来。” “怎么忽然这么说?”钱玉龙忽然道。 在他睁开双眼的那一刻,只觉得胸口一痛。 钱玉龙脸上的表情渐渐凝固,低头望去,只见柳玉霜的五指深深嵌入他的胸口之中。 柳玉霜仍旧是那副柔柔弱弱的样子,非但没有起身,反而还侧头贴在钱玉龙的胸口上,听着他的心跳,脸上露出微笑:“玉龙,我跟了你这么多年,都说一日夫妻百日恩,咱们之间有多少恩情了?” 钱玉龙整个人已经麻痹不堪,只有舌头还算灵活,还能开口说话:“你……你到底是谁?” 柳玉霜如情人低语:“我就是柳玉霜,柳玉霜就是我的本来姓名,至于江州柳家,那也是我的本家,只是我在三岁的时候就被送去了山上学艺,直到十六岁才返回柳家,所以任凭你们钱家在金陵府手眼通天,也查不出我的底细,因为本来就是真的。” 柳玉霜收回手掌,五指上尽是鲜血,仿佛是在指甲上涂抹了红色胭脂,女子缓缓起身,用另外一只手抚平衣裙上的褶皱,又理了理鬓角,这才继续说道:“除了柳家寡妇这个身份之外,我还有另外一个身份,那就是牝女宗的梵瑶姬。平心而论,钱郎你这些年待我着实不薄,无奈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我这次是奉广妙姬之命,务必取你性命。” 钱玉龙此时只觉得胸口绞痛,强忍疼痛道:“谁是广妙姬?是钱玉楼?” 柳玉霜轻声道:“钱郎好心思,楼老板的确是我们牝女宗的人,只是不在六姬之列。在我们牝女宗,宗主之下有两人,分别是广妙姬和玄圣姬,玄圣姬就是大名鼎鼎的宫官,无人不知,可知道广妙姬身份的,却是寥寥无几。” 柳玉霜伸手轻轻抚过钱玉龙的面庞,柔声道:“这场谋划,起始于数年之前,直到今日才算收官,所以钱郎你也输得不冤。” 刚刚还是手握钱家大权,大权在握,一转眼,从云端跌落谷底,如此大的落差,让钱玉龙难以接受,听完柳玉霜的话语之后,钱玉龙在急怒之下,一时间竟是没有说出话来。。 柳玉霜轻声感慨道:“还是楼老板说得对,女儿身也当有所作为,总要让这世间的女子与男子平起平坐,能同席而坐,能有自己的名字,男人做得家主、皇帝,我们女子也能做得。” 钱玉龙看着这个变得极为陌生的枕边人,嘴唇颤抖。 柳玉霜又看了他一眼,轻叹一声:“钱一白死在了女人的手中,你也死在了我的手中,你们父子二人不愧是父子。” 钱玉龙感觉脑袋变得昏昏沉沉,在生死幻灭之间,灵台深处涌现出一抹清明,想起了许多无关紧要的陈年旧事,从小到大,父母妻子,甚至还有那个从小就与自己不对付的妹妹。 然后他也想明白了许多事情,为何柳玉霜直到现在才动手,因为如果早早杀了他钱玉龙,那么钱家长老堂就不会将他的父亲钱一白当作弃子,正是因为有钱玉龙可以接任家主之位,才能促使长老堂舍弃上任家主。现在父亲已经死了,如果这时候他钱玉龙也死了,那么钱家大宗长房这一支,便绝了香火,如此钱家又是一片乱象,其他几房旁支为了争夺家主之位,必然要有一番争斗,于是又让她们有了可以插手的余地。 只可惜,他明白得太迟了些,已是无力回天。 钱玉龙的意识开始消散,眼前渐渐变得漆黑一片。 不知何时,柳玉霜已经推门离开卧房,神情平静,没有丝毫异样,完全看不出她刚刚杀了自己的枕边人,在开门的时候,一阵寒风猛然窜入屋中,将屋内的烛火吹灭。 人死灯灭。 大概半个时辰之后,钱家供奉盛子宽率先破门而入,顿时目瞪口呆,只见钱玉龙躺在床上,胸口满是鲜血,死不瞑目。 紧接着范振岳也跟了进来,两人面面相觑。  第一百七十八章 身后之事 第二日一早,钱家大公子钱玉龙遇刺的消息就传遍了整个钱家长老堂。 这一次,十位钱家长老齐聚一堂。 祠堂内的气氛十分凝重,按照这些钱家长老的谋划,此事就到钱玉楼身死为止,然后就应该是钱玉龙接掌钱家家主之位,带领摒除了内忧外患的钱家重新走上正轨。 可谁也没有想到,最为关键的钱玉龙竟是也死了。 更出乎意料的是,凶手竟是钱玉龙多年的相好,这不禁让几位钱家长老开始审视自己的身边之人,生怕也步钱玉龙的后尘。 沉默了许久之后,坐在最上首的大长老停止拨动手中的流珠,开口问道:“凶手抓到了吗?” 拄着龙头拐杖的长老起身道:“已经派人去追查了。” 大长老点了点头,抬手示意这位长老坐下,然后道:“追查凶手的事情先不着急,关键是一白死了,玉龙也惨遭不幸,可日子还要继续过下去,都说蛇无头不行,群龙不可无首,我们钱家要推选出一个当家主事之人,稳定局势,也是稳定人心,这才是关键,也是大事。” 大长老此言一出,祠堂中的气氛愈发低沉。 关键在于钱家的大宗长房一脉,一直都是人丁单薄,上代人只有钱一白和钱锦儿两人,这一代,钱锦儿一直没有嫁人,自然没有子嗣,钱一白虽然妻妾不少,到头来还是只有一子一女,可就在昨天,钱玉楼和钱玉龙先后身死,竟是只剩下钱锦儿一人。 一位长老犹豫着开口道:“不如由锦儿……” 这位长老的话还没有说完,就有一位长老打断道:“锦儿是大宗长房出身,如果她是男儿身,那没什么好说的,兄终弟及,由她来做这个家主是再合适不过,那我们今日也就没必要议这个事了,关键是锦儿是女子之身,我们钱家还从未有过女子家主的先例。” 先前的那位长老反驳道:“这世上的事情,总得有人做了才能有先例,如果列祖列宗们死守着规矩,因为没有先例就事事不做,那我们这些人恐怕还在街头巷尾撂地呢,哪来今日的登堂入室?再者说了,祖宗留下的规矩里,也没有女子不能做家主这一条。” 后者冷笑道:“列祖列宗是没有留下这条规矩,可同样没留下诸如不许忤逆人伦、不许滥杀无辜这些规矩,为什么?因为这些规矩是这个世道的规矩,不用列祖列宗再去多费口舌。难道就因为列祖列宗没有留下这个规矩,便能肆意行事?” “我没有这样说。” “那你是怎样说?你刚才话中的意思是什么?” “那依照你的意思,是不是要旁宗之人来坐家主大位?是不是最好是由你那一支的子孙来做?” “不要东拉西扯,我何时如此说过?” 就在这时,大长老轻轻道:“好了。” 两位长老同时住口。 然后就听大长老说道:“两位长老说得都有道理,正是因为如此,我们才要来议这个事。议事就是议事,不要置气,更不要伤了自家人的和气。” 两位长老同时一凛,沉声应是。 大长老望向一直没有开口的钱锦儿,温声问道:“锦儿,你是什么意思?” 钱锦儿稍稍犹豫了一下,起身道:“锦儿何德何能,一介女子之身,如何当得起家主大位。” “话不要说满,但也不要说死。”大长老淡笑道:“遍览史册,有赵后当政,有明空女帝,有二圣临朝,还有如今执掌朝政大权的谢太后,也是一位女子,所以女子之身不是什么问题。” 这一刻,整个祠堂针落可闻。 钱锦儿低下头去,让人看不清她脸上的表情。 不过钱锦儿还是下意识地捏住自己的衣角,显示出她现在内心的不平静。 果然被钱玉楼料中了,钱家大长老并不介意让一位女子来做家主,关键是要维护大宗长房的地位,如今钱玉龙正妻已有身孕,先让钱锦儿暂代家主之位,待到钱玉龙的儿子长大,再将家主之位交出去,如此以来,家主之位就还在长房的手中。 先前那位长老也正是看明白了这一点,才会以她是女子为理由极力反对,就是想要从长房手中夺过家主之位。无奈大长老就是本就是长房出身,这番谋划注定要落空。 …… 另一边,刚刚回到金陵府的李玄都也得知了钱玉龙的死讯,就算是见惯了种种波谲云诡之事的李玄都,也倍感错愕。 李玄都如何没有想到,他与钱玉龙在落花台上的最后一次眼神示意,竟是成了两人之间的诀别。虽说他与钱玉龙之间的交情比不上胡良,但好歹也是有些交情,钱玉龙之死,还是让李玄都稍稍有些伤感。 李玄都去了一趟钱家祖宅,见到了那位一直坐镇钱家祖宅的大长老,这位大长老在开始长老堂议事之前,专门与李玄都做了一番深谈,并请李玄都帮忙追查凶手。 李玄都不知这位钱家老祖宗到底打了什么算盘,要让他一个外人来插手钱家的事情,但感念他与钱玉龙的情分,他还是答应下来,于是在盛子宽和范振岳的引领下,他来到一处位于钱家祖宅深处的密室,在这里停放了三口棺材,一口棺材属于钱一白,一口棺材属于钱玉龙,还有一口棺材则是属于钱玉楼。 三人恐怕不会想到,他们不但是同年同月同日死,更是死后共聚一堂。 盛子宽推开属于钱玉龙的棺材的棺盖,轻声道:“李先生,大公子的尸首就在这里了。” 李玄都抬眼望去,不知钱家用了什么办法, 钱玉龙的尸首保存极为完好,整个人就如睡着了一般,唯有胸口处的五个血洞极为刺目。 李玄都一眼就看出这五个血洞的来历,轻声道:“是牝女宗的‘玄阴屠’。” 盛子宽疑惑问道:“李先生何以见得?” 李玄都没有说话,只是以手刀一掠。 盛子宽一惊,下意识地向后一躲,不过李玄都也不是真正出手,只是点到为止,手刀刚到盛子宽面前的三寸位置便已经停下,可带起的劲风还是让这位钱家供奉猛然一窒。 一旁的范振岳看得分明,迟疑道:“这是牝女宗的‘冷月锯’?” 李玄都点了点头,道:“我在机缘巧合之下,曾经学过牝女宗的功法,所以认得她们的手段。这‘玄阴屠’乃是脱胎于阴阳宗的‘太阴十三剑’,故而其中又蕴含有‘玄阴剑气’,钱兄正是死在‘玄阴剑气’之下。” 盛子宽喃喃道:“真是没想到,柳夫人……柳玉霜竟然是牝女宗的人。” 李玄都道:“当初在落花台上,对钱老家主出手的妇人,也是牝女宗的人,这一点,范供奉也应该知道。” 范振岳有些尴尬,毕竟钱一白是死在了他的面前,但还是点头道:“李先生所言极是。” 盛子宽忍不住打了个寒颤:“牝女宗的这帮女子,就像一只只母蜘蛛,结成蛛网,等着飞虫一头撞入罗网之中,有用的就留下,没用的就直接连皮带骨地吃掉,那太玄榜上排名第十的‘血刀’宁忆,还有当年的小天师张鸾山,还不是着了她们的道?着实可怕,没想到现在她们又看中了钱家。” 说到这里,盛子宽和范振岳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的脸上看出了忧虑。 李玄都继续道:“牝女宗内分为两派,一派是以广妙姬为首,一派是以玄圣姬为首,不知这次出手的会是广妙姬还是玄圣姬?” 其实李玄都已经有了答案,只是没有说出口。 谋划此事之人不会是宫官,应该是那位神秘莫测的广妙姬。 第一百七十九章 端倪初显 江湖上杀人,无非三种原因,为情,为仇,为利。 牝女宗与钱家没仇,如果说杀钱一白还能勉强说得上是情杀,那么杀钱玉龙就一定是为了利。 李玄都最大的疑惑是,利从何来? 如果说牝女宗、道种宗、无道宗支持钱玉楼,是想要让钱玉楼接掌钱家,从而谋求钱家的家财,如今钱玉楼已死,她们纵使杀了钱玉龙,又从何处着手? 李玄都轻声问道:“盛供奉,范供奉,李某有一事想要请教,还望两位能够不吝解惑。” 盛子宽和范振岳对视一眼之后,由盛子宽开口道:“李先生但讲无妨。” 李玄都道:“依两位看来,钱兄不幸身故之后,谁最有可能接任钱家的家主大位?” 盛子宽略微沉吟了一下,道:“钱家家主一向都是出自长房大宗,如今的长房中人就只剩下大长老和钱锦儿钱长老了。大长老年事已高,而且长老堂的大长老之位也是极为重要,不逊于家主,所以不太可能再去出任家主之位,如果大长老打定主意要让大宗长房守住家主之位,那么钱锦儿长老便是最合适的人选。” 范振岳点头道:“大公子还留有一个遗腹子,若是让钱锦儿长老先暂代家主之位,待到小公子长大成人之后,再把家主之位交还回去,也不是不行。” 李玄都问道:“这位钱大家可曾与牝女宗有过什么来往?” “没有吧?”盛子宽迟疑道:“从未听说过钱长老与牝女宗有什么往来,只听说她与荆楚总督关系非同一般。” 范振岳同样摇头道:“的确是从未听说过。” 李玄都沉思片刻,道:“就请两位先去向大长老复命,李某还有其他事情。” 两人点头应下:“李先生请自便。” …… 长老堂,一场议事下来,虽说还未彻底敲定,但是也已经八九不离十,其他几位长老固然心有不甘,却也无法可想。 议事结束之后,大长老仍旧是安稳不动地坐于祠堂之中,其余八位长老则是陆续离去,唯有平最早离去的钱锦儿这一次却走到了最后。 此时的钱锦儿没有即将得掌钱家大权的志得意满,反倒是显得心事重重。 老人和蔼微笑道:“锦儿,你怕了?” 钱锦儿恭敬道:“回老祖宗的话,的确是怕了,毕竟锦儿从未想过自己会走到如今的位置。” 老人笑道:“知道怕就好,人若是失了敬畏之心,便容易自取其祸。就拿玉龙来说吧,他说赵世宪大逆不道,可他呢?就公然坐在总督衙门的大堂上,让三司衙门的主官侍立一旁,这是干什么?这是初显跋扈之相,所以他也是合该遭此劫难。” 钱锦儿沉默不语。 老人从轻轻拨动手中的白玉流珠,继续说道:“不过也不要过于畏手畏脚,钱家的担子,是在家主的肩上担着,若是家主都支撑不起自家门户,那钱家又如何在世间立足?” 钱锦儿道:“大哥还有玉龙之死,颇为蹊跷,老祖宗是不是……” 老人拨动手中流珠的动作一停,道:“这件事我已经委托旁人去查,我也相信那人能给我一个满意答复。” 钱锦儿犹豫了一下,终究没有说话。那个追查此事的人是谁,老祖宗如果愿意说,自然会说,如果老祖宗不愿意说,那就一个字都不会透漏。 老人感慨道:“钱家这些年来经历了无数的风风雨雨,比这更凶险的时候也有,可钱家还是挺过来,所以不管是邪道十宗也好,还是正道十二宗也罢,都不必怕,该怎样应对就怎样应对。” 钱锦儿恭敬一礼:“锦儿记下了。” 老人挥了挥手:“去吧,回去之后好好想一想,到底该怎么做。” 钱锦儿缓缓退出祠堂。 出来祠堂之后,钱锦儿登上马车,往自己的住宅行去。钱家最重要的地方有两处,一处是钱家大宅,此乃家主居住的地方,一处是钱家祖宅,也就是钱家大长老长年居住的地方,这两处相距不远,都在南城之中,而其他钱氏族人则是各自分散在金陵城的各处,钱锦儿便独自居住在北城的一座独栋小院之中。 小宅不大,位置也偏,平日里少有人来,只是当钱锦儿下车时,却发现在宅邸前立了一人,明明是一身文士装扮,却偏偏在腰间悬挂了一柄长刀。这让钱锦儿没来由地想起一句诗:“将军未挂封侯印,腰下常悬带血刀。” 钱锦儿在微微错愕之后,挂上平日里的端庄笑容:“李公子可是在等我?” 来人正是李玄都,他望着钱锦儿,道:“有些事情想要向钱大家请教。” 钱锦儿看了眼李玄都腰间的“冷美人”,道:“李公子请入府再谈。” 李玄都点了点头。 钱锦儿挥手示意车夫先行离开,然后她亲自领着李玄都走进这栋宅邸。 宅子不算太大,与气势恢宏的钱家大宅相较,更是相差不可以道理计,不过在精致程度上,却是毫不逊色,可见主人也花了不少心思,是实实在在地将此地当作一处长久居处来经营。 两人分而落座,有丫鬟奉上香茗,然后便被钱锦儿打发出去,使得屋中只剩下她和李玄都两人。 李玄都没有去碰盖碗,只是望着钱锦儿:“如果在下所料不错,钱大家应是要成为新一任的钱氏家主了。” 钱锦儿皱了皱眉头:“李公子要说什么。” 李玄都道:“我想请教钱大家,对于钱兄之死,是否别有隐情,或者说,钱大家是否早就知情?。 钱锦儿的眉头皱得更深,语气中也多出几分不悦:“李公子这话是什么意思?难道是怀疑我害死了玉龙不成?” “我当然不是这个意思。”李玄都道:“我只是在想一件事,钱兄死了之后,谁得益最大?不是邪道中人,不是江南总督,也不是已经死了的钱玉楼,更不是我李玄都,而是有望成为第一位钱家女家主的钱大家。” 钱锦儿脸色已经变得冰冷,“说到底,还是怀疑我与钱玉龙之死有所牵连。” 李玄都摇头道:“蚌鹤相争,渔翁得利。可蚌鹤之所以相争,却与渔翁无关。” 钱锦儿稍稍加重了语气:“李公子,你是名震天下的用剑大家,我素闻剑客出剑,从不拖泥带水,人如其剑,李公子有话就请直说行不行?” 李玄都道:“那我就从头说起。” “请讲。”钱锦儿摆出洗耳恭听的姿态。 李玄都直言道:“我查验了钱兄的尸首,发现他是被人以五指刺穿胸膛,最后死于‘玄阴剑气’之下,而江湖上会用‘玄阴剑气’的只有两家,一家是阴阳宗,一家是牝女宗。不过阴阳宗使用‘玄阴剑气’通常会用兵器,唯有牝女宗才会用手掌五指,而且在钱兄身死之后,他的外室柳玉霜便不见了踪迹,联想到她是女子之身,所以我认为,杀害钱兄之人,是牝女宗中人。” “牝女宗?”钱锦儿的眼神中掠过一抹异色,加重了语气,“仅仅凭借一个柳玉霜就推断是牝女宗所为,我也是女子,所以李公子也怀疑我是牝女宗的人了?” “当然不是。”李玄都稍稍加重了语调:“我刚才问的是,钱大家是否对此事知情?而不是指责钱大家参与了此事,请钱大家务必分清,不要混淆。” 话说到这个份上,钱锦儿也不能继续指责李玄都什么,她收起了脸上的冷意,态度缓和了许多,轻声道:“紫府剑仙不愧是紫府剑仙。” 第一百八十章 抽丝剥茧 李玄都并不领情,只是道:“请钱大家明白回我的话。” “既然李公子让我回话,那我便回话吧。”钱锦儿理了理身上的衣衫,正色道:“没错,我的确事前就得到了消息。” 李玄都道:“据我所知,钱大家奉长老堂之命去见了钱玉楼,换而言之,钱玉楼在临死之前见过的最后一个人就是钱大家,我是不是可以这样推断,正是钱玉楼在临死前将此事告知了钱大家。而钱玉楼之所以会知道这件事,则是因为她已经在暗中加入了牝女宗。” 钱锦儿闻言之后顿时怔住,神色复杂,过了许久只有方才说道:“李公子不愧是差点做了一宗之主的人物,世事洞明。” 这一次,钱锦儿的语气中多了许多真诚,更不再有讥讽意味。因为她是真没有料到李玄都通过一句话就能有如此推断,不由得不佩服。 然后她坦然承认道:“的确是钱玉楼在临死之前将此事告诉了我,只是我不明白,李公子又是如何知晓此事的。” 李玄都同样没有藏着掖着,道:“我曾与牝女宗之人打过一些交道,对于她们的行事风格也素有所知,钱玉楼的心性与牝女宗再是相合不过,再加上钱兄生前也不止一次说过,钱玉楼曾经大肆交结西北五宗之人,那么她与牝女宗有什么瓜葛便也不奇怪了,反倒是没有瓜葛才要让人生疑。那么只要认定了凶手柳玉霜是牝女宗的人,许多事情也就变得理所当然了。” 钱锦儿问道:“既然李公子已经想明白了这些,那为何还要来找我?除了求证我知情与否之外,还有其他什么原因?” 李玄都望着钱锦儿,反问道:“钱大家是否知道,钱玉楼为什么要这么做,她在临死前把这个钱家家主的大位钱大家,用意何在?” 至于钱锦儿从钱玉楼口中得知这个消息之后为何没有开口,李玄都没有去问,钱锦儿自不会多说。 钱锦儿端起旁边的盖碗,抿了一口茶,说道:“如果我说她只是争一口气,与钱家置气,李公子会相信吗?” 李玄都直言道:“钱玉楼不甘心,会与钱家置气,我信。但是如果说牝女宗也会陪着她胡闹,那我是万万不信。” 钱锦儿点头赞同道:“我也是不信的,可她的确只是说了些置气话语,并未提及牝女宗的谋划如何。” 李玄都紧紧地望着她。 虽说钱锦儿真实年龄已经年近四十,但因为她有修为在身,又驻颜有术,此时看上去不过二十多岁的妙龄女子,仍旧是风华绝代。不过李玄都此时的视线并无半点杂念,反倒是颇有些咄咄逼人的意味,仿佛此时在他面前的不是一位风华美人,而是一个穷凶极恶的江洋大盗。 钱锦儿已经忘了多久未曾有人这样对待自己,心中不悦,不过脸上却是不显,依旧是柔声慢语道:“当时我去见钱玉楼,本意只是奉长老堂的命令责令她自尽,只是没想到钱玉楼竟然承认自己已经加入牝女宗,同时还说她分别在大哥和玉龙的身边安插了棋子,正如李公子所见,大哥死了,玉龙也死了,可见她所言非虚。不瞒紫府,如今我也是心中忐忑,不知会不会像大哥和玉龙一样,不知哪天便会横死家中。” “不至于如此。”李玄都说道:“牝女宗若是有如此手腕,那也不必谋划多年了,直接杀上门来就是,只要钱大家能够谨守自身,便不必担忧什么。” 钱锦儿笑道:“那倒是要借李公子的吉言。” 李玄都话锋一转:“我现在担心一点,按照牝女宗的行事风格来看,她们很快就会登门来见钱大家,同为女子,她们对付女子的手段未必就会比男子差了,多半会开出一个钱大家无法拒绝的条件,使钱大家为她们所用。” 钱锦儿显然不信李玄都的说辞,微讽道:“所以李公子才会提前一步赶来,既是质问于我,也是防止我倒向牝女宗?只是有一点我想不明白,当初钱玉楼之所以会加入牝女宗,是因为她想要成为钱家家主,不得不从外面借力,甚至不惜引狼入室,既然现在我有望成为钱家的家主,那牝女宗还能以何事要拿捏于我?” 李玄都稍稍沉默了片刻,说道:“不知钱大家是否有在意之人?若是牝女宗以此人性命为要挟,那钱大家要如何应对?” 钱锦儿的脸色微微一变。 李玄都知道自己猜对了,接着说道:“男女之情,世人皆是无法免俗。虽然江湖上盛传钱大家与荆楚总督之间牵扯很深,但我认为这只是一个避人耳目的障眼法而已。” 钱锦儿的脸色愈发难看,直到许久之后,方才道:“就算是有,牝女宗又如何知道?” 李玄都道:“钱大家不要忘了,柳玉霜在钱玉龙的身旁蛰伏了多少年,可见牝女宗并非是因为钱玉楼才对钱家临时起意,而是在很早之前,就已经盯上了钱家,甚至后来的钱玉楼之所以会产生争夺家主之位的念头,也是有牝女宗之人从中挑拨所致。” 钱锦儿的脸色骤然变得苍白起来。 李玄都看到钱锦儿的脸色之后,心中彻底明了,继续说道:“看来是被我不幸言中了,那么以牝女宗的行事风格来看,在钱兄身死的那一刻,钱大家的软肋便已经被她们拿捏在了手中。” 钱锦儿怔然了许久,忽然道:“你为何要对我说这些?莫不是你也想借着此事有所谋求?” 李玄都摇头道:“我的确是与人做了交易,但这个人不是钱大家。” 钱锦儿是何等心思通透之人,联想起老祖宗先前所说的话语,立时明白过来:“是老祖宗让你调查此事的。” 李玄都没有说话,算是默认。 钱锦儿向后靠在椅背上,轻轻扶额,只觉得大起大落太过突然,情势变化实在太快。 这次江南乱局,共分为两部分。首先是荆楚总督联手了无道宗,在洞庭湖阻击秦襄,被秦襄逃到金陵府后,又由江南织造局和江南总督接手此事,通过暗算囚禁了秦襄,紧接着便是织造局和总督府得到了朝廷旨意,要借着此事打压钱家。另外一部分是钱玉楼联手道种宗意图争夺钱家家主之位,钱玉龙和大长老对此有所察觉,钱玉楼也知道自己的谋划已经泄露,于是在牝女宗的暗中牵线之下,钱玉楼与总督府和织造局结成同盟,借着秦襄之事对钱家发难,意图毕其功于一役。于是就有了落花台之变。 她本以为事情到此便告一段落,却没想到真正的幕后推手直到此时才真正浮出水面,便是这个在暗中筹谋许久的牝女宗。也许无道宗、道种宗的入局,也与牝女宗有着许多隐秘联系。这让钱锦儿生出一股无力之感。 都说树大招风,钱家这棵大树便是招来了阵阵妖风,如果没有大长老坐镇,又恰逢李玄都这位曾经的紫府剑仙赶到此地,恐怕钱家真就要被牝女宗趁机得手。 想到这儿,钱锦儿已经顾不得先前与李玄都的针锋相对,问道:“李公子可有办法应对?” 李玄都道:“办法也有,要么是钱大家肯冷硬下心肠,无视在意之人的死活,要么就是钱大家不做这个家主之位。不过依我之见,大长老恐怕不会同意钱大家坚辞家主之位。” 钱锦儿想起大长老临别时说过的话语,不由得后背发寒。 原来这位坐镇钱家祠堂多年的老人,早已经看穿了一切。 第一百八十一章 女子香 就在此时,有大风起,吹得满园落雪飘飘洒洒随风飞舞,然后一道身影随同风雪一起步入正堂,出现在李玄都和钱锦儿的面前。 钱锦儿凝神望去,一名女子巧笑倩兮,正是柳玉霜。 认真说起来,钱锦儿虽然是钱玉龙的姑姑,但也不比钱玉龙大上太多,与这位柳家寡妇算是一辈人,都是三十许岁的年纪,两人少年时也曾经见过几次,算不上手帕交,却也有些印象,所以此时一眼便认了出来。 以前的钱锦儿如何也没有想到这个女子竟然是牝女宗的人, 相比较于钱锦儿的惊讶,李玄都的表现就要平静太多,缓缓从自己的座椅上起身,脸上神情看不出丝毫异样,道:“柳玉霜,你杀了钱兄,还敢来我面前,是否太不把我李某人放在眼里?” 柳玉霜轻拍胸口,故作害怕道:“李公子这番话,可是要吓死小嫂了,怎么,李公子要为你家哥哥报仇不成?” 李玄都反问道:“不行吗?” 就在两人说话之间,有一股异香扑鼻而来,钱锦儿只是吸了一口,便觉得全身麻痹不堪,竟是连张嘴都做不到。 李玄都仍旧站立不动,不过也不好受,有黑血从耳孔、鼻孔中流下。 女子凝视着李玄都的脸庞,冷笑道:“真是厉害,竟然提前封闭了窍穴,不过强封窍穴的滋味不好受吧?” 话音未落,女子已经是并拢双指如剑,一指点向李玄都。 李玄都的身形向后一仰,堪堪躲过了这一指,不过还是能够看出,他的动作要比平时凝滞许多。李玄都当初与太阴尸交手时,曾经用自创的“借势法”强行刺激窍穴,使得自己在极短时间内修为暴涨,如今便是将“借势法”和“坐忘禅功”结合之后直接逆用,使刺激窍穴变为封闭窍穴,同样对于体魄有极大负担,不过有秦襄的前车之鉴在先,李玄都也不能不防。 女子面带冷笑,一双妙目之中杀机流溢,化指为抓,五根手指上剑气缭绕,正是牝女宗三大绝技中的“玄阴屠”,她之所以敢对李玄都出手,正是因为她知晓李玄都的底细,先前在落花台一战,李玄都可以说是功莫大焉,但同时也受到了不轻的伤势,她自信对上一个已经跌落巅峰的紫府剑仙,还是有不小的胜算。 只是出乎柳玉霜的意料之外,李玄都竟是一把抓住了 她的手腕,任由五指上的“玄阴剑气”肆虐,却伤不得他分毫。 李玄都盯着这位心狠手辣的“小嫂子”,轻声道:“杀伐果断,真是好一位巾帼不让须眉的女中豪杰。” 柳玉霜极为震惊,想不明白李玄都为何能轻而易举地破去她的“玄阴屠”。其实原因也很简单,在李玄都为数不多的爱好之中,有一样就是收集各家绝学秘籍,在牝女宗三大绝技之中,他本身就精通“冷月锯”,而“玄阴屠”和“缠心丝”分别脱胎于阴阳宗的“太阴十三剑”和清微宗的“绾青丝”,不巧的是,李玄都同样精通这两门绝技,所以用“玄阴屠”来对付李玄都,就像当初陆雁冰遇到了李玄都,被处处压制,甚至刚刚起手就已经被看穿后续,就算实力高出李玄都,也要落入下风。 片刻之后,柳玉霜稳住心神,故作恼怒道:“你还要抓多久?我还以为堂堂紫府剑仙是位守礼君子,哪成想也是一位登徒子,莫不是也偏好饺子和嫂子那一套?” 李玄都仍旧抓着柳玉霜的雪白皓腕,淡然道:“江湖上生死之争,哪有什么男女之分。” 话音未落,李玄都五指如钩,顺势一扭,只听得骨骼碎裂声响,然后柳玉霜的脸色骤然苍白,趁机挣脱李玄都的五指之后,整只手掌翻折出一个骇人的角度,竟是被生生折断。 李玄都语气平静道:“既然知道我是紫府客,那你就应当知道,紫府客是个杀人不眨眼的魔头,当年在江北的时候,也不乏有女侠仙子死于‘人间世’的剑气之下。江湖凶险,稍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复,应对已是不易,所以一入江湖,无论男女,只有生死,没有因为你是女子就要手下留情的道理。” 女子捂住断掉的手腕,咬牙切齿道:“真是好一个紫府剑仙,受教了。” 李玄都张开五指,可见丝丝缕缕的气机环绕,问道:“你们捉拿了钱大家的什么人?” 柳玉霜冷笑道:“难怪一向杀人不眨眼的紫府剑仙会有这么好的脾气,竟是肯跟我说些废话,原来是有所谋求,只是你觉得我会说吗?” 李玄都平静道:“我觉得会,因为我从来不觉得牝女宗的弟子是宁死不屈之人。” 柳玉霜默不作声。 李玄都直截了当道:“我劝你莫要做拖延时间之念,我固然不能封闭窍穴太长时间,但在这之前,杀你还是绰绰有余。” 柳玉霜面无表情,不见她如何动作,屋内弥漫的异香已经开始缓缓消散,此物名为“女子香”,传说在牝女宗的山门深处有一处数千年的桃花林,其中气候郁蒸,阳多宣泄,故而瘴气横生,就算是寻常归真境的高手也不敢轻易入内,就算有人修炼了“金刚法身”或是“漏尽通”等功法,可以无视瘴气进入其中,也因为浓郁瘴气之故,五感被封,目不能视,耳不能听,鼻不能嗅,神不能感,还要修炼牝女宗独门的“灵视神观”,方能深入其中采集桃林深处的桃花瘴精华,此物非烟非雾,再融合女子鲜血,可以炼制成“女子香”。 “女子香”并无毒性,只是会使人浑身麻痹,虽说比不得可以制住天人境大宗师的“返魂香”,但是对付归真境宗师还是手到擒来。 不过若是有了防备,“返魂香”也好,“女子香”也罢,都很难建功,而且这两样物事都是极为珍贵的东西,就算“女子香”比不得万金难求的“返魂香”,也是价值千金,乃是有数之物,每多用一点,都要花费数额足以让人顶尖江湖人物也要肉疼的太平钱。 柳玉霜似是已经认命,只是悄无声息地将那只完好手掌负于身后,五指之上有无数红线如红色游走。 李玄都似乎对此毫无所觉,望着这名前不久还让他喊上一声“小嫂”的女子:“牝女宗的女子,果然个个都是玲珑心思,如果不是有秦都督的前车之鉴,我恐怕也要着了你们的道,到那时候尔为刀俎,我为鱼肉,别说跟你讨价还价,其下场恐怕不会比那些进献给道种宗的可怜女子好上多少。你们不仁,那就不要怪我不义,若是你执意死扛到底,那我也不介意让你尝尝‘三分绝剑’的滋味。” 柳玉霜显然是听说过“三分绝剑”的大名,脸色微微一白,道:“你若是执意杀我,那就是玉石俱焚,正所谓合则两利,我们不妨好好谈一谈,说不定可以皆大欢喜。” “那也有得谈才行。”李玄都话锋陡然一转:“我虽然不是商人,但也知道做买卖要讲究一个‘信’字,柳夫人此时可有半分诚信可言?” 话音未落,柳玉霜一直藏在身后的手掌伸出,五指上的红线骤然延伸变长,纵横交错,织就成一张巨大罗网,隐隐将李玄都笼罩其中。 仅就这一手“缠心丝”而言,柳玉霜的修为已经不弱于天乐宗的百媚娘。 李玄都束起手掌,脸上笼罩了一层阴翳,然后就见所有的缠心丝仿佛是江水遇到礁石,纷纷从他身旁两侧绕过,不能接触分毫。 李玄都伸手抚过身旁左右的红线,只是屈指一弹,红线被直接绷断。 “你怎么会‘太阴十三剑’!?”柳玉霜满脸惊骇,紧接着她颓然垂下手掌,所有红线在一瞬间仿佛失却了灵性,软软地垂落在地,颤声道:“我认输。” 第一百八十二章 广妙姬 行走江湖,与人交手过招,境界修为是其一,招数法宝是其二,若是境界修为相差不多,刚好遇到了极为克制自己之人,或是遇到了从未见过的秘术怪招,那么胜负很快便会分出,这也是当师父的总要留一手的原因。 一般而言,境界修为越高,这种变数也就越小,就拿老玄榜上的几位神仙人物而言,不足一手之数,互相之间早已是知根知底,所以一旦交手,大概率都是不分胜负。可对于归真境的高手而言,还远不到如此地步,天底下的归真境和先天境高手,人数极多,而且混淆不清,先天境中有玉虚和昆仑两境,可媲美顶尖归真境,归真境中也有极为寻常的一二重楼之人,境界差距并非难以弥补,越境而战更是稀松平常,所以在这两大境界之中,通常有一手秘术或是法宝,便可逆转战局。 此时柳玉霜和李玄都的交手便是如此,看似境界相差不多,可柳玉霜的两样压箱底绝学都已经被李玄都洞悉,而她事前精心准备的“女子香”又未能建功,那么迅速落败也就在情理之中了。 李玄都屈指弹出一柄“青蛟”飞剑,抵住柳玉霜的眉心,只要她稍有异动,便可一剑穿颅而过,这才说道:“柳夫人,我希望你能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不要再耍什么小心思,否则我一个不慎把你给杀了,性命可没有第二条。” 柳玉霜此时方知盛名之下无虚士,紫府剑仙当年能在江北以一敌众而不损自身,自然江湖经验极为丰富,不是她一人就可以轻易拿捏的角色,若是想要拿下此人,恐怕要像当年对付“血刀”宁忆那样,动用整个宗门之力才行,所以她稳了稳心神之后,将自己的谋划合盘托出:“诚如李先生所言,我们的确拿下了钱大家的一位亲厚之人,并打算用他来迫使钱大家为我们所用。” 李玄都没有看身后不能动弹的钱锦儿,直接问道:“是谁?” 柳玉霜瞥了钱锦儿一眼,道:“想必李先生也应该知道,当年帝京有四大绝的说法,分别是:钱大家、袁飞雪、苏怜蓉、慕容画,后两位至今还留在帝京城中,唯有钱大家和袁飞雪离开了帝京,钱大家回到了钱家做了钱家长老堂的长老,袁飞雪却是不知所踪。” 话说到这个份上,李玄都哪里还不明白,而且他也记起了钱玉龙曾经对他说过,为了收买赵世宪麾下的一位师爷,他花了二十万两银子买下了一个由袁飞雪亲自调教的戏班子,可见袁飞雪本人就在江南。 柳玉霜继续说道:“当年有两大帝京权贵为了袁飞雪大打出手,袁飞雪一个戏子,又如何逃得出帝京城?自然是有人帮他逃出了帝京城,而这个人就是背靠着钱家的钱大家,袁飞雪来到江南之后,隐姓埋名,平日里还是写戏、调教戏班子为生,恐怕任谁也想不到,当初大名鼎鼎的袁大家,竟是做了钱大家的姘头。” 柳玉霜并未遮掩自己话语中的讥讽之意,李玄都却是摇头道:“男未婚,女未嫁,此事并无丝毫龌龊之处。” 柳玉霜轻笑一声,也不争辩,转而说道:“那位袁大家虽是戏子,但也有几分读书人的风骨,讲究一个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无奈就是身手差了点,妾身只是一招“散花掌”,他便趴在地上站不起来,此时被妾身关押在城外的一处别院之中,派人严加看守。” 说到这儿,柳玉霜稍稍一顿,偷瞧了一眼看不出太多喜怒之色的年轻人,如果可以,她绝对会再次出手,将此人制住之后,灌下牝女宗特制的秘药,然后带回宗门之中,让他做宗内的公用炉鼎,让他生不如死,直到油尽灯枯,再丢到桃花林里去做肥料,可问题在于,此时她根本没有半分胜算,此人分明已经不在少玄榜上,却比起许多少玄榜的高手还要难缠,让柳玉霜都有些怀疑做三玄榜的太平宗是不是故意放水。 其实柳玉霜还真猜对了,李玄都在有意无意之中,的确是与太平宗结下了一份善缘,所以太平宗并未过早地将李玄都重新排入少玄榜中,免得引来太多仇人,毕竟过去的紫府剑仙,几乎是仇人遍天下,只是那时候的他登顶太玄榜第十人,以一己之力杀穿了小半个江北江湖,无人再敢来找他报仇而已,如今的李玄都已经跌境,那可就说不准了,所以李玄都除非万不得已,也不会宣扬自己的过去如何,一是性情使然,二是形势使然。 至于如此做,是否会破坏了三玄榜的公正,倒也不尽然,在道理上可以说得通,毕竟少玄榜也好,太玄榜也罢,主要还是以境界为主,战力为辅,如今李玄都只是一个先天境,哪怕这个先天境可以胜过排名第四的陆雁冰,那也是先天境而已,所以不算坏了规矩。 李玄都突然问道:“你在牝女宗中是什么身份?” 柳玉霜虽然被飞剑抵住眉心,还是伸手一撩发丝,掌心轻触飞剑的剑锋,立时被凛冽剑气切割开一道细长伤口,她脸色微变,收回手掌之后,老实说道:“妾身是牝女宗六姬中的梵瑶姬。” 李玄都道:“久闻牝女宗六姬的大名,玄圣姬、清慧姬、风成姬,再加上曾经出现在天乐宗的摇月姬,还有你这位梵瑶姬,哪怕不曾见面,都或多或少有些交集,唯有广妙姬最为神秘莫测,不知广妙姬是个什么样的人。” 柳玉霜稍稍犹豫了一下,思量片刻,字斟句酌道:“牝女宗六姬与玄女宗六使相差无多,六人之间并非是平起平坐,而是分为三个等级,最高的自然是广妙姬和玄圣姬,两人都有机会接任宗主大位,其次便是梵瑶姬和清慧姬,再次是风成姬和摇月姬。六人分成两派,清慧姬和摇月姬属于玄圣姬麾下,而我和风成姬则是属于广妙姬麾下,严格来说,广妙姬是我的顶头上司,只是说来可笑,我也不曾见过广妙姬的真面目。” 说到这里,柳玉霜故意停顿一下,本以为李玄都会顺着这个话头继续追问下去,不曾想李玄都根本不搭话茬:“我不在意广妙姬长什么样子,我只知道她是一个怎样的人。” 柳玉霜顿时有些气闷,只能勉强压下心头的阴郁,继续说道:“城府深沉,神秘莫测,与随性而为的玄圣姬不同,广妙姬做事从来都是谋定而后动,就拿这次钱家之事来说,她已经足足谋划了近十年。” 柳玉霜自嘲一笑:“十年苦功,抵不过紫府剑仙的一朝入局,现在想来,真是可笑。” 李玄都摇头道:“就算没有我,有钱家的老祖宗坐镇钱家,你们同样不太可能成功,钱家能够雄立江州数百年而不倒,不是没有道理的。” 柳玉霜闻言不由心中叹息,这个说法与广妙姬的预料竟是不谋而合,当初广妙姬交代此事时,同样是说此事只有五成胜算,毕竟那位钱家老祖已经太久没有露面,让她也无从预料。 李玄都又问道:“广妙姬如今身在何处?这么大的谋划,她不可能不亲自到场。” 柳玉霜老老实实道:“广妙姬一向都是行踪飘忽不定,漫说是我,玄圣姬宫官和宗内的几位长老也不知道她的具体行踪。若是有事见面,必是广妙姬事先传书告知我时间和地点之后,我方能见到她。” 第一百八十三章 湖上箫声 用十年的时间来谋夺钱家,到底值不值。在李玄都看来,肯定值得,因为钱家的家财之庞大,那是一百年也赚不来的,用十年去赌百年,是以小博大,若是败了,固然无话可说,可一旦成功,便是稳赚不赔的无本买卖,足以值得去冒险赌上一把。 李玄都等了大概半柱香的时间,“女子香”的药效渐渐退去,钱锦儿得以恢复行动,这位钱家女子能被钱家老祖宗委以家主重任,固然有情势使然的缘故,但也可见其自有不俗之处,此时听闻袁飞雪落入柳玉霜的手中,并未如何怒不可遏,仍旧保持了冷静。 李玄都问道:“钱大家打算怎么办?是将柳玉霜交给大长老?还是去救袁大家?” 钱锦儿轻咬嘴唇,稍稍犹豫了一下,望着柳玉霜说道:“若是将她交给大长老,以大长老的性情,必然不会留她性命,可这样一来,袁飞雪他也势必难以保全性命……” 李玄都点头道:“懂了,那我们就先去救袁大家。” 柳玉霜似乎对于钱锦儿的选择早有预料,笑道 :“我们既然会用袁飞雪来胁迫钱大家,自然是有把握的,因为钱大家其人还是重情,如果换成钱玉楼,我们则万万不敢如此行事。” 李玄都乜了她一眼:“牝女宗的招数,还真是数十年如一日。” 柳玉霜微笑道:“招不在新,管用就行。” 李玄都脸色微冷:“柳夫人少说废话,请带路吧。” 在柳玉霜的带领下,三人离开钱锦儿的宅邸,一路出了金陵城,来到金陵城外一处大湖。 因为前不久刚刚下过一场大雪的缘故,湖面上雾霭沉沉,白茫茫一片,恍然如琉璃仙境。 三人立足在湖边,李玄都看了眼被飞剑抵住后心的柳玉霜,问道:“你说的别院在什么地方?” 柳玉霜伸手指了下湖心方向,道:“此湖名为青龙湖,早年时与大江相通,是为编练水军所在,及至后来,金陵城的城墙和大堤将其隔断,成为一座内湖。在湖心位置有一座岛,原本是前朝存放黄册所在,有重兵把守,严禁随意登岛,不过到了本朝之后,定都帝京,于是此地存放黄册的府库便彻底荒废,成为金陵府各路权贵兴建别院所在,如果我没记错的话,钱家也在岛上修建了一座避暑别院。” 柳玉霜望向钱锦儿,笑问道:“钱大家,我没说错吧?” 钱锦儿脸色略显晦暗,不过还是点了点头。 李玄都轻声感慨道:“钱家明明是金陵府最大的地头蛇,却让一个外来的牝女宗在眼皮子底下搞出如此大的动静,整个钱家除了大长老之外竟是毫无所觉,是否是因为承平日久的缘故?” 钱锦儿坦然承认道:“好战必亡,忘战必危。一个家族立世也是如此,太平日子过久了,总会变得麻木不仁,正道十二宗和邪道十宗之所以能历经千年而不衰,未尝没有因为双方互为对手的缘故。” “一语中的。”李玄都道:“儒家圣人说中庸之道,道家先贤说阴阳之道,有阴才能有阳,有阳方能有阴,没有恶,何为善?没有邪道,哪来的正道。” 就在此时,在雾气弥漫的湖面上骤然传来洞箫声音,悠悠荡荡,幽怨凄婉,仿佛是一位凄苦女子正在呜咽哭泣。 李玄都一惊,凝神聆听片刻,侧头望向钱锦儿,问道:“钱大家是音律大家,可是听出什么韵味?” 钱锦儿轻声道:“这支曲子从未听过,不过其中满是苦涩意味,应是为男女情事而作,而且结局应该不会太好。” 说到这儿,钱锦儿的眼神又晦暗几分,显然是想起了被柳玉霜囚禁的袁飞雪。 李玄都没有钱锦儿那么多感触,只是说道:“恐怕没有那么简单,此人分明是以箫声试探我们,若是一个不慎,便要被箫声牵引体内气机,轻则气机沸腾紊乱,重则气血逆行,十分阴险。” 话音刚刚落下,就听湖上的箫声骤然一变,从一位哀怨女子变为一名热情洋溢的舞女,节奏极快,似是十大古曲中的琵琶名曲《十面埋伏》,又夹杂着许多鼓点节奏。 钱锦儿顿时感觉到自己体内气机被箫声所牵引,逆流而动,使得自己的气血也随之翻滚不休,脸色骤然苍白,险些一口鲜血吐出。 李玄都伸手在钱锦儿的肩头位置一拍,帮她稳住体内气机,而本人则是丝毫没有受其影响。因为李玄都本人极为精通控制窍穴气机,从他能够自创“借势法”就可见一斑,来人纵使修为要高出李玄都许多,在不露面的情形下,想要单凭箫声便让李玄都就范,还是力有不逮。 李玄都抬眼望向雾气弥漫的湖面,对身旁的柳玉霜道:“柳夫人,如果我没猜错的话,此时湖上吹奏洞箫之人就是你们牝女宗广妙姬。” 柳玉霜抿起嘴唇,没有说话。 李玄都微笑道:“你先前不是问我为什么会“太阴十三剑”吗?我现在就可以告诉你,在我来金陵府之前,刚刚在龙门府见过了你们牝女宗的玄圣姬宫官,还有‘血刀’宁忆,“太阴十三剑”便是从他们两人的手中得来,如果我把你杀了,你说宫官是感谢我呢?还是感谢我呢?” 柳玉霜顿时感觉气急悲苦,都说打蛇打七寸,李玄都这一句话可谓是打在了她的死穴上,正道各宗内斗不止,诸如神霄宗、清微宗内部为了争夺宗主之位,已经近乎撕破脸皮,西北五宗这边也不是铁板一块,她们牝女宗中就有广妙姬和玄圣姬之争,如今看来,“血刀”宁忆必然是站在宫官这边,广妙姬的形势已经很不乐观,她对钱家动手,未必没有孤注一掷的想法,可如今钱家的谋划已经败露,若是她也死在了此地,那么广妙姬一派在牝女宗中的形势就十分不妙了。 李玄都毫无征兆地一伸手,原本抵住柳玉霜后心的“青蛟”瞬间入体半寸,使得柳玉霜脸色一白,嘴角渗出血丝,因为剑气之故,柳玉霜只觉得心口绞痛,心知这是“玄阴剑气”入体的症状,强咽下一口已经到了喉头的鲜血,伸手捂住心口,面无血色,眼神阴沉地望向这个一直喜怒不形于色的年轻男子,颇有些恼羞成怒的意味。 李玄都仍旧面容平静,转头望向这位梵瑶姬,说道:“以彼之道还施彼身的滋味如何?虽说我与钱玉龙更多是利益牵扯,真正的交情还谈不上多深,但好歹是相交一场,我代他对你略施惩戒,不过分吧?” “不过分。”柳玉霜任由鲜血顺着嘴角流淌滑落,也不去擦拭,说道:“不过你若杀了我,你觉得还能离开此地不成?不要忘了,广妙姬可是一位天人境的大宗师,在黑白谱上位列第四。若是换成过去的紫府剑仙,虽是归真境九重楼,但却能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地高居太玄榜第十之位,自是不怕,可现在的李紫府,还能有这般霸气吗?” 李玄都点头道:“现在的我当然不是广妙姬的对手,不过那又如何?你也不要忘了,秦都督和景修可还在江州境内,你说他们会不会突然出现在此地?” 柳玉霜一怔,顿时想起那位逼退韩邀月之后便不见踪迹的补天宗刀客,心中愈发阴郁,只觉得自己与李玄都正面交锋以来,处处都被压制,竟是没能讨到半点便宜。 就在这时,李玄都忽然说道:“看来广妙姬是要亲自与我谈一谈了。” 第一百八十四章 撑舟而至 话音落下,就听仿佛充斥整个天地的箫声骤然一歇,片刻之后传来一个女子的轻柔嗓音,未见其人只闻其声:“不愧是紫府剑仙,牝女宗广妙有礼了。” 钱锦儿循声望去,就一叶扁舟从雾霭中穿梭而来,只是中间隔着雾气,只能勉强看到小舟的影子,却看不分明。再离得近些,小舟破开湖上雾气,出现在三人的视野之中,可见撑船的是个女子,在这个寒冬天气,仍是身着一身素衣纱裙,腰间斜插一支碧玉洞箫,与牝女宗给世人的妖媚观感不同,女子气态端庄而不见妩媚,脸上覆着一层白纱,遮挡住了鼻梁以下的面容,只露出一双眼睛,这双眼睛极为清澈,又有灵动之意,让人一见忘俗。 除了女子之外,船上还有一人,坐在船上,浑身上下被狐裘包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个头颅,看面相应该已是人过中年,气态温润,虽然隔得极远,但钱锦儿还是一眼认出,那人便是袁飞雪。 钱锦儿强压下心头的冲动,静观其变。 被“玄阴剑气”制住而不敢稍有异动的柳玉霜悄悄松了一口气。 李玄都望向这位广妙姬,道:“早就听闻广妙姬的大名,更胜于宫官。” 女子仍旧撑船慢行,声音仿佛从四面八方响起:“紫府剑仙几次三番坏我谋划,当年你是那太玄榜第十人,一人一剑横行江北,挡者披靡,我自是不敢与你计较理论,只能打落牙齿往肚子里吞,如今你已不比当年,如何敢来我面前?” 李玄都轻轻皱眉,沉思片刻,恍然道:“当初宫官途径中州险些被静禅宗僧人扣下,是你的手笔?结果我在无意中救下了宫官,的确是坏了你的谋划不假。” 女子的声音仍旧不疾不徐,缓缓道:“当年我设局算计宫官,功亏一篑还在其次,关键是让宫官生出了防备之心,从此以后便再没有这么好的机会,这笔账,可要记在你的头上。” 李玄都笑道:“如此说来,阁下是要新账旧账一起算了。” 此时小舟距离岸边已经不足百丈,广妙姬的嗓音也越发清晰,说道:“先前你提及秦都督和补天宗景修,可不巧的是,此二人此时已经前往松阴府,断不可能出现在此地,更吓不住我,若是你没有其他手段,今日我便要与你好好计较一番。” 李玄都平静道:“秦都督和景修的确不在此地,我也的确还没有恢复巅峰时的境界修为,不是你的对手,不过如果你以为这样就可以肆无忌惮行事,那也未免太过小觑我们正道十二宗了。” “哦?”广妙姬稍稍拔高了语调,笑道:“我倒要看看你还有什么本事。” 说话间,小舟骤然加速,如离弦之箭,在距离湖岸还有十余丈的地方猛然停下,然后就见小舟下方生生拔起一个浪头,浪头起而不落,看似静止不动,可仔细看去,其中又有无数湖水流转。小舟便立在浪头之上,仿佛被托举在一朵祥云之上。 手持撑篙的广妙姬不知何时已经由船尾来到船头,就这么居高临下地俯视着李玄都,眼神清冷。 广妙姬道:“紫府客,别人不知道你的底细,我却知道,我也知道你的师父和师兄都非等闲之辈,今天我可以给你一个面子,对于过去的事情既往不咎,不过你也不要不知好歹进退。” 她的这番看似轻描淡写的话语,蕴含浑厚气机,使得小舟附近的湖水波涛如沸如煮。 李玄都脸色平静,道:“广妙姬,按照年龄来算,你与我那二师兄相差无多,相较于我和宫官等人,虽然名义上是同辈之人,但实则相差了一代人,我们这代人无论如何资质根骨出众,终究少了些岁月的沉淀,境界修为不如你们也在情理之中。你就不用故意显露修为,来恫吓于我了。” 广妙姬道:“这也是说不准的事情,如果今日出现在此地的是颜飞卿,我便要好生掂量一下,只可惜那位小天师此时已经返回吴州,并不在此地。” 李玄都脸色平常,道:“我过去被江北群雄追杀,之所以能活下来,境界修为只是一方面,关键还是在于心境,若是一味惜命怕死,也许真就死了,有些时候孤注一掷,反倒是能杀出一条血路。” 广妙姬的眼神逐渐冰冷:“赌桌上从来没有常胜将军,你赌一次能赢,赌两次能赢,难道能次次都赢?” 李玄都闭上眼睛凝神屏气,淡然道:“也许会输,但未必就是这一次。” 广妙姬不再说话,只是随手将手中以竹竿制成的撑篙一挑,竹竿弯曲出一个半月弧度。她脚下的小舟屹立不倒,竹竿却是掀起层层波澜,无数湖水朝着李玄都当头泼洒下来,其中玄机重重,除了暗藏有“玄阴剑气”,还有丝丝缕缕的红色细线隐藏其中,仅就手法而言,比起柳玉霜实在是高明出太多。 李玄都一袖拂过,看似轻轻一拂,竟是自有云雷绕梁之意,玄气萦绕,却是“太阴十三剑”中的第二剑“风雷云气生”,这一袖剑不但将湖水中的“玄阴剑气”破去,同时也一鼓作气将藏在“玄阴剑气”之后的“缠心丝”也一同破去。 漫天水雾激射向四周,夹杂着充沛气机落在湖面上,仿佛是落下了一场暴雨,在湖面上激起无数涟漪,混淆不清。 柳玉霜见此一幕,不由心中暗惊,此人竟是不用出剑便能挡下广妙姬的随手一击,难不成他真将“太阴十三剑”学全了不成?要知道“太阴十三剑”可是动辄反噬剑主之剑,难道他就不怕日后反遭其祸? 钱锦儿又是另外一番感受,她并不知道“太阴十三剑”的玄机,早先时对于紫府剑仙如何惊才绝艳也并无太过深刻印象,今日亲眼见到,才知道可怕,难怪当年的紫府剑仙能以归真九重楼的境界力压诸多天人境大宗师而登上太玄榜,实在是不可以常理揣度。她下意识地侧头望向李玄都,并未从他脸上瞧出端倪,分不清他是胸有成竹,还是故作镇定。 一击无功之后,广妙姬便直接丢弃了这根撑篙,从腰间取出那支碧玉洞箫,只是隔空一击,便打散了李玄都营造出的云气风雷,然后将手中洞箫朝李玄都一指,洞箫竟是自行发声,与玉清宁当初在帝京城头弹奏“九天玄音”有异曲同工之妙。 李玄都仍旧是徒手对敌。 不是他故意不出剑,而是“太阴十三剑”与“人间世”中蕴含的“逆天劫”不合,而且“太阴十三剑”重剑意而轻剑气,注重以人为剑,才会有反噬剑主之说,故而有无剑器也无关紧要。 这次李玄都手掌翻覆,用出的是“太阴十三剑”中的第三剑“倒逆气云错”。 只见在一瞬之间,阴阳颠倒,五行倒错,广妙姬的音浪竟是落在了空处,未能伤及李玄都,只是将岸边的一块礁石炸成齑粉。 广妙姬身形飘然离开小舟,手中玉箫朝着李玄都当头砸下。 李玄都同时也身形前掠至湖面之上,双掌交叠,改用“太阴十三剑”的第一剑“阴阳两极生”,一掌为阳,一掌为阴,阴阳交错,勉强接下了这一记玉箫。 不过在一瞬之间,李玄都脚下的湖水也是剧烈震荡,掀起层层碧波向外扩散。 李玄都脸色苍白,终于有了难以为继的态势,哑声道:“前辈,你还要看戏到何时?” 第一百八十五章 沈元舟 在李玄都出声之后,不远处的一丛枯草微微摇晃,然后就见一名浑身上下沾满草屑的老道站起身来,拍了拍身上的道袍,讪讪笑道:“原来公子已经有所察觉,老道本来还想再等一等,待到公子性命垂危的时候,老道再出手,那才有高人风范。” 说话间,老道一步踏出。 缩地成寸。 老道人瞬间来到广妙姬的面前,广妙姬脸色凝重,一横手中的玉箫。 在她和老道之间立时出现一道由天地元气化作的“长河”,而且这条“长河”还在不断变宽。 两人都没有移动,但两者之间的距离却越来越远。 广妙姬干脆身形后掠,重新回到小舟之上,缓缓道:“太平宗沈元舟,你怎么会在这里?” 老道人正是在安庆府中为李玄都卜卦的老道人,老道人挠了挠白发,道:“芦州和江州不过是一江之隔,老道从芦州来趟江州怎么了?就当是串门了,反倒是你这位牝女宗的广妙姬,不远万里来到江州,恐怕才是别有所图吧?不外乎是谋夺别人妻女家财,对了,你们牝女宗不要女人,要的是男人。嗯……还是不对,牝女宗分明是男女通吃才对。” 广妙姬因为蒙着面纱的缘故,无法从表情上看出太多喜怒,不过从她微微蹙起的眉头上来看,显然沈元舟的这个说法还是让她微微有些不悦。 老道人敢于如此说话,关键还是在于他的境界修为。 黑白谱上百人,地公将军唐秦位列榜首,力压排名第二的正一宗长老东玄道人,人公将军唐汉排名第三,牝女宗广妙姬排名第四,补天宗景修排名第五,太平宗沈元舟排位第六,广妙姬和沈元舟两人可能在境界修为上存在差距稍许,若分胜负,第四自是能够胜过第六,可真要生死之战,不确定性因素太多,谁生谁死就不一定了。 广妙姬皱眉道:“沈元舟,太平宗已经封山,你要如何?” 沈元舟抹了一把脸,脸上的猥琐气息悉数不见,变得正气堂皇,大义凛然道:“自古正邪不两立,对付邪道中人,正道之人皆有其责,我太平宗乃是正道第二大宗,执‘太平无忧’大旗,我沈元舟身为太平宗之人,自小就被师长教导正邪之辨,至今不敢忘怀分毫,休说太平宗仅仅只是封山,就算是太平宗亡了,贫道也要出手匡扶正道。” 这番话自然是正气凛然,可从老道人的口中说出,就说不出的怪异,就好像一个江湖骗子说他曾经在太平宗学道,又得正一宗老天师传授“紫微斗数”,实在是让人难以信服。 广妙姬虽然脸上覆盖面纱,但还是依稀可以看出扯了扯嘴角,眼神冷然。 老道人轻咳了一声,清了清嗓子,凛然厉声道:“广妙姬,识相的赶紧退去,否则正道群雄既至,诛罚必申,虽欲悔之,晚无及也!” 广妙姬心中犹豫。 并非是因为沈元舟这番虚张声势的话语,而是事到如今,钱家谋划已经断无成功之可能,就算她今日胜过了沈元舟,杀了紫府客,对于大局也无甚裨益,而且这两人也不是那么好杀的,说不定会使她遭受重创,在这个群敌环伺的江南,反而会使她身陷险境之中,若是让某个无名宵小捡了便宜,岂不是成了江湖中的笑话? 想到这儿,广妙姬已经心生退意。 沈元舟察言观色,就算有面纱阻隔,也能窥破广妙姬的几分心思,不由抚须道:“广妙姬,还不退去?” 广妙姬冷哼一声,看了眼被李玄都制住的柳玉霜,道:“一人换一人,如何?” 李玄都没有贸然做出决定,而是望向身旁的钱锦儿,问道:“此事非是李某一人之事,事关钱家,不知钱大家是什么意见?” 钱锦儿略微犹豫了一下,点头 道:“换人。” 李玄都并未多说什么,又望向沈元舟,道:“不知前辈可有意见?” 老道人摇头道:“我能有什么意见,能劝退这个女魔头,怎样都行。” 李玄都无奈叹息一声:“那就劳烦前辈了。” 老道人“哦”了一声,伸手抓住柳玉霜,先是上下打量了一眼:“倒是个美腻的小娘子,可惜可惜,卿本佳人,奈何为贼。” 老道人的神情没有半分高人风范,活脱脱就是个贪婪好色的江湖老骗子。 柳玉霜强忍心中怒气,毕竟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老道人伸手一推,柳玉霜直接凌空飞起,与此同时,广妙姬也提起袁飞雪的后领,将其丢掷出去。 两人互换人质。 沈元舟伸手接住昏迷不醒的袁飞雪,脸色微变,立刻运转“太平混元功”,将蕴含在袁飞雪体内的异种气机化解,同时嘴上也不忘高声道:“好歹毒的婆娘,说好是一人换一人,结果却还想杀人灭口!果然是邪道中人,半分也信不得。” 在沈元舟救下袁飞雪之后,广妙姬已经将柳玉霜放到小舟之上,小舟下方托举的浪头骤然下落,然后如离弦之箭一般向后倒退出去。 钱锦儿第一时间来到沈元舟身旁,不过没有急着开口,而是先深深吸了一口气,略微平复自己的心情,然后才恭敬有礼地问道:“前辈可曾受伤?” 老道转头看了她一眼,笑道:“小姑娘莫要如此作态,贫道还不是那种心胸狭窄之人,贫道没事,你这情郎也没有什么大碍,只要好生歇息几天就行,还是关心你的情郎吧。” 虽然被沈元舟一语道破,但钱锦儿已经顾不上羞涩,从沈元舟的手中接过袁飞雪,又是诚恳道谢道:“前辈,还有李公子,今日之大恩,钱锦儿没齿难忘,若是二位日后有什么用得上的地方,尽管开口便是,我定当尽力而为。” 沈元舟脸色一沉:“钱大家未免太小觑了我等了,我辈正道之人,匡扶正道,铲奸除恶,是义之当为,又岂能挟恩图报?” 钱锦儿一怔。 不过还未等她反应过来,沈元舟已经破功,嬉皮笑脸道:“不过你硬要谢,那贫道也不好推辞,这不是折了钱大家的面子吗?早就听闻钱大家出身的钱家乃是天下第一等豪富之家,若是能给个几百太平钱,那老道也就心满意足了,当然,如果能把太平钱换成无忧钱,那就更好不过了,老道虽然是太平宗出身,但是久不在宗门,也不怎么管银钱的事情,囊中羞涩,所以这无忧钱呐,还真没见过几回。” 钱锦儿彻底愣住。 对于这位没有高人做派的高人,实在是有些不太习惯。 李玄都还好一些,他早年时候游走于江湖和庙堂之间,三教九流都有接触,形形色色之人见过极多,对于沈元舟这种做派,不管是真性情也好,故作姿态也罢,都还好。反倒是钱锦儿接触之人,多是些达官显贵,少烟火气,少地气,反而是不习惯了。 这时候李玄都开口道:“我们先回金陵城,闲话稍后再说。” 钱锦儿自然点头应是。 一个时辰后,四人回到了位于金陵府北城的钱锦儿私宅。 不过此时的私宅门前多了一辆不起眼的马车,车夫是个干瘦的老头,白发稀疏,几乎都梳不成发髻,面容苍老,皱纹纵横,不过双眼如炬,内含精光。 背着袁飞雪的钱锦儿见到这个老车夫之后,脸色立时一变。 不过该来的躲不过去,钱锦儿脸色微苦,道:“见过大长老。” 一个苍老的嗓音从马车中传出:“锦儿,事情了结了?” 第一百八十六章 钱青白 虽说今日无雪,只有地上还残留着些许未曾融化的积雪,但钱锦儿只觉得自己仿佛立在大雪之中,通体生寒。 原来她的一切举动,都在大长老的眼皮子底下, 这位老人才是整个钱家的掌舵人。 就像一位三朝元老顾命大臣,在侍奉第一任皇帝时,只是个臣子而已,生死都在皇帝的一念之间;在侍奉第二任皇帝时,便是国之柱石,便是皇帝之尊也不敢轻动;待到了第三位皇帝时,那便是当之无愧的权臣,大权在握,就是行废立之事,也不是不能。 钱家老祖宗便是一位这样的三朝元老,若是算上钱玉龙,那就四朝元老了,如今钱家的大权尽数在他的掌握之中,甚至废立家主,也就在他的一念之间而已。 老人撩起车帘,缓缓走下马车,挥手示意车夫先行离去,手腕上还是缠绕着那串白玉流珠,拱手道:“有劳两位了,请入府吧。” 沈元舟当仁不让地走在前头,李玄都还礼之后,跟在后头,同时还顺手接过了钱锦儿背上的袁飞雪。 老人与钱锦儿走在最后,老人语气平淡道:“千金之子戒垂堂,为了一个戏子,不惜亲身犯险,值得吗?” 钱锦儿颤声道:“老祖宗,锦儿知错了。” 老人扣住白玉流珠,淡笑道:“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年轻人嘛,总有个热血上头的时候,我这个黄土埋半截的老朽,也曾经年轻过,理会得。只是人之所以为人,而不是畜生,就在于人有道德,道是道理,德是德行,还有就是规矩,要懂得控制自己的情绪,喜也好,悲也罢,怒也好,乐也罢,要学会控制,不要让这些东西影响到你的脑子,要懂得抛开这些去斟酌权衡利弊,还是那句老话,万事以大局为重。” 老人拨动两颗流珠,轻声道:“什么是大局,各人与各人的大局各不相同,对于我们这些钱姓之人而言,钱家就是大局。正是因为有了钱家,我们才能有今天的荣华富贵,所以我们也得维护好这个钱家,最起码要给后代子孙留下一个完完整整的钱家,不要让子孙们骂我们这些做祖宗的是个败家货色,将列祖列宗的基业败了个精光。” 钱锦儿手脚冰凉,不过还是点头应下。 当两人来到正堂时,李玄都与沈元舟就站在这里,沈元舟背负双手,仰头望着堂上的一副山水画,李玄都则是转过身来,对钱锦儿道:“我已经让府中的丫鬟把袁大家安顿在客房。” 钱锦儿朝着李玄都感激一笑。 虽然这里是钱锦儿的私宅,但老人倒才像是这里的主人,事实上也的确如此,如今整个金陵府,都已经是老人的私宅了。 老人来到主位坐下,然后伸手下压:“请坐吧。” 沈元舟显然早就已经与老人相识,并不拘礼,一屁股坐下后,笑道:“钱青白啊钱青白,这么多年以来,你还是这般老谋深算。” 李玄都这才知道,这位钱家老祖宗的真名是叫钱青白。想来在多年之前,也是一位丰神俊朗的偏偏公子,说不定还是江南士林间的杰出人物,朝野之间无数大家闺秀为之倾心,便是江湖上的女侠仙子,也有非他不嫁的。反倒是沈元舟,老来邋遢,想来在年轻时也不是太过出彩,定然不如钱家公子受女子欢迎。 钱青白平淡道:“老谋深算谈不上,若真是老谋深算,也不至于死了两个家主,如今的钱家长房大宗,血脉稀薄凋零,其他各房又虎视眈眈,实在是危如累卵,老夫若是一个应对不慎,便是满盘皆输的局面,到那时候,老夫才真是无颜去见钱家的列祖列宗。” 沈元舟显然很乐意见到钱青白吃瘪,继续在老人的伤口上撒盐道:“这件事情上,恐怕你也只是看到了第一层,没有看到第二层,只防备了道种宗和无道宗,却没有防住无孔不入的牝女宗,这才让你中意的家主人选钱玉龙遭了不测。不过真要说起来,这也怨不得你,谁能想到广妙姬这女魔头竟是早在十年前就落下了一颗暗子,只有千日做贼没有千日防贼的道理,牝女宗这群女子,就像一帮女子盗贼,从来都是贼不走空,带不走你钱家的财物,就带走你的一条人命。” 钱青白向后靠在椅背上,轻叹道:“树大招风,这一天终究是要来的,早来比晚来好,免得承平日久了,一次大祸便让整个钱家都万劫不复。所以说,这个时候流点血,掉些血肉,哪怕是断臂断腿,也好过一次便丢了性命。” 听到这番话,沈元舟收了嬉笑神色,没有说话。 钱青白笑了笑,自言自语道:“所以呢,钱一白死了,钱玉龙也死了,可好歹留下了一个遗腹子,那我钱家的香火传承便还在,我就不与牝女宗计较了,也着实是没有那个精力和心气去计较了。能护佑着这个小家伙平平安安地长大成人,他父亲的仇,还有他祖父的仇,让他自己去报。” 沈元舟道:“这一次你请我来金陵府城,便是为了这件事?” 钱青白点头道:“是为了这件事,不过没想到有一位小友中途杀出,替我,也是替钱家收拾了残局,许多原本该由你来做的事情,都由这位小友代劳了。” 说到这儿,钱青白望向一直没有说话的李玄都,淡笑道:“就是这位李小友,也是曾经大名鼎鼎的紫府剑仙。” 沈元舟也不惊讶,只是道:“先前在安庆府的时候,曾经与这位公子有过一面之缘,我当时便觉得这位公子的面相非是常人,没想到竟是当初的太玄榜第十人。” 李玄都终于开口道:“沈前辈不知是假,不愿点破是真,以太平宗的消息灵通,有什么不知道的?” 沈元舟打了个哈哈,没有接这个话茬。 刚才被沈元舟揭了老底,此时钱青白也毫不手软,道:“先帝在世时,江湖正道的格局是四大柱石并立,分别是正一宗、太平宗、静禅宗、清微宗,帝京之变后,老玄榜上直接少了两人,太平宗和静禅宗群龙无首,只能封山闭寺。你不愿受太平山的约束,更不想在这个时候挑起太平宗的担子,于是便躲了出来,图个清静,平日里装疯扮傻也就算了,到了如今,你还想装到几时?” 沈元舟冷哼一声。 钱青白依旧语气和缓:“自天宝二年始,西北五宗就频繁出手,不说以前,只说今年,就有皂阁宗在北邙山中隐秘炼尸之举,还有无道宗、道种宗、牝女宗三家联手意图谋夺我钱家之举。反观正道各宗,两大柱石静禅宗和太平宗封山闭寺,不理江湖世事,剩下两大柱石,正一宗和清微宗又隐隐敌对,互相掣肘,就差大打出手直接分出高下。如此以往,何谈什么匡正驱邪?” 沈元舟的神情终于郑重几分,道:“道理是这么个道理没错,可无论是化解清微宗和正一宗的争端,还是让太平宗、静禅宗重新踏足江湖,都不是简单事情。” 说到这儿,两位老人竟是不约而同地望向李玄都。 李玄都无奈道:“两位看我做什么?我可是人微言轻。” 钱青白不置一词。 沈元舟笑道:“公子这话可就说错了,若是你人微言轻,那这世上还有几个人说话有分量?就算老道我和钱老儿看错了人,难道颜飞卿和苏云媗那几个鬼精鬼精的后辈也看错了人?没有这样的道理嘛。依我看,这力挽狂澜的重任,还是要落在你的身上。” 第一百八十七章 师姐师妹 玄女宗,玉女山。 在山下有一条小溪,清澈见底,可见水底的光滑鹅卵石。都说水至清则无鱼,不过这条小溪却是例外,其中不但有鱼,而且还有虾和螃蟹,只是个头都不算大,鱼不是大鲤鱼,只是灵溪小鱼,虾是虾米,螃蟹也不过酒盅口那么大。 时值冬日,溪水冰冷,不过此时还是有一大一小两名女子脱去了鞋袜,赤脚站在溪水之中,正在弯腰捉鱼。少女明显手法生疏,几次都让小鱼从指缝间溜了过去,就算瞎猫碰上死耗子,也是因为手滑得而复失。年纪稍长的女子则要手法娴熟许多,每次出手都能有所收获,然后一一丢到岸边的小木桶中。 过了大半个时辰,少女一声惊呼,猛地抬起手来,只见她的食指被一只小螃蟹夹住了,不过也可以算是她今天的第一个收获。 年长女子笑了笑:“好了,上来吧。” 少女这才从溪水中走出来,也不擦脚穿鞋,而是坐在溪畔的一块光滑大青石上。 年长女子还是站在溪水中,伸手轻轻一点。就见溪水中荡漾起层层波纹,继而有点点滴滴的水珠飞起,在两人之间绘出一副山水图画。 少女望着这幅奇景,好奇问道:“师姐,这是什么?” “这是我玄女宗的术法,名为‘镜花水月’,这只是极为粗浅的应用,你想不想学?”年长女子笑容温和。 少女重重点头。 年长女子嗓音轻柔地开始为少女讲解这门术法的关键之处。 若是仔细看去,年长女子的双眼一直是闭着的,就算偶尔睁开,双眼上也好似蒙着一层阴翳,灰蒙蒙的。可怜这样一个美貌女子,竟然是个瞎子。 讲解了大概小半个时辰之后,少女本就是天资极为聪颖之人,已经明白了个七七八八,剩下的就是花费时间去练习和修炼,所以年长女子也就不再继续唠叨 少女指了指小木桶,小声问道:“师姐,能不能把这些鱼儿养起来?” 年长女子自无不可,点头道:“当然可以,我在你的院里让人放了一口玻璃大缸,准备在里面栽种些荷花,正好把这些小鱼放在里头,也算是相得益彰。” 少女眼睛一亮,但是很快黯然,笑容勉强地点了点头。 年长女子虽然目盲,但心却明亮,柔声问道:“怎么,又想起哥哥了?” 少女点了点头。 年长女子轻叹道:“他呀,是个不肯安分的,如今的形势也由不得他图个清静,刚刚在中州一场大战,又要马不停蹄地赶往齐州,这会儿也不知到了哪里,若是中途再出什么变故,说不定还要再去别的州府走上一遭。” 少女拉长音调“哦”了一声。 年长女子盘膝坐在少女的旁边,轻声道:“李紫府所谋者远,所图者大,乃是有大志向之人,颜飞卿等人不过是维护一家一姓之尊崇,一宗一派之兴盛,而李紫府则是要救天下,救苍生,两者的境界已经不在同一个层次了。” “境界?”少女疑惑道。 “境界。”年长女子微笑道:“这里的‘境界’,不是说修为境界的高低,而是想法。” 年长女子用修长手指轻轻点了点自己的额头,继续说道:“一个人的想法有高有低,所思所想,是为思想,所以我说的这个‘境界’,是思想上的境界。这样的境界怎么分高低?有些人只看自家的一亩三分地,不看天下十九州,有些人只看眼前的两三年,不看身后百年,这就是高下之别。” 少女听得似懂非懂。 年长女子自言自语道:“要在七八年前,那个快意恩仇的紫府剑仙的境界也高不到哪里去,甚至还不如在意一姓一宗的颜飞卿,可自从天宝元年他结识了张肃卿之后,就变了一个人,出剑是杀人,用意却是救人,剑道一途是杀人术,可是以杀才能止杀。用苏云媗的话来说,这便是以霹雳手段行菩萨心肠,乃是大境界。” 少女还是似懂非懂,不过她听明白了一点,那就是师姐在夸哥哥,于是她便感觉到由衷的高兴,一双眼睛弯成了月牙儿。 年长女子伸手揉了揉她的小脑袋,微笑道:“所以你要好好学本领,待到日后艺成下山时,也能做他助力,而不是像以前那样,只能被他护在身后。” 少女重重点头。 年长女子从大青石上起身,穿好鞋袜,同时又用一块黑纱蒙住了自己的双眼。 少女忍不住问道:“师姐,你为什么每次都要在眼上蒙上一块黑纱?” 女子稍稍一怔,然后解释道:“刚刚伤到眼睛的时候,因为要在眼睛上敷药,在敷完药后,再以一层纱布覆盖固定,久而久之,便成了习惯,尤其是在人前的时候,总要以黑纱蒙眼。就像我们女子,无论是已经嫁人的,还是没有嫁人的,虽然发髻的样式有区别,但是绝不能披头散发出来见人,这是失礼。我这黑纱也是,如果少了它,就感觉像是没有梳洗打扮,实在有些不习惯。” “原来是这样。”少女恍然大悟道。 玉清宁笑容温婉道:“赶紧穿好鞋子,不然可就赶不上今天的晚饭了,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今晚应该是吃清蒸鳕鱼,若是去得晚了,鱼头也不会给你剩下半个。” 周淑宁赶忙穿好绣鞋,跳下大青石,跟在玉清宁的身后。 两人沿着山间的小路缓缓登山,小丫头的脚程稍慢一些,玉清宁便故意放慢了脚步,稍稍等她一下。 周淑宁朝着玉清宁感激一笑。 在玄女宗的这段日子,虽然还是很想念哥哥,但她也不得不承认,师姐是一个好人,一个极好极好的好人,如果说哥哥像她的父亲,那么师姐就像她的母亲,有些时候,她甚至会异想天开,如果哥哥、师姐、她,三个人能够永远在一起就好了,不过她也知道这个想法是有些“大逆不道”,身为玄女宗未来宗主的师姐,怎么能够嫁人呢?她是要为宗门保持贞洁的,但凡是出了阁的妇人,都不能做玄女宗的宗主。所以她的这个想法从来没有跟任何人提起过,就连师姐也没有。 想到这儿,小丫头便老气横秋地叹了一口气。 玉清宁自从目盲之后,耳力更胜从前,这一声极为轻微的叹息自然瞒不过她的耳朵,于是问道:“淑宁,怎么叹气?” 小丫头就像是被人抓了现行的小贼,结结巴巴道:“没,没叹气,是吐口水。” 玉清宁微微一笑,也不去揭穿她,毕竟这个年纪的女孩子,总要有些自己的小心事,说道:“女孩子可不能乱吐口水,这是失礼。” 小丫头赶忙点头:“是,师姐。” 两人继续登山。 “师姐?” “怎么了?” “你说哥哥他是要做大事的人,那什么是大事啊?” “大事……大事就是让百姓不会被饿死。” “就这么简单吗?” “简单?这可不简单,这是一件很难的事情,你想,这天底下有多少百姓,总得有几千万人吧?一人一天吃两个馒头,那这么多人一天要吃多少馒头?一个月呢,一年呢,这要多少粮食?如果堆积成山,会不会比我们这座玉女山还要高?” “这个……好难啊,哥哥他能做到吗?” “事情总要去做了之后,才知道能不能做到,你哥哥他现在不是正在做吗?” “是这样的呢。师姐也是做过大事的吧?” “做过,可惜走错了方向,做得越多也就错得越多。” “师姐,没关系的,父亲教导过我,知错能改善莫大焉。” “是啊。”玉清宁神游物外,喃喃道:“善莫大焉。” 第一百八十八章 同姓姐弟 西北三州,蜀州还好,凉州和秦州都是几经战火肆虐,十室九空。 沈长生与沈霜眉一路进到秦州境内,这一路上连续经过了几个小镇,其中家家户户都是空屋,竟连一个人影也无,沿途稻田也近尽皆龟裂,田中长满了枯草,一片荒凉。这还不算什么,更怵目惊心的是,路边时常会卧着几具尸体,肚腹干瘪,双颊深陷,一见便知是饿死了的,越走这类饿殍越多,让人不忍去看。 这日傍晚,两人来到一个破庙,见到有炊烟升起,沈长生大喜过望,本来想要赶紧进去,却被沈霜眉拉住,两人悄悄转到后面,从窗户往里面一望,却见几个衣衫褴褛的汉子正围着一锅热气腾腾的沸汤,正在锅底添柴加火,而汤里翻滚着的东西,却让沈长生差点没吐出来。 幸好沈霜眉见势不妙,用手捂住了沈长生的嘴巴,这才没发出声响,不过也被沈长生吐了一手。 黑瘦少年反应过来之后,有些不好意思,道:“姐姐,对不起……” 两人都是姓沈,又是一起历经生死,所以沈霜眉已是将这少年看作自己的亲弟弟一般,此时自然不会在意,只是摇了摇头,用随身水囊中的清水将手掌重洗干净。 此时就听破庙中的一人念念有词:“很久没吃过这么肥嫩的小羊了,今天真是运气,那两个老的留着明天再吃,可要省着点吃” 另外一人道:“那些羊血丢了可惜,煮一锅羊血羹,味儿可是极好的。” 接着又响起了其他几个汉子的赞同声音。 沈长生立时想起当初老板曾经给他说过的两脚羊典故,在战乱的时候,民不聊生,难以为计,以人为食,《鸡肋编》卷中有言:老瘦男子廋词谓之“饶把火”,妇人少艾者,名为“不羡羊”,小儿呼为“和骨烂”,又通目为“两脚羊”。当时掌柜说:“古今乱兵食人肉,谓之想肉,或谓之两脚羊。此乃盗贼之无人性者,不足诛矣。” 想到这儿,沈长生只觉得刚刚压抑下去的恶心感觉又翻涌了上来,他背靠着墙壁缓缓坐下来,深深吸了一口气。 以前在客栈的时候,掌柜总是在四下无人时感慨“天下”、“苍生”什么的,那时候他不甚明了,今日他却仿佛忽然开了窍一般,什么也明白了。 掌柜、李先生他们为什么要执着于救天下,救苍生,就是为了不让世间再有这样伤天害理的惨剧。 沈霜眉帮他轻抚胸口,压低了声音道:“这几人不是寻常人,应该是有修为在身的。这便是人性之恶了,放在其他地方,也许也是有头有脸的江湖人物,可在这个地方,饿得狠了,没有食物果腹,自己就要饿死,便什么也吃,什么也顾不得了,所谓易子而食,便可见一斑,比之畜生还要不如。这也是为什么说:‘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若是连饭也没得吃,平日里畏惧官吏如虎的百姓也会造反,那些看起来义薄云天的侠客也会吃人,天大地大,活着最大。” 沈长生听了沈霜眉的一番话后,慢慢平静下来,低声道:“要是我,我宁愿饿死,也绝不……绝不做这样的事情!” 沈霜眉轻轻叹息一声。 许多时候,嘴上说是一回事,动手去做又是另外一回事。 前朝时候,多少大儒名士在讲学时高谈阔论,要如何以死报国,真正到金帐汗国打过来的时候,又有几个大儒名士去死了?倒是不少人忙不迭地去做了金帐汗国的三等奴才,读书人的风骨,荡然无存。 故而不到生死绝境,不见真性情。 这也是她佩服李玄都的缘故,四年前已经跌过了跟头,差点把自己摔死不说,也把自己的无量前程给生生摔了个精光,可四年过去了,他还是矢志不渝,嘴上如何说,手上如何做。 十年饮冰,难凉热血。如何不让人敬佩? 沈长生还要说话,心中忽生警兆,下意识地拉住沈霜眉起身狂奔。 下一刻,他原本依靠的那面墙壁轰然断裂,尘埃四起,然后就见庙中的几人不知何时竟是察觉到了他们两人的存在,其中一人笑道:“今天也不知撞了什么大运,挡也挡不住,一只‘和骨烂’,一只‘不羡羊’,足够我们兄弟几人再多吃上几天啦!” 另外几人纷纷称是。 沈长生的心一沉。 看眼前这几个人,虽说不是什么厉害人物,顶多就是入神境和抱丹境的修为,否则也不能沦落到这个地步,要是还在自家客栈,都不用老板出手,老板娘都能随手打发,关键是现在老板和老板娘都没在身边啊。而如今的沈姐姐有伤在身,不能动手,他虽然被那个小道童传授了一部《太上丹经》,但这一路上也没来得及修炼,修为实在有限得很。 沈长生实在是心里没底。 沈霜眉轻声道:“长生,待会儿你尽力逃跑,不要回头,他们捉不住你的。” 沈长生急道:“姐姐,你呢?” 沈霜眉伸手按住腰间的佩刀,“姐姐不管体内的‘鬼咒’,勉强杀掉这几个败类还是不成问题。” 沈长生拼命摇头。 两人的这番对话并未逃过这几人的耳朵,为首之人一笑道:“还是一对姐弟?倒是好大的口气,我倒要看看你要怎么杀了我们。” 沈霜眉正要拔刀,沈长生已经一咬牙,独自上前,挡在沈霜眉的身前。 与此同时,一名汉子快步上前,朝着这个找死的小子当头就是一拳。 这一刻,沈长生只觉得脑海内的一篇金色经文忽然亮起,无数字符大放光芒。 沈长生下意识地双手结了一个指诀,在他身周出现一个仿佛蛋壳似的圆罩,这汉子一拳砸在圆罩上,整个手腕顿时扭曲出一个极为骇人的弧度,而沈长生竟是站在原地不动分毫。 “护体罡气?”其他几名汉子都被这一幕震惊了,其中为首之人大声道:“兄弟们不要怕,抄家伙!” 话音落下,几名汉子都抽出了自己的随身兵刃,明晃晃的,让人心惊,后背发凉。 沈长生迷迷糊糊之间,仿佛听到耳边有个中年男子的嗓音响起,不是掌柜,不是那个小道童,而是一个极为陌生从未听过的声音,似乎是在诵读一段经文。 随着这个声音,他的脑海中猛然闪过一抹画面,那是一座万盏金灯的道宫,辉煌无比。 在似梦似醒的恍惚之间,沈长生仿佛成了此中之人,他看着这座道宫中的金灯一盏盏熄灭,然后所有人都开始离开道宫,最后伴随着天摇地动的景象,道宫轰然下沉,一点点地沉入地下,最终了无痕迹。 与此同时,沈长生的身体开始不由自主地动作,摆出一个双手抱圆的姿势。 几名汉子愣了一下,误以为遇到了某位惊才绝艳的少侠,结果等了片刻之后,却见这黑瘦少年迟迟没有动静,顿时目露凶光,朝着沈长生走来。 沈长生的衣衫飘摇不定,轻声道:“太上道祖慈悲。” 话音落下,从他的两掌之间生出一点火红之色,然后这一点火红越来越大,竟是一条首尾相交的微小火龙。 沈长生摊开双手。 火龙瞬间化作丈余之长,狰狞咆哮,一掠而过。 先前还在耀武扬威的几名汉子立时化作几具焦黑的尸体。 不过沈长生也不好受,只觉得头晕目眩,站立不稳,向后倒在沈霜眉的怀里。 第一百八十九章 月涌江流 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 小舟悠悠荡荡,顺着大江逆流而上。 舟上唯有两人,一人撑船,一人独坐。 谁也想不到,撑船之人才是位尊之人,而坐在船中之人则是属下。 两人都是女子,其中坐着的女子一身妇人装扮,在月光下,脸色雪白,显得格外憔悴。 她低声说道:“这次金陵钱家谋划事败,使得十年苦功毁于一旦,皆是因我之缘故,还请广妙姬责罚。” 撑船的广妙姬淡然道:“不怨你,谁也没有想到紫府剑仙竟然会在这个时候来到金陵府,虽说如今的他不如往昔,可还是一样的难缠,神憎鬼厌。” 柳玉霜跪坐舟中,沉默不语。 广妙姬继续说道:“退一步来说,就算没有这位紫府剑仙搅局,钱青白也显然早有防备,否则他不会把沈元舟也请来。旁人也许不知道,可我却清楚他们两人之间的关系,早年时钱青白曾行走江湖,由此结识了同样下山游历的沈元舟,接下来两人又结识了玄女宗的萧时雨,三人一起行走江湖,没少与我十宗中人为难,也算是名动一时。后来钱青白与沈元舟因为争夺萧时雨之故而反目,却没想到萧时雨谁也没看上,因为这等缘故,同病相怜的二人又重归于好,一直到了如今。” 柳玉霜喃喃道:“玄女宗宗主萧时雨。” 广妙姬微讽道:“玄女宗中人素来会装腔作势,仅次于慈航宗。世人都说我们牝女宗的女子惯会迷惑男人,可比起这两家的仙子,我们牝女宗还是要差上许多。” 柳玉霜心神恍惚,问道:“我们接下来该怎么办?” 广妙姬道:“先回宗门,然后从长计议。” 就在两人说话间,有一艘大船顺流而下,与小舟狭路相逢。 广妙姬抬头望去,在船头上站着三人,而且都是老熟人了。 玄圣姬宫官、清慧姬、“血刀”宁忆。 宫官今天披了一件雪白出锋大氅,将她整个人都包裹其中,戴上兜帽之后,只露出一张脸庞,她俯瞰着小舟中的广妙姬,微笑道:“我道是谁,原来是师姐。” 广妙姬心知宫官是来看自己的笑话的,如果自己在金陵府受了重伤,恐怕这位师妹也不介意直接来一次落井下石,否则又何必请动“血刀”宁忆。 广妙姬眼神幽深:“师妹不是在中州龙门府吗?怎么来江州了?” 宫官微笑道:“我这次来江州,是奉了宗主之令。” 广妙姬问道:“不知是什么命令?” “这个就不能告诉师姐了。”宫官道:“若是师姐想要知道,大可去问宗主。” 广妙姬对于这个答复并不意外,面无表情道:“既然如此,如果师妹没有其他事情,那我们就此别过。” 宫官笑而不语,脚下的巨大楼船更是纹丝不动,显然没有要让路的意思,或者说,是要让广妙姬绕路而行。 广妙姬的眼神愈发幽深晦暗,却又忌惮于“血刀”宁忆,而不敢太过造次。 如此僵持片刻之后,广妙姬的神情恢复平静,一撑手中的撑杆,小舟偏转船头,从大船的一侧缓缓行过。 宫官转头望着渐渐远去的小舟,脸上的笑意渐渐敛去,轻声道:“日后还要麻烦宁先生。” 温文尔雅的宁忆淡然道:“宫姑娘不必担心。” 此时在船舱深处,有一个独立房间,没有开窗,光线昏暗。 房间内只有一人,在这个寒冷冬日仍是只穿了一身单薄黑衣,跪坐于地,膝上横有一把长刀。 此人正是“血刀”宁忆的弟子孙鹄,在平安县城龙氏一事之后,他被宫官授予了十卷天书之一,由此顺理成章地晋升为归真境界,如今在少玄榜上位列第十。 说来也是巧了,宁忆在太玄榜上位列第十,而孙鹄在少玄榜上位列第十,师徒二人似乎都与第十这个位次颇有缘分。 在孙鹄晋升归真境之后,师徒二人有过一场点到即止的交手。结果自然不言而喻,孙鹄用尽全力,甚至没能让宁忆拔刀,归真境和天人境之间的巨大差距,仿佛一条天堑,让孙鹄心生绝望。 可宁忆接下来的一番话却让孙鹄更加绝望,宁忆说当年他遇到紫府剑仙的时候,那时候的紫府剑仙尚未及冠,比现在的孙鹄尚要小上几岁,同样是归真境,为何紫府剑仙的归真境就能胜过宁忆的天人境,而孙鹄的归真境,却连让宁忆拔刀的资格都没有? 紫府剑仙。 “剑仙”二字是江湖之赞誉,并非是自吹自擂,那人始终都是自称紫府客。当然,孙鹄现在已经知道紫府剑仙的本名是李玄都,表字紫府,就是他在平安县城的城外截杀龙家镖师时遇到的那人。第一次见到李玄都时,此人只不过是玄元境而已,不管以前如何辉煌,那时候的李玄都在孙鹄的眼中真不算什么,丢了兵权的将军还是将军吗?丢了皇位的皇帝还是皇帝吗?那么丢了境界修为和佩剑的紫府剑仙还是紫府剑仙吗? 可当他第二次见到李玄都时,他甚至有些看不透此人的深浅,而李玄都又当着他的面与他的师父宁忆以及恩主宫官做了一笔交易。世人皆知,做买卖的前提是,双方站在同等位置上,否则便是客大欺店或者店大欺客。显而易见,无论是宁忆,还是宫官,都认为李玄都有与他们平起平坐的资格。 这让孙鹄在心底隐隐生出一股嫉恨之感。 凭什么? 凭什么李玄都年纪轻轻就能登顶太玄榜?凭什么李玄都在跌落尘埃之后仍是能东山再起?凭什么平日里素来性子清冷的师父会对李玄都高看一眼?凭什么让他苦求不得的宫官会对李玄都青眼有加? 许多事情,就是这般没道理。 若是钻了牛角尖,用俗语来说,那便是想瞎了心。天底下的皇帝宝座只有一个,若是人人都要问自己,凭什么我不是皇帝,那这天下会是什么光景? 孙鹄当然也知道自己的心境出了问题,就算他不知道,身为授业之师的宁忆也会让他知道,于是这一路行来,他就将自己关在这口狭小的房间中,唯有佩刀相伴,梳理种种脉络。 在他看来,李玄都作为曾经的紫府剑仙,能在如此年纪就有如此境界修为,只有两种可能,要么是有明师指点,要么是得了某种大机缘。 孙鹄更倾向于后者,因为从宫官的话语中可以看出,除了宫官之外,颜飞卿和苏云媗亦是极为看重这位紫府剑仙,那么结果就很明白了,这位紫府剑仙大有来头,背后牵扯着不小的干系,所以才能东山再起。 越是这样的天之骄子,他越是看不顺眼。 包括颜飞卿、苏云媗、玉清宁等人在内,如果有机会,男的都一刀杀了,女的则是留下来,为奴为婢。 这样才爽快。这样才痛快 如果有机会让他再遇到那位曾经的紫府剑仙,那么他一定会倾力出手,哪怕是舍去半条性命,也要将此人彻底斩杀。 这样才能除去他心头上的心魔。 如此才能顺心意。 只要李玄都一日不死,他便一日意难平。 甲板上,宁忆微皱眉头,道:“如此心胸,已然是入了魔障之中。” 宫官淡然道:“不用管他,苍鹰翱翔于九天之上,眼中只有天地之大,哪里会在乎鸟雀的嫉恨。古人云:燕雀安知鸿鹄之志。不过如是。” 既然宫官如此说了,宁忆便不再多说什么。 他执着于一个情字,可这个情字却不是师徒之情。 第一百九十章 高出三寸 东海之上有岛屿星罗棋布,若是连礁石也算上,号称三万六千岛。不过这只是虚数,当不得真,认真算起来,能够住人的大概有三百六十余岛,有名有姓的则是一百零八座岛,其中大岛三十六座,小岛七十二座。其中三十六座大岛直接归属清微宗掌管,设三十六堂主,而七十二座小岛分别由七十二位岛主掌管,依附于清微宗,类似于风雷派依附于神霄宗,每年都要向清微宗朝贡。 由此可见清微宗是如何势大,也难怪整个东海都被清微宗当作自家的后宅一般,任何商船要途径此地,每艘大船需纳过海费三千两换得清微宗的令旗,若无清微宗令旗,皆不能往。 各大宗门之所以有底气插手朝廷内政,甚至被许多朝廷权贵引为奥援,正是为各大宗门不仅仅是一群武夫方士那么简单,同时也是一地豪强,钱粮充沛,更甚于门阀,西北五宗能够起事立国,便可见一斑。 在七十二岛中,有一岛名为紫芝岛,传闻古时曾有仙人在此地清修证道,最终霞举飞升,被视作一处洞天福地,常常会有清微宗的高手来此地静坐炼气,故而此地的岛主当得十分憋屈,经常沦为驿站驿丞的存在 还有一座岛名为杀鲸岛,与紫芝岛相去不远,此地的岛主更是有名无实,常年不在岛上。因为曾经有两位功参造化的剑仙人物在岛上斗剑,故而不同于植被茂盛的紫芝岛,此地只有一片荒芜,其后此地成为许多剑士的斗剑场所,甚至在清微宗的历史上,一场名为“大比剑”的两派人火并,也是发生在此地,故而此地又有数不清的汹涌剑气和壮烈剑意,更像是一处战场,无数断或未断的长剑斜插于地,就像是一尊尊拄剑战死的剑士,临死一口气不绝,剑气仍是冲天。 无数逸散的剑气笼罩了整个杀鲸岛,这些剑气既不分敌我,化作剑风,只要未曾踏足归真境,登上这座岛屿之后,都逃不过被彻底分尸的下场。 正因为如此,许多来自天南海北的剑士都喜欢来此淬炼自身剑意,或是在杀鲸岛的边缘位置悟道练剑。对此,无论是清微宗,还是杀鲸岛的岛主,都是乐见其成,从不阻拦。 不过也有许多剑士被永远留在了此地,那些凝聚于此的无主剑气,就像骤然而起的阴风阵阵,无迹可寻,无孔不入,时而和煦如杨柳春风,时而凛冽如刺骨朔风,许多时候,转变只在片刻之间,若是应对不及,被剑风一吹,凄惨如凌迟刑罚,或是直接骨肉消融,不留丝毫痕迹。 一位归真境八重楼的女子剑客,凭借着一身归真境修为和师门独有的秘法,深入杀鲸岛的内部,在此淬炼自身的剑气剑意,已经驻留多日。 此时她正在对一名半大少年不断出剑,剑气如紫电。 这名半大少年顶多就是十七八岁的样子,正是介于少年和青年之间,只是还未及冠,算不得成人,而他的境界修为只是先天境而已。 寻常的先天境,别说连续接下女子的出剑,就是此地的剑风,也足以将其彻底抹杀。 可是这个少年不但毫发无损地走到了此地,而且面对女子的出剑,仍旧是闲庭信步,不伤分毫。 女子的额头上渗出汗珠,她已经连续出剑数十,每一剑都是全力施为,任凭她是归真境八重楼的修为,也有些难以为继,可就算如此,她仍是没有伤到少年分毫。 这还是少年没有还手的前提,若是两人对攻,女子恐怕没有半分胜算。 这位白衣少年的修为境界,的的确确只是先天境,只不过他最近刚刚从先天境中的昆仑境登顶至玉虚境而已。 先天玉虚境,几乎等同归真境九重楼,距离天人境也相差不远。 不得不让人感叹,人比人气死人,有些人用尽一生,尚且摸不到天人境的门槛,而有些人在不到弱冠的年纪,便已经天人有望。 女子曾经不信邪,只是连续见识了两个如此人物之后,已经逐渐麻木,甚至连嫉恨的心情都有些欠缺了。 在女子递出第九十九剑之后,终于是强弩之末,不得不拄剑喘息片刻。 白衣少年背负双手,微笑道:“五师姐,你这剑差点火候。” 女子咬牙不语。 少年悠悠然围绕女子负手而行,道:“我听说五师姐在前不久遇到了四师兄?然后还输给了四师兄?” 这两句话就像两剑狠狠刺入女子的胸口,让她脸色苍白,说不出话来。 少年望着周围骤然而生又骤然而灭的剑风,摇头叹息道:“如果五师姐遇到的是当年的四师兄,那也罢了,毕竟当年的四师兄便是三师兄都要避让一头,就算是二师兄也不敢说稳胜于他,那时候的四师兄无论是剑意、剑气,还是自身的精气神,都在巅峰之上,可谓时来天地皆同力,你不是他的对手,不奇怪。” 少年停在女子的面前,话锋陡然一转:“可如今的四师兄,跌落谷底的泥泞之中,不但剑气剑意荒废,而且此心也是拖泥带水,执着于儒家的什么天下苍生大义。剑就是剑,讲究‘纯粹’二字,若是剑有了牵绊,出剑便会变慢,这样的四师兄,几乎可以算是一个废人,正所谓运去英雄不自由,你还是输给了他,这可就有些说不过去了。” 女子仍是拄剑而立,没有说话。 因为女子半低着头,所以少年只能蹲在女子身前不远处,然后仰头看着她,说道:“这样的结果说明了什么?是四师兄的剑道太高?还是说五师姐太过废物?” 女子猛然直起身来,以手中的“紫螭”指向少年的眉心,怒道:“李太一,莫要欺人太甚。” “紫螭”的剑尖就像毒蛇的蛇信,距离少年的眉心不过寸许距离,只要稍稍向前,便可刺穿少年的眉心,可少年却是浑然不惧,伸出一根手指抵住剑尖,继续慢悠悠的说道:“其实师姐也不必太过上心,四师兄的资质根骨的确是好,当年师父说他的剑道比三师兄高出三尺,险些让三师兄心境崩坏,可五师姐就没有这方面的忧虑了,反正在我们师兄弟六人里面,你注定是垫底的那一个,无论是高出三尺还是高出三丈,都无甚所谓了。” 说到这儿,被叫做李太一的白衣少年屈指一弹,将“紫螭”弹开,笑道:“这便是五师姐的不幸了,大师兄司徒玄策,二师兄张海石,三师兄李元婴,四师兄李玄都,还有我这个六师弟李太一,与如此多的天才共处一室,便要卑微到尘土里。若是换成其他宗门,以师姐的资质嘛,定然不会是如今这般光景。” 女子正是在“天乐桃源”中败于李玄都之手的陆雁冰,而李太一便是他们师父的第六位弟子,也是关门弟子。 李太一的资质之高,已经无法用天纵奇才来形容,他三岁开蒙初悟,四岁握剑,九岁便踏足登堂入室三境,十二岁迈入先天境的门槛,破境速度之快几乎更甚于当初少玄榜第一的李玄都。 他如今之所以不曾踏足归真境,不是不能,而是不想,他故意压抑自己的境界,对于打牢根基几乎到了偏执的地步。因为他从始至终就不怀疑自己能否踏足天人境,他的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长生境。 这是当初鼎盛时的李玄都也不敢奢求的境界。 李太一之所以敢做如此想,是因为师父曾经点评他的剑道,比之李玄都还要高出三寸。 第一百九十一章 大报恩寺 钱家事了,沈元舟来也匆匆,去也匆匆,扛着自己的“铁口直断”大旗,不知往何处去了。 李玄都本意也是就此告辞,不过被钱家大长老钱青白留客,盛情难却,只能又多留了几日。 平日里深居简出的钱青白,为了李玄都,专门破例一次,亲自领着他游览金陵名胜,又有钱锦儿作陪,这等待遇,一宗之主到访也不过如此了。 因为是游览,自然不能来去匆匆,一路上缓缓而行,三人之间也没有过多提及江湖事,就是闲聊而已。 钱青白问起了李玄都重出江湖以来的所见所闻,李玄都便讲了些诸多见闻趣事,尤其是从怀南府前往龙门府的经历,在李玄都过往的江湖经历中,这段持续数月的路程算是一抹为数不多的亮色。李玄都顺势聊起了那个被他看作妹妹的小丫头,现在已经随着玉清宁前往玄女宗拜师学艺的周淑宁。 提到玄女宗,已经杖朝之年的钱青白不由感慨万千,破天荒地说起了自己年轻时的经历,与沈元舟一起结识了一位玄女宗的仙子,让一旁作陪的钱锦儿大开眼界,没想到城府深沉的老祖宗也曾经青衣仗剑走江湖。 三人之中,除了李玄都是一个年轻人之外,钱青白要自持身份,不好为老不尊,钱锦儿又是女子之身,自然不好去往烟花之地。于是便往三教胜地而去,不知不觉间,一行人来到了金陵府境内最为著名的大报恩寺。 当初秦襄初到金陵府时,便是借住在此地。说起大报恩寺, 是为金陵府三大佛家寺庙之一,其中有一尊琉璃宝塔,高近百丈,通体用琉璃建成,被称作天下第一塔。 钱青白缓缓说道:“江南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这是当年的南朝盛景,如今大报恩寺中有佛经六千余卷,琉璃塔中存有佛骨。故而此地各派僧人云集,除此之外,还有许多书生士子也喜欢在此地坐而论道,如果老夫没记错的话,今天在大报恩寺中就有一场关于知行合一的坐而论道。” 大报恩寺占地广阔,若是徒步走遍整个寺庙,大约得花去大半天的功夫。寺内有人工开凿之河道,名为香水河,横贯南北,以此河为界,将大报恩寺分为前后两半,此时的众多江南名士就在后寺之中。 正是因为这等缘故,后寺非是等闲人等可以入内,有几名寺内僧人把关。不过在钱锦儿出面之后,自然是一路畅通无阻,钱家虽是商人,但是在江南地界,其实与世家豪阀无异,就连江南总督都要在钱家面前低头,自然没人敢将钱家视作寻常的商贾之流从而心生轻视。 此时距离坐而论道开始还有段时间,在一个清秀小僧的引路下,三人来到一间雅致禅房,这名僧人虽然剃去了三千烦恼丝,但唇红齿白,剑眉星目,若是还俗着华服,必然是一位浊世翩翩佳公子。而且谈吐不俗,显然是饱读诗书,也难怪前朝的众多公主格外偏爱僧人。 这名僧人显然认得大名鼎鼎的钱锦儿,可让他有些惊疑不定的是,在这三人之中,钱大家竟是隐隐排在最后,如今整个金陵府都知道,钱家大小事宜都是由钱大家出面主持,不是家主胜似家主,能比钱大家位尊之人,难道是那位常年不离钱家祖宅半步的钱家老祖宗?可这名看着极为面生的年轻人又是谁?僧人在寺中迎送往来多年,对于整个江州的豪阀公子都有些印象,他可以肯定自己从未见过此人,莫不是外来的过江强龙? 僧人小心翼翼地为三人煮茶,对于李玄都相当客气。 钱青白轻嗅茶香,淡笑道:“不劳烦这位小和尚了。” 钱锦儿应诺一声,顺势从僧人手上接过茶壶。僧人愈发肯定心中猜测,眼前这位威严深重的老人就是钱家老祖宗,不敢造次,双手合十一礼之后,缓缓退出禅房。 钱锦儿作为钱家精心培养出来的女子,曾经在众多帝京贵妇之中交游广阔,自然对于茶艺一事极为精通擅长,手法娴熟。 李玄都毕竟是江湖之人,虽然对于这些事情略有涉猎,但是谈不上精通,看到钱锦儿给自己斟满一杯茶,只能道谢一声之后接过,未能品出太多好坏意味,有牛嚼牡丹的嫌疑。 不过钱家人有个好处,从不会因为这等小事就以貌取人,无有那些书香世家的酸腐之气,无论是钱青白还是钱锦儿,都不以为意,钱青白开口道:“紫府离开师门时,尊师如何?” 李玄都放下手中茶杯,斟酌言辞道:“自天宝二年之后,宗内大小事宜都由三师兄代劳,家师无事一身轻,寻仙访道,一切安好。” 钱青白点了点头道:“当年老夫行走江湖时,尊师已经是名动江湖,现在回想起来,真是恍如昨日一般。” 李玄都道:“说来也是可惜,家师纵横江湖的时候,只有大师兄和二师兄两人随侍身旁,待到我被收入门下时,家师已经很少在江湖上走动。” 钱青白轻叹道:“可惜司徒先生英年早逝,若是他还在世,今日的江湖恐怕又是另外一番光景了。” 李玄都也是感叹一声。 他没见过那位大师兄,但是从二师兄的口中听过大师兄的事迹,能让二师兄极为佩服之人,可想其当年的无双风采。 李玄都刚想开口说话,就听钱青白说道:“锦儿,你陪着紫府在这寺中转一转吧,我就不过去了。免得被那几个老家伙认出来之后,又是一番客套寒暄,我年纪大了,不耐这个,还望紫府见谅。” 李玄都微笑摇头。 钱锦儿恭敬应诺。 钱锦儿与李玄都离开禅房之后,钱青白一人独坐,不多时后,一名老僧走入禅房,微笑道:“钱施主,你我虽然同在金陵城中多年,近在咫尺,却是已有十余年未曾见面了。” 钱青白淡然道:“人老之后,喜静不喜动。” 老僧问道:“刚才那位年轻公子是谁?能把你这个千年老鳖钓出深潭,恐非寻常人等。” 被人称作“老鳖”,钱青白却是毫不动怒,只是道:“可以算是钱家的恩人,在这次的变故之中,出力颇多。” 老僧了然道:“贫僧已经知道他是谁了。” 钱青白淡笑道:“你这老和尚,倒是我的知己之人。我过去之所以不愿见你,是因为你与秦襄等人牵扯太深,为求自保计,不得不与你划清界限。事到如今,既然朝廷敢对我钱家出手,那也怪不得我钱家不讲道理。” 老僧轻叹一声,道:“我大魏朝廷坐拥天下十九州,倘使朝廷节用以爱人,使民以时,各级官员清廉自守,开丝绸、瓷器、茶叶通商之路,仅此三项即可富甲天下,何至于今日之国库亏空。” 钱青白冷笑道:“朝廷上下挥霍无度,贪墨横行,又连年天灾,如此使得国库亏空。国库亏空,则掠之于民,于是连年加征赋税;民变在即,便掠之于商。我钱家作为江南第一富户,树大招风,有今日之祸,皆是意料中事。然以我钱家之家财,当真能填补国库之亏空否?我看未必。” 老僧叹息道:“钱施主能想明白这一点是最好,如今朝廷,已经到了不得不变的地步,若是当年张相还在,鼎故革新,也不至于有今日之不可收拾局面。” 钱青白闭上双眼,低声道:“就请老和尚为老夫给秦都督带一句话,若是天下有变,老夫愿意助其一臂之力。” 第一百九十二章 寺内论道 因为是冬日缘故,今日的坐而论道被设在一座佛殿之中,佛殿占地极大,纵深极长,其中有近千尊佛像、壁画,故名千佛殿,众多书生士子分作两列,各自在蒲团上盘膝而坐,中间空出一条直达殿内深处鎏金大佛的通道。按照身份不同,坐次也是不同,地位越尊者,越是靠近大殿深处的鎏金大佛,地位越低者,越靠近殿门。 此时大殿深处大佛之前,有一拨人无形中与其他人泾渭分明,为首是一名保养极好的老人,盘腿而坐,在他身旁左右不过有四个蒲团而已,其中有前些年刚刚从朝廷告老还乡的户部尚书,也有金陵府中仅次于钱家的苏家老家主,这位知天命老人在嫡女苏云媗拜入慈航宗后便安心颐养天年,尤其是苏云媗与颜飞卿的婚事定下之后,更是让这位老人心情极佳,相较于最近连遭不幸的钱家,苏家已经隐隐有赶超之势。 在苏家老家主身边,坐着一位中年道人,乃是出身于正一宗,论起辈分,算是颜飞卿的师兄,却是听闻邪道中人在金陵府肆虐之事后,最近才赶到金陵府,如今同样是落脚于大报恩寺中。于今日的坐而论道,这名中年道人算是适逢其会,不过又因为自家师弟与苏家的关系,对于苏家的老家主颇为亲近。 金陵府这次在江南总督逃离金陵府的敏感时期举行坐而论道,聚集了数百之众,这等大手笔当然不是为了论道那么简单,其根本目的还是要应对接下来的朝廷追责,虽说如今的朝廷已是大不如从前,但在明面上还是天下共主,各地士绅最多是阳奉阴违,还不至于公然反叛。 当钱锦儿和李玄都来到千佛殿的时候,坐而论道已经开始,所以两人没有走正门,而是从侧门直接来到距离鎏金大佛的不远位置,因为殿内铺设木质地板的缘故,被僧人告知要脱掉鞋子,两人只能入乡随俗,将鞋子脱在侧门玄关处,只着白袜走入殿内。 两人找了个不甚起眼的位置坐下不久,有一名中年名士起身离席,走在两列蒲团中间的通道上,慷慨言谈。不时有士子书生发问,这位气态儒雅的名士均是一一作答,大有舌战群儒的架势,引来阵阵喝彩。 李玄都对于这些一味蹈虚的义理不太感兴趣,因为当年张肃卿曾经对他说过,圣人的书,都是给后人看的,拿来办事,百无一用。倒是坐在他旁边的钱锦儿很快便听得入神,显然这位钱家女子不仅仅是精通乐理那么简单,对于儒学同样精通。 就在此时,又有一名中年文士从大殿正门走进千佛殿,环顾左右之后,目光落在李玄都的身上,然后朝李玄都这边大步走来。 偌大一个千佛殿,除了那位正一宗的道人有所察觉之外,其余人等竟是对于这位中年文士毫无所觉。 李玄都猛然一惊,望向来人。 “血影幻身。” 天底下会用“血影幻身”的,大概不超出一手之数,能有如此造诣的,恐怕就只有一人了。 太玄榜第十人,“血刀”宁忆。 曾经是一心苦读圣贤书的读书人,后来以情入刀,成为与“天刀”宋清、“魔刀”宋政并列的天下三刀之一。 李玄都不知道宁忆为何会出现在此地,更猜不透宁忆的来意是什么,难道是宁忆猜准了秦襄、景修、沈元舟等人都已经离开金陵府,所以要来一个黄雀在后?若果真如此,以李玄都一己之力,对上这位太玄榜第十人,就与他当初只有抱丹境时遇到陈孤鸿一般,根本没有太多胜算,毕竟如今的他已经不是当初的紫府剑仙了。 想到这儿,李玄都的眼神有些晦暗。 就在这时,钱锦儿也稍稍察觉到有些不对劲,看了眼李玄都的脸色之后,顺着他的视线望去,然后也看到了那名文士。 钱锦儿不是她那位自小不爱习武的兄长,从小便展现出不俗的根骨天赋,如果不是女子之身,恐怕家主大位要提前几十年就是她的囊中之物,此时也看出几分不对劲来,轻声道:“这位是?” 李玄都脸色凝重道:“‘血刀’宁忆。” 钱锦儿的脸色顿时变得十分难看,虽然她不是纯粹的江湖中人,但是也知道这位大名鼎鼎的太玄榜第十人,乃是牝女宗的座上宾,联想到牝女宗前不久的所作所为,宁忆的来意便十分让人玩味了。 气态儒雅更甚于大多数江南士子的宁忆来到李玄都不远处站定,微笑道:“紫府,你我二人又见面了。” 李玄都苦笑一声,不过很快便恢复平日的镇定,伸手做出一个“请坐”的手势:“宁先生也是来听今日的坐而论道?” 宁忆竟是没有拒绝,直接盘膝坐下,然后道:“今日论道,无论是理学还是心学,都是拾人牙慧而已,无甚新意,不听也罢。至于论道之后的各种谋算,与我也并不相干,我今日前来,是专程为见紫府一面。” 李玄都一怔,没想到宁忆竟是如此开门见山,却又不像是要动手打杀的样子,只好问道:“不知宁先生所为何来。” 宁忆没有急于开口,而是以目光微微扫过钱锦儿。 钱锦儿只觉得身上骤然一冷,仿佛被刀气扫过一般,心知这位性情古怪的宁先生不愿她在此旁听,于是直接起身,来到稍远位置重新坐下。 李玄都曾与宁忆为争夺“大宗师”有过一战,李玄都凭借手中“人间世”之利,险胜宁忆,同时也凭借此战成为当时的太玄榜第十人。 那时候,无疑是李玄都的剑道巅峰。 只可惜如今的李玄都还要等到南柯子的那颗“五炁真丹”,今日面对宁忆万无胜算,只能道:“宁先生可以说了。” 宁忆轻轻一笑,道:“先前在洛水之畔,紫府曾经对我说过一番话语,我反复咀嚼良久,觉得还是有些道理的。我困于男女情事太久太久了,几乎已经忘了那些曾经学过的圣人道理,如果这次以“尸丹”炼药可行,那我也愿意随紫府一道,为这天下苍生,尽一份绵薄之力。” 李玄都一惊复一喜。 惊讶于宁忆态度的转变,而且他有一种直觉,宁忆此言绝非是虚言,如果是宫官来说这番话,那他是决然不信的,可换成宁忆,他愿意相信。 李玄都轻声问道:“如此说来,宁先生对于这次炼药是有极大把握了?” 宁忆摇了摇头道:“炼药应该无甚问题,关键是丹成之后的药效,是否有传说中那般神奇,对此我并无把握。” 李玄都轻叹一声:“那就只能预祝宁先生心想事成。” 宁忆微微一笑道:“如今炼丹还缺两味药引,接下来我便要出海前往海外婆娑州和凤鳞州求药,短则数月,长则数年,希望我从海外归来时,紫府已经重回当年境界,你我也好光明正大地切磋一场。” 李玄都郑重点头道:“那就一言为定。” 宁忆缓缓起身,便要离去。 就在此时,那名早已察觉到不对劲的正一宗道人终于发现了端坐于李玄都身旁的宁忆。 宁忆却是旁若无人地直接起身,向殿外行去。 那正一宗道人也是见多识广,立刻认出了“血影幻身”,却是没想到此人就是“血刀”宁忆,只当是宁忆的后辈子弟,轻哼一声,膝上所横宝剑出鞘,一剑奔袭而至。 宁忆身形翩然而退,恍若仙人,转眼之间便已经来到殿外,正一宗道人紧随而至,剑气森寒,宁忆略皱眉头,身形站定之后,只是伸出一根手指抵住剑尖,便生生压弯了这把宝剑。然后在屈指一敲,直接震退这位正一宗高手。 待到这位正一宗高手稳住身形之后,已经不见宁忆的身影。 第一百九十三章 又逢佳节 天下三刀,秦清之所以有“天刀”名号,是因为其境界最高,既有天下用刀第一人之意,也有刀法暗合天道之意。宋政之所以有“魔刀”名号,则是与这位曾经的无道宗宗主行事不无关系,肆意妄为,刀下颇多冤魂,在正道中人看来,与魔道无异,而且宋政走的是以战养战的路子,每每破境,都要经历大量生死搏杀,也可算得上一个“魔”字。 至于宁忆为何被称作“血刀”,顾名思义,杀人极多,甚至秦清和宋政加起来都比不过宁忆,别看如今的宁忆温文尔雅,又恢复了当年作为读书人时的风采,但是在其刚刚握刀时,却是以疯癫著称,不知“我”是谁,不知谁是“我”,一路往西,身形如风,见大河渡河,遇大山翻山,若遇到挡路之人,则一刀杀之。宁忆的一路西行,是一条切切实实的血腥之路,后来宁忆略微恢复神智,却也性情大变,干脆在西域称王称霸,纵横西域,屠戮马贼无算,成为西域所有马贼共主。 宁忆就这么浑浑噩噩之间,闯下了偌大的凶名。在宁忆成名后不久,李玄都也在江北声名鹊起,同样是踩着累累鲜血成名,故而两人当时在江湖上被并称为“东西双煞”,意思是一人在东,一人在西,两大煞星,若是遇到这两人,就自求多福吧。 再后来,宁忆在牝女宗的帮助下,完全恢复神智,成为牝女宗的大客卿,也就在这一年,他遇到了正值巅峰鼎盛的李玄都,两人一战,李玄都凭借手中的“人间世”险胜,由此彻底名震天下,从此再无“东西双煞”的说法。 这些年来,宁忆甚少再造杀孽,甚至出手都寥寥无几,在神智愈发清明之际,他也会反思过去的所作所为,虽说许多枉死之人都是在他疯癫之时所杀,但终究还是他身上的血债。不说内心日日备受煎熬,但也颇多愧疚之意。若说让他自尽以谢天下人,他做不到,他是读书人,可不是圣人,所以当李玄都在洛水之畔对他说过那番话之后,他其实是听进去了的,以救人之功洗刷杀人之罪,不管世人如何去看,也不管上苍如何去评,他自己求一个心安罢了。 不过在此之前,他还要先做一件事,那就是了结他这些年来的心心念念所想。 另一边千佛殿中,虽说正一宗的高手铩羽而归,但因为宁忆出手太过轻描淡写的缘故,殿内的书生士子也看不出高低,还当是这位道人一剑逼退了恶贼。 正一宗道人眼神晦暗,向几位主事人告罪一声之后,匆匆离去。 李玄都也没了心思再去听什么坐而论道,与钱锦儿又从来时的偏门离开千佛殿,行走在此时因为今日坐而论道而空荡无人的后寺之中。 钱锦儿犹豫了一下, 轻声问道:“李公子,‘血刀’宁忆此来……” 李玄都没有见外,不过也没有合盘托出,只是道:“与我定下了一战之约。” 钱锦儿微微一惊:“如此说来,李公子距离恢复当年境界已经不远。” 李玄都自嘲道:“也许吧。” 钱锦儿听到这个模棱两可的答案,有些摸不准李玄都的心思,便不再发问,转而开始为李玄都介绍寺内的种种风景。 经过此事之后,李玄都彻底没了继续在这繁华佳丽地继续停留的心思,从大报恩寺返回之后,正式向钱青白告辞。这一次,钱青白没有过多挽留,只是说钱家当下刚好有商队要去齐州。 李玄都心领神会,顺势请求让他跟随钱家的商队前往齐州。如此一来,一则可以省却许多不必要的麻烦,二则也可以掩人耳目,毕竟不是每个人都希望他能顺利返回齐州,而如今的齐州也是一片乱象,正是青阳教肆虐之地,齐州不比天高皇帝远的西北和关外辽东,紧邻帝京和直隶,正所谓卧榻之旁岂容他人鼾睡,朝廷便不能无动于衷了,于是派出官军镇压青阳教乱匪,双方在齐州境内连番恶战,形成拉锯、对峙之势,使得齐州也大有步秦州、凉州后尘的架势。 不过无论是朝廷的官军也好,还是青阳教也罢,都少不得要粮食、铁器、盐茶等物,所以商队还勉强算是畅通,钱家作为一等一的大商人,自然也有专门渠道,如果李玄都能借助钱家的路子返回齐州,自然不失为一个极佳选择。 李玄都在临行之前,又碰巧遇到了听风楼的梁子,也许说碰巧并不合适,因为以听风楼的耳目灵通,必然是梁子专程来见李玄都。 两人来到路边的一座茶楼,要了一壶最贵的好茶。 梁子歉意道:“这次金陵府之变,是我们听风楼的疏忽,还望公子见谅。” 李玄都摇了摇头道:“事关牝女、无道、道种三宗之谋划,若是听风楼也能知悉清楚,怕是这江湖上便没了听风楼的立足之地。” 梁子苦笑点头道:“公子能够体谅就好。” 李玄都问道:“怎么不见辰部青鸟?” 梁子回答道:“此番事了,她已经返回中州。” 李玄都点了点头,又道:“想必梁夫人已经知晓,我不日便要动身离开金陵府,不知梁夫人今日来见我,有何指教?” 梁子稍微犹豫了一下,道:“指教不敢当,只是想要知会李公子一声,我们听风楼在齐州也设有分楼,主事的是寅部青鸟,她姓李,公子可以叫她李寅,若是公子还有需要的地方,尽可找她就是。” 李玄都玩笑道:“如今我可没有那么多的太平钱。” 梁子微笑道:“总楼那边已经传过命令,因为这次金陵之事的过错在于我们听风楼,所以公子下次还要探知什么消息,可以免去一应费用。” 李玄都没有推辞,拱手道:“那就多谢了。” 梁子微微一笑:“若是公子没有其他要求,妾身便先行告退了。” 李玄都点头道:“梁夫人自便就是。” 这位听风楼的子部青鸟起身离去,李玄都一人独坐,伸手举起茶杯,轻轻旋转,看着杯中的清茶微微荡漾起涟漪。 都说近乡情怯,李玄都也是如此。 虽说他刚刚离开师门不过半年的时间,可在这一来一回之间,李玄都的身上已经担负了太多东西。 来路短去路长,来时无事一身轻,只是受人所托去救人而已,可回去时,身上却多了许多人的期许,也欠下了许多人情。江湖,除了刀光剑影,还有人情世故。人情,是要还的,李玄都自然不能再无事一身轻。 想到这里,李玄都就有些忧虑。 师门里的局势,自保已是不易,再想去改变,那是难上加难,平心而论,李玄都并没有太多把握。 李玄都在桌上放下一块碎银子,起身离去。 不知不觉间,如今已经是腊月二十三,马上就要迎来年关,此时的金陵城中,已经有了年味,李玄都独行于街道之上,不由感慨。 独在异乡为异客,每逢佳节倍思亲。 第一章 钱玉蓉 转眼间来到天宝七年的初春时节,年关的爆竹声刚刚散去,到处还残留着点点还未融化的白雪。十艘大船从金陵府出发,沿着大运河一路北上而去。 这些商船颇大,吃水颇深,一看便是满载货物,而船上悬着的一杆“钱”字大旗,却是让一路上的漕帮弟子不敢为难,反而还要大开方便之门。 这些船都是钱家的货船,不过钱家的家大业大,除了长房大宗之外,还有许多旁支庶出,就如一棵大树,有主干,也有枝桠。虽说都是钱家子孙,但是饭还是要分锅吃。自然就有了高下之别。大房长宗执掌钱家门户,虽说还挂着商人的头衔,但是已经与豪阀世家无异,许多脏活累活就难免落到偏房头上,钱家长房大宗虽然血脉稀薄,但是整个钱家却是枝繁叶茂,平日里负责天南海北走货的多是钱家庶出。 船主名叫钱玉蓉,是钱家偏房出身,与钱玉龙、钱玉楼一样,同是“玉”字辈,名中含有“玉”这个范字。其实如今的钱家家主钱锦儿按照辈分来算,本名应是叫做钱一锦,只是后来去帝京时,为了方便行事,便将那个“一”字去掉,改为如今的钱锦儿,姑且算是一个假名、艺名。再到后来,钱大家钱锦儿的名声响彻帝京,“钱一锦”这个本名却是逐渐被人忘却。 同姓不同命,钱玉龙和钱玉楼为了争夺钱家家主大位而大动干戈的时候,钱玉蓉只能勤勤勉勉地做好自己本分事, 甚至回家过年都是一种奢望,这一年中的多数时光,大半都是在船上度过的。 这趟出行目的地是齐州的东昌府,船上运送的都是粮食,都说盛世的古董和乱世的黄金,其实在乱世之中,金子银子不能吃喝,更为宝贵的还是粮食,有了粮食就能聚人,有了人就能成势,所以从江南运粮食去齐州,其中的利润相当可观。 不过这种买卖也不是谁都能做的,更不是谁都敢做的,朝廷的官军与青阳教的乱匪这会儿正在齐州境内鏖战,寻常商贾一进齐州,别说是做买卖,恐怕立时就要被乱军抢掠一空,甚至性命都难保。不过钱家就不一样了,无论是齐州总督府,还是青阳教三大总坛之一的白阳总坛,都有交情,有钱家这张护身符,钱家的商队便可高枕无忧。唯一需要担心的就是因为战乱而滋生的土匪响马和散兵游勇,这些人可不管什么青阳教、总督府,只要有粮食,便豁出性命去抢,所以商队也是带了些护卫,大概有百余人,以防不测。 十船粮食,不是个小数目,也许对于偌大一个钱家而言,不算什么,可对于一个钱家旁支的小门小户来说,那就不一样了,几乎是全部的家当,所以钱玉蓉不得不亲自押送。 钱玉蓉,听名字便是一个女子,虽说钱家的女子,从钱锦儿到钱玉楼,都不是传统意义上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深闺小姐,但是不到万不得已的地步,钱家还不至于让自家女子出来抛头露面。之所以如此,是因为钱玉蓉的父亲在前年的时候暴病而亡,只有她一个女儿,作为独女,她不得不出来支撑门户,好在有钱锦儿和钱玉楼的珠玉在前,此事在钱家也没引起什么风波,顶多是有几个食古不化的老古董诽议几句,无关痛痒。 此时钱玉蓉站在主船的船头上,望着脚下滚滚河水怔然出神。 在她身后还站着一个身材略显佝偻的老人,毕竟钱家传承数百年,家生子极多,每一房中都有忠心耿耿的老仆管事,如果仅仅是一个年轻女子主持大局,怕是会有纰漏,所以这次出行还有一位跟随钱玉蓉父亲多年的老管事随行,为她查遗补缺。 如今虽然已经是春天,但是春寒依旧不容小觑,又是过了大江的江北,寒风扑面而来,落在脸上,仿佛刀子割在脸上,生疼。 钱玉蓉抬起头望向远方,缓缓说道:“马上就要到归德府了,过了归德府之后,便是齐州境内。” 老人微笑道:“归德府地处楚州、芦州、中州、齐州四州接壤之地,北倚天微湖,西连彭府,东临云上府,南接楚州宿宁府,大运河从中穿过,素有‘五省通衢’之称。自古便是北国锁钥、南国门户、兵家必争之地和商贾云集之地。我们可以在归德府停留几日,好好休整,然后再由归德府进入齐州。” 钱玉蓉点了点头道:“也好,毕竟如今的齐州兵荒马乱,是要早作准备。” 老人忍不住轻声唏嘘道:“这才短短几年的工夫,天灾人祸,好端端的一个齐州,竟是也要沦落到秦州和凉州的境地了,若是再这样下去,咱们的江州也保不准还能太平安稳。” 钱玉蓉叹息道:“朝堂上的衮衮诸公,不想着怎么抵御外虏和平定内乱,反倒是一门心思从我们这些商人和百姓的手中捞银子,这次若不是有老祖宗,我们钱家这次怕是要危险了。” 老人笑道:“老祖宗还是厉害的,老奴在钱家当差这么多年,就没见过老祖宗出过差错,所以只要他老人家坐镇钱家,任凭外头的风浪最大,那我们钱家都出不了乱子。” 钱玉蓉忽然沉默下来,她不是蠢人,自然知道老人后半句没有说完的话语,不怕外面的风浪,就怕钱家自己出内乱,那位曾经让她极为崇敬的堂姐钱玉楼,便是一个最好的例子。 钱玉蓉长呼出一口气,说道:“说来可真要感谢锦姑姑,若不是她特意吩咐下来,我们这次也凑不齐这十船粮食,那几个外姓管事,狗仗人势,竟敢故意刁难我,好像他们才姓钱似的。” 老人听到这个,也是颇为无奈,道:“没办法的事情,自古天下都是这样,就算帝京城里的王爷郡王们,见到了宫里的大太监,也要掏银子,他们还不是与皇帝同姓?” 听到这里,钱玉蓉稍稍释然,不过还是下意识地望向不远处的一个年轻男子,一袭青衫,头戴方巾。 此人是本家那边派下来的账房先生,毕竟这次能够凑齐十船粮食,算是从本家那里借贷了一笔银钱,正所谓亲兄弟明算账,本家派下个账房看着,也在情理之中。 一路行来,这个账房先生很少说话,与周围人相处大抵也是相安无事,既然不惹是生非,钱玉蓉也不会故意去为难他,只是觉得有些碍眼,毕竟谁也不乐意有这样一个盯梢之人在自己面前晃悠。 似是察觉到钱玉蓉的视线,年轻的账房先生报以微微一笑,然后转身走进船舱之中。 钱玉蓉收回视线,轻哼一声。 在她看来,这位账房先生和那些狗眼看人低的本家恶奴都带着一股子盛气凌人的意味,让人生厌。 第二章 账房先生 在年轻账房走进船舱之后,老人苦笑着说道:“小姐,此人毕竟是从本家过来的人,说不定还是家主的心腹,还是不要太过怠慢才是,而且这段时日以来,老奴也在暗中观察过此人,品行还算端正,待人接物也算是和气,不像是什么坏人。” 钱玉蓉皱起眉头,没有说话。 老人也算是看着钱玉蓉长大的,自然知道这位小姐的性子,一旦认准了什么事情,那便极难改变主意,无奈叹息一声,不再过多勉强什么。若是说得再多一些,说不定还会适得其反。 钱玉蓉转开话题道:“张伯,你曾经去过齐州,那里如今到底是怎样的光景?” 老人轻咳一声,面露追忆之色道:“老奴上次去齐州的时候,还是天宝五年,说起来也没太多可以说道的,唯一记忆深刻的就是,遍地的流民、灾民,为了躲避战祸,成群结队地逃难,路上不算有人倒毙在地,有饿死的,也有病死的,不过据说秦州和凉州更甚于齐州,易子而食也不是什么稀罕事。” 钱玉蓉虽然是钱家的旁支,比不得钱锦儿和钱玉楼,但相较于寻常百姓,那也是富贵人家的千金小姐,十指不沾阳春水,少知人间疾苦,诧异道:“易子而食?” 老人轻声唏嘘道:“没有粮食,百姓不忍心吃自己饿死的孩子,但是为了活命,两家交换子女相食,仅仅是想象那个场面,便让人脊背发寒呐,所谓人间炼狱也不过如此了。” 钱玉蓉长长叹息一声,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她无法想象,饿到极点的人是什么样子的,她甚至没有体会过挨饿是什么感觉。 两人之间沉默许久之后,钱玉蓉再次转开话题,轻声道:“张伯,我们这次一口气运送十船粮食,会不会太过冒险?” 老人微笑道:“去年江南的粮价,因为战乱的缘故,粮价比起太平年景时高出将近一倍的价格,顺天府、大名府、渤海府、宣化府的粮价也不过才十文一斤,一两银子便可买二百二十斤的粮食,按照二百斤来算,一万两银子足以买二百万斤粮食,一石是一百斤,也就是两万石,我们每船一万八千石,十艘船共计十八万石,也就是九万两银子,再加上其他诸如上下打点、雇佣护卫等杂七杂八的开销,差不多是十万两银子的本钱,的确不是一个小数目,已经是把我们的家底给掏空了,可只要我们能平安运送到齐州,做成了这笔买卖,就能回本十二万两银子以上,还了本家的借贷,还能到手两万两银子的纯利。” 两万两银子,无论是放在金陵府,还是帝京城,那都不是小数目了。 钱玉蓉喃喃道:“不敢豪赌,如何豪取?是这个道理。” 老人稍稍一顿,继续说道:“如今咱们除了本家的借贷之外,还有一万多两银子的外债,有了这两万两银子,不但能换上外债,还能剩下个几千两银子周转,手头也不必像去年那般紧张了。” 说到这里,钱玉蓉的表情也柔和许多,笑道:“那我也就能松一口气了,不当家不知当家的难,自从爹爹走了之后,我才知道银子难赚,里里外外的开销又那么大,实在不敢有半分松懈。” 老人听到这个,眉宇间也是有几分忧虑:“有些话本不该是老奴说的,可夫人她……花钱实在是太多了些。” 听到“夫人”二字,钱玉蓉的脸色顿时有些晦暗,这位夫人,自然是她的生身之母,可平心而论,实在没有一个做母亲的样子,天天与一帮相差不多的妇人厮混在一起,以耍钱为乐,每日玩叶子牌都能输掉几十两银子,甚至有时候能输去上百两银子,可在这个重孝的世道中,她这个做女儿的又没法多说什么,让她实在无可奈何。 很快,船队就来到归德府的境内,一部分人留在船上看守粮船,而另外一部分人则在钱玉蓉的率领下登岸入城,那位年轻的账房先生自然也跟随其中。 入城之后,张姓老人轻车熟路地来到一家知根知底的老字号客栈,打算先安顿下来,然后第二天轮换看守粮船。 年轻账房先生没有急着走进客栈,抬头一瞧,脸上露出一抹笑意。 客栈的名字是“太平客栈”,可见太平宗的买卖到底有多大,遍布大江南北,不过据他所知,太平宗之所以能够消息灵通,这些分布在各地的客栈和钱庄也是功不可没。 这一幕刚好被钱玉蓉看到,心中不由冒出许多个念头,此人为何看到这座客栈会笑?难道这座客栈是黑店?可这座客栈是张伯定下的,应该不会有什么差错才是,而且此人是锦姑姑亲自派来的账房,自然也不会是什么恶贼。 钱玉蓉摇了摇头,知道自己有些疑神疑鬼了,不再理会此人,迈步走入客栈之中,不过毕竟是十船粮食的干系,关系到她的所有身家,由不得她不小心行事。 这位账房先生,自然就是李玄都了,在钱锦儿的亲自安排下,他摇身一变成为钱家长房大宗的一位账房先生,跟随这支运粮的船队前往齐州东昌府。 到了东昌府之后,距离东华宗便不算太远了,他打算先去东华宗见南柯子,询问炼丹的进度,能够炼制成功是最好,他便可直接服下丹药,然后返回师门,底气便也会更足一些。 还有一点,在中州见二师兄的时候,二师兄曾经告诫过他,要他等到年关过后再回宗门,他若是走得太急,不但“五炁真丹”没有炼好,而且提早返回宗门也无益处,倒不如像现在这般隐藏了身份不紧不慢地慢行。 李玄都抖了抖双袖,没有走进客栈,委实是暂时不想再与神神叨叨的太平宗扯上什么干系,独自一人往闹市行去。 客栈二楼,钱玉蓉推开窗户一线缝隙,望着独自一人离去的账房先生,皱眉道:“此人处处透着古怪。” 老人就站在她的身后,满脸无奈,苦笑道:“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他是本家的人,我们着实不好管。” 钱玉蓉显然没有把老人的劝诫听进去,轻哼一声:“倒要看看他到底在玩什么花样。” 第三章 楚云深 归德府作为四通八达之地,自然是三教九流,鱼龙混杂。 尤其是紧邻齐州的缘故,有不少青阳教中人也在此出没。齐州是地公将军唐秦的地盘,唐秦麾下有青牛角、五鹿、雷公等将领,据说五鹿就长年在归德府中。 李玄都漫步城中,他没有要与青阳教为难的意思,不过身在江湖也不得不防,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招惹到许多类似地头蛇的人物。 如今的江湖,看似与庙堂毫不相关,实则是息息相关,就拿青阳教来说,已经不是纯粹的江湖宗门,而是与西北五宗一般,开始明目张胆地招兵买马,其用心也是昭然若揭。 如今归德府虽然名义上还是属于朝廷,但朝廷也不敢说能彻彻底底将其掌握在手中,不出半点纰漏。 李玄都走走停停,不时驻足路边小摊,随手买些精致的小玩意,不贵却讨巧,都是些女孩子喜欢的东西。这当然不是给师弟师妹准备的,毕竟他的师弟师妹可瞧不上这些东西,个个心比天高,想必对于他这位师兄的头颅更感兴趣一些。这些是打算日后去玄女宗时送给周淑宁的,倒不是李玄都舍不得银钱,实在是囊中羞涩,只剩下几百两银子。 既然如此,李玄都也不是打肿脸还要充胖子的人,那就礼轻情意重吧。 李玄都走了一会儿,忽然迎面走来一行人,排场不小,前后各一人,抬着一个类似滑竿的物事,也可以称之为双人抬舆。 所谓双人抬舆,不过一把特制的椅子,靠背和两侧用整块木板封实,只前方空着让人便于乘坐,在上面加一覆盖,前面加一挡帘,两根竹竿从椅子两侧穿过,由两人或手或肩抬扛而行。皇帝赏赐亲王或老病大臣皇城乘双人抬舆,乘坐的就是这种物事。 在抬舆的椅子上,坐着一个中年文士,看上去大概有将近知天命的年纪,身形清瘦,蓄有长须,身着青色棉袍,头戴方巾,像是有功名在身,看如此阵仗,不像是穷酸秀才,最起码也要是个举人。 在文士左右,还跟随有两人。左侧是个年轻男子,腰间佩刀,气态沉稳,呼吸绵长,眼神锐利如苍鹰,应该是护卫。右侧则是个丫鬟侍女,相貌清秀,虽是一身厚实冬衣,但也难掩身段婀娜。 行走江湖,最怕特例独行之人,如藏老人、张海石、沈元舟等人,都无甚高人风范,可又都是实实在在的当世高手,敢在归德府这处鱼龙混杂之地如此出行之人,多半身份不简单,李玄都不想招惹麻烦,于是便主动避让到道路旁边。 双人抬舆从李玄都的身旁经过,坐在抬舆上的中年文士望了李玄都一眼,忽然抬起右手道:“慢!” 抬舆骤然停下,中年文士望着李玄都,微笑道:“这位小兄弟似乎不是本地人士。” 李玄都迟疑了一下,道:“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 中年文士一怔,随即笑道:“原来是归乡之人,相逢是缘,你我去茶楼喝上一杯如何?” 李玄都不清楚眼前之人的用意,也看不透此人的深浅,不过他行走江湖这么多年,倒也不是怕事之人,在略微犹豫之后,便点头答应下来。 中年文士挥了挥手,两名轿夫将抬舆放下,那把椅子竟是可以活动的,两人直接将中年文士连人带椅一起抬起。 李玄都这才发现,这名中年文士竟是个瘸子。原来如此出行阵仗,倒不是故意摆谱,而是无奈之举。 一行人来到路边的一座茶楼,中年文士要了一个雅间,然后示意两名轿夫留在外面,由那名护卫一人端起椅子,将他送到二楼之上。 那护卫一人端起椅子,踩在楼梯上竟然没有半分声响,可见修为深厚,最少也是玄元境。 由此观之,这位中年文士的来头也必然不凡。 李玄都可以肯定,这名中年文士必然是发现了什么异常才会停下来与他交谈,只是他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哪里露出了破绽,只好既来之则安之,见机行事。 来到雅间,分而落座,其实也就只有李玄都一人落座而已,那中年文士一直坐在椅上,未曾挪动,而护卫和侍女则是侍立一旁,面无表情。 伙计介绍道:“两位客官,小店有毛峰、碧螺春、龙井、铁观音,还有最近刚到一批岳阳的君山银针,您要喝些什么?” 中年文士问道:“小兄弟要喝些什么?” 李玄都笑道:“在下对于茶道是个半桶水,不如听这位小哥的,要一壶君山银针吧。” 中年文士点头道:“那就来一壶君山银针。” 不一会儿,伙计提着黄铜长嘴茶壶进来,那壶嘴足有二尺之长。 中年文士笑道:“斟茶吧。” 那伙计应了一声,倾泻茶壶,从细细的壶嘴中飞出一道银亮的水线,落在两人面前的茶杯中,热气升腾,却又没有洒落半滴。 李玄都端起茶杯,轻轻吹开茶沫,啜了一口,赞道:“好茶,可惜在下不通茶道,说不出好在何处。” 中年文士捧着茶杯轻啜一口,笑道:“茶道什么,都是虚的,说到底茶水是让人喝的,只要自己喝着舒服,哪怕是满天星,也是好茶。” 李玄都再不懂茶道,也知道满天星是什么东西,就是最不值钱的茶叶末,顿时觉得眼前这个中年文士是个妙人,于是顺势问道:“还未请教先生高姓大名。” 中年文士放下手中茶杯,道:“在下姓楚,楚云深。” 人家报了姓名,李玄都也不好藏着掖着,道:“在下姓李,李玄策。” 楚云深想了想,道:“玄策?可是司徒玄策的玄策?” 李玄都故作迷惑道:“司徒玄策是谁?” 楚云深一笑道:“一位故人罢了。” 李玄都面上虽是不显,但心底却更为疑虑,按照年龄来算,大师兄司徒玄策纵横江湖的时候,眼前之人至多也就是十几岁的孩子,难不成他是驻颜有术,看似只有不惑、知天命的年纪,实则已经古稀之年? 与此同时,钱玉蓉也来到了茶楼外面,皱眉道:“那个人是谁?他到底在搞什么鬼?” 第四章 丑琴师 茶楼雅间的门忽然被人从外面推开。 李玄都转头望去,是面如寒霜的钱玉蓉,当时李玄都没有走进客栈,就发现这姑娘在暗中窥视自己,甚至后来还尾随在后面,只不过李玄都也没打算要做什么见不得光的事情,便由着她了。 钱玉蓉扫视一眼,落在中年文士的身上,冷冷道:“李账房,这位是?” 不等李玄都开口,中年文士楚云深已经说道:“不过是萍水相逢,喝一口茶而已。” 钱玉蓉转而望向李玄都,质问道:“仅仅是萍水相逢?” 李玄都淡然道:“我做什么,只要向家主负责就是了,小姐似乎管得太宽了。” 钱玉蓉死死盯住李玄都,道:“我不管你是谁派来的,既然在我手下做事,便要听我的。” 李玄都轻声道:“若是我这个账房先生都要听小姐的,那家主派我来还有什么意义?是不是小姐让我做假账,我也要听小姐的?” 钱玉蓉又气又怒道:“谁让你做假账了?” 就在此时气氛僵硬之际,张姓老人从门外走了进来,打了个圆场,轻声提醒道:“小姐,还有外人在呢。” 钱玉蓉冷哼一声,转身离去。 下楼的时候,钱玉蓉的胸口不断起伏,显然是气得不轻,对身后的张姓老人道:“张伯,此人……此人着实可恨。” 张伯苦笑道:“此人毕竟是本家派来的,既然能被家主信任,说不定日后也是要在本家担任要职的,若是现在与他闹得太僵,日后恐怕要被他使绊子,所以为了长远计,小姐还是忍上一忍,做完这趟买卖之后,再也不打交道就是了。” 钱玉蓉犹豫道:“若是他与外人里应外合,图谋不轨。” 张伯摇头道:“应该不会,不过也不可不防,只是不要在明面上与他起冲突,在暗地里盯紧了就是。” 钱玉蓉嗯了一声。 张伯叹气道:“出来做生意,哪有不低头的,都说和气生财,不仅仅是针对外人,也是说自家人。” 在钱玉蓉离去之后,楚云深笑问道:“这位姑娘是……” 李玄都笑道:“在下如今在钱家当差,养家糊口,这位小姐是钱家之人,人倒是不坏,就是脾气不太好。” “理会得。”楚云深道:“年纪轻轻就能出面主持生意,想来是不俗,有本事的女子,又是如此出身,总是脾气要大一些。” 就在两人说话之间,窗户外面忽然倒挂下一人,仿佛是倒悬的蝙蝠一般,以双脚勾住屋檐,脚上头下,望着屋内的两人,嘿然道:“楚大师爷,倒是让我好找,若不是看到了你的轿夫,还不知道你藏在这里躲清闲。” 说话间,这人已经一个悠荡进了雅间,身形一个空翻之后,双脚落地。 只见这人一身红色官衣,看上去大概不惑年纪,只是脸色极为苍白,没有半分血色,眼窝深陷,鼻梁高挺,却是西域人的相貌。 大魏朝官服大同小异,无论是文武官员还是宫中宦官,品级最高的都是朱红二色,低级文官和武官是蓝色,而低级宦官和青鸾卫则是青色。 文官绣禽,武官绣兽,故而有了那句名言:穿上这身官服,哪个不是衣冠禽兽。宦官的官服不绣禽兽,眼前之人既不是禽,也不是兽,而是鳞甲飞鱼,自然就是出身于青鸾卫了。 只是不知青鸾卫中人来此有何用意。 楚云深见到此人,冲李玄都歉意一笑:“这位小友,我还有要事在身,我们改日再叙。” 李玄都顺势起身道:“江湖路远,那就有缘再聚。” 从始至终,身着红色官衣的青鸾卫都在盯着李玄都,仿佛是择人欲噬的饿狼。 李玄都没有故作怯懦之态来打消此人的疑虑,以楚云深的气派而言,恐怕不会是寻常人等,能让楚云深以礼相待之人,又怎么会是一个怯懦畏缩之人,故而此举并不现实,反而会显得自身心虚,平白加重这个青鸾卫的疑虑。 李玄都缓缓走下楼去,身着红色官衣的青鸾卫问道:“这人是谁?” 楚云深不紧不慢地呷了口茶,道:“似是故人之后,却又拿不太准。” 青鸾卫点了点头,没有继续追问下去。 楚云深放下手中茶杯,问道:“你这么匆匆忙忙来找我,是总督大人那边出事了?” “总督大人没事。”青鸾卫道:“是青阳教那边,刚刚得到消息,青牛角和五鹿都已经来到归德府中。” 楚云深皱了皱眉头,道:“他们来归德府做什么?” 青鸾卫摇头道:“尚不清楚,不过无事不登三宝殿,多半是有所图谋,所以我才赶来找你这位师爷,给帮忙谋划一二。” 楚云深叹道:“如今形势不明,我也不知道该从何说起。这样吧,先去你落脚的地方,我们从长计议” 青鸾卫没有任何犹豫,直接点头道:“好。” 李玄都离开茶楼之后,仍是没有急于回到客栈,继续漫步于城内。 几转之间,渐渐远离闹市,来到一处僻静街道,然后忽听一阵琴声传来。 李玄都心中一动,没想到一座归德府,竟是卧虎藏龙,不愧是自古以来的兵家必争之地,于是循着声音走去,终是来到一座琴舍之外。 说是琴舍,其实与私塾类似,别致优雅,门户大开,并不禁止外人入内,若是穷苦人家的孩子交不起学费,也可以在窗外听课。 这琴舍也是如此,虽然是冬日,但仍旧以撑杆将窗户撑开,李玄都便缓行到琴舍窗口,向里望去。 屋内有一矮榻,一名女子盘膝坐于榻上,身着石青色常服,腰间束以玉色锦缎,身材高挑,唯一美中不足的是相貌极为寻常,甚至有些丑陋,让人望而生畏。在她身旁有一架古琴,还有一只精致小香炉,雾气袅袅。想来方才的琴声便是这名女子所奏。 除了女子,琴舍内还有几名孩童,围绕着一个小火炉而坐,看衣着不像是大富大贵的人家,却也不是寻常人家,应该是一般小富之家的孩子,请不起专门的老师,只能将孩子送到琴舍学琴,毕竟君子六艺之中就有乐理一说,既然是读书人,对于乐理,不必精通,但一定要懂。 第五章 灯下黑 此时女子已经不再奏琴,转而说起了乐理。 几名孩子都在认真听着这位女子先生的传道授业,对于窗外的李玄都浑然未觉。 正在讲学的女子微微一顿,抬头瞥了眼窗外,很快便收回视线,继续讲授乐理。 李玄都正想转身离去,忽然发现下雪了。 原本还算晴朗的天空不知何时已经变得昏暗起来,似黑非黑,就像一张白纸渗了些许墨迹,呈现出一种晦暗的乌青颜色,让人心情也随之变得阴郁起来。 原本打算离去的李玄都,忽然听到舍内的女子开口道:“既然下雪了,不如等雪停再走。” 出乎李玄都的意料之外,女子的相貌似是丑陋,嗓音却是婉转动人,极不相称。 李玄都没有拒绝,不过也没有走入琴舍,仍是站在琴舍外的廊下。 女子也不去强求,继续给孩童们讲起乐理。 李玄都背负双手,闭上双眼。不多时后琴舍内响起琴声,幽雅凄婉,弹不多久,突然间琴音高了上去,越响越高,声音尖锐之极,让人闻之生悲。 忽然之间,琴声又是猛地拔高了几个音调,“铮”的一声,似是琴弦断了一根。 李玄都睁开双眼,转身向琴舍里望去。 女子正望着身前的古琴,果然是断了一根琴弦,她怔怔地望着断弦,轻叹一声:“好了,今天的课就上到这儿吧。” 琴舍里的孩童顿时爆发出一阵欢呼,向先生道别之后笑闹着离开琴舍,路过李玄都身旁时,还不忘扭过头来看他一眼。 李玄都报以微笑。 在孩童都跑光之后,李玄都转身走进琴舍,问道:“姑娘留我下来,不知有何见教?” 女子将身前的古琴放到一旁,起身作揖一礼后,道:“这位公子似乎不是常人。” 李玄都故作讶异道:“我不是什么公子,就是个账房而已,不知姑娘此言何解?” 女子笑了笑,淡然道:“既然公子不愿实言相告,那便算了。” 李玄都微皱眉头,只觉得自己今日似乎不应该出门,先是那个瘸了双腿的中年文士,现在又是这位精通音律的古怪女子,似乎个个都是深藏不露,又似乎都看出了他的底细,让他有些不自在。 女子见李玄都面露疑惑,稍稍迟疑了一下,一语道破天机:“公子一身剑气含而不发,凌厉骇人,又岂是区区一个账房先生。” 李玄都一惊,下意识地内视体内。 乍一看似乎无甚大碍,可在李玄都的有心之下,顿时看出许多蛛丝马迹,着实让李玄都吓了一跳。 不知何时,体内下丹田气海之中似乎盘踞了一团黑色雾气,雾气中雷霆隐隐,一闪而逝。 炼气一途,下丹田是最为基础所在,也是最为简单所在,只要踏足御气境,便可打开下丹田气海蓄养气机,到了登堂入室三境之后,打通体内大周天,不必如何刻意运转气机,体内气海中的气机便能自行循环流转不息,若是气海有异样之处,会有疼痛之感,所以李玄都平日也不会刻意去内视气海。世人常说灯下黑,李玄都便是犯了这个毛病。 李玄都一心两用,一边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一边继续内视丹田,神识一入丹田,霎时间,气海仿佛汪洋一般急速扩大,直至大如天海,那一点神识念头却正好相反,随那气海变大,急剧缩小,化为针尖一点,转瞬之间,便消失在汪洋里,了无痕迹。 直到此时,李玄都才真正看清了气海中的景象。 在他的气海深处,扎根了一棵黑色“巨树”,接天连地一般,其上有雷霆流转,而在“巨树”的主干上,还缠绕着许多如同藤蔓的黑色雾气。 这棵“巨树”便是寄宿于“人间世”中的“逆天劫”剑气,不知何时已经在他体内落地生根,并且茁壮成长至此,其中缠绕的黑色雾气,则是“太阴十三剑”的剑意。本来因为李玄都修炼“太阴十三剑”时日尚短的缘故,“太阴十三剑”的剑意不能“独活”,却没想到因为他屡次动用“人间世”的缘故,体内早已扎根了“逆天劫”,此时“太阴十三剑”便依附“逆天劫”而活。 两者相互依存,使得李玄都在无意之中,剑气流转逸散,而他本人却不自知。 李玄都收回内视神识,已经明白为何那位双腿残疾的中年文士会停下与自己交谈,又专门提起了大师兄司徒玄策,而后到的青鸾卫也是一直紧盯自己,当时他还以为那人有些过于敏感多疑,现在看来应该是如临大敌更多一些才是。 这就像有人在李玄都的身后贴了一张字条,所有人都能看到,唯独李玄都自己看不到,这才生出了诸多本不该有的事端。 当然,还有眼前的这位女子,就算李玄都有剑气流转,没有足够的境界修为,那也是万万看不出来的,她既然能看破,就说明这名女子不是一位普通琴师那么简单。 想明白这些之后,李玄都朝女子作揖还了一礼,真心诚意道:“在下练功出了岔子却不自知,多谢姑娘一语点醒,否则酿成祸事尚不自知。” 女子摇头道:“公子不必道谢,方才我还以为公子是来找我麻烦的,所以才会出言试探。” 李玄都苦笑一声,没有言语。 女子又坐回到古琴旁边,将断了的琴弦换去,调了调弦,又奏起来。 初时与方才所奏的曲子韵律相同,到后来越转越高,这一次没再断弦,显然是弹奏之人心态比起刚才要更为平和的缘故,于是琴韵便履险如夷,举重若轻,毫不费力的便转了上去。 这一曲时而慷慨激昂,时而温柔雅致,李玄都虽不明乐理,但觉眼前这位姑娘所奏的曲调平和中正,令人听着只觉琴声之美,却无刚才的凄婉哀怨之意。 奏了良久,琴韵渐缓,似乎琴音在不住远去数十丈之遥,继而又到百丈之外,最后细微几不可再闻。 琴音似止未止之际,却有一二下极低极细的箫声从天外传来。 片刻后,箫声渐响,恰恰与渐远琴声相反,箫声乃是越来越近,先是百丈之外,继而是数十丈之遥。 琴声高亢,箫声低沉,低到极处之际,几个盘旋之后,又再低沉下去,虽极低极细,每个音节仍清晰可闻。 渐渐低音中偶有珠玉跳跃,繁音渐增。先如群卉争艳,花团锦簇,继而如春残花落,但闻雨声萧萧,一片凄凉肃杀之象,细雨绵绵,若有若无,终于万籁俱寂。 第六章 箫声至 听到这箫声,李玄都微微一惊。 女子琴声已是不俗,这箫声却是比琴声更高一筹,并非是说这箫声如何巧妙,而是其中分明蕴含有磅礴气机,堪比当日吹奏洞箫的广妙姬,不过又与广妙姬不同,广妙姬的箫声中尽是女子的绵绵情意,而此时的箫声中却有肃杀死寂之意。 过了片刻,箫声远去,渐不可闻。 女子骤起眉头,道:“是我的仇家追上门来了,不过被我以玄女宗的‘飘渺之音’将其暂且引开了。” 李玄都这才恍然,女子方才所奏琴声之所以会越来越远,竟是这般缘由。 李玄都问道:“姑娘是玄女宗中人?” 女子摇头道:“我并非玄女宗弟子,这‘飘渺之音’也只是从一位好友处学来。” 提到玄女宗,李玄都立时想起了玉清宁,天宝二年玉清宁与他相斗时,所用的就是“九天玄音”,可见玉清宁在音律上的造诣必然是极高,称之为“玉大家”也毫不为过。 于是李玄都问道:“阁下的那位朋友可是姓玉?” 女子惊讶地看了李玄都一眼:“你认识玉清宁?” 李玄都道:“勉强算是熟识。” 女子忽然问道:“还未请教公子高姓大名。” 李玄都道:“在下姓李。” 女子恍然道:“有如此剑气,又与玉清宁熟识,那我知道你是谁了。” 李玄都顿时哑然。只觉得自己的一番试探,非但没能知道女子的身份,却把自己的身份给卖了个七七八八。 女子微笑道:“玉清宁曾经对我提起过你,看得出来,她对你观感很是不错。” 李玄都干笑一声,一时不知该如何答话。 女子道:“我那仇人既然已经来到了归德府,那么我的琴声也骗不了他多久,他很快便会找到这里,我要走了,李公子,我们日后有缘再会。” 李玄都望了眼门外,轻声道:“恐怕走不掉了。” 女子顺着李玄都的视线望去,只见在外面的天幕上,出现了一个人头大小的黑点,然后这个黑点不断放大,最终有磨盘大小,仿若一只闭着的巨眼。 然后这只巨眼缓缓睁开,露出其中的眼瞳,幽深如一口深井。 女子脸色变得凝重,轻声道:“这是忘情宗的‘天魔眼’,无形无质,寻常人看不到,唯有归真境以上的修为才能看到,而想要用出‘天魔眼’,非要天人境以上的修为不可。据说这‘天魔眼’与施术之人相通,只要被‘天魔眼’看到,便等同是被施术之人看到,看来这是我那位仇人已经发现我了。” 虽然这些年来,各宗各派的武学术法都有不同程度的流传在外,甚至不乏中成之法, 但是上成之法还是大多没有流传出去,李玄都能得到静禅宗的“坐忘禅功”也只是意外中的巧合。这门“天魔眼”应该就是忘情宗的上成之法,只是少有人知,就连李玄都都未曾听说过。 女子轻叹道:“如今看来,要连累公子了。” 李玄都摇了摇头道:“若不是我循着琴声来到琴舍,也不会有这样的事情,归根究底,怨不得旁人。” 女子一笑道:“难怪玉清宁那个性子也会对你赞赏有加,你们倒是万事不怨人,比起某些怨天尤人之人,实在要好太多。” 话音落下,门外风雪骤急,然后有一人从风雪中缓缓走出,一身白衣,右手握着一根翠绿玉箫,轻轻拍打着左手的掌心。 李玄都转头望去,此人他还认识,正是曾经在安庆府城外有过一面之缘的忘情宗副宗主韩邀月。 李玄都认出了韩邀月,韩邀月也认出了李玄都,淡笑道:“原来是李公子,李……玄都,对吧?真是天涯何处不相逢。不对,这已经是我们的第三次见面,第一次是在安庆府的城外,第二次是在金陵府的落花台,虽然你藏在那片林子里,但我还是瞧见你了,只是当时有景修师叔拦路,顾不上与你打招呼而已。” 李玄都看了眼韩邀月的身后,问道:“韩宗主,怎么不见那位蓝……姑娘。” “死了。”韩邀月轻描淡写道:“景修师叔还是厉害,那最后一刀,若不是不付出点代价,我又如何能全身而退。” 李玄都点了点头,感慨道:“都说人命如草芥,还真是如此。” 韩邀月对于李玄都话语中的讥讽意味恍若未闻,只是说道:“李公子,我此来不是与你为难,请你离开这里。” 李玄都问道:“韩宗主此来是为了什么?私仇?情伤?还是正邪之争?” “李公子。”韩邀月叹了口气:“难道你不怕死吗?” 韩邀月眯起狭长的丹凤眸子,冷冷道:“李公子,我不管你过去有着怎样的经历,背后的师门又是如何煊赫,须知,挡我者死!” 李玄都平静道:“生而畏死,此乃天性。只是谁生谁死,尚无定论。” 韩邀月脸色骤然冰冷,手中玉箫点出。 李玄都双袖一振,袖藏阴阳二气,用出“太阴十三剑”的第一式“阴阳两极生”,气海丹田中已经落地生根“逆天劫”化作阴阳双鱼,如一方大盾挡在面前。 韩邀月用的是忘情宗的“玉箫剑法”,不过中成之法,而“太阴十三剑”却是上成之法近乎大成,还有杀力更甚大成之法的“逆天劫”,按照道理而言,“玉箫剑法”是无论如何也胜不过“太阴十三剑”,只是李玄都的境界修为与韩邀月相差实在太大,双方刚一接触,李玄都的剑气便溃不成军,玉箫掠过,李玄都的腰胁处各有两道创口,可见血肉,血如泉涌。 不过就在此时,女子也已经出手了,只见她的袖间抖出一柄比起匕首稍长的压衣刀,被她握在掌中,然后一刀化二,韩邀月躲过了第一刀,却没能躲过第二刀,但觉手臂一痛,已被压衣刀的刀锋割中,鲜血飞溅,染湿衣衫。 韩邀月既惊且怒,大喝一声:“好一个‘并蒂花开’!” 他这一声大喝,气机雄厚,竟是直接将琴舍生生震塌。 第七章 不知先生 烟尘四起。 李玄都和女子几乎在同一时间向后退出琴舍,来到琴舍后的长巷之中。 然后就听韩邀月一声长啸,破开烟尘掠出,与此同时,天上落下的风雪被他的气机所裹挟,竟如活物般忽上忽下,忽左忽右,伴着疾风,汹涌而来。 李玄都对此始料未及,被两片雪花掠身而过,不由闷哼一声。 女子叱喝一声,手中压衣刀一掠,劲风陡起,雪花被刀风冲散,却不落地,顺着女子手中的压衣刀飞舞,若有灵性,抵隙而入。女子唯有反复变招,不使雪花近身,却也没有太好办法。 李玄都在被雪花击伤之后,毕竟是久经战阵之人,瞬间已经想出应对之策,从“十八楼”中取出“冷美人”,刀势大开大合,以“烈火燎原刀法”瞬间扫开漫天风雪,冲向韩邀月。 韩邀月轻笑一声,身形不动,平地生风,风雪更急。李玄都顿时受阻,唯有如女子那般,反复变招,才能使得片片飞雪不能近身,却也无法再将飞雪扫落,眼见飞雪越来越多,不由暗暗叫苦。 就在此时,那名女子琴师趁着韩邀月去压制李玄都的空隙,破开雪花纠缠,身形欺身而进,一刀直刺韩邀月的心口。 韩邀月眉头一皱,以手中的玉箫格开短刃,却顾此失彼,又被李玄都破开了重重风雪,欺身而近。 平心而论,韩邀月虽然是黑白谱第九人,但是李玄都也不是寻常人等,面对藏老人的炼魂化身也能平分秋色,而且那名女子琴师的境界修为还要隐隐高出李玄都一线,韩邀月在以一敌二之下,想要取胜也不是那么容易,所以李玄都才会说生死尚无定论。 韩邀月微觉吃惊,右手持玉箫,右左手正要掐诀施法,但觉脚下一沉,只见两只雪白的骨爪自地底破土而出,死死握住他的脚踝。 韩邀月吃惊不小,因为他认出这是藏老人成名已久的宝物“白骨玄妙尊”,心中惊疑不定,又在刹那间,李玄都和女子一起攻至,韩邀月不知除了两人之外是否还有埋伏,怕有皂阁宗的高手在旁窥伺,凭借浩大气机猛然挣脱那两只骨手,身形一掠冲天而起,乘着风雪消失不见。 李玄都望向女子:“此地非是久留之地,只是不知韩邀月是真退去还是假退去,若是你我贸然分开之后落单,怕是要被韩邀月逐个击破。” 女子知道李玄都所言在理,收起手中的压衣刀,犹豫了一下,问道:“李公子可有去处?” 李玄都沉思片刻,问道:“姑娘在这归德府中,可曾听说过楚云深此人?” 女子惊讶道:“楚云深?是那个黑白谱上排名第十一位的楚不知先生么?” 李玄都毕竟不是江湖百晓通,能够大概记下黑白谱上的百余人名,却不可能将每个人的来历和典故知道得清清楚楚,不由问道:“怎么说?” 女子解释道:“所谓云深不知处,所以楚云深自号不知居士,被江湖中人称作不知先生,故而江湖上多半只知不知先生,少有人知道楚云深,我也是在机缘巧合之下,从朋友口中得知了此人。” 李玄都听说过不知先生的名号,与徐世嵩、秦襄等人一般,都是万象学宫出身,就算没有这一身修为,也是士林中的出彩人物,只是不知道他的本名是什么,这也不奇怪,就如过去的紫府剑仙,世人皆知他自号紫府客,可真正知道他叫李玄都的,却是少之又少。 李玄都问道:“这位不知先生可是一个瘸子?” 女子点头道:“据说不知先生早年时曾经与一位厉害人物结怨,被人废去了双腿,后来大难不死,又有其他机遇,方有今日的成就,只是不知为何,双腿仍旧没有复原。” 说到这儿,女子忍不住看了李玄都一眼,道:“就如玉清宁的双眼,日后能否复原,也不好说。” 李玄都顿时有些尴尬,虽说当时生死之战,没有留手的说法,又是各为其主,没有对得起或是对不起,但如今玉清宁毕竟是周淑宁的师姐,两人勉强算是“沾亲带故”,他也有些歉意。 好在女子没有在此事上过于深究,转而说道:“如果你所说的楚云深果真是那个不知先生,那么此人如今应该在齐州总督府担任幕僚。虽说不是官身,但齐州总督对其极为信任,几乎到了言听计从的地步,故而这位不知先生在总督府中堪称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甚至有先斩后奏之权,可见齐州总督对于他的信任。齐州官场将其称作影子总督,而齐州总督更是亲口说过,若是少了楚云深,便等同断去他的双臂。” 李玄都早先在茶楼时便看出几分端倪,比如说那名官衔颇高的青鸾卫称呼呼楚云深为“师爷”,态度也颇为恭敬,由此看来,他在茶楼所见的中年文士应该就是这位不知先生了,难怪能够看出李玄都身上逸散而出的剑气。 李玄都道:“如此说来,这位不知先生就在这归德府中了,我曾与他有过一面之缘,不知能否借他之手抵御韩邀月。” 女子却是幽幽叹息一声,道:“是我牵累了公子,若不是我出言相留,公子已经离去,也就不会招惹上韩邀月这位大敌了。” 李玄都摇了摇头,问道:“还未请教姑娘名姓。” 女子皱了下眉头,道:“相逢何必曾相识。” 李玄都轻叹一声,没有勉强,道:“我与韩邀月不是第一次见面,是敌非友,当初在金陵府落花台,我要救人,他要杀人,虽然没有直接交手,但也已经结仇。” 金陵府与归德府相距何止千里,金陵府的消息传到归德府,最少也要月余时间,女子此时还不知道金陵府发生的事情,此时听李玄都如此说,却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李玄都道:“这些以后再说,我们还是先去见一见那位楚先生,说不定会有收获。” 话份上,女子却是不好拒绝了,轻轻点头,轻声道:“多谢公子。” 李玄都一摆手道:“无所谓谢不谢,不过是相互扶持而已。” 说罢,李玄都径自走在前面,此时两人正在一条长巷之中,女子只能跟在他的身后,问道:“你知道怎么去找他吗?” 李玄都回过头来,微微一笑:“我好歹行走江湖多年,总不能一直让别人找上门来而无半点反制手段。” 第八章 魔道之剑 如今李玄都不复巅峰,若是想要在那位不知先生的身上做手脚,肯定是做不到的,而且当时的李玄都不知楚云深的深浅,也不敢贸然行事,不过李玄都却是在那名玄元境护卫的身上留下了一缕微不可查的剑意,似有似无,类似符箓,又类似蛊虫。 此乃太阴十三剑中的“幽微宿命生”,修炼至大成之后,可以将剑意化作一颗种子植入他人体内,然后生根发芽,逐渐侵蚀其心志神识,最终使其化作一具行尸走肉,对于剑主唯命是从,不会生出半分反抗之念。 故而“太阴十三剑”虽然名中有剑,但实则已经近乎魔道功法,十分诡异难防,李玄都也不知自己提前修炼“太阴十三剑”到底是对是错。 如今李玄都修炼“太阴十三剑”的时日尚短,自然没有如此威力,不过仅仅是留下一线气息还是不难,此时李玄都便可循着这一线气息找到这名护卫。只要找到了这名护卫,那么楚云深也就不会远了。 李玄都循着那一丝若有若无的玄妙感应,领着女子琴师很快就来到一座宅邸之外。只见这座宅邸颇为华丽,应该是某处富户的居所,而且在大门前还立有两个守门之人,虽然身着便服,但是腰间佩刀却是瞒不过李玄都的眼睛,正是青鸾卫的文鸾刀。 原本打算光明正大登门的李玄都见到这两名青鸾卫之后,心思微沉,却是不好直接现身了,毕竟如今的他还是朝廷钦犯,更是与青鸾卫结下了不笑的梁子,在情势不明的情形下,还是最好不要与青鸾卫有什么交集。 女子也不是第一天行走江湖,见李玄都迟疑不肯上前,便知道应该是出了岔子,开口问道:“怎么了?” 李玄都坦言相告道:“是青鸾卫,我与青鸾卫素有旧怨,先前曾与一名青鸾卫头领打过照面,已经让他生疑,而且此地应是青鸾卫的隐秘落脚之地,若是贸然登门,必然会让他们猜疑更重,说不定就会猜出我的身份,到时候便得不偿失,所以还得想个万全之策才行。” 女子也是果决之人,决定了要做何事,丝毫不拖泥带水,道:“不如潜入此地,若是有合适机会,我们便现身相见,若是没有合适机会,便就此离去,此举虽然有失礼数,但如今形势所迫,也算是不得已而为之。” 李玄都略微沉吟之后,点头道:“也只好如此了。” 两人绕路来到这座宅子外的一处僻静无人处,挑选了一个死角,李玄都正要翻墙而入,却被女子一把拉住,她伸手指了指墙头上方,李玄都凝神望去,只见墙头上拉有一根根纤细长线,几乎不可见,而在长线的两端则分别悬有铃铛,若是一个不慎,牵动了长线,势必要惊动府中的护卫。 这座围墙本就极高,此时又有长线高悬其上,便是将近三丈的距离,李玄都当然可以踩踏墙体一飞而过,可不知长线之下和墙壁的另一侧还有什么层出不穷玄机,而且在未曾踏足天人境之前,若是没有“太乙云衣”这等宝物,想要在空中悬停变向也是难事,所以贸然翻墙,并不是一个合适选择。 不过这也难不住李玄都,他伸手按在墙体的青砖之上,运转“太阴十三剑”中的“九阴玄冥荡”,然后就听到响起一阵“沙沙沙沙”之声,好似春蚕啃食桑叶,极为细微,然后这处墙体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化作片片细沙,随风而去,竟无一物留下,好像这里在建墙的时候就少了一块。 女子看得惊讶,到了他们这个境界,想要以气机震碎墙壁,不算难事,可如此悄无声息地将其化作齑粉,却是几乎不可能做到。 这个洞口不高,就算是孩童也要低头才能进入其中,就像是个大一号的狗洞,李玄都也不在乎这些,一猫腰便钻入其中,女子稍微犹豫一下之后,也跟在后面钻入其中。 来到墙内,两人抬头望去,只见墙内还有好几条长线,皆是悬有铃铛,层层分布。就算有人躲过了第一条长线,在不防大意之下,也躲不过第二条、第三条。不过当初布防这座宅邸之人肯定不会想到,竟是有人直接“破墙而入”,那便无从防备了。 两人进入这座宅邸之处是一处荒僻无人所在,不远处则是一个不大不小的池塘,其中有假山残荷,再远一些,则是一条条回廊。 宅邸建筑大多自有法度,有法可依,主院书房在什么方向,偏厅厢房在什么方向,大致都是相同,女子在观望一番之后,一指东南方向,道:“书房应该就在那边。” 李玄都感应自己的剑意也是隐隐指向这个方向,于是便点了点头,当先一步向那个方向飘掠过去。 此地作为青鸾卫的隐秘据点,自然防守森严,三步一岗五步一哨,还夹杂有许多暗哨,就算是寻常先天境的高手潜入其中,也要处处小心,一个不慎便要被发现踪迹。不过李玄都两人却非寻常先天境可比,行走其中,犹如闲庭信步,很快便来到书房附近。 书房后面有一不大不小的花圃和水池,可供书房内的人在疲乏时推窗而望,两人便悄无声息地潜至此地,虽然时值冬日,此地的花木已经凋零枯萎,但好在还有岁寒三友,又落满了白雪,还能勉强遮掩身形。 李玄都心中不无遗憾,若是能修得“坐忘禅功”的“天耳通”,就不必冒如此风险,就算是在百丈之外,也可听得此处的细微声响。可惜“坐忘禅功”只能让人修得一种神通,他修得了“漏尽通”,体魄异于常人,周淑宁修得“天眼通”,可观旁人体内气机流转,苏云媗修得“他心通”,虽然未见她亲自用过,但想来也是玄妙无比。 既然无有“天耳通”,李玄都就只能“散势法”敛去所有气息,然后贴在墙上,凝神细听。 好在屋内并未设下隔音的禁制,声音清晰可闻。 只听得那青鸾卫头领说道:“此番地公将军唐秦之谋划,还要尽快提醒总督大人才是,否则酿成祸事,我等都是吃罪不起。” 李玄都略感惊讶,怎么又牵扯到了青阳教的地公将军? 第九章 书房之中 一个愚昧无知的群体,大致由三类人组成。 其中一类人是聪明人,准确来说,是又聪明又坏的人,他们只占了极少数的一部分,但是这些人往往占据高位,且十分清楚自己到底在做什么,野心勃勃,引导众意,从中获利。 另外一类是蠢人,没有自己的主见,没有自己的想法,他们认识不到自己究竟在做什么,也没有什么立场可言,盲从,被人牵着鼻子走,基本上就是被人卖了还帮别人数钱。 最后一类人是可怜人,他们不想参与其中,无奈被蠢人们裹挟,被聪明人威逼,最终也是不得不被卷入其中,没有拒绝的能力,没有反抗的勇气,只能随波逐流。 在李玄都看来,青阳教就是这样一个群体。 天公将军唐周、地公将军唐秦、人公将军唐汉,以及围绕在他们身周的一众高层教徒、将领,这些是聪明人,也是最大的得利之人。 那些狂热教徒是蠢人,蠢且贪婪之人,被青阳教的教义所迷惑。平心而论,李玄都也看过一些青阳教的教义,通篇狂言、妄言、不实之言,与三教相比,既没有圆融自恰的体系,也没有直指大道的至理,但凡是有独立思想之人,都可分辨,可偏偏有那么多人相信,为何?因为他们抓住了人性中最大的弱点,不是贪生畏死,不是好色,不是嫉妒,不是憎恨,而是贪婪。 当然,也不完全是贪婪,还有人性中的软弱,非要依靠漫天神佛不可。 再有就是被青阳教裹挟其中的普通百姓流民了,他们并不信青阳教,可是被青阳教所胁迫,被当做两脚羊,被当做攻城掠地的炮灰,这便是可怜人了。 前者该死,后者该救,唯有中间的蠢人虽然罪不当死却也无可救药。 如今齐州的一片乱象,有天灾人祸之因,其中人祸有朝廷为政不仁之故,更是拜青阳教所赐,历来天命所归之王师,所过之处,必是转乱为安,安抚百姓,故而民心所向。可青阳教所过之处,却是愈发混乱,百姓愈发困苦不堪,犹如蝗虫过境,寸草不生,可见青阳教立身不正,就像侥幸得势,也难以持久,注定要被世人唾骂诟病。 身为总督府幕僚的楚云深来到归德府并不奇怪,因为齐州的军粮和赈灾粮食都是依靠芦州、楚州和江南各州支援,归德府作为齐州的南大门,被齐州总督府重视也在情理之中,可听青鸾卫话语中的意思,应该是青阳教红阳总坛也派人来了归德府,似乎要在归德府中有所动作,否则他们也不必在归德府中商议此事,直接去齐州的总督就好了。 就在此时,听得屋内的楚云深说道:“此事倒也不必太过着急,归德府乃是历代兵家必争之地,城高池深,守军精良,凭借地公将军的人马,想要攻下归德府,那是难如登天一般。地公将军唐秦,素来狡诈,绝不会做吃力不讨好的亏本买卖,据我所知,红阳总坛在归德府中虽有经营,但是时日尚短,成不了什么大气候。” 青鸾卫头领道:“楚先生的意思是?” 楚云深长叹一声:“就怕唐秦是行那调虎离山之计,将我们的注意力转移到归德府来,他好在齐州境内再掀起什么风波,青阳教一脉惯会使用此等伎俩,却是不可不防。” 屋内顿时一静。 过了片刻,就听楚云深再开口道:“你们先去吧,让我再想想。” 然后就是窸窸窣窣的起身声,有环佩声,也有刀鞘声,屋内之人向这位楚先生告辞之后,一个个推门离去。 待到空无一人之后,就听楚云深道:“窗外的两位,听够了吗?若是听够了,那就请进来一叙。” 李玄都和女子琴师对视一眼,对于楚云深能发现自己二人,虽在意料之外,却也在情理之中,毕竟不知先生也是黑白谱上排名靠前的高人,于是两人也不多言,直接穿窗而入。 只见得书房中占地不小,有十几把椅子靠墙摆着,只是没有太多藏书,多是佩挂了些刀剑等物,不像是是一个读书人的书房,想来是青鸾卫的书房,被这位楚先生临时征用。书房的正门开在西面,李玄都和女子琴师进来的窗户开在东面,在北面位置则是摆放着一张巨大书案,坐在书案后的中年文士,两鬓生有华发,身着青衫方巾,正是先前与李玄都有过一面之缘的楚云深。 楚云深见到李玄都后,目光一闪,道:“原来是李兄弟,不知李兄弟有何贵干。” 李玄都拱手道:“做了不速之客,先向楚先生告罪。之所以如此,也是情势所迫,不得已为之,还请楚先生见谅。” 楚云深一笑道:“这倒是奇了。” 李玄都问道:“何奇之有?” 楚云深伸出手指,一一屈起,同时说道:“李兄弟身怀高明剑气,修为精深,双眼之中又隐含杀气,显然是久经战阵之人,绝非那等空有修为却不会打架之人可以比拟,而李兄弟身后的这位姑娘,同样是修为精深,境界不俗,以你二人之力,仍要被情势所迫,可见这所谓的情势极不寻常,此为其一。既然是情势所迫,却还要来此见我,依我推测,应是希望我出手相助,不过你我只是一面之缘,就算是善缘,你又为何笃定我会出手相助?此其二。” 李玄都道:“李某行走江湖多年,见过各种形形色色之人,虽然与楚先生只是一面之缘,但觉得楚先生不是只管自家瓦上霜的明哲保身之人,若是明哲保身之人,也不会甘愿担任无官无职的幕僚,辅佐齐州总督平定匪患。再有就是,李某此时已是无法可想,只能死马当作活马医,姑且一试。” 楚云深一笑道:“若是李兄弟没有这后半句话,楚某便要将你赶出门去,从此不再往来,可既然李兄弟有了这后半句还算是真心实意的话语,那楚某也不介意帮李兄弟一把,不敢说能解李兄弟危局,只能说略尽绵薄之力。” 李玄都拱手道:“谢过楚先生。” 第十章 司徒玄策 李玄都之所以笃定楚云深不会与韩邀月有所勾结,不是鲁莽行事,也是有自己的考量。 首先,韩邀月出身辽东五宗之一的忘情宗,活动范围与齐州相距甚远,楚云深常年在齐州为幕,两人不大可能有什么交集。 其次,正邪两道二十二宗门,抛开为数不多的几个佛道宗门,其余宗门皆是与道门有脱不开的干系,之所以会分为正邪两派,就是因为在独尊儒家为正统而弃黄老之后,一派道门之人偏向正统,接纳儒家理念,一派道门之人排斥儒门,转而融合其余诸子百家。故而儒家之人是天生的正道中人,正邪之争就是因为儒家而起,儒家没有理由去相助邪道中人。 根据女子琴师所言,楚云深乃是出身于万象学宫,也就是儒家弟子,他出山相助齐州总督之举,就颇为符合儒家立功的理念,而且不知先生在江湖上的风评也是极佳,正是因为这种种原因,才会让李玄都决定向楚云深求助。 江湖之上,固然人心叵测,反目成仇、恩将仇报之事不胜枚举,当面笑脸相迎背后捅刀子的事情也不在少数,李玄都就曾经历过陈孤鸿恩将仇报一事,但李玄都还是愿意以比较善意的态度去看待这座江湖,所以他会偶尔行侠仗义,也相信别人会行侠仗义,总不能这偌大的江湖只有你李玄都是好人,其他人都是恶人;只有你李玄都心怀天下,其他人都是野心勃勃;只有你李玄都虚怀若谷,其他人都是嫉贤妒能;没有这样的道理。 这座江湖,一样米养百色人,有那见不得别人好之人,也有愿意为后辈开路之人,有伪君子,自然也有真君子,不可一概而论。若是觉得江湖处处险恶,全然不见其善,那未免也太小觑这座江湖了。 楚云深望向女子,问道:“不知这位姑娘是?” 女子迟疑了一下,道:“我姓白,不知先生叫我白绢便是。” “白绢”楚云深轻轻念叨了一声:“一个李玄策,一个白绢,如此修为,却从未在江湖上显露名号,最起码楚某是从未听说过,这可就是第三奇了。” 李玄都无奈苦笑道:“初次见面,素昧平生,故而以假名遮掩,在下本名非是李玄策,而是李玄都,还望先生见谅。” 楚云深“咦”了一声,轻捻胡须,问道:“司徒玄策是你何人?” 李玄都如实答道:“司徒玄策正是在下师兄。” 楚云深微笑道:“原来如此,难怪在茶楼时我看李兄弟的气机流转有些眼熟,看来这声李兄弟是没有叫错了。” 李玄都问道:“倒是不知楚先生此话何意?” 楚云深轻叹一声:“想必两位也都知道,在下早年时曾遭仇人暗害,不仅被废去了双腿,而且险些丢了性命。” 两人均是点了点头。 楚云深轻轻吐出一口气:“圣人虽有神力,但从不以此为能,亚圣善养浩然之气,也从不恃力欺人。故而儒家子弟,有的人武力惊人,有的人手无缚鸡之力,都不奇怪。” “当年的我也只是一个普通书生而已,家里有个庄子,庄子不远处的山中有个颇大的山寨,里面有好些山贼,口气凭大,说是替天行道、忠义为先,虽说有几个身不由己的可怜人,但绝大多数都是杀人不眨眼的恶徒,屡次想要攻打我的庄子,都被我用计退敌,然后那些山贼就用了个计谋,派出一人隐姓埋名,混入我的庄子做了几个月的庄客,然后里应外合,破了我的庄子,我在混乱之中带人杀出庄子,那些贼人跟在后面紧追不舍,身边的护卫越来越少,有的人死了,有的人趁乱逃了,最终只剩下我孤身一人没能逃掉,落入了那些贼人的手中。那些贼人中有一方士,术法不算什么,却在机缘巧合之下得了一本符书,上面有种种恶毒符箓。此人直接将我的双腿血肉剖开,然后在我的腿骨上刻下数种符箓,由此毁去了我的双腿,同时也使我直接昏死过去,他们以为我已经死了,于是便将我从山崖上丢下。” 李玄都轻叹一声。 没有规矩约束之后,这便是人性之恶了。 楚云深幽幽一叹,说道:“也是我命不该绝,被半山腰的树枝接住,没有摔死,就这么挂了两天一夜,一动不能动,幸好那时候是夏秋交接之际,天气不冷不热,不会被生生冻死或者晒死,可这么长时间水米未进,也快要被渴死饿死了。” “幸而就在此时,有人路过,将我救下,这人我也不用多说,想必两位也已经猜到,正是司徒先生了。司徒先生将我救下之后,帮我医治腿伤,只是血肉筋骨之伤好治,那些刻在腿骨上的符箓却是抹除不去,除非将两腿直接斩去,再行断肢重生之法,可这世上谁有此等神通?就算是有,无非是大天师或是地气宗师这等神仙人物,又如何会用在我的身上?所以我也就绝了这等心思。” 说到这儿,楚云深微微一笑:“当年的司徒先生也是侠义心肠,问清缘由之后,一人一剑杀上山寨, 将那座山寨整个毁去,然后顺藤摸瓜找到了山寨背后的邪道宗门,又一气杀了数名邪道高手,不愧当时豪杰。再后来,司徒先生带我回了庄子,那里已成一片废墟,而我的妻儿也俱已身死,我万念俱灰之下,就想要自我了断,还是司徒先生拦住了我,他一番开导之后,将我送到了龙门府的万象学宫,这才有了今日的楚云深。” 李玄都倒是不知道还有这一回事,如果换成李玄都来做,大体就是如此了,也难怪张海石在四位师弟师妹中最为中意排行第四的李玄都,说他肖似大师兄司徒玄策。 楚云深轻声问道:“后来江湖传闻司徒先生已经身死,敢问李兄弟,果真如此吗?” 李玄都叹道:“在下从未见过大师兄,不过家师和二师兄都说大师兄已经不在人世。” 楚云深听到这儿,面露苦笑道:“可叹。” “这些年来我一直心存侥幸,也曾去拜访海石先生,只是海石先生每每谈及此事,都大为恼怒,不愿再谈。”楚云深叹息道:“不管怎么说,既然李兄弟是司徒先生的师弟,那么于情于理,我都不能坐视不管。” 第十一章 箫声再至 李玄都将关于韩邀月之事大致说了一遍,楚云深面露沉思之色,再度望向白绢,问道:“不知韩邀月为何要追杀姑娘?” 白绢犹豫了一下,道:“我是忘情宗弟子,韩邀月是我师兄,他这些年来与宗主多有冲突,为了宗主大位,暗中培植党羽,残害同门,我虽然不常在江湖行走,但颇受宗主看重,故而成为韩邀月的眼中钉,欲除之而后快。” 黑白谱终究比不得三玄榜单,其中虽然归纳天下高手,但不能做到尽善尽全,若是有人境界高绝却不在江湖行走,江湖上无人得知,那不入黑白谱也在情理之中,故而白绢说她不常在江湖行走,便是解释了为何她在黑白谱上无名的缘由。 李玄都插口道:“如今忘情宗的宗主是‘天刀’秦清,我记得秦清曾经说过,待到韩邀月登上太玄榜,便将宗主之位还给韩邀月,那韩邀月又何必去争?” 白绢摇了摇头道:“这我就不知道了,可能韩邀月觉得自己踏足太玄榜的希望渺茫,或是已经等不及了。” 楚云深道:“秦清乃是如今的太玄榜第一人,除了老玄榜上的几位神仙人物,无人是他敌手,韩邀月又如何能与秦清抗衡?” 白绢道:“宗主顾念旧情,不愿对韩邀月出手。而且韩邀月也不是势单力孤之人,这些年来他不断交结西北五宗之人,与无道宗的几位高手都有交情,也是不好轻动。” 楚云深轻叹一声:“家家都有难念的经啊。” 李玄都补充道:“的确如白姑娘所说,在金陵府的时候,韩邀月就曾经联手道种宗、无道宗等人趁着秦都督之事对金陵钱家发难,若不是景修出手,怕是秦都督已经命丧落花台,钱家也要落到他们的手中。” 说罢,李玄都又将落花台之变的经过大致讲述了一遍。 当初江南总督意图处死秦襄的时候,北方的齐州总督辽东总督都是反对态度,故而此时李玄都也不必太过忌讳此事。 楚云深听完之后,若有所思,刚要开口说话,天外又隐隐传来飘渺箫声。 这箫声正是韩邀月的箫声,想来是韩邀月在被暂时吓退之后,此时已经回过味来,故而又追杀过来。 李玄都面露苦笑,若是他与白绢能够联手胜过韩邀月,便也不用逃了,先前还可以用藏老人的“白骨玄妙尊”将其吓退,这次却是不能善了。 短短片刻之间,箫声已经越来越近,仿佛直接在几人耳畔响起一般,使得李玄都和白绢的气血隐隐受其牵引,翻腾不休。 楚云深的脸色略显凝重,说道:“吹箫之人境界境界极高,箫声通透,寻常人听不出什么玄机,可若是换成有修为在身之人,便会受箫声牵引,而吹箫之人便能凭借箫声所受气机反震来判别对手的境界高低。换而言之,韩邀月已经找到你们二人了。” 体内气机絮乱如沸水的李玄都苦笑一声。 楚云深低喝一声:“小心了!” 话音未落,书房的门窗皆被大风从外吹开,然后涌进无数风雪,片刻后风雪散去,显露出一名身材修长的翩翩公子,手持玉箫,正是韩邀月。 韩邀月对于先前自己被李玄都以“白骨玄妙尊”吓退的事情只字未提,目光一扫,落在端坐于书案后的楚云深身上:“不知阁下是?” 楚云深仍是端坐太师椅上,淡然道:“不才楚云深,承蒙江湖上的朋友抬举,送了个‘不知先生’的名号。” 韩邀月皱了皱眉,随即笑道:“原来是不知先生,难道不知先生也要与我为敌?” 楚云深反问道:“正邪两道,何时不曾为敌?” 韩邀月点了点头,然后一指白绢:“那不知先生可知道她是谁?她也是邪道中人!” 楚云深早已料到韩邀月会有如此一说,不慌不忙道:“有冤情终可昭雪,是过错回头有岸。不怕做错事,就怕不悔改。就算这位姑娘是邪道中人,可她没有勾结西北五宗之人,更没有去落花台上残害忠良。” 听到楚云深如此说,韩邀月脸上的笑意渐渐敛去,一挥白色大袖,冷笑道:“也罢,有道是良言难劝该死的鬼,你执迷不悟,一心求死,那也怨不得旁人。楚不知,你双腿被毁,我也不占你的便宜,你们三人大可联手便是。” 其实韩邀月不说,三人也必定是联手之势,不过他这一说,却是显得他英雄气概了。 话音未落,李玄都身形蓦地腾空而起,一腿扫出,书房中如有狂风掠过,纸张飞舞,椅子摇晃不止,就连窗外的飞雪也被席卷进来。 此乃太阴十三剑的“风卷残云扫”,剑气如风,出剑极快,杀人极快,收剑亦是极快。 此时李玄都直接以腿代剑,更是出其不意。 只是这次韩邀月已经收起了所以轻敌大意,只是伸出一掌,便破开重重剑风,直接握住了李玄都的脚腕,然后翻手便将李玄都狠狠砸向地面。 李玄都伸手撑地,手掌所触,青砖寸寸碎裂,同时另外一条腿再次扫出,风啸之声不绝。 “去你!”韩邀月嘿然一声,不再用驾驭风雪这等花里胡哨的手段,而是直接将李玄都丢掷出去。 此时白绢也正向韩邀月掠来,还未近身,便见李玄都迎面向自己飞来,不得已之下,只能暂时收刀,伸手接住李玄都,只是李玄都身上凝聚了韩邀月一掷的气机,又是如何能够轻易化解,于是两人便一起向后化作滚地葫芦。 韩邀月得势不饶人,手中玉箫点出,翩若惊鸿一般,直逼二人。 楚云深轻哼一声,屈指一弹。霎时间,只见一道豪光自他的指尖射出,如光如气,一闪而逝。 然后就听韩邀月闷哼一声,向后退去。 “好一个‘万化绕指剑’,没想到不知先生竟是练成了此门绝技。”韩邀月站定之后,冷笑一声,就见他的胸口位置有血迹慢慢浸染衣衫,大小就仿佛被人点了一指。 楚云深也不答话,只是屈指再弹,指尖有玄光流转。 韩邀月毕竟是黑白谱上的第九人,敌不过景修,却无惧名次比他还低的楚云深,右手仍是持有玉箫,左手飘然出掌,以掌力将玄光一一灭去。 韩邀月纵声笑道:“你们二人先前能够伤我,全因我轻敌大意,如今你们又能奈我何?” 第十二章 天罗地网 天人境大宗师交手,有个说法叫做:方寸之间见大马金刀。还有个说法叫做:螺蛳壳里做道场。 交手之间,动辄房倒屋塌,那是归真境和先天境爱做的事情,到了天人境之后,力求不漏,气机能如臂指使,不浪费半分。一出手如李玄都这般狂风呼啸,便是稍稍落了下乘,而像楚云深这般于轻描淡写之间伤人无形的,才是上乘。 当然也有例外,不过多是为了震慑对手,就如张海石出手震碎潭水,或是藏老人驾驭黑云,都是有意为之。或是震怒之下不再控制气机,如韩邀月一喝震塌琴舍,也是如此,因为怒气并不能使人境界暴涨,只是会使人出手失了分寸而已。反观悟真出手,无论是“金刚神力”,还是“大威伏魔拳”,就是出拳而已,朴实无华。 还有一种例外,就是所修之法本就声势浩大, 如那正一宗的“五雷天心正法”,修炼到极致之后,可以引下浩荡天雷,煌煌天威,自然震撼人心。或是佛门的法相神通,也是极尽辉煌壮阔之能事,如此才能使人相信佛陀威能而拜佛礼佛。 此时楚云深十指连弹,只是仍旧不见如何浩大声势,好似抚琴。 “七弦仙剑?”韩邀月流露惊讶之色。 所谓“七弦仙剑”,乃是玄女宗的绝技,可与慈航宗的“大慈雷音剑”相媲美,之所以名为“七弦”,是因为此剑非是三尺青锋,而是以七弦琴所发,化音为剑,无形无质。同时还能在琴音之中灌注真元气机,用以扰乱敌人心神,对方气机与琴音生出共鸣,便不知不觉地为琴音所制。琴音舒缓,对方体内气机流转也跟着舒缓;琴音急骤,对方体内气机流转也跟着急骤。当年李玄都与玉清宁交手,就曾经吃过“七弦仙剑”的大亏。 韩邀月手中玉箫通身碧绿,近吹口处有几点朱斑,殷红如血,更映得玉箫青翠欲滴。此时他以玉箫代剑,轻轻一挥,风过箫孔,箫声自起,同样是化音为刃,却发现落在了空处。 韩邀月脸色微变:“这不是‘七弦仙剑’!” 只是为时已晚,楚云深的手法骤然一变,十指弹出十道剑气,其中三道只是惑人耳目,真正伤人的是七道无形剑气,韩邀月在勉强挡下其中三道虚假剑气和四道实质剑气之后,仍是被其余三剑击中,不得不向后飘退去。 待到韩邀月落地之后,两侧肩头、小腹处各一点慢慢浸红,初如针尖,转眼便有铜钱大小,染红白袍。 “好个‘七玄绝剑’,不知先生,好手段!”韩邀月冷笑一声,又眯眼望向另一旁,喝道:“无耻淫贼,还要让我师妹抱到何时?” 刚才的一番交手不过在电光火石之间,在楚云深以“七玄绝剑”骗过韩邀月的同时,一起化作滚地葫芦的李玄都和白绢才刚刚停下,因为韩邀月的一口气机太过充沛,两人在气机反复震荡之下,都摔了个七荤八素,还未起身,李玄都此时更是被白绢抱在怀中,直到韩邀月这一声怒喝,两人才惊醒过来。 白绢毕竟是女儿家,面皮更薄,立时就要起身,只是刚才她强行接下李玄都,相当于做了李玄都的垫子,承受了绝大部分冲撞气机,饶是她的境界修为要比李玄都稍高一筹,此时也是受了不轻的伤势,刚一动作,便闷哼一声。 李玄都感受到背后的绵软,不愿占这个便宜,更不愿让女子尴尬,咽下一口涌到喉头的鲜血,不顾伤势强行起身。这便是“漏尽通”的好处了,些许伤势,在寻常人看来已经是极重,但是对于李玄都而言,不过尔尔。 韩邀月望向李玄都,嘿然一声:“有点意思,倒要看看你还能受我几掌。” 话音未落,韩邀月已经飘然而出,一掌平推。 不过楚云深必然不能让他如意,双手再弹指。左手用“万化绕指剑”,剑气如烟如雾,如光如绕指之柔,流转不定,千变万化;右手用“七玄绝剑”,虽然五指只能用出五道剑气,但是剑气无形无相,无质无声,让人极难防备。 韩邀月大怒,不再冲向李玄都,手中玉箫一转,缠绕住“万化绕指剑”的一线剑气,再一挥大袖,将五道无形剑气拂退,他整个人瞬间逼向楚云深。 平心而论,若论气机浩大,楚云深要更胜于韩邀月,若不是他双腿被废,此时他在黑白谱上的排名还要高上几位。 面对逼至自己近前的韩邀月,楚云深不惊不惧,不闪不避,干脆是断去左手的一线剑气,双掌一拍面前桌案,桌案上的笔、墨、纸、砚、笔洗、镇纸、笔架等物瞬间飞起浮空,然后这些物事竟是开始自行变化位置,形成一方阵势。 霎时间,四周房间在韩邀月眼前急速扩大,直至大如星空,悬于楚云深面前的笔、墨、纸、砚、笔洗、镇纸、笔架等物更是如浩瀚星辰一般,遮天蔽日,而楚云深却正好相反,随那房间变大,身子急剧缩小,由七尺之躯,化为米粒一点,转瞬之间,隐于众多“星辰”之后,不见踪影。 “七曜星罗阵!” 韩邀月方知自己小觑了这位不知先生,不仅仅是练成了万象学宫的“万化绕指剑”和“七玄绝剑”,甚至还练成了“七曜星罗阵”,若是被这“七曜星罗阵”困住,只有楚云深一人也就罢了,关键是还有李玄都二人。刚才一番交手,看似韩邀月轻描淡写便将二人击退,实则他已经用出了九成气力,先前两人联手能够伤到韩邀月,虽说有韩邀月轻敌的缘故,但也可见一斑。 说什么怕什么,正当韩邀月陷于“七曜星罗阵”的时候,李玄都再度杀至,一袖扫出,直接用出“太阴十三剑”中的“风雷云气生”,风雷隐现,云雾自生。 韩邀月毕竟是天人境的大宗师,虽然神识被“七曜星罗阵”所惑,但还是依靠类似于金风未动蝉先觉的本能,微微侧头,躲过这一袖的同时,手中玉箫横扫而出。 李玄都伸手抵住玉箫,身形向后平平退出。 韩邀月虽然侧头躲过了这一剑,但他的脸颊上也被风雷剑气扫出一道血痕,若是再重一分,整张脸庞都要扫烂。 不过好处是,这一剑也让韩邀月得以挣脱“七曜星罗阵”的幻境,回过神来之后,韩邀月伸手一摸自己的脸庞,入手血红一片。 这位素来对自己相貌极为自得的翩然公子勃然大怒:“你真是该死了。” 只是未等他出手,楚云深已经双手一推,连带书案和书案上空所悬等物,一起飞向韩邀月。 韩邀月不敢小觑,大袖一扫,屋内平地刮起大风,形成一堵风墙,将这些物事悉数挡下。 楚云深大笑一声:“中!” 韩邀月脸色一变,只见笔、墨、纸、砚、镇纸、笔洗、笔架等物中出现无数白亮细线,近乎微不可见,分别与楚云深的十指相连,随着楚云深的十指翻腾变幻,丝线也千变万化,瞬间织就一张罗网,朝着韩邀月当头落下。 不过韩邀月也不是寻常人等,一踏地面,身形瞬间消失。 李玄都皱眉道:“是‘土遁之术’。” “放心,他跑不掉。”楚云深微微一笑,随着十指动作,天罗大网落下,竟是直接没入地面,然后楚云深一抽丝线,仿佛渔夫收紧渔网,再一提,仿佛渔夫收网。 只见罗网从地下浮出之后,网中多了一人,正是以“土遁之术”遁入地下的韩邀月。 这撒网收网之间,地面仿佛变成了水面,楚云深是捕鱼的渔夫,而韩邀月便是水中之鱼。 韩邀月被罗网束缚,也不挣脱,只是冷笑道:“不知先生真是好手段。” 第十三章 吞月大法 楚云深微笑道:“多亏了李兄弟出手吸引此人注意力,方能让我一击功成。” “楚先生谬赞。”李玄都转头望向旁边的白绢,问道:“白姑娘没事吧?” 白绢摇轻抿嘴唇:“尚好,倒是李公子方才强行出手,没事吧?” 李玄都摇头道:“不算什么,受的伤多了,便习惯了,习惯成自然。” 韩邀月见两人互相问候,已是不愉,看他们浑然不把自己放在眼中,顿时面露怒色,道:“你们两个,真当已经胜券在握了?” 李玄都反问道:“不然呢?” 韩邀月双臂一挣,浩大气机如同排山倒海一般向外迸发,紧紧束缚在他身上的罗网顿时发出“绷绷”之声不绝于耳。 不过丝线一断,又有新的丝线生出,而且断裂的丝线又不断延长,重新附着于罗网之上,使得罗网的网格越来越密,故而无论韩邀月怎么挣扎,罗网一时间越缠越密,仿佛永无休止,韩邀月一代天人境大宗师,竟被裹在重重罗网之中,动弹不得。 韩邀月终于露出几分惊讶之色,一声断喝,又是奋力一挣,但觉四周地面轰然震动,房屋以肉眼可见的幅度摇晃,仿佛是地动一般,罗网却无丝毫松动,还欲再挣,忽听楚云深道:“不用白费气力了,你听说过太平宗的‘八部神通’吗?” 韩邀月大吃一惊,失声道:“太平宗的‘天罗地网’?” 楚云深笑道:“太平宗与我万象学宫渊源颇深,此八部神通乃是从《易经》之中演化而来,正所谓‘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你既入罗网之中,即是被困于天地之间,除非你有无量境的修为,沟通天地之桥,驾驭无量气机,否则休想脱困。” 韩邀月略一沉默,然后道:“太平宗的‘八部神通’虽是化外物为活物,但也要自身气机为支持,你以‘天罗地网’困我,却也要消耗自身气机,所以我既被困住,你也要陪在这里。” 楚云深淡然道:“无非是比拼气机而已,咱们就此耗下去,看谁能坚持到最后,再不济,还有李兄弟和白姑娘可以代为出手,难不成你也练成了悟真大师的‘金刚不坏之身’?” 韩邀月听得默然,他当然没有练成“金刚不坏之身”,此时被楚云深困住,两人互相牵制,都不能动弹。若是李玄都悍然出手,他不能抵挡,更不能躲避,只能以体魄硬抗,就算他是天人境的大宗师,也要命丧于此。 韩邀月念及于此,心中已经有了决断,运转忘情宗的“吞月大法”,瞬间将缠绕束缚于他身上的“天罗地网”吸入体内,挣脱之后的韩邀月不敢有丝毫停留,身形一转,如轻烟飞逝,瞬间没了踪影。 白绢望向韩邀月刚才所站的位置,轻声道:“这是忘情宗的‘吞月大法’,此法与无道宗的‘蚀日大法’并列齐名,‘蚀日大法’是将自身三大丹田化作‘空洞’,如不漏海眼、无底深洞,可将他人气机化作己用。而‘吞月大法’则是气机逆运,使自身成为负极,以负极吸引正极之道,同样可以吸纳他人气机为己用。方才韩邀月应该就是以‘吞月大法’将楚先生的‘天罗地网’收去。” 李玄都听到此言,心中一动,说来也是巧了,他恰好听师父点评过这两门奇门异术,于是道:“‘吞月大法’虽然神奇,号称海纳百川,以自身为海,以旁人为川,以负极吸引正极,但如果修炼‘吞月大法’之人的修为不如对手,还要以强行汲取,那么便是正极吸引负极,立时如海水倒灌江湖,凶险莫甚。当年也曾有传言说,忘情宗的上代宗主不是死于情关,而是死于‘吞月大法’的反噬,也不知是真是假。” “还有这‘蚀日大法’,不将气机存于丹田气海,而是存于经脉之中,虽然无‘吞月大法’之隐患,但却有异种气机之难题,若是体内吸入过多异种气机,不能使气机融合为一,便有气机反噬之险。还有就是,‘蚀日大法’的吸力不如‘吞月大法’远甚,非要身体相触不可,当年玉虚斗剑,无道宗宗主宋政对上老剑神,近不得老剑神身前三尺,‘蚀日大法’便全然无功,最终被老剑神三剑所败。” 虽说如今的李玄都不是韩邀月的对手,但他过去可是横行一时的太玄榜第十人,远非韩邀月可比,所以此时他开口解释,无论是楚云深也好,还是白绢也罢,都不以为奇。 楚云深轻轻抚须道:“由此说来,虽然韩邀月借‘吞月大法’将我那‘天罗地网’吸入体内,但我之气机要更甚于他,他在一时半刻也无法化解,最起码也要月余时间,难怪他刚才不敢停留,更不敢早早用出此法。” 想明白这一点之后,李玄都和白绢都松了一口气,一月时间,足够他们离开归德府,他们也不是寻常之人,天下之大,仅凭一个韩邀月,还做不到一手遮天。 李玄都和白绢心有灵犀地对视一眼,然后一起向楚云深作揖道:“谢过楚先生援手大恩。” 楚云深摆了摆手道:“不必如此,行走江湖,本就是互相援手,正所谓多一个朋友多一条路,说不得日后楚某也要劳烦二位。” 李玄都沉声道:“若是楚先生日后有所差遣,在下定当不辞辛劳。” 白绢也抱拳道:“我亦如此。” 就在此时,外面传来许多脚步声,虽然这些脚步声已经很是轻微,但还是瞒不过三人的耳朵,想来是方才的一番交手,尤其是韩邀月最后奋力挣脱“天罗地网”时弄出的动静,惊动了府邸中青鸾卫。 楚云深望向两人,道:“这些青鸾卫直属于朝廷的青鸾卫都督府,你们还是不要与他们有什么牵扯为好。” 李玄都听出楚云深的言外之意,立刻道:“那我们就先行离去。” 楚云深点了点头:“剩余之事交由我来应付就是。” 李玄都又是抱拳一礼,然后带着白绢从来时之路原路折返。 两人离开此地来到外面街道,又驱逐了大敌,不由心情大好,李玄都问道:“不知白姑娘接下来要往何处去?” 白绢看了他一眼:“琴舍本就是我的临时落脚之地,就算没有韩邀月,我也会不日离开归德府,接下来我还要拜访一位朋友,她姓陆,不知李公子可曾知晓。” 李玄都脸色微变,道:“总不会是少玄榜第四人的陆雁冰。” 白绢轻声道:“正是此人。” 李玄都不由轻咳一声,道:“白姑娘既与玉清宁熟识,又与陆雁冰相交,还真是交游广阔。” 白绢微微一笑道:“李公子不也是如此吗?” 虽说白绢的相貌颇为丑陋,但是这一笑的风情却是极为动人,尤其是她的双眼,如秋水盈盈脉脉,像极了当年的张白月,让李玄都稍稍有了片刻的恍惚。 待到李玄都回过神来的时候,白绢已经走出很远,她的声音随风而来:“公子今日大恩,小女子铭记于心,日后定当有报。” 李玄都望着白绢的身影,轻笑一声。 倒真是个怪女子。 相貌怪,性情也怪。与他过去见过的那些女子有些类似,又有些不同。 李玄都收回思绪,转身往客栈行去。 接下来他便要跟随钱家的商队,正式进入齐州境内,回到那个江湖开始的地方。 第十四章 庙堂江湖 得罪了船主,李玄都马上就被穿了小鞋。 当李玄都回到太平客栈的时候,发现只给他留了一间最为偏僻的客房,没有炉火,格外冰冷。李玄都对此没有多说什么,更没有提出异议。 毕竟到了如此境界,寒暑不侵只是寻常,有无炭火也无甚必要。李玄都直接盘坐在床上,以调息入定替代睡眠,恢复今日一战所受的伤势。 另外的天字号甲等厢房中,钱玉蓉与张姓老人相对而坐。 张姓管事忧心仲仲道:“方才我使了些银钱,向这客栈的老板问询了,咱们遇到的那个瘸了双腿的青衫先生,来头似乎不小,有人看到他与青鸾卫的人走在一起,而且那些青鸾卫对于这位瘸腿先生很是恭敬。” 张姓老人不是第一次走齐州,更不是第一次在这座太平客栈落脚,自然与客栈的掌柜极为熟识,对于客栈的一些不为人知的买卖也略知一二。 钱玉蓉微微一惊:“青鸾卫?” 张姓老人脸色凝重,瞥了眼身后的房门,轻声道:“身上的官衣和文鸾刀都做不得假,这让老朽想起齐州境内的一位大人物。” 钱玉蓉问道:“谁?” 老老人刻意压低了嗓音:“此人是齐州总督的首席幕僚,人称‘楚先生’或是‘楚师爷’,齐州总督对他言听计从,又被称作影子总督,权势极大,许多人都要走他的门路,只是不知为何会出现在归德府中。” 钱玉蓉皱起眉头,道:“那个姓李的账房先生怎么会认得此人?” “这便不知道了。”老人摇头道:“不过此人既然是本家出来的人,与齐州总督府有什么关系也说不准。” 钱玉蓉轻叹一声,眼神晦暗。 李玄都在入定之时,同样在想楚云深和齐州总督的事情。 虽说庙堂之高和江湖之远,但庙堂不能无视江湖,江湖更绕不开庙堂,青鸾卫是怎么来的?还不是江湖人依附于朝廷,甘愿充作朝廷的鹰犬,甚至还有江湖宗门会主动与朝廷合作,派遣门下弟子为朝廷效力。如今的朝廷衰弱,青鸾卫也不复当年,换成当年朝廷鼎盛时,青鸾卫的十三太保更是能横压江湖。到了如今,江湖的上层和底层差距极大,上层江湖人士,无不是一地豪强,要钱有钱,要人有人,要刀枪有刀枪,要名望有名望,登高一呼,必能起事,故而在朝廷中枢衰弱时,要么是割据一方独大,如西北五宗,要么是对于朝廷指手画脚,如以正一宗和清微宗为首的正道各宗。而江湖的底层和江湖散人,或是为了荣华富贵,或是为了自保,纷纷就近依附于朝廷的封疆大吏,使得各地督抚手下不乏能人异士,愈发势大。 朝廷不是不想改变这种局面,只是随着天宝二年四大臣以近乎于莫须有的罪名身死,人心便已经散了,各地督抚与朝廷中枢同床异梦,仿佛各地龙蛇开始抬头,窥伺着大魏朝廷这条已经伤痕累累的真龙,而西北五宗等野心勃勃之辈,更是如一条恶蛟,欲要恶紫夺朱。 在如此情形下,江湖和朝廷的界限便不如过去那般泾渭分明。 这便是李玄都为何说那位谢太后以国势换权势。 大魏自立朝以来,有世宗皇帝,以外藩身份入主大统,聪慧过人,精于权术,堪称大魏历代帝王之最。不过二十岁的年纪,便斗倒了三朝元老,其后收拢权柄,打破了自英宗皇帝以来百官、宦官、皇帝的三角格局,厉行一君独治,置内阁视同仆人,设百官视同仇寇,说打就打,要杀便杀。授权柄于宦官,以家奴治天下。将大魏两京一十九州视同徐姓一家之私产。 其后二十年余年,世宗皇帝宠信神霄宗,打压正一宗,二十余年不上朝,名为玄修,暗操独治。外用佞臣,内用宦奴,一意搜刮天下民财。使得大魏国势开始由盛转衰。 故而有人言,大魏若亡,始于世宗,实于神宗。 待到先帝登位,重用以张肃卿为首的四大臣,锐意进取,扫除积弊。先是改革吏治,再是推行新政,继而驱除外虏,已然有了几分中兴气象,只是随着先帝在烟波殿驾崩,四大臣被诛,以谢太后和晋王为首的宗室权贵倒行逆施,不但新政毁于一旦,凉州、秦州、蜀州等地陷于敌手,而且朝廷又再度陷入到党争之中,置党争于国事之上,使得朝廷局势之恶化,更甚于世宗和神宗年间。 若说世宗年间,还仅仅只是国库空虚和党争不止,到了如今,便要再加上一个藩镇林立和外敌压境,各地总督虽无藩王之名,却有藩王之实,串联自保,便是朝廷也不敢轻动,更是有心无力。 这样的朝廷,这样的江湖,实是李玄都不愿意看到的江湖。 第二日,一行人仍旧在归德府休整,李玄都没有离开客栈,而是继续养伤,直到第三日,一行人才离开客栈,动身前往齐州。 李玄都上船之后,没有继续窝在船舱中,站在船头上,眺望沿途风景。 齐州,因为古时齐国而得名。地处江北东部沿海之地,位于长河下游、大运河中北段,西部从北向南分别与直隶、燕州、中州、芦州、楚州等地接壤,大名鼎鼎的东岳便在齐州境内,也是齐州最高峰。齐州东部便是东海,向北隔海与辽州相对,向东隔海与海外凤鳞州遥遥相望。 齐州也是儒家发源之地,儒家圣人、亚圣均是出生于齐州,故而在齐州也有儒家的一座学宫,名为“社稷学宫”,与中州的万象学宫、潇州的天心学宫并列齐名,除去三大学宫之外,还有四大书院,都是举世闻名。不过在这七家之中,因为社稷学宫占据了圣人和亚圣故乡的地利,号称儒家祖庭,却是另外几家不能攀比的。 正因为如此,齐州境内的局势愈发复杂,有齐州总督府,有东华宗,有社稷学宫,还有青阳教的红阳总坛,除此之外,清微宗这个庞然大物虽然不在齐州境内,但是位居东海之上,与齐州不过半步之遥,如此多的势力交织在一起,可想如今的齐州是何等混乱。 钱家商队的目的地是东昌府,李玄都在东昌府下船之后,还要穿过六府之地才能抵达东华宗,这段路程,恐怕不算好走。 因为这六府之地正是青阳教和齐州总督交战最为激烈的所在,如今青阳教三大总坛盘踞于齐州、楚州、中州、芦州、晋州、秦州等地,其他州尚能平安无事,是因为那里距离帝京尚远,而齐州已经在帝京的眼皮子底下,不得不剿,这才有了如今的齐州战事。 不过有传言说,青阳教与西北的大周互有联络,而且越是荒年,流离失所的百姓就越多,入教之人也就越多,所谓“居者为民,出者为匪”,故而齐州总督也是剿不胜剿,剿之即降,大军一过,立即反叛,之所以如此,还是因为百姓无粮,不去做贼造反,便要被活活饿死,造反或能有一线生机。可如今朝廷最缺的就是钱粮,供应齐州一州之军粮,尚要集合数州之力东挪西凑,再无余粮可以拿来赈济灾民。 朝廷无钱,百姓无钱,那钱都去哪里了?自然是在各路权贵和各地豪强的手中,百姓造反,便是要从他们手中抢夺钱粮活命,可朝廷敢向这些权贵伸手吗?以如今的朝廷而言,如久病不起之人,不伸手,也许还能再苟延残喘,一伸手,怕是立时便要天翻地覆。 这便是如今最大的难题。 第十五章 阳谷县城 李玄都犹记得,当年张肃卿曾经说过:“皇室宗亲、宫中宦官、各级官吏所兼并之田庄占天下之半皆不纳赋,小民百姓能耕之田地不及天下之半却要纳天下之税。长此以往,小民百姓越来越穷,只能卖掉田地,沦为权贵豪强的佃户,朝廷便愈发收不上税,国库空虚,只能继续加征赋税,终有一天,无路可走的百姓会揭竿而起。” 最后张肃卿意味深长地说道:“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皇帝和百姓是站在同一立场的,朝廷要税收,国库要充盈,皇帝要天下安稳,百姓要活得下去,可钱都去哪里了?” 是啊,钱都去哪了。 李玄都也曾经如此自问。 天下之财有定数,不会无故消失。自然是落到了别人的手中,因为在皇帝和百姓之间,还有无数的权贵、豪强。层层盘剥,层层富贵,大贵者大富,小贵者小富。 这些事情,并不难懂,可那些豪强们肯放手吗?不肯放的。对于他们而言,家国,家国,从来都是家在前,国在后。 就在这时,钱玉蓉朝李玄都走来,打断了李玄都的思绪。 这位大小姐似乎是有事要谈,这才不得不捏着鼻子来搭理这个账房先生,不过也是语调生硬冰冷:“李账房,前面快要到阳谷县城了,我们要在这里卸下两船粮食,到时候还要李账房过目才是。” 李玄都可不是真来做账房的,而且他也没做过账房,想了想之后,说道:“家主信得过小姐。” 钱玉蓉讥讽道:“这么说来,李账房是跟着商船一路游山玩水来了?” 李玄都摇头道:“哪里会有人来齐州这等战乱之地游山玩水,待在金陵府不好吗?” 钱玉蓉重重哼了一声,质问道:“那锦姑姑派你来做什么了?” 李玄都低头望着这个比自己矮了一头的女子,答非所问道:“玉蓉小姐之生平,我素有所知,你是钱家偏房出身,早早丧父,不得已之下只能一人挑起家中的担子,算是少年老成。我比你还要凄惨一些,不知父母是何人,也从未见过父母,算是比你多走了几年江湖,看过许多人和事,这个江湖,可不仅仅是直来直去的刀光剑影,还有弯弯绕绕的人情世故,应对已是不易,所以有些时候,不得不独善其身。有些事情,我们需要知道,还有些事情,我们不需要知道。有些事情,我们不知道也要装作知道,还有些事情,我们知道了也要装作不知道。” 李玄都微笑问道:“钱小姐,知道知不道?” 钱玉蓉的脸色更冷。 李玄都有个毛病,那便是好为人师,若是兴致来了,就唠唠叨叨一大堆,目前看来,除了小丫头周淑宁能够忍受并乐在其中,其他人多半是听不进去的,尤其是陆雁冰这位五师妹,对此深恶痛绝,不惜刀兵相向。钱玉蓉自然也不会例外,目光冰冷,语气更冷地开口道:“李账房的意思,无非就是劝我少打听,知道的事情多了对我没好处。是不是这个意思?” 李玄都笑了笑,对于钱玉蓉的冷淡态度毫不在意,继续说道:“正是这个意思,你我江湖相逢,一路共事,恐怕日后便再无相见机会,所以钱小姐不必对我追根究底,非要挖出我的来路,那样对于钱小姐并无太多好处。” 钱玉蓉虽然有些小姐脾气,但并不傻,听到李玄都这番话后,没有立刻反驳,也没有继续摔脸子,而是直接转身离去。 李玄都仍旧站在船头。 接下来的一路还算顺当,不过在进入东昌府境内之后,岸上时常可见有骑马驶过之人,腰间带刀,背后负弓,却又不是朝廷官军的打扮,那便是青阳教的匪人了,让船上的护卫好生紧张了一番。不过估计这些青阳教之人看到了船队上的“钱”字大旗,倒也没有什么出格举动,这让钱玉蓉稍稍松了一口气。 对于钱玉蓉来说,官军和乱匪,官军还好,毕竟在金陵府也打过交道,可是这些杀人不眨眼的悍匪,却还是第一次见,她毕竟是个女子,面上虽然不显,仍旧镇定,可心底还是有几分发怵。 此时她再去偷瞧那个一直站在船头的账房先生,竟是浑然不觉一般,也不知他是心大,还是真正见过世面,对于这等小场面并不在意。 到了傍晚时分,他们终于抵达阳谷县的码头,这里有钱家商号的人负责接应,只要把船上的粮食搬到仓库中就是,并无其他生意上的往来。 就在此时,岸上有一群嬉闹的半大孩子,打打闹闹地朝粮船方向而来,嘴中还唱着不知从何处学来的歌谣:“东昌城子四方方,财主官府蹓下乡。穷人粮食被逼净,居家老幼哭皇苍。东昌城子四方方,红阳起手长河旁。杀财主,打官府,大户小户都有粮。” 歌谣简单易懂,却让初到齐州的钱玉蓉后背发冷。 歌谣中的“东昌城子”,就是他们要去的东昌府府城。 就算金陵府的各大士绅豪强联手逼走了江南总督,甚至让江州巡抚死得不明不白,但也绝不敢在口头上如此叫嚣。 可见齐州乱象。 这让钱玉蓉的心头蒙上了一层阴影。 接着歌谣又是一变。 “想红阳,盼红阳,红阳来了有吃喝。要想活命入红阳。要想活命入红阳,穷汉子入了红阳教。你拿刀,我拿铲,非得搬掉皇家官。” 这些孩童在唱这些歌谣的时候,也朝船上望来,尤其是身披白色皮毛出锋大氅的钱玉蓉,一看便是富户人家的千金小姐,更是这些孩童的视线聚焦所在。 这些本该天真的孩童眼中,没有半点天真可言,只有如窥伺之意。 钱玉蓉下意识地抱住双臂,在她身旁就有众多护卫,倒是谈不上害怕,只觉得有些冷,不是身上的冷,而是心里的冷。 孩童们的歌谣还在继续:“人将军,地将军,天上还有天将军。黄红帅旗遮晴空,劫富济贫为百姓。” 张姓老人轻声劝慰道:“小姐不必担心,青阳教不会对我们钱家的船怎么样的。” 钱玉蓉点了点头。 一直立在船头的李玄都开口道:“我祖籍便是齐州,没想到这几年的歌谣竟是变了,我记得前几年还是:‘杀牛羊,备酒浆,开了城门迎青阳,青阳来时不纳粮。’” 钱玉蓉喃喃道:“好一个不纳粮,他们果真如此?” 李玄都淡然道:“若是不纳粮,那他们吃什么?无非是骗人的把戏罢了,若是真有百姓听信这些昏话,打开了城门,结局未必要好到哪里去。” 钱玉蓉犹豫了一下,轻声道:“李账房,你信不信青阳教?” “从来不信。”李玄都摇头道:“子不语怪力乱神,青阳也好,白阳、红阳也罢,都不会是救天下之人,他们只会是打破旧天下之人。” 救天下,旧天下。 字虽同音,但一字之差,含义却是天差地别。 钱玉蓉皱了皱眉头,没有发问,而是说道:“我也不信青阳教,虽然朝廷不好,但这个青阳教也好不到哪里去,我听几位堂兄说起过,那青阳教的几位将军,生活奢靡,妻妾成群,比之朝廷的封疆大吏有过之无不及。” 张姓老人听到这番话,赶忙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小声道:“小姐,慎言。” 李玄都却是一笑道:“这本就是事实,既然他们敢做,还怕别人说吗?” 钱玉蓉一怔,随即悄悄撇过头去,嘴角微微翘起。 第十六章 循踪而至 正在两人说话之间,岸上的孩童中突然射出一支冷箭,直射钱玉蓉的面门。 钱玉蓉还未反应过来,李玄都已经伸出手掌,以两指将这道冷箭夹住。 只见这群孩童中藏着一个身形矮小的老头,乍一看去,却是与普通孩童无异,方才就是他射出冷箭。 老头见一击不中,立时就要向后逃去,可惜遇到了李玄都,只见李玄都反手一甩,冷箭一闪而逝,下一刻,老头后背中箭,惨叫一声,一头栽入旁边的河水之中,河水染红。 直到此时,船上的护卫才反应过来,挡在钱玉蓉身前,警惕地望向四周。 而岸上的那些孩童则是一哄而散。 钱玉蓉下意识地拍了拍胸口,然后转头望向李玄都,眼神中难掩震惊。 虽然她早就猜测这位账房先生深藏不露,但真正见识了之后,还是有些惊讶。 女人评价男人,相貌是一方面,谈吐气态是一方面,本事又是一方面。若是有本事,有身份,有地位,那便可遮掩前两者的不足,哪怕相貌丑陋、说话直白,也会让许多女子趋之若鹜。而没有这些“身外之物”的男人,就要用相貌和花言巧语去弥补后者。 当然,并非是说钱玉蓉对李玄都有什么好感,只能说对他的印象有些改观。 不过李玄都也不在意旁人对他的观感如何,他初次踏足江湖,师父就曾经对他说过,有时候让人畏惧比让人敬仰更安全。你想让所有人都尊敬你,那不可能,任你是圣人、神仙、佛陀,也做不到,可你想让所有人都畏惧你,那却不难。 李玄都轻声道:“钱小姐还是回船舱之中为好,阳谷县虽然是朝廷的地盘,但其中也不乏青阳教的教徒,你跟这些人讲规矩,讲不通的。” 张姓老人附和道:“李先生所言极是,小姐还是小心为妙。” 钱玉蓉轻咬了下嘴唇,没有反驳,转身往船舱中走去。 李玄都仍是站在船头上,望着岸上的阳谷县城,对那张姓老人说道:“我去去就来。” 张姓老人一怔,刚刚点头应下,然后李玄都便不见了踪影。 方才李玄都接下了那道冷箭,又反手掷出,他出手自有方寸,知道那一箭绝不致命,那矮小老头栽入河水之中,看似殒命,实则借着水势逃遁,只是这一点也不出乎李玄都的预料之外,他在那箭矢之上留有了一线“幽微宿命生”的剑意,任凭那老人是水遁也好,还是土遁也罢,都逃不出李玄都掌心。 李玄都循着气息身形急掠,一掠数丈,一气行出十余里,一直来到阳谷县城之中。 青鸾卫张混是青鸾卫中一名普普通通的青鸾卫校尉。 若是放在古时候,校尉一职可了不得,乃是仅次于将军名号的实权将领。可到了本朝之后,校尉就变得不值钱了,渐渐沦落到军中最底层的位置。若是放在军中,一个校尉麾下还能有十几个兵丁,可放到人人是官身的青鸾卫中,校尉就是最底层的小卒子,连佩戴文鸾刀的资格都没有。 不过就算如此,想要在青鸾卫中谋个官身的人也是数不胜数,张混之所以能做上青鸾卫校尉,还是多亏了他那个早死的老爹,因为青鸾卫中有一条铁律,一人为青鸾卫,则子子孙孙皆是青鸾卫,所以他在十六岁的时候就补了老爹的缺,得以成为一名让人畏惧的青鸾卫校尉。 这些年来,他也不是没做过升官发财的春秋大梦,可无奈囊中羞涩,想要钻营,少不了银子这块敲门砖。他的老爹不过是个青鸾卫都尉,生前的积蓄除了买了栋小宅子,就是被他拿去走了门路,这才补上一个校尉的缺,再想更进一步,他那位顶头上司已经把话挑明,没个二百两银子,是不要奢望了。 二百两银子,他要攒到哪年去?就是把家里的宅子卖了也不够啊。 无奈之下,张混也就绝了向上爬的心思,安安心心地混日子,捞点油水。 如今他被安排了个巡守的差事,每天无事到街上走了一圈,凭借着青鸾卫的身份,周围的商户送了不少孝敬,大概能有个几钱银子,要知道这年头一大家子十几口人吃顿螃蟹才要三钱银子,像他这种小青鸾卫,日子也着实是清苦难捱,这些银子对他而言,已经着实不少了。 至于大富大贵,那是水里火里才能挣出来,说不定还要把自己小命搭进去,他实在是不敢奢求。 今天,张混还是如往常一般挎刀在街道上四下巡视着,说是巡视,其实也就是看看有没有捞点油水的机会,不过今天他的运气不太好,也可能使城里的人都已经知道这儿有青鸾卫老爷出没,所以他一上午也才挣了五十文。 “买卖”不好,张混也没了继续“巡视”下去的动力,懒懒地挎着自己的佩刀,倚在一棵大树下,打了个哈欠,嘴里无甚意义地抱怨着今个儿的天气不好,看起来像是要有雪。 说着他又抬头看了眼头顶。 此时的天幕已经变得很暗,将这个城池都笼罩在阴云之下。 要是真下起雪来,他就可以心安理得地找个酒馆喝点小酒,暖暖身子,不用怕家里的管家婆唠叨多花了银钱。 想到这儿,张混又在心底抱怨了一句,据说前些日子归德府那边死了好些弟兄,这些高高在上的老爷们,真是不知他们这些当差之人的疾苦。 就在这个时候,一个身影毫无征兆地出现在街道的尽头处。 一身青布棉袍,头戴方巾,似乎是个书生,又不太像,与店铺里的账房先生有些类似。 毕竟张混吃了这么多年的孝敬,接触最多的就是掌柜和账房。 只是这个账房有点不同寻常,与这座满是烟火气的小城不太搭调。 他朝张混走来,脚步沉稳,每一步的距离似乎都用尺子量过一般,丝毫不差。 原本还很懒散的张混随着这个人的不断靠近,莫名有些紧张起来,他挺直了腰杆,按住腰间的佩刀,犹豫了一下之后,迎着此人走去。 两人不断靠近,不知为何,张混竟是觉得自己有些压抑,下意识地握紧了腰间的刀柄,手心里有汗珠渗出。 在两人相距还有十余步的时候,那人主动停下了脚步。 这让张混终于松了一口气,然后就听这人轻声问道:“这位大人,县衙是不是就在这里?” 与此同时,张混忽然觉得自己几乎要喘不过气来,胸口闷得很。 张混不由生出一股无名之火,望向眼前的账房先生,怒喝道:“你是何人!?” 青衫账房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是莫名其妙地说了一句对不住了。 张混还没有反应过来,只觉得眼前人影一闪,然后他就被一记手刀砍在脖子,当场晕厥了过去。账房先生伸手托住身体瘫软的张混,乍一看去,就像是搀扶着一个踉踉跄跄的醉汉,然后为他渡入一口气机,以免他在寒风中被生生冻死。 这名账房先生正是李玄都,他循着气机一路尾随,却没想到那个老头一路逃遁,竟是逃进了阳谷县城的一座大宅之中。 李玄都也是第一次来到阳谷县城,没有贸然进入其中,绕着宅邸走了一周,发现这座宅邸竟然就是阳谷县的县衙,县衙外还有个青鸾卫,这就让李玄都有些惊讶了,不惜现身试探,可惜这名青鸾卫似乎就是个普通青鸾卫,并非什么高手。 第十七章 剑器近 世上的事情,最怕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如今齐州境内的形势就是如此,青阳教中有朝廷的人,朝廷之中也有青阳教的人,敌我难辨,防不胜防。 在县衙的后堂中,一位哪怕是放在东昌府中也能算是大人物的青鸾卫正在来回踱步,他身着紫色官衣,腰间束以铜带,扣有吊睛白额猛虎兽头。 他一只手习惯性地扣住腰间的青铜虎头,另外一只手则是按在腰间文鸾刀的刀首上,手指轻轻敲击着,黑面白底的官靴踏在黑亮的地面上,发出不轻不重的脚步声。 在不远处的主位上坐着本地的县令。 青鸾卫头领身材壮硕,气态冷冽,而县令大人却是标准的读书人相貌,年纪不大,白皙俊秀,一身蓝色官服,拇指上戴着一枚羊脂美玉雕琢而成的指环,文质彬彬,气态儒雅。 青鸾卫停下脚步,不着痕迹地看了眼县令。 虽然此人在表面上只是一个小小的七品县令,但是其真实身份却是青鸾卫的指挥佥事,若是撸起袖子,就会发现在其右臂上纹有一只振翅欲飞的青鸾卫,这便是身份证明之一。最近已经从上头传出风声,此人也许再过几年就能升迁为指挥同知。 县令好像对于青鸾卫的视线一无所觉,一手端着茶碗,一手不紧不慢地用杯盖撇去茶沫,又轻轻地吹散热气,这才小呷一口。 青鸾卫收回视线,心情不由晦暗几分。 这次东昌府谋划,本来只需要他一人就够,可佥事大人偏偏让他来找这名李县令,其用意无非是两种:一是都督佥事大人对他不放心,二是此人另外奉有密令。 他是几十年的老青鸾卫了,独挡一面多年,所以他料定这名李县令另外奉有密令。 至于这个密令到底是什么内容,他没有半点头绪。 就在此时,李县令放下了手中的茶碗,瞥了眼青鸾卫纹丝未动的盖碗,开口道:“这茶不错,是今年的新茶,采摘下来之后,装坛密封,卖二两银子一两,张兄若不喝,岂不是可惜了。” 青鸾卫古板的脸上浮现出点点笑意,坐回椅上,端起茶碗轻轻啜了一口。 “好,是顶尖的上品。”张姓青鸾卫放下茶碗,赞了一声。 李姓县令笑问道:“张兄好像有些心不在焉?” 青鸾卫端正了面容,沉声道:“正好李兄提起这茬,那我也就直说了。想必李兄也对金陵之事有所耳闻,以钱家为首的众多士绅摆了一个好大的‘破靴阵’,驱逐了江南总督和织造局的监正,此事让上头几位都督大人很是不高兴。于是佥事大人决定在阳谷县寻个由头,为难钱家一番。先是派人伤了他们的主事人,让船队在我们阳谷县停留下来,然后趁着夜色将几名青阳教的匪人丢到他们船上,然后再借口登船搜查,连他们带青阳教的匪人一起抓住,做成个死局,给他们扣上一个私通青阳教的罪名,不但可以扣下他们的十船粮食,解了如今阳谷县的粮荒,而且还能让钱家吃个哑巴亏。” 李县令点了点头,道:“钱家本就与青阳教中人有所来往,这一点倒也不是污蔑了他们。” 张姓青鸾卫继续说道:“给钱家扣上这个罪名,然后再顺着这条线去查封钱家在齐州境内的各处生意,不但能让上面的几位大人高兴,而且我们也能趁此时机赚些银子补贴家用。” 说到这儿,文质彬彬的李姓县令脸上也多出几分笑意。 千里做官只为财,谁不想多赚些银子? 可惜如今的青鸾卫大不如往昔,世道又是这个样子,想要赚银子,只有一个字,难。他们不比出身松阴府孙氏的孙阁老,家中有良田万顷,可以两袖清风,一身正气。他们只靠那点俸禄和例银,就连衙门里的日常开支都不够。还有那么多的手下,手里没把米,连只鸡都哄不住,更何况是这些虎狼之辈? 张姓青鸾卫的脸上露出几分忧虑之色:“按照道理而言,这个计划没什么疏漏,毕竟这么多年来都是这么干的,可这次不知为何,我心里总是有些不安。” 李县令怔了一下,目光骤然变得幽深,片刻后恢复平常,又端起了盖碗,摇头笑道:“张兄多虑了。” 张姓青鸾卫也端起自己那碗还冒着袅袅白雾的热茶,直接一口吞下,眼神晦暗道:“希望如此吧。” 话音方落,一名矮小老人飞身进了后堂,后背上还插着一支羽箭。 与此同时,李玄都已经飘身进了县衙前院,立时有人发现了这位不速之客,三名身着黑色甲胄的青鸾卫大步走出,挡住了年轻人的去路。 其中为首的青鸾卫都尉向踏出前一步,大声喝道:“来人止步!” 李玄都充耳不闻,继续前行。 青鸾卫们没有丝毫犹豫,三柄长刀同时出鞘。 不过不是文鸾刀,而是最寻常的青鸾卫佩刀春雀刀。就算同样是青鸾卫,但也有三六九等之分,就像此时正在县衙后堂中的两位青鸾卫大佬,一个熬了大半辈子才熬到指挥佥事的位置,这辈子恐怕就要熬死在这个位置,另一个不过而立之年就爬上了指挥佥事的位子,甚至还有希望更进一步,成为位高权重的指挥同知。两者之间,高下立判。 三名青鸾卫都是精锐,有入神境的修为,以品字形的阵势向李玄都冲来,最前面的是那名青鸾卫都尉,左右两翼是两名校尉,同时三名青鸾卫又配备了青鸾卫的囚牛甲和春雀刀,再以青鸾卫特有的三才阵御敌,若是配合娴熟,对上抱丹境高手也有一战之力。 只可惜他们遇到了李玄都。 李玄都侧身躲过当头劈下的一刀,顺势握住持刀之人的手腕,只是稍稍用力,这名青鸾卫都尉便握不住手中的春雀刀,五指松开,长刀落到了李玄都的手中。 李玄都夺刀之后反手握住春雀刀,先是挡下另外两名青鸾卫校尉的刀势,迫使两人向后踉跄退去,然后脚步不停歇,与已经手中无刀的青鸾卫都尉擦肩而过。 那位青鸾卫都尉的腹部便出现了一道深深刀痕,几乎是将他的肚子整个剖开,肠子瞬间流了一地。 这名青鸾卫都尉满脸不敢置信之色,双手捂住自己的小腹,却怎么也捂不住伤口,缓缓跪倒在地,最终向前扑倒,气绝身亡。 另外两名青鸾卫校尉看到这一幕,满脸惊骇之色。 那件文鸾刀也劈不开的囚牛甲在这一刀面前,竟是好似纸糊一般。 只是不等他们两人从惊骇中回过神来,李玄都已经朝两人一掠而来。 下一刻,李玄都与这两名青鸾卫校尉也擦身而过。 然后在他们两人各自的咽喉上分别多出了一道鲜红的线,有鲜红的血从中缓缓渗出。 两名青鸾卫校尉手中的春雀刀落地,双手死死握住自己的喉咙,瞪大了眼睛,不甘倒地。 杀完三人之后,李玄都停下脚步,举目望去,只见有一大片青衣身影从各处冲出。 李玄都随手将手中的春雀刀向前一丢。 长刀洞穿了那个冲在最前面的青鸾卫的胸膛,刀上所携带的巨力迫使他整个人向后退去,与其身后之人撞在一起。。 只见春雀刀尽数没入第一名青鸾卫的胸口至刀柄处的同时,也刺穿了他身后的第二名青鸾卫,透背而出的刀尖刚好刺入其后第三名青鸾卫的心口。 三人就这般被一刀串了糖葫芦。 曾有词牌名,剑器近。 第十八章 张姓青鸾 眼看着在极短的时间之内,便有六名青鸾卫好手死于那个年轻人的手中,让其他青鸾卫不由生出几分畏惧,以至于握刀的手掌开始微微颤抖,甚至生出了避开这名年轻人的想法。 不过青鸾卫的铁律对待临阵怯敌之人处罚极重,让一众青鸾卫将这几分怯懦之心强压了下去,最重要的是,己方身后那座衙门中的两位大人,让他们又有了底气,一名为首头领咬牙切齿道:“弩箭!” 朝廷镇压江湖武人最惯用的武器便是弩箭,尤其是成建制的弩箭,任你是登堂入室三境,也很难讨得好去。 在朝廷工部的排名之中,弩有八等,除去头几等的床弩、弩车以及重弩,尤以第四等弩最为金贵,乃是工部的能工巧匠所制,以此弩机射箭,无声无息又快若闪电,杀人无形,纵使玄元境境界高手在不防之下也难以躲避,因为第四等的“四”字谐音“死”字,故而这种弩机便被命名为四等弩。 此时随着这位青鸾卫统领的一声令下,足足二十张弩机举起对准李玄都。 下一刻,只听嗡得一声震响,在嘈杂雨声中也显得格外刺耳。 虽然听上去仅有一声,但有二十余根弩箭激射向李玄都。 李玄都只是一挥袖,第一拨箭雨被悉数扫落在地,纷纷斜插入地面,一时间在李玄都身边布满箭矢。 第一拨箭雨之后,第二拨箭雨紧随而至,这才是青鸾卫围杀寻常江湖武人的关键所在,通常江湖高手能挡下一波箭雨不算稀奇,难的是连续挡下第二拨箭雨,原因在于这刚好是旧气已尽而新气未生的时候,很多江湖人士体内一口气机未能续上,便在第二拨箭雨中或死或伤。 李玄都仍是没有拔刀或者出剑,在众多青鸾卫重新装填弩箭的时候,就已经伸出手掌,原本已经斜插入地面的弩箭纷纷自行拔出地面,然后悉数被李玄都吸纳入手中,在第二拨箭雨来临之际,抖腕一抛,把手中的弩箭全部丢掷出去,以弩箭对撞弩箭,将这第二拨箭雨尽数挡下,自己毫发无损。 连续两拨好似大泼墨一般的箭雨,都被李玄都不动声色地挡下了。 此时在后堂中的两位青鸾卫也终于被惊动,一前一后来到前院,站在台阶上,望向这名不速之客。 张姓青鸾卫看了眼横七竖八的尸体,脸色骤然阴沉下来,眼神中满是阴郁之色。 李姓县令则是一手捏着腰间的玉佩,轻轻摩挲,脸上神情平和。 李玄都望向二人,开门见山道:“就是你们派人刺杀钱家船主?” 张姓青鸾卫反问道:“你是钱家的人?” 李玄都淡然道:“我是不是钱家的人,都无关紧要,关键在于,你们想做什么?” 青鸾卫和县令对视一眼,没有急于答话。 李玄都也不在意,继续说道:“你们知不知道,这十船粮食是齐州总督府要的军粮,为了这批粮食能够顺利运到东昌府,钱家又花了多少银子打通关节。” 张姓青鸾卫冷笑一声:“打通关节?怕是银子都给了青阳教吧?” 李玄都平静道:“若是朝廷能够肃清青阳教乱匪,那么过往的客商还有必要在青阳教的身上多花冤枉银子吗?” 张姓青鸾卫加重语气道:“那你知不知道,你这是资敌!” 李玄都反问道:“若是不这样做,你有办法将粮食运到东昌府吗?” 李姓县令听到这话,仿佛被逗乐,不再去摩挲腰间的玉佩,望向李玄都:“我原以为是个钱家高手,却没想到是个愣头青。粮食能不能运到东昌府,自有总督大人操心,怎么,你也要来操心一下齐州的战局和百姓?不过我也要奉劝你一句,不在其位,不谋其政。该管的管,不该管的不要管。” 李玄都叹了口气,不想再与这群视百姓如草芥的青鸾卫废话,伸出手掌,道:“如果我说我距离归真境只差一线,那我能不能管此事?” 张姓青鸾卫和李姓县令对视一眼,都是将信将疑。 天底下的归真境高手和先天境高手,不在少数,可分散到偌大一个天下,那就不算多了。不说整个天下,抛开金帐汗国和海外的婆娑州、凤鳞州,只说大魏的两京一十九州,齐州只是其中之一,而齐州就有十七个府,共一百九十余县,小小一个阳谷县,何其小也,若不是因为钱家之事,他们这些青鸾卫都不会来到此地。 这里怎么会出现一位先天境的高手?虽然此人在方才展露出的境界已经很是不俗,但也不至于先天境那般夸张,至多就是玄元境。 李玄都依然兀自静静地站在那里。 张姓青鸾卫不得不开口了,声音低沉且威严,“杀我青鸾卫的甲士,就算你是先天境的高手,恐怕也担不起这个罪名。” 李玄都道:“这句话,若是放在帝京城来说,没有任何问题。那里毕竟是青鸾卫都督府所在,别说是一个先天境,就算是归真境的高手,也要掂量一下,可这儿不是帝京,更不是你们的青鸾卫都督府。” 张姓青鸾卫脸上的阴沉之色更重,说了一个好字。 李玄都忽然说了一句有些莫名的话语,“在我看来,剑术之争,一生一死,高低乃见。这是我二十岁之前的剑道。” 然后就见李玄都伸手虚握,一把春雀刀自行飞入他的掌中。 几乎就在同时,院中的众多青鸾卫们纷纷扣动扳机,再次激射李玄都。 箭矢的速度肯定比李玄都的速度要快,可是青鸾卫们的视线和发射弩机的速度却远远跟不上李玄都,所以伴随着笃笃笃的连串声响,这些弩箭无一例外地落在李玄都身后的地面上,入地尺余,只剩箭羽还露在外面,微微颤动,可见弩箭的力道之大。 从大坪到大门台阶之间的距离,李玄都几乎是一掠而过。 在众多青鸾卫的视线中,只看见刀锋掠过雨幕的一抹弧形流华,这种刀法,实在骇人。 脸色凝重的张姓青鸾卫横刀于身前。 一声刺耳的金石碰撞之音响起。 李姓县令的瞳孔急剧收缩一下,仿佛嗅到了莫大的危机。 李玄都看似轻描淡写地一抖手腕,张姓青鸾卫身上的官府直接碎裂,露出其下的铁甲,黝黑的甲叶发出淡淡的光泽,通体又显得格外暗沉。 此甲名为镇狱甲。是由三百六十片甲叶组成,层层叠叠,每片甲叶只有婴儿手掌大小,仅仅只比硬纸板厚上稍许,所以才能穿在官服底下。 如果说囚牛甲只能防御寻常刀剑和拳脚,挡不住登堂入室三境的气机透体,那么镇狱甲就是专门用来应对御气伤人,同样是青鸾卫针对江湖武夫的利器之一。 刚才因为这件镇狱甲才能勉强安然无恙的青鸾卫手心已经全是汗水,咬牙道:“果然是先天境!” 事实上李玄都只是将修为控制在普通先天境的程度上,并未全力出手。 不过对于李玄都来说,就算这名青鸾卫披着镇狱甲,也不过是多出一刀而已。 下一刻,在张姓青鸾卫的视野中,一点光芒骤然亮起,好似是夏日夜空中的一点繁星。 然后这一点光亮迅速变大,哪里是什么繁星,分明就是春雀刀的刀尖。 他在刹那间心神失守。 这一刀毫无阻碍地刺穿了他的胸膛。 李玄都手腕一抖,将这位青鸾卫的心肺搅烂,彻底断绝其最后一线生机,没有拔刀,只是负手而立。 第十九章 李姓县令 李姓县令眉头紧蹙,眯起一双本就狭长的眼眸,轻声赞了一句,“好手段。” 一介匹夫,当然不足挂齿,可当这名匹夫有先天境的修为之后,那就是谁也无法轻视的,那些京城的权贵世家为何不遗余力地想要供奉这些高手人物?除了做一些见不得人的活计之外,还不是为了护佑自家老小。 李玄都瞥了眼不远处的一个小小的池塘,其中已经结冰。 他负于身后的五指猛然握拳。 在一瞬间,被浩大气机牵引,池塘的冰面骤然破碎,其中的池水汇聚成一条水龙,好似是青龙出水,拔地而起。然后在庭院中肆意游曳滑行,如同走江入海的蛟龙,扑向那名李姓县令。 李姓县令眼中闪过一抹阴险狠辣,从须弥宝物中取出一柄“大文鸾”,一刀斩去,与这条水龙从正面轰然相撞。 水花四溅,水龙固然短了一截,但李姓县令也向后滑行而去,双脚在地面上滑出两道长长沟壑。 李姓县令面无表情,谁说刀锋之上无剑芒?只见他手中大文鸾上有刀芒暴涨,清晰可见刀身周围白芒缭绕,所谓剑芒,便是将气机凝聚成近乎实质,便等同是在手中兵刃上又平添一道锋芒,摧金断玉,无坚不克。 修炼到极致处,飞叶摘花可杀人,草木竹石亦是剑。 又何况是一刀耳? 他又是一刀与水龙再次相击,发出不符常理的铿锵金石声,尖锐刺耳。 整条水龙被这一刀划过,瞬间崩溃,无数水花猛地溅射开来,好似莲塘莲花齐齐绽放,真是好一副花团锦簇。 李姓县令身形倏忽而动,瞬间破开还未落地的水雾,逼近李玄都的面前,一刀劈出。 李玄都终于微微皱眉。 他没有想到,这名李姓县令竟然会是一位深藏不露的先天境小宗师,而且还是出身于清微宗。 这一刀看似是刀,实则是用剑的手法。 李玄都伸出手掌,没有连肉带骨被砍断的声音,这一刀被他轻描淡写地握在手中,任凭刀锋上的刀芒凛冽,不能伤他分毫。 李姓县令脸色微变。 他这一刀不像是劈在金石之上,倒好像是劈在了一团柔韧藤蔓上,斩不断,切不开。 李姓县令松开握刀右手,继而一弹指。 “大文鸾”如有灵性,向前滑过手掌,直刺李玄都的头颅。 以气御剑器,此谓之驭剑。 李玄都双脚不动,身形猛然向后仰去,整个人仍是笔直一线,与地面出现一个极为夸张的倾斜角度。 “大文鸾”从李玄都的上方掠过之后,李玄都刚刚直起身子,却见李姓县令右臂做出了一个扯引回拉的动作,然后那柄大文鸾在无形气机的牵引之下,竟是又在李玄都身后强行转出一个浑圆弧度,好似燕子绕梁回旋,再次直刺李玄都的后心位置。 李玄都略微皱眉,衣袍一震,凭借堪比归真境九重楼的雄浑气机直接弹开这一刀。 这一刀无功之后,再次一个回旋,返回到李姓县令的右手边,被李姓县令重新握住。 李玄都站定,没有急于动手,望着这个以气机短暂驾驭“大文鸾”的县令,道:“这是清微宗驭剑术,可惜这柄‘大文鸾’算不得飞剑,你与清微宗的李元婴是什么关系?” 李姓县令一直古井无波的脸上终于是神色一动,没有答话。 这丝细微变化没有逃过李玄都的眼睛,他愈发肯定自己心中的猜测,“你是李元婴的弟子?” 清微宗宗主李元婴,在太玄榜上高居第九,尚要高于当年的李玄都和如今的宁忆。 李姓县令还是没有答话,是经过了极为短暂的犹豫之后,手中刀势再起。 此时两人之间不过十步之距,转瞬即至。 李姓县令的这一刀好似是于无声处听惊雷。 面对这一刀,李玄都只是看似轻描淡写一个侧身,险之又险地与刀锋“擦肩而过”。 李姓县令刀势不停,又是顺势向上一刀撩起,白色刀芒如皎洁月辉,划出一轮弦月。 李玄都一指敲在刀背之上。 剧烈的气机直接炸开,李姓县令脚下碎石和四散激射,紧接着他的身形猛然下沉,双脚陷入青石板地面足有尺余之深,一直没至小腿。 不过下一刻,李姓县令再次出刀,身随刀走,使得这一刀的气势格外充沛,李玄都没有直面这道锋芒,而是碎步疾走,在刹那之间与前冲的李姓县令擦肩而过。 这一刀在李玄都的袖口上撕裂开一道口子,不过也就仅限于此了。 反观那名李姓县令,被李玄都一掌拍在胸口上,在胸膛上出现了一个肉眼可见的凹陷痕迹。 他不得不单膝跪地,以手中“大文鸾”拄地,不过还算镇静,但也没了先前的胸有成竹,艰难开口道:“阁下究竟是何人?” 李玄都平静道:“我刚才的问话,你还没有回答。” 李姓县令犹豫了一下, 道:“在下姓李,名士志,的确是清微宗弟子,家师也正是如今的清微宗宗主。” 他之所以面对强敌仍旧有静气,不是他修心功夫多好,而是他有底气,他的底气正是他的师承来历,寻常江湖中人,仅仅是听到“清微宗”这三个字,便要退让三舍,哪里还敢放肆? 按照他李士志的算计,此时这名青衫人听到他的师承之后,必然会有瞬间的失神,可让他大失所望的是,此人没有一丝一毫的惊讶。 李玄都望着此人,查探着他的气机流转异常,轻声道:“我知道你还有一柄飞剑,不妨一并用出,也让我看看李元婴教出来的徒弟到底如何。” 李士志脸色大变。 他没有丝毫犹豫,一抬手,袖间有一抹青芒一闪而逝。 仿佛是一条青色小蛇盘起身躯蓄力之后激射而出。 李玄都好似早就知道这柄飞剑的飞行轨迹,只是轻轻侧头,便躲过了这一剑。 青芒流转之间跳跃不定,一个回旋之后,再次激射向李玄都。 李玄都直接伸出两指,在千钧一发之际,将青芒捏住。 这一抹青芒终于显露出真容。 只见一柄通体碧绿如翡翠的短剑被李玄都的两指夹住。 宽不过寸许,长不过一指,周身有青色剑气萦绕。 飞剑。 李玄都望向这个小玩意,道:“竟然是一柄上品灵器,看来李元婴对你还算不错。” 李士奇惊骇欲绝,如何也想不到,为何同样是先天境,此人可以轻而易举地禁锢自己的飞剑,下一刻,李玄都的一个动作,让他更是伤上加伤。 只见李玄都伸手在飞剑的剑身上轻轻一敲,青色小剑哀鸣阵阵,李玄都每次敲击一次,剑身上所萦绕的青色剑气便淡上一分,光芒也黯淡一分,不知道多少刀后,终于是不堪重负,当啷一声,从空中落到地上,再无半分剑气剑芒。 看到这一幕,李士奇双眼通红,浑身止不住地微微颤抖,走火入魔一般。 破去飞剑不算什么,可直接将飞剑毁去,这可就太过骇人听闻了。 清微宗雄立于人世间,凭借的就是无上剑道。 李玄都随手将飞剑丢掷在地上,平静道:“李士奇,你在青鸾卫中为官,是不是出自师门的意思?” 李士奇微微一怔,不过还是点了点头。 按照清微宗规矩,各堂主因公罪触犯宗规,涉及弟子凡奉命执行者概不牵连,即所谓“千差万差,奉命不差”,因其必须按堂主指命办事之故。此等人者若要牵连则不知凡几,此又所谓“法不责众”者也。 李玄都皱眉道:“既然是遵循宗主的意思,那我今日便不杀你,只是我要会在你的体内种入‘三分绝剑’,只要你不泄漏我的行踪,三月之后,你来紫芝岛上见我,我自会为你解开此剑。” 第二十章 事了藏名 李士志身为清微宗之人,自然知道“三分绝剑”的鼎鼎大名,脸色已经是苍白一片。 只是形势比人强,他不是不想逃,而是知道逃不掉。既然眼前之人连飞剑都能捉住,那他又能逃到哪里去,怕是一转身就要身死当场。 李士志站在原地不敢稍动分毫,李玄都身形一掠,在李士志的肩膀上轻轻一拍,李士志觉得自己身形一沉,有一股冰凉气息沿着他的经脉瞬间流转全身上下,最终在他的丹田气海位置归于无形。 李士志心知这是“三分绝剑”入体的症状,心中惨然,不过也知道这样的结果总比当场身死要好上许多。 李玄都又吩咐道:“接下来该如何收尾,我想应该不用我教才是。” 李士志低下头去,应诺一声。 李玄都转身飘然离开这座县衙,几个起伏跳跃之后,便不见了踪影。 李士志站在原地,仍是低着头,心中思绪起伏。 他不是笨人,否则也不会被师父派到青鸾卫中任职,此时已经隐约猜出此人的身份,联想到最近师门中的种种变故,不由心中凛然。 过了许久,有一名青鸾卫小心翼翼地靠近过来,轻声问道:“大人?” 李士志猛地回神,眼神阴鸷。 周围的青鸾卫不由吓了一跳。 李士志冷冷环视一周:“我提前打个招呼,今天这里的事情有一个字透出去,无论是谁,立刻打死!” 一众侥幸活下来的青鸾卫立时齐声说道:“属下明白!” 李士志这才瞥了眼满地的尸体,沉声道:“收尸!” 一众青鸾卫立时开始忙碌起来。 另一边,李玄都身形急掠,很快便出了阳谷县城,重新回到码头。 钱家的粮船仍旧停靠在码头,他在县衙的时候,曾经说过这十船粮食是齐州总督府的军粮,倒还真不是无的放矢。 天底下第一等花钱之事就是打仗,任你国库里有白银万万,一场大战打下来,也要国库空虚。 如今的朝廷经历战乱十余年之久,国库年年空虚,此次齐州战事,虽然在名义上是由朝廷调拨钱粮,但是杯水车薪,大部分钱粮还是要由总督自筹,甚至还要自行募集兵员。正是因为朝廷无钱也无人,又要平定地方叛乱,就只能给地方督抚放权,由此使得地方总督有了藩镇之势,已然隐隐凌驾于六部尚书之上,甚至对上内阁和司礼监,都有讨价还价的余地。 当初江南总督决意借着秦襄之事对钱家发难时,齐州总督就已经收到了些许风声。如今江州是齐州的主要粮食来源,其中又以钱家为重,虽说钱家也不是白送粮食,但好歹没有刻意抬高粮价,若是钱家生变,齐州局势也难免随之生出变故,就算有人能填补钱家的空缺,也绝非一时半刻之间能够改变的,在这段空白时间中,齐州的局势变化殊为难料,所以齐州总督哪怕自己距离帝京极近,仍旧是与朝廷的意思相悖,竭力反对此事。 如今齐州境内有朝廷官军四万五千余人,东昌府守军大概是八千余人,这十船粮食,可以供他们一个月的军需。不是齐州总督府不想多买,而是囊中羞涩,盖因朝廷的军饷并不及时,总有拖欠,所以很多时候只能一点一点筹措,有时甚至还要赊欠,这次钱家的十艘粮船若真被扣在了阳谷县,这笔买卖赔了事小,东昌府的守军断粮事大,说不定青阳教就会趁此起事,攻打东昌府。 虽说李玄都并不完全知晓青鸾卫的谋划,但还是凭借多年的江湖经验,觉察出有人要对钱家船队下手,否则他不会故意放过那名刺客,然后循着踪迹一路跟到阳谷县城之中,所以李玄都这次出手,倒也不仅仅是因为钱家那么简单。 至于青阳教为何会明知这些粮食是军粮却不加以拦截,主要原因有三点。第一,青阳教同样与钱家有贸易往来,他们在齐州抢了大批金银,可金银是不能吃的,同样要找钱家换成粮食;第二,钱家在漕帮中份量极重,许多齐州境内的漕帮弟子也加入了青阳教,这便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第三,钱能通神,青阳教中也不是铁板一块,更不是圣人,许多中层头领乃至于上层头领,在收了钱家的银钱之后,都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当李玄都回到船舱,发现钱玉蓉正在等他,不过这也在李玄都的意料之中,这姑娘不傻,只是少了点行走江湖的经验,稍加磨炼之后,不敢说又是一个钱玉楼,在钱家中占有一席之地应是不难。 钱玉蓉等了半天,终于等到这个浑身上下都好似笼罩在云里雾里的古怪账房,犹豫了一下,没有如往日那般语气讥讽挑衅,破天荒地平心静气道:“方才李先生去哪里了?” 李玄都没有故意隐瞒,直接说道:“方才动手行刺之人有些问题,我便追上去查探了一番。” 钱玉蓉直接问道:“李先生查探的结果如何?” 李玄都缓缓道:“不是青阳教出手,而是青鸾卫暗中谋划。依照我的推测,应该是因为前不久的江南总督和江南织造局之事,所以才会让青鸾卫决定对钱家出手。先是派人刺杀钱小姐,如此便会使得钱家船队在阳谷县停留,然后他们伺机诬陷也好,或是其他什么手段,总之都是青鸾卫杀人不见血的把戏。” 钱玉蓉追问道:“然后呢?” 李玄都道:“我与他们讲了些道理,恰好有一个熟人,于是便说通了,城内的青鸾卫不会再来找我们的麻烦,请小姐放心就是。” 钱玉蓉狐疑地望着李玄都:“就这么简单?” 李玄都反问道:“不然呢?小姐想要多么复杂?” 钱玉蓉正要说话,张姓老人已经从船舱中走出,笑道:“多个朋友多条路,这世上的事情,有些时候就这么简单。” 听到张姓老人也这么说,钱玉蓉知道不能再问下去了,轻轻哼了一声。 李玄都微笑问道:“不知钱小姐是否还有其他事情?” 钱玉蓉欲言又止,没了平时的泼辣,倒是有了些小女子的扭捏。 李玄都没有急着离去,静待下文。 钱玉蓉深吸一口气,小声道:“谢谢。” 李玄都一怔,随即明白钱玉蓉是谢他帮她挡下了那道冷箭,微笑摇头道:“既是同船之人,风浪一起,先落水后落水谁也不能幸免,自然要互相扶持,钱小姐不必客气。” 钱玉蓉轻轻“嗯”了一声之后,转身离去。 张姓老人却是没有挪动脚步,站在原地,抱拳道:“虽然李先生说得轻描淡写,但是其中凶险,老朽还是理会得,这次要多谢李先生了。” 李玄都淡笑道:“无所谓谢与不谢,就算不为钱家想,也要为东昌府中的百姓想一想。人生在世,七分想自己,剩下三分想一想别人,总是好的。” 老人点头道:“是这个道理。” 李玄都转身离去。 老人则是来到钱玉蓉的身后,犹豫了一下,说道:“小姐莫要在这位李先生身上花费太多心思,此人不是我们这座小庙可以留下的。” 钱玉蓉道:“我又不是傻子,当然清楚这一点,就算是想要招揽,那也是锦姑姑亲自出马才行,说不定以后我还要喊一声姑父呢。” 老人一瞪眼道:“小姐,慎言!” 钱玉蓉笑道:“这怎么不行了,堂堂钱家家主,名震江南的钱大家,不知多少男人寤寐求之却又求之不得,就是我这个女子,也要心动几分呢。” 老人无奈道:“这些话语,小姐万万不要在外人面前说起。” 第二十一章 天南海北 李玄都回到自己的船舱,随手布下一道禁制之后,开始盘膝入定。 普通武夫修炼体魄,不外乎是血肉、筋骨、皮膜,再深一层便是气血、内脏,修炼有成之后,体魄坚韧。而到了归真境之后,之所以能够返老还童或是青春永驻,则是因为得以更深层次挖掘人体秘藏,感应体内深处密如繁星的诸般窍穴,并且对自身控制达到极为细微的地步,精华内藏,没有半分外泄, 人体内有一千二百余窍穴,其中大窍穴有三百六十五处,对应周天之数,犹如一座座湖泊,而三大丹田则是三座汪洋,以正经十二脉和奇经八脉等诸多经脉相连,形成一张大网,气机流转其中,便如江河流转,生生不息。 初窥门径三境和登堂入室三境其实都是在淬炼三大丹田和诸多经脉,直到踏足出神入化三境之后,才会真正开始修炼窍穴。寻常武人,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注定难以大成,这也是归真境被分为九重楼的原因之一,李玄都修炼静禅宗的“坐忘禅功”,得“漏尽通”,已经凝练二百余窍穴,这才使得李玄都的体魄异于常人。这些窍穴之中又聚气不泄,若是李玄都将窍穴中的气机也全部提取出来,便可修为大涨。 只是随着李玄都拿到“人间世”和修炼“太阴十三剑”之后,已经不太敢如此做,因为这两者凶险莫甚,若是李玄都再毫无顾忌地将窍穴内的气机抽空,便如将城池中的守城士兵调走,只剩下一座座空城,太平盛世时还无太大紧要,可到了乱世,便是致祸之源,如今李玄都的体内便是一副乱世景象,“逆天劫”扎根气海,“太阴十三剑”又依附于“逆天劫”伺机而动,犹如西北大周和青阳教,让李玄都不得不防。 尤其是“太阴十三剑”,若论“诡异”二字,犹在“北斗三十六剑诀”之上,修炼剑意好似养蛊炼尸,稍有不慎便会反噬自身,而且每一剑之间都互有联系,好似人体之内的各路经脉,若是练全十三剑,便等同经脉全部打通形成大周天,畅通无阻,十三剑的剑意汇聚一处,便如活物一般,生出灵性,若是剑主不能将其降服,便要沦为这剑意的宿主剑奴,如行尸走肉一般,这也是少有人敢于修炼“太阴十三剑”的缘故。 如今李玄都已经修炼了:“阴阳两极生”、“风雷云气生”、“倒逆气云错”、“幽微宿命生”、“风卷残云扫”、“玄阴剑气煞”、“九阴玄冥荡”等七剑,这也是不得已之事,要应付强敌,又不能过多动用“人间世”,只能如此。 可这样一来,也将李玄都推到了一个很是危险的地步,“逆天劫”剑气固然不再增长,但体内的“太阴十三剑”剑意却与日俱增,就如饮鸩止渴,难以长久。 李玄都内视一番之后,睁开双眼,吐出一口浊气,自嘲道:“看来要争取早日恢复境界,否则一旦镇压不住,性命都要不保。” 李玄都低头看了眼自己平摊在膝盖上的双掌,掌纹中有微不可查的丝丝缕缕黑气游弋,轻叹道:“走火入魔。” …… 东海之滨,一人当空掠过。 此人着玄黑衣衫,腰间悬剑,踏云履,戴紫金冠,两道剑带随风飘摇,恍然若谪仙人下凡。 他一次驻足于海鸥的背上,借力直上九天,乘风而行;一次是立于巨大潮头之上,任由脚下大浪翻滚,不湿鞋底分毫,踏浪而行;终于在一处礁石上驻足后,闭目凝神,睁开双眼后,掐指默算,眼底掠过一抹阴沉。 东海繁华,往来船只不计其数,海上行船有人看到此情此景,刚想要上前近观,那人已经是从礁石上消失无踪。 眼底难掩阴沉的佩剑“仙人”继续东行,最终跟另外一位同样出海之人狭路相逢。 两人互不相让,迎面相撞。 方圆十里的海面,瞬间下沉三尺。 来人身着一袭文士儒衫,气态儒雅,腰间悬挂有一柄血色长刀。 这位佩剑“仙人”轻声道:“宁忆,此乃我师门之事,容不得你一个外人插手。” 宁忆嘴角勾起,伸手按住腰间的佩刀,微笑道:“若我执意要插手呢?” 佩剑之人也不动怒,只是淡然道:“难道你宁忆想要在太玄榜上更进一步?” 宁忆腰间佩刀血光四溢,平静道:“若能如此,也不是不行。” 话音落下,海面上炸开一个漩涡,在气机的映照下,仿佛是一朵红色荷花。 佩剑之人伸手按住腰间的佩剑,青气升腾。 与此同时,在他的脚下也生出一朵栩栩如生的“青莲”。 一青一赤,在茫茫大海之上,交相辉映。 …… 一辆马车自归德府而出,一路往东行去。 车夫是个面无表情的老人,沉默寡言。 车厢内是一名相貌平平的女子,正在调琴。 她轻轻拨动了几下琴弦,似有杂音。 女子轻叹一声,怔然无言。 过了片刻之后,她将窗帘撩开一缕缝隙,轻声问道:“我们到哪儿了?” 老车夫回答道:“小姐,我们昨天就已经出了归德府,如今正去往齐州平原府,大概还有四五天的时间才能抵达府城。” …… 吴州,上清府 在上清府的府城中有一座隶属于正一宗名下的府邸,后宅中一方不小的湖泊,虽说比不了江南那些别院中那些动辄占地十几亩的大湖,但这等引水入府的手笔也算不小了。 临湖有一座木阁,冬暖夏凉,面向湖水的一整面墙壁被开辟成门扉,若是夏日,推开门便是一汪湖色带着丝丝凉气涌入阁内,畅快怡人。 虽然现在已是冬日,但此时木阁面向湖水的门扉大开,阁内只有苏云媗一人,她脱去了鞋袜,赤脚跪坐在不染尘埃的木质地板上,手中执有棋谱,面前是一方棋盘和一黑一白两盒棋子,正在打谱。 就在此时,阁外的长廊上传来一阵脚步声,接着有人拉开另一侧面向长廊的门扉,然后颜飞卿来到苏云媗的身后。 苏云媗仍是专注于眼前的棋盘,头也不抬道:“按照路程来算,李紫府已经抵达齐州境内。” 颜飞卿点头道:“从江州传来消息,他跟随钱家的船队一路北上。” 苏云媗抬头看了他一眼,缓缓道:“玄机,你觉得李紫府有几成把握?” 颜飞卿沉吟了一下:“五成。” 苏云媗喃喃道:“正一宗、太平宗、玄女宗、慈航宗,加起来才有五成?” 颜飞卿无奈道:“毕竟是旁人的家事,我们若是插手太多,难免会弄巧成拙,倒不如我们只是做出一个姿态,剩下的事情都由李紫府去做,能成与否,也是看李紫府了。” “先不说这些。”苏云媗转开话题道:“前不久我刚刚得到消息,如今西北五宗内部有不稳迹象,似是澹台云与那位地气宗师徐无鬼起了分歧,你怎么看?” 颜飞卿摇头道:“非是我等可以插手,你也不要太过上心,免得引火烧身。” 苏云媗自言自语道:“我有种预感,在今后的局势中,这一点将会至关紧要。” 颜飞卿眉头微皱,沉思片刻,道:“徐无鬼此人诡计多端,难保不是他故意为之。” 苏云媗将捻着的棋子投回棋盒,叹道:“且看吧,无论是西北,还是齐州,很快都要见分晓了。” 第二十二章 青阳五鹿 百岁光阴一梦蝶,重回首往事堪嗟。 今日春来,明朝花谢,急罚盏夜阑灯灭。 随着船队逐渐靠近东昌府,李玄都逐渐有了近乡情怯的感觉,没来由想起一首词,真是应景应情。 李玄都走出自己的船舱,发现钱玉蓉正站在船头上,望着滚滚河水,不知在想什么。 李玄都没有故意走路无声,就是正常走路,踩在甲板上发出“噔噔”的清脆声响。 钱玉蓉听到脚步声后回过头来,望向李玄都,没了前几天的针对敌视,语气平和道:“李先生。” 李玄都笑了笑,道:“就快要到东昌府了。” 钱玉蓉轻轻“嗯”了一声。 李玄都轻声道:“是不是觉得此去吉凶未卜,前程难料,所以心中忐忑不安?” 钱玉蓉微微一惊,虽然没有直接承认,但她的反应已经在无形中承认自己的心事被李玄都一语言中。 李玄都淡笑道:“那日青鸾卫的事情,不必太过放在心上。人这一生,有着太多的始料未及和突如其来,如同一场夏末秋初的大雨,有人未雨绸缪便可沉着应对,而有些人在毫无防备之下就只能狼狈逃窜。不过有了这个教训之后,便会记得在下次出门之前带上一把雨伞,或是准备一件蓑衣。” 钱玉蓉没想到李玄都会说这些,不过在摒弃成见之后,她不得不承认,李玄都说的其实还是有点道理的,她抿了抿嘴唇,轻声道:“李先生也是这么过来的吗?” 李玄都直接回答是或不是,而是道:“经历的事情多了之后,就会发现曾经让你为之困扰的事情,实在是不值一提。” 就在此时,张姓老人也来到船头,与李玄都互相点头致意之后,开始对身边的钱玉蓉介绍东昌府的复杂情况,说道:“小姐,咱们距离东昌府还有一天左右的路程,因为青阳教已经兵临城下的缘故,如今的东昌府城内的形势复杂,三教九流,鱼龙混杂。许多青阳教的密探和教徒已经潜入城中多时,青鸾卫那边也差不多,还有一些江湖人士,不知是打着浑水摸鱼的心思,还是其他什么原因,同样云集东昌府中。正所谓行百里者半九十,到了东昌府境内之后,要打起十二分精神,不可出半点纰漏。” 钱玉蓉道:“养兵千日用兵一时,我们雇佣了这么多护卫,不就是为了这一天吗。” 老人点头道:“如果说阳谷县之事是意料之外,那么接下来的东昌府之行会有什么意外那就是情理之中了,如今的东昌府中,最缺的就是粮食,多少人都盯着呢,我们之所以在阳谷县卸下两船粮食,也是为了以防万一,万一东昌府这边出了什么纰漏,也不至于血本无归。” 钱玉蓉点了点头,没有反驳老人。 老人心中老怀甚慰,虽说这位小姐有些大小姐的脾气,偶尔也会任性,不过在大事上,还是拎得清的。这次运粮前往东昌府,不仅仅是十船粮食和十万两银子那么简单,而是钱家整个齐州布局中的一环,若是有了闪失,虽说不至于影响整个大局,但是在钱家长老堂那边难免会被记上一笔,说不定还会给家主一个不堪大用的印象,对于他们这个钱家偏房来说,却是不可承受之重。 不过若是能迈过这道坎,那便是柳暗花明又一村,不仅仅是在家主和长老堂那边立功,也正如那位李先生所说,这份经验和阅历,千金难买。 所有的老江湖,都是从雏鸟一步一步走过来的,在这个过程中,跌跌撞撞,满身伤痕,甚至是丢掉性命,走到最后的,无论是功成名就,还是黯然落幕,都会拥有难以估量的江湖经验。 钱玉蓉伸手紧了紧身上披着的雪白大氅,望向远方。 李玄都没有在这里停留太长时间,很快便转身返回船舱,继续开始梳理体内愈发混乱的“局势”。 天底下最难的事情就是自制。 当年张肃卿曾经对李玄都说过八个字:“身怀利器,杀心自起。” 杀人不难,难的是有杀人的本事却不滥杀。坐拥美人不难,难的是百花环绕之间仍能对糟糠之妻不离不弃。 对于李玄都而言,精通各家百长不难,难的是这么多的秘籍摆在眼前却不去练。 练来练去,终于是出了岔子。 自负之人,总觉得自己能做到旁人不能做到之事,李玄都当年能走到太玄榜第十人的位置,说他没有半点自负之心那可就太自欺欺人了,当“太阴十三剑”摆在面前的时候,固然有情势所迫的缘故,也未尝不是因为李玄都在潜意识里认为自己与那些庸人不同,可以驾驭这套古今第一诡剑。 不知过了多久,李玄都被一阵急促脚步声从入定中惊醒,缓缓睁开双眼。 片刻之后,张姓老人跌跌撞撞地来到李玄都的门外,竟是顾不得礼数,直接推门而入,颤声道:“李、李先生,小姐她、她不见了。” 李玄都没有如老人这般惊慌失措,平静问道:“怎么会不见了?” 老人手中捏着一封信,道:“李先生离开之后不久,小姐说她要回船舱休息一下,可等到老朽再去找小姐的时候,她的房中却是空无一人,只是在桌上留了一封信。” 李玄都起身接过信笺,打开一瞧,只见一张薄薄信纸上写道:“钱家有女初长成,养在深闺人未识。美人香,离人泪,何不携手山中老。青阳教五鹿敬上。” 李玄都微微皱起眉头,方才他闭关调息气机,五感收缩,唯有来人进入他身周十丈之内才会有所警觉,因为钱玉蓉最开始对他极为敌视的缘故,所以将他的船舱安排得很远,钱玉蓉的房间已经远远超出十丈之外,这样有人在李玄都的眼皮子底下将钱玉蓉掳走也就在情理之中了。 李玄都问道:“这个五鹿,我有所耳闻,好像是青阳教地公将军唐秦的属下。” 张姓老人脸色略显苍白,定了定神,嗓音微颤道:“五鹿只是他的化名,有人说他原来姓鹿,也有人说他原来姓第五,总之是众说纷纭。老朽曾听闻说,五鹿本是正道弟子,只是天生好色,屡屡触犯淫戒,若是放在邪道各宗,也许不算什么,可在正道宗门之中,却是污了宗门清名,于是他被逐出宗门,后来青阳教起势,五鹿投入青阳教的麾下,开始肆无忌惮,借着青阳教的威势,四下掳掠清白女子,肆意妄为,而他玩弄女子之后,多半还要将那些不肯服从他的女子折磨致死……” 说到这儿,张姓老人嗓子一堵,已经说不下去。 钱玉蓉的性子刚烈,被此人捉去,失身事小,怕是连性命都保不住。他是看着钱玉蓉长大的,几乎将她看作自己的女儿,若是钱玉蓉死在齐州境内,不说如何面对九泉之下的老主人,就是良心上这道坎,也过不去。 李玄都沉吟不语。 平心而论,他如今也是个自顾不暇的境地,实在不该再趟浑水,最好就是冷眼旁观,毕竟钱玉蓉与他非亲非故,而那五鹿作为齐州本地的地头蛇,可不是什么可以轻易打发的小角色。 只是人生在世,做不到和不愿做是两回事,若是李玄都什么也不去做,坐视钱玉蓉凄惨死去,实在不能说是问心无愧。 于是李玄都在沉默许久之后,还是轻轻叹息一声,道:“既然是同船之人,有人落水,如何能袖手旁观。” 第二十三章 结发寻人 此时天色已经近乎黄昏,李玄都与张姓老人交代一番之后,身形一掠跃出船舷。 大运河的河面宽阔,否则也不能容纳无数船只航行,李玄都在不能乘风而行的前提下,一跃之力也不能完全渡河,中途身形下坠,用出玄女宗的“素女履霜”,脚尖踩在河面之上,身形再起,斜向前横空而掠,如鹰隼起落。 如此几个起落之后,李玄都已经来到对岸,只是湿了鞋尖,而鞋跟位置却是没有沾到半分水汽。 五鹿掳走了钱玉蓉却没有留下具体地址,李玄都想要找寻五鹿的位置,却是不得不再次借用“太阴十三剑”。在“太阴十三剑”中有一剑名为“众生入我眼”,类似于忘情宗的“天魔眼”,对于李玄都来说,想要学会“太阴十三剑”不难,难的是如何控制“太阴十三剑”,现在他可以一气将十三剑全部练成,不过结果多半是他直接沦为剑奴,从此浑浑噩噩,如行尸走肉。 不过仅仅是再练一剑,对于李玄都而言,还勉强在接受范围之内。 当然,“众生入我眼”也不能凭空找寻旁人所在,还需要一样媒介,可以是鲜血,也可以是头发指甲等物,好在钱玉蓉身为女子,在她的房间中专门放置有梳妆台,在木梳上留有发丝,李玄都此时将钱玉蓉的几缕发丝缠绕于自己的双指之上,双指并作剑指,跟随冥冥之中的感应,一路向南而行,随着距离越来越近,那种感觉也就愈发强烈。 蓦然间,李玄都的眼前骤然呈现出一副模糊图景:钱玉蓉双目紧闭,被放置在一张锦绣大床之上,在她周围还有人影晃动,女子的娇笑声,男子粗野的狂笑声,交织一起。 这幅景象一闪而逝。 李玄都心知这是距离越来越近的缘故,所以才能借助发丝与钱玉蓉的血脉联系产生感应,从而借以钱玉蓉的神识,洞察四周。 在道家一脉之中有厌胜之术、含沙射影之术,只要取得他人的指甲、发丝等物,便可以此为媒介制成草人,伤草人如同伤人,或是借以草人将中术之人的三魂七魄通通拜走。“太阴十三剑”的“众生入我眼”与此二者有异曲同工之妙,若是李玄都想要伤人,此时便可借助指上的两缕发丝取了钱玉蓉的性命,只是李玄都将此剑用作了寻人而已。 李玄都循着感应继续前行,在他眼前不时闪过画面,而且画面也愈发清晰,可见在钱玉蓉的身旁站着几名妖艳女子,不似是良家女子,这些女子众星捧月一般围绕着一名男子,只是仍旧看不清这名男子的相貌。 李玄都还想继续窥探,不过这名男子似有所觉,朝钱玉蓉望来,双目中红光闪烁,李玄都眼前的画面顿时支离破碎。 李玄都指上缠绕的一缕发丝更是直接化作飞灰。 不过这已经无关紧要了,李玄都已经可以感觉到双方之间的距离极为接近,片刻之后,李玄都已经来到一座荒山之中,诡异的是在这座荒山之中,竟然有一座颇为华丽的宅邸,若是以风水之学的角度来看,这座宅邸背靠水潭而面朝大山,与靠山面水截然相反,几乎可以算是“凶宅”。也不知是谁在这里建造了一座凶宅,此时天色已经黯淡下来,月华深藏,夜幕如墨,在宅邸周围却生出蒙蒙岚蔼,使得宅邸深处的灯火也缥缈起来。 李玄都轻吸一口气,朝那宅邸大步走去。 此时宅邸的大堂之中,灯火通明,又生有地龙炭火,温暖如春。有几名妖艳女子,俱是身着红色镂空抹胸,绿色贴身长裤,手腕和脚腕上戴有细小银铃,翩然起舞,如一条条美人蛇,银铃之声不绝于耳。不时又会耳鬓厮磨,手足交缠如蛇,隐隐响起靡艳之音。 一名高大男子席地而坐,穿着一身不知从何处抢来的二品武官铠甲,华美威武,手中提着一只酒壶,望着一众女子,不时灌上一口酒,任由酒液打湿胸前的护心镜。 在他身后摆放着一张锦绣大床,昏迷不醒的钱玉蓉正躺在床上。 忽然之间,这名高大男子抬起手掌,一身甲胄随之“哗啦”作响。 正在艳舞的女子顿时停下动作,望向男子。 男子沉声道:“客人到了。” 话音落下,狂风大作,门窗洞开,然后就见一道身影一掠而入,没有半句废话,直接朝钱玉蓉冲去。 高大男子脸色一沉,重重怒哼一声,在这堂内,仿佛雷霆一般,房梁上有灰尘簌簌落下,屋上瓦片更是哗啦作响,若是寻常先天境高手,仅仅是一哼,便要被牵动体内气机,轻则被逼退,重则要受到不轻的伤势。 只是这道身影仿佛浑然未觉。 这让高大男子感觉有些出乎意料之外,不得不从地上起身。 他虽然披着铠甲,但是动作却极为迅捷,身形一闪,已经拦住那道身影的去路,蒲扇似的大手一抓,朝着那道身影一拍而下。 刚一接触,高大男子立时察觉到不对,只因这道身影之坚韧,全然不似活人,倒像是一具白骨,而且是以金刚打造的白骨。 就在此时,在高大男子的身后骤然响起风声,又有一道身影掠入堂内,一脚重重踏在高大男子的后心之上。 轰然一声,高大男子硬抗了这一脚之后,双足深陷地面,而先前那道被他拍在地上的那道身影又是一弹而起,终于显露真容,竟是一具穿着衣袍的白色骷髅,朝着高大男子一爪拍出。 高大男子正是青阳教的五鹿,比之人公将军麾下的浮云飞燕不知强出多少,凭借体内的雄浑气机猛地站直身形,然后挥手再次将这骷髅打飞出去。 五鹿沉声道:“竟然是皂阁宗的‘白骨玄妙尊’!” 然后他猛然扭转身形,嘿然道:“那你是皂阁宗的人了?” 先至的身影是“白骨玄妙尊”,后至之人自然就是李玄都了,他一式“风卷残云扫”,竟是没能伤到五鹿,让他不由稍感惊异,不过也谈不上如何畏惧,身形一转,又是五指拍下。 九阴玄冥荡。 只见在他的掌心位置有玄色气机汇聚,不见拍在五鹿头顶,五鹿身整个人却猛然停下动作,仿佛中了定身之法。 片刻之后,五鹿所披甲胄出现丝丝裂纹,而且这个裂纹还在不断扩大,转眼间已经遍布全身上下,然后这套甲胄化作簌簌齑粉落下。 “九阴玄冥荡”在于一个“阴”字,阴至极致,如岁月飞掠,无有长生不灭,李玄都这一掌下去,哪怕五鹿所披的甲胄已经属于灵物范畴,也抵挡不住至阴气机的冲刷。 五鹿一抖身上的尘埃,皱了皱眉头。 平心而论,五鹿的相貌还算不错,英俊又不失威严气度,只是微微勾起的嘴角和眼底的阴沉,让他平添一抹邪气。对于许多女子而言,这一抹邪气,很是要命。想来就算他不用强硬手段,也会有许多女子甘心为他沉沦。 “好手段。”五鹿微微眯起双眸,双目之中不断有红芒闪烁:“尊驾既有皂阁宗的法宝‘白骨玄妙尊’,又会阴阳宗的‘太阴十三剑’,还未请教尊驾名号?不知尊驾是西北五宗中哪宗出身?” 李玄都平静道:“我说我是正道弟子,你信不信?” 五鹿双眼之中的红芒愈盛,平淡道:“就算你说自己是正一宗的小天师颜飞卿,我也信。” 五鹿活动了下脖子,接着说道:“可惜你不是颜飞卿,颜飞卿也不会出现在此地。” 第二十四章 较技较计 李玄都坦然道:“我的确不是正一宗颜飞卿,既没有‘九阳离火罩’,也没有‘青云’剑。” 五鹿冷笑道:“如今的正道年轻俊杰,只有颜飞卿一名男子,其余多是女子,既然你不是小天师颜飞卿,难不成你是男生女相?” “我不是颜飞卿,更不是男生女相。”李玄都平静道:“你也不必多费思量,我不在少玄榜上有名,也不在黑白谱上有名。” “若是如此,那你想要从我手中救人,怕是有点难。”五鹿笑道:“也不瞒你,我修炼的‘青羊神功’已至第八层,距离圆满只剩下一步之遥。再加上我当年学自静禅宗的‘摩诃大力’,力拔九鼎也不在话下。” 李玄都淡然道:“如果你真是胜券在握,又何必多说这些?而且‘青羊神功’我素有耳闻,乃是道家法门,与佛家的‘摩诃大力’并不相通,你兼修两法,怕是能收不能放,力拔九鼎是真,可也就如此了。” 五鹿脸上的笑意渐渐敛去,寒声道:“你究竟是何人?” 李玄都答非所问道:“只要你把你身后的女子交出,我可以既往不咎,与你井水不犯河水。” 五鹿眯起眼,缓缓说道:“真是好大的口气,休说你不是颜飞卿,就算你是颜飞卿,那又如何?这里可不是吴州上清府,而是齐州东昌府!不妨与你明说,这女子身具明妃相,乃是修炼佛家欢喜禅的绝佳人选,如果你是天人境的大宗师,那么我绝无二话,自然双手奉上……” 说到这儿,五鹿猛然拔高了嗓音,声音若狮吼雷鸣,“你以为你是谁!?” 声若风起,一圈肉眼可见的气机波纹扩散开来,几名妖艳女子立刻软软倒了下去。 李玄都首当其冲,神色凝重,拍出一掌。 倒逆气云错。 这一掌并不迅捷,相反很慢,却让五鹿生出错觉,似乎时光随着这一掌的推移,竟然也变得缓慢起来。 下一刻,整座房屋倏地一震,房顶尘埃瓦屑簌簌而下。五鹿觉得自己胸口便似压了一块巨石,几乎一口气没喘上来。 李玄都骤然收掌,然后又是一袖扫过,改用“风卷残云扫”,堂中顿时如狂风席卷而过,,屋瓦哗啦啦跳跃有声,殿内的烛火瞬间被狂风压到最小,屋内黑暗一片。 掌风如剑风,凌厉无比。 只听得布帛撕裂之声,然后五鹿闷哼一声。 狂风过后,已经小如米粒的烛火又缓缓恢复原样,屋内重获光明。 只见五鹿的一只衣袖已经彻底粉碎,手臂上满是伤痕,仿佛被人连续砍了十几剑,剑剑入骨,血肉模糊。 五鹿眼底阴沉,不是他的境界修为不如眼前之人,而是“太阴十三剑”实在太过诡异难防,稍有不慎,便被寻到破绽乘虚而入。 李玄都出手不留情,身形一旋,以身为剑,又是一腿穿至,此乃“太阴十三剑”中杀力最强的“玄阴剑气煞”,牝女宗的“玄阴剑气”便是脱胎于此剑。 五鹿惊讶于这一腿上蕴含的剑气之盛,不敢迎接,身形向后退去。 李玄都如影随行。 这便是“太阴十三剑”的玄妙所在了,不同于“北斗三十六剑诀”这等纯粹剑诀,“太阴十三剑”虽然名中有剑,但是又蕴含了种种武学术法,无所不包,所以即便手中无剑,同样能够以自身为剑,李玄都精通各家武学所长,拳法、指法、掌法、腿法无所不会,此时配合“太阴十三剑”的剑意剑气,相得益彰,在他不能动用“人间世”的前提之下,更甚于他以“冷美人”使用“北斗三十六剑诀”。 无论退无可退,伸手一抓,几名被他震昏的妖艳女子被他以气机吸摄到双掌之中,然后一起丢向李玄都。 五鹿大笑道:“这些女子本是齐州的官家小姐,在城破之后,本要一双玉臂千人枕,一点朱唇万人尝,因我怜惜才得以幸免,皆是一身细肉,天生媚骨,此中滋味妙不可言,都送于阁下,如何?” 李玄都皱了下眉头,若是依照以前紫府剑仙的性子,怕是要一剑斩过,哪管你是死是活,如今的李玄都却是不愿意这样去做,不过他也不敢硬接,只能强行收摄去势,身形一转,避开了飞向自己的几名女子。 只听“砰砰”几声,这几名女子竟是凌空炸裂开来,变成一团血雾。 血雾如雨,落在地面上,竟是刺出许多类似针孔的孔洞。 之所以如此,是因为五鹿将自身的雄浑气机灌注入这些女子的体内,若是方才李玄都有半点怜香惜玉的心思,伸手去接,那么便要被五鹿的气机所伤,轻则被震成内伤,重则体魄也要被炸烂。 这便是江湖经验的好处了,若是一个初出茅庐的江湖新人,哪怕境界修为不弱于五鹿,也难免要吃个大亏,可李玄都却是不同,虽然他还算年轻,但经历世事极多,江湖经验何其丰富,尤其是当年的江北围杀,江北群雄为了诛杀李玄都,可谓是挖空心思、手段尽出,李玄都但凡有一点不该有的心软,都已经死得不能再死。 五鹿见此情景,眼底阴霾愈发浓重,不过他的这番心思也不是全然落空,李玄都终究不是心志如铁的紫府剑仙,没有直接一剑斩过,在他躲开这些女子的同时,五鹿已经趁机来到那张锦绣大床之前将昏迷不醒的钱玉蓉抓住手中。 五鹿伸手捏住钱玉蓉的脖子,只消稍稍用力,便可将女子的喉咙捏碎,厉声道:“阁下若不想玉石俱焚,就莫要妄动!” 五鹿从方才李玄都的举动中看出眼前之人非是那迂腐之人,所以没说什么让他束手就擒的话语,只是让李玄都不要轻举妄动。 李玄都果然没有继续上前,毕竟他是来救人的,而不是来杀人的,若是钱玉蓉死在了此地,就算他把五鹿杀了,也是于事无补,与初衷相悖。 见李玄都犹豫,五鹿稍稍松了一口气,心思几转,眼前之人底细不明,又学了阴阳宗的“太阴十三剑”,实在是诡异难测,若是生死一战,自己未必能有十足取胜把握,可他又是在舍不得现在手上的这名女子,不如趁此退去,不远处便有青阳教的大军,其中不乏教内高手,自然不怕此人。 五鹿心中算计已定,正要从自己的须弥宝物中取出一枚用来掩护撤退的“青阳神雷”,忽然感觉背后有风声响起,还未等他回过神来,后心位置已经是剧痛钻心。 五鹿下意识地猛然回头,却是先前被自己打飞出去的“白骨玄妙尊”,以五指刺入自己的后心。 “白骨玄妙尊”作为藏老人的得意法宝,自然不是只有耐打这一重功效,其五指之上淬有皂阁宗的独门尸毒,只要沾染一点,便可使人化作活尸。而且这种剧毒入体之后,会使人血气翻滚,轻则经脉迸裂,重则心脏炸开。只是先前遇到了悟真,悟真的体魄已是金刚不坏,这等尸毒自然没有用武之地。 五鹿虽然也学了佛家功法,但又如何能与“金身罗汉”相比,尸毒入体之下,只觉得心脏狂跳,经脉鼓胀,气血洪水泛滥,肆意流淌,在不觉间松开手中的钱玉蓉,扫向身后。, 几乎就在同时,李玄都屈指一弹,以“仙鹤指”的手法弹出一记“玄阴剑气煞”,刺入五鹿的双眼。 五鹿眼前一黑,痛极而呼,同时“白骨玄妙尊”也已经向后退去,使得五鹿一扫落空。 第二十五章 太阴八剑 五鹿在瞬间连遭重创,已经乱了章法,李玄都又哪里会放过这个机会,身形向前掠出,右手的食、中二指并拢,点在五鹿的后腰眼上。 五鹿只觉得腰眼一麻,然后整个下丹田气海便仿佛大堤之上破开一道缺口,其中的滚滚气机顿时四散而去。 若是两人正面较量,李玄都至多有四成胜算,不过江湖中的生死之战与擂台上的胜负之战不同,不仅仅讲究境界修为的高低,还要讲究天时、地利、功法、计谋、法宝,李玄都今日能胜,便在于功法和计谋两样,以“太阴十三剑”将五鹿压制是功法,同时又与五鹿相互算计,五鹿以诸女为兵器是计谋,只是李玄都没有上当,李玄都以“白骨玄妙尊”吸引五鹿的注意力以及最后“白骨玄妙尊”偷袭得手也是计谋。 所以江湖之上生死搏杀,无所不用其极,境界修为固然重要,但也不可依仗境界修为而盲目自大。 此时五鹿双目已盲,体内又有尸毒,心神大乱,不再留手,胡乱出招,浩荡气机喷薄之下,整座房屋瞬间变得摇摇欲坠。 李玄都伸手抱住仍旧是昏迷不醒的钱玉蓉,脚下一点,已经退出屋外。 几乎就在下一刻,这座富丽堂皇的房屋轰然坍塌,然后就见五鹿轰然破开废墟残骸,便要远遁而去。 既然已经到了如今的地步,李玄都哪里会轻易放他离去,放开钱玉蓉,身形一掠挡住五鹿,然后一掌当头拍下。 仿若没头苍蝇的五鹿此时面对这一掌自然是毫无抵挡之力,被一掌拍中天灵,耳口鼻眼,但凡孔窍之中,尽皆喷出鲜红血液,骨骼咔咔乱响。 不过五鹿毕竟是归真境的宗师人物,直到此时,仍未完全死绝,仍有一线气机延续吊命,犹如将死之人回光返照,大喝一声如雷,凭借直觉一拳砸向李玄都。 李玄都运转“阴阳两极生”,单掌包住这一拳,画圆卸力,然后另外一手拂袖,雷电缭绕。 五鹿被这一袖扫过脸庞,整张面皮都险些被扫落下来,血肉模糊,极为骇人。 不过此时五鹿却已经忘却了疼痛,不管什么隐患内伤,拼命运转“青羊神功”和“摩诃大力”,再出一拳,拼死也要让李玄都为他陪葬。 李玄都不敢硬接,身形向后飘然退去,同时一指点出。 这一剑不属于“太阴十三剑”中的任何一剑,而是“北斗三十六剑诀”中的“六灭一念剑”。 此剑无形无质,不伤体魄,不斩气机,只杀神魂,若是信以为真,则化虚为实,弄假为真。 若是平时,此剑定然无法斩杀五鹿,可此时的五鹿已经是心神大乱,被李玄都指了一指之后,顿时站立不动,双眼中的光芒迅速黯淡下去。 李玄都终于是长长松了一口气。 然后就见五鹿轰然倒地,双目圆睁,死不瞑目。 此番大战下来,李玄都也损耗不轻,那“太阴十三剑”固然玄妙无比,可每一剑的消耗也是极大,李玄都没有天人无量境的修为,自然不能肆无忌惮地使用剑招,此时也已经近乎油尽灯枯,在铲除大敌之后,心神松懈,身形晃了一晃,跌坐于地。 就在此时,钱玉蓉咳了几声,仿佛被水呛到,终于醒转过来。 先前五鹿掳走她,还未来得及将她如何,只是将她打昏,后来李玄都与五鹿激战,五鹿虽然以钱玉蓉为要挟,但也来得及动手便被李玄都所败,所以此时的钱玉蓉也没什么伤势,只是脑袋有些昏昏沉沉,晃了晃脑袋,环顾四周,眼神终于有些清明。 此时她终于记起来,自己本是在船舱之中小憩,忽然有个身披甲胄之人闯进来,然后朝她点了一下,她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此时趴在不远处的那具尸体,虽然没了甲胄,但是从身形上来看,似乎就是那个对她出手之人,而在尸体旁边,还有一人旁系而坐,一身青布棉袍,正是那个让她看不透的账房先生。 钱玉蓉不是蠢笨之人,顿时已经猜测出几分前因后果,挣扎着起身,摇摇晃晃地来到李玄都身边,轻声问道:“李先生,是你救了我?” 李玄都有些有气无力道:“此人是青阳教的五鹿。” 钱玉蓉顿时一惊,晃了晃脑袋,似乎有些不敢置信,轻声叹道:“没想到今天又欠了李先生一条性命。” 正说话间,钱玉蓉只觉得眼前一黑,又要向后倒去。 好在李玄都尚有几分余力,顿时起身扶住钱玉蓉,然后为她度入一口纯粹气机,钱玉蓉的脸色渐趋红润,片刻后又睁开双眼,眼神中也有了神采。 钱玉蓉正要说话,李玄都已经摆了摆手,说道:“此地不可久留,我们先离开此地再说其他。” 钱玉蓉点了点头道:“李先生所言极是。” 李玄都道:“强小姐,你先去外面稍候片刻,此地交由我来收拾残局。” 钱玉蓉“嗯”了一声,转身向外走去。 这处宅邸虽然不小,但其中除了五鹿一行人之外,却是没有旁人,钱玉蓉一路畅通无阻,很快便来到门外。 就在此时,这座华丽宅邸开始四下起火,不多时后,火势连成一片,火光冲天,然后就见李玄都飘然而至。 钱玉蓉赶忙迎上去,道:“李先生。” 李玄都点点头,道:“先去找一地方略作歇息。” 说罢,李玄都伸手抓住钱玉蓉的肩膀,身形向前掠出,一直奔行出十余里后,才在一处荒废破庙停驻脚步。 李玄都让钱玉蓉在庙中等候,他则是一掌劈倒一棵大树,劈成柴火,然后在古庙中生起篝火。 两人隔着篝火相对而坐,李玄都向钱玉蓉简略讲述了她失踪之后的事情,钱玉蓉愧疚道:“因为我的缘故,让李先生招惹了青阳教这个大敌,实是过意不去。” 李玄都却是不以为意,叹道:“我与青阳教为敌也不是第一天了,甚至还与那人公将军有过一次照面,若不是当时师兄相救,我怕是已经死在人公将军的刀下。” 钱玉蓉顿感讶异,她虽然不是江湖中人,但是在江湖行走,对于江湖传闻也略知一二,既是没想到这位李先生竟然有如此经历,更是好奇李玄都的来历,竟是能在人公将军手中全身而退。 李玄都没有详说,正要询问钱玉蓉接下来的打算,忽然感觉从下丹田气海中涌出一股奇特气息,仿佛是当年坠境的感觉,整个人浑身上下极为空虚,双臂无力,双手更是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 幸好此时他事盘膝而坐,否则怕是站立不住。不过这股空虚感觉却是来势汹汹,更甚于“逆天劫”的反噬,自丹田气海迅速扩散至全身上下,最终直冲上丹田识海,使得李玄都识海中仿佛生起滔天波澜,然后眼前一黑,彻底人事不知。 当李玄都再次恢复意识时,发现自己竟是处于内视状态,在一方独立于现世之外的天地中,茕茕孑立。 李玄都环顾四周,依稀之中似乎看到了在自己周围立有三十六根巨柱,只是因为雾气昭昭的缘故,看不分明,辨不真切。 李玄都心念一动,视线猛然拉近,雾气散去,复归清明。哪里是什么三十六根巨柱,而是三十六柄巨剑。 这应该是“北斗三十六剑诀”。 此时在三十六把巨剑周围,黑雾滚滚,雷霆闪烁,隐隐约约之间,可见黑雾之中有八条黑色巨蛇正在游动翻滚。 若是李玄都所猜不错,这应该就是他所学的“太阴八剑”。 第二十六章 走火入魔 虽然李玄都所学庞杂,但是真正能够作为李玄都安身立命之本的只有三大功法,分别是:“玄微真术”、“坐忘禅功”、“北斗三十六剑诀”,如今也许可以再加上一个“太阴十三剑”,不过“太阴十三剑”不同于另外三者,他是一把双刃剑,可以伤人,同样可以伤己。 先前李玄都内视下丹田,在气海中有一棵通天巨树,乃是“逆天劫”剑气具象所化,“巨树”周围有黑色气息缭绕,是“太阴十三剑”的剑气所化,那时候的“太阴十三剑”还不成气候,不过在李玄都修炼了第八剑之后,“太阴十三剑”的剑意终于初具雏形。 蓦然间,其中一条大蛇仿佛发现了正在一旁窥伺的李玄都,嘶吼一声,吐出蛇信,蛇瞳死死盯着李玄都,使其不能动弹分毫。 “众生入我眼。” 李玄都立时认出了这条巨蛇的来历,视线之中的三十六把巨剑骤然消失不见,只剩下一双幽深摄人的蛇瞳。 李玄都心知这便是“太阴十三剑”反噬剑主的缘由所在了,若是心生恐惧,便要被其趁虚而入。不过好在此时的“太阴十三剑”剑意只有八剑,尤其是最为关键的“剑魔由我生”一剑,那才是“太阴十三剑”的剑意汇聚关键所在,所以仅仅是“众生入我眼”还不足以将李玄都如何。 那黑色巨蛇凝视李玄都片刻之后,见奈何不得李玄都,似是有些焦躁,又是嘶吼一声。 李玄都周围的空间出现无数双眼睛死死盯着李玄都,然后开始寸寸碎裂,如一块琉璃落在地上破碎不堪,巨剑、黑蛇蓦地消失,李玄都只觉足下一虚,向下方无边的虚空中坠去。 李玄都一惊,猛地坐起。发现自己还是在破庙之中,庙外夜色深沉,在他不远处有一堆还在燃烧的篝火。 “你醒了。”忽然有个声音在李玄都的耳边响起。 李玄都转头望去,发现钱玉蓉正坐在他的身侧,脸上满是关切,双眼微微发红,眼角还残留着点点泪痕。 李玄都倒是不会自作多情地以为这位钱家小姐是因为自己而哭,试想一个孤弱女子,刚刚脱离险境之后,同行之人又昏迷过去,在仿佛乱世的齐州境内,如何不会慌乱着急,在四下无人时哭上一鼻子,也在情理之中。 李玄都没有点破此事,毕竟以钱玉蓉的要强性子,怕是会立刻翻脸。 钱玉蓉似乎也察觉到了自己的失态,稍稍背过身去,用袖子擦了擦眼角的泪痕,然后再转过身来问道:“你刚才怎么了?” 李玄都摇了摇头,轻叹一声:“练功出了岔子,走火入魔。” 钱玉蓉诧异道:“走火入魔?!” 李玄都道:“你也知道走火入魔?” “略知一二。”钱玉蓉点了点头,道:“我小的时候,先父也曾给我请过一位名师教我炼气,那位老师曾经告诉过我,练功最怕走火入魔,其中‘走火’是说内气骚动,外动不止,体内气血淤滞,若是处理不当,会使体内经脉、丹田、窍穴受损,甚至修为尽失,身如朽木,成为一个废人。不过这些还不算什么,真正可怕的是‘入魔’,据说会产生各种幻景,练功者将幻景信以为真,活在虚幻世界内,神昏错乱、躁狂疯颠、言语错乱、行为怪异、喜怒无常,好似变成了一个疯子。” 李玄都点了点头。 钱玉蓉说的倒不算错。他体内此时有“逆天劫”剑气,这便是“走火”的范畴,好歹有迹可循,就好像两军对垒,真刀真枪厮杀而已。而“太阴十三剑”则是属于“入魔”的范畴,就好似朝堂上的党争,面上和气,实际上是笑里藏刀,杀人不见血,防不胜防。 钱玉蓉忍不住好奇问道:“你修炼的是什么功法?怎么会走火入魔?” 李玄都不由摇头一笑:“你果然不是江湖中人,若是江湖中人便不会这样直接问旁人所学功法,这是大忌,是要立刻翻脸的。” 钱玉蓉稍微感觉有些不好意思,不过紧接着便听出了李玄都话语中的漏洞,道:“如此说来,李先生是江湖中人了。” 李玄都淡笑道:“钱家的江湖中人何曾少了,比如说供奉盛子宽,还有供奉范振岳,都是江湖上成名已久的高人,还有咱们钱家的老祖宗,当年也是行走过江湖的,与太平宗和玄女宗都有交情。还有已经身死的钱玉楼,交结无道宗和道种宗等邪道之人,算不算江湖中人?再者说了,钱小姐现在又在哪里?行商也是行走江湖,江湖不止是打打杀杀,还有人情世故。” 钱玉蓉以前还不用为了生计在外奔波的时候,是个实实在在的富贵小姐,每天闲暇时光极多,曾经读过几本市井间流行的话本打发时间,有讲才子佳人,也有说江湖侠客的,话本里的少侠总是白衣如雪,来去如风,潇洒恣意,风流倜傥,冲冠一怒为红颜,路见不平一声吼,让人为之神往。 只是今日再听李玄都这么一说,忽然觉得真实的江湖和书中的江湖实在是大不一样。 李玄都接着说道:“还有一句话,叫做有人的地方就是江湖。人过一百,形形色色,江湖何其大,其中多少人,所以江湖中有荡气回肠,也有蝇营狗苟,有行侠仗义,也有争名夺利,江湖不是一方善地,而是一处是非地。而且江湖和庙堂从来都不是井水不犯河水,一直都是联系紧密,只是这种联系不在明面上,而是在无形之中,庙堂就好似是天上的云朵,江湖是地上的江河,天上下雨,最终还是要落在地上。” 李玄都此时体内气机躁动渐趋平缓,不过他怕再次发作,也不敢立刻动身,于是也乐得与钱玉蓉说些好为人师的话语:“每当庙堂势大的时候,江湖必然衰弱,于是这时候的江湖人士就只能夹起尾巴,老老实实做人,不敢有丝毫造次,那些江湖上豪强宗门,也会如蛟龙一般,不敢兴风作浪,只能蛰伏于水底。可每逢乱世,也就是庙堂衰弱的时候,那么江湖便会兴盛,各路江湖人士以武犯禁,而各大宗门豪强也从水底浮上水面,开始兴风作浪,如今的邪道十宗便是如此,正道十二宗同样如此。” 钱玉蓉轻声道:“李先生说邪道十宗也就罢了,怎么连正道十二宗也不放过。” 李玄都轻叹道:“春秋无义战。乱世交战,利字当头,既无道义,更无道理可言。正道十二宗虽然有一个‘正’字,但并不是说他们做的事情就没有错,只是相较于不择手段的邪道十宗,正道十二宗更守规矩一些,这便是没有邪,便没有正。正道才之所以为正道,是靠着邪道的衬托,若是没了这些罔顾天理人情的邪道,正道的一个‘正’字又从何而来?” 钱玉蓉顿时哑然。 就在此时,李玄都体内的“太阴八剑”再次发作,只见他的脸上浮现出无数黑气,头顶之上更是有丝丝缕缕的黑色气息升腾,钱玉蓉曾经见过武林高手运功,头顶上会有白气升腾,可这等冒出黑气的,却还是第一次见,不由大为惊惶。 李玄都摆了摆手,示意她不要惊慌,吩咐道:“钱小姐,你将篝火熄灭,免得引来旁人,我要入定疗伤,大概一个时辰之后就会醒来。” 钱玉蓉重重点头。 李玄都闭上双眼,进入内视之态,开始调息体内气机。 第二十七章 青牛角 另外一边,几道身影来到已经被大火吞没的宅邸之前,为首的是一名身材魁梧的大汉,目如铜铃,仿佛牛眼,而他的前额上有一块凸起,仿佛是犀牛角,故而他被人称作青牛角,久而久之,他的真名叫什么,却是无人知晓了。 青牛角环顾四周,面色凝重,吩咐左右道:“灭火。” 跟随青牛角一同来到此地的也都是青阳教中的高手,此时纷纷运转气机,开始压制火势,而青牛角同样没有闲着,凭借自己的双手,生生从地面上挖起数千斤的泥土,这些泥土凝聚不散,然后被青牛角以双手托举,直接丢掷到火势猛烈的地方。如此反复不停,青牛角则仿佛力气用之不竭一般,让人诧异。 如此小半个时辰之后,火势大为减弱,只剩下部分地方还有些许暗火没有完全灭去。 青牛角大步走入废墟之中,双手蕴含无穷大力,随手便将各处废墟掀开,最终在后堂位置找到了一具尸骸。 这具尸骸的脸皮已经被彻底打烂,仿佛被人生生撕去一般,血肉模糊,再加上后来的烈火焚烧,衣物尽毁,焦黑一片,根本不能辨认其身份,不过青牛角还是从实体的腰间发现了一枚玉佩。 青牛角拿起玉佩,发现在玉佩的背面有一个“鹿”字,脸上神情愈发凝重,道:“是五鹿没错了。” 跟在他身旁左右的几人顿时为之骇然。 在人公将军麾下,有三大将领,分别是雷公、青牛角、五鹿,除了雷公之外,青牛角和五鹿不分伯仲,这次两人一起前往归德府,本是有一番密谋,结果不巧撞上了那个死瘸子楚云深,双方一番争斗下来,青牛角和五鹿没有讨到好处,只能返回齐州。 五鹿天生好色,耐不住军营寂寞,于是在这座私宅中胡天黑地,青牛角也不去管他,只是坐镇大营。结果没想到,今夜这边忽起火光,青牛角顿时感觉事态不对,立刻赶来,结果就是现在这般情形。 青牛角亲自检查尸首,脸上的神情愈发凝重不解。 他的一名心腹手下轻声问道:“将军?” 青牛角沉声道:“五鹿身上的伤势多是剑气所伤。” 心腹疑惑道:“是遇到了清微宗的人?” “我看不像。”青牛角摇头道:“倒像是阴阳宗的‘太阴十三剑’,虽说阴阳宗的‘太阴十三剑’没人敢练全,但是练个一招半式之人还是极多。” “阴阳宗!”心腹惊讶道:“阴阳宗的人怎么会对我们出手!?” 青牛角没有答话,而是将五鹿的尸体翻转过来,露出他背后的伤口,指着说道:“那些‘太阴十三剑’的剑伤虽然看着吓人,但还不算要命,依我看来,这里才是真正的致命所在。” 这倒也不能怪青牛角的眼力不行,若是五鹿的浑身上下没有半点伤痕,那么难免青牛角不会想到清微宗的“六灭一念剑”,可此时五鹿的尸体上满是伤痕,便让青牛角下意识地忽略了这种可能,转而开始从其他方面追寻死因。 那心腹凝神望去,迟疑道:“这是……” “你看像不像皂阁宗的‘九阴鬼手’?”青牛角的目光幽深,语气中已然有了几分阴沉。 心腹又是望了片刻,点头道:“的确是皂阁宗的‘九阴鬼手’。” 藏老人炼制法宝,自然要将诸多绝学融汇其中,故而“白骨玄妙尊”以“炼神阵”为枢机,十指淬有尸毒,出手之间暗合“九阴鬼手”之道。 青牛角伸手扒开伤口,只见其中血肉已经是漆黑一片,不过这些漆黑血肉却好似还有生机一般,正在缓缓蠕动,让人头皮发麻。 青牛角重重哼了一声。 心腹额头上有些许冷汗渗出,道:“是皂阁宗的尸毒!难道是皂阁宗和阴阳宗联手对付我们?还是说有皂阁宗中人学了阴阳宗的‘太阴十三剑’,故意以此惑人耳目。” 青牛角又来回走了几遍,好似在不断模仿当时交手的场景,过了许久,终于是说道:“不是一个人。” 心腹一怔,问道:“将军的意义上是凶手不止一个?” 青牛角点头道:“一人在前,一人在后,在前面的那人用的是‘太阴十三剑’,后面的人用的是‘九阴鬼手’,就在五鹿抵挡‘太阴十三剑’的时候,被后面那人偷袭,他回头去攻,可惜被尸毒入体,气机运行不畅,体魄行将朽木,终是不能抵挡,被两人联手所杀。” 青牛角喃喃道:“这世上有这等修为的人不少,会‘太阴十三剑’和‘九阴鬼手’之人也不在少数,可是,为什么?” 青牛角望向五鹿的尸体,轻声道:“我们青阳教与这两家并无仇怨,这些人为什么要杀五鹿?没有无缘无故的杀人,是为财?为情?为仇?” 心腹思量片刻,斟酌言辞道:“五鹿大人素来喜爱女子,虽说英雄难过美人关,但还有一句话,叫做温柔乡即是英雄冢,会不会是因为女人的缘故才招惹来了仇家?” 青牛角想了想,道:“自古红颜多祸水,倒也不是不可能。” 说到这儿,青牛角仍是有些忧虑,毕竟他和五鹿一起奉将主之命前往归德府,此番无功而返也就罢了,同行的五鹿还死得不明不白,他实在不知该如何去向将主交代。 心腹跟随青牛角多年,自然也看出了他的忧虑,稍稍压低了嗓音说道:“将军,依照属下愚见,此事却是不宜欺瞒将主,还是如实上报,请将主定夺。若是故意欺瞒,被将主得知,倒是显得将军心虚,平添将主猜忌。” 青牛角点头道:“此言在理。” …… 另一边的破庙之中。 钱玉蓉已经近不得李玄都身周三丈之内。 只见李玄都的身外汇聚出两股浩大气机,一股如蛟龙,一股如巨蟒,两者互相纠缠,争执不下,看得钱玉蓉胆战心惊。她倒是听说过许多江湖高人的各种传说,可是亲眼得见却还是第一次,这等场景恐怕是与传说中的归真境相比,也相去不远了。 钱玉蓉原先对江湖并无太多深刻印象,今日方知江湖之可怕。 一个时辰的时间转瞬即逝,这两股相持不下的浩大气机开始缓缓消散,终于让钱玉蓉如释重负。 李玄都缓缓睁开双眼,轻轻吐出一口浊气。 这次运功,他差不多是用尽了浑身解数,这才好不容易将那八股虎视眈眈的剑意给勉强镇压下去,可也就仅仅是镇压而已,距离将其彻底根除还差着十万八千里,就算李玄都现在想要废去自己所学的“太阴十三剑”,也不是那么容易的,正所谓请神容易送神难,这“太阴十三剑”也是如此,如同附骨之疽,学它容易,想要弃它,却是难如登天一般。就好比是断臂,一刀砍下手臂容易,可想要将手臂重新接上,那就难了。 钱玉蓉见李玄都怔怔然不说话,也不敢贸然开口,直到李玄都彻底回神之后,才轻声开口道:“可是无碍了?” 李玄都点了点头:“暂时无恙。” 钱玉蓉倒不是个没良心,被李玄都救了之后,也知道为李玄都着想一二,轻声道:“那以后呢?要不要找名医诊治?至于银钱,我也是有一些的,就当是报答李先生的救命大恩。” 李玄都摇了摇头道:“不必如此,我与东华宗的一位老道长是旧相识,先前曾经委托他帮我炼制一枚丹药,现在算算时日,差不多快要丹成,只要取回那颗丹药,便无大碍。” 第二十八章 东昌府 两人在这座破庙中一直待到天亮,然后李玄都带着钱玉蓉返回船队。 张姓老人对于李玄都千恩万谢,差点要给李玄都跪下,不过被李玄都伸手搀住,笑着说了一句受用不起。 船队继续前行,再没有什么风波起伏,顺利抵达东昌府。 东昌府是齐州十七府之一,排名不上不下,不过作为府城,自然不是寻常县城可以比拟,还勉强有些繁华景象,进到城内之后,让商队感觉从乱世又重新回到了太平世道。 到了这里,便是此行的终点,接下来钱玉蓉和张姓老人要去交接粮食,而李玄都则要与商队分别,从此地前往兰陵府,然后拜访位于兰陵府境内的东华宗。 今天的天气还算不错,万里晴空,李玄都来到钱玉蓉的身旁,语气不轻不重,就像平日随意说话的语气,开门见山道:“到了东昌府,我们就要分道扬镳了。在临行之前,我再废话一句,江湖风大浪急,生死可能就在不经意之间,万事以小心为上,千万不要用性命去博富贵,富贵没了还能再赚,可是性命没了就什么也没了。” 钱玉蓉望了李玄都一眼,眼神复杂,似是早有所料,并不意外。 李玄都继续说道:“想来你也猜出来了,我不是钱家之人,不过我与你们的老祖宗,还有现在家主钱大家,算是有些交情,所以在他们的安排下,我与你的船队同行,本意是掩人耳目。之所以会对你说这些,是不想让你一直糊涂下去,也算是让我们这场江湖中的萍水相逢,能够好聚好散。” 钱玉蓉沉默了片刻,轻声道:“不管怎么说,都要感谢李先生这一路上的出手相助之恩。” “对了。”钱玉蓉忽然想起什么,问道:“李先生果真姓李吗?还是只是一个化名?” 李玄都笑了笑,说道:“有句大话:大丈夫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我行走江湖,用过几次化名,不敢说行不更名,不过这个姓倒是没改过,我的确姓李,我叫李玄都。” 钱玉蓉收回视线,点了点头。 李玄都目视前方,缓缓说道:“不过你不要对外人说起,尤其是在江北境内,因为我在这儿仇家极多,与我牵扯什么关系,有害无益。” 钱玉蓉轻轻嗯了一声。 李玄都不再多说什么。虽说李玄都有好为人师的毛病,但是平心而论,李玄都的好为人师也只是针对能够入眼之人,如周淑宁和陆雁冰,若是扶不上墙的的烂泥,李玄都也是不愿意搭理的。 想到陆雁冰,李玄都不由有些惋惜,这丫头的性子其实不能算差,就是走错了路,当年在一众师兄弟中,抛开已经不在人世的大师兄司徒玄策,与李玄都关系最好的就是二师兄张海石,其次便是陆雁冰。如果把她放在玄女宗,也许不会是如今这般性子,或是早年遇到的是如今的李玄都,而不是那个杀人无情的紫府剑仙,也会是另外一幅光景,可惜落在了当时他们这些互相争斗不休的师兄弟里面,一群豺狼虎豹,却是难为她了。 这位五师妹,最大的毛病是没有主见,说得难听些,有些墙头草的嫌疑,风往哪边吹,便往哪边倒,不过这也怪不得墙头草,大风吹来,倒不倒的,也由不得她。人在江湖,身不由己。这可不是那些文人雅士的无病呻吟,而是一句用无数血泪苦楚才得出的一句经验之谈,入得江湖,谁是逍遥人? 想到这些,李玄都心境平和,想着自己若是能顺利恢复境界,便去见一见陆雁冰,做师兄的,有些气量,主动退让一步,毕竟他从小便没有了父母,只有师父和一众师兄弟,不能挽救的不去勉强,能够挽救的还是勉强一下为好。 李玄都迈步往城外走去,钱玉蓉对张姓老人吩咐了几句,道:“我送李先生一程。” 李玄都没有拒绝,与钱玉蓉并肩而行,问道:“先前你曾经说过,令尊曾经为你请了师父教授武学,为何没有坚持下去?” 钱玉蓉轻声道:“后来家里的买卖赔了好些银钱,便请不起了。” 李玄都点了点头,从“十八楼”中取出一本薄薄的册子,说道:“这是玄女宗的‘玉骨功’,不算什么神功秘法,更不是不传之秘,我当年偶然得来,适合女子修炼,你没事的时候可以拿来练一练,不太可能练成江湖高手,也做不到青春永驻,不过练得深了,有驻颜之功效,年过四十仍旧能像二十七八。” 钱玉蓉听得颇为意动,若说什么开山裂石,她可能不太感兴趣,可说到驻颜有术,那就是绝大多数女子都不能拒绝的诱惑了。 钱玉蓉犹豫了一下,伸手接过这本小册子,轻声道:“谢过李先生。” 说话间,城门已经遥遥在望,李玄都道:“送君千里终须一别,钱小姐在这儿止步吧。” 钱玉蓉没有强求,停下脚步。 李玄都独自一人走向城门,没有回头,摆了摆手。 钱玉蓉驻足远望,直到李玄都的身影消失在城门洞中,才将那本小册子收起,抿了抿嘴唇,转身离去。 李玄都离开东昌府,没了钱家船队需要顾及,干脆放开脚程,一路追星赶月,只用了大概三天左右的时间,便离开东昌府的境内,进入平原府。 如果说东昌府还算是朝廷的地盘,那么平原府便是青阳教的地盘了。这天中午,李玄都走上一座山坡,发现不远处有一支队伍,似乎某个携家带口的大户人家,在一众护卫的保护下正在且战且退,而追杀这支队伍的却只有两个人。 毫无疑问,这两人都是高手,那些身手还算不俗的护卫面对这两名高手,几乎是没有半点还手之力。不过这不是关键,真正的关键之处在于,正在行追杀之事的两人之中,有一人身着青色官衣,应是出身青鸾卫的高手。 以如今的形势而言,青鸾卫中人即是后党中人无疑了。 李玄都没有丝毫犹豫,身形一掠,直接出手挡下了两名青鸾卫高手。 这两名青鸾卫中的年长之人身着青色官衣,并不意味着此人的官阶就低了,而是青鸾卫中有一种独有的青鸾服,是为青色蟒衣,专门赏赐有功之人,或是赐予青鸾卫中的十三太保,只是颜色类似于底层青鸾卫的青色官衣,若是细细看去,其中的细节和纹路都大不相同。 这位身着青衣蟒袍的青鸾卫气态儒雅,浑然不似是一位凶名赫赫的青鸾卫,只是眼眸狭长如柳叶,使得他平添几分阴沉。在他的腰间并未悬挂文鸾刀,也未悬挂青鸾卫高官偏爱的“大文鸾”,而是悬了一柄长剑,在长剑的剑首上还悬挂着文人偏爱的鲜红剑穗,猩红如血。刚才的一番追杀,这柄长剑甚至未曾出剑。 在年长青鸾卫身旁的年轻青鸾卫,身着红色官衣,腰间悬挂有一柄“大文鸾”,可见其身份相当不俗,应在三品左右。 此时这柄“大文鸾”已经出鞘,刀锋上血珠滚滚而落,在刚才的追杀之中,主要是这名年轻青鸾卫出手,那名年纪稍长的青鸾卫则是以压阵为主,帮助这名年轻青鸾卫挡去了不少暗箭,同时也收拾了几名漏网之鱼,有些宗门长辈历练后辈的意思。 第二十九章 平原府 这名年轻青鸾卫性情暴戾,出手之间,动辄断手断臂,就是分尸之举也极为常见,有些护卫没有死绝,通通被他一脚生生踢死,七窍流血,死状惨不忍睹。 此时面对这位莫名出现的拦路之人,年轻的青鸾卫满脸戾气,就要一刀斩去。 不过被那名年长青鸾卫伸手拦下,淡然道:“不急。” 然后他望向拦路之人,以一口字正腔圆的帝京官话笑问道:“不知阁下是?” 被拦住的年轻青鸾卫有些不忿,没好气道:“十三爷浪费这些口舌作甚,直接一刀杀了就是,这一路行来,死在十三爷剑下的先天境高手便有两位,也不差这一个。” 年长青鸾卫淡笑道:“归真境高手,杀起来才痛快。” 虽然年长青鸾卫似是胸有成竹,可是手掌还是悄无声息地按住了腰间长剑的剑柄,随时都可以拔剑。 毕竟江湖之上风大浪急,谁也不敢说自己不会阴沟里翻船。 被追杀的一方,除了一众护卫之外,主要是一名花甲年纪的老人和一双少年少女。 老人气态沉稳儒雅,哪怕是面对这些杀人不眨眼的青鸾卫,也没有如何惊慌失措。少年和少女则没有老人这份养气功夫,都有些难掩的惊惶之色,不过与少女不同,当年少年见到那名横空出世的拦路之人时,又有些少年人对于江湖的憧憬和仰慕。 李玄都背对着老人和少年少女,面对那两名青鸾卫,答非所问道:“既然身着这身青色蟒衣,那么阁下应该就是青鸾卫十三太保之一了,既然口称‘十三爷’,那么便是在十三太保中排名第十三位的方十三,我说的可对?” 年长青鸾卫脸色一变。 正如玄女宗有六使,牝女宗有六姬,阴阳宗有十殿明官,皂阁宗有三堂四坛,清微宗有三十六堂主七十二岛主,以及无道宗有左右尊者、四王、十长老、十二堂主,青鸾卫中除了三大都督之外,还有十三太保之称。 自本朝太宗文皇帝将青鸾卫升为青鸾卫都督府以来,青鸾卫便推举出境界修为最高的十三人,号称“十三太保”,十三个位子一直沿袭下来,死了一个或是走了一个便挑出一个补上。这十三个人在数万的青鸾卫里不论职位高低,名头都是响的,可身着有“青鸾服”之称的青色蟒衣。 此时这名年长青鸾卫便在这十三个人之一,排在第十三,姓方,故而江湖上便称呼他为“方十三”。 在方十三看来,眼前之人能够一口叫破自己的名号,可见此人是个熟悉青鸾卫的,既然熟悉青鸾卫,还敢出手,那么说明此人应是有所依仗。 这就不得不让他郑重对待了。 就在此时,李玄都开口问道:“你们是奉了哪位都督的密令?还是司礼监的柳公公?” 方十三的眯起本就狭长的双眼:“你是帝党中人?” 李玄都微笑道:“帝党?什么时候,这两个字已经可以堂而皇之地放在明面上来说了?如果我是帝党中人,那你们就是后党中人了?” 听到“帝党”和“后党”,一直面不改色的老人终于面露异色。 就在此时,李玄都转过身来问道:“还未请教,阁下是?” 老人拱手道:“在下裴舟,谢过公子出手相救。” 李玄都恍然。 裴舟,如果他没记错的话,此人也算是三朝老臣了,官居通政使司通政使,位列六部九卿之一。 大魏自从立朝以来,都是实行以文制武,从朝堂上的内阁阁员到地方上的督抚重臣,都是文官,朝堂上的各位都督要听从兵部调遣,地方上的总兵也要听从总督的调遣,所有文官自成体系,对于一介文官而言,最终愿望除了登阁拜相之外,也就是位列九卿了。 所谓六部九卿,是指庙堂上的九位从一品或正二品文官,分别是吏部尚书、礼部尚书、兵部尚书、户部尚书、刑部尚书、工部尚书、大理寺卿、都察院左都御史,以及通政使司通政使。只有位列九卿,才能算是真正的朝廷大员,才真有资格去影响朝政。 虽说通政使位列九卿末尾,但好歹也是正二品大员,其中权势不言而喻,就是各州的封疆大吏布政使,进京之后也少不得要进献冰炭敬。 李玄都轻声道:“原来是裴大人,裴大人贵为九卿,为何会被青鸾卫在光天化日之下追杀?” 裴舟一怔,显然没有料到李玄都不但道出了那些青鸾卫的底细,更是也知悉自己的来历,摇了摇头,道:“老夫已经告老还乡,至于这两位青鸾卫的官爷为何会追杀老夫一行人,可能是因为老夫就是所谓的帝党中人吧。” 李玄都轻叹道:“看来太后娘娘还是老样子,万事以自身权势为重,就算是自己的亲生儿子,也不能染指半分。” 就在此时,方十三终于悍然出剑。 他的剑道,只求一个快字。 天下武学万千,唯快不破。 哪怕是站在他身旁的年轻青鸾卫,都没有看清这位十三爷是如何拔剑,更看不清是如何出剑,就好像是眼前一抹恍惚,然后长剑已经来到李玄都的身后三尺处。 快剑之人最怕遇到比自己还快之人,在剑锋即将触及李玄都的后心位置上,李玄都只是轻轻一挥袖,便抵挡住了这一剑。 方十三心一沉,如果他没看错的话,刚才此人用的似乎是牝女宗的“玄阴剑气”,难不成是牝女宗的客卿?不然怎么会牝女宗的独门手段。 年轻青鸾卫倒是信心满满,道:“十三爷,你可得用些真本事了。” 方十三淡然道:“不过是先试试深浅罢了,我心中有数。” 年轻青鸾卫点了点头,然后猛地一踩地面,在地面上踩踏出一片裂痕,整个人瞬间暴起前冲,手中“大文鸾”狠狠斩向那个自大到不闪不避的年轻人,刀气凛冽,在“大文鸾”的刀锋上笼罩了一层近乎实质的刀芒。 李玄都一手负后,然后另外一手用出“绾青丝”的手法,以五指破开刀气和刀芒,捏住“大文鸾”的刀锋。 在外人看来,与“缠心丝”无异。 五指一抓。 “大文鸾”的刀腹上竟是直接被李玄都按出五个指印。 年轻青鸾卫皱了皱眉头,道:“是牝女宗的‘缠心丝’,果然是牝女宗的人!” 话音未落,这位年轻青鸾卫强提一口气机,身形骤然变快,未曾持刀的右手一臂横扫,因为这一扫的去势之快,去势之猛,以至于年轻青鸾卫的手臂上都裹挟了浓郁的青色气机,仿佛一条青色蛟龙。 砰然一声。 李玄都仍是轻描淡写地抬手挡下了这一扫。 这名青鸾卫的脸上露出一抹震惊神情,还未等他继续出手,就见在李玄都的手上有雷霆环绕,不是正一宗的“掌心雷”,而是“风雷气云生”,雷霆瞬间涌入年轻青鸾卫的体内,使他半个身子瞬间麻痹不堪。 然后李玄都一脚踢在这名青鸾卫的膝盖上,使其不得不半跪于地,然后屈指一弹,崩飞“大文鸾”的同时一掌按住年轻青鸾卫的脑袋。 无论是年轻青鸾卫,还是方十三,都没有想到分出胜负竟然会如此之快。 李玄都的掌心有至阴气机汇聚,只要他稍稍催动气机,便可将这位青鸾卫变为一具尸体。 方十三眼底阴沉,实在看不出此人到底是何来路,不过看这境界,应该是归真境的修为。 如今的青鸾卫不比当年,当年的青鸾卫可以横压江湖,大太保和二太保更是登顶太玄榜,可如今的青鸾卫,十三太保也不过是归真境而已。 若是两人生死相搏,怕是结果难料。 第三十章 小公爷 如果只有方十三一人,也许他就顺势退去了,可关键是那小子落在了那名拦路之人的手中。 方十三咬牙道:“阁下可知道你手中之人的身份?” “什么身份?”李玄都低头看了眼被他按住天灵的年轻青鸾卫,语气淡然道:“总不会是大魏朝的哪位世子或是小王爷。” 方十三眼神阴沉道:“我奉劝阁下一句,不要把事情做绝了,更不要把路走窄了。” 李玄都闻言不由嗤笑一声:“世间大路千万条,可惜,早在四年之前,我就走到了一条无法回头的独木桥上。” 方十三加重了语气:“阁下要如何?” 李玄都轻轻转动手掌,掌心蕴藏的至阴气机使得年轻青鸾卫的头皮发麻,不敢有丝毫异动,然后就听此人开口问道:“我问你,是谁派你们来的?” 方十三眼神飘忽,道:“自然是奉了青鸾卫都督府的密令。” 李玄都稍稍催动气机,使得年轻青鸾卫的脸色骤然雪白一片,道:“青鸾卫都督府只是个衙门,衙门总要有个做主的,是谁做了这个主?又是谁下了这道令?” 方十三知道自己是不能不答了,只好硬着头皮道:“是丁都督。” 李玄都立时知道是谁了。 青鸾卫有三位都督,一位左都督和两位右都督,陆雁冰只是右都督,这个丁都督便是另外一位右都督,相较于陆雁冰这个加入青鸾卫没有几年的新人,丁都督可谓是青鸾卫的老人,早在先帝在世时,他便是青鸾卫的右都督。 此人姓丁,单名一个“策”字,没有具体师承,江湖散人出身,江湖人称“大奔雷手”,在黑白谱上排名第十五位。 李玄都没有与此人有过什么交集,更不曾交手,只闻其名未见其人。而那个被伏击至死的青鸾卫都督则是另外之人,陆雁冰就是顶了他的空缺。 在江湖中,人多势众还是很重要的,任你是什么高手,如当年的李玄都,一口气对上颜飞卿、苏云媗、玉清宁三人,也要孤木难支。至于李玄都面对江北群雄,也是以游斗为主,在被追杀的过程中不断反击伏杀,若是落到重重包围之中,李玄都恐怕也要凶多吉少。 青鸾卫便将这一点发挥到了极致,巅峰时号称青鸾卫十万人,与军伍无异,不过到了如今,国库空虚,拿不出这么多钱去供养这么多的青鸾卫,青鸾卫不得不一再削减人数,到了如今只有数万人,十三太保的水平也滑坡严重,从太玄榜跌到了黑白谱。 李玄都用手掌轻轻拍了下年轻青鸾卫的头顶,又问道:“这位青鸾卫官爷是何来路?若是来头大一点,吓到了我,那我便放了他。若是来头小,吓不到我,那我就杀了他,就当为民除害。” 方十三心思几转,有点摸不准李玄都说这话的用意,几番斟酌犹豫之后,还是决定如实相告道:“他是丁都督的嫡传弟子,同时也是燕国公的嫡子。” 大魏太祖皇帝在开国之初,外姓功臣封爵,总共封了十位国公,可在太宗皇帝即位时的一场腥风血雨,就废黜了五个国公,在宣宗皇帝、世宗皇帝年间,又分别有两位国公被废黜,传至今日,只剩下三位国公还能世袭罔替至今。 燕国公曹文忠便是硕果仅存的三位国公之一,深得先帝信任,曹家在青鸾卫中更是根深蒂固,曾经先后有三任燕国公出任青鸾卫左都督一职,虽然如今本代燕国公并未担任此职,但也不能否认其在青鸾卫中的巨大影响力。 由此说来,燕国公的公子加入青鸾卫便是顺理成章的事情,只待他日后羽翼渐丰,在青鸾卫中威望日重,再承袭燕国公的爵位,那么升任青鸾卫都督一职便是水到渠成。 李玄都当年好歹也是在帝京城中“混过”的,对于这些帝京城中的权贵还是略知一二,燕国公其人,若是放在江湖中,可以用“亦正亦邪”四个字来形容,哪怕是当年四大臣与太后、晋王水火不容时,他也未曾偏向任何一方,如此一来,两边都不得罪,可也是两边都不讨好。直到四大臣决意削弱宗室勋贵,他才彻底倒向晋王。 李玄都想了想,没有下死手,松开手掌,在年轻青鸾卫的肩膀上拍了拍,淡笑道:“既然是小公爷,拿还真是吓到我了,冤家宜解不宜结,那今日之事就当是结个善缘罢。” 这便是睁着眼睛说瞎话了,结缘倒是不假,但在两位青鸾卫看来,全然不见半点善可言,是确确实实的孽缘、仇怨。 无奈形势比人强,这名年轻青鸾卫不敢说半个“不”字,但身为小国公的傲气,又让他说不出求饶的软话,只能低头不语。 李玄都也不在意这些,伸手在他的肩膀上一派:“去你的。” 话音未落,小公爷便感觉自己仿佛是脚踩云雾一般飞起,然后就被方十三伸手接住。 方十三望着这个不知深浅之人,眼神幽深,说道:“今日之事,方某人记下了,咱们后会有期。” 说罢,方十三已经开始向后迅猛退去,虽然仍旧面朝李玄都,但好似后背生眼,后退的速度丝毫不逊于正常前奔。 那名年轻青鸾卫在一愣之后,二话不说便随着方十三一起远遁逃去。 如今李玄都还未恢复境界,体内又隐患颇多,不想在这个时候再去招惹强敌,于是便没有阻拦,更没有追击。 劫后余生的裴家一行人在片刻的沉默犹豫之后,还是老当益壮的裴舟主动上前,抱拳道:“多谢恩公出手相救。” 李玄都问道:“裴老大人要往何处去?” 裴舟道:“致仕之人,自然是告老还乡,老夫的家乡是兰陵府,所以老夫正是要去兰陵府。” 李玄都道:“倒是巧了,在下也要去兰陵府拜访东华宗,不如同路而行,不知裴老大人意下如何?” “求之不得。”裴舟笑道:“对了,还未请教公子高姓大名?” 李玄都道:“姓李,木子李。双名玄都,玄妙的玄,大都督的都。” 裴舟点了点头:“原来是李公子,李公子不要叫我裴老大人,老夫早已不是什么大人了。” 说到这儿,裴舟转头望向身后的一对少年少女,沉声道:“玉儿、珠儿,快来拜见恩公。” 少年少女一起上前,冲李玄都行礼道:“拜见恩公,谢恩公施手相救。” 李玄都没有故作推让,坦然受了这一礼。 裴舟介绍道:“这是老夫的孙儿,名叫裴玉,这是老夫的孙女,名叫裴珠,他们爹娘走得早,所以自小便跟在老夫身边,这次若不是李公子出手相救,老夫这个行将朽木之人死了无妨,可还要搭上两个孩子,那老夫去到九泉之下,不知还有何颜面见他们的爹娘。” 李玄都问道:“我曾听闻,如今庙堂之上,因为皇帝亲政之事而吵闹不休,裴老可是因为此事才罢官的?” 裴舟闻言之后长叹一声:“既然李公子问起,那老夫也不妨直说了,如今孙阁老和太后娘娘,司礼监的杨公公和刘公公,还有晋王和满朝勋贵,都被卷入此事之中,上面的人还没撕破脸皮,可底下的人已经刀兵相向,老夫不是第一个辞官之人,也不是最后一个。” 李玄都轻声道:“高居庙堂,万民供养,假仁孝之名,大兴土木,予取予夺。授权柄于宦官,以家奴治天下,残害异己,只剩下朽木为官,当真是山呼万岁,满朝尽忠良。” 第三十一章 齐州局势 自齐州总督整军以来,齐州形势已经大为好转,虽然青阳教号称数十万大军,但多是乌合之众,除了转进如风之外,只要被朝廷官军抓住决战之机,便会立刻全面溃败。 如今齐州的危局不在于用兵,而在于朝政,因为齐州饥荒,所以青阳教大举起事,在平定叛乱之后,仍旧无粮赈济灾民,百姓为了活命,还是要继续造反,齐州总督又不能行大肆屠戮之事,于是只能疲于奔命,四下救火。 只是在这个过程中,官军也不断消耗,而青阳教却如雪球一般,越滚越大。 楚云深刚刚从归德府返回东昌府不久,便召集了城中大小将领,虽然他没有官身,但“影子总督”的名号却不是白叫的,一众将领无人敢于忤逆这位不知先生。 此时一位年轻小将正在为楚云深讲解如今的东昌府战局:“白爵奉天公将军唐周之名,率军进入齐州境内驰援地公将军唐秦,号称大军十万,不过依照属下愚见,不过是些乌合之众,多是被裹挟的流寇,真正可战之师不会超过一万。” 楚云深坐在轮椅上,仰头望着那张巨大地图,道:“十万人呐,就算是十万头猪,站着不动让我们杀,也要杀到手软,我倒是很好奇,白爵拿什么养这么多人?” 一名中年将领起身回答道:“回禀楚先生,根据探子回报,青阳教所养教徒以稀粥度日,几乎与水无异,且每日一餐,只是临战之前,才会饱餐一顿,也不过面饼两个。” 楚云深轻轻扣指,说道:“东昌府两面环水,一面靠山,自古以来就是易守难攻之地,若是诸位是青阳教的白爵,你们会如何攻城?。” 一名将领迟疑道:“今年齐州大灾,粮食全靠其他州府支援,如果白爵围而不攻,围到城内彻底粮尽,便可不战而胜。” 另外一名文官打扮的参军道:“可青阳教同样缺粮。” 一名身穿青色棉袍的文士道:“依学生之见,青阳教长于野战,而短于攻城,我们不如将各镇边军后撤,既能减少运粮路程,又能集合兵力,各大关隘之间互为依托,连点成线,以此则可抵挡青阳教大军。” 他的话音落下,不等楚云深开口,一名将领已经开口斥道:“书生之见!过去那些城池是怎么丢的?若是不敢野战,又何谈互相依托?只能是被青阳教逐一击破罢了。即便是青阳教不擅攻城,那他们只需围而不攻,便可让我军进退两难。若是救,野战难敌青阳教,那便成了围点打援之势,若是不救,城中守军就只有粮尽之后开城投降一路可走。牵扯之鉴就在眼前,岂可不察!” 文士被当面顶撞,气的满脸通红,想要辩驳却又不知该从何辩起,只能是强自道:“那杜将军又有何妙策?不妨说出来听听!既然青阳教不会轻易攻城,那我们只需等待援军就好了,何必要去以攻为守?” 杜姓将领平静道:“青阳教不会轻动,但不是不动,在我看来,只要他们发觉东昌府城内空虚,是纸老虎,那么他就毫不犹豫地抛开那些流寇,果断挥兵攻城,所以咱们才要主动出击,以攻为守。若是如你所说的那样收缩兵力,未战先怯,岂不是明明白白告诉青阳教,我东昌府根本没有一战之力?!” 楚云深道:“是这个道理,如果真是可战之师不足一万,青阳教如何有信心围城?” 堂内一片静默。 楚云深继续说道:“青阳教裹挟流民而行,以流民消耗我们官军的弩箭炮矢,待到官军疲敝之后,然后再出动精锐,一战而定。而他们的一万可战之师都是精锐马队,这才是他们可以纵横数州而不倒的根本所在。当年凉州、秦州之所以失守,是同样的道理,当初秦中总督构建的西北防线便是以堡寨来阻挡金帐汗国大军,号称十里一寨,五里一堡,紧密罗列于各处关隘之间,只是以金帐汗国大军屡次犯边的结果来看,堡寨体系若无可出城野战的骑军或是重步军,那么这些点就永远无法连接成线,只能被分而破之。如今东昌府看似固若金汤,但是城中守军可敢出城与青阳教的马队野战?若不敢战,或者战而无功,东昌府便等同是一座孤城。” 堂内将领人人脸色凝重,再无方才的轻松意味。 就在此时,一名高鼻深目的青鸾卫悄无声息地走进大堂,在楚云深的耳边轻声耳语道:“刚刚得到的急报,青阳教以内应奸细夺城,阳谷县、平阳县丢了。” 楚云深看了他一眼,这位青鸾卫统领稍稍后退一步,微微低头。 坐在轮椅上的楚云深直起身子,轻声道:“官军守在城内,就是这样的下场,可如果贸然出城,又要全军覆没。” 楚云深闭上眼睛,双手置于小腹上十指交叉,平静道:“去给丁都督去信,让他别再追查什么帝党后党了,请他麾下的青鸾卫好好查一查齐州境内的青阳教奸细。” …… 兰陵府,青鸾卫都指挥使衙门。 一名看上去大概不惑之年的男子坐在一张云榻上,看了眼跪在自己面前的方十三,抬抬手道:“地上凉,别跪着了。” “谢都督。”方十三从地上站起来,脸色苍白惨淡。 这名男子正是青鸾卫三大都督之一,江湖人称“大奔雷手”的丁策。 丁策双手分别撑在双膝上,上身笔直,脸上带着淡淡的笑意,说道:“齐州战事不利,仅仅是总督大人和内阁震怒,可追查帝党一事做得不好,却是司礼监还有陛太后娘娘,都不会高兴,所以本督的日子很不好过。” 方十三低声道:“请都督责罚。” 丁策不置可否道:“现在齐州总督府那边传话过来了,传话之人是那位大名鼎鼎的影子总督,别人不知他的底细,可我却知道,他是黑白谱上排名第十一位的不知先生,不可小觑,最起码的面子还是要给的,所以我要去东昌府一趟。至于裴舟的事情,我把我的手令给你,还是交给你去处置,希望这一次你不要让我失望。” 方十三恭敬领命道:“是,请都督大人放心。” 丁策端起身旁小桌上的茶碗。 方十三会意,起身退去。 片刻后,一名女子从内堂缓步走出,轻声道:“大魏朝不是柳公公的大魏朝,关于裴舟和秦道方的事情,虽然是柳公公交代下来的,但柳公公不可能平白无故说这些,说到底还是太后娘娘的意思,不可怠慢。” 丁策放下手中的茶杯,不置可否,问道:“太后娘娘寿辰的节礼准备如何了?” 女子对外面道:“抬上来。” 四名青鸾卫甲士抬着一个铁笼走进屋内,笼中竟是一对难得一见的白鹿。 女子从袖间取出一张纸来,“这是此次入京的礼单,太后娘娘素来喜欢祥瑞,尚白色,故而我花费了不少力气才找到这一对白鹿,太后娘娘见了,必然高兴。” 丁策起身来到铁笼跟前,逗弄着白鹿,笑道:“有点意思。” 第三十二章 少年江湖 李玄都护送着裴舟一行人往兰陵府而去,一路上除了与老人聊些天下大势,更多时候还是被那个名叫裴玉的小家伙缠住。 裴玉虽然是出身于裴家这等书香世家,但因为父母早逝,身为祖父的裴舟又要忙于衙门公事,难免对他疏于管教,使得他没把心思用在圣人典籍上,倒是用在了江湖的话本小说上,尤为向往江湖大侠。 这次李玄都出手打退青鸾卫,在小家伙看来,无疑就是江湖侠客行侠仗义,惩戒朝廷鹰犬,浑然忘了自己也是朝廷的官家子弟,对李玄都崇敬得不行,总想要让李玄都教他个一招半式,甚至还动了跟随李玄都一起行走江湖的心思。 老江湖的眼中满是欲望,追名逐利,想要天下无敌的神功,想要神兵利器,想要一战成名,想要金钱美人。反而孩子们的江湖更为纯粹,他们的眼中满是希望,向往行侠仗义,向往来去如风,向往打抱不平,向往一个同样纯粹的红颜知己。 李玄都很喜欢少年人和青年人的江湖,就像一条小溪,溪水清澈,可以清晰看到溪底的光滑鹅卵石。李玄都不太喜欢老江湖们的江湖,就像一条大河,河水浑浊,泥沙俱下,或是像一方大湖,湖水碧绿,一眼望去,不见其底。 这一日,车队来到了兰陵府和平原府交界的关隘,此地名为临枣关,依托山势筑城,位于两府通行之要冲,虽然如今正值战乱,但是商贾来往还是不在少数,只是比之往常年份,多了许多兵戈肃杀之气。 城内有太平宗开设的太平客栈,不过没有太平钱庄。一般而言,太平钱庄只有在繁华府城和州城之中才有,不过太平客栈就不同了,自从太平宗封山之后,在芦州和齐州境内,太平客栈如遍地开花一般,不过根据位置所处不同,有的客栈中有太平宗高人亲自坐镇,也有的客栈只是普通太平宗弟子负责打理。 当年李玄都行走江湖的时候,他从未听说过太平客栈的名头,所以他可以肯定是在太平宗封山闭寺之后才有了太平客栈,至于太平宗此举到底有何深意,就不是李玄都可以知道的了。 如今看来,太平客栈的名声还算不错,哪怕是裴舟这等官家人物,也愿意在此落脚,虽然李玄都对于太平客栈的印象实在谈不上好,但也不好强求,只能入乡随俗。 刚刚安顿下来,裴玉便跑到李玄都的房间里,手里还拿着一串入城时买的糖葫芦,红红的果子,微微泛黄的冰糖,酸甜可口,是小孩子最爱的零嘴吃食。 这段日子以来,两人已经混熟,也没什么拘礼不拘礼的,裴玉将手中的糖葫芦举到李玄都的眼前,豪气道:“李大哥,我用这串糖葫芦换你一招一式,行不行?” 李玄都故意板着脸,玩笑道:“一串糖葫芦就想拜师学艺?那你未免也太瞧不起李某人了,最起码十串糖葫芦才行。” 裴玉皱起小脸:“可我就只剩下一串糖葫芦的钱了。” 李玄都一挑眉:“堂堂裴家公子,就这点例银?我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每个月的例银都有这个数。” 说罢,李玄都伸出一根手指在裴玉的面前晃了晃。 裴玉试探问道:“一两银子?” 李玄都摇头道:“不对。” “十两银子?” “往大了猜。” “总不会是一百两银子吧?” “一百的数字,对了,不过不是银子,而是太平钱。” 裴玉瞪大了眼睛:“一百个……太平钱?” 作为官家子弟,裴玉当然知道太平钱是什么,太平钱庄的兑换官价是一枚太平钱可兑换白银三十两,可用白银兑换太平钱却要三十一两左右,如此一来一去,负责铸造太平钱的太平钱庄便可赚满差价。 就算按照三十两银子来算,一百枚太平钱也是三千两银子,一年便是三万六千两银子!按规制,大魏一个亲王每年供米五万石,钞二万五千贯,锦缎四十匹,纻丝三百匹,绢五百匹,纱罗一千匹,冬布一千匹,夏布一千匹。细细算下来,一个亲王的年俸也不过如此了。 裴玉虽然不太喜欢读书,但生在官宦之家,耳濡目染之下,对于这些还是略知一二,不由道:“李大哥,你实话实话,你是不是不姓李?” 李玄都一怔,问道:“怎么说?” 裴玉沉声道:“其实我应该叫你钱大哥,就是江南金陵的那个钱家,对不对?” 李玄都哑然失笑,佯怒道:“你这话可就没道理了,就只能钱家人才有能有钱?我们老李家就不能有钱?” 裴玉缩了缩脖子:“我可没这么说。” 李玄都叹息道:“不过那都是以前的事情了,现在可没有这种好事,我也和你一样,一贫如洗,囊中空空。” 裴玉老气横秋地叹了一口气,然后问道:“对了,李大哥,你有兵器吗?” 说着裴玉还做了个不知从哪里学来的“夜战八方藏刀式”,比划着说道:“比如说宝剑或者宝刀,就算没有刀剑,暗器、飞刀也行,行走江湖,总不能不带兵器防身。” 李玄都道:“那可真不巧,我练的是拳脚功夫,手是两扇门,全靠脚打人。” 裴玉撇了撇嘴:“骗人。” 少年人不懂得掩饰情绪,更不懂得“城府”二字,难掩那一分失望。 李玄都笑了笑,从“十八楼”中取出已经多日未用的“冷美人”。 “冷美人”刀如其名,虽然在宝物中只是下品的品相,但是卖相极佳,雪白的刀身,好似以冰雪铸成,仅以卖相而论,“冷美人”要比“人间世”要高出太多。 李玄都接过糖葫芦将其钉立在桌上,然后将带着刀鞘的“冷美人”丢给裴玉。 这把刀在李玄都的手中看起来很轻,实则还是很有分量,裴玉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不得不以双手接住,满眼都是遮不住的雀跃欣喜。 然后裴玉妄图拔刀,可惜拔了几下都没能拔出。 李玄都笑道:“连刀都拔不出来还想要行走江湖,传出去可要被笑掉大牙的。” 少年涨红了面庞。 李玄都伸出手。 裴玉有点恋恋不舍地把“冷美人”交到李玄都的手中。 李玄都右手握住刀柄,左手按住刀鞘,轻轻一拔,刀出三寸,满室生辉。 裴玉瞪大眼睛看着这柄刀。 从小到大,他见过不少剑,可惜都是文人用的剑,只是装饰,不能用来杀敌,多少年也不会出鞘一次,甚至有些剑都不曾开刃。可实实在在的杀人之刀,他却是第一次见到,仅仅是看到这三尺刀锋,他便隐隐感觉到有一股寒意,甚至还嗅到了血腥味,好像也听到了兵戈的杀伐声。 李玄都继续抽刀,把整个刀身都从刀鞘中抽出,将刀鞘随手放到一旁,然后一指敲在刀身上,就像一颗石子投入了平静的湖面,刀身的寒光上荡漾起层层涟漪,波光粼粼。 李玄都倒持“冷美人”,将刀柄递给裴玉。 裴玉双手握住刀柄,摇摇晃晃地举刀,满脸遮掩不住的惊喜。 李玄都轻叹道:“国仇家恨犹未雪,鞘中宝刀时时吼。” 江湖上为何要专门列有“刀剑评”?因为在许多时候,一刀一剑便倾覆了天下。 裴玉用尽力气,高举“冷美人”,幻想自己已是绝世刀客。 李玄都拔出钉在桌面上的糖葫芦,咬下一颗山楂,细细咀嚼,咔嚓作响。 少年人心中的江湖,就像这串糖葫芦。长大之后,江湖还是那座江湖,糖葫芦也还是那串糖葫芦,却再也没有原来的味道。 李玄都举起这串糖葫芦。 欲买桂花同载酒,终不似,少年游。 第三十三章 好好读书 裴玉对于“冷美人”爱不释手,不过举了一会儿之后,就感觉手有些酸,只能将刀平放在桌上,然后趴在上面仔细观看,只觉得寒意沁入肌肤,刚才因为惊喜的缘故,没有太多感觉,现在却忍不住双手环胸抵御寒气,问道:“李大哥,这把刀叫什么名字?” 正在吃糖葫芦的李玄都回答道:“这把刀叫做‘冷美人’。” 裴玉忍不住伸手轻触冷美人的刀身,可惜没能像李玄都那样激起层层涟漪,就像是一位清高美女,对于裴玉这个愣头青的蹩脚手段根本不为所动,可谓是八风不动。 李玄都嘱咐道:“不要去碰刀刃,不然会被削下手指。到时候你姐姐和你爷爷找我赔偿,我总不能也把自己的手也砍下来。” 裴玉吓了一跳,乖乖点头,然后才稍稍 拔高了嗓音,道:“爷爷和姐姐才不会这样呢。” 然后他发现在刀身上似乎篆刻有如雪花的符箓云纹,极为玄妙,大开眼界的裴玉不由感慨道:“得刀如此,夫复何求。” 吃完糖葫芦的李玄都捏着竹签,淡然道:“是你小子见识太少,没见过真正的好刀。虽说这把‘冷美人’也算好刀,但还不到‘夫复何求’的地步,在刀剑评上就有四把刀远胜于它,分别是静禅宗的‘清净菩提’,补天宗的‘欺方罔道’,金刚宗的‘摩诃迦罗’还有曾经属于无道宗的‘大宗师’,这些才是江湖中用刀之人梦寐以求的宝物。” 裴玉问道:“李大哥也是用刀之人吗?” 李玄都摇头道:“我用剑。” 裴玉问道:“那怎么不见你的佩剑?” 李玄都叹息道:“断了。” 裴玉也忍不住跟着叹息:“那可真是太可惜了。” 过了片刻之后,忽然就听李玄都板着脸说道:“差不多可以了,这把‘冷美人’中蕴藏寒气,你身无气机,若是接触久了,会被寒气入体,你姐姐可真要找我的麻烦了。” 裴玉也是个小机灵鬼,立刻察觉出几分不对劲,冲李玄都眨了眨眼睛,一本正经道:“我姐姐才不会呢,我姐姐的脾气可好了,温柔大方,在帝京的时候,不知多少公子爱慕。” 不过还有半句话,裴玉没有说出口,那就是在外人面前弱柳扶风的姐姐,在自家弟弟面前就仿佛变了一个人,倒拔垂杨柳也不在话下。 李玄都望向站在裴玉身后的少女,淡淡一笑。 少女只是礼貌一笑,透着些许疏离。 其实她早就过来了,只是裴玉太过专注手中的“冷美人”,才没有发现。 少女名叫裴珠,是裴玉的姐姐,如今已是及笄之龄,可以嫁人,只是在李玄都的眼里,还算是个少女。裴珠原本对于这位出手相救的李先生印象不错,只是当她看到李玄都将佩刀交给裴玉的时候,就难免有些怒意,她比裴玉的年纪更大一些,受过父亲的教导,也读了许多书,算是实实在在书香门第出身的小姐。 读书人给天下订立规矩,最看不上的就是以武乱禁的江湖武夫,她自小就不喜欢弟弟去舞刀弄枪,更不喜欢他憧憬什么江湖大侠,她希望弟弟能好好读书,然后如父祖一般,考取功名,光耀门楣,而不是变成一个满手血腥血债的江湖浪子。 李玄都感受到了裴珠的淡淡敌意,不过并不在意。 裴珠看了眼李玄都,毕竟李玄都是裴家老少的救命恩人,她也不好对这位恩公多说什么,于是无视弟弟的溜须拍马,直接一个板栗打在裴玉的头顶上,冷冷道:“爷爷教导过你,要手不释卷,你不好好读书,又来打扰李先生,待会儿回去抄书一百遍。” 裴玉立刻苦了脸,最近他正在读江南一位大儒的理学讲义,大概有三千多字,一百多遍就是三十万字,真不知要写到哪年哪月。想到这儿,裴玉想死的心都有了,自从遇到李大哥,这才过了几天快活日子啊?如果真去抄书了,江湖大侠的梦想怕不是也要彻底破灭了。 不过裴玉从小被欺负惯了,又是个绵软性子,眼看着李大哥是不打算帮他撑腰了,哪里敢反抗姐姐,只能老气横秋地叹息一声,先是朝李玄都施了一礼,乖乖回自己的屋子抄书去了。 在裴玉离去之后,裴珠右手放在左手上两手握拳,位于右侧腹部。右脚向后撤一小步,两膝微曲,颔首低眉,微微伏身,而起。朝李玄都施了个最是标准不过的女子万福礼,然后也离开了李玄都的房间。 姐弟两人离去之后,李玄都独坐房中,没有调息运功疗伤,坐在桌旁想着今后的谋划。 这次齐州之行,前途未卜,祸福难料,实是不得已而为之。 不过更多时候,李玄都还是闭目养神,平复心境,缓和“太阴十三剑”带来的种种凶戾之意。 …… 在临枣关城外百里处有一座山神庙,不是那种荒废的破庙,而是一座香火颇为旺盛的庙宇,就算是乱世的缘故,来烧香的百姓也不算少。 不过今天的山神庙被一行人霸占,禁止其他百姓靠近。 为首之人是一位货真价实的朝廷高官,身着青色蟒衣。 青鸾卫十三太保之一的方十三,带了青鸾卫都督府右都督丁策的手令,可以任意调动齐州境内的青鸾卫。 这次为了平定青阳教之乱,青鸾卫都督府不惜派遣了大批青鸾卫来到齐州境内,既是暗中缉捕帝党要人,也是顺带协助齐州总督平定青阳教叛乱,一举两得。 与方十三一道而来的,还有那位小公爷,本代燕国公的嫡长子,板上钉钉的未来国公爷。 在一行青鸾卫来到此地之后,又有一行人赶到此地,为首是一位满身贵气的公子哥,身后带着几位扈从,都是境界高深的江湖高手。 在齐州境内有两大豪族,分别是琅琊府萧氏和兰陵府裴氏,若论历史久远和根基身后,可与金陵府钱氏和松阴府孙氏相媲美,都是地方上一等一的豪强。 这名年轻人便是出身于兰陵府裴氏,算是名副其实的地头蛇,而且还是过江强龙也不敢招惹的那种。 方十三,小公爷,裴家公子,三人在山神庙的后堂中相聚,相谈甚欢。 第三十四章 有酒上酒 天微微亮,天幕还是一片深蓝,李玄都从自己的房间出来,路过裴玉的房间,裴玉还未起床,想来是昨晚抄书抄到很晚。走过楼梯口的时候,遇到了同样早起的裴舟。 裴舟笑道:“难怪李公子是江湖高手,起得竟是这般早,这是要闻鸡起舞?” 花花轿子人人抬,李玄都同样笑道:“也难怪裴老是士林大儒,彼此彼此。” 两人相视而笑。 裴舟问道:“这座客栈规模颇大,后面还有个小园子,幽静雅致,若是李公子不嫌,去散散心如何?” 李玄都点头道:“好极。” 两人一起下楼,此时客栈的老板娘也已经起床,正站在柜台后面算账。 自从与陆夫人相识之后,每到一处客栈,李玄都都会在心底将客栈的老板娘与陆夫人比较一番,相较于陆夫人,这位老板娘的年纪似乎要小个三四岁左右,身形稍显瘦弱,脸庞白皙,如果说陆夫人是大家闺秀,那么这位老板娘就是小家碧玉了。 见到李玄都与裴舟一起下楼,老板娘只是微微点头示意,并未多言。 李玄都与裴舟并肩来到客栈后面的园子,虽说是冬日,但还有几丛竹子和几棵松柏,两人沿着一条小径缓行,裴舟稍稍犹豫之后,问道:“李公子也是朝堂中人?” 李玄都反问道:“裴老怎么忽然问起这个?” 裴舟摇头道:“这几日与李公子交谈,看李公子的谈吐和见地,实在是不像寻常江湖武人,还有那日出手相救时,能对青鸾卫的嫡系如数家珍,也像是曾与青鸾卫打过不少交道。” 李玄都坦然承认道:“的确是在帝京城待过一段时间,却是算不得朝廷中人,毕竟没有官职,只是白身。而且在天宝二年之后,我便离开了帝京城,从此不再与朝廷有什么牵扯了。” 话说到这个份上,裴舟哪里还有不懂的,叹道:“原来是张相的门人。” 李玄都点了点头。 裴舟缓缓道:“既然李公子也曾在帝京城中待过,那么依照李公子看来,我大魏朝会有今日这般局面,是何缘故?” 李玄都哑然失笑道:“裴老未免太看得起李某人了,这是一个大题,想要完完全全解答出来,怕是要留待后世之人。” 裴舟摆手道:“你我如今在这客栈的后园之中,又不是在庙堂之上,仅仅就是闲谈而已。” “既然裴老如此说了,那我就说了,不过是一家之言,有所偏颇之处,还望裴老不要取笑。”李玄都整理了一下思绪,说道:“在我看来,历朝历代,无论如何更弦易辙,始终有两点不曾变过,一者是人心,一者钱粮。” “就拿如今大魏朝的局势而言,看似危如累卵,可如果有足够的钱粮,人心不散,无论是外敌金帐汗国也好,还是内患伪周、青阳教也罢,都不足为虑。当年张相主政时,秦都督率领大军收复秦州、凉州,驱逐金帐汗国大军,便是明证。” “从武德十一年到天宝二年,不过短短三年,为何武德十一年的时候可以打得过,而天宝二年时就打不过了呢?在天宝二年的时候,钱粮还是充足的,这便是人心之故了。” “钱粮在其次,关键是人心。” “纵观前朝,无非是古时的三公制、丞相开府制,其后的三省六部制,前朝的二府三司制,及至本朝的内阁制,朝廷规制一直在变,可不变的是人心,无论是如何完善的规制,都是飘在天上的,想要让它的根落在地上,还是要靠人去施行,这就是人心了。如果人心不定,结果就是党争不止,将党争置于国事之上,那么能干出什么事情,也就可想而知了。” 裴舟沉默了许久,缓缓说道:“人心似水,民动如烟。正因为人心多变,所以才要不断变更规矩来约束人心。” 李玄都点头道:“正是如此,所以张相曾经说过,我们都是摸着石头过河。” 裴舟叹息道:“我老了,不知道还能不能看到过河的那一天。一代人做一代人的事情,所以我相信,李公子你们这些年轻人,终有一天能够抵达彼岸。” 李玄都轻叹道:“这不是普通的河,这是一条鹅毛不浮的弱水,想要过河,非要付出无量头颅和无量鲜血不可。” 这座小园不大,呈一个环形,两人其实就是绕着小园子走圈而已。 听到李玄都这番话,裴舟停住脚步,感慨万千,说道:“现在朝堂之上,用的尽是些法力诈术,皮毛法术,旁门左道耳,真正身怀大道者,无一人也。” 这里的大道,当然不是什么长生大道,而是切切实实的治国大道。当然,法术也不是说方士们用的术法,而是说权术和各种权谋手段。 李玄都道:“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如裴老这般国之栋梁,也未必没有东山再起的那一日。” 裴舟一笑置之。 天色渐亮。 正在记账的老板娘蓦然心头一震,抬头望去。只见一名身着青衣的官差大步走进客栈,不过不同于寻常的臬司衙门官差,此人的青衣官服上绘着一只振翅而飞的青鸟,腰间佩有一口并不常见的官刀。 青衣官差走到柜台前,将腰间的佩刀放在柜台上,脸色漠然问道:“有酒吗?” 客栈既然是太平客栈,那么老板娘自然是太平宗中人,哪里不知道这青衣官差的底细,分明就是凶名赫赫的青鸾卫。 凶神上门,怕是没有好事。 老板娘轻轻吸了口气,轻声道:“回大人的话,有酒。” 这名青鸾卫环视四周,问道:“客栈里有多少人?” 老板娘翻看了下账册,道:“回大人的话,有五十七人。” 青鸾卫猛然加重了语气:“其中可有反贼?” 老板娘脸上的表情猛然怔住,勉强笑道:“大人这话是怎么说的?什么反贼?” “什么反贼?”青鸾卫死死盯着老板娘,问道:“自然就是与朝廷做对的人,我再问一遍,你们客栈是否藏匿反贼?” 老板娘合上账册,低垂着眼帘,道:“大人明鉴,我们都是正经买卖家,哪里有什么反贼。” 客栈内的气氛骤然一凝。 一名年轻伙计不知何时已经来到青鸾卫身后的不远处,手中握着一杆扫帚。 太平客栈自有规矩,如果是客栈客人之间互相寻仇,那么客栈就恪守中立,如当初的陆夫人便是如此。当然也有例外情况,比如说沈元斋出手偷袭崔朔风,便是关乎到了太平宗自身的利益,那么客栈也不会死守着规矩。 除了这两点之外,如果有人意图对客栈不贵,太平宗也不是任人拿捏的角色,哪怕太平宗已经封山。 青鸾卫回头看了眼身后的年轻伙计,忽然一笑:“没有最好。” 老板娘没有说话。 因为正主已经登场了。 方十三率先走入客栈。 然后就是那位出身于燕国公府的小公爷,名叫曹建德,如今在青鸾卫都督府中挂名都督同知。 与曹建德并肩而行之人,是一位丰神俊朗的年轻公子,哪怕是寒冷冬日,也是一身单薄长袍,手中持有一柄象牙骨折扇,扇面上是一幅美人图,行走之间,摇动折扇,扇起一阵清风。 在三人之后,还有十几名随行之人,有身着青衣或紫衣的青鸾卫,也有身着便服之人,应该是那名年轻公子的心腹扈从。 方十三等三人单独坐了一张桌子,这位青鸾卫十三太保淡然道:“既然有酒,那就上酒。” 第三十五章 裴家公子 听到这句话,老板娘身体紧绷。 最早的太平客栈就是陆夫人经营的那座客栈,曾经是座鬼店,经营多年,只是因为位于太平山脚下的缘故,位置偏僻,不为人知。 除了这座太平客栈之外,其他的太平客栈不过是近几年才陆续开张。她作为这座太平客栈的话事人,见识过不少江湖上的三教九流,可是被人这样直接明火执仗找上门来,却还是第一次。 老板娘动作略显僵硬地从柜台后的大酒坛中舀出三壶酒,在她身旁还有一只小火炉,除了用于取暖,在火炉上还放着一个小锅,锅中放水,老板娘将锡制酒壶放入锅中,开始温酒。 就在此时,裴珠和裴玉从二楼房中来到一楼大唐,准备用饭。姐弟两人还在楼梯上的时候,就见到了正坐在一楼中的方十三。 方十三正好转头望来,与少年少女相望,使得两人脸色骤然苍白。 那名手持折扇的贵公子抬头望向裴珠,笑道:“原来是珠儿妹妹。” 裴珠下意识地望去,与此人对视,迟疑道:“你是?” “怎么,珠儿妹妹在帝京城待的时间久了,就不认识我这个堂兄了?”同样姓裴的公子摇了摇折扇,眯起双眼,道:“你忘了,小时候我们还一起上过蒙学呢。” 裴珠终于想起眼前之人是谁了,心头一震。 裴琰! 但凡世家豪阀,都难逃长房和偏房的窠臼,裴舟这一支只是偏房,不过因为裴舟位列九卿的缘故,在裴家的地位很不一样,就是长房,也不得不让他三分。 而裴琰便是裴家的长房长孙,未来的裴家家主。 按照年龄来算,裴琰只是比裴珠稍长几岁,当年裴珠的父母还在世的时候,裴珠曾在裴家开办的蒙学中待过一年,故而与这位堂兄相识,只是当时两人之间的关系谈不上好或是坏,只能说是一般,而且时隔多年,裴珠对于裴琰的印象已经很是疏淡,否则她也不会没有认出裴珠。 只是裴珠想不明白,这个堂兄怎么会与恶名昭彰的青鸾卫坐在一起?难道裴琰也是来杀他们的? 就在裴珠还没有想明白这一点的时候,方十三已经收回视线,问道:“酒好了没有?除了酒之外,还要有下酒菜,你们是怎么开客栈的?难道这也要我教?” 年轻伙计放下手中的扫帚,赶去后厨忙碌。 老板娘从锅中取出三只已经稍稍温热的酒壶,亲自送酒。 一楼大堂中,气氛格外凝重。 裴琰忽然说道:“珠儿妹妹,傻站着做什么?不妨下来一起,我好介绍几位贵客给你认识。” 听到裴琰的话语,曹建德也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让裴珠毛骨悚然的笑意。 裴珠几经犹豫,还是决定下楼。 就在此时,裴玉突然一把拉住姐姐,望向裴琰,高声道:“我姐姐今天身子不舒服,而且她一个女子,也不适合抛头露面。” 裴琰望向裴玉,笑道:“姐姐?如此说来,你就是玉儿弟弟了?” 裴玉深吸一口气,输人不输阵:“我是裴玉。” 裴琰“啪”的一声收起折扇,轻轻拍打掌心,笑道:“也行,就是不知道三爷爷身在何处?” 裴舟在他的同辈人中排行第三,故而被裴琰称作三爷爷。 裴玉皱了下眉头,没有说话。 在裴琰的身后站了一名高大老人,满头白发, 并未以发簪或是头冠束发,就是这么随意披散下来,眼神阴鸷如鹰隼,双手十指如钩,呈现出淡淡金色,让人很容易便联想到静禅宗的“大龙爪”等绝技。 这名老人只是轻轻瞥了裴玉一眼,便让裴玉如遭重击。 裴琰叹息一声:“三爷爷万般好,可他不应该勾结逆党,更不该忤逆太后娘娘。” 裴琰嘴角翘起,死死盯着姐弟二人:“没奈何,我裴家长房就只能大义灭亲了。” 姐弟二人脸色苍白。 听裴琰话语中的意思,裴家这是要用他们祖孙三人的性命来给太后娘娘交投名状了。 人心薄凉,不过如此。 就在此时,一个温和嗓音忽然响起:“好一个‘大义灭亲’。” 裴玉猛地转头望去,正是让他崇敬无比的李大哥。 裴琰也随之望去,眼神玩味道:“你是哪位?” 李玄都淡然道:“姓李,李玄都。” 裴琰眯起双眼道:“就是你帮助逆党,公然抵抗朝廷?” 李玄都平静道:“不用急着扣帽子,这里是齐州,不是帝京,就算你扣上了帽子,也不意味着你就能为所欲为。” 裴琰仿佛听到了一个天大的笑话:“齐州?那你知不知道齐州的兰陵裴家?” 李玄都仍是不见丝毫惊惶,望向身后,笑道:“我祖籍也在齐州,说句裴老可能不爱听的话,我却是不知道什么时候起,裴家已经能在齐州一手遮天了?” 话音落下,一名老者出现在李玄都的身后位置,正是裴舟,老人淡然道:“虽然老夫出身于裴家,但也从未听说过此类说法。” 裴琰从自己的位置上起身,拱手道:“三爷爷。” 裴舟深深看了一眼这位家族晚辈,没有说话。 李玄都伸手捂住嘴巴,轻咳了一声。 裴琰瞥了李玄都一眼,笑道:“既然是个病秧子,就别出来逞英雄了,免得闪了腰。” 一直站在裴琰身后的高大老者扯了扯嘴角,满是讥讽之意。 裴琰全然没把李玄都放在眼中,虽说李玄都曾经擒住了曹建德,但曹建德本就心存大意,而且其本身修为境界也不算高,曹建德失手被擒之后,方十三难免束手束脚,可现在不一样了,加上裴琰身后的这位老者,三者联手之下,裴琰不相信这个叫李玄都的还能翻起什么大浪。 毕竟人多势众。 裴舟也看到了那名白发老者,面上不显,心情却愈发沉重。 虽然他久在帝京为官,但对于此人也略有耳闻,乃是裴家的一位老供奉,境界修为相当不俗,在黑白谱上有名,据说是一脚在归真,一脚在天人,总之玄乎得很。 李玄都上前几步,来到客栈大堂,道:“病不病的,倒是有劳这位裴公子关心了。只是逞英雄与病秧子从来都没有什么必然联系,换句话来说,就算我病了伤了,境界大跌,只剩下半数修为,那又如何?” 裴琰伸出大拇指,笑道:“真是好大的口气,依照阁下的意思,你只用半数修为,就能敌过我们所有人了?这话要是哪位太玄榜上的前辈高人说出口,我肯定要好好思量一番,可是从你口中说出来,你配吗?真是让我笑掉大牙。” 李玄都不是没有火气的泥菩萨,不跟裴琰一般见识是一回事,却不意味着裴琰可以阴阳怪气地不好好说话。 在江湖上,一口吐沫一个钉,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你骂了别人,打了别人的脸面,然后被别人一刀杀了,合乎律法吗?不合律法,可这就是江湖上不成文的规矩。 打脸是死仇,死仇以死解。 行走江湖,生死自负。 李玄都轻声道:“你记住自己说的这句话,如果待会儿这颗牙没有笑掉,我会亲自帮你敲掉,让你长个记性,什么话可以说,什么话不可以说,免得你以后丢了性命而不自知。” 裴琰渐渐收敛了脸上的笑意,“啪”的一声打开手中折扇:“那就比一比谁的拳头硬?我倒要看看,在齐州境内,在兰陵府的门口,有哪条过江强龙能与我们裴家掰一掰手腕。” 第三十六章 国之虫贼 兰陵裴家,家大业大,若是在别的地方,还不至于如此夸口,关键临枣关等同是兰陵府的门户,裴琰在临枣关等同于在自家门前,若是还要畏畏缩缩,难免太窝囊了些。 更何况在他背后还有朝廷,还有青鸾卫、司礼监和太后娘娘,这便是大义名分,古时有挟天子而令诸侯,现在他占了大义名分,怎么也是占着理。 裴琰伸手点了点李玄都,再指了指裴舟等人,冷笑道:“尔等逆党,暗中勾结青阳教中人,图谋不轨,此乃谋逆大罪。” 哪怕是裴舟这般涵养,在闻听此言之后,也是脸色微冷。对于他们这些儒家子弟,不怕死,若是死得其所,更是敢于赴死,最怕的是被人污蔑不忠不义,死了之后还要背负恶名。 裴舟尚且如此,裴玉和裴珠这对未曾经历过太多风浪的年轻姐妹更是脸色苍白。 唯有李玄都仍旧是面容平静,语气亦是淡然道:“这个罪名,是不是小了点?” 裴琰一怔。 给人扣帽子,定罪名,而被扣帽子之人或是狂怒,或是惊惧,这种情景,裴琰见得多了,不过这种反应还是第一次。 罪名小了点? 造反的罪名已经是死罪,满门抄斩也好,凌迟处死也罢,都能算得上,若是还嫌罪名小,那非要株连九族才肯罢休? 然后就听李玄都说道:“我不是什么帝党中人,也不是青阳教中人。我姓李,名玄都,字紫府。” 说到这里,李玄都又往前走了几步,继续说道:“我是个江湖武夫,没有你们这般显赫家世,甚至不知父母是谁。在这世上,能让我敬佩的人不多,曾经的张公肃卿算一个。” 说到这里,李玄都停下了。 方十三和曹建德对视一眼,心头俱是一震。 张肃卿! 曾经的内阁首辅,四大臣之首,深被先帝倚重,素有帝师之称。曾经一手提拔辽东总督赵政、齐州总督秦道方、秦中总督秦襄等人,能让这些封疆大吏自称为“沐恩门下”,可谓是权倾天下。 当时有人作诗赞誉其为“一柱擎起大魏天”,可见一斑。 若不是这位首辅大人要一意推行新政,触动了太多勋贵宗室和地方乡绅的利益,就算是太后娘娘和晋王殿下联手,恐怕也很难扳倒这位首辅大人。 “所以你不用说我勾结青阳教妖人,我还不屑于与这些人为伍。”李玄都猛然提高了音调:“我是张相爷的门人,国公府,青鸾卫,司礼监,天宝二年的时候,我不知道杀了你们多少人。” “我之所以要与你们说这些,是要让你们死个明白,宗室、官员、宦官、外戚、勋贵,一年贪墨国帑达千万之巨,兼并田地,而且皆不纳税,使得一国赋税只能压在升斗小民头上,如今齐州遍地流民,固然有天灾的缘故,可归根究底,还是人祸。现在你们不思赈灾平乱,还在这儿纠缠什么帝党,你说你们该不该死?” 裴琰皱起眉头,他不是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作为裴家的未来家主,自然知道如今的朝局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此时竟是无可辩驳。 曹建德身为燕国公的公子,却是听不得这种话语,忍不住开口道:“我祖辈追随太祖皇帝出生入死,为国建功,凭借功勋封妻荫子,如何当不得富贵?” 李玄都指了指曹建德的心口:“没人不愿意你得享富贵,你身上的爵位便是明证,关键在于一个‘贪’字,已经富贵尊荣,却还要更多,不仅仅是于民无益,也是于国无益。” 曹建德先是一怔,随即笑道:“有些道理,这话要是皇帝陛下在朝堂上训斥群臣时说出,自然是至公至正之理,可是你一介江湖武夫,也配谈这些大话?” 李玄都不再搭理他。 有些人不是是非不分,而是揣着明白装糊涂,那么说得再多,也是无用。 下一刻,李玄都毫无征兆得向前一步踏出。 方十三察觉到不妙,正要出手,却只觉得狂风铺面,风如剑刃,让他不得不先行自保。待到他挥散那些剑风,李玄都已经伸手扼住乐曹建德喉咙。 这一次,李玄都不再留手,直接出手就是“风卷残云扫”和“风雷云气生”,捉住了不过先天境的曹建德。 不过李玄都的视线却放在了那名白发老人的身上。 白发老人名为呼延胜明,如今已经是古稀之年,是齐州境内赫赫有名的武道宗师,被誉为“鹰王”,曾被看作是可以单凭双手挡下紫府剑仙一剑的顶尖高手,只是当年江北群雄围攻紫府剑仙时,这位“鹰王”因为已经成为裴家供奉的缘故,没有出手。据说当初呼延胜明曾经以一己之力挡下三位归真境高手的围攻,以自身重伤为代价,击杀两人,只有一人侥幸逃脱,再不敢提复仇之事。不过呼延胜明也因为这个原因,伤了根本,此生难以踏足天人境。 对于李玄都而言,这才是大敌。 曹建德稍稍运转了一下气机,发现根本无力挣扎,色厉内荏道:“你真要与青鸾卫和燕国公府为敌?” 李玄都轻声道:“你看,又来了不是。我刚刚已经说了,这个罪名小了点,青鸾卫也早已不是当年的青鸾卫了,吓不住人,行走江湖,见惯了打打杀杀和生生死死,咱们别玩虚的,来点硬的行不行?” 说罢,李玄都手上稍稍加重力道,曹建德顿时一阵窒息,说不出话来,同时额头上也渗出冷汗。 李玄都虽然是在与曹建德说话,目光却始终放在呼延胜明的身上。 一直未曾说话的呼延胜明终于开口道:“年轻人,既然是行走江湖,那就应该明白一个道理,得饶人处且饶人。” 虽然与曹建德并非一路人,但现在毕竟是双方联手,总不好眼睁睁地看着曹建德被人擒住而无动于衷。 在呼延胜明开口之后,原本已经打算强行出手的方十三轻轻松了一口气,如释重负。 李玄都以“幽微宿命生”在曹建德的体内注入一缕剑意之后,然后将其随手丢开。 曹建德重重落地,因为窒息的缘故,满脸涨红,剧烈咳嗽几声之后,神色狰狞道:“今日之辱,我日后定要报之,我会将与你有关的所有人,尤其是你在意的人,一个不留,全部杀掉。我说到做到。” 李玄都微笑道:“真是好大的口气,尽管去杀就是,能杀得了,算你的本事。” 然后下一刻,李玄都一脚踢出,曹建德整个人直接倒飞出去,撞入一堆酒坛之中,两眼一翻,当场昏厥。 第三十七章 呼延胜明 方十三勃然大怒,寒声道:“裴舟!不管你有没有冤屈,公然袭杀小国公和青鸾卫都督同知,都是大罪,你真要做那遗臭万年的逆臣不成?” 言语之间,方十三的腰间长剑在气机的牵引之下,竟是自行出鞘,以气机驾驭,如飞剑一般,直直刺出。 李玄都袖中掠出飞剑“青蛟”,从中途拦下这一剑。 裴舟久经宦海沉浮,自然知道方十三此言用意在于挑拨离间,若是他爱惜羽毛,说此事与他无关,或是埋怨李玄都多此一举,让他陷于不义的境地,必然会让为他出头的李玄都寒心,江湖上的一诺千金,最是害怕忘恩负义。 若是寻常人等,难免要心生犹豫,既有感恩,又有埋怨,如裴珠便是如此,可惜裴舟不是裴珠,老人见过太多太多的人心鬼蜮,哪里不明白这个道理,于是道:“老夫可以不做名臣,但是不能做小人。而且老夫是不是逆臣,煌煌史册,也不是你们这些国之蛀虫可以一言而定。” “说得好!”李玄都身形一掠而起,再一挥袖,同时袖中的“紫凰”也飞掠而出,与“青蛟”一起围攻方十三。 方十三伸手握住长剑,出剑如万千梨花。 面对方十三的出剑,李玄都以“北斗三十六剑诀”驾驭“青蛟”和“紫凰”应对,大半心神还是放在呼延胜明的身上。 张肃卿算是李玄都的第二个老师,教会了他“世情”二字,江湖之远是世情,庙堂之高也是世情。 李玄都深知青鸾卫也好,裴家也罢,都是极为棘手的存在,若是不能把他们打痛,打得伤筋动骨,那么他们便会如附骨之疽一般,一直纠缠不休。 所以李玄都今日是真正动了杀心。 新仇旧恨一并算。 对于李玄都来说,他想要让裴家不敢再对裴舟生出别的想法,最好的办法就是断去他们一指,让他们投鼠忌器,不敢轻举妄动。而且这个不敢轻举妄动的时间也不用太长,只要等李玄都拿到“五炁真丹”,然后恢复境界,最好是重返师门,如果一切顺利,到时候就是借给裴氏一个胆子,他们也不敢如何,毕竟对于李玄都的师门而言,谁不是寄人篱下?谁不是身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兰陵府裴家是,琅琊府萧家是,都是。 到了那时候,就是大局已定了。不管裴家愿意还是不愿意,都只能根据形势改变自己的态度,这才是一个家族长盛不衰的处事之道。 至于如何断去裴家一指又不至于让裴家不过一切地报复,最合适的人选就是呼延胜明。 李玄都以前横行的江北的时候,从未与人此人交手,但是听说过此人的大名,一身归真境九重楼的修为,虽然比之颜飞卿、苏云媗等人仍旧略有差距,而且因为身上有伤的缘故,与天人境之间出现了一道难以逾越的沟壑, 虽说一步之差,天壤之别,但他毕竟是积年老归真,对于天人境和归真境九重楼之下的江湖人士而言,仍旧是遥不可及,不能招惹。 不过对于李玄都而言,却没有什么能不能招惹的顾虑,天人境界之下,只要李玄都愿意付出足够的代价,皆可杀。 李玄都一心二用,在驾驭两柄飞剑的同时,身形一掠而出,用出“风卷残云扫”,顿时剑气如风。 “鹰王”呼延胜明不愧是可以徒手接下巅峰时紫府剑仙一剑的高手,面对滚滚而来的剑风,一身气机如瀑布流淌,出手如蛟龙,快若奔雷,将席卷而来的剑气纷纷打碎,不留半点, 然后白发老人一声轻喝,如舌绽春雷,浑身气机流淌如江河奔腾,一身得自江南织造局的华贵锦衣被外泄气机撑得鼓胀不堪,手臂上的袖子更是直接化为齑粉。 堪称是老当益壮的呼延胜明一臂横扫,如同裹挟风雷,隐隐带出风雷之声。 李玄都毫不退让,同样是一臂扫出,风雷缭绕,云气自生。 虽然都是风雷,但大不相同,呼延胜明是凭借强劲体魄和气机,使得出手呼啸如雷霆,但李玄都却是以“太阴十三剑”所孕育的真实风雷。 两者相触,呼延胜明只觉得整只手臂骤然一麻,而且这股麻痹感觉还有继续蔓延的趋势,就像是一条电龙,沿着他体内的经脉肆意流淌。 这便是“太阴十三剑”的玄妙存在,处处暗藏玄机,稍有不慎,便会着了道,就如李玄都在曹建德体内留下的那一缕剑意。 呼延胜明的体魄微微颤抖,皮肤下好像有一条小蛇在蜿蜒游动,老人很是果决,立刻阻断经脉,就如在河道之上铁锁横江,设置关卡,使得这条电龙无法继续游动,然后左手掌作手刀竖起,横向砍出。 李玄都不动如山,双手抱圆,化作“阴阳两极生”。 不但挡下了呼延胜明的这记手刀,而且再顺势变为“倒逆气云错”。 “倒逆气云错”的精髓,就在于阴阳颠倒,五行倒错,与正一宗的“乾坤挪移符”有异曲同工之妙。 一瞬之间,呼延胜明只觉得体内气血仿佛受到某种牵引,开始逆向而行。 这位大名鼎鼎的“鹰王”算错了一点,就是没有料到李玄都竟然会用“太阴十三剑”,如果说“北斗三十六剑诀”是正,那么“太阴十三剑”就是奇,尤其是在第一次遇到的时候,难免会吃个大亏。 如果李玄都以“北斗三十六剑诀”对敌,呼延胜明断不会如此狼狈,双方堂堂正正比拼修为罢了,当然不是说“太阴十三剑”胜过“北斗三十六剑诀”太多,若是熟悉了“太阴十三剑”,对其有了防备,反而是“北斗三十六剑诀”的威力更大一些。 说到底,还是出其不意。也是“鹰王”固步自封,在裴家这个舒适的安乐窝待的时间太久,不去广阔江湖闯荡,而西北五宗又很少踏足齐州,故而不认得“太阴十三剑”。 呼延胜明在第一次出手之后就落入下风,接下来便是一步慢则步步皆慢,只能采取被动守势。 不过放任李玄都倾泻剑势,就算是天人境大宗师也很难安然无恙。 第三十八章 互换伤势 “太阴十三剑”的精髓,在于每一剑之间都有玄之又玄的联系,一剑加一剑的威力要大于两剑,故而所练“太阴十三剑”的剑式越多,威力越大,不过与之相对,“太阴十三剑”的自主剑意也就越盛,在“太阴十三剑”威力达到极致的时候,也就是剑主难以掌控“太阴十三剑”而被侵蚀神智化作剑奴的时候。 如今李玄都掌握了八剑,已经超过“太阴十三剑”的半数,将八剑依次用出,从“阴阳两极生”到“众生入我眼”,剑意层层攀升,层层递增。 虽说“众生入我眼”需要媒介之物,但是在没有媒介之物的情形下,也能以目光化作剑光伤人,无形无相无质,极难防备。 只见李玄都用出“众生入我眼”之后,双眼中有光华涌动,耀如寒星一般。 下一刻,就见李玄都的瞳中玄光一闪。 呼延胜明蓦地脸色大变,不等他有所动作,左眼已经猛地爆开血花,变成了一个黑幽幽的窟窿,眼眶周围更是焦黑一片。 呼延胜明在遭受重创之后,没有勃然大怒,反而愈发冷静小心,此时他除了震撼于这名年轻人的修为之高,竟然能同时抵挡他和方十三两人,这分明是归真境九重楼的修为,为何不在少玄榜有名?而且更让他匪夷所思的是,此人到底是哪宗中人?对付方十三的御剑手法光明正大,堂堂正正,应该是清微宗的“北斗三十六剑诀”无疑了,可他此时所用的招数,玄机重重,诡秘难测,凶险异常,分明就是邪道中人的手段,江湖上什么时候出来一个正邪兼修的年轻高手? 这位兰陵府裴家的首席供奉知道今日遇到了劲敌,不再一味防守,开始以伤换伤。 在这期间,李玄都的“青蛟”和“紫凰”开始变为守势,好让他专心应付呼延胜明。 两人在三尺之内,开始徒手搏杀,老人既然号称“鹰王”,一双手掌便如“鹰爪”一般,同时融汇了静禅宗“大龙爪”、真言宗“大手印”、神霄宗“虎爪绝手”三者之长,同时还有“大小擒拿手”和“大四象手”的痕迹,变化不定,不过李玄都也是博览众家之长,论手上功夫,不局限于掌法一道,拳法、指法同样精通,再配合“太阴十三剑”,使得两人交手之间,眼花缭乱,手段尽出,不像是生死相搏,倒像是在互相拆解招式一般。 不过人力有时穷,李玄都终究还是未能重回巅峰境界,此时以一人之力独战两人,初时不觉如何,可时间一长,还是略微力有不逮,尤其是两柄飞剑此时已经开始节节败退,而他与呼延胜明还是均势,距离胜出还是远远不够,若是继续拖下去,李玄都被拖到强弩之末的境地也是迟早之事。 到现在为止,呼延胜明付出的代价不过是一只眼睛而已。 “阁下如果厉害,不管是老夫也好,还是方大人也罢,任意一人遇到阁下,都万万不是阁下的对手,不过阁下执意以一己之力对上我们两人,那未免太不把我们放在眼中,也未免太自以为是。” 已成独眼的呼延胜明大笑一声,在说这句话的时候,躲过李玄都的一掌,开始骤然发力,迫使李玄都不得不向后退去。 与此同时,方十三也破开两柄飞剑的封锁,直奔李玄都而来。 显然两位高手心有默契,选择在同一时间发力,意图直接将李玄都置于死地。 李玄都身形向后退去,同时从“十八楼”中取出一把被从中折断的木剑,若是乍一看去,倒像是一柄锈迹斑斑的短剑。 手持长剑的方十三啧啧道:先前是两柄绝品灵物,想来此物就应该是宝物的品相了,可惜啊…… 话音未落,方十三身形一掠,出剑如梨花雨,交错穿插,眼花缭乱,瞬间便是出手数十剑,只可惜落在李玄都的身上,无一遗漏,都仿佛落在棉花之上,难以触及李玄都的身体分毫。 方十三也不着急,只是继续出剑,如果说李玄都的剑意是层层递增,那么方十三便是出剑越来越快,此时已经看不到剑身,只能看到无数剑影交织,当一剑抵住李玄都的眉心,方十三心中一喜,不过却见李玄都微微一笑,方十三又是心中一惊,手中长剑稍稍前压,然后借着剑身弯曲之后绷直的后劲向后退去,脚步虚踏,踩出一连串气机涟漪,好似层层莲花绽放盛开。 只是未等他落地,李玄都已经来到他的身后落地位置,手刀一扫,方十三在躲无可躲的情形下,只能匆忙运转气机抵消手刀中蕴含的凌厉剑气。可他没有想到的是,李玄都这记手刀中所蕴含的不是普通剑气,而是号称杀力第一的“逆天劫”,方十三直接被这一记手刀削下半个耳朵,脖子也被斩出一道深可见骨的豁口,同时身形倒转,变为头下脚上,然后李玄都伸手抓住他的胸口衣襟,往地面狠狠一摔,客栈地面轰然作响,地上青砖瞬间化作齑粉,就连支撑屋顶的柱子也在气机震荡之下,裂开无数裂纹。 这位十三太保浑身骨骼炸响,七窍流血,眼看着是一时半会儿站不起来了。 在此期间,呼延胜明不是不想出手,而是被“青蛟”和“紫凰”两柄飞剑拦住,脑袋歪斜,躲过刺向后脑的“紫凰”,一掌拍飞“青蛟”,恰好砸中“紫凰”。 呼延胜明一步踏出,身形如缩地成寸,瞬间来到李玄都的身后,一掌拍在李玄都的后心。 然后五指成钩。 老人的五指破开李玄都的衣衫,刺入他的体内,仿佛是五颗钉子死死楔入其中。 若不是李玄都身怀“漏尽通”,仅仅是这一爪,就能破开后背挖出心脏。 李玄都向前踉跄几步。 呼延胜明如影随形,依旧是分不清出掌还是出爪,使得李玄都的体魄震荡不止,皮肉筋骨以肉眼可见的幅度起伏。 李玄都只能再次向前。 呼延胜明还要出手,却发现两柄飞剑再次掠向自己。 呼延胜明只能身形稍微停顿,先出手挡下两柄飞剑,眼底掠过一抹阴沉,冷笑道:“待我杀掉你们的主人,便抹去你们的灵性,可谓意外之喜。” 趁此时机,李玄都终于得到一口喘息之机。 第三十九章 剑出则胜 这位享誉齐州江湖的“鹰王”,虽然失了先手,但因为有方十三相助,在之后强行扳回局势,稳占上风,只是他没想到李玄都在被他连续拍了两掌之后,后心位置还在流血不止,仍像是个没事人一样,而且一身剑气不但没有因此而衰弱,反而还在层层攀升登楼。 不过对于呼延胜明而言,这不算什么,只要他占据了上风,慢慢去耗,他倒要看看,是此人的体魄能抗,还是他的这双手掌够硬。不是呼延胜明不想速战速决,而是这小子的各种手段层出不穷,太过诡异,只能稳扎稳打,徐徐图之,若是换成其他归真境高手,就算是相同境界的归真境弱九,也已经死在他的手上了。 裴舟忧心仲仲地开口问道:“李公子?” 看似狼狈不堪的李玄都摇了摇头,没有说话。 在他手中还握着“人间世”,始终未曾出剑。 稳占优势的呼延胜明眯起双眸,平静道:“怎么,就这么点本事了?” 站在呼延胜明身后的裴琰笑嘻嘻道:“厉害,厉害,就是可惜了,本公子还等着你来敲掉本公子的大牙呢。” 李玄都随手扯下身上已经破碎不堪的青布外袍,露出里面的贴身劲装。 刚才呼延胜明的五指钉入李玄都的后背,虽然未能伤及心脉,但钻心之痛却是实打实的。 饶是李玄都这个久经伤痛之人,也有冷汗渗出,湿透后衫。 当然,呼延胜明的伤痛更甚于李玄都,整只左眼被剑气直接毁去,当时固然麻木一片,但随着时间推移,眼窝的痛楚也如无数蛇虫噬咬着呼延胜明,使得呼延胜明心中杀机更浓。 呼延胜明瞥了眼李玄都手中的半截断剑。 在心中隐隐忧虑的同时,也有些疑惑,为何他从头到尾都没有用剑,难道仅仅是拿出来做个样子? 呼延胜明心中冷笑不止,既然你装腔作势,那也别怪我手下不留情了, 下一刻,老人身形一闪而逝,来到李玄都面前,双掌拍下。 同时从他身后探出两条以气机凝聚的虚幻手臂,分别挡下“青蛟”和“紫凰”。 呼延胜明冷笑不止。 这个年轻人的确有些本事,可惜就是犯了江湖新人的大忌,也是许多宗门弟子的大忌,出身太高,眼界太高,有明师指点,又有诸多宝物,一直顺风顺水,就难免太过自以为是,不知天高地厚,不把别人放在眼中,那么在阴沟里翻船,也怨不得旁人。 不过唯一的坏处就是,此人来头肯定不小,说不定就是哪个宗门的嫡传弟子,只是既然结仇,已经断无和解可能,那便索性一路走到黑,直接将此人和裴舟一行,以及这个客栈中的所有人,全部杀掉,然后抹除痕迹,或是直接栽到青鸾卫的头上,那么江湖之大,任凭你背景通天,也不可能万事悉知。 呼延胜明以气机震碎身上的华丽锦衣,露出衣下的金色软甲,笑道:“既然你会‘北斗三十六剑诀’,想来与清微宗关系不浅,所以你非死不可。” 李玄都淡然道:“杀你并不难,只是我不想杀敌一千自损八百而已。” 呼延胜明自然不信,冷笑道:“若能杀我,尽管来杀就是。” 呼延胜明身为成名已久的高手,自然也有用来拼命的后手,同样是代价太大。 无非是互拼后手罢了。 呼延胜明猛然怒喝一声,脚下地面炸开一个大坑,周围的所有物事全部化作齑粉,然后他的身形向前掠出,速度之快,甚至在原地留下一道残影,比缩地成寸还要快上三分,瞬间来到李玄都的面前,一爪掏心。 李玄都神色默然,伸出未曾持剑的左手,轻描淡写地抓住呼延胜明的手腕,“逆天劫”剑气如江河倒灌,进入老人体内。 呼延胜明瞬间只觉得手掌和手臂上的经脉寸寸碎裂,同时血肉筋骨也仿佛被利刃切割,在肌肤上爆开无数血线,凌迟刑罚也不过如此。 这便是号称杀力第一的“逆天劫”,甚至不用如何玄妙运用,只是最粗浅的运用,凭借剑气之利,也能伤人。 呼延胜明浑身颤抖,不得不壮士断腕,断开这条手臂,然后拼着失去一条手臂,将全身的所有气机汇聚于另外一手,非掌非爪,一拳打出。 呼延胜明很是果决,也不缺玉石俱焚的狠辣和果决,可李玄都既然已经取出了“人间世”,那就说明他已经不再有丝毫留手的心思,右手中的“人间世”直直递出,与老人的一拳迎面相撞。 这一剑,好似切豆腐一般,直直刺入呼延胜明的拳头,一直没至剑柄位置。 接下来的一幕堪称骇人,只见呼延胜明的这条手臂直接炸裂成一团血雾! 以双手而被赞誉为“鹰王”的老人现在已经双臂尽失。 与此同时,李玄都又是一掌拍在了呼延胜明的脸庞上。 呼延胜明的长处在于精通贴身肉搏,一双手掌摧金断玉,尤其是在他灌注全身气机之后,就算是寻常宝物,也伤不得他的手掌分毫。 可他却不知道李玄都手中的半截木剑,乃是刀剑评上高居第二位的“人间世”,仅次于大剑仙的“叩天门”,而“人间世”中更是蕴含有杀力第一的“逆天劫”剑气。 李玄都本身就有先天玉虚境的修为,相当于归真境弱九,在修为上与呼延胜明相差无几,现在多了一把“人间世”,杀一个归真境弱九,总不至于太难。 李玄都缓缓收回手掌。 已经没了双臂的呼延胜明站而不倒,脸庞上多出一个深陷下去的掌印,使其看不出本来相貌。 李玄都收起“人间世”,转头望向那名刚才还不可一世的裴家公子,裴琰脸上的笑容僵住,他只能看到呼延胜明的背影,他不知道为何这位旱逢敌手的“鹰王”为何不动弹了,他只是猜测老人受了重伤,却绝对不敢想这位曾经纵横齐州的宗师人物已经身死当场。 就在此时,一直趴在地上的方十三一弹而起,已经肝胆俱裂,再无半点连战心思,不管事后是否被都督大人责罚,向客栈外逃去。 只是李玄都的御剑速度更快,“青蛟”和“紫凰”衔尾而至,方十三躲过了“青蛟”,却没能躲过“紫凰”,被一剑刺穿后颈,从嘴中一穿而出。 堂堂青鸾卫十三太保向前扑倒在地,死得凄惨至极。 第四十章 一念荣辱 李玄都一挥袖,“青蛟”和“紫凰”如倦鸟归巢,掠回他的袖中。 直到这一刻,裴琰才反应过来,歇斯底里道:“呼延先生!快,快用你的压箱底手段,用保命手段,不管什么代价,都快杀了他!你只要杀了他,我亲自去跟父亲给你请功,给你一万太平钱,不,不,给你两万太平钱!除了太平钱,美人、丹药、宝物、秘籍,你想要什么我们裴家就给什么!” 裴琰当然不傻,相反,他是一个无可争议的聪明人,一个被世家豪阀精心培养出来的世家公子,有城府,有手腕。只是聪明有大小之分,满脑子小聪明之人,往往最是怕死,越是直面自身生死,越是容易方寸大乱。 此时裴琰哪里还不知道呼延胜明已经死了,只是他不愿意相信罢了,因为他在自己最大的依仗呼延胜明身死之后,便如面对独自凶恶贼人的孤弱女子。 如果裴琰在李玄都的位置,他绝对不会放过李玄都,给一个痛快死法都是便宜了,那么以己度人,他也不认为李玄都会善罢甘休。 李玄都缓缓前行,随着他的脚步,呼延胜明的尸体也“噗通”一声向前倒地,激起一圈尘土。 最后一点幻想也彻底幻灭的裴琰突然平静下来,定了定心神,仿佛哀莫大于心死一般,如此一来,倒是有些裴家公子的风采了。 李玄都走到裴琰的面前,问道:“裴公子,你记不记得我刚才说过什么?” 裴琰仿佛认命一般点了点头,然后低下头去。 “知道就好。”李玄都微微点头,然后猛地拔高嗓音:“裴琰!” 裴琰下意识地抬起头来,眼前一花,李玄都已经一拳打出。 “砰”的一声,裴琰整个人倒飞出去,不过李玄都用了巧劲,没想打死这位裴家公子,甚至落地时都没激起多少尘土,只是他的两颗门牙高高飞起,然后带着牙根和血丝落在裴琰旁边。 李玄都平静道:“说敲掉你的大牙就敲掉你的大牙,不取你的性命。” 裴琰勉强爬起来,捡起自己的两颗落牙,低着头低声说道:“多谢手下留情。” 说罢,裴琰将两颗牙送入口中,虽然差点被卡在喉咙里,但裴琰还是将两颗门牙生生吞入腹中,然后一字一句道:“打落了牙往肚子里吞,在下受教了。” 李玄都对于这一幕熟视无睹,只是挥了挥手。 裴琰转身踉踉跄跄离开客栈。 不是李玄都听不出裴琰话语中隐藏的怨恨,只是杀不杀裴琰,不在于裴琰怨恨与否,也不在于李玄都对于裴琰的观感如何,而在于形势。 李玄都杀青鸾卫在于对立,就如正邪之争,没什么好说的。对裴家出手,除了自保缘故之外,也有立威的心思,既要让裴家害怕,又不至于让裴家生出拼命报复的心态,那么呼延胜明这位裴家大客卿必须死,而裴琰这位裴家公子不能死。至于日后裴琰是否会行报复之举,也不在于裴琰,而在于李玄都,若是李玄都能重新得势,就算裴琰想要报复,裴家的其他人也不会允许。 一个世家,家主虽然大权在握,可以在小范围内按照自身意愿行事,但涉及到整个家族的大局,就绝对不能肆意行事,若是家主违背家族利益逆向行事,自然就坐不稳家主大位。其实小到一家,大到一国,都是如此。最高权力者,代表的是大部分人的利益,也就是人心所向,若是违背大部分人的利益,便是众叛亲离。 正因为如此,李玄都从一开始就决定放走裴琰。 若是李玄都日后能够重新得势,成为江湖上的举足轻重的“大人物”,兴许那时候,裴琰就不会将今日之事引以为耻,反倒要引以为荣。 就像朝廷上的清流官员,被皇帝打板子,这是廷杖,可以博取直名,在士林间被人称赞,任谁都要伸出大拇指夸赞一声忠臣、直臣、良臣,可如果是被地痞无赖打了一顿,那就是奇耻大辱了。 荣誉和耻辱,不在于事,而在于人。 同样的事情,放在不同的人身上,便是不同的结果。 在裴琰走后,剩下的就是小公爷曹建德了。 至于那些青鸾卫扈从,在方十三身死之后,便已经逃散一空。若是鼎盛时的青鸾卫,必然不敢如此行事,若是主官身死而属下逃散,必然要被青鸾卫追责连坐,但是如今朝政腐败,青鸾卫也干净不到哪儿去,吃空饷,喝兵血,欺上瞒下,哪里还有真心效命之人。 此时小国公已经彻底昏死过去,李玄都单手将他从一堆酒坛子中提起,似乎在犹豫到底要不要杀了他。 一直站在楼梯上的裴玉望着李玄都,身体情不自禁地颤抖起来。 先前的场景历历在目,与他梦中所见的江湖几乎一模一样。 客栈,高手,青鸾卫,一言不合的出手,如风卷残云一般的收尾,干净利落,好像在大暑的天气中一口气喝了三碗冰镇酸梅汤那般痛快。 这就是他向往的江湖,这也是他想要的江湖。 相较于裴玉的心情激荡,裴珠就有些心情复杂了,她自小就不喜欢走江湖的武人,在她的印象中,武夫一直与“粗蛮”二字分不开。都说长姐如母,在父母离世之后,她便负责在平时管教裴玉,可让她没想到的是,她越是逼着裴玉读书,裴玉就越是向往那劳什子的江湖,而弟弟的忤逆让她愈发讨厌江湖和那些在江湖中无法无天的武人。 可是在今天,裴珠不得不承认,如果没有李玄都这个江湖武人,那么他们姐弟二人和爷爷怕是都已经化作一缕冤魂往地下九泉去了。 就在这个时候,裴玉火上浇油道:“姐姐,看到没有,要不怎么说百无一用是书生,你平日里喜欢的那些读书人,吟风弄月,高谈阔论,倒是在行,可如果遇到今天的情况,面对那些青鸾卫,能救你吗?能救我们裴家吗?” 裴珠顿时觉得气闷无比,不知该如何答话。 裴玉兴奋道:“我得赶紧去找李大哥拜师学艺,要是错过了李大哥这位绝世高手,我要后悔一辈子。” 比起眉飞色舞的裴玉,裴珠神情复杂,垂下眼帘,眼神晦暗难明。 第四十一章 杀与不杀 裴舟望向客栈大门那边:“闹出这么大的动静,临枣关的守军也要被惊动了。” 老人笑道:“客栈的赔偿,还有这位小公爷,以及临枣关的守军,不妨都交由老夫处置,李公子安心调养伤势便是。” 李玄都对于裴舟能看出自己受伤并不奇怪,没吃过猪肉却见过猪跑,在帝京这个卧虎藏龙的地方待久了,眼界自然不俗。 李玄都点了点头,沿着楼梯往二楼走去。 裴珠让开道路,裴玉跟在李玄都的身后。 走到二楼屋门前,裴玉已经快步跑过李玄都,很是狗腿地为他开门。 李玄都大步走入其中,裴玉正站在门口犹豫要不要进去的时候,就听李玄都转头说道:“裴玉,你待会儿跟你爷爷说一声,我会闭关几天,在此期间,不要让人来打扰我,你们也最好不要离开客栈。” 裴玉望向李玄都,脸上难掩忧虑:“李大哥,你没事吧?” 李玄都摇了摇头道:“无甚大碍。” 裴玉这才轻轻松了一口气。 只是他不知道,对于李玄都而言,死不了便是无甚大碍。 在裴玉离去之后,李玄都一挥袖,两扇房门自行关闭,其上还有一层肉眼可见的气机流转。 然后李玄都从“十八楼”中取出一些瓶瓶罐罐,多是他以前用剩下的丹药,至于“紫阳丹”这等好东西,却是没有了。好在李玄都久在江湖,受伤的次数多了,也就久病成良医,翻看了一下之后,从这些剩余丹药中勉强配出一副静气安神的药,大约有十几颗左右,大大小小,大的如珍珠,小的如米粒,以黑色和红色为主,被李玄都通通放在手心,然后一气吞下。 其实呼延胜明和方十三给李玄都造成的伤势都在其次,多是些皮肉伤,真正让李玄都苦不堪言的还是“逆天劫”和“太阴十三剑”,若是只是单独一个,李玄都凭借自身所学,也好处理,关键是两者同时发作,那便是按下葫芦浮起瓢,让李玄都左支右绌。 这不由让李玄都回想起一个说法,十个手指按住了十个跳蚤,结果就是一根手指也不能动,看似强大,可只要一根手指出了问题,便会引发一连串的后果。 李玄都盘膝坐在床上,闭上双眼,双手分别置于双膝之上,呼吸渐而平稳,诀无定诀,形无定形,意无定意,堕肢体,黜聪明,离形去知,同于大通,乃是坐忘。以坐忘入枯荣之境,察明晦,分善恶,又以“玄微真术”中的“聚势法”得龙虎相济,阴阳相合。 如此三天之后,李玄都不再穿那身青布棉袍,而是换了一身崭新的鹤氅,重新走出房门,伤势不能说已经完全恢复,但也大体无碍,算是被李玄都镇压下去,只是当下镇压越酣畅淋漓,日后反弹也就越大,到那时候,便是李玄都使出浑身解数可能都弹压不下。 此时客栈内竟是已经修缮完毕,可以说是焕然一新,让人都要误以为这里什么事情也没发生过。 此时客栈老板娘仍旧是站在柜台后算账,年轻伙计拿着扫帚有一下没一下地扫着,裴玉独自一人坐在大堂中的一张桌前,完全没有裴家小公子的气派,把一本话本平铺在桌上,旁边又放了一堆瓜子,正在一边看书,一边磕着瓜子。 当裴玉一个不经意的转头看到李玄都后,立刻不再管那本话本小说,雀跃道:“李大哥,你出关了?” 李玄都点了点头,与裴玉一同坐下,问道:“你爷爷呢?” 裴玉把面前的瓜子分出一大半推到李玄都的面前,低声说道:“好像是去见那个临枣关的游击将军了。李大哥你出手之后,那些青鸾卫就没敢再回来,还有那个什么燕国公的小国公,没想到老板娘也是个深藏不露的高手,被老板娘封了窍穴,这会儿还在柴房关着呢,也没见有个人来救他。至于临枣关的那位游击将军,根本就没敢进客栈,就在街边与我爷爷说了几句话,然后就调头走了。还有就是客栈了,我爷爷本来要给银钱,老板娘却说什么也不要,说是不合规矩,我也不太明白到底是什么规矩。” 李玄都剥了几颗瓜子,没有多说什么。 