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绝期+家事+水仙》 分卷阅读1 无绝期+家事+水仙 作者:小窗浓睡 分卷阅读1 《无绝期》作者:小窗浓睡 文案: 略 ☆、第 1 章 入夜时分万家灯火通明,人间坠出无数工业的星斗,周府里却仍点起古旧烛灯,火苗忽闪在一个新鲜年代里,昏暗的影子斜进陈年旧梦。眼见别的宅门都是澄明敞亮,各房的姨太太虽不敢明着抱怨,赶着入夜搓麻将时却少不得奚落“要说咱们家,也算是恩享天光。”每日太阳一落,屋里渐渐笼上黑暗,下人们摸索着点上蜡烛,不忘拿铜剪子修了烛花,只留下豆大一点亮光,扑闪着映在窗上,好像一双双困倦的眼睛。 香娃随了小姐刚嫁进府,每天临睡前还把喝过交杯的盏子拿出来擦一遍,双眼给烛火熬得酸疼,呶着嘴对小姐说:“您说希奇不希奇?咱们才进门几天,姑爷就披星挂月往外边晃,非说老爷养的戏子发了病,不放心要去瞧一眼。他倒懂得顾惜,今天去瞧戏子,明个儿大太太的相思受了凉,后天三姨奶奶的猫溺进水,也都巴巴赶去瞧不成?”新嫁娘孙棠落穿着大红的小衣描花样子,公候人家的闺秀向来端着付和煦态度,眉头轻皱对丫鬟道:“哪有你这般没规矩,都说是相公知理孝顺,你倒敢混说胡话。”香娃自讨个没意思,见烛火跳跃着欢腾起来,忙拿剪子绞一截烛芯,不然太太见了可该不高兴。 话里说的戏子叫张玉蓉,早年凭着唱《贵妃醉酒》名噪一时,台底下达官显贵争掷缠头,捧的个小戏班子门庭若市,要瞧他一眼还需打点通融。周家老爷周郑成本非好色的秉性,只因爱极了杨妃醺迷,索性替他赎了身,搁在家里当作唱曲的金丝鸟。哪知不过几年,玉蓉喝了碗太太赏的鸡汤便大病不起,急得周郑成一气之下与太太分房而居。那病说起来也刁钻,遍访名医竟然无药可医,命虽延下来,却坏了一付好嗓子,到如今仍拖着病根,隔三岔五免不得发作。 周郑成有个独子唤作周丹青的,年纪较这戏子略轻,幼时颇有过一场交情,饱识圣贤的少爷见不得别人疾苦,这晚上张玉蓉又发病,咳嗽吵得满园子人抱怨,不知怎的传到他耳边,因素知那屋里缺医少药,一时心中不忍,舍下新婚妻子前去看望。张玉蓉既非周郑成妻妾又不算下人,一个人带个小厮住在花园子里,平日病恹恹足不出户尚遭非议,紧闭房门又受恶疾惰仆刁难,所幸周郑成不忘