不多时后,裴舟走进客栈。 李玄都起身相迎,裴舟却是快步走到李玄都面前,拱手道:“先前李公子疗伤要紧,老夫不敢耽搁,现在李公子疗伤完毕,两次相救之恩,老夫感激涕零,请受老夫一拜。” 老人说完就要对着李玄都长揖到底,李玄都自然不会坦然受了此礼,伸手扶住老人的手臂,将其托住,以李玄都的修为,只是一个读书人的老人自然拜不下去。 与此同时,裴舟也极为懂事地起身,恭恭敬敬地李玄都拜了一拜。 李玄都微笑道:“我今日受了裴玉一拜,已经足矣。” 裴舟便也不去强求,提议与李玄都再去客栈后的小园子走一圈,李玄都自无不可,两人来到客栈的后园,裴舟这才轻声道:“那位小国公还在客栈的柴房中,按照老夫的意思,本是放他一马,毕竟燕国公在朝野之间的名声还算不错,不过此人先前曾经在言语之间多番威胁李公子,所以到底如何处置,还要请李公子拿个主意。” 李玄都想了想之后,说道:“放了吧,没必要为了一时意气而与燕国公府结下死仇。” 李玄都稍微犹豫了一下,又补充道:“最起码现在不能。” 裴舟曾经贵为九卿之一,立刻听出了李玄都的话外之音,不由点头道:“李公子此言是老成持重之言。” 想到这儿,裴舟不由在心底微微感慨。 什么是庙堂争斗?就是联手一切可以联手的势力,当年四大臣之所以会大败亏输,或者说当年谢太后和晋王之所以能够取胜,就是抓住这一点精髓,使得宗室、勋贵和那些反对四大臣的文武官员联起手来,这才使得四大臣大败亏输。 现在的清流也好,帝党也罢,自然不能再走这条老路,所以太后和晋王的貌合神离便给了他们机会。 如此看来,这位李公子就深谙此道。 杀人,可以,但不能为了杀人而杀人,要明白杀人是为了什么。 杀人,从来只是手段,而非目的。 第四十二章 神境通 议定之后,就由裴舟去放了那位小国公,此时他被老板娘以太平宗的“锁神钉”封住了几大窍穴,倒也不怕他暴起伤人。 李玄都独自一人从后园回来之后,发现裴玉还在客栈的大堂等他,瞧这意思是想要继续与李玄都讨教些江湖上的事情,左右无事,便与少年来到他的房间。 对于一个刚刚接触江湖的少年来说,三天前那番血肉横飞的景象,应该超出了他的承受能力,尤其是呼延胜明被斩去双臂的惨烈死法,尤为骇人,可李玄都却发现姐弟两人似乎并不怎么害怕,来到房间之后,便问出心底的疑问。 裴玉回答道:“其实在帝京的时候,也是怕的,可是从帝京到齐州的路上,遇上过许多次劫杀,有山贼匪人,也有许多不明身份的江湖人士,不知是青鸾卫假扮还是雇佣的,这些人肯定不如李大哥厉害,可是和护卫们厮杀起来也是血肉模糊,断胳膊断腿都是寻常,见得多了也就不怕了。” 李玄都不由轻轻感叹。 齐州毗邻直隶地界,裴家老小从帝京到齐州,必然是要经过直隶境内,且不说青鸾卫和那些江湖人士,就说山贼乱匪,天子京城脚下尚且如此,裴舟这位九卿之一尤然如此,其他州府更是可想而知,普天之下还不知道有多少生灵涂炭。 李玄都不再在这个话题上纠缠,转而问道:“我看你脚步虚浮,内里孱弱,不似打熬体魄练气养气之人,既然你这么向往江湖,难道就没有学过半点强身健体的法门?” 裴玉皱起小脸:“姐姐管得严,哪里学得到,只能看看话本过瘾而已。” 李玄都不由一笑。 其实如今年景,已经可以算是乱世,江湖武人也好,方士术士也罢,地位已然有了不小的提升,若是往前推移个几十年,虽然李玄都没经历过,但是听一些江湖前辈谈起过,那时候朝廷强盛,打压得江湖抬不起头,又收拢大批高手为己用,那才是真正的文贵武贱,哪怕文人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而武夫已然是先天境、归真境,只要文人的地位更高,那么武人也不得不俯首听命,江湖武人遇到朝廷权贵更是要绕着道走。还有那些投身权贵世家的,可不兴叫什么客卿供奉,而是称之为门客,门下之客,这供奉一说,供而奉养,还是近十几年才慢慢兴起的。 一上一下,其中的差距,可不是一星半点。 据说当年有位世家公子,只是个四品的官身,最大的爱好就是将各路江湖女侠收为自己的房中人,让她们端茶倒水,比起婢女丫鬟也不差多少。 如果裴玉早生了几十年,以他的身份,哪里还会向往什么江湖,把江湖人士当作奴仆还差不多。打个不甚恰当的比方,官家子弟,从来都是把圈养的青皮之流当作夜壶,需要的时候拿出来用,不需要的时候便放在床底下。可如果说哪家官家子弟,亲自撸起袖子拿刀砍人抢地盘,在别人看来,那不仅仅是失了身份,更是脑壳子坏掉了。 在几十年前,如果裴玉这样的官家公子向往江湖人士,在其他官家子弟看来,就是脑子坏掉了。 相较于裴玉,裴珠对于江湖人的态度就比较正常了,毕竟是生在那个环境里,看待人或事的角度和态度必然不一样,而且眼界和格局也不一样,所以才会有人闹出皇帝陛下金扁担和皇后娘娘烙大饼的笑话。 不过现在又是不同了,盛世的古董,乱世的黄金,文人士子就像古董,精贵也易碎,而黄金就没这么多顾虑了,所以在乱世之中,江湖中人的抬头是必然,那些原本高高在上的已经摇摇欲坠,说不定什么时候便会从云端跌落到尘埃里。 所以说,裴玉的选择也不算错。 李玄都笑道:“我看少年你骨骼清奇,是难得的练武奇才,我这里有一套静禅宗的心法口诀,不能让你金刚不坏,却能让你修炼出些许神通,你想不想学?” 裴玉怔了一下,然后如小鸡啄米一般疯狂点头。 李玄都继续说道:“这门功法是我从一个静禅宗的大和尚的身上得来,不过得来的手段有些不太光彩,所以你学会之后,切不可在外人面前显摆,以免招来祸事。其中共是千余字总纲,剩余是我的心得体会,你能学会多少便是多少。” 裴玉脸色一正,深呼吸一口气之后,坐在床沿上,准备凝神静听。 李玄都开始缓缓口述“坐忘禅功”的入门口诀,此法的好处便在于不需要基础,无论是天人境的大宗师,还是身无修为的普通人,会了就是会了,不会就是不会,与佛家所说的顿悟有些类似,不是说你天资聪颖就一定能学会,也不是说你资质愚笨就一定学不会,所以胡良怎么也学不会,而周淑宁则是一学就会。 正因为如此,李玄都也不怕此法外传,而且当初静禅宗之所以从未向李玄都索要,就是因为此法很难大范围传播开来,纵观能够学会之人,李玄都、苏云媗、周淑宁,无一不是惊才绝艳之人,前二者就不必说了,本身所学根本就不逊于“坐忘禅功”,而周淑宁更是被玄女宗宗主萧时雨看中的关门弟子,所以此时李玄都将此法传授给裴玉,也没有抱有多大希望。 不过不抱希望是一回事,李玄都既然决定了要教,那就不会马虎,不但将原本口诀中许多晦涩难懂的佛家术语换成更为通俗易懂的白话,而且还夹杂了许多自己的心得体会,可以算是不曾藏私半分。 只是让李玄都万万没有想到的是,裴玉这小子竟然是个练武的奇才,他不过把心法口诀说了一遍,裴玉就完全记了下来,而且照猫画虎地运转一遍之后,竟然初现神异。 “坐忘禅功”的六大神通,分别是:“漏尽通”、“天眼通”、“他心通”、“天耳通”、“宿命通”、“神境通”。其中“宿命通”和“他心通”最为玄妙,不过功用不是用来与人交手,而其他四种神通中,“天眼通”和“天耳通”也不是真正意义上的对敌手段,真正可以用来对敌的,唯有“漏尽通”和“神境通”。 李玄都所得就是“漏尽通”,使得体魄坚韧,虽然比不得“金刚不坏之身”坚固,但在恢复伤势上却是更胜一筹。 依照李玄都看来,裴玉所得似乎是“神境通”。 第四十三章 观其行 所谓“神境通”,又名“神足通”,即为自由无碍,随心所欲现身之能力。 换而言之,得到此神通之后,便等同学会了天底下最为高明的轻身功法,大成之后,可日行千里,踏水无痕,任你“血影幻身”还是“素女履霜”,都比之不及。而且“神足通”还是一种绝佳腿法,若是以腿应敌,千钧大力尽在其中,踏山裂石也是等闲。 当然,以现在裴玉的境界而言,只是初见端倪,还不到这等地步,不过等他娴熟一些之后,飞奔如马匹,飞檐走壁还是不成问题。 李玄都倒是没有瞒着裴玉,直言相告道:“此法你已经初窥门径,以后要做的就是勤加修炼,其中神妙,你自会知晓。” 裴玉满脸都是遮掩不住的激动和兴奋。 被景仰的李大哥肯定是其一,其二则是他在心底冒出一个念头,我他娘的难道是百年不遇的练武奇才? 李玄都起身来到窗口位置,看了眼外面的天色,已经日落西山,想来明日才能动身,说道:“这套口诀出自静禅宗,打打杀杀还在其次,除了修炼所得神通之外,也更侧重于养气养神,以此为根基,修炼其他功法,则事半功倍。” 裴玉听到这个,想了想,便觉得要跪下拜师才行。 不过李玄都却是一挥袍袖,以气机将他的双膝托住,使其跪不下去,微笑道:“男儿膝下有黄金,你就别跪了,若是谢我,抱拳即可。如果是拜师,也不是时候,因为我另有师承,其中牵扯着许多干系,若是你拜我为师,便会成为许多人的眼中之钉,我如今自保尚可,却是未必能顾及到你,你还是不要牵涉其中为好。” 被看穿心思的裴玉有些赧颜,然后毕恭毕敬地抱拳行礼。 另一边,裴舟放走了那位身上还插着“锁神钉”的小公爷曹建德,刚好遇到了似乎有心事的孙女裴珠,爷孙二人便在客栈后园的两条石凳上对坐。 老人缓缓说道:“你不愿玉儿练武,这一点爷爷知道,也理会得。可如今的世道不一样了,正如玉儿先前所说,在这个乱世之中,仅仅是一肚子圣人文章,且不说能不能治国平天下,怕是连保存自身都做不到,那还谈什么拯救天下苍生?所以我的意思是,玉儿喜欢练武,便让他去练,若是真有不可挽回的那一天,玉儿好歹还能远走江湖,总要好过跟着我这个老朽一起陪葬。” 听到这儿,裴珠已经是脸色苍白,她刚要说话,就见裴舟摆了摆手,接着说道:“至于那位李公子,我已经大概猜出了他的来历,不得了啊,真的不得了,没想到他还活着。本以为当年帝京一场大变,他已经死在了那场大乱之中,看来还是吉人自有天相。” 裴珠终于忍不住问道:“那位李先生到底是谁?” 裴舟平淡道:“他不是已经说了吗,他姓李,名玄都,字紫府,你说是谁?” 裴珠一怔,随即失声道:“紫府剑仙?” 说到这儿,她下意识地以手掩口。 裴舟缓缓说道:“你最喜欢读书人,那我问你,近百年以来,天底下的读书人中,才学最高、志向最大、德行最优的是谁?” 裴珠一时不知爷爷此言何意,只能摇了摇头。 老人眼底掠过一抹失望,叹息道:“那我告诉你吧,是曾经的内阁首辅张肃卿,他出任的首辅的时候,看似光鲜的大魏朝已经是一座四面漏风的破房子,所以前任老首辅才会自称是一个裱糊匠,无非是哪里漏了补哪里,可张肃卿用了十年的时间便实现了武德中兴,可谓是扶大厦于将倾,挽狂澜于既倒,你说他才学高不高?若仅是如此,那张肃卿就只是一代名相,已然功成名就,若是激流勇退,青史留名便成定局,可他却选择不退,明知万丈刀山在前,仍旧要求万世治安事,志向大不大?纵观张肃卿平生,大权在握,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只有结发妻子一人,清廉自守,德行优不优?” 裴珠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老人望着裴珠,轻声道:“当年张肃卿待李紫府如何?是当作弟子的。张家公子张白圭又是如何待李紫府的?是当作知交的。更不用说张家小姐张白月了。就连张肃卿都如此看好这位李公子,你觉得他会是一个只懂得打打杀杀的粗蛮武夫吗?而且你也不要忘了,仗义每多屠狗辈,负心总是读书人。当年那些称颂张肃卿的读书人如今还有几个?可偏偏是这个武夫,还记得张相的恩情,时至今日,仍是矢志不移,你觉得这样的江湖武夫比起那些所谓的文人士子,又差在哪里?仅仅是不会吟诗做对?不懂那些文人风流?” 裴珠哑口无言。 老人感慨道:“救亡天下,靠的不是嘴。听其言而观其行,最重要的还是如何去做。整日坐而论道,不切实际,岂不是正应了那句话,平时袖手谈心性,临危一死报君王。若是真敢去死也就罢了,好歹能激励后人,就怕是临危一死水太凉,到头来还是做了那二臣贼子。” 裴舟眼圈微红,道:“可爷爷你也说过,心怀利器则杀心自起,若是裴玉开始练武,难保不会与人争强斗狠,正所谓善泳者溺,到时候裴玉若是有个三长两短……” 老人平淡道:“以我们如今的处境的而言,难道我们老老实实做人,那些人就会放过我们吗?” 女子欲言又止。 裴舟平静道:“你的这些道理,放在太平盛世是没有错的,毕竟千金之子戒垂堂。可如今已是乱世,不管你是千金之子,还是泥腿子,都已经在危墙之下,所以在这个时候,再去说什么不立危墙之下,都已经不合时宜了。” 裴珠坐在石凳上,怔然无言,不知该如何反驳。 裴舟却是独自起身离去。 裴珠抬起头看着爷爷离去的背影,有些六神无主。 二楼,李玄都站在窗前,看着楼下园中孤苦伶仃的女子,神情淡然。 第四十四章 馆陶城 第二日,裴舟和李玄都一行人离开了临枣关。在经过城门的时候,驻守临枣关的游击将军和守备都在守在城门前,只是两位实权将领只是带了几个亲兵,不像是要拦路的样子,这才让众多裴家护卫稍稍松了一口气,毕竟江湖仇杀是一回事,与一城守军敌对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两位将领中的守备一抬手臂,立刻有一名兵士双手捧上一口匣子,上前送到裴舟的面前,游记将军微笑道:“按照常例,这是六百两银子,其中二百两银子办饭食草料,四百两是贽敬。” 裴舟久在朝中为官,自然知道这些不成文的规矩,按理来说,他这次告老还乡,并非是位极人臣之后的衣锦还乡,倒有些失势落魄的意思,一路上的地方官员不为难就算好的,又如何会送上贽敬,说到底这次还不是因为有李公子,狠狠教训了一番青鸾卫,如今方十三的尸体就停在临枣关的兵营之中,所以才使得这两位官阶不高却有实权在握的武官甘愿送上一份贽敬。 裴舟不是贪官,但也不是道德圣人,对于许多不成文的规矩,无论心中愿意或是不愿意,都还是要遵守的,否则便是与整个官场为敌,于是他点了点头,立时有随从上前接过匣子, 裴舟拱手道:“如此便多谢二位大人了。” 两人见裴舟接了匣子,脸色明显舒缓许多,也是拱手还礼。 双方本也不是一路人,只是略微寒暄几句之后,两位武将便拍马而去。 裴舟这才打开匣子瞧了一眼,不得不说,两位武将虽然是粗人,但还是粗中有细,只见匣子中整整齐齐码着五十两雪花纹银,在匣子的角落又放了五枚金灿灿的太平钱,剩下的四百两则是换成了银票,被银子和太平钱压在下面。 裴舟轻叹一声。 这便是二品大员的规格了。 按照规矩,一个县就是六百两银子,一个府十几个县,一个州十几个府,就算不能全部走下来,除去几个不在行进路线上的府县,只按照十个来算,那就是六万两银子,两个州便是十二万两银子,这银子来得未免太容易了些。 更何况,大魏版图可是两京一十九州。 经过先前的连番恶战和追杀之后,裴舟的随行护卫还剩下六十余人,六十余人皆是弓马熟谙的军伍出身,故而全部骑马,还有些跟随裴舟一起返乡的老仆之流,则是乘着马车,本来裴舟、裴珠和裴玉三人也是同坐一辆马车,如今有了李玄都,裴玉便不再乘坐马车,而是与李玄都骑马并行。 裴玉轻声问道:“李大哥,你见过青阳教的人,那些人是不是都会妖法,可以乱人心神,蛊惑人心?” 李玄都摇头笑道:“青阳教中肯定有会用术法的方士,但是人人都会什么妖法却是无稽之谈,至于蛊惑人心倒是真的,不过凭借的不是法术,而是骗术。等我们再走一段时间,你兴许就能见到青阳教中人,没那么吓人,很多时候和普通的江湖中人也没有太大差别。” 裴玉接着问道:“普通的江湖中人是什么样子?” 李玄都微微一怔,想了想之后,反问道:“那你见过官场上的小吏吗?” 裴舟点了点头。 李玄都道:“普通的江湖中人在某种程度上与这些小吏类似,要懂得察言观色,见到江湖豪强要小心伺候,遇到不如自己的便盛气凌人,媚上欺下。当然,不能一竿子打翻一船人,小吏中也有兢兢业业做事的,这些江湖底层草莽中,也有那义薄云天之人,不好一概而论,不过大体就是如此。” 裴玉认真点头,把这些话都记在了心里,那架势可比读圣人之书要上心太多太多了。 相较于裴玉对于李玄都的敬仰,恨不得执弟子礼,裴玉的姐姐裴珠,对于李玄都的感观就颇为复杂了,既有感恩和敬畏,感恩于李玄都的屡次出手相救,敬畏于李玄都曾经的煊赫身份,但在心底深处,还是稍稍有一点难以言喻的微妙心理,有些年龄相近之人的不服气,再加上女子的矜持,所以很少与李玄都说话。 李玄都年纪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可经历的世情多了,见惯了生死,也见惯了悲欢离合之后,心态难免显老,看待裴珠也好,看待裴玉也罢,都有些前辈看待后辈少年人的意思,对于裴玉的黏扯,他不厌烦,对于裴珠的疏远,他也不以为意。 一路上继续东行,进入兰陵府境内之后,局势显得更为混乱。 因为兰陵府和琅琊府,再加上先前的东昌府,这三府之地是青阳教肆虐最重之地。本来仅凭地公将军唐秦一人,仅凭一个红阳总坛,无论如何也掀不起如此大的声势,可坐镇青阳总坛的唐周却派来了自己麾下的白氏三兄弟为唐秦助阵,使得唐秦声势大振,如今白氏三兄弟中的大哥白爵就在东昌府境内,而三弟白绕则在兰陵府境内。 这一日,一行人来到馆陶县城,本地的县令好像是一位帝党重臣的学生,对于裴舟这位帝党前辈自然十分敬重,设宴为裴舟接风洗尘。李玄都没有去凑这个热闹,本想按照老规矩,独自一人在县城中走一走,看一看本地的人情世故,恰好遇到了也要出门逛逛的裴玉和裴珠姐弟二人。 裴玉不顾姐姐的僵硬脸色,非要三人同行,就这么三人来到县城中最为繁华的闹市之中。 裴珠戴了一顶素淡帷帽,再加上李玄都和裴玉这两名男子,寻常青皮无赖也不敢贸然上前招惹。 李玄都想买两本书,来到一座书斋,掌柜是个穷酸秀才,一看就是那种不善经营而导致家道中落的,花费了半吊铜钱,从这位掌柜手中买了一本据说是祖传的游记,记录了大魏十九州的山山水水,不知是真是假,李玄都就当个乐子。 既然到了书斋,姐弟二人也都买了几本书,裴玉买了本披着武备兵书外衣的江湖话本,裴珠在犹豫了一下之后,则是买了一本时下非常流行的才子佳人话本。 毕竟哪个少女不怀春? 第四十五章 棋士魏臻 三人离开书斋之后,继续走在熙熙攘攘的街上。 裴玉对于手中的书有些兴趣缺缺,毕竟见识了真正的江湖和真正的江湖中人,对于书中的江湖就有些不以为然了。 毕竟曾经沧海难为水。 在路过一条巷子的时候,发现巷子里挤满了人,不乏身着青衫的读书人,反正三人也没什么事情,在裴玉的倡议之下,便走近一瞧,才发现是寻常的赌棋,一般是用一个彩头招揽客人,然后摆出一个残局,若是能破了残局,便可拿走彩头,若是破不了残局,便留下银钱。李玄都行走江湖多了,见过不少,最初的时候,对于自己的棋力还有些信心,曾经自不量力地试过几回,可惜每次都是输个血本无归,以后便不再干这等蠢事了。 不过今天的赌棋却有些不一样了,不是残局,而是如正常弈棋,围观的客人们可以根据自己的棋力强弱下注不同数额,这等博弈,不用残局而是全凭博弈,自然是对自己的棋力颇为自信,就算有那棋坛国手,也不会来这种地方下棋,而且下注无非几文钱,算是小赌怡情。 李玄都从袖中取出一只小小的钱囊,他平时就用这个来装散碎银子,毕竟在寻常百姓面前,总不好直接从“十八楼”中取用银钱,其中也多是些铜板,没有太平钱。 李玄都掂了掂手中的钱袋,望向身旁的姐弟二人,问道:“你们谁想去下一盘?” 裴珠轻轻摇头。 裴玉却是跃跃欲试。 李玄都将钱囊丢给裴玉,笑道:“输光为止。” 裴玉接过钱囊,也不客气,大步来到棋盘前。 其他围观之人见裴玉气态不俗,衣着更是华贵,纷纷让开。 那摆下棋盘赌局的是个年轻男子,一身黑色长衫,面色雪白,气态不俗,见到裴玉之后,微微一笑,伸手从棋盒中抓出几颗白子。 裴玉坐在年轻男子对面的蒲团上,抓出一颗黑子。 年轻男子松开手掌,是五颗棋子。 下围棋时双方需要确定谁下黑子,也就是执黑先行,猜先就是其中一方抓一把棋子,放在棋盘上,另一个人拿出一个棋子或两个棋子对猜,如果抓出的棋子数是单数或者双数被对方猜中,则由对方先下子,否则就自己先下子。 五个棋子是单数,裴玉猜中,所以执黑先行。 李玄都和裴珠站在旁边观棋。 不出李玄都的意料之外,裴玉下棋如人,很有朝气,杀力极大,气势更足,可谓是杀伐果决,反倒是那名年轻棋手,每一步不求建功,但求无过,稳中求胜。 两人一开始都是落子如飞,不过大概五十手之后,裴玉便渐渐有些不济,不再落子神速,略作思量才提子复落子。在一百手的时候,裴玉曾经试图殊死一搏,不过被年轻棋手化解,看到这里,李玄都便知道裴玉大势已去,除非那年轻棋手自下几手臭棋,裴玉才有可能翻盘,不过看这年轻棋手的棋风,怕是没有这个可能了。 果不其然,在一百五十手之后,年轻棋手便是稳操胜券先手收官的大好局面,裴玉不得不投子认输。 裴玉愿赌服输,从钱囊中取出十颗铜钱,放在棋盘的小木匣中。 此时木匣中已经积攒了些铜板。 若是两人棋力相近,裴玉输了之后兴许还会想着找回场子,可现在摆明了两人棋力相差甚远,裴玉便不远再自取其辱了。 就在此时,裴珠缓缓上前。 裴玉赶忙让开座位。 年轻棋手还是不说话,只是伸手抓取棋子,继续猜先。 这次还是裴珠执黑先行。 这一局年轻棋手的棋风骤然一变,不再沉稳老练,在中盘的时候主动启衅,裴珠沉着应对。李玄都的棋力不上不下,下棋未必如何,观棋还能看个大概,依稀能够瞧出许多端倪,如果说上一盘的时候,那年轻棋手是纵观全局,前期许多看似随意的落子,总能成为中盘和收官时候的伏笔。那么第二盘就是完全抛弃了这些,频频用出无理手搏杀,有些靠棋力碾压的意思。 裴珠的棋力比之裴玉要高出不少,可这次败得更快,从这一点上来看,这位年轻棋手的实力实在超出裴家姐弟太多。 投子认输之后,裴珠缓缓起身,摇了摇头。 裴玉哀叹一声,又从钱囊中取出十枚铜钱。 然后他望向李玄都,问道:“李大哥要不要也下一盘。” 在少年人看来,李玄都近乎无所不能一般,除了在武学上一骑绝尘,下棋自然也该无敌。毕竟在话本都写了,许多江湖高人动辄便会摆出许多棋局,只有破了那些精妙的棋局,才能成为这些人江湖高人的弟子。 从这一点上来,李玄都的棋力应该不弱才是。 只可惜这一次李玄都却是让他失望了,只见李玄都摇了摇头道:“既然裴姑娘都不是对手,那我也就不去自取其辱了。” 裴玉又是失望地轻叹一声。 李玄都望向那名年轻棋手,说道:“听闻地师徐无鬼号称天下天下第一棋手,不知阁下与这位地气宗师是什么关系?” 年轻棋手没有答话,只是默默地开始收拾棋盘。 周围的围观之人见此情景,开始逐渐散去。 收拾好棋盘和今日的收获之后,年轻棋手将其背在身上,这才缓缓开口道:“在下魏臻。” 李玄都皱眉道:“阁下是阴阳宗的十殿明官?” 自称魏臻的年轻人点了点头。 李玄都将裴玉和裴珠护在身后,沉声道:“阁下意欲何为?” 魏臻望了李玄都一眼,反问道:“阁下似乎身怀我阴阳宗的‘太阴十三剑’,敢问阁下又与我阴阳宗是什么关系?” 李玄都道:“机缘巧合之下得来。” 魏臻笑了笑,只是笑意冷漠:“那我倒要奉劝阁下一句,‘太阴十三剑’可不是那么好练的,轻则练成一个废人,重则性命不保,化作那如行尸走肉的剑奴。也不妨与阁下明说,如今阴阳宗中就有好些剑奴,也都是江湖上有名有姓的人物,如今却是落得一个任凭驱使的下场,可悲,可怜。” 第四十六章 冰雪消融 听到魏臻的话语,李玄都心境并未掀起太大波澜。 “太阴十三剑”一事,李玄都心中有数,如今他练满八剑,其反噬程度已经初见端倪,如果仅仅是修炼“太阴十三剑”,或是贸然将十三剑悉数学完,很有可能如魏臻所言那般,化作行尸走肉,可李玄都在循序渐进之下,又有诸多不逊于“太阴十三剑”的上成之法傍身,所以李玄都并不如何忌惮“太阴十三剑”。 当然,李玄都也曾猜测过某种可能,“太阴十三剑”其实是阴阳宗抛在江湖中的一个鲜美“鱼饵”,专门钓起咬钩的大鱼,被钓起的鱼儿便是所谓的剑奴,不过既然是钓鱼,那就有脱钩的可能,说白了,钓鱼就是钓鱼之人和被钓之鱼的一场斗智斗力。 若果真如此,那就有些意思了,“太阴十三剑”层层递进,就像是一种奇特毒药,不知不觉间深入骨髓,待到察觉的时候,为时已晚,再也不能回头了。 如今“太阴十三剑”所剩的最后五剑,分别是:“碧海潮月明”、“青墨三千甲”、“仙剑化血诛”、“剑心太玄意”、“剑魔由我生”。 其中“剑心太玄意”虽然只有一式,却是天底下最为高明的剑谱之一,当初在北邙山,十殿明官之一的老者拦路,与李玄都斗剑,所用的便是这一剑。虽然他最终输了一招,但是以“太阴十三剑”中的一式对上李玄都的“北斗三十六剑诀”,可谓是虽败犹荣。 而“剑魔由我生”则是最后一剑,也就是真正意义上的第十三剑。顾名思义,练成此剑,则魔由心生,也就是“太阴十三剑”的剑意大成之时,稍有不慎,被魔头入主泥丸宫,夺取神智,成为剑奴,便彻底沦为行尸走肉。. 魏臻见自己的言语并无作用,话锋一转:“我知道阁下是谁,曾经与另外两位明官有过交手,只是我此番并非因为阁下而来,所以还是希望能与阁下井水不犯河水。当然,如果阁下执意要替天行道,那在下也可以与阁下做过一场。” 李玄都未置可否。 魏臻伸手捏了捏鼻梁,道:“你们正道中人说我十宗是邪道中人,我们认了,邪道就邪道吧,可邪道中人说到底还是江湖中人。总不能你们正道十二宗的弟子可以随意行走江湖,而我们邪道中人就只能拘束在西北一隅之地,没有这样的道理,更没有这样的规矩。” 李玄都心中思量。 其实两人都颇为忌惮对方,没有必胜的把握,所以才会在这儿言辞交锋,如果此时李玄都还是当初的抱丹境,或者李玄都已经恢复巅峰境界,那么就绝不会是现在这个局面。 还有一点,李玄都身上伤势颇为严重,每动手一次,无论胜负都会加重伤势,而且还有裴珠和裴玉姐弟二人,若是真动起手来,李玄都未必能护住他们周全,所以李玄都在犹豫了片刻之后,说道:“大路朝天。” 魏臻微微一笑:“各走一边。” 说罢,李玄都眼神示意姐弟二人向后退去。 魏臻则是背着行囊往巷子的另外一个方向行去。 …… 每年的十一月到来年的正月,穿过齐州境内的长河都会结冰,如今已是出了正月,二月二龙抬头,长河的坚冰已经融化,河水继续奔流入海。 一场冰冷春雨不期而至,落在河面上,激起万千涟漪。 河面上有一艘乌篷小舟随波逐流。船舱中坐着一位中年男子,身着一身黑色锦服,蓄有三缕及胸长髯,满头乌发被一支玉簪束起,不怒而威。 在他身前的小案上,燃着一只香炉,袅袅紫烟升腾,男子伸出手掌,看着烟雾绕掌而旋,轻吸一口龙涎香气,晶莹如玉的皮肤上竟是亮起淡淡光泽,看上去即神奇又诡异。 乌篷之外的船头上,狼狈不堪的曹建德立在船头,任凭冰雨将他浇透。 青鸾卫这次来到齐州,有两重目的,明面上的目的自然是协助齐州总督对付青阳教中人,可暗地里的目的却是缉拿帝党中人,同时也有暗中监视齐州总督秦道方的用意,若再非常之时,青鸾卫也可以对这位齐州总督出手。 到时候亲自出手之人便是此时坐在小舟中之人,青鸾卫的右都督,“大奔雷手”丁策。 以丁策的修为境界,又是如此位高权重,别说一个齐州,就算放在京城,也算是举足轻重之人。 此时的丁策脸色阴沉,眯起眼眸。 丁策倒是不太在意曹建德的生死,虽说曹建德是他的弟子,又是燕国公的公子,但也不是什么不可或缺的重要角色,真要死在了齐州,只能怪他自己本事不济,怨不得旁人。真正让丁策上心的,还是曹建德口中所说的那个李玄都。 别人也许不知道内幕,可丁策作为青鸾卫的核心人物,对于天宝二年的那场帝京之变却是知之甚深,更是记忆尤深。 自天宝二年的帝京之变后,曾经高居太玄榜第十人的紫府剑仙就再无音信传出,有人说他被人救走,也有人说他已经死于那场大战,可是丁策却知道紫府剑仙没有死,不但没有死,而且还好端端地活在这个世上。 这其中曲折幽深的内幕,只有他们几位青鸾卫都督知晓,在其他人中,就算是一众都督同知都不知分毫。 如果这个李玄都真是紫府剑仙,那么事情就有些复杂了,因为这意味着四大臣的余党与如今的帝党人物结成了同盟,对于太后娘娘而言,不是一个好消息,甚至会影响到整个朝局,不可轻忽大意。 想到这里,丁策对船舱外说道:“进来吧。” 一直被丁策晾在船头淋雨的曹建德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进了船舱,向丁策恭敬行礼。 丁策收起那只洁白如玉的手掌,向身前的曹建德吩咐道:“你不是与青阳教的白绕有些交情吗,我想与那边的人谈一谈。” 第四十七章 春风吹拂 遭遇了魏臻这个小小的波折之后,李玄都一行人没有继续在馆陶城过多停留,启程去往兰陵府的府城。 距离兰陵府的府城越近,也就意味着李玄都与裴家一行人的分别时刻,快到了。 天底下没有不散的筵席,李玄都行走江湖,见惯了生离死别,对此并无太多感怀,倒是裴玉这个小家伙对于李玄都颇多不舍,甚至还动过跟随李玄都行走江湖的念头,只是被李玄都劝了下来。 一天黄昏时分,在抵达兰陵府之前,李玄都和裴家一行人来到一座位于荒野的客栈外。 此地距离兰陵府的府城还有三十余里,也是这条官路上的最后一座客栈,毕竟在这个年头,又是齐州境内,盗匪横行,战祸连连,想要在城外开客栈,可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换而言之,能在这个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开店,想来不会是一般人。 这座孤零零的客栈朴实无华,甚至有些简陋,与临枣关那座还带着一个后园的客栈,天壤之别。不过规模不小,土墙围城院子,既有马厩,也可供停放马车,主楼有两层,客满的话能塞下百来号人, 李玄都坐在马上,抬头一瞧,一杆大旗迎风飘摇,只见皱巴巴的破旧旗子上写着四个大字:“太平客栈”。 意料之外,情理之中,也就是太平宗才有如此人力物力,才能在荒郊野外开设如此多的太平客栈。 李玄都本来还对太平客栈有些抵触,不过现在已经有些麻木。 既来之,则安之。 进了客栈,不见掌柜,只有老板娘。 老板娘是个风韵犹存的半老徐娘,还是按照李玄都的老规矩,拿陆夫人来比较,这位老板娘比起陆夫人要更像一位客栈的老板娘,待客热情却谨守本分,若不是出现在这荒郊野外的客栈中,倒像是一个安心相夫教子的良家妇人。 并非是说良家妇人不能开店,而是在这种地方开店,若是没有点手腕,怕是早被各路牛鬼蛇神吃得连骨头都不剩下半分。 除了老板娘之外,客栈里还有一个厨子和一个女子杂役。 厨子生得胖大,身材魁梧有力,而且也不管什么“身体发肤受之父母”的道理,剃了一个锃亮的光头,不过也许是因为客栈所在之地太过偏僻的缘故,厨子已经有些时日没有打理头顶,长出了一层青青的发茬,看上去有些滑稽。 女子杂役生得瘦弱,相貌还算清秀,沉默寡言,扫把和抹布从不离身,通常是老板娘吩咐什么,她便做什么,手脚勤快,干活利索,让人很有好感。 在客栈安顿下来之后,李玄都没有下来用饭,而是在自己的房中打坐调息,继续“安抚”体内的各路过江强龙,以求达到平衡。 第二天清晨,李玄都按时从入定中醒来。 恰好此时裴舟听老板娘说在客栈不远处有一座小湖,幽静雅致,老人还是脱不开文人喜欢探幽寻秘的兴致,便拉着李玄都去小湖一行。 李玄都自然不会拂了老人的脸面,最终又有裴珠和裴玉姐弟二人,一起去往小湖,没有让任何裴家护卫和随从跟着。 初春时分,已经有了几分草长莺飞的景象。 只是在去年的年末和今年的开春,齐州官军与青阳教连番鏖战,尤其是东昌府的一场血战,更是让春风中似乎带着一股还未完全散去的血腥味。 一行四人在带着些许料峭春寒的春风中,沿着客栈后的一条小径,往那座小湖步行而去。 因为裴舟年事已高而脚力孱弱的缘故,走了大半个时辰才来到老板娘所说的小湖,与一条不知名的河水相通,因为是活水的缘故,流水不腐,故而湖水清澈,又因为日头正好的缘故,竟是呈现出一片碧蓝之色,湖面上已经化冻,只剩下些许薄冰,春风吹过,湖面皱起涟漪,在阳光下波光粼粼。 值此柳条抽芽的青青时节,本该有许多年轻男女联袂踏青游玩,稚童也会来到野外欢快放着风筝,只是经历过了一场场天灾人祸之后,整个齐州一片寂静,不能说家家缟素,十室九空,也是笼罩在一片愁云惨淡之中。 老人独自站在湖畔,望着湖水,不知在想些什么。 裴玉则在练习自己刚刚初窥门径的“神境通”,不断踩在湖畔的鹅卵石上,似是想要踏水而行,却又不敢贸然尝试。 李玄都独自坐在一块大石上,望着湖水,慢慢感悟“太阴十三剑”中的“碧海潮月明”,只是感悟,却不敢贸然去练,就像一位铸剑师铸剑,只是打磨剑胚,并且在剑胚上不断比量,绝对不将剑胚成剑。 裴珠来到李玄都身后,轻声问道:“李先生在看什么?” 李玄都收回思绪,回答道:“在练剑。” “练剑?”裴珠微微诧异道:“难道坐着还能练剑?而且怎么没见李先生的剑?” 李玄都淡笑道:“练剑就像读书人的文章,事情虽然不同,但道理却是同一个道理,在落笔之前,要胸有丘壑成略,我们练剑也是如此,如果只是一味拿剑苦练,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那便是落入了下乘,一辈子也练不成上乘剑术。” 裴珠下意识地看了眼不远处的裴玉,此时少年已经双脚踩入水中,竟是丝毫不在意湖水的冰寒,反而是满脸兴奋和雀跃。 李玄都也随着裴珠的视线望去,轻声道:“裴玉的武学天赋是极好的。” 这是实话,甚至也可以视之为赞誉。 毕竟李玄都本身就是当世一等一的天才,能被他赞誉“极好”二字,那么可想而知,裴玉的资质定然非同一般。 裴珠转过头来望着李玄都,轻声问道:“可是,李先生……” 李玄都似乎知道裴珠要说什么,摆手道:“练武也好,炼气也罢,只是手段,不是目的,有人用来打打杀杀,有人用来益寿延年。就像是一把刀子,可以用来切菜,也可以用来杀人,功过不在于刀子本身,而在于用刀之人。我传了裴玉武学,裴老再教导他做人的道理,这便是以规矩约束,等同在刀上加了一把刀鞘,至于是否出刀,则在裴玉的一念之间。” 裴珠点了点头,终于不再多说什么,只是眼神晦暗不明。 第四十八章 指点江山 裴玉在尝试踏水而行失败十几次之后,鞋子和裤腿俱是湿透,过来缠着李玄都来给他演示一番。 这段时日,两人已经混得很熟,李玄都耐不住裴玉的纠缠,便起身一跃而出。 这一跃,直接凌空跃出十余丈之远,直直扑向湖面,坠落半空时,李玄都以脚尖轻点水面,不曾溅起水花,只是微微荡漾起涟漪,层层向外扩散而去,如轻羽落水而非石子投水。 飞鸟也不过如此。 李玄都飘摇过了湖心,踏水而行,身后一层层涟漪宛如莲花绽放。 一步一莲花,步步生莲。 在李玄都抵达湖岸对面之后,身后湖面上已经是彻底恢复平静,平整如镜。 裴玉瞪大眼睛,半天没有回神,似乎在回味这一幕,又仿佛是在畅想自己未来也能如此时的景象。 裴珠在短暂的惊艳和感慨之后,没有多说什么。武学一途,若说境界,肯定是李玄都杀呼延胜明时所用的手段更高,可无疑是当下的飘摇过江更为赏心悦目。 李玄都来到湖对岸之后,只是稍作停留,又原路返回。 就在此时,又有一行人来到此地。让李玄都和裴舟等人颇为惊讶,毕竟这里如此偏僻,又是战乱之时,还能遇到同样踏青之人倒是稀奇。 之所以李玄都会认为来人同样是踏青之人,是因为这一行人皆是年轻男女,成双成对,而且大多神态亲昵,一眼便可以看出那股让人感到心旷神怡的酸甜味儿。 乍看起来像是一家老少的李玄都等四人,看起来也不是凶神恶煞之辈,于是两行人变为结伴而行。 这座小湖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不大,李玄都由东向西,很快便可踏水而过。不小,则是因为小湖与河水相连,南北极为狭长,李玄都等人是在湖的北侧,若是想要走到南侧,也就是湖水与河水相交的位置,则是一段不短的路程。 一行人结伴往南而去,途中互相介绍时,裴舟倒是没有故意隐藏身份,只是李玄都说自己名叫李玄策。之所以如此,是因为这群男女并非本地人士,而是慈航宗和正一宗的弟子,这次因为师门历练来到齐州,虽说齐州遭逢战乱而人心惶惶,但对于他们这些江湖大宗弟子而言,却是没有太大紧要,于是一行人便趁着初春之际,游历齐州,看一看与江南截然不同的江北风情。 正一宗和慈航宗的大名,自然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两宗交好也是公然的事实,除了颜飞卿和苏云媗之外,两宗之内还有许多其他年轻男女弟子结成道侣,由此使得两家结成秦晋之好,这才有了后来正一宗老天师借阅《慈航普度剑典》之事。 要知道《慈航普度剑典》乃是慈航宗的立宗根本,也是不传之秘,老天师能借阅《慈航普度剑典》,可见两宗的关系之好,不过也有传言说,老天师也将正一宗的《五雷天心正法》传授给了慈航宗的宗主。 这群男女的领头之人是一个相貌才学都极为出彩的正一宗弟子,已是及冠之年,见多识广,而且颇为健谈,一路上与李玄都聊起各地风土人情,大江南北的奇趣见闻,面对李玄都走遍了大半个天下的见识,次次都能接上话头。这份见识,若是一个花甲老人,李玄都不会奇怪,放在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身上,就尤为难得了。 一路走来都是停停歇歇,晌午时分,众人在湖边的一块空地上歇息,女子们从随身的锦囊中拿出些许小吃互相分享,男子们则是带了酒,一边喝酒一边谈论天下大事。 男人,不管老少,都或多或少都有些爱吹牛的毛病,若是有女子在旁边,那更要高谈阔论一番,于是一群年轻人们指点江山,好像偌大一个大魏朝都在他们的肩上担着。 既然到了齐州,就无论如何也避免不开如今正肆虐齐州的青阳教,而不久前的东昌府战事更是让男子们谈兴大涨,虽说青阳教来势汹汹,无论是地公将军唐周麾下的雷公、青牛角、五鹿,还是天公将军唐秦麾下的白爵、白波、白绕三兄弟,都算是鼎鼎大名的人物,可真正厉害的还是那位素有“影子总督”之称的不知先生,在这次大战中,不知先生亲自坐镇东昌府,扶大厦于将倾,挽狂澜于既倒,若不是因为双腿残疾而无法出仕,定然能够位列阁臣。 至于齐州总督秦道方,有传言说,他因为军粮之故,亲赴芦州面见荆楚总督,请他调粮,此时还在返回齐州的路上,并不在总督行辕。 裴舟见李玄都默不作声,笑问道:“李公子,你怎么看?” 李玄都也被分了一壶酒,放下手中的酒壶:“以我之见,荆楚总督不会借粮给齐州总督,不是明面上的拒绝,而是一个‘拖’字,嘴上叫苦,面子上到处张罗,可最多也就‘凑’个十几船粮食,对于偌大一个齐州而言,杯水车薪。” 一位对于荆楚总督还是颇有好感的年轻人皱眉道:“荆楚总督是心学名臣,出身于万象学宫,应该不会如此吧?” 李玄都微微一笑,没有说话。反倒是裴舟感慨道:“官做大了便没有书生。世人皆知如今朝堂之上有所谓的后党和帝党之说,荆楚总督是被太后娘娘亲手提拔,齐州总督则是帝党之人,若是借了粮食,让齐州总督将青阳教之乱给镇压下去,这让一众后党之人如何自处?” 几名年轻男子面面相觑,其中一人忍不住道:“依照裴老的意思,后党之人是不打算平定齐州的青阳教之乱了?” 裴舟轻轻叹息,没有说话。 李玄都一语道破天机:“恐怕不仅仅是后党之人。官场上历来无非进退二字,不止是后党之人不希望平定青阳教的大功落在帝党之人的头上,就算是帝党中人,恐怕也不愿意就此结束战事。换而言之,两边的人都不希望荆楚总督借粮给齐州。” 裴玉诧异道:“为何?” 李玄都轻声道:“对于帝党而言,青阳教不能不剿,不能全剿,朝廷不可一日无齐州,齐州不可一日无秦道方。青阳教在,齐州总督秦道方就在,秦道方在,后党就不敢对帝党出手。明白了吗?” 第四十九章 少年少女 裴玉听得懵懵懂懂。 李玄都深吸了一口气,沉声道:“这便是将党争置于国事之上,后党如此,帝党亦是如此,长此以往,朝政焉能不败?” 李玄都轻叹一声道:“从这一点上来说,秦道方倒是真国士,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有儒家圣贤之风。” 听到李玄都这番话,场内一片寂静。 官场老人裴舟苦笑不语。 这位李公子,不是说得不对,而是说得太对了,也太过直白,将官场上许多不能放在台面上来说的话语摆到了桌面上。 许多时候,真实也意味着肮脏,更意味着残酷。 残酷的真实。 那位领头的正一宗嫡传弟子沉默了片刻,忍不住问道:“李兄也是官家子弟出身?” 李玄都摇了摇头道:“只是江湖草莽。” 此时的李玄都穿了一身玄色鹤氅,以玉簪束发,脚踏翘头云履,无论怎么看,都不像是长年行走江湖之人。一位出身慈航宗的女子忍不住笑道:“我们一路行来,也见了许多江湖上的地方豪强,能有李公子这般气态的江湖人士,一派之长也好,江湖散人也罢,却是少见。” 李玄都淡淡一笑,并未多言。 已经从爷爷口中得知李玄都真实身份的裴珠眼神复杂。 一位年轻俊彦似乎是见不得李玄都出了风头,便忍不住阴阳怪气道:“李公子此言怕是有些危言耸听了,有夸大其实之嫌。” 李玄都并不反驳,毕竟当初的他也不相信这等说法,只是见得多了,方才知晓什么叫人命如草芥。 反倒是裴舟开口道:“如今朝堂之上,山呼万岁尽‘忠良’,也不是做不出此等事情。” 这些年轻人对于这位曾经位列九卿的老人,明显要敬重许多,这名年轻俊彦便将许多还未出口的话语又咽回了腹中。 领头的年轻人顺势将话题转开,谈起了如今的齐州江湖,有传闻说,青阳教红阳总坛麾下的五鹿暴毙殒命,至今不知是凶手是谁。说起这个,就连对于天下大事不甚关心的女子们也加入进来,争论不休。有说是青阳教内讧,也有说是朝廷青鸾卫出手,更有说是五鹿惹恼了齐州的地头蛇,被别人雇佣了万笃门的刺客秘密刺杀。 大部分人都偏向于是五鹿惹到了不该惹的人物,这才被人出手击杀,只是杀人之人忌惮于青阳教的势大,才不敢公然宣扬此事。如果是以一己之力击杀了五鹿,那么此人的境界就很是高深莫测了,最起码也是在黑白谱上名次靠前的江湖高人。 李玄都对此不予置评,始终笑意浅淡。 裴玉却是福至心灵,凑到李玄都的身旁,小声问道:“李大哥,你说实话,是不是你杀了那个青阳教的五鹿?” 李玄都反问道:“你怎么会这么想?” 裴玉左右张望了下,压低嗓音道:“当初我们相遇的时候,李大哥你曾经说过,你是从东昌府而来,那个叫五鹿的也是死在了东昌府的城外,算算时间,他死的时候,李大哥应该也在东昌府,而李大哥又有这么好的身手。” 李玄都有些惊讶地看了裴玉一眼:“你小子读圣贤书读不进去,跟你谈朝廷大事,你也浑浑噩噩,怎么在这种事情上就一下子开窍了?” 裴玉嘿然道:“正所谓天生我材必有用,术业有专攻,五个手指也不一样长,说明我天生就是行走江湖天才。” 李玄都轻轻一笑,伸手一拍裴玉的肩膀:“那我看好你,裴公子。” 裴玉摇了摇头,沉声道:“不是裴公子,应该是裴少侠。” 李玄都笑着点头道:“那好,裴少侠。” 被李玄都这么一打岔,裴玉反倒是忘了自己刚刚问的问题,转而问道:“李大哥,你说我以后能有什么境界?” “一个先天境是跑不了的。”李玄都故意说的保守,然后提醒道:“武道修行,不可急躁,天赋越好,就越是如此,不可一味贪快,最好是稍稍放慢脚步,一步一个脚印,打牢根基,就像是建造高楼,只有打牢了地基,才能平地起高楼。裴少侠,以你的资质,只要沉得下心,未来不可限量。” 说到这儿,李玄都故意学着他曾经见过的一个江湖前辈的模样,捏起手指作捻须状,摇头叹息道:“不可限量呐。” 裴玉忍不住笑出声来。 李玄都一巴掌轻拍在他的脑袋上,说道:“不过有一点你要记住,在外行走,财不可露白,对于江湖人来说,财物不仅仅是黄白之物,上等功法和兵刃法器也在此列,甚至还有些终身破境无望的江湖败类最爱虐杀资质出众的江湖晚辈,所以你以后断不可显摆,若是被人盯上了,觉得你这个行走江湖的天才太过凤毛麟角,要来一个‘此子不可留’,我可救不了你。” 裴少侠赶忙点头表示已经记下。 说到这儿,李玄都不禁想起在玄女宗拜师学艺的周淑宁,有些怀念小丫头跟在自己身边的时光了。 李玄都的父母都死在了战乱之中,他还在襁褓中便被师父带回宗门收养,故而他对于同样身世凄凉的孩子多半都会报以一份善意。 父母双亡的周淑宁如此。 同样是没了父母的裴玉亦是如此。 想到这儿,李玄都忍不住打量了裴玉一番。 虽然少年的年纪还小,但是平心而论,已经有了几分俊逸模样,想来长大以后,必然是个翩翩公子,不知要让多少女子为之倾心。 裴玉被李玄都的审视看得有些发毛,小心翼翼地问道:“李大哥,你看什么呢?” 李玄都轻声道:“想起了我妹妹。” 裴玉眼神一亮:“李大哥还有妹妹呢?” 裴玉的这句话没有半点少侠气派,反倒是像带着恶仆抢夺良家女子的纨绔子弟,让李玄都多了几分警惕:“你小子想干什么?” 裴玉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低头捏着自己的衣角:“我能干什么啊,就是认识一下,正好我还没有娶亲,是不是……” 不等裴玉把话说完,李玄都已经是一个板栗砸了下来。 裴玉抱住脑袋,声音越来越小:“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哎呀,李大哥莫打,我知错了……真的知错了。” 第五十章 不速恶客 日头渐渐偏移,这些正一宗和慈航宗的年轻人便要离去。按照他们原本的计划,这座小湖只是整个路程中的意外之喜,最多停留一个时辰,只是遇到了李玄都一行人,这才停留了许多时间,接下来他们便要继续赶路,前往兰陵府境内一个有名的观景台,在那里有许多前人遗刻,若是太平时节,从来都是游人交织的景象。 至于李玄都一行人,则是返回客栈,干脆再在客栈住上一晚,于明日清早再动身前往兰陵府。 当四人走回客栈,发现客栈大堂中多了许多客人,不过不是青鸾卫,而是一群满身江湖气的汉子。当四人刚刚踏进客栈的那一瞬间,就察觉到四面八方投射来的视线,这些视线中有审视,有打量,有窥伺,也有懒得掩饰的敌意,就像几人妨碍了他们的财路一般。 整个客栈的一楼大堂,气氛凝重,只有女子杂役来回送酒忙碌的声音。 突然有人望向柜台后的老板娘,笑道:“老板娘,我们这么多兄弟,你就不来给兄弟们倒上一碗酒?” 说话之人是个穿着华贵的年轻公子,不过不同于世家公子的内敛,在其一举一动之间,有一种目中无人的轻狂,又有一种视人命为草芥的跋扈气焰,绝不是寻常人等。 这一桌人中,以这名年轻人为首,有了他的起头,其余人顿时没了顾忌,哄然大笑。 客栈老板娘没有说话,只是轻轻抿了下嘴唇,然后绕过柜台,从那名女子杂役的手中接过酒壶,便要亲自为这人倒酒。 不过老板娘的神情颇为凝重,好似是如临大敌。 能做太平客栈的掌柜,老板娘自然不是初出江湖的新人,行走江湖多年,江湖上的三教九流都见过了,无论是正道之人还是邪道之人,都接触过不少。正是因为她的江湖经验,她知道这个年轻人绝非善类,而且是来者不善,善者不来。 所以老板娘选择暂时妥协。 只是这名年轻人仍旧不肯罢休,嘴角微微翘起,又将目光转向那名女子杂役,女子相貌清秀,身段窈窕,于是拍了拍自己坐着的长凳,接着说道:“过来坐。” 女子杂役神情木然。 年轻人在做这一切的时候,对于刚刚跨过门槛的李玄都四人看也不看一眼,只当是不存在一般。 李玄都对于这名年轻人的目中无人倒是不甚在意,只是当着他的面行欺男霸女之事,却是不好无动于衷了,开口道:“不合适吧?” 年轻公子转过头,望向李玄都,眼神冰冷:“阁下是哪路神仙?” 老板娘赶忙说道:“这是店中的客人,不干他们的事。” 年轻公子抬起手,笑道:“想要做英雄,那就干他们的事情了,不过英雄不是那么好做的。” 老板娘望向李玄都,对李玄都摇头道:“这位客官,此事与你无关……” 李玄都打断她道:“老板娘,有关无关,你说了不算。” 老板娘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李玄都望向年轻公子,道:“你说了也不算。” 年轻公子脸上的笑意愈发浓郁,似是马上就有一出好戏要在他的面前上演,而他已经有些迫不及待。 李玄都轻声道:“我说了才算。” 年轻公子笑出声来,问道:“凭什么?” 李玄都反问道:“你又凭什么让老板娘给你倒酒?” 年轻公子伸出五指,然后缓缓握成拳头,笑道:“凭这个。” 李玄都点了点头:“说到底还是看拳头大小。” 年轻公子没有说话,而是把视线转向李玄都的身后的裴珠。 裴珠在接触到这名年轻人的视线之后,整个人的呼吸都变得沉重起来。 因为这名年轻人的眼神让她仿佛在面对一头野兽,甚至让她生出一种直觉,如果落在此人的手中,恐怕要受尽百般折辱,生不如死。 相较于裴玉,裴玉也算是少年老成,在她看来,虽然论起境界修为,此人可能不如李玄都,但是李玄都讲究规矩,哪怕是让你死,也要让你死个明明白白,不做冤死鬼,如此一来,李玄都的行事就有迹可循,换而言之,李玄都是个讲道理的人。可眼前之人,裴珠可以十分肯定,绝对不是一个讲道理的人,万事随心,喜怒不定,可能前一刻还笑容满面,下一刻就要暴起杀人。 她记得父亲在生前曾经说过,有底线的人不可怕,这种人就像是一道谁都能看见的悬崖,虽然高有万丈,跌落下去必死无疑,但只要不是主动寻死,远离悬崖,便不会有危险。最可怕的是没有底线之人,这种人就像是一个掩藏极好的陷阱,可能只有十几丈之深,远没有悬崖那般高度,但是极为隐秘,不知什么时候就会一脚踩上去,跌入其中之后,不死也要残废。 裴珠的双手紧紧握拳,手心中满是汗水。 就在这时,李玄都稍稍侧移一步,挡住了年轻人的视线。 裴珠稍稍松了一口气。 年轻公子呵呵一笑道:“管得真宽。” 年轻人说话的时候,眉眼之间满是笑意,可是仔细看去,就会发现他的眼神中没有半分笑意,如水冰凉。 熟悉这名年轻人性子的随从们都知道,这位三爷已经生气了。 每逢三爷生气,不死人是万万不成的。 如今这座客栈中,老板娘和那女子杂役,是不能死的,还有那对姐弟,也不用死,该死的就是这个敢对三爷出言不逊之人和旁边的糟老头子了。 虽说那个身着鹤氅之人气势很足,必然是修为不俗,可这又如何? 仅凭他一个人,还能挡得住他们这么多人? 要知道如今的齐州,青阳教已是占据了半壁江山。 年轻公子轻轻摩挲着自己的下巴,轻描淡写地说道:“江湖武夫,就算是东华宗又如何?还不是龟缩在自己的山门中?知道你们这些江湖武夫有些无所谓的侠义心肠,没关系,待会儿我不但要带走这些美人儿,还要将你种在客栈外面。” 第五十一章 白氏兄弟 所谓“种”人,是一种极为残酷的刑罚。 先挖一个大坑,然后将被“种”之人放入坑中,使其全身被浮土埋得严严实实,除了脑袋,动弹不得。接着用刀尖在头顶上划开个大十字,然后灌入水银。据说因为水银的烧灼剧痛,身体会不受控制地疯狂扭动,使得全身上下的所有皮肤剥落至脚掌心,皱皱的堆在一起, 这个“人”生生从密实的泥地里,生生从自己的皮肤里钻了出来,筋肉纠集,形容可怖,更甚于皂阁宗的活尸。 李玄都行走江湖多年,什么大风大浪没有见过?生死之间走过几遭之后,对于这些单纯言语上的恫吓便能做到无动于衷,只是平静说了一句:“凭大的口气,你家大人就没教过你好好说话?” 年轻公子愣了一下,随即哈哈大笑,几乎要笑出眼泪,然后他问身旁随从道:“大队人马何时抵达?” 在他身旁一名高大扈从沉声道:“快了,最多还有半刻钟的工夫。” 年轻公子点了点头,嘿然道:“等到大队人马一到,男的全部杀了,女的全部带走,将这个老板娘擒拿回去献给大哥做个暖房丫鬟,若是大哥不要,那我自己笑纳就好。” 高大扈从刚要说话,脸色骤变,不顾礼数地一把将年轻公子推开。 下一刻,一根筷子划空而过。 如刀切豆腐,没入年轻公子身后的一名扈从的胸膛之中,那位扈从根本没有任何反应,一脸茫然,片刻之后才向前扑倒在桌子上,身死当场。 若不是高大扈从的那一推,死的就是这位年轻公子了。 高大扈从距离归真境界不过是一步之遥而已,以他的年龄来说,即便是放眼整个齐州,依旧拿得出手。他立刻伸手取出一面闪烁着奇异金属光泽的大盾,将他和年轻公子挡在后面。此刻他已经猜到出手之人是谁,心中不免生出几分苦意,刚才出手之人的境界直达归真境界,难道自己今天要死在这里? 年轻公子缓缓起身,拍了拍伸手轻轻抚过脸庞,脸颊上被筷子带起的气劲划出一道血痕,鲜红刺目。 他倒是没有恼羞成怒,而是望向李玄都,道:“真人不露相,露相不真人,倒是在下看走了眼,方才言语中多有唐突得罪,在下在此赔不是了,还望阁下大量,恕罪则个。” 说的是道歉话语,可脸上却没有半分悔过之意。 刚才正是李玄都随手从旁边桌上取过一根筷子掷出。 李玄都举起手臂,五指张开,轻轻握拳,手中还握着一根筷子:“那就比比谁的拳头更硬。” 年轻公子脸上的笑意渐渐淡去,轻轻拭了下脸上的血痕,平静道:“这么说来,阁下是不打算放过我了?” 李玄都问道:“你是青阳教中的哪位?唐秦的儿子唐文波?” 年轻公子咳嗽一声,正了正衣襟,微笑道:“我姓白,单名一个‘绕’字,白爵是我的大哥,白波是我的二哥。” 白氏三兄弟。 天公将军唐周麾下重将,这次被天公将军派遣到齐州相助地公将军唐秦。前不久的东昌府一战,便是由白爵和青牛角联手主导。 李玄都又问道:“这次带了多少人马?” 白绕哈哈笑道:“如今齐州战事吃紧,所以能带的甲士不多,不过千余人而已,骑军二百,步军八百,人人都有固体境和御气境的修为,携带重弩重甲,不知道阁下以为如何?” 李玄都有些奇怪:“既然有这么多兵马围剿,你还以身涉险做什么?你我之间不过数丈距离,就算你是也位身手不俗的先天境小宗师,也不至于这么托大吧?” 白绕大笑道:“阁下应该还不到三十而立之年,却已经有归真境的修为,实在是前途不可限量,可我白某人虽然看着年轻,但实际上已是近乎而立之年,自然不是阁下的对手。” 李玄都也笑了:“还算有些自知之明,既然如此,你又屡次出言挑衅,想要做什么,难不成想要让我送你一程?” 白波指了指自己的脑袋,“想要白某人的脑袋,就看阁下手段如何了。” 李玄都懒得再去废话,只是一扬手。 白绕猛地撇脑袋,身形向后仰去。 又是一根筷子在他的脸上划出一道血痕,不过这次较之上次,血痕更深,血流不止。 白绕捂住脸上的伤口,手掌被自己的鲜血染红,眼神阴寒,森然道:“有人想要你的项上人头,有人也想要你的几件宝物,我则是想要你身上的各种功法秘籍,你觉得你孤身一人,同时惹上了青鸾卫和青阳教,还能活着离开齐州?” 就在这个时候,裴玉小声说道:“在话本里,这种话多的家伙,一般都活不长久,而且会死于话多。” 裴玉的声音不大,可客栈内都是有修为在身之人,哪个没有听见? 李玄都笑道:“好一个死于话多!” 白绕的眼神阴沉。 他这次恰如其分地出现在这座客栈之中,可不是什么机缘巧合,也不是临时起意,而是早有谋划。就在前不久,他在小公爷曹建德的穿针引线之下,与那位亲临齐州的“大奔雷手”见了一面。 不得不说,与这位青鸾卫的都督打交道还是比较省心的,丁策就一个要求,借青阳教之手去围杀李玄都,作为回报,丁策不但会在一些事情上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还可以将齐州总督府在东昌府的种种布置一并透漏给青阳教。 白绕将此事上报给大哥白爵之后,白爵决定答应下来,从自己的麾下抽调了一千精锐甲士,同时又派遣了许多青阳教的高手,一并来到此地。 军伍与军伍不同,以流民组成的军伍不过是乌合之众,一击而散,而以炼气境精锐武人组成的军伍,则有满万不可敌之说,再加上专门聚集武夫血气的军阵,就算是归真境的高手遇上了千人以上的精锐甲士,也很难取胜,甚至还有被围而杀之的可能。 第五十二章 以筷作剑 李玄都望向白绕的一众扈从。 察觉到李玄都的视线之后,几名扈从不再掩饰各自的境界修为。 先前的高大扈从默不作声,一名上了年纪的老者却笑道:“就算阁下是归真境弱九,今日怕是也不能善了,当然,如果阁下有归真境强九的修为,甚至能与天人境大宗师掰一掰手腕,那么就当老朽这话没说。” 白绕身旁的众多扈从,都是在青阳教军中久经沙场之人,境界修为高低暂且不论,战力都是极强,最为擅长群起而攻之,与江湖中喜欢捉对厮杀的江湖人大不相同。 在白绕看来,十名青阳教的先天境好手加上一千余精锐甲士,杀一个归真境,已经是绰绰有余。 事实上也的确如此。 在江湖之上,不可小觑先天境,先天境和归真境的界限模糊不清,当年青鸾卫的前任右都督就是死在众多先天境高手的围攻之下。而如今的李玄都的境界虽然相当于归真境,但严格来说,还是先天境。 李玄都望向白绕:“如此看来,青鸾卫是打算将齐州总督府卖给青阳教了,也对,青鸾卫本就有制衡齐州总督之意,又能借你们之手除去我这个心腹大患,可谓是一举两得。” 白绕并不否认,呵呵笑道:“各取所需罢了。” 说到这儿,这位白三爷脸上又有了笑意:“你们这些所谓的正道中人,和朝廷中人都是一路货色,长于内斗,短于外战,在扯自己人后腿上这件事情上,从来不让人失望。” 李玄都道:“如果朝廷和正道十二宗都是铁板一块,那么还有你们这些人什么事情?这天下之大,可还有你们这些跳梁小丑的立锥之地?别人说这话,没有问题,可由你这个青阳教之人来说,那就是得了便宜还卖乖。” 刚刚裴玉说,有些人总是死于话多。 这话不假,可为什么还有那么多人在胜券在握的时候喜欢唠叨半天?道理也很简单,不外乎猫戏老鼠,若是一言不发就杀人,是不是太过无趣了?而且还有可与人言无二三的遗憾。若是将自己的谋划合盘托出,看着对方满脸绝望,或是扮猪吃虎,看对方极为震惊,那就有了极大的爽快感。 不过也有问题,如果扮猪吃虎不成,那便真正成了一头猪。 白绕闲聊这么多,便是如此心态。 李玄都愿意陪着白绕说这么多,则是想要知道幕后之人是谁。 最后得出的结果,在情理之中,也算是在意料之中。 现在李玄都便不再想要跟白绕继续东拉西扯,他打算动手杀人了。 李玄都轻声叹道:“人心似铁,官法如炉。” 一直未曾开口的裴舟接口道:“人心似铁非似铁,官法如炉真如炉。” 李玄都哈哈一笑,伸手一抓,客栈内桌上的筷笼颤抖不止,然后就见筷笼内的筷子如一柄柄纤细飞剑弹跳而起,自行悬空。 白绕眼神熠熠:“如此御剑手段,果真是‘北斗三十六剑诀’。” “北斗三十六剑诀”与“太阴十三剑”不同,后者诡异莫测,让人防不胜防,甚至不需用剑主境界如何之高,单凭剑式的威力就能以弱胜强,行出其不意的诡诈之道。而“北斗三十六剑诀”贵在能与用剑者的境界修为相合。用剑者修为高上一分,“北斗三十六剑诀”的威力就会强上一层,中正平和,行的是光明正大之道。不过如果仅仅在归真境界,却是“太阴十三剑”要更胜于“北斗三十六剑诀”。 李玄都也不说话,一挥大袖,悬空的筷子如沙场上的箭雨激射,朝着众人泼洒而落,而在细微处又有不同,每一支筷子在李玄都的气机牵引之下,巧妙避开了老板娘和女子杂役。 众多扈从各显神通,各自抵挡射向自己的筷子,而那名高大扈从则是举着盾牌将自己和白绕挡住,只听得筷子落在盾牌上面,如一声声惊雷炸响。 李玄都再一挥袖,弹射开来的筷子在半空中重新列阵,稍微调整角度之后,再次指向客栈内的众人。 在客栈这等狭小空间之中,李玄都的御剑可以发挥出巨大威力,一剑一剑如穿针引线,交织出一张无可躲避的大网。 众多青阳教高手也看出了这一点,先前那名老人开口道:“大家暂且退出客栈。” 其余人等应了一声,便要各自离开。有穿窗而出,有直接破墙而出,也有用五行遁术的。唯独没人敢从李玄都所在的客栈大门方向离去。 可即便如此,在李玄都面前,又岂是那么容易全身而退的。 一名稍稍慢了一步的中年男子被李玄都一把扯住衣领,他刚想要以气机震碎上半身的衣物,只是为时已晚,李玄都已经一拳打在他的后心位置。 东华宗的“金殇拳”,力走孔最铸金觞,拳劲精强固若金觞。 此人的后背和胸腔中顿时传出一阵骨骼碎裂的渗人声音,让人毛骨悚然,这位修为不俗的先天境小宗师被这一拳打得脊椎尽碎,而且在巨力压迫之下,胸口位置向外凸显出一个清晰拳印,一双眼珠子几乎要凸出眼眶,场景极为骇人。 李玄都面色平静地收回拳头,任由没了脊椎的尸体软软倒地,就像是一滩烂泥。 裴玉从刚才就一直瞪大了眼睛。 心中就只有一个想法。 这就是高手。 真正的高手。 李玄都转头望向三人,缓缓道:“裴老,你们三人先去楼上暂避,那些护卫也不必下来,这里交给我便是。” 裴舟稍稍犹豫了一下,还是点头答应下来。 待到裴家老少三人上楼之后,李玄都望向客栈的老板娘,拱手道:“未请教?” “谢过公子出手相救。”老板娘施了个万福,轻声道:“妾身娘家姓韦,夫家姓杜,公子叫妾身杜韦娘就是。” 李玄都道:“老板娘是太平宗之人。” 老板娘略微迟疑了一下,点了点头。 李玄都接着说道:“实不相瞒,我与贵宗的陆夫人,还有沈元舟和沈元斋两位前辈,都可以算是旧相识。” 第五十三章 单人破阵 听到李玄都此言,杜韦娘心头一震。 李玄都所说的三人,在太平宗中的地位极高。 自从帝京之变之后,老宗主将宗主之位传给了新任宗主,这也是太平宗封山的根本原因之一。陆夫人是谁?是太平宗如今的宗主夫人,另外两位则都是宗主的叔父。 这位李公子既然会用“北斗三十六剑诀”,又能说出这三位的名字,想来是本宗的世交了,毕竟“北斗三十六剑诀”和“南斗二十八阵图”算是同根同源,北斗主死,南斗主生。 杜韦娘脸色郑重几分,道:“不知公子有何吩咐?” 李玄都摇头道:“吩咐不敢当,只是请老板娘帮我一个忙,护住楼上的三人。” 杜韦娘深深望了李玄都一眼,轻声道:“请公子放心便是。” 李玄都微微一笑,身形一闪而逝。 转眼之间,已经来到客栈外的官道之上。 顶尖武夫,凭借体魄五感可以见微知著,此时李玄都双脚踩踏地面,已经可以隐隐感受到地面的震颤。 果不其然,片刻之后,整条官道都开始轰然震动,地面上的小石子以肉眼清晰可见的幅度微微震颤。 李玄都抬起头望去,在他的视线中出现了一队骑兵,马匹精良,佩戴马刀和硬弓强弩,铁蹄踩踏地面,如阵阵闷雷声响。 青阳教的骑兵冲锋,先弩后弓,最后马刀,来去如风,就是这三板斧,便让齐州的众多地方守军吃足了苦头。此时在李玄都看到骑兵的同时,这些精锐骑兵已经举起手中的弩机,开始弩箭激射。 李玄都仅仅是凭借周身的雄浑气机,便将这些弩箭弹开,然后在刹那之间取出冷美人。 拔刀出鞘,单人破阵。 李玄都奋力前奔,速度更胜于骏马疾驰。一穿而过,冲在最前面的横向一线骑兵直接连人带马从中分为两半,死得无声无息。 与此同时,“青蛟”和“紫凰”也已经掠出,以寻常武人已经肉眼不可及的惊人速度,环绕李玄都身周疯狂飞掠。 凡是处在飞剑飞掠轨迹上的骑兵,非死即伤。 李玄都仿佛是闲庭信步。 这些精锐甲士,在没有相应军伍高手配合的前提下,还谈不上“围杀”二字,难道不知道当初李玄都被江北群雄追杀,其中聚集了多少先天境和归真境的高手? 李玄都此时此刻出刀出剑,无愧当年的“剑仙”赞誉。 剑气如风,剑气如虹。 除了手中之刀,拳、掌、指、肘,腿、臂、肩、膝,皆可以出剑。 一次抓住机会,李玄都如鬼魅一般出现在一名青阳教先天境高手的面前,以手中“冷美人”架住此人的兵刃,然后一掌拍出。 妙真宗的玉鼎掌,气汇云门沉玉鼎,气机精纯如透玉鼎。 这名先天境的小宗师血肉震荡,气血沸腾,身死当场,然后李玄都将尸体丢掷出去,将数名骑兵连人带马生生砸死。然后李玄都身形飘荡而出,出现在另外一人的身后,一刀横斩,取下首级,使其成为一具无头尸体,怦然倒地。 李玄都停下脚步,极目望去。 在二百骑军之后,八百步卒也已经马上赶到,同时还有一拨高手兔起鹘落,纷纷赶来。 就在李玄都身形停滞的空当,有三名青阳教高手联手围攻而来。 冲在最前面的是一位持刀汉子,视死如归,他将自身所有气机全部灌注入手中长刀,刀身上有淡白色罡气环绕,吞吐不定,如火苗升腾,显然是先天境山巅的修为无疑了。 在这名心怀死志的汉子出刀之后,另外两人则是一左一右袭杀而来。 左边的是个魁梧汉子,每一步踏在地面之上,都会踩踏出一个巨坑,轰然作响,这便是先天境的不足,若是顶尖归真境或是天人境的大宗师,就绝不会如此气机外放,只会气机内敛,力求做到伤人而不伤草木,故而外在威势倒是不如先天境小宗师那般花里胡哨。 右边的竟是是个妇人,并不在先前白绕的一众扈从之列,而是随着二百骑军一道而来,身形高瘦,五指如钩,十根尖长指甲上可见森森寒光,不逊于寻常兵刃。 李玄都浑然不惧,反而感觉自己好像又回到了当年恣意江湖时的光景,心境开阔,抖落无数枷锁和心中多年以来积攒的郁结之气, 大笑一声,当先挥出一刀。 那名出刀的汉子蓦然瞪大眼睛。 他手中那柄相依为命多年的老伙计直接被李玄都一刀斩断,然后“冷美人”去势不停,从他的额头到小腹位置,划出一道血线。 片刻之后,这道血红细线中爆开一大团血雾,这位用刀高手竟是从中分为两半,分别向两侧倒去。 与此同时,李玄都任由那名魁梧汉子一拳砸在自己的太阳穴上,未曾握刀的左手同样挥出一拳,打在这名魁梧壮汉的胸口上,使其胸口传出一阵“咔嚓”声响。 这名来自青阳教青阳总坛的武夫也是条悍不畏死的真汉子,哪怕整个胸膛都被李玄都一拳震碎,仍是死战不提,还试图继续出拳,哪怕能让李玄都的脑袋偏移一分也好。 只是李玄都却不打算给他这个机会,化拳为掌,轻轻一按。 一瞬间,在李玄都手掌与此人胸膛相触的位置骤然荡漾起一圈肉眼可见的气机涟漪,然后这名汉子整个脸皮皱起无数褶皱,如波浪一般上下浮动,嘴皮向上翻起,露出牙床,浑身衣衫猎猎作响,仿佛被狂风吹拂。 汉子眼神中的光芒渐渐黯淡,带着不甘倒地身亡。到头来还是不能递出他的第二拳。 在李玄都出刀和出拳的同时,那名妇人对于两名同伴的身死无动于衷,只见她全身骤然一变,原本就十分白皙的皮肤顿时化为玉石一般,半是透明,看上去浑然不似血肉之躯。她所有裸露在外的肌肤都有肉眼可见银白色光华疯狂流转,锋利如剑,力贯发梢,锋芒毕露。 此乃清微宗的搏命手段,名为“剑体”,又名“身剑”或“人剑”,取自以人为剑、以身为剑之意。 这位妇人才是三人中的真正杀手锏,一旦用出“人剑”之后,就算对手比自己高出一个境界,在不防之下,也要非死即伤。 李玄都见此情景,怒极反笑。 然后这名妇人在临死之前,就看到了让她百思不得其解的一幕。 李玄都任由妇人的十指落在他的身上,无视剑气凛冽,然后收回左手一指点在妇人的气机流转关键位置,转瞬间便破去了她的“人剑”。使其肌肤上的玉色和身上的银白光华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去。 不等妇人有其他动作,李玄都已经将“冷美人”刺入妇人的胸口。 第五十四章 所向披靡 不过是一转眼之间,白绕带来的先天境高手便折损近半。 白绕眯着本就狭长的眼眸,脸色阴沉。 对于他来说,死人很正常,他也做好了要死人的准备,能让青鸾卫束手无策,甚至使得“大奔雷手”丁策亲自出面,本就说明了这不是个容易的差事,死上几个先天境高手,他根本谈不上心疼,但是如果死得太过容易,甚至还没能达到他预期中的效果,那他就有些肉疼了。毕竟青阳教的高手也不是大风刮来的,哪个不是花费重金笼络。 按照白绕最初的设想,先天境高手战死五人之后,就算不曾重伤此人,也该使其受些轻伤,并且损耗其气机,可是以目前的情形来看,却是有些添油的意思,一个一个上去送死,别说轻伤重伤了,就是损耗气机的效果也收效甚微。 想到这儿,白绕捏住腰间所悬的一块玉佩,指节微微发白:“这笔买卖亏了,丫头养的青鸾卫,果然是不做赔本的买卖。” 一直持盾守在白绕身边的高大扈从轻声道:“看来青鸾卫也在此人手中吃了大亏。” 白绕吐出一口浊气,阴恻恻道:“罢了,现在再说这些已是无益,就当是给客人端上几道开胃小菜。我就不信了,一千精锐甲士,还堆不死他!” 不过话虽如此,但白绕却是多了几分小心,毕竟千金之子坐不垂堂,所以白绕还是默然后退至八百步卒的后方,身边更有重重心腹护卫,这些死士护卫身披在江湖中并不常见的军中甲胄,皆是出自大魏工部之手,如今却是落入了敌寇之手。可见大魏之战事失利,不在于兵事,而在于整个朝政格局出了问题。除此之外,还有包括持盾高大扈从在内三位先天境高手,其中一名身后负剑的老剑客,一个则是身着道袍的道人。 白绕对于李玄都的项上人头自然是势在必得,只是江湖上风大浪急,谁也不敢说万无一失,他可不想在这条小阴沟里翻船。 此时的李玄都有越战越勇之势。 虽说他身上有伤,但只要他不动用“太阴十三剑”和“逆天劫”,那么体内的伤势就在可以控制的范畴之内。 凭借他修炼多年已如本能一般的“北斗三十六剑诀”,气机损耗远比旁人想象的要少,更是没有丝毫隐患。 先前李玄都之所以不用“北斗三十六剑诀”,而是改用隐患更大的“太阴十三剑”,根本原因在于李玄都遇到的对手境界修为都在他之上,只能用在天人境之前威力更大的“太阴十三剑”对敌,不过遇到了当下这种被群起而攻之的局面,而对手境界修为又不如自己,“北斗三十六剑诀”就更为适合了。 李玄都的存在,就像河道中的礁石,无论汹汹河水如何冲刷,都屹立不倒,反而还激起汹涌浪花。 李玄都的目标一直很明确,不是正面硬抗一千精锐甲士,而是找出白绕的所在,擒贼先擒王。 一名名甲士死在李玄都的剑气之下,就如同割了一茬又一茬的韭菜。通体如白霜寒冰的“冷美人”上不沾丝毫血迹,依旧是明亮照人。 白绕也察觉到了李玄都的用意,不过他也不是全无后手,抬头问道:“何时出手?” 从他的上方传来一个淡漠嗓音:“再看看。” 白绕低下头去,没有多说什么,转移视线,遥望了一眼手持长刀的李玄都。 心中杀意十足。 这等人物,实在该死啊。 已经杀穿二百骑军的李玄都终于与姗姗来迟的八百步卒迎面相撞,李玄都单人单刀继续前行,势如破竹。 所向披靡,没有一合之敌。 但是李玄都也清晰感知到有气机浓郁之人正在一旁觊觎,并且跟随自己的身形悄然移动,这些人无疑是伺机而动的青阳教高手,多是先天境,只是因为先前已经有数名先天境死于李玄都之手,这才不敢贸然动作。除了这些先天境高手之外,李玄都还隐隐感知到一名归真境高手的存在,只是藏在暗处,不知其具体位置。 李玄都一路前行,出刀御剑没有任何花哨动作,皆是“北斗三十六剑诀”的剑术,尤其是“青蛟”和“紫凰”两柄飞剑,飘忽不定,飞掠如长虹,对付比境界修为不如自己之人是再好用不过,飞虹掠过之处,非死即伤,使得李玄都身周三尺之内,竟是无人能近身半步。 但是长驱直入的李玄都没有丝毫得意,反而心思越来越沉重,自己直奔白绕而去,白绕肯定知道自己的用意,而真正能对自己产生威胁的角色,只有那些先天境和归真境高手,普通士卒不能说毫无意义,只能说是收效不大,但是青阳教步卒方阵的推进,一丝不苟,没有任何变动,死则死矣。 当李玄都硬撼一名先天境的暗中偷袭之后,体内气机有了片刻的凝滞。 就在此时,那名一直隐藏在暗处的归真境高手终于出手了。 一名一直立在枝头的光头僧人一闪而逝,只剩下脚下的树枝还未微微颤动。 看这根树枝,仅仅比柳条稍粗,就算是鸟雀也难以承受,可一名成年人不但站在这儿,而且还能拿以此借力,可见此人的身法之高,以及境界修为之高。 在官道的战场上,李玄都仍旧是不断出刀,一路行来,血腥无比,身后尽是伏尸。 一道身影骤然从天而落,快若奔雷,势如金刚,瞬间撕裂开战场,一拳打来,带出一阵如雷鸣般的呼啸声音。 这一拳砸向李玄都的眉心。 若是这一拳打实,不死也残。 光头僧人嘴角翘起,勾起一个淡淡的笑意。 又是这等年轻人,还是这等惊才绝艳的年轻人。 不过就在下一刻,光头僧人脸上的笑意就彻底凝固。 因为他这一拳的确落实,却没有他想象中的作用,非但没有一拳毙命,就连伤势也不显著。 只见李玄都被光头和尚一拳砸在自己的眉心位置之后,以拳头与眉心相触位置为中心,一阵阵肉眼可见的气机荡漾开来。 与此同时,李玄都的面容也开始不断变化,从年轻化作苍老,再从苍老重返年轻。 第五十五章 一拳毙敌 在“坐忘禅功”的六大神通中,每种神通又能衍生出一门功法,比如“神境通”的“移山大力”,“他心通”的“心眼”,“天眼通”的“怒目怖畏”,而“漏尽通”的功法便是“枯荣境”,运转之时,与神霄宗的“无极劲”大成有异曲同工之妙,可以化解外来之力。 所以光头僧人这一拳打中了李玄都,却没能建功。 李玄都等的就是这一刻。 转瞬之间,光头僧人刚刚收拳,李玄都就已经出刀。 一刀劈在僧人的身上,发出一声清脆的金石声音。 这名僧人竟是练成了“金刚之身”。 不过李玄都对此也早有预料。 对付这种乌龟壳,不应用利器,而应该用钝器。 李玄都十分干脆地弃刀不用,改为出拳,一拳直奔光头僧人的面门。 这一拳没有任何的花哨,只有一个“重”字,丝毫不逊于先前光头僧人的一拳。 光头僧人喷出一口鲜血,然后身形向后倒退。 李玄都如影随形,始终与光头僧人保持在一臂距离之内,手中拳掌没有丝毫停顿,带出无数残影,瞬间将光头僧人彻底淹没。 这次的拳掌,只有一个“快”字。 眨眼之间李玄都出拳出掌数百,每一拳每一掌都会在光头僧人的身上留下一道微不可见的印记,每一处印记都带有一分凌厉剑意,如刺骨之针,于是光头僧人浑身上无一处不痛。 光头僧人的体魄回荡起无数如同洪钟大吕的声音,好似一口大钟在被疯狂敲击,光头僧人步步后退,哪怕他已经练成了“金刚之身”,仍是不可避免地受到了沉重伤势。 李玄都一拳击出,光头僧人整个人被打飞起来。 李玄都双手成拳,猛然跃起。 双拳如同两支鼓槌一般狠狠砸在光头僧人的身上,轰然作响。 光头僧人的身上炸出无数血花,洒在李玄都的黑色鹤氅上。 本就漆黑的鹤氅显得越发深沉。 然后是最后一拳,没有太多讲究,简简单单的一拳,以海啸之势浩荡而至,霸道至极地将身前的天地元气不断挤压出去。 四周响起一连串如闷雷一般的气爆声音。 胜负在毫厘之间。 这一拳,直接打穿了光头僧人的胸膛,打碎了他的“金刚之身”,打破了他的中单田,使得他周身气机急剧溃散。 就算是白绕都要目瞪口呆。 谁能料到,此人除了杀力极大之外,体魄之强韧也远远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之外。 那光头僧人从一开始就清楚自己的“金刚之身”很难抵挡住李玄都绵绵不绝的攻势,所以他才会藏身暗中,只待一个绝佳机会之后一击毙命。 只是他万万没有想到,自己的全力一拳别说毙命,甚至连伤敌都微乎甚微。 一击无功,攻守互换,那么光头僧人便从主动变为被动。 在光头僧人身死之后,白绕也是果决之人,立刻下令开始撤退。 不是他继续打下去没有胜算,而是他实在看不出此人的底细,他可不想拿自己的性命冒险。 李玄都虽然想要留下白绕,但是被那名老剑客、道人和高大扈从联手拦住,最终李玄都只是锤杀了老剑客和道人,只能由得白绕在重重甲士的护卫之下,撤退离开。 一场酣畅大战下来,李玄都打得舒爽,可体内气机却是难以承受,已经是消耗大半,所以李玄都也未继续追击,而是返身回到客栈。 客栈内,气氛略显凝重。 当李玄都回来的时候,包括裴舟等人,都已经从二楼下来,都聚集在一楼大堂之中。 杜韦娘起身,递出一个瓷瓶。 李玄都没有拒绝,不过还是解释道:“这些人是冲我来的,倒是我连累了诸位。” 杜韦娘轻轻摇头道:“既然公子是自家人,那便是自家事。” 裴舟为官多年,早已想通了其中原委,也说道:“若不是李公子为了保护我们一家老小,也不会招惹上青鸾卫,更不会有今日祸事。” 李玄都长叹一声:“一个青鸾卫,一个青阳教,两者相互勾结,沆瀣一气,这齐州的局势如何能好。” 几人神色各异。 李玄都继续说道:“虽然我暂时击退了青阳教中人,但难保他们不会卷土重来,所以此地不宜久留,还要早做打算。” 杜韦娘道:“那妾身关了客栈便是,反正这座客座值不了多少银钱。” 李玄都微微点头,道:“那就委屈老板娘了。” 然后李玄都又转头望向裴舟,道:“此地距离兰陵府不过大半天的路程,裴老返回兰陵府之后,面对裴家本家可有麻烦?” 裴舟微微抚须,笑道:“李公子不必为老夫担心,偌大一个裴家,长房大宗固然是家主不假,但还不能一手遮天,老夫也自有依仗,否则老夫也不会返回兰陵府。” 李玄都稍稍犹豫了一下,还是说道:“若是有麻烦的地方,也可以提一下我的名号。” 说到这儿,李玄都忍不住自嘲一笑:“虽说我也不知道我的名号现在还有多少作用,但只要再过几个月,我便能恢复曾经的境界修为,想来裴家还不至于会明里跟我过不去。” 已经知道李玄都底细的裴舟微微点头,然后朝李玄都郑重拱手行礼道:“多谢李公子关心。” 李玄都笑着摇了摇头,转头望向杜韦娘,道:“还有件事要麻烦老板娘。” 杜韦娘轻声道:“李公子尽管吩咐。” 李玄都道:“接下来我要去东华宗拜访故人,就不去兰陵府的府城了,所以还想请杜韦娘代我护送裴老一行去往兰陵府城。” 杜韦娘微微一笑:“李公子放心就是。” 闻听李玄都此言,裴舟不禁感慨万千:“李公子可谓是仁至义尽,此等大恩,老夫当真不知何以为报。” 就连裴珠也诚心诚意地冲李玄都行礼。 李玄都摆手道:“裴老不必如此。” 至于裴玉,在少年看来,这才是江湖上大豪杰大侠客的做派。 不过也是少年最为舍不得。 他年少丧父,有姐无兄,在不知不觉间,已经是将李玄都看作是父兄一般的人物。 第五十六章 太清山 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无论是周淑宁,还是裴玉,终有一别。 李玄都还有许多浅显道理想说却没有来得及说,比如说那些看起来威风凛凛的江湖豪侠,也有打落了牙往肚子里吞的时候。哪怕是当年的紫府剑仙,也有被人追入绝境的时候,不得不藏身污泥之中苟全性命。再往大了说,皂阁宗的宗主藏老人又如何?堂堂太玄榜第四,二十二位宗主之一,天人无量境大宗师中的佼佼者,可在长生宫一战中,折兵损将,最后还要在张海石的剑下狼狈而走。 不过李玄都现在只能作罢,毕竟时间不等人。 “告辞。”李玄都朝客栈内的众人拱手之后,转身向客栈门外走去。 不过走到院门口之后,他还是稍稍犹豫了一下,又转过身来朝裴玉招了招手。 裴玉眼神一亮,如今少年人已经初步窥得“神境通”的几分玄妙,脚步灵敏,只是一晃,便已经来到李玄都的身边。 李玄都笑道:“教你的功法口诀,虽然要看天赋,但也要勤加修炼,否则便是半途而废,不过你也不要整天想着什么打打杀杀,我教你的这门功法,不是用来杀敌的,也求不得长生,而是用来逃跑的,见势不妙,脚底抹油。你别瞧不起‘脚底抹油’这四个字,在江湖上,无论你是老玄榜上的神仙,还是不入流的散人,都有这么一天,毕竟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而且兵法有云,三十六计走为上计,所以该跑的时候就跑,万不可逞能。” 裴玉点了点头。 李玄都又从“十八楼”中取出一把折扇,黑色的扇面,以金字在上面书写了太上道祖的三千言,乃是李玄都在北阳县城时,从皂阁宗坛主范文成的手中得来。 他将这柄折扇递到裴玉的面前,道:“读书人当风流,穷不怕,万不可酸,送你把折扇。” 裴玉犹豫了一下,伸手接过这柄折扇。 李玄都这才真正转身离去,身形极快,如缩地成寸一般,每一步都要向前数丈距离,身影很快便消失在官道的尽头。 裴玉站在院门驻足望去,直到李玄都的身影远去,才紧紧握住手中的折扇,为自己鼓气,希望自己下次再见到李大哥的时候,能够让李大哥刮目相看。 待到他一转身,却看到自己姐姐裴珠就站在身后不远处,不由得有些心虚,毕竟姐姐从小就反对他练武,这次他跟随李玄都学艺,虽然姐姐没有在明面上多说什么,但两人姐弟多年,互相之间还是了解的,所以裴玉知道,姐姐心中的不快已经到了极致,只是碍于恩公的面子,不好多说什么而已。 不过出乎裴玉的意料之外,裴珠没有多说什么,只是柔声问道:“李公子走了?” 事出反常必有妖,这让裴玉愈发局促不安。 裴珠没有过多解释什么,只是与他一起返回客栈。 裴玉展开手中的黑底金字折扇,轻声说道:“李大哥是好人。” 裴珠轻叹一声:“是啊。” 李玄都一人独行,不曾骑马,仅凭双腿行走,同时以“玄微真术”的“正势法”和“圆势法”运转体内气机,正为方,天圆地方,方为立世之本,圆为处事之道,“玄微真术”之道,不逊于正一宗的“五雷天心正法”。在行走之间,心与神合,神与意合,意与气合,气与血合,血与身合,迅速恢复李玄都经过一场大战之后所损耗的气机,同时也平复因为体内气机空虚而略有抬头之势的“逆天劫”和“太阴十三剑”。 其实以李玄都的修炼速度,又是重走回头路,在轻车熟路的情形下,早已可以踏足归真境,可是因为当年坠境的遗祸之深,使得他迟迟不能踏出那一步,想要在短时间内促成破境之举,非要“五炁真丹”来弥补不可,所以现在他就要去拜访兰陵府境内的东华宗,问询“五炁真丹”炼制一事。 东华宗扎根齐州多年,位于那太清山上。 神霄宗所在的太和山曾经被世宗皇帝封为“大岳”、“治世玄岳”,号称“四大名山皆拱揖,五方仙岳共朝宗”。以前的四大名山,指的分别是:正一宗的天师山,神霄宗的太和山,太平宗的太平山,以及妙真宗的天苍山。东华宗所在的太清山虽然未能名列道门四大仙山之一,但也是当世名山,在太和山被封为“大岳”之后,便顺理成章地顶替太和山名列四大名山之一。 太清山绵延兰陵府和琅琊府两府之地,一直至东海之滨,山海相连,山光海色,与两大仙岛之一的蓬莱岛隔海相望。由此也造就了东华宗和清微宗的友邻关系。 如果将一个个宗门也看作是人的话,清微宗就如一个剑客,孤高却不清高,当杀人时则杀人,毫不留情。与杀气凛然且行事霸道的清微宗不同,东华宗的性情较为温和,算不上一线宗门,但可以算是颇有家底的二线宗门,精于培育奇珍异草和炼制丹药,故而人缘极佳,没有什么生死大敌。之所以会参与帝京之变,也只是因为清微宗的缘故,毕竟远亲不如近邻,东华宗托庇于清微宗的赫赫威势多年,自然也不好拒绝清微宗的要求。 虽说如此,但并不意味着东华宗就是清微宗的附庸,能够位列正道十二宗门之一,自然有其独到之处,这偌大太清山都可以算是东华宗的私产,所以东华宗在太清山上的建筑也分为三大部分,分别是位于兰陵府境内的丹霞峰, 位于琅琊府境内的巨仙峰,以及临海的金鳌峰。 其中巨仙峰乃是东华宗的祖师殿所在,却并非整个宗门的核心所在,类似于许多富贵人家的祖宅,虽然意义非同一般,但是并不在此居住。东华宗的核心在数百年之前就已经陆续转移到临海的金鳌峰上,包括宗主和诸多长老,皆是在此定居。 至于丹霞峰,则是东华宗的药园、炼丹所在,南柯子便是在此居住。 李玄都此去太清山,便是去往位于兰陵府境内的丹霞峰。 第五十七章 丹霞峰 境界修为一事,源自于三教祖师。无论是道祖和佛祖也好,还是儒教的圣人也罢,本意都并非是与人争强斗狠,就拿道门而言,所求无外乎“长生”二字。所以境界修为与战力高低有关系,但没有必然联系,在通常情况下,境界越高,战力越强,却不是绝对,也有例外。 江湖争斗,尤其是生死之战,不仅仅讲究境界修为的高低,还要讲究天时、地利、功法、计谋、法宝,如此便是六要,六要得五要,则必胜无疑。 不过在这六点关键因素中,最为稳健的还是境界修为,毕竟天时、地利、机谋都会随时而变,而法宝也不过是身外之物,唯有功法和境界修为能够长久不变,故而江湖中人也是首重境界修为。 话又说回来,境界高,不意味着与人争斗的手段更强,如那毕生都在寺庙中钻研佛法的老僧,境界高是高了,可是遇到常年在江湖中生死搏杀之人,哪怕境界略微低于老僧,老僧也未必能胜。这也是当年李玄都不过是归真境强九,却被排在了太玄榜第十的原因,李玄都自踏足江湖以来,厮杀不停,数年之间转战大江南北,战绩辉煌,让人信服,比起那些多年不曾出手的隐世大宗师们,境界些许不如,可战力却能胜之。 如今李玄都虽然坠境,但那些与人生死搏斗的经验却没有丢掉,又寻回了“人间世”,得了“太阴十三剑”,甚至比曾经的他还略有进益,所欠缺的仅仅是境界修为而已,只要他能重回归真境的强九,自然又能变回当年那个挡者披靡的紫府剑仙。 没了裴家老小需要顾及,单枪匹马的李玄都赶路脚程更快,日夜兼程,不过用了三天时间,就已经横穿了大半个兰陵府,再有一日行程就能抵达丹霞峰。 丹霞峰是整座太清山西半部分中的最高峰,林木葱茏幽翠,远胜太清山的其他山峰,以一个幽字冠绝齐州。 因为丹霞峰上贮存了东华宗八成以上的丹药,价值连城,所以东华宗并未在丹霞峰上大肆修建山路,只是留了一条曲折小径以及一个一个以青石垒砌的平台,在平台上再筑造迎客亭,饰以红漆,在树木格外茂盛的丹霞峰上分外显眼,可谓是万绿丛中一点红。若是有高人乘风俯瞰,便会发现这些迎客亭暗合兵法之道,皆是处于登山的必经关隘位置,而这些迎客亭相连,便是一条登山之路。 在距离峰顶还有十余里路程的位置,有一处天然形成的平台,这里以青砖铺地,伫立有东华宗的山门牌坊,两旁分别是两只巨大石雕青狮,过了山门牌坊之后,则是台阶千余级,直达峰顶,峰顶有连绵殿宇,以峰名为宫名,就叫丹霞宫。 在此间的东华宗之人,很少涉足江湖,与世隔绝,而且对于绝大多数外人的登山拜访,也一律拒之门外,无论是求药还是公事,都请他们前往巨仙峰或是金鳌峰,加上寻常药农樵夫也不敢擅自进入丹霞峰的范围之内,人迹罕至,使得整座丹霞峰,一直云遮雾绕。 马上就要抵达丹霞峰了,李玄都总不好一路“杀”上峰去,非要被东华宗的弟子当作敌人恶客不可,于是他从“十八楼”中取出一把灵物下等的飞剑,这种飞剑一般被称作废品,与人对敌百无一用,或是直接回炉再造,或是拿来练手,或是用来传信。 所谓飞剑传书,不同于子母符,优点是文字更为详尽,缺点则是传递需要时间,境界低微之人不能运用,因为气机无法维持太长时间,除此之外,还有一个问题,那就是定位,如何能使飞剑准确抵达收信之人的手中,这也是一个大问题,毕竟飞剑是死物,不是信鸽这等活物,所以还要事先以符箓确定位置。 说到符箓,又不得不提及道门的“飞鹤符”,便是以符纸折叠成纸鹤模样,可以自行寻人,传递信息,只是“飞鹤符”的速度不如飞剑,传递路程较短,容易被人中途截留,而且属于术法范畴,要以真元催动,而飞剑只要是气机便能催动, 李玄都自然是用飞剑传书,先将南柯子赠予他的符箓贴在飞剑之上,然后再将事先写好的字条捆在剑身上。最后便是缓缓灌注气机,只见他手中的飞剑逐渐亮起,随着他随手一掷,飞剑离手而飞,长掠而起,化作一个光点消失在天际。 信中倒是没写什么机密事宜,只是告诉南柯子他大概会在后天抵达丹霞峰。 做完这些之后,李玄都继续不急不缓地前行。 …… 丹霞峰丹霞宫,有前后殿宇八座之多,距离九之极致只差一个数字。因为东华宗是道家四大宗门之一,所以这八座宫殿分别以香火供奉祭祀有各路道家仙人,居中大殿所供自然是太上道祖,左右陪侍分别是南华道君和玄都道君,还有一座三清殿,一座药王殿,其余五座偏殿分别供奉道门全真一脉的五位祖师,又称北五祖,分别是:东华帝君、正阳子、纯阳子、海蟾子、重阳子。 其中东华帝君是为开山之祖,东华宗的宗名便是由此而来,留有“东华紫府剑诀”。正阳子又被尊称为正阳祖师,是为第二祖,留有“龙虎金丹秘文”。纯阳子更是大名鼎鼎,世人称其为“剑仙”、“酒仙”、“诗仙”闻名于世,得道之前,曾流落风尘,在酒肆中遇正阳祖师,经过“黄粱一梦”而悟,经过正阳祖师生死财色十试,心无所动,于是得受“金液大丹”与“灵宝毕法”。后来又遇火龙真君,传以日月交拜之法。又受火龙真人“天遁剑法”,一断贪嗔,二断爱欲,三断烦恼。因为其俗家姓吕,故而又称“吕纯阳”,或是尊称其为“吕祖”。 在吕祖之后,第四祖海蟾子同样有名,留有“戏金蟾”的典故,并著有《还金篇》和《阴符经集解》。如果说前四位祖师都是开山祖师,那么第五祖重阳子便是中兴祖师,提倡三教合一,原为秦州人士,修道有成之后前往齐州传道,由此开创东华宗一脉。 此时在供奉重阳祖师的大殿中,正在盘膝打坐的南柯子伸手一招,一柄飞剑飞入他的掌中。 第五十八章 太一东皇 如果没有苏云媗的邀请,南柯子也如其他东华宗长老一般,少理俗事,潜心修行,注重炼丹一事,这辈子注定名声不显。在江湖人的眼中,与陆夫人一般,都是不擅与人争斗之人,说白了就是不擅长厮杀。 正因为如此,青阳教在齐州境内肆虐的时候,并不怎么把东华宗放在眼中,真正让他们忌惮的,还是不在齐州却将齐州视作私宅后院的清微宗。 因为清微宗缘故,东华宗倒是没怎么受到青阳教之乱的波及,仍旧超然世外,做那仙风道骨的山上之人。 前不久的时候,丹霞峰上来了一位身份极为贵重的贵客,报上名号之后,山门处的知客弟子不敢有丝毫怠慢,赶紧上报。南柯子得知之后,不得不离开丹房,亲自出迎。 虽说丹霞峰不接受外人的贸然拜访,但是凡事无绝对,有些人还是可以例外的,比如受邀而来的客人,或是丹霞峰上某位长老的故友,还有就是清微宗来人,毕竟东华宗现在要受清微宗的庇护,清微宗又是当年四六之争的领袖,故而清微宗可以在规矩之外。 当然,也不是随便一个清微宗弟子就能有此殊遇,七十二位岛主肯定不行,三十六位堂主中的绝大部分人也够呛,非要是清微宗的嫡传弟子不可。 这两位清微宗的嫡传弟子登山之后,并未做什么,也没说什么,只是在丹霞峰上闲逛,倒像是来赏景的。 丹霞宫的八座大殿,取名就如这丹霞宫一般,极为简单明了。比如说三座主殿,供奉道祖的就是道祖殿,供奉三清祖师的就是三清殿,供奉药王的就是药王殿,五座偏殿分别供奉五位祖师,东华帝君又称少阳君,故而五殿分别是:少阳殿、正阳殿、纯阳殿、海蟾殿、重阳殿,后来有东华宗祖师将海蟾殿改名为紫阳殿,故而此五殿又被称作“五阳殿”。 五阳殿外有一座宽阔的白玉广场,一名少年漫步其中,他身着一件玄色黑袍,头上以墨玉簪子束发,脚踏云履,面容温和,行走之间,大袖飘摇,不染尘埃,有着与年龄不符的仙风道骨。 少年走到五阳殿之首的纯阳殿外,朝里面望去,依稀可见殿内那尊东华帝君的宏伟雕像,雕像高达数丈,不是道人打扮,却是戴有帝冠,身着帝袍,左掌在上,右掌在下,两掌的掌心隔空相对。 佛家有竖三世佛,象征过去的燃灯古佛,象征现在的释迦佛祖,象征未来的东来佛祖。又有横三世佛,东方净琉璃世界的药师王佛,中央婆娑世界的释迦佛祖,西方极乐世界的接引佛,如此便是五尊佛。 道家则有三清四御之说,因为太清道德天尊乃是太上道祖分身所化,故而又有“六御”之说,分别是:统御万天的玉皇大帝、统御万神的勾陈上宫大帝、统御万星的北极紫微大帝、统御万灵的东极青华大帝、统御万类的南极长生大帝、统御万地的后土皇地祇。六御对应六合,即上、下、东、西、南、北。故而世人常说,皇天在上,后土在下。 东极青华大帝即是东华帝君,又称东王公、东皇。 少年看了眼这尊东华帝君的雕像,再看了眼殿门上方的牌匾,轻声诵道:“九九道至成真日,三清四御朝天节。” 然后他自嘲一笑。 在道门的神话传说之外,还有许多其他传说,据说有一尊上古大神,也曾经掌管天庭,名为东皇太一。 他姓李,名为太一,表字东皇。 这个表字,不是师父给他取的,而是他自己取的。 他的那位师兄,只是玄都紫府,而他却要凌驾于诸天之上,成为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之人。 这倒不是他不知天高地厚,而是事实如此。 如果说某个小宗门的弟子,或是哪个江湖散人,敢于说出如此话语,那定然失心疯了,可他不一样,他自学艺起就立于山巅之上,无论是自身的眼界格局,还是师父同门的修为境界,都是当世顶尖,他能说出如此话语,自然是认为其他人皆不如自己之故。 这是自负,也是傲气。 在五阳殿中,年长的东华宗道人都对于这个少年敬而远之,不愿招惹半分,唯有一些半大不小的年轻弟子聚集在一起,说些不着边际的闲话,言谈之间难免提到这个外来的贵客,据说与少年一道而来的还有一名女子,不过女子在一座偏殿住下之后,就很少外出,偶有出现在众人的视野之中,也是去往丹霞峰后峰处的绝壁,似是练剑。 不多时后,有一名女子从另外一个方向行来。 少年扯了扯嘴角,并不如何掩饰自己的轻慢和不屑。 女子主动开口道:“你领我来此地,到底要干什么?” 少年答非所问道:“师姐已经多久没有处理青鸾卫的事宜了?” 女子皱了皱眉头。 少年又问道:“那师姐知不知道,四师兄如今身在何地?” 女子默不作声。 少年追问道:“前不久,三师兄与‘血刀’宁忆交手,虽说双方并未尽全力,故而未分胜负,但其中因由,师姐不会不知道吧?” 女子似乎被这类不着前后的问题弄得有些恼火,语气愈发冰冷:“你到底要说什么?” 少年轻轻叹息一声:“看来是不知道了。没想到师姐还真是一门心思练剑,什么事情也不管了,与那些埋头苦读的书生又有何异?” 女子冷笑道:“我比不得你们这些天才、奇才,一个心思只能做一件事,分不得心。” 少年平淡道:“人贵有自知之明。” 女子笑意愈冷,说道:“志得意满,得志骄狂,这不算什么,只是你千万不要跌倒了,只要你跌倒了,那么你今日的狂悖,日后都会加倍反噬。四师兄的前车之鉴不远,前人不暇自哀而后人哀之,后人哀之而不鉴之,亦使后人而复哀后人也。” 少年没有理会女子,只是再度望向纯阳殿内的东华帝君,轻声感慨道:“太乙东皇,东皇太一。” 然后少年转身,撂下一句:“道不同不相谋是其一,朽木不可雕也是其二。” 第五十九章 同境无敌 朽木不可雕也,通常用来形容资质极差之人。 女子名叫陆雁冰,归真境八重楼的修为,虽然比许多黑白谱上的高手差了些许距离,但是在年轻一辈中,却是当之无愧的佼佼者,如今在少玄榜上排名第五,如果说陆雁冰是朽木难雕,那这世上还有几人能入少年之眼? 至于少年,他姓李,名太一,虽然他名声不显,但是以资质而论,不仅仅是正道十二宗,放眼整个天下江湖,他都是首屈一指的天才,未来注定要成为老玄榜上的神仙人物。这可不是李太一自吹自擂,而是他们的师父亲口所言,李玄都的剑道资质要比李元婴高出三尺,而李太一又要比李玄都高出三寸,李玄都和李元婴这对争了多年的宿敌都被年轻更小的六师弟李太一压下一头。 当然,这个说法只是说未来的前景,以境界修为而论,年岁越长,修炼的时间越长,那么境界和修为自然要更高一些,这也是许多老前辈们能够在江湖上有立足之地的根由所在,凭借着年岁生生熬出来的修为境界,堪堪压过那些惊才绝艳的晚辈们,只是随着晚辈们的不断成长,有些侥幸立于潮头之上的前浪死在沙滩上也是迟早之事。 在李太一眼中,陆雁冰不算什么,无论现在还是以后,都是如此。三师兄李元婴也不算什么,本身资质就不如旁人,还醉心俗务之中,花费了大量时间和心力,如何能成事?至于二师兄张海石,也许资质略有不如,但年岁摆在那里,就是靠着水磨工夫,也磨出一份不俗修为了,如今能高居太玄榜便是明证。不过二师兄也有不足,那就是年岁太大,心境有缺,整个人从内到外都透出一股腐朽气息,此生成就也就止步于此了,正是冢中枯骨,迟早擒之。 真正让他视为敌手的,是那位四师兄。 高出三寸,说多不多,说少不少。虽然这位四师兄在天宝二年的时候就已经坠境,但最近竟是有东山再起的迹象,这就很有意思了,一个人一直登高不难,难的是跌落谷底之后再爬上来,这种人无论是心志还是本身资质,都极为可怕,不可小觑。 要不然他也不会出现在此地。 当年有高人说他是东华帝君的化身下界历劫。师父说道祖是太上,大道五十,天衍四十九,有“一”遁去,故而师父给他取名“太一”,后来师父得知他自己取了表字“东皇”之后,只是感叹了一句“注定如此”。 李太一不知此事是真是假,可他觉得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天宝二年的时候,二师兄带着濒死的四师兄回来,次年,四师兄自废修为,跌落谷底。 这一切都被他看在眼中,再到后来,三师兄得势,四师兄不问世事,他原本还担心这位最被他看好的四师兄就此一蹶不振,失去了满身意气,沦为一个废人,那么他就永远也不可能胜过这位师兄,就像男女之间的情事,活着的人,无论做到何种程度,永远也比不过一个已经死了的人。同理,不管他日后如何出类拔萃,总会有人说当年的紫府剑仙如何如何,如果紫府剑仙不曾跌境又如何如何,可他又不能再找一个巅峰时的紫府剑仙出来打上一场,所以他只能寄希望于四师兄,希望这位师兄能重回巅峰,然后他再光明正大地击败紫府剑仙,如此便没有了争议。 这几年来,他一直故意将自己的境界压制在先天玉虚境,如果他想要踏足归真境,随时都可以,至于登上少玄榜,更是易如反掌,只是他不愿意如此做而已。 不是他视名利如烟云,而是他不屑于这种小名小利,在他看来,区区一个少玄榜算什么,不鸣则已,一鸣惊人,他要登榜,就直接登上太玄榜。 自从他握剑以来,哪个宗中长老敢依仗着境界高就敢小看他半分?破境如喝水吃饭,势如破竹,而且不同于那种空有境界修为的废物,在过去数年之中,同境之战,或是高出一个境界的争斗,他从无败绩,甚至连险胜也没有,摧枯拉朽。 没什么意思。 连一个能让他倾力出手的对手都没有。 李太一自从握剑之后,就立下誓言,他要做到每一个境界的第一人,他是抱丹境,他便是抱丹境第一人,他是先天境,他便是先天境第一人,日后他成为归真境或是天人境,那他便是归真境或是天人境的第一人! 同境之争无敌手。 就在李太一怔然出神的时候,被李太一多次言语羞辱的陆雁冰缓缓开口道:“好一个道不同不相谋,再过几日,我还有位友人来访,就恕不奉陪了。” 李太一摆手道:“师姐先不要急着走,接下来还有一处好戏,师姐就不想看看?” 陆雁冰骤起眉头:“什么好戏?” 李太一伸了个拦腰,从自己的须弥宝物中取出一柄带鞘短剑,通体黑色,没有剑锷,剑柄与剑鞘齐平,剑在鞘中时,宛若一根略微扁平方正的黑色短棍。 这柄短剑不在刀剑评上,名为“潜龙”。 都说三尺青锋,长剑的长度大约就在三尺左右,而这柄短剑只有一尺五左右,论进攻范围,不如长剑,论贴身灵巧,不如匕首,有高不成低不就之嫌。 李太一以拇指按住剑柄,轻轻一推,露出一抹寒光,轻声道:“一看便知。” 下一刻,李太一开始发足狂奔。 陆雁冰大声道:“李太一,你要去哪?” 李太一没有回答,就这么一路狂奔至丹霞峰的边缘位置,然后一跃而出。 陆雁冰也赶到丹霞峰的边缘位置,往下望去,只见少年好似乘风而行,可仔细看去,少年其实是不断以脚尖点在树冠之上借力,只是一触即分,时间极短,速度极快,所以乍一看起来好像是天人逍遥境大宗师的御风而行。 李太一的身形渐去渐远,陆雁冰一咬牙,也紧随其后,飘下了丹霞峰。 两人一前一后,脚踏层层密林如履平地,一路往山下而去。 第六十章 怨憎会 李玄都走得不紧不慢,他是在天宝二年坠境,如今已经是天宝七年,将近五年的时间都已经等了,便不急于这一两日。 如今的李玄都,不同于以前的紫府剑仙,以前的紫府剑仙,双眼所见只有一个小我,自己的境界修为如何,自己得了什么宝物,自己学了什么功法,来来回回,一个“我”字。如今的李玄都,不敢说观天下,但是所见稍微大了一些,做人七分想自己,剩下三分想想别人,以小我为中心,逐渐扩大,就像水面上的一圈涟漪,渐渐扩散,最终消散了无痕,与水面重归一体。 黄昏中,李玄都终于走到了丹霞峰的山脚位置。 太清山本就以多雾著称,在这个时辰,便显得格外暮色沉重,若是有人在夜间入山,遇到“鬼打墙”迷路几乎是必然之事,哪怕经验丰富的猎人、药农、樵夫也不敢贸然入山,再加上丹霞峰本就人迹罕至,于是愈发幽静,甚至透出几分渗人的凄清意味。 李玄都停下脚步,解下腰间的“冷美人”,双手拄刀。 然后李玄都抬高视线。 刚好有人同时望来。 一名黑衣少年站在远处的大树树杈之上,正朝着李玄都微笑。 李玄都不动声色,问道:“来了多久了?” 少年反问道:“师兄是问我来这丹霞峰多久了?还是问我在此地等师兄多久了?” 李玄都轻轻呼吸了一口气,脸色凝重。 有些人,虽然性子不好,但难掩才华,这两者并不冲突,也在情理之中。 佛家有言,人生八苦:生、老、病、死、放不下、求不得、爱别离、怨憎会。 虽然李玄都并不信佛,但也不得不承认,真是有道理。 有些苦楚就在不经意之间来临,越是不希望见的人,就越是容易在不经意间不期而遇。 或者不该用“不经意”三字,因为这不会是巧合,而是故意找上门来的。 黑衣少年站在树杈上,双手握着短剑负于身后,眼神玩味,打量着李玄都,微笑道:“在我还很小的时候就见过师兄练剑,当时看不出师兄的剑意深浅,现在回想起来,师兄的剑意是真好,距离圆润如意就差一线而已。” 明褒暗贬。 李玄都无喜无悲。 这个黑衣少年,正是他的六师弟,也就是小师弟李太一。 当年李玄都闯荡江湖的时候,少年刚刚开始练剑不久,那时候就已经展现出了极为惊人的天赋,只是在他们师兄弟六人之中,就没有一个资质差的,所以李玄都当时也没有太过放在心上。 李太一任由夜风吹动自己的衣襟,满头黑发随之而动,风度翩翩。 这便是一个大宗门应有的底蕴了。 虽然他们都是江湖人,但江湖人也是讲究一个气度的,也许他们这些早早踏足江湖的师兄们还有些底层江湖的痕迹,但是李太一这个自小一直在宗门中的小师弟,却是与底层的江湖无甚相干,更像是一位世家出身的贵公子。 他这次下山,严格来说是他第一次离开宗门,一路上没有所谓的快意恩仇,倒像是微服私访,找了几个桩子练手,本想着借他山之石攻玉,结果这些江湖散人也好,青阳教的教众也罢,就没有一个名副其实的高手,多是些空有名头的先天境和归真境,就算他故意收束境界修为,且不用师门的法宝和各种压箱底的功法,仍旧不是他的对手,甚至受不住他的几剑,实在是无趣。 李太一轻笑道:“恭喜师兄,离开师门时不过是抱丹境的修为,现在已经是先天玉虚境了,不知吃了什么灵丹妙药?还有就是,不知道师兄的玉虚境与我的玉虚境又有什么区别,好像师兄的玉虚境有许多隐患,不知师弟我说得对是不对?” 李玄都直接问道:“你来找我就是为了说这些?” “当然不是。”李太一摇头道:“这次其实也可以算是巧遇,因为我本来是奉师父的命令下山行走江湖,刚好又从四师姐那里听说了师兄在‘天乐桃源’的事情,于是就想见一见师兄,也能再听师兄讲一讲江湖上的各种奇闻异事。” 以前李太一还小的时候,李玄都就已经开始行走江湖,偶尔返回宗门,也会对这位小师弟提起外面的江湖,只是现在李太一也算是长大成人,再说这个,就有些讥讽的意味了。 其实李太一在师门里并非一个多话之人,就算是口出恶言,也是分人的,除了几位师兄弟之外,其他人甚至都不能让李太一多看一眼。换而言之,能让李太一说上这么多话,倒是抬举。 当然,在李太一说完话之后,还要更重要的事情,也是他期盼已久的事情。 那就是与这位师兄分出个高下。 在他看来,这位师兄既是他面前的一道门槛,也是一块注定要被他踩在脚下的踏脚石。他的目光不能一直放在这些同辈人的身上,更应是那些尸位素餐的老辈人们。 李玄都看向李太一身后双手握着的短剑,问道:“你是要想跟我切磋一番?” 李太一没有否认:“的确是有这个念头,毕竟师兄在过去可谓是名声在外,如今又东山再起,放眼世间,没有比师兄还要合适的对手了。我知道师兄身上有伤,所以我也不占师兄的便宜,许多拼命的手法就不用了,而且念在同门的情谊上,我也会尽量留手,免得让师兄伤上加伤。只不过我也要劝师兄一句,不要有所保留,否则会输得很难看,丢了做师兄的脸面,那就不好了。” 李玄都平淡道:“这个倒是不用你费心,我不像你,我是从江湖的泥潭里摸爬滚打出来的,被人追杀过,也打输过,对于输赢远没有你这般执念。” 李太一表面上仍旧是笑吟吟的,可心底却是有些隐隐不悦,什么叫远没有这般执念,意思就是说胜负看淡?倒真是个好借口。还没有开打,就已经开始为自己找借口,倒也算是有些自知之明。李太一脸上依然带着笑意,心想自己待会儿一定要好好看看这位四师兄输了之后,还能有什么说法。 第六十一章 潜龙在渊 李太一从树杈上一跃而下,落地无声,然后说道:“既然是切磋讨教,那便还需要个见证人,如今二师兄和三师兄都不在宗内,我便请了五师姐过来。” 话音落下,从这棵大树之后转出一人,正是陆雁冰。 再次见到李玄都,陆雁冰的神情有些复杂,反倒是李玄都的态度比较温和,道:“原来是五师妹。” 陆雁冰没有说话,向后退了一步,哪边也不靠,恪守中立。 李玄都拿起被他拄着的“冷美人”,横于身前。 一直背负双手的李太一也将短剑“潜龙”也横于身前,微笑道:“听说师兄的‘人间世’断了,真是可惜,不知这算不算占了师兄的便宜。” 李玄都左手握着“冷美人”的刀鞘,右手缓缓搭上刀柄,拔刀出鞘三分,平静道:“不算。” 李太一笑眯眯地说了个“好”字,然后开始缓缓前行。 一寸长一寸强,一寸短一寸险。 李太一用短剑,自然是喜欢近身搏杀。 他虽然言语轻佻,冷嘲热讽,但是也深知盛名之下无虚士的道理,当年的紫府剑仙能走到太玄榜第十的地步,必然有其独到之处,所以正式出手之时,李太一没有丝毫大意。 双方在距离还有十丈的时候,李太一已经完全拔出短剑,划出一个惊艳弧线,一人一剑瞬间跨越十丈距离,斩向李玄都的咽喉。 这是剑术中的拔剑术,相比起拔剑术这个名字,李太一更喜欢它的另外一个风雅名字,“刹那芳华”。 李玄都同样拔刀,刚好挡下这一剑。 刀剑相撞,李太一直接借势滚剑,剑锋沿着刀锋滚动,瞬间欺近李玄都。 两人都是修习“北斗三十六剑诀”,李玄都自然不能让李太一轻易近身,当即转守为攻,一振手中的“冷美人,连续激发七道“无极劲”反震在李太一的剑身上,借助反弹之势瞬间拉开距离,真正做到了一气呵成。 不过李太一也不是那些死在李玄都手下的寻常先天境,骤然爆发气机,身随剑动,整个人如同陀螺旋转,在一瞬间连出七剑 李玄都自从踏足江湖以来,历经大小百余战,早已无师自通地学会如何避其锋芒,纵使李太一的气机比他更盛,也绝难一剑制胜。 只见李玄都身形一晃,好似一分为九,九道身影在同一时间各出一刀,不但挡下了李太一的七剑,而且还反攻两刀,此乃秦清的“天阙九问”,却是李玄都从胡良处学来。 李太一随手挡下两刀,淡淡一笑。 刚才两人都不知道对方的真正底细,所以第一次出手都留有余地,更多还是试探对手的深浅,而不是倾尽全力。李玄都如此小心谨慎,并不奇怪,可李太一从来都是眼高于顶的性子,还是如此小心谨慎,就有些意思了,显而易见,李太一对待李玄都,从内心深处,还是有着难以言喻的忌惮。 经过这番试探之后,李太一觉得已经差不多摸清了李玄都的底细,不再留有余地,毫无征兆地暴起一剑,整个人在一瞬间剑气勃发,脚下地面寸寸碎裂。剑锋裹挟着似乎要满溢出来的剑气,直逼李玄都面门。 李玄都也不敢有丝毫托大,直接用出“太阴十三剑”中的“阴阳两极生”,画圆一刀,刀剑相交,发出一阵刺耳的铮鸣声,剑气四溢,最后还是李太一依仗了气机之利,稍稍胜出,逼退了李玄都。 只是李太一强撑不退,不曾卸力,却是吃了个暗亏。 李太一伸手擦拭去嘴角的血迹,手中的“潜龙”微微轻颤。 他虽然逼退了李玄都,却也不得不停止追击。 李玄都举起手中的“冷美人”,缓声道:“当退则退,不要一味逞强。” 李太一没有说话,只是泛起一抹冷笑。 下一刻,李太一再次抢攻,手中“潜龙”如同一抹惊虹长掠,直刺李玄都的胸膛。 这一剑堪称是一往无前,挡者披靡。 李玄都眼皮一跳,没敢去正面硬挡,而是侧身躲过,不过就在两人身形交错的那一刹那,李太一的袖间再度暴起一抹剑光璀璨。 李玄都措不及防之下,胸前被这道赤红剑光留下一道长有尺余的伤口。 血肉翻开,鲜血淋漓。 两人互换位置,分而立定。 李太一站在李玄都原本的位置上,双手持双剑,一前一后,一正一反,右手“潜龙”,豪光隐现,左手同样是一柄短剑,通体暗沉,名为“在渊”。 双剑合在一起,即是“潜龙在渊”。 李太一轻声道:“若是换成旁人,现在已经是一个死人了,没想到师兄竟是躲了过去。” 李玄都低头看了眼胸前的伤口:“双剑。” 李太一笑道:“我的手段还多着呢,一定要让师兄都好好指点一番。” 话音未落,少年已经向前猛地踏出一步,单手一拧,手中“在渊”带起一大片如泼水一般的剑气。 一大片剑气泼洒而出,周围的大树和地面顿时出现无数龟裂痕迹,如同蛛网一般。 李玄都干脆利落地一刀劈出,“冷美人”上有一条条雪白闪电萦绕衔接,呲呲作响。正是“太阴十三剑”的“风雷云气生”,这还是李玄都第一次以刀剑用出,声势不俗。 若说李太一的剑气是瓢泼大雨,那么李玄都的一刀便是屋顶上的雨水汇聚成流后挂檐而下的激流,冲散了瓢泼剑气,大有飞瀑落九天之势。只见逸散剑气四散激射,缭乱纷飞,在两旁地面上留下数十道杂乱交错的沟壑,而那些大树更是轰然倒地。 虽然李太一并未修炼“太阴十三剑”,但也有所耳闻,已经认出李玄都的手段,笑道:“不知师兄所用是‘太阴十三剑’中的哪一剑?” 李玄都自然不会开口回答,只是继续出刀,“冷美人”的刀身愈发明亮,雷电愈发凌厉,与剑气混杂一处,而他整个人则是剑意勃发,体内一股气机如大江奔走,蛟龙蛰伏其中。 第六十二章 手段各出 李太一猛地一踩地面,硬生生踩踏出一个半丈大坑,身形向后暴退,差之毫厘地躲过这一刀。 “好一个补天宗的刀法。”李太一轻声赞叹一句,手中却是丝毫不停,“潜龙”直刺李玄都的胸口,“在渊”横扫咽喉,剑气森然,招招都是直攻要害。 李玄都心如止水,手中“冷美人”先是剑气骤然暴涨,继而剑气化虚为实,变得有若实质起来。 此为剑芒。 若说剑气是似虚似实,介于虚实之间,那么剑芒就是剑气完全由虚化实,好似水气凝冰,成为手中剑器的扩展延伸,许多剑道高人之所以用一截枯木为剑也堪比手持神兵利器,就是因为已经将剑芒臻至化境之故。 挡下李太一的两剑之后,李玄都还礼一刀,这一刀去势极缓,却有泰山压顶之势。 李太一没有避其锋芒,同样递出一剑,“剑震苍雷”。 李太一手中“潜龙”与李玄都手中“冷美人”相撞后,在方寸刹那之间连续起伏七下,等于是李太一瞬间递出七剑,以连续七剑层层抵消李玄都的一刀。 七次相撞声音连成一道,不似寻常金石声音,尖锐无比,刺人耳膜。 李太一向后飘退。 李玄都岿然不动,只是脸色略显凝重。 方才一番交手,李太一的气机浑厚并不在李玄都之下,甚至还隐隐胜出稍许,就像是拳怕少壮,正如李太一所说,李玄都的身上有太多新旧伤势,这些隐患在无形中束缚了李玄都的手脚,若不是李玄都所学庞杂,有天人境之前威力更大的“太阴十三剑”,恐怕此时已经彻底落入下风, 李玄都深吸一口气,开始用出“北斗三十六剑诀”。 李太一双手持双剑,毫不畏惧地迎上前去,两人不拼修为境界,只拼剑术,见招拆招,李太一天赋极高,李玄都则是经验丰富,转眼间便斗到二百招开外,不过李太一终究是经验稍欠,李玄都卖了个破绽,出其不意地一刀,以刀腹“鞭打”在李太一的小臂上,袖口被凌厉剑气撕开一道口子,小臂上出现一道深可见骨的伤痕。 李太一的剑势不可避免地迟缓一顿。 李玄都得势不饶人,剑气一涨再涨,好似惊涛拍岸,一浪叠一浪,好似没有尽头,将刀之霸道的威势发挥得淋漓尽致。 李太一不得不一退再退。 此时,两人脚下的地面已经是支离破碎。 李太一虽然天赋极高,也曾经历不少厮杀,但终归还是比不得李玄都这种经历了十余年厮杀的人物,初时可以平分秋色,甚至是占据上风,但稍有不慎,被李玄都抓住机会,便要落入下风。 凛冽剑气扑面,李太一的衣衫猎猎作响,不过神情古井无波。 这一刻,他剑心通明。 既然李玄都能博览诸家,以他的资质,自然也可以做到。 只见李太一左手气机化龙,右手气机化虎,此乃东华宗的“龙虎金丹秘文”,两柄短剑上也随之出现有龙虎形状的气机。 一龙一虎两道剑气升腾而起,挟汹汹气势扑向李玄都的剑光。 在生死关头,这一剑堪称是羚羊挂角,神来之笔。 根本没有料到李太一会有如此举动的李玄都猝不及防之下不但被打散了剑势,而且还被硬生生逼退三步。 李太一握住“潜龙”,毫不凝滞,以决然之势直刺而去。 这一剑点在李玄都胸口的伤口上,剑气瞬间炸裂开来,激起一片血雾。 一剑功成之后,李太一毫不犹豫地弃剑,左手中的“在渊”随之递出,“剑震苍雷”! 一瞬连起七道雷声,仍是轰在李玄都的胸口上。 随着骨骼断裂声音响起,李玄都踉跄而退。 局势瞬间逆转。 接下来李太一再次弃剑,以空空双手为剑,连出三十六剑,一气呵成。 每一剑都直指要害。 李玄都虽然有“漏尽通”的体魄,但是面对李太一堪比剑器的双手,仍旧是受创严重。 此时的他虽然谈不上落败,但想要取胜,却是难了。 李玄都心如止水,气沉丹田,不顾周身汗毛中渗出血丝,干脆弃了“冷美人”,同样是徒手对敌,拆解十余招之后,以“太阴十三剑”中的“倒逆气云错”逼退李太一。 李太一在后退过程中,张口一吐,一道白练激射而出。 白练一闪而逝,沿着一个玄奥轨迹,围绕李玄都的脖子当空环绕一周。 一切不过在瞬息之间。 下一刻,白色长练重新飞回李太一的口中。 饶是李玄都历经大风大浪,还是被吓出一身冷汗,因为刚才他险些就要身首分离。 剑有四种。 一是三尺青锋,纵横之间,所向披靡。 二是三寸飞剑,以意御剑,转瞬千里,杀人于千里之外。 三是以身体为鼎炉,以本身气机为真火,辅以西金精气,在体内练出一枚剑丸。剑丸练成之后,将口一张,剑丸化作白光而出,盘空飞击,斩人首级。 四是求无剑胜有剑,剑于无形,凝气成剑,挥手间以剑气伤人,本身为剑,一指,一发皆为杀人利剑。 方才李太一所用就是剑丸,比之飞剑更让人防不胜防,险些便让李玄都着了道。 李玄都不用看也知道,自己的脖子上已经多了一条红色细线,有血迹渗出。 方才他再慢上稍许,被那枚剑丸再“摧山”两三分,那么这根脖子便担不住大好人头了。 李玄都轻声说了个“好”字。 他抬起手,指尖上有一个血珠,凝而不散,光滑圆润,就像是一颗血色珍珠。这不是他的血,而是在刚才交手过程中,他从李太一身上取来的。毕竟两人都是玉虚境,纵使李太一占据了少壮的优势,差距也没有想象中的那般大,正如他们师父所说的那般,三寸剑道而已。 李玄都毫不犹豫地捏碎了这个血珠,与此同时,在他的双眼上也染上了一层血色。 他曾用钱玉蓉的发丝为媒介来寻人。 这一次他用李太一的血滴为媒介来伤人。 众生入我眼。 第六十三章 两败俱伤 李玄都望了黑衣少年一眼。 两人的视线交汇。 李太一猛地一震,脸上露出惊骇神情。 在李太一的视线之中,李玄都的双眸变得幽暗深邃,一双眼瞳如漩涡转动,其中仿佛有星辰幻灭,而他本人身上的气息更是变得深远起来,这一刻他仿佛成为天地之枢机,如天上仙人一般俯瞰着李太一。 李太一在不防之下,视线被吸纳到这方漩涡之中,挣脱不得。然后这个漩涡在他的视线中越来越大,大到将他整个人彻底吞没。 一瞬之间,李太一好像看到了一双血色长眸。 恍恍忽忽之间,李太一进入到似睡似醒的状态之中, 周围的一切变得模糊不清,如梦似幻,似真似虚。 只剩下他置身于一个黑白分明的世界,天空是如墨一般的黑色,大地是如炭一般的黑色,同时又弥漫着阴渗渗的雾气,在他眼前是一片好大的花海,红艳如锦绣铺地,一直蔓延至视线尽头。 曼珠沙华,又名彼岸花,生于黄泉之畔。 彼岸花所在,便是生与死的界限。 在恍惚之间,不知是千百年,还是一瞬间,他好像做了一个长长的梦,从花海的尽头走来一个与他容貌相似的少年,同样用双剑,然后两人进行了一场十分惊险的斗剑。 两人所用的招式路数,甚至是想法谋略,都一模一样,所以稍有不慎便会是一个血溅五步的下场。 这场斗剑,无关乎你之所学,也无关乎智计百出,而在于心志和精神,谁的心志不坚,谁的精神懈怠,便算是输了。 李太一更有一种直觉,输了就是死了。 李太一打起十二分精神,他能走到今日这般境地,所凭借当然不仅仅是天赋卓绝,自古以来,伤仲永的事情何曾少了,他自认比起李玄都,少的仅仅是经验而已。 浩瀚花海之中,两道身影上下翻飞。 李太一不知厮杀了多久,只觉得浑身上下无一不痛,从内到外,再从外到内,这些还在其次,关键是精神上的无尽疲惫,就像三天三夜没有闭眼之后,还要在夏日午后听老先生讲解枯燥无味的儒家典籍,困意如潮水袭来,眼皮不断下垂。 只是李太一不敢睡,他怕一睡之后便再也醒不过来,那么他的所有高远志向,所有的雄心壮志的,都成了一个笑话,而他更是被他眼中的踏脚石给绊倒摔死,这是何等滑稽可笑? 凭借一口气,李太一不断出剑,最终支撑到那名黑衣少年缓缓消散。 在黑衣少年消散之后, 这方黑色天地顿时支离破碎,天空、大地仿佛一面破碎的镜子,出现无数的裂纹,血眸也随之消失不见。 现世中,一阵刺骨夜风吹过,李太一脸上的一抹惊骇表情缓缓敛去,又有一抹恍惚,仿佛一个大梦之人刚刚醒来。 他环顾四周,云淡风轻,没有什么彼岸花,也没有第二个黑衣少年,身后的陆雁冰满脸惊疑不定,不知刚才是梦是真。 李太一望向李玄都。 李玄都闭着双眼,眼角有鲜血流淌。 李太一顿时想明白了许多,刚才的那双血眸就是李玄都的双眼,现在他破了那方幻境,血眸消失不见,李玄都受到反噬,自然也要双目流血。 李太一想笑,不过却牵动了伤势,几乎要咳出血来。 他低头望去,只见自己胸口的鲜血已经发黑,就像一条红色的小溪涓涓而流,使得黑衣愈黑。 在方才的一番争斗之中,李玄都固然受到反噬,可李太一也不是毫发无损。 李太一咬牙道:“师兄,好手段!” 暂时盲了双眼的李玄都轻声道:“也是我小看师弟了。” 李太一冷哼一声:“只是师兄所用,恐怕不是本门的手段吧?学了这么多旁门左道,是瞧不上我们自家的剑道?还是说师兄要来一个博览众家之长?” 李玄都伸出手,“冷美人”自行飞入他的掌中,然后收刀入鞘。 李太一厉声道:“李玄都,你这是认输了?” 李玄都平静道:“我还有其他事情要做,你也该回宗门了。我奉劝你一句,凡事不要逞强,更不要勉强,如果你偏要勉强,那么终有一天,这个世道也会让你知晓一下什么叫勉强。” 陆雁冰的嘴角勾起。 如果李玄都的这番话是对她说的,那么她定然会十分恼怒,因为她最讨厌被这位四师兄说教,不过现在被说教的人换成了这位更让人讨厌的六师弟,那就舒服多了,也爽快多了。 李太一冷笑一声:“承教。” 李玄都微笑道:“师弟将我当作磨刀石,为你这把新剑开锋,我又何尝不是将师弟当作磨刀石,毕竟我这把久经风雨的锈剑也有些钝了。” 李太一沉默了片刻,忽然笑道:“好一个 各为磨石,好一个砥砺大道。” 李玄都抱拳道:“不送。” 李太一叹了口气,伸出双手,以气机将“潜龙”和“在渊”御回,收入鞘中,一左一右别在腰间,转身就走。 不过在走出几步之后,他又转过身来,望向李玄都:“师兄这次是要去见师父吧?” 李玄都点了点头。 李太一微笑道:“我会在望仙台等你。” 所谓望仙台,与观海楼齐名,这座高台建在一座孤立海中的百丈礁石之上,与其说是礁石,倒不如说是一座海中孤峰,通体如柱,峰顶不过十丈方圆,曾有剑仙一剑将其削平,变为一方平整地,又有人在其上铺设地砖,修筑栏杆,使其成为一座望台,只是孤峰险峻,四面垂直,没有上山道路,想要上去,要全凭自己本事,能上到此地的,又岂会在乎登高观景一事,所以这里经常会成为较技斗剑的所在。 李玄都点了点头。 李太一加重语气:“下次,既分胜负,也决生死。” 转过身去,黑衣少年身形如烟,转眼便不见了踪影,他伸手按住自己的胸口,满脸痛苦之色,却又咬紧牙关,死也不肯发出半点声音,甚至面皮都不愿多抽动一下。 第六十四章 师兄姐弟 在陆雁冰看来,李太一可以算是败了。 以逸待劳却换得一个两败俱伤,无论怎么看,都不能言胜。尤其是对于李太一这等心高气傲之人,不胜即是败,虽然嘴上不说,但是心里肯定有数。 李太一这次返回宗门,多半会谋求破境,踏足归真境强九之后,然后再与李玄都堂堂正正一战,正如他自己所说,既分胜负,也决生死。 李玄都站在原地,虽然闭着双眼,但还是按照习惯“望”向陆雁冰的方向。 师兄弟六人,大师兄司徒玄策,已经作古;二师兄张海石,闲云野鹤;三师兄李元婴,野心勃勃;五师妹陆雁冰,墙头芦苇;六师弟李太一,心比天高。 平心而论,李玄都并不讨厌墙头芦苇这个说法,因为芦苇往哪边倒,并不取决于芦苇本身,而是取决于风往哪边吹,芦苇本身也是身不由已,这世间之人,有几棵无惧狂风骤雨的参天巨树?绝大多数人都是随波逐流,不必苛责太多。 李玄都缓缓开口道:“师妹。” 陆雁冰神情复杂,不过却是没了上次见面时的戾气,走到李玄都不远处,轻声答道:“在。” 李玄都微笑道:“想来师妹这次不是与我为敌。” 陆雁冰眼神晦暗几分,轻轻哼了一声。 她和李元婴、李太一不一样,她与李玄都没有根本利害之争,也没有深仇大恨,更多倒像是赌气和叛逆。 李玄都轻笑道:“我知道师妹最是讨厌我的说教,那我这次就老实闭嘴,不谈这些。” 陆雁冰扯了扯嘴角:“那谈什么?” 李玄都仰头“看”向近在咫尺的丹霞峰,道:“我想请师妹帮我一个忙,送我去丹霞峰。” 陆雁冰讥讽道:“堂堂紫府剑仙,还需要我送?” 李玄都神情平淡,说道:“世上谁人不求人?别说一个小小的李玄都,就算是师父他老人家,也不敢如此夸口。” 陆雁冰的神情稍缓,平心而论,只要这位四师兄好好说话,不要居高临下,肯服个软,也不是那么面目可憎,尤其是有了李太一这个衬托之后,就更是如此。 总结起来就是一句话,全靠同门之间的衬托。 陆雁冰问道:“我该如何送你去丹霞峰,总不能让我背着你。” 李玄都伸手抹过双眼,摇头道:“不必如此,我的眼睛暂时看不见了,这丹霞峰我又是第一次来,并不熟悉道路,只是请你为我引路。” 陆雁冰望向李玄都,心中其实颇为忌惮。 李太一不知深浅,她可是知之甚深,当初李玄都与她在“天乐桃源”一战的时候,还未踏足玉虚境,那时候的李玄都凭借什么胜过她的?是凭借他的佩剑“人间世”,陆雁冰至今还记得那把剑气凌人的断剑,压制得她几乎要喘不过气来,可以说,若是没有那把断剑,当时的李玄都绝不是她的对手。 刚才李玄都与李太一鏖战,始终用刀而不用剑,换而言之,李玄都是留有后手的,远不到山穷水尽的时候,分胜负算是差不多了,却不到决出生死的时候。 当然,李太一是否有后手,也不好说,毕竟他是师父的关门弟子,八成可能是藏有后手。 想到这儿,陆雁冰实在提不起心气。师兄弟之间,唯有她最不成气候。 多想无益,陆雁冰收敛思绪,走在李玄都的前面。 李玄都虽然双目暂盲,但只要感受到陆雁冰的气息所在,便是指路明灯。 …… 另一边,李太一独自出了丹霞峰的范围,行走在一条密林间的山路中,从须弥宝物中取出一只玉质小瓶,从中倒出一枚青色丹药吞入腹中,胸口位置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止血,同时满身飘摇不定的气机也渐渐平复。 李太一的神色晦暗,毕竟一场十拿九稳的“切磋”,最后落得一个不胜不败的结局,让他十分恼怒,这种恼怒并非针对旁人,而是针对于自身。同时他也开始反思,为何自己明明占据了优势却没能取胜,根本原因还在于他的心态,总是站在高处看低处,便会忽略掉许多东西,也会看不清楚许多东西,就好比两个人,一个在崖上,一个在崖底,崖上之人低头看去,除了一个头顶,还能看到什么? 如果两个人齐平,那么眼中所见便要清楚许多,能看清这个人的相貌、衣着、兵器。可最好的办法还是从下往上看,就连对手袖底藏了几柄飞剑都看得一清二楚。 李太一意识到,虽然他在交手的时候没有轻忽大意,但是在交手之前,他却是不屑一顾的,甚至没有花费心思了解李玄都到底经历了什么,他一直都是站在崖上观人,这便是最大的错处。 李太一忽然停下脚步,皱眉道:“出来。” 一名背着书箱的黑衣书生从一棵大树后缓缓转出。 李太一眯起双眼,问道:“来者何人?” 书生上身微微前倾:“在下阴阳宗魏臻。” 李太一伸手按住腰间的“潜龙”和“在渊”,嘴角翘起:“阴阳宗的人?你也想跟我切磋一番?正好,我现在有些火气,倒是急需一个试剑的靶子。” 魏臻摇头道:“在下没有如此念头,也自认不是李小剑仙的对手。” “李小剑仙?”李太一笑了一声。 魏臻脸色不变,一本正经道:“世人皆知正一宗有大小天师之说,既然老剑神是大剑仙,那么阁下自然就是小剑仙了。” 李太一放声大笑,惊起满林倦鸟,然后脸上的笑意猛然一收,冷冷道:“你真当我是不谙世事的孩子了?几句恭维吹捧便想让我得意忘形?” 魏臻仍是脸色不变,摇头道:“自然不敢如此之想。” 李太一冷冷道:“那就好好说话。” 魏臻微笑道:“敢问小剑仙,可是刚刚与紫府剑仙战过一场?” 李太一反问道:“是又如何?” 魏臻又问道:“不知胜负如何?” 李太一脸上寒意更重,不是他不懂“城府”二字,而是他不屑于去掩饰,道:“与你何干?” 魏臻轻声说道:“想来小剑仙已经见识了我阴阳宗的‘太阴十三剑’,不知小剑仙是否想一观‘太阴十三剑’的图谱?” 第六十五章 师兄师妹 李玄都跟在陆雁冰的身后,身上的诸多伤势已经愈合,除了衣着上的血迹,丝毫看不出他刚刚经历了一场大战,不过实际情况却是他强提了一口气,不让自己显露颓势。 李玄都受伤多了,便对于痛楚愈发麻木,可不意味着李玄都就喜欢这个滋味,刚才与李太一交手,不提“太阴十三剑”的反噬,还受了不少外伤,胸口位置的,咽喉位置的,哪一处不是血肉模糊。 当然,还有李玄都的双眼。 若说李玄都半点不怕,那是假的,而且还是自欺欺人,毕竟单纯受伤与丢了两只眼睛还是有极大区别,李玄都还不想成为第二个玉清宁,好在李玄都的双眼并非是被剑气所伤,而是因为“众生入我眼”的反噬,还是大有复原的希望。 李玄都甚至生出过一个戏谑玩笑的想法,若是真瞎了,那就是应了佛家的因果报应之说,当年他毁了玉清宁的眼睛,今天便要赔上一双眼睛。 人有五感,少了目力之后,其他四感就会变得更加敏锐,除此之外,心神也会挣脱樊笼,因为眼前所见,恰恰是精神之樊笼,所以高人神游物外时,普通人入梦时,都是闭上双眼,从未听说有人睁着双眼的。 此时李玄都的思绪便比平时要跳脱许多,由李太一的身上又联想到了眼前的陆雁冰。 人与人,大不一样。 同样一个师父教出来的六个弟子。 大师兄司徒玄策,不必多言,能让二师兄张海石如此信服,能让不知先生楚云深如此敬佩,其为人可想而知。二师兄张海石,对于旁人而言,性情古怪,喜怒难测,只是就李玄都而言,是个无可争议的好人,亦父亦兄。三师兄李元婴,看似英明睿智,实则没有容人之量,且野心勃勃,不择手段。六师弟李太一,惊才绝艳,心比天高,恃才傲物。 唯有这个五师妹,最像一个普通人。 不是英雄,也不是枭雄,有小私心,无大主见,在世间随波逐流。 平心而论,陆雁冰最像曾经的李玄都,当年的李玄都固然惊才绝艳,但他并不知道他想要什么,师兄弟们都练剑,那他也练剑,别人都行走江湖,他也行走江湖,说到底还是随波逐流。 反观其他人,李元婴从一开始就奔着执掌宗门而去,想要权倾天下,李天一始终盯准了天下第一人的位置,不管所求的好坏对错,他们都知道该做什么,这就是大主见。 李玄都行走江湖十余年之后,看遍了苍生之苦,直到遇见张肃卿,才明白自己应该做什么。 他想要天下太平。 在李玄都看来,现在的陆雁冰和曾经的李玄都是一样的人,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更不知道自己应该做什么,随波逐流,浑浑噩噩。 李玄都既然可以去尝试说服“血刀”宁忆,那么也可以尝试说服这位师妹,毕竟孤木不成林,单丝不成线,一个好汉还要三个帮,李玄都想继承张肃卿的遗志,想要谋取“太平”二字,单凭他一人之力,是万万不可能实现的。 想到这儿,李玄都缓和了自己的嗓音,开口道:“冰雁。” 陆雁冰身子猛地一颤,脸色古怪。 “冰雁”二字是她的小名,在她成人之后,觉得陆冰雁这个名字有些俗气,于是将二字颠倒,于是就成了今日的陆雁冰,“冰雁”便成了她的字,合起来还是名字。至于他们师父在这种事情上倒是从不过分苛求,就如李太一给自己取表字“东皇”,也不曾多说什么。 平心而论,李玄都已经有许多年没有这么称呼她了,正所谓事出反常必有妖,陆雁冰立时心生疑窦,毕竟两人在不久前还打生打死,如今又兄妹情深,都不是小孩子了,谁信呐? 陆雁冰警惕道:“师兄有话请讲。” 李玄都也觉得自己如此有些突兀,不过还是尽量和颜悦色道:“你如今还在青鸾卫都督府中任职?” 陆雁冰惜字如金道:“是。” 李玄都道:“有没有想过日后应当如何?” 陆雁冰想了想,道:“现在如何,以后如何。” 李玄都叹道:“没想过嫁人?” 陆雁冰一怔,然后脸色冰冷一片,冷冷道:“这个就不劳师兄操心了。” 这也不怪陆雁冰恼怒,在一众师兄弟中,李玄都与陆雁冰的年龄相近,张海石甚至生出过将两人撮合在一起的念头,只是两人性情实在不合,此事便不了了之。 李玄都也知道自己说错了话,干咳一声,道:“我的意思是,青鸾卫的风评如何,你也应该知道,何苦做那朝廷鹰犬。” 陆雁冰沉默不语。 李玄都继续说道:“秦都督和景修已经去往辽东,你作何想?” 陆雁冰答非所问道:“师兄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 李玄都一怔:“怎么说?” 陆雁冰轻声道:“在青鸾卫中任职,岂是我能做主的?做不做这个朝廷鹰犬,非是我的本意。只是既然做了,那就力求做好。” 李玄都一怔,继而叹息道:“明白了,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陆雁冰亦是轻叹一声:“师兄体谅就好。” 李玄都忽然想起一事,问道:“你可认识一个名叫白绢的女子?” 陆雁冰一怔,随即反应过来,语气中难掩惊讶道:“师兄如何知道白绢这个名字的?” 李玄都如实相告道:“在路过归德府的时候,曾经遇到一名女子被忘情宗的韩邀月追杀,我也被牵扯其中,由此相识。” “又是这个韩邀月,着实是阴魂不散,分明跟三师兄是一个年纪的人,却还对人家纠缠不休。”陆雁冰笑了一声:“师兄这是英雄救美了。” 李玄都道:“平心而论,我不是英雄,她……似乎也不是美人。” 陆雁冰讶异道:“师兄的目光竟然如此高了?” 李玄都疑惑道:“难道不是师妹的眼睛也不太好了?” 两人聊天总是如此,容易把天聊死。 陆雁冰被噎了一下,顿时不想搭理他了。 虽然李玄都比李天一稍好一点,但也相当有限,还有二师兄和三师兄,也不是什么好人,她真觉得自己在这群老少大小皆有的师兄师弟之中,真是磨练出一副虚怀若谷的好脾气了。 第六十六章 夜访丹霞 登山至中途,一名老道踩着树冠而来,落在两人面前。 正是丹霞峰此地的主人之一,南柯子。 南柯子是认得陆雁冰的,毕竟陆雁冰已经在丹霞峰上停留了一段时日,不过当他瞧见陆雁冰身后的李玄都时,还是吓了一跳:“贫道接到了李先生的飞剑传书,特来相迎,这是怎么弄的?” 双眼还在不断流淌血泪的李玄都平静道:“与人争斗时受了些伤势,应该问题不大。” “那就好。”南柯子点头道:“我们丹霞峰上别的不多,疗伤丹药最多。” 陆雁冰见到了南柯子,便生出就此离去之意,道:“既然南柯子道长已经到了,那便不用我引路了,就此告辞。” 陆雁冰正要转身离去,却被李玄都一把按住肩头。 陆雁冰勃然大怒,却听李玄都说道:“师妹,要去见白绢也不急于这一时,我还有话问你。” 听到“白绢”二字,陆雁冰的脸色稍缓,不过语气仍旧谈不上好,道:“问什么?” 李玄都轻声道:“我就问三点,如今家里的情形,老爷子的近况,还有老三最近又在做些什么?” 陆雁冰骤然沉默下来。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是大事,关乎到整个宗门,甚至一部分天下大势。 陆雁冰沉默了许久,缓缓说道:“我暂时不走,请师兄先去医治双眼,然后我会向师兄一一作答。” “好。”李玄都缓缓松开陆雁冰的肩膀。 三人往丹霞峰而去,此时天色已暗,整座丹霞峰上只有八座大殿和山门周围还有灯火,其余地方山高林密,又生夜雾,当真是漆黑一片,伸手不见五指。 夜路,又是山路,注定难行,好在三人都非寻常人等,南柯子又在山上住了大半辈子,真是闭着眼也能走过来,在大半个时辰之后,三人来到了丹霞峰的山门处,此处有长明灯火,无惧风雨,数十年不熄。 李玄都伸手抹去眼角的血泪,抬头“望”向这座高大牌坊,可惜在他的视线中只有血色一片。 李玄都略带自嘲道:“我今日算不算夜访丹霞峰?” 陆雁冰呵了一声:“师兄何时有了这些文人雅兴?” 李玄都道:“若是人人都能有此雅兴,即是太平。” 陆雁冰道:“太平,好一个太平,师兄知不知道,这是一句大话。” “没错,这是一句大话。”李玄都转头“望”向陆雁冰:“如果没人去做,它永远都是一句遥不可及的大话。可如果有人去做了,那它就不是一句大话,而是触手可及的……希望。” “希望?”陆雁冰疑惑道。 李玄都加重了语气:“对,希望。” “什么是希望?”李玄都自问自答道:“说白了就是个盼头,这天底下的百姓是最好的百姓,你要让他们有个盼头,眼里要有光,说那么多人心道理,谈那么多文章义理,百姓们不懂,再不去做,那就永远是空。” 陆雁冰问道:“如何去做?” 李玄都答道:“从小处去做,从力所能及处去做。” 陆雁冰又问道:“师兄做了什么?” 李玄都说道:“现在还不好答你,我只能说,我正在做。” 陆雁冰仍是有些不以为然:“那就拭目以待。” 三人继续登山,剩下的这段山路已经铺设了白玉台阶,道路两旁有石筑的鹤灯,其中同样燃有长明灯火。鹤形石灯共有一百零八座,每座间隔三丈,一直延伸至丹霞宫的八座大殿之前,八座大殿周围又有另外的龟形石灯,共是三百六十五座,远远望去,如是两条火龙,环绕这座丹霞峰的峰顶,极为壮观。 这还是东华宗三峰中最为简朴的丹霞峰,可想而知,另外的巨仙峰和金鳌峰,又是如何仙家气象。 李玄都踏足丹霞峰上,此时在广场上又有四位道人。 丹霞宫共有八座大殿,除了三座主殿之外,其余五阳殿各有一位东华宗长老主事,南柯子便是重阳殿的主事,这四位道人则是少阳殿、正阳殿、纯阳殿、紫阳殿的主事。 四位道人稽首行礼道:“见过李先生。” 李先生双手交叠,朝四人拱手还礼道:“见过四位道长。” 比起李太一的声名不显,李玄都当年可谓是大名鼎鼎,差一点就做了宗主之人,又是当朝首辅张肃卿的半个学生,无论朝野,影响力极大,就算他跌境隐世四年,论起江湖地位,两个李太一也比不过一个李玄都,这也是颜飞卿、苏云媗、张鸾山、宫官等人都来寻李玄都的原因所在。 若是以前那个只有抱丹境的李玄都,也不至于让四位东华宗长老一起出迎,可如今李玄都委托南柯子炼制“五炁真丹”,那便说明复境在望,谁还敢轻慢半分。 就算时山上的修道人,也不能真正做到超然物外,还是要讲究人情世故。 互相寒暄之后,四位道人各自回殿,李玄都跟随南柯子去往供奉有重阳祖师的重阳殿。 至于陆雁冰,她比李玄都更早来到丹霞峰,有自己落脚的地方,径直去往三清殿后的厢房。 来到重阳殿的侧室,这里延续古风,不是以青砖铺地,而是以木质地板铺成,不见桌椅,只有低矮长案和蒲团,入室之前,两人都脱去长靴鞋履,隔着一条长案,盘坐于蒲团之上。 南柯子道:“老道这就去取伤药,为李先生医治双眼。” 李玄都却是摆了摆手道:“道长不必着急,我这次来丹霞峰,怕是一时半日还不能离去,所以也不急于一时。” 南柯子道:“李先生有什么想说的,就请直言。” 李玄都顿了一下,随即笑道:“其实也没什么好说的,无非是问一下‘五炁真丹’的事情,顺带再谈一谈清微宗和青阳教的事情。” 南柯子轻声问道:“李先生不是已经要问陆姑娘了吗。” 李玄都摇头道:“兼听则明偏信则暗,不管怎么说,她现在还是青鸾卫的右都督,是局中之人,在听她说之前,我想听一听道长这位局外之人的说法,也好做到心中有数。” 第六十七章 对坐夜谈 南柯子轻声问道:“李先生是想要先问‘五炁真丹’呢?还是先问清微宗和青阳教的事情呢?” 李玄都想了想之后,问道:“青阳教如何?” 南柯子叹息一声:“李先生从中州赶到齐州,若是从归德府入齐,到这兰陵府,一路走来,应该已经见到了,哀鸿遍野,民不聊生。何故?天灾亦是人祸。天灾,是今年的齐州大旱,颗粒无收。人祸,分为两部分,一部分是朝廷横征暴敛,不思赈灾抚恤,另一部分就是青阳教图谋不轨,趁机起事,裹挟受灾的流民,使得那些没有受灾的府县,同样也过不下去。 “如果说齐州是一座蓄水的水库,那么天灾就是在这座水库的堤坝上撕开一道口子,如果朝廷及时堵上,也不会出什么大的纰漏,可朝廷实在没有钱粮去赌这个窟窿了。青阳教还要把这个缺口扩大,让水库中的水全都放出来,要来一个洪水漫天,只管他们称王称霸,哪管苍生死活。” 李玄都问道:“道长,你觉得齐州总督秦道方这个人怎么样?” 南柯子略微沉吟了一下,说道:“还算谋国之臣。” 李玄都又问道:“那他有没有可能平定齐州乱局?” 南柯子怔了一下,答道:“恐怕很难,秦道方只是齐州总督,不是齐王,虽说他总掌齐州的军政大权,但是还要受朝廷的掣肘,还要受那些齐州地方士绅的掣肘,当然,还要看几大宗门的脸色。” 说到这里,南柯子顿了一下,甚至是稍稍压低了嗓音:“倒不是老道偏心,其实我们东华宗真不算什么,不过是在乱世之中苟全自身罢了,逐鹿天下什么的,还谈不上,真正能影响齐州局势的,是清微宗。” 李玄都点了点头:“这就不能不提清微宗了。” 南柯子说道:“有些话非是老道可言,只是李先生问起了,那老道就斗胆说上几句。” 李玄都上身微微前倾:“道长请讲。” 南柯子道:“当年的‘四六之争’,表面上牵扯了十个宗门,分别以清微宗和正一宗为首,正一宗不去说他,多少年了,自正道十二宗结盟伊始,就一直是盟主人选。清微宗则是后起之秀,在这近百年以来才慢慢兴盛,渐而取代了太平宗的次席位置,成为能够与正一宗分庭抗礼的角色。至于我们道门三宗为何要跟随清微宗反对正一宗,最大的原因就在于正一宗是正一道,而我们三宗都是全真道,这便涉及到了道统之争。” “‘四六之争’后,正一宗表面得胜,可清微宗也并未大败亏输。此后许多事情渐而浮出水面,其实参与‘四六之争’的是十二个宗门,也就是正道十二宗都悉数参与了进来。其中,静禅宗站在了清微宗这一边,太平宗站在了正一宗这边,最终的结果是,正一宗没有输,清微宗也没有输,真正输了的人是太平宗和静禅宗,这两大宗门当了替死之鬼。” 李玄都脸色略微凝重:“这等事情,颜飞卿和宫官也都是含糊其辞,不敢断言,敢问道长是从何处得知?” 南柯子轻轻抚须,道:“说来也是巧合,当初李宗主曾经拜访金鳌峰,当时老道因为某事去寻宗主,无意之中听他们谈及了此事。” 李玄都轻叹一声:“原来如此。” 南柯子继续说道:“‘四六之争’尘埃落定,正一宗还是名义上的正道魁首,清微宗与正一宗分庭抗礼,而太平宗和静禅宗则是封山闭寺,由此,局势便已经变了。” 李玄都问道:“怎么说?” 南柯子道:“静禅宗打定主意要恪守中立,太平宗则是摇摆不定,而清微宗,怕是与邪道各宗有所往来。” 李玄都默默点头。 南柯子对于李玄都的态度有些惊讶:“李先生早就知道?” 李玄都长叹道:“我毕竟是从那里出来的,就算被排挤得厉害,但还是有些耳目的,所以有所猜测,只是一直不敢肯定罢了。” 南柯子轻声感慨道:“清微宗,多大的基业,三十六位堂主,七十二位岛主,足足一百零八人,修为最低的也有先天境。在这些岛主和堂主麾下,又有多少人手,练剑的,杀人的,赚钱的,耕田的,造船的,经商的,航海的,再加上他们的妻儿老小,何止十万人,清微宗跺跺脚,齐州就要震三震,这其中是多大的权势?” 李玄都道:“这份基业,不在那位李宗主的手中,而是在老宗主的手中,所以其他都是虚妄。” 南柯子道:“老宗主隐居蓬莱,不问世事久矣。” 李玄都陷入沉默之中。 南柯子的意思很明白,他知道的只有这些,或者说,他知道且能说的,只有这些。 李玄都双目已盲,心却不瞎,剩下的还是要听陆雁冰如何说。 李玄都转而说道:“说了这么多的闲话,也该谈一谈正事了,请问道长,我委托你炼制的那颗‘五炁真丹’,如何了?” 南柯子抚须微笑道:“不负李先生所托。” 李玄都问道:“不知丹在何处?” 南柯子道:“丹药已经炼制完毕,只是还不到出炉时间,如今仍旧在药王殿的丹炉之中,大概需三日的温养功夫,因为丹炉乃是引地火炼丹,又要一日的时间等待丹炉降温冷却,所以李先生还要再等上四日的时间。” 李玄都笑了笑:“四年都等了,也不差这四天。” 南柯子点头笑道:“李先生所言极是,正好让老道帮李先生调理一下眼睛,须知炼丹之人多半精通医理,我们东华宗之所以能在江湖上安身立命,除了这炼丹的本事,治病救人的本事也是不差。” 李玄都忽然想起了死于非命的宋老哥,问了一句不相干的话:“百病能医,甚至跌境也能以丹药挽回,那么‘鬼咒’能否医治?” 南柯子一怔,随即摇头道:“不能。” 李玄都又问:“相传‘太阴十三剑’能使人化作剑奴,能医否?” 南柯子仍是摇头道:“不能。” 然后他望向李玄都:“难道李先生中了‘鬼咒’?或是练了那‘太阴十三剑’?” 李玄都摇了摇头,不曾正面答复,转而说道:“眼睛的事情,就有劳道长了。” 第六十八章 目盲心明 一夜的工夫,说长不长,说短不短。 当第二日陆雁冰再见到李玄都的时候,李玄都不再流淌血泪,而且在双眼上多了一层黑布。 李玄都手中拄着一根南柯子送给他的竹杖,正漫步于五阳殿前的广场上。 陆雁冰来到李玄都的不远处,轻声道:“师兄。” 李玄都停下脚步,没有转身:“我现在越来越佩服玉清宁了,丢了双眼,不生怨憎之心,还能奏得‘九天玄音’,我这才一天,便有些不耐烦了。” 陆雁冰云淡风轻道:“人家有‘心眼’,未必不能视物。” 陆雁冰稍稍顿了一下,微讽道:“一个熬得住四年寂寥失意的人,一个甘于在那片小园子里亲自耕田读书的人,怎么会耐不住这区区一天的目盲?” 李玄都继续手持竹杖缓行,微笑道:“师妹,还是你了解我。” 陆雁冰心中生出一股说不清是厌憎还是畏惧的情绪,似乎当初那个眼中有山河的四师兄又回来——哪怕他现在什么也看不见。 李玄都继续说道:“你刚才也说了,我曾经在那个单独划出来的小园子里耕田、读书,那四年的时间,我做了很多事情,修心、自省、念故人、思虑日后。” 陆雁冰道:“江湖只求快意。” 李玄都转过头来,以蒙着黑布的双眼“望”向陆雁冰,道:“可天下不是江湖。” “老爷子,大天师,地师徐无鬼,圣君澹台云,他们也是江湖人吗?”李玄都问道:“他们也是只求快意吗?” 陆雁冰无言以对。 李玄都摇头叹道:“老三就是这么教你的?” 陆雁冰脸色顿时阴沉几分,道:“四师兄和三师兄的仇怨,莫要牵扯到我这个老五身上,我一个孤弱女子,承受不起。” 李玄都摇头道:“家里的事情,你不要参与进来,二师兄也不会参与进来,我会先解决小六子的事情,最后只剩下我和老三。” 陆雁冰低垂下眼帘,黯然无言。 老爷子,小六子,这样的称呼,已经多久没有听过了? 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 小的时候,还能有几分真心,可长大之后,见得多了,懂得多了,心思便也复杂了。他们六人,都是自小长在宗门,所以对于他们来说,宗门就是家,他们更喜欢将师门宗门称呼为家里,六个人便如俗世人家的兄弟姐妹一般,从老大排到小六子,师父便是老爷子。 只是不知从何时起,除了大师兄司徒玄策以外的五人之间生出了各种心思,面上和气,面子底下心思各异,再到后来,与撕破面皮也差不多了,简直视若仇雠一般,在这件事情上,没有一个人是对的,也没有一个人是无辜的,包括李玄都和老爷子。 李玄都没有再多说什么,正所谓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都是些糟心事,说多了也是无奈而已。 距离丹成还有四天的时间,在这四天的时间之中,李玄都也不愿意闲着,他打算将体内的伤势好好“梳理”一番,最起码做到“逆天劫”是“逆天劫”,“太阴十三剑”是“太阴十三剑”,两者不要再纠缠在一起。 李玄都问道:“我听南柯子道长提起过,师妹这段时日都在山上练剑,不知在山上何处?” 陆雁冰道:“请师兄随我来。” 说罢,陆雁冰在头前引路,李玄都跟随其后,两人来到一处位于丹霞峰后山的天然洞窟,李玄都虽然目盲不可视物,但是他可以通过不断弹指而逸散气机,然后通过气机触及各处之后的涟漪用来判别大概形貌。 在这座洞窟内,有石桌、石凳、石床,想来是有古人曾经在此地修道。 陆雁冰道:“我在洞内凿了一个凹槽,在里面镶嵌了一颗夜明珠,可供照明,只是我不习惯这等地方,所以还是住在厢房。” 李玄都以手中的竹杖不断触碰四周,笑道:“若是师妹不住,那我便住了,正好我这几年都已经习惯了。” 陆雁冰说了一个“好”字,然后便转身离去。 当第二日陆雁冰过来的时候,发现李玄都正在以手中竹杖在洞外的地面上书写剑诀,字由意生,地上行书显得狰狞诡异,如一只只从阴间爬出来的恶鬼,十分骇人。 陆雁冰蹲在一边观摩,越看越发疑惑,忍不住开口问道:“这是什么剑道口诀?似乎不是本门之学,而且这也不像师兄的笔迹,若非亲眼看到是由师兄亲笔写出,我决然不信。” 李玄都道:“这是阴阳宗‘太阴十三剑’的其中一剑,师妹要不要一起参详一下?” 陆雁冰的表情一僵,摇头道:“我可没有师兄这般心大。” 陆雁冰犹豫了一下,说道:“而且我也奉劝师兄一句,这等魔道之剑,还是不练为好。” 李玄都点头道:“有劳师妹关心,我心中自有计较。” 然后李玄都继续以竹杖在地上书写“太阴十三剑”的剑意。 陆雁冰盯着李玄都许久,突然从自己的须弥宝物中取出自己的佩剑“紫螭”,灌注气机,瞬间绷直剑身,然后直直刺向李玄都,剑尖距离眉心不足一寸。 李玄都好似一无所觉,只是说道:“墙头芦苇,头重脚轻根底浅。山中竹笋,嘴尖皮厚腹中空。” 陆雁冰狐疑道:“师兄这是在说我?” 李玄都老实点头道:“是。” 陆雁冰勃然大怒:“老四,你是不是想死?” 李玄都微笑道:“我记得你只比我小一岁,在宗里执掌过慎刑司,又在青鸾卫都督府里做了右都督,师妹早已不是当年那个莽撞的陆女侠了。” 陆雁冰深深地望着李玄都:“四师兄,你到底想要做什么?” 李玄都说道:“恢复境界修为,然后回去见一见老爷子,说些他未必爱听的话语。” 陆雁冰缓缓收回手中的“紫螭”,说道:“以前老爷子最喜欢你,你也最清楚他老人家的脾气,你应该知道后果的。” “我不知道。”李玄都用手中竹杖将地上的剑诀毁去,平静道:“不试试怎么知道?” 第六十九章 六位先生 陆雁冰低头看着被李玄都毁去的剑诀,良久没有说话。 家业大了,人就多。人多了,心思也多。于是就有了山头一说。尤其是老爷子在这个世上停留时日无多的情形下,谁来接替老爷子执掌大权,这便是一个不得不摆在明面上的问题,都说一朝天子一朝臣,现在风光不意味着以后还能风光,现在落魄也不意味着以后还是落魄,风光的想要继续风光下去,落魄的想要咸鱼翻身,所以都要提前选边站队,就像一场豪赌,也就是读书人口中的从龙、扶龙。只是站对了位置还好,如果站错了位置,那就不是风光不再那么简单了,反而还有被清算之忧。 当然,就算是站对了位置也不是万事无忧了,还要考虑老爷子怎么想,都去了小的那边,必然会威胁到老的,自古以来,太子被废,有几个不是因为太子势大而引起皇帝忌惮? 这是一个谁也不能违背的规律,哪怕是老宗主,也不可能永远执掌宗门,长生之人也要飞升离世,对于留在人间的人来说,飞升和死了,一个往上,一个往下,终究都是走了,有何区别?如此必然会有新的宗主产生,那么就必然会有人提前把赌注押在新任宗主的身上。 正因为如此,老宗主也做不到永远完全掌控宗内局势,只能是以帝王心术平衡各方,扶持弱势一方,打压强势一方,更要防备双方联手,要使得两方都不得不依赖老宗主,这样老宗主才能把控大局。若是以铁血手段冷酷镇压,那是最下乘的手段,不但让别人看了笑话,也是损了自家的元气,所以只能制衡。 故而如今家里的局势,很是复杂。 六位弟子,除了大师兄司徒玄策早逝,陆雁冰自认早早出局,其余四人都有机会继承道统,其中二师兄年纪最长、修为最高,本应是不二人选,不过他的根基最深,甚至就连几位师弟都是被他一手教导出来,对老爷子的威胁最大,再加上许多陈年旧事,所以他也早早出局。剩下的三人中,当年李太一年幼,纵然资质高绝,也不可能被宗内上下拥立为少主,所以少主之争就在老三和老四之间展开。 这场争斗,李玄都本是占据了优势,可惜帝京之变,李玄都大败亏输,将所有的优势拱手让出,同样退出了这场争斗。 不过这不意味着老三也就能彻底坐稳了这个少主位置,在老四李玄都退出这场争斗之后,小六子李太一已经悄无声息地成长起来。 在宗内之人的眼里,六先生跟三先生不一样,资质根骨极佳,比起四先生还要高出半筹,更有老宗主的风范,只要不中途夭折,注定能继承老宗主的全部衣钵,成为又一位大剑仙。 宗门因为一位大剑仙而行,那么自然希望还有第二位大剑仙。而且行走江湖,在江湖上立威,最重要的还是武力高低,所以在李太一异军突起之后,这个“六先生党”也不在少数,而且其中有相当一部分人是当初的“四先生党”,这也是李太一极为敌视李玄都的原因,若是李玄都东山再起了,那些曾经的拥趸们,是支持旧主,还是支持新主? 更让李太一不安的是,所谓的“四先生党”与曾经支持张海石的“二先生党”是一脉相承,而“二先生党”又吸收了相当一部分“大先生党”,势力不可谓不大,甚至让老宗主不得不亲自出手扶持三先生来制衡。张海石退出之后,因为张海石与李玄都关系极佳的缘故,所以曾经的“二先生党”改为支持李玄都,如果李太一与李玄都彻底撕破面皮,那么可以想象,在张海石的影响下,支持李玄都的人一定会占了绝大多数。 李玄都身为局内人,对于这些一清二楚,所以他对李太一的寻衅很是理解,李太一想要破局的最好办法,那就是彻底将李玄都踩在脚底。 他用手中竹杖在地上画了六道竖线,轻声说道:“以小六子的脾气,以他的眼高于顶,以他的恃才傲物,来寻我的晦气几乎是必然之事,只是我有些不太确定,是他因为自己的脾气,误打误撞之下,刚好摸索到了这个破局之法,还是背后有高人指点。” 陆雁冰的神情一凝。 李玄都用竹杖在第六条竖线上轻轻一点:“若是他误打误撞还好,在武力没有高到可以解决一切问题之前,高出一个境界或是半个境界,并没有什么用,而小六子想要走到纵横无敌的地步,最快也要二十年往上,短时间内不足为虑。若是在他背后有高人指点,那可就不太善了。” 陆雁冰轻声道:“我倒是不知师兄竟然还有这般心思。” 李玄都平淡道:“我从没跟老三动过手,无论是比拼境界修为还是比剑,甚至明面上撕破面皮都没有,可宗内宗外都知道我们两个不和,势同水火,你说我们是怎么斗的?” 陆雁冰忍不住自嘲一笑。 李玄都问道:“师妹何故发笑?” 陆雁冰平静道:“我笑我自己,竟然在‘天乐桃源’的时候妄图胜过师兄。” 李玄都平静道:“那时的确是师妹最有胜算的时候,换成我在师妹当时的位置,也会如此选择,谋事在人,成事在天。” 李玄都又在第三道竖线上一点,说道:“老三如今何在,可是去了帝京城?” 陆雁冰如实答道:“三师兄与‘血刀’宁忆不知因何缘故在东海大战一场,然后‘血刀’离去,三师兄于同日登陆渤海府前往帝京。” 李玄都点了点头,道:“张鸾山在帝京,老三也在帝京,如今的帝京真是越来越有意思了。” 陆雁冰疑惑道:“张鸾山,是曾经的小天师张鸾山?” 李玄都点头道:“是他。” 陆雁冰问道:“师兄是如何得知?” 李玄都轻声道:“猜的,有人告诉我,张鸾山似乎与金帐汗国那边有些联系,又与西北伪周不清不楚,他想要救天下,那么还要与朝廷有所联系,游走于三方之间,居中调度,那么帝京是最好的地方,也是最合适的地方,只是不知他在帝京化身为何等人物,又是以什么身份立于庙堂之上。” 陆雁冰愈发感到惊讶,喃喃道:“师兄好心思,难怪当年张肃卿会对师兄青眼有加。” 李玄都摇头道:“那倒不是,有许多东西,是我在过去四年的修心和自省中悟出来的,人不遭遇大起大落,不撞上一回南墙,很难认清自己到底有几斤几两。” 第七十章 权谋之道 李玄都叹道:“张相身死之后,有人说他‘工于谋国,拙于谋身’,我深以为然。张相能有当初的权势,与先帝是分不开的,君臣二人相辅相成,少了其中一人,那么另外一人也必然难以为继,所以说张相的权谋之道并不如何高明,否则他也不会在占据大好形势之下,被太后和晋王扳倒。我佩服张相的地方,是他的治国手段,以及他虽千万人吾往矣的气概,却非他的权谋之道。” 陆雁冰吃了一惊,万万没想到素来极为推崇张肃卿的李玄都竟然会说出如此一番言语。 虽然现在的李玄都双眼不能视物,但好似已经猜到了陆雁冰的惊讶, 微笑道:“不必惊讶,人无完人,我并不是否定张相,我只是说张相也有不足的地方,世人都有一个通病,总是通过某人的一个缺点错误去否定整个人,然后再通过否定这个人去否定他过去的一切优点和功绩,就好比一位开疆拓土的大将军,不能因为他调戏了一个良家女子,道德上有亏,便将他过去的一切功绩都给抹去,功是功,过是过,功不可抵过,过不可否功。” 陆雁冰轻声道:“承教。” 李玄都继续说道:“真要说起权谋之道,张相不行,太后谢雉也差了点火候,真正厉害的是老爷子。” 陆雁冰又是一惊。 李玄都轻声道:“老爷子厉不厉害?厉害。当初老爷子一句话就能让老三和我生出芥蒂,你说厉害不厉害?什么叫我的剑道比起老三高出三尺?我听着要生出自得自满之心,可老三听了之后会怎么想,你不要忘了,老三可不是你这个没有上进之心的老五,他心心念念的东西,又岂会容得旁人染指半分?” 陆雁冰忍不住问道:“这些事情,师兄早就知道?” 李玄都再次摇头道:“不知道,当初若是知道,便不会与老三闹到那般田地。都说当局者迷,我当时是局中人,万事不由己。许多事情,都是在我逐渐淡出这场‘三四之争’以后才想明白的,这便是旁观者清了。只是这个时候再想明白,却是为时已晚。” 陆雁冰将手中的“紫螭”斜插在地上,轻声说道:“若是师兄真有机会继承道统,不知师兄会如何做?” 李玄都摇头道:“很难了。” 然后李玄都将手中竹杖点在第五道竖线上:“老爷子总共收了六个嫡传弟子,可惜没有儿子,所以称呼公子便不合适了,至于称呼什么爷,皇爷、王爷、公爷、侯爷、伯爷、大爷、老爷,那也不符合我们这些修道持道之人的传统,于是宗内之人无论老少,皆是以先生尊称。从大先生到六先生。” “六位先生,便有了六座山头,这些山头有高有低,如今有些山头已经不在了,比如说曾经的大先生一党和我这个四先生一党,在剩下的山头之中,最高的是三先生一党,而最低的就是你这个五先生一党。” 陆雁冰皱起眉头,不知李玄都说这番话的用意。 李玄都平静道:“以老爷子的性情,绝不会允许旁人去分他的威柄,换句话来说,老爷子不给,你不能抢,一手帝王心术炉火纯青,所以如今他要打压的便是这三先生一党,要扶持的则是稍弱于三先生一党的六先生一党。如果小六子放聪明些,就该竭力拉拢你这位五师姐,然后在二师兄那边做足了恭谨姿态,最起码要让二师兄做到两不相帮,如此一来,再加上老爷子的扶持,小六子便有了与老三分庭抗礼的实力,至于什么四先生不四先生的,那都是明日黄花了。” 这一刻,陆雁冰又会想起了自己曾经在这位四师兄面前时的那种无力感觉,不由得脸色微微发白。 李玄都双手交叠按着竹杖的顶端,悠悠说道:“可是小六子仓皇而走的时候,你没有跟他一起走,反而是留在了我这边。从那时候起,我便知道,他没有竭力拉拢你这位五师姐,说不定还依仗着自己天赋好,境界高,对你颇多冷嘲热讽。当然,他未尝没有打一棒子给一个甜枣的想法,可惜此时他还不是老爷子钦定的少主,甚至只是用来制衡老三的工具,而你也不是没有其他的选择和退路,所以这套驭人手法,还是早了些。” 陆雁冰只觉得双手微微颤抖,后背更是有些发凉。 与四师兄的心思相比,自己先前的那点小心思又算得了什么? 李玄都轻笑一声:“老三有脑子,可惜资质根骨差了些,难以完全继承老爷子的衣钵。小六子资质好,有望继承老爷子的全部衣钵,可惜没脑子,又自以为是,于是愈发没有脑子。至于我,资质是比老三好一些,可还是比不过小六子,脑子是比小六子好用,可是又比不过老三。真正适合的人选,其实是大师兄或者二师兄,可惜大师兄早亡,而二师兄又因为大师兄的事情与老爷子之间彻底离心,这些年来两人的猜疑更熟逐年加重,这才要在我们这些矮子里面拔高个。” 陆雁冰颤声道:“既然师兄看得如此明白,那为何还要回来?” 李玄都一笑道:“外头的颜飞卿也好,苏云媗也罢,还有张鸾山、宫官等人,他们争着上门交好于我,打量着什么心思,我大致能猜出七八分,不反感,因为换成是我,我也会这么做。至于我为什么回来,师妹,你还记得我刚才跟你说过,我最佩服张相什么吗?” 陆雁冰喃喃道:“虽千万人,吾往矣。” 李玄都轻叹一声:“我不是张相,做不得道德君子,所以有些时候行事难免有失光明正大,这大概便是禀性难移了。可我自心底,却还想行光明正大之事,做光明正大之人,所以我这次选择回来。” 陆雁冰摇头道:“先前师兄要问我宗内情形,那我现在就可以告诉师兄,你这次回来,未必是老爷子乐意看到的。” 李玄都将竹杖点在第四道竖线上,叹息道:“六位先生,宗主大位只有一个,十几年的明争暗斗,终究有曲终人散之时。” 第七十一章 夜半客至 这一夜,陆雁冰与李玄都深谈了半宿,陆雁冰将自己知道的全都交底给了李玄都。 不是陆雁冰打定主意要帮李玄都,而是她觉得这些东西本就无关乎大局,正如李玄都自己所说的,除了老爷子,其他皆是虚妄,关键还是老爷子的态度,若是不能说服老爷子,做得再多都是无用之功,除非李玄都能集合全宗之力,可如此一来,那李玄都也没必要去说服老爷子了,直接自行其是便是。 李玄都自然也明白这一点,只是在他看来,能多知晓一些,总是好的。屈指算来,他是天宝六年的七月离开宗门,如今已经是天宝七年的二月,足足过去了半年,在这半年之中,又发生了哪些事情,他不奢求能够尽数知晓,总要知道个大概,做到心里有数。 谈完的时候,已经是夜半时分, 今夜一轮明月高悬。 两人一同出了洞窟,来到五阳殿外的宽阔广场上。 陆雁冰仰头看着明月,轻声道:“小时不识月,呼作白玉盘。又疑瑶台镜,飞在碧云端。这么大的白玉盘,可谓是世间最大的一颗夜明珠了。” 李玄都仍是以黑布蒙眼,感慨道:“听师妹如此说,想来今晚的月色极好,可惜我看不到。” 陆雁冰犹豫了一下,说道:“我问过南柯子道长了,他说师兄的眼睛最多只要一旬的时间便能复原,不必担忧。” “有劳师妹挂怀了。”李玄都道了一声谢,然后说道:“那我这个做师兄也投桃报李一回,师妹这些年行走江湖,可有什么中意的年轻才俊?若是有,师兄也好替你掌掌眼,免得你被那些用心不良之人给骗了。” 陆雁冰此时已经不再动怒,面无表情道:“那可真是多谢了师兄呢,只是师妹我才浅德薄,相貌也算不得出众,不能与苏、宫、玉、秦等人相比。看得上我的,我看不上,我看得上的,人家未必看得上我。” 所谓苏、宫、玉、秦,便是说苏云媗、宫官、玉清宁、秦素四人,两正两邪,四人不仅出身极高,资质极好,而且姿容绝佳,乃是江湖中公认的年轻一辈中的四大美人。陆雁冰当然不丑,哪怕她平日喜好男装,也难掩她是个美人的事实,只是比之上头那四位,还是差了稍许距离。 李玄都道:“这四位也未必能事事如意,说来说去,也只有一个苏云媗定下了亲事,其余三人,宫官要继承牝女宗的宗主大位,玉清宁也要接掌玄女宗的宗主之位,玄女宗你是知道的,宗主禁止嫁人,至于牝女宗,虽说没有这个规矩,但最起码也得是地师徐无鬼那样的大人物才行,所以这两人多半是此生不嫁了。” 陆雁冰道:“还剩下一个秦素。” 李玄都道:“只剩下一个秦素了,这位女子行踪向来神秘,我行走江湖多年,从未见过此人,只是听了许多关于她的传闻,在我和玉清宁相继坠境之后,在少玄榜上高居第三位,有人说‘天刀’秦清将自己的佩刀‘欺方罔道’也交给了她,由她带着行走江湖,不知是真是假。” 陆雁冰轻声道:“是真的。” 李玄都并未惊讶,只是道:“天下第一刀,若是没有这些糟心之事,我倒是想要领教,看看与‘血刀’有何异同。” 陆雁冰笑而不语。 李玄都没有“心眼”,自然看不到陆雁冰的神情,若是陆雁冰不发出声音,李玄都亦是无从猜测,这便是双眼不能视物的坏处了。 说话间,两人来到了少阳殿的殿门前,此时在少阳殿前还站着两人。也是一男一女,虽然瞧着年轻,但实际上应该是上了春秋的人,靠着境界修为,又驻颜有术,这才能看上去像个年轻人。 只是不知为何,五位镇守道人并未出现。 李玄都双眼蒙着黑布,轻声道:“夜半时分,丹霞峰又是谢绝外客,怎么会有人?” 不等陆雁冰回答,其中一人已经拱手行礼,开口道:“三十六堂,天平堂堂主李如柏,见过四先生、五先生。” 另外的女子接着施了个万福,开口道:“七十二岛,方丈岛岛主李如菊,见过四先生、五先生。” 李玄都没有立刻答应,而是对陆雁冰说道:“这几年来,三十六堂主和七十二岛主换了小半,我倒是都不认得了。” 名叫李如菊的女子微笑道:“四先生无需认得我们,只要我们认得四先生便可。” 李玄都手握竹杖,问道:“谁让你们来的?三先生?还是六先生?” 说到这儿,他微微一顿,侧首“望”向身旁的陆雁冰:“总不会是五先生吧。” 陆雁冰心中一凛,摇头道:“师兄太高看我了,我在宗中人微言轻,哪里调得动三十六堂主之一和七十二岛主之首。” 李玄都一笑置之。 宗门与宗门之间大不相同,如东华宗、神霄宗等宗门,似世家豪阀,有一主事之人,辅佐之人若干,另有嫡系旁支之分。可是如清微宗、无道宗等宗门,已经不是世家豪阀可以类比,宛如一个小朝廷,五脏俱全。 如果将老宗主看作皇帝,那么这三十六堂主和七十二岛主便是文武百官,六位先生是六位皇子。若是皇帝不曾授权,皇子并无统御百官的权力,只是百官为日后计,通常会选择依附某位皇子为其效力。可如果百官不愿依附,或者相互敌对,那么皇子也无废黜百官的权力。 换而言之,李玄都和陆雁冰面对这两位堂主、岛主,既不可调遣,也不能以威权压之。 李玄都望向那名女子:“东海之上岛屿无数,其中以三座仙岛最为闻名,分别是蓬莱岛、方丈岛、瀛洲岛,其中蓬莱岛是老宗主的隐居之处,瀛洲岛被划归至三十六堂的天罡堂名下,剩下方丈岛,是为七十二岛之首,地位极为特殊。” 李如菊轻声道:“是。” 李玄都凝视着她,说道:“我虽然不认得你,却听过你的名字,我记得武德九年的时候,你是紫芝岛的岛主,是不是?” 李如菊道:“正是。” 李玄都叹了口气,道:“你现今位居七十二岛主之首,升得好快。如今宗内是三先生主事,他为什么这样看重你?你是境界高绝呢,还是办事得力能干?” “妾身尽忠本宗,事事尽心,近十年来积功而升为方丈岛岛主。”李如菊沉声道:“不知四先生还有什么见教?” 第七十二章 堂主岛主 “见教谈不上。”李玄都双手拄着竹杖,说道:“只是好奇两位深夜造访,有何贵干。” 一直未曾插言的李如柏双手交叠,恭敬道:“回四先生的话,我二人是奉了宗主之命,特来迎接四先生,请四先生去往……” “我哪儿都不去。”李玄都平静打断他的话语。 原本上身微微前倾的李如柏慢慢直起了身子,轻声道:“四先生这是要抗命了。” 李玄都笑道:“抗命?抗谁的命?” 李如柏沉声道:“自然是宗主之命。” 李玄都将手中竹杖轻轻一顿:“宗主?还是老宗主,说明白些,如果是老宗主的命令,我随你们走就是,可如果不是老宗主的命令,我这个四先生固然没有调派你们的权力,可就凭你们一个堂主和一个岛主,就想让我束手听命……” 李玄都“望”向李如柏:“你们也配?” 李如柏脸色骤然一沉,不过多年的养气功夫,却是没让他当场发作,稍稍平复心情之后继续说道:“老宗主隐世多年,久不问宗内事务,如今是宗主主事,这道命令自然是宗主所下。四先生虽然身份尊贵,但尊贵无过于宗主,四先生既是宗内之人,自然也应听从宗主之命。” 李玄都笑了笑,问道:“老五,你觉得呢?” 陆雁冰一怔,道:“天宝二年,老宗主曾经传令全宗上下,四先生享宗主待遇,一切文牍、传信、情报皆抄送于四先生一份,若是以此论之,四先生似乎可以不听从宗主的命令。” 李如柏愣住。 这时李如菊说道:“五先生这是强词夺理了,老宗主的意思是四先生可以阅览宗主的一切文书,并未说要对四先生以宗主身份视之,还望五先生莫要以自己的心思去贸然揣度老宗主的话语才是。” 陆雁冰的脸色骤然一冷,她在李玄都面前处处吃瘪,可不意味着她就是个好脾气,想当初在“天乐桃源”之中,陆雁冰与醉春风谈笑风生,要在天乐宗的身上生生咬下一块肉,可见其性情,此时听得李如菊顶撞,这些天在李玄都那里积攒下来的火气顿时一股脑地涌来上来。 李如菊见陆雁冰眼神冰冷,还未反应过来,陆雁冰已是身子一晃,欺到李如菊身前,右手疾探,向她的咽喉抓取。李如菊大为惊骇,已经来不及躲避,只能以双手护住咽喉,同时运转气机,双目之中有光华闪动,虽然不是“太阴十三剑”中的“众生入我眼”,但有异曲同工之妙,乃是清微宗的绝学“瞳中剑”。 一守一攻,只在一刹那间完成,确是极高明手法,可见李如菊也不是庸人,但陆雁冰的动作更快了一步,毕竟是少玄榜第五人,拼着受了一记“瞳中剑”的同时,已抓住李如菊的喉咙。 陆雁冰单手将李如菊举起,冷冷道:“你算什么东西,一个爬上老三床榻的贱货,也敢跟我谈老宗主的心思?” 直到此时,在陆雁冰的肩头上才慢慢渗出一个铜钱大小的血迹。 在刚才的电光火石之间,李如柏不是不想出手,只是被李玄都以竹杖拦住,李玄都无意伤他,只是阻止他出手救援,待到李如柏打退李玄都的竹杖,李如菊已经在陆雁冰的掌握之中。 李如柏已经顾不得什么尊卑,怒视李玄都,大喝道:“李玄都,你真要做叛宗的罪人不成?” 李玄都微笑道:“我最近刚刚练了几招‘太阴十三剑’,其中就有一招‘幽微宿命生’,可以将人炼成剑奴,你想不想尝尝滋味?” 李如柏自然听说过“太阴十三剑”的赫赫大名,脸色一变,不敢再以言语寻李玄都的晦气,转而望向陆雁冰,大声道:“还请五先生手下留情!” 此时陆雁冰已经动了几分真怒,虽然这些怒气大部分都是迁怒,但李如菊却刚好撞了上来,已经快要被陆雁冰生生捏碎喉咙。 陆雁冰猛地转头望向李如柏,眼神冰冷,不过手上还是稍稍松开几分,让李如菊得以喘息几声,这才冷笑道:“你们姓李,可你们这个李,不是老宗主和宗主的李,我虽然不姓李,但我却是老宗主的弟子,宗主的师妹,不是你们可以轻侮的。” 李如菊艰难道:“是属下错了。” 陆雁冰脸上露出厌憎之色,随手将李如菊丢飞出去,李如菊立足不定,仰天摔在地上,砰的一声,脑袋重重撞在少阳殿的台阶上。 此时陆雁冰已经略微平复心情,心知刚才此举已是开罪了三师兄,做都做了,没理由再在此二人面前露怯,干脆一错到底,反正前面还有四师兄和六师弟顶着,冷笑道:“属下?我可担当不起,你们是宗主的属下,不是我老五的属下,别折了我的阳寿。” 李如菊勉强翻身爬起,低头不敢与陆雁冰对视,不过在低下头去的瞬间,眼神阴毒。 陆雁冰眼神凌厉,瞧见了女子的怨愤,正要继续出手教训,李玄都终于是抬手道:“师妹,稍安勿躁。” 陆雁冰转头望向李玄都,眼神的戾气尽数收敛,低眉道:“师兄。” 李玄都望向二人,平声静气道:“说到拉帮结党,无论朝堂之高还是江湖之远,都是难以免俗。早年的时候,本宗因老宗主威望深重,从三十六堂主和七十二岛主到最低层的普通弟子都只认老宗主一人,因此不敢也不能结成帮伙。可自从大先生身死之后,本宗上下便分出许多派别。” 李如柏和李如菊对视一眼,都不敢贸然说话。 李玄都继续说道:“有派别没事,选择站队也不是什么不赦的罪,都是人之常情,但是你们不要忘了,本宗上下,到底是谁说了算。老宗主还没有发话,你们凭什么敢来我面前饶舌?就算三师兄在这儿,他也不敢在未经老宗主许可的前提下就贸然发落我,你们是不是觉得我还是当初抱丹境的修为,想要拿下我好向你们的主子请功邀赏?” 两人脸色一肃,同时摇头道:“不敢。” 李玄都一挥手道:“我会去蓬莱见老宗主,不过不是现在。你们从哪儿来,现在就回哪儿去,不管你们奉了谁的命令,让他尽管与我到老宗主的面前理论就是。” 第七十二章 邪道圣女 在两人狼狈离去之后,陆雁冰轻声问道:“师兄?” 李玄都单手拄着竹杖,摆手道:“他们两人未必知情,可派他们来的人一定心中有数,这不过就是一次试探而已。” 陆雁冰皱眉道:“师兄这是什么意思?难道派他们来的不是三师兄?” 李玄都道:“是也不是。” 陆雁冰愈发疑惑:“还请师兄明言。” 李玄都叹了口气:“你可知道我为何问你是否有意中人?我为何要提到颜飞卿和苏云媗定亲之事?” 陆雁冰微微一怔。 李玄都道:“你没有嫁人,我也没有娶妻,可你不要忘了,三师兄是已经成家之人,而且还是娶了一位‘贤内助’。男主外,女主内,如今三师兄去了帝京,可家里还有一位三嫂。” 陆雁冰轻声道:“师兄的意思是,李如柏和李如菊之所以会在今夜来到此地,是因为三嫂的授意。” 李玄都点头道:“正是。” 陆雁冰皱着眉,喃喃道:“三嫂可不是个省油的灯。” 师兄弟六人,大师兄早亡,二师兄性情乖戾,都未成亲娶妻,至于李玄都等人,也有各自的缘由,唯有三师兄李元婴早早成亲,虽然未曾有一儿半女,但也是成家之人。 李玄都上前几步,坐在少阳殿前的台阶上,将竹杖横于膝上,继续说道:“当初我在宗内的时候,这位三嫂就找过我的麻烦。” “麻烦?”陆雁冰好奇问道:“我怎么未曾听说?虽说当时师兄境界修为全失,但有老爷子和二师兄在,还没人敢在明面上对师兄不敬。” 李玄都笑了笑:“你都说了是明面上,所以找我麻烦当然是要从暗地里下手,只要符合规矩就行。所以这位嫂子就给我设了个局,谈不上如何高明,却很实用,师妹不妨猜一猜。” 陆雁冰也不是愚笨之人,沉思片刻之后,道:“莫不是美人计?” 李玄都点头道:“世间读书人,哪个不喜欢红袖添香夜读书?现在回想起来,我若是动了半分邪念,恐怕醒来时,便是与那女子在众目睽睽之下了,到那时候,那女子定会在一众人前梨花带雨地说我污了她的清白云云,这一招虽然不能将我置于死地,但却足够恶心。” 陆雁冰道:“以老爷子的明察秋毫,这点手段恐怕瞒不过他老人家。” 李玄都叹息道:“老爷子哪里会在意一个女子的名节清白,他只会觉得我蠢,中了别人的算计,对我彻底失望。” 陆雁冰深有同感地幽幽叹息一声。 李玄都又问道:“那个李如菊跟老三是什么关系?我方才听你说她是个爬上老三床榻的贱货。” 陆雁冰说道:“方才师兄也说了,武德九年的时候,她不过是紫芝岛的岛主,可到了天宝六年的时候,便成为七十二岛主之首,境界不高,能力不强,凭什么做这个方丈岛主?还不是凭借自身姿色。” “他倒是不挑食。”李玄都笑道:“不过也是奇了,李如菊是老三的外室,正房怎么毫无芥蒂?” 陆雁冰冷笑道:“我们这位嫂子表面上可是大度得很,对于三师兄从不约束,就差主动给三师兄纳妾了,自然不在意这些。不过话又说回来,这女人又有几个是真大度的,说不定就是想要借着师兄的手除去李如菊呢。” 李玄都笑着摆手道:“可别,我看是借你的手还差不多。” 陆雁冰没有说话。 李玄都也不多言,双手按在膝上,陷入沉思。 过儿许久,陆雁冰忽然开口问道:“师兄,你知道这位三嫂的底细吗?她可不是我们清微宗之人,据说是三师兄从帝京城中带回来的,该不会是牝女宗的人吧?别忘了,与三师兄同辈的张鸾山,就有传言说他栽在了牝女宗的手中。” 李玄都说道:“我有过这方面的猜测,那你说太后谢雉会不会也是牝女宗的人?” 陆雁冰并未太过惊讶。 太后谢雉。 她曾经在谢雉身边做过一段时间的护卫,日后累功至青鸾卫右都督,对于谢雉,自然有些了解。而牝女宗的宗旨又是驾驭男子争霸天下,尤为推崇由女子来掌控天下,历代祖师中的佼佼者,不乏名动公卿、青史留名之辈,从来不缺贵妃、王妃之流,更有祖师曾经贵为皇后,以女子之身于暗中推动天下大势发展,所以怀疑谢雉是牝女宗之人,合情合理。 陆雁冰摇了摇头道:“不像。有传言说,谢雉是邪道十宗的圣女,与上代圣君的关系不浅,不过与本代圣君澹台云的关系极为恶劣,甚至到了水火不容的地步,故而西北五宗承认圣君而不认圣女,辽东五宗承认圣女而不认圣君。” “邪道圣女。”李玄都轻叹一声:“如果真是邪道圣女,那就是出自真传宗了,‘真传’二字可不是白叫的,看似只有大猫小猫两三只,最为香火单薄,可这一宗却是号称十宗祖师亲传一脉,最容易出现一人即是一宗的大材。” 陆雁冰仍是略有几分迟疑道:“那这勾引男人的本事?” 李玄都道:“哄骗女子也好,勾引男子也罢,有些人不用学,天生就是无师自通。” 陆雁冰点头道:“师兄所言有理。” 陆雁冰忽然想起什么,惊讶道:“假如说太后果真是真传宗之人,那么三嫂会不会是太后的人?” “有这个可能。”李玄都道:“毕竟师妹能做青鸾卫的右都督,也是谢太后一手提把。” 陆雁冰忍不住摇头道:“还是不对,如果三嫂真是太后娘娘的人,以师父他老人家的性情,怎么会容许太后在宗内安插这么一颗钉子,而且还给予她这么大的权柄?” 李玄都轻叹道:“这就要去问师父他老人家了。” 师兄师妹二人相顾无言。 过了许久,李玄都道:“不过无妨了,再过两天丹成,我便能重回当年境界,许多不好做的事情,便容易做了。” 第七十三章 叔叔嫂嫂 药王殿中,有一尊两人之高的丹炉,丹炉周围有八卦方位和阴阳双鱼的图案。 此时五名老道正围着丹炉缓缓而行,其中一名须发花白的老道抚须笑道:“这‘五炁真丹’炼制不算太难,只要控制好火候,莫要引爆了朱果,以长生泉的水性中和朱果的火性,然后以文火徐徐图之即可,关键是材料难寻,这玉髓是玄女宗帝女峰出产之物,朱果是正一宗大真人府的珍藏,长生泉是慈航宗的普陀岛独有,想要集齐这三样材料,那可真要天大的面子。” 另外一名须发独白的老道接口道:“这是自然,我记得当年正一宗有位嫡传张姓子弟,被无道宗的两位尊者所伤,成了一个废人,那一代的大天师虽然击退了二尊者,却也无法救治,只能寄希望于这‘五炁真丹’,当大天师亲自登门去慈航宗去求长生泉的时候,因为静禅宗的僧人从中阻挠,未能得到长生泉,没有长生泉,便炼不成‘五炁真丹’,原本应是前途无量的那名张姓子弟,只能做了一辈子的废人。” 南柯子轻抚山羊胡须,笑道:“正是,这长生泉是慈航宗的苏大仙子所赠,朱果是正一宗的颜掌教所赠,玉髓是玄女宗的羽衣使玉姑娘所赠,可见李先生的面子之大,非是常人可比。” 紫阳殿的道人一摆手中的拂尘,笑道:“如今即将丹成,我们五人能够见证这颗几十年一遇的‘五炁真丹’出炉,倒也算是幸事。” 五名道人的年龄都已经不小,在这座丹霞峰上也是炼丹无数,绝大多数丹药都通过各种途径渠道送入了各路达官显贵的手中,换取权贵们的人情,或是实打实的真金白银,甚至在帝京城中,东华宗的丹药也是赫赫有名。 这次炼制“五炁真丹”,之所以如此顺利,就是因为除了南柯子外的四位道人都曾参与进来,而且不是南柯子主动开口相求,反倒是四位道人主动开口相求,毕竟炼制“五炁真丹”的材料可不多见。 在五位道人的通力协作之下,五人定五行,降伏龙虎,调理阴阳,用了七七四十九日,“五炁真丹”这丹也就成了。 现在是丹成的最后一天,只待明日丹炉的炉火熄灭,然后丹炉降温,便可取出“五炁真丹”。 最后一位道人,也就是少阳殿的道人,轻叹一声:“只是把这‘五炁真丹’交给李先生之后,也就意味着当年的那位紫府剑仙可就要回来了,不知是福是祸。” 另一位道人也难免忧心仲仲:“别忘了,当年的紫府剑仙在江北杀了多少人。” 药王殿内顿时一片沉默。 过了许久,南柯子道:“不谈这些,我们东华宗素来不参与这些江湖争斗,与李先生也无仇怨,只管炼丹而已。再者说了,如今的李先生也不同于以往,既然颜宗主和苏仙子等人都对李先生极为认可,说明李先生自然是有其独到之处。” 其余几名道人纷纷点头,都不再多言。 就在此时,门外传来脚步声。 五名道人都停下脚步,转头向殿门外望去,只见李玄都带着陆雁冰缓缓走进殿内。 陆雁冰腰间佩挂“紫螭”,手按剑柄,脸色淡漠。 李玄都仍是手持竹杖,轻轻敲击地面,淡笑道:“有劳五位道长了。” “不敢称劳。”南柯子笑道:“李先生是不放心,特来查看?” “哪里有什么不放心的。”李玄都仍是蒙着黑布的双眼“望”着丹炉,道:“只是高估了自己的耐心,多年宿愿就在眼前,便有些等不及了。” …… 东海之上有两大胜景,一处是位于海中的望仙台,另外一处便是建造于海边的观海楼。 一个美貌美貌妇人此时便站在顶楼,素衣裹体,妍丽妖娆,举手投足,一举一动,无不流露风流媚态。 她已经立在此处许久,遥遥眺望海面。 立于此楼之上,可以眺望海天一色,尤其是涨潮时,大浪拍击望海楼席卷千层白雪的壮阔景象更是天下之间难得的景色。 妇人望着这幅胜景,可心思却明显不在眼前的景色上。 就在半月之前,她在这座望海楼上与李太一见了一面,对于这位小叔子,她的观感还不错,最起码要比那位心思深沉的四叔要好上许多。 那位小叔子说过,他这次去丹霞峰一行,是要与那位四师兄分出一个胜负,按照道理来说,如今对她夫君威胁最大的便是这个排行第六的小叔子,她应该借助那位四叔的手去除去那位六叔,可她心底总是隐隐不安,觉得那位已经失势的四叔才是真正的心腹大患,更不看好那位六叔能胜过这位四叔。 所以在六叔离去之后,她又派了两人过去,若是六叔胜了,自然万事皆休,若是六叔无功而返,那她倒要好好探一探这位四叔如今的底细。当然,最好的结果是,蚌鹤相争,渔翁得利。 就在此时,妇人的眼神骤然一凝,伸出素手。 然后就见一道剑光飞入楼中。 她接下飞剑,从飞剑上取下传书,一眼扫过。 传书上写了李如柏和李如菊去往丹霞峰的经过详细记载,包括李玄都和陆雁冰都说了什么。 妇人越看眉头皱得越紧,食指在栏杆上轻轻敲击,发出一声声清脆声响,思量许久后,自言自语道:“老五竟然站在老四这边,以老五那个欺软怕硬的性情而言,说明老四并非惨胜老六,而是留有相当余力,甚至让老五都极为忌惮,所以才会留在他的身边,如此说来,不但老六小觑了老四,就连我……也小觑他了。” 妇人轻笑一声:“四叔啊四叔,不愧是老爷子最看重的弟子,可惜你三哥如今不在,就由我这个做嫂子的,与你再过招一次。” 妇人拍了拍手,一名身着青布衣衫的女子悄无声息地出现在楼内。 妇人没有转身,直接吩咐道:“飞剑传书给天剑堂堂主,请他亲自动身一行,就说这是宗主的意思。” 青衣女子轻声应喏,然后又退出这座观海楼。 妇人望向楼外,心思难测,自言自语道:“紫府剑仙。” 第七十四章 难凉热血 在李玄都踏足药王殿后,其余四位道人便相继离去。 南柯子苦笑道:“虽说我和这几位师兄弟都是长年在山上炼丹,可活了这么大的年纪,最起码的人情世故还是懂的,方才李先生似乎是话中有话。” 李玄都拄着竹杖,轻声道:“南柯子道长不必多虑,我们同经大难,共历生死,我是信得过道长的,不过说句道长可能不太爱听的话语,其他几位道长,我并无过多接触,自然也就谈不上一个‘信’字,而这‘五炁真丹’乃是关乎我境界的大事,由不得我不小心对待。” 南柯子立时想起方才两位师兄弟的话语,说这颗“五炁真丹”交给李玄都不知是福是祸,原本以为是两位师兄弟的无心之言,现在看来却未必如此,不由得心中一凛,道:“李先生的意思是……” 李玄都道:“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既然我那位六师弟能先我一步来到丹霞峰,那就说明此事已经走漏了风声,我相信不会是道长,所以只可能是这丹霞峰上的其他人将消息透露了出去。” 南柯子的表情顿时变得凝重起来。 李玄都微微一笑:“道长不要多心,我万没有责怪道长的意思,道长为我炼丹,尽心竭力,而道长会同另外四位道长一起炼丹……” 南柯子一惊:“难道李先生怀疑有人在炼丹的过程中动了手脚?这个请李先生放心,老道参与了炼丹的整个过程,绝对不可能有人在老道的眼皮子底下动什么手脚。” 李玄都摆手道:“道长且安心,我从未怀疑过道长,也不觉得有人在炼丹的过程中动了手脚,因为我与各位道长无冤无仇,真要找我麻烦,无非是因为一个‘利’字,可涉及到一个‘利’字,又要权衡利害,坏了炼丹之事,便是结仇于我,都说断人财路如同杀人父母,对于咱们江湖中人来说,坏人境界修为差不多也是如此,所以这便是生死之仇。故而我料定,那人肯定不敢在明面上得罪于我,便不可能在炼丹过程中贸然动手,因为其他几人都是炼丹的行家,谁那里出了纰漏,一目了然。” 南柯子脸色稍缓,道:“还是李先生思虑周密。” 李玄都继续说道:“如果要想坏我境界,有两个绝佳出手机会,一是在我服下丹药闭关的时候,二是在丹药出炉之后到我服下丹药之前的这段时间。我也算是行走江湖多年,深谙两个道理,人心经不起试探,更经不起考验,既然没有仇怨,那么动手与否也就在一念之间,所以我不想知道是何人要对我出手,我提前过来一步,既是防患于未然,也是希望那人在铸成大错之前悬崖勒马。有些事情,论迹不论心,论心世上无完人。” 南柯子忍不住赞道:“李先生当真是有仁人君子之风。” 李玄都自嘲道:“道长谬赞。其实还是凶名在外的缘故,当年家师曾经说过一句话,比起让人尊敬,让人畏惧反而更安全。如果我真是仁人君子,有些人做事就会肆无忌惮,因为他们知道我讲道理,讲仁恕,也讲规矩,万事都在规矩的框中,我会做出什么事情也就在预料之中了。可紫府客就不一样了,一言不合及即拔剑,拔剑即杀人,都说杀人立威,便是这样的道理。而且紫府客行事不能以常理揣度,世人总是对未知心怀畏惧,因畏惧而心生忌惮。” 南柯子听得频频点头。 陆雁冰若有所思。 李玄都稍稍侧头,对陆雁冰说道:“先前我曾对师妹说起过,我行事常常有不够光明正大之嫌,便是此等原因了。而师妹之所以对我心存忌惮,也有此等原因。” 陆雁冰没有反驳,默认了这个说法。 李玄都感慨道:“江湖不仅仅是刀光剑影的斗力,也有权谋上的斗心。纵观古今,日下无新事,从来都是口中说一套,做的又是另一套。简而言之曰:‘杂用王霸之道。’号称行王道,实际上行霸道。故而一宗之主的第一要务是顾及自己的利害,第二要务是兼顾自己嫡系心腹的利害,宗门和普通弟子的利害放在最后。江湖如此,庙堂亦是如此,故而才会有那道学清流说出‘苦一苦百姓’的言语。亚圣有言:‘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可实际上呢,君为贵,社稷次之,民为轻。” 陆雁冰听出了李玄都的言外之意,脸色微微发白,道:“师兄这话是什么意思?是说老爷子……” 李玄都摇了摇头,未置可否。 陆雁冰看了南柯子一眼,南柯子会意,主动告辞离去。 只剩下兄妹二人之后,陆雁冰轻声道:“师兄,此时只有你我二人,你能否跟我交底一次?你做这些,天下也罢,苍生也罢,到底为了什么?正如你方才说的,嘴上一套,做的又是另一套,你究竟能得到什么好处?” 李玄都沉默了许久,缓缓道:“我说的言行不一之人,是说帝王。除此之外,这世上也有言行一致之人。” 陆雁冰不置可否。 李玄都悠悠道:“人有三重境界,看山是山,看山不是山,看山还是山。” “在我还是个孩子的时候,极为敬佩戏文话本里的青天忠臣,觉得他们敢于对皇帝直言,敢于一死,这是真正的好人,而那时候我觉得这个世道黑白分明,与忠臣做对的自然就是奸臣。” “待到我少年时,踏足江湖,自认为是个老江湖了,见识了江湖的人心多变和尔虞我诈,觉得人人都戴着面具,这世道本就是各种算计和派系林立,清者未必清,浊者未必浊。简而言之,善恶混淆,是非不辨,黑白不分。所以我觉得凡事都要你死我活,要踏着敌人的尸骨实现所谓的大业,哪怕对方是你曾经的恩人,你的好友,只要挡了你的路,都要除去。如此才是杀伐果决,如此才是一代雄主。同时,我开始觉得那些忠臣不过如此,不自量力,空谈误国,只会耍弄嘴皮功夫,所谓的仗义执言不过是以邀直名,是伪善之人。” 李玄都顿了一下,长长叹道:“后来,我经历了各种悲欢离合,经历了大起大落,我终于发现,那些曾经被我认为是不自量的人,他们不是不知道前路坎坷难行,可他们一直没有停下脚步,为了那个近乎不可能实现的目标,真就凭借着一腔热血,到死方休。在这期间,有些人也许只要停下脚步就能富贵荣华,安稳一生,但是他们没有。有些人明明早就知道了大势如此,可他们还是向死而生,坦然面对。你觉得他们是伪君子,可是他们装了一辈子的君子。你也许觉得他们是为了以邀直名,可是以他们的所做作为,青史留名本就是他们应得之物。” 李玄都“望”着陆雁冰,语重心长道:“有时候,你回头再看,曾经自认为的精明算计,不过是聪明反被聪明误,纵然能得势一时,可最终难逃身败名裂的下场,甚至还要祸及子孙,万劫不复。” “前朝大晋,得国不正,如何得国,便如何失国。” 李玄都骤然拔高了嗓音:“本朝太祖皇帝起于青萍之末,筚路蓝缕,与子同袍,何在?” 陆雁冰怔怔然不知该如何言语。 李玄都指了指胸口:“在史册里,在人心里。” 陆雁冰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 李玄都喃喃道:“十年饮冰,难凉热血。” 第七十五章 春雨纷纷 这一夜,陆雁冰陪着李玄都在药王殿中枯坐了一宿。 两人仿佛又回到了小的时候,没有什么利害之争,没有什么复杂心思,就算有些别扭,也不过是小孩子的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打打闹闹,分分合合,今天我不理你,明日你不理我,后日还是会在一起玩耍的。 不过也有些区别,小的时候可以不避男女之嫌,现在却是不行了,所以两人离得很远,其实成年之后都是如此,不管是夫妻,还是朋友,都要留有几分私密空间。 一夜之间,两人没有说话,只是各自想着各自的心事。 待到天亮时分,忽然有雨云汇聚,卯时时分,伴随着一声春雷,一场春雨不期而至。 李玄都起身推门,望着殿外的雨势,轻声道:“师妹。” 陆雁冰同样起身,问道:“何事?” 李玄都拄着竹杖,说道:“过了今日,便是丹药出炉之时,到时我会服下丹药闭关,尚缺一个替我守关之人,不知师妹是否愿意?” 陆雁冰神情复杂,没有急着答复,而是道:“师兄信得过我?” 李玄都微微一笑,反问道:“为何信不过?” 陆雁冰轻声道:“当初在‘天乐桃源’……” 李玄都顿了一下,摆手道:“过去的事情就不提了,你也没把我怎么样,反倒是被我扔下‘琼楼’,摔得不轻。从这点上来说,还是我占了便宜。” 陆雁冰轻叹道:“咎由自取罢了。” 李玄都话锋一转道:“当时你我各有立场,谈不上对错,既然师妹执意认为是自己错了,那师妹是否愿意将功折罪?” 陆雁冰犹豫了片刻,双手抱剑,沉声道:“请师兄放心便是。” 李玄都抱拳还礼道:“有劳。” …… 这场春雨虽然雨势不大,但将大半个齐州都笼罩其中。 一名青衣女子撑着一把油纸伞,绕过一个又一个的水洼,然后沿着一级一级的青石台阶,往山上行去。 此山不算太高,在太清山的范围之内,自然属于东华宗,不过此山更为靠近金鳌峰,同样临海,属于琅琊府境内,与兰陵府境内的丹霞峰相距极远。 在这山上有一座道观,名叫太上宫,名头大到没边了,可实际上就是一座普通道观,因为观内只供奉了太上道祖而得其名。 当青衣女子来到山顶的时候,雨势渐大,细密的雨点落在伞面上,噼啪作响。 此时在道观前,站着一个背负双剑的清瘦身影,他似乎早就料到青衣女子会来,已经站在雨中等候多时。 青衣女子停下脚步,开口道:“夫人让我传话给你,让你去丹霞峰上,这也是宗主的意思。” 清瘦身影便是天剑堂主,清微宗以御剑之道闻名天下,能在三十六堂主之中得“天剑”二字,可见此人的剑道造诣,定然是极高的,远非李如柏和李如菊可比。 此人同样姓李,名中同样有一个“剑”字,名叫李如剑,天人境修为,名列黑白谱第七位。 至于他为何不在东海一百零八岛之上,而是在东华宗的太清山上,则是因为他在这段时间中正修炼东华宗“东华紫薇剑诀”。 李如剑缓缓开口道:“李如意,你再说一遍,到底是谁的意思?” 名叫李如意的青衣女子轻叹一声,无奈道:“是夫人的意思,不过夫人说这是宗主的意思,你是知道宗主脾性的,夫人说的话,便是宗主说的话。” 李如剑问道:“让我去对付四先生?” 李如意道:“是。” 李如剑转过身去:“我知道了,你走吧。” 李如意不禁有些气急:“李如剑,你给我一个准话,你到底去不去?你若不去,我现在便向夫人回话。” 李如剑背对着李如意道:“我不去难道你去?怕是你见不到四先生就先被五先生打发了。莫要啰嗦,再啰嗦便换成你去。” 李如意听到这话才松了一口气,也不计较这块木头的冷言冷语,忍不住嘱咐道:“那你也小心些,毕竟是四先生,说不准还有些什么保命的手段,别伤着自己。还有,就算能打过,也别一味傻卖力气,不要落四先生的脸面太狠,毕竟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这差事是宗门的,得罪人可都是自己的。” 李如剑不答话。 “你听到没有,跟你说话呢。”李如意微皱眉头,一挥手,几颗雨滴化作剑气打在李如剑的后背上,瞬间被震碎成一团水雾。 李如剑破天荒地有些不耐烦道:“我听到了,我心中有数。” 李如意上前几步,瞪眼道:“你有个屁的数,上次你跟六先生切磋,落了他的面子,我看他的眼神都不对了,等到六先生境界超过你之后,有你好受的。” 李如剑终于是转过身来,不耐烦道:“与人斗剑,全力出手便是最大的尊重,如果对手不是四先生,我堂堂天剑堂堂主,又岂会在意这些蝇营狗苟?” 李如意冷冷哼了一声,扔下一句“不识好人心”之后,愤而转身离去。 一把油纸伞好似一片枯黄落叶,很快便飘下山去。 李如剑站在原地,望着那个比自己还要清瘦的背影,嘴唇微动。 …… 雨幕中,李太一浑身上下湿透,周身氤氲着血红如血的气息,阴冷、压抑。 此时他正盘膝坐在泥泞地中,轻轻一拍地面。在他面前的双剑瞬间颤声大作,剑身上更是浮现出两道剑气飘摇不定。 随着李太一全力催动气机,“潜龙”和“在渊”猛然震颤起来,仿佛被激怒的野兽,发出刺耳的尖锐颤鸣,周围的血色也骤然浓郁许多。 紧接着在“潜龙”和“在渊”之间又出现一剑,通体呈现玄黑之色。 李太一此时便是以两剑之力降服这一剑。 只是这一剑自身携带的剑气已经浓郁到近乎实质的地步。 李太一没有半分焦躁,心境古井不波,开始抽丝剥茧,一层层地削减着剑上的锋芒。如此不断重复不停歇,丝毫不觉枯燥乏味,抽丝三十六,剥茧七十二,使得黑剑上的气势愈发衰弱,到最后已经不见多少剑气,露出其本来面目。 剑身漆黑如墨。 在李太一的不远处,魏臻负手而立,笑而不语。 第七十六章 丹成之日 李玄都又在药王殿中枯坐了一日的功夫,傍晚时分,南柯子重新回到殿中,此时丹炉的炉火已经熄灭,丹炉也渐渐冷却。南柯子站在丹炉前的“乾”位上,踏罡步斗,手结七星,以东华宗的独门手法开启丹炉,只见丹炉之中仍是红彤彤一片,将南柯子的脸庞映照得通红一片。 在这片火红之中,又透出五彩光华。 南柯子从自己的须弥宝物中取出一方玉盒,托在左掌之中,然后伸出右手稍稍探入丹炉,五指伸张,以气机将那颗悬停在丹炉中央位置的丹药缓缓吸摄出来,放入左手的玉盒之中。 李玄都虽然目盲不能见,但鼻翼微动,已然嗅到了丹药散发的异香 南柯子抚须笑道:“‘五炁真丹’丹成之日,异香满室,若是换成‘五毒真丹’,恐怕就是满屋恶臭了。” 说话间,南柯子将手中的玉盒递给李玄都。 李玄都接过玉盒道谢一声之后,道:“还要借道长的重阳殿一用。” 南柯子笑道:“李先生尽管用就是,贫道与陆先生一起为李先生守关。” 李玄都将玉盒收入“十八楼”中,拱手道:“有劳。” 入夜,偌大一座重阳殿中空空荡荡,只有李玄都一人,殿外除了陆雁冰和南柯子之外,同样是没有半个外人。 重阳宫的静室之中,李玄都盘膝而坐,在他面前位置放有一个打开的玉盒,盒中放了一颗龙眼大小的五彩丹药。 “五炁真丹”,正道的第一等丹药,远胜“紫阳丹”、“血龙丹”无数。在江湖传说中,若是服下这颗丹药,可以直达天人境界,李玄都当然清楚“五炁真丹”没有这等神效,不过可以帮他弥补跌落的境界,争取到重返当年境界甚至更上一层楼的天大机会。 能够与“五炁真丹”媲美的只有邪道的“五毒真丹”,据说“五毒真丹”可以洗经伐髓,重塑根骨,不过毒性甚大,好似剑有双刃,能否抗住丹药之毒,就要看天意了。 李玄都郑重其事地慢慢伸出双指,从玉盒中拈住丹药,小心翼翼地运转气机,使这颗丹丸化为液体,然后他张口一吸,将其悉数吞入腹中。 一瞬间,李玄都的脸庞上有五色光华交织辉映。 李玄都收拢思绪,开始专心吸纳丹药的药力。 道家有五气朝元之说,五气对应五脏。 心藏神,后天为识神,先天为礼,空於哀,则神定,南方赤帝之火气朝元。 肝藏魂,后天为游魂,先天为仁,空於喜,则魂定,东方青帝之木气朝元。 脾藏意,后天为妄意,先天为信,空於欲,则意定,中央黄帝之土气朝元。 肺藏魄,后天为鬼魄,先天为义,空於怒,则魄定,西方白帝之金气朝元。 肾藏精,后天为浊精,先天为智,空於乐,则精定,北方墨帝之水气朝元。 人之修道,必由五行归五老,三花而化三清,始能归原无极本体,而达圆通究竟。 此时李玄都心神内视,便可见自己体内五脏,心脏被一团火红气息包括,肝脏被一团青色气息包裹,脾脏被一团黄色气息包括,肺脏被一团白色气息包裹,肾脏被一团黑色气息包裹。 若此时有外人旁观,就会发现李玄都整个人都被五种不断交织的色彩完全笼罩,朦朦胧胧,看不真切。 此时李玄都一身气机渐渐沉寂,然后又兵分三路,分别汇聚到胸口的中单田位置、小腹的下丹田位置,以及眉心的上丹田位置。 三者光芒大盛。眉心上丹田如骄阳,胸口中单田似明月,小腹下丹田如繁星,分别对应日月星三光。 李玄都的意识则渐渐沉入一片妄境之中。 何谓妄境?古有黄梁梦的故事传说,说的是正阳祖师点化还未成道的纯阳祖师,纯阳祖师饮下正阳祖师所赠之酒后,沉沉入梦,在梦中享尽荣华富贵,等到醒来时却发现店家的黄粱米还没有煮熟,由此大彻大悟,故称黄粱梦。这其中正阳祖师的手段便是令纯阳祖师进入妄境,正是妄境千年,不过大梦一觉。 在恍恍惚惚之间,李玄都仿佛又回到了天宝二年的帝京。 一轮冉冉清月,高悬于夜空之上,城中处处火光,照亮了大半个夜空。 身后喊杀声渐渐远去,李玄都只能听到自己愈发沉重的呼吸,他已经记不清自己遇到了多少对手,又杀了多少人,他只觉得脚步越来越沉,手中的“人间世”越来越重, 眼前的一切越来越模糊,仿佛染上了一层浓郁到化不开的血色。 一路行来,在他的身后倒伏了数不清的尸体,有披甲的,也有穿官衣的,有拿刀的,也有拿剑的,有先天境,也有归真境,他们都死了,皆是被李玄都一剑斩杀,死状各异。 不过李玄都也不好受,他的身上也多了许多伤痕,只是此时的李玄都已经近乎麻木,当城门遥遥可见的时候,他抬头望向城头,发现城头之上站了一男一女,男子仙风道骨,女子翩然若仙。 李玄都举起手中的“人间世”,虽是木剑,但有剑芒流转,使得剑身清亮如水。 李玄都奋然出剑,先后击退两人。 最后是一名怀抱瑶琴的女子踏月而至。 李玄都手中的“人间世”终于不堪重负,断为两截。 就在此时,李玄都发现自己手中的断剑变成了一条八头黑蛇,吐着蛇信,死死盯着李玄都。 李玄都的眼神在这一刻重复清明,不再满是杀意,也不再满是疲惫。 李玄都轻声道:“‘太阴十三剑’。” 话音落下,八头黑蛇化作一团黑色雾气,消失不见。 在这一瞬间,李玄都眼前的一切妄境都支离破碎。 修道破境如造楼,李玄都已经有过一次的经验,所以此时驾驭起来,轻车熟路,就算李玄都的神识陷于妄境之中,他体内的气机也能自行其是,按部就班。 所以当李玄都从妄境重返内视的时候,并无大碍。 李玄都提起体内气机化解药力,使得这一口绵延不绝的纯粹气机,游若江河,绕着体内经脉和窍穴盘旋游曳。 药力能够吸收多少,决定了最终的结果如何。 如果是一个寻常先天境服用“五炁真丹”,还要配以其他辅药,否则药力无法化解,不但会损伤经脉、窍穴和丹田,而且还会浪费绝大部分药力,暴殄天物。若是境界更低之人服下这颗丹药,便有直接爆体而亡的危险。 不过李玄都不一样,不提他的玉虚境修为,他本就是归真境,不但不怕充斥窍穴,而且连各种辅药也省下了。 李玄都只需要按部就班,步步为营,如何弥补境界,如何修补旧伤,如何龙虎共济,如何水火交融,皆是有章法可循。 所以李玄都除了因为“太阴十三剑”的剑意而显得精神略有萎靡之外,大致上还是尽在掌握之中。 陆雁冰站在重阳殿的殿外,怀中抱着“紫螭”,默默感受着殿内的气机变化。 这一刻,陆雁冰都有些搞不清自己心中所想,到底是希望成功,还是希望失败,不过随着殿内的五彩光华渐渐变弱,而李玄都的气机运转仍旧极有规矩,没有任何紊乱迹象,没有太大的纰漏,更让陆雁冰说不清自己到底是高兴多一些,还是失望更大一些。 走到了这一步,距离当年的紫府剑仙就只剩下半步之遥了。 所谓归真境,简而言之,返璞归真之意,有九重楼之分,九重楼上又有强弱之别。以李玄都如今的玉虚境修为,若是重归归真境,必然是归真境的强九。 陆雁冰忍不住问道:“道长,师兄能吸收‘五炁真丹’的药力几许?” 一旁的南柯子叹气道:“最少最少,十之五六还是有的。至于最多,那就不好说了,还要看李先生如何炼化药力,也要看李先生自身如何,毕竟一方小湖如何装得下一条大江之水?不过这一点倒是不用太过担心,毕竟李先生当年高居太玄榜第十,本就是一方浩瀚大湖。” 陆雁冰又问道:“能否十成全部吸收?” 南柯子摇头道:“凡事不能一蹴而就,就算是李先生,想要全部吸收还需要时间去消化。” 陆雁冰喃喃自语,声音渐渐低不可闻。 到最后,比李玄都还要心烦意乱的陆雁冰干脆不再想这些,只是专心注意周围的动静。 至于一旁的南柯子,则是盘坐在台阶上,专心入定。 这场春雨持续了一夜,到了清晨时分,仍旧是淅淅沥沥落向人间,不曾有停歇的意思,天空中雨云凝聚,不见蓝天红日。 整整一夜的工夫,李玄都将体内的药力炼化了个七八成左右,还剩下些许残留,分散于体内各处,待到日后慢慢吸纳即可。 当李玄都推门而出的时候,陆雁冰第一时间转过身来,望着李玄都,问道:“师兄可是成功了?” 李玄都点了点头。 此时南柯子也缓缓起身,打了个稽首:“恭喜李先生。” 李玄都微笑还礼,然后一挥大袖。 一道浩大磅礴的剑气逆流而上,直冲九霄。 天空中的厚重雨云也被冲天剑气从中分开,露出一线蔚蓝天幕。 拨云见日,蔚为壮观。 不说不精通武道的南柯子,就是归真境八重楼的陆雁冰也看得瞠目结舌,这便是当年紫府剑仙的威势?竟是霸道到如此程度? 第七十七章 少时江湖 剑气缓缓消散,雨云再度填满天空。 当初在南山园时,同样是一个雨天,李玄都与胡良夜谈,胡良问起李玄都归真境与先天境的不同,李玄都说当时的他出剑,只能一点,破开雨幕却又转瞬即逝,难以持久。如果换成由胡良出刀,可以连点成线,将眼前雨幕从中一分为二。可如果换成以前的紫府客来出这一剑,则是一面。对天出剑,仅凭剑势,便可将此地的雨幕重新托举回九天之上,仅凭剑气,便可击散雨云,拨云见日。 今日,李玄都便是做到了这一点。 只是做到了这一点不代表李玄都就已经彻底重回巅峰,坠境如重病,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就算服下了“五炁真丹”,也不是一蹴而就,如今的李玄都只是从玉虚境更上一步,成为归真境的强九,重回少玄榜第一人的位置应该是八九不离十了,不过距离太玄榜第十人还是稍有差距。 不过对于李玄都而言,境界修为都是细枝末节,关键在束缚他的“枷锁”已经彻底消失了,就算现在的他再次跌落至抱丹境,也完全有信心不借助任何外力东山再起,毕竟以前的他就是这么做,无非是再走一遍过去的路而已。 还有一点,那就是重新踏足归真境九重楼的李玄都,已经可以轻松镇压体内的“逆天劫”剑气,同时在妄境之中,也已经降伏了“太阴十三剑”的八剑剑意,算是无伤一身轻,不必再去忌讳出力多少的问题。 这些所得,就好似一个久受病痛折磨之人,一朝得以摆脱这种境地,只觉得浑身上下无一处不舒爽轻松,只是不痛,便已是极乐。 李玄都与南柯子寒暄几句之后,南柯子先行告辞,他在药王殿那边还有一些首尾没有处理,于是就只剩下李玄都和陆雁冰二人。 李玄都对于自己的境况,没有过多隐瞒,甚至不用陆雁冰相问,便直言相告。 陆雁冰问道:“未能毕其功于一役,师兄可曾失望?” 李玄都淡笑道:“我曾经觉得,失望无论大小,都是一种苦味。不过后来我忽然发现,人生若是太过顺遂圆满,也未尝是好事。” 说到这儿,李玄都有些感触:“就像一个人,说他‘不通世故’,固然不是好话,可如果说他‘深于世故’,也不是好话。所以万事都要讲求一个中庸之道,失望与得意兼而有之,王道与霸道杂而用之,阴阳相济,是为太极。” 陆雁冰道:“但愿不如所料,以为未必竟如所料的事情却每每恰如所料。” 李玄都不由笑道:“师妹这话说得有些意思。” 陆雁冰一笑道:“那师兄日后便少些说教,毕竟我已不是小孩子,这些空乏的道理,懂得,也会说,只是知易行难罢了。” 李玄都点了点头,轻叹道:“我记得当初二师兄曾经对我们说过,如果将一生看作一次远途跋涉,那么其中必然会遇到许多个岔路口,二师兄说他站在每个岔路口前,他都知道往哪边走才是对的,可是他偏偏不想走,为什么?因为正确的路太难走了。” 说到这儿,李玄都微微一顿,将目光转向丹霞峰的山门方向,缓缓说道:“犹记得大概在十年之前,那时我和老三……我和三师兄之间的关系还不像今日这般剑拔弩张,在一次酒后,三师兄曾经对我说了些当不得真的话语,他说他这辈子就想要个女儿,肌肤胜雪,青丝如瀑,清冷忧郁,以沧浪之水浇灌,二十年后便长成祸水。” 李玄都笑了笑:“如今十年过去了,老三的女儿还不见踪影,恐怕他也早已忘了自己当初到底是如何想了吧。” 陆雁冰也顺着李玄都的视线望去,说道:“没想到三师兄竟然会说出这种话。” 李玄都忽然道:“你可曾读过《琵琶行》?” 陆雁冰一怔,然后点头:“读过。” 李玄都问道:“那你可知道文中女子到底在哀叹什么?明明是贫寒出身,明明嫁给了商人,吃穿用度不愁,何故伤感?” 不等陆雁冰回答,李玄都已经自问自答道:“她在怀念从前,年少时的风光和曾经的繁华,一句‘夜深忽梦少年事’便道出了此中所有。其实在过去的四年中,我也有过类似感受,夜间辗转难眠时,忽而想起从前,想起那个紫府剑仙,想起提三尺剑横行天下时的快意,再想到如今的落魄失意,便久久不能释怀。” 李玄都喃喃道:“少时江湖,极是快意,好行侠,好练剑,好游历,好饮酒,好高歌,好登高,好寻幽,好意气,好赌斗。一言不合即拔剑,一怒瞠目即杀人。一朝之间,皆成梦幻。亲友身故,避迹山居,所存者唯有断剑残书而已。回首十年前,真如隔世。” 话音落下之时,一个身影出现在两人的视线尽头。 陆雁冰的脸色变得颇为凝重:“是天剑堂的堂主李如剑。” 她忍不住皱眉道:“李如剑的境界修为相当不俗,天剑堂又是三十六堂中排名靠前的堂口,以老爷子的性情而言,李如剑必然是老爷子的心腹嫡系,怎么会听三师兄的调遣?” 李玄都道:“我听说过此人,是个剑痴,所以想要调动他也不难,投其所好就是。” 陆雁冰立时恍然。 李玄都道:“此人没有选择在我闭关时登山,反而是看到我出剑击散雨云之后才开始登山,倒也算是个磊落之人。” 陆雁冰喟叹道:“在如今这个世道,人人都讲法力诈术,越是磊落之人,越是难以有所作为。” 李玄都不置可否,迈步走向山门。 风声犹在,雨落依然。 陆雁冰轻声道:“师兄,你还未完全恢复巅峰境界,小心。” 李玄都没有转身,抬手道:“师妹放心便是。” 此时李如剑开始登山,丹霞峰上的东华宗弟子无人敢于阻拦。 当李如剑走过山门,看到负手立在台阶尽头的李玄都时,沉声道:“四先生。” 李玄都张开双臂,往上一托。 还未落地的风雨被李玄都的气机生生拖住,在半空中悬而不落。 李如剑深深呼吸了一口气,伸手握住背后左侧的剑柄。 与此同时,李玄都一袖席卷,风雨成剑。 第七十八章 出剑与否 李如剑的视野所及,烟雨茫茫,分不清水雾还是剑气。 李如剑拔出背后双剑之一,不退反进,继续拾阶登山,当他左脚踏上石阶,白茫茫的烟雨雾气已经裹挟着剑气扑杀而至。 李如剑一剑斩出,这些烟雨雾气如河水触礁,从李如剑的两侧滑过,但是其中蕴含的凛冽剑气,也使得李如剑的双鬓发丝剧烈飘拂,甚至还有几缕发丝被直接斩断,随风飘散。 不过来而不往非礼也,李如剑在挡下这些茫茫剑气的同时,也还了一道剑气给李玄都。 李玄都伸出右手,直接截住这道剑气,五指合拢将其束缚,任由剑气游走萦绕指间。单手负于身后的李玄都低头望去,只见剑气如青蛇,不断扭动翻滚,想要挣脱李玄都的掌控,于是李玄都又伸出一手,以双手掌心相对,轻轻一抹,直接将这缕剑气中的灵性完全抹去,李玄都将剩下已无锋芒可言的纯粹气机拿起,一口吞入腹中,使得这道凛冽剑气直接烟消云散。 李玄都悠悠吐出一口浊气,无论放在何人眼中,这个举动都有些“目中无人”的嫌疑。 就在此时,李如剑身形一掠而起,手中的青色长剑对着李玄都就当头一劈,是那“北斗三十六剑诀”中的“开山式”,势大力沉,以轻剑用此剑式,可谓是举轻若重。 李玄都五指一旋,无数雨丝汇聚成一束被他握在掌中,好似三尺青锋,然后轻描淡写地一剑抵住李如剑的单剑。 李如剑负有双剑,其中一剑通体呈现青色,长三尺三寸,重十二斤八两,锋芒难挡,别说吹毛断发,摧金断玉都是等闲,曾有蝴蝶停于其上,而被一分两半,名为“青螭”,也就是他此时手中所握的这一把剑。“青螭”与陆雁冰手中的“紫螭”算是一对,一柔一刚,可见李如剑在老宗主心目中的地位,极为不同。 另外一剑则是一把木剑,以海外凤鳞州的稀有金刚木铸成,通体呈现出暗沉金色,长有四尺,重达三百余斤,没有丝毫锋锐而言,甚至反其道行之,重剑无锋。 两把剑代表了两种截然不同的剑意。 一剑轻灵锋锐,一剑厚实无华。 此时李如剑仅出一剑,远未到倾力出手的地步。 两人陷入僵持之中,李如剑开口道:“我已出剑,难道四先生还不打算出剑吗?” 李玄都淡笑道:“一剑不够,恐怕两剑才行。” 李如剑蓦地升起一股怒意,喝道:“当年四先生以归真境的修为高居太玄榜之列,力压一众天人境,李如剑自愧不如,只是今时不同往日,今日我李如剑倒要领教四先生是否还有向日之勇!” 下一刻,李如剑直接震碎了李玄都的水剑,然后“青螭”顺势横扫。 李玄都则是以手掌生生破开剑锋上的剑气、剑芒,轻描淡写地按住锋锐无匹的“青螭”,剑锋在李玄都的手掌上挤压出一道红印,但李玄都的手掌肌肤却是坚韧到有些不可思议的地步,始终不曾被剑锋割开皮肤,更是不曾见血。 这便是归真境和先天境的区别,先天境再怎么厉害,终究是在归真境之下,李玄都的先天玉虚境之所以能够力压一众归真境,是因为那些人的归真境未曾走到尽头,当两者都走到尽头之后,必然是归真境高于先天境。 如今李玄都重返归真境,“漏尽通”与他的体魄更为圆满契合,恐怕只有静禅宗中的寥寥几个老僧可以媲美。 李玄都五指握住“青螭”,使其动弹不得,这便是逼着李如剑拔出第二剑了。 不过李玄都毕竟还未完全回到巅峰,也不能全然不把这位天剑堂堂主放在眼中,最起码在李如剑天人境的气机压迫之下,他的双脚也在不知不觉之间陷入地面三寸,若是李玄都双脚离开原地,便会发现两个深刻脚印。 李玄都的神情平静,视线仍旧停留在李如剑背后的那把木剑上面,在他看来,到了天人境界之后,除了刀剑评上的神兵利器之外,刀剑本身的锋锐已经无关紧要,所以在有些时候,钝器反而比利器更为有用,所以李如剑的真正后手,一定是在这把无锋重剑上面。 李玄都久在江湖行走,与人厮杀多是分出生死,擂台式的分出胜负经历不多,他会在口头上倨傲、蔑视,因为这样可以乱对手的心境,可在心底却不会有半分轻视。 不管怎么说,李如剑都是天人境大宗师,黑白谱上有名,不可有半分小觑轻视。 李玄都忽然松开手掌,弹指震开李如剑的“青螭”,然后一挥袖。 于无声处起惊雷。 此乃“太阴十三剑”中的“风雷云气生”。 相较于玉虚境时的吃力,此刻李玄都再用“太阴十三剑”,完全是信手拈来。 李如剑第一次流露出郑重神情,瞬间出剑十余次,其身形之快,竟是生生拖曳出道道残影,好似有十几个李如剑一起出剑,只是每一剑都似乎是在向空处出剑,片刻之后,无数春雷炸响,传遍了整个丹霞峰。 只是不等李如剑喘息,李玄都又是一腿扫至,此乃“太阴十三剑”中的“风卷残云扫”。 剑是杀人利器,持剑者必攻,若是用剑防守,则不伦不类,此时李如剑便是陷入到不得不守却又守不住的尴尬境地,被李玄都一腿扫在太阳穴位置,整个人直接侧飞出去。 李玄都得势不饶人,身形如附骨之疽紧随而至,双掌连环拍出,左掌蕴含有“倒逆气云错”的阴阳倒错之意,右掌则是隐含“玄阴剑气煞”的剑气,若是李如剑任由李玄都双掌落实,不死也残。 李如剑自然也明白这一点,终于不敢再有丝毫大意,背后的第二剑自行出鞘,以宽阔剑身挡下了李玄都的双掌。 以李玄都的掌力,竟是没能在剑身上留下丝毫痕迹,可见金纲木的坚韧,远胜寻常金铁,便是玄铁、陨铁之流也略有不如。 李如剑伸手握住这柄重剑,沉声道:“此剑名为‘金灵’,请教了。” 第七十九章 尽皆是剑 此时二人已经偏离了山道,来到一处不知名的密林之中,李如剑在话音落下之后,将手中重剑立在自己面前,以重剑为圆心,地面积水和泥泞层层向外涌动,树木纷纷倒伏,从上空俯瞰,好似一个正在缓缓绽开的伞面。 李玄都身形飘起,躲过这道气机涟漪的同时,随手打出一道“玄阴剑气”,穿过层层雨幕,化作十余道剑气,如同箭雨一般激射向李如剑。 方才李如剑以轻剑举轻若重,现在李如剑便以重剑举重若轻,足足三百斤的重剑,在他手中竟是如柳条树枝一般,在一瞬间化作八种变化,一曰三顶,二曰三扣,三曰三圆,四曰三敏,五曰三抱,六曰三垂,七曰三曲,八曰三挺。瞬间封死了所有空隙,没有使任何一道剑气落在自己的身上。 李玄都道了一个“好”字,身形一掠而下,一掌拍在“金灵”重剑的剑身之上,使得整个剑身周围的气机震颤不休,乍一看去,就好似火焰上方的烟气扭曲,亦或是一颗石子乱了井中月。 李如剑干脆是弃了“青螭”,改为双手握剑,冷冷道:“方才说四先生说我用双剑时便会出剑,为何此时仍是迟迟不肯出剑,难道就这般看不起我李如剑吗?” 李玄都平静道:“我说的双剑,是你双剑齐出,而不是用一剑便要舍弃另外一剑,这算什么双剑?” 李如剑说道:“方才四先生所用,似乎不是本门剑道。” “没错。”李玄都点头道:“此乃阴阳宗的‘太阴十三剑’,魔道之剑,若是你能破去这魔道之剑,我便用本门剑道与你交手。” “欺人太甚。”李如剑怒哼一声,气势骤然攀升,不但瞬间逼退李玄都,而且又一步长掠,直撞后退的李玄都。 李玄都双手抱圆,用出“阴阳两极生”,双手按住李如剑的剑锋,身形一转,将其直接丢掷出去,不过李如剑这一剑的气势也不是李玄都能在一时半刻之间化解的,被其裹挟,于是两人一起腾空而起,向山外飞去。 天人境可以凌虚御空,归真境却是没有这等神通,不过这也难不住李玄都,直接驾驭“青蛟”和“紫凰”自双袖掠出,双脚踩踏飞剑,又与李如剑正面相击一次。李玄都一掌拍在李如剑的额头上,不过同时也被李如剑一剑横扫在腰间,两个人瞬间拉开距离,遥遥相望。 李如剑凌空而立,手持重剑,天人境大宗师的气势展露无疑。 李玄都则是飘摇落地,任由两柄飞剑环绕身周,潇洒依旧人,然后双袖一卷,无数雨珠被气机裹挟,立时改变方向,雨珠与雨珠串联成线,线与线又成一面,万千雨滴串联成一张好似珠帘的细密剑网,朝着李如剑当头罩下。 此乃“北斗三十六剑诀”中的“绾青丝”一剑,玄女宗的“缠心丝”便是由此衍生而来,此剑与方才李如剑所用的“开山式”截然不同,后者好似壮硕大汉,前者却好似娇柔女子。 李如剑浑然不惧,一剑斩出,一力降十会,凭借充沛气机,使得天地元气扭曲异常,将那些雨剑悉数搅烂。 李玄都虚手一指,轻声说了个“去”字。 万千雨水再次凝聚成剑,密密麻麻攒射李如剑,竟是有了几分沙场上箭雨如幕的景象。 这便是上乘御剑之道与驭剑的根本区别所在,御剑之道,万物皆可为剑。 几乎同时,李如剑运转“东华紫薇剑诀”中的“剑甲术”,使得手中“金灵”在一瞬间化作数十剑并列,仿佛一面墙壁,挡在身前。 雨剑落在剑甲上,响起一连串让人头皮发麻的劈啪声响。 这还不止,李玄都又伸出一手,轻轻弹指,天空中竟是响起轰隆雷声,瞬间压过了漫天风雨声。可细细听去,又似是有佛说法,如来正声如雷震。这已经不仅仅是“风雷云气生”,其中还夹杂了苏云媗“大慈雷音剑”的些许神意。。 雷震不止,满山的雨水尽数被震为齑粉。 李如剑更是首当其冲,也幸而他是天人境的体魄,若是换成其他归真境宗师,就算是陆雁冰,也要在这雷音之中被伤及五脏六腑。 不得已之下,李如剑一声长啸,整个人与手中的重剑合为一体,化作一道凛冽剑光,不管什么雨剑雷音,直奔李玄都而来。 杀机重重的逸散雨雾被剑光一冲而散。 李玄都面色不变,随手扯下一道雨幕,凝而不散,颗颗雨珠仍旧保持着下落时的姿态,甚至雨珠上都能倒映出人影,然后李玄都以手中的这道雨幕作剑,剑势有如春雨,轻盈细密,如一汪春水绵绵不绝,剑气似烟雨茫茫,夹杂在潇潇秋雨中,泼洒落下。 丹霞峰上空的雨云先前已经被李玄都以剑气击散一次,现在随着二人交手,时明时暗,春雨也是时落时停,引得众多东华宗弟子离开大殿,聚集在广场上,瞧见李玄都切割雨幕的壮举,不由得面面相觑,无一不惊。 陆雁冰独自一人站在最前方,抬头望着天空中的异象,这位五先生有些感怀,又有些神往。 陆雁冰喃喃自语道:“剑道如此,方才快意。” 绵绵“春水”之下,李如剑近不得李玄都身前,不得已,他终于用出了自己的看家本事,也就是他修炼多时的“东华紫薇剑诀”,只见得一剑递出,天幕上骤然染上了一层浓郁紫色,好似紫气东来。 紫气浩荡,更甚于正一宗的“纯阳紫气”,何来雨剑?又何来雷音? 李玄都手中出现半截木剑,比之先前,木剑稍稍变长几分,已经有了二尺左右。 只是轻描淡写一剑刺出。 你李如剑有“青螭”和“金灵”双剑,我李玄都不过一剑而已。 此剑名为“人间世”。 此剑之前,唯有“叩天门”一剑而已。 此中有剑气,名为“逆天劫”,号称古往今来,杀力第一,无论杀人还是杀己。 一剑之后,不见紫气。 李如剑手中“金灵”的剑身上,更是出现了无数裂痕。 第八十章 三清殿中 李如剑从空中落至地面,沉默了许久,缓缓开口道:“这……便是‘人间世’?” 李玄都点头道:“是。” 李如剑木讷的脸庞上露出一丝苦笑:“是我不自量力了,原来四先生不曾出剑,是一直给我留着脸面,倒是我一直得寸进尺,不知天高地厚。” 李玄都道:“谈不上如此,我用‘人间世’,的确是占据了剑器之利。” 李如剑一抖手中的“金灵”,伴随着连绵不绝的碎裂声响,碎成一块块方方正正的小木块,每一块之间都是一般大小,分毫不差。 李玄都接着说道:“我用的虽是旁门手段,但却是不得已而为之,‘太阴十三剑’与‘北斗三十六剑诀’相较,‘太阴十三剑’易于速成,见效极快。若是先天境,定是‘太阴十三剑’的威力更大;若是归真境,那是各有所长,难分上下;要到天人境界之后,‘北斗三十六剑诀’的威力才渐渐的越来越强;到得天人造化境时,‘太阴十三剑’便再也不能望‘北斗三十六剑诀’之项背了。” “我当时只有先天境,又身在险境,不得已之下用之。可你已是天人境,只要专注于‘北斗三十六剑诀’,就算不能像老宗主那般睥睨天下,也足以如二先生那般横行天下,又何必再去学旁门之学?” 李如剑低头沉默不语。 此时李玄都已经收起了“人间世”,背负双手,继续道:“所谓‘纲举目张’,什么是纲,什么是目,务须分得清清楚楚。我曾听人说起过,你是个剑痴,那么你的目的就是练剑,我与不一样,练剑只是我的手段,不是我的目的,为了达成目的,可以用各种手段,不仅仅是局限于剑道一途,所以我可以博览诸家,你不行。” 李如剑抬起头来,长叹一声:“懂了。” 李玄都转过身去:“懂了就随我来。” 李如剑丢掉手中的“金灵”剑柄,伸手以气机摄过掉落在地的“青螭”,不再负剑,改为悬剑,然后他望着李玄都的背影,犹豫了一下,也紧随而去。 两人走出密林,重新回到山道上,此时陆雁冰已经侯在山门处,施了一礼:“师兄。” 李玄都伸手虚压了一下,示意陆雁冰不必如此多礼,分别对两人道:“五先生,天剑堂堂主,想来都是老相识,就不必我再去介绍了,两位请随我来。” 陆雁冰和李如剑互相点头示意之后,随着李玄都来到空无一人的三清殿中。 虽说此地是东华宗的地盘,但无奈东华宗要仰清微宗的鼻息,哪里敢阻拦三人,三清祖师塑像前有三个蒲团,李玄都在居中的蒲团上坐了,伸手示意两人分别坐在自己左右,待到二人入座,方道:“我想去蓬莱岛一行,不知两位以为如何?” 陆雁冰犹豫了一下,说道:“老爷子每逢初一、十五出关一次,若是师兄想去,当选一个吉日,否则怕是见不到老爷子。” 李玄都双手分别按在膝上,说道:“我想知道的是,如今负责蓬莱岛守卫的是何人?” 若说清微宗是一个小朝廷,老宗主是帝王,那么老宗主闭关所在的蓬莱岛便等同是深宫大内,防卫森严。 以老宗主的境界修为,根本不必有护卫,所以这些蓬莱岛护卫的作用便不是保人的,而是用来挡客的,所挡之客也不是寻常的客人,通常都是身份足够高,可以登上蓬莱岛,却偏偏是老宗主暂时不想见的人,或者是不想让老宗主见的人。 陆雁冰低声道:“蓬莱岛的护卫一向由天魁堂负责,如今的天魁堂堂主是李如师。” 李玄都“啊”了一声,颇有些感怀意味:“李如师,我记得他虽是老宗主的心腹,但却与三先生走得颇近。” 陆雁冰点头道:“是。” 李玄都转而望向李如剑,明知故问道:“如剑堂主,你此番前来,又是受了谁的指派?” 因为清微宗中的各大堂主多是李姓,故而不以姓称呼,而是以名称之。 李如剑回答道:“是三夫人。” 李玄都食指轻点膝盖,道:“左边是三师兄,右边是三夫人,当真是夫妻齐心,其利断金,看来我便是那个‘金’了。” 陆雁冰和李如剑尽皆默然。 李玄都又问道:“李如是呢?” 陆雁冰犹豫了一下,没有说话。 李如剑却不在乎这些,直言道:“若是我没记错的话,如是堂主已经被打发到北海境内的枯叶岛了,枯叶岛不在一百零八岛之列,是近些年来刚刚开拓的岛屿之一,人烟罕见,因为整个岛的形状神似枯叶,故而得名枯叶岛,被派到那里,说是岛主,实则与发配无异。” 李玄都望向陆雁冰,轻声问道:“陆师妹,是这样吗?” 陆雁冰犹豫了一下,点头道:“这是天宝三年的事情,李如是动身之前,曾经想向师兄辞行,无奈被挡在门外,师兄知否?” 李玄都摇头道:“不知。” 李玄都叹息一声:“难怪已经数年不见他的踪影,看来是受了我的牵累之故。” 李如剑道:“如是先生性情刚直,在四先生闭门不出之后,三先生曾经数次招揽如是堂主,均被如是如是堂主坚辞,故而如是堂主于次年被发配至枯叶岛。” 李玄都轻轻拍打着膝盖,苦笑一声,没有在此事上过多评述什么,而是说道:“都说如剑堂主是剑痴,没想到如剑堂主还会关注这些。” 李如剑板着面孔道:“久在三十六堂中,耳濡目染之下,不会也会了,不懂也懂了。再者说了,若是全然不懂,怕是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李玄都陷入沉思之中,过了片刻,问道:“不知如剑堂主接下来要去何处?可是回天剑堂?” 李如剑摇了摇头,道:“丹霞峰极好,我打算在这儿闭关一段时间,此后我只用‘青螭’一剑。” 李玄都起身道:“既然如此,那我便与五先生先行下山了,五先生还有一位贵客接待,我也有其他的事情要做。” 陆雁冰和李如剑同时起身,李如剑恭敬行礼道:“送四先生、五先生。” 第八十一章 观海楼上 李玄都和陆雁冰出来三清殿,与南柯子作别之后,往山下行去。 待到山脚,李玄都停下脚步,道:“你要去见白绢,我要去蓬莱,便不能同行了,只是提醒你一点,白绢身后还跟着一个韩邀月,当初他中了不知先生楚云深的‘天罗地网’,不得不遁去,据楚先生所言,韩邀月想解开此法,需用月余时间,如今算算时日,也快到了,以韩邀月的性情,想来不会甘心,若是再遇到韩邀月,如今的我自是不怕,可我不在你们身边,你们二人还需当心才是。” 陆雁冰微笑道:“有劳师兄挂心,若是在其他地方,我们遇到韩邀月,自是要避让他三分,可这儿是齐州境内,没有在家门口让人欺负了的道理。” 李玄都点了点头,抱拳道:“那为兄就先行一步。” 陆雁冰也抱拳道:“师兄保重。” 李玄都身形极快,行走之间如缩地成寸,陆雁冰却是迟迟没有转身,一直站在原地望着李玄都的身影消失不见之后,才轻轻吐出一口浊气。 江湖之中,以力为尊。多数时候,面子的大小都与境界的高低直接挂钩,李玄都失势之后,境界低的时候,谁都可以看低他,哪怕是曾经受了他恩惠的陈孤鸿都敢对他出手,这便是人走茶凉,宫官、颜飞卿、苏云媗等人愿意对他以礼相待,那是因为有求于他。 如今李玄都恢复了当年境界,哪怕他仍旧失势,可他的一身修为也是“势”,便没人敢小瞧了他,陆雁冰也得诚心诚意喊上一声师兄。 有境界,有修为,有本事,那你就是人上人,人人吹捧,风光无限。没境界,没修为,没本事,那就活该在江湖底层的泥水里打滚,什么也不是。姑且不论对错,这便是江湖最大的现实。 李玄都在过去的四年之中,早已见惯了世态炎凉和人情冷暖,对于这些,已经没了少年人的愤愤不平,可以淡然地一笑置之。 因为这是人之常情,别说偌大宗门,便是一个小小的三口之家,也是如此。孩子年少的时候,父母是家中支柱,孩子便要听父母的,可待到父母年老之后,孩子成了家中支柱,父母便要听孩子的。这与陆雁冰的行为,并无本质上的不同。 陆雁冰又停留了片刻,再长长叹了口气。 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又岂是一句玩笑之言。 陆雁冰也转身离去。 …… 入夜,观海楼上灯火通明。 观海楼共有九层,每层功用各不相同,其中第九楼是观景胜地,有外部楼梯直达九楼,一楼到五楼对外开放,可随意登楼,可六楼、七楼、八楼却是严禁旁人登楼。 此时八楼之中,共有十二座青铜落地烛台,也叫长檠,每座青铜烛台可点燃蜡烛九支,如此便是一百零八支蜡烛,每支蜡烛都有婴孩的手臂粗细,上方又吊有一盏巨大的青铜莲花灯,莲花共有三十六瓣,每一花瓣上都有一支高不过寸许的蜡烛,如此将整个八楼照耀得亮如白昼,不留半点阴暗。 此时整个楼层的正中位置摆放了一张圆桌,桌上各种菜式,琳琅满目。在主人位置坐着一个素衣妇人,秀发高耸,肤白胜雪,流盼间媚态横生,勾人心魄。 在她对面的位置上是个俊美男子,正自顾倒酒,自斟自饮。 妇人没用动筷的意思,望着男子,道:“我帮你除去楚老儿的‘天罗地网’,你也不谢一声,放在别人那里,便是失礼。” 俊美男子饮酒的动作一顿,放下酒杯,道:“多谢师姐。” 妇人似乎略感意外,摇头失笑道:“你什么时候这么听话了?” 男子叹道:“吃了些苦头,便知道‘听话’二字的重要了。” 妇人笑起来:“你韩大公子若是听话,就不该在这个时候来齐州。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女子,让你这样魂不守舍,从辽东追到江南,再从江南追到江北。” 男子正是在李玄都三人手中吃了个大亏的韩邀月,他微微收敛了脸上的笑意,举着酒杯沉吟不语。 妇人又问道:“那个女子很美吗?” 韩邀月摇头道:“她不是美不美的问题,关键是她身上的东西。” 妇人目光一凝:“什么东西?” 韩邀月压低了声音,道:“‘欺方罔道’。” “我还以为是什么。”妇人笑了一声,颇为不屑道:“不过是些身外之物,就为了这,也值得你如此大费周章?” 韩邀月目光幽深,道:“师姐多年不与人争斗,又嫁了一位好夫君,自然可以不在意这些身外之物。可我不同,我想要做些事情,就少不得这些身外之物。远的不说,就说当年的紫府剑仙,何以凭借归真境的修为登上太玄榜?还不是他手持刀剑评排行第二的‘人间世’。” 妇人闻言,不由幽幽一叹。 韩邀月问道:“师姐何故叹息?” 妇人轻声道:“说到这个紫府剑仙,算起来也是我的小叔子,如今你姐夫去了帝京,并不在家中,可这位四叔又气势汹汹而来,我一介妇道人家,怕不是他的对手。” 韩邀月皱眉道:“紫府剑仙坠境多年,如今何惧之有?” 妇人摇头道:“今时不同往日了。这位四叔,一向心机深沉,其志不小,否则当年也不会与你姐夫争夺宗主大位,甚至险些就将这宗主之位也夺了去。如今他在外面交结了颜飞卿、苏云媗、玉清宁等人,又与太平宗的人不清不楚,这便是有了强援,如今返回齐州,在东华宗的丹霞峰上炼制‘五炁真丹’,怕是要重回当年境界了。” 韩邀月眉头皱得更深,道:“那师姐就没做些动作?” 虽是光亮明堂,但妇人神情却是有些晦暗,道:“不管怎么说,他都曾是老宗主最喜爱的弟子,若大肆调用宗内的人手,容易犯了老宗主的忌讳,若是一个不慎,犯了雷霆之怒,更是弄巧成拙,所以我只能用少许人手在边角上敲打几下,不过怕是无用之功。” 韩邀月闻弦知雅意,以二指拿捏酒杯,轻轻旋转,笑道:“正好我在青阳教和青鸾卫都有些朋友,我倒想会一会他。” 第八十二章 谷玉笙 妇人姓谷,名玉笙,是三先生李元婴的夫人,也就是李玄都口中所言的三嫂。 虽说李玄都等人是兄弟六人,但大先生司徒玄策早逝,二先生张海石不理俗务,所以三先生李元婴便成为了实质上的“长子”,故而谷玉笙也就是“长媳”,在上面没有“婆婆”的前提下,实为当家主母,男主外而女主内,故而权柄极大,不容小觑。 谷玉笙并非忘情宗之人,不过正如李玄都所猜测那般,她是出身于辽东五宗,辽东五宗之间与正道十二宗一般,同气连枝,互为联盟,故而同辈之间哪怕并非同出一门也能以师兄弟姐妹称之。 听到这话,谷玉笙并未有太多喜色,仍旧忧心仲仲道:“韩师弟,非是我小觑于你,毕竟紫府剑仙的大名在外,可不是江湖中人吹嘘出来的,而是他自己拼杀出来的,作不得半点假。如今他炼制‘五炁真丹’,就算不能立刻重回当年的巅峰境界,可恢复个十之七八还是有的。” 妇人打量了下韩邀月的神情,见他并无不满,方才继续说道:“如今韩师弟位列黑白谱的第九位,可韩师弟也不要忘了,黑白谱开篇明言,此榜未能将所有江湖人士全部囊括其中,除了三玄榜之外,还有许多并不经常在江湖露面的闲散隐士同样不在其中,远的不说,就说西北五宗的阴阳宗,都知道阴阳宗中有十殿明官,可这十殿明官中又有几人名列黑白谱了?所以师姐我说句师弟不爱听的话语,师弟万不可因为自己名列黑白谱第九位,就真以为自己是天下第十九人了。” 韩邀月微笑道:“闻暖语如挟纩,闻冷语如饮冰,闻重语如负山,闻危语如压卵,闻温语如佩玉,闻益语如赠金。师姐所说的是实情,我没有什么不满。如果那紫府剑仙果真服下了‘五炁真丹’,我当然不会独自一人去寻他的晦气,方才我已经说了,我在青阳教和青鸾卫中都有些交情,若是能设下一个局,以多击寡,则事情大有可为。” 谷玉笙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道:“这个想法倒不算错,师弟可有定计?” 韩邀月自得一笑:“给人设局如同钓鱼,想要让鱼儿咬钩,鱼饵是关键,也就是投其所好,不知师姐可知道此人喜好什么?” 谷玉笙闻言顿时皱起眉头:“这便是此人的棘手可恶所在了,据我说知,此人不慕荣利,不好女色,不喜豪奢,受得落魄失意寂寥之苦,也经得住刀砍斧劈之痛,据说当年牝女宗曾想对他下手,也是无功而返。” 韩邀月也皱起眉头:“那他喜欢什么?功法秘籍?神兵利器?是那种一意求长生的痴人?” “他算什么痴人。”谷玉笙笑意微冷,讥讽道:“若他是痴人,他便不会与明心争夺宗主大位了。你见过痴人去争权夺利的吗?争权夺利的还算是痴人吗?” “明心”是李元婴的表字,取自“明心见性,元婴赤子”之说。因为两人是夫妻,故而以表字称之,若是直呼其名,便是骂人了。 韩邀月上身微微后仰:“那他到底要什么?” 谷玉笙轻声道:“我听说,他想要天下太平,想要苍生大义。” “天下太平?苍生大义?”韩邀月怔了一下,随即忍不住笑出声来:“师姐方才说他志向甚大,我起初还不信,现在却是不信也信了,他这是想做扶龙之人。” 谷玉笙稍稍犹豫了一下,说道:“二先生张海石说他是个公义胜过私欲之人。” “公义之人?”韩邀月终于忍不住放声大笑:“师姐,你信‘公义’二字吗?” “我不信。”谷玉笙摇头道:“师弟你信‘公义’吗?” 韩邀月摇头道:“我也不信。” 谷玉笙举起酒杯,轻声道:“谁会把‘公义’二字挂在嘴上?” 韩邀月同样举起酒杯道:“挂在嘴上的还叫‘公义’?” 两人相视一笑,将各自杯中之酒饮尽:“虚伪。” 笑过之后,韩邀月放下酒杯,道:“既然如此,那就好办了。” 谷玉笙同样放下酒杯,问道:“怎么说?” 韩邀月道:“如今齐州的局势混乱,我在青阳教和青鸾卫那边都有关系,可以谋划一个局,针对齐州总督府,不管怎么说,他与三先生的恩怨都是私人恩怨,可齐州局势那就是关乎大义了,他不是公义之人吗,我倒要看看他如何在公义和私欲之间取舍。若是他还是来见师姐,那就说明他是个道貌岸然的至伪之人,名声没了。若是他真要捡起大义,那也无妨,因为针对齐州总督府的局只是一个诱饵,只要他咬了饵,那便是一头钻进了瓮中,我们只需要瓮中捉鳖即可。” 谷玉笙点头道:“有理。” 韩邀月的这个办法并不如何精妙,更谈不上出人意料,因为这已经近乎于阳谋,而且其中的关键不在于计谋如何精妙,而在于如何给齐州总督府和李玄都设局,这其中涉及到人力物力就不是一个小数目了。 这世上为何会有那么多阴谋?关键在于以弱胜强,自身实力弱小,不足以正面胜过敌人,所以才要靠阴谋取胜。实力越弱,所需要的阴谋也就越发复杂。反之,实力越强,所需要的阴谋就越发简单。若是实力强到足以睥睨一切,那也就不需要阴谋了,行光明正大之道即可。 就像君臣之间,臣不如君,臣要弑君,就要行阴谋之道。可反过来,君要臣死,无需什么阴谋,臣便不得不死了。 若是只有韩邀月一人,他自然要花费心思谋划一番,可现在他以多对寡,三言两语之间便可以定下一个杀人计策。 谷玉笙仔细思索了一遍之后,觉得没什么纰漏,道:“青阳教好说,关键是青鸾卫那边,你有几分把握说动?” 韩邀月道:“青鸾卫的这帮人,都是吃人不吐骨头的恶狼,也是养不熟的白眼狼,随时都会反咬你一口,所以晓之以情是肯定不行的,不过动之以利,还是可以的。让青阳教去做前半个针对齐州总督府的局,让青鸾卫来做后半个针对这位四先生的局。” 谷玉笙哪里还有不明白的,直接问道:“你需要多少太平钱?” 韩邀月稍稍计算了一下,道:“一枚太平钱可兑换白银三十两,按照往年的行情,大概需要一万太平钱。” 谷玉笙皱了皱眉头,没有立刻答应下来。 韩邀月微笑道:“师姐有难处?” 谷玉笙缓缓说道:“毕竟是三十万两银子,又是现银,我在一时半会儿之间恐怕筹措不出这么多银子。” 韩邀月问道:“师姐可以拿出多少?” 谷玉笙伸出五根手指:“五千个太平钱,权作是定金。” 韩邀月点了点头:“青鸾卫素来是认钱不认人,就算是师弟我的面子,也不值五千个太平钱,不过以我的面子,暂缓些许时日,还是不成问题的。” 谷玉笙从袖中取出一张银票:“这是太平钱庄的太平票,凭此票可在琅琊府的票号中立取太平钱五千。” 说罢,谷玉笙将手中的太平票放在桌上,然后轻轻推至韩邀月的面前。 韩邀月瞧了眼太平票,笑道:“师姐有心了。” 谷玉笙微笑道:“我有个习惯,那便是随身携带一笔银钱,不多不少,说不定在什么时候就能派上用场。至于剩下的银钱,我要以飞剑传书知会明心一声,最多只要三天时间,便可筹措完成。” 韩邀月将这张制作华美精致的太平票收入袖中,拱手道:“师弟定不负师姐所托。” 谷玉笙举起酒杯,微笑道:“我敬师弟一杯。” 韩邀月同样举起酒杯:“不过我还要师姐再帮我一个小忙,以清微宗的名义封锁琅琊府的港口,时间不用太长,十天即可。” 第八十三章 秦道方 李玄都离开丹霞峰之后,绕过兰陵府的大小城镇,取道山野老林,一路直往琅琊府而去。 琅琊府并非齐州的州城,齐州的州城是北海府,虽然名为北海,但是与四海中的北海并不相邻,甚至与东海之间都隔着四府之地,乃是一个名副其实的内陆之地。 不过北海府的名气却是极大,上古人皇铸九鼎而分九州,北海府便是古九州之一,当时齐州也并非称作齐州,而是名为青州,只是后来在此地有齐国,故称齐州。 当初青阳教起事,最先起事的地方便是北海府,故而如今的北海府已经失守,齐州总督府不得已之下才将总督行辕设在了琅琊府中。 相较于困于陆地的北海府,琅琊府的交通更为便利,背靠东海,可以通过东海的海路前往楚州、江州等地,甚至还可以从海路转入大江之中,逆流而上去往荆州,齐州总督秦道方去向荆楚总督借粮,便是走了海路。 不过因为清微宗封锁了琅琊府出海港口的缘故,哪怕是齐州总督的船,也无法靠岸,毕竟海上的事情,清微宗说了算,就算是总督,也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 在这种情形下,齐州总督秦道方不得不在兰陵府的飞云县登岸,然后从陆路前往琅琊府。 兰陵府和琅琊府的交界地带,多是山路,一场绵延了数日的春雨,又让山路泥泞不堪,于是山路之行难上加难,一行人虽然是好车好马,但每日能行进的速度也是相当有限。 马夫是个身形干瘪瘦小的白发老人,不曾擅自掀开帘子,只是老实本分地坐在外面,对车厢内的贵人说道:“部堂,咱们已经到了太清山,虽说山路难行,但这几日已经放晴,再往北走,最多也就再有两天的工夫,便能抵达琅琊府境内,” 按照大魏律制,各衙署之长官因在衙署之大堂上处理重要公务,故称堂官。一地总督因为要掌兵权,所以会加兵部尚书衔,故通称部堂。而一地巡抚因为加督查院右都御史衔,等同古时的御史中丞,故通称中丞。 车厢内端坐着一个相貌清癯的半百儒士,说是儒士,其实官做大了便没有书生,如今秦道方已是知天命的年纪,这几年来因为齐州局势而日夜操劳,已是积劳成疾,这次去楚州借粮,又是舟车劳顿,更重要的是荆楚总督多次推诿敷衍,使得秦道方在忧怒之下病情加重,此时他正半躺在车内闭目养神,头上还敷着一块冰巾。 听到老人的话语,秦道方缓缓睁开双眼,掩饰不住眼神中的疲惫之意,轻轻应了一声。然后轻轻掀开窗帘一角,举目远眺,只见得远处群山已经褪去了冬日的银装素裹,有了青翠之意,正应了“山渐青”的词牌名,使得秦道方原本的积郁心境,也随之开阔几分。 在马车周围还有十余骑,便是秦道方的护卫了,为首一人是个神情坚毅的中年汉子,脸上满是风霜之色,一看便是经历了极多世情和苦楚之人,一身黑色锦衣,腰间悬挂了一柄长刀,无论是刀柄还是刀鞘,都已经十分破旧,不乏显眼伤痕,以器观人,想来也应是百战之人。 此人名叫顾虎臣,虽然比不得辽东总督赵政的贴身护卫景修,但也是黑白谱上有名的高手,一身归真境九重楼的修为相当不俗,早年时闯荡江湖,也曾有过“虎爪少保”的名声,只是后来因为情伤之故而归隐江湖,不再问江湖之事。 再到后来,青阳教祸乱齐州,身为齐州人士的顾虎臣不忍看家乡父老受苦,于是重出江湖,只是他一人之力如何敌得过青阳教的百万人?又听闻齐州总督秦道方乃是谋国之臣,于是便投奔于秦道方的麾下,成为秦道方的贴身护卫,秦道方曾言:“文有楚云深,武有顾虎臣,定要在三年之内平定青阳教之乱。” 如此行了半日,天色渐暗,却见在荒郊野岭中有一间客栈,二层小楼, 以土墙围成院落,院内竖立着一杆大旗,上书“太平客栈”四个大字。 护卫中有军伍出身之人,不通江湖典故,遥遥看见这座客栈,奇道:“怎么会有人在这里开客栈?这里十天半月不来一人,难道这开客栈的不怕赔死?” 顾虎臣道:“那他们还真不怕赔,这客栈是太平宗开的,大名鼎鼎的太平钱庄也是太平宗的产业,就算开上一百年,对于家大业大的太平宗来说也是九牛一毛。” 赶车的老车夫也道:“既然是太平客栈,那也就放心了,最起码不会是黑店,不知部堂是否要歇息一二。” 颠簸了整整一日,秦道方觉得自己浑身上下要散架一般,简直是病上加病,虽然他有心继续赶路,但无奈身体实在是吃不消了,于是便说道:“也好,歇息一晚再走。” 老车夫停下马车,转身将秦道方扶下马车,秦道方披了一件石青色面料的鹤氅,扶着马车望向不远处的客栈,道:“我听说,孙阁老的学生周听潮,便是在一座客栈中被青鸾卫取走了首级,不过他的女儿却被江湖中的义士舍命救走。” 顾虎臣道:“确有此事,据说是正一宗的张鸾山委托好友所为,如今已经将周听潮的女儿送入玄女宗中。” 秦道方长叹一声:“如今朝堂乱象,到底起因为何,这满朝文武恐怕没有不知道的。可人人皆知,却是人人不言。好不容易出了个周听潮苦心孤诣出来说话,其实也是为了朝廷好,可他们都视若仇雠。连一个周听潮都容不下,这也是他们的气数尽了。” 若是楚云深在此,也许会有一番高论,不过顾虎臣只是个武人,却是不懂这些事情,只是道:“部堂,如今楚先生已经在东昌府返回琅琊府的路上,会在琅琊府的西阳县与我们会合。” 秦道方点了点头,道:“大家都累了,先去客栈安顿下来,吃些东西。” 顾虎臣应喏一声,吩咐手下去马厩放下马匹。 老车夫去停放马车,顾虎臣护着秦道方走进客栈。 客栈的大堂不算大,兴许是因为客人稀少的缘故,这里的桌椅板凳竟是出人意料的干净,没有寻常客栈的油腻。 江湖经验丰富的顾虎臣环视一周,皱了皱眉头,此时的客栈内已经提前有了一桌客人,人数不多,只有四人而已,可其中三人都带着血腥气,必然是经历过惨烈厮杀,而且不止一次。这还不算什么,为首的是一名壮硕大汉,估摸着身高八尺,北地男儿多是身材高大,顾虎臣在北人中已经算是身材雄伟,可比起此人还是稍逊一筹,再看此人的相貌,豹头环眼,胡须如针,身着一身黑色锦衣。如同天上降魔主,真是人间太岁神。 顾虎臣一看此人就觉得棘手,不是因为这名大汉的相貌,而是因为其身上的气势,这种不怒而威的气势,要么是如秦道方这般长年身居高位,自有官员威仪,要么就是自身底气十足,境界很高。 顾虎臣下意识地按住腰间佩刀。 只怕是来者不善善者不来,先前清微宗封锁琅琊府的港口已经很是蹊跷,再加上楚先生又不在部堂的身边,由不得他不小心行事。 就在这时,那名魁梧大汉也朝顾虎臣望来,眼神中精光涌动,嗓音更是如雷鸣一般,震得房梁上有灰尘簌簌而落:“阁下就是‘虎爪少保’顾虎臣?” 第八十四章 客栈之祸 顾虎臣闻言之后脸色凝重几分:“我是顾虎臣,不知阁下是哪位?” 这名壮硕大汉微微一笑:“在下青阳教雷公。” 此言一出,整个客栈彻底寂静一片。 青阳教的红阳总坛由地公将军唐秦执掌,在唐秦麾下有三员大将,分别是:雷公、青牛角、五鹿,其中以雷公居首,境界最高,战力最强。 如今五鹿已经身死,青牛角还在东昌府境内盘桓,反倒是雷公一直不见踪迹,更没有什么动作,没想到竟是会出现在这里。 那么雷公的来意便也十分明显了。 若是能杀掉齐州总督秦道方,那么这齐州差不多也就成了青阳教的囊中之物。 顾虎臣按住腰间刀柄,沉声道:“原来是青阳教逆贼。” 雷公没有急着动手,反而是笑道:“逆贼?若是能成就大业,那便不是逆贼。当年的正一宗第三代天师,以五斗米道起事,号称‘苍天已死,黄天当立’,继而招兵买马,逐鹿天下,可是逆贼?” 顾虎臣无言以对。 反倒是秦道方开口道:“知错能改,善莫大焉。若是青阳教能如当年正一宗系师那般归顺朝廷,自然不是逆贼。” 雷公笑了笑:“寄人篱下哪能比得过住在自家屋中舒坦。” 秦道方与之针锋相对道:“抢别人的房屋为己用,也这般理直气壮?” 雷公渐渐收敛了脸上的笑意,淡然道:“天下本无主,唯有德者居之。” 话音落下,雷公缓缓起身,与之同时,他整个人的气势也开始节节拔升。 就在此时,一众护卫也涌进了客栈大堂之中,护卫在秦道方的身前。 按照常理来说,堂堂总督出行,又是总掌一州军政大权的实权总督,理应有重兵护卫,只是秦道方当初离开齐州时走的是海路,这些年来,朝廷仅仅是应付西北和辽东的战事就已经捉襟见肘,实在没有精力去顾及水师,使得水师废弛,秦道方从水路离开,自然不能有重兵护卫,而且海上又是清微宗的地盘,青阳教万没有可能去清微宗的地盘寻衅,有无重兵护卫都是一样,谁又能想到清微宗竟然会封锁琅琊府的海路?故而秦道方也算是智者千虑必有一失。 雷公对于这些精锐护卫并不在意,只是挥了挥手。 然后与他同来的三人同时起身。 雷公的视线一直放在顾虎臣的身上,缓缓说道:“早就听闻‘虎爪少保’的威名,今日便要领教。” 顾虎臣缓缓拔刀,对身后的秦道方道:“请部堂后退。” 秦道方在老车夫和一众护卫的簇拥徐徐退出客栈。 另外三人也紧随而去,客栈内只剩下雷公和顾虎臣两人。 雷公淡然道:“只要杀了你这位‘虎爪少保’,就凭他一个孤弱文人,逃得出这片山吗?” 顾虎臣没有说话,只是凝神以待。 毕竟单纯以境界修为而论,他还是要稍逊雷公一筹。 雷公大笑出声,眼神凛然:“黄泉作伴好还乡。” 话音未落,顾虎臣已经拔刀暴起。 刹那之间,风雷之声大作。 一刀光华璀璨流泻。 这一刀,气势凌厉至极,也快到了极致,仿佛是一场不期而至的猛烈风雪。 事实上,顾虎臣的佩刀就名为“饮雪” 一刀好似席卷千层雪,放眼望去,白茫茫一片。 出人意料之外,这一刀极为惊艳,惊艳到让人生出与出刀之人极不相称的地步,好似要一位翩翩公子,或是一位白衣胜雪的女子,来用此刀才是相得益彰。 不过美景之下却是暗藏杀机, 事实上,顾虎臣从拔刀到出刀,堪称是一气呵成,拔刀时无声无息,不显锋芒,出刀时却是锋芒毕露,几乎在瞬间绽放开来,让人难以预料,更是防不胜防, 就像无声之中平地起惊雷。 空气中悬浮的尘埃都有了片刻的凝滞。 面对这一刀,雷公还保持着先前的姿态,脸色平静,似乎根本没有感受到刀中的汹涌杀机,清亮如水的刀身上倒映出他的脸庞,也照亮了他的脸庞。 下一刻,雷公的脸上露出一抹笑意,阴森眼神在顾虎臣身上游曳而过,如同虎狼捕食猎物。没有白亮雪刀染红血的景象,只见顾虎臣手持“饮雪”,上身微微前倾,保持着一刀前刺的姿势,整个人身上带着股一往无前的壮烈气势,就像正在沙场上奋勇冲杀的百战老卒。 与之相对的,则是一只手掌。 雷公只是上前一步,伸出手掌破开刀芒,轻描淡写按住那柄锋锐无匹的“饮雪”, 然后这看似摧枯拉朽的一刀,便再也不能前进推进分毫距离。 “饮雪”始终没能割掉此人的五指,甚至都没能伤到分毫,这已经不仅仅是天人境体魄那么简单,而是金刚之身,恐怕只有金刚宗僧人的金身才能媲美。 “饮雪”受制于雷公的五指,动弹不得。 一刀无功之后,顾虎臣的脸色骤然苍白,毫无血色。 雷公却是不为所动,冷冷道:“都是老江湖了,不必装模作样,骗不了人的。从来只有取错的名字,没有叫错的绰号,你既然被江湖中人称作‘虎爪少保’,想来一身修为还是在手上才是。” 顾虎臣毫不犹豫地松开手中“饮雪”,十指如钩,出手如风。 雷公随手丢掉手中的“饮雪”,大笑一声,直接开始出拳。其动作竟是比激射的弩箭还要迅捷,以至于出现无数重叠残影,让人目不暇接,无法分辨谁真谁假。 两人在一瞬间交手百余招。 雷公上身的衣着悉数破碎,露出精壮的胸膛,浮现道道血痕。不过雷公毫不在意,双拳一撞,在脚下地面踩踏出一个巨大蛛网状裂痕,整个人如同彗星一般暴起,几乎在瞬间来到顾虎臣的面前,一拳带起雷鸣声音狠狠砸下。 顾虎臣双手交叉硬挡,吐出一口鲜血。 雷公得势不饶人,双拳连锤,好似沙场上的大擂鼓。 烟尘四起,闷响声音连绵不绝,地面上甚至出现一道道龟裂缝隙。 翻天覆地的剧烈气机涟漪扩散开来,波及到整座客栈,使得这座极为坚韧的客栈直接轰然倒塌。 …… 李玄都虽然双目暂盲,但是这段时日以来,他已经逐渐习惯,不必再由旁人引路,哪怕是独自一人在深山行走也是行动无碍,遇山翻山,遇水涉水。只是比起正常行走的速度慢上稍许。 如此走了几日,已经快要到达琅琊府。同时李玄都的双眼已经完全复原,取下蒙住双眼的黑布之后,复得光明。 这一日,行到中午时分,李玄都来到一处密林,如今春暖花开,林中已经生出绿叶,一片翠绿,不过在林中最为粗壮的一株大树上,却是飘荡荡的挂着两具尸体,一男一女,看样子,似乎刚死没有多久。 李玄都略感讶异,因为此地十分偏僻,荒无人烟,又不是交通要道,连个过路的都没有,那么山贼盗匪自然也不会来此劫道。没有住户,没有过路行商,没有山贼盗匪,怎么会有两具死尸?关键这两具死尸还不是被猛兽袭击而死,或是从高处坠崖而死,分明就是被人挂在树上的,这就很明显了,是被人杀死的。 李玄都心念一动,屈指一弹,激射出一道剑气,斩断悬挂两人的绳索,使得两句尸体坠落于地。 李玄都走前去,细细打量。 这两具尸体是一男一女,男的看上去大概有不惑年纪,一身商人掌柜的打扮,双目圆睁,整个胸膛都塌陷下去,显然是被人一拳打死。女子是个大概有三十多岁的妇人,眉目姣好,此时满头青丝已经披散开来,喉咙位置被生生撕裂,瞧她的穿着,也应该是平日里抛头露面做买卖的人家,应该与男尸是一对夫妻。 此时有风吹过,显得阴气森森。就算是寻常的江湖人士等见到这样的景象,也难保不会联想到厉鬼索命,只是李玄都并不害怕,毕竟连皂阁宗的北邙山都打过了,还怕什么区区厉鬼,他只是可惜此时没有一位方士,若有方士,也许能凝聚此二人的逸散魂魄。 李玄都只能蹲下身去,细细查验两人的伤口,乍一看之下,并不能看出究竟是何人出手,李玄都只能对两人告罪一声,开始在他们的身上摸索,看看能否找出能够证明两人身份的遗物。 这一摸索,还真让李玄都找出两样信物,是两颗太平钱,不过与普通的太平钱不同,这两颗太平钱是以青玉铸成,正面写有:“太平无忧”,背面写有:“天下太平”,而且两枚太平钱的方孔中有红线穿过,然后系成丝结,使得两枚太平钱就好似是两枚玉佩。 李玄都心中一惊,这分明是太平宗之人的信物,再联想到二人的衣着,那么两人的身份也就不言而喻了,应该是负责经营太平客栈的夫妻。 何人敢对太平宗出手? 李玄都心思几转,既然两人被抛尸此地,那么两人所经营的客栈应该距离此地不会太远,如果能找到客栈,也许就能知道到底是何人出手了。 李玄都想到这儿,将两人身上的信物取下,一记劈空掌拍出,在地面上炸出一个四四方方的坑洞,然后将两人并列葬入其中,不管生前是否是真夫妻,既然二人一起共事,想来关系不错,那么死后也算久伴。 第八十五章 借头颅 在雷公和顾虎臣交手时,一众护卫护送着秦道方且战且走,远离客栈,当三名青阳教高手追至,首先迎客的便是总督府护卫的第一波弩箭,不过被三名青阳教高手纷纷扫落,箭矢入地三寸,箭尾的羽毛仍旧在轻微颤动,可见弩箭的力道之大。由此也可见这些青阳教高手的修为不俗。 不过这些百里挑一的护卫根本不曾害怕,放弃弓弩之后,各自抽出佩刀。 双方开始混战之后,入肉入骨。 三名青阳教高手都是玄元境,对上精锐甲士,不敢说以一当百,以一当十还是没问题的,不过秦道方的护卫也不是寻常人等,大概有抱丹境的修为,结成阵势,视死如归。 战至最后,以两名青阳教高手战死为代价,使得一众护卫悉数战死,只剩下秦道方和那名负责驾车的老仆。 剩下的最后一名青阳教高手扯了扯嘴角,便要亲手取下这位总督大人的首级。而凭借此等功劳,自己便可以累功至香主之位。 不过正当他要出手的时候,忽然不能动了,却见那名身材矮小的老人不知何时已经来到他的面前,其速度之快,吓得他心头一颤,正要出手,已经被老人以双手扣住肩膀,然后老人双手扯住两条胳膊往外一拽,直接此人的两条胳膊撕下。 当超过人体承受极限的痛楚袭来时,人在一瞬间是麻木的,所以这名青阳教高手还未来得及感受到痛苦,又被老人一掌拍在头顶,砰然而碎。 这名老人竟是一位货真价实的先天境高手,也是护卫秦道方的最后手笔,只要不危及秦道方的性命,他都不会出手,所以在以有心算无心之下,这名青阳教高手也就死得不冤了。老人还怕此人没有彻底死绝,又是一拳捶胸,拳头直接穿透胸膛,心脏破碎。 就在此时,一名衣着华美的公子出现在不远处,微笑道:“秦部堂,久仰了。” 老人猛然转身望去。 俊美公子“啪”的一声展开手中折扇,扇面是一幅美人图,微笑道:“在下今日前来,不为别事,只为借秦部堂的头颅一用。” 老人根本没有任何废话,身形转瞬赶至,拳罡大振,裹挟出风雷之声,在空中拉伸出一道白色烟痕,持扇公子神态如常,却也没有正面迎接这一拳,手摇折扇的同时身形潇洒后掠,蜻蜓点水,飘飘然落在了数丈之外,仍是面带微笑。 一拳无功的老人退回至秦道方的身前,此时挺直腰杆后,气势凌人,对那公子沉声喝道:“来者何人?” 持扇公子望着那个忠心护主的老车夫,淡笑道:“你也配知道我的名姓?换成顾虎臣还差不多。” 下一刻,老人只觉得眼前一花,然后整个人便动弹不得了。 持扇公子缓缓从老人的胸膛中抽回手掌,任由颗颗分明的血珠从他的肌肤上滚落,五指间则是紧紧握着一颗还在跳动的心脏。 在江湖上也算有名有号的老人,就这么死了。 持扇公子捏碎这颗心脏,然后一掌抚顶。 “扑通”一声,老人的尸体跪倒在地。 秦道方神情平静,并未被眼前的这幕景象吓住,平静道:“阁下究竟是何人?” 从始至终,韩邀月一直在观察秦道方的神情,可他没有流露出半点畏惧神情, 史书上所记载的英雄豪杰,大概也不过如此了。 “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临大事而有静气,好气魄呀,不愧是指挥千军万马的一地总督。”来人赞了一声:“他不配知道我的名姓,但是秦部堂可以知道,我姓韩,双名邀月,就’举杯邀明月’的那个‘邀月’,辽东人士。” 秦道方了然道:“原来是韩邀月,你就是家兄所收的那个弟子。” 听到“家兄”二字,韩邀月心中微微一动,脸上笑容愈发和颜悦色:“你与家师是……” “近些年来,家兄与我有过几次书信往来,在信中,他不止一次提过你这位高徒。”秦道方平静道:“你想知道家兄是如何说你的吗?” 原本已经决定要出手的韩邀月合上手中的折扇,轻轻拍打掌心,微笑道:“愿闻其详。” 秦道方轻轻说道:“家兄说你脑后有反骨,终有一天要酿成大祸,他不杀你,只是看在你娘的情面上罢了。” 韩邀月脸上仍旧是笑意盈盈,不过眼神却是已经变得冰冷一片,心中更是杀机大盛。 秦道方摇头轻叹:“若是早知今日,那我应该在信中劝上家兄一句,将祸根早早除去才是。” “可惜啊。”韩邀月摇头叹道:“真是可惜,秦部堂怕是没有这样的机会了。” 就在此时,一个女子声音响起:“那也未必。” 韩邀月听到这个嗓音,半点也不惊讶,反而觉得理所当然:“我没想到秦部堂与师父是兄弟,自然也没想到师妹要喊这位秦部堂一声叔叔,我本是想以秦部堂的性命来钓上一条大鱼,可惜那条大鱼失期未至,不过引来了师妹,也算不亏。” 一名女子出现在一棵大树的枝头,腰间佩有一柄长刀,正是曾经在归德府与李玄都联手的女子琴师白绢。 韩邀月仰头望着女子,当然不是在看女子那平平无奇的容貌,更不是女子的腰肢,而是盯着女子腰间的那柄长刀,眼神中满是遮掩不住的炙热。 女子也盯着韩邀月,缓缓说道:“在归德府的时候,有外人在场,我不好动用此刀,你也莫要以为是我怕了你。” 韩邀月呵呵一笑:“当然不敢如此想。” 女子伸手按住刀柄,冷笑道:“多言无益,我们手底下见真章。” 韩邀月说了个“好”字,他只是展开手中的折扇,白绢所立足的那颗大树便被无形气机拦腰斩断。 不过白绢已经从树上飘然落下,站在秦道方的面前,轻声道:“三叔,请退后。” 秦道方从不逞强,依言向后退去。 韩邀月晃动手中折扇,望向这位师妹,眼神炙热。 然后他一跺脚,山摇地动。 虽说黑白谱第九人不意味着就是天下第十九人,但是天下前五十还是有的。 第八十六章 寻路难 李玄都的身形如风,踩踏山间密林的树冠,好似天人境大宗师的乘风而行。 在他手中仍旧握着南柯子所赠的竹杖,行出一段之后,李玄都停在一棵最高之树的树冠上,举目远眺。 入眼所望,尽是山林,别说人烟,就连山路都不可见。就算附近有客栈,恐怕也被遮掩在山林之中。这时候李玄都便感念方士的好了,方士虽然在与人对敌时不如武夫,但是在其他地方,却要远胜武夫,比如说寻人,或是望气,甚至是赶路。 如果换成同等境界的颜飞卿在此,一定能根据两具尸体的残留气息,在极短时间内便寻出那座客栈的所在,然后开启“阴阳门”,转瞬而至,哪里用像他这般大海捞针。 李玄都从枝头飘落,开始徒步而行,在行走的同时,不断以手中的竹杖敲击地面,以竹杖落地处为中心,一圈圈气机涟漪扩散开来,这是他在目盲的那几日里悟出的法子,以气机涟漪反馈来判断周围动静,人与动物不同,草木与建筑又是不同,以前李玄都最多不过是探查百丈方圆,现在李玄都却能以气机探查近十里,只是此举十分耗费气机,就算是李玄都也不能维持太长时间。 归根究底,这是一个笨办法,也是一个没法子的法子。 说起来,这也是韩邀月的纰漏,他一心想引李玄都过来,通过清微宗分布在齐州各地的众多耳目,推断出李玄都的必经之路,将太平客栈的两具尸体高悬此处,也的确留下了蛛丝马迹。可他明显错估了许多细微处,虽然李玄都是老江湖,但并非公门中的探案高手,从查探到蛛丝马迹再到抵达客栈,所需用的时间,与秦道方一行人抵达客栈的时间,很难做到完全统一。韩邀月并非全知全能的仙人,不可能算到分毫无错,于是便成了如今的局面,客栈中已经开始打生打死,可李玄都还没寻到客栈到底在何处。 这个局,只有韩邀月是纵览全局,青阳教和青鸾卫都是只知道半个局,所以青阳教刺杀秦道方是真,根本不会留手,更不会留出时间等待李玄都过来。正因为如此,白绢的出现,对于韩邀月是不折不扣的意外之喜,不但带来了他心心念念的“欺方罔道”,也给了他拖延时间的机会,待到李玄都前来,便可两者一起拿下,这便是一石二鸟。 当然,李玄都也有可能不来。 不过韩邀月对于这个结果也有所预料,就算李玄都是个傻子,没有找到客栈,或是临时改变了路线,连那两具尸体也没有遇到,那他也有应对之法,他已经联系了听风楼,只要秦道方一死,便散播出江湖传言,让这位紫府剑仙在帝京之变中积攒下来的好名声,在一朝之间付诸东流。所谓江湖传言,从来不是凭空生出,更不会是完全捏造,只有小孩子才说谎话,真正厉害的流言都是真话和假话混杂在一起,最好是九真一假,这才真假难辨。 到那时候,秦道方身死是真,李玄都也真真切切出现在了齐州境内,可就是黄泥落在了裤裆里,百口难辩。 在这方面,听风楼是行家。 听风楼是商人,只认得银子,不认得情分。 对于这些,李玄都一无所知,他只是隐隐察觉到事情有些不同寻常。虽说江湖上不是一个善地,但也是一个事事分明的地方,没有无缘无故的杀人,就算有那胡乱杀人的疯子之流,无论正道邪道,都会联手杀之,因为疯子坏了江湖上最重要的规矩,无规矩不成方圆,江湖藐视的是王法,藐视朝廷的规矩,并非江湖没有规矩,恰恰相反,正是因为江湖有自己的规矩,所以才会排斥朝廷的规矩。 也正因为如此,江湖上的杀人都有迹可循,为情,为仇,为利,为了杀人灭口,也有可能只是因为挡了路。太平宗这些年封山闭寺,仇人不多,而且这两人恐怕不是太平宗中的重要人物,若说是因为私仇之故,也不是没有这个可能,可李玄都总是隐隐约约觉得,事情没有那么简单,说不出具体理由,只是行走江湖多年之后,一种对于危险的本能直觉。 李玄都在过去能数次死里逃生,多是仰赖这一丝直觉。其实这种直觉也并非他一人独有,天人境大宗师将其称之为“金风未动蝉先觉”,是一种玄而又玄的天地感悟,境界修为越高,这种直觉也就愈发敏锐清晰,据说抵达长生境之后,甚至可以看到未来的某些变化,极为神奇玄妙。不过就算是长生境的地仙,也不能次次都准。 以往李玄都遇到这种事情,从不会故意避让,原因也很简单,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与其去躲,不如刨根究底,将背后算计之人找出来,然后打死。 当然,这又面临一个问题:打不过怎么办?也好办,先装孙子认怂,毕竟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莫欺少年穷。 在江湖上,认怂不丢人,关键是谁能笑到最后。当年在江北河朔的时候,李玄都面对来势汹汹的江北群雄,可没有打肿脸去血战到底,而是被江北群雄追杀得抱头鼠窜,极为狼狈,如果仅仅是到此为止,李玄都也许就是江湖上的一个笑话,可关键是他在被追杀过程中,破境登顶,又给反杀回去,那么先前的种种狼狈便不值一提。 江湖中人,只看结果。 先前狼狈不堪,后来步步高升,举世赞誉,紫府剑仙便是如此。 先前风光无比,后来跌落尘埃,一文不值,紫府剑仙亦是如此。 先前沉寂无声,后来东山再起,前倨后恭,李玄都还是如此。 李玄都记得他初识张鸾山的时候,张鸾山曾经说过一句话:“江湖中人都是卖笑的女子。老妓晚景从良,一世烟花无碍,贞妇白发失守,半生清苦俱非。一世烟花和半生清苦都无所谓,关键是看结果。” 李玄都当时此语感悟不深,现在却是刻骨铭心。 就在这时,李玄都忽然停下脚步,以手中竹杖抵住地面,竹杖上传来微微震动,以他的经验来看,这不是地动,而是有人以大修为踩踏地面。 李玄都轻声自语道:“终于找到了。” 第八十七章 再相逢 此时白绢已经再度与韩邀月交手,当日在归德府时,白绢因为李玄都在旁,不愿被他看出自己的底细来历,所以故意有所隐瞒,今日便不同了,没有外人,她不但可以全力出手,而且连腰间的佩刀也能毫无顾忌地用出,最起码比那把压衣刀要好。 至于韩邀月,此时心存拖延时间的念头,也不急于全力出手,以周旋为主,一时间两人竟是不分上下高低。 秦道方就站在远处,遥遥观战。 不是他不想逃,而是他知道自己逃不掉,若是自己这位侄女胜了,那便没必要逃,若是她败了,以韩邀月的脚程,逃了也是无用。 与其狼狈而逃,倒不如静观其变。 秦道方出身于豪阀秦氏,世居辽东,其本家在辽州朝阳府,也就是大名鼎鼎的龙城。放在前朝乱世的时候,他们秦家可以称之为“秦阀”。 到了本代,秦家嫡系大宗共有兄弟三人,大哥秦道正,自幼拜入补天宗门下练刀,三十岁时成为秦家家主,只是秦道正并不喜欢家中俗务,遂将家中大权交予二弟秦道远,他则是改名秦清,一意练刀,终是成就“天刀”美名,也是如今的太玄榜第一人,号称老玄不出,举世无敌。 秦道方在家中排行第三,与尚武的大哥不同,他自小崇文,喜欢读书,也因为身体的缘故练不得武,十年苦读,十五岁中秀才,十七岁中举人,二十五岁中进士,被授官为翰林院编修。 因为年少意气,他不愿靠两位兄长为他在官场上疏通打点关系,所以在翰林院中一待便是近十年,直到武德元年,他才被授官为齐州北海府益都县的县令,后累迁至楚州巡按监察御史,最终在武德十年的时候,蒙内阁首辅张肃卿赏识提拔,先是出任齐州巡抚,加右都御史衔,后因为青阳教之乱,又兼任齐州总督,加兵部尚书衔,成为名副其实的封疆大吏。 在武德帝驾崩之后,天宝帝继位,朝堂震荡,内阁与晋王、太后多有冲突,待到天宝二年的帝京之变,内阁四大臣身死,秦道方是由内阁首辅张肃卿一手提拔的,自然也属于张党。此时张肃卿已死,张党七零八落,秦道方的处境也就岌岌可危。 天宝二年的年底,在晋王的暗中授意下,督查院御使以十大罪名上疏弹劾秦道方,好在此时的秦清已经取代宋政成为太玄榜第一人,在经过忘情宗升座一事之后,身兼两宗之主,更是隐隐成为辽东五宗盟主,在辽东三州举足轻重,就是辽东总督赵政也不得不依赖于秦清和秦清背后的补天宗,于是在秦清的运作下,辽东总督赵政上疏为秦道方求情,同时秦道方的二哥秦道远亲自赶赴帝京,拜见新任内阁首辅孙松禅,再由孙松禅在朝堂上位秦道方说话,如此才使得秦道方保住了总督之位,同时也与赵政、孙松禅结成攻守同盟。 转眼之间,秦道方已经离家近三十年,只是偶尔会有书信来往,倒是这位侄女,因为喜欢游历天下,常常会路过齐州,每次路过齐州的时候,都会来看望他,所以叔侄二人之间的关系还算亲厚。 此时秦道方靠在一棵大树的树干上,轻声叹道:“百无一用是书生,到头来还要靠小丫头救命。” 话音未落,在他耳畔突然响起一个声音:“她自身尚且难保,部堂还是多想想自己吧。” 秦道方缓缓转头望去,发现韩邀月就站在自己的不远处。 在韩邀月的不远处,白绢持刀而立,却迟迟没有动作,显然是投鼠忌器。 秦道方仍是不急不怒,淡然道:“你不是要借我的头颅吗,大可来取,怎么还不动手?难道还要我双手奉上才行?这可不是借东西的态度。” “好气魄呀,好气魄,好气魄!”韩邀月连赞了三声:“部堂大人不愧是部堂大人,虽然部堂大人没有半分境界修为,但要比许多宗师大宗师还要厉害,我见过许多人,依仗自己的境界高明,便威风不可一世,可一旦没了这份修为,便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脓包。” 他伸出大拇指:“部堂大人,有风骨。” 秦道方刚才不见惊怒,此时自然不见喜色,平静道:“要杀就快些杀,何故婆婆妈妈?” “若是刚才,我也许就杀了。可是现在知道了部堂的身份,那就不能杀了。杀了部堂大人对我没好处,毕竟部堂身后还牵扯着家师。就算真要杀部堂大人,也是青阳教的人动手。”韩邀月轻声道:“其实我是在等人。” 秦道方久在官场,哪里还有什么不明白的,慨然道:“原来我只是一个诱饵,只是不知你要钓的那条大鱼,到底是何方神圣,竟然让你花费这么多心思。” 韩邀月微笑着瞥了白绢一眼:“也不妨告诉你们,我要等的这个人,无论是庙堂还是江湖,都曾赫赫有名,江湖上称呼他为‘紫府剑仙’,是清微宗的四先生,也是内阁首辅张肃卿的半个学生,甚至差一点就做了张肃卿的乘龙快婿。” 白绢脸色微微一变,道:“‘紫府剑仙’已经在江湖上消失多年,怎么会出现在此地?” “师妹这就是有所不知了。”韩邀月笑道:“有些人哪怕是成了灰,只要这灰里还藏着暗火,那就能死灰复燃。这位紫府剑仙了不得啊,得了正道各宗的资助,炼成‘五炁真丹’,已然有了东山再起之势,我今日便是受人所托,在他重回巅峰之前,彻底除掉他。” 就在此时,一个嗓音接话道:“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委托阁下之人,就是我的那位三嫂吧。” 韩邀月和白绢同时转头望去,发现一人手持竹杖,站在枝头之上。 白绢神情复杂,眼神古怪:“是你。” 李玄都微笑道:“是我。” 韩邀月也不惊讶,像是朋友之间的寒暄招呼:“当初在安庆府城外第一次见面时,我万万没有想到公子竟然就是曾经的紫府剑仙。若是知道,我当时便不会放任公子离去。” 李玄都从树上飘然落地,点头赞同道:“那次见面,的确是你最有可能杀我的时候。不过现在嘛,难了。” 第八十八章 无心上人 听到这番话,韩邀月一挥手中折扇,笑道:“那也未必。” 话音落下,树林中响起阵阵梵唱之音,接着便有一名头戴斗笠的僧人翩然而至,同时口中诵道:“浮生一梦,万法皆空。佛曰人有八苦:‘生、老、病、死、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五阴炽盛。’世间世人,人人遭此劫难。有意度化世人,世人却沉迷红尘之中,红尘化骨,诸事皆空,唯有因果,几番轮转,生生不灭。青灯古佛,夜夜通明,日复一日,年复一年,韶华散尽,忘却尘寰。” 梵音落时,僧人已然来到了不远处。 只见这僧人虽然身着僧袍,但未曾剃度,留着长发,脚上穿麻鞋,头上戴竹笠,脖子上挂着一串黑幽幽的念珠,每颗念珠都有婴孩的拳头大小,光滑可鉴,几乎能倒映出人影。僧人手中则是拄着一根金环禅杖,杖上悬挂有佛家八宝,琳琅满目。 以目前情形而言,来者是敌非友,于是白绢来到李玄都身旁,轻声道:“此人应该是黑白谱上排名第二十一位的无心上人。” 李玄都对于此人有些印象,本是真言宗中的弟子,不过并非嫡传弟子,而是负责看守藏经阁的沙弥,未曾学得高深功法,平日里在宗内多受欺辱,有一位师兄性情暴躁,若是稍有不顺,便提拳打他,那名师兄修为甚高,曾经数次将他打得吐血,积怨之下,他便借着看守藏经阁之便利,暗中偷学宗内术法,只是见效甚微,后来偶然间在一本《大日经》中偶然得了婆娑州的诡秘术法,他苦心孤诣,用了二十余年的时间练成此法,不过他城府颇深,一直深藏不露,其他师兄弟欺辱于他,他也总不还手,只是此时的他境界修为极高,便不会受伤了。 待到后来,有静禅宗和金刚宗的高僧来到真言宗讲法,就在此时,他在其他两宗高僧面前,暴起杀人,将平素和他有隙的几名僧人全部打死,然后将自己这些年来的经历一一讲明。真言宗宗主大怒之下,亲自出手,却不想此人修为虽然不如自己,但所用术法十分诡异,一个不慎之下,让他在杀人之后还光明正大地逃下山去。 真言宗合寺大震之下,派出几十名高手四下追索,但寻遍了江南江北,丝毫不得踪迹。寺中高辈僧侣更为此事大起争执,互责互咎。后来才知道此人于暗中投靠了朝廷,成为青鸾卫中的一员,自号无心上人。面对朝廷,真言宗只能打落了牙齿往肚子里咽,可此事已经传遍江湖,就连李玄都也有所耳闻,不得不佩服此人的苦心。 李玄都道:“既然是无心上人,那就是青鸾卫中人。” 僧人单掌竖立身前,禅唱一声之后,方才开口道:“当年帝京之变时,贫僧并不在帝京城中,无缘与李先生交手,实是引以为憾事。” 李玄都笑了笑:“这话可就虚伪了,我又不是帝京之变的当天才到了帝京,此前我在帝京陆续居住一年有余,你若是觉得没能与我交手是憾事,大可早些来挑战便是,赢了之后,那太玄榜第十人的位置也是你的。我很好奇,这一年以来,你都做什么去了。” 僧人脸色一沉,显然是被激怒了。 脚下的蝼蚁不会使人动怒,所有的狂妄和讥讽都会被视作一个笑话,所以大人物可以在小人物面前尽情地展现自己的从容和涵养,可一旦讥讽之人变成了和自己同等地位之人,那么相当一部分所谓的大人物便会原形毕露,其实他们与他们眼中的小人物并无二致。 李玄都是个游走于大人物与小人物之间的人,他结交过江湖巨擘和庙堂权贵,也见识过最底层的江湖到底是什么样的,所以他在每每生死之战的时候,都会说些不要钱的话语来扰乱对手的心境,成了最好,不成也无所谓。 对于许多“纯粹”武夫而言,此举有失光明正大,交手就应该一对一,而且不能用暗器,不能用术法,不能用任何武道以外的手段,不过这种“纯粹”武夫,除了境界修为极高的寥寥几人之外,都已经差不多死绝了。在江湖上讲究光明正大,本就是一件不太合宜的事情。而且李玄都的志向也不是要做一个打遍天下无敌手的“纯粹”武夫,他要的是天下太平,无关手段是否光明正大,过程是否黑暗残忍,先活下来,然后最终的结局足够光明即可。 无心上人怒极反笑:“不愧是紫府剑仙,气魄不减当年,就是不知道紫府剑仙是否还有当年的境界修为,若是没有,恐怕今日就要葬身于此,也或者尸骨无存也说不定。” 李玄都点头道:“我也希望如此,往前推几年,这类言语我听过不计其数,总是说我要死了,可我还是好好地活着,反倒是说这些话的人,还活着的倒是不多了,希望阁下不会步这些人的后尘。” 无心上人大笑出声。 只是还未等他笑声止歇,李玄都的身形已经一掠而出,其速度之快,出手之突然,让他根本来不及反应,李玄都以“九阴玄冥荡”起手,一身气机瞬间倾泻如洪,单手按住这位无心上人的额头,浩荡气机直接将其推出数十丈之远,后背撞断数棵大树。 在至阴气机的侵蚀之下,无心上人的额头上出现了一个清晰可见的掌印,而他本人更是七窍流血。虽然不至于伤及性命,但已经伤及了根本。 谁也没有想到,堂堂紫府剑仙竟然会偷袭出手,所以使得李玄都一击建功,不过正当李玄都想要将无心上人的这颗头颅彻底震碎时,韩邀月终于反应过来,以手中折扇点向李玄都的后腰,算是围魏救赵之举,若是李玄都继续执意出手,不死也要重伤。这种一命换一命的勾当,李玄都不乐意去做,于是毫不犹豫地抽身而退。 韩邀月也不曾追击,不由讥讽道:“紫府剑仙竟然也如那些不入流的下三滥一般,用这种卑劣的偷袭手段。” 李玄都淡笑道:“对付小人,就要用小人的办法,不能用君子的办法。对付下三滥,自然也要用下三滥的法子。如今也不知是谁在这里设局埋伏我,只许你们用些阴谋诡计,却不许我出手偷袭,这世上哪有这样的道理。” 无心上人痛苦地呻吟一声,缓缓坐起身来,先前的忿怒竟是一扫而空,咧嘴一笑,露出一口洁白牙齿,轻轻伸手抚摸额头处的掌印,不忙于起身,微笑道:“今日施主这一掌,却是把贫僧给打醒了,贫僧自叛出真言宗以来,实是自得自满太久太久了,贪嗔痴蒙蔽心智,五阴炽盛,尤不自知。” 李玄都微微皱眉。 能够踏足天人境之人,都有其过人之处。若是他这一掌,真给这个僧人来了个当头棒喝,那可就不怎么妙了。 就在此时,客栈那边忽然传出轰然巨响,然后便是一团巨大的烟尘升上天空。 原本已经变为废墟的客栈彻底消失不见,只剩下一个大坑。 所有人都转头望去,只见大坑中站着两人,分别是青阳教的雷公和秦道方的护卫顾虎臣。 此时顾虎臣一只手臂已经扭曲如麻花,而另外一只手掌则是直接变成了烂泥,更为惨烈的是,他的胸口被一拳打得凹陷下去,使得他的双眼外凸,仿佛随时都会滚出眼眶。 一直处变不惊的秦道方见此情景,脸上终于流露出一抹深切的哀伤。 第八十九章 以一敌二 雷公缓缓转头望来,高大的身躯上虽然遍布伤痕,浑身浴血,但并不致命,他仍有一战之力。 李玄都轻叹一声,对身旁的白绢道:“白姑娘,你能否拖住韩邀月?” 白绢低头看了眼手中的“欺方罔道”。 此刀长有三尺,通体赤红,唯有在刀锋位置,颜色转淡,渐而由红转白,若是凝神细看,就会发现刀刃一线霜白如雪,甚至隐隐透明,其中有无数个细小“气旋”在疯狂旋转。此刀之名也大有意思,取自“君子可以欺其方,难以罔其道。” 白绢略微犹豫了一下,说道:“我可以拖住他一炷香的时间。” 这句话没有故意避讳韩邀月,韩邀月微微一笑:“师妹真是好大的口气。” 白绢轻抿嘴唇,没有半句废话,身形倏忽而动,毫不客气地一刀斩向韩邀月。 韩邀月足下一点,身形变得飘渺虚幻。 两人师出同门,就连身法都是如出一辙,好似两只蝴蝶在林间翩翩起舞,飘渺灵动。实则却是两人在近身厮杀 白绢脚尖一点,身形一旋,手中的“欺方罔道”随着他的身形也划出一个完美弧线,横斩向韩邀月,后者随之上半身后仰,折叠成一个直角,鼻尖上方几乎看看贴着刀身划过。 韩邀月手中的折扇顺势轻描淡写地一斩,同样是横斩向白绢的小腿。 这种看似没有丝毫烟火气的随意出手,实则凶险万分,两人所用招式均是出自“天刀”秦清的“天遁刀法”,无形且无相,重意而不重形,能够料敌先机,每每出手,自然是占尽先手优势,就好像旁人主动送到自己的刀下。 只是此时两人都用此招,料敌先机便没了用处,只能凭借各自手段厮杀。 白绢的身形飘忽而起,同样是堪堪躲过了韩邀月的折扇,折扇的扇面几乎是看看擦着绣鞋的鞋底。白绢还未落地,已然再出一刀,劈向韩邀月的额头。 韩邀月手腕轻抖,手中展开的折扇瞬间合拢,以扇骨在刀身上轻轻一磕,凭借自身的天人气机将白绢给轻轻推了出去。 白绢双脚在地面上滑出一道痕迹,嘴角渗出血丝。 韩邀月轻摇折扇,面带微笑,没有理白绢的凌厉眼神,而是望向另外一边。 就在白绢出刀的同时,李玄都也对上了另外两人。 一个是青阳教的雷公,一个是青鸾卫的无心上人。 青阳教是反贼,青鸾卫是朝廷中人。今日双方联手,荒诞又可笑。 平心而论,李玄都不是两人的对手,就算是他的巅峰时期,也敌不过两位天人境大宗师的联手,不过此时二人都不复巅峰,无心上人不必说了,先前被李玄都偷袭得手,已是受了重伤,没有月余工夫,绝不可能将体内的至阴气机逼出。而雷公也是如此,虽然他生生打死了顾虎臣,但顾虎臣也不是易于之辈,临死之前的舍命一搏,让雷公付出了足够的代价,伤及各路经脉和五脏六腑,此时体内气血不畅,不过强撑一口气而已。 此时李玄都以完好之身对上两个重伤之人,哪怕此二人是天人境大宗师,也是李玄都占尽了优势。 李玄都从“十八楼”中取出“人间世”,迎上两位天人境大宗师,笑道:“今日能与以一己之力独战两位黑白谱上的高手,幸甚。” 话音未落,李玄都已经倾力出手,是“太阴十三剑”中的“风雷云气生”。 下一刻,整个林间响起连绵不绝的雷鸣之声。 一瞬之间,李玄都与雷公互换一招,李玄都以手中的“人间世”刺入雷公的胸口,拔剑之后,雷公的心口处露出一个婴孩拳头大小伤口,即便以这位青阳教高手的“金刚之身”体魄,也仍是没有痊愈的迹象,伤口处雷电缭绕,景象诡谲,生灭往复。 不过李玄都也不好受,被雷公一拳打在胸口,胸口如遭重击,出现一个明显的向内凹陷弧度,身形止不住地向后倒退出去,后背直接撞断了一棵两人合抱的大树。 与此同时,无心上人开始双手结印,身后出现一个虚幻身影,高有三丈,身形逐渐凝实,恍恍惚惚如神人降世。 这幅发生在咫尺之间的玄妙画面,堪称是鬼斧神工,虽然谈不上如何惊天动地,但绝对让人咋舌,这便是真言宗的看家手段之一,请下法相降世,非天人境大宗师不可用之。 李玄都见此情景,知道此战拖不得,于是再次出剑,身形前掠。 雷公虽然是第一次与无心上人联手,但到了如此境界,许多事情根本不必言语,早已是知道该如何做,于是还是雷公去拦住李玄都的这一剑,只有让无心上人请下法相,他们二人才有胜算,待到韩邀月腾出手来,无论是秦道方,还是紫府剑仙,都要死在此地。 雷公的身形一掠,仿佛挂过一阵大风。 雷公也算是尸山血海中拼杀出来的,越是到生死关头,越是战意高昂,此时他轰出了堪称生平最巅峰的一拳,不留余地,视死如归。 当拳头与李玄都手中的“人间世”相触。 肉眼可见的气机涟漪化作巨大狂风向着四面八方扩散开来,四周的树木在狂风中摇摇晃晃,如同纸糊一般,距离最近的十余棵大树,直接就被大风连根拔起。 好在秦道方早早见势不妙,早已躲在了一块巨石之后,否则也要被殃及池鱼。 待到风波散去,李玄都的这一剑刺穿了雷公的拳头,贯穿了他的手臂,最终在他肩头炸裂开来。 雷公的这条手臂已然废了。 李玄都抽身而退。 雷公望向李玄都手中的“人间世”,缓缓开口道:“这就是刀剑评上排名第二的‘人间世’?果真不俗,真是出乎我的意料之外。” 李玄都没有说话,再次出剑。 已经是强弩之末的雷公瞬间倒飞出去,在数十丈之外轰然坠地,不受控制的身躯又继续倒滑出去数丈距离,才得以停下。中途不知撞断了多少树木。 李玄都的出剑实在太快,以至于在原地还出现了一个滞留出的残影。 第九十章 破法相 倒地的雷公艰难坐起身来,低头看去,只见胸口位置露出一大片血肉模糊的光景,有丝丝电流缠绕流转,嗤嗤作响,好似一条条小蛇在他体内蜿蜒游动。雷公自知这是体魄损伤严重之故,先前与顾虎臣一战,顾虎臣毕竟也是黑白谱上有名之人,虽然不如自己,但在舍命一搏之下,也让他伤及根本,不过强撑一口气,如今接连硬抗李玄都的两剑,经脉碎裂,丹田受损,怕是去死不远。 雷公想要起身,却浑身瘫软如泥,无法使劲,当下一点点挪到一棵大树旁边,以后背抵住树干,双脚用力,想要竭力慢慢撑起身体,但连撑两次,都受制于体魄和气力,撑到一半就半途而废,复又坐下。 就在此时,天空中的云海仿佛骤然低垂,然后一道巨大光柱从天而降,待到光柱散去,一尊高达十丈的金身法相现身世间,虽然身形飘渺,似虚似实,但是金刚怒目,气势凛然,让人一望之下便要心生惧意。 归真境的武夫与先天境的武夫,根本差距不在于战力高低,而在于武夫踏足归真境之后,体魄更为坚韧,气血重新焕发生机,都说拳怕少壮,到了归真境之后,便没有了这样的说法,这便是“返璞归真”之说的由来。若有那驻颜有术之人,甚至可以在归真境的时候将相貌彻底驻留于年轻时的样子。 当年平安县城的老镖头罗一啸,先天境巅峰的修为,便是因为迟迟不能踏足归真境,眼看着一天天气血衰败,这才不得不四处寻觅“血龙丹”,最终落入牝女宗的算计之中,甚至死后亦是不得安宁,尸体又落入皂阁宗藏老人的手中,变为一具活尸。 对于方士而言,先天境和归真境并无太多本质的区别,因为方士素来不注重体魄,他们注重的乃是神魂,神魂又称阴神,在修成阳神之前,阴神最是畏惧武夫的旺盛气血,若是体魄坚固,气血旺盛,便会压制神魂,使其不能出窍,所以很少有人能够同时兼修方士和武夫两道。 对于方士而言,无论是归真境,还是先天境,都远不如同境界的顶尖武夫,更多的作用还是以种种术法从旁辅助,直到跨过天人境的门槛之后,才是方士真正蜕变的时候。到了天人境的方士,如藏老人那般,出窍神游,身外化身,驾驭群鬼,呼风唤雨,飞天遁地,已然有了几分传说中的仙人威能。 反观武夫,在此等境界中,除了能够御风而行之外,并无太多质变,所以在天人境的交手中,武夫再没有曾经的绝对压倒优势,尤其是方士拉开距离开始肆意动用术法时,武夫的胜算就会越来越小,所以武夫与方士交手,近身而战是第一要义。因为方士的体魄相对同境界的武夫而言,相对孱弱,故而李玄都在暴起偷袭之下,使得无心上人瞬间重伤,反观与无心上人相差无几的雷公,哪怕经历一场大战而伤势颇重,仍能拼命拦下李玄都。 如今无心上人请出法相,这便是天人境方士的手笔了。 法相和法身不同之处在于,法相是外物,如同一尊护卫立于施术之人的身前,乃是方士神通;法身却是以自身为根本,或是法天象地,或是金刚不坏,乃是武夫神通。 无心上人足下一顿,飞身上了金身法相的肩头,在无心上人的驾驭之下,这尊十余丈之高的巨大法相朝着李玄都所在方向大步前行。 李玄都手持“人间世”,剑气流淌环绕整个右臂,使得他的右臂与手中之剑仿佛一体,此时的“人间世”不过二尺之长,不过剑身上蔓延出来的剑气却足有数丈之长,剑气之中隐含风雷之势,使得李玄都的鹤氅大袖飘荡,猎猎作响。 无心上人平静道:“方才施主送给贫僧的一掌,贫僧现在还给施主就是。” 话音落下,法相举起足有寻常马车大小的拳头,朝着李玄都当头砸下。 李玄都一剑斩出,剑气如长鞭,与法相的拳头正面相撞。 一瞬间,好似天空中有炸雷响起,无数金色流华和蓝色电芒四散游走。 此时两人已经不再讲究什么方寸之间见大马金刀,皆是全力出手,在两人周围十几丈的方圆之内,皆是凌厉剑气和金色光华。 好在秦道方家学渊源,兄长是太玄榜第一人的秦清,虽然自身无甚境界修为,但自小耳濡目染之下,眼界极高,在两人交手之前,就已经踉跄退出相当一段距离,以免自身死于两人交手的余波之中。 李玄都也有意将战场避让开秦道方所在的方向,且战且退,两人交手就像一头荒古巨兽,在山野之间肆意横行,所过之处,山石崩碎,树木断裂,生生开辟出一条“道路”。 金身法相与剑气相撞十余次之后,金身法相被李玄都一剑斩断手掌,不过李玄都也被一拳打飞出去。 少了一只手掌的金身法相仍旧疯狂出拳不停,每一拳落在地面上,都是轰然作响,泥土飞溅,尘埃四起,不断有山石滚落,甚至出现了一场山体滑坡,化作泥石流倾泻滚落,幸而此地荒无人烟,也不怕伤及无辜。 李玄都的应对,无非是手中二尺而已。 在十丈之高的法相面前,身长八尺的李玄都显得很是渺小,不过始终屹立不倒,甚至还趁势反攻,将那只失去了手掌的手臂直接斩落,手臂在下落过程中缓缓崩碎,落地时金光四溅,仿佛是流水一般在地面上蔓延开来。 无心上人脸上的微笑已然消失不见,他如何也没有想到,此人竟是如此霸道,不但敢硬抗他请下的法相,而且还将法相打得节节败退。 若是此人巅峰之时,又该是如何景象?莫不是直接一剑斩去法相。 趁着法相被击退的片刻时间,李玄都深吸一口气,体内气机流转更甚大江东去。 若是天人无量境的方士,在请出法相之后,仍有余力使用其他法术,那李玄都便没有丝毫胜算,可无心上人并非天人无量境,又被李玄都重伤,还要压制体内的伤势,维持法相存世已是勉强,根本没有余力再去用出其他手段,这便让李玄都捡了个天大的便宜。 一气之后,李玄都开始一线笔直前奔,然后高高跃起,手中“人间世”正中金身的胸口位置。 炸起万千金光,好似银花火树,化作一场金色的雨从天而落。 金身法相猛然一个后仰,向后踉跄退去。 李玄都落地之后,双膝弯曲,在地面上踩踏出一大片龟裂痕迹,身形借力而起,如一道长虹平地而起。 好似白虹挂空,气象万千。 这一剑刺在法相的眉心位置,与法相的庞大身躯相较,不过二尺之长的“人间世”极小,但却自剑落之点延伸出无数裂缝,裂缝中有金光迸射。 下一刻,金身法相开始震颤不止,眉心上的裂纹迅速蔓延,转眼间已经蔓延至整个脸庞。这还不止,这些裂痕还有继续蔓延至整个身躯的架势。 无心上人的脸色瞬间雪白一片,再不见半分血色。 李玄都得势不饶人,松开手中的“人间世”,任由身形下坠,在半空中再次用出“风雷云气生”。 此时的李玄都全力用来又是大不一样。 只见天幕之上瞬间风起云涌,接着就有无数如藤蔓的雷电降临人间,落在法相的身上,仿佛一张罗网,使得法相动弹不得。 “太阴十三剑”的玄奇之处就在于,它将方士的术法融汇到武夫的武道之中,不过代价就是剑中会有自主剑意生出,就好似一尊出窍阴神,对于剑主的身躯虎视眈眈,随时都有可能鸠占鹊巢。 李玄都以“素女履霜”踏空凌虚一步,使得下坠的身形再次上升,来到满脸惊骇的无心上人面前,一掌按住他的额头,至阴气机汹涌而出。 第九十一章 退强敌 至阴气机和至阳气机的最大不同之处在于,至阳气机造成的伤势就好似刀砍斧劈,虽然致命,但只要侥幸不死,但也不会有太大的隐患;可至阴气机就像是人体生病,平时蛰伏不觉,一旦发作起来,往往是病入膏肓之时,神仙难救。 先前李玄都出手偷袭,已经在无心上人的体内留下了一股至阴气机,此时他再次以“玄冥九阴荡”出手,两股至阴气机合作一处,立刻发作起来,使得无心上人再难维持这尊金身法相,原本就已经摇摇欲坠的法相彻底崩碎,化作无数碎片消散于天地之间。 原本韩邀月已经彻底将白绢压制在下风之中,偶尔观察另外一边的战场,感觉大体都在掌握之中,韩邀月也就意态闲适,雷公的落败在意料之中,而在那尊金身法相降临人间世之后,便不算什么了。 直到金身法相崩坏,无心上人自身难保。韩邀月脸色骤然苍白,猛然转头,怒道:“你二人如此不济事!” 话音未落,一道白色长虹轰然而至。 韩邀月果断摆脱白绢,身形向后退去。 虽然他不像无心上人和雷公那般有伤在身,而且他的修为也要在二人之上,但是面对李玄都与白绢的联手,他没有必胜把握。毕竟此时不比归德府时,即使没有了不知先生楚云深,这一男一女也不同往日,一个服下了“五炁真丹”,一个拿出了“欺方罔道”,战力大增。 韩邀月张开双手,两只大袖自然垂落,便如两只蝠翼,身形一掠,腾空而起,御风而行。 白虹落地,砸出一个大坑,周围的树木纷纷断裂。 韩邀月刚刚松了一口气,就感觉一股冰冷杀机笼罩住后背,心知不妙的韩邀月在空中摇身一晃,化作三个一模一样的韩邀月,分别向三个方向逃遁而去。 白虹正是李玄都,面对韩邀月的这手保命秘法,他在短时间内根本无从分辨,好在此时还有白绢,只听女子出声提醒道:“左边。” 李玄都心领神会,立时朝自己左手边的那个韩邀月出剑。 只见这个韩邀月被一剑刺中手臂,鲜血淋漓,染透白袍,而另外两个韩邀月则是缓缓消失不见。 韩邀月既惊且怒,顾不得其他,反手一扫。 随手一袖的气机,就如金身法相横臂一扫。 李玄都一剑摧破而已。 被一剑激怒的韩邀月正要继续出手,李玄都已经一步掠出,一腿扫向韩邀月的胸口。 这一腿有任何的花哨,唯有一个“快”字,如风卷残云。 韩邀月被一脚踢中胸口,喷出一口鲜血,身形跌落地面。。 李玄都如影随形,不断出掌,带出无数残影,瞬间将韩邀月彻底淹没。 这次的出掌,仍是只有一个“快”字。 一瞬之间,韩邀月也不知挨了多少掌,只见李玄都的双手之上有蓝色电芒闪烁,竟是与正一宗的“掌心雷”有几分形似。 韩邀月勃然大怒,不顾身上的电芒闪烁,正要出手,却觉得背后一痛,却是不知何时白绢已经来到了他的身后,一刀刺在他的后心位置,若不是他在白袍之下穿了一件软甲背心,乃是一件忘情宗代代相传的上品防身宝物,极为坚韧,这一刀便要将他捅一个透心凉。 这一刀让韩邀月惊醒过来,不该继续与此二人纠缠,走为上策。 于是原本打算还手的韩邀月立刻改变了主意,以体内气机强行震开两人,然后从双袖中分别抖落出两枚符箓,虽然韩邀月也是武夫之属,但是到了归真境之后,武夫和方士的界限就渐而模糊不清,武夫画符不容易,可使用符箓却不算什么难事,只见这两道符箓迎风自燃,化作两尊金甲神人,虽然比不得先前的金身法相,只有寻常人大小,但用来阻挡李玄都和白绢片刻时间却不算什么难事。 李玄都一剑将拦路的金甲神人从头到尾劈成两半,白绢则是将拦住自己的金甲神人一刀枭首,不过韩邀月已经趁此时机化作一道长虹,远离而去。 李玄都和白绢都是归真境的修为,谁也不能长时间御风而行,自然也无法追赶一位一意逃遁的天人境大宗师。 李玄都与白绢对视一眼,两两无言。 沉默了片刻,白绢首先开口道:“我去找三……秦部堂。” 李玄都点头道:“那我去处理残局。” 两人背对而行。 所谓的残局,不过就是无心上人和雷公这两位天人境大宗师而已。 李玄都不由自嘲一笑,难怪当初会有人称呼他是魔头煞星,好像自己每次踏足江湖,都要有许多江湖高手身死。好在江湖上从来不缺高手,就像韭菜,割了一茬又一茬,只是黑白谱要重新排名,正因为黑白谱经常变更的缘故,所以在准确难度上有所欠缺,远比不得常常是数年不变的三玄榜单。 而且黑白谱还有一个不成文的规矩,各大宗门的宗主皆不入榜上,若是也将这些人排入其中,到底谁前谁后?若是牝女宗的宗主高出玄女宗的宗主,玄女宗岂不是要让黑白谱的排榜之人去死?二十二个宗门,二十二个宗主,抛开登顶太玄榜的几人,剩下的总不能全都并列第一,而且这些宗主大多也在伯仲之间,排榜稍有差错,便要死无葬身之地。 正因为如此,黑白谱上多是江湖散人和各宗高手,远远谈不上覆盖整个江湖,这也是当初太平宗在排出太玄榜之后,并不继续依次点评而是变为少玄榜的缘故。非不愿也,实不能也。 当李玄都返回时,无心上人已经消失无踪,毕竟是天人境的大宗师,压箱底的保命手段一定不少,而且他当初能从真言宗宗主手中逃脱,此时再从李玄都的手中逃脱,也不算什么稀奇事。 于是就只剩下一个雷公了。 李玄都来到雷公面前,发现这位青阳教高手已经气若游丝,除非有灵丹妙药,否则是活不成了。 李玄都轻叹一声:“又何苦?” 背靠大树的雷公微微睁开双眼,望着李玄都,虚弱道:“紫府剑仙,江湖上都说你是公义之人,朝廷害死了张肃卿,为何你还要相助朝廷?” 李玄都摇头道:“朝廷是朝廷,太后是太后,而且我也未曾相助朝廷。” 雷公笑了一声,不掩语气中的讥讽:“可你救了秦道方。” 李玄都平静道:“朝廷腐朽不堪,若是有人能站出来,推翻这个朝廷,然后建立一个新的朝廷,给天下百姓一个太平世道,那么我李玄都甘愿为其马前卒。” 说到这儿,他微微一顿,望了雷公一眼,道:“青阳教起事已有数年之久,所过之处,寸草不生,可曾有半点太平气象可言?可曾有过半分人心所向?纵观青史,你们这种人,大业未成便安于享乐,鼠目寸光,不足以成大事,不过是有心人祸乱天下的牛耳尖刀而已。所以说,你们青阳教只能一拳打碎这个世道,却没有建立起一个崭新世道的能力,在崭新世道来临之前,不能没有朝廷。” 雷公猛地咳嗽一声,几乎吐出血来。 李玄都道:“从来都是骑驴找马,你们青阳教连头骡子都算不上。” 雷公死死盯着李玄都,艰难问道:“那你觉得谁是马?西北大周?还是金帐汗国?” 李玄都摇头道:“都不是。” 雷公已经说不出话来,双眼渐渐黯淡。 李玄都望着雷公的尸体,轻轻握住拳头。 其实在天宝二年之前,无数人心心念念的太平世道已经遥遥可见。 万世之功,一步之遥。一步踏空,万劫不复。 第九十二章 相顾言 李玄都在雷公的尸体前伫立良久,最终只是叹息一声,伸手一探,以气机从此人的身上摄过一枚指环,似是青铜材质,做工粗糙,也就是他的须弥宝物。 须弥宝物这种东西,巧夺天工,各大宗门和朝廷工部都有专门的能工巧匠负责打造,其原理说难不难,不外乎就是道门的“袖里乾坤”,或是佛门的“掌中佛国”,甚至“须弥”二字都是取自佛家的“须弥芥子”之说,锻造此物的关键在于材料,需用一种名为“星陨天青石”的石头,此种石头与普通天青石的外表相似,不过却是天外流星坠落在人间的遗留之物,内在与天青石大不相同,故名星陨天青石。 得到星陨天青石之后,将其研磨成粉,这种粉末又名“星尘”,按照一定比例掺杂入其他材料之中,再辅以各种符箓,便可制成须弥宝物。按照加入“星尘”的多寡,也决定了须弥宝物容纳的上限大小。 青鸾卫和六扇门都会为其中高官配备发放须弥宝物,其中空间大小不过香囊而已,像“十八楼”这般大小的,少之又少。雷公虽然是天人境大宗师,但须弥宝物的空间也不过一个梳妆盒那么大,而且内部结构并不规整,显然是制造工艺不精的缘故。在须弥宝物中,只是放了一本破旧的册子,一套换洗的衣衫,以及几封已经拆开的密信。 李玄都先将须弥宝物放置一旁,然后将雷公的尸首就地安葬,毕竟生前也是一位天人境的大宗师,人死万事空,不管生前有什么恩怨,死后终是不好让他暴尸荒野。 安葬好雷公之后,李玄都先是取出那本破旧的册子,书籍无名,封面和每一页的边边角角都已经十分老旧,显然是被人经常翻看的缘故,李玄都大致翻看了一下,竟是手抄本,而且来源不是同一种功法,摘抄颇多,恐怕除了雷公之外,没人能完全看懂,若是贸然修炼,怕是会出很大的岔子。 李玄都将这本册子连同这个扳指一起放入“十八楼”中,待到日后缺钱,可以将此书和这个须弥宝物一起拿去白莲坊典当。 关键是那几封密信,李玄都大致浏览了一下,不由皱起眉头。 青阳教在起事之前,多在暗中活动,为应对青鸾卫和六扇门的缉捕,互相之间的联络都有各种暗号、暗语,没想到如今的青阳教还是没有将这个传统丢掉,信中多是各种暗语,乍一看都是鸡毛蒜皮的小事,可如果是小事,又何必专门写信,然后又被雷公放在须弥宝物之中。 李玄都看了半天,不得其解,毕竟他过去从未与青阳教有什么接触,也未想过去招惹他们。 就在此时,在背后有轻微脚步声响起。 李玄都转身望去,只见白绢扶着秦道方正朝着这边缓缓行来,秦道方走起路来一瘸一拐,似乎伤到了腿脚。 李玄都暂且将信收入袖中,迎上前去,拱手道:“秦部堂。” “原来是李紫府。”秦道方拱手还礼,道:“我们这些张相旧人,早就听闻过李紫府的大名,可惜缘锵一面,没想到会在今日见面,又会是如此情形。” 扶着秦道方的白绢忽然道:“你不是说你叫李玄都?” 李玄都解释道:“‘玄都’是我的名,‘紫府’是我的字,称我李玄都也可,称我李紫府也可。” 白绢又道:“你果真是紫府剑仙?” 李玄都望向白绢腰间的佩刀:“那不知白姑娘又是何人?” 白绢被这话噎了一下,不由瞪了他一眼。 李玄都毫不示弱,微笑着与之对视。 白绢轻咬嘴唇,只能偏开视线, 就在此时,秦道方插言道:“你们早已相识?” “认识。” “不认识。” 两人同时开口。 前者是李玄都所言,后者是白绢所言。 秦道方微笑道:“那就是认识了。” 李玄都道:“女儿家喜欢口是心非。” 秦道方点头赞同道:“有理。” 白绢被这一老一少两个男人一起挤兑,大为羞恼,干脆是撇开脸,不再搭理他们两个。 秦道方感慨道:“青阳教来刺杀我,不奇怪,可我没想到青鸾卫也参与了此事。” 李玄都轻叹道:“如果我没猜错的话,青鸾卫是来杀我的。” 秦道方沉默了片刻,道:“虽然这番话不该由我来说,但我还是想说,肉食者鄙。有些人把百姓苍生当蝼蚁惯了,以为不过是蚍蜉撼大树,可笑不自量,觉得翻不起什么大风大浪。圣贤有言,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可如今大水已经淹没到了胸口,他们还是觉得内斗要紧,这便是自取灭亡了。自寻死路,神仙难救。” 李玄都轻声道:“部堂高见。” “什么高见,牢骚太盛防肠断。”秦道方苦笑一声,叹息道:“有些人终究会为他们今日的傲慢付出代价。蚍蜉撼大树,并不可笑。蚍蜉,谐音‘匹夫’,要知道匹夫一怒,可不仅仅是血溅五步那么简单。遍览史册,有些居于庙堂之上的人,并不高明,也没有远见,不过是坐在了那个位子上,一举一动都会发出极大的动静罢了。” 李玄都轻声道:“张相曾经说过,庙堂之高,可如果这个高,使得庙堂之上的人彻底脱离了底层的百姓,那么庙堂就成了一个笑话,一座空中楼阁,随时都会跌下来,而跌下来的结局便是粉身碎骨,这座楼阁以及楼阁里的人,谁也不能幸免。” 秦道方闻言稍稍沉默了片刻,道:“张相还是高啊,早早就看到了今天这一步。” 说到这儿,秦道方又是忍不住叹息道:“这些话我也就是对紫府说起,要知道,人言似箭,岂可乱发,一入人耳,有力难拔。在这庙堂之上,不知多少人就是栽在了一句无心之言上面。” 两个同样与张肃卿关系深厚的男人陷入沉默之中。 最终还是白绢打破沉默:“此地不宜久留,我们还是先行离开此地为好。” 李玄都点头赞同道:“白姑娘所言有理。” 秦道方望着客栈方向,轻声道:“我想过去看一看。” 李玄都和白绢都是一愣,然后想起了死在客栈中的顾虎臣,李玄都说道:白姑娘陪部堂过去吧,我将这些尸首收殓了。” 秦道方长叹一声:“那就有劳紫府了。” 李玄都先以掌力在地面上炸开十几个并排的长坑,然后将这些尸首一一葬入其中,在方才的一番交手中,打得山石崩裂,故而乱石随地可见,李玄都寻来石块立于坟前,因为不知死者名姓,李玄都只能以指力在石碑上写下“义士之墓”四字,至于那三名青阳教高手的尸体,则是被李玄都葬在了雷公旁边,这些人的坟墓,无碑。 待到李玄都将众多尸体埋葬之后不久,白绢便陪着秦道方返身回来,白绢手中还多了一把长刀,正是顾虎臣的佩刀“饮雪”。 秦道方感伤道:“虎臣十八岁闯荡江湖,历经百战而不死,他早年时因为情伤之故,终身未娶,膝下无子,也未曾收徒,父母师长已经故去,孤身一人,因为齐州百姓之故,投身我的麾下,多次护卫我的周全,却没想到死在了这里。” 李玄都叹道:“这便是江湖的刀光剑影,也许现在还与你玩笑喝酒之人,下一刻便身首异处,就连自己也不知自己能活多久,一入江湖,少有善终之人。” “身在乱世中,从无快活人。”秦道方叹道:“走吧。” 第九十三章 讲规矩 三人行于山间,秦道方腿脚不便,白绢是女子之身,于是李玄都干脆背起秦道方,虽说秦道方几番推脱,但终究挡不住李玄都的一番好意,而且他腿脚行动不便,也着实走得不快,被李玄都背起之后,三人的行进速度大增,不过半日的工夫,便离开了这处山野之地,渐而可见人烟。 要说平常的江湖人行走江湖,金银细软是必须的,许多跌打药物也不可或缺,若是老江湖,自然不会有所遗漏。按理来说,无论是李玄都,还是白绢,都是久在江湖行走之人,可偏偏二人都没有携带此类物事,对于他们来说,些许小伤不用药,体魄可以自愈,实在不行,以气机催动气血运转愈合伤势,也是可行。若是真到了非要用药不可的境地,就绝不是寻常药散可以解决的,多半要用到“紫阳丹”、“血龙丹”等物。 丹和药大有区别,许多江湖人士梦寐以求的灵丹,不到境界不可服用,若是贸然服用,体魄不能承受药力灵气,轻则经脉损坏,重则爆体而亡,须得量力而行。对于普通人来说,许多灵丹非但不是救命灵药,而是催命的毒药。 秦道方身无修为,虽然保养得当,但毕竟是知天命的年纪,体魄已有老迈之态,经脉脆弱,气血衰微,不但受不得丹药的药力,同样经受不得外来气机的摧残,若让他们以气机疗伤,非要伤上加伤不可,现在见到了人烟,正好找个大夫,先为秦道方治腿,然后再寻辆马车代步。 三人打算前往十里之外的一座小镇,兴许是靠近群山的缘故,这座小镇躲开了齐州的战乱,还算安稳,不过行至中途,就被一伙人拦住去路,大概有十几人左右,人数一多,气势便足,如今能在齐州如此行事的,不多,总督府是不可能的,青阳教和青鸾卫已经被铩羽而归,也不大可能随后又至,东华宗久不理山下俗事,那就只剩下一家了。 不在齐州却将大半个齐州视作自家私宅的清微宗。 青阳教和齐州连番大战,清微宗却无动于衷,因为两者没有伤及清微宗的核心利益。商队照常经商,船队照常出海,做买卖的、走镖的、铸剑的、耕田的、烧瓷的,无论什么行业,只要跟清微宗沾了边,打了清微宗的旗号,那便安然无忧,仿佛还是那个太平世道。 至于百姓,谁在乎? 先前李玄都与秦道方说许多上位之人将百姓视为蝼蚁,不仅仅是朝堂如此,江湖上的各大宗门也在此列。 李玄都也是穷苦百姓出身,父母在饥荒中被饿死,他侥幸被师父带回宗门才得了今日的造化。他一直觉得,百姓不被别人当人,一定要自己把自己当人。 李玄都曾经想过改变清微宗,可惜他失败了,李玄都之所以会在清微宗中没有立足之地,不仅仅是因为一个李元婴,一个结果往往是由许多原因造就,在他得势的那几年中,他在无形中得罪了太多太多的人,就像张肃卿在推行新政时得罪了太多人一样。就算没有李元婴,这些人也会仇视他,恨不能食其肉。 至于那极少数效忠李玄都之人,也都被排挤到边缘位置。如今的清微宗,对于李玄都而言,几乎是人人皆敌。 此时这十几人,人人骑马,人人身着青衫,背后负剑,以碧玉簪子束发,脚上则是清一色的翘头长靴。外人不得而知,李玄都却是认得,这是宗主嫡系天罡堂中的弟子。 三十六堂分别以三十六天罡为名,天魁堂居首,负责护卫蓬莱岛,天罡堂居于次席,掌管戒律刑罚,类似于朝廷的青鸾卫和六扇门,位高权重,由宗主亲自执掌。 如今宗主李元婴不在宗门,能够调动天罡堂的就是那位三夫人了。 为首之人,是个相貌并无太多出奇之处的汉子,看上去已是不惑之年,身后背了一柄重剑。在他身旁是个妇人,同样的青色衣裙,青色绣鞋,同样碧玉发簪,柔声道:“夫人没有料错,有些人果然不能成事。” 男子一抬手,妇人的话语戛然而止。 男子越众而出,翻身下马,然后作揖行礼道:“见过四先生。” 李玄都上前一步,平淡道:“起。” 男子这才直起身。 在男子直起身来的一瞬间,在他身后的十余骑一起翻身下马,单膝跪地,恭敬道:“见过四先生。” 哪怕是李先生李太一和天剑堂堂主李如剑,想要对李玄都出手,也要打着讨教切磋的机会,不敢明面上对他李玄都不敬。因为老宗主最重规矩,规矩不能乱,无论是堂主还是岛主,在明面上冲撞六位先生,便是不敬,便是坏了规矩。故而这些人,无论对李玄都是爱是恨,都不会在明面上对他不敬。 换而言之,他们敬的是规矩,老宗主的规矩。 李玄都只好虚抬一下右手:“起。” 待到所有人起身,李玄都望向为首的男子,道:“说吧,你们所来何事?” 男子抱拳道:“回禀四先生,在下李如冼,天罡堂副堂主,奉宗主之令,迎接四先生返宗。” 李玄都反问道:“是宗主的命令吗?据我所知,宗主早在年初就已经离开宗门前往帝京,难道是宗主是在千里之外的帝京给你们飞剑传书?若是飞剑传书,手令拿来。” 李如冼仍是语气恭敬道:“宗主曾言,若是他不在宗中,夫人之令即是宗主之令,所以还请四先生不要为难我们这些下人。” 李玄都稍稍沉默了片刻,道:“同是一宗弟子,同拜一位祖师,职位有高低之分,人无贵贱之别。” 李如冼沉声道:“高低也好,上下也好,贵贱也好,我们不过是些做事的人,还请四先生体谅。” 李玄都道:“我还有事情要做,暂时不会返宗,该回去的时候我自然会回去。” 李如冼默然无言。 在他身后的那名妇人乃是三夫人心腹,按耐不住,越众而出,直视着李玄都道:“莫非四先生要违抗宗主之令不成?” 李玄都没有回答妇人的问话,只是道:“退。” 妇人一愣。 李玄都接着说道:“不讲贵贱,可规矩还是要讲的,我是否违抗宗主之令,你说了不算,如冼堂主也说了不算,三夫人说了更是不算,只有宗主亲自说了才算数。” 李玄都加重了嗓音:“退。” 妇人虽然满脸不甘,但还是缓缓向后退去。 李如冼轻叹一声。 在他看来,夫人还是不懂清微宗,为何这么多宗门,有的宗门像教门,有的宗门像帮会,而清微宗却像个小朝廷,除了因为清微宗势大之外,更是因为清微宗重规矩,无规矩不成方圆,外儒内法。所以说,想要在清微宗压人,又不想授人以柄,大义名分未必好用,但是规矩一定好用,派他们这些人来,若是真有宗主的手令也就罢了,关键是宗主远在帝京,根本没有手令。想要动四先生这等身份之人,岂是一道口令就行的? 至于夫人说的话就是宗主说的话,这只是一个不成文的规矩而已,在宗规中可没有这一条,若是日后攀扯起来,闹到了老宗主的面前,是万万站不住的脚跟的,夫人有宗主护着,到时候夫人把罪责一推,顶罪的还不是他们这些做事的人。 李玄都道:“若是没有其他事情,你们可以将我的这番话转告给三夫人,就说我们师兄弟之间的事情,她还是不要贸然插手为好,别坏了规矩。” “喏。”李如冼又是恭敬一礼。 李玄都下了逐客令:“退。” 李如冼也不再废话,翻身上马,拨转马头,带人离去。 第九十四章 朱家庄 待到李如冼一行人离去之后,白绢开口道:“真是没想到,鼎鼎大名的紫府剑仙竟然是清微宗的四先生,难怪当初清微宗会站在张相这边,想来紫府剑仙在其中居功甚伟。” 李玄都转过头来冲她微微一笑:“白姑娘不必称呼什么紫府剑仙,太过生分,叫我紫府就好。” 白绢不置可否。 李玄都也没有过多强求。 三人继续赶路,接下来的一段路程,终于是没有再遇到什么波折,一行人走得异常安稳,稳稳当当地来到了小镇之外。这座小镇在情理之中地偏离了驿路,不显山不露水,在如今战火纷飞的齐州大地,算是一处难得的净土。 在小镇的镇口,有一名老人正在晒太阳,因为白绢是女子,不易让人太过警惕,所以由她上前问询了一下,原来这里叫做朱家庄,全村上下多数姓朱,这里主事的庄主,也是姓朱。 白绢只是略微把情况一说,李玄都立刻明了,他十岁踏足江湖,当时还是少年的他,自然不敢离开宗门太远,多数时候就在齐州境内游荡。当时的青阳教还是在暗中活动,明面上的两大宗门分别是清微宗和依附于清微宗的东华宗,已经容不下第三个宗门,只有些许小打小闹的门派帮会,除此之外,就是真正的绿林强盗,占山为王,来去如风,因为这些强盗会在马脖子上挂满铃铛,同时又习惯使用响箭,又名“响马”。 李玄都道:“这儿怕是一处响马的老巢,不过瞧这样子,多半已经金盆洗手,在明面上有了正当生意,做事不会太过出格。” 秦道方和白绢都谈不上紧张,白绢且不用说,就算手无缚鸡之力的秦道方,毕竟是指挥过千军万马的人,大风大浪都过来了,韩邀月、青阳教、青鸾卫吓不住他,更何况是一股小小的响马。 就在此时,从庄内行出一个中年汉子,面容阴沉,眼神凶悍,一看便是那种在绿林中刀口舔血的人物,手上带着人命,不过久在江湖上行走的人,都明白“一山更有一山高”的道理,所以在不清底细的情形下,也不曾如何盛气凌人,拱手道:“未请教。” 年纪最长的秦道方上前一步,抱拳道:“老朽秦浊,琅琊府人士,这是我的侄女和侄女婿。此次老朽去往楚州经商,回来时恰好遇到清微宗海禁,只能在飞云县登岸,然后从兰陵府取道返回琅琊府,不曾想中途遇到了青阳教的散兵,伙计、护卫被杀,货物被劫,只有我们三人侥幸逃了出来。只是老朽年事已高,又在逃跑时伤了左腿,行走不便,这才来到贵庄,想要寻一名郎中治腿,同时也想购一辆马车,以作代步之用。” 那汉子看了眼秦道方的左腿,果然是微瘸,再看三人的打扮,也是富贵人家的出身,而且只有李玄都一个青壮男子,剩下的两人正应了“老弱妇孺”四字,便不疑有他,道:“原来如此,如今乱世,我们也怕庄中进了贼人匪类,还望秦老哥见谅。” 秦道方笑着点头道:“这是自然。” “三位请随我来。”中年汉子转身在头前引路。 正如李玄都所说,朱家庄早年时是一处响马的巢穴所在,劫掠财物,不过如今的朱家庄已经洗白,有了正当的营生,那些曾经拼杀的绿林好汉们也大多成家立业,上了年纪,就不像年轻时那般冲动,对于许多事情都要讲究一个规矩,如今大体就是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只要不是别有用心,对于过路人而言,朱家庄就是一座普通的庄子。 三人随着这中年汉子进了庄子,如今齐州境内盗匪横行,故而庄子修建有围墙城门,几如一座小一号的县城,在庄子最中心的位置有一座高墙大宅,那便是庄主所在,在大宅不远处则是一条长街,麻雀虽小五脏俱全,铁匠铺、医馆、酒摊、客店,应有尽有。 这中年汉子将三人带到医馆,仔细嘱咐了一番之后,这才离去。 医馆的主人是个与秦道方年纪相差无多的老头,人生七十古来稀,到了知天命的年纪,便能自称一声老朽,只是相较于养尊处优的秦道方,这位老郎中更见风霜之色,乍一看之下,倒是要比秦道方大出个十几岁的样子。 老郎中请秦道方坐在一张躺椅上,将受伤的左腿放在一个小凳子上,脱去官靴,撩起裤腿,轻轻摸骨。 白绢问道:“大夫,如何?” 老郎中道:“是骨头断了,人上了年纪,筋骨便不如从前,易伤难愈,要以夹板固定,而且不可行走。” 李玄都从袖中取出一块碎银子,道:“那就谢过大夫了。” 白绢伸手拦住他,摇头道:“不用,我有银子。” 李玄都一本正经道:“夫人,这话可就不对了,夫妻本一体,你的叔父也就是我的叔父,两家人其实是一家人,何须分得如此清楚,伤了你我之间的情分。” 白绢本想回敬一句“谁是你夫人”,不过想到刚才秦道方已经说出口的话语,不由一阵气闷,只能收回手,在心底暗暗埋怨自家三叔,真是为老不尊,满嘴胡话,亏得还是一地总督呢。 李玄都将银子放在旁边的桌上,老郎中脸上顿时乐开了花。 这时,秦道方开口道:“你们两个也不要站在这里了,去隔壁的客栈看看有没有空房,顺带再去看看有没有马车。” 正所谓做戏要做全套的,既然是侄女和侄女婿,那便不用太过客气,直接以长辈的身份的吩咐就是。 白绢应了一声,狠狠瞪了李玄都一眼之后,率先走出门去。 李玄都则是对秦道方行了一礼,这才转身出门去追白绢。 其实白绢没有走远,就站在医馆门外不远的街边无人处,见李玄都出来,故作语气冷淡道:“李先生,你莫要得寸进尺。” 李玄都破天荒地摸了摸鼻子——这是他有些心虚的表现,只是自从他十五岁之后,就很少再有这个动作了。 然后李玄都说道:“若是白姑娘不想再生出什么别的意外是非,在人前的时候,最好称呼我的表字。” 白绢转过身来,冷冷地望着李玄都,虽然故意装出拒人千里之外的冰冷神态,但在李玄都看来,完全装得不像,半点没有那些江湖仙子眼高于顶、八风不动的样子。 李玄都再次微笑着与她对视,果不其然,白绢立时便目光游移,再没有刚才的气势。 李玄都笑问道:“我该如何称呼白姑娘?总不能一直喊夫人吧。” 白绢犹豫了一下,说道:“既然你让我称呼你的表字,那你也称呼我的表字好了,我的表字就叫白绢。” “我初出江湖时,以字为名,自称紫府客,所以后来才会有人叫我紫府剑仙,你也是以字为名,看来你我还真是英雄所见略同。”李玄都笑道。 白绢啐道:“谁跟你英雄所见略同,顶多算是巧合而已。” 李玄都也不辩驳,忽然想起一事,问道:“都说待字闺中,难道你已经嫁人了?” “谁嫁人了?”白绢羞恼道:“这是我自己给自己取的表字,不可以吗?” “可以,可以。”李玄都双手举至肩膀位置,示意自己投降。 白绢这才脸色稍缓,轻轻哼了一声。 李玄都忽然问道:“既然秦部堂是你的叔叔,那你也就是姓秦了,不知秦素是你什么人?” 白绢眼神骤然冰冷几分:“你问这个做什么?” 第九十五章 夕阳西下 李玄都说道:“我们这个年纪的人,且不论辈分,只说年龄,都是二十岁往上,三十岁以下,江湖上说我们这代人中有四位极为出彩的女子,分别是慈航宗的苏云媗,玄女宗的玉清宁,牝女宗的宫官,以及忘情宗的秦素。前面三人,我都已经见过,也有过一些接触,唯独这位秦素秦姑娘,行踪不定,而且很少踏足中原,所以缘锵一面,既然你也姓秦,我就猜测会不会与秦素相识,故而有此一问。” 白绢的态度较之刚才明显冷淡许多:“紫府剑仙还真是交友广阔,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当初帝京一变,紫府剑仙曾与苏云媗、玉清宁大打出手,你伤了玉清宁的眼睛,自己也跌落境界,没想到这都能化敌为友。还有那牝女宗的宫官,似乎也对紫府剑仙有些意思,看来紫府剑仙不愧是紫府剑仙,不仅仅出剑无敌,而且在女子身上,同样是仙剑无敌。” 李玄都愕然道:“我们只是普通朋友而已。” 白绢冷笑道:“登徒子不必解释。” 李玄都无言以对。 提到帝京之变,他又忽然想起张白月了,仿佛被在三九天气里被当头泼了一盆冷水,内外皆冷,同时在心底涌起一股巨大的负罪感觉,只觉得对不起她,方才的热络心思一下子便没了大半。 他微微仰头,透过街道两旁房屋间的缝隙望向天空,正是夕阳西下的光景,绚烂的火烧云遍布天际,极美。 这一瞬间,李玄都想起了很多,多是往事,有喜有悲,往事中的人,有的人还在,有的人已经不在了。 白绢听李玄都久久不曾出声,便觉得自己刚才说话有些重了,只是面薄,放不下女子矜持去认错,于是道:“你生气了是不是?堂堂男子汉大丈夫,气量恁地窄小。” 李玄都摇了摇头:“没有生气,只是觉得自己刚才的确不对,言语之间对姑娘多有冒犯,实在是对不住了。” 这一次,李玄都仿佛又变成了那个初见时的账房先生,虽然客气,但透着一股生疏。 不知怎的,白绢心中生出一股失落,道:“你就是生气了,我不该说你是登徒子,也不该在言语之间污蔑两位姑娘的清名,是我不对,我道歉。” “我真没有生气。”李玄都摇头道:“只是想起了故人。” 白绢也曾听闻过帝京之变的经过,自然知道李玄都差点做了张肃卿女婿的事情,立时便知道他口中的故人是谁了。 白绢温言道:“逝者已矣,生者如斯。” 李玄都叹道:“我没有什么想不开的,当时我曾请求二师兄去救她,只是她不愿舍了父兄苟活而已。外柔内柔,人辱之;外刚内刚,人毁之;外刚内柔,人轻之;外柔内刚,方成大器。她是个外柔内刚的女子,凡事有自己的主见,她决定的事情,我也没有办法改变。” 白绢轻声劝慰道:“‘命’之一事,不能强求。就算是老玄榜上的神仙,也不能强求命数如何。李先生,你还年轻,总不能孤独终老,他日未始不能另有佳偶。” 李玄都笑了一声:“江湖险恶,世道艰难,我也不知是否有老去那一天,室家之想,恐是奢望。” 秦素不再说话,却是从自己的须弥宝物中取出一支横笛,至于唇边轻轻吹奏,李玄都不知曲子的名字是什么,只觉得这笛声与眼前的景象极为相称。 一曲毕,李玄都道了一声谢。 白绢双手握住笛子负于身后,摇头道:“李先生不必如此。” 李玄都叹了一声:“好歹是一起经历大战之人,还是叫我紫府吧,若是实在不喜欢这个称呼,叫我老李也行。我有个兄弟,他叫胡良,原是补天宗的弟子,想来你也应该认识,他便喜欢如此称呼,说是叫我一声老李,他便感觉年轻了十岁。” 说到这儿,李玄都忍不住笑出声来。 李玄都很是明白,他看似处处是故交,大有天下无人不识君的架势,可真正有过命交情的,能托付身家性命的,一只手都用不了。 白绢轻轻“嗯”了一声。 两人再度陷入沉默之中。 过了片刻,李玄都略微收拾心情,转开话题道:“对了,方才我们说到了秦素,你们究竟是什么关系?‘天刀’秦清的‘欺方罔道’怎么会在你的身上?” 白绢迟疑了一下,回答道:家父在秦家排行第二,秦部堂是我的三叔,‘天刀’是我的大伯,秦素是我的堂姐,这‘欺方罔道’便是堂姐交给我的。” 李玄都“哦”了一声,没有再追问下去。 白绢望着他的神情,忽然问道:“你是不是很失望?” “什么?”李玄都怔了一下。 白绢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道:“我问你,你是不是感觉很失望?” 李玄都疑惑道:“这话是从何说起?” 白绢轻声道:“你方才也说了,江湖上将秦素与苏云媗、玉清宁、宫官相提并论,想来这秦素……也是不差的,可我却长得这么丑,你是不是很失望?” 李玄都摇头道:“没有的事情。” 白绢却是不信,转过身去:“你说女人口是心非,男人又何尝不是,遇到漂亮女子,不是也是,可如果这个女子不漂亮,便是也不是。对不对?” 李玄都无奈道:“我真没有如此意思,仅仅是好奇而已。” 白绢哼了一声,幽幽道:“失望也好,不失望也罢,反正我天生就是这般模样了,比不得秦素,更比不得宫官、玉清宁、苏云媗。” 李玄都失笑道:“为何非要与她们相比?你是你,她们是她们。难道颜飞卿娶了苏云媗,我便要娶一个不逊于苏云媗的才行?” 话刚一出口,李玄都就发觉不对,因为这话太有歧义了,好似他已经娶了白绢,正与颜飞卿攀比似的。果不其然,白绢听到这话,虽然是背对李玄都,但也可以清晰看到,从脖子到耳根已经是通红一片,羞恼道:“你……你说什么呢?!” 李玄都自知失言,赶忙道:“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是说……” 过了片刻,白绢转过身来,红晕已经褪去,问道:“你是说什么?” 李玄都轻咳一声,正色道:“我是说,你的伤势如何?先前与韩邀月交手,受伤不轻吧?就不要硬挺着了。” 白绢面无表情道:“不要紧的,小伤而已。” 说话间,两人不约而同地一起抬头望向血红斜阳,天色已是越发黯淡了,大片大片的火烧云仿佛被镶嵌上了一层金边,不过这层金边也在逐渐暗淡下去,然后两人又同时低下头来,你瞧瞧我,我瞧瞧你,四目相对,同声叹了口气。 刚好有个行人路过,因为脸生的缘故,不由多看了两人一眼,李玄都干脆是靠在墙壁上,双臂环胸,问道:“夫人何故叹息?” 白绢没再去计较这个:“那……紫府你又为何叹息?” 李玄都道:“前路迷茫,不知何去何从,不知何时是尽头。” 他望向白绢,问道:“你呢?” 白绢道:“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叹息,就是看到你叹息,忽然也想叹息。” 李玄都对于这个答案哑然失笑。 不知为何,在这一刻,他竟是觉得心灵从未如此平静祥和。 当秦道方拄着双拐走出医馆时,就看到这样一幅场景,两个年轻男女并排靠在墙边,一起望向天地间的最后一抹残阳,两人的脸上都有淡淡的笑意。 秦道方没有去打扰这幅画面,示意老郎中不必相送之后,也抬头望向那抹残阳。 第九十六章 话本小说 李玄都和白绢都是归真境九重楼的高手,虽是出身,但也很快就发现了已经出门的秦道方,相继回神之后,有些赧然。 好在秦道方没有多说什么,也知道两人既没有去客店,也没去找马车,只能自己拄着双拐往不远处的客店走去。 李玄都和白绢跟在秦道方的身后。 朱家庄的客店,自然比不得城镇里的客栈,甚至就连山野间的太平客栈也多有不如,秦道方虽是总督,但却不以为意,扭头问道:“想吃些什么?” 白绢摇头道:“我最近正在辟谷。” 李玄都疑惑道:“你受了伤势,只靠餐风饮露可不成。” 白绢毫不客气地怼道:“要你管?” 李玄都也不动怒,微笑道:“不吃就不吃,我替你吃掉你的那一份。” 道家经典有言:“食肉者勇敢而悍,食谷者智慧而巧,食气者神明而寿,不食者不死而神。”故而在先天境以前,武夫食肉,方士食谷,待到先天境之后,两者都可以断断续续地进行辟谷,而到了归真境之后,便可以十天半月地长时间辟谷。所谓辟谷,即是不食五谷杂粮,不食禽类家畜,餐风饮露,以天地元气为食。这也是归真境可以驻颜返老的根由所在。 有人说无论多美的仙子,也要行排泄之举,可对于那些女子高手而言,这话不对,因为她们为了驻颜不老,早早便开始行辟谷之举,不食自然不泄。 如今李玄都也可以辟谷,不过对于他来说,没有这个必要,因为他是武夫,武夫注重血气,尤其是受伤之后,必须要大量进食血肉,弥补亏损血气,曾经有天人境武夫在一日之内吃掉九头黄牛,而武夫的体魄则像是一只貔貅,只出不进,可以将所食血肉悉数炼化为自身血气,弥补自身,壮大体魄,不过又极为讲究炼化之道,若是炼化手段不精却一味进补血肉,极有可能会使自身身躯变得庞大无比,行动不便,这就落入了下乘。 若是不能踏足长生境界,算上各种延寿功法和秘药,寿元最多只有三个甲子,若是没有其他手段,正常来说,两个甲子便是极限。在身死之后,因为其体魄周身无漏,隔绝外邪,自身常净,故而可以保持肉身数百年不朽,这也是许多佛门高僧圆寂之后,仍是保留了肉身的缘故。 李玄都曾经记得师父曾经对他说过,在三百年之前,金刚宗的宗主便是一位抵达长生境的武夫,当时他身兼金刚宗和真言宗两宗的宗主之位,所以除了修炼金刚宗的功法之外,同时还修炼了真言宗的“大欢喜禅”,即使是不食血肉,但凭借着吸纳庞大数量的女子元阴,仍是将自身气血壮大到极为骇人的程度。已经到了若是这位僧人不故意收敛,浑身上下便要散发红色气息的程度,站在他的身边,便仿佛是立于巨大火炉之中,血气之盛,所到之处,万鬼辟易,群邪退散。而他整个人便如一只荒古巨兽,若是将身躯彻底解放,便可化作十丈之高,此乃法身。 不过这位僧人的下场不算太好,可以说是成也元阴,败也元阴,如此数量的原因自然极为驳杂,使其体魄看似强大却又破绽极大,甚至损害性命根本,在其他长生境地仙的眼中,外强中干,最终此人想要化虹去往西方极乐时,抵不住天地之威,化作灰灰。 说得远了,近百年来,当年的秦中总督祁英,除了用枪厉害之外,也是一位精通“吃道”的人物,曾经率军猎杀一只异兽狰,其状如赤豹,五尾一角,其音如击石,祁英将其吃下之后,三年不饿。 不过此法也要慎之又慎,若是炼化手段不精,身上恐怕会出现异兽的特征,青阳教的青牛角之所以得了这个外号,便是因为他误食一头异牛的血肉之后,在额头上生出一个形似犀牛角的凸起。 故而对于武夫而言,最正的好东西不是什么天材地宝,这都是“谷”的范畴,那是方士的偏爱,武夫更喜欢各种异兽的血肉,以此为食,可壮大血气。 若是没有,就只能用普通食物替代,故而李玄都基本上都是每餐必吃,只进不出,如此也可以极为缓慢地增进气血,即是精血,继而炼精化气,炼气化神。 于是李玄都极为豪气地点了两只羊腿,秦道方则是只要了一碗阳春面。 什么也没有的白绢就看着李玄都吃这两只烤羊腿,有些出乎她的意料之外,李玄都吃东西并不是那种大块吃肉的豪迈姿态,反而是极为细致,最是讲究礼数的世家公子来吃羊腿也不过如此了,只是李玄都吃起来的速度极快,这就有些诡异了。 秦道方的一碗阳春面未曾吃完,李玄都的面前便只剩下两根洁白的腿骨。 白绢神情复杂道:“李先……紫府,你这做派倒像是饿死鬼投胎。” 李玄都平静道:“我小的时候,家乡刚好饥荒,那时候无论是观音土,还是草根树皮,能吃的都吃了,可就算这样,我的爹娘还是被饿死了,所以对我来说,能吃就是福气。” 正在吃面的秦道方听到此言,也放下了筷子,叹道:“没想到紫府竟有如此境遇,自顾民以食为天,如今齐州的惨状,也皆是因为没有粮食而致。” 白绢稍稍沉默了片刻,轻声道:“抱歉,我不知道……” 李玄都摆了摆手道:“于我而言,无不可说之事,正如白绢你先前所言,逝者已矣,生者如斯。” 秦道方看了李玄都一眼,又看了白绢一眼,再也没有拿起那双筷子,直接扶着拐杖起身,往客房去了。 只剩下两人之后,李玄都擦净手上的油腻,问道:“出去走走?” 白绢点了点头:“正好我也有话想要问你。” 此时天色渐暗,不过还未到宵禁的时候,所以也没人来阻拦两人。 两人并肩走了一段,相顾无言。 李玄都忽然问道:“秦姑娘,先前你说‘白绢’二字是你自己取的,不知是何缘由?” 白绢没有直接回答,而是问道:“李先生,你当初踏足江湖的时候,为什么要叫紫府客,而不是用自己的本来姓名?” 李玄都一怔,道:“按照常理而言,要到及冠的时候才取表字,不过我是个例外,我当初是名和字一起取的。‘李玄都’这个名字,在江湖中没什么名气,可是在宗中还是很有名气的。我当时只有十岁,说是行走江湖,其实就是在齐州境内游历而已,若是在齐州就用本名,齐州的江湖与有清微宗千丝万缕的联系,那么不少人都会知道我的身份,所谓的游历也就没什么意义了。” “再到后来,我剑道小成,离开齐州前往河朔之地,在这里登门挑战,自然也不敢用真名。若是败了,那就坠了师父和宗门的名声,若是胜了,也要结仇,干脆就用假名。有个说法叫做‘将错就错’,我自己也没有想到,竟然会在江湖上闯荡出一个‘紫府剑仙’的名头。” 李玄都望向白绢,问道:“你问这些做什么?” 白绢道:“方才你不是问我为什么要用‘白绢’这个名字吗?” 李玄都点了点头。 白绢道:“我现在就告诉你,这是一个笔名。” 李玄都愕然。 如今世道,话本小说不被视作文章大道,为人轻视,不登大雅之堂,故而话本小说的作者顾及名誉,多是使用笔名。在黑市上,最为大名鼎鼎的作者便是兰陵府笑书生,至今也不知到底是何人,不过有人猜测此人就是当今的文坛领袖之一裴舟,不知真假。还有几位,同样鼎鼎大名,只是常常半途而废,被人猜测其身份是宫内的大太监,位高权重,故而率性而为,聊以自乐。 然后就听白绢自顾自说道:“我虽然是忘情宗的弟子,但我不喜欢一直待在辽东,于是我很早就开始游历天下,从辽东到幽燕之地,再到河朔之地,从江北到江南,从江南到西北,再到中原,在这一路上看了很多美景,也见了很多的人和事,于是我就想动笔记下来。你也知道,这些话本小说是不能用本名的,于是我就给自己取了‘白绢’这个笔名。” 白绢继续说道:“我想把你写进我的小说里。” 李玄都用手指点了点自己的额头:“话本小说?” 白绢点头道:“话本小说。” 李玄都问道:“写话本小说赚钱吗?” 白绢摇头道:“不太赚钱,比不上写戏文的。” 李玄都好奇问道:“不知白姑娘有什么大作?” 白绢脸色微红,有些不好意思道:“如今市面上卖得好的分别是神魔志异、江湖游侠、男女情事,我刚刚写了一本才子佳人的,可惜卖得不太好,所以我打算再写一本关于江湖游侠儿的。” 李玄都笑道:“你都没经历过男女情事,如何写得好男女情事?” 白绢脸色微红,不服气道:“你行你来写。” 李玄都作势挽起袖子,笑道:“这有何难?我明天就写一本,从咱们在太平客栈联手退敌开始写,书名我都想好了,就叫《太平客栈传奇》。” 第九十七章 彼此彼此 白绢毫不客气地哂笑一声,认为李玄都是不自量力。 李玄都也读过几本话本小说,尤其是四大奇书,分别是历史演义、英雄传奇、神魔志异、人间世情,讲得极好,极见世情,可惜其中的《西域游记》一书被朝廷给禁了。另外还有一本《封神》,较之四大奇书,文笔略有不如,可想法极佳,可谓是道家各种传说之集大成者,梳理了玄门三圣和西方二圣的关系,又有十二金仙和众多散仙,以及众多奇妙法宝和阵法,让人神往。 李玄都自认腹中墨水不多,作不得华美辞赋,作不得道德文章,同样写不出四大奇书,可照猫画虎,写几本不入流的话本小说,应该还是不成问题的,于是说道:“这有什么难的?不是我自夸,将我的经历写进去,那便成了,有句话说得好,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说的就是我了。” 若是在其他人面前,李玄都断然不会作如此轻佻之态,只是在白绢面前,他不会太过拘泥自己,倒是与平常的李玄都不太一样。 此时白绢也有些放开了,道:“别说大话,如果你说你练剑是百年难见的天才,这一点我承认,可你要说你是文武全才,那我就万万不信了,不要觉得会写字就能写话本小说,也不要觉得会说话就能去当说书先生,这行的门槛在门里头。” 李玄都笑问道:“那秦姑娘有何高见?不妨说来听听,也让我这个外行人长长见识。” 白绢伸出两根手指,道:“我就说两点。第一,话本小说不是道德文章,不是高头讲义,不是华美辞赋,面向受众并非文人士子,而是普通百姓,所以务必不要过于摆弄文笔,写得晦涩难懂,那是行不通的,要以白话为主。其次,话本小说的核心在于故事,一切前提都在于讲好你要写的这个故事,至于大道理也好,个人感怀也罢,都是其次,万不可主次颠倒。” 李玄都点了点头:“懂了,写话本小说不需要文笔,关键在于讲故事。” “错,大错特错。”白绢脸色一正:“不是不需要文笔,而是不要过分苛求文笔。如果将文字功夫算成十分,传世名篇大概在九分以上,如果你写话本小说的文笔能有四分,便是及格,五分算是优美,若是再往上,便过犹不及。可如果你的文笔只有一分或是两分,就万万不可轻视这文字上的功夫,更不要相信文笔不重要的话语。” 李玄都接着问道:“那讲故事呢?” 白绢背负双手,倒是有些当初在归德府教导那些孩子学琴时的样子,为人师表,神色庄重,道:“故事的本质并不新奇,比如你这位紫府剑仙的故事,拆开来看,也并不如何精彩,无非是大起大落而已,与那些被灭门之后偶得奇遇的复仇少年并无本质上的不同,复仇也好,天下大义也罢,都是一根线,你遇到的各种人和各种事,是一颗颗珠子,最终串成一张珠帘,这便是故事。” “有了故事,怎么讲也是学问,就好比厨子做菜,食材已经有了,可不同的厨子用同样的食材做出来的菜却是截然不同,这便是厨艺高低了,于细节之中见真功夫。文似看山不喜平,画如交友须求淡。想要让人喜欢这个故事,首先要让听故事的人置身于故事之中,心思随着故事中人的悲欢离合而上下起伏,其次便是……” 白绢的话语戛然而止,她骤起眉头望着李玄都,语气不善道:“喂,你在听吗?” “当然在听。”李玄都微笑着点头道:“只是我有一个问题没有想明白。” 白绢问道:“什么问题?” 李玄都直白道:“既然秦姑娘已经如此明白,那么为何上一本书还是不尽如人意呢?” 这句话,无异于打蛇打七寸,骂人专揭短,不亚于他的“太阴十三剑”。 白绢果然气恼得胸口微颤,深深吸了一气才平稳住情绪,然后面无表情道:“知易行难。” 知道容易,做起来难。 就好比这天下间的官吏,谁不知道应该做一个清官能臣?可真要做起来,那可太难了。 李玄都煞有介事地点头道:“有理,受教了。” 白绢忍不住轻咬银牙,恨恨地想,这人怎么这么欠打!难怪当初被江北群雄追杀。还有,江湖上不是说紫府剑仙为人孤傲冷漠吗?一言不合即拔剑,拔剑见血即杀人,难道都是骗人的?还是说眼前的这个紫府剑仙根本就是个假货,亦或者是坠境以后性情大变? 就在白绢在心底恨不得一刀砍下李玄都狗头的时候,李玄都话锋一转:“平心而论,我是很佩服秦姑娘的,练刀练得好,还精通音律,又能写得一手好文章,当真是文武全才,样样精通。我就不行了,除了在练剑一事上有些天赋之外,在其他事情上,一塌糊涂,琴棋书画,样样不精,诗词歌赋,狗屁不通。” 白绢明知他故意奉承自己,却没有反驳,甚至还有几分不可言说的小小自得,毕竟奉承之人是曾经的少玄榜第一人,当初的紫府剑仙,而且此人虽说有些烦人,但并不讨厌。 世上之事多半如此,没有女子不爱听漂亮话,之所以有些女子看起来八风不动,只是因为说话的人不对而已。 两人继续并肩走出一段之后,白绢忽然想起什么,对身旁的李玄都说道:“喂。” 李玄都无动于衷,仰天望天。 “喂!”白绢加重了语气。 李玄都这才收回视线,一脸茫然道:“秦姑娘是在跟我说话吗?” 白绢语气不善道:“这里除了阁下,还有谁?” 李玄都微笑道:“我不叫‘喂’,叫我紫府就好。” 白绢道:“无耻。” 李玄都道:“彼此彼此。” 白绢道:“登徒子。” 李玄都道:“彼此彼此。” “谁跟你彼此彼此?” “紫府和白绢。” “不要脸。” “彼此彼此。” “去你的。” “去哪儿?” 不知不觉间,两人又回到了客栈,来到各自的房间,两个房间是对门,秦道方的房间则在李玄都房间的隔壁,白绢推开门后,转身对李玄都说道:“我要运功疗伤,叔父就拜托你了。” 李玄都收起方才的轻佻姿态,点头道:“这是自然。” 姑娘又想了想,补充道:“还有,莫要吵我。” 说罢,姑娘也不等李玄都回应,直接进了屋中,迅速将门关上,生怕李玄都会跟着进来。 李玄都站在原地,摸了摸自己的鼻子,然后转身进了自己的房间。 第九十八章 俗人雅人 在朱家庄歇息了一夜之后,第二日一早,李玄都花费三十两银子买了一辆马车,虽然比不得秦道方的总督车驾,但已经是朱家庄里最好的马车,然后一行三人乘着马车悄然离开了朱家庄。 李玄都本来打算自己充当车夫,让白绢与秦道方坐在车厢中,不过车厢太过狭窄,而秦道方的腿因为固定了夹板的缘故,不能弯曲,所以最后就变成了李玄都与白绢一起坐在车夫的位置。 李玄都看了眼刻意与自己划清界限的白绢,叹道:“秦姑娘,你这般刻意作态,倒是落了下乘。” 白绢瞥了他一眼,没有半句废话:“登徒子。” 李玄都有些时候显得不解风情,不是真就不解风情,只是没遇到能让他解风情的人,毕竟当初他也是与胡良、张白圭一起出入过帝京各大行院的人,就算没有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吗?此时非但没被这句“登徒子”吓住,反而是打蛇上棍,顺着杆子往上爬,道:“秦姑娘,你若是遇到那种纠缠不休的人,多看他一眼都算你输了,就好比当初在归德府的时候遇到了韩邀月,你处处守礼,不卑不亢,那才是真的生疏。” 白绢眼观鼻鼻观心,开始修炼闭口禅。 李玄都摸了摸自己的下巴:“由此看来,我能得一个‘登徒子’的称号,还是与众不同的。” 白绢瞬间破功,白眼道:“不以为耻,反以为荣。” 李玄都叹了口气,说道:“唉!谁让秦姑娘说话的声音这样好听,总是让我忍不住多说两句。要知道平时的时候,我可不是这个样子。” 白绢听他称赞自己,心中生出几分喜意,不过嘴上却是说道:“你莫骗我,陆雁冰跟我提起过你,说你好为人师,最爱给人说教大道理,让她不胜其烦,若非打不过你,她早就让你闭嘴了。” 李玄都讶异道:“既然五师妹对你提起过我,那你先前为何还要还装作不知道紫府剑仙就是李玄都的样子?” 不小心说漏了嘴的白绢低垂下眼帘,闭口不言,重新开始修炼闭口禅。 李玄都自顾自说道:“庙堂上有个词,叫做‘简在帝心’,意思是早已被皇帝知晓,由此看来,我果真是……” 李玄都说话的时候,一直用眼角余光观察着白绢的神情变化,此时正要说“果真是早就在秦姑娘心中”,突见姑娘双眉一蹙,脸有寒色,赶忙转口道:“看来我果真是在江湖上鼎鼎有名,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白绢明知他是故意改口,也懒得去戳穿,免得让自己尴尬,只是这闭口禅再一次破功,还是白了他一眼:“德行。” 李玄都哈哈一笑,轻声哼唱一首无名小曲:“几人醉卧几人醒,几人一梦惊风雨,人生短短几春秋,不醉不罢休,左顾美人,右盼长河……” 此时恰好就在李玄都左手边的白绢没有动怒,斜斜依靠在车厢上,听得出神。 待到李玄都一曲毕,白绢的思维好似是羚羊挂角,忽然问道:“你能认识玉清宁和苏云媗不奇怪,毕竟你们同出正道十二宗,又曾经交手,可是你与牝女宗的宫官是如何相识的?” 李玄都打趣道:“吃醋了?” 白绢哼的一声,故作凶狠道:“你再胡言乱语,瞧我不一刀杀了你。” 李玄都浑然不怕:“那我也一剑刺死你,咱们黄泉路上作伴好还乡。” 白绢又被噎了一下。 好在此时,车厢里的秦道方有些听不下去了,用拐杖敲了敲车厢,淡笑道:“不愧是江湖中的少侠女侠,动辄打打杀杀,不过这样有伤和气,也太过晦气,还是不说为好。” 李玄都轻咳一声:“是我孟浪了。” 白绢低声道:“叔父见谅。” 秦道方既是打趣也是感怀:“其实我也羡慕你们这些年轻人。” 有了秦道方这位长辈的打岔,李玄都也不好再去得寸进尺,只能见好就收,转而说起他与宫官认识的经过,无非就是将他曾经对周淑宁说过的话再重复一遍。 说完之后,李玄都自嘲道:“如果说各宗布局如弈棋,那么牝女宗就极为擅长无理手,看似只是闲子,也许在将来就能发挥极大作用,如今张鸾山与牝女宗的人搅合在一起,还有‘血刀’宁忆,都是牝女宗的手笔。当年宫官不过是棋盘上的一枚棋子,恐怕她自己也不知道前因后果,所以我事后回想起来,一直都有怀疑,那次救人会不会也在牝女宗的谋划之中。” 白绢淡然道:“以我对牝女宗的了解,此事八成有牝女宗的谋划,不过你运气好,侥幸躲了过去。” 李玄都神情随意道:“海纳百川有容乃大,壁立千仞无欲则刚。在许多时候,不动念,便不会为人所乘,好在那个时候,我还是一个少年人,热血意气,对我来说,女人算什么,都是温柔乡和英雄冢,登顶天下,建功立业,方是我辈所求。” 白绢眼神古怪道:“不愧是横行天下的紫府剑仙,要的就是这份意气。不过我很好奇,你现在的心境,显然已经没了当初的一往无前,又是如何支撑到东山再起的?” 李玄都微笑道:“这就是海纳百川有容乃大了。” 白绢此时在李玄都面前已经没了八风不动的高冷作态,笑着说道:“王婆卖瓜,自卖自夸。” 李玄都叹息道:“我要是不心大呐,早就被老三那两口子给气死了,哪里还有今日。” 白绢道:“看来江湖上盛传的‘三四之争’也是确有其事了。” 李玄都指了指白绢,道:“若论势大,你们补天宗和忘情宗加起来也未必能比得过我们清微宗,就连你们忘情宗都有一个韩邀月,我们清微宗有一场‘三四之争’,岂不是正在情理之中?话又说回来,没有闹出一个二三四五六之争,已是幸事。” 白绢道:“我还以为你是那种不恋功名利禄之人,看来也是个俗人。” 李玄都笑道:“巧妇常伴拙夫眠,雅人配俗人,正好。” 第九十九章 仙剑山庄 春雨淅淅沥沥,便是驿路也泥泞难行。距离琅琊府的西阳县还有数天的路程,马车实在走得不快,春雨留客,不过五里路,就足足走了一个时辰,这还是李玄都直接推车的缘故,否则这会儿车轮已经陷到烂泥中出不来了。 恰好此时到了一座山庄附近,三人便折道去借宿一宿。 山庄的大门上悬有一块牌匾,名为“仙剑山庄”。 李玄都向白绢和秦道方介绍道:“这座仙剑山庄,大有来历,而且与我们清微宗联系很深,据说开创此山庄之人,本是我清微宗的一位前辈祖师,精通铸剑,因为与当代宗主不睦,这才离开清微宗开创了此处基业,不过这位祖师也没有就此从清微宗的宗谱上除名,故而仙剑山庄算是清微宗的下属依附门派,在那位祖师之后,此后每代庄主一生都要铸剑一把,至今已经藏剑十二柄,每一剑都有宝物品相。” 白绢跳下马车,轻轻按住腰间的刀柄。 此时白绢所佩之刀已经不是“欺方罔道”,而是顾虎臣的“饮雪”,与李玄都所佩戴的“冷美人”有几分相似,都是霜白之色,乍一看之下,倒像是一个模子里铸造出来的。 此时山庄的门房已经迎接出来,生怕怠慢了客人,毕竟这一行人都气态不俗,当先的一对男女,且不说相貌,就是腰间的佩刀,便不是寻常江湖人能佩戴的,而被女子搀扶下马车的上了年纪的男子,虽然瘸了一条腿要拄着双拐,但气态却是极为不俗,一看便是久居高位之人。 李玄都抱拳道:“恰逢春雨拦路,在下李玄策久仰仙剑山庄之大名,就厚颜来此借宿一日,还劳通报此处主人一声。” 虽说是官话,但在话音中还是带着些许齐州口音,这让山庄的门房稍稍放心一些,加上这三位气态不俗,定是来头不小,于是拱手道:“请贵客稍等。” 说罢,他转身便往山庄里快步行去。脚步轻灵,显然是有修为在身,最少也有入神境。 约莫半柱香后,门房就快步走出,对一行人拱手道:“我家主人到了。” 话音未落,就见一人走出,着一袭黑色长衣,髯长及腹,脸上醺醺然大有醉意。 门房说道:“这位是李玄策李公子。这位是我们二庄主。” 那二庄主眯起一双醉眼,望向李玄都腰间的佩刀:“李公子大名,恕在下孤陋寡闻,不曾听闻。” 这话颇为无礼,不过李玄都本就是报了假名,也怨不得人家实话实说,笑道:“本就是无名小卒。” 二庄主正要说话,却见李玄都脚下骤然有白气升腾,一惊之下酒醒了大半,再凝神望去,竟是李玄都以自身气机将脚下三丈之内的雨水悉数蒸干,然后李玄都的身子稍稍往旁边一让,只见地下两块青砖之上,分别出现了一个脚印,深及三寸,鞋底的纹络都清晰可见,原来他适才说话之时,潜运气机,竟在青砖上硬生生踏出了两个脚印。 若仅仅是如此,那也不算什么,关键是这两块青砖之上没有一丝一毫的裂痕,两个足印又一般深浅,平平整整,便如细心雕刻打磨出来一般,可见其对于自身气机的掌控已经达到细致入微的地步。 二庄主自忖踩出两个脚印不难,可要想这样精细却是很难。虽说此人这等做作不免有些肤浅,非真正高人所为,但毕竟修为惊人,令人钦佩,于是抱拳朗声道:“李公子快快请进,在下陆时兴,方才眼拙,这次委实是在下失礼了,还望李公子海涵。” 李玄都还礼道:“不敢当,李某叨扰,先行谢过借宿之情。” 陆时兴亲自为李玄都等人引路,笑道:“李公子莫要太过客气,若是有招待不周之处,李公子尽管开口便是。虽说我们仙剑山庄比不得正道十二宗,但也没有怠慢客人的道理。” 李玄都笑着点了点头,一行人跟着陆时兴从侧门入府,若是李玄都亮出自己的身份,也许会能让仙剑山庄大开中门迎接,可现在他们只是没什么名气过路客人,自然不会如此。 进入山庄之后,在陆时兴的带领之下,一路穿廊过栋,来到一座独栋小院跟前,小院背靠山庄中的小湖,景色极美,用此地来待客,哪怕是秦道方这位实权总督,也挑不出错来。 至于马车,则是停入山庄的马厩之中,自有人去照料。 来到院子,秦道方拱手道:“有劳庄主了。” 陆时兴见其气态不俗,就连这对云遮雾绕的年轻男女也是隐隐以此人为首,心中一惊,赶忙还礼道:“来者是客,不敢当,不敢当。” 陆时兴小心翼翼地问道:“敢问贵客名姓?” 秦道方道:“老朽姓秦,单名一个‘浊’字,这是老朽的侄女和侄女婿。” “秦浊”陆时兴在心底默默念叨了一遍,未曾记得江湖上有如此人物,不过也有可能是朝廷的权贵人物,不可小觑怠慢。 他昔年甚是狂傲,后来遭逢强敌,逼得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幸得清微宗的二先生出手,这才摆脱了困境,自此之后,当年的悍勇凶焰,早已收敛殆尽。 只见他肃然起敬道:“久仰,久仰。” 白绢听得好笑,秦浊也好,李玄策也罢,分明都是取用了各自兄长之名的化名,江湖也好,庙堂也罢,并没这样两个人,陆时兴居然说“久仰,久仰”,不知从何“仰”起?更不用说“久仰”了。 寒暄过后,陆时兴没有过多停留,轻轻离去。 小院四四方方,中间是个方方正正的天井,天井左右各植一棵老梅,枝干如铁,极是苍劲。此时站在廊下,可见雨丝自天井纷纷而落,檐下滴水连绵不绝,极是美景。其中有专门伺候的仆役,此时都候在外面,其他物事也一应俱全,唯独没有酒。 李玄都从自己的“十八楼”中取出一坛上等的女儿红,道:“春雨绵绵,理应佐酒。” 秦道方毕竟是读书文人,此时不由眼神一亮:“没想到紫府还有如此雅兴。” 李玄都笑道:“不过是附庸风雅罢了。” 第一百章 煮酒而言 古时有青梅煮酒的典故,酒本就是驱寒之物,喝冷酒也无甚所谓,为何还要煮酒?因为煮酒并非单纯温热,同时还有“酒神唤醒”之意,若是清香之酒,自然是越鲜越好,若是放了许多年头的陈酿,便要通过煮酒过滤杂质,祛除苦涩,使得口感更为香醇。 这些物事都是当年钱玉龙送与李玄都的,除了陈酿,也有专门的煮酒器具,被李玄都一道取出。 就在李玄都准备打开泥封的时候,白绢已经从屋中搬出一张小桌和两个凳子摆在廊下,李玄都谢过之后,和秦道方对坐,又道:“当年有一故友好酒,曾对我言说:‘饮酒须得讲究酒具,喝什么酒便用什么酒杯。’所谓‘蒲萄美酒夜光杯’,故而喝葡萄酒要用夜光杯,‘玉碗盛来琥珀光’,喝汾酒则用玉杯,还有其他林林总总,我就不一一细说了。至于这花雕酒,则要用瓷杯,最好是前朝官窑烧制的瓷杯,正好那位故友送了我两对。” 说话间,李玄都又从“十八楼”中取出了一对精致瓷杯,通体呈现玉白之色,杯壁上有仙鹤白云。 这时温酒的火候也已经差不多了,秦道方虽不嗜饮,却闻到酒香扑鼻,甚是醇美,情知那确是上佳好酒,今日是有口福了。 出来为官,虽然尊贵,但在底蕴上,却是比不得地方豪阀世家,秦道方出身辽东秦家不假,可已经多年未曾归家,为官又向来清廉,这等好东西却是甚少享用。 白绢并不饮酒,则是独自去了书房。 李玄都为秦道方斟满一杯。 秦道方以三指捏住酒杯,轻轻摇晃酒杯,杯中酒液呈现出淡黄色泽。 他这个侄女,自小与他亲厚,他膝下无子无女,自然也将侄女当作女儿看待。掐指算来,这位侄女今年也二十有四,寻常人家的女儿,十七八岁便已经成亲,这个年纪都是孩子娘了。早的甚至十六岁便能嫁人,就算是晚的,二十岁也就差不多了。再不济,也该如苏云媗那般定下亲事,又是另外一个说法。至于玉清宁和宫官等人,两人所在宗门各有规矩,不可一概而论。可他这个侄女,性情清冷,面皮又薄,眼界也高,他那位大哥又是个万事不上心的,一来二去,便拖到了这个年纪,已经算是老姑娘了。 如今遇到了李玄都。于公而言,李玄都名声如何,他早已听说,能让张相入眼,自然不是一般人物。于私而言,李玄都对他有救命之恩,人品性情都让他极为中意。他是过来人,瞧出李玄都对自己这位侄女的态度不寻常,于是便有意撮合,若是能成好事,也不枉费他这一番苦心。 当然,他也知道李玄都与张白月的往事,只是张白月已经故去,李玄都总不能一辈子都不娶妻不生子,更何况当初两人也没有成亲,甚至都没能挑明此事,只是互有好感而已。 李玄都又给自己斟满一杯酒。 男人的一生之中,大概会有两个难以忘怀的女子,一个是心目中的仙子,如天上的星星,仰慕望之,甚至卑微失去了自我;一个是知己,是万丈红尘中的同行之人,转身时总会发现她就在身旁,内心安宁祥和,可以安然地去做自己。 李玄都将自己遇到的女子分为三类人。一类是苏云媗、玉清宁、宫官、陆雁冰、苏云姣等人,一类是张白月,一类是白绢。 根据关系不同,用不同的方式进行相处交往,本就是人之常情,故而李玄都会对第一类人以礼相待,对于张白月发乎情止乎于礼,亵渎不得。 相比之下,他对于白绢就不那么守规矩了,甚至在白绢的半是默许之下,还有些小小的得寸进尺,开些无伤大雅的玩笑。若是白绢从一开始就严词拒绝,李玄都是断然不会如此放肆,关键在于白绢并不讨厌李玄都的作为,只是碍于女子矜持下意识地抗拒,这才让李玄都越发大胆。 这世上的男女之事,大多都不在礼法之内,可只要女子愿意,有了一个“情”字,所有的罪名便不复存在,无可指摘。 如果说天宝二年之前的李玄都,还有些愣头青的意思,那么如今的他,已然十分豁达,没有什么想不通的,规矩要守,道理要听,却也不会太过拘泥于此二者。 张白月之死让他痛心,可当时两人发乎情止乎礼,从天宝二年到现在的天宝七年,近乎五年的时间,已经足以让他从那段悲惨往事中走出,重新开始。 境界修为是如此,许多感情之事也是如此,过去的那个紫府剑仙,留在了天宝二年的帝京城头上,如今的李玄都已是渐行渐远。 曾经的紫府剑仙与颜飞卿、苏云媗、玉清宁等人势不两立,如今的李玄都却能与他们结成好友。李玄都曾讥讽“血刀”宁忆的癫狂之态乃是故作痴情,实则不敢直面现实,那么他也绝不会严以待人,宽以律己。现在他遇到了一个自己喜欢的女子,自然不会扭扭捏捏,坐等女子主动垂青于他。 正如李玄都自己所说,若是他没有这个心胸,终日沉溺于过去,那他就绝不可能再东山再起。 人要往前看,不能向后顾。因为一直回头向身后看,是没法继续往前走的。 至于为何会喜欢,这就不是一句话两句话就能说清的,归根究底,还是“感觉”二字。 只是李玄都与秦道方谁都没有点破这层窗户纸,就如这杯中酒,若是点破了,那便差了点意思。 秦道方小啜了一口,放下酒杯, 问道:“不知紫府如何看待当今朝局?” 李玄都稍稍沉吟了一下,说道:“在我看来,如今朝局已经不仅仅是一个太后的问题,人人都讲利害,朝廷的利害与百官的利害并不一致,一个朝廷的寿数也许有二百年或是三百年,但人生最多不过百年,除去读书和致仕的时间,最多也就做几十年的官,这几十年,足以让一个人捞够了钱,然后告老还乡,颐养天年,至于朝廷如何,对他来说都无甚紧要了。故而很少有人去看朝廷的以后如何,只是一味竭泽而渔。” 李玄都稍稍顿了一下,轻声道:“更有甚者,当年金帐汗国大举南下,前朝的许多将相干脆是是直接降了金帐汗国,更服剃发,待到本朝太祖皇帝驱逐金帐汗国,中原没了他们的立足之地,这些人的后人便跟随金帐骑军一起去了草原。” 秦道方叹道:“紫府所言,可谓是切中要害,只是吏治一事,无论哪朝哪代,都是最为头疼之事,如今朝廷,也难逃其中窠臼。想要整治,非要贤君明相不可,而且两者缺一不可,无贤君支持,哪怕是张相出任首辅,也是无法作为,无明相居中调度,帝王则无从下手。如今朝廷,孙阁老垂垂老矣,没有那个心力,皇帝年幼,不掌实权,也无从支持,可以说两者皆不具备。” 李玄都道:“如今朝廷局势,外重内轻,各地总督之权柄远胜于六部尚书,阁臣久在中枢,在地方并无根基,若在前些年的时候,并无不妥,如今却是有些不合时宜了,以我之见,当以边将入相。而本朝从来都是以文官节制武将,总督节制总兵,故而应是择一地总督入朝,重组内阁。” 秦道方沉声道:“遍览史册,因中枢暗弱而引地方权臣入朝之事,屡见不鲜,只是此举也有不妥之处,若是权臣依仗自身势大而肆意行废立之事,甚至有谋权篡位之心,顷刻间便是倾覆大祸。” 第一百零一章 陆时贞 李玄都道:“若是择一贤良之臣,如当年武侯,如何?” “贤与不贤,你又如何知悉?”秦道方反问道。 李玄都轻声道:“听其言,观其行。” 秦道方不置可否,而是举杯饮了一口酒,长叹道:“元圣恐惧流言日,巨君谦恭未篡时。向使当初身便死,一生真伪复谁知?” 李玄都彻底哑然无言,只能举起酒杯,默默饮酒。 两人相顾饮酒,廊外的雨落依旧。 书房中,白绢正四下打量,这座书房颇为雅致,书案上从文房四宝到案头清供应有尽有,多宝槅上摆放着许多精巧玩意,有前朝官窑烧制的听风瓶,有能工巧匠打造的自鸣钟,毕竟是客房,算不上如何贵重,却是用了心思的,但最让白绢欣喜的是,在靠窗的一张条案上,竟是摆放了一架古琴。白绢见猎心喜之下,轻轻拨弄几下,琴弦是以马尾为弓毛,再涂以松香,谈不上好,只能说是尚可。 白绢顺势推窗而望,从这里刚好可以看到秦道方与李玄都饮酒的位置,两人的话语并未避讳旁人,此时字字句句都清晰入耳。 白绢不免听得入神。 她不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闺阁小姐,这些年来,她游历四方,探幽寻密,见过许多不愿回忆的惨绝人寰之事。 对于朝政,因为自家三叔的缘故,她也略有知悉。 这让她不由得又高看李玄都一眼,没想到这个看起来不守规矩的家伙,也有如此正经的一面,不像是那种踩在云端而不知地上疾苦之人。 再想到先前他的各种举动,白绢并非十几岁的小姑娘,又如何不知道其中含义?竟是没有丝毫反感,“羞恼”二字,倒是前者更多一些。 至于李玄都,也正是看出了白绢的“色厉内茬”,这才敢“肆意妄为”。 正当白绢有些怔然出神的时候,却见李玄都忽然起身,道:“是有客人到了。” 话音未落,就听门外传来声音:“仙剑山庄庄主陆时贞,特来拜会贵客。” 对于陆时贞这个名字,李玄都并不陌生,虽说清微宗中以李家最为势大,但也有其他旁姓,陆姓便是其中之一,李玄都的五师妹陆雁冰便是出身于陆家,只是陆雁冰的陆家与仙剑山庄的陆家稍远一些,不过要是细细轮起来,也都是亲戚,陆雁冰还要称呼这位大庄主一声堂姐。 李玄都对秦道方解释道:”如今仙剑山庄的大庄主是一位女子,已是知天命年纪,修为不俗,也是一等一的铸剑大家,放眼清微宗的六位铸剑大师中,仅此一位是女子之身,可见其不俗之处。” 秦道方听闻之后,扶着拐杖缓缓起身。 此时李玄都去推开院门,就见门外只有一名看上去大概三十多岁的妇人,撑着纸伞,看相貌与先前的陆时兴有几分神似,衣着素雅,端庄貌美。 李玄都拱手道:“见过陆庄主。” 陆时贞收伞之后,盈盈一礼。 秦道方因为要拄着拐杖,故而不便还礼,只能微微颔首致意,道:“请庄主入内叙话。” 此时白绢也已经从书房中走出,与陆时贞见礼之后,四人来到正堂之中。 分而落座之后,陆时贞试探问道:“不知客人从何处来,又要到何处去?” 秦道方笑道:“自楚州而来,来时遇到清微宗海禁,不得已之下,只能取道陆路,去往琅琊府。” 陆时贞点了点头,望向李玄都,道:“先前公子在庄子门口,不曾抬脚便可在青石砖上留下三寸之深的脚印,非先天境修为不可为之,只是妾身为何不曾听过公子的名号?” 李玄都淡笑道:“志在庙堂,不在江湖,故而不曾在江湖上闯荡。” 陆时贞不由一惊,随即露出几分遮掩不住的喜色:“不知公子与不知先生可有渊源?” 李玄都正色道:“实不相瞒,不知先生乃是我家叔父的好友,如今正在齐州总督麾下效力,我们这次正是要去琅琊府投奔不知先生。” 陆时贞心中稍定,能一口道出不知先生的身份,想来不会有假。 秦道方久在官场,自然有其城府,不易从表情上看出什么。坐在李玄都一旁的白绢则是眼观鼻鼻观心,忍着笑意。不知先生楚云深,她自然是见过的,当初在归德府的时候,若非楚云深出手相助,她和李玄都怕是很难击退韩邀月,不过根据李玄都当时所说,他也不过是与楚云深刚刚相识而已,现在却能面不改色地说着假话,让白绢在心底暗忖,自己日后可要小心一些,莫要上了这家伙的恶当。 至于李玄都自称秦道方是叔父之事,她已经认命,懒得再去计较。 李玄都见陆时贞几番欲言又止,开口道:“陆庄主有话,不妨直言就是。” 陆时贞轻叹道:“实不相瞒公子,妾身此番前来,是有求于公子。” 李玄都并不意外,静待下文。 其实陆时贞也是病急乱投医,先前她听陆时兴说山庄中来了三人,其中一名年轻公子修为相当不俗,她也是为了山庄之事忧心,已经顾不得许多,抱着死马当作活马医的心思,硬着头皮前来拜访。 陆时贞轻声道:“实不相瞒,我仙剑山庄有一强敌会在近日登门寻仇,妾身学艺不精,不是那人的对手,若是公子能请动不知先生出手相助,妾身定当感激不尽。” 李玄都与秦道方对视一眼,没有立刻答应下来,而是问道:“据我所知,贵山庄与清微宗关系密切,若有强敌,何不直接求助于清微宗?” 陆时贞脸上更显愁苦之色:“不敢相瞒,于两年之前,妾身不小心得罪了如今的宗主夫人谷玉笙,近两年以来,谷玉笙多番报复,幸得二先生回护,只是如今二先生并不在齐州,山庄强敌选择在此时来袭,恐怕与谷玉笙脱不开干系,若是此时向清微宗求援,怕是难有结果。” 李玄都皱眉道:“难道老宗主不管,任由他们胡作非为?” 陆时贞叹息道:“老宗主一意玄修,如何理会这等小事。” 李玄都站起身来,缓缓道:“关乎一座山庄的存亡,又岂是小事。” 第一百零二章 结怨旧事 李玄都打算插手此事,不过不是行侠仗义,毕竟江湖门派之间的恩怨,除了极少数情况,大多数时候很难说谁对谁错,分不出是非对错,“侠义”二字便无从谈起。 真正让李玄都动念的是两点原因,一是谷玉笙,如今谷玉笙与李元婴一家独大,大力排斥异己,那么李玄都便要尽力去保这些人,二是因为陆时贞提到了二先生,也就是李玄都的二师兄,在师兄弟六人之中,抛开早逝的大师兄司徒玄策不谈,李玄都与二师兄最为亲厚,既然是二师兄回护的人,那他也应一并护持。 李玄都问道:“不知庄主所说的那个强敌是何许人也?” 陆时贞道:“此人在江湖上也有极大的名声,乃是出身于慈航宗的一位师太。” 东海清微宗,南海慈航宗,北海补天宗。清微宗居中,上接北海,下连南海,当年李玄都曾经提出过打通北海商路的想法,只是被老宗主否决了,故而清微宗与慈航宗的往来更为频繁。 说起慈航宗,这是个十分特殊的宗门,虽然归属于佛家四宗,但是宗内又分为出家弟子和俗家弟子,与正一宗类似,俗家弟子可以嫁人,出家弟子则要遵守佛家的清规戒律,苏云媗便是俗家弟子,而颜飞卿身为正一道的弟子,可以娶妻生子,故而两人可以结成夫妻。 不过慈航宗的出家弟子也并非传统意义上的剃度出家,而是带发修行,蓄发出家,江湖传言,当年的‘天刀’秦清曾与慈航宗的宗主有过一段缘分,只是因为两人的身份原因而未能走到最后,正因为这个原因,慈航宗也被牝女宗讥讽为六根不净,“又当又立”。 不过就算如此,对于各大宗门的年轻俊彦而言,慈航宗的女子仍是此生良配的不二人选。最起码慈航宗的女子不会像牝女宗的女子那般,沾惹上了便是一身泥泞,至多相忘于江湖而已。至于玄女宗的女子,少有嫁人之人,大多孤身终老。 李玄都问道:“不知那位慈航宗师太的法号上下?” 陆时贞道:“这位师太法号上慧下玄。” 慧玄师太。 李玄都想了想,着实不记得此号人物,在黑白谱上也未见其名,想来是并不经常在江湖上走动之人,不由问道:“不知陆庄主是如何与此人结怨?” 陆时贞长叹一声:“说来还是我那个不成器的兄弟之故。” 李玄都试探问道:“是二庄主?” 陆时贞苦笑着点了点头:“他年轻的时候,可不是今日这般样子,闹些少年人的意气还在其次,关键是他这个性子,甚是狂傲,仗着自己学了些‘北斗三十六剑诀’的皮毛,便目中无人,不把别人放在眼中。我怕他整日游手好闲,不务正业,正好我与二先生有些交情,就请二先生为他谋了一个差事,在一路船队上做个管事,熬一熬资历,说不定还能做上一任岛主,结果他在随船前往南海普陀岛的时候,在那里惹下了祸事,结下了仇敌。” 此时白绢开口问道:“敢问是什么祸事?” 陆时贞面露几分难色,稍稍犹豫了一下,长叹道:“他竟然胆大包天地去偷窥……偷窥慈航宗弟子出浴。” 陆时贞也是女子,自然也清楚这对于女子而言到底意味着什么,满脸苦涩。 白绢脸色一冷,语气更是冷淡道:“如此说来,此事是二庄主的不是了。” “的确是他不对。”陆时贞苦笑愈甚:“可他毕竟是我的同胞兄弟,我总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他去死,只能亲自前往普陀岛赎人。当时处理此事的便是这位慧玄长老,平心而论,当时他并未看到那些女子就已经被人擒下,无论如何也罪不至死,可这位慧玄长老却是咄咄逼人,言称留他一命也不是不行,不过要让他在普陀岛上为奴效力二十年赎罪,以他的性子,又如何受得此等屈辱,恐怕用不了一年半载,便要自我了断。后来还是二先生亲自出面从中斡旋,这才将他从普陀岛带回。不过回来之后,二先生也罢免了他的管事身份,并让他在紫芝岛上思过一年,从此他便开始酗酒不止,浑浑噩噩,已经成了半个废人。” 白绢皱了皱眉头,没有多言。 身为女子,对于这种龌龊之事自然是深恶痛绝,可正如陆时贞所说,陆时兴还未得逞便已经被擒下,无论如何也罪不至死,就算是为奴二十年,也是有些过分了。 李玄都问道:“那么这位慧玄长老此番前来?” 陆时贞道:“当初我那兄弟之所以能侥幸离开普陀岛,其实是因为二先生与慧玄师太定下了一场赌斗之约。” 白绢疑问道:“世人皆知‘海枯石烂’张先生乃是太玄榜第六人,前不久北邙山一战,更是击败了元气大伤的藏老人,可见张先生的修为之高,慧玄师太又如何敢应战?” 陆时贞解释道:“当时二先生放言,只要慧玄师太能够接下他的三剑,那他就不再插手此事,慧玄师太毕竟也是天人境的大宗师,这才答应下这场赌斗。” 听到这里,白绢不由看了一眼李玄都,如果她没记错的话,根据李玄都自己所说,当初他救下宫官的时候,也是与静禅宗的大和尚定下了三剑之约,真不愧是师兄弟,行事手法都是如出一辙。 恰在此时,李玄都似有所感,把视线转移过来。 两人的视线刚一接触,白绢立刻垂下眼帘,好似偷窥被人抓住了现行。 因为还有陆时贞在场的缘故,李玄都暂且放她一马,没有开口打趣,只是微微一笑。 陆时贞没有注意到两人的细微动作,继续说道:“当时二先生连出三剑,慧玄师太挡下了前两剑,却没能挡住第三剑,慧玄师太愿赌服输,慈航宗这才不得不放人,不过慧玄师太一直不曾罢休,这次便是要带他回普陀岛。” 李玄都轻声问道:“路庄主是如何知晓此事的?” 陆时贞犹豫了一下,说道:“此事之后,我用山庄的一把祖传藏剑结交了一位慈航宗的宿老,此事便是由她告知。” 李玄都感叹道:“都说长姐如母,可怜天下父母心。” 陆时贞唯有苦笑而已。 李玄都又问道:“慧玄师太何时赶到?” 陆时贞道:“最快三天,最迟十天。” 第一百零三章 送帷帽 陆时贞告辞离去之后,李玄都与白绢、秦道方商议道:“此事涉及到清微宗,又涉及到二师兄,我不能坐视不理,只是秦世叔和秦姑娘却是不好参与到此事之中。” 白绢羞恼道:“谁是你世叔?” 秦道方这次终于没有帮着李玄都说话,笑着摆手道:“这一声世叔着实不敢当呐,若要论起来,司徒先生、张先生与家兄都是平辈论交,如此算来,你我还是平辈。” 李玄都玩笑道:“在这江湖上,白发老翁可能要称呼一个十七八岁的小姑娘为师姑,可如果这个小姑娘日后嫁人生子,总不能让襁褓中的婴儿称其为兄,所以就各论各的。若是部堂觉得不合适,那我们从今以后就各论各的,我称呼部堂秦世叔,部堂称呼我李兄弟,都是一样的。” “不一样。”还未等秦道方答话,白绢已然是开口道:“我岂不是凭白低了你一辈。” 李玄都微笑道:“怎么会低了一辈呢?从此以后,你管我叫叔叔,我管你叫妹妹。也是各论各的。” 白绢面无表情地转身去找刚被自己从腰间摘下的“饮雪”。 李玄都跟在身后,问道:“秦妹妹找什么呢?李叔叔帮你找。” 白绢一把拿起“饮雪”,羞恼道:“李玄都,登徒子,受死!” 因为坐着不方便佩刀,李玄都方才同样也将自己的“冷美人”从腰间摘下,此时手中没有兵刃,只能举起双手道:“是我错了,姑姑,秦姑姑,是我这个李哥哥错了,我现在也喊你一声姑姑,这样咱们就算扯平了,你不吃亏。” 白绢刚想不跟他一般见识,不过转念一想,立时嗔怒道:“谁跟你哥哥妹妹?还是你占了便宜。” 李玄都一本正经道:“谁让我本来就比你大上一岁,就凭我们两次联手对敌的情分,你称呼我一声李兄,我称呼你一声秦妹子,不过分吧?” 白绢道:“李兄就李兄,跟哥哥是两码事。” 李玄都笑道:“细节而已,莫要在意。” 白绢哼的一声,颇有些色厉内茬意味道:“你再胡言乱语,瞧我不杀了你。” 李玄都在江湖上行走多年,与人厮杀无数,生死之间不知走了几个来回,对于杀机杀意向来敏感,此时的白绢别说杀意,就是怒意也不多,更多还是羞恼。不过李玄都也知道过犹不及的道理,便也不敢在去过分撩拨她。 白绢见他不说话了,反倒是觉得有些奇怪,放下手中的“饮雪”,问道:“你怎么不说话了?” 李玄都一板一眼道:“我害怕你杀了我,所以不敢说话。” 白绢被他逗乐,笑道:“只要你以后说话规规矩矩,谁会杀你?” 李玄都叹了口气道:“我正经起来更招人烦,特别喜欢跟人说些大道理,我那五师妹就深受其苦,甚至因为此事在天乐宗的‘天乐桃源’与我大打出手。” 白绢一笑道:“我和陆雁冰不一样,我喜欢听道理,以后你就像待她那样待我。” 李玄都摇头道:“这可不一样,陆雁冰是我看着长大,她是亲妹妹,你是秦妹妹。” “你……你……”白绢怔了一下才意会出“亲妹妹”和“秦妹妹”的不同,脸上一红,说了两个“你”字,便住口不说了。 一直眼观鼻鼻观心的秦道方终于忍不住轻咳了一声。 白绢一下子反应过来,原本只是微红的脸庞顿时变得通红一片,又羞又气,一跺脚,转身往书房去了。 秦道方望着白绢远去的背影,打趣道:“李兄弟好厚的脸皮。” 李玄都谦虚道:“秦世叔过奖了。” 一老一少两个男人相视一笑。 “说正事。”李玄都收敛了脸上的笑意:“接下来的事情可能要涉及到慈航宗和清微宗,秦世叔是朝廷中人,不好参与其中,所以我的意思是,让白绢护着秦世叔先去西阳县,我在留在此地处理完此事,再去西阳县与你们会合,毕竟上次不知先生的相助之恩,我也要当面道谢。” 秦道方问道:“此事关乎慈航宗,听那位路庄主所言,其中还涉及到了如今的宗主夫人,你可有把握?” 李玄都道:“我终究是要回宗门的,既然早晚都要对上,提前个几日的工夫也就无甚所谓了。” 秦道方想了想,点头道:“话虽如此,你孤身一人,还是小心为上。” 李玄都微笑点头。 次日,雨停。 白绢轻车熟路地套好马车,虽说她也是出身于秦家,既是豪阀贵女,又是忘情宗的嫡传弟子,但这些年来久在江湖行走,万事靠自己,故而对于这些事情早已熟稔,然后就由她赶着马车缓缓驶出仙剑山庄,马车的车厢中只有秦道方一人。 陆时贞本想也来送行,不过被李玄都婉拒,所以只有李玄都独自一人送行。 出来山庄的大门,白绢缓缓停下马车。 秦道方干脆连车帘都没撩起,反正李玄都不是来送他的。 白绢望向李玄都,疑问道:“还有事?” 李玄都挽起衣袖,露出手腕上的“十八楼”,说道:“也没什么大事,先前在朱家庄,我去买马车的时候,路过一户人家,刚好有个老婆婆在做帷帽,我瞧那老婆婆的手艺极好,于是就买了一顶。” 说话间,李玄都从“十八楼”中取出一顶白纱帷帽,白纱只是垂到下巴位置,算是“浅露”。女子孤身在外,此乃必备之物,白绢本也有一顶,只是先前因为打斗之故,已经不知丢弃到何处了。 白绢犹豫了一下,伸手接过,轻声道:“谢谢。” 李玄都笑道:“不妨戴上试试。” 白绢看了他一眼,没有拒绝,将帷帽戴上,然后发现垂下的白纱上竟是有一副凤求凰的图案,而且做工精细,并不影响视线,。 白绢不由脸颊一红,好在此时已经戴上帷帽,看不真切。 李玄都这才向后稍稍退了一步,抱拳道:“西阳县再见。” 白绢没有说话,驾驶马车缓缓离去。 李玄都转身往山庄走去。 白绢低头望向手中,那是一支姻缘签。 车厢内的秦道方用手指轻轻敲击拐杖,喃喃道:“素素,该做的,不该做的,我这个做叔父的可是都做了。” 第一百零四章 年轻心性 送走了白绢,李玄都走回山庄大门时,脸上的笑意渐渐敛去,又变成了那个喜怒不形于色的李玄都。 这世上没有哪个人是只有一副面孔的。在普通亲戚面前一个样子,在至亲面前又是一个样子;在酒肉朋友面前一个样子,在生死之交面前又是另外一个样子。李玄都就曾亲眼见过,一个在江南织造局凶戾狠辣的大宦官,回到帝京之后,在司礼监掌印大太监面前,便如最乖巧的孝子一般,虽然只是干爹和干儿子的关系,但那份真真切切的孺慕之情却是骗不了人。 至于所谓的赤子之心,李玄都只是听说过,从来没见过。 虽然这江湖上也有行为怪异之人,但是李玄都并不认为这些人是真正的赤子之心,不过是装痴卖傻,故作惊人之态,与那些大醉之后披头散发的文人书生,并无二致。 江湖不是一方善地,赤子心性的人怎么活得下去? 李玄都也有许多面孔,这几乎是人的本能。在周淑宁面前,他是可以依靠的兄长;在陆雁冰面前,他是积威深重的师兄;在颜飞卿面前,他是心怀天下的紫府兄;在胡良面前,他是可以性命相托的老李。 哪怕是被李玄都视为半个完人的张肃卿也是如此,在文武百官面前,他是不近人情的内阁首辅,在张白月面前,他又是舐犊情深的慈父。这些并不冲突。 真要算起来,李玄都如今不过二十五岁,哪怕是按照人生七十岁来算,也是一个年轻人。 年轻人就应当有年轻人的心性,只是李玄都这些人,包括颜飞卿、苏云媗、宫官等人,身上背负之事太重,经历事情太多,压抑了心性,显得老成,不似年轻之人。 不过李玄都与这些人又有不同,这些人始终都是春风得意,若是没有意外,再过十数年之后,他们会各自向上一步,迎来繁花锦簇的炎炎夏日,正应了当年张肃卿立于万人之上的那句话:“如入火聚,得清凉门。”意思是:站在熊熊烈火之中,却能感受到清凉之意。李玄都与他们的不同之处在于,在他还未曾走到炎炎夏日的时候,便直接跳过夏日,从春日来到了肃杀的秋日。如此的好处是,不曾见过夏日的繁花似锦,对于秋日的肃杀凋零便不会太过感怀,落差也不至于太大,不过春日毕竟是生机勃勃之季,与渐而死寂的秋日相比,终究还是一起一落。 人生经历大起大落之后,见世态炎凉和人情冷暖,心性难免沧桑,于是李玄都就更显老一些。 若是抛开这些,李玄都也应是个热血意气的年轻人,遇到不平之事会怒,遇到欢欣之事则喜,遇到快意之事当歌,遇到悲戚之事且哭,见到仇人会冲冠一怒而不想后果如何,遇到心动女子则上前搭讪而不想脸面何物。 在李玄都二次相遇白绢之后,他忽然生出一个想法。 他想做一回年轻人。 不是这种面上年轻而心中老成的年轻人,而是那种表里如一的年轻人。于是在这一路上,他好似变了一个人,放纵自己,心中所想即是口中所言,实乃他自天宝二年以来少有的轻松。 不过现在白绢已经离去,李玄都也着实该收敛了一下自己的轻狂之态了,于是他又重新变回往日那个少年老成的李玄都。 当李玄都回到那座小院的时候,陆时贞已经在此等候多时。 不等陆时贞开口,李玄都已然说道:“我已经向楚先生去信,陆庄主所列出的种种酬劳也附于其后,依我之见,不知先生会答应的。” 陆时贞仍是忧心忡忡,道:“三天的时间,不知楚先生能否赶来。” 李玄都淡笑道:“陆庄主放心,会的。” 陆时贞见李玄都言之凿凿,纵然心中还有几分疑虑,也不好开口了。 李玄都独自走向书房。 已经别无他法的陆时贞只能转身离去。 李玄都来到书房,没有去书案前,而是来到窗边的条案旁边,条案上放着一架古琴。 李玄都伸出两指轻轻拨弄琴弦。 在江湖上,以音律为对敌手段者不知凡几,如慈航宗、玄女宗、牝女宗、忘情宗都是此中好手,故而其他宗门之人多要粗通些音律,否则应对起来实在困难,李玄都也学过琴,并非真就完全不通音律,只是不那么精通罢了。 李玄都伸手一按,压住琴弦,然后推窗而望,刚好可以看到昨日他与秦道方饮酒的位置。他微微一笑,放下窗户,徐徐走到书案前,就在案后的椅子上坐了。 他要在这儿等着那位慈航宗的慧玄师太登门,帮助陆时贞解了仙剑山庄的困境,然后以此请求这位陆庄主帮他做一件事。 李玄都在桌上摊开一张宣纸,然后自己磨墨,选了一支狼毫长锋,在纸上花了一个图样。 另外一边,陆时贞坐在正堂中的主位上。 此时的堂中只有两人,另外一人则是陆时兴。 陆时贞以手撑额,神情极为忧虑。 她与二先生交情深厚不假,二先生手中的那柄竹中剑便是她亲手所铸,可这份情分,在当初二先生与慧玄师太定下三剑之约后就用得差不多了,就算还有些多年的私交,堂堂“海枯石烂”张海石也不是给她当差的,在年前的时候,张海石便告知于她,要离开齐州一段时间,前往蜀州,若是有难处,可以向四先生求助。四先生的事情,她也有所耳闻,据说是在丹霞峰上胜了六先生,可见近来传说四先生已经恢复境界的传闻并非虚假,只是在四先生离开丹霞峰之后,就没了音讯,不曾返回宗门,也不曾前往东华宗,这偌大一个齐州,又该让她去何处寻找那位未曾谋面的四先生? 陆时兴见姐姐脸色难看,缓缓跪地,扶住姐姐的膝盖,轻声说道:“是我不好,牵累姐姐不说,还祸害了山庄的基业。” 陆时贞轻叹一声:“我们姐弟二人,说什么牵累不牵累的,若是我惹了仇家,你就不管我了?” “自然不会。”陆时兴抬起头来望着陆时贞,道:“可姐姐又如何会犯错?” 陆时贞摇了摇头,喃喃道:“现在只能希望那位影子总督能帮我们转圜一二,只要等到二先生返回齐州,这一关便算是过去了。” 第一百零五章 慧玄师太 两人正在说话时,门外忽然传进来几声咳嗽,清晰异常。 陆时兴顿时脸白如纸:“慧玄师太……慧玄……” 下面“师太”两字尚未说出,门窗无风自开,一名身着素色僧衣且发髻高耸的女子已站在堂中,只见她约莫不惑年纪的相貌,依稀可以看出年轻时的容貌算得甚美,但两个嘴角斜斜下垂,一副面相变得极是可怖,此时又面无表情,使得一张脸布满了慢慢的煞气,好似别人欠了她许多太平钱不还一般。 这人便是慧玄师太。 平心而论,陆时贞也是归真境的宗师人物,否则也不能为张海石铸剑,可事先竟是没有半点察觉,足见这位慧玄师太的境界高绝。 陆时贞缓缓起身,拱手道:“师太安好?” 慧玄师太面无表情道:“老身很好,怕是陆庄主不大好吧。” 陆时贞脸上挤出几分苦笑:“师太言重了。” 慧玄师太道:“老身知道你与宗中的慧静长老有交情,慧静长老会向你泄漏老身的行踪,于是老身就故意走得快些,提前了三日,恰好又听到陆庄主要请援手来对付老身,想来陆庄主是不大好了。” 陆时贞正要说话,陆时兴已经从地上起身,惨然笑道:“姐姐不必多言,一人做事一人当,大不了我将这条烂命给她就是。” 陆时贞怒斥道:“胡说什么!” “我没有胡说,本就是我做错了事,又剑术平平,护不住自己,怨不得旁人。”陆时兴望向慧玄师太,虽然脸色依旧苍白,但惧极生怒,此生也生出一股血勇之气:“不过慧玄师太若是想要牵连到仙剑山庄,也别忘了这里是什么地方。” “哦?老身倒是不知,还要请教。”慧玄师太冷冷道。 陆时兴一字一句道:“这里是齐州,是东海清微宗的天下,不是你们南海慈航宗的地盘,你想要在这里兴风作浪,还要问过清微宗答不答应。” 慧玄师太淡然道:“老身在来之前,清微宗的谷夫人曾经亲口向老身保证,清微宗是清微宗,仙剑山庄是仙剑山庄,两者并不相干,也就是说,清微宗不会管仙剑山庄的事情。” 陆时贞的脸色骤然一白,惨然笑道:“好一个借刀杀人。” 就在此时,忽听有人开口道:“偌大一个清微宗,上有老宗主和宗主,下有诸位先生和三十六堂主、七十二岛主,不知这位谷夫人担任何职,竟然能代表清微宗?” 慧玄师太猛然转头望去。 只见不知何时,在堂外站了一个年轻人,身长八尺,身着鹤氅,显得气态不俗,倒是生了一副好皮囊。 慧玄师太皱眉道:“你是何人?” 来人正是李玄都,他并未回答慧玄师太的问话,而是道:“我是谁不重要,我只问你,你说的这位谷夫人,担任何职,竟然能代表整个清微宗。” 慧玄师太望向李玄都,发现自己竟是有些看不透此人的深浅,心中一凛,不敢大意,只能压着性子说道:“这位谷夫人是清微宗宗主李元婴的夫人。” “清微宗宗规共有三百六十五条,哪一条都不曾规定宗内有宗主夫人一职。”李玄都的语调略显低沉,却透着严厉:“昔有圣人为天下订立规矩,君为臣纲,父为子纲,夫为妻纲,既然宗主夫人一职不曾在宗规中载有明文,又不是妻为夫纲,这位谷夫人何以能代表清微宗?” 慧玄师太听得这番话,原本的警惕稍减,只道是个一腔热血的愣头青,淡淡一笑:“阁下这句话还真将老身问住了。” “请回我的话!”李玄都的语调骤然拔高,目光直刺慧玄师太的双眼。 慧玄师太被一年轻晚辈如此逼视,顿时觉得被冒犯,一下收敛了笑容:“既然你要老身回你这句话,那老身就回你。你且听好了,李宗主曾有明言,他不在宗内的时候,宗内一切大小事宜皆由谷夫人代为处置,此事,李宗主也向老剑神禀报过了,老剑神是默许了的。” 李玄都微微一怔,眼中掠过一抹怒意,不过很快收敛了,道:“原来清微宗还有如此规矩。” 慧玄师太的声调也稍稍拔高了:“虽说此事并不合规矩,可既然老剑神首肯了此事,那谷夫人就不只是宗主夫人了,而是代宗主!这也是谷夫人可以代表清微宗的缘由。这样回话,不知阁下以为如何?” 祖师留下的规矩,宗门重器,竟然交予一名来历不明的妇人之手,还被一个外人问自己以为如何,可见如今的清微宗已经到了何种地步。当初曾经立志要改变清微宗的李玄都如何不怒?此时李玄都也有些明白二师兄当初见自己时为何要说家里乌烟瘴气了,不过当下白绢已经不在身边,李玄都也就不再是那个喜怒皆形于色的李玄都,此时他脸上丝毫不显怒色,胸有激雷却面如静湖,直望慧玄师太的双眼:“你刚才说了,此事并不合规矩,是也不是?” 慧玄师太出身慈航宗,早年时也曾行走江湖,多少厉害人物都打过交道,如这样言辞逼人的年轻人却是第一次遇到,又是皱了皱眉头,伸手一指陆时兴,道:“老身此来不是与你争论清微宗之事,而是要将此人带回普陀岛。至于谷夫人能否代表清微宗,是否守规矩,这些都与老身无关。” “谁说无关?”李玄都断然道:“仙剑山庄乃是清微宗名下门派,陆时兴亦曾在清微宗内担任管事一职,自然算是清微宗之人,你慈航宗凭什么处置清微宗之人?你若是有宗主或老宗主的手令,自然可以将人带走,若是没有,那就请尊驾从何处来回何处去!” 慧玄师太语气冰冷道:“老身已经说了,谷夫人可以代行宗主之权,而她已经同意了此事。” 李玄都高声道:“我也说了,此事不合规矩,便是到老宗主的面前对质,我也仍是此言。” 听到“老宗主”三字,慧玄师太心中生出一丝疑虑,因为外宗之人都是称呼“老剑神”,唯有清微宗之人才会称呼“老宗主”,她深深望向李玄都,问道:“你究竟是何人?” 李玄都道:“我姓李,上玄下都。” 第一百零六章 南海来客 陆时贞和慧玄师太俱是脸色一变。 不管怎么说,陆时贞毕竟是清微宗五大铸剑师之一,就算因为李玄都常年在外的缘故,未曾见过李玄都,可知道这位四先生的名字却是情理之事。 至于慧玄师太,则是从那位师侄苏云媗的口中得知了此事,原来曾经鼎鼎大名的紫府剑仙就是清微宗四先生李玄都,如此一来,许多事情也就说得通了,为何在紫府剑仙横空出世之前江湖上似乎根本没有这个人,为何清微宗会在帝京之变中站在了四大臣那边,也唯有太玄榜第十人,才能与太玄榜第九人李元婴分庭抗礼。 慧玄师太冷声道:“原来是四先生。” 陆时贞则激动地上前一步,恭敬行礼道:“陆时贞见过四先生。” 李玄都摆了摆手道:“不必多礼。” 慧玄师太望着李玄都,缓缓开口道:“方才老身还在奇怪,到底是何人敢如此不把谷夫人放在眼中,原来是四先生,那就难怪了,毕竟四先生是差点做了宗主的人,别说是宗主夫人,就算是元婴宗主在此,怕是四先生也不当一回事。” 李玄都平静道:“天大地大规矩最大,若是三师兄果真在此亲自发话,那我身为清微宗弟子,自当从命,最多就是事后去老宗主面前与他分辨,万不会当面忤逆他的意思。” “四先生倒是忠义,难怪江湖上都说紫府剑仙是个公义之人。”慧玄师太冷笑道:“若是元婴宗主让四先生去死呢?” 李玄都淡然道:“宗规第三百六十三条载有明文,可继承宗主大位之人,可称‘先生’,若有过错,宗主不可私自定罪处刑,须得召集宗内长老、客卿、堂主、岛主,于祖师殿祖师像前会同审理定罪,如此方可明正典刑。依照宗规,休说我没有过错,就算我犯了大错,三师兄也无权让我去死。” 慧玄师太眯起眼眸:“世人都说紫府剑仙是天纵奇才,今日一见,果然不同凡响,且不说剑道功夫如何,这嘴上功夫和背规矩的本事却是厉害。” 李玄都对于慧玄师太话语中的讥讽之意不以为意,道:“无规矩不成方圆,天下也好,庙堂也好,江湖也好,大到朝廷天家,下到小门小户,无不讲究一个规矩。只有懂规矩,才能不逾矩,难道说慧玄师太还背不下慈航宗的宗规?” 慧玄师太被李玄都的话噎了一下,总不好说自己记不住慈航宗的宗规,脸色顿时变得铁青一片。 其实这就是江湖,若是一方拳头大,这些道理自然是说不通的,可如果双方的拳头相差不多,就要站住一个大义名分,站在“道德”二字的高地之上,尽情踩踏另一方。 慧玄师太先后两次与李玄都言语交锋,都一败涂地,此时已经有了几分想要动手试探的心思。毕竟按照那位师侄所言,紫府剑仙在帝京一战之后,已经坠境,如果只是空有花架子的纸老虎,那她也没必要再在这里啰嗦什么了,直接带人离去就是。 就在此时,一群白衣女子飞掠而至,个个气态超世脱俗,翩翩如白蝶,飘飘如飞天。 若是在凡俗之人看来,这些白衣仙子无疑是神仙下凡一般,若是某个初出江湖愣头青见了,少不得要喊一声神仙姐姐。 李玄都只是瞥了一眼,便收回视线。 他自然不会将这些白衣女子视作什么仙子,不过是慈航宗的弟子而已,虽说慈航宗不像玄女宗那么极端,但宗内也是以女子为主,少有男性弟子。尤其是出家一脉,全是女子,唯有俗家一脉才有男子,也多是负责打理生意俗务。因为男弟子不能获传上成之法,地位也较女弟子为低。 这十几位白衣女子虽然有三千青丝,但无疑是出家一脉的慈航宗弟子,想来就是跟随慧玄师太一起前来,只是慧玄师太提前一步来到仙剑山庄之内,先前慧玄师太愿意与李玄都言语交锋,除了有不摸李玄都深浅的缘故之外,也未尝不是在等这些弟子。 只见这些白衣女子落地之后,上身微微前倾,以左手紧把右手拇指,左手小指则向右手腕,右手四指皆直,以左手大指向上,如以右手掩其胸,对慧玄师太恭敬行礼。 李玄都没来由想起了白绢,若是白绢在此,想来是对这些慈航宗弟子没个好脸色的,谁让堂堂“天刀”曾经与慈航宗的宗主有过一段缘分呢? “多说无益,咱们江湖人最终还是要手底下见真章。”慧玄师太冷冷道:“算辈分,老身要长四先生一辈,便让老身的弟子来领教四先生的绝技。” 江湖上的辈分,可谓是一团乱麻,司徒玄策、张海石与秦清平辈论交,作为师弟的李玄都却与白绢年岁相差不大,而秦清又与慧玄师太的师妹有过一段缘分,真要细细轮起来,怕是怎么也算不清,故而各大宗门之间门户各别,互相不叙班辈,大家各凭年纪,随口乱叫,也就是各论各的。 李玄都这才真正去看这些白衣女子。平心而论,很是不错。来人之中,最低也是玄元境,先天境也有几位,领头的一位女弟子则是货真价实的归真境,这等阵仗,无论是放在哪里都很不小了。 李玄都道:“江湖中有个不成文的规矩,闻道无先后,达者为师。我是否能与师太坐而论道,师太且看好了。” 话音落下,李玄都已经来到那些白衣女子的面前,就连陆时贞都未能看清,唯有在场之人中境界最高的慧玄师太看清了李玄都的动作,顿时惊觉这位曾经的紫府剑仙就算没有恢复全盛的境界修为,也该有个八成左右了,有心后悔,可话都已经放出去了,却是已经覆水难收。 为首的一名慈航宗女子是个三十许岁的妇人,先是一惊,转瞬便恢复平静,微笑道:“四先生好修为。” 李玄都道了一声“过奖”,手中已经平推而出,不是“太阴十三剑”,也不是别家手段,而是清微宗的“万华神剑掌”,此掌法的名称中有“神剑”二字,自然是从剑术中变法而得,出掌凌厉如剑,招数繁复奇幻。虚招可为诱敌扰敌,但到临阵之时,虚招亦可变为实招。 当日在“天乐桃源”之中,李玄都和陆雁冰就曾以此招数相斗。 只见李玄都一出掌,四面八方都是掌影,或五虚一实,或八虚一实,真如花丛中狂风忽起,万花齐落一般。 妇人脸色一变,双手也连续拍出,一瞬之间,她好似生出数十条手臂一般,此种手法亦是不俗,乃是从“千剑观音”中脱胎而来的“千手观音”。 第一百零七章 三掌破阵 如今的李玄都乃是归真境九重楼的修为,若论气机浩大,便是寻常的天人逍遥境大宗师也有一拼之力,只是这次李玄都没有凭借自身气机压人,而是打定主意要靠这双掌上的功夫服人。 不过片刻时间,李玄都已是与这妇人过招百余,且不说李玄都博览诸家所长,见识广博,就说这些年来的生死恶战,不知经历了多少,与人对敌经验早已是浸入骨髓。而慈航宗的女子却是久居宗门,甚少在江湖上行走,与人交手的经验也不算多,百招之后,被李玄都抓住一个破绽,一掌打在肩头,向后连退三步,嘴角渗出血丝。不过妇人也不是胡搅蛮缠之辈,施了一礼,苦笑道:“多谢四先生手下容情。” 李玄都单手负后,淡然道:“大可一起上就是。” 这一刻的李玄都,已然有了几分宗师风范。 其他白衣女子见他打伤了自家师姐,早有四五人按住长剑的剑柄,此时见他竟然如此目中无人,纷纷拔出长剑指向李玄都。 为首的妇人却是不像慧玄师太这般狠厉,本来有心阻止,只是李玄都接下来的一句话却让她也不好阻拦了,“我自踏足江湖以来,最是不怕以寡敌众。” 这可不是李玄都自吹自擂,而是确有其事,从被江北群雄追杀,到正一宗的天师山下,再到后来的西北夺刀以及帝京之变,哪一次不是以一人敌众人?由李玄都来说这话真是再合适不过了。 妇人轻声道:“结阵。” 站在她身后的一众慈航宗弟子立时如翩翩蝴蝶一般飞掠而起。 李玄都仍是单手负后,一挥大袖,平地席卷狂风,狂风之中藏有剑风,不逊于金铁之刃。 众多慈航宗弟子纷纷拔剑格挡,只听得漫天金石之声连绵不绝。 李玄都再一振袖。 剑风骤然一散,狂风大盛,仿佛要将屋顶上的瓦片掀起,使得大树摇晃不休,好似要被连根拔起,可见其风势之大。 李玄都不是方士,自然不懂得呼风唤雨的术法,此等异象,完全是他以气机造就。 几名境界稍低的慈航宗弟子在这阵狂风之下,顿时东倒西歪,原本还算严密的阵形,立时便有了破绽。不过李玄都却没有对破绽出手,因为这些破绽早就在她们的意料之中,只见为首的妇人手中掐了一个法决,以她立足之处为中心,一众人随之而动,手中长剑尽皆立起,气机相连,仿佛是一面剑墙,将狂风挡在墙外。 李玄都待到剑墙成型之后,身形飘出,轻描淡写地一掌拍在剑墙之上,整座剑墙轰然作响,组成剑墙的长剑颤鸣不止,甚至有几名境界稍低的慈航宗弟子已经握不稳手中之剑,使得长剑脱手而出。好在有阵法护持,阵中之人的气机共为一体,长剑脱手却不落地,而自行浮空,等待主人重新握住。 陆时兴见到这一幕,转头望向陆时贞,嗓音颤抖道:“姐姐,果真是四先生?” 此时陆时贞脸上满是遮掩不住的欣喜,点头道:“虽说五先生和六先生也是天纵奇才,但断没有如此境界修为,唯有大先生、二先生、三先生、四先生才行,如今大先生已经身故,二先生行和三先生都是我们见过的,那么就只有那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四先生了。当初二先生曾告知于我,若是有难处可以求助于四先生,没想到四先生果真到了。” 陆时兴整个人都微微发抖,既是惭愧又是激动,他如何也没有想到,因为自己的缘故,竟是惊动了两位先生,不过他更明白,归根究底,还是姐姐的面子更大,若非姐姐是宗内五大铸剑师之一,又怎能请动两位先生出面。 就在此时,李玄都又是一掌拍在剑墙之上,若是结阵之人都是先天境的修为,李玄都想要在不出剑的前提下就能击溃此阵是断不可能,不过如今结阵之人的修为参差不齐,还夹杂着许多玄元境,强弱不一,使得原本应是完美无缺的阵法上出现了许多本不该有的破绽,此时李玄都的这一掌便是击在最弱的一点上,于是这面剑墙立时溃不成军。 这一次,李玄都没再给一众仙子多留脸面,第三掌蕴含纯阴气机,以“玄冥九阴荡”的手法狠狠砸下。 若说纯阳气机如山崩地裂,震人耳膜,那么纯阴便是悄无声息,不起波澜。一瞬之间,不见如何声势,整座阵法四分五裂,除了镇守阵眼的归真境女子之外,其余慈航宗弟子全部轻伤,不得不向后退去。 如今李玄都的境界修为自然是比不得巅峰之时,不过比起先天玉虚境已是强出太多,只要假以时日,重回当年巅峰境界是板上钉钉之事,此时三掌破阵,尽显峥嵘。 为首的那名雍容女子平淡道:“变阵。” 被李玄都震开的一众慈航宗弟子又要再度结阵,只不过这次李玄都却不打算再给她们机会,一步踏出,好似有十数个李玄都同时踏前,这些李玄都分别掠向每一个慈航宗弟子,如此一来,就好似每一个慈航宗弟子都要直面一个李玄都。 就在此时,一直旁观的慧玄师太终于开口道:“罢了。” 所有的慈航宗弟子同时向后退去,那些李玄都也没有追击,而是直接原地消散,只剩下最后一个李玄都,仍在原地负手而立。 在“北斗三十六剑诀”中有一剑名为“错影分光”,能一剑化千万,虚虚实实,实实虚虚,让人捉摸不定,同时还能以剑光遮掩自身行迹,乱人耳目,与结成樊笼困人的“绾青丝”一剑,是公认的繁复之剑,想要练成,殊为不易。李玄都方才将此剑化用到自己的身法之中,于是好似有十数个李玄都同时出手,每一个李玄都都是一道剑气所化,气势凛然,故而让人难以分辨。 在李玄都收手之后,慧玄师太冷冷地盯着李玄都,道:“若是老身没有看错的话,方才四先生所用一招,乃是邪道阴阳宗‘太阴十三剑’中的招数,不知老身所说可对?” 李玄都微微点头,并不否认。 慧玄师太立时疾言厉色道:“那你可知正邪之辨?” 李玄都平静答道:“术有正邪之分,如人心一念。心之一始,阴阳二分,光影伴生,光为影之所不覆,影为光之所不达,光之最明处成影,影之极暗处生光,是故,用正则正,用邪则邪。” 第一百零八章 大势至 “胡言乱语!”慧玄师太冷冷道:“常听有人说什么‘法无正邪,正人用邪法,邪法也是正,邪人用正法,正法也是邪’。此话似是而非,属于混淆视听,与我们正道的奉道专一背道而驰!修炼正法者之心性自然向正,即使个别人运用正法做坏事,邪的是人,而非法。修炼邪法者之心性则会向邪性,贪嗔痴谩膨胀,贪财好色,即使运用邪法做好事,也要承担运用邪法的反噬,甚至有的邪法只要学了即使不用也会有种种弊端,就如这‘太阴十三剑’,剑意反噬剑主,使其沦为剑奴,四先生不会不知道吧?” 慧玄师太微微一顿,接着说道:“法之正邪乃是祖源而定,与修炼运用至人无关,正法以修心和修德为根本,以功修自身,以法济世间。邪法不重心性和德行的修养,注重满足私欲,所运用的多是阴鬼邪神。法无正邪因人而论,是混淆是非,为滥用邪法找个借口而已。” 李玄都道:“若论祖源,正邪两道同是太上道祖之传承,之所以会分出正邪,乃是因为所选道路不同,行正道者即为正,行邪路者则为邪,与法何干?” 慧玄师太冷冷道:“素闻老剑神藐视世间万千礼法,由四先生所言所行看来,果真不假。” 李玄都道:“家师只是藐视所谓的不成文规矩,厌憎世俗立教,并非不遵规矩,其中差别甚大。” 慧玄师太还要说话,李玄都已经摆手道:道:“慧玄师太言我李玄都之过并无不可,可妄言家师,便万万不可了,就算没有仙剑山庄之事,我也要与师太计较一番。正如师太方才所言,我们手底下见真章便是。” 慧玄师太自知方才失言,万万不该在言语中牵扯到老剑神,就算老剑神不跟她一般见识,其他清微宗的高手也不是好相与的。只不过她是姜桂之性,姜是老的辣,桂树越久,散发的味道也就更香,故而慧玄师太在嘴上却是不肯有半分认输:“那便计较计较!” 就在此时,李玄都已经出手,分明是以“万华神剑掌”起手,其中又蕴含有“玉鼎掌”、“大手印”、“金刚掌”、“千斤掌”、“太乙八卦掌”、“落华掌”等变化,甚至还夹杂有慈航宗的“千手观音”、“印月掌”、“大慈悲掌”。 一瞬间,李玄都好似多出几十条手臂,眼花缭乱。 不过慧玄师太也不是好相与的,轻飘飘地拍出一掌,这一掌招式寻常,但掌到中途,忽然微微摇晃,登时一掌变两掌,两掌变四掌,四掌变八掌,八掌变十六掌,十六掌变三十二掌,三十二掌变六十四掌,生生不息,无穷无尽。 同样是“千手观音”,李玄都比之慧玄师太明显差了不止一筹,不过他又有其他各种掌法辅佐,或者说他以“千手观音”融汇各种掌法之长,根子上还是清微宗的“万华神剑掌”,出掌如出剑,变化万千。 双方甫一交手,便见掌影漫天,几乎将两人的身影彻底遮蔽。 为首的慈航宗女子带领一众弟子向后退去,她从旁凝神细看,但见李玄都的掌法变化莫测,每一掌击出,刚到中途,已变化好几个方位,生出好几个变化,而这些变化绝非出自一家,有妙真宗,有东华宗,有慈航宗,还有玄女宗,掌法如此奇幻,所学如此驳杂,真是生平所未见。 相较于李玄都的繁复,慧玄师太的掌法就更为质朴平稳,不管李玄都的掌法如何变化多端,也不管如何离奇莫测,一当李玄都的掌力送到,她必随之变招,看来两人旗鼓相当,修为悉敌。 这位慈航宗女子不由心中暗暗吃惊:“清微宗精通擅长剑道,无论这位四先生的剑道如何高绝,都不足为奇,可没想到他的掌法竟然也是这般高明,当今年轻一辈中,恐怕就是本宗的苏云媗也难以取胜,真要遇上了,也只能以剑术强攻,可真要比拼剑术,怕是又要落入下风。” 此时慧玄师太也有些心惊,她万没想到李玄都的掌法造诣也是如此深厚,看来仅凭拳脚功夫是逼不出李玄都出剑了,既然如此,便只能由她先行出剑。 慧玄师太高喝一声:“九真!” 一众慈航宗弟子中的为首女子名为白九真,在背后始终负有一剑,听到慧玄师太的高喝之后,女子手掐法决,背后那柄名为“大势至”的长剑开始剧烈颤鸣。 虽然此剑不在刀剑评中,但也有诸多神异之处,平日里闭鞘养意,待到对敌出鞘时,其中存储的剑意一涌而出,如洪水决堤,犹如雪山雪崩,如不可阻挡之势,故名“大势至”,也正因为这等原因,此剑不适合放在须弥宝物中,要背负身上。 此时白九真背负“大势至”,深知此剑何时出鞘,又以何种方式送到慧玄师太的手中,都极为讲究,若是一个不慎,被那位清微宗的四先生捉到了破绽,便会弄巧成拙。 就在此时,慧玄师太的掌法一变,漫天掌影瞬间一收,只余双掌平平前推,李玄都不敢大意,同样是双掌并推相迎。不料慧玄师太手掌忽高,忽吞忽吐,闪烁不定,最后如鲤鱼跃龙门,从李玄都的双掌上方穿过,“啪”的一响,拍在他的胸前。 李玄都并未惊讶,知道掌法并非自己所长,虽然在短时间内可以凭借各家掌法,强行不落下风,但是时间一长,被慧玄师太摸清了底细,就会显得显得招数太繁,变化太多,不成体系,不及其余,所以这一掌挨得不冤。 被一掌拍中之后,李玄都的“漏尽通”自行运转,化解掌中蕴含的气机,而慧玄师太则是趁此时机,向后一跃而出, 与此同时,白九真双手掐剑诀,沉声道:“请剑!” 她身后之剑自行出鞘,在气机牵引之下,出现风起云涌的异象,最后只见一剑直冲云霄。 慧玄师太的身形也一掠而起,僧衣随风猎猎作响,直奔云霄之上。 这便是欺负李玄都未及天人境,可以短暂滞空却不能御风而行了。 第一百零九章 万劫佛光 李玄都从须弥宝物中取出“人间世”,在外人看来,如今只剩下二尺之长的“人间世”平平无奇,休说是“大势至”这般出鞘时即是风起云涌的威势,便是寻常宝物剑器的清光隐隐或剑气自生等异象,也是一概没有,就好似是一截枯木。 不过待到李玄都握住“人间世”之后,整个人的气态却是浑然一变,就好似武将来到沙场,文人高居庙堂,相得益彰。 李玄都一挥袖,“青蛟”自行飞掠而出。 道家典籍中有大罗金仙、太乙散仙、天仙、地仙、人仙、鬼仙、神仙,唯独没有剑仙,所谓剑仙,不过是凡人见高人御剑而行,误以为是仙人,故称剑仙。故而清微宗的老宗主李道虚被尊称为大剑仙,意思是天下剑仙之尊长,而自称紫府客的李玄都则被称作紫府剑仙,也是由此而来。 李玄都既然被称呼紫府剑仙,如何不会御剑而行,而且如今的他距离天人境只剩下一步之遥,一剑足矣。 只见李玄都踩踏“青蛟”,如登高楼,似攀五岳,扶摇而上复扶摇,转眼间已是离地几百丈,最终高出云海。 如今已经雨停,不过天色依旧阴沉。可在云海之上,耀阳普照,金光璀璨,使得滚滚云海也被镶嵌了一道金边。 此时在云海之上立着一人,全身沐浴在金色日光之下,好似一尊金身菩萨,手中握有“大势至”,正是慧玄师太。 慧玄师太深知李玄都的剑道不俗,若是在陆地之上相斗,自己恐是没有太大胜算,可如果改在天上交手,就算李玄都能够御剑而行,终究还是不便,如此便让她的胜算平白增加许多。 李玄都当然知晓慧玄师太的心思,不过对于他而言,这些都是细枝末节,真正能决定胜负的,还是手中之剑,若是剑道不成,就算你肋生双翼又如何? 不曾多想,李玄都已经一剑扫出,却是那太阴十三剑中的“风卷残云扫”,立时卷起重重运气,如大泼墨一般砸向慧玄师太。 慧玄师太此时手握“大势至”,剑上剑意如流泻之水,闭鞘养意七七四十九日便能维持一炷香的时间,只见她轻轻挥剑,仅仅是凭借剑上剑意便破开了云气,然后一剑直奔李玄都而去。 李玄都大笑一声,开始随意出剑,从“风雷云气生”到“倒逆气云错”,从“绾青丝”到“错影分光”,并不拘泥于某种剑式,心之所想,意之所动,即是剑之所指,一时间只见剑光煌煌,雷霆森森,气机震荡,使得一片好大的云海变得支离破碎。 虽说慧玄师太的境界要高于李玄都,但江湖中人交手,从不只是比拼境界修为,还要看天时地利人和、法宝、功法,此时李玄都只是境界弱于她,其他几方面却是要强于她,她又如何能胜? 慧玄师太自交手以来,未曾占到半点便宜,此时又被李玄都以各种玄妙剑式拖住,已是心知肚明,正所谓盛名之下无虚士,当年的太平宗既然敢把这位紫府剑仙排在太玄榜第十人的位置,自然有其道理所在,更何况当年西北夺刀一战,堂堂“血刀”便是落败于如日中天的紫府剑仙之手,那可做不得假。若是继续如此下去,难说胜负。 想到这儿,慧玄师太心中有了定见,正所谓“执火不焦指,其功在神速。尖钉入金石,聚力在一点。”若是继续拖延下去,等到“大势至”的剑意完全流散殆尽,那么可就更难取胜了,于是凝聚起全身气机,汇聚于手中一剑之上,便要在这一剑之间,决出胜负。 这一剑也是慈航宗的绝学,名为“万劫佛光”,正如清微宗的“北斗三十六剑诀”之中,有困敌之剑,有破敌之剑,也有如“六灭一念剑”这等杀招,而“万劫佛光”便是“慈航普度剑典”中的杀招,不出则以,一出之后,非死即伤,而这一剑也无甚其他变化,不管是刺向敌人的胸口也好,还是面门也罢,招式平平,一成不变,其威力则是将自身气机发挥到十二成,使得敌人挡无可挡,避无可避。 只见慧玄师太这一剑递出之后,无数金色日光竟然也受其影响,随之偏移,最终汇聚于“大势至”的剑尖之上。 如此一来,这地利便也到了慧玄师太这边。 此剑一出,金光璀璨,铺天盖地,所有的剑式都被一扫而空,而且已成生死之势。 李玄都凛然不惧,在“北斗三十六剑诀”中少有纯粹的防守剑式,可“太阴十三剑”中却刚好有一剑,这一剑名为“青墨三千甲”。 只见得李玄都的束发头冠自行破碎,长发披散而下,垂至腰际,然后不见李玄都如何动作,满头长发飒然变长,足有百丈之长,继而合拢,将李玄都整个人包裹其中,千丝万缕编织成“布帛”,“布帛”叠加成“棉甲”,最终织就一只大茧将李玄都彻底包裹其中。 慧玄师太的一剑之下,只见那金光如海,都是禅意,好似是一张白色宣纸上被人刷了一层金漆。不过在这一层的金漆之中,还有一个极为醒目的青墨色的墨点,无论金漆如何覆盖,始终不变颜色,如同河水中的礁石。 在金光之下,无数青丝立时化作飞灰,不过一层青丝之后还有一层,层层叠叠,青丝有多粗?比之银针还细,这只大茧足有三尺之厚,又该有多少青丝堆叠? 气势汹汹的“万劫佛光”一剑之后,无数金光退去,“青墨三千甲”所结之茧还有薄薄一层,身处其中的李玄都自然是毫发无伤。 慧玄师太顿时脸如死灰,就连握剑的手掌都微微发抖。 李玄都收起剩余的青丝,头发却短了三寸,原本及腰,现在便只能到后心位置了,看来这招也不能常用,若是用得多了,岂不是要变成寸头青年,李玄都倒不是信奉“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轻损”那一套,只是僧不僧道不道的,实在难看,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从海外来的。 李玄都望向慧玄师太,反手持“人间世”,道:“师太,承让。” “好,好,好。”慧玄师太嘴唇微微颤抖,一连说了三个“好”字。 第一百一十章 一家之人 不是慧玄师太不想继续计较下去,而是用出“万劫佛光”之后,不仅仅是将“大势至”的剑意消耗一空,就连她自身的气机也是损耗惨重,想要再战也是无力。 反观李玄都,以“青墨三千甲”护住自身,如果说“万劫佛光”是引一条长河淹没敌手,那么李玄都只是将自身化作一块礁石,两者所耗费的气力完全不可同日而语。正所谓有得就有失,修炼“太阴十三剑”十分凶险,动辄就有被剑意反噬自身之忧,随之换来的便是“太阴十三剑”的巨大威力,而“慈航普度剑典”中正平和,故而威力上有所不如。 若是比较三大剑诀,“太阴十三剑”无疑是隐患极大且威力极大,而“慈航普度剑典”不但没有隐患反而还能反哺自身,成为一门积蓄气机的功法,故而威力有所欠缺。“北斗三十六剑诀”介于两者之间,有极小隐患且对自身并无裨益,但杀力更胜于“慈航普度剑典”,但在天人境之前又弱于“太阴十三剑”,直到天人境才能相媲美。 慧玄师太率先向地面落下,李玄都紧随其后。 当两人一起落下之后,以白九真为首的一众慈航宗弟子立刻将慧玄师太护住,而陆时贞、陆时兴两人则是来到李玄都的身后。 李玄都抬起手,示意姐弟二人稍安勿躁。 慧玄师太望着李玄都,说道:“盛名之下无虚士,紫府剑仙不愧是紫府剑仙,哪怕于帝京一战中受创,仍是修为高绝,是老身小觑紫府剑仙了。” 不知内中详情的一众慈航宗弟子面面相觑,不是说清微宗的四先生吗,如何又成了紫府剑仙?难不成这两人其实是一人? 李玄都道:“师太可是愿意退去?而且此事就算完结,不再纠缠。若是师太不愿,那就再等几年,由我五师妹再与师太计较一番,只是凡事不过三,到那时候可就不是现在这么简单了,否则别人还要以为我们清微宗是人人都可以欺负的软柿子,正所谓来而不往非礼也,如果师太输了,就请师太在紫芝岛上做客一年,修身养性,如何?” 慧玄师太被气得脸庞通红,寒声道:“分明是陆时兴意图不轨在前,清微宗却百般回护,原来清微宗竟是这般霸道,不讲道理。” 李玄都道:“不知师太有没有听说过这样一个说法,叫做‘得理不饶人’?我不否认陆时兴有错在先,可这个过错罪不至死,也不至于为奴二十年去恕罪,可师太揪住这个错处不放,几次兴师动众,我倒要怀疑师太的用意到底为何?是公报私仇?还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李玄都稍稍拔高了嗓音:“还有那位是非不分的谷夫人,如此无理要求也敢答应,是否有其他原因?可是与宗外之人有什么勾结牵扯?或是师太许了什么好处?是否辜负了宗主的信任?另外,谷夫人公然说出仙剑山庄与清微宗无关的话语,宗主知否?老宗主知否?清微宗的历代祖师知否?” 慧玄师太的脸色骤然变得苍白起来,也不知是惊惧还是惊怒。 她有一种预感,今日之事会成为一个由头,一个四先生对谷夫人发难的由头。虽说如今看似是李元婴一家独大,可事实上还有二先生张海石,放眼偌大一个清微宗,除了老宗主之外,就以这位太玄榜第六人修为最高、资历最深、威望最高。据她所知,二先生一向与三先生不和,而他又几番回护这个仙剑山庄,说不定李玄都之所以会出现在此地,也与他有着脱不开的干系。 若是此事果真成了二先生与四先生联手对三先生发难的由头,那她这个当事之人恐怕会首当其冲地被牵扯其中,而她一个外人牵扯到清微宗的内斗之中,下场必然不会太好。 想到这儿,慧玄师太已经萌生退意。 李玄都平静道:“我劝师太一句,尽早离开齐州,回慈航宗闭门谢客,否则性命堪忧。” 这句话可谓是戳到了慧玄师太的心坎上,只是她的性子又不让她不肯低头,犹自嘴硬道:“怎么,四先生还要杀了老身不成?” “自是不敢如此。”李玄都淡笑道:“只是最近齐州会有大事发生,师太是方外之人,还是不要牵扯其中为好。” 慧玄师太冷哼道:“四先生修炼‘太阴十三剑’已深,距离入魔也不过一步之遥,还望四先生好自为之。” 李玄都抱拳道:“剑道一途,李某自有分寸,就不劳师太费心了。” 就在此时,一直未曾开口说话的白九真道:“四先生能得江湖‘剑仙’二字的美誉,剑道心得自然不是我等可以媲美的,只是四先生可曾想过善泳者溺的道理?我等剑道不精,自然对于这等凶险之物敬而远之,四先生却如那善泳之人,明知水深危险,还要一试,故而溺亡之人往往便是四先生这种人了。” 这话说得刺耳,陆时贞虽然也颇为认可白九真的观点,但此时两人分属对立,万没有帮着对手说话的道理,于是开口道:“剑道与水性岂可相提并论?就算有什么隐忧,也有老宗主,他老人家乃是天下剑道第一人,岂会被区区‘太阴十三剑’难住?就不劳几位费心了。” 白九真还要说话,慧玄师太已然抬手制止,将手中的“大势至”递给白九真,然后道:“我们走。” 白九真接过“大势至”,将其收入背后的剑鞘之中,不再多言,随着慧玄师太转身离去。 仿佛一群白蝶翩然离去。 李玄都站在原地,一直望着这群慈航宗女子彻底不见踪影,这才收回视线。 这场斗剑,虽然没有决出生死,但已经分出胜负,即使没有看到最后的决战,陆时兴也被震撼得心神激荡。 待到心情略微平复之后,陆时兴上前一步,撩袍跪地道:“多谢四先生救命大恩,陆时兴就算是粉身碎骨,也难报万一。” 李玄都伸手扶起他,道:“同是一家之人,不说两家之话。” 第一百一十一章 两剑足矣 陆时兴一直以为自己这次是必死无疑,哪里会想到,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此时再听如此话语,可谓是发自肺腑的感激。再相较于谷夫人的冷言寒心,四先生可就是暖心暖肺了。 陆时兴讷于言辞,此时不知如何感恩戴德,才能报答一二,被李玄都伸手扶起之后,只是嘴唇颤抖,一切尽在不言中。 相较于弟弟陆时兴,姐姐陆时贞就更熟谙于人情世故,将李玄都请进正堂,请上座,然后又赶忙差遣仆人奉上香茗。 陆时贞略微客套几句之后,这才进入正题:“世人都说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四先生大恩,仙剑山庄无以报之,还请四先生尽管开口便是。” 李玄都笑了笑:“我之所以出手,第一,我们乃是同宗之人,没有让外人欺负的道理。第二,素闻陆庄主与二师兄交好,看在二师兄的面子上,我也要出手。第三,我的确有个小忙,想要请陆庄主相帮。” 陆时贞赶忙说道:“四先生请讲,仙剑山庄定当尽力而为。” 李玄都取出先前在书房画好的图样,递到陆时贞的手中。 陆时贞接过之后徐徐展开,不由眼神一亮。 这纸上画的是一把剑,从剑首、剑柄、剑锷到剑身、剑刃、剑脊、剑尖,几许厚,几许长,几许重,都标注得清清楚楚。 陆时贞忍不住赞了一声:“没想到四先生在铸剑一途也有如此心得。” 李玄都谦虚道:“不敢与陆庄主相比。” 陆时贞抬头望向李玄都,试探问道:“四先生是要铸剑?” 李玄都又从“十八楼”中取出“冷美人”,道:“此刀名为‘冷美人’,乃是一位天乐宗的朋友所赠,品相还算不错,只是经历多番大战之后,已有破损,我本想将其修复一番,又转念一想,此物是刀,与我剑道不甚相合,与其修补,倒不如重铸为剑。” 陆时贞听到这里已经心中明了,道:“四先生的意思是要将此刀重铸为剑。” 李玄都点头道:“我虽然还有‘人间世’一剑,只是此剑已断,而且颇多隐患,倒是不好时时动用,所以想要按照‘人间世’的标准再铸一剑,用得也能顺手一些。” 陆时贞为难道:“‘人间世’毕竟是刀剑评上排行第二之剑,由徐世嵩亲手所铸,妾身怕是……” 李玄都笑着摆手道:“不是要让陆庄主再铸出一柄‘人间世’,不求神似,只要形似即可。另外,所用材料我也带来,我希望能让此剑的品相再上升几个品次,最好是宝物上品。” 说话间,李玄都又“十八楼”中取出一样物事,却是一具白色骷髅,通体洁白,质地晶莹如玉,纤尘不染,非但没有寻常骷髅的腐败之意,反而透出一股光明意味。 陆时贞望着这具骷髅,震惊道:“这是……” 李玄都道:“此乃‘白骨玄妙尊’,乃是皂阁宗宗主藏老人盗取众多高僧的佛骨舍利炼制而成,在北邙山一战时,被我侥幸得来,只是留在我的手中并无太大用处,倒不如将其铸成一剑,也算是物尽其用。” 陆时贞有些不敢置信道:“四先生当真舍得?” “如何舍不得?”李玄都笑道:“我曾记得有位剑道前辈说过,我辈剑士一剑足矣,我没有这般境界,贪心些,两剑足矣,至于法宝等物,便不用了。” 陆时贞深吸了一口气,道:“四先生这哪里是有事相求,分明是送给妾身一桩不小的造化。” 不等李玄都开口发问,陆时贞已经解释道:“我仙剑山庄有个不成文的规矩,每代宗主只能铸剑一柄,这个规矩的本意并非是不让我们这些后人铸剑,而是因为铸造一把宝物品相的好剑所需的材料太过难求,一代人至多收集一剑的材料,为了宁缺毋滥,故而才有了这个规矩。妾身此生已经为二先生铸造了“竹中剑”一剑,本以为无望再铸第二剑,如今有四先生这的两样材料,却是给了妾身一个得以铸造第二剑的造化。” 李玄都笑道:“铸剑一事,我略有所知,极为耗费心力,所以陆庄主就莫要说什么造化了,就算我们各取所需。” 陆时贞本还想谦让一番,见李玄都态度坚决,便不再坚持,道:“请四先生放心,妾身定不负四先生所托,如今山庄中就有剑炉,随时可以开炉,只是这‘白骨玄妙尊’乃是宝物,想要以炉火将其彻底炼化,恐怕需要些许时日。” 李玄都问道:“大概需要多长时间?” 陆时贞在心中略微估算了一下,回答道:“最快也要月余功夫。” 李玄都一怔道:“时间这么短?” 陆时贞笑道:“铸剑时间长,大多是因为要处理材料中的各种杂质,所以才要长时间煅烧和捶打,而这柄名为‘冷美人’的长刀,本就是宝物品相,还有‘白骨玄妙尊’亦是如此,甚至更胜‘冷美人’一筹,既然两者都是成品,自然不需要那么麻烦。” 李玄都点了点头,抱拳道:“在铸剑这方面,陆庄主是当之无愧的大家,至于该如何铸剑,我就不多言了,一切有劳陆庄主了。” 陆时贞赶忙还礼道:“分内之事,不敢当四先生如此。” 李玄都与姐弟两人告别,回到那座小院,来到书房。 这次他从书架上取出特制的小册子,以硬纸板为表皮,如一本稍小的书册,可,自上而下、从左往右书写文字,朝廷官员上疏上奏便是用此物,不过这也不是官员专用,普通富户人家,也常用此物用来当作贺表、礼单。 李玄都将这本册子摊开,然后还是自行研磨,蘸饱了笔。 因为仙剑山庄之事,让他生出了一个想法,他要将他这一路上的所见所闻,全都写成册子,然后将这本册子递上去,给老爷子看一看。 李玄都想了想,在开头上写下:“弟子李玄都,为直言宗内积弊,以正我清微宗之风气,求长治久安太平事,特写此文,还望师尊明察。” 第一百一十二章 东海怪人 李玄都不通文墨,写不得华美文章,不过他写这些又不是要考秀才、举人,更不是求进士出身,只为言之有物而已。 这一写便是四个时辰,李玄都不过写了四千余字而已,平均下来,一个时辰也就一千字左右,实在进度缓慢,与精擅刀笔文章的小吏相比,可谓是天差地别。 不过李玄都写得不急,写完自己的前半段行程之后,还有许多余地,等他走完后半段行程,若是还有什么可写之事,那么他也不会客气,再添加其中就是了。 不过李玄都也不会故意抹黑什么,甚至不会在其中添加自己的过多看法,大多都是陈述事实,不过仅是如此,便已经是最大的抹黑。 写完之后,李玄都将这本小册子收入“十八楼”中,起身活动了下身体,开始思考接下来的行程。 他当然不会在仙剑山庄停留月余之久,他打算先去琅琊府的红阳县与楚云深、秦道方会合,将此事了结之后,再返回仙剑山庄取剑,最后途径琅琊府去往清微宗,面见自己的师父,也就是那位高居老玄榜的大剑仙,与大天师张静修齐名,号称正道两大柱石之一的清微宗老宗主,李道虚。 且不说邪道十宗,只说正道十二宗,只有李道虚和张静修两人早早将一宗之主的位置让了出去,正是因为两人有足够的能力掌控宗门,就算扶持年轻人上位,宗内的其他老人也不敢反对,如今的清微宗便是如此,老宗主李道虚虽然在蓬莱岛上一意玄修,少理俗务,但这些年来,涉及到宗门走向的大事,无不要由老宗主拍板决定, 谁说江湖宗门便不讲权术?境界修为越高,自然身份地位会越高,想要不被旁人束缚,纵横江湖,逍遥世间,不难。可如果想要凭借武力压服别人,以一人之力又能压服多少人?最多是口服心不服,如此一来,又如何让人尽心尽力做事?一人武力绝顶,可他不能一人把经商、种田、养殖、出海、授徒这些事情全都做了。最终宗门内部割裂,又何谈壮大宗门? 更何况这天下间的天下无敌,最终都是一人对一人的天下无敌,若是被群起而攻之,哪怕是当年鼎盛无双的皂阁宗,也落得一个宗灭人散的下场。 李玄都是被李道虚养大的,对于这位师尊,他也还算了解。师尊有妻无子,只是在收养李玄都以前,那位师娘便已经过世,此后老爷子便未续弦再娶。倒不是说老爷子如何痴情,根据二师兄所言,其实师娘还活着的时候,老爷子便已经不与师娘同室而居,一人独居于蓬莱岛别院,一意玄修练剑,甚少在普通弟子面前露面,甚至就连许多年轻的岛主和堂主都未曾见过这位宗主,后来扶持李元婴成为宗主之后,便彻底隐于幕后,名为无为而治,实则暗操独治。若是有错,皆是宗主李元婴失察之过,若是有功,则是老宗主运筹帷幄之功。 这些都是张海石所言,对于李玄都而言,老爷子和二师兄皆是他亲近之人,他却是不好说谁对谁错,而二师兄与老爷子矛盾重重,他也只能从中转圜,至于张海石所言的“暗操独治”之言,李玄都将信将疑,不过若论权术,正道十二个宗主,恐怕要以老爷子居首。 李元婴自是也知道这一点,只是他也并不在意,毕竟老爷子有六位弟子,大弟子司徒玄策且不用说了,乃是老爷子花费心力最多的一位弟子,本是板上钉钉的下任宗主,可惜早亡。剩余的五位弟子,除了老五陆雁冰不可能接任宗主之位,其余四人皆有可能,二师兄资历最深,六师弟天赋最高,老四李玄都则最被老宗主喜爱,凭什么非要他这个老三去接任宗主? 这便是李玄都与李元婴最大的不同了,李玄都会与老爷子直言抗争,而李元婴则事事以老爷子为重,若非李玄都是由李道虚亲手抚养长大,感情远胜旁人,而且天赋异禀,李玄都无论如何都不能与李元婴抗争。 想到这儿,李玄都在心底忽然生出一个极为可怕的想法,其实这个想法早就存于他的心底,只是他不愿相信,更不愿深思。 如果说,许多事情都是出自老宗主的授意,或者是老宗主的默许,那他这本册子,还有用吗? 不过李玄都又觉得老宗主不至于如此,只是二师兄过于偏激了。 毕竟早年时正道十二宗结盟,为首的是正一宗和太平宗,十二宗分为三部分,分别是道门四宗、佛门四宗和旁门四宗,其中正一宗是道门四宗之首,太平宗是旁门四宗之首,静禅宗是佛门四宗之首,除此之外,还有妙真宗、慈航宗、玄女宗等宗门,清微宗在旁门四宗中只能排在第三,放在正道十二宗中根本排不上名号,那时候谁会把清微宗放在眼中?提起慈航宗便是南海仙子,提起清微宗便是东海怪人。 可如今呢,一场“四六之争”,虽然清微宗在名义上败了,但并未伤筋动骨,已然取代太平宗的位置与正一宗分庭抗礼,甚至使得正一宗都不得不暂且求和,皆是仰赖这位老宗主之故。若非老宗主励精图治,清微宗不可能有如此巍巍气象,若不是老宗主一意玄修,便不能在玉虚斗剑上出其不意地击败当时的太玄榜第一人宋政,在那场玉虚斗剑之前,世人皆知天师张静修和地师徐无鬼,被江湖称之为“天地二师”,谁也不曾把李道虚与两人相提并论。可如今呢,江湖上已经有人开始争论,老剑神和老天师谁才是真正的正道第一人,乃至于天下无敌第一人。 清微宗能有今日,这都是老宗主之功,老宗主不会毁了自己亲手打下的基业。 正是因为如此,李玄都才会不断犹豫,不愿深思。 因为在此事上,二师兄和老爷子之间,必然有一个人是错的,不管是谁错了,都会让李玄都极为痛心。 …… 蜀州,有万亩竹林如海,春风一过,竹海随风摇曳,如万千碧波起伏。 若是夏日时节,竹海之内清凉如初秋时节,不见半分暑热。 只是如今还是春日,这竹海内便有些凉了。 按照江湖来说,蜀州境内有天苍山,天苍山是妙真宗的地盘,故而从传统意义上来说,蜀州是妙真宗的地盘。 不过随着西北大周攻陷蜀州,妙真宗的日子便不大好过,只能紧守山门,虽说不算是封山闭寺,但也只是比静禅宗和太平宗稍好而已。 这片竹海便是属于妙真宗,因为竹林四季常青,而天苍山诸峰环绕,状若城池,又名“青城”。 在滚滚竹海之中,有一片极为刺目的紫竹林,在紫竹林中有一座竹楼,竹楼前有竹桌和竹凳,此时有四人围桌而坐,三男一女。 女子看上去只有二十许岁,颇有英气,哪怕是一身男装打扮,也难掩其动人姿容。正是六扇门的女捕头沈霜眉。因为彻查江南织造局一案而被青鸾卫追杀,被青鸾卫都督同知赵五奇打伤,被少年沈长生所救,在沈长生得授“太上丹经”之后,护送沈霜眉前往蜀州。 至于三名男子,两老一少,最为年少的是个少年,尚未曾及冠,正是沈长生了。 至于老的,一个面容沧桑,嘴角带笑,看上去大概有知天命年纪,手中拄着一根竹杖,正是多年来对李玄都关照有加的二师兄张海石,也是被李玄都最为亲近之人的其中之一。 当初在北邙山,张海石出手救下了李玄都,击退了皂阁宗宗主藏老人和人公将军唐汉,然后对李玄都言说要往蜀州一行。 坐在张海石对面之人,是个须发皆白的老道人。 按照惯例,能被朝廷主动赠送“真人”封号的道门之士,只有一手之数,只有谁飞升或是“仙逝”了,才由后来顶替,这五人分别是:当代大天师、正一宗掌教、妙真宗掌教、东华宗宗主、神霄宗宗主,如果大天师和正一宗掌教是同一人,则再推举一位德高望重之人,或者干脆空悬。如今颜飞卿升座正一宗掌教,其封号便是“飞元真人”,而老天师张静修的封号则是“元阳妙一真人”,不在五大真人之列,仅次于历代真君。 眼前这位老道人位列五大真人之一,乃是妙真宗的宗主,封号“万寿真人”。 之所以会有如此封号,皆是因为万寿真人年岁最长,已经活了两个甲子,就算是藏老人也要比他小上许多,而此老精通炼丹之道,以一己之力抗衡东华宗而不落下风,乃是当世一等一的炼丹行家。 张海石拄着竹杖,望着周围的林海,问道:“老真人,不知那‘五毒真丹’可曾炼制好了?” 万寿真人淡然道:“张先生这是信不过贫道的炼丹手艺?” “不敢。”张海石笑道:“只是问一下而已,不然我这心里总不踏实。” 万寿真人轻声道:“张先生只管把心放进肚子里,炼丹一事,万无一失。” 第一百一十三章 怀千岁忧 茫茫竹海之中,两位老人,一位手拄竹杖,和蔼可亲,与周围的竹林相得益彰,另外一位老人须发皆白,身着神仙道士衣,仙风道骨,二人交谈,恍若神仙中人。 沈长生一直在观察两人,眼神中有着少年人对于江湖的憧憬。 对于沈长生而言,他江湖就像是白绢笔下少年人的江湖,高人、奇遇、冒险接踵而至,各种各样的江湖怪客纷至沓来,与李玄都所经历的江湖相比,少了许多刀光剑影、人情世故、生离死别、人心难测。 虽然沈长生自小就生活在太平客栈中,见惯了各种江湖人物来来去去、打打杀杀,但直到他离开沈掌柜和陆夫人的庇护之后,才算真正离开客栈,也是真正踏足了江湖。不过他的运气又有些太好了,初出江湖,虽然误打误撞来了一次英雄救美而被青鸾卫追杀,但侥幸遇到了老天师张静修,被传授“太上丹经”,又在老天师的指点之下,一路跌跌撞撞来到蜀州,得见妙真宗的宗主万寿真人。 虽说因为“四六之争”的缘故,万寿真人与老天师闹得很是不愉快,但毕竟还没有彻底撕破脸皮,既然是堂堂大天师亲自休书,这个面子还是要给的,于是万寿真人出手治好了沈霜眉所中的“鬼咒”,并且让二人暂留于“青城”之中。 在这不久之后,张海石也到了。若论赶路速度,二人自然不能与张海石相比,只是张海石的蜀州行程也不只是拜访妙真宗那么简单,事实上,妙真宗已经是张海石这次蜀州之行的末尾,离开妙真宗之后,他便会返回清微宗。 沈长生从两人的交谈之中,渐渐得知了张海石此行的目的,是为了一颗名为“五毒真丹”的灵药,所用材料十分珍贵,有些更是只有邪道各宗才有出产,张海石为了炼制这颗丹药,花费了数年的工夫才勉强凑齐材料,为此花费的太平钱更是让人咋舌,更不用说其中所需要的各种人情,实在难以估量,最后交由万寿真人炼制,今日张海石便是来取丹的。 万寿真人问道:“这丹是为谁炼的?” 张海石道:“本是为了我那苦命的师弟而炼,只是如今他有自己的路,不欠我这个人情也好。” 万寿真人疑问道:“此话怎讲?难道你们二人还要强分彼此?” 张海石叹道:“亲兄弟明算帐,而且上头还有一个老爷子,许多事情也不是那么容易就能分清的,不过这颗‘五毒真丹’也能派上其他的用场,倒也不会浪费就是了。” 万寿真人道:“花费如此的精力,留着传个代也是好的。” 张海石自嘲道:“我既无徒弟又无子侄,孑然一身,传给何人?难道是跟着我进到坟墓里,然后等着后世哪个小子来挖我的坟,得一个天大的奇遇机缘?” 万寿真人一笑置之。 他们又不是江湖散人,身后有着大批的弟子,不必担心这一身家当无人可以继承。 张海石轻声感叹道:“人生不满百,常怀千岁忧。” 万寿真人又是一笑。 对于旁人来说,可能还真是人生不满百,可对于他来说,却是不合适了。 接下来便是长久的沉默,就算张海石偶尔的出声说话,也是言简意赅,让人捉摸不透。 沈长生陆续听到了李玄都、李元婴、老爷子、谷玉笙、谢太后、老五、老六等话语。 期间,身为本地主人的万寿真人一直都是沉默不语,不过看其神情,应该是把张海石的这些话语全都听到了心里。 沈长生记得当初在芦州的客栈,那位带走了周淑宁的李先生便曾经说过他叫李玄都,还笑言:“我叫玄都,你叫长生,说到底是一个意思,都想在这个世上活得长久一些,所以我们两个还算是同路之人。”使得沈长生印象极为深刻。 就在此时,张海石转头来望着沈长生:“还未请教小友名姓?” 沈长生顿时惶恐起来,他如何当得起老前辈的“小友”二字?毕恭毕敬道:“我姓沈,名长生。” 然后他又挠了挠头,有些不好意思道:“没有表字。” 张海石笑了笑,又问道:“沈无忧是你什么人?” 沈长生疑惑道:“沈无忧是谁?” 张海石笑道:“你不知道沈无忧?” 沈长生老实地摇了摇头,接着说道:“不过我知道李玄都李先生,他曾经去过我们客栈。” 万寿真人轻声道:“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 沈长生不是愚笨之人,自小也被掌柜和陆夫人教导识字,这句诗还是听过的,脸色错愕道:“沈无忧该不会就是沈掌柜吧?” 张海石伸手虚轻点了下他的额头,笑道:“你以为呢?若不是看在沈无忧的面子上,张静修又怎么会传授你‘太上丹经’?若是没有这层关系,沈元斋又何必舍了老脸专门去等你的李先生,然后请他帮着正一宗传话。” 沈长生越听越迷糊,一头雾水。什么沈元斋,张静修又是谁?难道是那个小道童?还有什么叫请李先生帮正一宗传话? 张海石忽然有些难掩疲态,双手扶着竹杖,轻声道:“取丹之后,我就要回去了。” 万寿真人微微讶异道:“这么急?” 张海石望向东方,喃喃道:“虽说我不想理会那些乌烟瘴气的糟心事,但以老四的为人,定然要直言抗争,我若不回去,他一个人怕是孤木难支。” 万寿真人轻声道:“关键在于大剑仙。” 张海石没有接这个话头,转头望向一直闭口不言的沈霜眉,道:“据我所知,金陵府落花台一战之后,江南织造局监正与江南总督仓皇出逃,江南织造局已然名存实亡,你现在赶回帝京,将你查到的证据交予内阁,正是痛打落水狗的好时机。” 沈霜眉猛然抬头,眼神一亮。 张海石望向万寿真人,说道:“如今帝党与后党之争愈演愈烈,否则老三也不会在这个时候匆匆赶去帝京,不过帝党也不好是那么好拿捏的,如今在帝党身后足足有六个正道宗门,你说是也不是?老真人。” 万寿真人面无表情。 第一百一十四章 胡说八道 李玄都在仙剑山庄停留了三日的工夫之后,与陆时贞、陆时兴兄妹两人告辞,踏上前往琅琊府西阳县的路途。 在齐州境内有两大豪族,分别是琅琊府萧氏和兰陵府裴氏,若论历史久远和根基深厚,可与金陵府钱氏和松阴府孙氏相媲美,都是地方上一等一的豪强。 说到萧氏,则又不得不提他们与清微宗的关系,因为琅琊府临海的缘故,所以受清微宗的影响最深,处处都是清微宗的痕迹,作为琅琊府的半个主人,萧氏一族自然也免不了要与清微宗打交道,只是萧氏一直都是若即若离的态度,既不会正面忤逆清微宗,也不会处处迎合,以免自身沦为清微宗的附庸。 相较于行事颇为高调的裴氏,曾经出过一任皇后和几位贵妃的萧氏无疑要低调许多,另有传闻说,玄女宗的本代宗主萧时雨也是出身于兰陵府萧氏。 李玄都没有与萧氏打过太多交道,因为相对而言,琅琊府都属于老三的地盘,与萧氏打交道最多的正式这位三师兄。 不过也不必过份担心什么,萧氏绝对不会参与到清微宗的内务之中。 李玄都换下身上的鹤氅,换了一身普通的文士装扮,青衫方巾,沿着官路不紧不慢地缓行。 对于李玄都而言,早早回去并非是好事,倒不如在齐州多走走,知彼知己,方能百战不殆。 天色渐而昏暗,只是李玄都没有停下脚步的意思,仍是沿着驿路继续前行。到了他这等境界,月余时间不眠不休、不吃不喝也是寻常,若是假死闭关,这个时间还可以延长至数年之久。 就在李玄都路过一个路口的时候,发现路口处有一棵大树,足足有四人合抱之粗,极为挺拔雄壮,在这个春日里,有星星点点的绿意。这条宽阔的驿路本来像箭一样笔直,但在这棵大树的地方弯曲成一个马蹄形。 此时大树下坐着一个帷帽女子,并非常见的盘膝而坐,只见她斜倚树干而坐,闭着双目,双手的大指、食指、中指三根手指捏了个法诀,定在那里便一动也不动。 李玄都停下脚步,微微一笑:“等多久了?” 帷帽女子正是白绢,睁开双眼,道:“一个时辰而已。” 不等李玄都相问,她已经解释道:“行至中途,刚好遇到了前来接应的楚先生,叔父放心不下你,便让我回来接应你。” 说到这儿,白绢犹豫了一下,道:“你没事吧?” 李玄都笑道:“我能有什么事,区区一个慧玄师太,还能伤到我这位太玄榜第十人不成?” “那是曾经,现在的太玄榜第十人是‘血刀’宁忆。”白绢道:“好汉不提当年勇,你当真没事?” 李玄都点头道:“当真没事。” 白绢眼尖,发现李玄都腰间佩戴的“冷美人”不见了,脸色微微一沉,道:“还说没事,你的刀呢?是不是被人家打成两段了?” 李玄都微微一怔,随即笑道:“误会,误会了。我曾与你说过,仙剑山庄的陆庄主乃是清微宗五大铸剑师之一,她欠了我的人情便想要报答一二,我便将‘冷美人’交予她手,请她帮我改铸为剑,不是被人打断了。” “真的?”白绢有些狐疑道。 “比太平钱还真。”李玄都信誓旦旦道:“若是对上一个慧玄师太还不能做到毫发无伤,那还妄称什么紫府剑仙。” 白绢缓缓起身,围着李玄都转了一圈,言语随意道:“你怎么戴上方巾了?可真难看。” 李玄都面不改色道:“显得雅气。” 白绢一语道破天机:“你该不会是被人削去了头发,这才用方巾包起来吧?” 李玄都惊讶道:“你怎么知道?” 白绢顿时有些不好意思:“我以前与人交手,不小心被人削去了一些头发,使得头发只能肩膀位置,不好束发,便用头巾包裹,以己推人罢了。” 李玄都左瞧瞧,右看看,此时两人站得距离很近,帷帽的白纱也挡不住李玄都的视线,白绢被一个大男人如此逼视,再加上近在咫尺的男子气息,心中大羞,不由得后退几步,同时嗔道:“你看什么呢?” 李玄都道:“我在看你的头发,也没见少,还是及腰之长。” 白绢白了他一眼:“头发是会长的,蓄养一年半载便都回来了。” 既然被白绢猜中,李玄都便也不再隐瞒,道:“那慧玄师太还是有些真本事的,用了一招‘慈航普度剑典’中的‘万劫佛光’,没奈何,我只能用一招‘青墨三千甲’来抵挡,这才被她削去了头发。” 白绢皱眉道:“‘青墨三千甲’?这似乎是‘太阴十三剑’中的招式,当初在太平客栈的时候,我就见你的招式有些眼熟,似乎是‘太阴十三剑’中的‘风雷云气生’,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李玄都道:“我在机缘巧合之下,的确学过‘太阴十三剑’。” 白绢的眉头皱得更深,道:“你是如何学来的?你知不知道‘太阴十三剑’的害处?” “我当然知道,不过你且放心,我自有化解之法就是了,再不济,还有我家老爷子呢。”李玄都安慰她道:“而且当时形势如此,我也是不得已而为之,绝对不会滥用的。” 白绢且信且疑道:“那你是从何处学来?” 李玄都摇头道:“不能说,做买卖要讲一个‘信’字。” 白绢“哼”了一声:“稀罕吗?无非是西北五宗的那些人,你愿意说,我还不乐意听呢。你可知道我为何不在补天宗名下,而在忘情宗的名下?” 李玄都摇头道:“我不知道,按照道理来说,你的确应该算是补天宗的弟子才对。” 白绢道:“你讲究诚信,把事情隐瞒了不跟我说,那我也不跟你说。” 李玄都道:“我虽然不知道,但却能猜个八九分。” 白绢微微变色,惊奇道:“你猜到什么了?怎么猜到的?” 李玄都一本正经道:“忘情,忘情,肯定是不嫁人的。因为伯父不希望你早早嫁人,所以就把你放在忘情宗中,其实就是等我,可见伯父是如何用心良苦。” 白绢脸上一红,已经懒得动怒了,只是“呸”的一声:“又胡说八道了。” 第一百一十五章 大猪蹄子 两人并肩走在月光下,此时风清月明,天地之间一片银白,夜色静谧,只有偶尔的虫鸣之声。两人顺着驿路走出大概四五里左右,忽见路边不远处有一个小湖,湖水在月光的照耀下波光粼粼。 两人不约而同地停下脚步,对视一眼之后,李玄都提议道:“过去看看?” 白绢稍稍犹豫了一下便点头答应下来。 两人来到湖边,眺望湖面。 李玄都忽然俯下身去,待到他再直起身时,手中已经有了一条蛇,被他扼住七寸,挣脱不得。 白绢作为一个见惯了刀光剑影的江湖女子,当然不会怕蛇,只是望向李玄都的目光有些疑惑,不知道他忽然抓一条蛇做什么。 李玄都道:“你好些天没吃东西了吧?还是应当吃一些的。” 白绢问道:“你会做蛇羹?” 李玄都道:“蛇羹做起来太过繁琐,而且添加佐料辅材太多,所谓山珍海味,食材越是珍贵,就越要少放其他佐料辅材,最好是以清蒸为主。” 说罢,李玄都竟然从“十八楼”中取出一口铁锅、三块青砖、一个似乎是装水的大葫芦,还有许多其他不明用途的纸包。 白绢忍不住笑道:“你就用须弥宝物放这些东西,真是暴殄天物。” 李玄都一笑置之,道:“劳烦你捡些木柴,我来处置蛇肉” 白绢依言去拾枯枝,李玄都先是随手扫出一块平整空地,然后以指尖生出剑气,将蛇皮从割隔开,将蛇皮剥下,然后再将蛇肉一线划开,并不切断,盘在一个青花海碗中。 李玄都将三块青砖垒成一个建议炉灶,将锅架在上面,从葫芦中倒上水,然后再将盛放蛇肉的大碗放入锅中。 白绢捡了枯枝回来,见李玄都如此熟稔,不由惊奇道:“真看不出来,堂堂紫府剑仙还有这般手艺。” 李玄都笑道:“耕田种菜,洗衣做饭,我没有不会的。 说话间,李玄都从白绢手中接过树枝,点燃之后,送入锅底,让白绢看着些火候,然后打开那些纸包,白花花的,竟然是盐,接着李玄都又取出葱、姜、蒜等物,先将其切成粉末,然后捣碎成泥,放在一个小碗中。 蛇肉到了时间,李玄都端下锅,掀开锅盖,顿时一大团蒸气冒出来,李玄都伸手将碗端出来,只见两大条蛇肉亮晶晶地盘在碗里,还在冒着白气。 白绢摘下头上的帷帽放在一旁,问道:“我只吃过蛇羹,这个该怎么吃?” 李玄都将纸包中的盐倒入小碗之中,道:“蛇肉不能碰铁,碰铁就腥,还要吃一个‘鲜’字,所以用筷子撕着蘸料吃。” 说着,李玄都竟是取出两双筷子,递给白绢一双,笑道:“干净的,没人用过。” 白绢接过筷子,撕那蛇肉蘸料,送入最终细细咀嚼一番,道:“真鲜,果然与蛇羹不同,有些像螃蟹。” 李玄都道:“若是有机会,我请你吃螃蟹,我们清微宗的海蟹也是极好的。” 白绢不理他的话茬,慢斯条理地慢慢咀嚼。 李玄都也用筷子撕下一块蛇肉,送入嘴中,道:“如今灾民遍地,能吃的都吃了,也就是琅琊府还算是一方净土,能有蛇肉吃。” 白绢咽下嘴中的蛇肉之后,瞥了他一眼,道:“食不言!” 李玄都点头道:“你这话让我想起一个人,以前也有人这么对我说过。” “谁?”白绢立刻问道。 李玄都道:“她叫周淑宁。” 白绢迟疑了一下,问道:“似乎是个女子。” 李玄都道:“当然是个女子。” 白绢脸色微微一沉,想到他对自己的种种言语,没来由一阵气恼,轻哼了一声:“男人都是大猪蹄子。” “粗鄙之语!”李玄都赶忙说道:“你知道什么意思吗,你就跟着乱说!” 白绢一怔,老实道:“不知道。” 李玄都问道:“你见过猪的脚掌吗?” 白绢回忆了一下,似乎自己还真没把猪翻过来看看它的脚掌到底是什么样子,只能摇了摇头。 李玄都又问道:“你见过驴的脚掌吗?” 白绢又摇了摇头。 李玄都叹了口气,用一截枯枝在地上画了两个形状,道:“猪的脚掌看起来很像男人那活,驴的脚掌看起来很像女人……那活,所以管男人叫大猪蹄子,管女人叫小驴蹄子,这都是很粗俗的话。” 白绢看到李玄都画的两个图样之后,脸色立时变得通红一片,啐道:“登徒子,不学好。” 李玄都无辜道:“这可是你先说的。” 白绢无言以对,只能埋头吃蛇肉。 李玄都趁此时机,稍稍靠近几分,道:“你刚才是不是吃醋了?” 白绢重重哼了一声。 李玄都解释道:“周淑宁是个刚刚十岁的小丫头,我都是拿她当妹妹看待的。” “你是我什么人,我为什么要吃醋?”白绢道:“你这人既不正经,又不老实,三句话中,有两句半都是欺负我的,无非是看我好欺负罢了,你若遇上了苏云媗、玉清宁、宫官这些人,你也敢如此?” 李玄都闻言之后,正了脸色,道:“这不一样,不是敢不敢的问题,而是愿不愿意的问题,我不愿意,所以她们就只能看到那个一本正经的紫府剑仙,却看不到这个登徒子李玄都。” 白绢脸上一红,“呸”的一声,心中却十分喜欢,低声道:“三句里有两句半是欺负我的,好歹还有半句是人话。” 原本恪守“食不言”的白绢也被李玄都带坏,两人在说话之间将蛇肉吃净,只剩下两条蛇骨。 在收拾锅碗的时候,李玄都冷不丁问道:“秦姑娘,你想过嫁人吗?” 白绢一怔,破天荒地没有动怒,摇了摇头道:“没有想过,玉清宁、宫官她们不也是不嫁人吗?” 李玄都道:“若是天下的女子都像你这样,那千百年后,这世上就再没有人了,恐怕是猴子老虎做了这世间的主宰。” 白绢笑了笑:“沐猴而冠?还是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 李玄都道:“大约是两者都有吧。如果你嫁了人,你会怎么样?是不是这也不许,那也不许,要把你的丈夫管得服服帖帖?” 白绢道:“我才不会,如果真有这一天,我不会强要他怎样,他愿意听我的话就听,若是不爱听呢,那也由得他,不过他也莫要来管我就是。” 李玄都笑道:“那我爱听你说的话。” 这句话又是一语双关,白绢秀眉一蹙,似要发作,但随即轻叹一声,脸色微红地转过了头。 一时之间,两人谁也不作声。 月明星稀。 第一百一十六章 隐患甚深 待到李玄都将锅碗收拾妥当之后,两人也不休憩,继续星夜赶路。 有个说法叫做“朝游沧海暮苍梧”,不是夸大之词,不过不是寻常武夫方士可以奢望的,想要做到这一点,非要长生境的地仙不可,而在天人境大宗师之下,归真境宗师尚且也不能御风而行,只能凭借双脚赶路。如此一来,至多与骏马疾驰相差无多。 所谓千里马日行千里的传说,多有夸大之嫌,就单独一匹马来说,这是几乎不可能的,就算是跑死马,也很难做到。 至于百姓口中常说的八百里加急,同样不对,朝廷只有六百里加急,无论是兵部的军情,还是内阁和司礼监的急递,最多就是六百里加急,不是朝廷不想设置八百里加急,而是不能。六百里就已经是人力和马力的极限了。 抛开方士不论,以归真境宗师的脚程,在不是透支气机亡命逃窜的前提下,最多最多也就是日行六百里,而且体力和气机也有极限,就如一个普通人,徒步行走几十里可能不会感觉太过劳累,但如果奔跑数里路程,便会气喘吁吁。故而归真境的宗师在日行六百里之后,也要稍作歇息恢复气机和体力。 当然,如果是不顾一切,不惜损耗害体魄气血,甚至拼着留下内伤而透支气机,别说是日行六百里,便是日行千里也不成问题,只是这样隐患甚深,除非是逃命,没人会如此赶路。 李玄都和白绢一气行出六百余里,此时距离西阳县已经不远,大概还有小半天的路程便可抵达,正好路边有一座太平客栈,两人便来到客栈稍作休憩。 说起太平客栈,李玄都已经是见怪不怪,自从太平宗封山之后,虽说在明面上已经不怎么过问江湖之事,但暗地里的动作却是不少,大肆开办太平客栈就是其中之一。许多时候,太平宗干脆就是直接花钱买下客栈,换一个招牌,便成了太平宗名下的太平客栈,对于江湖之人来说,太平宗的名头就是最大的保障,于是也纷纷入住,如此一来,买卖红火还在其次,太平宗通过这些分布在各地的客栈来打探消息,就变得极为便利,而且太平客栈一多,也容易混淆视线,陆夫人和沈元斋的两次现身江湖,便都是通过太平客栈这个幌子。 进到客栈之中,掌柜是个老头,没有老板娘,只有两个年轻伙计。 白绢昨晚破例吃了蛇肉,今天是万万不肯再吃了,李玄都则是不到万不得已,绝对不会行辟谷之举,于是最后就变成李玄都要了一只羊腿和一壶浊酒,而白绢坐在一旁看着他吃。 李玄都吃东西的速度很快,却又不会给人粗蛮之感,白绢忍不住问道:“你这吃饭的本事是跟谁学的?” 李玄都稍稍停下动作,从“十八楼”中取出一块手巾擦拭手上的油腻,道:“跟二师兄学的,二师兄是个深谙此道的老饕,最爱以吃交友,曾经有过行遍天下只为吃的壮举,他有两道拿手好菜,一道是蛇肉,一道就是秋蟹,他吃螃蟹极为讲究,使用蟹八件可以在不伤蟹壳分毫的情形下将蟹肉全部吃净,而剩下的蟹壳还能拼凑成一只完整的螃蟹。” 白绢又问道:“海石先生是个什么样的人?” 李玄都想了想,回答道:“对于我而言,他是个好人,也是亲人。不过对于其他人来说,他是个怪人,以前的清微宗被江湖中人称作是东海怪人,现在也有好些人这么称呼二师兄,当面喊他是‘海枯石烂’张先生,背地里就骂他是东海怪人。” “那你是什么?”白绢玩笑道:“东海登徒子?” 李玄都一笑道:“如果抛开‘紫府剑仙’不提,我没有绰号,甚至很少有人知晓四先生名叫李玄都,只知道清微宗有一位四先生。” 说到这里,李玄都忽然想起一事,问道:“我们家老五可是迎你去了,怎么没遇到?” 白绢摇头道:“我无意中得知了青阳教要行刺叔父之事,事态紧急,所以顾不上等她,只能在我们约定好的地方留了话给她。” 李玄都在心底默默估算了一下,道:“这里是齐州,她不但可以调用青鸾卫的耳目,而且还可以动用清微宗的人手,应该很快就能追来。” 白绢道:“如此说来,清微宗中便是你最凄惨了,孤身一人,连个帮扶的没有。” 李玄都轻叹道:“昔年追随我的人,不是改换了门庭,就是被发配到其他地方去了,皆是受了我的连累,事到如今,我怎能奢求还有人站在我这一边。” 白绢问道:“那你回清微宗?” 李玄都道:“直接去见老爷子。” 白绢“哦”了一声,不再说话。 李玄都瞧了眼还剩下一半的羊腿,没有继续吃下去的意思,只是将那壶浊酒慢慢饮尽,正要说话,忽然感觉一阵头晕,他猛地伸手扶住桌沿,勉强撑住身形,使劲眨了眨眼,却发现坐在自己对面的白绢已经变得模糊起来,甚至出现了重影。 李玄都下意识地以为是这酒和羊肉有问题,可他自从练成“漏尽通”之后,差不多可以算是百毒不侵,除非是“返魂香”,可谁又会用“返魂香”来暗算他?且不说返魂香的珍惜程度,就算是有返魂香,也只是让人暂时失去修为,万不会有头晕目眩的症状。 就在此时,李玄都用眼角的余光依稀看到自己的手背上青筋暴起,其中有黑气蜿蜒而行。 他再抬头望去,隐约看到白绢已经起身扶住自己,似乎在说些什么,不过他此时的两耳中只能听到自己的剧烈心跳声音。 李玄都心里闪过一个念头:“太阴十三剑”。 下一刻,李玄都感觉胸口一凉,后背一冷,只觉得天旋地转,便彻底人事不知。 李玄都这一番昏迷,不同于上次“太阴十三剑”发作,这次没有任何征兆,李玄都也未进入仿若梦境的识海之中,而是彻底昏死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李玄都微微有些知觉,却也手足无法动弹,睁不开双眼,只觉得身子如在云端飘飘荡荡,又好似在水中浮浮沉沉,同时内里说不出的难受,五脏六腑好似被无数虫子啃噬,奇经八脉好似有小蛇在其中游动,他想张口呼喊,却叫不出半点声,这等煎熬折磨,还是他修为有成以来第一次遇到。 李玄都一直保持在这种似睡非睡、似醒非醒的状态之中。不知过了多久,他在恍惚之间,只觉得身处一片汪洋之中,汪洋中有一个呈旋涡状的海眼,而在海眼之中则有一颗巨树,不知几万丈高,直通天际,树身上没有枝叶,只有雷霆环绕。 李玄都知道自己这是进入到了识海之中,心神一动,视线随之拔高,只见在巨树的树干上缠绕着十条黑色大蛇,竖立的蛇瞳冷冷地望着李玄都,或是张口亮出毒牙,或是吐着蛇信。 李玄都忍不住苦笑,本以为自己恢复归真境的修为之后,便足以驾驭“太阴十三剑”,于是在原本八剑的基础上,又多练了“青墨三千甲”和“碧海潮月明”,却不曾想,“太阴十三剑”的反噬竟是如此猛烈,又是如此隐秘,毫无征兆,让人防不胜防。 忽然之间,李玄都感觉头痛欲裂,不过也让他有了些气力,艰难地睁开眼皮,却见自己正躺在一张床上,眼角余光依稀看到白绢正坐在床边的凳子上,背对着自己,此时她摘了帷帽,哪怕梳了发髻,仍是有青丝倾泻于后背之上,仅从背影而言,是极美的。 李玄都张了张嘴,发出一丝微弱声音。 白绢猛地转过身来,又惊又喜道:“你终于醒了?” 李玄都感觉自己渐渐又取得了身体的控制权,不过这也让他十分忧虑,到了他这等境界,对于身体已是如臂指使,距离灵肉合一也相去不远,哪怕在睡梦之中也是身随意动,故而才有武道宗师感知杀意而在睡梦中将刺客击毙的故事,李玄都何时出现过意识与身体分离的症状?难道这就“太阴十三剑”夺取剑主体魄的迹象? 正想到这儿,李玄都不由自主地咳嗽一声,吐出一口浊气,就像闭气之人终于换气,又好像是搬掉了胸口上压着的一块大石。 这一下,让李玄都终于能开口说话:“我们……这是在哪?” 白绢见他神智无碍,松了一口气,道:“我们在客栈的客房里,就是我们落脚的那座太平客栈。” 李玄都问道:“我昏了多久?” 白绢面露凄然之色:“三天三夜。” 李玄都长呼出一口气,全身酸疼,还能感觉到疼就好,是好迹象,算是不幸中的万幸,只是这“太阴十三剑”是不能再练了,哪怕他是李玄都,是曾经的太玄榜第十人,也万不敢再冒险下去。 李玄都扎着想要起身,却是手足酸软,想要运转气机,胸口又是冰冷一片,让他差点背过气去。 白绢赶忙按住他,道:“你这是受了‘太阴十三剑’的反噬,万不可贸然动用气机。” 李玄都无奈苦笑一声。 白绢正色道:“李玄都,你老实告诉我,你究竟练了多少‘太阴十三剑’?” 李玄都看到白绢的严肃面孔,破天荒有些心虚,低声道:“十剑。” 白绢脸色愈发冰冷,强压着怒气斥责道:“你当真是不要命了,‘太阴十三剑’玄妙好用不假,却是害人的东西,根本就是阴阳宗在江湖中钓鱼的鱼饵,专门钓你们这种自命不凡之人。” 李玄都自知理亏,不敢还嘴半句。 白绢板着脸从自己的须弥宝物中取出一个小瓶,递到李玄都的面前,道:“把丹药吃了,待到丹药生效之后,你便可以动用气机了,以气机慢慢炼化剩余药力,能暂时压制你的伤势。” 第一百一十七章 权宜之计 李玄都依言服下丹药之后,感觉一股热流一路向下,最终在自己的小腹丹田位置化开,继而暖流从下丹田向四肢百骸散发开来,使得他身上的冰冷之意渐渐褪去。 李玄都又躺了一会儿,觉得手脚不再酸软无力之后,缓缓坐起身来。 李玄都这时候发现自己身上的外袍和头上的方巾都已经不见,披头散发,只穿着白色的中衣。 白绢脸色微红,解释道:“那袍子有些脏了,我就……” 李玄都摆手道:“不必解释,我们之间也无须解释。” 白绢见他又固态萌发,轻哼道:“你又舒服了?据我所知,这‘太阴十三剑’每多练一剑,反噬的力度便会大上一分,你练了十剑,除非你能踏足天人境,否则你是无论如何也压不住‘太阴十三剑’的反噬,我这丹药也只能解你一时之忧,所以在丹药效力散尽之前,你还是早些想想你该怎么办吧。” 李玄都略微诧异道:“你是如何知道这些?难道你也练过‘太阴十三剑’?” “没吃过猪肉,总见过猪跑。”白绢白了他一眼,道:“我曾听……宗内前辈说起过,当年的‘魔刀’宋政也曾练过‘太阴十三剑’,只是‘太阴十三剑’没能奈何于他,他反而还从中悟出了‘天地任我行’一式。后来我……宗宗主与宋政论道,宋政说起过‘太阴十三剑’的种种神异之处,故而我才略知一二。这次太阴十三剑反噬,只因你遇到了慧玄师太这等强敌,那‘万劫佛光’本就是‘慈航普度剑典’中最为厉害的一招,你用‘青墨三千甲’挡下,使用‘太阴十三剑’太甚,故而‘太阴十三剑’反噬也极为厉害,几乎要了你的性命。” 李玄都问道:“你这丹药叫什么名字?” 白绢道:“我们补天宗源自古时的刺客一脉,曾经以刺杀帝王而名垂青史的几位刺客都可以算是我们补天宗的祖师。刺客不是死士,故而又有‘一击不中远遁千里’的说法,讲究杀人者必先自救,故而也有几种代代相传救命之药。此丹名为‘续命丹’,名字虽然俗气了一些,但是丹如其名,切切实实有续命之功效,无论内伤外伤,皆能应对,不过我们补天宗毕竟不是以炼丹为根本,故而此丹不能彻底治愈伤势,只能暂且压制,使人可以有时间去寻医问药。” 李玄都想了想,道:“这倒也难不住我,不管‘太阴十三剑’如何玄奇,在练满十三剑之前,它还是由气而生,要行于我体内的经脉之中,藏于窍穴之内,人体窍穴多不胜数,以三大丹田为重,细微经脉不计其数,最为重要的还是正经十二脉和奇经八脉,只要我封住中单田和奇经八脉,‘太阴十三剑’便掀不起风浪。” 白绢吃了一惊,道:“如此一来,的确可以暂缓‘太阴十三剑’的反噬,可你又如何运转气机?” 李玄都道:“我清微宗的‘玄微真术’中有‘散势法’和‘圆势法’两篇,可暂且绕过奇经八脉,通过体内的细微经脉运转气机,只是如此一来,不好全力出手,否则容易使体内经脉受损。” 白绢倒是不太意外清微宗中有如此法门。 若说玄门正宗,当属正一宗,除此之外,还有妙真宗、神霄宗和东华宗,至于清微宗,虽然现在势大,但并不意味着它属于正宗之列,否则也不会被划分到旁门四宗之中。 早年清微宗立足江湖,并非是靠着剑道,而是靠着一个“奇”字,而且当时清微宗的剑道一脉也并非今日这般十个清微宗弟子有八个练剑,那时候的剑道一途虽然厉害,但曲高和寡,少有人能够大成,直到老宗主李道虚出世,整理宗内的“北斗三十六剑诀”,去芜存菁,精简招式,后又凭借三尺青锋击败“魔刀”宋政,这才使得清微宗剑道大兴,有了几分堂皇气象,渐而以剑道立世,而非靠着各种奇术秘术。 只是如今的清微宗以剑道立世,并不意味着曾经赖以安身立命的手段都被抛却了,“玄微真术”就是清微宗各种奇术、秘术的集大成者,同时也是清微宗的炼气根本所在。 如今的正一宗和清微宗,一正一奇,分庭抗礼。 白绢想了想,说道:“这个办法倒是个权宜之计,然后呢?你就等着自己踏足天人境界?虽说以你这位紫府剑仙的资质,想要踏足天人境界并非什么难事,但也不是一天两天之内就能做到的事情,还是需要一段时间的日积月累,少则一年半载,多则三五年,如今乃是多事之秋,你能保证自己在这段时间中一直不与人动手?就算你能保证,还有一句话叫作树欲静而风不止,你能保证别人不来找你的麻烦?” 李玄都轻叹道:“这两点,我都不能保证。” “这不就得了。”白绢伸手点了下李玄都的额头:“此法不通,再想其他的法子。” 李玄都想了想,说道:“此法可行,我不必等到自己踏足天人境界,只要能安然回到清微宗即可。” 白绢摇头道:“既然‘三四之争’不是假的,那你觉得那位元婴宗主希望你安然回到清微宗吗?若是不希望,你这一路上能走得安稳吗?” 李玄都毫不见外道:“这不是还有你吗?” 白绢撇开脸:“我是来保护叔父的,可不是来保护你的。” 李玄都道:“如今部堂已经与楚先生会合,又有总督署的重兵护卫,便是地公将军唐秦亲自出手,怕是也不能奈何。” 白绢强自辩驳道:“就算不用我护卫叔父,我还要去见冰雁。” 李玄都伸手捂住胸口,故作艰难道:“难道我在你的心目中,还不如一个陆雁冰?” 白绢道:“我与冰雁是多年好友知交,与你相识才几日工夫?” 李玄都正色抱拳道:“原来女侠不是那见色忘友之人,倒是李玄都唐突了。” 白绢“呸”了一声:“你也好意思说自己是‘色’?” 李玄都笑道:“各花入各眼,我不敢说自己好看,但总归不难看,只要你觉得好看就够了。”  第一百一十八章 紫府白绢 说笑之后,李玄都从床上起身,穿上鞋履。 白绢取出一叠衣物:“穿上吧。” 李玄都没有伸手去接,而是瞟了一眼,问道:“这是什么?” 白绢道:“本是我给家父做的袍子,算便宜你了。” 李玄都惊讶道:“倒是看不出秦姑娘有如此手艺,我家老五自小就是个五体不勤之人,别说女红之事,连做饭都不会,都说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她竟是能交到你这样的朋友,实在不可思议。” “不必奉承我。”白绢板着脸道:“在如今的同辈女子中,有虚伪之人,也有真性情之人,我看人不算准,但冰雁她绝不是苏云媗、宫官那样的人,就算有些不尽如意的地方,那也是被你们逼的。” “我们?”李玄都笑了笑。 白绢道:“清微宗之险恶,其争斗,不亚于朝堂。想要在这种地方生存,哪怕是不争那个宗主位置,仅仅是独善其身,也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 李玄都忍不住叹道:“你说的没错,清微宗就像是江湖,从来都不是一处善地。不过话又说回来,若清微宗是一处善地,那它也不可能有今日的江湖地位。” 白绢看他一直没有动作的意思,忍不住问道:“你怎么还不穿,是嫌弃我的手艺不好?” 李玄都张开双手,无辜道:“我浑身无力,穿不了衣裳。” 白绢粉面含霜,似要发作,不过念在他受了伤的份上,终是没有发作,板着脸道:“转过身去。” 李玄都便保持着张开双臂的动作转身背对着白绢。 白绢抖开手中的袍子,先将两只大袖穿过双臂,然后将整件袍子全都穿在他的身上,同时低声道:“就知道欺负我。” 李玄都闭着双眼,轻声道:“那你也可以欺负回来。” 白绢轻哼了一声:“好了,转过来吧。” 李玄都依言转过身来,睁开眼打量着身上的袍子,道:“果然合身……” 白绢已经知道李玄都的路数,不等他把下半句话说完,截口道:“这不是给你做的,合身也只是个巧合。” 李玄都笑道:“正是因为合身,所以你就换了我的袍子,特意把这件袍子送给我的。” 白绢柳眉倒竖,嗔道:“那你穿不穿?不穿就脱下来还我。” 李玄都赶忙道:“穿,当然穿,我还要当成宝贝供起来。” 白绢冷着脸说道:“站好。” 李玄都乖乖站好,张开双手。 白绢将衣襟合拢,抚平,然后又给他系上腰带,道:“你这人就是吃硬不吃软,给你点好脸色,你就蹬鼻子上脸。” 此时两人距离极近,李玄都只要合拢双臂,就可以将女子揽入怀中,不过李玄都却是规规矩矩,甚至是闭着双眼,不去看她,低声道:“谁要是能娶你,有福了。” 白绢轻轻一拳捶在他的胸口。 李玄都闷哼一声。 白绢吓了一跳,连忙伸手按住他的胸口,语气甚是关怀地问道:“弄疼你了吗?” 李玄都摇头道:“不疼。” 白绢轻声道:“不疼才怪,紫府剑仙是身经百战之人,要么是装的,要么就是真疼。” 李玄都伸手覆住她的手背,道:“你猜我是哪一种?” 白绢盯着他片刻,抽回手掌,抿了抿嘴,没有说话。 李玄都收了脸上的嬉笑神色,问道:“‘续命丹’的药效能持续多久?” 白绢答道:“三天。” 李玄都想了想,说道:“三天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总有办法克制这‘太阴十三剑’,我们先去西阳县,见过秦部堂和楚先生,再说其他。” 白绢有些不放心道:“你这身子能赶路?” 李玄都平静道:“我又不是修为全失,只是赶路而已。再者说了,就算丢了修为境界,只要你不把自己当成废人,那你就不算废人。若是自己也把自己当做一个废人,那就别怪旁人也把你看成是废人。” 白绢伸出两根手指,正色道:“两件事。” 李玄都一怔:“什么事?” 白绢盯着李玄都,缓缓道:“第一,你果然如冰雁所说,好为人师。” 李玄都笑道:“那第二件事呢?” 白绢一脚踩在他的脚背上,质问道:“你不是浑身无力吗?不是连衣裳也穿不了吗?” 李玄都倒吸了一口气,伸手捂住胸口:“疼。” …… 东海之滨有观海楼,海中有望仙台,两者隔海遥遥相望。一般而言,想要去登仙台,要先经过观海楼。 今日有雨,海上波涛汹涌,那等威势,便是江湖高手见了,也要怵上三分,毕竟此乃天力造就,非人力可以抗衡。 观海楼,顾名思义,站在此楼之上能够以观沧海。虽然名为楼,但实际上在主楼周围又有许多独立跨院,整体占地颇为广大。能够登楼之人,非富即贵。 在大雨中,有一少年来到观海楼下,守在楼外的一众清微宗高手纷纷恭敬行礼,口称“六先生”。 少年正是在清微宗中排行第六的李太一,又称李东皇。 李太一不进主楼,因为主楼最高只能到第八楼,而是沿着楼外的楼梯直往第九楼而去。 平心而论,李太一并不怎么喜欢这个地方,因为他总觉得这儿脂粉味道太浓了,不管如何装饰考究和意境布局,都遮掩不住那股有些刺鼻脂粉味道。所谓的“味道”,当然不是说鼻子嗅到的味道或者舌头尝到的味道,而是一种玄乎感觉,就像一座百战之军的兵营,不管如何清洗打扫甚至是更换驻地,都抹除不掉那股仿佛浸到骨子里的杀伐血腥味道。 对于李太一而言,这里更像是一座女子的绣楼闺房。 相较来说,他更为喜欢望仙台,不着天,不着地,上无遮挡,抬头可见苍天,脚下不过方丈之地,稍有不慎便要跌落万顷碧波之中,风雨可来之,烈日可晒之,冬雪可覆之,春雷可惊之,豪迈,大气。 所以他把自己前半生中最重要的一战放在了望仙台上,若非今日大雨留人,不能出海,他才不会来这望海楼,而是直往望仙台去了。  第一百一十九章 三嫂六叔 望海楼共有九层,整个第九层与下面的八层并不相通,换而言之,整个第九楼就是一个巨大的房间,此地乃是观景胜地,除了那处视野最为开阔的观景台之外,只在一处用描金仕女屏风和翡翠珠帘隔开一个不大的区域。 李太一进入顶楼之后,屏风和珠帘仿佛被一双双无形的手推着向两旁撤开,露出其后的一张巨大贵妃榻。 榻上坐着一人,正是谷玉笙。 李太一脸上露出些许笑意,恭敬行礼道:“见过三嫂。” 谷玉笙双手交叠置于小腹位置,缓缓起身,道:“东皇不必多礼。” 今日的谷玉笙内着一身月白素裙,外罩湖色纱衣,若是抛开身上那份不俗气态不谈,单就穿着打扮而言,更像个中等士族人家出身的妇人,与这座寸地寸金的观海楼有些格格不入。 只是李太一太过熟悉这个妇人了,谁要敢小看她,必定会被她从身上撕下一块血肉。 李太一笑脸灿烂,似乎没有半分城府心机,道:“三嫂,你整日住在这座观海楼中,不腻歪吗?还是要出去多走走,听说东昌府那边总督府和青阳教打得可热闹了。” “热闹?”谷玉笙的嘴角微微翘起:“在东皇的眼里,仅仅是热闹吗?要知道,那些死了的人,不管是战死的,还是饿死的,可都是一条条鲜活的性命。” 李太一脸上的笑容不变,道:“性命?这世上最不缺的性命。遍览史册,哪一朝哪一代不曾死人?三嫂未免太过悲天悯人了。” 谷玉笙笑了笑:“毕竟是性命。” 李太一忍不住在心头一晒,不过脸上却是不曾显露分毫,只是道:“若是三嫂看不过去,大可效仿四师兄,去救一救他们,何必在这里唉声叹气,是想学那书生坐而论道怎的?” 谷玉笙脸上的笑容渐渐敛去,道:“听说六叔和四叔在东华宗的丹霞峰上切磋了一场?” 李太一的眼神略微晦暗,道:“一时手痒罢了,四师兄英勇不减当年,我没能胜过四师兄,不过我也不怎么服气,于是又与四师兄约战,地点就定在望仙台。” 谷玉笙转头向外望去,可惜今日风雨如晦,海上雨幕纷纷,看不到那座望仙台的半点影子。 谷玉笙收回视线,道:“听闻四叔在丹霞峰上炼制‘五炁真丹’,如今少说也恢复了当年的八成境界,毕竟是曾经名列太玄榜第十人的紫府剑仙,就算只有当年的八成修为,也不是如今的六叔可以言胜。” 李太一的眼神愈发阴沉,不过他还是扬起笑脸,道:“所以我已经决定,不再继续滞留于先天境,而是再上一层楼,去那九重楼上看一看风景。” 谷玉笙故作讶异地“哦”了一声,道:“那可真是要恭喜东皇了。” 江湖中绝大部分人一辈子成就有限,可能到头来一个先天境便是到顶了,之所以如此,可能是因为自身根骨使然,但还有一部分根骨天赋不差的江湖中人,却是少了法门和明师,虽说没有厚古薄今的说法, 但就算是大剑仙李道虚,整理改进“北斗三十六剑诀”也是在原本就有“北斗三十六剑诀”的基础上,故而没有前人的基础和指点,就算是天纵奇才,也难免要走上许多弯路,如此便耽误了时间,使得成就有限。 这便是大宗门的弟子好处了,只要天资根骨够好,常常能一飞冲天,年纪轻轻便能走完许多江湖散人一辈子都走不完的路程,这也是少玄榜上多是宗门弟子的缘故。 不过宗门弟子也有不足之处,那就是没有经历过江湖上的种种苦楚,得来太容易而不知珍惜,或是自身毅力不够,吃不住日积月累的苦头。又或是太过贪心,样样武艺都学,最终误入歧途。 正因为这点原因,李玄都十岁就踏足江湖,在他及冠之前,有将近一半的时间都是在江湖中打滚。 不过在李玄都之后,李道虚就有意放慢了弟子们进入江湖的时间,陆雁冰直到二十岁才开始闯荡江湖,而李太一因为年纪太小的缘故,还未开始自己的闯荡江湖之旅。而且对于他这种年少有成之人来说,也不应该叫做闯荡,而应该叫做游历,小水沟的江湖,藏不住蛟龙,叫什么闯荡? 对于李太一破境之事,谷玉笙没有太过惊讶,道喜之后,转而问道:“那不知东皇这次有几分胜算。” 李太一坦然道:“虽说我不太喜欢四师兄的为为人处世,但老爷子从小就教导我,要见得别人好,见得别人高明,若是见不得别人好,见不得别人高明,那是小人,我们清微宗不出小人。所以有些事情,我还是要认,四师兄不愧是老爷子最喜欢的弟子,很有些手腕,我没有十足的必胜把握。” 谷玉笙笑道:“那东皇你有没有想过,若是输了,你该如何?岂不是壮了四叔的声势?要知道四叔这次回来,本就是来势汹汹。我可是听说了,四叔在外头交好正一宗的张鸾山、颜飞卿,玄女宗的玉清宁、慈航宗的苏云媗、牝女宗的宫官,这些人,哪一个是好相与的?不说旁人,就说那位小天师颜飞卿,他可是大天师张静修钦定的传人,如今已经是正一宗的掌教,得了‘飞元真人’的称号,就算是你三师兄见了他,也要让他三分。说得更远一些,老爷子也好,正一宗的大天师也罢,终有一天是要飞升离世的,他们走后,正一宗和清微宗谁来做主?还不是你三师兄和颜飞卿,如今你四师兄结交颜飞卿等人,他又素来与你三师兄不和,他到底打了什么心思,还用我多说吗?” 李太一忽然笑道:“如此说来,这一战本不该由我出手,该由三师兄亲自出手才对,毕竟将来的清微宗是由三师兄说了算,而四师兄又是奔着三师兄来的。” 谷玉笙道:“话不是这么说的,上阵父子兵,打虎亲兄弟,明心就算做了宗主,也是要靠你们这些兄弟扶持才行。” 两人相视而笑。  第一百二十章 家事国事 叔嫂二人之间一番暗藏玄机的对话之后,李太一算是认可下来。 他要的便是这位三嫂的一个表态,不管平日里两人如何面和心不和,但在这个时候,他们要联起手来一致对外。就像朝廷的晋王和太后,不管两人之间有何种龃龉,在对待以张肃卿为首的四大臣时,必须要摒弃前嫌一致对外。 归根究底,李玄都和张肃卿这类人,他们想要变革朝廷,想要变革清微宗,如此便会触动太多人的利益。换而言之,无论是李元婴做宗主,还是李太一后来居上,所谓的三先生党和六先生党都还是一切照旧,顶多是位置的上下有些变化,可如果是四先生做了宗主,那便是要他们的命了,正所谓断人财路如同杀人父母,李玄都要整肃清微宗,必然要杀鸡儆猴,然后更弦易辙,就是割肉放血。在他们看来,马无夜草不肥,可李玄都和张肃卿那一套,却是既要马儿跑又要马儿少吃草,这天底下哪有这等好事?他们辛辛苦苦打拼,好不容易爬到今天这般位置,就是为了清微宗发展壮大吗?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所以如李玄都这等人,万万不能做宗主。 这个时候,李玄都返回清微宗,无论是在谷玉笙看来,还是在李元一看来,都是来夺权的。两者的不同之处在于,谷玉笙以防备为主,多番阻挠,并不想李玄都返回清微宗,李太一则是更为自负,他想要以李玄都这块绊脚石为踏脚石,既是稳固自身的现有地位,同时也使自己的威望更上一层楼。 观海楼共有九楼,顶楼是观景胜地,八楼是宴客大厅,此二楼布局一样,不曾分割房间,到了七楼,则是被分割成许多房间,其中谷玉笙的书房便在这里,藏书颇丰,书房内更有从蓬莱岛复刻过来的大量清微宗机要档案。 正如李玄都所说,谷玉笙代李元婴执掌清微宗一事,不合规矩,但是她既然能担当此等大任,又有老宗主的默许,自有其道理。 清微宗浩浩十数万人,各行各业,年老年少,都要仰其鼻息。这些人可不是被官老爷欺负了也不敢反抗的普通百姓,这些人中多是江湖中人,对于他们来说,刀光剑影只是寻常,惹急了他们,拔剑而起并非什么难以想象的事情。 老宗主可以凭借多年的威望和睥睨天下的武力让所有人都服服帖帖,谷玉笙不行。更何况,对于谷玉笙来说,宗内也不是一团和气,有城府深沉的二伯,野心勃勃的六叔,左右摇摆的小姑子,其心可诛的四叔,以及那些只认老宗主而不认宗主的老人和老山头,这一大家子人,势力纠缠,千头万绪,好似一团乱麻,想要梳理清楚,非常人能为之。 为何慧玄师太说老宗主默许了谷玉笙代为执掌清微宗之事,而李玄都没有半分怀疑?就是因为,如果没有老爷子的默许,仅凭李元婴的支持,谷玉笙绝无可能统领清微宗,就算李玄都的四先生党已经名存实亡,可还有张海石和李元一,就算张海石自持身份,不去与谷玉笙计较太多,李元一和那些老人们又岂是好相与的? 从这一点上来说,谷玉笙坐上这个“代宗主”的位置,不比做一地总督容易多少。 同时也说明了,谷玉笙的确很有能力,否则也担不起如此大任。 与李太一说完这些之后,谷玉笙便将第九楼让给了李太一,让他且在此地调养气机,准备不久后的望仙台一战,而她则是来到位于七楼的书房。 此时的书房中有一人正等在这里,正是被李玄都和白绢联手击败的韩邀月。 韩邀月见到谷玉笙之后,正要开口说话,谷玉笙已经抬起手,示意他不必多言。 谷玉笙微笑道:“事情我已经知晓了,谁也没有料到中途会杀出一个秦家姑娘,这本就是意料之外的事情,正所谓人算不如天算,师弟也无须太过自责。” 韩邀月恨恨道:“当初归德府的时候,便是他们两人一起联手与我为敌,当时我还以为只是巧合,如今看来,怕不是这对狗男女早就有了奸情。” 谷玉笙微微诧异道:“若真是如此,那事情就愈发复杂了,我本以为那位四叔身后不过是几个正道宗门,若是连补天宗和忘情宗也牵扯进来,就算是老宗主,恐怕也要认真考虑一下了。” 韩邀月深深吸了一口气,略微平复自己的心境,道:“不过师姐也不用担心,他们二人此时正与齐州总督秦道方在一起,恰好最近青阳教有意针对这位秦部堂用些手段,既是为战死的雷公复仇,也是为了打开齐州的局势,所以他一时半会儿还脱不开身。” 谷玉笙眼神微微一亮,问道:“此事当真?” “千真万确。”韩邀月道:“此事是我从地公将军唐秦的公子唐文波口中得知,绝对不会有半分差错。” 谷玉笙在心中默默盘算了一下,道:“此事的确是个机会,不过还有个问题。若是青阳教教想要动手,那么青鸾卫的人便不好参与进来,不管怎么说,他们终究是朝廷的人,在有些事情上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在这种大是大非的事情,他们还不敢恣意妄为,而我们清微宗也万不会参与到此事之中,顶多是两不相帮。如果仅仅是青阳教,想要对总督行辕动手,恐怕力有不逮。” 韩邀月笑道:“师姐所言极是,不过我从唐文波的口气中隐约听出,似乎他们还有别的帮手,而且准备多时,仅凭不知先生一人,恐怕应付不来。” 谷玉笙道:“最近我曾查阅宗中档案,这位不知先生竟然与大先生有过来往,大先生故去之后,他的许多香火情分都被二先生继承了下来,当初在归德府的时候,不知先生之所以会出手偏帮李玄都,并非是没有缘由的。不过如此一来,李玄都也必然会留下来相帮不知先生。” 韩邀月冷笑道:“就怕他一走了之。” 此时的顶楼之上,李太一凭栏眺望,轻拍栏杆,轻声道:“将来的清微宗……到底谁说了算?” 第一百二十一章 西阳县 李玄都和白绢离开太平客栈之后,一路上未曾遇到什么风波,一路顺遂地到了西阳县的县城。县有大小之分,也就是上县和下县之说,上县富裕,人口众多,能在此地为官便是好缺。下县贫瘠,百姓艰难,说不定还会遇上百姓闹事,便少有人愿去。 官场上有句话,叫做:“三生不幸,知县附郭;三生作恶,附郭州城;恶贯满盈,附郭京城。” 所谓的“知县附郭”,就是知县和知府在同一座城里,这样他的一举一动,都要受到牵制,疲于奔命,完全没有了父母官的威风。“附郭州城”就是知县、知府、巡抚或者总督同在一城。附郭京城就不用说了。 故而有些上县的县城既是府城,也是州城,西阳县便是一座上县,虽然不是府城所在,但也不比府城逊色多少,当初秦道方和楚云深选择在此地会面,也是有考量的。坐镇此地,就算不能返回总督行辕,也可以调度琅琊府境内的官军,进可攻,退可守, 两人来到西阳县之后,发现西阳县比之其他各府的县城要好上许多,最起码街上还可见几分繁华,人来人往,颇为热闹。而且来往百姓的脸上少有菜色,可见最起码一日两餐还是无碍,反观被青阳教肆虐的那几个府,百姓因战乱而流离失所,因百姓流离失所而耕地荒芜,饥民越来越多,就如一个从雪山顶上滚下的雪球,越来越大,最终变成一个谁也填不满的窟窿。在如今的条件下,唯一的解决之道便是死人,不管是因为战事,还是因为饥荒,一直死人,一直死到现有的粮食可以养活所有人为止。 翻遍史书,哪一朝哪一代不是如此。 在这滚滚大势面前,任你是人间地仙,还是帝王将相,都无可阻挡,只能是尽力而为,能救一人是一人。故而今日之过,倒也不在于秦道方,而在于朝廷和青阳教。 两人到了西阳县的县衙,此时此地已经被总督署征用,外头站的都是总督署的亲兵,白绢因为常常往来于总督府的缘故,此地的亲兵统领已经认得她,见了之后,赶忙过来行礼,口称“大小姐”,然后说部堂、楚师爷正在议事,还请两位稍等一二。 两人在亲兵统领的引路下,来到一座素雅简朴的偏厅,接着有书办给两人奉上两杯热茗。 在书办退下之后,李玄都端起盖碗,用碗盖撇去茶沫,轻呷一口,状若无意道:“方才那位统领怎么称呼你‘大小姐’?” 白绢疑惑道:“三叔没有子女,将我当作女儿看待,他们也就跟着称呼我‘大小姐’,没什么问题吧?” 李玄都正色道:“你不是还有个姐姐秦素吗?按照道理而言,秦素才是大小姐,你应该是二小姐才对。” 白绢怔了许久,才憋出底气十分不足的三个字:“要你管?” 李玄都笑道:“好,我不管。” 白绢兴许是怕李玄都打破砂锅问到底,赶忙倒打一耙道:“你怎么这么关心秦素?三番两次提起她?” 李玄都理直气壮道:“秦素毕竟是江湖上有名的美人,又神神秘秘的,我关心一下怎么了?这不是人之常情吗?” 白绢问道:“那你是不是对她居心不良?” 李玄都点头道:“是了,秦姑娘真是一语惊醒梦中人,我直到今日才发现,我原来已经与秦素神交已久,说是寤寐求之也不为过。” 白绢也不知该喜该怒,轻声道:“既然你喜欢秦素,那你又何必、何必与我……” 李玄都好奇问道:“与你怎样?” 白绢却是真有些酸楚了,带着几分负气道:“与我说那些不要脸的话语。” 李玄都语中带笑道:“因为我是登徒子啊。” 白绢也不是傻子,此时也有些回过味,底气不足道:“你……你是不是知道了?” 李玄都一脸茫然道:“知道什么?” 白绢也不知道自己为何总在这个登徒子面前吃瘪,换成别人,韩邀月也好,还是别的什么公子也罢,哪次不是一眼就看穿了他们那点小心思?难道这就是所谓的当局者迷?白绢越想越乱,干脆也不想了,拿出过去八风不动的本事,眼观鼻鼻观心,不去搭理他。 人越是想要静下心的时候,往往静不下心。就像脑子里想着今天早睡的时候,常常早睡不了。 白绢越是不去想那个近在咫尺的家伙,可思绪却总是不由自主地往那边飘,如今的这个人,让她无论如何也不能与过去那个紫府剑仙联系起来。紫府剑仙是什么人?杀人不眨眼的煞星,死在他手下的,不说无名小卒,就说江湖上有个名号的,没有一百也有八十。更何况紫府剑仙还是清微宗的四先生,曾经与三先生争夺宗主大位,并且是差点做了宗主的人,那心机手腕想来也是不缺的。 想到这里,白绢微微斜眼,用余光扫了眼自己身旁这位。 半点看不出杀伐果断,脸上的笑就不像值钱一样,说好的冷酷呢?说好的煞星呢? 紫府剑仙?剑仙个屁。 她忽然想起自己一位远房表姐对自己说过的话语,这男人呐,熟悉之前和熟悉之后是两个人,成亲之前和成亲之后又是两个人。不管多成熟的男子,总会有孩子气的一面,尤其是在女子面前。你若觉得他有些孩子气,不奇怪,那说明他没有把你当成外人,待到你觉得他全是男子气概的时候,那就说明他已然把你当做一个陌生人了。 白绢当时对这番话感触不深,表姐还特意打了个比方,一众女子相处的时候,是不是笑闹无忌,什么闺房笑话也敢说,丝毫不逊色于男子,可要到了男子的面前,是不是又变了一个模样?笑不露齿,听到半句荤话都要脸红。在自家兄弟面前,不说力拔山兮气盖世,也相去不远了,就差把弟弟的头盖骨给掀起来,可在外人面前,那就是弱柳扶风,连酒葫芦的塞子都拔不出来。 事到如今,白绢却是有些感触了。 第一百二十二章 里应外合 正在说话间,秦道方和楚云深已经结束了议事,一同来到偏厅。 只是此时的主幕二人却是多少有些滑稽意味,因为此时两人都坐在轮椅上,楚云深不必多说,双腿俱是残疾,而秦道方则是在被刺杀的过程中,因为躲避交手余波而被摔断了腿,此时还未痊愈,为了行动方便,也坐在了轮椅之上,倒是相得益彰。 两人进来之后,李玄都和白绢一同起身见礼。 秦道方笑吟吟地望着两人,楚云深却是有些疑惑道:“原来是秦姑娘,你这般相貌,难怪我当日在归德府未能认出你来。” 白绢不自然地轻咳了一声,道:“谢过楚叔叔在归德府的援手之恩。” 李玄都意有所指道:“这般相貌是哪般相貌?” 白绢毫不客气地瞪了他一眼。 按照道理而言,白绢常常来往于总督府,与总督府首席幕僚楚云深自然是见过面的,只是接触不多,顶多算是一面之缘,可就算如此,在归德府的时候,楚云深也不该不认识白绢才对。 此时楚云深也瞧出几分不对,道:“我是不是说错话了?” 李玄都道:“不知先生没有说错话,只是戳中了某人的痛处。” 然后他就被白绢一脚踩在脚背上,只能改口道:“是戳中了我的痛处,行了吧。” 楚云深瞧见这一幕,他也是过来人,尤其是这种当局者迷旁观者清的打情骂俏,哪里还有不明白的,不由笑道:“看来还是说错了。” 好在还有秦道方打圆场道:“紫府,白绢,你们莫要闹了,说正事。” 白绢这才收回踩在李玄都脚背上的玉足,目不斜视。 李玄都轻咳一声,收敛了脸上的嬉笑神色,正色道:“部堂请讲。” 秦道方道:“自从东昌府的战事之后,青阳教的动向就变得颇为可疑,似有向东进军的意图。” 李玄都一怔:“青阳教攻不下东昌府,要转攻兰陵府或是琅琊府?” 楚云深插口道:“还有大明府、平原府,也在青阳教大军的可攻范围之内,如此四府之地,想要完全防备下来,很难。” 秦道方接口说道:“不过紫府也没有说错,青阳教的重点一定会是兰陵府和琅琊府,因为这两府之地乃是整个齐州最为富庶的所在,钱粮还算充足,而青阳教的十几万大军也不是不吃不喝的神仙,他们也要粮食,最近我的案头上已经积压了几份密报,有大批可疑人士已经进入齐州境内,似是青阳教中人,去向不明。” 李玄都沉吟道:“如此说来,青阳教有八成的可能会选择在琅琊府动手。” 秦道方问道:“紫府何以见得?” 李玄都道:“先前青阳教于中途行刺部堂,已是太过巧合,如果部堂果真被刺,总督府和整个齐州官场都会震动,群龙无首,在这个时候,青阳教再行出手,说不定可以一击建功,甚至将整个齐州一举拿下。如今行刺已然失败,要么是就此罢手,要么是不撞南墙不回头,既然部堂说青阳教仍旧蠢蠢欲动,那就说明先前的行刺之举并非关键,无论成功与否,青阳教都会继续动手。” 秦道方微微点头。 李玄都继续说道:“可青阳教在东昌府的战事失利,说明他们没有足够的实力横扫齐州,最多就是与朝廷形成肚对峙之势。在如此情形下,他们仍旧选择动手,那就说明他们要行阴谋之事而非堂皇阳谋,正所谓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那么他们只能对总督府动手才有胜算。” “紫府所言有理。”楚云深赞同道:“部堂这次遇刺,不仅仅是牵扯到青阳教那么简单,还牵扯到了青鸾卫,甚至清微宗的忽然海禁也显得太过可疑。不知紫府如何看?” 李玄都想了想,说道:“如今的清微宗,若非事关整个宗门的大事,老宗主通常都是不理俗务而一意玄修,宗主李元婴则已经动身前往帝京,现在是谷夫人暂为掌权,她是太后的人,青鸾卫同样是太后的人,如果太后娘娘没有过这方面的暗示,他们敢如此恣意行事?所以此事应去问那位太后娘娘。” 秦道方长叹道:“驱虎吞狼之计,太后这是觉得我碍眼了。” 李玄都淡然道:“这是谢太后的惯用伎俩,只要能维护她的权势,国势也好,朝局也罢,都可以为之舍弃。以一人之心夺万民之心,无一举与国有益,已经不是其心可诛,而是其人可诛。” 李玄都的语气虽然淡然,但话语中的森然杀意却是已经昭然若揭。 白绢不由稍稍侧目,正经起来的李玄都倒是与她心目中所想的紫府剑仙十分相像。 平心而论,李玄都不那么正经的时候,屈指可数。 楚云深说道;“假设青阳教果真要要对琅琊府动手,易地而处,如果我是地公将军唐秦,那么我一定会将心思放在总督行辕所在的琅琊府城,只要打掉了琅琊府的府城,也就等同是拿下了总督行辕,不但能打击各地官军的士气,而且也会使得各地官军的调度出现混乱,在这个时候,趁机起兵举事,声东击西,在没了总督府的统筹调度之后,各地守军顾此失彼,很有可能会被逐个击破。” 说到这儿,楚云深微微一顿,望向秦道方,说道:“所以我才会建议部堂暂且在西阳县稍作停留,就算不回琅琊府城,那也无妨,总督府的关键在于总督二字,部堂在哪里,哪里就是总督府。不知部堂以为,是否该返回琅琊府城呢?” 秦道方没有立刻回答楚云深,而是感怀道:“‘古人不见今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千古情怀无非冀名留身后与此月同在,使后人视今亦如今人视昔而已。” “梅溪。”秦道方叫着楚云深的表字:“你能不能估算出青阳教能调动多少人手?” “若要隐秘行事,则人手贵精不贵多。”楚云深略微沉吟了一下之后,说道:“所以青阳教不可能动用太多的人手,最多也就千余人。” 秦道方问道:“这一千人中有多少是登堂入室三境的江湖高手?” 楚云深沉思片刻:“若仅仅是红阳总坛的人手,倒是不足为虑,关键是天公将军唐周派遣了自己麾下的白家三兄弟前来助阵,如此一来,登堂入室三境之上的江湖高手最少也有五十人以上。若是唐秦决意倾巢出动,先天境小宗师大概在五人左右,玄元境高手十人左右,其余的便是抱丹境的好手。” 秦道方略微沉吟了一下,问道:“那这五十人现在应该在哪里?” 楚云深说道:“我不好给部堂保证,但如果是我来谋划此事,必定会让他们分批潜入府城之中,只待时机一到,便一起动手。” 两人的问答十分简明,也十分默契。 秦道方问出了自己的第三个问题:“仅仅是五十名江湖好手,就想攻陷我的总督行辕,是痴人说梦,反倒会被我形成瓮中捉鳖之势,那梅溪你为何要如此安排?” 楚云深轻声道:“里应外合。” “琅琊府城中有他们的内应,所以他们才敢对琅琊府城动手,这便是里应外合。”秦道方重复了楚云深的话,但又不仅仅是重复。 秦道方道:“琅琊府城中,近十万人,谁会叛?” 楚云深摇头道:“不知。” 秦道方的面容变得冷俊起来,就像秋夜里的寒月。 第一百二十三章 易容改装 这时起了风,春天的风极大,呼啸呜咽。 秦道方仿佛听到了随着风声从极远处而来的杀伐声,望向门外略显阴沉的天空:“不能坐以待毙,更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对琅琊府动手,梅溪,你们都有什么看法?” “部堂,你若想守,那就留在西阳县。你若要攻,便要将计就计。”楚云深的目光深深地望着秦道方。 “如何将计就计?”秦道方同样望着楚云深的双眼。 楚云深稍稍沉默了一下,答道:“那便返回琅琊府城,以自身为诱饵,把他们引出来之后,再行瓮中捉鳖之举,只是此举太过冒险,没有万全把握。” 楚云深长叹一声,道:“部堂一身系着齐州的大局,不应以身犯险。” 秦道方叹了口气:“太后已经看我碍眼了,若是齐州局势有变,太后就会顺势拿掉我的总督一职。” 楚云深微微一怔。 秦道方轻声道:“梅溪,你看的是齐州全局,没有错。可朝堂上的局势,却更加暗流涌动。如今后党和帝党已经起了间隙,若是我在这个时候丢了琅琊府城,后党之人立刻就会给我扣上一个丢城失地的罪名,然后借机免掉我的齐州总督。非是我贪恋权位,而是辛苦经营多年,如今终于稳住了齐州的局势,假以时日,平定齐州的青阳教之乱也并非难事,实在不愿如当年张相那般,功亏一篑。” 楚云深也是智者千虑必有一失,此时听秦道方一说,哪里还不明白:“党争误国。” 秦道方沉声道:“不管是为了齐州大局,还是为了我个人,都要保住琅琊府城,只要保住了总督行辕,再加上东昌府的小胜,朝堂上的那些人便无话可说。再往深了说,这一次最好是布成与青阳教的决战之局,抗外患才会省内忧,若能毕其功于一役,全歼青阳教的精锐,接下来的事情便好部署了,外除外患,内革内忧,我大魏朝的朝局才能迎来转机。” 楚云深长长吐出一口浊气,道:“我明白了,那我这就吩咐下去,现在就准备启程返回琅琊府城。” 待到楚云深离去之后,偏厅内只剩下秦道方和李玄都、白绢三人。 一直未曾说话的白绢开口道:“我与叔父同往。” 语气甚为坚定。 秦道方正要说话,李玄都却是打断了他:“部堂,白绢常说你把她当作女儿看待,叔父也是父,如今叔父有了危难,难道要让子侄坐视不理吗?这可不是儒家圣贤的道理。” 秦道方不由苦笑一声:“也罢,随我同去便是,不过我还要拜托紫府一件事情。” 李玄都道:“部堂请讲。” 秦道方看了眼白绢,道:“还请紫府看顾好我这个侄女,莫要让她有什么闪失。” 这句话却是一语双关了,白绢大羞,脸色微红地撇过头去,小声道:“还不知道谁看顾谁呢。” 李玄都却是没有半分轻佻之色,沉声道:“部堂放心便是。” 秦道方的轮椅上还横着一根拐杖,他扶着拐杖缓缓起身,伸手拍了拍李玄都的肩膀,然后就这么脚步蹒跚地向外行去。 李玄都转头望去,这位齐州总督的背影竟是有些萧瑟沧桑。 秦道方决定返回琅琊府城之后不久,大队人马开始陆续离开西阳县,浩浩荡荡往琅琊府城行去,好让藏在暗中的青阳教知晓,齐州总督马上就会返回总督行辕。 李玄都和白绢却是没有与秦道方等人同行,而是先一步前往琅琊府城。 只是行出不久,以两人的修为,便发现了几名藏身驿路周围的鬼祟可疑之人,似乎是青阳教的探子。 待到天色渐暗,两人来到驿路旁的一个村庄外,白绢说道:“这青阳教中也有许多身无修为的普通人,若是由这些人负责盯梢,我们不是六扇门的办案高手,想来也是无从分辨,若是暴露了踪迹,怕是会打草惊蛇,最好不让他们知道咱们的踪迹,我看咱们还是容改装的为是。” 李玄都点头赞同道:“最好是扮成个农夫农妇,不引人注目。只是这易容和改装的物事,有些不太好办。” 话音未落,白绢已是从自己的须弥宝物中取出两张面具,俱是出自闻香堂的手笔,精巧细致,栩栩如生,轻薄如蝉翼,近乎半透明一般,覆在脸上之后,脸色苍白也好,红润也罢,都可以透过面具显露出来,不会显得僵硬。 白绢递给李玄都一张面具,然后手法娴熟地戴好自己那张,转眼间她便从一个相貌平平的姑娘变成了一个丑姑娘,若是在夜里见了,难保不会吓到旁人。 李玄都虽然常常使用化名,但易容还是第一次,手法难免有些生疏,就直接往自己的脸上的贴去。 白绢无奈叹息一声:“站好。” 李玄都立刻站好,很不见外地将面具递给白绢。 白绢小心地将面具覆在他的脸上,然后又用手指帮他将一些细微褶皱一一抹平。 面具极薄,白绢的手指抚过李玄都的脸庞,几如没有阻隔一般,李玄都只觉得温软柔滑,有些发痒,还有些冰凉。 戴好面具之后,李玄都变成了一个浓眉大眼的木讷汉子。 李玄都伸手摸了摸面庞,说道:“易容有了,就差改装了,我可没有农家汉子的衣裳。” 白绢一指两人不远处的村庄,道:“我去借几件便是,待会儿咱们扮成一对兄妹。” 李玄都摇头道:“不能扮成兄妹,要扮成夫妻。” 白绢嗔道:“你又占我便宜!” 李玄都指了指白绢的脸庞,道:“这可不怨我,你看你选的这个面具,生怕别人多看你一眼,怕不是要吓死个人,哪里和我这个面具像了?你要说兄妹,也得有人信。” 白绢知道自己会错了意,脸上一红,便不好意思说话了,直接向那村子飘去。 不多时后,白绢便返身回来,手中多了两件衣物,除了衣衫之外,还有裹头巾和鞋子。 此时李玄都穿的是方头长靴,而白绢穿的则是圆头绣鞋,鞋履上的翘头可以托起袍子,不必担心绊倒,而平民百姓都是短打扮为主,却是没有这种顾虑,所以多是平头布鞋。 若是两人只换衣服不换鞋子,立时就会露馅。 李玄都瞧了一眼,惊讶道:“还是干净的?你该不会是做过江洋大盗吧?这么会挑?” “你才是江洋大盗。”白绢啐道:“你见过哪个江洋大盗专门偷百姓衣服的?” 然后白绢解释道:“我路过一户人家,那户人家刚好是一对……成亲不久的年轻夫妻,窗户上还贴着‘喜’字,正好他们在院子里晾了这些换洗的衣物,我便顺手拿过来了,不过我也在他们的窗台上放了一锭银子,足够他们一年的花销了。” 李玄都接过自己的那份衣物,道:“有劳秦女侠了,就是不知我们该去哪里换衣物?” 白绢道:“我回来的时候已经看了,在村头有一座土地庙,我们去那里换,我先换,你不许偷看!” 李玄都道:“就是换外面的衣衫而已,里面还是穿着中衣的,你包裹得严严实实的,有什么可看的。” 白绢脸色微红道:“那也不许偷看!” 李玄都无奈道:“好,好,好,我绝不偷看,还帮你望风。” 两人来到土地庙前,白绢先进去,如做贼一般,不多时后,便成了一个丑村妇,接下来便是李玄都,成了个木讷的庄稼汉子。 待到两人离开这处村庄时,李玄都又用二两银子“借”了一头驴子,让白绢带了个小包袱坐在上面,他则是牵着驴在前面走,两人俨然成了一对出远门的夫妻。 第一百二十四章 林中道观 李玄都牵着驴子走在前头,问道:“你会说齐州话吗?” 白绢略微好奇道:“如今官话是以帝京的方言为标准,齐州距离帝京不算远,发音与官话应该相去不远。” “这倒不错。”李玄都道:“只是还有许多细微不同,齐州人说话最是喜欢倒装,将主语后置。打个最简单的比方,‘不知道’常常被读作‘知不道’。再比如说‘你不太聪明’这句话,用官话来说应是‘汝之不惠甚矣’,换成齐州话来说则是‘甚矣,汝之不惠’。” 白绢笑道:“你才是不太聪明的样子。” 李玄都道:“其实还可以,我觉得。” 两人沿着官道走了小半天,已经遥遥可见琅琊府府城的崔嵬城楼。 此时天色渐明,驿路上也多了人来人往,忽见从府城方向了来了一队车马,马车不是寻常的单马拉车,而是双马并行,所谓天子六骑,平民百姓万不敢如此,一看便是官宦人家。跟随在马车周围的马匹亦是神骏,马鞍、马镫、缰绳一套下来少说也要十几两银子。 为首的一名公子,眉目清秀,红唇齿白,俊美之中带着三分轩昂气度,令人一见之下,自然心折。他身后的诸多随从均是锦衣官靴,唯独年轻公子一身儒雅青衫,尤为醒目。 见到这等场景,扮成是农家汉子的李玄都自然牵着驴子让到路旁,不去招惹。 年轻公子也没有道谢的意思,反而是将这等事情视作天经地义,径自行过,就在马车驶过李玄都和白绢身边的时候,马车的窗帘被人从里面掀起,露出一张姣好面庞。 只是李玄都早已低下了头,马车中之人自然看不清他的面容,更何况他此时还戴着一张面具。 不过白绢因为坐在驴子上的缘故,身形较高,哪怕是低眉敛目,也可以用余光看到女子的面容,顿时心中一惊。 因为她认得这名女子。 若是她没记错的话,这名女子乃是牝女宗的梵瑶姬,她是如何到了齐州? 女子的视线冷冷扫过李玄都和白绢,似乎没有看出什么异常,便收了回去,重新放下车窗的窗帘。 在一行人马渐行渐远之后,白绢道:“刚才车厢中的女子是牝女宗的梵瑶姬,当年在澹台云升座‘圣君’的大典上,我曾见过她一面。” “柳玉霜?”李玄都脱口而出。 白绢讶异道:“你认识她?” 李玄都将自己在金陵府的经历大致说了一遍,尤其是广妙姬意图渗透钱家之事,以及后来钱青白和沈元舟出面之事,白绢听完之后,道:“钱玉龙的名声,我略有耳闻,此人素有‘小孟尝’之称,江湖上都说他慷慨仗义,济人解困。至于钱玉楼,我也曾听冰雁多次提起过,只是缘锵一面,两人与其说是死在了牝女宗的谋划之下,倒不如说他们是各自死在了对方的手中,若非他们兄妹二人的内斗,给了外人钻空子的机会,牝女宗绝无可能插手钱家之事。” 李玄都点头道:“苍蝇不叮无缝蛋,牝女宗行事历来如此,如今牝女宗的人又出现在这里,定是有其他图谋,关键应该就在那个年轻公子的身上,只要知道了此人的身份,想来不难推导出事情的来龙去脉。” 白绢问道:“你觉得牝女宗是来帮青阳教的?” 李玄都道:“青阳教与西北五宗联系紧密已是众所周知之事,故而牝女宗身为西北五宗之列,相帮青阳教也在情理之中,而且牝女宗素来精通挑拨策反之事,刚好与部堂说的城内有人要叛之事不谋而合。此次牝女宗派出高手相助青阳教,难保其他四宗没有动作。” 白绢摇头道:“我倒不这样认为,齐州距离清微宗太近,若是西北五宗派遣大批高手来此,定然会引起清微宗的警惕,甚至双方还会展开大战,所以我觉得可能只有极少部分人手来到了齐州,如此便于隐蔽行踪,就算被清微宗发现了,也至于让清微宗大动干戈。” 李玄都想了想,的确如白绢所说,齐州距离清微宗实在太近了,而且齐州境内还有一个东华宗,这儿不比正邪双方犬牙交错的中州,所以西北五宗不可能大举派遣人手,因为如此举动无异于与清微宗直接开战,而在一州之隔的还有芦州的太平宗,以及晋州的法相宗,一个不慎,便是牵动整个正邪大战的局面。 李玄都问道:“那我们是先进城,还是跟上那队人马去一探究竟?” 白绢道“听你的。” 李玄都下了决断:“跟上去看看,然后再进城。” 说罢,白绢将驴子拴在路旁的林子里,然后两人循着马蹄和车辙的痕迹,一路向南而行,最终来到一处密林之中。 此时天色已然大亮,透过林间已经淡了许多的雾气,隐约可见其中有一座道观,占地颇大,楼阁重重。 道观本身并不稀奇,大魏朝廷自太祖皇帝、太宗皇帝、世宗皇帝之后,在三位帝王的推崇之下,道门已经大有国教之势,尤以道门四宗为首,不过除了四宗之外,旁门四宗和西北十宗,也可以划分到道门的范畴之内,可见道门何等势大,所谓的正邪之争也不过是争夺一个玄门正宗的名头而已。正因为此等原因,天下十九州之间道观林立,毫不稀奇。真正让李玄都二人有些奇怪的是,这座道观修建在如此偏僻之处,却又颇为华丽,浑然不似什么避世清修之所,似乎还有人来人往,实在是透着一股子不正常。 李玄都和白绢此时都变了容貌,也不怕泄漏踪迹,拣选了道观外的一处僻静无人处,李玄都正要翻墙而入,却被白绢一把拉住,然后就见白绢从自己的须弥宝物中取出一个纸包,打开之后,其中是些不知名的白色粉末,她轻轻一吹,这些白色粉末随风而起,径直飘向墙头,然后李玄都才看出门道,这墙头上竟是被人施以符箓,不能阻人,却能示警。 白绢解释道:‘此物名为‘定光散’,乃是补天宗的秘传,专破各种隐蔽禁制。” 李玄都点了点头,所谓术业有专攻,补天宗乃是古时刺客一脉的传承,精通各种潜隐刺杀之法,自然也有破解之法。 此时在“定光散”的作用之下,一个个原本肉眼不可见字符凭空出现。 李玄都身体紧贴在墙壁上,如同一只硕大的壁虎攀沿而上,绕过一个又一个字符,身形在墙头扭曲出一个诡异身姿,悄然无声地翻过墙头,然后御气止住坠势,身形再次如壁虎一般紧贴着墙壁缓缓滑下,这才躲过了层出不穷的玄机,来到道观里面。 白绢跟在后面,有样学样,落地无声。 落地之后,白绢环顾四周,轻声说道:“此地被人设了禁制,若是有方士想要用‘阴阳门’等术法直接进来,除非是天人境的大宗师,否则断无可能。” 李玄都轻轻点头。 认真说起来,这已经不是两人第一次一起潜入,这次更为默契,李玄都负责看人,躲过道观内的巡守之人,白绢负责看物,以防还有其他什么陷阱禁制。 避开几个不出意料之外的暗桩后,两人来到一间厢房前,房中隐约传来细细碎碎的男女之声,似是有人在内欢好。 若是只有李玄都一人还好,可此时还有白绢,两人岁数都不算小了,不再是什么也不懂的少年少女,就算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白绢顿时红了脸庞,双颊发烧,连带着李玄都也感觉不自在起来。 李玄都犹豫了一下,伸手握住白绢的手,拉着她向另外一个方向行去。 可出乎李玄都的意料之外,其他几个厢房中,虽然花样似乎有所不同,但总得来说都是一回事。 都说阴极阳生,否极泰来,白绢最开始害羞脸红,连耳根子和脖子都红了,不过似乎是物极必反的缘故,到了后来,她反倒是慢慢镇定下来,脸色也恢复许多,只是握住李玄都的手却紧了一些。 两人只能继续前行,一路上没看到几个道人,倒是有不少道姑女冠,个个容貌姣好,体态轻盈,不过这些道姑却没有半点出家人的出尘气,反倒是一身烟花习气,烟视媚行,不像良家女子。 李玄都也算是见多识广,哪里还猜不出这里是个什么地方,低声道:“以前见过一遭,是在佛寺里头,没想到这道观里也有。” 白绢轻轻掐了下他的掌心,小声道:“你去那种地方做什么?” 李玄都顿觉失言,不过也谈不上心虚,坦然道:“过去我虽然常在江湖行走,但每年总要回宗内一两次,每次回去,都有些推不开的应酬。按照辈分来算,都是些师兄师叔,他们将酒宴设在了那种地方,我总不好强行更改,最多酒宴之后不跟他们胡混就是了。” 白绢听他如此说,心中顿觉欢喜,若是李玄都也是那种流连烟花之地的男人,那她才要失望。 说话间,李玄都和白绢来到了道观的三清殿位置。 此地却是没有那些污声秽语,极为幽静。 李玄都和白绢绕了一圈,来到三清殿一侧的开窗位置,透过窗户缝隙向内偷瞧,只见那名儒衫公子和柳玉霜正坐在殿内的蒲团上,似乎在等什么人。 第一百二十五章 唐文波 若论境界修为,此二人都不如李玄都和白绢,再加上这座道观防备森严,二人进到此间之后心神上也多少有些松懈意味,所以李玄都和白绢也不虞被他发现,白绢束音成线道:“不知他们二人在此等待何人?” 李玄都以同样的手法回复道:“稍后一看便知。不过依照我的猜测,此地倒像是个隐蔽已久的藏身之地,他们二人要么是应邀前来,要么是登门拜访。” 话音未落,就见一行人从三清殿的后门进到殿中,为首的是个看上去二十七八的公子哥,未曾戴冠,亦未曾以簪子束发,披头散发,宽袍大袖,脚穿木屐,袒露着胸膛,仪态潇洒,颇有些古时慢王侯、傲公卿的狂士风范。随他一起而来的还跟着七八个妙龄道姑,簇拥着他,如众星捧月一般。 李玄都眼毒,一眼就瞧出这位公子哥的症状,对白绢道:“此人怕是刚刚服用了五石散。此物本是不入流的丹药,于人无益,只是被许多文人雅士推崇,盖因此药服食之后可有滋阳之功效,又令人周身肌肤敏感,穿不得丝绸,亢奋狂躁,浑身燥热,需要疾走出汗来发挥药效,故而才有穿旧衣、捉虱子、寒冬腊月寒食温酒、脱衣裸袒、甚至是狂言妄语的所谓名士风范。当年世宗皇帝也喜服用此类丹药,以石钟乳、紫石英、赤石脂为材料,由道门真人亲自炼制成丹,服饵用丹之后,再吃冰散气,夏日着棉袍,冬日着绸袍,被视作是修道有成。” 当日李玄都去见钱玉龙时,钱玉龙也是袒露胸膛,便是因为五石散之故。 白绢微微点头,她自然也听说过五石散的大名,只是江湖中人极为瞧不上这类物事,而她又久在江湖,对于此物的了解不如李玄都那么深刻。 见到这名公子哥之后,柳玉霜与那名公子一同起身,柳玉霜微笑道:“谁也想不到,唐公子竟然就在距离琅琊府城不足二十里的地方栖身。” 李玄都听到“唐公子”三字,心中一动,道:“我知道此人是谁了。” “谁?”白绢问道。 李玄都轻声道:“地公将军唐秦的儿子,唐文波。” 白绢惊讶道:“是他?” 然后就听三清殿内的唐文波说道:“灯下黑的道理人人都懂,可道理这个东西,从来都是懂得容易,做起来难,大部分时候不过是将其束之高阁,待到需要扣帽子的时候,再拿下来一用。打个不好听的比方,就像床底下的夜壶,用的时候拿出来用,不用的时候就嫌臭了。” 柳玉霜笑道:“唐公子高论。” 唐文波摆手道:“算不上高论,不过是胡说八道罢了,倒是要让萧公子见笑。” 窗外偷听的李玄都和白绢对视一眼,皆是有些惊讶。 唐文波的口中所说的“萧公子”自然就是与柳玉霜一道前来的那名年轻公子。世人皆知,齐州有两大豪阀世家,一者是兰陵府的裴家,一者是琅琊府的萧家,既然此人被称呼为萧公子,那也就说明他是萧家之人。 李玄都轻声道:“如果此人果真是琅琊府萧氏之人,那么事情就变得复杂了。” 白绢道:“只是现在还不知道此事是他一人所为,还是整个萧家都已经反水。” 就在两人说话的时候,殿内的三人已经寒暄毕,各自坐下,同时唐文波也挥退了一众道姑,这才说道:“探子传来消息,秦道方和楚云深已经决意于十八日动身返回总督行辕,最快明日,最迟后日,便能返回琅琊府城。” 柳玉霜道:“我二人正是为了此事而来。” 唐文波道:“计策早已定好,只需要依计行事即可,不知你二人这次过来还有什么事?若是被有心人发现,难免要再生事端。” 柳玉霜和那位萧公子对视一眼,萧公子道:“先前唐公子已经说了,待到事成之后,会立刻离开琅琊府城,不知此言可是当真。” 唐文波的脸上露出几分不快神色,道:“这是早已谈好的条件,事到临头,你们又提,莫不是要坐地抬价。” 那萧公子摇头道:“自是不敢如此,只是还有几分疑虑,放心不下。” 唐文波脸上不快稍稍收敛,道:“还有哪几分疑虑?” 萧公子道:“若是事后唐公子的人不退,那又是如何说法?” “不退?”唐文波轻轻重复了一遍。 萧公子深深望着唐文波,又重复了一遍:“不退。” “萧迟。”唐文波沉默了片刻,说道:“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这已经不是你第一次问这个问题,我也早就回答过你。” 萧迟道:“可我还想再问一遍,希望唐公子也能再答我一遍。” 唐文波盯着萧迟,沉默了片刻,笑道:“那我就再告诉萧公子一遍,我们只有千余人,守不住一座十万人的城,所以我们会在事成之后离开琅琊府。” 萧迟摇头道:“什么时候退,如何退,大有讲究,我要的是一座完整的琅琊府城,而不是一座支离破碎的琅琊府城,这里是我们萧家的根,可不是你们唐家的根,若是任由你们在此大肆劫掠一番再走,那我们又何必参与到此事中来。” “有意思。”唐文波以手撑额,然后将手肘抵在椅子的扶手上,轻轻说道:“当初议定此事的时候,你不说话,现在事到临头了,却又重提此事,直说吧,你们到底想要干什么?!” 萧迟道:“既然是‘议’,那么就要让人说话,若是事事不变,事事已定,那也就没有必要来议这个事了。” 唐文波过了许久才说道:“万事不由人,也罢,就请萧公子直言吧,也希望萧公子这次不会再有什么变数了。” “这是自然。”萧迟点头道:“我想要唐公子的一个承诺。” 唐文波问道:“什么承诺?” 萧迟道:“不动琅琊府分毫。” 唐文波笑道:“萧公子信得过我?若是我现在答应,到时候却又反悔,那萧公子又该如何?” 萧迟道:“你我这次结盟,牝女宗是保人,所以我这次特意请了柳姑娘一起过来,让她做个见证。若是唐公子不守承诺,萧某认栽便是,只是日后西北五宗那边,自有公论,怕是对唐公子的名望不利。” 第一百二十六章 兵分两路 听到这里,唐文波将目光转向柳玉霜。 柳玉霜含笑点头道:“正是如此。” 西北五宗何等势大,割据秦州、凉州、蜀州三州之地,自立一国,青阳教之所以能够起事,也与西北五宗的暗中支持大有关系,唐文波身为青阳教之人,自然不敢忤逆西北五宗,只是他仍旧有些心有不甘,望着柳玉霜,道:“此事是牝女宗的意思,还是西北五宗的意思?” 柳玉霜道:“此事是由地师吩咐下来,广妙姬承命,又令我全权处理此事。这件事,可以看作是牝女宗的意思,也可以看作是地师的意思,地气宗师到底代表了什么,唐公子不会不知道吧。” “知道,当然知道。”唐文波的笑容有些牵强:“地师是咱们大周的国师,也就是帝师,他老人家的话,一字万金,唐某自是不敢不从。” 萧迟问道:“既然如此,不知唐公子是否愿意当着柳姑娘的面,给萧某一个承诺?” 唐文波顿时沉默了。 又过了片刻,唐文波这才开口道:“既然萧公子把我看得这么重,愿意要我一个承诺,那我就给萧公子一个承诺,除了总督行辕,不会动琅琊府分毫。” 萧迟从座椅上起身,对着唐文波作揖一礼,道:“谢唐公子体谅。” 唐文波没有倨傲到不去还礼,同样起身还了一礼,道:“也望萧公子体谅唐某才是。” 萧迟直起身来:“既然讨了唐公子这句话,那在下便不叨扰唐公子食冰散气了,告辞。” 柳玉霜同样起身道:“告辞。” 唐文波站在原地,抱拳道:“不送。” 三清殿外的李玄都也拉着白绢向后徐徐退去:“走吧。” 两人顺着来时之路向外行去,白绢皱着眉头道:“青阳教、萧家、西北五宗,叔父这次是遇上大麻烦了。” 李玄都道:“白绢,你说这三者之间,从谁身上入手见效最快。” “萧家。”白绢毫不犹豫道:“与青阳教打交道这么多年,他们到底有几斤几两,有什么手段,都不难猜,而西北五宗只是来了一个柳玉霜,也不足为虑。青阳教这次之所以敢对琅琊府动手,关键在于这个萧家,若是从萧家身上着手,见效最快。” 李玄都道:“我们现在入城,去萧家。” 白绢也是干脆之人,只有一个字作为回应:“好。” 两人离开道观之后,离开密林,先柳玉霜和萧迟一步回到驿路,以最快的速度回到他们放驴子的地方,然后往府城的城门行去。 这座大城作为总督驻地,军民混淆,城门检查十分严苛,只是闻香堂的手艺十分高明,不是寻常人可以窥破的,城门守卫当然也不行,见李玄都和白绢两人没什么可疑之处,也没有过多为难,毕竟守卫琅琊府城的都是秦道方的亲兵,秦道方理政治军严明,这些亲兵自然也与那些兵痞油子不同。 白绢坐在驴上,李玄都牵着毛驴,过了城门洞,走得缓慢。 萧家的府邸不难找,就在此城的最繁华处,门前周围人来人往,不过因为此时正值乱世的缘故,百姓穷苦,身上衣着大都破烂,两人混入其中也不显得如何显眼。 来到一处僻静位置,白绢坐在驴上,望着萧家大宅的高墙,问道:“我们要怎么进去?直接翻墙进去?还是寻个其他什么由头。” 李玄都沉思道:“只是不知这萧家之中是否有高人坐镇,若是无有高人坐镇,我们大可杀进去无妨,若是有高人坐镇,如钱家的大长老钱青白那般,再有诸多供奉客卿,那我们可就是自陷绝境了。” 白绢叹了口气:“难说,毕竟萧家出了一个玄女宗的宗主萧时雨,据说如今的家主正是萧时雨的族弟萧云,萧时雨在江湖上交游广阔,若说萧家没有半点底蕴,那是让人万难相信的。” 李玄都也叹了一口气,道:“若是我身上没有这‘太阴十三剑’的反噬,只要不是萧时雨亲自坐镇于此,以我们两人联手之力,何人能挡?若是萧家果真与参与了此事,便将萧云杀了,平了此事。” 白绢略微惊讶地望了李玄都一眼。 自从白绢与李玄都相识以来,李玄都在她面前,一直都是油嘴滑舌的样子,甚少有紫府剑仙的峥嵘,偶尔有所展露,也是一闪而逝。直到这一刻,李玄都在平淡话语中透漏出来的杀意,才使得白绢见识到了当年李玄都是如何在帝京大开杀戒的。 李玄都察觉到白绢的诧异,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脸庞,问道:“怎么了?” 白绢笑道:“紫府剑仙就是紫府剑仙,堂堂萧家的家主,也是说杀就杀,真是好大的气魄。” 李玄都微微一怔,随即明白过来,半是自嘲道:“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有些东西已经浸到了骨子里,改不了了。凡事不想着解决问题,总想着解决有问题的人。不过不可否认,这往往是最为简单快捷的办法。” 白绢问道:“那你打算怎么办?直接冲进去杀了萧云?” 李玄都想了想,说道:“我们兵分两路,我留在这里,想办法潜入萧府之中,探查虚实,你去城门处等着萧迟和柳玉霜一行人,然后跟上他们,看看他们接下来会去哪里。” 白绢问道:“若是他们直接返回萧家大宅呢?” 李玄都沉默了片刻,道:“那你就去林中道观看一看唐文波的动向。” 白绢点头道:“好。” 说话间,白绢已经翻身了下了驴子。 李玄都犹豫了一下,还是伸手拉住她的手,道:“小心些,事情可以做不成,但你一定不能有半分闪失,事后我们去总督行辕会合。” 白绢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背,微笑道:“你也是。” 说罢,两人就此分开,李玄都继续牵着驴子前行,而白绢则是孤身一人折返回城门方向。 来到一处僻静小巷,巷子里有一棵大树,李玄都来到大树前,将毛驴的缰绳拴在树上,然后脚下轻点,踩踏着墙壁登上墙头,然后翻身进了萧家大宅。 第一百二十七章 又见孙鹄 李玄都刚进宅子没走多远,忽听冷哼一声,从暗处走出一个人来,身着麻衣,披粗麻斗篷,头戴斗笠,眼中有精芒,闪烁如电。 他冷冷地望着李玄都,道:“果然有老鼠。” 李玄都也望向此人,没想到竟然是个熟人。 李玄都的记性一直很好,若是他没有记错的话,这是在平安县城外五龙山遇到的那个孙鹄,宫官的跟班,“血刀”宁忆的弟子。 一个自卑又自负的年轻人。 他曾经在五龙山上截杀龙氏镖局的镖师,后又在龙氏大宅的宅门钱,与龙氏家主龙哮云大打出手。也曾对李玄都和胡良出手,虽然那时候的李玄都只有玄元境,但在出其不意之下,还是赏了孙鹄一记“无极劲”,将其击退。 虽说李玄都与孙鹄的交集不多,却瞧得出他对宫官的那份热切,可惜,宫官这种女子,注定不会看上一个一无所有的穷小子,她们只会依附于强者,或者自己真正成为一个强者。什么是强者?圣君澹台云是,地气宗师徐无鬼是,大天师张静修是,大剑仙李道虚是。如此,孙鹄的这份心思,注定没有任何结果。 一个可怜又可悲之人。 李玄都与孙鹄相距大约有十几步的距离,李玄都停下脚步,没有再往前走。 孙鹄眼神玩味,打量着李玄都,说道:“你是什么人?瞧你这身打扮,是个农夫,可瞧你的身手,却是半点也不像,倒是有些玄女宗的痕迹,难不成是萧时雨派你来的?” 李玄都没用平日里惯用的官话,而是改用一口地地道道的齐州方言说道:“萧宗主也姓萧。” 因为方言的缘故,孙鹄没有从口音上辨认出李玄都的身份,听到这番话语,不由一笑。 萧家是萧家,萧时雨是萧时雨,从来就不是一码事。 世人以为萧家的靠山是萧时雨,殊不知,对于萧家而言,这是一个“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和“莫欺少年穷”的故事,也是一个庶出子弟反压大宗的故事,对于萧家的掌舵人萧云而言,与其说萧时雨是靠山,倒不如说这位玄女宗的宗主是萧家的仇人,是悬在他头顶上的一把利剑,随时都有可能落下,让他终日寝食难安。 至于他孙鹄为何会出现在萧家大宅之中,则是因为那位地师的命令了。地师的命令是给整个牝女宗的,牝女宗的宗主又将这道命令交给了广妙姬和玄圣姬,两人都不曾亲自出面,广妙姬派出了自己的得力属下梵瑶姬柳玉霜,按照道理而言,作为玄圣姬的宫官也要派出地位相当的清慧姬,只是孙鹄主动请缨,看在“血刀”宁忆的份上,孙鹄便顶替清慧姬来到琅琊府。 他之所以要来琅琊府,是因为他知道李玄都已经回了齐州,他原本还担心这位曾经的紫府剑仙死在了哪个无名小卒的手中,结果却是应了一句话,紫府剑仙不愧是紫府剑仙,不但没有淹死在这江湖之中,反而还又东山再起了,着实是闹出了不小的动静,听说在丹霞峰上炼制“五炁真丹”,还击败了清微宗的六先生,这些消息从东华宗弟子的口中传出,经过听风楼的途径,早早传到了琅琊府。 在过去的这大半年中,他先是得了十卷天书之一的副本,境界修为大进,登上了少玄榜第十人的位置,如今在牝女宗中,谁不高看他一眼?那些曾经依仗着境界高、辈分高的老家伙们,原本是斜着眼看他,现在已然是正眼对待。 在大半年的时间中,他先是踏足先天境中的“可见昆仑”之境,然后又顺势踏出一步,登顶归真境八重楼,距离九重楼不过一步之遥,甚至有望在三十岁之前冲击天人逍遥境界,四十五岁之前晋升天人无量境,知天命的年纪开始闭关,有望在甲子年岁踏足天人造化境 江湖正邪两道二十二个宗门的宗主,也不过如此了。 他之所以有如此信心,不仅仅是一本天书残卷,还因为他在不久之前遇到了一位来自阴阳宗的十殿明官,那人不但又给了他一本天书残卷,同时还传授了他“太阴十三剑”。虽然他清楚这名阴阳宗的十殿明官未安好心,但他却丝毫不怕,他之所以能从市井之间的短命少年爬到今天这般地步,就在于一个“赌”字,他的赌运一向很好,而且他也相信会一直好下去。 孙鹄望着李玄都,呵呵一笑:“看你的样子,不像是萧时雨的人,难道你是总督府的人?你知不知道我是如何发现你的?” 说话间,孙鹄回首一指,只见在萧家大宅的中心位置,有一座极高的望楼,然后就听孙鹄说道:“这几天,我就一直守在那里,日夜不休,站在那里,可以俯瞰整个宅子,你从哪里进来,又是如何进来的,我都看得一清二楚。” 李玄都直截了当问道:“你要如何?” 孙鹄仿佛听到了一个笑话,竟是放声而笑,待到停下笑声后,讥讽道:“我要如何?当然是杀了你,只是这些日子一个人守在望楼上面,实在有些闷了,这才与你多说些话,反正你快要变成一个死人了,我对死人一向都很宽容,毕竟死者为大。” 李玄都笑了笑:“阁下真是好大的口气。” 这一次,李玄都没有用齐州的方言,而是改为用自己平日里最常用的官话。 孙鹄听到李玄都的嗓音,先是一怔,然后脸色大变道:“你是谁?” 李玄都没有答话,只是向前踏出一步。 孙鹄怒声道:“你到底是谁?” “是”字出口,李玄都已经倏地消失不见,“谁”字吐出,李玄都的一腿已经横扫至孙鹄的太阳穴。 孙鹄竭力后掠,虽避过了这一腿,却避不过凌厉腿风,只觉疾风扑面,肌肤欲裂,四周狂沙猛起,凛冽气机绕着李玄都的足尖,疾速飞旋,隐隐有金石之声传出,竟是好似剑气。 一腿未尽,一掌又到。这一掌,五指并拢,四指弯曲,唯有食指伸直。以孙鹄的修为,在事先竟是没有半分察觉,待到他察觉到这一掌的时候,为时已晚,被这一掌结结实实地拍在额头上。 一圈气机涟漪骤然荡漾开来,使得孙鹄的头颅猛然后仰,同时双脚也向后倒滑而去,扬起些许尘土。 待到他停下身形的时候,额头位置已经通红一片。 此时,孙鹄终于想起眼前来人到底是谁了。 第一百二十八章 言语诛心 虽然李玄都已经易容变装,但是如出一辙的手法却骗不了人。 “是你!”孙鹄双目顿时变得通红。 当初在平安县五龙山,便是此人以同样的手法拍了他一掌,后来再见此人时,则是在中州的洛水之畔了,原来此人就是曾经与他师父“血刀”宁忆齐名的紫府剑仙。 不过这些都不算什么,孙鹄相信自己终有一日也能走到如此高度,甚至是更高,对于孙鹄而言,关键在于宫官对于此人的态度,让他极为不快,甚至到了愤恨的地步。虽然他不曾在口中说起过,但是他早已在心底里将宫官视作的自己的禁裔,容不得旁人染指半分,在宫官几次对李玄都青眼相加之后,他偏偏没有拿捏宫官的本事,一番怒气无处发泄,最终悉数化作对于李玄都的愤恨。 都说世间有两大恨事,一为杀父,一为夺妻,在孙鹄看来,这便是夺妻之恨了,也就是生死之仇。 所以本该与他没有太多交集的李玄都,就成了他的心结所在,虽说练武乃是修力之举,对于所谓的心境并无太多苛求,但却让孙鹄如鲠在喉,实在难受,非要一刀砍下此人的头颅,才算是一消心头之恨。 李玄都微笑点头道:“是我。” 孙鹄伸手摘掉头上的斗笠,露出全部面容,道:“你可记得我是谁?” 出乎孙鹄的意料之外,李玄都点头道:“记得,你叫孙鹄,师从‘血刀’宁忆,是牝女宗的人。” 孙鹄冷冷一笑:“知道就好。” 李玄都问道:“你似乎十分恨我?” 孙鹄微微一怔。 李玄都接着说道:“是因为宫官的缘故?” 被点破心事的孙鹄在一瞬之间感觉自己好似赤身置于冰天雪地之中,脸上的冷笑渐渐消失,原本还算棱角分明的脸庞顿时变得有些狰狞。 李玄都淡笑道:“大家的年纪相差无几,互相之间的心事并不难猜,所以你也不必太过惊讶。如果我说我对宫官并无非分之想,宫官对我也没什么男女之情,我们之间的交集,皆因利害之故,你能否能解开心结?” 孙鹄心底的羞恼更甚,死死咬牙。 “当然,如果你不愿解开心结,我也不会强求。”李玄都语气平静道:“这些年来,嫉恨我的人多了,不差你一个。” 孙鹄几乎是从牙缝中挤出三个字:“你找死!” 李玄都笑了笑:“也是,既然是恨,那就不容易放下,若是轻易放下了,那还叫恨吗?” 话音落下,孙鹄的身形已经倏忽而动,速度之快,竟是在原地留下了一个残影。 下一刻,他已经出现在李玄都的面前,腰间“歃血”出鞘,一刀直劈李玄都的面门。 在这一瞬间,刀气大盛,犹若实质一般,在周围荡漾起层层血色。此时孙鹄的境界还浅,若是换成宁忆来出刀,此时便是一片肉眼可见的“血海”了。 李玄都只是伸开一根手指,破开刀上流转不休的刀气,以指尖抵在“歃血”的刀锋上,被破开一线伤痕,不过转瞬便已经愈合,如此往复三次,孙鹄的一刀竟是没能砍下李玄都的一根手指。 李玄都道:“虽然你我年纪相差不多,但我在江湖上成名要早于你,所以便不用兵刃,不算你占便宜。” 孙鹄收刀后退,二话不说,开始以“血刀十二式”出手。 “血刀十二式”是“血刀”宁忆的自创绝学,较之清微宗的“北斗三十六剑诀”,若是久战,也许稍有不如,但在短时间的交手之中,则完全不落下风,而且“血刀十二式”皆是有攻无守,在杀力之上,更甚于“北斗三十六剑诀”。 李玄都虽然看似言语轻佻,甚至多有挑衅意味,但在实际上,他并未小觑孙鹄,只是单纯以言语乱其心境,虽说修力无关心境如何,但是与人交手,若是心境不能平和,便有可能犯错,轻则进退失据,被人牵着鼻子走,重则一着不慎满盘皆输,平白丢了性命。 李玄都长袖一扫,以“风雷云气生”挡下三刀,然后反手一掌,再以“玄冥九阴荡”,轻描淡写地将孙鹄逼退。 “‘血刀十二式’有两大特点,一者是有攻无守,一者诡异难测,两者相辅相成,不过在西北夺刀的时候,我曾在宁忆的手中见识过这套刀法,对于我而言,也就不存在诡异难测了,只剩下一个有攻无守,凭借刀势杀力压人,那可没法赢我。” 李玄都骤然间一步踏出,身形之快,丝毫不逊于用了“血影幻身”的孙鹄,转瞬间就来到孙鹄的面前,一手横拍。 孙鹄的脑袋微微倾斜,强行硬抗这一掌,同时右手紧握“歃血”刀柄,右手五指伸张,以掌心抵住“歃血”的刀首,向前一推。 李玄都不得不身形偏移避开,然后向后拉开双方距离,同时两掌连续拍出,十指之间电光缭绕如蛇,向孙鹄逼去。 这种雷光与正一宗的雷法不同,正一宗的雷法乃是以真元引动天地元气所化,最是克制阴魂鬼物和邪祟妖物,而这种以武夫气机所化的雷光,对付妖物和鬼物没什么奇效,而是专门用来对付人的。 孙鹄是亲眼看着宫官将“太阴十三剑”交给李玄都,同时他也精通“太阴十三剑”,哪里不知道李玄都此时所用的乃是“风雷云气生”,手中刀势顿时一变,从“血刀十二式”变作“太阴十三剑”,同样用出“风雷云气生”,“歃血”的刀身上雷光缭绕,迎向李玄都的雷光。 显而易见,孙鹄要用同样的手法胜过李玄都,以此来证明自己比李玄都更强,是宫官看错了人。 只是孙鹄高看了自己,也小看了李玄都,如今的李玄都已经不是先天玉虚境,而是实实在在的归真境九重楼,而孙鹄如今不过是归真境八重楼,从来都是李玄都越境而战,还从未被人越境而战,哪怕他刚刚遭受了“太阴十三剑”的反噬,也不是孙鹄能够力敌的。 两道雷光交错而过,李玄都以肉掌握住了“歃血”的刀锋。 孙鹄瞬间弃刀,身形一转如风驰电掣,以“风卷残云扫”一腿横扫在李玄都的胸口,使得李玄都向后退出一步,孙鹄则借着这一腿的借势,瞬间向后退去十余丈的距离。 只是孙鹄的双脚刚刚落地,便觉得身后骤然起风。 不等孙鹄反应,提前一步来到孙鹄身后等待的李玄都已经伸手按在孙鹄的后脑上,骤然发力,直接将孙鹄按倒在地。 孙鹄的整张脸庞被生生压入地面,他还想奋力抬头,只是听到李玄都的一句话之后,便不敢动弹。 “若是不想只剩下半个脑袋,便不要乱动。” 第一百二十九章 萧氏家主 此时孙鹄整个人向前扑倒在地,脸庞朝下,李玄都则是单膝跪地,一只手按在孙鹄的后脑上。 李玄都脸色平静,既无倨傲,也无什么喜色可言。 现在李玄都的注意力已经不在孙鹄的身上,转头望去,只见一名文士打扮的中年男子正缓缓行来。 李玄都叹了口气,开口问道:“阁下可是这萧氏大宅的主人萧云?” “不错,正是在下。”那中年文士道:“不知阁下是何人,何故闯我宅邸?” 李玄都稍稍沉默,道:“我是何人并不重要,关键在于萧先生的宅邸中为何会有邪道中人?” 萧云看了眼被李玄都按住后脑的孙鹄,忍不住皱了下眉头,大概是在恼怒此人的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不过此时两人同乘一船,却是不好多说什么,反而还要替他百般遮挡,道:“阁下这话,萧某却是听不懂了,什么邪道中人?” 李玄都的手掌微微发力,让想要出声的孙鹄的头颅又是下压几分,道:“此人名为孙鹄,是牝女宗玄圣姬宫官的亲信,这便是我说的邪道中人。” 萧云道:“萧某却是不知什么玄圣姬的亲信,此人分明是我萧家的供奉客卿,平日里有护卫府苑之责,你偷入我的府上,被我客卿发现,你不但大打出手,反而还倒打一耙,真是好没道理。” 在萧云现身之后,李玄都便掩盖了自己的本声,改用齐州方言,道:“先前萧先生不知道此人的身份,误信了此人,将其聘为供奉客卿,现在我已经将真相告知于萧先生,那么萧先生便不应再维护此人,而应将其交予我手,如此便算是不知者不罪。若是萧先生还要一意孤行,执意袒护此人,便是故意为之,一误再误,那么正道各宗便要与萧先生好好计较一番了。” 萧云听出李玄都话语中的威胁之意,愈发拿捏不准李玄都的来意身份,不敢贸然撕破脸皮,只好道:“那阁下又有何证据说明此人是邪道中人?总没有阁下红口白牙一说我便要相信的道理。” 李玄都模仿正一宗弟子的做派,扬声道:“此人修炼功法明显就是邪道功法,这便是最大的证据,萧先生如此回护于他,莫不是萧先生也修炼了邪功?若果真如此,就算玄女宗的萧宗主是萧先生的姐姐,那也保不住萧先生!” 在此期间,孙鹄几度想要抬头发声,却都被李玄都给强压了下去,结果就是越压越深,此时孙鹄的耳朵也已经被摁入泥土之中,整个后脑几乎与周围的地面平行,若是换成普通人,恐怕早已被生生闷死,就算是孙鹄,在李玄都以“无极劲”的几次三番“镇压”之下,也已经陷入半昏迷之中。 听到李玄都提到玄女宗的宗主萧时雨,萧云的脸色顿时晦暗几分,怫然道:“你究竟是何人?你若果真是正道中人,为何要藏头露尾,为何不敢报上姓名?是好汉的,便将我家供奉放开,当面对质一番。” 李玄都心中思量脱身之法, 面上不动声色,道:“你如此回护此人,多半也不干净,你们蛇鼠一窝,我怎能将他放开?” 萧云猛然怒喝一声:“你要如何?” 这一声如佛门狮子吼,仿佛一个炸雷响彻于李玄都的耳畔,若仅仅如此也就罢了,关键在于这一声大吼之中还混杂有震人心神的威能,哪怕是李玄都,在这一瞬间也不可避免地微微一怔。 就在此时,萧云已经向李玄都扑杀而至。 萧家作为世家豪门,文武兼备,家学渊源,就算没有萧时雨拜师玄女宗,也有家传的武学和炼气之法。萧家最为出名的便是“五方五行散手”,此时萧云一出手,便见双手翻覆如天上星斗,变化不定。李玄都在不防之下,连续挨了数掌,勉强稳住身形之后,以慈航宗的“千手观音”用出清微宗的“万华神剑掌”,同时化出数十掌,无数掌影密布周身上下,没有半分缝隙可寻,萧云的掌力与之一触,便觉得掌风凛冽,如刀似剑,同时又绵绵不绝,如东海潮水,难以破开,只得将掌力一收,先行护住自身,寻隙再攻。 若论精妙,萧家代代相传的“五方五行散手”并不逊于清微宗的“万华神剑掌”,也不逊于青鸾卫的“大四象手”,甚至犹有胜之,当年萧家先祖挟此绝技,打遍四方,罕逢敌手,乃是登峰造极的上成之法。 倘若李玄都此时面对的是萧时雨,在不用剑的前提下,恐怕在十几招之内,便要败落。但萧云相较于萧时雨,年岁相差颇多,而萧云也不专注于练武一途,不过是流于表象,而这“五方五行散手”虽是上成之法,但包容术法和武学两道,将此二者融汇于一炉,须得两者都要精通,方能从容驾驭,更须境界修为高绝,才可显其威力,萧云对术法并不精通,境界也不过是归真境九重楼,对上李玄都,并无太大优势,故而两人在交手之间,逐渐陷入僵持之中。 萧云久在齐州,与清微宗打交道极多,哪里认不出“万华神剑掌”,而清微宗内山头林立,一时间他也猜测不出此人的来历,心中愈发惊疑不定,手上在不知不觉间弱了许多,再加上他久疏战阵,常年不与人动手,在对敌经验上也有所欠缺,一个不慎被李玄都抓住一个机会,一掌拍在他的肩头,他身形一晃,虽然以“五行五方散手”的“地载”一式将身上所受的劲力悉数卸力至脚下地面,使得地面寸寸碎裂,但“万华神剑掌”中为何会有“神剑”二字?正是因为掌中蕴含剑气,故而萧云本人还是被这一掌中蕴含的剑气所伤,嘴角渗出血丝。 如此一来,攻守生变,初时萧云进攻而李玄都防守,渐至于互有攻守。此时李玄都一举扭转劣势,转守为攻,得势不饶人,又连续用出“玉鼎掌”和“金殇拳”,连破萧云的“水漫”一式和“火灼”一式,然后以“璇玑指”点在萧云的胸口上,使得萧云胸口气血一滞,向后退出十几步。 待到萧云站稳身形,只见李玄都已经抓起孙鹄的后颈,一跃翻过墙头。 第一百三十章 前后夹击 李玄都以“玄微真术”中的“圆势法”将孙鹄制住。 所谓“圆势法”,可以将自身气机与周围的天地元气连成一体,强行达到天人无量境的“天人合一”之态,只是如此一来,没有天人无量境的修为,却强行天人合一,便会使得天地元气倒灌,充斥体内的各处窍穴和经脉,继而填充丹田,虽说此举不会撑爆经脉丹田,但却会使得体内气机阻塞凝滞,无法流转。如果将经脉看作是河道,将丹田看作是湖泊,那么天地元气便是一方大海,在这种状态之下,就如海水倒灌,使得湖泊满溢,江河暴涨,又无法奔流入海,最终由流水变为死水。故而“圆势法”可以起到封闭修为的妙用,先前李玄都对白绢说以“圆势法”封闭自身奇经八脉的,也是由此而来。 其他宗门的制人手法,是以一人之力强行压制另外一人,就如人力筑造大坝阻拦江河之水,除非境界高出太多太多,否则时间一长,终究会被冲破。可“圆势法”却要高明太多,乃是以天地之力压制,哪怕海枯石烂,天地还是这方天地。 不过此举也有弊端,那便是无法对天人境的大宗师使用,只因天人境大宗师已经可以掌握“天人合一”之玄妙,这等以天地气机倒灌的手段便也起不到太大作用了。 好在孙鹄距离天人境还有相当距离,若无外力,或是清微宗的独门手法,以他一人之力是断无可能解开此等禁制。 李玄都这次进入萧宅,虽然未能探听到什么消息,但擒住了孙鹄,带回去细细审问,也不算徒劳无功。 正当李玄都掠出小巷的时候,面前骤然一暗,然后就听得罡风狂啸,是有人向他攻来。 李玄都心中一惊,知道自己这是因为“太阴十三剑”反噬的缘故,六感略有下降,竟是没能提前查知,而且出手之人的出手时机把握极佳,让李玄都躲无可躲,避无可避。 只见一截雪白皓腕如蛇蜿蜒盘绕,五指合拢,裹挟出一股螺旋劲风,如蛇跃起激射而至,将李玄都四面八方的要害都笼罩其中。 李玄都只觉得体表的皮肤都为之一紧,若是换成普通人,未等手掌落下,仅仅是五指裹挟的劲风,便能将皮肤血肉全部绞落下来,如凌迟之刑,最后只剩下一副白骨。 只是以李玄都“漏尽通”的体魄,自然安然无恙。就在这一瞬之间,李玄都反手一掌拍出,用出九成修为,存心要以力破巧。 两只手掌相撞,李玄都终于看清出手之人,正是柳玉霜。 如此说来,柳玉霜和萧迟是直接返回萧家大宅,那么白绢便是去了林中道观。 就在此时,柳玉霜微微一笑,然后原本合拢的五指散开,如兰华拂穴。 李玄都顿时感觉自己的掌力一虚,竟是被柳玉霜以类似于“无极劲”的手段给引开了。 未等李玄都反应,女子的整条手臂变得柔弱无骨,如蛇一般环绕纠缠住李玄都的手臂,同时的她的另外一只手掌则是呈手刀之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攻向李玄都的心口。 李玄都心中明了,柳玉霜定然没有认出自己的身份,否则断然不敢如此出手,此时他的另外一只手中还提着孙鹄,于是李玄都干脆不闪不避,任由柳玉霜的手刀落在自己的胸口,然后运转正一宗的“纯阳紫气”,凭借自身的雄厚气机将柳玉霜生生震开。 李玄都与人交手,常常都是以“奇”取胜,那是因为雷公也好,无心上人也罢,还有慧玄师太,这些人都是名副其实的天人境高手,本身境界都要高出李玄都,单凭修为雄厚,李玄都绝不是他们的对手,所以不得不出奇制胜,而在归真境中,李玄都便可以凭借自身修为反压同境之人,除了颜飞卿之外,李玄都还未曾遇到一个能与自己媲美的同境之人。 柳玉霜被“纯阳紫气”震退,脸色先是一红,鲜红欲滴,然后又变得苍白起来,没有半分血色,眼神中满是震惊。 她怎么也没想到这个农家汉子竟是正一宗的高手,那“纯阳紫气”虽然是中成之法,但却有一个最大的好处,那便是循序渐进,没有不能练成的道理,纵是下愚之人,只要得到传授,一二年中即能练就。而且本身境界修为越高,练起来也就越快,威力也就越大。若是正一宗的普通弟子用来,只能是脸上氤氲几分紫气,可换成正一宗的老天师用来,便是紫气东来的异象。此人能以“纯阳紫气”震散自己的“玄阴屠”,可见修为之高,最少也是归真境九重楼。 柳玉霜惊疑不定之下,不敢贸然再攻。 李玄都却是不愿就此放过她,随手将孙鹄丢掷一旁,以青鸾卫的“大四象手”朝着柳玉霜当头抓去。 柳玉霜一惊,转身便走。 毫厘之间,李玄都只是一把抓住柳玉霜的后领,皱了下眉头,虽然她是女子,但此时也顾不得那么多了,手中发力,以“大四象手”中的“青龙摄手”便要将柳玉霜给扯回来。 一扯之下,柳玉霜却是金蝉脱壳,只是被扯下了一件白色纱衣。 在白色纱衣之下,柳玉霜穿了一件露出肩头的宫装,在她的脖颈位置,沿着脊椎一线,有一条血色长蛇的纹身,栩栩如生,在纱衣被扯下的一瞬间,整条长蛇好像活了过来,一双竖立的蛇瞳死死盯住李玄都。 此乃牝女宗的不传秘术“蛇咒”,与阴阳宗的“鬼咒”齐名,只是鬼咒主攻,可使人身躯朽坏,而“蛇咒”则是主守,可惑人心神。 李玄都的眼前顿时出现重重蛇影,“嘶嘶”吐信之声不绝于耳,令人入耳心悸,气血发寒。 李玄都深吸一气,谨守灵台清明,同时向后退出几步,谨守自身,以防柳玉霜出手反攻。 就在此时,萧云终于姗姗来迟,一掌拍向李玄都的后心。 李玄都虽然被“蛇咒”所惑,但还是隐隐有所察觉,不得已之下,只能运转“太乙五烟罗”,勉强挡下这一掌,可即便如此,还是被这一掌震动肺腑,不由吐出一口鲜血。 第一百三十一章 掳人而去 此时李玄都陷入到被人前后夹击的境地之中,不过李玄都也并未太过忧心,毕竟他还有“人间世”,就算不能杀敌,自保还是无碍。关键在于,他能否带走孙鹄,若是带不走孙鹄,不但打草惊蛇,而且还一无所获,平添变数。 萧云不想再与李玄都废话,双掌一分,掠起一股寒风,在他身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生出许多冰粒,然后这些冰粒又不断聚散,最终变成了一片片雪花,随着寒风猛烈盘旋。 萧云双掌一推,一股冰寒气息如大潮巨浪,充塞了整条小巷,朝李玄都汹涌而至。 冰寒气息所过之处,地面结冰,瓦片生霜,可见萧云已经是全力出手。 终于摆脱了“蛇咒”的李玄都正要闪身躲避,却见柳玉霜已经转过身来,十指轻拂,正是“缠心丝”的手法。 在李玄都的身周出现了无数肉眼不可见的细线,虽说不能将李玄都彻底束缚,但却足以延缓他的动作。 李玄都轻叹一声,不得已之下只能并拢右手的食中二指,以“北斗三十六剑诀”出手,将阻挡自己的细线一一斩断,同时也运转“青墨三千甲”,使得无数青丝在背后交织成一面大盾,挡下身后的冰寒气息。 这番交手不过在电光火石之间,待到冰霜气息散去,李玄都只是满头长发上多了些许霜白之色,然后他抓起孙鹄,一踩地面,踏出一圈如蛛网状的裂痕之后,整个人借力一掠而起。 萧云再次大喝一声,还是类似于佛门“狮子吼”的手段,不过这次李玄都有了防备,根本不受影响。带着孙鹄已然跃到一座二层楼顶之上,不过柳玉霜同时也探出一条“缠心丝”,缠绕住李玄都的脚腕,同时一股仿佛蛇毒的剧痛与酸麻乏力开始迅速扩散。 柳玉霜很清楚,无论此人是谁,都不能让他将孙鹄带走,不管怎么说,孙鹄都是“血刀”的弟子,玄圣姬的亲信,同时也被宗主看好,若是就这么不明不白地被人掳走,那她也很难交代。 李玄都的修为之高和手段之繁多都让她为之心寒,所以此时她也不奢求能够击败李玄都,只求能够略微阻碍,然后让萧云这位归真境九重楼的高手跟上,合两人之力,救下孙鹄。 就在此时,李玄都竟是将手中的孙鹄狠狠掷向萧云,而他本人则是顺着脚腕上的“缠心丝”掠向柳玉霜。 柳玉霜心头一惊,想要向后退去,可李玄都已经一掌打来。 此时已经不容他不接招,无可躲避之下,柳玉霜只能以右手迎向李玄都的一掌。先前她虽然以牝女宗的“灵蛇化龙手”挪移了李玄都的一掌,但李玄都这次的一拳却是用上了“万华神剑掌”,掌心蕴藏剑气,吞吐不定。 两掌接实,柳玉霜再次用出“灵蛇化龙手”,手臂变得绵软无力,卸去力道。只是这一次可以卸去力道,却卸不去掌中蕴藏的剑气,柳玉霜的手掌顿时鲜血淋漓,而且剑气源源不绝,还要强行进入柳玉霜的经脉之中,如此一来,剑气随着柳玉霜的经脉而行,便如一支金帐汗国的骑军攻入中原腹地,烧杀抢掠,所过之处,满目疮痍,怕是柳玉霜的整条手臂都要废去。 已成骑虎难下之势的柳玉霜不得不拼命运转气机来抵御李玄都掌中的剑气,原本就十分苍白的脸色变得近乎透明一般,皮肤下的经络清晰可见。 就在两人僵持之间,周围突然出现了一股寒霜气机,却是与柳玉霜同行的萧迟终于出手。 不过萧迟较之萧云还是有些许差距,同样的“寒覆”一式,差别颇大,李玄都甚至不必用“青墨三千甲”抵挡,只是凭借“纯阳紫气”便可将这些寒气抵挡于体外,而且“纯阳紫气”还大有反客为主的架势,直接将这些寒霜气机蒸腾为袅袅白烟。 萧迟大吃一惊,万万没想到对手竟是如此棘手,此战根本你不是他可以插手的,便要向后退去。 李玄都心念一转,他本是想要放弃孙鹄转而擒拿柳玉霜,毕竟早在金陵府的时候,他便擒住过柳玉霜一次,这次也是手到擒来。不过当萧迟出现后,李玄都却是改变了主意,擒住柳玉霜固然容易,可此女乃是牝女宗中人,心思难测,说话真真假假,未必能从她的口中问出详情,倒不如擒下这位萧家公子。 想到这儿,李玄都猛然发力,将柳玉霜震退的同时,他已经掠向萧迟。 萧迟不过是先天境的修为,哪里是李玄都的对手?不过是一个照面,他甚至未曾看清李玄都是如何出手,便被李玄都以“璇玑指”点中胸口,整个人顿时酸麻不堪,动弹不得分毫。然后又被李玄都一把抓住胸前衣襟,提在手中。 另外一边,萧云接下了被李玄都掷来的孙鹄,不过李玄都用了巧劲,在孙鹄的身上暗藏了一道气机,若是如韩邀月这等江湖老手,定然不会贸然去接,可萧云平日里甚少有人交手,空有境界修为,对敌经验不足,贸然接下孙鹄之后,立时被这道暗藏的气机震伤,再加上先前他受了李玄都的一记“万华神剑掌”,此时已经是受了不轻的伤势。 当他看到李玄都擒住萧迟之后,目呲欲裂,他就这一个儿子,自然不是孙鹄这个外人可比,于是他抛下孙鹄,不顾自身伤势掠向李玄都。 只是他在完好时都胜不过李玄都,如今受了伤势,又如何是李玄都的对手?被李玄都一腿扫在胸口,整个人向后飘去,轰然撞入一面墙壁之中。 若是在其他地方,李玄都大可将这四人全部擒住,只是此时从周家大宅中已然又掠出两人,想来是萧家的供奉,不知是因为承平日久的缘故,还是其他什么原因,反应迟钝了许多,直到现在才现身。 李玄都不愿继续缠斗下去,也怕引来了青阳教在暗中埋伏的高手,一手抓着萧迟,几个跳跃之间,已然不见了踪影。 第一百三十二章 无德之人 另外一边,白绢在城门处看到柳玉霜和萧迟往萧家大宅方向而去之后,她便出了城门,一路往林中道观而去。 待到她返回林中道观的时候,这座道观已经不再那么死气沉沉,反而显得杀气腾腾。 不知何时,道观中出现了许多身着铁甲且披有青色斗篷或披有白色斗篷之人,尤其是在三清殿前的庭院中,更是有近百人之多。 在青阳教的三大总坛之中,青阳总坛的人着青色斗篷,白阳总坛的人着白色斗篷,红阳总坛的人着白色斗篷,那么这些人毫无疑问就是青阳总坛和白阳总坛的人。 唐家三兄弟,共同创建青阳教,各领一派人马,不过这并不意味着三人便貌合神离,只是三人有更大图谋,地公将军唐秦所部在齐州,天公将军唐周所部在秦州,人公将军唐汉所部分布于中州、荆州、芦州的三州交界之地。如此一来,若是天下有变,西北大周的大军便可由秦州发兵,夺中州、克荆州、取芦州,进逼齐州,若是连齐州也一并拿下,便能威胁帝京,如此便是大半天下在手,帝业有望。 此次地公将军在齐州叛乱起事,人公将军唐汉已然派遣兵马在芦州、荆州、中州境内不断寻衅,牵制荆楚总督的兵马,而江南总督不过有名无实,无力兴兵,再加上朝廷国库空虚日久,除了驻守于帝京的禁军,整个江北已经是无兵可派。 若要强行派兵,那就只有辽东三州的精锐铁骑,而这支铁骑又分两部分,大部由辽东总督执掌,小部由幽燕总督执掌。若是调派幽燕总督的铁骑南下平乱,整个帝京的北方便空门大开,到时候辽东总督赵政与金帐议和,然后打着兴兵勤王清君侧的旗号出兵,不出半月便能兵临帝京城下。若是调派辽东总督的铁骑南下,且不说赵政这位帝党柱石的心思如何,就算他一心平叛,可在北边还有金帐汗国的大军虎视眈眈,难保金帐汗国不会兴兵南下,再来一次神州陆沉。 正因为如此,朝廷只能将平叛的重任全部压在齐州总督秦道方一人身上,给予秦道方一州军政大权,无钱自己筹钱,无粮自己筹粮,无兵自己募兵。 这一点,所有人都看得很清楚。李玄都为何要说太后谢雉其心可诛?就是因为国势已经艰难到如此地步,所谓的后党还在想着如何打压帝党,想着如何摘去秦道方的总督官帽,若是换上另外一人,撑不起齐州这副担子,让青阳教占据了齐州,西北那边立刻举事,内忧必招外患,整个天下顷刻间便会刀兵四起,人间化作炼狱。 可那个女人都不在乎,她只想保住自己的权位,至于天下生灵的生死,完全无动于衷,此即是无德。为何说天下唯有德者居之?何谓德?不是武力强盛,自古以来,二世而亡者比比皆是,德是以天下苍生为己任,作为人间至高者,要对整个人间负责,对万民负责,若是享受万民供奉而将万民视作猪狗蝼蚁,终有一日要跌落下去。这便是“君子之泽,五世而斩。”纵使祖先于天下有大恩德,后辈无德,最多五世便会消耗殆尽,若无中兴之主,国可亡矣。 自从帝京之变后,李玄都便一直纠结于大魏是否还该继续存在,换句话来说,大魏是否气数已尽?只是后来之人,西北大周也好,青阳教也罢,皆是只有打破旧世道的能力,却无建立新世道的能力,也就是术士常说的没有人君之相,从这一点上来说,大魏不该亡。 虽然如今的大魏没了张肃卿,但是还有秦道方、赵政,不管怎么说,他们还是念着百姓的,总比那些将饥民当作攻城炮灰的所谓“义军”要强。 这也是李玄都推迟了自己的既定行程而参与到此事中的缘由,虽是一人绵薄之力,但能帮一分是一分。 相较于李玄都的心思复杂,白绢的目的就很是单纯。她是一个纯粹的江湖人。什么是纯粹的江湖人?那便是远离朝堂争斗,天下兴亡,我自逍遥。这也怪不得她,自古以来,江湖就是如此,看到了不平事,可以管一管,可从没有哪个江湖人能把天底下的所有不平事都管一遍的,这就像在朝为官,做好自己的本分,一个八品主事却要操阁揆的心,便有些不合时宜了。 白绢之所以参与到此事中来,是因为她的叔父秦道方在齐州总督的位置上,担着天大的担子,她要帮自己的叔父,人之常情。 此时白绢见到青阳教的大批人马出现在这座道观中,第一反应便是赶去报知叔父秦道方,不过随即她便想到了一点,叔父他们一行人尚在途中,就算得知消息,待到赶到此地,这些人也未必还留在这里,到那时候再想找他们也就难了,倒不如留在这里,紧随其后,观其动向。 白绢虽然挂名在忘情宗中,但真正的本领却还是补天宗的路数,补天宗作为刺客祖脉,易容、藏身、隐蔽踪迹,都是拿手的本事。认真说起来,万笃门和补天宗也算是同出一门,只是两者理念并不一样,万笃门是培养死士,类似于以命换命的路数,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而补天宗讲究一个“一击不中远遁千里”,想要远遁千里,关键就在于藏身隐匿之道,所以在这方面,万笃门也不如补天宗。 白绢悄无声息地飞身上了一棵大树,运转补天宗的“坎离玄功”,整个人的气息顿时与大树融为一体,虽然身上没有什么伪装,但却有“一叶障目”的神妙,任你是随意扫过一眼,还是仔细观瞧,都会下意识地将视线避开白绢,除非境界高出白绢太多,才能一眼看破。 过不多时,唐文波出现在殿前的台阶上,看来他已经散气完毕,所以不再袒露胸膛,披头散发,以一根玉簪束发,脚上的木屐也换成了方头长靴,披一件蓝色鹤氅,倒是有些贵公子的意思了。 在唐文波现身之后,庭院内的所有人都单膝跪地,道:“见过公子。” 第一百三十三章 青阳谋划 唐文波环视一周,一抬手道:“起。” 所有人同时起身,双手拄刀,双脚微微分开呈“八”字而立。 唐文波沉声道:“此番举事,乃事关整个齐州局势。先前东昌府血战,白爵将军、青牛角将军、五鹿将军皆是亲临,甚至五鹿将军更是战死当场,无奈老贼楚云深亲自镇守东昌府,不敌我青阳大军,便屡屡用阴险计谋,使得我教中兄弟死伤惨重,终是使得我等无功而返。后又有雷公将军亲自出手刺杀齐州总督秦道方,雷公将军虽然亲手斩杀了秦道方的头号鹰犬顾虎臣,但也因为伤势过重身亡。” 说到这儿,唐文波微微一顿,再次环视四周,见众人皆是面带忿怒之色,这才继续说道:“诚然,我白阳总坛已然到了危急存亡之时,可越是如此,我教中的众多兄弟姐妹就越要团结一心,共克时艰。此一役,我们不仅仅要为那些死去的兄弟报仇,也要一举扭转齐州的局势,斩杀秦道方,将楚老贼赶下海去,使得齐州成为我们青阳教的齐州。” 站在最前方的一位领头之人向前一步,抱拳道:“请公子示下。” 唐文波稍稍拔高了嗓音,说道:“如今已有教中兄弟潜入府城之内,守城门之人也已经被我们的人买通,只要等到秦道方回城,我们便可立即起事,到时会有人趁乱打开城门,然后众位兄弟便随我一起冲杀进去,将秦道方和楚老贼瓮中捉鳖。” 此时能够出现在这里之人,都是头面人物,他们麾下又各有属下,全部集结起来之后,便是一支千余人的大军。 演义话本中常常是动辄百万大军,实则都是虚数,或是“号称”,八十万大军,实际数目可能只有二十余万,其中可战之兵最多只有十万,其余都是负责拉运辎重或是修筑营地的辅兵,若是辅兵不足,还会临时征发民夫,通常也会将民夫的数量计入大军之中,以壮声势。如今的齐州战场,所有官军加起来不过数万,还要分散到各个府县之中,数千人便是一支了不得的大军。 不是朝廷不想多养兵,而是因为养兵要花钱,一名普通战兵的甲胄、武器便要十两银子以上。而且兵不是死物,每月都要粮草和军饷供应,同时武器也要损耗,又分为长枪、盾牌、长刀、弓弩、箭矢,除此之外,若是骑兵,还要战马,这又是个金贵玩意,甚至比人还贵。 正因为如此,朝廷无兵、无钱,还想要平叛,稳定局势,那就只能将大权交予各地总督之手,让总督自行筹措钱粮人手。若是只有军权,无法反叛,因为养不起如此多的大军,被朝廷卡住脖子,立时军心涣散,这也是许多统兵大将哪怕身死也不敢反叛的缘由。若是只有钱粮大权而无兵权,更不用多说,大军一到,再多的钱粮也终究是死物,同样没有反叛的资本。只有把两者全都握在手中,没了制约,如此才能形成割据之势。 以史为鉴,可以知兴衰。朝廷不是不知道给各地总督放权是饮鸩止渴,可如果不喝,立时就要渴死,与其渴死,倒不如先饮下鸩酒止渴,能多活一时是一时,兴许能有解药也说不定。 当然,也可以不佩甲胄,一身布衣,一柄长刀,或是一杆木枪长矛,然后便赶着上战场,青阳教就是这么做的,不过这就是纯粹的乌合之众,让他们欺负手无寸铁的百姓还勉强凑合,对付小股官军也算勇猛,若是遇到了官军精锐,便不堪一击,如果换成辽东边境的百战骑兵,就会出现千余人大破数万大军的壮举。 地公将军唐秦深知这一点,所以他直接调用了自己的手中的精锐。青阳教的千余人,人人皆是战兵,而且还是精锐中的精锐,最少也有御气、入神的修为,其中头目更是不乏抱丹境的高手,足以媲美数千官军,若是让他们冲杀入城中,固然不能久守,但暂时攻占还不算难。 在唐文波说完之后,庭院内的众人尽皆应喏。 唐文波待到众人声音平息之后,又向东边抱拳道:“在琅琊府府城东面便是太清山的支脉单老峰,此时我父亲地公将军,已经亲至此地督战,静候诸位佳音。” 听到这里,白绢的心中一惊,没想到地公将军唐秦也会来到此地。 青阳教的三公将军中,以天公将军唐周的境界修为最高,位列太玄榜之上,其次便是地公将军唐秦,高居黑白谱第一人,距离天人无量境只有一线之隔。虽说正邪两道的众多宗主不入黑白谱,但是江湖中人多半还是认为身为黑白谱第一人的唐秦不逊于许多宗主,最起码也能平起平坐。 正如归真境界有强有弱,强者如李玄都,虽是归真境,但打遍江北无敌手,西北夺刀,帝京一战,当之无愧的太玄榜第十人。弱者如天乐宗的凤楼春,尚且不如许多先天境的好手。天人逍遥境也是如此,有些天人逍遥境的大宗师就难免马马虎虎,在一众天人境的大宗师中有充数的嫌疑,故而在江湖中有个玩笑的说法,上了黑白谱的大宗师不是真正的大宗师,只有名列太玄榜上和不在黑白谱上的大宗师才是真的大宗师。当然,这个说法里不包括黑白谱的第一人,毕竟是一榜颜面,所以这位是真的大宗师。 如此一位大高手亲临,实在是吉凶难料。 若是此人亲自出手,若是其他时候也就罢了,结成军阵,再以天人境的高手掠阵,众多归真境、先天境的高手联手围杀,以人数取胜,最不济自保无虞。可在这个时候,这位地公将军并非独自一人前来,以人数取胜便无从谈起,若是让他肆意出手,怕不是整个总督府都要被血洗一空。当年大周之所以能成事,就是因为秦中总督祁英死于地师徐无鬼的“鬼咒”。难不成今日的青阳教也要效仿当年之事? 第一百三十四章 情为何物 李玄都提着萧迟在城中飞奔,他的身形极快,气力也足,哪怕手中提着一人,仍是可以从容地躲过来往行人,然后穿过一栋栋宅院,最终来到某个大户人家的后院。 此时的后院中空无一人,只有一座柴房。 李玄都一脚踢开柴房的房门,提着动弹不得的萧迟径自走入柴房,然后随手将这位萧家公子扔到柴堆里,激起些许尘土。 萧迟坐在柴堆里,望向这个来历不明的农家汉子,咬牙问道:“你是谁?” 李玄都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而是改用齐州方言掩饰了自己的本来声音问道:“你们与青阳教是什么关系?” 萧迟脸色微变,迟疑道:“你、你说什么?什么青阳教,我不知道。” “不知道?”李玄都点了点头,道:“那你认不认识唐文波?地公将军唐秦的公子,这些年来江湖传言说,地公将军因为闭关玄修之故,逐渐将白阳总坛的大权都交给了唐文波,你找唐文波,总不会是叙旧吧。” 听到李玄都这话,萧白心中又是一惊,想起今早自己刚刚拜访了唐文波接着就遭遇此事,若说两者之间没有半点联系,那他是一万个不信,而且他也知道,这些江湖人可不跟你讲什么证据,不是你说不认识就行了,只能说道:“我与唐文波是友人。” 李玄都又点了点头,道:“两位是如何相识?你们这次共同谋划总督行辕,具体计划是什么?” “什么谋划总督行辕。”萧迟闪烁其词道:“想来阁下也是久在江湖行走之人,知道多个朋友多条路的道理,青阳教也好,总督府也罢,我都有往来,哪里就牵扯到谋划总督行辕了,就算是有,那也是青阳教的机密,不干我的事情,我哪里能够知晓。” 这话说完,萧迟望向李玄都,只见他面无表情,也不知是信了还是不信,正当萧迟心虚生疑时,李玄都突然出手,毫无半分征兆,萧迟只觉得胸前一麻,一股钻心之痛生出,让他忍不住想要大叫出声,可还未等他发出半点声音,李玄都已经提前一把按住他的嘴巴,将他还未出口的所有声音都给憋了回去,只能发出轻微的“呜呜”声音。 紧接着李玄都又是一指轻叩在萧迟的膝盖位置,只听“喀嚓”一声,他的右腿已经断了,萧迟自小锦衣玉食,娇生惯养,哪里受过这样的苦头,不仅是额头上渗出冷汗,就连眼泪都要出来了。 过了片刻,李玄都缓缓收回手掌,萧迟大口喘息,涕泪俱下。 李玄都从“十八楼”中取出一条白帕,擦拭手掌。 因为须弥宝物极大的缘故,李玄都在其中放了许多杂物,这些白帕都是市面上最常见的东西,与清微宗无关,更没有什么标记,也不怕有人从一条白帕上看出什么蛛丝马迹。 李玄都将这条帕子丢在萧迟的脸上,冷声说道:“再问你一遍,知道还是不知道?” 萧迟嘴唇微微颤抖,望向李玄都的眼神中已经满是惊惧。 就在此时,门外有人说道:“莫要为难他了,他只知道打开城门夺城的事情,至于其余的谋划,比如说青阳教在哪里安插了人手,他也是不知情的。” 李玄都对于门外之人丝毫不觉意外,只是问道:“你是如何跟上来的?” 话音落下,柴房的门被人推开,门外的人竟是柳玉霜,她走进柴房,抬起自己的手腕,只见上头系着一根红线,鲜红纤细,好似被人以剑气在手腕上划开了一道血线。 李玄都将目光转向萧迟的手腕,果不其然,在他的手腕上也有一根同样的红线。 李玄都叹道:“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一生一世一双人,这才是真正的‘缠心丝’。可怜那金陵府的钱玉龙,若是见到了这一幕,不知该作何想?” 柳玉霜脸色一白,难掩震惊道:“你如何知道此事?” 李玄都一挥袖,柴房的门再次合上,然后说道:“若是追上来的人的是萧云,我半点也不会奇怪,毕竟舐犊情深,父亲为了儿子,搭上性命也不奇怪,可这次换成了你这位梵瑶姬,却是大大出乎我的意料之外。” 说到这儿,李玄都叹息一声:“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生死相许?天南地北双飞客,老翅几回寒暑。欢乐趣,离别苦,就中更有痴儿女。这等感情,便是我这个孤魂野鬼也感动很呢。柳玉霜,你当初杀钱玉龙的时候,可曾想过这些吗?” 柳玉霜摇头道:“钱玉龙的事情,事关宗门大计,我……我也不得已而为之。” 李玄都哼了一声,脸色渐冷。 在很小的时候,师父就教过他一个道理,让人畏惧往往比让人尊敬更安全。 李玄都不完全认可这个道理,但在江湖上,的确是如此,人人欺软怕硬。你若是个行侠仗义的大侠,人人敬你却不怕你,那便会有数不清的人来找你的麻烦,因为他们知道你不会伤他们的性命,甚至还有人会以此设下陷阱,让你处处受制,到头来,好人未必能有好报。可如果是个恶人呢,一言不合便拔剑,拔剑便见血杀人,那么你的行事便会自在许多,除非是牵扯到天大的利害关系,很少有人敢来找你的麻烦,因为真的会死。 过去,李玄都就是这么做的,于是他成了亦正亦邪且让人又敬又畏的紫府剑仙。 紫府剑仙的名号是用剑和血堆出来的,李玄都的仇家们也是人,也有妻儿老小,可没有因为他们有妻儿老小而李玄都是个孤儿就能任由他们喊打喊杀却不还手的道理,一入江湖,生死自负,祸不及家人便已是仁义,经历过这些之后,李玄都哪里还会在乎一个与青阳狼狈为奸的萧迟和一个背叛杀害了自己丈夫的柳玉霜? 李玄都向前走了一步,徐徐道:“希望你能给我一个满意的答案,我可以放掉你们二人中的任意一人。” 柳玉霜苦笑一声,没有急于回答,而是问道:“你是钱玉龙的友人吗?” 李玄都沉默了片刻,道:“就算是吧,虽然相交不深,但也算是为他讨要一个公道。” 第一百三十五章 要价还钱 柳玉霜顿时沉默了。 李玄都一挥手,萧迟顿时闷哼一声,身上咔嚓作响,也不知断了几根骨头。 此时的萧迟已经喊不出声来,张嘴却无声,表情狰狞。 李玄都面无表情道:“一个翩翩贵公子却落到现在这般田地,我也是于心不忍,不知梵瑶姬如何想?” 柳玉霜心思几转,道:“你想知道青阳教在城中的布置,是不是?” 李玄都反问道:“你知道青阳教的具体谋划?” 柳玉霜点头道:“自然是知道的,否则我也不敢循着‘缠心丝’前来。” “如此最好。”李玄都道:“无论是杀人,还是折磨人,我都没什么兴趣,不过是为达目的的手段罢了,若是你能合盘托出,我便不再对这位萧公子动手。” 柳玉霜道:“因为我是代表地师来到此地的,所以许多事情唐文波不敢瞒我,如今只有三个人知道全部谋划,分别是地公将军唐秦、唐文波和我。” 李玄都略一沉默,蓦地一笑,道:“你的意思是,若是没了你,我便只能去找唐文波和唐秦了。” 柳玉霜没有否认,道:“我并无威胁阁下之意,只是阐述一个事实而已。若我有闪失,阁下的这番动作,又是跟踪我们二人,又是出手掳人,可全都白费工夫了。” 李玄都听了,稍一沉默,道:“那好,柳夫人,你就将你知道的说一说。” 柳玉霜道:“若是我将详情悉数告知于你,你反手便将我们二人杀了,那我们岂不是冤死?” 李玄都摇头道:“我答应下来的事情,从不食言。” 柳玉霜道:“若是老天师、老剑神来说这话,他们两位德高望重,语如重山,我自是相信,可阁下藏头露尾,不肯表露真实身份,这话又如何能信?” 李玄都皱了下眉头,却是不肯被柳玉霜牵着鼻子走,以免落入她的算计之中,于是他毫无征兆地突然出手,虽然柳玉霜有所反应,但在如此近的距离之下,又被李玄都占了先手,还是抵抗不得,被李玄都一记“璇玑指”点在肩头上,不由得闷哼一声。 虽然“璇玑指”只是指法,但经李玄都之手用来,却是与剑招无异,只见柳玉霜裸露的肩头位置已经是血肉模糊。 柳玉霜捂住肩头,扬声道:“在总督行辕中有青阳教埋下的暗桩,城中副总兵鲁敬忠也已经被青阳教用三万两黄金买通,只待唐文波一声令下,便会彻底反水。” 正要出手的李玄都闻言停下手中动作,眉头微皱,轻声道:“你再说一遍。” 柳玉霜脸色微微苍白,忍痛道:“这只是青阳教谋划的一部分,另外还有许多其他谋划,你想不想听?比如说萧家的事情,还有琅琊府知府的小妾,她有个弟弟,平日里爱去赌坊里耍钱,欠了不少赌债,被青阳教的人抓住了把柄,然后青阳教便用这个把柄拿住了她的弟弟,又通过她的弟弟威胁她,让她……” 李玄都不动声色,打算专心倾听。 只是柳玉霜说到这里便戛然而止,蓦地冷笑一声,道:“你想听么?我却不想说了。” 李玄都倒也不觉得意外,毕竟牝女宗的女子都是这么个德行,下意识地想要去摸腰间的佩剑,摸了个空,这才想起自己已是有四年不曾佩剑,却还改不了这个习惯,脸色渐而缓和,道:“这样吧,柳夫人,你有什么要求,大可都说出来,漫天要价,坐地还钱,我们可以再计较计较。” 柳玉霜深深望了李玄都一眼,道:“我的要求很简单,不能只放我们其中一人,要放我们二人全都活着离开此地,也不许再为难我们。” 李玄都没有急着答应,而是问道:“我若是不答应呢。” 柳玉霜脸色微白,轻咬银牙,恨声道:“你若不答应,那大可杀了我们,然后眼看着青阳教如何攻下琅琊府,夺了齐州。到时候,你自诩的仁义道德,还剩下几斤几两?若你不动手,我现在自尽也行,左右也是个死,倒不如死在自己手里。” 萧迟听到这话,不由大惊失色,急道:“玉娘……” 他被李玄都重创,本就虚弱,几经变故之下,心神也是不宁,此时急火攻心,不由得吐出一口鲜血,昏了过去。 李玄都脸色平静,虽然此时的他还是一身农家汉子的装扮,脸上面皮看起来也是个木讷的傻小子相貌,可一双眼睛却是骗不得人,幽幽如古井,平静无波,让柳玉霜望之竟是有些心虚,愈发拿捏不住眼前之人的心思。 过了片刻,柳玉霜见李玄都仍是犹豫未决,忍不住又要说话。 就在此时,李玄都抬起一只手止住了她还未出口的话语。 然后就听李玄都说道:“当时萧云不顾伤势对我出手,这是父子情。柳夫人只身犯险救情郎,这是男女情。这两种情,我都是极为喜欢的,只是这些都是小节,小节之上还有大义,你们罔顾大义,为虎作伥,便怪不得我对你们出手。不过柳夫人愿意迷途知返,将功补过,那我也能放你们一马。” 柳玉霜微微冷笑,又道:“还有一点……” 李玄都望向柳玉霜,打断她的话语:“没有第二点了,若是柳夫人还想要得寸进尺,那我也只好赌上一赌,赌柳夫人这样的聪明人,舍不得死。” 听到李玄都话语,柳玉霜只得叹道:“好吧。” 李玄都道:“那么请柳夫人将你知道的都说出来,写出来也行,我这里有纸笔。” 柳玉霜摇头道:“我若现在说出来,你岂不是可以立刻杀掉我们?我方才已经说了,我信不过你。” 李玄都淡笑道:“那你说如何?” 柳玉霜道:“你将萧迟放在人多的闹市,自会有人发现他的身份,将他送回萧家,然后我跟你走,一个时辰之后,我便将我知道的如数告知于你。” 李玄都问道:“难道柳夫人就不怕事后我杀了你?” 柳玉霜面色凄然道:“一人死总好过我们二人一起死,我也只好赌一赌阁下的人品如何了。” 李玄都晒道:“若你对待钱玉龙有对待萧迟的十之一二,他在九泉之下也当瞑目了。” 说罢,李玄都提起昏迷的萧迟,率先出门。 柳玉霜忍痛跟在李玄都的身后,也随之而去。 第一百三十六章 花开两朵 来到一处繁华闹市的街边,李玄都将萧迟放在路边,让他背靠着墙壁坐着,然后按住他头顶,度入气机。 柳玉霜从旁瞧着,生怕李玄都动什么手脚,见萧迟的脸色渐而红润,这才稍稍松了口气。 李玄都将手掌松开,望向柳玉霜,道:“他本就是先天境的小宗师,底子雄厚,我现在帮他度入气机,不消一时半刻就能醒来,你也不必担心他被什么宵小之徒占了便宜。” 这一刻,柳玉霜柔肠百结,在萧迟的身旁缓缓蹲下身来,伸出纤长细指,在萧迟的面庞上寸寸抚过,深深望着他,好似这就是最后一眼,以后便再也不能这样看他了。 若是痴男怨女见到这一幕,怕是要哭红了眼睛,心都要碎了。 不过李玄都乃是见惯了生死之人,心性坚韧,哪里会为之所动,只是冷冷道:“男儿到死心如铁,看试手,补天裂。” 柳玉霜转过头望向李玄都,问道:“阁下这话是什么意思?” 李玄都平静道:“若是柳夫人觉得我会心软,那可大错特错了。” 柳玉霜闻听此言,也不争辩,只是收敛了悲戚神情,站起身道:“走吧。” 李玄都伸手按在柳玉霜的肩头上,开始运转“圆势法”。 过去的清微宗既然是以一个“奇”字立足于江湖,那么“玄微真术”便没有那么容易被人识破,若是人人都认得“玄微真术”,也谈不上一个“奇”字了。同理,阴阳宗的“太阴十三剑”也是如此,可能有人认得其中的一两式,却很少有人能够认全,所以先前李玄都以“青墨三千甲”挡下萧云的“五方五行散手”,萧云久居琅琊府,柳玉霜久居金陵府,都不是常在江湖行走之人,故而没有识破。 在李玄都运转“圆势法”之后,柳玉霜立时感觉自己的经脉、窍穴、丹田之中涌入大量外来元气,使得自己的气机运转变得极为凝滞。 李玄都说道:“虽然你信不过我,但我还是那句话,只要你能将你知道的如实告知于我,不耍什么小聪明,我便放你一条生路,否则你就准备与你的萧公子诀别吧。” 柳玉霜眉眼低敛,没有多说什么。 李玄都转身往身后的僻静小巷行去,柳玉霜被封了修为,自知逃不出李玄都的手心,也只能乖乖跟在后面。 如此两人,一前一后,李玄都是个农家汉子装扮,柳玉霜却是一身华丽扎眼的宫装,十分不搭,幸而此地僻静无人,若是换成人来人往的街道,说不定会有人以为是拐卖女子而去报官,又是一番麻烦。 李玄都之所以选择在这里放走萧迟,是因为他提前有过观察,此地有数条巷子纵横交错,可谓是四通八达,转过几个路口之后,来到一条死胡同,在其尽头则是一座荒废已久的宅院,可见屋顶破了个窟窿,部分院墙也已经倒塌,透过院墙的缺口处可见院内一片绿意,足有及膝之高。 两人来到此地,柳玉霜终于忍不住开口问道:“你究竟是谁?如果你是总督府的人,为何不直接带我去总督府?” 李玄都道:“你方才已经说了,总督府中有你们的暗桩,难保不会再出什么纰漏。” 柳玉霜道:“你将萧迟掳走,萧家那边已经泄露了风声,此时再做这些,又有何益?” 李玄都转头看了她一眼,道:“柳夫人果然聪明,那我也不妨明说了,总督府的人并不认识我,我只能随便找个落脚的地方。” 说罢,李玄都推开院门,走入其中。 柳玉霜身穿宫装,只能稍稍提起裙摆,然后随着李玄都走入其中。 来到房中,满是尘土,当中有一张破旧木桌,桌上有一盏没了灯芯的油灯。 李玄都从须弥宝物中取出纸笔,道:“我就不听了,请柳夫人将名单写默写出来。” 柳玉霜没有动作,摇头道:“还不到一个时辰。” 李玄都原地立定,双臂环胸,说道:“好,我就等够一个时辰,希望柳夫人不会食言而肥。” 柳玉霜低垂眼帘,道:“如今我的性命操于你手,自是不敢妄动。” …… 白绢缓缓退出林中道观,几番思索之后,决意前往唐文波口中所说的单老峰一探究竟,只是刚刚行出不远,忽听得身后传来两下玎玎异声,猛地转身望去,便见有三人疾奔而至。 白绢一瞥之下,只见那三人都身披青色斗篷,同时戴着斗篷上的兜帽,看不清他们面貌,但每人的斗篷上都赫然绣着一轮青阳,说明三人是青阳教的青阳总坛中人。 三人见到白绢之后,也不废话,身形晃动,同时欺近,三双手齐往白绢的身上抓去。白绢虽不知道自己的行迹是如何被此三人窥破,但此时没有半分迟疑,腰间“饮雪”出鞘,一刀向三人横扫过去。不料这三人的身形极为诡异,竟是躲过了这一刀,已然是欺近到白绢的身前。 若是换成旁人,也许就要在一招之间被这三人联手擒拿,只是白绢并非寻常人等,她身兼补天宗和忘情宗的两家之长,又得“天刀”秦清的真传,比之颜飞卿、苏云媗也不差几分,只见得她在盱眙之间从须弥宝物中取出另外一刀,刀气纵横无匹。 “天刀”秦清在修为大成之后,便已经很少动用这把相伴多年的佩刀,想来这世上除了老玄榜上的几位神仙,也没有什么人值得他出刀,所以江湖上对于这把高居刀剑评的“欺方罔道”只是有所耳闻,从未见过。此三人也是如此,哪里会想到白绢所出第二刀竟是大名鼎鼎的“欺方罔道”,仅此一刀,就如李玄都的“人间世”,甚至不用白绢如何催动自身气机,仅凭刀上蕴含的刀气,便将三人逼退。 手持“欺方罔道”的白绢单人对上韩邀月,尚且能在短时间内不落丝毫下风,可见此刀助力之大,此时白绢手持双刀,却是不退反进,反向三人攻去。 第一百三十七章 天问九式 李玄都行走江湖多年,不少女子对他青眼有加,而李玄都为何独独喜欢白绢呢?其实原因也简单,那些女子与他接触时,或是被他所救,或是被他援手,或是摄于紫府剑仙的威名,本身已经处于低处,是抬着头看李玄都的,在崇敬你的人面前,你很难放开自己,只能端着架子,维持旁人眼中的形象,所以就造就了紫府剑仙的高冷姿态,或许很多男人会喜欢这种带着崇敬意味的喜欢,但李玄都不喜欢。 李玄都是什么人?以紫府客的名号踏足江湖,剑挑江北各路高手,一人一剑独战江北群雄,后又追随张肃卿,帝京城中大开杀戒,染血无数,紫府剑仙的“剑仙”二字是被他杀出来的。在清微宗中,李玄都又是有望继承宗主大位的四先生,位高权重,追随者甚众,平日里往来也都是江湖上的头面人物,容不得他有半分轻佻之态,必须时时刻刻都端着架子,行事沉稳,否则如何能够服众?如何能让那些跟随他的人心安? 在外人面前,李玄都端着的架子已经够多了,所以他不想在身边人的面前也端着架子,所以他会和胡良成为嬉笑怒骂的好友,所以他不喜欢那些崇敬自己的女子。 于是,只有白绢了。 从两人相识开始,白绢都是一个严肃矜持的大家闺秀,对李玄都并不高看一眼,这让李玄都可以放下架子,在白绢面前展现一个完全不同的自己,这便是李玄都心中所想的做一回年轻人。于是李玄都在白绢面前时,与平时大不一样,常有轻佻之态。 其实白绢也不讨厌李玄都,一开始的时候,她还能勉力招架,维持自己的矜持,只是在男女之间,退一步便意味着退第二步、第三步,于是白绢的防线开始节节败退,脸红的次数越来越多,而李玄都也越来越放肆,言语无忌。 李玄都在白绢面前是个与平日里完全不一样的李玄都,其实白绢又何尝不是? 她从来都不是个柔弱女子,若是柔弱女子,也不会在独自一人在江湖上行走多年。 一身农妇装扮的白绢双刀齐出,竟是有攻无守的架势,只见得刀风肆虐,两道刀气纵横无匹。 与之相对,三人自忖胜算极大,自然不肯与白绢换命,更不肯与她以伤换伤,于是纷纷后退,避其锋芒。 白绢得了这个空隙,再次出乎三人意料之外,竟是没有趁此时机退去,而是继续抢攻,而且是三人中境界修为最弱一人,若无另外两人的援手,白绢有信心将其一刀毙命。 另外两人自是不肯,一起向白绢攻来。 白绢身形一转,身随刀动,旋转如陀螺,无以数计的刀气汹涌而出,激射向四面八方。三人不断躲闪,无数大树被刀气拦腰斩断,轰然倒地。 为首一人大惊道:“此乃补天宗的‘天问九式’,你究竟是何人?” 白绢并不答话,只是一意运刀,三人顿觉刀意之中有悲凉之意生出,只觉世道沧桑,刀兵四起,生灵涂炭,唯我手中一刀,以刀问天!试问苍天可答乎? “天问九式”与“太阴十三剑”不同,后者太过偏激,逆天而为,前者却是一股浩然之气,质问苍天不仁、天道不公,力求人定胜天,其中意味大不相同。而“北斗三十六剑诀”则是衍化周天星象,大有代天行诛罚之意,又与此二者不同。 白绢此刀一出,气势暴涨,竟是使得直面这一刀的那人完全乱了阵脚,眼见白绢这一刀来势汹汹,所有刀气悉数内敛为刀锋之上的一线刀芒,大惊之下,竟是全身冰冷,呆立不动。 此三人不是旁人,正是被天公将军唐周派遣到齐州的白爵、白波、白绕三兄弟。当然,此三人与白绢当然没有任何关系,白绢应该叫做秦白绢才是,就如紫府客应称作是李紫府一般。此时被白绢一再相逼的正是白绕,他境界修为不高,胆子也不大,眼见这一招决计无法抵挡,骇怖达于极点,竟致僵立,束手待毙。 白氏三兄弟联手迎敌,照理来说,便是天人境的大宗师也可一战,只是白绢一上来的拼命打法,竟是让三人乱了阵脚,眼看着白波要命丧于白绢刀下,境界修为最高的白爵终于全力出手,以青阳教的“真空手”抓向白绢的后背。 这一抓看似平平无奇,其实其实拿捏之准,不爽毫发,应变之速,疾如流星。白绢这一刀虽然气势雄壮,已然递不到白绕的身上,她觉臂上一紧,心知不妙,顺着白爵向后一拉之势,一刀逼退白波的同时强行扭转身形,仍是不作防守,左手中的“欺方罔道”直劈白爵的面门。 “补天宗”虽然讲究一击不中远遁千里,但在绝境之中,自然也有杀身成仁、舍生取义的招数,此时的白绢哪里还是那个在李玄都面前脸红的小女子,大丈夫当如是也。 白爵哪里想得到此女竟是如此刚烈,根本不敢与白绢以命换命,甚至就连硬接也是不敢,只能收手向后退去,如此一来,三人的合围之势便空门大开,白绢也不犹豫,身形一掠,已然冲出三人的包围之中。 直到此时,白绕才犹如大梦初醒,发出一声迟来的惊呼。 白绢落地之后,左手“欺方罔道”前指,右手“饮雪”横于胸前,也不退去,就这么冷冷望着三人。 三人摄于白绢的气势,一时间竟是有些进退维谷。 兄弟三人中排行第二的白波盯着白绢手中之刀凝视许久,迟疑道:“姑娘手中之刀,可是刀剑评上排名第八的‘欺方罔道’?” 此言一出,另外两人俱是一惊。 “欺方罔道”的主人是谁?乃是大名鼎鼎的“天刀”秦清,眼前这名女子断然不可能是秦清,可她却手持“欺方罔道”,秦清身为太玄榜第一人,只要老玄不出,便是天下第一人,绝不可能被人偷去佩刀,至于夺刀,怕是老玄榜上的老神仙们也没这个把握,那就说明此刀是他赠予这名女子,那么这名女子的身份也就不言而喻了。 三人自然知道其中利害,这功业和差事是青阳教的,性命却是自己的,若是平白惹上了秦清这个大敌,怕是只有老玄榜上的神仙们才能护住他们了,于是三人对视一眼之后,为首的白爵抱拳道:“方才多有唐突之处,还望姑娘见谅。” 说罢,三人竟是直接向后退去。 第一百三十八章 八人名单 先前三人之所以能识破白绢的伪装,并非他们的境界高出白绢,哪怕修为最高的大哥白爵,至多与白绢在伯仲之间,关键在于道观周围的林中同样设有许多有示警作用的小型符阵。 白绢和李玄都第一次潜入道观时,是随着萧迟和柳玉霜的马车而来,离去时又是原路返回,侥幸绕过了许多符阵。这次白绢孤身一人潜入,来时还是同样的路,离开道观时却是选了另外一条路来到道观的后方。 如此一来,白绢在没有防备的情形下,不慎触动了一处示警符箓,这才惊动了负责整个阵法的白波。 白绢虽然不知道此种关键,但是也能依稀能够猜出大概原因,只是她并不清楚自己究竟是何时暴露的,是在偷听时暴露的?还是从道观离开时暴露的?若是在偷听时暴露的,那么唐文波先前的种种话语是否还能当真?若是唐文波在知道有人在旁偷听的情形下,说些真假难辨的话语,故布疑阵,那么哪些是真的,哪些是假的? 想到这儿,白绢愈发坚定了要去单老峰上一探究竟的想法。对于这次的青阳教谋划,地公将军唐秦是否亲临此地,可谓是至关重要,马虎不得。 只是此时白绢行踪已经暴露,贸然去单老峰,如果只是故布疑阵还好,不过是白跑一趟。如果地公将军唐秦果真在单老峰上,那么就有羊入虎口的可能。不过这也难不住白绢,她虽然没有“太阴匿形符”这等物事,却有一件宝物,披在身上同样可以藏匿身形、遮蔽气息,想来应该无碍。 另外一边,一个时辰的时限已到,李玄都取出一方普通砚台和一块粗墨,在砚台中倒入些许清水后,直接以气机将墨块碾碎,化作墨汁,然后将笔蘸饱了墨,递到柳玉霜的面前,道:“柳夫人,请吧。” 柳玉霜看了李玄都一眼,接过笔,又低垂下眼帘,道:“有劳。” 李玄都道:“这里没有椅子,就请柳夫人站着写吧。” 柳玉霜摇头道:“无妨,写字本就是站着最佳。” 李玄都不再说话,也没有一直盯着柳玉霜。 柳玉霜开始提笔书写名单,同时口中说道:“都说人生何处不相逢,先是在金陵府相遇,如今又在琅琊府相遇,你我当真是有缘,你说是吧,李先生?” 李玄都缓缓转过头来,凝视柳玉霜片刻,改用自己的本声问道:“如何认出我的?” 柳玉霜笑道:“能够随身携带如此多无用的杂物,可见须弥宝物之大,在我的印象之中,只有李先生的须弥宝物了。” 李玄都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手腕,想来是自己从“十八楼”中取东西的时候,被柳玉霜瞧见了些许端倪。 既然已经被识破,李玄都也不再掩饰,道:“都说清微宗是齐州的半个主人,我要回清微宗,路过齐州是合情合理之事,你应该早就知道才是。莫要多说这些无用的废话,赶紧写下名单,我自会遵守诺言。若是你还有其他什么想法,那也休要怪我手下无情。” 柳玉霜的确还有其他想法,只是见李玄都完全不为所动,而且威胁之意溢于言表,若是颜飞卿这样的人物,柳玉霜也许还会抱有几分侥幸,讨价还价几分,可换成李玄都这个双手染血无数的煞星,便不敢不当真了,也不好强说什么,只能继续写名单。 两人都不说话,一片寂静,唯有笔锋划过宣纸,簌簌沙沙。 大概用了一炷香的时间,柳玉霜的一份名单写完,吹干墨迹,递给李玄都。 李玄都接过之后,大概扫了一眼,包括柳玉霜先前所说的两个人名,总共有八个人名,柳玉霜也写的颇为详尽,每个名字的后面都标注了八人是因为何种原因而叛,或是因为钱财,或是因为受了不公,或是被拿住了把柄或者亲人的性命,乍一看去,似乎没有耍什么花招。 柳玉霜问道:“李先生,如何?” 李玄都将这份名单折叠之后收入“十八楼”中,道:“柳夫人可以走了。” 柳玉霜还有几分犹疑:“李先生果真就这么放我走了?” 李玄都似笑非笑道:“这是自然,如果这份名单有假,我日后再去找柳夫人算账也不迟,正好新账旧账一起算,除非柳夫人打算一辈子都躲在牝女宗的山门之中。” 柳玉霜轻咬嘴唇,楚楚可怜道:“李先生……” 李玄都冷声:“不送。” 柳玉霜只能略有不甘地徐徐退出这座旧宅。 在柳玉霜离开之后,李玄都也从另一个方向离了此地。 此时总督府的大队兵马还在路上,不过按照秦道方和楚云深的谋划,楚云深会提前一步在暗中赶回琅琊府,既是为秦道方打一个前站,也是提前着手准备应对接下来的青阳教发难,因为只要秦道方回到府城的总督行辕,青阳教便会立刻动手,到那时候再去准备,就为时已晚。 算算时候,楚云深就算比李玄都和白绢稍慢一步,此时也快要到了。 李玄都缓缓行于小巷之中,行至中途,忽然从巷子的两端出现了几道身影,将李玄都堵在巷子之中。这些人都披着青色的斗篷,在斗篷上绣着一轮青日。 李玄都扯了扯嘴角:“总是有些不怕死的。” 他不知道这些人是如何发现了他的踪迹,不过应该是与柳玉霜有些关系。 江湖之中讲究一个人多势众,哪怕是强如藏老人,也在李玄都几人的联手之下吃了个大亏,如今的李玄都自然也怕被人围杀,不过怎么也要几十个先天境的高手结成阵势才行,区区几个人便想要拦住他,那是痴人说梦。 李玄都继续前行,身形如风。 挡在最前面的那个青阳教高手当即被裂尸而过,在他身后的那个青阳教高手甚至没有反应过来,便被李玄都按住脸庞,五指如钩,深深刺入血肉之中。 李玄都一拳捣在此人的胸口,直接心脏碎裂,死得不能再死。 堵在巷子另一端的几人见此情景,没有半分犹豫,立刻遁去,不见了踪影。 李玄都也没有去追,继续赶往与楚云深约定好的地方。 第一百三十九章 依红楼 如今的太平客栈遍地开花,在琅琊府中自然也有一座太平客栈。 李玄都在处理掉身后的几个尾巴之后,来到太平客栈,此时客栈并无几个客人,李玄都径直走到柜台前,取出一枚无忧钱放在柜台上。 正在柜台后记账的掌柜抬起头来看了眼李玄都。 这掌柜一张圆脸,两撇八字胡,生就一副圆滑商人模样,沉默片刻后,笑道:“客官这是做什么?” 李玄都收起无忧钱,道:“听闻东家有喜事,定了四月十八,特来道喜。” 掌柜收敛了脸上的笑容,不动声色道:“原来是东家的客人,客官请随我来。” 说罢,客官引着李玄都往客栈后院走去。 两人来到客栈的地窖,掌柜点燃了灯,只见地窖之内只放了些酒坛子,掌柜来到东墙下在墙上摩挲几下之后,就见一面墙壁翻转过来,竟是一道暗门。 此地的太平客栈虽然是太平宗的产业,但楚云深却通过他与太平宗的关系,将其建成了一个隐秘联络地点。先前李玄都所说的那句话,便是楚云深定下的暗号,根据楚云深所说,这个暗号一旬一换,而太平客栈本就是太平宗的地盘,青阳教也不敢太过分。 掌柜先行,李玄都跟在后面,进入暗门之后是一条石质地道,可容两人并肩行走。 李玄都问道:“掌柜的,近几日里城内的情形如何?” 掌柜道:“自从部堂和楚先生离开府城之后,这里便来了许多青阳教之人,还有许多来历不明的江湖散人,似乎是被青阳教花费重金雇佣而来。” 李玄都默然点头。 这条密道倒是极长,大概有二三里的样子,走到尽头之后,又是一面墙壁。 掌柜伸手在墙上摸索一阵,向前一敲,墙壁应手翻转,墙后是数级台阶,缘阶而上,又是一个地窖。 两人从地窖出来,发现自己正在一处后院之中,李玄都问道:“此处是何地?” 掌柜答道:“此地是依红楼的后院。” 仅仅是听“依红楼”这三个字,李玄都便知道这里到底是个什么地方了,不由摇头失笑,没想到楚云深竟然会在这里藏身。 掌柜拱手道:“在下就只能送到这里,请阁下自行去寻楚先生。” 李玄都点了点头,在掌柜离去之后,转头望向一道侧门,道:“出来吧。” 话音落下,就见一个略施粉黛的半老徐娘款款走出,朝李玄都施了个万福,脆声道:“可是李先生?” 李玄都点了点头。 妇人一双眸子仿佛有水光荡漾,含情脉脉地望了李玄都一眼,媚态横生,转身往侧门行去,同时素手一招:“请李先生随妾身来。” 若是十五年前的李玄都,遇到一个举止妖娆的妇人,兴许会小脸微红,只是如今的李玄都已然不再青涩,只是淡然一笑,便跟随其后。 妇人袅袅前行,出了后院,穿廊过堂,最终来到一座独立小院的门前。 琅琊府本就是齐州境内首屈一指的大府,其府城内的行院自然不小,绝非那种只有一座楼的小门小户,而是大小院子相套,其中有众多独栋小院,最是鱼龙混杂,楚云深在此地藏身,便是个灯下黑的道理。 妇人轻轻叩门,开门的是个身材高大的雄壮汉子,见到妇人,脸上多了几分笑意:“原来是范夫人。” 然后他将目光转向李玄都,带着几分警惕道:“这位是?” 李玄都伸手在脸上一拂,取下面具,露出本来面目:“是我。” 这汉子是见过李玄都的,知道他不仅与部堂、楚先生相识,而且与大小姐关系不俗,赶忙恭敬行礼道:“原来是李先生,楚先生已经久候多时了。” 李玄都微微颔首,迈步走入院中。 这汉子只是守门的,并不负责引路,另有旁人为李玄都引路。 范夫人望着李玄都的背影,有好奇之色。 这汉子是楚云深的亲信,与范夫人也算熟识,笑道:“范夫人不要看了,这位李先生可是我们大小姐的意中人,小心大小姐拆了你这座依红楼。” 范夫人微微惊讶,“我虽没见过秦小姐,但也是听你们说起过,是个心高气傲的人儿,能入她的眼,想来李先生定是极为不俗的。” 汉子笑道:“你可知道在咱们齐州,哪个个姓氏最大?” 范夫人道:“兰陵裴氏?琅琊萧氏?” 汉子摇头道:“都不对。” 范夫人一惊:“是李氏。” “对喽。”汉子道:“李先生,李先生,你说这位李先生是什么来路。” 范夫人喃喃道:“这位李先生是从海上来的?” 汉子压低了声音:“北海的秦家,东海的李家,范夫人懂了吧。什么叫门当户对?这就叫门当户对。” 范夫人轻声问道:“如此说来,东海那边愿意给部堂援手了?” 汉子轻叹道:“难说,毕竟东海那边也不是铁板一块,我听有风声传出,几位先生又要起争端了,已经闹出了不小的动静。” 范夫人道:“那老神仙就不管一管?” “管?”汉子“呵”了一声:“老剑神都是半仙的体,怎么还会搭理这些俗事。” 范夫人轻叹了一声:“仙人不管俗事,我们这些俗人便要多遭些罪。” “谁说不是呢。”汉子道:“幸亏还有部堂和楚先生,否则齐州真是半块净土也没有了。” 李玄都走进小楼,此时的一楼大堂已经被清空,然后放了两张条案拼接在一起,然后在上面放了一张琅琊府城的舆图,大街小巷,店铺府邸,水井大树,都标记得清清楚楚。 此时楚云深正坐在案前凝视舆图,李玄都进来之后,方才抬起头来望向李玄都:“紫府怎么如此打扮?” 李玄都低头看了眼自己身上的村夫装束,摇头笑道:“说来话长,容后再说。” 然后他从十八楼中取出柳玉霜所写的那张名单,将前后经过大致讲了一遍之后,道:“这份名单是真是假,我也无从分辨,还要劳烦楚先生鉴别。” 楚云深接过名单,道:“有劳紫府了,接下来紫府打算如何?” 李玄都道:“我有些放心不下白绢,打算再回那座道观接应一二。” 第一百四十章 重回道观 李玄都换下乐那身农家汉子的装扮,恢复本来面目,从依红楼的一处偏门悄然离去。 此时的李玄都换上了一身寻常富家公子喜欢的长衫,束以腰带,手摇折扇,沿着街道去往城门,然后他突然抬头,瞥了眼站在城楼上的一道披甲身影。 按照楚云深所说,此时这位正在巡视城门守卫的副总兵鲁敬忠,十分可疑。只是李玄都暂时也不必管他,径直出了城门,往城外的林中道观而去。 一路上并未遭遇什么波折,李玄都很快就来到了道观外的林地,只是原本停在道观门前的众多马车已经不见了踪影,那些在此地寻欢作乐的客人们似乎已经离去。 李玄都寻找一处相对僻静的高墙,收起折扇,双手按在墙壁上,以“玄冥九阴荡”将正面墙壁化作齑粉,就这么光明正大地走入其中。 李玄都因为柳玉霜的条件而不得不放走萧迟,就已经打草惊蛇,所以再放一个柳玉霜也无关大局,那么道观这边想必也得了风声,故而李玄都这次回来已经不是如何试探虚实了,而是直接硬闯进来,也就是他自恃武力才敢如此。 李玄都走入其中,发现道观中果然是一片狼藉,似乎撤退得颇为匆忙,他来到一座装饰颇为华丽的房间,推门而入,一股香风扑面而来,混杂着各种脂粉的香气,似乎还混有某种带有迷幻作用的香料。不过这种香料根本不足以让一个成年男子彻底失去意识,更多还是起到某种助兴的作用,李玄都只是略微运转气机,便将这种香味化解,然后环视屋内,可见此地应该是某个“道姑”的居处,走得匆忙,衣橱的橱门和妆台的抽屉都是大开着,床上随意放着许多女子的衣物,甚至在地上还有一件遗漏的首饰。 李玄都以为这是萧家的传信极为迅速的缘故,其实是因为白绢惊动了白氏三兄弟,三兄弟将此事上报给唐文波之后,正如白绢不知道唐文波到底是在什么时候窥破她的行踪一般,唐文波也拿不准白绢此来到底代表了何人,虽说秦道方已经几十年不曾返回辽东,但也没听闻他与秦家彻底断绝关系的传言,若是此事招惹来了秦清这位大神,对于他们来说,便是灭顶之灾,唐文波在不知虚实的情形下,这才决定从此地撤离。 李玄都正想俯身捡起那件被遗落的首饰,忽然感觉背后似有异样,猛地回头望去,似乎有一道人影一闪而逝,消失在一根大树之后。 同时平地起风,树叶簌簌而响,同时还有似有似无的笑声随风而来,好像有鬼魅之流正躲在暗处窥视李玄都。 李玄都轻哼一声,并拢两指,直接以剑气将这棵两人合抱之粗的大树拦腰斩断。 大树后空空如也,应该是以遁术逃脱。 李玄都双袖一振,在一瞬间向四面八方激射出十余道剑气,砖石碎裂,泥土横飞,就连那阵不知从何而起的邪风都被剑气拦腰斩断。 再没有半分动静。 若是平时的李玄都,断不会如此意气用事,只是此时不见白绢的踪影,让李玄都有些难言的焦躁。 李玄都往三清殿大步行去。 道观不小,不过对于李玄都而言,不过盱眙而至。 此时三清殿前的台阶上站着两人,正式白氏三兄弟中的二哥白波和三弟白绕。两人被唐文波留在此地观察后续,以二人的修为,又有林中的各种符阵示警,应该自保无虞。 白波负责主持道观内的阵法,白绕在旁边为他护法,只是二人没有料到,李玄都竟是如此蛮横,直接以十几道剑气将那处阵法节点破去。而这座道观的阵法本就是临时设置,自然比不得许多宗门经营千年的大阵,打个比方,经营百年千年的大阵就如一座不断修筑加固的雄城,而这种临时设置的阵法则是以驮马、车辆临时结成的车阵,不可同日而语。 李玄都不认识白波,却认得白绕,不由冷笑一声:“真是冤家路窄,正好新账旧账一起算。” 白波有些惊疑不定,他曾经带人与李玄都有过交手,那时候的李玄都虽然厉害,但远不到今日这般地步。 李玄都没有急着动手,问道:“你们有没有见过一个农妇装扮的丑女子?” 白绕微微一怔,正要说话,白波已然开口道:“不曾见过。” 虽然白波开口否认,但白绕的表情已经出卖了他,李玄都微微冷笑道:“那就是见过了,不知她现在何处?” 白绕讥讽道:“那女子被我们捉住,此时已经打断了四肢,扔到林中喂狗了,你现在去找一找,兴许还能剩下些残骸。” “哦?”李玄都并不相信:“我再给你一次机会,她到底在哪?” 白绕笑道:“是我说错了,其实她是被我们少主看中,已经收为房中人了,这会儿怕是已经共赴极乐。” 李玄都扯了扯嘴角,不再说话,大步前行。 白波和白绕同时退入三清殿内,然后整座三清殿的周围荡漾起层层气机涟漪,好似一面无形的墙壁,阻住李玄都的去路。 李玄都挽起袖口,一拳砸在这面看不见的“墙壁”上面,层层涟漪荡漾扩散开来,殿内的三座三清神像轰然摇晃。 李玄都并不精通拳脚功夫,不过这个“不精通”却是相较于他的剑道而言,真要认真说起来,并不逊于寻常归真境宗师,而且对于如今的李玄都而言,一法通而万法皆通,托拳为剑,也是行得通的。 白波脸上突然露出极为震惊的神情。 只见李玄都连续三拳,三拳过后,整座三清殿的气机都被牵扯而动,继而整座三清殿都开始摇晃,无数灰尘从梁柱间簌簌而落,甚至墙壁上都出现了龟裂痕迹。 白波正要加固剩余阵法,就见李玄都又是一拳。 整座道观中仿佛响起洪钟大吕之声,然后挡在李玄都面前的无形“墙壁”开始寸寸碎裂。 李玄都如一缕清风掠入三清殿中,五指如钩,按在白绕的面庞上,推着他一路向前,直到他的后脑和后背撞在三清神像上。 三清神像正中位置的玉清神像顿时粉碎。 李玄都仍旧抓着白绕的面庞,又往旁边的上清神像一撞。 白绕整个人几乎是嵌入神像之中。 李玄都还不罢休,将白绕从上清神像中生生拔出,然后掷向最右边的太清神像,将太清神像砸倒。 白绕身上的骨头碎了大半,整个人如同一滩烂泥,从头到尾,他甚至没能说出一个讨饶的字眼,就死得不能再死。 第一百四十一章 发配北海 在整个过程中,白波就是看着而已。 不是他不想援手,而是不敢援手。 委实是此人的境界修为太过骇人,想来就是天人境的大宗师也不过如此了。 至于兄弟之情,人和人之间不一样,有些人兄弟情深,性命相托,有些人就是流于表面,尤其是那天家皇室,手足相残也是寻常之事。对于白波来说,白绕的生死哪有自己的性命重要。如果来人的境界修为只是高出稍许,取巧之下杀了白绕,他也许还会做一做姿态,可遇上这么个煞星,他满脑子就只剩下一个念头:该如何保住自己的性命。 李玄都转头望向白波:“你是?” 白波赶忙道:“在下白波。” 李玄都“哦”了一声,又重复了一遍自己刚才的问题:“可曾见过一个农妇装扮的丑女子?” 白波神情复杂,深呼吸一口气,沉声道:“的确见过,当时她触动了道观外的警戒符阵,我们兄弟三人曾与她交手,不过没有留下她,被她走脱了。” 如今李玄都倒是有些遗憾,为何自己所悟的是“漏尽通”而不是“他心通”,若是身怀“他心通”,虽然不能真就完全悉知他人心中所想,但捕捉一二心念还是手到擒来,那么先前的柳玉霜也好,现在的白波也罢,判别所言真假都不是什么难事。 不过有白绕的先例在前,白波应该不敢在此事上信口开河。 李玄都又问道:“那她去往何处了?” 白波不敢虚言欺瞒,只能老实说道:“那女子所用之刀,似乎是‘天刀’秦清的佩刀‘欺方罔道’,我们兄弟三人怀疑此女是秦清的千金,便先行退去,所以并不清楚她后来又去了何处。” 李玄都陷入沉思之中。 按照他和白绢的约定,白绢应该返回琅琊府城与他会合才是,怎么迟迟不见其踪迹? 他来此的路上,特意留心过白绢的踪迹,应该不会走了两岔,那么白绢会去哪儿呢? 白波望着李玄都,犹豫了片刻,终于开口问道:“还未请教阁下尊姓大名。” 被打断思绪的李玄都也不动怒,只是道:“怎么,想要为你兄弟报仇?” 白波摇头道:“不敢。” 李玄都笑了:“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不是不敢,而是不能。” 白波在这一瞬间,整个人完全紧绷起来,生怕李玄都一言不合便要出手伤人。 李玄都望着他,继续说道:“如果今日之事只是我的私事,那我可以放你一马,你要报仇也好,忌恨也罢,都由你。不过今日之事不止是私事那么简单,你们青阳教谋图琅琊府,我便不能放任你离去。” 白波怒道:“我已然将事情经过如实告知于你,你却要过河拆桥不成!” 先前白波摄于李玄都的威势,又存有侥幸之心,自是不敢出手,不过现在到了生死绝境,哪里还管得了这些,于是他全力出手,只见得整座三清殿轰然倒塌,而他本人则是借助土遁之术先一步向外遁走。 只是他小觑了李玄都,白绢给李玄都服下的“续命丹”有三天功效,在如今刚刚过去两天,李玄都仍旧在全盛时期,虽然距离当年太玄榜第十的紫府剑仙还有一小段距离,但也不是区区一个白波可以匹敌的。 只见李玄都在三清殿完全坍塌之前就已经掠出殿外,一步狠狠踩踏地面,以雄浑气机将遁入地下的白波生生震出,然后一肘撞在白波的胸口上。 白波吐出一口鲜血,却没有因此失去战力,仍旧是不断向后倒掠,同时双手不断结成各种繁复手印,在他身周有清风生出,将他的青色斗篷吹得鼓荡起来,如同一张大帆,使他虽然没有天人境的修为,仍旧可以腾空离地。 眼看着白波越飞越远,李玄都也不着急,只是一抖袖口,“青蛟”便如一尾小青鱼从袖管中游出,围绕李玄都的手腕盘旋一周之后,倏而化作一道惊虹,直奔白波而去。 白波见状大惊,只是在空中难以转向,被这一剑刺穿小腹。 李玄都又一抖袖口,“紫凰”如法炮制,这一次却是斩断了白波身后暗藏玄机的斗篷。 没了这面“船帆”,纵使清风依旧,也托不住白波的身形,以他境界的修为,固然可以勉强滞空稍许时间,不过在李玄都的飞剑面前,却是没有什么意义,只能无奈地重新落回地面。 李玄都也没有继续痛打落水狗,只是双手负后,任由两柄飞剑如两尾游鱼围绕自己缓缓盘旋。 白波心知此人境界修为深不可测,自己绝不是敌手,就是想逃也是妄想,只能跪地求饶道:“只求阁下能放我一条生路,我从此脱离青阳教,再不参与齐州之事。” 李玄都居高临下地望着他:“空口无凭,何以为据?” 白波犹豫了一下,伸出手来在自己的胸口重重一击,因为是自残之举,所以看似轻描淡写,实则受伤极重,白波瞬间已是七窍流血,然后他方才说道:“若要在下自废修为,不如一死,万难做到,只是空口白话,难以取信,所以在下一击重伤自己的中单田内腑,在月余之内,不能动用修为与人交手,想要完全伤愈,最少也要数年之功,以证在下誓言,不知阁下以为如何?” 李玄都盯着他片刻,见他神色不似作伪,而且身上的伤势也是真的,方道:“好,我便信你一次,放你一条生路。” 白波脸上顿时显露喜色,赶忙拜谢道:“谢过阁下不杀之恩。” “先不忙谢我。”李玄都道:“若是换成以前的我,你今日万没有幸理,看在你愿意如实相告的份上,我可以放你活命。不过死罪可免,活罪难逃,我还要送你一场造化才是。” 说罢,也不管白波答应与否,李玄都一步踏出,如缩地成寸一般,已然来到白波的身前,按住他的肩膀,运转“圆势法”将白波的修为彻底封住,然后再运转“三分绝剑”,在他体内植入一道剑气。 白波顿时面如死灰。 李玄都收回手掌,道:“现在的你已是个废人,体内还有我留下的剑气,每三日发作一次,痛入骨髓,所以也不要想着再去寻你大哥白爵了。北海之上有座枯叶岛,你可知道?” 白波惨然道:“有所耳闻,听说那里人迹不至,极是荒凉。” 李玄都道:“你立即动身,去枯叶岛上寻一个名叫李如是的人,就说李玄都让你来的,他可以帮你除去体内的剑气,只是你这辈子也不用回中原了。” “是。”白波应了一声之后,艰难起身,蹒跚而去。 第一百四十二章 李如师 在白波离去之后,李玄都出了道观,果然在道观外的林地中发现了打斗痕迹,许多大树被刀气斩断,倒伏了一地,可见先前白波所言不假。 至于如何分辨刀气还是剑气,其实也简单,通常来说,剑气为直,刀气为弧,就如剑与刀的区别,从这些大树被斩断的伤口来看,应该是刀无疑了。 李玄都又在周围搜索了一番,在一个树墩下发现了一截布条,看材质,应该是从白绢所穿的那身农妇衣服上撕下来的,布条有被火焰烧灼的痕迹,不过不是真火,而是以气机凝化火气烧灼出的焦痕。 李玄都举起布条,对光细观,依稀可以看出是“单老峰”三个字。 说起单老峰,李玄都是知道的,此峰是太清山的一处支脉,算是一处形胜之地,游人不在少数,每逢春日,不少年轻男女都会把踏青的地点选在此地。不过李玄都只是有所耳闻而已,并未去过。 李玄都将这块布条暂且收起,有些想不明白白绢留下这么三个字是什么意思,是说她去了单老峰?可她去单老峰又是所为何事?难不成唐文波等人去了单老峰?可惜李玄都和白绢之间还未互相定位飞剑传书,甚至连子母符都未准备,此时也无从问起。 李玄都在心中暗下决定,待到此事之后回仙剑山庄取剑的时候,定要委托陆时贞再打造两柄飞剑,不需要杀敌如何,可以传递书信即可。 正当李玄都想要去往单老峰的时候,忽然身形一僵。 然后从他的背后传出一个嗓音:“四先生恢复当年的境界修为,当真是可喜可贺。” 李玄都叹了口气,转过身来。 只见在他身后不远处站着一人,身着黑衣,满头白发,脸庞略显瘦削,最为引人注目的还是他的两道白眉,长眉入鬓,再加上一双丹凤眸子熠熠如寒星,相貌极为英武,想来在年轻时,定是一位剑眉星目的美姿容人物。 这人目不转睛地盯着李玄都,又道:“见到了老夫,四先生就没什么想说的吗?” 李玄都淡笑道:“师叔好本事,竟然寻到这里来了。” 白发老人道:“多亏了此人。”说着他从自己的须弥宝物中取出一颗血淋淋的人头,就这么五指刺入头皮,提在手中。 李玄都望向那那颗人头,只见人头死前似是极为不甘,双目圆睁,满脸怒容。 饶是李玄都见惯了大风大浪,也心神一震,不由失声道:“无心上人。” 这颗人头正是青鸾卫的无心上人,那日青阳教雷公、青鸾卫无心上人加上韩邀月三人刺杀秦道方,最终被李玄都和白绢所阻,雷公战死,无心上人和韩邀月分别退去,却没想到无心上人竟是被眼前之人摘去了头颅。 老人冷冷道:“我费了些手脚,从此人的口中得知了你与秦道方的事情,料定你必定会来琅琊府,于是我便先一步赶到琅琊府,只是我在琅琊府城中久等不见你的人影,只好出城来寻,刚好发现此地的打斗动静,寻踪而来,果真是师侄出手。” 李玄都轻叹一声:“师叔当真是煞费苦心。” 老人冷笑道:“我与李如剑、李如冼那些废物不同。” 李玄都道:“外人只知道世上有一位大剑仙李道虚,却不知大剑仙还有一位师弟名为李道师,只是这位师弟在师兄成名之后,据说是为了避讳师兄之名,自请将名字改为李如师,等同是自贬一辈,与众多小辈在一个饭碗里抢食吃。” 对于李玄都话语中的讥讽,本名李道师的老人浑然不以为意,只是道:“你也说了,我在江湖上本无名,改不改名字又有什么关系?至于宗内,除了张海石和你李玄都,还有谁敢拿此事饶舌?” 李玄都笑道:“确实,二师兄比师叔更像是一位长辈。” 李如师的眼神中掠过一抹晦暗,虽然他表面上不在意这些,但还是被李玄都的一番话有所触动。 李玄都继续说道:“如今师叔位居天魁堂堂主之位,那我便以职位相称,如师堂主不在蓬莱岛上好生护卫老宗主,此番前来所为何事?” 李如师的眼皮微微一跳,显然已是动了怒气,不过还是强压了怒意,道:“来请四先生回宗,六先生在望仙台上等候已久了。” 李玄都直言了当地问道:“是谁派如师堂主来的?” 李如师望着李玄都,从牙缝中挤出三个字眼:“老宗主。” 李玄都毫不客气地伸出手来:“老宗主手令拿来看。” “李玄都!”李如师喝道:“老宗主的口谕如何?难道你连老宗主的口谕你也信不过?你要抗命不成?” 李玄都无动于衷:“老宗主的口谕,我自是信得过,也不敢抗命,只是我信不过如师堂主罢了。” 李如师的脸色又阴沉几分。不过不是因为李玄都抗命不尊,因为这本就在他的意料之中,李玄都肯乖乖跟他走,那才是不寻常。真正让他着恼的是,李玄都一口一个“如师堂主”,简直是在打他的脸,因为改名之事毕竟不怎么光彩,又因为他辈分极高,贵为三十六位堂主之首,只听命于老宗主,便是新任宗主李元婴也要让他三分,所以在宗内,只有一位李堂主,那就是他李如师,其他人皆是称名加“堂主”二字,只有他一人称姓加“堂主”二字,今日李玄都一口一个“如师堂主”,不但揭开了他的旧伤疤,而且还透着居高临下,不是在打他的脸面是什么。 李如师死死盯着李玄都,一双眼睛熠熠生辉,目光犹如实质一般,落在李玄都的身上,如刀剑加身,背后平添一股寒意。 寻常人等,被李如师如此一看,哪怕是归真境的宗师人物,胆气也要先丧三分,可李玄都是什么人,不说经历过的生死厮杀,仅仅是经历过的“逆天劫”和“太阴十三剑”的反噬,便足以让他无视这两道目光。 李玄都淡然道:“既然如师堂主没有老宗主的手令,那就请回吧。” 李如师脸色一沉,道:“若是老夫不肯走呢。” 李玄都凝视李如师片刻,忽然笑道:“那只好我走了。” 话音落下,李玄都身形如清风飘荡,已然向后急退而去。 第一百四十三章 追逃之间 李玄都心中挂念白绢安危,此时强敌在侧,自然不能再往单老峰去,只能选了另外一个方向,转眼间已经飘退出数十丈。 李如师却是微微一怔,竟是没有料到李玄都会逃。 因为他太熟悉这个师侄的性子,宁折不弯,就算是逃,也是且战且退,哪里会像今日这般未战先逃,若不是气息做不得假,李如师都要怀疑眼前这个李玄都是个假的。 待到李如师回过神来之后,也不着急,冷笑道:“原来跌境一次把心气也给跌没了?若是没了那股心气,你就算能恢复境界,也是个徒有其表的废物。” 说罢,李如师身形一晃,如缩地成寸一般,瞬间便已经追到了李玄都的身后十丈处。 李玄都见此情景,不敢有丝毫大意,只能强提气机,再次加快身形。 并非李玄都未战先怯,而是此人非是如今的李玄都可以力敌,就算是当年巅峰时的李玄都,在没有“人间世”的前提下,也不敢说稳胜这位师叔,可见李如师的修为何等可怖。明知不敌,还要送死,那是不智。 两人一追一逃,转眼间便已经奔出二十余里。 眼看着两人之间的距离从最开始的十丈已经缩小到不足三丈,李玄都猛地止步,毫不犹豫地耍了个回马枪,一出手便是“太阴十三剑”中的“九阴玄冥荡”。 面对这股至阴气机,李如师只是冷冷一笑,然后双手一分,甚至不曾出剑,便将其生生撕裂。 他之所学,远不如李玄都那般庞杂,只是学了清微宗的一家之学,贵在一个“精”字,只是这么多年的苦修积攒下来,也早已到了“一法通万法皆通”的境界,任你是什么玄奇剑术,“太阴十三剑”也好,“慈航普度剑典”也好,“问天九式”也好,我皆是以“北斗三十六剑诀”破之,这便是为何说天人境界之后“北斗三十六剑诀”威力大涨的缘故,到了此时,功法已经难分胜负,最后还是要看人。 破了李玄都的“玄冥九阴荡”之后,正所谓来而不往非礼也,李如师自然也要还礼,一抖袖口,从他的袖管中掠出一柄漆黑的墨玉短剑,不过三寸之长,无柄,正是清微宗闻名天下的飞剑,而李如师的御剑术,放眼整个清微宗,也在前五之列。 随着李如师一抖袍袖,墨玉飞剑破空而去。 这一剑势如迅雷,正应了吕祖的绝句:“剑起星奔万里诛,风雷时逐雨声粗。” 虽然李玄都身怀“漏尽通”,但也不敢硬接这一剑,在奔跑之中顺势向前打滚,勉强躲过了这一剑,只是飞剑不似羽箭,剑随意动,在一剑无功之后,又在空中盘旋一周,如一抹黑影,再次刺向李玄都的眉心。 这一剑的速度之快,甚至使得周围的天地元气出现层层波纹,又是在如此近的距离之内,根本不给李玄都反应的时间,李玄都只能凭借多年厮杀而磨炼出来的直觉,在毫厘之间,微微偏过脑袋,让这一剑擦着自己的脸庞掠过,然后猛地驻足转身,双手画圆,用出“太阴十三剑”中的“阴阳两极生”,在自己的身前构造出一面好似黑白双鱼的大盾。 去而复返的第三剑落在这面大盾之上,阴阳双鱼轰然炸裂,墨玉飞剑向后弹飞,不过李玄都也受到气机反噬,身形向后飞去,然后重重坠落在地面上。 李如师一抬手,收回灵性略有受损的飞剑,望向李玄都,冷冷笑道:“玄都师侄这是从哪里学得这些旁门左道的本事?不好好钻研本宗的精妙绝学,偏要耍弄这些无用的小聪明,怕是难成大器。” 李玄都从地面上一弹而起,口中同样不留情面:“不管怎么说,我曾以弱冠之龄名列太玄榜上,再不成器,也好过师叔一大把年纪了,竟是连太玄榜都未曾上过。” 李如师的脸色极为阴沉,冷哼道:“你莫不是将老夫当作那些黑白谱上的废物?那你可就大错特错了,老夫未曾登上过太玄榜不假,你曾经名列太玄榜又如何?现在还不是惶惶如丧家之犬?” 李玄都冷哼一声,双足一顿,再次向后退去。 李如师嘿然道:“走得了吗?” 话音未落,李如师再次用出先前缩地成寸的法子,瞬间来到了李玄都的身侧。 此法名为“斗转星移”,乃是“玄微真术”中的上乘法门,可以使人凭空挪移数十丈,任你是阵法、墙壁都不能阻挡,端的是玄妙无比。只是此法也有弊端,损耗气机、真元颇多,饶是李如师天人境的修为,也不能连续动用,需要歇一口气才成,方才他与李玄都一追一逃之间,默默积蓄气机,已是可以用出第二次“斗转星移”。 李如师伸手向李玄都抓去。 这一抓看似轻描淡写,但天人境大宗师出手,本就讲究一个方寸之间见大马金刀,李玄都只觉得自己的四面八方都被这一抓完全封锁,根本就是逃无可逃,避无可避。 李玄都正要从“十八楼”中取出自己的“人间世”做殊死一搏,管它是“太阴十三剑”的反噬,还是“逆天劫”的反噬,通通用出,任凭你李如师的境界高绝,也要遭受重创。 就在此时,从旁伸出一根竹杖,不偏不倚,刚好打在李如松的手背上。 照理来说,休说是一根竹杖,就是金刚宗的金刚禅杖也未必能伤得李如师,只是这根竹杖落在李如师的手背上之后,李如师顿时痛呼一声,竟是猛地缩回手掌,就好似普通人被火灼伤一般的反应。 李如师收回手掌,向后退出三步,有些惊疑不定,举目四望,却不见出手之人的踪影,咬牙道:“我知道是你!你给我出来,藏头露尾算什么英雄好汉?!” “我什么时候说过我是英雄好汉了?”话音落下,一名满身风尘的老人拄着竹杖从暗处缓缓走出,道:“倒是你,难道还自诩英雄好汉不成?那可真是要让人笑掉大牙。” 李如师死死盯着这名老人,双目似要喷出火来,咬牙切齿道:“你怎么会在这里?” 老人慢悠悠道:“我想在哪里就在哪里,要你管?” 老人微微一顿,接着说道:“你管得着吗?” 第一百四十四章 斥退如师 放眼整个清微宗,会如此“无礼”地与李如师说话,除了李玄都之外,唯有张海石了。 老宗主身为清微宗的最高掌权之人,不宜也不应有太多的个人喜怒,因为老宗主的一喜一怒在其他人看来,都代表了老宗主的某种态度,会间接影响到整个清微宗的局势,若是老宗主对李如师发怒,那就意味着李如师在宗内的失势,或是老宗主对他的警告,所以老宗主不会用这种态度与他说话。 宗主李元婴,根基不稳,对于李如师这位宗内宿老,主要以拉拢为主,自然也不会恶言相向。 至于李玄都和张海石二人,除了互相敌对的原因之外,也多少有些看不上李如师为人的缘故。毕竟改名一事,谄媚之意太重,若是老宗主依仗身份地位强制要求他改掉名字也就罢了,可是在老宗主没有发话的前提下,他却主动要求改掉原名中的“道”字,几乎没有半分风骨可言,却是让人不齿了。 此时来人正是从蜀州匆匆赶回的张海石。 蜀州相距齐州,何止万里之遥,能在不到十天的时间里从蜀州赶回齐州,也就只有天人无量境的大宗师才能做到。 当下这幅场景,绝对不在李如师的意料之中。 三夫人也好,各位堂主和各位岛主也罢,为何敢于为难李玄都?不仅仅是因为有宗主李元婴在背后撑腰,也不仅仅是因为李玄都的坠境失势,最为直接的原因在于,张海石并不在宗内。 在清微宗内,抛开老宗主不谈,无论是境界修为,还是资历威望,都以张海石为首,堪称是老宗主之下的第一人。 虽说李如师比起张海石高出一辈,但要说起年龄,两人其实相差无多。认真说起来,两人相识已有一个甲子之久,在这一个甲子以来,难免有些磕磕碰碰,只是李如师从未占到过便宜,此时见到张海石突然出现在自己的面前,难免心底发怵。 不过正所谓输人不输阵,李如师哪怕在心底惧怕张海石,此时也不能在脸上显露分毫,怒哼一声,袍袖一抖,墨玉飞剑再次掠出袖口,梅开二度,划出一个充满杀意的弧度,刺向李玄都的眉心。 张海石神态自若,一手拄着竹杖,伸出另外一只手,轻描淡写地抓住飞剑,五指一握,任凭飞剑之上剑气凛冽,不能伤其五指分毫。张海石以两指拈住飞剑,好似在随意把玩,然后屈指一弹,将飞剑直接弹飞。 飞剑发出一声颤鸣,显然被伤及了根本。李如师脸色阴沉,收回飞剑之后,准备从自己的须弥宝物中取出自己的佩剑,全力出手。 只是张海石先他一步,已然将手中竹杖递出,点在李如师的胸口上。 李如师立时向后踉跄一步,喷出一口鲜血。 不谈境界高低,只说战力强弱,李如师大概与不用“人间世”的紫府剑仙相差仿佛,而哪怕用了“人间世”的紫府剑仙也不过在太玄榜上排名第十,张海石却是高居太玄榜第六人的位置,如此便可见两人之间的差距之大。 李如师站稳身形之后,两脚生根,身形纹丝不动,丝毫没有想逃的意思。毕竟两人都是同门,最多也就是受些折辱,他不信张海石敢动手杀人,至于折辱,他连自己的名字都肯改,还怕区区折辱? 李如师也不再强行取剑,一手按住自己胸口,道:“张海石,你要如何?” 张海石动作夸张地伸手掏了掏耳朵:“你说什么?怎么就成了我要如何?不是你追着紫府满世界乱跑,现在倒打一耙,这嘴皮子上颠倒黑白的功夫却是见涨。” 李如师怒声道:“我是奉了老宗主的口谕……” “屁的口谕。”张海石毫不客气道:“你敢跟我到老爷子面前当面对质吗?别人过不了天魁堂这一关,见不着老爷子,由着你说什么便是什么,也无从分辨,可是我想要见老爷子,谁敢拦我?谁又能拦我?你这一套,在我这里行不通。” 李如师的脸色顿时铁青一片,咬牙道:“张海石,你不要欺人太甚!” 张海石绝不是那嘴巴饶人之辈,否则也不会继承了当年清微宗“东海怪人”的绰号,此时闻听此言,哂笑道:“李道师,张开嘴巴说话,别整天咬着牙说话,你说着费劲,我听着也费劲,再有就是,你这么爱咬牙,小心把你的一口银牙给咬碎了,那多可惜,当年在宗内也算是赫赫有名的‘玉面剑仙’,没了牙算是怎么一回事。” 李如师讨厌被人叫做“如师堂主”,但更忌讳别人提起自己的本名,先是被小的叫了一路“如师堂主”,此时又被老的直呼其名,顿时怒气攻心,一张脸皮由铁青又涨成血红。 若不是打不过张海石,就算事后拼着被老宗主责罚,他今日也要大开杀戒。 张海石将手中竹杖往地上轻轻一顿。 这个动作看似轻描淡写,可方圆数里的地面却是轰然震颤,如遭地动。 此时老人缓缓收敛了脸上的浅淡笑意,缓缓道:“这段时间以来,清微宗上下益发没有规矩了!老宗主还没发话,有些人就敢为难起堂堂四先生了。” 然后他望向李如师:“如师堂主,不管你这次出现在此地,是受了谁的托付,或是你自己的主意,现在我把话撂在这里,我张海石回来了,就算老三做了宗主,也得称呼我一声二师兄,大师兄不在了,我便是首徒,老爷子还没离世呢,我也还没死呢,清微宗还轮不到一帮阿猫阿狗来做主,更轮不到一帮跳梁小丑上蹿下跳,唯恐天下不乱。” “今日之后,若是还有人敢出来兴风作浪,那也别怪我没有提前打好招呼。要找死,我便成全他。倘有哪位贵人出来说话,我都跟她到老宗主面前理论!” 张海石又是一顿手中竹杖,语气中带了几分森然道:“如师堂主,你可听清楚了?” 李如师虽然憋屈无比,但也知道此时的张海石动了真怒,此人没有家室子女,孤身一人,脾性古怪,若是发起狂来,只有老宗主能镇得住他,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只能点头道:“记下了。” 张海石一挥大袖,冷声道:“师叔请自便。” 李如师带着满心不甘,徐徐向后退去。 第一百四十五章 五毒真丹 李如师这次虎头蛇尾的出场就这般落下帷幕。 在张海石与李如师说话的时候,李玄都一直都在默默调理体内气机,在李如师退去之后,张海石来到李玄都的身旁,伸手按在他的后背上,两人所学乃是一脉相承,也不怕有其他隐患,然后张海石缓缓度入气机,帮助李玄都暂且压下体内的各种伤势,温声说道:“紫府能够修补旧伤,重回归真境界,可喜可贺。” 同样一句“可喜可贺”,从不同的人口中说出,便是不一样的味道。 李玄都长长吐出一口浊气,叹道:“旧伤刚愈,又添新伤。虽然以‘五炁真丹’弥补了当年坠境留下的隐患,但我修炼‘逆天劫’和‘太阴十三剑’,却又使得自己进退维谷,若是不解决这两个隐患,休说完全恢复当年境界,就是性命,也有不测之忧。” 张海石问道:“除了‘五炁真丹’以外,你最近还服用过什么丹药?” 李玄都一怔,道:“除了‘五炁真丹’之外,就只有补天宗的‘续命丹’了。” 张海石不由好奇问道:“这‘续命丹’可是稀罕玩意,比正一宗的‘紫阳丹’还要金贵几分,你是从哪里得来的?” 李玄都迟疑了一下,有些底气不足道:“朋友送的。” “朋友送的?”张海石显然不信,道:“这是什么朋友,竟然如此大方,我行走江湖几十年,怎么也没遇到过一次,想要凑点东西,哪次不是求爷爷告奶奶,几年下来才勉强凑齐,我怎么没有这样的朋友。” 李玄都玩笑道:“说明我的人缘要比二师兄好上许多。” 张海石毫不客气地高高举起手掌,犹豫了一下,还是轻轻地拍在李玄都的头顶上,笑骂道:“若是大师兄来说这话,我认了,毕竟当年的大师兄那可是天下无人不识君,至于你嘛,你还觉得自己是什么好人不成?我是东海怪人,你就是东海煞星。” 师兄弟两人之间类似的玩笑不知开了多少,此时也都不以为意,张海石收回手掌,笑道:“老实说,到底是什么朋友?” 李玄都斟酌言辞,避重就轻道:“其实是冰雁的闺中好友……” 不等李玄都说完,张海石已经拉长了嗓音,道:“原来是秦家姑娘,那姑娘不错,在江湖上的风评也很好,与慈航宗苏云媗、牝女宗的宫官不是一路人。认真说起来,当年大师兄还在世的时候,我们与秦清也是有过交情的,日后若要提亲,不劳老爷子的大驾,由我出面即可。” 李玄都和陆雁冰都是被张海石看着长大的,对于两人的情况,张海石不敢说了若指掌,但也知悉甚深,陆雁冰有几个朋友,他还是知道的,而这些朋友中,谁能有“续命丹”,那就无需多言了,自然被他一猜就中。 李玄都破天荒地流露出几分羞赧,他自小没有父母,收养他的师父便是养父,只是师父长年闭关,二人相处的时间并不算多,真正将李玄都带大的是张海石,所以对于李玄都来说,这位二师兄是类似于长兄如父的感觉,晚辈跟亲戚长辈相处,这对于李玄都来说是个不算熟悉的处境。 张海石仅就容貌而言,不如李如师远甚,平日里有些邋遢,笑脸泛泛,眉宇间总是带着几分诙谐,好似一个玩世不恭的老顽童,谈不上什么雅气或者威严。只是人有多面,正如李玄都在白绢的面前是一副面孔,在旁人面前又是一副面孔,张海石也是如此。对于李玄都而言,张海石派中透着几分诙谐滑稽,也并不威严,让人感到亲切和蔼,但是对于其他江湖人来说,这位当世高人却是个喜怒不定的怪人,脾气乖戾,性格古怪,很难搞清楚他到底在想些什么。 张海石拍了拍身上的尘土,从怀中取出一个玉盒,递到李玄都的面前,道:“送你了。” 李玄都一怔,接过玉盒,问道:“这是什么?” 张海石道:“特意给你准备的好东西。” 李玄都小心翼翼地打开盒子,顿时一股恶臭扑鼻而来,与“五炁真丹”的清香截然不同,只是李玄都却瞪大了眼睛,有些不敢置信道:“这是……‘五毒真丹’?” 张海石拍了拍李玄都的肩膀:“天宝二年的时候,你跌落了境界,帝京之事又是一地鸡毛,眼看着宗主大位是不用想了,可日子还得过下去,没了境界修为,你拿什么在江湖中立足?拿什么在清微宗中立足?你先前招惹了那么多仇人,我活着的时候,能护你一时,我若不在了,你还不得被他们扒皮抽骨?所以我就一直在想,得找个法子让你能活下去,于是我去讨了丹方,又花了数年的时间,收集了其中所需的各种材料,最后委托妙真宗的万寿老儿炼制了这枚‘五毒真丹’。我这次去蜀州,也是为了此事。只是没想到,你小子还挺争气,自己炼成了‘五炁真丹’,本来还是想着给你个惊喜,这下算是不成了。” 李玄都默默地听着,忽然觉得鼻头有些发酸。 他不是个喜欢哭的人,哪怕受了再重的伤势,他也不曾落泪半滴,只是现在听到张海石说起这些,他却有一种想要流泪的感觉。 虽然二师兄说得轻描淡写,讨要丹方和收集材料都是一语带过,但李玄都知道其中到底花费了多少辛劳,堂堂太玄榜第六人,为此奔波了数年,其中不知要欠下多少人情,又要舍去多少面子。 李玄都知道自己这位二师兄素来是个高傲之人,朋友不多,但也从不求人,一直都是挺直着腰杆站在江湖里,哪怕是面对授业恩师,也不肯逢迎半分,否则这清微宗的宗主大位早就是他的囊中之物了。这次为了他,一辈子没弯过腰的二师兄却是把腰给弯下去了,毕竟求人哪有不弯腰的。 李玄都双手捧着这颗丹药,如孩子般轻轻抽动一下鼻子,涩声道:“二师兄……” “出息。”张海石笑骂道:“不就是一颗丹药吗,我没儿没女的,留着带进坟里吗?还不是要便宜了你。正好你现在有伤,‘续命丹’只有三天的功效,正好服下这颗‘五毒真丹’,去了那些病根,再修炼一段时日,就又是当年的紫府剑仙了,以后李如师再敢来找你的麻烦,直接一剑劈过去,让他闭嘴滚蛋。” 第一百四十六章 丹入腹中 张海石道:“你随我来。” 李玄都跟在张海石的身后,走出不远,有一条小河,河上有舟,两人登上小舟之后,也不用撑船,仅凭张海石的气机催动,小舟便徐徐前进,顺流而行,飘行了数里,河水汇入一座大湖,在不远处的湖畔有一座临湖而筑的别院水榭,烟波浩渺,雾气如云,似是仙境。 张海石负手站在舟头,道:“这是我的一座别院,只是多年未曾来过了。” 李玄都问道:“花了师兄多少银钱?” 张海石回过头来看了他一眼:“见过了百姓的生计之艰,知道脚踏实地,挺好。” 李玄都笑道:“师兄过奖。” 张海石转过头去,望着越来越近的精舍,道:“这个院子没花我半文钱,是别人送我的,我记得好像是那人被仇家追杀,请我庇护一二,我收下了宅子,顺手打发了那些万笃门的死士,就算是两清了。” 说话间,两人靠近了别院的码头,弃舟登岸,步入其中,此地只有一对老夫妻长年居住,平日里负责打扫别院,因为张海石并不经常来此的缘故,倒也自在,此时见到张海石前来,赶忙出来相迎,张海石挥手示意他们自行其是之后,领着李玄都来到一座精舍所在。 张海石让李玄都在房中的蒲团上盘膝坐下之后,道:“你就在这儿服用‘五毒真丹’,我给你护法。” 李玄都取出盛放“五毒真丹”的玉盒,略微沉吟之后,也不用手去拿,而是直接张口一吸,将这颗丹丸吸入口中,囫囵吞下,脸上顿时笼罩了一层黑气。 张海石缓缓道:“这‘五毒真丹’不同于‘五炁真丹’,‘五炁真丹’取五行之物,调和阴阳,不敢说有百利而无一害,但害处甚少。可‘五毒真丹’却是走了以毒攻毒的路数,正所谓阴极阳生,至毒则无毒,‘五毒真丹’取五种至毒却又互相克制之物,炼制成丹,比之‘五炁真丹’,‘五毒真丹’会折损些许寿数,多则十年,少则三年,但也有易经洗髓的奇效,能让庸人变为天才,能让才俊弥补不足。至于折损寿数之事,对于紫府而言,却是无甚大碍,我相信你日后必定能踏足长生境界,休说是区区三年寿数,便是十年,也是无关痛痒。” 李玄都只觉得丹丸被自己吞入腹中之后,便尽数化散开来,随着气血不断游走奇经八脉、正经十二脉、三大丹田、一百零八大窍穴,三百六十五小窍穴,终是扩散至全身百骸。 张海石接着说道:“服用‘五炁真丹’的禁忌之处在于‘五炁真丹’蕴含的灵气太盛,稍有不慎,便容易被气机生生撑破丹田和经脉,爆体而亡,对于紫府来说,这一点最不是问题,因为紫府乃是坠境之人,就如一方大湖的湖水漏尽,可湖泊本身还在。至于这‘五毒真丹’的禁忌之处在于一个‘毒’字,若是不能于一气之间将丹药彻底炼化,剩有残余,此时丹内蕴含的五毒失衡,这部分剩余的药力便成了致命的毒药。” 张海石加重了语气,道:“关键就在于‘一气’而已。” 李玄都并不答话,专心驾驭气机炼化药力。” 张海石轻轻弹指一十六,无形气机落在李玄都的十六处关键窍穴上,助他一臂之力。 随着李玄都开始炼化药力,他脸上的黑气也越来越浓。 张海石盯着李玄都的面孔许久,见他并无异样,稍稍如释重负。 若无意外的话,李玄都大概会用一天的时间来完全吸纳药力。其实“五毒真丹”也好,“五炁真丹”也罢,都不会直接拔升境界,李玄都服用“五炁真丹”之后,之所以能踏足归真境,是因为他本就已经可以再上一层楼,只是被一道门槛拦住,“五炁真丹”帮他跨过了那道门槛。此时的李玄都距离恢复巅峰还尚有一段距离,所以他服用“五毒真丹”之后,不会直接升境,但是可以将体内的一应隐患完全拔除,只要他不主动修炼“太阴十三剑”的最后一剑,便再也不会有“太阴十三剑”的反噬之忧。 除此之外,“五毒真丹”也会进一步改善李玄都的本身根骨,拓宽经脉、丹田、窍穴,如果说原本的李玄都只是一方八百里大湖,服用丹药之后便可拓展到千里左右,如此就省却了李玄都的“开拓”之功,只待李玄都修炼气机填满这方大湖,不仅仅可以重返当年紫府剑仙的巅峰,还可以顺理成章地踏足天人境界。 对于李玄都而言,意义深远。 随着药力挥散,李玄都逐渐进入最深层次的入定之中,任由体内气机按照既定轨迹自行流转不休。 如此过了一天的时间,李玄都从入定中醒转,并未第一时间睁开眼睛,先内察气机运转,只见他下丹田内的那棵“大树”已然消失不见,好似被烈火烧灼殆尽,而缠绕于“大树”的黑蛇同样无影无踪,这让久被此二者困扰的李玄都感觉骤然一轻,不仅仅浑身上下无一处不轻松,更是将心头上的一块大石头给搬移开来。 继而李玄都收摄心神,缓缓睁开双眼。 此时他还是在那间精舍之中,只是不见了二师兄张海石的踪影。 精舍正中摆着一座好大的铜壶滴漏。 静寂中,大铜壶的滴漏声清晰可闻。 所谓滴漏,与日晷作用相同,都是用来计时的。 李玄都看了眼漏壶中慢慢上浮的刻木,铜壶木刻上“卯”字的最后那一道木刻已经浮出水面,“辰”字透过水面已经能看见了,说明马上就是辰时。 李玄都记得昨日来到此地时就已经是申时时分,说明此时已是第二天,也就是预定秦道方返回琅琊府的日子。 想到这儿,李玄都猛地起身,走出精舍。 精舍外,守着一个老人,正是那个帮张海石看管别院的老仆。 先前没有仔细观察,此时李玄都才发现这名老仆双眼之中暗藏精光,太阳穴高高隆起,两只手背上更是青筋暴起,十指隐隐有金黄色泽,显然是个修为不俗的武道高手,否则也不能一人看管如此大的一座别院。 李玄都问道:“二师兄呢?” 老仆躬身回答道:“回四先生的话,主人还有其他事情,先一步离去了。主人留下话来,说他最近都不会回来,请四先生自便就是,同时也请四先生小心行事。” 李玄都点了点头,不敢在此地耽搁,身形一掠,出了别院,径直往琅琊府城行去。 第一百四十七章 城外林中 转眼已是临近四月,白天越来越长,天亮也早。 琅琊府的府城在辰时初开门,到申时末关门,虽然有官兵把守查验,但并不禁止行人通行,只是遇到三品以上大员进出时便会临时禁止其他人出入,待官驾和护卫过去后才解禁。 辰时三刻,前门的总督行辕官兵开始疏散进出人等,布政使和按察使也带着各自的属官在这里迎候,百姓们一看这种架势,便知道这是总督回来了。 大概半个时辰后,不远处一群马队裹挟着一团烟尘渐驰渐近。秦道方的新任护卫统领领着四百骑在前,接着便是被团团簇拥的总督车驾,跟着又是四百骑,再后面便是几位随行的总督署文书的马车,还后面便是负责殿后的大队步卒。 到了前门,亲兵统领和所有的亲兵都下马了。 然后总督的车驾缓缓停下,两位随从把秦道方从马车上扶了下来,腿伤还未痊愈。在随从的搀扶下,一瘸一拐地走了过来。 布政使含着笑陪着秦道方走到大轿前,亲自打开了轿帘。秦道方低头钻了进去。这座大轿立刻被抬起向城门洞走去。然后便是总督署的亲兵牵着马紧跟着也走进了城门洞。 此时城外五里左右的一处密林中,有近千骑兵驻足而立,借助这片密林藏身。 为首的正是青阳教白阳总坛的二号人物唐文波,此时他不再是一身公子哥的打扮,而是披了一身亮银甲胄,座下是一匹通体雪白的照夜玉狮子,此马是产于西域的名马,通体上下,一色雪白,没有半根杂色,据说能日行千里,乃是马中极品。 唐家三兄弟,天公将军唐周膝下无子,人公将军唐汉尚未娶妻,至今孤身一人,唯有地公将军唐秦膝下有一子,也就是唐文波。故而唐文波在青阳教中的分量极重,无论是哪个总坛的人马,都要给这位公子几分薄面,甚至如今的青阳教中已经有传言,说日后的青阳教三大总坛会合作一处,奉三公将军为三大创教祖师,而这位唐公子便是未来的初代教主。 正因为如此,唐文波才能从容调遣青阳总坛和白阳总坛两派人马,此时这近千骑兵可谓是青阳教的精锐,用来攻城当然不够,可只要进入城内,那便是所向披靡。 唐文波端坐马上,已经开始设想着攻入城中的情景,只要拿下了琅琊府,擒住了秦道方,那么齐州大局就尽在手中,到那时候,父亲裂土封王,他便是堂堂王储世子,再联络大伯和三叔,数州尽在手中。 至于秦道方,他当然不会伤其性命,而是将其恭送回辽东秦家,如此一来,堂堂“天刀”秦清也没了插手寻衅的理由。 正在想着这些,忽然有一位周身散着杀气的黑甲骑士从林外飞奔而来,穿梭林间如履平地,然后在唐文波的不远处骤然停住,战马一声长嘶,人立而起,原地转了个圈。 然后这骑士翻身下马,单膝跪地禀报道:“启禀公子,林外来了一人,似乎是个高手,来者不善。” 唐文波皱了皱眉头,对身旁左右道:“去宰了,做得干净些,不要横生枝节。” 在唐文波左右是两名先天境的高手,应命之后,虽然身上披甲,仍是从马背上飞身而起,在林间的树干上踩踏轻点跳跃,向林外飞掠而去。 唐文波仰起头,透过枝叶的缝隙向上望去,被树叶和枝杈切割成碎片的阳光洒落下来,照亮了空气中的灰尘,然后落在地上,变成一块块金色的耀斑。 与此同时,两名先天境的高手已然来到了林外,见到了那个一身普通富家公子装扮的年轻人。 先天境与先天境不同,且不说“昆仑”和“玉虚”二境,就是手中有无宝物和所学是否上成之法也大有关系,当初胡良可以一刀分水使得两艘战船相撞,除了因为他本身的先天境就不同寻常以外,与他手中的“大宗师”也大有关联。 这两名先天境高手自然不能与胡良相比,更不能与李玄都相比。 其中一人少些思量算计,没有注意到自己的同伴在悄无声息之间,稍稍落后了自己半个身位,当先与李玄都交手,只是一个照面,甚至没有看清李玄都是如何出手,只觉得胸口一痛,便向后倒地,直接被李玄都以“无极劲”震伤了心室,奄奄一息,眼看是不能活了。 另外一人大惊之下,想要再退,却是为时已晚,只能硬着头皮出剑如细雨梨花,每一剑都刺向李玄都的周身要害,来来回回,让人眼花缭乱,瞬间便是几十剑。只是可惜,剑尖每每距离李玄都体表还有寸许距离的时候,便被李玄都的护体气机阻挡,不能再前进分毫,所以这几十剑也是徒劳无功,然后被李玄都一记“劈空掌”的掌风扫中胸口,立时被震伤了肺腑,好在他早有防备,护住了心脉,性命无忧,不过也是大口咳血,极为骇人。 两名先天境高手的瞬间败亡,让林中的青阳教骑军顿时如临大敌。 立时有骑士去给林中深处的唐文波报信,唐文波皱了皱眉头,正要下令让骑军冲出这片藏身的树林,李玄都已经先一步进入林中。 树林茂密,是一处极佳的藏身之地,可此时也成了最大的限制。骑兵是沙场利器,其最大作用就在于结阵冲锋,可林中树木极多,纵然有间隙,也只能骑马慢行穿梭,或是一骑疾行也勉强可以,绝不可能成建制地大规模冲锋,同时众多树木也限制了弓弩的发挥,这让近千精锐骑军束手束脚,根本施展不开。 反观李玄都,这里却成了他最大的便利所在,树林能拦得住骑军,却拦不住他。 只见李玄都如一尾游鱼穿梭于林间,他所过之处,必然有人应声落马,非死即伤。 不过几个呼吸的时间,便有十余人落马。 虽然十余人对于近千人来说,不算什么,可让李玄都如此杀下去,军心也就散了。 唐文波身旁有一位精瘦的老人,留两撇鼠须,穿得倒是出自江南制造局的袍子,只是长相磕碜,贼眉鼠眼,撑不起这身袍子的气派,显得袍子有些空空荡荡,愈发猥琐。 老人捻起一缕胡须,道:“公子,这人是想凭借一己之人将我们堵在林中,好让他慢慢蚕食,依我之见,不能与他多做纠缠,应当让兄弟们不顾伤亡,先冲出林子再说,前后最多一刻钟的工夫,这点时间,他一人之力又能杀得多少人?” 唐文波点了点头,一挥手道:“冲。” 蛰伏于林中的大队骑军开始向外缓行。霎时间,李玄都变成了一块面对潮水的礁石,虽然能屹立不动,却拦不下所有的潮水。 只是李玄都对此也早有预料,伸手躲过一名骑士的长矛,曲臂举起,然后向前一步重重踏出,然后将手中铁矛丢掷出去。 只听得刺破耳膜的“嗖”一声响,铁矛划破长空,矛尖所至,荡漾起层层气机涟漪,瞬间穿透几棵大树,直指衣甲坐骑极为鲜明的唐文波。 第一百四十八章 以一当千 在这一瞬间,唐文波神情剧变,身形猛地向后倒仰,整个后背紧紧贴着马背,堪堪躲过了这柄要命的长矛。在他身后的十余骑兵直接被这一矛炸成漫天血雨。 不过就算如此,长矛上所携带的巨大气机,也使得唐文波身下的照夜玉狮子不堪重负,四腿一软,整个跪倒在地,唐文波就更加不堪了,不仅是身上的银甲寸寸碎裂,虽然胸前悬挂的一块玉质佛像骤然亮起,绽放出一团五彩光华,护住了唐文波的周全,但是这块护身灵物的光泽也迅速黯淡下去,甚至还裂开一道缝隙。 唐文波顾不得心疼这件上品灵物,一个翻身,从马背上滚落,单膝跪地,另外一只手则是按住腰间的佩刀。 李玄都落在一棵大树的树梢上,负手而立,俯瞰着唐文波,淡笑道:“唐公子,久仰大名了。” 唐文波仰头望着李玄都,问道:“白绕可是为你所杀?” 李玄都点了点头。 唐文波加重了语气:“很好。” 下一刻,一名离开马背的披甲骑士出现在李玄都的身后,不过李玄都好似脑后生眼,看也不看,直接一记肘击撞在这名骑士的胸口上,不仅仅将心口处的护心镜给撞得变形,就连这名骑士的整个胸口也伴随着一阵骨骼碎裂声音凹陷下去。 这名意图从背后偷袭的青阳教高手从树上落下,口鼻中不断有鲜血流淌,眼看着是不能活了。 下一刻,李玄都的身形骤然消失,然后出现在唐文波身前不到一尺的地方,此乃“玄微真术”中的“斗转星移”。按照常理来说,以李玄都现在的境界还用不出“星转斗移”,因为此法需要气海足够大,方能使气机在流转百里时有足够的辗转空间。就好比是许多大开大合的招式,只能在开阔地用出,若是身处狭窄逼仄之地,手脚都伸展不开,也就无从用起。此时李玄都服用了“五毒真丹”,开拓经脉和气海容量,方能堪堪用出此法。 李玄都伸手便要捏住唐文波的喉咙,不过唐文波也不是没有半点还手之力,这次又是手腕上的一串数珠向外炸裂开来,使得李玄都不得不暂且收回手掌,而唐文波则趁此时机拔刀,一刀劈向李玄都的面门。 李玄都以两指夹住刀锋,两指的指尖传来剧烈震动,李玄都不由轻“咦”一声,屈指一弹,将其震开。 唐文波趁此时机,向后退去,不断有青阳教高手挡在他的前面,同时周围的众多青阳教高手纷纷下马,向李玄都合围而来。 在这林中虽然有近千人,但因为地形的缘故,真正能凑到李玄都身边与他交手的,至多也就二十余人,李玄都浑然不怕,身形一跃而起,踩在一名壮汉的肩膀上,只是微微用力,这名起码有三百多斤的壮汉便被生生压断了脊梁,然后李玄都借力飘荡出去,一掌拍在一人的天灵之上,手掌微微下压,瞬间使其七窍流血,气绝身亡。 在此之后,李玄都身形一转,横臂一扫,将两名从侧翼杀来的青阳教高手扫飞,另外一只手则是五指刺入一人的甲胄之中,随手将其丢掷出去,一连砸到数人。 李玄都身形不停,以游斗为主,不过片刻之间,便有十几人倒在他的手下。从始至终,没有一人能碰到他半分。 逃得一劫的唐文波在百步之外站定,脸色阴沉,怒喝道:“结阵对敌!” 这次琅琊府谋划,本该是唐秦亲自出手,之所以换成了唐文波亲自主持,而唐秦只是在幕后掠阵,就是因为唐文波想要借着这次的事情,在整个青阳教中立威,只要谋划功成,唐文波作为头号功臣,便有了足够的威望,待到日后整合青阳教,那他便是板上钉钉的教主人选。谁曾想诸事不顺,雷公战死也就罢了,紧接着又是白波和白绕两名大将出现意外,白绕身死无疑,白波不知所踪,现在又让人家给堵在了这片树林之中,若是琅琊府那边打开了城门,他们却失期不至,岂不是成了天大的笑话? 想到这儿,唐文波满腔满腹都是刻骨挠心的怒意。 随着唐文波的一声“结阵”,所有不足抱丹境的青阳教教众纷纷向后退去,一众抱丹境、玄元境高手和先天境小宗师,大概有三十余人,结成一字长蛇阵,后一人双掌抵住前人后心,次第传送气机,直至最前一人。 处于最前方的是一名中年男子,正是白氏三兄弟中的大哥白爵,他在得知两个兄弟遭遇不测之后,就满腔都是恨意,此时凶手自己送上门来,他又如何会放过这个复仇的绝佳机会,在汇聚了三十余人的气机之后,他已然隐隐逼近天人境的门槛。 白爵双掌排空,浩大气机便如排山倒海一般,在他周围的几棵大树直接被连根拔起,几个躲闪不及的青阳教教众被掌风一吹,直接飞上天际。 面对白爵的这一掌,李玄都浑然不惧。一面不如一线,一线不如一点,白爵将气机铺展开来,固然是声势浩大,不过也就是吓唬一下境界更低的对手,若是遇上境界相差无几之人,这就成了致败之源,所以说,天人境的大宗师讲究一个方寸之间见大马金刀,也并非是无的放矢。 李玄都只是点出一指。 一指即是一剑,也是一点。 以点破面。 只见李玄都的一指摧枯拉朽地破开白爵的浩大气机,瞬间逼近白爵的面前。 白爵心中一惊,想要躲避,不过在他身后是为他传功的三十余人,根本动弹不得,只能硬着头皮去硬接李玄都的一指。 白爵双掌交叠,右掌在前,左掌在后。 李玄都的食指落在白爵的掌心上,运转“逆天劫”剑气,“逆天劫”号称杀力第一,又岂是浪得虚名。只见李玄都的一指瞬间洞穿了白爵的双掌,透过手背的指尖带出一个血珠,激射向白爵的左眼。 白爵惨叫一声,他的左眼变成了一个极为渗人的血窟窿。 此时此刻,白爵再也顾不得身后的阵法,也顾不得什么兄弟大仇,捂着左眼侧向横掠而去。 第一百四十九章 借君一物 白爵之所以会败,首先是因为他的气机太过分散,所能发挥的威力不过三四成,被李玄都以点破面,再有就是,虽然白爵集合了三十余人的气机,但在气机传送过程中会有极大损耗,真正传递到白爵体内的,十不存三,再加上这些传功之人的境界修为有高有低,气机难免驳杂不堪,精纯不够,就好似是两军对垒,一方是精锐骑军,一方是乌合之众,虽然后者的数量远胜前者,但两方交手,乌合之众还是会一触即溃。 因为这两点原因,白爵刚一交手便败下阵来。 击退白爵之后,李玄都也不过多追击,身形一转,再次掠向唐文波。 唐文波见此情景,大为惊骇,情急之下连说三个“杀”字。 一众青阳教高手从四面八方攻向李玄都,李玄都浑然不惧,一掠而过,甚至看不清他是如何出手,顿时有十几人扑倒在地,偶有几名青阳教高手以“雷珠”、“火丸”等物对敌,李玄都也不去硬抗,暂且稍稍后撤,复而再进。毕竟这座树林就是一座绝佳的牢笼,牢牢束缚住了青阳教众人的手脚,人多的优势根本发挥不出来,反而让李玄都得以将自身实力发挥到最大限度,不过几个眨眼的工夫,又有十几名青阳教高手死在李玄都的手下,细细算来,已经折损了半百人数。 这一幕让唐文波心疼也肉疼,简直就是在剐他心头上的肉,这近千人手乃是集合了整个白阳总坛的精锐,其中多是白阳总坛的骨干,可以算是白阳总坛的大半家底。在他的谋划中,就算是攻打琅琊府的府城,最多也就折损百余人手,此时还没见到琅琊府府城的城墙,就已经死了几十人,关键是还没伤着对方分毫,而且看这架势,还要继续死下去,这算什么? 唐文波忍不住咬牙切齿道:“你千万不要落在我的手里,否则我要让你知道什么叫抽筋扒皮拆骨,我要把你的尸体剁成肉泥,做成包子!” 唐文波高声道:“取敌首级者,升为青木坛主,赏一万太平钱!” 财帛动人心,又是人多势众,江湖上用人命堆死高手的例子也不是没有,所以此时的青阳教众人杀红了眼,人人向前。 李玄都神情平静,一抖双袖,“青蛟”和“紫凰”掠出,开始协助李玄都杀敌。 在同境之争中,“青蛟”和“紫凰”已经越来越力不从心,不过对付这种境界低微的对手,两柄飞剑却是出奇的好用,刚刚离开袖口,便是鲜血四溅,渴饮鲜血的两柄飞剑颤鸣不止,似是极为欢欣雀跃。 只见两柄飞剑越来越快,最后几乎如流光一般,让人目不暇接。空中飞舞的鲜血也越来越多,仿佛一朵朵正在盛开绽放的彼岸之花。 李玄都的视线始终都在唐文波的身上。 且不说此时的李玄都还是归真境,就算此时的李玄都已经是天人境的大宗师,也杀不完这千余人,所以他的目的一直很明确,那就是擒贼先擒王,只要杀掉了唐文波,就算大功告成,他也可以从容退走。 此时在李玄都和唐文波之间,已经出现了一道人墙,层层叠叠的盾牌互相交叠,又变成了一道盾墙。 李玄都没有用“星转斗移”直接跨越,而是一人前掠,单人破阵! 李玄都一穿而过,盾墙顿时分为两半,在中间的分割一线之上,举盾的青阳教教众已经消失不见,只剩下一团团还未消散的血雾。 破开盾墙之后,李玄都的身形略微停滞,意料之中,在盾墙后还埋伏着三名青阳教的武夫悍然出手。 当一马当先的是个持枪之人,整个人视死如归,将自身的全部气机悉数灌注到自己的长枪中,使得枪尖上生出一个圆锥状的气旋,一枪捅向李玄都的胸口。 在此人吸引李玄都注意力的同时,另外人分别从左右攻向李玄都,一人手中持剑,剑影纷纷如春日桃花漫天,一人手中用刀,刀势飘忽不定,如柳絮随风而起。 李玄都站定脚跟,也不躲闪,而是双掌运起“万华神剑掌”,掌风如剑气,以不变应万变。 持枪之人的长枪率先攻至,结果就被李玄都轻飘飘地一掌侧拍在枪头上,枪头上那股凛冽气机根本伤不得李玄都的手掌分毫,同时他只觉得手中端着的枪杆上传来一股巨力,竟是让他有些端不稳这根“老伙计”,枪尖顿时偏移轨迹,刺向用剑之人。 然后李玄都又是一掌抵住用刀之人的一刀,用刀之人在气机反震之下,甚至握不住手中兵刃,那柄跟随自己多年的佩刀竟是直接被震飞出去,然后李玄都又是随手一掌,拍在他的胸口。这名用刀之人不仅整个胸口上出现了一个五指状的凹陷,口鼻之中更是流血不止,脚步踉踉跄跄,身形摇摇晃晃,就想站稳也难。 另一边,长枪与长剑相撞之后,两人同时收手,然后持枪之人将手中长枪猛然掷出,长枪的气势丝毫不逊于方才李玄都丢出一矛,而持剑之人则是趁此时机,欺身而进。 结果却是大大出乎两人的意料之外,只见李玄都只是伸出一掌,任由长枪撞在自己的掌心上,铁木制成的枪杆寸寸炸裂,最终只剩下一个枪头,被李玄都以五指握在掌中,运转气机,捏成一个铁团。 面对长剑,李玄都则是以“璇玑指”拿住剑身,运转气机,凭借自己的浩大气机,生生将这柄灵物品相的长剑震断。 两人见此情景,哪里还敢恋战,就要向后退去,只是李玄都却不放他们就此退去,召回“青蛟”和“紫凰”两剑,分别刺向两人的后心,两人在不防之下,被一剑穿心,向前扑倒身亡。 就在此时,大批青阳教高手紧随杀至。 李玄都再不停留半分,向前一掠,落在唐文波的身前三尺处,又是两掌,将唐文波身旁左右的两人直接打飞出去。 李玄都微笑道:“李某此番前来,其实是想向唐公子借一样东西。” 唐文波握刀的右手微微颤抖,强自道:“你要何物?” 李玄都轻声道:“唐公子,借你头颅一用!” 话音落下,李玄都已然再次运转“斗转星移”消失不见。 随之不见的,还有唐文波的人头。 一众青阳教围拢过来时,就只剩下一具无头尸体还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似是没有反应过来,为何会变成这样。 第一百五十章 总督府外 李玄都此行的本意是要接应白绢,结果却变成了当下的局面。不过李玄都也并不太过担忧白绢的安危。 第一,白绢并非第一日行走江湖,在认识李玄都之前,她已经孤身闯荡江湖多年,江湖经验丰富,没有认识李玄都之后就变成一个要被人保护的弱女子的道理。第二,李玄都并不知道白绢为何要去单老峰,只知道白绢留下了记号,再联系白波所言,白绢并未遇到危险,而是她主动前往单老峰,那说明白绢对于此事有一定把握。第三,直接炼化“五毒真丹”是张海石的意思,对于李玄都而言,张海石是亦父亦兄的存在,他在骨子里还是信奉儒家的父子君臣,不好违背二师兄。第四,事有轻重缓急,磨刀不误砍柴工。 综上四点原因,李玄都暂且放缓了去寻白绢的意图,而是先阻青阳教,再去驰援琅琊府城。 此时的琅琊府府城中,暗流汹涌。 在总督行辕之外是一处大坪所在,大概有四亩见方,暗合“朝廷统领四方”之意。大坪正中高矗着一杆三丈长的带斗旗杆,遥对着大门和石阶两边那两只巨大的石狮,以空阔见威严,沿着大门石狮两旁的那两面八字墙,有总督标营的亲兵靠墙一字排开,气势惊人。 而现在的大坪内连同那条通往大门的铺石官路上都黑压压地跪满了小吏和武官,全都是静静地跪着,只有呼啸春风把那杆斗上的旗吹得猎猎发响。 总督府的大门敞开着,透过门洞可见院子里站着一排挎刀的亲兵。 一身布衣的楚云深此时一人独坐在大门前石阶上的轮椅上,冷冷地望着这些人。 在过去的一天时间中,楚云深根据李玄都给出的名单,查证之后,一连罢免了三位军政大员,拔出萝卜带出泥,这三人的亲信心腹也多受牵连。 虽然楚云深被称作是影子总督,但终究不是真正的总督,又是在如此短的时间里,没有任何铺垫,还是同时对这么多人下手,难免会引起官场动荡,而且还是一场自上而下的大动荡,此时跪在总督府门前的这些人,便是等着真正的总督大人回来主持公道。 楚云深默然不语,跪着的人群也沉寂无言。 远远地,亲兵队护送着秦道方一行的轿马来了,隔街便是衙门大坪黑压压的人群,马和轿都进不了大坪,只能在外面停住。秦道方、布政使周云先都走出轿门,副总兵鲁敬忠则是翻身下马,三人的目光都阴沉地望着那座进不去的总督府,望向了总督府大门前的楚云深。 楚云深的目光却只望向望向秦道方的目光,两人的目光略一交汇,便心照不宣地错开,两人相识、相知、相交、共事多年,仅仅是一个眼神示意,秦道方便已经对现在的处心知肚明。 原本都低头跪着的众人此时也循着楚云深的目光转望向了秦道方。 布政使周云先是个养尊处优的中年男子,凑在秦道方的身边,道:“下官本想等部堂返回总督府之后再向部堂禀报此事,只是没想到这些人、这些人实在是太不像话了,竟然闹到总督府的门前了,不过话又说回来,楚先生的处置也着实是操切了些,这才酿成了祸事。” 这话乍一听之下,似乎颇为公允,不过最后一句话才是真正的点睛之笔。 从来都是以鲁莽武夫面目示人的鲁敬忠用手中的马鞭一指几个跪在大坪上的武官,接口说道:“这几个人我认识,都是在沙场上立过战功之人,哪个不是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他们怎么也跪在了这里?我看不是处置操切那么简单,怕不是公报私仇!若是部堂处置不当,恐怕会寒了将士们的心。” 两人一个唱白脸,一个唱红脸,说完之后,两人不约而同地望向秦道方,等着这位秦部堂表态。 秦道方看了两人一眼,意有所指道:“寒了心总比丢了命要好。” 两人同时一怔,下意识地对视一眼,然后由周云先开口道:“部堂,现在该怎么办,这么多人跪在这里,这里又是总督衙门……” “跪在这里逼宫?”秦道方打断了他的话:“当年我在翰林院的时候,翰林院的清流们便隔三差五跪到西苑门前,请陛下纳谏。当年我做县令的时候,县里的秀才也时常到县衙的门前摆‘破靴阵’,现在我做了齐州总督,这些人又跪到总督衙门前,是想让我尽早革职还乡?还是想让我这个总督听他们的?若是这次我从了他们,是不是以后稍有不如意的地方,他们就继续如法炮制?” 周云先和鲁敬忠见秦道方这番话说得疾言厉色,顿时不敢再去反驳半句。 秦道方沉声道:“来人!” 一众亲兵高声道:“在!” 秦道方一只手举在空中,突然劈下:“将这些人全都拿了。” “喏!”随着一声吼应,总督府院子里、八字墙下、秦道方身边的众多亲兵顿时如箭一般冲了过去。 那些武官还好,身上有修为,还能挣扎抵抗几下,可那些小吏文官都是些文弱文人,虽说在三座学宫中也有养出浩然之气的高人,但他们显然是没有这等境界修为,甚至是手无缚鸡之力,一个个跪在那里还没有省过神来,便被如狼似虎的总督亲兵按倒在地,有些人因为脸朝下的缘故,被按在大坪的青石地面上,顿时满脸都是鲜血。 周云先和鲁敬忠顿时愣住,如何也没有料到秦道方竟然会下一个这样的命令。 秦道方转过身来望着二人,吩咐道:“将这二人也锁拿了。” 几名亲兵立时扑了上去,周云先只是文人,没什么反抗之力,只能乖乖束手就擒,可副总兵鲁敬忠却是不一样,他本身就是一名先天境的武夫,虽然比不得胡良、李太一等人,但对付几名至多只有抱丹境的总督亲卫还是绰绰有余,只是一刀,便将两名亲卫的人头斩下,然后就想挟持秦道方。 只是他在惊惶之下却是忘了不远处还有一个楚云深。 楚云深轻轻一弹指,只见一道豪光自他的指尖射出,如光如气,一闪而逝。 此乃“万化绕指剑”,就算是韩邀月,在不防之下,也吃了大亏。 然后就见鲁敬忠持刀的整只手臂被齐根切断。 秦道方看也不看捂着伤口惨嚎的鲁敬忠,淡然道:“总督亲卫听令,将这些人全部收押于总督府的大牢之中,若有胆敢反抗之人,就地斩杀。” 第一百五十一章 城头之上 琅琊府府城的东门城楼高耸,三重檐歇山式,其后是一处瓮城,过了瓮城方才是真正的城内。 城门守备马武季身披甲胄,披着外黑内红的斗篷,按剑而立。在他身旁却是萧家的家主萧云,对于这位萧家老爷,马武季十分恭敬,毕竟他们这些人都是外来的官,真正扎根于此地的还是萧家这些豪阀大族,若是与这些豪阀大族不睦,可谓是寸步难行。前些日子,也就是去年的年底,江南总督与金陵府的众多士绅豪族起了冲突,结果怎么样?虽然杀了一个钱家的家主,但堂堂江南总督和织造局的监正也被赶出了金陵府,只能到荆楚总督那里寄人篱下。这便是明证。 马武季见萧云一直盯着城外的东南方向,久久没有收回视线,以为那里有什么异常之处,不由问道:“萧先生在看什么?” 一身文士装扮的萧云淡笑道:“在看那片林子。” 马武季顺着萧云的视线望去,只见那片林子上空有大群飞鸟盘旋不落,脸色顿时变得凝重,道:“飞鸟盘旋不落窝,说明树林中埋伏有大批人马,这才惊起了飞鸟,难道林中有青阳教的寇匪?” 萧云略微惊讶地看了马武季一眼,没想到这个莽夫竟然还有这般细腻心思。不过事到如今,知道与否已经无关紧要了,所以萧云也没有如何紧张,只是道:“我不是带兵的武人,不懂得这些兵家之事。” 马武季沉声道:“此事还要尽快禀报部堂才行。” 萧云仰头望着天空,道:“秦部堂这会儿怕是还腾不出手。” 马武季一怔:“萧先生这话是什么意思?” 萧云道:“那么多人去了总督府,把总督府门前的大坪都给跪满了,这些人都是要请秦部堂给他们一个说法的。正所谓攘外必先安内,你说秦部堂这会儿还有心思理会其他事情吗?” 马武季对于兵事熟稔,对于这些政事就有些一窍不通了,此时听萧云这么一说,这才恍然大悟:“原来如此。不过就算树林中有青阳教的寇匪,咱们只要谨守城门,他们也掀不起什么风浪。” 在秦道方返城之后,秦道方便下令关闭了瓮城的大门,只留下一个侧门供行人初入,此时就算有青阳教的大队人马冲杀而来,也顶多杀至瓮城,冲不进城中。 所谓瓮城,就是在城门外口加筑小城,高与大城相同,其形或圆或方。圆者似瓮,故称瓮城。想要攻入城中,就要先破瓮城,这便是马武季有恃无恐的根由所在,这也是青阳教非要靠城中内应打开城门才能攻城的缘故。 萧云闻听马武季这话,笑了笑,没有多言。 不知为何,萧云总是感觉心底有些不安,现在他已经知道当日潜入他宅邸之人竟然是曾经大名鼎鼎的紫府剑仙,虽然柳玉霜没有明说她是如何从这位紫府剑仙的手中脱身,但萧云也隐隐猜测到了,怕是柳玉霜已经向这位紫府剑仙交底,这才保住了性命。而接下来楚云深的一番动作,更是让萧云愈发肯定自己的猜测,只是柳玉霜此举也是为了自己的儿子萧迟,他倒是不好多说什么了,反而还要帮着柳玉霜遮掩,一起蒙骗与柳玉霜并非一路人的孙鹄。 萧云不是没有想过就此罢手,只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他想撂挑子,青阳教怕是不会答应,总督府这边也未必容得下他,所以最终还是不得不硬着头皮行事。不过在此之前,他已经让萧迟和柳玉霜秘密出城,若是大事可成,他们再回来便是,若是大事不成,便从此远走高飞。至于萧家,有萧时雨的面子,想来不至于就此香火断绝。 萧云再次眯眼竭力望向那座密林,只是隔得太远,林中景象仍是无法看清。可惜他与唐文波没有定下飞剑传书,也无法询问他那边到底准备得如何了。 不过想来不会有什么差错,整个计划的关键还是在于打开城门,不应是他担心唐文波,而应是唐文波担心他才对。 就在此时,一个佩刀年轻人出现在城楼上,来到萧云的身旁站定,手掌轻轻摩挲刀首,望向马武季的眼神就像一只饿狼正在打量自己的猎物。 此人正是在李玄都手中吃了一个大亏的孙鹄,当日他被李玄都以“圆势法”强行封住修为,在萧云和几位萧家供奉的帮助下,费了九牛二虎之力,这才勉强挣脱“圆势法”的束缚。今日孙鹄出现在此地,便是来干脏活的。 孙鹄的五指下滑,握住刀鞘,拇指抵住刀锷轻轻一推,“歃血”顿时出鞘三分。 这时马武季也察觉到几分不对,转头望向虎视眈眈的孙鹄,按住剑柄,厉声道:“你是何人?你要做什么?” 孙鹄并不答话,只是缓步向前。 马武季又望向萧云,高声道:“萧先生!” 萧云也不答话,而是转头望向城外风景。 马武季的心往下一沉,立时知道大事不妙。 孙鹄咧嘴狞笑道:“不用看了,你那些亲兵都被杀干净了,现在除了城楼底下的那些兵,城楼上头,已经没有兵了。实话告诉你,我最近心情很不好,所以我想把将你给一刀劈成两半,你说是竖着劈呢?还是横着呢?” 马武季拔出腰间佩剑,问道:“你是青阳教的贼人?” “青阳教?”孙鹄扯了扯嘴角:“他们在城外呢。” 萧云终于开口道:“莫要废话,速速动手,若是招惹来紫府剑仙,平添变数。” 孙鹄听到“紫府剑仙”四字,脸色略显阴沉,不过还是拔出刀来。 就在此时,有一个女子声音说道:“好大胆的贼人,竟敢在光天化日之下,屠戮官兵,刺杀朝廷命官,按律当诛。” 孙鹄猛地停下手中动作,转头望去。 只见在不远处的城垛上不知何时站了一名女子,一身银色纱裙,满头青丝被束成一个高挑马尾,额上佩戴了一块冰蓝色的玉质额饰,撑起刘海,整个人显得英姿飒爽。 孙鹄望向女子,问道:“你是何人?” 女子淡然道:“我姓陆。” 孙鹄心思几转,忽然想起一人,不由脸色微变。 女子跳下城垛,朝着孙鹄和萧云走来,平静道:“我叫陆雁冰,清微宗老剑神座下五弟子,现任青鸾卫右都督。你们说的那位紫府剑仙,是我的四师兄。” 第一百五十二章 师兄师妹 听到这话,不管是马武季也好,还是萧云和孙鹄也罢,都是一惊。 马武季听说过清微宗,但是对于老剑神的弟子没有太多概念,真正让他震惊的是“青鸾卫右都督”这个名头,只要是在官场上混的,不管文官也好,武将也罢,哪个不知道青鸾卫的?天子亲军,皇帝耳目,有稽查百官之权,也有越过三法司的审问、捉拿、处刑之权,更设有诏狱,可以说一个青鸾卫都督府就包含了刑部、大理寺、督查院三个衙门的职能,虽说对于江湖中人来说,青鸾卫这些年来可谓是江河日下,但是对于朝廷中人来说,只要还想在庙堂上立足,那就得守庙堂的规矩,青鸾卫的武力高低便不那么重要了,青鸾卫拿人靠的是权势,而不是纯粹的武力。 江湖人志不在庙堂,所以不守庙堂的规矩,你青鸾卫捉拿庙堂中人靠的是权势,缉捕江湖中人就要靠武力说话,青鸾卫最为鼎盛封时候,能让大半个江湖俯首,只是此一时彼一时,现在的青鸾卫已经大不如从前,对于许多江湖高人而言,仅凭青鸾卫的名头,吓不住人。 真正让孙鹄和萧云在意的,是“清微宗老剑神座下五弟子”这个名头。 仅仅是一个清微宗,就已经很吓人,正邪两道二十二个宗门,源远流长,但每个宗门也有兴衰起伏,如潮来潮去,有些宗门过去很强盛,但是现在衰弱了,最典型的例子便是皂阁宗,而清微宗如今则是势头正盛,大有与正一宗分庭抗礼的架势,无论正道邪道,清微宗都是一个不可忽视的庞然大物。 在清微宗的基础上还要再加上一个老剑神,老剑神是什么人?长生境的地仙,名列老玄榜。清微宗上下十几万人,可老剑神的弟子却只有六个,这等身份,对于江湖人来说,便意味着一张天大的护身符。 孙鹄沉默了片刻,“呵呵”笑道:“原来是老剑神的高足,若是我没记错的话,陆姑娘如今在少玄榜上名列第五。” 陆雁冰看了他一眼,道:“我知道你,新晋少玄榜第十人,‘血刀’宁忆的弟子。” 孙鹄道:“家师自然比不得尊师,只是江湖争斗,拼的是自己,可不是比拼师父的。” 陆雁冰笑意微冷,“少玄榜上十人,前四甲被誉为四小宗师,天宝二年以前的四小宗师分别是:家兄李玄都、正一宗颜飞卿、慈航宗苏云媗、玄女宗玉清宁,在家兄和玉清宁相继坠境之后,又评正一宗颜飞卿为四小宗师之首,也就是少玄榜第一人,慈航宗苏云媗次之,牝女宗宫官递补四小宗师之位,忘情宗秦素递补四小宗师之位。此四人也就是新的少玄榜前四甲,我承认我不是他们的对手,不过你一个少玄榜第十,如何能胜我?” 孙鹄不是个喜欢在动手之前唠叨一大通的人,只有两种情况例外,一种情况是他心情不好的时候,一种情况就是他没有必胜把握的时候,方才对待马武季是前者,现在面对陆雁冰是后者。 孙鹄冷笑道:“排名都是虚的,手底下才能见真章。” 其实陆雁冰也不欲与孙鹄多言,只是此时孙鹄身后还站了个萧云,让陆雁冰有些迟疑。 陆雁冰之所以会来到此地,也是因为巧合之故,她和李玄都一样,朋友都不多,李玄都比她还好一些,最起码李玄都还有许多酒肉朋友,可陆雁冰身为一个女儿家,就算是江湖儿女,可以不在乎那些礼法规矩,但也不能太过分,所以她的朋友比李玄都更少。 这次好不容易盼来了自己的闺中好友白绢,陆雁冰特意抽出时间,也已经定好了行程。 先去金鳌峰赏景,那儿素有海上第一仙山之美称,以剑峰千仞、奇石怪岩和日出海上而著称于世,立于其上,眺望山外远处大海,海上笼罩着一层淡淡雾气,与天空上下垂的云海隐隐相连,海天一色,瑰丽绚烂,似是人间仙境。若是春夏两季,有时还会出现海市蜃楼的奇观,运气好的时候,隐约可见蓬莱仙岛,实在是蔚为大观。 这里是东华宗的地盘,不过以陆雁冰的身份,仅仅是赏景还不是什么问题。 接下来便乘船出海,紫芝岛、镇獄岛、方丈岛、瀛洲岛、松雾岛、碧水岛,只要景色好的,除了蓬莱岛不能去,都逛一遍。接下来再借用一艘船,一路北上北海去辽东,然后两人再去白绢的家里做客,顺带也拜访两人的另外一位朋友赵玉。 说起赵玉,也不是寻常人等,不过她不是江湖中人,所以在江湖中名声不显。 再然后,陆雁冰就该去帝京了。 这也是陆雁冰在一众师兄弟中境界最低的缘故,委实是玩心太重,也有些惫懒了。 计划是好的,只是往往不能如人所愿,陆雁冰没有料到,中途竟然出了这一档子事,白绢不得不改变行程,陆雁冰无奈之下,也只能赶过来会合,于是就出现在了此地。 对于陆雁冰而言,无论是她的身份,还是与闺中密友的关系,都决定了她的立场。 萧云上前一步,对孙鹄待道:“你我二人联手,将她拿下。” 陆雁冰一抖手腕,手中多出一柄紫色软剑,正是她的佩剑“紫螭”。 陆雁冰举剑指向二人,虽然她在六位师兄弟中最不起眼,论境界修为,不如二师兄、三师兄,论天赋根骨,不如四师兄、六师弟,可她既然能成为堂堂老剑神的的弟子,自然有其独到之处,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随意拿捏的。 正当陆雁冰准备出手的时候,又是一道身影出现在城头之上,来人神情略显疲惫,手中却提着一颗头颅。 他望向萧云和孙鹄,微笑道:“两位,我们又见面了。” 孙鹄和萧云都是下意识地向后倒退一步。 不管怎么说,上次的一番交手,李玄都以一敌众还能从容离去,给两人留下了很深的阴影,让两人忌惮非常。而当两人看清楚李玄都手中的头颅时,又是一惊。 萧云失声道:“唐文波!” 李玄都从“十八楼”中取出一块白巾,将手中的头颅裹住,挂在腰间,然后对两人说道:“两位是想以多欺少?这恐怕不合江湖道义,不如就由我们师兄妹二人一起领教一下两位的高招,如何?” 第一百五十三章 单老峰 平心而论,就算两人联手对付李玄都,胜算也不是很大,此时再加上一个少玄榜第五的陆雁冰,可以说完全没有丝毫胜算。 两人不是傻子,自然同时萌生退意。 孙鹄毫不犹豫地从城头上一跃而下,往城外逃去,萧云则是身形向后急退。 李玄都对陆雁冰道:“你去追那个牝女宗的孙鹄,我来对付这位境界更高一些的萧先生。” 在重新恢复境界且不唠叨啰嗦的四师兄面前,陆雁冰还是很乖巧的,没有任何异议,同样从城头上一跃而下,紧随孙鹄而去。 城头之上只剩下李玄都和萧云二人,此时两人之间已经拉开近百丈的距离,眼看着萧云便要从另外一个方向飘落回城内,此时城内还有萧家的客卿供奉以及青阳教提前埋伏好的高手,未必不能脱身。 李玄都轻声道:“逃得了吗?” 虽然李玄都因为连续动用了两次“斗转星移”的缘故,已经很是疲累,但还是用出第三次“斗转星移”,瞬间跨越数十丈的距离,然后再向前一掠,已然是追上了萧云。 萧云作为一个文人,虽然境界修为很高,但素来看不起匹夫之勇,只是到了此时,他不得不承认,天子一怒固然能血流漂杵,但匹夫一怒的血溅五步,也不容小视,那些江湖宗门为何能左右一地大势?还不是因为其武力之高,在某种程度上可以抹平人数上的差距,此时便是如此情况,让萧云苦不堪言。 两人交手十几招,李玄都故意卖了个破绽,萧云不察之下,出手去攻,结果反而被李玄都拍了一掌,顿时落入下风之中。可怜萧云空有一身境界修为,可不擅长与人争斗,在李玄都这种厮杀老手面前,处处受制,就好像是两个壮年男子打架,一个是从沙场上滚出来的老兵,一个是一心只读圣贤书的书生,秀才遇上兵,自然只有挨打的份。 江湖高手交手,尤其是同境之争,就如棋手弈棋,境界相同如同棋子一样多,不同的是棋术有高低之分,一步错则步步皆错,此时萧云便是如此,被李玄都拍了一掌之后,愈发进退失据,又连续被李玄都拍了三掌,五脏六腑无一不痛,眼前金星阵阵,脚步虚浮,身形歪斜。 李玄都一把按住萧云的肩膀,沉声道:“萧先生,唐文波已死,青阳教的谋划不成,你还有什么话可说?” 萧云定了定心神,喘息着说道:“原来紫府剑仙竟然是清微宗的四先生,萧某输得不冤,只是不知四先生和五先生一同现身此地,是否是老剑神的意思?” 李玄都问道:“事到如今,这还有意义吗?” 萧云虽然空有境界修为,武力不济,但却不是蠢人,此时听李玄都如此说,心中顿时明了几分,道:“看来这只是四先生和五先生的自行其是,而不是老剑神的意思。若是老剑神的意思,那么此时出现在此地的恐怕就不止是两位先生了,四先生也大可明言就是,不必这样顾左右而言他。” 李玄都道:“就算不是出自老宗主的授意,那又如何?” 萧云道:“既然不是老剑神的授意,那么清微宗便不会大举来援,仅凭四先生和五先生,青阳教也未必会输。” 李玄都皱了下眉头,思索片刻,略有迟疑道:“莫不是地公将军唐秦也来到了琅琊府?” “四先生不愧是四先生,难怪能得张相青眼。”萧云赞了一句:“不错,地公将军已经来到琅琊府,你杀了唐文波,非但不会使青阳教的教众群龙无首,反而还使得此事无法善了,已是无法善罢甘休。” 李玄都轻声喃语了一句:“黑白谱第一人么?” 平心而论,若是先前的李玄都,未曾彻底恢复巅峰境界,身上又有“逆天劫”和“太阴十三剑”的反噬,绝对不是唐秦的对手。不过现在李玄都服用了“五毒真丹”,拔除各种隐患,拓展经脉和丹田,就算比不得当年巅峰时的紫府剑仙,也已经相去不远,对上地公将军唐秦,胜负难料,却有一战之力。 李玄都问道:“不知地公将军如今身在何处?” 萧云道:“若是四先生肯放我离去,我便告知于四先生。” 李玄都略一沉吟,杀了一个萧云,还有一个萧家,且不说萧家根深蒂固,就说玄女宗的宗主萧时雨,有她在,就不可能将萧家连根拔起,纵使除掉一个萧云,还有萧迟和其他萧氏族人,如此一来,杀不杀萧云就没有这么重要了。不过若要这么放走萧云,也是祸福难料。而且李玄都也不喜欢将自己置于被动境地之中,于是道:“我可以不杀萧先生,只是要我就这么放了萧先生也是万万不能,我给萧先生两个选择,一是萧先生将实情告知于我,我将萧先生交由秦部堂发落,二是萧先生死不松口,那就别怪我出手无情了。” 有萧迟被放回来的前车之鉴,萧云自是相信这位四先生言而有信,再转念一想,秦道方是久在官场之人,自然不会像江湖中人这般黑白分明,若想让萧家倒戈助他平叛,还要仰仗自己,多半不会将自己处死,于是道:“既然四先生如此说了,那萧某只能选择如实相告了。” 李玄都的脸上露出些许笑意,道:“如此甚好。” 说话间,李玄都松开了萧云的肩膀,他既然能擒住萧云一次,自然不怕萧云趁机逃走。 萧云长长吐出一口浊气,果然没有逃走的意思,老实道:“据我所知,那地公将军唐秦是在十天前来到琅琊府的,他让唐文波代为主持此次的谋划之事,而他本人则是坐镇于城外的单老峰上,四先生既然杀了唐文波,那么唐文波的残部多半要去单老峰……” 李玄都没有听完,只是听到“单老峰”三字,再联想到先前白绢留下的布条,顿时脸色微变。 想到这儿,李玄都不敢再有丝毫迟疑,以“圆势法”暂且制住萧云之后,带着他往总督府掠去。 第一百五十三章 追杀孙鹄 另一边,陆雁冰追着孙鹄出了城外,陆雁冰身为清微宗的五先生,除了剑道之外,自然也精通“玄微真术”,诸多秘术中就有追踪之法,使得孙鹄始终无法摆脱她。 两人一前一后绕了一个不小的圈子,追逃小半个时辰之后,终是进了青阳教先前所在的那片密林,就在这段时间里,青阳教的人马已经带着唐文波的尸首离去,毕竟当家的公子死了,这是牵扯到整个白阳总坛的大事,而且城门迟迟不开,想来是城内出了变故,单凭他们也无力改变局势,故而这些青阳教之人终是只能撤走。 陆雁冰入林之后,时不时以手指在周围的树干上刻画下一个个奇怪的印记,说是符箓,却与道家的传统符箓大相径庭,倒像是古时巫蛊之术中的某种符号,虽然陆雁冰不是方士,但只要在这种记号中灌注气机,便可使其发挥功用,然后再在印记下方的树干中压入一颗青鸾卫的“雷珠”,若是孙鹄再从此地经过,立时便会被印记感知,然后便会将埋于树干中的“雷珠”引爆。 如此一来,等同陆雁冰在此处林间交织出一张大网,然后慢慢收紧,使得处于网中的孙鹄逃无可逃。 除此之外,陆雁冰也会时不时低头查看地面上的蛛丝马迹,虽然孙鹄的“血影幻身”已经差不多到了踏雪无痕的地步,不过终究不是天人境的大宗师,不能御风而行,也就不可能完全不留半点痕迹。在陆雁冰看来,地面上的落叶、树干上都有极为细微的痕迹,这等痕迹存留的时间很短,可能只要一阵风吹过,便会彻底消失不见,所幸陆雁冰追得很紧,又有“玄微真术”中“奇势法”的气机索引,这些痕迹始终没能瞒过她的眼睛。 如此在林中绕了一个圈子之后,陆雁冰来到了先前李玄都与青阳教大战的地方,此地毁坏颇为严重,而且有许多气机残留,使得孙鹄的气息瞬间变得混淆不清,而那些细微痕迹也被淹没在先前的打斗痕迹之中。 陆雁冰停下脚步,轻哼了一声:“倒是有些算计。” 说罢,陆雁冰脚下一点,身形扶摇而起,在两棵大树之间来回借力弹跳几次之后,站到树冠顶点,身形仿佛一片树叶,丝毫不着力,就连枝头都没压弯半分。 她举目眺望,在她的视线中,这片树林中有一个个光点,那是她一路上留下的印记,她早就料到孙鹄要玩弄这种把戏,所以早有准备,此时就算孙鹄暂时藏了起来,也逃不出这座树林去。 虽说陆雁冰最怕二师兄,不敢忤逆三师兄,在四师兄和六师弟的面前也是连连吃瘪,但这不意味着她就是个谁也能拿捏的软柿子,能在清微宗的“三四之争”中独善其身,做一颗随风摇摆的芦苇,那也是本事,若是让孙鹄也骑到了她的头上,那她也不用在这江湖上混了。 陆雁冰缓缓闭上双眼,耳廓开始小幅度地颤动,许多细微声音都逃不过她的耳朵。 如此片刻之后,她猛地睁开双眼,冷笑道:“找到你了。” 下一刻,她从树冠上一跃而下,身形如苍鹰俯冲,掠向一棵大树。 只见一道紫色剑光闪过,整棵大树被拦腰斩断,断口处极为光滑平整。 孙鹄就站在大树的后面,将“歃血”横于身前,这才挡下了这一剑的残余剑气。 陆雁冰冷笑道:“你师父‘血刀’宁忆不是我师兄的对手,你也不是我的对手。” 孙鹄倒是没有如何气急败坏,反唇相讥道:“何不直接搬出老剑神压人?” 陆雁冰又是一剑,将孙鹄逼退,讥讽道:“你也配?” 孙鹄向后一跃,身形极快。 陆雁冰并不急着追,而是侧耳倾听。 不多时后,树林间便响起声声炸雷,可见电光闪烁。 这是孙鹄引爆了陆雁冰埋下的“雷珠”,所谓“雷珠”,与“火丸”一样,乃是青鸾卫对付江湖中人的两大利器,与太平宗的“凤眼子”有异曲同工之妙,江湖中人也可以从“闻香堂”中花费太平钱购买,不过大都是买上一两颗防身而已,关键时刻丢掷出去,伤敌也自保,能像陆雁冰这般大规模使用的,少之又少。 陆雁冰有些恨恨道:“足足花我一千太平钱,你也该死了。” “雷珠”和“火丸”是青鸾卫的利器,却是由工部负责制造,因为造价不菲且要走明账的缘故,陆雁冰身为青鸾卫的堂官,也只有五百太平钱的份额,多余的便要她用自己的私房钱来补贴,虽说她有青鸾卫的俸禄,也有清微宗的例银,还有许多孝敬,比起现在一穷二白的李玄都要富有很多,但毕竟不是做了宗主的李元婴,一千太平钱也不是个小数目,实在让她肉痛。 炸裂的声音连绵不绝,可见一棵又一棵的大树被生生炸断,或是倚在其他大树上,或是直接倒在地上。 陆雁冰右手提剑,左手中又扣住四枚“火丸”,朝炸裂声音传来的方向走去。 越是靠近爆炸的中心,越是可见烟尘滚滚,看不清具体情形。 陆雁冰猛地停下脚步,几乎就在同时,孙鹄破开重重烟雾,一刀劈向陆雁冰的面门。 若是陆雁冰没有防备,八成要吃亏。所幸陆雁冰不是萧云这种空有境界的文人,也许江湖经验不如李玄都,但若说厮杀经验,却是相去不远,恰到好处地挡下这一刀,然后掷出一颗“火丸”。 其实在刚才的“雷珠”攻势之下,孙鹄也不是毫发无伤,被炸断了一条腿,激起了他的凶性,这才返身搏命,却不料陆雁冰根本不想与他用刀剑分出胜负,而是在“雷珠”之后改用“火丸”,就好似钝刀子割肉,要将孙鹄生生磨死。 “火丸”落在孙鹄的身上,顿时炸出熊熊烈火,好似被浇了火油一般。 这种东西,比正一宗的符箓好用,毕竟符箓还要以气机或是真元催动,这种东西却是直接丢掷出去就行,类似于暗器,不过比起真正的极品符箓,威力上又有不如,也算是有利也有弊。 孙鹄闷哼一声,强行以气机震碎附着于体表的火焰,毫不犹豫地转身掠去。 陆雁冰脸色一沉,一抖袖口,从她的袖管中掠出一道紫色剑芒。 飞剑“紫鸢”。 在清微宗中,只要是有头有脸的人物,都会随身携带飞剑,多是灵物品质,根据个人喜好不同,数量不等,陆雁冰就只带了一柄,李玄都是两柄,据说当年大师兄司徒玄策最为偏爱飞剑,足足御剑三十六柄,自成一方剑阵。 飞剑一闪而逝,将孙鹄刺了个透心凉。 只是孙鹄伤而不死,仍旧拖着一条瘸腿飞奔。 孙鹄的面容狰狞。 既是因为身上的伤势,也是因为心中的恨意。 他平生最讨厌那些所谓的贵人,他心中所愿,便是杀遍公子王孙,将小姐贵女收入自己囊中,他好不容易爬到了现在这个位置,还没娶到宫官,还没亲手杀掉李玄都,如何能死?如何能死在这名女子的手里? 这一刻,孙鹄在心底默默立誓,若是他能逃得今日的劫难,来日能立于千万人之上,定要让李玄都和陆雁冰这对兄妹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男的废去一身修为,打断四肢,女的为奴为婢,当作玩物。 除此之外,还要杀人诛心,让这两人臭名远扬,成为江湖上的笑话,永世不得翻身。 第一百五十四章 无边炼狱 陆雁冰手中还有三枚“火丸”,不紧不慢地跟在孙鹄身后,就像一只捉老鼠的花猫,不急于一口吃掉老鼠,而是不断玩弄,最终把老鼠生生玩死。 不过陆雁冰在心底也承认,这小子的确有些道行,竟然逃出了她布下的天罗地网,真是跟混水泥鳅一般滑不留手,若是假以时日,此人未必不能成为一条翻江怒蛟,而且他与自家师兄李玄都不同,不管怎么说,她与四师兄之间是有从小到大的兄妹情谊,就算翻脸,也不至于生死相向,再加上李玄都对待自家人还算仁厚,所以陆雁冰可以见风使舵。 可孙鹄不一样,仅仅是看他的眼神,跟狼崽子一样,必然是个锱铢必报的性子,今日若是放走了他,来日必会酿成大祸,这江湖上的事情,谁也说不准,也许今日还是名震江湖的大侠,明日就变成了修为全失的乞丐,今日还是街头上的小混混,明日就摇身一变成了年轻才俊,孙鹄就是一个例子,所以于情于理,陆雁冰都不可能放过孙鹄。 在接下来的追逃之中,陆雁冰又是一记飞剑刺入了此人的后心位置,只是不知是此人的心室位置与常人不同,还是学了什么秘法,可以保住性命不死,总之孙鹄被连续两次飞剑穿心之后,仍是活蹦乱跳,似乎这两剑造成的伤势还没有那条断腿的影响更大。 在如此情况之下,陆雁冰干脆驾驭飞剑直刺此人的头颅,就算你能有两个心脏,总不能有两个脑子,一剑刺穿头颅,如何能活? 于是接下来陆雁冰又伤了孙鹄一剑,差之毫厘,没能刺中后脑,剑锋擦着孙鹄的脖子掠过,以“紫鸢”的锋锐,也只是撕裂出一道半寸深的伤口,虽然看着鲜血淋漓,但并未伤及要害。陆雁冰如今是八重楼的修为,不用佩剑“紫螭”,仅仅是飞剑“紫鸢”,也能一剑斩断两人合抱的大树,此时竟是不能斩断孙鹄的脖子,让陆雁冰愈发觉得这里头有什么古怪。 若说正面相斗,无论是分胜负,还是决生死,陆雁冰都有十足把握,只是此人刀法修为未必如何,可逃命的本事却是一等一的厉害,现在陆雁冰已经渐渐没了开始时猫捉老鼠的心态,甚至还有了几分急躁。 陆雁冰又从须弥宝物中取出一张符箓。 陆雁冰不同于李玄都,李玄都认为只要自身境界高绝,一剑在手,这些身外之物都是土鸡瓦狗,陆雁冰则觉得身外之物大有裨益,颜飞卿便是明证,所以常备各种身外之物,从灵物品相到宝物品相皆有。 李玄都是被老剑神捡回来的孤儿,可陆雁冰却是出身于大族陆氏,家底不菲,除了“雷珠”和“火丸”,其他物事也是不少,真要逼急了她,无非再多花一千太平钱。 陆雁冰将这张材质特殊的符箓夹在两指之间,有些犹豫。 到底用还是不用? 此符名为“少阳灭魔符”,名为“灭魔”,实为伤人,若是动用此符,孙鹄就算不死,也要脱一层皮。只是这张符箓也不便宜,与“太阴匿形符”的价格相差无几,而且很多时候,有价无市,陆雁冰一直是将此符当作保命手段之一,不到万不得已,不想轻易动用。 此时心性坚韧的孙鹄同样恼怒,本以为这次只是杀一个城门守将,然后打开城门就是,哪里想到会中途杀出两个煞星,使得自己变成现在这般凄惨境地。自从从宫官手中得了牝女宗的天书之后,他自认不比李玄都、颜飞卿这些人差上多少,只要再给他一些时间,他就能把这些人都踩在脚底。 他怎么能死在这里? 还有大好的前程等着他呢! 孙鹄紧咬着牙,全身上下的毛孔中都渗出鲜血,使得他整个人好似一个血人,不过他的境界也开始高涨,虽然有一条残腿,但双脚已经离开地面,只是不能高高飞起而已。 就在此时,陆雁冰终于下定决心,用出了手中的“少阳灭魔符”。 只见得符箓飘摇飞起,在飞起的过程中无风自燃,最终在树林的上空化作一轮让人不能直视的“耀日”,仿佛在这一瞬间,天空中同时出现了两个太阳。 下一刻,这轮“耀日”直接炸裂开来,化作无数火焰。 火光如雨,绚烂犹胜焰火。 孙鹄感受到了莫大的危机,顾不得后果催动秘法,瞬间七窍流血, 体内气机暴涨。 陆雁冰早就料到孙鹄会狗急跳墙,既然连“少阳灭魔符”都用了,那就绝不可能放走孙鹄,否则便是赔了夫人又折兵,所以陆雁冰一剑扫出,“紫螭”上的淡紫色剑气暴涨,如同一条紫色长鞭,扫向孙鹄,若是孙鹄不挡,便要被这一剑拦腰斩断。 孙鹄只得暂缓身形,出刀抵挡,就在这一个停顿之间,天上的火雨落于地面。 孙鹄的身周三十丈之顿时变成一片火海。 孙鹄只得大喝一声:“陆雁冰,日后我必杀你!” 陆雁冰冷笑道:“你没机会了,你今日合该死于此地,木能生火,我在林中埋下‘雷珠’,又有‘少阳灭魔符’,再加上我手中的‘火丸’,一起催发,顷刻之间,这里便会化作无边炼狱,你焉有幸理?” 话音未落,陆雁冰已然向后掠去,在后退的同时,她也将手中的“火丸”一一丢掷出去,身边一棵棵合抱大树猛然炸裂,烈火四起,既是阻挡孙鹄逃遁,也是助涨火势。 密林中的树木枝叶交缠,盘根错节,此时在“火丸”和火雨的双重作用之下,火光冲天,暴鸣迭起,剩余没有被引爆的“雷珠”也在火焰之下纷纷炸裂开来,直接化作一个个马车大小的巨大火球,天上地下,尽是赤红火焰,灼灼热气扑面而来,滚滚黑烟冲天而起,就是在琅琊府府城的城头上都清晰可见。 火势蔓延极快,就算陆雁冰在远离火海的位置提前一步向后退去,仍是差点被炸裂的火焰伤到,身处火海正中位置的孙鹄自然是逃不出来,被淹没在火海之中,变成一个火人。 陆雁冰在逃出密林之后,烟熏火燎之下,不仅是脸上漆黑一片,就连额头上的发丝都可见焦黄,只是她心中颇为快意,转头望向熊熊大火,冷哼道:“不枉费我的太平钱。” 第一百五十五章 平乱登山 常言道:“临大事有静气”。越是遭遇变故,越是要冷静对待,若是慌了手脚,或是顾前不顾后,只会错上加错,最终无可挽回。 李玄都从萧云口中知悉地公将军唐秦就在单老峰上的事情之后,知道自己不能立刻赶到单老峰,更不能自乱阵脚,如果李玄都抛下萧云立刻敢去单老峰,萧云又生出什么乱子,终是导致琅琊府之事变得难以收拾,那便是李玄都之过,所以李玄都第一反应不是赶往单老峰,而是先将萧云交予秦道方之手,同时也将此事告知秦道方。 再者说了,从城头到总督府不远,急也不能急在这一时。 此时的总督府前,一片乱象。 虽然秦道方出人意料地拿下了周云先和鲁敬忠二人,但除了此二人之外,还有青阳教提前埋伏在城中的高手,以及他们花费重金雇佣而来的江湖散人,此时两者已经冲杀至总督府外的大坪,与总督府的亲军交战。 当李玄都来到此地的时候,就是这么一副场景。 李玄都没有丝毫犹豫,开始杀人。 当年无论是江北河朔,还是帝京城中,他亲手杀人何曾少了去? 虽然在李玄都的身边还带了一个萧云,但是这些人中并没有真正能够阻挡李玄都的高手,所以李玄都加入战团之后,整个战场的局势迅速倒向总督府这边。 面对如此局势,青阳教的教众还好,可那些被雇佣来的江湖中人却是承受不住了,他们既然是被雇佣而来,自然是求财的,哪里肯舍了自己的性命。虽说一入江湖,尤其是干了这等刀口舔血的买卖,早已是亡命之徒,但亡命之徒也没有自寻死路的,能活还是活着最好。 于是这些江湖散人顿时溃不成军,人人开始谋求退路,想着如何活着离开此地。 江湖散人们的人心一散,那么剩下的青阳教教众固然视死如归,也是独木难支,只能节节败退。 大局已定。 李玄都不再过多插手剩余残局,带着萧云进入总督府中。 此时的总督府中也是一片忙碌景象,一下子羁押了那么多的犯人,甚至其中还有许多本身就是总督府的吏员,使得总督府上下愈发人手紧缺。 李玄都径直来到大堂。 此时秦道方和楚云深都在大堂之中,两人见到李玄都带着萧云进来,同时起身。 李玄都拱手见礼之后,将事情经过大致说了一遍,道:“我将这位萧先生交予部堂处置,然后我便要去单老峰接应白绢。” 秦道方知道自己此时也无力援手,只能点点头,叹道:“那就拜托紫府了。” 李玄都笑了笑,孤身一人出了总督府。 在李玄都离去之后,秦道方开始下令收拾城内的残局。 那些江湖草莽,可以放任他们离开琅琊府,穷寇莫追,不过若是有人想要浑水摸鱼,立斩不赦。至于那些青阳教的教众,则是一个也不能放走。 如此一来,本就已经丧胆的众多江湖散人自然如鸟兽散,争先恐后地逃出城去。青阳教的教众也顿时分为两派,一派跪地投降,请求饶他们一命,另一派则是视死如归,只是两者的结局相差无几,都是被屠戮殆尽。 自古以来,造反是重罪,当诛九族。 秦道方不是残暴之人,但有一句话,义不掌财,慈不掌兵,此时他身为齐州总督,已经不仅仅是封疆大吏那么简单,也不是领兵在外的大将,几乎如一方之主,若是抛开清微宗这种豪强,说他是齐州王也不过份,若是他今日放纵了这些谋反之人,那么日后谋反之人只会更加变本加厉。再者说了,乱世用重典,此时不杀人,不足以震慑其他宵小。 总督府外血流成河。 另一边,李玄都离了琅琊府城,一路往单老峰而去。 单老峰距离琅琊府城并不算太远,否则唐秦也不会选择在此地落脚,以李玄都的脚程,在全力赶路的前提下,很快便能抵达。 在李玄都行至中途的时候,发现了青阳教人马的踪迹,带着唐文波的尸体,不过李玄都无暇去理会他们,也没让他们发现自己的踪迹,穿过远离大路的山林,先一步赶到单老峰。 单老峰本是一处形胜之地,又是正值春日踏青的好时节,此时却不见半个游人身影,反而在山路上设有关卡,阻止游人登山。不过这也难不住李玄都,以他现在的境界修为,御气飞行是做不到,不过直接攀登峭壁却不算什么难事,于是他直接从一面极为陡峭的崖壁上攀沿而上,再加上单老峰也不算太高,李玄都花费了大半个时辰的时间便爬到了山腰位置,在这儿有一处向外凸出的平台,不着天不着地,只有一棵顽强生长的枣树相伴,李玄都就在这里暂且歇了一口气,无意中看到琅琊府城方向有滚滚黑烟扶摇而起熏青天。 其实这火已经着了不短的时间,只是李玄都未曾注意而已,随着火势越来越大,渐而扩散到整个树林,原本只是琅琊府城中可见,现在已经是远在单老峰上都依稀可见。 李玄都不知道这是自家师妹的手笔,只当是琅琊府城中出了什么变故,不过他已经到了这里,自然不能再折返回去,只能继续爬山。 如此又是半个时辰之后,李玄都终于登上山顶,兴许是青阳教中人没有料到会有人以如此方式登山,又或是唐秦不喜欢人多,总之山顶上的守卫稀松平常,没有人发现李玄都这位不速之客的到来。 李玄都有些可惜自己的“太阴匿形符”已经用过,因为当年看不起身外之物的缘故,没有积攒多少家底,除了众多秘籍,可谓是孑然一身,此时便不好潜入其中。好在山顶上也不全是光秃秃一片,还有草木树丛,可供李玄都遮蔽身形。 李玄都暂且藏在一片茂密树丛之中,正当他有些犹豫不定的时候,不远处有一个青阳教的教众急匆匆地跑来,找了个角落,便要撒尿。 李玄都心头一动,等这家伙解决完内急,刚提上裤子系好腰带,便一把抓住他的后颈,拖到了藏身的树丛之中。 这个青阳教的教众,境界修为也不算弱,大概有抱丹境的修为,否则也不能被选为地公将军的随从,只是遇到了李玄都,又是被偷袭,便没有丝毫还手之力了。 李玄都扼住他的喉咙,让他发不出半点声音,然后问道:“想不想死?” 这青阳教的教众艰难摇头。 李玄都道:“那好,我问你几个问题,你只管回答是或不是,是就点头,不是就摇头,听明白没有?” 这名青阳教教众点点头。 “地公将军唐秦是否在山上?” 点头。 “山上是否闯入过什么人?” 摇头。 “可有其他青阳教之人前来报信?” 摇头。 李玄都略微沉吟,然后一记手刀砍在这名教众的脖子上。 第一百五十七章 秦素白绢 李玄都又找机会抓了两个舌头,还是同样的三个问题,除了其中一人眼神闪烁被李玄都直接出手打晕过去,另外一人的回答与第一人的回答一样,这让李玄都心思稍定。这就说明唐秦暂时还不知道琅琊府的变故,再有就是,白绢也没有落入险境之中。 不过一连少了三个人,肯定会引起青阳教的警觉,如何快速找到白绢离开此地,又成了个大问题。 正当李玄都苦恼的时候,在另外一边忽然传来嘈杂喧哗之声。 李玄都心中一动,正想过去一探究竟,却见身前荡漾起层层气机涟漪,然后这层涟漪同潮水一般向后退去,仿佛是一张无形的轻纱被掀开,露出一张陌生面孔。 说陌生,也熟悉。 这女子生得很美,让李玄都不知该怎么形容,与他所见过的几位美女相比,较之苏云媗,她少了一分雍容端庄;较之玉清宁,她少了一分脱俗出尘;较之宫官,她少了一分古灵精怪。可她又不逊色这三人,较之苏云媗,她多了一分真诚质朴;较之玉清宁,她多了一分英姿飒爽;较之宫官,她多了一分幽雅恬静。 这是一个截然不同的女子,所以说陌生。 之所以说熟悉,是因为相貌可以易容,嗓音可以改变,一双眼睛却是骗不了人。 李玄都只是望着那双眼睛,便知道她是谁。 李玄都的脸上绽出些许笑意,然后伸出手去,想要捏一捏这名女子的脸颊。 结果女子一巴掌打开李玄都的禄山之爪,小声怒斥道:“登徒子!” 说是怒斥,其实怒意没有多少,更多还是习惯成自然。 声音还是熟悉的声音,只是脸变了一个模样。 李玄都同样小声道:“秦大小姐,终于不装秦二小姐了?还是说这次打算装成秦三小姐?你这无中生妹的本事,我可是羡慕得很呢,恨不能多变出几个妹妹。” “什么秦大小姐、秦二小姐?你在胡说什么呢?”姑娘顿时有些惊惶,下意识地伸手摸了下自己的面皮,这才发现脸上覆着的两层面具都已经不见了,立时羞不可抑,整张脸通红一片,甚至连脖子也染上了些许红晕,倒是比熟透的苹果还要鲜艳几分。 虽然身处险境之中,李玄都仍是有闲情逸致地调笑几句:“面具掉了吧,老实交代,为什么不敢以真面目示人?不过依我之见,肯定是因为你脸皮太薄,动不动就脸红,所以才要多戴几层面皮,这样就不明显了。” 姑娘被他这么一说,反倒是羞赧略减,啐道:“就知道贫嘴,还无中生妹,你有一个师妹陆雁冰,又认了一个妹妹周淑宁,还想要几个妹妹?是宫官妹妹?还是清宁妹妹?” 李玄都轻咳一声,正色道:“可不敢乱说,我一个大男人无所谓,不能凭空污人家姑娘的清白。” 姑娘轻哼了一声:“不能污别人家姑娘的清白,就能污我的清白吗?” 李玄都嘿然一声:“那你倒是说说,我污你什么清白了?” 姑娘这才惊觉自己说出口的话中大有歧义,又羞又气道:“都怪你胡说八道,把我也带进去了。” 李玄都故作惊讶道:“我说的是清白名声,你以为是什么?” 姑娘猛地愣住,怔怔半天,才小声道:“我也以为是清白名声呢。” 李玄都笑而不语。 此时两人相距极近,李玄都见她肌肤胜雪,隐隐透出来一层晕红,不由道:“都说女子爱美,你既然生得如此美,又何必遮蔽了本来面容?” 姑娘轻叹一声道:“我向来是孤身一人,自己又瞧不见自己长什么模样,美与丑有什么分别?再者说了,行走江湖,相貌若是太过出众,难免会招蜂引蝶,平添麻烦。” 李玄都点头道:“你倒是想得通透。” 说话间,李玄都的目光终于从姑娘的脸庞上移开,发现女子的半个身子还被那层瞧不见的轻纱给遮住,整个人就像个鬼魂似的“飘”着。 原来她之所以能隐去身形,是因为在她身上披着一层薄纱,凡是被薄纱覆盖的身体部分就会消失无踪,彻底隐去行迹,与“太阴匿形符”有异曲同工之妙。 李玄都问道:“我现在该怎么称呼你?白绢,还是秦素?” 事到如今,她也知道不能再隐瞒下去,只好如实道:“你猜对了,我就是秦素,没有什么妹妹。至于‘白绢’,可以看作是我的表字,因为‘秦素’还有一个意思,就是秦地出产的白色绢布,所以我就给自己取了一个名字叫‘白绢’。你当初自称‘紫府客’,我自称‘白绢’,咱们属于半斤八两。” 李玄都笑道:“素素,这名字好听得很,我要是早知道你叫作素素,便决不会叫你白绢了。” 秦素的脸色微红,轻声道:“登徒子,谁允许你喊素素了?” 李玄都道:“你喊我登徒子,也没经过我的同意,那我喊你素素,便是扯平了。” 秦素知道自己说不过他,只当是没听见,不去理会。 李玄都招了招手,示意秦素过来,秦素脱下身上披着的轻纱,两人在树丛中的一棵大树下并肩而坐,李玄都问道:“你怎么一个人来这里了?” 秦素道:“我从唐文波的口中得知唐秦就在单老峰上,所以来一探究竟。” 李玄都又问道:“方才是怎么回事?” 说到这儿,秦素的脸色顿时有些晦暗,道:“我小看了唐秦,刚才走得近了,被他察觉出端倪,朝我出了一刀,虽然没伤到我,却惊动了那些青阳教的守卫。” 说到这儿,秦素伸手摸了下自己的脸颊,道:“应该就是那一刀,把我的面具给弄坏了。” 说着她又是轻轻抚过,果然在脸上还剩下些许残余碎片,她将那些碎片从脸上一一揭下,丢在地上。 秦素道:“此地不宜久留,我们快些离去。” 李玄都拍了拍腰间的包袱,道:“告诉你个坏消息,唐文波被我杀了,唐秦不会善罢甘休,就算现在走了,也终有一战。” 秦素微微一怔,目光移向李玄都腰间的包袱,倒不是害怕,只是有点嫌弃:“你这是什么毛病,把一颗人头挂在身上,也不嫌恶心。” 李玄都笑意微冷:“这样才能震慑人心。” 秦素默然,终是想起身边之人,是那双手沾满鲜血的紫府剑仙,不是一个只会油嘴滑舌的登徒子。 李玄都也没有说话,偷瞧了眼身旁那张有些陌生的漂亮面孔,有些感慨。哪个男人不喜欢好皮囊?最起码不讨厌,要有说自己不喜欢的,要么是假圣人,要么是伪君子。李玄都是个正常男人,没有不喜欢漂亮姑娘的道理。不过喜欢是一回事,是否动念又是另外一回事,他不在乎秦素或是白绢的相貌,关键是那个人就够了。 江湖上有那痴情人,妻子恋人的容貌被毁,依旧不离不弃,李玄都总不能因为白绢变得好看了,还生出什么失落之心,那可就太矫情了。 两人就这么静默坐着,再有片刻,树丛外传来一个浑厚嗓音:“既然有客到访,何故藏头露尾?还请现身一见。” 白绢正要起身,却被李玄都一把按住。 白绢知道他的意思,对他轻轻摇头,柔声道:“你身上有伤,就算服下了‘续命丹’,也最好不要大打出手,还是交给我来。” 李玄都微笑道:“你走之后,我又得了奇遇,不但伤势痊愈,而且修为再上半层楼,不就是黑白谱第一人吗,就算是太玄榜第十人,也交给我便是,让我给你来一回遮风挡雨。” 第一百五十八章 言语攻心 秦素将信将疑。 在这种事情上,李玄都应该不会打肿了脸充胖子,但她也不敢全信,若说李玄都能匹敌黑白谱第一人,还勉强能让人相信,可要说李玄都能重回太玄榜第十人的位置,秦素就万万不信了。不是不相信李玄都终有一日能东山再起,而是不相信李玄都能在如此短的时间里重回当年巅峰境界,两人才分开一天的时间,李玄都就重回太玄榜第十人的位置,怕是要吃一颗传说中的仙丹才行,可是人间何时有过所谓的仙丹? 就在这时,李玄都已经起身走出树丛,望向说话之人。 来人身着白袍,在袖口、衣襟、腰带、袍角各绣有一轮白日,代表着此人来自青阳教白阳总坛的身份,看面容大概在不惑到知天命的年纪之间,腰间挎了一柄乌鞘宽刀,应该就是青阳教三公将军之一的地公将军唐秦了。 唐秦左手按住刀首,右手负于身后,望向李玄都:“贵客通名。” 李玄都摇头道:“不是贵客,而是不速恶客,将军还是不知道为好。” “哦?”唐秦不动声色道:“既是不速恶客,当一刀杀之,那就更应该报上名来,我刀下不杀无名之鬼。” 李玄都没有动怒,只是道:“将军好大的口气,难道是在青阳教中久了,听惯了教众的奉承,便忘了江湖险恶的道理?要知道这江湖从来都是风高浪急,成名高手被无名小卒挑落马下的事情也常有发生,将军如此口出狂言,就不怕自打脸面?” 唐秦的手掌从刀首滑落至刀柄位置,点头道:“有理,从来都是大江后浪推前浪,占着地方不挪窝的老辈人迟早要做了后来人的踏脚石,那我今日就做一回踏脚石,只是你能不能踩上去,就要看你自己的本事了。” 李玄都笑道:“将军豁达,胸怀宽广,在下自愧不如。” 唐秦的佩刀悬挂在左手边,若要拔刀,一般要用右手。此时唐秦的左手继续下滑,从刀柄位置滑落至刀鞘的上端,拇指顶在刀锷上,只要轻轻一推,便可长刀出鞘。 李玄都没有忽略唐秦这个小动作,将视线转向唐秦的腰间佩刀,问道:“将军这是要与我比试一下兵刃?” 唐秦皱了皱眉头,没有立刻说话,沉默了片刻之后才开口道:“刚才以‘幻灵纱’潜至我身旁之人不是你,而是另有其人!、” 李玄都笑了笑:“唐将军没有猜错,所以唐将军要小心了,说不定就在你我酣战的时候,会有人从背后给你一刀。” 唐秦终于用右手握住刀柄,眼神开始变得阴沉:“真是大言不惭,你以为你是‘血刀’宁忆?” 在这种言语交锋上,李玄都旱逢敌手,轻笑道:“我当然不是天下第十人的‘血刀’宁忆,可将军在话里话外却是把自己当成是天下第十一了。” 唐秦呵呵一笑,眼神彻底阴沉下来。 下一刻,唐秦身形暴起,出现在李玄都上方,瞬间拔刀,对着李玄都的头颅一刀劈下。 此刀名为“夺魂”,虽然不在刀剑评之列,但也不失为一把名刀,与人公将军唐汉手中的“斩魄”是一对,同是前朝一位刽子手的佩刀。 世人皆知刽子手是专门杀人的。不过杀人和杀人大不相同,一刀毙命叫杀人,成百上千刀一刀一刀割掉受刑之人的皮肉直到最后一刀才毙命,这也叫杀人。 这位刽子手便是此道的佼佼者,同时也是一位大隐于朝的高人,供职于刑部,专事处刑各种身份不俗的犯人,有生来尊贵的皇室贵胄,也有位高权重的文臣武将,他最拿手的本事就是“凌迟”之刑,经过“千刀万剐”后只剩下一副骨架却仍未气绝,最后才枭其首。他的两把刀,“斩魄”用来千刀万剐,“夺魄”则是用来一刀枭首。 此时唐秦这一刀劈下,却是正合了“夺魄”本身的意味。 李玄都在嘴上不把唐秦放在眼中,可真要动起手来,却是不敢丝毫托大,一身气机攀升至顶峰,同时“人间世”也出现在手中,一剑横于身前,硬接下这一刀。 若论境界修为,无疑是天人境的唐秦更高,若论手中兵刃,则是“人间世”更胜一筹,哪怕此时的“人间世”已经折断,可在剑秀山上被温养数年之后,融汇了“逆天劫”剑气,另外半截断剑则是被李玄都炼化入体内,化作一口剑气,从而使得李玄都不但得以掌握“逆天劫”剑气,而且还能与手中“人间世”血脉相连,故而“人间世”在李玄都的手中与在其他人的手中大不一样,只要在李玄都的手中,它便仍是高居刀剑评第二的当世名剑。 刀剑相击,李玄都的脚下地面轰然下沉,呈现出一个碗状,李玄都就站在“碗底”。唐秦则是向后倒倒掠,落地之后,双脚在地面上踩踏出两个半尺深的脚印,而两个脚印周围还有如蛛网一般的裂痕向四周蔓延开来。 唐秦这一下是真的有些惊讶了,方才的一刀,他已经用出七分力,按照道理来说,就算此人是归真境弱九的宗师,也要被自己这一刀震得当场吐血,可此人非但没有受伤,反而还将自己震开,算是平分秋色,这就大有意思了。 唐秦缓缓开口道:“你到底是什么人?” 李玄都淡笑道:“取你性命之人。” 唐秦重重哼了一声,眼底又阴沉几分。 李玄都不是个喜欢在动手时去感慨世事人生的人,尤其是生死之战的时候,他就只有一个念头,活下来。但是他与人交手时,往往不会是个安静的人,他常常会说些让人恼怒的话语,落于下风的时候,这种话语往往难以起到太大作用,但是不分伯仲的时候,却会使对手在无意中因为怒气而急躁冒进。当然,也有完全不在意这些的,当年李玄都对上了静禅宗的大和尚,这种言语便全然无用,不过唐秦这个久在上位被人奉承的地公将军,显然没有那份心境。城府深沉和喜怒不形于色不代表着不会动怒,只是说明会掩饰自己的愤怒而不使旁人看出,可说到底,还是动了嗔怒之念。 修力和修心从不是一回事,更没有修力之人一定心境无暇的说法,若是武力超凡入圣还能心境圆满如圣贤,那岂不是全然没有半分弱点?一个人的精力是有限的,若是能在不断修力的同时还兼顾明心修性,这已经不是天才了,下凡转世的谪仙人还差不多。 唐秦被李玄都几次三番挑衅,谈不上勃然大怒,但已然有了必杀此子的念头,于是不再试探,直接再出一刀,这一次他用出了九分气力,自忖就是寻常天人境大宗师对上自己这一刀,也要吃一个大苦头。 只是唐秦不知道,这也正合了李玄都的心意。 两名高手对战,就如沙场排兵布阵,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总会预留一部分兵力,一般在厮杀开始时不首先投入战场,而是待战场形势发生变化时才将其投入作战,集中使用于具有决定意义的方向或地域,以夺取主动权,或者扭转被动局面。 当年晋楚争霸,在郑国的邲展开决战,以争夺中原霸主的地位。双方大军都列成三个方阵,进行正面决战。不过在战斗中,楚王命令麾下大夫率领四十辆战车为“游阙”,并不主动进攻,而是在关键时刻投入战场,以加强左翼的进攻,一举击溃晋军,最终以楚军的胜利告终。 先前唐秦出力七分,留有三分余力应对不测,如同楚王留有四十辆战车为“游阙”,使得李玄都不好全力出手,此时唐秦出力九分,只剩下一分余力,于是李玄都立刻用出自创的“借势法”,出力十二分,一剑递出,瞬间从正面击溃唐秦的刀势。 出力多少如人奔跑,全力奔跑之下很难停住身形,可在慢跑的时候却是随时都可以停下,此时唐秦出力几分,只有一分余力,刀势溃散之后,哪里能来得及收刀回防,立刻被李玄都一剑刺入胸口,剑气翻滚如惊涛拍岸,让唐秦的胸口炸裂开一团刺目血花。 第一百五十九章 大衍灵刀 无论是跟随在唐秦身后的青阳教教众也好,还是重新披上“幻灵纱”伺机而动的秦素也罢,都没有料到,两人不过交手两招,堂堂黑白谱第一人的唐秦便被李玄都一剑重伤。 一击得手之后,李玄都毫不犹豫地收剑后撤。 唐秦痛吼一声,仰天长啸,磅礴气机化作滚滚音浪向四面八方扩散开来,巨大的音浪不仅刺人耳膜,而且还如狂风铺面,使得山上的草木摇晃不休,甚至有些境界修为稍低之人,都站不稳身形,不住地向后滑退出去。 唐秦已经记不清自己多久没有受过这样的伤势,而且还是在两招之间,就算是“血刀”宁忆来了,也绝对不可能做到! 李玄都拉开距离之后,淡然道:“当年青阳教初创之时,唐将军也是尸山血海里滚出来的,只是这几年养尊处优,手艺有些生疏了,我们再来过。” 正如李玄都所说,唐秦当年也是厮杀的老手,只是最近几年才不怎么出手,此时他被李玄都刺了一剑之后,也慢慢冷静下来,心知自己是被这小子算计了,不敢再有一丝一毫的大意,深吸一口气,道:“是我小觑阁下了。” 李玄都哈哈一笑,虽然视线一直放在唐秦的身上,却是对隐去了身形的秦素说话:“瞧见没有,我这人不说大话,说遮风挡雨就是遮风挡雨,堂堂地公将军,也不过如此了。” 披着“幻灵纱”的秦素嘴角上翘。 在认识李玄都之前,她不止一次听陆雁冰说起过李玄都,在陆雁冰的描述中,李玄都是个不苟言笑的老古板,好为人师,爱说教,下手的时候心狠手辣,嘴上一套,做起来又是一套,与无数道貌岸然的正道宗师如出一辙,使得秦素对于李玄都的印象很是一般。也正因为如此,秦素第一次见到李玄都时,无论如何也不会把这个油嘴滑舌的家伙与那个传说中不苟言笑的紫府剑仙联系起来。 现在秦素很好奇一点,是李玄都在所有人面前都是如此,还是仅仅在她一个人面前这样?想要验证也很简单,让李玄都和陆雁冰见上一面,看看两人如何相处就行。 不过前提是她和李玄都能安然离开此地。 唐秦听到李玄都这话,眼神中有几分不遮掩的讥讽。 这种攻心术的确很有用,不过你也不能来回反复用,岂不是把别人当成了傻子? 李玄都自然也瞧见了唐秦眼神中的讥讽,话锋一转,仍是对秦素说话,说的却是唐秦:“我早就说了,堂堂地公将军,可不是那些愣头青,不可能上两次当,你啊,真是太小看唐将军了。” 秦素想笑却没有笑,憋笑实在有些难受。 唐秦刚刚平复下去的心境再起涟漪,眼底的阴沉又涌现出来,冷冷道:“真是好一张利嘴。” 说罢,唐秦提刀缓行,胸口的伤口渐渐止血:“你有这般境界修为,想来不是寻常出身。先前那女子所披的‘幻灵纱’是补天宗的宝物,我听说‘天刀’秦清有一个女儿,名叫秦素,在少玄榜上位列第四,你难道是秦清的女婿?既是高门大宗出身,一而再再而三跟我玩弄这些心计,耍弄这些小聪明,不觉得有失身份吗?” 李玄都笑了笑:“当年武侯和毒士各自辅佐其主,有人说武侯是大智慧而毒士是小聪明,可毒士的小聪明却帮其主夺得皇位。所以说,大智慧是用来治国平天下的,对付你这种跳梁小丑,小聪明足矣。” 李玄都的话音未落,唐秦再度一刀劈出,这一刀他放弃了一刀毙命的想法,所以出力八分,留有两分转圜余地。 李玄都同样出力八分,迎向这一刀。 只是李玄都同时催动手中“人间世”和自己体内蕴含的“逆天劫”剑气,两股剑气合作一处,生生将唐秦的一刀弹开。 “逆天劫”号称杀力第一又岂是浪得虚名? 李玄都笑道:“当日在北邙山中,人公将军唐汉被‘海枯石烂’张先生一剑击败,险些身死,今日我又得以领教地公将军的高招,三刀尚且奈何不得我分毫,看来青阳教也不过如此,浪得虚名罢了。” 唐秦又惊又怒,立时身随刀走,用出他的得意绝学“大衍灵刀”。此乃一门货真价实的上成之法,运刀之后,出刀奇快,甚至能隔空出刀,不以刀气伤人,倒像是直接一刀跨越两者之间的间距,仍是以刀锋伤人,无有轨迹,极难防备,往往能从出其不意攻其不备,却是与清微宗的“斗转星移”有异曲同工之妙。 此时只见唐秦一刀斩出,分明是从正面出刀,可刀锋却是从李玄都的背后出现,幸而李玄都躲闪及时,险之又险地以“星转斗移”挪移开身形,否则就要被这一刀刺一个透心凉。 天人境的大宗师所用招数,往往不如归真境那般声势浩大,但是更为玄妙,方才若是换成一名寻常的归真境高手,任你有呼风唤雨之能,也要被这轻描淡写的一刀刺死。 李玄都停稳身形之后,道了一个“好”字,一振手中“人间世”,浩浩剑气生出,瞬间将“人间世”残缺的一尺补齐,使其又成为一把三尺青锋,然后李玄都猱身进剑,说道:“有僭了!” 这是李玄都第一次抢攻,一剑刺出,剑气凛冽,发出“嗤嗤”声响,剑气之盛,让人骇然。 唐秦将手中“夺魂”横掠,画出一个弯月状的弧度,平搭在“人间世”的剑脊之上,劲力传出,倚使得李玄都手中的“人间世”登时一沉。 李玄都抖腕翻剑,剑尖向他持刀右臂刺出。 唐秦回刀圈转,“啪”的一声,刀剑相交,各自飞身后退。唐秦手中的“夺魂”这么一震,不住颤动,发出“嗡嗡”之声,良久不绝。 世人不知“剑意”与“剑招”区别,此二者便如大师和匠人的区别,匠人满是匠气,将自己框在各种条条框框之中,不敢逾越分毫,做不到天马行空,而大师则是信手拈来,不拘于规矩,一法通则万法皆通。剑意便是将剑招相忘,得其神髓,临敌时以意驭剑,心无拘囿,千变万化,剑招则无穷无尽。 这层意思,李玄都已经隐约悟得,而秦素则是差了稍许,还差一层窗户纸的距离,此时她见两人继续相斗,只听得“嗤嗤”之声大盛,唐秦出刀凌厉狠辣,以极浑厚修为,使刀芒更为锋锐,出刀又极为诡异,向左出刀而刀锋在下,向右出刀则刀锋在后,刀光荡漾,刀气弥漫,使得所有观战之人只觉有一片光影在身前弥漫,发出蚀骨寒气,不得靠近半分。 李玄都的“人间世”则在这团寒光中又交织出一副画卷,将他自身护住,他心中更无半点杂念,以意运剑,每每都能料敌先机,竟是让神出鬼没的刀锋伤不得他分毫。 唐秦越斗越是心惊,两人激斗三百余招,自己竟是连此人的衣角都没能碰到分毫,真是他修为大成以来未曾遇到之事。 突然之间,他想起一事,一刀暂且逼退李玄都之后,向后跃出,难掩震惊道:“你用的是‘剑心太玄意’!此乃‘太阴十三剑’中的第十二剑,就算是阴阳宗的十殿明官,也只有两人练成,你究竟是何人?” 第一百六十章 父子生死 李玄都手持“人间世”,语气平静道:“我说过了,我是取你性命之人。” “竖子欺人太甚!”唐秦大喝一声,挺刀再上。 两人再次斗在一处,李玄都仍是以“剑心太玄意”对敌。其实对于李玄都来说,“太阴十三剑”并不如何深奥,最起码没有深奥到他不能研习的地步,这便是天才和普通人的区别,有些人哪怕给他一部上成之法,终其一生也无法练成,可有些人只要给他指出一条明路,便能登上山巅。李玄都毫无疑问是后者,他在拿到“太阴十三剑”的图谱之后,没用多久就可以练成大半,只是忌惮“太阴十三剑”的反噬而迟迟不敢修炼,现在他服用了“五毒真丹”,祛除各种反噬,只要他不贸然修炼最后一剑“剑魔由我生”,便无大碍,于是李玄都便顺理成章地将其余十二剑悉数练成,境界未涨,但是战力大增。 “剑心太玄意”在“太阴十三剑”中位列第十二剑,极为玄妙,号称集天下剑术之大成者,最终化成剑意,只要领悟其剑意,则天下剑招尽在心中,千变万化,可信手拈来。 在“太阴十三剑”中最为阴邪的一剑当属最后一剑“剑魔由我生”,而最为正派的一剑则是“剑心太玄意”,没有丝毫阴诡之道,只有剑术之极致。当日颜飞卿召集正道中人讨伐北邙山,有十殿明官之一拦路,李玄都曾与其斗剑,两人在都不动用气机的前提下,拆解剑招,李玄都连用“北斗三十六剑诀”和脱胎于补天宗“天遁刀法”的“烈火燎原刀法”,都奈何不得那人,最后还是用出宋政的“天地任我行”一式才堪堪胜出半招。 “天地任我行”乃是当年太玄榜第一人宋政向大剑仙李道虚问剑的绝学,对上的还是不完整的“太阴十三剑”,可见“剑心太玄意”是何等玄妙。 此时单凭拆解招式,唐秦已然不能胜过李玄都,只能不断变招,不求招数上胜过李玄都,而是在心思算计上胜过一筹,就好似沙场上的拖刀计和回马枪,招式未必如何精妙,关键在于揣测人心出其不意。 唐秦毕竟是长于厮杀之人,在有心之下,李玄都也不能完全防备周全,一招落空,被唐秦抓住机会,一刀刺向后心。 只是就在此时,李玄都的满头青丝自行披散落下,仿佛一张披风,又好似一面大盾,将李玄都的后背遮挡得严严实实,任由“夺魂”一刀落下,竟是发出金石碰撞之声。 唐秦又是一惊,失声道:“青墨三千甲!” 李玄都赞了一声:“唐将军好见识。” 说罢,李玄都连出三剑。 第一剑,剑气如狂风过境,周围的草木尽皆俯首。 “风卷残云扫。” 第二剑,雷声隐隐,云气自生,电光缭绕。 “风雷云气生。” 第三剑,以进是退,用曲为伸,出剑如回,化明而晦,气机倒错。 “倒逆气云错。” 接连三剑,让唐秦向后连退三步。 若非唐秦的境界修为要远高于李玄都,可以一力降十会,就要被这三剑要了性命。 再有就是,李玄都先前刺在唐秦胸口的一剑,看似无甚大碍,实则大有影响。如果将唐秦看作是一方湖泊,那么李玄都的一剑就是在湖堤上凿开了一个口子,使得湖水通过这个缺口不断涌出,初时也许不觉如何,可时间一长,湖泊之水便会流散殆尽,所以唐秦此时距离自己的巅峰已经相去甚远。 这便是江湖的难测所在,谁都知道境界修为越高,战力越强,可江湖中还是有那么多以弱胜强的例子,就是因为境界和修为不是一成不变的,可以通过各种灵丹妙药和奇遇强行拔升境界,也可以被种种阴诡手段削弱境界,这也是许多江湖散人难成气候的原因所在,任你一人境界修为再高,江湖上有的是各种阴谋诡计,仅仅是牝女宗拿手的美色一项,就不知让多少得了机缘的年轻人撞了个头破血流,死都不知道为什么死的。 往大了说,就算你出身高门大宗,也不意味着可以安稳无忧。李玄都的大师兄司徒玄策就死得不明不白,至今不知是何人所为,还有正一宗的张鸾山坠境之事,同样云山雾罩。所以李玄都初次踏足江湖时,不敢以真实姓名示人,取了个紫府客的别名。秦素身为秦清的女儿,同样是易容改名,生怕一个不慎就遭了别人的算计,就算如此,还有韩邀月的围追堵截,让她不堪其扰。 行走江湖,无论你是功成名就的天人境大宗师,还是初出茅庐的愣头青,都要谨守“小心”二字,若是心生傲慢之心,迟早会在阴沟里翻船。 今日的唐秦便是如此,身在高位日久,渐生颟顸傲慢之心,又被李玄都的言语激怒,含怒出手落入李玄都的算计之中,最终导致自己一步错步步皆错,空有天人境的修为,却被李玄都以归真境的修为压制在下风之中。 事到如今,唐秦只能转变自己的态度,收起自己的轻视和傲慢,高声道:“阁下手段高绝,唐某佩服,如此相斗下去,怕是会两败俱伤,不如你我二人打个商量,如何?” 李玄都停手向后退去,问道:“如何商量。” 唐秦答道:“你我就此罢手,我放你们安然下山,对于今日之事,不再追究,阁下以为如何?” 李玄都又问道:“当真不再追究?” 唐秦沉声道:“唐某言出必行。” 李玄都轻轻拍了拍腰间的包裹,此时包裹已经被鲜血渗透,极为刺目。 唐秦心中猛地打了个突,有一种不祥的预感生出。 李玄都打定主意要将攻心之计用到底,于是便将腰间的包袱摘下,丢给唐秦。 唐秦悚然一惊,不过还是单手接住包袱,不见他如何动作,包袱自行解开,露出其中被包裹着的人头,死不瞑目,脸上还带着诧异之色,似乎是至死都没明白自己是怎么死的。 李玄都平淡说道:“我再问唐将军一次,是否不再追究?” 唐秦整个人开始微微颤抖,双眸通红,咬牙出声。 李玄都对此无动于衷,往往在这种时候,他才会让人想起过去的他到底是怎样一个人。 江湖从来都不是一方善地,能在江湖中出人头地的人,都不是善人。哪个不是血债累累,哪个不是伤人无数。 唐秦将手中的“夺魂”插入身前地面,丢掉包袱皮,双手捧着儿子的头颅贴在胸口,仰头发出一阵刺破耳膜的野兽嘶吼,地面震颤,山石簌簌而落,就连天空中的浮云都被巨大的吼声冲散。 李玄都仍是无动于衷,平静道:“真是父子情深,可是你们父子二人祸乱齐州的时候,有没有想过那些死去的百姓,也是这般父子情深?天理昭昭,报应不爽。想要报仇,就拿起你的刀,与我既分胜负,也决生死。” 第一百六十一章 一剑成阵 李玄都话音未落,已然出手,只是唐秦的反应更为迅速,几乎就在李玄都的出手的一瞬间,他就向后掠去,使得李玄都的一剑落了个空。 唐秦根本不去看李玄都,只是盯着自己手中的头颅,双眼有泪水流淌,然后伸手替他合上睁着的双眼。 人世间从无长生不灭者,哪怕是号称长生境界的地仙们,甚至是天上的仙人,也终有天人五衰之时。仙人尚且如此,人世间的凡人就更不用说了,所以才要生儿育女,传递血脉,以期香火传承不绝。 唐秦只有一个儿子,他在这个儿子的身上倾注了太多太多的心血。往大了说,他这些年拼死拼活打下这样一份基业,又是为了谁?最终还是要交到自己儿子的手中。 正因为要为自己儿子铺路,他才力排众议让唐文波独自主持此事,哪成想竟然成了父子二人的诀别。本以为他能将这份基业交到儿子的手中,却成了白发人送黑发人。 唐秦双眼赤红,分不清是因为流泪的缘故,还是因为恨极了眼前的李玄都。 李玄都一剑偷袭无果,没有再贸然出手,而是静观其变。 对于普通人来说,出离的愤怒和怨恨,也许会爆发出自己未曾发掘的潜力,从而表现为力气变大,再加上愤怒时的无惧疼痛生死,更容易让敌手心生胆怯,从而扭转战局。只是到了李玄都和唐秦这般境界,人体秘藏已经发掘完毕,是为返璞归真的归真境,接下来就要感悟天道变化,是为天人合一的天人境。在如此境界之中,两人交手如行军对弈,愤怒不会使人战力大增,只会扰乱心神。这也是李玄都选择在这个时候抛出唐文波头颅的缘故。 平心而论,现在的李玄都不是唐秦的对手,若是两人如打擂台那般公平交手,只分胜负,输的一定会是李玄都,毕竟唐秦是货真价实的黑白榜第一人。只是现在的情形不同,唐秦和唐文波父子二人图谋的乃是琅琊府,已经超出江湖争斗的范畴,便不必遵守江湖规矩,此即是沙场交战,兵者诡道也,故而李玄都只求结果而不问手段如何。 唐秦将儿子的头颅交给不远处的一位随从,嗓音忽然变得无比平静:“好算计,好手段,又是这般年纪,让我想起了一个人。” 李玄都没有接话。 唐秦自顾说道:“武德年间,江湖上有个自称‘紫府客’的年轻人,一人一剑便纵横江湖,高居太玄榜之列,被江湖中人赞誉为紫府剑仙,待到天宝二年,帝京一变,这位紫府剑仙从此消失无踪,江湖中人或以为死,或以为亡,谁曾想,紫府剑仙没有死,还让我遇到了。” 说到这儿,唐秦微微一顿,望着李玄都:“如果你果真是紫府剑仙,此时的你与你巅峰之时,显然还有些许差距。若是巅峰时的紫府剑仙,完全不必玩弄这些心机手段,也不必躲躲藏藏,直接来取唐某人的项上人头便是。你既然能在如此年纪走到今日这般高度,身世来历注定不差,就算是青阳教也未必敢惹,你如今境界未复,何不迟一些离开师门?若是等你踏足了天人境,唐某对上你就再无半分胜算了。” 李玄都默不作声。 下一刻,唐秦的身形一掠而出。 李玄都第一次流露出郑重其事的神情,以“人间世”在身前画圆,瞬间在他身前出现了数十个剑光圆圈,大小相套,层叠相交。唐秦以浑厚气机拍在这些圆圈之上,只是使得圆圈摇而不散,动而不溃,如同抽刀断水,纵能斩断一时,却不能长久。 唐秦被重重叠叠的剑势一震,不得不向后退去。 然后就见李玄都剑上所幻的圆圈越来越多,过不多时,他全身已隐在无数剑光所画的圆圈之中,圆圈一个未消,另一个复而生出,“人间世”虽变化极快,却听不到丝毫劈空裂风之声,足见剑劲之柔韧,已臻至化境。 这时唐秦已经瞧不出他剑法中的空隙,只觉似有千百柄长剑护住了李玄都的全身。李玄都以“剑心太玄意”纯采守势,不见破绽。然后他又借鉴了“无极枪”的神意,使得这座剑锋、剑光所组成的剑阵却能移动,千百个剑光圆圈犹如浪潮一般,缓缓涌来。此时的李玄都并非一招一招的相攻,而是以七小剑组成一大剑,七大剑成一剑阵,剑阵守则是四十九剑齐守,剑阵攻则是四十九剑齐攻,以守为攻,浑然天成。 面对李玄都一人一剑凭借纯粹剑术结成的剑阵,唐秦运转全身所有气机,双掌排空而出,狠狠拍在如浪潮的无数圆圈上,结果剑阵未散,反倒使得唐秦不住向后退去,一身白袍剧烈震荡,两鬓头丝齐齐往后飘去,双脚在地面上滑出两道深深痕迹。 唐秦已经可以确定眼前之人就是当年的紫府剑仙,心中自然没有半分轻视,将自己的位置放低之后,便不会轻易动怒,此时被李玄都逼退,也不如恼怒,默默运转气机,心念一动:“‘剑心太玄意’千变万化,神而明之存乎其人,固然是玄妙绝伦,只是武道一途,只要有招,便会有破绽,眼前这位紫府剑仙的剑法圆转如意,看似没有破绽,其实还是存有破绽的,只是此人的剑道天赋太高,将这些破绽巧妙隐藏起来,让自己看不出来而已,若是如此,就只有一条路可走,那便是一力降十会,以力破巧。” 他又退向后退出几步,凝视李玄都以剑招结成的剑阵片刻,吐出一口血沫之后,平声静气道:“不愧是久负盛名的紫府剑仙,难怪能以归真境强压天人境无数。” 李玄都手中剑招不停,声音从剑阵之后传来:“唐将军还有什么压箱底的本领?若是有,还请尽快用出,否则待会儿便没有机会了。” 唐秦不怒反笑,一把扯下身上的白袍,露出白袍下的金丝甲胄,沉声道:“杀子之仇,不共戴天,今日我舍去这身天人境的修为不要,也要将你留在此地。我会割下你的人头,放到我儿坟前,祭拜他的在天之灵。” 第一百六十二章 白阳法身 唐秦右手握拳,重重击打自己的胸口,口中诵道:“白阳家乡,红阳父母。生亦何欢,死亦何苦?为善除恶,唯青阳故。喜乐悲愁,皆归尘土。怜我世人,忧患实多!” “阴阳归一,正邪无我,神我合一,邪魔辟易,请白阳法身护佑吾身。” 前面的一段口诀,李玄都曾经在人公将军唐汉麾下盗墓贼的口中听过,后面的一段却是没有听过,不过听其意思,倒像是某种术法。 唐秦话音落下,双手结出手印,一股肉眼可见的金光神力顿时从天而降,加持到他身上,使得他的身形瞬间暴涨,足有三丈之高,整个人金光璀璨,好似寺庙中的金身大佛。 法相和法身不同之处在于,法相是外物,如同一尊护卫立于施术之人的身前,乃是方士神通;法身却是以自身为根本,或是法天象地,或是金刚不坏,乃是武夫神通。 此时唐秦用出的便是法身,身与法相神力相合为一。 与此同时,一股庄严浩瀚的凌然神威弥漫开来,所有青阳教的教众纷纷跪地,对着这尊金身法身顶礼膜拜,脸上尽是狂热神情,甚至还有人激动得涕泪横流,对于青阳教的教义愈发虔诚。 就在败局显现之际,唐秦终于用出了自己的压箱底绝技。 青阳教与其他正邪两道的宗门相比,最大不同之处在于,他们除了修炼自身气机、真元之外,同样还会吸纳香火愿力,借助香火愿力凝聚神道,在世称神,又名“请神”。 至于请神的威力大小,一则是要看请神者的修为高低,毕竟池塘的深浅决定了盛水多少,二则是要看香火愿力的多少和品质,其信徒越多,愿力越强,越是虔诚之人,愿力越是精纯。青阳教的教众无数,多少年的积累,自然雄厚无比。再加上单老峰上的众多青阳教高手纷纷拜倒祈祷,虽然同样是香火愿力,但这股愿力却是诚心诚意将唐秦当成神明本身信奉,是绝对的奉他为主,没有求官、求财、诅咒等杂念,这等没有丝毫杂念的的纯净愿力,不但不会扰乱唐秦的心神,反而能悉数化作纯净神力。 愿力化作神力,使得唐秦的法身愈发清晰凝实,依稀可见在他的身上还有一身金身甲胄。 面目被一团金光笼罩的唐秦再度开口道:“神力凝甲,护我法身。灵性不灭,神心长存。金身不死,万劫不灭。” 话音落下,唐秦身上所穿的那件金色甲胄在神力的加持之下,变成一副将唐秦法身全部包裹起来的金色重甲,金光滚边,辉煌灿烂。 对于“请神”之道,李玄都略有耳闻,按照常理来说,“请神”之法不能随心所欲使用,通常需要某种仪式,或是设立神坛,这在对敌之时是一个很大的不利因素。唐秦能信手用出,多半是因为他身上所穿的那件金甲之故。 在方才的过程之中,不是李玄都不想出手打断,而是愿力显化,神力加身,是为“请神”最强之时,金光笼罩唐秦,李玄都若是出手,就等同他以一己之力直接阻止香火愿力落下,就算勉强挡下,也会使得自身元气大伤。天人合一也好,“请神”之法也罢,其实都是借势而为,借天地之势,借他人之势,要用借势对付借势,若是正面抗衡,殊为不智。再加上李玄都的境界本就不如唐秦,非不为也,实不能也。 在金甲成型之后,从天而落的金光渐渐散去,唐秦周身的金光已经粘稠厚重如水银,在气势上完全碾压过李玄都,伸手一拍,被流溢金光包裹的巨大手掌轰然下压。 只听轰然一声,漫天烟尘四起,弥漫四周,夹杂着凌厉气机的碎石四溅,在落地后砸出无数细小坑洼。烟尘散去之后,地面上出现一方丈余大小的巨大掌印。 李玄都在千钧一发之际向后退出数十丈,躲过了这一掌。 一击不中,唐秦单手一拧,又有如水银倾泻般的金光化作一把长剑。 他右手持剑,左手掐决,一道道咒打入剑上,剑身上升起一道不断跳动的光焰,无数金光散落于他身后,如一道琥珀黄玉凝就的华美披风,使他整个人煌煌如神将下凡尘。 唐秦一挥手中金剑,金光翻涌,似要将李玄都淹没。 李玄都手中“人间世”前指,就算神力显化,也敌不过杀力第一的“逆天劫”剑气,瞬间破开层层金光,在唐秦的胸口炸开,如春雷震动。 金甲璀璨,任由剑气杀力无匹,金甲不断崩坏,有无数金光汇聚而至,不断修复金甲,两者陷入相互消磨的僵持之中,最终剑气消散,而金甲仍旧完好无损。 三丈之高的唐秦傲然而立,真正显现黑白谱第一人的无匹威势。 因为神力加持的缘故,唐秦的人性迅速淡去,神性渐重。故而唐秦先前因为杀子之仇而生出的种种负面情绪此时已经很难影响他的心智,整个人如高居九天之上俯瞰人间的神灵,语气漠然道:“紫府剑仙,我很好奇你的真正出身来历,是地师的阴阳宗?还是‘天刀’的补天宗?” 李玄都哪怕身处险境之中,仍是不见丝毫惊惶,因为秦素就在周围的缘故,李玄都甚至还有几分调笑心思:“你不是说了吗,我其实是补天宗的女婿。” 唐秦脸上笼罩的金光渐渐淡去,面容渐而清晰,金色的眼瞳中尽是威严和冷漠,平淡道:“除非是秦清亲自来到此地,不然没人能保住你的性命。” 李玄都收敛了脸上的笑意,眼神平静:“你先保住自己的性命再说其他。” 唐秦不再说话,只是大步前行,每一步都使大地震颤不休。 虽然只有一人,但却像千万大军轰然踩踏在地面上。 四周山壁上无数山石簌簌滚落,周围之人感觉这脚步声仿佛重重踏在自己的心口上,几乎要踏破心房,几名境界稍弱的青阳教教徒更是七窍流血,气绝身亡。 转瞬之间,两人之间的只剩下不足十丈的距离。 唐秦高高举起手中的金剑,金光璀璨,光芒普照。 李玄都不进反退,以“斗转星移”挪移身形,出现在与唐秦头颅等同的高度,手中“人间世”绽放出无数光华,远远望去,好似李玄都手中托举着一轮明月。 此乃“太阴十三剑”的第十一剑:“碧海潮月明”。 第一百六十三章 一刀毙命 一轮“明月”,从李玄都的手中冉冉升起,大放光明。 这光如真实的月光一般,照耀着整个单老峰,甚至盖过了唐秦的金甲,也盖过了他手中握着的金剑,接着如银色的水银,流淌开来,然后炸裂开来,最终化作无数的“雨滴”,纷纷而落。 这些“雨滴”状的物事,有些消散于天地之间,有些落在唐秦的金色法身之上,竟是使得法身和金甲上出现一个个坑洼,就好像激烈的雨滴落在柔软的沙地上,打出一个个坑洞。 若仅是如此,对于唐秦来说也不算什么,真正让他感到心惊的是,这些坑洼全然没有被修补的迹象,就像箭矢落在血肉之躯上,哪怕是伤口愈合了,也会留下一个个刺目疤痕。 “太阴十三剑”之所以名中有“太阴”二字,就是因为这套剑诀在根本上还是偏向极阴一脉,何谓“太阴”?就是月亮,日为太阳,月为太阴,故而在“太阴十三剑”中,“剑心太玄意”对应一个“剑”字,“碧海潮月明”对应“太阴”二字。 正所谓阴阳相克,至阳至刚,最克至阴至柔,也最怕至阴至柔,柔能克刚,水能克火,正如道祖所言: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处众人之所恶,故几于道。 唐秦的神力乃是人间香火愿力所化,人属阳而鬼属阴,故而人之愿力同样属阳,所化神力常常显化光明,光芒璀璨,至阳至刚。此时神力所化的法身遇到了这至阴至柔一剑,便如同遇到了克星,失去种种玄妙作用,就连“逆天劫”都难以摧破的金甲,在这有形无质的“太阴剑气”之下,也受损严重。 两者杀敌八百自损一千,在漫天如雨滴落下的“太阴剑气”消散之后,唐秦身上的金甲已然支离破碎,手中的金剑更是锈迹斑斑,不复先前的黄金色泽,更不见煌煌光焰。 唐秦怒吼一声,一剑扫出。 李玄都手中已无“明月”,只是以恢复了本来面目的“人间世”轻轻一磕,便使得这一剑寸寸碎裂,化作漫天金沙,随风而散。 李玄都从半空中落下,落地的瞬间,重心下沉,双膝微微弯曲,卸力的同时双脚发力,在地面上踩踏出一大圈蛛网状的裂痕之后,整个人拔地而起,以比下落更快的速度掠向唐秦的头颅。 身形庞大固然威武,却难免失之灵活,面对李玄都的这一跃,唐秦虽然做出了反应,但法身却不能像自己身躯那般如臂指使,结果就被李玄都以“人间世”刺入他的下颌之中。 不过这便是身躯庞大的好处了,寻常人被这一剑刺入下颌之中,不死也重伤,可对于三丈之高的法身而言,只有二尺的“人间世”委实有些渺小了,与钢针相差无多,所能造成的伤口也就变得无关痛痒。 李玄都对此早有预料,在手中“人间世”刺入法身体内之后,全力催动“逆天劫”,汹涌剑气瞬间在法身之中炸裂开来,使得整个法身上荡漾起层层金光涟漪,波光粼粼,极为壮观。 唐秦怒喝一声,以他为圆心,方圆十丈之内出现无数细微龟裂。 李玄都不得不抽剑后撤。 “砰”的一声。 唐秦的法身上出现无数细微裂缝,然后从这些细微裂缝中渗出金色的血液,缓缓流淌,这些金色的鲜血也是神力凝结,破体而出之后,散而不乱,最终又凝聚成四条手臂。 唐秦没有急着出手,而是继续吸纳那些青阳教教众的愿力,甚至开始汲取他们的气血,这些青阳教的高手在全心全意顶礼膜拜时,根本没有任何反抗之力,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衰老,皮肤干瘪,血肉消融,转瞬之间便变成一具具干尸,虽然还保持着生前的神态模样,但只要稍一触碰,就彻底化作粉末随风而散,与此同时,隐约有一缕缕半透明的魂魄从他们的体内飞出,被裹挟入金光之中,悉数向唐秦的法身汇聚而去。 再到后来,单老峰峰顶的地面也开始干涸开裂,草木枯黄,几乎要彻底沙化。 短短几个呼吸之后,整个单老峰上除了李玄都、秦素、唐秦三人之外,已经彻底变成一方死地,没有半个活口。 此时唐秦法身的六条手臂也愈发粗壮,尽皆伸展开来,竟是有些三头六臂的意味。 唐秦用金色的眼瞳望向李玄都,漠然道:“你该死了。” 李玄都手提“人间世”,虽然经历一番厮杀之后,气机损耗严重,但此时仍是剑气极盛,让人不得靠近半步,他将“人间世”横于身前,说道:“想要我死的人多了,多你一个不多,少你一个不少。” 唐秦再次前冲,所过之处,大地震颤,烟尘四起,一片狼藉。 李玄都深吸一口气,以“剑心太玄意”为根本,运转“北斗三十六剑诀”,每一剑都在身前留下一点,如一颗寒星,刹那之间便是三十六剑,即是三十六点,也是三十六个变化星位,如此便是在自己身前结成一方剑阵,既是剑阵,也是星阵,变化无穷。 唐秦的法身轰然闯入星阵之中,六条手臂疯狂捶打,势大力沉,每一拳都势可摧城一般,劲风掠过,地面上便随之出现一道沟壑,每一拳落下,都是一个大坑,沟壑纵横,满目疮痍,使得三十六星位忽明忽暗。 不过与此同时,来往不绝的剑气也疯狂激射唐秦的法身,伴随着“嗤嗤”声响,使得原本就支离破碎的金甲被彻底剥落,已无金甲保护的法身上出现无数伤口,伤口中金光四射。 此时的唐秦已经再无神将气度可言,倒像是一尊走火入魔的魔神,全然不顾身上的伤势,只想在人间大开杀戒。 李玄都在正面力敌之下,毕竟境界上稍逊一筹,渐渐难以支撑,只能且战且退,最终在交手百余招之后,两人互换一击。 李玄都一剑彻底击碎了唐秦法身的胸口,自剑落之点延伸出无数裂缝,裂缝中有金光迸射。紧接着,唐秦的法身开始剧烈颤抖,转眼之间,裂痕已经蔓延至整个法身上下,最终使得法身彻底崩碎,化成无数金砂随风飘逝,显现出浑身血污的唐秦真身。 李玄都则是被唐秦一拳打在胸口,整个人直接倒飞出去,划出一个曲线后,在二十丈之外轰然坠地,不受控制的身躯甚至在地面上弹跳了一下,又继续倒滑出去近十丈距离,这才堪堪停下。当李玄都勉强坐起身之后,体内气机絮乱,脸色苍白如纸,胸口呈现出一个凹陷的弧度,血肉模糊一片,让人不忍直视。 唐秦虽然伤势很重,但要比彻底失去了战力的李玄都好上许多,望向李玄都,笑容狰狞:“紫府剑仙,就算你曾是太玄榜第十人又如何?最终还是我赢了,我要割下你的人头,祭奠我儿。” 李玄都同样笑了:“你似乎忘了一个人。” 话音未落,唐秦已然动弹不得了。 这一刻,天地寂静,只剩下呼啸山风。 唐秦缓缓低头,看到从他的心口位置透出一截刀尖。 刀尖通体赤红,唯有在刀锋位置,颜色转淡,渐而由红转白,若是凝神细看,就会发现刀刃一线霜白如雪,甚至隐隐透明,其中有无数个细小“气旋”在疯狂旋转。 这是一把当世名刀,名为“欺方罔道”,意思是:“君子可以欺之以方,难罔以非其道。” 死在此刀之下,也不算辱没了这位地公将军。 松了一口气的李玄都看到从唐秦身后歪出一张面孔。 一张既熟悉又陌生的面孔。 秦素,秦白绢。 第一百六十四章 烟视媚行 秦素伸出手轻轻一推,唐秦便向前扑倒在地,气绝身亡。 堂堂地公将军,黑白谱第一人,终是死在了李玄都和秦素的联手之下。虽然从头到尾,秦素只是出了一刀而已,但是这一刀至关重要,哪怕李玄都已经用尽了手段,除了平生所学之外,还用各种攻心之计,最后仍是稍逊唐秦一筹,两人互换一击之后,李玄都已无再战之力,可唐秦却还有一战之力。 若是没有秦素,此时死的就是李玄都了。当然,若是没有秦素从旁掠阵,李玄都也不敢如此出手,趁早逃命才是正理。毕竟江湖争斗,天大地大的活着最大,两个江湖宿敌,若是谁也奈何不得谁,那就看谁能活得更长一些,活到最后的人,便是赢家。 此时的单老峰上只剩下李玄都和秦素两人,其余人等,除了唐秦之外,能够留下一具全尸都算是幸运,那些青阳教教众大多都已经化为飞灰,偶有几个修为深厚之人,也是变成了皮包骨头的骇人模样。不过唐文波的头颅却是还安然无恙,可见唐秦一片拳拳爱子之心,虽然他不是一个传统意义上的好人,但是作为一个父亲,还是勉强合格的。 若是仅仅出于私人恩怨,李玄都未必要杀唐家父子,其实他们之间也没什么私人恩怨可言,之所以要杀他们父子二人,还是因为青阳教的野心已经让齐州不堪重负。若他们是那种立志扫平天下之人,此时的征战只是为了日后更大的太平,那也就罢了,关键在于青阳教的种种手段,没有半分保境安民的意思,更像是一群游寇蝗虫,居无定所,转战各地,所过之处,满目疮痍。他们不仅仅是反抗朝廷和官府,百姓也深受其害,受其盘剥,甚至还会被裹挟入大军之中,被驱赶着攻城,用性命填护城河,以血肉之躯消耗守城官军的箭矢。百姓闻其名,别说是夹道相迎,简直就是闻风丧胆。 如此寇匪,焉能不除。 唐家父子,又焉能不死。 天下之大,百姓为重。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当年金帐汗国的铁骑何等战力,远胜青阳教,为何在覆灭前朝大晋之后不能长久统治中原?除了其自身内乱的原因之外,其行事残暴,大肆杀戮,也是重要原因之一。 李玄都低头看了眼手中的“人间世”,在方才的一场大战之中,“人间世”竟是汲取了白阳法身的许多逸散神力,此时在它剑身上的木质纹络中,出现了一根根金色的“丝线”,其剑身长度更是比之先前稍长寸许,让李玄都大感惊奇。若是如此下去,“人间世”也许终有一日能够重新变为三尺之剑。 就在此时,秦素收起手中的“欺方罔道”,来到李玄都的身旁,轻轻抚着他的后背,柔声问道:“痛吗?” 李玄都倒吸了一口冷气:“不动还好,一动就疼。” 秦素眉头皱起,道:“可能是伤到脊柱了。” 对于寻常人来说,伤到脊柱是致命伤势,一个不慎便会使人彻底瘫痪。不过对于归真境的宗师而言,以气机贯穿经脉,就算是经脉断了,也有续接的可能,甚至还有诸多秘法护身,就如孙鹄,被陆雁冰连续两剑刺穿心脏都不死,此时李玄都被伤到了脊柱,也不算什么不可挽回的严重伤势。 秦素没有去触碰脊椎,而是轻按脊椎周围的几个穴位,一一问过李玄都的感受。 李玄都一一答了,问道:“你还懂医术?” “不懂,若是懂得医术,当初在朱家庄的时候,就不用找大夫给叔父接腿了。”秦素从李玄都的身后转到身前,又去查看他的胸口伤势。 不得不说,唐秦的最后一拳威力极大,直接震碎了李玄都胸口的骨头,若非李玄都修炼了“漏尽通”,还要被这一拳生生震碎心房和肺腑,不过就算有“漏尽通”,这一拳的余韵还是透过心脏和肺腑伤到了李玄都的胸椎。 此时秦素低头蹲在李玄都的身前,李玄都只能瞧见她那一头青丝,因为未曾嫁人的缘故,所以不像妇人那般将头发盘起,应了“青丝如瀑”的形容。 李玄都略微失神,然后收回视线,玩笑问道:“不懂医术,你这又是在做什么?” 秦素没有说话,查验过李玄都的伤势之后,从自己的须弥宝物中取出几样瓶瓶罐罐,在手心上各倒出几粒药丸,道:“张嘴。” 李玄都乖乖地张开嘴。 秦素将手里的药丸全都倒进他的嘴里:“咽。” 李玄都将药丸全部吞入腹中。 秦素又从须弥宝物中取出一个朱漆的酒葫芦,拔掉塞子,给李玄都喂了些水。 见李玄都如此听话,秦素倒是有些诧异,笑问道:“你就不怕我给你喂的是毒药?” 李玄都道:“我若是信不过你,我就不会来这座单老峰。” 秦素微微沉默,道:“我不懂医术,不过对于用药,我还是有些心得,只是我身上带的这些丹药,药性猛烈,比起虎狼之药更甚,非先天境不能服用,寻常人根本不能承受,所以当初叔父受了伤,我也只能看着。” 就在两人说话的时候,李玄都只觉得体内有一股热力涌起,使得各处疼痛极大缓解,尤其是胸口和后背位置,还传来丝丝清凉之意,不由诧异道:“补天宗的灵丹妙药竟然这么厉害?” 秦素道:“都是以治疗体魄伤势为主,若是严重内伤,便只能用‘续命丹’续命了。” 说罢,秦素犹豫了一下之后,动手将李玄都上半身的衣衫解下。 李玄都大惊道:“你要做什么?” 秦素并不答话,从一个瓷瓶中倒出许多黑泥状的物事,先抹在自己的掌心,然后再涂抹在李玄都的后背上。 整个过程中,难免会触碰到脊椎一线,这次李玄都没有发出半分声响,只是脸皮不自然地微微跳动。 说来也是奇怪,这些黑泥状的药膏很快便完全渗入皮肤之中,不留半点痕迹,就连秦素的手心位置也是如此。 李玄都只觉得整个后背冰凉一片,入赘冰窖之中。 秦素给他披好衣服,道:“再过一个时辰,等药效完全发挥出来,你的伤势便没有大碍了。” 李玄都毫不客气地指了指自己的胸膛。 秦素脸色微红,瞪了他一眼。 李玄都故意叹了口气。 秦素看他这副可怜模样,最终还是没能狠下心来,所以又在李玄都的胸口上也涂抹了药膏。只是在这个过程中,秦素一直低着头不敢去看李玄都的眼睛,方才在李玄都身后还好,虽然同样害羞,但她还能安慰自己,李玄都看不到自己,现在两人相对而坐,秦素可是再也不能骗自己了,不仅是整个脸庞红得像个苹果,就连脖子和耳根也泛起淡淡的红晕。 给李玄都涂完药膏之后,秦素第一时间离开了李玄都的身边,如受惊的兔子一般,然后背对着李玄都,不敢去看他。 很难想像,刚刚一刀刺死了地公将军的唐秦的秦素,竟然也是一个容易害羞的小女子。 李玄都只能自己动手掩好衣襟,道:“好了。” 秦素这才转过身来,脸上仍是可见红晕未消,故意板起脸,也不说话,更不去看李玄都。 其实秦素也并非全然不看李玄都,只是刚用眼角的余光瞥了他一眼,就与李玄都的目光对上,赶快避开,粉颊上红晕本已渐消,突然间又是面红过耳。以前她还戴着的面具的时候,还能暂且遮挡一二,看不明显,现在用真面容示人,却是让李玄都看了个分明。 李玄都只觉得好笑,又不敢笑出声来,生怕惹得秦素恼羞成怒,那可就不妙了。 第一百六十五章 下山途中 正当两人陷入到尴尬和沉默之中的时候,上山的山路方向传来嘈杂声音,似乎是有大队人马开始登山。 李玄都一惊:“坏了,是青阳教的大队人马赶到了。” 秦素稍稍松了一口气,脸上红晕渐褪,望向李玄都,问道:“我们该怎么办?” 李玄都想了想,说道:“带上唐家父子的头颅,我们从另一边下山。” 谈到正事,秦素从不犹豫扭捏,立刻提刀去割下唐秦的头颅,与唐文波的人头一起包裹起来。 秦素将包袱交到李玄都的手中,问道:“你呢?能活动吗?” 李玄都无辜地望着她:“勉强可以行动,但是爬山这种事情,似乎是力有不逮。” 秦素轻咬银牙,从“须弥宝物”中取出一根由冰蚕丝编织成的绳索,直接将李玄都捆在自己的背上,然后背着他来到悬崖边缘,一跃而下。 秦素此举当然不是要两人一起殉情,虽然她不是天人境大宗师,还不能御气而飞,不过她在下落过程中直接抽出自己的双刀,以双刀刺入“崖壁”之中,止住下坠身形,然后用双刀一下一下刺入崖壁,带着李玄都缓缓下降。 其实只是看似缓慢,秦素每次抽刀,都要下坠个两三丈距离,然后再将双刀刺入岩壁,正值春日,呼啸山风异常刚劲,使得两人的身形在空中飘摇不定。说来也是奇怪,若是李玄都自己下山,就算是一坠十余丈,他也是丝毫不慌,此时被秦素背在身上,却总觉得心里隐隐不安,不断嘱咐秦素小心一些,莫要贪快,让秦素不胜其烦,嗔道:“李紫府,你这好为人师的毛病,什么时候能改一改?观棋不语真君子,现在是我下山,不是你下山,不要指指点点。” 李玄都手中提着包袱,双臂安分守己地自然下垂,只是一张嘴不得闲:“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 “你说谁是狗?”秦素质问道。 李玄都仰头望天:“谁答应就是说谁。” 秦素双手各自持刀,腾不出手,于是她仰头向后撞了一下,两人来了一个杀敌一千自损八百。 李玄都被碰到了鼻子,疼倒不算什么,只觉得鼻间萦绕有一股淡淡发香,发丝拂过他的脸庞,更是弄得他有些痒。 秦素见他老实了不少,这才说道:“李紫府,你知不知道你已经开始变老了?” 李玄都疑惑道:“这话怎么说?” 秦素悠悠说道:“我娘在世的时候,曾经对我说过一个道理,上了年纪的男人,不管是失意落魄的,还是功成名就的,但凡在众人面前说话,少有不吹牛的。但是这种吹牛不是少年人那种想要受人关注的胡吹大气,而是一种历经世事之后的唏嘘,半真半假,脸上笑着,心底却很沧桑的样子,看待年轻人,总是一副过来人的样子,带着些俯视和不屑。从现在说起,必定谈及过去是多么不容易,列举曾经的种种,仿佛每一次选择都是生死攸关,好似做了多少了不起的大事。每每说起以前,就两个字:‘青涩’。再说眼前,就两个字:‘沧桑’。你再看看你自己,是不是已经开始这样了?” 李玄都哑然无言,过了良久才干笑道:“不至于如此吧?” 秦素“呵”一声:“男人。” 李玄都道:“听你这口气,好像很了解男人似的。” 秦素道:“秀才不出门全知天下事,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你不要忘了,我可是写书的。” “厉害厉害。”李玄都违心称赞了几句:“那我改日定要拜读一番。” 秦素似乎听出李玄都的言不由衷,又毫不拖泥带水地又是一仰头,两人的脑袋狠狠撞在一起,还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招式。 这次被撞了额头的李玄都怒道:“素素,你有完没完?” “没完。”秦素此时看不见李玄都,只觉得他每次说话都好像在她的脖子上吹气,让她愈发心烦意乱,恨恨道:“谁让你叫素素的?再乱说话我还撞你。” 李玄都遇到秦素,就如同“白阳法身”遇到了“太阴剑气”,两者是互相克制,秦素常常拿李玄都束手无策,李玄都也不敢把秦素如何,只能望向脚下,结果就看到了他上山时略作停留的平台,原来两人在斗嘴的时候,秦素已经带着李玄都快要下降到山腰位置,李玄都赶忙将话题转开:“素素,先歇一会儿。” 秦素也瞧见了这方平台,干脆拔出双刀,任由身形自由下落,虽然身上还带着一个人,但仍旧是轻飘飘地落在了平台上。 恰在此时,夕阳西下,天际上出现一片绚烂的火烧云。 两人没有解开绳索,就这么紧贴在一起,在这个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地方,一起望向天幕上的晚霞。 秦素望着晚霞,不知想起了什么,竟是有些痴了。 李玄都收回视线,稍稍探头,凝视着秦素的侧脸。 在夕阳的映照下,让李玄都想起了一句诗:“人面桃花相映红。” 只是月有阴晴圆缺,人有悲欢离合,故而很多时候都是:“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这让李玄都忽然有些低落。 为了避免秦素害羞,在她回神之前,李玄都便先一步收回了视线。 秦素没有察觉李玄都的小动作,又检查了下身上的绳索之后,开始继续下山。 在接下来的路途中,李玄都不再开口说话,倒是让秦素有些不习惯了,想要主动开口,又有些不好意思,在内心斗争了许久,才开口道:“你怎么不说话了?” 李玄都说道:“我在想一件事情,如果有一天,我不在了,你会想念我吗?” 秦素微微一怔,没有直接回答,而是道:“不要说这种晦气话。” 李玄都叹道:“人在江湖,身不由己,谁也说不准的事情。” 秦素忽然加重了语气:“不许你说这种话。” 李玄都微微一怔,脸上又有了些笑意:“如此说来,你还是在乎我的。” 秦素脸庞微红,嘴硬道:“谁、谁在乎你了?不要脸,登徒子!” 李玄都笑道:“登徒子就登徒子吧。” 说话间,两人已是距离地面不远,秦素干脆利落地拔出双刀,一跃而下。 落地之后,她第一时间解开绳索,将李玄都丢在地上,撂下一句:“自己走。” 第一百六十六章 行军丸 李玄都略有尴尬地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尘土。 虽然他受伤不轻,但是仰赖秦素的伤药,此时行走已无大碍,勉强跟在秦素身后。只是此时的李玄都走起路来,好像瘸了一条腿,要被另外一条好腿拖着前行,很是狼狈。 走在前面的秦素停下脚步,转头看了他一眼,终是没能冷硬起心肠,又折返回来,扶着他一起走。 两人为了避开青阳教的人马,没有走大路,而是走了一条偏僻小路。 说是小路,走到一半便没了路,两人进到一片树林,林中灌木丛生,枝繁叶茂,很是难行。秦素收起了“欺方罔道”,一只手搀扶着李玄都,另外一只手用“饮雪”劈砍,在林中生生开辟出一条道路。 如此走了大概四五里的路程,李玄都摆了摆手道:“不成了,先歇一口气。” 虽然他是归真境的武夫,但归真境的武夫也不是可以不眠不休的机关人,之所以体力远胜于常人,一是因为体魄坚韧,二是因为体内有一口气机为支持,此时李玄都气机损耗殆尽,体魄又受了重伤,换成其他归真境武夫早就站不起来,他还能坚持着走上如此远的路程,已经殊为不易。 秦素扶着他在一块大青石上坐下,又从须弥宝物里取出那个朱漆葫芦,递到李玄都的面前。 李玄都接过葫芦,拔开塞子,只是轻轻抿了几口,问道:“有行军丸吗?” 所谓“行军丸”,是通过秘法将各种食材和药材炼制成丹丸,只要吃上一颗,可以三天不饿,特别适用于行军打仗之用,故而取名“行军丸”。只是此物价格不菲,一颗就要一枚太平钱,难以在军中推广。反倒是颇受江湖人士的青睐,又因为这种东西只能充饥,口感粗糙,极其难吃,味道如饮汤药,所以李玄都很少买这种东西。 如今李玄都损耗气血有些严重,便需要大量食材进补,最为充饥的“行军丸”便是最好的选择。 细说起来,武夫可以分为两种:一种是吃东西的,以进食弥补气血,壮大体魄。一种是辟谷的,餐风饮露,蓄养气机。秦素是后一种,李玄都是前一种。李玄都本没指望常年辟谷的秦素能备有这种东西,只是随口一问,哪成想秦素竟然真从她的须弥宝物中取出一个小袋子,递给李玄都。 李玄都接过袋子,打开一瞧,少说有十几颗“行军丸”。 他抬起头问道:“你怎么准备了这么多‘行军丸’?” 秦素道:“我虽然辟谷,但也不能完全不饮不食,每隔半月还是要进食一次,我又怕控制不住口腹之欲,坏了多年的辟谷,于是就只吃这些味道极差的‘行军丸’充饥。” 李玄都“哦”了一声,将袋子里的“行军丸”一颗一颗丢入嘴中,也不咀嚼,直接吞咽下去。 秦素不满道:“这可是我一年的口粮。” 一口气吃了十几颗“行军丸”的李玄都道:“过些日子,咱们到了山市,我还你一袋就是了。” 所谓山市,又名鬼市,本是指太清山金鳌峰的海市蜃楼,据说可见宫殿数十所,碧瓦飞甍,高垣睥睨,连亘六七里,其中中有楼堂坊市,仿若一城。 山市不常见,可遇不可求,不过有人仿照山市在金鳌峰的附近建了一处交易买卖的小镇,多是江湖中人来往,极是热闹,其中还有太平客栈、太平钱庄、白莲坊、闻香堂,自然也会有专门的铺子的售卖“行军丸”。 秦素闷闷地没有说话。 她不是在乎那一袋子“行军丸”,而是有些苦恼两人之间的关系。虽然两人几乎是生死相托,但是已经习惯了独自一个人的秦素却是有些不习惯另外一个人闯入到自己的世界之中,这意味着自己的一切习惯都会被打破,这让秦素很不舒服。 就拿这一袋“行军丸”来说,秦素每次只吃一颗,何时吃完,何时再买,买多少,早已有了定数,如今多了一个李玄都,难不成她以后还要将他的那一份也算进去? 小小的“行军丸”就是如此,再往大了说,事情可就多了,书上的琴瑟和鸣容易,真正要做起来,那可是千难万难,这才是让秦素真正头疼的地方。 李玄都自然不知道秦素为何忽然不说话了,只当她是不高兴,于是道:“是我不对……” 秦素摇头道:“不是‘行军丸’的事情,你也没有什么不对,只是我想起了一些其他事情。” “其他事情?”李玄都问道:“难道这些‘行军丸’还有什么说法不成?或者是什么特殊含义?” 秦素不由瞪了他一眼,心中微微气恼,李玄都也好,她父亲秦清也罢,怎么都是这般粗枝大叶?绝大多数时候都不知道她心里到底在想什么,只会用他们那一套想法去胡乱揣度,最终就是驴唇不对马嘴,让人甚是无言。若他们真是那种粗鲁莽夫,她也就认了,可这两人都是那种心细如发的角色,谋略、算计一个不缺,只是心思从来不用在这些他们认为的小事上罢了,实在可气。 不过要让秦素把自己所想给说出来,那可是要了她的命,要是让李玄都知道了她在心底思量两人以后如何相处,那尾巴还不得翘上天去?真是要羞煞个人。 想到这儿,秦素不由脸色微红,念及那个乱她心绪的罪魁祸首,于是又瞪了李玄都一眼。 被连续瞪了两眼的李玄都满头雾水,也未去深思,只觉得女人心思海底针,一阵晴一阵阴,东边日出西边雨,道是无晴却有晴。 不过年轻男女就是这般,乌云来得快,去得也快,不多一会儿,李玄都便把话题转移开来,秦素也暂且放下了心头的一团乱麻,两人又说起了接下来的齐州局势。 如今琅琊府的危局已解,唐家父子又都身死,再加上陆续身死的五鹿、白绕、雷公等人,以及逃散的白爵、白波等人,青阳教在齐州境内大势已去,再无力掀起什么风浪,那么平定齐州也就指日可待了。 若是秦道方能平定齐州,此等滔天之功,自然会让他的总督之位稳如泰山,不过谢太后那边也必定有手段应付,无外乎是明升暗降,调秦道方入京为一部尚书兼内阁大学士,从“少师”、“少傅”、“少保”中择一赏赐,加封公侯伯爵位,再加上“上柱国”、“特进光禄大夫”等勋官散阶,看似更上一层楼,实则丢了最为关键的军权,在太平盛世的时候,自然是阁臣尚书更为尊贵一些,但是到了乱世,手掌兵权才是关键。这场庙堂争斗的最终结果如何,还要看帝党和后党之间的博弈如何。 另外,此间事了,秦素就要去见自己的闺中好友,按照道理来说,李玄都是不好同行的,可世事就是如此之巧,秦素的闺中好友是陆雁冰,而陆雁冰又是李玄都的师妹,这便是“沾亲带故”了,再加上李玄都刚好也要出海返回清微宗,与两人的既定行程相同,那么接下来同路而行也就成了顺理成章之事。 说到这儿,秦素嘱咐道:“若是见了冰雁,你就说我们是恰巧遇上的。” 李玄都笑问道:“为何要这么说?” 秦素道:“若不这么说,冰雁便要笑话我了。” “她敢?”李玄都一挥手道:“素素你放心,有我这个四师兄在,五师妹绝不敢多说半句话。她若敢聒噪,我便……” 秦素望着他:“你便怎样?问剑于她?” “毕竟是我的师妹,打打杀杀多不合适。”李玄都笑道:“我只跟她讲道理。” 第一百六十七章 黄雀在后 秦素撇了撇嘴:“得意吹牛皮,失意讲道理,不愧是老江湖的做派。” 李玄都摆手道:“不一样,我无论是得意还是失意,都讲道理,二者之不同,在于得意的时候是教旁人学道理,失意的时候用道理为自己辩解。” 秦素笑道:“那你应该去万象学宫求学才是,那里的读书人,不仅有道理,还有道德,不仅有道德,还有仁义。” 李玄都佯怒道:“你这是说我满口仁义道德了。” 秦素道:“我可没说,是你自己说的。” 正当两人闲话的时候,两人来时的方向忽然响起簌簌声响,好像有人正朝这边过来。 两人对视一眼之后,秦素扶起李玄都往前快走几步,刚好在不远处有一道干涸的河床,大概有半丈之深,两人顺势跃入河床之中,紧贴着一侧坐下,如此一来,只要不是有人故意往下去看,便发现不了两人的身影。 秦素将手中“饮雪”刺入地面,只剩下刀柄,又取出自己的“幻灵纱”,罩在两人的身上,如此更是万无一失。 不一会儿,就听河床上方的林地中传来声音,是个清脆的女声:“师兄,方才单老峰上显现异象,现在又有青阳教的大批人马封山,你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一个略显低沉的男子嗓音道:“不好说,不过看方才的声势,应该是天人境的大宗师在山上交手,据我所知,如今青阳教白阳总坛中的天人境高手只有地公将军唐秦和唐秦之下的第一人雷公,如今青阳教在琅琊府境内蠢蠢欲动,那么这两人出现在此地也就在情理之中了。” 女子声音又问道:“与他们交手之人会是谁?” 男子道:“这就不好说了。” 李玄都和秦素对视一眼,秦素不好说话,敌我不明之下,也不敢贸然用束音成线的手段,又因为幻灵纱能笼罩的空间有限,两人挤在一起,就连手势也不能,只能眨了眨眼。 正如秦素所想的那般,许多时候,李玄都不是猜不出女子心中所想,只是他不往这方面用心思罢了,此时见秦素眨眼,只是略微思量,便已经会意,然后抬了抬下巴。 秦素顺着李玄都下巴所指的方向望去,看到了被自己刺入地面只剩下刀柄的“饮雪”,顿时了然,两人入林的时候,因为此地树林枝叶繁茂的缘故,难以行走,所以她以“饮雪”在林中开辟出一条道路,那么此二人便是顺着她开辟出的这条通路而来。 两人都是久在江湖之人,哪里还有不明白的,此二人既然是尾随他们而来,却绝口不提此事,难保不是故意以话语分散李玄都和秦素的注意力,然后趁机寻找李玄都和秦素的踪迹。 此时两人的脸庞相距不过尺余,呼吸可闻,四目相交,分明认识不过月余时间,却好像已经相知多年一般,心意相通。 两人对视一眼之后,秦素稍稍歪头,这是询问李玄都该怎么办。 李玄都微微摇头,意思是静观其变。 秦素微微点头,然后又将目光慢慢转移到旁边刺入地面的“饮雪”上。 这意思就简单了,是否要与外面的两人正面交手,若是此二人修为不济,直接将其擒下便是。 李玄都又是摇了摇头。 秦素没有再说什么,只等外面的两人离去。 过了大概一炷香的时间,外面再无半分声音。 李玄都此时伤势不轻,气机衰竭,吃了一袋子“行军丸”也不过是暂且恢复力气罢了,难以感知外面的情况,只好望向秦素。 秦素无奈地指了指将两人一起罩住的“幻灵纱”,然后又微微摇头。 李玄都看懂了个大概。秦素应该是说这“幻灵纱”有利也有弊,可以遮蔽自身气机、隐蔽自身行迹,但也会蒙蔽使用“幻灵纱”之人的六感。 李玄都想了想,伸手握住秦素的“饮雪”,将其拔出,然后撩开“幻灵纱”站起身来,秦素也想跟着起身,却见李玄都用左手做了个下压的动作, 她顿时会意,李玄都是要让两人一明一暗,如此就算有什么埋伏,也好应付。 李玄都离开之后,“幻灵纱”便能笼罩秦素的全身,她披着“幻灵纱”起身,同时又从须弥宝物中取出“欺方罔道”。 李玄都用手中“饮雪”充作拐杖,从河床中爬上林地,然后就见在林中整整齐齐站了八名剑客,清一色的黑衣皂靴,双手拄剑,非是江湖少侠偏爱的单手轻剑,而是剑身足有八寸宽的双手重剑。 八人一动不动,没有半分声响,仿佛石像一般,显然是笃定李玄都就在这座林中,静静等着李玄都主动现身。 方才说话的一男一女也在其中,男子见到李玄都,拱手道:“夫人所料不错,四先生果然会来单老峰,天微堂弟子见过四先生。” 李玄都拄着“饮雪”站定,笑了笑:“天微堂的弟子,连真实名姓都不敢说了吗?” 男子只是一笑,没有辩解什么。 李玄都问道:“你们来这里做什么?” 男子道:“夫人吩咐,若是四先生无恙,便请四先生尽早上路返家,若是四先生有恙,便送四先生立刻上路回家。” 一个“请”字和一个“送”字,“尽早”二字和“立刻”二字,这其中的差别可太大了。 李玄都“哦”了一声,平静道:“真是好算计。” 女子眼尖,瞧见了李玄都挂在腰间的包袱,轻声问道:“不知四先生腰间何物?” 李玄都伸手轻轻一拍,淡然道:“唐家父子的人头。” 男子和女子对视一眼,难掩震惊,他们身后的剑客,尽皆骇然。 他们当然知道唐秦就在这座单老峰上,却没想到李玄都能够斩杀唐秦,若是李玄都没有去挑战唐秦,那么他们这一行人怕是要九死一生。 过了片刻,男子缓缓开口道:“正所谓蚌鹤相争渔翁得利,又有常言道,富贵险中求,合该我们今日得大功一件,夫人说了,只要此事做成了,太平钱和功法秘籍,样样不缺。” 听到男子的这番话语,一众人等的眼中顿时露出热切。不过李玄都毕竟是大名在外,过去的十余年中,始终都是要让他们仰望的大人物,在李玄都积威之下,这八人却是没敢贸然有什么动作。 就在此时,李玄都不紧不慢地开口道:“既然你们口口声声说夫人如何如何,那我就权当你们是三嫂派来的,那你们知道三嫂为什么放着那么多堂主、岛主不用,反而要派你们来吗?” 男子脸色一沉,正要说话,女子却已经抢先一步问道:“为何?” 李玄都道:“因为那些堂主也好,岛主也罢,他们不敢来,就算他们杀了我,也要面对老宗主的问责,就算老宗主不闻不问,可还有二先生,二先生是什么脾性,你们不会不知道吧?” 听到“二先生”三个字,几人的眼神中都是流露出几分惊惧,二先生的江湖上有两个诨号,一个是“海枯石烂张先生”的美称,另外一个则是“东海怪人”的蔑称,可见这位二先生的性情乖戾,甚至有几分喜怒无常,若是惹到了他,怕是宗主也护不住他们。 几人已然有了退缩之意。 就在此时,为首的男子大声说道:“量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四先生是大丈夫,可不是什么君子。今日他已经见过我们,就算我们放走了他,他也不会承我们的情。如此一来,别说拿不到夫人的赏赐,日后也是个死,两头都不讨好,与其等死,倒不如现在行险一搏!” 男子此言一出,原本已经生出怯懦退缩之心的几人立时又变得蠢蠢欲动起来。 男子立马火上浇油道:“富贵险中求,不敢豪赌,如何豪取?我们今日赌上一把,日后就有可能飞黄腾达!难道你们甘心一辈子都做一个普通弟子吗?你们就不想做堂主、岛主吗?!” 第一百六十八章 各怀鬼胎 此言一出,所有人再无半分退缩之意。 行走江湖本就是刀口舔血的营生,男子这番话可谓是切切实实地落在了他们的心坎上,二先生也不是全知全能的神仙,可那些太平钱和功法秘籍却是实打实的东西。 李玄都望着这几人,眼神有些悲悯,道:“你们听说过‘杀人灭口’这四个字吗?你们做了这种脏活,那位三夫人还会留着你们这些把柄吗?有些事情,不摆在台面上,没有二两重,可要是上纲上线,那便是万钧之重。我们清微宗最重规矩,若是你们落到了二先生的手中,二先生再将此事抖落开来,便是已经做了宗主的三先生也要落一个灰头土脸,以那位三夫人的行事手段,岂会留着你们!” “当啷”一声,八人中唯一的女子却是没有扶住自己手中的铁剑,整个人软在地上,脸色雪白,失声痛哭道:“怎么会……怎么会这样?我不想死,我不想死……” 另外七人,也是面面有戚戚然之色,显然是相信三夫人会做出杀人灭口的行径。 为首的男子却是个果决之人,一脚踢开痛哭的女子,直接将其踢晕过去,然后高声道:“事到如今,我们已经没有其他退路了,只能先杀了四先生,分了他身上的秘籍宝物,然后离开齐州,远走高飞,这江湖之大,总有我们的容身之所,大不了我们去投奔邪道十宗!” 其他六人回过神来,都道:“对,对,分了四先生身上的秘籍和宝物,然后杀了他灭口。” 男子道:“我们今日就立个誓,谁也不能泄露此事半句,倘若谁违背了誓言,立时就会被二先生捉住,生不如死。” 几人眼见着此时是非杀李玄都不可,只是一想到二先生张海石,心中又无不惊怖,这事如果泄露出去,虽说嘴上说着江湖上之大,但他们心里都明白,怕是没有他们的立锥之地。 当下他们一起立誓,然后纷纷望向李玄都,齐声道:“杀!” 李玄都知道还有秦素在自己身后,浑然不惧,微笑道:“来来来,李玄都的大好头颅在此,尽管来取。” 七人面面相觑。 其中一人对另一人道:“阁下刚才叫得最凶,你怎么还不动手?” 那人道:“老子天生嗓门大不行吗?反倒是你小子,平日里常说自己有英雄气概,不逊于大先生,应该你来动手才是。” 先前那人道:“儿女情长,英雄气短,我昨日在依红楼待的时间久了,今日气虚体弱,拿不稳剑,不能动手。” “去你姥姥的!”后者骂了一声,又对两者之外的另一人道:“老三,就是你了,都是一帮软蛋怂包,还得靠你这个真汉子。” 被称呼为“老三”的人说道:“来时的时候我找东华宗的道士算了一卦,今日不宜杀生,不宜见血,所以今天真不行。” “屁嘞。要说算卦,还得是太平宗靠谱,东华宗的道士不行,肯定是错的,所以你今天最适合杀生。” “那你怎么不去?反正我们已经立下誓言,不论是谁动手都是一样,其他人都不会说出去。” “既然都是一样,那就请阁下出手好了。” 又有一人道:“依我之见,谁出的主意,便由谁来动手,然后我们都尊他为主,如何?” 其他人立刻应和道:“是极,是极。” 为首的男子怒道:“有什么好推三阻四的?我把话说明白了,无非是大家都怕日后事情败露,作为杀人之人的责罚最重,那我们就一起出剑,谁也摘不出来!” 男子此话一出,原本还吵吵嚷嚷的几人顿时没了声音。 男子又道:“四先生境界高妙,我们若是再拖下去,让他恢复了些许伤势,到时候死得可就是我们了!” 说罢,男子已经举起手中之剑。 其他人也纷纷举起手中之剑。 男子道:“我数三个数,咱们一起出手。” 其他人一起应是。 “三、二、一!” “一”字刚刚出口,七柄重剑一起朝李玄都的胸口刺去,若是落实,李玄都不死也残。 只是剑锋在距离李玄都还有尺余距离的时候,七人竟是不约而同地停手。 大嗓门之人高声叫骂道:“这就是英雄气概和真汉子?怎么在这时候都软了?” “老三”回嘴道:“你老兄也好不到哪里去,你怎么不一剑刺下去?还不是想让别人杀人,让别人担了罪责,你好不落罪名,说不定转头就去二先生那里告我们一状,还能保住一命。” 其他几人也不甘示弱,纷纷叫嚷,又是吵成一片。 李玄都见这几人各自心怀鬼胎的一幕,忍不住哑然失笑。 看来那位三嫂的麾下也没有什么忠义之人,这大概就叫上梁不正下梁歪吧。 想到这儿,李玄都开口道:“这样罢,我给你们喊三个数,你们听到‘一’字,就一起对我下手,倘有谁不动手,你们就把那个不动手的人当场刺死,这不就完了。” 几人一听,果真是个不错的办法,只是见李玄都如此淡定,全然不像一个将死之人,又不由在心底生出好大的疑虑。 李玄都却是不管他们如何思虑,直接开口道:“一。” 七人均是一怔,不是三个数吗?怎么开始就是“一”。 下一刻,不等他们反应过来,就见一道刀光暴起,如惊雷划破夜幕,刹那芳华。 然后就见四个人的头颅旋转着飞起,四具无头尸体扑倒在地。 剩余三人大为惊骇,只见一名女子不知何时出现在他们的身后,右手中的长刀向右一横,四颗飞起的头颅依次落在那刀身上,个个死不瞑目,至死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那女子极美,脸上却没什么表情,正冷冷地望着他们三人。 另外两人立刻丢了手中的重剑,双膝一屈,跪在地上,哆嗦如筛糠,竟是连话都说不利索了:“四……四……四先生,饶命,求、求四先生饶命。” 反倒是那名为首的男子,脸上却没什么惧色,只是苦笑一声,道:“今日事败,落在四先生的手中,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秦素一抖手腕,将刀身上的四颗人头抖落,望向李玄都。 李玄都沉思片刻之后,问道:“你这人还有点意思,你叫什么?” 男子道:“回四先生的话,在下名叫周柏奇。” 李玄都望向秦素,做了个手势。 秦素又是一刀,另外讨饶的两人登时毙命。 李玄都对周柏奇道:“你就不要回清微宗了,带上你的师妹,去二先生在琅琊府的别院,就说是我的意思,先在那里暂避风头,然后且看吧。若是我此行一切顺利,三夫人能给你的,我一样能给你,若是不顺利,你便自求多福吧。” 周柏奇愣了一下,连忙作揖道:“谢过四先生大恩大德。” 李玄都挥了挥手。 周柏奇赶忙抱起被他一脚踢晕过去的师妹,离了此地。 待到只剩下两人之后,秦素望向满地尸体:“这就是清微宗的剑士?比正一宗那些道貌岸然的道士也强不到哪里去,一个是伪君子,一个是真小人。” 李玄都的脸色有些晦暗,忍不住叹息道:“这些年来,清微宗发展太快,江河泥沙俱下,难免鱼龙混杂。” 然后他转头望向东方,喃喃道:“浩浩清微。” 第一百六十九章 逝者已矣 解决了这些清微宗的天微堂弟子,两人继续往琅琊府城行去。 因为李玄都走不快的缘故,两人足足走了一夜的山路,才终于走出那片林子,清晨的时候,在一处无名的山亭中休息。 亭外有一道山泉顺着山势流淌而下,哗啦啦作响。 因为先前之事的缘故,李玄都想起了他和李元婴争夺宗主之事,又联想到秦素的身上,不由问道:“素素,伯父打算让谁接掌补天宗?” 秦素依着一根亭柱,皱了皱眉头,道:“我爹没有提起过此事,他只是说补天宗不是我们秦家一家一姓的私产,他不希望我接掌补天宗,所以才会让我拜在忘情宗的门下。” 李玄都道:“难怪韩邀月会视你为眼中钉,他觉得忘情宗是他们韩家的私产,伯父让你拜入忘情宗,便是谋夺他的私产。” 秦素对于李玄都这个说法,深以为然,道:“韩邀月此人野心甚大,他不仅仅是想要忘情宗的宗主之位,恐怕就连补天宗的宗主位置也觊觎许久,想着能继承我爹的衣钵,一人同时身兼两宗之主。” 李玄都附和道:“伯父的补天宗宗主之位连你都不传,又怎么会传给他?分明是要传给女婿的,这就不是老秦家的私产了。” 秦素脸色微红地横了他一眼,道:“就知道耍贫嘴。” 李玄都笑道:“我可没说女婿是我。” 秦素明知他是说笑,但还是有些着恼,快走几步,不乐意搭理他了。 李玄都叹息一声,只能拖着一条腿紧跟在后面。 不过秦素有两点好,一是不记仇不翻旧账,再有一点就是心软,走了没多久,看李玄都跟在后面走得艰难,她又悄悄放慢了脚步,重新与李玄都并肩而行。 李玄都轻声道:“秦大小姐慈悲,知道体恤我这个受伤之人,感激不尽。” 秦素哼了一声:“你再胡乱说话,我便丢下你不管,任你在这荒郊野外自生自灭,以后江湖中便少了一个油嘴滑舌的登徒子,我从此也耳根清净了。” 李玄都笑道:“你冤枉我了,见到姑娘就口油嘴滑舌,那才是登徒子,我可是只对你一个人这样。” 秦素脸上一红,啐了一口,道:“那张白月呢?” 此语一出,李玄都顿时沉默了,平日里在秦素面前的轻佻模样全都消失不见。 秦素也发现气氛有些不对,低下头去,小声道:“抱歉,我不是有意……” 李玄都勉强笑了笑:“没什么,不关你的事。” 两人一下子陷入沉默之中。 走了许久,李玄都忽然开口问道:“素……白绢,你是不是觉得我是个花心之人?” 秦素皱了下眉头,有些不习惯李玄都如此客气,因为客气往往也意味着生疏,不过她没有在脸上显露出来,只是道:“怎么忽然这么说?” 李玄都苦笑道:“你方才那句话点醒了我,她是天宝二年走的,到今年为止,满打满算也才五年,我就对你……” 秦素摇了摇头,轻声道:“你记不记得,我们刚认识的时候也说起过此事,当时我对你说了一句话。” 李玄都点了点头,轻声道:“逝者已矣,生者如斯。” 秦素柔声道:“若是那位张姑娘还活着,你就对我如此这般,那我不仅瞧不起你,还要赏你几刀,不过张姑娘已然走了,你想守她一生也好,还是再寻良人也好,这都是你的自由。” 说到这儿,秦素脸色微红,因为她觉得这句“再寻良人”有自夸的嫌疑,好在李玄都没有注意,这才接着说道:“不过其他人没有权力对你做出的选择指指点点,更没有权力用道德和大义往你头上硬压,逼着你去为故去之人守上一辈子。世人都说一生一世一双人,可没说过一生一世一个人。” 李玄都长叹一声:“冰雁常说我好为人师,这些浅显道理,我自然明白,只是身在其中,便当局者迷,怕你看低了我,也怕她在九泉之下怨我。” 秦素柔声道:“张姑娘若是泉下有知,应当不会怨你,只会希望你有朝一日能大鹏振翅九万里。” 李玄都喃喃道:“大鹏振翅九万里,看不见地上的蝼蚁。皇帝心中装的是九州万方,瞧不见一地的疾苦。” 秦素摇头道:“我没有你这般境界,只知道人活在世上,七分想自己,三分再想想别人,总是要越活越好才行,若是连自己都顾不过来,还谈什么天下苍生和九州万方。儒生们有句话说得好,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你若不是大鹏,只是蝼蚁,又如何去救其他的蝼蚁?” 李玄都望向秦素,沉默了良久,方才说道:“你这般境界,却是要比我高多了。” 秦素摇了摇头:“这是我爹从小教我的。” 李玄都轻声感叹道:“秦先生是个看透了世情的明白人。” 秦素低声道:“方才还是伯父,现在就是秦先生了?” 李玄都顿时哑然,过了良久,方才解释道:“只是尊称而已。” 秦素看着他,没有说话。 李玄都有些慌了,忙道:“我没有别的意思……嗯,没有。” 秦素叹了口气,垂下眼帘,轻声道:“我知道。” 两人之间的气氛又变得尴尬起来。 秦素撇过脸去,望着亭外的风景,沉默不语。 秦素虽然腼腆害羞,但性子却不扭捏,否则方才也不会出言安慰李玄都,只是此时她却觉得有些失落,她不介意李玄都忘不掉张白月,如果李玄都真是那种喜新厌旧的负心薄幸之人,她才不管什么紫府剑仙,或是清微宗的四先生,绝不会多看他一眼。她只是害怕李玄都将她当成张白月的替代品,这段时间以来的生死相托也好,斗嘴闲话也罢,都是假的,都是骗人的。 若是如此,那她算什么? 她是秦素,一个活生生的人,不是谁,也不像谁,就是秦素,仅此而已。如果这些东西本不属于她,那她绝也不会多看一眼。 李玄都眯起眼,望着天上的白云,脑子里乱糟糟的,不知该怎么去打破僵局。 虽然他在面对秦素时,显得轻佻浪荡,好像是个游戏风月多年的浪子,但在实际上他很少与女人打交道,打交道的手段也谈不上高明,遇到这种境况,他只是隐隐觉得有些不安,却又不知道该怎么弥补。 他忽然想起自己当初讥讽宁忆的话语,现在看来,倒真是有些站着说话不腰疼的嫌疑了。 想到宁忆,李玄都又想起了自己常常念叨的那句词:“男儿到死心如铁,看试手,补天裂。” 既然是大丈夫男子汉,何必扭扭捏捏,作什么小女儿之态? 于是李玄都一下子想开了,他豁然起身,拖着一条病腿走到秦素的面前,脸上的表情很平静,也很严肃。 在秦素惊讶的目光中,李玄都双手按住她的肩膀,直视着她的双眼,语气轻柔却又坚定地说道:“秦素,我喜欢你。” 秦素檀口微张,有些惊讶,有些羞涩,有些不知所措。 “如果你问我为什么喜欢,我答不上来。”李玄都接着说道:“我只能告诉你,不是因为你是谁的女儿,也不是因为你像哪个人,只是因为你是秦素而已。” 秦素的脸上染了红晕,衬得她愈发明艳动人,眼神中出现了许多不一样的东西,像水,闪着亮光。她低垂下眼帘,迅速遮住了那抹亮光,然后向旁边侧过头去,轻声道:“登徒子。” 第一百七十章 生者如斯 最终,秦素也没说答应或是不答应,李玄都就权当她是答应了。 这个插曲之后,李玄都和秦素的关系好像还是与以前一样,又好像有些不一样了,虽然在荒山空谷之中,又是孤男寡女独处,两人仍旧是以礼相待,但是秦素已经不再反对李玄都称呼她为“素素”,而秦素在称呼李玄都时,也悄然去掉了那个略带生疏意味的“李”字,直接称呼“紫府”。 从山亭离开之后,两人继续赶路。来路短去路长,来时李玄都正值巅峰,陆地飞腾,更甚奔马,不过小半天的工夫便从琅琊府城赶到了单老峰。现在李玄都不仅体魄伤势严重,又因为伤到脊椎经脉的缘故,一条腿有些不听使唤,让李玄都成了个跛子,行进速度自然极慢,两人大概要走一天一夜的时间,才能返回琅琊府。 好在这山中也不是全然没有人烟,路过一户农家的时候,秦素花了十两银子买了一头黄牛,对于一户普通农家来说,一家三口一年的花销也不过一两银子而已,对于这桩买卖,自然是没有不答应的道理。于是李玄都便有了代步坐骑,秦素走在前面,李玄都坐着黄牛跟在后面。 当两人路过一片竹林时,秦素随手折了一截新竹,去掉竹枝,然后以手指穿出孔洞,又略微调律之后,横放在唇边轻轻吹奏。 也不知何时有了这么个不成文的规矩,能在江湖中闯出名头的年轻女子多是精通音律,如今的年轻女子高手中,以玉清宁和秦素在音律上的造诣最深。两人相较,玉清宁专精古琴,而秦素则是琴、萧、笛三者皆通,因为古时负责掌管音乐的衙门名为乐府,故而在江湖中人送了她一个“乐府三圣”的称号。 悠扬的笛声回荡在林中,让人心旷神怡,一曲奏毕,秦素笑道:“紫府,你觉得你现在像不像一个牧童?” 李玄都道:“吹笛子的是你,骑牛的才是我,当时道祖出关化胡,也是骑牛的。” 秦素辩解道:“那是青牛,不是黄牛。” 李玄都问道:“这曲子叫什么名字?” 秦素没有回头,将笛子斜插在腰间,道:“这曲子名叫‘清风明月长相思’,是忘情宗的入门必学,你想学啊?” 李玄都双手扶着黄牛的脊背,身形随着黄牛摇摇晃晃,笑道:“我不学,以后你吹奏给我听就行。” 秦素轻轻“哼”了一声,没有反驳,只是说道:“难道你就不想与我合奏一曲?” 李玄都笑道:“除了音律,我们也可以刀剑合璧,纵横江湖。” 秦素轻笑一声,又折了一根竹子,用同样的手法制了一根竹笛,向后一丢。 李玄都伸手接住,入手微凉,放在掌中轻轻摩挲。 秦素问道:“回到琅琊府之后,你打算做什么?” 李玄都道:“先养伤吧,等伤养好了,算算日子也差不多到时候了,然后还要去一趟仙剑山庄,取回我的新剑。” 秦素犹豫了一下,柔声问道:“要不要我陪你去?” 李玄都点头道:“再好不过。” “你就不会谦让一下?”秦素顿时气结道:“答应得这么干脆,还有没有一点君子风范?” 李玄都坦然道:“若是谦让一下,你直接就坡下驴反悔了怎么办?我岂不是被你吊在空中,不上不下的,多难受啊。” 秦素确实有些小心思,若是陪着李玄都去取剑,那她准备对陆雁冰说的那套说辞便不攻自破了,到时候岂不是要被陆雁冰笑死?秦素几乎可以想象陆雁冰一口一个“四嫂”来调戏她的场景,所以她才会这么主动相问,就是给李玄都挖好了坑,如果李玄都稍微客套谦让一下,她便一口答应下来,让李玄都一个人去取剑,这样便不会被陆雁冰抓到借口调笑。 只是没曾想,李玄都棋高一着,瞬间看破了秦素这点小心思,根本没有谦让,反倒是让她掉到了自己挖的坑里,让秦素不禁怀疑李玄都这个家伙平时是不是在装傻,遇到好事就像个猴儿一样精明,遇到坏事就像块木头。 “咱们一言为定,不许反悔,说话不算话的是小狗。”李玄都坐在牛背上,摇头晃脑,全然看不出平日里的沉稳冷静,倒像是个从别人手里骗来一串糖葫芦的小孩子。 秦素回过头来看了他一眼,好气又好笑道:“我娘常说,男人无论多大,总有孩子气的一面,以前我还不信,现在见了你,却是不得不信了。” 李玄都稍稍向前探了下身子,伏在牛背上,笑道:“那伯母有没有告诉你,男人只在喜欢的女人面前才会孩子气?在其他男人面前,是断然不会流露半分的。” 秦素忽然有些低落,轻声道:“我爹不讨厌我娘,但也不喜欢我娘,所以他在我娘面前,永远不会有什么孩子气。不过他的确是个好丈夫,一个丈夫该做的事情,他都做了,他们两人在别人眼中,也算是恩爱夫妻。当年我娘因病故去的时候,我爹很悲伤,只是这种悲伤,无关男女之情,只是因为多年相伴的亲情。” 秦素幽幽道:“我不怨我爹,因为我知道,男女之情是勉强不来的,喜欢就是喜欢,不喜欢就是不喜欢,他作为一个男人,没有冷落过我娘,应该做事情的都做了,应该尽到的责任也尽到了,没什么可以指摘的。” 李玄都沉默无言,他自小便没了双亲,拜师的时候,师娘已经故去,就算是长兄如父的二师兄,也是孤身一人,还真没有怎么接触过女性长辈,不知这是一种怎样的感受。 过了许久,李玄都才轻声安慰道:“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只能说造化弄人。” 秦素轻轻“嗯”了一声,道:“就是因为这个原因,我总会在自己的书中写下一些有情人终成眷属的故事,希望没有那么多造化弄人,没有那么多悲欢离合。” 李玄都直起身,将秦素曾经说给他的话又重复了一遍:“逝者已矣,生者如斯。” 他是一个拙于安慰旁人的人,更多时候,只能沉默。 过了片刻,秦素收拾心情,轻声说道:“跟你在一起的时间长了,我也变得啰嗦了,喜欢说些有的没的。” 李玄都微笑道:“放心,我不是冰雁,不会不耐烦的。” 第一百七十一章 烽烟起 北邙山,一名书生独自一人行于其间,呼啸春风涌起,隐隐传来书生的吟诵声音:“山河破碎人伶仃,烽火三月望西京。烟尘乱起尸遍野,胡马驰奔入北庭。万里孤城悬一叶,铁甲金戈白发兵。塞外长云垂天际,忠魂埋骨在汗青。” 这首诗是书生所作。说的是数百年前的中原王朝鼎盛时,所辖疆土可达如今的金帐汗国境内,最远处的西域都护府距离如今金帐汗国的金帐王庭不足百里之遥。只是随着王朝内乱,大量边军被调往中原平叛,西域、草原等地被金帐汗国侵占,后此地与中原渐而音信不通,使得中原皆认为西域全境已经尽数落入金帐王庭之手。 殊不知,彼时的西域都护府大都护仍旧率领数万兵卒坚守城中,在之后的数十年中,一次次击退金帐铁骑的进攻。没有援兵,甚至连中原朝廷更换年号都不得而知,仍旧沿用旧时年号铸钱。城破时,满城将士已经尽皆白发,净是苍苍老人,最终全数殉国而死。 “万里一孤城,尽是白发兵。”书生在曾经的长生宫旧址上方停驻脚步,叹道:“可敬、可怜、可悲、可叹,。” 如今的天下大势,比之当年还要不如,大魏太祖皇帝立国,仅是将金帐汗国驱逐出中原,当年武德皇帝中兴一时,也只是收复凉州和秦州,距离收复曾经的西域全境,不知差了多少,甚至如今的辽东边境,还时时受金帐骑军的侵扰,使得朝廷不得不将整个帝国最为精锐的铁骑置于此地,从而使得外重内轻,青阳教这才有了转战各地的空间。若是没有金帐汗国的威胁,放任辽东铁骑南下,顷刻之间,便可荡平各地的青阳教叛军,甚至一气攻至西北三州之地也不是不能。 说起辽东铁骑,有相当一部分人马是当年秦襄收复秦州和凉州时的旧部,所以赵政才会大力邀请秦襄前往辽东。赵政所谋甚大,有人推测,他想要与金帐汗国主动开战一次,彻底打退金帐汗国,正所谓“打得一拳开,免得百拳来。”只要此战大胜,让金帐汗国伤筋动骨,不敢再贸然启衅,他便可腾出手来率军南下,到时候清君侧也好,平天下也罢,都大有可为。 当然,朝廷为了防备辽东总督一家独大的情况,还是特意安插了一个幽燕总督,可是辽东总督与西北最大的不同在于,辽东三州是可以自给自足的,不像西北是一片荒漠戈壁,尤其是出了凉州之后,人烟罕至,大军开拔必须要粮食补给,只要掐断了粮草,便等同是扼住了大军的咽喉。如今的辽东,经过赵政的数年经营,已然开垦出数万亩荒地,在这种情况下,朝廷想要拿捏辽东,很难。若是赵政一意南下,仅凭一个幽燕总督,挡不了多久。再加上以秦家、补天宗为首的辽东豪强,与赵政关系紧密,更让赵政在事实上已经可以做到听调不听宣,俨然一地藩王。 晋王曾经提议让赵政进京,加太保衔,并重设废置多年的大都督一职,由赵政出任大都督,统领大都督府,都督中外诸军事。大都督是为正一品,位在左都督之上,与内阁首辅并列。同时还让赵政兼领兵部尚书一职,亦可参与内阁政事。不过被赵政婉拒。 后来晋王又提议赵政进京一事,仍是加太保衔,再加封辽国公,由赵政出任内阁首辅,兼管吏部、兵部,遥领辽东总督一职,当今内阁首辅孙松禅也已经默许,但赵政仍是婉拒。 晋王开出的筹码不可谓不大,就差异姓封王了。不过赵政看得很明白,大都督也好,内阁首辅也罢,就算是外姓封王,在如今的情势之下都是虚的,真正实的是手中兵权,若没有兵权,登阁拜相、封公称王也不过是一个空名而已,身在帝京城中,性命操于旁人之手,说被拿下也就被拿下了。手中握着兵权,总比握着一堆空名头要好。 帝党之所以能与后党抗衡而不倒,赵政起到的作用极大,可谓定海神针。甚至因为赵政的缘故,海外婆娑州和凤鳞州的使者朝贡时,都将皇帝位列于太后之前。 想到这儿,书生又想起一件趣事,除了金帐汗国这个北方老邻居之外,海外的婆娑州和凤鳞州也与中原大势息息相关,只是此二州远没有金帐汗国那般势大,更多时候,二州只是中原朝廷的附庸。又因为二州关系不和的缘故,婆娑州就有了一句名言:“天朝父母也,我与凤鳞州同是外国也,如子也。以言其父母之于子,则我国孝子也,凤鳞州贼子也。” 书生漫无目的走在荒地中,这儿曾经是一座村子,不过现在已经看不出半点痕迹,脚下的那座大墓,也在一次正邪交锋中彻底毁去,不过他对这些都不怎么在意。 有些人的眼界太窄,格局太小,总是盯着自己的一亩三分地,看不见偌大一个天下。这座长生宫也好,甚至是整座北邙山也罢,对于那些在江湖泥泞里打滚的人还有些用处,可以从中得一些所谓的机缘奇遇,可对于他这般境界之人来说,那都是没什么意思的东西,他所求物事唯有两样,一样是抱负,一样是长生。 其实认真说起来,古今帝王所求,也不外乎这两样东西。 书生在此伫立片刻之后,有一道袅袅白烟升起,待到白烟散去,出现一个老人,披散白发,半张脸孔已经化作白骨,正是在北邙山一战中受创不浅的皂阁宗宗主藏老人。 饶是藏老人这等桀骜之人,面对这书生也放低了姿态,轻声道:“地师。” 世间高人常有多种面孔,藏老人便有身材高大的白发老人和身材矮小的驼背老人两种形象,而眼前这名书生便是地师徐无鬼的众多面貌之一,常用来行走世间,并非真正本相。 书生收回神思,笑了笑,道:“藏宗主,近来身体调养得如何了?” 藏老人道:“有劳地师挂念,一切尚好,只是折损了两尊身外化身,想要重新炼制,却是还要多费一番工夫。” 书生道:“你这‘三炼化身’之法,与我修炼的‘三尸元神’同出一脉,我素有所知,其实花费工夫还在其次,关键是缺少适合的躯壳,而长生宫被毁,其中所养尸体也被毁去大半,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所以你这身外化身就迟迟不能复原。” 藏老人深深望了书生一眼:“地师明鉴。” 书生轻轻笑道:“我在阴阳宗中有两具上好的躯壳,乃是佛门高僧圆寂之后所留的法身,不知藏宗主有没有兴趣?” 藏老人皱起眉头,没有立刻给出答复。 因为他深知这位地气宗师从不做亏本的买卖,世人皆知阴阳宗一手扶起了皂阁宗,却不知皂阁宗为此付出了何等代价。 昆仑是万山之祖,天下三大龙脉都起源于昆仑。依据山川河流的走势和潜藏的龙脉大势,从西到东,将龙脉蜿蜒的地势视为风水地脉,分为三势,称为三龙,分别是:大江以南为南龙,大江、长河之间为中龙,长河以北为北龙。 北龙的山势巍峨雄壮,出昆仑山向东,南山、中岳绵延纵横,众山环拥相抱,形成一系列进龙、福龙佳地。山侧之西水入龙门西河,山侧之东水入幽州东流至海。北邙山就是南山余脉,故而风水极佳,引得历代帝王将相在此修筑陵寝。 每条龙脉,从西往东,从昆仑到东海,按照远近大小,分远祖山、老祖山、少祖山,依次由老到嫩。按照道理而言,北邙山位于南山余脉,还算不上老祖山,应该是少祖山。不过因为龙脉演变的缘故,越是靠近西方昆仑,靠西而诞的王朝越是无法应时而生。地师徐无鬼为了给西北大周谋划气运一事,以莫测神机偷梁换柱,将北邙山的生气转嫁至秦州境内的一座老祖山,使北邙山从少祖山变为老祖山。 北邙山乃是皂阁宗的山门所在,此举遗祸甚深,藏老人又岂能不知,只是无可奈何,顾不得以后,只能先顾眼前。 过了许久,藏老人才缓缓开口道:“不知地师有什么吩咐?” 书生同样没有立刻答复,而是问道:“你觉得‘圣君’如何?” 第一百七十二章 望西京 听到“圣君”二字,藏老人蓦地一惊。 在西北大周,有两大擎天支柱。 一者是无道宗的宗主,同时也是西北五宗公认的“圣君”,澹台云。另一者是阴阳宗的宗主,被江湖中人称作“地气宗师”的徐无鬼。若论成名时间,徐无鬼要早于澹台云,在上次玉虚斗剑之前,邪道之中只有徐无鬼一人踏足长生境界,当时最有希望踏足长生境的人是“魔刀”宋政,可惜宋政对上了大剑仙李道虚,大败亏输,从此不知所踪。 宋政之后,秦清又被众人寄予厚望。只是谁也没有想到,在宋政失踪之后,原本不显山不露水的澹台云后来居上,成功跻身长生之境,被推举为“圣君”,因为澹台云根基浅薄,而徐无鬼势大根深,所以澹台云尊徐无鬼为国师。 若是两人起了不睦,那可是大大的不妙。 藏老人小心斟酌言辞道:“尚可。” “尚可?”徐无鬼笑了笑:“我特意不去皂阁宗的山门见你,也不在西京见你,而是在此地见你,就是希望你不要有什么顾忌,不妨畅所欲言。” 藏老人知道今日是躲不过去了,只能道:“此人心性隐忍,胸怀大志,实是不可小觑。” “是啊。”书生模样的徐无鬼点了点头,目光幽深,道:“一个长生境的山野散仙不算什么,蚁多可以咬死象。可是一个长生境的‘圣君’,便不一样了。张静修和李道虚之所以能左右天下大势,不仅仅是因为他们本人境界高绝,关键还在于他们身后的正一宗和清微宗,宗门和个人本就是互相成就,只有宗门而无领袖,群龙无首;空有境界而无宗门支持,孤掌难鸣。” 徐无鬼望向藏老人,道:“就说当年的皂阁宗,之所以能以一宗之力威压天下,可不是靠着一两个人就能行的。” 藏老人点头道:“地师所言极是。” 徐无鬼沉吟了一下,缓缓说道:“最近我从无道宗中得到消息,这位‘圣君’已经重返西京,而且境界大涨。如今的‘圣君’似乎不太满意我过多插手无道宗的内务,在西京朝廷的许多事情上,也与我意见相左。” 藏老人沉声道:“当年若是没有地师,圣君又如何能坐稳无道宗的宗主之位?都说饮水思源,圣君此举似乎有忘恩负义之嫌。” 徐无鬼轻声道:“孩子大了不由人,这也在情理之中。” 此时藏老人心中已经有了几分定见,只是徐无鬼未开口点破之前,他不好也不愿主动开口挑明此事。 果不其然,徐无鬼接着说道:“澹台云想要效仿李道虚。李道虚能与张静修分庭抗礼,澹台云便也想着与我平起平坐。” 藏老人笑了笑:“毕竟是‘圣君’,名义上的十宗共主,位同帝王。地师不要忘了,历来就没有活着的太师,只有死人才能被赠太师之位,当年的张肃卿又如何?终是未能善终。” 徐无鬼道:“张肃卿曾经说过:‘如入火聚,得清凉门。’可见这个位置不是那么好坐的。因为这个位子,父母兄弟姐妹都能反目成仇,更何况是名义上的师徒,打个不甚恰当的比方,孩子大了,能够当家做主了,当然不希望还有一个名不正言不顺的老叔在一旁指手画脚。如今整个十宗和大周都是澹台云的,我徐某人似乎该退位让贤了。” 藏老人立刻道:“地师,此事万万不可。” “不是我想退。”徐无鬼的语气冷了几分:“是‘圣君’想要赶我走。” 藏老人试探问道:“不知其他几宗是什么意思?” 正道十二宗也好,邪道十宗也罢,从来都不是铁板一块,且不说邪道十宗如今已经分裂成为辽东五宗和西北五宗,仅仅是西北五宗内部,也不乏勾心斗角。 徐无鬼道:“道种宗是墙头芦苇,风往哪边吹,便往哪边倒。牝女宗和阴阳宗自是不必多说,都是自家之人。就算是无道宗中,也不乏可以为我所用之人。” 藏老人早已是徐无鬼这条大船上的人,明白此时应该表明态度,压低了声音:“地师是为帝王之师,亦是国师,没有地师,便没有大周。地师能立‘圣君’,自然也能废‘圣君’,若是澹台云不听话,地师大可换一个听话之人。” 徐无鬼轻声道:“此语言之尚早,还没到刀兵相向的地步。” 藏老人微微一怔。 然后就听徐无鬼接着说道:“不过凡事都要未雨绸缪,也该着手准备了。” 藏老人扯起嘴角,露出白森森的牙齿,道:“先下手为强,在这等事情上,地师万不可犹豫才是。” 徐无鬼未置可否,道:“接下来的这段时间之中,你要约束门下弟子,切莫再与正道中人起什么冲突,一切与大局为重。” “我理会的。”藏老人道:“攘外必先安内。” 徐无鬼轻声道:“烽火三月望西京,请藏宗主在三个月之后动身前往西京。” 藏老人沉声道:“地师放心。” 徐无鬼转头望向西京方向,叹道:“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者谓我何求。” 就在这一日,李玄都与秦素终于回到了琅琊府的府城。 此时城内的所有叛乱都已经被平定,青阳教中人被屠戮殆尽,被雇佣来的江湖散人则趁乱逃散,还有那些在暗中与青阳教互通往来的官员将领,楚云深给了秦道方两个建议,一个建议是全部放了,所有证据尽数销毁,当作此事全然没有发生过,收拢人心。另一个建议是全部按律定罪,然后重新提拔一批青壮官员,毕竟齐州的一应大权尽在秦道方手中,上奏朝廷也不过是走一个过场而已。 最终,秦道方选择了第二个建议,涉案官员全部定罪,抄没其家产,悉数调拨军用。 至于萧家,不是这些官员可比,树大根深,根须藤蔓早已渗透至琅琊府的每个角落,想要将萧家连根拔起,非是不愿,实是不能。在这种情况下,合则两利,分则两伤,既然萧云同意倒戈,代表偌大一个萧家全力支持秦道方,秦道方从大局着眼考虑,还是决定与萧云和解,并请萧云出任齐州布政使,主管钱粮一事,也就是负责掌管齐州的钱袋子。 至于任命布政使一事,朝中有以孙松禅为首的帝党中人斡旋,自然不是什么难事。 因为刚刚平定叛乱,再加上抓了许多官员,城内气氛还是颇为紧张,城门的守卫盘查严格了许多,当骑着黄牛的李玄都和露出真面目的秦素一起来到城门口时,顿时引起了守城甲士的注意。 好在此时亲自负责守城的正是马武季,他是见过李玄都的,也认得秦素,立刻下令放行,若非秦素婉拒,他还要亲自护送二人前往总督府。 当李玄都和秦素回到总督府,在门口迎接他们的,不是秦道方,也不是楚云深,而是换了一身青鸾卫飞鱼服的陆雁冰。 陆雁冰一拱手,虽然是对李玄都说话,但目光始终落在秦素的身上,似笑非笑道:“小妹恭喜师兄。” 第一百七十三章 女为悦己者容 不等李玄都答话,秦素已经提前开口道:“你们兄妹先聊,我去更衣。” 此时秦素还穿着那身农妇的衣裳,几番打斗奔波下来,已是污迹斑斑,秦素如此说倒也在情理之中。不过到底原因如何,李玄都心知肚明,秦素面皮太薄,若是单独两人还好,无论是在李玄都面前,还是在陆雁冰面前,都还可以接受,现在有另外一人在场,便经不起这种调笑,这是要逃之夭夭了。 李玄都自然不会当着陆雁冰的面点破此事,若是他果真这么干了,只怕秦素要大半天不理他。 秦素匆匆离去之后,只剩下李玄都和陆雁冰两人。 李玄都坐在牛背上,道:“师妹,过来扶师兄一把,师兄今天腿脚不太好使。” “师兄又受伤了?”陆雁冰眼珠一转,笑着上前道:“那我可要好好招呼师兄呢。” 李玄都淡然道:“你知道我前几天遇到了谁吗?” “谁?”正欲行不轨的陆雁冰停下脚步,狐疑道:“难道师兄遇到了‘天刀’秦清,直接定下了亲事?” 李玄都轻咳一声,正色道:“是李如师。” “李如师?”陆雁冰一惊道:“他不在蓬莱岛待着,跑来齐州做什么?” 李玄都道:“当然是冲着我来的。你再猜猜我是如何从他手中脱身的?” 陆雁冰立时反应过来,丧气道:“二师兄就知道护着你,你欺负我就可以,我想找补回来就不行。” 李玄都笑道:“因为你不讲道理,而我讲道理。” “去你的大道理。”陆雁冰啐了一声。陆雁冰之所以被谷玉笙称作是墙头芦苇,倒也不是无的放矢,在她和李玄都的相处中,尤是如此。若是李玄都强势,那便是相亲相爱的好兄妹,若是李玄都失势,陆雁冰便要从李玄都身上找补一二。 好在两人头上还有一个张海石,两人都是跟随张海石长大,有张海石在,再加上两人没有直接利害冲突,两人也不会闹到生死相向的地步。 在陆雁冰搀扶下,李玄都从牛背上翻身下来,又拍了拍老黄牛的脖子,道:“辛苦了。” 陆雁冰讥讽道:“它听得懂吗?” 李玄都道:“万物有灵,能不能听懂并不重要。” “关键是你说了什么,对吧?”陆雁冰截口道:“虚伪。” 李玄都淡笑道:“师妹,几日不见,胆子大了不少。我提醒你一句,我受伤并不算太严重,也没什么严重隐患,复原很快,所以我劝你好好想想,免得我伤好之日跟你说上几句道理。” 陆雁冰突然笑容灿烂,嬉皮笑脸道:“师兄言重了,我怎么敢对师兄落井下石。若是我有什么做得不对的地方,师兄宰相肚里能撑船,千万不要上心介意,就让那些糟心往事随风去吧。” “德行。”李玄都笑骂道:“慈航宗的苏云媗有个妹妹叫苏云姣,在慈航宗中被人称作是:‘天不怕地不怕,就怕姐姐叫回话。天不惊地不惊,见了姐姐战兢兢。’我看你也差不多,应该叫作是:‘天不怕地不怕,就怕师兄讲道理。’” 陆雁冰摆手道:“我和苏小仙子不一样,我胆子小,怕的东西多,除了四师兄,还有师父、二师兄、三师兄、六师弟,我就没一个不怕的,你们玩你们的,我看着就好。” 李玄都淡笑道:“站在岸上观船翻,倒也不是不行。” 说话间,两人已然进了总督府,总督府中的护卫们自然不会阻拦,来到一处偏厅,陆雁冰道:“秦部堂和楚先生此时不在总督府,要等到晚些时候才会回来。” 李玄都点了点头。 有婢女为两人奉上热茶,陆雁冰挥手示意婢女退下,只剩下两人后,小声问道:“师兄,你老实说,你是什么时候跟素素好上的?” “师妹,师兄我是个男人,无所谓这些,你可不能凭白污秦姑娘的名声。”李玄都一脸正气道:“我和秦姑娘只是偶然遇上,并不是你想的那样。” “哦?”陆雁冰拉长了声音:“果真如此?” 李玄都面不改色道:“比太平钱还真。” 陆雁冰轻哼一声:“我倒要看看,你们两个能装到几时。” 正在两人说话的时候,秦素已然回来,此时的秦素上身换了一件淡青色的衣衫,外罩一件素白纱衣,下身着湖色长裙,脚上是一双圆形翘头的绣鞋,只有鞋尖翘头露出裙摆,可见两个翘头上各自绘了一只青鸾。 虽然“衣裳”二字常常连用,但上曰衣,下曰裳,裳也就是裙子,两者并不相同。寻常百姓因为要种田做工的缘故,常常以短打扮为主,李玄都远行走江湖时的装扮也多是如此,无他,方便而已。而读书人、官员、富贾等富贵人家则着“深衣”,“深衣”中的长衣至脚踝位置,故而鞋履长靴的鞋尖要向上翘起,托起衣摆,以免踩到衣摆绊倒。男子鞋履的翘头为方头,女子鞋履的翘头为圆头,寓意外方内圆。 此时秦素这身打扮便是一位千金贵女的标准穿着,都说人靠衣装,同样一个美人,身着华服与蓬头垢面自然是截然不同,秦素刚一走进厅内,便让人觉得满堂生辉。 李玄都是好定力,瞧了一眼之后便收回视线,眼观鼻鼻观心,完全是不为所动的样子。 陆雁冰偷瞧了他一眼,没有看出什么端倪,不由轻哼一声。她是了解自己这位师兄的,惯会装模作样,城府深沉,想要从他身上瞧出端倪、抓到破绽,是一件极难的事情,不过好在还有一个秦素,心思手腕也是有的,就是太容易害羞,比李玄都要好对付许多,倒要看你们两个能瞒到几时。 想到这儿,陆雁冰不去理会如老僧禅定的李玄都,起身对秦素笑道:“让我瞧瞧,这是哪家的姑娘,竟是这般美貌,平日里怎么不见你这般打扮?可见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说话间,她已是把目光转到李玄都的身上。 李玄都轻咳一声。 都说女为悦己者容,秦素自然也不例外,所以今日打扮得要比平日上心一些,此时听陆雁冰如此一说,脸色微红,不过还是强自道:“我平日里也是这样,哪有什么醉翁之意不在酒。” 李玄都也适时帮腔道:冰雁,不可胡说。” 陆雁冰以一敌二丝毫不虚,“呵”了一声:“好嘛,还没成亲就联手对付起我来,看来古人诚不欺我。 她先望向秦素道:“见色忘友!” 然后她又望向李玄都:“还有你,娶了媳妇忘了………” 李玄都脸色微沉:“忘了什么?” 陆雁冰笑嘻嘻道:“自然是忘了师妹。” 李玄都冷哼一声,道:“冰雁你莫要胡说,我与秦姑娘……” “清清白白是吧。”陆雁冰撇嘴道:“如果我是真小人,那么师兄就是伪君子,我们可是从小一起长大的,你别想骗我。” “冰雁,你怎么能这样说你师兄。”秦素忍不住开口道。 陆雁冰笑道:“素素,我说我的师兄,关你什么事?你怎么急了?心疼了?” 秦素又羞又气道:“我……我哪有?先前李先生帮我打退了韩邀月,我感念他的恩情,所以为他打抱不平。” 陆雁冰故作恍然道:“原来是英雄救美。” 秦素大窘,跺了下脚:“陆雁冰!” 当面直呼其名等同骂人,陆雁冰知道秦素这是真生气了,不敢再调笑下去,双手合十道:“是我错了,秦大小姐开恩,莫要与我一般见识。” 秦素重重哼了一声。 陆雁冰又看了眼李玄都,见他脸色不善,赶忙闪身向门外溜去:“我还有公务处理,先告辞了,两位自便就是。” 第一百七十四章 齐州再无大战 在陆雁冰走后,李玄都与秦素相视苦笑。 秦素脸上的红晕渐渐褪去,道:“我就知道,这个死丫头不会轻易放过我。” 李玄都亦是道:“以前倒是没有发现,她还是个喜欢笑闹的性子。” 秦素想起方才陆雁冰在无意中说了一句两人是一起长大的,不由好奇问道:“那她平时是个什么样子?” 李玄都想了想,回答道:“你不是说我得意吹牛皮,失意讲道理吗?她和我差不多,得意的时候就小人得志,总想把我踩在脚底,失意的时候就学缩头乌龟撞死,然后在我面前乖乖做个好孩子。” 听到“好孩子”三个字,秦素忍不住笑出声来:“这可真是见风使舵的行家。” 说到这儿,她又往深处想了几分,又问道:“我倒是很好奇清微宗中到底是怎样的水深火热,让她变成如今这般模样,竟然连自己的真性情都不敢显露半分。” 李玄都忍不住苦笑道:“清微宗中……很像庙堂,面上自然是一团和气,就算有了仇怨,如果不能一击毙命,也不会直接撕破脸皮,所以多的就是各种算计,消磨人心。在我们师兄弟六人中,她是最弱的哪个,因为没有竞争宗主大位的希望,所以宗内的许多老人也不把她当一回事,让她逐渐养成了今日这般性子。” 说到这儿,李玄都又叹息一声:“人之患在于好为人师,我以前不觉这个道理,偏爱对她说些华而不实的道理,当时我也算是风头正盛,她可能因为畏惧我的缘故,不敢反驳,只能默默听我唠叨。这种事情就像小孩子逆反一般,当初的压抑多大,日后的逆反就有多严重,所以在我坠境之后,她就总想从我身上找补回来,可惜有二师兄护着我,一直没能如愿。” 秦素在李玄都身旁的位置坐下,笑道:“难怪她以前总说你的坏话,原来是你一直欺负她。” “还敢在背后说我的坏话?反了她了。”李玄都先是一拍椅子的扶手,然后又摆手道:“再者说了,这是欺负吗,我是为了她好。” 说着,李玄都伸出手想要去捏秦素的脸庞:“这才叫欺负。” 秦素一巴掌打开李玄都伸过来的手,无奈道:“又来了,口口声声为了她好,却把自己的想法强加于她的身上,真是为了她好吗?世间的严父们个个如此,可又有几个能成材的?” 李玄都闻听此言,不由陷入沉思之中。 正如秦素所说,现在李玄都在某种意义上已经开始老了,与过去的紫府剑仙截然不同,当年的紫府剑仙年少气盛,容不得半点忤逆,也容不得反对,说一不二,在对待陆雁冰的态度上,的确有许多不甚恰当的地方,相较于师父和二师兄对他的放任自流,他对陆雁冰的确是有些过于严苛了。 李玄都最大的毛病就是好为人师,又有言道,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所以李玄都常常会将自己代入到父亲的角色之中,对待周淑宁如此,对待过去的陆雁冰也是如此,在李玄都的理念中,慈母严父,他自然要保持威严,的确不怎么不讨人喜。 不过也正是因为李玄都的这种心态,陆雁冰几次三番的忤逆都没有让他记仇,在他眼中,她始终是个孩子,只要不是弥天大错,都是可以原谅的。或者也可以说,李玄都自始至终都没有与陆雁冰一般见识。 就在这时,秦素又道:“紫府,你和冰雁是从小一起长大, 也就是青梅竹马咯?” 李玄都心中警惕之意大起,不动声色道:“你们是闺中密友,她没告诉你吗?” “她说是一回事,你说又是另外一回事,我要听你说。”秦素望着李玄都说道。 李玄都端起一旁的热茶呷了一口,斟酌着言辞,谨慎说道:“我们虽然是从小一起长大,但是性格不合,属于三天两头就要打架的那种,不过她从来没赢过,最有希望的一次是在天乐宗的‘天乐桃源’,可惜她还是被我一掌拍下了‘琼楼’。” 然后李玄都就听秦素语气轻柔道:“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天乐桃源’应该不是什么干净地方。你们到那里做什么?听曲吗?” 李玄都差点被茶水呛到。在这件事上,他是心虚的,最初的时候,他和胡良可不是为了行侠仗义,而是正逢评选花魁的盛事,他们两人想要凑个热闹,结果在石安县遇到了丑奴儿,这才改变了初衷。 只是这种事情,万不能说出口,因为这就像黄泥落入裤裆里,你说你洁身自好只是去见一见世面,可女人也得信才行,秦素只是容易害羞,可不是好骗的傻姑娘。就算是好骗的傻姑娘,在这种事情上也会爆发出十二分的精明,一个个好似刑部六扇门的资深捕头,慧眼如炬,心细如发。李玄都只好把开头的一段掐去,直接从遇到丑奴儿开始说起,这才算是勉强蒙混过去。 秦素听完之后,看待李玄都的目光多了几分敬佩,道:“紫府此事做得极好,日后有机会,我也当去紫仙山拜会胡师兄。” 李玄都心中又是一寒,心中想着定要提前给胡良去个信儿,免得两人说到两岔去,露了底细。 李玄都正想着这些有的没的,忽见秦素从椅上站起身来,脸色微微发红,不过还是在李玄都的面前转了个圈儿,然后看着李玄都,问道:“好看吗?” 李玄都老实点头道:“好看。” 秦素脸上有了笑意,轻声道:“我方才见你只是瞧了一眼便低下头去,还以为你不喜欢呢。” 李玄都这才知道自己的动作都被秦素看在了眼中,道:“还不是因为冰雁那个鬼丫头,总想抓我的马脚。” 秦素轻笑道:“幸好你在,她还不敢太过放肆。” 李玄都道:“这个小白眼狼,见我受了伤,便想动些小心思,不过被我用二师兄的名头给震住了,等我养好了伤,再慢慢跟她算账。” 秦素微笑道:“其实你们这样的兄妹也挺好,表面上分分合合,实际上还是认可对方的,不像我和韩邀月,视若仇雠,他几次三番想要置我于死地,我不是菩萨圣人,如果有机会,也不会放过他。” 李玄都摆手道:“你先别急着羡慕我,你这是还没见过老三和小六子,亲兄弟尚且反目,更何况我们这些师兄弟,再加上一个一心向着夫君的三嫂从中搅合,那才叫一个精彩。” 秦素下意识地脱口道:“以后我也向着你。” 李玄都笑道:“那你是我什么人啊?” 秦素顿时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闹了个大红脸。 正当两人说话的时候,门外传来脚步声,却是拄着拐杖秦道方回来了。 同样暂时瘸了一条腿的李玄都赶忙起身相迎:“方才陆都督说世叔要在傍晚才会回来。” 秦道方摆了摆手道:“听底下的人说紫府和素素回来了,你们两人是大功臣,我手上的事情都可以暂且放一放。” 两人请秦道方上座,然后两人再一左一右分而落座。 秦道方看了眼李玄都的腿,问道:“紫府的伤势如何?” 李玄都笑着摇头道:“无甚大碍,修养几日就好。” “那就好,那就好。”秦道方点了点头,又问道:“那单老峰上的情况?” 李玄都取出那个包袱,将两颗人头放在身旁的桌上:“唐家父子的人头在此。” 秦道方望着这两颗仅是在画像上见过的人头,长叹一声:“齐州境内,从此再无大战了。” 第一百七十五章 听雨读书 在琅琊府之变后的第三天,一场已经渐有夏雨威势的春雨不期而至。 李玄都居住的院子中种了几丛水竹,还有一方小池塘,雨落池塘,雨打竹叶,都是难得的文人意趣。 池塘不远处便是李玄都的居室,在居室外修筑了一道雨檐,雨檐下则是一道以木桩架空起的木质回廊。此时李玄都就坐在回廊上,听着雨滴敲打头上的瓦檐,然后又看着它们汇聚成细细水流,从雨檐上垂挂而下。这些明亮的水线,在雨势小的时候,淅淅沥沥,断断续续;在雨势大的时候,又连成一线,好似一道道微缩了无数倍的飞流瀑布。 李玄都手中还拿了一卷书,不是儒家经典,不是道家典籍,而是一卷用来打发时间的话本小说。他常对秦素说要拜读秦素的大作,于是在他养伤的时候,秦素便买了许多话本小说,有她写的,也有其他作者的。 此时李玄都正在看的这本便是秦素写的,名叫《浮世苍生》,名字取得倒是极大,可写的内容却是极小,江湖争斗只是一个可有可无的背景,主要说的还是男女情爱之事。李玄都在刚拿到这本书的时候,曾对秦素笑言道:“你这位极是害羞的秦大小姐连陆雁冰的调笑都顶不住,还要我帮你圆谎,藏藏掖掖,却在书中写这些男女之情,不是误人子弟吗。”结果被秦素一句话就给回怼回来:“那些写江湖武侠的也不见得是江湖中人,还有写神仙传记的,难道都是天上的仙人?” 秦素来到李玄都的身后,轻声问道:“看到哪里了?” 李玄都头也不回道:“看到主角喜欢师姐,可师姐却喜欢另一个师兄,主角多年之后已经是江湖上人人敬仰的大侠,但还是忘不了师姐,赢了江湖却输了师姐。我说你们这些写书之人就喜欢这种桥段吗?” 然后李玄都又把书翻到最后,说道:“还有,为什么这本书没有结尾?虽说有留白这个说法,但是你留的这个白未免太大了吧?” 秦素笑了笑,道:“不是我们喜欢这种桥段,而是读书之人读起来有共情之处,你难道就没有半点共情吗?” 李玄都摇头道:“没有,我没有师姐,只有师兄。老的那个师兄差不多能当我爹,小的那个师兄跟我生死相向,而且不存在什么相爱相杀,小时候懵懵懂懂,还不觉如何,长大之后,才发现我们从骨子里就不是一路人,没有半点所谓的惺惺相惜。还有,老五是小六子的师姐,模样也不算差,我可没看出小六子有半点喜欢老五的意思。” 秦素轻轻拍了下他的头顶,笑道:“好吧,就当你没有,你们清微宗都是一帮怪人,可别人有啊。” “至于为什么没有结尾。”秦素稍稍顿了一下,道:“因为没法写了。原因也很简单,师姐不喜欢师弟,师弟怎么办?师弟如果再找一个别的什么女侠,那他还喜欢师姐吗?这个痴情的人设便不能维持了。如果继续喜欢师姐,那师弟又该如何面对师兄?一边是道德,一边是痴情,还能怎么写?只能留白了,这样便给了读者幻想的空间,想要什么样的结局,便是什么样的结局。” 李玄都嗤笑道:“就是拧巴,拧巴来,拧巴去,永远也没有一个结果。” “你就不拧巴了?”秦素道:“那日在山亭的时候……” “拧巴得好,拧巴得对。”李玄都赶忙轻咳一声:“这都是人之常情,实在太应该了。” 秦素也不去穷追猛打,含笑道:“如果你是那个师弟,你会怎么做?” 李玄都想了想,说道:“佛家有云,人有八苦:生、老、病、死、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五阴炽盛。你写的这个师弟,就是求而不得,在八苦之中。要我来说,也简单,既然求不得,那就放下。你若说放不下,是天大的执念,那只能说因人而异,有些人心大,无不可放下,有些人心小,放进去了便再也拿不出来。” 秦素转到他的面前,看着他:“你说了这么多,那你呢,你是心大的?还是心小的?” 李玄都道:“我肯定是心大之人,否则我怎么好意思嘲讽宁忆?再说句不太恰当的话,我若是心小之人,帝京之变后,从云端跌落尘埃,朋友师长身死,自己也一无所有变成了个废人,就连老五都想欺负我,那时候我就可以死了。” 秦素笑了笑,打趣道:“这是心情好了,又开始得意吹牛皮,自吹自擂,也不害臊。” 李玄都笑道:“咱老李凭良心说话,这有什么害臊不害臊的。不像某些人,三句话还没说完,脸先红了。” “谁脸红了?”秦素伸手轻轻拍打了他一下。 李玄都顺势握住秦素的手:“谁脸红了,自己心里清楚。” 果不其然,两人的手刚刚触碰在一起,秦素的脸上便隐隐生出晕红。李玄都只觉得掌中握着的素手一甩,想要挣脱开来,赶忙多用了几分力气,将其牢牢握住,不使其挣脱出去。 秦素本也不是很坚决,也就任由他握住了,转开话题,问道:“你的腿好些了吗?” 李玄都感受着掌心的一抹柔滑细腻,道:“打通经脉之后,便已经行走无碍了。” 秦素听罢,从李玄都的掌中抽出手来,然后从须弥宝物中取出两把油纸伞,将其中一把递给李玄都,道:“那我们出去走走?” 李玄都伸手接过油纸伞,站起身,将纸伞张将开来。只见伞上画着山水图样,远山上有宝塔耸立,近水中有渔人泛舟。在留白处用簪花小楷题了一句古人的诗:“青箬笠,绿蓑衣,斜风细雨不须归。” 在江南地界,伞上多有书画,自来如此,也不足为奇,只是在江北却是比较少见。伞上的绘画书法出自匠人手笔,与瓷器无异,都是常见,只是这句诗却是后加上去的,笔迹少苍劲而娟秀,颇见清丽脱俗,应是出自女子手笔无异。 李玄都问道:“这是你写的?” 秦素笑而不答,同样撑开自己的那把伞,画是一样的画,字迹也是出自同一人之手,不过诗句却是变了,只见她的伞面上写着:“钓车子,橛头船,乐在风波不用仙。” 秦素笑问道:“李大剑仙,这字可入得法眼否?” “不敢当‘大剑仙’三字,那是家师的尊号,叫我紫府剑仙就好。不过说到这字嘛,当然是极好的。” 李玄都摆手道:“诗圣有云:‘学书初学卫夫人,但恨不过王右军。’这王右军说的就是书圣了,卫夫人则是书圣之师。世人赞她熔前人之法于一炉,‘横’如千里之阵云、‘点’似高山之墬石、‘撇’如陆断犀象之角、‘竖’如万岁枯藤、‘捺’如崩浪奔雷、‘努’如百钧弩发、‘钩’如劲弩筋节。其字清秀平和,娴雅婉丽,去隶已远,如插花少女,低昂美容;又如美女登台,仙娥弄影,红莲映水,碧海浮霞。故名‘簪花小楷’。我瞧你这簪花小楷,已有卫夫人的六七分神韵。” 秦素的眼神中顿时露出几分惊喜之情,她虽然是江湖中人,但家学渊源,也是一个才女,琴棋书画无所不通,正是因为她在这些事情上分散了太多精力,所以境界修为只能在四名女子中居于最后。 如果李玄都是一个只知道打打杀杀的莽夫,秦素可能会稍感遗憾,只是没想到李玄都给了她一个惊喜。 秦素笑道:“倒是小看了你,没想到你还懂这些。” 李玄都从袖中抽出一柄折扇,“啪”的一声打开,扇起一阵凉风:“好歹当年我也是附庸……本就是风雅之人,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交结的都是大儒名士,没有进士出身都不好意思给我递拜帖,耳濡目染之下,自然是满腹学识,就算考不了进士,考个举人,中个解元,应该不成问题。若是我不练剑,而是专心读书,那解元、会元、状元都不在话下,这就叫连中三元。” 秦素伸手轻点他一下:“哟,说你胖,你还喘上了,真不要脸。” 第一百七十六章 金玉良缘 李玄都和秦素撑着伞从总督府的后门离开,来到街上。 秦素轻轻旋着手中的纸伞,脚步轻灵,却是不见平日里的沉稳,倒像是个十三四岁的少女。李玄都单手撑伞,悄悄握住秦素的手掌,那只柔嫩的小手只是下意识地挣扎了一下,便归于平静,甚至还大胆地反过来握住李玄都的手掌。 两只手掌紧紧相握,秦素脸色微红,故意将目光转向另一边,有些做贼心虚的意味。 李玄都倒是脸色不变,好似牵着自家媳妇,别说害羞了,甚至还有几分洋洋自得。 此时雨势渐而转小,淅淅沥沥。下雨天是最好的杀人时节,一场大雨过后,鲜血和所有的痕迹一并冲走,什么也不剩下。不过城禁相比往常要森严许多,最近城中又发生了几起躲藏在城内的青阳教余孽伤人之事,为此,总督府专门组建了一个临时衙门负责此事,调用青鸾卫的人手充入其中,正好陆雁冰这位青鸾卫右都督在城中,便由她负责此事,这才让李玄都和秦素得了空闲。 两人走走停停,来到一处繁华闹市。 如今的齐州,北海府已经陷落,其他各府也是被战火波及,唯有琅琊府因为靠近东海的缘故,除了这次青阳教之乱,并未遭遇战火,再加上总督府也迁至此地,故而如今的琅琊府乃是整个齐州最为繁华所在。 李玄都和秦素来到的这处闹市,并未受到那场大乱的影响,依然是店铺林立的热闹场景,两人就一个一个店铺逛过去,因为琅琊府紧靠东海,海运兴盛,故而此地的商品也是来自天南海北之地,稀奇古怪。他们去的第一家店铺,最近新到了一批货物,其中有一种镜子,比铜镜、玉镜更为清晰,叫做玻璃镜,映照人影纤毫毕现,不过价格也极为昂贵,巴掌大小的一块便要三百六十个太平钱,简直是抢钱一般,别说普通人家,就是寻常富户也用不起,只能是真正的富贵人家才能购买。 不过这种镜子也不愁卖不出去,因为对于爱美的女子而言,玻璃镜的吸引力实在是太大了,便是秦素这种见过大世面的女子,见到之后也微微意动。 李玄都本想买一面镜子送给秦素,可惜身上自然没有这么多太平钱,正当他有些左右为难的时候,秦素瞧出他的窘境,主动拉着他离开这家店铺。 来到第二家店铺,这儿出售各种类似机关的物事,其中有个叫“自鸣钟”的,钟能按时自鸣,表则有针随晷刻指十二时辰,比起滴漏要高明许多。李玄都依稀记得,在武德年间,便有海外商人为先帝送上了两座自鸣钟,先帝将其中一座赐予张肃卿,时人还有诗云:“轮行随刻转,表指按分移。绛帻休催晓,金钟预报时。” 第三家店铺,是一家专营翡翠、玉石的店铺,里面各种玉器应有尽有,从簪子、镯子、耳环、扳指等饰物,到随身悬挂的玉佩、文人雅士所用的玉石印章,以及各种已经雕刻完成的摆件。其中有一块天然翡翠,被整个雕刻成了一棵袖珍小白菜,一掌之握,栩栩如生,不过要价也是不菲,要二百个太平钱。据说在当今太后的库房之中,有一颗与大白菜大小等同的翡翠白菜,雕工自然是天下顶尖,栩栩如生,关键还是在于如此大的翡翠原料,又是如此好的水种,举世罕见。 除此之外,还有许多原料,可供客人挑选,不过李玄都对于这些并无太多研究,只是在那些首饰上扫了一眼,这里不兴问价,而是明码标价,这些首饰的价格都在几十颗太平钱左右,以李玄都现在的身家,还算承受得起。 最终,李玄都看中了一对玉镯子,价格是四十个太平钱,也就是一千二百两银子,委实不算便宜了。不过李玄都觉得这对镯子物有所值,只见这对镯子整体是半透明的,底子是脂玉的白色,其中腾起些许深绿,像是青天碧水一线,底下最深,而后渐渐浅了。 正当李玄都想要开口的时候,秦素却是按住他,微微摇头,同时束音成线道:“不用给我买什么礼物,我就是想要与你一起走走逛逛而已,若是让你买了东西,倒像是我强拉你出来变着法子讨要礼物了。” 李玄都微微一笑,没有辩驳什么,只是拉开秦素按住自己的手,指着自己看中的玉镯,道:“老板,我要瞧瞧这对玉镯子。” 所有的玉器都是被放在敞开的锦盒中,而这些锦盒又一个个排列在货架上。 老板是个须发洁白的老人,身上有功夫,而且修为不俗,不然也护不住这样一份家当,他顺着李玄都所指方向望去,目光落在一方锦盒上:“公子好眼力,这块料是从海外婆娑州运来的,虽然颜色只是普通,但是好处是没有杂质。玉工是江南那边的手笔,如今婆娑州那边的玉料是一年比一年少,许多老坑都快被采空了,所以这对镯子也确实难得。” 李玄都点了点头,并未多说什么。 老人又道:“常言道:‘黄金有价玉无价。’黄金是后天炼出来的,可玉石却是天生的,每一块玉石,无论好坏,纹路色泽全然不同。一旦碎了,就再也没有了,即使你走遍天下,也找不回一块一模一样的来。所以说,有些时候,买玉就是看一个眼缘,看中了便买下来,如果这次错过了,以后想要在碰着,可就难了。” 说话间,老人将那只锦盒取下,放在李玄都的面前。 李玄都伸手将玉镯从盒子拿出来,对着光线略微翻转,说来也怪,在光线的照射下,镯子中的一抹碧绿宛若活过来一般,丝丝缕缕的翠绿向四周蔓延开来,像是一弯雨后的春水,随时都会满溢出来。 老人道:“玉养人,人养玉,年头再久的玉,没有被人温养过,仍算是新玉。” 李玄都将镯子递给秦素:“戴上试试。” 秦素接过镯子,小心翼翼地戴到腕上,玉白与她的肌肤几乎浑然一体,丝毫看不出痕迹,而其中的一抹绿意又衬得皓腕凝霜。 李玄都忍不住赞道:“相得益彰。” 老人抚须笑道:“公子买这镯子可是定情之用?” 秦素脸上一红,便要脱下玉镯,不过被李玄都伸手按住,柔声道:“把另外一只镯子也戴上。” 秦素虽然羞涩,但还是依言又将另外一只镯子戴在另一只手腕上。 老人微笑道:“这对镯子原价是四十个太平钱,太平钱又名赤金钱,乃是真金制成。若是公子要买,老朽只收三十九个太平钱,余下的一枚赤金钱,权当是老朽的一份心意,祝福两位。正所谓金玉良缘,还望两位能百年好合。” 第一百七十七章 早做打算 李玄都很是佩服这位老板的口才。 在李玄都开口之后,老板先是说这对镯子的难得,见他无动于衷,改说玉石的独一无二和眼缘,瞧出李玄都和秦素的关系不同寻常之后,主动免去一颗太平钱,理由更是无懈可击。 平心而论,就算李玄都本不想买,听到老板的这番话后也要掏钱买下了,更何况他本就打定主意要买下这对极是符合眼缘的镯子。 不管怎么说,这对镯子并非什么灵物、宝物,也不是玻璃镜和自鸣钟这等稀奇物事,能卖上四十太平钱的高价,也就是一千二百两银子,可见这对镯子的品相之好。 李玄都没有避讳老人的目光,直接从“十八楼”中抖落出四十枚太平钱,然后取回一枚品相最好的太平钱,微笑道:“那就谢过了。” 老人看到这一幕,眼皮微微一跳。 他年轻时的时候也是常在江湖行走之人,拼杀了大半辈子,这才积攒下这份家当,开始安安稳稳做生意,见识自然不凡,一眼就瞧出李玄都手腕上的那串黑沉流珠乃是一件品相极佳的须弥宝物。 说到须弥宝物,说常见也常见,说不常见也不常见,锻造须弥宝物的手法不是什么秘密,关键在于星陨天青石极其难得,多被各大宗门和朝廷垄断,对于宗门子弟和朝廷高手而言,想要拥有一件须弥宝物不算什么难事,可是对于江湖散人而言,就是天大的难事。只有两个方法,要么是花费大笔太平钱从闻香堂、白莲坊的黑市上重金购买,要么就是杀人越货。不过后者的隐患甚大,毕竟各大宗门都不是吃素的,能在江湖上呼风唤雨之人,哪个不是满手血腥,自然是要血债血偿,就怕有命抢宝贝,没命用宝贝。 如此上等品相的须弥宝物,是绝不可能流入黑市的,对于普通江湖散人来说,这更要命的东西,因为就算是各大宗门之中,也只有核心弟子才有资格使用,能从大宗门的核心弟子手中夺来这等贴身贵重物品,这其中的干系可是太大了,一个不慎便要身死族灭。 如此说来,眼前这两位应该是高门大宗中出来的公子小姐了。 想到这儿,老板不由佩服自己先前的机巧心思,不说别的,常在江湖行走,不结恩怨已是幸事,能结下一个善缘,便是幸上加幸。哪怕这个善缘可有可无,可世事无常,指不定哪一天就能用上了。若是方才他摆出一副恶脸,再说上几句类似于“买不起就别买”的话语,这一正一反两个结果,一进一出,可是天差地别。 要不怎么说和气生财。 说到须弥宝物,秦素的须弥宝物则是一只香囊,内里空间大小适中,没有“十八楼”这般大,也没有普通须弥宝物那般小,可以悬挂于腰间,也可放在衣襟里,若是如今日这般穿着广袖衣裙时,还可以收入袖子中。袖子里盛放物品也不是什么稀奇事,广袖之中通常缝有口袋,口袋开口的方向与袖子相反,而且口袋呈收口的梯形状。如此一来,把银子、书信等物事放入口袋中,即使双手下垂或作揖行礼,里面盛放的东西也不会掉出来。正因为袖子经常装钱财,所以才会用“两袖清风”来形容清廉。 其实在李玄都取钱的时候,秦素一直在天人交战,四十个太平钱,对于她这位秦家大小姐来说,真不算多,而且她与李玄都不同,李玄都如今失势,在清微宗中的日子不算好过,现在是在吃老本,同时靠其他人的“接济”,这才勉强过得去。她可是从来没有失势这个说法,老秦家就她这一个嫡女,所以在银钱这方面,是从来不愁。她本想自己出钱买下这对镯子,可转念一想,这样会不会显得太过生分,又扫了李玄都的面子,再让李玄都多想什么。她可是知道,男人那股孩子气上来以后,无论老少,也是会不高兴闹脾气的,要多幼稚有多幼稚,于是在她天人交战的时候,李玄都已然把钱付了。 既然木已成舟,秦素也不会说什么“我把钱还你”的扫兴话语,待会儿若是有合适的,或是以后有其他机会,也给李玄都挑一件礼物就是了。 再者说了,李玄都愿意主动送她礼物,她在心里还是高兴的,她自小不缺这些,娘亲留给她的嫁妆,足有几十口箱子,尽是些锦缎、首饰,材质、做工、来历都是不俗,可除了寥寥几件代代相传之物,就属这对镯子最合她的心意。 对于秦素而言,东西都是死物,贵贱倒是次要,关键是什么人送的。 两人一起走出这家店铺,秦素便想将手腕上的镯子摘下收入须弥宝物中,不过被李玄都拦住,道:“戴着挺好看的,摘下来干嘛?” 秦素道:“我怕与人动手的时候,不小心弄碎了。” 李玄都道:“碎了就碎了,我再给买你一个。” 秦素笑道:“你买得起吗?再者说了,这是你第一次送我东西,意义不凡,第一次和第二次,那可是完全不一样的。” “咱们可不兴揭底的。”李玄都道:“你怎么知道我家底不多了?说起来原本还是不少的,可惜听风楼的买卖实在太黑,去了一次,便倾家荡产。可怜我这些朋友,抛开颜飞卿、苏云媗这些有利害关系的,剩下的,包括我那二师兄在内,有一个算一个,都是穷光蛋。不过二师兄是为了我的事情才掏空了家底,我亏欠二师兄实在良多……罢了罢了,不说了,这些恩情放在心底就好,整天挂在嘴上算是怎么回事?” 秦素在这段日子里,也听李玄都讲了不少他的事情,不由问道:“那钱玉龙呢?” 李玄都轻叹一声:“他是个生意人,与我不肯交心,事事都要与我做买卖,我自然也不会将他视为可以托付的知交,不过好歹是相交一场,也算是朋友吧。” 秦素道:“那个柳玉霜。” 李玄都皱了皱眉头:“据说她跟萧迟一起离开了琅琊府,现在不知去向,在此事上,我一直不太放心,毕竟牝女宗的手段你也是知道的,尤为擅长挑拨人心一事,我有些担心萧家的事情还会再有反复。” 秦素道:“你说的这些,叔父和不知先生都已经考虑到了,他们已经派人给玄女宗传信,毕竟玄女宗的宗主萧时雨是萧家出身,而玄女宗与牝女宗又是死敌,无论她如何不喜欢萧家,也不会坐视萧家成为牝女宗的附庸,所以玄女宗已经派人来处理此事,你就放心吧。” 李玄都一怔:“玄女宗会派谁?” “在这种事情上,一般的玄女宗弟子当然不行,必须是萧时雨的亲近心腹之人。”秦素道:“我觉得八成可能是女菀,她是下一任玄女宗的宗主,现在是羽衣使,由她出面最是合适。真要说起来,我与她也有几年没见了,不知道她最近过得如何。” “女菀”是玉清宁的表字,因为玄女宗的弟子不出嫁,所以也就没有待字闺中的说法了,只要成年,都可取表字。 李玄都轻声道:“是她啊。” 说到这儿,秦素想起一事,轻轻踢了李玄都一脚:“说起来都怪你,她自从瞎了双眼之后,便不怎么与我们来往了。” 李玄都伸手拍了拍袍角上,不忿道:“合着生死相斗的时候是两个人,现在就怪我一个人了,咱们凡事都要讲点道理。” 秦素倒是没有胡搅蛮缠,问道:“那你说说,你们两人同样坠境,为什么你安然无损,她却盲了双眼?” 李玄都解释道:“当时我们相拼,我的‘人间世’和她的‘九天玄音’一起毁了,论境界和修为,我还是稍强一些,能收放自如,勉强留下几分余力护住自身,她却能放而不能收,琴弦绷断的时候,剑气四散乱射,这就不小心毁了一双眼睛。” 第一百七十八章 这般巧合 说到当年事,李玄都也是感慨万千。 其实他在当年是远高出另外三人一大截的,毕竟是太玄榜第十人,而他在遇到三人之前,已经在帝京城中经历过一番血战。正所谓蚁多咬死象,从青鸾卫到五城兵马司,再到各路分不清来路的江湖高手,各路权贵的供奉客卿,甚至还有邪道十宗的高手,以及正道六宗的各路高手,李玄都仅凭一人一剑应对,虽然将他们杀了个通透,但也损耗严重,正因为如此,颜飞卿、苏云媗、玉清宁三人自持身份,不愿做那联手围攻之事,最终变成了一个两败俱伤的结局。 见李玄都怔怔出神,秦素轻轻拉了下他的衣袖,问道:“若是玉清宁来了,我们是不是该尽地主之谊?毕竟齐州是清微宗的地盘,我叔父又是齐州总督,于情于理,我们都算是半个主人。” 李玄都回过神来,道:“说的有理,还有淑宁,当初我将淑宁托付给玉清宁,也不知如何了,你说玉清宁会不会把她也一起带来?权当是历练历练。” 秦素道:“不是没有这个可能,既然是你的妹妹,你这个做兄长的见面是不是要表示一下?所以你要早做打算,若是太平钱不够,我这里还有一些,你尽管开口便是。” “花你的钱算怎么回事?”李玄都摇头道:“别说咱们还没成亲呢,就算是成亲了,不到家道败落的时候,也没有动媳妇私房嫁妆的道理,这以后都要传给女儿的。” 秦素脸色通红地啐道:“去你的,谁要跟你成亲了?一天到晚没个正经,就知道油嘴滑舌,不要脸,登徒子。” 李玄都对于后面的几句已经浑然不在意,只当是清风拂山冈,明月照大江,轻轻摩挲下巴,道:“琅琊府不比中州的龙门府,各大宗门没有落脚的地方,若是她们来了,要么去萧家,要么到总督府,或是住在太平客栈,好像都不太合适,正好二师兄在这儿有处别院,闲着也是闲着,我正好可以借过来,接下来就由你出面请她们过来,你说怎么样?” 秦素想了想,点头道:“好。” 李玄都道:“那就这么说定了,你先去信问问,然后我们去仙剑山庄取剑,等回来的时候,再顺路去趟山市,等我应付完了小六子,她们也该到了。” 秦素点了点头,道:“都听你的安排,反正是不得闲了。” 两人又在街上逛了一会儿,陆续看了几家铺子,各种各样的物事都有,不过多是与普通百姓无缘的,也就是些华而不实的东西,价格必然不菲。以李玄都现在的身家,一对镯子已经让他捉襟见肘,他可不是打肿了脸充胖子的人,自然就只能看看而已。 在这条街道的尽头,有一座太平客栈。不过这座太平客栈可不是荒郊野外的寒酸模样,也不是总督府附近的那座可以相比,占地极大,分割成众多独立院落,里头仆役、厨子众多,专供贵客拖家带口入住。 两人撑伞站在一处僻静地方。 李玄都抬头望着这座太平客栈,叹道:“若论做买卖的生财之道,还得属太平宗。” 秦素玩笑道:“怎么,瞧着人家有钱,羡慕了?” 李玄都道:“钱到用时方恨少,当年我得意的时候,多少人上门给我送东西,我看都不看一眼,全都退回去。现在呐,想要一百太平钱,都要卖秘籍,得想个法子筹措些银钱才行。” 秦素犹豫了一下,柔声道:“我还有些家底,万余太平钱还是不成问题,你若是缺钱了,就先拿去用,你实在不好意思,就权当是我借你的。若是不够,我也可以从家里再拿一些,几万太平钱也是可以的。” “多少太平钱?”李玄都吓了一跳:“一万太平钱就是三十万两银子,几万太平钱可就是上百万两银子,堆在那里,就是一座货真价实的银山。” 秦素笑道:“瞧你这个没见过世面的样子,我可是听叔父说了,今年有人给孙阁老送礼,一出手就是一个戏班子加上一个金陵府的美人,加起来差不多有五十万两银子。太后娘娘修宫修殿,材料都是用大理石、花岗岩和红木、檀木,都是大料,从深山老林中运出来,大殿一根栋梁,从南海岭南的深山运到帝京,耗费官帑就达五万两之巨,沿途死伤人命多达百余民夫。有的还要从婆娑州和凤鳞州走海路运来,这才是真正的花钱如流水。一座大殿就要二百万两银子,两座就是四百万两银子,我这点私房钱算什么。” 李玄都叹道:“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说来也是巧,去年腊月的时候,我在安庆府的城外,刚念叨完这句话,就遇到了韩邀月,那时候我们互不相识,也没什么交集仇怨,只是打了个照面。” “等我进了安庆府之后,又遇到个算命的道士,说什么年时曾经在那太平山上学道,后来道法小成,奉师门之命下山济世,积累外功。在那大江之畔,又遇到了正一宗的小天师,传他‘五雷天心正法’,后来游历吴州时,又遇到大天师。大天师感念他善行,授予他‘太上丹经’和‘紫微斗数’。总而言之,牛皮是吹到天上去了。” “这道士非要给我算命,我当时心想,算就算吧,这道士说我这次出行,恐有血光之灾,刀兵加身之厄。还说我日后会有一道坎,不在外头,而在里头,要谨防祸起萧墙。当时没有在意,后来才知道这道人是太平宗的沈元舟,现在看来,如果说小六子就是那道坎,也算一一应验了。” 秦素越听脸色越是古怪。 她在心底默默盘算了下,她在去年的腊月的时候,刚好经过安庆府,然后在安庆府遇到了韩邀月,两人纠缠一番之后,她甩脱了韩邀月,然后就遇到了那个算命的摊子,鬼使神差地抽了一支姻缘签。 想到这儿,秦素偷偷从自己的须弥宝物中取出那支姻缘签,只见签上写着:佳偶耶?神仙美眷也。夫复何求? 一瞬间,秦素都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脸红过耳,忍不住想道:“难道世上竟有这般巧合之事?” 第一百七十九章 启程动身 琅琊府之变后的第七天,李玄都的伤势已经好转多半,也差不多到了该去取剑的时候。于是他和秦素离开琅琊府,去往仙剑山庄。 这一次,两人换了一身普通的行走江湖装扮,秦素又拿出一张和白绢一模一样的面皮戴上,又从秦大小姐变回了秦二小姐。 李玄都和秦素这两个名字,太过招摇,于是李玄都化名为李玄策,而秦素还是用回自己的老名字白绢。 这一路上肉眼可见的变化,那便是来往行人明显多了,百姓口中也多是称颂秦总督的功德,可见青阳教为祸之甚。不过在百姓的口中,秦总督是秦总督,朝廷是朝廷,俨然已经将两者明确分开。 这日,两人在一处位于官路岔口处的路边酒肆休息,秦素不喝酒,还在辟谷,所以李玄都只要了两碗茶,不过额外打赏了半钱银子,酒肆的伙计自然没有二话,任由两人在客满的时候也是摆着两碗茶坐着。 不多时,来了一群走商的,商人与商人不同,富商大贾穿的是绫罗绸缎,坐在家里运筹帷幄,而小商人就要亲自走商,虽然不打打杀杀,但是也叫走江湖,不仅辛苦,而且路上还有危险,山贼强盗,甚至是乱军、官府,都有可能要了小命,所以这些行商多是雇佣镖局之人护卫。 伙计见这么多人,又从屋里搬出两张桌子和几条长凳,请这几位坐了,刚好就在李玄都和白绢的一旁,只听得其中一名粗莽汉子道:“几年了,终于有了几天好日子,这趟镖走的,就俩字,舒坦!” 另外一人接口道:“那可不,自从秦总督擒杀唐家父子之后,青阳教的乱军是一溃千里,这琅琊府的青阳教乱军本就没有多少,现在都退往北海府,可不就河清海晏了吗。” 为首的是一个中年男子,看上去颇为稳重,缓缓说道:“总督府刚放出消息的时候,还有人不信,毕竟是大名鼎鼎的地公将军,纵横驰骋各州近十年,直到总督府悬首城门之上,有人去看了,果然与各地贼首画像一模一样,这才相信了此事。依我看来,如今的青阳教群龙无首,覆灭是迟早之事,接下来的齐州,便是秦总督的天下了。” 先前说话的粗莽汉子道:“我可听说了,这位秦总督相当不一般,且不说这几年来募兵平乱,就说前些时候,秦总督可是罢了好多人的官帽子,还有好多人头落地,这些可都是穿紫袍的,甚至还有几个穿红袍的,从府城那边过来的百姓都说以后能有安生日子了。” “要我说啊,以后的齐州干脆一直让秦总督管着,朝廷也别再派人来了,朝廷派来的官儿,有一个算一个,有个好东西吗?整天就是想着怎么往自己家里搂钱,捞够了钱,就拍拍屁股走人,哪管我们这些平头老百姓的死活。” “慎言,慎言。你别忘了,虽然如今的齐州是秦总督当政,可青鸾卫的狗崽子也在齐州四下活动呢,这话若是落到他们的耳朵里,少不了又是许多麻烦。” 听到这话,先前说话的那人这才不作声了。 秦素听到这话,用手指碰了碰李玄都的手指,然后又冲他努了努嘴。 李玄都束音成线道:“这就很有意思了,谁说百姓不知国事?就连百姓都知道如今的秦部堂已经与朝廷不是一条心了,而且百姓是站在秦部堂这一边的,这便是人心可用了。再有就是,百姓对于朝廷的态度,也很是让人玩味,可以说朝廷已经人心尽失,若非青阳教之流实在是烂泥扶不上墙,换成任何一个得人心的明主,怕是朝廷在顷刻之间便会大厦将倾。” 秦素同样束音成线道:“你就不难受?百姓们可不知道是紫府剑仙擒杀唐家父子。” “这里头的功劳也有你的一份。”李玄都道:“而且这些都是细枝末节,还是不知道为好,毕竟地公将军后头还有个天公将军,天公将军唐周可是太玄榜上有名之人,太早对上他,并非你我之福。” 秦素面带忧色道:“这种事情想要瞒过天公将军,恐怕不太现实吧?” 李玄都道:“账不是这么算的,天公将军知道真相与否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别人知不知道‘天公将军知道真相’这件事。” 秦素一怔,想了想,说道:“你的意思是,就算天公将军唐周知道了唐秦被杀的真相,只要别人不知道他知道真相,那他就可以装作不知道。可如果别人知道了他知道真相,那他为了维护自己的名声,为了兄弟情义,便不得不为唐秦报仇了。” 李玄都点头道:“正是如此。” 秦素仍是忧心道:“可他会找我叔叔报仇。” “不然。”李玄都道:“唐秦与秦部堂属于沙场争斗,各为其主,此其一。此事是由唐秦主动挑起,此其二。此事又涉及西北伪周和朝廷的大局,涉及庙堂争斗,由不得唐周轻举妄动,此其三。由此三点原因,唐周不会轻举妄动,合情合理,不会有人以此来指责他。而我们杀掉唐秦,你是补天宗的人,我是清微宗的人,在朝廷没有官职,则是属于江湖争斗的范畴,那么唐周报仇,便是江湖恩怨,合乎江湖规矩,他若不报仇,则有损他在江湖上的威名。” 秦素点了点头,然后又问道:“就算没有人知道,难道唐周在内心之中就没有半点报仇的想法?” 李玄都道:“肯定是有的,但不会太重。在江湖上,你报仇尚且要讲究方式方法,先是让自己立于道德高地,然后还要有人见证,证明自己报仇合情合理,更要合纵连横,不使自己处于孤立之地。涉及到庙堂,就更是如此,唐周不仅仅是一个江湖人,他更是参与到天下争斗中的一路诸侯,他不能由着自己的性子做事,掌权人要考虑的是整体,兼顾这个整体内部的各种需求,若是他不能为他所代表的的整体利益考虑,只为自己考虑,那么他被这个整体所抛弃也是必然之事,所以掌权之人永远也做不到快意恩仇,那是孤身一人的江湖游侠做的事情。可是一个江湖游侠,在这个江湖中又能翻起多大的浪花?一人一剑杀穿天下?杀力高出天际?那都是开玩笑的,江湖上从来都是蚁多咬死象。” 秦素笑道:“你倒是深谙其中道理。” 李玄都叹道:“毕竟当年我也是争夺过宗主大位的人,总不能半点不懂。” 秦素幽幽道:“你们整天考虑这么多,不累吗?” “当然累,而且是心累。”李玄都道:“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可人活在这个世上,哪有不低头的。就算是大天师、大剑仙、地气宗师、圣君,他们也做不到这一点,就算是君临天下的皇帝,也不是想做什么就做什么的。” “倒也是。”秦素无奈叹息一声。 李玄都端起茶碗一饮而尽,道:“继续赶路吧。” 秦素看了眼自己眼前的茶,轻声道:“别总喝这些,不干净的。若是你想喝茶,我这儿还有一些不错的明前。” 李玄都笑道:“不打紧的,细粮养嘴,粗粮养胃。好茶是喝,劣茶一样是喝。” 秦素没有勉强李玄都,反而是犹豫了一下,也将自己面前的一碗茶给喝了。 李玄都不由失笑道:“你不勉强我,我当然也不会勉强你。” 秦素摇了摇头,她自有她的想法和主意,行军丸的事情只是其一,喝茶的事情也是其一,其余的万般种种,总要有个习惯的过程,只是这些暂且还不能告诉李玄都。 李玄都不再多说什么,两人一起离去。 第一百八十章 分火见剑 两人日夜兼程,很快就来到仙剑山庄。 如今的仙剑山庄明显多了许多人气,可见山庄来客络绎不绝,主要是因为仙剑山庄不再闭门谢客,更深层次的原因在于两点,第一是击退了慧玄师太,让山庄化险为夷,第二点就是二先生张海石回来了,这让仙剑山庄的底气壮大许多,有了底气,自然可以开门迎客。 当李玄都和秦素来到山庄门前,山庄的人自然认得他们,立刻去通禀了大庄主和二庄主,两位庄主联袂出迎。 陆时贞见到李玄都之后,便要行大礼。被李玄都赶忙扶住,笑道:“陆庄主不必如此,也万万不可如此。” 陆时贞真心诚意道:“四先生大恩,无以为报。” “这种话以后就莫要再说了。”李玄都道:“陆庄主答应为我铸剑,我们已经两清。再者说了,我实是亏欠二师兄良多,以陆庄主和二师兄的交情,我出手相助也在情理之中。如果陆庄主实在过意不去,陆庄主就当我是替二师兄出剑,有什么恩情,去二师兄那里报吧。” 听到李玄都如此说,陆时贞也不好太过坚持,顺势请两人进到山庄之中。 来到正堂之后,分而落座,不等李玄都开口相问,陆时贞已经主动说道:“四先生委托我的事情,幸不辱命。” 李玄都笑道:“有劳陆庄主了。” 陆时贞犹豫了一下,说道:“不过还有一点问题。” 李玄都问道:“什么问题?” 陆时贞道:“剑已铸成,如今仍在剑炉之中,若要取剑,还要请四先生亲自动手才行。” 李玄都闻听此言,倒是来了兴趣。他过去在清微宗中也听说过类似事情,剑器铸成之后,自有灵性,就如桀骜不驯的野马,剑主想要收复剑器,则如驯服野马,也似熬鹰,是一个相互角力的过程,若无足够的境界修为,很难成功。不过越是难以驯服的剑器,其威力也就越大,品相也就越好。 不过还有更好的剑器,可以自择明主,听起来玄之又玄,不过这是确有其事。当初李玄都境界修为平平时,偶然得到了“人间世”,若是让那时候的他去驯服“人间世”,无异是稚童驯大马,非要摔死不可,可奇怪之处就在于“人间世”竟是没有丝毫反抗,这便是自择其主了。 真要说驯服剑器,这还是李玄都从未经历过之事,而以他如今的境界修为,只要不是传说中的仙物,或是有“半件仙物”之称的顶尖宝物,想来也不会是什么难事。 李玄都问道:“剑炉在哪?” 陆时贞示意弟弟退下,然后起身道:“四先生请随我来。” 李玄都和秦素跟在陆时贞的身后,穿廊过堂,最终来到一处建筑前,此地与整个山庄都格格不入,不仅仅是年岁极长的缘故,而且在许多细微风格上,也不似本朝,倒像是古时的建筑,粗犷有余而精巧不足。还有就是,这座建筑只有一半是在地上,另一半则在地下。 陆时贞介绍道:“这便是我们仙剑山庄世代相传的剑炉,出自仙剑山庄的名剑,都是在此地铸成。” 说罢,她驱动机关,开启剑炉的石门,然后引着两人进入其中,先是一间空阔大厅,其中陈列各种剑器并供奉一尊石像,应是仙剑山庄的开山之祖,绕过石像之后,后面有一条倾斜向下的通路,大概百余丈,当走出这条通道时,滚滚热浪扑面而来,好似一下子走入了七月酷暑的天气之中,放眼望去,满目通红,一尊巨大的火炉伫立于此,其中火焰熊熊燃烧,使得此地的空气都变得扭曲。 李玄都望向火炉,略带几分疑惑道:“这是地火?” 陆时贞道:“不完全是,以些许地火之气为引子,大部分还是凡火。” 李玄都点了点头。 秦素略微忧心,低声道:“紫府,你伤势初愈,还未大好,不要过分勉强自己。” 李玄都轻声道:“放心,我心中有数。” 说罢,李玄都运转“太乙五烟罗”,有五色气机流转周身上下,护住自身,以免被烧焦头发衣物,然后大步向前。 透过火焰和渐而扭曲的烟气,李玄都依稀可以看到其中有一黑影立于炉中。 这时,陆时贞的嗓音从身后传来:“四先生,我此次铸剑,是先锻造其形,后又置于剑炉之中煅烧炼除杂质,剑身之上附着浓烈火气,小心。” 李玄都抬起一手,示意自己知晓。然后顺势一抓,在气机牵引之下,滚滚火焰飞出剑炉,乍一看去,好似被他从剑炉中生生抓出一条火龙。 李玄都也不躲闪,化抓为掌,运转“九阴玄冥荡”,纯阴气机催发,而那火龙离了剑炉便如无根之木,又似无源之水,不能长久,在李玄都的纯阴气机之下,瞬间烟消云散。 李玄都倒不是想要凭借此举将剑炉中的火焰消磨殆尽,毕竟此火乃是凭借地火之气而生,能压制却难以熄灭,所以李玄都此举只是试探底细,看看这剑炉中的火焰到底有多猛烈,现在他心中已经大概有数。 李玄都收敛气机,一拳捣出。 拳劲震荡,使得熊熊火焰中出现一个碗状的凹陷。 李玄都向前一步,再出一拳。 在拳风之下,火焰被连续压低。 如此连续数十步,便是数十拳,使得火焰越来越低。 秦素越看越不对劲,李玄都这是想要直接跃入火炉之中?他不会是疯了吧?就算李玄都的护体气机可以抵御熊熊烈火,但绝对不能长久。 正当秦素想要出声的时候,李玄都猛地停下脚步,此时距离火炉只剩下三步之遥,他双手一分,火炉中的熊熊烈火猛地向两旁分开,被生生开辟出一条“道路”,其尽头便是一把通体雪白的长剑。 哪怕在熊熊烈火之中,这把长剑似乎也在散发着森森冷意,就好似一名八风不动的绝世美人,对于周围的狂蜂浪蝶无动于衷。又好似一名沙场猛将,立于万千尸骨之上。因为它有半数出自“白骨玄妙尊”,而“白骨玄妙尊”是藏老人以佛家高僧的尸骸炼制而成,所以这把剑本就是一把死人之剑,故而它的冷意既是外在的,冰寒刺骨,也是内在的,给人以神魂上的死寂阴冷之感。 剑炉赋予此剑的火气并未渗入剑中,而是一直流转于其表面,就好似莲花出淤泥而不染。 “从来美人如名将,不许人间见白头。”李玄都赞了一声:“好剑。” 话音未落,李玄都左手掐剑诀,右手的食中二指并作剑指,朝着此剑遥遥一指。 此乃清微宗中货真价实的御剑术。 所谓御剑,与驭剑不同,只因“御”字和“驭”字同音,才会让世人混淆不清,误以为是一回事。在《说剑经》中曾有过详细说明,驭剑之术,要孕育剑胎铸成飞剑,以自身精血喂养飞剑生出灵性,如此方能心意相通,以气机驱使驾驭。御剑之道,无剑不可为之所用,无物无不可为剑。 总得来说,驭剑术的局限性极大,如果没有一柄孕育剑胎的飞剑,空有驭剑术也是枉然。与号称万物皆可为剑的御剑之道相比,无疑是落入下乘,而且御剑之道以意御剑,并不耗费太多气机,故而历代剑仙御剑成百上千,远没有世人想象中的那般艰难。 此时李玄都以御剑术试图驾御此剑,便等同是在野马的脖子上套了一个绳套,能不能拉住或者拉动这匹野马,就要看拽绳之人的气力如何了。 第一百八十一章 美人白骨 一瞬之间,剑鸣大作,尖锐刺耳。 李玄都手中动作不停,在一瞬间,连续变幻十二个手势,打出四道剑诀,以自身气机为牵引,使得立于剑炉中的长剑开始颤鸣不止。 李玄都的剑指也随之开始微微颤抖,似乎是手提重物,难以维持。 李玄都沉声道:“起。” 立于剑炉中的长剑弹跳而起,化作一道流光飞出剑炉。 李玄都散去手中剑诀,伸手握剑。 先前陆时贞已经提醒过,剑上有火气,李玄都自是早有准备,先是运转玄功护住手掌,然后以自身浑厚震散剑上火气,一把握住剑柄。 只是李玄都还是小觑了此剑,刚刚握剑便不得不弃剑,任由长剑直直坠地,如切豆腐,剑身悉数没入地面,只余剑柄。 李玄都缩手后低头看去,手掌上已经覆上了一层白色的寒霜,这柄剑的寒意之盛,简直是他生平仅见。 这时候陆时贞开口道:“四先生可记得老宗主的‘六灭一念剑’?信以为真,无形无质,对于死物,没有一丝一毫的作用,可是对于活人,却大有妙用,只要中剑之人相信自己的被此剑斩杀,那么他便会立时死去,浑身上下却不留半点伤痕。此剑也有异曲同工之妙,若是四先生被剑中蕴含的死寂之意迷惑,信以为真,这剑中的寒意便也能弄假为真。” 李玄都心中一凛,万没想到“冷美人”熔铸了“白骨玄妙尊”之后,竟然有如此玄妙之处,姑且将此种玄妙称作是“寒冰剑气”,如果说“人间世”蕴含“逆天劫”是实,那么此剑的“寒冰剑气”便是虚,若是能成功收复此剑,一实一虚,一生一死,相得益彰。 越是如此,李玄都越是要收服此剑不可。 李玄都深吸一口气,运转“纯阳紫气”,此功法虽然只是中成之法,但是在某些方面,却是可以媲美上成之法,正如“太阴十三剑”只是上成之法的范畴,其威力却能媲美大成之法,甚至犹有胜之。 只见得李玄都的脸上和手上都涌起一股紫气氤氲,迅速驱散了那股寒气,然后他再次伸手握住剑柄,拔剑而起。 这一次的反噬更为猛烈,不仅仅在李玄都的头发、眉毛上都挂了一层白霜,肉眼可见的寒气沿着李玄都的五指向上蔓延,先是五指,接着是手背、手腕,然后是小臂,一直到手肘位置,才被“纯阳紫气”堪堪顶住。 这些倒还是其次,关键是那股死寂阴寒之意直袭其神魂深处。若是在双方交手的时候,一股死意直冲神魂,就算不能扰乱神智,能使其在短时间内有瞬间的失神,也是极大的威胁。 好在此时不是与人交手,纵使这些死意冲击神魂,也无关紧要,李玄都在片刻的失神之后,开始运转“玄微真术”中的“定势法”,稳住心神,渐而恢复清明,然后加紧运转“纯阳紫气”,使得手臂上的寒冰缓缓褪到手腕位置。 李玄都缓缓吐出一口浊气,竟是丝丝缕缕的白气,好似身在寒冬时呵出的白气,可见此剑中的剑气是何等厉害。也就是李玄都的境界修为深厚,凭借气机生生顶住了,若是修为稍弱之人,便要被其所伤。 不过不管怎么说,终究只是一把剑而已,剑气再盛,也是无源之水、无根之木,终有个尽头。飘风骤雨,难以长久,李玄都只要顶住了“三板斧”,接下来便好应付了。 在剑气转弱之后,李玄都一口气强压下去,只见一股茫茫紫气将这股寒霜白气从手腕一直逼到指尖,最终化作点点水滴流淌开来。 然后李玄都转守为攻,不再用“纯阳紫气”,而是改用“炼势法”将自己的气机注入剑中,就好似打通经脉。 此举自然再次引起剑器的反攻,双方继续僵持不下。 接下来整整一个时辰,李玄都一直在往剑中灌注气机,整个剑身变得透明起来,就像他和秦素在琅琊府中见到的玻璃窗格,隐约可见剑身上篆刻有繁琐朴拙的铭文符箓,天底下的铸剑大师,大多精通奇门遁甲和符箓之道,尤其是清微宗的铸剑大师就更是如此,毕竟“玄微真术”既是清微宗的根本,也是奇门数术的集大成者。陆时贞身为清微宗五大铸剑师之一,既然有资格给张海石铸剑,当然精通此道。 这些符箓一个接一个被点亮,光彩熠熠,与此同时,虽然长剑还是霜白之色,但剑身却再次开始发生变化,如果说方才的剑身好似坚冰,那么现在剑身则是犹若白骨,就像是一位风华绝代的美人在一朝之间变成骷髅,红颜白发,美人白骨。 在化作骨质剑身之后,剑上不再散发森森寒气,而是腾起幽蓝色的火焰,好似坟地夜间出现的鬼火,又好似是阴火。 这火中没有半点温度。 “冰中藏火,火中灼冰。如入火聚,得清凉门。”李玄都忍不住赞道:“这把剑有大意思。” 眼看着那股火焰席卷而至,向着李玄都的手掌蔓延而来,李玄都仍是不松剑柄,任由火焰灼烧而不动。 佛家中有不净观、白骨观、白骨生肌、白骨流光的说法,认为血肉皮囊只是假象,白骨才是本来真面目, 李玄都接触过一二,大概就是观想活人,先观自身额上,皮肉烂坠,唯见白骨。渐渐从狭至宽,想于一头,皮肉烂坠,见于白骨。乃至全身,皆见白骨。然后再用同样的方法,见白骨之上生出血肉,最终达到白骨流光的境界。 此时此剑便蕴含了此中意味,“冷美人”是外在表象,如一位八风不动的绝色美人,“白骨玄妙尊”乃是内在真面目,两者转换,如美人化作白骨,正应观想白骨观的妙义所在。 李玄都不得不感叹,陆时贞这位铸剑大师不是假大师,而是真大师,不愧是清微宗五位铸剑师中的唯一女子,能将佛道两家的精妙熔铸于这一剑之中,可见手笔。 又过小半个时辰之后,此剑已是强弩之末,不管怎么说,它终究是一把剑而已,没有人驾驭,又如何能与李玄都抗衡。 只见剑身上的火焰渐渐熄灭,不再见白骨之相,恢复本来面目,霜白如雪,一如曾经的“冷美人”,只是改弯为直,由刀变剑。 李玄都将手中长剑横于眼前,以二指一抹,剑身清凉如水,可映人影。 秦素问道:“这是取剑成功了?” “成了。”李玄都转过身来,又望向陆时贞问道:“还未请教陆庄主,此剑何名?” 陆时贞道:“以前我们铸剑,是先铸好剑后,再因为各种原因将其转手于他人,故而由我们仙剑山庄取名,此剑却是不同,既然是四先生的剑,理应由四先生亲自取名。” 李玄都没有推辞,将目光转向秦素。 “瞧我做什么?”秦素笑道:“这可不是我的剑,你来定就是。” 李玄都笑了笑:“一家人不说两家话,你也给我出个主意。” 此时秦素戴着白绢的面皮,也有可能是逐渐习惯了李玄都的类似话语,反正脸色上没有看出太多变化,只是微羞低头。 倒是一旁的陆时贞听到此话之后,心思稍动。难不成这名相貌并不出众的女子会是日后的四夫人? 虽说清微宗不是玄女宗、牝女宗、慈航宗这种以女子为主的宗门,但也不是完全以男子为主的宗门,在历代宗主之中,不乏女子,若非她们老陆家的陆雁冰实在不争气,再出一位女子宗主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 故而在清微宗,女子是可以掌握实权的,瞧瞧那位三夫人现在是如何呼风唤雨便可见一斑,若是四先生能有东山再起的那一天,在清微宗中呼风唤雨的可就是四夫人了。 第一百八十二章 清微规矩 在清微宗中,聪明人不少,可尽是些小聪明,说到大智慧的,不多。陆时贞不敢说自己有大智慧,但是比起那些整日耍弄小聪明的人,她自忖还是要强上许多。 在她看来,四先生能不能东山再起,要看二先生和四先生接下来的动作。不要忘了,二先生扎根清微宗的年岁之久,仅次于老宗主等寥寥几人,其根基之深,并不逊色于所谓的三先生一党,不往远处说,仙剑山庄便是二先生的“党羽”之一。若非老宗主有意压制二先生,三先生就算坐上了宗主大位,也未必能坐稳这个位置。 很多人不明白一件事,所谓的“三四之争”,绝不是三先生和四先生之争那么简单。 当年有这个说法的时候,两位先生都还年轻,四先生不过及冠之年,三先生也就而立之年,两个年轻人,再除去年少时的十几年光阴,哪里就能如此快地整合成三先生党和四先生党。 三先生也许还有可能,毕竟当时他已经连续出任天微堂堂主和天罡堂堂主,可四先生长年在外,年岁也小,如何培植党羽?说到底,四先生的身后有人,那个人也不是旁人,正是在清微宗中深耕多年的二先生。二先生早年时闲云野鹤,并无什么党羽之说,但是他还有另外一个身份,那便是大先生一党中的二号人物,在大先生故去之后,二先生便理所当然地成为这一派的魁首,大先生党也就理所当然地成为二先生党,虽说后来因为种种缘由,二先生未能成为宗主,但又有四先生李玄都崛起,于是二先生党再加上一批围绕在李玄都身边的少壮派,以李如是为首,两者结合,变成了四先生党。 当时三先生党和四先生党相差无几,老宗主居中平衡,一切都在掌握之中。 只是出乎老宗主意料的是,李玄都竟然与张肃卿交好,当时的张肃卿权倾朝野,所谓“不见肃卿不知相尊”和“吾非相,乃摄也”这两句话也是在此时传出。在这个时候,有了张肃卿的支持,李玄都甚至有可能成为张肃卿的女婿,宗内的平衡迅速倒向四先生党,哪怕是老宗主也无法挽回,在当时的情形下,无论怎么看,“三四之争”都已经尘埃落定,就算是老宗主,也已然默认了这个结果,决定由李玄都出面,代表清微宗与正一宗角力,希望取正一宗而代之,成为正道盟主,也就是“四六之争”。 若是“四六之争”胜了,那么毫无疑问,主事人李玄都会获得巨大威望,顺理成章地成为清微宗的宗主,老宗主李道虚则成为整个正道十二宗的盟主,而清微宗趁势入主庙堂也是顺理成章之事,接下来清微宗振臂一呼,以替天行道之名,率领正道十二宗,联手辽东五宗,共同讨伐西北五宗,朝廷随之发力,灭掉西北大周,那么这是何等声势威望?清微宗甚至有望成为第二个皂阁宗,成为江湖共主。 有此威望,李玄都整革清微宗也不会有太大阻力,许多心心念念之事,也必然可以顺利推行。 只是谁也没有想到,帝京一变,张肃卿身死,“四六之争”也以清微宗失败而告终。作为主事之人的李玄都,又失去外在强援,必须要给出一个交代,付出相应的代价,于是便有了后来的李玄都失势。 此事之后,当时还是宗主的老宗主开始对四先生党动手,如果把清微宗看作是小朝廷,那么先前四先生党鼎盛之时,满朝上下都是四先生的人,哪怕他是长生境,是宗主,在没有一个合适理由的情形下,也对其无可奈何。 此事让这位年老“帝王”深感忌惮,哪怕李玄都是他最喜欢的弟子,他也不容许威胁到自身地位,于是曾经鼎盛一时的四先生党轰然坍塌,要么被排挤,要么蛰伏。同时老宗主开始扶持三先生李元婴,使得三先生李元婴由此绝地反攻,顺理成章地成为宗主。 在此事之中,陆时贞因为不是清微宗三十六堂之人,所以一直在隔岸观火。身在局外,自然看得分明。 在她看来,什么“三四之争”,那都是假的,就像白骨观一般,所谓的“三四之争”只不过是外在的美人表象,剥开这层表皮血肉,剩下的白骨才是实质。 实质是什么?实质就是这场所谓的“三四之争”,不过是老宗主和二先生的一场博弈。 就如古时皇帝,扶植权臣与太子相斗,看似是权臣一党与太子一党相斗,实则是皇帝父子之间的争斗。皇帝不过是以权臣为盾,隐于幕后,如此才能以帝王之尊行平衡之道,曰:无为而治。 在清微宗中,有资格做老宗主对手的,只有二先生一人而已。所以二先生不能做宗主,如果二先生做了宗主,清微宗中便有两个声音,虽说蛇无头不行,但是有两个头也不行。而三先生就不一样,看似做了宗主,实则是老宗主一手扶持起来,所以还是一个声音。 清微宗作为一个传承有序的大宗门,最重规矩,所以才有了小朝廷之称。 庙堂争斗,可不是说你手中握有兵权就能为所欲为的,若是走到兵戎相向的地步,已经是最后拼死一搏,凶险异常。而且此举遗祸甚深,容易给后世一个极坏的表率,有李一朝,太宗皇帝以宫变杀兄弟囚老父,夺得皇位,有此开头之后,后代子孙皆效仿之,父子之间、母子之间、夫妻之间、兄弟之间、兄妹之间、姐弟之间、姑侄之间、叔侄之间,各种自相残杀,互相防备,直至王朝终结。 有此前车之鉴,老宗主虽然是武力冠盖天下的大剑仙、老剑神,但力求在规矩之内行事,不以武力压人,所以这场清微宗的“三四之争”,才会如此著名,因为双方没有一方是以武力取胜,所有武力都是针对外敌而不用在自家人的身上,至多就是一对一决出胜负,就算是作为败者的李玄都,也没有性命之忧,只是失去了所有的权力,仍旧保留了四先生的名号,甚至得享宗主的部分待遇。 这才是清微宗的争斗。 这也是包括李玄都和张海石在内,很多老人对于那位三夫人很是不以为然的原因所在,这位三夫人,显然不懂清微宗规矩的本质所在,心中还存着那套刀光剑影的想法,能杀人不多废话,这种想法,放在江湖散人的身上行得通,放在清微宗中,就是极其幼稚且短视的行为。 你能杀别人,别人自然也能来杀你,你通过杀人获得权位,也必然会有人效仿,正所谓杀人者恒杀之,最终的结果就是一个宗门不断内耗,演变成为你杀我我杀你,最终整个宗门中枢彻底崩溃,偌大一个宗门四分五裂。 无规矩不成方圆,不是说不能杀人,但是要在规矩允许之内,占据大义,让人无可辩驳。就算要欲加之罪,那也是小事化大,最起码还要拿住把柄才行。 最忌讳莫须有之事发生,什么叫好像有好像没有?所以清微宗几波来人,除了李如师之外,只要李玄都搬出宗规,那些人便无可奈何,因为李玄都在规矩之内,没有把柄可拿。 规矩很重要,拳头大,是为了立规矩然后维护这个规矩,这个规矩本身就是让立规矩之人受益,若是立规矩之人不遵守规矩,还玩“拳头大就是道理”的那一套,终会使得自己彻底孤立,被群起而攻之,当年鼎盛一时的皂阁宗便是例子。 只看拳头大小,不讲规矩对错,不过是个草台班子,山贼草莽之流,乌合之众。 很多江湖人不懂得这个道理,甚至很多宗门也不懂这个道理,所以他们在千百年间只能守着自己的一亩三分地,就算得天之幸能侥幸成事,也难以长久。 清微宗能从正道十二宗中的垫底宗门走到今日这一步,能与千百年来的正道魁首正一宗分庭抗礼,一较高下,甚至败而不倒,靠的是什么,不仅仅是因为一位大剑仙那么简单,更是整个宗门在规矩一事上的传承。 这次四先生返回清微宗,未必没有机会。 第一百八十三章 真境精舍 这些事情,陆时贞懂得,李玄都自然也懂得。 二师兄做不成宗主,心灰意冷,自然想要让自己的亲近之人去做这个宗主,所以他竭尽全力去扶持李玄都上位,就如庙堂上的外戚权臣扶持自家外甥争夺皇位一个道理。 再说“五毒真丹”之事,炼制何其艰难,曾有正一宗的高人欲要炼制“五炁真丹”而不可得,李玄都能侥幸炼成,乃是集合了正一宗、慈航宗、玄女宗、东华宗四宗之力,张海石以一己之力,能在数年之内凑齐材料,并请动万寿真人亲自出手炼制,这其中的人脉关系,又岂是可以小觑的? 江湖不只是打打杀杀,还有人情世故。 这从来不是一句空话。 想要纵横江湖,有一身天人造化境的武力便差不多足够,可想要让江湖俯首,那就远远不够了,哪怕是长生境也不够。 所以秦素问李玄都累不累时,李玄都会回答说,累,而且是心累。 初入江湖时,都会向往江湖的逍遥,会羡慕快意恩仇,可这世上,几时有过逍遥人,哪个不是笼中雀?这座江湖便是最大的牢笼。 经过了这么多的大风大浪和大起大落,李玄都也想开了,他倒是不如秦素活得明白,说破大天都是虚的,不做圣人完人,不做英雄豪杰,不做道德君子,不做江湖浪子,先顾好自身,再想想别人,能做一分便做一分,能做十分便做十分,但求尽力而为,问心无愧罢了。 就在陆时贞在想这些的时候,李玄都与秦素则在讨论着剑的名字。秦素提议了几个名字,不愧是写书的,个个名字都是仙气十足,不过都被李玄都以过于女子气给否了,毕竟他一个大男人拿出把名字仙子气十足的剑,未免太不像话了。秦素则以她就用“欺方罔道”这把名字很男子气的佩刀为由进行反驳,然后李玄都再以“欺方罔道”只是秦清借给秦素的理由反驳秦素的反驳。 反驳来反驳去,最终秦素赌气不取名字了,既然不用她想的名字就别让她出主意,让李玄都自个儿想去。李玄都自然是先把取名字的事情放在一边,赔了小心去哄秦大小姐,好在秦大小姐不记仇,也认哄,很快两人又和好如初。 就是两人一番笑闹下来,时间花了不少,名字还是没有定下来。 陆时贞回过神来的时候,刚好看到这一幕,不由轻叹一声。 年轻男女之间的事情,总是让他们这些经历沧桑的老人心生万般感慨,或是会心一笑,或是怅然一叹。 取剑之事暂告一段落之后,陆时贞专门设宴留客,两人自然不会扫了这位陆庄主的颜面,留下来赴宴。其实说是筵席,也不过四人而已,李玄都和秦素,再加上陆时贞姐弟二人。 一番觥筹交错之后,两人便要告别仙剑山庄,返回琅琊府。 …… 转眼间已经是春末四月,眼看着便要迎来酷暑夏日。 自从老妻亡故之后,李道虚就搬到了蓬莱岛的八景别院之中,一年之中,最少也有八个月的时间把自己关在别院中名为真境精舍的丹房之中,闭关玄修。 在李道虚闭关玄修期间,整个八景别院大门紧闭,不许任何人走进一步,在别院周围则有天魁堂负责护卫,说是护卫,其实挡客的作用更大一些。 一艘小舟飘飘荡荡而来,在蓬莱岛的码头靠岸,此时的码头上已经站了好些人,衣着各有不同,但是共同点是都在腰间悬有佩剑。 清微宗注重规矩,佩剑的方式也大有讲究,背后负剑的是普通弟子,腰间悬剑的是各级管事。 为首之人是个白发老者,只是在腰间象征性地悬了一把袖珍小剑,最多三指长,银丝黑鞘,装饰意味更多一些。 在小舟停下之后,一众人等立刻迎了上去。远远地,白发老人就拱起了手:“二先生。” 乘舟而来之人正是二先生张海石,他还是老样子,一身黑衣,手中拄着竹杖。这名白发老人也不是旁人,正是天魁堂堂主李如师。 此时李如师已经不见当日的戾气,反倒是满脸堆笑,若是不知情的,还以为他与张海石是多好的朋友。 走近之后,李如师拱手行礼道:“二先生驾临蓬莱岛,有失远迎,还望赎罪。” 都是老狐狸了,前不久刚刚撕破了脸皮,转眼间又和没事人一样,两副面孔随意转换早已是寻常事,于是张海石也报以一个笑脸,道:“什么有失远迎不远迎的,李堂主这是挤兑我了。” “二先生言重了。”李如师伸手做了个“请”的动作:“我哪里敢挤兑二先生,毕竟这清微宗上下谁不知道,二先生才是首徒,三先生也好,四先生也罢,都是晚辈,在这清微宗,除了老宗主之外,就当属二先生了。” “这话若是放在以前,自是没有什么问题,可是放在现在,就有些不合时宜了。”张海石微微收敛了脸上的笑意,道:“如今老三已经是我们清微宗的宗主,我怎么能排在他的前面。” “不至于如此,宗主也不能不讲尊长资历。”李如师虽然是在笑着,但是认真去看他的眼神,就会发现里面没有半分笑意,只有冰冷一片。 张海石脸上又有了几分笑意,道:“老三愿意给我几分薄面,那是他有容人之量,我可不能不识好歹,更不能不讲规矩。” 说话间,一行人转入一条林间大道,两旁尽是郁郁葱葱的树木,脚下是青石铺就,在这个已经略有几分暑热的天气里,凉风习习。 在这条林荫大道的尽头,苍翠遮掩中,隐约可见一片黑瓦白墙的建筑,那便是八景别院了,因为别院周围有八种景色而得名。 来到别院门前,“八景别院”四个苍劲浑圆的楷书大字清晰可见。在匾额左侧下方“弟子司徒玄策敬书”八个恭楷的小字也能看得清楚。 李如师和张海石都沉默不语,在他们身后的两名随行执事立马上前,先是用双手各自使着暗劲将各自的那两扇足有数百斤重的大门慢慢抬起一点儿,然后开始慢慢往里移,动作不只是快捷,而且十分的轻敏,似乎都怕弄出了声响。 这时候的李如师收敛了脸上的笑意,换上了一副肃穆谨敬的面容,沉声道:“今天是老宗主出关的日子。” 张海石拄着手中的竹杖,低头望着地面,没有说话。 待到大门完全敞开之后,张海石抬起头来,望向门洞。 李如师轻声道:“二先生请随我来。” 张海石点了点头,随着他走上台阶,往门洞行去。而那些执事则是雁行散开,呈“八”字分散在大门四周。 别院很大,对于许多清微宗中人更是极为陌生,可以说只闻其名而未曾谋面,不过对于张海石来说,却是再熟悉不过了,最起码在三十年前,他还经常来这里,想什么时候来就什么时候来,想要住多久都可以,那时候也没有什么天魁堂护卫,全然不像现在,已经成了一处禁地。 其实不用李如师引路,张海石也知道那座真境精舍的位置,不过在形式还是要走的,那么多的规矩,就是体现在这一个又一个看似无用的形式之中。 偌大一座别院中空空荡荡,没有仆役,没有婢女,没有护卫,只有两人穿廊过堂行于其中,最终来到一座殿前。 此时大殿的殿门紧闭,殿门上方悬着一块牌匾,上书:“真境精舍”四字。 道家典籍有言,三清祖师中的上清灵宝天尊的道场名为“仙域真境”,“真境”二字便是取自此处。而这四个字却是老宗主李道虚亲笔所书。 第一百八十四章 乾上乾下 这次换成李如师亲自开门,两扇门一点声响都没有被慢慢移开。 李如师立在门槛外,沉声道:“二先生,请。” 张海石微微颔首,跨过门槛,大步走入殿中。 此处大殿设计不同寻常,极为狭长,入得殿门之后,是一条挽着重重纱幔的长长通道,通道尽头又是两扇殿门,在那两扇殿门后面才是真正的精舍。 此处殿门正上方挂着一方牌匾,上面写着四个篆体大字:“法莫如显”。此匾与殿外匾额上的“真境精舍”四个大字如出一辙,想来也是李道虚的手笔。 在通道两侧每隔两丈就摆着一尊偌大的三足加盖铜香炉,炉盖上按八卦图像镂空,炉内有青色火焰熊熊燃烧,使得镂空处不断向外氤氲出淡淡的紫色烟雾,让此地变得烟雾袅袅,好似仙境。 张海石行走其中,脚步无声,只有手中竹杖不断敲击地面的清脆声响。 师徒二人,一门之隔。 若是走进精舍,第一眼便能看到正墙神坛上供奉着太上道祖和三清祖师的神位,在神位之下则是一座铺有玄色蒲团坐垫的阴阳法座,法座之下是一张地衣,地衣如画,其中天昏地暗,云遮雾绕,雷电森然,其中隐隐约约有一道黯淡身影穿行其中,乃是与“天师飞仙图”并列齐名的“剑仙飞升图”。 虽然是闭关场所,但毕竟不是修建在暗无天日的地下,四周开有窗户,此时开了窗户,外头的清风裹挟着几片竹叶飘了进来。正端坐在精舍法座上的老人缓缓睁开眼睛,伸手以食指接了片竹叶。 老人凝视着这片竹叶,轻轻吐出一口白气,白气不摇不散,如一条白色长龙围绕这片竹叶盘旋一周,然后又重新飞回老人的鼻窍之中,那片竹叶则化作点点碎屑散落在地衣上。 老人抬眼望去,可见这些碎屑拼凑出三道短短横线,一道横线是一爻,三爻为乾。 这些碎屑竟是刚好拼凑出一个乾位的卦象。 清微宗中的“玄微真术”中也有卜算之道,只是没有太平宗和阴阳宗那般精通而已。 老人年岁极大,身形清瘦,须发如雪,没有一丝一毫的杂色,也未曾束发,就这么随意披散下来。他穿了一件雪白的广袖鹤氅,与门外一身玄黑装束的张海石形成了鲜明对比。 当门外传来的竹杖顿地的清脆声响时,老人微皱眉头,一挥袖,地衣上的碎屑随着一阵凭空生出的清风飞出了窗户。 张海石在门前三丈处停下脚步。 几十年的师徒默契,两人都没有在第一时间开口说话,稍微沉默了片刻,方才听到门外的张海石缓缓说道:“弟子张海石求见。” 老人正是无数江湖人口中的老剑神、大剑仙,同时也是张海石、李元婴、李玄都、陆雁冰等人的授业之师,清微宗的老宗主,李道虚。 精舍中,李道虚没有第一时间答话,闭上双眼,似乎完全入定了,坐在蒲团上一动不动。自从他搬到此地之后,他便很少亲自出面主持清微宗的大小内情,将宗主之位传给李元婴之后,他更是不再召见三十六堂主,平日里更多的时间都在练道修玄。 没了势大难制的四先生党,李道虚便又将偏离了掌握的清微宗重新握在自己手中,宗内的事情都交给李元婴去办。李元婴做对了,他便认可;李元婴做错了,他便责罚。对错都在他的手中握着,那么他便永远也不会错。 圣人无名,至人无己,神人无功。 无对无错,无功无过,无善无恶,神人也不过如此。 徐无鬼曾经如此凭借早年时的李道虚:“每事过慎,条理众务,增修纲纪,中外迁除,皆有恒度。”正是李玄都一手修订了清微宗的各种宗规条例,也就是规矩,所以他自己的规矩,他要守。 李道虚不开口,张海石便站在门外静候,下意识地抬头望向那块“法莫如显”的牌匾。 大殿里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时间仿佛在此刻停滞了。 过了良久,李道虚缓缓睁开双眼,语调没有半分上下起伏:“进吧。” 张海石缓缓推开殿门,步入其中,然后静静地作揖行礼:“弟子拜见师尊。” 李道虚大袖飘飘地站起身,漠然地望着张海石,“二先生,虽然你我是师徒,但你也是一大把年纪了,不必如此多礼。” 任谁也不会想到,老宗主李道虚竟然会称呼自己的二弟子为二先生,其中的生疏之意,昭然若揭。不过显然已经不是第一次了,张海石完全没有半分惊惶之情,直起身后,低垂着眼帘,望着脚下的那副剑仙飞升图。 李道虚仰头望着头顶,竟是一片人工造就的三十六天罡星图,双脚则是刚好踩在法座的阴阳双鱼的两个点上,一脚在阴,一脚在阳,阳极阴生,阴极阳生。 过了片刻,他收回视线,目光转向张海石:“儒门圣人有言:‘吾十有五而志于学,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顺,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年纪越长,便愈发知晓头顶巍巍天道的玄妙难测,到了如今的境界,距离跨过天门也不过一步之遥,感受愈深,就越是不敢逾越雷池半步。我刚才临时起意之下起了半卦,竟然是个乾上。不如你再来凑齐另外半卦。” 张海石点了点头,也不见他如何动作,手中的竹杖上竟然生出一片竹叶 李道虚见到这一幕,并不惊讶,只是道:“催发生机,化死为生,已然是天人造化境的手段,看来你在平日里还是藏拙了。” “师尊谬赞。”张海石谦逊了一句,抖落竹杖上的竹叶,同样吐出一口白气,笔直如剑,直接将这片竹叶击碎,化作碎屑落于地衣之上。 两人一起望去,又是三道横线,三爻。 三爻加上三爻便是六爻,这便是乾卦。 李道虚的脸上有了几分笑意:“乾为天,刚健中正。象征龙,又象征阳和健,表明兴盛强健。乾卦根据万物变通之道理,以元、亨、利、贞为卦辞,示吉祥如意。” 李道虚又对张海石道:“你也精通卜卦,不妨参详一下,这个乾卦什么意思。” 张海石一挥袖,散去这个三爻,道:“乾卦是极阳之象。乾上自然指的是师尊,乾下指的什么,便不好说了,总不会是弟子。” 李道虚淡笑道:“二先生这是揣着明白装糊涂。” 张海石这次没有再自称“弟子”,平静道:“许多人都觉得,在清微宗这张棋盘上,我是唯一有资格与师尊对弈之人。其实这么多年以来,我只是在勉力为之罢了,就如毛驴拉大车,终究比不过马。” 李道虚望向他:“你觉得谁会是这匹马?” 张海石没有说话。 李道虚替他说道:“你觉得是李玄都,他才是以后有资格与我对弈之人。” 张海石抬起头来,直视李道虚:“早在天宝二年的时候,他便已经与师尊下了一局棋,虽然输了,但也让师尊大感意外,甚至让师尊感受到了威胁,否则师尊也不会急于拔除所谓的四先生一党。” 李道虚盯着他,淡笑道:“知我者,张海石也。” 张海石复而低下头去,微微欠身:“师尊谬赞。” 李道虚继续说道:“紫府是你一手带大的,可他的性子却不像你,更不像我,反而像他那位已经故去多年的大师兄。你之所以这么喜欢他,也有此等缘故。真正像我之人,不是李元婴,也不是李太一,而是你这位二先生。” 张海石沉默无言。 李道虚轻叹一声,道:“说说你的来意吧。” 第一百八十五章 堂主之位 张海石此来,当然不是为了补齐半卦,而是另有其他原因。 既然李道虚主动点题,那他也不藏着掖着,道:“师尊明鉴,我此番前来的确有事要请师尊定夺。” 李道虚又坐回法台,双手置于膝上,简单直接道:“说。” 张海石不再称呼“师尊”,改称“老宗主”,说道:“当初老宗主让几位师弟各自执掌一堂,权作历练,当时三师弟李元婴相继出任天微堂堂主和天罡堂堂主,如今老宗主退居蓬莱岛,由三师弟继承宗主大位,他便是名正言顺的宗主,仍旧亲掌天罡堂。按照老宗主在退让宗主之位时增订的三十八条宗规,宗主不应该再兼任其他职位,这条由宗主亲掌天罡堂的不成文规矩便也不适用了。” 李道虚慢慢说话了:“你不说我倒是忘了,如今李元婴的身上还兼着天罡堂的堂主之位。这天微堂的堂主本是由李如是担任,后来李如是被派去了枯叶岛,天微堂堂主的位子就此空悬,也由李元婴兼着。” 张海石接口道:“当年武宗皇帝自封大将军,成为后世笑柄。以史为鉴,可以知兴衰,如今宗主兼任天罡、天微二堂堂主之位,甚是不妥。” “有理。”李道虚点了点头,道:“不知二先生是什么意思?” 张海石道:“应该另选他人出任天罡堂堂主和天微堂堂主。” “可有人选?”李道虚稍微顿了一下之后方才开口。 师徒两人之间的多年默契,让两人都知道接下来的对话才是真正的关键,而且说话的内容也可以猜测个八九不离十。 果不其然,张海石道:“天宝二年的事情已经过去五年,紫府便沉寂了五年,作为惩罚,我认为差不多了。毕竟当年之事,也不能全怪他一个人,正道十二宗,十二个宗门,十二个宗主,把罪责全都压在他一个人身上,未免太过不合情理。” 李道虚平静道:“正是因为不能只怪他一个人,所以我只是夺了他的权柄,还给他保留了四先生这个名号,并让他在某些事上同享宗主待遇,已是足够宽容。” 张海石道:“知错能改,善莫大焉。老宗主不应因为一件事就彻底否定紫府。” 放眼整个清微宗,张海石是唯一一个敢于对李道虚说“不应”二字之人,哪怕是已经做了宗主的李元婴,亦是不敢。 李道虚不以为意道:“我当然不会因为这一件事就彻底否定紫府,那你是什么意思?” 张海石道:“我们清微宗毕竟是江湖宗门,想要在宗内立站稳脚跟,还是要看境界修为。前些年的时候,紫府他境界跌落,若是贸然出来,怕是会引人非议,现在他已然重回归真境界,哪怕距离当年巅峰时还稍有差距,也不是寻常人可以比拟,依我看来,也该让他出来再为宗门做些事情,就算是将功折过。” “我知道了。”李道虚几乎没有任何思量,直接问道:“那你觉得让他出任天微堂堂主合适?还是出任天罡堂堂主合适?” 张海石理所当然道:“天罡堂在三十六堂中位列第二,仅次于天魁堂,负责掌管宗内戒律,紫府为人刚正不阿,乃是个至阳至刚之人,所以让他出任天罡堂堂主最为合适。” 李道虚没有直接反驳,而是道:“天罡堂掌管戒律刑罚,干系重大,不可轻慢。紫府赋闲五年,对于许多事情难免生疏,而且天罡堂多是明心的旧部,紫府和明心不和,若是由紫府直接出任天罡堂堂主,不能服众,出了什么岔子,那就很难挽回了。” 两人平静对视。 如此片刻之后,张海石低下头去:“不知老宗主是什么意思?” 李道虚道:“天微堂吧,上一任天微堂的堂主是李如是,那里多是他的属下。李如是当年又是紫府的忠实拥趸,现在让紫府去做天微堂的堂主,易于服众,事情也比较好做。而且当年的明心也是先做了天微堂堂主,然后才升任天罡堂堂主,有章可循。” 张海石以退为进道:“我今日此来,并非单独为了紫府之事,而是为了两个堂主之位的事情,若是老宗主有意让紫府出任天微堂堂主,那么又由谁出任天罡堂堂主?” 李道虚望着张海石,缓缓吐出三个字:“谷玉笙。” “老宗主!”张海石猛地抬起头,与李道虚对视,一字一句道:“我以为此等人选,不妥。” 李道虚的脸色微微一沉。 张海石加重语气继续说道:“她一个外宗之人,何德何能,竟然能担任天罡堂堂主?仅仅因为她是宗主夫人?恐怕于宗规不合。” 精舍中的气氛彻底凝固。 李道虚沉吟了一下:“毕竟如今明心才是宗主,两个堂主之位也是兼在他的身上,此事应当等他回来再议。” 张海石道:“宗主是当事之人,按照老宗主退让宗主之位时定下的宗规,他理应回避,由老宗主代行宗主职权,全权做主此事。” 李道虚眼中掠过一抹寒芒,沉默少顷道:“那就先定下天微堂堂主的人选,天罡堂暂由副堂主代行堂主职责,至于具体的堂主人选,容后再议。” 张海石深知由副堂主代行天罡堂的职能,等同是天罡堂还在李元婴的掌握之中。不过他本就没想着将这个至关重要的堂口直接夺取过来,那样无异于斩断李元婴的一条臂膀,非要让李元婴拼命不可,老宗主也不会答应,所以他的目标一直都是天微堂。 天微堂在三十六堂中说高不高,说低不低,但是颇为重要,专事负责海运一事。在清微宗中有三个堂口负责海运,分别是天微堂、天佑堂、天捷堂,其中天佑堂负责东海海运,天捷堂负责南海海运,天微堂本是负责齐州事务,因为武德九年时李玄都提出的开辟辽东商路建议,在武德十一年的时候被改为负责开拓北海海运。 天捷堂的堂主是张海石的心腹,当年张海石安排陆时兴负责慈航宗的货运之事也是由此而来。天佑堂的堂主则是老宗主的人,并不听令于任何人。 张海石在清微宗和齐州耳目众多,自然也知道了李玄都和秦素的事情,他打算将天微堂交到李玄都的手中,正好可以借助秦素的关系,打通北海,外联补天宗,有这么一桩谁也抢不走的功勋,李玄都东山再起也就指日可待。正所谓千里之堤溃于蚁穴,只要打开一个缺口,那么接下来的所有事情都好做了。 他这几年之所以苦心孤诣地谋划,就是不愿让清微宗真就落到老三那些人的手中,如今的清微宗,必须让老四这样的人来整治一番不可。 既然已经达到目的,张肃卿也不再过于紧逼,退让一步:“既然老宗主如此说了,那也只好如此了。” 李道虚脸色稍稍缓和:“还有其他事情吗?若是没有,就退下吧。” 张海石道:“紫府不日就能返回宗内,到时他也会来拜见老宗主,不如就由老宗主亲自宣布此事,不知老宗主意下如何?” 此事若由老宗主李道虚亲口宣布,那么无论是李元婴也好,还是谷玉笙也罢,都不能再去反对,日后也没人敢在此事上再起是非,李道虚心里明白,这是张海石放心不下,非要把此事做成板上钉钉不可。 李道虚闭上双眼,声调已然露出几分不悦:“好。还有吗?” 张海石作揖一礼:“弟子拜别师尊。” 李道虚并不答话,闭目凝神,开始入定,张海石直起身之后徐徐退出此地。 待到张海石的脚步声渐而远去之后,李道虚睁开双眼,慢慢抬起头,朝三清祖师和太上道祖的神位望去。 第一百八十六章 抵达山市 虽然陆时贞数次挽留,李玄都和秦素还是没有留在仙剑山庄过夜,筵席散后,两人便告辞离去。 接下来,两人会回琅琊府,却不会再去府城了,而是直接去往距离金鳌峰不远的山市,然后再从山市转道去往观海楼。 按照秦素原本的计划,这两处本就是她的必去之地,虽说现在发生了些意外,但行程仍旧不变,只是相伴之人从陆雁冰变成了李玄都,至于陆雁冰,处理完琅琊府的事务之后,会直接前往观海楼,在那里等他们。 两人进入琅琊府境内之后,便可看到好像垂挂在天际尽头的连绵群山,那是雄伟的太清山,绵延大半个齐州。不过正应了一句话,望山跑死马,瞧着连绵山脉似乎不远,天气晴朗的时候,甚至山上的许多景致也隐隐可见,但是徒步行走,且有的走呢,要不怎么说行走江湖,打打杀杀不过是电光火石之间的事情,大多数时间还是花在了走路上面。 若是一个人,无非就闷头赶路,现在是两个人,便在赶路之余闲聊一些风土人情。虽说秦素差不多每年都要来一次齐州,但若论对齐州的熟悉程度,又怎么比得过在这儿长大的李玄都。尤其是琅琊府,最是靠近清微宗,算是清微宗弟子活动最频繁之地。 按照地理划分,东华宗的金鳌峰也在琅琊府的境内,山市在明面上托庇于东华宗,可在暗中,也少不得要与清微宗打交道。如今负责齐州事务的便是天微堂,虽然天微堂已经被派去开辟北海的上路,但因为种种原因,迟迟没有动静,所以天微堂还是主要在齐州境内活动,若要经手银钱之事,又少不得天富堂,此堂口职能与朝廷的户部大同小异,就是掌管钱粮二字。 天富堂的堂主是一名女子,年过半百相貌仍旧如二八女子,不是宗主李元婴的人,而是与天佑堂一样,都是属于老宗主直管之人,老宗主看得明白,大到一国,小到一家,养兵聚人,最离不开的就是“钱粮”二字,他非要握在自己手中不可。 说到这儿,秦素不由好奇这位天富堂堂主的驻颜之术,毕竟都是女子,谁不想青春常驻,可是只要不达长生境,还是会缓慢衰老,只是没有那么明显,可能古稀之年瞧着像三十多岁的妇人,终究是比不得正值青春年华了。 李玄都哪懂这些,男子很少会有人专门钻研驻颜之术,毕竟有句俗话说得好:“嘴上没毛,办事不牢。”若是太过年轻,便没有威严,所以男子多半不会在意这些,只是顺其自然,如李道虚、张海石,都是如此。更有藏老人这种“爱丑”之人,连面皮少去半张也不修补,身外化身更是要多难看有多难看。就有那在意之人,也不会把自己弄成二十岁的相貌,大概在四十岁左右,这样一来不掩道骨仙风,二来可有长者风范,不失威严。 就算地师徐无鬼和大天师张静修也不例外,因为两人也绝不止稚童或是书生这一种面孔就是了。 面对秦素的询问,李玄都只能支支吾吾说些自己臆想的东西,可是李玄都作为一个连辟谷都没做过几次的武夫,所臆想出来的东西自然是漏洞百出,被秦素一眼看破。接下来,秦素开始给李玄都普及各种关于驻颜养生的内容,如何辟谷,该学些什么功法,又该服用哪些丹药,哪家的丹药更好一些,哪家的丹药又更实惠一些,如何讨价还价…… 李玄都一开始还是耐心听着,听了半天,见秦素没有停下的意思,只能打断她道:“秦大小姐,你不是不缺钱吗,还在乎这些?且不说伯父给你的例银,就是你自己写书,也能赚不少吧?” 秦素一挑眉:“我不缺钱是一回事,可谁说不缺钱就能乱花钱的?勤俭节约可是美德。再者说了,我的钱也是我一个字一个字挣来的,又不是巧取豪夺来的。” 李玄都道:“你果然是居家过日子的贤内助。” 秦素语重心长道:“一看你就是大手大脚惯了,不把钱当钱,这样不好,钱到用时方恨少,现在不就囊中羞涩了?” 李玄都道:“我这是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愁。有钱过得,没钱也过得。” “你就是常有理,什么时候都有理。”秦素笑道:“待会儿到了山市,若是看上什么东西,让我来谈价钱。” 随着越来越靠近山市,路上来往的江湖人明显多了不少。 如何分辨是否是江湖中人,其实也简单,除了看境界修为之外,还有就是衣着打扮。许多江湖中人喜好奇装异服,异于常人,比如明明是炎炎夏日却非要披着白色貂裘的,或是大冬天却非要光着膀子的,明明是道士僧人却拿枪提刀的,还有不是和尚却偏偏剃了一个光头的。 放在这些人中,李玄都和秦素就再普通不过。此时在他们不远处,就有一名妖艳女子,穿着露出肩头的大袖华服,白亮的肩头让人眼神无处安放,走起路来摇曳生姿,如风摆荷叶。在这个乱世时节,敢于独自一人行走江湖,又是如此招摇的,自然不会是那等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良家女子。 李玄都的视线扫过女子,面不改色,正气凛然。 秦素也扫了一眼,犹豫了一下,用衣袖遮面,再放下衣袖时,已经将脸上的面皮摘下,露出本来面目。 李玄都略感惊奇道:“怎么舍得用本来面目了?” 秦素道:“以前一个人行走江湖,怕招惹麻烦,现在不是有你了吗?” 李玄都笑道:“受宠若惊。” 两人转入大路,并肩而行,此时便有些惹眼了。来往的行人,无论男女老少,都会抛来好奇打量的视线,若是男子,多半还带几分惊艳之色。主要归功于恢复了本来面目的秦素,相貌气态都很出彩,放在好事江湖人的口中,便是妥妥的仙子风采。不过李玄都也不逊色多少,世人对于男子的相貌远没有女子那般苛刻,很多时候还是看气度如何,所谓气度,看不见摸不着,多是从一举一动和一言一行中体现出来,李玄都与秦素同行,不见局促拘谨,不见畏手畏脚,举止从容,再加上他也是仪表堂堂,两人在一起自是相得益彰。 李玄都轻声感慨道:“这山市我有好些年没来了,上次来的时候,还是天宝二年,二师兄带着我从帝京返回东海,途径此地,他见我浑浑噩噩,便非要带我来此散心,还给我买了许多小玩意,都是无聊解闷的。” 秦素柔声道:“你二师兄待你是真好。” 李玄都感怀道:“亲儿子也不过如此了。” 秦素笑道:“对于这位张先生,冰雁是三分害怕、三分敬重、四分亲近、十二分不忿,总觉得张先生更偏爱你,冷落她。” 李玄都爽朗大笑道:“这倒没错。” 两人走了大概半日的工夫,终于来到山市所在的那座小镇。因为两人是连夜赶路的缘故,此时天色蒙蒙亮,刚好赶上了山市的夜市散场。 所谓夜市,也称鬼市,一般在后半夜至天亮前交易,由于是在夜间成交,许多货物真假难辨,好坏难分,因此容易上当受骗,尤其是许多来路不正的赃物也常常在这里脱手,所以要长好了眼,可能捡漏,也有可能一个不慎就会惹上一身腥臊。 两人步入其中,虽然街道两旁挂着各式各样的灯笼,几乎不逊于正月十五元宵节时的帝京城,但许多东西仍是难以分辨。 两人走在街上,瞧见许多人议价时不是直接说话,而是把手缩在袖中,然后两人袖口对袖口地比划,外人也瞧不见,与外头做买卖的大不相同。 秦素瞧得惊奇,却听李玄都说道:“这叫‘袖里吞金’,既是秦州和晋州商人惯用的一种速算手段,也是一种议价的方式,讲究一个财不露白,绿林黑道中人常用这种手法。在这里用这种手法做买卖的,经手的货物多半不干净,说不定还带了血。” 不干净当然不是说东西脏,而是说来路不正,带了血的意思则是说这件东西上还有人命官司。 “素素,你们看中什么物件了,可不要轻易开口问价,这地方不同于一般地方,只要你问了价钱,那就等着被宰客吧。”李玄都叮嘱道。 “难道也像他们一样在袖子里比划?”秦素骤起眉头:“这是什么规矩?” 李玄都耐心解释道:“一个物件,卖给行家和卖给冤大头是两个价格,再有就是漫天要价坐地还钱,所以这些卖家往往会给出好几个价钱,如果你出言问价却不买,又被别人听到了,卖家会赖着你,说是被你泄了底价。” 秦素点了点头。 李玄都拉住秦素的手,压低声音道:“这些地摊都没什么好货色,摊主多是临时来到此地的游商,想要看些好东西,还是要去正规铺子。” 第一百八十七章 两样宝物 两人随便进了一间铺子,竟是个棺材铺子,虽然满目琳琅,各色棺材极为精巧,但还是大感晦气。 李玄都想起一件旧事,轻声道:“当年二师兄带我来这里,也去了一间棺材铺,二师兄当时就告诉我,如果我有什么三长两短,一定选一口最好的棺材给我。你是不知道,二师兄的那张嘴巴,刻薄起来的时候一点也不饶人,我以前也挺气的,不过后来……” 秦素好奇问道:“后来怎么样了?张先生心疼你,就改正了?” 李玄都摇头道:“后来我就习惯了。” 秦素哑然。 两人出来棺材铺子,又去了第二家,这家是个杂货店,从黄纸符箓到术士令旗,从行军丸到各种常用伤药,还有各种暗器、火折子、迷魂药、吹箭、桃木剑、罗盘、夜行衣,都是行走江湖常用的物事,李玄都按照他当初许诺,给秦素买了一袋行军丸,秦素没有扭捏客气,直接收入囊中。 接下来两人又逛了几家铺子,倒也是无奇不有,不过都没有能让人太过动心的,主要是价格太贵,实在是不划算,所以两人只是走马观花地看了一遍。 当两人来到这条街上最后一家铺子,这才停驻脚步。这座铺子占地最大,不过客人最少,因为这里是专门售卖法器兵刃的,其中多是灵物品相,价格自然昂贵,又在门前立了一块“不买勿扰”的牌子,摆明了是三年不开张开张吃三年,自然客人稀少。 李玄都素来不喜欢太过依赖身外之物,就是那一对飞剑,也是因为清微宗的传统之故,所以对此并不上心。反倒是秦素,颇感兴趣,她与李玄都不同,对于身外之物没什么看法,自己身上就有几件上品宝物,功效各不相同,那件可以隐蔽身形的“幻灵纱”就是其中之一。 铺子老板是个脾气古怪的老人,坐在柜台后面,喜欢斜着眼看人,大有冷眼看世人的意思。不过这老人也有这个资格,因为他是个货真价实的天人境大宗师,否则也看不住这样一座铺子。 这倒让李玄都好生感慨,若是他有时间,也可以像这老人一样,专门在此地开一个铺面,将自己身上的那些秘籍拿出来售卖,想来要比直接卖入白莲坊划算许多。 秦素站在一柄弯刀面前久久没有挪步,这柄弯刀与寻常刀剑风格迥异,应该是金帐汗国那边的样式,通体金色,刀首和刀鞘上还镶嵌着硕大的宝石,仅仅是这些宝石便价格不菲。 李玄都见秦素意动,他自忖在刀剑一事上还有些见识,便想取过弯刀,拔刀出鞘,也好替秦素掌掌眼。 就在此时,老掌柜开口道:“懂不懂规矩?不买就别乱动。” 这句话中蕴含了浑厚气机,虽然不至于伤人,但与佛门的“狮子吼”有异曲同工之妙,能给人个下马威,让其失神片刻,若是那种只看不买的,自然不敢再过多造次。 只是李玄都却对这番话语浑然不觉,仍旧是伸手握住了弯刀,然后拔刀出鞘,在店铺中亮起一抹冷光。 老人微微一怔,随即眼神掠过一抹精光,嘿然道:“倒是我看走了眼,没想到还是个高人。” 说话间,老人身上的气势开始节节攀升,显然是将两人当成了砸场子之人。 李玄都摆手道:“掌柜的不必如此,我们无意在此闹事,只是掌柜的做买卖不讲规矩,哪有卖东西不让客人看的道理?若是这刀只是瞧着好看,结果是个银样蜡枪头,我们买回去岂不是吃亏?” 李玄都稍稍顿了一下,接着说道:“掌柜的是天人境大宗师,修为自是高绝,可我们两个归真境九重楼,也不是可以任人拿捏的,真要动起手来,谁赢谁输还说不定,但不管谁赢,这间铺子肯定是保不住了,所以我劝掌柜的一句,莫要店大欺客,还是和气生财为好。” 掌柜脸上掠过一抹惊疑不定的神色,先前两人进来的时候,他只当是两个所谓的神仙眷侣,没有太过上心,此时再看两人,可就有些心惊了。是否是九重楼不好说,可的的确确是归真境,两个如此年轻出彩的归真境宗师,要说没点来历,谁信?没想到他这条老地头蛇今日却是遇到了两条过江龙。 掌柜沉默不语。 李玄都将手中弯刀归入鞘中,对秦素说道:“此刀还算不错,不过比起你的‘饮雪’差远了。” 掌柜听到这句话,非但没有恼火,反而说道:“平日里来此的多是些高不成低不就的江湖散人,今日难得遇到高人。老朽这里还有几样珍藏物事,姑且算是镇店之宝,不知两位有没有兴趣?” 李玄都望向秦素。 这意思也很明显,他李玄都可是囊中羞涩、一贫如洗,真正有钱的是这位秦大小姐。到底买不买,还是要秦素说了算。 秦素略微犹豫了一下,点了点头。 掌柜从柜台后走出,一挥袖,店铺的两扇大门自动合上,然后侧身做了个“请”的动作,道:“两位请随我来。” 两人随着掌柜来到后店,算是个不大不小的雅间,掌柜请两人入座之后,倒也没有故作客套地奉茶,而是直接取出一方大锦盒,打开大锦盒之后又有两个小锦盒。 老人取出其中一个锦盒,打开之后,里面只有一个类似惊堂木的铁匣,道:“此物名为‘含沙射影’,与寻常暗器不同,伤人无形,与道家的‘厌胜之术’有异曲同工之妙。” 秦素虽然长年行走江湖,但是许多精力都花费在了琴棋书画上面,在江湖见闻上比起李玄都还是略有不如,此时便毫不见外地望向李玄都。 李玄都解释道:“其实就是‘射影之术’,也是道家厌胜术的一支,所谓‘含沙射影’,其实就是将他人精气摄取到死物之上,毁物如毁人,在此类物事中,最厉害的是传说中的‘钉头七箭书’,可拜去他人的魂魄,最次的就是扎小人,许多市井百姓也精通此道。因为此术暗算他人防不胜防,所以在江湖多有流传,许多江湖术士都精通此道,但施术之时需要媒介,比如头发、指甲、生辰八字等。 而且此术还需先摄人精气,高手对精气流失的感觉极为敏感,暗算高手的话极易被人察觉,若是摄取的精气过于微弱,效果又会不明显。再有就是,虽然说毁物如毁人,但那也是对于普通人而言,对于先天境以上的武夫,便很难起到致命效用。” 听完李玄都的解释之后,秦素还未说话,掌柜已经“呦呵”一声:“阁下竟是个识货之人,看来是个老江湖了。” 李玄都淡笑道:“掌柜过奖,还请掌柜展示另外一件宝物。” 老掌柜没有推辞,这件“含沙射影”本就是个障眼法,蒙骗冤大头之用,遇到了真正的行家,他还有其他应对。 只见老掌柜取出第二个锦盒,打开之后,其中盛放了一个面具,乍一看去,似乎与昆曲中的青衣脸谱极为相似。 只听老人说道:“此物名为‘百华灵面’,来历就不多说了,最大的作用是可以改换面容,心中所想即是面容所变,有部分幻术效用。换而言之,此物不仅仅可以改变面容,还可以改变气态、嗓音、局部体征,比如男子的喉结和女子的胸脯,就算是女子易容成男子,或是男子易容成女子,也瞧不出什么破绽。” 秦素眼神一亮。 她身上的面皮可是不多了,尤其是“白绢”样式的,就只剩下一张,若是不小心毁了,那个陪伴她多年的“白绢”可就再也找不回来了。 秦素问道:“多少钱?” 掌柜伸出五根手指:“一口价,五千太平钱。” 第一百八十八章 讨价还价 说是一口价,秦素直接将这半句话给省略了,直接道:“四千太平钱。” 掌柜的脸皮微微抽动一下,道:“我说过了,一口价。” 秦素道:“出来做买卖,从来都是漫天要价坐地还钱,你要觉得我给出的价格低了,再还回来就是。” 若是换成其他买家,掌柜早就把他们丢出店外了,考虑到这二人来历不凡,关键是境界修为相当不俗,真要动起手来,也是胜负难料,所以掌柜还是强压了火气,没好气道:“四千九百太平钱。” 秦素道:“一张闻香堂的上等面皮也不过才一百太平钱,可以用四五年之久,只要十几张便能用一辈子,若用这四千九百太平钱去买闻香堂的面具,三辈子也用不完。” 掌柜怒道:“我这‘百华灵面’可以一代传一代,十辈子也用不完。” 秦素显然没想到这个看起来不太会做买卖的掌柜竟然这么能说会道,不由一窒,一时不知该怎么接话。 李玄都看着秦素不太聪明的样子,不禁哑然失笑。 秦素先是转过头来瞪了他一眼,然后才道:“我可不是长生境的老神仙,人生不过百年,活不了十辈子那么久,儿孙自有儿孙福,莫为儿孙做马牛,我只要过好这辈子就够了,多出的几千太平钱做什么不好?” 掌柜嘴角抽动一下,强忍怒气道:“四千八百太平钱,不能再低了。” 秦素道:“掌柜的应该明白落袋为安的道理,就连街上的小贩都知道,一文钱买一个馒头,五文钱就能买六个馒头,什么都不如变成现钱放在自己的口袋里安心。” “小贩那是薄利多销,岂能与我的面具相比?”掌柜终于压抑不住心口的怒气,道:“你到底买不买?不买就赶紧走人!” “当然买。”秦素道:“一口价,四千五百太平钱。” 掌柜犹豫了一下:“四千七百太平钱。” 秦素道:“四千六百太平钱成交。” 掌柜重重叹息一声:“今天是真遇到了高人了。” 说罢,掌柜将面具放回锦盒之中:“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秦素眼神示意李玄都看住锦盒,以防被掉包,然后从自己的锦囊中取出四张崭新的太平票。 太平票可以算是银票的一种,与普通银票不同的是,这种太平票由太平宗名下的太平钱庄发行,可供兑换太平钱。为了防止假冒,太平票制作非常精细,以制作上等符箓的符纸制成,表面绘以各种太平宗秘传的符箓纹路,唯有在中间写有“天下天平”四字,而在背面同样如此,只是“天下太平”四字变成了“太平无忧”。 一张太平票固定兑换一千枚太平钱,也就是一百枚无忧钱。若是兑换成白银,那便是三万两银子,着实不是一个小数目了。 掌柜接过太平票,随手拿过自己的紫砂茶壶,直接将茶壶中的茶水倒在上面,只见得水珠滚动,太平票却如莲花一般,不湿分毫,然后他又运转气机,掌中生出火气,在太平票上轻轻抚过。只见得他手掌所过之处,水气蒸发,却不见太平票有半点变焦发黄。 如此将四张太平票一一验过之后,掌柜点头道:“水火不侵,是太平票没错。” 秦素又手腕翻转,从袖口中抖落出六十个无忧钱在桌上,然后推向掌柜。 掌柜瞧了一眼,大袖一扫,桌上的一堆无忧钱便消失不见,笑道:“两位客官,还瞧不起瞧本店的其他物事?” 秦素摇头道:“不看了,已经是囊中空空。” 掌柜本也没报多大希望,就是随口一问,见两人没有再买东西的意思,便将两人送出店外。若是寻常买家,老掌柜也许还要叮嘱一句财不露白的道理,可是这两位就算了,他们不去做雌雄双盗就已经是幸事,谁还敢打他们的歪主意。 目送两人远去,老掌柜转身回了铺子,将铺门关了,有道是三年不开张、开张吃三年,做成这笔买卖,接下来的半个月,他都不打算再开门做生意,去金鳌峰上找老友下棋论道,岂不美哉?据说不久之后在望仙台上还有一场清微宗四先生和六先生的比试,也不妨再去凑个热闹。 离开这间名为“灵宝斋”的铺子之后,李玄都和秦素又在山市中逛了一圈,买了些不需要太多银钱的小玩意儿,直到中午时分,两人才离开山市,往观海楼的方向行去。 秦素取出刚买的“百华灵面”,覆在脸上,只见她盯着李玄都看了好一会儿之后,面具开始慢慢变化,李玄都则是越瞧越不对劲,这张脸怎么看起来这么熟悉呢,过了一会儿他才反应过来,这不就是自己的样子吗,此时的秦素可是一身女装,于是就出现了一个女子装扮的李玄都,让李玄都瞧着要多别扭有多别扭。 李玄都赶忙道:“快换一个。” 秦素用李玄都的面孔微微一笑,以袖遮脸,放下袖子时,已经换成了白绢的相貌。 李玄都左右打量一番之后,道:“这件宝物倒是有些意思。” 秦素道:“以后再遇到韩邀月,想要甩脱他就容易许多了。” 李玄都道:“素素,不就是一个韩邀月吗,他再敢来骚扰你,我连黑白谱的第一人唐秦都杀了,还怕他一个黑白谱第九?正好让他试试我的新剑。” 秦素笑道:“不许抢功,唐秦明明是我杀的。” “是我说错了,秦大小姐居功至伟,我就是在一旁敲敲边鼓。”李玄都道:“不过话又说回来,你对上韩邀月也不是毫无还手之力,何必总躲着他,如果换成我,老三敢这么找我的晦气,我们早决出七八次生死了。老爷子和二师兄也绝不会坐视不管,秦伯父就不管管这事?” 秦素犹豫了一下,轻声道:“韩邀月的娘亲于我爹有大恩,韩邀月是她唯一的儿子,我爹也不好真把他如何。而且不瞒你说,我爹这几年不断闭关,想要更进一步,我实在不想因为这些剪不断理还乱的事情让他忧心,既然我自己能应付,那就先应付着,等日后再说。想来韩邀月也是看到了这一点,所以才会得寸进尺,愈发肆无忌惮。” 李玄都收敛了脸上的笑意,沉思片刻之后正色说道:“以后此事交给我便是,我是一个外人,韩邀月几次三番想要置我于死地,我杀了他,也不算违背江湖道义,任谁也挑不出错来。” 秦素没有说话,而是取出自己的竹笛,放在唇间,笛声悠扬婉转。 李玄都轻轻吐出一口浊气。 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 走出一段距离之后,来到一个山高林密且人迹罕至的地方,秦素停下笛声,问道:“这儿怎么样?” 李玄都点头道:“是个杀人的好地方,一般而言,宝剑开锋需要有两个过程,一次是铸剑师的开锋,一次是杀人开锋。” 说罢,就见四周山林中有身影晃动,簌簌作响。 这些人早在两人从灵宝斋中出来的时候就盯上了他们两人,一路尾随,虽然他们隐蔽行踪的手段也算高明,但哪里瞒得过秦素和李玄都两人,于是秦素吹奏笛声,把他们一路引到此地,接下来便由李玄都出面,教一教这些人,什么叫江湖险恶,什么叫凡事都要擦亮了眼。 李玄都微笑道:“这是把我们两个当成了初入江湖的肥羊,忘了出门在外财不露白的忌讳,于是想要做一笔大买卖,说不定不仅仅是劫财,还想要劫色,真是江湖险恶。” 秦素轻啐一声:“就算劫色,也是劫你的色。” 李玄都轻笑道:“那可真是世风日下,人心不古。” 第一百八十九章 劫财劫色 春日晴空,适宜踏青,不过在这个乱世时节,哪还有人有什么踏青的心思。再者说了,此地如此偏僻,就算有踏青之人,也不会来这等荒郊野外。 李玄都行走江湖十几年,对于这种杀人越货的事情实在是司空见惯,不过倒也没有如何轻视,敢于做这一行当买卖的,多半都有所依仗,尤其是那些将脑袋拴裤腰带上的江湖散人,从来不乏亡命之徒,只要利益足够诱人,常常会选择与人拼命,与那些传承有序、养尊处优的宗门弟子,截然不同,以命换命也是寻常事。若是在这些人的手中阴沟里翻船,那可成了天大的笑话。 李玄都叮嘱道:“待会儿若是动起手来,你还是为我掠阵,其他的交给我便是,毕竟这些年来,我手上的血债极多,虱子多了不痒,债多了不愁,也不差这一星半点。” 秦素用竹笛轻轻敲打手心,道:“放心就是,你自己小心。” 话音落下,从四周的林中掠出几十道身影,李玄都随意扫视一眼之后,却是有些惊讶,这些人中境界最低的也有抱丹境,放在江湖中也当得起“好手”二字,至于玄元境,那便是寻常人眼中的高手了。 平心而论,若是去年这个时候的李玄都遇到如此阵仗,怕是凶多吉少。 不过现在嘛,李玄都连千余人的青阳教军阵都闯过,还怕这点阵仗? 如今的李玄都比起当年的紫府剑仙,脾气要好上太多,换成当年的紫府剑仙,早已开始大开杀戒,绝不废话半句,此时的李玄都却是没有急着动手,而是说道:“我不管你们来意为何,我都劝你们一句,若是现在退去,我就当此事没有发生过。” 无一人答话。 他们都是江湖散人,这次临时联手,干的是刀口舔血的买卖,自然是经过一番谋划,若是因为李玄都的一番话语就被吓退,那未免也太可笑了。 为首的是个魁伟大汉,使一口通体漆黑的鬼头刀,直接将刀扛在肩上,冷笑道:“两位能在灵宝斋中买东西,想来是出身不凡,说不定就是哪家的公子小姐,或是哪位天人境大宗师的心爱弟子,换成在其他地方,借我们十个胆子,也不敢在两位面前造次,说不定还要觍着脸凑在两位面前混个脸熟,说几句讨喜的话。可是在这个地方嘛……” 魁梧大汉将扛在肩上的鬼头刀落下,刀尖点地,冷笑道:“就别怪我们无礼了。” 在大汉身后站着一名文士打扮的青年,手中拿着一柄合拢的折扇,正在轻轻拍打手心,他是这次联手的推手之一,也算是此次谋划的军师人物。 青年生就一双撩人桃花眼,目光越过李玄都,望向李玄都身后的秦素的,微微有些失望,方才在山市的时候,分明还是个绝美女子,怎么现在变成这般普通相貌了?莫不是脸上带了一层面皮?想到这儿,青年“啪”的一声展开手中折扇,只见扇面上绘了六个神态各异的美人,只在最后的位置还有一块留白。 扇上的六名美貌女子都已经遭了他的毒手,这六名女子身份各异,有富家千金,也有商人妾室,还有江湖女侠,无一例外,都是极美的女子,他打算再寻一名女子,凑够七人,这柄被他命名为“七美扇”的折扇便算是大功告成。 今日他在山市见到了秦素,当时天色微亮,灯笼高悬,灯下看美人,顿时让他一见倾心,这才主动谋划了此事,别人是为了求财,看中了两人出入灵宝斋并被灵宝斋掌柜亲自闭门接待的身家,而他却是看中了这个美人。 事后,其他人分财,他分文不取,只要这名女子。 青年又将目光转向那名口气大的吓人的年轻男子,只觉得刺眼,他平生最厌恶两种人,一种是穷酸却有才华的书生,一种就是富贵公子,原因也简单,他出身不上不下,瞧不上泥腿子,可又攀不上权贵的门槛,只好两边都讨厌了。若是这两种人落到他的手中,多半要生不如死。 这一路上,看着这两人卿卿我我,打闹笑语,让他更是一肚子邪火,就凭这种货色,如何能让这等优秀女子青眼?还不是仗着有几个臭钱,这钱是他自己赚的吗?还不是仗着自家的长辈。 只是苍天在上,现在的李玄都是真穷,真正有钱的是秦素,能拿出几万太平钱的女子,就算是放眼整个天下,那也是屈指可数。 这名青年文士自然不知道这些内幕,只觉得抓心挠肺,想着待会儿擒下这二人之后,非要在那男子的面前来一出活春宫不可,如此才能消去他的心头之恨。 青年文士想到这个,望向那名女子的眼神愈发炙热,开始寻思几种最近刚刚学来的新鲜花样,不知不觉间又慢慢合拢了折扇,同时向前微微俯身弯腰,免得在众人面前出丑尴尬。 青年人的淫邪眼神自然没有逃过秦素的眼睛,秦素脸上流露出几分不悦,道:“紫府,那些求财的都交给你了,不过淫贼却要交给我来处置,我要让他领教下本姑娘的手腕才行。” 李玄都微笑点头道:“都依你。” 秦素报以一个笑脸。 那青年文士见这两人身处险境之中还是如此眉来眼去,差点没气炸了肺。 不过未等他开口说话,就见在秦素在脸上轻轻一抹,已然恢复了本来相貌,而她手中则多出了一张面具,不轻不重说道:“这张面具价值五千太平钱,换成银子,少说也有十五万两银子之巨,足够吃一辈子了,还有我们两人身上的其他家当,换成上百万银子不成问题,几辈子都吃不完,若有本事,尽管来拿就是。” 李玄都笑着接口道:“既然诸位都不愿退去,那就是打定主意要富贵险中求了,不过我还是要最后唠叨一句,这银子虽好,就怕没命去花。” 魁梧大汉眼神中几分凝重,缓缓说道:“两位的出身来历必然是极不寻常的,见过的大世面极多,自然是不把我们这些小喽啰放在眼中。不过话又说回来,就算你们出身正道十二宗,有一位名列太玄榜的师父,那又如何?” 青年文士脸色阴沉,笑道:“我们尽是些没有师承来历之人,到时候分头散去,天下之大,你们的师长宗门又去哪里找我们?” 魁梧大汉大笑起来,青年文士亦是会心一笑。 不过出乎他们意料之中,那一对年轻男女仍是浑不在意,这倒是让他们有些心虚了,接着就听那男子问道:“敢问诸位英雄好汉,可是那太玄榜上有名之人?” 诸多江湖散人面面相觑,这小子是不是失心疯了?这是在胡言乱语什么?如果他们是太玄榜上有名之人,还会做这些勾当买卖?就算屈尊来做这等买卖,还会跟你们二人废话许多?还不是因为他们也没有必胜的把握,这才想着套话几句,好看出这两人的深浅。 青年文士仿佛被逗乐,笑道:“我们当然不是太玄榜上的高人,难道还真让我说对了,你们两位是太玄榜高人的后辈?让我想一想,在太玄榜中,‘天刀’秦清有一个女儿,名叫秦素,乃是少玄榜上有名之人,你们总不会是秦清的女儿女婿……” 说到后来,青年文士反而有些惊疑不定,说话声音也是越来越小。 李玄都不想再与这帮早已把脑袋拴在腰带上的家伙废话,道:“如果我距离太玄榜只剩一线之隔,你们逃不逃?” 李玄都停顿了一下,继续说道:“方才让你们退你们不退,现在为时已晚。” 那魁梧大汉却是没有想这么多,如果说刚才他还有所忌惮,现在则是再无半分顾忌,因为在他看来,太玄榜上任何一位高人,都是高高在上,神龙见首不见尾,而且大多都是高坐宗门幕后,深居简出,闭关玄修,哪个不是成名多年,哪个不是位高权重。他曾经有幸见过一位黑白谱上的高人,那位高人已经是古稀之年,这才有了归真境的浑厚修为,眼前这名年轻人,不到而立之年,就敢说自己距离太玄榜只剩下一线?这牛皮岂不是吹到天上去了。若不是心虚,又何必吹牛?看来也是个一戳就破的纸老虎,在这儿故作镇定。 就在说话间,其他人已经从四面八方合围完毕,任这两人,插翅难飞。 这些江湖散修,最低的也有抱丹境,而领头的那名魁梧大汉和青年文士则有先天境的修为,这等阵仗,别说是先天境的高手,就是战力一般的归真境遇到了,也要费一番手脚。 那名魁梧大汉不再犹豫,脚下一踩地面,身形一闪而逝。 下一刻,他出现在李玄都身前,脸庞狰狞,手中鬼头刀横扫千军裂空而至,便要将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雏鸟拦腰斩断。 青年文士没有急于出手,却也紧随其后,想要等待那魁梧汉子一刀逼迫这家伙躲避,然后再跟上一击必杀。只是没想到这小子竟是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任由一刀落下。 魁梧汉子眼见如此,心中一喜,可马上就察觉到不对,一刀扫去,刀锋距离此人身体还有三尺距离,竟是再也砍不进去了! 第一百九十章 付之一炬 这一刻,出刀的魁梧汉子有苦自知,自己就像是一拳打在棉花上面,根本使不上半点气力,难道说这小子的气机已经充沛到如此地步?寻常武夫做到气机外放并不算难,可许多人也就是流转于体表之上,到了他们这个境界,至多也就外放几寸,要知道用气机防守和用气机进攻是两码事,进攻可以选择任意一点,孤军深入,转战千里,可防守就像戍守边疆,边境线不知几万里,想要完全防守,要多少人马?所以护体气劲很难离体太远。此人外放气机达三尺之远,若是化作剑气进攻,岂不是要一剑数里之遥? 难道此人果真如他所说,距离太玄榜只差一线之隔? 这些念头都是在电光火石之间,未等他理出一个头绪,其余人等的进攻也已经到了,不过与这魁梧汉子一般境地,竟是近不得李玄都的身周三尺。 三尺距离,说长不长,说短不短,一众人拼出老命去下压手中兵刃,也不知过了多久,终于联手摧破了李玄都的“太乙五烟罗”。其实将自身气机长时间外放至身周三尺,而非一瞬之间的气机涟漪,已是略有勉强,就算没有外力,李玄都也注定不能维持太长时间,所以被摧破也在情理之中。再者说了,李玄都与人交手时,护体罡气从来都是锦上添花,真正能担当大任的还是一身体魄。 眼看着众多兵刃就要落在李玄都的身上,却见李玄都并拢二指,以指代剑点出,向周围之人的眼睛点去。 只听得“啊”、“啊”惨呼声不绝,跟着“当啷”声响,诸般兵刃纷纷堕地。围攻李玄都的十余人的眼睛,在一瞬之间被李玄都以迅捷无伦的手法尽数刺中。 “太阴十三剑”中的“剑心太玄意”一剑,融汇万千剑意于一炉,出剑本有先后之别,但出剑实在太快,便如同时发出一般。一剑刺出便等同十几剑一起刺出,但见被刺中之人各以双手按住眼睛,手指缝中不住渗出鲜血。有的半跪于地,有的大声号叫,更有的直接在地上滚来滚去。这些人眼前突然漆黑,又觉剧痛难忍,惊骇疼痛之下,本能地按住眼睛,惨叫哭豪,哪里还顾得上围攻李玄都。 李玄都终究不是当年的紫府剑仙了,虽然嘴上不留情,但手下还是留情了,若是换成当年的紫府剑仙,就不是刺瞎眼睛那么简单,而是会直接出手取人性命。 不过有一人例外,就是那名手持鬼头刀的魁梧大汉,只见李玄都一伸手,接下来的一幕令人瞠目结舌,那名先天境的魁梧大汉连人带刀直接被无形剑气绞烂,甚至连半句临死遗言都未曾来得及说出口,整个上半身就像被看不见的无形之剑拦腰斩断。 青年文士见此情景,没有一丝一毫的犹豫,直接向后退去。他之所以能连续祸害多个美人之后仍能在江湖中逍遥,就是依仗了这一身逃命手段。 不过这青年文士退得快,却有人比他更快一步,当他被人一刀鞘砸在小腿上时,他才发现那名被他看中的女子不知何时已经挡在他的后撤之路上,手中多了一柄雪白的带鞘长刀。 青年文士这才知道自己是真看走了眼,见逃避不得,他干脆狠下心来,展开手中折扇,同时也弹出一圈刀刃,使得他手中的折扇变成了一件奇门兵器,朝着女子当头劈下。 秦素直接拔出“饮雪”,只见得刀光一闪,青年文士的一条手臂直接飞起,手中还死死握着那柄美人扇。 青年文士头脑一片空白,下意识地转身就跑。 秦素一脚踩在那条断臂上,强行使五指伸开,然后以鞋翘一挑,那柄带有锋刃的折扇直接原地跳起,然后盘旋飞出,将那青年文士的人头斩落。 尸体扑在地面上,死得不能再死了。 秦素当然不知道此人心中的种种龌龊想法,只是瞧着此人眼神中流露出的淫邪之态,也能猜测出一二。 不过一个照面,便死伤过半,两个领头之人,更是当场身死,剩余之人哪里还不明白自己今日是踢到了铁板,顿时作鸟兽散。 李玄都并未赶尽杀绝,甚至对于那些被刺瞎了双眼之人也不理不睬,这些人也算是识相,互相搀扶着,踉踉跄跄离开此地。 李玄都径直来到那名魁梧大汉的尸体旁边,摸索一番之后,没有找到须弥宝物,看来此人不太富裕。先是发现了一本秘籍,对于李玄都来说,算是不入流的东西,并无太大价值,关键是还有一张太平票,凭借此票可以在太平钱张兑换太平钱一千枚,对于如今囊中羞涩的李玄都来说,可谓是一个不小的惊喜。 李玄都将太平票和那本名为《断魂刀》的秘籍一并收入自己的“十八楼”中。 秦素刚好看到这一幕,忍不住问道:“你好像不是第一次做这种事情?” 李玄都也不否认,坦然道:“我之所以能博采众家之长,与这样的江湖厮杀大有关系。” 秦素点了点头,道:“那人的身上应该也有些值钱的物事。” 李玄都起身向那青年文士的尸体走去,几番摸索之后,竟是摸出一个小小的须弥宝物,内中空间不大,只是放了几幅长卷和一些太平钱,不过这些都无关紧要,因为一件须弥宝物本身也能卖些银钱。李玄都不由想起唐秦的须弥宝物,可惜他和秦素走得实在匆忙,只带走了头颅,却忘了最为值钱的物事,一位地公将军的家当,想来不会太寒酸才是。 想着这些,李玄都从须弥宝物中取出那几个卷轴,随便拿起一轴徐徐展开,没想到竟是一副美人图,而且这位美人的衣着比较清凉,动作也不太雅观,很是撩人。刚好在这个时候,秦素也凑过来,瞧见画上内容之后,顿时脸色通红,一把抓过画卷:“不许看!” 李玄都轻咳一声:“我本也没想看。” 两人心有灵犀地把视线转向剩余的几幅画卷。 秦素脸色微红道:“这些肯定也是些不正经的东西,都不许看!” 李玄都点头道:“不看。” 秦素想了想,说道:“烧掉。” 李玄都迟疑道:“不太好吧?” 秦素柳眉倒竖:“你是不是想看?恶心!不要脸!登徒子!” 李玄都赶忙摇头道:“绝对不想看,只是觉得烧了有些可惜。” “既然不想看,那有什么可惜的。”秦素狐疑地望着李玄都:“你是不是想趁此时机试探我的反应,若是我松了口,你以后就可以偷偷看这些了?” “绝对没有!只是……我是说这等有伤风化的东西,的确应该烧掉,以免祸害世人。”李玄都见秦素脸色不善,赶忙改口道:“而且此人果然是个淫贼,死有余辜。” 秦素脸色稍缓,道:“那人还有一柄折扇,也一并烧掉。” 李玄都抬眼一瞧,果然在不远处躺着一柄折扇,扇面上绘着美人,想来与这几幅画是配套之物。 不过秦大小姐发话了,李玄都不能不从,将两人的尸体叠在一起,将这些画卷和折扇一并丢入其中,付之一炬。 第一百九十一章 仙台顶 经历过这个不大不小的插曲之后,两人继续往观海楼行去。 发了笔小财的李玄都心情不错,以前一个人的时候,钱多也好,钱多也罢,对他来说都是无关紧要的事情,可变成两个人之后,就不能这么想了。虽说秦素的确是不缺银钱,但他李玄都还能吃软饭不成?先前在山市的时候,秦素可是给他买了不少东西,说是不值钱,那是与“百华灵面”相比,李玄都大概算了下,少说也有五十个太平钱。有弥补血气的“血牛散”,一包等同于半只牛犊;有云华坊出品的鹤氅,外加腰带和云履;还有一块玉佩,此时就悬在李玄都的腰间。李玄都本不想要,无奈他只刚刚推辞了一句,秦大小姐便做出佯怒之态,只能收下。 虽说秦素不止一次说过,李玄都缺钱就尽管开口,但救急不救穷,李玄都不到真正急需太平钱的时候也不好真去开这个口。女儿家善解人意,不愿意让你破费,但你也不好真就理所当然地无动于衷了。李玄都以后再想送秦素点东西,总不好去向秦素借钱,用秦素的钱给秦素买礼物,未免太不要脸了。 所以李玄都就给自己定了一个小目标,先攒个一万太平钱。 一万太平钱也就是三十万两银子,对于寻常人来说,可能是难以企及的目标,不过李玄都自忖应该不会太难,钱玉龙能花四十万两银子去贿赂总督府和织造局的人,难道他连三十万两银子都挣不到?没有这个道理。 现在已经到手一千太平钱,再加上那件须弥宝物和其中的太平钱,大概能有两千太平钱,不过这些是他和秦素一起得来的,秦素不要是一回事,他可不能全都揣入自己囊中,顶多替她留着,所以再分一半出去,还是一千太平钱。 放在五年之前,李玄都是万万想不到自己日后会为这些黄白之物烦恼。那时候的他以为唯有剑道才是自己的毕生所求,银钱都是身外之物。后来年纪大了,开始考虑成家立业的事情,想来想去,无论成家还是立业,银钱都是万万不能少的。 很快,巍峨的观海楼已经遥遥可见。 说起这座足有九层之高的观海楼,可称齐州第一楼,立于东海之滨的仙台顶之上,是为最佳观海之地,若是天气晴朗的日子,登楼眺望,可见海中的登仙台。 两人此时已经来到仙台顶的山脚处,抬头眺望,甚至可见观海楼上的人影晃动。 李玄都道:“这观海楼我有好些年没来了,自从三师兄成亲之后,这里便成了三嫂的‘避暑行宫’,对了,你知道我那位三嫂吗?” 秦素点头道:“知道。” 李玄都并未惊讶,只是问道:“陆雁冰告诉你的?” 秦素摇头道:“同是出自辽东五宗,早就听说过这号人物,只是没什么交集,也未曾谋面。” 李玄都略微惊奇道:“怎么没听你说起过?” 秦素理所当然道:“你也没问啊。” 李玄都一怔,然后点头:“有理。” 两人开始登山,仙台顶占地十余里,除了位于山顶的观海台之外,又有几处景点,李玄都都曾去过,不过他这次赶来此地,并非是为了赏景,而是了却他与李太一的恩怨,所以两人只是沿着大路一路往山顶而去。 登山途中也有许多清微宗弟子值守,不过显然是提前得了吩咐,并不阻拦。来到半山腰位置时,此地有一亭,亭中有一人,正是一身男装的陆雁冰。 陆雁冰见到两人之后,已经迎了出来,目光在两人身上来回摇摆,啧啧道:“真是羡煞我也。” 李玄都轻咳一声。 陆雁冰正色道:“三夫人已经在山顶等候四师兄了。” 李玄都点了点头,问道:“小六子呢?” 陆雁冰眼底掠过一抹厌憎神色,不过还是说道:“他已经前往海上的登仙台,在那里等候师兄。” 李玄都“哦”了一声,没有再追问下去,继续迈步登山。 秦素和陆雁冰对视一眼之后,跟在他的身后。 来到山顶,在这儿只有两名女子,其中一女正是三十六堂主之一的天巧堂堂主李如意,另一个却是位美貌妇人,一身素衣,妍丽妖娆,天生一股风流媚态。 李玄都大步向前,在距离两人丈余距离时站定,拱手道:“三嫂,许久未见,近来安好?” 素衣美妇略带几分笑意道:“一切安好,不知四叔近来安好否?” 这美妇正是李元婴的发妻谷玉笙了。 李玄都道:“有劳三嫂挂念,玄都近来尚可。” 两人互相见礼之后,李如意方才行礼道:“见过四先生。” 李玄都神色淡淡,道:“如意堂主不必多礼。” 就在这时,谷玉笙将目光转向李玄都身后不远处的秦素,笑问道:“冰雁,这位就是你时常挂在嘴上的闺中好友,秦大小姐?” 陆雁冰点头道:“正是。” 秦素行了一礼,不动声色道:“秦素有礼了。” 谷玉笙还了一礼,滴水不漏,继而笑道:“说起来,我与秦大小姐同出辽东五宗,只是因为种种缘故,缘锵一面。今日得见,也算是全了我的一个念想。所以秦大小姐就莫要如此生分了,不要称呼什么三夫人,若是不嫌,称我一声师姐便是。” 秦素微笑道:“既然谷师姐如此说了,那也不要称呼我秦大小姐,叫秦师妹就是。” 谷玉笙微微一笑,问道:“秦师妹怎么没与冰雁一起过来,反而与四叔一起来了?” 秦素道:“原本是要与冰雁一同去山市的,未想冰雁被秦部堂抓了壮丁,她只得在琅琊府处理公务,正好李先生也要去山市,我们就结伴同行了。” “原来如此。”谷玉笙恍然道:“倒是不知秦师妹与四叔是如何相识的?” 秦素虽然容易害羞,但也不是绵软性子,此时见谷玉笙似乎话中有话,于是绵里藏针道:“想来谷师姐也知道,我有一位师兄韩邀月,与我不和,常常对我纠缠不休,在归德府时,多亏了李先生出手相助,我方才能摆脱他的纠缠,由此方与李先生相识。” 谷玉笙神态微微一变,一闪而逝,笑容不减道:“原来是英雄救美。” 就在此时,李玄都接言道:“‘英雄救美’这四个字中,除了一个‘美’字当之无愧,其余三个字却是受之有愧了,我不是英雄,更谈不上一个‘救’字,那日在归德府,若论单打独斗,我也胜不过那韩邀月,不过是两人联手合力罢了。” 如果说谷玉笙前面的惊讶都是装出来的,那么这次可是实实在在感觉到惊讶了,因为她没有想到李玄都和秦素竟是这般默契,两人一唱一和之间,倒是有点要把她逼得无话可说的意味。这让生性多疑的谷玉笙难免在心中猜疑,难道他们两人早就相识?若果真如此,她倒要好好思量一番,再联想到这次张海石向老宗主讨要天微堂堂主一事,更是让她觉得此事大有可能。 眼看气氛有些僵硬,陆雁冰赶忙打圆场道:“师兄远道而来,还是先进楼吧,三嫂已经在楼内准备了筵席给师兄接风洗尘。” 谷玉笙反应过来,目中闪过一道锐芒,忽又淡淡笑道:“冰雁说的对,请四叔和秦师妹入楼吧。” 然后她对身旁的李如意吩咐道:“如意堂主,去让他们准备开席,我们马上入楼。” 李如意轻轻应诺一声,转身先一步往观海楼行去。 谷玉笙望向李玄都,轻笑道:“大半年未见,四叔的口才倒是越发伶俐了。” 李玄都淡笑道:“说话阴阳怪气、尖酸刻薄是我们清微宗的一贯传统,要不怎么会被人叫作是‘东海怪人’,三嫂毕竟是后来才嫁到清微宗的,大伙当着三嫂的面,多有收敛,三嫂再看个十几年,就知道了。” 李玄都这话乍一听去是在自贬,实则是说谷玉笙并非清微宗之人,乃是个外人。谷玉笙是何等聪明之人,哪里听不出此中意思,她脸上笑意非但不减,反而举手掩口,“咯咯咯”笑得花枝乱颤,道:“这话也就紫府说得,换成别人来说,还不得让清微宗这十余万人给生生骂死?” 李玄都淡淡一笑:“我也不是什么话都能说。若是说了什么犯忌讳的话,怕是立刻就会传到老宗主的耳朵里,老宗主就算不问罪于我,也要申饬一番,难免让人看了笑话。” 谷玉笙道:“四叔乃是老宗主最喜爱的弟子,哪怕是明心也比不过。若是没有那场‘四六之争’,四叔在宗内位同首辅,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就是这宗主之位,恐怕也是四叔的囊中之物,谁敢去老宗主的面前说四叔的是非?四叔多虑了。” 李玄都道:“人事有代谢,往来成古今,那都是过去的事情了。古诗有云:‘元圣恐惧流言日,巨君谦恭未篡时。向使当初身便死,一生真伪复谁知?’至圣先师最为崇敬元圣,曾言:‘甚矣吾衰也!久矣吾不复梦见元圣。’可见元圣是何许人物。当年元圣辅佐幼帝,有流言说他有篡位的阴谋时,连元圣都感到恐惧,我李玄都还能比元圣高明?” 李玄都与谷玉笙言语交锋,秦素与陆雁冰都是沉默不语,不过秦素在心底大感惊奇,没想到平日里在自己面前油嘴滑舌的李玄都还能这般言语凌厉。 第一百九十二章 尽人事听天命 话说到这个份上,就算是谷玉笙也不好再多说什么了,只能把话题转开,请几人登楼。 因为筵席设在了第九楼,所以四人要从楼外的楼梯登楼,楼梯狭窄,只能让两人并肩而行,李玄都有意无意地落后几步,让陆雁冰和谷玉笙走在前面,而他和秦素走在后面。 自从两人有了足够的默契之后,有外人的时候,便常常会眼神交流,此时有谷玉笙在前头,两人也不好说话,于是李玄都便不断望向秦素,秦素见他似有得意之色,好像在问她刚才的一番答对如何,便眨了眨眼睛,意思是李玄都又开始得意吹牛皮了。 李玄都不以为意,也眨眨眼,秦素虽然没有猜到全部意思,但也大概明白李玄都是在说她爱脸红又拙于口舌的毛病,秦素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忍不住啐了一口。惹得前面的谷玉笙和陆雁冰稍稍侧目,陆雁冰料到其中故事,她不敢去嘲笑李玄都,便对秦素不断挤眉弄眼,秦素急忙端正容色,故作矜持,不过还是脸色微红,眼神飘忽,不敢再去看李玄都。 谷玉笙笑了笑,道:“四叔与秦师妹的关系倒是好得很。” 李玄都淡然道:“三嫂应该知道,大师兄、二师兄与‘天刀’都是有交情的。” 谷玉笙虽然是在与李玄都说话,眼角的余光却是撇向秦素,道:“如此说来,倒还算是世交了。难怪二伯一力推荐四叔出任天微堂堂主,有了这层关系,到时候开辟北海的商路,便是易如反掌了。” 李玄都不由一怔,他是真不知道二师兄推荐他出任天微堂堂主之事,然后立时反应过来,谷玉笙此时说这话大有挑拨之意,分明是说他是为了补天宗和“天刀”秦清的关系才刻意交好秦素,就算秦素不信,也难免在心中生出芥蒂,未必能把李玄都如何,却是十足的恶心人。机心如此,她会干出什么事也就可想而知。 想通这一点之后,李玄都不由向秦素望去,秦素却是微微摇头,示意自己并不在意,甚至还主动握住李玄都的手掌,轻轻捏了下他的手心。 李玄都心思大定,道:“二师兄未曾与我提过此事,也许二师兄和老宗主有什么其他考量也说不定,非是我能妄自揣测。” 谷玉笙轻笑一声,转过头去。 说话间,四人来到顶楼,此时楼内已经准备得当,却不是常见的圆桌,而是效仿古礼,实行分桌而食,一人一几,跪坐,案几两旁分别有侍女持白玉酒壶斟酒,持象牙长箸奉菜,筵席两旁有众乐师奏乐,中间有舞姬起舞,以作助兴。 毕竟是上千年的传承,且不说观海楼本身,就是这番布置,已然有了王侯之家钟鸣鼎食的气派,这些侍女明显是花了许多心思,宽袍大袖,头上珠翠,宛若江南仕女,若是斟酒奉菜,一手轻撩大袖,好似红袖添香,说不出的雅气,若是不说,谁又会觉得她们只是侍女,恐怕要当成寻常富户的小姐。 谷玉笙主动道:“请四叔上座。” 李玄都谦让道:“三嫂为长,理应上座。” 谷玉笙道:“我一个妇道人家,怎好上座?” 李玄都摆手道:“三嫂此言差矣,我清微宗对于男女从来都是一视同仁,既不以男为尊,也不拔高女子,如今三嫂代宗主主持宗内事务,自当应该上座。” 谷玉笙深深望了李玄都一眼,道:“既然四叔如此说了,我作为半个主人,便恭敬不如从命了。” 李玄都含笑做了个“请”的动作。 谷玉笙袅袅婷婷地走向上首位置。 李玄都与李如意在左手边坐了,秦素作为客人,坐在李玄都的对面位置,陆雁冰则坐在秦素的下首位置。 随着主客入座,奏乐声起,彩衣舞女开始起舞。 至于菜式,更是琳琅满目,叫的上名字,叫不出名字的,山上走的,水里游的,天上飞的,各种精巧心思,应有尽有。 李玄都拿起一双象牙的筷子,又看了眼旁边玉质酒杯,道:“真是好大的排场。” 谷玉笙道:“迎接四先生,不能不用心。” 李玄都笑了笑:“李玄都何德何能,不敢当如此。” “如何当不得?不管怎么说,四叔对于清微宗还是有功劳的。”谷玉笙右手三指捏住酒杯,左手稍稍探出宽大袖口,以中指指尖轻轻托住酒杯的底座,轻声道:“我敬四叔一杯。” 李玄都没有拒绝,举起手中酒杯,与谷玉笙遥遥相敬之后,各自一饮而尽。 放下酒杯之后,谷玉笙用手绢擦了下唇角并不存在的酒渍,轻声道:“说正事,四叔与六叔约斗于望仙台上,不知四叔有几分胜算?” 李玄都不动声色道:“六师弟天纵奇才,若论资质,我也好,三师兄也罢,都比不过他。我听冰雁说起过,这几年来,他刻意压制境界,上次在丹霞峰上,不过稍败一招而已,此番回去应该能再上一层楼。反观我,自从天宝二年坠境之后,一身意气损耗殆尽,蹉跎四年之久,实在比不过六师弟。此次约斗,恐怕败多胜少。” 谷玉笙笑道:“四叔实在是太过谦虚了。” 李玄都笑了笑,并未答话。 一场筵席持续到深夜方才散去,在席上,谷玉笙妙语连珠,倒也不显得气氛冷落,散席之后,她在观海楼的第七楼给李玄都和秦素安排了房间。 从九楼下来,再上到七楼,陆雁冰笑嘻嘻说了一句“暂借素素一用”之后,便拉着脸色微红的秦素去了另外的房间。 李玄都独自一人来到自己的房间,已经有人替他提前掌灯,十几支蜡烛将整个房间照得通明透亮,房间中铺设有名贵地衣,以三叠式屏风隔开内室外厅,屏风上绘有松鹤沧海。 內间是卧房,有床帏云榻,榻上放置有一张小桌,桌上有纵横十九道,檀木的棋盒,黑玉与白玉雕成的棋子。 外侧是书房和客厅,靠门的外厅位置有多宝槅子,摆放着各类奇巧物品和珍惜古玩,既也有远渡重洋而来的铜鎏金自鸣座钟,也有“家财万贯不如钧瓷一片”之称的钧窑青花大碗,堪称包罗万象。靠窗内厅则是靠墙摆放着大料檀香紫檀福贵榻和一条降香黄檀顶横案台,案上有一架清雅古琴,榻上有精巧小桌,桌上茶碗中泡着上好的清明雨前茶。 除此之外,还有一张紫檀书案,案上摆着笔、墨、纸、砚、笔架、镇纸、笔缸和各色清供,笔是紫豪,纸是宣纸,砚是芦砚,墨是名家落款,一块墨便要三百两银子,琳琅满目。 李玄都大概扫了一眼,手指轻轻摩挲过文案的桌面,仅就这一个房间,少说也要五千太平钱,一座观海楼又是多少钱? 李玄都推窗而望,在夜色明月之下,可见沧海,甚至风中还夹杂着淡淡的湿润气息。然后他从“十八楼”中取出一本册子,正是他在仙剑山庄时开始写的东西,不过还不完善。他将这本册子摊在桌上,往砚台里倒上些许清水,开始磨墨。 他有些话想要对老爷子说,把自己的所见、所思、所感告知于那位高居清微宗之巅的大剑仙,于是他将这些话付诸于笔端,然后在觐见老爷子的时候,将其亲手交到老爷子的手中。 至于这些肺腑之言能起到多大的作用,李玄都自己也没有把握。 尽人事,听天命。 第一百九十三章 无人如我二人 李玄都文采寻常,又想细致入微,这与普通读书人做文章时惜字如金的风格截然相反,所以写起来难免有啰嗦之嫌,奋笔疾书,一直到深夜时分。 大概到夜半时分后,房门被人悄无声息地推开,一个脚步声音悄悄地来到李玄都身后,然后伸手蒙住李玄都的双眼。 李玄都不得不停下手中笔锋,轻声道:“别闹。” 只听身后一个浑厚嗓音问道:“猜猜我是谁?” 李玄都一怔,放下手中的毛笔,伸手握住捂住自己双眼的双手,却觉得入手冰凉,柔滑细腻,愈发疑惑,拨开双手,转头望去。 只见在他身后站着一个虬髯大汉,面目凶恶,与胡良有的一拼。不过看他的身形,却是瘦瘦纤细,浑然不似一个大汉,还有这双手,分明是女子的手。 李玄都心中一动,伸手往大汉的脸上一抓,竟是揭下一张面具。 没了面具,来人显露出真容,不是秦素是谁? 李玄都翻看了下手中的“百华灵面”,道:“你买下这个面具,该不会就是想着吓我一跳吧?” 秦素微微一笑:“那你吓到没有啊?” 李玄都把“百华灵面”还给秦素:“还真吓到了,要是真来了一个龙阳之好的汉子,我非打断他的第三条腿不可。” 秦素脸色一红,轻啐一声:“又不正经了。” 李玄都一笑置之,转过身去,继续奋笔疾书。秦素站在他的身后,微微俯身,将下巴搁在他的肩膀上,问道:“写什么呢?难道是你的《太平客栈传奇》?” 李玄都道:“是写给老爷子的一路见闻所感,但愿能有些用。” 秦素皱了皱眉头,直起身来,轻声道:“那我劝你一句,最好不要做这等吃力不讨好的事情。” 李玄都停下手中的毛笔,转过身来望着她,问道:“这话怎么说?” 秦素道:“按照你跟我说的,清微宗中的大事小情都逃不过老剑神的法眼,那你觉得这一切的根由在哪儿?是你的那位三师兄?还是我的这位谷师姐?” 李玄都闻听此言,顿时怔住。 秦素继续说道:“我爹曾对我说过一句话,出自太上道祖三千言,叫做:‘道常无为而无不为。’儒家圣人言:‘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为什么大天师和老剑神都早早将宗主之位让了出去?其中固然有培养下任宗主的意思,但肯定还有更深层次的因由,比如说让下任宗主为他们遮风挡雨。” 李玄都轻声重复了一遍:“遮风挡雨。” 秦素道:“对,遮风挡雨。三叔说过,皇帝以相为盾,隐于幕后,君相明暗配合,则君立于不败之地。如果你不把你的三师兄看作是宗主,而是看作内阁首辅,那么如今清微宗内的局势是否就更明朗了?老剑神是帝王,居中平衡,李元婴是首辅,为帝王遮风挡雨,而你与张先生则是清流,制衡首辅,如此才能让帝王平衡双方,维持朝廷局势。你们三方就如古时三分天下、鼎足而立,缺一不可。你现在写的这些,老剑神未必不知道,只是知道又能如何?若是倒了李元婴,便是你这位四先生一家独大,除非老剑神肯扶持六先生来制衡你这位四先生,否则老剑神是万不会让李元婴倒台的,那么你写的这些,还有什么作用?” 李玄都听到这里,陷入沉思之中。 不得不说,秦素的一番话确有振聋发聩之效用,让李玄都开始重新审视他所熟知的清微宗,他在沉思良久之后,喃喃道:“若果真如此,的确无用。一切根由,皆在于……皆在于老宗主身上,如何有用?” 秦素见他有些失魂落魄,不由心中大起怜惜之意,柔声劝慰道:“这些都是我的揣测之言,你也莫要太过放在心上。” “你说的很对。”李玄都摇头道:“如今宗门上下挥霍无度,立身如此不正,再不整治,由盛而衰也是意料中事。眼看着他起高楼,眼看着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我不能明知道这是错的,却什么也不做。” 秦素知道再劝也是无用,只能轻抚他的后背,以示安慰。 过了片刻,李玄都稍稍平复心绪,转而望着秦素说道:“平时倒是没有看出来,你还是位女中武侯,见解过人,秦伯父不让你继承补天宗的宗主之位,实在是埋没人才。” 见他恢复平静,秦素心情也随之好了许多,低声道:“你自己未必不明白这个道理,只是因为涉及师长之故,不愿往这方面深思罢了,反倒是我身在局外,看得更分明一些。” 闻听此言,李玄都长叹一声:“知我者,秦白绢也。” 接下来两人都没有说话,一起望向窗外的那轮明月,月光银白皎洁,静静地落在海面上,也透过窗口照着两人。 秦素轻声道:“何处无月,何月不照人,只无人如我二人也。” …… 同样的月夜,老剑神李道虚离开了自己的真境精舍,在八景别院内漫步,随之同行的还有天魁堂堂主李如师。 两人沿着一条竹林间的小径缓缓而行,月光照耀下,竹影婆娑。 李如师稍稍落后了半个身位,也不刻意脚不沾地,而是任由鞋底踩在青石板铺就的路面上,发出清脆的声响,在一片沉寂的夜间倒别有一番情致。 经过一处门禁时,脚步声惊动了在此守卫的天魁堂弟子,立刻有人大声喝问:“是谁?” 李道虚没有开口的意思,李如师出声道:“是我。” 那人听出了李如师的嗓音,赶忙恭敬道:“原来是堂主,属下无状,冲撞了堂主,还望堂主恕罪。” 李如师道:“退下吧。” 此处的守卫重新隐于暗中。 李道虚笑道:“真是好大的威风。” 李如师道:“并非威风,而是老宗主定下的规矩。” 这句话显然说到了李道虚的心坎中,让他又是一笑。 说话间,两人已经出了竹林,来到一方小湖的岸边,李道虚停驻脚步,忽然开口道:“我有一个念头,不再当什么老宗主,从此一意玄修求长生,你觉得如何?” “这话非是我可以回答的。”李如师小心斟酌言辞道。 李道虚温声道:“我又不会怪罪于你,而且此地也没有旁人,尽管直言便是。” 李如师这才小心翼翼说道:“若是老宗主彻底不管宗内之事,那么单凭三先生一人,恐怕坐不稳宗主之位。” “是啊。”李道虚轻叹了一声:“仅凭李元婴一人,如何压得住张海石,更何况还有李玄都和李太一。” 然后李道虚又道:“你也不是张海石的对手。” 李如师兀自不服气,只是这话是从李道虚的口中说出,他再不服气也得咽下去。 李道虚接着说道:“以后你不要再跟张海石正面冲突,我这是为你好。” 李如师一时半会儿没有想明白这其中的因果,但还是恭谨应是。 李道虚望着湖面,说道:“紫府马上就要回来了。” 李如师又是一怔,只好说道:“刚刚得到消息,四先生已经抵达观海楼。” 李道虚没有再说话,让李如师一头雾水。 起卦之事,只有李道虚和张海石两人知晓,李道虚是“乾上”,那么李玄都便是“乾下”,总有一天会上下交卦。至于卦爻会生出什么变数,还要再等等看。 李道虚一直认为,自己迟迟不能踏出最后一步,皆因为一直没有生出一个能跟自己这个“乾上”相交的“乾下”之卦,以至于放眼整个江湖,万马齐喑,乾卦不生。 就算是当年的“魔刀”宋政,也是不堪一击。仗剑四顾,尽是枯骨,皆是朽兵。这种因为“独阳不生,孤阴不长”而生出的“拔剑四顾心茫然”心境,李如师如何能够体会? 第一百九十四章 长夜漫漫 夜色渐深,两人都没有入睡的意思。 秦素当然知道孤男寡女不应共处一室,不过她是瞒着陆雁冰偷偷过来的,陆雁冰这个贼妮子也不知是不是嗅到了什么,整宿不睡觉,就趴在李玄都房外的栏杆上看月亮,以秦素的脸皮,可不敢当着陆雁冰的面从李玄都的房中出来,还不得被陆雁冰笑死?而且下半辈子也甩脱不掉这个黑点了,非要被陆雁冰拿这件事嘲笑一辈子不可。 好在李玄都是陆雁冰的克星,陆雁冰还不敢光明正大地闯进房里,只敢堵在门外,这让秦素稍稍放心,干脆就在屋内的福贵榻上坐着,等到天亮的时候,让李玄都出面把陆雁冰引走,她再出来就是。 长夜漫漫,尤其是子时到卯时这段时间,最是枯燥。李玄都仍是在奋笔疾书,虽说他也知道作用不大,但总要试上一试。秦素干脆从自己的须弥宝物中取出一本话本小说。当初李玄都养伤的时候,她给李玄都买了好些话本小说,李玄都只是看了她写的那一本,大肆批判一番之后,便不再看了,剩下许多都积压在秦素的须弥宝物中。 秦素的须弥宝物名叫“七香囊”,内中空间大小,如果说“十八楼”是十八分大小,那么“七香囊”就是七分大小,至于为何叫“七香囊”,是因为这只锦囊不仅可以纳物,还有异香,其实这种异香也没什么奇异之处,就是起到香囊的作用,顶多香味更为特别,不过要让秦素二选其一,还是会选她的“七香囊”,好看也好闻,至于空间不够大,再多带一件须弥宝物就是了。 此时被秦素捧在手中的这本小说名为《金剑仙途》,江湖、神魔、男女恋情皆有,说的是地仙界一场大战,一位上古魔神打得山河破碎,一只大手捏碎无数星辰,使得许多仙人陨落。 一位垂死仙人侥幸之下从仙界来到人间,因为身躯尽毁的缘故,只能将神魂藏于自己的金剑之中,一名人间少年在机缘巧合之下得了这把金剑,在金剑仙人的指点下,少年人踏足仙途,在别人还是修炼内力的时候,已然有了法力,别人的轻功只能一跃数丈,他却能御风而行,别人的长剑只能握在手中,他却能驾御飞剑,两者自然是高下立判,云泥之别,使得少年叱咤江湖,让无数江湖老前辈吃惊连连,无数江湖女侠意动神迷,好不快意。 显而易见,这本书的作者是懂一些江湖的,知道武夫和方士的区别,只是过于拔高方士而贬低武夫,就不太好了。 李玄都停下笔,也没有什么腰酸背痛,还是习惯性地活动一下手腕,轻轻起身来到秦素身旁,问道:“看什么呢?” 秦素不说话,只是将摊放在膝上的书本竖起,露出封皮上的“金剑仙途”四个大字。 李玄都看了一眼,笑道:“又是修仙成神。”说罢,也站在秦素身旁跟着看了几页。 看到一半,秦素忽然把手中的书本一丢,脸上露出厌憎之色,不过顾及门外陆雁冰的缘故,还是有意压低了声音:“恶心!” 李玄都拿过那本书,问道:“怎么恶心了?” 秦素小声道:“这本书的主角又是个花心大萝卜,明明已经有了青梅竹马,还去招惹那个什么公主,还有那个什么派的女子,也是不知羞臊的,中了毒就去解毒啊,我还没听说过天底下有那种非要和男人、和男人欢好才能解毒的奇毒,这男人得了便宜还卖乖,真是又当又立。” 李玄都轻咳一声,道:“无巧不成书嘛。” 秦素立时把目光转向李玄都,轻声道:“紫府,如果有一天,你遇到了从天上下来的女仙,是不是就……” 李玄都笑道:“我就怎么样?负心薄幸,见异思迁,喜新厌旧。” 秦素脸色通红道:“我可没说,你负心不负心的,跟我有什么关系,我只是想问你,你是不是就不记得我这个老朋友了。” 李玄都道:“其实男人是喜新不厌旧,旧的想要,新的也想要,坐享齐人之福。” “贪心。”秦素小声道:“你们男人都是这样。” “可不兴一篙打翻一船人的。”李玄都道:“我就不是。” 秦素正要说话,忽听门外已经看了大半天月亮的陆雁冰高声问道:“师兄,你跟谁说话呢?” 秦素赶忙噤声。 李玄都抬高声音道:“我在自言自语。看你的月亮去。” “好嘞。”陆雁冰笑道:“不过师兄,这没事就自言自语是病,得治。” 李玄都没好气道:“滚蛋。” 陆雁冰的脚步声远去。 秦素凝神感知片刻,见她果真是走了,这才稍稍松了一口气。 李玄都笑道:“看把你吓的。” 秦素轻拍胸口,白眼道:“我不是你,她怕你,可不怕我。你也说了,你们清微宗的嘴巴向来是不饶人的,我可说不过她。” 李玄都一笑置之。 秦素正色道:“说正经的,你明天就要去望仙台了,有几成把握?” 李玄都略微沉吟了一下,说道:“当日在丹霞峰上,我能胜过李太一,的确有他太过大意的缘故,所以他才会向我邀战第二局,以他的性子而言,第一局输了还能有一个大意的理由安慰自己,第二局却是万万不能输了,所以他必然会做万全准备。先前我说他刻意压制境界,倒也不是故作虚词,而是确有其事,想来这次再遇上他,就是一位归真境的强九了,怕是不弱于颜飞卿。” “世上竟有如此天才之人?”秦素惊讶道:“虽说有‘二十岁之前不登出神入化之境则此生无望长生不朽’的说法,但不过十几岁的年纪就能踏足归真境强九,还是太过骇人听闻了。” 围棋之中有“二十岁不成国手,终生无望”的说法,江湖中也有类似说法,在于什么年纪踏足出神入化三境。若是二十岁之前踏足上三境,则此生有望长生;若是三十岁之前踏足上三境,则此生有望天人造化之境;若是四十岁之前踏足归真境,则有望天人无量境;若是五十岁之前踏足归真境,则有望天人逍遥境。若是五十岁之后才勉强踏足归真境,早已是气血衰败,神魂萎靡,此生也就止步于此。 有些时候,天赋的确是一件让人心生绝望的事情,似乎从出生那一日起,在先天上就已经有了高下之别。 按照此等说法来算,李太一何止是二十岁之前就踏足归真境,比起李玄都等人足足早出五年,这岂不是有望立地飞升?秦素本身已是资质绝佳之人,仍是感到不可思议,若是让那些花甲之年的老归真知道了,岂不是要大呼“苍天何薄于我”? 想到这里,秦素忧心仲仲道:“虽说你比李太一年长,但中间也因为坠境之事蹉跎了好几年,如今你们二人同是归真境强九,境界上已经不占优势,那你还有把握吗?” 李玄都道:“没有十足把握,要不我怎么会专门去仙剑山庄取剑,这一剑就是专门用来应付他的。对了,你与冰雁交过手吗?” “你怎么突然问起这个?”秦素微微一怔,道:“有过切磋,在我不用‘欺方罔道’的前提下,大概要一百多招才能分出胜负。” 李玄都的眼神有些晦暗,道:“上次能赢他,除了他太过大意的缘故,也有凭借‘太阴十三剑’出其不意的缘故。冰雁说过,她曾经对李太一出手,却近不得李太一身前三尺之内。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说明小六子是个打架的天才,不是那种空有境界修为而不会应用之人,这种人很可怕,有一种浑然天成的直觉。我纵然有多年的交手厮杀经验,也未必能强过他去。” 秦素直接问道:“那你打算怎么办?” 李玄都叹道:“没真刀真枪交手之前,说什么都是虚的,走一步看一步吧。” 秦素也不知该说什么,毕竟在这种事情上,真是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她又不能替李玄都迎战李太一,再者说了,她也未必是李太一的对手。想到这里,近十年以来,秦素第一次萌生出要好好修炼的想法,毕竟韩邀月也好,李太一也罢,总不能都让李玄都一个人去对付。 李玄都看了眼窗外的天色,天际尽头已经泛起一抹深蓝,他转回到书案前,将自己写好的册子收起,然后对秦素说道:“天马上就要亮了,要不要下楼吃点东西?” 秦素收起自己的话本小说,摇头道:“不了,我要辟谷。你去吃吧,我回屋小睡一会儿。” 修行有成之人口中的“小睡”,实则是入定,既可以养精神,也可以炼气,算是每日必不可少的功课之一。虽说随着境界越高,入睡渐少,进食渐少,愈发不似凡人,但是在未得长生之前,还是不能完全摒弃这两点,所以秦素在辟谷的间隙还是要吃“行军丸”,最好保持每日一个时辰的沉睡或是两个时辰的入定。 李玄都点头道:“也好,熬了一宿,去睡一会儿吧。我们午时才会动身,到时候我去叫你。” 秦素轻轻“嗯”了一声,起身离去。 第一百九十五章 白骨流光 午时时分,李玄都与秦素一起离开观海楼,此时陆雁冰、谷玉笙、李如意等人已经等在楼下,接下来,一行人要从另一条山路离开仙台顶,然后乘船出海。 见到秦素之后,陆雁冰不断挤眉弄眼,秦素只能假装没有看见。 谷玉笙则是似笑非笑地瞥了两人一眼,让秦素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倒是李玄都,面不改色,全然看不出半分异样。 观海楼的一面是峭壁,一面是较为平缓的山路。李玄都和秦素便是从较为平缓的山路登山,另一条山路便是依托峭壁修建,异常险峻,只容一人紧贴崖壁攀沿铁链行走,一个不慎跌落下去,便是粉身碎骨的结局。不过一行人都是境界修为高绝之人,走这条山路倒也不算难事。在这条山路的尽头是一处从崖壁上向外凸出的天然平台,平台上有一只大吊篮,足够十余人同时站立其中。另有绞盘铁锁,与吊篮连接,可以将吊篮徐徐降下。 一行人步入吊篮之中,早已守候在此地清微宗弟子开始转动绞盘,使得吊篮不断下降。 李玄都低头望去,只见脚下一片云雾茫茫,什么也看不到,再抬头看,只能隐约看到观海楼的楼顶,左右两旁有缭绕云气。如此再有片刻,只剩下光秃秃的崖壁,就连观海楼也看不到了。 过了良久,吊篮触地,一行人已经来到崖底。崖底是一片海滩,修筑有一座简单码头,在不远处的海面上已经停靠了一艘大船,另有小船等候在码头附近。 在谷玉笙的引领下,一行人从码头登上小船,然后小船驶向大船,最终来到大船之上。 大船向望仙台驶去,秦素这才发现,除了他们所在的这艘大船之外,还有许多相差无几的大船从其他方向陆续驶来,不由好奇问道:“怎么这么多人?” 李玄都解释道:“此战已经闹得满城风雨,自然少不了好事的观战之人。这次乘船出海,就是要让你们有个立足之地,否则我和小六子在望仙台上交手,你们在海水里泡着?” 秦素轻轻拍了他一下,小声道:“讨厌。” 李玄都抬头望向登仙台,那里有两个名字,既是叫“望仙台”,也叫做“登仙台”,能立地飞升之人,或是有望飞升之人,自然就是登仙台,若是此生无望长生之人,可望不可即,自然就是望仙台了。 李玄都习惯于称其为“望仙台”,轻声道:“这也是小六子心心念念的事情,他为什么要把我当作踏脚石?还不是想着所谓的六先生党。如果没有这些人观战,做个见证,他就算赢了我也没什么意思。富贵不还乡,犹如锦衣夜行,他如何能甘心?” 李玄都的这番话没有故意瞒着谷玉笙,谷玉笙转过头来看着李玄都,轻声道:“四叔看得透彻,这位六叔志向远大,恐怕不仅仅是想把四叔当作踏脚石,就是明心,也是他的眼中之钉。” 李玄都淡笑道:“如此说来,我与三嫂是道同可谋了。” 谷玉笙微笑道:“预祝四叔功成,重现当年紫府剑仙的风采。” 说话间,望仙台已经遥遥可望。 李玄都脚尖一点,向前飘出,立在船头之上,仰头望去。 与此同时,一道身影也出现在望仙台的边缘,低头望来。 两人一高一下,遥遥对视。 李玄都从“十八楼”中先取出“人间世”,佩于腰间。然后取出自己的新剑,剑尖向下,以手心按住剑首。 望仙台上的李太一张开双手,两柄短剑自行跃入掌中,正是“潜龙”和“在渊”。 一瞬之间,剑拔弩张。 所有的大船在这一刻都不约而同地停下了,呈一个环形,围绕望仙台止步不前。 原本在船舱中的各路来客纷纷离开船舱,各自立在船头甲板之上,其中就有灵宝斋的那位老掌柜,他姓张名承轩,江湖散人出身,年轻时候的运气不错,各种机缘巧合之下,一路跌跌撞撞踏足天人境,在江湖上厮混多年,攒下了一副不小的家当,后来金盆洗手,退隐江湖,在山市开了一家灵宝斋,平日里与东华宗的宗主关系不错,此次他便是跟随东华宗的楼船一道而来。 张承轩瞧见李玄都后,不由瞪大了眼睛。 这人不是那日在灵宝斋中买他东西的那位年轻公子吗。 张承轩赶忙朝李玄都所在船上望去,果不其然,那位出手阔绰的女子也在船上。 张承轩喃喃道:“这位……就是清微宗的四先生?” 在他身旁相交多年的老友,正是东华宗的宗主,也是朝廷册封真人之一,江湖人称太玄真人,只是这次太玄真人没有身着道袍,而是一身普通衣衫,不显山不露水。 听到老友的问话,太玄真人轻声道:“对,那就是大剑仙的四徒弟,差一点就做了清微宗的宗主,曾经名列太玄榜第十人。” 张承轩的脸上还有许多不可思议,喃喃道:“帝京一变之后,从云端跌落至谷底,若是那个坠境之人是我,我是绝对爬不起来的,这事就离谱,这也能东山再起?” 太玄真人轻笑一声:“世事无常,各人有各人的造化。” 张承轩无奈道:“我的大真人、大宗主,您说句我能听得懂的。” 太玄真人也不以为意,淡笑道:“我听说张先生前几年一直都在为这位师弟东奔西走,这位四先生能东山再起,想来与张先生有着莫大干系。” “张先生?”张承轩道:“就是那位清微宗的二先生?在太玄榜上名列第六的张海石?” 太玄真人轻轻点头。 张承轩叹道:“说起来我们还是本家呢,可惜这清微宗是老李家的天下,如果清微宗是老张家的天下,我就不来你这东华宗寄人篱下,早去投奔清微宗了,那也是皇亲国戚。” 太玄真人一笑置之。 除了东华宗的船,更多还是清微宗的船,各路清微宗中人都云集至此,仅仅是三十六堂的堂主,便来了半数,除此之外,还有三十多位岛主,几乎是小半个清微宗实权人物都来观战,只是可惜不见老宗主、二先生、三先生等人的身影,让这场万众瞩目的赌斗无形中少了许多分量。 不过仅是如此,也可以称之为江湖上一件不小的盛事了。 来的人中,有老宗主的人,有二先生的人,有三先生的人,有六先生的人,当然也有四先生的人,或者说曾经属于四先生的人。 只是不知这些人见到过去的旧主,又会是如何感想。 秦素终于还是忍不住向前一步,叮嘱道:“李玄都,小心。” 李玄都没有转头,只是道:“放心。” 陆雁冰难得没有挤兑两人,正色说道:“师兄,你可得好好教训一下小六子,省得他整天不知天高地厚,用鼻孔看人。” 李玄都无奈道:“万一输了呢。” 陆雁冰脱口而出道:“那就别回来了。” 秦素破天荒地怒视陆雁冰,斥道:“冰雁,你说什么呢?!” 陆雁冰自知失言,吐了下舌头,双手合十道:“是我说错了话,童言无忌。” 李玄都倒是不以为意,笑道:“小六子还能勉强算是个孩子,你可算不上,你是老姑娘了。” 然后李玄都还不忘伤口撒盐道:“嫁不出去的老姑娘。” 陆雁冰怒道:“要你管?吃你家米了?” 李玄都哈哈一笑,伸手握住新剑,横于身前。 秦素柔声问道:“想好名字了吗?” 李玄都沉声道:“想好了,就叫‘白骨流光’。” 第一百九十六章 就在今天 此番前来观战的,除了一众男子,也有为数众多的女子,有清微宗的女弟子,也有许多与清微宗有着千丝万缕联系的家族的千金小姐,她们聚在一艘最大的楼船上,窃窃私语。此时这些女子已经分成两大阵营,一派支持四先生, 一派支持六先生。 这种支持,无关清微宗中的派系内斗,只是因为两位先生的风度相貌。 四先生嘛,是经历沧桑的男子,历经大起大落,就如走过四季春秋、经历风霜雪雨的岁寒三友,是成熟男子的典范,最得年轻女子的青睐,想要依偎在这样的四先生身边。。 至于六先生,还是少年模样,眉清目秀的,就像春日的青草鲜花,若仅是如此,那也就罢了,关键是六先生的眼神,透着一股沁凉冷意,眸子又漂亮,只要板起一张小脸,能让一众上了岁数的女子的心都化了,真想当成儿子抱在怀里好好疼爱。 出身富贵但生活总是平静居多的女子们聚在一起,谈论最多的还是男人,自家的丈夫、儿子,或是那些引人注目的男子。这些女子都是出身不凡,家中父兄夫君大多在清微宗担任要职,只要不是涉及什么关键的利害之争,也不怕祸从口出,此时自然言语无忌。 “冰雁怎么去了四先生的那条船,三夫人也在,这是三、四、五要联起手来对六先生了?”一位穿着比甲的女子轻声问道。 往常的时候,陆雁冰作为六位先生中的唯一女子,乃是这些女子中的领头人物,今日她没跟这些女子混在一起,反而去了李玄都那边,自然引得这些女子猜测纷纷。 “冰雁的为人你还不清楚?从来都是风往哪边吹她往哪边倒,人家都说春江水暖鸭先知,咱们清微宗的水冷不冷,她肯定是第一个知道,这会儿怕是已经听到了什么风声。”一名宫装小姐稍稍压低了嗓音道:“我可是听说了,老宗主已经明发谕令,要让四先生出任天微堂堂主。” “听说是二先生向老宗主举荐的四先生,看来二先生还是偏心四先生,依我说啊,只要二先生还在,四先生就倒不了,今天是天微堂堂主,明天就是天罡堂堂主,后天就是天魁堂堂主,再到大后天,可不就是宗……”一名捧着热茶的女子心不在焉地说道。 另一名女子赶忙伸手捂住她的嘴:“莫要乱说。” 那女子也知道自己失言,吐了下舌头,不敢再说下去。 虽然有女子无才便是德的说法,但真正的高门女子,想要嫁个门当户对的好人家,没有才华是说不过去的。且不说以女子之身支撑门户、教儿育女,便是做一个贤内助,或是与丈夫琴瑟和谐,那也是需要真才实学为支撑的。因为后天环境的缘故,清微宗出身的女子对庙堂的勾心斗角和江湖的尔虞我诈有一种天然的敏锐,此时说起这些,自然有板有眼,不逊于男子。 只是现在宗内局势不明,她们也不好多说什么,很快便将话题转移开来。有人眼尖,瞧见了与陆雁冰并肩而立的秦素,不禁问道:“那位姑娘生得好美,看着面生,还能与冰雁、三夫人谈笑风生,这是谁啊?” 一众女子瞧了半天,其中有个与陆雁冰交好的,说道:“我知道是谁了,这位是冰雁的好友,补天宗的秦大小姐。” “秦大小姐,这位可是与苏云媗、宫官、玉清宁并列齐名,咱们家的冰雁还要稍逊一筹。”立刻有人接言道:“她怎么会在这里?你们说会不会是……与四先生一起来的?” “有可能。” “小主所言极是。” “臣妾复议。” 一众女子纷纷打趣附和,涉及到家长里短,她们最是爱听,也最是爱说。 “如此说来,那四先生出任天微堂堂主之事可就有说法,天微堂是干什么的?不就是打通北海商路的?都说东海李家、北海秦家,咱们四先生若真能与这位秦大小姐结成一对,那北海的事情还不是手到擒来?”一位胖胖的姑娘说道。 “还真是,这两人也是一对璧人。”立时有人赞同道。 “我反对!”也有李玄都的拥趸反对。 “人家郎才女貌,你是什么妖魔鬼怪,轮得到你反对?” “去你的,死丫头你又皮痒了是吧?” “别闹,别闹……我错了。” 两个女子顿时笑闹成一团。 相较于这些女子的轻松,其他人可就没有这么轻松了,今日两位先生的一战,可谓是影响深远,如果四先生胜了,那么可以预见,在未来相当长的一段时间之内,六先生都会沉寂下去,同时他也会成为四先生东山再起的第一块踏脚石。反之,如果六先生胜了,那么四先生就会成为六先生登高的踏脚石,不过因为有二先生的缘故,四先生也不会就此倒了,而是会变为老宗主高高在上而三位先生三足鼎立的局面。 其中牵扯到种种利益,这可太复杂了。 局外之人尚且如此多的思虑,身在局内的两人自然也有各自的思量。 李太一思量尤为之多。他在清微宗内本就根基浅薄,清微宗又是个重规矩的地方,规矩一多,意味着壁垒重重,老人死守着规矩,不愿意挪位子,新人什么时候才能出头? 他想要出头,就非要踩在老人的尸骨上不可。 不过踩人上位,也不是胡乱踩的,一个不好,就是结仇树敌,所以他选中了李玄都,除了四先生党和六先生党的缘故,也因为李玄都在宗内树敌众多,若不是有张海石鼎力支持,这清微宗早已没有李玄都的立锥之地。所以李玄都无疑是一块最佳踏脚石! 李太一还有一层更深的思虑,不由脸色阴沉。 老宗主一直喜欢看到徒弟之间明争暗斗,否则也不会有什么“三四之争”,这次与李玄都争锋,可大可小,关键一点,老宗主一定是默许的,甚至是乐见其成的。 既然如此,要不要趁势斩杀了李玄都? 这个极为惊人的念头一闪而过,李太一的眼底掠过一抹阴沉,握紧了手中的两柄短剑。 相较于李太一的心思阴沉,李玄都的念头便要简单澄澈许多,所有的思量放在事前,事到临头,就是出剑,然后战而胜。 谷玉笙缓缓开口道:“四叔,你三师兄其实不赞成这场比武,六叔毕竟是后辈,你与他斗剑是给他面子,过去十几年中,若论单打独斗,四叔都没有败绩,六叔凭什么出头。” 李玄都对于这个说法不置可否,只是仰头望向望仙台。 就在此时,有一位极为崇拜当年紫府剑仙的女子站在船头,双手拢在嘴边大声喊道:“紫府剑仙,你曾是少玄榜第一人,年轻一辈中当之无愧的第一人,你什么时候重回少玄榜第一人的位置?” 李玄都随手抖出一个剑花,反问道:“我不知道,你说呢?” 这名壮着胆子喊话的女子没想到李玄都竟是回话了,不由大为兴奋,立刻大声喊道:“就在今天,就在今天!” 李玄都终于会心一笑。 这一刻,他好像又变回了当年那个紫府剑仙。 飞渡大江上,高歌剑气长。 那年,正是江湖上最惊艳的剑道天才李玄都最为意气风发的时候。 李玄都默念那首词。 一剑西来,大江东去,气横掖庭。 问如何承平,难得清平,斩却乱世,可开太平? 英雄枭雄?正道邪道?留待百年后世评。 忆往昔,光寒十九州,青锋无情。 百年江湖意气。天下起风雷万里埃。 叹此生浮沉,风波难定;十年一剑,侠骨峥嵘。 袖藏青蛇,腰悬三尺,脚踏人间路不平。 朝天阙,看剑气纵横,再开青冥。 李玄都一步踏出。 身形飘荡如青龙出海,掠向望仙台。 第一百九十七章 登望仙台 望仙台上,海风呼啸,吹得李太一的衣襟猎猎作响,当他看到李玄都向望仙台掠来的时候,自然不会让他这么轻易就登上望仙台。 李太一双剑一错,一道剑气激射而出。 李玄都毕竟还不是天人境大宗师,不能御风而行,这一跃之力固然与凌空飞行已经相差不多,可不能持久,更是难以中途转向,此时李太一的这一剑便契合兵法中的“半渡而击”要义,使得李玄都避无可避。 若是李玄都被这一剑逼退回船上,或是直接落入海中,在众目睽睽之下,这脸可就丢大了。 李玄都强行拧转身形,堪堪躲过这道剑气,不过因为扭转身形而导致一跃力尽的缘故,他整个人也开始向下落去。李玄都对此早有预料,一振袍袖,袖中“青蛟”掠出,李玄都也不是真就踏剑而行,只是使“青蛟”悬停空中,然后在剑身上一踏,以此借力,再次朝望仙台掠去。 李太一脸色微沉,若是他连续出手,还不能阻挡李玄都登台,那丢脸的可就是他了,稍稍踌躇犹豫之后,没有再出第二剑,任由李玄都登上了望仙台。 李玄都登台之后,收回“青蛟”,一摆手中的“白骨流光”,说道:“六师弟,你有今日之成就殊为不易,来日登顶江湖也是意料中事,想来超越师兄更是在情理之中,又何苦急于一时?不过你若是打量着别的心思,觉得我李玄都因为坠境之事而不复向日之勇,想要趁此时机与为兄为难,那也休怪为兄不讲情面。” 李太一只是扯了扯嘴角,表情不屑。 这也在李玄都的意料之中,于是他说道:“年纪大了,就是爱唠叨几句,还望六师弟见谅。” 然后李玄都猛地拔高了嗓音,道:“既然六师弟执意如此,那就休怪我这个做师兄的出剑无情,只是顾事未可知,有如一剑之后,不慎伤了六师弟,苍天为证,日月可昭,勿在背后与他人言,谓李玄都不念同门之谊……” 话音未落,李玄都已经一剑掠出,如虹如龙。 一瞬间,森然剑气充斥整个望仙台,可使风卷云散,可使花叶自谢,让人遍体生寒。 一言不合即拔剑,拔剑即分生死。 李太一夷然不惧,左右双手中的两柄短剑交错,从正面架住李玄都的一剑。 李玄都手中的“白骨流光”与“潜龙”、“在渊”二剑相触的一瞬之间,有了片刻的虚幻,显现出白骨之相,剑上燃起幽蓝火焰。李太一只觉得剑气弥漫,森然无比,让他在这个寒意已经完全退去的春末再次感到一股透骨寒意。 这股寒意似虚似实,若是不动念则始终为虚,可一旦动念,就如“六灭一念剑”的虚实转化,在转瞬之间就会化作切切实实的寒气。此剑刚刚出世,知道其中玄妙的只有李玄都、陆时贞、秦素三人,此时是李玄都第一次动用此剑,在出其不意之下,李太一根本未及防备,信以为真,于是这森森寒气由虚化实,成为当初让李玄都也吃了个暗亏的“寒冰剑气”。 当时“白骨流光”刚刚出世之时,无人驾驭,仅是凭借本身剑气,便让李玄都的整条手臂都为之冰封,而且当时李玄都还得了陆时贞的事先提醒,已经提前防备。 此时李太一既无人提醒,“白骨流光”又有李玄都的气机灌注,威力大增,自然不能像李玄都那般从容应对,只见李太一的脸庞、眉毛、头发、双手都迅速弥漫了一层白霜,使得他好似身处数九寒冬的大雪之中一般。 此时观战众人,包括太微真人在内,都是大为奇怪:“气有五行之分,这等森森寒气属水行,在各大宗门中,以玄女宗最为精通此道,若是一位玄女宗的高手用出也就罢了,可李玄都是如何修炼出此等寒气的?” 旁观众高手固觉惊异,李太一心下更是骇然。对方若是练有什么奇门功法,寒气逼人,那并不奇,毕竟江湖之大,无奇不有,除了这等寒气,还有正一宗的雷法,可使人浑身麻痹,岂不是更为厉害?无非是比拼境界高低罢了。但这股寒气竟是不能被他体内气机所驱散,好似是他体内自行生出,如附骨之疽一般,别说生平从未遇到过此种怪事,就连做梦也没想到会有如此邪门的功法。 此时也没有时间让李太一去过多深思,只能强提一口气,运转双剑,与李玄都相斗在一处,只是这些寒气使得李太一的身形凝滞,原本如鬼魅的身法只有平时的十之七八,反倒是比李玄都慢了一线,一步慢则步步皆慢,很快就落入下风之中,只有招架之功,而无还手之力。 李玄都一剑一剑地向李太一劈砍过去,每一剑都是平铺直叙,没有太多变化,但是势大力沉,完全是重剑的用法,以单手轻剑用出双手重剑的招数,已然是举轻若重的境界。 李太一全然处于下风之中,两柄短剑出招极短,攻不到一尺便即回防,显似只守不攻。突然之间,李玄都一声大喝,手中“白骨流光”当头劈下。李太一只能以双剑招架,一声尖锐金石声响,李太一双脚不断向后倒滑出去,直到距离望仙台边缘还有半尺距离时才堪堪停住,险些就要跌落下去。 事到如今,李玄都跌境之事已经不是什么秘密,来此观战之人也大多心里有数,所以绝大多数人并不好看好李玄都,毕竟不再是当年的紫府剑仙了,而且如今的李玄都明显没了当年的那股精气神,更没了当年藐视天下英豪的意气风发。要知道,在许多时候,尤其是同境之争,拼到最后,拼的就是一口气,若是这口气泄了,那么八成也就输了。 如今李玄都和李太一境界相差无几,李玄都如秋后霜草,哪怕是东山再起,在旁人看来,也终究是开始走下坡路了,能够回到原来的位置已是殊为不易,如何还能更进一步?可李太一却是如春日里的青木,不过刚刚萌发新芽,日后的路还长着,如今以十五之龄踏足归真境,前程远大,只要不中途夭折,日后踏足长生境几乎是板上钉钉之事,甚至有望立地飞升。两者的精气神岂可同日而语?所以大多数人都更为看好李太一。 有那局外之人,已然在心底断言,此战李玄都必败,而且李玄都也不过是李太一登顶江湖的第一块踏脚石而已,正所谓大江后浪推前浪,前浪死在沙滩上,一代新人换旧人,当年的李玄都踩着无数老辈人登顶,君以此兴,必以此亡,也该被别人踩着上位了。 就算有看好李玄都的,最多就是认为两人平分秋色,然后李玄都凭借老辣的厮杀经验堪堪胜出一招半式。 只是谁也没想到,两人刚一交手,李太一就完全落入下风之中,这又要让人不得不感叹一句,姜还是老的辣。 不过半柱香的时间,李玄都已经把李太一逼到望仙台的角落,李太一只要一招不慎,就要被李玄都打落望仙台,若是按照斗剑的规矩,不分生死,却分胜负。 李太一自然也知道这点,不敢再有分毫藏私,不顾体内的寒气侵入经脉丹田,强行运转气机,一气流转三十六个大周天,先是手中双剑一分,暂且逼退李玄都,然后双剑狂舞,剑刃上有点点流华随之飞舞,形成道道肉眼可见的轨迹,交织成网,不但使李玄都无从进攻,而且整个望仙台上到处都是肉眼可见的剑气流转。 此乃清微宗赫赫有名的“北斗三十六剑诀”。 “北斗三十六剑诀”无疑是天下无数剑士梦寐以求的无上宝典,哪怕是清微宗弟子也难以窥其全貌,唯有嫡系弟子才有望学满“北斗三十六剑诀”的全篇,而且还非要过人的资质和悟性不可。 李玄都和李太一都是清微宗嫡传弟子,也都是资质根骨远胜常人之人,自是熟稔“北斗三十六剑诀”,此时李太一用出宗门绝技,李玄都便不能再以纯粹剑术应敌,只能同样用出“北斗三十六剑诀”应对。 两人同样出剑,同样的剑诀,不过李玄都是单手单长剑,李太一是双手双短剑,故而两者又是迥然不同。一寸长一寸强,一寸短一寸险,李太一迅猛向前,要打贴身近战,李玄都则是要拉开距离,力求将两人之间的距离控制在三尺左右。 只见得两人出剑越来越快,身形也越来越快,望仙台上尽是两人的身影和煌煌剑光。 观战的陆雁冰只觉得自己的眼睛已经有些跟不上了,可见两人的出手速度是何等之快,陆雁冰自忖如果是自己对上两人,此时便要败了。 相较于陆雁冰,秦素看得更深一些。其实那些人没有看错,都说拳怕少壮,李玄都凭借“五炁真丹”修补境界,再靠“五毒真丹”拔除隐患,都是外力,终究不比自身修炼出来的气机那般契合圆满,与浑然天成的李太一相比,稍有逊色,之所以能占据上风,还是因为李玄都与人交手经验丰富之故。 可一旦让李太一缓过气来,孰胜孰败就不好说了。 第一百九十八章 二先生至 正当战局焦灼的时候,忽然不知谁高喊了一声“二先生到了。” 只见一叶扁舟从海上而来,舟上立着一人,身着黑色鹤氅,手中握有竹杖,不是张海石是谁。 有道是,穷在闹市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 李玄都落魄失意的时候,哪怕久居清微宗中,也不见有人来探望拜访,孤苦伶仃一人。可他意气风发的时候,行走江湖遍地都是朋友,天下无人不识君。 不管张海石如何性格古怪,毕竟是太玄榜第六人,在清微宗中,更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便是做了宗主的李元婴也要让他三分。所以当他来到此地时,观战之人纷纷与这位二先生见礼,哪怕这位二先生并不回应,这些人的脸上也不见丝毫不忿异样,反而觉得与有荣焉。 唯有经过东华宗大船的时候,张海石主动与太微真人互相见礼。 小舟无人撑船,只凭张海石的气机催动,徐徐前行,最终来到秦素等人所在的大船跟前。 张海石脚尖一点,飘然上了大船。 谷玉笙作为主人,自然要主动相迎,行了个万福礼,微笑道:“见过二伯。” 张海石不轻不重地“嗯”了一声,还了一礼,平淡道:“三夫人不必多礼。” 两人之间透着生疏。 接下来是陆雁冰,便有些畏畏缩缩,小声道:“二师兄。” 张海石却是不与她客气了,脸色一沉,冷哼道:“整日就知道玩闹,不求上进。你若是有紫府的一半心气,我也就省心了。” 陆雁冰面对这位二师兄,比面对李玄都还要乖巧,束手而立,乖乖聆听教诲,不敢还嘴半句。 虽然是训斥,但与对待谷玉笙的冷淡态度相比,亲疏立现。 如此一来,就只剩下秦素了。 张海石轻咳一声。 原本一直低着头陆雁冰好似得到了什么暗号,赶忙开口道:“二师兄,我给你介绍,这位就是我的好朋友秦素,是与四师兄一起来的。” 陆雁冰故意咬重了“一起”二字。 秦素上前一步,略微拘谨道:“秦素见过张先生。” 张海石这次完全不同于面对前两人的态度,既不冷淡,也不严厉,反而破天荒地挂起了一个温和慈祥的笑脸,温声道:“秦姑娘,我与令尊也算是老朋友了,上次见你的时候,你还是个三尺高的小姑娘,一转眼已经出落成大姑娘了。” 秦素“啊”了一声,一时不知该如何答话。 张海石摆了摆手,笑道:“莫要拘谨,我又不是吃人的老虎,只是个行将朽木的老头而已。” 秦素没想到看起来很不好说话的张海石竟是如此好说话,不由羞赧一笑。 谷玉笙把这一幕看在眼中,脸上不动声色,心中思虑几转。 放眼整个清微宗,姓李的占了近乎八成,但这并不意味着这些姓李的都是一家人。同理,正一宗的张家、补天宗的秦家,都是这个道理。 因为各大宗门有一个极为有意思的规矩,那就是入赘。父子承继,乃是天下通行之理。但是此法有个弊端,大到王朝,小到家族,最不稳定的便是继承人,虎父犬子之事屡见不鲜。要解决这个问题,办法也很简单,把宗主之位传给弟子,再把女儿嫁给弟子,也就是女婿。举个例子,李如师本就不姓李,因为他娶了自己恩师的女儿,这才入赘李家,改姓李。李道虚也是如此,同样娶了恩师的女儿,所以他与李如师即是师兄弟,又是连襟。而李元婴、李玄都、李太一三人又是类似于义子之流,自小被李道虚收养长大,同样是改姓李,至于本来姓氏,已经无人知晓。 此法有个最大的好处,儿子是老天给的,是好是坏,无法强求,可弟子和女婿却是自己选的,若是还能选错,只能怪自己识人不明。 现在眼看着李玄都与秦素互生情愫,若是顺势一推,让李玄都从清微宗之人变成补天宗之人,让他以补天宗女婿的身份继承补天宗秦清的道统,至多是两人生下的孩子姓秦,对于李玄都来说并非什么不能接受之事,毕竟他是孤儿,不知父母祖宗是何人,本也不姓李。 那么对于李元婴来说,这无疑是一件大好事,因为李元婴与李玄都并无深仇大恨,只是因为名位利害之争,如果李玄都能成为补天宗之主,便无法插手清微宗的内务,那么李元婴的宗主大位自然稳固,对于两人来说倒是个两全的结局。 想到这儿,谷玉笙望向秦素的目光便多了几分热络。 只是此事最大的变数还是这位二先生,如果这位二先生不肯点头,此事便不大可能行得通,不过看张海石对于秦素的态度, 却是大有可为。 想着这些,谷玉笙开口道:“二伯也许不知,秦姑娘不仅仅与老五交好,与四叔也是好友,形影不离,依我这个过来人的经验来看,秦姑娘贤良淑德,实是四叔良配。” 秦素脸上飞红,不知所措。 虽然秦素出生于钟鸣鼎食之家,被江湖中人称呼一声“秦大小姐”,从小耳濡目染之下,心思也不算差,但她并非是那种热衷权谋算计之人,此时未曾深思许多,在她看来,两情相悦,贵乎自然,若是掺杂了种种利害算计,那可无味之极了。 张海石没有反驳这位三弟妹的话语,反而觉得这个老三媳妇难得顺眼一回,笑着点头道:“弟妹所言甚是。” 正在说话的时候,望仙台的形势猛然一变,却见李太一终于堪破了“白骨流光”的玄妙,他本就是极为自信甚至是自负之人,意志甚是坚定,只要不信,那些寒气自然奈何不得他,没了寒气的束缚之后,开始反攻李玄都。 打到此时,已经没有防守一说,李玄都是攻,李太一同样是攻,两人对攻,一出剑便是杀着,比起方才凶险数倍,纵使两人都是顶尖的剑术宗师,也不可能毫发无伤,故而此时两人身上已经可见斑斑血迹,固然并不致命,却也让人瞧着惊心。 秦素和陆雁冰对视一眼,均有忧色。李玄都十岁便入江湖,至今已有十数载,经历大小厮杀近百场,这等经历固然让李玄都积累了无数厮杀经验,但对于李玄都的体魄也是极大负担,纵使有“漏尽通”,也未必能将大小隐患尽数剔除。以现在的局势来看,李太一的体魄并不逊色于李玄都,也许修炼有不逊色于“漏尽通”的功法。 再有就是,李玄都在前不久刚刚与唐秦大战一场,那可是生死相搏,尤其是唐秦的最后一拳,差点把李玄都打成两截,就算李玄都有“漏尽通”,伤势也颇为严重。虽说现在已经痊愈,但也难免还有许多细微隐患,若是陷入这种以伤换伤的境地之中,李玄都恐怕比不过李元一。 唯有张海石脸色平静,淡然道:“不必担心,只是看着吓人,其实都是小伤而已,两人还没到动真格的时候。” 果不其然,张海石的话音刚刚落下,望仙台上的局势又是一变。 李玄都随手挥洒剑招、剑气,将李太一攻来的剑招一一挡开,所使已经不局限于“北斗三十六剑诀”,已然用上了“太阴十三剑”中的“剑心太玄意”,剑招浑然天成,近乎圆满。 此时陆雁冰便有些看不懂了,她只觉得李太一的剑术精妙至极,出剑又快,如鬼魅一般,占尽了优势,却始终无法刺中李玄都,又见李玄都出招散乱,有时有招,有时无招,看似胡乱出剑,却总能出其不意,曲尽其妙,轻描淡写的便将李太一巧妙的剑招化解了,越看越是佩服,不由道:“当日在‘天乐桃源’,我与师兄斗剑,当时师兄不过先天境的修为,却总能料敌先机,处处压制于我,可见剑术一途已然登峰造极。” 第一百九十九章 手段尽出 陆雁冰话刚出口,便自知失言,果不其然,张海石的凌厉目光已然望来。 对于张海石而言,他最不愿意看到的就是,自己看着长大的李玄都和陆雁冰祸起萧墙,手足相残。陆雁冰哪里不知道自己犯了忌讳,不过她这个“清微宗墙头草”的名号又岂是浪得虚名,什么随风摇摆只是基本功而已,能以柔克刚那才是真本事。 如今这个局面,谁是“刚”?自然是对自己虎视眈眈的二师兄,谁是“柔”?有两个人,一个是四师兄李玄都,此时正在激战,是指望不上了,还有一个,就是自己身边这位秦大小姐了,瞧二师兄的态度,怕不是已经将秦素当成弟媳看待了,在秦素面前,张海石总要收敛几分。 于是陆雁冰立刻闪身来到秦素身旁,挽住秦素的胳膊,刚好让秦素阻隔开张海石的视线。 不出她所料,张海石果然没有发作。至于以后,等师兄回来,再让师兄去说个情便是了。 想到四师兄,她赶忙朝望仙台上望去,却见李太一忽然用出了与李玄都一模一样的招式,瞬间破解李玄都的剑招,然后将气机灌注到手中“潜龙”,使得剑身上暴涨起一道六尺长的剑芒,朝李玄都一剑当头直劈。 李玄都堪堪躲开这一剑,不过还是被剑芒削去一缕发丝,随风飞舞。 李太一左手中的“在渊”顺势一剑疾刺李玄都后心,这一剑极快,李玄都势在难以躲避。秦素忍不住“啊”的一声,叫了出来。只见李玄都回剑挡架也已不及,却见他顺势向前疾走,后背与李太一的短剑始终保持着半尺距离,一直来到望仙台的边缘位置,李玄都一纵跃出望仙台,虽然摆脱了李太一的一剑,但也引得观战众人都“啊”的一声,皆是为李玄都忧心。 若是李玄都从望仙台上跌落,那就算是败了。 只见李玄都身在半空之中,无处借力,可他却是心思巧妙,将手中的“白骨流光”甩手掷出,刺入望仙台下方的崖壁之中,然后再以“驭剑术”牵引“白骨流光”,“御剑术”是以意御剑,而“驭剑术”是以气驭剑,李玄都和“白骨流光”之间的气机便如一道无形的绳索,将两者连接到一起,李玄都借着气机的牵引之力,将自己的身形拉向崖壁,然后五指如钩,刺入崖壁之中,固定身形的同时顺势拔出“白骨流光”。 这番心思不可谓不可巧妙,实是出人意料之外,接着李玄都如壁虎游墙,环绕崖壁一周,从李太一身后的方向再次登上“望仙台”,一剑掠出。 李太一好似背后生眼,闪身避过,然后回身反击,数招之间,二人又斗到了望仙台的中心位置。李太一快剑进击,李玄都守中藏攻,又成了缠斗之局。 看到这里,张海石的脸色终是有些变了,沉声道:“两人都练了‘太阴十三剑’。” 秦素皱眉道:“紫府的‘太阴十三剑’是用太阴尸的尸丹从牝女宗宫官的手中交换而来,可六先生的‘太阴十三剑’又是从何处得来?” 张海石眼神略显晦暗:“阴魂不散的阴阳宗。” 不过显而易见,两人的“太阴十三剑”都未大成圆满,少了最为重要的“剑魔由我生”一剑,若无这一剑,“太阴十三剑”便发挥不出最大的威力,最大的作用便是出其不意攻其不备,此时两人都学了此剑,便也无法出奇制胜了。 一时间,两人之间竟是一个不分胜负的局面。可两人也不想再对耗下去,开始全力出手,又是一次对攻之后,李太一以“潜龙”刺穿了李玄都的手腕,逼得他不得不弃剑,不过李太一也不好受,被李玄都顺势捏住他的手掌,虽然李玄都的半数修为都在三尺青锋上面,但一身气机之雄浑,也不可小觑,直接将李太一的整只手掌生生捏碎,让李太一同样握不住“潜龙”,只剩下“在渊”一剑。 废了一只手掌的李太一放声大笑,只见他伸展五指,已经骨骼尽碎的五指竟是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复原。却是那阴阳宗的“阴阳逆转之法”,据说此法修炼到极致之后,可以扭转生死,玄妙无比,此时复原伤势自然也不在话下,只是其中痛苦却是实实在在,血肉重生之痛,丝毫不逊于方才被李玄都生生捏碎手掌。 若说这世上有那天生的越战越勇之人,李太一无疑可以算是其一,此时他非但没有半分痛苦之态,反而愈发兴奋。对于他来说,此战堪称是最为尽兴的一战。 李玄都连番历经生死一线的恶战,没有任何焦躁不安,摒弃所有杂念,没有重新拾起掉落在地的“白骨流光”,只是伸手握住提前悬佩腰间的“人间世”。 这才是陪伴他时日最久的老伙计,一起出生入死,近乎血肉相连。 李太一也不甘示弱,以重新生成的右手虚空一抓,然后缓缓一抽,做了个拔剑的动作。 然后就见李太一从虚空之中抽出一柄黑色长剑,此剑通体黝黑,只有在剑脊上偶尔掠过一抹赤光,鲜红得刺目欲盲,一闪而逝。 李太一握住此剑之后,他的双眼中也掠过一抹红光,如血色深沉,如火山最深处的岩浆,只是望上一眼,便要炽热得在人心中燃起熊熊心火,能让人直接沸腾燃烧起来。 李玄都为李太一准备了一把新剑“白骨流光”,寒气凛然。李太一也为李玄都准备一柄新剑,炙热逼人。 李太一举起手中之剑,只见得天幕上不知何时染上了一抹血红,阴沉压抑,然后两人脚下的望仙台也被染上了一层血红,凄美如血,炽烈如火。 太微真人见此情景,脸色变得凝重无比,缓缓说道:“这是一把魔剑。” 张承轩满脸不明所以,问道:“什么是魔剑?” 太微真人喃喃道:“所谓正邪之分,这里的邪道是说邪道十宗误入歧途,以正法行恶事,可根子上还是太上道祖传下的道统。可魔道不一样,魔道是以恶法行恶事,彻彻底底的邪魔外道,为害更甚。倒也是奇了,自从数百年前的一场大战之后,这世上早已没有什么魔道中人,这位清微宗六先生又是从何处得来一把魔道之剑?” 此剑已然超出剑器的范畴,就如“太阴十三剑”一般,虽然名中有剑,但绝非纯粹剑术。此剑也是如此,虽然形如剑,但不是纯粹剑器。若非如此,此剑必定登上刀剑评。 李玄都的脸上第一次流露出凝重神色。 李太一握剑的右手上燃起一层黑红火焰,而且这股火焰还沿着他的手掌蔓延至小臂和手肘位置,李太一却是毫不为意,一步踏出,瞬间来到李玄都的面前,然后一剑斩落。 在这一刻,天地好似静止,一片寂静。 霎时间,李玄都生出幻觉,四周的一切在李玄都的眼前急速扩大,直至大如天海,李太一却正好相反,随那房间变大,身子急剧缩小,化为沧海一粟,转瞬之间,便了无痕迹。 然后在李玄都的感知中,不见李太一,只剩下一只仿佛要囊括整个天地的大手握住一柄燃烧着熊熊烈火的黑剑,顶天立地一般,朝他当头劈下。 第二百章 各有玄妙 其实“太阴十三剑”也是近乎魔道功法,之所以说“近乎”二字,是因为“太阴十三剑”中的十二剑都是堂皇剑道或功法,唯有最后一剑才是渐入魔道。 虽然李玄都比不上太微真人那般见识广博,并不能肯定李太一手中之剑是一把魔道之剑,但是李玄都以自己多年的厮杀经验可以肯定,这绝不是什么法天象地的神通,而是一种幻觉。不管怎么说,李太一和自己一样,都仅仅是归真境的修为而已,还难以触及法身或是法相一类的神通,就算能勉强用出,也决然不可能如此声势骇人,换成老玄榜上的长生境高人还差不多。 面对这一剑,李玄都也没有太好办法, 只能以自己的“人间世”硬接这一剑。 这一刻,李玄都摒弃了“北斗三十六剑诀”和“太阴十三剑”,以自身全部气机竭力催动“逆天劫”,因为此时的李玄都想不出自己如何躲过这一剑,再去追求招式精妙已经没有太大意义,反而还会分散自己的出剑威力,所以他便孤注一掷,不求剑招精妙,只求剑气杀力,“逆天劫”号称古今杀力第一的剑气法门,最是合适不过。 只见一道由纯粹剑气组成的龙卷冲天而起,迎向这柄以开天辟地之势斩下的黑剑。 在众多观战之人看来,李太一只是轻描淡写地一剑,除了天现异象之外,却是不见如何声势浩大,不起波澜,不见激烈,已然有了天人境大宗师于方寸间见大马金刀的风范。 反观李玄都,面对这一剑,竟是有了片刻的愣神,紧接着便是爆发出一道剑气龙卷,扶摇而上,接天连地一般,看这架势,已然是要拼命了。 这让众多观战之人面面相觑,毕竟不是每个人都能像张海石和太微真人那般眼力高绝,他们既不知道两人都用出了“太阴十三剑”,也不知道李太一手中黑剑乃是一柄魔道之剑,就连陆雁冰和秦素这样的少玄榜高手都难以完全看懂两人交手的细节,更何况是其他观战之人。 在李玄都的全力出手之下,浩大的剑气余波向四面八方扩散开来,好在是在望仙台上,剑气全都飞向了高空,也不怕殃及无辜。 浩荡剑气的余波整整过了数息的时间才渐渐停歇下来,凌厉的剑气将望仙台生生削平了半尺,地面上出现了一道道波浪状的剑痕,好像大风吹过雪地留下的痕迹,又好像溪水潺潺流淌时的波纹,以李玄都立足处为中心,向四周扩散开来。而且越是靠近李玄都所在,这些剑痕就愈发密集,好似佛祖莲台的花瓣一般。 所有剑痕的最中心位置,李玄都的双手虎口炸裂,手背上青筋暴起,仍是紧紧握住“人间世”,横剑过头顶,死死架住黑剑。 李太一手握黑剑,整个人已经凌空跃起,悬停半空之中,保持着一剑下斩的姿势。 两人好似定格,一动不动。 如此僵持片刻之后,李太一的双眼中迸发出一抹赤光,如粘稠鲜血,收剑后撤。 与此同时,李玄都也缓缓放下举剑的双手,改为单手持剑,同时伸手一抓,方才被浩荡剑气吹下望仙台的“白骨流光”从海水中一跃而出,如长虹一般冲天而起,飞入李玄都的手中。 李太一“呵”了一声。 同样被剑气扫入望仙台下海水中的“潜龙”也一跃而出,掠上望仙台,不过李太一并不伸手握剑,而是松开了左手中的“在渊”,任由两剑其自行悬空。 起初是李太一的双剑对李玄都的单剑,现在却是反了过来,变成李玄都以双剑对战李太一的单剑。 李玄都手中双剑一长一短,按照常理而言,都是长剑为攻,短剑为守。李玄都却是反其道而行之,摆出以长剑“白骨流光”为守而以断剑“人间世”为攻的架势。 两人一番对拼之后,无论是气机体力,还是精神心力,都损耗极为严重,谁也没有必胜把握,故而只是遥遥对峙,没人轻举妄动。 李太一望着李玄都,皱了下眉头。 他没有想到,这位四师兄竟然如此棘手,虽然他在丹霞峰上输了一招,但那是因为“太阴十三剑”出其不意的缘故,他自忖只要自己突破境界,从魏臻手中学得“太阴十三剑”之后,李玄都便再无半分胜算。哪曾想,从丹霞峰到望仙台,不过月余时间,李玄都竟然再上一层楼,逼得他手段尽出,若非魏臻在临别前,为防意外,又送了他这把“天魔斩仙剑”,此时他已经败了。 看来当年的紫府剑仙还真是盛名之下无虚士,能登上太玄榜,自有其道理。 想到这儿,李太一又看了眼手中之剑。 这柄“天魔斩仙剑”并非寻常意义的剑器,而是一件法宝,就如颜飞卿的“九阳离火罩”。此剑的功用之一就是可以模拟“太阴十三剑”的最后一剑“剑魔由我生”,虽然只有六成左右的威力,但可以规避“太阴十三剑”的隐患反噬。李太一原以为自己用出“剑魔由我生”之后,就已经大局已定,可万万没有想到,李玄都竟然还会一种他从未见过的剑气,杀力之大,堪称他生平仅见,完全就是以力破巧,甚至已经到了以实击虚的地步,直接将残缺不全的“剑魔由我生”挡下破去。 两人交手以来,李太一第一次开口道:“紫府剑仙不愧是紫府剑仙,我很好奇,如果你当年没有坠境,没有蹉跎五年,一直稳步升境,那么现在会是什么光景了?天人逍遥境?天人无量境?还是距离长生境只剩下一步之遥的天人造化境?” 李玄都在过去的五年之中想通了许多事情,从未后悔当年的选择,自然也不会可惜过去的五年时光,平静开口道:“这世上没有那么多的如果。” 李太一点了点头,赞同道:“也对。” 李太一随意一挥手中的“天魔斩仙剑”,剑上的黑色火焰掠出一道黑色痕迹,使得周围空气开始扭曲,然后问道:“师兄休息得如何了?” 李玄都道:“差不多了。” 话音未落,李太一的身形已经掠出,手中黑剑刺向李玄都的心口。 李玄都则是在千钧一发之际,以“斗转星移”挪移开自己的身形,然后一剑回刺李太一的后心位置。 这一剑无声无息,可李太一却好似脑后生眼,反手负剑,挡下李玄都的一剑,然后身形滴溜溜一转,整个人好似陀螺一般,无数混杂着黑色火焰的剑气向四面八方激射开来,逼得李玄都不得不回剑防守。 与此同时,李太一的声音也遥遥传来:“四师兄,你与三师兄最大的区别在于,三师兄是真小人,你是伪君子,三师兄吃相难看,什么脏活都要亲力亲为,你满口仁义道德,不染尘埃。以前的我觉得很是不忿,不过后来我想明白了其中的道理。人活这一世,能耐还在其次,关键是时势使然,有的人成了面子,有的人成了里子。在我们清微宗,你这位紫府剑仙是面子,所以你不能有半点灰尘,必须满口仁义道德,竖起道德牌坊,给外人看的。二师兄是里子,什么脏活累活都由里子来做,就像那半掩门的婊子。又要把好处占尽,面子上还要光烫。面子和里子明暗配合,方能成事。” 李玄都喜欢以言语攻心,李太一也不遑多让,此时处处言语诛心,就差没有直言李玄都是朵出淤泥而不染的白莲花了。 李玄都全然不为所动,只是小心出剑,抵挡李太一的“烈火剑气”。因为自己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李玄都心中十分清楚,只有心虚之人,被人戳中痛处之后才会勃然大怒,李玄都行得正,坐得端,何惧之有?就算被人误解又如何?他做这些事情又不是做给别人看的,自然不会在意别人的看法,世人懂或不懂,知或不知,又有何干?也就是如今的李玄都年纪渐长,心性渐渐平和,若是换成少年时的李玄都,不逊于如今的李太一,什么诋毁、孤立、误解,你也配?大鹏展翅九万里,会在意地面走兽的看法?自然不去理会这些。 李太一见李玄都不为所动,便也不再去浪费口舌,毕竟这本就不是他所长,身形猛地停下,所有的剑气骤然一停,然后深吸一口气,胸腔高高膨胀起来,紧接着他吐出一口夹杂着漆黑火气的浊气之流,仿佛烟气升腾,使得空气扭曲,模糊不清。 与此同时,李太一的满头黑发在一瞬间变得霜白如雪,仿佛从一个黑发少年变成了一个白发老人。 李玄都对于这幅玄奇画面无动于衷,同样提起气机,衣襟猎猎作响,面庞上有紫青两色气机流转,七窍之中又有道道白气流淌下来,好似一条条小蛇,又好似微缩了无数倍的倒悬瀑布。 两人尽出手段,各有玄妙。 第二百零一章 胜负已分 两人再次开始交手,不过转眼之间,望仙台上就出现了不下十三个动作各异的李太一,将李玄都团团围住,每一个李太一都是一剑,十三个李太一便构成了一幅“太阴十三剑”的长卷。 只有十二剑的李玄都自然敌不过十三剑的李太一,于是他干脆弃“太阴十三剑”不用,改用“北斗三十六剑诀”和“逆天劫”对敌。 只是未达天人境之前,“北斗三十六剑诀”的威力要逊于“太阴十三剑”,此时两人都是归真境九重楼,而且都是当之无愧的强九,李玄都自然也难逃这个桎梏。 此消彼长,李太一愈战愈勇,所化的身形也越来越多,十三化作二十六,二十六化作五十二,密密麻麻,虚虚实实,真真假假,让人无从分辨。 被围攻的李玄都只能只守不攻,凭借“漏尽通”的浑厚体魄和自己的丰富经验与之周旋,大体上不见落败颓势,可是也不见取胜的可能。再一细看,就会发现先前被李太一被刺出的许多伤口中,散发出丝丝缕缕的黑气,使得李玄都的体魄远没有先前那般无懈可击。如此下去,久守必失,李玄都就很艰难了。 李太一始终出剑不停,哪怕明知李玄都大概率还有殊死一搏的后手,但李太一是何等自负之人,仍是不急不忙,要慢慢磨死李玄都。 望仙台上,“李太一”越来越多,哪怕在李玄都剑下已经有近百个“李太一”消散无形,新的“李太一”仍是源源不绝地生出,好似杀之不绝,灭之不尽,此时换成任意一个归真境宗师在此,都会头痛无比。 若是李太一出剑的速度稍缓,让陆雁冰等剑道高手得以仔细观摩,肯定会大受裨益,在剑道一途百尺竿头更进一步,陆雁冰就是顺势踏足归真境九重楼也不是不可能。 因为“剑心太玄意”与“剑魔由我生”合二为一之后,完整的“太阴十三剑”已经不逊于许多大成之法。若能与“北斗三十六剑诀”或“慈航普度剑典”相互印证,他山之石可以攻玉,触类旁通,既然能一法通则万法通,自然也能万法通则一法通。 事实上,在江湖中有两种人最容易有大成就,一种是抱朴守拙之人,由简入繁,以一元化万象,还有一种心思机巧之人,由繁入简,以千机归元一。两者殊途同归,神霄宗的开宗祖师是前者,清微宗的开宗祖师是后者。 李玄都和李太一都是后者,且不说李元一,李玄都这些年来精研各家功法,从炼气之术到轻身之法、指法、掌法、腿法、拳法、剑法、枪法、刀法,以正道十二宗的各种功法为主,以邪道十宗的部分功法为辅,无所不包,融会一炉,对于资质稍差之人,自然就是贪多嚼不烂,可如果能嚼烂咽下,那便是千机之道。 这些年下来,李玄都也略有心得,养一口真气,凝聚内丹,散之则化于无形,聚则大如鸡子。气从中生,浩如烟海,取之不尽,用之不竭。 早在剑秀山时,李玄都重新炼化“人间世”,沉入忘剑池的水底,忘剑池好似是一方丹炉,两截断剑是炉中之炭火,将李玄都熔炼成丹。 那时候便初见端倪。 古语有云:“一粒灵丹吞入腹,始知我命不由天。赫赫金丹一日成,古仙垂语实堪听。若言九载三年者,尽是迁延款日辰。大药修之有易难,也知由我亦由天。” 所谓“金丹”,金者,坚刚永久不坏之物;丹者,圆满光净无亏之物。古仙借金丹之名,以喻本来圆明真灵之性也。此性在儒门则名太极,在佛门则名圆觉,在道门则名金丹。名虽分三,其实一物。儒门修之则为圣,佛门修之则为佛,道门修之则为仙。所谓金丹大道,绝非是在体内修成一颗金色的丹丸,那是走了旁门下乘。真正的金丹大道是为以体魄作炉鼎,以体内的精、气作饵药,以神为火,三者归一,是为三花聚顶,五气朝元,可得长生。 只是李玄都经历过太阴尸一事,见得木勾真人所化的太阴尸,木勾真人精研“太上丹经”,生前已初步证得金丹大道,金丹本是无形无质之物,并非丹丸,也不是一颗金色的珠子,但是在他身死之后,阴气化作尸气倒灌体内的三大丹田,反倒是使得无形无质的金丹有了实质存在,凝聚不散如丹丸,是为尸丹。 有此启发之下,李玄都开始有意在自己体内凝聚内丹金丸,若是功成,便可踏足天人境界。 事到如今,李玄都也只能冒险一试,体内气机流转三百六十个大周天之后,在他的气府之中凝聚出一颗模糊丹丸,内里显现烟雨潇潇、夏雷阵阵、秋风簌簌、大雪飘飘的奇异景象,四季轮转、生死枯荣尽在其中。 气有内发,流转不休,任由周围的“李太一”出剑再多,也伤不得他的分毫。 李太一瞬间察觉出其中的微妙变化,虽然他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但立刻开始变招。 数百个“李太一”在一瞬之间合而为一。 几乎就在同时,李玄都身后白光氤氲,其中有雾气聚散,就像海上生明月,照彻天地。李玄都不动如山,待到雾气光华散去,显现出四十八条虚幻手臂,与李玄都的双臂相比,略显纤细,像是少女手臂,其中有三十六条手臂中各自握有一道由剑气凝成的长剑,剩余十二条手臂则是缠绕黑蛇,各自显化不定。 李太一见此情景,放声而笑:“师兄竟是想将‘北斗三十六剑诀’、‘慈航普度剑典’、‘太阴十三剑’融汇于一炉之中?” 李玄都并不答话。 然后两人开始各自倾力而为。 李玄都化出四十八条手臂,长短各异,再加上他的两条手臂,刚好半百之数,用尽他的平生所学。 李太一只有一剑,“太阴十三剑”而已。 只见李太一递出一剑之后,必然会在他停留之地留下一个残影,也是一道剑气,李太一围绕李玄都出剑不停,很快望仙台上便又出现了无数个李太一,就像一张天罗大网。 李玄都岿然不动,任由这些“李太一”从任何方向扑杀而至,皆是能从容应对。 李太一从未想过,李玄都竟然可以棘手到如此境地,这还是一个不复向日之勇的李玄都,那当年鼎盛时的紫府剑仙又该是如何气象?是不是他已经落败多时? 此来观战之人,不乏天人境大宗师,可是除了寥寥几人之外,其余人都脸色难看,他们自忖若是对上二人中的任何一人,都决然不是对手,归真杀天人可不是一句虚言。 胜负已在毫厘之间。 两人也都心知肚明。 观战之人中,唯有张海石和太微真人微微眯眼,凝神细观。 下一刻,无数的剑气弥散开来,既有李玄都的剑气,也有李太一的剑气。 然后就见李玄都的所有手臂悉数崩碎,左手中的“白骨流光”也被李太一的黑剑震飞,不过李玄都没有就此落败,反而是趁着李太一一剑势尽的片刻空隙,将手中的“人间世”刺入李太一的小腹之中。 然后李玄都右手握住“人间世”的剑柄,左手掌心抵住剑首,一路推着李太一向后退至望仙台的边缘。 气机急剧溃散的李太一满头白发胡乱飘拂,无力反抗。 方才最后的交手之中,他已经占了上风,就差半口气而已,只要他挺过这半口气,不用他出手,李玄都也会因为气机耗尽而落败。 只是李玄都抓住了这半口气的机会,败的人便是李太一了。 李太一用尽最后的气力,将身躯从“人间世”上拔出,然后向后一倒,坠入海中。 李玄都拄剑半跪于地,只觉眼前阵阵发黑,然后就慢慢人事不知了。 胜负已分。 第二百零二章 明官隐现 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李玄都觉得身上忽冷忽热,好似一半在盛夏天气还穿着棉袄,一半在隆冬天气赤着身子,慢慢睁开眼来,只见得一张面庞“飘”在自己的不远处,只是朦朦胧胧,模模糊糊,看不真切,他觉得困意袭来,又想缓缓闭上双眼。 就在这个时候,他听得耳旁有声音传来,好似是从千里之外传来一般,极为飘渺:“紫府……紫府……你醒了?” 这个声音有些耳熟,有些亲切,让他有些心神安宁的感觉,于是李玄都又竭力睁开双眼,这次便能看清了,却是个美貌女子一双妙目正凝视着自己,满脸都是喜色。 此时李玄都的脑子还是有些混沌,吐了口浊气,道:“白绢?” 秦素松了一口气,道:“是我。” 李玄都嘟囔了一句:“你不是白绢,白绢可没你这么漂亮。” 秦素又好气又好笑:“对,我不是白绢,我是秦素。” “秦素?”李玄都小声道:“秦素是比白绢漂亮。” 秦素面露几分忧色,稍稍加重了语气:“紫府。” 李玄都低声说着谁也听不清的话语,然后怔怔地望着秦素良久,神志终于渐渐恢复清明,道:“素素?” 秦素长舒一口气,脸上复现喜色:“紫府,你清醒了吗?” 李玄都便欲起身,不过被秦素轻轻按住肩膀,柔声道:“不要起来,还是躺着休息。” 李玄都也没有强求,环顾四周,发现自己正在观海楼的房间之中,这才问道:“我睡了多久?” 秦素轻叹一声:“三天三夜。” “这么久啊。”李玄都也叹了一声:“我记得是我赢了?” 秦素轻轻点头道:“是你赢了。” 李玄都本想笑上一笑,不过牵动胸口的气机,只觉得一阵绞痛,应该是岔气的症状,要调息一番才行,他又怕秦素为自己担心,便索性不笑了,转而问道:“那李太一呢?” 秦素扁了扁嘴:“你还担心他吗?他这个做师弟的处处想要你性命,你最后却还留了他一命。圣人言,以德报德,以直报怨,从来没有以德报怨的说法。” 李玄都摇头道:“不是我故意留手,而是当时的我也不过是险胜而已,气尽力竭,已经没有余力取他的性命。” 秦素道:“李太一掉入海里之后,二先生便将他带走了,说是要去见老宗主,请他定夺此事。” 李玄都“啊”了一声,沉思片刻,道:“李太一浑身上下都透着古怪,他竟然学会了‘太阴十三剑’,来历不明,手中的那把黑剑也透着蹊跷,此事干系重大,李太一的身份又非同一般,理应由老宗主亲自处置。” 秦素道:“据你所说,当日在丹霞峰时,李太一分明还不会‘太阴十三剑’,这才被你用‘众生入我眼’所败,如今不过月余工夫,他便学会了‘太阴十三剑’。‘太阴十三剑’乃是阴阳宗的绝技,李太一不可能在如此短的时间内远赴西北,可最近也未曾听说有阴阳宗的高手在齐州境内活动。” “不对,有一个。”李玄都脸色略显凝重道:“我与你在归德府分别之后,从东昌府去往兰陵府,在我经过临枣关前往馆陶城的时候,曾经遇到过一个阴阳宗的十殿明官,名叫魏臻,当时他伪装成一个棋士,便大为可疑。对了,阴阳宗神秘莫测,你知道阴阳宗的十殿明官都有哪些人吗?” 李玄都本也没抱希望,只是随口一问,却没想秦素竟是点了点头。 秦素犹豫了一下,低声道:“十宗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不过这都是以前的老规矩了,这几年来,西北五宗和我们辽东五宗势同水火一般,这个规矩也是名存实亡了。换成别人,我是决计不肯说的,既然是你问了,我便告诉你,只是你不要告诉别人。” 李玄都点头道:“放心,我绝不向旁人提起。” 李玄都娓娓道来:“阴阳宗有十殿明官,神秘莫测,寻常江湖中人,只是知道阴阳宗中有十殿明官,却连名姓都不知道,所以这十位明官也不入三玄榜和黑白谱。我也是听我爹爹说起过,这才知道他们的名姓,分别是:大明官王天笑,二明官钟梧,三明官王仲甫,四明官李世兴,五明官诸葛錾,六明官金释炎,七明官张铮,八明官魏臻,九明官上官莞,十明官赵纯孝。十人各有所长,各有职司。据我爹爹所说,地师徐无鬼意图将阴阳宗和皂阁宗打造为上下两宗,阴阳宗为上宗,人手贵精不贵多,其中都是高手,而皂阁宗为下宗,人手贵多不贵精,以数量取胜,名为两宗,实为一宗,则不逊于清微宗、正一宗,甚至可以抗衡无道宗。” 李玄都喃喃道:“张铮此人,曾经和另外一名老者阻挡我们讨伐北邙山,再加上已经露面的魏臻,十点明官中已有三人现世,不知另外七人如今又在何处。” “好啦,不想了。天塌下来,有老剑神和老天师顶着。”秦素轻拍他的手背,柔声道:“你刚刚经历大战,身体虚弱,就不要再去多费心神了,现在还是调养身体,莫要留下什么隐患。” 李玄都自小便没了父母,被师父收养拜入宗门之后,唯有二师兄是真心实意待他,可是二师兄又是拙于表达之人,再后来,李玄都一个人漂泊江湖,历经生死厮杀,虽然也交到了胡良这样的朋友,可男人在一起,都是藐视生死,只求一个快意潇洒,被别人如此关切却是少见。 李玄都转头望向秦素,秦素被他看得晕红双颊,慢慢低下头去。 李玄都反手握住秦素的手背,叹了口气:“我从小便没有家人,虽然一直管宗里叫做家里,也算是以宗为家,但现在对于这个家来说,我却是一个多余的人了,除了二师兄,谁也不愿意我回来,更不愿意见到我,没了我之后,大家和气生财,一团和气,有了我,便要提心吊胆,生怕四先生革了他们的命,如果今天败的人是我,怕是……怕是……” 秦素抬起头来,柔声道:“不要说了,也不要想了,你只要知道,今天赢的人是你。你不是常说‘男儿到死心如铁’吗?怎么忽然就软弱起来了?” 李玄都叹道:“可能真如你所说那般,我老了,已是不复年轻时的锐气。” 秦素的手慢慢翻转,也将李玄都的手握住了,脸色微红道:“老点好,有人气,如果真就心如铁了,像天上的神仙一般,你怎么会喜欢我?” 李玄都哑然,不过却也觉得此时此情此景最是难得,人间长久莫过如此,于是说道:“等到以后天下太平,咱们也成一个家。” 他这话虽是发自肺腑,但也觉得秦素多半会像以前那样,顾左右而言他,只是没想到秦素这次却是没有逃避,而是道:“你说的是真心话?还是逗我?” 李玄都微微一怔,道:“自然是真心话,我若是说假话,便让我不得好死。” 秦素沉默了良久,方才说道:“一入江湖,难得善终。我也不敢说什么天长地久,只是想着你莫要诓骗于我便好,倘若日后你骗了我,我也不求什么不得好死,我……我便一刀杀了你。若是打不过你,你也一剑杀了我好了,莫要想着什么齐人之福!” 李玄都万料不到她竟会说出这一句话来,怔了一怔,笑道:“若真有那一天,我绝不还手。” 第二百零三章 秦大小姐 秦素微微一笑,道:“我记得某人可是跟我说过,那日在洛水之畔见到‘血刀’宁忆,如何如何看不上人家宁忆,这会儿怎么又变了,难不成是严于待人,宽以律己?” 李玄都道:“倒也不全是,我就算是心里苦闷,也不会像宁忆那样去大开杀戒,若论杀人的数量,我和秦伯父加起来都比不过宁忆,要不他怎么得了个‘血刀’的称号。” 秦素笑道:“说宁忆就说宁忆,干嘛扯上我爹。” 李玄都道:“世人觉得我杀人极多,是因为我所杀之人都是名头不小之人,好像个个都是在江湖上有名有姓的,这样一数,就觉得很多。宁忆不一样,他有点以人为刍狗的意思,无论高低贵贱,王孙公子也好,无名小卒也罢,都是一路杀过去,按照人头来算,三个李玄都也赶不上一个宁忆。” 秦素道:“说到底还是变着法子吹嘘自己,得意吹牛皮,失意讲道理。” 李玄都瞪大了眼睛:“哪里就吹牛皮了?这一桩桩,一件件,哪个不是实情?” 秦素也学着他瞪大了眼睛,打趣道:“哪里不是吹牛皮了,你的成名之战不是在西北夺刀吗,说到底还是踩着人家宁忆上位的,只是天道好轮回,现在的太玄榜第十人还是宁忆。” 李玄都道:“谁说是西北夺刀,我的成名之战分明就是剑挑河朔群雄。” 秦素故意揶揄道:“是吗?剑挑河朔群雄不是被人一路追杀吗?我倒是不知道,什么时候被人追杀也值得吹嘘了?” 李玄都痛心疾首道:“我就不该跟你说这些陈年旧事,不然我还是你心目中那个潇洒的紫府剑仙。” 秦素笑道:“我心目中的紫府剑仙可跟潇洒没有半点关系,是个古板、冷漠、残忍、好为人师、不近人情的大恶人,你别瞪我,这都是你的好师妹陆雁冰说的。” “我的剑呢?拿我的剑来,我非砍死那个死丫头不可。”李玄都佯怒道。 “得了吧。”秦素轻笑道:“你还是老实躺着,安心养伤。冰雁也被张先生一起带走了,你是没看到她临走时的那个表情,就像上刑场似的,我觉得张先生还挺和蔼的,有那么可怕吗?” 李玄都笑了笑,说道:“我这个师妹跟慈航宗的苏云姣是一个性子,三天不打,她就敢上房揭瓦。这种人最需要一个克星,苏云姣最害怕她的姐姐苏云媗,不过陆雁冰最害怕的人不是我,而是二师兄,就跟老鼠见了猫差不多。” 秦素妙目一转,状若无意地问道:“紫府,江湖上是不是有许多女子都爱慕你?” 李玄都心中一紧,面上却是不动声色:“怎么能说是‘许多’呢?那是十根手指也数不过来,有对我念念不忘的,有对我因爱生恨的,有为我黯然憔悴的,还有为我终身不嫁的。” 李玄都越是夸大其词,秦素反而不信,呸道:“还为你终身不嫁,美得你。怕不是你把梦里梦到的姑娘也算进来了。李太一说你是个满口仁义道德的伪君子,我怎么觉得你像个油腔滑调的登徒子呢?说话没个正经,也不知是什么缘分,我……我竟然偏偏看中了你这么个登徒子。” 李玄都笑道:“素素,说话要凭良心,我几时轻薄过你?怎么就成登徒子了?你要这么说我,我可真要轻薄你了。” 说话间,李玄都竟是坐起身来。 原本坐在床边的秦素吓了一跳,挣脱开李玄都的手掌,连人带绣墩一起向后退出丈余距离,双臂在身前交叉成一个“乂”字,沉着脸说道:“虽说我们江湖中人不讲究那么多礼法,从来不兴什么男女不得相见,但最起码的规矩还是要讲的,你若要得寸进尺,想要欺负我,那可打错了主意。” 在如今世道,不说礼法森严可以吃人,却也不是可以随意无视的。若是一个男子对女子随意轻薄,首先说明这个男子是个品行恶劣的登徒子,同时也说明男子将女子看作是水性女子,易于得手,是个女子都要恼怒,更何况是秦素这样的大家闺秀。 李玄都自然明白这个道理,坐起身后,规规矩矩,没有半点逾越动作,一本正经道:“我怎么敢轻薄于你,这还没动作呢,就已经被‘莫须有’的罪名打成了登徒子,真要有什么动作,还不得被钉在史册上,永世不得翻身。” 秦素“噗嗤”一笑,想起两人在归德府初识的时候,那时候的李玄都还有点温润君子的模样,后来相熟之后,就原形毕露,变成登徒子了,只是她也不讨厌就是了。不由得笑靥如花,搬着绣墩又来到床前坐下,却是不肯让李玄都再握着她的手了。 李玄都也不觉得失落,毕竟来日方长,也不急于一时,就这么望着她的侧颜,但见她鼻梁挺拔,黛眉娟秀,长长睫毛低垂,容颜真是没有半分让人可以挑剔的瑕疵。 秦素用眼角余光注意到了李玄都的视线,脸上浮起红云,微嗔道:“看什么呢?” 李玄都道:“美人如画。” 秦素微笑道:“你在我的面前,说不了三句话,便要不正经。其实你这人,骨子里不是那江湖浪子的性子,有外人在时,也会拿捏架子,还挺像那么回事。” 说到这儿,秦素伸手按住胸口,清了清嗓子,学着李玄都的口气道:“既然六师弟执意如此,那就休怪我这个做师兄的出剑无情,只是顾事未可知,有如一剑之后,不慎伤了六师弟,苍天为证,日月可昭,勿在背后与他人言,谓李玄都不念同门之谊。你知不知道,我爹爹说话就是这个口气,拿腔拿调的。” 李玄都哈哈一笑道:“这说明我与秦伯父还是道同可谋,本就是一路之人。” 不料这一笑之下,牵动了紊乱气机,李玄都立刻剧烈咳嗽起来。秦素赶忙伸手轻抚他的后背,问道:“是不是和李太一交手的时候留下什么隐患了?” 李玄都摆了摆手。 过了片刻,李玄都逐渐平复了自身气息,喘息一气,方才说道:“有些岔气而已。” 秦素这才稍稍放心。 李玄都忽然想起一事,问道:“对了,当初我在归德府见到你的时候,你怎么会装成琴师?还有几个小孩子跟着你学琴。” 秦素道:“我每年都要经过归德府,有时候也会住上一些日子,在那里开一家琴舍很奇怪吗?” “不奇怪。”李玄都摇头道:“只是没想到你会真去教小孩子。” 秦素一挑眉:“你是说我误人子弟咯?你当初也不是账房先生的样子?你会算账吗?” 李玄都道:“我发现一个事情,你跟我在一起的时间长了,别的没学会,这贫嘴的本事倒是长进三分,已经能跟我平分秋色了。” 秦素又忍不住笑了出来。她既然被江湖中人称作“秦大小姐”,可见秦清对于这个女儿如何宠爱,在辽东秦家,除了野心勃勃的韩邀月,都当她公主一般,谁也不敢违拗她半点,待得年纪愈长,虽然有几个闺中好友,但一年至多就见上几次而已,与李玄都在一起的这段时间里的拌嘴笑谑,倒是比她过去二十几年还要多。 过了一会儿,秦素轻声说道:“此情此景当叫好,结伴重游更欢愉。此刻情真意切,便是人间美景。可世人常为美景忽视盛情,不知情为何物教人相许。若想留住景色,当要有所行动,若止步不前便是一场空。” 李玄都怔了一怔,问道:“怎么忽然说起这些?” 秦素道:“那日从单老峰返回琅琊府的途中,你对我说起的那些话,我是听进去了的,我这些日子以来,也想了许多。再有就是,经过望仙台一事之后,你我之事怕是要传遍江湖了。” 李玄都皱起眉头:“此话怎讲?” 秦素叹了口气道:“望仙台一战之后,谷玉笙几次三番来找我说话,有些过于热络了,我便察觉出几分不对,在你昏迷的这几天里,我又仔细想了想,觉得她可能在你我的关系上做些文章,然后将你逼出清微宗。” 李玄都不是蠢笨之人,经秦素这么一点,立时明白过来,道:“这是要让我入赘补天宗了。” 秦素问道:“你是怎么想的?” “还能怎么想?”李玄都理所当然道:“我师父当年也是以入赘之身成为清微宗之主的,我自是乐意之至。” 秦素脸色微红地问道:“你就不怕别人对你指指点点?” 李玄都道:“若是被指指点点就能抱得美人归,想来天底下的男子都想要被人指指点点。” 秦素白了他一眼:“你不用说好话讨我喜欢。我知道自己有几斤几两,就算生得好看些,也不是天上的神女仙子,还没到能让堂堂紫府剑仙为之改换门庭的地步。” 李玄都道:“不是还有一句话吗,情人眼中出仙子,你在我的眼中不是神女胜似神女。” 秦素立刻抓住他言语中的漏洞,道:“说到底我还是算不上神女仙子喽?毕竟比不得慈航宗的大小仙子。” 李玄都赶忙补救道:“这不是你自己说的吗,我只是重复而已。” 秦素道:“我说可以,你说就不行。” “好,好,好。”李玄都举起双手道:“是我错了,秦大小姐美艳无双,天下第一,什么苏大仙子、宫大妖女,都比不过你。” 秦素轻轻哼了一声,不过眉眼间却满是温婉笑意。 第二百零四章 相逢偶遇 沈长生自从跟随老板娘踏足江湖之后,就遇到了一连串事情,让他有些晕晕乎乎,先是机缘巧合之下救下了沈霜眉,被那些如狼似虎的青鸾卫追杀时,又遇到了个小道童,小道童不但救下了他们两人,而且还传授给他一部《太上丹经》。再然后,又在这个小道童的指点下,他和沈霜眉踏上了前往蜀州的路程,一路跌跌撞撞,遇到过图谋不轨的邪道中人,也见识过人吃人的惨状,力尽千难万险,终于来到了蜀州天苍山,见到了那位五大真人之一的万寿真人。 万寿真人妙手回春,治好了沈霜眉。正当他们打算告辞离去的时候,又有一个老人登门造访天苍山妙真宗,却是清微宗的二先生,好像是那位李先生的师兄。 他只觉得这段时间的经历,好像是做梦一般,各路高人纷至沓来,而他就像落入溪水中的一片落叶,身不由己,只能随波逐流。 在那位张先生离开妙真宗之后,他和沈霜眉也离开了妙真宗,只是两人却是不能同路而行, 因为沈霜眉也返回帝京述职,去见那位栾捕头,而沈长生却是要返回芦州太平山,于是两人分道扬镳,不过沈长生在临别前也对那位沈姐姐许诺,等他的“太上丹经”有成之后,一定会去帝京找她。 沈长生离开蜀州之后,顺江而下,进入荆州境内,途径江陵府的时候,却是遇到了从潇州前往齐州的玄女宗一行人。 此次齐州之事,涉及到青阳教和牝女宗,果真如秦道方和楚云深所料,此事使得玄女宗宗主萧时雨颇受震动,也极为重视,不管她过去与萧家有什么矛盾,事关整个家族,却是不好意气用事。再者说了,玄女宗与牝女宗是多少年的生死大敌,若是让牝女宗趁虚而入,掌控了萧家,那么萧时雨这位玄女宗宗主的脸面也彻底丢光了,于是她派出了自己的心腹弟子玉清宁亲自处理此事。 在江湖中,公认玉清宁是玄女宗的下任宗主,哪怕她在帝京一战中因故坠境,可在她的众多师姐师妹中,并无太多有力竞争之人,她也并非像李玄都这般身上担着天大的干系,所以她在玄女宗中的地位十分稳固,仍是羽衣使。 跟随玉清宁一道而来的还有玄女宗的流云使、烟雨使,此二人都是当之无愧的归真境高手,再加上已经逐渐恢复本来境界的玉清宁,已是足够应付萧家之事。 除此之外,就是一众玄女宗弟子,有老有少,老的沉稳持重,年轻的则是趁着这个机会下山行走江湖,权作是历练,周淑宁作为宗主的关门弟子,也在其中。 双方之所以会相遇,说来也是巧了,他们都入住在一家刚刚开张不久的太平客栈之中。沈长生选择太平客栈并不奇怪,因为这本就是自家的产业,亮明身份之后,还能省下一笔银钱。至于玄女宗,也在情理之中,因为太平宗的宿老沈元舟与萧时雨的关系极好,再加上钱家老祖钱青白,三人在年轻时曾经一起游历江湖,故而玄女宗与太平宗之间关系亲近也不奇怪,那么玄女宗之人自然首选太平客栈之中。 当日在太平山下的太平客栈中,沈长生与玉清宁擦肩而过,并未谋面,但他可是认得周淑宁的,当他见到下楼用饭的周淑宁后,起先还是有些不敢相认,毕竟在他印象中的周淑宁,是个哭花了脸的小丫头,被李玄都带着离去,而此时的周淑宁却是一身白衣,因为还不到年纪,没有以发钗束发,而是以一根丝带简单束住,粉妆玉琢,不施粉黛却也难掩天生丽质。她本就是官宦人家的千金,恭谨有礼,拜入玄女宗之后,又是跟随在玉清宁身旁,近朱者赤,小小年纪,已经有了几分仙子风度,与以前那个小丫头判若两人。 沈长生看了许久才认出周淑宁,当他认出周淑宁之后,一颗心脏“砰砰”跳动,面红过耳,激动难言。 不过沈长生的这个举动,也引起了陪在周淑宁身旁的一位玄女宗弟子的注意,这位玄女宗弟子看上大概三十多岁,有先天境的修为,算是被玉清宁派来保护周淑宁的,毕竟周淑宁的资质绝佳,修炼“玄女六经”一日千里,不到一年的时间,已经是抱丹境的修为,固然比不得李太一这般妖孽,却也远胜江湖中九成九的人,日后有望踏足天人境,成为宗门柱石,自然要好生保护,不能让她早早夭折。 这名玄女宗弟子见这少年死死盯着周淑宁,完全一副色胚模样,便要起身驱赶这个黑瘦少年,顺带给他一个小小的教训。 只是此时的沈长生已经不比从前,大天师张静修以大造化大神通,将“太上丹经”二十四篇打入沈长生的神魂之中,让他自行领悟,按照道理而言,沈长生最起码要用二十年苦功才能完全融会贯通,但是此次的西行途中,沈长生却是在机缘巧合之下,连续悟透了其中几篇。 这部《太上丹经》虽是丹道,但包罗万象,总共有二十四篇后人注解,即有二十四门修炼功法,其中第五篇、第十篇、第十七篇,每一篇都是一门剑术;第六篇、第七篇、第八篇,每一篇都是一门术法;第九篇、第十四篇、第十六篇,则各是一套拳法;还有第十三篇、第十八篇、第二十篇,则是孕育气机真元的功法,最后一篇是总诀大纲。” 按照顺序练成之后,以总诀为基础根本,可以将全身数百处窍穴串成一线,气机汹涌澎湃,如一条大川急速流动,右手虚执空剑,手中虽然无剑,无形剑气却源源而出。剑法、拳法、指法、飞剑,尽皆合而为一,早已分不出是掌是剑。随心所欲,既不必存想气机,亦不须记忆招数,世间武学的千百种招式,自然而然地从心中传向手足。遇强愈强,敌人攻击越强,则反击越强。与“太阴十三剑”中的“剑心太玄意”有异曲同工之妙。 那玄女宗弟子伸手一抓,沈长生的身形随之而动,甚至身体的动作已经快于他的意识,待到他身形向后飞出数丈距离,这才反应过来。 那名玄女宗弟子轻轻“咦”了一声,有些惊讶于这个少年的身手,正要再次出手,沈长生心知自己这身莫名其妙得来的功夫失灵时不灵,不敢冒险,赶忙大喊道:“淑宁,是我啊!” 听到这话,那名玄女宗弟子微微一愣,没有急着出手。 周淑宁也是微微一怔,盯着沈长生瞧了一会儿,才略有迟疑道:“你……你是……” 沈长生赶忙伸手指着自己,道:“是我啊,沈长生,太平客栈的沈长生。那日李先生在太平客栈中……” 说到这儿,周淑宁立时想起来了,那日在太平客栈中的确有个少年,还是他帮着葬了父母。 周淑宁赶忙对那名玄女宗弟子喊了一声“师姐”,这名玄女宗弟子已经习惯了小丫头的少年老成,再加上小丫头极得宗主和玉清宁的喜爱,稍作权衡,便退回至周淑宁的身旁,没有再继续出手。 周淑宁站起身,问道:“你怎么会在这里?” 沈长生遂将自己的一番经历详细说了一遍,然后问道:“淑宁,你们这是要去哪里?” 周淑宁轻声道:“跟随师姐一起去齐州,听说哥哥也在那里。” 第二百零五章 沾泥带水 因为是旧相识,所以沈长生便理所当然地随着周淑宁来到玄女宗包下的独栋院落之中,虽说玄女宗中没有男子,但是这样一个半大少年,倒也不必太过忌讳。 周淑宁和沈长生在客厅之中,正各自说着这段时间里遇到的各种事情,没过多久,方才出门不在的玉清宁从外面回来了,此时的玉清宁一身白衣,以黑纱蒙眼,不见那张瑶琴,想来是被收入须弥宝物之中,不过随身还是携带了一把纸伞,乃是她的奇门兵器,名作“太九伞”。 跟随在玉清宁身旁的是名青衣女子,正是玄女宗流云使,既是玉清宁的心腹,也是当初护送玉清宁前往龙门府之人。 出乎沈长生的意料之外,玉清宁竟是认得他,而且还一口道出了他的名姓,这让沈长生在受宠若惊的同时,也有些飘飘然了,问道:“这位神仙姐姐怎么认识我?” 玉清宁答道:“既然是沈大先生和陆夫人的徒儿,我怎么会不认得?” “什么沈大先生?”沈长生反倒是满头雾水:“神仙姐姐是说掌柜的吗?” 玉清宁微笑道:“原来你还不知道沈大先生的身份,既然如此,我便也好再去多说什么,只待有一天,陆大先生自然会将原委告知于你。” 沈长生倒也不是愚笨之人,不由心中暗道:“是了,老板娘看着凶巴巴的,可在江湖上却是有名气的,那些人都称呼她是陆夫人,那么掌柜的多半也不是寻常人等,能被这位神仙姐姐称呼为沈大先生,想来也是很是厉害的人物,那个小道童之所以会传我这‘太上丹经’,说不定也是看在掌柜的面子上。” 正在说话时,又有一名女子匆匆走来,递给玉清宁一封书信,道:“是秦大小姐的书信,从太平钱庄的渠道过来的。” 太平宗在各地开设客栈和钱庄,便如一张大网,如此一来,便可以用飞鸽传书的方式往来于各地之间,只要是有太平客栈的地方,书信便可送达。不过花费也是相当不菲,因为飞鸽承载重量有限,所以按照字数多少收钱,一个字便要一颗太平钱,等闲江湖中人都承受不起,除非是特别重要紧急之事,否则都不会采用。 不过秦素身家丰厚,自是不在意这些,一封信从开头处的问好到结尾署名,一应俱全。 秦素将书信交给身旁的流云使,然后挥手示意那名女子退下。 她与秦素之间倒也没有什么见不得人之事,故而没有回避沈长生,因为她双眼不便的缘故,直接让流云使读信。 流云使展开信笺,读道:“女菀姐姐大鉴,你我相交多年,感情甚笃,只因你我二人天南海北,相距万里之遥,不能时时相聚,无可奈何,深以为憾,屈指算来,已有数年未见。今听闻姐姐应齐州总督府之邀,受玄女宗萧宗主之命,前往琅琊府处置萧家之事,恰逢小妹亦是身在齐州,不胜欣喜,于齐州琅琊府扫榻以待,静候姐姐早日前来,也好略尽地主之谊。秦素。” 玉清宁沉默了片刻,对流云使道:“给秦白绢回一封信,先谢过她的好意,我们会在两旬之后抵达齐州,具体措辞,你自己斟酌。” 流云使应喏一声,离开了客厅。 沈长生忍不住好奇问道:“神仙姐姐,这位秦大小姐是谁啊?” “不要叫我神仙姐姐,我姓玉,叫我玉姐姐就好。”玉清宁微微一笑道:“至于这位秦大小姐嘛,她姓秦,单名一个‘素’字,出身不凡,乃是‘天刀’秦清的女儿,辽东秦家的独女。固然有人身份比她更高,家世更贵,可兄弟姐妹也多,真要分起家产,却是比不过秦素,所以江湖中人送了她一个‘秦大小姐’的称号,就像苏云媗的‘苏大仙子’,都是差不多的道理。” 沈长生点了点头,又问道:“对了,玉姐姐,李先生也在齐州吗?” 玉清宁也不瞒他,点头道:“李紫府是清微宗的四先生,他受颜玄机和苏霭筠所托,返回宗门向老剑神谏言,调解清微宗和正一宗的‘四六之争’,自然会在齐州。” 周淑宁听到这话之后,虽然早已知道如此,但还是流露出几分雀跃神情。对于她来说,自从父母走后,哥哥便是她在这个世上最为亲近之人,就算现在又加上了一个玉姐姐,那也顶多是并列而已,能够再见到哥哥,自然让她极为高兴。 沈长生瞪大了眼睛,他虽然不太明白所谓的清微宗四先生到底意味着什么,颜玄机和苏霭筠又是什么人,但是从玉清宁的口气中,也可以大概知道这定然是一个极为了不起的身份,心中愈发惊讶。 正在说话的时候,烟雨使又匆匆走了进来。 玄女宗的烟雨使是个妇人装扮的女子,约莫三十来岁,相貌谈不上如何明艳动人,可气态雍容,自有一股处变不惊的气态,她看了眼沈长生,欲言又止。 玉清宁虽然双目已盲,但是以“心眼”神通也能感知旁人的神态,道:“无妨,他是沈大先生的传人。” 烟雨使心思稍定,道:“齐州那边刚刚传来两个消息,一个消息是清微宗四先生李玄都应六先生李太一之邀,两人于海上望仙台斗剑,观战之人如云,就连二先生张海石和东华宗的太微真人都亲至观战。” 周淑宁忍不住轻呼一声,问道:“是谁赢了?” 烟雨使道:“是四先生李玄都以半招险胜六先生李太一。” 沈长生不知道李太一和太微真人,却是知道张海石,毕竟前不久还在妙真宗见过这位老人,问道:“这位张先生是二先生,李先生是四先生,他们是师兄弟吗?” 玉清宁微微点头,算是回应沈长生,然后问道:“还有一事呢?” 烟雨使明显犹豫了一下,说道:“江湖传言说老剑神有意让李先生入赘辽东秦家,以此交好补天宗,然后外联辽东五宗来抗衡正一宗。” 玉清宁猛地陷入沉默之中。 周淑宁也是小脸略显苍白,在她看来,哥哥和师姐无疑是待她最好的两个人,若是两人能凑成一对,那才是最好的结果,可现在怎么又出来个秦大小姐要让哥哥入赘? 厅中顿时陷入到一片沉默寂静之中,过了良久,玉清宁方才道:“好了,我知道了,还有其他事情吗?” 烟雨使摇了摇头,轻轻离开此地。 玉清宁轻轻叹息一声,脸上却是没有太多表情变化,让人不知她心中所想。 周淑宁来到玉清宁的身旁,双眼濡濡地望着她,拉住她的手轻轻摇晃,以示安慰。 玉清宁冲她微微一笑:“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我既然已经决定要继承师尊衣钵,早已注定有缘无份,不过是心起一念,难以挥慧剑斩情丝。” 周淑宁听得似懂非懂。 玉清宁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示意自己没事。 待到周淑宁和沈长生离开此地,玉清宁一人独坐,幽幽叹息一声:“人生最苦处,只是此心沾泥带水,明是知得,不能断割耳。” 第二百零六章 清微议事 老宗主出关,在清微宗是一件大事。虽说老宗主在名义上已经彻底放权,但按照老宗主退让宗主之位前订立的三十八条宗规,宗内还是有许多大事要老宗主乾纲独断。 于是在老宗主出关之后,宗内的几位核心人物都会前往八景别院拜见老宗主,上报宗内事务,请老宗主定夺。十几年烟云过目,能有此荣宠之人,大概也就十余人,每年都有变换,有些去了帝京,并不在宗内,有些被外派差事,还有些因为失势而被排挤出了核心。总有新人换旧人,你方唱罢我登场。如果把这座八景别院看作是一个戏园子,那么当年的李玄都便是红透了半边天,可惜如今失意,已被别人顶替了位置。 今日前往八景别院之人,有兼任副宗主的二先生张海石、代行宗主职权的三夫人谷玉笙、兼任天闲堂堂主的五先生陆雁冰、兼任天暗堂堂主的六先生李太一、天魁堂堂主李如师、天机堂堂主司徒玄略。 早在老宗主李道虚退让宗主大位之前,张海石身上便挂了副宗主的职位,而副宗主之位只是个临时增设之位,有需要时便设,没有需要时便空悬,除了身份尊贵之外,若是宗主遭遇不测而未能指定下任宗主人选,同时也来不及举行宗门大会推举宗主,副宗主可以完全代行宗主职权,是完全,而不是谷玉笙这般只能代为处理日常事务,有点类似于“摄政王”的意思。 毕竟张海石资历最老,威望极高,李道虚不想让其成为下任宗主却又要给予适当安抚,于是便增设副宗主之位,如此便算是有了一个交代。 此时众人聚集在八景别院的正厅之中, 最上首的位置没有摆放桌案,只有一把简简单单圈着扶手的紫檀座椅。座椅后摆着一架巨大的八扇屏风,上书太上道祖的三千言。 在座椅下首左右,分别是两排省却了扶手的座椅。左右各五,加上最上面的一张,共是十一个位置,这十一个位置便是清微宗的核心。 此时张海石、陆雁冰、李太一都在右边坐了,张海石居首。而谷玉笙、李如师、司徒玄略则是在左边坐了,不过有左边上首第一个位置无人落座,那是李元婴的位置,如今李元婴不在宗内,所以这个位置空悬,如此一来,左边便少了与张海石相对应之人,愈发显得张海石地位尊崇。 此处正厅,规格已经近乎于大殿,除了正门之外,还有侧门,张海石等人从正门而入,老宗主李道虚则会从靠近真境精舍的侧门而入。 片刻之后,李道虚从侧门步入厅内,仍旧是一身白色鹤氅,脚踏云履,披散白发,大袖飘飘。 所有人都从各自的座椅上起身,束手而立。 李道虚向最上首的那把紫檀座椅走去,口中道:“莲峰道士高且洁,不下莲宫经岁月。星辰夜礼玉簪寒,龙虎晓开金鼎热。东山东畔忽相逢,握手丁宁语似钟。剑术已成君把去,有蛟龙处斩蛟龙。朝泛苍梧暮却还,洞中日月我为天。” 一字一步,七十字便是七十步,诵完时,李道虚刚好来到紫檀座椅旁边,一步不多,一步不少,他没有急着坐下,而是用手扶着座椅的扶手,望向厅内众人,问道:“人都到齐了吗?” 由张海石回答道:“四先生李玄都未至。” 李道虚点了点头,道:“这件事我已经知晓,今日要议的也是此事。” 不待众人答话,李道虚已经坐下,然后虚手一压,道:“都坐吧。” “谢老宗主。”众人齐声应了一句,然后纷纷落座。 “开始议事吧。”李道虚的目光望向李太一,直接问道:“老六,是何人教你‘太阴十三剑’?” 此时的李太一有些萎靡不振,脸色苍白,不过还是起身答道:“回禀师尊,是阴阳宗明官魏臻。” 李道虚又问:“魏臻为什么要教你‘太阴十三剑’?” 李太一答道:“‘太阴十三剑’有反噬剑主之玄妙,他将此法授予徒儿,自是不安好心,想要让徒儿沉溺其中,最终成为阴阳宗的剑奴。” 李道虚稍稍拔高了问话的声调:“你明知如此,为何还要去学?” 李太一仍是语气平静,道:“因为徒儿自信可以胜过‘太阴十三剑’,从天而颂之,不如制天而用之。” 所有人都没想到李太一竟然应对如此得体,尤其是那最后一句“从天而颂之,不如制天而用之。”乃是李道虚早年时颇为推崇的一句话,用在此时,却是再恰当不过。 就在此时,张海石轻声道:“朝泛苍梧暮却还,洞中日月我为天。不知六师弟要制住哪个‘天’?” 这是李道虚方才所诵绝句中的最后一句,尤其是“洞中日月我为天”一句,乃是点睛之笔,与“制天而用之”,却是有些相悖了。 李太一望向张海石,难掩眼神中的怒意。 张海石靠在椅背上,丝毫不为所动,是除李道虚之外最为意态闲适之人。 李道虚缓缓道:“不要这样看着你师兄。” “是。”李太一凛然,连忙垂下双眼。 李道虚说道:“刚才二先生说起的这句诗,是纯阳祖师的绝句,说的是如何练道修玄,所谓‘洞中日月我为天’,并非说自己是天,你也不必惶恐。” 张海石不轻不重道:“年纪愈大,愈发敬畏天命,不敢稍有逾越雷池半步。所以也不敢乱说什么‘我命由我不由天’的话语,对于这种带了个‘天’字的话语,难免敏感。” 李太一道:“我辈炼气修道求长生,本就是逆天而行,若是连说都不敢说,还如何去做?” 张海石又是淡然一笑,并不反驳。 因为在前不久他面见老宗主谈及李玄都出任天微堂堂主一事的时候,敬畏天命之言是老宗主亲口所说,而非出自张海石之口。 果不其然,就听李道虚说道:“敬畏天命也没什么不好。” 这句话让李太一只能闭上嘴巴,甚至还屏住了呼吸。 李道虚轻叹了口气:“一代人有一代人的观念,老人难免有垂暮气,年轻人多有锐气,都没什么不好,各有各的道理,也没什么不对。” 李太一这才稍稍松了一口气,再偷望向张海石的目光时,已经满是忌惮。 姜是老的辣。 谷玉笙低眉敛目,她现在有些明白为何李元婴做了宗主也对这位二师兄如此忌惮,这位二伯可不仅仅会用手中三尺剑杀人,言语诛心的本事未必就比他的剑道差了。 李道虚接着说道:“不过不敬天命不意味着就要走魔道一途……李太一。” 李太一连忙答道:“弟子在。” 李道虚的声调转冷:“听说你得了一把‘魔剑’?” 李太一立刻从自己的须弥宝物中取出那柄“天魔斩仙剑”,双手奉上。 不见李道虚有任何动作,这柄黑剑自行飞起,悬停于他的面前。 李道虚伸手握住“天魔斩仙剑”,以两指在剑身上一抹而过,以自己的天大神通在上面设了一道禁制,抹去隐患,也削去了半数威力,然后又将此剑丢还给李太一,声调转柔:“我从来不反对你们博览诸家,只是凡事都要有个度,什么可以学,什么不可以学,你们自己心里要有杆秤。” 李太一接住“天魔斩仙剑”后,恭敬道:“弟子谨遵教诲。” 李道虚又道:“老五。” 一直眼观鼻鼻观心的陆雁冰起身道:“弟子在。” 李道虚问道:“你与你四师兄关系最好,你觉得你四师兄这次回来与以往有什么不同?” 张海石刚要开口,李道虚猛然加重了语气:“我不要听你说,我要听老五自己说。” 一瞬间,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陆雁冰的身上。 陆雁冰只好低眉敛目道:“是。” 第二百零七章 唯我为天 陆雁冰在李道虚和张海石的双重注视下,只觉得针芒在背,略微思量了一下,小心翼翼地说道:“若要说变化,自然是境界修为,师兄去年离开宗门时,不过抱丹境,如今却是已经重回归真境九重楼,虽然不及当年巅峰鼎盛,但也不是徒儿可以比拟。” 李道虚脸上的表情从始至终都未变过,让人看不出他心中喜怒,只能通过他的语调和语气来判断他的情绪,只是这种情绪又是李道虚愿意让他们看到的情绪,至于真正的情绪到底如何,却是没有人能够知道了。 李道虚徐徐说道:“好啊,出去了不到一年,就从抱丹境变成了归真境,就算有以前的底子,这个升境速度也有些骇人听闻了。老五,你知道你师兄为何升境如此之快吗?” 陆雁冰顿时沉默了,偷偷望向坐在上首的张海石。 李道虚按着扶手,稍稍加重了语气:“哑巴了?” 就在这时,张海石接言了:“该怎么说就怎么说,不必担心说错了话。” “是。”陆雁冰应了一声,提高了声调:“回师尊,师兄返回齐州时就已经是玉虚境的修为,后来又服用了‘五炁真丹’修补境界,如此方能重回归真境。” “‘五炁真丹’又是从何处得来?”李道虚逼问道。 陆雁冰无法回答,只能沉默地跪下,趴在地上。 整个正厅都沉默了。 虽然是李道虚和陆雁冰的问答,但其他人也一直仔细听着,心底也在一直揣摩这位老宗主的意思。 最终还是李道虚打破了沉默:“二先生。” “弟子在。”张海石应道。 李道虚道:“据我所知,炼制‘五炁真丹’要用正一宗的朱果,慈航宗的长生泉,还有玄女宗的玉髓,无一不是珍惜之物,万金难求。二先生,你能告诉我这些东西从哪里来的吗?” 张海石从椅上缓缓起身,答道:“回老宗主,正一宗的朱果是正一宗颜飞卿所赠,慈航宗的长生泉是慈航宗苏云媗所赠,玄女宗的玉髓是玄女宗玉清宁所赠。” 李道虚望向张海石:“他们为什么要送这些给李玄都?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当年帝京之变时,这三人可都是李玄都的对手。” 张海石答道:“此一时彼一时,当年正一宗站在太后那边,如今已经与太后势同水火。同理,当年紫府与这三人对立,今日也可以化敌为友。” “好一个化敌为友。”李道虚笑了笑:“我却是不知道,我这些弟子竟然这样讨人喜欢,难不成是神女仙子?不然怎么有这么多人上赶着送机缘宝物,一个被阴阳宗送了‘天魔斩仙剑’,一个被正道三宗送了‘五炁真丹’。” 这话一出,李太一坐不住了,从椅上起身,在陆雁冰的身边跪下。 此时谷玉笙、李如师、司徒玄略三人既紧张又尴尬,这时想跟着跪下又不干自己的事,不跪下,眼看着老宗主这时已然是动了几分真怒,三人都僵在那里,进退维谷,只能低下头去,眼观鼻鼻观心。 这时候只有张海石还敢平视李道虚,然后他便发现李道虚的眼中并无怒意,只是在嘴角有一抹似笑非笑,就好似两名棋手对弈,其中一人下出了一招妙手,正等着看对手如何接招。 张海石道:“紫府素来老成持重,既然接受了他们所赠之物,自有他的道理,他也定会给老宗主一个交代。” “嗯。”李道虚应了一声,道:“二先生说的有道理,那就等四先生回来之后,由他亲自给我一个说法。” 张海石低垂下眼帘,不再说话。 李道虚又望向跪着的陆雁冰和李太一,道:“五先生、六先生也莫要跪着了,都起来吧。” 两人齐声应了一声“是”,缓缓起身,却也不敢坐下,仍是束手站着。 几位先生都吃了挂落,于是李道虚又将目光转向另外三人,让这三人立时都紧张起来。 “三夫人。”李道虚将目光落在谷玉笙的身上。 饶是谷玉笙这等八面玲珑之人,触到老宗主的视线,还是心中一紧,立刻站起身来,恭敬道:“老宗主。” 李道虚问道:“我听说老五有个好朋友也一起来了?” 谷玉笙答道:“是忘情宗的秦师妹。” “是秦清的女儿?”李道虚笑了笑:“我听说她与老四的关系不错,不知是真是假?” 谷玉笙犹豫了一下,小心斟酌言辞道:“秦师妹与四叔的确关系匪浅。” 李道虚话锋一转:“老五,你与这位秦姑娘是好朋友,那你说,老四和这位秦姑娘是什么关系?” 陆雁冰看了眼谷玉笙,老实答道:“回师尊的话,秦素与四师兄是在归德府相识,当时秦素被忘情宗的副宗主韩邀月纠缠,四师兄出手相助,后来两人一起从青阳教的手中救下了齐州总督秦道方,再后来,他们又一起联手杀了青阳教的地公将军唐秦。据我所知,四师兄与秦素的确互有情愫,但远未到谈婚论嫁的地步。” 李道虚又望向谷玉笙,稍稍拔高了音调道:“可我怎么听说江湖上已经有了传言,说老四要入赘秦家,还说是我的意思,要用老四外联辽东五宗?” 谷玉笙一惊,赶忙跪下。 好在李道虚给她留了颜面,没有再继续说下去,而是转开了话题:“司徒玄略。” “在。”一直没有开口的司徒玄略缓缓起身。 司徒玄略是一个看上去大概有不惑之年的中年男子,蓄有三绺长须,相貌清奇,颇有文人气度。听名字,就知道他与大先生司徒玄策大有关系,其实两人是兄弟两人,只是司徒玄略在炼气练剑一事上的天赋远不如自己的兄长,所以这些年来多是负责清微宗内的各种内务,掌管钱财,少在江湖露面,在江湖上声名不显。 “家事国事天下事,千古兴亡多少事。人非圣贤,总不能事事关心。”李道虚道:“不说这些糊涂账了,你报一下去年的收支盈余。” 司徒玄略早有准备,应了一声“是”,从袖中抽出一本册子,展开之后,开始汇报去年一年的开支。 只是其他人已经无心去听,谷玉笙和张海石是早就心中有数,而李太一和陆雁冰则是事不关己,各自想着各自的心事。 待到司徒玄略报完这一年的账目,李道虚只是轻描淡写地说了一个“可”字。 司徒玄略立马噤声不语,不肯再多说半个字。 李道虚又道:“李堂主。” 李如师赶忙起身,眼看着其他几人都未能幸免,今天也不如平时那般心中有底了。 李道虚道:“听说你在我闭关的时候去了一趟琅琊府?” 李如师倏地跪下了,不敢为自己辩解。 李道虚看了他一眼,道:“是去见老四了?” 李如师沉声道:“请老宗主责罚。” 李道虚笑了笑:“听说你被二先生打了一杖,既然二先生罚了,那我就不罚了。” 虚惊一场的李如师松了一口气。 如此一来,竟是无一人没有被李道虚点到名字。 所有人都心中惴惴,谁也没想到,整日闭关的老宗主竟是对宗内的大事小情都一清二楚。 然后就见这位执掌清微宗数十年的老宗主从椅上起身:“今天议事就到这里,我只给你们各位提一个醒,吵架可以,打架也可以,但是不能坏了规矩,谁若是坏了规矩,这个清微宗便再也容不下他。” 说罢,李道虚撂下众人,独自一人离去。 所有人齐声道:“恭送老宗主。” 第二百零八章 请客登岛 这场事关清微宗上下的议事算是落下了帷幕,最失意的自然是六先生李太一,不但没能踩着四师兄上位,而且师父的态度更是让他有些难言的惶恐不安。 除此之外,第一次领教了老宗主厉害的谷玉笙更是心绪难宁,想要找李如师商议,可李如师明显不想在这个时候再生是非,匆匆离去,于是谷玉笙只能患得患失地独自一人离去。 反倒是张海石和陆雁冰,还算沉得住气,陆雁冰是因为有二师兄在,天塌下来也有高个子的顶着,她自然没什么好怕的,至于张海石,这么多年大风大浪都过来,这种事情也不知多少次了,以不变应万变就是。 张海石与陆雁冰并肩走在八景别院外的林荫大道上,说是并肩而行,其实陆雁冰还是稍稍落后了张海石半个身位,忽听张海石问道:“你与你师兄可有飞剑联系?” 对于陆雁冰而言,从二师兄口中说出的“师兄”二字,从不会是指代旁人,必然是四师兄李玄都。 陆雁冰点头道:“是有的。” 张海石道:“给你师兄传书一封,将刚才议事的情形都原原本本地告知于他。” 陆雁冰点头应下。 飞剑传书不比飞鸽传书,飞剑可不会自动返程,若是收剑之人不打算归还,那么这把飞剑就算打了水漂,所以就算是以飞剑著称的清微宗也不会大肆动用飞剑,只有在紧急时刻才会用飞剑传书传递消息。 此时李玄都当然不知道此事,不过他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与秦素一起离开观海楼,然后乘坐吊篮来到仙台顶崖下的海滩,此时寂静一片,唯有阵阵海涛声音。 两人来到码头上,并肩而立,李玄都望向大海,道:“素素,接下来我便要前往蓬莱岛觐见老爷子,你就不要跟着去了。” 秦素知道此事涉及到清微宗的内政,的确不是她一个外人可以随意参与其中的,善解人意道:“你尽管放心去便是。” 李玄都道:“我算了下日子,冰雁应该快回来了。我不在的这段时间,你们二人尽可在东海诸岛逛一逛,许多地方的景色还是不错的,等我回来便是。” 秦素轻轻“嗯”了一声。 正说话的时候,天际边一道流光飞来,直奔李玄都。 见到这道流光,李玄都从“十八楼”中取出一样剑鞘模样的物事,不过只有三寸之长,然后就见这道剑光倏地掠入其中,严丝合缝。 李玄从飞剑上取下一个拇指大小的铁筒,抽出密信。说是密信,其实不过是一张寸许长的纸条,展开之后,其中尽是米粒大小的字迹。 李玄都凝神细观,脸色渐而凝重。 这柄飞剑正是陆雁冰的飞剑传书,因为此地距离蓬莱岛已经不算远,所以转瞬即至。至于那些米粒大小的字,则是陆雁冰从青鸾卫中学来,据说精于此道的大师可以在米粒上刻字,陆雁冰纵然学得不精,也足够用了。 秦素轻声问道:“怎么了?” 李玄都将纸条揉成一个纸团,道:“是冰雁的传信,说的是刚才宗内议事详尽。” 然后李玄都说道:“这件事你就不要管了,此事干系重大,不仅仅是我,包括二师兄和老五都被牵扯其中,甚至谷玉笙和李太一也被各打五十大板,实在是有些奇怪。” 秦素见他皱起眉头,不由得也是忧心仲仲。 李玄见她如此,微微一笑:“你也不要担心,二师兄和冰雁此时都在蓬莱岛,我去了也不是孤身一人,反倒是你,独自一人留在这儿,还是多加小心,莫要中了谷玉笙的算计。不行,我还是有些放心不下,要不你先回琅琊府暂避一二?” 秦素忍不住笑道:“我又不是第一天闯荡江湖,没遇到你之前也未见得如何,没有理由遇到你之后就成了弱不经风的大小姐了。” 李玄都也不答话,只是瞧着秦素,笑了一笑,神色有些古怪。 秦素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微嗔道:“瞧什么?第一次见我吗?” 李玄都笑道:“我是在想,别人家的大小姐都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江南那边有些礼教森严的人家,还要专门修建一座闺楼,让小姐住在楼上,脚不沾地,更是可怕。你这位大小姐却是满世界乱跑,走过的地方兴许比我这个老江湖还要多。” 秦素最近也沾染了几分“得意吹牛皮”的毛病,“嗤”的一笑:“不瞒你说,我是想写些文字流传后世的,依照我的能耐学识,小说、乐谱什么的是不必想了,所以我就想另辟奇径,写一本山水游记,说不定后人念叨起来,还知道有我这样一个人。” 李玄都又向秦素瞧了一眼,这次目光却是落在了她的绣鞋上,比起李玄都来,自然是小巧玲珑,不堪一握。 秦素顺着李玄都的目光低头望去,狐疑道:“你怎么老是看着我?” 忽然之间,她想明白了李玄都的用意,他先前提到了江南的大小姐,那里的姑娘们多有缠足的陋习,以千金小姐居多,秦素虽是北地女子,但身材适中,一双纤足纤腴得中,长短合度,比起那些缠足之人不知要美出多少,李玄都想着这些,又看着秦素的绣鞋,用心可想而知。秦素霎时间红晕满颊,挥手便打。 李玄都侧身一躲,道:“以前我还没注意,现在这才发现此中之妙。以前张白圭跟我提过此类说法,说是分出好多品级,真是百闻不如一见。” 秦素大羞道:“你还说!你再胡说八道,我便不理你了。” 李玄都知道她从来都是说到做到,赶忙认错。 秦素嗔道:“还有眼睛,也不能乱看。” 李玄都不满道:“我又不是遁入空门,怎么这么多规矩?” 秦素斜了他一眼:“你有意见?” 李玄都叹道:“也罢,那我从今日起便遁入空门,后半生青灯古佛,侍奉佛祖,女施主,咱们有缘无分,就此别过。” 正在两人笑闹的时候,却见海面上驶来一艘大船,李玄都认得这是清微宗的船,便向秦素做了个暂停的手势。 然后就见这艘大船向两人飞速驶来,转眼间已经不足半里之遥,船头上立着一名女子,看上去大概有三十多岁,见到码头上的李玄都和秦素之后,拱手行礼道:“天慧堂堂主李如玉见过四先生、秦大小姐。” 李玄都和秦素对视一眼,各自还礼。 李如玉从船头上纵身一跃,在海面上轻点几下,落在两人身前不远处,道:“在下奉老宗主之命,请四先生……” 说到这儿,她微微一顿,将目光移向秦素:“还有秦大小姐,一同前往蓬莱岛做客。” 李玄都一惊。 按照他收到飞剑的时间来算,这艘船分明是在议事之前就已经从蓬莱岛出发,说明老宗主早就有次打算,而非议事之后的临时起意。 这可是大大出乎他的意料之外了。 第二百零七章 风高浪急 儒家士大夫最为推崇的便是“圣天子垂拱而治”。何谓“圣天子”?天子自然就是皇帝,而一个“圣”字,却不是道德完人,道德完人也做不来皇帝,无所不知、无所不能是为“圣明”。无与伦比的权力可以在某种程度上达到不完全的“无所不能”,可又该如何无所不知?毕竟皇帝处于深宫之中,层层壁垒,很容易被蒙蔽视听,甚至闹出一个补丁三十两银子的笑话,所以历朝历代的皇帝都会大力发展监察侦听的隐秘衙门,从绣衣直指到内卫,再到察事厅和皇城司,直到本朝的青鸾卫,都是如此。 在清微宗中,宗主、副宗主之下,分三十六堂,各有职司。其中又有上三堂的说法,也就是天魁堂、天罡堂、天机堂。其中天魁堂负责宿卫蓬莱岛,是当之无愧的近臣,天罡堂负责戒律、刑罚,而天机堂则是类似于朝廷的青鸾卫,直属于老宗主一人,凌驾于其他三十三堂之上,甚至天富堂和天慧堂的堂主都要直接听命于天机堂堂主,故而向老宗主汇报一年结算开支之事也是由天机堂堂主司徒选略代劳。 此番李如玉前来,必是奉了司徒玄略的命令,而司徒玄略又是直接听命于老宗主。 李玄都自是知道这其中的关系,这才感觉惊讶。 李玄都第一反应便是不让秦素牵扯到此事之中,毕竟这其中波谲云诡,情况不明,而且他要做的事情他自己也没有太大把握。不过老剑神既然是邀请秦素登岛做客,那就没有李玄都替秦素婉拒的道理,若是秦素自己开口拒绝,也不太合适,不管怎么说,老剑神都是江湖前辈,既然老剑神用了一个屈尊降贵的“请”字,再去拒绝,未免也太不识好歹。 李玄都犹豫了一下,问道:“秦大小姐非去不可?” 李如玉道:“回四先生的话,这是老宗主的意思,请四先生莫要为难我们这些做事之人。” 就在此时,秦素开口道:“既然是老剑神相邀,我又岂有不去之理?” 李玄都看了她一眼,秦素微微一笑,示意他不必担忧。 既然秦素已经亲口应承下来,李玄都也没有再去拒绝的理由,好在是两人同去,互相之间也有个照应,大不了只能走一步看一步就是。 李如玉见两人答应下来,立刻转身打了个手势。然后就见大船上放下一条小船,向这边驶来。 不一会儿,小船靠近码头,李如玉侧身做了个“请”的动作:“请四先生和秦大小姐移步登船。” 李玄都拉住秦素的手,因为有外人在场,秦素下意识地便想挣脱,可惜李玄都早有防备,紧紧握住不让她甩开,秦素双颊晕红,大是娇羞,却也无可奈何,只能被李玄都拉着登上了小船。 船上只有一名负责撑船的清微宗弟子,戴着斗笠,容貌苍老,也不言语,只是对两人施了一礼,等到李如玉也上船之后,手中长篙一点,小船如离弦之箭向大船激射而去。 秦素心中暗自惊讶,却是没想到清微宗中随便一个船夫都有这般修为,实是藏龙卧虎,难怪能与名宿众多的正一宗分庭抗礼,绝不仅仅是因为清微宗中出了一位大剑仙的缘故。她回眼去看李玄都,只见他神色淡淡,似乎已是司空见惯,并未将此事放在心上。 李玄都瞧了她的神色,微微一笑:“这位如玉堂主虽然是天慧堂的堂主,可一众随行之人却是天机堂的高手,天机堂贵为我清微宗上三堂之一,不逊于天魁堂和天罡堂。” 秦素这才恍然。 李如玉不卑不亢道:“事关宗内之事,四先生似乎不应多言。” 李玄都道:“秦大小姐是老宗主邀请的客人,自然就是我清微宗的客人,藏藏掖掖可是待客之道?而且此事也并非机密,只要有心之人都能知晓,并不违反宗规,如何不能说?” 李如玉顿时不说话了。 若是放在不久前,清微宗上下还不太把这位四先生当回事,毕竟是落魄凤凰不如鸡,不管以前的四先生如何辉煌煊赫,现在的四先生不过是一个丢了境界的废物而已。就算看在二先生的面子上,不去招惹他,可没分量就是没分量。可是经过望仙台一战之后,便没有人敢再去小觑这位四先生半分,谁也不是傻子,六先生是何等资质,大家都看在眼里,就连六先生都不是对手,其他人谁还敢去找不自在?还有就是二先生推举四先生出任天微堂堂主,以及最近闹得满城风雨的秦大小姐之事,这都让清微宗上下隐隐嗅到了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味道。 再看“墙头草”五先生的表现,最近又是兄友妹恭,由此看来,说不定四先生又能东山再起了。 小船很快来到大船旁边,船身高大,不过小船上的几人都非寻常人等,也不必降下爬梯,直接纵身一跃,便登上了大船。 李如玉将李玄都和秦素请进船舱,然后吩咐船上水手起航,直奔蓬莱岛而去。 时值春夏相交之季,天气变化不定,海上尤是如此。大船刚刚驶出不到一个时辰,忽见风云突变,方才还是晴空万里,转瞬间已是乌云密布,海风席卷,潮声如雷,船上之人相距不过三尺,说话亦不可闻。虽是大船,但在海浪之间也渺小如一叶,随着滚滚波涛上下起伏,时而攀上山峰,又时而跌落低谷。 虽然秦素不是第一次乘船,但乘船出海又遭遇风浪却是第一次,只觉得惊心动魄,人力与自然伟力相较,简直渺小无比,不值一提。她透过窗户的缝隙向外望去,只见天昏地暗,雷电森然,原本平静的海面上更是翻滚不休,一个个浪头就像一堵堵拔地而起的高墙,连绵不绝,好似没个尽头。在她看来,在此等环境之中,就算是江湖高手,也只能屏住气息沉入海底,待到海面平息再浮出水面,或是直接飞离海面。 李玄都却是没有半点意外神情,他自小长在东海之滨,比这还大的风浪都不知见过多少,自是不以为奇,见秦素面露惊骇之色,微笑道:“这些浪头只是瞧着吓人,还掀不翻船。我记得在我小的时候,师父他老人家便时常孤身一人出海,对滔天巨浪出剑,称之为‘打潮’,一剑便将十几丈之高的巨浪劈成两半,让我心向往之。” 秦素对于这个说法没有半分怀疑,毕竟那是老玄榜上的大剑仙,如此行事方是剑道通神的气魄。 两人正说话的时候, 忽地一个巨浪涌来,船身倾侧,有海水涌进舱内,李玄都对此早有防备,只是轻轻挥袖,便以气机将海水挡住,只见得一道透明气墙之隔,海水流转。 船舱外,李如玉站在大雨之上,从容指挥,此时海上波涛沸如煮,头顶电闪雷鸣,可她看似轻描淡写的寻常嗓音说话,却异常清晰,字字入耳。任凭船只左右摇晃,她的双脚好似落地生根一般,不动分毫,同时她的身上不断有白气升腾,却是衣衫刚刚打湿,便被她以气机蒸干。 秦素瞧了一眼,道:“这位天慧堂堂主也是好修为。” 李玄都脸色平静,淡然道:“归真境的修为,放在外头,也能做一派掌门了,万事自己说了算。放在清微宗中,便只能做个堂主,要听别人的差遣。可同样的修为,外头的掌门却要尊她,何故?只因她身后有清微宗而已。” 第二百零八章 龙希胜 春夏之交,天气多变,这场风浪来得快去得也快,不过大半个时辰之后,乌云散去,又是一片晴空,海面上更是蔚蓝一片,安宁祥和,丝毫看不出先前的狰狞残暴。 没了风雨拦路,船行更快,小半天的工夫之后,已经是靠近蓬莱岛。 蓬莱岛又被世人称作是蓬莱仙岛,与方丈、瀛洲并称为海外三仙岛,早在祖龙年间,有方士带领三千童男童女途径此三岛前往凤鳞州、婆娑州寻仙访道,求取长生不老药。后世也不乏效仿之人,只是被清微宗占据之后,便不许外人登岛,尤其是蓬莱岛,更是禁地中的禁地,便是寻常清微宗弟子,也不得靠近。 能登上蓬莱岛的外人,不算多,甚至可以说屈指可数,对于许多江湖中人而言,这是一种荣幸。如今秦素也将获此殊荣,成为屈指可数之一。 虽然蓬莱岛上的建筑不多,力求返璞归真,但还是修建了一座颇为华丽的码头,算是此岛的门户,属于李道虚的一艘白龙楼船便长年在此停靠。若非贵客登门,或是重大年节,此处码头并不对外开放,就如张海石上次登岛,也是在一处靠近八景别院的小码头停船。 可是这一次,大船竟是径直驶入了这处代表了蓬莱岛正门的码头,便有些大开中门相迎的意味了。 秦素是第一次登岛,并不知道其中奥妙,可李玄都却是知道的,说到底这还是老宗主给他这位四弟子面子,不由得有些受宠若惊。 此时码头上已经束起旌旗,在海风中猎猎作响,可见旗上白底黑字写着一个“李”字,居中站着一个老者,满头白发梳拢得整整齐齐,精神矍铄,一双眸子在开合之间,精光隐隐。他见得大船之后,朗声道:“天机堂副堂主李如寿恭迎四先生。” 声音不大,却清晰传入船舱之中。 片刻后,大船靠岸,李如玉请李玄都和秦素下船,而她则是没有下船的意思。 岸上的李如寿与船上的李如玉眼神交汇,相互点头示意之后,李如玉返身进了船舱。 李如寿收回视线,先对李玄都行了一礼,然后望向秦素,说道:“久仰秦姑娘的大名,今日有幸得见,实乃荣幸。” 秦素只能谦逊几句。 李玄都道:“怎好有劳如寿副堂主亲自相迎。” 李如寿微笑道:“司徒堂主本是要亲自相迎,只是临时被老宗主派了差事,这才让我临时顶替,还望四先生不要见怪才是。” 李玄都淡笑道:“如寿副堂主言重了。” 倒不是李玄都非要强调“副堂主”,而是老宗主定下了规矩,堂主与副堂主必须分清,不得省却“副”字,就如朝廷六部,难道也能将侍郎称作尚书吗? “倒也不能说是言重。”李如寿笑了笑,说道:“司徒堂主之所以要亲自过来,是因为天魁堂中有几个刺头人物,与四先生向来不合,这次他们听说四先生与六先生斗剑时受了些伤势,便想趁此时机落井下石,从四先生身上找补一二,四先生也是知道的,我们清微宗从不禁止一对一斗剑,若是他们执意向四先生挑战,难免是个麻烦,司徒堂主也是怕四先生为难。” 秦素不由皱起眉头。她只觉得这番话刺耳,什么叫也怕四先生为难,当初李太一向李玄都挑战时,怎么不见有人出来说怕四先生为难?现在来说这些,还是挑明了说,倒像是激将之法。 不过李玄都却是不以为意,风淡云轻道:“当年我年少意气,断了不少人的财路,也的确是得罪了好些人,都在意料之中。” 就在此时,忽听得有人喝道:“李如寿,背后毁谤旁人,这算是什么行径?” 话音落下,就见一盏天灯飘飘摇摇而至,恰有风起,那盏天灯如被阵风吹送,轻飘飘掠过海面,在空中画出一道绚丽火光,向这边飘了过来。 李玄都对此见怪不怪,只是说道:“装神弄鬼。” 这盏天灯在李玄都不远处停下,然后灯光微微一亮,映出一个男子身影,一身白衣如雪,白色长靴,白色腰带,白色发带,腰间悬有一柄白鞘的长剑,虽是年轻人的相貌,但却是满头白发,丹凤眸子,眉挑如飞,虽然相貌英俊,却不知为何,始终透着一股邪气。他站在码头上,迎风而立,大袖飘摇,一手负于身后,另外一手穿袖而出,五指修长,轻轻提着一盏天灯,灯火如豆。 此人虽是对李如寿说话,可目光却始终停在李玄都的身上,脸罩寒霜,一副要惹事生非的模样。 李如寿淡笑道:“真是不经念叨,刚说谁,谁就到了。” 李玄都对秦素说道:“如果从老宗主哪里算起,大师兄、二师兄、如寿副堂主这些人算是二代弟子,我这个年纪本该是三代弟子,不过被师尊破例收为弟子,故而与如寿副堂主等人同辈,只是如此一来,年纪上难免差距极大。这位是我们清微宗的龙希胜龙大剑仙,这个名字大概就是人中之龙、希望胜利的意思,也是李大堂主的侄子。他虽然不是老宗主的弟子,但是按照入门的先后和年纪来说,我也能称呼一声师兄。” 李玄都这话中颇有些讥讽之意,以秦素对李玄都了解,两人八成是有不小的过节。秦素心想,既然两人有过节,那么龙希胜听到这句话后,哪怕不是立即动手,也必要反唇相讥,哪成想龙希胜竟是没有言语。原本一直看着李玄都的秦素忍不住转头一瞧,却见此人正怔怔地望着自己,秦素心中不悦,不动痕迹地往李玄都身旁挪了一下。 李玄都也是顺势上前一步,将秦素挡在身后。 龙希胜被挡住了视线,这才回过神来,见两人神态亲近,胸头骤然生起一股无名之火,原本看李玄都不顺眼十分,现在少说也有十二分,冷冷道:“清微宗五位先生,各有怪癖缺点,二先生孤僻乖戾,三先生重利轻义,五先生见风使舵,六先生自命不凡,不过这些都不算什么,毕竟人无完人。唯有你这位四先生,假清高假仁义,最是令人厌憎。” 李玄都也不反驳,全然不以为意。 反倒是秦素主动开口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堆出于岸,流必湍之;行高于人,众必非之。” 秦素不开口还好,一开口,龙希胜差点没气炸了肺,脸色顿时阴沉下来,眉眼之间尽是杀机。 李玄都的目光下移,落在龙希胜的腰间佩剑上,说道:“我劝你不要出剑,免得自讨苦吃。” 龙希胜嘿然一声:“你劝我不要出剑?莫不是你害怕我出剑?你若说一句你怕了,那我今日便不出剑,给你个面子,毕竟这儿是老宗主的清修之地。” 李玄都淡然道:“你也知道这里是老宗主的清修之地,也不怕坏了规矩。” “你莫要拿规矩来压我!”龙希胜大喝一声:“我早已在天罡堂打听过了,只要是公平斗剑,可以在任何地方,就算是蓬莱岛上,也无不可!” 李玄都“呵”了一声:“有长进。知道要守规矩,是好事。” 龙希胜伸手按住腰间佩剑,沉声道:“李玄都,你以为你还是当日的紫府剑仙么!” 李玄都道:“我的确不是当日的紫府剑仙,可你又是什么人,我称呼你一声龙大剑仙,你就当真了?人贵有自知之明,面子是别人给的,脸可是自己丢的。” 秦素闻言后,不由微微一笑。 这一笑刚好落在了龙希胜的眼中,他再也按耐不住,“仓啷”一声,拔出腰间佩剑。 第二百零九章 龙遁剑诀 龙希胜大喝道:“如寿副堂主,就由你来做个见证,如何?” 李如寿没有立刻答应下来,而是先望向李玄都,见李玄都微微颔首,这才点头道:“也好,那就由老朽来做个见证。” “见”字话音刚落,“证”字还未出口,龙希胜已经身形一掠,整个人好似一道白影。 这龙希胜虽然看起来年轻,但实际上已是年近不惑,一直未曾娶妻生子,只因眼高于顶,看不上寻常女子,就算清微宗中有几个出众女子,他也只当是将就人选,人家本身也不逊色于他,哪里肯受这样的气,自是不会屈尊逢迎。今日龙希胜见到露出真容的秦素之后,登时惊为天人,已经把他要找李玄都晦气的事情抛到了脑后,后来见秦素和李玄都神情亲密,这才回过神来,不由恨上加恨,原本与李玄都只是利害之争和意气之争,现在已然将其视作是夺妻仇人,正所谓杀父之仇,夺妻之恨,那可是不共戴天。 这也是秦素厌憎他的地方,都说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若果真是君子行径,持之以礼,秦素纵然不喜欢那人,也不会太过厌憎,至多是保持距离,或者有意疏远。可龙希胜这等人不问女子如何想,已然将女子视作自己的囊中之物,却是想让秦素赏他一刀。 秦素是如此想的,也是如此做的,不见她如何动作,只见得刀光一闪,已然是“饮雪”出鞘,架住了龙希胜的一剑。 龙希胜瞧见出刀之人是秦素之后,气力便略微小了几分,冲着李玄都大喝道:“李玄都,躲在女人身后算什么本事?有胆量的与我正面较量!” “瞧不起女人吗?”秦素的脸上顿时笼了一层寒霜,手中“饮雪”一扫,用出十分力道,将龙希胜逼退,然后直接用出“天问九式”,只见得一刀化作千万刀,刀光粼粼如水面波纹一般,一时间也不知出了多少刀。 李如寿见此情景,忍不住赞道:“看来秦大小姐已经尽得秦宗主的真传。” 话音方落,就见秦素猛然收刀,退回到李玄都身旁,反观龙希胜,手腕上有一线伤口,鲜血滴滴答答落下,而他的佩剑更是已经掉落在地。 秦清冷然道:“阁下的剑术也不过如此,不及李先生万一,焉敢口出狂言?” 龙希胜被伤了右手,左手仍是提着天灯,脸色阴沉,连说了三个“好”字。 然后就见龙希胜用右手食指一抹天灯中的一豆灯火,那点灯火便悬停于他的指尖之上,他再一弹指,指尖上的灯火顿时化作火链,勾勒出一把长剑的轮廓。 原来这才是他的真正手段,先前那柄佩剑不过是样子货。 龙希胜伸手握住这把“火剑”,再没有半分怜香惜玉的心思,直接一剑斩向秦素的面门。 秦素也不客气,手中“饮雪”一挡,却不曾想那柄勾链火剑似虚似实,刚刚与她的“饮雪”相交,便立即散开,继而再凝聚成剑,如此却是毫无阻碍地穿过了“饮雪”,不过秦素也不惊慌,猛然一个后仰,腰肢几乎弯折成一个直角,避开这一剑的同时,以脚跟为立足所在,似倒非倒,半是倾斜,身形一个摇摆画圆,顺势一刀斩向龙希胜的小腹。 龙希胜冷冷一笑,脚尖一点,身形竟是扶摇而起。 他是一位货真价实的天人境大宗师,否则也没胆量来寻李玄都的晦气。 到了天人境之后,便可以御风而行,所以此时龙希胜已经打定了主意,自己只要居高临下,就不愁打不到李玄都,而李玄都半天都不敢出手,只敢躲在女人身后,那也说明他与李太一交手之后确伤势不轻。 想到这里,龙希胜直接手中的火剑丢出,一瞬之间,这柄火剑化作无数星火,好似繁星,又好似一大片“萤火虫”,然后每只“萤火虫”又化作一把细微飞剑,纷纷如雨落。 秦素的脸色变得凝重许多。 她现在是归真境九重楼的修为,距离天人境还差一线,对于她而言,想要越境而战,不算什么难事,但如果想要有必胜的把握,那就非要动用“欺方罔道”不可了。 就在此时,一直静观其变的李玄都终于开口道:“让我来吧。” 话音未落,就见李玄都一卷袍袖,扫出一道白色剑气,这道白色剑气乃是杀力第一的“逆天劫”,迎上那些下落的萤火飞剑之后,就好似一条恶蛟入水吃鱼虾,将其吞噬一空,使得龙希胜脸色大变,下意识地将自己心中所想给喊了出来:“李玄都,你没有受伤!?” 李玄都也不答话,更不曾出剑,只是身形一跃而起,虽然他不能长时间悬停空中,但是以他的修为,短暂悬停还不算什么难事,只见他瞬间掠向半空中的龙希胜,一掌拍出,乃是清微宗在江湖中享誉盛名的“万华神剑掌”,掌中蕴含剑气,一掌便是一剑。 这一掌看似寻常无奇,却让龙希胜心头陡震,忽然想起武德十一年的那个晚春,同样是他和李玄都,两人在蓬莱岛不远处的一座温泉岛上因为一言不合而大打出手,他疯狂出剑一百零八,却连李玄都的衣角都没摸到一片,当时李玄都立在一处温泉旁边,身形在蒸汽中时隐时现,浑不似身在凡尘俗世,好似从天而降的谪仙人。然后李玄都就轻飘飘地拍了他一掌,瞬间破开了他的所有剑招,打在他的胸膛上,使他跌入温泉之中,成了落汤鸡,也成了那一年的笑柄,一个不自量力的笑话。 今天李玄都又用出同样的招式,让龙希胜心里升起一股浓浓的怨毒:“当年你是紫府剑仙,目无余子,可以一掌败我,今日你已是落魄凤凰,今非昔比,还用这一招,岂不是故意羞辱于我?”他蓦的两眼瞪圆,厉声大喝道:“李玄都,你欺人太甚!” 话音未落,他一抖自己的两只大袖,只见得云雾缭绕,其中剑光隐隐,隐约有金石之声。 双袖所至,剑光便如铺天盖地一般,让人眼花缭乱。 此乃清微宗的又一门绝技,名为“龙遁剑诀”,龙能大能小,能升能隐;大则兴云吐雾,小则隐介藏形;升则飞腾于宇宙之间,隐则潜伏于波涛之内。此剑尽得其中玄妙,又兼具五行遁术,故名“龙遁剑诀”。 第二百一十章 斩罢衣袖 李玄都以“万华神剑掌”迎上大袖剑光,一触即分,然后身形飘摇落地,紧接着身在半空中的龙希胜出剑不停,道道剑光好似雨落,李玄都却也不敢太过托大,取出自己的“白骨流光”,剑有二相,上次与李太一激斗,李玄都用的是白骨相,这次则是显现出美人相,剑身雪白,将落下的剑气一一打散。 龙希胜见如此无功,心中怒意更甚,催动“龙遁剑诀”更急,剑光越来越多,而且剑光各异,有如长虹者,有如牛毛着,有如游龙者,有如蚍蜉者,有如箭矢者,有如长剑者,有如白练布帛者,有如针尖麦芒者,纷纷而落,只见得数十丈之内尽是剑光,尽显天人境大宗师的威势。好在龙希胜还知道这儿停靠着老宗主的白龙楼船,不敢太过放肆,有意收敛了威势,否则百丈之内尽剑光也不是不能。 李如寿见此情景,不禁轻轻“咦”了一声,神色略显震惊。 秦素见剑光变化不定,又数量极多,将李玄都的身形完全遮挡,又听李如寿这一生轻咦,不由问道:“李堂主,怎么了?” “不敢当‘李堂主’之称,秦大小姐称呼我‘如寿副堂主’便是。”李如寿的神色有些严峻,道:“此乃‘龙遁剑诀’,在老宗主整理完善‘北斗三十六剑诀’之前,这路剑诀便是我清微宗的最为上乘法门。想要修炼此路剑诀,除了要剑术高超之外,还要精通五行遁术和奇门遁甲,故而修炼起来极是困难,所会之人寥寥。在老宗主整理完善‘北斗三十六剑诀’之后,大多数弟子都专心修习‘北斗三十六剑诀’,修炼‘龙遁剑诀’之人愈发稀少,如今放眼整个轻清微宗,精通之人也就十指之数,没想到龙希胜竟是将这门剑诀给练成了。” 秦素闻言之后心中略有不安,不过转念一想,李玄都是身经百战之人,不知经历过多少险恶情形,又岂是那么容易吃亏的,便也放心下来。 李如寿又看了片刻,忍不住摇头道:“‘龙遁剑诀’共有十八式十八重,看这情形,龙希胜也没有练全,更谈不上圆满大成,四先生纵然没有学过‘龙遁剑诀’,但二先生一定是会的,四先生不可能对‘龙遁剑诀’没有半分了解,龙希胜用此法用来对付外宗之人尚可,用来对付四先生,怕是难有太大见效。” 话虽如此,李如寿却是目光闪烁不定,脸色愈发凝重,心中暗忖:龙希胜的‘龙遁剑诀’固然不曾登峰造极,但如果换成自己来应付,却是很难破解,更谈不上胜出。‘北斗三十六剑诀’乃是堂皇正大的天道星象演化之剑,那么‘龙遁剑诀’便是近似于‘太阴十三剑’这般出奇制胜之剑,自己在没有防备之下,突然遇到已经多年不见的‘龙遁剑诀’,怕是要吃个大亏。这也就罢了,更让人吃惊的是,四先生胜过六先生之后,竟是没有什么伤势,他可是见过六先生的,这么多天过去了,仍旧萎靡不振,只是一头白发重新变回了黑发,可精气神上的损伤,却是难以挽回,与如今精神奕奕的四先生形成鲜明对比,如此一来,也就高下立判。 李如寿所言不错,自从龙希胜败于李玄都之手后,自忖在“北斗三十六剑诀”上面已经无法超过李玄都,于是转而苦修“龙遁剑诀”,而且只在暗中修炼,从不在人前显露,只想着等到哪一天再对上李玄都,出奇制胜。只是没想到,他的境界拔升很快,李玄都的境界拔升更快,在西北夺刀一战之后,竟是踩着“血刀”宁忆登上太玄榜第十人的位置,让龙希胜心生绝望,再到后来,李玄都一夜之间境界毁去大半,他本以为到了自己复仇的时候,可这时候老宗主和二先生纷纷发话,不许旁人去搅扰李玄都半分,就连李玄都的心腹李如是都见不到李玄都,更遑论是与李玄都有过结的龙希胜。 转眼间,五年时间匆匆而过,正当龙希胜渐渐熄了这个心思之后,没想到李玄都又东山再起了,而且与李太一在望仙台一场激战,两败俱伤。此乃天赐良机,龙希胜哪有错过的道理,于是来到此地,他不敢杀了李玄都,却敢让李玄都在蓬莱岛上颜面尽失。 龙希胜信心满满而来,哪曾想到李玄都只是气机损耗过度,并未落下什么严重伤势,些许细微伤势,也都被“漏尽通”化为无形。换而言之,此时的李玄都正值巅峰,便是对上唐秦也有四分胜算,若是唐秦不以青阳教教众的愿力用出“白阳法身”,甚至不是李玄都的对手,又岂是龙希胜可以战胜的? 境界划分,只是一个标杆,跨过一个门槛,也不意味着就是天差地别,尤其是踏足出神入化三境之后,不是境界越高便可以不把低一个境界的人放在眼中,且不说江湖中屡见不鲜的越境而战,就说以多敌少一事,便是江湖中最大的利器。你天人境再厉害,能敌得过五个归真境的联手?五个归真境不行,那十个呢? 当年宋政还是无道宗副宗主的时候,无道宗的宗主便是货真价实的长生境修为,在踏足长生境之后,整日闭关,将宗内大权全部交予副宗主宋政之手,宋政趁此时机,笼络宗内诸多高手,在上任宗主的闭关的关键时刻,包括宋政在内,两位天人造化境大宗师和两位无量境大宗师联手,偷袭正在闭关的宗主,最终以两人身死的惨重代价,一举成功袭杀宗主,宋政由此登上宗主大位。虽说其中也有种种算计,比如使无道宗宗主提前破关而不复巅峰之态,宋政又以宗主的妻女为要挟乱其心神,但不可否认,江湖上只有一对一的举世无敌,却没有人能凭借一己之力扫平整个江湖。 正因为有此前车之鉴,李道虚执掌清微宗之后,半点不肯放松手中权柄,只怕也步了当年无道宗宗主的后尘。 此时李玄都与龙希胜相斗,龙希胜固然境界稍高一筹,可他绝大多数时间都是在蓬莱岛上,远离江湖纷争,若论厮杀交手的经验,不如李玄都远甚。当他的境界修为无法对李玄都形成绝对碾压之势时,拼的便是临阵应变,那么龙希胜的胜算便越来越低了。 双方交手百余招,李玄都甚至连“人间世”都未曾用出,仅凭掌中的“白骨流光”一剑,便将龙希胜彻底压制在下风。 龙希胜本就对李玄都怀有三分惧意,毕竟当年一掌的阴影太深,若是此战能胜还好,自然可以将多年的阴霾一扫而空,可此时落入下风之中,又想起当年的交手情景,原本只有三分惧意,已然变作五分,出手愈发畏首畏尾,难以施展“龙遁剑诀”的变化之妙,越是如此,越是难以抵挡李玄都的剑势,如此恶性循环,在二百招之后,龙希胜已然显露败相。 李如寿见此情景,不由轻叹一声,这便是江湖争斗的气势了,常胜之人与人争斗时,往往能够自信从容,有几成修为便能发挥几成,反观他的对手,除非那等坚毅之人,难免未战先怯,气势上输人一筹,畏首畏尾,十成修为也就能发出七八成。此时的龙希胜便是如此,也就是江湖中人常说心境有缺。 心境有缺对于提升境界没什么影响,与人交手却是一大障碍。 正想着这些,忽听一声布帛碎裂声响,只见龙希胜的两只大袖被李玄都从肩膀位置斩断,变作两块碎布飘摇落下,龙希胜露出两条白生生的胳膊,显得十分滑稽。 第二百一十一章 待客之道 龙希胜本就心生惧意,见李玄都已经堪破“龙遁剑诀”的玄妙,再无半分战意。 其实龙希胜还是用了几分心思的,故意佩戴了一柄中看不中用的白鞘佩剑,若是心思浅些的,只会以为他的一身修为都在那把佩剑上头。若是心思深一些的,则会把注意力放在他左手提着的天灯上面,其实这两者都是障眼法,真正的玄机都在他的两只大袖上面,现在李玄都破去了他的两只大袖,便等同是打落了他的兵刃,对于剑士而言,已无再战之力。 此时龙希胜便想借着自己的御风优势,就此遁去。只是他想走,李玄都却是不肯放他走,此时的龙希胜斗志全无,深信自己必败无疑,所以李玄都直接用出有信则为真之玄妙的“六灭一念剑”,倒也不是要他的性命,只是要让此人吃个苦头,以后不敢再来找他的晦气便是。 “六灭一念剑”无形无相,只见李玄都以剑指朝着龙希胜遥遥一点,龙希胜脸色骤然苍白,神色痛苦,摇晃了几下之后,直接从半空中坠落至滚滚波涛之中。 李玄都收起“白骨流光”,单手负于身后,淡淡开口道:“如寿副堂主。” 此时李如寿比之方才多了几分恭敬,沉声应道:“属下在。” 李玄都道:“去把我们的龙大剑仙捞上来。” “是。”李如寿应了一声,赶忙吩咐左右去下水捞人,同时李如玉那边也放下小船,协助李如寿这边一起捞人。 不一会儿,再一次变成落汤鸡的龙希胜被打捞上来,浑身湿透,不复先前白衣飘飘的仙人风范,而且双目紧闭,浑身颤抖,甚至站立不能,要让两名天机堂弟子左右搀扶,才能勉强站立。 李玄都伸出手指在他的眉心处轻轻一点,龙希胜猛地打了个激灵,醒转过来,不过仍旧是神色萎靡不振,双眼望向李玄都,怨毒已经少了许多,更多还是惊惧。 过了片刻,龙希胜缓缓吐出一口浊气,道:“是、是老宗主的‘六灭一念剑’。” 李玄都笑了笑:“好见识。” 龙希胜面露狰狞道:“我原本还为自己学会了‘龙遁剑诀’而沾沾自喜,却没想到你连更为玄奥的‘六灭一念剑’都能学会,你才几岁?你中间又蹉跎了四年时间,可你为什么还能死灰复燃,苍天何其不公?!” 李如寿早有猜测,此时听龙希胜一语道破,果然是老宗主赖以成名的绝技之一“六灭一念剑”,不由对这位四先生的忌惮再重一分。 龙希胜恨恨道:“李玄都,你为何不一剑杀了我?” 李玄都道:“既然你从一开始便没想着杀我,那我自然也不会杀你。” 龙希胜还要说话,脸色忽然变得苍白如纸,牙关紧闭,若不是有人搀扶,差点坐倒在地。下一刻,龙希胜的脸色又由白渐渐转红,鼻孔和嘴角中都流出鲜血。 李玄都知道这是中了“六灭一念剑”之后的遗患开始显现,不再说话,只是对李如寿做了个手势。 李如寿丢出一个瓷瓶,道:“快给龙副堂主服下伤药。” 一名天机堂弟子接住瓷瓶,从中倒出一颗漆黑丹药,掰开龙希胜的牙关,把这颗丹药给喂了进去,又有一名天机堂女弟子掏出一块贴身的手帕,替龙希胜将脸上的鲜血擦拭干净。 就在这时,一直在船上观望的李如玉丢了把椅子过来,一名天机堂弟子纵身跃起接住,然后两名搀扶着龙希胜的天机堂弟子将他放到椅子上。 李如寿挥了挥手道:“抬椅子,连人带椅子立刻送去天寿堂。” 天寿堂是清微宗的“太医院”,在蓬莱岛上也分设有堂口,常年有人值守。 就在这时,龙希胜因为丹药的缘故,又清醒了过来,虽然身子还是不能动弹,但是说话无碍,只见得他面皮抽搐一下,蓦地发出一阵狂笑,好似失心疯了一般,然后就听他高声叫骂道:“李玄都,你就是秋后的蚂蚱,蹦跶不了几天,你若不信,那咱们就走着瞧……” 李如寿高声道:“抬走,赶快抬走。” 天机堂的弟子们如一阵风儿似的,将龙希胜抬走了。龙希胜一路狂笑,笑声越去越远,终被一阵海风吹散,再也不能听闻半分。 李玄都目送龙希胜远去,忽然问道:“如寿副堂主,倘若败的人是我,你会如何?” 李如寿一惊,没敢立刻回答,反而是稍稍斟酌了一下言辞,方才说道:“龙希胜自不量力,四先生如何会败?” “我是说如果,如果我被李太一重伤,此时没有还手之力,或是其他什么原因,总之我不是龙希胜的对手,你会如何?”李玄都却是不肯轻易放过他。 李如寿只好说道:“龙希胜和四先生都是一宗同门,我自然是一视同仁。” 李玄都对于这个回答早有预料,笑道:“好一个一视同仁,希望如寿副堂主能真正做到才是,最起码别人登岛,就不会遇到这等迎客之礼。” 李如寿心中凛然。他可不是龙希胜那种莽夫,被人怂恿激将几句,便不管不顾地一路杀来,做了别人的枪尚不自知。他深知这差事都是上头几位实权人物的,可得罪人却是自己的,他已经到了这个年纪,也不想再进一步,只想着平稳落地,安度晚年,自然不想招惹这位有了东山再起迹象的四先生,更不想与其结下什么仇怨。 想着这些,李如寿又是恭敬几分。 李玄都也没有再去过多计较,只是亲自领着秦素向八景别院方向走去,毕竟李玄都不是第一次来碰到,说起对蓬莱岛的熟悉程度,兴许要比这位天机堂的副堂主还要更深一些。 李如寿也不敢阻拦,只能略有尴尬地跟在后面,而且不好离得太近,还要稍稍拉开一段距离。 秦素与李玄都并肩而行,轻声说道:“方才你与那位如寿副堂主说话的时候,还真有些皮笑肉不笑的意思,与冰雁口中所说的那个四先生形象有点接近了。” 李玄都又用刚才的表情笑了笑,果然是皮笑肉不笑的模样,脸上虽然笑着,但眼神里却是没有半点笑意,然后叹了口气,说道:“这清微宗的四先生又哪是那么容易做的,一路行来,你也见到了,我差不多是人人喊打的境地,都说我是假道学、伪君子,仅仅是口头上中伤几句,也就罢了,关键他们恨不得我去死,我若没有点霹雳手段,如何行得菩萨心肠?如果把你放在我这个位置上,你也会如此。” 秦素轻叹一声,伸出手摸了摸李玄都的头顶,故作老气横秋道:“玄儿,真是苦了你了。” 李玄都轻轻拍开她的手:“这可是在蓬莱岛,多少双眼睛盯着呢,多少也给我留点面子。” 秦素俏皮地吐了吐舌头:“是我错了,请四先生责罚。” “责罚?好说,我们玩个游戏。”李玄都眼珠一转,轻声说道:“在西北秦州有一种很有名的腰鼓,你知不知道?” “我当然知道。”秦素道:“我还见过数百人同时起舞击鼓,十分壮观。” 李玄都点点头,然后做了个拍打腰鼓的动作。 兴许是近墨者黑的缘故,秦素与李玄都在一起的时间久了,竟然看懂了,脸上顿时通红一片,又顾忌身后的李如寿等人,不敢有太大动作,只能以二指捏住李玄都腰间的皮肉,狠狠一拧。 李玄都立时倒吸一口凉气。 第二百一十二章 天行有常 越是靠近八景别院,李玄都就越是难以平静,心头涌起了许多念头,当年之事也一一浮现于眼前。从“三四之争”到“四六之争”,再到帝京之变,自从天宝元年之后,他与师父的关系便变得微妙起来,此时再见到师父,不知师父又会有什么话说。 正想着这些,李玄都忽觉得掌中秦素的小手在轻轻颤动,想来她的思绪也难以平静,毕竟是去见与大天师张静修并列齐名的大剑仙李道虚,李玄都为了缓解两人的紧张情绪,于是说了个看似不太相干却又与当下处境有些相干的话题:“素素,你可知道本朝的孝宗皇帝?” 秦素微微一怔,点头道:“自然是知道的,孝宗皇帝虽是守成之君,但也是本朝的中兴之主。” 李玄都继续说道:“我第一次知道孝宗皇帝,却不是因为他的功绩,甚至不是在史书中看到,而是在一本《蒹葭堂杂著摘抄》里看到的,书云:‘张后尝患口疮,太医院进药,宫人无敢传者。帝亲率登御榻传药,又亲持漱水与后。宫人扶后起坐,瞪目视帝。少顷,帝趋下榻。盖将咳,恐惊后也。其厚伦笃爱若此。’又云:‘旧制,帝与后无通宵宿者,预幸方召之。幸后,中人前后执火炬拥后以回,云避寒气。惟孝庙最宠爱敬皇后,遂淹宿若民间夫妇。’大概意思就是说,张皇后生病了,孝宗皇帝亲自端药喂水,咳嗽都怕吵到她。按照朝廷旧制,皇帝与妃嫔过夜,完事之后还要各回各自的住处,只有孝宗皇帝和张皇后整夜都住在一起。” 秦素果然被李玄都转移了注意力,不再紧张,而是流露出几分神往,道:“我也看过这个故事。遍览史册,纵观古今,唯有孝宗皇帝一辈子只娶了一位皇后,一生一世一双人,那些整日想着三妻四妾的男子,说什么继承香火,无非是借口罢了。坐拥天下的皇帝尚且能弱水三千只求一瓢饮,那些不是皇帝之人为何做不到?不是不能,而是不愿。” 说这话时,秦素把目光转向了李玄都,望着他的脸,倒像是专门对他说的。 李玄都微微一笑:“想来天底下的女子,没有不羡慕这位张皇后的。那些帮着丈夫纳妾的贤惠女子,其实也是被逼出来的。” 秦素轻叹一声:“哪个女子愿意与别人分享自己的丈夫?只是有些人选择委曲求全,有些人不能独占便宁肯不要。” 李玄都话锋一转道:“你羡慕张皇后,那你知不知道张皇后最后的结局如何?” 秦素微微一愣,摇头道:“我还真不知道。” 李玄都道:“孝宗皇帝体弱多病,不到四十岁便驾崩了,张皇后变成了张太后。两人只有一名独子,也在而立之年意外身故,不得已之下,只能迎立其子堂弟入继大统,也就是后来大名鼎鼎的世宗皇帝。世宗与张太后不和,时常降罪,张太后的弟弟犯法,世宗欲杀其弟,张太后跪求无果,终于一病不起,于八月崩。在张太后死后,世宗立杀其弟。观其一生,纵然让天下无数女子羡慕,然青年丧夫、中年丧子、晚年丧弟,晚景何其凄凉。” 秦素闻言之后,沉默良久。 李玄都长叹一声:“天行有常,天道无常,冥冥中自有天意。当年的张皇后不明白一个道理,所有的上苍垂怜眷顾,其实都已经在暗中标注了价钱。今日拿走多少,日后便要还回多少。” 秦素是何等聪明之人,立时明白李玄都说这个故事的意思:“你是在说自己吗?” 李玄都平静道:“我从云端跌落尘埃,其实都是在还债,现在看来,应该是快要还清了。” 秦素轻轻捏了下他的手心,小声说道:“玄儿莫怕,有我在呢。” 李玄都哑然失笑。 按照道理而言,两人应该互称对方的表字,只是自从李玄都不称呼“白绢”,转而开始称呼“素素”之后,秦素也不甘示弱,想出了个“玄儿”的称呼,不过只有在两人独处时才会用这个称呼,在外人面前,她还是会称呼“紫府”。用她的话来说就是,人人都称呼你的表字紫府,甚至许多人不知你的真实名姓却也知道紫府剑仙,那我偏不与他们一样。 在这件事情上,李玄都曾表示过抗议并委婉地给出了自己的建议,比如说许多小说中,女子总会称呼男子为“某某哥哥”,其实他也不介意被秦素称呼为“玄哥哥”,可惜秦素只是赏了他一个白眼,嘴巴长在秦素的身上,既然抗议无效,那李玄都也只能听之任之了。 就在两人说话间,已然到了八景别院前的那条林荫大道,此时张海石和陆雁冰已在这里等候多时,两人脸上的神情都颇为严峻。 见到李玄都和秦素之后,陆雁冰不敢如平日里那般嬉皮笑脸,屏息凝神,由张海石开口道:“紫府、秦姑娘。” 李玄都和秦素各自行礼。 “二师兄。” “张先生。” 张海石叹了口气道:“老宗主心思难料,我实是没想到他竟然会连秦姑娘一起请来,把秦姑娘牵扯进此事之中,实是不该。张海石先在这里向秦姑娘告罪一声。” 秦素赶忙道:“张先生不必如此,当日玄……紫府为了我的事情赴汤蹈火,我今日陪他去见老剑神,正是理所应当之事。” 张海石微微一笑,愈发对秦素满意。他便是这么个脾性,人家让他一尺,他非要还人家一丈,可如果人家争上三分,那他半分也不肯让,反而还要再争一尺。若是秦素胆小怕事,哪怕她是四师弟喜欢的女子,他也要看低了去,可秦素敢于与李玄都同进同退,他便要对这位女子敬重三分,不管发生什么,他都要力保秦素安然无恙。 张海石又望向李玄都,道:“老宗主已经在等你们了,快些进去吧,不过你也要记住,不要太直,该说的话说,不该说的话不要说,许多事情还是徐徐图之。” 李玄都只是应了一声,却没说答应还是不答应。 张海石知道他的脾性,在寻常事情上,可以商量,但在有些事情上,便商量不得,只能叹息一声,道:“罢了罢了,你且好自为之,只是莫要忘了你身边还有一位秦姑娘,莫要让她步了张姑娘的后尘。” 这话已然有些刺耳,不过李玄都听了进去,脸色微微凝重,重重应了一声。 秦素却是冲李玄都微微一笑,并无半分害怕之意。 李玄都心中本是忧虑重重,不过见到秦素的面容之后,骤然轻松许多,握紧了秦素的小手,轻声道:“实是我累你良多。” 秦素摇了摇头,正色道:“你我之间,不必如此生分,更不必如此明算帐。” 李玄都微微点头,然后拉着秦素大步向八景别院走去。 就在这时,李如寿一行人也跟了过来,见到站在这里的张海石后,一行人无论职位高低,纷纷行礼道:“见过二先生。” 张海石“嗯”了一声,问道:“李堂主和司徒堂主呢?” 上三堂中,天罡堂的堂主之位此时空缺,便只剩下李如师和司徒玄略这两位堂主,好似古时朝廷的侍中和中书令,此时李如寿听得张海石如此相问,赶忙道:“回禀二先生,李堂主和司徒堂主正在天魁堂的堂口议事。” 张海石对陆雁冰吩咐道:“老五,你在这里守着。”然后又对李如寿道:“走,带我去见他们两人。” 第二百一十三章 天道无常 李玄都和秦素来到八景别院的大门前,只见大门敞开,却不见天魁堂的弟子守卫,想来是被老宗主下令驱散。 李玄都在门前台阶处犹豫了一下,然后才带着秦素走进大门,径直往真境精舍行去。 这座八景别院,李玄都早已不知来过多少次,此时故地重游,本该有些感怀,只是心事重重,无暇顾及于此。 秦素是第一次来到此地,只见偌大一座别院精致秀丽,其中草木极多,种类极繁,有叫的上名目的,也有叫不上明目的,而这蓬莱岛也不愧有仙岛之称,四季如春,现在只是晚春时节,这座八景别院却已经与盛夏时节一般,郁郁葱葱。其中建筑更是精巧,虽然多以黑白二色为主,但秦素本就是富贵世家出身,自然能瞧出其中不俗。许多花在细节处的精巧心思,只有细细揣摩才能发觉一二,这也是真正的豪阀世家才能有的底蕴,就如身上的衣服,真正的贵人换了衣服是不愿意让人家一眼看出的。仔细看后才知道换了衣服,这才是贵人。恨不得在自己身上披满绫罗绸缎的,算不得贵人,只能徒惹笑话。 此时二人行走其中,不见半个人影,只有诸多珍奇花木,许多精巧建筑,殿、堂、阁、廊、亭、台,错落有致,显然是出自大家手笔,行走其间,却如行于仙境之中。 这么一座别院,说是寸土寸金也不为过。就算是豪富如秦素,也不禁为之咋舌。 不多时,两人来到真境精舍的大门前,此时大门已经敞开。 李玄都来到门前,恭敬道:“弟子李玄都拜见师尊。” 精舍分为内外两间,外间类似一道长廊,內间才是李道虚的闭关所在,此时內间的门忽地开了,然后就见白发白须的李道虚衣袖飘飘地走出精舍。 今日的李道虚与平日里大不一样,换下了那件出尘意味极重的白色鹤氅,着了一袭玄黑常服,平日里一直披散着的白发也被挽成了发髻,以一根长长的玉簪束住。 这样的李道虚,李玄都只是在李道虚还是清微宗宗主的时候见过,在他卸任宗主大位之后,便很少如此郑重打扮了。 更何况还是李道虚亲自出迎。 饶是李玄都,也有些受宠若惊,甚至是目瞪口呆。 秦素是第一次见到李道虚,在她的印象中,传说中的大剑仙本就是这般模样,倒是没有李玄都那么多惊讶,不过见李玄都这般模样,一时也有些摸不着头脑。 李道虚来到李玄都的面前,见他这般表情,不由轻笑一声:“为师的模样很难看?” 李玄都这才回过神来,赶忙说道:“师父是天日之表。” “天日之表。”李道虚哈哈一笑,道:“紫府,你说话是要比张海石中听,若是他在这里,就绝不会这样说话,顶多说一句不难看。” 李玄都道:“二师兄虽然性子偏激,行事乖僻些,但不是小人,是个慷慨磊落的大丈夫。” 李道虚笑而不答,转而望向秦素,问道:“这位就是秦大小姐了?” 秦素吓了一跳,她在江湖上被好事之人称为“秦大小姐”,与苏云媗、宫官、玉清宁等人齐名,可至多是同辈中人或是身份地位不如她之人才会如此称呼,以李道虚在江湖中的身份地位,便是直呼她父亲的名姓都无不可,赶忙说道:“小女子正是秦素,不敢当老剑神如此称呼,老剑神叫我秦素就好。” 李道虚笑道:“秦素这个名字取得好,英骨秀气,洒落毫素。” 秦素有些受宠若惊道:“老剑神谬赞。” 李道虚道:“剑神剑仙本是幻,长生久视亦非真。不要称我什么老剑神、大剑仙,就叫我老宗主吧,我知道紫府他们背地里也喜欢叫我老爷子,你若喜欢,也可以这样叫。” 秦素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只是下意识地应了一声“是”。可一旁的李玄都却是一惊,师父此举分明已经将秦素视作自家之人,也就是认可了他与秦素的关系,这倒是出乎他的意料。其实从老宗主邀请他们两人前来蓬莱岛开始,事事都出乎他的意料之外。 李道虚道:“总站在这里说话也不像样子,精舍里狭小,也没有待客的桌椅,便去静心堂吧。” 说罢,李道虚一挥大袖。 秦素和李玄都只觉得眼前一黑,接下来便是天旋地转。待到双眼可以重新视物时,却见三人已经出现在一座待客的客堂之中。此地极是宽阔,除了上首的主位,共摆放了三十六把椅子,可供三十六位堂主同时入座,此时只有三人身在其中,却是显得有些空阔。 秦素难掩自己的惊讶之情。都说老玄榜上的高人如何厉害,今日得见,方才知晓竟是这般神通。 就在此时,李道虚已经在主位上坐了,然后说道:“这座静心堂,我已经有好些年没有来了,紫府是来过的。你们两人不必拘礼,各自坐吧。” 李玄都和秦素对视一眼,没有紧挨着坐下,而是按照主客规矩,相对而坐。 李道虚继续说道:“虽然我已不是清微宗的宗主,但是许多大事小情,还是由天机堂汇集成册,向我一一报来,所以我对于齐州的事情还是略知一二。” 李玄都为了这次见面,已经准备了好些时日,只是他没有料到李道虚完全打乱了他的计划,已是有些不知所措,好在此时终于转入了正题,于是接口说道:“师尊明鉴,如今的清微宗……” 李道虚却是突然打断了他的话语:“你我师徒二人已经有些时日未见,你今日回来,难道不是觅得良人佳偶,要让为师这个做长辈的为你们做主?” 李玄都愣住。 秦素低下头去,脸红过耳。 李道虚微微一笑:“紫府,在你们师兄弟六人之中,为师最喜欢你,若是你果真与秦姑娘情投意合,为师也不介意亲自去一趟辽东为你提亲。” 只有清微宗的弟子,才知道这句话的情面有多大。李道虚自从退让宗主之位后,极少离开八景别院,就算是三十六堂的堂主想要求见一面都不可得,更遑论是劳烦老宗主离开蓬莱岛了,就算是宗主李元婴也不敢开这个口。今日李道虚却是愿意为了李玄都离开东海远赴北海辽东,此事若是传扬出去,恐怕清微宗中的墙头草们得有半数都会倒向李玄都,再加上李玄都出任天微堂堂主之位,又有二先生的支持,以后他在清微宗中的地位,纵然比不得当年鼎盛之时,却也不容小觑,足以与李如师、司徒玄略等人平起平坐,再也不是现在这般人人喊打的境地。 人非圣贤,岂能无私。 李玄都也不是圣人,顿时犹豫了。对于他来说,清微宗就是他的家,是他从小长大的地方,如今他在这个家中举步维艰,说完全不在乎那是骗人的。现在作为一家之主的师父给了他一个机会,让他可以重新融入其中,有了立足之地,他又如何能不动心。 显而易见,李道虚已经知道李玄都想要说什么,只是他不想听,可他又不能明说自己不想听,更不想担上一个不听逆耳忠言的坏名声,于是他想了个办法,故意将秦素一起请来,然后当着秦素的面许下这番诺言,欲要成全李玄都的好事,只要李玄都答应下来,今日不说,日后便再也不好说了。 见李玄都面露犹豫挣扎之色,李道虚不由微微一笑。今日李玄都所有的反应都在他的预料之中,这便是他执掌清微宗几十年的权术之道。 第二百一十四章 师徒父子 李玄都沉默了许久。这个时间长到秦素也察觉出不对,脸上的红晕渐渐退去,抬头望向李玄都。 李道虚没有去看两人,而是抬眼望向门外,手指轻轻敲击扶手。 既然他认为李玄都会是那个与自己相对应的“乾下”之卦,那么他便不介意多给这位四弟子一些时间。 过了许久,李玄都缓缓开口道:“师父,弟子在去年夏末,因为故人之邀,前往芦州怀南府,后又辗转荆州江陵府、中州龙门府、江州金陵府、齐州琅琊府等地,在中州龙门府的时候,被卷入皂阁宗的一桩谋划之中,与金刚宗悟真大师、正一宗颜飞卿、慈航宗苏云媗、太平宗陆夫人等人联手,召集各地同道中人,共同讨伐北邙山,攻入长生宫中,最终斩杀皂阁宗的三位坛主和一位堂主,毁去太阴尸,就连皂阁宗的宗主藏老人和黄雀在后的人公将军唐汉,也被二师兄所败,想来师父应该知晓此事。” 李道虚点了点头:“此事我已然知晓,你做得不错。” 李玄都道:“在讨伐北邙山之前,悟真大师曾经与弟子有过一番长谈。” 李道虚没有说话,静待李玄都的下文。 李玄都徐徐说道:“悟真大师说:‘令师的才学之高,放眼整个江湖,也是罕有能比之人,令师的身份地位,在江湖中亦是位居尊要,无人不敬,但令师行事,往往出人意料,不按常理。’他说到这里的时候,弟子便打断了他:‘家师待我恩情若父母再造,在下不应也不敢闻师之过。’” 李道虚一笑道:“悟真这个老和尚,早年学儒,中年遭遇变故,家道中落,这才改学佛法,有几分见识,说的也不无道理,更不能算错。” 李玄都道:“悟真大师又问弟子:‘父有争子,则身不陷于不义。故当不义,则子不可以不争于父,臣不可以不争于君。故当不义则争之,从父之令,又焉得为孝乎?此言何解?’” 听到这里,李道虚已是收敛了脸上的笑意。 李玄都接着说道:“弟子只好答道:‘这话乃是儒家圣人所言,意思是说,父亲如果有了敢于直言的儿子,就不会做出不仁义的事情。所以当父亲做出不义的事情,做儿子的不应一味顺从父亲,而是应该向父亲直言抗争,同理,君王有不义之举时,做臣子也不应当顺从君王,同样要直言抗争。圣人讲孝道,要孝,但不一定要顺。该顺则顺,不该顺时就要孝而不顺。若是不顾实际而一味盲从,陷父母于不义,是为不孝。’” 说到这里时,李玄都脸上的犹豫挣扎之色已经全然不见,只剩下堂皇正色,抬头望向李道虚。 李道虚不动声色。 李道虚深深吸了一口气,道:“师父者,为师为父也。一宗之内,师父和弟子,既是君臣,又是父子,有时候最亲的并不是父子,而是师徒。儿子将父母之恩视为理所当然,弟子将师父之恩视为报答。可报答师恩,就万不可置师父于不义境地,这也就是孝而不顺。既然孝而不顺,又何来‘不敢闻师之过’一说?不闻师父之过,如何直言抗争?不直言抗争,岂不是要将师父置于不义境地之中?” 话音落下,整个静心堂中一片寂静。 李道虚稍稍沉默之后,说道:“既然是师徒间的家事,那就先请秦姑娘暂且去别院中游览一二。” 秦素立刻起身,不过目光却是望向李玄都。见李玄都微微颔首,这才退出静心堂。 静心堂中只剩下师徒两人。 李道虚的声调不复先前的温和,渐而转冷:“还有呢?” 李玄都从椅上起身,沉声道:“弟子想问师父一事,为何五师妹陆雁冰会成为谢太后的护卫,后又出任青鸾卫右都督,为何三师兄会在帝后二党相争的关键时刻前往帝京?我们清微宗与那位太后娘娘,是什么关系?” 李道虚的脸色已然有些不悦:“就算为师已经答应张海石,让你做了天微堂堂主,这些话也不是你当问的。” 李玄都平静道:“弟子今日不是以天微堂堂主的身份问老宗主,也不是以四先生的身份问老宗主,仅仅是以一位弟子的身份问师父,以一个儿子的身份问父亲。” 李道虚执掌清微宗数十年,带领清微宗走到如今地位,与独尊正道上千年的正一宗分庭抗礼;在昆仑山玉虚峰的玉虚斗剑中三剑败“魔刀”宋政,名扬江湖,被尊为“剑道通神”;“四六之争”不胜而胜,使得正一宗不败而败。如此功绩,让他傲王侯、慢公卿,藐视天下之人。正因为如此,他才会仗剑四顾,皆是朽兵。独阳不生,孤阴不长,群雄束手,长剑空利,不亦悲乎。 现在李玄都已然亮剑,“乾上乾下”合成乾卦就在今日,李道虚那根已经沉寂了许久的心弦又悄然绷紧。 李道虚稍稍缓和了语气,脸上甚至又有了些许笑意:“既然你如此问了,那为师也可以告诉你。当年的‘四六之争’后,我们清微宗支持的张肃卿大败,正一宗支持的太后谢雉大胜,本该是正一宗趁机入主庙堂,不过谢雉忌惮正一宗势大,生恐正一宗扶持小皇帝而使她这个太后成为一个摆设,于是她亲自从帝京城来到这座八景别院求见于我,跪在我的面前,求我助她抵御正一宗。” 李玄都的脸色骤然苍白,身形微微摇晃,艰涩问道:“然……然后呢?” 李道虚的语气没有任何起伏:“为清微宗计,我没有不答应的理由。” 李玄都虽然早有猜测,但是真正从自己师父口中听到这个真相时,还是心中震动。 当年他因为张肃卿一事差点丢了性命,不仅仅是因为所谓的“四六之争”那么简单,因为他认为张肃卿可以让这个世道变得更好,而太后谢雉以国势换权位,德不配位,事实上也正如他所预见的那般,张肃卿身死之后,谢氏掌权,朝政一误再误,那些权贵们、高官们不必再害怕张肃卿的新政伤及他们,可整个天下却是千疮百孔,因为秦襄被卷入其中的缘故,原本已经收复的西北秦州、凉州再次陷落不说,甚至还加上了一个蜀州;东北边境再起战事,青阳教趁机作乱。外患已至如此,可朝廷内部还是争斗不休,将党争置于国事之上。 今年是天宝七载,距离天宝二年刚刚过去五年,可就在这五年之中,青阳教从一个秘密结社变成了可以搅动数州局势的庞然大物。西北五宗这些地方豪强竟然成立了一个与大魏朝廷分庭抗礼的大周。 正是因为这些,让李玄都愈发笃定自己当初的选择,谢氏不足以当国,也正因为如此,李玄都一直认为自己走在正确的道路上,九死无悔。 现在,他的师父,那个如君如父的人,告诉他,其实清微宗早已与他分道扬镳了,他所坚持的,他所信奉的,早已被清微宗抛却了,丢掉了,而清微宗现在站在了他的对立面上,站在了那个女人的身后。 清微宗是什么?是他的家,是他长大的地方。现在,这个家已经与他渐行渐远,过去他和这个家道同可谋,可现在却是道不同不相谋了,应该分道扬镳了。 这让李玄都如何不心痛,如何不悲哀。 李玄都悲声道:“为天下苍生计,师父不该答应。” 第二百一十五章 石破天惊 李道虚没有急于反驳李玄都,而是望向门外。 江湖中人都将老玄榜的高人称作地仙,意思是半仙之数,距离真正的天仙只剩下半步之遥,自然有种种神异之处。 以他的目力,甚至可以透过许多树丛和建筑遮掩看到秦素的身形。秦素虽然已经离开静心堂,但显然还是放心不下李玄都,仍旧站在远处遥望此地。 李道虚轻叹一声:“紫府,你的命要比我好。我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已经成亲,妻子是你们师祖的女儿,我想要继承宗主大位,非要娶她不可,不管我喜欢她还是讨厌她,也不管她是否讨厌我。我们做了一辈子的样子夫妻,可你不一样,虽然谷玉笙说你是为了外联辽东秦家,但我不是瞎子,能看得出来,你和这位秦姑娘之间,是单纯的男女之情,不掺杂什么功利因素。” 说到这儿,李道虚微微一顿,有些感怀道:“人老了,总会感念从前。尤其会想起自己年轻的时候,那些已经被埋藏在心底种种情绪,也会一一浮现出来。如果刚才你答应我去提亲之事,我会高兴,也会失望。高兴的是,我们还是曾经的师徒,失望的是你担当不起那个‘乾下’之卦。” “不过你没让我失望,的确是那个‘乾下’之卦。”李道虚的语气渐而恢复平日的漠然,高渺难及:“大魏两京一十九州也好,正道十二宗也罢,不在你的肩上担着,‘天下苍生’这几个字还轮不到你来说。” 李玄都默然了。他默默地从“十八楼”中取出他早已写好的册子,双手呈上。 李道虚接过这本册子,只见封皮上写着:“弟子李玄都,为直言宗内积弊,以正我清微宗之风气,求长治久安太平事,特写此文,还望师尊明察。” 李道虚打开册子,一个字一个字看下去,先是眉头微微皱起,继而脸色也变了。这本册子上的一个个字迹就好像一把把飞剑,向李道虚刺来。 这是李道虚和李玄都师徒之间的一场斗剑,李玄都已然出剑。 “宗主,一宗之主也。惟其为全宗上下之主,责任至重。凡大事小情,一有所不宜,将有所不称其任。是故事宗主之道宜无不备,而以其责寄弟子,使之尽言焉。弟子尽言,而宗主之道斯称矣。昔之务为容悦,阿谀曲从,致使灾祸隔绝、宗主不闻者,无足言矣。” “过为计者则又曰:‘君子危明主,忧治世。’夫世则治矣,以不治忧之;主则明矣,以不明危之:无乃使之反求眩瞀,莫知趋舍矣乎!非通论也。弟子受师恩久矣,请执有犯无隐之义,美曰美,不一毫虚美;过曰过,不一毫讳过。不为悦谀,不暇过计,谨披沥肝胆为师尊言之。” “师尊天资英断,睿识绝人,即宗主大位初年,铲除积弊,焕然与全宗上下更始。举其大概:联正道三宗,败无道宋政,尝与正一分而治之。上下忻忻,以大有作为仰之。登顶江湖,指日可期,非虚语也。” “……师尊则锐精未久,妄念牵之而去矣。反刚明而错用之,谓长生可得,而一意玄修。师尊误举,诸弟子误顺,无一人为师尊正言焉。都俞吁咈之风,陈善闭邪之义,邈无闻矣;谀之甚也。然愧心馁气,退有后言,以从师尊;昧没本心,以歌颂师尊,欺瞒之罪何如……” “……今又有朝堂之事,太后谢氏,祸国殃民,德不配位,天下莫不讨之,何故师尊逆势而为?因一己之私而废天下之公,天下有识之士不直师尊久矣……” “……夫立身不正,此第一事也。于此不言,更复何言?各堂主持禄而外为谀,各岛主畏罪而面为顺,师尊有不得知而改之行之者,弟子每恨焉。是以昧死竭忠,惓惓为师尊言之……伏惟师尊留神,宗门幸甚。弟子不胜战栗恐惧之至……” 读到最后时,李道虚已然脸色铁青,他料到了李玄都会有一番忠言逆耳,不外乎是针对李元婴和谷玉笙夫妇,可万万没有想到会逆耳到这般程度,竟是直指他这位藏身于李元婴之后的老宗主,让他始料不及,多年的养气功夫,竟是险些毁于一旦。 其实也不能说李道虚没有料到,按照李玄都原本的打算,他写的东西也的确在李道虚的意料之中,只是李道虚没有料到秦素对李玄都说了一番话,使得李玄都意识到那些不痛不痒的话语根本于事无补,沉疴当用猛药,于是李玄都在观海楼又花了一夜的时间,将他写好的东西完全推到重来。无论是当时的秦素,还是守在门外看月亮的陆雁冰,都不会想到,那一晚的李玄都,竟然写下这样一份石破天惊的东西。 “好,好,好!”李道虚连说了三个“好”字,目光中透漏出浓重杀机。 这股杀机之重,甚至牵动天象变化,只见得蓬莱岛的上空有黑云滚滚汇聚而来,海风呼啸,波涛如怒,隐约可闻雷声,竟是一副大雨将至的景象。 就算是李玄都,在这股杀机面前,也脸色苍白,几乎站立不住。 这还仅仅只是杀机而已。 八景别院中的秦素全身僵硬,不敢动弹分毫。 守在别院外的陆雁冰一个战栗,险些跳了起来,然后身形哆嗦如筛糠。 正要乘船离开蓬莱岛的谷玉笙一个手抖,没有拿稳手中的茶杯,摔成了满地碎片。 正在去往天魁堂的张海石猛地停下脚步,转头望向八景别院方向,脸上满是凝重。 身在蓬莱岛上的李如师、司徒玄略等人,无论身在何处,都起身望向八景别院的方向,只感觉天崩地裂就在顷刻之间。 所有人都闪过一个念头,老宗主的杀机因何而起?又对谁而发? 然后所有人的心中都有了一个答案:李玄都。 张海石、李如师、司徒玄略都是清微宗的老人,从当年李道虚还未继承宗主大位之时,到大先生在世之时,再到后来的“三四之争”、“四六之争”,多少大风大浪,多少惊心动魄,都过来了,也从未见得老宗主像今日这般失态,更何况谷玉笙、陆雁冰这些年轻之人,从来都见老宗主如天上仙人一般,就是想要触怒老宗主都不知该从何做起,现在只觉得天都要塌下来了。 陆雁冰都快哭了——师兄,我知道你很有胆量,可万万没想到你竟然是这般有胆量,就连老宗主都敢不放在眼里,我陆雁冰谁都不服,就服你,只要你能活着回来,你让我往东我绝不往西,就算你变成个废人,我也当你是我的师兄。 静心堂中,李道虚望着李玄都,变成了一副笑脸,只是笑意中透着阴森,轻轻地问道:“紫府,你告诉我,是谁让你说这些话的?” 李玄都把头昂起,与李道虚对视:“回师父,没有人指使弟子,此乃弟子的肺腑之言。” 李道虚笑了一声,嗓音愈发柔和:“既然没有人指使,那么正一宗的颜飞卿、慈航宗的苏云媗、玄女宗的玉清宁,为何要送你‘五炁真丹’?难道你李玄都的面子比我还大,竟是要让这三宗俊彦来巴结你?” 不待李玄都答话,李道虚已然替他答了:“令师这番举动,且不说动机如何,已是让正一宗极为不满,都是正道两大柱石,只怕此事不易善罢,若起争端,不论哪一边得胜,双方都将损折无数高手,实非正道同盟之福。若是李公子愿意居间说项,请令师以天下苍生为重,以正道各宗为重,将一场大祸消弭于无形,那么天下苍生无不念李公子和令师的仁义恩情,颜掌教和苏仙子,也愿意为李公子奉上‘五炁真丹’所需的‘朱果’和‘长生泉’,权作谢礼。” 第二百一十六章 问话对答 李道虚问道:“这段话你可听得耳熟?” 李玄都答道:“此乃悟真大师当日对弟子所言。” “好一个悟真大师,好一个颜掌教、苏仙子。”李道虚冷冷道:“观天之道,执天之行,尽矣。天有五贼,见之者昌。五贼在心,施行于天。宇宙在乎手,万化生乎身。天性,人也。人心,机也。立天之道,以定人也。天发杀机,移星易宿。地发杀机,龙蛇起陆。人发杀机,天地反覆。天人合发,万化定基。性有巧拙,可以伏藏。九窍之邪,在乎三要,可以动静。火生于木,祸发必克。奸生于国,时动必溃。知之修之,谓之圣人。” 李玄都沉声道:“师尊非是圣人,亦非神人,更非至人。” 李道虚又拿起手中的册子看了一遍,字字句句,直指五脏六腑。如果是别人来说这番话,李道虚也许不会如此动怒,关键是这番话是李玄都说的,这个曾经最受他喜爱的弟子,也是他看着长大的半个儿子,竟然帮着那些外人说话,什么“天下有识之士不直师尊久矣”,将自己几十年的作为批得体无完肤,更让他有一种被人背叛的感觉,如何不怒?而且李道虚很快便联想到了清微宗与正一宗相争之事,联想到了这是一场内外勾结,要让清微宗祸起萧墙,而李玄都之所以会如此做,就是因为清微宗支持太后谢雉之事而心生怨恨。平日里李玄都与张海石亲近也就罢了,毕竟他从小便是跟着张海石长大的,现在一个已经死了的张肃卿,也比他这个师父重要了? 李道虚不再杀机浓郁,语气也愈发轻淡平和:“我知道了,我们清微宗弃了张肃卿转而支持太后谢雉,你就弃了清微宗去与正一宗暗中勾结,却是半点也不肯吃亏。正一宗的张静修等了好些年,就等着有这么一个人出来里应外合,好让清微宗陷于内斗,正一宗便还是正道魁首,这座江湖便还是正一宗的江湖。” 李玄都听到这话,顿时僵住了,有些不敢置信地望着师父。 李道虚接着道:“我问你,你去中州龙门府时是什么境界?” 李玄都低下头去,答道:“先天境。” 李道虚又问道:“不过是区区先天境,你又是如何从藏老人的手中抢到‘白骨玄妙尊’?” 李玄都心中已经猜到师父要说什么,不过他心中无愧,于是抬起头来,坦然道:“幸得大天师相助,方能破去藏老人的一尊身外化身,从而得到‘白骨玄妙尊’。” 李道虚加重了语气:“张静修都跟你交代什么?叫你来如何‘劝说’为师?除了张静修,还有哪位高人在暗中指点你?只要你如实相告,为师可以既往不咎。” 李玄都摇头道:“那日藏老人的身外化身驾驭‘九子母天鬼’与弟子相斗,突然有一小道童现身,将‘九子母天鬼’打散,事后,他自称‘元妙真人’,暗合正一宗大天师的‘元阳妙一真人’尊号,弟子这才猜出他的身份,只是他在出手之后便立刻离去,并未对弟子交代什么。” 李道虚点头道:“紫府,你是个好孩子,从不会欺瞒为师,那为师便信了你这番话。为师再问你,你可认识太平宗的沈无忧?若说张静修是正道十二宗的盟主,他便是正道十二宗的谋主,他又与你交代什么了?” 说前半段话时,李道虚的声音还是十分柔和,但是在说后半句话时,却又变得高渺难测起来,就像一个无底之洞,目光落在李玄都的身上,又像是万丈深渊。 李道虚这样的嗓音,李玄都还是第一次听到。李道喜这样的目光,李玄都也是第一次看到,他仿佛跌落至深渊之中,一颗心一直在往下沉,整个人后背发寒,头皮发麻。不知过了多久,他猛地惊醒过来,想起了自己递上那本册子时所怀的“九死无悔”之志,咬着牙定下心神,不去与李道虚对视,沉声道:“请师尊明示。” 李道虚见他竟是不被自己的目光所慑服,反倒是有些意外,稍稍收摄自己的目光,仍是盯着李玄都:“你是想说,你并不认识什么沈无忧?” 李玄都抬起头来,平静道:“回师父,弟子确实不认识沈无忧。只知道他是太平宗的宗主,精通占验卜算之道,更胜地气宗师徐无鬼。” 李道虚又是笑了:“紫府,你应该知道,为师生平最恨别人欺瞒于我。” 李玄都又低下头去:“弟子愚钝,实是不知师尊所指。” “好。”李道虚道:“我那我问你,你认不认识陆夫人?她是何宗何派?” 李玄都答道:“弟子的确认得陆夫人,她出身于太平宗。” 李道虚又问道:“你是在哪里认识陆夫人的?” 李玄都道:“弟子是在芦州怀南府境内的太平客栈中与这位陆夫人相识。” 李道虚道:“既然你认识陆夫人,难道你不认识她的丈夫?” 李玄都被这一问怔住了,没有立刻回答。 此时李道虚已经将自己的怒气慢慢压住,思绪又变得清晰,问起话来也是循序渐进,条理分明,慢慢将李玄都逼到一个死角里,再无腾挪余地。 李玄都也已经明白了,既然太平客栈的老板娘是陆夫人,那么掌柜便是那位大名鼎鼎的太平宗宗主沈无忧了。 李道虚看着李玄都的表情:“这会儿想起来了吧,你还说自己不认识沈无忧吗?” 李玄都道:“既然师尊如此说,那弟子的确认识这位沈宗主,他送了弟子一枚太平钱,并给弟子占卜了一卦,得了一个乾卦。他说:‘《易经》卦辞有云:乾,元、亨、利、贞,这一卦变爻落在九三,君子终日乾乾,夕惕若厉,无咎。总得来说,虽然弟子处境艰难,但终究没有灾难。” “乾卦。”李道虚轻声道:“沈无忧不愧是占验之道第一人,倒是比为师这个乾卦还要早上一年。元、亨、利、贞,四德也。紫府,你说沈无忧给你如此卦辞,是什么用意?” 李玄都道:“依照弟子的揣测,沈宗主此语只是就事论事,说弟子此行能够顺利,并无其他意思。事实上也的确如此,弟子的中州之行虽然略有波折,但结果还是好的。” “结果当然是好的。”李道虚缓缓道:“得了‘五炁真丹’,得了‘白骨玄妙尊’,得了‘太阴十三剑’,对了,还有那号称杀力第一的‘逆天劫’,岂能用一个‘好’就能概括的?寻常人得一些机缘奇遇,也不过是得一本秘籍,或是得一些天材地宝,或是一把神兵利器,可你倒好,在不到半年的时间里,便将这些全部囊括,这世上的便宜,都占尽了。” 李玄都听到这话,顿时如五雷轰顶一般,涩声道:“师父这是信不过弟子,觉得弟子拿了人家的好处,反过头来与外人联手对付师父。” 李道虚反问道:“如果你站在为师这个位置上,你的弟子走了一趟江湖,与其他宗门之人交往甚密,又得了如此多的宝物、秘籍,然后对你说了一通‘劝谏’的话语,你会怎么想?” “悠悠我心,苍天可鉴。”李玄都举起右手,重重捶打自己的胸口,沉声道:“既然师父提到了‘逆天劫’,那弟子便分辨一句,当日弟子将张白月的骨灰葬于剑秀山的山顶,并将‘人间世’埋于坟前,此番路过剑秀山,取出‘人间世’,‘人间世’竟是受剑秀山的山气孕育,得了古时剑仙留下的‘逆天劫’剑气,实是出乎弟子的预料之外。而‘白骨玄妙尊’虽有大天师出手的缘故,但也有弟子几番出生入死的功劳,弟子并无亏欠他人之处。至于‘太阴十三剑’乃是弟子以太阴尸的尸丹与牝女宗的宫官交换得来,总不能牝女宗与正一宗也是一路人。” “那也未必。”李道虚冷冷道:“正一宗和牝女宗的关系,瞒得了别人,可瞒不了为师,又是谁写信请你去芦州救人的?” 第二百一十七章 天心难测 都说秀才不出门全知天下事,不过是夸张说法。可李道虚却是切切实实做到了这一点。青鸾卫号称侦缉天下,想要做到这一点,不在于青鸾卫中有多少高手,而在于青鸾卫的众多线人,就如一张大网,遍布天下,不仅仅需要巨大的财力,还要依靠朝廷各地官府和驿站,铺设暗点,经过多年的经营,才能有如此气象。唯有当年鼎盛时的朝廷才能有如此手笔,就算是遍地开花的太平宗和后来从青鸾卫中分离出来的听风楼,也都稍逊一筹。如今的青鸾卫与其说掌握在朝廷的手中,倒不如说直接听命于李道虚。 除此之外,还有清微宗上三堂的天机堂,所谓“天机”二字,顾名思义,也有类似职能,休说是清微宗上下,就是其他宗门之中,也有清微宗埋伏下的暗子。 李玄都自是也知道这一点,却没想到李道虚所知道的事情,要远远超乎他的想象。面对李道虚的问话,李玄都只能回答道:“回师父,是张鸾山写信给我,请我去救周听潮一家。” 李道虚望着李玄都,缓缓说道:“休说是你与张鸾山的关系,张鸾山与牝女宗的关系,就算是张鸾山与朝廷的关系,当年他又是如何坠境的,这些为师通通知晓。你知道的为师知道,你不知道为师也知道,莫要想着有什么事情能瞒过为师。” 李玄都深吸一了口气,道:“既然师父事事洞明,为何还要一意孤行?为何还要放任李元婴和谷玉笙等人肆意妄为?” “一意孤行?”李道虚眯起眼眸,道:“李玄都,你有什么资格来点评为师的所作所为?又是如何得出一意孤行这个结论的?” 李玄都平静道:“眼中所见,耳中所闻,心中所感。” 李道虚深深地望着李玄都:“你刚才写的这些东西,为师已经读了。为师现在不会认可你,也不会否你,方才你的辩解,为师也姑且信了,只当你是运气比旁人好上一些,为师只问你最后一句,那些人为什么要送你‘五炁真丹’?” 李玄都这次没有正面答话,而是反问道:“师父您方才让我站在您的位置上,那我现在也斗胆让您站在我的位置上,如果您是李玄都,没有‘五炁真丹’恢复境界,又有多大可能走进这座八景别院?” “承认了就好。”李道虚淡然道:“你先去寻你的秦姑娘,然后你们在后堂中看着,待会儿为师再问你的话。” 李玄都应了一声,徐徐退出静心堂,去寻秦素。 就在刚才李道虚以杀机牵动天象变化的时候,张海石便停驻了脚步,他站在原地沉思了片刻之后,转身朝八景别院大步行去。至于李如寿等人,早已是满脸惶恐。 来到八景别院的大门前,张海石一挥袍袖,示意陆雁冰退下,然后一人迈步走进别院,同时高声道:“弟子张海石求见!” 此时静心堂中只剩下李道虚一人,说道:“两位都进来吧。” 声音不大,却清晰传入两人的耳中。除了张海石之外,还有一人,却是李如师。 张海石和李如师的身影很快就出现在静心堂外,向堂中独坐的李道虚深深一揖。 李道虚望着两人:“李堂主、二先生,你们都是清微宗的老人了,资历、威望俱是不缺,就不比拘泥这些虚礼了,进来说话就是。” “是。”两人一起应了一声,并肩走进静心堂中。 然后两人的视线都落在了李道虚手中的那本册子上,两人都是久经风浪之人,瞬间就明白了必然是这本册子让老宗主大动肝火,只是不见李玄都和秦素,又让两人有些摸不准老宗主的态度。 张海石望着李道虚手中的册子,犹豫了一下,轻声问道:“敢问老宗主,这本册子上都写了什么?” 李道虚问道:“二先生,你的意思是,李玄都要干什么,你事先完全不知道是吧?” 张海石不卑不亢道:“说知道也知道,说不知也不知。” 李道虚道:“明白回话。” “是。”张海石应了一声,说道:“说知道,弟子的确知道四师弟要对老宗主谏言,说不知道,弟子并不知道他在这本册子里写了什么。” 李道虚没有答话,反倒是李如师接言了:“二先生,全宗上下哪个不知道你与四先生关系亲厚,如今四先生写了这个大逆不道的东西,你说自己全然不知,谁会相信?说句难听的话,四先生无论对错,好歹敢作敢当,反倒是你这个做师兄的,难道连他也不如?” 张海石倏地望向李如师,李如师依仗着有老宗主在,也不怕他,毫不示弱地与他对视。 李道虚冷眼望着这一幕,问道:“二先生,你为何不回答李堂主的问话?” 张海石又望向李道虚,道:“回老宗主,李堂主此言不值一驳。凡事都要讲究一个证据,就凭李堂主红口白牙一说,便要定下我和四师弟的罪名,未免与宗规不合。” “老宗主!”李如师立刻朝着李道虚一拱手道:“此事大有蹊跷,如今三先生不在宗中,天罡堂无人统领,属下恳请老宗主准许属下代掌天罡堂,将那幕后指使之人给揪出来。” 这便是要真刀真枪地动手了,有了这个由头,只要李道虚点头,李如师便能光明正大地行大肆株连之事,在清微宗杀一个人头滚滚,在拔除四先生党之后,再将二先生一党也顺势除去。 只是李道虚没有立刻答应下来,只是沉默地望着张海石。 张海石多年的定力,却是更胜李玄都一筹,不惊不惧,面如平湖。 没能从张海石身上看出什么端倪的李道虚望了一眼李如师:“我立下的规矩,我要守,一切都要按照规矩办事。” 李如师不敢再画蛇添足,恭敬应是。 张海石依旧是望着李道虚,一动不动。 李道虚却是没有看他,而是望向静心堂的门外,天空中黑云还是没有散去,就如他心头上的阴霾。 过了片刻,李道虚慢慢收回目光,又慢慢移向面前的张海石,最后还是望向了李如师,举起手中的册子,问道:“李堂主,依你之见,此事应该如何处置?” 李如师心中一喜,脸上却不表现出来,沉声道:“回老宗主,没有内鬼引不来外贼,今天之事乃是我清微宗亘古未有之事,不可轻忽大意。方才老宗主说按照宗规行事,那么在没有证据之前,二先生自然是清白的。可四先生不一样,要立刻拘拿审问,平日里与四先生有来往之人也都要一一问话,定要彻查到底。” 李道虚问道:“此事关系重大,谁来查?” 李如师本想继续自荐,只是想到刚才碰了个钉子,便不敢贸然说话了,只能说道:“一切都由老宗主做主。” 李道虚淡然道:“二先生是副宗主,宗主不在,由副宗主代行宗主之责,此事当然由二先生负责处理。” 张海石和李如师俱是一怔,没有想到李道虚竟然会说出这样一番话。 片刻之后,张海石低下头去,应道:“谨遵老宗主之令。敢问老宗主,四师弟如今身在何处?” 李道虚盯着他:“明天,我会把人交给你。” 话音落时,有风骤起,蓬莱岛的上空骤然一暗。 原本如就十分晦暗的天空像是被泼上了一盆浓墨,不见半点光亮,片刻功夫后,无数的雨丝从九天之上倾泻而落,仿佛要将整个天地都笼罩在细密的雨幕中。 好大一场雨。 第二百一十八章 家国天下 静心堂分为前后两部分,只是相较于前堂的广阔,后堂就要狭小许多,大概相当于一座书房的大小,其中也只有一桌四椅而已,放在以前的时候,清微宗众堂主在此举行宗门大会,这里可以当做一个中途休憩或是议事的所在,只是随着李道虚不再召见三十六堂堂主,这里也是空闲已久。 李玄都和秦素就坐在这里,张海石和李如师之所以感知不到他们二人的气机,是因为李道虚用了类似于“画地为牢”的神通,自成一方小天地,不但可以让堂内之人无法出去,也可以隔绝堂外之人的感知,十分玄奇。 不过李道虚并未隔绝声音,所以张海石和李如师说了什么,李玄都和秦素都听得清清楚楚。 在张海石和李如师离去之后,李玄都看了眼满面凝重的秦素,柔声说道:“你且放心,我师父做事最讲规矩,此事万不会牵连到你这个外宗之人。” 秦素摇了摇头,轻声道:“我只是担心你的安危。” 李玄都笑了笑:“因言获罪,罪不至死。” 秦素正要说话,李道虚已然进到内堂之中,两人只能从椅上起身。 李道虚伸手虚压一下,说道:“老夫立身处世,最是讲究‘规矩’二字,也可以说是一个‘法’字,老夫可以改规矩,却不能坏规矩,在清微宗的规矩中,的确没有因为出言不逊便要杀人的说法。” 李玄都轻声道:“知其不可而为之,弟子做出如此之事,有何结果,已经有所预料,也有所觉悟,只是此事与秦姑娘无关,师父不应将她也留在此地。” “此事当然与秦姑娘无关,秦姑娘是我请来的客人,若是将秦姑娘拘押在此,岂不是成了鸿门宴。”李道虚说道:“秦姑娘若想离去,随时可以,正好我那艘白龙楼船也闲置了许多时日,就让秦姑娘乘此船返回琅琊府。” 李道虚正要答应下来,秦素忽然开口道:“老宗主,我哪里都不去,我想留下来陪着紫府。” 李玄都一愣,随即怒道:“你留下来做什么?这是我们清微宗的私事,你一个外人瞎掺和什么?走!快走!我不要你陪。” 这是李玄都第一次对秦素发怒,不过秦素却是半点也不生气,只是微微一笑,然后主动伸手握住李玄都的手。以往都是秦素想要挣脱李玄都的手,这次却是反过来了,变成李玄都想要甩脱秦素主动伸过来的手,只是过去秦素没能挣脱李玄都的手,这次李玄都也没能挣脱秦素的手,两只手还是握在了一起。 李玄都望向李道虚,沉声道:“师父,请将此女逐出蓬莱岛!” 李道虚淡然道:“秦姑娘是我的客人,既然秦姑娘想要留下来,我也没有赶客的道理,那便留下来吧。” 李玄都还要说话,李道虚已然说道:“秦姑娘是我的客人,不是你的客人,你也不是秦姑的什么人,做不了她的主。” 李玄都只能把已经到嘴边的话语又给咽了回去。 趁此时机,秦素把自己的手指探入李玄都的指缝之间,使得两人相握的双手变成了十指相扣。 李玄都低头瞧了一眼,没有再说什么,只是长长叹了一声。 李道虚独自在一把椅上坐了,手里还是拿着李玄都的册子,问道:“李玄都,如果让你来做清微宗的宗主,你会如何?” 李玄都答道:“与正一宗罢战求和,彻底结束‘四六之争’,继而联手正道十二宗共抗西北五宗,然后肃清朝廷后党,求一个天下太平。” 李道虚对于这个回答并不意外,直接问道:“可是此举于我清微宗何益?” 李玄都没有回答。 李道虚望着手中的册子:“为什么不回话?” 李玄都回道:“此举会使得我清微宗被后世称颂千年。” 李道虚哂笑道:“君子之泽,五世而斩。再大的功勋,也不足以被人感念千年。” 李玄都想了想,只好说道:“百年总是有的。” 李道虚说道:“我之所以不否你,是因为此举对于清微宗而言,的确有益处,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救亡天下和逐鹿天下是一码事,只是一家独大和二分天下却是另外一回事了。” 李玄都立时明白了师父的意思,说到底还是不愿与正一宗联手,就算是救亡天下,也必须以清微宗为首,而不是以正一宗为首,甚至不能与正一宗并立。可正一宗做了几百年的正道领袖,又岂会居于人下?这便成了一个死结,非要两宗之间分出个胜负不可,所以“四六之争”便是必然。 李玄都叹息一声:“正一宗树大根深,若想要完全胜过正一宗,绝非一蹴而就之事,非要数年乃至十数年苦功不可,可天下苍生又怎能等得如此之久?” 李道虚漠然道:“紫府,你何时变成了这般心慈心软之人了?” 李玄都道:“就算非要击败正一宗不可,师父您想过没有,如今的清微宗又有几成胜算?若是败了呢?且不去说天下苍生,这清微宗的基业,师父您的毕生心血,又当如何?” 李道虚的脸色微微变了。 李玄都继续说道:“弟子的本意并非是与师父说什么天下苍生,只想就事论事,说一说我清微宗的积弊而已。只是后来弟子转念一想,不谋万世者,不足以谋一时;不谋全局者,不足以谋一域。要想直指清微宗的大弊,非要从大处着眼不可。” “非是弟子涨他人士气灭自己威风,平心而论,正一宗能坐稳正道盟主之位达近千年之久,自是有其过人之处。反观我清微宗,发迹不过几十年,如今宗内上下,勾心斗角,争权夺利。三十六堂主,七十二岛主,哪个不是眼高于顶?哪个不是飞扬浮躁?有几人是真心实意为清微宗的未来着想?又有几人将自己与清微宗视作一体?这样的清微宗,还未独尊于江湖,已然沉迷享乐,真能胜过正一宗吗?若是清微宗大败,师父可想过后果如何?是被正道各宗瓜分肢解,从此在江湖中除名?还是沦为正一宗的附庸奴仆之流,事事仰人鼻息?” 李道虚将目光从手中的册子上移开,望着李玄都,幽幽道:“照你所言,我清微宗是没有半分胜算了?这江湖就只能是正一宗的江湖?” 李玄都道:“我没有这样说。” 李道虚拔高了嗓音:“那你怎样说?” 李玄都看到了师父眼中透出的凛然杀机,依然镇定自若,沉声道:“我自小父母双亡,无家可归,是师父将我收养,授我技艺。我虽无父,师即我父,这座清微宗便是我的家。我又何尝不想让清微宗独尊于江湖,称雄于天下。可事实却是,如今的清微宗仅仅是表面上看起来繁花锦簇,然盛极必衰,物极必反。当下奢靡贪腐之风愈盛,盛而骄、富而奢,骄必怠、奢必贪,贪必腐、腐必败。衰亡之势初见端倪。师父深居八景别院一意玄修求长生久视,虽然能尽知弟子不知之事,但师父所知尽是浮于天上之事,那些见于地上之事,师父知否?想来师父是知道的,只是故作不知,否则早已将我这些言语一一驳斥。” 李道虚深深望着李玄都,这场师徒之间的斗剑,他非但没有占到上风,反而还渐渐落于下风之中。 李玄都慨然道:“师父知道正一宗与牝女宗如何,知道阴阳宗与皂阁宗如何,知道庙堂之上如何,师父给清微宗定下了无数条条框框,自信可传万世,可师父知道底下的人心如何吗?师父对于三十六位堂主以及五位先生的心思洞若观火,可师父知道那些普通的清微宗弟子是如何想的吗?大鹏振翅九万里,看不见地上的蝼蚁,可这个天下,归根究底还是由千千万万个地上蝼蚁组成的,大鹏也终究是要落地的。” 李道虚拿着册子的手僵住了,眼神中也再无杀机,反倒是有细微的茫然一闪而过,道:“偌大一个清微宗,唯你一人看透了?其他人都看不透?” 李玄都道:“其他人看透与否,我不好断言。可不管他们看透与否,满宗上下,竟无一人敢对师父言之,唯我言之,难道师父还要疑我是为邀直名?事情总要有来人来做,他们不做,我来做,反而还要疑我用心?” 李道虚沉默了良久,缓缓说道:“你我师徒言尽于此,为师已是无话可说。为师还有其他事情,会离开蓬莱岛一段时间,当年你在这座八景别院中也有住处,你去那里等着,明日会有人来见你。” 说罢,李道虚径直转身离去,步入茫茫雨幕之中。 第二百一十九章 玄哥哥 方才李玄都慷慨而言的时候,秦素一直静静地望着李玄都,没有半刻移开过视线,同时她也一直紧紧地握着李玄都的手掌,没有松开过分毫。 她忽然发现,此时的李玄都与平时的李玄都完全不一样,与她认识的那个油嘴滑舌、嘻皮笑脸的李玄都就好像是两个人一般,也让她想起了一句话:“义之所在,虽千万人吾往矣。” 这样的李玄都无疑是让秦素心动的,女子读书多了之后,便不喜欢满脑子只有打打杀杀的莽夫,反而会生出许多文人的家国情怀,李玄都的一番话,也说到了秦素的心坎里,不仅让秦素对李玄都刮目相看,而且还生出许多崇敬之情,同时又夹杂着些许不好与人言的自豪,毕竟是她看中的男子,自然与寻常人不同。 在李道虚离去之后,李玄都望向秦素,轻叹道:“你又是何苦,非要留下来。” 秦素微微一笑:“同甘共苦嘛。” 李玄都忍不住用另外一只手敲了下她的额头,气笑道:“你这不是同甘共苦,是傻。” 秦素问道:“如果有一天,我也身处险境之中,难道你会弃我而去吗?” “当然不会。”李玄都道。 “这就是了。你不会弃我而去,我自然也不会弃你不顾。”秦素低头望着两人紧紧相握的双手,柔声道:“两人相处,最重要的将心比心。刚才我若离去,岂不是成了大难临头各自飞?” 李玄都忍不住捏了捏她的精致鼻尖,轻声道:“如此说来,你承认我们是夫妻了?” “讨厌,什么时候都不忘占我的便宜。”秦素轻轻拍了李玄都一下。 李玄都笑道:“什么时候?人生艰难唯一死,我是个见惯了生死的人,哪里会在意这些,自然是随时随地了。” 秦素大羞之下,松开李玄都的手掌,背过身去,李玄都却是也随着秦素一起转身,顺势将她抱在了怀里。 秦素的身子先是一僵,然后便软了下来。 秦素伏在李玄都的怀里,倒是没有感觉到书上写的浓烈男子气息,也许感觉到了,只是她不知道这就是男子气息。总之,她的心跳越来越快,如擂鼓一般,在她耳边清晰可闻,随着剧烈的心跳声音,她仿佛又听到了自己体内血液流转的声音,时而像江河奔流,时而像小溪流淌,使得她脸上的红晕愈重,面红过耳。 不过她没有挣扎,任由李玄都这么抱着她,同时双手也环住了李玄都的腰。 李玄都望着窗外的大雨,轻声道:“素素。” “嗯?”秦素仍是把螓首埋在李玄都的怀中,声音有闷闷的。 李玄都柔声道:“清微宗的事情,我以后怕是管不了了,也没资格去管了,我所能做的就是给师父他老人家提一个醒,只盼着他老人家能翻然而悟,剩下的事情无论我愿意与否,都与我无关了。若是我们能安然离开蓬莱岛,就一起去辽东好不好?” 秦素没有任何犹豫,轻声道:“好。” 李玄都犹豫了一下,说道:“若是我不能离开蓬莱岛,你也一定要离开,去哪里都好,总之不要去帝京,也不要再回东海了,最好是……” 话还没有说完,秦素已经猛地抬起头来,死死盯着他。 李玄都却是有些心虚,偏移开视线。 秦素的两眼有些发红,嗓音有些发颤:“你不要我了,是不是?” “我几时说过不要你?”李玄都说道:“只是这世上难有万全之事,若是师父给我定了个牢狱之罪,难不成你也要陪我在暗无天日的水牢之中度过余生不成?没有这样的道理,对你也不公平。” “你就是不要我了!”秦素竟是流下泪来,说道:“说好的同进同退,无论是刀山火海,还是龙潭虎穴,都不能变,要走一起走,要留一起留。” 李玄都望着秦素的面庞,伸出手来,用指尖轻轻拭去她脸上的泪珠儿,柔声道:“不哭。” “谁哭了?”秦素又把脸埋在他的怀里,含混不清道:“我才没哭,我才不会因为你这个坏东西哭呢。” 李玄都轻轻抚着她的脊背,柔声道:“是我不好。” 片刻后,秦素又抬起头来,脸上的泪水已经都蹭在了李玄都的胸前衣襟上,可双眼还是红红的,道:“你选择这样做,我不怪你,可是你老实说,你决定这么做的时候,想过我是什么感受吗?” 李玄都低声道:“想过的。” “你想过,就是这样对我的?事到临头了,把我赶走?”秦素质问道:“我们说好的同进同退,都是骗人的?” 李玄都摇头道:“不是骗人的。” 秦素松开李玄都,后退几步,望着他说道:“你现在把我赶走,你觉得你保全了我,你这样便可问心无愧,不负忠义,也不负我,可你想过我是什么感受吗?我是不是还要庆幸自己逃得一命?我若是这样的人,我又何必陪你来蓬莱岛?” 李玄都顿时沉默了。方才他在李道虚面前,慷慨陈词,让李道虚无话可说,却没想到报应来得如此之快,转眼之间便让秦素逼得无话可说。 过了良久,李玄都只好说道:“是我错了,不该忽略你的想法,我向你道歉。” 秦素伸手抹了抹脸上的泪痕,哽咽道:“那你以后还赶我走吗?” “不敢了。”李玄都老老实实道:“同进同退,你去哪里,我就去哪里。” 秦素又张开双手,有些孩子气道:“抱。” 李玄都哑然失笑,上前一步,又将她重新揽入怀中。 两人相拥无言,过了片刻之后,秦素轻声道:“玄哥哥。” 李玄都一怔,问道:“你叫我什么?” 秦素羞得满面通红,不过还是又小声地重复了一遍:“玄哥哥。” 李玄都哈哈一笑:“怎么了,素素妹妹?” 秦素见他得意,忍不住轻哼一声:“那我不叫了,我还是叫你玄儿好了,玄儿,玄儿,坏东西!” 李玄都笑道:“那你是不是想让我喊你秦姐姐啊?真不害羞,你明明比我还小,偏偏想做我的姐姐,要做姐姐,等到下辈子咯。” 秦素道:“我几时说过要做你的姐姐了?自作多情!” 李玄都理所当然道:“既然没想做我姐姐,那就喊我一声哥哥,快喊。” 秦素终究还是抵不过李玄都的纠缠,只好又低声喊了一句“玄哥哥”。喊完之后,秦素已经是满面羞红。 李玄都大为欢喜,竟是直接将秦素打横抱起。 秦素惊呼一声,下意识地伸手搂住他的脖子,待她回过神来之后,又羞又急道:“快放我下来,若是让旁人看见……” “这儿没有旁人。”李玄都道:“我师父已经走了,如今便只剩下我们两人了。” 说罢,李玄都大步向门外走去,秦素则是一手揽着李玄都的脖子,另外一手从须弥宝物中取出当初两人用过的纸伞,此时她拿出的正是写着“乐在风波不用仙”的那一把,撑起纸伞,为两人遮挡风雨。 李玄都抱着秦素在大雨中一路奔行,来到当年他的住处,是个不大的小院,不过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倒也雅致。来到正堂之后,李玄都却是没有放下秦素的意思,秦素只好伏在他的耳边,轻声道:“玄儿,玄哥哥,你这下满意了吧?快放我下来。” 李玄都说道:“不满意,再多一声夫君就差不多了。” 秦素大羞,啐道:“坏东西,登徒子,不要脸!快放我下来,不然、不然我便不理你了。” 李玄都这才把秦素放下。 与此同时,李道虚出现在码头上,登上了自己多年未用的白龙楼船,冒着大雨出海而去。 第二百二十章 些许苦楚无妨 虽说这座八景别院并无守卫,就连那些天魁堂的守卫都被李道虚暂时遣退,但李玄都并无趁机逃跑的意思。不是因为李道虚修为通神,也不是因为蓬莱岛周围都是清微宗的势力范围,而是因为师父相信他,不做约束,给他留了足够的面子,那他自然也要以诚待师。若是李玄都在这个时候逃跑,李如师等人必然会全力追补,到那时候才是给脸不要脸,也正应了“面子是别人给的,可脸却是自己丢的”这句话。 也许会有人觉得李玄都迂腐,不知道灵活变通,可有些事情,就只有一条路可走,若是世上人人都是聪明人,人人都不去走,那会怎样?就像当年的金帐汗国大举南下,神州陆沉,若是世上尽是些聪明人,看到金帐大军所向无敌,便纷纷投降苟全性命,怕是整个神州都已沦为金帐的奴隶,世世代代,永世不得翻身。 有些事情,总得有人来做。人心之恶在于,自己不做,有人做了,还要跳出来质疑那些做事之人,以自己的阴暗心思去揣度他们,觉得他们是为了博取名声,觉得他们是大伪似真,实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前朝大晋末年时,有一位督师堪称朝廷的擎天之柱,在抵御金帐大军时兵败被俘,后投降于金帐汗国,随即被金帐王庭起用,赴江南任招抚南方总督军务大都督。待到后来大魏太祖皇帝起兵,金帐大军经过中原花花世界的洗礼之后,已是不复当年之勇,兵败如山倒,王庭内部人心浮动,唯有这位督师大人一力抵抗,最是坚决,更甚于金帐汗王。 李玄都幼时读史,看到这里不甚其解,直到后来与张白圭在无意中谈起此事,张白圭一语道破天机,并非是什么“食君之禄忠君之事”,不要忘了,他本是大晋重臣,若真是忠君之人,他在兵败后就该宁死不降,可他偏偏降了,可见他不是什么忠君之人。 惜身畏死是人之天性,他不愿死,也不算什么,无可指摘。可他不该为虎作伥,反过头来去帮着金帐汗国为祸中原。 此人尚不肯为自己同宗同种的朝廷尽忠,又岂会为了异族尽忠?不过是为了自己的私利罢了。若是所有的中原人都成为金帐汗国的奴隶,那么便没有人再去指责这位督师的叛国投敌之举,毕竟大哥不笑二哥,而且金帐汗国得了天下之后,他便是金帐王庭的功臣。可若是金帐汗国丢了天下,那他必然被钉在史书的耻辱柱上,遗臭万年,所以这位督师大人为了金帐汗国的江山最是尽心尽力,堪称死心塌地、忠心耿耿,非是为了金帐汗国,而是为了自己,为了一己之名声,不惜拉着整个神州中原下水,实是第一等险恶用心。 如今清微宗的局势也是如此,人人都不说话,那就是站在同一条线上,谁也不比谁更高一头,可李玄都站出来说话来了,就显得李玄都高出一头去,在李玄都的映衬下,愈发显得其他人不堪。打个不甚恰当的比方,一张桌子的桌面布满灰尘,不会觉得任何,可如果把其中一块地方的灰尘抹去,就会显得周围的灰尘有些刺眼了,要么把所有的灰尘都擦拭干净,要么在这一块干净的地方上重新落满灰尘,相对而言,自然是后者更为简单一些,这也就是:行高于人,众必非之。 如果李道虚把李玄都交给李如师处置,那就是让李玄都非死不可,如今他把李玄都交给张海石处置,还是给李玄都留了一条生路。 事已至此,李玄都再去忧虑焦灼,已是无用。他也是心大之人,索性不再去烦恼这些,幸在有美人相伴,使得在等待明天到来的今天一天时间里,不至于是煎熬。 当年李玄都还小的时候,这座八景别院也算不上禁地,就像子女小的时候,与父母住在一起,长大之后才会搬出去自己成家,故而李玄都小时候也曾住在这座八景别院中,这座小院便是他的住处。除了院子之外,共是四间房,分别是居室、静室、客厅和书房,那时候的八景别院中还有众多仆役,负责做饭、清扫之事。只是待到后来,所有的仆役也都被赶了出去,就只剩下李道虚一人。 秦素还是第一次来到李玄都小时候住的时候,不由大感好奇,李玄都也是好些年没来这里,此时故地重游,物是人非,多有感慨,也乐得陪着秦素逛一逛此地。 两人从客厅来到居室,却见只有一张床榻、一张圆桌和两个绣墩,已经满是灰尘,显然是多年未有人来,没什么出奇的,从居室出来,沿着一条雨檐长廊来到书房。 刚一进书房,秦素便眼前一亮,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张紫檀靠山条案,案上置有常用来供放刀剑的架子,不过却是一根青翠玉箫横放其上。 秦素是喜爱音律之人,见到乐器自然生出欣喜之情,上前拿起玉箫,入手微沉,却不是一支玉箫该有的分量。 李玄都微微一笑,从她手中接过玉箫,握住一端,轻轻一拔,玉箫两分,露出一抹雪亮寒光,竟是一把短剑。 秦素扁了扁嘴,难掩失望道:“我还以为你会吹箫呢,那我们倒是可以合奏一曲。” 李玄都微笑道:“你以前还说我幼稚孩子气,那你有没有发现自己最近变得很小女人?我刚认识你的时候,你可不是这个样子的,那时候很大女人。” 秦素没有反驳,只是瞪了他一眼,转而望向书案。 书案上倒是没有太多出奇之处,无非是笔、墨、纸、砚,再加上笔洗、笔架、镇纸等物,秦素直接略过,来到书架前,只见书架上摆放着许多厚薄不一的书本,她随意抽出一本,上头赫然写着“北斗三十六剑诀真解甲字篇”几个大字,然后再抽出两本,分别写着“玄微真术详解之圆势法上篇”和“御剑术笔记之二”,不由咋舌道:“这里的书不会都是功法秘籍吧?” 李玄都点了点头道:“差不多如此了,还有些原版秘籍。” 秦素望着占据了大半墙壁的书架,不由好生感叹。 秘籍与秘籍不同,有些秘籍若是不加注解,境界低微之人根本看不懂,还有些秘籍,必须配合本宗的其他功法才能修炼成功,最为有名的例子就是玄女宗的六经,缺一不可。若是空有秘籍却没有相应的境界而强行修炼,难逃走火入魔的下场,轻则修为大损,重则性命不保。可这里的秘籍却是有如此多注解,又加以编号,明显被人整理过,想来是出自老剑神之手,若是放到江湖上,不知要引得多少人争斗厮杀。可现在它们就像被遗忘了一般,放在这座没有人踏足的书房之中。 李玄都挥袖散去了书案后椅子上的灰尘,独坐椅上,道:“现在回想起来,当年的学艺时光还是极为枯燥难熬的,后来出去游历江湖,虽然危险,但也多姿多彩,远不能与小时候相比。” 秦素将手中的书籍放回原位,背着手在书房里踱步:“我小时候就没觉得枯燥,想练武就练武,不想练武就去学琴,或是读书、下棋,再不济还能出去游玩踏青,我爹是不会逼我的。” “其实也没人逼我。”李玄都叹道:“若非要说有人逼我,那就是清微宗的情势逼着我,老五自小贪玩,然后你也看到了,她在宗内的地位一直不上不下,被师兄们‘欺负’也罢了……” 说到这儿时,李玄都想起了他和陆雁冰之间的打打闹闹,不由微微一笑,然后继续说道:“就连师弟都能压在她的头上作威作福,你说她心中没有半点怨气,我是半点不信的,可有怨气又能怎么样,技不如人,怪得了谁?我从很小就明白了这个道理,所以我半点也不敢松懈,这才有了今日的我。” 秦素来到李玄都身后,从后面轻轻揽住她,笑问道:“好玄儿,你现在还苦吗?” 李玄都一笑:“我几时苦过?无数江湖人求之不得的秘籍我唾手可得,年纪轻轻便能肆无忌惮地横行江湖,如果这还叫苦,我怕老天爷一个天雷将我殛了。有些人分明已经比世上九成九之人要好,只是因为略有瑕疵,或是没了至亲之人,或是丢了挚爱,如此便觉得自己身世凄苦,苍天负我,动辄拿这个说事,那不叫苦,那叫矫揉造作、贪心不足。” 话音落下时,外面一道闪电照亮了天际,跟着便是一声炸雷,肉眼可见的接天连地,使得屋内都是一亮,好像就落在门外一般。 暴雨声音随着这道雷声愈发激烈。 此时除了茫茫大雨,整座八景别院中就只有两人,秦素的胆子在无形中大了许多,轻轻搂紧李玄都的脖子,柔声道:“你现在呢?明明是好心,却没人领情,还要怪你多管闲事,你不难受吗?我觉得你苦。” 李玄都握住她的手,轻笑道:“不过细微苦楚,有你心疼我,那也不算什么了。” 秦素把下巴搁在李玄都的头上:“你呀,真是心大。” 第二百二十一章 三十六堂公议 张海石离开八景别院后,立时以老宗主的名义传讯三十六堂堂主,只要是身在齐州境内,必须在次日赶到蓬莱岛,不得怠慢。若是堂主因故不在齐州,则由副堂主代为参加,并特意言明,天微堂由副堂主代为前来。 于是除了本就在岛上的天魁堂堂主李如师、天机堂堂主司徒玄略、天慧堂堂主李如玉等人之外,其余堂主纷纷赶往蓬莱岛。 这一日,蓬莱岛开启大码头,供各位堂主停靠座船,一时间船帆如云,竟是近十年来都未曾见过的盛况。不过众位堂主的心情却满是凝重,因为老宗主已经多年未召集三十六堂堂主,许多新上任的堂主甚至从未登上过蓬莱岛,更没见过老宗主,今日一反常态,自然是有大事发生,而且还是以副宗主张海石的名义召集众人,更让人摸不清态度,因为张海石固然可以召集各堂堂主,但万不可能在蓬莱岛上召集各堂堂主,非要有老宗主的授意不可,说到底这还是老宗主的意思。 许多年长堂主更是吃惊,因为他们发现那艘长年停靠在码头上的白龙楼船竟是不知去向,再联想到今日三十六位堂主聚集之事,愈发疑惑。 众堂主在天魁堂弟子的引领下,来到八景别院的静心堂,已经空悬多年的三十六把座椅竟是坐了个满满当当。而今日来人阵营分明,属于宗主李元婴一派的都坐在左边,属于副宗主张海石一派和中立一派的都坐在右边,陆雁冰和李太一也各自坐在天闲堂堂主和天暗堂堂主的位置上,双方并无交谈,整个静心堂里一片沉寂。 最上首居中的那把座椅,是属于老宗主的座椅,在这把座椅的左右下首位置各有一把座椅,位置稍低,与老宗主的座椅构成一个“山”字,分别属于宗主和副宗主,因为以左为尊的缘故,故而宗主在左,副宗主在右,此时这两把座椅也是空悬。 张海石就站在老宗主座椅的旁边,并未坐上去,仅仅是一手扶着椅背,显然他便是今天的主事之人。 就在众位堂主心中惴惴的时候,从门外行来两名女子,左边那位女子大家都认得,是三夫人谷玉笙,右边那名女子却是有些眼生,不过也有认识的,竟是秦大小姐。 三先生与四先生不和,这是全宗上下皆知之事,却是没想到这两名分别与两位先生关系深厚的女子为何会联袂来到此地。 两人来到门前,各自谦让了一下,一个说“秦师妹请”,一个说“谷师姐请”,最终还是谷玉笙先行迈过门槛,秦素紧随其后。 见人都到齐了,张海石缓缓开口道:“诸位堂主也许有些已经知道了,也许有些还不知道,今日,老宗主委任我张某人代行宗主职权。” “根据老宗主的意思,也请三夫人和秦姑娘做个见证。”张海石做了个请的手势:“三师弟不在宗内,请三夫人代为入座宗主之位。” 谷玉笙微微颔首,径直在李元婴的座位上坐下。 张海石又望向秦素,同样做了个请的手势,却是指向自己的座椅:“秦姑娘是老宗主亲自请来的贵客,也请入座。” 秦素微微迟疑了一下,还是坐在了副宗主的位置上。 这让堂中出现了轻微的骚动,毕竟是一个外宗之人,坐在清微宗的副宗主之位上,实是有些匪夷所思,不过此时有张海石亲自坐镇,就连“刺头”李如师都没有说话,其他人自然也不敢多说什么。 在众人全部落座之后,静心堂中就只有张海石一人站着,只听他说道:“请四先生。” 话音落下,在两名天魁堂弟子的引领下,李玄都大步走入静心堂中。 尽管一早就有风闻,只是大多数人还是犹心存疑虑,现在听到张海石当堂宣示,不啻天风浩荡加身,有惊雷乍响耳畔! 三十六位堂主的目光,谷玉笙和秦素的目光,还有张海石的目光,一起落在了李玄都的身上。 这些目光各异,有惊诧的,有阴沉的,有忧虑的,有漠然的,有幸灾乐祸的,有满含关切的。 张海石微不可查地叹息一声,与李玄都对视一眼之后,便收回了视线。 然后李玄都又迎上了秦素的关切目光,冲她微微一笑,最后再看了眼陆雁冰,倒是有些出乎他的意料之外,平日里最喜欢捧高踩低的陆雁冰竟是没有什么幸灾乐祸,反而是眼神复杂,甚至还有些许敬佩? 在众堂主收回视线之后,张海石沉声开口道:“李玄都!” 李玄都站得笔直,回道:“在。” 张海石问道:“老宗主说你出言不逊,可有此事?” 李玄都道:“我的确曾向老宗主谏言。” 此言一出,满堂哗然。 能够踏足这座静心堂之人,没有哪个人是傻子,早已猜到大概,应该是李玄都触怒了老堂主,却没想到会是这样一个罪名。出言不逊?难不成是当面辱骂老宗主?把老宗主气得离开了蓬莱岛,所以才让二先生负责此事?可是以老宗主的城府气量,怎么会被气走?只是再联想到先前那股牵动了天象变化的浓烈杀机,以及消失不见的白龙楼船,此事又由不得他们不信。 就在此时,李如师插言了:“仅仅是出言不逊?” 李玄都不答。 张海石反问道:“依照李堂主的意思呢?” 李如师喝道:“还有里通外敌之罪名!” 张海石眼中掠过一丝憎恶,他知道李如师这是想要借着此事将李玄都彻底打入万劫不复的境地之中,道:“李堂主,老宗主还没说四先生有罪,现在此事还没有定论,李堂主就先把罪名定下,那我们是不是就不用来议此事了?” 李如师想起自己在老宗主面前碰的那个钉子,不敢妄言,只好说道:“我何时把他的罪名定下了?” 张海石道:“那你所谓的‘里通外敌之罪’又是从何而来,可有证据?若是没有证据,那我是否可以定你一个污蔑之罪?” 李如师当然没有证据,许多事情只有老宗主和天机堂的堂主司徒玄略知晓,可司徒玄略从来都是两不相帮,此时如同一座石佛一般坐在他的对面位置,双眼微闭,好似已经开始假寐。 李如师知道指望不上司徒玄略,只能强压了怒气,望向坐在自己下首位置的天罡堂副堂主李如冼:“如冼副堂主,你是天罡堂副堂主,掌管宗规戒律,你以为如何?” 虽然李如师可怕,但张海石也不是吃素的,李如冼谁都不敢得罪,只好站起身来,面对两人双手一拱:“属下尚不清楚此事的来龙去脉,不敢妄言。” 张海石的目光闪了一下,接言道:“如冼副堂主此言在理,我今日召集诸位堂主,正是为了此事。” 李如冼稍稍松了一口气,这才坐下。 张海石又将目光转向李玄都:“李玄都,今日是三十六堂主公议,我问你的话,你要一一如实回答。” 李玄都微微欠身:“副宗主请问。” 张海石不打算给李如师发难的机会,于是开门见山道:“你向老宗主谏言,引得老宗主勃然大怒,说你出言不逊,且不论是否有詈骂师尊之嫌,我现在问你,你这样做,是否有人在背后指使于你?” 李玄都沉默了少顷,慢慢说道:“此事我已经与师尊说得明白,如今清微宗立身不正,风气有偏,非要痛下决心整治不可。我之谏言,师尊并未驳斥。如今满宗上下,无一人敢对师尊言之,唯我言之,难道诸位要疑我用心吗?” 第二百二十二章 反责众人 清微宗之所以能在正道十二宗中脱颖而出,成为能与正一宗分庭抗礼的后起之秀,在于老宗主李道虚重规矩,以法治宗门,订立各种宗规,使得清微宗在众多江湖宗门中如鹤立鸡群,衬得其他宗门好似草台班子一般,远不如清微宗这般分工严明,便如官军与草寇的区别,所以清微宗被江湖中人称作“小朝廷”。 不过《左传》有言:君以此兴,必以此亡。清微宗被称为“小朝廷”,自然也沾染了许多官府习气,人人功利,人人争权,人人在规矩的范围之内辗转腾挪,规矩也成了双方相互攻讦的利器,继而发展到将党争置于宗门之上,此即为最大的弊病,就如当今朝廷的帝后两党相争。 如今的清微宗相较于如今的朝廷,唯一的优势在于有一个可以镇压全局的老宗主李道虚,只要李道虚在世一天,清微宗就不至于完全失控。不过这也是治标不治本,还有一个最大的问题,世上没有真正可以长生之人,就算是所谓的长生境界,最终也是要立地飞升。如果老宗主李道虚不在了,那么清微宗的局势就会立刻恶化,所有被掩盖的弊病都会爆发出来,仅凭李元婴一人,是绝对无法整合宗内,就算能勉强整合,也必然元气大伤,两党之争会将整个清微宗拖入万劫不复的境地之中。 这便是李玄都所说的衰亡之势初显。 这个道理,说深不深,说浅不浅,能看出的绝不止李玄都一人,可有资格、有勇气去对老宗主当面直言的,唯有李玄都一人而已。 李玄都并非一味讲究仁义,要让清微宗拱手让出正道盟主的位置,而是如今的清微宗没有彻底压倒正一宗的实力,正一宗也没有完全压倒清微宗的实力,在有外敌的情形下,双方联手抗击外敌是最好的选择,若是继续内斗下去,清微宗有可能登顶江湖,也有可能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之中。可就算是登顶江湖,当年的皂阁宗又如何?盛极而衰乃是千古不变之理。李玄都的想法不能说全对,但却是最为稳妥的办法。接下来便应是休养生息,高筑墙、广积粮、缓称王。 李道虚并非不明白这个道理,只是李道虚并不认为清微宗弱于正一宗,而且李道虚也不满足于此,他想要在离世之前,登顶江湖,所以李玄都的这番说辞,无疑是与他的理念背道而驰,不被接受也在情理之中。至于其他人,自然要迎合老宗主的野心,这也就是李玄都为何说“师尊误举,诸弟子误顺,无一人为师尊正言焉。都俞吁咈之风,陈善闭邪之义,邈无闻矣;谀之甚也。然愧心馁气,退有后言,以从师尊;昧没本心,以歌颂师尊,欺瞒之罪何如。” 三十六位堂主哪个不是人杰,许多道理根本无须赘言,他们比任何人都明白,只是明白是一回事,做起来又是另外一回事,这也就是所谓的“知易行难”。 听到李玄都这个反问,大多数堂主都微微低头,不是心虚,而是这样可以掩饰自己的反应和神态,只是坐在最前面的几位堂主以及张海石、谷玉笙、秦素几人却是躲不开,只能一个个板起面孔,严肃以待。 李如师沉声道:“休要顾左右而言他,副宗主问的是,是否有旁人指使,你却反问我们是否疑你,难道今天是你审我们不成?” 李玄都摇了摇头:“李堂主这话,我听不明白。” 李如师一拍扶手:“有什么不明白?”你说你是对老宗主谏言,老宗主有何错处?你又有什么资格指责老宗主?居然敢对老宗主胡言乱语,出言不逊,放眼整个江湖,有你这样的弟子吗?” “李堂主的话我听明白了。”李玄都笑了笑。 张海石一直冷眼瞧着李如师和李如意的对话,这时察觉到李玄都的用意,多年的师兄弟默契,让张海石立刻接言道:“李玄都。” 李玄都立刻道:“在。” 张海石问道:“你何故发笑?” 李玄都道:“我笑李堂主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放肆!”李如师立时被激怒了:“你这等辱骂师父之人也敢自视为君子?” 李玄都淡然道:“我当然不是君子,可李堂主却是实实在在的小人。自从天宝二年之后,我便没有资格参与清微宗的内政,本也不想再去参与,只是圣人言:‘父有争子,则身不陷于不义。故当不义,则子不可以不争于父,臣不可以不争于君。故当不义则争之。’天宝二年的‘四六之争’我们败了,虽然我们仍旧能与正一宗分庭抗礼,但不过是自保罢了。如今老宗主决意复仇,非要压倒正一宗不可,李堂主你扪心自问,我们真能胜过正一宗吗?若是贸然开战,战败又当如何?平日里老宗主一意玄修,不见诸位堂主,能够常常见到老宗主的只有李堂主一人,李堂主可曾劝过老宗主半分?” 原本低着头的众多堂主纷纷抬头望向李玄都。 李如师脸上挂不住了,豁然起身:“你这是危言耸听,长别人志气灭自己威风!我们清微宗哪里不如正一宗了?” 李玄都拔高了嗓音道:“都说‘四六之争’,那么李宗主知不知道,神霄宗的宗主已经向正一宗宗主颜飞卿投诚,此事乃是我在荆州江陵府的风雷派亲眼所见。” 此言一出,满堂寂静。 所谓“四六之争”,“四”是指清微宗、东华宗、妙真宗、神霄宗,若是神霄宗倒向正一宗,对于清微宗无疑是莫大损失。 一直半闭着眼的司徒玄略猛地睁开双眼,眼中闪过一道精光。 此事在他那里也有报备,如今的神霄宗内部分为两派,一派是偏向正一宗,一派偏向清微宗,双方僵持不下。此事属于机密,只有寥寥几人知晓,却是没想到李玄都也知晓此事。 李如师显然不知此事,猛地愣住。 若是此事为真,对于他们来说,可就不是什么好事了,顺从老宗主是一回事,去送死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李玄都接着说道:“太平宗和静禅宗封山闭寺,正道十二宗只剩十个宗门,若是神霄宗也倒向正一宗,那便是‘三七之争’。还有一点,诸位堂主也不要忘了,天宝二年的时候,蜀州还未失陷,如今已是天宝七载,蜀州早已落入西北五宗之手,妙真宗居于蜀州,除了自保之外,还有几分余力,也值得商榷。如此一来,便是‘二七之争’。以清微宗和东华宗两宗之力,自保固然无虞,以清微宗之气盛对上正一宗之老朽,小胜正一宗也不是不能,可想要彻底压死正一宗,那就不是一战可定,拼的是两宗底蕴,拼的是两宗人心,此乃旷日持久之战,到那时候,我们清微宗还敌得过正一宗吗?” 李玄都环视一周,声若洪钟道:“我就问诸位,敌得过吗?若是敌得过,我甘愿领罪。若是敌不过,那我给老宗主谏言,又何错之有?诸位不言,我独言之,罪乎?” 无人能回李玄都之话,也无人敢打这个包票。 李玄都高声道:“太上道祖有言:‘圣人无恒心,以万民之心为心。’我们清微宗的普通弟子,与正一宗并无深仇大恨,不为报仇,不为雪耻,仅仅是为了称雄于江湖,是否愿意拼上身家性命为宗门而死?” 李玄都不给满堂堂主喘息的时间,紧接着说道:“不说那些普通弟子,就说今日在座的诸位堂主,以及没来的七十二岛主,又有几人愿意为清微宗舍去性命?” 第二百二十三章 论罪定罪 本是三十六堂公议李玄都,结果却变成了李玄都责问在座诸位堂主。 张海石虽然用意是护着李玄都,但这样的结果显然是不能让老宗主满意的,若是老宗主改让李如师来负责此事,那可就大大不妙了,于是他只好开口道:“此番老宗主的意思是论罪,既然是论罪,就允许自辩,如今可还有人质疑四先生有通敌之嫌?” 所有人的目光不约而同地望向了李如师。 李如师却是望向谷玉笙。意思也很明白,想要让李玄都死的人又不止他一个,总不能让他一直出力。 谷玉笙明白一个道理,老宗主说话从来都是暗含深意,所谓“论罪”二字,不在于一个“罪”字,而在于一个“论”字,老宗主的意思也很明白,李玄都是错的,老宗主才是对的,不能让李玄都影响到老宗主的方略,所以就要从根子上驳斥李玄都。 可就眼下的情形来看,想要从正面驳斥李玄都是很难了,只能另辟奇径。 谷玉笙想了想,慢慢开口道:“四叔。” 李玄都望向谷玉笙:“在。” 谷玉笙问道:“依照四叔之见,你是有罪还是无罪?” 李玄都道:“有罪。” 谷玉笙又问道:“什么罪?” 李玄都答道:“不该对老宗主出言不逊。” 谷玉笙盯着李玄都:“仅此而已?” 李玄都反问道:“不知三夫人还要给我定个什么罪?” “我怎敢给四叔定罪。”谷玉笙道:“既然是论罪,我只问四叔一句,四叔给老宗主的……姑且叫谏言吧,那些谏言对不对?” 李玄都道:“自然是对的,若是不对,老宗主便会一一驳斥,可老宗主没有驳斥,显然是认可了这些谏言,只是其中有诸多不当之处,冒犯了老宗主。” 谷玉笙被李玄都给噎住了,她未见过老宗主和李玄都的对答,又如何知晓老宗主到底驳斥与否。 李如师喝道:“李玄都,你说老宗主没有驳斥就没有驳斥吗?” 李玄都淡然道:“当时对话,只有我和老宗主二人,既然李堂主不信我说的,那就请李堂主去问老宗主吧。” 李如师反被李玄都用言语逼住了,一张面皮涨红,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秦素见此情景,虽然脸上还是一片肃穆,心底却是忍不住为李玄都叫好,看来李玄都的一张利嘴不仅仅能欺负她,对付这些大小狐狸们,也是厉害得很。 其余之人,包括李太一在内,见谷玉笙和李如师接连吃瘪,哪里还敢贸然上前装英雄,尤其是李太一,虽然他自忖练剑资质要比这位四师兄高出一筹,但说到这份应变和言语交锋,却要自愧不如了。 李如师一时说不出话,精心堂内这时响起一片低低的哗然之声。 就在这时,张海石终于发话了:“肃静。” 整个静心堂又安静下去。 张海石说道:“既然是论罪,我看论到这里也已经差不多了,李堂主、三夫人都已经问过了话,四先生也做了自辩,不知哪位堂主还有不同意见?” 说到这儿,张海石将目光转向了如同一尊石佛的司徒玄略:“司徒堂主。” 司徒玄摇头道:“属下并无意见。” 张海石又将目光转向了李如冼,不等张海石开口相问,李如冼已是主动开口道:“属下也没有意见。” 张海石脸上露出一抹满意的微笑,有若实质的目光一一扫过堂内的诸位堂主,被他视线扫到的堂主都一一低下头去。静心堂内“没有意见”的声音此起彼伏。 “好。”张海石轻轻拍了拍一直扶着的椅背:“那罪名便定下了。” 所有人的目光都望向了张海石。 张海石缓缓说道:“依照宗规,不敬师长者,轻则面壁思过一年,重则逐出师门。老宗主地位尊崇,自然不能以常理而论之,李玄都对老宗主出言不逊,理应从重处罚,即从今日起,罢黜李玄都一切职务,逐出宗门。” 此言一出,不仅仅是那些堂主们,就连李如师和谷玉笙都瞪大了眼睛,满脸不敢置信的神情。因为全宗上下都知道,二先生与四先生素来亲厚,二先生待四先生亦父亦兄一般,此番四先生触怒老宗主,二先生应当竭力去保四先生才是,可谁能想到,二先生竟然是主动提出要将四先生开革出宗门,让许多人都以为自己听错了。 李玄都对于这个结果似乎早有预料,面容平静,既没有震惊,也没有争辩。 不过只有秦素注意到李玄都的右手握拳,轻轻颤抖,似是在极力忍耐什么。 谷玉笙心思几转,总觉得哪里不对,生怕自己不小心落入这两师兄弟圈套之中,不由开口道:“二伯,四叔只是说错了话,恐怕罪不至此吧?” 静心堂中的诸位堂主愈发惊异,今天可真是变了天,先是四先生对老宗主出言不逊,现在又是二先生要将四先生开革出门墙,偏偏是三夫人出来替四先生说话,这几位莫不是都走火入魔了? 只有张海石自己心里明白,老宗主之所以让他来做这个事情,就是已经疑心于他,要说李玄都里通外敌,老宗主应该是不信的,但是老宗主绝对会怀疑是张海石在背后指使李玄都说了这些话。如果在这个时候,张海石还去袒护李玄都,无疑就是坐实了老宗主的怀疑,反而还会加重李玄都的罪名,他想要保全李玄都,就只有公事公办,才能洗脱李玄都的嫌疑。 李道虚曾说自己的弟子中,唯有张海石最像他,最懂李道虚心思的,自然也就是张海石。所以这一层意思,无论是长年跟随在李道虚身边的李如师,还是心思机敏的谷玉笙,都没有看出来,只有张海石看出来了。 张海石沉声道:“宗规乃是由老宗主所定,三夫人若有异议,向老宗主谏言就是。” 说到“谏言”二字时,张海石故意加重了语气。谷玉笙顿时一惊,上一个谏言之人李玄都的下场就摆在眼前,她哪里还敢提什么谏言,自是无话可说。其他人,包括李如师在内,也都无话可说。李如师固然想要置李玄都于死地,也知道不大可能,此时张海石已经如此退让,他再去多言,那就有些不识好歹了,还是见好就收。 秦素本想开口说话,却刚好对上了李玄都的眼神,于是便将已经到了嘴边的话语慢慢咽了下去。 张海石最后望向李玄都:“李玄都,你可还有话说?” 李玄都并不知道张海石的用心,他只是单纯信任这位兄长,知道二师兄自有他的道理,他深深吸了一口气,闭上双眼沉默了良久,然后缓缓睁开双眼:“李玄都甘愿领罪。” 张海石长叹一声:“人有五伦:君臣、父子、兄弟、夫妇、朋友。五伦之首第一便是君臣,其次是父子,老宗主与你,既是君臣,也是父子,你此番忤逆人伦,实乃大不敬之罪,我身为兄长,也是无可奈何。只望你能好生悔过,日后重返宗门,也只在老宗主的一念之间而已。” 李玄都深深地望着张海石,低下头去:“李玄都谢过师兄教诲。” 张海石一挥大袖道:“你且去自己的居处等待,我会将此事的处置结果上报给老宗主,请老宗主定夺。” 就在此时,李道虚竟是大袖飘飘地走进了静心堂。 所有人都是一惊,便要起身行礼。 “免了。”李道虚一挥手,然后望向李玄都:“从今日起,你不再是清微宗弟子,日后不许你再以清微宗的名义行事,你且好自为之。” 李玄都的身子猛地一晃,然后慢慢跪下,对李道虚磕了一个头,抬起头来时,眼中有了泪光:“不肖弟子李玄都拜别师尊。” 第二百二十四章 乘船离岛 除了李如师等寥寥几人,其余诸位堂主的坐船陆续离去,大码头又恢复了平静,只剩下一艘白龙楼船。 雨也停了,海面上又是风平浪静,艳阳高照。 谁也不知道在昨天一天的时间里,老宗主乘船去了何处,更不知道老宗主是何时回来。只知道老宗主突然出现在静心堂宣布了那个极为让人震惊的处罚之后,又飘然离去。 在众堂主离去之后,李玄都一行人也来到码头,同行之人除了秦素之外,还有张海石和陆雁冰。 停下脚步之后,李玄都道:“二师兄,送君千里终须一别,你且止步吧。” 张海石摇头道:“这蓬莱岛早已不是当年的蓬莱岛了,没什么意思,我也不是李如师,非要守在这座岛上不可,我还是再送你一程。” 说罢,张海石对码头上的天魁堂弟子打了个手势。 虽说张海石并非天魁堂堂主,但他毕竟是副宗主,除了堂主李如师之外,还没人敢于当面顶撞于他。不多时后,一艘华美大船朝这边驶来,只见这艘大船足有二层之高,雕梁画栋,船首和船尾高高翘起,使得船身如月,若论华美,仅次于老宗主李道虚的白龙楼船。 船上有人放下跳板,供一行人登船。李玄都和秦素先行,张海石和陆雁冰后行,张海石对陆雁冰道:“你师兄心情不好,你领着他和秦姑娘去二楼,也好看看风景。” 陆雁冰赶忙点头应下。 登船之后,张海石站在船头,示意船夫开船,并没有想要上楼的意思。 众船夫起锚扬帆,乘着东风驶向陆地。 李玄都三人登上二楼,却见二楼布置极为精美:四面开窗,视野开阔,系有薄纱窗帘,随海风轻轻飘荡,有圆桌、圈椅、条案、绣墩、软榻。圆桌居中,摆放有新鲜的时令果蔬;绣墩覆有锦缎,分立圆桌四周;圈椅贴墙靠窗摆放,可观窗外海景;条案上有古琴和炉瓶三事,烟雾袅袅;软榻上摆放有一张小桌,其上是纵横十九道,以及黑白棋盒。都是用了心思的。 李玄都来到窗边,凭窗而望,但见海鸟翔掠,海天一色。只是李玄都却没有太多心情去欣赏眼前美景,心事重重。 秦素站在李玄都身后不远处,柔声道:“张先生已然说了,你若想要重返宗门,不过在老宗主一念之间,总归还是有机会的,不至于真就天塌地陷。你也莫要多想了,宽一宽心。” 陆雁冰坐在绣墩上,拿了个不知名的果子啃着,含混不清道:“四嫂说得对,四师兄你就莫要多想了,老爷子最喜欢你了,等他消了气,自然就会让你回来。” 秦素转过头来瞪了陆雁冰一眼,陆雁冰咽下嘴里的果肉,笑嘻嘻道:“你瞪我做什么,现在可不止我一个人这么想,清微宗全宗上下都知道你是老宗主的贵客,二师兄又让你坐了他的位子,不是四夫人是什么!” 秦素羞红了脸:“你胡说些什么,我被老宗主邀请做客,又不是去拜堂成亲,怎么就成了你的嫂子?” 陆雁冰嘿然道:“死鸭子嘴硬是吧?你有本事就永远也别成亲,我倒要看看谁来做我的四嫂。” 秦素再也忍耐不住,挽起衣袖便向陆雁冰冲去,陆雁冰刚想要逃,就被秦素一把按在软榻上,眼看着秦素欲行不轨,陆雁冰赶忙告饶。 李玄都看着这一幕,也不禁笑了。 笑闹一会儿之后,两女罢手起身,已经是衣衫凌乱,秦素一边整理衣襟,一边说道:“以后你再敢胡说八道,瞧我不收拾你。” 陆雁冰四仰八叉地躺在软榻上,像个被登徒子欺负了的小娘子,哀叹道:“拳头不硬,不仅仅在宗里被人欺负,在江湖上被人欺负,在好姐妹这里也要被欺负,罢了罢了,全当我是识人不明,误交了损友。” 秦素轻哼一声:“这都是你活该自找的。” 李玄都说道:“冰雁,还不是你平日里贪玩,这才误了修为,怨得了谁?” “师兄,你这话就不对了。”陆雁冰从软榻上坐起身来:“素素平日除了喜欢摆弄乐器,还满世界乱跑,没事的时候还写些话本,她凭什么比我境界更高?” 李玄都道:“说明人跟人不同,有才华就是可以为所欲为,你的才华太少了。不过要我说,以你的努力程度,还没到拼天赋的时候,也不要太过灰心丧气。” 陆雁冰知道自己现在不是李玄都的对手,再加上这两人分明已经好到穿一条裤子了,自己是占不到半点便宜了,只能“哼哼”两声。 不过经陆雁冰这么一打岔,李玄都的心境倒是开阔了许多,正如他自己所说,他是个见惯了生死的人,连生死都看得开,就没有什么事情是看不开的,此时也渐渐平稳了心境,说道:“虽然我被师父逐出了清微宗,但许多事情还是要做的。算算日子,玉清宁她们一行也该到了。定好了在二师兄的别院招待她们,还是先去琅琊府。” 陆雁冰又顺势躺倒在软榻上:“师兄,你是不是觉得自己操心还不够多?为了什么天下苍生,都把自己逼成这个样子了,虽然不能算众叛亲离,毕竟还有我这个忠心耿耿的师妹跟随你左右,但也很是狼狈,让李如师那些人看了笑话,现在你还要为他们的事情上心,你到底图什么呢?该不会是看上玉清宁了吧?” 李玄都笑了笑:“冰雁,我可不是素素,你再胡说八道,信不信我把你丢到海里去?” 陆雁冰一个鲤鱼打挺从软榻上起身,躲到秦素的身后:“素素,我早就说过,他这个人又冷酷又无情,你还不信,现在信了吧?以后有你后悔的时候。” 李玄都从椅上起身:“你不说我倒是忘了,你都对素素说什么了?无情冷酷?如果我今天不无情一次,岂不是白担这个恶名了?” 眼看着李玄都要向陆雁冰走去,秦素只能无奈道:“好了,都不要闹了。”然后她将目光转向李玄都,问道:“玄……紫府,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办?” 李玄都停下动作,想了想,说道:“出了这样的事情,清微宗上下注定不会平静,你们两个就不要想着再去游历一百零八岛了,直接北上辽东比较好,若是你们不嫌弃,我也随你们同去。” 这是李玄都和秦素在八景别院中早就约定好的事情,秦素也不意外,正要点头答应下来,却见陆雁冰瞪大了眼睛,嚷道:“师兄,你该不会真要入赘秦家吧?” 秦素脸上一红,轻轻拍了下陆雁冰。 李玄都轻咳一声:“休要胡说,我只是大江南北都已经走了一遍,唯独没去过辽东,所以也想去看一看。” 陆雁冰狐疑地看着两人:“你们两个该不会私定终身了吧?” 秦素微嗔道:“冰雁!” 陆雁冰哈哈一笑道:“不说这个了,咱们先去琅琊府城,恭候玉仙子的大驾。” 说罢,她也不再在这里做那碍眼的明火蜡烛,直接从窗口翻了出去,落在外面的甲板上,从船夫手中讨了根鱼竿,竟是钓起鱼来,只是此时大船正在行进之中,也不知有哪个鱼儿会咬钩。 此时二楼中就只剩下李玄都和秦素两人,两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由相视一笑。 李玄都叹道:“世上的事情,都是有利也有弊,区别在于利大于弊,还是弊大于利,我这次被师父逐出师门,也有好处,没想到冰雁这丫头却还肯认我这个师兄,实是出乎我的意料之外。” 秦素道:“她虽然嘴上不说,但心里可是对你佩服得紧,你先是教训了那位六先生,又对老宗主直言相谏,要换成是我,也要对你肃然起敬。” 李玄都笑道:“你的意思是说,你不是陆雁冰就不佩服我了?” 秦素见李玄都已然好了许多,便也玩笑说道:“哪里哪里,小女子也是佩服得紧呢,不过不是佩服你的胆大,而是佩服你这厚脸皮,刀砍不入、剑刺不透。” 李玄都伸手摸了摸自己的面皮:“若是我的脸皮不厚,又怎么能把你这位秦大小姐追到手?” 第二百二十五章 应约而至 大船靠岸,张海石第一个下船,随后是李玄都、陆雁冰、秦素几人。 张海石对李玄都道:“齐州的事情,我就不参与了,免得老宗主再生其他猜忌之心,我那座别院,你尽管拿去用便是,就算夷为平地也没什么干系。” 李玄都冲张海石作了一揖,却没有说话,一切尽在不言中。 张海石一挥大袖,示意那艘大船自行离去,然后独自一人踏波而去。 送走张海石之后,一行三人去往最近的一座县城,名作风山卫。 大魏的军制施行卫所制。自帝京达于州府,皆设立卫、所,外统于都司,内统于大都督府。也就是说,卫、所分属于各州的都指挥使司,各州的都指挥使司又由朝廷的大都督府划片管辖。都指挥使司下辖若干个卫,卫下辖一定数量的千户所和百户所。大抵五千六百人为一卫,一千一百人为一所,一般每卫设左、右、中、前、后五个千户所;一百二十人为一个百户所,百户所设总旗两人,每总旗辖五十人、小旗十人,每小旗辖十人。除了各地卫所之外,还有直属皇帝的亲军二十六卫,当年的青鸾卫便是其中之一,只是后来太宗皇帝将青鸾卫拔高,升为青鸾卫都督府,与大都督府平起平坐。 最早的时候,总兵是在战时由朝廷下派到某地指挥作战的最高将领。下派的总兵挂将军印兼领总兵官,战毕后返回帝京,一般由勋贵或地方都督充任。此时的总兵官是一个职责称谓,并没有品级。战争状态下,总兵的排兵布阵则是通过地方的“都指挥使司”来实现。可以说,在大魏初年,战时状态下,都指挥使听命于总兵,并没有直接的从属关系,因为总兵无权罢免都指挥使。 如此就会产生两个矛盾:一者是,总兵带兵不练兵,造成将不知兵,兵不知将的局面;二者是,由于都指挥使和总兵之间没有直接的隶属关系,容易造成事权不一。有事的时候,双方摩擦不可避免,相互拆台的局面也是必然的。 待到到了后来,一些地方战事不断,短期内无法结束战事,总兵常驻地方渐渐成例。总兵官也就成为了镇守一州之地的最高武官。这解决了总兵带兵不练兵的问题。同时也削弱了“都指挥使司”对于卫所兵的控制力,慢慢的总兵在地方军事上形成了事权专一的局面,但也存在着总兵称霸一方、拥兵自重的可能。而总兵和都指挥使之间双重领导的矛盾仍旧存在。 为了解决矛盾,朝廷又往下派了巡抚,总领一省事务。一方面削弱总兵兵权,一方面也给总兵和都指挥使以及布政使、按察使设了个共同的上司,解决事权不一的矛盾。 待到世宗年间,数次战事都牵涉数州之地,为了协调数州,又在巡抚之上加了总督一职,掌管一到二州之地。直到今日,总督也已经成了定例,巡抚、总兵皆要仰其鼻息,再加上局势变幻,朝廷暗弱,各地总督得了人事、钱粮之权,已然与裂地封王相差无几。 这个风山卫便是齐州的卫所之一,只是因为此地靠海的缘故,海上贸易来往频繁,再加上卫所制度的逐渐荒废,使得这儿早已变成一座小城,来往商人不绝,颇为繁华。 这等远离战乱又商贸发达之地,必然有太平钱庄的所在。三人进城没有多久,就看到一座颇为气派的二层小楼,正是太平钱庄。秦素进到其中,花了一枚太平钱查询,发现玉清宁已经给她回信,只是信件被发到了琅琊府的太平钱庄之中,此时却是不能收信,秦素想了想,也能猜到一个大概,无外乎是些客套话,于是她又给玉清宁发了一封信,只有寥寥数十字,大概意思就是:若是玉清宁已经到了,就请她稍等些许时候,她和李玄都马上就到。 做完这些之后,秦素返身从太平客栈出来,感叹道:“如此方知飞剑传书的好处。” 李玄都闻听此言,忽然想起一事,先是将陆雁冰的飞剑还给她,然后又取出陪伴自己多年的“紫凰”递到秦素的面前。 秦素微微一怔,有些不明所以。 李玄都道:“上次就说要在仙剑山庄铸造一对飞剑,可惜把此事忘了,正巧我有两把飞剑,仿正一宗的‘紫霞’和‘青云’二剑而铸,我留一把雄剑‘青蛟’,这把雌剑‘紫凰’送你,这两剑本就互有感应,待会儿我再教你一门剑诀,定下一个只有咱们两人知晓的法门,以此来寻踪定位,那么咱们以后便可以飞剑传书了。” 秦素本想拒绝,不过转念一想,她和李玄都共同经历诸般磨难,说好同进同退,许多该做的也做了,许多不该做的也已经做了,哪里还用强分彼此,于是也不推辞,接过这柄紫色飞剑,然后冲李玄都微微一笑。 陆雁冰双臂环胸,冷眼旁观,故意打了个寒颤:“腻歪,真是腻歪。不仅腻歪,还酸,我都起鸡皮疙瘩了。” 李玄都笑骂道:“不愿看就别看,谁求你看了?实在不行,你赶紧找个江湖上的青年才俊把自己给嫁出去,这样便眼不见心不烦了。” 陆雁冰轻哼一声:“这青年才俊又岂是那么容易找的,要么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要么是道貌岸然一肚子坏水,偶有几个好的,也早都被人抢走了,我要家世没家世,要相貌没相貌,修为也一般,可抢不过什么仙子啊、大小姐的。” 陆雁冰说这话时,目光一直瞟向秦素,眼神戏谑,便是在说李玄都被秦素抢走了,至于仙子一说,则是说颜飞卿与苏云媗将要成婚之事。秦素哪里听不明白她话语中的促狭之意,可如今是在大庭广众之下,不好与她动手动脚,只能装作没听懂的样子,把目光转向别处。 陆雁冰用眼角余光瞥见了一脸不善的李玄都,赶忙轻咳一声,正色道:“不说这些了,信也发了,我们继续赶路才是要紧。” 李玄都轻哼一声,算是放过了她,否则便要让她尝尝他这个做师兄的手段。 就在三人刚刚抵达风山卫的时候,玉清宁一行人已经进入琅琊府境内,这一路行来,让许多年岁不大的玄女宗弟子大受冲击,毕竟齐州刚刚经历数次大战,遍地焦土,生灵涂炭,甚至有些地方,十室九空,整个村子一个活人也没有,对于这些初入江湖的年轻弟子而言,实在是太过可怕,让她们平生第一次体会到了什么叫人间炼狱。其中有个少女脱口而出一句“地狱空荡荡,恶鬼在人间。”让许多玄女宗弟子都深以为然。 反倒是周淑宁,因为曾经跟随李玄都行走江湖的缘故,生生死死的事情见得多了,倒还镇定,最起码没有像几位师姐那样直接吐出苦水。不过最引人注目的还是沈长生,他护送沈霜眉去蜀州的一路,连人吃人的惨剧都已经见识过了,此时再见这些,已是心态较为平和。 好在进入琅琊府之后,这些人间惨剧便渐不可见,不但人烟渐多,而且路过的几个县城都颇为繁华,盖其原因,许多其他府县之人因为躲避战乱的缘故,纷纷逃到琅琊府,使得琅琊府竟是呈现出一种颇为畸形的繁华,与齐州其他地方好似两个世界。 当一行白衣仙子终于看到那座琅琊府城时,众多年轻弟子都松了一口气。对于她们而言,历时一个多月的长途跋涉,终于来到目的地,自然要轻松许多。不过那些老成持重的年长弟子却没有半分放松,对于她们而言,这次的齐州之行,才刚刚开始,毕竟是扎根于此数百年的豪族萧家,又涉及到了自家宗门的头号大敌牝女宗,不可轻视。 玉清宁与她们的想法又不一样,对于她而言,还牵涉到了日后正邪两道的大局。 第二百二十六章 江湖传言 太平宗虽然已经封山,但在江湖中依旧是存在感十足,归根究底,有两点原因:一者是太平宗兴办了大量的太平客栈和太平钱庄,遍布各处,就连荒郊野外也不乏太平客栈的存在;一者是太平宗以太平客栈和太平钱庄在江湖中铺设出一张大网,通过这张大网,太平宗可以查知、传递众多不为人知的消息,再加上太平宗的占验之道,使得太平宗在许多消息的灵通程度上犹胜以此为生的听风楼和近些年来愈发衰弱不堪的青鸾卫。 在李玄都等人离开蓬莱岛的三天后,有两个消息哄传江湖。 第一个消息是,老剑神李道虚明传江湖,将自己的四弟子李玄都逐出宗门。不过老剑神的言语也颇多玩味之处,只说了逐出师门,却未提师徒情谊如何,有些藕断丝连的意思。 “李玄都”这三个字在江湖上声名不显,若仅仅是如此,在江湖上也掀不起太大的波澜,可紧接着太平宗却是重新更易了少玄榜,排列出最新的少玄榜十人。原本排名少玄榜第一人的颜飞卿降了一位,榜首赫然变成了李玄都,而且太平宗还在榜单上特别注明,李玄都即是当年紫府剑仙。 许多后知后觉的江湖人士终于恍然大悟,难怪当年紫府剑仙横空出世之后,不过弱冠之龄,便能一人一剑横行江北河朔,原来是老剑神的弟子,可紧接着又是更多的疑问纷至沓来,为何老剑神要将紫府剑仙逐出师门?紫府剑仙在天宝二年之后又去了哪里?紫府剑仙为何会接连跌落太玄榜和少玄榜?如今紫府剑仙重新登顶少玄榜,何时才能重新登上太玄榜? 在李玄都重新登顶少玄榜榜首之后,其余人等顺次下降一位,又添了几个新面孔,分别是第二人颜飞卿、第三人李太一、第四人苏云媗、第五人宫官、第六人秦素、第七人玉清宁、第八人张雁灵,第九人陆雁冰,第十人苏云姣。 颜飞卿、苏云媗、宫官、秦素、陆雁冰等人算是老面孔了,玉清宁与李玄都一般,都是重回少玄榜。真正添加进来的新面孔只有三人,分别是:清微宗的李太一、正一宗的张雁灵、慈航宗的苏云姣,尤其是李太一,先前不见半点端倪,竟是一飞冲天,直接进入少玄榜的前三甲位置,力压苏云媗一头,实在令人惊讶。 不过很快又有消息传出,李玄都与李太一曾在望仙台上斗剑,众多清微宗名宿,以及张海石、太微真人等尽皆前往观战,最后是李玄都一招险胜,可见如今少玄榜的前三甲差距极小,胜负就在一线之间。如此一来,清微宗在少玄榜中独战三个席位,就算刨除李玄都不算,也还有两个,足以与正一宗分庭抗礼。 至于张雁灵,在江湖上也有传闻,乃是张氏旁支出身,几年前才被大天师看中,带在身边悉心教养,有今日成就也在情理之中。 最后便是苏云姣,若论江湖名气,苏云姣要远胜于李太一和张雁灵,毕竟谁都知道慈航宗有两位苏仙子,还特意以大小区分,此番她能登上少玄榜,在于情理之中也在意料之外,在许多江湖人士看来,这位苏小仙子能够登上少玄榜是迟早之事,却不应该是现在才对,让人不得不猜测苏云姣最近是不是得了什么奇遇。 若是从少玄榜来看整个江湖局势,邪道十宗竟然只有两人登榜,就算考虑到此榜是太平宗所作,难免有些偏见偏差,邪道中出类拔萃的年轻俊秀还是太少了些,让人不得不怀疑邪道十宗陷入了青黄不接的境地。 不过有位邪道巨擘曾经说过一句名言:“既然正道中人说我们是邪道,那我们就认了这个说法。只是不知什么缘由,从来只见这些正道弟子坠入邪道,可没听说过哪个邪道弟子洗心革面的,真是奇也怪哉。看来正道的年轻俊秀再多,也是给我们这些邪魔外道培养的。”再加上先前那些影影绰绰的传言,说李玄都要入赘秦家之事,更是从侧面印证了这句名言。 除此之外,还有三教中的儒家中人,以三大学宫为首,儒家中人不同于道佛两家,善养浩然之气,不过难以速成,非要几十年的苦功不可。如果两人都练十年,道家之人已然小有成就,儒家之人却还是手无缚鸡之力;各练三十年,还是道家之人占上风;各练五十年,那才是平分秋色,难分上下;要到甲子之后,儒家之人才能渐渐地越来越强;到得七十年后,儒家之人方能占据上风,所以少玄榜注定与儒家之人无缘。 这几年来,世道渐乱,朝廷不复鼎盛,在四大臣身故之后,几大学宫也愈发式微,如徐世嵩、秦襄这般出世高手也是少之又少,实在难与正邪两道相比。 不过也有传言,说三大学宫中有三位大祭酒,若是三人联手,便是老玄榜上的神仙也难以胜过他们,不知是真是假。 江湖就是如此,各种传言满天飞,除了真正的江湖巨擘和当事人之外,其他人很难分辨其中真假,因为大多传言都是半真半假,而且各种传言之间还互相矛盾,想要从中抽丝剥茧得出真相,可谓是千难万难。稍有不慎,就会得出一个与真相背道而驰的结果。 因为这两个消息,江湖上又生出了许多揣测传言,其中流传最广的便是,李玄都步了张鸾山的后尘,老剑神本是想要让自己的四弟子与秦家大小姐结亲,以此联盟辽东的补天宗,谁曾想这位紫府剑仙见到秦大小姐之后,神魂颠倒,溺于美色,脂粉陷阱,终是难以自拔。这才惹得老剑神勃然大怒,将其逐出师门。一通传说,有鼻子有眼,好像亲眼见了整件事的经过,让好些正道人士扼腕叹息,从此在江湖上又多了个邪道妖女诱惑正道俊彦堕入邪道的故事。 还有一种传说,则是从中州那边兴起,根由在于当初李玄都与颜飞卿、苏云媗等人联手讨伐皂阁宗之事,所以这些传言是说老剑神不满李玄都与颜飞卿交好,逼他与颜飞卿割袍断交,李玄都碍于朋友大义,不愿如此,这才被老剑神逐出师门。 不过相较于上一种说法,这后一种说法就没那么“精彩”,尤其是众多女侠们,显然是更青睐于第一个说法,紫府剑仙是为了秦大小姐才被逐出师门,让好些女子都为之神往,羡煞了那位秦大小姐,都想要一位甘愿为了自己不惜与师门决裂的意中人。 此时的李玄都尚不知自己已然名满江湖,不再是当年那个让人闻风丧胆的煞星,反倒成了许多女子眼中的痴情人。其实煞星也好,痴情人也罢,都非是李玄都心中所愿,他会杀人,却不以杀人为乐,他倾心于秦素,也不觉得男女情爱便是自己命中的头等大事。若是太平盛世,遇到了秦素,也许李玄都真就与她一起逍遥江湖去了,哪管什么正邪之争,也不论什么江湖厮杀,游历天下,看遍万里河山,甚至还能乘船出海去往婆娑州和凤鳞州,闲暇之时,琴、棋、书、画、诗、酒、剑,岂不美哉?可是生逢乱世,男子汉大丈夫,七尺之躯,岂能不思报国救天下?所以他才会出言讥讽宁忆,也会对那些一意避世隐居求逍遥之人,抱有偏见。 此番李玄都去见玉清宁,不仅仅是为了萧家之事那么简单,既然清微宗这边已经无法改变,那他就要从其他方面着手,铲除国贼,还复河山,求天下太平。以正一宗为首的正道各宗无疑是一个更好的方向。 当李玄都一行人返回琅琊府的时候,玉清宁一行已经先一步赶到此地,正在总督行辕等待他们。 第二百二十七章 瓷娃娃 风尘仆仆的一行三人,进了琅琊府的府城,走在去往总督府的大街上。 此时李玄都谈及最多的不是玉清宁,也不是天下大势和江湖纷争,而是一个名叫周淑宁的小姑娘,从两人在芦州怀南府太平客栈的相逢开始,到中州龙门府的分别,一桩桩一件件,详细分明,话里话外都是对这个妹妹的喜爱。 虽说陆雁冰有些时候与李玄都不那么亲,但毕竟两人是一起长大的,师兄妹也胜似兄妹,此时听到这话,便有些酸味了,阴阳怪气地刺了几句,不过李玄都不与她一般见识,只是嘱咐陆雁冰要有些大人的样子,莫要欺负她。 陆雁冰呵呵笑道:“我陆雁冰好歹也是在江湖上有一号的人物,怎么会与一个小孩子较劲,我看师兄不是把人家当作妹妹看待,而是当作半个女儿了。” 李玄都也不否认:“妹妹也好,女儿也罢,只是觉着投缘,也许我真的老了,后来在齐州,又结识了一个少年,名叫裴玉,教了他一些护身的本事,现在回想起来,也有些把他当成半个弟子看待的意思。”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秦素大多时候都在默默听着,并不插话,见李玄都如此喜欢周淑宁,心中不免多了些本不该有的紧张,想着若是小姑娘不喜欢自己怎么办?总不好让李玄都夹在中间左右为难。不管秦素在嘴上如何否认,事实上她已经在心底将自己和李玄都视作一体,许多考虑都是从李玄都的立场出发。李玄都也不是不开窍的榆木脑袋,看在眼中,可他自忖做的又不如秦素,所以才会觉得是自己累秦素良多。 说话间,已是距离总督府越来越近。 此时的总督府大门前,除了列队的甲士之外,还有两个不高的身影,一个是粉妆玉琢的小姑娘,瓷娃娃一般,小小年纪便已经能看出是个难得的美人胚子,长大之后必然是个仙子一流的人物,此时小姑娘正极尽目力望向街道尽头;另一个则是个黑瘦少年,不是天生的黑,而是经历了风霜洗礼和烈阳暴晒之后的黝黑,显然这个乍看不起眼的少年走过很多路,也吃过许多苦,他比小姑娘稍高一些,站在小姑娘的身旁,他虽然也望向街道的尽头,但还会时不时偷瞧身旁的小姑娘一眼。 突然之间,小姑娘大喊一声:“哥哥!” 黑瘦少年赶忙随着小姑娘的视线望去。 下一刻,一道身影如一道长虹掠至两人的面前,微笑道:“淑宁。” 周淑宁望着这个有些陌生但更多还是熟悉的哥哥,嘴唇微动,没有说出话来。 周淑宁积攒了很多话想要对哥哥说,她在玄女宗过得好不好,哥哥过得好不好,还有其他很多事情,可一句句到了嘴边,兴许是太多了的缘故,却不知道该从哪里说起了,于是这些话又都掉回了肚子里。 李玄都看着这个曾经与他也算是患难与共的小姑娘,百感交集,两人时隔大半年再见,竟是有些恍若隔世了。过了片刻,他才伸出手来在周淑宁的头顶稍稍比划了一下:“淑宁长高了啊。” 周淑宁重重“嗯”了一声,然后就看到了跟在李玄都身后的两名女子,小小的眉头下意识地皱了起来。 李玄都也瞧见了旁边的沈长生,对他微微点头示意。 沈长生有些毛脚女婿见到老岳父时的拘谨:“李先生,你好。” 就在此时,玉清宁也从总督府中走了出来,对三人行了一礼。 李玄都、陆雁冰、秦素纷纷还礼。 说起来四人都是老相识了,若是以前,也就是李玄都与秦素互不相识,此时嘛,就数他与秦素相知最深,所以也不必再去互相介绍。 玉清宁比李玄都三人提前了一天,琅琊府的府城乃是整个齐州最为繁华之地,自然消息灵通,此时她已经知晓李玄都被逐出师门之事,难掩愧疚道:“是我们连累李先生了。” 这里的“我们”,自然是指她和颜飞卿、苏云媗,三人分别代表了玄女宗、正一宗、慈航宗,若是算上悟真和太平宗诸人,已然是正道各宗的半壁江山。在玉清宁看来,李玄都应他们之请,返回清微宗说服大剑仙李道虚罢战谈和,结果却是李玄都被逐出师门,虽然他们赠了“五炁真丹”,但从道义上来说,也是对不起李玄都。 李玄都摆手道:“不干诸位朋友的事情,此事是我经过深思熟虑之后才决定去做,就算没有诸位之请,我也会去做,若是诸位以为我是为了自身利害才去与师父说那番话,未免也太小看我李玄都了。” 玉清宁见李玄都如此说,不由轻叹一声:“李先生,可否借一步说话?” 李玄都微微点头,与秦素眼神示意之后,随着玉清宁先一步走进了总督府。 留下秦素、陆雁冰、沈长生、周淑宁四人走在后头。 陆雁冰瞧了眼黑瘦少年,笑道:“沈长生,原来你就是沈大先生的弟子,真是人不可貌相。我叫陆雁冰,都说沈陆不分家,你师娘与我还是本家哩。” 沈长生面对这个大姐姐,感受到一股与沈姐姐截然不同的气态,他可记得很清楚,打伤沈姐姐的那个赵五奇就是这个大姐姐的属下,那这个大姐姐该有多可怕? 沈长生不敢乱说话,只好学着江湖中人的样子,抱拳一礼,又觉得不对,赶紧收起来,学着读书人的样子,拱手作揖。 陆雁冰一笑置之。 另一边,秦素望着周淑宁,因为两人身高的缘故,周淑宁必须要抬起头才能看到秦素的面庞,可周淑宁只是轻轻捏着自己的衣角,不与她对视。 秦素本就是心思细腻之人,见此情状,心微微一沉。只好蹲下身,与她平视,放柔了嗓音:“淑宁,你好。我叫秦素,秦州的秦,朴素的素。” 周淑宁自小家教极好,此时也还礼道:“我叫周淑宁,见过秦姐姐。” 虽然有礼,但透着一股生疏。 秦素在琴舍里教琴的时候,也接触过许多小孩子,知道自己这是不被周淑宁喜欢了,只是一时半刻也不知道情由,只好说道:“我是你哥哥的好朋友,也是你玉师姐的好朋友,我觉得我们也能做好朋友,这是我给你的见面礼。” 说话间,秦素从自己的锦囊中取出一支玉笛,通体碧绿通透,乃是她的珍藏之一,因为玄女宗精通乐器的缘故,送给周淑宁刚刚合适。 周淑宁只是看了一眼,便摇头道:“无功不受禄,不好受秦姐姐如此贵重的礼物。” 秦素只好收起玉笛,又取出一个瓷娃娃,是个秃头寿星的模样,没什么仙气,反倒是憨态可掬,而且这个瓷娃娃是可以打开的,里头装了白胡子福星,再把福星打开,还有更小的禄星。三个神仙都被做成了不倒翁的样子,在秦素的手心摇摇晃晃,很是可爱。这种小玩意不算贵重,却很讨喜。 周淑宁在玄女宗很少见这等物事,颇为意动,不过还是有些犹豫。 陆雁冰瞧见了,笑道:“淑宁,这可是你未来的嫂子,你快些收下吧。” 陆雁冰不说这话还好,周淑宁听到这话后脸色大变,只是摇头,连拒绝理由也不说了。 秦素略感尴尬,只能瞪了眼画蛇添足的陆雁冰,将瓷娃娃收起之后,勉强一笑:“淑宁,我们也进去吧。” 周淑宁沉默着走进总督府的大门。 陆雁冰见小姑娘如此扫秦素的面子,大为恶感,重重哼了一声。 秦素却是没有动气,只是苦笑而已。 第二百二十八章 答疑解惑 另外一边,玉清宁和李玄都来到一座偏厅,分而落座。 在路上,李玄都已经与玉清宁大致说了自己劝谏的经过和结果,不过许多涉及到清微宗机密的地方,他都通通略过,没有透露分毫。 玉清宁轻叹道:“紫府,不至于如此决绝吧?以你的身份,完全可以用更为柔和的办法劝谏,何必撕破脸皮,以至于被逐出师门。” 李玄都亦是轻叹一声:“你也觉得我是在高谈阔论而无实质内容?” 玉清宁犹豫了一下,还是点了点头:“宗门并非朝廷,朝廷有牧守天下之责,可宗门没有,所以这天下大义不应强加于宗门的头上。你以天下大义劝谏于老剑神,恐怕难以服众,怕是不得人心。” 李玄都倒是半点也不介意,说道:“自然不能强加,我也是劝谏而已。可说一句难听的话,岂不闻‘天下兴亡匹夫有责’?时至今日,内忧外患,天下苍生苦之久矣,岂能只讲利害而不讲道义?岂能只讲自家之利害而不讲天下人之利害?” 玉清宁道:“道理是如此道理,可道理不能用来做事,还要讲究变通,讲究机变,你若以此道理生搬硬套,一味强求,眛于人情事理,不懂得因势利导,只会适得其反。” “有理。”李玄都点头道:“关键在于‘因势利导’四字,我将其理解为时势造英雄,也是英雄造时势,两者互相成就。大势就如滚滚江河,你只能根据地势以堤坝去引导它,使其改变方向,而不能阻断或是使其逆流而行,可此时我在清微宗中,已无势可借,手中更无利去引导他人。” 玉清宁的脸上露出几分疑惑神色,问道:“此话怎讲?” 李玄都道:“当初二师兄举荐我成为天罡堂堂主,此乃上三堂之列,位高权重,若是老宗主同意,那就意味着我在宗内还有东山再起的机会,可是老宗主拒绝了,只许了一个天微堂堂主的位子。这个位置当然不算低,但远远谈不上改变清微宗,甚至连议事列席的资格都没有。按照二师兄的意思,我可以在这个位置上苦熬些年头,可是我已经等不了那么久,说我急功近利也好,说我目光短浅也罢,从天宝二年到天宝七载,国事一误再误,还有几个五年可以熬?还有几个五年可以等?所以我在清微宗中已是无路可走,故而在万般无奈之下,我才向师父如此谏言,可看作是最后破釜沉舟的手段。这也是我为何说,就算没有你们的请求,我也会劝谏老宗主的缘故。” 玉清宁沉默了,过了片刻,她才缓缓说道:“谏言有很多种方式,直谏,讽谏,假谏,比比皆是。史书上很多直臣一味慷慨激昂,最后是身死而国亡空留下一个忠名。其实我有时候很不理解,谏言到底是为了自己说得痛快而求名,还是为了让听的人听得进去?这个本末经常被倒置。不知紫府为何选择了一个如此决绝的方式来上谏,又是老剑神最难接受的话。” 李玄都笑了笑:“你不了解我师父,我与你们相交,如何相交,说了哪些话,做了哪些事,他知道得一清二楚。这样一个人,你觉得他会不懂那些道理吗?说天下大义也好,说清微宗的人心也罢,根本在于罢战谈和,与我师父的想法是完完全全背道而驰的,是没有太多可商量余地的。这不是请客吃饭,不是谈玄论道,不是家长里短,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只有一个非此即彼的结果,岂是换个方式就能有所改变的?难道我用个巧妙的办法,用些婉转的言辞,我师父就同意罢战谈和了?更遑论我师父还在身前竖了一面大盾,那就是我的师兄李元婴,而李元婴又在他的身前找了个遮挡,那就是三夫人谷玉笙,这样一层层遮挡下来,我若不简单直白,单刀直入,如何越过李元婴而直指我师父?我若弯弯绕绕,那才合了我师父的心意,他会将所有的事情都推到李元婴的身上,然后让我们两个打官司,那他便是判案的父母官。这就成了一个笑话:‘堂下所跪何人,为何状告本官?’这场官司还能赢吗?” 玉清宁叹道:“就算你单刀直入,可终究还是失败了。” 李玄都道:“许多事情,明知道失败还是要做。若是人人都是聪明人,知道会失败便不做了,那这件事便永远也做不成了。” 玉清宁笑了笑:“紫府,你的许多想法实在有些……” “天真?幼稚?”李玄都一笑道:“看山是山,看山不是山,看山还是山,此为人生三重境界。少年时,满腔热血,一往无前,认为有志者事竟成。中年时,多了许多心思算计,学会了取巧,总会对少年人的热血不以为意,觉得幼稚可笑。可最后再回头去看,支撑我们这个神州大地历经数千年而不倒的是什么?仅仅是各种权谋算计吗?回顾史书,历朝历代的昏招也不在少数,由此导致的种种灾祸更是数不胜数,多少次异族入侵,多少次亡国灭种,可我们又多少次地站了起来,凭借的是什么?难道不是那股从婴孩时就一直就有的精气神吗?” 李玄都举起右手捶打胸口三次:“覆巢之下,焉有完卵?皮之不存,毛将焉附?是故,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地无分南北,人无分贵贱,奋起于微末之间,无黄屋左纛之念,悯生灵涂炭,救天下于水火之间。” 这一次,玉清宁沉默了许久,方才长叹道:“话虽不错,可是紫府,你几经沉浮,应该明白一件事,人心可用不假,此心光明更是无错,但是与老剑神这样的人打交道,非要讲利害不可。你与老剑神谈家国大义,更多是在践行自己的信念,而非站在宗门利益来考虑问题。这样自然阻力极大,招致的反感几多,失败也就在情理之中。” 李玄都幽幽道:“能力越大,地位越高,权力越大,则责任也越大。老剑神也好,大天师也罢,他们虽然不是帝王,但却是这个天下间有数之人,普通百姓可以逃,可以躲,他们自诩正道,就不能逃,更不能躲。” 玉清宁苦笑一声,无奈道:“紫府,你莫要顾左右而言他。” 李玄都犹豫了一下,说道:“那好,我便与你明说吧。” “不知你有没有听过这样一个故事,古时有人任神都守令,有长公主的奴仆白日杀人,因为长公主的缘故,官吏皆不敢动他,长公主出行,这个奴仆竟然还鞍前马后随行。这位守令大人得知之后,拦住长公主的车驾,以刀画地,大言数公主之过失,叱奴下车,因格杀之。公主因此向皇帝告状,皇帝欲要杀他,可这位守令大人浑然不怕,对皇帝说:‘陛下圣德中兴,而纵奴杀人,将何以治天下乎?臣不须棰,请得自杀!’说罢,以头撞柱,皇帝只好改让他向长公主道歉,他仍是不从,皇帝最终没有办法,只能将他放走,由是能搏击豪强,京师莫不震栗。当年这位皇帝还是平民时,乃是地方豪强,多有包庇犯人的举动,官府奈何不得,现在得了天下,反而管不住手下的官吏。何解?此谓之‘天子不与白衣同’。” “家师不是天子而胜似天子,与天子交战必用天子之剑,要用堂堂之阵,举正义之旗,所以说天下苍生并非是一味空谈,而是要占据大义名分。因为我不可能在清微宗的层面去驳倒家师,从清微宗的角度来说,家师未必是对,但也未必算错,在最终结果出来之前,都是如此,所以我只能从更高一层的天下大义来驳倒家师,所谓“天子不与白衣同”,和天子对敌,就要在大义上站得住,否则在武力、地位、权势、伦常皆是处于劣势的情形下,我又凭什么与家师‘斗剑’?在这种时候,我与家师都是心志坚定之人,故而理念之不同,已无调和余地,好话或是坏话,方法委婉还是刚硬,哪怕我能口吐莲花,都无法改变这个事实,所以此时再去用些权谋之道,已是没有太大作用了,唯有秉持大义方能有一分胜算。” “事前,我便知此事万难成功,只是秉持着能做一分是一分之念罢了。此番师父将我逐出师门,倒也遂了我的心愿,此后不必再有宗门之顾忌,一切只为天下太平,但求问心无愧。” 玉清宁深深地望着李玄都,没有再说话,只是轻轻叹息一声。 两人谁也没能彻底说服对方,不过玉清宁总归是认可了李玄都的想法,正如李玄都自己所说,未必是对,也未必是错,总之在最终结果出来之前,都是如此。 第二百二十九章 楼上老友 当李玄都和玉清宁从偏厅出来的时候,其余四人已经在正厅分而落座,周淑宁和沈长生同坐一边,秦素和陆雁冰同坐一边,泾渭分明,透出一股淡淡的尴尬意味。 李玄都察觉到了不对,不过没有挑明,而是问道:“秦部堂和楚先生呢?” 秦素回答道:“如今青阳教大势已去,三叔和楚先生准备收复齐州全境,而且百废待兴,千头万绪,所以他们两人此时并不在总督行辕。” 李玄都点了点头,又转头望向玉清宁:“萧家那边的事情?” 玉清宁轻声道:“我在昨天与那位萧先生见过一面,他也识趣,愿意配合我们,此事我已经交由流云使和烟雨使处置。” 李玄都道:“既然如此,那就不再叨扰秦部堂的总督府了,毕竟是一地枢机,正好我师兄在琅琊府城外不远处有一座别院,还算雅致,不如我们先去那里,如何?” 玉清宁道:“我没有意见。” 李玄都还是望向周淑宁和沈长生,微笑道:“那周女侠和沈少侠的意思呢?” 两小自是点头同意。 李玄都笑道:“那好,我们走罢。” 一行几人刚到总督府,便离总督府,出总督府大门的时候,李玄都眼神示意陆雁冰在头前带路,陆雁冰自然也知道二师兄别院的位置,答应下来之后,不断对李玄都挤眉弄眼,视线在秦素与周淑宁两边左右摇摆。李玄都心中有数,稍稍落后几步,与秦素并肩而行,收束音线问道:“我看你和淑宁的神色都不大痛快,可是出了什么事?” 秦素犹豫了一下,说道:“淑宁似乎不太喜欢我,我想送她件见面礼,可……” 秦素无奈一笑:“可她都拒绝了,冰雁便有些生气,你莫要怪她。” 李玄都柔声道:“冰雁护着你这个好朋友,我自然没有怪她的道理,至于淑宁那边,兴许有什么误会,我会亲自与她谈一谈,你也不要太往心里去,好不好?” 秦素冲他一笑:“当然好,我怎么会跟一个孩子置气,只是怕你为难。” 李玄都笑道:“这有什么为难。小孩子嘛,阴也快,晴也快,又没有什么深仇大恨,说通就好了。” 从总督府出来之后,不远处便是太平客栈,相较于那座位于繁华处的大号太平客栈,这座小号的太平客栈难免有些不起眼,正当李玄都一行人要从客栈外经过的时候,忽听“咔嚓”一声大响,客栈二楼上的窗破栏毁,掉下一个人来,那人本想在半空中翻个筋斗从而潇洒落地,可惜二楼与街面的距离实在太短,不等他一个筋斗翻完,后背已然触地,整个人仰面朝天地摔在街上,激起一层扬尘,十分狼狈。 只听楼上一个豪迈嗓音大笑道:“贾老鬼,你这手段也稀松平常,还是赶紧辞去长老之位,早些归隐江湖,说不定还能留下几分脸面。” 摔在街上的那人狼狈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灰尘,面色通红,仰首向楼上大叫道:“姓胡的,不要以为你跻身归真境便能为所欲为,有本事再来比过!” 楼上之人笑道:“再来比过就再来比过,今日非要你输得心服口服不可!” 李玄都心头一动,轻声说道:“这嗓音似乎有些耳熟。” 陆雁冰白眼道:“可不耳熟吗,这样的大嗓门,除了你那位好朋友还能有谁?” 被称作“贾老鬼”的那人忽然听到李玄都一行人说话的声音,转头望来,却见这一行人中,除了一大一小两个男子之外,其余无论大小都是美貌女子,当他见到玉清宁眼上的黑纱和随身携带的纸伞时,好似白日见鬼一般,面色骤然变得惨白,失声道:“你、你是……” 话音未落,他蓦地转身,“噌”地一下又蹿上楼去,叫嚷道:“祸事了,祸事了,玄女宗的婆娘来了……” 只听楼上之人重重“哦”了一声。 李玄都淡笑道:“走,我们也上去瞧瞧,应该还是故人。” 其余几人应了一声,玉清宁携着周淑宁,李玄都抓住沈长生,一起跃入二楼。 只见此时的二楼中已经没有客人,许多桌椅更是被打翻在地,唯有在最中间的位置剩下一张方桌,桌上放了两个酒坛和一只海碗,迎面坐了一个大汉,满面虬髯,一身布衣,在桌上还放了一柄宝刀,不是胡良是谁? 胡良望向李玄都一行人,先是一惊,继而一喜:“老李!还有淑宁。这位是你师妹,在‘天乐桃源’曾经见过。这位是玉仙子,也是久仰大名的。这个少年,我却不认识,还有这位……” 他望向秦素,迟疑了一下。 秦素上前一步,抱拳道:“胡师兄,多年未见,近来安好?” 胡良猛地一个激灵,终于想起眼前之人到底谁了,咧嘴笑道:“秦师妹,都说女大十八变,许多年没见,倒是有些认不出来了,师父他老人家最近可好?” 秦素点头道:“一切都好。” 胡良起身让众人围桌坐下,又道:“这姓贾的老鬼想来夺我的宝刀,可这刀却并非我原有之物,而是一位朋友相赠,当年西北夺刀一战,江湖轰动,正是这位朋友出手,才能击败前来夺刀的‘血刀’宁忆,成功拿到此刀。今日我这位朋友到了,你想要夺刀,可要问过他才行。” 贾姓之人是个青白面庞的老者,一身青衣,此时听到胡良此言,立时将目光转向李玄都,惊疑不定道:“你、你是紫府剑仙?” 若是随便来一人说自己是紫府剑仙,他当然不信,可先前那名目盲女子分明就是玄女宗的玉清宁,能与玉清宁同行之人说自己是紫府剑仙,那就让人不得不信了。 接着他又想起一事,刚才胡良曾经称呼那名佩刀女子为秦师妹,而最近江湖上闹得沸沸扬扬的不正是紫府剑仙与秦大小姐的事情?难不成自己竟是这般点背,一口气遇到了紫府剑仙、玉清宁、秦大小姐三人? 李玄都倒也不故意隐瞒自己身份,道:“不才李玄都,还未请教阁下尊姓大名。” 贾姓老者见李玄都言语有礼,也不敢无礼,抱拳道:“在下贾文道,见过李先生。” 李玄都一时想不起此人在江湖中是个什么角色,好在秦素对于邪道中人知之甚多,轻声道:“此人是无道宗十长老之一。” 李玄都终于有了印象。无道宗的十长老的地位类似于清微宗的三十六堂堂主,不过又比不上几位先生和上三堂、天剑堂等大堂口,远逊于二尊者和四王,与无道宗十二堂主属于平级。 李玄都正要说话,陆雁冰蓦地扬声道:“是谁?给我出来!” 话音落下,就听窗外轻哼一声,两扇窗户自行大开,竟是有一人以双脚勾住屋檐倒挂于窗外,此时被陆雁冰一声叫破,只好身形一个悠荡,飞入楼内。 李玄都半点也不惊讶,只是问道:“阁下又是什么来路?” 这次不待秦素开口解释,来人已经主动说道:“在下无道宗毕方堂堂主郑一经。” 清微宗三十六堂是以三十六天罡为名,无道宗十二堂则是以十二宗远古神兽为名,分别是:青龙堂、白虎堂、朱雀堂、玄武堂、麒麟堂、梼杌堂、毕方堂、貔貅堂、饕餮堂、腾蛇堂、重明堂、白泽堂。十二堂各有职司,却又不如清微宗那般分工细致明确。 郑一经手中握着一柄短剑,抱拳道:“听闻紫府剑仙重归少玄榜榜首,实在可喜可贺。” 然后他又环视众人一眼:“紫府剑仙、玉仙子、秦大小姐,还有清微宗的五先生,少玄榜不过十人,今天便到了四人,真是好大的阵仗。” 第二百三十章 三位堂主 陆雁冰一挑眉:“阁下话里话外的意思是说我们以多欺少了?说得好像阁下单打独斗就肯定能赢似的,要不阁下与我师兄过过招,分个高下?若是阁下不介意,既分胜负,也决生死,也不是不可以。” 陆雁冰既然被视作墙头芦苇,除了见风使舵、以柔克刚等手段之外,仗势欺人那也是无师自通,此时自己这边人多,还有李玄都做定海神针,又是在自家地盘上,哪里会把这个无道宗的堂主放在眼中。 郑一经被陆雁冰一通挤兑,面皮涨红,还真不敢一口应下。因为他也算是经历过西北夺刀一战之人,自是知道这位紫府剑仙的厉害。 当年西北夺刀一战,起因是无道宗的上任宗主宋政在玉虚斗剑之后无故失踪,时隔数年之后,他的佩刀突然在江湖上现世,据说是一个走了狗屎运的愣头青在一处荒废古庙中得到,可惜此人不知财不露白的道理,不小心走漏了风声,接着便引起大批江湖高手的觊觎,他本人在一处荒凉戈壁被人砍去头颅,夺走宝刀。不过夺刀之人也没能幸免,三天之后,在一处位于戈壁边缘位置的客栈中暴毙,不但丢了宝刀,而且整个人都被做成了肉包子,惨不忍睹。 接下来的几个月中,来自天南海北的江湖中人云集西北,为了这把宝刀用尽各种机谋手段,掀起无数腥风血雨。 这些人的目的各不相同,有人是想要神兵利器,也有人想要通过此刀寻找宋政的行踪,以求得到宋政的毕生所学,甚至还有别有用心之人在江湖上散布谣言,说只要得到宋政的宝刀,便是无道宗的下任宗主,号令邪道,莫敢不从。 这等传言越传越凶,终于引来了无道宗的注意,无道宗自然不会相信这些传言,宋政之所以能登上宗主大位,是以奇谋袭杀老宗主,篡位而来,他本就是篡位之人,又何谈什么正统,再者说了,无道宗从来都是能者上而庸者下,就算有这样的规矩,也坐不稳宗主大位。澹台云如何?在没有晋升长生境之前,也要依靠地师徐无鬼的扶持,才能坐稳宗主大位。不过若是一味放任这样的传言终是不好,而且“大宗师”本就是无道宗之物,拿回自家之物,自然是理所应当之事。 于是无道宗派出人手夺回“大宗师”,按照道理来说,无道宗出手,来夺刀的江湖散人也好,其他宗门也罢,都该识趣退去,且不说一向不怎么讲理的无道宗这次占了道理,西北毕竟是无道宗的家门口,这可是实打实的地利优势。就连被派去的无道宗之人也觉得不过是走个过场的简单差事,可出乎无道宗的意料之外,这次夺刀之事引来了两条过江强龙。 一者是长年在西域活动的“血刀”宁忆,一者是当时正在中州的李玄都,两者不约而同地来到西北争夺“大宗师”,无道宗的众多高手在猝不及防之下,面对两位大高手的突袭,不仅丢了已经到手的“大宗师”,而且损伤惨重,无力再与两人争夺。 当时的无道宗刚刚经历了从宋政到澹台云的改朝换代,内部不稳,所以无道宗选择息事宁人,不再追究此事。 接下来就是李玄都与宁忆的巅峰一战,最终李玄都取胜,不但夺得了“大宗师”,而且还由此跻身于太玄榜上,真正威震江湖。 正是因为这个缘故,秦素才会说西北夺刀一战是李玄都的成名之战,而李玄都却认为剑挑河朔才是他的成名之战。 李玄都并不想在这个时候与无道宗无端结怨,于是说道:“冰雁,不可无礼。” 陆雁冰冷冷一笑,不再与这人多言。 郑一经却不甘被陆雁冰言语挤兑,想了想之后说道:“江湖传闻,老剑神已经将李先生逐出师门,难道此事是假的?” 陆雁冰冷哼道:“师父他老人家是将师兄逐出师门不假,可没说断绝师徒情谊,再者说了,就算断绝了师徒情谊,一码归一码,也无碍我们师兄妹的情谊。” 郑一经嘿然道:“我看师兄妹是假,小情人是真。” 陆雁冰可不是秦素,对于这类话语浑不在意,只是似笑非笑道:“你要倒霉了。” 其实秦素也不怎么在意,只是觉得尴尬,若是因为这人的一句话便去打生打死,像什么样子,而且在座的都是熟人,更不好多说什么,所以她只好装作无事发生的样子。 其他人也都心知肚明,只当没有听到。 不过有一个人是例外,那就是胡良。胡良与李玄都分别的时候,李玄都还不认识秦素,起先见秦素与李玄都在一起,他也没多想,此时气氛怪异,便琢磨出许多不对了,再联想到先前的许多江湖传言,一个答案便渐渐浮上水面。 胡良先是看了看李玄都,又瞧瞧秦素,忽而哈哈笑道:“原来如此……” 然后他对李玄都伸出大拇指:“老李,别的不多说了,只有两个字,佩服!佩服!” 秦素知道自己这位师兄不是个正经性子,此时说这话的用意也就很明显了,不由轻轻哼了一声。 胡良也了解这位师妹,浑然不惧,反而是直直地瞧着她,目光如炬,秦素被他一盯,顿觉大为心虚,一时欲言又止,面色越发羞红,面若桃花,娇比海棠。胡良见她半羞半恼,却是少见,心中大觉有趣,哈哈笑了两声,正要说话,忽听李玄都开口说道:“莫说这些无用废话,阁下想要怎样,尽可划下道来,我们接着便是。” 此言一出,整个酒楼中的气氛顿时紧张起来,颇有些剑拔弩张的意思。 秦素则是稍稍松了一口气,感激地看了李玄都一眼,谢他帮自己解围。 李玄都微不可查地朝秦素用了个眼色,然后正色道:“还有一位朋友,也请进来吧。” 这一次是头顶的屋顶轰然碎裂,一道人影从天而降,却是个眉清目秀的瘦弱汉子,身后背着一柄巨大血刀,浑身上下透着一股凶戾好战的气息。 贾文道忙道:“小王兄弟,莫要冲动。” 秦素轻声说道:“此人名叫王虎禅,原本是静禅宗的小沙弥,不知何故得了奇遇,境界大增,同时也性情大变,残忍好杀,似乎与‘血刀’宁忆走了同一个路子,后来被无道宗收入麾下,如今是饕餮堂堂主。” 李玄都微微颔首,道:“无道宗十长老、十二堂主,一口气便来了三位,这个阵仗也着实不小了。” 王虎禅冷冷地望了李玄都一眼,言简意赅道:“日后我必取你人头,然后与宁忆的人头放在一起。” 李玄都微微一怔,没有任何动怒的意思,而是哑然失笑。 口气倒是不小,说得难听些,这是不知天高地厚。如果是十年前的李玄都,也许还能说出这样的话语,十年后的李玄都,可不敢口出狂言。 见李玄都不以为意,王虎禅瞬间满面血红,便要伸手去握背后的巨大血刀。 听到这话,贾文道也有些哭笑不得,见王虎禅又要动手,赶忙说道:“小王兄弟,小王兄弟,听我一言,莫要上当。” 王虎禅停下手中动作,怪道:“上什么当?” 贾文道干咳一声:“如今他们人多,我们人少,他们自诩名门正派,不好意思以多欺少,便想激你出手,若是你贸然出手了,那他们就能名正言顺地以多欺少了。” “以多欺少?”王虎禅目光一转,扫过众人,随即咧嘴一笑:“都是些弱女子罢了。” 贾文道心中暗暗叫苦,发愁怎么会跟这样一个没包子的愣头青共事,可嘴上还是要说道:“这些女子可不是什么弱女子,个个身怀绝技,不可小觑。” 就在此时,就听郑一经阴阳怪气道:“这不是秦大小姐吗,怎么与这些正道中人混在一起了?” 第二百三十一章 以一敌三 秦素冷然道:“辽东五宗与西北五宗早已是道不同不相为谋,此番你们追杀我的师兄,我自是不能与你们同流合污。” 郑一经冷笑一声:“师兄?胡良离开补天宗多年,早已不能算是补天宗之人,难道你与这位师兄也是情人?” 对于这种话,陆雁冰可以不在意,是因为她自小长在清微宗,清微宗当年被称作是东海怪人也不是没有原因的,什么刻薄言语都早已习惯,秦素却是不能不在意,于是便伸手按住腰间的饮雪,非要维护自己的清誉不可。 到了这个时候,本不想大动干戈的李玄都也不能继续息事宁人了,他伸手拦住想要上前的秦素,自己上前一步,开口道:“阁下一再出言不逊,真当我李玄都是个不敢动手的软柿子了?” 贾文道见此情景,大为着急。江湖传言说紫府剑仙与秦大小姐的关系非同一般,看来是八九不离十了,你此时在言语中辱及秦大小姐,岂不是要逼着紫府剑仙出手?他赶忙说道:“李先生,他是有口无心,李先生莫要在意,我代他向秦大小姐赔个不是,李先生以为如何……” 话音未落,郑一经已经是一扬手,手中短剑已经飞击而出,如同长龙白练。然后在距离李玄都还有三尺距离的时候,骤然化作九柄飞剑, 李玄都面不改色,只是一挥袖,九柄飞剑开始摇摆不定,有四剑调头向郑一经杀去,有四剑开始自相残杀,只剩下最后一剑摇摇晃晃来到李玄都的面前,不过谁都能看得出这一剑已经是强弩之末,被李玄都屈指一弹便砰然碎裂。 郑一经面对四柄飞剑,有些意料不及,虽然接下了四剑,但应对得颇为狼狈。 李玄都淡笑道:“看来郑堂主是想要与李某既分胜负也决生死了,那李某便成全你!”说罢他只是轻轻一拍桌面,桌上筷笼中的一根筷子自行弹跳而起,激射向郑一经。 郑一经一步踏出,伸出一根手指。 筷头与指尖相撞,整根筷子不断向前,寸寸碎裂。 郑一经冷笑一声:“堂堂紫府剑仙也不过如此……” 话音未落,就见李玄都一袖扫在筷笼上面,筷笼高高飞起,就好像是一方剑匣,其中的筷子便是飞剑,颤抖不休,只要射出,便是一场剑雨。 郑一经脸色大变,飘身后退,踢起一张桌子,同时灌注气机,意图以此为盾抵挡箭雨,可下一刻,筷子便将桌面射成了筛子,去势不减,仍旧激射向郑一经。 郑一经无奈之下,只能用出自己的一件护身宝物,只见他的身上缓缓浮现出一件略显虚幻的金甲,任由筷子落在上面,只是叮叮作响,却不能伤他分毫。 郑一经心思稍定,正想说几句面子话,忽而感觉楼中有狂风过境,无数桌椅凌空飞起,其中还夹杂着瓦片、碗筷等物事,却是李玄都以“风卷残云扫”一式出腿横扫。 郑一经大惊之下,只能以身上的金甲硬抗,不曾想这一腿的威力奇大,虽然未能破开他的金甲,但将他整个人扫飞出去,使得他后背撞碎墙壁,落到外面的街道上。 李玄都负手而立,笑道:“你说我们以多欺少,那你们三人不妨一起出手,我倒要领教一下无道宗的绝学!” 到了如今这般地步,贾文道也知道万不可能善了,只能喝道:“小王兄弟,动手!” 话音未落,他整个人已是欺身而进,从双袖中激射出两道青烟,虚实不定,飘忽不定,只听胡良喝道:“小心,这是牝女宗的‘流烟刺’!” 李玄都倒是听说过这门手段,并非武学的范畴,而是方式的术法之道,伤人无形,极难防备,唯一不足之处在于距离太短,非要近身不可,而方士又如何能与人近身而战?所以这门功法虽然威力巨大,但是有些鸡肋,食之无味弃之可惜,没想到今天却是见到了。 不过李玄都也不惧怕,他行走江湖十余年,历经百战而少有败绩,什么奇门手段没有见过,方士也不是没有过交手,颜飞卿便是方士之流,藏老人也可以算是方士,只是修为境界越高,方士和武夫的界限便不那么明显。 面对这似虚似实的“流烟刺”,李玄都干脆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以牝女宗的“冷月锯”起手,“冷月锯”气机凝练,聚于一线之间,最是克制这等似虚似实而难免分散的手段。 贾文道一惊,不敢硬接,只能后撤避让。与此同时,王虎禅已经从背后拔出那把巨大血刀,朝着李玄都当头劈下,巨大刀风似要将整座客栈劈成两半,门窗鼓荡不休,竟是比李玄都的一腿还要声势浩大,显然是王虎禅有意为之。 既然李玄都说了要独自领教,其他人此时便不会插手,只见一道红芒掠过,众人未及转念,就听得一声金石颤音,刀风消散无形。定睛再看,却是李玄都拔出了自己的“白骨流光”,挡下了这一刀。 贾文道曾经与王虎禅有过交手,知道这一刀的威力大小,不想竟被李玄都轻描淡写地接下,此时王虎禅已是双手握刀,手背和小臂上青筋暴起,显然是用上了全力,可李玄都却是单手持剑,轻描淡写,实是骇人。 李玄都淡然道:“空有蛮力,终究难成气候,下去罢。” 霎时间,王虎禅怪叫一声,却是脚下的地面骤然破碎,他们此时是在客栈的二楼,哪里受得了王虎禅如此出手,王虎禅在没有防备之下,整个人直直坠入一楼。 李玄都也不去管他,径直掠向贾文道。 贾文道见郑一经和王虎禅几乎是一个照面便被李玄都所败,自忖绝不是对手,便萌生退意,可李玄都又岂能让他如愿?手中的“白骨流光”化作白骨相,寒意直浸神魂,使得贾文道的动作一僵,然后李玄都一掌拍在贾文道的胸口上。 这一掌却是“太阴十三剑”中的“九阴玄冥荡”,以至阴气机伤敌毁物,贾文道挨了一掌之后,感觉一股至阴气机渗入体内,与那股寒气混在一处,一虚一实,竟是使得他全身冰冷,好似一个身无修为的普通人在大雪地里睡了一夜,已经彻底冻僵,动弹不得分毫。 贾文道大惊之下,赶忙运转气机抵御。在他想来,不管李玄都如何厉害,终究还是归真境的修为,以自己的修为,不敢说破解,抵御一二还是不成问题,哪知他刚一运转气机,立时感觉不对,虽然他已经能活动自如,但他全身上下仍是冰寒无比,好似坚冰一般,唯有他胸口中掌的地方火热一片,好似烙铁炙烧。 他大惊之下,强撑一口气,伸手撕开胸前衣襟,只见在他的胸口上印着漆黑掌印,掌印的边缘还有丝丝缕缕的黑气缭绕,顿时心神失守,惊呼道:“鬼咒!” 不仅仅是李玄都微微一怔,胡良更是瞪大了眼睛。 他们两人记得清清楚楚,风雷派的宋老哥便是死于“鬼咒”,而“鬼咒”之棘手,就连神霄宗的宗主都无可奈何,甚至在宋老哥身死之后,就连棺材上都结了一层寒霜,逼得神霄宗不得不以法器钉死棺材,又刻画符箓,以免宋老哥的尸体化作尸魔害人。 此时李玄都怎么会用“鬼咒”? 就连李玄都也忍不住低头望向自己的手掌,他用的分明是“九阴玄冥荡”,怎么就成了“鬼咒”? 想到这儿,李玄都不由望向手中的“白骨流光”。 第二百三十二章 君师起不睦 “白骨流光”乃是以“冷美人”和“白骨玄妙尊”为原料铸造而成,其中美人相便可以视为“冷美人”的形态,而白骨相则是“白骨玄妙尊”的形态。方才李玄都先是以“白骨流光”的白骨相摄敌,然后才以“九阴玄冥荡”拍了贾文道一掌。 李玄都心中有了个想法,“太阴十三剑”本就是阴阳宗的绝学,皂阁宗则精通各种驱尸驭鬼之道,而皂阁宗在宗灭之后又是被阴阳宗一手扶持起来,皂阁宗的诸多绝学被阴阳宗所掌握也在情理之中。以“鬼咒”的种种特性来看,“鬼咒”极有可能是以阴阳宗和皂阁宗两家绝学糅合而成,此番李玄都同时用了皂阁宗的“白骨流光”和阴阳宗的“太阴十三剑”,机缘巧合之下,竟是造成了“鬼咒”的效果。 想通了这一点,李玄都来到贾文道身前,仔细观察那个漆黑掌印。果不其然,这个掌印并非李玄都曾经见过的“鬼咒”,只是形似而非神似,远没有真正“鬼咒”那般难缠,最起码李玄都就有把握将其祛除。 就在这时,贾文道也渐渐发现了其中不同,随着他不断运转气机,身上的冰冷寒意渐而褪去,就好似无根之木、无源之水,终究不能长久,而真正的“鬼咒”则是落地生根,汲取宿主体内的气血为生,使宿主备受煎熬的同时,还能生生不息,若要强行拔除“鬼咒”,还会拔出萝卜带出泥,让人投鼠忌器。中咒时日越长,“鬼咒”扎根也就越深,神霄宗的宗主便是因为这等缘故,才不能帮宋老哥拔除体内“鬼咒”。 “鬼咒”属于方士的术法之列,不在武道的范畴之内,不过踏足出神入化三境之后,武夫和方士的界限渐而模糊,武夫也可以使用。南华道君有言:“乘天地之正,御六气之辩,以游无穷。”六气者,阴、阳、风、雨、晦、明。在江湖中有六种咒法对应,分别是:对应“阴”的“鬼咒”,对应“阳”的“雷咒”,对应“风”的“蛇咒”,对应“雨”的“莲咒”,对应“晦”的“血咒”,对应“明”的“剑咒”。六大咒术各有威能,各有玄妙,只有正邪各大宗门才能精通其中奥妙,阴阳宗掌握“鬼咒”,牝女宗掌握“蛇咒”,无道宗掌握“血咒”,正一宗掌握“雷咒”,清微宗掌握“剑咒”,慈航宗掌握“莲咒”。” 贾文道身为邪道中人,自然久闻“鬼咒”大名,深知其中厉害,若是中了“鬼咒”,生不如死,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所以才会在惊慌失措之下错认了“鬼咒”。 渐渐祛除体内的寒气之后,贾文道这才松了口气,不过也没有轻举妄动的意思,因为另外两人,无论是阴阳怪气挑起事端的郑一经,还是看似鲁莽无脑的王虎禅,都已经逃得不见踪影,只剩下他这把老骨头面对虎视眈眈的正道众人。 贾文道在心底暗骂那两个该死的同门,然后望向李玄都,干笑一声:“李先生,李先生,有话好说,咱们有话好说。方才对秦大小姐出言不逊的是郑一经,你也看到了,此人弃我于不顾,可见我与他是没什么关系的,顶多算是表面朋友而已,冤有头债有主,李先生万万不要拿我出气。” 李玄都淡笑道:“虽说正邪不两立,但我现在已经被逐出师门,不算正道中人,也不算邪道中人,只是一个江湖散人了,我问你几个问题,只要你如实回答,我便放你离去。” “好说,好说。”贾文道赶忙点头道:“李先生但问无妨,我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不敢有丝毫隐瞒。” 李玄都轻声道:“长生,帮我去楼下拿壶酒上来。” 沈长生本就是客栈跑堂出身,这等伙计自是手到擒来,应了一声之后,不一会儿便拿来一只带有把手的青瓷鸡嘴酒壶,还贴心地多拿了两只酒杯。 李玄都接过酒壶,右手持酒壶,左手持酒杯,轻轻斟满一杯酒,不过他也不喝,而是递到贾文道的面前。 贾文道有些惊疑不定,没敢第一时间去接酒杯,挤出一个笑脸:“李先生,我胆子小,你就别吓我了。” “江湖越老,胆子越小。担子越小,江湖越老。”李玄都仍是举着酒杯,说道:“阁下也是个老江湖了,自然不是那愣头青,难免有些心思算计,这也都是人之常情,否则在这处处凶险的江湖中,也活不到今日这般年纪。不过算计归算计,有句丑话我要说在前头。” 贾文道缓缓接过酒杯:“李先生请说。” 李玄都说道:“阁下千万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这敬酒好喝,可罚酒就不好说了,也许会丢了性命也说不定。” 贾文道双手一颤,使得酒杯中的酒液微微摇晃,看着手里的酒,就像看到了毒药,声音中更是露出些许惊惶:“李先生言重了,言重了啊,天大地大活着最大,我怎么敢用自己的性命开玩笑,宗门的差事再大,那都是宗里的,性命可是自己的,请李先生放心就是。” “好。”李玄都赞了一声:“不愧是老江湖。” 然后李玄都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笑道:“既然阁下决定吃敬酒不吃罚酒,那我们就问一句喝一杯酒。” 贾文道只好端起了酒杯,闷着一口喝了,然后望着李玄都。 李玄都也喝了一口酒:“第一个问题,一位无道宗的长老加上一个毕方堂堂主和一个饕餮堂堂主,跑到齐州来做什么?” 这个问题早在贾文道的意料之中,立时回答道:“我们三人是奉了宗主的命令,取回前任宗主宋政的佩刀‘大宗师’。” 说到这儿,他看了胡良一眼,继续说道:“哪曾想胡大侠一路往齐州而来,我们自然只能追到齐州。” 李玄都点了点头,算是认可了这个答案,然后又给贾文道手中的酒杯倒满:“第二个问题,澹台云要‘大宗师’做什么?难道是睹物思人?” 对于现任宗主和前任宗主之间的种种纠葛,贾文道其实是有所耳闻的,只是没人敢在嘴上乱嚼舌头,此时李玄都问话的重点也不在这儿,倒像是一句随口调侃,于是他只当没有听到,只针对前半句如实回答道:“据说‘大宗师’牵涉到了一个本宗的秘密,不过我们三人并不知道这个秘密的详细内容,只有宗主和二位尊者才知道,似乎与前任宗主有关。如今宗主与地师不睦,所以宗主才会想着取回‘大宗师’,以图对抗地师。” 李玄都和胡良对视一眼。 当初夺刀时,的确有过类似传言,两人只当是有人故布疑阵,却不曾想竟是真的。 李玄都收回视线,再给贾文道倒满一杯酒:“第三个问题,也是最后一个问题,你方才所说的宗主与地师不睦,是怎么一回事?” 尽管早有预料李玄都会如此问,贾文道还是轻轻颤抖了一下,显然是对这两位大人物害怕到了极点,稍稍定了下心神,这才答道:“此中详情,我也知之不多,只是听闻了许多传言,在许多事情上,宗主与地师意见不一,若是以前,宗主定是不会忤逆地师,万事以地师的意见为主,可这次宗主回来之后,便不再顺从地师,使得地师大为不悦。近来又有传闻说,地师已经决定召回分散在各地的十殿明官,意图不明。不过宗内的气氛也紧张了许多,有些山雨欲来的意味,可见传言并非为虚。” 第二百三十三章 曲毕飞书至 听到这话,酒楼中一时寂然。 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也不知该说什么。 李玄都之所以会被逐出师门,直接原因就在于他想要调和老剑神和大天师之间的矛盾,换而言之,正道的“四六之争”早已是举世闻名,本来许多正道中人还在担心,若是两人不和内斗,反而会让邪道中人捡了便宜。现在看来,邪道之中同样不是铁板一块,澹台云和徐无鬼这两位老玄榜上的神仙竟然也起了冲突,想来也要一场腥风血雨才行。 过了片刻,胡良摇头笑道:“这下好了,也不用说什么正邪之争了,大家先互相内斗一场,谁赢了谁再出来说话。” 李玄都轻叹一声,对贾文道挥手道:“你且去吧,返回无道宗之后,随你怎么回话。” 贾文道放下手中的酒杯,干笑一声:“不敢,不敢。” 也不知他到底不敢什么,说完之后,贾文道从那个破开的大洞直接跃出楼外,不一会儿便不见了踪影。 李玄都环视一周,客栈的掌柜早已不知去向,闹出这么大的动静,想来很快就会惊动官府,于是说道:“我们也走吧。” 其余人自然是没有异议,离开客栈之后,一路出城,一直来到上次的小河旁边,这里早就栓了一条小船,众人登船之后,顺流而下,飘行了数里,河水汇入一座大湖,在不远处的湖畔有一座临湖而筑的别院水榭,烟波浩渺,雾气如云,似是仙境。 这里便是张海石的别院了。 除了李玄都和陆雁冰之外,其余人还是第一次来这儿,不由眼前一亮,秦素轻声赞道:“好一处世外桃源,选址、构造都颇具匠心,没想到张先生还有这般雅兴。” 玉清宁亦是点头赞同。 李玄都与陆雁冰对视一眼,为了维护二师兄的形象,还是没有点破这座别院乃是他人所赠的事实。 小船靠近之后,负责看守此地的老夫妇已经迎了出来,说是早已得了二先生的吩咐,特来迎接贵客。 在两人的引领下,一行人进了别院,来到正堂。 李玄都算是半个主人,坐了左边的主位,还剩下一个右侧的主位,按照道理来说,陆雁冰作为师妹,也是半个主人,自然坐得,不过陆雁冰却死活不坐,非要秦素去坐不可,倒是让秦素闹了个红脸。 最后,谁也没坐,就剩下李玄都一个人坐在上首的主人位上,其余人按照左右分而落座。 老妇给众人奉上清茶,然后默默退下。 李玄都端起茶杯道:“今日在座的都是朋友,许多事情想来大家也都知道了,我被恩师逐出了师门,从此以后,不再是清微宗的四先生,不能再以清微宗的名义行事,真要细细探究起来,好像连正道中人也算不上了,应该算是江湖散人才是。” 就在这个时候,陆雁冰插了一句嘴:“那可说不准,在座的就有两位,你跟了一位,就还算是正道中人,你跟了另外一位,那就是邪道中人,都算不得江湖散人。反正入赘么,都是寻常事,不寒碜,多少人求还求不来呢。” 这便是说玉清宁和秦素了。 正要饮茶的玉清宁和秦素俱是动作一僵。不等两女有所反应,李玄都已是斥责道:“没大没小,胡说什么呢?” 陆雁冰吐了吐舌头:“有口无心,童言无忌,玩笑而已,大人不记小人过,千万别往心里去。” 胡良看得惊奇,上次见陆雁冰时,此女分明是个手段狠辣的青鸾卫,谈笑间便要将“天乐桃源”收入囊中,对上李玄都也无多少尊敬可言,此时怎么如此乖巧听话了? 胡良此时还不知道陆雁冰这棵墙头芦苇的本事,反倒是对陆雁冰大感好奇,不住地瞧他,陆雁冰扭过脸来,啐道:“看什么看,上次连我一剑都接不住,现在晋升了归真境,了不起啊?” 胡良摸了摸自己的胡子,没有说话。 李玄都无奈之下,只能屈指轻叩桌面,沉声道:“说正事。” 堂内又是一静。 李玄都说道:“此番玉姑娘前来,是为了萧家之事,要在齐州停留一段时日,我作为主人,自是要尽地主之谊。” 玉清宁放下手中茶盏,微微一笑:“有劳紫府。” 李玄都接着说道:“此事之后,我们便要去往辽东。” 胡良还是第一次听说此事,怪叫一声:“我们?这个‘我们’都是谁?” 李玄都看了眼秦素,说道:“我,秦姑娘,还有陆师妹。秦姑娘和陆师妹要去辽东拜访好友,我则打算去见秦都督和赵部堂。” 胡良打蛇上棍:“带我一个吧。认真说起来,秦都督还是我的老上司,我也想见见他,对了,我的老恩师也在辽东,还有很多老朋友都在那儿,我也是有些年头没有回去了,是该回去看看了。” 说这话的时候,胡良忍不住又瞧了一眼陆雁冰。 陆雁冰正在与秦素窃窃私语,没有瞧见。 李玄都点头道:“也好,真要说起来,我们老哥俩也有些时日没有聚聚了。” 胡良喟叹道:“那是,去龙门府的一路太过匆匆,认真算起来,咱们上次一起痛快喝酒,还是在帝京的万华楼……” 就在这时,秦素忽然轻声问道:“胡师兄,万华楼是什么地方?” 胡良随口说道:“还能是什么地方,不就是……”就在这时,胡良终于意识到不对了,脸色一僵,剩下的半截话语被被卡在喉咙里,再也说不出来。 胡良缓缓转过头来,却见秦素正微笑着望着他:“不就是什么?” 胡良猛地大声咳嗽起来,撕心裂肺,让人误以为要把肺咳出来。 “胡师兄这是病了?看起来很严重呢,‘续命丹’还有吗?若是没有,小妹这里还有几颗,免得活活咳死。”秦素的嗓音愈发柔和:“不过喝酒的事情,以后就不要找紫府了,紫府说他不喜欢喝酒。” 说罢,秦素又状若无意地望了李玄都一眼。 从始至终,李玄都一直都是眼观鼻鼻观心,半点没有帮胡良解围的意思。什么叫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在这种时候,就不要讲什么兄弟义气了,死道友不死贫道才是正理。 咳了一会儿之后,胡良见李玄都这般不讲义气,眼看着是指望不上了,只好自救,于是强行岔开话题道:“对了,久闻玉仙子精通音律,我家师妹也是此道好手,今日得聚,乃是缘分,不如两位趁此时机切磋一番,也好让我们这些俗人开开眼界。” 玉清宁微微一笑:“清宁正有此意,不过不是切磋,而是合奏。” 秦素眼睛一亮:“难道是女菀你一直说的那首曲子终于谱好了?” 玉清宁说道:“正是。” 说罢,玉清宁取出自己的“九天玄音”,秦素则是取出一支玉箫。 两人走出正堂,来到外面的天井中,此时天色渐暗,夕阳西下,映照天井中的几丛水竹,竹影婆娑,刚好映衬两位美人。 玉清宁双手一托,“九天玄音”自行悬于半空,然后递给秦素一本曲谱。秦素接过曲谱,仔细看了片刻,将曲谱记在心中,然后对玉清宁点了点头。 玉清宁双手按在琴弦上,“铮铮”几声,初时如大珠小珠落玉盘,继而加快,过了片刻,有箫声夹入琴韵之中,两者越来越高,如攀登高峰,箫声紧伴左右,毫不落后。紧接着又如坠谷底之中,琴声越来越快,如疾风骤雨,箫声也随之变快,好似马啸西风。再有片刻,似是雨过天晴,琴音和箫声变缓,不过琴声中却是透出杀伐之意思,箫声仍旧温雅婉转,好似英雄多情,美人多娇。过了一会儿,琴声变得柔和,箫声陡变,变为箫声为主,琴声为辅,箫声越来越高,好似人间留不住,让人心头不禁酸悲。 李玄都听到这里,忽地想起了许多旧人旧事,顿觉鼻头微酸。 突然间“铮”的一声急响,琴音立止,箫声独自高出天际,继而再不复闻半点声音。 这首曲子竟是足足有一个时辰,众人沉浸其中,不知时间流逝,待到回神时,发现四下里一片寂静,唯有明月浩瀚当空,竹影婆娑在地。 李玄都问道:“此曲何名?” 两女一起答道:“太平时。” 就在此时,天际尽头有一抹流光掠过,却是一只纸鹤直奔李玄都而来。 第二百三十四章 离散复聚 李玄都伸手接住这只纸鹤,脸色有些凝重。 道门之中不乏寻人术法,这种以符箓折成纸鹤的术法名为“寻踪纸鹤”,有寻人传信之妙用,更甚于飞鸽传书,毕竟飞鸽还有可能被人中途拦截,可寻踪纸鹤却极难被拦截,除非是天人境的方士,提前得知“寻踪纸鹤”的运行轨迹,这才有可能将其截获。而“寻踪纸鹤”的飞行距离,则与所用符箓的品质有关。 这张符箓色泽金黄,隐隐透出几分紫意,最起码也是灵物品相,舍得消耗如此品相的符箓传信,说明了两件事情,一者说明传信之人财大气粗,不缺太平钱,一者说明事态紧急,所以才会用如此珍贵的符箓传信。 李玄都将纸鹤展开,是张鸾山的笔迹,内容也很简单,请他前往芦州怀南府的太平客栈一叙。 李玄都忍不住轻叹一声:“张鸾山这个家伙是不肯放过我了。” 秦素收起手中玉箫,问道:“怎么了?” 李玄都将信纸交给秦素。 秦素扫了一眼,迟疑道:“张鸾山此人……” 李玄都道:“颜飞卿的师兄,上代小天师,上代少玄榜第一人,曾经的大天师传人,江湖传言说他因为牝女宗的缘故而跌落境界,此事不知是真是假,不过颜飞卿能够成为小天师,与他自行退出有着莫大干系,如今他行踪诡秘,行走于帝京、西京、金帐王庭之间,用意难料。” 秦素道:“细细算起来,张鸾山与李元婴年岁相差不大,他们应该是同一代的人。” 李玄都道:“如果没有坠境之事,如今他应该是正一宗的宗主才对,太玄榜上也要有他的一席之地。” 秦素将信纸交还给李玄都,疑惑道:“那他请你去芦州有什么用意?” 李玄都沉吟了一下,道:“会不会与这次的邪道之事有关?毕竟张鸾山与牝女宗之人走得很近,参与到此事之中也不是没有这个可能。” 说到这儿,李玄都看了沈长生和周淑宁一眼,说道:“而且怀南府的太平客栈就是长生家的客栈,我与淑宁也是在那里认识的。” 沈长生有些惊疑不定道:“可我从来没见过这个叫张鸾山的人。” 李玄都意有所指道:“可能你没有见过,可能你已经见过了,却不知道他就是张鸾山。” 沈长生“哦”了一声,仔细回想起来,那座生活了十几年的客栈,竟是变得陌生起来,平日里看起来古板不近人情的掌柜,还有脸上凶巴巴实际上心肠很软的老板娘,原本熟悉的面孔也变得模糊起来,好像脸上戴着面具,让他搞不清楚,到底哪张面孔才是真正的面孔,他们又到底是怎样的人。 秦素问道:“那你去不去?” 李玄都道:“去是肯定要去的,最起码要看看他说什么。” 秦素欲言又止。 李玄都道:“此事他只邀请了我一人,你们就不要跟着去了。女菀和淑宁留在齐州,处置萧家之事,闲暇之余也可以看看风景,金鳌峰、丹霞峰、紫芝岛都是绝佳的去处,白绢、冰雁还有天良,你们继续去辽东访友;长生跟着我,一起去太平客栈。” 沈长生偷偷瞧了周淑宁一眼,虽然很是不舍,但也没有办法,自己出来这么久了,也该回去看看掌柜的和老板娘,他自小不知爹娘是谁,是掌柜的和老板娘把他捡回来养大,对于他来说,掌柜的和老板娘便如父母一般。父母在,不远游,游必有方。罢了罢了,还是回去吧。 秦素也是差不多的心态,虽然舍不得李玄都,但也知道李玄都说的是正理,而且这次她出门的时间也不短了,该回去看看爹爹。总不能有了情郎,便忘了老父。 胡良本意是想跟李玄都一起去太平客栈的,可他先前已经把话说出去了,又是拜见老上司,又是拜访故友的,现在也不好自打脸面地把话再收回去,看来只能陪着这两位大小姐一起去辽东了。 李玄都稍稍拔高了嗓音,道:“本想与诸位朋友在此欢聚些时日,无奈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另有他事,却是要失陪了,先行赔个不是。” 周淑宁难掩脸上的失望,好不容易见到哥哥,却没想到这么快便又要分别了,不由开口问道:“哥哥什么时候走?” 李玄都想了想,说道:“今日天色已晚,明日吧。” 说到这儿,李玄都冲秦素用了个眼色,然后牵起周淑宁的小手,两人来到天井中的角落,李玄都先是以气机设下禁制隔开声音,然后让周淑宁坐在一条石凳上,他则是蹲在周淑宁的面前,使自己能与小丫头平视,温声问道:“淑宁,你在玄女宗过得怎么样?” 周淑宁轻声道:“玉师姐待我很好。” “那就好。”李玄都点了点头:“那么最近呢,有什么不开心吗?” 周淑宁摇了摇头。虽是摇头,但沉着一张小脸,很有些忧郁的意味。 李玄都有些无奈,大半年不见,小姑娘显然已经有了自己的主见,不再像以前那样言听计从了,只好说道:“淑宁,江湖就是如此,总是分分合合,离散复聚,其实这种分别还算好事,因为只是‘生别’,不管分别多久,相隔多远,总归还有再见的希望,有个念想。可人这一生之中,或早或晚,总会迎来‘死别’,也许是别人离开了我们,也许是我们离开了别人,没人能够例外,也不以什么人的意志而改变,所以你要学会习惯和适应。” 周淑宁轻轻点了点头,忽然问道:“哥哥是要娶秦姐姐吗?” 李玄都怔住,有些没有反应过来:“你说什么?” 周淑宁望着李玄都,小脸严肃认真地说道:“哥哥要娶秦姐姐吗?” 李玄都一直把周淑宁当作半个妹妹半个女儿看待,此时听到这话,便有些尴尬:“谁与你说这些的?大人的事情,小孩子不要掺合。” 周淑宁抗议道:“我已经不小了,再过几年就能行及笄之礼了。” 李玄都笑道:“别说再过几年才能行及笄之礼,就算行了及笄之礼,那也还是个小丫头。” 周淑宁鼓起嘴巴,闷闷地生气,不愿意搭理他了。 李玄都伸手捏住她的脸颊,打趣道:“你这生气的样子,倒是有你秦姐姐的几分神韵。” “才不像呢。”周淑宁撇过脸去:“我像师姐。” 李玄都恍然道:“我懂了,原来是有了师姐便不认哥哥了。” 周淑宁抗声道:“才没有呢,我只是……我只是……” “只是什么?”李玄都笑问道:“只是想让哥哥别娶秦姐姐?秦姐姐哪里不好了?你知不知道,秦姐姐是哥哥花了好大力气才追到手的,怎么能说不娶就不娶呢?” 小丫头一扁嘴:“我没说你不能娶秦姐姐,也没说秦姐姐不好。” 李玄都轻声问道:“那是什么呢?” 小丫头望向李玄都:“哥哥,玉师姐不好吗?” 李玄都愣了一下,还是答道:“自然是好的。” 小丫头道:“那哥哥为什么不娶玉师姐呢?” 李玄都一惊,一把捂住周淑宁的小嘴,低声喝道:“不可胡说!” 周淑宁挣脱开李玄都的手掌,低垂下眼帘:“我才没有胡说,师姐明明也是喜欢哥哥的。” 李玄都无奈道:“淑宁,你是读书识理之人,应该知道这世上的事情不是你想怎样就能怎样,有一句话叫做‘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你玉师姐是玄女宗的未来宗主,是不能成亲的,就算有些许情愫,也不能当真。再者说了,你问过我没有,难道人家喜欢我,我就非要喜欢人家吗?男女之事,无论男女,都不必卑微,最好是顺从自己的本心,懂吗?” 周淑宁不说话了。 李玄都叹了口气,拍了拍周淑宁的肩膀,转身离去。 第一章 土豪田地 初夏时节,已经略见暑意,风中带着滚滚热气,已经穿不住厚衣衫,有钱的人家,早早换了丝绸,虽说太祖皇帝曾经颁布法令,商人、百姓不可着绫罗绸缎,但是到了如今,吃饭都成问题,官府连遍地的流民都管不过来,谁还在意这些? 不过说到流民,随着齐州总督秦道方平定了齐州境内的白阳乱军,如今已是大有好转。 此时在芦州去往齐州的官道上,随处可见衣衫褴褛的百姓,正往齐州而去,因为战乱的缘故,齐州境内好些田地都荒芜了,尤其是那些兼并土地的大户,许多已经是身死族灭,名下的土地便成了无主之物,被总督府顺势分给其他百姓,也算是青阳教做的好事。如今彻底平定了青阳教,秦道方自然要招募流民回去耕种田地,而且秦道方已经许下诺言,只要耕种满七年以上,这田地便可成为自家之物,由总督府发放地契。对于寻常百姓而言,民以食为天,有了地便有了粮食,自然是心向往之,除了因为躲避战祸而逃走的齐州百姓之外,还有许多其他州府的百姓,也纷纷向齐州涌来。 还有因为战乱而断绝商路时日已久的商人们,也嗅到了其中的商机,这位总督大人显然是有大志向的,已经打破了过去朝廷的那一套做法,此时的齐州虽然还是一穷二白,但大有可为,于是众多商人也纷纷向齐州而来。 一时间,竟是人人都去齐州。 在这条人人去往齐州的管路上,有两骑便显得有些显眼,因为他们不是去齐州,而是从齐州去芦州,逆流而上。 这两骑便是离开琅琊府的李玄都和沈长生了。 沈长生还是第一次骑马,小心翼翼地抓着缰绳,腰背挺得笔直,半点也不敢分心。反观李玄都,便要随意许多,而此时的李玄都已然换了一身行头,不再是大袖飘飘的鹤氅深衣,而是一身利落的短打扮,头上还戴了一顶斗笠,遮住大半眉眼。他的佩剑“白骨流光”因为太过显眼的缘故,被他用布帛包裹起来,然后横放于马背上,让人一看便知道是兵刃。 走出一段之后,李玄都瞧见从远处迎面走来一列车队,大车小车,有放行李的,也有载人的,最中间的几间马车,颇为华丽,显然马车的主人身份不凡。除此之外,在车队还有许多携带兵器的护卫,沉稳老练。 沈长生好奇问道:“李先生,那些是什么人?” 李玄都只是看了一眼,便答道:“是还乡的。” “还乡的?”沈长生一时没有搞明白:“我看去齐州的都是些普通百姓,怎么还有这种大户人家?” 李玄都笑了笑,解释道:“没有什么不明白的,当初青阳教作乱,他们便逃离了齐州,现在眼看着青阳教被平定了,自然要回来,毕竟他们在齐州还有许多带不走的东西,比如说房屋、土地。所以他们这次回来,便是要收回自己的东西。” 沈长生瞪大了眼睛:“都已经这么多年了,能要的回来吗?” “不好说。”李玄都摇头道:“这要看秦部堂的意思,若是秦部堂只想做好朝廷的官,那多半能要回来,可如果秦部堂想要日月换新天,那就要不回来。” 沈长生愈发不明白了:“为什么秦部堂想要日月换新天,就要不回来了呢?” 李玄都反问道:“你知道百姓们最大的敌人是谁吗?” 沈长生想了想,有些不确定道:“是皇帝老爷?” 李玄都摇头道:“不对。” 沈长生又道:“是青阳教?” 李玄都还是摇头:“也不对。” 这次变成沈长生摇头:“那我猜不出了,请李先生告诉我吧。” “是士绅,也包裹各级官吏。真正能盘剥百姓的,不是皇帝,而是士绅。那些民脂民膏,能进到皇帝口袋里的,十不存一。”李玄都道:“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皇帝的利益和百姓的利益是一致的。” 沈长生还是第一次听到这个说法,便有些不同意了:“可皇帝大兴土木,奢靡无度,苦的都是百姓啊,史书上都是这么说的。” 李玄都“哈”了一声:“皇帝奢靡,的确会苦百姓,但是真正让百姓苦的不是皇帝花了多少银钱,而是因为皇帝的奢靡会给中间的官吏有了一个搜刮的借口。就拿本朝的世宗皇帝来说,他曾经想要大兴土木,修建宫殿,两座宫殿的预算是五百万两,可仅仅是修建了一座宫殿,便花费了五百万两,而且让天下百姓叫苦不迭。可真要仔细算下来,五百万两很多吗?多到让全天下的百姓都承受不起?我大魏的税收一年可是足有九千万两之巨,仅仅是五百万两银子,便让百姓民意汹涌,你说是什么原因?” 沈长生被问住了,不知该如何回答。 李玄都轻叹道:“修建宫殿要用木材,一块可以做栋梁的大料,从云州运往帝京,耗费白银达十万两之巨,你说有多少州府县衙从中贪墨了银两?这还是仅仅是木材,还有大理石、花岗岩,这一桩桩算下来,花费岂能不多。皇帝在上面花一两银子,下面的各级官吏便能趁着这个机会搜刮十两,皇帝花五百万两银子,他们就会搜刮五千万两银子,你也不要觉得多,这不是一个人贪的,而是各级官吏贪的,大官大贪,小官小贪,百姓承受不住,只能卖了田地,投奔士绅。” “士绅不用向朝廷缴纳赋税,百姓们投身于士绅的麾下,这样便可免去朝廷的赋税。可如此一来,朝廷便收不到税,只好向那些没有投身于士绅的百姓加重赋税,逼得这些百姓活不下去,也去投身至士绅麾下。长此以往,士绅的土地越来越多,朝廷的税收越来越少。又因为百姓人数越来越多的缘故,人多地少,百姓的日子也越来越苦,仅仅能够糊口,难有存粮备荒。若有天灾人祸,流民遍地,朝廷又无力赈灾,百姓便会造反,朝廷无钱,更无力平叛,于是朝廷便不得不亡。” 沈长生听得目瞪口呆。 李玄都继续说道:“所以每次改朝换代,都要经历一场大乱,杀一个血流千里,将那些旧有的豪绅贵族全部灭掉,把他们的土地重新分给百姓。同时,百姓们经历战事之后,人数大为减少,此时又是人少地多,种的粮食不仅可以够自己吃,还能存下来备荒,于是人人安居乐业,这便是太平世道。” “皇帝与朝廷一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可官员们不一样,他们做完了这一任,哪管以后如何,固然有以天下为己任的忠臣清官,可也有那只求富贵的奸臣贪官。朝廷以百姓为根基,君、社稷、百姓,互相依存,百姓痛恨贪污,皇帝也痛恨贪污,百姓们觉得那些贪官抢走了自己的钱,皇帝觉得这些贪官偷走了他的钱,也祸害了他的天下。所以我才会说,在某种意义上,皇帝和百姓的利益是一致的” “有些朝代,得国不正,未有刀兵大乱,而是以宫廷阴谋上位,那些豪绅贵族还是占据了大量土地,百姓们还是没有田地,这样的朝代便会短命,难以长久。” 沈长生晃了晃脑袋,觉得有些明白了,又觉得还是有些不明白:“李先生的意思是说,如果秦总督是为了百姓好,就不会把这些土地还给那些大户人家,是不是?” 李玄都点头赞许道:“孺子可教也。” 第二章 惊鸿一瞥 两骑偏到路边位置缓行,不与那列车队争路。 “我还是有些想不明白。”沈长生晃了晃脑袋:“这样是不是有些不讲道理了?怎么觉着有强抢的意思?” 李玄都笑道:“你可听说过‘巧取豪夺’四字?他们真就那么干净吗?上欺瞒对抗朝廷,下欺压盘剥百姓,这偌大的家产,真是他们本来就有的吗?而且长生,你知道什么叫‘日月换新天’吗,这不是小孩子过家家,也不是江湖厮杀,更甚于朝堂党争,这不仅仅是你死我活的事情,甚至还牵涉到了数以百万计的人之生死,何其之重,如何容许有半点妥协和商量的余地?” 也许对于许多庙堂重臣来说,李玄都还有许多稚嫩之处,根本缘由在于他是一个太过理想之人,总会有许多旁人眼中的“天真”之处,也可以称之为“赤子心性”,可李玄都的这个赤子,又不那么纯粹,在大义之下也有私欲,不乏杀人时的狠辣,以及为了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算不得光明正大,至多至多算是半个赤子。 不过就算如此,也不是全然不懂的沈长生可以能驳倒的,在李玄都面前,沈长生只有乖乖受教的份。 李玄都继续说道:“方才我说皇帝和百姓在某种程度上利益一致,这话对也不对。亚圣曰:‘入则无法家拂士,出则无敌国外患者,国恒亡。’若是天下之间只有一个大魏,也就罢了。可现在一个天下,有三个朝廷,帝京的大魏朝廷,西京的大周朝廷,以及金帐汗国的王庭,外有敌国的情形下,皇帝就有可能为了维护自己的权势而出卖国家,遍观史书,如那儿皇帝之事,还有对敌国自称为臣的皇帝,比比皆是,也就是以国势换取权势,是为天下第一等大恶之事,遗祸无穷。” 沈长生疑惑道:“李先生的意思是……不要皇帝了?” 李玄都笑着摇头道:“我可不敢这么说,我也没有这个意思,其中涉及到的深奥道理,非是我一个小小江湖客可以说明白的。不过我知道一个道理,都说国不可一日无主,你这句话犯了大忌讳,天下的儒生们可是要找你拼命的。” 沈长生被吓了一跳,赶忙闭口不言。 李玄都笑了笑,身形随着马背起伏摇摇晃晃,说道:“我说的这些,你也不要太过当真,毕竟我没有当过皇帝,也没主政一方,说的这些可能只是个笑话,就像西宫娘娘剥大葱,东宫娘娘烙大饼,皇帝有根金扁担。” 沈长生的神情有些郁郁,轻轻叹了口气。 李玄都一勒缰绳,放缓了马速,变成与沈长生并行,稍微歪了下身子:“是不是对这个世道很失望?” 沈长生点了点头。 李玄都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如果对世道失望,那就努力去改变它,让它变得更好,不要满口抱怨,整日坐而论道,更不要愤世嫉俗,让这个世道更加不堪。” 沈长生眼中有了光,重重点头道:“李先生说的对。” 正在两人说话的时候,那列车队已经来到近前,与两人错身而过,在经过车队中间那辆最华丽的马车时,车厢的窗帘被人从后面掀开,露出一张绝美的少女面庞,马车中的少女望向李玄都,满眼好奇,她常常听家中的护卫爷爷说起江湖上的奇人异事,可她只是耳闻,却从未真正见识过,今日从帘缝间看到了李玄都,完全就是她想象中江湖侠客的样子,这才按耐不住心中好奇,撩起车帘来看。 李玄都本就身材修长,仪容潇洒,器宇不凡,否则也不能入得秦大小姐和玉仙子的法眼不是,就算两名女子不是寻常女子可比,不以皮囊看人,可如果是个气态猥琐之徒,怕是也难以让女子倾心。此时的李玄都虽然戴着斗笠,遮住了眉眼,但也让人觉着赏心悦目。 少女的目光稍稍偏移,看到了李玄都身旁的沈长生,不禁微微皱眉。 平心而论,沈长生并不丑,只是自小多经磨难,且不说在太平客栈打杂的岁月,仅仅是不久前的蜀州万里之行,便让他饱受奔波风霜之苦,显得又黑又瘦,自然跟唇红齿白沾不上边,而且他年纪还小,谈不上气度气态,自然显得不甚起眼,可等到日后他长大了,经历的事情多了,在江湖上有了地位,又是另外一番模样了。 在少女看到沈长生的同时,沈长生也看到了少女,不由微微一震。因为少女实在太美了,她本就是个美人胚子,又自小富贵,养尊处优,被家中嬷嬷侍女打扮一番之后,已经是一个名副其实的小美人,不逊于拜入了玄女宗的周淑宁,若是非要相比,那就是秦素与玉清宁的区别。沈长生一望之下,先是惊艳,继而心动,然后生出自惭形秽之意,最后又猛地想起周淑宁,生出愧疚之意。 少女似是不满沈长生直溜溜的眼神,有些恼怒,瞪了沈长生一眼,轻哼一声。 沈长生顿时惊醒过来,赶忙转开视线,偷偷心想这位姑娘好看是好看,可惜还是比不过阿宁,在他心目中,阿宁是永远排在第一位的。 阿宁,也就是周淑宁了。 李玄都见到好似做了亏心事而满脸愧疚的沈长生,不由一笑,举目望去,原来是个与沈长生差不多年纪的小丫头,白净漂亮,难怪让少年这般惊慌失措。少女接触到李玄都的视线后,却是没了面对沈长生时的盛气凌人,如受惊的小兔一般,放下车帘,挡住了视线。 李玄都也算是过来人,再加上旁观者清的缘故,自然看得分明,他可是知道沈长生对周淑宁有好感的,他无意去干涉什么,只是顺其自然,可如果这小子敢想那齐人之福,吃着碗里瞧着锅里,那就别怪他以大欺小,给这小子好好讲一讲道理。 想着这些,李玄都双骑与这列车队终是交错而过,车队继续往齐州而去,两人则是往芦州而去。 走出不远,车队忽然停下,起了喧闹,好像出了什么事情。 李玄都停下马匹,不由转头望去,微皱眉头。 沈长生也随着李玄都的视线望去,也跟着紧张起来,轻声问道:“李先生,出什么事情了?” 李玄都略有些迟疑道:“刚在一瞬间,似乎有道气息一闪而逝,我不能十分确定。” 沈长生更觉得惊讶,他听玄女宗的姐姐们说起过少玄榜,每每谈起这位李先生,不管喜欢也好,讨厌也罢,对于他的实力都是极为认可的,此时竟然能有人瞒过李先生的感知,岂不是说这人的境界最少也在归真境以上,甚至有可能是天人境的大宗师? 沈长生忽然觉得这天人境的大宗师怎么好像不值钱了一般,以前多少年来也没见过一个,现在不要钱一般,没多久就能遇到一个。 李玄都似是看出了沈长生的心中所想,说道:“很惊讶?不是高手不值钱了,而是以前的你眼界太低,就算高手在你面前,你也认不出来,自然觉得这江湖上的高手都是神龙见首不见尾,多少年也见不到一个。等你眼界高了,眼力有了,以前看不出底细的高手能辨认出来了,于是就发现这江湖处处都有高人。远的不说,就说沈大先生和陆夫人,沈大先生就是名副其实的太玄榜高人,你跟在他身边十几年,可曾看出半点痕迹?就连我第一次去太平客栈的时候,同样是看走了眼。还有就是现在之事,如果我还是当初的抱丹境,能看出其中端倪吗?” 沈长生想了想,还真是这么个道理,这大概就是掌柜常说的“不识真人在眼前”。 第三章 北海萧家 李玄都又看了片刻,忽然调转马头:“走,过去瞧瞧。” 沈长生手忙脚乱地也想跟着调转马头,可他的坐骑偏偏在这个时候犯了脾气,站在原地不动了,沈长生没办法,只能翻身下马,拉着缰绳跟在李玄都后面。 沈长生快走几步,来到李玄都身旁,问道:“李先生,你刚才不是说士绅都是坏人吗?为什么还要去帮他们?” 李玄都道:“长生,你要记住一句话,立场决定你所说的话,你站在什么立场上,就会做什么样的事情。如果你是士绅,你也会像这些士绅一样行事,而你不会觉得半点不妥。可如果你站在百姓的立场上,那么这些士绅就是罪大恶极之人,所以要看你要怎么选择自己的立场,有了立场才能有自己的看法,才能去解决问题。” 沈长生想了想,迟疑道:“李先生的意思是,你站在了百姓的立场上?” 李玄都笑而未答,转而说道:“有些事情,不能以偏概全,同样不能以全概偏,应当独立看待。就拿正邪两道来说,你不能因为正道中出了败类,便将所有正道中人看作是伪君子,你也不能因为邪道中有豪杰之辈,便将所有的邪道中人看作是性情中人。反过来说,你不能因为正道这个名头,便把所有的正道中人都看作是真君子,同样不能因为邪道这个名头,便把所有的邪道中人都看作是卑鄙小人,这都是不对的。你要学会分开来看,自己去分辨。正如今日之事,你不能因为整个士绅阶层的恶,去否定所有的士绅,也不能因为个别士绅的善,来肯定整个士绅阶层,明白了吗?” 沈长生听得晕晕乎乎,不过大概意思是听明白了,重重点了点头。 李玄都微微一笑:“明白了就好,所以无论他们是权贵,还是百姓,与我们出手相助之事是不相干的,退一步来说,就算这家不是好人,孩童何辜?” 沈长生小声道:“我们都不是小孩子了。” 李玄都一笑置之。 当李玄都近到车队附近的时候,立刻有护卫警惕地望向两人,拦住两人去路。 “平安无事,太平无忧。”李玄都停马而立:“我们乃是太平宗弟子,在下李玄策。”然后他又伸手一指身旁的沈长生,面不改色道:“这是我的师弟沈长生。见你们好像有些麻烦,特来相问,看看有没有需要援手的地方。” 几名护卫顿时有些惊疑不定,毕竟行走江湖的,可以不知道凶狠霸道的无道宗,也可以不知道阴诡莫测的阴阳宗,甚至可以不知道号称道家祖庭的正一宗,但唯独不能不知道太平宗。平心而论,这遍地的太平客栈和太平钱庄,还有在江湖上通用的太平钱,想要不知道太平宗都难。 这显然不是几位护卫能够做主的,马上就有人前去通报,过了片刻,便有一名中年男子和一名老人一起走来。 那名中年男子满身书卷气,虽然脸上难掩焦急之态,但还是保持了镇定从容。而那名老人则是双眼中透出精光,太阳穴高高鼓起,虽然因为年老的缘故,难免气血衰竭,力气不复当年鼎盛,但一身气机修为却是因为修炼日久的缘故而越发精深,远胜年轻时候。 那中年男子朝着李玄都一拱手道:“在下萧清,见过两位太平宗高人。 李玄都已是翻身下马,抱拳还了一礼:“敢问萧先生,可是琅琊府萧氏?” 萧清的脸上露出些许尴尬之色,道:“在下乃是北海房萧氏。” 李玄都顿时了然。 琅琊府萧氏传承年岁之久,远超兰陵府裴氏,故而有六大旁支,分别是北祖房、南祖房、西京房、帝京房、北海房、琅琊房,这六房萧氏源自同一位祖先,不过历经千余年的传承之后,互相之间已是较为疏远,又各有一位本房祖先,说是一脉也是一脉,说不是一脉也不是一脉。 萧云和萧迟父子就是琅琊房,这位萧清则是北海房,而萧时雨则是出自北祖房,不过因为一场变故,北祖房已经彻底败落,故而萧时雨才会在年幼时寄居于琅琊府萧氏,算是萧云的堂姐,也算是半个琅琊房的族人,只是寄人篱下难免受人欺辱,这其中又有什么恩怨,才会使得萧时雨与琅琊房反目成仇,就不是李玄都可以知晓的了。 在青阳教作乱齐州时,北海府是第一个陷落,所以身为北海房萧氏家主的萧清出逃别州,也就在情理之中了。 李玄都问道:“敢问萧先生,贵车驾中可是出了什么事情?方才我察觉到些许异常,不过一闪而逝,不能肯定,故特来相问。” 萧清身旁老人的脸上闪过一丝惊讶,不由得对这位自称的太平宗弟子的年轻人又信了几分。此时萧清也是有些束手无策了,苦笑道:“实不相瞒二位,是、是小女失踪了。” 李玄都立刻想起了那个刚刚还掀起窗帘的小姑娘,心思一沉:“若是萧先生信得过我,可否领我过去看一看情形?” 萧清见身旁的老人并无异议,于是便道:“那就有劳二位,萧某先行谢过,请二位随我来。” 李玄都和沈长生跟随萧清来到一辆马车前,正是刚才小姑娘所乘坐的马车,还未进到马车之中,便可问道浓烈的血腥气味。 不过李玄都是见惯了腥风血雨之人,自然不会被吓到,而沈长生当年在太平客栈的时候,也是干过埋尸体的活计,再加上后来蜀州一行,见过的惨状不知多少,也不害怕,只是暗暗为那个可爱的小姑娘担忧。 李玄都踏上车夫的位置,撩起车帘,只见车内只有两具尸体,一老一少,年老的应该是大户人家的奶妈之流,负责教导小姐各种规矩和礼仪,而年轻的则是照顾小姑娘生活起居的贴身丫鬟。此时两人都被割开了喉咙,鲜血流淌一地,更为诡异的是,两人脸上都没有什么惊恐的神情,反而露出一种奇怪的微笑,那丫鬟的脸上甚至还残留有些许红晕,好像看到了什么美妙的景象,竟是让两人连生死都可以忘却了。 李玄都鼻翼微微抽动一下,在车厢内的女子体香和脂粉香气中,还混杂着一种淡淡的异香。 沈长生紧张道:“李先……师兄,你看出什么了?” 李玄都沉吟了一下:“如果我所料不错,这应该是‘镇魂香’,乃是我太平宗的‘八部神通’之一。” 老者心头一震,下意识地便按住了腰间兵刃,摆出随时可以出手的姿势。 李玄都摆了摆手道:“不必紧张,用太平宗手段的未必就是太平宗之人,所谓‘八部神通’,对应乾、坎、艮、震、巽、离、坤、兑,此为先天八卦,又暗合奇门遁甲中的八门,分别是:休、生、伤、杜、景、死、惊、开。既是一种修炼法门,也是八种器物,如那‘凤眼子’,不仅仅是太平宗常用,就是朝廷军伍也有配备。” 听到此言,老人敌意大减,抱拳道:“是小老人莽撞了。” 李玄都问道:“可还有其他物事?” 萧清长叹一声,从袖中取出一张素笺,说道:“小女单名一个‘竹’字,当我察觉不对进到马车时,发现竹儿已经不见,只有这个。” 李玄都接过素笺一瞧,只见上面写着:“今见令媛,天赋异禀,根骨上架,实乃第一等良才美玉,且与我有缘,故收为弟子,随我而去,自此于世外修行,感悟大道,岂不美哉?阁下亦不必相谢,好人无名。” 这张素笺并非以笔墨写就,而是有人以手指蘸着鲜血写成,显然是临时起意,而非早有准备,那惨死二人,说不定就是死于这个临时起意。 李玄都眼神微变:“感悟大道,真是好大的口气。” 第四章 血咒初现 在江湖上,这种高人上门收徒的戏码屡见不鲜,算是合则两利的好事,就如当年的萧时雨,便是被玄女宗的上任宗主亲自登门带走,若是周淑宁的家中不遭遇变故,大概也会如此。可像今日这般,恐怕就不是什么好事了,倒是挑衅的意味更重一些。 而且行走江湖,要多长一个心眼,不能别人说什么就是什么,此人故意留下这张素笺,说是收徒,也有可能是故意混淆视听。 李玄都问道:“萧先生,你们可有什么仇家?” 萧清迟疑了一下:“李公子应该知道的,人在江湖,难免招惹仇家。可有些时候,兴许是在无意中招惹了人家,自己还未必知道。我们这一房,虽然一向都是以和为贵,但要说仇家,肯定也是有的,只是那种深仇大恨的,却是没有。” 李玄都对于这个答案并不意外,他也有其他办法。当初钱玉蓉被青阳教的五鹿掳走,他便是以“众生入我眼”将其寻回。不过“众生入我眼”也不能凭空找寻旁人所在,还需要一样媒介,可以是鲜血,也可以是头发指甲等物,当初是因为钱玉蓉的房间中专门放置有梳妆台,在木梳上留有发丝,李玄都借助发丝与钱玉蓉的血脉联系产生感应,从而借以钱玉蓉的神识,洞察四周。 此时李玄都仍旧打算如法炮制,于是直言道:“道家一脉之中有厌胜之术、含沙射影之法,只要取得他人的指甲、发丝等物,便可以此为媒介制成草人,伤草人如同伤人,或是借以草人将中术之人的三魂七魄通通拜走。我有一法,与此法有异曲同工之处,只是不用来伤人,而是用作寻人,不知萧先生可有令媛的类似物事?” 萧清道了一句“稍等”,然后转身离开,不多时后,去而复返,手中却是多了一缕头发:“这是小女出生时剪下的一缕胎发,如此便有劳李先生了。” 李玄都点了点头,伸手接过,开始准备“众生入我眼”。 按照道理来说,“众生入我眼”已经近乎于方士的术法,李玄都身为武夫,很难用出,不过踏足登堂入室三境之后,归真境是五气朝元,天人境是三花聚顶,长生境是阴尽阳纯,阴阳相生。 道家言五气朝元,对应五脏,分五行。 金者,刚猛凌厉,攻伐主杀,属肺;木者,生机盎然,柔而坚韧,属肝;水者,上善若水,至阴至柔,属肾;火者,劫掠如火,至阳至刚,属心;土者,厚德载物,浑厚坚固,属脾。 在归真境之前,五气多有偏向。如玄女宗弟子,是偏向于水行;清微宗弟子精于剑道,则是偏向于金行;正一宗弟子纯阳至刚,则是偏于火行。 归真境,便是将五气归真化一。正所谓修道求真,修到最后便是修一个“真”字,故而这种气机又被称作真元,既是对应归真境界,也是区分于天地元气。 李玄都到了如此境界,五气归一,也可以将自身气机化作方士的真元,只是平常时候没有这个必要,这也是为何说踏足上三境之后,方士和武夫的界限渐而模糊的缘故的原因所在。 在李玄都动用“众生入我眼”之后,李玄都的眼前骤然呈现出一副模糊图景:周围的景物模糊不清,飞快向后退去,应该是在快速奔行之中,根本看不清到底身在何方,若是李玄都自身的目力,自然可以看得清清楚楚,只是此时他是借萧竹的神识来感知四周,自然就是这般样子了。 这幅景象一闪而逝,接着出现一双狭长的的眸子,与李玄都冷冷地对视。 下一刻,李玄都闷哼一声,闭上了双眼。然后从双眼的眼角位置渗出血来,好似两行血泪,缓缓流淌下来。 沈长生一惊,正要说话。李玄都已经抬手示意自己没事,然后伸手抹去脸上的两行血泪,再睁开双眼时,已经是通红一片,满是血丝。 萧清忍不住道:“李公子……” 李玄都的脸色有些凝重,说道:“此人应是方士之流,而我以武夫用术法,终究比不得正宗方士,所以被他破去了术法,受了些反噬。” 萧清身旁的老者略微惊讶,他本以为这位李公子乃是一个江湖上并不常见的方士,却没想到会是武夫,能以武夫身份使用方士的术法,说明这位李公子最少也是归真境的修为,这个年纪的归真境高手,可是不多见。 就在此时,车厢内的老妪尸体突然暴起,五指如钩,朝李玄都的喉咙抓来。 李玄都冷哼一声,直接抓住老妪的手腕,只觉得入手滑腻,好似蚯蚓的感觉,而且老妪的皮肤还在不断蠕动,让人只觉得恶心。 李玄都微微一怔,他本以为是皂阁宗的活尸之流,却不想与活尸全然不同。就在李玄都发愣的时候,老妪的指甲骤然暴涨,刺向李玄都。 不管有人在这老妪的身上做了什么手脚,老妪本身只是一个普通人而已,身无气机,体魄也谈不上坚韧,李玄都只是稍稍催动气机,老妪被他握住的整条手臂立时变成一滩烂泥,而那截伸长刺出的指甲也随之寸寸碎裂。 萧清和老人也不算见识浅薄之人,可见到这一幕,还是受惊不小。 李玄都沉吟道:“此法看似是皂阁宗的手段,实则与皂阁宗的驱尸驭鬼之道并无太大干系,倒像是……” “像是什么?”萧清问道:“还请李公子赐教。” 李玄都不太确定道:“倒像是无道宗的‘血咒’,传说中无道宗的‘血咒’可以操纵他人体内的气血,不但可以伤人杀人,也可以使人化作傀儡,哪怕已经身死,也不能幸免。” 萧清脸色剧变。 身为世家豪阀萧氏的六位家主之一,萧清的境界修为也许了了,但眼界必然不一般,自是听说过无道宗“血咒”的名头,震惊道:“李公子的意思是说,掳走小女之人乃是无道宗中人?” 李玄都道:“‘血咒’极为玄奥,寻常人难以学会练成,就算勉强可以练成,也很难做到隔空操纵,而且此人境界修为在我之上,是天人境大宗师无疑,放眼整个无道宗中,除了无道宗宗主澹台云之外,应该只有二尊者和四王才有这般境界修为。” 还有五位王侯镇守一方,分别是:百蛮、陷空、极天、七杀、贪狼,此五人仅次于宗主,俱是天人境的修为,以七杀的杀力最强,乃是当世间一等一的刺客人选;以极天的境界最高,已经踏足天人造化境,在太玄榜上名列第三;以贪狼最为诡诈,智识最高,为无道宗的谋主;以百蛮最是嗜杀残忍,屠戮无算,取人性命无数,血债累累;以陷空最为诡秘莫测,也最让人难以应付。在陷空王死于天乐宗上代宗主破阵子之手后,就只剩下四王。 李玄都说道:“二尊者长年镇守西京和无道宗的山门,等闲不会踏足江湖,如此便剩下无道四王,四王之中的百蛮王和七杀王都是纯粹武夫,应该不会用‘血咒’这类手段,更大可能是极天王和贪狼王。” 萧清脸色变得雪白:“极天王可是太玄榜第三人。” 李玄都道:“家师曾经点评当世高人,这位极天王算是勤能补拙之人,对于寻常人而言,这位极天王的资质自然相当不俗,但是与太玄榜上的其他人相比,却是稍有逊色,他之所以能高居太玄榜第三的位置,是因为他长年闭关苦修,几乎不问世事,所以不太可能是极天王。” 李玄都口中的“家师”自然是指老剑神李道虚,萧清和老人却以为李玄都口中的“家师”是太平宗的沈大先生,不过沈大先生被誉为当世术算占验第一人,说出来的话反倒是比老剑神更为可信。 萧清脸色苍白:“如此说来,就只剩下贪狼王了。” 第五章 无道贪狼 沈长生忍不住问道:“这个贪狼王是什么人呢?” 李玄都随口解释道:“无道宗四王,乃是直接听命于圣君的护宗王侯,人数不定,多时可达八人,少时可能只有一人,甚至是空悬,根据无道宗的情况而定。诸王名号世代传承,各有职责。比如说七杀王就是专事刺杀,陷空王是负责镇守牢狱,还有如今空悬的破军王是负责领军,贪狼王是为宗主的谋主。不过到了本代贪狼王,地师徐无鬼开始插手无道宗的事宜,成为无道宗事实上的谋主,贪狼王也就有名无实,据说本代贪狼王并不擅长机谋之道,只是与无道宗的宗主澹台云关系极佳。” 沈长生还是第一次听到这种江湖秘闻,大开眼界。 李玄都继续说道:“本代贪狼王喜欢游戏江湖,喜怒无常,高兴的时候,会在闹市随手抛洒金银,心情不佳的时候,也会在闹市突然暴起杀人,以此取乐。这些年来,此人一直在江南各州游荡,曾被正一宗的长老追杀,但不知为何,如今竟是流窜到了齐州。” 沈长生心底一寒,只觉得这个贪狼王不可理喻,固然有人从此人手中得了金银,可也有人无缘无故地死在此人手中,恐怕到死都不知道是为何而死。 李玄都拿起自己的“白骨流光”,将包裹长剑的布帛除去,露出呈现美人相的“白骨流光”。 这是一把刚刚出炉不久的新剑,也未曾在江湖上露面,虽然外观华丽显眼,但也不怕被人看出根底来历。 李玄都拔剑出鞘,车厢内就有几分“蓬荜生辉”的景象,如同冰晶霜雪的剑身上波光粼粼,依稀可见剑身上篆刻的繁琐晦涩的符箓云纹,忽明忽暗,时隐时现。 无论是萧清,还是那名老者,都忍不住赞了一声好剑。 李玄都横剑身前,说道:“先前我以为此人已经带着萧姑娘远走,现在看来,如果来人是贪狼王的话,就不会在立刻离去,而是很有可能游弋在车队周围,或是藏身某处,等着看我们的笑话。还有一点原因,便是这尊‘血咒’傀儡,能够隔空操纵,也说明操纵之人就在不远之处。” 话音落下,就听响起一个沧桑沙哑的嗓音:“你这小辈,倒是有些见识。” 李玄都一抬手,示意萧清等人稍安勿躁。 然后他独自一人走出车厢,朗声道:“阁下可是无道宗贪狼王?” 那个沙哑嗓音再度响起,只是飘飘渺渺,好似从四面八方一起传来,让人辨不出真实方位:“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李玄都一边凝神细听,一边答道:“如果是,那就把狼杀了,免得再去祸害旁人。” “哼!”那个嗓音明知李玄都是故意出言挑衅,还是动了几分怒意:“倒是好大的口气,你究竟是什么人?为什么会阴阳宗的‘太阴十三剑’?” 李玄都眼神一凝,突然击出一剑,就见在车队不远处的地方出现一阵气机涟漪,然后一道身影凭空出现。 此人身形略显瘦弱,浑身上下裹着一件宽大黑袍,又戴着西域那边盛行的连衣兜帽,脸庞藏于阴影之中,使人看不清相貌。这便是无道宗四王之一的贪狼王了。 贪狼王的左手中还提着一个小小的身影,正是被掳走的萧竹,此时萧竹已经昏厥过去,小小的脸上仍旧满是惊恐。刚才贪狼王先是以“镇魂香”将萧竹迷昏,然后带着萧竹围绕车队飞速移动,所以李玄都以“众生入我眼”时,才会看到高速奔行的画面,让他误以为两人已经走远。可惜贪狼王画蛇添足,又想驾驭那具老妪尸体给李玄都一个教训,这才让李玄都看出了端倪。 既然被李玄都窥破了行踪,贪狼王也不想再去遮遮掩掩,干脆就站在原地:“倒是小看了你,有些道行。” 李玄都也没有继续出剑,剑尖斜指地面:“如果换成极天王来说这话,那还差不多,至于贪狼王,还是差了些火候。” 无道宗诸王虽然并列齐名,但境界修为还是有高下之分,境界最低的是陷空王,已经死于天乐宗破阵子的“仙鹤神针”之下。剩下的四王之中,境界最高之人,自然是高居太玄榜第三人位置的极天王,其次是擅长杀人的七杀王,再次是性情暴躁嗜杀的百蛮王,贪狼王处于垫底位置。所以李玄都这话倒也不能算错。 贪狼王又是重重冷哼一声,不过也不曾辩驳什么,只是一挥大袖,飞出八道血色小旗,旗面上的纹路字迹各不相同,分呈八卦方位,立于虚空之中,自成阵势。 李玄都只是看了一眼,便能大致看出旗子上蕴含的浓郁血气,也不知杀了多少性命才能炼制出这样一件宝物,八杆小旗分开只有灵物品相,与李玄都的飞剑“青蛟”相差无多,但是合作一处之后,便是实打实的宝物品相,不逊色于皂阁宗藏老人的“白骨玄妙尊”。 只见八杆血色旗子气息相连,隐隐有血色气息生出。 贪狼王手中结出一个手印,只见八杆旗子化作八座血色旗门,门内血气翻滚不休,深不见底,然后随着旗门的剧烈震动,有八道身影破开黑色的雾气,从旗门中缓缓走出,气势森然骇人。 这八人昔年都是江湖上有名有姓的高手,最少也是先天境的修为,境界高的更是一位货真价实的归真境宗师,在被贪狼王击杀之后,以“血咒”制成傀儡,然后以莫大修为炼化之后再封入旗门之中,用时招出如驱使奴仆,不损自身分毫气机,可谓是一举两得。这些傀儡不但得以保留了生前的境界修为,而且还有诸般神异之处,尤其是体魄方面,寻常要害已经不能将其置于死地,非要毁去心脏,或是斩去头颅不可。而且这些傀儡根本没有任何神智可言,全靠贪狼王的驾驭,所以诸如“六灭一念剑”等玄奇手段,对于他们也是无用。 不过此法也有一个极大的弱点,那就是这些傀儡属于阴邪之物,最怕至阳法术,如果贪狼王今天遇到的不是李玄都,而是精通雷法并怀有“九阳离火罩”的颜飞卿,那么他绝不会将这八尊傀儡放出。 八尊傀儡现世之后,立时朝李玄都扑杀而来, 面对这等死物,“白骨流光”的白骨相便全然无用了,李玄都以“白骨流光”的美人相出剑,起手便是“太阴十三剑”中的“风雷云气生”,只见得雷霆隐隐,紫色电芒噼啪作响。 贪狼王先是一惊,继而嗤笑一声。 雷有阴阳之分,正一宗的“五雷天心正法”自然属阳,自是克制阴邪之法,而“太阴十三剑”的风雷却是属“阴”,对付活人效果极佳,可用来对付这些死物,却是用错了地方。 果不其然,风雷落在这些傀儡的身上,只是使其动作稍有迟缓,却没能造成太大伤害。 李玄都立刻改变思路,变为以剑气伤人。 却见那剑气如雨,落在这些傀儡的身上,如凌迟刑罚一般,割裂出无数伤口,换成寻常人,早已是死的不能再死了,可这些傀儡却是浑然不觉,身上的伤口更是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复原。 李玄都眉头微皱,手中剑式再变,直接杀力第一的“逆天劫”剑气,打定主意要以力破巧。 只见一道剑光闪过,一个冲在最前面的傀儡,下半身仍旧保持着前奔姿势,上半身却是直接扑倒在地,鲜血自他腰间喷涌而出。 第六章 斩杀傀儡 另外七名傀儡对于这一幕无动于衷,仍是朝着李玄都冲杀过来。 又是两道剑光,交错掠过,三名傀儡在奔行途中忽然被拦腰斩断,上半身直接栽倒在地,下半身犹自向前蹿出丈余,方才扑倒,腑脏鲜血污秽,遍撒满地。 转眼之间,四名傀儡足以让寻常江湖人闻风丧胆的“血咒”傀儡已是立毙于李玄都的剑下。说是立毙,也不准确,哪怕被拦腰斩断,上半身仍旧不死,还是以双手扒地,拖着残躯向李玄都爬来,不过对于李玄都而言,已是没有什么威胁了。 不过剩下的傀儡也趁此时机近到李玄都的身前,其中也包括那名归真境的高人,是个面容枯槁的老人,未必是当今江湖上的高手,也有可能是几十年前的江湖高人。 这四名傀儡也是分工明确,其中三人分上、中、下攻向李玄都,而那名归真境的老者则是稍稍慢了一步,等待李玄都露出破绽。 只是李玄都何曾怕过以少敌多,运剑如风,让人根本看不清剑锋所在,只有缭乱剑光,而且剑光越来越盛,甚至渐渐遮掩了李玄都身形。 剑光混杂着剑气落在三尊“血咒”傀儡的身上,只见得血肉横飞,就算这些傀儡能够愈合伤势,也渐渐跟不上剑气的消磨速度。如此情形之下,三尊傀儡只剩下招架之功,而无还手之力,哪里还能逼出李玄都的破绽。 若是等到三尊傀儡被李玄都生生看似,那尊最强的傀儡便成了个笑话,于是也不得不出手了,朝着李玄都一拳打出。 这一拳并不迅捷,相反很慢,让人生出错觉,时光随着这一拳的推移,竟也变得缓了。 李玄都一剑将三尊已是强弩之末的傀儡击退,然后顺势以未曾持剑的左手也送出一拳。 两只拳头,李玄都的拳头闪烁着“金殇拳”独有的金属色泽,而傀儡的拳头则是瘦小干枯,撞在一起,地面倏地一震,裂开一条半丈宽的沟壑,车队中的所有人都感觉胸口好似压了一块大石头,几乎要喘不过气来。 李玄都纹丝不动,然后缓缓收拳,傀儡却是向后倒退了几步,与李玄都对拳的那条手臂已经是软软地垂落下来,眼看已经废了。 就在此时,一直没有什么动作的贪狼王突然伸手朝李玄都一指。 三名傀儡竟是同时炸裂开来。虽然李玄都已经有所防备,但还是稍微迟了一步,只觉得浩大气机夹杂着诡异血气扑面而来,顿时倒退一步,再看那三名傀儡,已是变为一团血雾,什么也没有剩下。 贪狼王冷笑一声,再一弹指。 那些被李玄都拦腰斩断的傀儡也纷纷炸裂开来,滚滚血气之中隐隐有冤魂嚎叫之声,不仅仅伤人体魄,而且乱人心神,若是被这些诡异的血气沾染到身上,体内的气血还会为之牵引,就如月落潮汐一般,潮起潮落,几欲透体而出,让李玄都不得不以气机强行镇压。 贪狼王的沙哑嗓音再度响起:“滋味如何?若是不够,还有。” 话音未落,就见那名归真境的老者傀儡已经向李玄都重来,李玄都哪里还不知道贪狼王的用意,本该向后退去,可此时身后还有沈长生等人,李玄都也不能让开,只能硬拼。 双方再次双拳相对,不过这一次却变成李玄都向后倒退出去。 不知何时,贪狼王已经来到了老者傀儡的身后,一掌按在老者的后心上,借此传力,方才这一拳等同是李玄都与贪狼王硬拼了一记。若论境界修为,李玄都自然不能与贪狼王相比,本不应正面硬拼,所以这一拳之下,让李玄都吃了个暗亏。 李玄都止住退势之后,手中的“白骨流光”一转,化作白骨相,虽然对于这些没有神智的傀儡无甚作用,但是贪狼王却是活人,必然不能无视白骨相的作用。 只见“白骨流光”的剑身上骤然浮现出森森寒气,瞬间弥漫开来,贪狼王沾染之后,也如当日的李太一那般,有了明显的凝滞。 李玄都趁此时机,一剑长掠而出。 贪狼王毕竟是方士出身,若论贴身近战,不是武夫的对手,于是立刻向后退去,李玄都看似直奔李贪狼王而去,在贪狼王后撤的瞬间,他立刻改变方向,顺势一剑斩向那尊老者傀儡。 “白骨流光”乃是上品宝物,剑上又蕴含有号称杀力第一的“逆天劫”剑气,就算是佛家的金刚之身,也不敢硬接,这名已经变为傀儡的老者自然是难以抵御,直接被一剑斩去头颅。 意识到自己上当的贪狼王怒哼一声,毫不犹豫地将老者傀儡的尸体也炸成漫天血雾。 李玄都这次早有防备,早已是向后避开。 如此一来,贪狼王的三尊傀儡全部毁去。不过那八座旗门还在,贪狼王伸手一指,被滚滚血气笼罩的旗门中各自射出一道血箭。 这些血箭看似平淡无奇,似乎与寻常弓弩射出的箭矢并无太大区别,可其中蕴含的血气却有极强的腐蚀作用,无论是铁甲,还是武夫的护体气机,在其面前,都难以抵御。 李玄都不得不挥剑格挡,“白骨流光”的剑锋与血箭相撞,“嗤嗤”之声不绝于耳,还有白色烟气升腾,也不知是剑气与血气相冲,还是“白骨流光”本身的寒气被血气所腐蚀。 八道血箭之后,李玄都仍是毫发无损。 贪狼王不敢再有半分轻视小觑之心,一招手,原本间距颇大的八座旗门拔地而起,以贪狼王为中心,开始收缩,好似一圈城墙将贪狼王护在中间,围绕贪狼王缓缓转动。再仔细望去,八道旗门就好似是八扇纸门,门后有一个影影绰绰的身影,动作各异,形态各异,随着旗门的转动而不断变化。 贪狼王自忖有这套“阴阳八鬼旗”护身,进可攻退可守,便也不急于抢攻出手,沉声道:“你究竟是何人?方才的剑诀并非是阴阳宗的手段。” 李玄都不动声色道:“我太平宗亦有‘万化天衍剑’的神通,何曾弱了阴阳宗的‘太阴十三剑’。” 贪狼王轻哼一声,显然是不信李玄都的说辞。他心念一动,举起手中仍是昏迷不醒的萧竹:“你想要这个小丫头么,若是想要,那就跟我来。” 说罢,贪狼王纵身而起,环绕于他身周的八杆小旗也随之而动,一起飞于天上,是天人境大宗师御气凌空的手段无疑了。 李玄都轻叹一口气,足下一点,虽然不能御气凌空,但是陆地奔腾的速度丝毫不逊色于天人境大宗师的飞行速度。 双方眨眼之间便偏离了官道,进入一片密林之中,接着地势渐而向上,由平地变为山地,如此不留余力地全力奔行三百余里之后,饶是李玄都,也有些气力不济,这就如普通人的奔跑,若是慢跑,注意呼吸吐纳,合理分配体力,可跑数十里,可如果是全力冲刺,仅仅是百丈距离就要力竭。此时的李玄都便是如此,本就是全力奔腾,山路又是崎岖难行,障碍颇多,不时还要跳跃沸腾,气机消耗自然极快。 不过贪狼王也好不到哪里去,御气凌空所消耗的气机比之平地奔腾更甚,除非是天人无量境,否则是断无可能将李玄都耗到力竭。 贪狼王自是明白,所以他在飞到山顶之后,便停驻身形,将萧竹放置一旁。 片刻之后,李玄都也一跃冲上山顶,落地之后,重重吐出一口浊气。 第七章 各出手段 此山不高,也不知叫什么名字,山顶是一片平地,荒无人烟,只有寥寥几棵树木。 贪狼王负手而立,隐于兜帽阴影下的双眼死死盯着李玄都:“你究竟是何人?如今的太平宗中尽是些老朽之辈,断无你这般年轻高手。” 李玄都呵呵一笑:“既然阁下已经看破,那我也不再隐瞒,其实我是一个无宗无派的江湖散人,因为当今江湖只有太平宗和静禅宗封山闭寺,而静禅宗又都是些光头和尚,所以才会冒充太平宗的弟子。” “江湖散人?”贪狼王还是有些不信:“我却是不知道何时有如此厉害的江湖散人了,若是老一辈的闲云野鹤也就罢了,像你这般年轻的江湖散人,就算你三岁就跌落悬崖得了奇遇,在没有宗门财力相助和明师指点的情形下,也万难有今日这般成就。你休要骗我,快快如实说来,否则我便要了那个小丫头的性命。” 李玄都却是浑然不惧:“我与这个小姑娘不过是萍水相逢,阁下何以认为我会受你的要挟?” “嘿嘿。”贪狼王一笑:“虽然你说自己是江湖散人,但我瞧你却像是那些正道伪君子的做派,事事都要讲究‘侠义’二字。” 李玄都闻言轻叹了一声:“当年我曾与一位朋友在无意中说起过正道和邪道之争,邪道为何争不过正道?因为正道是伪君子,邪道是真小人,世人总是会犯一个非此即彼的毛病,常常会从一个极端走向另外一个极端,既然伪君子是道貌岸然之辈,那么非要把真小人给吹捧成性情中人不可,其实两者不过半斤八两,哪里还要分出个高下。” 贪狼王听到这话,倒是有些意外,因为那些正道弟子是万不会说出这般话语,若是哪个正道弟子敢说正道中人是伪君子,不仅是自打脸面,还要被自家的师长给逐出师门。难道眼前之人,果真不是正道中人? 正当贪狼王想着这些,不料李玄都的话锋一转:“可如果非要在两者之间分出个高低,我会选择正道中人。因为正道中人只会杀江湖中人,无论是卑鄙也好,还是虚伪也罢,都是在江湖厮杀的范畴之内,可邪道中人这些‘真性情’,不仅仅杀江湖中人,普通人他们也不放过,诸如修炼邪功而大肆屠戮之事,屡见不鲜。对于普通百姓而言,正道中人之所以能当得起一个‘正’字,全靠邪道中人的衬托。” 李玄都讥讽一笑:“伪君子是带着面具的小人,起码有廉耻之心,不愿让旁人看到自己恶的一面,会做些表面功夫,也不敢肆意行事,说得直白些,做了婊子还想立牌坊,还是要脸的。真小人却是连面皮都不要了,不以为耻,反以为荣。” 贪狼王还是第一次听到这种说法,一时间竟是无法反驳,只能强压着怒意说道:“露出马脚了不是,说到底还是正道中人。” 李玄都道:“正道中人也好,邪道中人也罢,说到底都是江湖之人。江湖之事江湖了,今日之事,总要有个说法,你是想要分出个胜负呢?还是想要一决生死?” 贪狼王瞥了眼李玄都手中的长剑,半晌方道:“我的确没有十足把握胜你,可你想要胜我,却也是痴人说梦。我也不妨与你明言,我是真想收这丫头做我的传人,你又何苦生死相向?” 李玄都不为所动道:“阁下在江湖上也是偌大的名声,若是你果真想要收徒,直接登门拜访就是,何必要出手掳人?” 贪狼王嘿然道:“你方才也说了,世人将我们视作邪道,那萧家未必会答应,那时候还是要我出手夺人,何苦去多费工夫?倒不如我直接出手夺人。” 李玄都直言道:“说你们不要面皮而肆意行事,真是没有半分冤枉你们。” 贪狼王心头生怒,咤道:“你这小子也配说我?” 话音未落,贪狼王已是出手,也许是被李玄都戳中了痛楚的缘故,他竟是没有使用术法,而是与李玄都贴身近战。 毕竟是天人境的大宗师,所谓的不善近战也只是相对于同境武夫而言,在寻常江湖人士看来,仍是高妙难测。只见贪狼王一拳送出,拳意瞬间铺展至四面八方。既然是这种贴身近战,长剑便也没了用武之地,李玄都只能以“风卷残云扫”顺势拂袖一扫。拳袖相交,竟是迸发出金石之声,拳意震荡不休,使得四周草木嗡嗡轻颤,树木摇晃,落叶簌簌而下。 这已是两人怕误伤萧竹而故意收束气机的结果。 贪狼王怒喝一声,用出贪狼王一脉秘传的“贪狼手”,一拳送出,这一下出手极为巧妙神速,而且全无半点征兆,李玄都闪避不及,只能横臂硬挡,但觉劲力透体,蔓延至四肢百骸,心中一惊,以双脚踩踏地面卸力的同时,身形急如一张风筝向后飘出。 贪狼王如影随形而至,化拳为掌,直抓李玄都的心口,李玄都刚刚吃过苦头,不敢硬挡,身形如轻烟一转,躲开这一抓的同时,招式亦随之变化,先是拨开贪狼王的一掌,继而横臂扫出。贪狼王不得向后躲闪,不料李玄都的横臂一扫只是虚招,扫至中途便戛然而止,顺势向前一探,扼住贪狼王的喉咙,只觉得入手冰凉细腻,李玄都也来不及深思,直接用力一扭,将此人的喉咙扭断。 李玄都出手不容情,另外一只手高高举起,然后重重落下,他整个人的姿势就好像是一手扶钎一手抡锤,贪狼王顿时软倒在地。 不过李玄都没有半分放松警惕意思:“耍这种手段就没意思了吧?我自忖在不用剑的前提下,是万无可能斩杀一位天人境大宗师的。” 话音落下,已经倒地不起的贪狼王忽然化作偏偏飞灰消失不见。 与此同时,一柔软滑腻却又冰冷的手臂从背后环上了李玄都的脖子。 贪狼王的嘶哑嗓音在李玄都的耳边响起:“听自己脖子被折断的声音,可不如听别人脖子被折断的声音……” 话音未落,柔若无骨的手臂在瞬间变得坚硬如铁,然后一拧李玄都的脖子。 只听“咔嚓”一声,李玄都的脖子歪曲出一个诡异形状,可对于修炼了“漏尽通”的李玄都来说,这种不损经脉窍穴的纯粹外力打击远远算不上致命伤势,除非如唐秦最后一刀那般,伤及经脉,毁坏窍穴,这样才能让李玄都失去行动能力。 于是李玄都被扭断脖子的同时,抓住身后之人,一个背摔将其丢掷出去。 贪狼王轰然落地,不过紧接着便爬了起来。 两人都没有向对方出手,而是同时做了一个动作,那就是把自己的脑袋扶正,这一幕看上去既惊悚又诡异。 贪狼王微微活动了下脖子:“我不得不承认,尽管我一再高估你,可最终还是小觑了你。” 李玄都没有废话,整个人一闪而逝。 这一次,李玄都不再出拳,而是改为出剑,对于李玄都来说,手中的三尺青锋才是杀人的精髓所在。 两人之间的距离本就不愿,不过转瞬即至。 在贪狼王面前有无数剑光骤然爆开,如同一朵绽放的巨大莲花,眨眼间就充斥十几丈的空间,凌厉中自成圆满之势。 轰地一声,贪狼王的身形就如被投入一块石子的水中的倒影般地扭曲,继而消失不见, 第八章 西域夷女 剑光如被人触碰之后的含羞草一般缓缓合拢,变为一个花苞形状。 与此同时,贪狼王出现在高空中,俯瞰下方的李玄都。 贪狼王深深吸一口气,胸膛高高隆起,好似要将方圆百丈之内的天地元气一气吸尽,甚至在他嘴边形成了一个小小的漩涡。 下一刻,他发出一声尖锐嚎叫。 声音越来越高,甚至已经超出了寻常人耳朵可以听到的范畴,如此一来,反倒是昏睡中的萧竹没什么反应。可李玄都就不一样了,他这般境界的武夫,哪个不是耳聪目明,有那专门修炼耳力之人,甚至可以听到泥土中虫子蠕动的声音。寻常人听不到的声音,他却可以听到,于是这声嚎叫便成了致命的杀招,他的耳朵瞬间沁出鲜血,就连神志也有了瞬间的恍惚。 转瞬间,贪狼王从天而降,五指伸张,刺向李玄都的天灵。 李玄都因为嚎叫的缘故在反应上稍稍慢了一拍,立时陷入险境之中。 就在这危急性命的关头,李玄都仰起头来,自丹田之中强提一口气,滚滚气机如大江大潮之水拍岸,令他胸膛鼓胀而起,继而一路向上,使得脖子上浮现出无数如细小青蛟的青筋,最终一道白气自口中喷出,冲霄而起。 贪狼王的手掌与这道白气相触,立时血肉模糊一片。这时的贪狼王感觉自己就像一个孩童想要靠手掌按住不断涌出泉水的泉眼一般,极为吃力。 贪狼王不愧是成名已久的江湖高手,瞬间便认出了这种手段的来历,失声道:“张海石的‘四海潮生剑’?!” 众所周知,“四海潮生剑”并非清微宗的绝学,乃是张海石的独门绝技,也是他仗以成名的手段,“海枯石烂”这个绰号便是从“四海潮生剑”中得来,而张海石没有弟子也是众所周知之事,再联想到此人如此高的境界修为,那么他的身份已经不言而喻。 贪狼王心念一起,催动“阴阳八鬼旗”在自己身前结成一张无形大幕,将他和这道白起生生隔离开来,然后他的身形再次向上升高。天人境的方士对上天人境以下的武夫,只要拉开距离,那么还不能御气凌空的武夫就只剩下挨打的份。 但是他的身形猛然一沉,却见李玄都已经飞身而起,一剑破开八杆“阴阳八鬼旗”,然后以左手死死抓住他的脚踝,紧接着从李玄都的手掌上传来一股至阴气机,自脚踝位置不断灌注入他的体内。 一瞬间,贪狼王的脚踝位置已经彻底坏死,血肉腐朽,经脉枯萎,筋骨冰寒,而且这股至阴气机还在不断向上,一路直奔他的心房而去。 “九阴玄冥荡!”贪狼王怒喝一声,反手一掌拍下,气机浩荡,其中又有滚滚血气,腥气扑鼻。 面对贪狼王的含怒出手,李玄都不敢硬接,而且他身在半空之中,也无处借力,只能松开贪狼王的脚踝,身形向下坠去。 贪狼王生怕李玄都故技重施,第一时间催动气机,身形向上拔升十余丈,而此时李玄都才刚刚落地,再去借力跃起,已是难以达到如此高度。 李玄都落地之后,没有徒劳尝试的意思,而是掠至萧竹身旁。方才一番激战,无论是李玄都的剑光也好,还是贪狼王的尖啸也罢,都有意避开了小姑娘,所以此时的小姑娘只是昏睡而已,并未受到什么伤势。由此看来,贪狼王说自己想要收小姑娘为徒,也不全是虚言。 贪狼王看到这一幕,没有出手阻挡的意思,只是说道:“我道是从哪里又冒出这样一个年轻高手,原来是紫府剑仙,听说你已经被大剑仙李道虚逐出师门,那么你刚才说自己是江湖散人,倒也不算是虚言欺人。既然正道容不下你,你何不如投奔我们无道宗?只要你肯入宗,一个王侯之位是少不了的,无道宗四王从此就该变成无道宗五王了。” 李玄都反问道:“你觉得我会心动吗?” “也是。”贪狼王嘿然一声:“毕竟是差点做了清微宗宗主的人,想来是瞧不上的。” 李玄都微笑不语。 两人本就不是一路之人,自然没什么好说的,此时又互相忌惮,于是便陷入到僵持的沉默之中。 过了片刻,贪狼王复而开口道:“李玄都,现在人已经到了你的手中,你还想怎样?” 李玄都道:“阁下有御气凌空的手段,随时可以离去,又何必顾及在下。” 贪狼王轻哼一声:“那咱们就打开天窗说亮话,这个小姑娘是难得一见的良才美玉,我非要不可。” 李玄都忽然说道:“如今无道宗中波谲云诡,圣君澹台云和地师徐无鬼已是快要撕破脸皮,兵戎相见也就在旦夕之间,你身为无道宗四王之一,还有收徒弟的闲情逸致吗?” 贪狼王愣了一愣,过了片刻,方才说道:“你是如何知晓?” 李玄都笑道:“那你在这个时候来齐州做什么?” 贪狼王虽然不是无道宗的本代谋主,但也不是蠢笨之人,顿时醒悟过来:“是贾文道、王虎禅、郑一经这三个蠢货走漏了风声。” 李玄都哈哈一笑:“难道贪狼王也是为了‘大宗师’而来?不过可惜,你来晚一步。” 贪狼王冷哼一声,颇有些被人看破意图的恼羞成怒,说道:“当年西北夺刀,‘大宗师’便是落到了你的手中,如此算来,真也应了‘不是冤家不对头’这句话。” 接着两人又陷入到沉默之中。 过了大概大半柱香的时间,李玄都毫无征兆地身形暴起,到了他这个境界,仓促之间的跳跃飞腾固然比不得天人境大宗师的御气凌空,但是经过蓄势之后的一跃之力,却足以媲美,其中区别只是在于不能持久滞空。李玄都在刚才说话时,一直暗暗蓄势,此时一跃而起,整个人刚好能与空中的贪狼王持平。 不过贪狼王也有准备,八杆小旗合作一处,化作一面大旗,旗面上绣有一颗戴着将军头盔的骷髅,眼窝中鬼火森森,微微张口,似在狞笑。 当李玄都跃至他的面前时,他双手握住大旗,奋力一挥。凭空生出一股好大的阴风,鬼哭之声不绝于耳,其威力更甚于李玄都的“风卷残云扫”。 李玄都被吹了一个跟头,并且阴气入体,整个身子都变得僵硬,不过他也递出一剑,是那“太阴十三剑”中的第十一剑“碧海潮月明”,一瞬之间,好似一轮明月在两人之间冉冉升起,继而炸裂开来,无数如水银一般浓稠的剑光瞬间将贪狼王吞没。 待到剑光散去,李玄都也从空中坠落,如此高的距离,就算是李玄都的体魄,也摔了个七荤八素,浑身上下无一处不痛,胸口更是有些发闷,似乎是郁结了血气,甚至五脏六腑都有不同程度的震伤。 贪狼王落在李玄都的不远处,相较于李玄都的平躺落地,贪狼王落地时还能勉强保持站立,不过在“碧海潮月明”一剑之下,也受创严重,身上那件宽大了的黑袍已经破损不堪,露出她的真容来。 不是“他”,而是“她”。 贪狼王穿了一件很大程度上消弭性别的袍子,又遮挡面容,再加上嘶哑的嗓音,很容易让人误以为是个苍老男子。可实际上她竟是个女子,还不是中原女子,而是西域夷女。 此时天色已经渐暗,日薄晻嵫,晚霞似是火烧,弥漫于整个天际,贪狼王的一头金发在夕阳的映衬下,格外绚丽。一双眸子湛蓝如洗,明亮清澈,仿佛是一汪湖水。 第九章 毫不留情 所谓西域夷女,不是大魏之人,也不是金帐汗国之人,而是来自于更遥远的西域,高鼻深目,金发碧眼,体格高大,肌肤白皙,被金帐汗国蔑称为“色目人”。 李玄都万万没想到自己的对手会是这样一个女子。原本以贪狼王的装扮,以及让人听了之后抓心挠肺的嘶哑嗓音,就算在黑袍下是一具堪比藏老人的干尸他都不会有半点奇怪,却没想到会是这样一个美丽女子,其中反差,着实大了些。 贪狼王一手拄着大旗,另一手干脆撕扯下身上已经破碎不堪的外袍,显露出其下的红衣,整个人洋溢如火,倒是与先前的形象截然不同。 李玄都也拄着“白骨流光”从地上爬起:“没想到贪狼王竟然是个女子。” “女子如何?你是不是要说自己从来不打女人?”贪狼王恢复了本来嗓音,略有低沉,乍一听像是男子说话,却又比男子的嗓音稍稍柔和。 李玄都道:“我没有轻视女子的意思,我一向是男女平等,男人杀得,女人也杀得,没有遇到女子就留情的说法。只是你先前的一番伪装,不正是要让旁人将你误以为男子么?现在我吃惊于此,岂不是正合你的意愿?” 贪狼王一时语塞,不知该如何反驳,于是直接转开话题,道:“如今你已经见过了我的本来面目,也不必怕我是什么色中饿鬼祸害了这个小丫头,可否把人交给我了?” 李玄都摇头道:“我说过,我对于男女一视同仁,男子行不通的事情,你变成了女子,同样还是行不通。” 贪狼王恼羞成怒,怒喝道:“姓李的,给脸不要脸,你我如今已是两败俱伤,难道当真要分出同归于尽成?” 李玄都摇了摇头,然后就见他从“十八楼”中取出一柄短剑。 贪狼王微微一怔,随即就看清了那并非是短剑,而是一把断剑,一把从中折断的剑。 李玄都右手持长剑,左手持断剑,微微一笑:“此剑名为‘人间世’,请教了。” 贪狼王大惊,她自是听说过“人间世”的名头,高居刀剑评第二,也知道这的确是紫府剑仙的佩剑,半点不假,于是便想再度腾空飞天。 李玄都轻笑一声:“哪里走?” 话音未落,只见得李玄都以“人间世”催发剑气,立时剑气如雨,若是贪狼王强行升空,非要被这剑气射成一个血人不成,她只能身形一转,先行躲避剑气,实在躲不过去,便以手中的“阴阳八鬼旗”格挡。 自从在剑秀山炼化半截断剑之后,“人间世”与李玄都便血肉相连,可以让李玄都如臂指使,远胜于其他剑器。而“人间世”最大的威力在于,其中蕴藏浩大气机,经过剑秀山的孕育之后,由纯粹剑气转化为“逆天劫”剑气,李玄都所修炼的“逆天劫”也是由此得来。而“人间世”本身乃是木剑,非金铁之属,虽然锋锐之上有所不如,但胜在与天地相合,可以自行汲取天地元气,故而剑内剑气生生不息,绵绵不绝。 李玄都握住“人间世”之后,整个人的气态浑然一变,早些年的时候,李玄都驾驭“人间世”,便如稚童挥大锤,一个不慎便要伤及自身,现在他已然可以从容应用,虽说还不能发挥其全部威力,但也能发挥其十之七八的威能。 别人用剑,都要往剑中灌注气机,而李玄都使用“人间世”,只是用气机驾驭“人间世”即可,至于剑气,则是由“人间世”自行激发,这也是当日李玄都为何能以先天境修为胜过陆雁冰的缘故。 只见李玄都不断左右挥动手中“人间世”,“逆天劫”剑气不断激射,绵绵不绝,好似没个尽头。贪狼王越是抵挡,越是心惊,这等剑气之盛,怕不是要把自己活活耗死? 于是她一咬银牙,将她手中的“阴阳八鬼旗”狠狠立在自己身前,以旗上血气护住自身,然后她取出一道符箓,朝李玄都掷出。 这道符箓似虚似实,剑气不能为之所伤,在虚实变化之间,踪迹不定,让李玄都避无可避,在距离李玄都还有三尺距离的时候,骤然崩碎,落在了李玄都被夕阳拉长的影子上面。 贪狼王伸出手指在虚空中轻轻一点。 突然,李玄都的胸口如遭重击,出现一个明显的向内凹陷弧度,身形止不住地向后倒退出去。 李玄都立时知道这是什么了,此符名为“含沙射影”,乃是道门厌胜术,正所谓含沙射影,传说古时有一种名为“蜮”的水中异兽,可以藏身于水中含沙喷射人的影子,若被射中,便要生出恶疮,道门以此衍生出一种秘术,便是射影之术,将他人精气神摄于死物之上,毁物即是毁人,由此衍生出许多旁门左道之术,最为有名的就是历代宫廷中屡禁不绝的巫蛊之事,以对头的头发指甲为媒介制成人偶,可使对头行为失措,一病不起,甚至是直接丢掉性命。 此时贪狼王所用的符箓,便是直接对李玄都的影子出手,让李玄都防不胜防。许多不通术法的赳赳武夫纵使战力无敌,但是面对这等鬼蜮手段,仍是不免阴沟里翻船,这便是方士的厉害所在。 李玄都咽下一口血,强自压下体内的纷乱气机,算是吃了个不大不小的闷亏。好在他修成了佛家绝学“漏尽通”,乃是不逊于厌胜术的神通,此时虽然受伤,但不致死。 正所谓来而不往非礼也,于是李玄都一挥手中“人间世”,三尺剑光芒骤起,瞬间绽放出成百上千好似细微蛟龙的剑气,上下起伏,左右蜿蜒,一起涌向贪狼王。 贪狼王身前的“阴阳八鬼旗”震颤不休,护住她的血气也愈发稀薄,按照贪狼王的估计,大概再有三刻时间,便要被剑气攻破。 此时贪狼王已是无法可想,实在是“漏尽通”太过玄妙,将她的诸多术法全部克制,难怪佛家弟子有云,若是能将六大神通全部修炼成功,便是人间佛陀。 正当她心生退意的时候,李玄都一声大喝,身形暴起,冲向贪狼王。 贪狼王一惊,面对徒手的李玄都,她尚可贴身近战,对上双手持剑的李玄都,她可没有半分近战的想法,只是此时已经来不及躲避,她只能以堪比长枪的大旗刺向李玄都,与李玄都手中的“人间世”轰然相撞。 两人脚下的地面顿时震颤不休,龟裂出一道深深沟壑。 贪狼王顺手横扫,李玄都以“白骨流光”挡住,然后以“人间世”斩落。 贪狼王不得不将手中的“阴阳八鬼旗”横于身前,双手分别握住“阴阳八鬼旗”的两端。 “人间世”就这么直直地斩在“阴阳八鬼旗”上。 这一刻,天地之间寂然无声。然后在短暂的沉寂之后,贪狼王脚下的大地寸寸碎裂,裂痕向四面八方飞速蔓延开来,所过之处,土石悉数化为齑粉,最终形成一个如同碗状的巨大深坑。 “人间世”继续下压。 “阴阳八鬼旗”的旗杆上出现了一道深深剑痕,而且这道裂痕还在不断加深。 虽然这件“阴阳八鬼旗”在无道宗也算是一件难得的宝物,否则也配不上贪狼王四王之一的身份,但是它本就不是与人相拼的兵器,而是施法的法器,自然不能与“人间世”相较。 一声清脆声响之后,贪狼王手中的“阴阳八鬼旗”断成两截,而她整个人也瞬间兵败如山倒,被磅礴的“逆天劫”剑气生生压入地面之下,再无还手余力。 第十章 三人同行 当李玄都返回车队的时候,除了把萧竹安然带回之外,身旁还跟了一个金发碧眼的红衣夷女,让萧清等人有些疑惑,不过任谁也不会想到这个红衣夷女就是先前那个掳走萧竹的贪狼王,甚至不用李玄都主动开口解释,萧清等人已经在心底有了答案:这个红衣夷女多半是前来助拳的帮手,否则李公子年纪轻轻,如何敌得过无道宗的贪狼王,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两人联手,才击退了贪狼王,救回了萧竹。 念及于此,萧清除了对李玄都大为感恩以外,对这位红衣夷女也颇为亲善,这倒是让贪狼王好大不自在,只是她败于李玄都之手后为李玄都所制,此时不敢暴露身份,只好将错就错。 李玄都也不点破此事,只是说贪狼王已经退走,而且受了不轻的伤势,一时半会儿不会再回来。萧清千恩万谢,自是要感谢李玄都的仗义出手,可思来想去,竟是没有什么拿得出手的东西,毕竟北海房萧家一脉刚刚遭遇大变,从北海府逃走之后,祖产田地全都丢了,随身携带的只有各种金银细软,至于什么雅物、奇物,也大都已经变卖,现在只有太平钱了。可太平宗出身的弟子会缺钱吗?谁不知道太平宗豪富,而李公子这般境界修为,在太平宗中必然身份地位不低,绝不是那缺钱之人。 可没办法,萧清只能取出五千太平钱作为谢礼,全是崭新的太平票。他本以为这位太平宗出身的李公子会不屑一顾,或是直接推辞,甚至是看低了他这个萧家的家主,没想到这位李公子却是直接收下,豪爽得很。这让萧清在心底对这位李公子又是高看一眼,想来这位李公子不是那等自命清高之人,不但有侠气,而且很接地气。 至于李玄都,可没有萧清想得这么复杂,如今他最缺的就是太平钱,想要为秦素买件礼物都捉襟见肘,如今又被逐出师门,彻底没了进项,窘迫得很,萧清愿意送他太平钱,实在是再合适不过,有了这些太平钱,行走江湖就能从容许多。有句老话说得好:有钱英雄汉,无钱汉子难。对于李玄都而言,钱不必太多,但不能没有。 五千太平钱说多不多,说少不少,折合成白银,大概是十五万两左右,足够在帝京城的好地段买座两进的宅子,不过也可以看出如今北海房萧氏的落魄,经历了青阳教大变之后,元气大伤,否则以萧清这等爱面子的文人雅士性子,绝不会用钱来做谢礼,就算用钱,也不会是区区五千太平钱,说不定这五千太平钱便让本就不宽裕的萧家更为拮据。 不过这些都与李玄都无关了,有钱有有钱的活法,没钱有没钱的活法,全看萧家怎么变通了,若是变通不了,就算有这五千太平钱,败落也是迟早之事。 除此之外,李玄都还向萧清要了一匹马,送给贪狼王骑乘,贪狼王有心不要,可无奈人在屋檐下,只好冷着脸翻身上马。 作别萧清之后,李玄都三人继续上路,虽然此时天色已暗,但也不能露宿荒郊野外,所以还要再走一段,看看沿途是否有客栈。不过多了一个贪狼王之后,让沈长生很是好奇,这位姐姐是什么人?几次想问,可话到了嘴边,又没敢问。生怕这位姐姐是李先生的相好,可李先生分明已经有了秦大小姐,为此阿宁还老大不痛快,若是被他点破了,岂不是让李先生尴尬? 李玄都瞧沈长生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哪里还有不明白的,他倒不是怕这小子误会,而是怕这小子乱说话让秦素误会,哪怕秦素相信自己,可也有“三人成虎”的说法,这种事情还是防患于未然为好,于是解释道:“这位就是你刚才见到的贪狼王。” 沈长生先是一怔,然后张大了嘴巴,如何也不能相信,刚才那个嗓音沙哑的黑袍人一转眼就变成了个娇滴滴的红衣夷女。 过了良久,他才回过神来,小声问道:“李先生,难道你们是旧相识,这次先让贪狼王去劫走萧竹,你再把萧竹救回来,然后骗萧家的银钱?” 李玄都被沈长生这个说法弄得一愣,失笑道:“你小子不愧是太平宗的门人,赚钱的路子张口就来。” 沈长生不傻,闻听此言,也知道自己猜错了,挠了挠头,不好意思道:“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李玄都摇头道:“能有这个心思,也不算错,毕竟行走江湖,多的是心思鬼蜮之辈,少的是心性纯良之人,正所谓防人之心不可无,凡事多想一想,总是好的。” 说到这儿,李玄都微微一顿,望向贪狼王:“还有一句,害人之心不可有,江湖之大,藏龙卧虎。若是看走了眼,不小心踢到了铁板,疼的可是自己。” 贪狼王冷冷地望着李玄都,并不言语。 沈长生则是重重点头,满脸深以为然。 李玄都摸了摸下巴,感觉还是这种半大孩子好,自己说什么道理,都能听得进去,周淑宁如此,裴玉如此,沈长生也是如此。像陆雁冰这种,就行不通了,多半会不耐烦,还会给自己一句“人之患在于好为人师”,实在是不爽利。 想着这些有的没的,行走在黑漆漆的官路上,好在今夜的天气晴朗,有明月指路,也不至于伸手不见五指。虽说正值乱世,世道不太平,少不了拦路的劫匪,但江湖四大忌,僧道、老人、女人、小孩,这四类人敢于孤身行走江湖,多半是有真本事,三人之中,既有贪狼王这位极是扎眼的红衣夷女,又有沈长生这个半大少年,还敢行走夜路,多半不是善茬,倒也没有那不开眼的蠢贼来找不痛快。 很快,在视线尽头有了一点光亮,再走近之后,发现那是四个上下相连的灯笼,每个灯笼上各写一个字,由上往下读便是:太平客栈。 来到客栈门前,李玄都翻身下马,然后伸手拍了拍大门。 不一会儿,院门从里面打开,探出个脑袋,是个有些木讷的少年。 李玄都直言道:“住店。” 少年点了点头,打开院门,请三人进来,又关上院门,然后再把三人的马匹牵去马厩,三人则是进了客栈大堂。 此时客栈大堂中空空荡荡,客栈掌柜是个中年男子,有些修为傍身,大概在抱丹境左右,应付些江湖小贼已是足够。见到贪狼王之后,这位掌柜的神情微微一变,不过也没有多说什么,只是说道:“小店今日上房已满,还请担待。若是几位不嫌……” 一路上憋了一肚子的气的贪狼王冷冷开口道:“都是什么人占了上房?” 掌柜的笑容微微一僵,说道:“都是江湖中有名有姓之人,来头可大。” 贪狼王冷哼一声:“我倒要瞧瞧是什么来头之人。” 此时她虽然被李玄都以“三分绝剑”制住,一身境界修为至多发挥出半数,可就算如此,放在江湖上也足以横行一方,寻常先天境、归真境都都不是她的对手,在她看来,遇到一个李玄都只是意外之事,总不能偌大一个齐州处处都是卧虎藏龙。 至于李玄都为何不杀贪狼王,一则两人并无生死仇怨,二则如今的无道宗情形不明,留下贪狼王,说不定会有其他妙用。 这就在此时,忽听楼上传来一个嗓音:“是谁这么大的口气?” 接着便是下楼的脚步声,李玄都转头一瞧,不由笑了,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竟然还是熟人。 第十一章 有事相问 楼上下来之人正是前不久刚刚在李玄都手上吃了大亏的贾文道,与他同行的还有看似鲁莽实则算计的王虎禅,以及阴阳怪气的郑一经,这哥仨眼看着抢夺“大宗师”是没指望了,便想打道回府,哪曾想在这里又遇到了李玄都。 更让三人吃惊的是,与李玄都同行的还有贪狼王,外人不知道,甚至许多无道宗底层弟子也没见过贪狼王的真面目,可他们这些长老、堂主却是知道的,按照尊卑来算,贪狼王还算他们的上司,而且这次齐州夺刀之行,本就是以贪狼王为主,只是贪狼王身在江南,比他们来晚一步,这才让胡良一路逃到了齐州。 现在贪狼王与李玄都在一起,又是怎么一个意思? 正当三人惊疑不定的时候,贪狼王已是柳眉倒竖,怒喝道:“你们三个蠢货,不是在齐州等我么?怎么在这里?” 听到这话,三人都有些神色讪讪,郑一经低头看地,王虎禅抬头望天,只剩下一个贾文道,只能硬着头皮说道:“属下、属下们是得了宫姑娘的传信,要立刻返回西京,不得延误。” “真的?”贪狼王满脸狐疑。 贾文道轻轻踢了王虎禅一脚,王虎禅赶忙点头道:“真的,比太平钱还真。” 郑一经也板着脸说道:“若是贪狼王不信,可以去问宫姑娘。” 贪狼王轻哼一声:“既然是宫官的意思,那这次就算了。” 几人说话都没有故意回避旁人,不过掌柜是个识趣的,早已退了出去,于是这大堂里就只剩下他们几人。 沈长生有些紧张,毕竟这个红衣夷女可是贪狼王,若是四人联手,李先生恐怕不是对手。 不过李玄都倒是不以为意,只是静静旁观,并不多言。 从这几人的话中,他大致分辨出几个意思:第一,贪狼王一行人之所以来齐州,是因为“大宗师”的缘故,以贪狼王为首;第二,宫官与无道宗的关系颇深,甚至可以指使堂主、长老之流,而且与贪狼王等人还有交情,再联想到江湖传闻说贪狼王乃是澹台云的心腹,可以得知,宫官应该是站在澹台云这边的;第三,西京的形势越来越微妙,也许天崩地裂也就在今年了。 在李玄都沉思的时候,贾文道三人也早已注意到了李玄都,只是忌惮于李玄都的武力,又不知贪狼王为何会与李玄都在一起,这才没有说话,直到现在,才由贾文道试探开口问道:“贪狼王,你怎么会与这位……李先生在一起?” 对于贾文道的哪壶不开提哪壶,贪狼王心中大为恼怒,她是个好面子之人,若说自己失手被擒,那可是大大丢了面子,打死她也不会如实回答,可如果那三人要联手与她一起对付李玄都,能不能杀了李玄都尚不好说,可“三分绝剑”绝对能让她生不如死,又让她难免投鼠忌器。贪狼王心念一动,想起了宫官,这三个家伙既然是是听了宫官的传信,想来是西京那边又有了什么变化,前些时候宫官也对她提起过李玄都其人,想来两人之间有什么联系,于是计上心头,坦然道:“这位李先生是宫姑娘的好友,以前的事情暂且不提了,日后再说。” 贾文道“啊”了一声:“原来李先生与宫姑娘还有旧谊,那可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认家人了。” 李玄都略有惊诧地望了贪狼王一眼,按照他的推测,张鸾山请自己去芦州,如果真与无道宗之事有关,那么与张鸾山关系密切的宫官多半也脱不开干系,贪狼王这么一说,更有些印证他的猜测的意思,却是没想到贪狼王只是歪打正着。 既然暂且不是敌手,贾文道三人便让出了两间上房,他们三个挤在一间,贪狼王独居一间,剩下一间给李玄都和沈长生。 贪狼王率先上楼去,李玄都也不怕她逃了,没有三天的时间,贪狼王绝对化解不掉体内的“三分绝剑”,而且必须是一气化解才行,因为“三分绝剑”生生不息,若是打量着积少成多,今天化解半个时辰,明天再化解半个时辰,那是绝对行不通的,所以随她去就是,然后李玄都也让沈长生去楼上歇息。贾文道见李玄都的目光落在自己的身上,不由苦笑一声,只能让王虎禅和郑一经先回房中,然后自己留在大堂中坐了下来。 李玄都坐在贾文道的对面,问道:“贾堂主喝茶吗?” 贾文道立时想起先前的喝三杯酒回答三个问题之事,立时大摇其头:“谢过李先生的好意,在下心领了,只是在下……在下不渴。” 李玄都微微一笑,也不强求,道:“我观贵宗三人之中,以贾堂主最是灵通应变,应是以贾堂主为首。” 这世上就没有不喜欢听奉承话语的,有些人不爱听,关键在于还要看是什么人说的,若是一个无名小卒来拍贾文道的马屁,贾文道自然是不屑一顾,半点也不为所动,可换成李玄都这位大名鼎鼎的紫府剑仙来奉承他,那就不一样了,贾文道只觉得浑身上下无一处不舒爽,轻抚胡须,颇有些自得道:“李先生可真是法眼,一语中的。” 李玄都轻声道:“李某有一事不明,还想请教贾堂主。” “好说好说。”贾文道正是得意的时候,一口答应下来:“李先生但问无妨。” 李玄都也不客气,直言道:“此次西京之事,想来内乱也就在旦夕之间,除了无道宗和其他四宗,可还有其他人参与?” 贾文道一怔,迟疑道:“李先生的意思是……” 李玄都道:“这种事情可不是比武较技,也不是报仇厮杀,而是真的生死相向,输了之后,不仅性命难保,还要祸及家人,难道不找几个帮手助阵?” 贾文道悚然一惊:“李先生此言对极,可这等事情、这等事情……” 李玄都说道:“想来是有了。” 事关宗内机密,贾文道也不敢多说什么,只能说道:“既然李先生是宫姑娘的朋友,等见到了宫姑娘,一切自然真相大白,” 李玄都笑笑,也不强求,转而说道:“我与宫姑娘的确算是旧相识,不过我却不知道她何时与无道宗这般关系密切了?按照道理来说,宫官是牝女宗之人,而牝女宗又是站在地师那边的,毕竟牝女宗的宗主可是地师的道侣。” 说到牝女宗,贾文道就没有那么多顾忌了,嘿然一声:“牝女宗的婊……女子,都是一个德性,哪里有什么真心诚意,从来都是想着两头下注,不把鸡蛋放在同一个篮子里,既然已经有人在地师那边下了赌注,自然还要一人在宗主这边下注,这样无论是谁赢了,那牝女宗都能讨好。” 李玄都想了想,倒也合理,牝女宗的行事风格一向如此,只是还有一事不解,又问道:“那宫姑娘又是如何成为贵宗主心腹的?” 贾文道摸了摸自己的山羊胡子:“这可就说来话长了,其实早在宋宗主做宗主的时候,宗主便已经与宫姑娘相识,那时候宫姑娘的年纪还小,宗主也不是宗主,算是君子之交淡如水。这么多年过去,宫姑娘已经长成了大姑娘,宗主也成了圣君,自从宗主登位以来,万事都是地师和宗主说了算,宗主待地师以师礼,五宗上下便如铁板一块,同气连枝,宫姑娘常来我们无道宗这边,倒也不算什么稀奇事。于是宫姑娘便顺理成章地成了宗主的左膀右臂。” 李玄都了然,心知这次之事多半是与宫官脱不开干系了。 第十二章 深夜来客 一醒一睡,一白一黑,一阳一阴,阴阳相济,方是正理,故而人不可无眠。就算是江湖高手,也要浅睡,修养神魂。纵使到了极为高绝的境界,至多是以打坐入定替换睡眠。若是日夜不休,时间一长,会使得神魂损耗极大,继而神魂萎靡,精神不济。就如辟谷一道,并非不吃,而是不吃五谷杂粮,以餐风饮露替代。 不过一两天不睡,倒是不算什么。别说江湖高手,就是普通人,熬个一宿也不算难事。长夜漫漫,无心睡眠,李玄都和贾文道两人干脆就在大堂中枯坐,说些江湖上的逸事。贾文道见识极广,又有意在话语上迎合李玄都,两人说得也算投机。 李玄都干脆从“十八楼”中取出自己剩下的明前,煮了一壶茶,贾文道这次没有推辞,两人对坐饮茶闲谈,一直谈到夜半子时。 这时忽听门外传来声响,却是又有人叫门。 此时客栈大堂的门开着,两人转头便可望到院门,睡得朦朦胧胧的小伙计不知从哪钻出来,开门去了。 片刻后,一行人进了客栈,却是一伙朝廷中人,多是穿戴甲胄的甲士,为首的是两名身着锦衣的公子。 李玄都只是瞥了一眼,便收回视线。自从帝京一变之后,他在朝廷那边就挂上了名号,不是反贼胜似反贼,甚至江湖上有传言说在皇帝的御书房中有天子亲自题写的三大反贼,分别是:邪道圣君、天公将军、紫府剑仙。且不论是真是假,李玄都能与澹台云、唐周并列,都觉得自己是高攀了。不管怎么说,邪道圣君澹台云可是自立一国与大魏朝廷二分天下,天公将军唐周的青阳教更是纵横数州之地,李玄都之所以能与他们二人并列,想来是内忧大于外患的缘故,对于那些权贵而言,丢失国土不算什么,百姓遭殃也不算什么,可要施行新政夺取他们的权势,断了他们的财路,那就是生死大敌了。 至于贾文道,他本就是无道宗之人,也是西北大周之人,与朝廷中人自是水火不容,见到两个唇红齿白的年轻公子,不由嘿然一声,眼神不善。 其中一名锦衣公子扫视一周之后,问道:“人呢?” 小伙计在一旁怯怯缩缩,不敢答话。 李玄都代为开口道:“今日客满,已经没有上房,还要委屈几位官爷了。” 锦衣公子微微皱眉。 一名身披甲胄的将领摘下头盔夹在腋下,脸色漠然道:“给你们一炷香的时间,把客栈腾空,然后准备酒肉,酒要最好的酒,肉要牛肉。所有开销,一文钱都少不了你们。若是有人胆敢抗命,杀无赦。” 这番话可谓是杀气凛然,对于寻常百姓而言,民不与官斗,也不是什么大师,腾房就是了,可江湖中人不一样,极为讲究面子,被人砍了一刀或是刺了一剑,那都是小事,完全可以相逢一笑泯恩仇,可如果被打脸,在找回面子之前,就是不死不休的生死大仇。 这房自然是不能让的,无论是正道中人,还是邪道中人。 贾文道冷哼一声,便要起身。他在贪狼王面前唯唯诺诺,在李玄都面前伏低做小,可这些都是形势比人强,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并不意味着他是什么好脾气,手上也是沾了不少人命。 就在这时,李玄都抬起手,示意贾文道稍安勿躁,然后说道:“好叫官爷知晓,私杀耕牛乃是大罪,所以想吃牛肉,要看运气的,若是哪家有牛病死了、摔死了、老死了,这客栈里才有牛肉可吃。” 将领怒极反笑,取下腰间的腰刀狠狠拍在桌上:“如今世道,人命如草芥,牛却杀不得?我问你,这个,能不能吃到牛肉?” 李玄都点头道:“能,官爷自己找牛杀牛就是。” 将领又将自己的头盔放在桌子上:“那这个呢,能不能吃牛肉?” 李玄都亦是点头道:“能,不过要犯国法。” 将领将头盔和腰刀放在一起:“这个加上这个,能不能吃牛肉?” 李玄都淡然道:“如此说来,官爷是要带头违犯国法了?知法犯法,当罪加一等。按照大魏律法,私杀耕牛乃是死罪,吃牛肉也是重罪,不知你有几颗脑袋可砍?” 贾文道嘿然道:“李先生,这等朝廷,这等官员,大魏焉能不败?你还与他废话什么,他非但不会领情,还要恼怒于你,要我说,一刀杀了便是,一了百了。” 客栈一楼,气氛凝重。 将领怔了一怔,拔出腰刀,大喝道:“你们究竟是何人?” 这一声极为雄浑,震得梁柱之上有灰尘簌簌落下。 若是换成寻常江湖武人,怕不是要被这一喝震得失魂落魄、气血翻涌,可李玄都和贾文道却是浑然未觉一般,甚至贾文道手中茶杯的茶水都没有摇晃半分。 李玄都平静道:“我们是过路之人。” 就在此时,楼上之人也早已被惊动,背着巨刀的王虎禅闷声闷气地走下楼梯。在他出现的一瞬间,所有甲士都按住了刀柄,那位拔刀而出的将领更是杀气腾腾。 先前开口的锦衣公子伸出一手,轻轻下压,示意所有人不要轻举妄动,然后嘴角微微上钩:“你们这是要造反?” 李玄都将手中茶水往地上一泼:“扣帽子?” 锦衣公子微笑道:“就是扣帽子,如何?” 然后他上身微微前倾,冷冷道:“你们敢跟朝廷做对?” 贾文道不由笑出声来,王虎禅也跟着咧嘴一笑。 锦衣公子轻叹一声:“都说侠以武犯禁,你们这些江湖中人,学了几个庄稼把式,便觉得自己天下无敌,觉得自己可以傲王侯、慢公卿。见到官府中人就摆出一副天老大我老二的样子,可笑不可笑?” 李玄都亦是轻叹一声:“这话不能算错,可要放在前些年的时候来说。” 锦衣公子笑了一声,不是冷笑,不是假笑,而是真笑。就像是听到了“皇帝金扁担”的笑话,真是被逗笑了:“这里是芦州边境,是荆楚总督的地盘,我们知道这座太平客栈是太平宗的产业,可太平宗又如何?还不是封山不出?” 跟随在他身后的众多甲士也跟着笑出声来,尤其是那名摘了头盔的将领笑得最为大声。 贾文道却是收敛了笑意,轻声道:“李先生,不劳你亲自出手,就让虎禅出手吧。” 李玄都似是自问:“不过是口角而已,就要杀人?” 贾文道笑道:“李先生,如果我们两个只是普通客人,敢于如此顶撞他们,这会儿是不是已经身首异处了?死了还要被人骂上一句‘不长眼,招惹不该惹的人,自己找死。’反过来说,他们来顶撞我们,我们把他们杀了,也是一句‘不长眼找死’而已。说白了,江湖厮杀,拳头大才是硬道理,只能怪他们不长眼,主动来招惹我们,老天爷都不救自己寻死之人。” 贾文道的这番话没有避讳一众人等,除了两位锦衣公子之外,其余人尽皆色变。 因为这话已经很明显了,贾文道不是什么只会一点庄稼把式的江湖中人,很有可能是真正的江湖高手,而且不止一位。 说话的时候,王虎禅已经拔出巨刀,甚至没人看清他是如何出手,那个将领的头颅已经打着旋儿飞起。 贾文道冷笑道:“不用你扣帽子,正所谓杀官等同造反,如果平白担了罪名那是污蔑,索性帮你一把,坐实了这个罪名。” 第十三章 阴阳无常 听到贾文道这话,所有甲士都凉了半截。 只有畏惧朝廷的,才会被大帽子吓住。遇到那种主动戴大帽子的,说白了就是不把朝廷放在眼中。 王虎禅伸手接住那颗从空中落下的头颅,狞笑道:“实话不妨与你们明说,我们不是什么太平宗,我们是无道宗,休说是你们这些小鱼小虾,便是你们的太后娘娘来了,也是不怕。” 听到这话,锦衣公子终于是微微色变,不过也谈不上如何害怕。因为他的父亲是荆楚总督,在天下总督之中,若论实权,仅次于辽东总督,几乎如一地藩王。虽说现在还没出齐州边境,但是与芦州不过咫尺之遥,等同是在家门口,还真不怕什么,哪怕是无道宗中人。 李玄都终于抬起头来,缓缓说道:“贾长老,王堂主,毕竟是在人家的地盘上,不要把事情做绝。” 老江湖都是惯会变脸之人,先前王虎禅还叫嚣着要斩下李玄都和宁忆的头颅,这会儿却是听话得很,嘿嘿一笑:“既然李先生开口了,算你们命大,快滚,莫要扰老子睡觉。” 在众多甲士的护卫中,总共有两位锦衣公子,另外一名锦衣公子一直没有说话,只是默默旁观,直到此时才缓缓开口道:“原来是无道宗的人。” 王虎禅望向两人,粗声粗气道:“你是谁?” 后说话的锦衣公子先是一指先开口的锦衣公子:“他叫赵梦玉,乃是荆楚总督赵良庚的独子。” 李玄都微微皱眉。 又牵扯到了荆楚总督,当初他从芦州去中州,之所以要绕路荆州,就是因为荆楚总督派兵封锁边境,后来秦襄也被荆楚总督联手无道宗之人在洞庭湖上阻拦,在江南总督赵世宪和江南织造局监正陈舫失势之后,也是荆楚总督赵良庚收容了二人。 说起来,李玄都虽然并未与这位荆楚总督谋面,却也算是渊源极深。 想到这儿,李玄都忽然想起一事,上次在洞庭湖阻拦秦襄,荆楚总督分明是与无道宗之人联手,按照道理来说,两者也算是渊源颇深,怎么贾文道等人却好似并不认识赵梦玉一般? 就在此时,这名锦衣公子又一指自己,说道:“我乃阴阳宗十殿明官,赵纯孝。” 听到这里,李玄都终于恍然大悟,先前是地师徐无鬼总掌邪道大权,许多无道宗中人也听命于他,如此说来,与荆楚总督关系密切的是地师一派之人了。 至于为何会有如此多的赵姓之人,是因为赵姓乃是前朝皇室,也是大姓,在大晋覆灭于金帐汗国的铁骑之后,赵姓之人散布于天下之间,或是拜入各大宗门,或是跟随本朝大魏太祖皇帝起事驱逐金帐汗国,所以赵世宪、赵良庚、赵纯孝等人,说是一家,可能在几百年前的确算是一家,说不是一家,历经几番大乱之后,不像萧家那般传承有序,也不是一家。 在赵纯孝报出自家名号之后,无论是贾文道,还是王虎禅,脸色都变得凝重起来。在当下这个关口,遇到阴阳宗之人,可不是什么好事,甚至比遇到了正一宗之人还要不利。 世上的事情都是大同小异,帝京权贵可以不在意金帐汗国,却非要致张肃卿于死地不可。如今无道宗与阴阳宗决裂,可以暂且放下正邪之争,阴阳宗却是没有半分调和余地的生死大敌。 在赵纯孝表明身份之后,赵梦玉也悄然退了一步,稍稍落后赵纯孝半个身位。显而易见,赵纯孝才是正主。 贾文道有些犹豫不定,只好望向李玄都,轻声道:“李先生……” 就在此时,赵纯孝也将目光转向了李玄都:“又是哪来一个李先生?” 李玄都缓缓起身,抱拳道:“不才李玄都。” 赵纯孝脸色一变。 赵梦玉有些不明所以,不太明白这个名字有何特殊意义,竟然能让赵纯孝为之色变。 然后就听赵纯孝抱拳还了一礼,缓缓说道:“原来是紫府剑仙,失敬,失敬。” 李玄都道:“久闻阴阳宗十殿明官的大名,陆续见过了金释炎、魏臻、张铮三人,今日又见一位。” 赵纯孝微微一笑,话锋陡然一转:“紫府剑仙怎么会与无道宗的朋友在一起?难道紫府剑仙已经投入无道宗的门下?可是我记得,江湖传言曾说,紫府剑仙分明是因为秦大小姐的缘故才被逐出师门,就算改投他门,也该是去补天宗继承‘天刀’的衣钵才是。” 李玄都语气平静道:“不过偶然相遇,正所谓萍水相逢,便是如此了。” 赵纯孝“呵”了一声,显然不信。 李玄都不去接他这一茬,话锋转向赵梦玉:“令尊乃是朝廷的荆楚总督,封疆大吏,位极人臣,是为肱股柱石,你身为重臣之子,为何会与西北大周之人混在一起,莫不是里通外敌,你说我是反贼,你又是什么?” 赵梦玉顿时位置语塞,不知该如何回话。 赵纯孝接言道:“我们二人只是私交,不涉国事。” 就在这时,贪狼王和郑一经也从二楼上现身,望着赵纯孝脸色不善。 贪狼王那双蓝汪汪的眼眸中好似结了一层寒冰,冷冷道:“不如把此人擒下,也算一桩大功。” 贾文道、王虎禅、郑一经都颇为意动。 李玄都没有言语。 赵纯孝浑然不惧:“倒要看看你们有没有这个本事。” 话音落下,贾文道已经出手,一道轻烟飘荡而出,正是曾经用来对付李玄都的“流烟刺”。 赵纯孝双手一番,从双袖中掠出两柄“峨眉刺”,长约一尺,外形似是女子的发簪而得名,虽然短小,但是用法奇妙,有歌曰:“刀之用法贴敌身,棍之用法挪闪精。剑之用法劲快妙,三器合一显奇能。” 此时赵纯孝双手轻飘飘地一分,便破开了贾文道的“流烟刺”,然后他脚下一点,带着赵梦玉向门外飞去。 贪狼王因为自身修为被封的缘故,不能追击,只能喝道:“快追!” 贾文道、王虎禅、郑一经三人根本不管那些普通甲士,也都飞身出了客栈大堂,来到院外。 此时赵纯孝带着赵梦玉正站在客栈院门的门楼上,然后就见赵梦玉举起手中的一个长筒状物事,一道烟火流星直冲天际,在夜幕中炸裂成一团灿烂烟花。 不多时后,大地震动,竟是有大队骑兵正向这边赶来。 与此同时,在赵纯孝身后也出现了十余名身着黑衣之人,这些人都是出身于阴阳宗的高手,擅长结阵合击之道。 贾文道喃喃道:“不好,中计了。这次被阴阳宗的狗崽子们给算计了。” “阴阳宗行事诡秘,被他们算计也不奇怪。”郑一经皱眉道:“只是这里怎么会有大队骑兵?” 赵纯孝淡笑道:“自然是提前布置好了,专门等着杀你们的,你们三人行踪早已暴露,你以为我只是偶然来到此地?不过没想到多了一位紫府剑仙,也多了一个贪狼王。” 说罢,赵纯孝一挥袖,挂在大门上那四个串成一串的灯笼骤然一暗,再度亮起时,灯笼上的字迹已是变了,从“太平客栈”变成了“阴阳无常”。 平安无事,太平无忧。 天行有序,阴阳无常。 这时,李玄都和贪狼王也已经走出客栈大堂。 赵梦玉笑道:“我不是江湖中人,不认得大名鼎鼎的紫府剑仙,所以才会出言试探,还望紫府剑仙见谅。” 李玄都不置可否,只是对身旁的贪狼王道:“如今看来,还是地师棋高一筹。” 贪狼王轻咬红润嘴唇,想要反驳,却又想不出合适的话语。 李玄都叹道:“今日之事,难了。” 第十四章 围杀局面 李玄都等人已经看出来了,这座太平客栈并非是由太平宗开设的正牌太平客栈,而是由阴阳宗伪冒而成,这里从一开始就是一个局。 不过这个局并非针对李玄都等人,针对的是贾文道、郑一经、王虎禅三人,李玄都等人适逢其会,算是意料之外。 至于赵纯孝为何会亲身涉险,原因在于大队骑军开动极难遮掩痕迹,而三人都是高手,感知灵敏,又不能埋伏于距离客栈太近的地方,所以要他去拖延时间。让客栈中人的注意力都放在他的身上。在他们进入客栈的时候,骑军已然开始悄然移动,而赵梦玉所放的传信烟花,则是骑兵发动冲锋的信号,所以才会传来大地震动之感。 见李玄都不搭理自己,赵梦玉也不动气,仍是微笑着说道:“我叫赵梦玉,家父名讳上良下庚,与江南的赵部堂也是有交情的,早就听赵部堂说起过紫府剑仙,算是久仰大名,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李玄都问道:“今日之事还有没有转圜余地?” 赵梦玉没有说话,赵纯孝笑道:“紫府剑仙也是久历江湖之人,说出这种话未免太过可笑。” 李玄都一挥袖,客栈的大门轰然破碎,可以通过门洞看到远处的影影绰绰。 赵梦玉道:“毕竟是在齐州境内,我也不好调动太多人马,所以这次只是调用了一千骑兵和一千步卒,若是不够……” 赵纯孝接口道:“若是不够,还有我阴阳宗的人手补足,总之要让诸位尽兴才是。” 贪狼王束音成线:“李玄都,你还不快解开的我的禁制!这样我们好歹还有一战之力。” “我们?”李玄都玩味道:“说实话,阴阳宗的目标是无道宗,我若一意要走,应是不难。” “你!”贪狼王顿时为之气结。 李玄都呵呵一笑。 人在江湖,不能太仗义,更不能做烂好人,否则活不长久。 正当李玄都打算转身离去的时候,忽然看到楼上走下两人,其中一人正是先前的掌柜,而他此时挟持了独自留在二楼的沈长生。 李玄都看了两人一眼,又转头望向赵纯孝:“这就没意思了吧?” 赵纯孝微微一笑:“很有意思。” 李玄都淡然道:“胃口太大,小心撑破了肚皮。” 赵纯孝轻声道:“家师曾言:‘不敢豪赌,如何豪取?’说白了就是一个‘赌’字,这个‘赌’字不好听,可又找不出一个更恰切的字来代替它,就是这么一回事,‘啪’的一声,全都押上去,买定离手。” 李玄都有了几分怒意。 赵纯孝将手中的峨眉刺交错于身前,凝神以待。 下一刻,李玄都猛然挥袖,一道青芒一闪而逝。 然后就见劫持了沈长生的掌柜猛地向后倒去,在他的额头上出现了一个细细的血洞,而飞剑“青蛟”则钉在掌柜身后的墙壁上,尾端仍旧在微微颤动,同时可见飞剑的剑身上有一个个血珠滴落。 赵纯孝脸色不变。 因为除了掌柜之外,那个小伙计也藏在沈长生的身后,在掌柜死后,这个伙计一拉沈长生,缩在角落中,用沈长生将自己完全遮挡,好让李玄都投鼠忌器。 李玄都果然没有再冒险出手,招手收回“青蛟”,说道:“也罢,那就见识一下阴阳宗的手段。” 话音未落,李玄都已经一剑斩出。 就连贾文道三人都觉得有些突然,这位李先生说出手就出手,未免也太痛快了些。 浩荡剑气直接隔空将门楼拦腰斩断。 赵纯孝带着赵梦玉凌空跃起,向后退去。同时那些阴阳宗的高手也杀入院中,结成阵势。 王虎禅拔出巨刀,率先一冲而去,直奔赵纯孝和赵梦玉这对公子哥,正所谓擒贼先擒王,就算被算计了又如何?一路杀出去就是了。 在王虎禅冲出去之后,贾文道双手十指上烟雾缭绕,郑一经唤出自己的金甲,两人也一左一右紧随着掠出。 只剩下贪狼王还停留在客栈大堂门前,因为李玄都没有给她解开禁制的缘故,再加上失了“阴阳八鬼旗”,所以也不求她杀敌,能够自保就是了。 …… 在距离客栈大概十余里的位置,有一座废弃多年的山神庙,其中满是破败,香案上堆积了厚厚的灰尘,神像只剩下半截。 此时的庙中站着两人,似是要与周围的黑暗融为一体。 一位白发老者,腰间佩带一柄长剑,正是曾经在北邙山拦路的十殿明官之一,金释炎。那日他一人一剑拦路,与李玄都不用修为斗剑,单纯较量剑技,以“剑心太玄意”对上李玄都的“北斗三十六剑诀”,平分秋色。 在金释炎身旁还站着一个魁梧大汉,身材高大,高约七尺,一身单衣,依稀可以看出单衣下的鼓胀肌肉,所以显得后背上的包袱不太大,其实这个包袱足有一口小水缸大小,鼓鼓囊囊,不知装了什么。 此人也不是旁人,正是同样曾经拦路的十殿明官之一,张铮。此人不可谓不厉害,一身武学出神入化,当日若不是有太玄榜第七人的悟真出手,怕是无人能稳胜于他。就算是悟真出手,也是一连用出“大威伏魔拳”、“千佛掌”、“伏魔袈裟功”、“金刚神力”等神通,远谈不上赢得轻松。就算败于悟真大师之手,他也没有被正道众人留下,负伤逃走。 正是因为有两人压阵,赵纯孝才敢来截杀无道宗的三位高手,否则单凭他一人,就算有了赵梦玉调来的兵马助阵,也不敢说十拿九稳。 金释炎自言自语道:“这次若是能除去一个长老和两个堂主,再加上一个贪狼王,算是斩断了澹台云的一臂,这样一来,宗主在西京那边就可以更加从容。” 张铮双臂环胸,淡然道:“十殿明官,除了你我之外,就只有魏臻和赵纯孝还在外头,其余六人已经悉数前往西京,再加上皂阁宗的藏宗主和牝女宗的冷宗主,大局可定,无需担心。” 金释炎说道:“狮子搏兔,亦尽全力。澹台云这些年耕耘经营,不可小觑,若是一不小心翻了大船,我们这么多年的辛劳就全部付诸东流。这么多年的辛苦,就在于今年一年而已,不可有半分马虎大意。” 张铮点头道:“是这个道理。” 金释炎提醒道:“不过今日多了一个紫府剑仙和一个贪狼王,原本九成九的胜算,现在至多还剩下六成左右。都说盛名之下无虚士,如今紫府剑仙重回少玄榜第一人的位置,哪怕不及当年,也是不可小觑的。” 张铮笑了笑:“那就交给你了,我来负责解决其他人,以你的剑法,不求胜过紫府剑仙,缠住他总该没什么问题。” 金释炎道:“上次没有动用气机修为,只是单纯斗剑,没什么太大意思,这次全力出手,那才有些意思。” “那就说定了。”张铮露出一个男人都懂的笑意:“早就听闻无道宗的贪狼王是个西域美人儿,可惜不能一亲芳泽,正好趁这个机会,也尝一尝鲜。” 金释炎无奈道:“只要不误了正事,怎样都行,不然你知道宗主的手段的。” 听到这话,张铮打了个激灵,脸色一正,不敢再有半点轻佻之态。 地师的手段,便是他们这些十殿明官,也要不寒而栗。 第十五章 等待后手 一座小小客栈,已然变成战场,接下来也许还要变成修罗地狱。 贾文道和郑一经两人相识多年,出手之间,暗合法度,互成犄角,对上众多阴阳宗死士组成的阵势,丝毫不落下风,甚至还占了上风。 王虎禅则是独自一人杀出了客栈,对上了迎面而来的众多骑军。 江湖中的功法众多,有些人的功法威力只适合一对一单挑,曾经在江湖上有位大剑客被人称作是“一剑飞仙”,意思就是说少有人能挡下他的一剑,可他在递出一剑之后,便元气大伤,短时间内不能再出第二剑,如果他遇到了多人围攻,就要束手无策,最后他也的确是死于多人围攻之下。王虎禅与这位大剑客恰好是两种极端,若论一对一的交手,王虎禅过于笨重而失于灵活,就如与李玄都交手时,自己用力过猛而跌落楼下之事,也就只有他才能干得出来。可如果遇上这种以一敌多的乱战,那就是如鱼得水了。尤其是这种修为不如他的,他的劣势反而成了他的优势,可以一力降十会,一刀下去,不知几人被拦腰斩断,不知几人被削去头颅。 刚刚一个照面,便有十余名骑军被王虎禅一刀砍断马腿,落地之后,被王虎禅凭借双腿生生踩死,其暴戾可见一斑。 接下来又有十余骑兵杀至,王虎禅面对骑兵冲锋,完全无视激射而来的箭雨,不退反进,大踏步奔跑起来,与首当其冲的一骑迎面撞在一起,这名骑兵连人带马被直接撞飞出去,然后王虎禅又是随手一刀将另外一骑从头到尾劈成两半。至于从他身旁掠过骑兵的劈砍,则被他完全无视。 王虎禅就如一块立于激流之中的礁石,任由铁骑冲锋,岿然不动。虽然他每次至多斩杀十余人,但这些骑兵也不是不会害怕的傀儡活尸,若是迟迟不能建功,反而一直死伤不断,士气必然会不断低落,最终会变为全面溃逃之势。 至于李玄都,在最开始的一次出剑之后,便没有再出手,仍旧拎着“白骨流光”站在客栈大堂门外不远处。 赵梦玉开始后退,赵纯孝始终护在这位总督公子的身边。 其余藏于暗处的阴阳宗死士开始不断现身,加入客栈内的战局之中,围杀贾文道和郑一经的同时,还要注意未曾出手的李玄都和贪狼王两人。 三十名阴阳宗高手加上两千精锐军士,着实不算少了。 尤其是两千精锐军士,千万不要觉得很少,很多话本小说中动辄百万大军,实际上都是虚指,号称八十万,实则不过二十余万,都是常有之事。人过一万,无边无际;人过十万,接天连地。万余人是什么概念?站在一起,一眼都望不到尽头,就算赵梦玉能够调动如此多的人马且不被发现,也难以在这里展开阵形。哪怕是现在的两千余人,同样是铺展不开,还是要分批冲锋,这便成了添油战术,乃是兵家大忌,却也是无可奈何之事。 当然,仅凭这些人手,赵纯孝不奢望能够斩杀李玄都一行人,但只要能消磨其气机,使其受些伤势,就能奠定胜局。 渐渐远离客栈的赵梦玉竭力望向客栈,脸色如常,问道:“难道真要耗掉两千人马不成?这可都是我的私军。” “耗不掉的。”赵纯孝摇头道:“只要死上四五百人,就会彻底溃败,就看这五百条性命能够造成多大的战果了。” 赵梦玉沉声道:“这还仅仅是三名无道宗的高手,那紫府剑仙和贪狼王可还没有出手呢!” 赵纯孝淡然道:“自会有人去对付他们,请赵公子放心就是。” 赵梦玉吐出一口浊气:“如此最好,只要能干成这件大事,我爹那边也好,地师那边也罢,我们都能被记一大功。” 赵纯孝笑道:“这是自然。” 赵纯孝是地师徐无鬼的弟子,身份地位不同一般,可徐无鬼却不止他一个弟子。就如老剑神不止李玄都一个弟子一般,将来阴阳宗的宗主大位、地气宗师的身份,甚至是整个邪道圣君的位子,到底是谁的,还说不定呢。 当年的紫府剑仙如何?煊赫至极,权倾一时,谁都觉得他是板上钉钉的下任清微宗之主,未来的大剑仙,可结果如何?被逐出师门。再往前说,当年的小天师张鸾山又如何?同样是少玄榜第一人,可现在的正一宗宗主又是谁? 所以说,要看谁能笑到最后,在真正坐上那个位子之前,半点也不能放松。 对于赵纯孝来说,今日之事若是成了,那便是在师父那里记上一笔,若是失败,则是在师父那里被削去一笔,如此一进一出,便是两笔的差距,所以今天万不能出错。 赵纯孝虽然在江湖上名声不显,但这些年来在暗中已经做了不少大事,从来都是从容淡定,可今天他却发现自己有些不可抑制的紧张。 至于赵梦玉,也是差不多的心思。他不仅仅有许多兄弟,而且头上要让他喊娘的女人也足有一手之数,他的娘亲并非正妻,好在嫡母早逝,这些年来,赵良庚因为对钱锦儿念念不忘的缘故,一直未曾续弦,更没有把谁扶正,所以在他们家也没什么嫡庶之分,大家都是庶出,谁也别瞧不起谁,全凭本事。 说到钱锦儿,在那场内乱之后,钱家家主钱一白身死,钱玉龙和钱玉楼也近乎于同归于尽,钱锦儿竟然摇身一变成了钱家的家主。既然做了钱家的家主,自然是不可能再嫁给赵良庚,想来过不了多久,赵良庚就要扶正一位继室夫人,都说子以母贵,待到儿子年纪大了之后,就是母以子贵了。这是一个信号,谁的娘亲能被扶正,谁就是赵良庚的继承人。 对于赵梦玉来说,今日之事同样不容有失。 如此厮杀一炷香的时间之后,陆续入场的三十名阴阳宗高手只剩下二十余人,人人带伤,而两千甲士也已经倒了二百余具尸体,这还是因为地形狭窄而不适合蜂拥推进的缘故。 李玄都还是没有出手的意思,只是冷眼旁观。 以他对阴阳宗之人的了解,从来都是谋定后动,不出手则已,一旦出手,意味着阴阳宗认为此事已经有五成以上的胜算。从赵纯孝上的表现来看,如果今日之事已经超出了他的掌控之外,那么他就该直接退去,完全没有必要不撞南墙不回头,可赵纯孝还是决定出手,甚至主动留下李玄都,那就有意思了。换句话来说,赵纯孝认为即便加上李玄都和贪狼王,仍是有五成以上的胜算,也就是说赵纯孝还有后手。 依照李玄都的猜测,这个后手很有可能是另外的十殿明官,只是不知除了赵纯孝之外,到底来了几人。若是一人,李玄都还有信心应付;若是两人,李玄都便要考虑应该如何逃走;如果是两人以上,李玄都想走都难。 不过话又说回来,如果真来了这么多的明官,那也不必藏头露尾了,直接光明正大地杀过来就是。所以李玄都更倾向于一至二人,藏于暗处,伺机而动。 正因为如此,李玄都忌惮的不是眼前的赵纯孝,也不是那些阴阳宗死士和骑军步卒,真正忌惮的是藏于暗中的敌手,没有出手的暗器,才是最需要防备的。暗器一旦出手,无论结果如何,都不必再去防备,自然也不必再去忌惮。 现在,李玄都就在等阴阳宗的“暗器”离手。 第十六章 客栈激战 山神庙中,金释炎取出一面颇有些岁月痕迹的铜镜,念了个咒后,镜面上渐渐浮现出客栈那边的情形。当看到李玄都持剑不动的时候,金释炎冷笑道:“这位紫府剑仙不愧是老江湖了,想来是已经察觉到不对,不肯做那捕蝉的螳螂,防着我们这只黄雀呢。” 张铮浑不在意:“这家伙当然没那么简单,他在江湖上那么多仇人,还能安安稳稳地活到今天,自是有些本事,不然宗主怎么如此看重他。据说牝女宗的宫官也几次三番示好于他,瞧那架势,似是不惜委身下嫁。牝女宗的女子,你是知道的,从来不做赔本的买卖,不见兔子不撒鹰,能入她们眼的男子,必是人中龙凤。不过有句老话说得好:‘有心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荫。’牝女宗费了好大工夫都没能得手,补天宗什么也没做,这位紫府剑仙便主动去做乘龙快婿。你说这是什么道理?” 金释炎道:“佛家八苦,求不得。” 张铮哈哈道:“上赶着的不是买卖,你越是倒贴,人家越要起疑,毕竟这天底下没有白吃的饭食,牝女宗越是主动,这位紫府剑仙越是对牝女宗敬而远之。所以说,牝女宗的这种买卖,只有在人家还没有防备的时候管用,只要人家有了防备,任你再多手段,也是难了。” 金释炎玩味道:“比如说‘血刀’宁忆?” 两人相视一笑,尽在不言中。 就在二人笑言的时候,铜镜中的厮杀越来越惨烈,无论是阴阳宗的死士,还是赵梦玉带来的甲士,都已经死伤惨重,随之换来的是无道宗三位高手开始显现颓势,甚至身上有了些许细微伤势,虽然并不致命,但如果在这个时候,金释炎和张铮选择出手,那么三人必死无疑。 可是二人还是没有出手的意思,任由那些人继续送命。 李玄都也始终冷眼旁观,没有出手的意思。 双方都在比拼耐心。 如此又僵持了一炷香的时间之后,金释炎和张铮的脸上笑意已经褪去,虽说他们都是视人命如草芥的性子,但是当这些人命可以用真银白银来衡量时,还是让两人感到肉疼。 两人不约而同地对视一眼之后,金释炎开口道:“不能再耗下去了。” 张铮点头道:“那就收网,事先说好,我先你后,虽然是我先出手会一会那位紫府剑仙,但最后还是要由你接过去。” 说罢,张铮大步向山神庙外走去。因为知道偷袭无望,他干脆不在意会不会让李玄都察觉动静,大步走出山神庙时,每一步都踩踏得地动山摇,起先行走速度极慢,继而越来越快,最终化作一道长虹掠出。 在张铮不再遮掩气机走出庙门的一瞬间,李玄都便心生感应,虽然不知敌手会从何处来,但也知道有敌手临近。对于一位天人境的大宗师而言,此举大有邀战的嫌疑。 李玄都举起手中的“白骨流光”,显现出美人相。 片刻之后,张铮的身形轰然落在客栈之中,使得整座客栈都晃了三晃,他也不废话,直接一拳捣向李玄都。 李玄都剑走轻灵,不与他正面硬撼,也不与他以伤换伤,而是运以“剑心太玄意”模仿神霄宗“无极劲”和祁英“无极枪”的原理,在身前画圆,瞬间在他身前出现了数十个剑光圆圈,大小相套,层叠相交。 “剑心太玄意”重剑意而轻剑招,根本就在于“剑心太玄意”不着形相,无迹可寻,只要身具此功,再知道其他剑术的招式,倚仗其威力无比,可以模仿别人的绝学甚至胜于原版,这也是“太阴十三剑”中一个“剑”字的由来。 张铮的一拳落在这些圆圈之上,只是使得圆圈摇而不散,动而不溃,如同抽刀断水,纵能斩断一时,却不能长久。反而是张铮被重重叠叠的剑势一震,不得不向后退去。 李玄都运剑不停,就见李玄都剑上所幻的圆圈越来越多,过不多时,他全身已隐在无数剑光所画的圆圈之中,圆圈一个未消,另一个复而生出,“白骨流光”虽变化极快,却听不到丝毫劈空裂风之声,足见剑劲之柔韧,已臻至化境。 张铮只觉似有千百柄长剑护住了李玄都的全身,好似一座剑锋、剑光所组成的剑阵,而且还能移动,千百个剑光圆圈犹如浪潮一般,缓缓涌来。此时的李玄都并非一招一招的相攻,而是以七小剑组成一大剑,七大剑成一剑阵,剑阵守则是四十九剑齐守,剑阵攻则是四十九剑齐攻,以守为攻,浑然天成。 面对李玄都一人一剑凭借纯粹剑术结成的剑阵,张铮不敢有丝毫大意,运转全身所有气机,双掌排空而击,狠狠拍在如浪潮的无数圆圈上,结果剑阵未散,反倒使得张铮不住向后退去,一身布衣剧烈震荡,双脚在地面上滑出两道深深痕迹。 他又退向后退出几步,凝视李玄都以剑招结成的剑阵片刻,心中一动,沉声道:“不愧是久负盛名的紫府剑仙,难怪能以归真境强压天人境无数。只是不知紫府剑仙何时学了‘太阴十三剑’?” 李玄都并不答话,手中剑招陡然一变,不再以“剑心太玄意”模仿“无极枪”,而是用出了“北斗三十六剑诀”,由守转攻,是要取人性命了。 张铮见此情景,嘿然一声,解开身上的包袱,却是个异兽头颅,遍布鳞片,獠牙外露,两腮生须,头上生角,似牛非牛,似马非马,似鹿非鹿。他举起这颗头颅,头颅猛地睁开双眼,同时也张开嘴巴,从中喷吐出一股滚滚黑雾。 黑雾瞬间蔓延开来,与李玄都的剑气相交,只听得“嗤嗤”作响。 贪狼王提醒道:“这是阴阳宗特制的‘黑煞气’,若是沾染半点,骨肉消融,气血衰败,极是恶毒。” 李玄都不敢大意,第一时间解开贪狼王身上的“三分绝剑”,喝道:“此人交由你来对付,我来对付另外一人。” 话音落下,就见一道剑光自天外而来,直奔李玄都。 李玄都没有半分犹疑,以“剑心太玄意”为根本,运转“北斗三十六剑诀”,每一剑都在身前留下一点,如一颗寒星,刹那之间便是三十六剑,即是三十六点,也是三十六个变化星位,如此便是在自己身前结成一方剑阵,既是剑阵,也是星阵,变化无穷。 “好剑。”来人喝了一声彩,腰间长剑出鞘,同样是以“剑心太玄意”为根本,用的却是阴阳宗的“阴阳倒错剑诀”,此路剑法与清微宗的“逆剑”有异曲同工之妙,以进是退,用曲为伸,出剑如回,化明而晦,行剑逆走阴阳,乃是上成之法。 若论玄妙,“阴阳倒错剑诀”自然比不得清微宗的镇宗绝学“北斗三十六剑诀”,更不如“北斗三十六剑诀”可以经得起“琢磨”,不过此剑胜在诡异莫测,若是初次遇上,不知其中玄妙关键,极难应付。此时斗剑,李玄都也是第一次见到,难以在短时间内破解,倒也斗了个旗鼓相当。只见得剑光如雾,剑气似风,剑芒作烟,瞬间便将两人的身形完全遮掩。 贪狼王见此情状,只能略微调息气机之后,硬着头皮对上了张铮。 面对张铮的“黑煞气”,她少了“阴阳八鬼旗”,战力大减,只能以各种术法应对,好在张铮乃是武夫,想要伤敌还是要近身而战,若是近战,便不能动用“黑煞气”,倒是让贪狼王有了回旋的余地。 就在此时,赵纯孝也掠入客栈院中,以手中峨眉刺直直刺向正与金释炎斗剑的李玄都。 第十七章 仙子妖女 赵纯孝想得明白,这位紫府剑仙是关键,只要拿下了他,那么大局可定。而且最好是将其生擒,一个活着的紫府剑仙,远胜过一个死了的紫府剑仙。 李玄都身经百战,自然不会忘了还有一个赵纯孝,若是没有在旁边虎视眈眈的赵纯孝,李玄都根本不会给贪狼王解开禁制,而是会选择以一人之力独战两位明官,他固然防备阴阳宗之人,同样信不过无道宗之人。 可还有一个赵纯孝,李玄都就不得不两害相较取其轻了。 此时面对赵纯孝的出手,李玄都已是取出“人间世”,从单手剑变为双手双剑,一心二用,继续维持“北斗三十六剑诀”的同时,又以“剑心太玄意”再次用出由“无极枪”演变而来的剑法。 往常时候,李玄都是以长剑为守,以短剑为攻,这次终于改为正常用法,以短剑为守,以长剑为攻。 三人激斗一处,声势更盛。 李玄都知道自己终是不复当年,此时以一敌二,固然可以维持局面,但万难取胜,若是时间一久,说不定还会气力不济,反遭二人重创。 李玄都不怕死战,却不想为了无道宗之人死战到底,所以他从一开始便在考虑如何救出沈长生,然后离开此地。此时以一敌二之下,且战且退,实则是在向客栈大堂方向移动。 果不其然,那少年似乎被外头的激斗吸引,又或是认为李玄都已经无暇顾及于他,于是从沈长生的身后探出半个脑袋,朝院中观瞧。 李玄都在激斗的间隙瞥了一眼,刚好看到这一幕,心中有了定计。他故意露出一个破绽,虽然搅落了赵纯孝手中的峨眉刺,却也使得中门大开,被赵纯孝一掌拍在胸口,整个人倒飞进客栈大堂之中。 那挟持沈长生的少年见此情景,面露喜色,只当李玄都败亡就在瞬息之间,却不想李玄都这一飞有些过于远了,非但不曾落地,反而还直直向着他飞来。 待到少年意识到不对时,为时已晚,只见李玄都变化身形,收起手中的“人间世”,反手抓住了沈长生,少年也不管沈长生,反而在这一瞬间仿佛变了个人似的,面露诡笑,一掌拍出。 李玄都心中立时生出好大的危险感觉,放开沈长生,也拍出一掌。双掌相交,李玄都只觉得对方掌力犹如排山倒海一般,同时还有一股阴寒气机也冲将过来,瞬时间全身冰寒透骨,身子摇晃了几下之后,倒退了三步。 此时赵纯孝和金释炎也追入客栈之中,向李玄都齐齐攻来。李玄都知道此时但凡有半点犹豫,便要命丧于此,运转全身气机悉数灌注入手中的“白骨流光”之中,变幻为白骨相,一瞬之间,整座客栈中寒气大盛,便是赵纯孝和金释炎在不防之下,也为寒气所迫,身形猛然僵住。 趁此间隙,李玄都一把抓住沈长生,直接撞开墙壁,向外逃去。 赵纯孝和金释炎对视一眼,再去看那少年,却见这少年已经七窍流血,身死当场,两人也不去理会,径直追着李玄都的行迹出了客栈。 李玄都想不明白为何一个少年会有如此惊人的掌力,还有如此古怪的气机,想来是阴阳宗的诡秘手段。 此时李玄都感觉有一道阴寒内力附着在体内,游走于四肢百骸,因为是附着并且移动的,让他在短时间内根本无法化解。而且此种气机与“鬼咒”极为类似,冰寒彻骨,阴毒附体,只能以纯阳气机暂且压制。好在李玄都修炼有“纯阳紫气”,虽然不甚精深,远逊于颜飞卿,但好在这少年并非天人境大宗师,本身气机远不如李玄都,只是胜在诡异难测,所以李玄都也足以压制。 李玄都为这少年暗算,又带了个沈长生,再也不能与赵纯孝和金释炎相争,只能闷头奔逃,好在他早年时被江北群雄追杀,这逃命的本事也是无师自通,虽是被两人追杀,但也慌而不乱,自有章法。 如此追逃大半柱香之后,李玄都感觉体内的冰寒之意越来越重,渐渐难以支撑,就在此时,忽见天幕上有一道剑光落下,却不是冲李玄都而来,而是直奔金释炎?。 金释炎不得不出剑抵挡。 与此同时,又有一人从暗中掠出,一记诡异手刀朝赵纯孝横斩而至。 赵纯孝虽然看着年轻,实则已经不年轻,乃是实打实的天人境修为,可便是境界高如赵纯孝,也被这神出鬼没的一招击退,伸手在脖子上一抹,满手鲜血。 赵纯孝抬头望去,出手之人是个大家闺秀模样的少女,梳着未出阁女子的垂挂髻,上身是紫色罗杉,下着白绢珠绣长裙,腰间再束一条白玉镶翠织锦,两只雪白纤细的皓腕露出袖口,左腕上是一只玉镯,右腕上是一串银铃,手中还执有一把小巧的九档折扇,以淡紫色漏地纱为扇面,可以隔扇窥人,挂蝴蝶扇坠。 少女容颜极美,丹凤眼眸,眉黛如画,身段婀娜,妩媚天然,以手中小巧折扇掩嘴而笑,姿态慵懒妩媚。 另外一边,一轮皎皎如玉盘的巨大明月高悬夜空之上,明月之下,有人凌空飞渡,继而立于当空,背对一轮明月,身披月白法衣,身绕七色飘带,手中持有一柄流溢着七色华彩的长剑。飘飘然如月宫仙子,圣洁飘渺,不可方物。 赵纯孝冷笑道:“真是想不到,苏大仙子和宫姑娘竟然会有联手的一天,不知是宫姑娘背弃了牝女宗,还是苏大仙子叛离了慈航宗?” 来人正是苏云媗和宫官,任谁也不会想到这,这两人竟然也会联手对敌。 身披“太乙云衣”的苏云媗并不答话,反倒是宫官开口道:“诛杀你们这些阴阳宗恶贼,哪管什么正道邪道,江湖中人,人人有责。” 赵纯孝冷笑一声,正要说话,却见金释炎冲自己使了个眼色。他顿时醒悟过来,此时宫官和苏云媗联手不算什么,他们两人也不怕,关键是还有一个李玄都,若是三人联手,败的可就是他们了,说不定还要把性命留在这里。 想通了这一点,赵纯孝和金释炎也是果决之人,立刻向后退去。赵纯孝在后退的同时,又一挥袖,从他的须弥宝物中飞出四个灯笼。 只见这四个灯笼自行升空,越飞越高,最终炸裂开来,四个灯笼化作四个大字:天行有序。这四个大字悬于夜空之上,极为显眼刺目,便是相隔几十里,也能看得一清二楚。 正道十二宗中,正一宗是盟主,号令曰:“替天行道,持正守一。”太平宗是谋主,号令曰:“平安无事,太平无忧。”在邪道十宗中,无道宗是盟主,号令曰:“苍天无道,岁在今朝。”阴阳宗是谋主,号令曰:“天行有序,阴阳无常。” 对于阴阳宗弟子来说,“阴阳无常”是为进,“天行有序”是为退。此时赵纯孝抛出这四个灯笼,便是承认了此次谋划事败,所有见此号令的阴阳宗弟子即刻撤离,不得有误。 宫官似笑非笑地看了眼李玄都,没有说话,直接往客栈方向而去。 在宫官离去之后,苏云媗从空中徐徐降下,落在李玄都的不远处。 李玄都放下手中的沈长生,抱拳道:“多谢苏仙子出手相救。” 苏云媗望向李玄都,问道:“紫府似乎受了伤势?” 李玄都忍不住苦笑一声:“不防之下被阴阳宗的宵小暗算,无甚大碍。” 然后他望向沈长生:“长生,快来见过苏仙子。” 可沈长生却没有半点动静。 李玄都一惊,方才他专注激斗逃遁,根本没有注意到沈长生的异常,此时才发现沈长生虽是站着,但气息极是微弱,好似一个活死人一般。 第十八章 种魔之法 久在江湖行走之人,多少都精通些许医理,属于久病成良医,给别人接骨看病是万万不成的,不过在关键时刻死马当做活马医还是不成问题。 李玄都深知自己的气机太过霸道,不是疗伤的首选,寻常人恐怕承受不住,于是一手按住沈长生的肩膀,为他徐徐灌注气机,另一只手则按在他的胸口上轻轻推拿,帮他尽快化解气机,使其不至于伤及经脉。 岂料沈长生身子一软,若不是有李玄都搀着,差点瘫倒在地,原来他方才之所以能够站立不倒,是因为全身上下都已经被冻僵,现在李玄都帮他化解了体表的寒意,自是站立不住。可在他体内深处,还是有一股寒气盘踞肆虐,使其气息越来越微弱,眼看就要彻底死过去。 若论杀人的本事,李玄都自问同辈之人少有能及,可说到救人的本事,就相当一般了。好在此时还有一位出身于慈航宗的苏云媗,正所谓慈航普度,慈航宗在救人这方面却是拿手。 苏云媗伸手按在沈长生的背心位置,灌注慈航宗独有的“化生紫气”,绵绵不绝,生生不息,以苏云媗此时的境界修为,无论伤势多重,只要还未死绝,她的气机一到,定当能续命一线,若是轻伤,甚至可以直接痊愈。 随着苏云媗开始灌注气机,只见沈长生的青白脸色渐渐有了些许红润,身子开始轻微颤抖,说明已经有了些许知觉。不过苏云媗的脸色却渐渐凝重起来,她收回手掌,只见她的掌心位置竟然有轻微的焦灼痕迹,仿佛被烧伤一般。 李玄都吃了一惊,也伸手探到沈长生的后心位置,但觉沈长生背心上一处宛似一团烈火正在熊熊燃烧,灼热逼人,李玄都又摸了摸他的后腰位置,却是寒冷彻骨。如今李玄都距离天人境界只剩下一步之遥,可这一碰之下,也不禁打了个寒颤,这等寒气并非真实存在的寒气,而是类似于“白骨流光”的寒气,信则为真。 李玄都转头望向苏云媗:“霭筠,无意冒犯,还望见谅。” 苏云媗何等聪慧之人,已是知道李玄都要做什么,沉声道:“救人要紧,不必拘泥于俗礼。” 李玄都点了点头,直接伸手撕开沈长生上身的衣服,只见在他的后背上印着一个漆黑的掌印,甚至连掌纹都清晰可见,每道掌纹之间都隐隐有黑红色的气息渗出。看这掌印的大小,应该是那名暗算李玄都的少年无疑了。 李玄都再去伸手抚摸,只觉得此处掌印炙热异常,难怪苏云媗会被灼伤手掌,以苏云媗的境界修为,尚且不太好受,沈长生被人一掌拍在身上,其中痛苦可想而知。 苏云媗仔细凝视这方掌印片刻,皱眉道:“若是我没看错的话,这应该是阴阳宗的‘鬼咒’。” 李玄都已是有所猜测预料,忍不住叹息道:“又是‘鬼咒’。” 苏云媗也叹了口气,问道:“紫府,这少年是怎么受的伤?” 李玄都便将刚才在客栈中的经过大致说了一遍,包括他与那少年对了一掌而被暗算一事。 苏云媗听完之后,略有迟疑道:“这种手段,似乎是阴阳宗的‘紫府丹心种魔之法’。” 李玄都表字“紫府”,在道家术语中,“紫府”有两个含义,一者是指太上道祖的居处玄都紫府,一者是指上丹田,又称泥丸、琼室、上田、上宫、天宫、昆仑、玉京山等。按照丹经的说法:由两眉之间入内,一寸为明堂,二寸为洞房,三寸为上丹田。上丹田方圆一寸二分,乃是虚空一穴,藏有先天真一之神。丹成之后,此处为出神之所。 苏云媗口中的“紫府丹心种魔之法”自然是说后者,也就是上丹田。 若论对邪道了解,孤僻桀骜的清微宗远不如处世圆滑的慈航宗,因为慈航宗的历代宗主中不乏“以身饲魔”之人,与邪道圣君纠葛甚深,甚至闹出过师徒两人同恋一人之事,由此使得慈航宗风评一直不算太好。甚至有人讥讽慈航宗勾引男人的手段远胜于牝女宗。不说远了,就说最近几十年间,慈航宗的授业恩师便与秦素的父亲秦清有过一段苦恋,虽说秦素不怪秦清,但想来对慈航宗的观感不会太好。 到了苏云媗这一代,因为清微宗崛起而导致了“四六之争”的缘故,正道内部的斗争形势日益激烈,身为正道盟主的正一宗为了抗衡虎视眈眈的清微宗,不得不联手慈航宗,于是就有了大天师张静修以借阅“慈航普度剑典”的名义亲自登门拜访慈航宗,最终定下了颜飞卿和苏云媗的婚事。 正因为如此,苏云媗知道的李玄都未必知道,只好道:“还请霭筠赐教。” 苏云媗想了想,缓缓说道:“此法脱胎于“太阴十三剑”中的“心魔由我生”。不过又有不同,首要条件便是寻合适时炉鼎,对于炉鼎有极高的要求,不仅仅是生辰八字,还有根骨、命格。寻到之后,先让炉鼎修炼阴阳宗的纯阴玄功,然后再由施法之人在炉鼎的体内种下魔种,类似于水中火发,获得一点真阳。继而催动这颗种子生根发芽,阴阳倒转,使其由阴中之阳化作阳中之阴,类似于火里结冰。待到魔种大成。施法之人便可以通过魔种控制炉鼎,通过魔种知悉炉鼎的所见所感,甚至可以以炉鼎为媒介隔空出手,不过如此一来,炉鼎若是修为不高,便会精血枯竭而亡。” 听苏云媗如此一说,李玄都已是明白了。那少年就是一具炉鼎,被阴阳宗的高人以“紫府丹心种魔之法”在体内种下了魔种,所以他才会在陡然之间仿佛变了一个人,与李玄都对掌丝毫不落下风,甚至还能反伤到李玄都。不过那少年境界修为毕竟不如李玄都,这一掌也耗尽了他所有的气血心力,必不能活。 想到这儿,李玄都不免有几分后怕,若非宫官和苏云媗及时赶到,他被那少年的幕后之人暗算,怕是要凶多吉少。 不过现在大敌已退,李玄都完全可以凭借自己的浑厚气机慢慢化解,“鬼咒”虽然玄妙,但也要看是什么人来用,若是那少年身后的施法之人来拍李玄都一掌,李玄都兴许化解不了,可只是一具炉鼎,那就不足为虑了。 现在的关键还是沈长生,李玄都问道:“霭筠,你可有破解‘鬼咒’之法?” 苏云媗迟疑了一下,说道:“‘鬼咒’之法,只能以纯阳气机化解,修炼正一宗的‘雷咒’便能完全破去‘鬼咒’,若是将‘纯阳紫气’修炼到大成,也可以化解,可如果想要靠旁人的外力破解,却是千难万难,除非是老天师亲自出手,或是妙真宗的万寿真人,炼制有‘纯阳无极丹’,也算是一种化解之道。” 李玄都无奈苦笑。 且不说这两位是否愿意出手,就算愿意出手,此时也都远在天边,却是难了。 苏云媗问道:“这少年是什么人?” 李玄都答道:“是太平宗沈大先生的弟子。” 苏云媗轻声道:“既然是沈大先生的弟子,那也是同道中人,不能见死不救。” 李玄都轻叹一声:“人有亲疏远近,我们不是圣人,不可能人人都救,可亲近之人,却是不能不救。” 苏云媗说道:“那我们就尽力而为,至于他能不能活下来,且看天意吧。” 第十九章 莲咒之法 苏云媗说道:“还请紫府以‘截脉’之法封住他的正经十二脉和奇经八脉。” 李玄都点点头,右手的食中二指并作剑指,在沈长生的身上连点,然后就见沈长生整个人一动不动,好似死了一般。如此一来,那些寒气和炙热之气都被悉数封禁在原地而动弹不得。 苏云媗深深吸了一口气,双手伸直,手心向上叠放,左手在上,右手中指弯曲勾住左手中指根部,结成“九色莲花印”,只见在她的十指之间绽放出七彩莲华,星华点点,隐约可见一朵九品莲花的虚影在徐徐绽放。 李玄都心中一动,问道:“这可是慈航宗的‘莲咒’?” 苏云媗并不开口答话,只是点了点头。 李玄都心中稍安,“莲咒”与“鬼咒”并列于六大咒术,就算不能完全克制化解“鬼咒”,暂且压制一二应是无碍。 李玄都把沈长生平躺于地,苏云媗在沈长生的心口、小腹、额头位置各拍一掌,分别留下三个莲花状的痕迹,尤其是位于眉心位置的那朵细小莲花,栩栩如生,好似女子佩戴于额头位置的花钿。 做完这些之后,苏云媗长长吐出一口浊气,脸色微微发白,额头上渗出细密汗珠,竟是显露出几分疲态,可见这“莲咒”对于苏云媗而言也是消耗极大。 李玄都关切道:“霭筠?” 苏云媗摆了摆手,示意自己没事,先是取出一枚丹药服下,然后又从自己的须弥宝物中取出一块白色布帛铺于地上,盘膝坐于其上,开始默默运转玄功,恢复气机。 过了片刻,沈长生呻吟一声,缓缓醒转过来,就看到李玄都正站在自己面前,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来,全身上下竟是动弹不得分毫。 苏云媗睁开双眼,轻声道:“紫府可以解开他的穴道了。” 李玄都这才伸手在沈长生的身上又是连点几下。 沈长生咳了一声,吐出一口浊气,虽然身子依旧是空空荡荡,全无半点力气,但是好歹能说话了:“李先生,我活着还是死了……” 李玄都微笑道:“当然是活着,多亏慈航宗的苏仙子救了你。” 沈长生闻言之后便要起身,却连手臂也抬不起来。 “你先不要贸然用力。”苏云媗的气色渐渐好转:“我以本宗的‘莲咒’封住了你的三大丹田,暂且延缓了‘鬼咒’的发作。” 沈长生惊道:“我中了‘鬼咒’?” 李玄都微感诧异道:“长生,你也知道‘鬼咒’?” 沈长生喘息了一声,艰难道:“当初在中州的时候,沈霜眉沈姐姐便是中了‘鬼咒’,也是差点死了。后来我遇到了个小道童,他传了我‘太上丹经’,又指点我送沈姐姐去蜀州天苍山求见一位万寿老祖,让他出手救治沈姐姐。” 李玄都和苏云媗对视一眼,却是没想到沈长生还有这般经历,那个小道童,不出意料之外,就是正一宗的老天师,至于万寿老祖,便是妙真宗的万寿真人无疑了。而且听沈长生话语里的意思,就算是老天师,也没有破去“鬼咒”的办法,反而是要让他们求助万寿真人不可。 苏云媗忍不住摇头叹息一声。 因为沈长生是躺着,所以没能看到李玄都和苏云媗的眼神交汇,问道:“李先生,苏姐姐,你们也能破除‘鬼咒’吗?” 李玄都无奈道:“我们不能破除‘鬼咒’,只能暂且压制。可就算如此,‘鬼咒’的寒气也已经侵入你的丹田之中,非是外力可以化解。想要破除‘鬼咒’,现在还要靠你自己,由你自己修习纯阳功法,生出一口纯阳气机,以阳克阴。” 苏云媗接口道:“不错,‘鬼咒’的根本就在于以强凌弱,若是境界不如施咒之人,中咒之后便会生不如死,极难化解,因为‘鬼咒’落地生根,扎根于中咒之人的血肉之中,外人纵然修为再高,也极难拔除。可如果自身境界高于施咒之人,便可将鬼咒化解,若是施咒之人对比自己境界修为更高之人使用‘鬼咒’,不但无用,还要遭受‘鬼咒’的反噬,施咒之人不免受了大祸。” 李玄都轻声道:“长生,我先传授你一门‘纯阳紫气’,此乃至阳功法,可以帮你抵御体内的‘鬼咒’,使其发作的时间向后拖延,你要好生记住。” 沈长生重重“嗯”了一声。 李玄都坐在沈长生的身旁,开始口述“纯阳紫气”的口诀。 “纯阳紫气”分为两部分,分别是“纯阳功”和“紫霞功”,“纯阳功”无甚出奇之处,关键在于要童子之身才能修炼,待到修炼有成之后,破不破身便不重要,顶多是减弱功法的威力,但如果在练成之前就泄了真阳,便练不成了。沈长生现在还是个半大少年,自然是童子之身,刚好合适。 至于“紫霞功”,则是一门气机运转法门,将“纯阳功”孕育出的一口纯阳气机,由气海上雪山,过二十四节脊椎,突破风池穴,直达玉鼎玄窍,继而运转大周天之数,使得体内气机日夜周流不息,最后再还合于丹田,入窍归元。如此循环一周,身子便如灌甘露,丹田气海里的气机氤氲缭绕,那就是所谓“纯阳紫气”。这“纯阳紫气”练到大成圆满,便能化除体内的至阴气机。 李玄都在二十岁之前,专注于武学而心无杂念,将这些秘籍都烂熟于心,此时口述出来,半字不错,还夹杂有自己的心得体会,怕沈长生记不住,他一直重复了三遍,直到确认沈长生记牢这才不再背诵。 沈长生按照李玄都传授的法门默默运转体内气机,果然感觉体内有一股热流缓缓涌动。他在太平客栈的时候就已经有抱丹境的修为,后来机缘巧合之下已经练成了部分“太上丹经”,距离玄元境也不过一步之遥,此时在李玄都的指点之下,自然练得极快,不过大半个时辰,便已经将“纯阳功”练得小成。渐渐也有了力气,他从地上爬起,跪倒在李玄都和苏云媗的面前,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李先生和苏姐姐的救命大恩,沈长生没齿难忘。” 李玄都伸手扶起他:“我没出什么力,你之所以会有今日之祸,也是因为跟着我的缘故,倒是要好好谢谢苏仙子,若不是她,我也是束手无策的。” 沈长生重重“嗯”了一声,便又要对苏云媗磕头。 苏云媗站起身来,轻轻一拂袖,以一股柔和气机托起沈长生,微笑道:“不必如此,既然你喊我一声苏姐姐,我又岂有见死不救的道理。” 在四位女子之中,玉清宁最有仙气,秦素最有侠气,宫官最有妖气,苏云媗最有贵气,气态雍容大方,明艳端庄,让寻常男子不敢直视。沈长生偷瞧一眼,只觉得这位苏姐姐真是好看,要比玉姐姐和秦姐姐还要好看几分,他心目中幻想的神仙姐姐也不过如此了。 当然,最好看的还是阿宁。 不过他也知道,在阿宁看来,肯定是玉姐姐最好看,而在李先生看来,则是秦姐姐最好看。想到这儿,他的思绪胡乱飘荡,又忽然想到,如果自己以后能娶阿宁为妻,那么那李先生的就是他的大舅哥,秦姐姐就不能是姐姐了,要喊嫂子才行,可是阿宁又不想让秦姐姐做嫂子,他不敢反对阿宁,也不想忤逆李先生,真是为难。 想着这些,沈长生忽然感觉一阵倦意袭来,眼皮越来越重,不知不觉间沉沉睡去。 李玄都背起沈长生,与苏云媗一道向客栈走去。 第二十章 壁立千仞 当李玄都和苏云媗回到客栈时,客栈已是近乎被夷为平地,只剩下一座塌了大半的二层小楼孤零零地立在那里。小楼外尸横遍野,好似地狱一般,尽是那些甲士的尸体,阴阳宗死士的尸体则已经被阴阳宗中人带走。 李玄都背着沈长生来到还算完整的客栈大堂,将沈长生放在一张桌上。 此时宫官和贪狼王等人也在这里,除了宫官之外,其余四人各有伤势,尤其是王虎禅,冲杀最狠,也是受伤最重,此时难免有些萎靡不振。 当看到与李玄都一道而来的的苏云媗之后,四人立时站起,如临大敌。 毕竟正邪不两立这么多年了,见到正道中人,难免要生出警惕。 宫官一挥手中的折扇,示意四人稍安勿躁:“苏仙子是自己人。” 听到这话,四人敌意稍减,不过还是没有完全放下戒备。 李玄都清理出一条长凳:“苏仙子在这边坐吧。” 苏云媗道了一声谢。 就在此时,宫官望向李玄都,开口道:“倒是要恭喜紫府。” “宫姑娘这话,我就不大明白了。”李玄都道:“不知喜从何来?” 宫官合拢折扇轻轻拍打掌心:“紫府剑仙与秦大小姐之事,已经传遍江湖,珠联璧合,难道不是喜事?” 李玄都淡淡一笑:“世上之事,从来都是有喜就有悲,有舍才有得,宫姑娘也应该知道我被恩师逐出师门之事。” 宫官微笑道:“其实离开清微宗也没什么不好,从此以后,海阔凭鱼跃,江湖任逍遥,岂不美哉?” 宫官展开手中的折扇,遮住下半脸庞:“若是紫府不嫌,肯来我们牝女宗,哪里需要看谁的脸色,你应该知道,我是万万不敢给你半分脸色看的。” 李玄都不置可否道:“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你还不是牝女宗的宗主,你只是玄圣姬而已,牝女宗的宗主是冷夫人才对。” 宫官将折扇上移,遮住自己的双眼,隔扇观人:“迟早的事情而已。” 李玄都微微一怔:“那广妙姬?” 宫官再将折扇侧移,遮住左半脸庞,只是露出右半脸庞:“不过冢中枯骨,我早晚必擒之。” “好大的口气。”李玄都的语气听不出讥讽还是赞许:“这种话,还是等到你升座牝女宗宗主的那天再说吧。” “啪”的一声,折扇合拢,宫官再次露出全部脸庞,轻笑道:“紫府此言当真?” 李玄都皱了皱眉头:“难道你真有把握成为牝女宗的宗主?” 宫官眨了眨眼:“你猜?” “我不猜。”李玄都直接摇头道:“无论你能不能成为牝女宗的宗主,我都不会去牝女宗。” 宫官长长叹息一声,满是遮掩不住的失望。只是不知这份失望到底有几分是真。 贾文道和郑一经对视一眼,万没想到这位李先生竟然这般有女人缘,除了闹得沸沸扬扬的秦大小姐,以及影影绰绰有些传言的玉仙子,没想到宫姑娘似乎、大概、好像也有那么点意思?只是瞧这架势,李先生还有些瞧不上宫姑娘?宫姑娘都如此说了,李先生完全不为所动,却又能为了秦大小姐叛出师门,那秦大小姐岂不是天仙一般? 李玄都忽然说道:“其实宫姑娘不必在我的身上浪费时间。” 宫官笑吟吟道:“此话怎讲?” 李玄都道:“人贵有自知之明。我自忖没有那么大的魅力,能让女子义无反顾地喜欢上我,最起码像宫姑娘这等志在江湖登高的女子,就绝对不会,那么宫姑娘一再示好于我,用意也就很明显了,无非是因为我有可用之处。过去是因为我在清微宗中的身份,现在是因为我这一身境界修为,我说的可对?” 宫官一手轻抚胸口,委屈道:“紫府未免把人家想得太不堪了。” 牝女宗本就精研媚术,到了宫官这般境界,一举一动之间,浑然天成。同样一句话,同样一个动作,别的女子说来、做来,可能会让人觉得惺惺作态、矫揉造作,可换成宫官,便是我见犹怜,恨不得立刻认错,然后好好怜惜一番。 就算李玄都意志坚定,也感觉有些吃不消,清微宗的功法又是重修力而轻修心,他只能在心中默想秦素,抵御宫官的媚术,定了定心神之后,方才说道:“可能我是自作多情,也可能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可不管怎么说,我都劝宫姑娘一句,不要在我身上继续浪费时间,其实张鸾山就不错,宁忆也是极好的男子,我如今不过一介江湖散人,哪里比得过这两位?” 就在此时,贪狼王忽然转过头来,对贾文道三人用了个眼色。 贾文道和郑一经也知道李玄都的这番话已经有些不太好听,他们继续在这儿,会让宫官难堪,于是一起状若无意地走到院中,只有王虎禅还站在原地,贾文道不得不拉了他一把,王虎禅这才跟着一起出去。 贾文道仰头望天:“今天的月色不错,咱们三人也来赏赏月。” 王虎禅嘀咕道:“一个大白球有什么好看的。” 贾文道踢了王虎禅一脚。 王虎禅立马改口道:“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 性情阴沉的郑一经难得接口道:“莫使金樽空对月。” 王虎禅挠了挠头,迟疑道:“举杯幸会有缘人?” 宫官瞥了眼三人,很快便收回视线,脸上也渐渐收敛了笑意,正色道:“这两人如何,与我又有什么关系?” 李玄都呵呵笑道:“没什么关系,我只是随口一说,宫姑娘若是不喜,当做耳旁风便是。” 宫官轻哼一声:“当初静禅宗的大和尚捉我,是紫府救了我,可不是他们救了我。” 李玄都无奈道:“宫姑娘只当是紫府剑仙救了你,可紫府剑仙早已死在了天宝二年的帝京城头,现在只有李玄都而已。宫姑娘若想报答,逢年过节时,为紫府剑仙遥祭一杯水酒便是。” 宫官轻叹一声,黯然道:“我就这般不好,竟是让紫府如此厌憎?秦素就千般之好,让紫府奉若瑰宝?” 李玄都愈发无奈,不过语气仍旧坚定:“不是好与不好,只是你我道不同不相谋。” 贪狼王见此情景,都有些为宫官不忿,觉得李玄都此举未免太过分。不过苏云媗却要高看李玄都一眼,都说男追女隔座山,女追男隔层纱,像宫官这样的女子,若是潜下心来要将一个男子追到手中,怕是少有男子能够幸免,拒绝一次不难,可如果女子用出水磨工夫,次次如此,持之以恒,时不时来一个梨花带雨或是黯然神伤,再坚决的男子也要心生柔软,百炼精钢化作绕指柔,不知不觉间,便沉溺于女子的温柔乡中,再有一个合适的契机,温柔乡便成了英雄冢。 许多杀人如麻的汉子,躲得过明枪暗箭,却躲不过女子的温柔一刀。如今看来,这一招对于李玄都来说,并不好用。慈航宗与清微宗因为生意上的缘故,往来密切,并未因为慈航宗与正一宗结盟就彻底断绝,当日清微宗三十六堂公议时的事情,也传到了苏云媗的耳中,苏云媗已经知道此事的大概经过,不由好生感叹,海纳百川有容乃大,壁立千仞无欲则刚。若是心怀大义而少私欲,便很难会因为外物而动心。 宫官见李玄都软硬不吃,气得一跺脚,赌气道:“好了好了,你要怎样就怎样好了,我明天就嫁给宁忆,然后再把张鸾山收入后宫,这下你满意了吧?” 第二十一章 无欲则刚 李玄都哑然。苏云媗见两人越说越不像话,只能轻咳一声:“说正事。” 李玄都正好就坡下驴:“对了,苏仙子和宫姑娘怎么会一道前来?” 宫官毕竟是女子,也是有脾气的,被李玄都如此直白地落了面子,心中有气,这会儿不想搭理李玄都,便由苏云媗开口道:“此事说来话长,想来紫府已经知道圣君澹台云与地师徐无鬼不睦之事,澹台云暗中相求于大天师……” “于是大天师就答应了是吧?”李玄都截口说道:“可有一点我想不明白,帝京之变的时候,有阴阳宗的高人暗中出手,施以‘鬼咒’,照理来说,那时候大天师与地师是站在一起的,为何在此时大天师会选择与地师决裂?” 苏云媗略感惊讶:“紫府已经知道了。” 李玄都自嘲道:“也是后来才想通的,去年路过荆州江陵府,刚好遇到故人辞世,竟是死于‘鬼咒’,这才知道在帝京之变中有邪道中人出手。” 苏云媗轻叹一声,无言以对。 宫官收拾心情,开口解释道:“这本就是情理之中,不过不是针对你们清微宗,而是针对张肃卿。若是让张肃卿得了大权,秦襄便会成为秦州、凉州二地的总督,常驻此地,我们五宗再想起事可就难了。如果换成太后谢雉掌权,秦襄作为张肃卿一手提拔的心腹,必然会被清算,对于五宗起事大为有利。我这样说,紫府是否明白?” 李玄都点了点头,叹道:“懂了。” 苏云媗这才说道:“正如宫官所言,上次帝京之变,并非是正道和邪道联手,只是因为目标相同。所以这次大天师选择相助澹台云,并不存在‘决裂’一说。” 李玄都问道:“既然是出自老天师的授意,那么张鸾山给我写信请我前往芦州,也是因为此事了?” 苏云媗轻轻点头。 李玄都又问道:“此事与我何干?我并非正一宗的弟子,甚至如今已经算不得正道中人,大天师的号令,也不必遵守。” 苏云媗说道:“此事与紫府大大有关,紫府乃是公义之人,无论是追随张肃卿也好,还是向老剑神进言也罢,皆是为了天下苍生的一片拳拳之心,如今正是这样一个绝佳机会。” 李玄都皱眉道:“此话怎讲?” 苏云媗反问道:“紫府以为西北大周与大魏朝廷相较,如何?” 李玄都斟酌了一下言辞,道:“西北大周,无匡扶天下之志,亦无保境安民之念,名为一国,实则不过是一个大号的宗门,尚且不然大魏朝廷。” 李玄都刚说完这话,就见宫官正瞪着他,只是瞪他也是这番言语,若是西北大周果真有历朝历代太祖皇帝开国时的气象,那他也不会去保大魏朝廷。 苏云媗说道:“既然紫府要保当今朝廷,那是希望一个完整的大周,还是一个不完整的大周?” 听到这里,李玄都已是懂了:“若是不帮澹台云,徐无鬼便会彻底掌握大周的实权,此后政令皆由一门而出。可如果帮了澹台云,那么大周便分裂成两部分。对于澹台云而言,此举有饮鸩止渴之嫌,可如果不用这个办法,却是立时会被地师徐无鬼推翻,所以两害相较取其轻,能活一日是一日。” 宫官用手中折扇轻敲桌面,不满道:“你们这般旁若无人地说话,当我不存在吗?” 李玄都道:“宫姑娘早已是心知肚明,说与不说又有什么区别?” 宫官摇头道:“那可大不一样,不说破,我便能装作不知道,自欺欺人,可一旦说破了,就连最后的一点念想也给戳破了,那还有什么意思?” 李玄都哑然失笑。 李玄都又想起一事,问道:“你们二人是如何知晓我们遇袭的?” 宫官道:“若是连阴阳宗的动向都不能知悉,那我们还怎么与阴阳宗相斗?只是我们得到消息的时候已经晚了,若不是赵纯孝的胃口太大,想要连紫府也一口吞下,这会儿怕是已经被他们得逞。” 这些年来,无道宗与阴阳宗牵扯极深,阴阳宗之所以能知道贾文道等人的行踪,无道宗又之所以能够知道阴阳宗的动向,想来是双方都互相在对方那边埋有暗子。事关机密,李玄都便没有再问下去,转开了话题:“张鸾山如今身在何处?” 宫官道:“他没有你这般好运气,跌落的境界修为未复,不能与我们一起前来,所以还在芦州的太平客栈等着我们。” 李玄都环视客栈一周,已是不能住人,而且经过一番激斗之后,天色也快大亮,道:“那我们即刻动身,免得夜长梦多。” 宫官和苏云媗都无异议,贪狼王也是以宫官为马首是瞻,把在外头看了大半天月亮的三个家伙又给喊了进来。 李玄都则是背起仍旧沉睡不醒的沈长生。 宫官见状,问道:“紫府很喜欢孩子吗?” 李玄都微微一愣:“怎么这么说?” 宫官一指沈长生:“上次在平安县见你的时候,你就带了个小丫头,这次见你,你又带了个少年,别人行走江湖,要么孤身一人,要么神仙眷侣,再不济也是有兄弟朋友,你倒好,偏偏带着孩子,所以你是不是特别喜欢孩子?” 李玄都瞧了眼沈长生:“也不能说特别喜欢孩子,只是世人大多心思难测,倒是孩子还有几分纯真。” 言者无意,听者有心,宫官哼了一声:“你这是说我了,觉得我这种‘世人’总是居心叵测,心怀鬼胎,远不如那个小丫头心思单纯。” 李玄都本无此意,不过宫官如此说了,也没有什么辩驳的想法,并不答话,权作默认。 宫官这下可是有些被真真气到了,对于一个女子来说,最大的可恶不是说些轻薄话语,而是完全无视,你喜也好,悲也罢,怒也好,乐也罢,我全当做是没瞧见,与我无关,半句多余的话也不想与你说,那是多让人生气的事情? 如今李玄都便是如此,宫官纵使对李玄都没有男女之情,可是身为一个女子,而且还是一个才貌双全的心高女子,如何不气? 可气又能如何?李玄都不搭理她,就像一拳打在空处,就是想发火也没有由头。 苏云媗看在眼里,暗暗觉得好笑,没想到这个惯会玩弄男子的小妖女,也会吃瘪。看来古人诚不欺我,壁立千仞,无欲则刚。 宫官展开手中折扇,呼呼地扇了几下风,扇坠儿乱晃。 李玄都转而望向苏云媗,问道:“霭筠,长生的伤势,就没有其他办法了吗?” 苏云媗正了正神色,道:“如今看来,目前并无其他办法,只能先回芦州,见到了沈大先生,再从长计议。毕竟沈大先生学究天人,见多识广,说不定他能有什么办法也说不定。” 李玄都点了点头:“也只能如此了。” 宫官略微平复了心境,又合起手中的折扇,凤眼瞪着李玄都,等他转过头来。 李玄都却故意不去看她,又问道:“玄机兄如今身在何处?” 苏云媗道:“玄机如今还在吴州,毕竟、毕竟我们二人婚事将近,有许多俗务要他处理,待到事毕,他也会赶来芦州与我们会合。” “已有半年未见玄机兄,此番相见,当促膝长谈才是。”李玄都笑道:“希望霭筠不要介意。” 苏云媗只是摇头。 李玄都想了想,又说道:“待到两位大婚之时,我可要厚着脸皮去讨一杯喜酒。” 苏云媗的脸上有了些许笑意:“紫府若肯赏光,那是再好不过。” 第二十二章 重回客栈 接下来的一段路程,再无波折,既没有遇到阴阳宗的截杀,也没有荆楚总督的人马拦路,顺利进入芦州境内的怀南府。 到了怀南府,便到了太平宗的核心地盘,太平山位于此。世人皆知正道十二宗中最神秘的太平宗就位于太平山中,可太平山绵延数百里,横跨两州三府之地,真正知道太平宗山门所在之地的人,却是少之又少。正应了“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的诗句。 不过这次李玄都等人并不需要登太平山,目的地是位于太平山脚下的太平客栈。可以算是天下间诸多太平客栈的总号了,不过却不为人知,而且也无甚出奇之处,既没有什么大阵守护,也没有多少太平宗高手坐镇于此,只是因为掌柜夫妇不同寻常而已。 这也不怪李玄都第一次来到此地时看走了眼,实在是因为当日的他境界低微,又遇上了高居太玄榜之列的沈大先生,自然是“不识真人在眼前”。 太玄榜十人,常有更替,不以境界高低而论,而是以战力高低而论。如今的太玄榜第一人是补天宗宗主秦清,第三人是无道宗的极天王,第四人是皂阁宗宗主藏老人,第五人是天公将军唐周,第六人是清微宗张海石,第七人是金刚宗悟真,第八人是太平宗宗主沈无忧,第九人是清微宗宗主李元婴,第十人是牝女宗“血刀”宁忆。 至于第二人,则是慈航宗的宗主白绣裳。所谓“绣裳”,亦作“衮衣绣裳”,《诗·豳风·九罭》有云:“我觏之子,衮衣绣裳。” 而秦清给自己的女儿取名一个“素”字,秦素便是秦地白绢,一个是衣裳,一个是布帛,就有些意味深长了。 除了这十人之外,还有其他宗主,如牝女宗的宗主冷夫人、玄女宗的宗主萧时雨、东华宗的宗主太微真人、妙真宗的宗主万寿真人、神霄宗的宗主三玄真人等等,这一众人等境界皆在天人境之上,甚至不逊于黑白谱第一人唐秦,只是因为种种缘故,不登黑白谱,又比太玄榜之人稍逊一筹,故而可以看作是介于太玄榜和黑白谱之间。 至于静禅宗的方丈主持,太平宗的老宗主,不在老玄榜,也不在太玄榜,极大可能已经离世,这也是两宗封山闭寺的根由所在。 临近太平客栈时,沈长生终于缓缓醒转过来,当他看到那座熟悉的客栈时,心头迸发出一股炽烈而纯粹的情感:终于回家了。 客栈还是老样子,四四方方,二层小楼,旗在中央。 被打断的旗杆已经修补好了,还是那面边缘已经破烂不堪的大旗挂在旗杆上,迎风招展,旗子上绣着四个大字:太平客栈。 小楼愈发破旧,不但白色的墙皮已经差不多全部剥落,露出其下的青砖,而且屋顶上的黑瓦也残缺不全,明显可以看出有些瓦片是后来填补上去的,显得比较新,与周围的老旧瓦片格格不入。 任谁也不会想到,富甲天下的太平宗之主竟然会在这么一个地方。 太平宗和阴阳宗是大敌,就如玄女宗与牝女宗是大敌,太平宗再怎么不济,也不至于让人欺负到家门口,所以到了这里之后,便不必太过担心阴阳宗的手段。 贪狼王让贾文道、郑一经、王虎禅三人先去觅地疗伤,然后她陪着宫官一起走进太平客栈的大院。 刚刚进到院子,一个黑影蓦然窜出,却是一条土狗,径直扑向沈长生。 沈长生抱住土狗,土狗拼命地伸舌头舔沈长生,沈长生一边躲闪,一边笑道:“它叫‘旺财’,是老板娘取的名字,意思是:‘兴旺发达,财源广进。’以前我出去采买,经常带着它一起,别看它瘦瘦弱弱的样子,其实它的力气可大了,有一次我在县城遇到了偷狗的贼,两个汉子都抓不住它,被它拖在地上满地乱走。” 说到这里,沈长生伸手揉了揉旺财的狗头:“也不知道老板娘给它喂了什么,寻常人家的狗顶多活到十几岁,可它都快二十岁了,比我都大。” 李玄都瞧了一眼土狗,说道:“那可真是奢侈。” 正说话间,从客栈中走出来一个妇人,身着团花比甲,玉簪金步摇,最为显眼的还是她手中拿着一杆烟斗,乌木的杆,翡翠的嘴,暗金的锅,青烟袅袅。 妇人的目光极快地扫过苏云媗、宫官、贪狼王,落在沈长生的身上,脸色微微一沉,笑骂道:“臭小子,你还知道回来?” 沈长生放下手中的土狗,怯怯道:“老板娘。” 陆夫人一挥手:“赶紧去换身衣服。” 沈长生一溜烟地往客栈跑去。 陆夫人转而望向李玄都:“李公子,半年不见,当刮目相看。” 李玄都抱拳一礼:“陆夫人近来可好?沈大先生可好?” “都好,诸位请进,有人已经等候多时了。”陆夫人转身进了客栈。 李玄都几人进到客栈,只见偌大的客栈空空荡荡,李玄都还特意看了眼当初被打破的墙壁,可见墙壁上有些青砖的颜色明显与周围不大一样,显然也是后来补上的。念及于此,李玄都便有些汗颜,当初在这里大打出手,是不是有点不知天高地厚的意思? 反观苏云媗,却是波澜不惊。好似当初白茹霜和张青山大闹太平客栈,以及苏云姣找陆夫人麻烦的事情,全然没有发生过一般。 此时客栈大堂之中,只有最当中的一桌上有人,正在自斟自饮,不是张鸾山是谁。 张鸾山见到几人之后,不曾起身,只是放下手中的鸡嘴酒壶,伸手做了个“请”的姿势:“诸位请坐。” 桌子是八仙桌,可以四边围坐八人。张鸾山独坐了一边,李玄都坐在张鸾山的对面位置,苏云媗独坐在张鸾山的左手边,宫官和贪狼王并肩坐在张鸾山的右手边位置。 张鸾山望向李玄都:“紫府,事情经过缘由,想来苏仙子和宫姑娘已经向你说明白了。” 李玄都点了点头。 张鸾山的脸上有了些许笑意:“既然你已经知道缘由,仍是愿意来此,那说明我们还是道同可谋。” 李玄都不置可否:“我恨好奇,这件事的初衷,到底是出自你的本意,还是源于老天师的授意?换而言之,是你不得不遵从大天师的命令行事,还是你说服了老天师?” “紫府未免太看得起我。”张鸾山摇头道:“我是什么身份,如何能说服老天师?紫府你不是刚刚尝试说服老剑神吗?结果如何,不必我再去多言了吧?他们之所以能走到今日这般地位,不仅仅是运气好,而且少不了过人的胆识和缜密的心思,以及异于常人的格局,哪个不是当世人杰?人杰必然自负,最是心志坚定,岂会因为几个小辈的侃侃而谈而改变心中所想?” 李玄都默然。 张鸾山嘿然道:“不过话又说回来,我倒是很佩服紫府,敢直言劝谏老剑神,敢于做旁人不做的事情。有些事情,很苦很累,对很多人有益,偏偏对自己没有太多好处,甚至还会赔上一条性命,你不去做,我不去做,他也不去做,那就永远也做不成。这个世道,不缺‘聪明人’,缺的是‘傻子’,正是因为敢于做事的‘傻子’太少,不做事的‘聪明人’太多,所以才会变成这个样子。” 李玄都问道:“你呢?你又是什么人?聪明人还是傻子?” 张鸾山沉默了片刻,摇头笑道:“虽然有自吹自擂的嫌疑,但我大约也是个傻子罢。” 第二十三章 沈大先生 就在这时,宫官开口道:“放着清贵至极的小天师不做,偏偏来做这些脏活累活,还未必能落得一个好名声,不是傻子是什么。” 张鸾山一笑置之,端起酒壶倒了两杯酒,然后将一杯推到李玄都的面前:“出门在外,就不劝三位姑娘喝酒了,只请紫府共饮一杯。” 李玄都端起酒杯:“那就为傻子干杯。” 两人各自将杯中之酒饮尽,然后将杯口朝下,以示不曾耍诈。 李玄都放下手中酒杯,望向站在柜台后的掌柜:“掌柜的,最近生意如何?” 掌柜眼睛盯着账册,还是惜字如金道:“尚可。” 李玄都无奈一笑:“沈大先生,到了如今,你还要装世外高人吗?” 掌柜终于将视线从账册上移开:“我可从没说过自己是世外高人,谁规定太平宗的宗主就不能开客栈了?” 此言无疑是默认了他的身份,正是太平宗的宗主,江湖人称“沈大先生”的沈无忧。 在江湖上,被人称呼一声“先生”已是不俗,就如称呼已婚女子为“夫人”,而且还是冠以自己的姓氏而非冠以夫姓,若无一定的江湖地位,是万万当不起这类称呼。就拿苏云媗来说,待到她嫁给颜飞卿,再年长一些,就会从“苏大仙子”变为“苏夫人”。江湖中的学问便体现在这等细微处,以秦素举例,若是她嫁给了李玄都而被人称作“秦夫人”,那就说明其江湖地位尊崇,就算不依靠丈夫,也是立得住的,任谁也要高看一眼。可如果被称作“李夫人”,那就说明她的江湖地位皆是来自于丈夫,本身并无太多出彩之处,难免要被旁人在心底看轻几分。不过以秦素的境界修为和出身而言,无论嫁给谁,都少不了一个“秦夫人”的头衔。 再说回先生,所谓“先生”,先己以生者、学士年长者、出类拔萃者,皆谓之先生。遍观江湖上的诸多先生,如“不知先生”楚云深,或是李玄都这位李先生,张海石这位张先生,皆有过人之处,沈无忧被人称作沈大先生,在“先生”二字前加了个‘大’字,显然是在众多先生中又拔高了一筹,也是区别于太平宗老宗主的“沈老先生”之称,可见其江湖地位。 如果把十年看作一代人,那么藏老人和万寿真人是一代人,杖朝之年;李道虚和张静修是一代人,古稀之年;接下来是徐无鬼、萧时雨、冷夫人是一代人,花甲之年。这三代人,已经很少踏足江湖。如今江湖真正中流砥柱是宋政、秦清、司徒玄策、张海石、白绣裳这代人,知天命之年;再往下是沈无忧、澹台云这代人,不惑之年;接着是李元婴、张鸾山、宁忆这代人,而立之年;然后才是李玄都、颜飞卿、苏云媗、宫官、玉清宁、秦素、陆雁冰这代人,及冠之年;最后是苏云姣、沈长生、周淑宁这代人,半大孩子。 可辈分就比较乱了,按照岁数来算,沈无忧比司徒玄策、张海石晚上几年,又比李元婴、张鸾山等人年长,算同辈之人也说得过去,可李玄都这个比沈无忧小了二十岁的年轻人也算是同辈中人。这便是李玄都占了师承的便宜,行走江湖,能比他辈分高的寥寥无几,大多时候都能平辈论教。要知道江湖也是讲究俗礼规矩的,若是世交的宗门,晚辈说不定还要给长辈叩头行礼,可平辈就不一样了,总不好两人对着磕头,作揖就是了。 辈分一事,大多时候也不好太过较真。虽然江湖高手寿命极长,但是江湖纷争不休,少有能够善终之人。李道虚和张静修年近八十,同辈之人已经寥寥无几,算起辈分来,李道虚与秦清之师乃是同辈,张静修与白绣裳的师父也是平辈论交,那李玄都总不好让秦素称呼他为叔叔,颜飞卿也不能让苏云媗称呼一声师叔。所以不同宗门之间,互相不叙班辈,大家各凭年纪,随口称呼就是。 此时李玄都与沈无忧平辈相交,不算太对,也不算错。 李玄都招呼道:“沈大先生过来同坐?” 沈无忧摇头道:“不了。” 张鸾山笑道:“沈兄连客栈都让出来做议事场所,还要顾忌什么?” 沈无忧道:“正道邪道互不信任,大天师怕地师与澹台云合伙演了一出戏骗他,澹台云怕大天师要借着此事落井下石,正好我太平宗既与正一宗不和,也与阴阳宗有隙,倒是个极好的中人。既然是大天师亲自开口定在了太平客栈之中,澹台云也应允了,我自是不好拒绝,只能答应。” 李玄都看了看双方:“既然是大天师和澹台宗主定下的,你们谈就是了。” 张鸾山轻轻叹息一声:“毕竟是涉及到整个江湖的大事,须得一慎再慎,前些天的时候,几位师叔已经与无道宗的两位尊者议过了,我们只是做事的。” 李玄都左右看了一眼:“无论正一宗还是无道宗,哪个不是高手如云,难道就只有这几人,还要再加上我一个外人?” 宫官道:“紫府未免太过自谦了,少玄榜第一人,曾经的太玄榜第十人,就算是无道宗,也没几个人敢说能稳胜于紫府。” 李玄都呵呵一笑。 宫官接着说道:“除了我们几人之外,还有‘血刀’宁忆,飞元真人颜玄机,真要算起来,就算遇到太玄榜第四人的藏老人,鹿死谁手,也犹未可知。” 李玄都微感吃惊:“宁忆也会前来?” 宫官白了他一眼:“虽然江湖上都说宁忆只听我师父一人的命令,但实际上他是我的人。” 宫官故意咬重了“我的人”三个字,细观李玄都的神态变化。 李玄都毫不为意道:“那可要恭喜宫姑娘了,宁兄是个极为痴情的男子,远胜李玄都,要好好珍惜才是。” 宫官这次早有心理准备,也不动怒,只是笑问道:“你不后悔?” 李玄都正色道:“张兄也是极好的男子,宫姑娘要不要考虑下?” 从来都是喜怒不形于色的张鸾山终于是露出几分惊愕的神色:“怎么又扯到了我?” 宫官轻哼一声。 李玄都笑而不语。 苏云媗虽然知道内情,但也不好点破,只好转开话题道:“除了玄机和‘血刀’,还有一人,虽然在江湖上名声不显,但极受澹台宗主的信任,名为宋辅臣。” 贪狼王吃了一惊:“是他。” 李玄都问道:“宋辅臣是何许人也?” 贪狼王道:“我们无道宗诸王并非一成不变,早些年的时候,就有五王之说,比现在多了一个陷空王。自从陷空王死后,便成了四王。其实圣君一直都想再增设一位破军王,凑齐‘杀破狼’的格局,只是地师一直不许。这个宋辅臣便是破军王的人选。” 李玄都了然道:“将其视作一位准王,是这个意思吧?” 贪狼王点了点头。 李玄都问道:“我们要做什么?” 这次由张鸾山开口道:“这次圣君与地师相争,毕竟是西北五宗的内斗,就算大天师答应相助,也不好光明正大地插手,免得引起其他邪道宗门的同仇敌忾。” 说到这里,张鸾山微微一顿,看了眼李玄都:“也是为了防止清微宗以此为借口对正一宗大加攻讦。” 李玄都轻轻叹了口气。 张鸾山继续说道:“不过有一个人是例外,那就是青阳教的天公将军唐周,他实力高绝,位列太玄榜第五,手下又有青阳教中实力最强的青阳总坛。青阳教本就与西北五宗联系密切,他参与其中是顺理成章之事,不过他的态度摇摆有些不定,迟迟没有动作。听说地师那边正在拉拢他,所以澹台宗主希望我们能与宋辅臣一起前往青阳总坛,说服这位天公将军。” 第二十四章 浅论飞升 因为颜飞卿和宋辅臣还未赶到的缘故,所以李玄都等人还要在太平客栈滞留几日。好在这里本就是客栈,最不缺的就是住人的地方。 入夜,众人各自歇息,或是入眠,或是打坐,只有李玄都单独找到沈无忧,沈无忧仍旧是在柜台后面算着似乎永远也算不完的帐,不过在知晓沈无忧的真实身份之后,李玄都可不认为堂堂沈大先生是在算账,也许与少祖山、老祖山的龙脉变迁有关,只是李玄都对于这些寻龙望气的阴阳堪舆之道不甚了解,甚至可以说是一窍不通,也看不出其中深浅。 见李玄都过来,沈无忧放下手中的账册和毛笔,问道:“李先生有事?” “不敢当沈大先生称呼‘先生’二字。”李玄都道:“不过的确是有事。” 沈无忧笑了笑:“我不称你李先生,那称呼什么?” 李玄都道:“家师给我取名玄都,表字紫府,若是沈大先生不嫌,就叫我紫府吧。” “那好。”沈无忧笑了笑:“我称你紫府,你也不要叫我什么沈大先生。” 李玄都摇头道:“沈大先生年长于我,又是一宗之主,自当尊称,若是沈大先生实在不喜欢,那我便去掉那个‘大’字,称呼您为沈先生吧。” 沈无忧也没有太过强求,便认可了这个称呼:“方才紫府说有事,不知何事?” 李玄都开门见山道:“在来芦州的路上,遇到了阴阳宗之人假冒太平客栈之事,其中有一少年,被阴阳宗的高人以‘紫府丹心种魔之法’炼制成炉鼎,不但暗算于我,而且还让长生种了‘鬼咒’,虽然苏仙子以慈航宗的‘莲咒’暂且封住了长生的三大丹田,抑制了‘鬼咒’的发作,我又传授给长生‘纯阳紫气’,虽然能暂且延缓‘鬼咒’恶化,但终究是治标不治本。” 李玄都的话外之意已经很分明,就是将此事告知于沈无忧,寄希望于他能想出什么办法。 沈无忧对此并不意外:“此事我已经知晓,算是他命中该有此劫。” 李玄都还是有些不死心,只能问道:“那该如何化解?” 沈长生轻叹一声:“想来苏姑娘已经说明白了,两种办法,用丹药,靠自己。能够化解‘鬼咒’的丹药只有妙真宗万寿真人才有,而且要根据中咒的程度深浅分多次、按剂量用药,非要万寿真人亲自施药不可,想要请动万寿真人出手,放眼天下,只有三人而已,大天师、大剑仙、张海石,我不在此列。靠自己,紫府和苏仙子已经尽力,‘纯阳紫气’乃是正道,剩下的就只能靠他自己了。” 李玄都怔了一怔,没有说话。 沈无忧接着说道:“天无绝人之路,方法已经给他了,他若想活,就一定能活下来。” 李玄都轻叹一声,转身离去。 来到二楼,李玄都发现在角落里一个上屋顶的梯子,这儿平时的时候是关着的,今天却被人打开了,李玄都便顺着这个口子一跃而上,看到沈长生正坐在屋顶上。 此时天色已暗,沈长生呆呆地望着头顶的一轮明月,怔怔出神。 李玄都故意没有遮掩脚步声,受到惊动的沈长生转过头来:“李先生。” 李玄都微笑问道:“长生,怎么一个人在这里看月亮?” 沈长生面对李玄都时,总有些不可言说的局促:“睡不着,所以就来看看月亮。” 李玄都笑问道:“有心事?” 沈长生轻轻“啊”了一声,没有直接回答,而是问道:“李先生,好多江湖故事里说,一个人若是心境有损,便终生不能踏足什么什么境界,还有人会跌落境界,有这样的说法吗?” 李玄都坐在沈长生的身旁:“可能有,也可能没有,但是我从未遇到过。” 沈长生好奇地望向李玄都,静待下文。 李玄都说道:“在我看来,所谓的心境有损,仇怨也好,情伤也罢,说白了就是在某件事情上看不开,更放不下,导致自己性情大变,或是意志消沉。我是武夫,就以练武举例,这是个漫长的过程,长到可以贯穿你的一生,从你开悟启蒙的第一天,到你死去的最后一天,一刻不不能停。所谓的破境,抛开个人的资质差异,归根究底还是日积月累。心绪起伏不定的确会影响到许多事情,比如与人交手的时候,以言语乱其心神,使其进退失据,但这只是很短时间内的事情,可练武是一个漫长过程,你总不能几十年都沉浸在这种心绪不定之中,若说因为心境有缺而导致无法破开某个境界,那只能说明一件事,你这是意志消沉而直接不练武了。练武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既然不练武了,那跌落境界也在情理之中。” 沈长生问道:“练武不要叩心关吗?” 李玄都失笑道:“什么叫叩心关?练武就是修力,修力和修心是两码事。有些书生,手无缚鸡之力,可修心养气,虽千万人吾往矣。有些武夫,虽能力拔山河,但贪生畏死,欺软怕硬。从没有说,境界修为越高,心境也就越高。人的精力是有限的,修心便会疏于修力,修力便会无暇修心,而且心境这东西,不到真正生死关头,是很难看出来的。” “可是书上说飞升的时候都会有魔头袭来,会有种种诱惑,若是心境不够,便要沉溺其中。”沈长生煞有介事地说道:“李先生你修力不修心,难道不怕吗?” 李玄都失笑道:“且不说我能不能飞升,只说飞升一事。我因为炼气之故,曾翻看过许多道家典籍,从未见过哪本典籍记载飞升一事会有魔头来袭的。” 沈长生瞪大了眼睛:“那雷劫呢?” 李玄都摇头:“未曾听说过雷劫一事。飞升乃是大吉之相,天显异象,如何会引来雷劫?只有那些滞留人间的地仙,或是畜生妖物之流,才会引得劫难。” 沈长生哀叹一声:“这么说来,书上都是骗人的。不过为什么飞升之人不能驻留世间?” 李玄都道:“因为有违天道,什么是天道?就是上天定下的规矩,上天说仙凡有别,且不论这个规矩的对错,你若坏了规矩,便要罚你。所谓金丹大道,丹成之后,鬼神难容。虽驻颜益寿,但到了百年后,天降雷灾打你,须要见性明心,预先躲避。躲得过,寿与天齐,躲不过,就此绝命。再百年后,天降火灾烧你。这火不是天火,亦不是凡火,唤做‘阴火’。自本身涌泉穴下烧起,直透泥垣宫,五脏成灰,四肢皆朽,百年苦修道行,俱为虚幻。再有百年,又降风灾吹你。这风不是东南西北风,不是和薰金朔风,亦不是花柳松竹风,唤做‘赑风’。自囟门中吹入六腑,过丹田,穿九窍,骨肉消疏,其身自解。这三灾便是仙人也难扛过,所以在世仙人非要飞升不可。” 沈长生轻叹了一口气:“连仙人都会死,李先生,我会不会死?” 李玄都淡笑道:“这个世上人人都会死,无非早晚而已。至于能活多久,既是取决于天意,也取决于你自己。就你现在而言,只要你自己想活,那就一定能活。” 沈长生的眼中有了光:“李先生的意思是说,我只要好好修炼‘纯阳紫气’,便能化解‘鬼咒’。” 平心而论,李玄都心里也没有底气,不过看着沈长生的希翼眼神,却不忍直说,只能点头道:“这是自然。” 沈长生长长松了一口气:“我还以为自己要死了呢。” 就在两人说话的时候,一名道人飘然进了太平客栈的大院,莲冠羽衣,脚踏云履,腰间悬有锦囊,身后负有木剑。 第二十五章 二人皆至 道人腰间所悬锦囊为“乾坤袋”,犹胜李玄都的“十八楼”。身后桃木剑名为“万象”,据说是取自一块万年桃木制成,这把桃木剑已经在大真人府中传了三十六代,道人是第三十七代传人。 若论宝物之多,天底下少有人能与这名道人相比,故而道人在江湖上又有个略有贬义的绰号:“多宝道人”。 李玄都从屋顶上一跃而下,抱拳道:“玄机兄,久违了。” 来人正是正一宗宗主颜飞卿,他打了个稽首:“紫府兄,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不过半年不见,便重归少玄榜榜首位置,实在是可喜可贺。” 李玄都谦逊道:“是沈大先生抬爱,玄机兄不要介意才是。” 颜飞卿笑道:“不过是物归原主,有何介意?” 就在这时,李玄都回头一瞧,发现苏云媗正倚在门边,安静地望着两人,完全没有打搅的意思。他还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苏云媗,大感陌生,也让他想起了秦素,若是某一日他风尘仆仆而来,看到秦素就这样站在门边望着自己,不需过多言语,便是人间乐事。 词人柳三变有词:“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其实男女之间,可以有说不完的话,无论多么枯燥乏味的话语经过对方之口说出之后,就会变得全然不一样;也可以完全不必说话,一举一动都早有默契,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 正所谓君子成人之美,李玄都立刻闪身让开:“今日天色已晚,有什么事情我们明日再说。” 说罢,他对了屋顶上的沈长生做了个下来的手势,然后径直进了客栈。 于是客栈大堂门前就只剩下颜飞卿和苏云媗,两人对视,颜飞卿问道:“一切都好吧?” 苏云媗点了点头:“都好。” 颜飞卿轻声问道:“那你呢?” 苏云媗略微偏移开视线,声音也低了许多:“你就不用担心我了,我几时出过差错?” 颜飞卿笑了笑,伸手握住苏云媗的手掌:“幸好有你,也幸得有你。” 苏云媗毕竟是女子,不管再怎么大方端庄,在这种时候,也会多多少有些羞怯之情,想要挣脱颜飞卿的手掌,又怕他多想误会,只能轻声说道:“还有别人呢。” 正一宗不禁嫁娶,所以颜飞卿这个道人与李玄都在男女之事上也没有太大两样,闻听此言,微微笑道:“你我马上就是夫妻,光明正大,还怕别人看见?” 苏云媗听他这么说,也就任由他握住自己的手掌,微微一笑。当她嫣然一笑时,好似春风拂面,小雪初晴,当真是人间绝佳景色。 只是除了颜飞卿,就再无别人能瞧见此时此景了。 江湖上许多人总是不乏以最大的恶意来揣测旁人,觉得颜飞卿与苏云媗只是因利联姻,颜飞卿肯定会冷落苏云媗,而苏云媗也会瞧不上颜飞卿这个“伪君子”,夫妻二人不过是表面夫妻。其实两人才是真正的珠联璧合,都是当世才俊,门当户对,郎才女貌。而且夫妻相处,其他还在其次, 关键在于道同可谋,如此说来,颜飞卿和苏云媗是再合适不过了。 再者说了,这世上的夫妻,大多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盲婚哑嫁,同样还是有许多恩爱夫妻,说到底无外乎是“经营”二字。 此时李玄都已经来到了二楼去,看到宫官的房门大敞着,而她正趴在窗台上向外看,不用想,肯定是在看颜飞卿和苏云媗二人。 李玄都忍不住说道:“你这样不好吧?” 宫官回过头来:“我羡慕不行啊?” 李玄都叹息一声:“其实我也挺羡慕的,在这个汹汹乱世,能有一知己相伴,幸事。” 宫官关上窗户,妙目一转:“那你看我怎样?” 李玄都正色道:“忠贞是一种可贵的品质。” 宫官直接言语诛心:“你若忠贞,那就该念张白月一辈子,何必再去招惹秦素?” 李玄都脸色微微一白,神情复杂。 宫官微微一笑,充满了报复的快意:“怎么不说话了?是不是被我戳中了痛处?” 李玄都轻吐一口气:“逝者已矣,生者如斯。不管怎么说,人总要往前看,向前走。若是在天宝二年时死的是我,我也希望张白月能寻一良人安度余生。” 宫官微微冷笑,显然是不信。 李玄都说道:“如果宫姑娘以为我是个至情至性之人,那可就大错特错了,我只是个运气极好的寻常人罢了。虽然好为人师,爱说些道理,但不是道德圣人,不是痴情浪子,有许多事情更重要,甚至比我的性命更重要,但那绝不是男女之情。” 宫官忽然叹息一声,有些意兴阑珊道:“所以我们牝女宗最怕你这种人,很难掌握。反倒是宁忆这种人,就很容易拿捏。” 李玄都怅然道:“其实宁忆也是自欺欺人罢了,若是他肯面对现实,就不会为了一颗尸丹而卖身给你。因为我们都知道,尸丹没有起死回生的功效,至多是让世间多了一具行尸走肉罢了。” 宫官微微一怔:“你猜出来了?没错,我用‘太阴十三剑’从你手中换了尸丹,宁忆同意为了这颗尸丹为我卖命三年,在这三年之中听从我的差遣,所以我说他是我的人。” 李玄都问道:“宁忆什么时候过来?” 宫官用折扇拍了拍掌心:“大概还得有几天,我们不用等他,他自会来寻我们。” 李玄都忽然说道:“宁忆的梦要醒了。” 宫官愣了一下,随即便明白过来。李玄都说宁忆一直是自欺欺人,而尸丹又必然不能复活他的心上人,那么宁忆苦心编织用来欺骗自己的梦境便再也维持不下去。 当宁忆从这个自欺的梦境中醒转过来,是变回当年那个大杀四方的“血刀”?或是大彻大悟放下屠刀?还是如李玄都这般,真正看开了,拿得起,也放得下。 宫官忽然有些不确定了。若是第三种情况也就罢了,如果是前两种情况,她岂不是做了笔血本无归的买卖? 李玄都轻声道:“宁忆早年时也是饱读圣贤书的读书人,希望他还没把那些圣贤道理忘光,能够早早清醒过来,不再自囚于樊笼之中,早日出来为这个世道做些事情。” 宫官有些焦虑,不由轻轻扶额。 李玄都不再理会这个女人,径直往自己的房间行去。 这时候,颜飞卿已经拉着苏云媗走进了客栈的大堂。此时大堂中只有沈掌柜和陆夫人,陆夫人吐了个烟圈,似笑非笑道:“新婚燕尔,羡煞旁人。” 颜飞卿微笑道:“待到我们大婚时,还望沈大先生和陆夫人不吝赏光。” 陆夫人正要开口说话,沈无忧将手中的毛笔搁在了笔架上,于是陆夫人便不再多说半个字。 沈无忧缓缓开口道:“这是喜事,也是大事,沈某人自当前往道贺。” 苏云媗和颜飞卿对视一眼,都有些惊讶,没想到沈无忧会答应得这么痛快,于是颜飞卿稽首,苏云媗行叉手礼。 沈无忧抱拳还礼。 此时天色已暗,苏云媗与颜飞卿虽已是定下婚事,但始终未及于乱,两人都是守礼之人,此时自是不能同房而眠,而两人许多时日未见,又有话要说,有衷情要诉,于是就在这大堂中坐了下来,轻声低语。 待到大概子时时分的时候,又有客至。 来人是个看上去大概三十多岁的汉子,布衣草鞋,身后还背着个斗笠。再看相貌,方脸,浓眉,一双眼睛炯炯有神,只是不知为何,眉头总是微微皱着,嘴角微微下垂,又平添了几分煞气。 仅仅从面相而言,这是个很矛盾的人,有忠义刚毅之相,又有凶狠暴戾之相。 他走进客栈敞开的院门,来到大堂前,环视一周之后,抱拳道:“在下宋辅臣。” 第二十六章 孤臣孽子 正道十二宗和邪道十宗,总共二十二个宗门,家大业大,不可能每个人都在江湖上鼎鼎有名,总有些在江湖上声名不显却在宗内分量很重的人,比如说清微宗的司徒玄略,江湖上皆知大先生司徒玄策,却很少有人知道司徒玄策还有个弟弟司徒玄略,凡是知道司徒玄略其人的,多半是真正的老江湖了。宋辅臣也是这样的角色,名声不显,却极其重要,是为澹台云的心腹,否则也不可能委任他去说服天公将军唐周。 不过此去必然是千难万险,地师必会派人截杀。若论势力,崛起不过十余年的澹台云自是无法与树大根深的地师徐无鬼相较,所以只能求助于大天师张静修,于是就有了这次包括颜飞卿和苏云媗在内的护送之事。 至于李玄都,也有自己的考量。抛开那些大义不谈,只说人情,经过清微宗劝谏一事,五炁真丹的人情,他已经有了个交代。而他之所以能从藏老人手中活下来并得到“白骨玄妙尊”,大天师可谓是居功至伟,那么现在也到了他还这个人情的时候。 于公于私,李玄都都该前往。 不要小觑少玄榜几人的联手,上次藏老人就吃了个大亏,可谓是损失惨重严重,不仅丢了一具势在必得的太阴尸,而且还被毁去两尊身外化身,若再加上丢失的“白骨玄妙尊”和张海石最后的“落井下石”,已然是伤筋动骨。 再上一个吃大亏的人是李玄都,帝京城头,以一己之力对抗颜飞卿、苏云媗、玉清宁的三人联手,差点剑断人亡。 无论是藏老人也好,还是当年的紫府剑仙也罢,都是太玄榜上有名之人。 这次李玄都三人再度联手,就算是太玄榜上的高人出手,也未必能讨得好去。 李玄都唯一担心的还是唐秦之事,会不会平添变数。 宋辅臣走进客栈大堂之后,颜飞卿和苏云媗已经起身,各自报上名号,然后又介绍了此地主人沈无忧和陆夫人。 宋辅臣冲四人行礼,四人各自还礼。 然后宋辅臣道:“在下的来意,想必诸位都已经清楚,在下就不再赘言了,不知宫官姑娘身在何处?” 就在此时,宫官、贪狼王、李玄都、张鸾山一前一后地从二楼下来,李玄都来到颜飞卿这边站定,两拨人泾渭分明。 见到宫官之后,宋辅臣的警惕之意稍减。宫官轻声说:“圣君说了,颜宗主他们是贵客,如何规劝唐周是以你为主,可是这一路上,却是要以颜宗主为首。” 然后她又补了一句:“这也是老天师的意思。” 宋辅臣没有任何不满或是异议,点了点头,又朝颜飞卿一抱拳:“那就有劳颜宗主了。” 颜飞卿稽首还礼。 宋辅臣犹豫了一下,说道:“宫姑娘、张先生,能否借一步说话?” 宫官点了点头:“去楼上我的房间。” 然后宫官对众人道了一声失陪。 来到宫官的房间,只有宋辅臣、宫官、贪狼王、张鸾山四人。 宋辅臣取出一封信交给张鸾山:“这是左尊者的信。” 宫官伸手接过信,望向张鸾山。 张鸾山闭上眼想了片刻,复又睁开:“念吧。” 宫官拆开信,随手设下一道隔音禁制,轻声读道:“无道宗左尊者致张先生台鉴:圣君顷接补天宗、忘情宗秦宗主之书信:据补天宗悉知,辽东五宗之中有人与阴阳宗狼狈为奸,图谋不轨。究竟是何人行此之事?秦清并未明言,只是声言,此一众人等,与补天宗无关,也与辽东五宗无关,皆由圣君随意处置。秦清口中所言之人何以如此?局势将因此发生何等难测之变化?圣君深为忧虑。张先生鸾山当有以教示,还请先生速归。” 张鸾山听完之后沉默了,宫官等人也尽皆不语。 过了许久,张鸾山方才缓缓开口道:“地师落子深远,所着眼处,不仅仅是一个西北五宗,看来还有辽东五宗。” 然后他转头望向宋辅臣:“极天王出关没有?” 宋辅臣摇了摇头:“还没有。” 张鸾山轻轻吸了一口气,复又吐出:“西京的局势很恶劣了。” 宋辅臣知道这位张先生虽然没了境界修为,但在江湖上的地位仍旧尊崇,甚至更胜往昔,宋辅臣不敢小觑分毫,轻声问道:“那张先生的意思是?” 张鸾山起身在房中来回踱步,如此走了两个来回之后,才停下脚步:“我这就动身返回西京,不过要有人护送。” 宫官立刻道:“就由贪狼王和贾长老他们负责护送张先生,我留在这里,与宋长老有个照应。” “也只能这样了。”张鸾山叹了口气:“天公将军的事情,就有劳二位了。” 宫官摇头道:“不敢称劳。” 宋辅臣深深地望着张鸾山:“张先生,对于圣君而言,甚至是对于整个无道宗而言,你都居功至伟,只是有一点我不太明白,你为何甘愿放弃小天师之位,将其让给了楼下的颜飞卿。” 张鸾山也望着他,微笑道:“你知道孤臣孽子吗?” 宋辅臣愣住。 待他回过神来,张鸾山已经带着贪狼王大步出门。 宋辅臣望向宫官,宫官轻声道:“亚圣有云:‘独孤臣孽子,其操心也危,其虑患也深,故达。’” 楼下,张鸾山只是一个简单告别,并未说明缘由,便匆匆离去。 贪狼王跟在张鸾山的身后,在即将跨过门槛的时候,转过头来瞪了李玄都一眼,然后伸手在脖子上做了个横切的手势。 李玄都一笑置之。 在张鸾山离去之后,颜飞卿缓缓开口道:“紫府兄,你以为我这位张师兄如何?” 李玄都沉吟了一下,摇头道:“看不透,也猜不透。” 颜飞卿轻轻叹息一声。 倚在柜台前的陆夫人不知何时收起了烟杆,双臂环于胸前,冷不丁地开口道:“张鸾山其人,我也算是知道一二,这是个有大志向的人。早年时喜欢经典史籍,曾经向万象学宫的大祭酒问道。都说这天下之间只有两个千年之家,一个是北方的圣人府邸,一个是南方的天师府邸,可惜他生在了天师府邸,不是圣人府邸。” 听到陆夫人的这番话,李玄都心中一动,想起了张鸾山曾经对自己说过种种言语,不由得生出好大的感触。 沈无忧又放下了手中的毛笔,轻咳了一声。 陆夫人这次没有依他,不满道:“你咳嗽我也说,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 沈无忧顿时大为尴尬,干脆再拿起毛笔,不再理会这一茬。 李玄都见此情景,不由会心一笑。 结果这一笑被沈无忧看在眼里,然后他就听自己耳畔响起了沈无忧的嗓音:“紫府莫要觉得好笑,等你成亲之后,也会有这一日的。” 李玄都被吓了一条,转眼再看,陆夫人越好,颜飞卿和苏云媗也罢,都没有反应,显然是只有自己听到了沈无忧的话语,便有些心虚,不过嘴巴却要硬气,以传音道:“我家素素温婉贤淑,绝不会如此。” 沈无忧抬起头来,面无表情,不过李玄都耳畔又响起他似笑非笑的声音:“此语言之尚早,女子们年轻的时候,哪个不是温婉贤淑?” 然后他又望向陆夫人,嘴唇微动,不知说了什么。 结果就是陆夫人看向李玄都,眼神有些凶恶,很是不善。 李玄都没想到这位沈大先生还有如此谐趣一面,大感有趣,只是陆夫人也不好得罪,只能拱手作揖赔礼。 第二十七章 乔装改扮 抛开“血刀”宁忆不谈,人已经到齐,接下来便要去见天公将军唐周。 按照道理来说,青阳教的青阳总坛就在秦州境内,宋辅臣从西京前往青阳总坛即可,完全不必绕一个大圈子。之所以如此,是因为自从西京局势不稳之后,唐周便已经离开秦州的青阳总坛,前往位于荆州和蜀州交界位置的白阳总坛,也就是大名鼎鼎的白帝城。 白帝城位置险要,乃是由荆州入蜀的门户所在。白帝城三面环水,一面傍山,易守难攻,当年公孙氏占蜀为王,入主此地,城内有一白鹤井,井中常有白气涌出,宛若白龙,公孙氏便借此号为“白帝”,并将此城改名为白帝城。 去白帝城有两条路,分别是荆州和蜀州,不巧的是,蜀州乃是阴阳宗的势力范围,而荆州则是荆楚总督和神霄宗的势力范围。蜀州那边是不用想了,千难万险,虽有一个妙真宗,但只能勉强自保而已,而荆州这边形势就较为复杂,首先就是荆楚总督与阴阳宗多有往来,虽然不会在明面上相助阴阳宗,但背地里如何就不好说了。其次,就要涉及到神霄宗的内斗,如今江湖中都知道神霄宗宗主三玄真人和师弟凌冲道长起了冲突。 师兄弟二人之所以道号不同,是因为“三玄真人”乃是朝廷钦封的五大真人之一,与正一宗的元阳妙一真人、飞元真人、妙真宗的万寿真人、东华宗的太微真人并列齐名,而这位凌冲道长也不是寻常人等,他要比三玄真人大上许多岁数,入门却晚了许多年,他早年时曾是一位纵横荆州江湖的大豪,门人无数,境界高强,无论是正道邪道,都要卖他几分薄面。他横行江湖几十年,且不论对错是非,手中血债极多,待到不惑年纪,自觉杀孽深重,良心不安,于是常常去往神霄宗听真人讲道,如此方能心神平和。如此一听,便足足听了十余年,终于在他知天命年纪的时候,拜入神霄宗的门下,出家为道。正因为如此,他算是带艺投师,虽然处事成熟稳重,在神霄宗中极得人心,但仍是无缘宗主大位。 到了如今,神霄宗中的老辈人尽数故去,以两人为尊,两人起了间隙,使得神霄宗内部分裂成两派。这等机密之事,本来外人也无从得知,只是自从去年以来,此事越闹越凶,终于也瞒不住了。说起这场争执,还涉及到正道两大宗门,分别是正一宗和清微宗,正一宗支持三玄真人,清微宗支持凌冲道长,一时间竟是谁也奈何不得谁。 不过颜飞卿和李玄都都是心知肚明,当日风雷派之事就是导火索,而他们二人正好是亲历之人。 宋辅臣之所以会来徽州,就是因为蜀路难行,而且他当时也不在西京,接到圣君澹台云的传信之后,从秦州出发,经中州抵达芦州,与李玄都、颜飞卿等人会合之后,从芦州转道荆州,再由荆州前往白帝城。 虽然这一路上也注定不好走,但江南各州还是正道宗门的地盘,有大天师的应允,又有颜飞卿这位小天师亲自护送,总要好过蜀州境内的步步杀机。 根据众人的分析,明面上最大的阻碍恐怕是来自于荆楚总督这边,毕竟荆楚总督不是江南总督可比,手中握有实打实的兵权,极不好惹。不过话又说回来,他们这一行人都是江湖高手,也不是沙场厮杀,只管他大军再多,绕开就是了,真正需要小心的还是阴阳宗的高手。阴阳宗之人,神秘莫测,最是难防。正道中人当然不怕阴阳宗,只是因为此事关乎正邪之争的大义名头,哪怕是大天师,也不能把此事放在台面上来说,最好是神不知鬼不觉,不让旁人知晓半分。 正因为如此,一行人在离开太平客栈之前,故意改头换面,从江湖少侠变成了新婚不久出来游山玩水的年轻夫妻。 公子哥是颜飞卿,不得不说,颜飞卿换下了一身道士装扮,换上锦衣华服,还真有些浊世翩翩贵公子的意思,若是行走江湖,少不得要让许多女侠为之倾倒,少夫人自然是苏云媗了,端庄典雅,温婉淑静,两人站在一起,任谁都要竖起大拇指称赞一声金童玉女。 李玄都扮作颜飞卿的随从,他以前扮过账房先生,看起来也不算突兀,宫官则扮作苏云媗的丫鬟,因为她本就面嫩,面相比实际年龄小上许多,再一装扮,便如十七八岁的少女一般,也是惟妙惟肖。至于最为重要的宋辅臣,因为面相老成的缘故,干脆是装扮成身怀武艺的护卫。 一行人从沈无忧预留的密道之中悄无声息地离开太平客栈,先是来到怀南府的府城,在这里,颜飞卿买了许多仆役婢女之流,于是李玄都摇身一变成了管家,宫官也成了众多侍女的头领,又雇佣许多镖师护卫,交由宋辅臣负责统领。然后离开怀南府城,来到大江之畔,雇佣了一条大船,逆流而上。 一路行船甚是无趣,李玄都等人也不是真正游山玩水的,于是除了必须做出游山玩水样子的颜飞卿和苏云媗,其余人多数时候都在船舱里。 这日行到荆州境内,李玄都正在船舱里默读秘籍,宫官推门进来,带出一阵香风。 李玄都抽了抽鼻子,想打喷嚏还是忍住了。 他合上手中的秘籍,抬头望去,此时的宫官一身青布衣衫,梳着双丫髻,哪里还能看出是那位宫姑娘。不过李玄都也好不到哪里去,同样是青布衣衫,头戴方巾,一看便是那种又穷又酸最后不得以之下做了富家公子帮闲的家伙。 李玄都道:“你身上是什么味道?” 宫官无奈道:“丫鬟就只能用这种粗劣脂粉,好东西都是给少夫人用的。” 李玄都忍不住笑道:“羡慕了?” 宫官轻哼一声:“我看他们两个是乐在其中,根本就不需要装做游山玩水,倒是苦了我们两个,若是传扬出去,这算什么事啊?我,宫官,给苏云媗做丫鬟!” 李玄都道:“好歹是为了你家圣君的差事,你就不要叫苦了,真要叫苦,也是我来叫苦才是。我说什么了?” 宫官笑了笑:“经你这么一说,我想开了,是这么个道理,有堂堂紫府剑仙给我垫底,我受点委屈又算得了什么?” 李玄都没好气道:“那你还有别的事情吗?若是没有,那就赶紧滚蛋。” 宫官完全不为所动,不恼也不怒,自顾自说道:“紫府,依你看来,这次说服天公将军唐周,能有继承把握?” 李玄都皱眉道:“你问我?你身为圣君澹台云的心腹,你不是应该早有计较吗?你在这个时候来问我?” “我有计较是我的事情,可是我想听你说。”宫官笑眯眯道:“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你是局外之人,看法自然不太一样。” 李玄都想了想,沉吟着说道:“在我看来,大概五成吧。唐周之所以在这个时候离开秦州,其用意也很明显,那就是为了躲开圣君和地师之争,因为这种事情,站对了位置自然可以扶摇而起,可站错了位置便是万劫不复,以他的地位,早已不需要再去赌什么,静观其变即可。只是你们双方都不愿放过他,非要他做出一个选择,那么他选择哪边都有可以说通的道理。” 宫官目光幽深,自语道:“只有五成吗?” 第二十八章 宫官论道 虽说李玄都不讨厌宫官,但也不喜欢她,缘由在于这个女子不见真性情,她喜也好,怒也罢,哀也好,乐也罢,让人不知几分真假,就像一朵带刺的花,而且这刺还是藏着的,不像有的花儿,直接把刺亮明,让人望而止步,宫官是非要让人摸上去的时候,才会被刺痛,所以李玄都一直对她敬而远之。 这会儿见宫官陷入沉思,李玄都也不想多言,直接向后一倒,靠在椅背上,顺带用书本将脸遮住,倒是与宫官喜欢用折扇遮脸有异曲同工之妙。 可是李玄都越发不想理会宫官,宫官反而越有兴趣,就像一个没有教养的熊孩子,非要和你反着来、对着干。此时就是如此,当她从沉思中回过神来,瞧着李玄都这副模样,妙目一转,计上心头,开口道:“紫府,我问你一个问题,好不好?” 李玄都沉默了片刻,将覆在脸上的书本慢慢下移,露出双眼:“什么问题。” 宫官笑吟吟道:“江湖中人都知道,紫府是亲近儒家学说的。那么我想问紫府一个关于儒家学问的问题,还望紫府不吝指教。” 李玄都想了想,拿开脸上的书本,说道:“问吧。” 宫官狡黠一笑:“江湖中人都说紫府是个公义之人,如果有一天,紫府最为亲近的二师兄张海石张先生,在江湖上大开杀戒,滥杀无辜,留下无数血债,而紫府那时候已是天下第一人,举世无敌,你会如何处置?” 李玄都一怔,沉默了良久,忽而笑道:“宫姑娘这是在考我了,当年亚圣就曾推演过此类问题:古时有仁之圣王,其父为大恶之愚夫,问,其父杀人,圣王该如何处置?亚圣的回答是:没有办法处置,因为儒家讲究亲亲相隐,在善恶之前,先讲伦常,不存在大义灭亲。这才有了无数儒生们常常挂在嘴上的那句话,天下无不是的父母,天下无不是的君父,错了也是无错。这便是将伦常放在善恶是非之前,更是臣子们只能规劝君王的根由所在,若是臣子以下犯上,就算是为了天下,也是乱了伦常,是为大逆不道。” 宫官的眼中亮起了光,却是有些佩服了,说道:“这个问题是张先生鸾山曾经对我提起,没想到紫府竟是能一眼看透。只是紫府还未回答我,你会如何做。” 李玄都沉吟了片刻,缓缓说道:“二师兄于我而言,长兄如父。若是我杀二师兄,这不是儒家的道理,这是墨家的兼爱之道。若是我以悔过求恕罪,行善事为弥补,办法会超度亡魂,求于鬼神,讲究来世功德福报,这是落入了佛家的窠臼之中,同样不是儒家的道理。行儒家的道理,只能听之任之,因为天下无不是的父母。” 李玄都摇头自语道:“圣人曰成仁,亚圣曰取义。仁讲伦常,义分亲疏。伦常者:君臣、父子、师生、夫妻、朋友。家臣为主君牺牲家人是义,子女为父母杀人是义,学生为老师报仇是义,妻子包庇丈夫是义,朋友包庇有罪在身的朋友也是义。义之所在,虽千万人吾往矣。所以在这件事上,儒家的道理,行不通。虽然后来的儒家宗师们又有了大义和小义之区分,不过还不完善,难以自圆其说,所以不仅仅是我行不通,就算是儒家三大学宫的大祭酒来了,或是亚圣复生亲自来了,也还是行不通。” 宫官微笑道:“那紫府到底如何处置?” 李玄都笑了笑:“宫姑娘想要乱我心境?怕是要让你失望了。我虽然崇慕儒家的学说,但根子还是在我们道家这一边,自然要按照我们道家的办法来处置,带着二师兄远走世外,从此弃天下如敝履,乐而忘忧。” 宫官终于露出了奸计得逞的笑容:“太上道祖曾有‘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的说法,《道德经》中亦有许多冷眼看穿之语,可见我们道家本有仁与不仁、有情与无情之分。当年道门一分为二为南北,道家的不仁和无情便由我们北道门十宗继承而发扬,而我们北道门的开山祖师曾有过‘损一毫利天下不为也,悉天下奉一身不取也’的说法,你这个弃天下如敝履,岂不是暗合我们北道门的道理。紫府虽然逃出了儒家的窠臼,却由南道门入我北道门了。” 这下真是出乎李玄都的意料之外了,让他愣了好久,才开口道:“南北道门同归太上道祖,自是有相通之处,也不足为奇。” 宫官哈哈一笑:“话虽如此,可你却是输了。” 李玄都只好承认道:“在此事上,的确是北道门的处置方法更好一些。” 宫官有几分得意道:“其实江湖中人所行的都是我们北道门的道理,忘仁义,分亲疏,齐善恶,所以这江湖也终究是道门的江湖,与儒家却是无关了。” 李玄都忍不住问道:“这也是张鸾山教你的?” 宫官笑吟吟道:“你猜?” “我不猜。”李玄都摇头道。 宫官凑近了脸孔:“你是不是吃醋了?” 李玄都双手举起书本,从中间隔开,然后说道:“第一,你和张鸾山怎样都与我无关;第二,宫姑娘请自重。” 恰好此时,一名小丫鬟推门进来,刚好看到这一幕,瞬间羞红了脸庞,站在原地,不知所措。 正想调戏李玄都的宫官心情大恶,直起身来,冷声道:“懂不懂规矩,不敲门就往里面闯?” 名义上,宫官还是一众丫鬟的头领,小丫鬟自然不敢忤逆这位少夫人身边的“贴身大丫鬟”,低下头去,眼里已是有了泪光。 好在李玄都给她解围,主动开口问道:“什么事?” “回、回管家。”小丫鬟结结巴巴道:“公子让您过去一趟。” 李玄都放下手中的书本:“我知道了,你下去吧。” 小丫鬟如蒙大赦,正要退下,忽听宫官开口道:“刚才你看到什么了?” 小丫鬟说话更不利索了:“我、我、我什么都、都没看见。” 宫官板着脸说道:“没看见就是你的福气!下次记得敲门。” 小丫鬟应了一声,赶忙退出房间。 李玄都看了宫官一眼,起身离开船舱,从楼梯来到二楼,这儿视野开阔,可遍观江景。 此时的二楼上,除了颜飞卿和苏云媗这对夫妻,以及几个负责侍奉的丫鬟,就只有兢兢业业的护卫头领宋辅臣了。 一身青布衣衫的李玄都登楼之后,轻咳一声:“公子有什么吩咐?” 颜飞卿转过身来,只见他一身月白袍子,金丝滚边镶纹,白底黑纹的方头云履,嵌玉腰带,戴一顶白玉冠,手中一柄以象牙为扇骨的折扇,扇面是当世名家的山水,迎风而立,轻摇折扇,衣袂飘飘,如同跌落凡尘的谪仙人。 在颜飞卿身边的颜飞卿则是一身水白衣裙,手中拿着一柄绣花团扇,气态亦是与平日大不相同,虽然还是端庄典雅,但端庄中又透出几分柔弱娇怯,似弱柳扶风,哪里还有往日不输男子的风范。任谁也不会把眼前二人与小天师和苏大仙子联系起来。 颜飞卿微笑道:“再走一段就是八百里云梦泽了,可有什么落脚的地方?” 既然是做戏,那就要做全套的,李玄都赶忙道:“回公子,自是有的,云梦大湖中有一座山,名为洞庭山。《湘妃庙记略》称:‘洞庭盖神仙洞府之一也,以其为洞庭之庭,故曰洞庭。’后世以其汪洋一片,洪水滔天,无得而称。纯阳吕祖诗云:‘三入岳阳人不识,朗吟飞过洞庭湖。’也是由此而来。” 颜飞卿望向苏云媗,询问道:“那我们去洞庭山?” 苏云媗柔声道:“好,都听你的安排。” 颜飞卿吩咐道:“前往洞庭山。” 宋辅臣立刻躬身领命。 第二十九章 洞府之庭 阴阳宗也不是全知全能的神仙,阴阳宗都难以察觉的,荆楚总督更不可能察觉。李玄都一行人正是靠着这出人意料之外的乔装改扮,成功从芦州进入荆州,这一路上没有遇到半点波折。 大船缓缓驶向云梦泽中心的洞庭山,按照颜飞卿的估计,大概会在洞庭山停留一日的工夫,对于长达月余的路程而言,远谈不上“浪费”二字,反而可以更加逼真,不会让人起疑。宫官不止一次对李玄都抱怨过,颜飞卿和苏云媗二人,绝对是乐在其中了,只是李玄都一概不理,宫官孤掌难鸣,只能作罢。 洞庭山,洞府之庭,名为山,也可以视为一座小岛,与千古名楼岳阳楼遥遥相对。远远望去,这座洞庭山仿佛浮于水上,传说其下有金堂数百间,曾有玉女居之,四时闻金石丝竹之声,彻于山顶。后因湘君和湘夫人葬于此,故此山又名湘山、君山。此山共由大小七十二座山峰组成,是为七十二洞天、三十六福地中的第十一福地。 大船在洞庭山靠岸,放下船板,先是宋辅臣这位护卫率先登岸,然后是颜飞卿这位公子。在他上岸之后,立马转身去接娇娇弱弱的苏云媗,苏云媗一手与颜飞卿伸出的手掌相握,另外一手微提裙摆,使得脚上的圆头绣鞋露出稍许,小步走在船板上,似乎生怕一个不慎跌落水中,谁也看不出这是一位能飞天御剑的剑道大家。 在苏云媗身后是板着脸的宫官,好似被别人欠了了许多银钱不还一般,不但没人搀扶,还得为少夫人拿着扇子。 最后是一袭青衫的李玄都,身无他物,除了不能佩剑,就连“十八楼”都被他从手腕上褪下,收入怀中。 洞庭山作为名胜之地,虽然没有客栈,但有供人下榻的宅院,只是价格昂贵,寻常人等是万万消受不起。只是这一点难不住颜飞卿,他直接包下一栋宅院,庭院深深,亭台楼榭,小桥流水,一派江南风情。 将一众侍女仆役安顿下来之后,既然来都来了,大好风景,第十一福地,自然不能浪费,于是公子少夫人只带了贴身的随从和丫鬟,在宋师傅的护卫下,离开宅院,开始游览洞庭山。 让李玄都没想到的是,除了他和颜飞卿之外,另外两名女子其实早就来过洞庭山,苏云媗甚至还是常客,几乎每年都要来一次,对于这儿的景色如数家珍。 走到中途,有一座半掩于林中的茶舍,其中有茶女煮茶,手法赏心悦目。 在茶舍不远处则有一座幽静道观,颜飞卿想了想,说道:“我陪夫人去道观进香,你们就在茶舍等候。” 李玄都和宋辅臣都是无所谓,宫官则是求之不得,点头应下。 道理也很简单,若是五人去茶舍,按照现在各自的身份,能落座的只有颜飞卿和苏云媗,其他三人都能站着,李玄都可以不在意,宫大小姐可不想受这气。 在颜飞卿和苏云媗离去之后,三人进到茶舍之中,要了一壶茶,分而坐下。 洞庭山所产的针形黄茶名为“银针”,天下闻名。此茶古时专供帝王品饮,有“金镶玉”之称,是为十大名茶之一。此时茶舍中的招牌自然也是这银针,本来是由茶女为三人冲茶,不过宫官自荐,亲自冲茶,手法娴熟,尽是大家风范。 煮好之后,宫官先给李玄都奉上一杯,可见如雀舌一般的茶叶芽尖浮上水面,都竖着浮在那里。 李玄都也不太懂茶道,说不出太多所以然,轻呷一口之后,只能赞了一声好。 宫官可不是客气的人,第二杯茶毫不客气地给了自己,最后才给宋辅臣。好在宋辅臣也不在意这些细枝末节,事实上宋辅臣出身农家,家中还有年迈父母和一大家子人,他将自己的所有例银都寄回家中,自己不留银钱,远远比不了宫官或是颜飞卿这等豪富,也许只有李玄都能跟他稍稍比较,不过李玄都是一个吃饱全家不饿,又不一样了,而且宋辅臣的例银不是李玄都的例银可比,只是意思意思而已,无道宗中除了宋辅臣之外,谁也不指望着这点例银过活。若不是因为特殊原因,可能他一辈子都不会喝上一壶价值二钱银子的银针。 就在这时,茶舍中又来了一行人,皆是锦衣华服,且气态倨傲。 为首的一名公子无意中瞧见了宫官,眼神一变,径直走来,温声道:“这位姑娘……” 未等他把话说完,宋辅臣已是骤起眉头,打断他道:“这位公子,素不相识,还望自重。” 原本笑吟吟的年轻公子脸色不变,没有丝毫失态神色,只是说道:“你这话好没道理,我话都没说完,你就让我自重,我倒要问一句,我哪里不自重了?” 见惯了此类事的宋辅臣有些不耐烦,只是为了顾全大局,这才没有发作,若是换成平日,他早就一拳把这等纨绔子弟打得站不起来,此时只能强压了怒气。就在此时,李玄都开口说道:“这位公子,我们素昧平生,你主动搭讪,用意几何?若是以问路之类的缘由为托词,男女避嫌,也当问我们两个男子才是,哪有直接问姑娘的道理?” 宫官唯恐天下不乱,摆出一副受惊模样,甚至还主动向李玄都身边靠了靠,真是我见犹怜。 不过李玄都和宋辅臣都有些小觑这个年轻公子了,没想到他依旧笑着:“你说的是正理,可也要听完我说话才行,我的话都没说完,你们就打断了我,而且凭借的是完全想当然的理由,这是失礼。” 年轻公子咬重了“失礼”二字,又接着说道:“这世间之事逃不过一个‘理’字,公道自在人心,既然是失礼,要不要赔礼道歉呢?” 宋辅臣略微惊讶,没想到这个公子哥倒是有些真才实学,最起码这扣帽子的本事,显然是公门修行有些火候了。 在说这些话的时候,那名年轻公子也在打量三人,着重是看三人的衣着打扮,宫官的穿着打扮明显就是某个大户人家的丫鬟,而那个年轻男子,也不是什么富贵出身,不是个穷酸书生,就是大户人家的帮闲随从之流,瞧这两人的样子,倒像是私奔出来的狗男女。至于那个护卫打扮的中年男子,也不算什么,江湖武人厉害,可有个前提,得是大宗门子弟才行,可大宗门子弟,怎么会给人看家护院? 再看宫官身上的衣着,衣料普通,也不见什么首饰,尤其是那股脂粉气,十分劣质,可见这个丫鬟的主家也不是什么大富大贵之家,多半是家道平平,养得起婢女,却没能到“富养”的地步,真正显贵人家的丫鬟,无论是吃穿用度,还是见识气度,个个都如千金小姐一般。 想到这儿,这位年轻公子便放下心来,是个可以拿捏的软柿子。 就在此时,宫官怯生生道:“那我给你道歉,可以吗?” 听到这话,年轻公子愈发肯定自己的猜测,轻轻摩挲着腰间所悬挂的玉佩,笑脸灿烂:“事情可大可小,就看你们道歉有没有诚意了。” 宫官轻捂心口,像个被吓到的小女子,赶忙说道:“怎么才算有诚意?” 李玄都此时已经没了说话的兴致,由着宫官表演,只是宫官不肯放过他,在桌底轻轻踩住他的脚背,而且还威胁地轻轻旋转一下,李玄都只能开口道:“你休想!” 那位公子哥淡笑道:“不是我故意瞧不起你们,你们几个奴仆之流,还不配说这种话,等你们的主人回来了,再来说这话还差不多。不过话又说回来,丫鬟嘛,无非花点银子而已。” 说到这儿,他的神色陡然一变,厉声道:“奴犯上,官卖了你,跪下!” 第三十章 女子剑客 如今世道,还是有“奴籍”一说,若非乱世,等级会更为森严。 本朝开国之初,太祖皇帝赐各大国公家奴数百。太宗皇帝时,诛杀几大国公,其家人全部沦为乐户﹐编入奴籍。世宗皇帝以后﹐江南富庶﹐富户尤多﹐卖身为私奴者日益增多。有富户蓄奴多达一两千人。凡此类奴仆都立有卖身契约﹐子孙累世不得脱籍。 在江北各州,也有蓄奴之风,只是如今在赵政的治下,辽东各州已经废除乐户奴籍﹐并解除世仆奴籍﹐编入良民。 如今江南,蓄奴之风仍旧盛行,所以这年轻公子才会有如此一说。 李玄都略感无奈。此人说话条理清晰,步步紧逼,绝不是那种一味恃力欺人之人,是那种明明欺负了别人,还要让旁观之人觉得是此人受了委屈的人,颠倒黑白的本事一流。此番此人敢说出这番话,显然是有过一番斟酌,说不定已经仔细观察了他们的衣着打扮,这才敢来捏软柿子。 这便是乔装打扮的无奈之处,李玄都等人若是用本来身份,自然不敢有人来欺辱他们,这些年轻公子也不是傻子,不会拿着鸡蛋碰石头,可那样就会引来阴阳宗和荆楚总督,如今他们乔装打扮,却少不了要应付这等人,实在是有利就有弊。 不过更让李玄都无奈的还是宫官,唯恐天下不乱,这会儿又装出好像被吓到的样子,竟趁机是挽住李玄都的胳膊,瑟瑟发抖。 若是秦素在此,李玄都倒是不介意愤而起身,出手教训一下这个公子哥,然后博美人一乐。只是现在嘛,兴趣缺缺,于是道:“这位公子,得饶人处且饶人,我家公子马上就要回来了,卖不卖的,你说了不算。” 年轻公子好像听到了一个莫大的笑话:“你家公子又是哪位?你知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你那位公子见了我,说不定要把这个小丫鬟乖乖双手奉上呢。” 李玄都不想说话了。 宫官的脚上微微用力,李玄都只觉得脚背上针扎一般疼。 李玄都只能一拍桌子,愤而起身,怒斥道:“你欺人太甚,我忍你很久了!” 这句话看似是对年轻公子说的,其实倒是有七八分是对宫官说的。 “欺人太甚?”年轻公子摇头道:“你还没有让我欺你的资格。” 李玄都握起拳头,脸色涨红,像极了敢怒不敢言的样子。 那位公子哥淡笑道:“什么‘欺人太甚’这种话,等你家主人回来了,由他来说,才勉强有些分量。不过我也多说一句,你们这些外地人,既然到了我们荆州,是龙就盘着,是虎就卧着,乖乖看人脸色,还能保住几分脸面。” 李玄都脸色瞬间惨白。 宫官心中惊奇,没想到这位紫府剑仙演戏也挺像那么回事,不逊于自己。 不过接下来的一幕,却是大大出乎宫官的意料之中。 只见李玄都好似怒急攻心,竟是从腰间抽出一把匕首,要跟那位年轻公子拼命,不过这位年轻公子也是有些武艺傍身的,一把抓住李玄都的手腕,轻轻一扭,便让匕首脱手,然后直接一记窝心脚踢在李玄都的胸口,就见李玄都整个人直接飞了出去。 只是这个飞行的距离有些远了,让年轻公子稍稍有些疑惑,难不成自己这段时间功力又涨了?不过这个念头只是一闪而过,毕竟是一个帮闲奴仆的死活,算不得什么。 李玄都重重落地之后,双目紧闭,眼看着是昏了过去,在旁人看来,也许就是不能活了。 这会儿茶舍的掌柜和茶女早已躲在一旁,不敢出声半句。 只有宫官看到李玄都在落地前对她一笑,显然是要借这个法子摆脱宫官,宫官不由好气,她本意是想让李玄都出头,在不暴露身份的前提下斗一斗这个年轻公子哥,她在一旁看戏,结果李玄都反将一军,变成了宫官自己去面对那个如狼似虎的公子哥。 现在李玄都开始装死,宫官只能把视线转向宋辅臣。宋辅臣轻叹一声,知道自己是躲不过了,便要起身拔刀,然后想着自己该是个怎么死法,又或是出几分力,最好能把这些苍蝇给赶走。 在年轻公子看来,这个小丫鬟自然是个送到灰狼嘴边的小白兔,只是在宋辅臣看来,这分明是个小狼崽子去挑衅一只老狐狸,而且还是九条尾巴的那种。 若不是万不得已,宋辅臣实在不想与这位宫姑娘共事,两人完全就是两类人。只是无奈,这位宫姑娘是圣君面前的红人,圣君待她不薄,礼数周到,她在无道宗之中,便和公主无异。他也不得不让她三分。 正想着这些,异变陡起,一道身影从茶舍外一掠而来,刚好站在了两拨人的中间,面向那名年轻公子。 来人是个看起来大概有三十多岁的女子,相貌谈不上好看,却是很耐看的那种,看久了不腻,看多了也不厌,一身江湖客的利落装扮,手中拿着一柄带鞘的长剑,横于身前。 宫官眯起眼,眼神玩味。 她早就察觉到外面有人,而且修为不低,约莫是先天境界,而且这个不知姓甚名谁的年轻公子哥的随从也是个厉害人物,已然临近归真境,算是先天境中的好手,由此可见,这个公子哥的来历应当不俗。若非如此,她怎么会有闲情逸致在这儿演戏,早就一巴掌把这个公子哥拍飞了,却是没想到外面的这位竟然还敢进来。 这时就听那女子剑客说道:“这位公子,不过是口角而已,何必打死了人?” “口角?”年轻公子笑了笑,然后一指地上的匕首:“如果是口角,那么这是什么?” 女子自然也看到了先前李玄都“拼命”的那一幕,轻叹一声:“若不是公子言语一再相逼,这人也不会冲动行事。” 年轻公子冷笑道:“难道别人言语相逼就是他杀人的理由?” 女子顿时为之语塞,沉默了片刻之后才缓缓说道:“他只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公子却是有上乘武艺在身,他无论如何也是杀不了公子的,不是拿了匕首就要杀人,公子岂能不知?” 就在这时,在那年轻公子身后的一名扈从忽然开口道:“刺杀朝廷命官,等同谋反,按律当诛,夷三族。” 这位年轻公子轻笑道:“忘了与你介绍,我乃荆州按察使使。” 一州三司衙门,分别是:承宣布政使司、提刑按察使司、都指挥使司,按察使便是提刑按察使司的主官,正三品。 一个不到三十岁的正三品高官? 中年女女子显然是有些不信。 年轻公子也不在意,淡笑道:“知道你们不信,可谁让我姓赵呢?” 中年女子悚然一惊。 在荆州地界,说到赵家,自然就是荆楚总督赵良庚的那个赵家,只此一家,别无分号。 女子一字一句说道:“就算你是赵总督的公子,也要讲理才是,不管怎么说,那都是一条人命。” 年轻公子的耐心已经快要耗尽,不想再纠缠下去,轻叹了一声:“老七。” 先前开口出声的那名扈从向前一步,面对这位女子剑客,森然开口道:“我是老七,你若想给这些人讨个公道,尽管出手就是。” 就在此时,李玄都知道自己不能再装死了,重重吐出一口浊气,呻吟一声,缓缓醒转过来。 宫官也这才反应过来,赶忙跑过去,梨花带雨:“你没事吧?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可怎么活啊?” 第三十一章 赵姓公子 李玄都以传声入密提醒道:“宫姑娘,你这演戏的本事真是一般,就像臭棋篓子下棋,瘾大棋艺差,我都在地上躺半天了,你这会儿才想起来看看我死没死?一点也不切合实际,换成个老谋深算之人,一眼就给你识破了。” 宫官一心二用,一边哭得梨花带雨,一边同样传音道:“你行你上啊。” “我没上?如果我没上是谁在这儿装死?” “你还好意思说,一个大男人,遇到事情就会装死。” “装死的男人比你这种只会惹事不会平事的女人好。” “你快说,接下来该怎么收场。” “我不知道,你自己想法子去,我现在是重伤垂死,已经说不了话了。实在不行,你就给那什么公子当小妾去。” “你想死?” 正当两人说话的时候,那年轻公子已经又开口说话了:“我这个家丁,只是练过几天庄稼把式,会一点粗浅刀法,这位女侠只要把我这个不中用的家丁打发了,那今日之事就算了,我也不再追究什么。” 这位赵姓公子也不是无的放矢,他早已打量过了,这个出头的女子不过是先天境的修为,的确很不错了,比青鸾卫中的废物都要强上不少,换成其他世家公子,说不定还真要咽下这口恶气,只可惜遇到了他,他爹是荆楚总督赵良庚,不但让他以弱冠之龄做了提刑按察使,而且还给他调了一位同样是先天境的护卫。 同样是先天境,自然也有轻重之分,就好比那位紫府剑仙,当年不过先天境,便能大闹河朔,剑挑成名高手无数,待到一入归真境,便是登顶少玄榜榜首。还有那先天境,不过个花架子,只能欺负比自己境界更低之人,这其中可是云泥之别。 见到这个老七,女子剑客的神色变得很是凝重,缓缓说道:“久闻赵总督的麾下有一十三位江湖高手,效仿青鸾卫之‘十三太保’,也被荆楚江湖称之为‘十三太保’,既然赵公子称呼阁下为‘老七’,阁下可是‘阎罗刀’罗老镖头的师弟,七太保方铸?” 方铸嘿然一声:“你倒是有些见识。” 李玄都和宫官对视一眼。 对于这个“罗老镖头”,两人都有记忆,当初平安县龙家之事,龙家镖局的总镖头便是这位罗老镖头,境界修为相当不俗,不过在牝女宗这等庞然大物面前,不堪一击。宫官甚至不曾亲自出手,只是派出麾下的清慧姬,先以牝女宗的女弟子诱使其弟子背叛,通风报信,然后再以一颗“血龙丹”便将其诱杀。 如今的龙家,已是由那位龙夫人当家主事,以雷霆手腕扫平了家中的各种反对势力,只是少有人知晓,这位龙夫人早已拜入牝女宗的门下,成为牝女宗的弟子。 女子剑客看了眼已经醒转过来的李玄都,深吸一口气,问道:“赵公子,非要如此不可?” 赵公子嗤笑一声,不再搭理她,而是自顾坐在不远处的一张桌子后,自有随从喝道:“掌柜,上茶!” 藏在柜台后面的掌柜只能战战兢兢地出来亲自上茶。 就在这时,宫官开口道:“这、这位女侠,你不用管我们,我、我无非认命就是。” 女子剑客的脸上流露出一抹犹豫挣扎的神色。 只是这位赵公子却是不想就此罢手了:“想走?这世上哪有这样的好事?你若一直在茶舍外面做你的过路之人,那本公子也与你井水不犯河水,可你既然走进了这间茶舍,再想出去,那还得问过本公子答不答应。” 女子剑客迟疑了一下,问道:“赵公子要如何?” 赵公子故作沉思片刻,露出些许浅淡笑意,伸手一指自己旁边的位置,“不妨坐下说话。” 在荆楚江湖名头不小的方铸向后退让一步,守在自己主子跟前,手掌已经握住刀柄,双眼死死盯着女子剑客,随时可以拔刀。 女子剑客脸上笼上了一层寒霜。 年轻公子微笑道:“你也不给我面子。” 话音落下,方铸已然拔刀,只见一道刀光如一轮满月在这座小小的茶舍中乍现,刹那之间,又有一道剑光如春雷迅猛炸开。然后就听得连绵不绝的金石之声。却是那名女子剑客终于与方铸交手,刀光剑影交错,眼花缭乱。 不过明显可以看出,方铸的刀法更为老辣,在气机修为上也要更胜一筹,所以在三十招之后,女子剑客便慢慢落入下风之中。 方铸脸上冷笑,手中单刀猛然中宫疾进,女子剑客见来势猛恶,回剑格挡,方铸手腕微转,手中长刀侧了过来,“当啷”一声震响,手中长剑竟是被直接震飞,而方铸的长刀却是不受丝毫阻挠,直刺女子剑客胸口而来。 女子剑客大为惊骇,躲无可躲,只能闭目等死。 只是等了片刻,却迟迟没有刀锋入体的感觉,不由得睁开双眼,只见那个中年汉子挡在自己的面前,帮她挡下了这一刀,但是中年汉子也不好受,一条手臂鲜血淋漓。 女子剑客愣了愣:“你、你没事吧?” 宋辅臣面无表情地摇了摇头。若论境界修为,宋辅臣不逊于贪狼王,乃是实打实的天人境大宗师,岂会被一个先天境的武夫伤到,若非情势所逼,让他不敢暴露自己的真实修为,这一刀恐怕还破不开他的护体罡气,现在只是看着吓人,只要他有意收缩肌肉,便能立刻止血。 方铸向后退了几步,有些惊疑不定。 “好,好啊。”赵公子轻轻拍手道:英雄救美人。” 方铸沉声道:“公子。” 赵公子摆了摆手,示意他暂且退下,然后笑眯眯道:“你们这些江湖草莽,自觉与寻常人不一样,高旁人一等,可在我的眼中,你们跟那些土里刨食的普通百姓没什么区别。道祖有句话说得好: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良言金句,真是应景。” 然后这位赵公子扯了扯嘴角:“在我的眼里,你们这些人跟狗又有什么区别?” 他冷冷讥笑道:“什么江湖豪侠,掌门帮主,早年朝廷鼎盛时,不都是被朝廷踩断了脊梁的丧家之犬?太玄榜上有半数皆在青鸾卫中当差,朝廷不说话,几人敢放声?如今朝廷式微,天下大乱,你们便抖擞起来了,想要翻身?” 说到这里,这位赵公子忽然觉得与这些小人物说这些话语着实无趣,不由轻叹了口气,自言自语道:“万里车书一混同,天下岂有别疆封?提兵百万帝京上,立马昆仑第一峰!” 就在这时,有人开口道:“这位公子,本事不大,口气却是不小;书读得不多,卖弄却是不少。” 赵姓公子转头望去,只见在茶舍门口站了一位身段修长的年轻公子,真是好姿容,便是男人见了,也要生出几分爱慕之心。在他身旁还站了一位女子,只能用四个字来形容:国色天香。两人并肩走入茶舍,便是蓬荜生辉。 赵公子眼神一亮,瞧这二人的样子,应该是一对夫妻,若是能将夫妻二人一起拿下,男左女右,那可真是天下间第一等乐事,给个神仙都不换。 想着这些龌龊不堪之事,赵公子脸上却是分毫不显,轻笑着问道:“阁下又是何人?” 这年轻公子淡笑道:“我姓苏,出身于金陵府苏氏,今日游历至此,不知阁下有何见教?” “见教谈不上。”赵公子平淡道:“你说我读书不多,这个怎么解释?” 来人正是颜飞卿,他此番化名却是借用了苏云媗的姓氏,叫做苏云清,毕竟苏家乃是金陵府中仅次于钱家的大族,云字辈之人也不在少数,关键是苏云媗熟悉苏家,真要说起苏家,也不怕露怯。 颜飞卿微微一笑:“结刍为狗,用之祭祀,既毕事则弃而践之。此为‘刍狗’由来,可见刍狗非狗。这也就罢了,你还能强说有个‘狗’字。可如果你真是熟读道祖三千言之人,就该知道,楚简版本中并无此句,仅有本章中的‘天地之间,其犹橐龠与?虚而不屈,动而愈出。’却是与狗没有半点关系了。如此生搬硬套、牵强附会,难道不是读书不多,卖弄不少?” 第三十二章 家传剑法 赵姓公子大笑一声,毫不动怒。 不是他的涵养已经到了唾面自干的地步,只是因为他没把颜飞卿放在眼中而已。 世人常说一类话:“你是什么身份,何必与他一般见识。”说白了,就是身份高之人不与身份低之人一般见识。赵公子自觉是那身份更高之人,自然不与这些人一般见识。若是换成一个与他地位相差无多之人,你且看气不气。又或是换成一个比他身份地位更高之人,怕是要诚惶诚恐了。 颜飞卿也不以为意,只是缓缓展开手中的折扇,一手负后,手持折扇,轻轻拍打腹部。 真是玉树临风人如画,真乃谪仙人也。 赵公子看在眼里,没有半分嫉妒,心思愈发龌龊不堪,下意识地伸手握住腰间悬挂玉佩,不住地上下来回摩挲。 相较于赵公子要靠身份才能显现出来的好修养,颜飞卿才是真正的养气功夫深,瞧了眼赵公子摩挲玉佩的动作之后,仍是平心静气:“这位公子,还未请教高姓大名?” 赵公子微笑道:“我姓赵,双名青玉。” 颜飞卿神情温和,没有急着说话。只有熟悉他的苏云媗知道,这是颜飞卿并未听说过赵青玉这个名字,或是听说过却无甚印象,毕竟堂堂小天师,除了要兼顾修行,身上的俗务也不在少数,哪能事事关心。 不过苏云媗却与颜飞卿相反,也许是慈航宗的女子天性如此,她总是对江湖上的大事小情报以极大的关注,三教九流,王公贵胄,不敢说全都清楚,但也能知道个大概。 于是她轻声说道:“赵青玉是荆楚总督赵良庚的三公子,在他上面还有一个大公子赵冰玉,一个二公子赵梦玉。” 颜飞卿这才点了点头:“原来是赵三公子,久仰。” 苏云媗说话时并未避讳赵青玉,赵青玉哪里还不清楚,这个姓苏的公子哥,根本就不知道自己,不管装的也好,还是真的也罢,都让他有点不舒服了。 此时茶舍内的情景,掌柜在上完茶之后又回到柜台后面藏着,李玄都躺在不远处的地上“半死不活”,宫官半跪在他的身边梨花带雨,再有就是“受伤”的宋辅臣和被震飞了手中长剑的女子剑客。 正当赵青玉想要开口的说话,梨花带雨的宫官缓缓站起身来,哭哭啼啼道:“我家公子的姐姐可是慈航宗的苏仙子!” 赵青玉稍稍愣了一下,随即笑道:“真是要吓死我了,我还以为你家公子就是苏仙子呢,原来是苏仙子的弟弟。可一个苏家,同辈兄弟少说也有十几个,苏仙子一心求道,算是方外之人,哪里顾得过来。若是换成苏仙子在这儿,那还差不多,对了,再加上一个小天师颜飞卿,本公子保准以礼相待。” 躺在地上的李玄都眼神古怪,宫官则是低下头去,看似是在抹泪,可是从李玄都的角度望去,分明是在憋笑才是。 至于身为当事人的颜飞卿和苏云媗如何想,那就看不到了。 赵青玉继续说道:“我早就听说过,南海慈航宗,东海清微宗,北海补天宗。意思是说,南海是慈航宗的花园,东海是清微宗的后院,北海是补天宗的私宅,除了西海太远,其余三海竟然都是江湖宗门的地盘。那么朝廷还说什么富有四海,三海都别人家的。所以本公子一直很好奇,这些所谓的江湖宗门是何等高不可攀,以至于这般行事霸道。还有那吴州的大真人府,又是如何能与齐州的圣人府邸相提并论,号称一南一北交相辉映。” 听到这里,就连宋辅臣看待这位赵公子的眼神都有些变化了,也不知该说他狂妄自大,还是该说他无知无畏。当今世间能够挂上一个“宗”字的门派有二十二个,正道十二个,邪道十个,抛开封山闭寺的太平宗和静禅宗不谈,其中最为势大的分别是正一宗、清微宗、慈航宗、无道宗、阴阳宗、补天宗。赵青玉这一杆子扫出去,就点名了其中四个,就差远在西北的无道宗和阴阳宗,想来如果不是他老子赵良庚与这两个宗门有些不清不楚的纠葛,这两大宗门也逃不过去。 说完了这些,赵青玉重新把目光转向颜飞卿和苏云媗,状若漫不经心道:“别跟我说你境界修为有多高,师父的来头有多大,宗门有多少弟子,如今这个世道,一个‘权’字,手里有权,地位才高,站得高的人才有资格说话,你说这话对吗?” 颜飞卿微笑道:“其实境界修为的高低,还是有些用的,就好比说大天师和地气宗师,他们之所以能傲王侯、慢公卿,正是因为他们的境界修为足够高,高到了世人难望项背的地步,这才有了今日的地位。” 赵青玉笑了笑:“可惜你不是大天师,甚至连小天师都不是。” 宫官双手捂住自己的嘴巴,肩头微微耸动,乍一看好像是在无声抽噎,可李玄都瞧得清楚,这个女子分明忍笑忍得很辛苦。 颜飞卿只能无奈点头道:“我的确不是小天师。” 此话一出口,便是一向喜怒不形于色的苏云媗眼神中都多了几分笑意,不得不低下头去以作掩饰。 赵青玉原本握住腰间玉佩的手掌缓缓上移,扣住腰带上的玉扣:“你家的丫鬟仆役开罪了我,对我无礼,都说打狗还得看主人,我也不与他们一般见识,只与你这个主人家计较。” 颜飞卿问道:“不知赵三公子想要如何计较?” 赵青玉笑道:“好说,阁下毕竟是苏家子弟,也算有些脸面,我便给你个面子,咱们来赌斗一场,你只要赢过了我,今日的事情我便既往不咎,就此揭过,不仅如此,我还赠送百金,礼送出境。还可如果你输了……” 颜飞卿问道:“如果输了,如何?” 赵青玉脸上的笑意愈盛:“也好说,我只差遣你们一件事情,如何?这个买卖很划算吧。” 颜飞卿故作沉吟片刻,点头应允道:“那就说定了。” 赵青玉对身后的方铸吩咐道:“老七,就由你来代我出手,与这位苏公子较量一下,记得出手要有分寸,不要落了苏大仙子的面子,毕竟这位苏公子可是苏大仙子的兄弟。” 说到这儿,赵青玉好似忽然想起一事,对颜飞卿说道:“苏公子,久闻苏大仙子名震江湖,你既然身为苏大仙子的兄弟,不会说自己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吧?” 颜飞卿淡然道:“也学过些防身的本事。” 就在这时,那名中年剑客一咬牙,便要去捡自己的佩剑。 赵青玉瞧见这一幕,冷笑道:“我劝你乖乖看戏,不要再自取其辱,也不要再节外生枝。” 女子剑客被赵青玉的目光一望,仿佛被蛇咬了一口一般,“当啷”一声,刚刚捡起的佩剑又再次掉落在地。 颜飞卿只是道了一声“无妨”。 方铸扯起嘴角,扬出一个狞笑,将手中长刀横于身前,一手按住刀背,戏谑道:“苏公子,请亮兵器吧。” 颜飞卿想了想,似乎不好太过惊世骇俗,于是一招手,那女子剑客掉落在地的长剑自行飞入他的掌中。 颜飞卿心中暗道:“若说这慈航宗的剑法,我也会使几路,大多都是霭筠教我的,也有几路剑法,是我无意中看霭筠用得多了,无师自通的,只是不知道,这算不善家传?” 想到这儿,颜飞卿自嘲一笑。也罢, 今日就用上几路“家传”的剑法。 第三十三章 荆楚总督 颜飞卿随手抖出一个剑花。在下三境的外行人看来,煞是好看;在上三境的内行人看来,火候十足。在中三境的半吊子看来,完全就是花架子,不堪一击。 在方铸看来,这位公子哥的剑法破绽百出,处处都是漏洞,他只要随手一刀劈过去,便能把这位苏公子手中的长剑震飞。 他是这么想的,也是这么做的,于是直接一刀劈砍出去。 颜飞卿侧身躲过。 方铸略微惊讶,一刀无果,再出一刀,可是被颜飞卿使了个巧劲,轻轻卸开。 一转眼,方铸已经是急攻十余招,却没能伤到颜飞卿分毫。 颜飞卿所用的并非是他熟知擅长的正一宗剑法,而是慈航宗的普通剑法,只是他境界高绝,眼界、格局俱是不凡,虽然使得只是寻常慈航宗剑法,但剑上所生的威力与常人大不相同。方铸连连催动刀势,始终攻不到他身前。 旁观众人见颜飞卿如此使剑,自然均知他身手不凡,赵青玉的脸色已经不太好看。 方铸不用看也知道自家主子现在是个什么脸色,心底越发着急,于是手上刀势愈发迅猛,颜飞卿只是随手挥洒剑招,将方铸攻来的招式一一挡开,其所用已不拘泥于剑法的固定招式,他若还击,就算不依仗境界修为,也能逼得方铸弃刀认输,只是不想太过惊世骇俗,眼见方铸的刀法中破绽大露,却始终不出手攻击。 方铸渐渐也察觉几分,运起全部气机,将自己平生所学发挥得淋漓尽致,每一招便全是进攻的招数,不再顾及自己刀法中是否有破绽。这么一来,刀法威力何止大了一倍。 旁观众人见方铸刀法刚猛,似是占尽了便宜,却始终无法伤及颜飞卿;又见颜飞卿出剑有时有招,有时无招。有招之时,章法森严,不漏破绽,俨然大家风范;无招之时,长剑似乎胡乱招架,却是曲尽其妙,轻描淡写地便将方铸巧妙的攻势化解,已是宗师气象;两人高下立盼。 方铸大急之下,大喝一声,双手出刀,中宫疾进。 颜飞卿轻描淡写地以手中长剑轻轻搭在方铸的刀背上,然后用力一压。 方铸险些握不稳手中之刀,再想继续出刀,已经是千难万难,就连握刀的手,也在颤抖。 颜飞卿再一粘一送,却是用上了神霄宗“无极劲”的玄妙。 方铸身形一晃,差点就要踉跄摔倒,向后倒退几步,堪堪站住之后,喘着粗气拄刀而立。 颜飞卿轻笑一声,随手一掷,长剑自行飞入女子剑客手中的剑鞘之中。 这一幕让赵青玉脸色微变,他也不是那种无可救药的蠢人,哪里还不知道这个苏公子是有真才实学的,若是方铸拿不下此人,自己今日便要栽个跟头。 想到这儿,他便萌生了退意。 可世上哪有那么好的事情,装腔作势之后就想跑,也要问过旁人答不答应。 赵青玉刚想向外走去,便被颜飞卿以两指搭在肩膀上,任他如何用力,都不能移动分毫。 这位赵三公子怒容道:“苏公子,你这是什么意思?赌斗之事算你们赢了,我走还不行吗?” 颜飞卿淡笑道:“似乎又有人来了。” 说话之间,只见茶舍外的山路上来了一行人,居中为首的是一位看上去大概有知天命年纪的男子,身着石青色常服,既有书香世家出身的儒雅,也有手掌大权的威严,身旁跟随一位相貌清癯的白发老人,虽然不见佩戴兵刃,但应该是护卫高人之流。 除此之外,周围还有八人,与为首男子大致保持了十步到十五步的间距,隐隐结成阵势,将那男子护在中间,再看这些人行走之间步伐沉稳,气机含而不露,双眼有神若电,一呼一吸之间,隐隐与周围天地相合,可见是高手无疑,最低也是先天境。 赵青玉一见那为首男子,顿时流露出三分亲近、三分恭谨、三分畏惧、一分难言的复杂神色。 宫官以传音道:“如果我所猜不错的话,这位就是荆楚总督赵良庚了,没想到冤家路窄,我们一味想要避开总督府的人马,竟是在这里遇到了他。” 在如今世道,有些人名头很大,可未必有几人知道他是什么相貌,就像世人皆知皇帝老爷,又有几人知道皇帝长什么样?在江湖上也多是如此,任你是大天师、大剑仙,也是少有人见过,甚至本门弟子也不一定能见到。所以在许多时候,只能依靠装扮和广为人知的特征去猜,这也是李玄都一行人乔装改扮的原因所在。 此时宫官也是通过赵青玉的反应来推测来人的来历,应该八九不离十。 此时赵青玉已经换上一副恭敬面孔,走出茶舍,躬身相迎的同时口称“父亲。” 来人果然是赵良庚。 赵良庚扫了眼茶舍内的情状,因为几番打斗的缘故,茶舍内的桌椅已经被打烂许多,一片狼藉,再加上躺在地上的李玄都,以及梨花带雨的宫官,还有颜飞卿、苏云媗这对璧人,赵良庚不用开口相问,就已经知道大概是怎么个情况,无非是调戏良家女子的那套戏码。 赵良庚早年也是理学名臣,不管现如今还剩下多少儒家大义,面子还是要的,赵青玉此举无疑是有辱门风,不由脸色一沉,皱眉道:“青玉。” 赵青玉此时再无方才的从容淡定,反而有些诚惶诚恐,轻声道:“父亲,这家人的奴仆无礼在先,孩儿只是出手教训而已,可这些人却仗着自己有些武艺,不但不肯赔礼道歉,反而还打伤了老七。” 赵良庚能坐上荆楚总督的位置,自然不是好蒙骗之人,而且他也熟悉自己儿子的秉性,问道:“他们是如何无礼于你?” 赵青玉顿时语塞,过了片刻方才说道:“他们在言语上……多有不敬。” 赵良庚不置一词,只是看着自己这个儿子。 赵青玉在父亲的注视之下,只觉得如芒在背,连呼吸都沉重几分,原本就低着的头低得更深。 见到这一幕,宫官对李玄都传音道:“刚才看他指点江山那股劲头,还以为他是个目无余子的性子,可一见到他老子就怂了,若是他在自己老子面前也能硬气几分,就算是狂妄无知,我也算他是个人物,可现在看来,不过是个只会胡吹大气的纨绔罢了。” 李玄都同样是传音道:“今日之事若是处置不当,怕是会让我们这一路乔装前功尽弃。” 宫官稍稍转动身形,改为背对门外,然后在自己的脖子上比划了个“横切”的手势。 李玄都陷入沉思之中,如今朝廷风雨飘摇,几大总督分去了朝廷的权柄,却也是支撑朝廷的柱石,如今江南总督已经倒了,若是再倒上一个荆楚总督,西北大周和青阳教趁机起事,又该如何处置? 虽说赵良庚与徐无鬼多有牵扯,但至多是与虎谋皮,互相利用,若是今日趁此时机将赵良庚刺杀于此地,无人能顶上赵良庚的位置,使得荆楚之地大乱,那可是祸福难料了。 再者说了,仅仅看赵良庚的这个阵势,也不是说刺杀就能刺杀的,而且这里还是荆州境内,在这里刺杀赵良庚,不知要捅出多大的娄子,怕是要身陷泥潭之中。 于是李玄都摇了摇头。 宫官也不勉强,只是说道:“只怕树欲静而风不止,我们想要相安无事,人家还想来找麻烦。” 就在这时,沉默着的赵良庚忽然笑道:“谅你也不敢做出有辱家风的事情,否则我定要家法从事。” 然后他转头望向颜飞卿:“这位公子,犬子若有失礼之处,还望公子海涵。” 第三十四章 老夫铁鹰 如今天下大乱,朝廷式微,各地官府势大,外强内弱。一地总督早已不是早些年的光景,早年的时候,总督虽是封疆大吏,但还是要看中枢内阁的脸色,每次进京,少不得冰敬碳敬。可现如今,一地总督几乎等同是一地藩王,不仅仅是掌握兵权、钱粮之权,就连用人的权力也在总督的手中。若非如此,秦道方也不能一连罢免许多官员,赵良庚更不能指派自己的儿子做一州按察使,掌管一州刑名。 此时赵良庚主动与颜飞卿说话,不逊于一位藩王垂询。 如果颜飞卿此刻是小天师的身份,当然可以傲王侯、慢公卿,可如今他的身份只是苏家的一位公子,苏家在金陵府中尚且不如钱家,众多金陵世家联手才能驱逐江南总督,而江南总督的实权远不如荆楚总督,所以一位苏家子弟面对堂堂荆楚总督,应当诚惶诚恐才是。就算他是苏云媗的兄弟,可苏云媗之所以能超然江湖,凭借的可不是苏家子弟的身份,而是慈航宗嫡传弟子的身份。 于是颜飞卿向这位总督大人拱手行礼道:“苏云清见过部堂大人。” 在大魏之前是大晋,不过两者之间,还有过短暂的“金帐王朝”,在此期间,金帐王庭将人分为四等,第一等是草原人,地位最高;第二等是色目人,也就是贪狼王这类西域之人;第三等是北人,也就是江北、辽东、西北、中原等地的百姓;第四等是南人,泛指江南、岭南、蜀州等地的百姓。 大魏太祖皇帝驱逐金帐汗国之后,许多中原人还是习惯金帐习俗,下级向上级汇报都以下跪为礼仪,为此,大魏太祖皇帝鉴于军民行礼,尚循胡俗,饮宴行酒,多以跪拜为礼,下诏规定,官民行揖拜礼即可。 所谓揖拜礼,就是拱手作揖。自此大魏上下级官员相见,是不需要下跪的,就算是七品县令和一品大员相见,彼此也只需要拱手作揖就行了,不必下跪。 世家子弟,多有功名在身,虽然没有实缺,但等同官身视之,故而此时颜飞卿拱手作揖,并无不可。 赵良庚摆了摆手:“不必多礼,公瑾兄最近如何?” “公瑾”是苏家家主苏言的表字,苏言也就是苏云媗的父亲,颜飞卿的岳丈。 颜飞卿自是知道自家的老泰山,斟酌了一下言辞,说道:“伯父在堂姐拜入慈航宗后便安心颐养天年,已经久不问世事,这些年来或是侍弄花草,或是读书作画,或是与三两好友登高踏青。” “公瑾兄是难得的逍遥人啊。”赵良庚轻叹了一声:“不像我,儿子不成器,自己也是劳碌命。” 若从大天师那里论起,颜飞卿可以算是赵良庚的平辈之人,可是从白绣裳和苏言那里算起,颜飞卿便是晚辈了。作为苏云清,就更是如此。身为晚辈,此时不好多说什么,颜飞卿只能默然不语。 赵良庚说道:“今日之事是个误会,若是青玉有什么冒犯的地方,我就代他赔个不是。” 颜飞卿赶忙开口道:“赵部堂折煞晚辈了。” 赵良庚一笑道:“好了,我还有些公务,就先告辞了。” 颜飞卿拱手道:“晚辈恭送赵部堂。” 赵良庚瞥了眼赵青玉和方铸,两人顿时如被针扎一般,不敢有丝毫造次,乖乖来到赵良庚的身后。 正当所有人都觉得此事告一段落的时候,跟在赵良庚身侧的那个老人忽然开口道:“这位姑娘却是瞧着有些眼熟。” 老人的视线一直落在苏云媗的身上。 颜飞卿上前一步,用身子挡住苏云媗:“阁下是?” 老人有些并不掩饰的倨傲:“老夫铁鹰!” 虽然黑白谱有极大的局限性,各宗之主和许多隐秘高手都不在其上,但不可否认,能登上黑白谱的高手,没有浪得虚名之人,铁鹰在黑白谱上排名第二位,相当厉害。 不过说起名声,铁鹰在江湖上的名声并不好,因为其修炼一门双修功法,却走歪门邪道,将阴阳相济之道生生练成了一味采补之道,不知糟蹋了多少良家女子,那也就罢了,若是能保住性命,也算不幸中的万幸,可偏偏遭了他毒手的女子都是精气衰败,一夜之间便如白发老妪一般,命不久矣。由此欠下的命债实在是太多太多了。 听到此言,颜飞卿皱起眉头。 难不成这个铁鹰是看上了苏云媗,想要直接开口索要,那他未免也太过狂妄了。就算此时站在他面前的果真是一位苏家子弟,也不应如此,这意味着他将整个苏家的脸面都踩在了脚底,若是苏家不闻不问,那以后便也不要出门见人了。 赵良庚也微微皱起眉头,有些不满。 天下间的各大总督都有自己的贴身护卫,如秦道方的护卫顾虎臣,赵政的护卫景修,赵良庚的护卫便是铁鹰。既然是贴身护卫,那便等同是将性命交予旁人之手,自然是极为信任之人,赵良庚平日里对于铁鹰极为礼遇,算是有求必应,只是此番他已经主动开口提及苏言,称之为“公瑾兄”,那便是表明了亲善态度,若是铁鹰再去得寸进尺,那就不仅仅是打了苏家的脸面,同时也是落了他的脸面,让外人看来,好像是他赵良庚还约束不了自己的部下。 其实赵良庚是冤枉铁鹰了,铁鹰在江湖上行走多年,自然不是那种拎不清轻重之人,否则早就死了,也活不到今日。他真是觉得苏云媗眼熟而已,当年他还未投奔赵良庚麾下的时候,曾经在金陵府犯下了一桩大案,不巧那名糟了毒手的女子是苏云媗的儿时好友,由此引得白绣裳派遣两位长老和一队精锐弟子护送当时年纪尚小的苏云媗从南海登陆,追杀铁鹰。当时的铁鹰也是桀骜不驯的性子,不但不怕,反而还要反杀回去,想要抓几个慈航宗的女弟子玩玩,最好是把苏云媗也擒到手中,让慈航宗大大地丢个脸面,结果就是双方两败俱伤。也就是在那个时候,铁鹰与苏云媗有个照面。 不过铁鹰毕竟是孤身一人,如何也不是慈航宗的对手,最后的结果是铁鹰通过各路关系请动一位可以算是大天师张静修师弟的正一宗宿老出面调解,赔情道歉,这才算了结此事。 细算起来,此事已经过去了十年之久,都说女大十八变,更何况苏云媗又乔装改扮,所以铁鹰再见到苏云媗后,只是这名女子眼熟,却未认出苏云媗的真实身份。 不过李玄都等人可不知道此中内情,心中警惕大盛,宫官甚至再一次对李玄都做出了“横切”的手势。 这一次,李玄都没有拒绝。 如果他们果真认出了自己这一行人的身份,那么也不能留手了。 一个黑白谱第二的铁鹰固然厉害,可再厉害也比不过黑白谱第一人唐秦,李玄都和秦素便能联手杀死唐秦,此时四人联手,便是两个唐秦,也要含恨授首。 不过江湖上的事情,杀人从来都不是什么难事,难的是一时痛快之后该怎么收拾残局,铁鹰便是个极好的例子,祸害无辜女子时固然痛快,可由此引来了慈航宗时可就不痛快了,最后又要低头托人说项时,更不痛快,甚至是十分憋屈。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祖宗前辈们苦口婆心的金玉良言,可不是什么废话。 若是李玄都等人趁此时机杀了铁鹰,甚至是杀了赵良庚,都不是不能做到的,然后呢,局面该怎么收拾?秦道方如今刚刚平定齐州,百废待兴,又刚刚整顿吏治,裁撤更换大批属官,人心浮动,根本无力接手赵良庚的地盘,江南等地更是实质上的各大地方豪族共治,更不可能有对外扩张之念,若是杀了赵良庚,无人能顶替其掌控局面,最大的可能便是赵良庚的部下各自为政,互相攻伐,又起战火。 宫官是邪道中人,自是不在乎这些,李玄都却不能不在乎。 第三十五章 当年旧怨 颜飞卿谨慎道:“内子平日并不独自在外行走,阁下如何会认得?” 铁鹰语气有些森然道:“所以我也有些奇怪。” 就在此时,赵青玉缓缓开口道:“这位苏公子乃是苏仙子的堂弟,而且会用慈航宗的剑法,想来是关系不浅,说不定这位小娘子也与慈航宗有什么关系哩。” 赵青玉当然知道铁鹰的这段往事,此时开口,大有挑拨之嫌。 果不其然,铁鹰的脸色顿时便不太好看,当年慈航宗之事,被他深以为耻,也曾想要报复,只是随着白绣裳的境界不断攀升,最终仅次于秦清,成为太玄榜第二人,他这才慢慢熄了这个念头。不过今时不同往昔,他不但攀上了赵良庚这棵大树,又通过赵良庚结识了一位真正的神仙人物,现在也算是有了靠山,不再害怕白绣裳,于是便想将曾经已经放下的仇怨再捡起来。 铁鹰的五指不断开合,似乎在犹豫要不要出手。 颜飞卿也沉默不语。不同于李玄都的能屈能伸,他不太习惯向旁人低头,所以他没有主动开口说些什么,倒像是把选择的权力都交到了铁鹰的手中,是一言不合就动手,还是就此作罢,都由他。 如果李玄都处在颜飞卿的位置上,他不介意说些服软的话语,给铁鹰一个台阶,也许此事就过去了。可颜飞卿不是李玄都,没有经历过人生的大起大落,很难理解“低头”二字的含义,也不能对“世态炎凉”有什么切身体会。 正是因为如此,两人看起来在许多方面很像,又很不像。 铁鹰没有等到颜飞卿给出的台阶,虽然此事是由他挑起,但他还是觉得面子上挂不住了,他仿佛从牙缝里挤出了两个字:“部堂。” 赵良庚也在权衡利弊。 对于他来说,豢养这些江湖高手便如熬鹰一般,不能视之为养狗,所以有些时候,也不得不妥协让步,毕竟当官嘛,本身就是妥协让步,不寒碜。谁若是一步也不肯退,那他一辈子注定就是个芝麻绿豆的小官,绝对走不到一地总督的位置。 除了妥协,还有权衡,若是没有别的选择,那就只能两害相较取其轻。 因为一个苏家而使自己的护卫离心,或是因为自己的护卫而得罪苏家,哪个更为划算? 身为掌权之人,未必需要善谋,因为可以由谋士幕僚来代为效劳,但一定要善断,因为作为主事之人,决断做主是最高权力的体现,没有人能够替代,所以绝对不能优柔寡断,否则便不是两害相较取其轻,而是两头都不讨好了。 于是赵良庚很快便有了决断,不发一言地继续向山顶行去。 有些时候,不表态就是一种态度。赵良庚身为公门修行的佼佼者,自然深谙此道。 除了铁鹰之外,赵青玉等人都跟在赵良庚的身后,一起向山上行去。 在赵良庚等人走远之后,铁鹰冷冷一笑:“慈航宗之人?” 一直不曾开口的苏云媗缓缓开口道:“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如果是慈航宗的弟子,那就好说了,我只要你一个人,只要你乖乖跟我走,那我就放过他们。”铁鹰一指茶舍中的人:“如果你不是慈航宗的弟子,那也好说,我把你们全都杀了就是,算你们倒霉,撞在了我的手里。” 铁鹰森然道:“不管怎么样,你都是要死的,可区别在于,其他人能不能活。” 苏云媗对于铁鹰的做法没有丝毫奇怪惊讶。 早在多年之前,铁鹰在江湖上就是名声极差之人,除了他因为练功而肆意祸害良家女子的缘由之外,更多在于此人的武德极差,行事不择手段,与人较技时更是什么阴险招数都用得出来。 当年铁鹰与一位静禅宗的高僧大德相斗,眼看不敌,便悍然对旁观之人出手,那名僧人慈悲为怀,去出手相救,双掌齐出,击向铁鹰的后脑,乃是“围魏救赵”之策,攻敌之不得不救,旨在逼得铁鹰反手挡架。却不曾想,铁鹰算准了僧人心怀慈悲,自己突向旁观之人突然出手,僧人定会出手相救。当此情境之下,这位静禅宗高僧唯有攻击自己,以解他人之困,但他对静禅宗高僧击来之掌偏又不挡不格,反攻对方要害。这一招险到了极处。静禅宗高僧双掌若是落实,必能将铁鹰毙于掌下。可铁鹰却拿自己性命来作豪赌,赌的是这位佛门高僧菩萨心肠,眼见双掌可将自己毙命,便会收回掌力击出之后随即全力收回。纵是绝顶高手,在这一来一回之间气机必定不继,他此时出手,便反败为胜,将那静禅宗的高僧杀害。 虽然经过慈航宗之事后,铁鹰有所收敛,但远远谈不上洗心革面,如今重拾旧仇,自然是怎么狠辣怎么来,宁可错杀一千,不肯放过一个。 宫官与苏云媗不和,与颜飞卿也不怎么对付,更是看不出满身“土气”的宋辅臣,却是对李玄都服气得很,此时便望向李玄都,以眼神询问。 李玄都还是保持着躺在地上的姿势,不必装作哭天抹泪,也不必被人在手臂上砍一刀假装受伤,更不必虚以为蛇,数他最惬意,可他却半点不惬意,只觉得糟心。就好像刚换了一双新鞋子出门,然后就踩到了一坨臭狗屎上面,晦气得很。 铁鹰就是那坨臭狗屎。 真要生死相斗,仅是李玄都一人就有五成胜算,若是联手颜飞卿,休说一个铁鹰,便是藏老人亲至,“人间世”和“青云”双剑合璧,李玄都为攻,颜飞卿为守,两人也有信心再斗斗藏老人,可现在这个时候,他真是真的不想动手,可此人又像只没头脑的野猪,不断前拱,非要逼得你出手,真是烦不胜烦。 李玄都干脆闭上双眼,不去看宫官。 不过对于宫官来说,这就够了。有些时候,不表态便是态度。 宫官微微一笑,轻声说道:“良言难劝该死的鬼。不过应该不用你我出手,颜飞卿和苏云媗足以应付。我们只要封住这老小子的后路,今日便能斩去一个高手,这江湖啊,就是如此,任凭你是什么大宗师、小宗师,看走了眼,说死也就死了。” 李玄都想起自己许多次险死还生的经历,没有说话。 另一边,颜飞卿和苏云媗一个眼神交互,两人心有灵犀,心中已经有了定见。 颜飞卿微微一笑,从袖中取出一个小小锦囊。 铁鹰有些奇怪,不过也没放在心上。 唐秦身死之事已经传遍天下,不管那位齐州总督是用了何种手段,总之唐秦是死了,让人对那位大刀阔斧行改制之事的齐州总督心生忌惮。唐秦死后,黑白谱上也有一番变动,只是不知因何缘故,原本第三位的人公将军唐汉升为黑白谱第一人,铁鹰还是第二人。 铁鹰以为他这位黑白谱第二人已经完全掌握了局势,茶舍中的众人是死是活,都在他的一念之间。 很快他就没了这份自信。 因为那个姓苏的公子哥从锦囊中取出一个类似罩子的物事,就像一个小号的铜钟,呈现出淡淡金红色,半透明,可见其中烈火滚滚,有九条微小火龙在游弋盘旋。 铁鹰行走江湖多年,见多识广,哪里还认不出来,失声道:“九阳离火罩!” 话音未落,苏云媗的掌间又绽放出一道七彩光华。 事到如今,铁鹰哪里还不明白,也不知该说自己运气好还是不好,他只是想找慈航宗的晦气,然后就直接遇到了最大的仇家。 第三十六章 环环相扣 铁鹰的第一反应是退,可颜飞卿既然选择动手,又岂会让他那么容易退走。 只见颜飞卿的袖中飞出三十六道金色符箓,道门符箓的颜色如朝廷官员的服色,九品、八品、七品的官服为蓝色,六品、五品、四品的官服为紫色,三品、二品、一品的官服为红色。符箓除了某些特殊符箓之外,如藏老人的白纸符箓,大体分为三等颜色,最下等的是黄纸符箓,然后是金色符箓,最上等的是紫色符箓。 此时颜飞卿所用的金色符箓,在道门符箓中位列第四品,已是极为不俗,金光熠熠,飞舞之间构成一座符纸牢笼,隔绝开一方独立于天地之间的小天地,在外人看来,便是颜飞卿、苏云媗、铁鹰三人凭空消失了一般。 见此一幕,宫官说道:“既然已经撕破了脸皮,那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将事情做到底,莫要想着再留什么余地。” 李玄都也不是婆妈之人,轻叹一声:“也只能如此了。” 说话间,李玄都从地上一跃而起,哪里还有方才的垂死之相。 女子剑客看到这一幕之后,长大了嘴巴,说不出话来。 宫官问道:“她该怎么办?” 李玄都望向女子剑客:“毕竟是为了我们才卷入此事之中……” 宋辅臣亦是说道:“还要请宫姑娘网开一面。” “你们两个不要说得我好像是个大恶人似的。”宫官嘟起嘴:“我就是问问而已,又没说过要把这位姐姐怎么样。” 听到这儿,女子剑客终于回过神来:“你、你们……究竟是什么人?” 李玄都轻叹一声:“这位……姑娘,我们自有我们的苦衷,只是此中内情,你还是不知道为好,有些时候,知道的越多反而不好。接下来荆州会有一场大乱,以你的境界修为,趁乱早早离开,不是什么难事,去中州也好,去齐州也罢,或是江州、吴州、潇州,只是不要在荆楚之地停留了。” 女子剑客也是福至心灵,想起宋辅臣在无意中说出的“宫姑娘”三字,心思急转,当今世上,姓宫的高手不多,又是这般年纪的女子,那就更少了,只有少玄榜上的宫官。再联想到方才铁鹰喊出的“九阳离火罩”,那名年轻公子应该就是正一宗的小天师颜飞卿了,至于那名温婉贤淑的女子,莫不是慈航宗的苏仙子? 女子剑客的心底掀起惊涛骇浪,小天师、苏仙子、妖女宫官,这些人怎么会在一起?为什么会故意装扮成这个样子?还有,这个与她说话的男子又是什么身份?能与宫官等人平等交谈,想来也不是寻常人等。 这位女子剑客敢独自行走江湖,又生就一副好心肠,能在人心险恶的江湖中存活至今,可见其不是个蠢笨之人,再加上她也是敢想,脑海中立时又浮现出一个人,那就是刚刚重回少玄榜榜首的紫府剑仙。 她有些不明白,如今的江湖到底是怎么了,紫府剑仙与颜飞卿、苏云媗不是仇敌吗?妖女宫官不是邪道中人吗?怎么这些人会在一起?到底是自己猜错了,还是自己不懂这个江湖了? 宫官瞧着女子剑客那变化不定的神色,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挥了挥手,示意她早些离去。 李玄都抱拳一礼,轻声道:“多谢姑娘仗义出手,还望姑娘日后行走江湖,莫要因为今日之事而忘了自己的这份侠义心肠。早些下山去吧。” 女子剑客冲李玄都一抱拳,迟疑了一下,说道:“敢问阁下,可是……可是紫府剑仙?” 李玄都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 女子剑客顿时明了,抱拳道:“在下薛晴,告辞。” 说罢,她毫不拖泥带水地转身离去。 李玄都目送着女子剑客远去,道:“我们上山吧。” 赵良庚一行人登山,当然不是来赏景的,或者说赏景只是顺带之事,他之所以来到这座洞庭山,是因为有人约他在此地见面他,那人身份也是不俗,正是人公将军唐汉。 世人皆知青阳教三公将军乃是一母同胞的三兄弟,如今地公将军唐秦身死,白阳总坛也随之分离崩析,所谓的青阳教三大总坛已经是明日黄花,现在只剩下青阳和红阳两大总坛。 青阳总坛是青阳教的总坛,远在秦州境内,红阳总坛位于蜀州和荆州交界地带的白帝城,如今唐周就在白帝城中。在唐周来到白帝城后不久,唐汉便率领自己的心腹离开了白帝城。 虽然唐周和唐汉是亲兄弟,但两人的立场又有些微妙不同,唐周更为年长,早年时是跟随宋政的心腹之人,也曾有过逐鹿天下的雄心壮志,只可惜宋政创业未半而中途崩殂。唐周自立门户,创建青阳教,自任天公将军,所以从感情上来说,唐周更为偏向无道宗,可唐汉不同,他并未经历宋政时代,在他成为人公将军时,对于青阳教大为扶持的乃是地师徐无鬼,所以他更偏向于徐无鬼。 当日唐汉便是得了徐无鬼的授意,提前得知北邙山的某座帝王陵墓中有凤凰胆现世,这才派出人去墓中盗取凤凰胆,凤凰胆落入李玄都手中之后,唐汉则亲自出马,守在长生宫的出口,以图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若非张海石在最后关头及时赶到,李玄都等人的一番辛劳便要为唐汉做了嫁衣。 至于徐无鬼为何要夺取尸丹,原因也很简单,太阴尸乃是藏老人势在必得之物,哪怕徐无鬼是地师之尊,也不好明抢,只能巧取。于是他故意放出凤凰胆,天克太阴尸,再以种种理由限制藏老人亲自出手,待到李玄都等人斩杀太阴尸之后,安排唐汉出手夺取尸丹,最后徐无鬼便可将尸丹交予广妙姬来收买宁忆。 宁忆之所以会相信尸丹可以复活自己的恋人,也是徐无鬼之功。 此中谋划,环环相扣。 可惜徐无鬼漏算了一招,那就是大天师张静修。在这场博弈中,大天师张静修后发制人,他亲自出面牵制地师徐无鬼,又以李玄都为缘由请动了张海石出面,由张海石出手击退藏老人和唐汉,最终宫官以“太阴十三剑”的剑谱从李玄都的手中换取尸丹,用尸丹换得宁忆的承诺。 从这一点上来说,倒是徐无鬼给澹台云做了嫁衣。 至于宫官手中为何会有“太阴十三剑”,则是因为徐无鬼大力渗透无道宗的结果了,凡事有得就有失,徐无鬼有“帝师”的称号,可以插手无道宗内务,自然要传授澹台云相应的绝学,“太阴十三剑”便是其中之一,宫官是澹台云的心腹,想要得到“太阴十三剑”,自然不难。 唐汉败走之后,便蛰伏于红阳总坛之中。直到天公将军唐周也来到红阳总坛。 原本在之间还有一个地公将军唐秦,既经历过宋政时代,也经历过地师徐无鬼时代,算是承上启下的人物,使得兄弟三人之间循序渐进有序,有调和转圜的余地,可在唐秦身死之后,老大与老三之间的观念冲突便愈发明显。 正因为如此,兄弟二人有过一番争执,这才有了唐汉出走之事,也让澹台云决定全力争取唐周。 此番唐汉出现在此地,便是要与赵良庚商议关于齐州、中州之事。 这早已不是两人第一次见面,类似的商谈,这已经是第三次,而且每次见面都定在洞庭山的山顶,原因也很简单, 洞庭山位于八百里云梦泽中,周围尽是茫茫湖水,很难提前设下埋伏,就算有什么埋伏,也很容易借助湖水脱身,就算是天人境的大宗师,也很难在万顷碧波之中找出一个人来。 当赵良庚一行人来到山顶时,唐汉已经早已等候在此地。 他还是老样子,外罩长袍,内着宝甲,唯一不同的是腰间佩有双刀,除了他原本就有的“斩魄”之外,还多了原本属于唐秦的“夺魄”。 第三十七章 纯粹武夫 洞庭山号称大小七十二峰,此处峰顶有一座庙宇,乃是供奉本地水神的龙王庙,其中供奉有一尊巨大龙王神像,龙首人身,头戴平天冠,身着衮服,手捧玉笏,绕过神像便是后殿,这里便是二人议事的场所。 两人互相见礼之后,相携走进龙王庙中。 以往都是铁鹰陪同赵良庚身侧,其余护卫则是停留于龙王庙外,今日铁鹰不在,赵良庚便带了自己的儿子赵青玉一同入内,毕竟两人也不是第一次合作了,不必太过防备。 唐汉更是干脆,孤身一人走入龙王庙中。 当李玄都、宫官、宋辅臣来到山顶时,就看到两拨人遥遥对峙的场景,一方是青阳教的人手,在披风上绣有一轮红阳,一方则是赵良庚的随从。这两拨人都是高手,不过李玄都三人也谈不上忌惮,且不说宋辅臣这位天人境大宗师,便是李玄都和宫官,也不能视之为寻常的归真境高手。 当三人刚刚行到峰顶,便有一人拦路,语气倒也客气:“我家主人正在庙中,还请绕路。” 若是常人,见到如此阵势,自然识趣离开,可李玄都三人本就是来找麻烦的,如何会离开? 宋辅臣不发一言,直接一拳击出,这名拦路之人当即被震飞出去。 李玄都将“十八楼”戴回手腕之上,从中取出“白骨流光”,对宫官说道:“你去庙中擒住赵良庚,先不要伤他性命,不过你也要小心,瞧这架势,应该是人公将军唐汉也在里面。” 宫官点了点头,身形掠向龙王庙。 李玄都对宋辅臣说道:“宋堂主,你我一人负责一边,如何?” 宋辅臣淡笑道:“不必,我一人就足够应付。倒是宫姑娘那边我有些不放心,毕竟人公将军成名已久,修为精深,擅长与人厮杀,所以还请李先生去助宫姑娘一臂之力。” 李玄都深深望了宋辅臣一眼,见他不似逞强,便也不去多言,紧随宫官而去。 在宫官和李玄都二人先后离去之后,宋辅臣直接迎上了赵良庚的众多护卫和青阳教的高手。他乃是纯粹武夫,何谓纯粹武夫,便是不用任何兵器和术法,甚至不去刻意蓄养气机,仅凭体魄对敌,这也就是最为纯粹的人仙之道。此类武夫,修炼到极致之后,由外而内,将自身精血化作一口纯粹真气,即是道门典籍中的炼精化气,再往上一层就是炼气化神,继而炼神反虚,最终炼虚合道。 此类武夫有个好处,便是体魄极为坚韧,一拳一掌,四肢躯体,皆是兵刃,而且恢复能力极强,丝毫不逊于李玄都的“漏尽通”,更为玄妙的是,对于自己身体了如指掌,控制入微,如那佛门金身,练成之后固然可以金刚不坏,不过想要让自己故意受伤,却是万万做不到了,可宋辅臣就能做到,就像两人出拳,一人能放不能收,另外一人收放自如,高下立见。 宋辅臣入阵之后,面对众多先天境高手的围攻,出手之间不见如何声势浩大,不过是出拳而已,可这一拳一式中所蕴含的莫大威势,堪称是崩山裂石也为不过。 不管众多敌手如何应对宋辅臣的“大威德拳”,宋辅臣只是自顾自地走拳,起初他走拳极慢,几乎就如垂垂老矣之人练拳,气血衰败,出拳空有气势而无力道,就算有瞬间的爆发,也难以持久,但接下来速度却是越来越快,最后甚至呼啸起风,留下一道道残影。 这套拳法出自无道宗,名为“大威德拳”,可以媲美金刚宗大名鼎鼎的“大威伏魔拳”,不重拳招精巧,更重起势蓄势。 只见得宋辅臣左脚往下狠狠一踩,落脚处没有丝毫异样,但整个峰顶都好似晃了一晃,几个先天境高手的气机运转随之凝滞。 这在拳法之中也有说法,叫做:晃膀撞天倒,跺地震九州。 宋辅臣没有动用丝毫气机,只是单凭自身体魄,以及对于力道的极致运用,便做到了这一点,可见其体魄修炼已经到了何种地步。 趁着这片刻的凝滞,宋辅臣开始快速出拳。 此刻他全身上下散发着几如实质的血气,每一个动作,都带出呼啸风声,每一拳打出都蕴含诸般劲道吞吐震荡,扯动周围的天地元气,形成一道道难以抵御的回旋气流,最终汇聚成一个漩涡,周围境界不如宋辅臣之人,便被这个漩涡牵引至宋辅臣身周三尺之内。 到了这个范围之内,宋辅臣便只是出拳而已,一拳下去,筋断骨折,非死即伤。 不过众多敌手之中也有高人,其中一位归真境高手在接近宋辅臣之后,突然暴起发难,竟是皂阁宗的“九阴鬼手”,以磅礴气机化出一只巨大的黑色鬼手,整个拍在宋辅臣的后背之上,不但在他的后背上留下了一个漆黑掌印,而且还有滚滚黑气弥漫开来,将宋辅臣完全笼罩。 此人分明是一名方士,却伪装成一名武夫,看似是用皂阁宗的“九阴鬼手”对敌,实则是暗藏术法,借着这一掌之力,将“鬼咒”打入宋辅臣的体内。 宋辅臣深吸一口气,周身关节轰然炸响,骨膜如同重鼓轰然作响,脊柱蜿蜒扭动,咔嚓之声不绝于耳。他身周的血气本就犹若实质,此时更是血气直冲霄汉,对于各种术法而言,最大的克制之物便是武夫的血气,而“鬼咒”又是恃强凌弱之道,宋辅臣的气血何等旺盛,无论如何玄妙的术法都要被极大压制,境界又远远高出此人,此人以“鬼咒”对付宋辅臣,自然是以卵击石。 “鬼咒”禁忌之中便有一条:伤人不成,必遭反噬。此人施展“鬼咒”不成,反遭“鬼咒”入体,顿时脸色大变,他修炼“鬼咒”多年,自是知道“鬼咒”的厉害之处,中咒之后当真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再没有心思理会宋辅臣,怪叫一声,竟是直接从峰顶一跃而下,落入山下的滚滚湖水之中,以“水遁”逃走。 这名归真境高手乃是仅次于铁鹰和唐汉的高手,在他逃走之后,其余人等虽然依仗着人多的优势,暂时还不至于落败,但再也不能对宋辅臣造成太大的威胁。 宋辅臣只管酣畅出拳,你打你的,我打我的,倒要看看谁更胜一筹? 在没有铁鹰坐镇的情形下,这些先天境的护卫纷纷落败。 就在此时,青阳教中有人大喝一声:“结阵!” 就见青阳教众人立时结成一方阵势,将宋辅臣团团围住,形势立时一变,宋辅臣只觉得对方每一招发来都具极大劲力,远非适才各自为战时之可比,当下化拳为掌,双脚站立原地不动,背后脊柱如同蛟龙扭动,自脊椎起,他的胸腔、肩膀、肘、手腕、五指依次响起一连串爆裂轰鸣声音,一掌向前推出。 随着这一掌推出,他身前的空气开始剧烈震荡扭曲,看似简单直接的一掌,在一瞬间变化十二种变化,同时又带出一股巨大的呼啸之声,磅礴劲力使得方圆数十丈的地面出现不同程度的龟裂,几名躲闪不及的青阳教高手刚好处在这一掌的范围之内,立时被碾压成一团血雾。 此乃道种宗的“造化神掌”。 用出“造化神掌”之后,宋辅臣凭借一己之力,生生拖住了众多高手。 第三十八章 人若无心 外面闹出如此大的动静,龙王庙中的三人自然不能一无所觉,唐汉和赵良庚对视一眼之后,各自起身。 唐汉伸手按住腰间的双刀:“部堂不必担心,有我在此,定能护得部堂周全。” 赵良庚的眉宇间闪过一抹忧虑,一时不清楚敌从何来,虽然也怀疑过眼前的这位人公将军唐汉,但很快便释疑,说道:“那就有劳将军了。” 话音刚落,就听前殿传来嗓音:“赵部堂身为朝廷命官、封疆大吏、国之柱石,为何会与反贼共处一室?为何又对反贼口称将军?” 赵良庚脸色微变,第一反应便是青鸾卫之人攻打此处,只是青鸾卫式微多年,早已不如当年,想要有如此手笔,非要集合大半高手不可。如此大的动静,不可能瞒过他在京中的耳目才是。 就在赵良庚惊疑不定的时候,来人已经绕过那座巨大的龙王神像,来到后殿之中。只见来人一身青衣,头戴方巾,竟是个随从帮闲的打扮,不过手中却是握着一柄极为夺目的长剑,通体霜白之色,寒气森森,隐隐有雾气缭绕。 赵良庚不认得此人,站在他身后的赵青玉却失声道:“是你!” 赵青玉记得清清楚楚,这就是那个小丫鬟的姘头,上来跟自己拼命,被自己一记窝心脚踢到在地,眼看不死也重伤,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赵青玉一时间有些失魂落魄,想不明白其中的缘由。 只是李玄都看也不看他,而是望向唐汉,沉声道:“唐汉,当初的一刀之‘恩’,今日可是要好好计较一番了。” 唐汉眯起双眼:“恕我眼拙,没能认出阁下是哪位。” 李玄都笑了笑,没有多言,只是举起手中的“白骨流光”。 一瞬之间,整个后殿寒气大盛,唐汉还好,只是气机凝滞,赵良庚和赵青玉却是瞬间被覆上了一层白霜。 “好厉害的剑。”唐汉喝了一声,手中的“斩魄”出鞘,一刀径直斩向李玄都。 当日在北邙山中,李玄都不是唐汉的一刀之敌,可今时不同往昔,李玄都在服用了“五炁真丹”和“五毒真丹”之后,修为大进,只是轻描淡写地举剑一横,便挡下了这一刀。 唐秦若不用出“白阳法身”,单凭“大衍灵刀”,尚且不是李玄都的对手,唐秦做不到的,唐汉也做不到。 两人斗在一处,唐汉也是博览众家之长,两人在半柱香的时间里,变幻十几路剑法、刀法,只见两人的身影在这座后殿中辗转腾挪,身形飘忽不定,剑影刀光翻飞,金石碰撞之声连绵不绝,刺人耳膜。 就在这时,赵青玉忽听身后响起一声轻笑。 他想要转头,却因为身上寒气的缘故,动作僵硬,然后就被人用手抵住了他的后腰,一个柔软嗓音在他耳边响起:“这位公子,你刚才想跟我说什么啊?” 赵青玉只觉得这个声音耳熟,却又想不起在哪里听过。 “赵公子真是贵人多忘事呢。”赵青玉只觉得自己身后的手掌轻轻一拍,自己身上的寒气顿时被驱散一空,又能行动自如。 然后又听那个声音说道:“转过身来。”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赵青玉只能硬着头皮缓缓转身,只见在自己身后不知何时站了一个少女,一身青布衣衫,正是自己在茶舍中遇到的那个小丫鬟。 赵青玉长大了嘴巴,仿佛白日见鬼:“你、你、你……” “你什么你?”宫官微微一笑:“赵公子,你不是有话跟我说嘛?现在可以说了。” 赵青玉哪里还不知道自己招惹到了不该招惹之人,脸色顿时雪白一片,嘴唇颤抖着说道:“这位姑、姑娘,不不,这位仙子,是我有眼无珠,是我不对……” 不等他把话说完,宫官已经打断他:“你哪里不对了?正所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爱美之心人皆有之。你无非是觉得我漂亮,正好说明你的眼光好,对不对?” 赵青玉一时间没明白宫官话语中的意思,只能连连点头:“对对对,姑娘绝色,便是天上仙人都要动心,何况是我这个凡夫俗子。” 宫官脸上的笑意愈盛,伸出右手,用食指点在赵青玉的胸口上,轻轻画着圆圈:“其实呢,你得罪了我,没什么大不了的,我这个人最是心善,不会计较这些。” 赵青玉不敢有丝毫异动,小心翼翼说道:“姑娘不仅仅是容貌如天上的仙子,心肠也是菩萨心肠。” 宫官微微歪头,轻声道:“你先不忙夸我,我还有个但是呢,你惹我没什么关系,可是你千不该万不该,竟然敢对玄郎出手,那就是罪该万死了。” 赵青玉的表情骤然僵住,怔了片刻,方才反应过来宫官口中的“玄郎”是谁,赶忙说道:“姑娘你听我解释,我当时真不知道……而且这位高人境界高绝,哪里会被我的一脚伤到,分明是有意游戏人间……” 不等他说完,宫官已经是连连摇头道:“我不听,我不听。” 然后她用空闲的左手捂住心口,凄然道:“你那一脚踢在他的心口,便如同踩在我的心上一般,让我的心都快要疼死了。” “既然你踢了他一脚……”宫官正在赵青玉心口上不断画圈的右手猛然一停:“那么把你的心给挖出来,这样就能弥补你的过错了。” 赵青玉的身子猛然一僵,缓缓低头望去。 不知何时,他的胸口上出现了一个巨大的血洞,甚至可见看到正在跳动的心脏。 此时他再去看眼前的这个女子,哪还有半分怯生生的小丫鬟模样,分明就是个披着人皮的妖孽,再好看的容貌也都是骗人的。 宫官伸手一摄,以气机将这颗心脏包裹,然后扯断经络无数,生生将其从胸膛里拔了出来。 离体之后,心脏还在不断跳动。 宫官问道:“无心菜,菜无心可活,人若是无心,如何?” 赵青玉面如金纸,徒劳地伸手捂住胸口,已是说不出话来。 宫官轻叹一声:“人若无心,即死。” 话音落下,这颗心脏立时炸裂成一团血雾。 没了心脏的赵青玉也随之大叫一声,扑倒在地,立毙当场。 宫官瞥了眼赵青玉的尸体,转头望向赵良庚:“赵部堂,看着自己的儿子死在自己的眼前,滋味如何?” 赵良庚脸色青白,不发一言。 宫官恍然道:“是我忘了,赵部堂现在不能说话。” 因为此时李玄都只是用了“白骨流光”的美人相,所以这些寒气都是实质寒气,并非白骨相的虚幻寒气,所以能以气机驱散。 宫官一挥袖,也帮赵良庚散去周身寒气。 赵良庚脸上的青白之色渐渐退去,沉声道:“你到底是谁?” 宫官眯起眼:“难道赵部堂猜不出来吗?” 赵良庚看了眼惨死的儿子,并无太多悲痛之色,沉思片刻,恍然道:“你是牝女宗的人,你是玄圣姬宫官。” “部堂好见识。”宫官轻笑一声:“不妨与部堂说实话,我们这些人,起初并不想把部堂如何,只想着井水不犯河水,可惜部堂的儿子非要来招惹我们,还有那个什么铁鹰,步步紧逼,既然你们主动找死,那就怪不得我们了。” “若是部堂想等铁鹰驰援,那我劝部堂不要白费心思了。”宫官看了眼李玄都那边的战局,轻声道:“唐汉拿不下李紫府,铁鹰更不是颜玄机的对手,他们都得死,本来部堂也是要死的,不过紫府特意交代了,要留你一命,既然是他的意思,那我也不好违背,就让部堂多活一会儿。” 听到这儿,赵良庚的脸色终于是变得苍白起来。 第三十九章 难分胜负 另一边,李玄都与唐汉已经斗出了几分真火,虽然还未到手段尽出以决生死的地步,但也远远超出了切磋分胜负的地步,招招夺命。 唐汉一刀暂且逼退李玄都之后,左手顺势握住腰间的“夺魂”,刹那之间,双刀出鞘,刀势迅猛如雷霆,比之方才快上一倍,急攻李玄都。 李玄都没有直接取出“人间世”,而是将“白骨流光”的美人相变为白骨相,实质寒气化作无相寒气,使得唐汉的刀势有了明显的迟缓之态。趁此时机,李玄都用了个最为常见的仙人指路,直指唐汉的中宫面门。 刀势受阻的唐汉以左手的“夺魂”为守,同时又以右手的“斩魄”横掠李玄都的腰部。 李玄都直接运转气机,左手用出“九阴玄冥荡”,竟是以徒手硬接这一刀,整只手掌被纯阴气机包裹,任凭“斩魄”的刀芒凌厉,却伤不得他的手掌分毫。 李玄都趁此时机收回长剑,重整旗鼓,转而开始以“剑心太玄意”出剑。 寻常江湖人不知“太阴十三剑”的真面貌,唐汉却是认得,心头打了个突,手中双刀再变,改为一套“鸳鸯刀法”。 这套刀法的名字寻常,既不威风,也不霸气,更看不出什么玄妙,倒像是一对恋人创出的刀法。事实也的确如此,这是一套奇门刀法,正三十六式,反七十二式,正反一百零八式。据说是古时的一对神仙眷侣所创,两人形影不离,心心相印,双刀施展之时,相互回护。应敌时,两人的刀法阴阳相济,正反开阖,一个进另一个便退,一个攻另一个便守,配合得天衣无缝。只是这路刀法有一桩特异之处,伤人甚易,杀人却是极难,想是当年创制这路刀法的神仙眷侣心地仁善,不愿伤人性命,因此每一招极厉害的刀法之中,都为敌人留下了余地。 唐汉得到这套刀法之后,将这套本该要两人修炼的双人刀法改为一人使用双刀,不管夫妻二人如何心意相通,始终是两个人,哪里比得上一心二用。 唐汉用出这套刀法之后,攻守之间滴水不漏,哪怕是面对天下剑意之最的“剑心太玄意”,仍是不落下风。 剑法也好,刀法也罢,都在术的范畴之内,终是人力有时而穷,其实到了李玄都和唐汉这等境界,差不多便是极致,再往上,还有空间,却已经不多。至于大天师和老剑神这等人物,并非依仗招数取胜,而是在于境界和修为的高低,以李道虚与宋政的一战举例,李道虚只出三剑,从招数来看,这三剑实在没有什么玄妙可言,无非横竖而已,可剑气之盛,威力之大,却能一剑断江,两剑开山,三剑败敌,一时间天下为之折服,李道虚被誉为‘剑道通神’,有了剑神和大剑仙之称。 李玄都和唐汉的境界仿佛,修为相差无几,这才要在术之一道较之高下,如果在这方面也难分高下的话,就只能看双方的临敌应变了。不过正如宋辅臣所说,唐汉是擅长厮杀之人,李玄都也是身经百战之人,都不是那种空有境界修为而无临敌经验的寻常宗门弟子,于是两人在不出底牌绝技的情形下,竟是难分胜负,谁也压不过谁去。 只是两人的心态又有不同,李玄都不急不躁,唐汉却是渐而焦躁,因为除了李玄都之外,还有一个宫官在旁,若是两人联手,唐汉自忖绝无幸理。 此时宫官已经撇开赵良庚,来到两人的不远处,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柄折扇,不断开合。牝女宗绝学“冷月锯”,除了以手刀用出之外,也能以折扇来用。 宫官并不急于出手,而是好整以暇地旁观,她深知此时贸然出手,顶多是重伤唐汉,唐汉仍有可能就此逃遁,所以她不急于出手,只要她站在这里,便会给唐汉压力,重压之下,唐汉难保不会露出破绽,若是被李玄都抓住了破绽,那时候她再出手,便能将唐汉置于死地。 唐汉自然也明白这个道理,越是明白这个道理,越感压力巨大,出招也就越发保守,不求伤敌,但求自保。 就在此时,李玄都忽然开口喝道:“唐汉,你可知唐秦是死在谁的手上?” 唐汉不由一怔。 唐氏三兄弟中,虽然是一母所生,但是兄弟三人之间的年龄相差颇大。人生七十古来稀,七十岁便是高寿,所以男女十五六岁成婚生子都是寻常之事,所以秦素不过二十四岁,便已经是老姑娘了。他们母亲生老大唐周时,不过十六岁,生老三唐汉时,却已经四十六岁,算是老来得子,唐周和唐汉之间足足相差了三十岁,几乎可以算是两代人。倒是唐秦与唐汉只差了十几岁,所以唐汉与唐周较为疏远,却与唐秦感情深厚。 此时听李玄都提及唐秦,唐汉顿时心态变化,厉声问道:“是谁?” 李玄都道:“那日唐秦为了攻打琅琊府,亲自坐镇单老峰,由他的儿子唐文波统领众多青阳教高手埋伏于琅琊府城的城外,只等城内奸细里应外合,打开城门……” 唐汉不是愚笨之人,听到李玄都竟是知之详细,立时道:“是你杀了家兄!?” 李玄都出剑不停的同时,笑道:“是我又如何?不妨与你明说,我先在东昌府杀了五鹿,后又在兰陵府杀了雷公,再在琅琊府杀了白绕,废了白波,在唐文波攻城时,我独自杀入唐文波伏兵的林中,借助林中地势,败白爵,取唐文波的头颅,再登上单老峰,将唐文波的人头放在唐秦的面前,唐秦骤见爱子头颅,心神大乱,不是我的对手,虽然在最后关头用出了‘白阳法身’,却也于事无补,还是被我砍下了头颅。然后我把他们父子二人的头颅交给了齐州总督秦道方,现在想来,青阳教的白阳总坛竟是有大半覆灭于我一人之手。” 李玄都这话意在攻心,所以说得半真半假,宫官也是第一次听到,不由望了李玄都一眼,大感惊讶。 唐汉骤然听闻此言,不知是真是假,却已经信了大半,顿时感觉身子凉了半截,继而又生出悲愤之意,两种心态交织之下,使得他心绪复杂,一时半刻难以平复。 就在此时,李玄都剑势暴涨,由“剑心太玄意”变为杀力更强的“北斗三十六剑诀”,连连进攻。 唐汉在心神不宁的情形下,原本圆满无暇的“鸳鸯刀法”顿时露出破绽,连连败退。 一直旁观的宫官知道此时便是最好的出手时机,也不犹豫,手中折扇展开,掠向唐汉。 唐汉虽然早有防备,但还是被宫官一扇劈在后背上,不但外袍撕裂,就连衣下的宝甲也被“冷月锯”的气机生生切割开一道二尺长的裂痕。 唐汉大惊之下,在生死关头,终于是收摄心神,再不敢有半点分心,运转双刀抵挡李玄都和宫官的联手。 不过宫官的出手却是大有玄机,除了以“冷月锯”破甲之外,还在唐汉的身上留下了一道“蛇咒”,与“鬼咒”、“莲咒”不同,“蛇咒”的主要作用是乱人心智,惑人六感。 唐汉初时不觉如何,片刻之后,只觉得的眼前顿时出现重重蛇影,“嘶嘶”吐信之声不绝于耳,入耳心悸,气血发寒。 唐汉立时明白自己中了“蛇咒”,心知再拖延下去,自己怕是难有幸理,他也是果决之人,立时有了决断。 只见他奋力击斩出两刀,暂且逼退李玄都和宫官,然后收回双刀,右手握拳,重重击打自己的胸口,口中诵道:“白阳家乡,红阳父母。生亦何欢,死亦何苦?为善除恶,唯青阳故。喜乐悲愁,皆归尘土。怜我世人,忧患实多!阴阳归一,正邪无我,神我合一,邪魔辟易,请红阳法身护佑吾身。” 第四十章 雷咒伏魔 整座龙王庙立时坍塌大半,一尊三丈之高的“神人”出现在龙王庙的废墟上,周身上下金光璀璨,熠熠生辉,在金光之中又隐隐有红光闪烁,在其身后形成一道红色的光圈,如佛陀身后之背光。 原本正在激战的青阳教中人见此景象,眼神狂热。也有想要跪拜之人,结果是直接被宋辅臣拧下了脑袋。 与此同时,山路上的小天地已经破碎,重新化作三十六道符箓,如倦鸟归林,重新飞回颜飞卿的袖中。 先前被困入小天地的铁鹰却是已经消失不见,只是在他原本站立的地方,剩下了些许焦痕。 在收起符箓之后,颜飞卿抬手一指,点点星火勾链,绘成一扇似虚似实的门户,大步走入其中。 苏云媗则是直接显出身上的“太乙云衣”,七色彩带环绕,冲天而起。 因为山顶之上气机震荡的缘故,颜飞卿不能直接将“阴阳门”开在山顶,最多将“阴阳门”开在距离山顶百余丈的地方,如此一来,倒是腾空飞天的苏云媗更先一步赶到山顶。 当苏云媗赶到时,战局立时变成一边倒,无论是赵良庚的护卫也好,还是红阳总坛的青阳教高手也罢,根本没有还手之力,只能各自逃命。 苏云媗和秦辅臣也不追击,关键还是要解决请下了“红阳法身”的唐汉。 只见宫官单手拎着赵良庚向后跃出,而李玄都则仍是与唐汉缠斗于一处。 请下法身的唐汉不再使用双刀,也不见他如何动作,在他脑后巨大光轮左右生出两个足有数丈大小的气机涟漪,如同海中漩涡,又好似佛陀眼眸,从中激射出一道道红光。 红光落地,炸裂出无数烈火。 在三丈之高的法身面前,李玄都显得很是渺小,躲避红光的同时向前疾奔,在距离唐汉还有丈余距离时,一跃而起,手中“白骨流光”向下斩落,拖曳出一道如弯月的剑气。 唐汉只是伸出一只手掌,向前一抓。 这轮“弯月”被他一掌握住,只是稍稍用力,便碎裂成无数细小剑气,逸散无形。 李玄都顺势落在唐汉的手掌上,沿着他的手臂一路向上,人至剑气同至,在金色法身上撕裂出一连串辉煌火花。最终李玄都来到法身的肩膀位置,一剑横斩。 唐汉脑后的光轮缓缓转动,好似一方罗盘,出现一个个符箓篆文,然后脱离光轮,迎向李玄都,“白骨流光”落在这些篆文上面,竟是发出金石之声而不能尽破。 李玄都不敢多做停留,直接从唐汉的肩头上向后跃起,同时泼洒出一大片剑气,有了对付唐秦的经验,李玄都也算是一回生二回熟,直接用出了“太阴十三剑”中的“碧海潮月明”,纷纷落下的剑气如银色的水银,落在唐汉的金色法身之上,竟是使得法身上出现一个个坑洼,就好像激烈的雨滴落在柔软的沙地上,打出一个个坑洞。 唐汉显然没料到李玄都竟然能将“太阴十三剑”臻至如此地步,也是吃了一惊,不敢再用法身硬接李玄都的剑气,射出两道红光,不管能否命中,便要向后退去。在唐汉身后百丈距离的地方,便是山崖,崖下是滚滚碧波。 就在此时,苏云媗御剑如长虹,直奔唐汉而至。 唐汉仍是不停,想要拼着硬挨苏云媗的一剑,也要跃入山下湖水之中。 苏云媗的一剑乃是“慈航普度剑典”中杀力极大的一式,所用之剑又是名列刀剑评上的“妙法莲华”,其威力之大,便是唐汉也有些难以承受,法身的胸膛整个炸裂开来,不过唐汉也借着这一剑之力飞出悬崖,开始向下坠去。 就在此时,颜飞卿姗姗来迟,手中托着“九阳离火罩”。 “人公将军,何故去之太急!?” 话音落下,“九阳离火罩”中的九条火龙飞出,初时只有寸许之长,继而有尺余之长,最终化作九条近十丈之长的火龙。 九条火龙缠绕在唐汉的法身之上,使其不能向下坠落,生生悬于半空之中。 唐汉第一次露出惊慌神色,愤怒道:“颜飞卿,你怎么也在此地?” 颜飞卿笑而不答,只是再一挥袖,从袖中飞出三道紫色符箓,分别贴在唐汉法身的眉心、胸口和小腹位置,也就是对应三大丹田。 紫色符箓是为道门中最高品相的符箓,在江湖中甚至可以被称之为“仙符”,与其他符纸最大的不同之处在于这等符纸几乎与飞剑、法器无异,黄纸符箓只能使用一次,用过即毁,金色符箓可以使用七次到十次不等,灵气枯竭之火便是死物,紫色符箓只要符箓本体不受损伤,便可一直使用。也就是正一宗的千年底蕴,才能有如此多的紫色符箓,除了留存于大真人府的和老天师随身携带的,还能让颜飞卿随身携带三张符箓之多,换成其他宗门,除非是什么正邪大战或是生死之战,等闲不会轻用,更不会携带在身上。 在这三道符箓落在唐汉的法身上后,他的气机流转也变得凝滞起来,就好像在滚滚江河之中修筑大坝,关闭闸门之后,使得动水变为静水。 颜飞卿一手向前探出,大袖飘摇,全力运转“九阳离火罩”:“紫府兄!” 落地之后复而跃起的李玄都再出一剑,好似一轮明月当空。 此时唐汉终于确认了李玄都的身份。 竟是那个在少玄榜上强压了颜飞卿一头且在斗剑中胜过李太一的紫府剑仙,可惜为时已晚。 只见这轮“明月”越来越大,最终将唐汉的法身完全笼罩其中。 李玄都的嗓音从茫茫“月光”中传出:“不知人公将军可还有其他手段?若是没有,青阳教三位将军,今日便要折去第二位。” 话音落下,“明月”骤然收缩,越来越小,待到月光散去,唐汉的法身已然崩溃,现出真身的唐汉如一道惊虹向山外掠去。 李玄都不能掠空,可除了他之外,还有宋辅臣和苏云媗,宋辅臣已是高高跃起,一把抓住唐汉的脚腕,大喝道:“想走?回来!” 宋辅臣奋力一扯,唐汉被生生拽了回来。 苏云媗二话不说,一剑斩出,剑光浩荡。 唐汉被直接拦腰斩断,只剩下半截身躯的唐汉仍旧不死,一缕清气出鞘,抛去臭皮囊,竟是神魂出窍,只是距离传说中的元婴神游万里还差之许多,也算不得阳神,只能算是阴神阴魂之流,难以在世间持久。 颜飞卿催动“九阳离火罩”收回九条火龙,轻叹一声:“百足之虫,死而不僵。” 唐汉的阴神缓缓升空,若是飞入九天之上,不需要旁人出手,仅仅是浩荡天风便足以让他魂消魄散,只是唐汉此举必有深意,也许又有其他手段也说不定,颜飞卿不想因此生出其他不测变化,于是捏了个法指,指间有风雷涌动。 阴阳宗有“鬼咒”,正一宗有“雷咒”,不同于“鬼咒”的广为流传,“雷咒”的传承有序,而且还是秘传,便是寻常正一宗弟子,都没有修炼的资格。正一宗如此郑重,除了讲究规矩之外,更大的原因在于“雷咒”威力巨大,“鬼咒”的可怕之处在于其狠毒,根本上是恃强凌弱。不过“雷咒”不同,能够以弱胜强,尤其是遇到要挟阴诡之物,更是威力倍增。 下一刻,一道惊雷从天而落,蓝色的雷光照亮了每个人的面容。 雷光一闪而逝,唐汉彻底烟消云散。 第四十一章 坐地分赃 不能说唐汉太弱,而是对手太强,遇到这么多人联手,就算是两个唐汉,也要饮恨于此。 唐汉只剩下两柄长刀和一件须弥宝物。 李玄都伸手接住了那件指环形状的须弥宝物,感叹道:“又到了分赃的时候。” 宫官啐道:“什么叫‘又到了分赃的时候’?这么难听。” “不管好听还是不好听,事情就是这么个事情。”李玄都不以为意道:“让我瞧瞧里头有什么。” 说罢,李玄都将已经打开须弥宝物,只是难免有些失望,因为大概是贵人不带财物的缘故,里头没有半颗太平钱,只有几本功法秘籍,也没有什么机要信笺,大概是看过即毁的缘故。 李玄都叹息一声,将其中的物事都取了出来:“‘鸳鸯刀法’、‘三阳法身大法’、‘大衍灵刀’、‘阴神出窍神游法’、‘三阳神掌’,诸位可有中意的?” 大家都是宗门弟子,不是做了宗主的,就是即将做宗主的,或是在宗门中位高权重,自然不缺功法,更要矜持,于是便没有人出声。 李玄都环视一周,自然不会全部收入囊中,道:“都说艺不压身,既然大家都不开口,那就由我来分好了。宋法王是纯粹武夫,便拿走这本‘三阳神掌’;刀剑不分家,霭筠便收下这本‘大衍灵刀’;玄机兄是方士,精研术法,可以取走这本‘三阳法身大法’,他山之石可以攻玉;至于宫姑娘,可以学一学这本‘阴神出窍神游法’。” 众人皆是没有异议,唯有宫官妙目一转道:“紫府是要留下这本‘鸳鸯刀法’了。” 李玄都毫不客气地取过这本秘籍放入自己的“十八楼”中,笑道:“这是自然。” 苏云媗难得打趣道:“紫府这是要与秦大小姐同练此刀法了。” 李玄都哈哈一笑:“可惜玄机兄用剑不用刀,而且还是法剑,就难学此门刀法了。” 接下来就只剩下两柄刀,“夺魂”和“斩魄”,杀人极多,凶厉之气极重。 李玄都不愿多占便宜,说道:“宫姑娘似乎没有兵器?” 宫官瞥了眼两柄长刃,噘嘴道:“我可不用刀,更不用双刀,还是留着送给你的秦大小姐吧。” 李玄都摇头道:“素素有‘欺方罔道’,应是不必了。” “素素,叫得可真亲热。”宫官似笑非笑道:“这两把刀是不祥之物,两个主人都横死在你这位紫府剑仙的手中,你不舍得送给秦大小姐,却舍得送给我。” 李玄都无奈道:“这有什么舍得不舍得的,你若不要,我大可拿去白莲坊典当钱财。” 就在此时,宋辅臣开口道:“既然大家都不要,便给我吧,我是久在沙场之人,不忌讳这些。” 其实李玄都也不忌讳这些,若是真没人要,他是真敢把这两把刀送到白莲坊换银钱,至于青阳教事后追究,他是半点不怕的,只是被宫官一番言语挤兑,进退不得,只能答应了。 宋辅臣收起了这两柄长刀,难掩眉宇间的忧虑,说道:“还未见到天公将军唐周,便已经先杀了他的弟弟人公将军,到白帝城之后,又该如何面对唐周?” 宫官淡然道:“唐汉可是地师的忠实走狗,杀是肯定要杀的,不过是早晚的问题。” 听到宫官如此说,宋辅臣也无言以对。 然后宫官一指被她制住的赵良庚:“关键是怎么处置这位赵部堂?” 说话时,她却是望着李玄都,毕竟是李玄都让她留下赵良庚的一条性命。 李玄都望向颜飞卿,毕竟此行还是要以颜飞卿为主,只是颜飞卿并不独断专行,而是道:“大家共谋一事,自然是商量着来,此事便由紫府做主吧。” 李玄都也不故作推辞,来到赵良庚的面前。 赵良庚缓缓开口道:“紫府剑仙,名不虚传。” 李玄都道:“赵部堂过奖。” “紫府剑仙,本名李玄都,表字紫府,我就托大一回,称呼你一声紫府。”赵良庚不见丝毫惊惶:“其实你我都清楚,不杀我才是最好的选择,因为我不同于唐汉,对你们没有威胁,而且与那场西北内乱也没什么太大干系。对于我来说,天大地大性命最大,自然也会全力配合你们,这叫做合则两利,分则两伤。” 李玄都没有急着回答,而是说道:“赵部堂真是厉害,这般处境,还能与我娓娓道来,剖析利害,常说临大事有静气,东岳崩于前而面不改色,也不过如此了。” 赵良庚脸色平静道:“紫府可以把我这条老命当作一个护身符,一直送到你们离开荆州为止,我们来日方长,说不定还会有合作的机会。” 赵良庚没有放下什么狠话,也没有许下既往不咎的诺言,更没有自夸什么一诺千金,但正是这种开门见山的直白话语,反而有几分信服力。 李玄都轻声道:“杀子之仇啊。” 赵良庚沉默了片刻,缓缓说道:“我有三个儿子,这个三儿子是最不成器的,死了也就死了,毕竟还有两个儿子,儿子死了还可以再生,性命和基业没了,那可就真是万事成空了。” 李玄都半是讥讽半是赞叹道:“部堂真乃枭雄也。” 赵良庚平静道:“紫府真是过奖了,我哪里算什么枭雄,不过是时势使然,若是太平盛世,我这会儿恐怕还是个翰林院中的穷编修。” 李玄都心中感慨,赵良庚这些公门中人,可能修为境界不高,但是修心的本事绝对一流,什么大风大浪都能处变不惊,比之许多江湖莽夫,不知要高出多少。赵良庚遭遇大变,还能谈笑风生,完全看不出刚刚遭受了丧子之痛,不是心性薄凉如冰,便是城府深沉似海。正因为如此,赵良庚越是镇定从容,越是让李玄都感到忌惮。 李玄都带着赵良庚与颜飞卿等人一道下山,来到那座刚刚租下不久的院子,没有二话,立刻动身,返回来时乘坐的大船,缓缓驶入云梦泽中。 虽然荆州境内有水师,但是这些年来早已废弛日久,战船并不算多,等到他们反应过来时,大船早已驶入云梦大泽的深处,就是想找,也无从找起。 在如今乱世,流民遍地,等到他们大船靠岸之后,遮蔽痕迹,在短时间内,便是官府,也是无从寻起。 大船之上,赵良庚并未被束缚手脚,仍是行动自如,只是有李玄都看管,他也生不出逃走的心思,反倒是好似悠然远游,望着船外的湖景,轻声笑道:“一位清微宗的紫府剑仙,一位牝女宗的玄圣姬,一位正一宗的小天师,一位慈航宗的苏仙子,还有一位,我不认识,不过想来也是身份不凡,我大概能猜出你们要做什么。” 李玄都语气平淡道:“赵部堂就不怕这些话引起我的忌惮,从而决定杀人灭口?” 赵良庚道:“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若是旁人,我自然不敢这样说,可是紫府嘛,我却没什么不放心的。紫府早年时追随张相,说到张相,我也是极为佩服的,紫府能入张相法眼,为人自有可取之处。” 李玄都淡然道:“人是会变的。” 赵良庚微微一笑道:“义之所在,虽千万人吾往矣。此心不改,此志不渝。” 李玄都跟着笑起来:“部堂这种对手,我是真不愿意遇到,若是遇到了,大概只能以力伤人。” 赵良庚淡笑道:“我也不愿意遇到紫府这种对手,不知哪天就被人取了头颅,那可是冤枉。” 两人相视而笑。 乍一看去,似是要一笑泯恩仇? 第四十二章 由荆入潇 天地分阴阳,世道分黑白。 阴盛则阳衰,朝廷官府衰弱,对于地方上的掌控就会有所空缺,而这部分空缺不会一直空着,而是会有其他势力填补进来。 举个最简单的例子,每个大城中都有丐帮,具有很大势力,帮助官府打探消息、搬运尸体、清理垃圾、看管闸门,做些吃力不讨好的脏活累活,或是有手艺的,不外乎是假扮卖身葬父、公孙落难、假装残疾等手段,说是乞讨,实则是骗术。丐帮的头目都算半个“官面”上的人,有象征官府授权的信物。其头目拥有对地下群丐生杀予夺的绝大权,平日里他们坐享群丐供奉,生活奢华,不但锦衣玉食,呼奴使婢,往往还坐拥多房妻妾,生活享用和富商大户无异。在总头目之下,各级头目分居城内外各处破庙烂祠之中,各自划有地盘。畛域分明。各堂口上的乞丐不得越界乞讨。外来的乞丐亦得在总堂口挂号才能乞讨,否则轻则打一顿驱逐,重则打死之后绑上石头沉江。 仅仅是琅琊府府城一地,便有挂号乞丐五千余众。 丐帮只是帮会之流,再往上,还有大小门派,以及如一方诸侯的江湖宗门势力。大魏立国之后,实行禁海之策,等同大魏朝廷主动放弃了四方海域,于是补天宗、清微宗、慈航宗补上了这块空缺,分别占据了北海、东海、南海,发展船队,垄断海贸,由此兴盛。 而且宗门兴盛与朝廷也是息息相关,当年皂阁宗之所以会发迹,是因为金帐汗国入主中原,杀得血流成河、尸山血海,这才让精通炼尸法门的皂阁宗大为兴盛,随着战事平息,皂阁宗的衰弱也就在情理之中。前朝之时,对于正一宗一再加封,使得正一宗号称天下道门之首,极为势大。本朝时,便对正一宗屡加打压,使其地位势头有所衰弱,神霄宗被朝廷一再加封,由此得以雄踞荆州。 如今随着朝廷一再衰微,不断露出“空缺”,宗门和世家豪族不断填补这些空缺,代为行使部分朝廷权力,由此形成的局面便是朝廷弱则江湖强盛,发展到如今,朝廷在某些地方不得不与地方豪族合作,才能稳住局面,在江南尤为明显。 荆楚总督号称掌管三州之地,分别是:芦州、楚州、荆州,可在这三州之中,荆楚总督对于荆州的掌控最为薄弱,因为荆州乃是数州通衢之地,北连江北,南接江南,又与中州、秦州、蜀州毗邻,各方势力犬牙交错,实在难以彻底掌控。而云梦泽号称八百里云梦,茫茫湖水,岛屿无数,当年大晋鼎盛时,曾在此处编练水师,也许还能完全掌控,如今且不说大魏朝廷暗弱,只是水师一项,便已经废弛近百年之久,实在不值一提。 于是李玄都等人的大船便一路畅通无阻地行于云梦泽的万顷碧波之上,不见追兵,也不见什么阻拦。这也是当初李玄都在芦州被荆楚总督府的兵马封路之后立刻决定转道荆州的原因之一,荆州这个地方,实在太过四通八达,在这里找人,多少都有些海底捞针的意思。除非荆楚总督能在这个时候将荆州的地方势力全部动员起来,其中为首的便是神霄宗了,可如今的神霄宗,正陷于三玄真人和凌冲道长的内斗而不能自拔,哪里还会来管别人家的事情。 赵良庚也已经明言,在他这位荆楚总督失踪之后,整个总督衙门上下,包括他的两个儿子在内,第一反应绝对不是找人、救人,而是先要内斗一番才行,吵出个结果,到底是找人还是推举新任总督,而且赵良庚对于这个争斗的结果也有预料,多半是双管齐下,就像镇压叛乱时抚剿并用的手段,他的两个儿子还要做两手准备,一手是赵良庚遇害之后夺权的准备,一手是赵良庚平安归来的准备,在这种情境下,李玄都等人看似是冒险之举,实则却是最为稳妥的办法,足以安然离场。 听过赵良庚的一番话,李玄都并未如何惊讶,因为他在清微宗中长大,这种勾心斗角,见得何曾少了。为权力故,师徒不像师徒,父子不像父子,到头来,都变成了君臣,君要臣死,臣可死乎? 如此行船两日,还在云梦泽中。云梦泽以大江为界分为两部分,在江北的部分位于荆州境内,在江南的部分位于潇州境内,此湖也成为两州的分界线。李玄都等人因为赵良庚的变故,大船故意偏离原本既定的路线,未曾由湖入江,而是来到了潇州境内的云梦泽中。 又行了一日,已经可以看到一座湖畔小城。这里已经是潇州的益阳府境内,要一路向北,进入武陵府的境内,经由石门县返回荆州,然后沿江而上,大概一旬的路程便可抵达白帝城。 一行人弃船登岸,前往小城,先做休整,然后准备改为雇佣马车。苏云媗对李玄都笑言道:“说起潇州,玉清宁才是地主,可惜她去了齐州,此时不在潇州,紫府是从齐州而来,可曾见过她了?” 李玄都点头道:“见过了,本想略尽地主之谊,结果就被张鸾山一封传书给召到了芦州,中途遇到了你们。” 说到这儿,李玄都不禁自嘲道:“说是地主之谊,我这个地主也是名不副实了。” 颜飞卿接口道:“说起此事,也是我们的不是,我们本以为紫府能说动老剑神,却不想老剑神竟是这般……坚决。” 宫官冷笑一声:“江湖上有许多自诩不慕名利权位的闲云野鹤之流,在我看来,却是好笑得很,这些人从来没有过真正的权力,却自诩不喜欢权力,本身没什么名气富贵,却自诩不慕名利,到底是不愿,还是不能,到底是知足常乐,还是自我安慰,可要好好斟酌一番了。真正掌握了权力之人,哪个肯轻易放手?而且还会不断追求更大的权力,一统江湖之后还想做皇帝,做了皇帝之后又想长生不老,这叫做‘人心不足蛇吞象’,自古以来,皆是如此。英雄豪杰之辈,可以不喜女色,可以不爱金银,甚至连‘情’字都给抛却了,却绝少有人能逃得过这个‘权’字。” 李玄都虽然明知道宫官是在说自己的恩师,但也无可辩驳,只能无奈叹息一声。 宋辅臣不发一言,只是默默走路。 与李玄都并肩而行的赵良庚忽然开口道:“宫姑娘倒是看得透彻。其实地师也好,圣君也罢,哪个不是如此想?若不是为了权位,他们这般辛苦谋划又是为了什么?” 宫官轻哼了一声:“地师如何想,我不知道,但我知道圣君绝不是为了什么权势。” 赵良庚知道自己当下的处境,也不去正面硬顶宫官,垂下眼沉默了一会儿,又抬起头,却是望向了李玄都:“紫府以为如何?” 李玄都道:“权力和责任是为对等,掌握了权力,尽到了职责,那也无可指摘,就怕掌握了权力,却不尽职责,甚至还滥用权力,这便是不可。” 赵良庚一笑道:“紫府是在说我了,那紫府觉得我这个总督,是尽到了职责,还是没尽到职责呢?” 一行人故意与后面跟随的众多仆役拉开了距离,也不怕被人听到,此时几人听到赵良庚的这番话,都沉默了。 李玄都道:“我觉得赵部堂最起码尽到了部分职责,否则我也不会故意留下赵部堂的性命。而且在如今世道,谁也任性不得,一个小小的任性,便足以让自己跌落现今的位置。” 赵良庚微笑道:“能得到紫府如此评价,我这心中也有些底气了。” 第四十三章 桃源县城 这座县城,名为桃源,虽然不大,但是位置重要,也极为有名,最近更是算不得太平。 因为最近江湖中出了一件大事,据说在潇州境内出现了一本武功秘籍,引得好些江湖中人争夺,不逊于当初的西北夺刀一战,各大宗门从来不缺功法,除非是大成之法,否则都不会前往争夺,只是如此一来,就导致整个潇州的江湖动荡不安,仇杀之事愈演愈烈,玄女宗身为潇州江湖的主人,不能坐视不管,已经开始着手准备召集潇州的大小门派,商议解决此事。正是因为如此,玄女宗的宗主萧时雨未能亲自动身前往齐州解决萧家之事,而是派出了自己的弟子玉清宁代她前往齐州。 玄女宗有两座山门,被玄女宗弟子称为上下二宗,上宗也就是玉女山,位于衡阳府,下宗名为漩女山,位于云梦泽的一座岛屿之上,这次玄女宗召集潇州境内的大小门派举行大会,便是定在了下宗漩女山。 这座县城距离云梦泽的距离最近,再过些时日,必然会有大批江湖人士赶到此地。到那时候,这座小小的县城,不知要多出多少是非。李玄都等人对于这些事情并无兴趣,若不是因为赵良庚之事,也不会来到潇州,这次只是适逢其会,完全没有想要参与到此事之中的意思,更不想在这个时候去打扰玄女宗,所以他们只是在这里短暂停留便会离开。 来到县城之中,这样浩浩荡荡的一大帮人,自然有些惹眼,到了如今,也不好再装作世家公子,于是颜飞卿就有了遣散仆役的想法,只是颜飞卿有个不好说是缺点还是优点的特点,那就是心肠不够狠,有些念旧,与这些仆役相处了一段时日,却也想着善始善终。 若是换成邪道中人来处置此事,遣散还是轻的,为了不留痕迹,整船人直接沉湖,也是干得出来。 因为这个原因,颜飞卿便没有急于遣散仆役,而是先在城内的客栈包下了一座小院,暂且安顿下来。李玄都独自一人离开客栈,按照自己的老习惯,先在城内走上一圈。 这个习惯,同样很难说好还是坏,李玄都记得在去年,也是与颜飞卿同行,自己便是因为这个习惯,遇到了一个很不讲道理的女子,差点被她生生打死,然后那个女子又很快消失不见,再不闻半点风声,甚至没有在江湖上留下半点涟漪。 只是江湖广阔水更深,就算真有些声名不显的隐世高人,也在情理之中。 这座城池不是府城,只是个县城,所以不算大,李玄都只用了一个半时辰的时间,就能沿着城墙走上一圈,李玄都看天色还早,便开始向城内“收缩”,也就是再走一个小圆,这样一点点收缩,走的圆越来越小,最终回到客栈。 这样可以看些各地风情,也能见些浅显的人情世故,算是李玄都的一种修心方法。否则整日要么钻研武学,要么与人打生打死,是会疯的,总要这找事情做,可惜李玄都不像秦素、玉清宁等人精通音律,也没真打算去写一本《太平客栈传奇》。 见惯了这些世情之后,总会生出许多感悟,若是憋在心里,会很不舒服,总想与别人分享,于是李玄都又有了个好为人师的毛病,可惜除了周淑宁、裴玉、沈长生几个小孩子,其他人都不太感兴趣,甚至都很厌憎,尤以陆雁冰为甚。 其实除了与秦素在一起的时候,李玄都是个很无趣的人,枯燥而沉闷,没什么意思。所以李玄都从来都不相信宫官会真心喜欢自己,这样的李玄都,除了用剑厉害,还有什么优点?正因为如此,李玄都很享受与秦素相处的时光,那会让他感觉自己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卸下了很多沉重的枷锁,很轻松,很惬意,很舒适。让他在自己艰难的逆旅之中,有了难得的休憩和空闲,毕竟他也不是铁人,就算是一艘整日乘风破浪的大船,也总有返回港口停泊的时候。 想着这些有的没的,李玄都不知不觉间走到了一座青楼跟前。他倒是一点不奇怪,男人想要的东西,简单而纯粹,无非是钱、权、名、色,前三样不好得,最后一样,只要适当放低要求,花些银钱,还是可以得到的。所以青楼行院这种暴利行当,上到帝京,下到县城,无所不在。 李玄都连宫姑娘都不放在眼中,自然也看不上这里面的庸脂俗粉,只是稍微驻留,便继续前行,拐进了一条长巷之中。大概是因为这条长巷毗邻青楼后院的缘故,极为冷清,不见半个人影。 李玄都走出一段,突然察觉到什么,以“散势法”收敛了气息,闪身躲在一个角落中。 然后不到片刻,两个挎着篮子的女子从这座行院的后门中走了出来,行走之间,秀足只有前半个脚掌落地踩实,脚跟是微微上提的,可见她们是有不俗修为在身,而且所学的轻功颇为高明,身法以轻灵翔动见长。 在这么一个藏污纳垢之地,突然出现两个身负武艺的女子,处处都透着奇怪。于是李玄都决定悄悄跟在两人的身后,看看他们到底要做什么。 “恬雨姐,你说师父让我们来这儿做什么?这儿可是玄女宗那帮贱人的地盘,一旦被她们发现了,可没我们好果子吃。”其中一名年纪稍小的女子问道,嗓音还带了几分少女变声的中性。 被称作“恬雨姐”的年长女子说道:“这我也不知道了,既然是师父的吩咐,我们也没有办法。” 年少的女子有些不忿:“其实就是让我们来送死的,把我们当成炮灰罢了,若真是有什么图谋,怎么不把张师姐她们也一起派来?” “彩雪,不可乱说!”年长的女子先是训斥一句,然后又叹息一声:“我们就是打前站的,我听说张师姐她们有更重要的任务,据说要跟随宗主一起去西京。” “西京,那可不是什么善地。”年纪稍小的弟子咋舌道:“对了,那个与我们一起来的粱嬷嬷,你知道他的底细吗?” 恬雨摇头道:“我不清楚,以前也没听说过这样一个人物,就好像是凭空出来的一般。不过我见师父对她都极为恭敬,想来来头不小。” 彩雪小声道:“恬雨姐,你说这位粱嬷嬷会不会是……阴阳宗那边的人物?” 恬雨面色凝重道:“倒也不是没有这个可能。” 正在两女说话的时候,突然从身后传来一个嗓音:“不知两位姑娘是哪宗的弟子?” 两女都是大惊失色,赶忙回头,然后就看到一个身着青衣、头戴方巾的年轻男子,正站在两人身后不愿的地方。 “这位……公子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可真是吓煞奴家了,奴家还以为闹鬼了呢。”一惊之后,年纪更大的恬雨已经回过神来,轻轻地拍了拍胸脯,颤颤巍巍,再加上脸上楚楚可怜的神情,真是让人生怜。 李玄都却全然不为所动,只是淡然道:“两位姑娘,我劝你们还是实话实说,否则我这个人可不懂得什么叫怜香惜玉。” 彩雪一手轻捂着胸口,整个人簌簌发抖,一副受惊的可怜样子,另外一只手却是悄无声息地缩入袖中,取出一只粉色锦囊,稍微打开一个口子,锦囊中有丝丝缕缕的粉红色气息渗透出来。 第四十四章 牝女老妪 李玄都只是瞥了一眼:“这是牝女宗的‘桃花瘴’,由此说来,你们是牝女宗的人了。” 既然被李玄都一语道破,彩雪干脆不再藏着掖着,直接光明正大地将锦囊托在掌心,然后五指一捻一放,卷起漫天桃花粉色的雾气,席卷李玄都。 牝女宗的“桃花瘴”不逊于太平宗的“八部神通”,既有迷药的作用,也在毒药的范畴之内,一旦被笼罩就会通过体表的细小毛孔侵入体内,即使屏住呼吸也不行,纵然是修为有成的江湖高手也会中招。中瘴之人,不但神智错乱,而且还会全身刺痒,常常会把全身上下抓得鲜血淋漓。 不过这种奇门手段只要知道其原理,应付起来也不算难,只要运转护体罡气护住全身即可,所以这种东西最好的用途还是用来暗算旁人,从正面用出之后,便收效甚微。只是护体罡气这种东西也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用出的,想要气机外放,最起码也要先天境的修为才行。所以彩雪才会被看破之后直接用出“桃花瘴”。 眼看着“桃花瘴”将李玄都笼罩其中,彩雪面露喜色,指着李玄都:“倒,快倒,我倒要好好拷问一番,看看你到底是什么人。” 只是话音刚刚落下,就见“桃花瘴”缓缓散去,李玄都还是保持着原本的站姿,丝毫不见 被迷倒的迹象。 对于李玄都来说,就算没有护体罡气,凭借“漏尽通”的体魄,号称不漏,也不怕这些奇门手段。 李玄都上前一步,两女甚至没看清李玄都是如何出手,就觉得身上一麻,已然被点倒在地。 点穴这种功夫,严格来说应该叫作“打穴”,不是术法中的“定身法”,而是被点中之后,酸麻不堪,所以说话是没问题的,正常来说,解穴的手段多是推拿,或是等待一段时间之后,便会自行恢复正常。若是高手,还能运转气机冲穴。真正厉害的是“截脉”手段,顾名思义,便是直接截断经脉,便连气机也不能动用。 李玄都此时用的就是“截脉”手法,同时也用了点穴的手段,所以两人不但酸麻不堪,而且还无法动用气机。 李玄都瞥了眼二人,再次开口道:“潇州是玄女宗的地盘,牝女宗与玄女宗是多年的大敌,牝女宗的人为什么会来到潇州?难道你们不怕被玄女宗发现,然后死在这里吗?” 说到这里,李玄都又以“三分绝剑”的手法往二人体内注入了少许剑气,没有丝毫怜香惜玉之心。他本就不太能信得过宫官,此时骤然遇到牝女宗之人,自然心中疑虑大起,非要问个明白不可。 两名女子此时已经感受到剑气带来的痛楚,恬雨赶忙开口说道:“这位少侠,有话好说,千万不要动手,我们的确是牝女宗的弟子,这次是奉师命秘密来到秦州,不过具体目的,我们也不是十分清楚,似乎与这次潇州江湖抢夺秘籍之事有关。” 李玄都问道:“你们是哪一派的?” 牝女宗中按照功法划分有两支,一支是以“姹女功”为根本,精研“冷月锯”、“玄阴屠”、“缠心丝”、“流烟刺”等功法,除了手段阴狠一些,其实与玄女宗并无太大区别。不过仅凭如此,牝女宗也无法壮大到今日地步,于是就不得不提到另外一支。 另外一支与忘情宗同出一脉,以“吞月大法”为根本,气机逆运,使自身成为负极,以负极吸引正极之道,同样可以吸纳他人气机为己用。不过“吞月大法”虽然神奇,号称海纳百川,以自身为海,以旁人为川,以负极吸引正极,但如果修炼‘吞月大法’之人的修为不如对手,还要以强行汲取,那么便是正极吸引负极,立时如海水倒灌江湖,凶险莫甚。所以牝女宗的这一支想出一个弥补之法,便是精研各种媚术,使得旁人在不知不觉之间甘心献出修为,如此便没了强行汲取的隐患。 故而修炼“吞月大法”的牝女宗弟子可以强夺他人的修为,化为己用,境界攀升颇为神速,此外还有许多魅惑之术,对敌交手,也常有奇效。虽然这一支的弟子因为广采真阳元阴而遍设鼎炉的缘故,使得牝女宗在江湖中声名狼藉,但是吸收弟子众多,人多势众,势力遍布大江南北,其弟子中,不仅有下九流的娼妓、戏子之流,也有许多达官显贵的枕边人,不但消息耳目灵通至极,而且在枕边风的影响之下,还可以暗中左右局势。 如此时日渐久,吞月一派渐而压过了正宗嫡传的姹女一派,不过吞月一派也有劣势,那就是吸纳旁人得来的修为,终究不如自己辛苦修炼得来的修为,“姹女功”的气机凝而不散,“吞月大法”得来的气机却是散而不凝,堪称是云泥之别。宫官就是姹女一派的代表人物,广妙姬和柳玉霜等人则是吞月一派之人。 正因为如此,李玄都才会问两女是哪一派之人。 两女听到这话,顿时凉了半截,心知眼前之人怕是个深知牝女宗底细的老江湖了,只能如实回答道:“我们是吞月一派之人。” 李玄都没有立刻抽出二人体内的剑气,而是说道:“我再给你们一次机会,你们可以改变自己的回答。因为我会在你们两人的体内留下一道剑气,如果你们说的是真话,我便放过你们,如果你们说的是假话,这两道剑气能随时要了你们的性命。” 两女脸色大变,不过还是摇头道:“我们说的都是真话,请这位公子高抬贵手。” 李玄都道:“苍天只救自救之人,我不置人于必死之地,只要你们想活,就一定能活。” 话音未落,李玄都脸色骤变,因为不知何时又有一股淡淡的粉色气息开始弥漫开来。 这一次,李玄都没能毫发无损,耳孔和鼻孔中有黑血渗出,然后被他随手抹掉,他转身望去,在这条僻静长巷中,不知何时多了一个老妪。 李玄都“呵”了一声,凭借浑厚气机直接震散了其余雾气。 老妪抬了抬眼皮,缓缓开口道:“我倒是不知道,江湖中何时多了这样一个年轻高手。这世道真是后浪推前浪,前浪死在沙滩上。” 李玄都的脸色有些凝重。他之所以能震散那些后来出去的桃花瘴,不在于他的气机浩大,而是因为这老妪只是一发即收,似乎只想让他有所忌惮,不想逼人太甚,留下很大的转圜余地。 李玄都一挥袖,以气机将托起两女,将其丢向老妪。 老妪伸手接住两女,衣袖微微震荡,化解了两女身上携带的剑气,脸色微变道:“竟然是清微宗的手段?我知道阁下是谁了,没想到会在这座桃源县城见到大名鼎鼎的紫府剑仙。” 被人一语道破身份的李玄都没有急于说话,脸色愈发凝重,手中光芒一闪,已经从“十八楼”中取出了“白骨流光”,斜斜指地。 老妪将手中的两女往后一丢,瞥了眼“白骨流光”,嘿然道:“真是一把好剑,可惜还比不得当年的‘人间世’,似乎今日的李玄都,也比不得当年的紫府剑仙,若是当年高居太玄榜第十人的紫府剑仙在此,老身也许还要忌惮几分,可只是今日的少玄榜第一人嘛,却是没什么可怕的。” 李玄都没有反驳,谨慎道:“还未请教前辈高姓大名,难道就是此二人口中的粱嬷嬷?” 第四十五章 深藏不露 老妪脸上皱纹纵横,看上去年纪已经极老,看上去老态龙钟,别说飞檐走壁,就是走路都费劲。但李玄都却很清楚,如果这老妪是单纯凭借身法来到自己身旁,那么这轻功身法上的修为就已经远远超过自己,绝不会是什么所谓的粱嬷嬷,应该是江湖上成名已久的大宗师人物,只是因为其他原因而故意改头换面。 李玄都立刻就联想到了最近风起云涌的潇州江湖,看来是来者不善善者不来。 就在此时,这老妪最的嘴角勾起一个似笑非笑地神情,裹着的小脚向前踏出一步,身形如鬼似魅般骤然前欺,如同枯枝一般的五指向前伸,带起一股股扑面而来的灰蒙蒙烟气,隐去了五指的行迹,便是以李玄都的目力也看不透,更猜不出的五指变化方位。 李玄都立时就认出这是牝女宗的绝学“流烟刺”,他早就全神贯注地防备,见老妪突然出手,也毫不犹豫地出剑,攻势不凌厉,却攻中带守,将身前都牢牢防住。 李玄都这一剑更多是凭借“剑心太玄意”的剑意随意出剑,然后以气机感应的牵引而变化出剑轨迹,而这次却落了一个空,李玄都立知不妙,可为时已晚,胸口处微微一凉,那名老妪的食指已经刺入他的胸口之中。 在这一瞬间,一股阴寒气机透过老妪的指尖渗入李玄都的体内,开始封锁李玄都的经脉。 只是老妪没有料到李玄都从静禅宗绝学“坐忘禅功”中悟出了“漏尽通”,窍穴经脉极为坚固,更能控制自如,李玄都直接封闭部分窍穴,将这股阴寒气机困于其中,然后手中长剑直接横扫回去。 老妪身形急退,这一进一退间的交手不过是一个呼吸的时间,李玄都吃了个暗亏,不过老妪也没讨到好去,被李玄都的剑气扫落了束发的簪子,一头长发瞬间披散开来,并非是雪白颜色,而是一种呈现出些许黑色的暗沉银白之色。 “好一个‘漏尽通’!”这老妪也是见多识广之辈,脸色微沉道:“没想到你还修炼了静禅宗秃驴的绝学,难道是你救宫官的时候从静禅宗和尚手中得来的?” 李玄都闻听此言,心神微震,因为他早就怀疑他救宫官之事乃是牝女宗设下的一个圈套,甚至是一个宫官本人都被蒙在鼓里的圈套,这样才能做到最为逼真的地步,此时听到老妪此言,不由愈发肯定这个猜测。 李玄都缓缓说道:“看来阁下果真是牝女宗中的实权人物了,竟是连此事都知道。” 老妪笑了笑:“能让宫丫头佩服的男人很少,除了老玄榜上的几位,也不过是宋政、秦清以及你这位紫府剑仙而已。” 李玄都道:“那可真是受宠若惊。” 老妪冷笑道:“只是不知紫府剑仙的心意如何,可愿意做我牝女宗的入幕之宾?” 李玄都微微一愣,没想到这老妪的思维如此跳跃,一下子就从“漏尽通”跳到了入幕之宾上头。 “紫府剑仙曾经追随张相爷,哪怕是面对李大剑仙,也敢直言抗争,江湖上都盛赞你是公义之人。你这样的人,老身就不说什么庸脂俗粉任由你予取予求的话语了,免得脏了你的耳朵。”老妪望着李玄都的双眼,继续说道:“老身索性直言,你若答应下来,想来宫丫头是不介意与你结成伴侣,共修大道。放心,我牝女宗中除了损人利己的‘吞月大法’之外,还有一门‘姹女功’,乃是积蓄淬炼真阴之法,必须保持处子之身。若是被男子得了元阴,那男子必然能修为大进,若是两人再以‘阴阳二气和合决’合炼,水火交融,阴阳相济,修炼速度更是一日千里,说不定紫府剑仙有望在十年之内踏足天人无量境。” 李玄都没有一口回绝,而是道:“若是我不肯答应呢?” 老妪眼中厉色一闪,眯起眼眸:“紫府剑仙这是瞧不起我们牝女宗了?” 李玄都反问道:“牝女宗比之清微宗如何?” 老妪沉吟了一下,说道:“平心而论,清微宗能与正一宗分庭抗礼,可见其势力雄厚。三十六位堂主,七十二岛主,号称一百零八位高手,又有李大剑仙做定海神针,牝女宗比之不如。” 李玄都哈哈一笑:“正如阁下所言,清微宗还要强过牝女宗,我连清微宗的四先生之位都肯舍得,难道还会因为牝女宗而折腰吗?” 老妪愣了愣,忽然笑道:“倒是老身小觑紫府剑仙了,紫府剑仙毕竟是差点做了清微宗之主的人,牝女宗的这点彩头,自然难入法眼。若是日后李大剑仙得道飞升,李元婴撑不起清微宗,被张海石夺了清微宗的宗主之位,你返回清微宗便是顺理成章之事,而江湖之中,谁不知道张海石没有子嗣徒弟,那么等到张海石百年之后,这清微宗的宗主大位还是要落在你的头上。如此说来,紫府剑仙不答应老身的提议,也在情理之中。” 李玄都自己倒是没想这么深,不过被这老妪如此一点,立时想到他离开清微宗的时候,二师兄似乎并无太多不忿情绪,甚至十分平静,这可是有些反常,只是当时的李玄都心绪起伏,没能及时察觉,难不成二师兄真是打了这样的主意? 李玄都想到这儿,略微一个恍惚,若说偌大一个清微宗中他最舍不得谁,那就只有二师兄了。 就在此时,老妪左右摇了下头。她披散下来的银白长发在一瞬间仿佛活了过来一般,仿佛一条条银蛇,向李玄都疾刺而来。 看似柔顺的头发,在这一瞬间已经变为银针利刃,而且因为发丝数量极多的缘故,几乎是封住了所有的退路,若是寻常武夫面对这一招,躲也无处可躲,更挡不下,非要被万箭穿心不可。 只是李玄都也有抵御之法,只见他的满头长发也垂落下来,交织成一面大盾,将其周身护住,任由老妪的银发落在上面,爆发出一阵如狂风骤雨般急促的金石之声。 老妪的攻势如水银泻地无孔不入,攻势之急又如密雷暴雨,虚实莫测,只可惜李玄都的这一招“青墨三千甲”,守得是滴水不漏,就算是无孔不入,可首先也得有孔才行。 被动挨打不还手,不是李玄都的性子,以“青墨三千甲”护住全身上下之后,李玄都手中“白骨流光”化作白骨相,一瞬之间寒气大盛,直指神魂。 老妪冷笑不语,显然受到的影响不大,这也是李玄都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可见这名老妪的境界修为还在唐汉和李太一之上。 就在此时,一个女子骤然传来:“住手吧。” 两人一起望去,却见从巷口位置走进一个女子,虽然是青衫布衣,但也难掩其美貌,不是宫官是谁? 宫官只是状若无意地看了李玄都一眼,很快便将视线落在那老妪身上,眼神复杂,轻咬嘴唇,似是不知该如何开口。 老妪也冷冰冰地望向宫官,哼了一声:“你怎么在这里?你不是投奔圣君了吗?” 宫官轻声道:“师父为何也在这里?这儿可是潇州境内,距离此城不足百里就是玄女宗的下宗漩女山,如今萧时雨就亲自坐镇其中。” 李玄都闻听此言猛地一惊。宫官的师父不就是牝女宗的宗主、地师的道侣,大名鼎鼎的冷夫人吗? 然后就听老妪冷冷道:“为师的事情,还轮不到你来多嘴。” 第四十六章 师徒之间 话说到这个份上,老妪无疑是默认了自己的身份,正是牝女宗的本代宗主冷夫人,这是大大出乎李玄都的意料之外,却又在情理之中。 当世之间,若论一对一交手,能让李玄都生出忌惮而无必胜把握的,也就那么几十个人。不谈老玄榜上的神仙们,太玄榜上十人,二十二位宗主,加上一些避世隐修的江湖散仙,人数听起来很多,可是放到上百万人的江湖中,就很少很少了。 说到这位冷夫人,已经久不出手,上次在江湖上真正意义上的出手,还要追溯到玉虚斗剑。 上次玉虚斗剑,正邪双方皆有默契,大天师张静修和地师徐无鬼都不出手,由两人负责维持秩序和仲裁胜负。前四场,正道皆胜。第五场,曾经的太玄榜第一人宋政出手,阵斩法相宗宗主。第六场,‘天刀’秦清出手,斩断妙真宗宗主的手臂,邪道再胜。第七场,皂阁宗宗主藏老人出手,败东华宗宗主,邪道又胜。第九场,道种宗宗主胜神霄宗宗主。 第八场,就是牝女宗的冷夫人险胜当时境界修为还未大成的慈航宗宗主白绣裳,只是此战也成为两人的分水岭,其后的十几年中,年纪更小的白绣裳一路高歌猛进,直入天人造化境,在宋政失踪之后,与秦清双双占据太玄榜的前两位,而冷夫人却就此沉寂,大有前浪死在沙滩上的意味。 不过冷夫人不入太玄榜,就不意味着她是个软柿子,毕竟是积年老天人,境界修为也许停滞不前,但是会有许多出人意料之外的手段。 听师徒二人对话的意思,似乎关系也不是十分和谐。 宫官长叹一声:“师父,你又何必如此。虽说地师乃是我的师公,但圣君也待我如亲妹妹一般,二人相争,必有一伤,既然师父选择了师公,那我便选择圣君了。到时候不管是谁伤了,我牝女宗都是功臣。” 冷夫人冷冷道:“若是圣君赢了,我这位宗主也就该退位让贤了。” 宫官轻声道:“师父,你还记得你教给我两头下注的道理吗?那日你我师徒二人深谈,师父你亲口对我说:‘看气数,这大势迟早会是圣君的,要与圣君保持关系,如果真有圣君登临天下的那一天,师父的这条老命还要靠你。’” “此一时彼一时。”冷夫人道:“那时圣君和地师还未决裂,又与现在不同。若是圣君肯再等几年,就不会是今日这个非此即彼的局面。再者说了,两头下注永远只是立于不败之地,很难真走上绝顶。” 宫官叹道:“偌大一个宗门,若无长生境的高人坐镇,终究不能如正一、清微、无道那般登临绝顶。师父,你修炼‘吞月大法’,前期进境神速,早年时境界比之地师还要更胜一筹,可是现在呢,地师和大剑仙已是踏足长生境,而师父你却还停留在天人无量境而不得寸进,所以当年师父你问我选择修炼哪门功法时,我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姹女功’,虽说‘姹女功’进境缓慢,但有登临绝顶的可能。” 冷夫人摇头叹道:“话不能这么说,人的天赋资质各有差异,那玄女宗的萧时雨修炼玄女六经多年,此乃得证长生的大成之法,现在也未必比我强到哪里去。” 就在此时,李玄都终于忍不住开口道:“我说两位,你们师徒二人若要闲话叙旧,我是否可以离去了?” 话音刚落,师徒二人的目光一起落在李玄都的身上。 李玄都轻咳一声:“我提醒两位一句,此时城内还有一位小天师和苏仙子,真要动起手来,我也不怕。闹大了动静,引来了玄女宗的高手,谁生谁死还不一定呢。” 宫官听到这话,立时说道:“紫府误会了,虽然我们是师徒,但并非一路人。” 李玄都剑眉一挑:“宫姑娘,咱们江湖中的师徒从来都是师徒如父子,想来你与冷夫人也如母女一般,疏不间亲,你觉得我会信吗?” 宫官黯然道:“紫府不是也与师父反目了吗?” 李玄都沉声道:“可我清微宗从不虚虚实实、真真假假,逐出师门就是逐出师门,理念不合就是理念不合。” 宫官叹息一声:“看来紫府对我是成见已深。” 李玄都没有说话,并不否认。 冷夫人冷笑道:“宫丫头,这就是你看中的男人,看来人家还瞧不上你呢。” 不等宫官说话,李玄都已是喝道:“李某人还不到整日围着女人裙子转的地步。” 话音落下,李玄都手中“白骨流光”一摆,剑气凌厉,还未出剑,便已经使得地面和周围的墙壁上出现了道道裂痕。 冷夫人脸色一冷:“小辈,你这性子还真是与李道虚、张海石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冷夫人这话不是无的放矢,李道虚可以为了前途而入赘李家,可想而知,他对于男女之情是个什么态度,否则李玄都的师娘也不会晚景凄凉。至于张海石,终生不娶,更不曾听闻什么男女之情,所以在江湖中人看来,清微宗中尽是些怪人。虽然李玄都已经被逐出师门,但在外人看来,他的根子还是在清微宗,自然也是个小怪人。 李玄都忌惮冷夫人,冷夫人又何尝不忌惮李玄都,毕竟是曾经登顶太玄榜的人,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更何况还要再加上一个态度不明的宫官。但这都不是最根本的原因,根本原因在于,这座桃源县城距离玄女宗的漩女山实在是太近了,稍微闹大一点动静,便会引起玄女宗的注意,区区百里距离,实在是太短了。 其实李玄都是真动了几分杀心,为什么说他是半个赤子之心,虽然有家国大义的此心光明一面,但也不乏不择手段的阴暗一面,这次护送宋辅臣前往白帝城,事关重大,不可有半点疏漏,遭遇赵良庚之事已经个莫大的疏漏,若是再在冷夫人这里走漏了风声,那就彻底难以挽回了。若非冷夫人的境界太高,而且杀了冷夫人之后的影响实在太大,可能会引得地师亲自插手此事,他早已毫不留情地出剑。 冷夫人与地师的关系,其实也是玄女宗依附于正一宗的原因,牝女宗与阴阳宗同乘一条大船,玄女宗作为牝女宗的死敌,非要有人能制衡地师不可,当时李道虚还在韬光养晦,而且远在江北,玄女宗所在的潇州与正一宗所在的吴州,不仅同在江南,而且紧紧相邻,于是大天师就是最合适的人选。 宫官万万没想到事情会发展到这一步,她本是想化解这场意味意外的争斗,可现在看来,却是李玄都连她也怀疑上了,她倒是谈不上气与不气,换成她站在李玄都的位置上,也一定会如此想。出来行走江湖,真要是没点心思,早就死得骨头都不剩了。她的那些凄然、黯然神情也只是习惯性的动作,真要因此就伤心得不行,那还是宫官吗? 她不由得开始反思,想来想去,还是看错了李玄都,自李玄都重出江湖以来,似乎已经消磨了当年的戾气,从一言不合即拔剑的紫府剑仙变成了一个老好人李玄都,可实际上李玄都骨子里还是当年的他,该拔剑时从不手软,这大概就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吧。 往更深处想,李玄都这种人的心中都有一根尺子,谁要越过了线,那他是万不能容忍的,这一点从他与李道虚的决裂上就能窥见一斑。 想到这儿,宫官忽然生出一种冲动,想要问一问那位秦大小姐,到底是怎么让这个东海怪人服服帖帖的。 第四十七章 现出真身 就在三人对峙的时候,李玄都忽然收剑向后退出几步,满脸警惕。 冷夫人却是轻轻叹了一口气,似有失望之意。 其实不止是李玄都动了杀念,冷夫人何尝不想杀了李玄都,此番潇州谋划,乃是牝女宗针对玄女宗的大计,她身为牝女宗之主,不惜改头换面,亲自潜伏在这座桃源县城中,可见牝女宗对于这桩谋划的重视程度,如今被李玄都窥破行踪,若是放任李玄都离去,恐有功亏一篑之忧,自然也想将李玄都杀掉灭口。 方才她动用了一件随身宝物,名为“盘丝阵”,可以在自己身周三丈之内悄无声息地结成一方阵势,就如蜘蛛结网补虫,将人困于阵中而不能动弹,李玄都刚才向后退出的几步,刚好退出了三丈之外,恰是离开了“盘丝阵”的范围,所以才让冷夫人失望地叹息一声。 不过这件宝物能攻也能守,若是对手离开三丈范围,阵法便不是困人之阵,而是防御之阵。 李玄都深吸了一口气,改为左手持“白骨流光”,然后右手五指一握,从虚空中拔出一柄断剑,虽是断剑,但剑气之盛,远胜“白骨流光”无数。 冷夫人轻“咦”一声:“这便是‘人间世’吗?” 李玄都点头承认。 冷夫人的脸色渐而凝重起来,若是刚才她还有七分胜算,在李玄都取出“人间世”之后,便自剩下五分胜算,除非宫官愿意与她联手对敌。 想到这儿,冷夫人不由看了眼身旁不远处的宫官。 可宫官却不去看她,也不去看李玄都,只是低垂着眼帘想着自己的心事。 其实在江湖中,师徒反目并不是什么稀奇事,不过这种反目又分为两种情况,一种是最为严重的,就是师徒二人刀兵相见,不死不休,要么是当师父的清理门户,要么是做徒弟的弑师上位,几乎没有第二种选择。还有另外一种则是师徒二人理念不合,以一方离开师门而告终,张静修与张鸾山,李道虚与李玄都,冷夫人与宫官,都在此类。其中以李玄都最为严重,直接通传江湖,除非张海石登上宗主大位,否则没有丝毫重返师门的机会。张鸾山因为姓张的缘故,没有被逐出正一宗,但也失去了小天师的尊位。宫官的情状最轻,除了因为依附圣君的缘故,冷夫人也不能与大天师、大剑仙这两位正道魁首相比,所以做事留一线,宫官还是保留了玄圣姬的身份。 凡是涉及到了权力之争、信念之争、利益之争,一个“情”字就站不住了,更立不稳了,通通都要为这些让路,什么念来念去都是情,全是空话,中原朝廷也曾与金帐汗国和亲,金帐铁骑大举南下时可曾见过翁婿之情?新君登位之后削藩,可曾见过兄弟之情?李道虚晚年时一意玄修,可曾见过夫妻之情?还有那些江湖中的朋友兄弟,固然是义薄云天,可若是其中一人投奔敌国,那还能念兄弟朋友之情吗? 此时宫官也是如此,她想要践行自己的信念,便不能念师徒之情。 于是宫官在长久的沉默之后,忽然对冷夫人出手了,而且一出手便是牝女宗的绝学“冷月锯”。 不过冷夫人也早有预料,同样是用出了“冷月锯”。 师徒二人,手刀对手刀,如同两道月华掠过小巷,撕裂了渐渐暗淡的天色。 两人错身而过,宫官足下一点,退到李玄都的不远处。 李玄都可以清晰看到,宫官的整条右臂已经是鲜血淋漓,染红了整只衣袖,而且鲜血还顺着她的指尖滴滴答答地落在地上,汇聚成一个小小的血泊,可见她在刚才的交手中并未占到什么便宜,反而还吃了个小亏。 相较于宫官,冷夫人就要从容许多,最起码身上还是毫发无损,她冷笑一声:“宫丫头,你现在的这点道行还不是我的对手,若是没有什么机缘奇遇,最起码要等你四十岁之后,才能与我一较高下。” 宫官轻咬嘴唇,没有否认。 练功一事上,相较于李玄都和颜飞卿等人,宫官所遇到的阻力要大上许多,因为冷夫人走的是“吞月大法”一道,而宫官选择了“姹女功”,所以宫官一路上缺少明师指点,圣君澹台云固然境界高远,但毕竟不是牝女宗之人,所修炼的功法与宫官还是存在差异,远不如李道虚和李玄都,或是张静修和颜飞卿,这样同出一脉。甚至比之白绣裳和苏云媗、秦清和秦素,也多有不如,这也是宫官在早年时,除了分心于各种兴趣的秦素之外,境界修为始终落人一头的缘故。 不过此时也不是宫官一人,旁边还有一个李玄都。 见宫官与冷夫人交手,李玄都固然不能完全释疑,但也在心中信了几分,于是轻喝一声:“便由李某来领教冷夫人的绝技。” 说罢,李玄都以左手中的“白骨流光”递出一剑,右手中的“人间世”则是引而不发,防备师徒二人只是做戏,从而两面夹击自己。 这一剑糅合了“剑心太玄意”和清微宗剑法的精妙,便是境界高如冷夫人,也没能挡住这神出鬼没的一剑,被剑尖点在了咽喉位置,留下一个猩红的血点。 冷夫人向后飘退,止住身形之后,皱了皱眉头。紧接着,她的身躯便开始发生变化,发出一大串连绵不绝的“咔嚓”响声,好似是雨后竹子拔节的声音。 冷夫人笑意冷淡:“紫府剑仙不愧是紫府剑仙,这副皮囊实在是束手束脚,看来要让老身唤出本来面目才行。” 说话的同时,只见冷夫人的身躯如老树逢春,开始生长。从原本只有五尺之高的老妪变成了一位大约身长六尺的高挑美妇。那些原本看起来有些过长的三千青丝,此时就变得相得益彰了。 只见得这位妇人看上去大概三十多岁,尽显成熟女子风韵,可在眼角等细微处,又不见半分皱纹,直如少女一般,此时负手而立,妍丽妖娆,举手投足,无不流露媚态,可见其年轻时,必然是一位倾国倾城的大美人,也只有这样的女子,才能配得上那位地气宗师。 唤出真身之后的冷夫人,气势陡然一变,渐而显现出天人无量境大宗师的威势,李玄都只觉得眼前之人与此方天地相合,一举一动之间都有着莫大的威势,仅仅是站在这儿,便是一座高山,一道雄岭。若是再进一步,成为天人造化境,则整个人便如苍天一样高妙难测,还让人未动手,便先生出怯战之心。 不过李玄都半分不怕,因为这样的气势只是一种错觉,凡人如何能与天地合二为一?便是传说中的仙人也不行,所谓的天人境界不过是借助天地之势把了。若是寻常归真境高手第一次遇到天人无量境的大宗师出手,常常会被吓到,可李玄都是什么人,别说是天人无量境、天人造化境,便是长生境的老剑神一怒而天地色变,他也亲身领教过了,曾经沧海难为水,又如何会被这种错觉慑服。 李玄都足下一顿,身形暴起,再出一剑。 冷夫人也不惊讶,毕竟李玄都是曾经的太玄榜第十人,若是一下子就被吓住,那才要让人奇怪。她不再以满头青丝对敌,而是探出双手,十指的指甲暴涨,如根根利剑,金石一般坚硬,却是牝女宗的绝学“玄阴屠”了。 十指与长剑相交,摩擦出尖锐刺耳的金属声响。 与此同时,宫官也再度出手,十指之上寒光点点,同样是“玄阴屠”。 第四十八章 牝女布局 冷夫人屈指一弹,凭借单纯的指力震开李玄都的长剑,然后长袖一卷,原本只有三尺长的水袖陡然延伸至三丈之长,如九曲长河,在这条窄窄的小巷中盘绕蜿蜒,彻底封住了宫官的去路,宫官的十指落在这长袖之上,竟是发出金铁相交之声。 这便是活得久的好处了,虽然冷夫人因为修炼“吞月大法”而导致自身气机驳杂,最终止步于天人无量境,但她却有足够的时间将牝女宗其他绝学熟稔于心,宫官会的她会,宫官不会的她还会,此时师徒二人交手,宫官自然处处落在下风。 冷夫人以一敌二,丝毫不惧,将环绕身周的“盘丝阵”变为防守之态,任凭李玄都的剑气也好,还是宫官的“玄阴屠”也罢,皆不能近身,而她则改为以“玄阴剑气”伤人,一时间竟是占据了上风。 只是占据上风是一回事,想要分出生死又是另外一回事,冷夫人是多年的老江湖了,自然也明白这个道理,如今她身在潇州,势单力孤,想要凭借一己之力杀掉眼前这对狼狈为奸的年轻男女,自是难以做到,而且根据李玄都所说,此时同行的还有小天师颜飞卿和慈航宗的苏云媗,说不定死的反而是她。 冷夫人之所以在地师与圣君相争的关键时刻,不在西京,而是来到潇州,原因复杂,甚至要追溯到数年之前,早在那时候,牝女宗就已经开始着手一个针对玄女宗的布局,先是将一名牝女宗弟子送入玄女宗的门下,让这名弟子找到一位被玄女宗囚禁多年的牝女宗长老,然后牝女宗再伺机将其救出。 这种布局,有些谋事在人成事在天的意思。那名混入玄女宗的牝女宗弟子,用了两年的时间才找到关押那位牝女宗前辈的所在,就在玄女宗下宗漩女山上,因为潇州就在牝女宗的眼皮底下的缘故,牝女宗不得不小心行事,直到今时今日,才完成二轮布局,也就是搅乱潇州江湖,引得玄女宗出面干涉,然后牝女宗趁此时机,暗度陈仓,潜入玄女宗山门,救出那位牝女前辈。 只是出乎牝女宗的意料之外,似乎是玄女宗也察觉到几分不对劲,玄女宗竟然不在自己的上宗玉女山举行大会,而是选择在下宗漩女山,可此时箭在弦上不得不发,若是错过了这个机会,再想等到下一个机会,就不知是什么时候了,所以冷夫人才会在这个时候亲自来到潇州,接下来的月余时间中,牝女宗的大批高手会化整为零,分批进入潇州,然后趁乱突袭玄女宗。 谁曾想,在这个紧要关头,竟是与宫官、李玄都狭路相逢,这便让冷夫人倍感糟心了。 …… 云梦泽中有许多星星点点岛屿,其中有一岛郁郁葱葱,植被茂密,其上有一山,名为漩女山,相传当年有一位玄女宗祖师在此开辟洞府,修道炼玄多年,终是得道飞升,故而此地被玄女宗开辟为下宗别院。 在江湖中,以女子为主的宗门有四个,分别是:牝女宗、玄女宗、慈航宗、忘情宗,其中玄女宗最为极端,只有女子,没有半个男子,其余三宗,或多或少都有男子,只是牝女宗和慈航宗只能由女子出任宗主,忘情宗的宗主没有男女规定,只是女子占了大多数。若论江湖名声,牝女宗最是声名狼藉,慈航宗和忘情宗也是半斤八两,如果说前者是真小人,那么后两者则有伪君子的嫌疑,唯有玄女宗的名声最好。 之所以如此,除了因为玄女宗规矩森严的缘故之外,玄女宗收徒也很讲究,非良家女子不收,与“有教无类”的牝女宗截然相反。韩月出身于书香门第,虽然已经家道中落,但出身清白,已经拜入玄女宗数年之久,在玄女宗中,她从一个十几岁的少女长成了一个二十岁的女子。 玄女宗的开派祖师玄女留有一部专供女子修炼的“三阴真经”,分上中下三部,分别是:“少阴真经”、“太阴真经”、“玄阴真经”,修成“少阴真经”可得归真境,修成“太阴真经”可得天人境,修成“玄阴真经”可得长生境。在其后的千余年中,玄女宗又陆续出过三位证得长生境的祖师,这三位祖师在“三阴真经”的基础之上,各留有三篇真经,分别是“帝女经”、“素女经”、“玉女经”,与三阴真经合称为玄女六经,乃是玄女宗的根本不传之法, 非女子不可修习。故而玄女宗一脉,皆为女子,且必须为处子之身,若是出阁的妇人,此生无望玄女宗大道。 如今韩月已经将“素女经”修炼至小成之境,并且开始修炼“少阴真经”,有望在三十岁之前踏足归真境,所以她在宗中颇受重视,身份不同寻常。 韩月到了漩女山之后,依循师父的安排,负责准备半月之后的潇州英雄大会。虽然如今的潇州四方祸事不断,可是玄女宗弟子无论何种辈分,何种修为,都没有丝毫手忙脚乱,按照宗主萧时雨的调度,井然有序。在玉清宁带领流云使和烟雨使远赴齐州之后,雪月使和风雾使分别率领弟子离开宗门化解平定潇州境内的各种厮杀,因为玄女宗数百年来的好名声,倒也颇见成效。 其实不仅仅是潇州的江湖不太平,除了有正一宗坐镇的吴州之外,各州都不太平,纷纷扰扰,正道内部的争斗,邪道内部的争斗,正邪之间的争斗,各大宗门之间又互相合纵连横,相互之间的关系就像一团乱麻,完全不能简单以正邪划分,不是真正混了许多年的老江湖,绝难分得清楚。 在这种时候,玄女宗自然不能掉以轻心,在几乎倾巢出动的前提下,由霓裳使坐镇上宗玉女山,宗主萧时雨亲自坐镇下宗漩女山。 其实萧时雨也很是无奈,若非没有齐州的萧家之事,玉清宁等人还留在潇州,此时就不会这样捉襟见肘。 这便是为何说许多谋划要看天时地利人和,这也是江湖有意思的地方,若是没有李玄都在齐州破去萧家和青阳教的谋划,玄女宗便不会派人前往齐州,那么牝女宗就很难在潇州江湖掀起风浪,李玄都便不会在潇州遇到冷夫人。 一饮一啄,皆有天定。 这一日,在桃源县城爆发了一场大战,动静极大,让坐镇漩女山的萧时雨不得不亲自前往查看。 萧时雨离开漩女山不久,夜幕初垂,蟾月甫升。韩月做完今天的差事之后,早早安歇了。直到夜半时分,才悄轻轻起身,悄无声息地往后山行去。 漩女山不同于上宗玉女山,本就人数稀少,后山更是不见人影,韩月走在草木遮掩的碎石小径上,只觉得自己心跳的厉害,一颗玲珑心肝有些发虚,手心隐隐有汗,可她还是轻咬着银牙往前走去。 不多时后,一座遮掩在树丛中的独立殿宇映入眼帘。在月光的照耀下,可见这座殿宇以青石筑成,并无多余装饰,墙体斑驳,已经有了许多年头。 韩月远远地停下脚步,有些犹豫。 寻常玄女宗弟子不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可韩月却是十分清楚,这座殿宇名为“玉牢”,是玄女宗设立的牢狱,主要囚禁玄女宗的大敌或是背叛宗门的玄女宗弟子,一旦被关入其中,此生难见天日。 韩月伸手轻按下胸口,深吸一口气,然后朝玉牢缓缓行去。 第四十九章 地下玉牢 玉牢周围没有玄女宗弟子守卫,却有阵法。 不过韩月既然敢来这里,自然是有应对之法,只见她从自己的须弥宝物中取出一张紫色符箓,夹在食中二指之间,轻轻一晃。 她的眼前立时出现无数条细线,这些细线以玉牢为中心,在其方圆十丈之内纵横交错,而且还在不断变化,只要碰上一条,便会触动整个阵法,不但要惊动漩女山上的值守弟子,而且还会引来杀身之祸,稍有不慎,便被阵法绞杀 韩月小心翼翼地躲开一条一条细线,几乎是一寸一寸地向前挪动。待到她来到玉牢的大门前时,已经用了一个时辰的时间,额头上满是细密汗珠。 韩月松了一口气,收起紫色符箓,又从怀中取出一把青铜古匙,这是她利用自己的职务之便从宗中盗取出来的,钥匙失窃的事情很会就会被发觉,到时候便是全宗上下盘查,这件事注定是瞒不住的。所以从她盗取钥匙的那一刻起,她便再也没有任何退路。 韩月将钥匙插入殿门上的铜锁,正旋三周,反拧六周,只听得铜锁咔嚓一声,被打开了。 这把锁也大有名头,乃是由墨家巧匠打造而成,术法难伤,刀兵难断,关键在于其极为坚韧,就算是天人境大宗师强行出手,也只能将这把锁彻底捏成一个“铁团”,再也打不开殿门,却不能将锁拽断。 韩月步入殿内,又反手将殿门关上。 殿内长年不见天日,所以极为阴森,潮湿之意扑面而来,仿佛一下子阴阳倒转,从阳世来到了阴间。韩月放眼望去,只见殿中除了一副仙女飞天的壁画之外,空空荡荡的,脚下是天青石铺就的地面。说也是来奇怪,虽然从外面看来,此地历经沧桑,斑驳不堪,但殿内却是焕然如新。 韩月抬头望向墙壁上的仙女飞天图,图中仙女皆是等人之高,与真人无异。有七名宫装仙女飞腾于云雾之中,彩带缠身,容貌各异,姿态各异,颜色各异。居中是一名白衣仙子,独立于七名仙女之外,头戴宝冠,怀中抱剑,闭着双目。 韩月犹豫了一下,手中捏了个法指,不断变化指诀,然后一指那名居中的白衣仙子,轻声道:“开!” 只见白衣女子怀中的抱剑骤然出鞘三寸,原本闭着的双目也猛地睁开。 一瞬之间,除了居中的白衣仙子仍旧纹丝不动,周围的七名仙女开始缓慢漂移起来。然后就见整张图画开始分解,支离破碎。 在这幅仙女飞天图消失之后,大殿地面的正中位置裂开一道向下的门户,其后甬道可由两人并行,壁上生满了青苔。这些青苔发出些幽幽荧光,是这座甬道的惟一亮源,甬道尽头隐于黑暗之中。 韩月取出一盏气死风灯,径直走入其中,一路向下,四面石墙,满地石面,顶上石板,都是一色的花岗岩铺砌而成。常年不见日光,再加上潇州本就潮湿,人关在里面,就是不动刑,时日一久也必然身体虚弱百病缠身。 韩月低头数着脚下的台阶,走出不知多远,抬头望去,前方还是黑暗一片,再回头看去,同样是黑暗一片,两头都茫无尽头。 韩月一咬牙,继续举步向前行去。转过了一条石道,又转向另一条石道,又走出十余丈,甬道转过一个弯,前方豁然开朗,现出一个方圆十丈的地下大殿,其中立着一排排铁栅,隔成一间间囚室。 大多数囚室中都是空荡荡的,只有在最深处的一间囚室中,依稀可以看到一个人影。 韩月赶忙提着灯快走几步,牢里没有灯,牢门外的灯笼光洒进去,只影影绰绰能看见那个身影是个女子,手上戴着镣铐,箕坐在地上。女子的长发如同瀑布一般直垂到地面,又铺散开来,女子则正斜腰用手指细细地梳理着头发。 在这不见天日的地牢之中,女子已经不知被囚禁了多久,自然是不施粉黛,而且女子也不需要这些,她就是这么安静地坐着,自有万种风情扑面而至,似是幽香扑鼻,沁人心脾。韩月虽是女儿身,此时竟也看得呆了。她只觉天地间只剩下这么一个女子,隐约之间,似有江河奔流之声,又有擂鼓之声。韩月仔细分辨,才发觉那非是什么鼓音和江河流水之声,而只是自己的心跳和血液流动的声音。 韩月回过神来,不知为什么,她对于眼前的这个女子竟是没有半分敌意,轻声问道:“你、你是……师叔吗?” 这里的“师伯”当然不是说玄女宗的师承,而是她在牝女宗中的师承。 韩月便是冷夫人安插入玄女宗中的暗子,为了给韩月安排一个天衣无缝的身份,牝女宗不惜用了两年的时间,将一户书香门第的世家偷梁换柱。而破解这座玉牢的方法,也是牝女宗研究多年的结果。 一切都是为了今日。 韩月并未自报来历,可是牢狱中的女子似乎已经看穿了她的底细,点头道:“其实无论是从牝女宗算起,还是从玄女宗算起,我都可以算是你的师叔。冷夫人是我的师姐,萧时雨也是我的师姐。” 韩月“啊”了一声,有些惊讶,也有些茫然不解:“那么师、师叔怎么会在这里?” 女子的嗓音很是轻柔,就像母亲的声音:“因为我背叛了玄女宗,所以我这位萧师姐要把我关在这里,因为我投奔了牝女宗,所以我那位冷师姐要救我出去。不过这些都是表象,关键在于我的身上有一个秘密,关乎到冷师姐能否突破天人境的瓶颈。” 听着这些秘闻,韩月忍不住屏住了呼吸。 女子问道:“你是来救我的吗?” 韩月点了点头。 女子轻叹一声,稍稍提起裙角,韩月这才发现女子没有穿鞋子,是赤着双脚,脚镣却不是戴着脚踝上,而是直接穿过脚踝,然后深埋入地下,所以女子只能以两腿摊开的姿势坐在地上。 韩月吃了一惊,万万没想到玄女宗之人也这般狠毒,直接废去了这位师叔的双腿,且不说她如何打破铁栅、扯断铁锁,这位师叔双脚已断,又如何离开这座漩女山? 想到这儿,韩月忽然想起自己还不知道这位师叔的名号,于是问道:“还未请教师叔名号。” “啊……”女子檀口微张,脸上亦是露出追忆之色:“名字吗,我都快忘记我叫什么了,我在玄女宗的时候,叫做石月,后来我逃离了玄女宗,来到牝女宗,又改名叫做石无月了。” 说话的同时,她伸出纤长的手指,在地面上写下两个名字。 韩月小心翼翼地问道:“那我该称呼您为石师叔呢,还是无月师叔呢?” 女子指了指那个“石无月”的名字。 韩月顿时了然。 石无月问道:“小姑娘,你叫什么名字?” 韩月怯生生道:“我叫韩月,古时韩国的韩,月亮的月。” “韩月。”石无月笑了笑:“你的名字中也有一个‘月’字,看来你我还是有缘。冷师姐让你过来,可有交代什么?” 韩月赶忙说道:“师父让我提前一步为师叔解开禁制,到时候她会率人攻打漩女山,然后师叔便能与她里应外合,让玄女宗吃上一个大亏。” 韩月看了眼石无月脚上的铁链,问道:“无月师叔,我该怎么帮你解开禁制?” 石无月歪着头想了想,说道:“最简单的办法,当然是把我的双脚砍下来,反正也没什么用了。而且这断肢再生之法,也是有的,当年万寿真人在玉虚斗剑上被人砍断了手臂,还不是一样接回去了。” 第五十章 玄女秘辛 韩月看着石无月苍白而无血色的双脚,满脸惊愕。 石无月忽然笑道:“除了这个办法,还是有其他办法。萧时雨让我服用了‘返魂香’,化去了我体内的气机,所以这两条锁链才能将我困在此地,若是能让我恢复修为,这座小小的玉牢就困不住我啦。” 韩月赶忙问道:“无月师叔,什么是‘返魂香’?” 石无月说道:“你大概想着,天人境大宗师不说万毒不侵,但也相差不远,怎么会被区区毒药所制。可天下之大,无奇不有,世上还真有这样一种奇药,名为‘返魂香’,乃是妙真宗万寿真人耗费了十余年的功夫炼制而成。所谓‘返魂香’,斯灵物也,香气闻数百里,死尸在地,闻气乃活。可如果活人闻了,哪怕是天人境大宗师,也要在一炷香的时间内气机运行受阻。萧时雨将‘返魂香’化在我的饭食中,逼我每天进食,这样一来,我便一直气机运行受阻,虽然我还有体魄,但毕竟不是专注于体魄修炼的纯粹武夫,没了一身气机,也离不开此地。” 韩月了然道:“我知道了,师父只告诉过我,无月师叔被萧……宗主暗算,却没说过到底怎样暗算。” 大概是因为在玄女宗的时间久了,韩月没有直呼萧时雨其名,而是称其为萧宗主。 石无月笑了笑:“我这位冷师姐,并不知道我是如何被萧师姐抓住的,也只是猜测而已。对了,你怎么进到此地的?” 韩月如实说道:“在桃源县那边有人大打出手,动静很大,萧宗主过去亲自查看了。” 石无月的目光一闪:“动静很大,大到让萧时雨不得不亲自查看,说明交手之人最起码也是天人境的大宗师,按照时间来算,应该是冷师姐到了,可是与冷师姐交手之人是谁?” 韩月摇头道:“这我就不知道了。” 不知道什么时候起,大概是从牝女宗学会“缠心丝”开始,石无月就喜欢以手指轻轻梳理自己的头发,尤其是在她沉思的时候,此时她又下意识地以手指梳理长发,全神贯注,乐在其中,好像这是唯一值得做的事情。 韩月心底有些焦急,因为她不知道萧时雨会在什么时候回到漩女山,也不知道玄女宗的弟子会在什么时候发现钥匙失窃的事情,可她又不敢催促石无月,只能坐立不安地等待着。 过了大概一炷香的时间,石无月缓缓开口道:“你说,如果冷师姐失败了,或者是死了,那你和我该怎么办?” 韩月的脸上顿时流露出惊惶的神色。 石无月笑道:“也许这座玉牢中,又要多一个囚犯了。也许,我还是一个人,萧时雨会亲手杀了你。” 韩月只觉得后背发冷,不知不觉间已经湿透了衣襟。 石无月自言自语道:“萧师姐为什么要留我的性命,因为我身上也有她想要的秘密。” 说到这里,石无月忽然笑了一声,就像夜间坟地里的夜枭:“你知道堂堂玄女宗宗主,精研玄女六经多年,为何迟迟不能踏足天人造化境吗?” 韩月摇了摇头。 石无月嘿然道:“因为她丢了元阴,说得直白些,她已经不是处子之身了,所以无论她如何修炼,她也难以窥到生生造化的至高境界。你可能要说了,为什么不是处子之身就不能窥得至高境界,这岂不是很没道理,因为玄女六经就是一群没有男人的女人写的,自然是根据她们自己的情况而定,就像宦官写的秘籍一定要自宫,处子写的秘籍当然要保持处子之身。” 韩月听到这一等秘辛,不由得长大了嘴巴,说不出话来。 石无月继续说道:“冷师姐因为修炼‘吞月大法’的缘故,被卡在了门槛上,萧师姐因为不是处子的缘故,也被卡在了门槛上,她们两人都想要迈过这道门槛,偏偏只有我才知道帮她们跨过门槛的方法,所以萧师姐要抓我,冷师姐要救我。” 韩月下意识地问道:“那个办法是什么?” 石无月伸出一根手指:“想要弥补丢失的元阴,很简单,只需要修炼牝女宗的‘姹女功’就行。想要凝练体内的驳杂气机,也很简单,只需要修炼玄女宗的‘玄阴真经’就行。这个世上,只有我同时学了这两门功法。其实她们两人愿意互相交换也行,可惜,他们两个是万万不能这样做的,也不敢这样做的,所以都不得不求于我。” 韩月只觉得脑子很乱,玄女宗和牝女宗互为大敌,可她们的功法竟然互补?这是什么道理,如今她既是牝女宗的弟子,也是玄女宗的弟子,岂不是说她也能走到至高境界? 石无月似乎看破了韩月心中所想,笑道:“你觉得你可以学到‘姹女功’和‘玄阴真经’?玄女宗的玄女六经,依次渐进,只有你成为玄女宗的霓裳使或者羽衣使,才能被传授‘玄阴真经’。再说牝女宗的‘姹女功’,共分九层,只有你成为玄圣姬或者广妙姬的时候,才能学全。你觉得自己可能在两宗之中身兼两职吗?” 韩月灰心丧气道:“不能。” 不过紧接着她便想起一事,望向石无月问道:“无月师叔,你……” 石无月语气淡淡地说道:“我曾经是玄女宗的羽衣使,叛出玄女宗之后,牝女宗为了拉拢我,又让我做了牝女宗的玄圣姬。” 然后她又问道:“你知道是谁夺去了萧时雨的元阴吗?” 韩月倒是听过一些江湖传闻,据说钱家的大长老钱青白,还有太平宗的沈元舟,曾经与萧宗主一起同游江湖,有些迟疑道:“是钱青白?还是沈元舟?” “你知道的还不少。”石无月略微惊讶地看了她一眼,摇头道:“都不是,而是一个你绝对想不到的人,那个人姓宋,单名一个‘政’字。” “宋政!”韩月这下可真有些被吓到了:“那不是无道宗的上任宗主吗?” “是他。”石无月的神情变得很是奇怪,有些幽怨,又有些憎恶:“这个男人,很英俊,很有男子气概,也很会讨女人的喜欢,被他得手的女子数不胜数。当然,他也很花心,上到四十多岁的老女人,下到十几岁的小女孩,他都是来者不拒。我那位萧师姐便是一个不慎,被这位‘魔刀’夺去了元阴。” 说到这儿,石无月的脸上有些幸灾乐祸的快意,不过很快便消失不见,紧接着又有些感怀幽怨:“若不是他,我也不会与萧师姐反目成仇,更不会叛出玄女宗。” 韩月只觉得晕晕乎乎的,没想到那些高高在上的大人物也会有如此不堪的一面。 石无月自嘲道:“因为男人而姐妹反目成仇之事,比比皆是,就像因为女人而兄弟反目成仇一般,真是没什么意思。” 韩月不敢因为此事而对这位无月师叔有半分小觑,此时心中满是对这位无月师叔的敬佩,这就像一个人先是做了大魏朝廷的都督,然后一转身又变成了金帐汗国的镇守掌印官。就算现在落魄了,也还有东山再起的那一天。 石无月对这些陈年往事不以为然,她更关心如何逃离这座暗无天日的玉牢,于是她又转回正题:“每天辰时的时候,都会有人来给我送饭,然后看着我吃完。” 韩月的脸色顿时变得凝重:“那时候她们就会发现钥匙失窃的事情。” 石无月沉声说道:“我需要一天的时间才能化解体内的‘返魂香’,你能做到吗?” 韩月有些犹豫,没敢贸然答应下来。 第五十一章 两败俱伤 桃源县城之中,在冷夫人祭出“盘丝阵”之后,李玄都也终于不再压抑“人间世”那股充沛到骇人境地的雄浑剑气,剑气如波纹一般层层推进,整条小巷瞬间支离破碎。 李玄都一剑直指冷夫人。 都说“四两拨千斤”,冷夫人伸出一掌,凭借天人无量境的浩大气机,“千斤拨千斤”,强行拧转“人间世”的去势,使李玄都连人带剑冲天而起。 片刻之后,一道剑气瀑布从天而落,远远望去,好似一条接天连地的白线。 宫官看到这一幕后,不由得心神恍惚,当年李玄都将她从静禅宗大和尚的手中救下时,用的便是这一剑,将那大和尚生生压入地下三尺。 不过冷夫人毕竟是一宗之主,纵使久未出手,也不是任何人能小觑的,她直接探出一手,托起这道下落的剑气,然后另外一只手中出现一条燃烧着幽绿火焰的长鞭,只是轻轻一挥,便搅烂了这道下落的剑气,然后激射向李玄都。 李玄都以“白骨流光”迎上冷夫人的长鞭,一个是寒气缭绕,一个是碧绿火焰,相触之后,“嗤嗤”之声不绝于耳。 然后李玄都从半空中飘然落下,落地无声,可整条小巷却是忽如大风起,尘土飞扬。 冷夫人瞬间欺近,一掌拍出,李玄都横剑格挡,使得冷夫人的一掌落在了“人间世”的剑身上。 李玄都向后倒退两步,冷夫人的掌心上被撕裂出一道细细的伤口。在两人周围的墙壁,全部倒塌,仿佛刀劈斧砍一般。 冷夫人一挥手中长鞭,长鞭钻入地下,然后如一条孽蛟破开江面,撕裂地面,由下而上掠向李玄都。 李玄都反手持“白骨流光”,狠狠刺下,如打蛇七寸,将长鞭钉死,长鞭就像一条被丢到岸上的活鱼,不管如何扭曲挣扎,也挣脱不开。 李玄都松开钉住长鞭的“白骨流光”,只剩下手中的“人间世”一剑。剑气迸发,气贯长虹。 冷夫人冷哼一声,也干脆丢弃了手中长鞭。 “人间世”只有二尺之长,不过剑身虽短,剑气却长。 李玄都随手一剑,只见粗如溪水的一抹剑气直冲冷夫人的面门,后者五指张开,五根尖锐如剑的指甲的轻描淡写地刺入剑气之中,浑厚剑气在她身前炸开,绚烂无比。紧接着在刹那之间,冷夫人身如鬼魅,掠至李玄都的身侧,一臂横扫。 虽然李玄都已经迅速抬臂横肘格挡,但还是被打得侧飞传去,也不知道撞碎了多少墙壁。待到李玄都再度起身时,已经身处一个陌生的院子之中,然后未等他观察四周环境,冷夫人已经紧随而至,五指直抓李玄都的头顶,若是被抓实,必然是脑浆迸裂的下场。 李玄都凭借直觉一剑横扫出去,堪堪挡住了冷夫人这一抓。 然后李玄都在逼退冷夫人之后,再以手中“人间世”一剑横斩。 冷夫人于毫厘之间横跨一步,堪堪让过这腰斩一剑。 李玄都剑势一变,“人间世”带起呼啸风声,狠狠砍在冷夫人身周的“盘丝阵”上,发出一声金石之音。 冷夫人在中剑的同时也还了一掌,两人一触即分,拉开数丈距离。 李玄都动作丝毫不停,落地之后再度持剑前行,手中“人间世”画出一弧,轻声道:“起!” 一条手臂粗细的剑气凭空而起,如虹如龙,随着李玄都手中“人间世”所指,长龙疾射而出。 冷夫人不惊不惧,伸出双手正面硬撼,直接将这条剑气长龙打散成无数游散剑气。也就在这时,李玄都脚尖一点,踏出一圈气机涟漪,身形向前飘出,来到冷夫人面前,一剑直指冷夫人的咽喉。 早有预料的冷夫人变掌为拳,直取中门。 两者交错而过,李玄都在冷夫人的咽喉上留下一道深深血痕。冷夫人右手缩回,以食指中指两指搭在剑身上,大拇指从下抵住,再次试图夺下“人间世”,却不料李玄都在刹那间松开剑柄,左手按在剑首上猛然向前一推,就要将“人间世”生生推入冷夫人体内。 不得已之下,冷夫人索性不再去管“人间世”,而是顺势一肘撞山,要将李玄都的胸膛撞烂。 李玄都任由“人间世”落地,双手画圆,以“阴阳两极生”接住冷夫人的一撞,然后将她推回原地。 这一番攻守互换不过是眨眼功夫,两人都在精打细算,不求一击建功,只求多占些便宜。 李玄都没有急着御回“人间世”,轻吸一口气,出人意料,竟是以己之短攻敌之长,与冷夫人贴身近战。 李玄都以清微宗的“万华神剑掌”起手,对着冷夫人就是当面一掌,冷夫人不闪不避,以掌对掌,双脚往后一滑,在地面上犁出两道深刻沟壑。 不过李玄都也不好受,向后飘退十余丈,撞碎一面墙壁。 冷夫人脚下踩踏出一大圈裂纹,强行止住退势,然后身形急掠,瞬间追上正在后退的李玄都,手肘横扫而出。 李玄都以双手挡下这记肘击,身形却是侧飞出去,冷夫人趁势追击,又是一脚踏向李玄都。 最后关头,李玄都手掌狠狠向下一拍,借助反震之力压住这股溃败之势,同时借力起身,身形侧翻躲过冷夫人的一掌,再次向后退出十余丈。 冷夫人双膝微微一曲,身形如同离弦之箭飞出,五指成勾,当头抓下。 李玄都在刹那间御回“人间世”,剑速之快,以至于带出一片残影,一剑直刺冷夫人的后心。 一直徒手对敌的冷夫人反身拂袖,袖口如刀,与“人间世”相交,发出一声金石声响。 趁着李玄都一剑用老,冷夫人再次一掌拍出。 李玄都伸手握住“人间世”,没有刻意收束剑势,更是没有弃剑,而是人随剑走,轻描淡写地躲过了这一掌,接下来的一剑看似是点向空处,但是冷夫人却径直撞到剑上,若不是有“盘丝阵”护身,便要被一剑刺穿胸口。 这一剑宛若未卜先知,羚羊挂角。没了层层规矩束缚,便可从心所欲,甚至是天马行空。 冷夫人皱了皱眉头,一掌拍出。 李玄都仍旧是身随剑走,于毫厘之间躲过冷夫人这一掌,倏忽在前,倏忽在后,身形飘忽不定。 冷夫人的脸上浮现凝重之色,脚步一错,以硬抗一剑为代价,以五指握住“人间世”剑身,手上用力,就要夺取李玄都手中的“人间世”。李玄都却是随着“人间世”进退,让冷夫人无处着力,接着冷不丁一记剑指在冷夫人的手腕上,“人间世”趁机脱离冷夫人的掌握,又是开始围着冷夫人游走。 冷夫人不得已向后退去,李玄都紧随而至,如同附骨之疽。 两人不知越过多少墙头院落,一直退到城墙边缘,冷夫人终是退无可退,猛然立定身形,双手如烟,用出牝女宗的“流烟刺”、 几乎同时,李玄都顺势连人带剑一转,旋转出一个大圆,反手一剑如惊鸿掠影刺向冷夫人的脖子,强行破开“盘丝阵”,刺入冷夫人的咽喉之中,冷夫人在长剑刺入皮肉三分之后,一手攥紧这刺脖一剑,使其不能再前进半分。 李玄都果断弃剑,一掌拍在冷夫人的胸口上。 冷夫人被刺了一剑,又中了李玄都的“万华神剑掌”,剑气入体,嘴角渗出血丝,竭力稳住心脉。李玄都却也丢了“人间世”,各有所失,勉强算是打了个平手。 第五十二章 败走遁去 刺喉一剑,换成寻常人早就死了,因为喉咙被刺穿之后,会大量出血,然后倒灌入肺部,形成窒息,就算没有窒息,在气管被切开之后,肺部呼吸的空气也会从咽喉处的伤口向外漏出,同时大量的出血也会使人失血而死。 不过对于天人境大宗师来说,就算不得什么了,顶多是轻伤。甚至对于宋辅臣这种纯粹武夫而言,还能控制自身体内的鲜血,就像手臂被刺了一剑,无关大碍。 真正让冷夫人难受的还是李玄都的最后一掌,清微宗的“万华神剑掌”根本就在于掌中蕴含剑气,出掌如出剑,李玄都这一掌拍实,剑气渗入体内直逼心脉。若非冷夫人境界高出李玄都太多,换成其他人,立时就要被这一掌震伤心脉,甚至立毙当场。 只是李玄都付出的代价也有些太大了,他的“人间世”落在了冷夫人的手中,少了“人间世”之后,李玄都就少了最大的依仗,再想与一位天人无量境的大宗师一较高下,却是难了。 冷夫人缓缓拔出刺入自己咽喉的“人间世”,发现这柄断剑在离开李玄都的手掌之后,仍是剑气磅礴,甚至在她的咽喉位置留下了许多残存剑气,使伤口迟迟不能痊愈。冷夫人便不能开口说话,不得已只能用类似于“飘渺之音”的“阴风鬼吼”化出自己的声音,只听得声音悠悠荡荡,如深夜鬼哭:“不愧是刀剑评上排行第二的‘人间世’,好生厉害,小辈,如今你没了此剑,还有什么本事?” 当跻身于天人无量境界之后,与天地共鸣,可以搬运天地元气为己用,如同以撬棍撬动数倍于自己重量的大石。反观天人无量境之下,哪怕气机雄浑浩瀚,终究是血肉之躯,体内积蓄毕竟有限,损耗往往依旧多于补充,此时李玄都丢失了“人间世”,再无法借助外力,只能动用自身气机,用一分就少一分,冷夫人却是可以借用天地元气,源源不绝,如此一来自是高下立见,故而冷夫人才会有此言语。 话音方落,冷夫人的身形已经一闪而逝。 李玄都迅速举起手臂格挡,但仍是整个人倒撞向城墙。 不过李玄都在刹那之间强行拧转身形,使得原本应该后背撞墙的他,变为双脚蹬在城墙上的姿势,同时双膝弯曲,卸去身上巨大劲道,在城墙上踩踏出一大片如同蛛网的裂痕。 身为一名武夫,而且是久经厮杀的武夫,李玄都最厉害的本事在于手中三尺青锋,可不意味着没了剑之后就是一个废物,尤其是这些年来,李玄都精研拳掌功夫,丝毫不逊于许多纯粹武夫。之所以此时应对冷夫人的“漫天花雨散手”会如此吃力,是因为冷夫人的速度实在太快。归真境的武夫还要辗转腾挪,可冷夫人身为一位天人无量境的大宗师,身形挪移之间,完全是御气而行,双脚几乎不沾地面,所以是名副其实的如鬼魅一般,让李玄都极难防备。 几乎就在李玄都刚刚在城墙上“站”稳身形的同时,冷夫人已经来到李玄都的面前,一掌平推,按住李玄都的额头,将他整个人嵌入城墙之中。 这是李玄都第二次被人打入城墙,两次的对手分别是被两个不同的女人。 在李玄都被撞入城墙的瞬间,这座桃源县城轰然震动,惊动了好些人。胆子小的,不愿意招惹是非的,赶忙关门闭户,躲在家中。也有那胆子大的、不怕死的好事之人,循着声响动静赶到了城墙附近,只是当那些人打算靠近观看的时候,只觉得一股阴风铺面,这股风极为诡异,直接穿体而过,凡是被阴风吹过的人,个个都失魂落魄一般,一头栽倒在地,再无动静。那些跟在后面的好事之徒见此情景,赶紧打消了凑热闹的念头,纷纷调头往回跑,只恨爹娘少生了两条腿,只想着闹鬼也好,闹妖精也罢,离得越远越好。 就在这个时候,一个如同女鬼的身影缓缓升空,五指伸张,从掌间泼洒出无数红线,好像渔夫丢出了一张由红线交织而成的大网。 在这张大网之下的鱼儿,自然就是李玄都了,只见李玄都在城墙的墙体上如履平地,奋力前奔,以至于李玄都已经无暇去顾及力道强弱,在城墙的墙体上踩踏出一道长长的凹陷龟裂痕迹,在奔至城墙拐角的位置后,李玄都向上奋力跃起,飞上城头,终于从侧身踏墙变为正身站立。 与此同时,那些红线落在城墙之上,竟是如刀剑一般锋利,在青砖上留下一道道细细的切割痕迹,如细线勒入血肉之中。 冷夫人皱起眉头,到了天人境之后,方士和武夫的界限愈发模糊不清,可真正生死之战的时候,还是习惯于贴身搏杀,根本就在于方士的术法太慢了,只要慢上一线,任你拥有山岳破碎的庞大威势,落在了空处,打不中人也是无用。可如果用那种笼罩范围极大的术法,威力上又有欠缺,容易被人以点破面。 这也就罢了,关键在于动静越来越大,惊动玄女宗是迟早之事,若是被形成合围之势,可就是凶多吉少了。 就在这时,冷夫人忽然感觉背后一冷,慌忙转身,只见一道七彩光黄直奔自己的后心位置而来,正是慈航宗的“妙法莲华”,也就是苏云媗到了。冷夫人轻轻拂袖,挡下这道剑光,脸色愈发凝重。 一个苏云媗不可怕,可怕的是还有小天师颜飞卿。 颜飞卿可是不逊于李玄都的年轻一辈高手,应付一个李玄都已经是如此棘手,如何能敌得过数人联手? 想到这儿,冷夫人已经是萌生退意,身形飘忽后撤。 果不其然,一名年轻公子出现在一座二层建筑的屋顶上,手中持有一柄桃木剑,遥遥指向身在空中的冷夫人。 冷夫人全身一震,身上炸裂开一团蓝色电芒,然后自她的胸口位置,生出一道荆棘状的雷电,迅速蔓延至全身上下,束缚躯体,捆绑四肢。 冷夫人闷哼一声,脸上露出一分狰狞,凭借天人无量境的浩大气机强行震碎身上所附着的雷电,然后捏了个法指,整个人化作一阵阴风,瞬间消失不见。 几乎就在冷夫人遁走的瞬间,天空中掠过一道雷光,照亮了夜幕,然后便是雷鸣声绵绵不绝。 这名年轻公子正是颜飞卿,他是方士出身,各种术法威力极大,尤其是正一宗秘传的“雷咒”,就算是藏老人也曾吃过暗亏,所以他没有在第一时间出手,而是在最后关头出手,果然伤到了冷夫人,只是可惜没能将其留下。 颜飞卿轻叹一声。 手持“妙法莲华”的苏云媗徐徐落在苏云媗的身边,说道:“是牝女宗的宗主冷夫人无疑了,没想到她竟然会出现在这里,也许与最近的潇州之乱有关。” 颜飞卿点了点头。 在冷夫人遁走之后不久,又有一人从云梦泽的方向飞掠而至,出现在桃源县城的上空,只见来人一身素衣,没有任何花哨装饰,年纪已然不轻,风姿纵然不减年轻之时,如雪肌肤上却已爬上如丝细纹,唯有一双眸子仍是明亮如水。 见到此人之后,颜飞卿将手中“万象”的剑尖朝下,拱手道:“萧宗主。” 来人正是玄女宗的宗主萧时雨,脸上流露出几分惊诧之色,问道:“颜真人怎么会在此地?” 第五十三章 镇魔台上 正一道,正一盟威之道。 正一道是由祖天师、嗣师、系师所立。当时在蜀州一带,有人信奉巫教,大规模的淫祀而害民,无恶不作。张天师携二位弟子和“黄帝九鼎丹经”,来到北邙山修行。后与巫鬼大战。张天师以“太上道祖剑印符箓”大破鬼兵,而被赶跑的巫教不甘心失败,在大巫张修的带领下,急跌正一道的教理,创立五斗米道。 世人皆知大真人府是道门祖庭,不仅仅是历代天师居处,同时也是正一宗的根本所在。大真人府位于吴州上清府天师山,偌大一座天师山,除了一座大真人府之外,还有其他著名所在,其中最广为人知的就是位于后山的镇魔井,乍一看去,似乎与寻常水井无异,但是传说中此井之下分为九层,如同牢狱,镇压着许多鬼魅、妖魔和邪道、魔道中人,玄女宗的玉牢与之相比,实在是云泥之别,唯有天苍山妙真宗的锁妖塔才能与其相比。 威名赫赫的张家天师,历来有下山降妖除魔的传统,每一代皆是如此,一旦抓获为祸人间的妖孽邪魔之流,便将其镇压入镇魔井中,本代大天师张静修便曾将数位邪道高手投入镇魔井中。 镇魔井乃是张天师亲手构建,颜飞卿曾以三十六道符箓构建一方小世界困住铁鹰,仙人则能通过阵法将开辟出的小千世界变为长久存在,千百年而不朽,称为“洞天”。镇魔井便是张天师在飞升之前以大法力开辟出来,实则为一方洞天,九层洞天分别对应九个境界。按照境界修为不同,将犯人投入不同洞天之中。其中不仅天地元气极其稀薄,不可能借以修行。而且还有张天师留有的玄妙阵法,稍有异动就会引来张天师设下的“雷咒”,异动越大,受刑越重,所以囚禁其中的邪魔彼此间也不存在什么争斗厮杀的可能。毕竟正一宗的根本目的不在于养蛊,而在于劝人改邪归正。 若是有被囚之人愿意洗心革面,便能被放出洞天,由正一宗重新考察发落,加以禁制之法后,甚至还能成为正一宗的客卿长老。 故而镇魔井让对上正一宗的邪道中人在落败之后存着一线生机之念,不至于玉石俱焚。如此正一宗才能与邪道十宗的相斗中长盛不衰,坐稳正道盟主的地位。只是如今的正一宗遇到了清微宗,在不到生死关头的时候,却是不好将清微宗的弟子投入镇魔井中,若是正一宗果真这样做了,等同将多年的牌坊丢在了地上,弊大于利。 因为镇魔井的重要,正一宗弟子将镇魔井周围的地面重新平整,修筑高台,于是此地又被称作镇魔台。 镇魔台常年云雾缭绕,若是身处其中,宛若身处云海之中,风景极好,没有半点阴森之气。兴许是沾染了仙人气息的缘故,这座镇魔台四季如春,终年无雨。 此时在镇魔台的边缘位置,坐着一名身着黑衣的女子,女子看上去相貌普通,顶多算是中人之姿,可女子的身份极为煊赫,乃是清微宗的两位副宗主之一,至于另外一位副宗主,便是大名鼎鼎的张海石了。 女子姓李,双名非烟。虽然看面容只有二十七八岁的样子,可论实际岁数,却是与冷夫人、萧时雨相差无几。不同于清微宗的众多改姓之人,女子不是改姓李,而是本就姓李,她的父亲正是清微宗的上任宗主,也是大剑仙李道虚、李如师的授业恩师,她的姐姐正是李道虚的发妻,从这里论起来,她还要称呼一声姐夫,至于她的丈夫,正是如今身为天魁堂堂主的李如师,可见女子的身份是何等尊崇。 当年的“四六之争”闹得沸沸扬扬,当然不只是折损了一个李玄都那么简单,在此之前,李非烟就已经被大天师张静修亲自擒拿,虽然碍于同属正道的关系,大天师并未将李非烟投入镇魔井中,却也让她在镇魔台上画地为牢,不得离开半步。 大天师张静修本是想以李非烟为筹码,与大剑仙李道虚罢战求和,只是大天师张静修算错了一笔账,那就是李道虚对于自己入赘李家之事深以为耻,对于自己的发妻尚且不管不顾,又如何会管这位妻妹?恐怕还要觉得碍眼,张静修擒拿了李非烟,李道虚怕是求之不得。至于李如师,从来都是以李道虚为马首是瞻,又哪里会出来说半句话。 正因为如此,李非烟仿佛被整座江湖遗忘了一般,坐困镇魔台多年,看花开花谢,观云卷云舒。 平日的时候,镇魔台算是一处禁地,休说是外客,就算是普通正一宗的弟子,也要止步。 不过今天却有一名不速之客造访了镇魔台,是个身形修长的年轻人,剑眉星目,玉树临风,身着象征身份尊崇的紫色道袍,背后所负并非是正一宗常用的桃木剑,而是一柄以金铁铸就的七星宝剑。 如今的正一宗中,地位最为尊崇的自然是大天师张静修,其次便是出任正一宗宗主的颜飞卿,虽然颜飞卿乃是外姓之人,按照规矩不能继承大天师之位,但是根据多年的传统,江湖上还是习惯将其称之为小天师。可真要细细论起来,有资格继承大天师之位的,必然是张家子弟,如今最有希望的便是张鸾山的堂弟张非山,所以小天师的头衔应该是属于张非山才对。 张非山登上镇魔台后,看到背对着自己的李非烟,轻提袍角,快步趋行,在距离李非烟还有大概三丈距离的时候,放慢了脚步,也放下了袍角,最终在丈余距离的位置站定,轻声道:“姑姑。” 李非烟没有转身,只是冷冷开口,嗓音清冷:“不要叫我姑姑,我也不是你的姑姑。” 张非山似乎早已习惯了女子的冷淡,也不以为意,稍稍侧移几步,可以看到女子的侧脸,继续说道:“若非姑姑教我剑术,指点我的修行,我也不可能登上少玄榜,可我已有师承,又不能认姑姑为师,所以只好称呼为姑姑了。” 李非烟冷笑一声:“有堂堂大天师亲自传道解惑,哪里用我指手画脚,就算没有我教你的东西,你登上少玄榜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张非山喟然道:“术业有专攻,有些人特别擅长修道,比如说我的那位颜师兄,以纯阳入道,此生有望得证飞升大道,如果不是他差了一个姓氏,这大天师的尊位迟早是他的囊中之物。正因为颜师兄不姓张,大哥又自甘堕落,大天师才要从其他人中选出一个继承大天师之位的人选,可是张家那么多子弟,凭什么我能出头?所以我还是要感谢姑姑的。” 李非烟轻叹一声:“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你还是个五尺高的少年,转眼间,也变成一个七尺高的男子汉了。时光匆匆,如白驹过隙。” 张非山凝视着李非烟的侧颜,喃喃道:“是啊,姑姑还是一如当年。” 李非烟皱了下眉头,没有戳破少年的心思,转而问道:“对了,如今江湖上又有什么大事发生?” 张非山答道:“两件大事,第一件大事,便是紫府剑仙李玄都重回少玄榜榜首。” “紫府。”李非烟怔了一下:“还有一件呢?” 张非山深深望了李非烟一眼:“老剑神将紫府剑仙逐出师门,并明传江湖。” 李非烟并无太多惊讶,只是长叹一声:“孤家寡人。” 第五十四章 孤家寡人 张非山年纪不大,比起李玄都、颜飞卿这批人要小上许多,与苏云姣相差不多。用普通江湖人士的标准来看,他已经属于少年成名,不过与李玄都、李太一这些年少成名之人相比,张非山的成名时间已经算是很晚了。 张非山的成名原因,一言概之:厚积薄发。 在前十几年,他只是默默修炼正一宗的玄门功法,打好基础,在无意中来到这座镇魔台之后,遇到了被囚于此地的李非烟,开始跟随李非烟练剑,剑道修为一日千里。 正如张非山所说,术业有专攻,人各有所长,如果让他走颜飞卿的老路,那么他一辈子都会默默无闻,最多靠着熬资历成为一名正一宗宿老,此生无望大天师的尊位。可跟随李非烟学剑之后,他的天赋完全发挥出来,得以从一众张氏子弟中出头。换而言之,张非山是一位练剑的好胚子,如果不是生在正一宗,而是生在清微宗,可能又是一个李玄都或者李元婴。 对于张非山练剑之事,大天师张静修并不反对,默许了这种行为,不过因为清微宗出了一个李太一的缘故,而且出于避免拔苗助长的考虑,张静修有意淡化此事,这才导致张非山相对名声不显,若非这次少玄榜上有名,江湖上知道他的人还是寥寥无几。 对于大天师的这种处置方式,张非山淡然处之,没有丝毫不忿之心。因为他是个心高之人,真正的心高之人,从不在意旁人的看法,无论这种看法是贬损还是赞扬。 不过也有例外,大天师便是其中之一,只是他最在意的,还是姑姑的看法。 夕阳西下,云海金红,镇魔台上仿佛被笼上了一层红纱。 李非烟坐在镇魔台的边缘位置,沐浴在金红色的夕阳余晖中,原本并不出彩的面容在光影的交织下,焕发出惊心动魄的美感。 张非山盯着李非烟的侧颜,一时间竟是痴了。 李非烟却不看张非山,仍是望着天外云海,思绪飘散。 除了正一宗张氏代代相传之外,各大宗门招婿入赘早已不是什么稀罕事,有句话叫做请神容易送神难,李家便是如此了。当年的清微宗由她父亲掌权时,远不如当下这般势大,她的父亲也不是什么长生境的地仙,可他父亲却收了一个徒弟,那就是后来的李道虚。年轻时的李道虚与年轻时的张静修,就像今日的李玄都与颜飞卿,一时瑜亮。于是她的父亲将这名心爱弟子招为女婿,并将宗主大位也传给了他。 最早的时候,倒也相安无事,最起码在表面上还是夫妻相敬如宾,可是随着时日渐长,李道虚的境界越来越高,对于清微宗的掌控越来越深,于是一切都变了。原本的清微宗,虽然李道虚是名义上的宗主,但是许多大事还是由她们姐妹二人做主,但是到了后来,变成了三人共同商议而定,再到后来,李道虚干脆不再征询她们的意见,万事独断专行。这个世道,是讲究实力的,底下的人自然知道谁的实力更强,谁是真正掌控局势之人,更何况李道虚还是名正言顺的宗主,于是纷纷倒向李道虚,就连李如师也不顾夫妻情谊,成为李道虚的坚实拥趸,她们姐妹二人在清微宗中倒是成了边缘之人,姐姐想不开这一点,于是郁郁而终。 李非烟最早的时候,也是恨极了那位姐夫,可是在镇魔台上枯坐了这么多年之后,却是想开了。因为这个世道,这个江湖,本就是如此的,能者上,庸者下,强者生,弱者死。宋政是怎么上位的,直接袭杀无道宗的宗主,自己就任宗主,那位死在宋政刀下的宗主堪称是宋政的伯乐,有知遇之恩,可涉及到权力之争,宋政还是毫不留情地出手了。相较于宋政,李道虚倒是手下留情了,甚至可以说,手段极其温和,如温水煮青蛙一般。从始至终,李道虚没有做过任何撕破脸皮的举动,甚至没有太多为难,哪怕是面对姐姐疯了一般的质问和哭闹,他也只是搬到八景别院而已,更没有改回自己的本来姓氏,他只做了一件事,那就是将她们姐妹二人一点点排挤出清微宗的权力中心,将清微宗的大权握在自己手中。 李非烟开始反思自己,发现她们姐妹二人在与李道虚、李如师二人相处的过程中,有过太多太多的自以为是和理所当然,总是怀有一种施舍者的心态,高高在上,如果李道虚是庸人也就罢了,可是李道虚并非庸人,他是超世之杰,哪怕没有清微宗,没有李家的这份“施舍”,他也会有出头之日,清微宗不过是加快了这个过程,所以他不会忍气吞声,那么接下来的种种,也就顺理成章了。 她们姐妹二人没有驾驭李道虚的能力,也没有抗衡李道虚的实力,却又没有及时转变自己的态度,那么出局也就在情理之中了。这就是一场很简单的权力之争,不存在任何温情可言,不是男女之间的卿卿我我,不是兄弟之间的义薄云天,而是你死我活、非此即彼的斗争,李道虚已经在最大限度内给了她们一份体面,甚至给她保留了一个副宗主的位置。 可惜,李非烟想明白这个道理的时候已经太晚了,当年她不愿接受这份体面,愤然离开瀛洲岛,想要凭借一己之力建立功勋,扭转局势,终是沦落到了今日的局面。 也正是因为想明白了这些,李非烟才会在听到李玄都被逐出师门时,感叹李道虚终是成了孤家寡人。 孤家寡人也好,坐困镇魔台也好,逐出师门也好,都是自己的选择,怨不得旁人。 想到这儿,李非烟长长叹息一声:“小紫府,真是个讨人喜欢的孩子,可惜啊,清微宗容不下他。” 张非山不知为何,心情忽然有些晦暗。 李非烟继续说道:“张海石、李元婴、李玄都,这三人都有可能成为清微宗的宗主,如今李玄都出局,就只剩下张海石和李元婴了,如果没了李道虚,李元婴坐得稳宗主大位吗?最得李道虚真传的,可是这位二先生啊。” 然后她又摇了摇头,自言自语道:“不对,不是这样的。李元婴绝不是张海石的对手,与其说李玄都败给了李元婴,倒不如说张海石败给了李道虚。” 张非山轻声道:“我曾听大天师在无意中提起过,张海石可能已经踏足天人造化境,只是他故意藏拙,若是他全力出手,应在太玄榜前三之列。” 李非烟半点也不意外,道:“像他的性格。如果说司徒玄策是至阳至刚之人,那么张海石就是至阴至柔之人。道祖曾经打过一个比方,过于刚硬之人,就像牙齿,年老之后便会一一脱落,是为过刚易折;而柔和之人,就像舌头,无论多大的年纪,都会存在,而且灵活依旧。” 张非山自然是熟读这个典故,不由哑然失笑。 李非烟缓缓起身,不再望向天外云海,而是转身来到镇魔台正中位置的镇魔井旁边,井沿之上,刻着无数繁复符箓,而且这些符箓的虚影还不断脱离刻痕,向上飞起,最终逸散成点点流光。 正一宗每年仅是为了维护这座镇魔井洞天的花销,便是一个骇人听闻的天文数字。 李非烟伸手按在井沿上,镇魔井的井壁上立时泛起一阵光华,各种道门符箓一闪而逝,李非烟没有在意这些奇异景象,而是望着黑洞洞的井口,若有所思。 第五十五章 为自由故 张非山也随之来到李非烟的身后,轻轻开口道:“既然大剑仙负了姑姑,姑姑何不答应大天师的提议,索性出任正一宗的客卿长老,这样一来,姑姑也不必整日枯坐在这座镇魔台上。” 李非烟摇头道:“李玄都之所以是清微宗之人,因为他是李道虚的弟子,所以李道虚将他逐出师门之后,他便不是清微宗之人了。我不一样,我之所以是清微宗之人,不取决于李道虚,而取决于家父,除非家父将我逐出清微宗,否则我绝不背离清微宗。” 张非山轻叹一声。 李非烟道:“如果我没记错的话,颜飞卿和苏云媗的婚事已经不远了吧?” “明年。”张非山道:“严格来说,应该叫作道侣。” 李非烟笑道:“都是一个意思。婚姻大事,一定要门当户对,穷小子和大小姐,或是贵公子和穷姑娘,都很难有好结果的。对了,我记得你上次说过,李玄都与秦清的女儿关系不浅?” 张非山点头道:“起先还有人怀疑是大剑仙与‘天刀’的联姻之举,只是随着紫府剑仙被逐出师门,又有传说是紫府剑仙要入赘秦家。” 李非烟笑了一声:“李道虚的弟子,怎么会溺于脂粉陷阱。” 张非山深深望着李非烟:“难道天下英雄眼中只有江山而无美人?烽火戏诸侯,只为博美人一笑,又有何不可?” 李非烟皱了下眉头:“如果你只是个江湖散人,闲云野鹤,抱着这样的心思也不能算错,还能被人赞誉一声痴情种子,可如果你是一宗之主,放眼天下,抱着这样的想法便万万不可了。” 张非山对于李非烟的说法不置可否:“人生一世,念来念去都是情。” 李非烟轻叹一声,不再多说什么。 不是说不能相信一个“情”字,而是在你死我活的江湖争斗中,将一切寄托于一个“情”字的上面,便有些取死之道了。 张非山又说了许多山下趣闻,天色渐暗,繁星点点,明月高悬。 李非烟轻声道:“你该走了。” 张非山轻轻“嗯”了一声,欲言又止。 不过李非烟没有给他这个机会,一挥大袖。 张非山只觉得眼前光影变幻,整个人腾空而起,待到双脚重新落地时,已经身在离开镇魔台的山路上,他抬头望去,只见偌大一座镇魔台散发着幽幽荧光,一道若隐若现的光柱直冲天际,张非山知道那道光柱是由镇魔井中涌出,只是他已经看不到李非烟的身影。 在张非山离开镇魔台后不久,一个小小的身影出现在镇魔台上,每走一步,都会踏出一圈肉眼可见的气机涟漪,并非来人故意如此,而是他的境界实在太高,已经足以激发镇魔井洞天的阵法限制。 李非烟还是扶着井沿站在镇魔井的旁边,不过没有托大到不去看来人,只见来人竟是个小道童的模样,衣着简单,不见任何佩饰,让人很难将其与堂堂大天师联系起来。 李非烟心知肚明,真正的大天师张静修正在某地闭关苦修,眼前的小道童只是一个身外化身,或者应该说道门中的元婴神游。 李非烟从井沿上收回手掌,问道:“不知大天师大驾光临,有何贵干?” 小道童背负双手,虽然面容稚嫩,却有渊渟岳峙之感,道:“贫道想与你做个交易。” “是关于张非山的?”李非烟低垂眼帘望向井口:“莫不是你张静修也想效仿李道虚,将自己的心爱弟子逐出师门,为你们张氏子弟扫平道路?” 张静修摇头道:“贫道还不至于如此。” 李非烟收回视线:“是这个道理,毕竟势大则难制,当年四先生党势大之时,便是李道虚也要无奈,如今颜飞卿身上寄托的已经不是一个人的希望,有正一宗的众多外姓弟子,也有慈航宗之人,大天师便是想要废黜颜飞卿,也要好好掂量一下才行。” 张静修无奈道:“你这个脾性,便是贫道都要生出几分火气,更何况是李道虚,也难怪李道虚对你不闻不问。” 李非烟对于大天师的评价不置可否,转回正题:“你要做什么交易?” 张静修开门见山道:“贫道可以还你自由,从此之后,天高海阔,任你逍遥。” 李非烟问道:“条件呢,重要的是条件,若是付出的代价太过沉重,那我宁可继续留在这座镇魔台上,反正你们也不能把我怎样。” 张静修听到这个略有些无赖的说法,不以为意,虽然正一道不禁嫁娶,但是他并未娶妻生子,张鸾山也好,张非山也罢,都是他的侄子,应该喊他一声伯父,所以对于这些女子,他从来都是敬而远之,不去招惹。 张静修徐徐说道:“我不会让你去对付清微宗,也不会让你参与到正道各宗的内斗之中。” 李非烟的神色中透出几分凝重:“那也就是正邪之争了。” 张静修干脆席地而坐,问道:“你知道李玄都为什么会被李道虚逐出师门?” 李非烟直接问道:“为什么?” 张静修的回答也很简洁明了:“因为李玄都劝李道虚停手罢战,联手共抗西北五宗。” 李非烟点了点头:“懂了。清微宗没有吃掉正一宗的能力,正一宗也不能压倒清微宗,一味僵持下去,只会平白损耗正道实力,反而会让邪道各宗得了便宜。” 张静修轻叹一声:“如今看来,李玄都的那番话,还是起到了一点作用,贫道也能腾出手来料理西北五宗的事情。在去年的时候,贫道与无道宗的澹台云见了一面,澹台云决定与地师决裂,而贫道也答应协助澹台云夺权。” 李非烟静待下文。 张静修说道:“此事关乎到正邪之争的大义,贫道不好太明目张胆地插手其中,只能由晚辈们出手,本来应该是一帆风顺的,现在却是出了些差错,所以贫道想请你这个局外之人出手。” 李非烟没有急着答应下来,而是陷入沉思之中。 虽然这些年来,她身在镇魔台上画地为牢,但是通过张非山的转述,她还是知道如今的天下形势,这也是她最初传授张非山剑道的用意所在。 张静修更不着急,只是抬头望着夜幕上的星象,身为本代大天师,他也精通紫微斗数,夜观天象,可不是什么附庸风雅之举。 过了许久,李非烟才问道:“我要去西京吗?” 张静修摇头道:“不必。” 李非烟又问道:“你说的那个差错,已经牵扯到了哪些宗门?” 张静修如实回答道:“玄女宗、牝女宗、阴阳宗。如今已经出手的只有玄女宗和牝女宗,阴阳宗还在伺机而动。” 李非烟了然道:“大天师忌惮的就是阴阳宗了吧。” 张静修轻叹一声:“棋盘上的局势不会是一成不变,要根据局势而做出不同的应对,那些晚辈们根据形势做出由荆州入潇州的选择,可阴阳宗不是等着人家杀上门去的木头人,必然会做出相应改变,几位明官已经尾随进入潇州。地师培养了十位明官,个个都能独当一面,在这一点上,贫道不如地师远甚。” 李非烟笑了笑:“几个天人境大宗师?有无无量境?” 张静修道:“姑且算是三个吧,没有天人无量境。” 李非烟毫不客气道:“有些麻烦,你得把你的‘紫霞’借我才行。” 张静修摇头道:“‘紫霞’不行,不过‘青云’可以借你。” 李非烟一挥大袖:“我答应了。” 话音落时,从镇魔井中飞出无数符箓,落在李非烟的身上,与此同时,许多纠缠在李非烟身上的无形锁链,也一一碎去。 从现在开始,李非烟已经可以离开镇魔台,那些符箓则是大天师留在李非烟身上的禁制。 张静修道:“事成之后,这些符箓会自行脱落。” 第五十六章 玄女宗主 李玄都站在城头上,看着萧时雨落在颜飞卿所在二层楼顶,轻吐一口气,靠着城垛,向后坐倒在地。他们本不想牵扯到玄女宗,可在当下看来,却是不牵扯也不行了。 宫官如一只翩翩蝴蝶飞上城头,手中拿着两样兵刃,分别是李玄都的“白骨流光”和冷夫人的鞭子。 直到此时,李玄都才真正看清了这条长鞭的真容,整条长鞭就如同一条黑色的长蛇,绘着如蛇纹一般的花纹,鞭首直接雕刻成蛇首的模样。 李玄都打趣道:“这条长鞭有点意思,是心如蛇蝎的意思吗?” 宫官轻哼了一声,松开手掌,就见这条长鞭直接化作一条黑蛇,攀上李玄都的身体,蛇头与李玄都双眼对视,“嘶嘶”吐着蛇信。 李玄都几乎可以嗅到从蛇口中吐出的甜腻味道,就像女子涂抹了太多的脂粉,让人头脑发昏。 李玄都伸手捏住黑蛇的七寸,运转气机,然后这条黑蛇又重新变回了长鞭的样子。 宫官又将“白骨流光”丢给李玄都,问道:“你的‘人间世’被我师父带走了,怎么办?” 李玄都接住“白骨流光”,并未把话说明,只是说道:“她夺不走的。” 自从李玄都在剑秀山的洗剑池中炼化了半截“人间世”断剑之后,便与“人间世”有了一种冥冥之中的玄妙联系,犹如血肉相连,冷夫人带走了“人间世”,不但不能炼化,反而让李玄都可以借助“人间世”得以感知冷夫人的大概位置。 宫官是何等聪明之人,只听李玄都这句含糊其辞的话语,立时明白过来,问道:“紫府是故意让家师带走‘人间世’的?” 李玄都说道:“事到如今,想要悄无声息地前往白帝城已经不现实,与其被人追杀,处处被动,倒不如反客为主,把敌人引出来,然后光明正大地拼杀一场。” 宫官有些不确定道:“就凭我们这些人?” “当然不是。”李玄都摇头道:“这场博弈,我们都是棋盘上的棋子,弈棋之人是大天师和地师,我们被人合围,大天师当然不能坐视我们被人吃掉,所以我料定大天师会增派援兵,只是不知是哪位高手前来,会不会是那位大名鼎鼎的东玄道人?” 宫官摇头道:“大天师不会明着出手,就算是派人前来,也不会派正一宗的高手。” 李玄都赞同道:“是这个道理,不过大天师会派谁来呢?上次大天师派人给我们解围,是请我的二师兄张海石出手,为此付出了一枚朱果的代价,被我二师兄拿去交换‘五毒真丹’所用的材料了。” 宫官道:“大天师的心思难测,又岂是我们能猜中的。” “我猜一定会是个出人意料的人物,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之外。”李玄都说道:“不过这不是我们该关心的事情,既然遇到了萧时雨,接下来少不得要寒暄应酬,你要一起过去吗?” 宫官摇头道:“以我的身份,还是不去为好。” 李玄都早知宫官会如此回答,也不强求:“我早就听闻这位萧宗主性情刻板,不懂变通,离得远一些也好。” 宫官说罢便要转身跃下城头,不过又被李玄都喊住,然后李玄都将那条长鞭丢给宫官:“既然是令师的东西,那便由你拿着吧,至于‘人间世’,我会拿回来的。” 宫官接过长鞭,对李玄都报以一笑,然后纵身跃下城头。 李玄都收起“白骨流光”,调匀气机,朝颜飞卿那边掠去。 当李玄都过来时,颜飞卿、苏云媗已经与萧时雨互相见礼,他们同为正道六宗,自然熟识,不是第一次见面,可李玄都身为四宗之人,却还是第一次见到萧时雨。 李玄都落稳身形之后,拱手道:“见过萧宗主。” 萧时雨瞥了眼李玄都,语气冷淡:“原来是清微宗的四先生。” 李玄都不卑不亢道:“自从被恩师逐出师门之后,我已经不是什么四先生了,萧宗主称我李玄都即可。” “不敢,我还是称你紫府剑仙好了。”萧时雨的语气冷淡依旧:“我家清宁可是拜紫府剑仙所赐,才会盲了双目。如今清宁还是个瞎子,可紫府剑仙已经恢复境界,真是可喜可贺。” 听到这话,颜飞卿和苏云媗都有些尴尬,因为萧时雨的话语含枪带棒,难怪江湖中都说这位玄女宗宗主性情孤僻古怪,便是大天师张静修也不想招惹她。 李玄都从来都是人敬我一尺我还人一丈,此时听得此言,也不再以前辈之礼待之,淡然道:“现在道喜太早,重回太玄不晚。” 这便是李玄都的言语刻薄之处了,讥讽萧时雨一辈子都没能登上太玄榜,而他在弱冠之龄便登上了太玄榜,甚至还大有机会二次登上太玄榜。 萧时雨目光中寒芒一闪:“好,好,好,久闻东海怪人之名,看来李道虚这个老怪人教出来的弟子,个个都是些小怪人。” 萧时雨之所以如此敌视清微宗,绝非四六之争那么简单,也不仅仅是因为自家弟子被李玄都刺瞎了双眼,而是因为一桩陈年旧事。 虽然冷夫人和萧时雨等人如今都已经步入暮年,但在当年也是像玉清宁、秦素这样的年轻美人,江湖说大也大,说小也小,地位相差无几的女子就那么寥寥几人,自然会抱团成闺中密友,萧时雨与李卿云便是相较多年的闺中好友。两人不同的是,萧时雨终生未嫁,而李卿云则嫁了一个比自己大上许多的丈夫。 正所谓“若烟非烟,若云非云,郁郁纷纷,萧索轮囷,是谓卿云。”李家姐妹二人的名字就是由此得来,李卿云正是李非烟的姐姐,当初嫁给李道虚的时候,江湖就有“老主千金少主妻”的说法,等到李道虚成为清微宗宗主之后,李卿云便是宗主夫人,妹妹李非烟则是副宗主,那时候的李卿云自然是尊荣至极,如今的谷玉笙完全无法与其相比。 只是好景不长,每当李道虚的境界修为高上一分,手中的权势重上一分,夫妻之间流于表面的感情便淡上一分,一直到李道虚搬到八景别院为止,李卿云终于崩溃,在练功时精神恍惚而走火入魔,一身修为如滴水漏尽之后,郁郁而终。 萧时雨知道此中详情,于是深恨李道虚的无情,加上牝女宗的威胁等缘故,在清微宗与正一宗之争初见端倪的时候,她便毫不犹豫地站在了大天师这边。 恨屋及乌,萧时雨自然瞧不上李道虚的弟子。 相较于萧时雨与清微宗的泾渭分明,正一宗的态度反而略显暧昧,想要清微宗休战,更想争取李玄都为己用,于是颜飞卿便不得不开口道:“大剑仙是大剑仙,紫府兄是紫府兄,虽是师徒,但并非一体,这都是不相干的。” 萧时雨冷笑道:“颜真人这是要一笑泯恩仇了。” 太上道祖曾言:“夫唯不争,故莫能与之相争。”如果说李玄都是坚固的牙齿,那么颜飞卿就是柔软的舌头,一刚一柔,此时颜飞卿面对萧时雨的讥讽,并不硬顶,而是说道:“同是正道十二宗,同气连枝,何来恩仇一说。” 萧时雨眯起双眼:“我那徒儿清宁瞎了,难道颜真人也瞎了不成?若是没瞎,颜真人可真是睁着眼睛说瞎话了。如果两宗之间没有恩仇,大天师何必要将李非烟困在镇魔台上?可怜我那卿云姐姐,就这一个妹子,还要受这等苦楚。” 颜飞卿身为正一宗的宗主,自然知道被囚禁于镇魔台多年的李非烟,甚至连张非山跟随李非烟学剑一事也知道得一清二楚,于是说道:“我正一宗对于李前辈从来都是以礼相待,谈不上苦楚。家师之所以如此做,也是希望李前辈能修身养性,化去一身暴戾之气。” 第五十七章 话不投机 萧时雨闻听此言,脸上的冷笑更甚,只是碍于大天师张静修的脸面,不好再去多说什么,只是气氛愈发冷硬。 好在此时还有一个算是局外之人的苏云媗,出来打圆场道:“今日冷夫人突然出现在桃源县城,实在是蹊跷,如今大敌当前,我们还是要同心协力,万不要伤了和气。” 玄女宗毕竟与正一宗是盟友,颜飞卿又是正一宗的宗主,从地位上来说,两人相差无几,萧时雨也不想闹得太僵,于是便不再理会颜飞卿这一茬。可李玄都就不一样了,出身清微宗,又是李道虚的徒弟,再加上四六之争的宿怨,以及李玄都与许多邪道女子之间的各种传言,哪怕现在已经被李道虚逐出师门,在萧时雨看来,也还是罪大恶极。 于是萧时雨又将矛头指向李玄都,质问道:“刚才与紫府剑仙说话的女子,似乎不是正道中人,还要向紫府剑仙请教。” 李玄都道:“萧宗主未免管得太宽了些。” 萧时雨森然道:“正邪不两立,若是邪道中人,正道弟子,人人得而诛之。” 李玄都轻声道:“正道弟子,正道弟子,可惜我已经被逐出师门,不再是正道弟子,而是江湖散人了。” 萧时雨喝道:“不是正道弟子,便是与邪道中人沆瀣一气了。” 李玄都也毫不退让,话语中带出几分威胁之意:“这世上之事,岂有非此即彼、非黑即白的道理?萧宗主,我敬你是前辈,所以才处处忍让,可你不要欺人太甚,饭可以乱吃,话却不能乱说。” 萧时雨几时受过这样的顶撞,立时寒声道:“怎么,紫府剑仙还要我闭嘴不成?这是被我戳中了痛处,恼羞成怒了。” 李玄都怫然道:“李某为人处世如何,江湖上的朋友自有公论,有无痛处,萧宗主说了不算。” “好!”萧时雨盯着李玄都,逼问道:“我问你,你可认识忘情宗的秦素?” 李玄都道:“认得。” 萧时雨又问道:“你可认得牝女宗的宫官?” 李玄都仍是同样的答案:“认得。” “承认了就好。”萧时雨猛然拔高了嗓音:“我再问你,你与她们二人,是什么关系?” 李玄都坦然道:“我与宫姑娘算是萍水相逢,没什么关系,至于我与秦姑娘嘛,就如玄机兄与苏仙子一般,萧宗主可是懂了?” 萧时雨怒极反笑:“好,好,好,紫府剑仙不愧是大剑仙的心爱弟子,果然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敢作敢当,我敬你是个英雄好汉。” 李玄都冷然道:“不敢当萧宗主如此谬赞,我李玄都算不上英雄好汉,只是我与秦姑娘之间发乎情而止乎礼,未有逾礼之事,又有什么不敢承认的?佛眼观世人,人人皆佛。魔眼观世人,人人皆魔。若是萧宗主觉得我和秦姑娘之间有什么龃龉,还是先请萧宗主扪心自问为好!” 萧时雨森然道:“你莫要顾左右而言他,我与你说的不是男女之事,而是正邪之分!” 李玄都本想用玉清宁私下与秦素交好之事来反驳萧时雨,不过转念一想,此举未免有出卖朋友之嫌,便忍下了,转而说道:“正邪之争,任重而道远。对于我们而言,敌人越少越好,盟友越多越好。正因为如此,我们要联手一切可以联手的人,这样就可以把敌人缩小到最少,只剩下那些冥顽不化、丧心病狂之人。以如今情势而言,辽东五宗便是可以争取为盟友的,西北五宗是必须铲除的,孰轻孰重,萧宗主身为一宗之主,理应心中有数才是。若是依照萧宗主的办法,便是把辽东五宗推倒了西北五宗那边,盟友少了,敌人多了,殊为不智。” 颜飞卿很是惊讶地看了李玄都一眼,因为李玄都的这番话语与大天师的论调极为相似,都是将西北五宗视为头等大患,只是大天师说得要含蓄许多,而李玄都说得更为露骨。毕竟正邪相争多年,血海深仇,这种话不太好放在明面上来说,就算是正一宗之中,尚有反对声音,更何况整个正道十二宗。只是李玄都不同于大天师,他如今只是个江湖三人,分量不同,影响不同,再加上他过去的凶名,却是不必担心有人对此有太多诽议。 萧时雨听到此言,勃然大怒:“所谓‘纲举目张’,什么是纲,什么是目,什么是正,什么是邪,务须分得清清楚楚。当年正邪之争闹得天覆地翻,不惜在昆仑玉虚峰上举行玉虚斗剑,几位正道高人都为此丢了性命,哪怕是李道虚,也要出剑,你今日却是敢说这等话语,可见你受妖女蛊惑太深,已是坠入邪道。” 李玄都已经不是第一次听到这类话语,说他被妖女蛊惑,若是与他相好之人是宫官,那也就罢了,毕竟宫官的确是个喜欢蛊惑人心的妖女,那个死在陆雁冰手中的孙鹄便是一个例子,可秦素干干净净的一个女子,品行比之众多正道女子还要高洁,为何屡屡被人称作妖女?李玄都不由得大感腻味,喝道:“一个‘正’字,萧宗主说了不算,一个‘邪’字,萧宗主也说了不算,等萧宗主做了正道盟主,或是做了邪道圣君,再来说这话也不迟!” 萧时雨一声长笑,说道:“邪魔外道,人人得而诛之,我当然不是正道盟主,可就算我不是玄女宗的宗主,仅仅是一个普通的玄女宗弟子,这话也是说得!” 此时萧时雨已是怒极,说话时手中也出现了一条白色长索。 李玄都浑然不惧,直接取出自己的“白骨流光”,喝道:“李某刚刚领教过牝女宗冷夫人的高招,现在便再领教下玄女宗萧宗主的绝技,也好看看你们二位,到底谁更高明一些。” 萧时雨是姜桂之性,老而弥辣,虽然不敢小觑了李玄都,却也无半分畏惧之心,横眼道:“紫府剑仙,你固然厉害,可毕竟不复当年鼎盛,方才又与姓冷的争斗一番,必然元气大伤,我也不占你的便宜,你接得住我三掌,我便认输,你敢不敢?” 颜飞卿和苏云媗万没想到李玄都和萧时雨竟是话赶话到了这个地步,此时便是想要劝和,也无从劝起。 然后就听李玄都一口应下:“姓李的生平没怕过谁,便是家师在此,我也无甚可怕。” 颜飞卿和苏云媗只能眼神交汇示意,若是切磋胜负也就罢了,若是要分出生死,定要将他们二人分开。 萧时雨不再多言,只是说了一句:“接招罢!”已然伸手拍出一掌。 这一掌名为“寒冰掌”,乃是中成之法中的佼佼者,出掌凌厉绝伦,至阴至寒,不以肉掌伤敌,而是以掌风伤敌,掌风及身则寒气汹涌而入,使人浑身血液凝结成冰,极为可怖。此掌对于李玄都而言,无甚花哨精妙之处,但是萧时雨精研玄女六经中的“帝女经”,一身帝女神功臻至极致,气机磅礴浩大,以此催动“寒冰掌”之后,只见得方丈数十丈内寒气森森,地面上生出白霜,就连空气中都凝出细小冰晶。 李玄都脸色顿时凝重许多,此时他刚刚经历一场大战,又丢失了“人间世”,想要接下这一掌,并不轻松。 可就在此时,有一道血光破开夜幕,自东方迅猛飞掠而至,如长虹挂空,又如彗星扫尾。 竟是一道凌厉刀气。 刀气之重,让颜飞卿和苏云媗二人如临大敌,使得萧时雨不得不转变一掌去势,转攻为守。 不过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之外,这一刀没有斩向任何一人,而是落在城墙上,将城墙从上到下切割出一线缝隙。 第五十八章 血刀宁忆 不见刀,不见用刀之人,出刀之人还在极远的位置,仅凭刀气便将城墙切割开来,哪怕这只是一座小小县城的城墙,比不得府城、州城、边关重镇,但仍是可见出刀之人的极致修为。 如彗星扫尾的刀气在切割开城墙之后,仍旧不曾消散,从城墙内部溢出丝丝缕缕的血色气息,弥漫附着在一线裂缝的周围,就像人的皮肤被割了一刀之后,因为锋刃太过锋利的缘故,要过一段时间才会从伤口中渐渐渗出鲜血。 刚刚跃下城头的宫官抬头望去,然后又低下头去。 萧时雨的神情中明显有了凝重,如果仅仅是面对李玄都一人,不管怎么说,与冷夫人大战一场的李玄都已是强弩之末,不足为惧。可是这一刀的主人不一样,不仅仅是正值巅峰,而且境界修为远胜如今的李玄都。 当世之间,能有这般境界修为又是用刀之人,屈指可数。 萧时雨从那道被分成两半的城墙上收回视线,转头望向天际的尽头,与此同时,萧时雨手中的白色长索无风自动,开始剧烈飘荡。 “既然到了,何不现身!”萧时雨一挥手中的长索,长索开始无限延长,如同一条长龙,席卷天幕。 话音落下,有声音自天外传来,嗓音温醇,让人第一时间便联想到温润君子的形象,如沐春风,可再去感受,又像是一位世家公子在家道落魄之后历经沧桑,成熟稳重,如一壶老酒:“萧宗主不必着急,在下马上就到。” “就”字话音刚刚落下,就见一道流光出现在所有人的视线之中,当“到”字响起时,一名中年儒士便出现在了城头之上。 儒士身着已经洗得发白的长衫,以一根乌木簪子简单束发,衣衫和长发随着夜风悠悠飘荡,双手负于身后,说不出的写意。 萧时雨的长索随之而动,化作一条极长的飘带,在儒士的身周环绕一圈,好似一条银河。 儒士举起右手,食中二指并拢,整条手臂顿时被一道粗壮的血色气息所笼罩,然后他做了一个下劈的动作,这条“银河”伴随着布帛撕裂的声音,从中断裂开来。 这名中年儒士收起双手,那股充斥着杀伐和嗜血的气息顿时散去,他摇头笑道:“翩翩舞翩翩,年年复年年。千年飞天梦,何日上九天?这么多年过去了,玄女宗还是没什么长进,再也不复当年连出三位长生仙地仙的辉煌,何日才能有人飞升成仙?” 比起李玄都仅仅是讥讽萧时雨本人,来人的口气更大,直接对准了整个玄女宗。 萧时雨反而冷静下来,最起码在表面上冷静下来了,她望向城头上的儒士,冷笑道:“我道是谁,原来是‘血刀’到了。” 横空出世的儒士没有避讳,拱手道:“在下宁忆,见过诸位。” “血刀”宁忆,太玄榜第十人。 当年李玄都鼎盛时,也不过堪堪胜过此人一线,从天宝元年到天宝七载,六年过去了,李玄都向后倒退了一大步,又向前迈出了一小步,终究还是后退的,甚至不能算是原地踏步。可宁忆一直都是前进的,没有什么绊脚石,更没有什么挫折。在这一进一退之间,两人的差距越来越大,如今的李玄都已经远远不是宁忆的对手。 对于宁忆的到来,颜飞卿和苏云媗都是心中有数,因为宁忆本就是既定计划中的一员,可谁也没有料到,他会在这个时候,又是以这种方式来到此地。 在台面上,宁忆是邪道中人,颜飞卿等人是正道中人,万不能有什么交集,所有的交集都只能在暗中,在私下的境地。有些事情,不上秤没有四两重,可上了秤,一千斤都打不住。大义的名头,谁也可以用,李玄都可以用大义来与大剑仙斗剑,便是李道虚也不能不顾忌,别人也可以用来压死李玄都,方才李玄都与萧时雨的口舌之争,归根究底,就是双方不断试图用大义要压倒对方,又各自否定对方的大义。 宁忆出现在此地,若是他与萧时雨为难,除了身为江湖散人的李玄都之外,其他人只能站在萧时雨这边。这便是颜飞卿等人不愿与玄女宗有什么交集的原因所在,相较于灵活变通的慈航宗,玄女宗古板而不近人情,就像一个道学先生。一个道学先生,做些学问尚可,给孩子启蒙也勉强,可出来做官,就万万不可了,做奸臣贪官,不懂得上下钻营,做清官能臣,不知如何保境安民。百无一用。 在大天师看来,涉及到真正的斗争,正邪之争也好,四六之争也罢,行事要一阴一阳,以阳谋为本,必然也要有阴谋为辅,正如兵法,要奇正相合,方能克敌制胜。在正道六宗之中,慈航宗的宗主白绣裳最能领会大天师意图,而萧时雨则是最大的阻力,所以大天师很不待见萧时雨,只是因为正道内部斗争的缘故,为了防止玄女宗倒向清微宗,又不得不容忍她,身为张静修的弟子,颜飞卿对此知之甚深。可李玄都并不知道,在李玄都看来,能教出玉清宁这样弟子的萧时雨,应该是一位可敬的江湖前辈,于是引来了萧时雨,变成如今这般境地,实是出乎李玄都的意料之外。 李玄都和颜飞卿一个眼神交汇,同时看出了对方眼中的无奈。 宁忆却没有这些顾忌,此时的他好像变回了当年那个书生,只是增长了岁月的痕迹,可在他眼底深处,潜藏着一片深沉的血海。 没有人知道在宁忆的身上发生了什么,包括宫官和冷夫人,只有宁忆自己知道。 出海寻药,尸丹炼丹,起死回生。 这是地师给出的方法,至于结果,以前是天知道,现在是只有他知道。 良久的沉默之后,宁忆眼底深处的血色如潮水一般退去,恢复平静,缓缓开口道:“刚才我听到萧宗主要让紫府接你三掌,江湖中人都知道,当年西北夺刀,我败给了紫府剑仙,所以在我看来,萧宗主此时出手,恐有趁人之危之嫌。” 萧时雨问道:“你想要怎样?” 宁忆道:“不如让我来替他接下那三掌,然后……萧宗主再接我一刀,如何?” 萧时雨明知自己不是宁忆的对手,仍是没有丝毫惧怕,以一个“好”字作为答复。 宁忆大笑一声:“好,痛快,就请萧宗主出手吧,也请萧宗主快些,最好是一连三掌,不要浪费时间。” 话音刚落,萧时雨已经出手,身形瞬间来到宁忆的面前,而且一出手就是玄女宗拳掌功夫中最为上乘的“九天云雨式”,由三奇应克之数而化,火起风行,其起如旱地春雷,玉兔投泉,其落如风流云散。其招数婉若游龙,似轻烟薄雾,变化莫测。 这三掌虚虚实实,本就已经是精妙绝伦,再辅以萧时雨的“帝女神功”,便是寻常天人境的大宗师也不敢硬接,否则一个不慎,便要伤在掌下。 宁忆只是平平推出一掌,与萧时雨的手掌对在一起。 两人同是天人无量境的修为,双掌相交,竟是没有丝毫声响,如此僵持片刻之后,宁忆面露笑意,道:“萧宗主也不过如此。” 话音落下,萧时雨面色雪白一片,手臂微微发抖,甚至全身骨骼中发出“噼噼啪啪”的轻微爆裂之声,炒豆般的响声未绝,显然是受了气机反震。 宁忆再一发力,立时逼得萧时雨从城头上退回本来位置,然后说道:“我接过了萧宗主的三掌,也请萧宗主接我的一刀!” 第五十九章 家书万金 话音落下,宁忆的手中多出一刀,与世人想象中不同,此刀很难与“血刀”二字联系起来,非但没有半分血色,反而通体雪亮,如一轮清月。 宁忆横刀身前,以二指抹过刀身,映出自己的面容:“当年夺刀一战,我败了,没能拿到‘魔刀’宋政留下来的‘大宗师’,后来因为牝女宗的请求,勉为其难地收了一个记名弟子,便把我原来的佩刀‘歃血’送给了他,好在我出海的时候,得了这柄宝刀,名作‘清寒’。” 然后宁忆只是简简单单一刀劈下。 这一刀,瞬间照亮了整个夜幕,照亮了桃源县城。 一刀朝着萧时雨当头劈下。 萧时雨一卷大袖,原本断成的两截的飘带环绕于她的身周,然后飘带变成一张大幕,遮住了她的全身。 宁忆一刀将这张大幕劈成了两半,又现出萧时雨的真身。 萧时雨屈指一弹,天地之间骤然响起一声轻响。 这位玄女宗宗主以一根手指抵住了宁忆的这一刀,只是她的指尖上也被切开了一道殷红的伤口,一个又一个血珠滚落出来,沿着手指流下。 此时,宁忆与萧时雨的脸庞也变得极近,宁忆看似是凝视着萧时雨,可眼神却又飘忽不定,似乎在追忆着什么。 萧时雨喝道:“宁忆,你在看什么?” 宁忆回过神来,摇头道:“是我失礼了。” 说罢,宁忆身形后撤,退回到城头之上,淡然道:“萧宗主,这一刀我是留了情的,想来萧宗主不会想再接我一刀吧?” 萧时雨正要说话,就在此时,颜飞卿上前一步,缓缓道:“万象学宫弟子宁忆,适可而止。” 宁忆在成为“血刀”之前,曾在万象学宫求学,说他是万象学宫弟子,也无不对。 宁忆笑道:“宁忆就是宁忆,与万象学宫无关,也与牝女宗无关,如今的我,与李紫府一样,都是江湖散人了。” 话音落下,这位自称是江湖散人的“血刀”,又是一刀挥出。 颜飞卿面无表情,只是捏了一个法指。 在他身前,出现了一口金色的铜钟,铜钟的四方分别攀附一条金龙,金龙并非如“九阳离火罩”上的九龙那般环绕附着,而是以龙爪立于铜钟的表壁上,四颗龙首共同拱奉一颗金色龙珠,而这颗龙珠刚好悬于铜钟的顶部,熠熠生辉。 宁忆的这一刀落在铜钟上面,一瞬之间,天地之间响起洪钟大吕之声,浩荡音浪和气机涟漪更是瞬间扫过了整个县城。 铜钟安然不动,只是在外壁上多了一道白痕。 一刀无功,宁忆收起手中的“清寒”,没有再不依不饶地继续出刀。 颜飞卿则是深深呼吸一口气,略微平复体内的纷乱气机之后,才收起了这口金钟。 宁忆饶有兴致道:“没想到,真是没想到。大天师竟然给了你这样多的宝物,一件‘九阳离火罩’还不够,还要再来一件‘不动金钟’,难怪江湖上都说你是多宝道人,名副其实。” 颜飞卿没有答话,而是对萧时雨说道:“萧宗主,宁先生说自己是江湖散人,以他在江湖上的地位,这是可信的,贫道也是信的,不知萧宗主以为然否?” 萧时雨哪里不知道颜飞卿此话的分量,大天师是正道盟主,颜飞卿是正一宗的宗主,他说他相信了宁忆的话,那便代表着正一宗认可了宁忆的话,正一宗的分量,不必多言,她也只能强压下心头的怒气,说道:“既然颜真人如此说了,那我……那我还有什么可说的呢?” 颜飞卿的脸上终于有了几分笑意:“如今牝女宗冷夫人潜入潇州,先前潇州江湖动荡之事,多半与她脱不开干系,大敌在侧,萧宗主还是要以大局为重。” 萧时雨并不说话,只是点了点头,然后问道:“颜真人,你们为何会出现在此地?是否是事先得了风声?” 颜飞卿不欲也不能透露他们护送宋辅臣前往白帝城之事,只能说道:“适逢其会。因为是奉师命行事,具体情由,难以透露,还望萧宗主体谅。” 涉及到正一宗或是大天师,萧时雨便没有再深问下去,便想就此离去,不过基于最起码的礼数,还是问道:“最近玄女宗要在下宗漩女山举行潇州的英雄大会,不知颜真人和苏仙子是否赏光?” 颜飞卿沉吟了一下,刚想婉拒,一直未曾说话苏云媗忽然开口道:“那便叨扰了。” 颜飞卿很是诧异,却见苏云媗冲自己用了个眼色,只能暂且压下疑虑,望向李玄都,问道:“不知紫府兄……” 李玄都摇头道:“我就不去凑这个热闹了,想来萧宗主也不欢迎我,方才冷夫人带走了我的佩剑,我还要讨回来,所以就不与玄机兄一路了。” 说罢,李玄都也不管颜飞卿等人的反应,纵身跃下此地。 另外一边,宁忆也从城头上消失不见,然后出现在李玄都的身旁。 李玄都轻声道:“今日之事,多谢。” 此时的宁忆并未有丝毫癫狂之态,如今的他更像是一个读万卷书行万里路的儒士,看过了人世间的沧桑,十分豁达,答道:“当日在洛水之畔,你说过的那些话,我又仔细想了想,的确很有道理。这个道理很简单,谁都能说,可不是谁都会做。你不但说了,而且做了,难能可贵。你是道家的弟子,信奉的是太上道祖,却比我这个儒家弟子更为心系天下苍生,实在让我惭愧汗颜,也难怪你骂我,书都读到狗肚子里了。” 李玄都轻叹一声:“把道理喊得震天响,又真正做了什么?还是人微言轻,能做一分是一分吧。” 宁忆伸手拍了拍李玄都的肩膀,温声道:“不要灰心,不要丧气。任重道远,路阻且长,不要想着一蹴而就,须得徐徐图之。” 李玄都也拍了拍宁忆的手背:“行十万里路,踏天下不平,与君共勉。” 宁忆问道:“你佩剑的事情,要不要我帮忙?” 李玄都犹豫了一下,说道:“若是有需要的话,我不会客气。” 宁忆笑道:“如此最好。” 两人并肩走着,就像一对相识多年的老友。白头如新,倾盖如故,大约便是如此。 走到街道尽头时,就见在那儿立着一个身影,李玄都和宁忆同时停下脚步,不约而同地开口道:“等你的?” 李玄都摆手道:“宁兄莫要乱说,我家的秦大小姐可是亲口说过,我若敢做对不起她的事情,她便一刀杀了我。” 宁忆微笑道:“为兄是过来人,看得出来,紫府应该不是惧内之人才对。再者说了,以紫府的境界修为,秦大小姐也未必是你的对手。” 李玄都苦笑道:“她还说,若是她杀不了我,便让我杀了她。” 宁忆不由得感叹道:“真是个烈性女子。” 那身影也听到了二人的对话,从暗中走出,正是先一步离开的宫官,她先是朝李玄都啐了一口:“美得你。”然后望向宁忆:“宁先生,我有话要与你说。” 宁忆点了点头,对李玄都说道:“失陪了。” “宁兄自便就是。”李玄都忽然想起一事,又道:“宫姑娘……” 话未说完,宫官立时瞪了他一眼,李玄都的后半截话便不好出口了,只能说道:“是个好姑娘。” 然后他转身向另外一个方向行去。 来时众人,去时一人,李玄都独自一人行走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忽然生出许多寂寥难堪之感。 就在这时,天际尽头有一道好似流星的剑光闪过。 李玄都一招手,一柄飞剑落在他的手中,正是被他送出去的“紫凰”,见到旧主之后,“紫凰”微微颤鸣,似是欢欣雀跃。 飞剑之所以可以传书,是因为飞剑中掺杂了星陨天青石的缘故,可以储存少量物品,此时剑上便带了一封书信。 李玄都取出书信,入眼便是熟悉的簪花小楷,因为信纸有限的缘故,所以写得密密麻麻。 从辽东到潇州,飞剑飞行需要耗费一张金色符箓,价值不菲,花费甚大。可是信上没有写什么大事,先是问他过得怎么样,然后告诉他,她已经安全到家,接着便讲了许多琐碎的小事:她最近养了一只猫,橘色的,问他是叫“大橘”好呢?还是叫“金豆豆”好呢?她在自己的房前种了一株葡萄藤,她专门在屋顶上搭好了架子,每个绳结都是她亲手系好的,希望来年的时候可以爬到屋顶,后年的时候便能吃到自己种的葡萄了。她无聊的时候,做了两个小泥人,还未上色,等他去辽东的时候,便差不多完工了。她种了许多花儿,其中有一盆花叫做“蒹葭”,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其实就是狗尾巴草……还有,她最近想要动笔写一本游记,想要请他帮忙想个名字,若是他不嫌弃的话,也可以帮忙作序。 最后,她告诉他,她很挂念他,也很担心他,请他在空闲的时候,回一封信给她,让她知道他的近况如何,是否平安。 落款是秦素。 李玄都拿着信纸,读了一遍又一遍,在这个异地他乡,孤单的深夜里,忽然觉得先前的寂寥难堪都随着这些文字随风而去了,消失在这个初夏的夜空里。 那些簪花小楷一个一个地跳进他的心里,黯淡了江湖上的刀光剑影和勾心斗角,让他那颗因为江湖纷争而冰冷的心又有了一丝温度,一股暖流从他的心房里迸发出来,传遍了他的全身上下。 李玄都脸上有了一丝温柔的笑,他轻声呢喃着什么,也随着夜风消逝在这个重归沉寂的夜里。 第六十章 三魔化神丹 距离桃源县城大约三十里的地方,一行人正行于夜色之中。 这是一个四十多人的队伍,其中十人是女子方士,其余的都是男子武夫,女子俱是中三境的修为,这样一支队伍在江湖中已经算是相当强的一股势力,相当于许多小门派的全部家底,所经过之地,足以引起地头蛇的警惕和不安,所以他们才会选择在夜中赶路,既可以隐匿行踪,也可以省去许多麻烦。 行走之间,众多男子将十余名女子围绕在中间,形成护卫之势,在踏足上三境之前,方士的体魄孱弱,远不能与武夫相比,最容易被偷袭击杀,在这个江湖中,小心驶得万年船,这是无论放在什么时候都不变的道理。 为首女子名叫罗如琦,是一名先天境的方士,放在江湖上算是有名有姓的高手,足以横行一府之地。哪怕是在宗门之中,也是地位不俗,乃是整个宗门的基石。一宗之中的大人物们也许不会去听普通弟子的声音,但是对于这些中坚力量的声音,是一定会听的。 罗如琦如今在牝女宗中属于十二侍之一,仅次于六姬的地位,事实上她也开始谋求更进一步,成为六姬之一。每每想到这里,都会让她有些兴奋,不时伸出鲜红的舌尖轻舔微微发蓝的嘴唇,这个妩媚的动作配合她裹在黑袍中的起伏曲线,足以让绝大多数男人忘魂失度,不过罗如琦可不仅仅是带刺的鲜花那么简单,她是一条长着有毒獠牙的美女蛇,死在这个蛇蝎美人手下的男人,两只手都数不过来。 如今牝女宗的中高层已经知道了玄圣姬宫官出走之事,虽然宗主不知出于什么考虑,迟迟未曾废除宫官的玄圣姬之位,但想来是迟早的事情,宫官一旦被废,跟随她的那些人也难以幸免。如此一来,六姬之中便会空出半数位置,她若能在这次潇州之事中立下功劳,八成能捞到一个六姬之一的位置。 “六姬之一,便能修炼‘姹女功’了。”罗如琦微微一笑,又忍不住舔了舔自己的嘴唇。 就在这时,罗如琦忽然察觉到一丝不对,一阵悸动掠过她的心头,她在江湖行走多年,这种直觉曾经多次救过她的性命,她刚想要伸手去摸腰间的长鞭,喉头已经骤然一紧,一条黑色的长鞭卷住了她的脖子,只要稍稍用力,就能把她的秀美脖子完全绞断。 与此同时,一名中年男子出现在整个队伍的前方,没有任何征兆,完全就是凭空出现。 所有人都如临大敌。 这个时候,罗如琦的耳边响起一个女子的声音:“让他们都停手。” 罗如琦一怔,随即反应过来:“玄、玄圣姬。” “是我。”宫官转到罗如琦的面前,手中的长鞭微微一紧,笑问道:“罗姐姐,你们到潇州来做什么?” 罗如琦这才注意到锁住自己的长鞭竟是宗主的随身兵刃,不由得后背发凉,整个人都有些僵硬了:“回玄圣姬,我们是奉了宗主之令才会来潇州,具体做什么,还要听宗主的安排。” 宫官微微一笑:“如此说来,你肯定知道师父她老人家在哪里咯?” 说话的时候,罗如琦感觉自己脖子上的鞭子又紧了几分,换成普通人,此时就已经有窒息的感觉,不过罗如琦凭借一口气机支撑,还能勉强说出话来:“玄圣姬是知道的,宗主的行踪又岂是我们能知晓的?宗主只是让我们去桃源县城的金花楼,到了那里,自会有本宗之人接应我们。” 宫官“哦”了一声,环顾四周,直接了当地问道:“你们想死还是想活?” 几名女子顿时流露出迟疑神情,按照派系来说,她们是属于广妙姬那边的,可是从上下从属的关系来说,她们又没有胆量去反抗宫官这位玄圣姬,再者说了,形势比人强,她们也未必能反抗得了。 宫官轻叹了一声:“宁先生,还要麻烦你。” 那个孤身拦路的中年男子微笑道:“我这个人最不怕麻烦,尤其是在杀人一事上。” 话音落下,就见有三颗头颅凌空飞起。 方才这三人已经随手准备出手,不过不是拼命,而是逃命,显然是那种死硬之人,无论如何也不会屈从于宫官,可惜她们遇到了宁忆,堂堂太玄榜第十人,自然不会让人在眼皮子底下逃走。 在这三名女子伏诛之后,剩下的几名女子纷纷跪倒在地,至于那些男子,在牝女宗中,男子地位低下,除非是宁忆这种大客卿才能例外,所以凡事都是以女子唯马首是瞻,此时女子们纷纷投降,那些男子自然也不会再去做无谓的抵抗。 罗如琦身为首领,自然认出了“血刀”宁忆,心中顿时有了思量,瞧这架势,宁忆竟然是站在了宫官这一边,虽说宗主背后有地师作为靠山,可宫官也有靠山,那就是圣君澹台云,如此看来,以后的牝女宗由谁做主还未可知。而且此时已经没有其他出路,若是不从,立时就会丢了性命,与其做死了的忠臣孝子,倒不如识时务者为俊杰,说不定还能混一个从龙之臣的待遇。 念及于此,罗如琦立时说道:“请玄圣姬饶命,我罗如琦自今而后,愿意效忠于玄圣姬。” 宫官笑道:“咱们都是牝女宗之人,最是不把这些嘴上的誓言当一回事,你如何让我信得过?” 罗如琦决断也是极快,道:“但凭玄圣姬吩咐,属下绝无二话。” 宫官也不怕罗如琦耍什么手段,松开长鞭,从须弥宝物中取出一个瓷瓶,在掌心上倒出一枚紫色的药丸:“好,你吃了这颗丹药。” 罗如琦咽了下口水,伸手取过丹药,放入口中,然后又张开小嘴,让宫官检查自己果真是吞了下去。 宫官摆手道:“不用这么麻烦,我还是信得过罗姐姐的。” 罗如琦定了定心神,嗓音微微发颤地问道:“敢问玄圣姬,这可是‘三魔化神丹’?” 宫官点点头,说道:“不错,这正是‘三魔化神丹’,你可知道此丹的厉害?” 罗如琦打了个寒颤,轻咬嘴唇,怯怯道:“服了‘三魔化神丹’之后,便当死心塌地听从主人驱使,否则丹药发作,神智尽失,行事癫狂,如得病的疯狗一般,最终变成傀儡,与阴阳宗的剑奴无异。” “你说的不错。”宫官笑道:“此丹本是‘魔刀’的珍藏,用来控制无道宗的高手,在‘魔刀’失踪之后,丹方便落到了圣君的手中,圣君炼制了许多,也送了我一些。你既然知道此丹的厉害,为何还敢吃下?” 罗如琦脸色苍白道:“属下既然奉玄圣姬为主,只要尽心做事,忠心不二,玄圣姬自然会赐下解药,无论这丹药的后果多么可怖,都与属下不相干了。” 宫官一勾手指,缠绕在罗如琦脖子上的长鞭飞入她的掌中,她一拍罗如琦的肩膀,笑道:“罗姐姐不要叫我玄圣姬,叫我宫姑娘就行。”然后她又妙目一扫其他女子,又倒出对应人数的丹药:“这‘三魔化神丹’我还有许多,不知你们谁还愿意服用?” 剩余的女子面面相觑,她们身为邪道中人,也隐约听说过“三魔化神丹”的大名,平日里并不发作,可每年必须服用解药,否则药力发作,其人行动如疯子一般,再也不可以常理测度,理性一失,比之野兽还要不如。当世毒物,无逾于此。虽说此丹也有解药,但除了炼制此丹的药主之外,只有妙真宗的万寿真人才能配出解药,而且所用材料极为昂贵,她们都是邪道中人,谁又能请动万寿真人出手? 再加上如今情形是“血刀”在侧,服药能活,不从立死,明日死总也好过今日死,于是几人纷纷道:“属下誓愿自今而后,向宫姑娘效忠,谨供宫姑娘驱策。” 说罢,几人来到宫官面前,各取一枚丹药,吞入腹中。 这几人都是玄元境、先天境的高手,这才有享用一颗“三魔化神丹”的资格,至于那些普通弟子,却是没有了。 宫官收服了几人,吩咐道:“你们继续去往桃源县城,然后听从宗主的吩咐,不要有异动,看顾好各自的手下,若是谁走漏了风声,知道下场的。” 几人纷纷跪地应道:“是。” 第六十一章 夜探荒岛 在罗如琦等人离去后不久,又有一人从暗中走出,却是宫官的心腹清慧姬。 清慧姬并非是因为宫官而来到此地,她是奉了宗主冷夫人的命令来到潇州,看到宫官留下的暗号之后,才给宫官传书,罗如琦等人的行踪,也是清慧姬透漏给宫官的。 面对这位心腹,宫官收敛了脸上不知真假的笑意,眉宇间透出几分疲累,叹了口气,问道:“如今宗内是什么情况?” 清慧姬曾是冷夫人的丫鬟,也是看着宫官长大的,一直都把宫官当作自己的半个女儿看待,此时见她这副疲惫模样,忍不住道:“小姐,你又何必如此勉强自己,再大的功业,也比不得自己重要。” 宫官摇了摇头:“不说这些,说正事。” 清慧姬轻叹一声:“宗内情况还好,毕竟西京那边的情形尚不分明,夫人也没有废黜小姐的玄圣姬之位,广妙姬那些人还不敢如何。” 宫官道:“你告诉其他姐妹,不要在明面上顶撞忤逆宗主,万事以保存自己为重,现在受些屈辱不算什么,待到此事结束之后,都会讨还回来的。” 清慧姬点头应下。 宫官叹息一声:“至于西京之事,是关乎到整个江湖局势的大事,谁也不能置身事外,现在正道中人已经参与进来了,我身为圣君的心腹,还能置身事外吗?” 清慧姬也是无奈叹息一声:“我知道了,按照夫人的意思,我还要连夜赶到云梦泽,请小姐保重。” 宫官深深地望着她:“你也是。” 清慧姬对宫官行了一礼之后,向后退去。 另外一边,李玄都开始追踪冷夫人的行踪,虽然他丢失了“人间世”,但是冷夫人在先前的一战中也被颜飞卿的“雷咒”所伤,真要交手,两人算是半斤八两。而且李玄都刺了冷夫人的一剑也极为关键,“人间世”上的“逆天劫”剑气又岂是那么容易化解的,甚至比之“鬼咒”更为霸道,这也是李玄都的底气所在。 李玄都根据自己与“人间世”之间的感应,发现冷夫人离开桃源县城之后,竟是往云梦泽而去,要知道玄女宗下宗漩女山就在云梦泽中,难不成冷夫人是要玩一出灯下黑?而且此时萧时雨和颜飞卿、苏云媗也已经动身前往漩女山,颜飞卿虽然不能御风而行,但是有宝物“沦波舟”,速度不会太慢。 如果在这个时候,冷夫人想要在漩女山有所动作,势必会落入关门打狗的境地之中,这就让李玄都愈发想不通了,可想不通也没有其他办法,李玄都只能一路出了桃源县城,紧随冷夫人往云梦泽而去。 云梦大泽,比不上大海广阔,但是相较于人之渺小,也如海一般了。李玄都不能凌空飞渡,也没有类似宝物,好在他自小长在东海,不仅仅是水性极好,而且还会踏波而行,只是速度略慢。 李玄都开始踏水而行,此举自然要比陆地奔行耗费气力,所以他在前行的同时也努力调匀自己的气机运行,尽量做到“收支平衡”,不要在赶路一事上耗费太多气机,若是因为赶路而造成体内气机亏空,又刚好遇到了冷夫人,那可就是自寻死路了。 此时的湖面上黑沉沉一片,不见半点渔火,好在今夜无云,月光明亮。李玄都在水上行了一个多时辰之后,一个岛屿的轮廓出现在他的视野之中,不过这个岛屿并非是漩女山所在,因为漩女山绝不会像这座岛屿一般,没有半点灯火,大宗门在自家山门设置长明灯火几乎已经是惯例,有彰显威严的意思,又被称作夜灯。 李玄都登上岛屿,闭目感受片刻,通过“人间世”确定冷夫人就在这座岛上,可惜他并不熟悉云梦泽的地形,不能确定此地距离漩女山还有多远,不太好推测冷夫人来到此地的用意。 李玄都想了想,脱下身上的外袍,包裹在一块石头上,丢入湖中,然后从“十八楼”中取出一身黑衣换上,最后以“散势法”收敛了气息,开始向岛内潜入。 这座不知名的岛屿似乎没有人烟,多是些茂密丛林,林间也不见道路,可见牝女宗选择此地是花了许多心思的。李玄都没有半分声息地行于林中,走了一炷香的时间后,发现了一个暗哨,李玄都没有贸然出手,而是悄悄绕了过去,再行百余丈距离,李玄都借着月光,可见一处林间空地,生有一堆篝火,冷夫人便在此地了。 此时的冷夫人已经换下那身用来掩饰身份的装扮,换上了象征一宗之主身份的玄黑大袍,她坐在地上,衣摆铺展开来,好似一朵盛开的黑色莲花,极为惊艳。 在冷夫人周围,还有站了许多女子,也是身着黑衣黑裙,境界修为各有不同,但是以相貌而言,无一不是美人,环肥燕瘦,各有千秋。 有女子为冷夫人递上了一只琉璃盏,冷夫人随手接过,打开盏盖,血腥扑鼻,其中液体乍一看去似是当下时兴的西域葡萄酒,殷红如血,可再一看去,却全然不是那么回事。 冷夫人轻呷了一口,本来没有血色的嘴唇重新有了血色,苍白的脸色也好转许多,然后才开口道:“颜飞卿等人出现在此地,实在出乎我的意料之外,看来不得不提前动手了,我们的人手到齐了没有?” 一名如贵妇人的女子回答道:“回禀宗主,还有半数姐妹未曾赶到,虽然我们在桃源县城留下了接应之人,但最快也要明天正午才能全部到齐。” 冷夫人将手中的琉璃盏交给旁边侍立的女子,皱眉道:“等不了那么久了。阴阳宗的人呢?到了没有?” 话音落下,从李玄都斜对着的位置传来一个温润嗓音:“魏臻见过夫人。” 话音落下,就见一个背着书箱的男子从暗中走出,对冷夫人拱手行礼,此人正是曾经与李玄都对弈并将“太阴十三剑”传授给李太一的阴阳宗明官魏臻。 因为冷夫人是地师徐无鬼的道侣,不是夫妻胜似夫妻,所以阴阳宗上下将冷夫人尊为主母,口称“夫人”,而冷夫人的众多弟子如宫官,则会称呼地师为师公。 冷夫人问道:“只有魏明官一人前来吗?” 魏臻回答道:“还有几人,在天亮之前就能赶到,请夫人放心。” 冷夫人脸色稍缓,轻轻一摆大袖:“好,有你们相助,此番谋划便有八成胜算。待到我那位师妹重获自由,也必能助畏已一臂之力。” “鬼”字与“畏”字,乃是同源字,无鬼即是无畏,而“无”字也可以用“去”字、“弃”字、“已”字代替,如弃疾、去病、病已,故而徐无鬼的表字便是“畏已”。只是这个表字少有人知,就算有人知道,也不敢称呼,只有冷夫人才有这个资格。 李玄都虽然也不知道此中详情,但在此等语境之下,可以猜出大概,知道冷夫人说的“畏已”应该就是地师徐无鬼,只是冷夫人口中的那个师妹,却是半点也不知道了。 魏臻道:“地师曾经专门交代过,夫人的事情是干系极重的大事,不可轻慢,要我等尽心尽力,夫人有何吩咐,请尽管开口就是。” 冷夫人的脸上有了些许笑意:“我就跟他提了一回,难得他还记挂着此事,那便有劳魏明官了。” 魏臻仍是恭敬道:“不敢称劳。” 冷夫人缓缓起身,再次接过琉璃盏,将其中的鲜红液体一口饮尽,她整个人立时变得光彩焕发,然后将琉璃盏往地上一丢:“是成是败,全在此一举了!” 第六十二章 做个了断 云梦泽之畔的长堤上,宫官与宁忆并肩而立,夜色下的湖面并不平静,波涛起伏,不断拍打在堤坝上,卷起千层白浪,水汽弥漫开来,带出湖水的味道。 “我是什么时候与牝女宗有了关系的?”宁忆忽然开口问道。 宫官怔了一下,回答道:“宁先生正式成为牝女宗的客卿,是在天宝二年,若是从西北夺刀算起,那应该是天宝元年的时候,如今已是天宝七载,屈指算来已经有七年之久。” 宁忆摇头道:“不是天宝元年,而是武德元年,那一年,我与婉夕相识,从那一天起,我便与牝女宗有了关系。” 林婉夕,牝女宗弟子,也是让宁忆这么多年来一直心心念念之人。 听到这个名字,宫官的神情有些不太自然,文道:“林师姐……她还是没活过来吗?” 宁忆轻声道:“活了。” 宫官的神情微变。 宁忆叹息一声:“不过她完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神智如婴孩,除了那副皮囊,与当年的婉夕没有半分相似之处。” 宫官虽然早已料到会有这样的结果,还是忍不住轻叹一声。 宁忆说道:“我将她留在了海外的一座孤岛上,然后我孤身一人返回中原,履行承诺。虽然已是无可挽回,但我还是想要知道她的过去是怎样的。” 宫官问道:“林师姐没有提起过吗?” 宁忆摇头道:“她没有说,我便没有问。” 宫官犹豫了许久,方才缓缓说道:“正道弟子多是出身名门,如颜飞卿、苏云媗、玉清宁、萧时雨等人,都是世家出身,更不用提世代相传的张家和沈家,而我们十宗中人,则是各种出身都有。仅就牝女宗弟子而言,有官家小姐,也有不入流的戏子娼妓,而且牝女宗也不像正道那样主动收徒,而是要自己登门拜师的。拜师的那段路,我至今都还记得清清楚楚,很长,也很苦,好像以后再没有走过那么长、那么苦的路。” 宁忆问道:“你与她是一起拜师的?” 宫官叹息道:“当时我们二十个人一起前往牝女宗,要穿越一片草原和一片戈壁,白天很热,晚上很冷,缺水,缺吃的,有时候还会遇到狼群。尤其是晚上,几十上百双绿油油的眼睛,犹如鬼火一般飘荡着,它们会人立起来,从后面把前爪搭在人的肩膀上,当人回头的瞬间,便一口咬断脖子。对于现在的我来说,一群野狼不算什么,抬手也就杀了,可是对于那时候的我来说,简直是噩梦。好在,呵,好在一路上还有许多负责护送我们的牝女宗男弟子。” 说到这儿,宫官的脸上露出几分讥讽:“我们二十个女子,在路上死了八人,安然无恙的三人,剩下的十人都被这些人糟蹋了。后来我才知道,这是牝女宗筛选弟子的手段,最不济的就任其自生自灭,死在戈壁草原上;资质中等的就破了她们的身子,让她们以后心安理得地用自己的身子去拿捏男人,只有资质最好的才能保住清白,当然,也不是为了守身如玉,而是可以卖个高价。” 宁忆问道:“那十个女子是被强迫的吗?” 宫官摇头道:“如果是强迫,便不能让这些女子在日后心安理得地献出自己的身子。所以这里面是有手段的。戈壁草原,那么长的路,女子体弱,走不动了,又不想死在这里,怎么办?只能让这些身体强壮的男子带着她们走,可这都是要付出代价的,在那种情况下,女子反而要主动讨好那些男子,到了晚上休息的时候,有些女子就被带走了,去干了什么,大家都知道。还有,每个人的水和食物都有定量,仅仅可以保证不死而已,缺水的时候,缺吃的时候,扛不住了,想要吃的,想要水,就要拿身子换,不强求,全凭自愿。” 宁忆沉默了许久,缓缓道:“宫姑娘便是守住了清白的三人之一。” 宫官苦笑一声:“一则当时我还小,心思较为单纯,没那么多杂念。二则我也的确比其他人要强上一些。其实我也有许多次都坚持不住了,那时候我就想着,大不了一死而已,等到熬过最难受的那段时间之后,整个人渐渐麻木了,不知道渴,也不知道饿,更不觉得累,就是赶路而已。我有时候也在想,若是我在那时候,扛不住了,屈服了,那还有今日的宫官吗?还能站在这里与堂堂‘血刀’侃侃而谈吗?也许我已经沦为人尽可夫的娼妓之流,那些屈服了的女子如果没有屈服,是否能取代我今日的位置?人生在世,有些时候,一步踏错,便是万劫不复。” 宁忆叹息一声:“都是苦命之人。婉夕……婉夕她也是与你一起去的牝女宗吗?” 宫官点了点头:“林师姐是与我一起拜入牝女宗,她比我年长,所以是师姐,她……” 宁忆望向茫茫湖面:“逝者已矣,生者如斯。” 宫官吐了一口浊气:“到了牝女宗之后,我被师父看中,收为弟子,修炼‘姹女功’一日千里,于是成为六姬之一,由年长的清慧姬负责照看我,后来在机缘巧合之下,又结识了当时还不是圣君的澹台云,也算是忘年之交,因为澹台云的缘故,我在宗内的地位水涨船高,终是成了玄圣姬。可那么多的女子,只有一个宫官而已。至于其他人,在这江湖之中,消磨尽血肉和灵魂,只剩下一副空皮囊罢了。” 宁忆缓缓说道:“李紫府也说过类似的事情,他在饥荒中差点被饿死,早已记不清父母是谁,最后被老剑神收养。所以他想要改变这个世道,所以他骂我把书读到了狗肚子里,你呢,你也是如此想吗?经受过苦难,才会想要消除这些苦难。” 宫官摇头道:“我没有这样的雄心壮志,而且李紫府也不是一开始就这么想的,他是受张肃卿的影响太深,已经难以回头。” 宁忆说道:“经过尸丹的事情之后,我想了许多,也想明白了许多事情。人死不能复生,一味留恋从前,无甚用处,倒不如出来做些实事,也不算白来这世上走一遭。” 宫官问道:“那宁先生的意思是?” 宁忆望着宫官:“我们之间的承诺结束之后,我可能就不会继续守在宫姑娘的身边了。” 宫官低垂下眼帘:“宁先生也要离我而去吗?” 宁忆平静道:“并非针对宫姑娘,而是我不想再与牝女宗有什么牵扯,算是与过去做个了断。” 宫官本想再挽留几句,可话到嘴边,又觉得这些话语实在是苍白无力,只能说道:“既然如此,也不必等到承诺结束,待到西京之事结束,宁先生便可自行离去。” 宁忆点了点头:“多谢。” 宫官忽然想起一事:“对了,孙鹄的事情……” 宁忆摇头道:“这件事我已经知道了,本来就是因为牝女宗的要求,我才会收他为徒,既然他自作孽不可活,那也怨不得旁人。” 宫官道:“如此我便放心了。” 说完这句话后,宫官叹了口气,独自一人沿着大堤缓缓而行。 宁忆站在原地,看着宫官那略显纤弱的身影远去,眼底深处有血色涌动,渐而隐去,恢复清明。 在另外一头,站着宋辅臣,他见宫官独自行来,问道:“宫姑娘,我们接下来去哪?” 宫官沉声道:“等着看戏。” 宋辅臣一怔:“看什么戏?” 宫官伸手指向漩女山的方向:“再过不久,牝女宗就会动手了,牝女宗和玄女宗,一个自甘堕落,一个自命清高,谁也看不惯谁,这可是一场大戏。” 第六十三章 国之利器 天色渐渐明亮,在天际尽头渐渐有了几分深蓝。 就在这个时候,又有三人来到了冷夫人所在的孤岛,李玄都竟也都认得,分别是:张铮、金释炎、赵纯孝。加上早先一步来到此地的魏臻,阴阳宗的十殿明官已经来了四位。再加上冷夫人以及牝女宗的众多高手,别说是现在的李玄都,就算是鼎盛时的李玄都,若是贸然出手,也要饮恨于此。 李玄都只能继续等。如今这个架势,傻子都能猜得出来,牝女宗这是要对玄女宗出手了,只要双方开战,便给了李玄都浑水摸鱼的机会。 好在如今岛上人数众多,这些牝女宗弟子境界修为有强有弱,气息也较为驳杂,可以在一定程度上起到混淆视听的作用。有此为遮掩,李玄都倒也不怕被看破行藏,若是只有冷夫人等天人境高手,李玄都在没有“幻灵纱”的情形下,是万万不敢如此行事的。 后到的三位明官与冷夫人见礼之后,年纪最小的赵纯孝开口道:“不瞒夫人,我们此番前来,也是循着一行人的踪迹而来。” 冷夫人问道:“可是颜飞卿、苏云媗、李玄都等人?当然,还有我那个不肖弟子宫官。” 赵纯孝点头道:“夫人明鉴,这些人乔装改扮,护送无道宗宋辅臣前往白帝城,中途又袭杀了人公将军唐汉,并劫走了荆楚总督赵良庚。” “他们竟然这样胆大。”便是冷夫人这样的老江湖都有些惊讶了:“只是他们杀了唐汉,又如何去见唐周?” 金释炎接口道:“夫人有所不知,人公将军已经与天公将军闹翻决裂,此番人公将军身死,天公将军正好将三大总坛全部收入麾下,自此以后,青阳教便是天公将军一家独大。从这一点上来说,天公将军倒还要感谢他们。” 冷夫人皱眉道:“当初畏已帮助他们兄弟三人成事,正是因为怕有人一家独大,不受控制,所以才提议将青阳教分成三大总坛,兄弟三人各掌一坛,如此便能互相牵制,谁也不能肆意妄为,如今唐周将三大总坛全部掌握,岂不是背离了畏已的本意?” 金释炎苦笑道:“夫人所言极是,正是因为如此,圣君澹台云才动了心思,派人去见唐周,据说宋辅臣的身上带了一件无道宗的至宝,而且还有澹台云的一封亲笔信,足以让唐周心动。地师为防不测,令我三人在袭杀澹台云心腹的同时,也严密关注此事。” 冷夫人脸上露出三分寒意:“正好,我们除了解决玄女宗之事,顺带也将此事了结,算是为畏已了却一桩心事。” 四位明官尽皆应是。 李玄都开始向林外退去,距离冷夫人等人越来越远。 不多时后,就见数道光华腾空而起,而那些不能凌空飞行的牝女宗弟子们也离开此地来到湖岸,登上来时乘坐的大船,共是十六船,向漩女山的方向驶去。 李玄都没有立刻跟上,而是目送着大船马上就要离开视线的时候,他才开始踏波而行。 大船的速度很快,但还不至于将李玄都甩脱,跟随着牝女宗的大船,李玄都终于见到了玄女宗的下宗漩女山。 漩女山乃是一处风景秀美之地,整个山势极为陡峭,好似拔地而起,平日里云雾袅袅,远远望去,好似是一座仙山立于湖上而不见岛,故而此岛与山同名,俱是漩女山。玄女宗的各种建筑便是依山而建,若是夜间时分,夜灯不灭,最高处的殿宇便如天上仙宫一般。 只是此时,这处人间仙境已经有些面目全非了。 因为牝女宗竟然丧心病狂地在船上安置了火炮。 所谓火炮,用铜或铁为具,如筒状,中实以火药,而以弹丸塞其口,旁通一线,用火发之。此乃国之重器,也是当年大魏太祖皇帝驱逐金帐汗国的利器,内廷二十四衙门中的兵仗局便精于铸造火炮。江湖中的太平宗也精通此道,“八部神通”中的“凤眼子”便是以火药为根本。 火炮有三种规制,一号者长一丈,炮口稍昂,能至十六里;二号者长八尺,炮口稍昂,能至十二里;三号者长六尺,炮口稍昂,能至八里。此时牝女宗用的便是一号火炮,长达一丈,射程可达十六里之远。 十六门火炮一起炮击漩女山,其声势如山摇地动一般,炮矢落入湖水之中,也激起巨大波浪。 远远观望的李玄都只听得“轰隆”之声不绝于耳, 伴随着激烈的爆炸声响,狂风向四方卷去,威势惊人。漩女山上火光冲天,在炮矢轰击之下,无数屋瓦砖石四溅乱飞。 对于火炮这种东西,李玄都并不陌生,因为清微宗也有,配备于海船之上,每每出海,若是遇到没有清微宗令旗的商船胆敢偷运货物,立时以火炮将其击沉,李玄都也曾登上大船见识过清微宗弟子发设火炮,未必能奈何江湖高手,却是沙场利器。 只是这漩女山上也有玄女宗的阵法,足以轰塌县城城墙的火炮虽然炸毁了许多房屋,但相较于整座漩女山而言,损伤至多一成左右,而且多是处在外围,真正的核心建筑并未受到损伤,紧接着就有玄女宗方士开始以各种水法灭火,那些冲天而起的火光也在渐渐熄灭。 连续三轮炮击之后,炮管已经通红,有炸膛的危险,牝女宗之人便停了炮击,大船靠岸,众多牝女宗弟子弃船登岸,只留部分弟子看守大船,其余人等一起攻入漩女山中。 另外还有牝女宗弟子打开船舱,船舱中竟是有许多活尸,铜皮铁骨,神智低下,这些活尸本来被施以秘法陷入沉睡,而整个船舱被完全密封,阴气弥漫,此时打开船舱,外面的阳气进入其中,活尸在阳气的刺激之下,立时起尸苏醒,此时也一股脑地冲入漩女山中,哪怕没有人为驱使,这些活尸在见到生灵之后,无论是活人还是鸟兽,也都没有放过的道理。 李玄都见此情景,不由轻轻叹息。 这便是一宗之主的厉害所在了,境界修为还在其次,关键是手中的权势。冷夫人这次不仅仅是调动了牝女宗的大批精锐,还动用了许多其他资源,那火炮显然就是出自阴阳宗的手笔,活尸更不用多说,是出自皂阁宗之手,三大邪道宗门联手,玄女宗哪怕有地利之忧,也不好应付。由此看来,冷夫人对于这次的玄女宗谋划是志在必得,只是不知冷夫人口中的师妹到底是何许人物,竟然能让冷夫人如此大动干戈。 就在牝女宗炮击漩女山的第一时间,萧时雨便已经察觉,与她在一起的还有颜飞卿、苏云媗,以及其他几名玄女宗的长老。几人同时起身向外行去,此时众人正在位于漩女山山腰处的一座殿阁之中,出门之后凭栏而望,立时就能看到湖面上的大船。 萧时雨双手按着栏杆,十指几乎要将栏杆整个捏碎,既惊且怒:“是牝女宗的人出手了,江湖争斗,竟然动用火炮。” 颜飞卿的脸色凝重:“如今西京形势复杂,地师竟然还纵容牝女宗如此大张旗鼓行事,莫不是……” 说到这儿,他和苏云媗对视一眼,互相都看出对方眼中蕴含的忧虑。 玉牢之中,韩月一路小跑地来到石无月的牢狱外,难掩兴奋道:“无月师叔,是师父她老人家出手!” “如此一来,玄女宗的人便顾不上无月师叔,恭喜无月师叔,马上就能脱困了!” 身在囫囵之中的石无月仍是以手指缓缓梳理自己的长发,脸上露出一个恬静的微笑。 第六十四章 各自邀战 这十六艘船是先一步来到云梦泽的,云梦大泽号称八百里,大湖之北是荆州,大湖之南是潇州,而且荆州境内的云梦泽与大江相连,牝女宗的大船顺江而下入荆州云梦泽,然后自荆州境内的云梦泽进入潇州境内的云梦泽,化整为零,藏匿于各处。同时,牝女宗的高手水陆进发,分批进入潇州境内。两者最终汇聚到此岛,由此地开拔,进攻漩女山。 幸而玄女宗将英雄大会的举行地点选择在漩女山,若是选在了玉女山,漩女山人手空虚,结局恐怕会变成一片废墟。 萧时雨虽然有所准备,但万万没想到牝女宗的决心如此之大,竟然动用了近乎半宗之力劳师远征。 就在这时,几道人影出现在漩女山的上空,为首的正是一身玄黑大袍的冷夫人,她望向萧时雨,冷笑一声:“萧时雨,你我相争多年,不如今日就做个了断如何?” 萧时雨毫不相让,道:“正有此意。” 冷夫人刚刚与李玄都战过一场,丢了自己的兵刃,萧时雨也与宁忆交手一次,被破去了自己的飘带,所以算是半斤八两,此时两人交手,倒也谈不上谁更占便宜。 冷夫人大袖一卷,无数红线从她的袖口中飞掠而出,纷纷如雨落。 萧时雨同样是一挥大袖,有滚滚云气生出,任由这些红线落入翻滚云气之中,两者如水火相交,红线不断绞杀云气,云气也不断溶解红线,最终两者一起化作虚无,这两大宗主的第一次交手,势均力敌。 萧时雨一挥手,手中多出一柄玉石铸成的长剑,通体呈现青碧之色,寒气隐隐。冷夫人则是十指一翻,十根手指上多了十根漆黑义甲,长约三寸,黑气缭绕。所谓义甲,即是弹奏古筝或琵琶时所戴之物,装于指端,保护手指和指甲,外形好似假指,后宫妇人也常佩戴此物。 接着就见冷夫人向下急掠而至,五指伸张成爪,带起夹杂着阵阵鬼哭之声的罡风,以摧金断玉之势罩向萧时雨的头顶天灵。 萧时雨也腾空而起,手中长剑点向冷夫人的这一爪,相撞之下,不但摩擦出激烈火花,而且还伴随着刺耳的金石铮铮之声,与此同时,冷夫人另外一只手又袭向萧时雨的肩头,萧时雨以未曾持剑的左掌迎上,掌间氤氲出一团冰冷寒气。两人刚一交手,冷夫人从手掌到肘部位置,悉数被雪白寒霜笼罩,而冷夫人则是指甲内勾,在萧时雨的掌心上划出一道血痕,鲜血淋漓。 两人为敌多年,对于对方的手段早已是了然于心,若无其他人插手,很难在短时间内分出胜负。 与冷夫人同来的还有四位阴阳宗明官,不过玄女宗也多出颜飞卿和苏云媗这两位帮手,两人虽是归真境,但以战力而论,胜似天人境。再加上玄女宗的两位两位长老,并不逊色于冷夫人这边。 赵纯孝与张铮分别对上了两位玄女宗长老,也不求能胜,只求不败,将两人拖住就是。 金释炎取出手中长剑,望向苏云媗,笑道:“久闻慈航宗的‘慈航普度剑典’乃是当世三大剑诀之一,与我阴阳宗的‘太阴十三剑’和清微宗的‘北斗三十六剑诀’并列齐名,金某不才,今日便要以‘太阴十三剑’领教苏仙子的‘慈航普度剑典’。” 苏云媗没有多言,直接取出“妙法莲华”,然后催动身上的“太乙云衣”,飘带绕身,飞掠而起。 两人飞上高空之后,金释炎全力催动“剑心太玄意”,辅以“玄阴剑气煞”,只见得剑气如一张大网铺展看来,纵横交织,层层叠叠,不给苏云媗留有半点缝隙。 苏云媗直接用出“千剑观音”,只见得她的身后生出无数气机幻化而成的手臂,手臂似虚似实,每条手臂都握有一柄虚假的“妙法莲华”,层层叠叠排列,好似孔雀开屏。任由金释炎的“玄阴剑气”从何种角度、何种方向袭来,都不能伤她分毫。 挡下所有的“玄阴剑气煞”之后,苏云媗立时开始反攻,按照道理而言,两人相差了一个境界,苏云媗防守还算勉强,想要进攻便力有不逮,可无奈苏云媗手中有慈航宗的镇宗重器“妙法莲华”,仅仅是剑器之利,便足以伤到金释炎,使其不得不慎重以对。 在江湖之中,想要完全摆脱对兵器的依赖,最起码也要到秦清和白绣裳的境界才行,两人在登顶太玄榜前两位之后,分别把各自的兵刃和宝物交给了女儿和弟子,使得苏云媗和秦素二人虽然是归真境界,但是有不逊于天人境界的战力,平心而论,两人都是惊才绝艳之辈,只是秦素将精力分散在其他事物上,并不专心练武,所以稍逊苏云媗些许。这便是女儿和弟子的不同了,女儿可以被骄纵,哪怕是万事不管,作为的父亲的秦清也是听之任之,因为秦清、秦道远、秦道方三人足以支撑起秦家和补天宗,不必让一个女儿家来强出头,再加上秦道方膝下无子女,将秦素当成女儿看待,可想而知,秦素在秦家是何等地位,正所谓只有取错的名字没有叫错的外号,她被江湖中人称作秦大小姐,名副其实。可作为弟子的苏云媗就不一样了,她想要在慈航宗中出头,除了卓绝的境界修为,还要为了宗门的大事小情而四下奔波,便是婚姻大事也身不由己,可谓天差地别。 苏云媗手中“妙法莲华”连斩,虽然都被金释炎以玄妙剑术一一挡下,但是金释炎手中的兵刃却远不如苏云媗,在连续正面碰撞之下,已经渐显裂纹,使得金释炎不得不转变方式,不再正面交手,改为游斗为主。 于是就见两道剑光不断在空中盘旋相击。 如此相斗数十招之后,剑芒一闪而逝,苏云媗现出身形,当空飘退十丈,方才止住了退势。在她双肘处环绕有七彩飘带,在空中缓缓舞动,使其以归真境修为便可不必损耗分毫气机悬停空中。不过这时候两道细细的血流从苏云媗的双耳中缓缓淌下。她并不擦拭,手中的“妙法莲华”一提,遥指对面立着的老者,冷道:“虽然正邪不两立,但这些年来,正邪双方都各自克制,未起大战,若你们再一意孤行,从此可再无相见余地!还请阁下三思!” 金释炎手中只剩下一口断剑,不过神情从容,意态闲适,犹胜苏云媗三分,可见在方才的一次对拼之中,他虽然被砍断了手中佩剑,但却占到便宜,伤了苏云媗。 他嘴角一扯,轻笑道:“自从你们参与到西京之事中,地师就没想着还要和你们留什么相见余地。” 话音落下,金释炎直接丢掉手中的断剑,然后以自身剑气化作长剑,虽然不能与“妙法莲华”相比,但是伤人已经足够。 金释炎一转剑势,运起“风卷残云扫”,剑气如狂风过境,无孔不入。 受了伤势的苏云媗顿时落入下风之中,只得以手中的“妙法莲华”谨守八方之位,苦苦抵御着金释炎的狂攻。不过慈航宗的“慈航普度剑典”以绵密悠长见长,看似情势危急,但再支撑个把时辰还是绝无问题的。 苏云媗冷声道:“难道你以为你们能攻破漩女山?” 金释炎坦然道:“当然不能。” 苏云媗微微一怔:“那你们又是为何而来?” 金释炎身形如烟,剑气如风,转眼之间,又与苏云媗相拼三次,淡笑道:“我们只要拖住你们就行。” 第六十五章 棋盘天地 背着书箱的魏臻则是望向颜飞卿,微笑道:“久闻颜真人被誉为‘多宝道人’,许多宗门之主也比不得颜真人,魏某不敢与颜真人比拼宝物,只想与颜真人对弈一局,不知颜真人是否赏光?” 话音落下,也不管颜飞卿答应与否,魏臻轻轻一拍背后的书箱,从中飞出一张棋盘,然后这张棋盘越来越大,仿佛要与天地同大,直接将两人笼罩其中。待到颜飞卿回过神来,发现自己正和魏臻置身于棋盘之上,便如一颗棋子大小,放眼望去,只见纵横十九道延伸极远,极尽目力也不能看到尽头。除此之外,再不见其他人,也不见漩女山,颜飞卿知道这是落入了小世界中,并不惊慌,只凝神以待。 就在这时,整个棋盘轰然震动,魏臻和颜飞卿的身形开始向上拔高,向下俯瞰,终于可以纵览整个棋盘,就像身在九天之上俯瞰大地,极为壮观。与此同时,在两人的手边又多出一方棋盒,分黑白二色。 魏臻伸手抓出一把白色棋子,微笑道:“猜先。” 颜飞卿想了想,只是取出一颗黑色棋子,表示奇数则己方执黑,反之执白。 魏臻微微一笑,松开手掌,从掌间落下七颗白子,奇数,颜飞卿执黑先行。 颜飞卿略作思索,取出一枚黑子,朝脚下棋盘落去,只见棋子离手时只有普通棋子大小,可下落时却不断变大,待到落在棋盘上时,已经有磨盘大小,让人看得清清楚楚。 魏臻以两指捻起一枚白子却不急于落下,而是说道:“颜真人,此棋盘名为‘锦绣江山’,寓意以江山为棋盘,乃是地师赐下的顶尖宝物,想来并不逊于大天师的诸多宝物,一入此局之中,若是不能打破此地,就只能分出胜负才能离场,而落败之人,则要接受一个惩罚。所以还请颜真人落子时慎重考虑,不要轻忽大意。” 说罢,魏臻才将手中白子落于棋盘之上。 颜飞卿脸色一肃,甚是凝重。 两人不断落子,很快在棋盘上便形成了一白一黑两条大龙。而在棋盘上方,竟然也随之显现出两条长龙,虎视眈眈,张牙舞爪。 魏臻笑道:“颜真人小心了,这棋盘上的大龙,乃是应你我气机而生,与你我心神相连,若是被屠,折损的是自身气机,是会伤人的。” 颜飞卿脸色微变,立时明白过来。此时身在棋盘之上,棋盒中的棋子其实就是自身气机所化,棋子的多少也与自身的境界修为高低有关,若是境界修为低微之人,棋子数量不如对方,对弈中途便无子可落,自然是输了。而落在棋盘上的棋子若是被对手围住吃掉,折损的也是自身的气机,如果大败亏输,气机折损极多,甚至会危急性命。 这件宝物可谓是极为针对颜飞卿,绕开了所有的身外之物,直接比拼境界修为和棋力,若是比拼境界修为,颜飞卿大致估算了一下,以自己的修为下完一局应该不成问题,还不至于被拖到无子可落的境地,如此说来,魏臻敢以此物迎战,应该是对于自己的棋力极为自信了。 想到这儿,颜飞卿不敢有丝毫大意,虽然他也精通弈棋之道,但却谈不上此道高手,闲暇时与苏云媗手谈几局,也是败多胜少,此时对上魏臻,恐怕难以取胜。 随着两人不断落子,棋盘上的棋子越来越多,棋盘上方半空中的两条大龙也愈发雄壮,并且随着两人在棋盘上的厮杀,开始不断撕咬。 魏臻始终都是神情淡然,胸有成竹。 在成为阴阳宗的明官之前,他是一名游棋士,游历四方,以棋会友,以赌棋为生,在二十岁之后,便已经罕有敌手。于是他远赴帝京挑战一位国手,三战全胜,名声大噪。只是在他离开帝京的时候,那位人脉广阔的国手买通了一群盗匪,险些便将他杀死在城外的树林之中,好在徐无鬼刚好路过此地,将他救下,这才有了今日的阴阳宗魏臻。 以魏臻的棋力,不敢说天下无敌,却也不是颜飞卿可以胜过的。 两人的前八十手,都无甚出奇之处,只能说是中规中矩,都在先人路数之中。不过在八十手后,魏臻开始逐渐发力,弈至中盘,棋盘上杀机四伏,让人看得心惊肉跳,然后再到一百八十手后,魏臻已经是稳操胜券先手收官的大好局面。 在棋盘上方的半空中,代表颜飞卿的黑色大龙已经是遍体鳞伤,没有再战之力。而颜飞卿受其牵连,也是脸色苍白,气机衰弱。 盘膝而坐的魏臻轻拍膝盖,笑道:“胜负已分。” 颜飞卿长长吐出一口浊气之后,平静地投子认输。 在这一瞬间,象征着颜飞卿的黑色大龙彻底崩碎,棋盘上方只剩下代表魏臻的白色大龙。 魏臻道:“我已经与颜真人说过,在此地输棋,是要接受惩罚的。” 颜飞卿皱了皱眉头,没有说话。 魏臻呵呵一笑。 一瞬之间,棋盘上方云雾弥漫,其中隐隐有电闪雷鸣,然后那条白色大龙的身形开始不断变大,巨大头颅探出云雾,足有人头大小的金色眼瞳死死盯着颜飞卿,两条龙须悠悠飘荡,牙缝之间有丝丝缕缕的白色气息逸散开来。 魏臻落在白龙的头顶,从口中逸散出来的白色气息愈发浓郁,继而龙身再升高露出半截,可见巨大龙爪,鳞片分明。 魏臻一拍龙首,座下白龙一声震天龙吟,响彻天地,云气翻滚,汹涌如怒涛,在白龙身周汇聚,层层叠加,愈发飘渺难测。 魏臻一挥袍袖,罡风大起,沉声道:“颜飞卿,受死!” 话音落下,白龙张口一吐,白色气息犹若实质一般,凝结成一道巨柱,如银河落九天,朝着颜飞卿当头落下。 颜飞卿虽然想要动用自己的“九阳离火罩”和“不动金钟”来抵挡这道吐息,可是这两样宝物却仿佛消失了一般,根本没有半分回应。若是在颜飞卿自身气机鼎盛之时,也可以凭借一身雄浑气机硬抗,只是此时他刚刚被魏臻屠了大龙,一身气机十去七八,却是无力抵挡。 就在此时,有一道剑气凭空生出,强行进入了此方小天地,将那道白色吐息一剑斩断。 魏臻脸色大变:“这是……清微宗的‘元一初始剑气’!” 元始者,阴阳合一,形之始也。“元一初始剑气”以气化形,有形而无质,无质所以循之不得,无有生灭,故而不受物缚,无可制御也。对待无形之敌,方用无形之剑。此处小天地本是无形不可见所在,可惜遇到了“元一初始剑气”,刚好遇到了克星。 未等魏臻有所动作,一个声音悠然响起,像是瓷器碎裂的声音,又像是一声玉磬。 然后这方小天地开始剧烈震动。先是最下方的棋盘龟裂成无数碎片,坠落向虚无之中,然后是魏臻脚下的白龙也寸寸碎裂,烟消云散。 转眼间,此处天地已是摇摇欲坠。 颜飞卿抬眼望去,就见一截巨大到有些超乎想象的的剑尖一点一点刺破了天地,使得这方小天地如被摔碎的瓷器,支离破碎。 待到一切都烟消云散,颜飞卿发现自己仍是站在原地,魏臻则站在他的不远处,在两人之间放着一张棋盘,只是棋盘上空无一物,不见棋子。 同时也显现出来人的身形,正是一身黑衣的李玄都,而他手中的“白骨流光”正刺在棋盘正中,就是这一剑,破去了魏臻的棋盘天地。 颜飞卿苦笑一声,诚心道谢道:“多谢紫府兄出手相救。” 第六十六章 玉牢之前 若论正面交手,魏臻面对颜飞卿尚且没有必胜把握,更何况是对上更胜颜飞卿和李玄都两人联手,所以他没有丝毫的犹豫,直接收起棋盘向山外飞去。 李玄都只是象征性地递出一剑,没有追击。一则是因为他不是天人境界,无法长时间凌空飞渡,再则也是因为李玄都在没拿回“人间世”之前,战力略有残缺,不想太过冒险。 魏臻暂且退去之后,颜飞卿问道:“紫府兄怎么会出现在此地?” 李玄都没有隐瞒:“我是跟踪冷夫人一行来到此地,牝女宗此番来势汹汹,不可小觑。而且据我所知,冷夫人此来,似乎是为了她的一位师妹。” 石无月之事,涉及到玄女宗和牝女宗的两宗秘辛,所以除了两宗高层之外,外宗知之甚少。也许老辈人还能知晓石无月此人,可是年轻一辈中却是少有人知,就算是颜飞卿也是如此。 颜飞卿皱眉沉思片刻,摇头道:“虽然冷夫人确有众多师妹,但大多都已经不在了,或是死在了牝女宗的内斗之中,或是死在了正邪大战之中,能活到现在的,屈指可数,从未听说哪个人被玄女宗擒住。” 李玄都道:“此事可能涉及玄女宗的秘辛,看来只有玄女宗中人才能知晓一二了。只是如今玄女宗上下,尽在应付外敌,一时半刻之间,也无人可问,玄机兄还是先恢复伤势为重。” 颜飞卿点了点头,从“乾坤袋”中取出一枚“紫阳丹”吞入腹中,然后盘膝坐地,开始吸收药力。 李玄都为了防备魏臻去而复返,也不敢贸然离去,只能在旁边为颜飞卿护法。 趁此时机,李玄都开始观察战局形势,此时冷夫人和萧时雨已经已经高出云海,不见身形,赵纯孝与一位玄女宗长老逐渐远离了漩女山,逐渐战至海上,浩大气机在海面上掀起阵阵巨浪,一艘牝女宗的大船躲闪不及,被玄女宗长老一剑掀翻。张铮与另一位玄女宗长老则是落至地面,那位玄女宗长老一剑将张铮打入山壁之中,引起山石崩落,直接将张铮埋于其中,张铮依仗体魄坚韧,打碎山石无数,生生开出一条通路,好在漩女山占地极大,虽然动静极大,但因为远离了山上建筑的缘故,损失不大。 这两位玄女宗长老也是不得已而为之,若是依托阵法交战,自然可以占到便宜,可难免伤及自家宗门的弟子和建筑,得不偿失,所以不得不拉开战场。两名明官也不欲作生死之搏,自然是顺势而为。 于是此时还在李玄都可及范围之内的,就只有苏云媗和金释炎两人。两人一人用阴阳宗的“太阴十三剑”,一人用慈航宗的“慈航普度剑典”,若是再加上李玄都的“北斗三十六剑诀”,当世三大剑诀便算是齐了。 此时金释炎和苏云媗两人斗剑,已经是正邪之战的范畴,不是玉虚斗剑,没什么道义好讲,无非是你死我活,于是李玄都便毫不客气地出手了,而且还是选在一个很刁钻的时候,毕竟李玄都也精通“太阴十三剑”,自是知道“太阴十三剑”的缺陷在哪。 李玄都一出手便是杀力最大的“逆天劫”,虽然金释炎在李玄都现身之后就有所防备,但还是低估了李玄都出手的果决程度,差点便被这一剑抹了脖子,即使他堪堪躲过,也被削去了许多发丝,在剑气余威之下,这些发丝甚至没能飘散开来,就直接湮灭无形。 李玄都暗道一声可惜,若是能一举袭杀金释炎,让阴阳宗的十殿明官折去一人,便是有大功于正道,也是真真切切地伤到了阴阳宗。因为阴阳宗从不以人数取胜,宁缺毋滥,故而阴阳宗的人手不多,但无一不是高手,若是要大批用人,则调用牝女宗、皂阁宗的人手。宫官曾经打了一个很形象的比喻,牝女宗和皂阁宗是地师手中的两把刀,而十殿明官则是地师的十根手指,杀其一人,等同断其一指,若是十指尽断,地师的双手就再也握不住刀了。 金释炎在李玄都的一剑之后,不敢再独自一人与苏云媗相斗,他本就是处于攻势,想要脱身倒也简单,直接从空中遁走,紧随魏臻而去。 两位明官离开战场,却也不是彻底退走,仍旧游弋在漩女山的周围,伺机而动。 此时苏云媗脱开身来,李玄都干脆让受了些伤势的苏云媗为颜飞卿护法,而他本人则是从半山腰一跃而下,紧随金释炎等人遁去的方向追去。在李玄都离去之前,苏云媗交给他一张子母符,若是遇到什么情况,可以燃烧此符,握有母符的苏云媗立时就能知晓。 其实天人境大宗师御风而行也有不好的地方,那就是太过招摇,在空中几乎无从隐匿身形,反而李玄都在陆地上奔行,还可以借助山间的各种草木,遮蔽行踪,常常是天上之人看不见地上之人,而地上之人却把天上之人看得清清楚楚。 一路上李玄都遇到了许多正在交战的牝女宗弟子和玄女宗弟子,不过李玄都并不插手,只是紧追金释炎的踪迹。 当李玄都渐渐远离正面战场的时候,发现两位明官突然转向漩女山的后山,以其转进速度来看,绝对不是临时起意,倒像是得到了某种讯息之后才决定前往后山,目标十分明确。 李玄都自然还是紧随其后,不过李玄都要稍慢于两人,等到李玄都随着两人赶到后山时,只见此地有一座孤零零的殿宇,有独立法阵守护,此时金释炎正在以“碧海潮月明”进攻阵法,而在不远处还有几名玄女宗弟子的尸体,显然是遭了二人的毒手。 魏臻并未出手,只是站在一旁,似是在为金释炎望风。 不过当李玄都来到此地时,魏臻却是转头望向李玄都的藏身所在,微笑道:“紫府剑仙,跟了我们一路,该现身了吧。” 李玄都只得现出身来,沉声道:“魏明官,我们又见面了。” 魏臻笑意浅淡:“紫府剑仙修为精进,实在是可喜可贺。” 李玄都也不废话,明眼人都知道金释炎正在打破阵法,他自然不能坐视不理,于是捏碎苏云媗送他的子符的同时,手中加重几分力道按住剑柄,“白骨流光”的剑身上立时剑气萦绕。 下一刻,剑气化长虹,直撞魏臻。 十殿明官各有所长,如金释炎便是擅长剑道,张铮乃是类似于宋辅臣的纯粹武夫,而魏臻则是方士之流,又与普通方士不同,他和颜飞卿是一个路数,尤为擅长使用各种法器对敌,不过颜飞卿的法宝太多,如果正面交手,最是克制魏臻,魏臻不是颜飞卿的对手,所以才取巧使用“锦绣河山”,以棋力分出高下。此时遇到了李玄都,在李玄都丢失了“人间世”的前提下,就算“锦绣河山”的小千世界被暂时破去,魏臻也浑然不惧,只见得他背后书箱中飞出一面青铜大盾,魏臻整个人都藏身于盾后。 剑气轰然落在盾牌表面上,天地之间仿佛响起一声撞钟巨响。以他为圆心,一圈气机涟漪向外扩散开来,如狂风过境。 盾牌震颤不止,不过藏身于盾牌之后的魏臻却是毫发无伤。这面盾牌乃是魏臻从一位古帝王的陵墓中得来,因为年岁日久的缘故,品相算不得顶好,只能算是极品灵物,但是胜在功能单一,没那么多花里胡哨的玄妙之处,就是坚固而已,所以在防御方面,堪比许多中品宝物。 待到剑气散去,魏臻从盾牌后探出身子,笑道:“紫府剑仙少了‘人间世’,剑气似乎有所不足。” 第六十七章 飞扬跋扈 李玄都一剑无功,魏臻的手中多了一串青色念珠,轻轻一抖,念珠从中断裂,一颗颗珠子掉落,如大珠小珠落玉盘。 魏臻再一挥袖,就见这些青色珠子变为人头大小,然后一起向前激射。 李玄都丝毫不惧,只是出剑而已,以手中三尺将激射而来的青色珠子一一挑破崩碎,化作无数青色气机,四散而落。 魏臻“呵”出一口真气,被李玄都击散的气机重新凝聚成一颗颗青色珠子,再度朝李玄都滚来。 李玄都运起“阴阳两极生”,紧守自身四方,硬抗这些青色珠子的剧烈撞击,好似一颗颗火炮弹丸轰击,炸裂之声不绝于耳。 “白骨流光”发出一阵刺耳颤鸣,剑身剧烈颤抖,李玄都也随之被向后推出数十丈的距离。李玄都堪堪止住退势之后,不愿陷入较力的不利局面之中,催动全身气机,用出威力最大的“逆天劫”,因为李玄都炼化了半截“人间世”断剑的缘故,没有“人间世”也可催动“逆天劫”,只是在威力上有所欠缺,不过就算如此,也不是魏臻也可以轻易化解的。 只见那些撞向李玄都的青色珠子在“逆天劫”面前,便如用沙子攥成的球一般,一触即碎,就连逸散气机也未能逃脱出来,不给魏臻再次凝聚成型的机会。 魏臻微微一笑,取出“锦绣山河”。 此物乃是顶尖宝物,若论品相,不逊于颜飞卿的“九阳离火罩”。 魏臻单手托举棋盘,然后在棋盘上轻轻一敲。 虽然“锦绣山河”的小千世界被暂且破去,短时间内无法再用,但是这件宝物还有其他妙用。 只见在魏臻和李玄都之间出现一根根金黄色线条,交错成纵横十九道。 魏臻右手作提子和落子状。 一颗大如磨盘的黑色旗子凭空生出,朝着李玄都当头落下。 李玄都直接一剑将这颗黑棋从中劈成两半。 魏臻继续落子,却不是两人对弈,而是一人打谱,所以黑子之后的白子,也是由魏臻落下。 一颗白子落下之后,不等李玄都将其劈开,魏臻已经又放下第三颗棋子。 接下来,魏臻的落子速度越来越快,几乎是落子如飞,根本不看棋局。 只见得黑白两色的棋子不断落下,如雨落一般,扎根于李玄都的四面八方,然后结成一方阵势,将李玄都困于其中。 若是有人从上方俯瞰,就会发现李玄都方圆数十丈之内,一颗颗黑白棋子落地生根,再以望气手段观之,就会发现这些棋子并非独立存在,而是由一根根看不见的细线连接在一起,使其浑然一体,任由李玄都如何出剑,只要不能一剑攻破所有棋子,便始终不能脱困,甚至还会被棋子的反弹气机冲击得踉跄而退。 在此种境况之下,李玄都仿佛成了棋盘上的棋子,固然性命无忧,却也只能困兽犹斗,魏臻则是超然于棋盘之外,虽然此举也耗费魏臻的气机,不可能长时间困住李玄都,但只要等到金释炎打破玄女宗玉牢的阵法,再回过头来收拾李玄都就是。 另外一边,颜飞卿吸收完紫阳丹的药力之后,已经恢复大半,见到苏云媗手中的母符自行燃烧之后,两人正要动身驰援李玄都,颜飞卿忽然发现自己“乾坤袋”中传来异动。 他脸色微变,从中取出一件巴掌大的物事,此物被塑造成两扇合拢大门的样子,青铜材质,门和门柱上刻着各种符箓,此时两扇青铜门正在不住震颤,似是有人正在叩门。 此物是他的师父大天师张静修所赐,能与此门有所联系的只有大天师。 颜飞卿赶忙将此物托举于左手掌心,右手捏了个法指,默默诵咒,只见手掌大小的青铜大门缓缓开启,从门中射出一道光芒,在颜飞卿的面前形成一道似虚似实的“阴阳门”,然后就见一名黑衣女子从中走出。 女子环视一周,目光落在颜飞卿的身上,问道:“颜飞卿?” 颜飞卿打了个稽首:“贫道颜飞卿有礼,还未请教尊驾名号。” 女子微微一笑:“我叫李非烟,镇魔台上之人。” 颜飞卿立时想起眼前之人的身份,问道:“不知李前辈此番前来……” “我能离开镇魔台,自然是张静修的意思,否则也没人能将我放出来。”李非烟直言道:“至于我为什么来这里,也是张静修的授意,他让我帮你们解决一些麻烦。” 李非烟能从这道阴阳门中出现,只可能是张静修亲自出手的缘故,颜飞卿自是没有不信道理,道:“那便有劳李前辈了。” 李非烟没有急着动手,而是伸出手来:“在这之前,我还要向你借一件物事。” 颜飞卿疑问道:“何物?” 李非烟道:“青云。” 颜飞卿也是果决之人,略微思量之后,便点头同意。 然后他手掐剑诀,只见从他腰间所悬挂的“乾坤袋”中激射出一道清光,直冲云霄。一瞬之间,风起云涌,整个天幕被映染得青莹莹一片。 李非烟道了一声:“爽快。”纵身跃起,接住这道清光,在她手中化作一把通体青色的古拙长剑,然后整个人化作一道剑光急掠而去。 整个漩女山都看到了这道青色剑光,虽说先前冷夫人等人也是飞掠而来,可无一人像这道剑光这般嚣张。 不仅嚣张,而且跋扈,飞扬跋扈,没有一丝一毫的掩饰。 留守海上的牝女宗弟子也看到了这道剑光,为首之人乃是冷夫人的心腹,深知这横空出世的剑光必然是敌非友,刚好此时火炮的炮管也已经冷却完毕,于是立即下令,以船上火炮齐齐射击这道剑光,且不论能否命中,能够阻拦一二也是好的。 刹那之间,裹着熊熊烈火的弹丸从炮管中激射而出,直奔剑光而去。 以当世火炮技术而言,想要命中高速移动的剑光,只能指望瞎猫碰上死耗子,可是那道剑光却忽然一个停顿,像是专门等着她们射击一般,任由火炮弹丸临身,然后剑气迸射,不但将呼啸而来的火炮弹丸悉数击成粉碎,而且那人还随手甩出一道剑气,浩然凌空,直接将一艘牝女宗大船击穿,使其缓缓沉入海中。 做完这些之后,剑光急掠而去,就这么划破长空, 一闪而逝。 此时玉牢之前,李玄都的活动范围已经越来越小,随着魏臻落子越来越多,哪怕李玄都纹丝不动,不牵动棋子的气机反扑,但只要身在这处棋盘之上,便无时无刻不受到棋盘的压制,但即便如此,李玄都仍是没有放弃,他在方寸之地不断移动,依次留下一连串未曾消散的残影,每一个残影都是一式剑招,连接起来便是一副极为高明的剑谱,可惜此时除了魏臻之外,无人得见,然后很快便在棋盘的气机镇压之下,消散无形。 魏臻抬起手臂,双指并拢,做捻子落盘状。 一枚呈现出阴阳双鱼图案的棋子当头落下,所落的位置正好是李玄都的立足之地,经过一番围追堵截之后,李玄都的挪移空间已经极少,只能硬抗这枚棋子,然后他整个人往下一坠,双脚陷入地面。 魏臻继续做了一个食指下摁的动作。 李玄都身形再度下沉。 就在这时候,一道粗如巨柱的浩大剑气从天而降。 不但直接击碎了这枚阴阳棋子,而且使得整个棋盘轰然震动,一颗颗落地生根的棋子出现了不同程度的震荡。 就像有人一巴掌拍在棋盘上,使得棋盘上的棋子弹跳而起。 第六十八章 一剑破敌 一个身着黑衣的女子出现在李玄都身旁,一把青色长剑立在她的身旁,剑尖点地,女子的右手五指微微张开,掌心按在剑首位置,姿态十分闲适随意。 魏臻满脸凝重,收回食指下摁的动作,并将整只手掌负在身后。若是从魏臻的身后看去,就会发现他的食指已经彻底弯折,这还仅仅是因为棋盘气机反震的缘故,若是正面硬接女子的一剑,恐怕整条胳膊都要被一剑斩断。 除了来人的高绝实力之外,更让魏臻惊疑不定的是,如果他没看错的话,女子手中之剑乃是正一宗的雌雄双剑中的“青云”一剑,也就是说来人是正一宗的高手,可是正一宗何时出了一个这样的人物?倒不是说正一宗不可能有这样的高手,而是正一宗中多是以男子为主,从未听说过有什么女子高手才是。难不成此人是玄女宗中的隐世高手,然后从颜飞卿手中借来了此剑? 一时之间,魏臻完全无法猜测来人的根脚。 李玄都刚好可以看到女子的侧颜,清晰可见女子的发髻是已婚妇人的样式,说明来人已经成亲,所以绝不可能是玄女宗之人,而她又手握着“青云”,所以李玄都也将其错认为正一宗的高手,不过李玄都又隐隐觉得有些脸熟,似乎在哪里见过。 只是现在这个时候,不是一个回忆往事的好时候,而且女子也没有这个意图,她望向仍旧在攻打玉牢阵法的金释炎,毫不客气道:“我给你三个数的时间,住手。” 金释炎的脸上闪过一丝犹豫,因为玉牢的阵法已经摇摇欲坠,再给他片刻的时间,就能将其打破。 女子的抬起自己的左手,脸上闪过一丝冷笑:“三。” 话音刚落,一道浩荡剑气自女子的掌心激射而出,金释炎大惊之下,根本来不及躲避,只能强行硬接这一剑,饶是金释炎这等天人境大宗师面对女子的这一剑也应对得极为吃力,不但体内气机絮乱,而且胸口也被逸散剑气打烂,虽然未被刺穿,但血肉模糊一片,甚至被伤到了心肺。 李玄都的脸色有些古怪,因为这种先在嘴上下功夫然后才出剑的手段,很有清微宗的风范,其实就是一个小诡计,嘴上说三个数的时间,实际上一个数就立刻出剑,任谁也不会想到一位天人无量境的大宗师会这般不讲高手风范。 金释炎低头看了眼胸口,只见一股青色流华萦绕其中,是这女子一剑的余韵剑气,使得中剑之人哪怕侥幸活了过来,也是生不如死,可见其手段狠毒。 来人正是李非烟,她扭了扭脖子,原本按在“青云”上的右手五指合拢,然后缓缓下滑,握住了剑柄,同时左手伸出手指勾了勾:“一个不行,两人还差不多,你们一起上吧。” 金释炎和魏臻对视一眼,已是生出退缩之意。 一则是来人气势太盛,境界太高,就算他们两人联手,也未必能够稳胜,二则是此战并非是为伤人、杀人,而是为了救人,在不关乎到阴阳宗大计的前提下,十殿明官从来都是以保全性命为重。 李非烟见二人犹犹豫豫,呵呵一笑:“既然你们不出手,那我可要出手了。” 话音落下,女子身形一掠,手中“青云”划出一抹光华璀璨的剑光。 如一道陆地青虹,直奔受伤更重的金释炎而去。 很显然,李非烟深谙伤其十指不如断其一指的道理,要先斩金释炎。 金释炎不敢迎接,身形飘荡出去十几丈,这一剑落在金释炎先前立足之地,生生裂开一道深有三丈的沟壑。 金释炎在远处站定,因为手中佩剑已断的缘故,只能抬起手臂虚握一道剑气。 李非烟一剑无功,也不见如何懊恼失望,只是随意抖了个剑花,手中“青云”如仙人吐纳气息,逸散出一片朦胧青雾,极为玄奇。 刀剑评上十大刀剑,“紫霞”和“青云”占据了四五位,几乎是不分伯仲,且不论双剑合璧之后堪与“叩天门”相比,只是单剑而论,稍逊于排名第二的“人间世”和排名第三的“应帝王”,“人间世”之玄奇在于可以人剑一体、断剑再生,巅峰时的李玄都持之可以跨越两个境界与天人无量境的大宗师交手,甚至是战而胜之,“青云”没有人剑一体、断剑再生等玄妙,但是剑气更胜于未曾孕育出“逆天劫”的“人间世”。 李非烟本身境界修为已经极为骇人,手持“青云”之后,不谈其他方面,仅就杀力而言,直逼天人造化境,换而言之,若是大天师张静修肯让李非烟彻底炼化“青云”,使得李非烟能够发挥出“青云”的全部威力,那么她必然可以登上太玄榜,甚至位在李元婴之上。 这便是李非烟要向大天师暂借“青云”的缘故,在未到宋清和白绣裳那般境界之前,手中有无神兵利刃,还是影响极大。 李非烟将“青云”横于身前,忽然轻叹一声:“就算紫青双剑尽在我手,也不是李道虚的对手,终是差距太大。” 听到这话,李玄都悚然一惊,终于想起这位女子的身份,只是还未等他开口说话,李非烟已经再次出剑。 几乎就在同时,魏臻一挥大袖,从他的袖口中飞出无数黑白棋子,悬于他的面前,无数棋子生生堆砌成一面黑白墙壁。当李非烟出剑的时候,已经完全看不到魏臻的身形。 不过李非烟毫不在意,对于她来说,这些花里胡哨的招数,不过是让她多出一剑而已。 李非烟一剑之下,摧破十余颗棋子,然后李非烟顺势横斩,直接将这面由棋子组成的墙壁拦腰斩断。 不过魏臻的手段也不止于此,每当一颗棋子破碎,立马又有新的棋子生出,哪怕李非烟的这一剑已经将棋子撕裂成两半,黑白棋子还是再不断生长,气势非但没有衰减,反而还有绵绵不绝的感觉。 李非烟轻“咦”一声,微感出乎预料之外,态度终于认真几分,高高举起手中的“青云”,也不讲究什么剑招剑式,就是直截了当地一剑劈下。 这一剑无他花哨,唯有剑气浩荡,剑芒凌厉。 “青云”落在“墙壁”之上,所有棋子轰然震颤。下一刻,所有黑白棋子一起向外激射出去,就像打翻了棋盒,棋子落了一地。魏臻吐出一口鲜血,脸色苍白,双手更是颤抖不止。 这一剑完全不讲道理,就是简简单单的一力降十会。 任你棋子生出无数,可单颗棋子却无法抵挡李非烟的剑势,那么李非烟直接一剑搅乱阵势,让棋子无法连接成片,就如被打得溃不成军的散兵游勇,人数再多也只是乌合之众。 在棋子四散纷飞之后的一瞬间,魏臻几乎下意识地祭起自己的保命宝物,只是出乎他的意料之外,迟迟未能等到李非烟的一剑。 魏臻立刻意识到不对,转头望去,悚然而惊。 只见李非烟在打破棋子组成的墙壁之后,竟是直奔金释炎而去,不仅仅魏臻没有料到,金释炎同样没有料到,被李非烟一剑刺入腹部,李非烟一剑去势不停,金释炎只能随着腹中的长剑不断后退,最终后背撞在玉牢的外墙上,被一剑挂在墙上。 金释炎苦苦打了许久的玉牢阵法,已经摇摇欲坠的阵法,在这一剑之后,也被彻底破去。 魏臻肝胆欲裂,捏碎一道金色符箓,化风而走。 金释炎双目圆睁,口中不断涌出鲜血,已经说不出话来。 李非烟不紧不慢地收回“青云”,在“青云”离体的那一刻,无数剑气在金释炎体内炸裂开来,金释炎当场死绝。 李非烟瞥了眼尸体,淡然道:“阴阳宗明官,也不过如此。” 第六十九章 何时忘记 李玄都望着李非烟的背影,嘴唇微动,刚想说话。 然后就见李非烟随手将“青云”斜插地面,瞬间来到李玄都的面前。 两人对视,李玄都挤出一个僵硬笑容。 李非烟伸出双手,捏住李玄都的双腮,狠狠一拽:“小紫府,你是不是忘了师姑了?” 当年李道虚为李玄都取名的时候,没有等到成年再取表字,而是把名和字一起取了,所以李非烟还记得李玄都的表字。 李玄都不敢反抗,无奈道:“师姑这是哪里话,我怎么会忘了师姑。” 李非烟半点也不信,根本没有松手的意思,又是往外一拽,生生把李玄都的嘴巴扯开一个类似弯月的弧度:“没忘?如果没忘你不知道主动与长辈打个招呼?李道虚就是这么教你规矩的?他不是自称最重规矩吗?” 李玄都只能实话实说道:“毕竟是多年未见师姑,一时没敢辨认,师姑恕罪。” 李非烟这才松开李玄都的脸颊,轻轻拍了拍,又忍不住揉了揉,摇头叹道:“没有小时候好玩了。” 幸而此时无人,否则李玄都算是彻底没脸见人了。 对于这位师姑,李玄都是有印象的,不过因为时间久远的缘故,他对这位师姑的印象有些模糊。在李玄都刚刚被李道虚带回清微宗的时候,因为李卿云身死的缘故,李非烟已经与李道虚彻底决裂,不过大概是女子天性使然的缘故,她对于当时还是小孩子的李玄都却不讨厌,后来张海石逐渐势大而引起李道虚的忌惮,所以李非烟与张海石的关系还算不错,捎带着也会帮着照看年纪还小的李玄都。 只是在李玄都的记忆里,那根本不成称之为照看,分明是逗弄才对,没事就摸摸脑袋,捏捏小脸,总之就是女人逗弄小孩子的那一套。现在李玄都再回想起来,又有不同感触,也许是因为李非烟和李如师夫妻关系不和的缘故,一直没有子嗣,未免不是一种遗憾。 再到后来,李非烟就失踪了,当时李玄都还小,也没有往深处想,等他长大之后,对于李非烟的印象已经很是单薄,知道师父不喜欢这位师姑,便不曾相问,倒是在私下问过二师兄张海石,不过张海石让他不要多管,于是李玄都便将这位师姑渐渐忘却了,只当她也像大师兄司徒玄策那样,一个不慎淹死在了江湖之中。 正因为如此,李玄都万万没想到李非烟还活在世上,所以在李非烟现身的第一时间,他只是觉得脸熟,却没有往自家师姑那方面去想。 李玄都轻声问道:“师姑这些年都去了哪里?” 李非烟一指“青云”,问道:“认得吗?” 李玄都点了点头:“认得,正一宗的‘青云’剑,我曾用过一次。难道师姑被……” 李非烟轻哼了一声:“当年我被张静修擒住,张老儿也不杀我,只是将我关押在正一宗的镇魔台上,这次他放我出来,是要我帮你们解决麻烦。” 李玄都听到这儿,不禁有些黯然道:“那师父他……” 李非烟冷笑一声:“这不是正合了他的心意?” 李玄都轻叹一声,知道李非烟说的是实情,也不去反驳。 李非烟伸手一招,“青云”飞入她的手中:“作为交换,除了还我自由之外,张老儿也同意将这把‘青云’暂借于我,有了它,我不能找李道虚的麻烦,找一找李道师的麻烦,还是不成问题的。” 当年李非烟遵从父亲的意愿,下嫁给李道师,不同于性格较为柔弱的姐姐李卿云,李非烟的性格强势,而且李如师也远比不得李道虚,境界修为还要逊于李非烟,所以李非烟很是看不起自己这个只有一副好皮囊的丈夫,平日里对李如师严密约束,使得李如师成为全宗上下无人不知的惧内之人。 李玄都轻咳一声:“师姑,李师叔如今已经不叫李道师,而是改名为李如师了。” 李非烟一怔:“李如师?这不是平白矮了一辈吗?” 李玄都将李如师改名的经过缘由大致说了一遍。 李非烟听完之后,勃然大怒:“我早就知道他是个软骨头,没想到他根本就是没骨头!名字是师父给的,也能随意改吗?竟然不要脸到这般境地,等我回了清微宗,非要让他跪上三天三夜不可!” 虽然李玄都与李如师不和,但是听到这句话的时候,还是有些身为男人的兔死狐悲之感。李如师固然不是好人,但是他彻底倒向自己的师兄李道虚,而不是与自己的妻子站在一起,除了大势所趋之外,恐怕也是过够了这种惧内的日子。在这个世道,没有尊严的男人谁都瞧不起,李如师宁愿臣服于另外一个强大的男人,也不愿匍匐在自己妻子的脚下,便是此理了。而且听李非烟的口气,让李如师罚跪也不是第一次了,平心而论,换成李玄都,是绝对忍受不了的。所以还是他的秦大小姐好,不是李非烟这种强势性格。 不过这些话,李玄都是不敢付诸于口的,两人已经超过十年未见,若不是再次见到李非烟,李玄都甚至回忆不起李非烟的相貌,两人无论如何也算不上熟悉,交浅言深则是江湖上的大忌。 李非烟自然也感受到了李玄都的疏离,怔了一下,随即摇头道:“当年那个小紫府还是长大了,难道你觉得我会害你不成?” 李玄都摇头道:“当然不会,若非有师姑出手,我已经凶多吉少。只是这些年来行走江湖,养成了习惯,还望师姑见谅。” 李非烟轻叹一声:“我在镇魔台上被困多年,镇魔台乃是正一宗禁地,等闲人不得入内。这些年来,除了张静修和一个名叫张非山的少年,我几乎没有见过其他人,这么多年来,看着同样的山景,早已麻木,过去种种,历历在目,还当是昨日一般,现在看来终究不是了。” 李玄都想起一事,不由问道:“师姑又是如何认出我的?” 李非烟深深地望了他一眼:“虽然你长大了,但是还是有你小时候的影子。只要记得,就能认得出来,不仅是你,就算是冰雁在这儿,我也能认得出来,只是你已经记不得我了,所以我才会问你是否忘了我这个师姑。” 李玄都无言以对。 李非烟有些黯然,没了刚才面对敌人的飞扬跋扈和刚刚脱困的意气风发,因为她发现周围的一切都已经变了,自己的丈夫因为入赘的缘故而改了姓氏,现在连名字也改了,当初那个眼神清澈见底的小小少年,此时已经长成了大人,原本如清澈小潭的眼神变成一口深不见底的古井,浑身上下隐隐透出杀气,与那些清微宗同门们别无二致。李玄都如此,陆雁冰也不会好到哪里去。 她好像被丢在了十几年前。 李玄都见到李非烟黯然神伤的样子,思绪起伏,许多已经淡忘的记忆又从脑海深处涌了出来:这位师姑曾经带着他和陆雁冰乘鲸出海,飘荡八百里;曾带着她们两个去一些荒无人烟的小岛,顺带捉些海鱼,在海滩上烤鱼;也曾带着他们去过她的家中,李玄都记忆尤为深刻的是在她的家中有一口自鸣钟;甚至在这些记忆中,李元婴的身影也不时出现,远不像后来那般老死不相往来。 这些琐碎记忆,只是随着时间渐渐淡忘了。此时再回想起来,李玄都恍然惊觉,他在少年时,虽然没有父母,但是有这么多的长辈,他和陆雁冰曾经是那般和睦,甚至他与李元婴也有过真挚的笑脸。 那么,他们又是在什么时候把这些忘记的呢? 为什么那个曾经乖乖跟在李玄都身后的小丫头会变成现在的墙头草?为什么在李元婴身后的跟屁虫少年又与李元婴互相视若仇雠? 李玄都忍不住扪心自问。 那些本以为会一直相亲相爱的兄弟姐妹、长辈晚辈,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样? 是因为后来的争权夺利?还是仅仅因为长大了了? 第七十章 师姑非烟 区分江湖愣头青和老江湖的根本不在于年龄,也不完全取决于阅历,更多在于为人处世的方法上面。 不过在绝大多数时候,愣头青这个角色又是由年轻人扮演的,因为江湖非是善地,如果一个人不愿意做一个老江湖,又没有足够显赫的背景作为支撑,那么他多半是活不到年老的。 愣头青不懂银钱,不懂世道艰难,不懂人性倾轧,不懂人心险恶。但是老江湖不会,老江湖也许不会主动作恶,甚至还能保持几分侠义心肠,却很难不去思前顾后,很难不懂心机经营,很难不庸俗世故。 试问,谁不想做一个两袖清风、肩挑明月的谦谦君子?关键不在于愿不愿,而在于能不能。 尤其是清微宗这样的环境,几代人的斗争贯穿了整个宗门上下,在这样的宗门中生存,不心机、不城府、不世故,是万万不行的。所以清微宗中,少有真性情之人,多是城府深沉之辈,被人称作东海怪人。当然,就算有那多是性情之人的宗门,在江湖这方是非地中,也是万万难以壮大的,更不可能走到清微宗这般江湖地位的。 在江湖争斗中,愣头青与老江湖的争斗,是幼稚和不成熟之间的争斗。愣头青每次出手,通常不会顾忌后果如何,很多时候只是为了一时的意气之争,也无法造成太大的伤害,至多是伤一人或杀一人。可老江湖不一样,他们也会有意气用事的时候,但那只是少数时候而已,在绝大多数情况下,老江湖都是隐忍的,若是不能一击致命,绝不会贸然出手,但每次出手,都是为了赤裸裸的利益,更会置人于死地,江湖上的许多灭门惨案便是由此而来。 老江湖和愣头青之间也是相对而言。李道虚毫无疑问就是一位老谋深算的老江湖,在他面前,李非烟便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愣头青。她总是太过天真和想当然,性情又太过冲动冒进,不会掩饰自己的情绪,不懂得隐忍迂回,若不是姐姐李卿云的死让她有所醒悟,也许如今的李非烟还是那个大小姐脾气。可就算如此,李非烟最终还是因为自己的一时冲动离开清微宗,这才有了后来被困镇魔台之厄。 反而李玄都,在李道虚和张海石的影响下,逐渐变得世故,这种变化是极其细微且难以察觉的,更是一个极为漫长的过程。哪怕是李玄都,也会沉浸在自己的大义之中,却对自身所发生的变化而少有察觉。这便是儒家为何提倡“每日三省吾身”的缘由所在。 世上最让人心冷之事,无外乎那么几样,自己付出真心,旁人却不当一回事。李非烟的黯然,让李玄都感到几分惭愧。因为这位师姑还记得当年那个少年,长大的少年却早已忘了这位失踪多年的师姑。 一番反思之后,李玄都叹息一声,轻声道:“师姑。” 李非烟看了他一眼,虽然她年纪已经不小,算起来比张海石还要大上几岁,但不知是容颜未老的缘故,还是天性使然,仍是保持了年轻女子的许多脾性,此时便没好气道:“喊我做什么?” 李玄都有了瞬间的恍惚,仿佛又回到了还未踏足江湖的少年时候,与陆雁冰一起跟随这位师姑出海,最远的一次甚至进入北海境内,登上一座随海水漂流的冰山,一直遥遥可见连绵冰川才算罢休。这位师姑可不是那种持重长辈,不仅会和晚辈嬉闹,偶尔也会发些小脾气,李玄都记得有一次陆雁冰不知怎么惹怒了李非烟,李非烟当然不会像对待李如师那样对待小孩子,却会故意不理她,让当时还小的陆雁冰哄了李非烟好久。 不过陆雁冰也受了李非烟很大的影响,这种影响让她不想再做一个跟在李玄都屁股后面的小丫头,想要独自站出来,可她又没有在清微宗中站稳脚跟的绝对实力,这就导致了她为求自保,不得不成为一颗墙头草。有些时候,随风摇摆是一种优秀的能力,但不忘初心才是真正可贵的品质。此心不改也许会让自己走上一条不归之路,终致万劫不复,但也有可能走出一条通天大道,诞生奇迹。 陆雁冰选择前者,李玄都选择了后者。 当李玄都回过神时,发现李非烟正盯着自己,目光不太善。 李玄都轻咳了一声,正要说话,已经被李非烟用双手再次捏住了脸颊。 李非烟微微用力,使得李玄都的嘴角上扯,被扯成一个弯月的形状,质问道:“紫府,年纪大了就是不一样,不仅仅是长高了,胆子也大了,你以为你是跟谁说话,还敢走神,嗯?” 李玄都只能伸手按住李非烟的双手:“师姑,你先松手,让别人看见,这、这成何体统?” 说话之间,李玄都手上已经用出九成力道,不过也激发了李非烟的气机反击,两人的气机相撞,使得李非烟感觉自己的手掌微微发麻,甚至还有些针扎的刺痛,脸上闪过一抹惊讶神情。她松开李玄都,赞叹道:“好小子,再过两年,恐怕我也不是你的对手了。” 提到这个,李玄都摆了摆手道:“这算什么,师姑你大概还不知道,前些年的时候,我也是名列太玄榜上,承蒙江湖上的朋友抬爱,赠了个紫府剑仙的称号,让师姑见笑了。” 这次李非烟直接捏住了李玄都的耳朵:“那可真是出息了,是不是欺负师姑我没登上过太玄榜?是不是啊,紫!府!剑!仙!” 李玄都只能举手告饶。 李非烟这才松开手:“你刚才想说什么?” 李玄都叹道:“我想说……抱歉。” 李非烟一怔,摇头笑道:“我当是什么事呢,你是不是看我刚才失落的样子,就觉得应该安慰我?你总是这样,看上去刚强,实则是个心软的小家伙。” 说到这儿,李非烟指了指自己,笑道:“你师姑是个什么样的人?当年我姐姐死了,我也没流过一滴泪,我会为了你这个没良心的小白眼狼伤心?做梦吧。” 李玄都也笑了:“师姑也总是这样,看上去没心没肺,实则也是嘴硬心软。若是真不在意,当年又何必离开清微宗。” 说到这儿,李玄都犹豫了一下,方才说道:“其实这声师姑,我也不知喊得妥不妥当,实不相瞒,如今的我已经师父逐出师门,不再是清微宗弟子了。” “我知道。”李非烟淡然道:“我在镇魔台上也不全然是两耳不闻窗外事,在张老儿的默许下,那个叫张非山的小家伙会给我说些山下之事,作为交换,我也会教他些剑术,姑且算是我的半个传人吧。你的事情,其实在我的意料之中,因为你与李道虚根本不是一路人,你与司徒玄策倒是更像一些。” “至于司徒玄策。”李非烟嘿然一声:“死得蹊跷,虽然不是李道虚亲自动手,但李道虚也没有出手相救。若非这个原因,张海石又岂会与李道虚反目。不过张海石不像我这么傻,他会把自己保护起来,让李道虚无法动他,所谓投鼠忌器,张海石就是那只藏身于众多器皿中的老鼠,李道虚不想打碎一些瓶瓶罐罐,真不好抓到这只老鼠。” 提起二师兄,李玄都的面容变得柔和起来。人越是缺少什么,就越想要拥有什么。李玄都不缺功法秘籍,不缺名声地位,他缺的是家人,因为他自小孤苦,不知父母何人,所以对于每个身边之人都格外珍视,他将清微宗称作家里,将李道虚称作老爷子,哪怕陆雁冰曾经有过类似背叛行径,他也可以不计前嫌,再见到陆雁冰之后,绝口不提天乐宗之事,不是他大度,只是他想维持自己有一个家的样子,哪怕是表面上的维持。 对于李非烟,也是这样。 第七十一章 故人相见 许多事情,李玄都不是不知道,而是不愿意知道,可是随着他被迫离开清微宗,许多侥幸的幻想终是破灭,他不得不正视摆在自己面前的一个问题,该如何对待李道虚领导下的清微宗。 同样面对这个问题的还有李非烟。 两人都不希望清微宗步皂阁宗的后尘,也不希望李道虚继续执掌清微宗,李玄都曾经试图让李道虚回心转意,不过终究也是徒劳,所以从这一点上来说,他们两人算是志同道合。 李非烟问道:“紫府,你想没想过做清微宗的宗主。” 李玄都并不惊讶,道:“想过,而且付诸于行了。师姑可能不知道,在你失踪之后,我因为二师兄的扶持和一些其他的机缘巧合,曾经差一步就能登上宗主大位,不过最终还是失败了,现在的清微宗宗主是李元婴。” “李元婴。”李非烟想了想,说道:“我不太喜欢他,心思不纯,有点像李道师。” 李玄都无言,如果对于一个人的最坏评价就是像自己的丈夫,那么真不知道这对夫妻是如何过了这么多年。李玄都不敢想象,如果有一天,秦素遇到一个面目可憎之人,对他的评价是像极了李玄都,他又该是怎样的心情。 不过话又说回来,李道师也好,李如师也罢,的确是卑鄙小人,也难怪李非烟瞧不起他。 李非烟接着说道:“现在你已经被逐出清微宗,我呢,也差不多是一样的境地,就算我现在回到清微宗,恐怕也没几个人认我,说不定李道师那个狗贼还要来大义灭亲。紫府,不如我们联起手来,再加上张海石,夺回清微宗,你来做宗主。” 李玄都一惊,没有立刻答话。 不可否认,李玄都对于清微宗的确有一种执念,也想过重回清微宗,可万万没有想过强夺清微宗宗主之位,因为强夺宗主之位就意味着要直面李道虚,且不说李道虚的高绝境界,李玄都内心的道德就不容许他这样忤逆师父。 不过这些年来的江湖厮杀和庙堂争斗,又教会了李玄都一个道理,在必要的时候,可以暂且放下道德,此即为成大事不拘小节。 李非烟也看出了李玄都的犹疑,没有强求:“我知道你放不下师徒之情,我也不勉强你,等你考虑好之后,再给我答案也不迟。” 李玄都点了点头,转而问道:“此地事了之后,师姑打算去哪?” 李非烟微微一笑:“我现在也无处可去,就暂且与你同行好了,能帮你解决一些麻烦。小紫府,以前师姑那么疼你,你一定不会拒绝师姑的,是不是?” 正想说话的李玄都只能把已经到了嘴边的话又给咽了下去,点了点头。 李非烟忽然想起一事,问道:“我听说你小子勾搭上了秦家的大小姐?” “什么叫勾搭?”李玄都纠正道:“我们这叫情投意合。” 李非烟很没有长辈风度地嘿嘿一笑:“咱们老李家可没出过情种,尽是些负心薄幸之人,我得小心那位秦姑娘被你骗了。” 李玄都不满道:“你是哪头的?” 李非烟凛然正气道:“自然是站在道义那头的。” 李玄都叹了口气:“看来咱老李家果然都是一路货色。” 李非烟拿起“青云”,指了指玉牢,道:“废话少说,这里的阵法被我破了,我们也进去瞧瞧,这里头到底有什么玄机。” 听到这句话,李玄都立时想起许多年前的每次出海,类似的话语,同样的口气,不知惹出了多少祸事,只是他也不好拒绝,走上前去,推开了玉牢的大门。 两人步入玉牢之中,看到了那道被打开的门户,李非烟当仁不让道:“小紫府,跟在师姑后面。”然后当先一步走入其中。 李玄都无奈苦笑一声,只能跟在李非烟的身后。 穿过那条长长的向下通道之后,韩月和石无月出现在两人的视线之中。 四双眼睛对视,整个玉牢中一片寂静。 过了许久之后,石无月毫无征兆地笑了起来,打破了玉牢的宁静:“李非烟,你这个家伙竟然没死,真是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 李非烟毫不客气地反唇相讥道:“你都没死,我凭什么死?” 石无月仍是慢慢抚摸着自己的头发:“你这些年去了哪里?” 李非烟双手拄着“青云”,轻描淡写道:“被正一宗的张老儿关押在镇魔台上,虽然饱受风吹日晒之苦,但比你还要好一些。” 说这话的时候,李非烟一直望着石无月的双脚,虽然石无月是跪坐在地,但那两条穿过脚踝的铁链却瞒不过李非烟的眼睛。 石无月却是浑不在意:“不过是五十步笑百步。” 李非烟脸上露出一丝得意的笑容,举起“青云”:“不一样,现在我‘青云’在手,便是萧时雨来了,也不是我的对手,我想要取你性命,你就只能坐以待毙。” 石无月捧着长发,歪头看着李非烟:“你还是那么傻,傻得像个傻大姐。” 李非烟愠怒道:“是,我是傻,傻到被人抓住关在镇魔台上,我认了。你呢?你聪明,聪明到被人关在这里?” 石无月又开始梳理长发,满脸无辜道:“我也没说过我聪明,真正聪明的是那些男人,李道虚呀,张静修呀,徐无鬼呀,还有宋政,就是这些聪明人把我们玩弄于鼓掌之间,不是吗?” 李非烟轻哼道:“我可不是你们,我从来都没被男人迷惑,你们这些不争气的被几个臭男人迷得颠三倒四,为了男人要死要活,我可是李非烟,李道师被我管得服服帖帖,半点也不敢忤逆我,你们做得到吗?哈哈。” 石无月微笑道:“李道师算什么东西,能跟宋郎比吗?换成李道虚还差不多。” 李非烟反唇相讥道:“宋政又算什么东西?不自量力地挑战李道虚,结果呢?连人家的三剑都没接下来,现在谁不知道他就是一个笑话。” 李玄都听着两人越说越不像话,她们都是同辈人,可以肆无忌惮,可李道虚毕竟是李玄都的师父,却不好让她们继续编排下去,只能轻咳了一声,打断了两人的对话。 在空荡荡的玉牢之中,这声轻咳格外清晰。 石无月和李非烟不约而同地望向李玄都,玉牢重现陷入寂静之中。 片刻后,李非烟开口介绍道:“她叫石无月,本来是玄女宗的弟子,萧时雨的师妹,后来与萧时雨闹翻,改投了牝女宗。你不要被她的外表骗了,这是个老妖怪了,不比我年轻。” 在江湖中,修为有成之后,男子通常为了威仪等原因,不会刻意驻颜,如李道虚、张海石等人,都是老人的形貌,李玄都也是如此。而女子则不然,为了使自己青春常驻,早早就会开始做各种准备,比如秦素,现在就开始辟谷,等她到了萧时雨、冷夫人这般年纪,便能保持青春容颜。只是如此一来,难免闹出许多“老夫少妻”的笑话,就拿李非烟和李如师这对夫妇来说,此时站在一起,说是父女也有人信。 然后李非烟又没好气地给石无月介绍道:“这是我的师侄,李玄都。” 石无月歪着头打量着这个陌生的年轻人:“你就是紫府剑仙?” 李玄都点点头:“承蒙江湖上的朋友错爱。” “江湖上只有取错的名字,没有叫错的绰号。”石无月摇头道:“能当‘剑仙’二字,可见你真的很厉害。虽然我瞧不上李道师那个家伙,但他的境界修为确实厉害,他又生了一副好皮囊,所以被人称作玉面剑仙。不过最厉害的还是李道虚,被尊为大剑仙。” 李玄都无奈,不知道今天怎么了,这两个女人总是要拿他与李如师相比。 石无月眨了眨眼睛,突然说道:“紫府剑仙,你要小心你身边这个疯婆子,她最喜欢欺负男人了。” 第七十二章 疯子无月 江湖是有色彩的,只是每个人所看到的色彩各不相同。 有些人的江湖上是黑色的,暗无天日。有些人的江湖是白色的,一片光明。还有些人的江湖,非黑非白,而是一抹精致的灰。 这些人大多是男子,少数是女子,对于他们来说,江湖大抵只有黑、白、灰三种颜色。但是对于大多数女子来说,却不尽然,除了黑、白、灰这三种颜色之外,也应该是五彩斑斓的。 只是在这个江湖上,女子太少,男子太多,尤其是在江湖的最顶层,女子的身影就愈发稀少,就拿正邪两道来说,二十二个宗门,女子宗主在最多的时候也只有六人而已。 女子少了,便喜欢抱团取暖。于是每一代都会有众多大宗高门出身的女子组成的小结盟,李玄都这代人中,玉清宁、秦素、陆雁冰、赵玉等人便是这样的小结盟,既是闺中密友,也是盟友,互为奥援。在李非烟和石无月那一代人中,也有这样的女子结盟,萧时雨、李卿云、石无月、李非烟、韩无垢等人也曾是闺中密友,只是后来的结果便不太好,李卿云、韩无垢早亡,石无月与其余人反目,李非烟又被困入镇魔台中,最终分离崩析。不过这些老辈女子们还把这个结盟传承给了下一代女子,在后来的女子结盟中,秦素继承的是忘情宗韩无垢的位置,这也是秦清让秦素拜入忘情宗的用意之一,玉清宁继承的是玄女宗萧时雨的位置,而陆雁冰继承的则是清微宗李非烟的位置。至于赵玉,则是后来加入,其身世同样显赫,不逊于秦素等人。 其实道理也很简单,所谓的人脉,是互相帮助,而非一味索取,彼此都要有用。如果李玄都只是一个在泥塘里摸爬滚打的小卒子,如何能与颜飞卿等人相交?并非颜飞卿等人势利,而是这样一个小卒子根本无法参与其中,也无法产生任何帮助,颜飞卿送他一颗“紫阳丹”,结果终其一生也无法报答,何谈礼尚往来?同理,秦素等人的女子结盟,也必然要家世相当,这样才能结为奥援,平等对话。 在秦素的小圈子中,早年是以玉清宁为主,在玉清宁坠境之后,渐渐变为以秦素为主,重心也逐渐偏移到辽东。世人皆知秦大小姐的名声在外,堪与小天师和苏大仙子齐名。 至于那些曾经的老姐妹们,死走逃亡伤,早已无人记得。如今李非烟和石无月这对老姐妹故友重逢,看不出太多温情脉脉,倒是互相诋毁和唇枪舌剑不在少数,也不是损友,还是姐妹之情薄如纸。 听到石无月的话,李玄都还未开口,李非烟已经说话了:“够了,除了李道师,我还欺负过谁?石无月,你现在就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 石无月对于李非烟的话语充耳不闻,继续说道:“紫府剑仙,李非烟虽然嘴上叫得厉害,但她不会动手的,她这个人,外刚内柔,狠不下心肠。所以她多半会将处置我的权力交到你的手中,不知你打算怎么处置我呢?” 李玄都看了眼身旁的李非烟。 李非烟没看李玄都,也没有说话,显然是默认了。 李玄都想了想,说道:“石前辈,如今的你就像是一个走火入魔之人,心思难测,若是留着你,恐怕会惹出难以预料的乱子。” 石无月却是半点不怕:“如果你想杀我,那你就不会多说这些废话,如此说来,你是不打算杀我了。” 李玄都没有否认:“看来前辈是个聪明人,我喜欢与聪明人说话,我想知道,前辈能否给我一个不杀你的理由。” 石无月道:“这就要看你能否相信我说的话了。” 李玄都沉声道:“石前辈但讲无妨,我自会分辨其中真假。” 石无月点了点头,伸出一根手指:“我身负玄女宗和牝女宗两家绝学,你若想学,我可以教给你。” 李玄都微微意动,不过没有立刻说话。因为在他看来,石无月与李非烟全然不同,李非烟是停留在了过去,换而言之,就是心性没有发生太大改变,可石无月就属于心性大变的那种,说起话来颠三倒四、云遮雾绕,让人很难断定她是否话里有话,完全就是一个疯子。 李玄都的细微表情没能逃过石无月的眼睛,她立刻笑起来,只是笑声好像用了玄女宗的“飘渺之音”一般,忽远忽近,虚无缥缈:“这两宗的功法,都是适合女子修炼的功法,若是男子修炼了,不说走火入魔,恐怕会变得不男不女,紫府剑仙你一个大男人,怎么会对这些功法感兴趣?” 李玄都淡然道:“这就不是石前辈应该关心的事情了。” 石无月发出一阵如少女般的清脆笑声:“我知道了,男欢女爱,人之常情。紫府剑仙一定有喜欢的女子了。能与紫府剑仙门当户对的,那个人是谁呢?是慈航宗的弟子?是玄女宗的弟子?是世家女子?是朝廷官宦女子?还是牝女宗弟子?或是忘情宗弟子?总不会是清微宗的师妹吧?” 李玄都忍不住皱起眉头。 他发现这些女子性格各有不同,身份立场甚至截然相反,但是在有一点上却是出奇地相似,一旦牵扯到男女之事,她们总会爆发出极大的热情和关切,非要刨根问底不可。若是他不回答,女子们便会自行联想出许多不相干的事情,补充上她们认为应该的脉络走向,再经过口口相传之后,就会变成一个完全不同的故事。 李玄都有心不答,石无月却不想放过这个有趣的话题,自顾说道:“让我猜一猜,你会对我身上的功法好奇,说明那位姑娘是江湖中人,也就排除了普通的世家女子和官宦女子。还剩下这么几家,玄女宗、牝女宗、忘情宗、清微宗、慈航宗。按照道理来说,慈航宗和清微宗都不适合修炼这我的功法,这两家是练剑的,不宜阳盛,不宜阴盛,若是修炼这两门功法,容易阴阳失衡。剩下的就是玄女宗、牝女宗、忘情宗。不过除了萧时雨和冷夫人之外,应该没有人知道这两宗功法可以互补,如果与你相好之人是玄女宗或牝女宗的弟子,你都不会想到让她再去学另一派的功法,也就是说,与你相好之人并非这两家的弟子,那么答案也就水落石出了,是忘情宗的弟子。” 李玄都心中一凛,没想到疯疯癫癫的石无月心思如此缜密,在三言两语之间,便推测出了大概,实在不可小觑。石无月这种疯子,是疯狂,不是疯癫。 石无月盯着李玄都,问道:“紫府剑仙,不知我说的对不对?” 李玄都只能承认道:“石前辈心思缜密,在下佩服。” 石无月笑道:“紫府剑仙是个痛快人,不会藏着掖着,我喜欢。能不能告诉我那个女子的名字?” 李玄都想了想,回答道:“她叫秦素。” “姓秦,忘情宗,辽东五宗,那便是辽东豪阀秦家的女子了,是秦清的女儿?”石无月思绪极快:“紫府剑仙是清微宗之人,你如果娶了秦家的女子,无论是入赘秦家,还是秦李两家结亲,都是合则两利的好事,想来秦清和李道虚都会乐见其成。” 李玄都忍不住再一次望向李非烟。 李非烟道:“当年她就是我们姐妹几人的智囊,只是蠢人钻牛角尖不可怕,可怕的是聪明人钻牛角尖。” 石无月呵呵笑道:“紫府剑仙,你如果不杀我,我不但可以将我所学传授于你,而且我还可以做你的军师,想想吧,有李非烟做你的打手,我做你的智囊,左膀右臂,再加上你那个小情人,我们完全可以自立门户,何必看别人的脸色?” 第七十三章 初具雏形 不得不说,李玄都心动了。 自古以来,哪个男人不爱权势的?只是有些人自知无力争取,便安于现状,美其名曰知足常乐,或是不想承担权势带来的义务,便知难而退。 可如果有可能,有机会,没人会拒绝权势。 权力是男人最好的妆容,再普通的人,大权在握之后,一举一动也会被人看出不同的意义,长此以往,气态雍容,威严自生。 李玄都也是男人,也喜爱权势,否则当年他也不会与李元婴争夺宗主大位。权力也并非一个贬义词,那些失意文人总会把自己塑造成一个不慕名利的形象,而世人又总是非此即彼,非黑即白,当世人们认同那些不慕荣利的时候,就会不自觉否定它的对立面。百姓们憎恨掌握权力的权贵时,连同权力也一起憎恨上了。其实权力就像刀剑,并无对错,而是在于掌握刀剑的人。 李玄都时常也会想,如果自己掌握了权力,那么许多想做而不能做的事情,便可以付诸于行,想要谋求天下太平,仅凭他一个人的力量是万难做到的,他必须要有一个宗门作为立足所在,以前是清微宗,可惜他现在已经不是清微宗之人,那么石无月的话语便刚好戳中了他的心窝,既然没有宗门,那为何不自立门户呢? 就在这时,李非烟提醒道:“紫府,你要小心此人,她最是擅长窥探别人的心思,然后因势利导,让别人落入自己的算计之中。” 李玄都一惊,回过神来。他望向石无月,却见石无月满脸无辜,甚至还洋溢着微微笑意,如婴孩一般的纯洁。 李非烟又道:“石无月此人很危险,是个养不熟的白眼狼,如果你试图将她收为己用,必然会遭其反噬。” 李玄都沉声道:“野狼要关在笼子里,就算放出来,也要拴上一条铁链,只要铁链足够坚固,然后将铁链牢牢握在手中,那便不能反噬主人。” 石无月笑道:“李道虚的弟子,是该有这样的气魄。” 李玄都笑了笑:“我已经被恩师逐出师门。” 石无月“哦”了一声:“那也无妨,正所谓不破不立,清微宗积重难返,就算紫府剑仙能够掌权,整合内部派系也要耗费许多工夫,倒不如直接从头开始。” 李玄都问李非烟:“师姑以为如何?” 李非烟想了想,说道:“她说的倒也没错。既然萧时雨可以将她死死按在这座地牢之中,那么我们凭什么不能将她握在手中?再者说了,就算她聪明一些,也比不得地师徐无鬼这些人。” 李玄都稍稍加重了语气:“锁链一定要坚固,此事还要劳烦师姑才行。” 李非烟笑道:“这一点你放心,石无月这个家伙,无论是过去还是现在,都是境界修为最低的那个,从来都不是我的对手。” 她顿了一下,征询李玄都的意见:“‘三分绝剑’怎么样?” 李玄都点头赞同:“甚好,所见略同。” 姑侄二人相视一笑,果然老李家都是一路货色。 于是就有李非烟出手,在石无月的体内注入了“三分绝剑”的剑气,在江湖上,“三分绝剑”的名声极大,却是清微宗的不传之秘,只有核心弟子才能学会。“三分”是取自“入骨三分”之意,一旦被剑气入体,便如附骨之疽。在剑气落地生根之后,每日子时都会发作,发作时痛入骨髓,且时日渐久之后,剑气还会侵袭经脉、心脏、丹田气海,如同根蔓遍布全身上下,至死方休,故名“绝剑”。此剑本是清微宗处罚犯事弟子的手段,若无专门解咒手法,就算是天人境的高手,也要日日受苦,不得解脱,当年有一位天人境大宗师被当时只有归真境的李元婴植入‘三分绝剑’,用了十年也没能逼出体外,此番由李非烟亲自出手,恐怕就是天人造化境的高人也未必能破解,从狠毒程度上来说,足以与无道宗的“三魔化神丹”相提并论。 剑气入体时的痛楚虽然比不得剑气发作时的痛楚,但也是难以忍受,寻常人非要被痛得死去活来不可,就算是心志坚毅之人,也难免露出痛苦之态,可石无月却只是微微皱眉,甚至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一个极为诡异可怖的笑容。 李玄都见此情景之后,对石无月的忌惮更深一分。 此时的石无月还有说笑话的性质:“李非烟,你绝对比我大,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你是二月生人,我是十月生人。” 李非烟气笑道:“那又如何?你的意思是你比我年轻很多了?” 说话间,李非烟又用手中“青云”将石无月脚上的铁链斩断。 李玄都看着石无月的双脚:“她现在走不了路,总不能让她一直御气飞行,就算是天人境大宗师,也不能如此随意挥霍气机。” 李非烟转头望向从刚才就一直缩在角落里韩月:“这里还有个小丫头。” 韩月吓得一个激灵,下意识地双手抱胸。 李玄都问道:“你是谁?” 未等韩月说话,石无月已经替她答道:“她是冷夫人的弟子,被安排到玄女宗中,又做了萧时雨的弟子,目的是伺机救我出去,我觉得这丫头还算不错,本是想将她收为弟子。” 李非烟已经做了决定:“就让这个小丫头背着你,你们师徒二人正好做个伴。不过在这之前,还要上点手段才行,紫府,这次就由你出手吧。” 李玄都点了点头,一挥手,一缕剑气已经是进入韩月的体内。 韩月的脸色骤然苍白,死死咬着嘴唇,让自己不发出半点声音,生怕一个不慎便被这两个人夺去性命,对于她来说,紫府剑仙也好,大剑仙也罢,没什么区别,都是一挥手就能取她性命之人。 做完这些之后,韩月摇摇晃晃地竭力站直身体。 李非烟一挥大袖,石无月便如一片落叶飘飘荡荡地飞起,刚好落在韩月的背上。 出乎韩月的意料之外,石无月却是很轻,几乎就是一个半大少女的重量,一点也不像一个成年女子,以她的修为,背着这样一个女子,实在谈不上吃力,甚至可以说很轻松。 石无月伏在韩月的后背上,两条白生生的小臂探出袖口,环住韩月的脖子,没有穿鞋的双脚则是从后面环住韩月的腰肢,整个人就像挂在韩月身上一般,实在谈不上雅观。 不过石无月自己却是毫不在意,在韩月的耳边柔声说道:“那就说定了,乖徒儿,从今日起,冷夫人也好,萧时雨也罢,都与你无关了,你就是我石无月的弟子了。” 韩月微微一颤,只觉得一股寒意从头皮一路蔓延至尾椎骨,险些没有站稳,不过她还是强撑着说道:“是,师父。” 李非烟将“青云”负在身后,并不是以绳索束缚,而是以气机牵引,然后拍了拍手:“如果有一天我们真能自立门户,你就是三代弟子。” 韩月勉强笑了笑,只是那个笑比哭还难看就是了。 她如何也没想到,自己会成为“三姓家奴”,先是牝女宗,然后是玄女宗,现在算是什么?清微宗吗? 石无月伸手揉了揉韩月的小脸,笑容妩媚却没有半分诱惑挑逗,一半玉女一半姹女,柔声说道:“乖徒儿,你放心,我们师徒二人此番脱困,跟随紫府剑仙,一定可以名扬江湖。说不定还会有许多志同道合之人也加入进来,有句话怎么说来着?吾道不孤嘛。” 韩月动作僵硬地微微点头。 第七十四章 五行成丹 一行人离开玉牢之后,眼前一亮,石无月下意识地手搭凉棚遮住双眼,虽然她因为太久没有见过天日的缘故,双眼骤然见得光明,被刺得流泪不止,但她仍是睁大了双眼,仔细观察着这个外面的世界,脸上露出似悲似喜的笑容。 李非烟提醒道:“你不以体魄见长,而且修为未复,再加上双眼本就是人体最为脆弱所在,这样下去,会瞎的。” 石无月喃喃道:“我现在这个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瞎与不瞎,还有区别吗?” 话虽如此,但她还是闭上了双眼。 毕竟是曾经的姐妹,李非烟稍稍放缓了语气:“人活着总要往前看,虽说仇肯定是要报的,但是也不能整日沉浸在那些烂账里面。” 石无月“呵呵”笑了几声,意味不明。 就在此时,李玄都忽然说道:“金释炎的尸体不见了。” 李非烟顺着李玄都的视线望去,原本钉死金释炎的地方只剩下一滩血迹,而不见金释炎的踪影,她骤起眉头:“我那一剑的威力如何,我心中有数,这个叫金释炎的,绝不可能活下来,看来是他的同伴去而复返,将他的尸体带走了。” 李玄都惋惜道:“可惜。” 李非烟笑道:“小财迷,贪图人家身上的那点宝物?” “宝物还在其次,关键是此人身上应该有许多阴阳宗的功法。”李玄都道:“我这些年来博览众家之长,在体内蓄养一颗金丹。当然,这与真正的金丹大道是不沾边的,因为真正的金丹是无形无质,我这却是有形有质,顶多算是一颗假丹。” 李非烟想了想,说道:“天下间的功法大致可以分为五类:金刚、紫霞、玄阴、纯阳,四象归一,则是混元。我们清微宗的‘玄微真术’便是紫霞,对应东方甲乙木;玄女宗的‘玄阴真经’则是玄阴,对应北方壬葵水;正一宗的‘太乙金经’是纯阳,对应南方丙丁火;金刚宗的‘大宝瓶印’是金刚,对应西方庚辛金。静禅宗的‘坐忘禅功’是混元,对应中央戊己土。这些都是上成之法,你只要将这五种功法全部学会,五行平衡,那么成就天人境界便是水到渠成之事。” 李玄都仔细盘算了一下,“玄微真术”和“坐忘禅功”他已经学会,剩下的三样之中,除了金刚宗的“大宝瓶印”之外,其余两样也不算难,对于正一宗来说,大成之法“五雷天心正法”才是不传之秘,其他功法也都好说,只要李玄都肯付出代价,以他与大小天师的交情,也不是不能得到“太乙金经”,至于玄女宗的“玄阴真经”,更是唾手可得,石无月就是现成的秘籍。 不过李玄都还有几分疑虑:“我是男子之身,也可以修炼‘玄阴真经’吗?” 石无月嗤笑一声:“虽然三阴真经和三女经被合称为玄女六经,但是三阴真经是玄女宗的开宗祖师玄女所留,而玉女、素女、帝女三经则是后来的三位玄女宗祖师所作,天差地别。虽说玄女是玄女宗的开宗祖师,但玄女宗在世之时,并未收徒,也没有开宗立派的想法,只是将自己毕生所学传给了自己的贴身侍女,也就是玄女宗的二代祖师,玄女宗真正开枝散叶也是由二代祖师始,所以玄女留下的少阴、太阴、玄阴三大真经并非是只能女子修习,而是更适合女子修习,再加上玄女的后人不愿传给男子,所以世人才会误以为只有女子才能修炼。不过另外三女经则不一样,此三经出现之时,玄女宗已经广收门徒,所以这三部功法是完全针对女子撰写,若是男子修炼,重则走火入魔丢掉性命,轻则阴阳逆转不男不女。” 李玄都不敢全信石无月的话语,又看向李非烟。 李非烟毕竟是年长,见多识广,知道许多江湖秘辛,点了点头:“的确如她所说,只是一部‘玄阴真经’不过上成之法,只有将三经全部学全,才是大成之法。不过想要学全三经,也的确不易,尤其是‘少阴真经’,非要保证纯阴之身不可,紫府就做不到了吧?” 李玄都问道:“什么是纯阴之身?” 石无月笑道:“就是处子之身。” 李玄都无言以对。 石无月接着说道:“萧时雨就是卡在了这一步上,虽然她练成了‘帝女经’的‘帝女神功’,也曾经以纯阴之身学全了三阴真经,可她现在不再是纯阴之身,三阴真经就只是上成之法,难至大成。” 李玄都不关心萧时雨为何不是纯阴之身,只是说道:“所谓纲举目张,什么是纲,什么是目,自然要分得清楚,我一身修为根本不在于玄女六经,是否大成之法,并无太大关系。” 石无月有些失望,悄然换了个更为亲近的称呼:“我还以为紫府要问我也没有补救之法呢,自然有的,修炼牝女宗的‘姹女功’就行,可男人想要‘姹女功’,必须先行自宫才行呢,就是自己用刀把自己阉了,懂吧?” 李玄都略感尴尬,轻咳一声。 李非烟当然是护着自家侄子,嘲讽道:“一个女子口出秽语,真不害臊。” “这哪里是秽语了?”原本闭着眼睛的石无月睁大了眼睛,分辨道:“就算是秽语,那我又怎么了,我又不是养在深闺中的黄花大闺女,早就是老婆子了,什么没见过?” 以前李玄都接触的女子多是些年龄相当的年轻女子,都是矜持守礼,更有秦素这种特别容易害羞的,可他一连接触了这些上了岁数的女子之后,却发现这些吃过见过的女子是真的“彪悍”,就算宫官也比不得,只是不知那些年轻时极为可爱美好的女子,在年老后,是否也会变得这样面目可憎。 抛开这些有的没的,李玄都说回正事:“石前辈,可否把‘玄阴真经’的秘籍交予我的手中?” 石无月又闭上了双眼摇头道:“我没有秘籍,若是我随身带着秘籍,萧时雨早就把我杀了,根本不会留我到现在。” 李玄都皱起眉头:“那秘籍在哪?” 石无月伸手点了点自己的额头:“都在这里呢。紫府不要不信,我有个过目不忘的本事,而且玄女六经我已经背了几十年,全部牢记心中,也是很合理的吧?” 这次不用李玄都眼神询问,李非烟已经主动开口道:“她说的没错,当年她的确有过目不忘的本事,甚至还能倒背如流,是个顶聪明的家伙,可惜不走正路,心术不正。” 石无月反唇相讥道:“嫉妒,一个傻大姐的嫉妒。” 李非烟眼神不善:“姓石的,不要以为我不敢赏你一剑。” 很显然,李非烟觉得自己口舌之争不是石无月的对手,不过还有一句话,秀才遇上兵,有理说不清,李非烟不介意用武力教训一下石无月。 李玄都见二人似要开始斗嘴,只得打圆场道:“两位且不要吵了。” 李非烟轻哼一声,撇过头去。 石无月一脸满不在乎。 李玄都先是望向石无月:“那就有劳石前辈在合适的时候将‘玄阴真经’默写出来,千万不要有错字或是漏字。” 石无月冲李玄都嫣然一笑:“紫府放心就是。” 李玄都又望向李非烟,对于自家长辈,语气便缓和许多:“师姑。” 李非烟也不看他,只是道:“什么事?” 李玄都轻咳一声:“侄儿的佩剑被人夺了去,想请师姑出手相助。” 李非烟这才转过头来:“是谁?” 李玄都道:“是牝女宗的冷夫人。” 李非烟点了点头:“早就听说姓冷的傍上了阴阳宗的徐无鬼,嚣张得很,这是欺负我们娘俩身后没人啊。” 说罢,李非烟一掠而起,化作一道青虹,直冲云霄。 第七十五章 事了离去 在李非烟离去之后,石无月眨了眨眼——这会儿她已经逐渐适应了周围的光亮,可以半眯着眼睛说话。 她望着李玄都,说道:“不能让萧时雨知道我是被紫府救走了,让她误以为我是被牝女宗带走的,让她们两派人狗咬狗去。” 李玄都道:“那我们现在就离开漩女山。” 石无月轻轻一拍韩月的头顶:“乖徒儿,驾!” 李玄都带着石无月二人来到前山,此时牝女宗与玄女宗的激战还在继续,被韩月背着的石无月啧啧道:“真是好大的场面,看来我那位石师姐为了从我身上得到‘玄阴真经’,真是煞费苦心。” 李玄都已经取出自己的“白骨流光”,接下来无论是遇到牝女宗弟子还是玄女宗弟子,都不能阻他。 石无月看了眼“白骨流光”,赞叹道:“好剑,与紫府相得益彰。” 李玄都不为所动,只是道:“石前辈,现在还不是闲话的时候。” 石无月眼珠一转,转开了话题:“那紫府打算怎么离开漩女山呢?” 李玄都心中早有定见,道:“石前辈修为未复,不能御气飞行,韩月的境界还低,也不能带人横渡云梦泽,所以我们要抢一艘船,从这儿去桃源县城,然后再去石门县城,从那里离开潇州。” 石无月“哦”了一声,道:“那也不错。” 李玄都不再说话,只是带着两人疾行于山林之间,他们的运气不错,一路上没有遇到半个拦路之人,顺利来到了湖滩,这里还游荡着几只没有神智的活尸,口中低低嘶吼,闻到活人的气息后,立时向李玄都等人扑来,结果被李玄都随手一剑劈成两半。 此时石无月已经可以看到湖面上的牝女宗大船,除了被玄女宗长老掀翻的一艘,以及被李非烟击沉的一艘,还剩十艘。 石无月轻声说道:“我们抢走一艘,剩下的九艘全部击沉,让这些牝女宗弟子无路可退,只能在岛上与玄女宗拼个你死我活。” 李玄都忍不住看了石无月一眼:“石无月毕竟也是玄女宗之人,就如此深恨玄女宗吗?” 石无月柔柔叹了口气,就像个幽怨的小女子:“爱之深,恨之切。我以前有多爱玄女宗,现在就有多恨玄女宗。” 李玄都神色复杂,不再在这个话题上多费唇舌,转而说道:“那晚辈就给石前辈一个忠告,不要让个人的喜憎影响你的判断,否则终有一天,你还会被关入笼子里。” 石无月目光变得幽深,脸上的笑意丝毫不减:“紫府的话,我记下了。紫府也不愧是李道虚教导出来的弟子,我相信紫府终有一日能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不仅仅将清微宗握在手中,就连李道虚一直想做却没能做到的事情,紫府也可以一并完成。” 李玄都不置可否,在这个危险女子的面前,他不想太过显露心中所想,若是被她窥探到心中所想,难免会被她算计。 石无月盯着李玄都看了片刻,果然没能从他的脸上发现什么,不得不承认这个年轻人不是个可以被她随意拿捏的人物、 李玄都让韩月与石无月留在湖滩上,然后他一人选了一艘位置更偏的大船,飘然飞上大船,留在船上的牝女宗弟子警惕地望着这个不速之客,为首的是个中年妇人,只是不等她多说什么,李玄都已经一剑架在中年妇人的脖子上,毫不客气道:“如果不想死,那么现在就调转船头,返回桃源县。” 中年妇人甚至没能看清李玄都是如何出手,不过她毕竟是出身牝女宗的弟子,哪怕藏在大袖下的双手已经紧张得握成拳头,身躯微微颤抖,但脸上仍是挤出一个笑容,抬手阻止属下的拼命行为,微笑道:“敢问阁下是?” 李玄都不欲废话:“我的时间很宝贵,相信你的性命也很宝贵,如果你还再啰嗦半句,我不介意换一个对话之人。” 妇人故作小女人姿态地拍了拍胸口:“以阁下的境界的修为,必然是江湖上了不起的大人物,何必与小妇人为难,要知道我们宗主此时还在岛上,若是我擅离职守,怕是也活不长久。” 下一刻,顾左右而言他的妇人就再也说不出一个字,因为“白骨流光”的剑锋已经切入她的脖子之中,不等鲜血流下,又是笼了一层白霜,使得伤口被彻底冰封,此时命悬一线的妇人再也说不出半个字,脸色已经是苍白一片,没有半点血色。 李玄都冷冷说道:“莫不是以为我不会杀女人?人在江湖,身不由己。能够保住自家性命已经不易,哪里还管什么男人女人。” 就在此时,岸边的石无月已经恢复了部分修为,轻轻一拍身下的韩月,两人便腾空而起,飞上船头。 石无月笑道:“牝女宗的婆娘就是这样,敬酒不吃吃罚酒。不如让我来试试?” 李玄都微皱眉头,不过没有拒绝。 得到了李玄都的默许,石无月一挥手,从指尖射出一道红线,刺入妇人的眉心位置。 不敢动弹的妇人眼神中顿时露出极为惊恐的神情。 李玄都心中一动,收回了手中的“白骨流光”。 重新得到自由的妇人一手捂着脖子上的伤口,失声道:“‘缠心丝’!” 石无月淡淡一笑:“生死一线牵,我也不拿死吓你,你应该知道,中了‘缠心丝’之后,除了死之外,还能生不如死。” 妇人这是真的怕了,颤声道:“这位前辈也是我牝女宗中人?” 石无月有意瞒着萧时雨,让萧时雨去跟冷夫人死磕,是因为萧时雨不知道是谁救走了石无月,可逃走的魏臻却是知道李玄都等人进了玉牢,所以再去瞒冷夫人就无甚意义了,石无月干脆承认道:“若要细论起来,我还要称呼你们宗主一声师姐。” 妇人倒抽一口冷气,不敢再装腔作势,卸去全部伪装,下令让属下拔锚开船。 大船缓缓调头,向桃源县方向驶去,其余的牝女宗大船也发现了此处异动,只是这些大船之间并不互相统属,其他几艘船上之人还以为是此船另有宗主的命令,也没有阻拦。 就这样,大船离开了漩女山,驶于云梦泽的茫茫湖面之上。 此时的云梦泽上船只极少,大概是受了牝女宗炮击漩女山的惊吓,生怕殃及池鱼。 石无月让牝女宗弟子搬出一张椅子放在甲板上,然后让韩月将她放在椅子上,她两条腿自然下垂,宽大的裙摆将双脚完全遮住。 那名牝女宗妇人就站在不远处,似是有话想要开口相问,却又不敢贸然开口。 石无月对于这名妇人视而不见,闭上双眼,静静感受着清风拂面,如梦呓般喃喃说道:“让人怀念的清风,带着清新的水汽,地牢中除了阴暗就只有潮湿,让人厌烦。” 李玄都忽然想到,如果把他独自一人关在暗无天日的地牢中十几年,恐怕他也会发疯,石无月还没彻底疯掉,已经很了不起。 过了片刻,石无月重新睁开双眼,问道:“我很好奇,紫府想要什么?” 已经不是第一个人这样问李玄都,李玄都回答起来更是轻车熟路:“天下太平。” 石无月没有觉得李玄都虚伪,只是觉得李玄都不自量力,道:“真是好大的口气。” 第七十六章 辽东三州 辽东,非是一州、一府、一县之称,而是概指包括辽州、奉州、幽州在内的关外三州,其中辽州与金帐汗国接壤,奉州居中,幽州分别与燕州和直隶交界。而燕州东部、齐州北部、幽州南部、直隶大部等长河以北的平原,又被称为河朔。 虽然朝廷设有幽燕总督,但幽燕总督的主要辖境是在燕州一带,幽州还是被辽东总督牢牢掌握在手中。之所以如此,是因为幽州乃是秦家和补天宗经营多年之地,原本二者并不统一,不过到了秦清这一代,他终于集秦家家主和补天宗宗主大权于一身,继而兼任忘情宗宗主,成为辽东五宗实质上的盟主,那么整个幽州再无能与秦清抗衡之人,甚至有人戏言,秦清虽然没有像澹台云那样称孤道寡,但已经是名副其实的辽王。再加上秦道方出任齐州总督,齐州与幽州隔海相望,若非中间还有一个清微宗,恐怕豪阀秦家的势力已经延伸至河朔一带。 在这种情形下,秦清决定支持哪位总督,哪位总督就能主导幽州的大权。正是因为有了以秦清为首的辽东士绅的支持,赵政得以总掌三州大权,虎踞关外,外拒金帐王庭,内望帝京庙堂,成为帝党得以与后党抗衡的擎天一柱。 幽州的疆域范围在历朝历代都各不相同。早在前朝大晋时,关外辽东三州为金帐王庭占据,于是幽州的疆域便被划在如今的帝京和直隶一带,待到本朝太祖皇帝驱逐金帐大军,重新夺回辽东三州,定都帝京之后,依循古时划分九州之旧制,北方为太阴,故以幽冥为号,名曰“幽州”,于是将幽州的疆域北移,从关内来到关外,与齐州隔海相望。原本的幽州则成为如今的直隶各府。 曾经的幽州首府是现在的帝京城,如今的幽州首府名为朝阳府,南临北海,西接燕州,北望草原,当年慕容氏所建后燕曾经定都于此,故而此地又名龙城。 秦家的祖宅便是坐落于龙城之中,且不说秦家的祖上如何煊赫,如今支撑门户的秦家三兄弟中,大老爷秦道正,也就是后来的秦清,是为补天宗和忘情宗的宗主,也是辽东五宗的盟主,更是太玄榜第一人,只要老玄不出,便是举世无敌;二老爷秦道远,主持秦家大小事务,不是家主,却执掌秦家大权,在他的操持下,秦家与补天宗完全垄断了辽东和北海境内的海贸,使得秦家和李家成为整个江北数一数二的豪富门阀;三老爷秦道方,为官多年,出任齐州总督后,平定齐州境内的青阳教之乱,位高权重,封疆大吏。有这三位坐镇,就算秦家只是一个后起新秀,也足以傲视辽东,更何况秦家本身就是在辽东扎根经营多年的世家,各种关系盘根错节,树大根深。 秦家大宅乃是以慕容氏的行宫旧址改建而成,数百年来,秦家大宅又经过不断扩建,足足占据了半坊之地,等同寻常权贵人家府邸的三倍之大,仅次于藩王府邸。整个秦家大宅可以分为三部分,分别是家主居住的正院,二老爷居住的东院,以及三老爷的西院。只是这么多年来,大老爷秦清久居补天宗,大小姐也并不经常回家,三老爷又为官在外,已经十几年没有回来,所以正院和西院都常常闲置,只有二老爷东院还算热闹,有个正常大户人家的样子。 不过最近正院又有了些动静,一年中有大半年时间都很悠闲的仆役丫鬟们开始忙碌起来,因为大小姐秦素回来了,随之一起回来的,还有大小姐的几位朋友,如今大老爷不在家,大小姐就是正院的主人,自然不可怠慢。 辽东的冬天很冷,冷到泼出去一盆水,水还在半空中便结成了冰。辽东的雪也很大,大雪可以压塌房屋,甚至一觉醒来,屋门便被大雪给封住了,天地间白茫茫一片,什么也不剩下,这是江南水乡无法想象的场景。 不过辽东的夏日倒是与关内相差不是太大,在这个初夏时节,也有小河流水、杨柳青青的景色。秦府占地广阔,自然少不了引水入府的手笔,在后宅建成一个占地十余亩的大湖,夏日时节,波光粼粼,碧波荡漾,可以泛舟湖上。湖心处又填土造岛,岛上建有三层高楼,原本是秦清独居修身所在,不过在发妻亡故之后,他因睹物思人之故,不在府中居住,搬到了补天宗中,便将此地送给了独女秦素。 换而言之,这座三层高楼便是秦大小姐的闺阁重地了。 虽说是女儿家的居处,但是秦素并未改变其中布置,还是依循父亲旧有的布置格局,所以看不出太多女儿家的脂粉气,大气磅礴。楼分三层,第一层是为待客饮茶所在,座椅排列分明,有主客之分;第二层是为宴厅,可在此摆酒设宴,临湖观景;第三层是为卧房和书房,外人不可入内。 此时三楼的临湖暖阁中,陆雁冰正将自己伸展成一个“大”字,躺在靠窗的软榻上,任由阳光落在自己身上,半眯着眼:“惬意呐,偷得浮生半日闲,人生所求也不过如此了,我要是你,有这么个神仙地,再有个给我遮风挡雨的情郎,哪里还会满世界乱跑。” 秦素坐在不远处,打趣道:“有个好人在与你相识了二十几年,你就没动过心?” “李玄都?”陆雁冰撇了撇嘴,此时李玄都不在跟前,也懒得称呼师兄了:“按你的说法,我们的确是青梅竹马,可你听说过一句话没有,将妹妹视若珍宝的人多半没有妹妹,装作理中客的多半会拉偏架,说自己是路人多半不是路人,书上那些把妹妹宠上天的哥哥,都是骗人的,尤其是我们这种年纪差不多的,整天都在一起,哪还有什么相亲相爱,相看两相厌还差不多。再者说了,老李家的男人可靠不住,远的不说,就说我那失踪多年的师姑,还有亡故的师娘,哪个落得好下场了?我算是看透了,我陆雁冰就算是一辈子不嫁,去慈航宗当尼姑,我也不嫁给老李家的男人。” 秦素饶有兴趣道:“老李家的男人怎么了?” 陆雁冰“哼哼”两声:“老李家的男人,天上少有,地上无双,你愿意嫁你就嫁去,别带上我,我还想多活几年呢。” 秦素伸手捏住陆雁冰的耳朵:“死丫头,境界修为原地不动,说话阴阳怪气的本事倒是见涨。” 被揪住耳朵的陆雁冰伸手打开秦素的手,大声道:“我说的是实话嘛,我师父你已经见过了,他是怎样的人,不用我多说了吧?我每次见他老人家,都两腿发软。还有我那位师叔,现在叫李如师,以前叫李道师,你也应该有所耳闻,自己的结发妻子失踪多年,也不见他出去找一找,真是升官发财死老婆,心性薄凉可见一斑。再就是我那位三师兄了,嘿嘿,除了我那位三嫂,怕是留情不在少数。你说老李家的男人怎么样?” 秦素摇头道:“紫府跟他们不一样。” 陆雁冰呵呵一笑:“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可真是一朵白莲花呢。你小心他出去一次,就给你带一个妹妹回来,有你哭的时候,到时候可别指望我安慰你。” 秦素啐道:“胡说八道,紫府不是那样的人。” 陆雁冰冷笑不语。 秦素涨红了脸:“紫府他才不会沾花惹草,若他是沾花惹草之人,也不会孤身一人这么多年。” “那是没遇到合适的。”陆雁冰道:“遇到合适的,他就露出真面目了,如果他真是痴情之人,那他该守着张大小姐的孤坟才是,心里一座坟,葬着已亡人嘛,何必来招惹你这位秦大小姐?” 秦素张了张嘴,一时竟是不知该如何言语。 第七十七章 太多太少 过了好一会儿,秦素才整理好思绪,反驳道:“如果照你的说法,真正的痴情之人不应该是守着一座孤坟,而是应该直接自杀殉情才是。试问天下间有几人能做到?你做得到吗?如果你做不到,那你又凭什么要求别人这样去做?” 陆雁冰坐起身来,强词夺理道:“我可没说我是痴情之人。” 秦素微微一笑:“紫府也没说过。” 陆雁冰轻哼一声:“你还没嫁人呢,就这么向着他,真要嫁给他,做了我的嫂子,你还不事事都依他,事事都惯着他?男人不能惯,管紧点,对你对他都有好处,否则有你受罪的时候,到时别怪我没提醒过你。” “管紧点。”秦素收敛了笑容,叹了口气:“两个人在一起,不就是应该互相信任的吗?” “幼稚,天真。”陆雁冰大摇其头:“正所谓树欲静而风不止,你觉得你们互相信任,可如果男人在外面遇到了狐狸精,怎么办?有些男人安分守己,不是说他们不想,而是没有那个能力罢了。我这位师兄,既然能入你秦大小姐的法眼,自然也能入其他女人的法眼。比如说那个宫官,无论是相貌修为,还是身份地位,都不比你差,你是端着架子,人家没有架子,你是扭扭捏捏不肯牵手,人家大大方方主动伸手,你要是男人,你选哪个?若真要比端架子,那就再说句不够朋友的话,你也要小心玉清宁,人家可是仙子风范,任你东南西北风,我自八风不动,你就知道脸红,害羞得像个十几岁的小丫头,你知不知道你多大了?都可以当孩子娘了,怎么比?” 秦素气笑道:“那我该不该小心你这个青梅竹马?” 陆雁冰摆手道:“我就算了,我可比不了你们。” 秦素本不想再搭理这个对李玄都成见颇深的死丫头,可再细细一想,陆雁冰说的也不无道理,不由得叹息一声:“你就是对他成见太深,其实他是个心善之人,还有点滥好人。如果有一天,你身处险境,我不敢说别人会不会拉你一把,但是他绝对会出手的。他其实一直把你当亲人看待,否则也不会给你讲那些乱七八糟的道理,那些道理,你听着腻歪,我也不喜欢,可说到底,还不是他走错了路,吃过了亏,摔疼了,然后悟出了这些道理,浅显也好,深奥也罢,心是好的,无外乎是想让你少走弯路,不要再吃他吃过的亏,都说严父慈母,他一个大男人,难免有些严苛,你就觉得是他欺负你,可真要说他把你怎么样了,也未见得。” 陆雁冰低下头,沉默不语。 秦素接着说道:“天乐宗的事情,我已经知道了,当时的他,不过先天境界,你就对他大打出手,如果他那时候没有拿回‘人间世’,你是不是要把他打死?还是把他的脸面彻底踩在地上,让江湖上的人都知道,你三师兄可以踩他,你这位五师妹也可以踩他?如果换成我是他,我可不会跟你再留什么相见的余地,非要讨还回来不可,可他偏偏就忍下了这口气,当作没有发生过一般,难道是因为他怕了你?你应该知道他的为人,连老剑神都不怕,也从不肯向人低头服软,可他为什么独独对你例外?也许他未曾有恩于你,但真没有对不起你的地方,现在你向我说他的不是,是不是有些过分了?” 秦素没有拔高音调,也没有疾言厉色,可陆雁冰却是抬不起头来,她轻轻握拳:“我、我没有说师兄的坏话。” 秦素看着她,轻声细气道:“也许你说的都有道理,可从亲疏上来说,他是你的兄长,我是的你朋友,就算你不帮着他说话,也该一碗水端平才是。” 陆雁冰抬起头,低声说道:“正因为我了解他,我才说这些话,这也是为了你好。” 秦素笑了笑:“你刚才说你想要个遮风挡雨的情郎,难道紫府不能为我遮风挡雨吗?” “不能。”陆雁冰没有半分犹疑,直接说道:“他不能为你遮风挡雨,他只会招风惹雨。你自己想一想,是不是因为他,你才会被牵扯进清微宗的内斗之中,现在他去了江南,又不知要招惹什么是非,只要他那个什么太平的念头一日不熄,他就会不断地招风惹雨。” 秦素道:“可是当初,正是他帮我打退了韩邀月,也是他帮我救下了三叔。” 陆雁冰道:“韩邀月算什么,他敢杀你吗?你身上有那么多宝物,打不过还逃不掉吗?就算没有李玄都,你也不会怎么样,你就不要拿这些事情骗自己了。成亲嫁人不是小事,如果他还是以前的四先生,当然是天作之合,你嫁给他做你的宗主夫人,任谁也要尊你一声秦夫人。可现在的他呢?别看他跟颜飞卿并列齐名,人家颜飞卿是正一宗的宗主,他只是一个江湖散人,没有宗门基业,就连太平钱也少得可怜。现在他参与到张鸾山的破事里,真要遇到什么差错,人家是张氏子弟,自然有大天师出手相救,可他有什么,什么也没有,指望二师兄吗?二师兄可不是什么地师、圣君的对手,恐怕是有心无力。你愿意过这种担惊受怕的日子吗?说不定哪天,你就成了一个寡妇。” 秦素没有说话。 陆雁冰叹息一声:“他既然选择要救天下、救苍生,我不反对,救就是了,他要娶妻生子,我更不反对,找个志同道合之人就是。可我不希望他来招惹你,你本是个与世无争之人,为何要被他拖进泥潭之中?” 秦素沉默了许久,方才缓缓说道:“如果你要反对,那你就能找出无数个理由,可我只有一个理由。” 陆雁冰笑了笑:“你们才认识多久?这就海誓山盟了?人生百年,还长着呢。你总是这样,这样天真,这样幼稚,不去想一些现实的东西。那我们不谈这些,我们说些其他的,你们两个成亲了,然后呢?找个地方隐居?他是决然不肯的,他还挂念着他的大义。入赘?怕是他也不肯,因为入赘等同背弃祖宗,男人嘛,如果是走投无路,也许会选择这条路,可他已经成名多年,哪里舍得下这个脸面让人戳他的脊梁骨。退一万步来说,就算天下太平了,你们找了个地方隐居,不再过问江湖之事,那你们怎么相处?你喜欢写书、音律,可惜这两样他都不擅长,他只喜欢给人说道理,到那时候,是你对牛弹琴,还是他口述道理你执笔记录?” 秦素低垂着眼帘,嘴唇有些发白,不知是气得,还是怎样。 陆雁冰摊开双手:“其实就是这么一回事,是这样的。” 秦素缓缓开口道:“我不知道夫妻相处是怎样的,我也不知道以后是怎样的,但我知道,夫妻也好,朋友也罢,都是不断地包容和改变,互相磨合,他现在不懂音律,我可以教他,他喜欢讲道理,那我也可以认真听他的道理,这没什么大不了的。路是自己走出来的,日子也是自己过的,你总想着不可能,那便真的不可能。而且我也不认为他的大义有什么不对,如果世上都是我这种与世无争之人,而没有他这种心怀天下之人,那这个世道会是什么样子?” “天下危亡之际,一个只会抚琴弄箫的秦素太多,一万个敢于救亡图存的李玄都太少。” “我应该与他站在一起,而不是在这儿偷得浮生半日闲。” 第七十八章 返回桃源 黄昏中,大船临近桃源县城。 李玄都站在船头上,遥遥可见湖岸大堤,大堤上站着三道身影。 石无月也看到了那三道身影,虽然她此时还未完全恢复修为,但眼力尚在,颇有些惊讶道:“这三人都不是泛泛之辈,尤其是那个书生,如果李非烟没有‘青云’,未必是他的对手。” 李玄都开口道:“那个儒生名叫宁忆,在太玄榜上位列第十,江湖人称‘血刀’。那个女子是牝女宗的玄圣姬宫官,也算是石前辈的晚辈。至于另外一人,则是无道宗的护宗法王,宋辅臣。” 听到牝女宗和无道宗,石无月的脸上没有什么异样神色,只是问道:“是敌是友。” 李玄都犹豫了一下,说道:“就现在而言,算是盟友。” 石无月道:“方才你说你是为了天下太平,现在看来,这个‘你’字后面还要加个‘们’字,能集合这样一批人,看来江湖上出了大事。” 李玄都没有隐瞒,坦言道:“圣君澹台云和地师徐无鬼反目了。” 石无月骤起眉头:“澹台云,我知道此人,澹台云凭什么与徐无鬼分庭抗礼?” “石前辈还不知道,圣君澹台云早已是今非昔比。如今江湖上有四个公认的长生境高人,正邪各二,分别是大天师张静修、大剑仙李道虚、地气宗师徐无鬼、圣君澹台云。”李玄都解释道:“据说澹台云在前不久的一次外出游历之后,境界大涨,于是便动了与地师夺权的心思。” 石无月陷入沉思之中。 就在李玄都看到岸上之人时,岸上之人也看到了李玄都。 宫官有些惊讶道:“李紫府怎么独自一人返回却不见颜飞卿等人?而且还是乘船回来的,竟有如此雅兴?” 宁忆问道:“要不要我去看一看?” 宫官摇头道:“不必多此一举,既然紫府已经回来,那么一问便知。” 大船靠岸之后,李玄都直接跃下船头,坐在椅上的石无月又回到了韩月的背上,也随着李玄都一起下船。李玄都没有再为难这些牝女宗弟子,任由大船调头离去。 宫官主动迎上前,问道:“紫府,情况如何?” 李玄都道:“牝女宗来势汹汹,与玄女宗大战,我离开漩女山的时候,战事还未结束,具体结果如何,要等到颜飞卿和苏云媗回来才能知晓。” 宫官“哦”了一声,把视线转向李玄都身后的韩月和石无月:“这两位是?” 李玄都示意石无月自己介绍自己。 石无月也不扭捏,说道:“我叫石无月,你们也许听说过我,也许没听说过我,真要算起来,这位宫姑娘还要称呼我一声师叔。我先前被玄女宗的婆娘关在玉牢之中,这次紫府趁乱将我救了出来,为了报恩,我愿意留在紫府身边,任凭驱使。至于背着我的这个丫头,以前是你师父的弟子,现在是我的弟子了,不过不管是谁的弟子,都算你的师妹。” 宫官脸色微微一变,随即笑道:“原来是石师叔,我曾听师父提起过您。” 石无月呵呵一笑:“不知冷师姐都说我什么了?” 宫官笑道:“师父她老人家说石师叔对于我们牝女宗极为重要,玄女宗的贱人们总想对师叔不利。” 宫官这番话说得半真半假,不知是冷夫人果真与她这么说过,还是她临时杜撰。 石无月目中闪过一道锐芒,忽又淡淡笑道:“多亏冷师姐还记挂着我,知道萧时雨那个婆娘要对我不利,下次见了冷师姐,我可要好好道谢呢。” 宫官笑道:“师叔与师父真是姐妹情深,让人羡慕。” 两女含笑对视,各有千秋。 过了片刻,石无月忽地软语道:“宫师侄……” 宫官却是打断道:“师叔不要叫我宫师侄,这样显得太过生分,若是师叔不嫌,就叫我官官吧。” 石无月笑道:“官官,你倒是生就了一张好生伶俐的嘴巴。” 宫官微笑道:“师叔过奖了,宫官哪里比得过师叔,师父曾经说过,师叔当年可是凭借一张嘴就让牝女宗、玄女宗两大宗门不得安宁,又岂是宫官可以比得了的。” 石无月掩嘴轻笑,宫官也随之发笑,如是争奇斗艳一般。 然后石无月又将目光转向了宁忆:“当年只有‘魔刀’宋政和‘天刀’秦清,如今又多了一位‘血刀’,你能与那两位齐名,想来也是个顶了不起的人物,只是我有一点不太明白,你身上怎么会有牝女宗的味道?难道你曾与牝女宗的弟子……” 宁忆坦然道:“不错,亡妻正是牝女宗的弟子。” 石无月啧啧道:“又是一个落入牝女宗算计中的英雄好汉,这么多年以来,能在牝女宗中占了便宜却又不付出代价的,除了地师徐无鬼之外,我还未见过第二个人。” 在李玄都看来,石无月被困多年之后,明显脑子有点不太正常,行事往往出人意料之外,可宁忆也不是什么正常人,不提往事还好,一提起当年的往事,他就像被触碰了逆鳞的恶蛟一般,凶性大发,甚至是胡乱杀人不止,“血刀”这个名号也是由此得来,此时若是被石无月哪句话给戳中了痛处,两个疯子闹将起来,可是不好收场。 李玄都赶忙开口道:“宁兄……” 宁忆似是知道李玄都的担心,摆手道:“紫府不必担心,我说放下了,那就是放下了。前辈所言不错,宁某先前的确在牝女宗担任客卿,只是那时候前辈已经不在牝女宗中,如今前辈脱困,可宁某已经决意离开牝女宗,恐怕还是不能与前辈同在一宗之中。”后半句则是对石无月所说。 石无月忽然笑起来:“迷途知返,犹未晚矣。宁公子这等人物,的确不该被约束在一个小小的牝女宗中。至于同宗不同宗的,也无关紧要,我此番之所以能从玄女宗脱困而出,全是仰赖紫府之故,所以我也决意脱离牝女宗,紧随紫府左右。” 说到这儿,石无月还有意无意地瞧了李玄都一眼,比之玄女宗女子多了几分放浪形骸,比之牝女宗女子又多了几分欲迎还拒,,面颊蕴红如桃花,美眸光转似流水,当真是勾魂夺魄。 就在这时,天外传来一个略带怒气的女子嗓音,因为距离极远而那道声音迅速靠近的原因,原本应是一句连续的话语变得断断续续。 “石……无……月……管……好……你……的……眼……珠……子!” 这道嗓音响起时明显还在很遥远的天外,目力难及,可当说到“月”字的时候,一道长虹已经出现在水天一线处,而当说到“眼”字时,可见那道青色长虹正向湖堤急速掠来,距离已经极近。 青虹所过之处,云气被扰扰不安,瞬间破开一大片,然后青虹带着一股势不可挡的浩大气势,轰然向下坠来。 这一刻,就连宁忆的脸色都变得极为凝重,在他的感知中,来人境界修为不在他之下,同是天人无量境界,以气势而言,绝对是他生平仅见的大敌,更甚于当年西北夺刀一战时正值巅峰的紫府剑仙李玄都。 在气机牵引之下,宁忆手中多了一刀,正是他的佩刀“清寒”,然后朝着那道青虹,一刀劈下。 青虹散去,显露出来人身形,是一名身着玄黑深衣的女子,背对湖面,立于湖堤边缘,以手中青色长剑硬接了宁忆的一刀,身形不动如山,身后湖面上掀起巨大波澜,层层推去,向外扩散,竟是有些“气蒸云梦泽”的意味。 宁忆正待再出一刀,就听李玄都开口道:“宁兄且住手,这是李某的师姑。” 第七十九章 物归原主 听到李玄都此言,无论是宁忆,还是宫官和宋辅臣,都是一惊。 众所周知,李玄都的师父是大剑仙李道虚,可李道虚又何时多出了一个师妹?这也不怪他们孤陋寡闻,毕竟江湖是极为健忘的,只要十余年不曾在江湖上露面,也不曾有消息传出,那么江湖很快便会将其遗忘,就像在云梦泽中投了一块巨石,哪怕当时能掀起巨大的浪花,可用不了多久,所激起的波浪涟漪都会消散无形,湖水终会恢复平静,就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般。 来人正是李非烟,她没有跟李玄都等人寒暄,而是面色微沉地望着石无月:“石无月,你最好老实一点,不要动什么歪心思,否则别怪我不顾念当年的姐妹情谊。” 话音落下,石无月的脸色骤然一白,皱起眉头,虽然她在竭力忍耐,但还是从她的唇间透出一声极为轻微的闷哼。别人不知此中情由,李玄都却是知道,必定是李非烟催动了种在石无月体内的“三分绝剑”。 石无月的脸色愈发苍白,手指下意识地弯曲用力,几乎要刺入韩月的肩头,也让韩月痛哼出声,石无月艰难抬头,嘴唇发颤地说道:“非烟……姐姐,便饶了我这一回吧。” 李非烟轻哼一声,不再催动“三分绝剑”。石无月长舒了一口气,脸色渐渐好转,不过额头、鼻尖上已经布满了细密的汗珠,后背更是湿透。这便是“三分绝剑”的厉害之处了,便是石无月这样的疯子,都难以忍受而不得不服软。 教训了不太安分的石无月之后,李非烟将“青云”置于背后,望向已经收起“清寒”的宁忆:“好厉害的刀客,除了宋政和秦清之外,已经多年未曾见过,不知你是哪家出身?” 宁忆不太清楚李玄都从哪找来这两个极为厉害的女子,既然李玄都称呼此人为“师姑”,那么就是清微宗的名宿了,应该是友非敌,于是说道:“在下宁忆,曾在万象学宫求学,后又在牝女宗中担任客卿,如今无宗无派,是个江湖散人了。” “儒家弟子?稀奇,儒家的君子们不是更喜欢剑吗,何时用起刀了。”李非烟有些惊讶,不过她不同于石无月,没有过多深思,然后取出一柄断剑丢给李玄都。 李玄都伸手接住,正是他的佩剑“人间世”,现在物归原主。他将“人间世”收回“十八楼”中,拱手道:“多谢师姑。” 李非烟摆了摆手,示意不必多礼。 李玄都问道:“不知师姑是如何夺回此剑的?” 听李玄都提起这一茬,李非烟的脸上多了些许笑意:“合该姓冷的倒霉,她知道此番谋划不成,便想就此退走,正巧被我堵了个正着,在她后面还有萧时雨,若是被我和萧时雨前后夹击,她非要死在此地不可,我许诺只要她交出此剑便放她离去,她二话没说,就把此剑交了出来,毕竟外物再好,也重不过自己的性命。” 说到这儿,李非烟又有几分不忿:“不过萧时雨这个婆娘,年纪越大,越是让人讨厌,还质问我为什么放走冷夫人,莫非当我是傻子么,冷夫人傍上了地师徐无鬼,我若把她杀了,嘿嘿,岂不是自找麻烦?再者说了,姓冷的毕竟是一宗主,说不定身上还有什么保命的宝物,两败俱伤终是不美。我与萧时雨话不投机,便先走一步,张老儿的徒弟和慈航宗的丫头还在漩女山上,要全了做客的礼数,稍晚些才能回来。” 李玄都心中了然,转而说道:“师姑,我来为你介绍,刚才与你交手的这位宁兄,江湖人称‘血刀’,是如今的太玄榜第十人。这位宫姑娘,单名一个‘官’字,乃是牝女宗的玄圣姬,只是因为其他原因,已经与冷夫人决裂。至于这位,姓宋名辅臣,是无道宗的高手,也是当今圣君澹台云的心腹。” 李非烟对三人微微点头示意。倒不是她太过倨傲,而是清微宗东海怪人的作风一贯如此,遍观清微宗的行事风范,上至李道虚、张海石,下至陆雁冰、李太一,在外人看来,无一不是性情孤僻乖戾之人,甚至早年还是紫府剑仙的李玄都也是一言不合就拔剑杀人,只是后来遭逢大变,这才逐渐扭转了性子,开始与人讲理也讲礼。 然后李玄都又与三人介绍李非烟:“我这位师姑与我同姓,名讳上非下烟,既是家师的师妹,也是清微宗的副宗主之一。众所周知,清微宗一直是有两位副宗主,一位是我的二师兄,另一位就是我这位师姑了。” 石无月好了伤疤忘了痛,笑呵呵地拆台道:“众所周知,清微宗的副宗主就像无道宗的左右二尊者。要么大权在握,分宗主权柄,制衡宗主,甚至还能代替宗主暂掌宗内大权。要么就是当个花瓶,摆着好看而已,说话没人听,放屁也不响。不知道非烟姐姐是哪一种副宗主呢?” 李非烟冷冷地横了她一眼,背后所负的“青云”不住颤鸣,似乎随时都能出鞘,然后赏这个疯女人一剑。 就在这时,宫官忽然开口道:“宫官有一事不明,想要请教李前辈。” 李非烟收回视线,望向宫官:“问就是了。” 宫官一指李非烟背后的青色长剑:“若是晚辈没看错的话,前辈所负之剑,应是正一宗的雌雄双剑之一,不知可对?” 李非烟也不隐瞒,坦然道:“此剑正是‘青云’,张静修已经将此剑暂借于我。只要此剑在手,我应该能与金刚宗的悟真老和尚打个平手,若是没有此剑,我便破不开老和尚的不坏金身。” 李非烟半点也不怕被人知道了自己底细,在她看来,打不过自己的,知道了也是无用,打得过自己的,知不知道都无所谓。 宫官心中已经隐隐有了几分猜测,试探问道:“镇魔台?” 李非烟的眼神中猛地掠过一道厉芒:“好聪明的小丫头。” 宫官微微低头,轻声道:“我曾经跟随圣君之侧得见地师,地师与圣君交谈时,曾提及正一宗的镇魔井和镇魔台,也隐约提到了有关前辈的事迹,据说当年就连东玄道人都败在了前辈的剑下,最后还是大天师张静修亲自出手,方才将前辈擒住,前辈堪称是虽败犹荣。” 李非烟对待外人,远没有对待李玄都那般温和,闻听此言,“呵”了一声:“世人都钟情‘虽败犹荣’四字,但没几个喜欢自己是‘虽败犹荣’。” 石无月眯起眼,说道:“谁让你自己不争气,没能修炼出一个长生境,也没个好男人给你遮风挡雨,偏偏你自己还喜欢招风惹雨。” 李非烟深知直接攻击石无月本人收效甚微,于是矛头一转:“是啊,我是没有长生境,可我也不去贪心奢求,不像某位大高手,想要行险一搏,结果人家早有准备,三剑退敌。自此之后,便销声匿迹,不知所踪,抛下这么多红颜知己不管,说好的遮风挡雨呢?可真是笑死我了,哈,哈,哈。” 石无月的脸色顿时变得阴沉,不过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很快又笑颜如花:“是了,这种人活该修为尽失,只能藏头露尾,苟延残喘。” 李玄都见这一对老姐妹又有翻脸的趋势,只能无奈打圆场道:“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我们还是先回城里,等颜飞卿他们回来。” 第八十章 初步构想 一行人离开湖堤,返回城中客栈。 赵良庚便独自一人在客栈之中,毕竟他上了年纪,不可能陪着宫官等人在大堤上吹上一天的风,所以就提前返回客栈休息,二来他孤身一人,没有护卫随从,就算想逃,又能逃到哪里去,所以宫官等人也不怕赵良庚耍什么花招。 任谁也不会想到,一座小小的桃源县城,竟然聚集了如此的江湖高手,便是许多江湖大宗也比之不如。既然身份已经暴露,宫官也不再想装什么小丫鬟,直接将整个客栈包了下来,就连掌柜和伙计也被她赶了出去,整个客栈大堂中只剩下李玄都一行人。 都说形势比人强,此时在座众人在不知不觉间已经是以李玄都为首。如今宁忆已经决意离开牝女宗,至于离开牝女宗后何去何从,宁忆也已经隐隐点明,便是要与李玄都一道,开始谋求天下太平。除了宁忆之外,又有两名女子高手,李非烟就不必多说,在她执掌“青云”的情形下,就算宁忆也未必是她的对手;石无月虽然现在修为未复,但恢复境界也就是一两天的时间,待她恢复境界之后,同样是天人无量境,即使石无月的战力不如李非烟,可她精通玄女宗和牝女宗的两宗功法,自然也少不了秘术,不可小觑。 三位天人无量境的大宗师,因为各种缘由,依附于李玄都身边,使得李玄都这个江湖散人,在隐隐之间已经形成一股不可小觑的势力,正如石无月所说,就算李玄都想要自立门户,也不是不行。 客栈大堂中摆放着五六张八仙桌,正中是一张长条榆木桌,石无月与韩月占了一张桌子,李非烟和宁忆各自独占一张桌子,此时只有宋辅臣、赵良庚、宫官、李玄都四人坐在长条榆木桌上。 李玄都居于主位,宫官坐在他的下手边,双手托腮,一双妙目望着李玄都的侧脸,只是她的眼神发虚,显然不是在观察李玄都,而是在怔然出神。 在这种情况下,宫官不得不重新审视李玄都,也不得不承认,此时再想去拉拢李玄都,已经不是一个宫官可以做到的,而是要大天师、圣君那个位置的大人物才行。可就算如此,李玄都也不见得会接受拉拢,因为李玄都之所以能让宁忆选择追随于他,是因为李玄都关于救亡图存的理念打动了宁忆,如果李玄都背弃了自己的理念,那么宁忆也不会再去追随李玄都,就像当年李玄都甘愿跟随张肃卿行变法改革之事,不是因为张肃卿的权势滔天,而是因为张肃卿愿为天下苍生谋的行动感染了李玄都,至于清微宗内部因此而使得四先生党权势滔天,却是无心插柳柳成荫了。 宫官也在想,不知道那位将李玄都逐出师门的大剑仙会不会后悔?想来是不会后悔的,地师不止一次说过,大剑仙乃是老谋深算之人,对于大剑仙而言,一个完全在他掌握之中的清微宗,哪怕弱上少许,也远远比一个陷于内斗之中的清微宗要更加强大。就像帝王临朝,哪怕国力再盛,可如果是藩镇林立,势大难制,难免会因盛而亡,当年势大一时的四先生党已经是前车之鉴,如果让李玄都再次坐大,未见得是什么好事。 李玄都没有在意宫官的目光,同样想着自己的心事。 想要谋求天下太平,单凭他一己之力是肯定难有太大作为,必然要有足够的人手,所以他才会对石无月的说辞意动。 不过李玄都并不想开宗立派,他好歹曾是清微宗的核心人物之一,深知不是有几个高手就叫宗门,就像不是有军队就能称之为一国。 一个完整的宗门,首先要有山门,也就是整个宗门的根本所在,比如说清微宗的一百零八岛,太平宗的太平山,正一宗的天师山等,是为山门祖庭所在,就如一国之都城。其次是弟子,除了顶尖战力之外,还要有传承有序的各代弟子,越是底层弟子,人数就要越多,优胜劣汰,是整个宗门的基石,否则江湖凶险,一旦遭遇不测,也不至于青黄不接。接下来便是钱财,这么多的弟子,不事生产,无论是练武还是炼气,都要耗费各类资源,若是江湖争斗,死后抚恤,各类安置,以至于行走江湖,人情往来,哪个不需要银钱,钱从何来?清微宗垄断了整个东海的海贸,补天宗和慈航宗分别占据北海和南海,太平宗更是有遍布大半个天下的商号,其他各宗也各有手段,只是操持这些俗务又要人手,为了人手可靠,难免要如世家大族一般用家生子,如此一来,再算上这些人的父母妻儿,仅就清微宗而言,整个宗门上下,能在花名册上有名的,便足有十余万之众,这还不算那些与清微宗有牵扯之人,如东海上的海盗之流,齐州的众多商贾,地方上的大小门派、帮会、镖局,也多半要仰清微宗的鼻息,若再算上这些,百万也不止。 若非如此,西北五宗也不可能揭竿而起,便席卷数州之地。正因为如此,一宗之主的权势极大,不逊于庙堂重臣,如牝女宗的宗主冷夫人,甚至可以调动火炮战船,直接炮轰漩女山。 如今已有二十二个宗门,将偌大一个江湖瓜分完毕,若还想要扩展势力范围,必然要从别人的碗里夺食,于是就有了“四六之争”,在这种情形下,想要建立一个宗门,无异于从旁人手中夺食,自己多吃一点,别人就要少吃一点,事关根本利害,非要拼命不可,那时候就不提什么救亡天下了,只会陷于各种江湖争斗而难以自拔。 所以李玄都在几番斟酌之后,彻底否决了建立宗门的想法,他更倾向于建立一个隐秘结盟,允许各种宗门出身之人以个人身份加入其中,并不具备强制约束力,却能结成同盟,互为奥援,在一个共同纲领的指引和约束之下,致力于救亡天下,最终实现天下太平。 换而言之,李玄都不打算做龙,而是做一个扶龙之人。之所以会有这样的想法,则是源于女子们的抱团小结盟,从李非烟、石无月、萧时雨那代人的结盟,到如今秦素、玉清宁、陆雁冰等人的结盟,这个半公开的结盟始终存在,也确实发挥了作用。 不过这还是一个初步的设想,如何架构这个秘盟,如何联络,又该让哪些人加入其中,都还没有想好,甚至需要在实践中不断完善。李玄都深感自己还缺一个居中调度的人选,能统筹兼顾,就如清微宗的天机堂堂主司徒玄略,他有一个人选,那就是他的老部下,被发配置枯叶岛的李如是。还要有一个出谋划策的军师谋士,同时还能兼顾对外联络,合纵连横,他也有一个人选,那就是自称孤臣孽子的张鸾山。 除了这两个人选之外,李玄都现在可以确定的人手:李非烟、石无月、韩月、胡良、秦素,这是可以信任的,还有就是有待观察之人,比如颜飞卿、苏云媗、宫官、陆雁冰,甚至是现在已是阶下囚的赵良庚。 因为这是一个松散结盟,并非为某人所用,不存在从属关系,更不存在宗门那种强大的约束力,所以是完全可以做到的。 不过张鸾山也好,颜飞卿等人也罢,现在都还是李玄都的一厢情愿。 第八十一章 启程动身 夜半子时,李玄都从“十八楼”中取出笔墨纸砚等物,在砚台中倒了些许清水,开始磨墨。宫官本想代为效劳,不过被李玄都婉拒。 不是李玄都不喜欢美人红袖添香,素手磨墨,只不过他要给秦素写回信,再让宫官来磨墨,这算是怎么回事?在这种事情上,还是保持距离为好。 李玄都磨好墨后,以镇纸压好信笺,蘸饱了笔,开始写信。不同于秦素那一手极为秀气的簪花小楷,李玄都的小楷只是中规中矩,有些匠气。 秦素问他近况如何,他便将最近的经历见闻大致复述一遍。 从离开齐州开始,到遭遇贪狼王,再到阴阳宗假冒太平客栈行伏击之事,接着抵达芦州的太平客栈,见张鸾山、颜飞卿、苏云媗、宫官、宋辅臣等人,然后是乔装改扮,离开芦州进入荆州,一直写到了在云梦泽洞庭山上遭遇了人公将军唐汉和荆楚总督赵良庚。 李玄都反复斟酌,将那些遭遇的险情降低到最少,尽量轻描淡写地一笔带过,至于许多趣事,则浓墨重彩地多加几笔,这样一来,李玄都此行便像一次游山玩水,也让这封信变得有些冗长。 写完这一段之后,李玄都有些犹豫,要不要把接下里的潇州之事写上,毕竟现在还没有离开潇州,是否会有其他变故,也未可知。 就在这时,门外走进两人,一男一女,正是颜飞卿和苏云媗。两人的气息都有些紊乱,可见在这次漩女山一战中,还是吃了些不大不小的苦头,尤其是颜飞卿,若非李玄都及时赶到,恐怕要在魏臻的手下吃一个大亏,就是有性命之忧也不是不可能。 这场大战下来,玄女宗亏了,自己的下宗漩女山被打了个稀烂,死伤弟子无算。牝女宗也亏了,兴师动众,远道而来,动用人力物力无数,结果竹篮打水一场空。阴阳宗也亏了,不但没能阻拦李玄都一行人,而且还折损了一位明官,如同被人断去一指。 没有吃亏的只有李玄都,不但夺回了自己的“人间世”,还找回了自家师姑,外带一个让冷夫人心心念念的石无月。 在颜飞卿两人回来之后,众人又是一番寒暄,李玄都也着重向二人介绍了李非烟和石无月,李非烟就不必多言了,她的“青云”还是由颜飞卿借给她的,关键在于石无月,虽然石无月以前也算是正道中人,但如今却是玄女宗叛徒,名副其实的邪道中人,好在这次本就是正邪两道通力合作,颜飞卿和苏云媗也并非是不知变通之人,看在李玄都的面子上,未曾多言。 然后所有人都围着大堂正中的长条榆木桌坐下,由颜飞卿开口道:“我们离开的时候,牝女宗的人已经乘船退去,她们死伤众多,不过玄女宗也好不到哪里去,同样损伤惨重,无力追击了。这一次,牝女宗有阴阳宗相助,玄女宗占据了地利,算是拼了个两败俱伤,短时间内都无力再掀起大战。” 宫官忽然问道:“不知颜真人是否见过牝女宗的清慧姬?” 颜飞卿道:“见过,她跟随在冷夫人身边,虽然有些伤势,但并不致命。” 宫官“哦”了一声,稍稍放下心来。 李玄都又问道:“阴阳宗的高手呢?” 颜飞卿望了李非烟一眼:“少了一人。” 李非烟闭目养神,完全没有想要将“青云”还给颜飞卿的意思,按照她和张静修的约定,若是没有意外情况,这把“青云”最少也要借给她一年才行,等到她在江湖上站稳了脚跟,然后再还给正一宗。 虽然说一位天人境大宗师说什么站稳脚跟的话语,有些滑稽可笑,但是实情的确如此,李非烟被关押多年,已经与外面的江湖有些脱节,当年的故人更是没有剩下多少,就连当年那个姐妹联盟,也早已支离破碎,甚至反目成仇。又因为姐姐李卿云的缘故,她与师兄兼姐夫的李道虚彻底决裂,落得个有家难回的境地,若是她脱困的消息传扬出去,恐怕第一个要取她性命的就是她的丈夫李如师,如今的李如师可是不同往昔,大权在握,作为李道虚身旁的近臣,甚至可以调动众多清微宗高手参与围杀,在这种境况下,李非烟的确需要一些依仗来站稳脚跟。 一把“青云”,对于大天师来说可有可无,对于并不用剑的颜飞卿来说,也算不上什么紧要之物,可是对于李非烟而言,却是意义非凡,有无“青云”,便是普通一宗之主与太玄榜的距离。 二十二个宗主,张静修和李道虚已经卸任宗主之位,不算其中,再除去位列老玄榜的无道宗宗主澹台云和阴阳宗宗主徐无鬼,剩下的二十位宗主中,能够登上太玄榜的只有补天宗兼忘情宗宗主秦清、慈航宗宗主白绣裳、皂阁宗宗主藏老人、太平宗宗主沈无忧、清微宗宗主李元婴、金刚宗宗主悟真,六人而已。 李玄都缓缓开口道:“正所谓此消彼长,如今阴阳宗再想阻拦我们,已是力不从心,不过我们也不宜在此地停留太长时间,以免阴阳宗重整旗鼓,再派出人手,所以我的意见是,立刻启程动身前往石门县,然后由石门县离开潇州,尽快赶到白帝城。” 然后他又望向赵良庚:“到那时候,赵部堂也可以自行离去。” 赵良庚淡然一笑。 颜飞卿道:“紫府兄所言有理,我同意紫府兄的意见。” 颜飞卿与苏云媗已是一体,他同意了,也意味着苏云媗同样不会反对,至于宫官,正如她自己所说,在明面上,她是不会反对李玄都的,那么宋辅臣同样没有拒绝的理由。 如此一来,无形中变成了李玄都拍板做主。 李玄都也不想故作谦让,他想要组建一个隐秘的结盟,最不能缺少的就是一个牵头之人,而李玄都必然要来做这个牵头之人,此时开始主导一些事情,未尝不是好事。 人力有时而穷,说的是一人之力。又说人定胜天,却是千万人之力了。 此时客栈正堂的大门敞开着,李玄都看了眼门外的天色,说道:“既然大家都没有异议,那么我们天亮出发,大家可以提前做些准备了。” 众人尽皆应是,起身各自散去。 李玄都独坐在榆木桌后,重新提起笔,在信笺上写下:“诸事平安,不必挂怀。我们决定于五月下旬,从桃源县城启程动身,经石门县,朔江而上,前往白帝城。” 落款之后,李玄都将信笺折好,放入“紫凰”之中,也多亏秦素想得周到,知道李玄都囊中羞涩,连飞剑返航的符箓也随着飞剑一并送来,李玄都倒是不必再去浪费一张符箓,直接催动剑诀,然后见“紫凰”化作一道流光,消失在天际。 第八十二章 父子之间 从桃源县到石门县,要穿越一府之地,路程着实不短,不过只要没有人从中拦路,那也不算长。 石门县的县城以东二里处两岩壁立如门,故而由此得名。相较于桃源县,石门县位于潇州边境,与荆州相邻,东望云梦泽,南接桃源,北连大江,素有“武陵门户”和“潇湘北极”之称。所以石门县算是一处兵家重镇,在此地驻扎着一支三千余人的兵马,说巧也巧,这支兵马掌握在赵良庚的大儿子赵冰玉手中。 说起这位赵家的大公子,不同于三公子赵青玉的跋扈,也不同于二公子赵梦玉的功于心计,赵冰玉最大的特点便是隐忍,虽然是长子,但与赵梦玉的年纪相差不大,而且两人都是庶出,所以他这个大公子也并未占据太多先机。近些年来,赵梦玉与阴阳宗走得很近,与十殿明官之一的赵纯孝更是相交莫逆,于是二公子愈发势大,面对二公子一派人马的咄咄逼人,大公子只能一再隐忍,力求不与二公子发生冲突。外人只道是大公子无力与二公子抗衡,直到这次赵良庚失踪,三公子身死,两位公子争权,大公子这才露出冰山一角,原来大公子同样与阴阳宗有交情,不过不是十明官赵纯孝,而是九明官上官莞。 赵纯孝是地师徐无鬼的弟子,上官莞同样是地师徐无鬼的弟子,就如当年李元婴与李玄都之争,将来阴阳宗的宗主大位、地气宗师的身份,甚至是整个邪道圣君的位子,到底是谁的,还说不定呢。既然赵纯孝选择扶持赵家二公子赵梦玉,那么上官莞便在暗中扶持大公子赵冰玉。 在如今这个关键时候,赵冰玉不在芦州怀南府,不在楚州临安府,不在荆州江陵府,而是来到了这处位于荆潇交界的石门县。 在争夺大权的关键时刻,远离权力中枢是大忌,可赵冰玉不得不来,因为这是上官莞的要求。 此时石门县的城头上,男女二人并肩而行。 男子就是赵家大公子赵冰玉,以容貌而言,赵冰玉并不肖似赵良庚,也不似赵梦玉那般阴柔,有阳刚之相,阳刚却不粗犷,尤其是两道剑眉,透出坚毅之态。 女子是阴阳宗十殿明官中排名第九的上官莞,同样师从地师徐无鬼,算是赵纯孝的师妹。 阴阳宗的明官排位,并非是以年龄而论,也不是以入门先后而论,而是以境界修为而论,不过除了大明官之外,其余九位明官在权柄上并无实质区别,在地位上也没有高下之分。上官莞能力压赵纯孝一头,可见其厉害,也是众多明官中的唯一女子之身,深得冷夫人喜爱。 冷夫人曾经笑言,日后若是牝女宗后继无人,她便将上官莞要去,做牝女宗的宗主。冷夫人之所以不选广妙姬,就如李道虚不选张海石,一则是因为年长弟子根基深厚,容易对宗主之位产生威胁,二来是因为每次宗主交替都是一次权力变更,频繁的权力变更会使宗门内部陷于混乱,于是每个宗门都力求宗主在位的时间要长,保持权力稳定。若是冷夫人能平安活到八十岁或是九十岁,宫官刚好是四十岁到五十岁之间,正值鼎盛之年,还能就能担任宗主长达三十年到四十年之久,可如果是广妙姬,那就只有十到二十年的时间,所以宫官是玄圣姬。谁曾想冷夫人一语成谶,随着西京形势变化,宫官与冷夫人决裂,广妙姬年岁已大,只要冷夫人不死于意外,广妙姬就不可能继承宗主大位,牝女宗当真要后继无人了。 虽然上官莞要比宫官年长,但却比广妙姬年小,真要让她继承宗主大位,也不是不行。 赵冰玉问道:“上官,你匆匆忙忙让我赶来石门县,到底是为了什么?” 上官莞的容貌很美,天下间的美人各有千秋,就像世间的花儿,梅兰竹菊,各有各的形貌,各有各的颜色,只是有各花入各眼,有的花儿如牡丹,举世皆知,无人不爱,有些花儿却籍籍无名,少有人知。 上官莞身为阴阳宗的十殿明官,休说是寻常江湖中人,便是各大宗门的弟子也知之甚少,自然在江湖上名声不显,不能与苏、玉、秦、宫等人并列齐名。 女子穿了一件玄色长裙,愈发衬得她面白如雪、青丝如墨,举手投足之间,偶尔从袖口露出一抹雪白皓腕,极是惊艳。 女子停下脚步,伸手扶着城垛,向城外望去:“金释炎,死了。” 一直故意不去看上官莞的赵冰玉忍不住转头望向上官莞的侧颜。 上官莞仍是望向远处的“石门”,轻声说道:“我都不敢相信,冷夫人亲率牝女宗众多高手远征,牝女宗六姬来了半数,上有阴阳宗的四位明官助阵,下有皂阁宗的活尸开路,怎么看也是必胜一战,可就在这种情况下,牝女宗大败亏输,死伤惨重,冷夫人受了伤势不说,阴阳宗还折损了一位明官,要知道金释炎在十殿明官的排名还要高于张铮和魏臻。” 赵冰玉倒吸了一口凉气,轻声问道:“有高人?” 上官莞“嗯”了一声:“根据魏臻的传信,那人手持正一宗的名剑‘青云’,一剑破去他的‘锦绣山河’,一剑伤金释炎,再有一剑就斩杀了金释炎。这样的境界,应该在太玄榜上有名才是,可为什么先前没有半点风声呢?” 赵冰玉对于阴阳宗的底细知之甚多,说道:“大明官不是同样不在太玄榜上吗?” “说的也是。”上官莞叹了一声:“太玄榜是太平宗所作,太平宗探一探其他宗门的虚实还算凑活,想要探我们阴阳宗的底细,就力有不逮了。” 赵冰玉有些心情凝重,道:“那些人究竟是什么来路?” 上官莞的手指轻轻摩挲着城垛的砖面,指甲划出一道刻痕,她轻声说道:“先前还不清楚,现在已经查实,李道虚的爱徒李玄都,张静修的爱徒颜飞卿,白绣裳的爱徒苏云媗,还有宫官和宋辅臣,以及那位斩杀了金释炎的高手,另外,令尊赵良庚也被裹挟其中。” 听到“赵良庚”三字的时候,赵冰玉的眼皮微微一跳,眼神晦暗,神情复杂。 都说天家无亲,何故?为权力故。儿子是父亲天生的竞争者,尤其是涉及到权力之争的时候,可在父子之间又有各种世俗道德伦常的束缚,父杀子是为不慈,子杀父是为不孝,又让父子在权力之争之中,披上了一层不知是真是假的温情面纱。 对于赵冰玉而言,父亲的失踪太过突然,他还没有做好上位的准备,也不觉得自己能掌控全局,再加上多年的父子情分,从这个角度来说,他不希望父亲有什么闪失。可这也是一个千载难逢的绝佳机会,只要抓住了这个机会,那么他就能立即得到父亲的一半权柄,若是错过了这个机会,可能有机会继承父亲的全部权柄,也有可能一无所有,又让他心生犹疑,隐隐盼着父亲真的不能回来才好,这样便帮他做出了一个选择而不必承担任何良心和道德上的谴责。 在这种矛盾心态下,赵冰玉从上官莞的口中听到这个消息时,自然思绪万千。 上官莞轻笑一声:“赵部堂还不能死,如果他死了,荆州、楚州、芦州就全都乱了,这个时候,不能乱。” 赵冰玉犹豫了一下,问道:“这是地师的意思?” 上官莞低垂眼帘:“是地师的意思。” 赵冰玉知道西京已经帮他做出了选择,于是长长吐出一口浊气:“我知道了。” 第八十三章 男女之间 地师不在意赵良庚是否活着,在意的是江南局势,但是只有赵良庚才能掌控局势,那么从这一点上来说,地师便是不希望赵良庚去死。 既然是地师的意思,还要仰仗阴阳宗扶持的赵冰玉自然不能违背地师的意思。 上官莞转过头来,瞧见赵冰玉眉宇间的一股郁气,伸手替他抚平眉头,轻笑道:“瞧你这个样子,就这点志气?” 赵冰玉没有说话,只是轻叹一声。 上官莞收回手掌,微笑道:“金释炎之死,惊动了地师,地师将我从西京派来,就是为了解决此事。可大天师也不是吃素的,他派出了自己的弟子颜飞卿,又请来了李玄都,这两个人都不好对付,至于其他人,看着厉害,却要以此二人为首。” 赵冰玉不是江湖人,对于江湖上的许多事情知之不深,问道:“为何?” 上官莞淡然道:“当年若是没有帝京之变,此二人就是日后的正道领袖,颜飞卿继承的是张静修的位置,李玄都继承的是李道虚的位置,张静修这次对于促成圣君与天公将军结盟之事是势在必得,他将此事交予此二人手中,可见此二人在张静修心目中的分量,你说好不好对付?” 赵冰玉问道:“颜飞卿是朝廷册封的飞元真人,我素有耳闻,只是这个李玄都……” “就是当年的紫府剑仙,当年他差一点做了张肃卿的女婿,现在又要做辽东秦阀的女婿,听说牝女宗的宫师妹也一直对他青眼有加,宫大小姐,张大小姐,秦大小姐,还真是个有女人缘的家伙。”上官莞微讽道:“不过也在情理之中,当年大剑仙李道虚出身贫寒,一文不名,正是攀上了清微宗李家的大小姐李卿云,这才做了清微宗的宗主,李玄都是李道虚的弟子,弟子不必不如师。” 赵冰玉干笑一声,没有贸然接话。 就算他不是江湖人,也是知道大剑仙李道虚的大名,如雷贯耳,不敢不敬。 上官莞接着说道:“现在师父让我来接手此事,虽然给了我调用宗内三殿的权力,可我仍是没有太大把握。” 赵冰玉想了想,问道:“那个李玄都,是个什么样的人?” 上官莞迟疑了一下,说道:“以文乱法,权行州域,叫士;以武犯禁,力折公侯,叫侠;连起来便是侠士。李玄都这个人,曾经跟随张肃卿变法,也曾参与主导清微宗与正一宗的‘四六之争’,再加上清微宗内部的‘三四之争’,犯禁犯法,文武兼备,所以我认为他是一个侠士。尤其是这个人竟敢忤逆自己的恩师李道虚,以至于被开革出宗门,倒是让我有些佩服。” “佩服?”赵冰玉疑惑道。 “对,佩服。”上官莞笑了笑:“打杀欺压不如自己之人,这不叫本事,是个人都会干。真正厉害的是反抗比自己本事更大、地位更高之人,当年的宋政如是,今日的李玄都亦如是,只是宋政用的是武人的手段,摔杯号,刀斧手,而李玄都用的是文人的手段,文死谏,武死战。一文一武,看上去是宋政赢了,做了无道宗的宗主,而李玄都输了,被逐出师门。可以后的事情,谁又知道呢?” 赵冰玉道:“你还没告诉我,你打算怎么对付这两位正道俊杰。” 上官莞说道:“难以力敌,只能智取。可智取,却不能从颜飞卿和李玄都这边做文章,而是要从天公将军唐周那边做文章。毕竟我们不是为了杀人,也不是为了与正道中人拼个你死我活,而是为了坏掉澹台云和唐周的结盟。做事情,要分清楚什么是目的,什么是手段,除了报仇,杀人从来都是手段,绝非目的。” “受教。”赵冰玉点了点头,话锋陡然一转:“可你又为何要将我召到此地?毕竟我对于这种江湖争斗,有心无力。” 上官莞淡笑道:“既然赵部堂不能死,那么你是不是要提前在赵部堂身上做些文章?如果赵部堂脱困,第一个见到的人是你,而不是赵梦玉,你觉得赵部堂心里会怎么想?” 赵冰玉眼神一亮,这次是真心诚意抱拳道谢。 上官莞一笑置之:“咱们两个认识这么多年了,何必这些虚礼。你啊,真是越来越虚伪俗气了。” 赵冰玉也不在意上官莞的挖苦,只是哈哈一笑。 两人在很久之前就已经相识,那时候的赵冰玉还是个少年,当时徐无鬼带着上官莞拜访赵良庚,在两家大人议事的时候,两小由此相识,建立了一段少年人的友谊。 此后双方一直保持了书信往来。 如果赵青玉只是一个普通的读书人,或是普通的官宦子弟,那么这段脆弱的少年人友谊注定难以长久,也许在不经意之间,便会断了联系,然后从此再无交集,就像仙凡永隔的两个世界之人。当年那点少男少女的情谊,自然就在各种江湖争斗之中烟消云散。 不过随着赵良庚的平步青云,成为镇守一方的封疆大吏,赵冰玉身为赵良庚的长子,自然也是水涨船高。于是上官莞便与赵青玉的联系越来越深,尤其是当赵纯孝开始接触赵梦玉之后,两人的关系更是突飞猛进,虽然不是夫妻,却比许多大难临头各自飞的夫妻还要亲厚。 利益之争,可以让父子反目,也能让两个没有任何血缘关系的陌生人变成最亲密的朋友。所以上官莞让赵冰玉前往石门县的时候,哪怕没有说明理由,赵冰玉也是二话没说,直接赶来,这就是两人相交多年的信任了。 赵冰玉忽然想起一事,问道:“对了,上次我们见面的时候,你就已经是归真境界,这次可曾破境?” 上官莞道:“破境了,如今我已是天人逍遥境,不过对于当下的局势影响不大。一来,我不擅长与人争斗,境界虽高,也未必是那些擅斗之人的对手,最有名的例子便是当年正值巅峰的紫府剑仙李玄都,不过是归真境,却号称无量境之下无敌手,现在的他虽然不复当年的锐气,但只要能晋升天人境,重登太玄榜还是不成问题。再有就是,面对一位可以斩杀金释炎的高人,是天人逍遥境,还是归真境,都没有太大区别了。” 赵冰玉道:“也不能这么说,若是没有今日的天人境界,又如何求将来的长生境界?” 上官莞忍不住看了赵冰玉一眼,微笑道:“你倒是看得透彻。” 赵冰玉对她报以一笑。 这一笑,让上官莞有些别样的欢喜。 天下间的女子,无论出身如何高贵,相貌如何出众,没有几个是不食人间烟火。若是觉得她在男子面前冷若冰霜,多半是因为她看不上这些男子,如果在自己青眼的男子面前,就是另外一番情态了,试问哪个女子不怀春,哪个女子不多情? 所以苏云媗也好,秦素也罢,终是选择嫁人,谁也没打算做一辈子的仙子,只是不肯嫁给看不上眼的庸碌男子罢了。有些男人觉得自己不受女人青睐,就认定女子是他的敌人,实则男人的敌人永远是男人,女子想要嫁给更强大的男人,换得安全感,以婚嫁改变自身境况,所以上层男子得以三妻四妾,正所谓高门嫁女,低门娶妇,便是由此而来。如此一来,下层男子难求一妻,他们不敢反对上层男子,却要仇恨与自己同属底层的女子,怨恨她们嫌贫爱富。 上官莞也不能免俗,到了她这个年纪,早就应该嫁人,遍观周围,最合适的人选自然是赵纯孝,不过两人立场不同,如果退而求其次,那就只有赵冰玉了。 第八十四章 兵分两路 上官莞凝视着赵冰玉,谈不上多么喜欢,却也不讨厌,对于夫妻而言,这也就够了。如今世道,盲婚哑嫁,所以夫妻培养感情不在婚前,而是在成亲之后。多少夫妻情深的开始,也都起于一个不讨厌而已。 上官莞犹记得在多年以前,赵冰玉还是个少年的时候,有点土里土气,还有点木讷。不曾想多年之后,也是一位老成持重的世家公子了。要不怎么说手中掌权才是男人最好的妆容,当年的那分木讷经过洗练之后,变成了稳重和坚毅。其实两人之间也早有默契,如果赵冰玉能继承赵良庚的位置,那么结成夫妻便是顺理成章之事。 其实赵良庚和钱锦儿也是如此,赵良庚早年时中意于钱锦儿,钱锦儿也不讨厌这个同龄之人,无奈两人门不当户不对,钱锦儿是钱家大小姐,赵良庚虽然有个前朝皇族的名头,但在本朝却是一文不值,他又不想入赘,于是只能失之交臂。待到后来,赵良庚发迹,可那时候的他已经娶了妻子,待到妻子离世,钱锦儿又在机缘巧合之下成为钱家的家主,不可能下嫁赵家,于是两人始终是有缘无分。 如果当年赵冰玉能娶到钱家大小姐,可能就是另外一个光景,就像有了秦阀支持的赵政,可以彻底掌握三州之地。赵冰玉不希望自己重蹈父亲的覆辙,希望能尽早娶到上官莞,好借阴阳宗的助力。 上官莞收回视线,几乎就在同时,赵冰玉转过头来,望着上官莞的侧脸:“上官,既然要救出家父,你打算那怎么办?” 上官莞摇头道:“不用救,李玄都等人要是想杀赵部堂,在洞庭山上就杀了,不必等到现在。根据我的推断,李玄都等人并非是故意袭杀赵部堂,很有可能是适逢其会,因为某事起了冲突,结果骑虎难下,只能裹挟了赵部堂而走,待到一个合适的时机,便会放赵部堂离开。” 赵冰玉皱起眉头:“因为某事起了冲突……肯定是老三,整日不学无术,见色忘命,那宫官和苏云媗都是有名的美人,若是被老三遇上……” 上官莞点头道:“八成是这样了,因为一点小事结果越闹越大,最终不可收拾。谁能想到,因为一个赵三公子,让人公将军丢了性命,又让赵部堂身陷险境之中,可见美色当前,还要看有没有福气消受,你可要引以为鉴才是。” 赵冰玉听到上官莞这番略带敲打之意的话语,凝视着眼前的动人女子,轻声道:“曾经沧海难为水。” 这位赵家大公子的言下之意,当然是说有了上官莞之后,其余的女子都已经难入他的眼中。 虽然上官莞心中极为受用,但是嘴上却不能承认:“可别这么说,你是没见过苏云媗,那才是天人之颜,若仅以相貌而论,当首推苏云媗。” 赵冰玉哈哈一笑,不以为意。女子再美,也有一个限度。到了他这个地位的男子,纳妾才要看相貌,如果是娶妻,看重的还是女子的家世,也就是门当户对,最好能对自己产生助力。同理,女子嫁人也是看夫家的家世地位,能否让自己的娘家有所裨益。一对年轻男女的成婚,其实是两方势力的联盟。苏云媗当然家世不凡,可惜不是一路之人,那便与没有一样。 对于这些位高权重的男子而言,娶妻,娶的不是人,娶的是身份。 上官莞轻声说道:“你就守在此地,等着李玄都放走赵部堂,一定要护得赵部堂周全。若是能与此人结个善缘,也不是不行。” 赵冰玉问道:“那你呢?” 上官莞说道:“我要往白帝城一行,不过需要时间,所以要将李玄都等人的行程拖延一二。我已经安排好了,你不用出手,只当无事发生就行。” 赵冰玉点了点头。 …… 此时李玄都一行人距离石门县只剩下不足三十里的距离。 当然,这个三十里,是一条直线的距离。如果是天人境界大宗师御风而行,仅仅就是三十里,可如果是徒步而行,要跋山涉水,甚至要绕道而行,那就不仅仅是三十里了,路程翻上一倍都是少的。 这一路上,顺风顺水,没有遇到阴阳宗的追兵,甚至连寻常的江湖争斗都没遇到几起,看来在牝女宗“退兵”之后,潇州江湖也逐渐恢复了平静。不过也有一个问题,赵良庚和石无月严重拖慢了队伍的行进速度,虽说石无月已经恢复巅峰时的八成修为,可以直接御风而行,但是御风而行不能持久,不可能以御风之态随着队伍一起行动,李玄都又不放心让她脱离队伍先行一步,可若是不御风而行,石无月无法行走,只能让那韩月背着,自然行进速度缓慢。 李玄都思来想去,如今能看住石无月的只有李非烟,于是李玄都几经斟酌之后,请李非烟带着石无月、韩月、赵良庚在后面缓行,其余人先行一步。等到李非烟一行赶到石门县后,就将赵良庚安置于此,由韩月暂为照看,免得堂堂一地总督,被地痞无赖之流欺侮,或是遭遇其他意外,然后李非烟和石无月就可以全力御风而行,追上朔江而上的李玄都等人。 其余人等并无意见,于是李玄都等人变成兵分两路,此时李玄都等人已经与后方的李非烟一行拉开了近八十里的距离。 当李玄都一行人来到一处岔路口,这里有一座路边酒肆,是个夫妻店,男人在后厨忙活,女人负责招呼客人。 酒肆里有一个落魄书生,要了一壶酒,正在那里自斟自饮,满脸愁苦,又带几分醉态,嘴里喃喃自语,尽是些“子曰……之乎者也”的话语。 书生的邻桌是个胡子花白的老人,一身行走江湖的术士打扮,头戴方巾,肩头上搭着一个布褡裢,一杆大旗被随手靠在一旁,上书四个大字:铁口直断。相较于书生的满面愁苦之色,江湖术士则是满面红光,同样是自斟自饮,小酒喝得有滋有味,口中轻哼着不知名的小调:“俺老张儿,心里自恣儿,就差一个小娘们儿……” 在酒肆外面,是个衣衫褴褛、蓬头垢面的乞丐,好像瘸了一条腿,身前一个缺了角的破碗,怀里抱着一根脏兮兮的竹竿,正在晒着太阳打瞌睡。幸而此时是初夏,天气暖和,若是寒冬,这个乞丐便有性命之忧了。 酒肆的夫妇对于这一切全都视而不见,只是忙着自己的活计。 愁苦的书生,满面喜色的江湖术士,瘸腿的乞丐,忙碌的夫妇。 李玄都看到这一幕场景,忍不住感叹道:“人的悲欢并不相通。” 宫官摇头道:“我只觉得他们吵闹。” 第八十五章 术士书生 感叹之后,李玄都便要继续赶路,完全不想在此地过多停留。 就在此时,那江湖术士打扮的老人转过头来,刚好看到了李玄都这一行人,见他们个个气度不凡,便动了招揽生意的心思,起身道:“几位,可是要往石门县去?” 李玄都住下脚步:“正是。” 老人赶忙摆手道:“去不得,去不得啊。” 李玄都饶有兴致道:“此话怎讲?” 老人一抚胡须,极有仙风道骨,徐徐说道:“实不相瞒,老夫也是刚刚从石门县而来,发现石门县县城之中血光隐隐,暗藏杀机,这才匆匆离开,行避祸之举,几位若是没有什么急事,还是小心为好。” 李玄都转头望向颜飞卿。 有了沈元舟的前车之鉴,李玄都对于这种事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只是他并不精通术算之道,不过颜飞卿出身于正一宗,精通紫微斗数,正好可以询问。 颜飞卿摇了摇头。 李玄都便打算迈步前行。 老人仍不死心,竟是小跑几步出了酒肆,拦到众人面前,疾言厉色道:“老夫所言千真万确,你们莫要自误,丢了性命!” 李玄都正要说话,宋辅臣已是开口道:“宋某人从不信敕问鬼神之事,李先生不必与此人废话,若是为难,由宋某出手打杀便是。” 老人闻听此言,吓得赶忙后退几步,梗着脖子道:“真是不识好人心,老夫好心为你们指一条明路,你们不领情也就罢了,还要恃力欺人不成?” 宋辅臣抿起嘴唇,脸上没有太多神情。他是个沉默寡言之人,能出手,绝不废话。不过他也不是一个滥杀之人,方才故意说那番话,不过是有意吓退此人,倒也不好真就痛下杀手。 就在此时,宫官道:“不如就听一听这位老先生有什么说的。” 老人一伸手,做了个“请”的动作:“这位姑娘所言极是,听一听也是好的,我们进来慢慢谈。” 李玄都想了想,说道:“也罢,就当是歇一歇脚了。” 一行人进了酒肆,在老道人的那张桌上坐下,就见老人从自己的布褡裢中取出一个罗盘,密密麻麻,足有三十六层之多,然后老人指着罗盘说道:“此方罗盘乃是老夫的祖传宝物,有扭转乾坤之妙用,正是依仗着此方罗盘,老夫才能逃离那凶险处处的石门县。” 李玄都没有太过在意,可颜飞卿瞧了眼此方罗盘之后,却是眉头微皱:“这方罗盘……似乎是件宝物。” 老人笑道:“这位公子还是有眼力的,此方罗盘名为‘乾坤转’,当年老夫为了购得这方罗盘,足足花费了老夫两万太平钱,知道两万太平钱是多少钱吗?足足六十万两银子!老夫上哪凑那么多银钱啊,只能大举借债,然后就只能给人家做事还债,好在遇到了个大主顾,做完了这票买卖,不但能还上旧债,还能有些盈余。” 话音落下,罗盘上毫无征兆地光芒一闪,笼罩众人,待到光芒消散时,宁忆的身形已经消失不见。 老人嘿然道:“转乾坤,乾坤转,没有什么玄妙,不过是送人一程而已。‘血刀’实在太过棘手,便先送走,待到他赶回时,大局已定。” 李玄都等人哪里还不清楚,终是遇到了拦路之人。 宋辅臣的反应更是迅捷,已然出手,可惜一拳落了个空。 只见老人的身形“砰”的一声炸裂开来,变成了一张符纸。而老人的本尊则出现在不远处,手中拄着那杆“铁口直断”的大旗,淡笑道:“宋法王何必动怒,我们也不过是拿人钱财替人消灾罢了。” 宋辅臣的脸色渐而凝重。 江湖之大,除了二十二个宗门之外,还有为数众多的江湖散人,虽说这些江湖散人无法与宗门抗衡,但是其中不乏奇人异士,境界修为未必多高,战力也未必多强,可往往有许多出人意料之外的手段,尤其是第一次遇到,在毫无防备的情形下,很容易中招。 这时候那个独自喝酒的愁苦书生也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手中端着酒杯,望向宫官:“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这位姑娘,陪小可喝上一杯如何?” 宫官轻声问道:“阁下可是落榜书生?” 书生睁大了眼睛:“宫姑娘竟然知道小可的名声,真是让小可受宠若惊。” 宫官道:“毕竟是黑白谱上排名第三十七位的高人,你认为我不知道,是不是觉得我孤陋寡闻?” 书生道了一声“不敢”。 说起这位落榜书生,也是江湖中的一个怪人奇人。他和宁忆一样,都是儒家弟子,也同样是在万象学宫求学,只是宁忆困于情,再加上牝女宗的因势利导,终于成为江湖上威名赫赫的“血刀”。不过落榜书生却不曾困于情,他最是热衷仕途,十岁考中童生,十五岁考中秀才,二十岁考中举人,然后就开始了长达二十年的进京赶考,也不知是时运不济,还是本事不济,考了二十年,按照三年一次来算,那也少说有六次,别说进士及第,便是进士出身和同进士出身都没能捞到半个,次次名落孙山,由此得了落榜书生的名号。 可说来也怪,他每次进京赶考,总是能遇到许多稀奇古怪之事,可每次总能逢凶化吉。先是第一次上京赶考的时候,遇到了方士伏魔,意外得了一颗异兽内丹,吞下之后平添几十年的修为;然后第二次上京赶考时,夜宿荒庙遇到一只吸食阳气的狐仙,结果与狐仙结下露水姻缘却因为吞服内丹的缘故而安然无恙;第三次的时候,又遇到了女鬼索命,这次刚好赶上道士捉鬼,他跟随道士身旁,又逃过一劫;在他最后一次上京赶考的时候,他遇到了正一宗名宿与道种宗长老交手,两人力竭而亡,他将二人安葬之后,从二人身上得了功法秘籍。此人读书不大行,练武修道却是奇才,在没有明师指点的情形下,硬是靠着秘籍就给练成了一身不俗修为。 时至今日,朝廷衰弱,远不如二十年前,落榜书生也不再热衷于进京赶考,成了一名货真价实的江湖中人。 落榜书生的境界修为未必如何,但是因为他众多奇遇的缘故,有些奇怪的手段,很是难缠。 宫官呵呵一笑。 下一刻,她身形暴起,瞬间掠至落榜书生的面前,一记手刀斩向落榜书生的脖子,正是牝女宗的绝学“冷月锯”。 落榜书生却是丝毫不惧,仍是保持端着酒杯的姿态,也不见他如何动作,整个人忽地向后平移开丈余距离,刚好躲过宫官的这记手刀。与此同时,他手中酒杯的酒液开始飞速旋转,好似一个小小的龙卷,然后“啵”的一声,激射出来,化作一道水箭,激射宫官的面门。 有宁忆的前车之鉴,宫官生怕其中有什么玄机,不敢硬接,侧身躲过,就见这道水箭落在地上,“嗤”的一声,在地面上腐蚀出一个大约手指粗细、深不见底的坑洞。 宫官的面上冷了几分:“好手段。” 落榜书生摇了摇头:“宫姑娘,你们这些宗门子弟,无论正道邪道,总是眼高于顶,觉得我们这些江湖散人不敢招惹你们,其实我们这些江湖人只是因为势单力孤,怕你们人多罢了,真要单打独斗,谁胜谁败,犹未可知。” 话音落下,落榜书生扔掉手中酒杯,从袖中取出一柄折扇,“啪”的一声将折扇展开,只见扇面上写着“金榜题名”四个大字。 第八十六章 万笃门 宫官一挥手,一道黑影激射而出,正是冷夫人的蛇鞭,此时落到了宫官的手中,不过冷夫人身为一宗之主,也不缺这一件兵器。 落榜书生一挥手中折扇,将蛇鞭拍开的同时,向外飘然退去。 宫官不依不饶,纵身紧追。 两人出了酒肆,一追一逃远去数里,落榜书生猛地停住身形,以手中折扇左右挥动两次,将两道清风化作两道如同弯月的风刃,类似于剑气,却又不尽相同。 宫官手中长鞭漫卷,鞭影重重,与两道风刃相击,发出金石之声。 落榜书生再一挥折扇,轻喝一声,“起!” 狂风乱起,其中夹杂着无数风刃,激射在四周,刺出无数坑洼,两人相距百步的官道上,风刃缭乱纷飞,出现了数十道横竖交错的沟壑, 宫官身形飘忽不定,在躲避风刃的同时,手中蛇鞭脱手而出,如同御剑术驾驭飞剑一般,蛇鞭自行而动,似一条黑蛇蜿蜒而行,鞭梢如蟒蛇吐信,直指落榜书生的胸口。 落榜书生不再单纯以风刃对敌,一手挡下长鞭,顺势欺身而进,宫官手中也多出一柄折扇,见招拆招,两人贴身近战,两柄折扇如蝴蝶翩飞,眼花缭乱,一时间竟是难分高下。 在宫官出手之后,李玄都始终安然不动。 江湖何其大,宗门弟子的人数在整个江湖中占据了不到一半,剩下更多的是江湖散人,除去老玄榜和太玄榜这等顶尖战力,这些江湖散人的整体实力未必就比二十二个宗门弱上多少,只是因为一盘散沙,所以无力与上下齐心的宗门抗衡。 就像有人曾经拿江湖人士与军伍中人对比,在境界修为相差无多的情形下,一个江湖人士与军伍中人捉对厮杀,江湖人士胜算更多,若是十个江湖人士对上十个军中中人,则胜算大概在五成左右,若是一百对一百,则军伍中人胜算更大。如果再往上,千人对千人,那么江湖中人几乎没有胜算。 这句话放在江湖中人内部之间同样适用,各大宗门就是规矩严明的军伍,江湖散人就是一盘散沙的乌合之众。可如果换成一对一的厮杀,就全凭各自本事了。 现在最大的问题是,这些江湖散人到底是为何而来?联想到方才那江湖术士说起的银钱一事,李玄都忽然想起一个不是宗门胜似宗门的存在,那就是与白莲坊、闻香堂、听风楼并列齐名的万笃门。这四家各有营生,势力庞大, 只是不同于各大宗门光明正大地立于世间,这四家行事诡秘,没有具体山门所在,只有设在各地的分号,也不公开对外招收弟子。 其中万笃门的营生就是收钱杀人,也是四家之中最为神秘的存在,专门培养死士刺客,也会招募一些想要赚快钱的江湖散人,拿人钱财替人消灾,无论所杀之人是公门庙堂的达官显贵,还是江湖上的宗门弟子,只要给得起价,万笃门都会接下生意,哪怕出动的刺客身死,损失惨重,万笃门也会继续策划刺杀,堪称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这便是万笃门的可怕了,通过这样一个机制,可以将众多江湖散人笼络起来,纵然是为了求财,但如果用于其他地方,也必然是一股不可忽视的巨大势力。 李玄都想要建立的秘密结盟,便是这样的存在。 在过去多年之中,万笃门的信誉一直很好,也有人向万笃门发布过一些不可能完成的任务,比如说刺杀大天师张静修,或是刺杀地师徐无鬼,但是万笃门也有应对的办法,那就是开出一个让人绝对承受不起的天价。想要刺杀大天师张静修?可以,价钱是白银三千万两,只要付得起钱,万笃门就是上下死绝也会行刺杀之举,关键是给得起吗?大魏朝鼎盛时一年的税银也不过五千万两,如今的大魏朝廷岁入税银大概只有三千五百万两左右,三千万两,谁也拿不出这么多钱,就算钱家或是秦家这等豪阀,恐怕也要变卖家产才行。 当然,万笃门也会允许客人将任务公开,然后自行设定价格,不必遵循万笃门的定价。比如说发布一个刺杀大天师张静修的悬赏,然后赏金只有一百两银子,万笃门代替客人保管这一百两银子,只要有人能成功刺杀大天师,便可从万笃门手中得到九十两银子的报酬,其余十两被则算是万笃门的抽成。 这种悬赏同样很多,不过很少有人去领,当年李玄都唯一一次去万笃门,就曾见过许多熟悉名字,有二师兄张海石,也有三师兄李元婴,当然也少不了他这个紫府剑仙。 其中二师兄张海石的悬赏最多,总共有七个人头悬赏,赏金合计十二万两之巨,可见这位东海怪人在江湖上是何等行事乖张,不过张海石也有这个资本,那七个悬赏根本无人敢领,也许有人领了,不过已经死在张海石的剑下。其次就是李玄都本人,悬赏金额大概有九万两左右,李玄都不用猜也知道,八成是当年在河朔之地结下的仇家,虽说李玄都坠境之后,的确很好刺杀,但那时候的李玄都一直在清微宗养伤,更少有人知道紫府剑仙就是李玄都,不可能有人跑到清微宗去刺杀他。 如果阴阳宗在万笃门发布了宋辅臣的悬赏,万笃门应该会开出一个极高的价格,可如果阴阳宗付得起钱,那么万笃门为了自己的声誉,也不得不出手了,只是不知道价钱几何,一百万两?还是二百万两? 李玄都想明白这一点之后,望向那名术士,术士却不说话。 反倒是一直在忙活的掌柜夫妇来到几人不远处,并肩而立,掌柜娘子是个身材丰腴的妇人,开口三分笑:“听闻颜真人与苏仙子要在六月下旬大婚,我夫妇二人特来贺礼,还望两位不要嫌弃才是。” 颜飞卿和苏云媗早有准备,一同起身,由苏云媗开口问道:“还未请教两位高姓大名。” 掌柜娘子笑道:“苏仙子这话问得多余,我们干的是杀头的买卖,若是走漏了风声,无论是大天师,还是白宗主,可都是我们吃罪不起的。” 苏云媗点点头,也不多言,直接取出“妙法莲华”,凝神以待。 虽然颜飞卿和苏云媗都是少玄榜上名列前茅的高手,但在漩女山一战中,两人双双受伤,颜飞卿为魏臻所伤,苏云媗被金释炎所伤,对上这两人,未必会败,却也不敢言必胜。 此时李玄都已经看出一些端倪,这些人并非是那种死士杀手,却都是江湖上一等一的好手,虽然平日里闲云野鹤,江湖地位不能与宗门名宿相提并论,但成名多年,不可小觑。 江湖就是如此,卖身朝廷的人,修为未必很高,但是有靠山依仗,地位很高,宗门中人则是什么样的境界就大概能有什么样的地位,唯有这些江湖散人,同样的境界修为,却是江湖地位最低。 颜飞卿一挥袖,手中多了一柄桃木剑,名为“万象”。 掌柜是个神色木讷的中年男子,抱拳道:“久闻小天师大名,请了。” 话音落下,酒肆外面的天色骤然一暗,好似是苍天震怒,先是远处有一线漆黑弥漫,然后迅速扩散至整个天地,接着如洪流一般的滚滚风沙呼啸而至,一时间烟尘漫天,飞沙走石,难分天上地下,一切都已经混淆不清。小小酒肆就像是江河中的一块不起眼礁石,只要下雨涨潮,便立刻淹没在大江大浪之中。 不过颜飞卿也在同一时间祭出四道符箓,化作四面无形墙壁,将汹涌而来的风沙阻挡在酒肆之外,使其分毫不得入。只听得砂砾打在符箓上面,发出阵阵急促声响,好似雨打芭蕉。 这个看上去不起眼的男子,竟然是一位在江湖中极为罕见的方士,而且还是一位天人境的方士。 颜飞卿轻声道:“原来是黑白谱排名第二十三位的忘尘先生。” 第八十七章 伏击刺杀 就在李玄都等人遇袭的同时,李非烟也遭遇了赵纯孝、魏臻、张铮、冷夫人的联手伏击,冷夫人是要夺回石无月,而阴阳宗三人则是为了给金释炎报仇,同时也是阻拦李非烟驰援李玄都等人。 若是李非烟只有一人,哪怕她有“青云”,也不是四位天人境大宗师的对手,可是冷夫人四人在漩女山一战中都有不同程度的伤势,在如此情形下,再加上一个石无月从旁援手,就不一样了,双方大致能维持在一个势均力敌的状态。 除此之外,赵纯孝更是消极怠工,这次谋划不成,地师特意派来了上官莞,并授予她调动三殿之力,也就除了已死的金释炎之外,她可以调用其余三位明官。要是别人也就罢了,赵纯孝必然会全力配合,可是上官莞乃是他的大敌,赵纯孝哪肯让上官莞建功,所以赵纯孝隐隐盼着上官莞也吃个大亏才好。 酒肆这边,颜飞卿认出了那位忘尘先生,说起来也是一方大豪,有一座祖传山庄,建造于云梦泽之畔,名为桂云山庄,节制云梦泽的大小水盗,是为群盗首领。这也是江湖中不成文的规矩,许多不成气候的盗匪之流,都会与一位江湖高手达成约定,群盗每年向此人进贡钱财,此人则向群盗提供庇护,若是遇到想要拿群盗人头来搏名声之人,便要这位高手出面解决麻烦,或是吓退,或是痛下杀手。当年宁忆在西域时,也曾有大批马贼依附于他,虽说那时候的宁忆嗜血好杀,动辄取人性命,但这些马贼尽是畏威而不怀德之辈,反而愈发畏惧敬服宁忆,对其死心塌地,甚至为宁忆修建宫殿,供其居住,又进献美人美酒,只是每每进献美人,必会惹得宁忆发狂,开始胡乱杀人,久而久之,马贼们也不敢再向宁忆进献美人。 这些云梦泽水匪身怀不俗修为,分成各个寨子,划分势力范围,平日里劫掠来往行船,得财甚丰,也怕哪一天被人黑吃黑,于是便依附于忘尘先生,年年进贡,多年下来,忘尘先生自然是家大业大,购良田,置仆役,俨然是士绅大户。 既然被颜飞卿叫破了名号,忘尘先生也不再隐瞒,道:“小天师好眼力。” 一直未曾开口的李玄都忽然说道:“忘尘先生之名,我素有耳闻,也算是家大业大之人,何苦去赚万笃门的卖命钱。” 听到“万笃门”三字,忘尘先生脸色一变,不过随即就恢复平静:“既然阁下已经有所猜测,那我也不隐瞒了,去年的时候,有高人将我麾下水盗一扫而空,又攻入我的庄中,将我的庄子一把大火烧成了白地。我后来才知道是牝女宗所为,我势单力孤,没办法找牝女宗讨一个公道,可一大家子人总要有个容身所在,凡事都少不了银钱,又别无所长,不赚这个卖命钱,难道求各大宗门施舍一份银钱吗?” 李玄都默然,正所谓一文钱难倒英雄汉,自从他没了清微宗的例银之后,也是囊中羞涩,处处受制。毕竟不是每个江湖人都是秦大小姐,可以随身携带万余太平钱。 忘尘先生不欲多言,双手一挥,风沙更猛,整座酒肆再也承受不住,整个屋顶都被狂风吹飞,此时就算有颜飞卿的四道符箓,也抵挡不得无孔不入的风沙。 风沙漫天,遮挡了所有人的视线,在呼啸风声之中,也很难听声辨位,甚至还有蒙蔽灵识的作用,几乎所有人都同时向外退去,以免被人暗中偷袭。 当李玄都离开风沙范围时,只见一道黄沙龙卷接天连地,彻底笼罩了原本酒肆所在的位置。 这就是方士的厉害了,换成同境界的武夫,无论如何也没有如此声势。方士和武夫最大的区别在于,方士擅长对付比自己修为更低之人,尤其擅长以少打多,可如果遇到同境界之人,这等声势浩大的术法,能起到的作用就相当有限。 李玄都转头望去,发现那个一身江湖术士打扮的老人正站在自己不远处,手中还是拄着“铁口直断”的大旗。 李玄都问道:“你把宁忆送到哪里去了?” 老人兴许是对自己这一手太过得意的缘故,竟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血刀’宁忆,堂堂太玄榜第十人,也不过如此,还不是中了老夫的算计,被老夫的‘乾坤转’挪移至三百里外,不过你不必担心,此举耗费甚大,为了挪移宁忆,已经将我这个宝贝贮存的灵气耗费一空,短时间内是无法再用了。” 李玄都笑了一声:“阁下如此坦白,难道是觉得我不足为虑?” 老人瞪大了眼睛:“自然不是。” “那是?”李玄都问道。 就在这时,从老人身后的滚滚风沙中又走出一个身影,正是那个在酒肆外打瞌睡的瘸腿乞丐,一手端着破碗,另一手拄着竹杖。 既然书生、江湖术士、店家夫妇二人俱是来历不凡,那么这名乞丐想来也是江湖上了不得的人物。 乞丐抬了抬眼皮,露出一双浑浊的眼睛,盯着意态闲适的李玄都,嗓音嘶哑道:“紫府剑仙李玄都,大剑仙的高足,海石先生的师弟,了不起,真是了不起,我也不妨与阁下明言,这次若非有阴阳宗出头,我们还不敢接下这单买卖,阴阳宗说了,无论什么后果,都由他们担着。于是我们两个合计了一下,这票买卖干的过,打算一起领教下少玄榜第一人的高招。” 这些江湖散人之所以能在江湖上立足,并混出一个不弱名头,当然不是什么傻子。两人是故意报出阴阳宗的名号,用意也很明显,若是这次谋划失败,有人侥幸他逃了出去,那么冤有头债有主,你们去找幕后之人阴阳宗算账,不要抓着他们这些小虾米不放。 这番话接肯定了李玄都的猜测,果然是阴阳宗背后指使,而且恐怕不仅是指使那么简单,应该还直接派出了人手从旁策应。阴阳宗的行动高效也让李玄都很是惊讶,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就彻底摸清了他们一行人的底细,然后又重新制定了相应的策略,可见阴阳宗能够在背后操纵西北五宗,不是没有道理的。 李玄都问道:“一个对付宫官,两个对付颜飞卿和苏云媗,再有两个来对付我,你们不管宋辅臣吗?” 江湖术士朗声笑道:“这一点就不劳紫府剑仙操心了,我们自有安排,紫府剑仙还是先关心一下自己的处境为好。” 李玄都微笑道:“虽说两位岁数都已经不小了,但论江湖厮杀的经验,你们两位加起来也未必比得过我。” 乞丐嗤笑一声:“还未交手便已经心怀轻视,这就是紫府剑仙多年的江湖厮杀经验?” 李玄都收敛了笑意,轻声道:“两位为何迟迟不肯出手?难道不是未战先怯,想要在言语上探一探我的虚实?” 两人俱是脸色一变。 李玄都哈哈一笑:“若是我露了怯,两位就会立刻出手,将我置于死地,是不是?那么我现在到底是底气十足,真就不把两位放在眼中呢?还是故意虚张声势,想要吓住两位呢?” 两人对视一眼,愈发拿捏不准李玄都的具体情况。若是虚张声势还好,若是故意引他们两人出手,那就不得不慎重应对。 李玄都故作遗憾地叹息一声:“要不怎么说江湖越老,胆子越小,二位可真是名副其实的老江湖。” 第八十八章 不堪一击 江湖术士和乞丐二人在江湖上也是赫赫有名,江湖术士名叫白凌云,居无定所,云游天下,江湖人称“白云先生”,与“忘尘先生”、“不知先生”类似,在黑白谱上位列第四十二位。虽说排名不高,但江湖上的交手,也不是看排名定胜负的,从来都是天时地利人和,白凌云运用法宝得当,便将堂堂太玄榜第十人的宁忆暂时送走,任凭宁忆杀力无双,此时也是用不上了,还是得老老实实赶回来。 那名乞丐则是在黑白谱上排名第三十九位,江湖诨号“怪叫花”,名叫谷逸,倒不是故意装作叫花子,据说当年的谷逸一表人才,乃是江湖上有名的翩翩公子,只是后来他修炼阴神夜游之法,在夜游时,被妻子触碰了肉身,以至于气息紊乱,走火入魔,肉身化作尸魔,将他一家上下屠戮殆尽,而正在神游的谷逸便无法回神归窍。要知道阴神不比阳神,阳神历经雷劫,阴极阳生,有化虚为实之神通,与仙人无异,而阴神则孱弱许多,限制极大,当时谷逸不过初学此道,阴神十分脆弱,惧怕天风,惧怕雷霆,惧怕日光,所以才要夜游,若是等到第二日鸡叫日出,他立时就要魂飞魄散,恰逢此时,谷逸在路边发现了一个濒死的乞丐,无可奈何之下只能占据了乞丐的身体。因为此事,谷逸不再修炼术法,而是改为修炼体魄,成为一名武夫。因为这个乞丐相貌极丑的缘故,与谷逸本人远不能相比,谷逸一气之下,干脆是破罐子破摔,整日以乞丐样貌见人,行的又是江湖之事,所以被江湖中人称作“怪叫花”。 白凌云与谷逸一个眼神互相示意之后,白凌云拄着大旗缓缓而行,在距离李玄都大约百步距离的地方停下身形,将旗杆刺入身前地面,旗子猎猎作响,旗面上的“铁口直断”四字不知何时变成了“百步飞剑”。 与此同时,谷逸猛然发力蹬地,脚下地面砰然碎裂,身形瞬间来到李玄都身前一丈,那条瘸腿竟是半点也不影响移动,而且因为速度太快的缘故,还发出破空声响。 一丈差不多就是三把长剑的长度,对于一名武夫而言,已经算是近身。 谷逸五指握拳,骤然加速,一拳砸向李玄都的面门。 李玄都身形轻飘飘地向后退去,不多不少,刚好是谷逸一拳势尽,再也进不得半分。 一拳落空,谷逸脸色微变,立时转攻为守,护住自己周身要害,只见得自他体内涌出无数白色气机,分为七股,好似七条白色蛟龙,环绕他的体表盘旋游走,其中暗合法度,若是李玄都胆敢反手一掌或是一拳,立时就被这七股气机形成绞杀之势。 李玄都也看出了其中玄机,没有以己之短攻敌之长,而是反手取出“白骨流光”,依仗着手中剑器之利,朝着谷逸当胸刺去。谷逸虽然是武夫的横练体魄,远胜方士,但是面对李玄都的一剑,还是不敢小觑半分,为了小心起见,不敢硬抗,侧身躲过的同时,七道凌厉气机绞杀而至,与剑锋摩擦出刺耳声响。 若是寻常人,定是握不稳手中之剑,可李玄都握剑的右手纹丝不动,反而顺势以剑脊一拍,打在谷逸的胸膛上,使其踉跄后退。 李玄都正要追击,就在此时,白凌云一晃手中绣着“百步飞剑”的大旗,口中诵道:“先炼真元后运功,此中玄妙配雌雄。惟存一点先天诀,斩怪诛妖自不同。” 话音落下,就见旗面上升起一道白光,约有七寸,似是匕首短剑,又有眼有翅。然后白光一闪,消失不见。 李玄都猛地收剑回防,就听得一声轻响,“白骨流光”震颤不止,竟是险些脱手而出。 这大旗上写着“百步飞剑”四个大字,可刚才那道白光绝对不是飞剑,倒像是某种蛊虫,坚硬无比,速度奇快,在一瞬间与李玄都的长剑连续撞击七次,不但将李玄都的一剑之势完全化去,而且还反攻三击,险些让李玄都握不稳手中长剑。 白凌云一手扶着旗杆,一手结成剑指,在身前虚画剑诀,然后就见一点白光骤然出现,转瞬即逝。 李玄都屏息凝神,又与这点白光连续相击三次。这点白光在空中纵横交错,杂乱无章,毫无规律可言,李玄都只能凭借灵识五感去捕捉一闪而逝的白光,若是稍有松懈,便会丢失白光的踪迹。 不过白凌云的脸色也愈发凝重,寻常江湖高手对上他这手“百步飞剑”的神通,若是没有防备,一剑便可取下头颅,就算有了防备,也不过是多费几剑的功夫,可这紫府剑仙竟是连续接下了四剑而毫发无损,果然是盛名之下无虚士。此时他要专心驾驭宝物,难以行动,若是紫府剑仙向他出手,那他可就凶多吉少了。 好在此时还有一个谷逸,他在李玄都扛下一记白光的瞬间再次欺身而进,又是势大力沉的一拳击出,拳势破空,以至于震荡出层层气机涟漪,如同石子落入水中。 这一次李玄都没有躲闪,而是探出左手,以清微宗的“万华神剑掌”对上了谷逸的拳头。 李玄都精通拳掌功夫,但最为熟稔的还是这套从小练到大的掌法,此掌是从剑术中得来,出掌凌厉如剑,招数繁复奇幻。虚招可为诱敌扰敌,但到临阵之时,虚招亦可变为实招。算是清微宗嫡传弟子的必练基本功,而且还是那种从小练到老的,随着境界拔升,威力也会越来越大,就如静禅宗的前代方丈,便是以一套“罗汉拳”打遍天下无敌手。 此时李玄都一掌对上谷逸的一拳,谷逸只觉得一股凌厉剑气渗入拳中,如同针扎一般,而他的气机根本无法抵御这股剑气,就像乌合之众遇到了正规官军,人数虽众,但不堪一击。 这便是江湖中人常说的气机精纯了,同样两座高楼,一座高楼是以木质搭建而成,而另一座高楼则是以花岗岩筑成,平常时候也许无甚区别,可一旦遇到外力侵袭,哪座高楼更为坚固就一目了然。 李玄都当年之所以能以归真境九重楼的修为力压一众天人境大宗师,除了“人间世”的剑气凌厉之外,他自身的气机精纯也不可忽视,纵然天人境已经沟通天地之桥,可以从天地之间借势,可是气机散乱,就像许多流民起事,动辄裹挟数十万人,可其中尽是些老弱妇孺,遇到官军之后,哪怕官军人数只有流民的十分之一,也能摧枯拉朽地将流民击溃。 这一拳一掌便分了高下。 李玄都顺势抓住谷逸的手腕,将他拉向自己,然后肩头一撞,立时让谷逸口吐鲜血。 白凌云见此一幕,不由叹息一声,干脆收回那道白光,摆出防守态势。 现在形势已经很明显了,当年威名赫赫的紫府剑仙不是虚张声势,而是真有不把他们二人放在眼中的底气,根本就不是阴阳宗之人所说的境界未复。退一万步来说,就算紫府剑仙的确是境界未复,可对于他们来说,一个巅峰时的紫府剑仙,一个九成功力的李玄都,有区别吗?解决他们都是一剑之事罢了。 他们被阴阳宗骗了。 可阴阳宗到底要做什么?与正道全面开战? 白凌云的心思已经有些乱了。 涉及到正邪之争,他们这些闲云野鹤,不该掺和进来的。银子虽好,就怕没命去花,这个道理很简单,可总是在后悔的时候才听得进去。 正当白凌云心神大乱的时候,就听有一人鼓掌道:“厉害厉害,久仰久仰,不愧是紫府剑仙。” 第八十九章 百蛮王 一个高大身影从风沙中缓缓走出。 白凌云转头望去,顿时如坠冰窖,浑身发冷。作为一个在江湖上混了多年的老江湖,也不是白吃了多年的干饭,最大的优势就是他走过很多地方,见过很多人,这是年轻人比不上的。毕竟年轻人的岁数就摆在那里,任你再怎么天纵奇才,有些需要时间才能积累的东西,是如何也不能弥补的。 比如说眼前这人,李玄都不认识,可白凌云就认得,正因为认得,所以才会害怕。 无道宗四大护宗法王之一,百蛮王。 虽然江湖中人也称呼宋辅臣为宋法王,但因为地师的缘故,宋辅臣只能算是一个候补法王,真正的四王还是极天王、七杀王、百蛮王、贪狼王,其中贪狼王排名最末,极天王境界最高,七杀王最擅暗杀之事,百蛮王最是残忍嗜杀。 七杀王和百蛮王同样是杀人,七杀王是那种只杀高手之人,若是寻常庸人,还觉得不配死在他的剑下,而百蛮王就不一样了,他是那种毫无顾忌之人,任你是八十岁的老人,还是襁褓中的婴儿,都不会有半分同情怜悯。 早年时,百蛮王曾经在江南做下几起灭门大案,引来了正一宗的高手追杀,说起正一宗的高手,除了大天师张静修和东玄道人等寥寥几人之外,名震江湖的高手不多,远不如清微宗,若论单打独斗,也未必多强,但是胜在成名宿老众多,且擅长以阵法合击,这才是正一宗统领正道的关键所在。百蛮王被七位正一宗名宿追杀,险些葬身江南,所以这些年来主要在蜀州南疆一代活动,极少踏足江南。不过话又说回来,那七位正一宗名宿也不是寻常之辈,领头之人更是大天师的同辈人物,能从他们七人手中逃脱,也可见这位百蛮王无论是修为还是心机都不可小觑。 百蛮王现身之后,瞥了眼白凌云和谷逸:“就知道你们两个废物难以成事,幸好上官姑娘早有预料,也没指望你们。” 白凌云气得脸色青白,分明是你们说紫府剑仙坠境,不过是个花架子,不然我们也不会接下这单买卖,现在又说我们不济事,合着好赖话都让你们给说了,正着反着都是你们有理,可真是以理服人。无奈形势比人强,白凌云也只能敢怒不敢言。 李玄都是一贯的牙尖嘴利,立时道:“既然觉得人家没用,你又何必雇佣人家,是要先让他们给你垫个场子,显得你更厉害?还是说等你输了以后,有这两位的对比,也好让你有个下来的台阶?我是不是可以这样理解,赢了你自己狂,输了大家一起扛?” 白凌云听到李玄都这番话,不禁大为感动,紫府剑仙是好人呐,说出了老夫的心声。 百蛮王脸色阴沉下来:“紫府剑仙,我待会儿一定要将你的满嘴牙齿全部打碎,一颗不留。” 李玄都笑道:“放狠话?你觉得李某人是被吓大的?既然你放狠话,那我也放一句好了,我待会儿要砍下你的脑袋,让你在临死前还能看一眼自己的尸体,这样回答,你满意否?地师满意否?” 百蛮王长笑一声,森然道:“你也配谈地师?” 李玄都啧啧道:“难怪能做地师的走狗,还真是忠心护主,这就开始狺狺狂吠了?” 对于百蛮王出现在此地,意料之外,情理之中,当年宋政之所以能袭杀无道宗老宗主成功上位,地师徐无鬼本就功不可没,从此时起,徐无鬼便开始不断渗透无道宗,这么多年下来,无道宗中听命于地师之人不在少数,这才有了澹台云决定与地师决裂,澹台云不是想要独掌邪道大权,仅仅是为了夺回无道宗的大权而已。 既然为敌,李玄都可不会吝啬的自己的嘲讽,这是他师从张海石的绝技,若是遇到那种不说话的也就罢了,若是遇到百蛮王这种动手之前喜欢装腔作势的,非要嘲讽一二不可,常常会让对手心浮气躁,有奇效。 百蛮王深深呼吸一气,甚至可见胸膛一个明显的起伏,然后才说道:“真是伶牙俐齿,不愧是清微宗出身。” 李玄都道:“难道你第一天知道东海怪人之说?” 百蛮王当然听说过“东海怪人”的说法,李道虚自从年纪大了以后,也是地位尊贵,修身养性,很少再有这般举动,李道虚之后就是以张海石为最,可偏偏张海石境界修为奇高,又是清微宗的实权人物,少有人能奈何得了。如果是张海石在此,百蛮王也就忍了,可你一个清微宗弃徒,也敢大放厥词? 百蛮王做了个左手包住右拳的动作,左手发力,右拳咔咔作响,这是习惯使然,熟悉他的人都知道,他每次动手杀人之前,都会有这么一个动作。 李玄都收敛了笑意,沉声道:“你们是不是觉得我太过好说话了,自从认识张肃卿之后,就不再是那个一言不合就拔剑的紫府剑仙,不敢杀人,不愿杀人,所以你们就可以肆无忌惮,毕竟是人善被人欺嘛。” 白凌云和谷逸瞬间感到一股莫大的惊恐。 下一刻,李玄都身形一掠,速度之快,白凌云根本没有看清。 然后谷逸的头颅便高高飞起。 李玄都出现在谷逸的无头身体旁边,手中长剑一横,头颅刚好落在剑上。 谷逸的脸庞上还保持着极为惊恐的神情,竟是没有丝毫的还手之力。 这一剑乃是李道虚的绝技“六灭一念剑”,只要中剑之人相信自己的手臂已断,那他的手臂就会真的掉落下来,若中剑之人相信自己的被此剑斩杀,那么他便会立时死去,浑身上下却不留半点伤痕,端的是玄妙无比,与顶尖术法的弄假为真有异曲同工之秒。 方才李玄都出剑,谷逸胆气已丧,又因为李玄都说过要将百蛮王头颅砍下的话语,所以下意识地认为自己接不下这一剑的结果就是被一剑枭首,然后他的人头果真就被斩落,多年的横练体魄竟是没能起到半点阻挡作用。 李玄都望向白凌云:“杀人多了,就不想杀人了,我是如此,宁忆也是如此。所以能不杀人的时候,我还是想着不杀人,毕竟是一条性命。刚才你主动拦路的时候,我直接把你杀了,岂不是更好,何必随你走进酒肆。我当时就是想着,如果只是一个普通路人,因为我的一念之差而送了性命,岂不是冤枉?” 然后李玄都笑了笑:“可是现在看来,并不冤枉,倒是我妇人之仁了。” 百蛮王对白凌云道:“出剑。” 白凌云一愣,没有反应过来。 百蛮王有些不悦,加重了语气:“让你出剑,我来拦住他,保准他伤不得你。” 白凌云一咬牙,再次晃动手中的大旗,那道白光再次掠出。 李玄都没有故技重施。刚才能在出其不意之下一剑得手,运气的成分很大,谷逸被他轻易打伤,惊骇之下,胆气已失,所以才被他一剑斩杀,不过“六灭一念剑”对于心神的消耗很大,短时间内不能再用,而且白凌云也未被他所伤,不会像谷逸那般胆气俱失,却不是一剑就能斩杀的了。 不过也无所谓了,李玄都不是那种一招鲜吃遍天之人,有的是手段应对各种形势。 白光再次掠向李玄都,这一次的来势远胜前几次,甚至带出风雷破空之声。 威力大了,速度自然就慢了。 这一次,李玄都的左手中掠出一把断剑,在白光与右手的“白骨流光”相撞的瞬间,两剑相交,将白光死死卡住。 白凌云的脸色顿时一片灰败。 百蛮王眼神熠熠:“好一个‘人间世’。” 第九十章 百兽真经 直到此时,李玄都才看清这道白光是什么,竟然是一只类似飞虫的东西,长约三寸,通体通明,有足有翅,口器极大,形如镰刀,极为锋锐。 此时这只飞虫被李玄都以双剑卡死,动弹不得。 与此同时,百蛮王已经动了,一拳直指李玄都的面门。 武夫出手,远不如方士那么花哨,虽说也有许多招式,但大多时候,招式是死的,人是活的,尤其是到了百蛮王这等境界,根本不会拘泥于某一招某一式,只会选择最适合的招式,此时他便中宫直进,力求用最短的时间将这最重的一拳落在李玄都的身上。 李玄都双剑一分,“逆天劫”剑气直接将这只小虫化作飞灰,然后以“白骨流光”回守,以“人间世”为攻,都说一寸长一寸强,一寸短一寸险,李玄都却反其道而行之,当初与李太一交手时,也曾让李太一吃了个小亏。 百蛮王虽然嘴上不把李玄都放在眼里,但李玄都毕竟曾高居太玄榜之列,人的名,树的影,此时还是多加了几分小心,在这一拳之中留了三分余力,确保一拳势尽之后可以收手,不至于一去不回。 一拳落在“白骨流光”的剑身上,百蛮王立时察觉到一股透体寒气汹涌而来,先是渗入他的手掌,然后逆流而上,一直涌入他的手臂,他的整条手臂立时笼罩上一层白霜。与此同时,李玄都的“人间世”也已经到了,虽是断剑,但剑身上有“逆天劫”剑气流转,使得百蛮王不敢硬接,不过百蛮王也有应对的办法,整条手臂上瞬间笼罩了一层幽绿色的罡气,迎上李玄都的一剑,虽然幽绿罡气被剑气撕扯得“嗤嗤”作响,但还是勉强挡下了这一剑。 两人一触即分,各自向后退去。 百蛮王低头看向自己的双手,一只手呈现出死人的惨白色泽,已经有些活动不便,另外一只手却是“后知后觉”,直到此刻,才裂开一道细细的红线,有鲜血从中渗出。 李玄都呵呵笑道:“就这点本事?” 百蛮王脸色一沉,运转气机,将手臂中的寒气驱散,继而五指一握,竟是发出一声气爆声响,然后从他的指缝之间透出道道幽绿光芒,极为渗人。 百蛮王一步踏出,缩地成寸一般,瞬间来到李玄都的身后。 李玄都早有察觉,倒转“白骨流光”,使长剑穿过自己的腋下,刺向身后。 百蛮王忌惮于“白骨流光”的诡异寒气,不敢硬接,化拳为掌,只见他的掌心之中射出无数幽光,落向李玄都的后背。 李玄都的发簪炸裂,长发垂落,以“青墨三千甲”在自己身后结成一方大盾,任由这些幽光落在上面,如同雨滴落入湖水之中,只是激起阵阵涟漪。 在幽光散尽之后,李玄都立刻散去大盾,终于转过身来,以“云气风雷生”出剑。只见李玄都周身云雾缭绕,不见本人,只有云雾翻滚,雷电森然。 百蛮王双拳交错一封。 在“人间世”距离百蛮王的眉心还有尺余距离时,被百蛮王的双拳死死锁住,动弹不得,可就算如此,扑面而来的剑气也让百蛮王的脸上一阵刺痛。 都说“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长剑侧看是有宽度的,可如果从正面去看剑尖,就只有一点寒光而已。 哪怕“人间世”是断剑,在断裂位置也有一个突出的点。如果让这一点落在他的眉心上,就算他一身横练武夫体魄,也是无用。 只是百蛮王忘了一事,此时的李玄都是手持双剑,就算他封住了一剑,还有另外一剑,然后百蛮王就被李玄都一剑横扫在腰间,固然没能将他拦腰斩断,却也使他横飞出去。 李玄都如影随形,双剑齐出,使得百蛮王完全落入下风之中。 在百蛮王看来,这个紫府剑仙简直是个怪物,每次出剑都完全不同,不是招数不同,而是风格不同,上一剑还是凌厉杀伐的剑招,下一剑就是阴诡难测的剑招,其中偶尔还夹杂了一两招刀法,而且他的双剑还不相同,“人间世”更偏向“太阴十三剑”,另一把不知道名字的冰蓝长剑则是偏向清微宗的“北斗三十六剑诀”,一人同时用两路剑法,已是一心二用的极致。 现在百蛮王所能依仗的就是一身境界修为要高出李玄都,还能以势压人,可以用不讲理的方式破去一些妙招,但是这种以力破巧也是有代价的,每次都会在身上留下一道剑伤,随之而来剑气就像吸血的水蛭,一部分盘踞于伤口,另一部分拼命向他体内钻去,不断阻碍他气机流转的同时,还使他无法愈合伤口,极为难缠,都说千里之堤溃于蚁穴,若是让这些细如牛毛的剑气在体内积少成多,难说不会给他来一个开膛破腹。 想到这里,百蛮王不敢再有留手,猛然止住退势,拼着硬抗两剑,运转气机,浑身上下发出“咔咔”爆裂之声,原本就高大的身形暴涨至一丈之高,衣袍破裂,可见他的上身绘有无数诡异兽纹,背后更是绘有一只白额吊睛猛虎,栩栩如生,隐隐之间有虎啸兽吼之声,一拳打出,百兽咆哮,几乎有移山之势。 百蛮王之所以被称为百蛮王,与他修炼的功法有关,历代百蛮王皆是修炼“百兽真经”,此种功法需要饮百兽之血,食各种异兽血肉,以此壮大自身气血,与人交手时,有龙象大力,臻至化境,还能修炼成“百兽真身”,无惧刀剑,力大无穷。 此时百蛮王现出“百兽真身”,在体表生出一层鳞甲,那些剑气再不能伤他分毫,而他的一拳更是拳意凌然,摧枯拉朽。 李玄都这次以“人间世”回防,与此拳相交,力道之大,竟是让李玄都险些握不住剑柄。 李玄都干脆五指张开,松开了“人间世”。 在外人看来,李玄都弃剑之举有些莫名其妙,但是对于李玄都来说,“人间世”与他如同一体,握与不握,都能如臂指使。 果不其然,“人间世”没有坠地,悬停空中,哪怕没有被李玄都握住,仍是剑身微微颤动,剑身上荡漾起阵阵剑气涟漪,然后直指百蛮王,一闪而逝。 这便是大名鼎鼎的御剑术。 御剑之快,丝毫不逊于白凌云的“百步飞剑”。 只见一道剑光掠过,刺入百蛮王的胸口之中,所谓坚若金刚的“百兽真身”在这把位列刀剑评第二的名剑面前,与寻常武夫的体魄也没什么不同。 只是对于气血极为夸张的百蛮王而言,这点伤势根本不算什么,就像一头巨像被人射了一箭,哪怕羽箭可以破开皮肤,刺入血肉,会痛,但绝对没有性命之忧。 百蛮王干脆伸手握住“人间世”,将它从胸口一点点拔了出来,双眼之中也随之染上了一层血红。 百蛮王之所以残忍好杀,与他饮食百兽血肉也有关系,长年如此,兽性大增而人性减弱,自然不将生灵放在眼中。 被夺剑的李玄都不以为意,只是道:“百蛮王,我提醒你一句,你拖不起的,只要宁忆赶回,除非极天王也出现在此地,否则你们没有半分胜算。” 话音落下,百蛮王发出一声怒吼,狠狠一踏脚下地面。 方圆百丈之内,都明显有一种向下猛沉的感觉,地面上随之出现道道裂缝。 这不是寻常武夫将气机导入地下所致,纯粹是以巨力为之。 下一刻,百蛮王朝李玄都冲来,所过之处,生生犁出一道沟壑。 第九十一章 为虎作伥 有一句话叫做“无快不破”,此话对也不对,若是对上长生境或是造化境的高人,单纯的速度已经没有太大意义,但是在这些境界之下,速度快慢的确可以极大影响局势。 李玄都横剑身前,用出“北斗三十六剑诀”中的“无根天水”一式,这一式寓意春水细雨,根本在于绵绵不绝,李玄都手中的“白骨流光”在一瞬间以极快的速度与百蛮王相撞九次,也就是将百蛮王的一撞之力分为九次抵挡,如此一来,气势极为凶猛的一记铁山靠便被化解于无形。若是换成境界更高的李元婴来用这一式,可以连出十二剑,不但能化解百蛮王的一撞,还能反攻,使其直接受创。 然后李玄都一脚踏在百蛮王的胸口,借力向后退去,同时伸手一招,原本被百蛮王握在掌中的“人间世”强行脱手,在他的掌间撕裂出一道血痕,重新回到李玄都的手中。 手持双剑的李玄都向后飘摇退去。 被李玄都踢了一脚的百蛮王身形微微摇晃,胸口上被“人间世”刺出的伤口原本已经开始愈合,被这一脚踏中之后,又崩裂开来,鲜血淋漓。 已经逐渐被兽性占据理智的百蛮王怒吼一声,已经没有多少人声,满是兽吼之音,背后的猛虎金光大盛,只听得一声惊天动地的虎啸,风声大作。云从龙,风从虎,风声中仿佛千万条斑斓猛虎聚集在一起咆哮怒吼,风起云涌,天地变色。煞气滚滚,几乎要遮天蔽日一般。 李玄都行走江湖时,曾经听说过犬妖的传说,有一户人家的妻子在夜里的时候突然四肢着地趴在被褥上,像是中了邪一般,然后从床上蹿到地面,鼻息咈咈,和疯狗一样。家人将她制住之后,请了道人前来,道人喂她一碗符水,忽然胸膈涌动,从口中吐出一滩黑水落在地上,有黑点如蛙籽,腥臭难闻。吐罢,女子昏昏睡去,两天后才醒来,恢复如常。众人本以为此事就到此为止,但是在月余之后,有人看见这名女子带着自己的丈夫家人从村口爬行而出。那人觉得奇怪,叫那他们也不答应,等追上去,却不见了踪影。于是便传说这女子一家人都成为苍狗的奴仆。 李玄都听闻之后,只觉得此事不像妖物行事,倒像是修炼某种邪功走火入魔一般,今日一见百蛮王这般模样,恍然明白,那名传说化为犬妖奴仆的女子应该同样修炼了“百兽真经”,只是修炼得不到家,走火入魔,变成半人半兽的存在。 所谓“百兽真经”,类似于“太阴十三剑”,说是上成之法也可,因为无法正道飞升,说是大成之法也可,因为它的威力远甚寻常上成之法。名为百兽,实则共有二十三相,猫犬之流排名末尾,虎象居中,还有如穷奇、饕餮等异兽居首,若是将所有变化全部练满,则是无敌于世。百蛮王虽然境界高绝,但也未练成几种异兽相,最为熟练的还是猛虎之相。 修炼猛虎之相的过程极为血腥,除了饮食猛兽血肉之外,还要猎杀噬人猛虎,将虎皮熬制成胶状,将虎肉碾碎成泥,将虎骨研磨成粉,再取虎血,辅以各种药材制成药酒,佐以丹丸,每日饮一杯,日日不可间断,将猛虎的煞气纳于体内,凭虎血滋养肉体,以煞气壮大神魂,使得自身化作一只绝世猛虎,不仅杀伤力绝大,威力无穷,且对术法有着极强的压制效果,配合煞气血气的一声怒吼就能让普通的术法失效,最是克制除了正一宗之外的方士,如果李玄都并非武夫而是方士,此时只能束手待毙。至于为何不能克制正一宗方士,是因为正一宗方士精通雷法,雷法是为万法之首,至阳至刚,有代天行罚之意,任你血气煞气再盛,也克制不得,只能凭借修为境界分出高下。 除此之外,在“百兽真身”小成之后,还能以秘法后背之上绘一幅猛虎图案,使“百兽真身”化作“白虎凶煞法身”。练成之后,不但残忍嗜杀,而且还有“为虎作伥”的本事,将死于其手之人被拘禁魂魄,化作伥鬼。杀人越多,收服拘禁的伥鬼也就越多,修为也就越强,故而在四王之中,百蛮王最是残忍嗜杀,如今百蛮王身周的伥鬼足有近千之多,放眼望去,似虚似实,灰蒙蒙一片,男女老少皆有。 《太平广记》有云:“伥鬼,被虎所食之人也,为虎前呵道耳。” 所谓“为虎作伥”。被食者化为伥鬼之后便六亲不认,祸害亲友。曾有一男子,其妻子被猛虎所食,一夜,睡得朦朦胧胧时,突然听到有人叫门,竟然是妻子的声音,他当时脑子迷糊,也没有多想,以为是妻子深夜回家,直接打开门来,门外却是一只等候已久的猛虎,而他的妻子早已化作伥鬼,帮着猛虎来吃自己的丈夫。 百蛮王天赋极佳,再加上他用功不已,又有无道宗的雄厚资源,进境一日千里,虽然未能踏足天人无量境,但因为“白虎凶煞法身”的杀伐特性,战力之强,远非寻常天人逍遥境界可以比拟。 是否用出“白虎凶煞法身”的百蛮王完全是两个人,正常状态下的百蛮王被李玄都完全压制在下风,可用出法身之后,百蛮王立时一扫颓势,转守为攻。 此时他再度向李玄都扑杀而来,数百伥鬼立时化作数百猛虎虚影,随着百蛮王一起扑杀而至,这些伥鬼未必能造成实质伤害,却能攻击神魂,就如李玄都的“六灭一念剑”,有化虚为实、弄假为真的妙用,而且百蛮王还趁机轰出一拳,拳势化作一个犹若实质的巨大虎头,张开血盆大口,有震耳欲聋的虎啸之声不说,还伴随有腥风血煞,众伥鬼与这一拳互相借势,声势大振,山呼海啸一般,若是此时李玄都还用“阴阳两极生”或是“青墨三千羽”的手段防御,立时就要被击溃。 面对这一拳,偏向于术法的“太阴十三剑”是不能再用了,李玄都直接用出“逆天劫”,浩荡剑气无他妙用,唯有杀力最强,威力最盛,直接与百蛮王正面相抗。 眨眼之间,数百伥鬼被李玄都的“人间世”扫空大半,不过李玄都也没能完全当下这一拳撞击,剑气炸碎,“白骨流光”与拳头正面相撞,被砸出一个惊人的弧度,李玄都不得不一退再退,直至三十丈外才堪堪止住退势,手中的“白骨流光”仍是震颤不休。 虽然百蛮王的境界比李玄都高出一筹,但李玄都也不能以寻常归真境视之,又手持“人间世”这等利器,此时正面抗衡不弱于百蛮王,也在情理之中。 百蛮王虽然兽性大发,但并不代表没有神智,就算是真正的老虎,捕猎时也懂得策略之道,他深知此战不宜拖延太长时间,若是等到宁忆赶回,今日来到这里的人,有一多半都要折在这里,所以要尽快速战速决。 其实不止是百蛮王想要速战速决,李玄都也是类似想法,他不担心自己的安危,却更担心宋辅臣那边。 对付他李玄都都摆出了如此大的阵仗,不惜出动四王之一的百蛮王,那么对付宋辅臣的又是何许人也?以阴阳宗的作风,定会有周密的谋划,最少也是五成以上的胜算才会动手,若是宋辅臣在此地身死,那么他们再去白帝城也就没什么意义了。 第九十二章 七杀弑神 另外一边,孤身一人的宋辅臣虽然同样心急,但不慌乱,他知道自己身负圣君所托,地师派人摆出这样大的阵仗,可见势在必得。他自己身死事小,坏了圣君的托付事大,半点也不敢马虎。 正当他刚刚脱离风沙席卷的范围时,一道极淡的红线在宋辅臣身后诡异闪现,细如毫发,若不凝神细看,根本让人无从觉察。在接近宋辅臣后脑的时候,那丝血线刹那间凝实,化作一柄血红色的三尺长剑,剑身上波光粼粼,似是血光涌动,却不见持剑之人。 在千钧一发之际,宋辅臣堪堪偏开头颅,险之又险地躲开了这夺命一剑。不过还是被剑气在脖子上留下了一道剑痕。 宋辅臣迅猛转身,朝着自己身周八方出拳,不留丝毫间隙,一阵气机涟漪之后,终于逼得出剑之人从虚空中显出身来,只见来人是个中年男子的模样,脸色苍白而无血色,如同刚从棺材中爬出来一般,身着一身红黑如墨的长袍,仅仅在袖口、领口上以红线滚边,如古时帝王的冕服,头戴紫金冠,腰束玉带,脚上是镶金边长靴,翘头和鞋跟上还嵌有宝玉,真如王孙公子一般。 宋辅臣望着这个男人:“没想到连七杀王也做了地师的走狗。” 男子并不答话,只是出剑而已。 来人正是无道宗四大护宗法王之一的七杀王。七杀王起初并非是无道宗之人,而是一名非正非邪的江湖散人,凭借着一份不大不小的机缘,竟是修炼到了归真境界,后来在一次江湖仇杀中,被仇家打成重伤,狼狈逃窜。 若是宗门弟子,遇到这种事情,只要逃回宗门便是,自有宗门庇护,而且各种后续,从治伤养伤到讨回公道,都有宗门包办,当年李玄都便是如此。可江湖散人就比较惨了,孤家寡人,什么事情都要亲力亲为,当时的七杀王就是这样,根本无处可去,只能四处逃窜,最终被一个普通农户人家所救,在养伤的那段时间,他也与那户人家的女儿产生情愫,谁曾想仇家紧随而至,虽然他侥幸逃走,但那户人家却被仇家满门屠尽。 未报旧仇,又添新恨。逃走的七杀王立誓复仇,也是合该他时来运转,被宋政所救,带回无道宗,不但帮他治好了伤势,还传授他无道宗秘传的“七杀剑诀”,使他踏足天人境界,后来宋政篡位夺权,成为无道宗的宗主,宋政一系的人马自然水涨船高,他也成为无道宗的五大护宗法王之一,然后顺理成章地报仇雪恨,又在陷空王身死之后,成为四王之中仅次于极天王的第二人,尚要高出百蛮王和贪狼王。 按照道理来说,宋辅臣乃是第五位法王的候补人选,所以境界修为与七杀王不会相差太大,此时宋辅臣与七杀王刚一交手,顿时陷入缠斗的状态之中,只见得七杀王剑出如龙,血光闪烁,掠出一道道久久不能消散的轨迹,剑气蜿蜒纵横,犹如无孔不入的绵绵春雨,散布宋辅臣的周围,无孔不入,无所不在,结丝成网,疏而不漏,若是宋辅臣不敢正面硬拼或者稍为犹豫,立即就要被千万剑气形成绞杀之势,所以即使不想拼也非拼不可了。 如果仅仅如此,“七杀剑诀”与那些寻常剑招也无甚区别,宋辅臣出拳应对就是,远不能算是仅次于“北斗三十六剑诀”、“太阴十三剑”、“慈航普度剑典”的第四大剑诀,关键在于全力催动“七杀剑诀”的时候,宋辅臣体内的鲜血也随之涌动,竟是生出一股要破体而出的感觉,若非宋辅臣是纯粹武夫,体魄凝练,近乎于不漏之身,可以自如掌控自身气血,换成其他人,早已经是七窍流血。可就算如此,宋辅臣的几处皮肤也向上凸起,其下仿佛有活物一般不断游走各处,似是有什么事物想要破体而出。 这还仅仅是“七杀剑诀”的一种变化,还有另外六种变化,这才是“七杀剑诀”的玄妙所在,可见“七杀剑诀”对于天道的领悟演绎,并非一味的凶厉杀伐之道,更加难以防备。 这一路上,除了面对人公将军唐汉,宋辅臣鲜少出手,到了此时,却是不能再留手了。 纯粹武夫以自身体魄为武器,坚韧无比,大致可以分为四个阶段、第一个阶段就是最为基础的练体,练皮膜、练血肉、练筋骨、继而炼精化气,温养五脏六腑。与寻常武夫的不同之处在于,寻常武夫是由内而外或是双管齐下,蓄养气机和凝练体魄各不耽误,而纯粹武夫则是由外而内,凭借外功极致,使自身精血化作一口真气,这口真气极为纯粹,血气旺盛,最是克制方士的术法和阴物之流。 第二个阶段是炼经脉和炼穴窍,在由外而内之后,就不能是外练之法,而是内炼之法,先以真气行于经脉之中,使得经脉坚韧,然后感应掌控体内深处密如繁星的诸般穴窍,以求达到对自身控制极为细微的地步,精华内藏,没有半分外泄,是为不漏。 第三个阶段就是在穴窍中凝练出一尊“身神”,寻常武夫炼气皆是以上、中、下三大丹田为核心,纯粹武夫则是一心一意专注于体内密如繁星的穴窍,搬运气血,洗涤凝练发掘的穴窍,上应诸天星辰,可见神灵,非是那种香火神灵,而是真神,此即为“见神不坏”。顾名思义,只要凝练出身神之后,此处穴窍便万劫难坏,若是有人能将全身上下数千穴窍全部凝练出身神,那此人便是不死不坏之身。此即是第四个阶段,人仙。 世上有五仙,天、地、人神、鬼,且不说缥缈难测的神仙和天仙,只说在世三仙。寻常人炼气炼体并行,在踏足上三境之后,方士和武夫的界限愈发混淆不清,最终踏足长生境界,是为地仙,飞升为天仙。若是以纯粹方士入道,抛去体魄,阴神出窍,历经雷劫,阴去阳生,踏足长生境界,是为鬼仙,历经九重雷劫飞升,阴极化阳,是为阳神。纯粹武夫见神不坏,踏足长生境界,是为人仙,飞升可证神道,铸就神躯,是为神仙。 此时的宋辅臣便在第三个阶段凝练身神,只见他一拳打出,拳头变得通明透彻,在其中显现出一尊小小的身影,若是细观其面容,竟是个缩小版的宋辅臣。 如今的宋辅臣乃是天人境,也就是初入见神不坏的修为,凝聚的身神并不算多,远比不了人仙凝聚三百六十五尊身神的恐怖战力,但七杀王也不是长生地仙,两人算是半斤八两。 只见宋辅臣拳头中的身神摆出一个与他本尊一模一样的拳架,然后宋辅臣出拳,那尊身神也随之挥拳。 这一拳融汇了身神之力,拳意比之方才大了何止一倍。 拳发无声,但却带动方圆十丈之内的一方小天地随之震荡,滚滚天地元气在震荡中出现肉眼可见的剧烈扭曲,同时伴随着一连串的气爆声响。 一时只听得剑器铮鸣之声,无数血光纷纷炸落,无数剑气滚滚散开,好似血海荡漾,又似血落如雨。 这一番气机涟漪,就连宋辅臣也受到波及,身上罡气摇晃不止,六识被滚滚血气有了片刻的阻碍,就在这片刻之间,宋辅臣忽觉后心位置一点刺痛,然后周身的护体罡气开始急速溃散。 这一刻,天地寂静。 宋辅臣低头看了眼胸口露出的一截血红剑尖,咳了口血:“你竟然把‘七杀剑诀’练到了第五层,厉害。” 出现在他身后的七杀王淡然道:“可惜你的此处穴窍没有凝练身神。” 第九十三章 形销骨立 李玄都与百蛮王再次撞在一起,在巨力撞击之下,李玄都轰然后退,不过“逆天劫”剑气也在百蛮王的双臂上留下两道深可见骨的伤口,只是百蛮王此时的自愈能力极为恐怖,伤口两侧的肌肉不断收缩,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随即又被盘踞在伤口上的剑气撕裂,旋生旋灭,极为玄奇。 百蛮王怒喝连连,却始终奈何不得李玄都,眼看着时间越来越少,若是再拖延下去,恐怕宁忆就要赶回此地,到那时候,再想走可就难了! 就在这时,白凌云手中的“罗盘”开始剧烈颤抖,他顿时脸色大变:“宁忆已经不足百里,再有一炷香的时间就能赶到。” 宁忆被“转乾坤”挪移出三百里外,三百里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差不多是横跨一个大府的距离,朝廷有六百里加急之说,顾名思义,要求每天要走六百里。驿卒策马狂奔,每到一个驿站都换马进行接力。因为每个驿站相隔大约二十里左右,所以每匹马都可以全力奔跑,不必珍惜体力,日夜兼程,就算如此,一天之内也不过行六百余里。一名天人境大宗师不顾后果地全力御风而行,比骏马疾驰更快,不必绕路,无视各种地形障碍,也要两个时辰的时间才能赶回。所以按照白凌云的预估,宁忆不该如此之快才是,此时显然是这位“血刀”用了些不为人知的手段,所以才能如此之快。毕竟当年他就是以“血影幻身”闻名于世,此时境界修为更上一层楼,又有其他手段也在情理之中,故而比他们预料之中的时间还要更快。 百蛮王听到此言,整个人更为狂躁,出手之时已经估计不得什么留手一说,其声势之大,不逊于请出“白阳法身”的地公将军唐秦。 只见得大地开裂,沟壑纵横。此时李玄都已经不能再与百蛮王正面抗衡,不断躲闪,可他毕竟不是修炼“龙遁剑诀”,而是修炼“北斗三十六剑诀”,攻伐为主,若是一味躲闪,反倒是不如“龙遁剑诀”,在连续躲开百蛮王的十三次出手之后,终于被百蛮王抓住一个破绽,一掌拍在胸口。 李玄都整个人直接侧飞出去,落地之后,左腿弯曲,右腿后撤支地,以手中双剑刺入地面,犁出两道丈余之长的沟壑,才堪堪止住退势。 百蛮王紧随而至,一拳中宫直进。 李玄都拔剑而起,手中双剑一错,交叉成一个“乂”字,刚好封住这一拳,只是如此一来,两人不可避免地陷入角力的境地之中,百蛮王的拳头固然被锋锐剑芒切割出一个“乂”形伤口,可李玄都也被这一拳所蕴含的巨力震退出去。 百蛮王狞笑一声,丝毫不在意自己的伤势,又是贴身而进,化掌为爪,带出凌厉煞气,抓向李玄都。 李玄都接招的同时,都会被巨力震伤,只能不断以“漏尽通”化解百蛮王施加给自己的伤势,气机消耗巨大,李玄都毕竟不是沟通了天地之桥的天人境大宗师,渐有难以为继之势。 就在此时,百蛮王的身形突然加速,所过之处,地面悉数崩裂,化作齑粉,百蛮王一人便如铁骑冲锋,瞬间来到李玄都的面前,将跟随自己的伥鬼悉数融汇于双臂之中,一肘抬起,横击而去,却是肘用枪式,用的是“无极枪”中的“大雪崩式”,其势如大雪山崩,滚滚而落,不可阻挡。 一肘击出,竟是响起剧烈的气爆之声,呼啸如风雷。当肘部撞在“白骨流光”的剑身上时,如同大潮的气机波浪向外扩散开来,如狂风扫过,原本被夯实的地面早已破碎不堪,此时再被狂风掠过,顿时沙石横飞,烟尘弥漫。 李玄都随着风沙一起后退,同时也将身形遮藏在风沙之中。只是单纯的障眼法瞒不过化身猛虎的百蛮王,他几乎没有丝毫阻碍地追上了李玄都的身形,猛攻不停。虽然李玄都不断出剑格挡,但是握剑的双手开始微微震颤,眼角和鼻孔中甚至有些许鲜血渗出。 不过百蛮王也不好受就是了,哪怕是“白虎凶煞法身”也无法抵御“逆天劫”的锋芒,同样是遍体鳞伤,浑身浴血。 再这样下去,就算百蛮王能勉强打杀了李玄都,自己也多半活不成了,竟是个同归于尽的局面。唯一被变数在于宁忆回归在即,怕是等不到那个时候。 百蛮王也明白这一点,招数再变,化爪为拳,整条手臂青筋暴起,如老树之根浮出地表,又似细小蛟龙环绕。虎打堆身之劲,发于臀尾。拳顺可清气上升,拳逆则浊气不降,督脉不通,督脉为百脉之源,督脉通百脉皆通。督脉又有阳脉之首的说法,所以百蛮王出招有虎离穴下山之势,随之而来的是汹涌巨力,劲道之大,堪称十虎之力。一只成年猛虎重五百余斤,掌力可达骇人听闻的两千斤,要知道一名辽东铁骑在人马俱是披甲的情形下,也不过两千斤之重。所以对上成年猛虎,寻常人几乎是一碰就死,能不以兵刃弓箭,单人空手伏虎,非江湖中的好手不可。十虎之力便是两万斤之重,足以抵得上十名铁骑正面冲锋。 百蛮王的厉害之处,不必任何冲锋蓄力,也不必借助惯性,就这样平地一拳,便携带出如此巨力,却是军伍铁骑不能比拟。 在如此近的距离之下,又是如此重的力道,李玄都虽然刺出一剑,而且这一剑也刺穿了百蛮王的拳头,一直刺入手腕位置,继而从中割开手臂的血肉经络,但他也被拳上的磅礴力道震得握不住剑柄,甚至整条手臂也被震断,软软垂落下去。 百蛮王狠狠一甩手,仅凭甩手的力道和对肌肉的控制,便将刺入拳头的“白骨流光”甩脱出去,不过这条手臂几乎是被从中切开,甚至臂骨上也可见一道深深剑痕,同样暂时废了。 百蛮王因为身形暴涨的缘故,得以居高临下地望向李玄都,问道:“如何?” 李玄都只剩下一把断剑,不过气从断处生,也不答话,只是催动气机,只见以断剑为基础,又有剑气化出另外半截断剑,如此一来,补全的“人间世”重新变回三尺青锋。 两人再次交手,剑气剑芒锋锐了何止一倍,纵然百蛮王的“白虎凶煞法身”也难以抵御,就如寻常人的血肉之躯遇到了金铁兵刃,不过十几招之后,那条还算完好的手臂便被生生剔成了白骨,至于附着于双臂上的伥鬼更是被剑气一扫而空,只是百蛮王此时对于痛楚近乎于麻木,反而被激得凶性大发,不顾伤势与李玄都以伤换伤,以已经变为白骨的手掌印在李玄都的胸口,不但五指刺穿了李玄都的胸口,而且还接将他打飞出去。 李玄都身在半空之中,单手单剑以“碧海潮月明”起手,仿佛一轮“明月”冉冉升起。 虽然“白虎凶煞法身”不同于“白阳法身”,但是它之所以能克制术法,也是因为属阳之故,自然与至阴一剑“碧海潮月明”相生相克。 只见得如水银一般的剑气汹涌而出,落在百蛮王的身上,血肉消融,形销骨立,最后只剩下一副白森森的骨架,极为可怖。 李玄都咽下一口鲜血,反问道:“又如何?” 第九十四章 血刀血剑 话音落下,已经变成白骨的百蛮王竟是仍旧不死,白骨上肉眼可见不断再生的血肉经络,那些残留的“太阴剑气”也如潮水一般迅速退去。 李玄都的脸色顿时变得凝重,因为眼前这一幕已经超出了“百兽真经”的范畴,反而让他想到了无道宗的无上绝学“六合八荒不死身”。正所谓“旁日月,挟宇宙”。上下四方曰“宇”,往古来今曰“宙”,以喻无穷。六合指天地四方,即上、下、左、右、前、后, 八荒指天地八个方向,即东、南、西、北、东南、东北、西北、西南。此法以六合八荒为名,寓意只要气机无穷不绝,则肉身不死。 如今看来,百蛮王不仅学了这门大成之法,而且最起码是小成境界。 李玄都毕竟只是归真境,用出“碧海潮月明”之后已是强弩之末,再无余力去消磨百蛮王的气机,而百蛮王却不一样,踏足天人境,沟通天人之桥,可以不断汲取天地元气化为己用,李玄都必不能胜。 就在此时,天际尽头染上了一层不正常的红霞,如血一般,然后就见一道血光从天际尽头的出现,初时才是一抹流光,随后风驰电掣如长虹贯日,离得近了,却是一片血潮,好像是传说中的巨鸟伸展双翼,遮天蔽日,让每个人都被映照上了一层血光。 百蛮王立时察觉到了巨大的危机,清楚知道以自己目前状态断难硬抗,顾不得李玄都,转身一拳,直接就是无道宗的拳法绝学“大威德拳”。 百蛮王不是纯粹武夫,但是不用兵刃,精研拳掌功夫,此拳打出,丝毫不逊于宋辅臣。 强烈的拳劲震荡之下,原本来势汹汹的血潮立呈涣散之势,一气百里的迅猛来势更为之一顿,气势一落千丈,但是下一刻,从溃散的血潮中又生生翻起一个巨大浪头,使得血光再次布满整片天空,也让所有的事物都染上了一层血红。 李玄都却是长长松了一口气。 看这来势,是宁忆无疑了,也只有宁忆才有如此境界修为。 可是如果有旁人看到这一幕,在不知“血刀”宁忆身份的前提下,哪怕是天人逍遥境的大宗师高手,也会为如此大肆挥霍气机而惋惜,大宗师交手对敌,不是以强凌弱,更不是肆意屠杀,要讲究蓄势内敛,含而不发,起势出手则力求一击建功,如宁忆这般交手之前就如此挥霍气机,委实太托大了。只有身临其境的百蛮王,才能看出来人不是故意示威之举,而是全力出手,已经无暇顾及气机外泄! 在桃源县的时候,宁忆曾对萧时雨出刀,不过点到即止,与此时全力出手又是不同。 正要彻底斩杀宋辅臣的七杀王立时察觉到此人是冲着百蛮王而来,百蛮王可不是什么能够随意舍弃的棋子之流,无论是放在哪个宗门,百蛮王这等境界的高手都是不容有失的,于是七杀王不得不暂时先舍弃宋辅臣,转而一剑迎上那滔天而来的刀势。 这一刻,七杀王唯有出剑而已。虽然对手是高居太玄榜第十人的宁忆,但七杀王也不是什么无名小卒,纵使有所不如,也不会相差太多。 宁忆的刀势如滚滚大潮,一浪接着一浪,绵绵不绝,而七杀王的剑势则是一往无前,呈现出一线之势。两者轰然相撞,滚滚气机炸裂开来,巨大的气机涟漪将天空中的云层撕裂,由忘尘先生造就的滚滚龙卷直接烟消云散,地面上更是开裂出一道宽三丈、深半丈的巨大沟壑。 无数的刀气与剑气随着炸裂的余波四散而去,所过之处,沟壑纵横,支离破碎。 如此惊天动地的旷世一击之后,在场的几名高手一瞬间的反应各有不同。 忘尘先生夫妇二人见天人境大宗师一个接着一个登场,无一不是江湖中真正的大人物,心知此事已经闹大,涉及到正邪之争,不是他们这些江湖散人可以贸然参与其中的,于是二人力运劲护住周身,借着爆开的气劲狂澜化作一阵风沙,就此遁去。至于那笔丰厚赏钱,钱财虽好,可也得有命去花才行。 脱开身来的颜飞卿和苏云媗来到宋辅臣身边,由颜飞卿祭出“不动金钟”抵御逸散余波,以免伤及宋辅臣性命。 李玄都和百蛮王则是各自退出战场,虽然两人是仅次于七杀王和宁忆的高手,但是先前两人一番激斗,都已是强弩之末,此时就算想要援手,也是有心无力,只能暂且退让,以求自保。 至于白凌云,他在血虹出现之时,就已经遁走,没有丝毫犹豫,而且临走前还不忘带上谷逸的尸身,对于他来说,就算这次刺杀失败,拿不到万笃门的赏钱,又折损了一件中品宝物“百步飞剑”,可是有了谷逸留下的那份家当,也算是一笔横财,最起码可以保证不亏。 狂乱的余波整整持续了小半柱香的时间才缓缓停歇,方圆百丈之内的地面上都是一条条深达数尺的刀剑痕迹,就像是满是黄土的乌金原地貌,越是靠近交手的中心,这些刀剑痕迹就愈发密集深刻,可到了两人立足所在时,却是没有任何刀削斧刻的痕迹,反而是呈现出一个碗状的向下凹陷,表面极为平滑,如同瓷器一般,皆是被剑气和刀气削切所致。 此时两人显出身形,分别站在碗状凹陷的两侧边缘,都是好姿容。一人身着玉白长袍,手持长刀“清寒”,如俊逸儒生手握一弯清月。另一人身着黑红长袍,手持长剑“血饮”,似公子提剑血犹腥。 方才的交手,算是平分秋色。毕竟宁忆在不到半个时辰的时间里,生生跨越三百里的距离,速度之快,已经超出了九成九的天人境大宗师,宁忆需要耗费的精气神,不可以道里计。 哪怕宁忆是太玄榜第十人,天人无量境,可是这次以一气一刀之势跨越三百里,是个人都知道宁忆的艰辛。所以此时宁忆再对上七杀王,哪怕是全力出手,也如劳师远征的疲敝之兵,难以尽功。 不过话又说回来,七杀王挡得并不轻松,此时握剑的右手仍旧在微微颤抖,甚至藏在宽大袍袖下的整条手臂也在以一种细微的幅度轻轻颤动,就像痉挛抽筋。只是七杀王的面上丝毫不显,他也不以为意,他杀人从来都是暗中偷袭,这次为了救人,被逼得不得不正面抗衡,赢了也好,输了也罢,都无甚所谓。唯一出乎他意料之外的是,这次刺杀竟是如此棘手,包括适逢其会的牝女宗冷夫人在内,地师这边已经足足出动了将近两手之数的天人境大宗师,仍是不能克敌制胜,早知如此,他就不应该来宋辅臣这边,而是去冷夫人那边,一点点蚕食,最后再决胜一击,这次的安排实在太过贪心,想要一口吞下,变成了现在如鲠在喉的境地,进退为难。不过话又说回来,如果把重心放在冷夫人那边,若是出现什么变故,一时半会儿取之不下,被反应过来的李玄都、宁忆等人从后面合围过来,立时就要损失惨重,同样有极大的危险。 七杀王身为地位最高之人,立时有了决断:“退。” 此时百蛮王使用“六合八荒不死身”之后,已经散去“白虎凶煞法身”,神智渐复,听到七杀王此言,毫不犹豫地向后退去。 宁忆淡然道:“走得了吗?” 话音未落,宁忆已是出刀。 不过七杀王也不会坐视宁忆斩杀百蛮王,再度出剑,挡下宁忆的一刀,又是大喝一声:“走!” 百蛮王再没有丝毫犹豫,直接一掠而去。 宁忆的脸上涌起一抹血红,怒喝一声,瞬间连出九刀, 每一刀都变化不定,各不相同,就算是七杀王,也只能勉强挡下其中六刀,其余三道刀芒绕过七杀王之后,归于一体,变成朴实无华的一刀,没有任何花哨,瞬间跨越近百丈的距离,径直刺入百蛮王的后心位置。 百蛮王虽然有“六合八荒不死身”,不至于被一刀毙命,但是这一刀造成的伤势之重,却让百蛮王的气机消耗一空,甚至连御风而行都难以维持,直接跌落地面。 李玄都见此情景,心领神会,伸手摄回“白骨流光”,向百蛮王追杀而去。 第九十五章 搏杀猛虎 百蛮王位列无道宗四大护宗法王之一,且不论他效忠于地师还是圣君,只要能将其斩杀,都是对邪道的一个重大打击,眼下正是天赐良机,李玄都当然不能错过。 老玄榜上的四位高人之所以很少亲自出手,其实道理也很简单,四位老玄榜高人的作用更多在于威慑,敌不动我不动,不到宗门生死存亡的时候,绝不亲自下场出手,这也是正邪两道的默契。如果不遵守这个默契,今日地师出手杀两名正道高手,明日大天师出手杀两名邪道高手,不必多久,要么直接引发不死不休的正邪大战,要么只剩下几个孤家寡人,说白了,正邪之争也是涉及到各种利益之争,如果连人都没了,那也没什么争的必要了。 在这种情形下,众多天人境大宗师便成了正邪之争的中流砥柱,每一个都极为珍贵,若是换成几个当下式微的宗门,可能只有一两位天人境的大宗师坐镇,甚至没有天人境大宗师坐镇,只要死了一位,对于整个宗门来说,就是天塌地陷的大事。而且能走到天人境的高人,大多有保命之技,若是一心逃命,极难杀死,就拿百蛮王来说,如果是他全盛之时,身负“六合八荒不死身”这等大成之法,就算是宁忆全力出手,也未必杀得了他,更遑论是现在的李玄都了,所以说这是天赐良机,若是错过,也很难再有了。 中了宁忆一刀的百蛮王被伤及根本,甚至没有余力御风而行,只能平地奔跑,与李玄都一前一后往北行去。 如此奔出百余里之后,百蛮王气机将尽,又因为刀伤之故难以汲取天地元气补充,只能停下脚步,转过身来望向李玄都,狰狞道:“既然不死不休,那便不死不休!” 话音落下,他那条曾被李玄都一剑切开的手臂上有无数血肉生出,然后化作无数章鱼触须状的物事,朝着李玄都席卷而来。 李玄都在方才也断了一臂,不过他有“漏尽通”,此时强行愈合伤势,仍旧持有双剑,面对朝自己席卷而来的触须,不必催动剑气,仅凭手中“人间世”本身携带的“逆天劫”剑气一扫,便将其齐根斩断,继而“白骨流光”刺出,寒气弥漫。 百蛮王的身上顿时弥漫了一层寒霜,行动艰难。 这便是李玄都敢于追击的最大底气所在,有这两柄宝剑在手,哪怕他的气机耗尽,依仗两柄宝剑之利,也足以斩杀一个接近油尽灯枯的百蛮王。 面对瞬间欺近的李玄都,百蛮王只是发出一声怒吼,然后将自己仅剩的一口气机全部爆发出来,逼得同样气机损耗严重的的李玄都不得不向后退去。此时的百蛮王因为血肉再生的缘故,没有衣着,没有皮肤,只有裸露的血肉,就像被人活生生地剥了皮,极为可怖,这也罢了,随着他的一声怒吼,他身上的血肉竟然开始不断蠕动,然后他向前趴倒在地,摆出了一个猛虎姿态。 下一刻,随着“咔咔咔”的爆裂声响,百蛮王的骨架迅速生长变大,蠕动的血肉随之变化,使他变成了一只真正的猛虎,只是少了皮毛。 李玄都见此情景,有几分不寒而栗,只见过妖物化人形,却没见过人化妖兽,邪道功法果然邪门。 化作猛虎的百蛮王怒吼一声,生生震碎了身上覆盖的白霜,猛地扑向李玄都。 李玄都以手中的“人间世”一剑迎上,“人间世”本身所携带的磅礴剑气直接将百蛮王的一击逼退,而且还撕裂了他的一大块血肉。可此时的百蛮王已经彻底失去了理智,只剩下类似于野兽厮杀的嗜血本能,被李玄都一剑逼退之后,他,或者说它,死死盯着李玄都手中的“人间世”,血色的双眼中透露出几分畏惧,不过很快,嗜血的本能就压过了畏惧,再次跃出,一掌拍出。 一只寻常老虎的掌力可达两千斤,此时百蛮王所化猛虎,一掌之力足有两万斤。 李玄都不敢硬接,向旁躲闪,同时劈出一剑,砍在百蛮王的前肢上,可它对此浑然不觉,又以身后虎尾扫来。 虎尾如钢鞭一般,呼啸破空,不逊于归真境武夫的棍棒,李玄都以“白骨流光”挡下虎尾,剑身被震得颤抖不止。 如今的百蛮王已经没有半点气机可言,但是体魄所蕴含的力量却达到了一个极为骇人的地步,除了金刚宗悟真的“金刚大力”之外,李玄都还未见过如此可怖的巨力,许多所谓的天生神力之人,根本无法与之相比,当真是一力降十会了。 李玄都每次与百蛮王交手,固然能在他身上留下不轻的伤势,可也要被巨力震出不轻的伤势,逼得他不得不用神霄宗的“无极劲”不断化解,可就算如此,还是被震得气血翻涌,胸口发闷。 不得已之下,李玄都只能以巧取胜,虽然李玄都的气力远不如百蛮王,但他手中却有两把利器,他先是佯装不敌,转身逃走,已无神智只剩本能的百蛮王自然猛追,在百蛮王高高跃起扑来的时候,李玄都猛地屈膝蹲下,上身后仰,同时高高举起“白骨流光”,任由百蛮王从自己的头顶越过,“白骨流光”顺势刺入柔软的腹部之中,将它的肚子整个剖开。 然后李玄都毫不犹豫地放开“白骨流光”,手持仅剩的“人间世”合身扑上,随即被百蛮王扑倒在地,只是此时的百蛮王因为被剖开了腹部的缘故,力气大为减弱,没能一下按住李玄都,被李玄都以双腿撑住,百蛮王只能张开满是獠牙的血盆大口,朝着李玄都的脖子咬来。 李玄都等的就是这个时候,一手死死扳住虎口上颚,另外一只手握着“人间世”直接刺入虎口之中。 无论是人,还是兽,亦或是其他什么东西,永远是外强内弱。 当李玄都的一剑从刺入百蛮王的嘴中,原本还在竭力咬合的百蛮王骤然一僵。 剧烈的“逆天劫”剑气在百蛮王的体内猛然爆发开来,就如一支人马披甲的铁骑冲入只有布衣的步卒方阵之中,摧枯拉朽,所向披靡。 下一刻,百蛮王所化猛虎瞬间崩溃,浑身上下的血肉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化作一滩血水,滴滴答答落下,在地面上汇聚成一条血色的小溪,蜿蜒流淌,这并非是李玄都的剑气所致,而是它被李玄都彻底摧破体魄之后,一身功法反噬所致。 李玄都从百蛮王的口中抽回手臂,向后坐倒在地,整条手臂已经是鲜血淋漓,唯有被他死死握着的“人间世”不曾沾染半分血迹,剑气隐隐。 就在这一会儿的工夫,百蛮王已经彻底溶解,只剩下一副光溜溜的骨架,不见一丝一毫的血肉痕迹,就像已经死去很久,这幅骨架也并非人形,而是变成了彻彻底底的虎形,可见“百兽真经”的蛮横霸道,也让人后背发冷,修炼了这样的邪功,还能算是人吗? 喘息片刻之后,李玄都摇摇晃晃地起身,先是捡起掉落在地的“白骨流光”,然后又在百蛮王的骨架附近摸索了一番,终于从血泊之中捞出一件令牌样式的须弥宝物。 第九十六章 所得甚丰 平心而论,杀百蛮王,李玄都算是废了九牛二虎之力,这还是在宁忆出手相助的前提之下,若是李玄都孤身一人,别说斩杀百蛮王,恐怕还有性命之忧。百蛮王也完美诠释了什么叫做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几次看似山穷水尽,结果愣是又绝处逢生,各种压箱底的保命手段层出不穷,如果不是他的运气太差,绝不至于落到如此境地。 李玄都拄着长剑走出一段,找了个干净空地,坐在地上调息片刻,将身上的伤势暂时压制之后,取出百蛮王遗留下的令牌,入手微凉,通体黑色,边缘位置有奇异花纹,正面刻了一个“蛮”字。 李玄都灌注少量气机,打开百蛮王遗留下的这件须弥宝物。不愧是无道宗四大护宗法王之一,随身携带的须弥宝物要比寻常天人境高手好上许多,其内空间足有半个马车大小。 首先是许多大小盒子,李玄都一一取出打开之后,发现其中盛放的都是各种异兽血肉,从角、皮毛、爪、腿、蹄到五脏六腑、眼、舌、筋、鞭,还有各个部位的肉块、骨头、鲜血,应有尽有,应是百蛮王平时修炼“百兽真经”的食物。 这些东西当然可以算是天材地宝的一种,吞食之后也许还有种种妙用,或是修为大进,或是百毒不侵,或是力大无穷,可是见识过百蛮王那副不人不鬼的模样之后,李玄都却是有些忌惮,暂且将这些东西放在一旁。 因为百蛮王不用兵刃的缘故,所以须弥宝物里没有兵器甲胄等物品。倒是发现了一件其他的宝物,只是这件宝物很别致就是了,用途也想很别致,出自牝女宗之手。 从外形上来看,这件宝物是幅长约三尺的长卷,画卷中绘有阁楼图像,其中可见许多服饰各异妙龄女子。如果以为这是用来看的,属于春宫之物,那可就大错特错了,这种东西之玄妙,在于可以使人将心神完全沉浸其中,然后就会发现自己置身于一处仿若梦境的所在,画上各色各样的美人也变成了活人,任人摆布,可以胡天胡地,让人乐不思蜀,据说还闹出过富贵公子整日沉迷其中而暴毙家中的事情。 李玄都早就有所耳闻,只是不曾得见,因为制作这样一件宝物,极为残忍,要抽取生人魂魄,抹去神智,然后封入画中,而且还需要大量的珍惜材料,在闻香堂中已经抬价到二十三万白银一幅,还是有价无市,无人出售。这类宝物,也分品级,根据品级不同,其中女子的数量、姿色都有不同,传说晋王收藏有一卷“百娇图”,被视为此中极品,价值百万白银,不知是真是假。李玄都数了数画卷上的美人数量,大概有十余人,看来是个一般品相的。 李玄都对于这种虚假物事没有太大兴趣,一则是有佳人作伴,他也不是那种喜欢围着女人裙子转的男人。二则是所谓画中的美人,其实与女鬼相差不多,长年沉溺其中,难免神魂虚弱,血气不安,从这一点上来说,牝女宗倒是早早参透了红粉骷髅的佛家至理。 不过这类物事,可以卖个好价钱。李玄都没有道德洁癖,不会因为制作过程太过残忍,就将此物毁去,他行走江湖多年,别说是死人,就是直接死在他手上的,有辜的,无辜的,不知多少,哪里还会顾忌这些。 李玄都将这幅画卷和那些异兽材料放在一起,然后又从令牌中取出一摞厚重书卷。 这才是重头戏。 李玄都这一身所学,除了清微宗的绝学,其余都是他从各种江湖高手身上得来的,有的甚至是“二手货”或“三手货”,比如他学的众多玄女宗功法, 就不是从玄女宗弟子身上得来的,而是从一名牝女宗弟子身上得来的,大概是那牝女宗弟子杀了玄女宗弟子,得了秘籍,又撞到了李玄都的手中。 不过这些秘籍,多是手抄本,偶有错漏之处,而且都是些中成之法、下成之法,仅仅是用来触类旁通还行,真正对境界修为大有裨益的,只有静禅宗的《坐忘禅功》、从苏云媗手中交换得来的部分《慈航普度剑典》,以及后来得自宫官之手的《太阴十三剑》。 现在李玄都斩杀了百蛮王,自然对于百蛮王身上的功法秘籍十分在意,以百蛮王在无道宗中的地位,最少是中成之法,上成之法也在情理之中,说不定还能有大成之法。就算李玄都不练,只是作为参考,他山之石可以攻玉,也是好的。 除了秘籍之外,还有大量的信函,李玄都一连看了十几封,发现其中都不曾涉及无道宗机密,看来“阅后即毁”的规矩是各大宗门通用。李玄都干脆越过这些信函,开始看秘籍。 首先就是宋辅臣曾经用过的“大威德拳”,中成之法,可与金刚宗的“大威伏魔拳”媲美,算是中成之法中的佼佼者,与正一宗的“纯阳紫气”相差无多。 然后是一本“黑虎绝嗣手”,顾名思义,就是专攻敌人下三路,极为狠毒阴险,一旦中招,便有损阴绝嗣之虞。可能是百蛮王早年时所修炼的功法,不知为何,百蛮王竟然还留着这部秘籍。如果是李玄都,会把这些已经用不到的秘籍放在位于八景别院的书房中,只是现在被逐出师门,却是拿不回来了,从这一点上来说,随身携带也有随身携带的好处。 另有一部炼气功法“甲乙十二法”,有缺页,也是中成之法。再就是百蛮王在江湖上安身立命的“百兽真经”,共有数十种变化,百蛮王未能练全,只随身携带了九种变化的秘籍,分别是:猫、犬、象、豹、虎、狮、牛、猴、马,就算如此,也被分成二十部秘籍,连同一本用来识别各种异兽的《百兽图谱》,摞在一起大概有二尺之厚。李玄都不打算修炼,却可以用这些功法与旁人做个交换。 可惜没有大成之法“六合八荒不死身”,想来是大成之法太过贵重,不能随意携带,就算手抄本也不行。 除了这些之外,最让李玄都惊喜的是一部“百花绣拳”,名字听着平平无奇,甚至还有点花拳绣腿的意思,可这套功法却是不折不扣的上成之法,拳法不多不少总共一百式,皆是以各种花儿或是与花有关之物为名。若仅是如此,顶多算是中成之法,关键在于这套拳法中还有三招绝技,分别是:“万花缘”、“葬花叹”、“百花杀”,几乎不逊于牝女宗的“冷月锯”、“玄阴屠”,所以归类为上成之法。 百蛮王之所以没有修炼,是因为此法乃是忘情宗的失传绝学,三式绝技需要配合忘情宗的“万花灵月功”才能发挥威力,就如清微宗的“万华神剑掌”,关键在于掌中藏剑气,必须配合清微宗的“北斗三十六剑诀”修炼剑气才能威力倍增,若仅仅是“万华神剑掌”本身,则只能算是中成之法。而“万花灵月功”又是偏阴功法,百蛮王一身血气至阳至刚,自是无法修炼。 李玄都也不打算修炼这套“百花绣拳”,而是想要将其送给秦素,据他所知,忘情宗有两大根本功法,分别是“太上忘情经”和“万花灵月功”,秦清在接任忘情宗的宗主大位之后,开始修炼前者,秦素则因为年纪还小的缘故,修炼了后者。若是将这套“百花绣拳”交予秦素,对她有莫大的裨益。 李玄都将打算卖掉的物事收回令牌之中,下次去白莲坊的时候连同须弥宝物一起处理掉,然后将“大威德拳”、“百兽真经”、“百花绣拳”的秘籍放入自己的“十八楼”中。 李玄都屈指算来,除去清微宗的绝学,自己身上的上成之法已有四部,分别是:《坐忘禅功》、《鸳鸯刀法》、《百花绣拳》,以及一部得自醉春风的《大欢喜禅》,李玄都打算在下次与秦素见面的时候将前三者赠予秦素,至于后者,却是要等到夫妻成亲之后,才能二人一起慢慢参详。 第九十七章 男女二人 此时李玄都所在位置是一片略显稀疏的树林,不算茂密,不过可以遮蔽李玄都的身形,不被林外的人一眼看到。 调息片刻之后,李玄都起身来到树林边缘位置,观察四周,因为方才紧随百蛮王狂奔,无暇顾及,现在竟是不知身在何处。 这可是江湖中的大忌了,李玄都如今已是强弩之末,又在异地他乡,孤身一人,远离同伴,实在不智。这也是李玄都自己的决策问题,按照道理来说,应该是由颜飞卿等人前来追击,无奈当时只有李玄都反应过来,机会转瞬即逝,也顾不得那么多了。 李玄都收起“人间世”,拄着“白骨流光”缓行一段距离,四下不见人烟,根据李玄都的判断,此时他应该在石门县的北边,要返回石门县,就要一路向南而行,若是继续向北,就该进入蜀州的地界了。那里情形复杂,是阴阳宗和牝女宗近些年来的主要经营之地,正道仅剩下妙真宗一家,仅仅只能守着自家门户而已。又有许多地方豪强,各方势力犬牙交错,错综复杂。张海石进出蜀州地界当然如履平地,李玄都现在的情况,怕是要有去无回。 正当李玄都打算离开林子向南踏上归途的时候,忽然发现远处有人向这边行来,想来是被先前的打斗惊动,出现在这种荒无人烟之地,应该不会是寻常百姓之流,而且以李玄都现在的状况,也未必能走得了,斟酌一番之后,李玄都又退回树林,将自己一路走来的痕迹抹去,一直退到先前他与百蛮王交战的地方,这里一片凌乱,也不怕被人看出什么端倪,然后才以“散势法”敛去自身气息,藏身于一颗大树的树冠之中,且看看来人是哪路神仙。 李玄都前脚刚刚匿好身形,来人后脚就已经赶到,却是一男一女。男子一袭宝蓝色长衫,身材修长,满头黑发以一根玉簪束起,容貌俊美。女子一身鹅黄色衣裙,娇小玲珑,目似点漆,口若樱桃,整个人娇俏可爱。两人站在一起,任谁见了,都要赞一声好一对璧人。 两人来到此地,首先看到的就是百蛮王的骨架,忍不住吓了一跳。 女子掩口道:“这是……老虎?好大的一只老虎,可是这只老虎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男子脸色凝重,沉默了半晌,缓缓说道:“看来刚才的动静,就是它弄出来的了,只是不知它又是何人激斗,竟然落得如此下场。” 比男子矮了一头的女子仰头望向男子,满眼疑惑,问道:“师哥,你怎么知道是与人激斗,而不是其他的猛兽?” 男子一指骨架附近的血迹:“前些天的时候,我们还来过这里,那时候可没有这副骨架,若说是旁人搬到此地的,可是这些鲜血又如何解释?” “你再看这里。”男子又是一指周围的许多沟壑纵横:“这些痕迹明显是极为厉害的剑气所致,能有这份修为的,少说是位先天境的小宗师人物,也有可能是归真境的宗师人物。由此看来,这头猛虎也不简单,应该是一头异兽才对。” “难道是玄女宗的高手?” “我看不像,玄女宗不用剑,当世之间,用剑的宗门无非那么几个,一者是东海清微宗,一者是南海慈航宗,而且这剑气……应该不是慈航宗的手笔,我曾听蜀山剑派的掌门评价两宗用剑,就如书法大家提笔写字,慈航宗因为是以女子为主的缘故,所以如楷书中的簪花小楷,而清微宗被江湖称作东海怪人,用剑如草书中的狂草。如此看来,应该是一位清微宗的高手了。只是清微宗距离潇州不下数千里,怎么有清微宗的高手出现在此地?” “会不会是收集天材地宝?我听师伯说过,清微宗的‘海枯石烂’张先生曾在江湖上大肆收集各种天材地宝,似是要炼制什么丹药,会不会是这位张先生?” “张海石张先生么?不会是他,你也知道,师父他老人家素来与妙真宗的万寿真人交好,根据万寿真人所说,张先生的丹药已经炼制成功,怎么还会在这里收集天材地宝,张先生又是何等境界修为,真要斩杀这头猛虎,顶多一剑足矣,何必留下这么多剑痕,而且根据师父他老人家所说,张海石是为了他的四师弟李玄都炼药,用以疗伤,如今李玄都重归少玄榜榜首,更是印证了这一点。” “就是那位紫府剑仙吗?” “是他。任谁能想到,紫府剑仙竟然被大剑仙逐出师门,都说清微宗的三先生和四先生同室操戈,现在看来,师徒之间也并非是父慈子孝。” 藏于暗中的李玄都听到此二人的对话,心中惊异,因为这两人的眼力、消息灵通程度都不是寻常江湖中人可比,而且从其言语之中可以听出,其师长能与蜀山剑派和妙真宗交情深厚,显然出身不俗,这就让李玄都愈发好奇,这两人到底是什么来头。 就在此时,身着宝蓝色长衫的男子突然出手,只见三点寒芒一闪,直刺李玄都的面门。 李玄都没想到此人竟是看破了自己的行藏,此时他正盘膝坐在一处树梢上,在男子抬手的同时,使了个江湖上常见的“千斤坠”,压断树枝,整个人向下坠落,堪堪躲过了这三点寒芒。 男子冷哼一声,又是一扬手,一点冷光从他袖中掠出,直刺正在半空中的李玄都。 李玄都只能出剑横挡,冷光撞在剑身上,这才现出本来面目,竟是一柄寸许长的飞刀。 李玄都刚刚落地,那名女子形如鬼魅,飘然掠出,屈手成爪,拿向李玄都的心口。 原来方才李玄都隐蔽行迹,藏于树上,寻常之人是万难发现的,就算许多境界比李玄都还高之人,在没有凝神以待的时候,也未必能察觉一二。可术业有专攻,“玄微真术”杂而不精,“散势法”终究比不得补天宗的藏匿手段,而这两人所修炼的功法最是灵识敏锐,刚进树林时,二人集中了精神,不敢有丝毫疏漏马虎,再加上李玄都现在受了伤势,被发现行迹也就在情理之中。就在二人问答的时候,男子暗中以传音入密将计划提前告知师妹,然后趁着李玄都一分神的瞬间,猛然出手,意欲将李玄都直接擒下。 可惜两人有些低估了李玄都,就算李玄都此时已经是强弩之末,可还是有种种绝学傍身,只见他身形一转,忽然不见。 出手擒拿李玄都的女子先是一惊,然后就觉得肩头一沉,李玄都竟是不知何时已经来到了她的身旁,一只手搭在她的肩上,紧接着一股寒气直入体内,让她瞬间冻僵,动弹不得。就在这时,男子又是一挥袍袖,一发袖箭瞬发而至,凌厉如刀锋剑刃,直指李玄都的面门。 值此千钧一发之际,一道青芒掠出,不偏不倚,刚好与袖箭相撞,替李玄都挡下了这记袖箭。那道青芒也随之显露真容,竟是一柄小巧玲珑的青色飞剑。男子看到之后,脸色一沉:“飞剑,阁下果然是清微宗的高手。” 就在这个时候,李玄都已经闪身躲到女子的身后,伸手按在女子的后心位置,只要稍稍催动劲力,就能震断女子的心脉,这才不急不缓的说道:“好俊的暗器功夫,想来阁下就是蜀中唐家之人?还请阁下不要轻举妄动,否则我一个不慎,伤了这位姑娘,对大家都不好。” 男子脸色几度变化,袖里的飞刀几次滑落手中复又缩回袖中,终是没敢再继续出手,只能说道:“阁下有话好说,勿要伤我师妹性命。” 第九十八章 蜀中唐家 以地域广阔而论,蜀州算是天下第一大州。对于江湖而言,蜀州也是不容小觑,在邪道各宗进驻蜀州之前,除了占据天苍山青城的妙真宗,还有雄踞蜀山的蜀山剑派,号称天下第一大派,仅次于正邪两道二十二个宗门,以及位于蜀中的世家唐氏。 说起唐氏,其底蕴传承不逊于金陵府钱家,而且比钱家更为神秘,两者相较而言,钱家更像是一个豪商富贾,把握天下钱粮命脉,一怒而诸侯惧,安居而天下熄。而唐家则是个不折不扣的江湖世家,如清微宗李家这般,以家族为主,辅以招赘和弟子,形成一方类似于宗门的势力。比不得无道宗、正一宗、清微宗、补天宗这等庞然大物,却也不弱于真传宗、浑天宗等式微已久的宗门。 唐家以机关、毒药、暗器雄踞蜀州江湖,最为有名的便是唐家的独有法宝“五毒神砂”,三年成一粒,打在人的身上,即中其毒,遍体麻木,不能动弹,不多时后便会气绝身死,就算有修为高强之人侥幸不死,挂破体肤,终生脓血不止,无药可医。 唐家的祖宅又被称作“唐家堡”,说是宅邸,实则是独立一城,唐家堡周围机关重重,布满暗器,进入十分困难。故而唐家虽然声名远播,但始终十分神秘,而唐家弟子也很少在蜀州以外的江湖行走,行事诡秘,行踪飘忽,遇事常常不按常理出牌,为人亦正亦邪。对于唐家弟子而言,什么正邪之争、家国大义,都毫无意义,他们既不愿意与正道结交,也不愿与邪道为伍,更不愿意与朝廷有什么牵扯。 对于正道和邪道而言,唐门就像一只满身是刺的刺猬,没什么油水,又棘手,既然他们愿意在自己的一亩三分地里自娱自乐,那就随他们去,可如果唐门想要出来在江湖上搅动风浪,正邪两道可就不会这么好说话了。中原江湖对于蜀州唐门的态度,就像中原王朝对南疆的态度,南疆瘴气横生,十万大山,其中的土司只要不闹乱子,便也不会过多插手。 据说唐家始祖有《毒经》传世,遗训“统率百毒,以解民厄。”规定唐家的家主必须由唐姓直系子弟担任,经、袍、珠、杖这唐家四宝由家主保管。以家主为首的主家世代居于唐家堡,下设十大堂口,各司毒药配方、提炼、暗器设计、制作、保管,以及传功、巡逻、刺杀等。这十大堂口分别由唐家嫡系中的十大长老掌管。 虽说唐家神秘莫测,但也只是对于普通江湖人士来说,对于有志于天下江湖的豪门大宗来说,唐家近况还是知之甚深的,毕竟唐家弟子不在少数,人一多自然就会有消息流传出来。 如今的唐家人丁兴旺,有一位唐家老祖,人送外号“金臂佛”,精于暗器功夫,只是已经隐退江湖多年,不问世事,按照江湖规矩,只当江湖上没有这个人物,所以无论什么榜单,都没有他的名字。 唐家家主是这位老祖的女儿,人称唐夫人,又称“千手菩萨”,被誉为唐家第一高手,精通暗器“菩萨泪”。菩萨有泪,泪众生苦,乃是唐家排名第一的暗器,一方圆润、一方尖锥,细细小小,如佳人梨雨,最少有三十二种回力激发,里面含有七种毒性相克,中此毒器者全身无力,若此生不再使用气机,则可保长寿。这位唐夫人早年时也一位美人,曾在江湖上行走,被誉为蜀州第一高手,只可惜未曾登上过太玄榜,曾是黑白谱的第一高手,后来久不在江湖露面,这才榜上无名。在唐夫人之下,还有唐家三公子、唐家六识、唐家五大,算是高手众多。 李玄都之所以知道这些,还是因为二师兄张海石的缘故,张海石在蜀州的人脉很深,交友广阔,所以对于唐家底细知之甚详,曾经专门告诫过李玄都,行走江湖时若是遇到了唐家之人,要小心他们的几种暗器,除了唐夫人的“菩萨泪”之外,还有“子午毒砂”、“毒蒺藜”、“五毒神砂”、“如意罗睺神针”,配合唐家的“银针飞花”和“漫天花雨”手法,极为难测,而且这些暗器上往往会淬有唐家奇毒,不中还好,一旦中了,便是天大的麻烦事。 不过今非昔比,若是以前的李玄都,还要害怕几分,如今的李玄都,服用了“五毒真丹”,便是“太阴十三剑”和“逆天劫”的反噬都奈何不得他,寻常毒物也只是等闲。 正因为如此,李玄都也不怕被这女子身上藏有唐家奇毒,开口问道:“不知两位是唐家的什么人?” 男子犹豫了一下,说道:“我叫唐清秋,这是我的师妹,唐知味。” 李玄都笑道:“原来是唐家二公子和唐家六识中的‘味’。” 所谓唐家三公子,顾名思义,就是唐家的三位嫡系公子,而唐家六识则是指六个人,各自修炼有一门神通,有些类似于佛家的六神通,分别对视觉、听觉、味觉、嗅觉、触觉、感觉。这名女子既然名叫唐知味,自然是唐家六识中的味觉了。 唐清秋听得李玄都如此说,心中一惊,道:“阁下如何知道这些?” 李玄都淡笑道:“天底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唐家毕竟家大业大,不可能真就让外人一无所知。” 唐清秋惊疑不定道:“还未请教阁下尊姓大名。” 李玄都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反而是手上微微发力,掌心处剑气透发,让唐知味的脸色骤然一白,额头上有冷汗渗出,然后才说道:“唐姑娘,你既然是六识中的‘味’,应该是精通毒药,可我也奉劝你一句,不要动这些小心思,如果再想用毒暗算我,可就不是让你痛上一下这么简单了。” 唐知味果然不敢再有异动。 李玄都顺手取下唐知味腰间的荷包,唐知味先是一喜,然后又是一惊,因为李玄都直接以气机将荷包捏碎,握着荷包的手掌却安然无恙,显然是荷包里的毒药也奈何不得他。 唐知味彻底没了别的想法,只能老老实实地做阶下之囚。 唐清秋也暗暗心惊,只是他城府深沉,再加上他的一身所学在于暗器而不在毒药,所以脸上不显。 李玄都也不在意二人的神色各异,吃准了唐清秋在意唐知味的生死,不敢异动,又开口问道:“不知唐二公子为何会离开蜀州,来到潇州境内?别家宗门也就罢了,可唐家从来都是很少离开蜀州的。” 唐清秋沉声道:“此乃唐家私事,与阁下无关。” 在见到唐家之人后,李玄都就已经想明白了一些事情,也有了一个模糊的猜测,此时相问,不过是为了印证自己的猜测,缓缓说道:“江湖上的各大宗门世家,谁也离不开一个钱字,各有各的生财之道,唐家身为一方豪强,能将一座唐家堡经营得铜墙铁壁一般,十大堂口高手层出不穷,可见财力雄厚。这就有意思了,唐家的钱财从何而来?再有就是,唐家弟子极少离开蜀州,又营造那么多的暗器和毒药做什么?真是让人费解。” 唐清秋闻言之后脸色大变:“阁下在说什么?” 说话的同时,他的双手自然下垂,手背面向李玄都,两柄飞刀从他袖间缓缓滑落至掌心之中,已然是动了杀机。 李玄都呵呵一笑:“万笃门干的是杀人买卖,毒药暗器又是杀人的利器,想来唐家与万笃门的关系不浅吧。” 第九十九章 三位东家 李玄都话音方落,唐清秋已然出手,不过这次的暗器不再是直来直往,而是向两侧射出,然后划出一个弧度,掠向藏于唐知味身后的李玄都。 李玄都出剑如电,先打掉右侧那柄射向自己的飞刀,然后任由左侧的飞刀刺入自己手臂,左掌发力,唐知味立时吐出一口鲜血。 原本正打算继续出手的唐清秋立时有了几分犹豫。 就在此时,李玄都开口道:“唐公子,你若继续出手,能不能杀人灭口尚且不得而知,可这位唐姑娘的性命却是万万保不住了。我也算是过来人,所以奉劝唐公子一句,正所谓佳人难再得,修为没了,可以再练,钱财丢了,可以再挣,人没了,任你是老玄榜上的地仙,还是王侯将相,可都没有后悔的余地了。” 听到李玄都这话,唐清秋脸上的犹豫之色更重。 江湖上都说唐家弟子出手狠辣无情,这话倒也不错,可那都是对外人出手,对于自家人,就是另外一个说法了。再者说了,他与唐知味的关系的确不一般,唐知味虽然姓唐,却不是唐家血脉,而是被唐家收养之后才改姓唐,两人从小一起长大,青梅竹马,唐家又没有与外姓联姻的传统,所以若是没有意外,日后他必定要娶年龄相仿的唐知味为妻,此时又如何下得去手? 想到这儿,唐清秋又望向唐知味,只见她小脸苍白,萎靡不振, 见唐清秋望来,仍是勉强笑了笑,似是在说自己没事。 唐清秋心头一痛,过去二人的种种尽皆浮现在眼前,诚如此人所言,若是唐知味果真有个三长两短,他在余生之中,良心何安? 唐清秋丢掉手中早已备好多时的“毒蒺藜”,长叹一声:“阁下如何才肯放人?” 李玄都通过唐清秋的反应已经断定唐家与万笃门大有关系,于是问道:“正如我刚才所问,唐家与万笃门的关系有多深?你们这次来潇州,可是为了什么买卖?” 听到“买卖”二字,唐清秋的眼瞳微微一缩,随即苦笑道:“既然阁下已经知道了,那我也不再相瞒了。” 话虽如此,但唐清秋说完这句话之后还是陷入了长久的沉默,又看了一眼楚楚可怜的唐知味,方才彻底下定决心,徐徐说道:“万笃门并非是我们唐家一家之产业,唐家只是东家之一,还有两个东家,其中一家是辽东五宗中的补天宗,补天宗本就是古时刺客出身,万笃门的许多死士刺客便是由补天宗负责训练,不过‘天刀’秦清并不露面,而是由他的一位师弟负责此事。还有一位东家,神秘莫测,行踪不定,据说这位东家在闻香堂和白莲坊也有股,不过不是与我们唐家合作的,分别是与金陵府的钱家、苏家合作。” 李玄都倒是第一次听说此等内幕,补天宗参与其中倒是在情理之中,毕竟他们精于刺客一道,由此说来,那么多大家闺秀和世家千金,江湖中人偏偏称呼秦素为大小姐,不是没有道理,还真是家大业大,细细数来,补天宗、忘情宗、辽东秦阀、辽东总督、齐州总督、北海商贸,再加上万笃门,这等雄厚实力,真是一怒而诸侯惧,安居而天下熄。 李玄都忽然觉得,如果自己真能把秦素娶回家,说是下嫁也不为过,也难怪当时谷玉笙在江湖上放出风去,说李玄都要入赘辽东秦家,几乎没有人不信,归根究底就是秦家的家底太大,秦素作为独女,不太可能下嫁联姻,只能招赘,就算是招赘,也不能是随便什么人,还要讲究门当户对,可是能与秦素身份相当的男子,如颜飞卿等人,都是一方诸侯的未来掌舵人,哪里会去入赘。唯有李玄都的身份恰好合适,所以在江湖中人看来,一个失势的四先生入赘秦阀,成为秦家姑爷,结秦李两姓之好,又能使得清微宗和补天宗结成同盟,东海、北海、齐州、辽东连成一片,实在是再合适不过了。 李玄都在意的不是补天宗是万笃门的幕后东家之一,他在意的是唐清秋口中所说的另外一个东家。 李玄都问道:“不知那位神秘莫测的东家是何方神圣?” 唐清秋摇头道:“也许家母知晓,但我并不知晓。” 李玄都对于这个说法并不怀疑,他也是从清微宗这等高门大宗里走出来的,知道这里头的规矩,不到那个位置,许多事情就不可能知晓,哪怕是至亲的徒弟、儿子也不行。 李玄都点了点头,又问道:“万笃门的生意由谁负责?” 唐清秋道:“三个东家并不直接负责管理万笃门的事务,而是由三个东家共同选举出一位大掌柜,由大掌柜全权负责万笃门的生意,对外也称万笃门的门主,三个东家只管分红。门主每三年一换,可以连任,如今的万笃门的门主是我唐家的一位长老,所以许多生意也是由我们唐家出面负责的。” 李玄都道:“也就是说刺杀无道宗宋辅臣的生意,唐家是知情的了?” 唐清秋脸色大变:“阁下……阁下是如何知道此事的?” 李玄都仍是不作回答,自顾说道:“此事关乎到正邪之争,干系重大,无论是大天师,还是圣君澹台云,恐怕都不是万笃门可以轻易招惹的。” 唐清秋好歹是唐家二公子,这些年来也主持唐家的大小事务,哪里听不出话语中的威胁之意,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苦笑道:“涉及正邪之争,我们又岂能不知,只是这桩买卖接不接,也由不得我们唐家。” 李玄都轻声道:“愿闻其详。” 话说到了这个份上,唐清秋也没什么好隐瞒的,又叹了口气,说道:“方才阁下说我们唐家堡是铜墙铁壁,可有人却能悄无声息地进到唐家堡中,不但没有触发任何机关,而且还安然无恙地接下了家母的‘菩萨泪’,这样的人物要我们唐家接下这桩悬赏,我们唐家又能如何?” 李玄都一惊:“久闻唐夫人的‘菩萨泪’被誉为天下第一暗器,便是太玄榜上的高人,在没有防备之下也要伤在此等暗器之下,难道是地师亲自出手了?” 唐清秋摇头道:“地师何等人物,怎么会屈尊亲至唐家堡,不过来人身份也是不俗,乃是是地师麾下第一高手,十殿明官之首的大明官王天笑。” 李玄都心头一沉。 十殿明官之中,赵纯孝、魏臻、金释炎、张铮等人都是排名靠后,算不得阴阳宗的顶尖高手,真正厉害的是排名前五位的明官,据说此五人皆是天人无量境的高手,不逊于许多一宗之主,仅次于太玄榜上的高人,便是李玄都当年巅峰之时,遇上了这五位明官的其中之一,胜负恐怕也仅在五五之间,如今李玄都的境界固然与当年相差不多,但锐气尽失,“人间世”已成断剑,绝非这五位明官的对手。 在这五位明官之中,又以大天官王天笑居首,是为阴阳宗第二高手,按照唐清秋所言,王天笑孤身一人闯入机关重重的唐家堡,面对“金臂佛”和“千手菩萨”还能逼得唐家定下“城下之盟”,可见其修为之高,恐怕不在太玄榜等一众高手之下,之所以未等登上太玄榜,想来是因为阴阳宗有意藏拙的缘故。 李玄都没想到这次的白帝城之行会变成如今这个局面,就像棋盘上边角之争,可能一开始只有寥寥几颗棋子,但是随着双方棋手不断落子,逐渐演变为立分胜负的生死搏杀,由此看来,澹台云早就料定了此行不会顺利,如果宋辅臣孤身一人进入蜀州,根本不可能走到白帝城,所以才让宋辅臣远赴芦州,再由李玄都等人亲自护送,可就算如此,还是没能逃掉阴阳宗的追踪。 第一百章 天人合一 问完话之后,李玄都信守承诺,轻轻一推唐知味,用了巧劲,唐知味整个人立时向唐清秋飞去,唐清秋纵身将她接住,趁此时机,李玄都已经向后飞退出去。 唐清秋将唐知味放下之后,朝李玄都纵身追去,双手连挥不停,从双袖中掠出一道道寒芒,激射向李玄都。 关乎到唐家的机密,尤其是涉及到正邪之争,若是走漏了半点风声,那便是生死存亡的大事,哪里容得李玄都就此退走。 李玄都出剑将射向自己的飞刀挑落在地,也不恋战,一意后退。若是平常时候的李玄都,唐清秋绝不是他的对手,可此时李玄都已是强弩之末,再加上唐清秋的各种暗器层出不穷,却是不好力敌,只能且战且退。 两人一追一逃走出十余里,李玄都已是有些气力不支,唐清秋看到这一点之后,出手愈发迅猛。李玄都并不想贸然与唐家结仇,虽说唐家接下了刺杀宋辅臣的买卖,但归根究底还是身不由己,在这种时候没必要为了这种小事与唐家闹个不休,反倒是可以借着此事交结唐家,毕竟唐家立足江湖数百年,也不是没有火气的泥菩萨,被人如此胁迫,自然不会心甘情愿。正如李玄都对萧时雨所言,成大事,朋友越多越好,敌人越少越好。 可如果唐清秋执意要杀人灭口,李玄都也不是没有应对的法子,他还有“人间世”,有此剑在手,李玄都自忖对上寻常归真境还是胜算极大,唯一不足是他现在气力不足,掌控“人间世”未必能比得了平时,只怕分寸掌握不好,不慎伤了唐清秋的性命,如此才是与唐家结下大仇。 正当李玄都犹豫的时候,唐清秋从自己的须弥宝物中取出一根类似金簪的物事,少了簪子的坠饰,细细长长。唐清秋以唐家独有的“银针飞花”手法将这根“金簪”掷出,金簪离手之后,面向李玄都的一端猛然绽放开来,好似合拢的花苞层层展开,化作一朵金莲。 唐家高手之所以让江湖中人忌惮,关键就在于暗器可以极大程度缩短境界修为之间的差距,一名唐家的先天境高手,用出唐家威力极大的暗器之后,就算是归真境高手也要慎之又慎。此时唐清秋所用的暗器是在唐家众多暗器中排名第三位的“金光莲”,在激射离手之后,会自行展开变成一朵金色莲花,然后这朵金色莲花在飞行途中则会逐渐分解,变成一片片花瓣,每片花瓣都轻薄如纸,同时也锋锐无比,杀人不见伤痕,只留下一道细微红线。 只见这朵金莲在距离李玄都还有丈许距离的时候,已经彻底分解成无数花瓣状的金箔,每片金箔的轨迹都各不相同,同时还闪烁着耀眼金光,交织成一张金色罗网,金光闪闪,使人目不能视,又从四面八方激射盘旋飞掠而至,让人躲无可躲。 李玄都飘身一纵,身形升起丈余,同时手中“白骨流光”横扫,剑气浩荡,扫开众多金箔,可就算如此,还是有许多漏网之鱼,激射向李玄都。 就在这时,一只黑衣大袖凭空探出,却不见来人,只是轻轻一扫,便将这漫天金箔悉数收走。 唐清秋大吃一惊,他家学渊源,见识极广,知道这种只看到一只大袖的情况,并非是什么术法神通,而是天人境大宗师才能有的气象,正所谓一叶蔽目,天人境大宗师号称天人合一,对上境界比自己低的对手,便能以天地大势压制,就像是一掌覆在对手的脸上,对手就只能看到一只手掌,再也看不见其他。 毕竟不是每个人都是李玄都,可以看破这种“障眼法”,唐清秋知道这是遇到了天人境大宗师,又无法感知那位大宗师的具体位置,说明对方的境界极高,已经将自己完美融入周围的一方天地之中,就如自己的母亲唐夫人,在出手的时候,能不起半点风声涟漪,就像不存在一般,也就是说,这位突然出现的大宗师是个不逊于唐夫人的高手。 一瞬之间,唐清秋再无半点留手,整个人滴溜溜地一转,各种各样的暗器从他全身上下朝着四面八方激射而出。 劲风激荡,呼啸之声不绝于耳。 唐家激发暗器,讲究一个无声无息,此时唐清秋已经顾不得那么多,只求自己在最短的时间之中打出最多的暗器。 只见飞针、蒺藜、飞刀、飞蝗石、飞镖以及各种叫不上名堂的奇门暗器眨眼间就在他身周布下一道杀生罗网,他整个人好像一个巨大的陀螺,飞快旋转不停,但凡有东西敢于靠近,立刻就能绞杀粉碎。 唐清秋根本没有察觉到对手的具体方位,只能如此出手。但眼前又突然生出道道涟漪,那些足以杀伤百余人的暗器就如雨落沧海一般,转眼间就消融得无影无踪,不知被挪移到哪里去了。 不过对于唐清秋来说,这也没有太大关系,只因唐清秋在骤然间的迅猛出手,意图不在杀敌伤敌退敌,而是以进为退,只求能逼得敌手暂缓一二,让他有机会遁走。 就在他刚刚打算向后退去的时候,一只手简简单单地伸了过来,纵然他在一瞬间用出数种身法变化,也没能躲过去。这只手就这么轻描淡写地按在他的肩头之上,五指如五岳,遮天蔽日,充斥乾坤,不但让他动弹不得分毫,而且让他的心神也受到压迫,连念头转动也变得艰难起来。 直到此时,唐清秋仍是不能看清来人的相貌,先前是天人合一,难以察知,而后对方刚一出手,又直接将他的心神完全压迫,可见来人的境界修为已经高到不可估量的地步。 好在来人也没有与他这个晚辈计较的心思,在他的肩头轻轻一拍之后,便收回手掌。过了片刻之后,唐清秋的心神渐复,抬眼望去,只见在他身前不远处站着一个女子,一袭黑衣,宽袍大袖,身后负有一柄青色长剑,剑身上氤氲着几乎是肉眼可见的青色剑气。 女子只是瞥了他一眼,便让他心口发闷,如遭雷击。 然后女子随意一挥袖,从她的宽大袖口中抖落出无数暗器,“叮叮当当”之声不绝于耳,堆在地上,如废铜烂铁一般,尽是方才唐清秋所发的暗器。 唐清秋愈发骇然,定了定心神,方才拱手问道:“还未请教前辈名讳。” 女子淡然道:“我姓李,我叫李非烟。” 来人正是李非烟,在七杀王和百蛮王等人败退之后,冷夫人那边也随之退去,李非烟不放心李玄都的安危,全力飞掠至李玄都等人遇袭之地,然后又根据宁忆的指路,一路追寻过来,终于是发现了李玄都的踪迹。 唐清秋想了想,却是不记得江湖上有个叫李非烟的高人,一时竟是不该如何接话。 李非烟微微冷笑道:“小辈,你是唐家之人,你可认得唐婉?” 唐清秋一惊:“前辈认……认得家母?” 原来唐婉便是唐夫人的闺名,只是在唐夫人成亲生子之后,便甚少有人提起,俱是以唐夫人称呼。 李非烟笑了一声:“竟然是唐婉的儿子,没想到唐婉这个小丫头都有儿子了。” 唐清秋闻言之后,心思又是一沉,听李非烟的口气,竟是比母亲唐婉还要年长许多,于是唐清秋愈发恭敬:“还要请教前辈,不知前辈出身何宗何门?” 李非烟扯了扯嘴角:“我有个无情无义的师兄,叫李道虚,我出身哪宗哪门,你可是知道了?” 唐清秋只觉得眼前一黑,心中只有一个念头:祸事了。 第一百零一章 当世五绝 正所谓人的名树的影,李道虚的大名,谁人不知? 江湖是健忘的,有些人只是短短十几年未曾在江湖现身,新人换旧人之后,就会把那些曾经的江湖传说给忘却。可反过来看,江湖又是现实的,且不管先前如何,也不说以后如何,只看现在如何。 当下的江湖,公认的老玄榜长生境高人有四位,再加上老玄不出就是天下第一人的“天刀”秦清,刚好凑齐五人。也不知是巧合还是其他什么原因,这五人分别占据天下的五个方位:剑道通神的大剑仙李道虚久居东海,在东方;圣君澹台云坐镇西北西京,在西方;大天师张静修的大真人府在江南,位于南方;秦清居于北海之畔,是北方;地师徐无鬼在中州北邙山,为天下之中。 东剑神、西圣君、南天师、北天刀、中地师。 这是近些年来许多江湖小圈子中传出的说法,唐就也听过这个说法,心向往之,他也问过老祖宗,为什么天下间的五大高手要分踞一方,老祖宗只回了他一句话:“树底下是长不成树的。” 唐家老祖宗早年时与李道虚有些交情,对他知之甚深,根据老祖宗的说法,五位当世高手之中,秦清明显稍弱一筹,不过比起另外四人也更为年轻,踏足长生境是迟早的事情。而仅次于秦清的白绣裳则是最有可能接替大天师成为正道领袖的人选。至于为什么不是大剑仙李道虚,因为这位大剑仙的性情不适合做盟主,他也不甘心仅仅是一个盟主之位。 正一宗向为正道领袖,数百年来众所公认。正一宗之次,便是太平宗。更其次是静禅宗、慈航宗、妙真宗。一个宗门创建成名,乃是数百年来无数人花了无数心血累积而成,所有家业都是一点一滴积聚起来,决非一朝一夕之功。清微宗在江湖中崛起,不过是近几十年的事,虽然兴旺得快,但根基上还是略有不如。 千百年来,各大宗门之中,偶尔也有一二才智、境界高绝之人,雄霸一时。一个人在江湖中出人头地,扬名立万,事属寻常。但若只凭一人之力,便想压倒天下各大宗门,成为江湖领袖,那是从所未有。李道虚自命不凡,却是想要做到这件前人都未能做到之事。 振兴清微宗,结成以清微宗为首的四宗联盟,与以正一宗为首的六宗联盟形成分庭抗礼之势,只是第一步。第二步就是取代正一宗成为正道盟主,号令正道,莫敢不从。第三步,开始逐渐蚕食各大宗门,不再是正道结盟,而是一一将之合并。第四步,就是向邪道十宗启衅,率领已经合为一体的正道,一举击破各自为战的邪道各宗,将邪道十宗也悉数吞并。如此一来,李道虚便可将二十二个宗门整合为与儒门相提并论的道门,他便是道门掌教,名列太上道祖、三清祖师,南华道君之后,在世时唯我独尊,离世时名垂青史。 此事自然极难做成,李道虚的境界修为也未必当世无敌,可世上之事,不论多么艰难,总是有人要去试上一试,就像当年的大魏太祖皇帝,以布衣之身,无家世师承,却能提三尺剑,建不世功勋。李道虚也未始不能。 正因为如此,唐清秋虽然从未见过这位大剑仙,但对其极为敬畏,尤甚其他几位高人。此时听到“李道虚”三字,老祖宗的言语又在心头浮现出来,本就所剩不多的胆气再去三分。眼前之人竟然是李道虚的师妹,在唐清秋的心目之中,李道虚的师妹纵然不及李道虚,也定是那种修为高绝、志向远大、手段狠辣、心思深沉之人,哪里还敢有半分敌对之心,赶忙道:“原来是清微宗的前辈,家祖对于清微宗的大剑仙是极为敬重的,想来前辈与家祖家慈也是旧相识。方才小子有所冒犯之处,还请前辈看在家祖的面子上,海涵一二。” 李非烟也不欲在这等晚辈面前谈及她和李道虚的恩怨,轻淡说道:“你方才追杀之人,乃是我的师侄,不知你如何与我家师侄到了不死不休的境地?” 唐清秋又是一惊,心想李非烟的师侄不就是李道虚的徒弟?众所周知,大剑仙李道虚有六位弟子,大先生司徒玄策已经离世,二先生张海石和三先生李元婴是太玄榜高人,五先生陆雁冰是女子之身,六先生李太一还是个少年,于是就只剩下一位曾经跌境的四先生,且不管四先生为何境界大减,全然不似少玄榜第一人,也不论四先生为何会出现在此地,唐秦求赶忙补救道:“小子非是有意为难,而是不知内情,绝不是故意冒犯。” 李非烟望向李玄都,李玄都摆了摆手道:“罢了,既然不是有意冒犯,那就当作是不打不相识。也请唐二公子带个话,李某久仰唐家大名,日后若是能登门做客,还望不要拒之门外。” “自然自然。”唐清秋道:“李先生若要登门拜访,唐家上下定是扫榻以待。” 说完之后,唐清秋又将目光转向李非烟。 李非烟一挥大袖:“去吧,见到唐婉之后,就说李非烟很想念她。” “是。”唐清秋恭敬应了一声,然后郑重其事的作揖告辞。 在唐清秋离去之后,李玄都忍不住坐在地上,开始大口吐纳呼吸。 李非烟扫了眼不远处的虎形骨架,脸色微变:“这便是宁忆口中的百蛮王吗?” 脸色好转稍许的李玄都点头道:“就是百蛮王,此人修炼无道宗的‘百兽真经’,化作猛虎,极为难缠。” 李非烟笑了笑:“极为难缠还不是死在了紫府的手里?看来紫府真是长大了,擒龙杀虎也是寻常,师姑这条老命,说不定哪天还要仰仗紫府。” 李玄都皱了皱眉头,苦笑道:“师姑这是说哪里话,今日若非师姑及时赶到,我又少不了一番狼狈,从这一点上来说,还是我仰仗师姑护佑才是。” 李非烟收敛了脸上的笑容,轻声说道:“如今这江湖,人人只知道李道虚,谁还记得当年之事?只要李道虚发一句话,我也就如你这般,成了一个江湖散人。我再想向李道虚讨回一个公道,不仅仅是境界修为不如他,就是道义上也站不住脚了。” 李玄都道:“师姑……” 李非烟摆了摆手:“人生不满百,常怀千岁忧。我这一辈子,浑浑噩噩,糊里糊涂嫁了人,却嫁了个狼心狗肺之辈,然后就是满脑子为姐姐报仇,结果仇没有报成,反而让自己身陷囫囵多年,待到重获自由,已是半生匆匆而过,回首望来,不仅一事无成,也没有一子半女,大仇还未得报,就连朋友都没有几个。幸而紫府你还肯认我这个师姑,不至于让我真成了一个孤家寡人。” 李玄都轻叹道:“常言道,越是缺什么,就越是想要什么。我自小孤苦,所以最是在意身边之人。二师兄于我而言,亦父亦兄,师父于我而言,亦君亦父,五师妹于我而言,便是亲妹妹一般。师姑没有子嗣,我也没有父母亲长,若是师姑不嫌,我便去掉那个‘师’字,不论师门,以姑母待之。” 李非烟闻言怔了片刻,脸上又有了笑意:“你啊……比李元婴可爱多了,秦家姑娘能遇到你,真是她的福气。” 第一百零二章 夫妻饮酒 清微宗,方丈岛,距离蓬莱岛不远。 一座蓬莱岛,自从那日因为老宗主动怒而风雨大作之后,便无风也无雨,就如清微宗内的局势,不管怎么暗流涌动,海面上终归是平静的。 自从李道虚卸任宗主之位之后,清微宗上下分了区分现任宗主李元婴,皆称之为老宗主,其实正式称呼应该是太上宗主才对。不过不管是老宗主,还是太上宗主,所有人都知道,清微宗的大权始终都是握在李道虚的手中。 自从李道虚成为清微宗的宗主之后,自认做了四件大事:整合清微宗内部,开拓东海,结成四宗联盟,与正一宗分庭抗礼。在李道虚退位之后,李元婴接过宗主之位,还是萧规曹随,在这四件事情上继续精耕细作之余,又按照师父李道虚的意愿,开始发展庙堂,所以李元婴每年都会前往帝京城,雷打不动。 上次李玄都返回清微宗的时候,刚好是李玄都离开清微宗前往帝京,所以相争多年的师兄弟二人并未见面,如今距离李元婴上京已经过去了数月的光景,这位清微宗的宗主也终于得以从帝京城的繁杂事务中脱出身来,返回清微宗。 李元婴没有大张旗鼓,迎接他的也只有谷玉笙一人。 李元婴下船之后,登上早已等候在码头的马车,车厢之内构思精巧,设有矮桌,可供人在桌前盘膝而坐,桌上摆有茶炉、茶壶、茶碾、茶磨等十二件茶具,雅称十二先生,皆有卡扣,任凭马车颠簸,也无有倾倒之忧。矮桌装有抽屉,其中除了盛放各种茶叶之外,还有精致糕点。这等心思,早已超出寻常江湖中人的想象,王公贵胄也不过如此了。 此时的车厢之中只有谷玉笙一人,她嗜好饮茶,也精通茶艺,从不假旁人之手,都是独自煮茶独自饮,她摆弄着一整套茶具,轻声问道:“明心,想喝什么茶?” 明心是李元婴的表字,有明心诚意之意。李元婴比李玄都要大上许多岁数,如今已是而立之年,不过仅从面容来看,却半点也不显老,丹凤眼眸,剑眉入鬓,仍是面若冠玉,丰神俊朗,尤其是眉心处的一点朱砂痣,更是让他多了几分仙气。在师兄弟几人中,仅论相貌姿容,当以李元婴居首。 李元婴身着大袖深衣,盘膝而坐,双手分别置于双膝之上,意态闲适,只是眉头微微蹙起,摇了摇头,道:“我今天不想喝茶,有酒吗?” 谷玉笙点了点头,从一方抽屉中取出一把玲珑剔透的水晶瓶,红红的像是装着西域运来的葡萄酒。 谷玉笙又取出两只夜光杯,分别置于两人的面前,然后提起了那把水晶瓶,拔开了上面的水晶瓶塞,轻撩大袖,一边给李元婴倒酒,一边念道:“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倒完了酒,她一双妙目望向李元婴。 李元婴却不看她,而是端起晶莹剔透的夜光酒杯轻轻摇晃,杯中的鲜红酒液好似是鲜血一般,令人眩目陶醉,他轻抿一口杯中酒液,道:“这西域葡萄酒也无甚出奇之处,不过是将酿酒时所用的粮食换成了葡萄,故而滋味迥然于我中原之酒。” 谷玉笙轻轻“嗯”了一声:“你终于回来了。” “我回来不回来都无甚紧要。”李元婴将杯中之酒一气饮尽,然后望着她:“宗里出了这么大的事情,就连老爷子都被打了个措手不及,我又能如何?老四好本事啊,孤身一人,愣是在偌大的清微宗中杀了个七进七出,真是一身转战三千里,一剑可挡百万师,竟然还没有醉卧沙场,还能安然离去,好本事!” 谷玉笙没有立刻端杯饮酒,而是望着李元婴:“喝葡萄酒要用夜光杯,前年西域商人就给我送了一套,你喜欢吗?” 李元婴径自拿过酒瓶给自己的倒满,无所谓道:“我喜欢不喜欢,重要吗?关键是老爷子喜不喜欢。” 谷玉笙低下了头,想了想又抬起了头:“你觉得老爷子没有留下李玄都,做得不对?” 李元婴摇晃着手中的酒杯:“老爷子看待事情与我们不同,所以有些时候,我们就要进言相劝。” 谷玉笙轻叹一声:“能说动老爷子的人,不止是我们,还有二伯。” “二师兄。”李元婴仰头看着车厢的顶盖,两眼翻了上去,黑色的瞳仁不见,只露出了白色的眼珠:“我直到现在才明白过来,原来二师兄才是深藏不露的那个。老爷子把我摆在台面上,二师兄便把老四摆在台面上,让我们两个斗,什么三四之争,其实就是个笑话。不过现在好了,老四被革出师门,二师兄变成了孤家寡人,就只能亲自下场了。” 谷玉笙柔声劝慰道:“亡羊补牢,为时不晚。现在明白过来,也不算晚。而且老爷子之所以不动李玄都,也有其他原因,我在信中已经堆了说了,李玄都现在搭上了秦家大小姐,老爷子顾及北海秦家,也不好把事情做绝,还是要留有一线,说不定以后便能用上。” 李元婴复又低下头来,沉声道:“这一线便有可能让老四再东山再起。” 谷玉笙道:“说到这儿,我倒是想起来了,我刚刚从天机堂那边收到一个消息,还没来得及跟你说。” 李元婴问道:“什么消息?” 谷玉笙稍稍斟酌了一下言辞,道:“四叔在江南那边现身了,起因是牝女宗偷袭玄女宗的下宗漩女山,这一战牵涉到了许多人,具体经大概过我已经誊写了一份。” 说话间,谷玉笙从袖中取出一页写满了小楷的纸张递到李元婴的面前。 李元婴放下酒杯,接过细看。 片刻后,他抬起头来,脸色有些怪异。 虽然天机堂的消息并不十分详尽,但是许多关键情节还是叙述得十分清楚,尤其是最后关头,有个黑衣女子凭空现世,挡住冷夫人的去路,而且还手持正一宗的镇宗宝剑“青云”,这让李元婴想起了一个人,他有些不敢置信道:“师姑她脱困了?难道她已经降了正一宗?” 谷玉笙忍不住问道:“师姑?” 李元婴道:“就是师娘的妹妹,名叫李非烟,也是李堂主的夫人。” 如此一说,谷玉笙立时明了:“李非烟手持正一宗的‘青云’,李玄都又与颜飞卿、苏云媗等人交好,看来这位四叔是铁了心要与老爷子做对到底了,不惜去投奔正一宗,捧张静修的臭脚。这也正是我们的好机会,老爷子对于正一宗深恶痛绝,若是让他知道了此事,那么李玄都纵使有天大的情面,也翻不了身了。” 李元婴点了点头,认可了谷玉笙这个想法,又道:“不过老四这些年来积攒下来的人脉也着实不可小觑,再加上一个一心向着他的二师兄,若是老爷子在世还好,如果老爷离世,他们再里应外合,我未必能压得住他。” 谷玉笙点头道:“这一点却是不能不防,未雨绸缪,我们也该早作准备了。” 夫妻两人早有默契,此时闻听此言,李元婴眼神一亮:“夫人可有妙计?” 谷玉笙微笑道:“借刀杀人。” 李元婴被勾起了兴趣:“说下去。” 谷玉笙徐徐说道:“李非烟与李堂主之事,我素有耳闻,据说当年李非烟多有欺压之举,李堂主深以为恨。我们不妨把这个消息透漏给李堂主,那么李堂主自然会去主动解决麻烦。事后就算惹得老爷子和二先生不痛快,那也与我们无干。” 李元婴沉思了片刻,沉声道:“事情要做干净,不要留下什么痕迹把柄。” 谷玉笙轻笑道:“放心。” 第一百零三章 姑侄二人 李玄都在恢复气机的时候,与李非烟谈了许多,包括他所设想的秘密结盟,一个类似于万笃门却与万笃门不同的秘密结盟。 两者的相似之处在于架构,不同之处在于使命。它的使命,不为某个人的野心服务,也不为金钱折腰,而是为了一个崇高的信念一个美好的愿景。当然,在这个过程中,这个结盟也会不断壮大,随之而来的是各种利益、权力以及争斗,这是不可避免的,是必然的,但是李玄都希望它在最初的时候,就像一艘大船刚刚拔锚起航的时候,它是纯洁的、纯粹的,不掺杂任何功利因素。 听完李玄都的设想之后,李非烟没有立刻给予置评,既没有嘲笑李玄都天真幼稚,也没有被李玄都的热血公义所感动,而是陷入到沉默和思考之中。 李非烟是个简单的人,但那也是相对而言,比起李道虚这样的老谋深算之辈,她有些简单到没头脑的地步,但是与李玄都这些年轻晚辈比起来,李非烟并没有那么简单,她经历过各种宗门倾轧、内斗、夺权,有句俗语叫傻子看三遍都会了,有些事情,见得多了,自然也懂了。 李非烟望着百蛮王遗留下的骨架,缓缓说道:“在镇魔台上的这些年来,我想明白了一些道理。什么是权谋?不是各种反转和各种谁也猜不透的诡计,没有那么复杂,阴谋这种东西,只能为辅,真正一锤定音的,还是要靠阳谋,什么是阳谋,就是你明知道我要做什么,却阻挡不了,无法改变。也就是我们常说的大势。” 李非烟以手扶额:“阴谋诡计,越是复杂的诡计越不容易被人识破,但它的容错也就越少,只要有一个环节出了差错,那么整个诡计便破灭了,如果这个诡计又是整个阴谋中的一环,那么整个谋划也随之付诸东流。没有人能做到不出半点差错,所以想要靠着阴谋诡计成事,很难,难到近乎不可能。当年的李道虚做了什么呢?有什么精妙到让人难以看穿的诡计吗?有,但只占了很少的一部分,他主要做的就是是层层推进,此消彼长,在取得绝对优势之后,辅以一个小小的阴谋,就把我和姐姐扫地出门。” 李非烟打了一个比方:“就像你追求一个喜爱的姑娘,一切都水到渠成之后,再去谈婚论嫁,而不是在得到姑娘芳心之前,希望通过谈婚论嫁来获取姑娘的芳心。” 李玄都运转三十六个大周天之后,睁开眼睛,微笑道:“我不精通阴谋,之所以能与师父过招,也是依仗了大义的名头,所以从不去想这些,我只是想集合一批志同道合之士,以绵薄之力,为这个天下苍生做些力所能及之事。” 李非烟直接问道:“扶龙?” 李玄都怔了一下,苦笑道:“姑且算是吧。” 李非烟道:“这是慈航宗女子特别喜欢做的事情,每逢乱世的时候,她们就会派出传人下山择一明主,可惜当年看走了眼,竟然没有发现布衣出身的大魏太祖皇帝才是真龙天子,结果在大魏立国之后,慈航宗备受打压,若不是抱住了正一宗的大腿,哪里能占据南海。” 李玄都笑道:“二师兄曾经跟我说过一句话,我现在都记得清清楚楚,他说不打奸的,不打懒的,就打不长眼的。所以出门在外,走江湖也好,混庙堂也罢,万事要长住了眼。” 李非烟问道:“有目标吗?” 李玄都摇头道:“有,但是还要再看看。” 李非烟点了点头,没有继续问下去,转而说道:“女人总会把男人想得很复杂,觉得他们矫情拧巴,会有各种各样的纠结,其实不是的,男人总是简单而直接,想要什么就去争、去抢、去夺,想做什么就去做。男人总觉得女人会把一个‘情’字放在第一位,念来念去总是情,其实也不是这样的,女人也会无情,也会像男人那样六亲不认。我是个女人,我可以不念夫妻之情,你是个男人,应该是直接而简单的。我刚才说了那么多,就是想要说一点,什么权谋计策都是手段而不是目的,你组建秘盟也好,你直接成立一个宗门也罢,都是手段,你的目的是什么?” 李玄都问道:“天下苍生四个字,够不够?” 李非烟摇头道:“不够,你想聚拢人手,不能强求所有人都像你一样,可以无欲无求,你得给他们一个念想,满足他们的所求。有句俗话,手里没有一把米,连鸡都哄不住。你想成立秘盟,又不掺杂太多功利因素,凭什么?只是空头大义吗?” 李玄都陷入沉默之中,过了许久,方才说道:“正因为手中无米,所以这只是一个秘盟,求的也只是与我志同道合的有志之士,而非一个因为各种利益而聚合在一起的宗门,待到功成之日,它可以继续存在,也可以就此消失。” 李非烟深深地望着李玄都:“秘盟也好,宗门也罢,维系它们必然要有规矩,这个规矩一旦被建立起来,不管它的初衷是什么,为了家也好,为了国也罢,最终都会像脱缰的野马一样,反过来控制所有身处这个规矩之下的人。在你建立这个规矩之前,你是它的主人,可是当你建立这个规矩之后,它就是你的主人,你真的想好了吗?” 李玄都没有正面回答, 而是反问道:“师……姑姑愿意助我一臂之力吗?” 李非烟对于李玄都自觉改口的行为颇为满意,笑道:“你既然这么说了,我这个做长辈的还能回绝你吗?我早就说过,我是个浑浑噩噩的人,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应该做什么,我现在甚至有点想念在镇魔台上吹风的日子,枯燥却也悠闲。” 李玄都道:“学得文武艺,货与帝王家。我们江湖中人,学了这一身屠龙之技,拿来做个隐士岂不是可惜,总要出来做些事情才是。现在有了姑姑助我,再加上宁忆,还有被我们姑侄二人掌握在手中的石无月,便是三大天人境大宗师。近些时日以来,地师徐无鬼经营阴阳宗的方法对我有很大启发,以极少数的精锐高手便宜行事,未必就比人多势众差了。” 李非烟道:“这些事情,你自己操心去。我再提醒你一点,组建这种秘盟是要花钱的,清微宗当然家大业大,可是现在的清微宗与咱们娘俩没什么关系了,只能看着,你的钱从何来?” 李玄都忍不住叹息一声:“这也是我发愁的地方,有钱男子汉,没钱汉子难,无论是阁老牧守万民,还是豪侠行走江湖,银钱都是头等大事。” 李非烟道:“我倒是能给你出个主意。” 李玄都道:“倒要请姑姑指点迷津。” “去找你的秦大小姐。”李非烟伸出手指点了点他的额头:“虽然我被困在镇魔台上多年,但也不是全然两耳不闻窗外事,辽东秦阀,可以说是当今天下唯一能配得上这个‘阀’字的世家了,钱家、苏家之流,空有钱财而无武力,我们李家以及正一宗张家,虽然武力强盛,但是远没到富可敌国的地步,唯有辽东秦阀二者兼备,你只要能把秦素拉进来,那么你的这个秘盟所需要的银钱便有了着落。” 李玄都恍然道:“是这个道理。” 李非烟又狠狠点了下他:“我不信你连这点都想不到,是不是顾及到自己的小情人,不好意思说出来,非要我来说?其实对于你们两个来说,这是合则两利的事情,你需要一个足够强大的妻族来支持你的所求,秦素也需要一位门当户对的夫婿来支持门户。不是说女子不能支撑门户,只是世道如此,男人出十分力就能做到的事情,女子非要出十二分力才能做到相同的地步,所以当今世道,招婿入赘也是寻常,当年的李道虚……” 说到这里,李非烟的话语猛然一顿,不再继续说下去。 第一百零四章 玄阴真经 李玄都调息完毕之后,大概恢复了七八成的气机,起身与李非烟返回石门县。 根据李非烟所说,所有来敌已经悉数退去,那边又有宁忆亲自坐镇,算是尘埃落定,所以也不太过着急返回,两人不紧不慢地并肩而行,李非烟说道:“人总是在年老力衰、精力不济的时候才会怀疑自己,许多年轻时手段冷酷的人物,到了年老时总会变得心慈,便是这样的原因。可是李道虚他们不一样,他们是修道之人,境界修为随着年龄的增长而不断加深,从来不会精力不济,更不会年老体衰,甚至还能返老还童,所以他们永远不会怀疑自己,他们只会因为自己的年长而更加自负。也不知是不是巧合,李道虚给你取了表字‘紫府’,刚好与‘自负’二字谐音,希望有朝一日,你走到了李道虚那般地位时,不会像他一样。” 李玄都说道:“我不敢做这样的保证,人是会变的。我不知道以后的我回忆起今日的我,是会发笑,还是会惭愧。” 李非烟给出了赞扬:“真是个诚实的好孩子。” 李玄都笑了笑:“认清自己,会让自己活得更长久,但是认清自己并不意味着怯懦和退缩。该做的事情还是要做,只是会选择更合适的做法。” 李非烟转过头来,看着李玄都,表情似笑非笑,似是感怀又似是叹息:“老李家的男人啊……” 李玄都忽然说道:“我是李家的人,不管师父是否将我逐出师门,都是如此。所以我不会入赘,更不会改名叫做秦玄都。” 李非烟说道:“这是当然,秦家的家主是秦清,不是你的小情人秦素,他需要的也不是一个赘婿,你如果想要和秦素走得更远,现在就要开始思考如何与秦清相处的问题,这是一道绕不过去的门槛。你要以何种身份与他见面?女婿和岳父,其实是两个家族的对抗,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过去有李道虚给你撑腰,有张海石给你助阵,这世上没有哪个岳父能让你低头,可是现在呢?” 李玄都叹息道:“爹有娘有不如自己有,背景这个东西,别人给的终究是别人的,师父师兄再厉害,终究不是我的。想要走得更远,能够走多远,不在于别人如何,只在于我自己而已。” 李非烟又拍了拍李玄都的肩膀:“有志气。” 李玄都沉默了一阵,缓缓说道:“我个人的事情只是小事,这些还在其次。关键是当下的局势,自从天宝二年之后,正道内部的两大联盟便暂时偃旗息鼓,可谁都知道,这只是暂时的,赢的想要赢的更多,输的想要翻盘回本,双方都在舔舐伤口,积蓄力量,终有一日,他们会再次大打出手,正如现在的西北五宗一样,图穷匕见,到那时候,就会变成邪道中人参与其中,就像我们今天正在做的事情。” 李玄都长长叹息一声:“从感情上来说,我自然希望清微宗取胜,因为清微宗是我从小长到大的地方,对于我来说,这就是家一样的地方,所以我曾想要改变它,可是我失败了。以理智而言,我知道正一宗是对的,虽然正一宗也有自己的私欲,但这都是在不损害公义的前提之下,反观清微宗,姑姑也清楚,师父他老人家刚愎自用、李如师自私自利、李元婴心怀鬼胎、陆雁冰鲁莽无能、李太一自傲自大,还有我,总是太过自以为是,想当然耳,至于二师兄,性情乖戾,于我而言,乃是至亲之人,可是于整个正道而言,做一宗之主已是极限,实在不是正道盟主的合适人选。” 说到这里,李玄都叹了口气,慢慢说道:“反观正一宗,纵然也有些不可放在台面上说的阴私之事,但整体上还是尽到了正道领袖的责任,尤其是本代大天师张静修,论雄才大略,不逊于师父和地师徐无鬼,可是比后两位多了几分济世情怀,如此也就够了。” “张老儿。”李非烟呵了一声:“你说得倒也不错,在当今的老玄榜四人中,他算是个有良心的,不过你也别发了失心疯,真把正一宗当成圣人。” 李玄都道:“姑姑放心就是,我心中有数。在关乎到正邪之争的事情上,我可以相助正一宗,但如果是正道内部之争,我纵使不站在清微宗那边,也绝不会帮着正一宗去对付清微宗。” 李非烟忽然说道:“紫府,我想请你答应我一件事。” 李玄都道:“姑姑请讲。” 李非烟定定地望着他:“有朝一日,天下太平。庙堂的归于庙堂,江湖的归于江湖,我们姑侄二人齐心协力,把清微宗夺回来。到那时候,你来做宗主也好,冰雁做宗主也罢,都好过现在的这些人。” 李玄都并不意外,只是说道:“这是自然,不过要从长计议,如果有机会,我们最好能与二师兄面谈一次,至于冰雁……” 李非烟问道:“冰雁怎么了?你们两个可是小看着长大的,那时候的你们关系最好,整天都形影不离,我本以为你长大之后会娶她的,毕竟江湖中师兄和师妹变成一家人的例子不在少数。怎么,你们两个闹矛盾了?” 李玄都犹豫了一下,说道:“在我失势的这段时间里,冰雁与李元婴走得很近。我不怪她,毕竟时势使然,她一个孤弱女子,想要在清微宗中立足,少不得要做些违心之事。只是君不密则失臣,臣不密则失身,这样的大事,还是不牵扯她为好。” 李非烟沉默了许久,方才说道:“当年那个刚直的小丫头,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李玄都轻声道:“人总是会变的。当年的我,可没有现在这般好脾气。” 李非烟有些伤感:“是啊,人是会变的。” 说话之间,两人已经离开这处林子,李玄都看了眼目力极尽处的滚滚大江,平淡道:“这也没什么不好,如果人不会变,那还谈什么劝人向善,儒家的教化苍生更是无从谈起,更没有浪子回头、幡然悔悟。” 李非烟以一根手指缠绕住自己的一缕垂发,眯眼望向天空,道:“你倒是看得开。” 李玄都笑道:“看不开的都死了,或是半死不活。” 李非烟忽然从袖中一本册子,丢给李玄都。 李玄都一头雾水地接过,低头一看,只见书册封皮上写着《玄阴真经》四个大字,字迹娟秀,应该是出自女子手笔。 李玄都惊喜道:“这是石无月重新默写的《玄阴真经》?” 李非烟点了点头:“其实石无月早就默写了出来了,不过她这个人性情不定,我怕她在经文中耍弄些小聪明,所以我在拿到这卷经文之后,提前修炼了一下,到了我这等境界,让我自创一门功法,我没这个能耐,但仅仅是分辨对错,还是不难,这卷《玄阴真经》应该没有什么问题,你大可放心修炼就是。” 李玄都翻开这卷手抄本的《玄阴真经》,不急于修炼,只是大致浏览。 有了这卷《玄阴真经》,李玄都就只剩下两门功法,分别是正一宗的《太乙金经》和金刚宗的《大宝瓶印》,想要得来,不算太难。待他练成了这几门功法, 不必大成圆满,只要略有小成,便能踏足天人境界,那时候的李玄都再对上冷夫人或是百蛮王,就是另一种光景了。 第一百零五章 异兽之血 经历过一场大战之后,颜飞卿一行人前往石门县,决定在这里暂做休整,所以李玄都和李非烟也不再回遇袭之地,而是直接前往石门县城。 如今的石门县城是赵冰玉做主,面对刚刚大战一场的一行人,也是杀了他的三弟、绑走老父的一行人,这位赵家大公子竟是没有半分怯懦畏惧之态,尽显一位大家公子的沉稳风范,颜飞卿没有为难他,将赵良庚还给了这位赵大公子,赵冰玉也识相,将城内最大的一座宅子腾空,专供颜飞卿等人入住。 虽然明知道荆楚总督一派之人与阴阳宗牵扯不清,颜飞卿等人也不想在这个时候再去节外生枝,而且江湖上的盟友关系转变也是寻常,尤其是朝廷中人,可能今天还将邪道中人奉为座上宾,明日就会联合正道中人绞杀邪道中人,所以没必要把事情做绝,把路走窄了,万事留一线,日后好相见。毕竟江湖不仅仅是打打杀杀,还有人情世故。 当李玄都和李非烟来到石门县的时候,早有人等候在城门口,为二人引路。 到得府邸大门之前,只见得门前两座气派石狮,显然是官宦人家的居处,一队披甲兵丁守在门前,身姿挺拔,气息沉稳,最起码有固体境或御气境的修为,显然不是那种滥竽充数之辈,而是真正的百战精兵。 此时府门前,还立着一个锦衣公子,见到李玄都之后,肃容见礼:“李先生,久仰大名。” 李玄都心知这就是赵良庚的大儿子赵冰玉了,当下笑道:“赵公子可是见到令尊了?” 赵冰玉拱手道:“有劳李先生一路照料,家父赶路有些疲累,此时正在休息。” 这句话却是一语双关,说是谄媚也可,说是绵里藏针也可,只是赵冰玉绝口不提已经死去的赵青玉,只当没有这个人一般。 李玄都也心照不宣地不去提及,又与赵冰玉随意寒暄了几句之后,李玄都和李非烟进了府邸,在正堂中见到了闻讯赶来的颜飞卿和宁忆。 赵冰玉知道他们有话要说,也不留在这里碍眼,告辞离去。 四人分而落座之后,李玄都开口问道:“情况如何?” 颜飞卿叹息一声:“宫姑娘安然归来,那名落榜书生已是伏诛,不过这些都是细枝末节,关键是宋法王受了重伤,若非宁先生及时赶到,恐怕已经死于七杀王之手。任谁也没有想到,无道宗四大护宗法王有两大法王都听命于地师,只是不知那位高居太玄榜第三人的极天王是否也是如此。” 李玄都眉头微皱:“宋法王可有性命之忧?” 颜飞卿道:“虽然被霭筠以‘莲咒’保住了性命,但是一时半刻之间是无法赶路了,需要静养一段时日。而且霭筠连续动用‘莲咒’,损耗颇大,此时也在闭关。” 李玄都若有所思道:“我倒是很好奇,圣君到底许诺给唐周什么东西,要让宋辅臣亲自护送,又引得阴阳宗如此大动干戈。” 就在这时,宫官从外面走进来,接口说道:“唐周滞留在天人无量境已经多年,对于他来说,最大的诱惑自然是晋升天人造化境,地师能送他一场造化,扶持他成为青阳教的天公将军,那么圣君自然也能送他一个机缘,让他更进一步。” 李玄都道:“我倒是不知道,这世上还有这等宝物,能让人晋升天人造化境。” 宫官径自坐在李玄都旁边的位置上:“如果是让一个普通人直接变成天人境大宗师,那的确没有这样的宝物,可唐周已经在天人无量境驻留多年,积累深厚,距离造化境只差一线而已而已,那就不一样了。” 李玄都直接问道:“什么东西?可否告知?” “事情到了这一步,也没什么好隐瞒的,既然紫府问了,那我便如实告知。”宫官不疾不徐地说道:“那件物事叫做‘麒麟血’。” 此言一出,不仅仅是李玄都,就连颜飞卿、李非烟、宁忆三人也是吃了一惊。 世上有仙人,自然也有种种神兽异兽,只是随着天人隔绝,仙人离世,这些上古时代的神兽异兽也随之销声匿迹,渐渐变成了传说中的存在。可李玄都这些当世高手却是知道,这些东西是曾经存在的,而且还留下了众多“遗物”,别的不好说,李玄都知道刀剑评上排名第二的“应帝王”,便是以一条蛟龙的脊骨为材料铸成,李玄都曾经亲眼见过,整把剑就像一条微缩的骨龙,攻守兼备,进攻时如蛟龙出海,防守时如长龙绕身。 既然有蛟龙骸骨,那么有‘麒麟血’也在情理之中。 宫官继续说道:“我也不知知道所谓的‘麒麟血’是否是传说中的瑞兽麒麟之鲜血,但是代代相传,就姑且算是,此物至刚至阳,非天人境大宗师不可服用,就算是归真境的高手,贸然饮下此血,也会被其中蕴含的磅礴火气焚尽五脏六腑。” 说到这儿,她看了颜飞卿一眼:“不过颜掌教倒是个例外,你以纯阳入道,若是能饮下此物,必定能境界大增,突破天人境界就在顷刻之间。” 颜飞卿却是没有半分意动,摇头道:“我曾在宗内古籍上看到过类似记载,除了‘麒麟血’之外,还有‘蛟龙血’、‘凤凰血’、‘白虎血’,这些都是上古异兽的鲜血,有各种妙用。比如说‘蛟龙血’,服用之后可以洗经伐髓,就算是经脉阻塞、丹田被毁的废人,也能变为天纵奇才。服用‘凤凰血’则可以得到不死之身,类似于佛家的‘漏尽通’或是无道宗的‘六合八荒不死身’,有血肉重生之妙,十分玄奇。服用‘白虎血’,可以气力大增,血气旺盛,突破人体限制。至于服用‘麒麟血’,则可以增进境界修为,不同于许多丹药,境界越高之人服用之后的效果也就越差,只要未达长生境,都有效用。只是这四种鲜血也有极大的副作用,服用之时极为凶险,稍有不慎便危急性命,这是其一。其二是服用之后,人体之上会显化各种兽类特征,或是狂性大发,或是凶残嗜杀,或是好淫如命,或是性情大变,从长远来说,这等外物于境界修为不利。” 宫官没有否认颜飞卿的说法:“无道宗中便存有这四种异兽之血,四大法王中的百蛮王便曾服用过‘白虎血’和‘凤凰血’,气力大增,并且借助此二者的药效练成了‘百兽真经’和‘六合八荒不死身’,否则以他的根骨资质,如何能练成这两门神功?更不可能跻身四大护宗法王之列。” 李玄都想起百蛮王身死之后所化的白虎骨架,沉默不语。 宫官继续说道:“本来宗中还剩下许多,只是当年宋宗主在玉虚斗剑之前,服用了所有的‘凤凰血’,从玉虚峰归来之后,失踪之前又带走了所有的‘蛟龙血’,如今只剩下少部分的‘麒麟血’,全都在宋辅臣的身上,若是宋辅臣有什么闪失,丢了这仅有的‘麒麟血’,那么无道宗也拿不出更多。” 李玄都了然。他当然不会说出帮着宋辅臣携带“麒麟血”的话语,且不说信任与否,这次白帝城之行,并非是单纯送“麒麟血”那么简单,“麒麟血”只是一个筹码,关键还要看怎么谈,“麒麟血”该怎么送,无道宗的底线在哪,这些只能由宋辅臣来把握。 换而言之,“麒麟血”和宋辅臣,缺一不可。 李玄都想了想,说道:“看来我们只能先在石门县暂留一段时日了,大家以为如何?” 李非烟和宁忆都没有作声,两人摆明了是以李玄都唯马首是瞻。 宫官望向颜飞卿:“只要颜掌教没有意见,我都好说。” 颜飞卿道:“那就听紫府兄的。” 第一百零六章 女子剑仙 短暂的议事结束之后,李玄都与李非烟一起去见了石无月。 这座府邸占地颇大,其中曲廊通幽,绿竹扶疏,环抱一座八角小亭,亭外是一方碧波粼粼的小湖。此时石无月就坐在亭畔的台阶上,不着鞋袜的双脚探入湖水之中,如小孩子一般,不断踢水,“哗啦”之声不绝。 韩月站在亭子中,看着石无月这副天真无邪的模样,有些不安无措,双手下意识地捏住衣角。当她见到李玄都和李非烟过来之后,顿时长松了一口气。虽然石无月才是她的师父,可这位师父的性情实在太过古怪,相处之时,让她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李非烟示意韩月暂且退下,韩月如蒙大赦,退到亭外。 此时石无月也缓缓起身,却是站在了水面之上,一步踏出,脚下荡漾起层层涟漪,整个人悬而不坠,如一片落叶,似洛神凌波,尽显天人境大宗师的风范。 李玄都主动开口道:“看来石前辈已经恢复境界。” 石无月一个转身,裙摆飞扬,面向李玄都:“紫府回来了。” 李玄都“嗯”了一声,从怀中取出李非烟交给他的《玄阴真经》,道:“有劳石前辈默写‘玄阴真经’,玄都谢过,只是有不明之处,还想向石前辈请教,还望前辈不吝指点。” 石无月嫣然一笑:“紫府这是哪里话,你我之间何须客套,我自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李非烟轻哼了一声:“石无月,我奉劝你一句,莫要动那些不该动的心思,否则我定不饶你。” 石无月全然不怕:“怎么,只许你对紫府好,就不许我对紫府好?你对紫府好是理所当然,姑侄情深,我对紫府好就是包藏祸心、心怀鬼胎?没有这样的道理呀。” 李非烟道:“非亲非故,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石无月瞪大了双眼:“无凭无据的,你怎好这般张嘴就来,凭空污人清白。” 李非烟针锋相对:“你我相识多年,好歹也是姐妹一场,你是什么样的人,难道我还不清楚么?这儿又不是朝廷的三法司会审,不需要什么证据。” 石无月轻抚胸口:“难道还不许人家改过自新?你总是以老眼光看人,未免太不讲道理了吧?紫府,你给评评理?” 眼见这对老姐妹又要唇枪舌剑,李玄都不得不打圆场道:“姑姑、石前辈,如今情形不明,阴阳宗之人从旁虎视眈眈,实在不宜在这个时候再起争端,还要请两位摒弃前嫌,勠力同心才是。” 石无月耳尖,立时听出了不对:“姑姑?不是师姑吗?怎么,这是认亲了呀。这种好事怎么能不叫上我?紫府,要不你也人我做姑姑如何?” 未等李玄都说话,李非烟已是怒斥道:“我与紫府同姓李,本就是一家,你姓石,你一个外人来凑什么热闹?” 石无月的思维却是不可以常理揣度,竟是说道:“那我也改姓李好了,以后我就叫李无月。” “打住!”眼看着石无月越说越不像话,李玄都只能出声打断:“这个姓李还是姓石的问题,暂且放一放,当下的关键是《玄阴真经》。” 石无月虽然是站在湖面上,但是仔细看去,就会发现她的双脚是向下自然垂落,并不着力,乃是天人境大宗师御气凌空的手段,她纵身一跃,飞入亭中,盘膝坐在石桌上,正色说道:“紫府能身负多家绝学,可见资质之高,根骨之好,所以对于寻常人来说,难以修炼的上成之法,对你来说完全不成问题,只要不走弯路,练成几乎是必然之事。” 李玄都道:“关键就就在于不走弯路,我方才看了一遍《玄阴真经》,发现几处晦涩难懂之处,应是要与其他两部真经结合方能说通,否则便是云里雾里,不明所以。” 石无月道:“是了,你且把那几处晦涩难懂之处说来,我为你一一详解就是。” 李玄都便翻开手中的《玄阴真经》,将早已标注好的几处向石无月请教。 石无月不愧是李非烟那代人中资质天赋最好之人,不仅能将玄女六经全部牢记心中,而且对于其中的内容也早就烂熟于心,讲解起来深入浅出,再加上李玄都本就是博览全书之人,学贯诸家,非是寻常晚辈可比,只需石无月在关键处稍加点拨一二,他便豁然开朗,明白其中的关键。不多时,石无月便为李玄都答疑解惑完毕,李玄都收起那卷《玄阴真经》,轻声感叹道:“石前辈,你如此聪明的一个人,为何看不开一个‘情’字?” 石无月忽地沉默了,破天荒地露出几分正经神色,过了片刻,方才说道:“失之桑榆收之东隅,是福是祸,是舍是得,殊为难料。我若能事事看得开,我便是圣人了。” 说完这些之后,石无月的心情便有些不好,不想再与李玄都多说,拔高嗓音对守在亭外不远处的韩月道:“箱子。” 韩月从旁边的树丛中竟是搬出了一口等人高的箱子,不过是不是上下开合的柜子,而是左右开有两扇门,就像一个衣橱。 石无月一挥大袖,箱子的两扇门自行开启,然后她飘荡荡地飞入箱子之中,然后两扇门又自行合上,然后韩月将这口箱子背在身上,好在她的境界修为相当不俗,背着也不算吃力,只是有些滑稽。 李非烟瞧见这一幕,道:“活死人么。” 李玄都摇头一笑,转身离去。他要尽快练成“玄阴真经”,以求早日踏足天人境,只要抵达天人境界,重归太玄榜也就不远了。李玄都倒不是贪图什么虚名,而是意味着他手中的力量又壮大一分,再加上宁忆、李非烟、石无月等人之后,任谁也不敢小觑他。 离开亭子之后,李玄都犹豫了一下,对李非烟说道:“姑姑,还有一件事要麻烦你。” 李非烟问道:“什么事?” 李玄都说道:“我曾经有一名心腹属下,算是我的左膀右臂,名叫李如是,如意的如,是非的是,后来我在宗中失势,他也受了我的牵累,被夺去了天微堂堂主,发配到一个名叫枯叶岛的地方,那里已经靠近北海,距离清微宗极远,算是流放。如今我想组建秘盟,还少一个可靠的心腹之人帮我居中调度,所以我想请师姑前往枯叶岛将他带回。” 李非烟没有立刻答应下来:“这边的局势?” 李玄都道:“经过一番大战之后,万笃门不敢再来参与此事,阴阳宗折损了一位明官和一个百蛮王,算是伤了筋骨,冷夫人也要返回牝女宗疗伤,已是无力再战,再者说了,这边还有宁忆坐镇,等到颜飞卿和苏云媗养好伤势之后,自保还是绰绰有余,姑姑不必担心。” 李非烟想了想,的确如李玄都所说,于是说道:“那好,我就动身去枯叶岛走上一趟,尽量早去早回。你要小心石无月,不要被她算计。” 李玄都点了点头:“我心中自有计较,请姑姑放心就是。那里毕竟是清微宗的地盘,也请姑姑小心。” 李非烟不是拖沓之人,“嗯”了一声之后,悄然离开府邸,然后隐蔽身形,徒步离开石门县城,来到一处空旷无人处,这才取下背后的“青云”往空中一掷,长剑悬而不落,然后她纵身跃起,踩踏剑身,化作一道青虹直冲天际。 女子剑仙御剑万里,乃是真风流。 第一百零七章 一旬光阴 宋辅臣的伤势比预想中的要重,因为七杀王的剑气太过诡异,既有清微宗剑气的特质,又有部分“太阴十三剑”的特质。剑气入体之后,落地生根,如附骨之疽,不能甩脱,同时又以一化七,七道剑气各不相同,就如七种剧毒交杂在一起,祛除如何一种都很容易,可如果想要全部祛除,却是千难万难。 正因为此等缘故,哪怕苏云媗用了慈航宗的“莲咒”,终究是外力,只能治标,不能治本。想要完全化解,还是要等宋辅臣恢复境界修为之后,以自身修为慢慢化解,毕竟宋辅臣本身也是天人境大宗师,又是纯粹武夫,血气旺盛的横练体魄天生排斥异种气机,七杀王的剑气落地生根容易,想要生根发芽继而生生不息却难,仅仅只是无根之木、无源之水的话,便可以用水磨工夫一点点化解。 在此等原因之下,李玄都一行人在石门县城停留将近一旬的时间,虽然众人皆知时间宝贵,但无奈情势如此,也只能如此。在这段时间里,李玄都给秦素写了一封信,并没有涉及太多江湖争斗,仅仅是男女之间的闲话而已,若让局外人看来,枯燥又乏味,可局内人却是乐在其中且乐此不疲。 只是不知秦素最近在忙些什么,自从上次来信之后,便杳无音讯。按照道理来说,秦素身为秦清的独女,本不该这般悠闲才对,与秦素身份相差无多的苏云媗、宫官、玉清宁几人,都要为各自宗门奔波不停,一年到头难得歇息片刻,就算是惫懒的陆雁冰,也要奉师命前往帝京城当差。虽说秦素也是一年到头满世界乱跑,可她有点云游四方的意思,不必劳心算计,也不必拼命搏杀,反而可以写些才子佳人、风花雪月的话本。两者相较,实在是天壤之别。李玄都几次在想,这也许就是师父和亲爹的区别吧。 秦素曾经亲口对李玄都提起,父亲秦清与苏云媗的师父白绣裳有过一段过往,其中也牵涉到了她的母亲,按照常理来说,母亲早早故去之后,秦素必然要与父亲生出芥蒂,可在这种情况下,秦素仍旧不曾说过秦清半点不是,可见秦清对待这个女儿是真的不差。 秦清越是看重女儿,就越有可能苛求女婿做到尽善尽美。李玄都也明白这一点,故而对日后去见秦清竟是生出些许惶恐之意,这可是生平少有之事。 除此之外,李玄都就是修炼已经到手的“玄阴真经”,这也是他不去修炼“百花绣拳”的缘故,人的精力有限,他现在的当务之急还是补全五行之数,结成‘假丹’,以求尽早跻身天人境界。 李玄都用了七天的时间,将“玄阴真经”练到了入门地步。寻常玄女宗弟子想要修炼到这般地步,少说也要三个月的时间,李玄都之所以能一日千里,一则是因为他的根骨、资质、悟性的确不俗,非是寻常人可比,再则就是李玄都境界高绝、博览各家绝学,有句话叫做一法通则万法通,说的就是各种功法的本源本质并无太多区别,所不同的只有表象而已,只要明白了核心关键,那么便是万法皆通。 如今的李玄都不敢说万法皆通,但是已经明白了一二真意,故而修炼功法上手极易、精通极快。再往上一步,到了萧时雨、冷夫人这般境界,甚至可以通过部分功法逆推其他部分的功法,正如李非烟所说,让她自创一门功法也许有些为难,但是仅仅分辨对错还是不难。 世人常说悟道,“道”是什么?在李玄都看来,术是表象,道是本源。只要知悉道之本源,那么术就能信手拈来。就如这世上的剑法,不管多么玄妙,用剑的规律不会改变,无非是点、刺、崩、挑、撩、斩等等,关键在于如何组合,如何运用。 修炼了“玄阴真经”之后,虽然只是入门,距离登堂入室还有一段不短的距离,但李玄都的气机还是有了细微的改变。自从李玄都修炼了“太阴十三剑”以来,体内气机就一直驳杂不纯,再加上霸道至极的“逆天劫”和用以镇压二者的“五毒真丹”,各种气机混杂一处,就如江河泥沙俱下,浑浊不清。可是“玄阴真经”却如一缕清流,开始净化这片浑浊,哪怕十分微不足道,可万事开头难,如果李玄都将“玄阴真经”修炼至大成境界,也许真能将“太阴十三剑”的余毒彻底肃清也说不定。 其实李玄都心知肚明,自己这种依靠外物又“来者不拒”的修炼方法,一个不慎便会出现纰漏,轻则走火入魔,变成废人,重则直接丢掉性命,可这也最快的方法,如果李玄都规规矩矩地按部就班修炼,这会儿别说谋求晋升天人境界,就连恢复先天境的修为都是奢望,等到李玄一步一步修炼到天人境界,恐怕已是数十年之后。 做完例行的早课之后,李玄都走出自己的房间,外面是个不大的小园子,正值夏日,绿意盎然,枝繁叶茂,隐隐之间竟是可以听到女子的轻笑之声,如银铃一般,煞是好听。 李玄都只觉得这个声音有些陌生,并非宫官或者苏云媗,心中好奇,循声而去,却见在两棵大树之间有人做了个简易的秋千,坐在秋千上的不是旁人,正是长发赤足的石无月。这个女子也是奇怪的紧,前几天还把自己关在箱子里,今天又跑了出来在这儿荡秋千,笑声便是她发出来的,看这样子,今天的心情不错。 见到李玄都过来,石无月停下秋千,轻轻晃荡着双脚:“紫府有事吗?” 李玄都道:“寻声而来,没想到是石前辈。” 石无月笑眯眯道:“什么叫‘没想到是石前辈’?难道我玩不得秋千吗?还是我发不得笑?” 李玄都笑道:“当然不是,玩也玩得,笑也笑得,我只是忽然在想,我不过及冠之年,活得却像个迟暮老人,而前辈却仍旧能够保持几分赤子心性,实在难能可贵。” 石无月收敛了脸上的笑意,面无表情道:“紫府这是拐弯抹角地说我老了。” “餐风饮露,青春永驻。老与不老,存乎一心而已。”李玄都道:“石前辈老不老,我不敢妄下断言,但是我李玄都却是老了。” 石无月忽然又笑道:“年纪轻轻却老气横秋,真是面目可憎。” 李玄都伸手摸了一把脸皮:“诚然,喜欢我的人不多,恨我的人不少。” 石无月道:“那也未必,我听宫丫头说起过,秦清的千金便衷情于你,这可是你的福气。” 李玄都顿时有些头疼,在这段时日里,石无月不知怎么与宫官混熟了,这一大一小两个妖女整日混在一处,也不知在说些什么,总有些让人胆颤心惊之感,生怕她们两个在不经意之间就捅出个天大的娄子。 石无月继续说道:“以人品而论,‘天刀’秦清要比‘魔刀’宋政强上许多,想来这位秦姑娘也是个好女子,如今我在紫府的屋檐下,自然要表示一番。” 说话间,石无月取出一册厚厚的书卷:“听宫官说,那位秦姑娘修炼的是忘情宗‘万花灵月功’,那么最适合她的就是‘素女经’了。” 李玄都伸手接过这册书卷,只见封皮上赫然写着“素女经”三个大字,字迹潦草,是石无月的手笔无疑了。 李玄都将这册《素女经》收起,拱手道:“有劳石前辈,我代她谢过。” 第一百零八章 意外之喜 就在这时,一大一小两名道人正在正堂之中,不过却是那个小道童坐了主位,姿容俊逸的年轻道人只能站着。 年轻道人正是颜飞卿,而那个小道童则是颜飞卿的授业之师、正道盟主、大天师张静修。 张静修缓缓开口道:“按照道理来说,我不该亲自下场,也不该来这里,可有些事情已经出乎我的意料之外,我不得不来。” 与这位嫡传弟子说话时,张静修并未自称贫道,而是自称为我,可见师徒二人之间的关系亲近,若是像李道虚称呼张海石为二先生那般,便是师徒失和了。 颜飞卿脸上露出几分惭愧神色:“弟子有负师父重托。” 张静修摆了摆手:“你不必自责,这次阴阳宗高手尽出,十殿明官出动半数,无道宗的护宗法王也来了两位,这等阵势,便是围杀一位太玄榜高手都已经够了,你们能做到这一步,无可指摘。” 颜飞卿忧心仲仲道:“当下关键不在于弟子等人,而是在于宋辅臣的伤势,若是迟迟不能动身,恐怕会贻误时机。” 张静修早有预料,取出一只小葫芦,通体紫色,表面光滑,如瓷器一般,说道:“武夫属阳,方士属阴,既然宋辅臣是走了人仙之道的武夫,气血自然至阳至刚,我这里有一颗‘纯阳丹’,可以帮他祛除体内的‘七杀剑气’,只是孤阳不生,过刚易折,服下这颗‘纯阳丹’之后,也会有诸多隐患,该如此抉择,让他自己决定就是。毕竟这是无道宗的家事,我们只是帮手,不能替人家拿主意。” 颜飞卿伸手接过葫芦,应了一声是。 此时张静修因为身材矮小的缘故,坐在椅子上面,双脚不沾地,在他说完之后,从椅子上跳下,在双脚沾地的瞬间,整个人好似土地爷一般,立时消失不见。 李玄都收起了《素女经》,准备回房继续练功,争取早日将“玄阴真经”修炼到小成境界。就在这时,一个小道童凭空出现在他前面的必经之路上,李玄都猛地怔住,过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赶忙行礼道:“晚辈李玄都见过大天师。” 张静修微微一笑:“李小友,我们又见面了。” 李玄都道:“上次与大天师见面,还是因为皂阁宗之事。不知大天师这次莅临,有何指教?” 张静修说道:“说到指教,贫道倒是有个问题想先问问你。” 李玄都面容一肃,道:“大天师请问。” 张静修也不废话,直接问道:“五行归一,化作混元。想法倒是不错,你觉得有几成把握?” 李玄都没敢贸然回答,沉思片刻之后,方才说道:“大概只有五成左右,算不得稳妥,姑且算是行险一搏。” 张静修又问道:“你的想法,贫道大概能猜到一二,总共是五种上成之法,你得了几种?” 李玄都如实答道:“刚刚从石无月的手中得了玄女宗的‘玄阴真经’,加上晚辈身上所负两种,如今已是五得其三。” 张静修“嗯”了一声:“五得其三,清微宗的‘玄微真术’属木,静禅宗的‘坐忘禅功’属土,玄女宗的‘玄阴真经’属水,还缺一门火行功法和一门金行功法。” 李玄都点了点头。 张静修继续说道:“说起你这‘假丹’之道,真是奇思妙想,若是说得玄妙一点,你已是得道几分,看破了这世上各种神通法门的根本,所以才能想出这个结假丹的方法,佛道兼而有之,若是真让你做成了,不能说独创一家,那也算是另辟奇径,别开生面。不过你应该也听过一句话,机关算尽太聪明,反误了卿卿性命。你这条路,也有可能是一条死路,对也不对。” 李玄都还是没有说话,仍是点了点头。 张静修笑道:“若是旁人,贫道可以不管不问,毕竟天下之大,贫道纵使有天大的能耐,也不可能全部兼顾过来。可如果是李小友的话,贫道倒是可以管一管,助你一臂之力。李小友是难得的公义之人,便是贫道,也佩服不已。” 李玄都一怔,随即喜道:“大天师谬赞,晚辈愧不敢当,晚辈先行谢过大天师指点。” 张静修摆了摆手:“指点谈不上,以你如今的眼界,不说不逊于贫道,也已经相去不算太远,所欠缺的就是时间而已,贫道只能力所能及地给你一些提点,至于能否领会,还要看你自己。” 话音落下,张静修抬手朝李玄都的眉心位置轻轻一点。 李玄都没有躲闪,如果是张静修真要对他出手,他也躲闪不了。 恍惚之间,李玄都的脑海中多了二十四篇金色经文,仿佛是烙在脑海中一般。这些经文有明有暗,明者辉耀如金日,暗者淡沉如银月。 然后就听张静修说道:“正一宗的立身之本在于‘五雷天心正法’,‘太乙金经’虽然玄妙,却有所不足,比不得木勾真人留下的‘太上丹经’。” “这部《太上丹经》虽是丹道,但包罗万象,总共有二十四篇后人注解,即有二十四门修炼功法,其中第五篇、第十篇、第十七篇,每一篇都是一门剑术;第六篇、第七篇、第八篇,每一篇都是一门术法;第九篇、第十四篇、第十六篇,则各是一套拳法;还有第十三篇、第十八篇、第二十篇,则是孕育气机真元的功法,最后一篇是总诀大纲。以李小友如今之境界修为,可以全学,也可以选择一部分为用。” 当日张静曾经将“太上丹经”传给沈长生,却在经文上设了禁制,沈长生的境界修为不到,想要去看这些文字,触动禁制,神魂震荡,胸腹恶心,头晕目眩,几欲干呕。 不过李玄都却是没这个顾虑,如果说沈长生只是个刚刚开始背诵千字经,张静修是文坛泰斗宗师,那么李玄都最起码也是一个进士及第,没有看不懂或是走错路的问题。 李玄都本是想要从正一宗的手中求取“太乙金经”,却没想到张静修直接送给他一部更胜“太乙金经”的“太上丹经”,可谓是意外之喜。 炼丹炼丹,一个“炼”字,左边为火,“太上丹经”不仅仅是火行法门,而且还应了李玄都的“假丹”之道,再合适不过了。 将“太上丹经”传授给李玄都之后,张静修问道:“最后一门功法,暂时可有想法?” 李玄都点头道:“姑姑建议我用金刚宗的‘大宝瓶印’。” 张静修点了点头道:“李夫人家学渊源,眼光独到。她给出的建议,还是很不错的。只是有一点问题,‘大宝瓶印’虽然不是不传之秘,但也算是金刚宗的镇宗功法之一,李小友想要学得此法,恐怕要费上一番手脚,不过李小友是应金刚宗悟真之请,才去说服李道友,从而导致李小友被李道友逐出师门,从这一点上来说,悟真应该对李小友补偿一二。正好贫道与悟真是多年的知交,贫道修书一封,请悟真破例一回,将‘大宝瓶印’传授给李小友。” 李玄都微微苦笑,不过也没有如何扭捏客气,只是道了一声谢。若是李非烟在此,肯定会说这声道谢也可以免了,因为这本就是李玄都应得的,否则李玄都凭什么为了这些不相干的事情打生打死?只是李玄都不这样想,有些事情该做要做,该谢还是要谢。 张静修说道:“交代完这些,贫道也该告辞了。” 话音落下,这位大天师消失无踪,好似从没有来过一般。 第一百零九章 大成若缺 小道童刚走不久,又有一名年轻道人飘然而至。 年轻道头戴莲花冠,身披白色羽衣,脚踏云履,说不尽的潇洒气度和仙风道骨,倒是与颜飞卿有几分神似,只是单看相貌的话,又与刚刚离开的小道童有几分相似。 李玄都有些惊疑不定道:“未请教?” 年轻道人微微摆手,微笑道:“贫道张静修。” 李玄都一惊,正要开口,年轻人好似看透人心,已是道:“方才离去之人也是张静修。” 李玄都皱起眉头:“此话怎讲?” 年轻道人微微一笑,说道:“我是张静修,他是张静修,可张静修却不是我们,我也不是他” 李玄都愈发迷糊,不解其中之意。 年轻道人抚掌笑道:“太上道祖有‘一气化三清’之妙法,以一化三,是为一道传三友,三清祖师是太上道祖又不是太上道祖,太上道祖是三清祖师又不是三清祖师。贫道不才,侥幸悟得‘一气化三清’之妙法,于是这世上便多了三个张静修,一个是大天师张静修,整日忙于各种俗务,与人斗心斗力,是你方才所见之人,境界修为大约在天人造化境左右。一个是江湖散人张静修,改头换面,浪荡江湖,仗剑行侠,看些江湖趣闻,增长人间阅历,最是悠闲,境界大约在归真境。还有一个张静修,便是贫道了,算是本尊的信使,做些杂事而已,大约有天人逍遥境的修为。至于本尊张静修,如今正在某处洞天福地闭关玄修,不理凡尘俗事,境界最高,是为长生境。” 李玄都愣了许久才回过神来,却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自称信使的张静修说道:“贫道与那位大天师职责不同,大天师只负责俗务,与俗务不相干的事情,他一概不管,可贫道不一样,贫道做的都是些杂事,谈不上有意义与否,关键在于有趣。” “有趣?”李玄都轻轻重复了一遍。 这番话他听明白了,那位大天师传授《太上丹经》只是公事,也就是所谓的俗务,做完这些之后,他便不会再与李玄都有什么交集,可眼前的这个年轻道人却是不同,他似乎并不拘泥于此,更为灵活变通。 年轻道人点头道:“对,有趣。” 李玄都道:“我是个无趣之人。” 年轻道人摇头道:“那也未必。世俗之中,有些人看到书本就头大如斗,将读书视为天下第一等无趣之事,可对于其他人来说,读书却是天下间最大的乐事。也许你这份自认的无趣,恰恰是贫道眼中的有趣。” 李玄都想了想,斟酌言辞,没有用“大天师”的称呼,而是用了“元阳妙一真人”的称呼:“就请真人去屋内一叙,如何?” 年轻道人点点头。 两人一起来到李玄都的居处,年轻道人也不坐下,而是问道:“可有吃的?” 李玄都从“十八楼”中取出一个包袱,说道:“赶路匆忙,未曾补给,只剩下几个面饼。” 不见年轻道人如何动作,仿佛有一双无形之手将包袱轻轻解开,露出里面的几个面饼。 年轻道人伸手拿起一个面饼,说道:“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数百年。贫道今日幸会李先生是有缘,咱们今天比试一番,如何?” 李玄都略有惶恐道:“晚辈如何是真人的对手?又如何敢当真人的‘先生’之称?” “先生也好,真人也罢,不过是一个称呼而已,有什么当不得?”这个张静修与小道童的性情不甚相同,颇为随和洒脱,说道:“至于你说不是贫道的对手,那就太过谦虚了,谁不知道紫府剑仙的威名,虽然只是归真境的修为,但是对上寻常天人境也丝毫不落下风。贫道非是本尊,只有天人逍遥境的修为而已,李先生如何不能取胜?” 李玄都微微苦笑,话虽如此,可对方毕竟有长生境的见识和格局,李玄都的归真境能够异于常人,难道张静修的天人逍遥境就不能高出旁人一筹?若是两者皆是不同于寻常人的境界,那么还是李玄都低了一重境界。 张静修没有强求,举起手中的面饼:“当年,贫道还不是大天师,独自一人离开江南北上,游历江北各州之后,终是来到了帝京城,在那里,贫道遇到了一个进京赶考的举人。” 说到这儿,张静修似是想起了什么有意思的事情,露出些许笑意,偏开了话题:“你知道有多少举人吗?” 李玄都一怔,摇头道:“不知。” 张静修说道:“前朝大晋得享国祚二百七十年,共录取举人十一万人,约合每年四百人,如果按照三十岁中举、六十岁病故来算,最多的时候也就是万余名举人,放眼天下,共有一千五百个县,举人若想出仕,做个正八品的教谕还是不难。而且举人还能荫庇他人免税免徭役,一个举人可以免百亩良田或二百亩薄田的地税、二十户的徭役,就算一个举人什么也不做,只是把这些名额放出去卖钱,也足以积攒下一笔不菲的家财,所以能上京赶考的举人,没有穷的。话本小说里的穷书生上京赶考露宿破庙,遇到狐仙女鬼,不过是穷酸文人的呓语罢了。” 李玄都点头道:“在地方上,百姓都称呼举人为老爷。” 张静修接着说道:“贫道遇到的那个举人,很有意思,他是书香门第出身,要知道书香门第的人家,未必会大富大贵,但一定不穷,薄有家财又是功名在身,本该是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只顾文章和风流,可他不一样,总是关注百姓的日常起居。贫道问他何故,他说既然出来科举,就是要出仕为官,想要做好官,靠的可不是书本上的圣人道理。” “贫道觉得很有道理,与他谈了许久,此后的几十年中,再也没有过交集。直到天宝二年的时候,贫道应谢太后和晋王之邀入京,在帝京城又见到了他,此时他已经是位极人臣的内阁首辅,可那时候贫道与他却是各为其主,已成敌手。古人有句诗,叫做‘正是江南好风景,落花时节又逢君。’这次相见,贫道与他,两相无言。” “此人姓张,是紫府的故人。” 李玄都长长吐出一口浊气,说道:“没想到真人与张相还有这样一段过往。” 张静修将手中的面饼递到李玄都的面前:“天下说大也大,说小也小,尤其是到了贫道这般地位,便小到不能再小,朋友仇人,都在一个小小的圈子里,屈指可数。如果把这块饼看作天下,勉强求全等同是固步自封,张肃卿是一个裱糊匠,修修补补,而在贫道看来,所谓大成若缺、破后而立,与其守着一件重新粘好的破碎瓷器,倒不如重新烧制一件,你说对吗?” 李玄都犹豫了一下,说道:“可是在破后而立的过程中,不知有多少百姓生灵涂炭。那些死去的百姓,又何其无辜?张相爷之所以要抱残守缺,未尝不是怜悯百姓之苦。” 张静修没有反驳,而是问道:“李先生,贫道说的比试,未必要武斗,也可以文斗,现在这块饼放在你的面前,你是要抱残守缺呢?还是破后而立呢?” 李玄都犹豫着伸出手,放在面饼的另一端,却迟迟没有下定决心。 张静修也不催促,只是静静等着李玄都给出的答案。 李玄都几次缩手,又几次重新把手放在面饼上,最终长叹一声,手上轻轻发力,将面饼掰下了一角。 张静修看着手中的残缺面饼,微笑道:“大成若缺。” 第一百一十章 闭关守关 李玄都给出了自己的答案之后,年轻道人没有立刻离去,而是开始指点李玄都修炼“太上丹经”,李玄都对此自然是求之不得,修炼功法,有无明师指点,就如远游有无向导,可以少走许多弯路歧途。 张静修何许人也,位列老玄榜,是为登顶老玄榜时间最久之人,其眼界格局自然不是寻常人可比。李玄都有张静修的亲自指点,必然是事半功倍,修炼“玄阴真经”用了七天的时间,修炼“太上丹经”只要一日就足矣。 张静修是真正的山巅之人,居高临下,将李玄都的境界格局,看得分明。 虽然李玄都所学庞杂,但是把那些无关紧要的中成之法除去之后,本质上还是以剑道为主,全篇的“北斗三十六剑诀”,只差了一剑的“太阴十三剑”,以及部分“慈航普度剑典”,其他法门相辅相成,有清微宗的“玄微真术”、静禅宗的“坐忘禅功”,还有刚刚入门的玄女宗“玄阴真经”。放眼整个江湖,能学到其中一门,都是莫大的运气,能像李玄都这般,不说绝无仅有,近百年以来,恐怕就只有当年的宋政可以媲美。 不过也不是学得越多就越厉害,最终都是殊途同归,不过李玄都这个法子算是条捷径,可以让他在短时间内更上一层楼,张静修也不好评价其中对错,只能说每个人有每个人的选择,也各自承担相应的后果。 其实同时修炼五种功法的风险很大,因为每种功法各有特性,如水火二法,极为相克,若是一个不慎,便是走火入魔的下场,不过李玄都也很聪明,只是把“玄阴真经”修炼到入门阶段,再去修炼“太上丹经”,就算二者有什么冲突,也可以轻易压制,不足为虑。 更何况此时还有张静修就在身旁。 张静修专门为李玄都讲解了“太上丹经”中关于炼气的法门,至于其他法门,可以待到日后李玄都去独自钻研,李玄都也趁此时机,将所有的不懂之处都请教了一遍,甚至已经超出了“太上丹经”的范畴,不过张静修也不在意,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以他的见识广博,每每讲解都是直指关键要害。这便是宗门弟子的优势了,同样一个难关,宗门弟子有一代代祖师积攒下来的经验,还有明师指点,自然可以畅通无阻,反而江湖散人就要思索许久,甚至还要走上许多弯路,所以江湖散人很少有绝顶高手。 讲解完成之后,李玄都便开始正式闭关,闭关的时间也不必太长,一天足矣,只是因为水火同修的缘故,不比单独修炼“玄阴真经”,容不得半点打扰。张静修作为守关之人,就在外面盘膝而坐,捏了个法指,闭目入定。 就在这时,石无月悠悠荡荡如女鬼一般飘了过来,见到张静修之后,猛地停驻身形,双脚离地悬停,脸上露出惊疑不定的神情,开口问道:“你是谁?” 张静修睁开双眼,道:“贫道是李先生的友人。” “友人?”石无月狐疑地看着这个年轻道人:“我怎么从来没见过你?你是如何到这里的?” 石无月不认得张静修,张静修却认得石无月,微笑道:“石姑娘,贫道倒要反问你一句,你鬼鬼祟祟前来,又是什么用意?莫不是想要趁机暗害李先生?” 石无月瞪大了双眼:“你怎么也像李非烟那个婆娘,没凭没据地张口就污人清白。” 张静修道:“李夫人心直口快,只是昧于人情世故,而非不懂世道人心。” 石无月装作没有听懂的样子,转开话题:“还有,你怎么知道我姓石?为什么李非烟就是李夫人,到了我这里就变成了石姑娘,你是欺负我没有男人吗?” 大天师张静修化出三大身外化身,这三大身外化身的性情各不相同,若是小道童在此,恐怕没有这么好的闹心,早就随手把石无月打发了,可这个张静修却是耐心极佳,也不动怒,甚至还有闲情逸致解释:“李夫人之所以被称为夫人,是因为她已经嫁人,丈夫是清微宗的李如师,石姑娘之所以被称为石姑娘,是因为石姑娘没有嫁人。” 石无月脸上的笑容一下子没了:“道士,你说我是个偷汉子的婆娘,没有名分,对不对?” 张静修说道:“贫道未曾如此说,贫道只是说石姑娘没有嫁人。” 石无月脸上重新浮现出笑容:“是,我还没有嫁人,宋郎总有一天会回来娶我的,到那时候,你们便不能再称呼我石姑娘,应该称呼我石夫人。” 说这话的时候,她虽然是满面笑容,但细细看去,她的眼中却是冰冷一片,没有半点笑意可言。 张静修对于这些陈年往事并不感兴趣,也没有继续提及的意思,将话题重新拉回正轨:“贫道今日为李先生守关,不管石姑娘的来意是什么,贫道都奉劝石姑娘一句,莫要再上前一步,就此止步。” 石无月眼珠子一转,说道:“道士,你叫什么名字,好大的口气!” 张静修摇头不语,并不想在石无月面前透露身份,以免节外生枝。 石无月轻哼一声:“如果我偏要呢?” 张静修一抖袍袖:“石姑娘大可一试。” 石无月说到做到,果真向前飘出一步的距离。 一瞬之间,所有草木随风而动,尽皆指向盘膝而坐的张静修,风中混杂了玄女宗的“寒冰真气”和牝女宗的“玄阴剑气”,凌厉非常,寻常人只是挨上一点,整个人从里到外都要化作冰雕。 这个张静修虽然只有天人逍遥境的修为,但正如李玄都所猜测那般,他的天人逍遥境与寻常的天人逍遥境大不相同。只见张静修一挥大袖:“阴阳不二,以一而待,统领二物,运化万千。” 在他与石无月之间出现了一条由阴阳二气构成的河流,这条河流不知从何处来,也不知往何处去,就像被凭空截取了一段,横于二人之间,不断变宽,使得二人各自向后退去。“寒冰真气”和“玄阴剑气”落入其中,只是激起些许涟漪字后,便彻底消散无形。 石无月的脸色骤然变得凝重,她万万没想到眼前这年轻道人的术法造诣竟是如此之高,这一手已然有了些许须弥芥子的神妙,一般而言,必须要天人造化境才能触及。 只是她还有些不甘心,一咬牙,继续催动牝女宗的绝学“玄阴屠”。 只见一场剑气大雨从天而落,一场由“玄阴剑气”化成的滂沱大雨。 滚滚剑雨落入阴阳二气所化的长河之中,长河中的阴阳二气骤然暴动起来,仿佛遭逢雨季而洪水上涨。 张静修皱了下眉头,伸出手掌,轻轻一横。 世间如苦海,筑金桥以横渡苦海。 在长河之上凭空生出一座金色桥梁,任由“河水”如何上涨,始终不能漫过桥面。 石无月脸色大变,喝道:“这是张静修的法宝‘太极金桥’,如何会在你的手中?张静修是你什么人?” 张静修仍旧不答,只是朝石无月伸手一指:“敕令,雷咒。” 话音落下,一道惊雷从天而落。 石无月仿佛阴邪鬼物遭遇了烈日照射,在雷光之中,周身上下竟是冒出袅袅青烟,她撕心裂肺地尖叫一声,直接损耗修为破开雷光,化作一阵狂风就此遁走。 张静修也不曾追击,只是收回“太极金桥”,又挥袖散去阴阳二气所化的长河,然后重新开始打坐入定。 待到夜半子时,李玄都走出闭关之所,肌肤莹然如玉,隐隐透出光泽,整个人竟是有了几分仙风道骨之意。 第一百一十一章 纯阳丹 这倒不是李玄都已经破境,而是“太上丹经”之妙用。 江湖中的各种功法,有的杀伐威力巨大,但是不养生,修炼此法之人除非踏足长生境,否则多半不能长寿,如“北斗三十六剑诀”,所以清微宗中鲜少有长寿之人;有的诡秘难测,但是忧患极大,遗祸甚深,如“太阴十三剑”,李玄都体内至今有“太阴十三剑”的隐患,服用“五毒真丹”拔除一切隐患的前提是李玄都不去修炼最后一剑,若是修炼一剑,还是有被反噬的隐患。 “太上丹经”这类法门,与人争斗未必如何厉害,但是对于体魄、神魂有种种温养之妙用,若是长年修炼,不仅仅可以延年益寿,若是练到极致,还能驻颜长春、返老还童。此时李玄都刚刚初窥门径,便能有如此立竿见影之效,待到李玄都修炼到大成之后,就算他不去故意辟谷,也能驻颜不老。 张静修忽然问道:“紫府剑仙的归真境究竟有何不同?贫道徒儿颜飞卿的归真境,以纯阳入道,已是圆满无缺,为何仍是稍逊李先生一筹?” 李玄都想了想,回答道:“本质上并无不同,只是我更为擅长与人争胜论短长。” 张静修摇头道:“不是这样的,其实境界划分只是一个很笼统的概念,就像我们划分年龄,二十及冠,三十而立,四十不惑,五十知天命,六十花甲,七十古稀,六十岁是花甲之年,六十九岁也是花甲之年,其中相差近十年光阴。在贫道看来,哪怕先天境划分了谷底、山麓、山腰、山巅、昆仑、玉虚,归真境划分了九重楼,天人境划分了逍遥、无量、造化,仍是不够细致,在同样一个小境界之中,仍旧有高下之分。李先生在这一点上,已经做到了极致。” 李玄都有些汗颜,原来张静修并非不懂请教,而是设问。 张静修说完这些之后,又对李玄都提及了方才石无月之事。 李玄都倒是半点也不意外,说道:“姑姑离开之前,曾特意嘱咐我小心石无月,看来姑姑对于这位当年的姐妹,还是知之甚深。不知真人有何看法?” 张静修笑了笑:“贫道未曾娶妻,只是岁数大了,也见过许多女子,知道一二,既然李先生问了,那贫道就勉强说上一二。在贫道看来,这样的女子,算不上一个‘坏’字,却也难称得上一个‘善’字。虽说世上之事不该强分黑白,但也应有善恶之分,诸如牝女宗冷夫人这类人,目的明确,想要什么一目了然,不择手段,固然是恶人行径,却也不难揣测其目的动机。可石无月这类女子,固然聪明,也没什么为恶的事迹,却性情随性,根本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可能今日心情不错,便做一两件善事,明日心情恶劣,便做上一两件恶事,做事全凭兴趣使然,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旁人更是无从揣测。就拿前不久的玄女宗之事来说,冷夫人大动干戈地攻打玄女宗,必然是有所求,或是为仇,或是为了立威,或是为了得利,可石无月这种人不一样,她今日出手,未必有什么利害动机,可能只是临时起意。” 李玄都苦笑道:“这种人岂不是极难控制把握?” 张静修道:“猛兽关入笼中,锁紧一点是好事。” 李玄都诚心受教道:“多谢真人指点,也多谢真人方才帮我守关。” 张静修坦然受了这一礼,若两人是师徒,师父为弟子守关是理所当然之事,就如弟子侍奉师父一般,可李玄都并非张静修的徒弟,张静修亲自为他守关就是情分了,不能不谢。 念及石无月的性情不定,李玄都又请张静修帮他为《玄阴真经》和《素女经》掌眼一二,堂堂大天师的眼力,自然是信得过的,张静修没有推辞,将两部真经仔细看了一遍,并没有什么错漏之处,这才让李玄都放下心来。 张静修说道:“如今你已经将‘太上丹经’练到入门地步,正所谓师傅领进门,修行在个人,以后便与贫道无关了。以你的资质,仅仅练到小成境界还是不难的,至于你是否愿意精进至大成境界,乃至圆满,就看你自己是否愿意付出长达几十年的时间去修炼了。” 李玄都点了点头,心中自有计较。 年轻道人再度举起手中缺了一角的面饼,说道:“再有就是,李先生莫要忘了今日给出的这个答案,来日我们也许道同可谋。” 李玄都的脸色一肃,郑重地点了点头。 张静修将这块面饼递到李玄都的手中,笑言道:“若是李先生日后见到了值得去扶持之人,不妨将这块面饼送于他的手中,请他食之。” 李玄都苦笑道:“一人独吞天下?” 张静修反问道:“不然呢,自古以来,哪朝那代,不是一人独掌天下?” 李玄都收好面饼,轻叹一声。 张静修不再多言,当着李玄都的面,随手打开一道火链勾结的门户,举步走入其中,然后门户急速缩小,化为一点火星,彻底消失不见。 另外一边,颜飞卿带着“纯阳丹”去见了宋辅臣的居处。 颜飞卿不是喜欢作伪之人,当着宫官与宋辅臣的面,直接拿出大天师交给他的“纯阳丹”,并且明言此丹的利弊所在。 之所以请宫官过来,也是想要让宫官做一个见证的意思,毕竟两人身处正邪两道,虽然现在暂时合作,但以后如何尚不可知,所以最好还是现在把账算得明白一些,免得日后再去扯皮。 宫官有些犹豫不决,这种事情很是棘手,若是一个不好,让宋辅臣的根基受损,日后再难有所进益,谁来承担这个责任?人心难测,如果她同意了此事,就算现在的宋辅臣事急从权,并没有什么怨言,日后呢?人总是会变的,如果宋辅臣日后迁怒于她,她又该如何自处?毕竟两人同是澹台云的心腹,日后还是要一起共事,若是因此而结仇,未免太不值得。 正在宫官犹豫不决的时候,宋辅臣缓缓开口道:“这次白帝城之行,归根究底是为了本宗之事,诸位身为外宗之人,皆是不辞辛劳、不顾艰险,我这个无道宗之人,又岂好因为自己之故而使诸位数月之辛劳付诸于东流?” 宫官微微色变,忍不住开口道:“宋法王不再想想?” 颜飞卿亦是出声道:“此丹服下之后,固然能恢复伤势,但从长远来说,未必是好事,还望慎之。” 宋辅臣沉声道:“多谢两位好意,我心意已决。” 说罢,宋辅臣取过盛放“纯阳丹”的葫芦,将其中的丹丸倒入掌心之中。丹丸火红,如同一颗凤眼,刚刚脱离葫芦,周围的温度便骤然升高,不愧是纯阳之名。相较于“紫阳丹”,“纯阳丹”的药效更为猛烈,不过后患也更为巨大,故而颜飞卿平时只是随身携带“紫阳丹”,很少使用“纯阳丹”。 宋辅臣道:“还要请两位为我护法。” 宫官和颜飞卿对视一眼,点头应下。 宋辅臣将丹丸送入口中,转入内室,开始闭关疗伤。 外室只剩下颜飞卿和宫官二人,两人相对而坐,沉默了片刻,颜飞卿开口道:“按照‘纯阳丹’的效力,最迟两天之后我们就能动身离开石门县,最快一日工夫就够。” 宫官忍不住叹息道:“细细算来,从我们离开桃源开始算起,已经过去了半月的时间,那时候还是五月下旬,现在都已经六月上旬了,我记得颜真人与苏仙子的婚期便定在六月,如此会不会延误婚期?” 颜飞卿平静道:“无妨,师尊对此早有预料,所以在贫道动身前往芦州以前,已经推迟婚期。” 第一百一十二章 吾之幸事 张静修离去之后,石无月又悄悄地来了李玄都这边,神情就像是犯了错的狗子,虽然看来很是害怕,但是下次还敢。 李玄都接连得了“玄阴真经”和“太上丹经”,眼看着天人境就在眼前,心情大好,也不想与她计较太多,只是李玄都知道一个道理,想要立规矩,必须要赏罚分明,惩罚不是为了泄愤,而是要让她知道做错事是要有代价的,如果不付出任何代价,她就会愈发肆无忌惮。 李玄都直言道:“今日之事,我记下了,你是堂堂天人无量境的大宗师,我也不能把你如何,只能等姑姑回来的时候,请她出手。” 石无月飘荡到李玄都的身旁,伸手抓住李玄都的袖子,轻轻摇晃,轻声软语道:“我知道错了,紫府这次就放过我吧,好不好?” 李玄都无动于衷:“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石无月伸手指了指自己的光洁额头:“你也知道,我的脑子不太好用,有些时候总是迷迷糊糊的,否则也不会被玄女宗的萧时雨捉住,囚禁在漩女山的玉牢中。” 李玄都一振衣袖,甩开石无月的手,语气不见丝毫起伏,淡然道:“我本以为石前辈在被囚入玉牢的时候就该明白一个道理,人总是要为自己的选择承受后果。我当年选择主导‘四六之争’,败了,于是我在宗内失势,姑姑选择出走离开清微宗,于是有了被困镇魔台之厄,无人能够例外。” 石无月的思绪就像断了线的风筝,随风飘荡,不知会飘向何方,更让人无从揣摩,她刚刚还在向李玄都求情,现在却被李玄都的话语给吸引过去,问道:“‘四六之争’?是清微宗与正一宗的正道盟主之争吗?可惜那时候我正被囚在玉牢之中,后来都是听韩月那个丫头讲的,她只是个局外人,也是个小角色,知道的并不多,也不详尽,没想到紫府竟然是主导之人,那紫府应该知道许多不为人知的内幕吧。” 李玄都稍稍加重语气道:“石前辈,我们现在说的不是此事。” 石无月有一个不管别人说什么都能自说自话的本事,自顾说道:“如此说来,你和正一宗是仇人才对,你怎么能跟仇人在一起共事?” 李玄都无奈叹息一声,也不想去纠正这个脑子的确不太正常的女人,顺着她的话说道:“准确来说,那时候的正一宗不是我的仇人,而是我的敌人。仇恨很难化解,敌对却能握手言和。” 石无月问道:“谁是你的仇人?” 李玄都没有答话。 石无月继续说道:“既然是敌人,那就要争斗,有些时候打出了火气,或是不小心失手,敌人就变仇人了,你是怎么不把敌人变成仇人的?” 李玄都本就没有太大火气,被石无月一番打岔之后,就好像拳头打在棉花上,憋屈得很,有气无力地敷衍道:“不要带着太多情绪去面对自己的敌人,因爱生恨,或是因恨生爱,都是成事的绊脚石。” 石无月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李玄都不想再跟这个拎不清的女人纠缠,起身向外走去。 接连练成了“玄阴真经”和“太上丹经”,不过从入门到小成,还需要一段时间的水磨工夫,李玄都也不急于一两日的功夫,这一旬的时间里,他一直都在闭关,静极思动,便想要四下走走。 世上之事就是如此之巧,李玄都刚刚走出这座府邸的大门,就见到从街道尽头走来一个风尘仆仆的身影。 那人一身书生儒衫打扮,头戴方巾,长得是白白净净,若说俊逸,也不见得,若说丑陋,更谈不上,总而言之就是平平无奇,没有什么特点,让人很难记住,唯一有点反常的是,此人满面风霜之色,显然是赶了极远的路途,却不见坐骑行李,就这么孤身一人,实在有些奇怪。 当李玄都看到这个书生的时候,书生也停下了脚步,就这么望着李玄都。 两人对视,正应了古人的诗句,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李玄都忽然从这书生的眼光之中,看到了一丝略带狡黠的妩媚笑意,心中一动,向那书生大步走去。 那书生却是眼神躲闪,一个闪身朝另一个方向走去,李玄都紧随其后。 两人一前一后,来到一处僻静无人的小巷中,书生停下脚步,背对着李玄都,李玄都则是紧走几步,从后面轻轻揽住了她。 她的身子微微一颤,故意说道:“你这人好生无礼,你我素不相识,为何对我动手动脚?难不成你有龙阳之好?” 李玄都笑道:“你本是女娇娥,何时变成了男儿郎?” 她转过身来,轻轻推开李玄都,故作茫然道:“什么女娇娥、男儿郎?我听不懂呀。” 李玄都轻轻叹息一声:“你怎么来了?你不是应该在辽东吗?” “你认出我了?”书生打扮的女子有些失望,伸手在脸上轻轻一抹,露出本来面目,正是许久不见的秦素,而她手中也多了一张面具。 李玄都看了眼她手中的面具,道:“别忘了,这张‘百华灵面’还是我陪你一起买的,我怎么会认不出来?” 秦素收起“百华灵面”,双手背在身后,脸色微红,没有说话。 李玄都又问道:“你怎么来了?” 两人独处的时候,秦素不会太过害羞,此时便难得打趣道:“怎么,我不能来么?还是说你在这里金屋藏娇,或是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怕我知道?” “我怎么会做这样的事情!”李玄都分辨了一句,道:“只是没想到你会来,你不是回家了吗?从辽东到潇州,足足五千里之遥,你走了多久?” 秦素想了想,说道:“我收到你的回信之后,就决定来找你,大概走了二十天左右吧,也不算太远。” 李玄都默然无言。五千里的距离,走了二十天,平均下来每天要走近三百余里,纵使秦素有归真境的修为,也是一件极为辛苦的事情,更何况是每日不停,其中辛劳,可想而知。就算是李玄都,也从未做过在两旬时间内横穿数州之地的壮举。 念及于此,李玄都不由得大为感动,一时间竟是不知该说些什么,只能望着秦素,嘴唇微微颤抖。 秦素伸出手在他眼前一晃:“怎么不说话呀?傻了?” 李玄都伸手握住秦素的手,贴在自己的脸上,摇头道:“其实、其实你不必来的,如此远的路途,实在太辛苦了。” “不辛苦。”秦素摇了摇头,轻声道:“赶路的时候,想着马上就能见到你了,便觉得这点辛劳不算什么了,而且我只是赶路而已,你却与别人打生打死,我怎么能坐视你身处险境,而我却在自己的安乐窝里偷得浮生半日闲?” 李玄都长叹一声:“素素,能遇到你,是我最大的幸事。” 秦素微微一笑,眼睛如月牙儿:“能够遇到你,也是我最大的幸事。” 第一百一十三章 小别胜新婚 都说小别胜新婚,屈指算来,李玄都与秦素自齐州分别以来,已经过去了两月左右,自然算得上小别,其中欣喜可想而知。 李玄都拉着秦素的柔荑,缓缓行于僻静无人的小巷中,整个人因为江湖厮杀而紧绷的心弦渐渐松弛下来。李玄都不向往长年累月的平淡日子,却很喜欢这种片刻的安宁,就如久旱逢甘霖,使得心田不至于因为整日游走于生死之间而彻底干涸麻木。 走出一段之后,李玄都转头望去,只见秦素一双妙目正凝视着自己,脸上挂着恬淡笑意。 李玄都冲她微微一笑:“这一路上累极了吧?我们这个找个地方歇息一二?” “不累。”秦素摇头道:“只是赶路耗费气力,这一路上不能辟谷,你送我的‘兵粮丸’倒是被我吃了个干净。” 话虽如此,李玄都也不忍心让走了那么远路的秦素就这么站着,索性不远处就是一座城内小湖,湖畔有座小亭。李玄都拉着秦素来到亭中,两人靠着亭子的围栏坐下,双手仍是握在一起。 李玄都问道:“天良和冰雁呢?” 秦素狡黠一笑:“我走的时候没告诉他们两个,只是给他们留了一封书信,这会儿胡师兄估计还在补天宗,至于冰雁嘛,她应该找玉儿去了。” 秦素口中的“玉儿”便是赵玉了。 李玄都笑道:“冰雁该在背后骂你重色轻友了。” 秦素故作惊讶道:“色在哪儿呢?我怎么没看见啊?” 李玄都面不改色地轻拍胸口:“男色也是色啊。” 秦素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是了,难怪冰雁提醒我,让我把你看紧点,说是有许多女子也中意于你呢。” 李玄都脸色一僵,他不是不通风情的木头,否则也不会玩一出窈窕熟女君子好逑,主动追求秦素,否则以秦素如此容易害羞的性子,想要等她主动示好李玄都,恐怕要等到下辈子。李玄都当然能察觉出其他几名女子若有若无的示好之意,未必是他自作多情,也未必是这些女子就非李玄都不嫁,好感是肯定有的,只是双方共同遵循一个默契,不会将这层窗户纸戳破,此时秦素说了出来,李玄都倒是有点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不想欺瞒秦素,又不知该如何点破此事,毕竟本来就是什么也未没发生过,他总不好言之凿凿地去说人家对他倾心,那可就有些不要脸了。 好在秦素善解人意地没有深究下去,只是说道:“其实呢,这些年来,补天宗也好,忘情宗也罢,甚至是辽东的一些世家公子,也曾对我示好,未必是全都看中我爹的权势,我也不讨厌他们,可同样不喜欢他们。” 李玄都笑道:“因为他们没有我这样的厚脸皮?” 秦素道:“才不是呢,如果我不是秦素,而是什么也没有的白绢,没有一个权倾辽东的父亲,也没有这副皮囊,他们会多看我一眼吗?” 李玄都道:“那你怎么就能笃定我不是看破了你的身份才对你死缠烂打?” “你当我傻啊,我当然考虑过这方面。”秦素白了他一眼:“可是后来我发现你不是那种人。” 李玄都被勾起兴趣,问道:“怎么说?” 秦素道:“江湖上谁不知道老剑神的大名,当年更在我爹之上的‘魔刀’宋政便是败于老剑神之手,你又是老剑神最喜爱的弟子,如果你是那种贪慕权势之人,那么只要处处逢迎老剑神,早就能坐上清微宗的宗主大位,在江湖上的地位也不逊于我爹,何必在我身上多动心思。可你却敢与老剑神决裂,不惜被逐出师门,这才是让我敬佩的地方。” 李玄都恍然大悟:“难怪你以前连手都不肯让我拉,在我跟师父决裂之后,你就愿意让我抱了,还愿意叫我玄哥哥。” 秦素大羞,甩开李玄都的手:“谁叫你玄哥哥了?不要脸,登徒子!” 李玄都笑道:“是了,秦姑娘不叫我玄哥哥,只有我那未过门的夫人才会叫我玄哥哥。” “谁跟你有婚约了?”秦素嗔道:“不要脸,登徒子,臭玄儿。” 李玄都故意抽动鼻翼,嗅了嗅自己,又朝秦素那边嗅了嗅。惹得秦素后退几步,微嗔道:“你干什么呢?” 李玄都故作茫然道:“你不是说臭玄儿吗,我闻了下,没什么臭味,倒是有股女子的清香。” 秦素脸庞微红:“又不正经了,还是这么幼稚。” 李玄都道:“未曾清贫难成人,不经磨难老天真。我一生顺遂,偶有些挫折也不过是无伤大雅,自然是幼稚天真。” 不说这还好,说起这个,秦素却是有些有些情绪低沉:“常在江湖行走,哪有一直顺遂之人,每次遭遇挫折都是生死一线之间。就说那‘魔刀’宋政,次次谋划,看似险之又险,却又无一不成,从一个江湖小卒一步步变成了无道宗主,距离圣君之位就只剩下一步之遥,可只是在玉虚斗剑上输了一次,便从云端跌落尘埃,你说的那些无伤大雅,哪次不是命悬一线?” 李玄都却是不想对秦素说这些,转而说道:“其实这次还好,虽然遇到的高手不少,但我遇到了姑姑,有她老人家护着我,你就放心好了。” “姑姑?”秦素好奇道:“怎么从没听你提起过。” 李玄都道:“我自小孤苦,没有亲人,所以这位姑姑其实是我的师姑,也就是我师父的师妹,我师娘的同胞妹妹。在我小的时候,她老人家待我很好,后来因为宗门争斗而被大天师张静修关押在正一宗的镇魔台,前不久刚刚脱困。” “我想起来了,冰雁倒是提过一嘴,说你们老李家的男人都不值得托付,便要拿这位长辈举例。”秦素微笑道:“既然长辈,那我得前去拜见才是。” 李玄都摆手道:“不急,你从辽东来的时候,姑姑刚好动身前往东海与北海交界处的枯叶岛。对了,我给你的两封信你都收到没有?一封是用‘紫凰’回的,一封是走了太平宗的路子。” 秦素摇头道:“我只收到了一封。” 李玄都笑道:“无妨,都是些闲话,既然你没有收到信,我亲自说给你听就是。” 秦素脸上一红,啐道:“你对其他女子是不是……是不是也这般轻佻?” 李玄都学着石无月瞪大了双眼,无辜道:“你怎好红口白牙地污我清白?天可怜见的,我在其他女子面前从来都是恪守礼数,比道学先生还正人君子。” 秦素忍不住扑哧一笑:“有时候我都觉得你奇怪,说你是江湖浪子吧,你在大事上从来都很正经,说你是正人君子吧,在我面前的时候,又轻佻浪荡。” 李玄都道:“一码归一码,谈正事的时候当然要端正态度,也让旁人能信得过我,可是在你面前还板着脸端着架子,那就没意思了,这个架子端给谁看呐。” 秦素笑道:“我就喜欢你这一点,从不作伪。” 李玄都又伸出手去,握住了她的手,柔声道:“我也会作伪,只是从不在你的面前装腔作势。” 秦素的手掌慢慢翻转,也将李玄都的手握住了,轻声道:“这就够啦!” 双手相握,李玄都只觉一生之中,实以这一刻光阴最是难得,全身上下都如沐春风一般,一颗心如在云端飘浮,但愿天长地久,此生一直如此。 秦素轻轻地靠在李玄都的肩上,缓缓说道:“玄哥哥,你说如果没有那么多江湖纷争,该多好?” 李玄都心中一动,正要将自己这些时日里所想的告知于秦素,就在这时,一个人影忽然从亭子上方倒挂下来:“原来你在这儿!” 第一百一十四章 互诉衷肠 只见这人头下脚上,满头长发倒垂下来,快要及地,不是石无月是谁?她盯着李玄都和秦素,似笑非笑道:“我说紫府怎么不见了,原来是出来会小情人。” 说到这儿,她的两眼直勾勾地盯着两人握在一起的手掌,眼珠里闪着光,竟是有些渗人。 李玄都不动声色地松开秦素的手,示意秦素稍安勿躁,然后站起身来,有意无意地挡在秦素身前:“石前辈,你怎么会在这里?” 石无月身形一个悠荡,就像一个没有重量的纸人,轻飘飘地飞进了亭子中,落在两人不远处,盘膝而坐,说道:“我们两个话说到一半,你就走了,我当然要跟出来看看。” 秦素也站起身来,嘴唇微动,以传音问道:“紫府,她是谁?” 石无月境界高深,并不逊于李非烟、冷夫人、萧时雨等人,距离太玄榜上的众多高手也只是差了一线而已,秦素的传音竟是瞒不住她,不等李玄都开口,她已是说道:“我叫石无月,你就是秦素吧?秦清的女儿,不过却是忘情宗韩无垢的传人。当年我与韩无垢也是有交情的。” 秦素本就不是那种需要被人护着的弱质女流,闻听此言,从李玄都的身后走出,变为两人并肩而立,以江湖人的礼节抱拳道:“在下秦素,见过石前辈。不知石前辈如何认得我?” 石无月顿时流露出极为哀伤的神情,仿佛是一个正在公堂上状告恶霸的无助女子:“这就要归功于你的小情郎了,他为了给你准备礼物,可谓是大费周章,还从我这儿要了一部《素女经》,如果我不交出《素女经》,他便去李他姑姑李非烟那里告我的刁状,让李非烟来对付我。李非烟何许人也?那可是个女霸王,当年在清微宗中,谁不惧她三分?便是李道虚见了她也要头疼,我一个孤弱女子,被师姐赶出了师门,又被负心男人抛弃,还瘸了双腿,哪里是他们姑侄二人的对手,只能忍辱负重,秦姑娘可要为我这个老婆子做主才是啊。” 秦素愕然,一时间竟是无法分辨石无月的话是真是假。 李玄都黑着脸说道:“石前辈,先前的事情可以一笔勾销,不过……” 不等李玄都把话说完,石无月已经换了一副面孔,笑颜如花:“秦姑娘,刚才都是我的玩笑之语,不必当真,紫府最是尊老爱幼,是名副其实的君子、英雄、豪杰、侠士、宗师,哪里会做以强凌弱、威逼利诱、巧取豪夺、算计人心之事……” 李玄都深吸一了口气,一指亭外,然后吐出一个字:“滚。” 石无月哈哈一笑,来去如风,消失不见。 李玄都有点头疼,他算是看出来,只有完全不讲道理的李非烟才能治得住疯疯癫癫的石无月,再联想到李非烟能将李如师压制得服服帖帖,大概这就叫恶人自有恶人磨吧。 秦素显然是第一次见石无月这种人,有些惊疑未定道:“紫府,这人到底是谁?” 李玄都便将石无月的来历以及漩女山一战大致讲了一遍,秦素听完之后,心中已经了然,毕竟她也是女子结盟中的一员,对于老辈们的事情还是知道一二的,只是石无月早早叛出结盟,所以关于她的事迹便被长辈们隐去。 顺着石无月提起的话头,李玄都从“十八楼”中取出自己收集了多日的秘籍,分别是《鸳鸯刀法》、《百花绣拳》、《素女经》、《坐忘禅功》、《玄阴真经》,共是五本,虽然各有优劣,但俱是上成之法。至于《百兽真经》和《太上丹经》,前者不适合秦素修炼,后者并无秘籍。还有就是《大欢喜禅》,李玄都可不敢在这个时候出来,以秦素的性情,怕是立刻就要翻脸,毕竟两人没有成亲,也没有像颜、苏二人那样定下婚事,在这个世道,礼教森严,没有成亲完婚就想得到女子的身子,无疑是将这个女子当作水性杨花之人,已经是轻视到了极点,别说是秦素,随便一个良家女子都要着恼。 五部秘籍摞在一起,足有二尺之厚,秦素看着这五本秘籍,心中极是感动。 江湖中有两样东西最动人心,一样是功法秘籍,一样是神兵宝物,这五部秘籍若是放在江湖上,必然要掀起一阵腥风血雨,不知多少江湖散人要为此丢了性命,就算是李玄都,想要凑齐这五部秘籍,也要付出极大的心力。 平心而论,以秦素的出身,不缺功法秘籍,无论是补天宗的“天问九式”、“天遁心法”,还是忘情宗的“太上忘情经”、“万花灵月功”,都是一等一的上成之法,如果她真想学,从来不缺,她对于这些也不甚看重,可既然是李玄都送的,那就不一样了。记得娘亲当年曾对她说过,要看一个男子是否真心待你,就看他是否愿意将自己看重的东西分享于你,如皇帝对待嫔妃,随手赏赐之物对于寻常百姓来说都是极为贵重之物,可对于坐拥天下的帝王来说却不算什么,那能说帝王是真心对待这些妃嫔吗?便是当年玄宗皇帝与太真道人之事,看似恩爱异常,大变生时,太真道人还不是落得一个自尽下场。 李玄都不爱钱财,若不是因为她的缘故,恐怕也不会觉得囊中羞涩就如何了,也不执着于权位,有则最好,没有也不强求。除了他所求的心中大义之外,最让他动心的也就是这些各式各样的功法秘籍了。现在李玄都将他认为最重要的东西送给秦素,未必是最合乎女子心意的,却是最见真心的。 秦素接过这些厚重的秘籍,一时间竟是不该说些什么,只能轻轻叹息一声。 李玄都问道:“怎么叹气?是不喜欢吗?” 秦素赶忙摇头道:“不是,我很喜欢。不过你收集这些,费了很大力气吧?” 李玄都哈哈一笑,故作豪迈道:“哪里就费力气了,不过顺手得来,不算什么。” 秦素是了解李玄都的,见他这样,必然是不想让她担心,内心不由一阵惭愧,低声道:“我、我却是没什么能送你的。” 李玄都摇头道:“你千里迢迢地从辽东来到潇州,这件事本身就是最好的礼物。我不要你送我什么,我曾经说过,我喜欢你,不因为你姓什么,出身如何,父亲是谁,更不因为你像哪个人,我李玄都虽然算不得什么了不起的人物,但这点心气还是有的,只是因为你是你,仅此而已。” 秦素抬头望着他,目光盈盈如水:“玄哥哥,你这是真心话呢,还是哄我?” 李玄都郑重道:“我若说什么天打雷劈的誓言,那才是哄你,老天爷怎么会管这些小事。我若是哄你,便让我这辈子再难寸进,只能老死在这归真境中。” 秦素的目光顿时有些迷离,痴痴地看着李玄都,过了良久,才缓缓说道:“那我便陪你留在归真境中好了。” 李玄都微微一笑:“那可不成,我给你搜罗这么多秘籍,就是让你苦练,早日踏足长生境,以后我也好大树底下好乘凉。” 秦素瞧了一眼手中的厚厚秘籍,又瞧了一眼李玄都,想起两人初遇时的情景,嘴角微微翘起:“若是我成了长生境,那我就要把你欺负我的全都讨回来。先让你……让你喊一声自己是臭玄儿。”说到这里,抿嘴一笑。 李玄都摆手道:“我可不是爱脸红的秦姑娘,别说是一声,就是一百声也不在话下。” 然后果真就脸色微红的秦素便轻轻给了他一拳。 李玄都捂住胸口:“好厉害的‘百花绣拳’,在下佩服。” 第一百一十五章 月下二人 情人之间的独处时光总是短暂,一眨眼就过去了。 眼看天色已经不早,也到了该回去的时候。李玄都玩笑道:“走了那么远的路,要不要我背你回去?” 秦素脸色微红道:“你不要脸我还要脸呢,让别人瞧见,算怎么回事?我还见不见人了?” 李玄都知道她面皮薄,本就是玩笑之语,也没有强求,两人一起往回走去。当临近李玄都一行人居处的时候,秦素下意识地想要往自己脸上覆盖面具,不过被李玄都阻住:“你又不是丑八怪,何必整日遮住本来面貌,再者说了,这些人都是在江湖上有身份地位之人,若是以假面示人,难免有失礼之处,还是以本来面目见人吧。” 秦素自然也明白这个道理,方才她只是下意识行为而已,至于她为何总喜欢佩戴面具遮挡容颜,当然不是怕见不得人,平心而论,秦素的容貌并不逊于宫官、玉清宁等人,只是她也知道自己太易害羞,若是戴上面具,脸上有个遮挡,倒还好些。 想到这儿,秦素低头看了眼身上的衣着,是件书生的儒衫,本就是用来乔装身份,所以材质做工都算不得好,再加上一路奔波,难掩风尘之色,若是以这个样子贸然去见颜飞卿、苏云媗、宫官等人,却是有些失礼。 李玄都也看出了她心中所想,安慰道:“不妨事的,前些时日的时候,我们为了遮掩身份,还扮成过随从之流,都是事急从权,不算失礼。” 秦素转念一想,的确是个道理,便也不再去强求其他。 当两人回到府门前时,就见苏云媗独自一人站在这里,见了二人,开口道:“方才石前辈说秦姑娘到了,所以苏某特来迎接,只是宋法王正在闭关,玄机和宫姑娘正在为他护法,暂时脱不开身。” 然后她望向秦素,上身微微前倾,以左手紧把右手拇指,左手小指则向右手腕,右手四指皆直,以左手大指向上,如以右手掩其胸,对秦素行了一礼:“秦姑娘,苏云媗有礼了。” 秦素以同样的礼数还了一礼:“秦素见过苏仙子。” 苏云媗上前几步,轻轻扶住秦素的手臂,微笑道:“早就听女菀多次提起秦姑娘,说秦姑娘的音律造诣相较于她更胜一筹,实不相瞒,我对音律之道也略知一二,只是谈不上精通,早就想向秦姑娘请教,可惜缘锵一面,今日终于是得偿所愿。” 秦素微微一笑:“我也是早就听闻苏仙子的大名,今日得见,三生有幸。” “仙子一说,不过是江湖上好事之徒的说法,在秦姑娘面前,我哪里当得起仙子一说,不过是个肉体凡胎的俗人罢了,秦姑娘若是也这样称呼我,可是要羞煞我了。”苏云媗轻笑着说道:“若是秦姑娘不嫌弃,就称呼我的表字‘霭筠’,如何?” 秦素望了望李玄都,又转望向苏云媗:“好,今后我就称你霭筠,霭筠也不要称我秦姑娘,太过生分,叫我白绢就是。” 苏云媗笑着应下来,说道:“白绢一路风尘,还是先到后堂歇息,沐浴更衣,等宋法王闭关结束,再与其他几人见礼。” 说到这儿,苏云媗又望向李玄都:“紫府不会介意吧?” “我怎么会介意,还要有劳霭筠。”李玄都微微一笑。 见李玄都如此说,两女便相携而去,倒像是相识多年的姐妹一般。可李玄都却十分清楚,因为秦清和白绣裳的缘故,秦素与苏云媗应该没有太多交集才是。 李玄都望着两女的背影,摇了摇头。 女人啊。 直到子时时分,月亮升到了中天,宋辅臣还未结束闭关,苏云媗因为连续动用“莲咒”的缘故,元气大伤,这会儿也去静坐调息。 秦素沐浴洗漱之后,换下了那身书生装扮,换上了随身携带的衣裙,秦素不太喜欢穿着白衣,用她的话来说就是白衣太过显眼,也太过寻常,正所谓男要俏一身皂,女要俏一身孝,十个女子中有半数喜欢穿白衣的,尤以慈航宗和玄女宗为甚,她便不愿意效仿了,所以时常会选淡微白或是湖绿青碧的衣裙。不过李玄都知道这些都是托词,真正原因他也能猜测一二,应该是白绣裳的缘故,传说那位慈航宗的宗主便是长年白衣,翩然若仙。 这会儿两人一起坐在廊下的竹椅上,秦素盯着探出裙摆的鞋翘,怔然出神。坐在她旁边的李玄都也探过头来,看到底有什么好看的。 因为被李玄都的脑袋遮挡了视线的缘故,秦素回过神来,伸手推了推他的脑袋,嗔道:“干什么呢?” 李玄都直起身来:“我看看你这双鞋子有什么玄妙之处,值得你眼都不眨一下地盯着。” 秦素好气又好笑道:“有什么可看的,就是一双普通绣鞋而已。我只是在想,该怎么面对苏云媗。” 李玄都淡然道:“要我说,那就各论各的,师父是师父,徒弟是徒弟。” 秦素望着他,不说话。 李玄都知道这是秦素不高兴的前兆,若是他不能给出一个合理的答复,那这位秦大小姐就要使点小性子了,当然,也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让秦大小姐使小性子的,这算是李玄都的特权。李玄都不紧不慢地说道:“这种恩怨,不是生死大仇,自然不能一刀切,这种恩怨是那种剪不断理还乱的纠缠,别说是外人,便是当事之人也理不清,分分合合,合合分分,说无情还有情,道有情还无情,所以就让老辈人自己去解决,我们这些做晚辈的不要参与其中。他们论他们的,我们论我们的。” 秦素陷入沉思之中。话说到这个份上,她也不是那种不讲道理之人,不管白绣裳如何,苏云媗总是没有得罪过她,有道是伸手不打笑脸人,既然苏云媗摆出了友善姿态,她便没有去得罪苏云媗的道理。再者说了,现在也不是她一个人的事情,且不说父亲如何想,在外人看来,现在她和李玄都已是一体,若是她与苏云媗不和,岂不是让李玄都在中间为难。她过来寻李玄都,是想要助李玄都一臂之力,可不是来给他添堵的。 过了片刻,秦素轻轻点头道:“那就听你的。” 李玄都伸手拍了拍秦素的膝盖,问道:“还累不累?” 秦素翘起双脚,露出一双青白色的绣鞋,说道:“你都问过三遍了,我哪有那么娇贵,读万卷书行万里路,这算什么。” 李玄都轻叹一声:“你要是用两个月的时间走五千里,我当然放心,可你用两旬的时间走五千里,实在是让我……” 秦素笑问道:“让你怎么?” 李玄都附在她的耳边,低声道:“实在让我心疼。” 秦素脸色微红。 李玄都搬着椅子来到秦素的面前,变成相对而坐,然后示意秦素把脚伸过来。 秦素脸色变得通红,没有抬脚。 李玄都却不罢休,仍是固执地候在那里。 庭院上空一轮明月又白又亮,静静地照着两人。 “何处无月,何月不照人,只无人如我二人也。”秦素轻声呢喃了一句,慢慢抬起了一只脚。 李玄都将这只脚放在膝上,然后动作轻柔地帮她脱下鞋子,隔着一层白袜为她揉按脚心。 秦素不敢直视李玄都,只能仰头望着头顶一轮明月,一张俏脸鲜红欲滴。 第一百一十六章 二女相见 转眼间便是丑牌时分,月上中天,秦素本就身体乏累,此时身心俱是松弛下来之后,便昏昏欲睡,忽然听到院门外传来动静,猛地惊醒过来,然后她才想起自己的双脚正放在李玄都的膝上,不由得大羞,便要抽回双脚。 李玄都轻声道:“不急。”说罢,拿起绣鞋为秦素穿好,然后将竹椅放回原处,这才去开门。秦素则趁着这个时间站起身,轻轻抚平裙摆上的褶皱。 门外正是颜飞卿和苏云媗二人,李玄都连忙将两人让进院内,秦素便也过来与二人见礼,只是此时她脸上还略有几分红晕未退,好在此时天色昏暗,也不怕被人看出来。 相较于苏云媗在江湖上毁誉参半的声名,颜飞卿在江湖上却是一贯的好名声,任谁都要称赞一声小天师刚直不阿,此时秦素见了颜飞卿,看他果真是目光纯澈,又为人谦和,对于江湖上关于他的种种传言,已是信了大半,心中暗道紫府能与这样的君子相交倒也不是坏事,总好过自家的胡师兄带着紫府去逛春楼。 可怜胡良还不知道自己已经在师妹心中变成了把李玄都带坏之人,毕竟在女子心目中,情郎总是好的,错的都是那些狐朋狗友,显然胡良已经被划分到狐朋狗友之列。 李玄都却是不知秦素有这许多细腻心思,竟然连他交了什么朋友都已经考虑进去,问道:“可是宋法王的伤势好转了?” 颜飞卿点头道:“服用了师尊的‘纯阳丹’之后,已无大碍,若是紫府兄没有意见,我们明天就能动身。” 李玄都道:“如此最好。” 颜飞卿望向秦素,说道:“贫道久闻秦姑娘大名,只是秦姑娘钟情山水之间,甚少参与江湖争斗,反观贫道,说是修道方外之人,却整日在这万丈红尘之中打滚,实是不如秦姑娘远矣。” 秦素赶忙谦辞道:“不敢当颜掌教如此谬赞,听闻颜掌教与霭筠婚期将近,不知定在了何时?” 颜飞卿与苏云媗对视一眼,答道:“本是定在了六月下旬,不过因为这次的白帝城之事,不得已推迟婚期,改在了九月,届时还望紫府兄和秦姑娘不吝赏光才是。” 李玄都笑道:“这是自然,我与素素定会去讨一杯喜酒,到时候就不能称呼苏仙子了,要改成苏夫人才是。” 苏云媗可不是秦素这种容易害羞的性子,大大方方道:“紫府也不要只说我们,江湖上都知道紫府与白绢之事,不知什么时候白绢也改口叫做秦夫人?” 说到这儿,苏云媗笑吟吟地望着两人,目光不住地在二人身上来回打转。 秦素大羞,低头不语。李玄都脸皮却厚,摆手道:“你们二人除了情投意合之外,也是各自长辈定下了这门亲事,可我和素素却是不一样,虽说家师当日曾有提亲之言,但因为我与家师意见不合之故,怕是无疾而终,难有后续,我本是打算去辽东拜见秦伯父,无奈因为此事而不得不延期,反倒是让素素不远千里来寻我,实是惭愧。” 苏云媗道:“正因如此,你更要好好对待白绢,不可有半点负她。” 李玄都点头道:“这是自然。” 叙完家常,颜飞卿道:“宋法王和宫姑娘这时正在正堂等候,我们还是快些过去吧。” 听到“宫姑娘”,秦素脸色微微变化。因为陆雁冰曾经提醒过她,让她小心宫官。秦素虽然嘴上说不在意,但关心则乱,哪能真就无动于衷,此时要去见宫官,倒是生出一股登台比武的紧迫感觉,不由得心中一紧,同时下意识地紧一紧手脸。 颜飞卿和苏云媗并肩先行,李玄都和秦素跟在后面,李玄都见她这副如临大敌的样子,微感诧异,以传音问道:“素素,你和宋辅臣有仇?” 秦素一愣,同样是嘴唇微动,传音道:“我听说过宋辅臣的大名,乃是圣君澹台云的心腹,却是从未见过,更不曾有什么交集。” 李玄都又试探问道:“那便是与宫官关系不睦?” 秦素这才明白过来,定是自己的心思太过流于表面,被李玄都察觉出了端倪,不由大羞,若是再让李玄都识破了她的心思,那可不要见人了。 李玄都便是再懂秦素的心思,也不知道自己的好师妹陆雁冰曾经对秦素吹过“耳边风”,只是隐隐察觉到几分不对,传音道:“若是你们有什么恩怨,不想去见她,那便算了。” 秦素传音道:“无妨的,我与宫姑娘没有仇怨。” 说话间,一行四人来到正堂,宋辅臣、宫官、石无月、韩月都在这儿。石无月大模大样地盘膝坐在一张靠近门口的椅子上,韩月规规矩矩地侍立一旁,宋辅臣和宫官则是站在门前。 众人都已熟识,相处多日,自是不必互相客套虚礼,关键还是与刚刚来到此地的秦素见礼而已。 宋辅臣脸色苍白,似是大病初愈,不过精气神却很足,冲着秦素一抱拳:“秦大小姐,宋某有礼了。” 秦素同样抱拳还礼。 然后便是宫官了,此时宫官白衣紫裙,秦素青衣湖裙,站在一起,各有千秋。两女对视片刻之后,宫官微笑道:“拜紫府所赐,小妹可是久闻秦姐姐大名了。” 秦素不动声色道:“难道宫姑娘在结识紫府之前,就不知道秦素其人吗?” “自然不是。”宫官道:“只是以前不曾对秦姐姐好奇,自从结识了紫府之后,却是开始对秦姐姐好奇,想要看看到底是一个怎样的奇女子,才能让紫府这般念念不忘。” 秦素瞥了李玄都一眼:“倒是让宫姑娘失望了,秦素不是什么奇女子,只是一个普通俗人罢了。” 宫官也望了李玄都一眼:“秦姐姐自谦了,紫府能遇到秦姐姐这样的女子,是他的福气。” 被两名女子各望了一眼的李玄都只觉得老大不自在,忽然明白方才秦素为何会是一副如临大敌的气态了。 醒悟太迟,悔之晚矣。 第一百一十七章 一个赌字 李玄都轻咳一声:“宫姑娘说的是,能遇到素素,的确是我的福气。” 在这种大是大非的问题上,李玄都当然知道应该站在谁那边。 闻听此言,秦素的脸上顿时流露出温柔甜蜜之色,宫官却是瞥了李玄都一眼,眼神中泛起几许幽怨之色,好像自己遭到了某种背叛似的。 若是寻常男子见了宫官这般模样,多半要心软几分,不想得罪秦素,也不想让宫官难过,定会左右为难,想要两边讨好之人,通常两边都讨不了好,所以李玄都从来不在这种事情上犯糊涂,只当是没瞧见一般,继续说道:“待到此间事了,再去吃过玄机兄和霭筠的喜酒,我便要与素素一道去辽东。” 宫官收起那抹不知真假的幽怨之色,微笑道:“可要恭喜两位了。” 秦素脸色微红,虽然她和李玄都的恋情因为谷玉笙推波助澜的缘故,闹得江湖尽知,但她还是免不了羞涩腼腆,而方才李玄都这般表现,也是大大出乎她的意料之外,她本以为李玄都要像话本里的少侠一般,最难消受美人恩,藕断丝连,没想到李玄都竟是这般坚决,尽显他的清白之色。 李玄都从小就明白一个道理,野心不是贪心,在有些事情上,若是一味放纵自己的贪欲,早晚都会坏事。当断不断,必受其乱。 两名女子的唇枪舌剑只是一个小插曲,两人在江湖上都是有头有脸之人,当然不会在明面上争执,平白丢了身份。 见礼之后,几人进了正堂,此处正堂布置得当,北墙上方隔着一张紫檀木的茶几,两旁各摆着一把紫檀木雕花圈椅,东西两向一溜各摆着八把配着茶几的紫檀木座椅,石无月便是独占靠门的一把座椅。 宋辅臣一伸手:“李先生陪颜真人上座吧。” 李玄都摆手道:“此番白帝城之行,如何与天公将军唐周去谈,还是要以宋法王为主,宋法王坐上面吧。”说罢,他直接在左边上首的椅子上坐下。 秦素跟着在李玄都下首的位置坐了。 颜飞卿只得在正中左边的椅子上坐了,接着手一摆,对宋辅臣道:“恭敬不如从命,宋法王就坐这儿吧。” 宋辅臣犹豫了一下,说道:“好,我也好向诸位说事。”说着也就在正中右边的椅子上坐了下来。 苏云媗和宫官则是在李玄都和秦素的对面椅上坐了。 宋辅臣斟酌了一下言辞,缓缓开口道:“当下的大事还是去往白帝城,石门县位于潇州和荆州交界之地,离开石门县的辖境之后,便重新回到荆州境内,再朔江而上,来到蜀州和荆州交界位置,便是白帝城。阴阳宗几次三番阻拦,想来这最后一段路途,同样不会太平。” 李玄都端正了面容,说道:“此时双方实力对比,我们这边虽然少了我姑姑,但是又多了素素,而阴阳宗那边冷夫人因为伤势之故,应该不会再继续出手,只剩下一个七杀王和赵纯孝、张铮、魏臻等三位明官,现在唯一不能确定的是,阴阳宗会不会再派出援手。 颜飞卿点了下头,把目光望向宫官:“宫姑娘熟知阴阳宗的底细,不知宫姑娘如何看?” 宫官略微思索一下之后,说道:“阴阳宗十殿明官,各有职司,如今为了阻拦我们,地师已然调用了四位明官,西京那边必然受到影响,若是再大举派遣明官,恐怕就会捉襟见肘,依我之见,阴阳宗至多再派出一人,而且不会是王天笑、钟梧这等举足轻重之人,最有可能之人是九明官上官莞。” 李玄都问道:“这个上官莞是什么来路?” 宫官道:“她是地师的嫡传弟子之一,虽然年纪不大,但很受地师看重,也很受家师的喜爱,有望继承地师衣钵。” 李玄都望向颜飞卿。 颜飞卿道:“先前的袭杀之中,此人并未出面,只有两种可能,一种可能是阴阳宗并没有派遣援军,一种可能是上官莞已经到了,不过却藏身暗中,另有其他谋划。” 苏云媗接口道:“阴阳宗不可能没有派遣援军,在漩女山一战的时候,只有四位明官出面,不见七杀王和百蛮王的踪影,可上次袭杀的时候,不但多了七杀王和百蛮王,而且还有万笃门之人参与其中。” 李玄都接口道:“据我所知,此事是由大明官王天笑亲自出面,逼迫万笃门应下此事,不过王天笑并未亲自赶来潇州。” 听到王天笑的名字,宫官的神情有些晦暗,说道:“王天笑是十殿明官之首,也是地师最为依仗的左膀右臂,在阴阳宗中,负责蜀州的正是王天笑。” 李玄都轻轻按着扶手,说道:“情况已经很明了,阴阳宗派出了援军,按照宫姑娘所言,这路援军应是以上官莞为主,可不见上官莞踪影,说明此人还有其他谋划,甚至这次半路袭杀之事,也是上官莞故意弄出来的障眼法,能成最好,不能成也可以拖延我们的脚步。” 闻听此言,其他人的脸色都凝重起来。 秦素顺着李玄都的话说道:“按照现在情形来看,从石门县到白帝城,一路都是水路,无论是青阳教,还是荆楚总督,都没有水军,若是排除江湖高手埋伏刺杀的可能,这一路上也没有什么太多可以谋划之处,上官莞能去的地方就只有白帝城。” 李玄都陷入沉思:“如今的白帝城中是什么形势?” 宫官道:“原本是青阳教红阳总坛所在,自从因为唐周、唐汉兄弟二人不和而致使唐汉出走之后,此地已然成了整个青阳教的总坛,因为唐周并不愿依附于地师的缘故,所以白帝城中并无太多阴阳宗的势力。换而言之,只要进了白帝城,我们和阴阳宗一样,都是在别人的屋檐之下。” 此时堂中几人,虽然还不是各自宗门的总掌大权之人,但都是被各自长辈给予厚望,自小耳濡目染之下,对于这些江湖争斗再是熟悉不过,都是聪明人,话说到了这个份上,哪里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李玄都既是问己也是问堂上众人:“上官莞能否开出一个足以让唐周动心的价码?” 宫官犹豫了一下,说道:“阴阳宗传承千年,底蕴深厚,宗内未必没有能帮唐周破开境界瓶颈的珍惜宝物,关键在于地师是否愿意承受这个代价。” 李玄都对于这个回答并不意外,接着说道:“假设上官莞手中的确有这样一件宝物,并且以此为筹码说动了唐周倒向阴阳宗,此时我们贸然进入白帝城中,岂不是羊入虎口?到那时候,我们该如何应对?” 堂中陷入长久的沉默之中,谁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谁也不敢贸然开口,此事已经不仅仅关乎到此番谋划的成与不成,而且还关乎到了各自的身家性命,由不得不慎重。 在江湖中,越是复杂的阴谋,就越有可能因为各种原因而失败,因为容错太少,对执行谋划之人的要求太过,就像一座精密的机关,只要有一个部位出现问题,就可能导致整个机关崩坏。所以越是到生死关头,越没有人用太过复杂的谋划。就如上官莞的计策,就算李玄都推测出了她的意图所在,仍是没有太好的破解办法。 过了许久,颜飞卿缓缓道:“为今之计,有两条路,一条路是就此退却,另一条路是行险一搏。” 李玄都叹了口气:“第一条路,好说,我们各回各家,只当此事没有发生过,想来大家一路艰险走到了这里,若要放弃,定是不甘心的。那么便是第二条路……” 秦素望了李玄都一眼,不掩忧虑,却也不出声反对。 李玄都加重了语气:“第二条路,简而言之,就是一个‘赌’字,这个‘赌’字不好听,可又找不出一个更恰切的字来代替它,就是这么一回事,‘啪’的一声,将身家性命都押上去。赌赢了,唐周倒向我们,局势一片大好,可一旦输了,不仅仅是局势变得复杂,就连我们这些人也有性命之忧。” 苏云媗很少说话,可一开口却是直指要害:“值得吗?” 值得吗? 行险一搏不是不行,关键在于值不值,他们承受的风险与结果相比,值得吗? 李玄都没有说话,苏云媗把目光转向了颜飞卿。 此时六人其实可以分为三派人,李玄都和秦素是一派,再加上一个好似局外人的石无月,宫官和宋辅臣是一派,颜飞卿和苏云媗是一派。有些事情,李玄都可以做主,有些事情,他便不能做主。 颜飞卿沉思了许久,缓缓说道:“若是唐周倒向地师,地师在西京占据上风,最终夺得整个西北五宗乃至大周的大权,其后果非是我们能够承担,既然师尊将此事托付于我,那么我的意思是,值得。” 听到颜飞卿如此,苏云媗不再说话,显然是默认了由颜飞卿来做主此事。 李玄都从椅上起身,道:“既然如此,那我们就赌上一回,看看这白帝城,到底是什么龙潭虎穴。” 第一百一十八章 儒生宁忆 天亮的时候,宁忆回来了。 前些日子,宁忆亲自护送赵良庚离开石门县,进入荆州境内,渡过大江,前往位于江畔北侧的江陵府江陵县,两地相距三百余里,宁忆去时因为要顾及赵良庚的缘故,是骑马而行,所以用了三天的时间,回来时则是御风而行,只用了大半天的时间。 安全返回江陵府之后,赵良庚许诺不会再追究此事。承诺能否遵守,关键还在于双方的实力如何,如果李玄都等人只是寻常江湖散人,赵良庚可以在脱困之后立刻翻脸,可李玄都他们不是江湖散人,身后有正一宗和无道宗为后盾,翻脸容易,再想要收拾残局可就难了。 江湖不只是打打杀杀,还有人情世故,两个素不相识之人在动手之前,必然要把对方的来路问清楚了,把自己的后路想好,都说未雨绸缪,动手之前多说话,总好过动手之后惹出了乱子再去多说话。赵良庚之事也是如此,事先定下了规矩,李玄都等人保证赵良庚性命无忧,赵良庚许诺事后不再追究报复,若是赵良庚不守规矩,那也别怪张静修和澹台云不讲规矩。 正因为如此,秦素刚到石门县的时候,没有见到宁忆。现在宁忆回来了,李玄都自然要为秦素引荐一番。 秦素早就听闻过宁忆的大名,毕竟是与秦清、宋政齐名的邪道“三刀”之一,与之相对应的还有正道“三剑”,分别是大剑仙李道虚、慈航宗白绣裳、“海枯石烂”张海石,以“三剑”对比“三刀”,宋政不敌李道虚,秦清略胜白绣裳,张海石远胜宁忆,还是正道更胜一筹。 不过宁忆不是张海石的对手,就不意味着宁忆弱了,当年李玄都在巅峰时能险胜宁忆一筹,其后这些年来,李玄都不仅仅是原地踏步那么简单,而是不断大步后退,宁忆却是一路向前,从天人逍遥境晋升为天人无量境,这一进一退之间,两人的差距便成了少玄榜与太玄榜的天堑。此时的李玄都差不多算是重回巅峰,可已经不是宁忆的对手,除非李玄都登顶天人境,才有与宁忆一较高下的资格。 秦素倒是听李玄都说过他与宁忆西北夺刀的故事,只是不知道他们两人何时又成了朋友,暗忖难道这就是不打不相识吗?不过宁忆的事迹,秦素还是有所耳闻,可以说在江湖上的痴情人中,宁忆最起码也可以排到前三之列,女子的思维从来与男子不大不一样,在秦素看来,李玄都能与宁忆这样的痴情之人相交,近朱者赤,自然是极好的。 李玄都与秦素来到宁忆的居处拜访,此时宁忆因为准备离开此地之故正因为收拾房间,其实宁忆的行李并不算多,只是房中放了许多书籍,并非是江湖中的功法秘籍,而是儒家的经史典籍。按照儒家的规矩,读书人一年几次晒书,宁忆自从不再沉浸于过去之后,便将自己那些压箱底的书籍又翻了出来,既是温故而知新,也算是晒晒书,虽然这屋中同样没有阳光,可总好过整日放在须弥宝物之中。 见两人前来,宁忆停下手上的活计,拍了拍身上的尘土,主动迎了上去。 李玄都与宁忆见礼之后,道:“我来给宁兄介绍,这位是忘情宗的秦素秦白绢。”接着又对秦素道:“素素,这便是我对你提起过多次的宁先生了。” 秦素没用江湖人的抱拳礼,而是行了个万福礼:“见过宁先生。” 自女帝以来,女子行礼除进宫拜神之外,一律不行跪拜之礼,改行万福礼,此时秦素以万福礼而非抱拳礼见礼,说明她并不打算以江湖人的身份与宁忆结识,而是以李玄都朋友的身份与宁忆见礼。 宁忆微微一怔,立时明白过来,也不用抱拳礼,改为读书人的拱手作揖还礼,笑道:“久闻秦姑娘大名,江湖中人称呼为秦大小姐。我近来听闻紫府剑仙为了秦大小姐而叛出师门,言之凿凿,让人不得不信,今日终是见到正主本尊了。” 秦素脸色微红道:“宁先生不要听信江湖上的好事之徒乱说,没有这回事的。” 宁忆哈哈一笑:“江湖上的确有很多好事之徒,不过他们大多不会凭空捏造,而是捕风捉影,既然有这样的传言流传出来下,想来不会是无风起浪。” 这下秦素彻底无话可说了,这件事要说与她没有关系,的确没有关系,要说与她有关系,也勉强算是有些关系,毕竟她被李道虚请去蓬莱岛做客是众所周知之事,辩驳不得。 好在宁忆是个方正之人,也就是在李玄都面前才会笑言打趣一二,不会在言语上一直紧追不放,让人厌烦。 见礼之后,宁忆将几卷书收起,腾出两把座椅,请两人入座,他干脆坐在一个绣墩上,抖了抖袖子,说道:“这两天陪着赵良庚去江陵,一路上与这位部堂谈论朝政,感触颇多,如今的朝廷已是腐朽到了骨子里,非要破后而立不可,可是谁能做到这一点?” 李玄都道:“总不会是我们这些江湖武夫。” 世人觉得江湖高手能够以一当千,便认为江湖武夫有改天换日的本事,认为皇帝必须也是一位绝顶高手才能威压天下,如果皇帝是个三岁孩童,或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普通人,便不能统领天下。 其实怀有这种想法,就像有人问,那些统兵大将手握兵权,为何不敢造反?为何会被皇帝一纸诏书夺去兵权?其实道理是一样的,统兵大将不敢造反,是因为有其他手握兵权之人可以制约他,各个统兵将领之间其实是互相制约。 同理,江湖武夫也是如此,江湖高手不能反抗朝廷,是因为有其他江湖高手制约,除非所有人都齐心合力,否则总会被朝廷分而治之,拉拢一部分,打压一部分,只要形成了互相制约的格局,产生各种利益纠葛,就如一张蛛网,将每个人连在一起,人人都在网中,谁都不能为所欲为,掌握最高权力之人是否有至高修为都无关紧要了。因为坐在皇帝位置上的人,不仅仅是一个人那么简单,而是代表了一个整体,其中有文武百官,有宦官青鸾卫,有宗室勋贵,甚至还有无数士绅豪强和江湖宗门,权力不来在于上方,而是来自于下方,只有被这些人支持,皇帝才是皇帝,才有权力,与皇帝本人的修为高低并无绝对关系。 现在的情形下,想要凭借江湖武夫的个人之勇,强行改变天下格局,是不现实的,一人再强,也不可能与天下为敌。再者说了,就算是长生境界高人,也做不到一剑可挡百万师,人力有时而穷。 宁忆望向秦素,道:“秦姑娘出身辽东秦阀,我听闻秦阀这些年来大力扶持辽东总督赵政,不知秦姑娘可知其中详情?” 秦素犹豫了一下,说道:“确有此事,家父与赵部堂相识多年,相交甚笃,认为赵部堂能行非常之事。” 这里的赵部堂自然是说辽东总督赵政,而非荆楚总督赵良庚。 “好一个非常之事。”宁忆抚掌道:“当今天下,烽烟遍地,饿殍盈野,乃是非常之时,非常之时必行非常之事,看来秦先生是认定这位赵部堂能匡扶天下了。” 涉及到这种大事,秦素不敢妄下断言,便没有说话。 李玄都接口道:“我在年底时候要去辽东一行,正好拜会这位赵部堂,宁兄不妨同行,一见便知。” 如今已是六中旬月,待到此番事了,少说也要七月,然后再去位于吴州的正一宗大真人府观礼,一来一回,便是八、九月份,此时再陪秦素返回辽东,从吴州到辽东,少说也有八千余里的路程,以正常赶路速度来说,怎么也要两月的工夫,刚好赶上一个新年。 宁忆想了想,点头应道:“如此甚好。” 第一百一十九章 白帝城头 待到午时,李玄都一行人动身启程,离开石门县,往荆州方向行去。 众人皆是骑马而行,这样既可以节省脚力,又比徒步而行更为迅捷,韩月也是如此,不过在她身后背了一个大箱子,像个衣橱,石无月不愿意见人,也不想骑马,便藏在里面,好在两女都是身轻之人,加起来也不过寻常成年男子披甲的重量,一匹马足以承受。 这一路上再未遇到什么波折,故而一行人赶路的速度极快,在傍晚的时候,便离开了石门县的辖境进入荆州境内,然后不做停歇,连夜赶路,反正驿路宽阔,晚上又是空旷无人,也不怕冲撞了什么人。 如此行了一天一夜之后,终于来到一处渡口,众人本想乘船朔江而上,不过却发现一个问题,江运不比海运,顺流而下时,速度奇快无比,有诗为证: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可逆流而上时,却只有两种办法,一种是靠风帆,一种是靠纤夫,无论是哪一种,速度都极为缓慢,所以才有了“买舟东下”的的做法,就是几个蜀州的商人合伙出钱造一条船,装上货物出蜀沿江而下,沿途顺着江水一边前进一边做生意,到大江中下游,货物卖的差不多了,就把船拆了卖木材,自己从陆路返回蜀州。 这也不怪李玄都等人,他们终究只是不足三十岁的年轻人,见识再多,也有疏漏之处,都没有想到这一点。此时只好临时改变计划,改为从陆路入蜀,虽说蜀道难难于上青天,但白帝城只能算是蜀州门户,还不算太过难行。 就在李玄都一行人踏上行程的时候,白帝城中之人已经得知了这个消息。 在白帝城的城墙上,有三人悠然而行。 其中一名女子正是阴阳宗明官上官莞,她设下计谋使李玄都等人被阻于石门县境内,她本人则是抢先一步来到白帝城中。 那名身材高大的男子正是白帝城现任主人,青阳教的天公将军唐周,位列太玄榜第八人,在唐秦和唐汉身死之后,同时也是事实上的青阳教教主。 唐氏三兄弟的身世背景,并不算什么秘密。蜀州,又是姓唐,只会让人想起一个名字,那就是蜀中唐家。唐周也的确与蜀中唐家大有关系,只是唐周创立青阳教与唐家没什么关系,唐家也没有这样的能力扶持出一个影响小半个天下的青阳教。 唐家三兄弟本身在唐家只能算是旁支庶出,天底下没有新鲜事,因为嫡庶之分而不受重视,身为长兄的唐周离开唐家闯荡江湖,想要凭借一己之力打拼出一番属于自己的基业,好让轻视自己的唐氏族人刮目相看,这种想法无非是莫欺少年穷而已,只是江湖又岂是那么容易闯荡的,就算唐周有一身不弱的境界修为,可他孤身一人,没有宗门作为依靠,至多创建一个岭秀山庄之流的小型门派,收些庄客,经营产业,可以在一县之地呼风唤雨,也可以在一府之地有些名气,算得上地头蛇。可是比起雄踞一州的宗门、世家相比,还是太过微不足道。就算如此,这样一座山庄,也要数年乃至十数年的辛苦经营才行,唐周不满足于此,所以在闯荡江湖多年一事无成。 直到他遇到了一个人,这个人就是后来的无道宗之主宋政。 有人曾说,一命二运三根骨,四积阴功五读书。还有人说,成事者,三分本事,六分运气,一分贵人扶持。 宋政便是唐周的贵人,唐周是最早跟随宋政的那一批人,也曾有过逐鹿天下的雄心壮志,在宋政失踪之后,唐周离开无道宗,自立门户。在这之后,徐无鬼开始介入无道宗内务,扶持拉拢百蛮王、七杀王等宋政旧部,唐周也是徐无鬼看中之人。 有了徐无鬼的扶持,唐周也的确有真本事,再加上恰到好处的运气,于是就有了青阳教的雏形。再后来,唐周又陆续将自己的二弟唐周、三弟唐汉也拉入其中,青阳教逐渐壮大,在徐无鬼的有意分权制衡之下,最终形成了三公将军和三大总坛的格局,以唐周为首居中,唐秦和唐汉分为左右臂膀。 再后来,唐秦战死于齐州,唐周与唐汉因为各自立场不同而逐渐产生分歧,最终兄弟决裂,唐汉出走白帝城,客死他乡。 唐周的相貌与二弟唐秦极为相似,只是神态更为坚毅,气态沉稳中透出威严,此时他披挂了一身青色甲胄,腰间佩刀,不像是江湖中人,倒像是朝廷的将领。 唐周问道:“上官莞,你在白帝城已经多盘桓多日,不知何时离去?” 一身玄色衣裙的女子微笑道:“将军这是要赶我走吗?” 唐周说道:“若是你硬要赖着不走,我看在地师的面子上,不会直接将你打杀,但也不介意亲自动手赶人。” 唐周在太玄榜上高居第八,他的这番话可不是毫无分量的随口恫吓之语。 上官莞浑然不惧,说道:“将军这是急不可耐地要见宋辅臣了,所以才会觉得我在这里碍眼。” 唐周不置可否,瞥了眼上官莞身旁的另外一个男子,没有说话。 无道宗的七杀王。 在唐周看来,能入他眼的江湖高手可以分为四等。第一等就是老玄榜上的高人,堪称江湖中的泰山北斗;第二等是与他同列太玄榜之人,再加上一些声名不显的隐世高手,算是一代宗师;第三等是仅次于太玄榜之人,萧时雨、冷夫人、李如师、东玄道人、太微真人、三玄真人、万寿真人以及其他宗门之主,还有他的二弟唐秦,都属于这一类,比之太玄榜稍逊一筹,在江湖上却是举足轻重的大人物、一方豪强;第四等又比第三等再逊一筹,多是各大宗门的长老、堂主之流,也江湖上的成名高手,黑白谱上的前三十位,颜飞卿等少玄榜前列人物,都可以划入其中。 至于那个排在少玄榜榜首的紫府剑仙,唐周却是不好贸然下定论,只能暂且将其划分在第三等之中。七杀王也被划分到第三类之中,可以在黑白谱上登顶,与各大宗主并驾齐驱,又稍逊于太玄榜之人,不是唐周的对手,却有些棘手。有这样一个人物为上官莞保驾护航,已经可以看出地师对于上官莞的态度以及对此事的重视程度如何。 上官莞继续说道:“一个人本事再大,能不能成事也要看其运道如何,此言绝非信口雌黄,就拿大魏太祖皇帝而言,若是生在一个太平盛世,任他有经天纬地之才,也成不了帝王功业,这便是运道了。其实能成大事之人,无论是庙堂上的重臣,还是江湖上的豪强,总是鱼龙混杂,大概在五五之数,一半的人确有其过人之处,一半的人就是命好,因为各种原因抓住了一次大势所趋,不少人就算侥幸成事也不知为何能成事,让他再来一次,多半是不成的,若是误将大势当作自己的本事,也长久不了。不知将军以为然否?” 唐周沉默了片刻,说道:“你的意思是说,我唐周之所以能有今日,全赖贵人扶持,你是要挟恩图报了。” 上官莞微笑道:“将军不要多心,我不是这个意思,我还是那句老话,宋辅臣能给将军的,我也能给将军。请将军看在过去的情分上,分出一个先来后到,仅此而已。” 唐周低垂下眼皮,语气冷淡:“东西呢?我要的不是空口白话,是实实在在的东西,在哪?” 上官莞轻声道:“请将军再等三天,三天而已。” 唐周深深望了上官一眼:“好,那我就再给你三天的时间,三天之后,拿不出来,不管你再说什么,我都会将你赶出白帝城。” 说罢,唐周不管上官莞是如何反应,直接转身走下城头。 第一百二十章 酒意更浓 随着距离白帝城越来越近,正道人士越来越少,邪道人士渐而增多,至于江湖散人,有句话叫做秋风未动蝉先觉,这次正邪大战已经有了苗头,江湖散人们虽然不知道其中内幕,但察觉到江湖上的气氛不对,闻风而动,早早离了是非之地。 在这种情况下,李玄都一行人明知自己的行踪瞒不过阴阳宗的耳目,但光明正大地以本来身份行走江湖,还是有些太过招摇,一来是容易招惹些不必要的麻烦,二来是容易被人抓住把柄,毕竟正道内部也不是铁板一块,正邪有别,有些事情放在台面下的时候没有几两重,可一旦上了秤,那便是重若万钧,会压死人的。 巧的是秦素身上最是不缺各种面具,虽然她已经有了“百华灵面”,但在家里还有许多存货,放在另一只须弥宝物之中——秦素有两件须弥宝物,都是香囊的样子,平时只会随身携带一只,这次出来,秦素把两只香囊都带在了身上,算是带上了自己的全部家当。 这些面具没有“百华灵面”那般玄奇,可以改变各种体貌形态,但改变容貌却是足够了,戴上之后,既不丑陋,也不俊秀,平平无奇,不会引人注目。 这一日,天色渐暗,一行人来到一处位于野外的太平客栈落脚,人可以不歇,马却不能不歇。也就太平客栈敢如此开店,设在野外,没有城郭庇护而不惧寇匪。这几年来,太平客栈的名头已经渐渐打响,江湖上都知道太平客栈是太平宗的产业,忌惮于太平宗的偌大名头,不敢太过放肆。 进到客店,自有伙计帮着把马匹牵去喂料,一行人来到客栈大堂,此时的大堂中灯火通明,客栈老板娘是个干瘦女子,不丰腴,不妩媚,不风骚,不撩人,就像千千万万个被生活榨干了的悲苦女子,掌柜也不像沈大先生那般整日站在柜台后面算账,这会儿正在后厨忙活,看来是个夫妻店。 这才是一座客栈该有的样子,至于沈大先生和陆夫人的那座店,看看就好,都不知道没了沈长生之后,他们两个谁会打杂做饭。 落座之后,秦、苏、宫、石四名女子加上颜飞卿都表示自己正在辟谷,不用进食,韩月本来不想辟谷,但瞧见同行的女子个个都要辟谷,再看她们都是身材窈窕、面貌如花,摸了摸自己的面皮之后,狠了狠心,为了花容月貌,也不吃了。 如此一来,想要吃些东西的就只剩下李玄都、宁忆、宋辅臣三人。于是一行人直接分成了两桌,单独一桌的三人也不客气,要了一只烤羊,要了二斤牛肉,还要了些酒水。宁忆和宋辅臣还好,都是单身汉,没人管,李玄都却不一样,考虑到秦素就在旁边,犹豫了一会儿之后,还是没有喝酒。倒不是说怕喝醉,而是喝酒之后,总会带些酒气,男人不在意这些,妇孺却是厌恶得紧。 不一会儿酒菜上桌,只有宋辅臣和宁忆对酌,宋辅臣虽然是邪道中人,但是刚正性情之人,与宁忆聊得还算投机。没敢喝酒的李玄都坐在一旁闷头吃肉,过了一会儿,石无月闻着酒香却是有些按耐不住了,让韩月把她背到宋辅臣旁边的空位上,自己不客气地倒了一杯,一口下肚,满面舒爽之色。 石无月舔了舔嘴唇,说道:“虽然不算是好酒,但是解馋,不错不错。” 宋辅臣年长,知道石无月其人,更知道她与旧主宋政的那段情孽纠缠,对她便要客气许多:“石姑娘也爱喝酒?” 石无月道:“早年时候我也不喝酒,只是后来一个人的时候借酒消愁,这才逐渐喜欢上了杯中之物。” 宋辅臣点了点头,没再继续问为什么会变成一个人,只是低头喝酒。 石无月饶有兴致地望着宁忆:“宁先生,看不出你这样一个文质彬彬的书生,也喜欢喝酒,我还以为你是那种滴酒不沾的,喝上一口便要面红耳赤。” 宁忆放下手中酒杯,微笑道:“实不相瞒,以前的宁某的确如此,滴酒不沾,用某些人的话来说,像个娇滴滴的大姑娘,可后来宁某便如石姑娘那般,喜欢借酒消愁。说是借酒消愁,其实消愁的不是一个‘酒’字,而是一个‘醉’字,大醉之后,忘尽千岁忧,可惜这个法子不能常用,喝酒越多,酒量越大,想要一醉也就越来越难,反而还染上了酒瘾,实在不太划算。” 听到宁忆这番话,石无月眼神一亮,举起酒杯:“没想到你我还是同道中人,我要敬你一杯。” 宁忆举起手中酒杯,与石无月轻轻一碰,然后各自将杯中之酒饮尽。 喝酒,其实也看气氛。一人独酌,冷冷清清,是一种气氛;两人对饮,举杯相碰,尽在不言之中,是一种气氛;众人喝酒,吆五喝六,嬉笑怒骂,也是一种气氛。 李玄都不馋酒,却喜欢这种喝酒的气氛,眼看着酒桌上的气氛热烈起来,嘴里的牛羊肉忽然不香了。他举目环视四周,发现苏云媗与颜飞卿在窃窃私语,宫官在聚精会神地看一本册子,秦素在出神,于是他悄然起身,来到门外。 不一会儿,秦素也跟了出来,轻声问道:“明明想喝,干嘛非要看我的脸色?我又不会处处管着你。” 李玄都打趣道:“昨天不管,今天不管,明天总是要管的,与其事到临头再去被动接受,不如早些主动习惯。” 秦素轻笑道:“你是说我是个管家婆了?” “不敢不敢。”李玄都道:“一切都是我李玄都心甘情愿的,没有其他原因,绝不是屈从于某人的淫威之下,与旁人是半点也不相干的,若说原因,只有一个,自律是一种极好的品德。” 秦素轻轻捶了他一拳:“油嘴滑舌。” 虽然秦素每次都会忍不住动手给李玄都一拳,但这种粉拳的威力其实与捶背也没什么区别,从出拳开始,就透着怕打疼李玄都的样子,女子对男子越是纵容,男子就越是有恃无恐,得了便宜还要卖乖,李玄都伸手按住被打的地方,满脸痛苦,好像被百蛮王拍了一掌。 秦素嗔道:“差不多可以了,再装我就真赏你一记‘百花绣拳’。” 李玄都轻咳一声,端正了面孔,说道:“此番去白帝城,实是凶险难测,你到时候不要逞强,护好自己周全才是正经。” 秦素见他关心自己,面上不显,心中却是甜蜜。 正当两人说话的时候,从门外来了一伙人,个个面相不善,不似善类。 第一百二十一章 欺软怕硬 江湖中人,少有良善之辈。江湖本身就不是一处善地,整日打打杀杀,不管用什么样的理由杀人,杀人总归是杀人,说不出花来。江湖中固然有义薄云天、侠义心肠的侠士,但更多的还是蝇营狗苟、唯利是图之辈。 尤其是中下层的江湖散人,不上不下,光脚不怕穿鞋的,不必顾忌什么风评面子,一切都以拳头大小说话,涉及到根本利害的时候,说杀人就杀人,哪管什么妇孺病弱,什么残忍而无下限的事情都干得出来,欺压百姓之事更是不曾少干,百姓们惧怕他们,怨恨他们,又不敢得罪他们,于是每每见到这些人,都尊称他们这些人为好汉,若是谄媚一些,再加上“英雄”二字,连起来便是英雄好汉。 何谓英雄?聪明秀出,谓之英;胆力过人,谓之雄。英雄者,有凌云之壮志,气吞山河之势,腹纳九州之量,包藏四海之胸襟。肩扛大义,救黎民于水火,解百姓于倒悬。英雄造时势,时势造英雄,其本旨离不开“国”、“民”二字。这些整日为了一己之私而打打杀杀的江湖中人,何德何能当得起“英雄”二字,不外乎是百姓畏惧,以此称呼献媚求饶罢了。 以李玄都行走江湖多年的老辣目光看来,这便是一群“英雄好汉”了。 英雄非真英雄,好汉非好汉,狗熊恶汉还差不多。 为首之人是个高大男子,目光冷厉,像刀子一样,只是比起无道宗的护宗法王可就是云泥之别了,就是比之那些万笃门的刺客都相差甚远,李玄都只是看了一眼,便收回视线,没有搭理的兴致。 秦素自然也不想理会这些人,更不想在这些人面前抖搂威风,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于是便想拉着李玄都离开。 只是在江湖上,欺软怕硬是常态,如果在外人面前露了怯,就像露了黄白之物,许多“好汉”便如嗅到了血腥味的野狗一般,一窝蜂地拥上来,不咬下一块肉来是绝不肯罢休。有句至理名言,人善被人欺,没有锋芒的善良就是怯懦。哪怕你是绝顶高手,如果太好说话,没有半点锋芒,那么也会被人轻视几分。以前的李玄都,一言不合就拔剑,树敌固然不少,可从来没有一个人认为他是可欺之人,更不敢小看他,这便是人性之恶了。 见李玄都和秦素想要离开,这几人对视一眼,嘿然一笑。虽然李玄都和秦素的本意是不想多惹是非,可落在这些人的眼中,就是露怯。再瞧这二人的衣着打扮,谈不上富贵,也不寒酸,像是小富之家,落在他们的手中,就像自己送上门来的肥羊,岂有不宰之理。 其中一人闪身上前,阻住二人的去路,是个精瘦的汉子,腰间挂了一把尖刀,生怕别人不知道他是江湖中人。 这汉子带着几分猥琐之色,目光一直停留在秦素的身上,虽说秦素此时戴了“百华灵面”,看起来只是个相貌平平无奇的普通女子,但此时天色昏暗,也看不大清相貌如何,这汉子只觉得女子身段窈窕,极是诱人。有句老话说得好:光棍打三年,母猪赛天仙。他已经素了好些日子,此时自然按耐不住。 李玄都眼中闪过一抹厉色,若是依照他早年的性子,这会儿已经出手了,不过如今年纪大了,修身养性,却是没有当初那么冲动了。按照秦素的话来说,得有宗师风范,渊渟岳峙,龙骧虎步,跟这些不入流的家伙较劲,有失身份。 于是李玄都想要绕过此人。有句话说得好,天作孽,犹可活,自作孽,不可活。此人竟是一挺肩头,向李玄都撞来,若是撞得实了,不但能将李玄都挤开,而且还能顺势一亲芳泽。 李玄都终于站着不动了,但听得“砰”的一声响,汉子的肩头已撞上了李玄都,然后直接倒飞出去。李玄都便如一面石壁,这汉子撞将上去,石壁纹丝不动,这汉子却撞了个头破血流,还被弹了出去。 这一伙人共有八人,其他七人原本还在看戏,等着欣赏自己兄弟如何调戏那个小娘子,尤其是看小娘子凄婉哭泣挣扎的样子,乃是他们兄弟之间的乐事,哪成想竟然遇到了扎手的点子。不过李玄都方才这一手不显山不漏水,谈不上惊世骇俗,他们仗着人多,也是不怕。于是又有两人纵身上前,抢在李玄都和秦素面前,拦住二人的去路。 李玄都继续迈步前行,其中一名光头汉子喝道:“何方高人,在我们兄弟面前显摆身手?” 李玄都充耳不闻,继续前行,两个汉子并肩而立,挡住去路,渐渐双方越来越近,从相距一丈到相距三尺,李玄都又踏前一步,两名汉子对视一眼,一起伸出双手,往李玄都双肩猛力抓去。眼见二人双手手指刚要碰到李玄都肩头,突然之间,两个汉子的身形腾空而起,飞出数丈。在惊呼声中,两个汉子在半空中翻了个筋斗,稳稳落地。 倘若李玄都经过蓄势蓄力之后,再将二人击飞,倒也谈不上奇怪,奇在两个汉子站着不动,而李玄都缓缓走近,却陡然间将两人震飞,其他人根本看不出李玄都用了什么手法,竟这般将人震得飞出数丈之外。两个汉子落下时身形稳实,绝无半分狼狈之态,若是不知内情之人见了,还以为他们自行跃起,显了一手轻身功夫。 这些汉子的头领是个富态的胖子,乍看之下像个富家翁,满面和气,可脸上的一条长长疤痕却将这份和气彻底冲散,再细细看去,一双狭长细眼中尽是狠辣。 他初见李玄都不动声色地将猥琐汉子震飞,心下已经十分惊讶,自忖这等本事自己虽然也有,但使出之时定然十分威猛霸道,决不能如这年轻人那么轻描淡写、举重若轻,也决不能如此迅捷,待见他又将两个兄弟震飞,心下已非惊异,而是大为骇然。他知自己这两个兄弟都是好手,不但与人厮杀时十分狠辣,境界修为也已有抱丹境,但二人一招未交,便给对方震飞,那是生平从所未见之事,眼见几个兄弟吃了这亏,又欲奔上去动手,忙叫道:“住手!” 话音落下,就见三颗人头已经高高飞起。 第一百二十二章 四大家臣 被割去人头的正是对李玄都出手的三个汉子。 李玄都和秦素对视一眼,没有说话。虽然两人都有这个本事,但并非两人出手,而是有人隔空出手。 屋内众人当然察觉到了外面的异动,不过对于他们来说,只要不是阴阳宗高手大举来袭,便没有出来的必要,些许小麻烦而已,李玄都随手打发了就行,所以仍是各做各的事情。 这会儿颜飞卿、苏云媗、宫官三人已经陆续上楼歇息,其他几人喝得正是尽兴,石无月揽住宁忆的肩头,一杯接着一杯,韩月站在她的身旁,手里捧着个酒坛,随时准备为她倒酒。宁忆则找回了当年做书生时的感觉,摇头晃脑地背诵诗经,还是那篇最为有名的《蒹葭》: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至于宋辅臣,这儿正在独酌,心事重重,满面忧思,像一位忧国忧民的国之栋梁。 在三颗人头被人斩落的一瞬间,已经酒至酣处的宁忆状若无意地转头望了一眼,随后便收回视线,继续喝酒。 为首的胖子却是不知道这些,只因为是李玄都出手杀了这三人,他连人家怎么出手都没看清,就已经折损了三个弟兄,显然是惹到了不该惹的人,他大喝一声:“兄弟们,风紧,扯呼!” “呼”字刚刚出口,就见这个身形富态的汉子向后倒掠,别看他体态胖大,可整个人逃窜起来却轻如鹅毛,显然是轻功不俗。要知道,他能做这些人的领头之人,自然境界不俗,是实打实的玄元境,他这些兄弟,大多都是抱丹境或是入神境,都是江湖上的好手,身上沾了不少人命,否则也不敢在太平客栈撒野。 就在这时,一条黑色的长鞭从暗中席卷出来,直接勒住胖子的脖子,然后轻轻一抖,便将这个玄元境的汉子狠狠摔在地上。 其余四人再不敢有丝毫异动。 然后就见一名黑裙女子从暗中缓缓走出,没有半分血色的手掌握着漆黑的长鞭,极为刺目。 这名女子看上去大概有三十多岁,面容姣好,体态婀娜,只是不知因为何种缘故,嘴唇微蓝,配上苍白面色,显得极为冷艳。 女子看也不看这几人,扫视一圈,目光落在秦素的身上,弯下腰去,说道:“大小姐安好。” 秦素没有说话,只是脸上的神情有些无奈。 李玄都有些惊奇,看这样子,这名女子竟然与秦素相识,听其称呼,不是补天宗之人,就是秦家之人了。 李玄都见秦素不说话,只好开口道:“不知阁下是?” 女子把视线转向李玄都,没有回答,一挥袖,凭借气劲将那五人生生震晕,然后才说道:“阁下就是紫府剑仙?” 李玄都道:“剑仙不敢当,李玄都就是。” 女子的冷俊脸上有了几分笑意:“原来是李公子,得见李公子一面,实乃妾身之幸。既然是李先生相问,那也无甚不可告知,妾身姓秦,名不二,江湖上的朋友瞧得起我,称我一声秦二娘,不知李公子是否有所听闻?” 李玄都想了想,肃然道:“原来是黑白谱上的高人。” 秦二娘欠了欠身:“在李公子面前,何来‘高人’之称,不敢当李公子谬赞。” 就在这时,秦素终于是开口了:“二姨,你怎么会在这儿?” 秦不二说道:“大小姐被韩邀月纠缠的事情,老爷已经知晓,所以让我们保护大小姐,不可有半分疏漏。大小姐这次偷偷离开辽东,脚程又快,却是让我们好找,最后还是通过万笃门那边的关系,才知道了大小姐的行踪,所以来得晚了些。” 听到这儿,秦素脸上的神情越发无奈,瞧了李玄都一眼,说道:“既然二姨已经到了,那么三伯和四伯也该到了,不知他们现在何处?” 秦不二微微一笑,轻喝一声:“老三,老四,过来!” 话音落下,又有两名老者从天而降,俱是一样的青布衣衫,头上戴着青布小帽,倒像是两个长随,看上去大概五、六十岁的样子,却又不显老态。 左边那个老者面貌和蔼,看起来慈眉善目,只是眼神冰冷,显然也是久在江湖之人,他对李玄都弯腰一礼,说道:“见过李公子,我是秦不三。” 右边那个老者眉宇间带着几分滑稽,有点老顽童的意思,笑道:“李公子,秦不四有礼了。” 李玄都拱手还礼。 然后秦不三和秦不四又一起向秦素这位大小姐问安,秦素虽然满脸无奈,但她不是那种娇蛮之人,江湖上都称她为秦大小姐,她却没什么大小姐脾气,所以此时只能一一应了,话语客气,不曾有不快之意。 李玄都终于彻底明白为何江湖中人会称她为秦大小姐,仅看这三人的排场,便是其他人不能比了,哪怕是颜飞卿这位正一宗的宗主,也没有如此的待遇。 “说一不二”秦二娘,“不三不四”两兄弟,都是江湖上有名有姓的人物,前者是当之无愧的天人境大宗师,后二者是归真境的宗师人物,若是兄弟二人联手,不逊于天人境大宗师。 三人都算是一方豪杰,江湖上成名已久,虽然算不得是江湖中顶尖的高手,但也不是寻常人可以轻侮,李玄都早就有所耳闻,只是没想到这三人都是秦家的家臣。难怪有人会将秦清与老玄榜上的四人相提并论,除了因为秦清境界修为高绝之外,其底蕴也是深不可测。 秦素见李玄都面上有疑惑之色,想到自己还未与他说过秦家和辽东五宗之事,便主动开口解释道:“二姨、三叔、四叔在二十多年前本是横行辽东的江湖高手,那时候无道宗还未完全迁往西北,仍有部分人留在辽东,他们三人便是在那时候惹到了无道宗的高手,他们三人虽然厉害,但无道宗却人多势众,围攻之下,他们三人寡不敌众,眼看无幸,适逢我爹路过,那时候我爹与与宋政不和,便出手打退了无道宗之人,救下了他们三人。他们感激我爹的救命之恩,自愿加入秦家成为家臣,从此跟随我爹左右,任凭驱使,更是抛却了以前的本来名姓,改姓为秦,按照境界高低,分别改名为不二、不三、不四。我从小就是被他们看着长大的,只当是亲人一般。我爹曾经说过,若论境界修为和江湖名望,江湖中许多沽名钓誉之人都及不上他们三人。” 李玄都点了点头,问道:“那有没有秦不一?” 秦素点头道:“有的,那是我们秦家的大管家,已经多年没有离开秦家半步。” 秦不二微笑道:“我们四个,便是秦家的四大家臣了。” 第一百二十三章 不三不四 秦家四大家臣,表里不一、说一不二、不三不四。除了坐镇秦家的秦不一不曾前来,其余三位家臣全都被秦清派了出来,可见秦清对于秦素的重视。 在江湖中有两种关系最为牢固,一种是师徒,一种是父子。二者又有所不同,子女将父母之恩视为当然,弟子将师父之恩视为报答。可师父对待弟子,却总有所保留,所谓教会徒弟饿死师父。父亲对待子女,绝大多数时候都是无私的,倾囊相授,并将自己毕生所有全部都传给儿子。 这都是人之常情,没什么可以指责的。弟子再亲,终究是没有血缘,子女却是自己血脉在这个世上的延续,血脉之亲,是什么也阻隔不了的。所以李玄都等人再受师父的宠爱,也没有秦素这般待遇。 只是秦素并不喜欢被人跟着,秦清也尊重秦素的意愿,所以以前也没有人派人随行保护秦素,由着秦素一个人在外面游山玩水,这也给了韩邀月这种心怀不轨之人可乘之机。此事当然瞒不过秦清的耳目,虽说韩邀月是故友之子,但做出了这种事情之后,不管以往的情分如何,秦清也不能再容他,于是秦清派出了三大家臣负责保护秦素,也不是让三人一直跟着秦素,不过在他处置完韩邀月的事情之前,三人必须保护秦素的周全。所以秦素这次偷跑出来,让三人也很是为难,不管大小姐怎么想,秦家还是大老爷一言九鼎的。 三人之中显然是以秦不二为首,因为李玄都曾经是清微宗的四先生,所以江湖中人都称呼他为李先生,这次秦不二却称呼他李公子,其中用意也很是玩味了。毕竟公子小姐,既然秦素是大小姐,李玄都就要是公子了。 李玄都不是愚钝之人,自小在清微宗中,早就学会了听话听话音的本事,从“公子”这个称呼上便可以判断出秦清和秦家对他的态度如何,不由心中大定。 李玄都道:“三位自辽东远道而来,旅途劳顿,还请去堂内说话。” “不急。”秦不二摆了摆手,转头对秦不三和秦不四吩咐道:“你们先把地上这几块料给料理了。” 听到此言,除了已经死去的三人和被长鞭勒住的头领之外,剩余四人纷纷跪地磕头,请求饶命。秦不三和秦不四却半点也不理会,先是把胖大头领、三具无头尸体连同头颅抓起,那庞大头领被秦不二以长鞭缠住脖子,只是轻轻一抖,便使其全身上下的骨骼全部脱臼,尤其是脊椎部分,伤及骨髓,自是性命难保,此时已经是一个死人。两人带着四具尸体离开客栈,不一会儿便反身而回,接着又如抓小鸡崽子一般,一手抓起一个,两人四只手正好是四个人,来去如风,瞬间消失不见。 秦不三和秦不四带着四人奔到一处荒郊野外,这里的地面有过翻动的新土痕迹,显然是已经埋了先前四人的尸首,剩下的四人被两人以暗劲震死,随手丢在一旁,一个叠一个,然后秦不三只是一跺脚,地面上便出现了一个大坑,刚好可以埋四个人。 秦不四将四具尸体一一丢进坑中,忽然想起一事:“三哥,有句话我不知当讲不当讲。” 秦不三有些不耐烦道:“有话就说,有屁就放。” 秦不四道:“除去被二姐震死的那个,我们两个今天好像杀了七个人。” 秦不一的江湖绰号是“表里不一”,秦不二的江湖绰号是“说一不二”,秦不三和秦不四合称“不三不四”,如果分开来说,则是“一日不过三”和“一日不过四”,因为秦不三早年杀人太多,后来成为秦家的家臣,改过自新,定下规矩,一日之中杀人不得超过三名。规矩定下后往往数日不杀,杀起来有时也只一二人。秦不四自然就是一日之中杀人不得超过四名,两人的规矩加起来,刚好是七个人。 秦不三一惊:“七个人?这么说来,我们今天岂不是都破戒了?” 秦不四道:“我们?你说的这个‘我们’里有我吗?刚才砍掉那三个人头的是三哥你吧?” 秦不三自顾说道:“如果坏了规矩,按照当初我们立下的誓言,每多杀一人,就要用十件善事去抵消,就算我们两个一起去做,也得做得猴年马月吧?” 秦不四道:“不是我们,是你,就算要做善事,也该三哥你一个人去做吧?” 秦不三叹息一声:“既然如此,咱们两个是劫富济贫呢?还是去杀几个江洋大盗呢?这两个哪个比较省力?” 秦不四道:“不管是劫富济贫,还是杀江洋大盗,就算是拔刀自裁谢罪,也都是三哥你一个人的事情吧?” 秦不三摇了摇头:“罢了,罢了,我看咱俩还是拿出各自的私房钱,建上两座善堂和义庄,省心省力,这也算是做善事吧。” 秦不四道:“别咱俩咱俩的,谁跟你咱俩?要出钱也得是你出……” “够了!闭上你的臭嘴!”秦不三怒道:“咱俩是一根绳上的蚂蚱,我是狼,你就是狈,谁也别想摘出去,赶紧干活。” 另外一边,秦不二说道:“还有一事,须禀告大小姐知道。韩邀月的事情,老爷已经悉数知晓,极为震怒,于是用了些手段。” 秦素问道:“什么手段?” 秦不二道:“老爷说他这些年来自忖没有亏待韩邀月半分,几乎将其当做半个儿子看待,韩邀月却做出如此狼心狗肺之事,绝难饶恕,就算无垢宗主的香火情分再重,也不能容他。” 秦素点了点头,并不言语。 秦不二从自己的须弥宝物中取出四枚白玉指环,呈给秦素,道:“大小姐是秦家之人,韩邀月对大小姐出手,便是开罪了我们秦家,就算老爷如今兼任忘情宗的宗主,也要亲兄弟明算帐,秦家是秦家,忘情宗是忘情宗,断不能善罢甘休,于是就由我们几个出面,为大小姐讨了个公道。” 秦素没有去看那几枚指环,李玄都却瞥了一眼,只见第一枚指环上雕刻了一朵莲花,第二枚指环雕刻了一朵菊花,第三枚指环雕刻了一朵梅花,第四枚指环雕刻了一朵牡丹。应该是各自代表了一个人。 秦不二见李玄都望来,主动开口解释道:“李公子不是外人,此事也不妨与李公子明说。这四人都是韩邀月在忘情宗中的心腹,对于老爷的话从来都是阳奉阴违,过去老爷看在无垢宗主的情面上,不去计较,可这次他们却想对大小姐动些歪念头,那不是太岂有此理了?便也不能再容他们。当时由大哥亲自出面,再加上我们三个,四对四,公平得很,可惜他们四人本事不济,丢了性命,这四枚指环是我从他们手指上一一摘下来的。” 李玄都在清微宗中,不知见过多少宗门倾轧,立时明白了秦清的用意,他用秦家的人来动手,便是不想落人话柄,虽然事情还是这么个事情,但如果他以忘情宗宗主的身份去打压韩邀月,就算占理,也会被看作是残害同门,尤其是韩邀月的身份敏感,是秦清故友韩无垢之子,前辈欺负晚辈,传扬出去,名声也不好听。可如果秦清不出面,只是袖手旁观,由秦家之人来为自家大小姐讨还公道,却是让人无话可说,毕竟是韩邀月有错在先,而且韩邀月与秦素属于同辈之人,谈不上以大欺小。 李玄都问道:“那韩邀月呢?” 秦不二道:“幸得李公子出手相助,大小姐安然无恙,所以老爷看在无垢宗主的面子上,只是将他逐出师门,不许他再踏进辽东半步。” 第一百二十四章 血观音 这四枚指环便是四枚须弥宝物,里面放着四位忘情宗高手的大半身家,秦清让秦不二将其带来,便是当作礼物送给秦素。 李玄都记得有个说法, 男孩要穷养,因为在这个世道,男人长大之后要支撑门户,江湖中的腥风血雨吹打得别人,自然也吹打得自己的儿子,所以要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女孩要富养,因为这个世道之中,大多数女子要依附于男子,未嫁从父,出嫁从夫,不必独自支撑门户,所以只要让她开阔眼界,增长见识,有明辨是非的能力,不会因为小惠小利而眼界短浅。显然,秦清对于自家女儿是当之无愧的富养。 李玄都当然是没有选择的穷养,不由得大为感慨,有个好爹,真好。 就在说话的工夫,秦不三和秦不四已经回来了,对秦不二道:“处理得干干净净,没留下什么尾巴。” 秦不二微微颔首。 秦素说道:“既然二姨你们已经来了,那便到堂中说话吧。” 秦不二自是从命,收起自己的长鞭,又对秦不三和秦不四用了个眼色,随着秦素和李玄都走入客栈大堂之中。 这时候客栈掌柜和老板娘已经全都去了后厨,显然是见惯了这些江湖厮杀,知道什么时候该干什么,只要他们不去多管闲事,仅凭太平宗的名头,足以护得他们性命周全。 至于另外几人,宋辅臣不知何时已经离席,石无月则彻底喝醉过去,趴在桌上,沉沉酣睡。正如宁忆所说,喝酒喝得就是一个“醉”字,若是喝酒的时候再去用气机化解酒力,那就没意思了,还不如不喝。只剩下一个宁忆,还能保持清醒,却也两颊醉红,双眼中透出几分迷离之色。因为客栈中没有好酒,所以整个客栈大堂都弥漫着一股刺鼻酒臭,惹得秦素忍不住以袖遮鼻,也明白为何宫官、苏云媗为何早早上楼去了,想来是不喜欢这股味道。 宁忆放下手中酒杯,缓缓站起身来。 李玄都开口介绍道:“这位是‘血刀’宁忆。”然后又对宁忆道:“宁兄,这几位来自辽东秦家,是素素的家人,分别是:秦不二、秦不三、秦不四。” 秦不二闻言之后,肃然起敬道:“原来是大名鼎鼎的宁先生,久仰,久仰。没想到李公子与宁先生还是好友。” 宁忆拱了拱手,略带几分醉道:“我与紫府以朋友兄弟相称,既然是弟妹的娘家人来了,那便不必客气,都是一家人了。” 秦素大羞,面红过耳,恨不得挖个地洞钻进去,嗔怒道:“宁先生,你说什么呢?”说罢,倒是毫不见外地望向李玄都,让李玄都管管宁忆。 李玄都见怪不怪,喝完酒之后,有些人安静睡觉,有些人便会举止反常,尤其是平日里极为压抑之人,通常会口出惊人之语,行为也大异于常人,如今看来,宁忆便是后者了。 李玄都轻咳一声,上前扶住宁忆:“宁兄醉了。” 宁忆呵呵一笑,伸手一指石无月:“醉酒之人在那儿,我可没醉。” 就在这时,石无月醉眼蒙眬地抬起头来,争辩道:“谁醉了?来来来,我们再战三百回合!来来来,我们今夜不醉不归!” 看到石无月,秦不二脸色一变:“血观音?!” 江湖中人闯荡江湖,多半都有诨号,有句话叫做只有取错的名字,没有叫错的绰号。当年李玄都的诨号便是“紫府剑仙”,可见他的一身本事都在手中三尺上头,秦素被人称作“秦大小姐”,可见家世贵重,等闲不可招惹,还有颜飞卿被人称作“小天师”,苏云媗被人称作“苏大仙子”,宫官被人称作“小妖女”,胡良被人称作“西北一枭”或“西北一刀”,以及名声更为显赫的“魔刀”宋政、“天刀”秦清、“血刀”宁忆等等,当年石无月闯荡江湖的时候,诨号便是“血观音”。这是个贬褒不一的称号,世人常说大慈大悲的观世音菩萨,以“观音”二字形容石无月,既是说她容貌绝佳,也是说她心善,可在“观音”二字前面再加上一个“血”字,喻义又是一变,观音染血,非是吉兆,似善似恶,非正非邪,捉摸不定。 如今江湖,记得“血观音”名号之人,已经不多,可秦不二已经成名几十年,自然还记得当年的“血观音”石无月,曾经以一己之力统一了数州之地的绿林黑道,时而菩萨心肠,不忍伤蝼蚁草木,时而心狠手辣,动辄灭人满门,令人捉摸不定。后来随着“血观音”莫名失踪,这些绿林人物也变成一盘散沙。 石无月晃了晃脑袋,脸上露出迷茫之色,或许是因为还未酒醒的缘故,又或是因为被关在玉牢中太久的缘故,她自己都忘了这个名号,伸手指了指自己的鼻子:“你是在叫我吗?” 秦不二犹豫了一下,问道:“敢问阁下可是姓石?” “是我。”石无月不知想起了什么,猛地抬高了语调:“老娘就是石无月,你要怎的?我可告诉你,若是来寻仇的,老娘也不怕你,老娘现在已经投身紫府剑仙的麾下,可不再是那个孤魂野鬼了。” 对于石无月的胡言乱语,李玄都已经可以做到无动于衷,面不改色。 别人却是不知道这一点,尤其是秦不二,闻听此言,不由再度审视李玄都。李玄都与秦素的事情闹得江湖皆知,秦家没有不知道的道理,对此秦家大多都是乐见其成,毕竟李玄都是清微宗的四先生,算是门当户对,只要小姐愿意,也不算委屈了小姐,可随着李玄都与李道虚闹翻,被逐出师门,秦家中就出现了反对的声音,认为一个江湖散人,哪怕是紫府剑仙,除非肯入赘秦家,否则还不足以让小姐下嫁。 秦不二虽然对李玄都十分客气,但更多还是看在秦素的面子上,此时听到石无月如此说,心中自然惊讶非常,发现自己竟是有些小觑了这位已成孤家寡人的紫府剑仙。能收服当年的“血观音”,可见其手段不俗。 石无月气哼哼道:“紫府剑仙,李紫府,他是不怎么厉害,可谁让他有个好姑姑,有李非烟那个婆娘护着他,那个婆娘现在可不简单,就算宁忆也未必是她的对手,你说是不是,宁忆?” 宁忆点头道:“若是李前辈手持‘青云’,我的确不是她的对手。” 秦不二愈发惊讶,她当然也听说过李非烟的大名,说起来,她们也是岁数相差不多之人,当年李家姐妹二人可是女子中的顶尖人物,只是后来李卿云不知何故身死,李非烟又消失不见,这才使得江湖后辈不闻二人之名。 难道说李非烟在沉寂多年之后,也重出江湖了? 再加上一个与李玄都以朋友兄弟论交的宁忆,以及那位对于李玄都极为偏爱的“海枯石烂”张海石。哪怕这位李公子没有坐上清微宗的宗主大位,哪怕他已经被逐出师门,不再是清微宗的四先生,其势力人脉,仍是不可小觑半分。 秦不二不由望了自家小姐一眼,只见秦素这会儿正偷望着李玄都的侧脸,眼中尽是女儿家的脉脉情意。秦不二不由感叹一声,难怪自己一辈子都没能嫁出去,在看人的本事上,的确不如大小姐远矣。 第一百二十五章 永安宫中 一夜时间,转眼而过。第二日清晨,颜飞卿等人相继下楼,与秦不二等人互相见礼。 宁忆则坐在独自坐在门外醒酒,一手捂着额头,问道:“我昨晚喝了多少?” 站在他旁边的李玄都伸出两根手指。 宁忆问道:“两坛?” 李玄都叹气道:“准确来说,是两缸,客栈的存酒都被你们两个喝完了,真乃海量也。” 宁忆晃了晃脑袋:“难怪我觉得自己就像从酒里捞出来的一样。” 李玄都道:“昨晚你和石无月斗酒,石无月先手作弊,通过“移经错脉”之法将酒逼出体外,后来你也有样学样,弄了一地酒水,你们说是喝了两缸酒,起码有九成的酒是被你们浪费掉了。” 宁忆捂着脑袋:“这么多酒,足够喝死一头牛了。我都不记得上次如此肆无忌惮地喝酒是什么时候了。” 李玄都的神情有些复杂。秦素嘴上说不管他,可到了后半夜的时候,满屋酒气,秦素就变了口风,说酒这种东西,百害而无一利,什么喝酒喝出了潇洒意味,喝出了大风流,都是胡说八道,喝酒之后醉态百出,出丑还差不多,不喝才是好事。李玄都自然唯唯诺诺,点头应是。 宁忆没有运转气机驱散酒意,只是依靠身体自行化解,还有些享受这些宿醉的感觉,问道:“石前辈呢?” 李玄都指了指韩月身后背着的那口大箱子。 宁忆了然,站起身来,往客栈二楼行去,再回来时,已经换了一身干净衣衫,身上的酒臭被一扫而空。 一行人在略作收拾之后,继续动身赶路。 此时距离白帝城只剩下不足四百里。 …… 白帝城,永安宫。 此地位于白帝城中地势最高的永安山上,在此可以轻易眺望城外情况,极为适合督战指挥,当年大名鼎鼎的蜀国先主也是病逝于此,留下了白帝城托孤的千古佳话。 如今永安宫成为了青阳教的总坛,也是天公将军唐周的居处。 在永安宫深处有一座空旷大殿,殿内悬挂着各色轻纱,殿内的地板上、穹顶上、梁柱上、墙壁上贴着各种符箓,符箓闪烁着金色光芒,使得整座大殿变得金光熠熠,好似满堂贴金。 在大殿正中位置,还有一座石门,说是石门,其实只有一个以长条石块砌成的门框,类似于一个牌坊的物事,在两根支撑石柱上面上刻满了各种晦涩符箓。 “牌坊”的最上方刻着四个大字:“天光开鉴”。 此时这座牌坊前站着一名女子,披头散发,光着双脚,披着法衣。她的右手握着一柄七星法剑,剑分两面,一面黑色,一面白色,剑柄位置则是被塑造成一个阴阳两鱼的形状,在剑首位置更是镶嵌了一块奇异玉石,仿佛一只碧色眼睛。她的左手则握着厚厚一沓符箓,不断有符箓从她手中飞出,却不落地,而是自行悬浮半空,围绕着她缓缓转动。 待到女子手中的符箓全部散尽,忽而有风平地而起,将女子的法衣吹得猎猎作响,一头青丝疯狂乱舞。 这便是方士与武夫的区别,若论正面交手,方士如果没有各种法宝,根本不是武夫的对手,可方士的用途却是更广,若是换成一名武夫在此,就算是天人境大宗师,也难以在短时间内建成一座永固的“阴阳门”。 随着女子以手中法剑指向“牌坊”,牌坊的“门洞”中生出一片蓝色光幕,仿佛是一面水幕,波光粼粼,然后就见一道黑影从“水幕”中浮现,似要通过这道门户跨越数千里的距离,直接来到此地。 在女子不远处,披甲的天公将军唐周扶刀而立,脸色凝重。 下一刻,那道黑影完全浮出蓝色的“水幕”,不是人,而是一口漆黑的棺材,棺材表面黑亮光滑,绘着各种诡异图案,似是人形,又扭曲狰狞。 棺材悬浮于半空之中,好像被人从后面一点点推出蓝色的“水幕”,随着棺材的出现,整座大殿的温度骤然降低许多,原本这座偏殿就比外面阴冷许多,此时更是变得阴寒刺骨。当棺材全部离开“水幕”之后,轰然落地,一瞬之间,一圈浓重的煞气自棺材的缝隙之中逸散开来,犹若实质一般,若不是这座偏殿中已经提前布置好了各种符箓,仅仅是这些煞气便足以笼罩整座永安宫。 至于女子和唐周,因为境界修为高绝,又有殿内的符箓压制煞气,却是不怕这些。 唐周迈开脚步向棺材走去,只是因为煞气弥漫的缘故,他的脚步却是格外沉重,浑然不似一位天人无量境大宗师该有的样子,每一步落下,都会激起一圈肉眼可见的气机涟漪,身上的甲胄也随着他的动作哗啦作响。 当唐周走到棺材前的时候,他的甲胄上已经被覆盖了一层白色寒霜,他对此无动于衷,缓缓开口问道:“这是什么?” 女子,也就是上官莞,因为施法的缘故,脸色微微苍白,她收起手中法剑,回答道:“这便是我许诺给将军的东西,可以帮助将军破开现在的瓶颈,直达天人造化境。” “哦?”唐周的脸上看不出太多表情,不置可否道:“看这样子,是地师借花献佛,拿了皂阁宗的东西。” 上官莞微笑道:“不管它以前属于谁,从现在开始,它只属于将军一人。” 唐周“呵”了一声,听不出到底是嘲讽还是认可,又问道:“无道宗的‘麒麟血’会使人狂性大发,不知这样物事会有什么隐患?” 上官莞没有直接回答, 而是道:“将军不妨先看一看里面的东西,然后再下定论不迟。” 唐周轻哼一声,微微一晃,将覆盖在身上的寒霜悉数震碎摇落,然后伸手按照棺盖上面,缓缓一推。 随着棺盖的滑动,棺材中到底盛放了什么也终于真相大白,竟然是一名女子,花容月貌,除了皮肤没有血色之外,竟是与常人无异,好似一个病美人正在沉睡。 唐周的脸上流露出几分不悦,说道:“又是这一套,养鬼胎?我可不是藏老人。” 上官莞摇头道:“请将军放心,绝非如此,她其实不是人。” “不是人?”唐周微微一怔:“那是什么?” 上官莞道:“她其实是一只修炼有成的狐妖,已经能够化成人形,后来被正一宗道士以‘五雷天心正法’打成重伤,濒死之际,被地师救走。天雷乃是妖物克星,地师也无法救她,只能以阴阳宗的‘阴阳逆转’之术将其保持在假死状态,然后委托藏宗主以皂阁宗秘术将其封存,使其身躯不朽。” 唐周点了点头,脸色稍缓,道:“那我该做什么?” “地师之所以救她,并非地师慈悲心肠,而是因为妖物死后,妖丹会迅速枯萎,就如人老珠黄,难以保存,所以地师才会吊住她的性命,使其体内妖丹不至于枯萎,为的就是今日。”上官莞道:“至于用法,也很简单,将军剖开她的胸腹,取出她体内的妖丹,直接服下也可,辅以其他药材炼成丹药也可,全凭将军喜好。” 唐周闻言发笑,没有任何犹豫,直接拔出腰间的佩刀。 在这个阴寒刺骨的大殿之中,冰冷的刀光又平添一分寒意。饶是上官莞,也有了一丝凉意,一个男人,可以看着同胞兄弟去死,也可以对美色无动于衷,这样的男人,心有多狠? 唐周在动手之前,甚至还有闲情逸致吟了一首本朝太祖皇帝的诗:“杀尽江南百万兵,腰间宝剑血犹腥。山僧不识英雄汉,只凭晓晓问姓名。” 第一百二十六章 一路见闻 李玄都等人的入蜀之路,遇上了许多不大不小的插曲。 很多一言不合的开始,都始于在人群中多看了你一眼,然后就会发现为“你看啥”和“看你怎样”,接下来就是大打出手。 李玄都等人就遭遇了一次这样的事情,不过严格说起来,他们属于挑事的一方。他们走的是官路,虽说如今江湖散人已经少了许多,但还有不少祖祖辈辈都扎根于此的江湖人士,江湖散人可以走,他们却不能走。一队本地门派的年轻男女骑马出行,刚好与李玄都等人的马队交错而过,其中有一名妖娆女子,长相还在其次,关键是身材,此起彼伏,如连绵群山,如大好河山的起伏曲线,很是诱人,于是秦不四这个老光棍便有些管不住自己的双眼,忍不住多看了几眼,目光有些肆无忌惮。 看也就看了,不少块肉,关键是那名女子感觉自己受到了冒犯,噘嘴不乐,与她同行男子自然不能坐视不管。要是平时的时候,这些男子也没有这么大的火气,更没有一言不合就动手的勇气,关键是在女子面前,就如公孔雀在母孔雀面前开屏一样,没有火气也要制造火气,色壮人胆,于是便将李玄都一行人拦下,要跟李玄都说道说道。 关乎到秦不四,李玄都不好做主,秦素倒是个讲道理的,让秦不四给女子道歉一声就是,秦不四虽然憋屈,但也没办法,便给那女子道了歉。按照道理来说,事情就该到此结束,可在江湖上,道理大不如拳头大,拳头大的人讲出来的道理才是道理,秦素通情达理,还被那些人认为是露怯,于是越发肆无忌惮,有说要让秦不四从他们胯下钻过去的,也有说要挖了秦不四双眼的。 秦素也不是没火气的泥菩萨,既然得寸进尺,那她也不讲道理了,直接让秦不四自己看着办就是。虽然秦不四顾忌到自己“一日不过四”的规矩,没有动手伤人,但也不肯轻饶了这帮坏心眼的兔崽子,于是一掌一个,将这些人的马匹全部拍死,又随手一掌将路边一棵两人合抱的大树劈断,吓得一众人两股战战,面如土色。 后来还遇到一伙要钱不要命的江湖中人抢夺秘籍,鱼龙混杂,夺得秘籍的是个江湖散人,看上去已经一把年纪了,身手却异常矫健,而且擅长驱使毒物,手段狠辣,只要出手就会毒倒一个追杀之人。 这老者瞧见李玄都一行人之后,也是个不长眼的,竟然想着祸水东引,他好趁乱脱身,结果被秦不三一把抓住脚踝,狠狠摔在地上,半天也爬不起来。后面追着抢夺秘籍之人,知道这是遇到了不能招惹的人,再联想到最近关于正邪大战的江湖传言,已是把李玄都等人当成了西北五宗之人,甚至不用出言恫吓,这群乌合之众就已经化作鸟兽散。 秦不三已经破戒一次,也懒得再对那个使毒物的江湖散人痛下杀手,任凭他躺在地上自生自灭。 阵仗最大的一次,还真就是正邪两道之人的大战。 不过这些正邪两道之人,远远比不得李玄都等人在正道邪道中的地位,就是比之队伍中排名最末的韩月也多有不如。这两派人,一派是神霄宗的弟子,另一派是道种宗的弟子,不过说起双方争斗的根本原因,却是丢脸的很,与正邪之争完全不沾边,根本就是争风吃醋。 此事的起因不在于神霄宗和道种宗,而在于一位慈航宗弟子和一位牝女宗弟子,两人不和已久,几次争斗都没能分出胜负,谁也奈何不得谁,所以平日里多是骂战,少有大动干戈的时候。结果这位慈航宗弟子这次应神霄宗友人之邀游历荆州的时候,偶遇了一位年轻书生,动了春心,结果那书生在机缘巧合之下又与那牝女宗弟子相识,牝女宗弟子既是想要坏慈航宗弟子的好事,也是对这书生动了些心思,于是就上演了一出两女争夫的戏码, 关乎到男人,两女都动了火气,一人直接去神霄宗搬救兵,一人则请了道种宗的弟子助阵,两派人约定好时间地点,各自摆开阵势,先是说些道理,引经据典,辩论一番,然后又各派出一名好手单挑,最后干脆是一拥而上,完全变成了一场混战。 李玄都等人远远观战,就是从这些人在动手之前的互相攻讦中,才听明白了整件事的前因后果,因为李玄都一行人中正邪皆有,而且也不是什么正邪之争,就是打着正邪幌子的争风吃醋,所以一行人没有出手,只是观战。 双方好一通厮杀,各有损伤,只是挑事的两名女子却是安然无恙,在大战末尾又出来骂战一番,尽是“浪蹄子”、“狐狸精”、“立牌坊”之类的言语,正邪相争多年,早就知根知底,所以骂起人来也是直指要害,从个人上升到了宗门之后,动辄慈航宗冰清玉洁立牌坊如何如何,动辄牝女宗一点朱唇万人尝如何如何,让苏云媗和宫官两人的脸色也变得不太好看。 秦素看着这出两女争夫的戏码,若有所思,时不时地用眼角余光去看李玄都,让李玄都没来由一阵心虚。不过李玄都转念一想,自己没做亏心事,怕什么鬼敲门,于是毫不示弱地瞪了回去,秦素见李玄都这个家伙还敢反抗,必须镇压,干脆也不用眼角余光了,改为光明正大地瞪视李玄都,两人对视片刻,最终还是秦素不敌李玄都,主动转过头去。 这场闹剧,最后的结果是解铃还须系铃人,那名书生出现在此地,苦苦哀求两名女子罢手,两名女子勃然大怒,非要让这书生选择一个不可,而且看那意思,若是书生选择错了,立时就要被另一个女子当场打杀。 书生自然是左右为难,不知如何是好,且不说杀身之祸,就算没有杀身之祸,从两名不分伯仲的女子中选择一人,也是一件极为困难的事情。 就在这时,一直不发一言的宁忆忽然飘然入场,也不用过多言,只是随意显露了一手天人境大宗师的神通,以手刀之力,在两派人之间划出一道宽三尺、深九尺、长十余丈的沟壑,便解了那书生的困境。 两派人可不是见识短浅的江湖散人,见此场景,知道遇到了高人,于是借坡下驴,就此鸣金收兵。 宁忆对待这些江湖中人没有好脸色,但却与那感激非常的书生说了许多言语。 秦素见此情景,不由望向李玄都。 李玄都叹息道:“可能是宁先生触景生情,想起了过去的自己。” 第一百二十七章 兵分两路 这些不大不小的插曲之后,李玄都一行人终于抵达白帝城。 城外十里处的迎客亭,遥遥可望永安宫,李玄都驻马不前,说道:“听闻天公将军唐周与人公将军唐汉势同水火,可是与地公将军唐秦却是兄弟情深,这么多年来,若非有唐秦从中斡旋,唐周和唐汉早已是分道扬镳,如今我们杀了唐汉不算什么,可是唐秦的事情,恐怕唐周没有那么容易善罢甘休。” 除了秦素之外,其余几人微微一怔,不知李玄都为何忽然说起此事。 李玄都与秦素对视一眼,说道:“实不相瞒诸位,当日地公将军唐秦率领白阳总坛精锐奇袭琅琊府,他本人亲自坐镇单老峰上,困于形势,我与素素不得不冒险登上单老峰,两人联手击杀了唐秦。” 闻听此言,几人都是一惊。秦不二早就听说了齐州之事,毕竟秦道方是名正言顺的秦家三老爷,身为秦家之人,当然要关注一二。第一次听到秦道方将唐秦父子二人的头颅悬于城门示众时,秦不二还以为是三老爷与不知先生设下奇谋,以计策干掉了不可一世的地公将军,现在才知道,原来是李玄都与秦素联手将其斩杀。要知道唐秦稳坐黑白谱第一人的位置多年,盛名之下无虚士,曾被许多江湖中人视作是太玄榜第十一人,一身境界修为早已无需质疑,竟然会死在李玄都和秦素的联手之下,自家大小姐的境界修为,她是有数的,那么李玄都出了多少力,就可想而知了。 宁忆微笑道:“李紫府能干出这样的事情,我一点也不奇怪。倒是没想到秦姑娘也有如此魄力,敢陪着他去冒险。” “此言差矣。宁兄这次可是冤枉我了,我一开始还真没有去单老峰的意思。”李玄都摆手道:“素素也不是陪我去的,她是巾帼不让须眉,孤身一人独闯单老峰,我去的时候,她已经打算全身而退,受我的拖累,被唐秦发现了行踪,这才不得不行险一搏。” 秦素脸色微红道:“我没有紫府说的那般厉害,我只是依仗着法宝去单老峰上一探虚实,紫府担心我的安危,去单老峰上寻我,结果机缘巧合之下,变成了与唐秦生死相搏,我也没出多少力,是紫府一人逼得唐秦用出了‘白阳法身’,我只是补上了最后一刀。” 李玄都道:“也不能这么说,当时我与唐秦两败俱伤,我已经没有再战之力,可唐秦却还有一战之力,若是没有你,只有我和唐秦两人的情形下,死的就是我了。” 秦不二越发对这位李公子刮目相看,在她看来,少年得意不算什么,自古以来,少年得意的天才俊杰不知凡几,可是这些人中能笑到最后的却是寥寥无几。李玄都真正让她刮目相看的是,在经历了巨大挫折之后,还能爬起来,不知多少年轻得意的人物,一路顺遂,然后跌倒一次,就再也爬不起来了,心境破碎,以前有多么得意,跌倒后就有多么失意,在这种巨大的落差之前,很多人直接发疯发狂,心灰意冷,自暴自弃。可李玄都却能保持心态平和,不仅没有自暴自弃,而是谋求其他出路,这便应了一句话,古今成大事之人,不惟有超世之才,亦惟有坚韧不拔之志。 秦不二愈发好奇那位大剑仙李道虚,以及大剑仙所执掌的清微宗,到底是如何的卧虎藏龙,竟然能涌现出如此多的才俊豪杰之士,大剑仙李道虚本人且不去说,只说他的六位弟子,当年的大先生司徒玄策就不必说了,乃是一个整座江湖都交口称赞的人物,若是能活到今日,想来不逊于秦清,其余五位先生,三位先生登上过太玄榜,三位先生登上过少玄榜,中间重叠一人,就是李玄都这个曾经的四先生,作为承上启下之人,他更是实现了同时登上太玄榜和少玄榜的壮举。 不过现在看来,大剑仙李道虚也不是天上的神仙,不能将所有变数都算计到,李玄都到底还是选择了出走清微宗,不过这也在情理之中,弟子越是出色,想要压制这些弟子就越发困难,也就是李道虚,换成其他人,恐怕早已退位让贤,成为一个被供起来的泥塑傀儡。 不管怎么说,秦不二愈发对李玄都满意,有了些丈母娘看女婿的意思,她不是秦素的娘亲,秦素却是被她看着长大的,此时望向二人,虽然神色庄敬,但嘴角边带着一丝微笑。神情之中,便似长辈见到一对珠联璧合的小情人,大感赞叹欢喜。秦素察觉到秦不二的视线,顿时脸含羞涩,低下头去。 李玄都继续说道:“虽说知道唐秦之事内情的人不多,但阴阳宗行事诡秘,无孔不入,也难说他们是否察知此事。非是李某胆小怕事,只是担心我与素素入城之后,被阴阳宗拿着此事在唐周面前多做文章,平添变故,坏了大天师和圣君谋划,所以我的意思是,我与素素先不入城了,留在城外伺机而动,玄机兄、宁兄你们入城之后,万事小心为重,若有变数,我再入城支援。” 颜飞卿没有丝毫犹豫迟疑,直接点头道:“紫府兄说的在理,阴阳宗的确有可能拿唐秦的事情来做文章,我们不得不防。” 宁忆说道:“既然如此,我们可以分为两队,一队随着紫府留在城外,一队进入城中,这样也好有个照应。不知几位是什么意见?” 宫官与宋辅臣交换一个眼神之后,道:“我没意见。” 颜飞卿望了眼苏云媗,苏云媗略作沉思之后,说道:“这样吧,我、玄机、宫姑娘、宋法王、宁先生,我们五人一起入城。紫府、白绢、石前辈,以及秦家的三位,留守城外。如何?” 李玄都望向秦素,秦素点头道:“好。” 苏云媗见秦素答应下来,又从须弥宝物中取出一道“子母符”,将其一分为二,将“子符”交予秦素,嘱托道:“白绢切记,如果母符燃烧,便是城内出了变故,还请你们速速入城,接应我们。” 秦素收好“子符”,点头应下。 交代完这些之后,李玄都又向宁忆抱拳道:“此行便有劳宁兄了。” 宁忆神色淡然:“若分胜负,我不是唐周的对手,若是生死相搏,拼一个玉石俱焚还是不成问题。” 李玄都一愣,赶忙说道:“不至于如此,还是要安然归来。” 宁忆洒然一笑:“紫府不必担心,我自有计较。” 一行人又将一些细节议定之后,正式分道扬镳,李玄都等人就此止步,其余五人往白帝城行去。 待到宁忆等人离去之后,秦素问道:“玄……紫府,我们现在去哪儿?” 她本想顺嘴喊一声“玄儿”,话到中途,忽然想起还有秦不二等人,赶忙改口为紫府,就算如此,脸上还是泛起了可疑的红晕。 李玄都想了想,说道:“我们也往前走走,看看有没有落脚的地方,最好是离得白帝城近些,免得遇到事情后不能及时赶过去,只是不进城,也不要与青阳教的人产生什么交集。” 秦素自然没有什么不同意的,他们这支队伍,石无月以李玄都为首,秦家的三位家臣以秦素为首,只要李玄都和秦素两人商量好了,便不会有其他意见。 于是一行人继续沿着驿路缓行。 李玄都默默地想着心事,忽然就听秦不四问道:“李公子,听说你跟那位宁先生当年打过一架,而且还打赢了?能否给我们说道说道?” 李玄都一笑置之,本不想搭腔,只是考虑到秦素的面子,若是不说话会有目中无人之嫌,还是说道:“当时也是年少轻狂,为了争夺那把‘大宗师’,于是就打了一架,虽然胜了,但也不过是险胜而已。” 秦不三咂摸了下嘴:“这位宁先生可不是简单人物,老爷说他在二十年后,有可能登顶太玄榜,不可小觑,不可小觑。” 秦不四问道:“那咱们老爷呢?” 秦不三白了他一眼:“说你傻你还不承认,咱们老爷自然是登上老玄榜了,一代新人换旧人,太玄榜的位置可不就空出来了吗?” 秦不四不服气道:“说到底还是熬资历熬上去的,不算本事。” 秦不三讥讽道:“这位宁先生只是排名第十,与榜首之间还有八个人,就算老爷空出了一个位置,若是宁忆自己没有本事,能越过那八个人去?你是不是傻?” 秦不四愣住:“似乎……是这个道理。可是咱们姑爷呢?” “姑爷”二字一出,所有人都愣住了。 然后秦不四就见秦素死死盯着自己,脸色通红,猛然醒悟过来,干笑一声:“我是说李公子,李公子。” 他不说还好,一说更坐实了姑爷就是李公子,越描越黑,李玄都也是有些措手不及,偷眼向秦素瞧去,可见她面红过耳,目光中满是恼怒之意,这会儿更是全身都在颤抖,也不知是气恼,还是害羞,亦或是两者兼而有之。 世上的年轻姑娘初次喜欢一个男人,纵然心中爱煞,脸皮总是薄的。就是两人独处时,李玄都开些两人成亲的玩笑,秦素都要害羞,更何况当着这么多人的面,秦素自是要恼羞成怒。 秦不二知道秦素的脾气,一般不发怒,可一旦发怒就很难收场,赶忙喝道:“老四,胡说八道什么呢?你跟我过来,先查探下周围有没有阴阳宗之人的踪迹。” 说罢,秦不二又对李玄都用了个眼色,李玄都心领神会,示意背着石无月的韩月跟着秦不二等人一起走,他则是抓起秦素的小手,向另外相反的方向走去,起初秦素还用力摔了一下,要将他的手掌甩脱,不过被李玄都用力握住,也就没有再继续挣扎,随着李玄都去了。 李玄都也不说话,就拉着秦素埋头前行,一直走出六七里,忽听秦素说道:“登徒子,你握着我的手还要握到什么时候?” 李玄都回过头来,发现秦素脸色已经恢复正常,显然是消气了。 李玄都这才松开秦素的小手,说道:“你生气的时候,可真吓人。” 秦素轻哼一声:“知道就好,以后不要惹我生气。” 李玄都干笑一声:“不会不会。” 秦素问道:“你拉着我走了半天,这是哪儿?” 李玄都环视四周,摇头道:“我也不知道了,不过距离白帝城不远就是了。” 第一百二十八章 荒宅避雨 难得有独处时光,李玄都与秦素不急于去找秦不二等人汇合,而是沿着官路缓行,说些情人之间的话语,走出没有多久,天色骤变,有风呼啸而起,将两人的衣襟吹得猎猎作响,风是雨的头,紧接着便是头顶上空的雨云骤然一暗,雷鸣沉闷,电蛇隐隐。 李玄都看了眼天色:“六月的天如小孩子的脸,说变就变,看来是要有一场大雨了。我们还是先找个地方避雨。” 秦素自然没有意见,虽说到了他们这等境界,以气机外放而避开雨水也不是什么难事,不过此时二人也不急于赶路,没必要如此浪费体内气机。 就在两人说话的时候,风中已经夹杂了雨滴,空气也变得闷热潮湿起来。李玄都拉住秦素的手,选定一个方向后,开始向前疾行。秦素虽然不是第一次被李玄都拉住小手,但还是脸色微红,不过她没有拒绝,任由李玄都拉着自己在空旷的官路上奔行。 雨越来越大,起先还是夹杂在风中的些许雨滴,不多时后就变成了大雨滂沱,豆大的雨滴,又急又密,秦素从自己的须弥宝物中取出那把题有“乐在风波不用仙”的油纸伞,将伞撑开,只是一把纸伞终究是小了些,罩不住两个人,李玄都顺势将秦素揽在怀中,由秦素撑伞,这样两人便能将身形全部躲在伞下。两人本不必撑伞,可不撑伞也就少了许多情侣之间的乐趣,所以李玄都和秦素合撑一伞,也不以气机弹开雨水,任由雨水打湿衣襟,两人不但不觉得麻烦,反而乐在其中。 外人瞧见这一幕,定然不会觉得两人会是江湖中举足轻重的人物,只会以为他们是一对慌忙躲雨的普通情侣。 两人就这样踉踉跄跄行出数里路程,已经渐渐偏离了官道,进入人迹罕至的荒郊野外,还真被他们找到了一座宅院,仅从门楼和门前的两只狮子来说,像是个权贵人家在城外安置的避暑别院,也或者是某位隐士的宅邸,谈不上贵气,却小巧玲珑,只是不知为何,这栋宅子显得有些死气沉沉,换句话来说,就像很久没人住过一般,少了许多人气和烟火气。 不过不管怎么说,李玄都觉得此地是个避雨的好地方,距离白帝城不到十里的路程,全力奔行的话,转瞬即至。 于是李玄都与秦素走上台阶,伸手扣响兽首门环,然后又后退几步,仍是与秦素合撑一伞。 不多时后,大门发出一阵“吱吱呀呀”的声响,开了一道缝隙,从这道缝隙中探出一张苍老面庞,暮气沉沉,这时候刚好有一道闪电照亮了天幕,映得这张苍老面庞雪白无比,“吓”得秦素把头干脆埋在了李玄都的怀里。 只是李玄都心里明白,秦素这哪里是吓得,只是她想从李玄都怀中出来,却被李玄都牢牢抱住,挣脱不得,这会儿被外人看见,含羞带臊地不敢见人罢了。这会儿秦素可是有些恼了,一只手正在李玄都的腰上狠狠一拧,用了五分气力,暗含“百花杀”的暗劲,不伤人,却足以让李玄都这等身经百战之人也感到痛楚,而且相当酸爽,李玄都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乍一看去,他也像是被吓了一跳。 门内的老人望着门外的年轻男女,瞧着这对年轻男女的反应,没有太多意外之色,只觉得在情理之中。 李玄都终于舍得松开秦素,秦素赶忙躲在李玄都的身后,遮挡自己的通红脸色,李玄都则是面不改色地拱手道:“这位老丈,小生李玄策,有礼了。小生与内子去蜀州探亲,途径贵地,遭逢大雨,老丈能否行个方便,让我们入内避雨?雨停之后,我们立刻离开,绝不叨扰。” 在说到“内子”二字的时候,李玄都只觉得自己的后腰位置又被拧了一下,让他面皮一跳。 老人板着脸盯着两人:“李玄策?这个名字可是不小,古时有一人灭国王玄策,你可有官身?” 李玄都苦笑道:“不过是长辈期许,所以只是重名而已。小子如今未有官身,只是一名秀才,但愿来年能考中举人,也算是光耀门楣了。” 说着李玄都从怀中掏出早就准备好的路引,这还是上次去中州的时候,胡良特意准备的。 老人瞥了一眼,说道:“李秀才,我事先与你说好,虽然在寻常百姓面前,你这个秀才身份还算有些分量,能称你一声‘相公’,可我家主人却是正经有脸面的人,你万不可在府内放肆,否则饶不了你。” 李玄都道:“不会,不会,老丈放心就是。” 秦素是守礼之人,听到老人这话的意思是同意他们避雨,既然李玄都已经把话说出去了,她也只好从李玄都身后出来,这时她已经脸色恢复正常,盈盈一礼,轻声道:“小女子白氏,有礼了。” 老人看了眼秦素,见她容貌平平无奇,行为畏畏缩缩,显然不是大户人家的女子,小门小户,没什么见识,便没放在心上。他把两扇大门推开一扇,然后侧身让开道理:“既然是正经人家,那就请进吧,我会给你们夫妻二人安排房间,房内可以沐浴,不过要你们自己烧水,你们两个安心避雨就是,只是不要在府内胡乱走动。我还是那句话,如果惊扰了我家主人,后果自负。” 李玄都拉着秦素走进大门,老人又把那扇大门“砰”的一声关上,秦素嘴唇微动,传音道:“那扇门最起码有几十斤的分量,可在此人手中却好似没有重量似的,我观其行走呼吸,应该有不俗的修为在身。” 李玄都同样传音道:“不必担心,我们只是避雨而已,就算一处贼窝,你我夫妻二人还怕了他们不成?他们敢来招惹我们,随手荡平就是了,说不定江湖上还要多出一个神仙侠侣行侠仗义的传说。” 秦素“呸”了一声:“谁跟你夫妻二人?谁跟你神仙侠侣?不要脸,登徒子,臭玄儿,刚才为什么不放开我?这笔账还没跟你算呢。” 李玄都打趣道:“你不跟我做夫妻,那我可找别人去了。” 不过出乎李玄都的意料之外,秦素却是没有还嘴,而是神情郁郁地不说话了。 第一百二十九章 患得患失 这栋宅邸不小,有些曲径通幽的意味,共有三进,也就是“目”字格局,“目”字的第一个“口”字是前院,最后一个“口”字是此地主人的居处, 一般而言,大宅院中,第一进为门屋,第二进是厅堂,第三进为私室或闺房,是妇女或眷属的活动空间,一般人不得随意进入,难怪古人有诗云:“庭院深深深几许”。庭院越深,越不得窥其堂奥。 李玄都和秦素被安排在第二进院子的一处厢房中,因为李玄都自称夫妻二人,所以只有一间房。虽然是厢房,但装饰精美,梁柱、窗框、门框都是鲜红新漆,窗花精美,而且方才一路行来,地面都是以青石铺就,道路分明,哪怕是大雨滂沱,也没有半分泥泞,又有游廊连接着正房厢房,以便于当下这种雨天自由行走,总结下来,大小建筑错落有序,尽显章法。显然不是寻常人家。 老人又交代了些琐事之后,便转身离去。屋内分内外两间,外间有圆桌和绣墩,內间有床榻和沐浴所用的木桶。秦素坐在绣墩上,背对着李玄都,不说话。 李玄都随手设下一道隔音禁制,然后来到秦素的身后,想要从后面揽住她却被她挣开,李玄都不好强求,只能拉过一个绣墩,坐在她的身旁,轻声问道:“生气啦?” 秦素轻哼一声,又是朝另一边转身,还是以后背对着李玄都。 李玄都有些无奈,随着两人的关系愈发亲密,秦素也就愈发小女人,偶尔也会有些小性子,他只好伸手强行扳过秦素,让她面对自己。 秦素象征性地挣扎了一下,没有太过抗拒,不过还是撇过脸去,不看李玄都:“你要跟谁做夫妻,你去就好了,碰我做什么!” 李玄都苦笑道:“我只是玩笑话而已。” 秦素低垂着眼眸:“玩笑话,这种事情也能开玩笑吗?都说婚姻大事,你放在心上了吗,好像随便找个人就能成亲似的。” 虽然秦素说得有些含糊,但李玄都还是听明白,显然是秦素把成亲当成了一件大事,都说终身大事,的确也是一件大事,不可轻渎,李玄都却拿此事来开玩笑,秦素便不高兴了,觉得李玄都不重视婚姻大事,热恋中的男女,难免会患得患失,男子理性,女子感性,秦素难免由此联想到自己身上,会有一种李玄都看轻了自己的感觉,越想越不对,于是就心情郁郁。 想明白这一点之后,李玄都非但没有半分恼怒厌烦,反而很是欢喜,秦素不像苏云媗、宫官,一根肠子十八道弯,也不像玉清宁那么没有人气,本质上还是个很单纯的人,喜欢就是喜欢,不喜欢就是不喜欢,若不是她打心底里在意李玄都,也是将李玄都认作是托付此生的良人,哪里会生这个闲气,如果李玄都还要不耐烦,那才是伤了姑娘的心。 李玄都就是喜欢秦素这一点,没有不食人间烟火的仙佛气,也没有被各种规矩教条框出来的大度,若是抛开家世,她其实就是个普普通通的小女子,也会委屈,也会感伤。正如李玄都因为自小没有父母亲人的缘故,所以对于各种亲近之人极为看重,秦素也是同理,她自小感伤于父亲与白绣裳之事,又经历了母亲早逝,对于这种事情极为敏感,生怕李玄都走了秦清的老路,难免患得患失。 李玄都靠近了秦素,柔声道:“是我错了,平日里胡说八道惯了,想也没想,就说出这种话来。” 秦素低着头,还是不说话。 李玄都去拉她的手,她挣脱开。李玄都又拉,她又挣脱。李玄都毫不气馁地再拉,秦素终于不再挣脱,任由他握住。李玄都这才松了一口气,忽然觉得手背上一凉,好似雨滴,李玄都愣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赶忙把秦素搂入怀里,轻拍着她的背:“怎么哭了?” 秦素低声说道:“紫府,我虽然说过你敢想齐人之福,我就一刀杀了你的话语,但你是知道的,我没那个狠心肠,也没那个本事。我现在问你一句,你想过齐人之福吗?你不要哄骗我,这世上的男子,但凡有点本事的, 哪个不是三妻四妾,就连我爹也……” 李玄都轻叹一声:“凭良心说话,我从没想过。我不是铁石心肠之人,我真要那么干了,我在那边抱着别的女子逍遥快活,你在这边暗自垂泪,我真能心安理得吗?将心比心,我不乐意你跟别的男子有什么牵扯,你也肯定不乐意我与别的女子有什么纠缠。多简单的道理,有什么不明白的?我知道,你怕我也像秦伯父那样,在外面有了红颜知己,或是像我师父那样,将婚姻大事当成是上位的手段,对不对?” 秦素眼泪婆娑地抬起头来:“你都知道了?” 李玄都伸出手指,动作轻柔地拭去她眼角泪痕:“是,秦伯父也好,我师父也罢,他们都不把婚姻大事放在心上,只当是儿戏一般,可我不是他们,我是谁?我是李玄都,我知道什么是对的,什么是错的,我也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谁也不能左右我。你是素素,你不是秦伯母,也不是我师娘李卿云,你要相信我,好不好?” 秦素抽了抽鼻子,点头道:“我相信你。” 李玄都双手捧起秦素的脸颊,柔声道:“那就不哭了啊,传扬出去,可要被人家笑话了,这么大的人还哭鼻子。” 秦素嘴硬道:“谁哭了,就是沙子迷了眼,淌了几滴泪而已。” 李玄都笑道:“这么大的雨,哪来的沙子,让我看看,给你吹吹就好了。” 秦素脸红道:“不必了,眼里的沙子已经被眼泪冲走了。” 李玄都觍着脸说道:“我不放心,还是看下吧。” “我说了,不用。” “看一下,就一下。” “你烦不烦人?” “嫌我烦人?那我睡觉去了,这一路着实有些累了。”李玄都故意起身伸了个拦腰。 秦素轻哼一声,又改为背对着李玄都了。 李玄都轻轻一笑,按住她的双肩:“小的知错了,应该让秦大小姐先去休息的,就请秦大小姐饶我一回,好不好?” “无赖!一点诚意都没有!我累了,不要吵我。”秦素嘟起嘴,靠在李玄都身上,闭上了眼睛。 李玄都低头看着睫毛微微颤抖的秦素,微微一笑,轻轻伸手揽住了她。 夫妻也好,情侣也罢,总是相敬如宾,难以长久,其实就是打打闹闹,分分合合,要不怎么说床头吵架床尾和。 两人享受着这难得的宁静,不知过了多久,外面的游廊上传来脚步声,片刻后,响起敲门声,然后老人的声音从门外传来:“李公子,我家主人想请公子去后宅一叙。” 第一百三十章 另有古怪 秦素睁开双眼,这会儿已是表情平淡,有了几分八风不动的仙子风范,就像李玄都第一次见她时的样子,不过李玄都知道,这都是装出来的,要不怎么会眼角总往他这边瞟呢?使完小性子又被李玄都哄好了,反倒是知道不好意思了。 秦素站起身来,推开李玄都,表面貌似平静,淡淡道:“人家请李公子一叙呢。” 语气有点干巴巴地,又有点故作平静,让李玄都很想笑,不过考虑到笑出来的后果,李玄都只能强忍住笑意,撤去方才布置好的隔音禁制,故意板着脸道:“你在这里等我,不要随意走动,为夫去去就来。” 秦素很想啐他一口,不过老人就在门外,只能装出小娘子的样子:“是,相公。” 李玄都掸了下衣衫,满身都是一家之主的威严,他本来还想抖搂下当家的气派,结果被秦素在背后轻轻捶了一拳,顿时被一拳打回原形,这才去开门。 门外果然是面貌阴森的老人,李玄都对老人行了一礼,同时不忘以传音提醒秦素:“方才我看了下周围,发现在窗户和墙壁上有许多残留的纸屑,应该是某种符箓燃烧之后的残留,虽然我对符箓了解不多,但也能依稀看出一二,应该是妙真宗的路数,不管是什么缘由,这里会有妙真宗的符箓,都说明此地有些古怪,你自己小心。” 秦素微微点头。 老人看了李玄都一眼,没有多说,只是转身在前面引路,李玄都只好跟在老人身后,往第三进的院子行去。 第三进的院子装饰更为华丽,翘檐雕刻有各种瑞兽、梁柱之间也多了各种寓意吉祥的花鸟山水图画。七转八绕之后,老人领着李玄都来到一座二层小楼面前,看这样子,竟是有些像女子的闺楼。 李玄都没来由想起个说法:自古以来,书生偷小姐,都是从丫鬟入手,只要拿下了丫鬟,丫鬟多半就会拖着小姐下水。 老人停下脚步,转过身来,面无表情道:“主人正在二楼等你。” 李玄都脸色古怪,问道:“你家主人是位小姐?” 老人皱了下眉头,沉声道:“我家主人已经嫁人。” 李玄都了然,走进楼内,一楼不见什么异常之处,顺着楼梯来到二楼,却见迎面一扇屏风,屏风上绘有各色仕女图,惟妙惟肖。 李玄都面朝屏风,拱手作揖道:“小生叨扰夫人了。” 屏风后传来一个轻柔嗓音:“李公子不妨进来一叙。” 李玄都故作犹豫,然后绕过屏风,只见屏风后除了床帷之外,还有一张贵妃榻,一名看上去三十多岁的女子正斜依榻上,女子面带妩媚,体态婀娜,极是诱人。见到李玄都进来,女子从贵妃榻上坐起身来,礼节性温婉一笑,随手在贵妃榻旁边茶几上的香炉中添了一块香料,顿时异香扑鼻。 李玄都瞥了一眼,见这尊香炉不是寻常的瓷质香炉,而是以青铜铸成,外壁上还刻着许多古怪铭文,从上到下,从右往左,排列整齐,似是一篇经文或是文章,李玄都不懂铭文,便没有深究,直接收回视线。 已为人妇的女子笑问道:“不知公子是何方人士?” 李玄都道:“祖籍齐州。” 女子淡笑道:“公子的官话中确有些齐州口音。” 李玄都试探问道:“不知夫人为何要见小生。” 女子凝视着李玄都,说道:“久不见生客,心血来潮。” 李玄都已经发觉这座宅邸不简单,也没想着装傻到底,说道:“好一个心血来潮,内子喜欢读一些江湖志异故事,其中有一本书曾经说过,在江湖上中有天人境大宗师,天人交感,有‘秋风未动蝉先觉’之神异,在危险来临之前,往往会心血来潮,生出警兆,料敌先机。” 女子闻言一笑,愈发衬得她娇媚动人,柔声道:“李公子果然是江湖中人,普通书生可不知道天人境大宗师的说法。” 李玄都淡然一笑:“那也不见得,除了正邪两道二十二个宗门之外,还有三大学宫,秦襄便是出自万象学宫,严格说来,太玄榜第十人‘血刀’宁忆虽然曾经坠入邪道,但一身修为的根本还是在于儒家圣人的‘浩然’二字。” 女子反问道:“难道公子也是出身于万象学宫?” 李玄都摆手道:“只是道听途说罢了,还进不去万象学宫的大门。” 女子眯起眼,说道:“听说公子还有一位夫人?” 李玄都满脸笑容:“正是。” 女子呵呵一笑:“佳偶天成,真是羡煞旁人。” 李玄都淡然道:“借夫人吉言,我也觉的我与内子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女子忽然问道:“不知公子戴那假面皮还要戴到什么时候?” “原来夫人已经看出来了?”李玄都问答:“夫人要如何?” 女子笑容不减,眼神玩味,坦然道:“本来只是闲着无事,想要找些事情来做,比如说找个幸运男子共度春宵,虽说会被我吸去三成阳气,但并不致命,只是会大病一场,修养个三四年而已,你们男人不是常说,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吗?春风一度,少活十年又如何?不过现在看来,却是钓起了一条大鱼,这样一来,我便更不能放公子离去了,我正好缺一个鼎炉,不知公子意下如何?” 李玄都忍不住发笑出声。 女子歪了歪头,问道:“何故发笑?” 李玄都问道:“夫人是慈航宗的苏云媗?” 女子摇头。 李玄都又问道:“夫人是玄女宗的玉清宁?” 女子还是摇头。 李玄都再问道:“夫人是牝女宗的宫官?” 女子被李玄都逗乐:“我知道你是什么意思了,你是说我不如这三个丫头,还不值得让你少活十年。” 却不想李玄都还是摇头,然后很认真地说道:“就算夫人比得上这三位女子,我也不肯的。” 女子一怔,然后笑得花枝乱颤:“我知道了,你是中意那位秦大小姐。” 李玄都笑道:“夫人果然聪明,可惜夫人不是秦大小姐。” 女子猛地收敛了笑意,轻轻一挥大袖,将香炉中的烟气扫向李玄都,顿时将李玄都整个人笼罩其中。 女子脸上重新流露出几分轻淡笑意,一指李玄都:“倒也,倒也!” 第一百三十一章 罗青青 只是等了片刻,李玄都仍旧没有要倒的意思,使得女子脸上的笑意渐渐消失,变为凝重。 然后就听雾气中的李玄都说道:“普通人打架,最重要的不是技巧,而是重量,二百斤的人被一百斤的人拳打脚踢,只要不打中要害,根本不痛不痒,可他只要一拳,就能打倒比自己轻上许多的对手,所以在这方面,女子天然劣势于男子。对于武夫而言,在境界修为相当的情况下,女子还是劣势于男子,所以在江湖中,女子武夫远远少于男子武夫,就算是有,也要依仗兵器之利,极少有女子纯粹武夫。相反,女子方士却是不少,在上三境之后,武夫和方士的界限混淆不清,此时女子才真正抹平了男女之间在体魄上的天生劣势。” 女子暗自戒备,冷声道:“你说这些做什么?” 李玄都从绣墩上起身,挥了挥手,驱散身前的雾气:“我是想告诉夫人一个道理,人与人的体魄不尽相同,这类旁门左道之术很难一招鲜吃遍天。下次在动手之前,长好了眼。当然,也可能没有下次了。” 话音落下,李玄都已经来到女子的面前,女子甚至没有看清李玄都是如何移动的,真就如缩地成寸一般,然后李玄都左手五指如钩,扼住女子的喉咙,同时右手握成拳头,中宫直进,狠狠击在女子的光洁额头上,使得女子的脑袋猛地一个后仰,拳头落下位置瞬间出现乌青淤血。 李玄都单凭自己的臂力便将女子从贵妃榻上提起,无视女子的怨毒眼神,微笑道:“归真境的修为,已经很是不俗,如果夫人今日遇到的不是我,而是一个李秀才,那么李秀才的确会被夫人玩弄于鼓掌之间,春风一度也罢,当成炉鼎也罢,都在夫人的一念之间,可夫人想过没有,人外有人,山外有山,天外有天,” 女子咬牙切齿道:“你到底是谁?是专门来找我寻仇的?” 李玄都没有说话,而是盯着女子的额头,只见被他打出的那块淤青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恢复正常。李玄都笑了笑:“有点意思。”说罢,他又是一拳打在女子的额头上,拳上蕴含了一层“太上丹经”的火气,使得女子的额头位置又出现了一层焦黑之色,同样是很快消散。 女子也是见识广博的人物,立时明白眼前这年轻男子为何能无视自己的“七星摄魂香”,要知道她的“七星摄魂香”不同于寻常毒雾之流,一旦被罩中就通过人的毛孔侵入体内,即使屏住呼吸也不行,纵然归真境的高手也会中招,可这男子竟是修炼了名列道门正宗玄功之一的“太上丹经”,练成之后有圆满不漏的神异,自然可以无视“七星摄魂香”。 只是女子不知道的是,李玄都的“太上丹经”只是刚刚练成,还不能完全抵御“七星摄魂香”,只是除了“太上丹经”之外,李玄都还身负“坐忘禅功”中的“漏尽通”,所谓“漏尽通”,本是道家之语,意思为长生久视,不受三界生死之力左右,位于其他五种神通之上,故而体魄异于常人,纵有些许毒雾渗入体内,分量不重,也奈何不得他。 女子面无表情,貌似认命了,束手待毙。 李玄都却不是怜香惜玉之人,收回落在女子额头的拳头之后,又一拳重重打在女子的小腹位置,这一拳直接打散她好不容易在气海中凝聚出的一口隐秘气机,使得女子鼻孔、耳孔之中相继渗出鲜血,沿着白皙皮肤缓缓流淌,十分刺目。 与此同时,李玄都扼住女子喉咙的左手微微发力,使得女子呼吸困难,脸色涨红,继而又变得苍白无比,虽说武夫有闭气假死的手段,但女子身为一名方士却不精通此道,而且因为性情惫懒的缘故,疏于体魄修炼,正如李玄都所说,各人的体魄各不相同,有些人哪怕被刺穿心脏等要害仍旧能生龙活虎,而有些人就要丢掉性命。女子一点也不怀疑自己会被李玄都活活掐死,终于不敢再闭口不言,艰难说道:“你敢杀我?别忘了,还有个与你同行的女子。” 李玄都皱了下眉头,手上力道稍稍松弛几分,漫不经心道:“静禅宗六大神通:‘天眼通’、‘天耳通’、‘神境通’、‘宿命通’、‘他心通’、‘漏尽通’,其中以‘漏尽通’居首,‘宿命通’、‘他心通’次之,其他三种神通再次之,我得了‘漏尽通’,故而无惧你的毒雾,她得了‘宿命通’,你猜你的人能不能拿下她?” 女子脸色微变,毫不犹豫地张口一吐,从她喉间吐出一道紫色水箭,剧毒无比。 李玄都伸出手掌,任由这道水箭落在掌心上,还未来得及渗入皮肤,就已经被他手掌上的森森寒气凝结成冰,晶莹剔透。 女子大为惊骇:“玄女宗的‘寒冰掌’,如此精纯的‘寒冰真气’,非是修炼‘玄阴真经’不可,你到底是什么人?” 女子也算是见识过大风大浪的人,修炼“太上丹经”的道士不算什么,修炼“坐忘禅功”的和尚不算什么,就是修炼“玄阴真经”的女子也不算什么,可是同时身负三大绝学,着实有些骇人了。 她实在想不出,江湖上何时出现了这么一个年轻高手,难道是这年轻人得了奇遇机缘,从某处前人遗府中得了这三部功法秘籍?可还是说不通,这三部功法互有生克,练成一种都极为困难,若无高人指点,三部同时修炼,只凭自己摸着石头过河,非要走火入魔不可。难道眼前之人不是年轻人,而是一个返老还童的老怪物? 女子心思几转,仍是摸不清李玄都的底细。 李玄都运转“玄阴真经”,将渗入体内的残留毒雾一一化解,这才是“玄阴真经”的玄妙所在,待到李玄都修炼至大成,就是“太阴十三剑”的反噬也可化解。 然后李玄都问道:“还未请教夫人尊姓大名?” 女子犹豫了一下,轻声道:“我叫罗青青。” 第一百三十二章 鬼母阴姬 李玄都想了想,问道:“‘鬼母阴姬’罗夫人是你的什么人?” 罗青青回答道:“罗夫人正是家姐。” 李玄都恍然,终于明白罗青青为何敢光明正大地居住在距离白帝城如此近的地方,原来是上面有人。在江湖中被冠以“夫人”之名的女子,多是有过人之处,而且背景也相当不俗。虽然“鬼母阴姬”罗夫人只是一个江湖散人,并无宗门背景,但她却有一个极为厉害的情人,那就是邪道领袖之一的地师徐无鬼。 正如秦素所言,这世上但凡有点本事的男子,多半都是三妻四妾,更不用说地师这样的人物,冷夫人因为执掌牝女宗的缘故,地位尊崇,是正房夫人,罗夫人孤身一人,撼动不了冷夫人的地位,只能算是外室。据说罗夫人的姿容相貌更胜冷夫人一筹,而且年龄也要小上许多,所以更得地师的欢心,冷夫人纵然不喜,也只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冷夫人尚且如此,江湖上更是少有人敢去招惹这位罗夫人,而且罗夫人号称“鬼母阴姬”,可见其手段极为阴毒,擅长旁门左道之法,就算没有地师的庇护,也不是随便什么人就能招惹的。 按照这个关系来说,罗青青便能称呼徐无鬼为姐夫。 李玄都陷入沉思之中,他没想到会在这里招惹到阴阳宗之人,接下来该怎么办,倒是要好好斟酌,以免打草惊蛇。 罗青青看着那个瞥了眼自己就不再搭理自己的年轻男子,有心反抗,可是想到男子的手段之后,又心生畏惧。她们这种人,手段狠辣不假,可这种狠辣都是对付别人的,等到了自己身上,便狠辣不起来了。 李玄都突然说道:“这栋宅子是你的,还是令姐的?” 罗青青说道:“按照道理来说,应该算是我姐姐的宅子,不过我姐姐已经很久没有过来,等同是送给我了。” 李玄都又问道:“我来的时候,那位老仆曾经说过,你已经嫁人,所以我称呼你为夫人,只是不知你所嫁何人?总不会也是地师吧。” 罗青青这会儿已经稳住了心神,以宽大袖口擦拭嘴角血迹,眼波流转,竟还有几分欲语还娇羞的媚意,凝视这个来历不明的年轻人:“我倒是想嫁,无奈地师瞧不上我,就算地师瞧得上我,我姐姐也不会同意,到那时候,第一个取我性命的就是我姐姐。” 李玄都哂道:“那你们可真是姐妹情深。” 罗青青不以为意道:“这位公子说的是,男人的兄弟情,女子的姐妹情,都是假的。” 李玄都不置可否道:“最近可有阴阳宗之人来过?” 女子的脸上闪过一抹犹豫。 李玄都见她表情,直接说道:“那我知道了,肯定是有了,不知是哪位明官大驾光临?” 罗青青只得压下心头的阴郁,说道:“是十明官赵纯孝。” 李玄都又把话题拉回正轨:“你还没回答我,你嫁给了谁?” 罗青青笑了笑:“也没什么好隐瞒的,在我姐姐的穿针引线之下,我嫁给了阴阳宗的二明官钟梧。” 李玄都淡笑道:“江湖上已经有一个罗夫人,那我只好称呼你为钟夫人了。” 就在这时,在李玄都身旁出现一阵气机涟漪,然后就见秦素凭空出现在李玄都的身旁。 李玄都望向秦素,换了一副面孔,温颜笑道:“没受伤吧。” 秦素摇了摇头,说道:“你走之后,有几个人想要对我动手,都已经被我解决掉了。” 李玄都温声说道:“没事就好。” 秦素忍不住白了他一眼,微嗔道:“你这是瞧不起我了?觉得我连这点小事也应付不来?没遇到你之前,我都是独自一人行走江湖的,见过的人未必就比你少了。” 两人刚刚和好,正是起腻的时候,李玄都自然不会反驳,点头附和道:“我知道你应付得来,我这不是关心你吗?” 秦素听了之后,心中极为受用,不过因为有外人在场的缘故,脸上却是不显,只是矜持问道:“那你呢,没事吧?” 李玄都笑道:“这位钟夫人很是好客,不过就是手段差了些,没能把我怎么样,正所谓来而不往非礼也,我便打了她几拳。” 罗青青勉强一笑,只是这个笑比哭还难看就是了,尤其是这对男女旁若无人地腻腻歪歪,更是让她极为气闷,要是可以,她绝不会有丝毫犹豫,一定会把这对狗男女抓起来,然后当着那个女的面,先和男的春风一度,然后再把男的一刀阉了,她都可以想象男子哀嚎痛哭、女子声声凄婉哀求不要的景象,仅仅是在想一想,就让她全身无一处不舒爽,就像吃了‘极乐丹’一样,每一个毛孔都舒张开来。可问题在于她此事没有半分胜算,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为了保住自己的性命,她只能敢怒不敢言。 秦素瞥了眼罗青青,神色淡淡的,看不出太多喜怒。 李玄都心中暗笑,秦素还说他装腔作势,其实他们两个半斤八两,惯会在外人面前拿腔拿调。李玄都好为人师,尤其是在晚辈面前,总是一副前辈高人的样子,成熟稳重,动辄讲些大道理。秦素为了掩饰自己害羞,除了常年佩戴面具之外,还无师自通了一套八风不动的仙子风范,别人乍一看还以为是个从玄女宗、慈航宗出来的冷美人。两人只有在对方面前才会“原形毕露”,秦素动辄脸红害羞,李玄都言语举止轻佻,闺阁情趣,不足为外人道也。 就在这时,那名放李玄都来此避雨的老仆来到屏风外面,轻声道:“夫人。” 李玄都望向罗青青。 罗青青淡然道:“什么事?” 这名老仆沉声道:“那名女子逃了。” 罗青青下意识地看了眼秦素,立刻收回视线,轻轻“嗯”了一声,闻得到:“我知道了。” 外面的老仆犹豫了一下,又道:“赵公子来了,与之同行的还有一位韩公子。” 第一百三十三章 男盗女娼 罗青青说道:“让他们去正堂等我。” 老仆应了一声,下楼去了。 在老仆离去之后,李玄都问道:“赵公子和韩公子是谁?” 罗青青回答道:“这位韩公子,我不太清楚他的底细,赵公子就是十明官赵纯孝。” 李玄都十岁就出来行走江湖,上到王侯贵胄,下到地痞无赖,见识过各种三教九流。在这其中,暗藏许多男盗女娼之事,高门大户也好,贫民百姓也罢,都不能免俗,换句话来说,这种事情不因身份地位而有所不同,贫也好,富也罢,贵也好,贱也罢,都逃不出这个窠臼。每日家偷狗戏鸡,扒灰的扒灰,养小叔子的小叔子,没有一处干净地。所以李玄都刚听了个话头,就听出了几分不对劲的地方,倒是秦素常年在外游山玩水,见的多是天高地远、山高水阔,不常见是鬼域人心、腌臜龌龊,却是没有听出什么不对。 李玄都犹豫了一下,说道:“赵纯孝没事来你这里做什么?” 罗青青瞥了眼秦素,笑道:“无非是男女之间那点儿事罢了。有句话怎么说来着?好吃不如饺子,好玩……” 早有预料的李玄都并不意外,心境上没有半点波澜起伏。后知后觉的秦素这才明白过来,看向罗青青的目光的便有些不屑。她平生最讨厌严于待人、宽于律己之人,在她看来,女子要求男子不能沾花惹草当然没错,但女子也不能水性杨花,无论男女,都不应背叛自己的身边之人。 精神的腐败,永远是从肉体的糜烂开始的,道德的沦丧,永远是从人性的释放开始的,所以才要立规矩、守规矩,以规矩要约束世人。人之所以为人,正是因为人讲道德、讲规矩,若是一味贪求所谓的自由,顺从自己被贪婪、欲望所蒙蔽的本心,抛却道德和规矩的约束,那又与禽兽何异?正因为秦素自己身正不怕影子斜,看待那些站歪了的人,那些丢弃了世俗伦理、道德、规矩的人,便有些瞧不起了。 罗青青对于秦素的不屑目光不以为意,秦素觉得她低贱,她还觉得秦素幼稚,一看就是个没经历过男人滋味的雏儿,所以才会对一个男人死心塌地,觉得整个世界就只有这一个男人,殊不知天大地大,男人有的是,似如一桌酒席,每道菜的味道各不相同,男人也是如此,每个男人都有独特的滋味,何必在一棵树上吊死。 李玄都想起了一个笑话:初春时节,乍暖还寒,有人还穿着厚重的冬衣,有人已经换上了单薄的衣衫,两人在路上相遇,都觉得对方是个傻子。 然后他毫无征兆地一掌拍在罗青青的心口位置,使得罗青青脸色骤然苍白,双手捂住心口,双眼的眼角中又有鲜血流出,这下可就是七窍流血了。 罗青青既惊且怒,眼神阴鸷地望向这个出手时都是面色平和的男子,李玄都浑不在意,淡笑道:“我在你的体内植入了清微宗的‘三分绝剑’,钟夫人见识广博,不会不知道‘三分绝剑’的大名吧?当然,以钟夫人的身份,请自家夫君出手,便能祛除体内的剑气,只是可惜钟梧并不在此地,所以钟夫人如果不想多受苦头的话,还是乖乖听话为好,我也赠钟夫人一句话,识时务者为俊杰,该低头时当低头。” 罗青青果真就低下头去,遮掩了眼神中的怨毒,咬牙道:“多谢这位公子提点。” 李玄都借用了自家二师兄的一句话:“不要咬着牙说话,咬碎了一口银牙,那多不值当。” 罗青青忽然抬起头来,嫣然一笑,嗓音轻柔道:“是,妾身谨记公子教诲。” 李玄都仍是无动于衷,只是道:“去见一见你的小情人吧,不要耍什么心思,单凭一个赵纯孝,不是我的对手,而我有的是办法让你生不如死。当然,如果钟夫人仍是铁了心要与我对着干,那我也没什么办法,只是可惜了钟夫人的锦绣年华,却要早早淹死在江湖里,除了事后被人当做一句闲话笑谈,还能留下什么?钟夫人,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罗青青打了个寒颤,一点也不怀疑这个男子的说法。只是李玄都似是还怕她不信,仍是催动了“三分绝剑”,罗青青体内气机顿时絮乱如沸水,蛰伏于体内的剑气开始游走,剑气所过之处,经脉好似被刀刃寸寸割过,罗青青额头上立时渗出豆大的冷汗,强忍住刺骨疼痛,艰难道:“我、我知道了。” 李玄都这才停下催动“三分绝剑”,仅仅是一会儿的工夫,罗青青已经汗透衣襟。 李玄都不再去理会罗青青,而是望向秦素,眼神温暖柔和,全然没有对待罗青青时的冷酷无情。罗青青此时抬头望去,恰好看到了这一幕,心中骤起波澜。这个比她还邪性的魔头也会有如此温情一面,是这个男人故意装成这个样子?还是他在无意之间的真情流露?如果是后者的话,她倒是有些嫉妒那个小丫头了,曾几何时,她也是这样的天真和幼稚,可她为什么不能遇到一个真心待她之人,还是她的确遇到了,却根本没有珍惜,甚至因为那人无权无势的缘故,根本不曾正眼看过? 就在罗青青愣神的时候,李玄都的声音又在耳边响起:“钟夫人,流了那么多血,又出了一身汗,还是快些梳妆更衣吧。” 罗青青猛地回过神来,发现那对男女已经消失不见,好似鬼魅一般。 罗青青的境界修为不弱,因为攀上了阴阳宗这棵大树的缘故,也见过许多高手,可今天的这一切,还是让她有一种如坠梦境的错觉,只是镜子里那张满是鲜血的面孔却骗不得人,她只能一边在心底暗暗咒骂,一边起身去梳洗打扮。 另一边,李玄都和秦素并非是凭空消失,而是李玄都藏身于秦素的“幻灵纱”中,遮蔽了身形。上次在单老峰上,两人一起藏在“幻灵纱”下,近距离接触,秦素还羞不可抑,如今她已经被李玄都牵过素手,捏过玉足,搂过纤腰,摸过俏脸,虽然还是害羞,但已经没有上次那么剧烈反应,只是微微脸红而已。 两人悄无声息地出了阁楼,来到一处僻静位置,秦素小声道:“你刚才的样子可真是吓人,有紫府剑仙的味道了。” 李玄都故作凶狠道:“知道就好,以后不要惹我生气,不然有你好受的!” 秦素一点也不害怕,笑道:“你敢欺负我,我就告诉我爹。” 李玄都道:“你这是欺负我被逐出师门了。” 秦素轻哼一声:“就欺负你了,你能怎样?” 李玄都轻轻抱住秦素:“就这样。” 秦素脸色通红,不过没有抗拒,依偎在李玄都的怀里,柔柔道:“玄哥哥,以后我们也找个山清水秀的地方,建一座这样的幽静宅子,避世隐居,好吗?” 李玄都轻声道:“当然好。” 第一百三十四章 两位公子 这座宅子是地师徐无鬼为罗夫人所建,所以建筑极有讲究,规矩分明,井然有序,例如二层小楼所在的第三进宅院,便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迎面正厅一间,朱红细漆,紫檀窗花,雕梁画栋,飞檐青瓦,前有天井后有花园,东西厢房上有楼,四方天井以青砖铺地,地砖之间严丝合缝,表面被磨得平整光滑,几乎没有半点毛刺,天井正中开拓有一座池塘,其中植有莲花,亭亭玉立,池水清澈见底,可见莲花根须,又有红鲤悠游其间。也难怪秦素见了之后也心动几分。 换了一身华美宫装的罗青青姗姗走进正厅,此时正厅中坐了两名男子,其中一名男子,皮肤雪白更甚女子,丹凤眼眸,眉挑如飞,虽然容貌俊美,却不知为何,始终透着一股莫名邪气,又给人一种睥睨众生的傲慢,哪怕是面对应该喊一声二嫂的罗青青,他仍然丝毫不肯收敛气焰,反而嘴角上翘,透出一股玩味笑意。 此人正是十明官赵纯孝。 在赵纯孝身边的男子,相貌清逸,气态儒雅,一身文人儒士打扮,愈发显得不染半分尘埃,任谁都要赞上一声翩翩浊世佳公子,此人也不是旁人,却是被秦清赶出了辽东的韩邀月。 赵纯孝见罗青青进来,微笑道:“嫂子,又来叨扰了。” “又在上官莞那里受气了?你每次在上官莞那里碰了钉子,都要来我这里撒气。”罗青青白了他一眼:“别忘了,我姐姐是你的师母,我可是你的长辈。” 赵纯孝不以为意道:“我的师母是冷夫人,可不是罗夫人,世家豪族都要分出一个嫡母、庶母,我们当然也不例外,罗夫人算不得我的师母,那你也不是我的长辈,我只能称呼你一声嫂子了。” 罗青青轻笑一声,不去反驳这个说法,转而望向韩邀月:“不知这位韩公子是?” 赵纯孝道:“还要给嫂子介绍,这位是忘情宗的韩宗主。” 罗青青轻掩檀口:“原来是韩公子,听闻韩公子最近不大顺妥,不知可有此事?” 韩邀月的眉宇间掠过一抹阴沉:“当年家母练功出了岔子,重伤濒死,宋政身为西北五宗之主,意图趁此时机霸占群龙无首的忘情宗,家母无奈之下,只能将忘情宗托付于好友秦清。无道宗的宋政,他想霸占忘情宗,便出手硬夺,虽然凶狠毒辣,也不失为江湖上恶汉光明磊落的行径,哪像秦清老贼道貌岸然,乃是个伪君子,表面上让我做了忘情宗的副宗主,暗地里却是以卑鄙奸猾的手段,来谋取我家的忘情宗。” 罗青青收敛了脸上的笑意,露出几分恰到好处的关切,问道:“此话怎讲?” 韩邀月下意识地五指刺入椅子扶手之中,冷笑道:“秦素,秦大小姐,堂堂秦家大小姐,不去补天宗,却拜入忘情宗,为了什么?还不是为了以后可以名正言顺地成为忘情宗宗主,我又怎么能坐视家母的一番心血付诸东流?于是我便想找个机会将秦素除去,结果不曾想那秦素表面上看起来端庄娴熟,背地里与慈航宗、牝女宗的弟子没什么两样,不知何时勾搭上了清微宗的李玄都,他们二人联手对付我,让我功亏一篑。此事败露之后,秦清老贼直接撕破脸皮,先是派人将我的一众心腹屠戮殆尽,又假模假样地饶我一命,还说是看在家母的面子上,真是当了婊子立牌坊。” 说到这儿,韩邀月已经是动了几分真怒。 赵纯孝摆手道:“韩兄不必动怒,如今你已经投在家师麾下,我们就是一家人了,待到家师解决完西京之事,西北五宗尽在手中,下一步就是整合辽东五宗,使得十宗俱为一体,到那时候,该是你的,还是你的。” 罗青青眼眸闪过一抹不易察觉的古怪,很快就滴水不漏说道:“叔叔说的是,韩公子不必忧心,那秦清再厉害,也不是地师的对手,至于那个李玄都,如今已经被李大剑仙逐出师门,没了宗门庇护,他孤身一人,也掀不起什么风浪。到时候别说是护住秦素,恐怕是自身难保。” 韩邀月点了点头,眼神阴沉道:“待到那一日,我定要将那对狗男女生不如死。” 罗青青笑问道:“不说这些糟心事了,你们今天来这儿,有什么事?” 赵纯孝伸手覆住罗青青的手背,玩味道:“自然是想让嫂子开解开解韩兄。” 这话说得隐晦,罗青青却是懂了,两人素不相识,开哪门子的解?不过她并不拒绝,她本就是喜好寻欢作乐之人,若是没有赵纯孝和韩邀月,她便要找那个“李秀才”来充数,虽说撞到了铁板,但可见她是个不肯安分的。再者说了,韩邀月也是美姿容,身世背景俱是不差,又何乐而不为呢? 罗青青望向韩邀月,眼波流转,欲语还休。 韩邀月也是风月场上的老手,哪里还有不明白,瞧见这个美妇人已是情动,方才的阴霾一扫而空,哈哈一笑:“妙哉,妙哉!” 就在这时,一阵不合时宜的咳嗽声轻轻响起。 除了罗青青之外,韩邀月和赵纯孝都是愕然,两人一起转身,看到出现在门外的两个身影。 一男一女。 男子腰间悬挂了一把冰蓝色的长剑,女子腰间悬挂了一柄雪白长刀。 此时二人已经撤去所有的遮掩,露出本来面目。 男子拍了拍手,微笑道:“好啊,好得很啊。正是江南好风景,落花时节又逢君。我却是没想到,竟然会在这里遇到韩兄,实在是出乎我的意料之外,也可以说是意外之喜了。” 韩邀月的脸色变得极其阴沉,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了三个字:“李玄都!” 李玄都点头道:“是我。” 罗青青闻言一惊,继而恍然大悟,李玄策,李玄都,可不就是一字之差。然后她又望向秦素,既然这名男子是李玄都,那么女子的身份也就不言而喻了,除了秦大小姐,还能是谁? 赵纯孝的脸色也不大好看,从芦州伏击贪狼王,到潇州漩女山之战,他不止一次与这位紫府剑仙交手,没有占到半分便宜,十分棘手难缠。 李玄都继续说道:“我还要多谢韩兄,当初在归德府,若不是韩兄出手,我也不会与素素相识。” 韩邀月脸色铁青一片,比吃了个苍蝇还要恶心。 就在这时,一直未曾开口的秦素忽然说道:“紫府,把韩邀月交给我来处置。” 李玄都略微沉吟了一下,点头道:“好,你自己小心,不要逞强。” 秦素轻轻“嗯”了一声,向前一步,拔出腰间的“饮雪”前指:“韩邀月,知道我爹为什么不杀你吗?因为他要把你留给我来杀。” 韩邀月深吸一口气,讥笑道:“秦素,这句话从你嘴里说出来,真是不自量力,待会儿可不要哭着喊着求你的情郎救你。” 第一百三十五章 宿命通 若论练武、练剑、练气的根骨资质,在同辈人中,李太一是当之无愧的佼佼者,其次便是李玄都、颜飞卿等人,李玄都之所以能高出旁人一筹,除了机缘之外,就是“用功”二字,李玄都不喜欢收集宝物,也不喜欢钱财,唯一痴迷的就是各种功法,算不上武痴,却也相去不远。 相较于李玄都,秦素的资质并不逊色于他,之所以会与李玄都相差许多,关键在于秦素的兴趣太杂,分心太多,除了练武之外,她还要分出时间学习音律,闲暇时还要写书、养花种草,甚至还有闲情逸致养些猫狗宠物。都说天道酬勤,如此一来,秦素的境界修为自然比不得李玄都,也难怪被韩邀月轻视。 不过还有一句话: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李玄都从玄元境重回归真境也就是一年的时间,秦素这段时日以来,虽然在境界修为上没有根本提升,但是得益于李玄都送的各种秘籍,尤其是“百花绣拳”和“坐忘禅功”,使其在战力上有了较大提升,若是再加上“欺方罔道”,韩邀月未必就是秦素的对手。 秦素不在言语上与韩邀月一轮高下,出人意料之外,她竟是直接以类似于“驭剑术”的手法将手中“饮雪”激射出去,韩邀月一惊,不明虚实之下,只能选择侧身一躲。就在这个空隙,秦素欺身而进,毫不客气地一拳递出。 秦素显然是耍了个小花招,先拔出长刀,让韩邀月误以为她要用刀,实则却是用手中长刀作障眼法,骗得韩邀月去躲,这也是她用“饮雪”而非“欺方罔道”的缘故,因为“欺方罔道”意义不同,算是秦素最后的底牌,若是离手,太过冒险。她再趁此时机出拳,又是出乎韩邀月的意料之外,因为在韩邀月的印象中,秦素的拳脚功夫实在是稀松平常。 这一拳是“百花绣拳”中的“秋海棠”一式,旨在出拳要快,又兼具变化,虚虚实实,出人意料,韩邀月不防之下,“哎呀”一声,被秦素一拳打在左眼上,乌青一片。 秦素出手不留情,毫不客气地变招“木芙蓉”一式,在韩邀月的额头上留下一个拳印,使其踉跄后退。 直到这时,秦素才开口道:“韩邀月,杀你何须借他人之手?我秦素一人足矣。” “若说武道一途的天赋,你不如我,你便是痴长我十余年,又如何?” “你是天人境,我是归真境,今日我便以归真杀天人!” 秦素说话不急不缓,衣裙随着气机逸散飘逸而动,身形飘向韩邀月。 被秦素算计了一手的韩邀月又惊又怒,大喝道:“你是如何学会‘百花绣拳’的?宗内的秘籍早就被我拿走,就算秦清做了忘情宗的宗主,你也学不到才是!” 秦素并不答话,看似飘动不快,却眨眼间便来到韩邀月的面前。 既然是韩邀月拿走了“忘情宗”中的“百花绣拳”秘籍,他本人自然是会的,而且浸淫多年,绝对比秦素更为娴熟,于是也用出“百花绣拳”的招式来抵挡秦素的攻势,只是秦素的招数却陡然一变,从“百花绣拳”变成了“万华神剑掌”,这路掌法的关键在于掌中藏剑气,出掌如剑,真真假假,虚实不定,若是没有“北斗三十六剑诀”,便要威力大减,可秦素却有补天宗的“天问九式刀诀”,足以弥补没有“北斗三十六剑诀”的缺陷。两人刚一交手,韩邀月便被秦素掌中蕴含的刀气所伤,怒道:“李玄都竟是舍得把清微宗的本事也都教给你了?!” 这倒是韩邀月冤枉李玄都了,李玄都虽然会将自身所学传授给旁人,但他有一个原则,那就是不会将师门所学传于旁人,除非有师父的许可。不过陆雁冰就没有这么自律了,秦素的“万华神剑掌”便是她传授的,作为报答,秦素也教了陆雁冰一门补天宗的保命之法。 都说近墨者黑,秦素与李玄都在一起的时间久了,也开始学着言语攻心,此时便故意说道:“紫府还教了我‘北斗三十六剑诀’,你想不想见识一下?” 在江湖之中,亲朋好友因为秘籍而反目之人,比比皆是,能相互传授功法, 夫妻也不过如此了。 虽说韩邀月嘴上说要让秦素生不如死,但心底里还是对秦素有别样情愫,最早的时候,他未尝不是将秦素视作自己的禁脔,想着通过秦素将忘情宗、补天宗全部收入囊中,继承秦清的衣钵,成为辽东五宗的盟主,然后以秦家女婿的身份掌控秦家,操纵辽东局势,最后成为辽东之主,想得再远一些,就算是有朝一日入主帝京,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 只是秦素不傻,秦清同样不是瞎子,韩邀月想得美好,却未能如愿,而且因为他心思不纯的缘故,秦清就连忘情宗也不肯交到他的手中,韩邀月这才恼羞成怒,将秦氏父女视作仇敌,可对于秦素却迟迟不能释怀,若有机会,他还是要将秦素收入房中才行。如今秦素越是与李玄都亲密无间,韩邀月就羞恼越甚,只觉得自己的一切都是被李玄都夺走了,夺妻之恨也不过如此了。 若是寻常人打架,愤怒之下也许会气力大增,可到了如此境界,修为气机都有定数,不因怒增,不因悲减,若是不能保持心境平和,思绪冷静,被怒气蒙蔽心智,只会露出破绽。 秦素要的就是这个结果,招式再变,由“万华神剑掌”变为“鸳鸯刀法”,虽是刀法,但“鸳鸯刀法”的关键在于合击之术,而非刀法,再加上秦素本就是用刀的行家,故而可以脱刀为拳,双拳交替而动,连打韩邀月周身七处大穴,饶是韩邀月占据了境界优势,此时也已经有些吃力,不敢再有丝毫大意,专心以“百花绣拳”应对。秦素招式幻妙迅捷,心劲相叠,双手看似各自为战,实则互相配合牵引,左手招式方出,招式未老,右手已经跟上,右手劲力方出,左手又生新劲,故而两者相生不穷,绵绵不绝,招招不离对手周身要穴,让韩邀月疲于应付。 转眼之间,两人已经交手百招以上。秦素仍是不落下风,就连李玄都都大感吃惊。虽说李玄都赠予秦素的秘籍都是当世一流,只是秦素修习日短,难以大成,饶是李玄都这般苦练不辍之人,也不过将“玄阴真经”和“太上丹经”练到入门而已,距离小成都尚有距离,更遑论是大成。秦素用功不如李玄都,如何能比李玄都进境快上如此之多? 这就不得不提“坐忘禅功”,这门功法很怪,要讲究一个顿悟,会的转眼就会,不会便是练上几十年还是不会,最好的例子就是裴玉和周淑宁,两小没有根基,却能用一天的时间习得“坐忘禅功”,分别得了“神境通”和“天眼通”,而胡良却是如何也学不会,这就是各人的缘法。还有一怪就是“坐忘禅功”有六大神通,练成之人只能得其一,所以“坐忘禅功”只能算是上成之法而非大成之法。所得神通也是看运气缘法,对于天人境大宗师来说,“神境通”、“天耳通”等神通多有鸡肋之嫌,“漏尽通”却是长生境之下都要羡慕,可是能得“漏尽通”之人,十中无一。 秦素虽然没有李玄都那般好运气,但比起旁人却是运气极佳,得了仅次于“漏尽通”的“宿命通”,在佛经之中,此法玄而又玄,可以知前世来生,但在“坐忘禅功”中,此种神通则是打开宿慧秘藏,洗练神魂,使得悟性大增,一法通而万法皆通,从而修炼各种功法的进境快上数倍不止,秦素以“宿命通”修炼“百花绣拳”、“鸳鸯刀法”,进境自然远胜修炼“玄阴真经”、“太上丹经”的李玄都。若是有人能同时兼具“宿命通”和“漏尽通”,以“宿命通”洗涤神魂,悟性绝顶,以“漏尽通”易经洗髓,根骨绝顶,便是天下间第一奇才。 韩邀月不知其中玄妙,对于秦素的进境惊骇难言,胆气渐丧。斗到二百余招,韩邀月被秦素以“百花绣拳”中的“碧玉兰”一式拂中胸口大穴,一口气机不济,有被秦素一脚踢在肩头,整个人飞入门外的大雨之中。 第一百三十六章 手刃仇敌 秦素身形一掠,也飞身出去,进入雨幕。 韩邀月双脚在青石地面上溅起无数水花,勉强止住身形之后,运转气机,天人境大宗师的威势尽显无疑,只见头顶的大雨被充沛气机牵引,呈头重脚轻的漏斗状,形成一条巨大龙卷,围绕韩邀月剧烈旋转,将雨幕撕扯得支离破碎。 韩邀月伸手一抓,这道龙卷化作一条水龙,朝着秦素轰然撞去。 此时韩邀月已经没有信心在招式上胜过秦素,只能寄希望于自身的境界修为,以力压人。 秦素发丝被劲风吹拂得凌乱不堪,却丝毫不惧,手中出现一柄长刀,朝着迎面而来的水龙当头斩去。 补天宗的镇宗宝刀“欺方罔道”! 刀剑评上,排名前五的都是剑器,再除去排名第七的“妙法莲华”,其余四刀分别是:“清净菩提”、“欺方罔道”、“摩诃迦罗”、“大宗师”,仅以刀器而论,“欺方罔道”位列第二,仅次于“清净菩提”。 手持“欺方罔道”的秦素生生撕裂了这条水龙,来到韩邀月的面前。 韩邀月手中出现一支玉笛,顺势一横,将已经是强弩之末的“欺方罔道”挡下。 秦素也不纠缠,收刀后撤。 这一切,不过是双方在眨眼之间的攻守互换。 秦素用出补天宗的“天问九式”,再次攻来,韩邀月也用出忘情宗的“万花落英剑法”,此路剑法乃是从“百花绣拳”的路子中演化而来,虽然不及“北斗三十六剑诀”的精妙,却也是上成之法, 再加上韩邀月的天人境修为,以手中玉笛用出,但见青光激荡,剑花点点,便似落英缤纷,四散而下。 韩邀月手中的这支玉笛也大有名堂,乃是当年韩无垢的随身兵刃,名为“青玉鸳鸯”,据说本是一对,一笛一萧,玉箫却是被韩无垢赠予了韩邀月的生父。此时“青玉鸳鸯”对上“欺方罔道”,两者不断相撞,激荡起一圈圈肉眼可见的涟漪。 两人周围水花四溅,继而被猛烈气机震荡成白色水雾。 李玄都始终不曾出手,只是望着赵纯孝。 赵纯孝也不敢随意动作,生怕被李玄都抓住机会。在他看来,李玄都明显要比秦素更为棘手。 就在这时,秦素再与韩邀月硬拼一记,韩邀月本以为自己能稳吃秦素,却不想秦素除了“万花灵月功”和“天遁心法”之外,又修炼了“玄阴真经”和“素女经”,尤其是“素女经”,只能处子修炼,与秦素体质最是契合,秦素以“玄阴真经”为根基,修炼“素女经”进境一日千里,虽然还是归真境,但一身气机的精纯程度已经不可同日而语。所以在这一拼之下,屡遭重创的韩邀月吃了一个暗亏,身形向后倒退近十丈。 韩邀月稳住身形之后,深吸一口气,盯着好似变了一个人的秦素,问道:“秦素,我很好奇,你为何能在不到半年的时间里,修为大进?” 一直面无表情的秦素用余光看了眼李玄都,莞尔一笑:“你猜?” 忽然有风起,吹过韩邀月手中的玉箫,奏出呜咽声响,韩邀月的脸色已是怒极,恨恨道:“没想到堂堂秦家大小姐也是如此下作,用自己的身子去攀附男人。可是你没有想到吧,你辛辛苦苦钓上的大鱼,非但做不成清微宗宗主,而且还被老剑神逐出师门,沦为一介江湖散人,你悔得肠子都青了吧?” 秦素丝毫不为所动,淡然道:“韩邀月,不要用你的小人之心去度别人的君子之腹。我知道你的心思,无非是想把我当作一块踏脚石,助你掌握辽东局势。说句不好听的话,无论为人还是志向,你也配跟玄哥哥比?” “玄哥哥”三个字,便如三把利刃狠狠插在韩邀月的胸膛上,使其心中的所有嫉妒、愤恨、不甘都一股脑地涌了出来,怒极反笑:“好,好,好,我不配与李玄都相比?李玄都,是男人的!有胆子的!就别躲在女人的身后,出来跟我决一死战!我倒要看看你有什么了不起的。” 话音落下,韩邀月的气势由谷底开始反弹,直上山巅,气机潮水般汹涌外泄,如同在头顶撑了一柄无形的华盖,雨点始终被排斥在三尺以外滑落。 李玄都本想成全他,只是秦素已经大声道:“杀鸡焉用宰牛刀?我说了,杀你,不必我爹出手,也不必玄哥哥出手,我一个人足矣。” 既然秦素如此说了,李玄都便不好强行出手,秦素不是他的附庸,两人相处,贵在平等,所以李玄都尊重秦素的决定。 秦素任由无数雨水落在自己身上,并非被气机蛮横弹开,而是被阴柔气机化作水雾,使得秦素身周笼罩了一层蒙蒙雾气,恍然神仙中人。 下一刻,秦素再次出刀,在一线之间,整个雨幕被秦素一刀切开,其他地方仍旧是大雨滂沱,唯有这一线之处,没有半个雨滴落下。风雨荡开,秦素一刀当头劈向,韩邀月横起手中玉笛格挡,双脚向后滑去,溅起水花无数。秦素得势不饶人,身形仍在空中,却如天人境大宗师一般强行横移,手中“欺方罔道”随之而动,刀锋在玉笛上摩擦而过,顺势削去韩邀月握住玉笛的手指,玉笛脱手而飞。 这还不够,秦素身形前倾,以手肘狠狠砸下,将韩邀月砸得一个踉跄,险些扑倒于地,然后又一脚踢出,将韩邀月踢得横飞出去,整个人撞入墙壁之中,一座厢房直接变为废墟。 秦素得势不饶人,身形以一化九,除了秦素本尊之外,其余八个秦素分据八方,各出一刀,汹汹刀气交织成网,使得韩邀月逃无可逃。 剩下一个秦素本尊脚尖一点,拖刀快步奔行,快若惊虹,瞬间来到韩邀月的面前。 韩邀月根本来不及反抗,只能瞪大眼睛,眼看着自己被秦素一刀刺入胸口,贯穿心脏,与此同时,“欺方罔道”上的刀气骤然爆发开来,彻底灭绝了韩邀月的生机,死得不能再死,便是天人无量境的高手,遭遇如此重伤,也活不下来。 第一百三十七章 水火并用 “圜则九重,孰营度之?”出自补天宗镇宗绝学“天问九式”,可以一身化九,在一瞬之间,一人之力如同九人一起出手,妙不可言,丝毫不逊于“慈航普度剑典”中的“千剑观音”,也不逊于“太阴十三剑”除去“心魔由我生”之外的任何一剑。 按照道理而言,秦素本该用不出来的,只是她在得了“宿命通”之后,对于“天问九式”的领会又更进一层,再加上“玄阴真经”、“素女经”的助力,已然隐隐逼近天人境的门槛,只剩下最后半步之遥而已,再加上手中有“欺方罔道”这等利器,故而能勉强用出,大大出乎韩邀月的意料之外,从这一点上来说,韩邀月死的不冤。 不过这一式的后遗症也极为明显,在一瞬间爆发出九人之力后,其余八道身影开始消散,秦素整个人陷入虚脱境地之中,体内气机被一扫而空,若是天人无量境的大宗师,还能借助天地元气快速恢复气机,但秦素却是没有这等境界,勉强从尸体上拔刀之后,只能拄刀而立,这才不至于瘫倒在地。 就在这时,赵纯孝终于决定行险一搏,拼着可能被李玄都重伤,也要趁此时机将秦素打杀。只是李玄都哪里会让他如愿,时时刻刻都在关注着秦素,秦素之所以敢冒险强杀韩邀月,正是因为有李玄都在身旁,可见她对李玄都的绝对信任,生死相托,李玄都怎能辜负这份信任? 在赵纯孝出手的瞬间,李玄都也动了,身形迅捷更胜他一筹,并非攻敌必所救,而是直接挡在秦素身前,硬接赵纯孝的一掌,身形纹丝不动。 赵纯孝冷哼一声,依仗自己的境界更高,运转“鬼咒”,整只手掌浮现漆黑之色,黑雾涌动,似是有无数冤魂缠绕,又是一掌拍来。李玄都毫不客气地一掌拍出,两掌相对,只见赤红火气和黑色雾气自双掌的掌缝之间逸散开来,同时还伴随着“噼啪”声响,似是烈火灼烧腐尸。 赵纯孝脸色一变,失声道:“太上丹经?” “鬼咒”固然阴毒无比,极为棘手难缠,但世上没有任何一种武学术法是没有破解之法的,“鬼咒”最怕的就是至阳至刚之法,李玄都本就身负“纯阳紫气”,如今又学了“太上丹经”,气机至阳,固然境界不如赵纯孝,可他也不是与赵纯孝境界差距巨大的沈长生,与赵纯孝的差距微乎其微,自然可以抵御“鬼咒”的侵蚀,甚至还有反击之力。 双掌分开之后,李玄都的手掌上缠绕了丝丝缕缕的黑色雾气,不过被他以纯阳气机生生灼烧殆尽,反观赵纯孝的手掌,却是被李玄都的火气烧灼出一层焦黑之色,伤及了皮肉,若是没有类似“漏尽通”、“六合八荒不死身”的手段,便要等待伤口结痂,生出新皮。 赵纯孝狠狠握拳:“紫府剑仙好手段,竟然连木勾真人的‘太上丹经’都学了去,据我所知,在长生宫沉没地底之后,第一个发现此地的并非皂阁宗,而是正一宗的大天师,存放于长生宫中的‘太上丹经’便是被他带走,看来紫府剑仙之所以肯背弃师门,是因为有了别的靠山,还真是良禽择木而栖。” 李玄都自然听出了赵纯孝话语中的讥讽之意,也不以为意,反而是稍稍侧头,轻声问身后的秦素:“素素,你没事吧?” 秦素拄着“欺方罔道”,有气无力道:“我没事,你专心点,别大意。” 话音未落,赵纯孝已经再度攻到,若论阴谋布局,李玄都不如赵纯孝,若论江湖厮杀,赵纯孝就不如李玄都了,李玄都虽然是在与秦素说话,但没有半点松懈大意,甚至是故意等赵纯孝抓住这个时机。当赵纯孝的一掌临近时,李玄都刚好伸手抓住他的手腕,由“太上丹经”转化为“玄阴真经”,火气化作寒气,眨眼间便在赵纯孝的手腕位置结上了一层寒霜。 在五行气机之中,以水火两行的气机最易显化于外,其他三行,除非修炼到很高境界,否则很难化虚为实,再加上水火对应阴阳,所以威力最大。 赵纯孝被寒气入体,身子一晃,身子发颤,身形都变得僵硬起来。李玄都趁此时机,改为“万华神剑掌”,掌中生剑气,狠狠拍在赵纯孝的身上。剑气入体,赵纯孝只觉得体内经脉数十把小刀在乱攒乱刺,疼痛难忍,只得使尽了气力,强行压制体内的寒气,震碎体表凝结的寒霜,向后退去。 李玄都的“玄阴真经”毕竟只是初学乍练,有此威力,还是依仗李玄都本身的浑厚气机,被赵纯孝化解也在情理之中,不过李玄都的剑气可是不同,这是他自小修炼而来,凌厉无比,却不是那么容易化解的,非要静坐调息数日工夫不可。 赵纯孝吃了个大亏,萌生退意,可李玄都却不想轻易放他离去,急掠向前,改用“太上丹经”中记载的一路“天磁指南散手”,其玄妙之处在于内劲气机生出磁力,无论对手如何移形换位,始终直指对手身形,就如指南针一般,继而身随手动,直打周身上下各处大穴。 赵纯孝不得已之下,从双袖中滑出两柄峨眉刺,直接朝李玄都的双肋刺去。 李玄都强行止住身形,狠狠一踏地面,积水和雨珠四散而飞,在“玄阴真经”的寒气作用下,直接化作冰锥飞向赵纯孝。 赵纯孝试图以手中的两柄峨眉刺将这些冰锥全部击碎,仍是小觑了冰锥中蕴含的磅礴气机,只听一连串的急促声响之后,赵纯孝的身形不断后退,双脚在地面上溅起水花无数,直到正堂前的台阶位置,才堪堪止住退势。 赵纯孝终于是有些气急败坏,对一直看戏的罗青青喝道:“还不出手?” 罗青青苦笑道:“非不愿也,实不能也。” 赵纯孝心思一沉,不等他继续开口,李玄都已经近到身前,手中多了一把冰蓝色的长剑,“白骨流光”本就是蕴含寒气,此时配合上李玄都的“玄阴真经”,威力大增,剑锋还未掠至,凛冽寒风已经扑面而至,几乎要在赵纯孝的脸皮上结成一层白霜。 赵纯孝只得将两柄峨眉刺交错身前,勉强挡下这一剑。 寻常峨眉刺在中部位置有中环,需要将中环套在中指之上,可赵纯孝的峨眉刺因为要藏于袖中的缘故,省却了中环,可以直接握住中部位置使用,对敌优劣有些类似于短剑,若说双短剑的运用,天下间少有人能与李太一相比,当日在望仙台上比武,李玄都以一柄单手长剑对上李太一的双剑,占尽上风,一度把李太一逼到绝境,此时赵纯孝同样是双手短兵刃,如何能是李玄都的对手? 两人以兵刃不过交手五十余招,李玄都就一剑挑飞了赵纯孝的一柄峨眉刺,这还是李玄都未曾动用“人间世”的情形之下,若是李玄都双剑齐出,这会儿赵纯孝断无幸理。 赵纯孝也明白这一点,心道这位紫府剑仙当年敢于号称天人无量境之下无敌手,果真是盛名之下无虚士,若要力敌,那是万万不能,当下要赶紧寻个脱身之法离去,只要返回白帝城,那便无甚可怕了。 想到这儿,赵纯孝将最后一柄峨眉刺也丢掷出去,李玄都侧身一躲,趁此时机,赵纯孝从须弥宝物中取出一道符箓,直接捏碎,然后整个人化作一阵狂风呼啸而起。 第一百三十八章 一出好戏 就在此时,一只纯粹以气机所化的手掌从天而降,直接将赵纯孝以符箓所化的清风拍碎,显出赵纯孝的身形。 赵纯孝既惊且怒,又有几分茫然,没有想到是谁会在这个关头出手对付自己。 李玄都同样不知来人是友是敌,顾及到自己身后还有一个暂时没有自保之力的秦素,没敢贸然动作,而是退到秦素身边,同时不忘将赵纯孝的两柄峨眉刺以及韩邀月的“青玉鸳鸯”全部收走。 秦素把这一幕看得清清楚楚,好气又好笑,小声道:“都是些身外之物,要这些做什么!” 李玄都这三样兵刃全部塞给秦素的手中,说道:“给你防身的。” 秦素无奈一笑。 平心而论,赵纯孝的峨眉刺品相不差,一柄峨眉刺上刻着“分水”二字,一柄峨眉刺上刻着“断流”二字,合起来就是“分水断流”,不逊于李太一的“潜龙在渊”。还有那把“青玉鸳鸯”,毕竟是当年韩无垢的随身兵刃,与“欺方罔道”相拼而不损分毫,可见其品质。 秦素知道李玄都的心思,无非是把所有的好东西都送给她,无论是功法秘籍也好,还是兵器法宝也罢,都是如此,秦素心中甜蜜,不过还是把玉笛还给李玄都,小声道:“韩邀月用过的东西,我不要。” 李玄都一怔,随即笑道:“那我收着就是。” 就在两人说话的时候,来人终于显出身形,是个脸色青白的高大男子,黑衣白发,虚立空中,衣袂飘飘,是天人境大宗师无疑了,同时也很符合江湖中人对于邪道宗师应有的想象,不是疯疯癫癫,不是奇形怪貌,而是城府深沉,心狠手辣。 见到此人之后,赵纯孝和罗青青俱是脸色一变,尤其是赵纯孝,更是面无血色。 来人只是瞥了眼李玄都和秦素,便把目光转向赵纯孝,嗓音低沉:“老十,你在这里做什么?” 这句问话只是寻常,可在这个时候,又是这个地方,便不寻常了。 赵纯孝没有正面回答,而是心虚道:“钟二哥,你不是在西京吗?” 听到“钟二哥”三字,李玄都和秦素顿时明白来人的身份,正是十殿明官中排名第二的钟梧,仅次于大天官王天笑。 李玄都和秦素对视一眼,秦素的眼神中露出几分笑意,显然是在说:“丈夫捉奸,这下有好戏看了。”但随即便把目光转开,低头垂了眼帘,脸上罩了一层可疑的红晕,显然是觉得自己一个未出阁的黄花闺女,是不该像三姑六婆一样对这种事情幸灾乐祸,实在是有些羞耻。 李玄都见到她面含娇羞,似乎是做了一件羞耻之事而给自己捉到现行,心中暗自好笑,又生出一股冲动,想要抱一抱她,再逗一逗她。只是现在光天化日,又是这般危急时刻,两人自然要规规矩矩,就连传音也不敢用,只能以眼神交流。 本来秦素已经平复心境,粉颊上的红晕渐消,刚刚抬起头,又对上了李玄都的目光,只当是李玄都窥破了自己的心思,又是面红过耳。 李玄都知道在秦素害羞的时候,只要不断逗弄她,她就会越发害羞,然后就会恼羞成怒,要么板起脸故意不理李玄都,要么就是小拳头伺候,每次都让李玄都乐在其中。无奈此时不是打情骂俏的时候,李玄都便转开目光,望向钟梧和赵纯孝那边。 此时钟梧和赵纯孝已经落回地面,钟梧显然不把李玄都和秦素放在眼中,只是死死盯着赵纯孝,冷冷道:“老十,你总是自作聪明,觉得别人都是傻子,这样不好。” 赵纯孝定了定心神,说道:“钟二哥,你这话,我听不大明白。” 钟梧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讥讽笑容:“你问我为何会出现在这里,我也不妨告诉你,是莞尔那丫头告诉我的,你可是明白了?” 赵纯孝脸色剧变,赶忙说道:“钟二哥,你是知道的,我与上官莞素来不和,早有宿怨,她说的话,如何能信?” 钟梧脸上的冷笑更甚,缓缓说道:“事到如今,再来解释,可就没什么意思了,是个男人的,痛痛快快承认了,放心,我也不会打死你,只会把你打一个半死,然后带着你到地师的面前,好好论道论道,天刑、地刑、风刑、火刑、水刑,任你选就是。” 赵纯孝怒道:“钟二哥,我敬你是前辈,可你也不能信口雌黄,凭空污人清白!” 钟梧并不说话,只是向前踏出一步,这意思已经十分明显,能动手,就少说话。 就在这时,一直没有说话的罗青青终于开口道:“夫君……” 她不说话还好,她刚一开口,钟梧已是勃然大怒:“闭嘴,贱货!” 罗青青自恃有姐姐护着自己,也不是十分害怕,故作伤心道:“一日夫妻百日恩,你我做了多年夫妻,难道你宁肯相信上官莞的话语,也不肯相信我吗?” 钟梧嘿然道:“贱人,事到如今,你还要狡辩嘴硬,你是个什么货色,我早就心知肚明,平日里吃几个书生也就罢了,我也不跟几个死人计较,可你怎么敢与宗内之人有什么牵扯?你将我置于何地?让我如何去面对其他明官?你还有脸说什么夫妻,有你这样的妻子,可真是我钟某人八辈子修来的福气。” 听到这番话,不知怎的,李玄都就想起了那位三嫂谷玉笙了,也不知三哥有没有这样的“福气”,虽然他们两人闹到了兄弟阋墙的地步,但念及小时候兄弟相亲的温馨场景,李玄都还是希望自家不要闹出这样的事情才好。 罗青青想要辩解,在钟梧的目光逼视之下,却什么也没说出来,把已经到了嘴边的话语又给咽了回去。 钟梧身为江湖中的大人物,自有一番气度格局,对于他来说,罗青青只是他用来交好罗夫人的手段而已,谈不上什么夫妻之情,自然也动不了他的格局,更不会让他心生涟漪。毕竟对于升斗小民来说,娶了一个漂亮老婆便是此生最高的成就,可是对于钟梧来说,没有罗青青,也有李青青、赵青青,所以钟梧并不是因为罗青青四处勾搭男人而恼怒,对于罗青青的所作所为,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如果真有一天,罗青青看上了哪个年轻书生,想要与这个书生远走高飞,那么钟梧也不介意写下一纸休书,成全了他们就是。 真正让钟梧感到恼怒的是,罗青青不知道进退,不懂分寸,竟然敢与同属阴阳宗的赵纯孝私下苟合,这也就罢了,还把这件事情闹得满城风雨,上官莞等人都已经知晓。如此一来,不但让钟梧折损了颜面,而且也断了钟梧的其余退路,就算他想要装聋作哑也是不可能了,只能做出一个姿态。闹到如此地步,他想要通过罗青青交好罗夫人的图谋完全落空不说,还让自己被泼了一身脏水,里外不讨好,焉能不怒? 此时钟梧已经没有耐心再与两人继续耗下去,对赵纯孝说道:“老十,你记住,这都是你自找的。” 话音未落,钟梧迈步朝赵纯孝走去,看似慢行,却眨眼便至赵纯孝的面前。 面对在十殿明官中排名第二的钟梧,赵纯孝根本没有反抗之力。 钟梧单手握住赵纯孝的脖子,催动气机。 赵纯孝直接七窍流血。 罗青青脸色苍白,不敢多言半句。 第一百三十九章 奸夫淫妇 钟梧没有杀死赵纯孝,因为赵纯孝是地师的弟子,他的性命掌握在地师的手中,而且两人同为十殿明官,并无高下之别,钟梧也无权去定夺一位明官的生死,如果钟梧未经地师的许可而擅自杀了赵纯孝,那有理也变成了无理,所以他不会杀了赵纯孝,只会把赵纯孝打个半死,然后带着他返回西京去见地师。 钟梧将已经重伤的赵纯孝随手丢在一旁,赵纯孝如一截朽木,摔落在地,没有半点反应。 罗青青下意识地捂住嘴。 罗青青之所以走到今日这一步,非是一日之功。 正所谓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最早的时候,罗青青初嫁钟梧,被姐姐罗夫人几次叮嘱,说钟梧不是寻常之人,乃是阴阳宗中位居前列的大人物,关乎到罗夫人的大计,不可轻慢,要她收敛了性子,不可再贪玩。一开始罗青青也谨记姐姐教诲,不敢造次,只是钟梧常常不在身边,数月之后,她忍受不住寂寞,吃了一个过路的江湖人,事后忐忑不安了许久,只是见钟梧没有任何反应,她才渐渐安下心来。世上之事,只有一次没有和无数次,有一就有二,又过了月余工夫,她又抱着侥幸心思吃了个书生,钟梧还是没有任何反应,于是她的胆子越来越大,越发没了顾忌。 赵纯孝在一次偶然情况下与罗青青相识之后,罗青青见赵纯孝相貌英俊,风流潇洒,便有意无意地撩拨赵纯孝,赵纯孝也是个风流性子,百无禁忌,哪里还有不懂的,于是也趁机挑情,终于两人遂了心愿。 只是罗青青万万没想到,一直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钟梧,会为此雷霆震怒,也正应了姐姐最早时候的嘱托,钟梧可不是那些被她随意玩弄于鼓掌之间的男子,真要动手,根本不费半点力气。 直到现在,罗青青还不知道钟梧为何而震怒,为什么以前都没有事情,偏偏现在就有了事情,是男人太善变吗? 钟梧把目光转向罗青青,见她眼神中仍有几分迷惑不解,扯了扯嘴角,问道:“知道错了吗?” 罗青青下意识地点头。 钟梧脸上的冷笑更浓,又问道:“错在哪里了?” 罗青青赶忙说道:“我不该与赵纯孝胡闹,都是他勾引我的,夫君,你要相信我,我也是一时鬼迷心窍,才被他的花言巧语所蒙骗,我真的知错了。” 钟梧“呵”了一声:“那些死了的男人呢?也是他们勾引你的?拼了性命不要,也要勾引你,嗯?” 罗青青张了张嘴,哑口无言。 钟梧伸手捏住罗青青的白皙脖子:“你还真把我当成一个傻子了,就算是编一出谎话,也该用点心吧?这样的谎话,我就是想要假装相信也做不到,你让我怎么放过你?” 罗青青的眼神中满是惊恐:“我、我错了,我真的知错了,求你放过我吧,看在我姐姐的面子上,放我一条生路,我再也不敢了,我以后一定老老实实的。” 钟梧望向女子,眼神冰冷:“罗夫人那么聪明的人,怎么会有你这样的蠢妹妹?你现在还不知道你错在哪里了,你不是错在勾引男人,而是错在让别人也知道了此事。有些事情,没人知道的时候,不过二两重,可闹到人尽皆知以后,两万均都打不住。看在我们夫妻一场的情分上,我再教你一个道理,不要只看眼前,没事想想以后,要分轻重,知进退,做一件事之前多想想做了这件事有怎样的后果,你知道吗?你不知道,你只知道贪图一时欢愉,却不知道坏了我的大事。” 罗青青只觉得一股刺骨寒意传遍了她全身上下。 她还想要说话,钟梧已经打断她:“蠢人是真的无药可救,已经没有以后了,不杀你,我如何在阴阳宗立足?” 罗青青嘴唇颤抖道:“你就不怕我姐姐找你的麻烦?” 钟梧轻笑道:“事到如今,我只好站到冷夫人那边了,罗夫人再厉害,还能越过冷夫人寻我的晦气不成?” 话音落下,钟梧手上发力,直接扭断了罗青青的脖子,她脑袋一歪,两只无神的眼睛仍是大大睁着,透着惊恐。 最后,钟梧终于把目光转向了李玄都和秦素。 李玄都上前一步,挡在秦素的身前,与钟梧对视。 钟梧上下打量着李玄都,脸上露出几分笑意:“好一个紫府剑仙,当日在帝京城中,早就想要领教,只是碍于地师之命,未曾出手,在你坠境之后,我本以为以后便这样的机会,没想到今日却是遂了心愿。” 李玄都平声静气道:“我有一位朋友,在帝京之变当日被人暗算,死于‘鬼咒’,不知可是阁下的手段?” 钟梧摇了摇头:“伤人、杀人太多,记不清了。” 李玄都点了点头,直接从“十八楼”中取出“人间世”,凝神以待。 钟梧仍是徒手,说道:“都说家丑不可外扬,今日之事,让两位见笑了,于公于私,我都不能放你们离去。” 话音落下,滂沱大雨愈发猛烈,天上黑云骤然下降。 李玄都的神情愈发凝重。 阴阳宗的十殿明官神秘莫测,不入黑白谱、少玄榜、太玄榜,除了地师之外,谁也不知道这些明官境界如何,不过以赵纯孝、魏臻、金释炎、张铮等人的境界修为来推断,钟梧少说也是天人无量境,再看他刚才出手的威势,恐怕不逊于寻常一宗之主,甚至犹有胜之,比之宁忆也相去不远了。 虽说李玄都接连修炼“太上丹经”和“玄阴真经”之后,已经半只脚迈入了天人境的门槛之中,但终究还是差了一门“大宝瓶印”,没有完全踏足天人境,面对钟梧这样的对手,胜算委实不大。 不过李玄都也谈不上如何惧怕,在他行走江湖这些年来,就没遇到过几次十拿九稳的交手,当初他还未恢复境界时,遇到藏老人胜算更小,那又如何? 与此同时,秦素也毫不犹豫地取出一颗可以快速恢复气机的珍贵丹药,名为“十二花玉蝉丸”,乃是忘情宗的秘药,采用十二种珍惜花草,辅以其他原料,方能炼制而成,有短时间内快速补气之妙用,只是因为材料难得的缘故,存量稀少,炼制艰难,这次若非秦清诛杀了四位忘情宗长老,秦素也没机会得到此药。 一颗丹药入腹,秦素虽然不能立刻恢复全部气机,但最起码的自保之力还是有的。 钟梧并不急于出手,说道:“紫府剑仙,秦大小姐,两位的背后靠山自然是极为不俗,无论是李道虚、张海石,还是秦清,我都不是对手,不过你们死在了这里,他们又如何知道是何人动手?江湖上总是这样,哪来的千金之子坐不垂堂,该死还是要死的。” 话音落下,头顶的黑云之中生出一条由黑色孽龙,完全由云气、水气凝聚而成,惟妙惟肖,张牙舞爪。 钟梧哈哈一笑:“拿下一对奸夫淫妇,再杀一对神仙眷侣,痛快!真是痛快!” 话音落下,钟梧的气势暴涨,一身黑袍鼓荡不休。 头顶黑龙又生出两只龙首,化作一条三首之龙。 李玄都的衣衫被狂风吹拂得猎猎作响,平静道:“沟通天地之桥,窃取天地之力,这便是天人无量境?果然非同寻常,厉害。” 钟梧不再说话,黑云中的三首黑龙携带着浩荡天威轰然下落,直撞李玄都。 “来得好!”李玄都双手分持双剑,一跃而起,两道剑气随之而动,迎向黑龙。 第一百四十章 天井激战 吕祖有诗云:“剑术已成把君去,有蛟龙处斩蛟龙。” 一剑斩龙,从来都是剑士的宿愿,只是世上已无龙,众多剑士只能是空有屠龙之术却无龙可屠。 在“北斗三十六剑诀”之中,便有专门的“斩龙”一式,李玄都没想到还有运用此剑的一天,哪怕只是一条假龙,好歹是沾上了一个“龙”字,也不算辱没了这一剑。 只见两道剑气分别斩落两颗龙首,硕大的龙首迅速消散不见,只剩下一头的黑龙来到李玄都的面前三尺。 李玄都身形一转,整个人就好像一个陀螺飞快旋转,穿金裂石的剑气齐动,来去穿梭旋绞,剑气落向黑龙,如雨落湖面,激起无数涟漪。 然后李玄都整个人就像一把利剑,生生撕裂刺穿了黑龙,使其经过一阵垂死挣扎般的翻滚,最终飘散,重归天空。 就在这时,钟梧脚尖一点,在地面踩踏出一大片龟裂痕迹,身影如一道长虹,来到李玄都的面前,一掌推出。两者相撞,李玄都不得不停住旋转身形,顺势以手中“白骨流光”一剑横斩。钟梧于毫厘之间横跨一步,堪堪让过这腰斩一剑。 李玄都不曾转身,又是反手一剑。“人间世”带起呼啸风声,狠狠砍在钟梧的胸口上,发出一声铿锵声音。所谓金刚不坏,也不过如此。 钟梧在中剑的同时也还了一掌,两人一触即分,拉开数丈距离。 李玄都动作丝毫不停,落地之后再度持剑前行,手中“人间世”画出一弧,轻声道:“起!” 一条手臂粗细的剑气凭空而起,如虹如龙,随着李玄都手中长剑所指,疾射而出。 钟梧不惊不惧,伸出双手正面硬撼,直接将这条剑气长龙打散,炸裂成无数游散的细微剑气。也就在这时,李玄都脚尖一点,踏出一圈气机涟漪,身形飘然而动,瞬间来到钟梧面前,以“白骨流光”直指钟梧的咽喉。 早有预料的钟梧变掌为拳,直取中门。 两者交错而过,李玄都在钟梧的咽喉上留下一道深深血痕。钟梧右手缩回,以食指中指两指搭在剑身上,大拇指从下抵住,试图将“白骨流光”折断毁去,却不料李玄都在刹那间松开剑柄,左手按在剑首上猛然向前一推,就要将“白骨流光”生生推入钟梧体内。 不得已之下,钟梧索性不再去管“白骨流光”,而是顺势一肩撞山,要将李玄都的胸膛撞烂。 李玄都任由“白骨流光”落地,用“人间世”画圆,以“阴阳两极生”接下了钟梧的一撞,然后将他推回原地。 这一番攻守互换不过是眨眼功夫,李玄都没有急着御回“白骨流光”,脚下轻点,身形所至,留下一连串涟漪,一剑中宫直进。钟梧不闪不避,以掌对剑,手掌毫发无损,双脚往后一滑,在坚固的青石板地面上犁出两道深刻沟壑。不过李玄都也不好受,受到钟梧的气机反震,向后飘退十余丈。 钟梧猛然拔脚向后一踩,踏出一大圈裂纹,强行止住退势,接着身形激射而出,瞬间追上正在后退的李玄都,一臂横扫。 李玄都虽然以“人间世”挡下了这记横扫,但还是被手臂上蕴含的距离震得侧飞落地,钟梧趁势追击,又是一脚踏向李玄都胸口。最后关头,李玄都向下拍出一掌,借助反震之力压住这股溃败之势,同时借力起身,身形侧翻躲过钟梧的一掌,再次向后退出丈余距离。 钟梧双膝微微一曲,身形如同离弦之箭飞出,五指成勾,当头抓下。 李玄都再次出剑,没有刻意收束剑势,而是人随剑走,轻描淡写地躲过了这一抓,接下来的一剑看似是点向空处,但是钟梧却径直撞到剑上,被一剑刺伤胸口。 这一剑宛若未卜先知,乃是“太阴十三剑”中的“剑心太玄意”。 紧接着李玄都又是一剑递出,谈不上如何惊天动地,而且还有些杂乱无章的意味,与“法度森严”四字完全沾不上边,落在剑道宗师眼中,可谓是漏洞百出,如果将剑招比作是一栋房子,那么李玄都的这一招用千疮百孔来形容也不为过。可就是这一剑,却也是羚羊挂角一剑。没了层层规矩束缚,从心所欲,天马行空。 钟梧皱了皱眉头,一掌拍出。 李玄都仍旧是身随剑走,于毫厘之间躲过钟梧这一掌,倏忽在前,倏忽在后,身形飘忽不定,让钟梧无迹可寻。 钟梧淡笑道:“好一个‘剑心太玄意’,用阴阳宗的本事来对付阴阳宗,真是好得很。” 话音未落,钟梧脚步一错,以自己手臂再添一道伤口为代价,不顾剑气凌厉,以五指握住“人间世”剑身,手上用力,就要将李玄都手中的“人间世”彻底折断。李玄都却是随着“人间世”同进退,让钟梧无处着力,接着冷不丁一记剑指点在钟梧的手腕上,“人间世”趁机脱离钟梧的掌握,又是开始围着钟梧游走。 钟梧不得已向后退去,李玄都紧随而至,如同附骨之疽。 虽说此处天井已经不小,却也经不住两人的周旋,钟梧终是退无可退,猛然跃起悬空。 几乎同时,李玄都向上撩起一剑,直逼高出地面十余丈的钟梧,分不清剑光还是剑气,整个上空白雾茫茫一片。钟梧身形下落,双手握拳作擂鼓之势,朝着剑光剑气剑锋一锤而下,使其瞬间消散,李玄都没有硬抗,顺势连人带剑一转,旋转出一个大圆,反手一剑如惊鸿掠影刺向钟梧的脖子,钟梧大喝一声,在长剑刺入皮肉三分之后,一手攥紧这刺脖一剑,使其不能再前进半分。 李玄都一脚踢向钟梧,借力向后退去。 钟梧一拳打向李玄都,后发先至。李玄都只得以剑气阻挡。 钟梧一拳将剑气砸烂,然后顺势化拳为掌,朝着李玄都一掌当头拍下。李玄都身形拧,以“风雷云气生”刺出一剑,只见得云雾缭绕,风雷自生。 剑掌相撞,响起一声巨响,如撞大钟。 两人各自向后退出数十丈,然后又同时前冲。 下一刻,李玄都一剑刺穿钟梧腹部,钟梧也一拳狠狠轰击在李玄都心口,两人分别后退,钟梧侧身一脚踏落地面,止住后退趋势。李玄都也如出一辙,以手中“人间世”刺入地面,剑锋在地面上划出一条长长的沟槽,停下身形。 两人遥遥对峙,钟梧没有急着出手,笑意玩味,李玄都开始大声咳嗽,胸膛起伏不定,从嘴角流出鲜血,沾染前襟。 两人看似是不分胜负,钟梧毕竟境界高出太多,就算被李玄都刺了数剑,都是皮肉小伤,可他只要能伤到李玄都,便足以重伤内腑。 李玄都咽下一口鲜血:“不愧是第二明官,以你这份修为,足以登上太玄榜的。” 钟梧淡然道:“若是宁忆在此,我也没有必胜把握。” 李玄都点了点头。 钟梧不再废话,瞬间缩地成寸,掠至李玄都身前,不给他举剑格挡的机会,出手便是杀招,要让他也像罗青青那般,被生生扭断脖子。 钟梧的手掌才要触及李玄都的脖子。 有一刀诡异掠至。 便是境界高如钟梧,也没有躲过这一刀,只觉得脖子上一凉,已是被这一刀割伤了喉咙。 他抬头看去,出刀之人正是那位没有被他放在眼中的秦大小姐,也只有“欺方罔道”的锋芒,才能如此轻易地破开他的体魄。 钟梧皱了皱眉头,冷笑道:“好一个‘天问九式’,不愧是秦清的成名绝学。” 第一百四十一章 大化天魔 方才这一刀,同样是出自“天问九式”,是为:“冥昭瞢暗,谁能极之?” 因为补天宗本就继承了古时刺客一脉,故而这一刀暗含刺杀要义,务求诡异难测、出人意料,便是当面出手,也极难防备,更何况秦素是趁其不备偷袭出手,钟梧中招也在情理之中。 若是让秦清来用这一刀,没有任何悬念,钟梧只有身首异处的下场,可惜秦素与秦清之间相差太多,这一刀固然出其不意伤了钟梧,可距离重伤钟梧还有相当距离。 钟梧之所以能在阴阳宗十殿明官中位列次席,仅次于大天官王天笑,凭借的就是一身横练体魄。 武夫,尤其是纯粹武夫,摧山裂石,十虎之力,气荡江河,一切的根本还是在于能够这一切承受的体魄,故而在江湖中各种锻炼体魄的法门层出不绝,从最基础的“金钟罩”、“铁布衫”、“铁档功”、“十三太保横练”,到“金刚不坏神功”、“金刚之身”、“金刚法身”,再到“漏尽通”、“六合八荒不死身”等无上绝学。 钟梧与修炼“六合八荒不死身”的百蛮王不同,他修炼的是阴阳宗绝学“重九玄功”,共有八十一种重小境界划分,修炼到第三十六层是为小成,修炼到第六十四层是为大成,修炼到第七十二层是为小圆满,修炼至第八十一层是为大圆满,如今钟梧已经修炼至第七十三层小圆满,不同于至阳至刚的“金刚不坏神功”,也不同于至阴至柔的“六合八荒不死身”,“重九玄功”阴阳相济,既有金刚不坏的神通,却又不至于过刚易折,也有谷神不死的玄妙,也不至于过柔则靡。与李玄都的“漏尽通”有异曲同工之妙,只是因为钟梧境界更高的缘故,体魄也远胜于李玄都。 钟梧被秦素以“欺方罔道”伤了咽喉之后,默运玄功,咽喉位置的伤口开始自行生长,不过片刻工夫,便愈合如初,不见半点痕迹。 秦素望了李玄都,满眼担忧和关切。 李玄都摇了摇头,同样运转“坐忘禅功”,脸上显现“枯荣之相”,时而苍老,时而年轻,循环不定,往复不息,若在此时内视,便会发现在他的各处穴窍之中,显现烟雨潇潇、夏雷阵阵、秋风簌簌、大雪飘飘的奇异景象,四季轮转、生死枯荣尽在其中,竟是使得不断震动的各处穴窍趋于平稳,伤势好开始渐渐好转。 钟梧见此情景,大为惊奇,忍不住赞叹道:“好一个‘坐忘禅功’,静禅宗那么多老和尚都没能悟出‘漏尽通’,竟是被你一个外人得了去,真乃时也命也。” 钟梧嘴上如此说着,却没有想要留手的意思,再次出手。 这次钟梧不再有丝毫大意,出手就是一门极为阴毒狠辣的绝学“大化天魔手”,若论招式,此路手法也许谈不上如何精妙无比,与“万华神剑掌”相差无多,但关键在于此掌一出,可夺人心神,摄人魂魄,使其迷失于天魔秘境,从而心魔丛生,失魂落魄,心志不坚、修为不高之人,不需要刀斧外力加身,就会自行走火入魔,一身气机化作熊熊烈火,将其焚烧殆尽。就算有那境界修为不俗之人,抵得住天魔攻心,不会走火入魔,也难免为之分心,不能注意外在形势变化,此时钟梧再攻其要害,同样是一个死字。 只见钟梧一掌缓缓向前推出,周围一切了无异常,仍旧是大雨滂沱,头顶上仍旧是乌云密布,但秦素却骤然感受到一股莫名的心悸和不安。 就好像在上古神话中,每当有凶兽来临之时,哪怕它还在很远的地方,它所散发出的滔天凶威,便使得其他飞禽走兽开始惊惶奔走,甚至它那不必刻意遏制的力量,便可以改变周围的一切,诸如旱魃出世,赤地千里,或是无支祁所到之处,洪水滔天,便是这样的道理。 然而秦素又不知道到这股不安的具体来由,甚至就连不远处的钟梧也已经消失不见,无法感知其具体位置,说明对方已然进入天人合一之境,将自己完美融于四周环境之中,可又远远高于天人逍遥境,秦素只是在自己父亲秦清的身上见过如此玄妙手段,当时秦清只是伸出一手挡在秦素眼前,秦素便觉得自己好像被困于一方小天地之中,眼前掌纹便如山川河流,可谓一叶障目,不见泰山。不谈修为,只谈境界,此时钟梧借助“大化天魔手”之力,已然有了几分天人造化境的神韵。 若是寻常归真境高手,遇到如此情况,根本无从应对,可秦素不一样,她的一身所学是由秦清亲自传授,从不假于他人之手,秦清只有秦素一个独女,用心程度自然不同,指点迷津、答疑解惑只是等闲,甚至还亲自陪练喂招,并在事后一一讲解,让秦素知其然也知其所以然,从这一点上来说,李玄都的师父李道虚固然比秦清境界更高,但在用心程度上却是天差地别,李玄都也比不得秦素这等优待。 秦素早已在秦清身上见识过天人造化境的诸般玄妙所在,虽惊不乱,以手中“欺方罔道”运起“天问九式”中的“八柱何当,东南何亏?”一式,转瞬之间,秦素发出八道刀气,分别激射向八身周个方位,刀气激荡,金风四溢,锋芒必露。 骤然爆发的八道刀气,每一道都每一道都无坚不摧,以攻代守,眨眼间就在她身前布下一坐八方阵势,疏而不漏,但凡有人靠近,立刻便能查知。所以每一道刀气除了用于攻守之外,还可以成为她用于探测四周的神识,对方天人合一境界再如何高明,只要不能将自身化虚无形,遇到刀气,仍要抵挡,一旦抵挡,就会暴露出真正的位置。 下一刻,秦素又用出一式“阴阳三合,何本何化?”,穿金裂石的刀气齐动,来去穿梭交织不停,结成一道杀生落网,仍是以攻代守,护住她前后左右,向前猛冲。一切只凭刀气带动,气机感应,哪个方位刀气受阻,就会立即全力冲杀哪个方向,一气呵成,不留丝毫余地。 刹那之间,就见眼前突然犹如水面般生出道道涟漪,涟漪到处,如同井中之月,随之扭曲波动、光怪迷离。秦素发出的刀气就如雨落沧海一般,转眼间就消融得无影无踪,不知落在了何处。不过秦素也不甚在意,她的本意就不是杀敌伤人,而是以进为退,求得自保。 在这电光火石之间,秦素终于判断出钟梧的藏身所在,便要再添一刀,破去此地幻境,可就在此时,在秦素的视线之中,一只手掌简简单单地伸了过来,好似如来佛手掌,五指即五岳,随着手掌前移,也越来越大,最终变得遮天蔽日一般,每一道掌纹都如峡谷一般深邃,秦素的刀气落在此掌之上,如清风过山岗、明月照大江,了无痕迹,然后就见手掌缓缓下压,宛若泰山压顶。 直到此时此刻,秦素仍旧不能看到钟梧的身形所在,这一掌遮蔽了她所有的视线,虽然不及“一叶障目不见泰山”那般举重若轻,却也足以让秦素“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 其实破局之法也很简单,要么是“不畏浮云遮望眼,只缘身在最高层”,境界高了,自然可以破去。要么就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此时秦素身在局中,不见真面目,可李玄都却是在局外。 千钧一发之际,李玄都不等“坐忘禅功”完全修复体魄,强行出手按住了钟梧的手腕,使其不能再前进分毫。 第一百四十二章 援军赶到 “大化天魔手”之玄妙就在于局内局外几乎是两重天地,钟梧出手之时根本不见丝毫狠辣凌厉,倒显波澜不惊,轻描淡写,在李玄都这个局外人的眼中,就是秦素忽然连出数刀,但是除了最后一刀之外,其余几刀都落在了空处,使得一座天井变得支离破碎,未能伤到钟梧,而钟梧在轻松化解了秦素的最后一刀之后,一掌拍向秦素的额头。 李玄都便是选择这个时候强行出手,不偏不倚,刚好处在钟梧气机流转的一处关键节点上,钟梧一掌将发未发,骤然之间被李玄都截断气机,立时破功,天魔幻境不复存在,秦素眼前重见清明。 虽然李玄都与秦素一起破去了钟梧的“大化天魔手”,但也隐患不轻,脸上还保持着“枯荣之相”,左半边脸庞仍是神华内敛、晶莹玉润的年轻人面孔,右半边脸庞却是沟壑纵横、苍老枯槁的老人面孔,半枯半荣,半春半秋,极为诡异。 被李玄都握住手腕的钟梧怒哼一声,以气机强行震开李玄都,万万没想到这两人竟是如此难缠,好在此二人还未踏足天人境,等到他们两人双双晋升天人境,以一敌二的情形下,死的可就是他钟某人了。 想到这儿,钟梧愈发坚定了要杀掉二人的决心,除了“重九玄功”和“大化天魔手”之外,他还有一门绝学,乃是地师感念他多年以后立下功劳无数,特意传授的一门自创功法,名为“鬼王大力神通”,与金刚宗的“金刚大力神通”和“移山大力神通”有异曲同工之妙,用出之后,一掌一拳都有数万斤之力,不逊于百蛮王的十虎之力,虽然在短时间内的杀力和玄妙莫测都不如“大化天魔手”,但贵在持久,就算是普通的“太祖长拳”也能发挥巨大威力,一两招之间可能不见如何,但是交手上百招之后,便是“金刚之身”也不能承受,非要被他打得骨骼尽碎、内脏受损不可。 以李玄都和秦素目前的境况,对上用出了“鬼王大力神通”的钟梧,就算是两人联手,在还没有摧破钟梧的体魄之前,就要被钟梧生生打死。 李玄都和秦素对视一眼,两人都没有丝毫畏惧。李玄都的眼神中有些无言的愧疚,愧疚自己让秦素处于险境之中。秦素的眼神中却是关切,似乎在问他伤势如何。 李玄都摇了摇头,示意自己没事。 秦素眼光一转,落在他的半张苍老面孔上,嘴角含笑。李玄都立时懂了她的意思,这是在说他是个老头子了。李玄都想要笑上一笑,却没能笑出声来,但见秦素脸上笑意更多了,忽见她的一双妙目转了几转,露出几分狡黠神色,先是朝他努了努嘴,又朝她自己点了点下巴,然后眨了下眼,初时李玄都未明白此中含义,过了片刻便明白过来,这是在说两人要同生共死了。 这一幕,自是落在钟梧的眼中,他虽然不明白两人的眼神交流,但也能大致猜到一二,下意识地看了眼罗青青的尸体,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不由冷哼一声:“死到临头,还在这儿你侬我侬,两位倒是好雅兴。” 李玄都笑道:“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正是因为生死未卜,才要及时行乐,免得空悲切。这世上的男女之事,数不胜数,可能如我二人这般的,却是不多。这一路之上,多有坎坷,有明着来抢的,有暗着来偷的,有下个套算计你的,还有背着你不知干出些什么来的,甭管你是皇帝也好,是宗主也罢,绿帽子一戴就是没脾气。不知阁下以为然否?” 钟梧脸色顿时铁青一片,不再跟李玄都废话半句,便要上前打杀了这对狗男女。 李玄都和秦素也各自拿好兵刃,摆明了架势,虽然他们胜算无多,但真要生死相搏,也要让钟梧吃个苦头。 钟梧狞笑一声,向前踏出一步,整座天井的青石地面悉数震成齑粉,然后他整个人瞬间来到李玄都面前。 李玄都和秦素心有灵通,修为更高的李玄都以“人间世”主守,而稍逊一筹的秦素则是以“欺方罔道”主攻,两人默契配合,方能发挥出两人联手的最大威力。 一瞬之间,硬接了钟梧一拳的李玄都向后退出三步,脸色苍白,而秦素也一刀刺入钟梧的胸膛三分,留下一道约有三寸长短的伤口。 钟梧对于这等伤势浑不在意,又要再出一拳。 就在这时,他忽然感觉自己腰眼一麻,紧接着便是一股刺骨寒意迅速蔓延开来,让他这一拳再也打不出去。 钟梧见多识广,立时就知道这是只有修炼玄女宗“玄阴真经”才能练就的“寒冰真气”,再辅以玄女宗的“少阴寒冰指”,将自身气机凝聚于一指之上,拼着大耗气机,将“寒冰真气”急速注入他的经脉之中。这“寒冰真气”是至阴至寒之物,一瞬之间,钟梧的半个身子都被冻僵。 虽说这一击把握的时机恰到好处,钟梧不防之下,竟是被这种江湖上的二三流手段暗算,但对于钟梧来说,这也不算什么,江湖上诡诈,历来如此,他年轻时多次经历生死,无甚出奇之处,真正让钟梧感到惊讶的是,来人的境界修为极高,这一招的关键就在于此,若无极厉害的境界修为,“寒冰真气”就会如泥牛入海一般,顷刻间就会被钟梧自身的磅礴气机所化解,此人能以“寒冰真气”冻僵钟梧,说明境界修为不在钟梧之下,少说也是天人无量境的修为。 念及于此,钟梧的心中立时浮现出一个人,那就是玄女宗的宗主萧时雨,当世之间,应该只有萧时雨才有这份指力才是。如果仅仅是萧时雨一人,钟梧也无甚好怕,关键在于萧时雨身为一宗之主,又怎么可能是孤身一人? 钟梧想到这儿,怒喝一声,不顾伤及体魄元气,强行震开身后之人,然后身形一掠,飞到赵纯孝身旁,抬眼望去,却见方才偷袭自己之人,并非是他预料中的玄女宗宗主萧时雨,而是另外一个女子,不过这个女子也算是半个熟人了。 钟梧缓缓说道:“石无月。” 石无月漂浮在半空之中,双脚不沾地面,双手正轻轻梳理着自己的长发, 听到钟梧的的话语,如少女般烂漫一笑:“你叫我做什么?” 钟梧目光阴沉:“石无月,你怎么会在这里?” 石无月满脸无辜道:“李非烟那个婆娘说了,她不在的时候,让我保护好她的侄儿,若是伤了半根毫毛,就要拿我是问,我也是没办法呀。” 一边说话,石无月一边摇头,唉声叹息,似是极为无奈。 钟梧强压怒气,思量眼前局势,李非烟脱困之事,他已经知晓,不过听石无月话语中的意思,此时李非烟并不在此地,那就好办,单凭一个不擅长与人争斗的石无月,再加上强弩之末的李玄都和秦素,也不是他的对手,只是多花些代价罢了。 石无月却是看穿了钟梧心中所想,掩嘴娇笑道:“你是不是看我一个孤弱女子好欺负,便想要动粗?那你可打错主意了,我有帮手的。” 话音落下,一根玄黑长鞭如切割豆腐一般将这座已经破碎不堪的天井从中切割开来,直指钟梧。 第一百四十三章 击退强敌 钟梧举起右拳,挡下了长鞭,任由长鞭缠绕住自己的手腕,然后猛然发力,要将用鞭之人拉进已经支离破碎的天井之中。 只见鞭子骤然绷紧,然后一名黑裙女子飘然而至,手中握着黑鞭的握柄,与钟梧形成僵持之势。 阴阳宗与太平宗一般,都是消息灵通的宗门,对于江湖中的大事小情知之甚详,钟梧身为阴阳宗的明官,自然是见多识广,一眼就认出此人正是秦家四大家臣之一的秦不二,心中了然,知道此人定是被秦清派来保护秦素,今日再想杀李玄都和秦素怕是难了,嘴上却是冷笑道:“秦不二,你不是我的对手,就算是秦不一,当年也是我的手下败将,你们两人联手还差不多。” 秦不二并不言语,只是专心运转玄功,反而是石无月开口道:“钟梧,莫要打肿了脸充胖子,你中了我的‘寒冰真气’,若在平时,自可静坐运功,慢慢化解,但此时有劲敌当前,如何有此余裕?这会儿恐怕要分出不少气机来镇压体内的寒气。你境界甚高,修为甚强,区区寒气也奈何不得你,更谈不上凶险,但如果与旁人激斗,使得自身气机消耗甚巨,用于压制体内寒气的气机便相应减弱,大敌当前之时,既有外患,复生内忧,你又如何能胜?” 钟梧脸色一沉,没想到石无月这个女子竟是一眼就看穿了他的底细,的确如石无月所言,他要分出部分气机来压制体内的“寒冰真气”,一时半刻之间,却是无法全力出手,若是陷入持久苦战之中,难免生出不测。 就在此时,又有两人从天而落,来到钟梧的身旁,一起向钟梧攻去。 钟梧一掌侧拍,两人各自正出一掌,双掌与单掌相交,立时吸附到一起,陷入到比拼修为的境地之中。 两人正是秦不三和秦不四,若是平常时候,两人自然不能与钟梧比拼掌力,可此时钟梧先是与李玄都、秦素大战一场,损耗了部分元气,接着又被石无月在体内注入一股“寒冰真气”,牵制了部分气机,同时还与秦不二僵持不下,此时一掌之力不足鼎盛时全力一掌的半数威力,而秦不三和秦不四相交多年,同进同退,亲兄弟也不过如此,最是擅长合计之术,两人都是积年老归真,联手可媲美天人境大宗师,此时挑准了时机出手,非但没有落入下风,反而隐隐占了上风。 钟梧心中恼怒异常,若是单打独斗,包括石无月在内,这些人无一是他的对手,就算是两人联手,也要死在他的掌下,可此时四人联手,立时就让他落入下风之中,若是李玄都和秦素也不顾江湖道义群起而攻之,那么他可就真要身处险境之中。 正所谓越怕什么来什么,钟梧用余光扫了下那对狗男女,就见李玄都在略微调息气息之后,与秦素轻声交代了什么,然后就提剑向这边行来。 钟梧大为惊骇,方才他与李玄都一番交手,对于李玄都的能耐已是心中有数,若不是二人境界相差太大,自己恐怕不是他的对手,如果此子能踏足天人境界,胜负殊为难料,此时若是李玄都也加入战场,恐怕自己性命堪忧。 想到这儿,钟梧大喝一声,拼着不去镇压体内的寒气,全力催动“重九玄功”,强行震开秦不三和秦不四,同时又用出一式“灵蛇散手”中的“灵蛇出洞”,脱开黑鞭的缠绕。 这一切,不过眨眼之间,不过就在这极短的时间之内,钟梧体内的“寒冰真气”已经发作起来,使其体表结上了一层白霜,此等寒气是由内而外散发,任由钟梧的体魄如何强横,此时也觉得冷寒彻骨,动作僵硬。 不过此时的石无月却是无力出手,方才她将自己修炼了数十年的“寒冰真气”凝聚于食指之上,悉数注入钟梧体内,伤敌一千自损八百,也是大损真元,只怕非花上月余时间,难以恢复如初,眼见钟梧挣脱了秦家三人的束缚,她不敢力敌,只能向后飘退出去。 钟梧也不去管石无月,心想着当务之急是离开此地,不过在临走之前,还要带上赵纯孝才是,不过李玄都也料到了钟梧不会轻易放弃赵纯孝,就在钟梧伸手抓住赵纯孝的时候,李玄都一剑赶到,刚好刺在钟梧的手背上,留下一道血痕。 钟梧心中恼怒愈甚,却也知道此时体内寒气发作,本就在招式上胜不过李玄都,若再与李玄都比拼招式,必输无疑,为今之计,只能一力降十会,不过李玄都不是那么好随意打发的,难免要大为耗费气机,后果就是寒气愈发肆虐不休,越发恶性循环,若是一击不成,势必要陷入十分被动的境地之中。 电光火石之间,容不得太多斟酌思量,钟梧只能用出“大化天魔手”,在李玄都面前化出重重天魔秘境,若是旁人,想要破去钟梧的“大化天魔手”自然是千难万难,可石无月见多识广,精通正邪两道所学,立刻对秦不二说道:“此人体内有我的异种寒气,难以保持完美的天人合一状态,你也是天人境,只要仔细辨认,便能察觉他的位置。” 秦不二依言而行,屏息凝神片刻,果然发现了钟梧的踪迹,立时一鞭卷向钟梧。只见黑鞭之上有丝丝缕缕的玄色气机缠绕,使得鞭身好似锋利刀剑。钟梧虽然不怕长鞭上的气机伤人,却怕被长鞭纠缠,不敢硬接,只能侧身躲过。 他这一躲,秦不二的长鞭刺入天魔幻境之中,困住李玄都的“大化天魔手”立时不攻自破。 钟梧心思几转,知道此时再想带走赵纯孝已经不甚现实,若是一味强求,说不定要把自己陷在这里,他也是果决之人,不但立刻放弃了带走赵纯孝的念头,而且本着物尽其用的原则,直接将自己体内的部分寒气逼入赵纯孝的体内,使得本就如一截枯木的赵纯孝变成了一截冰雕。脱去部分寒气的钟梧,只觉得浑身上下骤然一轻,然后运起全部气机大喝一声,声若雷霆,犹若实质的血气滚滚而来,不但将秦不二和李玄都悉数逼退,而且还让这漫天大雨也为之停滞。 秦不二的长鞭由笔直变为波浪起伏,又从波浪起伏变为软软一团,就像一条死蛇。 李玄都不得不抬手掩面,抵挡滚滚血气,衣襟被吹拂得猎猎作响。 趁此时机,钟梧已经撞碎楼阁墙壁,就此遁去。 秦不二等人还想要再追,李玄都一抬手:“好了,不要追了。” 三人停下脚步,望向李玄都。许多事情,虽然还未言明,但几个老江湖都是心知肚明,瞧大小姐的小女儿情态,怕是非这位李公子不嫁了,李公子已经被老剑神逐出师门不假,可是凭借这一身本事,还是当之无愧的青年才俊,所以这桩婚事多半是能成的,既然能成,那就是未来的姑爷。 姑爷的话,就是大小姐的话,大小姐的话,就是老爷的话,老爷的话,就是命令,不得不从。 正因为如此,姑爷发话,他们听着就是了,没必要在这种小事上顶撞姑爷。因为顶撞了姑爷,就是顶撞了大小姐,顶撞了大小姐,便是顶撞了老爷。 道理清晰简单,十分明了。 再者说了,钟梧境界高绝,追杀上去,也未必能杀得了。 第一百四十四章 枯荣轮转 秦家的事情,说简单也简单,说复杂也复杂,关键在于掌权之人。 明面上的掌权之人是三位老爷,可在三位老爷之中,也要分出个主次,毫无疑问,大老爷是主,其他两位老爷是次。 大老爷秦清掌控着秦家的局势,又通过秦家的财力和补天宗的势力来影响整个辽东局势,包括扶持赵政。 在这等境况下,秦素作为秦清的独女,身份贵重也就在情理之中。 秦不二身为女子,心思更细腻些,在她看来,其实早些年的时候,尤其是夫人还在的时候,老爷绝不会如此骄纵大小姐,还是秉持着传统的严父风范,若是大小姐做了错事,也会被老爷责罚训斥,可自从夫人故去之后,老爷好像把对夫人的愧疚,一股脑地灌注在大小姐的身上,对于大小姐所行之事,无一不可,所说之话,无一不从,从严父变成了慈父,所以在秦家要遵循一个规矩,触怒了老爷不算什么,老爷大人有大量,只要不是不可挽回的大错,多半不会过于计较,可如果招惹了大小姐,那下场就很不妙了。正因为如此,秦不四因为乱说话的缘故惹恼了秦素,才会那般诚惶诚恐。 不过不幸中的万幸,秦素性情柔和,不是那种刁蛮任性的大小姐,从不恃宠而骄,倒也没生出过什么事端,在秦家声誉极好。 李玄都叫住三人之后,指了指赵纯孝:“看一看此人还有没有救。” “让我来,让我来。”石无月难得主动一次,飘到赵纯孝的身边,伸手搭在他的脖子上,沉吟了片刻,说道:“此人不但中了我的‘寒冰真气’,还中了阴阳宗的‘鬼咒’,正处于一种似死而生的状态之中,说他活着吧,其实和死人差不多,说他死了吧,其实还有一口气,生生死死,死死生生,正如道祖所言:‘天长地久,天地所以能长且久者,以其不自生,故能长生。’” 李玄都有气无力道:“说人话。” 石无月道:“活死人一个,换成地师也许能救,反正我没这个本事。” 李玄都点了点头,又问道:“须弥宝物呢?” 石无月伸手从赵纯孝的怀里搜出一块被雕刻成麒麟形状的玉佩,说道:“这种须弥宝物是阴阳宗特制,制作极为不易,附有专门的禁制,是等同上了一把锁,若是没有专门的‘开锁’手段,打不开须弥宝物,若是强行‘开锁’,玉石俱焚。依我看来,锁得这么严密,肯定有不少好东西,甚至是关乎到阴阳宗的机密,可是能打开须弥宝物的只有两个人,一个是这件须弥宝物的主人赵纯孝,另一个就是制作这件须弥宝物之人,多半就是地师徐无鬼的手笔了。你想要这件须弥宝物里的东西,非要救活赵纯孝不可。” 李玄都道:“救人要地师出手,‘开锁’也要地师出手,这两件事,有区别吗?” “大不一样。”石无月道:“你们清微宗不是有六咒之一的‘剑咒’吗?你可以用‘剑咒’试一试,也许能破去钟梧留下的‘鬼咒’也说不定。当然,我只是建议。万一把人弄死了,你可不要怨我。” “我不会怨你。”李玄都道:“因为我根本就不会‘剑咒’,师父从未教过我,不过姑姑应该会。” 石无月啧啧道:“教会徒弟饿死师父,看来李道虚还是留了一手,竟然没把‘剑咒’传给你,真小气。还有张静修,也是等闲不会轻传‘雷咒’,再看人家地师,就大方得很,随便一个明官,就没有不会‘鬼咒’的。” 李玄都道:“我们正道宗门,为了防止弟子行凶作恶,所以许多禁忌手段,都有不得轻传的规矩,邪道十宗就没这么多规矩了,本来就是作恶之人,早学晚学都是一样。” 石无月轻哼了一声:“这可不像你会说的话,在我的印象中,你不是对邪道抱有偏见之人。” 李玄都面不改色道:“我对邪道没什么偏见,不会一篙打翻一船人,比如说我家素素,那就是品行高洁之人,许多正道女侠都不如她,还有秦伯父,那也是江湖上有口皆碑的宗师人物。可这不意味着邪道中人都是被正道污蔑的,诸如藏老人之流,便是不折不扣的邪魔外道,虽有百身,千刀万剐宁无余辜。” 原本对于“邪道十宗”这个说法还不太舒服的秦素,听到李玄都这番话,脸上有些微羞笑意。 石无月却是“哦”了一声:“你家素素,秦大小姐什么时候成了你们李家之人?” 原本只是微羞的秦素顿时脸色通红,撇过脸去,不敢见人。 李玄都也是大为尴尬,轻咳一声:“我是说,大家同生共死,联手击退强敌,这也算是一家人了,我们家的素素,我们家的李玄都,都是合情合理的,当然,还有我们家的石前辈。” 石无月伸手指着秦素,瞪大了眼睛:“为什么她就是素素,而我就是石前辈?不行,我要叫月月。” 秦不二忽然想到“二二”两字,不禁打了个寒颤。 李玄都知道石无月是个拎不清的,跟她讲道理,没用,好在他有几分急智,说道:“韩邀月、韩月、石无月,名中都有月,都叫月月,如何区分?” 石无月想了想,觉得好像是这么个道理,便认可了,转而说道:“如此说来,李非烟当年会不会被李道师叫做烟烟?我下次见她,就不叫她李婆娘了,改叫她烟烟,如何?还有李卿云会不会被李道虚叫做云云?不对不对,已经有了一个澹台云,便不能叫云云了。” 说到澹台云时,石无月好似一下子清醒过来,先是愣了一会儿,然后是咬牙切齿,最后勃然大怒:“韩月,你个死丫头死哪去了?还不过来!” 不多时后,慌慌张张的韩月背着一口大箱子跑了过来。 石无月一挥大袖,大箱子的两扇门扉自行开启,然后石无月如一个没有重量的纸人般飞了进去,箱子又自行合上。 李玄都摇了摇头,对于这个石前辈实在有些无可奈何。 韩月眼巴巴地看着李玄都,不知如何是好。 李玄都对她压了压手,示意她不必惊惶,正要转头对秦素说话,却见秦素满脸惊讶,伸手指着他的脸:“紫府,你、你的脸!” 李玄都下意识地去摸自己的脸,却发现入手一点也不圆润光华,反而是沟壑纵横,坑坑洼洼。 李玄都心中明了,这是从半荣半枯变成完全枯槁了。“漏尽通”的不死,其实就像寅吃卯粮,借债度日,李玄都这一次借得狠了,反噬就来得更快,这也是枯荣轮转的玄妙所在。想要恢复容貌,却也简单,将亏空补上就是。 李玄都摆了摆手,示意秦素不必担忧:“无妨,所谓‘坐忘禅功’,诀无定诀,形无定形,意无定意,堕肢体,黜聪明,离形去知,同于大通,此是坐忘。以坐忘禅功入枯荣之境,察明晦,分善恶,便是道家所说的龙虎相济,阴阳相合,其中玄妙完全可以媲美道家的金丹大道。且容我睡上一觉,醒来就好。” 秦素还要说话,却见李玄都似是困极,眼皮缓缓耷拉下来,然后身形一晃,就要向后倒去。 秦素顾不得避嫌,一个闪身来到李玄都身后,轻轻地托住他,让他倒在自己怀里。 这时李玄都已然两眼一闭,人事不知了。 第一百四十五章 大梦一场 李玄都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中的他仿佛变了一个人,城府深沉,不择手段,凶狠暴戾,唯利是图,好色如命。 在帝京之变的那一天,他没有选择力战颜飞卿、苏云媗、玉清宁三人,而是带着张白月逃回清微宗,开始蛰伏,因为李玄都没有坠境,也保存了大部分势力,所以四先生党没有分崩离析。当李道虚决意立李元婴为宗主时,李玄都联手张海石等人,在宗内私下串联,使得群情激奋,众意汹汹,让老宗主不得不退让一步,改为比剑争夺宗主。 李玄都在蛰伏的这些年来,苦心练剑,早已暗中踏足天人境界,于是在比剑中一举击杀李元婴,不仅顺理成章地成为清微宗的宗主,而且还强占了谷玉笙。 接下来的李玄都一路顺遂,境界突飞猛进,先是结识了来齐州探望秦道方的秦素,一通花言巧语之下,得了秦素的芳心。又败颜飞卿,强夺苏云媗;为了玉清宁打上玄女宗,逼得萧时雨不得不同意他和玉清宁的婚事;再后来,遇到牝女宗的美人宫官,毫不客气地笑纳;被阴阳宗的美人上官莞暗算,他轻易化解,又施展手段,让上官莞为之倾心。除了这些,还有陆雁冰、周淑宁、苏云姣、沈霜眉、柳玉霜、钱玉楼、钱玉蓉、李非烟,以及那个把他打进城墙中的帷帽女子,全部收入囊中。 除了各色美人,李玄都还有许多属下,皆是钦佩于他的英雄气度,任凭驱使,除了原本就支持他的李如是、张海石等人,还有宁忆、李太一、秦襄、钱玉龙、唐秦、沈元斋、钱青白、沈元舟、赵良庚等人,青阳教被他收服,钱家是他的马前卒,荆楚总督、齐州总督、江南总督三大总督都是他的提线木偶,他又通过秦素,掌控辽东五宗和秦家,继而控制辽东总督赵政。 有了如此实力,李玄都智珠在握,巧妙算计布局之下,正一宗被他打得山门紧闭,颜飞卿道心崩溃,变成废人,大天师被算计得心境蒙尘,境界大跌,李玄都由此成为正道盟主,继而率领正道十二宗讨伐邪道五宗,道种宗臣服,无道宗四分五裂,阴阳宗灭门,诛地师,杀藏老人,让冷夫人为奴做婢。 一统江湖之后,李玄都还要做皇帝,于是挥师北上,攻入帝京,太后谢雉带领小皇帝白衣披发捧玉玺出降,李玄都由此登上帝位,分封群臣、妃嫔,册封张白月为皇后,秦素、苏云媗、宫官、玉清宁为贵妃,其余人为妃。 做了皇帝求长生,李玄都又想做万年不朽之帝王,仅仅一个长生境是不够的,他还效仿祖龙之举,派遣方士带三千童男童女出海前往婆娑州、凤鳞州寻仙求药,要占尽世间的一切好处。 这一日,是秦素侍寝,云雨稍歇,李玄都放下了所有的警惕,沉沉睡去,就在这个时候,已经睡去的秦素缓缓睁开双眼,悄无声息地起身来到李玄都的旁边,然后举起了早已藏好的长刀。 在秦素一刀斩落的瞬间,李玄都猛地惊醒过来。 然后就听得秦素欢声道:“你醒啦?” 刚刚在梦中被秦素杀了一次,再听到秦素的声音,李玄都不禁打了个寒颤,又闭上了双眼。 秦素有些疑惑地伸手摸了摸李玄都的额头。 李玄都再度睁眼,见秦素一双妙目正凝视着自己,满脸都是喜色。李玄都便欲坐起,秦素按住他:“不要起来,躺着再歇一会儿。” 李玄都没有强求,转头看了眼周遭情景,发现自己正身处一个山洞之中,周围被打扫得干干净净,自己身下则是铺了一条锦被。 虽然秦素认识李玄都之后,越发变得像个小女子,但在这之前,她也是可以独当一面的女子,在李玄都昏睡过去之后,她便让秦不二从罗青青的宅子里找了一床干净的锦被,将李玄都包裹起来,然后一行人找了这处僻静山洞避雨。 过了片刻,李玄都渐渐恢复清明,从刚才的梦境中脱离出来,问道:“我睡了多久?” 秦素叹了口气:“睡了三天三夜,有段时间,你都没有半分气息了,身子冰凉,我还以为你、你……” 说到这儿,秦素竟是有几分眼泪婆娑:“万幸没事。” 李玄都抓住她的手,笑道:“我做了个梦,在梦里还真死了一次。” 秦素问道:“什么梦?” 李玄都想了想,没敢如实相告,只能含糊其辞:“在梦里,我好像变成了另外一个人,行事特别霸道,就像是宋政一样。” 秦素扁扁嘴道:“宋政,行事不择手段,贪慕权势,还特别好色,见到好看的女子就要招惹,就要收为自己的禁脔。可他这个人的确有本事,长得也好看,又惯会哄女孩子,所以许多女子都被他蒙骗。我是顶讨厌这种人的。” 李玄都干咳一声:“差不多就是这么个意思。” 秦素望着他:“那你在梦里都招惹了哪些女子?” 李玄都有点后悔自己没事提这个做什么,这不是自己挖坑自己跳吗?不过开弓没有回头箭,他只能硬着头皮说道:“梦里的事情,做不得数的,梦里那个人,根本就不是我。” 秦素不置可否,问道:“然后呢?” 李玄都只能如实说道:“在梦里,我的确招惹了很多女子,然后就被你一刀杀了。” 秦素“啊”的一声,惊叫了出来:“人家都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难道你心底就这么想的?在你心里,我就是个这么狠心的女子?” 李玄都立刻辩解道:“梦是反的!以这个梦境来看,我绝不会招惹其他女子,你也不是这么狠心的女子。” 秦素凝视着他的双眼,道:“玄哥哥,你这是真心话呢,还是哄我?” 李玄都坦然道:“我若心虚,又如何会主动提及此事?” 秦素低下头,轻声道:“对不起,玄哥哥,我不是信不过你,只是忍不住会害怕……你修炼了阴阳宗的‘太阴十三剑’,我听爹爹说起过,凡是修炼到最后的人,即使不沦为剑奴傀儡,也会性情大变,我真怕你有一天突然就变了性子,不再关心天下苍生,也不再在意我,就像宋政一样,只关心江山美人,或是只关心长生大道,就像你做的这个梦,那样的李玄都,还是我熟悉的李玄都吗?” 秦素这番话却是提醒了李玄都,自从他服用了“五毒真丹”之后,便压制了“太阴十三剑”的种种反噬,随着他的境界不断恢复提升,一觉“太阴十三剑”作怪,便立时将之镇压,已是许久没有遇过凶险,但这一次他消耗甚巨,压制体内“太阴十三剑”的力度便相应减弱,心魔丛生,于是就有了这个古怪梦境。 想到这儿,李玄都忍不住坐起身来,伸手抱了下秦素。 秦素被他抱住,顿时脸色羞红,想要推开他,却又念在他刚刚醒来,有些不忍。 好在李玄都很快就松开她,笑道:“好素素,你却是提醒了我,我自修为有成以来,入睡很浅,又没有‘宿命通’这等预知手段,已经久不做梦,所以这个梦很是蹊跷,多半就是‘太阴十三剑’的心魔之故了。” 秦素忍不住惊呼一声。 李玄都握住她的手,安慰道:“你不要害怕,咱们两个还不认识的时候,‘太阴十三剑’的反噬可比现在凶狠多了,我还不是熬过来了?只要知道了问题所在,总有办法解决的。” 秦素虽然稍稍安心,但还是叹了口气:“我若早些认识你就好了,我宁可拼着被爹爹责罚,也要把‘天问九式’教给你,免得你再去学这些邪魔外道的招数。” 李玄都感念她的好意,开解她道:“我本就是练剑之人,得窥三大剑诀,于剑道一途,却是没什么遗憾了。正所谓福祸相依,只要我能化解‘太阴十三剑’的反噬,也算是坏事变好事了。” 第一百四十六章 心魔隐患 李玄都曾经以为自己通过“五毒真丹”根除了“太阴十三剑”的隐患,但后来他发现并不是这么简单,只要他还身负“太阴十三剑”,那么“太阴十三剑”的隐患就一直存在,换而言之,“太阴十三剑”是一把双刃剑,隐患本身就是“太阴十三剑”的一部分,所以“五毒真丹”只是压制,而非彻底根除。 想要完全根除隐患,只有两个办法,一个办法就是废去“太阴十三剑”,只是有句话叫做“请神容易送神难”,也不是想废就废的。至于另外一个办法,就是彻底掌控“太阴十三剑”,可想要完全掌控“太阴十三剑”,就不得不修炼第十三剑“心魔由我生”,练成完整的“太阴十三剑”,凶险更甚,可谓两难。两难若能两顾,两难自解。 当下,李玄都有两个想法,一个想法就是继续修炼“玄阴真经”,通过“玄阴真经”来净化“太阴十三剑”,使其威胁可以降到最低,如人生病,难以去根,只能长年服药,控制病情。另一个想法就是直面“太阴十三剑”的心魔,既然是心魔,那么与自身的境界修为就相差不大,关键还是看心境修炼,江湖上的武人,多是修力不修心,不乏境界高绝而心境奇烂无比之人,韩邀月就是个极佳的例子,一身境界修为着实不低,可是心性奇差无比,与秦素的生死之战中,至多发挥出自己八成左右的修为,如果换成李玄都,同样的境界修为,必不会败。 在李玄都看来,一个人的心境强弱,与经历有关,也与信念有关,更有本身心性有关,什么样的人心境最强大?有明确的目标,百折不挠,败而不馁,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如宁忆这种,境界高深,可心境就很是堪忧,而张鸾山此类人,境界修为不高,可内心一定强大。 李玄都居于两者之间,如果一个人没有崇高的信念,只在乎自身的利害,那么心魔就很容易就能趁虚而入,因为他有太多害怕失去的东西,如果一个人可以做到无私念,心怀天下,就应了一句话:海纳百川,有容乃大,壁立千仞,无欲则刚。再大的波浪涟漪,放到大海之中,也都微不足道。再凶猛的烈风,也无法晃动山岳,只能是清风拂山冈。 李玄都知道自己距离这等心境还有相当的差距,所以也不敢冒险,当下只能暂且将此事按下,然后在平日里勤加修炼“玄阴真经”,以压制为主。 李玄都问道:“赵纯孝呢?” 秦素答道:“幸好有石前辈的‘寒冰真气’,抑制了他身上的伤势和‘鬼咒’,此时正被安置在洞外。” 李玄都从站起身来:“出去瞧瞧。” 秦素略有迟疑道:“你的伤势……” “已经没有大碍了。”说罢,李玄都开始运转“坐忘禅功”,脸上顿时枯荣轮转,由枯槁转向欣荣,不多时后已经恢复本来面目。 秦素见此情景,这才稍稍松了一口气,伸手去扶李玄都,李玄都虽然已无大碍,但也不愿拂逆秦素的一番好意,便任由她搀着自己,一起来到洞外。 此时雨过天晴,碧空如洗,只有韩月盘膝坐在不远处,正入定炼气,李玄都大概看了一眼,发现她练的竟然是玄女宗的高深心法,虽然不是“玄阴真经”,但与“玄阴真经”有诸多相似之处,应该是“太阴真经”,可见石无月这个做师父的,还是尽了心的。至于那口大箱子则被韩月搁置旁边,不知石无月是否藏在其中。 李玄都问道:“怎么不见秦不二、秦不三、秦不四他们?” 秦素脸上一红,心知这三人是不愿打扰她和李玄都的独处,所以才故意避开,好让李玄都醒转之后,和她细叙情谊,但嘴上却不能这么说,道:“二姨和三伯伯去探查白帝城那边的情形了,这会儿还没有回来。四伯伯则还在守着赵纯孝。” 李玄都点了点头,没有详细去问。 秦素带着他行了十余丈,转过一处山坳,就看到赵纯孝像植株一般被人“栽种”在地里,整个下本身被埋得严严实实,只有上半身露出地面,动也不懂,身上还覆盖着一层白霜。 秦不四坐在赵纯孝的不远处,见两人过来,赶忙起身行礼。 李玄都还礼之后,上前一步,伸手按在赵纯孝的头顶上,刚一接触,他全身便是一震,只觉得一股冷入骨髓的寒气从他手上直透过来。 幸而李玄都已经修炼了“玄阴真经”,与这种寒气同根同源,已是将其化解,不至于为之所伤,要知道这些寒气乃是石无月修炼多年得来,精纯至极,就算是钟梧也一时半刻化解不得,若是换成没有“玄阴真经”之人,这一触之下,怕是要吃个不大不小的暗亏。 秦素从自己的须弥宝物中取出几样物事,分别是李玄都的“白骨流光”和赵纯孝、韩邀月的须弥宝物,李玄都收起“白骨流光”,示意秦素收起韩邀月的须弥宝物,然后将这块雕刻成麒麟状的玉佩放在掌心之中,轻叹一声:“人要知足,既然已经从赵纯孝的手中得了‘分水断流’,是不该再去贪心了。” 说罢李玄都开始往这块须弥宝物中注入气机,也就是强行“开锁”,片刻之后,只听“砰然”一声,玉佩直接炸裂开来,半数玉佩化作碎片四散而飞,剩下留在李玄都手中的部分玉佩更是直接化作了齑粉,这件须弥宝物连同其中所储存的物事已然是毁了。 李玄都将手中粉末随手撒掉,瞥了眼半死不活的赵纯孝,道:“如此活着,倒不如死了,给他一个痛快吧。” 秦不四笑道:“不劳李公子和大小姐出手,此事交给我便是。” 李玄都拱手道了声“有劳”后,携着秦素转身离去。 不多时后,秦不四提着赵纯孝的头颅过来,请李玄都过目,而后才将头颅与尸身一起葬了。 就在这时,秦不二和秦不三回来了,与李玄都、秦素见礼之后,秦不二说道:“我和老三扮成青阳教的教徒潜入白帝城中,四下打探了一翻,这几日以来,白帝城内并无异动,看来宋法王他们并未与天公将军撕破面皮。不过也没有其他风声传出,到底是成了还是没成,具体情形不得而知。” 第一百四十七章 以进为退 白帝城,永安宫。 此时在唐周的书房中,只有两人,其中一人端坐书案之后,正是此地的主人,天公将军唐周,坐在唐周对面的则是一个蓄有山羊胡须的老人,面透精明。 此人名叫羊竹山,虽然境界修为只是寻常,但是在青阳教中的地位却是十分特殊,乃是唐周的心腹谋士,在许多大事上,包括唐周离开青阳总坛前往红阳总坛避祸,也都是出自此人的手笔,可见其话语在唐周心目中的地位。 江湖庙堂历来如此,上至一地封疆大吏,下至普通的江湖帮派,都要有这样一个人物,或是称之为师爷,或是称之为幕僚、白纸扇、军师,不求武力如何,但一定能出谋划策,为东主排忧解难,比如说齐州总督秦道方身边的不知先生楚云深,便是这种情况。 羊竹山早年时只是一个落魄举人,屡试不第,在返乡途中,又遭遇强人劫道,被唐周所救,他见唐周谈吐不俗,为报恩情,也是打了另谋出路,决意追随唐周,唐周也传授了他一些炼气法门,可惜此人实在不是这块材料,练了这么多年,仍是没有练出什么名堂,不过因为他的几次出谋划策,被唐周看重,每每请教都要称呼一声先生,上行下效,青阳教上下无论地位高低,都要尊他一声先生,礼敬几分。 先前羊竹山留守于青阳总坛,得了唐周的传信之后,立刻启程动身,昨日才赶到白帝城,今日唐周立即召见羊竹山,便是为了宋辅臣一行人的事情。 唐周沉声道:“如今的情形,先生已经知道了,圣君和地师在西京斗,却都想把我拉下水,容不得我站在岸上观船翻。” 羊竹山捻须道:“先前我给将军献计,让将军离开距离西京太近的青阳总坛,开到距离西京较远的红阳总坛,想要避开西京的浑水。可是现在开来,却是树欲静而风不止,将军想要两边都不得罪,可这样的结果便是两边都得罪了,最后无论是谁胜了,都不会放过将军。到那时候,他们可不会记得将军两不相帮,只会记得将军没有站在他们那边,若是旁人也就罢了,可偏偏将军所处的位置,距离西北太近,正所谓是卧榻之旁岂容他人鼾睡,试问圣君和地师如何能容得将军逍遥自在?待到他们决出胜负,摆在将军面前只有两条路,要么归顺,要么去死,再没有其他选择。” 唐周叹息一声:“先生所言极是,所以我才会急召先生前来商量对策,如今圣君和地师的使者都已经来到白帝城中,而且都带来了相当的诚意,既然是非要选择一方不可,那么依照先生之见,我们应该选哪一边?。” 羊竹山压低了声音问道:“两边的诚意,将军可是都收下了?” 唐周点了点头。 羊竹山立时明白了唐周的用意,如果下定决心选择站边一方,那么就立刻对另一方动手,权作是投名状,所以两份诚意大可全部收下,反正注定有一方之人会被赶尽杀绝,死人留下的物事,不要白不要。 羊竹山沉吟了一下,说道:“按照道理来说,将军与宋宗主有旧,曾受宋宗主恩惠,而圣君继承的又都是宋宗主的旧部,于情而言,将军是该站在圣君这边,也算是全了旧时情谊。” 唐周不置可否,知道羊竹山还有下文。 果不其然,羊竹山接着说道:“不过,于理而言,却并非如此。当年宋宗主之所以能坐上无道宗的宗主大位,除了他自身手段厉害之外,地师也是居功甚伟,正是因为地师的缘故,宋宗主才知道无道宗老宗主的闭关所在,从那时候起,地师就开始在暗中插手无道宗的事务。再到后来,玉虚斗剑,宋宗主败给了李道虚,从此不知所踪,地师趁此时机,干脆是光明正大地在无道宗中拉拢、扶植心腹,七杀王、百蛮王便是明证。从这一点上来说,就算宋宗主还活着,双方胜负也不过五五之数,更何况宋宗主已然失踪了,如今是地师势大,胜算更多。” 唐周还是没有说话,若是这么简单,那他也没必要召羊竹山来商议了。 羊竹山察言观色,立时接着说道:“圣君也知道地师势大,可仍是敢于与地师撕破面皮,那就说明一件事情,圣君有了强援,此时正在城中的颜飞卿等人便是明证,可见大天师张静修已经决意暂时抛却正邪之争,全力支持圣君与地师夺权,其用意也很明显,一个政令统一的大周远比一个令出两家的大周更为可怕,所以大天师的用意在于制衡,于此关头,清微宗的李道虚也默许了大天师的动作,不在这个时候启衅,可见正道两大派系在制衡西北五宗这一点上,是保持一致的。” 唐周终于觉得有点意思了,专注地望着他:“请先生说下去。” 羊竹山轻轻抚须:“将军知道,我们青阳教的位置是有些尴尬的,从整个江湖大势上来说,虽然我们亲近西北五宗,却不算是十宗之人,疏远正道,也算不上不死不休的生死大仇。从西北局势来说,将军亲近无道宗,人公将军亲近地师,我们就像石头缝隙里的小草,之所以能生根发芽,是因为这块石头是裂开的,如果石头合上了,焉有我们的活路?” 这一番话唐周显然是接受了,沉声道:“先生说的是实情,如果五宗归于一统,我们的生死便不在自己的手中,是死是活都要看别人的眼色,再也没有现在这种左右逢源的好光景了。” 羊竹山轻声道:“将军,事到如今,不能只看眼前路,也要想身后身,世上之事无非‘进退’二字,有进当有退,万万没有只进无退的道理,那是棋盘上的小卒子才会做的事情。” 唐周紧紧地望着他,点了点头:“是这个道理,可是该怎么退?” 羊竹山一手撩袖,用手指在书案上写了一个字:“以进为退。” 唐周陷入沉思之中:“说下去。” 羊竹山缓缓说道:“先前我们的想法是站在岸上观船翻,既然行不通,那我们何不主动出击,让这块裂开的石头永远也不能合上,而且还要让这条裂缝越来越大,这样我们生长的空间才会更加广阔,终有一日,我们的根须足够强壮,可以将这块石头彻底撑成两半。正所谓能屈能伸才是大丈夫,高歌而死,万事皆休,此时的寄人篱下正是为了日后可以乘风而起。” 第一百四十八章 山呼海啸 唐周与羊竹山一番商议之后,又细细思量了一日的功夫,派人去请宫官。 他很清楚,如论亲近程度,宫官较之宋辅臣,与澹台云的关系更为亲厚,许多事情,宋辅臣未必能做主,但宫官多半能够做主,所以宫官才是那个一锤定音的人物。 宫官倒也不怕唐周有什么算计,在青阳教众的引领下,来到一座石楼跟前。这座石楼傍山而建,巨石高耸,天然生成一座高楼一般,进到石楼二层,在临窗的位置放着一张太师椅,一人端坐椅中,正是唐周。 宫官向前行出几步,躬身下拜:“晚辈宫官,见过将军。” 唐周一扫平日的阴鸷,呵呵大笑,说道:“当年我与圣君一起追随宋宗主,如今宫姑娘雨又是圣君的心腹,咱们都是一家人了,不必多礼,宫姑娘请坐。” 宫官听唐周如此说,一时竟是不知唐周故作姿态稳住自己,还是已经下定决心支持圣君,只好说道:“多谢将军。” 说话时,已经有一名青阳教教众为宫官搬来一把椅子。唐周挥了挥手,那名教众立时退出石楼。 宫官这才坐在椅子上,问道:“不知将军召我前来,所为何事?” 唐周伸手向窗外一指道:“今日请宫姑娘过来,有两件事情,第一件事,请宫姑娘细观。” 宫官顺着唐周手指方向望去,只见楼外出现十名身披青色斗篷的老者,这八人都是先天境的高手,一字排列,齐声喝道:“天公将军有令:诸教众素来朝拜,各统领、香主尽速催促,不得有误!” 这十人都是修为深厚之人,运转气机齐声呼喝之下,声音远远传了出去,不仅仅是偌大一座永安宫,便是小半个白帝城都可听闻。但听得宫内宫外,四面八方,俱有声音答应:“谨遵将军之命!”那自是青阳教的各大统领、香主的应声了,底气雄浑,丝毫不逊于十名老者。 宫官面露惊异之色,不知唐周玩的是什么把戏。 片刻之后,整座永安宫登时响起一阵山呼之声,甚至震得地面上的细小石子都跳跃而起,宫官不禁吓了一跳,听这声音,少说也有数千人之多,而且还是修为有成之人,所以嗓音雄浑,可以传出很远,合作一处之后,更是震人耳膜,乱人心神,先前这些人暗暗隐伏,不露半点声息,出其不意的地出声呼喝,,其骇人声势,便是宫官也要为之所慑。 片刻之后,从永安宫的四面八方用出无数的人来,皆是身披青色斗篷,好似一片青色大潮,人数虽多,却不发出半点喧哗。各人分立各处,看来事先早已操演纯熟。放眼望去,大概有两三千人,站在最前面的都是头面人物,宫官一瞥之下,发现这些人个个境界修为不俗,由此看来,哪怕唐周在齐州折损了白氏三兄弟,其麾下仍是有众多好手,可见青阳总坛在青阳教中势力最大,名副其实。 这些人在最开始的一声呼喝之后,不再出声,除了沙沙的脚步声外,数千人来更无别般声息。然后一名青衣文士越众而出,双手高举,跪倒在地,然后数千人一齐跪倒,齐声道:“白阳家乡,红阳父母。生亦何欢,死亦何苦?为善除恶,唯青阳故。喜乐悲愁,皆归尘土。怜我世人,忧患实多!拜见天公将军!天公将军泽被苍生,功德无量!” 这些人都是有修为在身之人,用力呼唤,一人声音足可抵得十个普通人的声音。最后说到“天公将军泽被苍生,功德无量”之时,几乎用尽了所有力气,声音当真是惊天动地。 唐周巍坐不动,待众人呼毕,这才从椅上起身,向前一步,立在窗边,让外面的教众可以看得到自己,然后抬手示意,说道:“众位兄弟姐妹辛苦了,请起!” “谢将军!”数千人一齐起身,好似一片碧波浪潮上下起伏。 饶是宫官见惯了大场面,见此情景,也被震撼得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彻底明白了为何圣君和地师为何要不惜代价地争相拉拢唐周,有这样一批精锐在手上,无论加入哪一方,都足以改变当下的局势。 唐周又挥了挥手。 众多青阳教教众便如退潮之水一般向两旁退去,不过片刻之间,便消失得无影无踪,好似从未存在过一般。 唐周这才转头望向宫官:“宫姑娘,如何?” 宫官定了定心神,说道:“将军神威,若决江河,沛然莫之能御也。” 此言乃是儒家亚圣所说,本是用来形容古时任君德行的话语,此时被宫官拿来奉承唐周,唐周自然是极为受用,说道:“宫姑娘过誉了。” 宫官问道:“不知将军的第二件事是什么?” 唐周轻声道:“明人不说暗话,在宫姑娘来到白帝城之前,地师那边也派来了使者,不是旁人,乃是地师最为心爱的女弟子上官莞。” 宫官早已与李玄都等人推测出上官莞已经来到白帝城,不过此时还是故作惊讶道:“原来是上官姐姐。” 唐周说道:“以宫姑娘的聪慧,想必已是猜出上官莞的来意,我就不再赘言了,我想听听宫姑娘是什么想法。” 宫官略微思量,说道:“上官姐姐和宫官一样,都是来做说客,这么多年下来,早已是知根知底,宫官带来了麒麟血,想必上官姐姐那边也是差不多的价码,既然大家的诚意都差不多,剩下就是空口许诺了。” 唐周笑了一声:“封官许愿。” 宫官摇头道:“非也,非也。” 唐周问道:“此话怎讲?” 宫官道:“将军本就不是圣君的下属,何来封官许愿一说?若是将军肯相助圣君,是圣君欠了地师一个天大的人情。反倒是地师那边,从来都是顺我者昌逆我者亡,圣君好歹也是名列老玄榜上,可是稍有让地师不如意之处,地师立时就要大动干戈,欲将圣君置于死地,除之后快。将军试想,若是没了圣君在前面遮挡地师掀起的风雨之后,将军孤身一人又该如何面对地师?是跪地求饶乞怜,生死性命皆是操于他人之手?还是与地师生死一搏,继而重蹈圣君的覆辙?所以依我看来,将军若是相助地师,乃是自掘坟墓之举,唯有与圣君联手,方能形成三足鼎立之势,只有这样,将军才不必看旁人的脸色。” 唐周沉默了片刻,抚掌笑道:“知我者,圣君也。所谓英雄所见略同,当如是也。” 第一百四十九章 当年故事 六月是雨季,一场大雨笼罩了蜀州、潇州、荆州三州之地。 此时荆州的江陵府境内仍旧是大雨滂沱,在太和山的山腰处,有两道身影正在亭中避雨观景。 其中一人是位须发乌黑的中年道人,问道:“听说大师与王天笑交过手了?” 与中年道人相对而坐的是一名老僧,道:“算是不分胜负。” 这一僧一道身份局势不俗,道人乃是这座太和山上的神霄宗之主,位列五大真人之一的三玄真人,而老僧则是金刚宗的方丈,更是在太玄榜上高居第七位置的悟真大师。 三玄真人沉吟了一下,又问道:“若是生死之战呢?” 悟真道:“贫僧会被他摧破金身,当然,他也要付出不小的代价,但不管怎么说,终归还是能活下来。” 三玄真人面露惊讶之色:“难道以大师的境界修为,竟是连玉石俱焚也做不到?” 悟真叹息一声:“那就要看运气了,毕竟江湖中的生死搏杀,不仅仅是看境界高低和修为强弱,还要看天时、地利、人和,若是贫僧能三得其二,也未尝不能反败为胜。” 三玄真人点了点头,转而问道:“大师这一路上可还遇到了其他人?” 悟真微笑道:“遇到一个大明官还不够,还要别人,难道真人是想要贫僧坐化在此来路途之中?” 三玄真人摇头笑道:“非也,非也。只是根据大天师的消息,小天师他们一行人已经进入白帝城中,按照道理而言,地师那边绝不会坐视不理才是。” 悟真道:“说到大天师,却是还有一事,前些时日的时候,大天师专门给贫僧传信一封,请贫僧去见那位紫府剑仙一面,观大天师在信中的语气,竟是颇为郑重。” 三玄真人的神情有些古怪,道:“这位紫府剑仙可是大剑仙的弟子,虽说被逐出了师门,但也不该转投大天师门下才是。” 悟真道:“贫僧曾与这位紫府剑仙有过一面之缘,并有过一番深谈,的确不是会背弃师门之人,想来是有其他缘由,只是大天师未曾明言,贫僧也不好妄自揣度。” 三玄真人道:“据我所知,大天师前段时间已经派出了一位张氏子弟前往东海拜会大剑仙,为的就是今日谋划。” 悟真惊道:“看来大天师是要下定决心,毕其功于一役。” 三玄真人道:“是极,除了贫道之外,大天师还分别传书于东华宗的太微真人、妙真宗的万寿真人,再加上大天师和小天师,朝廷册封的五位真人算是齐了,再加上大师和慈航宗的白宗主,正道十二宗已经多年没有这么齐全了。” 悟真双手合十,诵了一声佛号,道:“清微宗不来在情理之中,除了清微宗之外,玄女宗、太平宗、法相宗、静禅宗、真言宗那边又是如何?” 三玄真人抚须道:“玄女宗刚刚与牝女宗大战一场,损失颇为严重,不但被劫走了一位被关押在玉牢中的囚犯,就连萧宗主也受了些伤势,此时正在养伤,再加上玉清宁还在齐州,脱身不得,所以玄女宗是有心无力。太平宗虽然没有人来,可沈大先生是出了力的。至于法相宗,自从上任宗主死于宋政之手后,便江河日下,如今宗内没什么高手,顾虑重重,大天师也不好强求太多。” 说到这儿,三玄真人微微一顿,道:“大师是佛门中人,对于静禅宗和真言宗的事情,应该比贫道知道更多才是。” 悟真叹了一声:“是了,当年帝京一变,我正道高手尽数汇聚于皇宫之中,结果邪道中人早有埋伏,趁着我们交手的时候突然发难,静禅宗的老方丈被地师暗算,随后不久,静禅宗就开始封山闭寺,相较于这些年来同样是封山却还有些声音的太平宗,静禅宗竟是没有半点动静,想来是老方丈已不在人世了。” 那场帝京之变早有征兆,但是具体是哪一天才图穷匕见,却不是能够预料的,事发突然,并非所有正道高手都能第一时间赶到,所以三玄真人当时并未在帝京城中,其中详情也知之不多,问道:“敢问其详?” 悟真道:“武德十一年,先帝驾崩于帝京西苑的烟波殿中,今上当时年仅十岁,难以掌控朝局,故而先帝遗命以内阁首辅张肃卿为首的四位内阁大学士为顾命四大臣,辅佐幼主,同时为了制衡顾命四大臣,先帝又命司礼监掌印杨公公和兼掌印绶监的司礼监秉笔柳公公将天子六玺交予谢太后掌管,一应诏命圣旨,必须有玉玺加盖,方能生效。” 三玄真人叹道:“这便是致乱之源了,若无先帝这道旨意,哪有后来牝鸡司晨之事!” “身在天家,父子之间尚且多有猜忌,何况是君臣。”悟真道“先帝驾崩之后,今上继位,改年号为天宝,尊谢氏为太后,封张肃卿为太师。在此之后,朝政大事由太师和太后两人共同商议而定,太师掌外廷,太后掌内廷。” 三玄真人感慨道:“可惜,太后娘娘想要独掌大权,这才有了后来之事。” 悟真道:“太后和太师因为权势之争而日渐离心,渐成水火之势,于是就有了那场帝京之变。太后在事前以皇帝正统的名义,召正一、真言、金刚、慈航、玄女、法相等六宗高手隐秘入京,包括清宁在内,颜飞卿、苏云媗等人都曾参与此事,不过张肃卿那边也有清微、东华、神霄、妙真四宗的高人护卫,其中就有这位紫府剑仙。” “帝京一战之后,顾命四大臣一派大败亏输,张肃卿及另外三人身死,太后得掌大权,先是以皇帝名义废黜其太师封号,后又诛其子张白圭,其他人等抄家流放,其党羽也作鸟兽之散。” 三玄真人道:“这些已经算不上什么秘密。” 悟真道:“这只是表面,实情就连李玄都、颜飞卿这些年轻晚辈都不能尽知。帝京之变当夜,以大天师和大剑仙为首,共有七位正道高手进入皇宫,当时贫僧恰也在场,大天师这边三人,大剑仙那边两人,再加上静禅宗的老方丈和太平宗的老宗主,共是七人。当时的局势哪容有人作壁上观,所以静禅宗和太平宗看似中立,实则已经被牵扯到四六之争中,两位宗主今夜到此,便是想要居中调停,请大天师和大剑仙不要大动干戈,以免生灵涂炭。” 三玄真人道:“以大剑仙的性子,如何会善罢甘休?” 悟真口宣佛号,连连摇头:“真人错了,当时大剑仙并不反对,甚至还同意退让一步,放弃张肃卿,全面退出帝京城。贫僧当时只觉得奇怪,后来才知道,大剑仙这是用了一招以退为进,他早已与谢太后暗通款曲,所以帝京之战结束之后,正一宗没能入主帝京,反而是清微宗得以跻身庙堂中枢,以至于那场‘四六之争’到了今日还没有完结。” 三玄真人闻言忍不住叹息一声:“大剑仙好深的算计。” 悟真继续说道:“且不说后来之事,再说当时,贫僧以为一场干戈就要化解时,太后身边的一名年轻宦官突出手,立时伤了太平宗的老宗主和静禅宗的老方丈。” 三玄真人道:“那人就是地师了?” 悟真点头道:“谁也不曾想到,地师何等煊赫身份,竟然会伪装成一个宦官,所以都没有防备,当时地师出手,运转玄功,法用万物,已然到了道门南华道君所言的‘御六气之辩’境界,阴阳逆转,明晦转化,水火骤起,太平宗的老宗主先后遭遇阴火、玄冰、天风、雷殛四劫,当场身死。静禅宗的老宗主遭了两劫,也是重伤。” 三玄真人愈发惊奇:“当时大天师和大剑仙都在场,他们两位若论境界修为,不逊于地师,如何会让地师如此肆无忌惮行事?” 悟真苦笑一声,摇头不语。 三玄真人转瞬已经明白,忍不住长叹一声:“想来是两位根本就不曾出手,只是冷眼旁观!” 悟真听到三玄真人一语道破,一时默然,等同默认。 三玄真人良久叹道:“中立之人,只会被两边同时忌惮。两位宗主一片好心,竟然遭到如此下场,未免太苦。” “真人所言极是。”悟真叹道:“地师飘然离去之后不久,大天师和大剑仙也相继离去,然后便是张肃卿等人大败亏输,太后和晋王得了大势。” 三玄真人思索片刻,忽道:“大师对贫道说了这么多内情,不知是何用意?” “真人明鉴。”悟真微微一笑:“贫僧只是想要劝真人一句,此等争斗,凶险异常,一步踏空,便是万劫不复,还望真人莫要走了两位宗主的老路。” 三玄真人想到自己改换门庭的行径,不由心中一惊,脸色肃然地行了一礼:“多谢大师提醒。” 第一百五十章 天下大雨 从武德十一年到天宝七载,时间匆匆而过,当年只有十岁的天宝帝如今已是十七岁的少年。可世人都知道, 如今的帝京中枢,真正的主人不是那位高坐龙椅之上的少年皇帝,而是那位坐在龙椅之后的垂帘太后谢雉。 所谓垂帘,是太后或皇后临朝听政,殿上用帘子遮挡,故而世人皆谓之曰:垂帘听政。 自古以来,女子当政就有诸多忌讳,被天下士大夫贬抑为牝鸡司晨,正如那位女帝曾经说过的一句话,男子出十分力就能做成的事情,女子必须要用上十二分力才行,此乃天下大势。 不过大势之中也不乏诸多例外巧合。当年女帝还未登基称帝,还是皇后时,史书如此记载:“时帝风疹不能听朝,政事皆决于天后。上每视朝,天后垂帘于御座后,政事大小皆预闻之,内外称为二圣。”如今的谢太后也效仿女帝之事,每每朝堂议事,悬挂珠帘,坐于皇帝御座之后,龙椅上的少年天子,与其说是天子,倒不如说是傀儡更为恰切一些。 只是谢雉也不全然高枕无忧,除去女子之身不说,她之所以能够执掌朝政,主要原因在于两点,第一点便是她的太后身份,第二点则是先帝留下的旨意。只是先帝的遗诏本意是以太后制衡顾命四大臣,如今顾命四大臣已经不复存在,那么太后是否还应继续掌握天子六玺?是否应该还政于皇帝?朝野之间,多有议论,这也是帝党能够抬头的关键所在。 谢雉心知肚明,她只是徐家的媳妇,虽然现在凭借各种手段能够平衡朝堂内外,但在大义上仍是有名不正言不顺之嫌,此时虽然掌握有训政实权,但在政事上,还远远不能像先帝那般大权独揽,十分依赖外廷的晋王和内廷的司礼监。反观孙松禅,虽然只是臣子,但有地方上几大实权督抚的支持,又是皇帝老师,地位尊崇,实在轻动不得。 今日早朝散朝之后,谢雉留下了孙阁老和晋王两位重臣,商议关于齐州总督秦道方平叛事宜。依照谢太后和晋王的意思,齐州总督秦道方扫平了为祸多年的青阳教之乱,有大功劳于社稷,所以应当予以重赏,除了寻常的财物赏赐之外,还加封秦道方为靖新伯,特授光禄大夫,然后由齐州总督调入帝京,入内阁,加大学士。若是在太平盛世,这份赏赐着实不轻,大魏自立国以来功勋卓著者,有先后历经五朝,身在内阁为辅四十余年、首辅二十一年的老臣,未曾封爵;整顿军务,击退金帐大军的徐世嵩,未曾封爵,当年的张肃卿和秦襄,同样没有封爵。这次要封爵于秦道方,再加上入阁之举,说是一步登天也不过份。 只是如今乃是乱世,不比太平盛世,当今世道,守着一个爵位和内阁的空名头,无甚大用,关键还是那些手握实权的封疆大吏,谢太后此举,不过是官场上惯用的明升暗降,孙松禅自是不肯答应,以齐州余乱未清,仍有青阳教流寇四处作乱,而且齐州百废待兴,若是此时调秦道方入京,恐生他变之由,回绝了谢太后的提议,同时提出不如让秦道方遥领内阁大学士,仍旧兼任齐州总督一职。 谢太后本就是试探意味居多,见孙松禅态度坚决,秦道方背后又有辽东秦阀的支持,她本就是出身于辽东五宗,深知秦氏的厉害之处,也不敢贸然出手,只好将此事暂且按下不提,又议了西北的局势和辽东的边防,直到正午时分,孙松禅与晋王才从宫中出来。 孙松禅能够接替张肃卿担任内阁首辅,自然是城府深沉之人,平日里不显山不漏水,再加上年岁已高,便常常告病,让人不知真假,此时忙碌了一个上无之后,孙松禅的脚步便有些不稳,晋王主动搀扶着他走下层层白玉台阶,往宫门外走去。 就在此时,阴沉了一个早上的天空中飘起了雨滴,然后越来越大,转眼间已是大雨滂沱。 立时有宦官为两人撑伞,晋王接过雨伞,示意宦官退下,亲自将雨伞罩在孙松禅的头上。 晋王扶着孙松禅的身影渐渐消失在风雪之中,谢雉站在殿门前,望着殿外的迅猛风雨,其中夹杂着的水气扑面而来,仿佛大魏的两京十九州之地此时都已经笼罩在了这茫茫大雨之中。 “李先生有传信回来吗?”谢雉突然问道。 站在谢雉身后的柳逸轻声回答道:“回禀太后,李先生那边是三天一传信,前天刚刚传信,下次传信最早也要等到明天。” 谢雉的心情有些晦暗,就如这眼前的天气一般,沉沉开口道:“如今青鸾卫都督府是你在管着,待会儿你去问问青鸾卫的人,西京那边有什么动静。” 柳逸恭敬应道:“喏。” 谢雉长长叹了一口气。 国事艰难,国势艰难。 大魏立国近二百年,多少风霜雪雨挥洒而去,大魏仍旧屹立不倒,可是如今的这场大雨,大魏还能撑得住吗? 谢雉回头望去,大殿的门槛就在自己的身后,一步便能跨过去,甚至大殿最深处尽头的那张椅子,她想要坐上去也不是不能,可她却迟迟没有坐上去。 如果她更进一步,后世的史书可会说她女子乱政?可会说她牝鸡司晨?如果她归政于皇帝,仅凭一个少年人,应付得了现在的局势吗,对付得了那些虎豹豺狼吗? 谢雉的晦暗心情中又多了几分阴沉。 按照大魏律制,亲王或老病大臣有特旨可以宫内乘双人抬舆。所谓双人抬舆,其实就是一把特制的椅子,靠背和两侧用整块木板封实,上面加一覆盖,前面加一挡帘,两根竹竿从椅子两侧穿过,由两人或手或肩抬扛而行。 孙松禅身为首辅,又是上了岁数的年老大臣,早就得享宫内乘坐双人抬舆。若是在烟波殿,孙松禅的抬舆可以停到烟波殿外的石阶下,不过如今的烟波殿在先帝驾崩之后,废置已久,所以议事多是在这座偏殿中,殿外广场乃是文武百官参加朝会的出入所在,就不好停放抬舆,所以两人还要徒步行走一段距离。 此时骤然落雨,两人也只能冒着风雨走完这段路程。 晋王一挥大袖,为孙松禅吹开风雨,使风雨不能近身半分。 愈发显得老迈的孙松禅感慨道:“人老了,就不中用了。” 晋王轻声道:“阁老言重了,如今的大魏朝可离不开阁老。” 孙松禅缓缓道:“是殿下抬举我了,我大魏两京十九州之地,不是在我的肩上担着,是在太后娘娘和殿下的肩上担着。” 晋王稍稍沉默,沉声道:“阁老此言对也不对,若是从大局出发,阁老此言不错,太后是大魏根基。可从具体某些事上而言,却是不对。如今的朝廷是不可一日无阁老才是。” 孙松禅忽然停下脚步,抬眼望去,一片雨雾茫茫,周围的景色若隐若现,分辨不清。 然后他缓缓转头望向搀扶着自己的晋王,颤颤巍巍地问道:“殿下此言何意啊?” 晋王笑道:“不过是有感而发” 孙松禅骤然沉默,立在风雨中久久不言。 晋王忍不住问道:“阁老?” 孙松禅回过神来,说道:“老臣刚刚想起了张肃卿曾经说过的一句话。” 晋王道:“愿闻其详。” 孙松禅轻声道:“如入火聚,得清凉门。” 第一百五十一章 剑有长短 李玄都在闲暇之余,会做些什么?在与秦素相识之前,他的大部分精力都放在修炼各种功法上面,哪怕是在境界大跌的那段时间里,李玄都也没停下过,诸如“金殇拳”、“玉鼎掌”、“纯阳紫气”、“素女履霜”等功法,就是在那段时间中所学。 结识秦素之后,李玄都的兴趣也没发生什么太大变化,同样还是修炼各种功法,同时也说服秦素陪着他一起修炼,毕竟各种秘籍有的是,而且秦素又得了“宿命通”,不该浪费这么好的条件,否则便是暴殄天物了。 毕竟是江湖中人,境界修为才是在江湖上立足的根本所在,秦素也没有反对的理由,只好乖乖修炼“玄阴真经”和“素女经”。按照道理来说,入门需要的是悟性,正所谓师父领进门修行在个人,再往后就是要看根骨如何,根骨好的修炼进度就会更快,不过不管怎么说,都是要靠日日不间断的水磨工夫。 这几日等待白帝城消息的时候,李玄都专注于“太上丹经”和“玄阴真经”的修炼,这两部真经可谓是包罗万象,不仅仅是炼气法门那么简单,只是以炼气为主,同时还附带有各种武学术法,如李玄都曾经用过的“天磁指南手”,石无月用过的“寒冰真气”,都在两部真经的范畴之内,如今李玄都也可以凝聚“寒冰真气”,不过较之石无月的“寒冰真气”相差太多,无论是精纯程度,还是气机数量,石无月的“寒冰真气”已经到了类似“鬼咒”的程度,哪怕是人死之后,仍旧是寒冰不化,根据秦不四所说,埋葬赵纯孝的地方已经变成了一个冰坨子,而秦不三在百里之外的一处山谷中发现了一片树林,在这个盛夏天气,整片树林竟是覆盖寒霜,犹如冬日景象,应该是钟梧曾在此地运功逼出体内剩余寒气所致。根据石无月所说,钟梧应该还没有将体内寒气全部逼出,那些寒气让石无月损失了一年左右的修为,就算是钟梧境界奇高,少说也要分三次才能完全逼出,算上钟梧将体内寒气注入赵纯孝体内的这一次,以及山谷的这一次,钟梧还要觅地运功一次才能彻底肃清体内寒气,可见石无月的厉害之处。 不过李玄都也谈不上如何羡慕,任何功法修炼到极致,都有极大威力,就如自家的剑诀,到了李道虚那般境界,一剑开山,两剑断流,三剑败敌,何其壮哉。石无月再厉害,还不是在李非烟那里连连吃瘪?话又说回来,若是李非烟在此,钟梧可就要留在这里了,李非烟在手持“青云”的前提之下,就连宁忆都自认不是对手,之所以不登上太玄榜,是因为太玄榜还未更新最新名次,钟梧这种依仗体魄的武夫,最是害怕李非烟这种手持神兵利器的剑客,这也是纯粹武夫数量稀少的缘故,实在是劣势太过明显。 至于李玄都的“人间世”,毕竟只是一把木剑,不管如何坚韧,并非以锋芒见长,之所以能在刀剑评上高居第二,是因为其不断再生且能自行凝聚剑气的种种玄妙,前者不用多说,其他刀剑不易折断,可折断之后就是彻底废了,而“人间世”却是不同,被折断之后竟是开始缓慢生长,终有一日,可以恢复本来面貌。至于凝聚剑气这等玄妙,几乎可以让持剑之人的战力提升一个境界,当初李玄都以先天境的修为就能压着陆雁冰打,不得不说是“人间世”居功至伟。 至于“人间世”与“叩天门”相较,“人间世”的长处在于剑中蕴含剑气,不需要持剑之人额外灌注剑气,就如骑马奔行,只要专心驾驭马匹即可,不必耗费力气奔行。只是“叩天门”之所以是仙剑,原因在于上能与天地共鸣,下应持剑之人的心神体魄和境界修为,持剑之人的境界修为每高一分,这把仙剑所能引起天地共鸣就大上一分,所能发挥的威势也就更上一层楼。 若是在先天境界,“叩天门”的威力甚至不如刀剑评中排名最末的“大宗师”,到了归真境后,“叩天门”才能反超“大宗师”。可相较于“人间世”,哪怕是到了天人逍遥境,“人间世”仍旧强于“叩天门”,只有到了天人无量境之后,两者才能大致持平,而到了天人造化境之后,“叩天门”就会反超“人间世”,至于到了长生境,两者差距就更加明显,这也是当年“魔刀”宋政败得如此干脆的原因所在。 严格来说,当世之间的仙剑只有两把,一把就是李道虚手中的“叩天门”,乃是清微宗的开宗祖师所留,只是一直藏于东海深处的某处秘境洞府之中,只是因为二代清微宗宗主暴毙而亡的缘故,其后的历代清微宗宗主只知道此剑存在,却不知到底藏于何处,更不知如何取出,李道虚继任清微宗的宗主大位之后,经过近十年的苦心寻找,终于从宗内典籍中寻到了蛛丝马迹,继而抽丝剥茧,终于找到洞府所在,不仅得了“叩天门”,也由此跻身长生境,只是李道虚心机城府深沉,得了此剑却秘而不宣,直到与宋政在昆仑山玉虚峰上交手时才突然用出,让宋政仅仅三招,便彻底落败。 另外一把仙剑便是正一宗代代相传的“天师雌雄剑”,严格来说,这不是一把剑,而是两把剑,就如李太一的“潜龙在渊”和赵纯孝的“分流断水”,“天师雌雄剑”分开之后,名为“青云”、“紫霞”,其中雄剑“青云”主杀伐,以金铁铸成,锋锐难当,雌剑“紫霞”以玉石铸成,锋芒稍次,不过有贯通天地元气妙用,对于方士来说,不逊于一件仙物,所以李非烟向大天师讨要“紫霞”时被方士出身的大天师断然拒绝,反而是把排名更高的“青云”交予李非烟。 随着李玄都与天人境的距离越来越小,他逐渐发现“人间世”的生长速度也越来越快,换而言之,“人间世”竟是可以随着他的境界提升而加快生长速度,李玄都思来想去,觉得只有一个原因,以前之所以没有这等玄妙,是因为他未曾将半截断剑炼化,自从他在剑秀山中将半截断剑化入体内之后,就真是人剑合一了,李玄都曾经与秦素提及此事,结果被秦素打趣了一个“剑人”的称呼。 “剑人”有“剑人”的好处,只要李玄都能踏足天人境,不仅仅是他的境界修为更上一个层次那么简单,“人间世”的威力也必然会大上一分,从这一点上来说,此时断剑“重铸”的“人间世”已经与以前的“人间世”大不相同,竟是有了类似于“叩天门”境界越高威力越强的玄妙,只是“叩天门”无论在何人手中都有如此玄妙,而“人间世”只有在李玄都的手中才能在一定程度上媲美“叩天门”,局限极大。 正当李玄都在山洞内望着手中“人间世”怔然出神的时候,原本在洞外练习“百花绣拳”的秦素快步走了进来,打断了李玄都的思绪,说道:“紫府,颜真人来了。” 李玄都一怔:“玄机兄?他不是在白帝城吗?我去迎他。” 话音未落,颜飞卿已然走入洞中,微笑道:“难怪紫府兄修为高绝,竟是这般勤勉,一刻不肯荒废。” 李玄都起身拱手道:“玄机兄辛苦,不知白帝城近况如何?” 颜飞卿道:“幸不辱命,唐周害怕地师一家独大之后再无他的容身所在,所以他同意相助澹台云,打量着让澹台云与地师两败俱伤,然后又是三方鼎足而立的格局。为表诚意,他亲自率人袭杀上官莞一行,可惜上官莞早有预料,竟是逃了出去。不过也不是全无收获,张铮死了,七杀王重伤,短时间内无力出手。” 李玄都对于这个结果不觉意外,以史为鉴,可以知兴衰,当年大晋六卿把持朝政,其中实力最强的智家先后灭掉排名最末的两家,还剩下四家,可智家的强大却让其他三家大为忌惮,若是放任智家不管,只会将三家一一吞并,最后引得三家联手将智家灭掉。现在的邪道局势就是地师势力最大,唐周最弱,澹台云居中,如果唐周依附地师,澹台云必败无疑,可接下来唐周也无力抵抗地师,唐周想要继续自立门户,不被吞并,就必须联弱抗强,继续维持均衡局势。 李玄都道:“倒是巧了,我们前些时日也是遇到了两位明官,分别是钟梧和赵纯孝,幸赖有石前辈出手,不但击退了钟梧,还留下了一个赵纯孝。” 至于韩邀月的事情,事关秦素,李玄都没有多提。 颜飞卿闻言喜道:“十大明官折损了三人,阴阳宗可真是大伤元气了。” 第一百五十二章 李世兴 白帝城四面环水,不远处更是有众多支流湖泊,在一处丛林遮蔽的幽静小潭中,钟梧盘膝坐在潭水之中,潭水不深,哪怕是坐着,也只能到钟梧的胸口位置,潭水清澈见底,可见潭底的一块块光滑鹅卵石。 此时只见钟梧的头顶上不断有白烟升起,自他的双掌的掌心中更是不断有白色寒气逸散出来,这些寒气渗入潭水之中,先是在水面上结了一层薄冰,然后慢慢向下蔓延,最终使得整个小潭都变成一块坚冰,哪怕是在六月的天气里,也没有丝毫要融化的迹象。 就在这时,一名黑衣剑客出现在“寒潭”不远处,这人的穿着与钟梧十分相似,都是一袭黑衣,不同的是一头黑发,而且在背后背了足足十三柄长剑,依次排开,就像孔雀开屏。 他望着钟梧,语气没有丝毫起伏地说道:“钟梧,你可真是狼狈啊,你不是去捉奸了吗?怎么会落到这般地步,难道除了罗青青之外,你还有其他的姘头?而且看这架势,还是玄女宗的高手,不会是萧时雨吧?” 钟梧缓缓睁开双眼,望了来人一眼,语气冷漠道:“你怎么会在这里?” 来人道:“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钟梧知道此人的性子,只好强压了怒气,没好气道:“我遇到了李玄都。” 听到“李玄都”三字,来人只是挑了下眉头,语气听不出讥讽还是淡然:“一个晚辈而已。” 钟梧加重了语气:“可他身边除了秦家大小姐和秦家的三大家臣之外,还有石无月。” 来人的脸上终于显露出几分凝重:“此事……我听夫人提起过,没想到石无月竟是落入了李玄都的手中,而且以石无月的性子,竟然能为李玄都所用,这个晚辈倒是有些手段。” 钟梧对于不予置评,说道:“李世兴,你现在可以告诉我,你为什么会出现在这儿。” 来人正是十殿明官中排名第四的李世兴,仅次于大明官王天笑、二明官钟梧、三明官王仲甫,可是若论战力之强,他不逊于钟梧,而且十位明官各司其职,四明官李世兴负责统领阴阳宗的剑奴,实力极强,话语分量极重,除了大明官王天笑之外,便是钟梧也不得不让他三分。 说起李世兴的来历,与李玄都也是大有渊源。早年时候,甚至要追溯到几十年前,他曾经是清微宗弟子,名叫李道兴,与李道虚、李道师、李非烟、李卿云都是同辈中人,只是李道兴的年龄最小,故而在李道虚已经名满天下时,他还声名不显,境界也多有不如。 后来李道虚夺取清微宗的大权,将李卿云和李非烟排挤出权力中枢,当时李道兴不知其中厉害,因为爱慕李卿云的缘故,站在了李氏姐妹这一边,自然也被波及,他愤而离开清微宗,开始在江湖上游历,后来遇到了地师徐无鬼,地师善于谋划人心,在他有意引导之下,两人一见如故,后来李道兴被徐无鬼传授“太阴十三剑”,徐无鬼本意是想为阴阳宗多出一尊战力强横的剑奴,同时间接削弱清微宗,却不曾想李道兴在机缘巧合之下,竟是熬过了最后一剑“心魔由我生”,练成了“太阴十三剑”,不过代价是性情大变,愈发偏激,干脆脱离清微宗,加入阴阳宗,并改李道兴为李世兴,成为阴阳宗的十殿明官之一。 从这一方面来说,清微宗的确是人才辈出,两辈人中出了几乎两手之数的天人境大宗师,不过也有不好,就是个个都是人杰,势必难以屈居人下,再加上李道虚夺权开了一个坏头,使得清微宗内斗不断,从李道虚与李卿云之争,到李道虚与李非烟之争,再到李道虚与司徒玄策、张海石之争,以及后来的李元婴与李玄都之争,后来居上的李太一与两位师兄相争,竟是没个停歇。若是清微宗能够凝聚成一股绳,可能早已击败正一宗,不过话又说回来,若不是相互竞争激烈,优胜劣汰,清微宗中也未必能涌现出如此多的人才,这大概就是一把双刃剑了。 不过这些都已经与李世兴无关了,练成“太阴十三剑”之后,他已经放下了许多事情,李道虚也好,李卿云也罢,还有曾经的师门清微宗,都是过往云烟,再也与他无干了。 李世兴回答道:“自然是奉了地师之命。” 钟梧作势起身,身周的冰块立时出现在无数裂纹,在他起身的一瞬间,整座“寒潭”都变得支离破碎。 钟梧从冰块中拔出脚来,踩着碎冰走到岸上,问道:“只有你一个人吗?” “当然不是。”李世兴摇头道:“还有十二尊剑奴,每人各练了一剑,加上我,刚好凑齐十三剑。” 钟梧以拳击掌,笑道:“如此甚好,有了你和这些剑奴,石无月也好,李玄都也罢,都尽可杀得。” 李世兴没有说话,只是盯着钟梧。 钟梧皱了皱眉头,问道:“你看我做什么?” 李世兴问道:“赵纯孝呢?” 钟梧脸色微变,不过还是如实答道:“我自顾不暇,没能带走他,现在大约是死了罢。就是没死,中了我的‘鬼咒’和石无月的‘寒冰真气’,也是个废人,而且落在正道之人的手中,多半是被投入镇魔井的下场。” 李世兴轻声道:“阴阳宗十殿明官,被看作是地师的十根手指,可是在漩女山一战,折损了一个金释炎,在白帝城中,又折损了一个张铮,再加上赵纯孝,已是折损了三人,虽然金释炎和张铮之事与你无关,自有魏臻和上官莞去与地师解释,但是赵纯孝之事,你难辞其咎,再再加上他的身份乃是地师弟子,所以你还是提前想好,该怎样去与地师解释。” 饶是钟梧,也微微色变,忍不住轻叹一声。 李世兴又道:“大明官在返回西京的途中遇到了悟真,未分胜负,想来再过不久,悟真也会赶到白帝城,为颜飞卿等人保驾护航。” 钟梧重重吐出一口浊气:“我知道了,将功折罪就是。” 第一百五十三章 双庆府 距离白帝城最近的一座府城是双庆府,这座府城地位略显特殊,名义上仍旧属于大魏朝廷的管辖,但是因为距离蜀州极近的缘故,又不得不与大周眉来眼去,暗通款曲,再与青阳教势力虚与委蛇,使得这座处于三方交界位置的府城变成了一座事实上的中立之城,其中鱼龙混杂,用江湖中人的话来说,这座城不是善地,有自己的规矩。 城中几大世代扎根于此的地头蛇家族,不但蓄养死士,而且豢养私兵,配备铁甲弓箭,甚至还有成建制的骑兵,这在中原是很难想像的,因为按照大魏律制,私藏以上物事,等同谋反,也只有在这等山高皇帝远的边远之地,才能见到如此景象。不过这些家族又比不得秦氏、钱氏等豪族,影响力只局限在一府之地,而秦氏、钱氏、李氏等大族,通过商贸、并购田地、控制帮会、吸纳地方士绅依附、资助朝廷官员等手段,影响力最少也在一州之地,甚至可达数州之地,于幕后扶持封疆大吏、操纵战事,可谓是一怒而诸侯惧,早已不用自己亲自下场动手。 除了这些已经略有世家气象的家族之外,双庆府中还有为数众多的亡命之徒,人人做着各种见不得光的勾当,或是在其他地方混不下去了,被仇家追杀,藏身到此处,有着见不得光的身份,形形色色。 对于寻常江湖人士来说,若是去双庆府,自然要处处小心,谨守规矩,稍有不慎,坏了规矩,便有可能因此而丢了性命。或是被歹人盯上,死于一场没有突如其来的江湖厮杀。不过对于江湖中的大人物来说,却没有这等忧虑,虽说过江强龙不压地头蛇,但也不意味着地头蛇可以反过头来欺辱过江龙,无外乎是双方和谐相处,说不定还能接下一些香火情分。 于是在颜飞卿的提议下,李玄都一行人决定前往双庆府,在那里等待处理后续事宜的苏云媗等人,待到此间事了,便可返回吴州,前往位于上清府的大真人府,去参加颜飞卿和苏云媗的大婚。 对于观礼一事,李玄都和秦素都是应允了的,不过李玄都是答应了颜飞卿,秦素却是答应了苏云媗,到时候细论起来,李玄都算是男方这边的宾客,秦素却阴差阳错地成了女方那边的宾客,要是入席的时候不能同席而坐,李玄都与一帮正一宗道士坐在一起,说不定其中还有以前的仇家,秦素与她不喜欢的慈航宗女子坐在一起,说不定还要见到白绣裳,那可就笑话了。 一行人雇佣了两辆马车前往双庆府,车夫是个走惯了双庆府的,估计送了不少客人,见李玄都这一行人不像是他印象中一身劲装短打扮的江湖中人,又是年轻男女,还都宽袍大袖,倒像是出来游山玩水的公子小姐,便好心与李玄都等人说了些双庆府的规矩,期间也打量着两位公子和两位小姐。两位女子,年纪稍大一些的那位,好像腿脚不便,一副柔柔弱弱的懵懂模样,一看就是不经世事老天真的那种;年纪稍小的那位女子,有些书卷气,看着也是文弱,应该是读过一些书的大家千金,不过在双庆府中,读书人可不值钱。至于两位公子,各有千秋,一位就像那种书中人物,丰神俊朗,带着一股子仙气,让人见之忘俗,另一位公子似乎与那位带有书卷气的小姐是一对,也是个读书人,两人经常窃窃私语,偶尔会传来年轻女子的轻笑声,让车夫心里痒痒的。 至于第二辆马车,由他弟弟负责赶车,其中都是这些公子小姐的随从,有丫鬟也有老仆。 在抵达双庆府之前,车夫交代了许多城内近况,城内主要可以分为三大势力,一个是在城中扎根最久的公孙家,据说是曾经的蜀王、白帝城之主公孙氏的后代,不但招募了大批亡命之徒,而且还训练了众多死士杀手,其家主也是修为不俗。其次是城内最大的富商西门家,控制着城内半数的生意,甚至有一条街都是西门家的,可见其家业之大,同时西门家又凭借庞大的财力蓄养私兵达数千之众,与寻常官军不同,这些私兵皆是配备铁甲强弩,其中又有八百骑兵,被西门家称之为家丁。最后是真言宗的下宗四谛寺,算是这座城池的异类,正是因为有这些僧人的存在,双庆府才不至于彻底失控,许多波及整座城池的争斗,都是由四谛寺出面调停,双方的头脑人物也是在四谛寺中定下盟约,故而伽蓝寺的地位极为超然。 李玄都笑问车夫,为何这城中的头面人物都是复姓,车夫无言以对,只能支支吾吾地说大概复姓更为尊贵,秦素又接了一句为何大魏皇帝却是单姓?车夫彻底哑口无言,不知该如何回答。 正当车夫有些恼怒的时候,秦素给了他一块银锭,请他直接去城内最大的太平客栈。车夫的那点恼怒顿时化作烟消云散,心里暗笑这些公子小姐不懂财不露白的道理,早晚要倒霉,殊不知对于秦大小姐来说,一块不到三两的小银锭而已,实在是小到不能再小了。 这座城内当然也有太平宗开设的太平客栈,不过相较于其他地方的太平客栈,此地的太平客栈收费十分夸张,仅仅是在最次的客房住宿一宿就要一两银子,而上等客房则是十两银子一宿,至于那种独门独栋的小院,则有一天一枚太平钱。只是也对得起这份银钱,因为太平客栈正如其名,是保平安的,太平宗与真言宗达成了约定,由四谛寺负责照看此地的太平客栈,所以太平客栈也是这座城中的一方净土。 马车在客栈的大门前停下,早有伙计出来相迎。这次就不必李玄都张罗,有秦不四出面,直接包下了一栋独院,然后再由李玄都给苏云媗传信,等她们来此汇合。 李玄都、颜飞卿、秦素来到此处小院的正堂,分而落座。 虽说李玄都等人都是少年得意,在江湖中也是地位不俗,但还不至于不食人间烟火,除了练武修道,闲暇之余,也不全是讨论江湖大势,偶尔也会说些闲话,比如李玄都和秦素独处的时候,就极少说些正经事情,多是打情骂俏。此时白帝城尘埃落定,算是放下了一桩心事,李玄都等人没必要苦大仇深地继续去研究江湖大势,倒像是朋友登门,主人和女主人一起陪着客人说话,让颜飞卿在心底暗自感叹,李玄都和秦素两人相识不久,却有些老夫老妻的意思,若是没有意外,不久之后,他和苏云媗就要去参加两人的婚事了。 三人聊了会儿颜、苏二人的婚事之后,秦素忽然说道:“最近我在小憩时常常做梦,梦到了几个模糊场景,好像是云锦山,乌云密闭,十分可怖。” “云锦山?”颜飞卿微微一怔:“这是天师山的别称,后来因为初代天师在此建立正一宗,这才改名为天师山,难道秦姑娘曾经去过云锦山?” 秦素微赧一笑:“曾经以普通香客的身份去过,不过没去大真人府,只是远远看了一眼。” “那么这次秦姑娘与紫府兄做客大真人府,贫道定要一尽地主之谊。”颜飞卿客套了一句,然后问道:“不知秦姑娘为何会有如此梦境?” 秦素犹豫了一下,说道:“我想,可能是因为我最近学了‘宿命通’的缘故。” 第一百五十四章 未来事 “原来是鼎鼎大名的六神通之一。”颜飞卿恍然道:“六神通中,以长生久视的‘漏尽通’居首,其次便是号称知前世今生的‘宿命通’和可以窥探他人心思的‘他心通’,前者除了可以打开宿慧秘藏,洗练神魂,悟性大增,也与我道门的占验卜卦有异曲同工之妙,至于后者,却是与传说中的魔道手段有几分相似,观人心神,无隐私可言,霭筠便得了此种神通,有时甚至可以看破的我心事,着实有几分可怖。” 秦素愣了一会儿,李玄都只告诉她“宿命通”可以洗练神魂,却从没提过占验之事。其实李玄都也有些发懵,毕竟他不是佛家中人,对于佛家神通的研究便没有那么深,很多时候他也是一知半解,只是好为人师的毛病犯了之后,便顾不得这些了,再加上秦素也是信他,竟是谁也没有发现这点纰漏。 颜飞卿见两人的错愕表情,不由失笑道:“紫府兄……让贫道如何说你,佛家的六大神通,玄妙无穷,就如你所得的‘漏尽通’,不仅仅只是谷神不死那么简单,秦姑娘的‘宿命通’也是如此,其实洗练神魂只是其次,关键是占验未来的本领,只是佛家占验不似我们道家,可以观天象、测阴阳,又有各种历法、器物为辅,所以很多时候,佛家的预知手段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莫名其妙,没头没尾,大梦一场。” 听到颜飞卿如此解释,秦素已是懂了,不由白了李玄都一眼。 李玄都也听明白了,也就是说秦素比较有算卦的潜质,不过人家是算卦,而秦素则是做梦,这又让他想起了自己做的那个荒诞怪梦,有些讪讪道:“佛经之中,此法玄而又玄,可以知前世来生,可素素修炼之后,也没有记起前世之事,我还以为在‘坐忘禅功’中,此种神通只是打开宿慧秘藏,洗练神魂,悟性大增。” 颜飞卿道:“若是秦姑娘有意此道,贫道可以传授秦姑娘一门‘紫微斗数’,如此一来,秦姑娘便可主动占验,而不必拘泥于做梦一途。” 秦素犹豫了一下,习惯性地看了李玄都一眼。 李玄都当然知道‘紫微斗数’的珍贵所在,当初沈元舟便曾说过小天师传了他“紫微斗数”,虽然是信口开河,但也可见在以占验之道为生的太平宗中也是认可正一宗的“紫微斗数”,没想到一语成谶,今日小天师竟是真的要传“紫微斗数”了,他便不得不接口道:“‘紫微斗数’乃是正一宗秘传,太过贵重,此举恐怕不妥。” “有何不妥?”颜飞卿微笑摇头道:“秦姑娘此行数千里,虽然是为了紫府,但也帮了我们大忙,贫道聊表谢意,紫府兄为何推却?再者说了,贫道这是谢秦姑娘的,又不是谢紫府兄的,紫府兄越俎代庖,未免太没有道理。” 李玄都本想顺口回上一句“两人本是一体”,不过看秦素已是脸色微红,便及时住口,转而说道:“白绢,既然是玄机兄的一番好意,那不妨收下好了。” 秦素略感诧异了一下,因为李玄都很少称呼她的表字“白绢”,都是称呼她“素素”,不过她很快就明白过来,这是李玄都暗示她不必客气了,于是道:“既然如此,那我便却之不恭了。” 颜飞卿从自己的“乾坤袋”中取出一副紫色卦签,共有六十四支,不知以何种木材制成,暗香隐隐,荧光闪烁,卦签上以金漆绘制图案,对应先天六十四卦。然后又取出一本厚重典籍,道:“‘紫微斗数’,玄妙无穷,本宗之中有前辈穷尽一生尚且不能臻至圆满,贫道自然也不敢谈‘精通’二字,这部《紫微斗数》乃是副本,正本存放于大真人府中,平日里贫道将其带在身边,偶尔翻看一二,今日便连同这副‘紫云卦签’,一起赠予秦姑娘。” 秦素无论如何也没想过,自己除了练刀和音律写书之外,还能再多一门占验卜卦的技艺,不过技多不压身,她自是谢过,然后将这部典籍和卦签收起,待到日后闲暇时,再慢慢钻研。 颜飞卿送出一部“紫微斗数”和一副宝物品相的‘紫云卦签’之后,端正了脸色,说道:“方才秦姑娘说自己在梦中看到云锦山上乌云密布,不知能否详言告知?” 秦素道:“我在梦中看到云锦山的上方尽是黑云,垂得很低,几乎要触及山巅,山麓位置则尽是黑雾,黑雾之中有许多黑影,看不真切,除此之外,似乎还有轰隆巨响,不似打雷,倒像是……倒像是……” 秦素皱起眉头,一时不知该如何形容。 李玄都心头一动,想起了漩女山一战的景象,接口道:“可是火炮的声音?” 秦素舒展眉头,点头道:“对,就是火炮的声音。” 颜飞卿一时也有些摸不着头脑,毕竟佛家的占验与道家大不相同,道家常常是推测出只言片语,或是意有所指的卦象,以此来揣测未来,而佛家却是直接看到画面,这可就大大不同了,若是按照秦素所言,黑云压城,火炮轰鸣,岂不是有人攻打正一宗?当世之间,谁有这般实力?清微宗?无道宗?阴阳宗? 秦素见颜飞卿眉头紧皱,接着说道:“颜真人也不必太过忧虑,我境界修为尚低,这等梦境也许做不得准,前些日子紫府还做了一个梦,在梦中与其他女子纠缠不清,被我砍了一刀,可见这些梦都当不得真的。” 李玄都轻咳一声,有些尴尬。 颜飞卿摇头道:“紫府兄没有‘宿命通’,又有心魔之患,梦境当然当不得真,可秦姑娘身怀‘宿命通’,却是不同,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只是贫道不精通此道,也许要回去好好请教家师。” 正在说话时,忽听有人叩响院门,守在外面的秦不四开门,是客栈的伙计来送吃食,整整一个席面,都是李玄都让秦不四定下的。 秦素和颜飞卿都是辟谷之人,立时就想要离去,却被李玄都喊住,笑道:“何必如此如临大敌,长期辟谷,难免血气不足,气力衰弱,吃一些又何妨?” 秦素充耳不闻,只想溜走,结果被李玄都一把按住肩膀,两人也不动用气机较量,就凭力气大小,结果秦素就被李玄都单手按住,动弹不得,她转过头来,对李玄都嗔道:“你有‘漏尽通’,不怕岁月无情,我可是怕的。” “那就少吃一点。”李玄都道:“玄机兄是方士,重神魂轻体魄,以辟谷得神清目明,那也就罢了。你身为一个武夫,竟然不吃血肉,哪来的体魄和力气?自古以来的万人敌将领,哪个不是日啖九牛之辈?” 秦素固然不愿,可既然已经被李玄都“逼”着学了各种秘籍,那么有一就有二,这改变饮食习惯眼看也是躲不过去了,只好答应下来。 颜飞卿倒是没有太多执念,辟谷更多是习惯使然,见秦素不再坚持,便也顺其自然。 李玄都让伙计将一张巨大圆桌摆在院中,然后请石无月、韩月、秦不二、秦不三、秦不四等人出来,一起入席。然后每个人的面前都摆上了一只酒杯,斟满客栈中特有的杏花村酒,因为一句“牧童遥指杏花村”而得名,无论是文人雅士,还是江湖豪客,都偏爱此酒。 李玄都举起酒杯,道:“一路行来,幸受诸位相助。正所谓一朝生死,终生莫逆,今日我等幸聚于此,自当执壶备觞,与君等邀月共饮,谈笑江湖。李玄都敬诸位一杯。” 众人尽皆起身,举起手中酒杯:“满饮此杯。” 第一百五十五章 棋盘内外 自古以来,篡权主要有三个渠道,分别是:外戚皇族,文武官员之首、內侍宦官。 大魏因为历朝历代的前车之鉴,将这三个渠道彻底堵死。 首先便是外戚和皇族,按照大魏律制,大魏皇帝、太子、亲王只能娶平民女子,不能娶勋贵女子,岳父是个没有根基的侯爵且不得在朝廷任职,故而外戚篡权的路子被堵死。皇族,大魏事实上是封而不建,亲王对于封地并无实权,仍旧要用三司衙门治理,且只有人数千余的卫队,基本不可能造反,如今的晋王得势,也只是时势使然,而且在他上面还有太后,严格来说,太后是君,晋王是臣。 其次是文武百官之首,历朝历代,丞相和大将军皆有开府治事之权,等同是一个小朝廷。而大魏朝廷废除了丞相,使得文官群龙无首,内阁最早只是五品,直到六部尚书开始入阁才使得内阁有了实权,内阁首辅虽然有宰相之名,却无宰相之实,且不说那些有名无实的首辅,就是真正大权在握的张肃卿,也是依仗皇帝支持才能权操六部,而在皇帝身死之后,张肃卿也迅速被代表新皇的太后清算,内阁也随之衰落。至于武官,同样被废除了武官之首大都督,大都督府被拆分为五军都督府,地方上又实行大小相制,自此之后,再没有一个武将能真正大权在握,哪怕是当年收复凉州的秦襄,手中兵权也不过全国的三分之一左右,所以文武官员也不是威胁。 最后是内侍宦官,大魏的宦官制度和前朝不一样,宦官不得出任外廷官职,除去御马监的数千兵力之外,更不掌兵权,既然没有兵权,自然也无法撼动皇权。 正因为如此,大魏朝廷的皇权高度集中,任何一方势力都要受限于皇权且依附于皇权,想要反对皇帝就要面对另外数方势力的反击,故而皇帝不必是绝顶高手,也不必是心思深沉之辈,哪怕只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庸人,只要坐在了皇帝的位置上,也可以大权在握,一言定人生死。 在这种情形下,真正能动摇皇权根基的,不在于内部,而是来自外部,也就是雄踞帝国以北的金帐汗国,正是因为金帐汗国的数次南下侵袭,加上连年灾荒,才让西北大周钻了空子,得以割据蜀州、凉州、秦州等地,青阳教趁乱而起,逼得大魏朝廷为了平叛而不得不放权给各地督抚,又让地方上的士绅豪族得以通过资助扶持封疆大吏来参与地方政事,甚至是左右地方局势,这才有了今日的乱象。 双庆府只是这个乱象的一个缩影而已,在这里,官府被架空,地方势力一手遮天,这里的公孙家和西门家就如辽东的秦家、东海的李家、金陵府的钱家等,势力大小有所区别,但本质上并无不同。 说来也是好笑,李玄都和秦素双双出身于地方豪族势力,而且还是最顶尖的豪族,若是秦家和李家联手,几乎可以占据江北的半壁江山,虽然他们今日想为这个天下做些事情,但也不知道后世的史书之上又会如何评价他们,是否会把他们归类于乱臣贼子? 钟梧曾对罗青青说:“不能只看眼前路,不管身后身。”可是在有些时候,就只能低头走路,也许有一天,蓦然抬起头来时,已然走出泥泞沼泽,脚踏实地。 人生一世,草木一秋,结果如何,更多是时势使然,只能尽人事,听天命。就如这次白帝城之事,地师岂会不知道唐周多半会倒向澹台云?只是尽力而为罢了,总不能什么也不做,坐视澹台云与唐周联手。 不过就算有了唐周的支持,澹台云也不见得就能胜过地师,至多是个两败俱伤的局面。除非大天师肯拉着大半个正道支持澹台云,才能一举灭掉地师,可这样一来,元气大伤的邪道再无余力与正道抗衡,恐怕澹台云也是不肯的。 此间的种种利益纠葛、明争暗斗,不是现在的李玄都可以插手的,现在的他只是一颗棋盘上的棋子,远不到棋手的地步。李玄都对此心知肚明,所以在白帝城事情暂告一段落之后,李玄都没有想着继而去往西京与张鸾山会合,继续与地师一派斗争,而是打算先行抽身出来,梳理脉络,然后开始着手布置自己的秘密结盟,以期能够早日脱离棋盘,因为他想要实现自己的宿愿,就非要做一个弈棋之人不可。 只是现在李非烟还未归来,在李非烟和李如是缺席的情形下,李玄都的许多设想还不好付诸于行。他已经给李非烟传书一封,请她与李如是直接来双庆府汇合。在这之前,算是一段难得的闲暇时间。 按照李玄都的本意,趁着这段时间练功就好,再巩固一下“太上丹经”和“玄阴真经”,不过当他看到秦素撅起的小嘴之后,便很明智地改变了主意,毕竟这双庆府他也是第一次来,四下走走也好。 于是两人结伴出了客栈,去往熙熙攘攘的闹市。秦素本想用“百华灵面”改变相貌,不过被李玄都制止,按照李玄都说法,我们又没做什么亏心事,堂堂正正做人,何必整日藏头露尾。秦素觉得是这么个道理,便没有刻意改变相貌,不过还是戴了一顶帷帽,就是李玄都最早送的那一顶。 因为此处非是善地,李玄都干脆将“白骨流光”佩戴腰间,一把品相不凡的宝剑的确吓退了许多宵小之徒,不过也有许多自命不凡的亡命之徒觉得李玄都和他的剑只是个样子货,跃跃欲试。 李玄都对于这等人视若无睹,若是有不长眼的敢来招惹他,那就做好把性命留下的准备。从天宝二年到天宝六年,四年的时间里,李玄都修身养性,所以在他刚刚重出江湖的时候,与人为善,处处留手,能不杀生就不杀生。可是从天宝六年到天宝七载的一年中,李玄都几乎是在不断与人厮杀中度过,再加上“太阴十三剑”的潜移默化,使得李玄都身上的戾气又有重新抬头的趋势,正所谓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此时的李玄都可是没那么好说话了。 走了一段,遇到一个卖糖葫芦的,李玄都买了两串,递给秦素一串。秦素有些不好意思地接过,小声道:“多大的人了,还吃这个。” 李玄都吃了一颗山楂,不以为意道:“那又怎么了?这世道,同样一件事,不同的人来做,两个结局。就比如说吃窝头吧,穷人吃这个是穷命,富人吃这个就是粗粮养胃。同样的道理,普通大人吃小孩子的玩意,是没有体统,可是换成秦大小姐,那就是赤子心性,不同于凡夫俗子。” “油嘴滑舌,好为人师,歪理一堆。”话虽如此,但秦素还是撩起帷帽的轻纱,也咬了一口山楂。 李玄都吐出一颗山楂籽,堪比飞蝗石,打了一名汉子的穴道,使其动弹不得。 然后两人从这名汉子身旁走过,没有多看一眼。 方才那名汉子想要寻两人的晦气,刚要拦路,就被李玄都一颗山楂籽打中穴道。其他几个想要一起动手的汉子顿生犹豫,若是李玄都出手点了此人穴道,那也不算什么,毕竟此人还带了女眷,他们人多势众,只要拿住了那个女的,不怕这个小子不就范,可仅仅是一颗山楂籽就能打中穴道,这份修为可就十分吓人了。虽然不足以在城中横行无忌,但也不是他们这些人可以招惹的。 第一百五十六章 西门家丁 李玄都没有理会这几个小角色,大部分精力放在陪秦素上面,两人随手买了些小物件,又商议着该准备什么样的新婚贺礼,毕竟正一宗不仅仅是正道领袖、高门大宗,而且张家还是世上唯二的千年世家,与齐州境内的圣人府邸南北辉映,给正一宗送礼,贵重还在其次,关键不能俗气,若是一味真金白银,如一夜暴富的商贾之流,只会让人看低了去。 如果李玄都是清微宗的宗主,此事不用他去操心,天机堂堂主司徒玄略就会替他安排妥当,清微宗的公库之中,多的是各种奇珍异宝,贵重的,风雅的,珍稀的,有趣的,亦或是兼而有之的,应有尽有。此时万事靠自己,却让李玄都为难,能从闻香堂中买到的东西,多半来路不大干净,不适合做贺礼,李玄都身上倒是有些秘籍和宝物,可惜来路同样不正。真正来路正当的只有几件,可都是李玄都用得着的东西,李玄都不会为了一个空名面子而去打肿了脸充胖子。 好在还有秦素。江湖上只有取错的名字,很少有叫错的外号。“秦大小姐”可不是白叫的,身家丰厚,这次又带了自己的全部珍藏,从中随便选出两样便是了。 李玄都起初还有些不好意思,秦素说了一句:“难道只能你送我各种秘籍和宝物,就不允许我也送你点东西?” 李玄都便也释然了,两人何必强分彼此,于是一起合计了一下,选了一张琴和一张瑟,正应了“琴瑟之好”的含义,不算太过十分贵重,却寓意极好。 江湖嘛,不仅仅是打打杀杀,还有人情世故。人情世故就要礼尚往来,谁也逃不出去。 送礼这件事情,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与人相交,讲究利益分寸,但也不能少了情分。 三言两语说定了此事,两人的糖葫芦也吃完了,本来李玄都还想要再买些特色吃食,可惜被秦素严词拒绝,她先前饮酒,再加上现在的一串糖葫芦,已经很给情郎面子了,她爹秦清都没这么大的面子,真的不能再吃了,她可不想自己多年辟谷真就毁于一旦。 李玄都也不好强求更多,问道:“接下来去哪儿?” 秦素想了想,说道:“听说此城中的四谛寺乃是一处胜景,不如我们去拜一拜?” 李玄都有些惊讶:“素素你还信佛?” 秦素摇头道:“信也不信,我行走山河大川多年,无论是山神庙,还是龙王庙,或是尼姑庵、佛寺、道观,甚至是景教,我都会去上一炷香火,只是从来不去求什么,毕竟认真说起来,我们都是道祖弟子,都是道家之人。” 李玄都故意叹息一声:“我还以为你是求遍了漫天神佛,才找到了我这样一个好人。” “又胡说八道了。”秦素轻啐一声:“正经了没有几天,又开始油嘴滑舌,登徒子。” 李玄都也不以为意,只是哈哈一笑。 说话间,两人往四谛寺方向行去。 与此同时,一行人也跟上了两人,这一行人混在人群之中,一直死死盯着那对年轻男女的身影。这些人是西门家的家丁,名义上是家丁,可是与寻常富贵人家的家丁杂役不同,干的都是杀人掳掠的买卖,如军伍中人,极为擅长结阵对敌。其实早在李玄都等人刚刚入城的时候,他们就盯上了这些公子小姐,只是这些公子小姐还有些门道,知道住在太平客栈,他们不好上门招惹,没想到这两个竟是敢落单出门,正好让他们下手。至于原因嘛,倒也简单,他们西门家的家主最是喜欢各色美人,凡是遇到了就没有错过的道理,不说留在客栈里的,就说出门的这个年轻女子,虽然戴着帷帽,但偶尔撩起轻纱时露出的真容极为惊艳,既然送上门来,岂能放过?他们只要擒下了这名年轻女子,还不得去家主面前好好邀功一番? 其中领头的一个汉子,修为不俗,是名副其实的抱丹境,去年因为帮家主抢到了一个从江州过来的女侠,被家主赏赐了一部秘籍,勤加修炼之下,已然摸到了先天境的门槛,不仅在西门家中算是排的上号的人物,就是放眼整个双庆府,那也是许多人眼中的大人物,在这儿可不兴提起什么地师天师、剑仙刀神的,那些老神仙再厉害,也管不着他们的死活,可是城中的“大人物”们,却是能真真切切地让他们生不如死。 一个不过十七八岁就已经杀过人的少年来到汉子身旁,小声说道:“魏教头,那个戴着帷帽的娘们可真漂亮,仅仅是看背影,也比我们上次遇到的那个什么女侠还要好看,如果这次能把她带回府中,老爷可是要重重赏赐我们。不过我看这两人似乎是要往四谛寺那边去,您也知道,四谛寺的那帮秃驴很不好惹,若是让他们进了寺庙,我们就不好动手,要不我们现在就动手得了,免得夜长梦多,再生事端。” 被称作“魏教头”的汉子沉吟了一下,说道:“是这么个道理,不过瞧那公子哥刚才露了一手,很不好惹,若是让兄弟们贸然上去,恐怕要吃亏。” 少年年纪不大,人却机灵,也有许多鬼点子,这些年来一直担当类似军师的角色,话语权很大,此时听闻此言,立时说道:“正所谓双拳难敌四手,这里可是双庆府,就算这年轻公子有些本事,我们再多叫些人手就是了,只要能把那个女子抓到手,老爷不会计较的。” 魏教头想了想,说道:“那你马上给其他兄弟传信,让他们去四谛寺门前等着,咱们赶在他们进入四谛寺之前,就把他们拿下。” 少年重重点头,吩咐了两个腿脚快的兄弟去传信。 不多时后,李玄都和秦素已经遥遥可见四谛寺的高塔,在四谛寺的庙门前是一片以青石砖铺就的空地,每逢盂兰盆节,这里都会挤满数不清的信徒,人山人海,没有半分落脚之地,甚至许多杀人如麻的亡命徒也会来此拜佛,祈求消除身上罪孽,重获新生,甚至还有大盗在此回头是岸,削发为僧。 就在两人距离这处广场不远的时候,一伙人突然冲出来,将他们前后围住,手中持有各种兵刃,为首的正是那位魏教头,他轻轻按住腰间的佩刀,面带几分轻浮笑意,对秦素说道:“这位姑娘,我家老爷想请你去府上一叙,不知姑娘意下如何?” 戴着帷帽的秦素脸色一沉,在没结识李玄都之前,秦素虽然像闲云野鹤一般,但也不是没有脾气的,否则也不会吓得说错话的秦不四心虚,在她结识李玄都之后,戾气固然还有一些,却从来不对李玄都发作。 其实秦素早就发现了这些鬼鬼祟祟之人,相信李玄都也不会没有察觉,只是她觉得自己好不容易才能与玄哥哥有些许独处时光,不想因为这些人而坏了心情,所以才不与他们计较,没想到这些人竟然敢主动来招惹她,而且听这口气,还是欺男霸女的勾当,愈发让她有些不快。 只是不等秦素发作,李玄都已经效其劳,主动上前一步,对姓魏的汉子说道:“我不想招惹是非,让开道路,我可以当做什么也没发生过。” 魏教头仿佛听到了一个笑话,笑问道:“好大的口气,阁下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吗?” 李玄都淡然道:“知道,双庆府。不过听你话里话外的意思,我还以为是有唐周亲自坐镇的白帝城。” 第一百五十七章 杀念戾气 魏教头闻言一惊。双庆府距离白帝城极近,青阳教的影响力自然非同寻常,普通人可能不太清楚唐周的大名,可是魏教头身为此地有头有脸的人物,自然极为关注白帝城的局势,对于这位天公将军的大名当然是如雷贯耳。 在他看来,知道且敢于直呼唐周姓名之人,要么是不知天高地厚,要么就是大有来头。前者还好说,后者可就有些棘手了。 魏教头犹豫了一下,问道:“还未请教阁下大名,从何处而来?” 李玄都道:“我的来历,你不必知晓,不是我不知天高地厚,而是这座双庆府毕竟不比西京和帝京,甚至比不得白帝城。一城之地的规矩再大,也大不过整座江湖的规矩,要知道前面那座四谛寺不过是真言宗的下宗,真言宗也仅仅只是正道十二宗之一,真言宗尚且不如静禅宗、慈航宗、金刚宗,更遑论正一宗、清微宗、太平宗,你们如何敢如此放肆?我还是那句话,让开道路,我可以当做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不与你们一般见识,若是尔等一意孤行,勿谓言之不预也。” 正一宗、太平宗、清微宗、静禅宗、慈航宗、金刚宗,正道十二宗。 魏教头心头巨震。 他也算是见过一些世面,知道当今天下有四大豪族,分别是辽东秦氏,齐州李氏,江州钱氏,还有吴州张氏。这四大豪族之所以能够成事,关键在于钱财和人手。秦氏占据北海,与补天宗关系密切,补天宗又是辽东五宗之首;李氏占据东海,与清微宗同为一体,清微宗是正道四宗之首;钱氏经营南北漕运,交好于太平宗,太平宗曾是正道十二宗的第二把交椅,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张氏乃是天师传承,正一宗之主,是为正道盟主,慈航宗虽然占据南海,但实际上却是张氏在幕后支持。 有钱又有人,才是成大事的必要条件。 就算是朝廷的封疆大吏,也要看这些地方豪族的脸色。 西北五宗能够在金帐汗国的支持之下,割据三州之地,又扶植青阳教,公然与大魏朝廷抗衡。那么正道十二宗能与其分庭抗礼多年,自然不止是有些门人弟子那么简单,其中势力盘根错节,上可直达天听,下可统御小民,牝女宗能炮轰漩女山,换成玄女宗来做,未必没有如此手笔。 对于寻常江湖散人和地方豪强而言,对上门派帮会还能斗一斗,但是门派之上的宗门,哪个不是庞然大物,哪个不是危如高山,就是衰弱不堪的真言宗,其下宗放在双庆府都是庞然大物,更不用说名列前茅的几大宗门了。 正因为正道十二宗太高太远,所以才会让人生出虚假的感觉。就如街上遇到一名纨绔子弟,如果他说自家老爹是本地县尉,兄长是捕头,爷爷曾经做过知县,多半要让人好生思量,可如果他开口就说自己是藩王世子,或者干脆就是皇子,那就不可信了,八成要被人看作是胡说八道。 魏教头深吸了一口气,微讽道:“口气真是越来越大了,竟是连正道十二宗都搬了出来,难不成两位就是正一宗的小天师和慈航宗的苏仙子?最近江湖传言,两位神仙人物不日就要大婚,两位不在大真人府准备婚事,跑到这双庆府做什么?” 李玄都平静道:“我不姓张,我姓李。” 魏教头微微一怔。 然后下一刻,他便通体冰凉,只觉得一股寒意从尾椎骨处升起,一路向上,凉透了他整个后背,最终在后脑头皮处炸开,头皮发麻的同时,他的额头上也渗出许多豆大的冷汗汗珠。 因为一把三寸长短的紫色小剑正抵在他的眉心上,剑气已然在他的额头上撕裂出一道细细红线。 魏教头吓得肝胆欲裂,声音发颤道:“飞剑?!清微宗的‘御剑术’?!” 此剑不是李玄都的“青蛟”,而是秦素的“紫凰”,当初李玄都将“紫凰”赠予秦素的时候,连同“御剑术”也一并教给了她,以秦素的境界修为,遇到韩邀月、钟梧等人时,这等手段派不上用场,可对付境界修为不如她的,无论是杀人还是吓人,都已经绰绰有余了。 “紫凰”微微颤鸣,让魏教头的心肝也跟着一颤。 魏教头见到飞剑之后,心底已然信了两人是清微宗高手,赶忙说道:“这位公子,这位仙子,咱们有话好说,莫要动手!” 秦素轻哼一声,收回了“紫凰”。 李玄都好整以暇道:“你可知道陆先生雁冰?” 魏教头脸色一灰,按照道理来说,他不该知道陆雁冰才是,可好巧不巧的,他还真听说过陆雁冰的名头,去年的时候,他与一位早年时候相识于微末的好友喝了一场酒,那位好友如今供职于青鸾卫,酒后在无意中说了些青鸾卫内幕,他便听过“陆雁冰”这个名字,此时只好点头道:“知道,乃是青鸾卫的三位都督之一,听说也是出身于清微宗。” “既然知道,那就省却我一番口舌了。”李玄都不介意借用一下自家师妹的名头:“我们都是陆先生的人。” 话音落下,李玄都将手中的糖葫芦竹签丢掷出去,瞬间刺穿了这位魏教头的肩头。 魏教头闷哼一声,伸手捂住肩头,不敢有半分怨言,直接带着人灰溜溜地退去。 江湖就是这样,不打坏的,不打奸的,就打不长眼的,自己看走了眼,惹出了麻烦,不管是什么后果,都得自己受着,这就是江湖上最直白简单的规矩。 打发了这些小角色,秦素轻声道:“我还以为你要动手杀人呢。” 李玄都问道:“你察觉到了?” 刚才李玄都身上确有杀气一闪而逝,起了杀念。 秦素点头道:“我本想劝你一劝,不值当为了这些人脏了自己的手。不过我看你很快就把那股杀气给压住了,便没有说话。” 李玄都叹息道:“你说你的辟谷功夫差点毁于一旦,其实我的养气功夫又何尝不是如此,最近戾气见涨,动辄就想取人性命,实在不该。” 秦素安慰他道:“那我们正好去佛寺里拜一拜,去一去你身上的戾气。” 李玄都忍不住笑道:“这世上的佛寺,有一多半是靠着你们这些女子养活的。” 秦素道:“这世上的女子,尤其是深宅大院中的女子,平日里无所事事,又不读书,便不是儒教中人,修道求长生太耗费银钱,又不是道教中人,于是就只能礼佛了,佛教求来世,算有个盼头,就算添些香油钱,也在可以承受范围之内。” 李玄都问道:“你这位秦大小姐也是如此?” 秦素摇头道:“我不是说了吗,我可是道家中人,求长生的那种。” 李玄都故作惊讶道:“那可真没看出来,就你这惫懒模样,能修出个长生境界才是见鬼了。” 秦素笑了一声:“我行走名山大川,常去荒僻无人之地,别说是鬼怪,就是妖物精魅,也见了不少,见个鬼算什么?” 李玄都道:“我倒是忘了,咱们秦大小姐是见过世面的,不知有没有遇到过狐仙女鬼什么的。” 秦素道:“狐仙女鬼只找手无缚鸡之力的俊俏书生,我是女子,又戴着面具,且身怀利器,自然是无缘得见。” 李玄都摇头叹道:“可惜,可惜。” 秦素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听你这意思,是很想和狐仙女鬼一夜风流了。” 李玄都正色道:“这是哪里话,我只会替天行道,降妖除魔,绝不手软。所谓满身正气,与小天师南北辉映,说的就是我了。” 秦素白了他一眼:“德性。” 第一百五十八章 四谛寺 就在说话之间,两人来到了四谛寺前的广场上,却不曾想有一人已经提前等候了这里,一身白衣,长发飘飘,不是石无月是谁。只见她此时正盘膝坐在一副色彩鲜艳的步辇上面,左顾右盼,得意洋洋,两名少年和两名少女为以肩头扛着步辇,韩月跟随一旁。 石无月见两人过来,眼神一亮,招手道:“玄玄,素素,你们两个偷跑出去,竟然不叫我!不过我猜到你们肯定会来四谛寺,就守在这里等你们,你们怎么才来?” 秦素强忍笑意,看了李玄都一眼,显然是在取笑石无月对李玄都的称呼。 李玄都脸色很是尴尬,轻咳一声:“石前辈叫我紫府就好。” 石无月瞪大一双无辜善良的大眼睛:“那叫你紫紫?” 李非烟不在,李玄都与拎不清的石无月讲不清道理,而且“紫紫”谐音“姊姊”,只能无奈道:“算了,你随意吧。” 石无月道:“你们想要游览双庆府,找我啊,当年我纵横江湖的时候,可是常来这里,熟悉得很。” 李玄都道:“那你怎么不早说?” 石无月无辜道:“你也没问我啊。” 李玄都愈发没了脾气,道:“那就请教石前辈,据说这座城里的公孙氏是蜀王公孙述的后人,那个西门家又是什么来路?” 石无月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反问道:“你知不知道过去江湖中人给我的贺号是什么?” 李玄都答道:“我曾听秦不二提起过,你当年被人称作‘血观音’,这是个贬褒不一的称号,世人常说大慈大悲的观世音菩萨,以‘观音’二字形容你,既是说你容貌绝佳,也是说你心善,可在‘观音’二字前面再加上一个‘血’字,喻义又是一变,观音染血,非是吉兆,似善似恶,非正非邪,时而菩萨心肠,不忍伤蝼蚁草木,时而心狠手辣,动辄灭人满门,令人捉摸不定。” 石无月听得连连点头,又破天荒地露出几分羞赧之色:“如此说我,我倒是有些不好意思了,其实当年的我也没有传说的这么玄,就是看心情行事而已。” 李玄都无言沉默了片刻,道:“现在的石前辈也是如此。” 石无月示意四名少年少女抬着她向四谛寺方向走去,同时说道:“当年我还未被萧时雨擒住的时候,曾经有许多属下,其中有个叫西门玉萍的,年岁不比我小多少,就在双庆府一带活动,所以我猜现在的这个西门家就是由西门玉萍创立的。不过算算年龄,现在西门玉萍多半是死了,就算没死,也该年老隐退,现在西门家的主事之人八成是她的子侄辈。” 李玄都“哦”了一声,算是应答。 石无月继续说道:“一个小小的西门家,不算什么,以你现在的人脉关系,就算没有这一身修为,也不必放在眼里。倒是这座四谛寺,有点意思。另外,我出来的时候,顺手抓了一个公孙家的幕僚,用‘摄魂大法’知道了些有意思的东西。” 李玄都听说过“摄魂大法”的名头,算是西北五宗中的通用手段,早已说不清到底是那一宗的手段,功用与“他心通”类似,但算不得上成之法,因为“他心通”是“读书”,读过之后,书还是书,而“摄魂大法”却是看完即毁,强行侵入他人神魂,使人变成一个彻头彻尾的傻子疯子。 此法狠辣异常,为正道中人不耻。李玄都不会去用,不过他也不想因为此事去指责石无月,当年张肃卿曾对他说过:“圣人的书,都是给人看的,拿来办事,百无一用。”如果他不想做一个道德圣人,而是想要切实做些事情,那就不要整日死扣着圣贤书上的道理来律人律己,当变通时则变通,于是李玄都说道:“愿闻其详。” 石无月道:“当初公孙家和西门家有过一场争斗,波及到了整个双庆府内的各方势力,最终在外力的逼迫下,双方在四谛寺签订盟约,公孙氏占据北城,西门家占据南城,四谛寺恪守中立,双方都信得过四谛寺,所以这些年来也是由四谛寺来监督两家。” 秦素忽然说道:“我听老管家说起过,坏事做得越多之人,对待漫天神佛也就越发虔诚,捐给庙宇的神像也就越大,反倒是那些坦荡之人,从不信神佛,只信自己。” “素素说的很对。”石无月道:“这座四谛寺最大的香客,就是公孙氏和西门家。” 话音落下,几人已经穿过广场,来到四谛寺的山门前。 石无月对韩月吩咐道:“上前通报,就说本座要入寺上香,让寺里的和尚赶紧大开中门,列队出迎,否则别怪本座血洗了他们这座寺庙。” 韩月这段日子跟在石无月身边,着实见了不少世面,此时也是底气十足,立时大步上前。 此时高大寺门前有两个知客僧人正在小声说笑,见韩月过来,便端正了神色,口称女施主,韩月能同时被牝女宗和玄女宗看中,根骨自是不俗,如今已有先天境的修为,再加上姿色不俗,自有一番气度,道:“相烦通报,就说我家师父要进寺烧香,让你们方丈快快出迎。” 知客僧人见韩月气度不俗,也瞧见了被四人抬着的石无月,不敢出言讥讽,略有迟疑地问道:“敢问令师名号?” 韩月道:“你只消对你家方丈说‘血观音’三个字,他自会知晓。” 两名知客僧人将信将疑,飞步回寺通报。 过了良久,只见寺门开处,三名老僧当先走了出来。三人身后跟着十几个身穿黄色僧袍的僧人,果然阵仗不小。 石无月大模大样地驱使四名少年少女抬着她向前行去,也不知她从哪里找来的少年少女,面对四谛寺的阵仗,竟也不怕,就这么抬着石无月来到三名老僧面前不远处才停下脚步。 为首一名老僧双掌合十,行礼道:“贫僧法见,见过石施主。” 石无月一挥大袖,不见平时的疯癫,倒是有几分宗师气度,道:“虚礼就免了,你这和尚还算知趣,今天便不与你计较,快快让你们这儿的香积厨准备素宴,待会儿本座要在寺中用饭。” 老僧苦笑不已,却没有回绝,而是答应下来。 原来早在多年以前,石无月就曾来过这里,不但大闹四谛寺,而且还出手打伤了真言宗的一位法师,无奈那时候的石无月有冷夫人照拂,又有宋政做靠山,便是真言宗也奈何不得她,四谛寺只能打落了牙往肚子里吞,今日又见这个煞星,四谛寺的众僧也不敢奢求报仇,若是能用一顿素斋将其送走,是再好不过。 就在这时,石无月对李玄都悄然传声道:“玄玄,这儿的素斋是极好的,而且不耽误辟谷,你和素素可一定要尝尝。” 李玄都这才明白,合着石无月闹出如此动静,就是为了口腹之欲,不由大感无奈。 不过事到如今,也没其他办法,李玄都稍稍落后一步,对老僧拱手告罪一声,然后才与秦素一起走入寺中。 老僧不知李玄都的身份,一时却是有些惊疑不定。 李玄都没有再去多言的意思,只是在心中暗暗思量:“待到李非烟回来之后,定要让李非烟好好管一管石无月,不管怎么说,石无月如今已经算是他的人,若是惹下了祸事,少不了要让他出头平事,所以最好还是防患于未然。” 入寺之后,石无月与一众僧人去了大殿那边,李玄都与秦素则是趁此时机,选了一条荒僻小路,往寺内深处行去。 第一百五十九章 法难师太 此时的四谛寺内,大部分僧人都去应付石无月那个煞星,倒是没人来阻拦两人,由着他们两人四处乱逛。 不知不觉间,两人就来到了一处塔林,乃是存放历代高僧舍利子的地方。当年藏老人为了炼制“白骨玄妙尊”,曾经将数十座寺庙塔林中存放的舍利子劫掠一空,不知这座四谛寺是否得以幸免。若是未能幸免,李玄都手中那柄“白骨流光”还有四谛寺的一份‘贡献’。 李玄都下意识地将“白骨流光”收入“十八楼”中,换上了从韩邀月那里得来的“青玉鸳鸯”。 秦素瞧着这支玉笛,叹息道:“这支玉笛只是稍逊‘九天玄音’半筹而已,可惜落入了韩邀月的手中,实在是明珠暗投,可惜可惜。” 李玄都道:“不管怎么说,韩邀月好歹还懂些音律,我却是半点音律不通,落到我的手中,也是明珠蒙尘。” 秦素嘟嘴道:“我不管,总之你拿着就比他拿着好。” 李玄都点头道:“我也如此认为,可见咱们两个英雄所见略同,都是一般不害臊,这大概就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罢。” “谁不害臊?谁跟你一家人?”秦素啐道:“不要脸的是你,你这个登徒子、坏东西。” 李玄都笑道:“我是登徒子、坏东西,那你又是什么?恶婆娘?” 秦素轻哼一声,不理他了。 就在这时,却见从一处石塔后转出一个人来,竟是个剃去了三千烦恼丝的女尼。李玄都微微一怔,没想到在寺庙中竟然会有女尼,要知道佛道两家受儒教影响极深,甚至出现了三教合流的迹象,所以和尚道士也要注意男女大防,不说西域等地,只说中原十九州,和尚是寺,尼姑是庵,一宗之内可能有男有女,如清微宗便是如此,但并不居住一处,四谛寺名中带寺,顾名思义是和尚的地方,实在不该出现一位女尼才是。不过这位女尼看上去已经岁数不小,慈眉善目,早已过了男女大防的年纪,便是掌权的太后,到了女尼这个年纪,也不需要再去垂帘,她出现在此地,倒也勉强说得过去。 老尼向两人合十行礼。 李玄都拱手还礼,秦素行了个叉手礼。 三个人三种礼节,委实有些怪异。不过老尼也不在意,轻声开口道:“两位似乎不是常人。” 李玄都与秦素对视一眼,然后问道:“不知师太此言何意?” 老尼笑了一声:“没有其他意思,就是字面意思罢了,若是贫尼没有看错的话,阁下腰间的玉笛乃是当年忘情宗之主韩无垢的随身之物,至于这位姑娘,手上指环也是忘情宗之物。” 李玄都向秦素手上看去,发现她的左手食中二指确是戴了两枚指环,他想起秦不二奉秦清之命送给秦素四枚指环,每一枚指环上都雕琢有不同的花朵,乃是得自四位忘情宗长老,秦素此时左手上戴的正是牡丹指环和梅花指环,与之相对的右手食中二指则戴着菊花指环和莲花指环。 秦素犹豫了一下,说道:“师太明鉴,在下秦素。” 老尼恍然道:“原来是秦大小姐,难怪难怪。” 说罢,她又望向李玄都:“既然是秦大小姐,那么贫尼没猜错的话,阁下就是紫府剑仙李先生了吧?” 李玄都道:“正是在下。” 老尼望着李玄都,突然问道:“李先生,你、你之事迹,贫尼素有耳闻,不知令师为何要将你逐出门墙?难道是因为秦大小姐吗?可是秦大小姐和秦宗主在江湖上的风评也是不差的,而且以大剑仙的为人而言,也不是那种拘泥于门户之见的人。” 李玄都苦笑一声:“其实……” 他看了秦素一眼,方才说道:“其实家师已经见过秦姑娘,并同意亲自出面为我提亲……” 说到这儿,秦素已经是满脸通红,低下头去,不敢见人。 老尼怔了一下,随即笑道:“这的确像大剑仙的行事风格,若是李先生和秦大小姐能结成秦晋之好,对于李家和秦家来说,乃是一件天大的好事,不逊于正一宗和慈航宗的联姻。” 李玄都道:“确实如此,只是我与家师在某些事情上意见不合,几无调和余地,所以才被家师逐出清微宗门墙,不许我再以清微宗弟子的身份行走江湖。” 老尼没有深问下去,只是道了一声可惜。 秦素轻声道:“紫府身怀各家所长,以他的胸怀修为,就是自立门户,也非难事。” 老尼点头赞同:“秦大小姐说得对,李先生大可自立门户,不必非要回清微宗不可。” 李玄都脸现苦笑,岔开话头:“还未请教师太法号上下?” 老尼道:“贫尼法号上法下难。” 李玄都记起四谛寺中出来相迎石无月的老僧便是法号“法见”,心中一动,问道:“师太可是真言宗之人?” 法难师太微笑道:“李先生好心思,贫尼的确是真言宗之人。实不相瞒,当年与那位石施主在四谛寺中起了争执的,也是贫尼。” 四谛寺作为真言宗的下宗,出现一位真言宗的老尼并不奇怪,可偏偏是那位被石无月打伤的法师,那可就有些不太妙了,李玄都立感踌躇,不知这位老尼的来意如何。 法难师太看出了李玄都的顾虑所在,笑着摆手道:“当年贫尼性情太过刚烈,失于变通,所以才会与石施主一言不合之下大打出手,最后技不如人,也怨不得旁人。如今这么多年过去,当年的恩怨早已是过往云烟,贫尼也已放下,李先生不必担忧。” 李玄都稍稍放心几分,问道:“师太为何会出现在此地?” 法难师太道:“那日大天师传书宗主师兄,请他出面接应金刚宗的悟真大师,只是宗主师兄正在闭关,脱身不得,于是贫尼便代宗主师兄来到此地。” 佛家四宗之中,静禅宗全是男子,没有女子;慈航宗以女子为主,只有少数男子;金刚宗以男子为主,只有少数女子;真言宗则是男女皆有,上宗位于西域,以“大欢喜禅”闻名于世,在中原则分出两座下宗,除了一座四谛寺之外,还有一座水月庵。 听法难师太如此一说,李玄都立时明白为何颜飞卿会提议来双庆府等待苏云媗等人,想来是大天师早有安排,不得不感叹大天师的心思缜密,早已给他们安排好了退路,只是因为白帝城之事顺利,所以这条退路才不显如何,若是唐周决意站在地师那边,那么李玄都等人就会在悟真大师和法难师太的接应下,通过双庆府撤离此地。 李玄都想明白这一点后,问道:“不知悟真大师如今身在何处?” 法难师太道:“早在半月之前,悟真大师就已经从金刚宗动身,从凉州入秦州,再从秦州入荆州,他会先去荆州境内的神霄宗一行,见一见三玄真人,然后再转道前往白帝城,算算时日,想来再过不不久,悟真大师就会赶到此地。” 李玄都心中明了,大天师先安排悟真大师来接应他们,然后又答应让悟真大师传他“大宝瓶印”,这么一来,刚好两不耽误,一切都在大天师的计划之中。 现在李玄都唯一忧虑的是,大天师已经落子,地师又会怎么应对,总不会这么简单地投子认输,应该还有后手才是,而且地师的后手反击定然十分猛烈,绝对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之外,甚至是震动整个江湖。 平静了数年之久的江湖,又要再起波澜了。 在这个关口,李玄都愈发迫切地想要尽快踏足天人境,然后就是希望李非烟及早返回,这样才能在汹涌的江湖乱流之中有足够自保之力。 第一百六十章 夫妻重逢 北海府二百里处,坐落着一个镇子。镇子虽然不大,但因为地处要冲,为南来北往之客首选落脚之地,倒也颇见繁华,茶肆、酒楼、客栈比比皆是,甚至还有城墙将整个镇子围起,几乎可以算是一座小号的县城了。 正值六月天气,暑热难当。尤其是正午时分,毒辣的太阳高悬当空,炽烈的阳光照耀大地,让眼前的的空气都变得扭曲起来,无论草木还是走兽,都恹恹的,没有半分精神,更遑论行人了,所以在这个时候,镇外的驿路上没有几个人影,大多数人都选择在此时寻觅一阴凉处避暑,待到暑气消退时再去赶路。 如此一个酷热难当的午后,官路上出现在两个身影,其中一名女子,一身黑衣,宽袍大袖,满头青丝以一支玉簪简单束起,背后负有一柄青色长剑。另外一人则是个书生模样,看上去大概三十多岁,生得眉清目秀,有几分温文尔雅的书卷气,一双剑眉微向上挑,在书卷气中隐隐透出一线杀机。他一身青布长衫,两手空空,即无包袱,也未负剑,安步当车,悠然而行。 两人虽然不曾御气飞行,但似缓而实快,赶路绝不亚于良马疾奔。在这暑热天气之中,两人浑身上下不见半点汗珠,可见修为不俗,最少也是先天境。 两人走入小镇之中的时候,在小镇十余里外的一处山神庙中,一个气态不俗的老人正端坐其中,双目微合,似闭非闭,皮肤晶莹如玉,隐隐透出光泽,纵然此时年老,也可以看得出来这名老人在年轻时定是相貌极为不俗,而且男子气度不以岁月折损,就如一壶老酒,不因时间增长而褪色,反而愈发回味无穷。 在老人周围,立着十余名剑士,与寻常江湖剑客不同,这些剑客尽是身着深青色服饰,而且样式相同,在袖口则绣着一条出水青龙,青龙环绕一柄出鞘长剑。再观其面容,皆是神色肃穆,隐隐透出几分煞气,应是长年经历厮杀之人,手上都有不少人命。 忽然之间,拂起一阵微风,吹动了山神庙前的两根大树,使其枝叶微微摇晃,然后就见一个同样装束的剑客出现在老人的面前,半跪于地,禀报道:“启禀堂主,李如是已经入城。” 老人缓缓睁开双眼,然后又复而闭上,淡淡吩咐了一句:“再探再报。” “是。”剑客应了一声,身形再次化作一缕清风离去,又吹动了门前的两棵树。 老人轻轻吐出一口浊气,看似已经神游,实则内心并不平静。站在老人不远处的一名中年剑客是老人的心腹,忍不住说道:“堂主,李如是离开枯叶岛之后一路向南而行,多半是要去江南之地寻他的旧主李玄都,我们为何不在他离开枯叶岛的时候就将其斩杀,反而就这样一直跟着他?我们天魁堂毕竟是三十六堂之首,有护卫蓬莱岛的重任,若是离开时间太长,难免会为堂主招来非议。若是再让老宗主知道了,怕是、怕是……” 老人正是清微宗天魁堂堂主李如师,也就是曾经的李道师,李非烟的丈夫。李如师沉默良久之后方才慢慢说道:“为的就是要让老宗主知晓。” 中年剑客微微一怔,迟疑道:“虽说老宗主已经将李玄都逐出宗门,但老宗主也不会对一个李如是大动干戈才是。” 李如师不置可否,反问道:“你可知道那个与李如是同行的女子是谁?” 中年剑客愣了一下,摇头道:“不知。” 李如师淡然道:“那人也姓李,乃是实实在在的李姓嫡系,名叫李非烟。” 中年剑客一惊,骇然道:“是堂主的夫人!?” 李如师扯了扯嘴角,冷笑道:“何止是我的夫人,还是我们清微宗的副宗主,老宗主的妻妹,如今却成了清微宗的叛徒,你可知道她当年为何失踪?” 中年剑客摇头。 李如师道:“当年她不慎被大天师张静修擒住,这些年来一直关押在镇魔台上,那镇魔台上阵法无数,机关重重,便是老宗主也没有把握救人出来,她是如何逃出来的?” 中年剑客跟随李如师多年,此时听到这里哪里还有不懂的,于是便顺着李如师的话接着说道:“堂主的意思是说,夫人她已然降了正一宗。” 李如师面无表情道:“她身后所负之剑,乃是‘天师雌雄剑’中的‘青云’,张静修肯将此剑交付于她,已是证据确凿,我身为天魁堂堂主,如何能放任不管?正所谓大义灭亲,从今日起,我与她夫妻之情已断,只是敌人,我定要替清微宗除去这个祸患。” 中年剑客心中一凛,不敢随意搭话,只能眼观鼻鼻观心,缄默不语。 此时小镇之中,李非烟和李如是坐在一个小茶摊上,花了两个铜子,要了两碗劣茶。正当李非烟端起茶碗的时候,忽然伸手从桌上的筷筒中捻出一根竹筷,然后随手一掷。 就听一声惨叫,一名剑客被竹筷刺穿了右眼,惨嚎不止。若是李非烟的力道再重上一两分,就不是丢掉一只眼睛那么简单了,竹筷会直接穿脑而过。 李非烟只是瞥了一眼,淡然问道:“好看吗?” 这名天魁堂弟子伸手握住右眼,浑身上下簌簌发抖如筛糠,不敢答话。 李非烟对李如是道:“你在这里等我,我去打发几个苍蝇。” 正在喝茶的李如是点了点头,道:“师叔自便就是。” 话音落下,坐在他对面的李非烟已经消失不见。 下一刻,李非烟如一道长虹掠空,以极快的速度跨越十余里的距离,轰然落在山神庙前。 山神庙中的天魁堂剑客一涌而出,拔出佩剑,以一线之势,向李非烟冲去。 不见李非烟如何动作,天地间忽然一亮,一道剑光骤然出现,刹那芳华,自为首的剑客额头眉心没入,后脑穿出。这名天魁堂剑客甚至没能发出半点声音,手中长剑“当啷”落地,向后倒去,眼看是不活了。可奇怪的是,那道剑光竟是没有在他眉心和后脑位置留下一丝伤痕。 其余剑客大吃一惊,一时间竟是不敢再攻,他们均是出自天魁堂,心高气傲,修为不俗,可遇到这名女子之后,才发现自己那点境界修为实在不算什么,说死也就死了。 剑光隐去,又显露出李非烟的身形,她甚至没有出剑,只是随手施为,瞬间斩杀一位先天境的高手。 山神庙内的李如师缓缓起身,沉声道:“夫人脱困而出,可喜可贺,只是不知夫人何故伤我天魁堂弟子的性命?” 李非烟淡然道:“李道师,这么多年未见,你还是这般虚伪,我们明人不说暗话,你这一路上跟着我,到底打量了什么心思,真当我不知道吗?咱们闲话少说,我也与你没有什么旧情可叙,李道师,你若是就此退去,也就罢了,我不跟你一般见识。若是执迷不悟,也由得你。只是当年你就不是我的对手,我倒要看看你这些年来,捧着李道虚的臭脚,不惜把名字都改了,又有多少长进,且看看这一回争斗,到底是谁胜谁负!” 李如师并不畏惧,淡淡道:“亚圣云,得道多助失道寡助,当年你姐妹二人为何会在宗内失势,难道你还不明白吗?是因为你们在宗内失了人心,如今你那好师侄李玄都又走了你们的老路,你犹是执迷不悟,还要与他为虎作伥,也罢,今日我这个为人夫者,便与你好好讲一讲道理。” 第一百六十一章 应帝王 要说最熟悉自己的人,只有两类人,一类是你的敌人,另一类就是你的身边人。不巧的是,李非烟和李如师这对夫妻,既是敌人,也是各自曾经的枕边人,所以他们对于对方是再熟悉不过了。 至于当年李非烟为何会嫁给李如师,看似没有道理,实则很有道理。平心而论,早年的李如师无论从哪方面看,都是一个有着远大前程的年轻人,事实上现在的他也确实拥有了不俗的江湖地位,放在江湖上,是要让无数人为之仰望的大人物,在如今的清微宗中,可以算是第四号人物,仅次于李道虚、张海石、李元婴。虽然李如师在张海石的面前显得狼狈不堪,被张海石冷嘲热讽,又对李道虚卑躬屈膝,近乎谄媚。但是不要忘了,李道虚乃是老玄榜四人之一,张海石也是太玄榜十人,而且根据李道虚所言,张海石已然成功踏足天人造化境,待到太平宗下一次更新太玄榜的时候,这位二先生就要往前挪动一下位置,而藏老人在经历几次重创之后,可能要跌落当前的位置。 除此之外,李如师在年轻的时候也异常英俊,胜过李玄都许多,不逊于颜飞卿,以至于被人称为“玉面剑仙”,都说只有取错的名字,没有叫错的外号,可见李如师年轻时也是一位翩翩浊世佳公子。年轻的女子,甚至是绝大部分女子,都逃脱不了以貌取人的毛病,若是这个英俊的男子还懂得花言巧语等逗女人开心的手段,那么很少有女子能够拒绝。 正因为种种原因,李非烟嫁给了李如师,只是两人并非良人佳配,而是一对怨偶,早先时候还好,李非烟性格强势,李如师处处迎合,只是在李道虚彻底掌握了清微宗的大权之后,两人之间的矛盾愈发激烈,且不可调和。因为李如师不肯再对妻子唯唯诺诺,也不肯站在妻子这一边,而是义无反顾地选择了站到李道虚那边。 立场。 向左还是向右,亦或是站在中间,这是个放眼天下,纠缠了过去无数年头,乃至在未来许多年中,仍旧没有答案的问题。 不过世人都明白一个道理,既然解决不了问题,那就解决提出问题的人。 李非烟和李如师就是这么打算的,她决定给自己的丈夫一点尊重,用手中三尺剑杀死他,也不枉他们夫妻一场。 于是李非烟伸手握住了背后所负“青云”的剑柄。 只是李如师显然不这么想,在李非烟握住剑柄的一瞬间,山神庙周围更远处无声无息地出现在了许多背负长条木匣的剑客。 李非烟也注意到了这些突兀出现的剑客,有了片刻的停顿。作为清微宗之人,她当然认得这些剑客背了什么,那些长条木匣严格来说应该叫作剑匣,顾名思义,就是盛放剑器的匣子,而要用剑匣盛放的剑器通常不会是三尺长剑,而是清微宗独有的杀敌利器,飞剑! 看来李如师这次是有备而来,不过也在情理之中,身为天魁堂堂主,清微宗三十六位堂主之首,想要铲除敌人,只要在规矩之内,何必非要单对单地厮杀,动用手中权势更为容易,毕竟李非烟不是李玄都,当时的李玄都还未被逐出师门,是六位亲传弟子之一,李如师只能亲自出手,结果遇到了张海石,可李非烟手执“青云”,叛宗的罪名已经是板上钉钉,李如师便没有什么顾忌。 李非烟扫了一眼,不包括山神庙内的剑客,后来出现的剑客总共是三十六人,上应三十六天罡,也就是“北斗三十六剑诀”。 直到此时,李如师才从自己的须弥宝物中取出一柄带鞘长剑,整把剑被雕琢成一条金龙的模样,剑首即是龙首,剑首上镶嵌了一颗金色宝珠,如画龙点睛,剑首下方的剑柄是龙颈和部分龙身,细密的鳞片代替了通常用来缠绕剑柄的金属丝线,然后是剑锷,被雕琢成了两只龙爪的样子。 随着此剑缓缓出鞘,竟是隐隐响起一声龙吟,震人心神,哪怕是几位出身天魁堂的清微宗剑客都露出惊骇神色,仿佛有真龙降临,巨大的龙威让所有凡人心生畏惧。 仅以此剑表现出来的威势而言,更甚于李玄都的“人间世”,不过并不是说此剑就比“人间世”更强,而是因为“人间世”与李玄都人剑合一之后,“人间世”的强弱与李玄本身修为都息息相关,而李玄都在未曾踏足天人境之前,还不是李如师的对手。正如李如师所言,他可不是黑白谱上的废物,否则他也不会生出斩杀李非烟的念头,哪怕他有整个天魁堂作为依仗。 李非烟的神色变得凝重起来,缓缓吐出三个字:“应帝王。” “应帝王”,刀剑评上排名第三,仅次于“叩天门”和“人间世”,此剑曾经是大魏历代皇帝的佩剑,只是除了太祖、太宗两位马上皇帝之外,后来的皇帝逐渐不再有一以当千的超绝武力,这柄名剑也就明珠蒙尘,只能被深藏在大魏皇室的秘库之中,直到天宝帝登基,太后谢雉掌权,在谢雉第一次去见李道虚时,就将此剑当作见面礼,后来李道虚又将此剑传给了宗主李元婴,这也是李元婴为何仅仅是天人逍遥境,却能登上太玄榜的原因之一。 李如师为了对付李非烟,特意从李元婴手中借来了“应帝王”。 李非烟不敢大意,闭上双眼,拔出背后的“青云”,竖立自己面前,青色的剑身上倒影出李非烟的模糊面容,然后李非烟手腕微微拧转,使得“青云”变为一侧剑锋面对自己,就像一条细细的青色细线将她的面庞从中分成两半,她猛地睁开双眼,瞳孔中映出一片青色,似是有无尽的青云翻涌,又像是在九天之上高速飞掠,无数静止不动的浮云正飞快向后退去。 李非烟语气淡然道:“李如师,当年我没有‘青云’,你也没有‘应帝王’,那时候你就不是我的对手,现在多了这两把剑,你就能胜过我了吗?” 李如师冷笑道:“是胜是败,不斗过一场怎么知道?” 李非烟冷哼一声:“既然你执迷不悟,那就休怪我出手无情了!” 说罢,李非烟不再多言,手中“青云”前指,整个人瞬间来到李如师身前三尺处。李如师则是恰到好处地横剑身前,挡下了李非烟了这一剑。 到了夫妻二人这般境界,清微宗中能学的绝技都已经学完,除了李道虚之外,不存在谁多学了什么的可能,“应帝王”和“青云”也在伯仲之间,刀剑评上排名只是相差一位而已,所以此时交手,比拼的就是经验和境界修为,毫无疑问,是李非烟占据了绝对的上风,她在镇魔台上的这些年里,不可能十几年如一日地看风景,绝大多数时间都是在静坐苦修,不受外物侵扰,使得她的境界修为愈发精深,距离造化境已是不远,反而是李如师在这些年来要分心于各种俗务,本就不如李非烟的他,愈发不及。 李如师对此自然心知肚明,所以他又带了三十六柄飞剑和三十六名剑客。 当初李如师与唐秦交手时,曾经以“北斗三十六剑诀”一人布阵,实际上这并非是“北斗三十六剑诀”的真正用法,其真正用法应该是三十六人布成一座剑阵,如此便可将剑阵的威力发挥到最大,这套剑阵也被称之为“北斗三十六天罡剑阵”。 此时李如师便是要用一整套“北斗三十六天罡剑阵”来绞杀李非烟。 第一百六十二章 天罡剑阵 当世名剑都有属于自己的剑气。 李非烟手中的“青云”凝聚了浓重的青色雾气,实则是极为凌厉的剑气,像极了清微宗本身的剑气。而“应帝王”则是凝聚了金色剑气,与皇室的金黄色十分相似。李如师每次出剑,都会在空中留下一道久久不散的金黄痕迹。虚空留痕,已是极为高明的剑道技巧,也是境界高绝的体现。两人相斗不多时,李如师已经在身周留下多道剑痕,这些剑痕纵横交错,久久不散,就像一张缓缓张开的天罗地网,一点点朝李非烟覆盖过去。 与此同时,山神庙内的李如师每一次出剑,山神庙外就有一名剑客背后的剑匣大开,然后从中飞出一柄飞剑,于半空中停而不坠。此时已是悬剑数十柄,剑阵威严,剑势浩荡,剑气凛然。 李非烟也注意到了这一点,心情略显凝重,不过并不畏惧,如果换成任何一个与她境界战力相当之人,遇到了这座剑阵,多半逃不过一个“死”字,而李非烟最大的优势在于她同样是清微宗的核心人物,对于清微宗的诸多杀招和秘术都了然于心,这座“北斗三十六天罡剑阵”也不例外,正所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所以李非烟有信心破去这座剑阵。 两人继续出剑相斗,数十招之后,李如师的身上多了两处伤口,不过他也将自己身周的剑痕补充到了三十六之数。 李如师大喝一声:“归位!” 山神庙外悬停的三十六柄飞剑瞬间化作三十六道流光掠入山神庙内,每一柄飞剑刚好对应一道剑痕,于是原本只是由剑痕组成的罗网变成了由货真价实的飞剑组成,近乎实质的剑气爆发开来,将山神庙切割出纵横交错的三十六道缝隙,就像用刀切在豆腐上面,切口处平整光滑,刀削斧刻。 然后山神庙外的天魁堂弟子就看到了极为震惊的一幕,只见山神庙骤然解体,变成无数碎石瓦块,然后在无形气机的牵引之下,无论大小,尽皆离地浮空,向着激战中的两人接近,最终在距离两人还有丈余距离时,瞬间化作齑粉。 有一只没有及时逃离此地的麻雀拼命地扇着翅膀,拼命想要逃离这个怪圈,尽管它已经竭尽全力地拍打翅膀,可还是不断被吸附过去,最终也变成了一团血雾。 两人天人境大宗师的气机,哪怕是交手时的逸散气机,也有着极为骇人的威力。 原本旁观的天魁堂弟子心中惊骇,又纷纷向后退去,生怕被殃及池鱼。 就在此时,这些天魁堂弟子根据自身的境界高低,陆续感知到一股不断攀升的浓郁剑意,然后就听李如师大喝一声:“李非烟,受死!” 李非烟未曾答话,只是以一道同样高涨的剑意作为回应。 敌对双方皆是声势大振。 同出一源的剑气在不同剑器的加持下,呈现出不同的色泽,仿佛一条金龙与一条青龙正在撕咬搏杀,无数逸散剑气从两条剑龙的身上剥离开来,像远游的蒲公英,或是像冬天的雪花,又像夏夜的萤火虫,更有大如雷雨天气的球形雷电,向四面八方飘散游荡。随之,地面上出现了无数沟壑,或是被炸出巨大坑洼,大树被拦腰斩断,石头被击碎。 当两条剑气长龙消散之后,李非烟的七窍之中有鲜血流淌,始终闭嘴不言语,脚下地面翻裂。在她身周有三十六道如普通树干粗细的竖立剑气屹立不倒,就像一座牢笼把她困在其中。若是细细望去,就会发现这三十六道剑气还在不断向里收缩挤压,只是在三十六道剑气的内圈,还有两道交错成一个“十”字的横向剑气,它们起源于李非烟本身,其交错的一点便是李非烟所在位置,正是这两道横向剑气支撑住三十六道竖立剑气,使其不能继续向内收缩。 李如师的脸上充满了小人得志之后的畅快,笑问道:“夫人,如何?” 先前落入下风,他便直呼李非烟姓名,现在自己占了上风,便装模作样地称呼“夫人”,阴阳怪气,可见人性。 李非烟冷冷瞥了眼稳操胜券的丈夫,嘴角挂起一抹讥讽笑意。 李如师看到这个笑意之后,瞬间勃然大怒。在过去的许多年中,夫妻两人之间的争斗总是以李如师无条件投降而告终,而李非烟在取得胜利之后,总会露出这样一个笑容。这个笑容无时不刻都在提醒李如师,他只是一个入赘的女婿,不管他在外面如何光鲜亮丽,在李非烟的面前都抬不起头来,对于男人的尊严无疑是一种莫大伤害,这让李如师尤为记忆深刻,也感到莫大的屈辱。以前的他还能以形势不如人来安慰自己,可现在他已经不再是一个赘婿,更不要看哪个女人的脸色,反而这个欺压了自己半辈子的女人已经变成了一条丧家之犬,她怎么还敢如此? 李如师处于习惯隐忍阴沉的秉性,没有大声言语,只是阴冷沉声道:“夫人,待会儿我会让你知道什么叫一家之主,什么叫规矩。” 李非烟轻笑出声,好像听到了一个莫大的笑话,收敛笑声后,终于是开口道:“一家之主?你也配?” 李非烟虽然痛恨李道虚的所作所为,但她也不得不承认,李道虚的确是当世人杰,不谈长生境界,尽是凭借一己之力,将清微宗推到了正道第二的位置,这便是她和姐姐万万做不到的事情,换句话来说,不服不行,她对于李道虚是怀有敬佩之情的,可是对于李如师,自从看清他的真面目之后,就只剩下蔑视了,她是从心底瞧不起这个丈夫。 你李如师真当自己是李道虚了? 李非烟握剑的手臂上浮现出一缕缕紫色雷霆,如烟如雾,如光如气,萦绕流转,与她的黑色大袖形成鲜明对比。 在清微宗的绝学中,她已经没什么后手了,她会的,李如师都会。不过她被囚禁在镇魔台的这些年来,也不是全无收获,从张非山的身上,她学到了部分“五雷天心正法”,因为张非山境界有限,所学不全,所以李非烟也只是学到了很少的一部分,但是对于一位天人境大宗师而言,仅仅是很少的一部分,也足以起到探幽发微的作用,若是石无月这等悟性奇高的,甚至还能逆推功法。 李非烟相信张静修肯定知道,只是有意放任不管,甚至是暗中推波助澜,为的就是分化李非烟,使其成为正一宗刺向清微宗的一剑。 李非烟对此心知肚明,不过没有拒绝。 今日就是她刺向以李道虚为首的清微宗的第一剑。 李非烟横剑身前,剑身上雷霆环绕。 李如师脸色一沉,冷声道:“你果真降了正一宗。” 李如师低头看了眼手中“应帝王”,有些遗憾,又有快意,沉声道:“你只是学了部分“五雷天心正法”,哪里能比我清微宗的全篇功法?你弃长取短,驳杂不纯,实乃取死之道!那就别怪为夫不念夫妻情分了!” 李非烟闭上眼睛,气息反常地内敛至极,返朴归真,一身浑厚气势消失不见。 显然李非烟是要毕其功于一剑。 下一刻,天空中竟是显现出风起云涌的恢宏景象。 李非烟一剑破开身前牢笼,三十六柄飞剑四散而飞,瞬间近身至李如师身前三尺。 李如师大喝一声,手中“应帝王”刺入李非烟的腹部。 与之同时,李非烟也以手中“青云”穿透了李如师的胸口。 两人出剑,一高一下,已然分出了高下。只是周围还有众多天魁堂的弟子,分出了高下,却未必能分出生死。 李如师脸色狰狞,大喝道:“动手!” 众多天魁堂弟子一愣之后,迅速拔剑而起。 若是能趁机斩杀李非烟,便是天大的功劳。 李非烟踉跄后退,既是从李如师的胸口中拔出“青云”,也是让自己的身体离开“应帝王”。 没了支撑之后,李如师颓然倒下,虽然未死,但已经没有还手余地。就像当年他拜倒在李非烟面前一样。 李非烟以剑拄地支撑身形,抬脚踩在李如师的头上,笑道:“李道师啊李道师,这么多年过去了,你还是没变。” 大风吹拂,女子剑仙大袖飘摇,风采动人。 一名青衫书生出现在女子身前,挡住逼近过来的天魁堂弟子,负手而立,轻声道:“四先生麾下李如是,领教诸位同门高招!” 第一百六十三章 第二个梦 齐州艳阳高照,双庆府却迎来了一场夏雨。 雨是留人意,李玄都和秦素便在四谛寺中留了下来,没有去石无月那边吃素斋,而是在法难师太这边吃了两碗素面。说是一人一份,李玄都吃得津津有味,秦素只是吃了一口之后,便放下筷子,眼巴巴地望着李玄都。如今两人已是心有灵犀,李玄都哪里还有不明白的,吃完自己那一碗之后,便把她的那碗也一并解决掉。 吃完素面之后不久,李玄都微感困意,此时外面雷声大作,雨声嘈杂,都说听着雨声入眠是一大乐事,李玄都干脆在客房中小憩了片刻。 然后他又做了一个梦。 这一次的开始,不是帝京之变,而是在许多年后,此时群雄并起,逐鹿天下,有真龙天子出世,李家、秦家相继败落,此时李玄都和秦素已经成婚,在连番厮杀之中,受了重伤,失去了一身修为,丢了所有的身外物,体魄遭受了严重伤势,变得脆弱不堪、虚弱乏力,侥幸保住性命之后,李玄都带着已有身孕的秦素逃到一处偏远小城,在此隐姓埋名。 两人居住在一个不大的房子里,没有什么里外之分,只能勉强放下一张桌子和两张床,甚至连做饭的灶台都要砌在外面的墙根下,然后再搭一个棚子,每逢大雨的时候,总会漏水。 不久之后,秦素为李玄都生下一个儿子,本就不宽裕的日子愈发清苦。李玄都在失去所有的身份人脉和境界修为之后,几乎是一无所长,只能做些苦力,偶尔能帮人写下状子、家书,补贴家用,因为是小城,所以没人会学音律,也没人买书,秦素没了用武之地,平日里除了各种琐碎家务之外,就是照顾儿子。大概因为两人逃亡时受了太多惊吓的缘故,这个孩子自出世以来便体弱多病,几乎是个药罐子,两人攒下的钱多半都用来抓药,为此秦素还要替人做许多针线活,几乎一天到晚没有半分停歇。 这样的生活持续了数年之久,两人才攒钱加上举债买了一架十分简的陋织机,因为没有养蚕的条件,只能花钱买棉花,然后把棉花纺线,再用织机织成棉布,秦素一个人从早忙到晚不停,织成一匹布大概要用一个半月的光景,再到布店卖掉之后,除去买棉花的钱,大概能赚一吊钱,平均下来,一天能赚二十文钱左右。 虽然十分清苦,但是能保住性命,再加上有了儿子,两人也别无所求。只是偶尔会发愁儿子长大以后的婚事,这样一个病秧子多半干不了重活,家里又是一贫如洗,哪里会有女子跟他。两人只好多攒一些银钱,只要彩礼重些,还是能娶到的。 日子一天一天过去,李玄都因为常年劳累的缘故,显得比实际年龄老了许多,而秦素身上则是多了许多病痛。不知从何时起,秦素总觉得胸口发闷,有些喘不过气,只是家里没钱,便不曾去看大夫。 这一天,太阳落山,最后一抹余晖消失之后,秦素便不再织布了,因为蜡烛和灯油太贵,此时两人的儿子又在发热,小脸通红,说着胡话,秦素为儿子绞了一块毛巾覆盖在头上,忽然觉得一阵头晕,喘息非常困难,身上也是说不出的劳累,于是她让刚刚收工回来的李玄都帮忙照看儿子,她去床上休息一会儿。 李玄都没有多想,等他安抚儿子睡着之后,再去看秦素的时候,发现她的嘴唇紫黑,已然没了声息。 因为已经经历过一次梦境的缘故,李玄都现在隐约知道自己正在梦中,可当他看到秦素那张窒息而显得发黑的消瘦面庞时,一股巨大的痛苦和难以抑制的悲伤还是涌上心头,让他分不清现实和梦境。 因为在梦中的种种实在太过真实,两人一起逃难,生活的琐事,共同的儿子,这些年来的辛劳,都真真切切地印在李玄都的脑海中,虽然生活艰难,但是两个人扶持前行,却也能苦中作乐,现在另外一个人走了,剩下的那个人该怎么活呢? 于是在房梁上出现了一个绳套。 只要把头伸进去,再踢翻脚下的凳子,便可一了百了,也能去见早走一步的人了。 此时的李玄都沉浸于悲痛之中,浑浑噩噩,不知身在何方。 就在凳子倒下的那一刻,李玄都猛地惊醒过来。 外面仍旧是乌云翻滚、阴云密布、狂风大作。在震耳欲聋的雷声中,雨点“啪啪”落下,外面如此大的声响,却是未能惊醒李玄都方才的一场好睡。 说明这个梦很不简单。 李玄都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庞,发现不知何时,他已经泪流满面。 在他的身边,秦素正依坐床前,手拿一卷书,看得入神。 李玄都望着身边秦素的侧颜,不曾面黄肌瘦,也不曾脸色发黑,还是那个美人,完美无瑕。一种失而复得的喜悦涌上他的心头。 这间客房不大,数丈见方,床榻不远处是一张摆放有茶具的圆桌,靠墙有一架书橱,放着许多书籍,书架旁边还有一张小几,上有一只精致香炉,有安神作用的清香透了出来,极是宜人。 秦素正看到一处情节感人处,忽然感觉一双手轻轻挽住了她的腰。 她先是一惊,整个人都僵住了,然后又慢慢软了下来,回头看去:“玄哥哥,你醒了?” 李玄都把脸伏在她的肩上,低低应了一声。 秦素察觉到几分异样,放下手中的书,脸色微红地一推李玄都,却发觉手上一湿,再抬眼望去,不由惊讶道:“你、你怎么哭啦?” 李玄都定了定心神,让自己逐渐摆脱出梦境的影响,将自己刚才做的梦告诉了秦素。 秦素听着李玄都的描述,眼中秋水盈盈,神情似悲似喜,直到李玄都讲述完毕之后,才长长叹息一声:“玄哥哥,我们能同甘共苦,真是极好极好的。” 李玄都愣了一下,没想到男女之间的想法差异如此之大,过了片刻才说道:“这不是重点。” 秦素破天荒地主动揽住他,把侧脸贴在他的胸膛上,幽幽道:“虽然清苦了些,但也比你做皇帝要好。若是让我选,宁可做一个普通妇人,也不稀罕什么贵妃娘娘。” 李玄都无言苦笑,只能强行转开话题:“我还是小看了心魔,上次来硬的,这次就来软的,自从上次梦境中死了一次之后,我的戾气就重了一些,这次又死了一次,怕是戾气又要更重一分。” 秦素闻言之后,缓缓直起身来,难掩忧虑:“又是心魔发作,而且听你所说,这心魔似乎还会不断变化。” 李玄都点头道:“这才是可怕之处,简直防不胜防。” 秦素犹豫了一下,道:“这两次梦境都与我有关,我们是不是……是不是分开一段时间比较好?” 话虽如此,秦素的语气却是不由自主地低落下来,显然她千里迢迢赶来,并不想这么快就与情郎分开,只是担心情郎的安危,才不得不出此下策。 李玄都摇了摇头:“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我若心里有你,你在天边,也是近在眼前。我若心里没有你,你在眼前,也是远在天边。我们分开与不分开,又有什么区别呢?” 秦素心中甜蜜,不过还是没有放下忧虑,问道:“那你打算怎么办?” 李玄都没有立刻回答,而是陷入沉思之中。 第一百六十四章 女侠少侠 李玄都静下心来之后,开始仔细梳理细节。 梦里的许多事情其实经不住细细推敲,李玄都和秦素就算遭遇变故而落魄,也不会刚好是变成一个普通人的地步,境界修为可以丢失,可是学会的剑术、拳法、掌法却不会忘,只要还掌握这些,李玄都也不至于沦落到做苦力的地步。其实就像上一个梦境成为皇帝,都经不起细细推敲,不过这也在情理之中,若是经得起推敲了,还叫梦吗。 不过由此李玄都发现了这两个梦境有一个共同的特点,都是徐徐图之,一点一点地将李玄都拉入其中,让李玄都在不知不觉间沉浸其中,最终难以自拔。如果换成亲近之人在李玄都面前被人杀死,或是更为残酷的手段,无疑可以更为直接地破坏李玄都的心境,就像毁坏一座大堤,前者是以白蚁慢慢啃食,后者却是直接以火炮轰击。心魔没有直接攻击李玄都的心境,是不是可以说明此时的心魔还无法正面力敌李玄都,若是过于刺激李玄都,可能会引得李玄都直接惊醒,所以它才会采取这种迂回方式,挑选李玄都没有防备的时候,一场恍惚梦境不期而至,在悄无声息之间影响、改变李玄都,这让李玄都想起一句诗:“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 除此之外,李玄都发现自己的心境变化了许多,不知是心魔使然,还是随着经历的改变,心境发生的自然改变,亦或是两者兼而有之。他发现自己最近变得心软,那种心软并非是悲悯他人的心软,而是自身内心的软弱和怯懦。这次他竟然会在梦中流泪,哪怕是梦中,这也是不可想象的,过去的李玄都,信奉“男儿到死心如铁,看试手,补天裂”,他也是如此做的,张肃卿和张白圭死的时候,他少悲戚而多愤恨,张白月死的时候,他没有落泪,怎么在梦里就泪流满面了?固然有心魔的作用,是不是也有他自己的缘故? 另外,李玄都还发现了一个可怕的事实,在他学完“太阴十三剑”的前十二剑之后,无论他想不想学,都已经开始不受控制地自行修炼第十三剑,就好像是被硬塞到手中一般。正因为如此,“太阴十三剑”的反噬本该早就到来了,只是因为“五毒真丹”而被大大延缓了这个过程,直到现在才开始初显端倪,如果李玄都没有太好的应对方法,接下来的心魔反噬便会愈演愈烈,直到李玄都彻底战胜心魔,或者是被心魔所吞噬。 想明白这些之后,李玄都对秦素说道:“梦境外,戾气渐重,梦境内,又软弱怯懦,外强中干,恐怕不是什么好事。” 秦素沉默了片刻,说道:“外强中干……这不就是耗子扛枪窝里横吗?” 李玄都又好气又好笑道:“你跟着我没什么好处,这油嘴滑舌的本事,倒是长进许多。只是这种话不应该从一位名门淑女的口中说出才是。” 秦素忍不住笑出声来,她自出生下地,周围的人便当她公主一般,谁也不敢违拗她半点,待得年纪愈长,父亲愈发宠溺,更是颐指气使,要怎么便怎么,再加上她脸皮太薄,开不起玩笑,平日里都是端着架子,故而无人敢和她说一句笑话。直到认识李玄都之后,才能如此笑谑,当真是生平从无此乐。 秦素柔声道:“如此说来,你在我面前的时候,的确很孩子气,与你在外人面前时的样子,大不相同。” 李玄都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秦素道:“看来只能祈盼着你能早日踏足天人境界才行,虽然境界修为的提升不会拔高心境,但是可以提升‘玄阴真经’的威力,而心魔来源于‘太阴十三剑’,我们这便是直指源头,只要解决了‘太阴十三剑’,心魔便成了无源之水无本之木,不足为虑。” 李玄都点头赞同道:“‘玄阴真经’和‘太阴十三剑’同样属阴,可其中又有不同,‘太阴十三剑’的阴气驳杂不堪,而‘玄阴真经’的阴气则是讲究纯粹,故而‘玄阴真经’可以克制‘太阴十三剑’。我曾听石无月提起过,‘姹女功’的阴气又是另外一种玄妙,可以模仿女子的先天元阴,故而哪怕是女子丢了元阴,也可以通过修炼此功弥补,只是不到天人境界想要练成‘姹女功’,非要处子之身不可,这样就成了一个死结,十分鸡肋。至于换成男子修炼,多半难以练成,若是侥幸练成,便可逆转性别,由男化女。” 秦素忽然有了一个大胆的想法:“牝女宗的高层皆是以女子为主,你说其中是否有人曾经是男子身?” 李玄都先是一怔,然后受到秦素的启发,也有了一个想法:“如此说来,这门功法倒是不太鸡肋,除了这个男人变女人的用途之外,也能帮女子掩饰身份。就说柳玉霜此人,曾经是钱玉龙的外室,在钱玉龙死后,她又与齐州琅琊府的萧家有了牵扯,说不定她也练了‘姹女功’。” 秦素想了好一会儿才明白李玄都的意思,这个世道,对于女子贞洁看得很重,尤其是世家高门,想要嫁入其中的女子必须保证在成亲之前是处子之身。牝女宗的目光都盯在这些有钱有势的大户人家身上,但也不会一辈子吊死在一棵树上,每次“改换门庭”的时候,“姹女功”便可以起到作用,先练功再破身,然后再以功法弥补元阴,让一个阅人无数的妇人重新变回未经人事的少女,继续蒙骗男人。 果然没有积累的功法,只在于会用与否。 想明白这一点后,秦素脸色通红,啐道:“下流。” 李玄都笑道:“要下流也是牝女宗下流,我可没练过‘姹女功’。” 秦素打趣道:“难道你想尝试一下?那我们以后就只能做姐妹了。” 李玄都哑然失笑。没想到当初那个端庄害羞的白绢如今也会开这样的玩笑了,果然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 说话间,李玄都用眼角余光瞥到了秦素正在看的那本书,是一本武侠话本,李玄都曾经扫过几眼,武侠是假,男欢女爱是真,大概是说一个初出茅庐的女侠和两个江湖豪侠的故事,女侠懵懵懂懂,天真烂漫,一个正道豪侠,满身正气,对待女侠十分温柔,为了女侠甘愿赴汤蹈火,另一个邪道大侠,亦正亦邪,经常捉弄女侠,可如果有人敢欺负女侠,他必然出手教训,美其名曰,只能我一个人欺负你。李玄都看得是很是一言难尽,不过秦素喜欢,他也就没多作置评。 李玄都扫了几眼,指着书上的一个人名,疑惑道:“这个人不是女侠的师弟吗?” 秦素点头道:“是啊。” 李玄都问道:“他不是一个无关轻重的路人吗?怎么这么多戏份?” 秦素想了想,回答道:“以我写书的经验来说,当写书人开始在一个路人身上加重笔墨的时候,那么这个路人多半就要死了。如果换成我来写,我会各种暗示他与女侠十分般配,然后着重描写两人在一起的点点滴滴,最后挑选一个合适的时机,把这个人杀死,让他为了女侠而死。那时候女侠就会想起她和他的过去经历,在各种‘本该是我去死’的纠结中,女侠肝肠寸断,不少看书人代入其中,感同身受,能赚好多眼泪。当然,把女侠换成少侠,师弟换成师姐师妹,也是一样的。” 说到这儿,秦素眼神中闪过一抹亮光:“如果更进一步,直接把两个同时与女侠纠缠不清的正邪大侠写死一个,留下一个与女侠有情人终成眷属,这样女侠既能一心念着两个人,还不会被人说是滥情,完美。” 李玄都眼神古怪地看着秦素。 秦素疑惑道:“你看我做什么?我又不是女侠。” 李玄都点头道:“我也不是少侠。” 第一百六十五章 冰肌玉骨 两人对视片刻,李玄都说道:“如果我是一位少侠,那你岂不是很危险?” 秦素指了指他的心口,没有出声,只是比了个口型。 李玄都一怔,瞬间明白过来,秦素说的是张白月,诚然,如果李玄都是书中的少侠,那么张白月便是死去的女侠,李玄都张了张嘴,终究是没能说出什么来。 秦素歉意道:“抱歉,我不该提张姐姐的。” 李玄都摆了摆手道:“无妨,这就像一个伤疤,我还不至于碰一下就喊疼,只是有些感慨。” 秦素亦是感叹道:“人生如戏,有些时候,真实发生的事情比精心设计的情节还要曲折离奇。” 李玄都道:“的确如此。” 秦素忽然说道:“我还是觉得你像一位书中的少侠。” 李玄都饶有兴趣地问道:“如果你是写书人,你打算怎么写我这个书中人?” 秦素想了想,伸出一根手指:“第一,三妻四妾,左拥右抱,你就不要想了,不可能的。” 李玄都点了点头:“我的确是一位道德高尚的正人君子,不会沾花惹草,这一点写得很传神。” “王婆卖瓜,自卖自夸。”秦素白了他一眼,然后伸出第二根手指,脸色微红地说道:“第二,我会为他安排一位品行端庄的名门淑女为伴。” 李玄都啧啧道:“正人君子和名门淑女,实乃绝配。” 秦素此时已经是彻底羞红了脸,不过还是伸出第三根手指,说道:“因为只有一位女侠,所以便不能故意写死了,这样会让看书之人生出怨气,不利于下一本书的发展,所以我决定让那少侠辜负女侠,然后被女侠一刀砍死,这样既没有写死女侠,还能不落俗套,如何?” 李玄都摇了摇头道:“我觉得不怎么样。” 秦素伸出第四根手指:“那就写少侠为了天下苍生以寡敌众,最终轰轰烈烈战死,然后女侠舍不得少侠,随之殉情而死,这样双管齐下,不知要赚多少眼泪,被奉为名作也说不定。” 李玄都看着秦素,幽幽道:“难怪你写的书卖得一般。” 秦素佯怒道:“李玄都,你可以瞧不起我的境界修为,我承认我打不过你,但是你不能瞧不起我写的书,你觉得你写的比我好,那上来我们试试,看谁写书被饿死。” 李玄都笑道:“那肯定是你赢了,因为你一年到头都在辟谷,可以不吃饭,我就不行。” 秦素终于恼羞成怒,一拳打向李玄都,然后被李玄都抓住手腕,只是顺势一拉,便跌入他的怀中。 两人抱在一起,秦素的身子先是一僵,就像坚硬的玉石,然后又慢慢放松下来,变回了实实在在的血肉之躯。 李玄都只觉得坏中之人先是一冷,寒气透骨,继而又恢复了正常,从硬玉变成了软玉,温香软玉在怀。 李玄都知道这是秦素修炼了“素女经”的缘故。根据石无月所言,在后来的“三女”经中,“帝女经”蕴含有“帝女神功”,可以炼气,练成之后,气机以浩大磅礴见长;“玉女经”中蕴含有“望月玄玉诀”,可以炼神,乃是方士一脉的根本法门,练成之后神魂澄澈,无有杂念,不被外邪所侵;“素女经”中蕴含有“冰肌玉骨”,是炼体法门,可以淬炼体魄,练成之后,顾名思义,体魄如玉石一般,不染尘埃,无漏无垢,金石难伤,虽然稍逊于“漏尽通”和“六合八荒不死身”,但是已经不逊于金刚宗的“金刚法身”。据说牝女宗中还有一门类似功法,名为“玉骨香肌”,与玄女宗的“冰肌玉骨”同根同源,都是“玉骨”,不过一个是“冰肌”,透着拒人千里之外的意味,另一个是“香肌”,身有异香,不但能吸引异性,而且有惑人心神的作用。 如今秦素已经初窥门径,在紧张的时候,便会自行运转此法,使得身体化作玉石一般。 显而易见,秦素学了这么多东西不是白学的,虽然还未踏足天人境,但是战力上大大增强,而且距离天人境已经越来越近,不同于李玄都造就“假丹”的缓慢破境,秦素只要按部就班,就能水到渠成。若是李玄都迟迟不能等来“大宝瓶印”,也许秦素还能比他更快晋升天人境也说不定。 其实李玄都更希望秦素能更早自己一步踏足天人境,如此一来,就算秦素无法与太玄榜十人相提并论,也隐隐逼近寻常宗主之流,甚至许多衰微的宗门之主,还未必是秦素的对手,在如今的形势下,也算是有了足够的自保之力,遇到七杀王之流,就算打不过,保命还是没有问题的。 李玄都好不容易抱住秦素一次,干脆不撒手了,推开后窗,外面是一方小池塘,大雨之中竟是也有了几分烟波浩渺的意味,两人就这么坐在窗前观雨景,其实观景还在其次,关键是一起观景之人。 不知过了多久,有人敲门。 秦素如受惊的兔子一般从李玄都的怀中跳起,然后用一种让李玄都也倍感吃惊的速度整理好衣衫,抚平所有褶皱,最后又深深呼吸了一口气,褪去脸上的红晕,使自己恢复到一种漠然的平静状态。 李玄都慢吞吞地起身,然后缓缓开门。 站在门外的不是法难师太,而是四谛寺的方丈法见。 法见见到李玄都后,合十行礼:“李施主终于醒了。” 李玄都心中一动,法见称呼他为“李施主”,说明他已经从法难师太那里知道了他的身份,又说“终于醒了”,说明他已经来过一次。 李玄都点了点头,问道:“方丈有事?” 说话时,李玄都也让开道路,请这位本地主人进屋说话。 三人分而落座,法见只是看了秦素一眼,便又望向李玄都,说道:“贫僧有一言相劝,不知李施主能听否?” 李玄都微笑道:“方丈金言良语,但讲无妨。” 法见斟酌了下言辞,道:“据贫僧所知,石无月在多年之前,被玄女宗的萧宗主设下埋伏擒拿,此后多年一直被关押在玄女宗的玉牢之中,贫僧听闻,牝女宗曾经攻打玄女宗,不知两者之间可有关联?” 李玄都犹豫了一下,道:“确有关联。” 法见没有深问下去,话锋一转:“当年石无月叛出玄女宗,曾经打伤数位同门,后来又在江湖上兴风作浪,为祸一方。萧宗主将她幽禁,绝不是为了报复一己私怨,实是出于为江湖同道造福的菩萨心肠,还望李先生体谅萧宗主的一片苦心才是。” 李玄都道:“那日牝女宗冷夫人亲率高手攻打玄女宗下宗漩女山,不仅是牝女宗的高手尽出,还有战船火炮、活尸僵尸,又因为冷夫人乃是地师道侣缘故,更有四大明官亲临,打破玉牢的并非在下,而是阴阳宗之人。正是因为体谅萧宗主的一番苦心,在下才将石前辈从阴阳宗之人的手中夺来。” 法见有些惊疑不定道:“十殿明官?” 李玄都道:“是我没说明白,击退十殿明官的并非区区在下,而是我家师姑李非烟,金释炎便是死在她的剑下,由此论来,石无月算是我家师姑的人,我并无权处置。所以方丈有什么话,还是等我师姑回来再说。” 听到“李非烟”三字,法见顿时脸色大变,连连叹息,显然当年的李非烟在江湖上也是个不逊于石无月的角色,石无月是背地里使坏,李非烟就是当面用剑讲道理,一阴一柔,都不好惹,对于法见来说,一个石无月就够头疼了,如何敢去再招惹一个李非烟?只能叹息一声,起身道:“是贫僧孟浪了,贫僧告辞。” 在法见离去之后,秦素问道:“这老僧是让你把石无月送回玉牢?” 李玄都笑了一声:“若是我真把石无月送回去,且不说少了一个天人境的帮手,也不说萧时雨会不会念我的情分,怕是石无月会第一个跟我翻脸拼命。” 第一百六十六章 西门玉萍 秦素想了想,如果把她关在一个暗无天日的地方,一关就是十几年,没有人说话,也没有音律乐器,再也看不到名山大川,她非要发疯不可,石无月现在还只是半疯,已经难能可贵,都说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石无月如今重见天日,肯定死也不回去,想到这儿,她心有戚戚地说道:“这倒是情理之中。” 李玄都道:“就算石无月肯回去,我也是不放的,如今正值用人之际,别说是一位天人境的大宗师,就是归真境、先天境,我都来者不拒。” 秦素问道:“因为你说的那个秘密结盟?” 李玄都点了点头,说道:“我已经想好了,等宁先生和姑姑他们回来之后,便将此事挑明,到时候由你做盟主。” 秦素“啊”的一声叫了出来,连连摆手道:“我就是出了一点钱,怎么能当盟主?” “一点钱?”李玄都道:“那可是一万太平钱,换算成雪花白银,最少也是三十万两银子。” 秦素犹豫了一下:“其实……一万太平钱的确不算什么,若是不够,我还能从家里调用一些。” 李玄都问道:“大概多少?” 秦素伸出一根手指。 李玄都疑惑道:“追加一万太平钱?” 秦素摇了摇头。 李玄都忽然觉得嘴里有点发干,迟疑道:“十万太平钱?” 秦素点了点头:“只是三百万两银子的话,还是不难,不过要经过我爹的同意。” 李玄都怔然无言。 秦素伸手在李玄都的眼前晃了晃:“傻了?” “的确是傻了。”李玄都抓住她的手,叹息一声:“当年我最风光的时候,也没见过这么多钱,想都不敢想。” 秦素的脸颊红扑扑的,道:“主要是用于正事,我才能说服我爹调用这么多的钱,如果是我私人用途,比如说修建一座别院什么的,可就没这么容易了。” 听到这句话,李玄都不由在心中腹诽道:“三百万两银子的别院,恐怕是一座皇家行宫的规模了。素素既然用这个举例子,难道说她曾经这么干过?或者是打算这么干过?而且用她的话来说,只是‘没那么容易’,却不是彻底回绝,可见那位秦伯父还是能商量的。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不把钱当钱,也是一种不食人间烟火了。” 李玄都忽然觉得自己当年那点例银,真不算什么,若论体量和家底,秦家和李家相差并不悬殊,可李玄都和秦素的待遇却是天上地下,可能这就是六位弟子之一和唯一子女的区别吧。 李玄都思绪纷飞,好一会儿才完全平静下来,说道:“钱的事情不急,你出钱,你是东家,我用钱,我是掌柜,不过还要一个账房先生,帮着我们管钱。” 秦素点头道:“这个账房先生一定靠得住才行。” 李玄都道:“那是自然,李如是是我的心腹。” “心腹。”秦素轻声重复了一遍。 李玄都道:“当年我有望继承宗主大位的时候,他就是我的左膀右臂,无论是忠心还是能力,都无可挑剔,如果我能成为清微宗的宗主,那么我会让他做天机堂的堂主。” 秦素对于清微宗的三十六堂略有所知,知道天机堂与天魁堂、天罡堂并列为上三堂,天机堂堂主掌管耳目刺探和宗内度支,位高权重,如果抛开老宗主和副宗主这些增设位置,可以在清微宗坐第四把交椅,仅次于宗主、天魁堂堂主、天罡堂堂主。由此可见李如是在李玄都心目中的位置。 两人正说话的时候,忽然从山门方向传来一阵喧闹之声,按照道理来说,此地距离山门极远,再大的声音都传不到这里才是,不过听动静,好像与石无月有关,两人对视一眼之后,立时向山门走去。 此时山门前的广场上聚集了许多人,人人撑伞,放眼望去,无数黄色的圆形伞面连接成片,就像一方池塘里满是枯败残荷。 站在最前面的是个老妇人,没有撑伞,旁边自有人为她撑起一把大伞,使得风不能进雨不能透,老妇人手中拄着一根龙头拐扎,因为年老的缘故,嘴角下垂,让她满是皱纹的脸庞上平添许多煞气。 站在四谛寺山门前的正是刚刚享用了一顿素宴的石无月,她还是盘膝坐在四人抬乘的步辇上,以手撑额,有些玩世不恭,又有些吊儿郎当,不像个女子,倒像是个江湖浪子。 李玄都和秦素来到天王殿中,可以看到山门外的情形,但是因为地势的缘故,台阶下的人却看不到他们。见到石无月这般做派,李玄都不由笑道:“这倒是有些一方大宗师的气派了。” 秦素轻声道:“我也会。” 李玄都看了她一眼,笑道:“是了,你马上就是一方盟主,一只手的天人境大宗师供你趋势,厉害厉害。” 秦素脸色微红道:“哪来的一手之数?” 李玄都道:“我姑姑、石无月、宁忆,等到我们两个也踏足天人境之后,不是正好五人?” 秦素道:“自己也算?” 李玄都叹息一声:“没办法的办法,小店刚刚开张,人手不够,东家也得干活。” 秦素被他逗乐:“我是不是上了贼船?” 李玄都望了她一眼,故作凶狠道:“你才知道?早在齐州的时候,你就已经上了我的贼船。既然上来了,那就别想下去了。” 秦素白了他一眼,刚要说话,忽听石无月终于开口道:“西门玉萍,你还记得我吗?” 两人不再说话,一起向外望去。很明显,石无月这话就是对那名老妇人所说。 老妇人听闻此言,面皮微微一抖,然后缓缓低下了那颗已经十几年没有低过的头颅:“当然记得。” 以手撑额的石无月变为用手托腮,含笑不语。 老妇人重新抬起头来,多年的积威又重新回到了她的身上,她在这座城中的地位,大致相当于秦清在整个辽东三州的地位,自有一番威严,若是寻常人见了这位老妇人,很容易就心生畏惧。如果一个人对于他人生出畏惧,那么他人的一点点善意都会让其受宠若惊,继而被人用一个巴掌一个甜枣的手段慢慢驯服,变成一条匍匐讨好的家犬,正是因为如此,李玄都不愿意让自己有半点软弱,无论是表面还是内在。 懦弱之举,绝不姑息。 老妇人缓缓说道:“没想到首领还有重见天日的一天。” 石无月与她对视,平淡道:“当年宋政失踪,树倒猢狲散,唐周也好,澹台云也罢,各立门户。就在这个时候,萧时雨突然对我动手,设伏将我捉住,当时我就没想明白,萧时雨那个脑子,怎么可能算出我的行踪,所以我思来想去,只有一个可能,那就是有内鬼,有人将我的行踪告知了萧时雨,萧时雨知道我孤身一人,便率领玄女宗的高手设下埋伏,群起攻之。” 石无月眼神冰冷地望着西门玉萍:“你说对吗?” 后者瞬间脸色苍白。 石无月坐直了身子,继续说道:“当年,我可是与你姐妹相称的,你知道曾经与我姐妹相称的人是谁吗?冷夫人、萧时雨、李非烟、韩无垢,哪个不是一宗之主?你觉得除了情分,你还有什么资格与她们相提并论?” 西门玉萍虽然强自站直了身子,但还是汗流浃背。 石无月叹息道:“你太让我失望了,不过我现在不想与你计较,你带人回去吧。对了,回去后让人送一万太平钱过来。” 老妇人没有说话,低头弯腰向后退去。 那一大片枯黄“残荷”也随之退潮。 第一百六十七章 宁忆归来 李玄都来到石无月身旁,问道:“今天怎么如此好说话?这可不像前辈的行事风格。” “我什么风格?我一向如此,尚且不忍伤草木半分,何况人乎?”石无月文绉绉地说道:“其实说起来,一个西门玉萍只是小人物,因为当时的情况不是她可以决定的,在我出事之前,许多隐患已经初见端倪,宋政失踪,无道宗剧变,澹台云上位,唐周自立门户,牝女宗又鞭长莫及,在这种情况下,玄女宗要对我动手,我根本没有抵抗之力,西门玉萍想要活命,投诚是最好的选择,既然要投诚,那么就要有投名状,她背叛我也就在情理之中了。如果换成我在她的位置,我也会这么做。” 李玄都笑了一声:“也就是说,如果有一天我众叛亲离,你也会毫不犹豫地背叛我了。” 石无月瞪大了双眼:“怎么会!我顶多就是不告而别,怎么会再捅你一刀?” 李玄都突然笑了:“但愿如此。” 石无月眼神飘忽,不与李玄都对视。 李玄都看了眼雨势,问道:“那一万太平钱,你打算怎么用?” 石无月的脸上顿时流露出狐疑神色,伸手按住没有钱的荷包:“你想干什么?这是我的钱,我的钱!” 李玄都似笑非笑道:“你的钱?” 石无月理直气壮道:“一个女子有些体己私房,不是理所应当之事?” 李玄都道:“充公五千太平钱,你自己留下五千太平钱。” 石无月脸色不善道:“我凭本事要来的钱,凭什么充公?” “好。”李玄都点头道:“反正姑姑马上就要回来,我让她来说,到时候可就不是五五分账了,说不定是一九分账。” 石无月脸色变幻不定,过了片刻,方才很不情愿地说道:“好,那就五五分账。不过你要这么多钱做什么?” 李玄都摇头道:“天机不可泄露,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石无月轻哼一声,小声道:“李扒皮,李扒皮,喝人血的李扒皮。” 李玄都充耳不闻,说道:“那就劳烦石前辈在这里等着拿钱,我先回客栈,若是西门家有不轨举动,石前辈尽管喊人就是,我们别的不多,就是高手多,我姑姑和宁忆两人联手,就是唐周来了,也要躲避三舍。” 石无月露出几分满意神色,道:“其实我也有点害怕,毕竟好虎也怕群狼多,西门玉萍敢来见我,想来是有些依仗,只是不知道什么原因,她又临时改了决定。” 李玄都叹了口气:“既然你已经挑明了自己的身份,那就没必要继续藏着掖着了,该出手时就出手,不必忌讳什么。” 石无月来了精神,声调都拔高几分:“好嘞!” 与石无月一同出寺的法见有些难以掩饰的惊骇。 因为除了李非烟之外,他又听到了宁忆的名字,相较于已经远离江湖多年而不为人知的李非烟和石无月,宁忆那可是太玄榜上有名的人物,比起两名女子更有威慑力。 秦素来到李玄都身边,问道:“不等雨停?” 李玄都笑道:“乐在风波不用仙。” 秦素的脸上也露出几分笑意,从自己的锦囊中取出两把纸伞,都是她亲手做的,分别是:“斜风细雨不须归”和“乐在风波不用仙”。 两人各撑一伞,并肩走入茫茫大雨之中。 当两人和回到客栈的时候,发现秦不二等人都守在院中,凭借自身气机弹开落下的雨滴,竟是有些如临大敌的意味。 李玄都收起手中纸伞,递给秦素,问道:“何事?” 秦不二轻声道:“宁先生他们回来了,不过宁先生受了很重的伤势,此时颜真人正在帮他疗伤。” 李玄都一怔,下意识地问道:“按照颜掌教所言,他们分别的时候,宁先生还是安然无恙,怎么会受了重伤,难道是唐周反水了?” 秦不二摇头道:“这就不清楚了,公子只能亲自去问宁先生。” 李玄都点了点头,表示自己心中有数,问道:“宁先生在哪间房?” 秦不二指了一个方向。 李玄都来到房门前,没有急着推门,就这么站着。过了大概小半个时辰之后,颜飞卿从里面开门出来,脸色略显苍白,显然真元消耗不浅。他看到李玄都之后,轻叹一声:“紫府兄都知道了?” 李玄都问道:“宁先生的伤势如何?” 颜飞卿道:“不算致命,可也不轻,是‘太阴十三剑’。” 李玄都一怔:“‘太阴十三剑’,那就是阴阳宗之人出手了,苏仙子和宫官她们呢?” 颜飞卿道:“宫姑娘和宋法王决定与唐周一起去往西京,就不与我们告别了,只是让霭筠转表谢意。至于霭筠,她倒是没受什么伤势,不过气机损耗严重,这会儿正在闭关。” 李玄都想了想,说道:“玄机兄还是去苏仙子那边照看一二,宁先生这边交由我就是。” 颜飞卿点了点头,迈步离去。 李玄都走进屋中,只觉得热浪扑面而来,显然是颜飞卿方才全力帮宁忆运功疗伤的缘故,他本就是以纯阳入道,全力运转玄功之下,仅仅是逸散气机,也足以媲美铸剑炉的高温。 李玄都向内室走去,就见宁忆此时正盘膝坐在床榻上,脸色雪白,几乎没有半分血色,周身上下正逸散着丝丝缕缕的白色寒气,与周围弥漫的热浪相触之后,“嗤嗤”之声不绝于耳。 李玄都也是会“太阴十三剑”之人,见此情景,立时明白宁忆这是中了“太阴十三剑”中的“玄阴剑气煞”,此种剑气不在于杀人,而在于伤人,若是让“玄阴剑气”入体,便如附骨之疽,极难祛除,每每发作起来,痛入骨髓,血肉之间仿佛有无数蚂蚁啃食,生不如死。想要克制此等剑气,就要以纯阳气机应对,所以颜飞卿帮宁忆运功疗伤,算是对症下药。 李玄都沉默了片刻,开口问道:“宁兄?” 宁忆缓缓睁开双眼,吐出一口冰冷寒气,道:“幸有颜真人相助,我体内的‘玄阴剑气’已经被暂时压制。颜真人不愧是以纯阳入道之人,气机至阳,精纯无比,若论对我的助力之大,更甚一位天人境大宗师。” 李玄都点了点头,问道:“是谁动的手?” 宁忆道:“是十殿明官中的二明官钟梧和四明官李世兴。唐周挡下了钟梧,我对上了李世兴,此人已经练全了‘太阴十三剑’,同时兼修清微宗的‘北斗三十六剑诀’和‘龙遁剑诀’,很是棘手。” 李玄都眉头微皱:“清微宗之人?名字中有一个‘兴’字,我曾听二师兄提起过,除了我师父和李如师之外,还有一些其他师叔,不过大多不成气候,或是早亡,或是碌碌无为,其中就有一个叫李道兴的,很早之前就离开了清微宗,不知所踪,难道他转投了阴阳宗的麾下?可就算他练成了‘太阴十三剑’,可宁兄还有宫官、苏云媗等人助阵,也不会伤到如此地步才是。” 宁忆叹息一声:“若是单打独斗,我并不怕李世兴,可李世兴等人并非孤身前来,还有早先逃走的上官莞、魏臻等人,宫官她们也是自顾不暇,而且李世兴还带了十二名剑奴,这些剑奴同样精通‘太阴十三剑’,以李世兴为枢机,布成剑阵,我在不防之下,陷入剑阵之中,若非关键时刻有悟真大师赶到,我恐怕要被那座‘太阴剑阵’生生绞杀。” 第一百六十八章 太阴剑阵 李玄都吃了一惊。他只知道“北斗三十六剑诀”能够以三十六人成阵,却没想到“太阴十三剑”也有异曲同工之妙,难怪阴阳宗会蓄养剑奴,若是这些剑奴本就修为不俗,修炼“太阴十三剑”之后境界大涨,固然失去了神智成为傀儡,但只要有一位主持阵法之人,那么这些剑奴就能发挥出最大的威力。 李玄都问道:“不知那座‘太阴剑阵’是怎样的?” 宁忆想了想,说道:“那十二名剑奴只是归真境的修为,每人也只会一式‘太阴十三剑’,我本想分而破之,可是结成剑阵之后,以李世兴为中枢,十三人如同一人,整座剑阵浑然一体,根本无缝可寻。想要破阵,只有三个办法。要么是刚一上来,不等他们结成剑阵,先下手为强,立下杀招,让他们布不成剑阵。要么是境界修为足够高,比如说四位长生境高人,或是已经在天人造化境登峰造极的秦清,以力破巧。要么就是有外力破阵。当时我被困阵中,在大半个时辰之中,连换十三种奇门刀法,始终无法破阵而出,恰在此时,悟真大师赶到,以佛门的‘金刚神力力’猛击一名剑奴,我也随之向那名剑奴出刀,那剑奴毕竟只是归真境的修为,防得住我的一刀,却防不住悟真大师的手印,在内外夹击之下,立时被悟真大师的‘金刚神力’震成一团血雾,如此一来,‘太阴剑阵’也就破了,若是没有剑阵,李世兴与我的胜负也就在五五之数,此时再加上一位悟真大师,哪里还能力敌,于是立时逃走,悟真大师前去追击,而我则先返回此地与紫府等人会合。” 李玄都心中了然,忧虑道:“阴阳宗多年积累,定然不止十二个剑奴,就算悟真大师能将剩余剑奴一并斩杀,也难保下次没有其他剑奴补充,若是阴阳宗中还有诸多先天境剑奴,以量取胜,也是不可不防。” 宁忆道:“这一点,紫府大可不必担心。依我之见,‘太阴剑阵’虽然奇妙非常,但是其中制约也是极大,那就是主持剑阵之人必须习得‘太阴十三剑’中的第十三剑‘心魔由我生’,紫府是修炼‘太阴十三剑’之人,应该知道其中凶险,就连紫府都不敢贸然修炼,试问当世之间又有几人能够练成?所以就算阴阳宗蓄养再多的剑奴,没有主持剑阵之人,也是无用。” 听到宁忆如此说,李玄都这才稍稍松了一口气,又问道:“不知悟真大师何时回来?” 宁忆道:“当时万事丛脞,悟真大师也未来得及详细交代。不过悟真大师乃是江湖上的前辈,经验丰富,应该不会贸然深追,想来不用多久就能前来与我们会合。” 李玄都点了点头,道:“既然如此,宁兄专心疗伤就是,我们还会在这座双庆府停留许多时日。” 宁忆应了一声,闭上双眼,开始继续运功。 李玄都退出房间,又将门轻轻掩上。 此时秦素正守在门外,见李玄都出来,问道:“宁先生怎么样了?” 李玄都叹了口气:“遭了阴阳宗的埋伏,幸得悟真大师出手相救,性命无碍,不过伤势有些麻烦,需要好些时日慢慢调养。” “性命无碍就好。”秦素松了口气。一直以来,秦素都秉持着一种十分朴素的观念,事情再大,都比不过生死二字,她不信什么轮回转世之说,人生在世,一点真灵不昧,那才是一个鲜活的人,若是这点真灵消散,三魂七魄也好,经脉穴窍也罢,都是空壳。诸如藏老人之流所召集的冤魂,就是将真灵抹杀,虽有神魂,但如同活尸,活尸算不得人,难道这些冤魂就算得人了吗?都是躯壳皮囊罢了。至于佛家超度之说,不过是求个心安。 就算真有重生一说,真灵不存,那也是另外一个人,与原来的人无甚关系了。 正因为如此,生死才是头等大事,只要还活着,事情就有转机,可如果死了,那就无法挽回了。 在这一点上,李玄都也秉持着类似的观点,所以他常说,逝者已矣,生者如斯。人死不能复生,活着的人更要好好活着,不能让死去之人白白丢了性命。 李玄都道:“这次交手,阴阳宗是被真真切切地打疼了。这么多年以来,从来都是地师算计旁人,或是黄雀在后,却是渔翁得利,少有这么重的损失,这次吃了大亏,不知地师是否会恼羞成怒。” 秦素摇头道:“我爹曾经说过,地师乃是志在天下之人,以他的气量格局,岂会在意这些,所以应该不会恼羞成怒,不过会不会出手报复,那就不好说了。” 李玄都想起了秦素曾经提起过的梦,问道:“你最近做梦没有?” 秦素点了点头。 李玄都本就是随口一问,没想到秦素竟然又做了一个梦,不由来了兴趣,笑道:“你现在可真成了一个神婆,天天做梦。” 秦素白了他一眼:“你还说我,你不也是天天做梦?如果我是神婆,那你就是神汉。” “神婆配神汉,挺好。”李玄都玩笑一句,然后正色道:“这次你又梦到了什么。” 秦素想了想,说道:“我这次梦到了一口井。” “一口井?”李玄都有些诧异:“一口什么样的井。” 秦素斟酌了一下言辞:“远远看去,好像就是一口普普通通的水井,但是离得近了,就会发现这口水井旁边站着一个漆黑的人影,看不清相貌,也看不清衣着,就是一道黑影,他站在井边,一直低头往井里看,十分吓人。” 李玄都想了想秦素描述的画面,的确是有些渗人,像极了他小时候听过鬼故事,如果在这个时候也凑到井边,不是被那道黑影推入井里,就是被井里突然冒出来的鬼怪拉入井中。 李玄都问道:“然后呢?” 秦素脸上露出几分不解和畏惧:“我做这个梦的时候,迷迷糊糊的,不知怎么就走到了井边,然后那道黑影就消失不见了,好想我看花了眼一样,然后我学着那道黑影也低头向井口望去,只见井里根本没有半点水,只有漆黑一片,深处好想还有黑雾不断上涌,我侧耳听去,隐约可以听到许多呼喊声,似乎有人被困在了井底,求我把他们救出来。” 李玄都轻咳了一声:“你不会把那些人给救出来了吧?” 秦素摇了摇头:“正当我想救人的时候,突然一道雷电从天而落,照亮了整个天幕,刚好穿过井口落在井里,那些黑雾和井底的呼喊声都彻底消失不见了。然后我也被这道雷电惊醒。” 李玄都陷入沉思之中。 上次是云锦山黑云压城,这次是一口井。云锦山,正一宗,大真人府,井。 李玄都心中一动,忽然想起一处地方,就是当初关押李非烟的镇魔台,而镇魔台之所以叫镇魔台,正是因为镇魔井的存在。 难道秦素梦到的就是镇魔井?可那道井边的黑影是谁?那道雷电又昭示了什么?难道是井底之人给秦素托梦?可镇魔井中镇压的都是邪魔外道,难道是补天宗或是忘情宗之人? 李玄都不擅长占验之道,一时也没个头绪,只能说道:“待到我们去大真人府观礼,正好可以请教大天师,我听颜玄机说起过,沈大先生也会前来观礼,或者我们请教沈大先生也行。” 秦素点了点头:“也只能如此了。” 第一百六十九章 石姐姐 天色傍晚的时候,雨停了,石无月也回来了,像一抹鬼影飘在半空中,却不见那四个为她抬着步辇的少年少女。 李玄都问道:“那几个少年和少女呢?” 石无月妙目一转:“你猜?” 李玄都摇了摇头,示意自己不猜。 石无月觉得有些无趣,示意李玄都跟自己去正厅,落座之后,主动从自己腰间取下一个锦囊。 锦囊隐隐有荧光透出,无疑是一件货真价实的须弥宝物。不过李玄都回想了一下,前段时间的时候,石无月身上根本没有须弥宝物,先前她被关押在玉牢之中,身上的须弥宝物肯定被玄女宗收走了,那么这件须弥宝物又是从哪里得来? 就在李玄都思索的时候,石无月已经得意洋洋地说道:“当年出事之前,我已经有所预料,所以早早将我的家当分开藏匿,正好在这座双庆府中就有一件我当年藏好的须弥宝物。” 李玄都饶有兴趣地问道:“你把它藏在了哪里?” 石无月笑道:“我把它藏在了四谛寺山门前那块空地的一块石板下面,那些和尚恐怕想不到,在他们家门口就有一件须弥宝物,就这样被踩在脚底下十几年之久。” 李玄都恍然,原来不是石无月故意去那里等他和秦素,而是正好去取回自己的须弥宝物,这个女人口中果然没有实话,与此同时,他对那四个少年少女也有了些猜测。 果不其然,石无月从自己的锦囊中取出了一只长条木盒,有些类似于清微宗的剑匣,大约有四尺长,她一手托举着木盒,另一手将木盒打开,只见其中并排放着八个彩色人偶,无论是面容还是衣着,都栩栩如生,宛如活物。 石无月伸手挑了一个人偶,往地上一丢,只见这个人偶在下落的过程中就开始不断变大,当它完全落地时,已经变成常人大小,然后对着石无月恭敬行礼。仅就这一手而言,竟是有些类似于正一宗的“撒豆成兵”。 石无月眼神中露出许多缅怀神色:“这是宋政送给我的礼物,总共八个,四男四女,每个都有抱丹境的实力,不过没人用它们打架,那是暴殄天物,还是做些其他事情,比如说给我抬轿子。” 李玄都瞧着这八个人偶,做工不俗还在其次,似乎掺杂了部分星陨天青石的特性,使其有了变化大小的玄妙,而且还有一定自主灵识,可以听从主人的命令,应该是出自顶尖方士的手笔无疑了。这种东西,对于自身修为无甚裨益,也不能保命杀敌,算是讨巧逗乐之物,不过价钱肯定不菲,如果换成李玄都,他绝对不会费心费力寻觅这种他眼中的无用物事去讨女子欢心,也难怪宋政能得这么多女子的芳心,毕竟是一分耕耘一分收获。 想到这儿,李玄都有些愧疚,他除了送给秦素一对镯子之外,就是送了各种秘籍和法器,似乎从来没有考虑过女孩喜欢什么,而是他认为她需要什么,这算不算是一种另类的好为人师? 果然,好为人师已经深深烙印在了他的骨子里,江山易改禀性难移,怕是这辈子都改不掉了。 李玄都摇了摇头,将这个想法从脑海中驱逐出去。 石无月炫耀完人偶之后,又从锦囊中取出一架袖珍步辇,与颜飞卿的“沦波舟”有些相似,可以被托举在掌心上,女人的脸上绽放出一种别样的光彩,笑着说道:“这也是宋政送我的东西,本来还有些其他物事,比如说可以用来传信的纸鹤,不逊于你们清微宗的飞剑传书。可以在无风天气飞行数百里的莲花灯,在夜晚的时候放飞最好,如果将上百盏莲花灯一起放飞,相当壮观,等它们下坠时,就像下了一场流星雨。还有可以潜水的小船,会学舌的鹦鹉,从婆娑州寻来的异瞳白猫,凤鳞州的河豚。” 李玄都听得感慨非常。要像宋政那样游走于数位女子之间,除了英武不凡的相貌、潇洒不羁的气度,处变不惊的气魄,善于揣摩女子心思、会说甜言蜜语之外,也少不了必要的银钱花费,宋政这等手笔,少说也要数万太平钱的花销,难怪那么多优秀女子会倾心于他。 说到这儿,石无月的脸色骤然一变,露出憎恨神情:“可恨,可恨。” 李玄都知道这是石无月要发病了。 这个女人的确有疯病,根据李非烟所说,早在石无月叛出玄女宗的时候,就已经初见端倪,只是不甚严重,后来宋政失踪,让她的病情愈发严重,直到被关入玉牢,在那种不见天日的环境中待上十几年,本就有些不正常的石无月终于是疯了,虽然她表面上看上去似乎问题不大,还能正常交流,只是偶尔像个小孩子,但是李玄都心知肚明,一个以聪明著称的女子变成现在这般模样,已然是很不正常了。 李玄都犹豫了一下,问道:“那些……东西呢。” 石无月把盒子抱在怀里,轻声道:“都被我毁了,本来这些东西也要一并毁去,可我终究是舍不得。” 李玄都还想说什么,终是没能说出口。 石无月忽然低声啜泣起来:“明明是我先来的,怎么会这样?我认识他的时候,他还是个微不足道的小人物,却不怕我,跟在我身边死皮赖脸地喊我石姐姐,送我他亲手折的纸鹤,陪着我去看星星,陪我喝酒,听我说那些藏在心底从未对旁人说起过的事情。我最开始只是把他当作一个有意思的弟弟,可是不知不觉间,就离不开他了,不再将他视为一个晚辈,而是将他视作一个男人。后来,我们私下有过一桩约定,等他跻身归真境之后,我便与他正式结为道侣,那时候他只是玄元境,我已是归真境九重楼。于是我偷偷给他功法丹药,送他宝物,帮他解决仇人,只希望他快些晋升归真境。” 李玄都虽然已经猜出答案,因为宋政并未娶妻,石无月叛出玄女宗后也没有嫁人,但还是忍不住问道:“后来呢?” 石无月像个孩子一样用大袖擦了下脸上的泪水:“后来他晋升了归真境,受到地师的赏识,功成名就,就像曾经的四先生一样,位高权重,年少得意。不过这时候的他就不再提及道侣的事情了,我几次暗示,他也顾左右而言他。那时候的我还不像现在这样没脸没皮,不好意思直接逼问他,只是傻傻等着,还以为他大业为重。” 李玄都叹息一声,身为男子,他更明白男子的想法,也许宋政真得喜欢石无月,但也就是喜欢而已,更多还是看重了这位石姐姐的江湖地位和境界修为,当他上位之后,这位曾经能被他当作依仗的石姐姐,便有些不够看了,他需要一个能给他更大助力的女子,或者去追求自己真正喜爱的女子。就像当年的圣文帝,在打天下的时候,为了拉拢地方豪强,行联姻之举,等到坐稳了天下,便将那位联姻的皇后一脚踢开,再立自己喜爱的女子为后。 李玄都轻叹一声。他忽然想起了自己的师父和师娘,李道虚和李卿云便是一个绝佳的例子,虽说李道虚没有休妻也没有再娶,但是对李卿云的疏远也是无可争辩的。 石无月轻声说道:“后来我才知道,他又认识了一个女子,那个女子也无道宗的,地位很高,对他帮助很大,也比我更年轻。” 李玄都想了半天,憋出一句:“大丈夫三妻四妾,很正常。” 石无月望着他,反问道:“你怎么不三妻四妾?” 一针见血,一剑封喉。 李玄都哑然不语。 石无月叹了口气,低头道:“李非烟总觉得李如师没出息,可是哪个有出息的男人会被女人管得服服帖帖?再后来,宋政的女人越来越多,我为了他叛出玄女宗,可他只是把我丢给牝女宗。我就知道我该放手了,可我总是舍不得。” 李玄都忽然觉得今天的石无月格外清醒,有心安慰,可是又不知该从何说起,过了片刻,他说道:“那五千太平钱,不必充公了。” 石无月猛地抬起头来,脸上的悲戚一扫而空,满是笑意地望着李玄都:“不许反悔!” 李玄都与石无月对视,有些不清楚这个女人的用意,是精心编造了一个故事故意骗他?还是故作兴奋来掩饰她刚才的情绪流露? 李玄都站起身向外走去:“不反悔。” 石无月望着李玄都的背影,缓缓收敛笑意,轻轻抿起嘴唇。 此刻的她比萧时雨更像一位从玄女宗走出来的仙子。 第一百七十章 雨后来客 来到门外,李玄都陷入沉思。最近他听到了太多关于宋政的传闻。英俊不凡,有豪杰气概,在地师的帮助下,集合四位天人境大宗师之力,偷袭刺杀了一位正在闭关的长生境高人,由此登上无道宗的宗主之位,然后又与金帐汗国暗通款曲,为后来澹台云建立大周打下了基础。唐周、七杀王、百蛮王等人都曾是他的忠心部署,任凭驱使,正道的法相宗宗主便是死在宋政刀下,在宋政鼎盛之时,便是秦清也要被宋政强压一头。 毫无疑问,宋政是一个当之无愧的传奇人物。 直到他遇到了另外一个传奇人物,李道虚。 如果两人在心智、意志、运气、资质等方面都相差无几,那么决定两人胜负的就只能是底蕴,显而易见,比宋政更为年长的李道虚有着更深厚的底蕴,如果宋政也到了李道虚的年纪,多出二十年的积累,谁胜谁负尚不好说,可在玉虚斗剑的时候,是李道虚占据了绝对的上风。换而言之,宋政太急了,也许是一路顺遂让他太过自满大意,终是败在了李道虚的手中。 李玄都了解自己的师父,以他的性情,留情不出手,出手不容情,宋政一定在那场玉虚斗剑中受了极重的伤势,甚至是到了境界修为全失的地步,在这种情况下,无道宗内部局势不稳,或是地师暗中推波助澜,让他无法继续掌握无道宗的权柄,不得不隐蔽行踪,遁世不出。 如果这个猜测为真,那么宋政会藏在何处? 李玄都隐约有了一个猜测,那就是曾经鼎力支持宋政的金帐汗国,金帐汗国曾经数次南下劫掠,攻占西京,甚至间接扶持了如今的大周,除了其兵锋之盛,也不乏高手,而且不同于中原高手大多分散在江湖之中,金帐汗国的高手有多数都在军中,据说在其王庭之中也有长生境的高人坐镇,若是宋政逃往金帐汗国,便是地师也没有太好办法。 若是能抓住宋政,说不定会有大用。 正当李玄都想着这些的时候,雨后有客拜访。 是一位头戴鱼尾冠的年轻道人。 道门三冠,分别是:上清芙蓉冠、玉清如意冠、太清鱼尾冠,唯有历代道门中信奉太上道德天尊的掌教之主才能佩戴此冠。 那么来人的身份也就显而易见了,正是大天师的张静修的三大化身之一。 张静修曾经说过,他得了‘一气化三清’之妙法,于是这世上便多了三个张静修,一个是大天师张静修,整日忙于各种俗务,与人斗心斗力,境界修为大约在天人造化境左右。一个是江湖散人张静修,改头换面,浪荡江湖,仗剑行侠,看些江湖趣闻,增长人间阅历,最是悠闲,境界大约在归真境。还有一个张静修,算是本尊的信使,做些杂事,大约有天人逍遥境的修为。至于本尊张静修,如今正在某处洞天福地闭关玄修,不理凡尘俗事,境界最高,是为长生境。 眼前这个年轻道人便是本尊的信使,只负责一些有趣的事情而不牵涉大天师的职责所在。 在其位,谋其政。不在其位,不谋其政。 李玄都请这位年轻道人入内说话,又要去请颜飞卿过来,年轻道人却摆了摆手:“我此来不谈公事,所以也不要搅扰玄机他们了。” 李玄都自是不会强求,与年轻道人一起落座。 此时还留在这儿的石无月一眼认出了这个年轻道人,那日就是他出手阻拦,明明境界比她更低,却道法通天一般,让她无可奈何。 石无月怒视着道人,道人却浑不在意,只是微微一笑。 石无月轻哼一声,起身飘走了。于是此地就只剩下李玄都和年轻道人两人。 李玄都稍稍斟酌了一下言辞,问道:“不知真人今日前来,有何见教?” 年轻道人道:“见教谈不上,不过在谈正事之前,贫道还要问上一句,李先生可有吃的?” 李玄都脸色古怪,不明白这位元阳妙一真人为何每次见面都要先讨要吃的,不过他也不好相问,只能从“十八楼”中取出他为自己准备的口粮,一袋经过腌制风干之后的肉干,可以保存很久,味道也还不错,只是咀嚼起来有些费劲。 年轻道人拿过肉干,咬了一口,崩下一颗牙齿。 两人对视,有些无言的尴尬。 过了片刻,年轻道人开口道:“贫道此来是为了阴阳宗的李世兴,贫道一直对阴阳宗的‘阴阳十三剑’很感兴趣,可这些年来,贫道陆续凑够了练成前十二剑之人,唯独少了练成最后一剑之人。若是少了这一剑,就如画龙不点睛,缺少灵韵,前面的十二剑至多算是上成之法,远远谈不上大成之法。至于剑谱,贫道也得了一份,死物罢了,终究比不得练成此剑之人,很难看出端倪。” 李玄都试探问道:“真人是想让我抓住李世兴?” 年轻道人笑着点头道:“等李先生踏足天人境之后,再有李非烟、石无月、宁忆几人的相助,抓一个李世兴还是不难。当然,贫道也不会让李先生白白出力,贫道会送给李先生一件宝物,作为答谢。” 李玄都顿时心动几分。 颜飞卿身上的宝物,他是见识过的,无论是“九阳离火罩”,还是“不动金钟”,亦或是“沦波舟”、“万象”,都是极为难得的宝物,能被堂堂大天师拿来当作谢礼的宝物,绝不会是什么无用之物。 不过谨慎起见,李玄都还是问道:“敢问真人,若是有十二剑奴相助,李世兴的战力几何?” 年轻道人没有直接回答,而是问道:“李先生是用剑之人,你可知道为何有些剑器威力巨大却不能登上刀剑评吗?” 李玄都想了想,回答道:“据我所知,有些剑器,如‘天魔斩仙剑’,威力巨大,却有极大的隐患,故而不如那些没有隐患的剑器,所以不能登上刀剑评。” 年轻道人点了点头,又问道:“天下美人无数,为何江湖中人独独推崇苏云媗、宫官、玉清宁、秦素四人?” 李玄都略微迟疑了一下:“单纯以相貌而言,四人未必是天下绝顶,但这四人俱是同辈中人的佼佼者,又各自有不俗师承,身份非比寻常,所以被人推崇。” 年轻道人笑道:“太玄榜也是如此,能登上太玄榜之人,都是货真价实的江湖高手,但也不意味着一份太玄榜就能将整个江湖都囊括其中,这十个人无一不是出身高宗大门,无有一人是江湖散人。除了个别江湖隐士之外,因为阴阳宗与太平宗敌对克制的缘故,阴阳宗的十殿明官也是例外,尤其是排名前五的明官,相当不俗,不逊于太玄榜上之人。李世兴若是携带剑奴,足以斩杀只有天人逍遥境的贫道,宁忆也敌不过他,不过他不是二先生的对手。除了境界修为的差距之外,海石先生同样精通清微宗的剑道也是原因之一。” 李玄都听完这番话后,对李世兴的境界修为已经大概有数。以他现在的实力,联手围杀李世兴不是什么难事,难的是活捉,听年轻道人话语中的意思,他要的是一个活着的李世兴,这就不能一味蛮干了。 李玄都想了想之后,回答道:“既然真人不好亲自出手,那么我理应代劳,只是此事关乎到阴阳宗,我也不敢保证能否成功。” 年轻道人摆手笑道:“不急不急,贫道等了这么多年,也不急于这一时。” 李玄都心中一动,忽然想到一个可能,正在闭关的大天师张静修是否遭遇了什么瓶颈,所以才要想法拿到完整的“太阴十三剑”? 第一百七十一章 悟真大师 年轻道人来也匆匆,去也匆匆,与李玄都简单交代完这件事之后,便起身告辞。 李玄都送走了年轻道人,脑中还是回想着年轻道人被崩掉一颗牙齿的情景,是有意为之?还是因为某种原因不小心露出了马脚?李玄都不敢妄言揣测, 李玄都对于“身外化身”也算是略知一二,虽然道祖是所传之法乃是“一气化三清”,但凡人岂能与道祖相比?以气机所化的化身终是难以持久,而想要长久存世,非要一个媒介不可。或是一具无主的身体,或是一件法宝,或是其他玄妙物事,因人而异。 当初的藏老人便是以精心炼制的尸体为化身存在媒介,想来大天师不屑如此行事,应该会以三件不同的宝物炼成化身,而宝物的品质也会决定化身修为的强弱。由此看来,孩童模样的化身最强,仅仅是化身就能直指造化境,其所用宝物很有可能是大真人府中代代相传的“天师印”,也符合大天师的身份。年轻道人只有天人逍遥境,可见宝物品质不会太高,但似乎很有意思,因为李玄都想不明白为什么年轻道人每次见面都要吃东西,这次还被崩掉了一颗牙齿,再联想到上次他与石无月斗法,只是以各种道法将石无月挡住,根本不曾近身而战,可见他的体魄不会很坚韧,甚至相当脆弱。 很快,李玄都的思绪又跳转到了关于李世兴的事情上,大天师想要一个活着的“太阴十三剑”,李玄都倒是不太意外,正道中人虽然不会滥杀无辜,最起码在明面上如此,但不意味着正道中人个个都是守着儒家圣人道理的君子,若论杀伐果断,正道中人丝毫不逊于邪道中人,否则在千百年来的正邪之中,正道也不会一直占据上风。所以大天师此举也在情理之中,不要忘了,在大真人府的镇魔井中,不知被镇压了多少邪道中人,至死也未见天日。 真正让李玄都在意的是,大天师放着高手众多的正一宗不用,反而将此事委派给自己,想来想去只有两点原因,一则是因为保密,毕竟许多事情不适合放在明面上,换而言之,这是一件脏活,李玄都就是个做脏活的。不过也不要小看做脏活的,当年张肃卿就曾说过,其实内阁首辅和司礼监掌印也不过是给皇帝做脏活的,恶名他们来担,圣名不能有半点玷污。同理,李元婴与李道虚之间的关系如此。所以做脏活不丢人,关键是给谁做。 再有一点,李玄都怀疑这是大天师的一次试探,毕竟是执掌正道牛耳多年,许多事情不会不会等到发生之后再去弥补,而是在事情发生之前就早作准备,李玄都心知肚明,随着他聚拢的势力不断壮大,大天师应该是察觉到了什么,隐约有了猜测。不过李玄都也不担心,毕竟以后他还是要在江湖上行走,不可能完全瞒过所有人,他可以通过颜飞卿将自己的部分动向透露给大天师,让这位正道魁首可以安心,甚至可以给他们提供庇护,否则在江湖上四面皆敌,也是寸步难行。 既然决定了要成立一个隐秘联盟,那么李玄都就要思虑周全,既是对自己负责,也是对追随自己的人负责,不过也算为难,当年他在清微宗做四先生的时候,也有过类似经历,现在也可以算是重操旧业。 三天时间匆匆而过,宁忆的伤势已经稳定,开始逐渐好转,虽然距离彻底痊愈还有相当一段时间,但是并不影响宁忆出手。常在江湖行走之人,多少都有暗伤在身,不过只要不影响出手,那就不算要命的问题。 李玄都这几日除了陪伴秦素,就是默默练功,反倒是颜飞卿很忙,这几日都在帮助宁忆疗伤。 就在这一日的下午,风尘仆仆的悟真终于来到了双庆府。 一身普通僧衣未披袈裟的老僧行走在街道之上,无论是本地的地头蛇,还是外来的江湖豪客,都纷纷为老僧让开一条道路,不仅仅是因为僧人在这座城中地位超然的缘故,更多还是因为老僧本身的缘故。 老僧行走的速度不快也不慢,就像正常人的行走速度,可是每当他的僧鞋落在地面上时,整条街道都仿佛颤抖了一下,然后他抬脚的时候,地面上就会出现一个深深的脚印,甚至连鞋底的纹络都清晰可见。 老僧干瘦的身躯中蕴含了超出常人想象的重量,仅仅是行走,就已经让一条青石铺就的地面难以承受,如果是出拳,那又该是何等威力? 不过这并非老僧有意为之,而是他身上积攒了太多的剑意,就像背负了一座大山,让他不得不运起“金刚神力”抵抗,甚至已经无暇顾及力道的收放自如,所以才会在街道上踩踏出一片狼藉。 很快,四谛寺的僧人们得到了消息,作为能够制衡城内两大家族的第三方势力,四谛寺在双庆府内的权势极大,只是他们并不经常使用这种权势,不过今天是个例外。在法难师太的授意下,四谛寺方丈法见直接调用了寺内的僧兵,将整条街道封锁,驱逐一切围观之人,面对四谛寺的僧兵,没有人敢正面忤逆四谛寺的意志,于是纷纷离去。 四谛寺蓄养僧兵并非什么不可思议之事,当年正一宗还是天师教的时候,曾经亲自主导过一场席卷天下的起义,有大军三十六万,从底层的普通道民到最顶层的大天师,共分三十六级,等级分明,律法森严,大天师既是教门之首,还是一军统帅。后来天师教事败,接受朝廷招安,被封为大真人,将天师教改名为正一宗,成为如今的正道魁首。今日的青阳教有明显模仿天师教的痕迹,不过相比于当年几乎夺取了半壁江山的天师教,青阳教却是小巫见大巫了。其实到了如今,各大宗门蓄养私兵也不是什么稀奇之事,就拿清微宗来说,在齐州境内并无兵力,可在海上却有一支纵横四海的强大船队,太平时节为商,乱世之时为贼,配备火炮、火铳,朝廷水师也比之不如,这也是清微宗敢于封锁港口的依仗所在,若是有人敢不悬挂清微宗的令旗而贸然行于东海之上,那么多半会被清微宗的火炮直接击沉。 四谛寺的僧兵们纷纷低下头颅,一手拄着长棍,一手竖立身前,对老僧行礼。 近几十年来,佛门损失惨重,先是法相宗的宗主被宋政斩于刀下,接着又是静禅宗封山闭寺,如今佛门中地位最高的就是慈航宗的白绣裳和金刚宗的悟真,而白绣裳又并非是纯粹的佛门中人,更像是居家修士,半僧半俗,于是悟真这位出家之人就成为佛门明面上的地位最高之人,这也是悟真与张静修走得极近的缘故,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两人合在一起便是佛道两家的领袖。 真言宗作为佛家宗门,自然要对这位佛家领袖报以极大的敬意。 法难师太来到悟真面前,冲他合十一礼。 悟真还了一礼,叹息道:“贫僧小觑了阴阳宗明官李世兴,他连出一百三十六剑,未能摧破贫僧的金身,却在贫僧的身上留下了一百三十六道剑气剑意,重如泰山,使得贫僧不得不一直动用‘金刚神力’,不过并不严重,只要慢慢化解就好,不必忧心。” 法难师太点了点头。 悟真问道:“李先生如今身在何处?” 法难师太回答道:“太平客栈。” 第一百七十二章 大宝瓶印 在僧兵的引领下,悟真来到了李玄都所在的客栈。 经过石无月大闹四谛寺之后,李玄都也不再想着隐藏身份,此时悟真前来,便也不在乎什么了。对于李玄都而言,悟真的到来,意味着白帝城之事告一段落,更意味着他马上就能踏足天人境界。 并非李玄都自负,而是历经了无数秘籍的考验之后,除了“姹女功”、“素女经”等特殊功法, 李玄都还未遇到过不能练成的功法,那么“大宝瓶印”也不会例外就是。 互相见礼之后,法难师太没有久留,返回了四谛寺,而悟真则留在了这里。江湖上除了讲究实力,更讲究江湖地位,虽然二者在绝大多数时候都是挂钩,但有些时候也有例外。悟真便是两者齐备之人。反倒是李玄都这边,境界修为固然不弱,可都丢失了自己的身份,李玄都不再是清微宗的四先生,只是一个江湖散人,石无月也不再是玄女宗的长老,而是囚犯,至于宁忆,同样不再是牝女宗的大客卿,与李玄都一样,变成了江湖散人。也许下次太玄榜更新时,失去了牝女宗大客卿身份难道宁忆就会离开太玄榜。 这一次,包括宁忆在内,所有人都到齐了。这次由李玄都出手,帮助悟真削减身上累加的剑气剑意,因为这不完全是“太阴十三剑”,还有相当一部分是清微宗的手段,若论对清微宗剑道的了解,李玄都是最合适的人选。 在李玄都帮悟真削减了三十六道剑意附加之后,悟真便已经可以自如掌控自己的“金刚神力”,至于接下来的的剑气,他可以自己慢慢化解,不必急于一时。 众人来到正堂,一番谦让,让宁忆和悟真这两位境界最高之人坐了主位,其余人分而落座,颜飞卿和苏云媗坐在左手一侧,李玄都和秦素坐在右手一侧。 一番寒暄之后,悟真切入正题:“此番事了,幸赖诸位相助,我们挫败了地师阴谋,姑且可以算是小胜,只是贫僧没能留下李世兴,实在可惜。” 宁忆的脸色还是有些苍白,摇头道:“大师不必自责,李世兴此人除了境界修为高强之外,心思深沉,想要杀他,很是不易。若是没有大师出手相助,宁某恐怕已经死在李世兴的剑下。” 悟真微微一笑:“分内之事。” 说罢,悟真又望向颜飞卿和苏云媗,合十道:“两位大婚之日,恰好贫僧有事在身,恐怕不能前往观礼,只能先行道贺。” 颜飞卿和苏云媗各自还礼。 再过几天,他们就要返回位于吴州上清府的云锦山大真人府,准备接下来的婚事,届时正道十二宗都会受到邀请前往观礼,有宗主亲自前往的,若是宗主有事在身,也会委派一位足够分量的宗门长老。比如说清微宗,虽然与正一宗不和,但是在这种事情上也不会撕破脸皮,还会维持正道十二宗的表面和气,据说这次前往正一宗观礼的就是天机堂堂主司徒玄略,虽然不是宗主或副宗主,但也是整个清微宗中排名前五的权势人物。 悟真身为佛门领袖、金刚宗宗主,自然也在被受邀之列,只是他要准备觅地闭关,化解李世兴的剑气,只能提前告罪一声。 又是说了些后续细节之后,悟真终于望向李玄都和秦素,微笑道:“秦姑娘,贫僧想要暂借李先生一段时间,不知可否?” 秦素先是怔了一下,随即脸色通红,道:“大师自便就是,与我无关。” 李玄都起身向众人告罪一声,然后与悟真一起离开正堂,来到他的房间。 此时只有两人,悟真脸上露出几分歉意,合十道:“贫僧本以为李先生乃是大剑仙最喜爱的弟子,李先生的话,大剑仙是能听进去的,所以那日贫僧才会劝李先生向大剑仙进言,却不曾想累得李先生被大剑仙逐出师门,实乃贫僧之过。” 李玄都摇头道:“大师不必自责,劝谏师长过失本就是做弟子的职责,大师只是提醒我尽到做弟子的责任,如何算是过失?” “话虽如此,贫僧还是心有不安。也许正是因为贫僧与李先生的那次见面,让大剑仙产生了误会,所以才对李先生如此苛责。”悟真也是一宗之主、为人师者,对于师徒之间的各种龃龉自然知之甚深,一言道破。 李玄都微微苦笑。 师徒如父子,又像君臣。正所谓天家无亲,在权势利害面前,亲生父子尚且如此,更何况是没有血脉关系的师徒?其中的关系自然难以拿捏。 过了片刻,李玄都说道:“已经过去的事情,就不提了,其实离开清微宗对我而言,也是一件好事,可以暂时脱离宗门倾轧,真正做些事情。” 悟真的眼神中流露出激赏之色,道:“李先生有次心胸,贫僧佩服。” 李玄都谦虚道:“大师谬赞。” 悟真话锋一转:“其实贫僧此来,还有一事,那就是向李先生传授‘大宝瓶印’。这既是大天师的意思,也是贫僧的一点补偿,不管怎么说,李先生终究还是离开了清微宗,使得海石先生的一片苦心付诸东流,还望李先生不要拒绝。” 堂堂金刚宗之主,素有“金身罗汉”之称的悟真大师,已然把姿态摆得如此之低,李玄都再去推辞便有些不合适了,他脸色一正,说道:“长者赐,不敢辞。” 悟真道:“那《大宝瓶印》乃是本宗初祖所创,二祖得之于初祖。本宗二祖生父乃是万象学宫的夫子,幼通儒道之学,尤精玄理。初祖创立本宗之时,二祖来寺请益。初祖见他所学驳杂,先入之见甚深,自恃聪明,难悟禅理,当下拒不收纳。二祖苦求良久,始终未得其门而入,当即提剑断臂,以名心志。初祖见他这等诚心,这才将他收为弟子,终得承受初祖的衣钵,传金刚法统。二祖跟随初祖着所学的,乃是佛法大道,依《金刚经》而明心见性。正所谓身健则心灵,心灵则易悟。既然李先生已然得了静禅宗的‘漏尽通’,那么再来学这‘大宝瓶印’却是事半功倍。” 李玄都微微点头。 悟真继续说道:“初祖圆寂之后,二祖苦读钻研,不可得解,心想初祖面壁九年,方才在石壁畔遗留此经,虽然经文寥寥,必定非同小可,于是遍历名山,访寻高僧,求解妙谛。但二祖其时已是得道高僧,他老人家苦思深虑而不可解,世上欲求智慧深湛更胜于他的大德,那也难得很了。因此历时二十余载,经文秘义,终未能彰。不过功夫不负有心人,二祖终是在蜀州天苍山得晤妙真宗祖师,讲谈佛道两家之学,大相投机,两位祖师结合道家九字真言,又将‘大宝瓶印’的不足之处一一不全,终是臻至圆满上成之法。” “‘大宝瓶印’圜一身之脉络,系五脏之精神,周而不散,行而不断,气自内生,血从外润。练成此法后,心动而力发,一攒一放,自然而施,不觉其出而自出,如潮之涨,似雷之发。李先生,练成‘大宝瓶印’,便如一方山岳,任凭怒浪澎湃,自是巍然不动,若要用力,则是千钧大力,难以抵挡。” 第一百七十三章 告辞离去 听完悟真的介绍之后,李玄都对于“大宝瓶印”有了初步概念,这并非是金刚宗惯用的炼体法门,而是用力法门。在江湖中,这类法门比较稀少,李玄都也只会一种,就是神霄宗的“无极劲”,不过相较于“无极劲”这种纯粹用力法门,“大宝瓶印”又多了炼气部分,按照悟真所言,这应该是金刚宗祖师与妙真宗祖师相互印证之后补全的部分。 从这一点可以看出,虽然金刚宗和其他佛家宗门一样,都是外来教门,但是到了二祖这一代就变成了中原人,而且二祖还是精通儒道义理,难怪他与悟真这位金刚宗之主见面时,悟真并未谈什么佛家经文,反而是大谈儒家道理。 接下来悟真开始口述“大宝瓶印”的心法口诀。依照各种功法秘籍修炼,就如看着菜谱做饭,什么时候该放盐,什么时候该放糖,放多少,什么火候,都有讲究。许多初学之人,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于是只能按照秘籍修炼,战战兢兢,半步也不敢错。而到了到了悟真这等境界,知其然也知其所以然,就如名厨做菜,不必拘泥于菜谱如何,完全可以自由发挥,就算颠倒顺讯,或是省却步骤,也无不可,这也是冷夫人等人可以通过部分秘籍逆推另外功法的原因,故而一法通则万法皆通。 虽然李玄都距离此等境界还有稍许距离,但也相去不远,此时悟真传授功法,便不必一字一句地去教,只要讲明白其中关键即可。所以悟真并未携带相关秘籍,仅仅是口授,也不完全拘泥于秘籍所载,只说关键部分,省却相应细节,就如描绘简易地图,只是将关键州府标注,而州府之内的县城略去,将一部数万字的秘籍缩减到只有两千余字。若是寻常人依照此等秘籍修炼,非要半路走火入魔不可,就像旅人行路,中途便迷失了方向。李玄都没有此等顾虑,大约用了两个时辰,就将这套口诀心法完全牢记。 悟真说道:“贫僧所传‘大宝瓶印’,虽然并不详细,但李先生博览诸家,所学精深,想来补全其余细节不是什么难事。只是还有一点,你我叨在知己,恕贫僧直言,李先生一身所学,除了‘坐忘禅功’之外,都在道家,于佛家功法,似乎并不擅长。” 李玄都点头道:“诚如大师所言,晚辈出身道家,一身所学也在道家,于佛家各种功法,只能说是略懂皮毛,若大师不弃,还请指点一二。” 悟真道:“虽说佛本是道,佛道两家殊途同归,但诸多上成之法, 还自是颇为不同,既然李先生不嫌弃贫僧多事,便由贫僧稍加解释。” 李玄都虽然学了“坐忘禅功”,但是“坐忘禅功”极为玄妙,看的是慧根悟性,若是没有慧根,便是归真境、天人境的修为也学不会,若是有慧根,便是下三境的周淑宁、裴玉也可以练成,不能以常理而论,所以李玄都也希望悟真能详解一二,若是以后他再学佛门功法,也算是有了基础,于是道:“晚辈恭聆大师教诲。” 悟真单手行了一礼:“不敢当。” 虽然悟真常用双手合十行礼,但是金刚宗一脉的正常礼节却是右手单手行礼,之所以如此,还是那位金刚宗二祖的缘故,方才悟真曾经说过,二祖当年为求初祖收其为徒,曾经提剑断臂,只剩下一条右臂,故而只能单手行礼。后来的金刚宗弟子也都效仿祖师,单手行礼。 说罢,悟真开始讲述佛家佛门,却是不局限于“大宝瓶印”了,从“金刚法身”到“金刚大力”,皆有涉及,又剖析佛家的呼吸、运气、吐纳、搬运之法,虽然与道家不同,但佛家能与儒道两家并称三教,自然有其独到之处,对于李玄都而言,更有取长补短、探幽发微的作用。 悟真传述完毕之后,李玄都便开始着手修炼“大宝瓶印”,正如悟真所言,李玄都得了“漏尽通”,体魄强盛,修炼这等与体魄息息相关的用力法门自然可以事半功倍,而李玄都所学广博,已然有宗师气象,对于诸多功法修炼并未一味亦步亦趋,自有一番自己的感悟,再加上悟真详细阐述了佛门功法的基础,补上了李玄都的最后一块短板,李玄都再去修炼“大宝瓶印”,进展神速,只用了四个时辰的时间,便已经初窥门径。正所谓师父领进门,修行在个人,接下来就要靠李玄都自己慢慢修炼了。 当下李玄都和悟真大师二人回到正堂,只见正堂中已经点了烛火,二人这番传功,足足花了四个时辰,此时夜已经深了,不过其他几人还未离去,都是长年打坐炼气之人,这点定力还是有的。 见两人回来,几人纷纷起身。 李玄都抱拳道:“有劳诸位等候。” 悟真又是单手行礼一次,道:“此番事了,贫僧也该返回金刚宗,一则是贫僧离开多日,宗内俗务积攒,需要回去处置一二,以尽宗主职责。二则是贫僧身上还有李世兴的诸多剑意,需要闭关化解,所以颜真人和苏姑娘的婚事,贫僧便不能前去观礼,再次告罪一声。” 颜飞卿和苏云媗又是还礼:“大师为正道奔走多日,晚辈岂敢奢求更多,还望大师好好将养伤势。” 李玄都道:“大师独自一人返回金刚宗……” 不等李玄都把话说完,悟真已是明白他的意思,微笑道:“李世兴附加在贫僧身上的剑意在于一个‘重’字,使贫僧不得不运起‘金刚神力’抵御,只能徒步而行,贫僧体魄并未受伤,战力未曾受损,另外,还有四谛寺的法难师太与贫僧同行,李先生不必担忧。” 李玄都点了点头,不再多言。 悟真又是行了一礼之后,也不多留,转身出了此地,李玄都则起身相送至院门,目送悟真离开。 待到李玄都转身时,发现颜飞卿和苏云媗也已经过来,李玄都微微一怔,问道:“玄机兄,你们……” 颜飞卿点头道:“从芦州怀南府出发到今日,已有数月光景,贫道与霭筠的婚事也是一拖再拖,此番事了,我们两人便要尽早返回吴州,毕竟许多事情,别人替代不得,还要等我们回去准备,所以我们二人也不好在此久留。” 李玄都听颜飞卿如此说,便也不去挽留,只是说道:“既然如此,那就预祝玄机兄一路顺风。” 颜飞卿微微一笑,从自己的“乾坤袋”中取出两张精致请柬递到李玄都的手中:“贫道与霭筠在大真人府恭候紫府兄和秦姑娘光临。” 另一边,秦素也已经过来,与苏云媗轻声告别。虽然因为各自长辈的恩怨情仇,两人先前并无深交,但是到了她们这等身份,能够选择的圈子就这么大,左右就是那么几个家世师承相差不多的女子,所以只要不是生死大仇,多半都会维持表面上的和气,甚至还会表现出一定程度的亲密,若让不知底细的人瞧见,还以为是多年的好姐妹。所以说,女人有时候就是这么虚伪。 告别之后,颜飞卿从“乾坤袋”中取出“沦波舟”,轻轻抛出,小舟逐渐变大,最后变得与寻常舟船无异。颜飞卿与苏筠媗一起登上小舟,然后乘着夜色随风而起。 今夜月圆,天地之间铺满月辉。 舟上二人与小舟一同沐浴在静谧月色中,越来越高,脚下的双庆府变成了一点,滚滚大江变成了一线,小舟仍是不停,继续向高空中的那轮明月飘荡而去,最终变成了高悬明月中的一个细微黑点,消失在月色之中。 第一百七十四章 凝聚假丹 李玄都和秦素并肩而立,仰头望着明月,直到再也看不见那艘小舟。 秦素久久没有收回视线,轻声道:“真乃神仙中人。” 李玄都笑了笑:“的确如此,不过只要到了天人境大宗师,便能御风而行,也不算差了。” 秦素收回视线看了他一眼,问道:“你现在可以晋升天人境大宗师了?” 李玄都道:“万事齐备,只待东风。正好姑姑还没有回来,我会在最近闭关一段时间,调和五行,只要体内的五种气机达成平衡,便可开始着手孕育假丹,突破天人境界。” 秦素忽然想起一点:“你的五种功法分别是‘玄微真术’、‘太上丹经’、‘玄阴真经’、‘坐忘禅功’、‘大宝瓶印’,你的‘玄微真术’和‘坐忘禅功’已经修炼多年,而另外三门功法却是刚刚学得,会不会导致五行失衡?” 李玄都点了点头,道:“的确有这方面的原因,所以我才要调和五行。若是以前,肯定无法调和,不过现在却是没有这方面的顾忌,原因在于我曾经坠境一次,现在之所以能恢复境界,凭借的三次外力,第一次外力是我炼化了半截‘人间世’,第二次外力是我服用了‘五炁真丹’,第三次外力是服用了‘五毒真丹’,换而言之,我体内的大部分气机都是由外力化来,其中‘人间世’所化气机并无五行之属,而‘五炁真丹’和‘五毒真丹’则是五行齐聚,当时因为我体内五行不全的缘故,有部分药力未能完全发挥,积攒于体内,还有部分药力化作其他气机,现在我就是要将积攒体内的药力完全激发出来,同时将那些化为其他气机的药力回归本源,再将其注入其他三行之属,最终五行平衡,成就假丹。” 其实并非每个天人境大宗师都要五行平衡,如颜飞卿的纯阳入道,或是玄女宗的纯阴入道,都是不会五行平衡,纯阳侧重火行,纯阴侧重水行,如李元婴等清微宗之人,也事各有侧重,这只是李玄都的选择。 此举固然麻烦,但却有极大的好处。李道虚曾经对李玄都说过,所谓长生境,在道家之中又被称作地仙,法天地升降之理,取日月生成之数,身中用年月,日中用时刻,先识龙虎,次配坎离,辨水源清浊,分气候早晚,察二仪,判三元,分四象,判五行,定六气,聚七宝,序八卦,行九五,炼形注世,而得长生。 正是从地仙大道的描述之中,李玄都才有了以五行之法结成一颗假丹的想法,待到他走到天人造化境冲击长生境时,比之旁人自会省去很多功夫。这就好比修建一座高楼,长生境界是九重楼,有些人是走一步看一步,修好一层再想下一层的事情,可能修到第八层的时候,发现当初打下的地基已经支撑不住第九层,很难补救,又不能拆掉重修,于是一辈子被困在第八层楼。而李玄都却是从一开始就按照九层楼的规模打好了地基,虽然一时半会儿难以修到第九楼,但只要走到了那一步,就不会被困在第八楼的瓶颈上。这也是李玄都坠境一次的收获,既然重来一次,自然不能再走以前的老路,这也算是破后而立,只是不是每个人都敢如此,因为谁也不敢保证破后能不能再立,若是不能,那就是得不偿失了。 秦素家学渊源,秦清更是距离长生境只差一步,自然也知道其中玄妙,问道:“你大概需要几天的时间?” 李玄都认真想了想,说道:“大概需要三天的时间,没有走火入魔的危险,不需要担心我的安危。” 秦素点了点头。 交代完这些之后,李玄都不再耽搁,直接返回自己的房间,开始调和五行。虽然李玄都说不怕打扰,但秦素还是让秦不三和秦不四为李玄都护法。秦不三和秦不四见自家小姐少有的语气凝重,神色严肃,不敢有丝毫怠慢,两人近乎不眠不休地在李玄都的房外守了三天时间。 三天后,李玄都推开房门,见到守在外面一动不动的老哥俩,诚心实意地道谢一声,然后去见了秦素等人。 这次调和五行,都在李玄都的预料之外,没有发生什么意外,接下来李玄都就要开始冲击天人境界,在此期间,可能会引起一定的天地异象,引来一些不必要的麻烦,所以李玄都希望宁忆亲自为他护法。 宁忆没有任何犹豫,直接答应下来。如今他已经可以自如出手,放眼整个双庆府,能称得上对手的,只有一个石无月而已,当然,鉴于石无月曾经有过不轨举动,只是被张静修的化身阻拦,李玄都防备的也是她。 交代好这些之后,李玄都正式开始闭关,以求将五行气机糅合一处,在体内造就一颗假丹。 李玄都体内药力仍有剩余,气机充足,不需要设置阵法帮助汲取天地元气,只需要一间静室即可。 人有阴阳二气,分金木水火土五行。心属火、肺属金、肾属水、脾属土、肝属木。李玄都盘膝入定之后,控制五种截然不同的气机分别注入自己的五脏之中,继而阳气上升,阴气下降,化作一黑一白的阴阳太极,分出清浊。多了一分仿鸿蒙未破,玄黄不分,大道本来的韵味。 接着李玄都开始默运气机,游走于十二正经和奇经八脉之中,继而填充四肢百骸级诸多穴窍。 一颗圆形丹状物事的雏形开始在李玄都体内浮现。 古语有云:“一粒灵丹吞入腹,始知我命不由天。赫赫金丹一日成,古仙垂语实堪听。若言九载三年者,尽是迁延款日辰。大药修之有易难,也知由我亦由天。” 所谓“金丹”,金者,坚刚永久不坏之物;丹者,圆满光净无亏之物。古仙借金丹之名,以喻本来圆明真灵之性也。此性在儒门则名太极,在佛门则名圆觉,在道门则名金丹。名虽分三,其实一物。儒门修之则为圣,佛门修之则为佛,道门修之则为仙。所谓金丹大道,绝非是在体内修成一颗金色的丹丸,那是落了下乘。真正的金丹大道是为以体魄作炉鼎,以体内的精、气作饵药,以神为火,三者归一,是为三花聚顶,五气朝元,可得长生。 李玄都距离长生境界还差着机缘的距离,所以他此时所修非是无形无质的金丹大道,而是一颗有形有质的假丹。虽然此举落了下乘,但也已经超过了绝大部分天人境界。 只见李玄都在呼吸只之间以自身为鼎炉,一气贯通三大丹田,闭目存思,潜神入定,整个人如典籍上所说道门真人成就金丹大道时熠熠生辉。 与此同时,他的各处穴窍之中,再次显现烟雨潇潇、夏雷阵阵、秋风簌簌、大雪飘飘的奇异景象,四季轮转、生死枯荣尽在其中。 李玄都的意识逐渐归于沉寂,手中出现了一把断剑,正是“人间世”,此时的“人间世”好似枯木逢春,随着春天的到来,开始抽条发芽,从内部发出轻微的“咔嚓”声响。 与此同时,盘膝而坐的李玄都身上出现了一个无形的漩涡,四面八方的天地元气随着漩涡的旋转,他身上奔流涌去。 此即是沟通天地之桥,实现初步的天人合一。 天人交感,客栈上方原本晴朗一片的天空顿时有黑云凝聚,闷雷滚滚,电蛇隐隐,似是有一场大雨将要落下。 第一百七十五章 御风九霄 “要下雨了。”秦素抬头看了眼头顶的天幕。 此时秦素、秦不二、石无月三名女子正在一起,而宁忆、秦不三、秦不四三人在一起,六人分成两批,每一批中都有一位天人无量境的大高手,同时为李玄都护法。 石无月不以为意道:“是李玄都开始‘天人交感’了。所谓天人,圣人以一言概之,以己心拟天心。太极生阴阳两仪,两仪化四象,四象再演八卦,八卦变无穷无尽。不得不说,有一位长生境的师父就是让人羡慕,求道如登山,有人距离山顶只有一步之遥,有人却还在半山腰上,站得高便可以看清下面的无数条路,自然能指点弟子不走歧路。” 说话时,天外有风起,吹得几人衣裙猎猎作响。 若论资质,石无月更胜于萧时雨,若是当年没有遇到宋政,她可能成为玄女宗的宗主,并且名列老玄榜上,再加上后来又学了牝女宗的功法,身兼两家之长,对于天人境界的感悟自然是非同一般,她感慨说道:“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说的不是天地无情,而是说天地至公,对于万物一视同仁。天地本无心,世人却给天地强加了一个心,以雷霆视为天地怒火,以大雪视为天地冷漠,以和风细雨视为天地仁慈,以凄风苦雨视为天地悲切。” 石无月话音落下时,头顶的黑云骤然一暗,无数雨丝落下,打在瓦檐上,发出啪啦啦的声音,不一会儿,便有雨水沿着檐角汇聚一线淅沥沥落下。 石无月伸出手掌接了些雨丝,说道:“就像这雨,本无甚感情,不过是世人把对这雨的感怀强加了到了天地身上,所谓以己心拟天心不外如是。自己心意是己心,以己心拟天心说白了就是让天地元气按照自己的意思变化,不过这是长生境才能有的手段,天人境还不能驾驭天地,只能去影响天地。” 秦素沉思了片刻,想起了在蓬莱岛时,李道虚一怒而天地色变,仅仅是自身情绪便可显化成天地异象,这应该就是石无月说的以己心拟天心,已经到了极为高明的天人合一境界,根本不需要刻意为之。而寻常天人逍遥境大宗师显然没有这等手段,往往只有在运转某种功法或者破境的时候才会引来天地异象,说明此时的天人合一还十分粗浅,不能随意自如,也不能如臂指使。这让她想起来自己刚刚开始练武时的情景,那时候她要拼尽全力出拳,才能在树干上留下一个浅浅的拳印,而秦不四只要轻轻一弹指,便可以做到,这大概就是长生境和天人逍遥境的差距。 正当两人说话的时候,雨势越来越大,仿佛要将整座城池都淹没其中。 这并非是李玄都已经有了呼风唤雨的能力,而是因为时值夏日,本就多雨,他的破境引发天人交感,方才有了这场大雨。就像引发一场雪崩,只需要在雪山上大声吼叫即可,不必真的造出一座雪山。所谓天人交感,环境是关键,若是在气候干燥的冬日沙漠,便是天人造化境的高人也很难引来一场大雨,而在气候湿润的盛夏江南,便是初入天人境,也可以做到。 不巧的是,双庆府一年之中有六个月都处在阴霾之中,更何况是盛夏时节。如果是在辽东的冬天,就不是一场大雨,而是一场大雪。 石无月望着外面的大雨,忽然对秦素说道:“素素,你要小心一些,男人从来都是能共患难不能共富贵,一旦得势之后,许多花蝴蝶就会一股脑地涌过来,这时候男人多半就会觉得糟糠之妻配不上他了。就像你辛辛苦苦栽种了一棵果树,浇水、施肥、驱虫、修剪枝叶,好不容易到了结果的时候,有一群可耻的强盗强占了你的果树,把你赶到一边,她们则是心安理得地享用你的果实,懂吗?” 石无月的暗示非常明显,近乎明示,秦素哪里会听不懂,不过她摇了摇头,语气坚定:“紫府不是那种人。” 石无月叹了一口气,又想起了当年的自己。那时候的她何尝不是把全部身心都交给了一个男子,对他深信不疑,可到头来却换来一个遍体鳞伤,变成了现在这个不人不鬼的样子。 一生所托非良人。 此时李玄都手中的“人间世”已然不知所终,他完全沉入到意识的最深处,近乎于假死,对于外界之事,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封闭五感,只存内视。而在他的中单田之中,那颗圆形的丹状物事已经从最初的虚幻逐渐变为真实。就像在白纸上用笔画了一个圆,然后再一点点涂抹填充那个圆,现在的过程便是涂抹的过程,不断有天地元气被李玄都吸纳入体内,然后又被李玄都以五种对应五行的上成功法化作五种气机,然后通过五脏之属,将五行气机不断注入这颗初具雏形的假丹之中,使其有由虚化实,等到假丹完全凝聚,便是李玄都破境之时。 李玄都甚至连接下来的路径也已经想好,下一步就是经过不断积累,使这颗假丹再由实化虚,从有形有质的假丹化作无形无质的真丹,最终由假变真,成就真正的金丹大道,是为地仙。 这与方士一途的阴神历经九转雷劫化作阳神有着异曲同工之处,方士一途的术法,粗浅的术法介于真实与虚幻之间,类似于骗术,信则灵不信则不灵,越往上练才能越来越真实,若是修炼到真人的境界,也就根本不容你不信了。道门一脉的炼精化气、炼气化神,炼神反虚,所谓炼神反虚正是应了由实化虚的过程,所以武夫和方士最终殊途同归,都是由假化真。这也是上三境中的第一个境界名为归真的缘故,整个上三境其实就是一个由假化真的过程,归真境是为起点,而长生境则是终点。 现在李玄都已经行至中途,不上也不下。 山中无甲子,世上已千年。陷入深层次入定之中的李玄都不知时间流逝,只是不断重复汲取天地元气,然后转化天地元气为自身五行气机,接着驾驭这些气机在体内运行一个周天后,最终注入假丹的过程。 虚幻的假丹愈发真实,仿佛一颗光洁无瑕的珠子,然后从这颗珠子的深处绽放出一点金色,起初只是十分微小的一点,然后这一点金色越来越大,使得这颗珠子渲染上了一层浓郁金色,继而这抹金色越来越亮,最终使得“金丹”大放光芒,金光熠熠。 从这一刻开始,李玄都逐渐从最深层次的入定中醒转过来,以自己的神魂与这颗假丹建立联系,继而再贯通丹田、经脉、窍穴、四肢百骸乃至全身上下,使这颗假丹与自己真正合为一体。 一瞬之间,李玄都体内金光大盛,继而有五色气息缭绕。 从李玄都的体内涌出一股浩大气机,好似一条横空出世的大龙卷,直接掀翻了房顶,连接天幕。 蔚为壮观。 正在为李玄都护法的六人同时向上望去。 只见李玄都随着这道龙卷扶摇而起,如上高楼,似登五岳,登楼复登楼,拔高再拔高,转眼之间,已是离地数百丈。 最终李玄都的身形高出云海,骤然悬停。 人间大雨,黑云密布,云海之上却是一片金光绚烂,白云如海,日光镶边,李玄都沐浴其中,好似变成了一尊金色神祗。 只是此时无人得见此景。 李玄都身在九天之上,御风悬停,望向面前看不到尽头的黄金云海,张开双手,好似要拥抱此方天地。 第一百七十六章 天人境界 整个过程中,没有人来干扰李玄都,而李玄都的积累足够深厚,没有半点波折意外,顺理成章地由归真境九重楼晋升为天人境界,不过现在还是天人三境中的第一境,天人逍遥境。 到了这等境界,初步天人合一,可以御风而行,已然是寻常人眼中的神仙中人。 李玄都闭目凝神,细细感受着这种截然不同的感觉,然后催动体内假丹,沟通天地之桥,使得自身经脉、丹田、窍穴与周围的天地元气连通,天地元气涌入体内,自身气机涌出体外,身形变轻,继续乘风而起,不断拔升,一直到了他此时御风而行的极致处,李玄都改为盘膝而坐,一挥大袖,气机催动之下,云海上掀起层层波澜,好似潮起潮落。 云海滔滔,一望无垠。 见此情景,李玄都有感而发,轻诵先贤之语:“狐眠败砌,兔走荒台,尽是当年歌舞之地;露冷黄花,烟迷衰草,悉属旧时争战之场。盛衰何常,强弱安在,念此令人心灰。心地上无风涛,随在皆青山绿水;性天中有化育,触处见鱼跃鸢飞。宠辱不惊,闲看庭前花开花落;去留无意,漫随天外云卷云舒。” 云海翻滚,李玄都不再御气悬空,任由身形向下坠落。只是在下落过程中,李玄都继续运转体内假丹,五气周流而动,使得李玄都好像在身后张开了一把大伞,使得下落速度不断减缓,不至于生生摔死, 跌落云海之后,虽然大雨滂沱,雾气弥漫,但李玄都还是依稀可以看到如同一个方盒的双庆府,以及好似一条蜿蜒长线的大江,然后两者在李玄都的视线中开始不断变大,距离双庆府大约还有百余丈的时候,李玄都手中出现了一剑,正是先前消失不见的“人间世”。 此时的“人间世”已经恢复本来长度,变成一柄实实在在的三尺长剑,李玄都并未将“人间世”炼化入体内,而是随着他晋升为天人境界,发现了此剑的特异之处。刀剑评上的刀剑多有特殊之处,比如说胡良手中的“大宗师”,除了锋锐难当之外,还有以实击虚、天人合一的玄妙,所以李玄都可以借助“大宗师”用“逆剑”斩断浑天宗之人的气机勾连,抹去行踪痕迹,胡良不过是先天境修为,就能一刀分水,让两艘水师战船倾覆。秦素的“欺方罔道”也有阻断气机、斩杀神魂的玄妙,当初秦素杀唐秦和韩邀月,只是一刀刺中胸口,两位天人境大宗师就如被刺中要害的普通人一般,当场身死,可是按照道理来说,天人境大宗师哪怕是被击碎心脏,也可以凭借浑厚气机吊住一口气,不至于立即身死,之所以如此,就是“欺方罔道”的作用了。 这还仅仅是排名靠后的“大宗师”和“欺方罔道”,“人间世”能够高居刀剑评的第二,只会更为玄妙,除了断剑重生和孕育剑气的作用之外,还有其他妙用,只是过去的李玄都境界太低,不能发觉,直到此时晋升天人境,他才发现“人间世”的第三重妙用,那就是可以随意转换“人间世”的枯荣形态,大如巨木,小如种子,长如藤蔓,短如手指,只是要李玄都主动灌注气机才能变化,若是再加上可以在“白骨相”和“美人相”之间转换的“白骨流光”,李玄都算是凑足了生、死、枯、荣四种变化。 方才李玄都就是将“人间世”变化成一颗种子握在掌间,所以“人间世”并非是凭空出现,而是从一颗种子变回原本形态。 李玄都一剑横斩。 漫天雨幕被从中拦腰斩断,去者不留,来者止步。雨幕之中出现了一块极为刺目的空白,片刻之后,漫天大雨方才继续落下。 李玄都还有些不甚尽兴,想起在南山园中胡良曾问自己全力出剑会是怎样的景象,那时候还未恢复境界修为的李玄都回答说:“对天出剑,仅凭剑势,便可将此地的雨幕重新托举回九天之上,仅凭剑气,便可击散雨云,拨云见日。” 于是李玄都对着漫天雨云再出一剑。 正在落下的雨滴骤然静止,一道剑气分开雨幕,直上九天。 滚滚黑云被这一剑生生劈开一道十余丈的缝隙,金色的日光从这道缝隙中斜斜落下,照亮了下方的太平客栈,为客栈镀上了一层耀眼的金边。放眼望去,客栈周围的房屋仍旧被雨幕笼罩,雨滴落在屋檐上,激起一层白色的雾气,就像一层朦胧的白边,唯独此地笼罩于阳光之中,金边粲然,格外显眼。 恍惚之间,仿佛仙人手笔。 李玄都的身形开始继续下降,然后他发现宁忆正站在客栈的屋顶上,仰头望他。 虽然现在的宁忆已经是天人无量境,而李玄都只是天人逍遥境,但李玄都有“人间世”在手,足以与宁忆一战,至于谁胜谁负,那就像上次的西北夺刀一战,只能打过之后才知道。 宁忆微笑道:“若有机会,定要与紫府切磋一二。” 李玄都点了点头,算是应承下来,不过没有选择在这个时候切磋,而是落回院子之中。 秦素第一个迎了上来,难掩欣喜之色,倒像是她本人突破了天人境界。 不等秦素开口相问,李玄都已经主动说道:“我很好,没有什么隐患,也没遇到什么意外,‘太阴十三剑’已经被我再次镇压,终有一天,我会彻底解决这个隐患,让‘太阴十三剑’真正为我所用。我的‘玄阴真经’、‘太上丹经’、‘大宝瓶印’也随着境界提升有了长足进步,大概是登堂入室的地步。除此之外,就是我的‘人间世’已经复原,还多了其他妙用,用来对敌,有出人意料的作用。如果此时再遇到钟梧,不敢言胜,但也不至于没有还手之力,一较高下还是可以的。” 秦素脸上的神情先是错愕,然后渐渐平和,嘴角勾起一个微微弧度,安静听着李玄都关于自己升境的讲述。 等李玄都说完之后,她才柔柔问道:“说完了?” 李玄都点了点头。 秦素轻声说道:“你很好,我很高兴。” 李玄都脸上露出笑意,若不是秦不二等人就在旁边看着,他都忍不住要抱一抱秦素了。 石无月飘在一个角落里,远远望着李玄都,脸上露出几分忌惮,因为她发现自己很可能已经不是李玄都的对手,除非她能拿回自己当年的几样宝物,可是那几样宝物不是落在了玄女宗的手中,就是已经被毁。换而言之,就算没有李非烟,李玄都也足以压制石无月。 过了许久,她才轻轻叹了口气,似乎已经认命。 又过了片刻,她发现那对年轻男女没有分开的意思,还在轻声细语,瞧着秦素脸上遮掩不住的笑意,她忽然觉得有些发酸,既是心酸,也是羡慕嫉妒。 曾几何时…… 唉,曾几何时,但为君故。 石无月摇了摇头,将那些纷乱念头挥洒出去。 李玄都看了石无月一眼,忽然觉得这个疯女人好像不那么疯了,偶尔会沉默寡言,不知在想些什么。 对于李玄都而言,物尽其用,人更是如此,石无月作为一个货真价实的天人境大宗师,当然不能放过。这一刻,李玄都忽然觉得自己像个吝啬掌柜,不但一文钱掰成两半花,还总想着剥削手底下的伙计,给一文钱的工钱却要让他们做两文钱的活计。 就在这时,李玄都忽然听秦素说道:“好美!” 他回过神来,顺着秦素所指的方向望去,只见雨势渐小,黑云开始消散,云霞金黄,又透出几分火红,呈现出一片绚烂风光。 第一百七十七章 地仙三灾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中,李玄都又开始了一次闭关,巩固自身境界,同时也是熟悉现在的境界。 因为天人境有太多奇妙手段,远胜于归真境,如果说长生境是地仙,地上仙人,距离天上仙人只剩下一步之遥,那么天人境就是半仙,同时兼具人和仙的特质,所以才会被分为三个境界,象征着天人境的三种威能:逍遥,御风而行,凌虚九霄;无量:沟通天地,气机无量;造化:法天地升降之理,取日月生成之数,谙万物造化之功。 到了天人无量境之后,气机鼎盛达到人力极致,最后的造化境已经不再追求体内气机的多寡,而是体悟天道运转的规律,比如潮涨潮落、日月交替、四季轮转、生死枯荣,道祖将其称之为“造化”,也就是天人境第三境的名称由来,掌握其中规律之后,由此破开天人限制,由人化仙,成为长生不老的地仙。 只是对于天地而言,掌握天地规律,等同是窃取了天道权柄,长生不死,更是违背天道规律中的生死枯荣,不应存于人间,故而长生地仙得金丹大道之后,虽然夺天地之造化,侵日月之玄机,驻颜益寿,道高德隆,水火既济,百病不生,但有三灾劫难,乃非常之道:百年之后,天降雷灾,须要见性明心,预先躲避。躲得过,寿与天齐,躲不过,就此绝命。再百年后,天降火灾。此火不是天火,亦不是凡火,唤做“阴火”。自本身涌泉穴下烧起,直透泥垣宫,五脏成灰,四肢皆朽,百年道行苦修,俱为虚幻。再百年,又降风灾。此风不是东南西北风,不是和薰金朔风,亦不是花柳松竹风,唤做“赑风”。自囟门中吹入六腑,过丹田,穿九窍,骨肉消疏,其身自解。 此等三灾,便是地仙高人也不能尽数躲过,故而地仙不能常驻人间,必须谋求飞升之道,成为天上仙人,方能躲过三灾。 正是因为这等原因,世上虽然有地仙高人,但很少有长存世间的长生不死之人,要么是飞升证道,要么是以假死、兵解避灾,要么就是在三灾之下直接身死道消。这也是世间只有四位长生境高人的原因,其他前代之人,或是已经离世,或是已经身死,就算有苟延残喘之人,也不敢在世间显露半点痕迹,生怕引来劫难。 张静修、李道虚、地师、澹台云等人,虽然得长生不死,却也是人间百年过客,不同的是,寻常人百年之后就此消散于天地之间,而他们却能离开人间,去往不可言说描述的无边玄妙造化开辟之界。佛家称之为极乐世界,儒家称之为天庭,道家称之为三十三重天,此界如何,无人知晓,凡人入内,立化乌有,故而长生境高人对于飞升证道既有向往之意,也存畏惧之情,只能在人间匆匆百年之中,或争名夺利,或造福苍生,或纵情快意,或报仇雪恨,以求离世之前不留遗憾。 李玄都在很早之前,就从李道虚口中得知此等秘辛,只是当时他未曾踏足天人境,对此感触不深,此时他终于踏足天人境,愈发感觉到天地之大,天道巍巍,对于师父当年的话语,也有了更深层次的感悟。 世人皆是痴迷长生不死,可如果变成一块石头,就算千万年不死,那又有什么意义,长生不死反而变成了一种煎熬。正因为如此,李玄都倒是有些理解诸位地仙的想法了,他们想要的长生不死,是存留于人间且维持现有状态的长生不死,如果百年之后就要离开人间,那么对于这个人间而言,他们与那些死去之人又有何异?所以他们虽然得长生,但也是凡人,许多长寿凡人,寿元不止百年,可这些长生境高人只有百年光阴而已,一个人在人间只有百年光阴,那么他们会做什么也就可想而知,在这一点上,他们与那些帝王将相并无不同。 当然,对于现在的李玄都来说,明白这些并无实质意义,因为他距离长生境还有很远一段距离,他也不知道自己成为长生境之后会是什么样子,也许会心境大变,也许会不忘初心,现在去揣测这些不过是徒劳罢了。 至于李道虚为何会对当时只是归真境的李玄都提及这些,原因也很简单,如果李玄都没有遇到张肃卿,那么他就是李道虚最中意的传人,也是李道虚和张海石互相妥协的结果,他会毫无疑问地成为清微宗的下一任宗主,作为一位未来的宗主,不仅仅要尽早接过部分权柄,为以后权力的顺利过渡早作准备,而且对于许多秘辛也要做到心中有数。只是谁也没想到,后续的发展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李玄都离开了清微宗,使得李道虚与张海石的矛盾又变得难以调和,就像一对夫妻,尽管已经矛盾重重,为了孩子,还是会选择妥协退让,可如果这个孩子死掉了,那么这对夫妻也就没有继续忍耐的必要了。 在李玄都开始闭关后一旬之后,李非烟和李如是终于来到了双庆府,并且找到了太平客栈。 刚刚见到李非烟,石无月就小声嘀咕道:“恶婆娘回来了,好日子到头了。” 石无月的话语没有瞒过李非烟的耳朵,她立刻望向石无月,似笑非笑道:“疯婆娘,你说什么呢?” 石无月装傻充愣道:“啊?” 李非烟加重了语气:“我问你,你说什么呢?” 石无月看了看左右,才指向自己:“你是在跟我说话吗?” “不然呢?”李非烟盯着她:“这里还有第二个疯婆娘吗?” 石无月讪笑道:“我是说,烟烟你能回来,我太高兴了。咱们姐妹之间的情分,那可是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听到“烟烟”这个称呼,李非烟挑了挑眉头,没有多说什么,更不会回应一个“月月”,然后她将目光转向了一旁的秦素。 秦素是第一次见到李非烟,也是第一次见到李非烟的女性长辈,于情于理,都有些拘谨,行了个叉手礼:“秦素见过李前辈。” 李非烟的目光落在秦素脸上,过了片刻,露出几分笑意:“秦姑娘不必多礼,当年我与韩无垢也是有交情的。” 站在李非烟身旁的石无月连连点头:“对极对极,当年我们都是无话不说的好姐妹。” 石无月故意咬重了“好姐妹”三个字,只是想到后来她被萧时雨关入玉牢之事,实在没什么说服力。 李非烟看了她一眼,石无月立刻眼观鼻鼻观心,噤声不语。 秦素有些不知道该怎么接话。 李非烟不由伸手按了下额头,本来她已经想好该怎么向那位未来的侄媳妇示好,最好能做一对忘年交,可惜她漏算了石无月,让她也不知该怎么开口。 就在这时,石无月又小声嘀咕道:“我没叛出师门的时候你就欺负我,我叛出了师门你还是欺负我,我不是白叛出师门了吗?” 李非烟立刻瞪了她一眼:“你是为了我才叛出师门的吗?” 石无月瞪大了一双无辜的大眼睛,眼波如水,闪着粼粼的光:“难道不是吗?” 李非烟嘿然一声,伸出手搂住石无月的脖子:“石头,我是不是对你太客气了,让你忘了自己姓什么,那我不介意帮你回想一下。” “恶婆娘,你松开我!” “疯婆娘,你敢不敢再说一遍?” “烟烟,我错了,咱们姐妹之间有话好说,莫要动手,更不要动刀动剑。” 下一刻,两人凭空消失不见。 就在秦素略感无措的时候,一直没有说话的李如是上前一步,拱手道:“李如是见过秦姑娘。” 第一百七十八章 四大婆娘 秦素赶忙还礼道:“早就听紫府多次提起李公子,今日终于得见真容。” 李如是微微一笑,没有多言。 秦素这时才好好打量了下李玄都口中的左膀右臂,只见李如是大概三十岁左右的相貌,气态儒雅,像一名书生多过像一名剑客。总体来说,李如是与宁忆有些相似,又有些不像,宁忆的气态透着一股沧桑和暮气,就像一方碧湖,表面上碧波荡漾,水面下却是泥沙混杂,李如是更像一方池塘,相较于大湖要清澈许多。当然,这不是说李如是没有心机城府,而是他没有宁忆那样的坎坷经历,在心境上更为澄澈,远不似宁忆那般浑浊。 李如是又分别与宁忆等人相互见礼。 秦不二笑道:“那日曾在枯叶岛上与李公子见过一面,相谈甚欢,本以为一别之后不知何日再能相见,未曾想今日有缘在此相会。” 李如是笑道:“我也没有想到会在数千里之外的双庆府再与秦前辈相见。” 秦素问道:“二姨与李公子是旧相识?” 秦不二点头道:“李公子先前驻守的枯叶岛位于东海与北海交界,上次我被老爷派去凤鳞州办事,返航时因为躲避飓风的缘故,船只漂流到了枯叶岛,由此与李公子相识。” 秦素点了点头。她倒是知道家里与凤鳞州有贸易往来,传说中的凤麟洲,在西海之中央,地方一千五百里,洲四面有弱水绕之,鸿毛不浮,不可越也。只是秦不二所说的凤鳞州非传说中的凤鳞洲,此凤鳞州与辽东、齐州隔海相望,足有数州之地大小,盛产黄金,与位于南海彼端的婆娑州一样,都是海贸兴盛之地,三大宗门也正是由此发迹。 略作寒暄之后,李如是问道:“不知四先生正在何处?” 秦素说道:“他正在闭关,至于出关时间,应该就在这一两日了。” 正说话时,忽然有一人笑道:“云何,许久未见,近来可好?” 李如是微微一怔,他名为如是,既是包含了辈分范字“如”,也有就是如此之意,故而他的表字是云何,取自古人的一句诗:“心通岂复问云何,印可聊须答如是。” 李如是顺着声音望去,就见李玄都不知何时出现在几人不远处。 李如是面露激动之色,立时朝李玄都行礼道:“四先生安好。” 李玄都伸手扶起他:“云何不必行此大礼,如今我已经被师父逐出师门,师父虽然没说不认我这个弟子,但也不许我再以清微宗的名号行事,所以我已经不再是什么四先生了。若要细论起来,我还要称呼你一声师兄,若是云何不嫌,就称呼我一声紫府吧。” 李如是摇头道:“尊卑不可乱,礼数不可废,就算四先生不再是四先生,那我也当称呼一声李先生才是。” 李玄都无奈叹息一声,仍是扶着李如是的双臂,想要开口,却又不知从何说起,两人就这样相扶着,一时沉默着。 “转眼已是天宝七载,我二十五岁了,你也有三十岁了吧?”最终还是李玄都先开口了。 李如是点头道:“是,我今年虚岁三十整,已是而立之年。” 李玄都收回扶着李如是的手臂,叹息道:“从你我相识到如今,转眼间就是二十年匆匆而过。” 李如是也是颇为感慨:“自从天宝二年之后……” “不要说了。”李玄都打断了他:“过去的事情已经过去了,人还是要往前看,我特意让让姑姑请你过来,就是要谋划一件大事。” 李如是举起右手握拳,捶打胸口三次,郑重道:“为天下故,任凭驱使。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秦素忽然觉得李玄都没有话本中的王霸之气和人主之相,反倒是有些邪教中人蛊惑人心的潜质。 就在这时,李非烟和石无月又出现在众人眼前,李非烟神清气爽,好似刚刚糟蹋了一个黄花姑娘的恶霸,石无月就是那个被糟蹋的黄花姑娘,耷拉着脑袋,无辜的大眼睛中满是委屈,欲哭无泪。 李玄都望向李非烟,眉头微皱:“姑姑,你受伤了?” 李非烟讶异道:“你看得出来?不过是遇上了李道师,打了一架,无关大碍。” 随即她便明白过来,喜上眉梢:“你踏足天人境了?” 李玄都点了点,将大天师传授自己“太上丹经”和悟真大师传授自己“大宝瓶印”之事一一道来。 李非烟听过之后,连连点头道:“张静修这事办得还算地道,否则以后非要找他算账不可。” 石无月小声道:“还找人家算账,也不知是谁被人家关在镇魔台上。” 李非烟没有说话,只是用一双长眸斜斜看了她一眼。 石无月立刻换了一副面孔,正色道:“张静修和萧时雨都该死,早晚要找他们算账。尤其是萧时雨这个死婆娘,我一定要当着所有玄女宗弟子的面,把她那张伪善面皮撕下来不可,也让那些晚辈看看她们的宗主是个什么人。”秦素毕竟与玉清宁交好,此时听石无月辱及玉清宁的师父,便想委婉相劝:“石前辈……” 只是石无月似乎知道秦素要说什么,秦素刚一开口,她便瞪大了眼睛,高声打断道:“素素,你也不帮我,你是坏婆娘!” 秦素张了张嘴,却不知该说什么,最后只能小声道:“我还没有嫁人,我不是婆娘。” 李玄都听得好笑,心想:“我闭关的这段时间里,石无月的病情似乎又有恶化?怎么有了给人取外号的毛病,恶婆娘、坏婆娘、死婆娘,再加上她这个疯婆娘,已经凑齐了四大婆娘。” 石无月又望向似乎想要给自家小姐打抱不平的秦不二,哼哼道:“看什么看,有本事来打我啊,臭婆娘。” 秦不二哑然失笑,只觉得自己跟这样一个疯子计较,实在没有意思,道:“好,我是臭婆娘。” 石无月转嗔为喜,道:“既然大家都是婆娘,不如我们今日义结金兰好了,让恶婆娘做大姐,我这个疯婆娘做二姐,臭婆娘做三妹,坏婆娘做四妹。” 秦不二和秦素面面相觑,且不说婆娘不婆娘的,这辈分该如何算起,难道让秦素做李玄都的长辈吗。 最终还是李非烟看不下去,再次出手镇压了石无月。 对付石无月这种人,不管疯还是不疯,都要用李非烟这种人来压制,管你说什么,就是拳头说话。偏偏石无月不太擅长与人争斗,从年轻到现在,都被李非烟吃得死死的,若是心软的李卿云在此,恐怕就是另外一副光景了。 见石无月终于消停,病恹恹地耷拉着脑袋,就像一只斗败的公鸡,李非烟轻哼一声,然后才望向李玄都,问道:“紫府,方才你说要谋划一件大事,不知是什么大事?” 李玄都环视一周,视线从众人身上一一扫过,略有迟疑。秦素心领神会,对秦不二、秦不三和秦不四歉意说道:“二姨、三伯、四伯,还请你们暂避一二。” 秦不二知道自己三人说到底还是秦家之人,李玄都、李非烟、李如是都是清微宗的“叛徒”,谋划之事说不定与清微宗有关,他们的确不该参与其中,再加上自家小姐虽然歉意客气,但语气却是毋庸置疑,这等明面上不伤和气的做派,也由不得他们拒绝。秦不二稍稍权衡之后,与秦不三、秦不四离开此地。 只剩下六人之后,李玄都环视一周,缓缓道:“现在都是自己人了,我便直言了,我此番是想要建立一个秘密结盟。” 第一百七十九章 六人结盟 李玄都请众人到正堂说话,李玄都和秦素分别坐了两个主位,宁忆与李如是坐在左手边,石无月和李非烟坐在另外一侧,李玄都设下一道隔音禁制,方才说道:“若要说起来,这也算是我多年的宿愿,自从天宝二年事败之后,我就隐约有过类似念头,只是一直不成想法,直到今年和去年,经历了许多事情,方才有了这个想法。” 李玄都曾经透漏口风询问其他人的意见,所以宁忆、秦素、李非烟等人早已心中有数,并没有其他想法,李如是跟随李玄都多年,也有猜测,唯有石无月对此并不知晓,她看了看左右,问道:“秘密结盟?这件事也包括我吗?” 李玄都淡笑道:“当然也包括石前辈,我方才已经说过了,这里都是自己人。” 虽然石无月对这个自己人的说法十分受用,但还是有几分警觉,狐疑道:“那这个结盟是怎么回事?” 李玄都耐心解释道:“所谓结盟,其实就是一个不是宗门胜似宗门的存在,与白莲坊、闻香堂、听风楼、万笃门类似。不同于各大宗门光明正大地立于世间,没有具体山门所在,也不公开对外招收弟子。只是通过这样一个机制,将众多志同道合之人笼络起来,形成一股不可忽视的势力。” 石无月虽然疯疯癫癫,却是不傻,立时听出了不对的地方:“志同道合之人?” “对,志同道合之人。”李玄都点头道:“我们允许各种宗门出身之人以个人身份加入其中,并不具备强制约束力,却能结成同盟,互为奥援,致力于救亡天下,最终实现天下太平。换而言之,我们不打算自己成龙,而是做一个扶龙之人。之所以会有这样的想法,则是源于你们当年的小结盟,从姑姑、石前辈、萧时雨那代人的结盟,到如今素素、玉清宁、陆雁冰等人的结盟,这个半公开的结盟始终存在,也确实发挥了作用。我的这个结盟想法也是由此而来。” 石无月听明白了,就是只干活还没好处,这种事情谁做?于是她立马就想拒绝,只是看到李非烟等人无动于衷,似乎早已知晓,而且还不打算拒绝,她便没了底气,弱弱地问道:“我能不参加吗?其实我这个人是主张不结盟的,当年我们那个姐妹之间的小结盟,我也是第一个退出的。” 李玄都反问道:“石前辈觉得呢?” 石无月想了想,说道:“我觉得吧,你们慢慢聊,我先去找臭婆娘了。” 说着她便要起身,结果被李非烟一把按住肩膀,石无月老大不情愿,无奈形势比人强,只能又坐回到自己的位置上。 李玄都无视石无月的哀怨神情,自顾说道:“既然大家没有意见,那么从今日起,我们便的结盟便正式成立了。” 秦素道:“虽说是秘密结盟,但总要与其他江湖中人甚至是庙堂之人有交集往来,也该有一个名字。” 李玄都道:“最早的时候,我的确想了一个名字,叫做清平会,寓意是一清天下还太平,不过后来又想了想,这个名字实在太大,我们现在刚刚成立,取这样一个名号,有些不太合适,而且也很容易引起别人的注意,于是就换了个名字,更为普通,也更为隐蔽。” 秦素问道:“叫什么名字?” 李玄都道:“就叫客栈。” “客栈?”秦素细细回味了一下,没有违心地称赞这个名字如何好,而是等着李玄都的详细解释。 李玄都环视一周,见在座众人或多或少都有几分疑惑,说道:“对,客栈。因为架构类似于客栈,故而有此之说,共有六个职位,分别是:东家、掌柜、跑堂、账房、杂役、厨子,也是刚好对应我们六人。” “首先是东家,无论做什么事情,都少不了‘银钱’二字,说白了,东家是负责出钱的,也是整个客栈的主人,只是并不参与客栈经营,而是交由掌柜负责经营。” 石无月目光扫过几人,道:“我和烟烟被囚禁多年,一穷二白,李如是应该和我们差不多的处境,至于宁忆嘛,你有钱吗?” 宁忆摇了摇头:“两袖清风,肩挑明月。” 石无月把目光落在秦素的身上:“坏,不,素素,你被江湖中人称作秦大小姐,想来是很有钱了。” 秦素有些不好意思道:“是有些私房。” 石无月追问道:“有些是多少?” 秦素道:“我自己能拿出一万太平钱,还能再找我爹拿十万太平钱,总计十一万太平钱,折合白银三百三十万两左右,不过考虑到金贵银贱,若是再算上兑换时的差价,大概能有三百五十万两。” 此语一出,满堂寂静。 石无月重重靠在椅背上,两眼翻了上去,不见黑色的瞳仁,只露出了白色的眼珠:“三百五十万两,这是多少银子,就算用船装,也要好几船,真不愧是大户人家的大小姐,比不了,比不了啊。” 李非烟和李如是也倍感震惊,有些人号称千万身家,那都是算上了房屋、地产、珠宝、古玩、铺面,手头上一般也就几十万两银子,想要拿出这么多银子,非要变卖祖产不可,能够轻轻松松拿出三百多万两银子的人家,说是富可敌国也不为过。 石无月的眼黑又翻了下来,望向秦素:“素素,以后咱们就是异父异母的亲姐妹了,有福同享,有福同当。有你一口吃的,就有我一口吃的,有你一口喝的,就有我一口喝的,不分彼此,不分里外,对不对?” 秦素轻咳一声,只当没有听见。然后李非烟又一次镇压了石无月,说道:“就由素素来做这个东家,我没有意见。” 宁忆和李如是也都点头同意。 李玄都当然不可能反对,说道:“既然大家都一致同意,那么素素就是我们这家客栈的东家了。” 秦素起身行了个叉手礼。 秦素当然不是做冤大头的,就算她想做,她给秦清传信的时候,秦清也不可能答应下来,秦清既然愿意出这笔钱,说明他有自己的考量,有秦清站在秦素后面,秦素这个东家绝不会是个傀儡那么简单。 从李玄都的角度来说,真要筹钱,有的是办法,以他和颜飞卿、大天师的香火情,也可以从大真人府手中拿到这笔钱,没必要坑自己未来娘子的私房钱,毕竟两人成亲之后,就是一家人了,哪有自己骗自家钱的道理。他之所以让秦素出这笔钱,就是因为秦素背后的秦家,想要通过秦家的关系,与辽东总督赵政产生交集,毕竟扶龙扶龙,总得有龙可扶才行。 既然双方一拍即合,那么这个位置就非秦素莫属了。没有父亲不相信女儿的,也没有丈夫不相信妻子的。虽说两人没有成婚,甚至都没有定下婚事,但在李玄都看来,那也是迟早的事情。 再者说了,秦素做这个东家,与李玄都亲自来做,也没什么区别。 定下了东家之后,未等李玄都开口,宁忆已经说道:“定下了东家,就该是掌柜了,依我看来,掌柜人选非紫府莫属,毕竟这个结盟本身就是由紫府发起的,无论是秦姑娘、石前辈也好,还是李前辈、李公子也罢,再加上我宁某人,都是冲着紫府来的,若是紫府不做这个掌柜,便无人能够服众,所以只能由紫府来做。” 其余几人都点头同意。 李玄都也不假模假样地谦让,起身拱手道:“那李玄都就却之不恭了。” 第一百八十章 定下掌柜之后,李玄都清了清嗓子,说道:“素素拿出了这么一大笔银钱,自然需要一个管钱之人,负责统筹调度,也就是账房先生,当年我还在清微宗的时候,云何就是天微堂的堂主,统筹兼顾,所以我希望由他来做账房,不知诸位有没有意见?” 剩下三人,李非烟、石无月、宁忆,都是天人无量境的大高手,在境界修为上,已是江湖中人的佼佼者,就像庙堂上的武官,上马领兵,排兵布阵,自无不可,可要像文官那样治理一方,安抚百姓,就远远不如了,三人对此也是心知肚明,没有异议。 李玄都想了想,没有主动开口,而是望向宁忆,问道:“不知宁先生想要哪个职位?” 宁忆想了想,说道:“我这个人文不成武不就,习文读书,马马虎虎,连个功名都没有,习武练刀,也就一般,比不得紫府,不过是矮子堆里拔高个。” 石无月一拍扶手:“这话我就不爱听了,你还不到不惑的年纪,已经是天人无量境,就这还说一般,那你让我们这些老婆娘的脸往哪里放?” 李非烟瞥了她一眼,嫌弃道:“我觉得我还不老,不要带上我。” “我不是这个意思,还望石前辈见谅。”宁忆轻咳一声,道:“江湖上的朋友送了我一个‘血刀’的绰号,说我杀戮过甚,都说只有取错的名字,没有叫错的绰号,由此看来,我擅长的就是用刀杀人了,正巧厨子也是用刀,所谓君子远庖厨,不忍见杀生,可见厨子也是杀生的行家,所以我就来做这个厨子吧。” 李非烟和石无月都没有意见,若说杀人的本事,宁忆的确是在座之人的佼佼者,便是李非烟和李玄都也比之不如。 定下厨子之后,就只剩下跑堂和杂役,李玄都稍微斟酌了一下言辞,说道:“跑堂,负责招呼客人,夜里睡在大堂,负责守夜,其实跑堂和账房加起来,就是掌柜的职责。对于我们客栈来说,若是掌柜不在,便由跑堂兼顾掌柜的职责。” 李非烟当仁不让道:“那我就选择跑堂了。” 石无月赶忙问道:“我呢,我呢?” 李玄都轻咳一声:“就只剩下杂役了。” 石无月问道:“杂役是做什么的?” 李玄都解释道:“杂役,顾名思义,就是干杂活的,什么也做,查漏补缺。” 石无月顿时黑了脸,还没挑起担子就想撂挑子。 李非烟轻声道:“石头。”石无月难得硬气一回:“烟烟,我告诉你,你不要欺人太甚,我也是有脾气的,今天我石无月就算一出门就被萧时雨抓住,被她重新关回玉牢,我也不给你们做杂役。” 李非烟对于这个老姐妹还是有了解的,若是以前的石无月,没那么好糊弄,不过现在的石无月,疯疯癫癫,时好时坏,现在多半是疯病更加严重了,像个赌气的孩子,于是放缓了语气,问道:“石头,你就不想找萧时雨报仇?” 石无月一怔,随即点头道:“当然想。” 李非烟淡然道:“仅凭你一个人,能报仇吗?” 石无月灰心丧气道:“虽然那个死婆娘也不比我厉害多少,但玄女宗在她的手中,人多势众,我不是对手。” 李非烟循循善诱:“所以啊,你想要报仇,就要找帮手,可人家凭什么帮你?方才紫府已经说了,这个结盟是互为奥援,你帮我,我也帮你,大家互相帮助,如果你加入了这个结盟,以后你想报仇的时候,我们是不是就会帮你了?你是不是就能报仇了?” 石无月想了想,是这么个道理,点头道:“那好,从今天开始,我就是杂役了。” 定好了客栈的六个位置,李玄都继续说道:“当然,这个结盟不会只有我们六人,只是以我们六人为主干,继而分出枝叶,在我们六人之下,一律称之为伙计。按照我们所在的太平客栈的划分,有四种住房,分别是天字号、地字号、玄字号、黄字号,所以我打算将底下的伙计分为四等。就以‘天地玄黄’为号。” “至于如何发展底下的伙计,此事先由姑姑和云何负责,主要以云何为主,不必求快,但一定要稳,人手一定要可靠,可以徐徐图之。” 李如是点了点头,表示记下。 李玄都又望了秦素一眼,秦素心领神会,对李如是道:“待会儿我会先把一万太平钱交到云何手中,至于剩下的十万太平钱,要等到我返回辽东之后,才能陆续交付云何手中。” 李如是道:“一万太平钱足矣,毕竟刚刚起步,用不了太多钱,剩下的十万太平钱,秦姑娘不必着急。” 李玄都接着望向宁忆,道:“我有一事托付宁兄,请宁兄走一趟西京,探听一下西京形势,若是能见到张鸾山,宁兄不妨与他好好聊聊,看看他有没有意向,只是不必强求。” 宁忆点头应下。 李玄都又道:“如今西京形势不明,宁兄还是以自身安危为重,不要卷入澹台云与地师的争斗之中。” 宁忆笑道:“紫府放心就是,我知道自己有几斤几两,对上一个李世兴,尚且狼狈万分,万不敢奢求与地师等人交手。” 李玄都说道:“至于我和素素,因为受小天师和苏仙子之邀,要于下月前往吴州上清府的云锦山大真人府观礼。” 石无月问道:“那我呢?我做什么?” 李玄都沉吟了一下,说道:“石前辈与我们一起大真人府?” 石无月立马摇头道:“玄女宗与正一宗交好,既然是正一宗的盛事,玄女宗肯定会受到邀请,八成是萧时雨亲自前去观礼,我在这个时候去大真人府,不是自投罗网吗?” 说到这儿,石无月一下子反应过来,指着李玄都道:“好你个李玄都,你知道烟烟不好去大真人府,就安排她跟李如是一起,反倒是把我往火坑里推,你身为掌柜,怎么能假公济私?” 石无月痛心疾首道:“紫府,一碗水端平啊。” 李玄都轻咳一声:“也罢,石前辈也与姑姑一起吧,相互之间有个照应。” “我才不要跟恶婆娘在一起。”石无月刚要拒绝,就听李非烟轻哼一声,只能改口道:“姐妹嘛,就是要同进同退,不离不弃,我跟在烟烟身边,十分安心,没有任何问题。” 李非烟大袖一挥,身前有众多飞剑悬空,刚好三十六之数,说道:“这是我从李道师手中得来的飞剑,虽然飞剑灵性有损,用来对敌有所勉强,但是用来飞剑传书还是绰绰有余,我们刚好六人,一人六柄,留下一柄备用,其余五柄飞剑分别对应另外五人。” 说罢,李非烟再一挥袖,将飞剑散入五人手中。 李玄都、李如是都是清微宗中人,自然会飞剑传书之法,秦素则是从李玄都那里学得,只剩下宁忆和石无月,好在两人都是天人境大宗师,对于这类法门,几乎是一学就会,没有丝毫难度。 交代完这些之后,秦素提议道:“仅仅只是叫客栈,似乎有些怪怪的,外面的客栈都有名字,我们不如也在客栈前面加上一个前缀。” 石无月道:“悦来客栈?有间客栈?” 宁忆道:“紫府最初的愿望不是叫清平会吗?那不如叫清平客栈。” 石无月摇头道:“这个名字更怪,那还不如直接叫太平客栈。” 李玄都笑道:“正巧今日我们所在的这间客栈就是太平客栈,那干脆就叫太平客栈。” 第一百八十一章 乘船而下 接下来的半日时间里,李玄都大致定下了太平客栈的章程,包括六人各自的职责、联系方式,除了李玄都六人和天地玄黄四等伙计之外,李玄都又提出“食客”和“房客”的概念,因为太平客栈难免与其他人合作,也称之为“买卖”,短期合作便是“食客”,长期合作则是“房客”,同样按照“天地玄黄”四等划分。当然,李玄都只是给出了一个大致框架,具体细节则由李如是负责完善,或是待到日后发现不足之处,再行弥补。高楼不是一日建成,搬山亦非一日之功,李玄都现在刚刚将想法转变成行动,距离他心目中的“清平会”还有很长一段距离。 次日,宁忆首先离开双庆府,孤身一人前往西京。虽然如今的西京藏龙卧虎,处处凶险,但宁忆也不是等闲之辈,只要不是主动参与其中,自保还是无虞。 然后就是李玄都和秦素两人,秦素让秦不二、秦不三、秦不四先行返回辽东,而她则与李玄都一起前往吴州上清府,待到观礼结束,再与李玄都一起去往辽东。如今李玄都已是晋升天人境,更甚从前巅峰之时,就算再遇到钟梧,也有一较高下的资格,再加上韩邀月已经身死,秦不二等人也没什么放心不下的,遵从大小姐之令,返回辽东。 至于石无月、李非烟、李如是、韩月等人,还要在双庆府停留一段时日,石无月现在底气很足,打算再去西门家打打秋风,当年西门玉萍背叛她的事情,可没那么容易揭过去,正所谓死罪可免,活罪难逃,她有李非烟壮胆,非要把西门家剥下一层皮不可。然后再去寻找她当年藏匿的几件须弥物,其实当年的她与颜飞卿是一个路子,许多手段都在法宝上面,就如李非烟、李玄都等剑士,手中有无剑器,差别极大,若是能寻回一两件当年的护身宝物,不说多了,最起码能在李非烟面前抵抗一下了。 平心而论,如今的太平客栈虽然只有区区六人,顶多再算上一个天字号伙计韩月,算是七个人,但是实力极为惊人,天人境的大宗师足足四位,其中天人无量境有三位之多,剩下一个李玄都,也是足以媲美天人无量境,正一宗、清微宗、阴阳宗、无道宗等庞然大物也不过如此了,足以让寻常江湖门派、帮会、世家胆战心惊。 不过太平客栈也有两个致命缺点,首先就是人数太少,江湖争斗从来不是某个高手以少胜多,横扫当世。更多时候都是以多欺少,就拿宁忆和李世兴来说,若是两人公平交手,宁忆胜算极大,可李世兴有了十二剑奴助阵之后,败的就是宁忆。李如师也是如此,仅凭本来的境界修为,他不是李非烟的对手,可是有了天魁堂三十六名弟子组成剑阵相助,便能与李非烟平分秋色,若非李如是出手,李非烟恐怕要被李如师留在齐州。其次就是太平客栈缺少顶尖高手,李玄都也好,李非烟、宁忆也罢,都无法与张静修、李道虚、徐无鬼、澹台云、秦清等人相提并论,比之白绣裳、张海石、极天王、王天笑也有差距。 所以李玄都等人没有足够的实力在明面上翻江倒海,只能隐入暗中,所谓暗流涌动,便是如此了。 另一边,李玄都和秦素等人离开双庆府之后,打算乘船顺流而下,一路直达荆州云梦泽,又从云梦泽进入潇州,然后转入陆路,前往吴州。 从双庆府到云梦泽的这一路上,秦素心情极好,没了先前的紧迫,有闲情逸致欣赏一下沿途的风景,毕竟青莲剑仙早就有诗云:“朝辞白帝彩云间,千里江陵一日还。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可见从白帝城到江陵城的这段水路,的确是山水胜境。其实她早先年的时候,不止一次乘舟从此地路过,不过那时候都是孤身一人,与此时两人同游的心境又是不同。以前是纯粹赏景,此时就不好说了。 秦素如今有了“百华灵面”,却不爱故意遮蔽面容了,有道是女为悦己者容,以前孤身一人的时候,什么样子都无所谓,反正自己也看不到,现在有了情郎,就不愿再扮成“丑姑娘”了,所以她还是以真面目示人,只是为了避免一些不必要的麻烦,戴上了李玄都送她的那顶帷帽。 这艘渡船颇大,被造了楼船的样式,共有三层。船老大效仿像客栈的模式,将楼船上的房间分为天字号和地字号,按照房间收钱。天字号的房间在二楼,便于观景,地字号的房间在一楼,稍次一些。三层则是一个大堂宴厅,不但有美酒珍馐,而且也是观景最佳的去处,不过想来此地,要额外加钱。这等渡船,寻常百姓是万万坐不起的,乘船之人都是有些身家之人,李玄都和秦素登船的时候,被船老大当作了一对夫妻,便理所当然地只给了一个单独房间,秦素有些羞怯,本想要两个房间,又怕李玄都不快,纠结了一阵子之后,也就默许了。至于李玄都,其实同样想过两个房间,只是怕秦素误会,还以为他故意疏远她,也没有开口解释。于是阴差阳错之下,两人同居一室,干脆是伴作一对年轻夫妻。只是入夜的时候,两人各自入定打坐,恪守礼数。 这一日,渡船进入云梦泽的辖境,李玄都和秦素一起登上三楼观景,只见湖水苍茫,烟波浩渺,一望无际,与大江两岸的风景又是不同。 此时三楼中还有七八人,一起众星拱月护着一对年轻男女。 两对年轻男女,一对人多势众,另一对就显得有些碍眼了。 一名衣着华贵的女子瞥了眼刚刚来到三楼不久的那对小夫妻,没有说话。 什么叫颐气指使?就是动动下巴指使旁人,根本不用开口吩咐,若是骤然富贵的人家,买来的随从仆役,根本没有这等主仆默契,只有大户人家代代相传的家生子才行。女子周围的随从立时心领神会,有一个汉子大步走来,说道:“两位,这儿被我家主人包下了,还请两位移步。” 若是平常时候,李玄都不会为了这点小事置气,也就顺势下去了,不过今天有秦素在身边,那就不一样了,他知道秦素喜欢观景,而且男人在喜欢的女子面前,自己受些委屈不算什么,委屈了喜欢的女子便是不行,李玄都亦不能免俗,于是李玄都取出一枚无忧钱,屈指弹到那汉子的手中,说道:“我们只观景,不扰人,还请行个方便。” 汉子一怔,没想到这对小夫妻还是练家子,掂量了下手中无忧钱,赶忙向自家主子禀报。 那名锦袍金冠的年轻公子从汉子手中接过那枚无忧钱,望向身后的一位老者,问道:“看得出根底吗?” 老人望向李玄都和秦素,皱了下眉头,说道:“大约是抱丹境,女子的修为倒是不弱,足有先天境。” 年轻公子丢掉那枚无忧钱,将手中折扇合拢,轻轻拍打掌心:“我记得当年那位‘魔刀’起势之前,就是靠着花言巧语的本事吃女子的软饭,不过也着实厉害,就连玄女宗的一位女子前辈都着了他的道,不惜为他叛出师门,难道这位少侠也是宋宗主的同道中人?” 锦衣女子掩嘴娇笑,眼神却一直望着身边的年轻男子,脉脉温情。 其余随从察言观色,皆是附和大笑,捧人的功夫极佳。 李玄都无甚所谓,以他现在的身份而言,的确是高攀秦大小姐,被说成是吃软饭,也情有可原。不过秦素的脸色却是骤然冷了下来,一双长眸极为冷冽。 第一百八十二章 祸从口出 这位年轻公子有一个极为尊贵的姓氏,什么东海李氏、辽东秦氏、金陵钱氏,与他们家比起来,都是后生晚辈。古往今来,朝代更迭,不知多少豪门大族断绝香火,唯有两大世家绵延不息,一个是位于齐州的圣人府邸,一个便是位于吴州的大真人府,两者一南一北,交相辉映。这位张公子张世水,便是出身于大真人府张氏。 张氏之中也有远近嫡庶之分,张世水还是出身于嫡系一脉,他爹是本代大天师张静修的嫡亲侄儿,张静修是他的叔祖父,因为张静修没有子嗣的缘故,所以他这一支便是大宗。张世水出身大真人府,从小就不缺明师指点,不缺功法秘籍,再加上他本身也算资质上乘,如今已是先天境,距离归真境只剩下一步之遥。只是他对大天师尊位没什么想法,也不想加入正一宗做道士,所以这些年来一直在外游历,适逢师叔颜飞卿大婚,这才返回吴州。 与他同行的女子,身份也不简单,乃是出自慈航宗,这也就罢了,关键她还姓白,若要细论起来,她是白绣裳的侄女。辈分上肯定有些不对,不过这种事情在江湖上屡见不鲜,只要不是同门,便不会强求,大多时候就是各论各的,或是各宗宗主平辈论交,各自弟子再从宗主这里排辈,否则就是一笔谁也算不清的糊涂账了。 这次出行,张世水带了许多扈从,个个修为不俗。比如说先前那个开口的老者,就是一位货真价实的先天境武夫。不过分量最重的还是一位女子方士,乃是归真境,曾经是邪道中人,后来被关入镇魔井中,洗心革面,这才被放了出来,为大真人府效力。至于其他几人,或是玄元境,或是抱丹境,最不济的也有入神境的修为。 李玄都瞧了几眼,发现那个白姓女子有些眼熟,沉思片刻,终于想起来了,当初他们前往白帝城的时候,曾经遇到过一场不大不小的正邪厮杀,参与之人主要是神霄宗的弟子和道种宗的弟子交手,可挑起此事的关键人物却是两名女子,一个出身牝女宗,一个出身慈航宗,眼前这个女子似乎就是那个出身慈航宗的女子。 那名女子察觉到李玄都的目光,愈发不喜,微皱眉头。 张世水脸上的笑意也渐渐敛去。 那些随从便心知肚明,不用吩咐,就有一个玄元境的武夫轻声说道:“公子,不如就让我去领教下这个‘魔刀’第二的绝学,不过还要请魏师父为我压阵。” 他故意咬重了“‘魔刀’第二”四个字,嘲讽意味十足。 张世水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先前开口的老者随之轻轻“嗯”了一声。 这名武夫立时越众而出,向李玄都大步走来。 张世水没有在意这些小人物的打生打死,仍是望着外面的湖面,轻声道:“自从‘魔刀’宋政失踪之后,江湖上关于他的传闻层出不穷,有人说宋政行踪的关键在于他的佩刀‘大宗师’,我记得西北夺刀一战,是那位紫府剑仙得了此刀,后又转赠给他的好友胡良,为何没人去胡良手中夺刀?” 白姓女子轻声道:“补天宗。胡良出身于补天宗,授业之师是‘天刀’。” 张世水点了点头:“说到补天宗,听说那位秦大小姐与紫府剑仙交往甚密,紫府剑仙与胡良又是好友,这便是一环套一环,看来紫府剑仙是决意做秦家的女婿了。” 站在张世水身后的女子方士是位上了年纪的老妇人,闻言后嗤笑道:“这可是他们老李家一脉相承的技艺,当年李道虚也是以赘婿身份成为清微宗的宗主,不久之后,李卿云身死,李非烟也不知所踪,多半也是遭了毒手,这清微宗便成了李道虚的天下。依我看来,这次李道虚把李玄都逐出师门,多半也是一出苦肉计,让他借此机会入赘秦家,取得秦家父女的信任之后,再里应外合,谋夺秦家的基业。” 张世水轻声道:“慎言。” 老妇人点了点头,不过心底里还是不以为意,私下里指点江山罢了,又不是公开直言,更不是当面去说,怕什么。 张世水伸手扶住栏杆,感慨道:“据说那位秦大小姐不但天子卓绝,年纪轻轻就已经跻身归真境九重楼,而且还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尤擅音律之道,与玄女宗的玉仙子并列齐名,真是令人神往。将来我游历辽东,若是能与她以音律会友,也算得偿所愿了。” 那慈航宗的女子脸上笑意不变,可眼底还是掠过一抹郁郁。不过她很快也就释然,就算张家和秦家要结亲,哪怕张世水是出身于大真人府的大宗嫡传,也轮不到他,毕竟在他前面,还有一位岁数相差无几的叔父张非山,自从张鸾山离开大真人府之后,此人便被大天师张静修带在身边亲自教导,其在大真人府中的地位,远非张世水可比。 张世水很快就收敛心神,转头望向那对小夫妻的方向。就见那个年轻男人躲在自己妻子身后,反而是那个戴着帷帽的女子出手,将自己这边的玄元境武夫击退。 张世水摇了摇头。 原来还真是个吃软饭的废物。秦素本想直接把此人打落水中,那个负责压阵的魏师傅已然出手,秦素皱了下眉头,考虑是否要痛下杀手。 别看秦素平日里柔柔怯怯的样子,可身在江湖之人,哪个没有几分戾气,秦素亲手杀了唐秦和韩邀月两位天人境大宗师,当然有戾气,而且还不少,只是不会对亲近之人发作。都说一言不合就大打出手,这些人如此辱及李玄都,已然让秦素动了怒气,就算她把这些人杀了,别人也说不出半个不是。 在江湖上,打脸是死仇。 就在这个时候,李玄都忽然拉住了她,轻声道:“其实说我也就罢了,可辱及恩师,我就不能不管了。” 秦素闻言之后,立时停手后退。 李玄都不紧不慢地说道:“不管师父认不认我,也不管我们师徒是否反目,恩情就是恩情,如果没有师父,我已经死在兵荒马乱之中,如果没有师父,也万不可能有我之今日,我们理念不合是我们自家事,还轮不到外人来说三道四。” 话音落下,李玄都只是一挥手,那个魏师傅和那名玄元境武夫便飞出了楼船,落入外面的湖水之中。 张世水终于正眼望向李玄都,“呵”了一声:“深藏不露。” 李玄都平静说道:“本来不想招惹是非,只是曾在清微宗学艺,有些话让我很不舒服,若是你们现在磕头赔礼,我可以既往不咎。” 张世水对于李玄都的话充耳不闻,而是望向老妇人,有些不悦。 老妇人自知失言惹来麻烦,不过也谈不上害怕。 张世水扯了扯嘴角:“谁惹的麻烦谁去解决。” 老妇人脸色阴沉:“公子放心,虽然老身已经有些年头没有出手,但手艺还没有生疏,一定将此事解决得干干净净,给公子一个满意的答复。” 张世水轻声道:“如此最好。” 至今为止,老妇人仍是觉得失言惹来麻烦,而非祸事。她望向李玄都,冷笑道:“小子,你是清微宗的人?正好老身打的就是清微宗之人。” 李玄都摇头道:“不是清微宗的人,只是曾经在清微宗学艺。另外再说一句,我姓李。你口中的几位,都是我的长辈。” 闻听此言,老妇人心神震动。 下一刻,未等她出手,李玄都已经一步踏出,瞬间来到她的面前。然后五指成钩,掐住她的脖子,将她向上提起,双脚离地。 这位归真境的方士竟是没有半点还手之力。 第一百八十三章 张家公子 人生在世,少有能够念头通达之人。大多数人都是处在一个又一个的矛盾之中。李玄都也是如此,他想要得饶人处且饶人,少造杀孽。可江湖从来不是学宫,哪来那么多的道理和思量,都说快意恩仇,若是停下脚来慢慢思量,那还谈得上“快意”二字吗? 李玄都略微犹豫之后,手上轻轻发力,便要拧断此人的脖子。并非他要痛下杀手,而他知道此人好歹是个归真境,又是方士,应该还有保命手段才是。 果不其然,老妇人“嘭”的一声变成了一个草人,而她本人则出现在不远处,脸色苍白,眼神满是惊惧。 李玄都随手丢掉这个草人,复而望向老妇:“我再说一遍,赔罪。” 老妇人面露迟疑犹豫,她心中明了,此人何止是深藏不露,分明就是一位天人境的大宗师,又是出身于清微宗,说不定就是三十六位堂主之一,自己绝无胜算,不过好在如今她也算是正一宗的客卿,背后有靠山,而且正一宗与清微宗不和也是世人皆知之事,她倒也不怕对方的背景,只是打不过人家,说什么也是白搭,要不先低头认错?在她看来,她在背后嚼舌说人是非,对错还在其次,其实就是看谁的拳头更大一些,拳头大,错了也是对,拳头小,对了也是错,这就是她认为的道理。 正在老妇人心思几转之间,张世水开口问道:“还未请教阁下高姓大名?” 李玄都沉吟了一下,没有用化名“李玄策”,而是说道:“李玄都。” 满堂寂静,包括张世水和那白姓女子在内,脸色怪异。 老妇人更是如丧考妣。 背后说人是非,若是实有其事也就罢了,毕竟你敢做还不让人家说?偏偏她所说的事情,大多都是揣测臆想之语,有污蔑造谣之嫌,刚好撞在正主的手上,如果只说李玄都本人也就罢了,有自家公子出面说和,这位紫府剑仙大人有大量,说不定就一笑置之,可自己嘴贱,又把他的长辈牵扯了进来,涉及到长辈,就是李玄都想要大度也不行了,此事怕是难以善了,果然是祸从口出! 想到这儿,老妇人双腿发软,便想跪下认错,而且还要给自己几个大嘴巴,最好是打落几颗牙齿,打得满嘴是血,才见诚意,做戏嘛,做就做全套的,糊弄过去,说不定还能把祸事变好事,结个善缘。 张世水终于流露出几分凝重,如果眼前之人是李玄都,那么与他同行的那个女子多半就是秦素了。那么他方才的那番话,也稍有冒犯之嫌。 李玄都看向那名老妇,老妇立刻跪地,便要伸手去打自己的嘴巴,只是李玄都一抬手,老妇顿时感觉自己周围的天地元气都变得凝滞起来,仅仅是抬手这个动作,便仿佛有千钧之重。 李玄都问道:“赔罪,赔的是一个‘诚’字,你做这个样子给谁看?” 老妇人张了张嘴,一时不知该如何回话。 “你辱及李某长辈,又不诚心赔罪,那李某只好略施惩戒。”李玄都说罢伸出右手食指,朝着老妇轻轻一点。 只见李玄都的指尖上有寒气环绕,凝结冰晶,呈椭圆形,然后飞旋着激射而出,瞬间没入老妇的胸口,只留下一个小小的血洞,可老妇的后心位置却猛然炸开一片血雾,伤口极大,几乎烂了半个脊背,同时也溅了后面一个汉子满身血迹,只是那汉子不敢发声,就连脸上的血也不敢伸手去抹,生怕自己弄出点动静,做了冤死鬼。 老妇委顿在地,脸上毫无血色。幸而李玄都留手,只是伤了她的五脏六腑,没有取她性命。 张世水见此情景,眼皮微微一跳,终于是开口道:“在下张世水,见过紫府兄……” 李玄都并不领情,直接打断他道:“若论辈分,老剑神是我师,海石先生是我兄,飞元真人与我平辈论交,张鸾山是我故交好友,大天师视我为晚辈,你如何能与我平辈论交?” 虽说不同门派之间各论各的,但也不是不讲辈分,只是要有个切入点,然后从此处开始论起。李玄都本能与秦清平辈论交,但是因为秦素的缘故,他便称呼秦清为秦伯父,秦素便是切入点。同理,在正一宗这边,他与颜飞卿、张鸾山平辈论交,这便是他在正一宗这边的辈分。就算从大天师张静修那边论起,张静修与李道虚辈分相当,李玄都是李道虚的弟子,也是只低张静修一辈。或是从宗主论起,李元婴和颜飞卿俱是一宗之主,两人在江湖上的辈分对等,李玄都还是与二人平辈。亦或是更远一点,李非烟与张非山有师徒之谊,张非山称呼李非烟为姑姑,李玄都也称呼李非烟为姑姑,而张非山又是张恨水的叔父。所以无论从哪里论起,李玄都均是对应“山”字辈,“水”字辈的张世水要比李玄都低上一辈。他此时开口称呼“紫府兄”,便是李玄都认了,颜飞卿、张鸾山、张非山等人也不会认,否则便是没了尊卑大小。 张世水不会不知道这个道理,只是他自视甚高,不愿意低人一头,因为这里已经是江南而非江北,清微宗与正一宗一南一北对峙,江南便是正一宗的地盘,占据了地利优势的张世水觉得一个被逐出师门的李玄都会给他这个面子。 可惜李玄都并不想惯他。 被噎了一下的张世水脸色微变,不过他知道自己不是李玄都的对手,只能勉强挤出一点笑容:“是小子孟浪了,小子见过李世叔。” 李玄都不轻不重地应了一声:“世侄要回大真人府?” 张世水深吸一口气,压下几分火气,轻声道:“颜师叔大婚临近,正要赶回大真人府观礼。” 李玄都道:“却是巧了,我也是应颜玄机之邀,前往大真人府观礼。” 张世水斟酌言辞:“李世叔与颜师叔交好,观礼之事自是理所应当,只是李世叔乃是老剑神的弟子,又曾是清微宗之股肱,早年时与宗内的几位长辈结过仇怨,此番贸然去云锦山,怕是有些不妥。” “无妨。”李玄都淡然道:“此事也是老天师应允的,些许恩怨,还能大过老天师的脸面不成?” 闻听此言,张世水心中一惊,他不过先天境修为,为何能超然江湖,便是许多天人境大宗师也不放在眼中?还不是因为他有一个好家世,而张静修既是大天师,更是张氏家主,乃是真正手握他此生荣辱命运之人,也是让他最为敬畏之人。 张世水道:“既然有老天师应允,那自无不可。若是李世叔不嫌,我们不妨一路同行。” “正合我意。”李玄都望着张世水,若有所指道:“若是还有其他正一宗弟子,不妨一并喊来,我们也好同去。” 张世水一怔,心中暗忖:“听他话语中的意思,竟是知道我有搬救兵的意图?毕竟当年他因为陈孤鸿之事与刘师叔闹得很不愉快,后来刘师叔几番为难,让他吃了个暗亏,谁曾想他竟是横渡大江,堂而皇之地进入江州追杀刘师叔,刘师叔凭借一件保命宝物逃回吴州,他又追至吴州上清府,直到东玄师叔祖亲自出手,这才拦下了他。虽说刘师叔是东玄师叔祖的爱徒,但他当年是太玄榜上第十人,便是东玄师叔祖也奈何不得他,此时他远不复当年,纵然重归少玄榜,却不曾登上太玄榜,如何是东玄师叔祖的对手?” 张世水心中有了定计,正所谓大丈夫能屈能伸,此时就先隐忍一二,反正他早就定好与东玄师叔祖等人一道返回大真人府,待到东玄师叔祖过来,新仇旧怨,一并了结。到那时候,可就是另外一番光景了。 李玄都没有“他心通”,不知道张世水打量了什么主意,不过他行走江湖多年了,三教九流见得多了,也能猜测一二,更不在意,正一宗实力雄厚,归真境高手层出不穷,天人境高手也不在少数,只是比之清微宗,缺乏能够登上太玄榜的顶尖高手,若论单打独斗,除了大天师张静修和一些避世隐修的老朽之外,剩下在江湖上行走的,怕是无人能胜过他。 第一百八十四章 五行借势 接下来的几日,李玄都不再理会张世水一行人,白日里与秦素一起观景,夜里就打坐炼气,直到第三日夜半子时,李玄都正在静坐,突然心有所感,走出舱外。很快秦素也从入定中醒转,随着李玄都一起来到外面。 此时大船仍旧行于湖面之上,四周一片漆黑,影影绰绰,似如鬼魅,空中倒是有星光月光,远处也有点点渔火,只是船上人声、流水声、水鸟声、蛙声却全然不见,显得格外寂静,让人心头发闷。 秦素看了几眼,说道:“来人能在悄无声息之间将整艘渡船都拉入一方小天地之中,不可小觑。” 李玄都闭目感受片刻,发现此方天地被人以术法隔绝,使得自己无法大规模搬运天地元气化为己用,只能在小范围借势。不过李玄都也不太在意,他不是方士之流,对于外力没有那么看重,只要手中有三尺青锋即可。 李玄都忽然说道:“来了。” 空中狂风骤起,黑云遮月,天地一暗,紧接着就是一声惊雷霹雳炸响,震撼人心。然后就见面前湖水不断冒泡,荡漾起无数涟漪。猛然之间,一只足有一人等高大小的金色巨掌破开湖水,溅起无数水雾。 李玄都一挥袖,使得这些水雾不能近身。 在这只巨大的金色手掌现世之后,接着又是一只手掌,两只手掌攀住楼船,使得楼船开始倾斜。李玄都不动声色,只是道了一声“装神弄鬼”,然后一脚抬起复而落下,凭借一己之力,生生止住了楼船侧翻的趋势。 秦素道:“虽然是假的法相,但在这方小世界中却是几可以假乱真,比颜真人还要强上许多,应是天人无量境的修为。” 李玄都“嗯”了一声:“素素,你且后退,容我与这位道长较量一二。” 如今江湖,只有五人得了真人尊号,分别是:元阳妙一真人、飞元真人、太微真人、三玄真人、万寿真人。其他道人,无论境界修为多高,也不能以真人称之。 “那你自己小心。”秦素叮嘱一句,向后退去。 下一刻,整个湖面轰然炸开,一尊足有六丈之高的金甲神人从湖底升起,金光璀璨,威势十足。在普通百姓眼中,几乎与神仙下凡无异。 只是李玄都哪里会被这等手段唬住,未等金甲神人完全离开湖水,他的右掌之中寒气大盛,然后将寒气注入湖水,湖面立时结出厚厚冰层,将金甲神人的两根小腿冻在其中。虽然李玄都修炼“玄阴真经”的时日尚短,但仰赖体内一颗假丹,使得五行气机可以自如转换,他将一身气机化作水行之气,故而这寒气之盛,不逊于玄女宗中精研此道的高手。 紧接着,李玄都又是一挥大袖,狂风自起,使得渡船加速前行,既是让渡船不至于被寒冰困在原地,也是要远离这尊金甲神人。 五行八卦之中,震、雷为阳木,先天卦位东北,后天卦位正东;巽、风为阴木,先天卦位西南,后天卦位东南,故而风雷二相都属于五行中的东方木属。此时李玄都掀起大风,便是用木行气机。 以前的李玄都万没有这等本事,在他晋升天人境之后,有天人交感之能,方才可以借势。可惜现在还是夏天,属火,利于借助火法起势。若是换成春天,属木,本就是大风天气,李玄都只要稍加推波助澜,就可以借助狂风在这座云梦泽上如蛟龙一般兴风作浪。同理,先前李玄都以水行寒气冻结湖水,因为是在火行的盛夏天气,水火相克,费力不小,若是在水行的酷寒冬日,便毫不费力,而且冰冻更为结实。 此乃天人境的借势关键,也是“天人”二字的根本含义,其中“天”字,便是天时,四季时令,春属木,夏属火,秋属金,冬属水,土在中央,无所不在,四季不变。借势之法,还要讲究生克之道,如木生火,在春日里除了借用木行之外,借用火行也大有裨益;而金克木,在秋日里借用木行,就十分艰难,耗费气力。 顺势而为,便如顺流而下,“朝辞白帝彩云间,千里江陵一日还。”若是逆势而行,就如逆流而上,船夫拉纤,大费周章。 只是不管顺流也好,逆流也罢,毕竟是向天地借势,不可能空手套白狼,还要拿出一些本钱,换而言之,这等借势手法,非天人境不能为之。故而到了天人境界,武夫和方士的界限愈发模糊,武夫有了种种类似术法的手段,方士也未尝不能近身而战。只是许多天人境大宗师不像李玄都这般五行齐全,只能在自己擅长的方面借势,如玄女宗的弟子,就只能借助水行之势,而不能借助火行之势。 李玄都方才两次出手,冰冻湖水之举,因为五行相克,耗费气力不小,而催动大风,虽然不曾五行相生,也不上应天时,但金甲神人现世时本就有狂风生出,李玄都只是略加催动,而非凭空生风,故而还是节省了不少气力。 在渡船向前驶出大概半里左右之后,那尊金色神将终于震碎寒冰,脱开身形,飞至半空。 李玄都跃上栏杆,向前一步踏出,整个人悬而不落,凌虚御风。 天任逍遥境,若是不能行于九天之上,何谈“逍遥”二字? 金甲神人重重冷哼一声,恍若雷霆,同样暗含借势之法,只是此时不是春日,没有春雷阵阵,便少了许多威势,只能让寻常归真境高手心神摇晃,却谈不上失神。 李玄都半点也不受影响,身形飘然向前。 金甲神人一拳打出,气机震荡,大风扑面而至,湖面上掀起阵阵波浪,渡船风帆鼓荡,船行再快三分,因为是夏日季节,许多客房的临湖窗户都是敞着,此时在风力吹动之下,窗户纷纷砰然合上,声响极大。不过诡异的是,整艘渡船竟是没有半点人声,也没有一个房间亮起灯火,似乎除了李玄都和秦素二人之外,其他人仍在酣眠。 面对这一拳,李玄都只是抬起一掌,与金甲神人的巨大身躯相较,自然极为渺小,李玄都也才金甲神人的一拳大小,可体量悬殊的两只手掌相触,李玄都纹丝不动,金甲神人不能寸进分毫。 李玄都运转“太上丹经”,正应此时夏日天时,火气大盛,正所谓南火克西金,金甲神人与李玄都相触的那只手掌立时出现熔化的趋势,如金石被化作铁水。 然后李玄都趁此时机,将一颗“种子”顺着被熔化的拳头种入金甲神人体内。 李玄都收回手掌,退回楼船,再一指金甲神人,只见金甲神人体内骤然崩现出一点耀眼金光,更甚它本身的金色,然后以这点金光为中心,金甲神人的体表出现无数裂痕,迅速蔓延至全身上下。 就在这时,天地间响起一声叹息。 下一刻,金甲神人寸寸碎裂,变为一道符箓,向外飞去。那颗被李玄都种入金甲神人体内的“种子”则是飞回李玄都的手中,正是“人间世”。 李玄都举目望去,只见远处夜空上出现了一方阴阳双鱼的法座,一名身披八卦法衣的老道盘坐其上,头戴五岳冠,此冠又名五岳灵图冠,覆斗形,上刻五岳真形图,必须受过“天仙戒”者方可戴,通常都是全真道中德高望重之人。在法台左右还立有一男一女两名童子,一人为老道捧法剑,一人为老道捧宝印,不过以李玄都的眼力可以看出,这一对童男童女并非真人,而是以符箓所化。 老道端坐法座,上身微微前倾,算是稽首。按照古制,稽首乃是跪拜大礼,但是到了如今,已经简化,类似于鞠躬行礼,并不隆重。 李玄都拱手还礼。 第一百八十五章 东玄道人 且不说方才金甲神人的威势,也不说以符箓化作童男童女的神通,仅仅是老道仙风道骨的气态,已然是寻常人眼中的得道之人,再加上形如阴阳双鱼的法座烟云缭绕,衬得老道人如坐云上,仿佛时刻都会驾云而去一般,真真是道德真人才能有的排场,就算是江湖中人,哪怕颇有胆色,见此情景,也要俯身下拜。 “仅凭一道符箓化作的傀儡法相就能与玄哥哥隔空相斗,哪怕是玄哥哥故意留手,这份修为也着实不弱了,应是天人无量境无疑。”秦素完全不为老道人的气派所动,第一时间就对老道的境界修为有了一个初步估计。毕竟秦素是秦清这位太玄榜第一人手把手教出来,因为父亲疼爱女儿的缘故,秦清事无巨细都一一说明,在天人境的见识上,秦素比之李玄都、颜飞卿等人还要更胜一筹,所以秦素本身境界不及天人境,但眼力却是足够的。 在秦素看来,这老道固然厉害,却未必是李玄都的对手,不必担心。 只是有一点秦素没有想明白,这道人的法衣样式,应是正一宗之人,正一宗向来是奉持正一道,如何会戴全真道的五岳冠? 就在此时,李玄都开口道:“东玄前辈,你我自天宝元年一别,至今已有七年。” 秦素听到此言,恍然大悟,原来那老道就是东玄道人。 说起这位东玄道人,在江湖中可谓是大名鼎鼎,在唐秦死后,他便是黑白谱上第一人。至于他为何戴着五岳冠,也有缘由。正一道的道人不忌荤腥,不忌嫁娶,多用本名而不用道号,而全真道的道人却是截然相反,是为出家道人,食素不娶,多是弃用本名而用道号,东玄道人身为正一宗之人却用道号,是因为他最早时候并非正一宗弟子,更非正一道的道人,而是全真道之人,不过并非东华宗、妙真宗、神霄宗这三宗之人,只是一个寻常道观的观主。后来不知因何缘由,此人受大天师张静修之邀,转投正一宗门下,张静修代师收徒,故而此人在正一宗辈分极高,乃是张静修的师弟,张世水要称其为师叔祖。 说起正一道和全真道的区别,正一道擅长使用符箓,全真道注重修炼内丹,内丹又分内丹和外丹,妙真宗和东华宗便是外丹派,神霄宗则是内丹派,李玄都的假丹之法更偏向于全真道的内丹派。 在正一和全真两大派别之中,也分品级,共是七品,所不同的是正一道是授箓:初授“太上三五都功经箓”,此为正六、七品;升授“正一盟威经箓”,此为正四、五品;加授“上清五雷经箓”,此为正三品;加授“上清三洞五雷经箓”,此为正二品;晋升“上清大洞经箓”,此为正一品。 全真道则是受戒,与正一道的五大经箓对应,分别是:三皈戒、老君八十一戒、初真戒、中极戒和天仙大戒。唯有受天仙大戒之人,才有资格佩戴五岳冠。 东玄道人曾在全真道中受天仙大戒,后来转入正一道中,又被授予“上清大洞经箓”,有此殊荣者,不谈古人,只说今人,放眼整个天下,也仅此一人而已。 方才一番交手,李玄都连连借势,东玄道人已是知道他的境界修为,按下心中惊讶,缓缓开口道:“上次贫道见李先生时,李先生不过是归真境修为,仰仗手中利剑,方能登上太玄榜。后来听闻李先生事迹,已是天宝二年,说李先生重伤剑断,被海石先生救走。再后来,又有传闻说李先生跌落境界。贫道本以为李先生此生已是无望地仙大道,或许就是从此浑浑噩噩,庸碌一生,哪曾想李先生在天宝六年重出江湖以后,不但能东山再起,而且还更上一层楼,实在是可喜可贺。” 李玄都笑了笑:“在下的确于不久之前感悟天人合一之理,继而天人交感,得了世人口中的天人境。” “所谓不破不立,李先生能破后而立,实乃百年不遇之奇才。”东玄道人赞了一声,又问道:“如今李先生境界已复,又百尺竿头更进一步,乃是一方宗师人物,何故与晚辈为难?” 李玄都答道:“非是与晚辈为难,而是有人以言语侮辱在下师长,在下这才出手略施惩戒。至于张贤侄,他御下不严,也有过错。” 东玄道人淡然道:“贫道与慈航宗的晚辈苏云姣有过一面之缘,她曾提起过你,说你是心善之人,出手处处容情,口中更是道理无数,为何到了今日,却为了一点口舌是非而大动干戈,甚至不惜伤了和气?” 李玄都道:“大概是知易行难。去年的时候,在下刚刚重回江湖不久,境界低微,再加上数年修身养性,反而能做到心境平和,不起涟漪,的确是此生最为心善之时。可随着境界拔高,心境却又渐渐重回当年,正所谓身怀利器则杀心自起,不外如是。” 东玄道人微讽道:“既然如此,又何必口口声声圣贤道理?” 李玄都道:“正因为自知做不到,方才挂在嘴上,既是提醒旁人,更是提醒自己。若是能做到,已是圣贤,道理存乎一心,何必挂在嘴上?” 东玄道人诛心问道:“岂不有严于律人而宽以律己之嫌?” 李玄都摇头失笑。 东玄道人脸色一沉,问道:“李先生何故发笑?” 李玄都收敛笑容,正色道:“笑古往今来、庙堂江湖,没有新鲜事。” 东玄道人沉声道:“愿闻其详!” 李玄都不紧不慢地说道:“我曾追随张相肃卿,直至其身死。其身故之后,朝廷给他定了十项大罪,可要依着大魏律法去查,多半难以站住脚跟,同时民间又有众多落井下石的文字流传,极尽诋毁之能事。说他乘坐十六人的大轿,说他四处收受海狗鞭壮阳,罗织罪状,与写话本无异。可张相当政十年,收复凉州、秦州,各地流民近乎绝迹,国库略有盈余,又归功于谁?其实这些大罪归结为一点,四字足以概括:威权震主。借用古人一句诗:‘功到雄奇即罪名。’那些人无法从功绩上抹黑张相,就在私德上做文章抹黑他,因为功绩实打实地摆在那里,青史留名,谁也无法抹去,可私德看不见更摸不着,自然可以被流言和谣言所诋毁。” “朝廷从不缺乏清流,他们以道德标榜自身,实则碌碌无为,百无一用,爱惜个人羽毛更甚于天下苍生死活。” “张相曾经说过:得失毁誉关头若打不破,天下事无一可为者。” “苟利社稷,生死以之。知我罪我,在所不计。” “愿以深心奉尘刹,不予自身求利益。” 东玄道人虽然是方外之人,但也隐隐听出李玄都要说什么,不由眯起双眼。 李玄都望向这位年迈道人,问道:“敢问道长,你与这些清流何异?” 东玄道人反问道:“不谈私德只谈功绩岂不是更可笑?” 李玄都道:“私德非公德,人无完人,若只论私德,天下岂有功绩可言?更何况,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东玄道人话锋一转:“李先生说贫道是清流,那李先生是自比张相了?” 李玄都没有正面回答,而是问道:“东玄前辈,站在道德的最高处说风凉话,不冷吗?” 东玄道人怒极反笑:“李先生追随张相多年,这是要学张相不计个人得失了?” 他故意咬重了‘不计个人得失’几字,嘲讽意味昭然若揭。 就在这时,一直缄默的秦素忽然开口道:“有缺点的侠士终究是侠士,完美的苍蝇也终究不过是苍蝇。” 第一百八十六章 踏月而至 东玄道人立时望向秦素,沉默了片刻,道:“原来是秦大小姐。” 秦素行礼道:“晚辈见过东玄道长。” 东玄道人淡淡道:“正邪有别,‘天刀’乃是辽东五宗的盟主,秦大小姐又是忘情宗的弟子,贫道当不得此礼。” 秦素肃容道:“皆是江湖中人,又同是道门弟子,共拜一个道祖,如何当不得?” 东玄道人冷然道:“邪道中人也敢妄称道祖弟子?” 秦素道:“我学道祖所传之法,诵道祖所传经典,拜道祖神像,如何不是道祖弟子?是不是道祖弟子,道长恐怕说了不算,要道祖说了才算。” 东玄道人喝道:“道祖高居三十三天上,不在人间,早已不管人间俗事。若是依照秦大小姐所言,岂不是天下之人,无论善恶贵贱都能自称道门中人?” 秦素摇头道:“天下教门,佛门也好,儒家也罢,亦或是景教、拜火教,都有尊自排他之说,以自家为正宗,视其他为旁门左道,此类说辞固然可令门下弟子用心专一,不务旁学,于修行大有益处,却也拘于门户之见,导致无穷争端。而道祖讲究道法自然,三千大道,八百旁门,皆可明性修身,感悟天道,以求长生,其要旨并无强分门户、排斥异己之意,若是人人都有向道之心,自然人人皆是道祖弟子。道祖有言,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此即是一视同仁,无论善恶贵贱,皆可向道,道长此言却是偏颇了!” “邪道中人就是邪道中人,已入歧途而不自知,反倒洋洋得意,自以为是。”东玄道人面露不屑:“道祖传道人间,劝人向善,故而我道门之中不乏积善之人,这才有道家数千年的名声,若是不讲规矩,任凭宵小之徒妄称道门中人,坏的只是道门名声!” 秦素不急不忙说道:“就算如此,试问道长有何资格说旁人是宵小之徒?有何资格说旁人不是道门中人?难不成道长自认是道门大掌教吗?” 道门大掌教,地位尊崇,可以视之为正邪两道共主。李道虚、张静修、徐无鬼等人无一不向往此等尊位。若是有人能一统正邪两道,将正邪两道整合为与儒门相提并论的道门,他便是道门大掌教,名列太上道祖、三清祖师,南华道君之后,在世时唯我独尊,离世时名垂青史。 正邪两道相争多年,其实也是为了一个正统名分,最早时候的玉虚斗剑之所以选择在道家圣地玉虚峰,就是此等原因。只是后来正道为了压制邪道,又引入了佛门中人,玉虚斗剑才变成纯粹的正邪之争,而非道统之争。 秦素搬出道门大掌教,东玄道人便无话可说了,正邪两道纷争多年,曾经在数千年前使满朝上下皆崇尚黄老的道门早已是四分五裂,若是有道门大掌教,也不必有玉虚斗剑了。张静修、徐无鬼、李道虚等人尚且求而不得,他何德何能,敢自居此等尊位。可也正如秦素所说,唯有道门大掌教才有资格裁定是否道门中人,否则也不至于一笔正邪之争的糊涂账算了上千年还没算明白。 秦素见东玄道人沉默不语,微笑道:“既然道长不是大掌教,你我便是同道中人了。若是道长德高望重,我便尊称一声前辈,可若是道长年老德薄,我便是称呼一声道友,也无不可。” 东玄道人冷哼一声:“久闻李先生与秦大小姐情投意合,今日一见,果然不虚。只是秦大小姐跟着李先生没得到什么好处,就学会了清微宗的阴阳怪气。” 秦素一本正经道:“正一宗和清微宗同属正道十二宗之列,道长此言,恐有不妥,还望道长慎言。” 东玄道人怒哼一声,目光中隐隐有雷霆涌动。 就在这时,李玄都已然挡在秦素的面前,说道:“东玄前辈,奉劝你一句,当初我还是归真境时,我们两人联手,便是唐秦也要饮恨,如今我已是天人境,东玄前辈恐怕不是对手。” 东玄道人并未否认,方才他与李玄都一番交手,那尊金甲神人乃是他的得意手段之一,却被李玄都轻松化解,仅仅是李玄都一人,他已是没有稳胜把握,若是再加上一个秦素,怕是要步唐秦后尘,就算这两人不会取他性命,可丢了脸面却是在所难免。 东玄道人脸上喜怒难测,就在他沉默时,头顶上笼罩的黑云不知何时散开了,露出了一轮皎皎明月。 明月照在湖面上,一片银白。让李玄都想起了神霄宗的一句话:“他强任他强,清风拂山冈。他狂任他狂,明月照大江。” 然后就听东玄道人淡然说道:“贫道的确不是两位对手,既然秦大小姐是苏仙子的客人,此事还得交由白宗主才是,不如请白宗主出手指点一二。” 话音落下,李玄都心有所感,猛地抬头望去,只见有人凌空飞渡,衣袂飘飘,衬得明月仿若巨大玉盘。 然后那人立于当空,看不清面容,背对一轮明月,恍恍然如月宫仙子,圣洁飘渺,不可方物。 李玄都眯起眼睛,轻声道:“慈航宗宗主,白绣裳。” 有一道温婉的女子嗓音从当空落下:“慈航宗白绣裳,请了。” 李玄都刚想开口答话,秦素忽然一把拉住李玄都的衣袖。 李玄都转头望向秦素,秦素冲他摇了摇头,然后仰头对天上的白绣裳道:“白宗主,你身为前辈,难道是要以大欺小吗?” 白绣裳的声音又从空中传下:“且不说李先生是大天师的贵客,就是看在素素的面子上,我也不会对李先生如何,只是切磋而已。” 秦素一怔,随即大声道:“小女子是东玄道长口中的邪道中人,与白宗主可没什么交情。” 白绣裳轻笑道:“那可未必,你小的时候,我还抱过你呢,只是你不记得了而已。” 秦素平生最厌憎之人便是与父亲不明不白的白绣裳,此时听白绣裳如此说,立时面皮涨红,不知该如何答话,同时又有些委屈,在心底埋怨父亲。 李玄都轻轻握住她的手掌,又在她的掌心捏了捏,以示安慰。 待到秦素略微恢复平静之后,李玄都松开秦素的手掌,身形开始自行上浮悬空,对白绣裳道:“玄都不才,斗胆领教白宗主的‘慈航普度剑典’,还望白宗主不吝指点。” 当李玄都终于与白绣裳等高时,终于看清了白绣裳的面容,她看上去大约三十许岁,目似烟水流波,脸若白玉凝脂,恍若天上仙子,论容貌之佳,堪与苏云媗一较短长。李玄都心中明了,以白绣裳的境界修为,就算青春永驻,永葆双十年华,也不算难事,只是身为一宗之主,若是太过年轻,在弟子面前便有失威严,所以才会控制在三十岁左右的相貌,可就算如此,仍是难掩风采,可想她在年轻之时,又该是何等容颜。李玄都此时倒是有些理解那位未来的老丈人了,如此红颜知己,几个男人可以放下?只是论迹不论心,论心世上无完人。此话万不可在秦素面前提前,须得谨言慎行。 在李玄都打量白绣裳的时候,白绣裳也在打量这位年轻人,她与司徒玄策是故交,对于司徒玄策极为敬佩,若是能由司徒玄策继承清微宗,也许就不是今日这般局面,她很好奇,这位紫府剑仙,比之他的大师兄司徒玄策如何? 两人对视片刻之后,李玄都张开右手五指,现出掌心的“种子”:“白宗主请了。” 第一百八十七章 观音百剑 东玄道人开口道:“贫道已经用小千世界的神通禁住此地,不怕殃及无辜。白宗主,你便指点他一二罢。” 白绣裳微微一笑,抬手朝着李玄都虚虚一点,一股凛冽剑气破空而至,瞬间来到李玄都的面前三尺。 李玄都屈指一弹,将掌中小如种子的“人间世”射出,与剑气撞到一起,剑气砰然炸裂,可这道细微剑气在炸裂之后却不消散,而是化作更多细微剑气,剑气滚滚,如巨浪滔天。 “这便是天人造化境的手段!?”李玄都心中一凛,不敢有一丝一毫的大意,御回“人间世”,使其由一颗种子大小化作一根长棍长短,与武将常用的长槊相差无多,然后就见“人间世”自行而动,在李玄都身前不断画圆,瞬间在他身前出现了数十个剑光圆圈,大小相套,层叠相交。滚滚剑气拍在这些圆圈之上,只是使得圆圈摇而不散,动而不溃,如同抽刀断水,纵能斩断一时,却不能长久。 “人间世”越来越快,所幻的圆圈越来越多,过不多时,李玄都全身已隐在无数剑光所画的圆圈之中,圆圈一个未消,另一个复而生出,“人间世”虽变化极快,却听不到丝毫劈空裂风之声,足见剑劲之柔韧,已臻至化境。 当初李玄都与唐秦交手时,便曾用过这招“剑心太玄意”,只是那时他还要以手握剑,此时却是全凭气机御剑,高下立判。 这时观战的东莞道人已经瞧不出剑法中空隙,只觉似有千百柄长剑护住了李玄都的全身。然后千百个剑光圆圈犹如浪潮一般,缓缓涌来。此时的李玄都并非一招一招的相攻,而是以七小剑组成一大剑,七大剑成一剑阵,剑阵守则是四十九剑齐守,剑阵攻则是四十九剑齐攻,以守为攻,浑然天成。 东玄道人大感惊异,暗忖若是自己对上,只能以符箓护住周身,或是拉开距离,再图其他。 白绣裳仍是面带微笑,不见她如何动作,无数细微剑气开始自行变向,或是直来直往,或是曲折迂回,或是盘旋环绕,不断与“人间世”交锋,只听得金石炸裂之声不绝于耳,剑光如水银崩裂,照亮了夜空。 如此僵持片刻之后,李玄都的剑势如夏日骤雨,不可长久,而白绣裳的剑气却如春雨一般,绵绵不绝,仿佛无穷无尽,渐渐打破僵持之局。李玄都忽觉肩头一痛,已然被剑气打伤,而那剑气来无影去无踪,竟是不伤他的衣着分毫,只伤及皮肉,实在是玄妙非常。 李玄都心知这一番交手是自己输了一筹,不再以气机御剑,终是伸手握住了“人间世”,同时使“人间世”变回正常的三尺之长,然后欺身而进,不再与白绣裳比拼剑气,而是改为比拼剑招。 白绣裳身为前辈,也不强攻,散去剑气,任由李玄都攻至自己面前。 只见李玄都的一剑歪歪斜斜,显然全无力气,更加不成章法,白绣裳知道李玄都出身于清微宗,用的自然是清微宗的剑术,心中一直在思忖清微宗的各路剑诀,岂知这一剑之出,浑不是这么一回事,非但不是清微宗大名鼎鼎的“北斗三十六剑诀”,甚至不是“太阴十三剑”。 白绣裳略微思量,瞬间明悟:“这是宋政的‘天地任我行’,倒是有些意思。” 只见白绣裳的手中多出一把碧玉长剑,她的佩剑本是“妙法莲华”,只是在她悟出天人造化之后,便将其传给了自己的弟子苏云媗,此时所用之剑,固然材质不俗,但较之“人间世”,却是相差不可以道里计。 白绣裳只出一剑,便封住了李玄都的所用出剑方向,然后斜剑轻拍,压在他剑脊之上,这一拍的时机方位拿捏得不错分毫,其实李玄都长剑递到此处,多数气机皆是径行贯注于剑尖,剑脊处却无半分力道。只听得一声轻响,他手中“人间世”立时沉了下去。 白绣裳长剑向外一摆,扫向他胸口。李玄都只得向后稍退,同时长剑已在身前连划三个圆圈,幻作三个光圈,好似满月。 三轮满月似是有形之物,凝在空中停得片刻,不仅挡下了白绣裳的一剑,而且还向白绣裳身前反攻过去。这几个剑气化成的光圈骤视之似不及先前四十九剑的气势浩大,但剑气凌厉袭体,已是变成了杀伐第一的“逆天劫”。 白绣裳丝毫不惧,一剑斜削过去,那正是李玄都旧气已逝而新气未生的空隙。李玄都只得向后避开,剑气满月跟着他退开,随即见三轮满月陡然一缩,继而膨胀,立时向白绣裳涌去。白绣裳手腕一抖,长剑再刺,直指三轮满月的破绽,李玄都只得又急跃退开。 如此倏进倏退,李玄都攻得快,退得也是越快,片刻之间,李玄都已是来回十二次,每次都留下三轮剑气满月,已是有三十六轮剑气满月,映得他脸上好似笼罩了一层雾气。李玄都一声断喝,三十六个大大小小的剑气满月齐向白绣裳袭到。此剑已是李玄都的登峰造极之作,将“北斗三十六剑诀”和他已经学会的“太阴十二剑”合而为一。这三十六道剑气满月中均藏有一道太阴剑诀,每一招均有变化,聚而为一,端的是繁复无比。 白绣裳眼神中透出激赏之色,若论剑术,她已经无法可破,但她应对也是简单,以繁御繁就是。 只见白绣裳右手负剑,左掌竖立身前,立时有梵音禅唱,天女散花,继而白光洒落,一尊高有六丈的观音法相生出,拔除众生之苦,面带慈悲。与金刚宗、静禅宗的金色法相不同,这尊观音法相通体洁白,初时观音只有双手合十,然后背后生出四手、八手、十六手,转眼之间,这尊观音法相已是有百手之多,这尊百手观音的手上没有任何佛家法器,也不见柳枝净瓶,只有一柄柄形态各异的长剑,或古拙厚重,或轻灵单薄,或扭曲如蛇,都无一例外散发着凛冽剑气。 李玄都也是从苏云媗那里学过部分“慈航普度剑典”,立时认出了这一剑,正是“百剑观音”,此剑有四种种变化,一者是以气机化作百手;一者是以气机化作百剑,一者是此时白绣裳的用法,直接化出一尊手持百剑的观音法相。还有一种用法, 干脆是两者合一,自身化出百手法身,威力无穷。 观音法相现世之后,百手轮转,百剑随之而动,任由李玄都的三十六轮剑气满月涌来,一剑对一剑,将其一一化解,剩余六十四剑齐齐而动,剑影绚烂,纵横交织出一张细密剑网,带着凌厉剑气,朝着李玄都当头罩下。 李玄都身陷剑网之中,又从“十八楼”中取出了“白骨流光”,手持双剑,身形急转,双剑齐旋,化作一个巨大的圆月,金风四溢,剑气激射,与剑网相撞,不计其数的金铁交鸣之声响成连绵一片。李玄都只觉得自己陷入万千人厮杀的沙场之中,四面八方皆是敌手,所谓双拳难敌四手,此时何止四手? 白绣裳驾驭观音法相,剑法剑势之繁复多变,实到了一种难以想象的地步,六十四剑便是六十四种剑法,或大开大阖,或以慢打快,或如梨花绽放,或如疾风劲草,或古拙凝滞,或迅如雷霆,似清风明月,又似金戈铁马,时而剑势如大江大潮激荡三千里;时而剑势如小桥流水绵绵不绝。一众风格迥异的剑法由观音法相同时施展,糅合一处,不见半点冲突,极变化莫测之能事,若论剑法之玄妙,实乃李玄都行走江湖来遇到的第一人。 寻常人等一心两用已是难得,李玄都本身就是擅长一心多用之人,可较之白绣裳这般一心化作六十四用,亦是远远不如,难怪此人能在太玄榜上位列第二,仅次于“天刀”秦清。 李玄都自知若论繁复变化,自己已是输了,只能以简驭繁,双剑一变,改为张海石自创的“四海潮生剑”,此剑是张海石观潮起潮落而悟,剑势浩大如海,所谓海乃百川,有容乃大,任你是何种剑法,皆是以此剑容纳其中。 此时东玄道人已经从空中降下,高度与渡船齐平,对于眼前战况也是惊愕难言,他原本料想李玄都突破了天人境界,就算战力惊人,与他相比也不过在伯仲之间,最多就是稍胜一筹,但想不到李玄都竟是这般强悍,竟然能在短时间内与白绣裳不分胜负,要知道白绣裳可是天人造化境,就算有意留手,没有用出全部实力,也不是寻常天任逍遥境可以力敌。 秦素仰头观战,眉头微皱,在她看来,玄哥哥虽然还能维持均势,但如果没有其他变数,败下阵来也是迟早之事。不过秦素也不是太过担心,她曾经见过父亲全力出手时的威势,此时再看白绣裳,还是多有留手,没有咄咄逼人,倒是不怕李玄都有性命之忧。 第一百八十八章 结下善缘 出乎秦素的意料之外,改用“四海潮生剑”的李玄都竟是迟迟没有败退,剑势绵绵不绝,反而是站稳脚跟,挡下了白绣裳的连绵攻势。白绣裳也不急躁,在六十四路剑法用完之后,大袖一挥,观音法相化作点点萤火,消散不见。而她则是横剑身前,在剑身上屈指一弹。 剑身震颤,剑鸣阵阵。 可在李玄都的耳畔却仿佛有一道惊雷炸起,让他心神凝滞。 待到他回过神来的时候,白绣裳已经一剑刺来。李玄都赶忙出剑抵挡,虽然堪堪挡住,但“四海潮生剑”的绵绵之势也被破去。 李玄都心知方才白绣裳弹剑的手段乃是慈航宗的“大慈雷音剑”,与静禅宗的“狮子吼”有异曲同工之妙,都能震慑对手心神,据说修炼高深之后,还能弹剑而歌,配合歌声,又惑人心神,使其杀意顿消,战意全无,只剩下佛家的慈悲之心。想来白绣裳顾忌脸面,所以只是弹剑,未曾在晚辈面前开口高歌。不过对于男子而言,能听白绣裳高歌一曲,实是一件难以拒绝的美事,只是不知当世之间谁有此等殊荣。 白绣裳出剑不止,在出剑的间隙还不断弹剑,雷音阵阵,让李玄都难以集中精神,很快陷入颓势。 就在这时,李玄都心神一动,松开手中的“人间世”,以气机驾御,又取出得自韩邀月的“碧玉鸳鸯”,以玉笛作剑,挥舞之间,风过玉笛的吹口,顿时响起呜咽之声,随着李玄都不断灌注气机,笛声大盛,随着剑势变化,笛声或高亢,或低沉,一时之间竟是遮蔽了剑鸣之声,破去了白绣裳的“大慈雷音剑”。 白绣裳眼神中流露出赞赏之意:“好,不愧是紫府剑仙,难怪被誉为无量境下无敌手。我若不以境界压人,也是难以取胜。且看我这一剑。” 话音落下,白绣裳以手中的碧玉长剑抖了个剑花。刹那之间,剑风当空,呼啸不止。李玄都仅仅是被剑风一扫,就觉胸口发闷,立时明白此时白绣裳不再刻意压制境界,用出了天人造化境的修为。他不敢大意,用出平生所学,“太上丹经”和“玄阴真经”并用,一阴一阳,一水一火,水火相济,迎向白绣裳。 “白宗主还是留手了,不过就算如此,也是胜券在握。”东玄道人在旁观看,不觉捻须微笑。 “若是堂堂慈航宗的宗主连一个晚辈都打不过,那才是笑话。”秦素微讽道:“若是再给紫府二十年的时间,东玄道长怕是万不敢再说此话。” 东玄道人轻哼一声,一股无形气机向秦素袭去。 秦素却是岿然不动,轻描淡写地将这股气机化解。 东玄道人面上不显,心中却是惊讶。方才他出手教训秦素,虽然没用真本事,只是想让秦素吃个小亏,但也不是一个归真境能够轻松化解的。秦素方才所用的手段,阴中带柔,一敛一放,明晦不定,高明非常,竟是与玄女宗的手段有些类似。 秦素怒视东玄道人,冷然道:“以大欺小,非长者所为。” 东玄道人自知理亏,若是占到便宜,被人说嘴也就罢了,关键是以大欺小还没占到便宜,一张老脸便有些挂不住了。 就在两人说话的时候,忽然狂风大作,让渡船摇晃不止,湖面上更是掀起层层大浪。 秦素运转气机,身形下坠化作一方压舱石,止住渡船的摇晃趋势,使其不至于倾覆于大湖之中。然后举目望去,只见白绣裳以左手食中二指挟住李玄都的“白骨流光”,任凭剑上寒气森森,却奈何不得她分毫。 秦素因为秦清的缘故,对于慈航宗的各类绝学多有涉猎,立时认出白绣裳所用的是“玄天剑指”,以指作剑,不逊于神兵利器。至于先前那阵狂风,则是另外一门绝学,名为“七玄绝剑”,当初韩邀月追杀她和李玄都的时候,幸有不知先生楚云深相助,那时候楚云深便是用了这门绝学击退韩邀月。此时由白绣裳用来,截然不同,威力大增,就算秦素距离战场极远,也觉得心神不宁,呼吸不畅。 另一边的东玄道人也隐隐感觉心跳加速,然后就听“啵”的一声,他先前布下的小千世界已是被彻底破去。 一瞬之间,各种声音涌来,一切又变得鲜活起来。 “你我就此停手罢。”忽听白绣裳的声音响起,然后当空的剑势一收,白衣女子已然抽身后撤。 李玄都停在原地,心知白绣裳说退便退,显然是境界高出自己太多之故,也不敢妄谈追击,收起“白骨流光”和“碧玉鸳鸯”,再将“人间世”化作一颗种子大小,拱手道:“白宗主绝技令人叹为观止,受益匪浅,李玄都承教了。” 白绣裳微笑道:“李先生不过是吃了境界的亏,待到李先生也踏足造化境,胜败殊为难料。我方才有一剑收之不及,伤到了李先生,我这儿有一套口诀,可以帮李先生化解剑气,不留后患。” 说罢,白绣裳从袖中取出一本册子,以气机托送到李玄都的面前。 李玄都略微犹豫了一下之后,接过那本册子,向白绣裳致谢。然后李玄都身形下降,落回到秦素身旁。 白绣裳随手一抖,手中那把碧玉长剑已是寸寸碎裂,此剑连宝物也算不上,与“人间世”相撞千百次之后,早已裂痕遍布,又遭白绣裳弹指,早该断裂,只是因为白绣裳灌注气机而强行凝聚一处,此时白绣裳散去气机,此剑便再难维持。 李玄都见此情景,心中一凛,心知白绣裳用此剑与徒手无异,若是换成“妙法莲华”,怕是自己早早就败下阵来,万不可能坚持如此长的时间。 白绣裳又是伸手一抓,从二楼一处房间摄出那名慈航宗的白姓女子,转身离去。 东玄道人如法炮制,也摄出张世水,驾驭法座离去。至于那些张世水的随从,东玄道人自是不在意,反正脚长在他们身上,也不是小孩子了,个个都是老江湖,难道还去不了云锦山? 待到两人离去之后,秦素才轻声问道:“玄哥哥,没事吧?” 李玄都摇了摇头:“无妨,只是气机损耗有些严重,调息几日就好。” 秦素这才彻底放下心来,道:“白绣裳不顾前辈身份与你交手,又故意压制境界,是为了什么?难道真是为了指点一二?” 李玄都沉吟了一下,说道:“白绣裳此举,试探意味更重。当初我坠境之后,不乏有人猜测我就算能恢复境界,此生也要止步于归真境,白绣裳应该也是如此猜测。如果我只是归真境的修为,她不介意落我脸面,卖一个情面给东玄道人,如今我晋升天人境,她就要斟酌一二。慈航宗的女子向来是心思深沉,她要看看我的天人境界有几斤几两,若是打肿脸充胖子的天人境,她还是不肯给我这个面子,可发现我的天人境界不同寻常之后,倒是东玄道人的面子不大够了,她不介意与我结个善缘。” 秦素点了点头,已是懂了,又问道:“那你又是如何突破归真境桎梏的?” “傻素儿。”李玄都失笑道:“当年我离开帝京城的时候可没有坠境,只是伤势极重,后来就是因为不想抱残守缺,才将‘人间世’葬在剑秀山上,然后主动坠境,以丹药修补根基,就算没有‘五炁真丹’,也有二师兄准备多年的‘五毒真丹’。可在外人看来,却是我在帝京一战中坠境,后来勉强恢复境界,也有隐患。这其中说不定就有二师兄故意放出烟雾混淆视听之故。” 第一百八十九章 自行其是 经历了这场波折之后,李玄都和秦素继续乘船由荆州去往潇州,次日天亮的时候,李玄都收到了一封来自于李如是的飞剑传书,李如是在其中说了近些时日以来的见闻和想法,并初步确定了几个人选,询问李玄都的意见。 李玄都将这封飞剑传书交给秦素,秦素大致看了一遍之后,问道:“你要怎样答他?” 李玄都又从秦素的手中的接过传书,提笔在上面写下四字:“自行其是。”然后直接将飞剑传书原样送回。 秦素忍不住好奇问道:“你不是掌柜吗,怎么如此草率?” 李玄都答道:“我虽然是掌柜,但不是皇帝,不需要事事独断。再者说了,就算是皇帝,也要与文武百官共商国是。正所谓用人不疑,疑人不用,我既然将此事托付给了李如是,便也不再去插手什么,凡事不可朝令夕改,若是做对了,功劳是他的,若是做错了,我拿他是问。” 秦素有点不敢置信道:“就这么简单?” 李玄都本没想要长篇大论,只是秦素自己撞上来,那可就怪不得他好为人师了,于是李玄都清了清嗓子,道:“当然没有这么简单,我们六人之间有主次之分,却无高下之别,事前的时候,可以六人共同商议,但是一旦开始做事,就必须有一人大权在握,主掌全局,其他人要依令而行,防止令出多家,有人觉得该往东走,有人觉得该往西走,互相矛盾。这个掌权人通常是我这个掌柜,当然也可以你这个东家,或是其他什么人,根据情势而定。你不要不当一回事,你以后说不定要执掌秦家,这些东西早晚都能用到。” 秦素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李玄都继续说道:“虽然我与师父他老人家理念不合,但是不妨碍他老人家曾经教给我许多道理,他曾经说过遇到危急关头需适当放权,太平无事的时候再收权。” 秦素想了想,问道:“具体怎么说?” 李玄都道:“其实很简单,如果到了危急时刻,还想着收回各项大权,等安定内部之后再御外敌,敌人不会等你,往往是外患未平,又生内忧,内忧外患之下,内部争斗焦头烂额,最终众叛亲离。举个最简单的例子,看看当年的大晋和金帐汗国。当时金帐汗国的老汗离世,八王各有兵马地盘,没有谁能一家独大,新汗的威望也不足以压服八王,这个时候,新汗就弄出一个八王议政,八王并列,维持原状,金帐大军得以继续南下。反观大晋,同样是皇帝新丧不久,在这个时候,百官为了皇位各自推选一位亲王,文武勾结,几派人马争得不可开交,谁都想赢家通吃,空有数十万大军,却不能御敌,最终结果是金帐汗国摧枯拉朽地推平了大晋王朝。” 秦素也不是什么都不懂的闺阁小姐,此时听李玄都一点,已是明白了:“经你这么一说,倒是这么个道理。每次读史书的时候,每每开朝立国的时候,皇帝与将领的君臣之别并没有那么泾渭分明,凡事也不是皇帝一人独断,往往都是合议,谋士出谋划策,皇帝虚心纳谏。到了最困难的时候,什么招贤皇榜,亲自给士兵吸浓疮的事情都做得出来。等到天下太平之后,皇帝坐稳了皇位,削藩、杀功臣、杯酒释兵权之事也就来了。” 李玄都笑了笑:“就这么一个道理,我成立太平客栈,是想要做些事情,越是在当下这个时候,便要适当放权,关键是把事情做成,而不是我本人掌握了多大的权柄。云何他还是抱着在清微宗时的想法,以我为主,以权柄为重,没什么不好,只是有些不合时宜。” 秦素伸手轻轻点了下李玄都的额头,笑道:“好玄儿,难怪有人说你是公义之人。” 李玄都抓住秦素的手:“没大没小,刚才还是玄哥哥,这会儿又变成玄儿了。” 秦素抽回手:“我乐意,你管我叫什么呢。对了,白绣裳给你的那本册子都写了什么?” 李玄都知道秦素这是放心不下慈航宗,尤其对白绣裳仍旧抱有不小的敌意,也不隐瞒,从袖中取出那本薄薄的册子交到秦素的手中,说道:“如果我所猜不错,这应该是‘慈航普度剑典’的部分口诀,白绣裳知道我曾经以‘坐忘禅功’从苏云媗手中换到部分‘慈航普度剑典’的口诀,此时她又给我送来一份,也算是投我所好。虽然明知道慈航宗的女子多怀功利心思,但不得不说,这些女子很会揣摩别人心思,总是能戳中你的心窝,让你忍不住对她们心生好感。” 正在翻看册子的秦素立时轻哼一声。 李玄都自知失言,只能以轻咳掩饰。 秦素看了他一眼,悠悠说道:“就像男人能一眼看出哪些男人是登徒子、负心人,女人也能一眼看出哪些女人是喜欢立牌坊的心机女子。” 李玄都啧啧道:“那苏云媗呢,她可是你的‘好姐妹’。” 秦素瞪了他一眼:“你和颜飞卿怎样,我和苏云媗就是怎样。” 李玄都笑道:“好啊,那我们两家以后就是通家之好了。” 秦素白了他一眼:“谁跟你一家人。”李玄都笑问道:“那你想跟谁做一家人?” 秦素一下子被噎住,脸色微红,过了好一会儿才说道:“我当然是跟我爹一家人,都是秦家人。” 李玄都笑了一声:“女儿早晚要出嫁,难不成你要做一个终身不嫁的老姑娘?” “整天就知道胡说八道,登徒子,坏东西,不理你了。”秦素知道自己说不过他,轻哼一声,将那本册子丢还给他,独自一人出舱去了。 李玄都知道她脸薄,这时候不好紧跟着她,便留在船舱中,随手翻开白绣裳送给他的那本小册子,映入眼帘的是一手娟秀字体,一见便知是女子手书。李玄都知道各大宗门的功法秘籍只有少数几份正本,其他都是手抄的副本,两者不同之处在于,正本的材质特殊,不易被毁,而且还有诸多奇异用处,或是境界不够之人不能观看,或是让人身陷幻境,帮助领悟功法妙义,比如说“太阴十三剑”的石洞图谱,便是一副活着的剑谱,石刻的用剑之人自行演示剑法,周流不息,不过若是境界不够之人强行观看剑谱,便会被其所乘,夺其心神,沦为剑奴。李玄都所学的剑谱就是拓印的副本,自然不如正本玄妙,只是到了他这般境地,已经不必拘束于正本和副本之别,甚至还能像学“大宝瓶印”那般,只取关键部分,再进一层,就是通过部分功法逆推全部功法。 到了这等境界之后,已经不怕人在秘籍中错漏一二字,他们要的只是这路功法的大体思路,然后便能慢慢完善,甚至在原有功法的基础上,进行一些适合自己的改动,所以李玄都也不怕白绣裳做什么手脚。 当世三大剑诀,以秘籍字数多寡而论,“太阴十三剑”的体量最小,只有十三副图谱,“北斗三十六剑诀”居中,“慈航普度剑典”的体量最大,足有数十万字之多,李玄都就算接连学了这两部分,至多也就得了“慈航普度剑典”的十分之一,传闻大天师张静修当年借阅《慈航普度剑典》,也只看了十万字左右,不足半数。 不过蚊子再小也是肉,李玄都还是希望自己能有朝一日将三大剑诀集齐于一身,也算是不枉练剑多年。 想到这儿,李玄都开始默读这本册子所载的文字,发现这本册子除了部分心法口诀之外,还记载了白绣裳曾经用过的“玄天剑指”,倒是让李玄都有些意外之喜,他虽然用剑,但对于这类拳脚功夫也是来者不拒,若能将此法练成,与人对敌时,说不定有出其不意的作用,就像白绣裳以两指挟住他的“白骨流光”一般。 第一百九十章 游侠书生 夏日的天气说变就变,当渡船转入潇州境内的云梦泽时,一场大雨不期而至,湖上起了风浪,比不得海上的大风大浪,却也让渡船随着湖水起伏摇摇晃晃。 秦素推窗望去,只见外面雨雾茫茫,水天一色,分不清远近高低,辨不出东南西北。对于最喜欢游山玩水的秦素而言,遇此美景,实在一个意外之喜,她曾经数次路过云梦泽,却从未在雨中行船其间,今日得见,算是弥补了一个不大不小的遗憾。 李玄都只是瞥了一眼,便收回视线,继续修炼自己刚刚得手的“慈航普度剑典”残篇。他之所以能精通如此多的绝学,除了天赋过人之外,靠的就是“勤勉”二字,反观秦素,倒是谈不上惫懒,只是爱好太多太杂,分散了太多精力,就算得了“宿命通”,也很难追上李玄都的脚步。 不过两人都不会太过干涉对方,此时都各做各的,自得其乐。 此时的渡船上除了李玄都一行人,还有几拨客人,一拨人浑身的江湖气,,个个都是呼吸沉稳,目光炯炯,放在江湖上也算是一方好手了。为首一人是位锦衣老者,眼神阴鸷如老苍鹰,太阳穴高高鼓起,双手十指如钩,手背上的青筋隆起,大概是修炼了“鹰爪功”、“龙爪手”这类凶狠的手上功夫。在老人身边跟着一个少年,男生女相,性子更是柔柔怯怯。 另外一拨人是一家三口和随行扈从,那对夫妇气态不俗,想来是出身不凡,两人的女儿与那柔弱少年恰好相反,英气勃勃,颇有些巾帼不让须眉的意思。除了三口人之外,几名扈从一律悬佩制式长刀,戴着武官惯用的精铁护腕,虽然是便服,但也不掩饰自己的官家身份,就算如今的官府已经大不如从前,毕竟还能震慑宵小,省却许多不必要的麻烦。 这些人放在江湖上,当然不能算是最底层的小人物,若是小人物,也坐不起这样的楼船,但也不能算是大人物,还到不了李玄都、东玄道人这等层次,对于那一晚的事情,一无所知。 不过这些人都是人精,渡船就这么大的一点地方,那位气焰嚣张的张家公子与那对年轻夫妻起了冲突的事情瞒不过他们,更何况那位张公子也没想要瞒,他们都看在眼里,可那位张公子这几天却突然消失不见,根据船上的伙计说,属于张公子和白仙子的房间已经是空空如也,剩余的扈从也是闭门不出,这让两拨人都有些不祥的预感,难道是那对年轻夫妻是深藏不露的高手,已经将张公子沉尸湖底?这让两拨人心中凛然,不敢去得罪李玄都和秦素两人,倒是让两人乐得清静。 大雨越来越大,渡船不得已之下在一座湖中小岛靠岸避雨。两拨人见那对年轻夫妻闭门不出,便放下心来,来到楼船的三楼,这里足以容纳三四十人,只是因为张世水独占的缘故,才没有人上来,现在张世水不见了,他们自然要上来瞧一瞧,否则不是白花乘船的银钱了。 两拨人凑在这里,一东一西,泾渭分明。 官和匪,庙堂和江湖,本来就不是一路人。至于参与庙堂事的江湖人,诸如李道虚、张静修等人,虽然还是江湖中人,但这个江湖已经不是寻常意义上的江湖武林,而是庙堂之高、江湖之远的江湖。 两拨人均是默不作声,各自喝着伙计送来的热茶。过了片刻,那户官宦人家的小姐瞧了眼男生女相的少年,眼睛一亮,问道:“你是男的还是女的?” 此言一出,整个三楼的气氛骤然一凝,一个四十多岁的汉子更是直接按住了桌上的兵刃,似是一言不合就要动手。 那少女浑然不怕,仍是似笑非笑地看着少年。 少年面皮涨红,有些手足无措。 鹰爪老人眉头皱起,有些不悦,不知是因为少女的挑衅,还是因为少年的怯懦,亦或是两者兼而有之。 少女的父亲是个三十多岁的中年男子,气态儒雅,他虽然不太赞同女儿的做法,但也不想在外人面前训斥女儿,于是便对自己的心腹护卫用了个眼色,护卫心领神会,也按住了自己的佩刀。 就在两拨人剑拔弩张的时候,又有两人并肩进了三楼的宴厅。 这两人不属于任何一边,纯粹就是散客。一个是衣着普通的游侠儿,背着一把带鞘铁剑,腰间挂着一个朱红的酒葫芦。另一个是身着黑衣的书生,头戴方巾,背着一个大大的书箱,与那个游侠儿半斤八两。 两人似乎是结伴同行,刚刚来到这里,就瞧见了剑拔弩张的两拨人,游侠儿大喝一声:“干什么呢!” 这一声动静不小,离他近的几人只觉得耳朵“嗡”的一声,就站在游侠儿身边的书生更是早已用手指堵住了耳朵,距离稍远的一个汉子被这一嗓子吓了个机灵,险些拔出刀来。 如此一来,这个游侠儿却是转移了两拨人的注意力,成功把自己摆到了众矢之的的位置上。 见众人望向自己,游侠儿浑然不惧,狠狠跺了跺脚,扯着嗓门大声喊道:“你们知不知道,那位张公子得罪了二楼的那对神仙眷侣,已经被人家随手打杀了,就连尸体都沉到湖底喂鱼,你们还敢在这里大呼小叫,就不怕惹恼了那两位高人,把你也给通通杀了?” 两拨人同时沉默下来,过了片刻,少女面无表情地说道:“只有你在大呼小叫吧?” 男生女相的少年也弱弱开口道:“你这样跺脚,住在二楼的人应该听得很清楚吧?” 此时李玄都和秦素的房间中,两人抬头看着头顶上簌簌而落的灰尘,良久无言。 游侠儿愣了一下,随即摆手道:“不要在意这些细节,我就是想要告诉你们,不要在这里闹事,闹事是不会有好结果,大家出门在外,和和气气,多好。徐兄弟,你说是不是这么回事?” 前半句是对厅内众人所说,后半句话却是对他身旁的书生说的了,那书生点头应道:“张兄所言极是。” 经过游侠儿这么一打岔,官宦出身的一家三口也好,江湖气很重的老人也罢,都没了动手的想法,继续各自喝茶。 张姓游侠和徐姓书生找了一张角落靠窗的桌子,分别将背后的铁剑和书箱放下后相对而坐,张姓游侠大大咧咧地问道:“徐兄弟这是要去哪里?” 徐姓书生面带忧虑道:“实不相瞒张兄,前些年的时候,家慈曾经去云锦山烧香许愿,如今正是到了还愿的时候,可家慈身体抱恙,无法亲自前来,只能由我亲自前来,代家母还愿。” 张姓游侠惊讶道:“那云锦山乃是道家祖庭,大真人府所在,能来此地的烧香的,非富即贵,看来徐兄弟是家世不俗了。” 徐姓书生苦笑道:“莫要提了,如果说前些年的时候,家父还在,还能勉强算是薄有家产,可自从家父因病过世之后,我们家的日子便是一日不如一日了,到了如今,说的好听些,叫做家道中落,说的不好听些,不过是破落户罢了。” “哎,话不能这么说!”张姓游侠一摆手道:“大丈夫在世,总有出头之日了,不过是一时失意罢了,以徐兄弟的才学,总有金榜题名的一日,自然可以光耀门楣。” “那就借张兄吉言了。”徐姓书生没有太过在意,问道:“那张兄你呢?” 张姓游侠一拍胸脯:“想必徐兄弟你也听说过了,如今的云锦山上有一桩喜事,兄弟我好歹也是姓张,实不相瞒,兄弟我与大真人府的老张家也算有那么点亲戚,所以打算去凑个热闹。” 徐姓书生“哦”了一声,道:“原来张兄也是张姓子弟,怎么不与那位张公子同行?” 张姓游侠忍不住叹息道:“世风日下,人心不古,瞧那小子的骄横模样,哪里会把我这等穷亲戚放在眼里,人贵有自知之明,我还是躲远一点为妙。” 徐姓书生也是叹息道:“世态炎凉,人情冷暖。” 此时楼下的客房中,秦素忽然感觉到一阵心悸,对李玄都说道:“玄哥哥,不知为何,我我忽然有些心神不宁,总觉得会有大事发生。” 第一百九十一章 风起辽东 自大晋始,江南就逐渐成了钱粮重地,天下钱粮有三分之二出自江南,而天下之中的中州、秦州却是逐渐衰落,于是大晋一改前朝定都西京、龙门的惯例,定都金陵。只是如此一来,帝国中枢太过偏向南方,江北难免空虚,正所谓鞭长莫及,如今的辽东三州距离金陵太远,帝国对其的掌控便十分薄弱,断断续续,时有时无,所以大晋的幽州是在如今的帝京直隶一带,而非关外。幽州意为朔方幽冥之州,也就是最北方的意思,所以待到大魏得了天下之后,疆域扩展至辽东三州,幽州便随之北移,来到关外,而古幽州则成了今日的帝京和直隶府县。 当年大魏太祖皇帝在定都时,也有过一番斟酌。在他看来,大晋正是因为定都太过偏南,才使得大晋对于江北掌控薄弱,北方失守太快,也导致了大晋长期处于被动之中。从地势上来说,北方一马平川,利于骑军驰骋,北高南低,若是北方失陷,北军形成居高临下之势,那么偏安江南也只是有招架之功而无还手之力。如果北军在江北站稳脚跟,大江南北隔江对峙,那么千里江防,处处都可能成为突破所在,若是处处设防,兵力分散,那么整条防线形同虚设,任何一处被突破,北军在南岸建立据点,则大江之天险变成南北共有,大江防线功亏一篑。而金陵的根基便是大江沿岸的四府等地,北军一旦渡江,立时便能威胁到金陵的根基要害,即使北军未能立马攻克金陵,只要占领了金陵周围四府之地,金陵基本上只能坐困愁城。想要守江,必须将芦州变为纵深,这样一来,进可攻,退可守,进可以芦州为根基,北上北伐,退可以芦州为金陵屏障,防守大江。 只是此乃偏安一隅的格局,想要天下一统,还是要北上,北上就必然要重心北移,再加上金陵乃是大晋旧都,而且史书上选择金陵为国度的朝代也大都短命,非是吉兆,故而大魏太祖皇帝首先否定了金陵。至于中州龙门,影响力又不如秦州西京,于是最后剩下了如今的帝京和西京两个选择。 从地理位置来看,西京位于帝国中心位置,利于防守,而帝京太过偏向于边镇,似乎是西京更为合适,不过想要经营辽东,西京就有些太远了,所以最后大魏太祖皇帝定都于如今的帝京,使幽州整体北移至关外,在此设置卫所,这才有了如今的辽东三州,因为帝京靠近边镇的缘故,大魏逐渐变成了北方掌握兵权而南方掌握财权的格局,南方钱粮通过大运河北上运往帝京,再通过帝京分别运至辽东三州和西北各州。 也正是因为大魏太祖皇帝经营辽东三州,堵死了金帐汗国自辽东南下的路径,使得金帐汗国只能转而从西北进军,于是太宗皇帝又实行双京制度,将西京变为陪都,以此来巩固西北边防,也卓见成效。平心而论,如今的秦州、凉州、蜀州失守,非战之罪也,当年秦襄已然驱逐金帐大军,收复失地,之所以得而复失,那就要问庙堂上的衮衮诸公和那位太后娘娘了。 大魏朝廷有两大边军,一者是西北大军,由秦中总督统率,一者是辽东铁骑,由辽东总督统率。秦襄是最后一任秦中总督,秦中被召回帝京下狱之后,西北大军的五个总兵被革职四人,面对西北大周起事,西北大军群龙无首,能打仗的老兵或死或降,已然是名存实亡。面对如此情景,辽东总督赵政若说不心寒,那是自欺欺人,于是赵政趁着帝京中枢内乱而无暇顾及之时,联合辽东豪阀秦氏,隐隐成自立之势。 失去了西北大军的大魏朝廷只能从钱粮一事进行制衡辽东,可无奈辽东三州本就富饶肥沃,赵政行屯田开荒之举,经过数年苦心经营,已是可以做到粮食自给自足,再加上秦氏和补天宗掌握了北海航运,完全可以绕开陆上封锁,从海上直达江南,其他物资也是不缺,如此一来,辽东便成了国中之国,隐隐有虎视天下之势,若非其背后还有一个金帐汗国作为牵制,当今天下局势如何,殊为难料。 自从张肃卿死后,李玄都对于大魏朝廷便没了什么念想,在他看来,如今的大魏朝廷,远非换一个首辅或换一个皇帝的问题,非要经历一场彻彻底底的变革不可,可从内部进行变革,阻力太大,如当年的大晋末代皇帝,想要求百万军饷而不得,待到金帐大军入城,万万两白银也是等闲,所以此等局面,非要以外力破局不可,以屠刀行杀戮之举,方能成事。放眼天下,辽东宋政是最好人选,这些年来的名声也是很好,不过具体如何,他还是要亲自见上一面才能安心,所以他一再打算前往辽东,并非纯粹为了拜见未来岳父。当然,秦清是肯定要见的,不过也不全因为是私情,如今的辽东就像李玄都的太平客栈,赵政是掌柜,秦清是东家,掌柜要见,东家也要见。 辽东幽州,总督府。 辽东总督身为天下各大总督之首,其官邸与其他总督并无太大不同,只是较之关内的建筑,少了几分精致,多了几分粗犷,甚至融汇了部分金帐汗国的民俗风格。官邸内外皆是重兵把守,除了军伍高手坐镇此地之外,也不乏补天宗的高手藏匿其中,可谓是守备森严,等闲不可入内。 此时后堂之中,有几人分而落座。坐在主位的男子,两鬓微霜,有读书多年养出的雅气,也不乏领兵多年的煞气,再加上高位掌权多年,威严深重,正是辽东总督赵政。 坐在赵政左手边首位的则是秦襄,自从他投奔赵政之后,虽说身无官面上的官职,但地位极高,仅在赵政之下。 赵政伸手捏了捏眉心,道:“刚刚从金帐那边传来的消息,自今年入夏以来,金帐汗国屡有异动,似是要在今年入秋之后有所动作,想来又是一场恶战。” 所谓治国以信,治军以诈,其容各殊。故曰军容不入国,国容不入军,礼不可以治兵也。总督是军政大权在握,治军也治民,若论治政的手腕,秦襄远不如赵政,可要说到领军的本事,赵政却是不如秦襄了,这也是赵政力邀秦襄入辽的原因之一。 秦襄沉吟片刻,道:“兵之利在于信,兵之德在于道,德者兵之厚积也,信者兵之明赏也。军无财,士不来,军无赏,士不往。所谓治平尚德行,有事赏功能。若要打战,无钱不可,大军未动,粮草先行,此番金帐兴兵,我等应对,钱粮乃是第一等要义。” 坐在秦襄对面的是一名儒衫文士,与秦道方有几分相似,正是秦家的二老爷秦道远。不用赵政开口,秦道远已是说道:“辟帅放心就是,如今存粮,足够三年之用。另有库银三千余万两,若是不够,我还能去找家兄暂借一二,多的不说,一千万两银子还是拿得出来。” 秦襄单名一个“襄”字,辟地有功为襄,故而秦襄表字辟疆,按照时下惯例,以表字或自号的第一个字加之“公”、“帅”之称,秦襄是武官,自然称之为“辟帅”。赵政名为“政”,政,正也,政者,有所改更匡正。赵政表字是“正己”,故又被称作“正公”。 秦襄道:“合军聚众,务在激气;临境近敌,务在励气;战日有期,务在断气;今日将战,务在延气。气不激则拙,拙则不及,不及则失利;气不励则慑,慑则无勇,无勇则必溃也。正公治军,公正严明,气势远非关内诸军可比,较之金帐铁骑,亦不逊色。钱粮充足,城池坚深,金帐纵然大举南下,也无甚可惧。只是唯恐帝京趁此时机对正公不利,不可不防。” 赵政叹息一声:“我担心的也是如此,此战大胜还好,若是与金帐大军两败俱伤,伤筋动骨,怕是朝廷立时就要进逼幽州,进而夺去我的总督之位,所以在此时,还要增设一军,守住渝关,以备不测。” 所谓关内关外,这里的“关”,便是指渝关了,此乃进出辽东三州的关键之地,只要扼守此关,关内关外便是两方天地。秦襄心中明了,所谓的“以备不测”,如果朝廷趁此兴兵进军辽东,那么赵政要以此而守,至于外敌金帐,在皇室勋贵看来,金帐难以长久,与其让赵政占据辽东三州,倒不如送与金帐,待到金帐退去,便能收回。 自从太后谢雉因党争而置秦州、蜀州、凉州于不顾之后,赵政便不再对朝廷报以希望,秦襄身为当事之人,更是如此。所以秦襄既不惊讶,更不反对,说道:“领军之人,必须可靠。” 赵政道:“所以我打算亲领此军,坐镇辽州,驻守渝关。请辟帅亲自坐镇辽州,不知辟帅意下如何?” 秦襄一怔,此时辽东铁骑的主力有半数驻守于辽州境内,赵政请他坐镇辽州,便等同是将半数兵权交予他的手中,此等信任不可谓不重。 秦襄迟疑道:“正公,还是由我驻守渝关更为合适。” 赵政摆手道:“若论领兵打仗的本事,辟帅收复秦、凉二州,驱逐金帐铁骑,名声在外,实乃当世第一人,政远远不及,所谓问道有早晚,术业有专攻,由辟帅领军,定能御敌于国门之外,更能少些伤亡。” 见秦襄还要推辞,赵政加重了语气,郑重道:“辟帅以大局为重,勿要推辞才是。” 秦襄沉默了片刻,叹息一声:“既然正公如此说了,那秦某定当尽心竭力,不负正公所托。” 就在这时,从门外进来一名年轻女子,大约二十岁出头的样子,不是寻常大家闺秀的装束,反而是一身戎装,显得英姿飒爽,勃勃英气之中又带着三分天真烂漫。 在守备森严的总督府中,能这般如入无人之境,直接来到赵政议事的后堂,来人的身份自是不同寻常,乃是赵政的独女赵玉。赵政因为发妻早亡的缘故,对于这个女儿颇为宠溺,不逊于秦清宠溺秦素,故而在辽东境内,人人都知赵大小姐,甚至有公主之称,只是赵玉并非江湖中人,又远在关外,这才不像秦大小姐那般天下闻名。 赵政对于这个女儿颇为无奈,不过表面功夫还是要做的,脸色一沉:“正议事呢,你来这里做什么?” 赵玉笑嘻嘻道:“两位秦伯伯又不是外人,我也不是外人,再者说了,爹爹你们哪天不议事?” 秦襄和秦道远也与赵玉熟识,都是微笑不语。 赵政问道:“又去打猎了?” 赵玉点了点头,道:“本来与秦姐姐定好了,让她教我弹琴,谁曾想秦姐姐刚刚回家没几天,又偷跑出去了,这会儿指不定在哪逍遥呢。我闲来无事,也只能打猎了,不过这围猎一事,还是秋冬两季最好。” 赵政有些头疼,虽然他领兵多年,但骨子里还是个文人,摊上这么个女儿,以后想找个称心如意的女婿,怕是难了。 赵政轻咳一声,望向秦道远:“我听说侄女已是有了意中人?” 秦道远苦笑一声:“此事虽然有李家那边推波助澜的缘故,但也不假,否则素素这次不会偷跑出去。我那三弟前些日子来信,说他已经见过了那位四先生,很是满意。他膝下无子,向来把素素当作亲女一般,倒是不会在此事上轻率,可见那位四先生确是位年轻才俊。” 赵政问道:“那秦宗主是什么意思?” 秦道远思量了一下,说道:“家兄倒是没有多说什么,既未赞成,也未反对。不过说起来当年家兄与司徒玄策、张海石相交甚厚,既然是素素喜欢的,又是看在故人的情面上,门当户对,应该不会反对。” 赵玉撇了撇嘴:“不就是冰雁的师兄嘛,我以前听冰雁常常提起,说她那师兄心狠手辣,冷酷无情,是个厉害人物不假,却未必是良人佳配,秦姐姐若是嫁给了他,怕是有苦头吃。” “不可胡说。”赵政沉声训斥道:“只是道听途说,未曾亲眼得见,便得出结论,这便是我教给你的道理?如今朝廷中有清流说我是奸佞小人,那你也觉得我是奸佞小人?” 赵玉吐了吐舌头,不敢顶嘴。 就在这时,秦襄问道:“正公和秦先生说的可是清微宗的四先生李玄都?” 秦道远点头道:“正是此人。” 秦襄笑道:“当年李玄都追随张相,正值秦某领兵在外,未曾与其共事,不过后来秦某被江州总督赵世宪以计捉拿,便是这位小友甘冒奇险,闯入法场,与景修一起将我救出,故而我与他虽是一面之缘,但印象极好。对了,我当年的部将胡良,就是秦先生的弟子,与他也是知交好友。” 赵政闻听此言,来了兴趣,问道:“不知这位李先生如今身在何处?” 秦道远因为兄长的缘故,算是半个江湖中人,回答道:“我听说他触怒了大剑仙,已然被逐出师门,如今与正一宗那边相交甚密,而且身边还聚拢了许多高手,甚至包括那太玄榜上的‘血刀’宁忆。秦不四来信说他和素素两人应正一宗的小天师之邀,前往云锦山大真人府观礼,这会儿应是快要到上清府了。” 赵政有些遗憾道:“既是当年张相属意之人,定是有为才俊,辟帅和秦先生都对其称赞有加,可见不虚,若能共襄大事,那是再好不过了。可惜无缘得见,惜哉,惜哉。” 秦道远笑道:“正公不必遗憾,他们二人观礼之后,就会返回辽东,到时候正公便能见到了,就是秉烛夜谈,也无不可。” 赵政抚掌笑道:“如此是再好不过了。” 赵玉闻听此言,心思几转。 她当然李玄都是谁,不仅知道,而且还十分了解,这就要归功于陆雁冰了。正因为有了先入为主的观念,赵玉对于秦襄等人的称赞便有些不以为然,见父亲对李玄都表现出的极大兴趣,更是有些无奈和着急。她心中暗忖:“秦姐姐当年拒绝了韩邀月那个色胚,怎么现在越来越不济事了?看来果真如冰雁所言,她的那个师兄有些蛊惑人心的手段,秦姐姐肯定是被他的花言巧语所蒙骗。我可不能让爹爹去见此人,说不定爹爹也要被他蒙蔽。可秦姐姐该怎么办?我们姐妹情深,不能看着秦姐姐身陷火坑之中,到时候说不定就要请秦宗主出手了。不过根据秦伯伯所言,此人身边还有许多高手追随,倒是半点小觑不得,我还得提醒秦宗主,莫要大意才是……” 赵玉不会因为敌视某个人就把那人贬得一文不值,反而会越发重视自己的敌人,李玄都的名声越大,她就越发警惕,知道李玄都有许多高手追随之后,不但越发肯定李玄都会蛊惑人心,而且已经开始算计着该怎么借力把秦姐姐救出火坑。 此时正远在近万里之外的李玄都掩住口鼻,打了个喷嚏,然后对秦素道:“我听师父说过,这叫心血来潮,你身怀‘宿命通’,此番心血来潮,不会无的放矢,怕是这次云锦山之行不会太平。” 第一百九十二章 船行云海 对于李玄都的说法,秦素深以为然,再联想起前段时间做过的那两个噩梦,心中越发不安。不过她转念一想,正一宗乃是正道领袖,千年底蕴,有护山大阵,又有大天师坐镇,便是邪道中人倾巢而出也奈何不得。再加上因为颜飞卿和苏云媗成婚的缘故,正道中各大宗主、宿老云集于此,乃是正道的一桩盛事,甚至可以说有半数正道高手聚集此地,谁敢在这个时候登门挑衅?多半是针对她和李玄都而来。 秦素将自己的想法告知李玄都之后,李玄都也觉得不太可能有人敢对正一宗出手,多半是针对他们两人,正巧颜飞卿送了秦素一副卦签,这些时日以来,秦素在无事的时候,也多少研究了下“紫微斗数”,李玄都便提议让秦素卜上一卦。 秦素就像一个刚刚得了新鲜玩意的孩子,也是有些心痒,此时听李玄都如此说了,便顺水推舟地答应下来,关上窗户,从锦囊中取出卦签,依诀起卦,占卜两人此行吉凶。 结果竟然是个小吉。 两人面面相觑,不知该如何解释。 过了片刻,李玄都道:“素素,你毕竟初学乍练,会不会是手艺不精导致占卜出错?这才把小凶占卜成了小吉。” 秦素摇头道:“我觉得不是。据我所知,如大天师、地师这等人物,是可以混淆天机的。有高人蒙蔽了天机也说不定。” 李玄都沉思道:“倒也不是没有这个可能。” 秦素提议道:“不如你给颜玄机去信一封,看看如今的云锦山有无异常。” “好主意。”李玄都点了点头,立时从“十八楼”中取出纸笔,开始给颜飞卿写信。写好之后,李玄都取出一把飞剑,将信附上,事先他为了与颜飞卿联系,已经交换了相应口诀,确保颜飞卿可以收到,然后推开窗户,催动剑诀,飞剑立时没入茫茫雨雾之中。 在李玄都重新关上窗户的那一瞬间,有一只手掌探出,拦下了飞剑,取出李玄都的信,又放上了另外一封信,然后才放飞剑离去。 …… 东海,蓬莱岛。 李道虚今日没有在八景别院清修,而是来到停靠白龙楼船的码头,遥遥眺望大海。 在他身旁只有李如师一人,此时的李如师脸色苍白,有些病恹恹的,本来就是老人了,此时更是有些风烛残年的意味。前些时日,李如师带着天魁堂弟子离开蓬莱岛的事情,当然瞒不过李道虚,更何况李如师也没想着瞒,本就是要李道虚看到。看到了便会发问,发问了他便有机会向李道虚进言,如此才不着痕迹。至于像李玄都那般当面直言,却是被李如师看不上了。 只是李道虚何许人也,与张静修、澹台云、徐无鬼、秦清五分江湖之人,偏偏对李如师的这副凄惨模样视而不见,更不曾开口相问,让李如师一口气堵在胸口,吐不出来,更咽不下去。 就在李如师觉得自己打算落空的时候,李道虚冷不丁地问道:“遇到李非烟了?” 李如师猛地愣住,过了片刻才低头答道:“是。” 李道虚又问道:“是明心两口子给你透露的风声?” 李如师的头更低了:“是。” 李道虚笑了一声:“是他们能干出来的事情,机心有余,格局不足。念来念去,还是紫府更好,只是可惜……” 李如师的额头上渗出冷汗。 李道虚没有把话说完,提到“紫府”二字的时候,他的嘴角边露出了些许笑纹,可很快又隐去了,李如师一直低着头,没能瞧见。 李道虚叹了口气:“紫府说的也不是没有道理,所谓‘四六之争’,这个‘四’还剩下几家?妙真宗被隔绝在蜀州,自顾不暇,神霄宗三心二意,只剩下一个近在咫尺的东华宗,这才不敢异动,若是离得远了,也是难说。再在这个时候去与正一宗角力,非是明智之举。” 李如师虽然极为敌视李玄都,但他跟随李道虚多年,知道这个时候去说李玄都的不是,只会让老宗主越发怀疑他的用心,同时也念起李玄都的好,于是便违心说道:“老宗主说的是,紫府他毕竟是老宗主亲自教导出来的,虽然走了歧路,但能力还是有的,可惜在外面误交损友,误入歧途。当下关口是要弄清楚,李玄都指使李非烟把李如是带走,到底要做什么。若是投靠正一宗,恐怕于老宗主不利。” 李道虚沉默在那里,良久,突然又道:“李玄都误交损友,误入歧途。可李元婴、陆雁冰、李太一就那么干净?东风西风南北风,阴风天风,都不可怕,最可怕的是枕头风,尤其是李元婴,谷玉笙最近去帝京见谢雉了,两人说了什么,密谋了什么,你也要做到心中有数。” 李如师一惊,立马恭敬道:“回老宗主,我已经把人手都布置下去了,过两天就能有回信。只是李非烟之事,她竟然带了正一宗的‘青云’,此事老宗主不可不察。” “她不是你明媒正娶的夫人吗?”李道虚忽然拔高了声调:“你自己夫纲不振,难道还要我帮你管教老婆吗?” 李如师深知李道虚性情,如此说话,语气虽然严厉,却是不把自己当做外人,故而此时半点不怕,反而是委屈道:“师兄明鉴,李非烟那婆娘仰仗修为欺辱我已不是一次两次了,我并非不想反抗,无奈不是她的对手。若论亲谊,师兄是她的姐夫,自然管教得着。” 李道虚听到这声“师兄”,面上不显,口气却是有些软了:“李非烟的性情如何,你应该知晓,她若要降正一宗,早就降了,不必等到现在。李非烟应该是与张静修达成了某种约定,替正一宗做事来换取自由。至于她带走李如是的事情,也不难猜,在我的一众弟子之中,她最喜欢李玄都,她此番脱困却不回宗,多半是要为李玄都保驾护航了。” 说到这儿,李道虚突然有些心绪复杂,孤家寡人做久了,也会向往师徒和睦、其乐融融的场景,对于李非烟和李玄都的感情,他自己一时也分辨不出是酸楚还是嫉厌,一向不露声色的面容浮出几分复杂神情。 李如师站在一侧,感受到了李道虚的反应,因为不知是何缘故,那颗心不禁提了起来。 李道虚直问李如师:“李堂主,你说如今局势,应该怎么办?” 李如师深知李道虚从来都是乾坤独断,所以这不是讨教,而是考教,于是顺着方才老宗主话里的意思说道:“老宗主,此时不宜妄动,作壁上观为好。” 李道虚道:“坐山观虎斗,是个好主意。不过在此之前,我要先去一趟东华宗,见一见太微,稳住我们这位盟友,然后再去神霄宗,最后去妙真宗。” 李如师问道:“可要天魁堂随行?” 李道虚摆手道:“不必,就我自己去。你留在蓬莱岛,我出去的事情,不要传出去,也不要让任何人靠近蓬莱岛二十里之内,包括李元婴。” 李如师应道:“是,恭送老宗主。” 李道虚登上自己的白龙楼船,船上空无一人,可在老人登上楼船的那一瞬间,整艘楼船好像活了过来,自行而动。 原本平静的海面起了波浪,一浪高过一浪,白龙楼船行于碧波之中,突然一个巨大浪头从楼船下方涌起,却不落下,就这么静止不动,楼船停在浪头之巅,然后楼船的船头微微上翘,离开浪头,继而整艘楼船向高空飘荡而去。 越来越高。 很快,碧游岛就变成了一个小黑点,三十六岛、一百零八岛星罗棋布,终是皆不可见,只剩下茫茫大海和苍茫大地。 白龙楼船斜斜向上,破开层层云雾,先是船头,继而是船身,最后整艘楼船浮上了另外一座海,这里不是人间之海,而是天上云海。 李道虚负手立在船头,放眼望去,白云茫茫,偶尔有几座山峰破开云海,就如海面礁石或岛屿。白龙楼船穿行其中,实乃神仙胜景。 第一百九十三章 太平山上 芦州怀南府太平山脚下的太平客栈大概是江湖上第一座太平客栈,从这座客栈开始,才有了遍布天下的各类太平客栈,到了如今,除了太平宗名下的太平客栈,还有假借“太平客栈”之名,实则隐秘行事的江湖组织。 这间太平客栈的主人,同时也是太平宗的主人,名叫沈无忧,江湖人称“沈大先生”。其实在前些年的时候,江湖上还有一位沈老先生,是沈大先生的父亲。这位沈老先生在江湖上辈分极高,与老天师、老剑神同辈,老人的境界修为不如儿子,所以早早让出宗主之位,平日里不管俗事,倒也逍遥自在。直到正一宗和清微宗的“四六之争”从小打小闹变为全面开战,老人这才重出江湖,与静禅宗的老方丈一起居中调停,希望老天师和老剑神能以大局为重,化干戈为玉帛。 于是老人不顾儿子的再三劝阻,毅然前往帝京,结果却是一去不复返。 此事之后,沈无忧与众多太平宗宿老合议决定,行封山之举,太平宗不再在明面上参与江湖事,沈无忧也不再踏足江湖,整日就是窝在这座位于太平山脚下的小小客栈之中。从这一点上来说,沈无忧和李玄都同是掌柜却截然不同,一个避世,一个入世。 今日沈无忧换下了那身平日里穿着的普通衣衫,换上了一身更符合太平宗之主的华贵衣衫,头戴星冠,腰束玉带,脚踏云履。回到太平客栈的沈长生瞧见这一幕,忍不住张大了嘴巴。虽然他早已从李玄都等人的口中隐隐猜出自家掌柜是个极为厉害的人物,但是他一直有些不以为然,或者是从心底里不愿去过多深思,总认为那个从小收养自己的掌柜就是这个样子,也只是这个样子,可今日掌柜换了一身衣衫之后,终于让他不得不去深思,也许掌柜曾经也是李先生那样的风流人物。 这儿的风流可不是说男女之事上的风流,而是说男子汉大丈夫有过轰轰烈烈事迹的风流。以前的沈长生总被老板娘取笑,说他生来就是个喜欢围着女人裙子转的货色,沈长生只是脸红,却从不反驳。不过他独自走了一趟江湖之后,尤其是接触了李玄都,沈长生忽然觉得男子汉大丈夫生而立于人世间,眼中只有只有女人,是不是太狭隘了些?且不说什么天下苍生、万里山河,也不说什么气吞万里如虎、提三尺剑横行天下,就是快意恩仇、游历天下,也是极好的。 沈长生忽然想起话本里用烂了的一句话:“醉卧美人膝,醒掌天下权。”其实醉卧美人膝不难,代代有美人,处处有美人,难的是醒掌天下权,因为天下只有一个,古往今来,多少英雄人物为了这个天下而竞相折腰? 相较于沈长生的胡思乱想,陆夫人却是满面忧色,说道:“既然你心有所感,觉得此行不会顺利,那就不要去了吧?这天下事纷纷扰扰,你总不能事事关心。” 沈大先生摇了摇头:“此事不一样。” 陆夫人有几分愠怒道:“不外乎是江湖上的正邪纷争,怎么就不一样了?” 沈大先生长叹一声:“覆巢之下,岂有完卵。他们对付玄女宗的时候,我们不援手。他们对付正一宗的时候,我们还是不援手。等到他们来对付我们的时候,谁又能为我们援手?” 陆夫人顿时沉默了。 沈无忧道:“非是我以德报怨,也不是为了江湖道义,只是唇亡齿寒,不可不察。清微宗偏安江北,能制衡清微宗的只有补天宗,清微宗自然可以作壁上观。可是江南与蜀州西北毗邻,芦州又与江南毗邻,若是江南落入邪道手中,下一个就是芦州,就算清微宗愿意划江而治,所谓守江必守怀,无论南北,怀南府都是必争之地。到那时候,我们夹在两者之间,又该何去何从?为了太平宗,我必须去正一宗一行,借着颜飞卿的婚事,面见大天师张静修。” 陆夫人叹息道:“自天宝二年以来,正一宗和太平宗不说老死不相往来,却也跟陌路之人相差不多,这种大事,大天师未必会答应。”沈无忧道:“事在人为,有些事情,不去做,永远不会有结果。只有去做了,才知道到底能不能成。” 陆夫人知道劝不动他,只能连连叹息,满脸黯然。 沈无忧犹豫了一下,安慰道:“你也不要太过担心,且不说我有所准备,我料定此事有一个极大的变数,说不定会成为破局所在。” 陆夫人问道:“是谁?” “时机未到,还未明了。”沈无忧摇头道:“天机不明,乃是有人出手混淆天机之故。” 陆夫人刚要开口,沈无忧抬起手止住她还未出口的话语:“多说无益,我离开怀南府之后,你关闭此处客栈,然后带着长生返回太平山,在我回来之前,不要轻易离开山门。” 陆夫人深吸了一口气,点头应下。 沈无忧来到客栈外,从须弥宝物中取出一套机关傀儡,乃是仙鹤模样,在翅膀之上刻有许多沈长生看不懂的符箓云纹,背上位置十分平整,可容纳一人盘膝而坐。然后在沈长生的惊讶目光之中,沈无忧盘膝坐于这只机关鹤的背上,在它头顶轻轻一敲,这只仙鹤瞬间活了过来,振动双翼,并非依靠翅膀腾空,而是从翅膀和身下喷出一股浩大气流,以机关鹤为中心,向四周扩散开来。疾风扑面,沈长生感觉自己好像站立在狂风之中,睁不开双眼,不得不向后退去。 待到沈长生可以正常睁眼视物时,发现那只机关鹤已经载着沈无忧飞上天际,沈无忧冲两人挥了挥手,然后乘鹤南去。 在沈无忧离去之后,陆夫人一言不发地回到客栈,只是拿了几本书册,然后就把客栈的大门一锁,带着沈长生,沈长生又带着自己的土狗,一起往太平山行去。 太平山绵峦连绵,皆是太平宗的私产,从山麓到山腰,修筑有石质台阶。两人一狗顺着山间石阶攀沿而上。行了约摸一个时辰,隐约可见连绵成片的梯田,层次分明,远远望去,就像为天上神人修建的台阶,此时有众多农夫农妇正在梯田中躬身耕耘,见到陆夫人之后,纷纷向陆夫人行礼问好。 陆夫人心中忧虑,只是强笑应付。又行了一程,山路渐趋险峻,顺着山势起伏不定,就算沈长生学了“太上丹经”,也觉得崎岖难行。好在陆夫人也没打算就这么走着上山,来到一处绝壁下,这里竟是有一个巨大吊篮,几如寻常马车的车厢大小,吊篮上方连接着铁锁,一直向上通向云雾茫茫处。 陆夫人与沈长生走进吊篮,随手燃烧掉一张符箓,然后就听伴随着“咔咔咔”的机关声响,吊篮开始缓缓升高,原来上有绞索绞盘,将吊篮绞了上去。 吊篮不住上升,沈长生抬头上望,只见白雾茫茫,过了一会儿,可见到云雾从头顶飘过,再过一会,身入云雾,向下俯视,但见白茫茫的一片,什么也望不到了。 过了良久,吊篮才停。已是来到山顶,首先映入眼帘的便是一座白玉筑成的巨大牌楼,牌楼上四个金色大字“太平无忧”,在阳光下发出闪闪金光。 沈长生肃然起敬:“这便是太平宗的山门吗?!” 陆夫人没有答话,只是迈步前行。 沈长生见自家土狗来到此等绝顶,已是吓得腿软,趴在地上呜呜咽咽,只得将它抱在怀中,紧走几步,跟在陆夫人的身后。 能来此地的,都是太平宗弟子,只是见到陆夫人后,仍要恭敬行礼,再看跟在陆夫人身后的沈长生时,眼神各异,审视有之,艳羡有之,嫉厌有之,蔑视亦有之。 沈长生只觉得莫名其妙,不明所以。 就在这时,陆夫人忽然开口道:“长生,从今日起,你便是太平宗的弟子了。” 沈长生一惊,正要说话,余光忽然扫到一个物事,震惊得口不能言。 那是一个巨轮,足有十丈之高,正在缓缓转动,周流不息。巨轮上又连接着许多长长的机关麒麟臂,不知通往何处。 过了好一会儿,沈长生才平复下心境,指着巨轮问道:“老板娘,那是什么?” 陆夫人早已是见怪不怪,说道:“那叫天机轮,我们方才能坐吊篮上来,便是因为此物之故。只是此物的作用远不止于此,山中共有九座天机轮,维持了整个太平山的运行。” 沈长生对于“运行”二字,有些不甚其解,单纯是“运行”二字,他当然知道什么意思,掌柜读书的时候曾经说过:“日月运行,一寒一暑”,说白了就是周而复始地运转,可山是死物,又不能像日月星辰那样运动,如何运行? 陆夫人没有过多解释,而是继续前行。 过了牌坊之后,是一条笔直的石板大路,然后又是一条极长极长的台阶。 近到跟前,沈长生才猛然发现,这些不知以何种材质制成的台阶竟然是会动的,而且分成两部分,一部分向上移动,一部分向下移动,只要站在台阶上面,不必迈步,便会随着脚下的台阶向上向下。而从台阶下方则传来清晰的“咔咔咔”声响。沈长生仔细望去,透过台阶之间的缝隙,可见一个一个大小齿轮转动不停。 两人踏上向上的台阶,沈长生震惊道:“老板娘,这些台阶是活的?也是那个什么天机轮的功劳?” 陆夫人淡然道:“机关术而已,不过是瞧着厉害罢了,却是没什么大用。” 沈长生一时间不知该怎么描述自己现在的心情。 陆夫人道:“你觉得玄妙,是因为你还没见过真正的道门手段,长生宫整个沉入地下却毫发不损,镇魔井中自成九层天地,还有那清微宗,据说宗内藏有一艘鬼船,可在海上掀起大雾,甚至是潜入水底,有一艘龙舟,可以行于天上,如天人凌空。岂不是比区区机关术厉害千百倍?” 正说话间,台阶已经到了尽头,是一座恢宏殿宇,雕梁画栋,以白色为主色调,如天上宫阙一般。在门前左右分别有一个巨大日晷和一个巨大滴漏,测算时间。步入殿宇之中,以黑色大理石铺地,如同明镜,可以映出人影。沈长生暗忖:“走在这等地方,若是有人衣衫简陋,岂不是被人看了个精光。” 不得不说,在各大宗门之中,太平宗最是豪富,钱财都用于山门修建,机巧心思已是到了极致。此时殿宇之中,空无一人,倒是放了许多奇形怪状的物事,沈长生只认得其中一件,是一个瓮状铜器,对照八个方位分别有一条金龙,龙口衔珠,下有八只青铜蟾蜍,他曾听掌柜说起过,此物事叫做“地动仪”,能测地震。不过以前的他只是听说,今天却是见到实物了。 沈长生无意中抬头看了一眼,殿宇的穹顶竟是一副星图,也不知是以何等材质造成,大小星辰不但散发着微弱的光芒,而且还在依照某种规律缓缓移动,此时正值白天,并不明显,若是夜晚,不知是何等瑰丽景象。 陆夫人站在此间,环顾四周,道:“这处天机殿本是他最喜欢的地方,只是有些年头没来了。” 沈长生收回视线,轻声问道:“是掌柜的吗?” 陆夫人点了点头。 沈长生暗暗咋舌,没想到看起来满身穷酸的掌柜竟有如此大的家当。 “以后不要再称呼掌柜,要称呼宗主或者师父,也不要称呼我老板娘,要称呼夫人或者师娘。”陆夫人又道:“刚才我们上来的地方不是正门,所以没有经过太平宫和祖师殿,待会儿我会带你去祖师殿拜见历代祖师画像,然后再将你的名字正式列入门墙。” 沈长生既是向往又是惶恐。 这等如同仙境的地方,谁不想要?可沈长生却是明白一个道理,小孩拿着黄金走在闹市之中,那不是福气,而是天大的祸事,听到掌柜话语中的意思,就连掌柜也未必能守得住,更何况是他。 沈长生轻声问道:“老……师娘,掌……师父他去正一宗做什么了?” 陆夫人陷入沉默,过了片刻方才说道:“摒弃前嫌,共抗强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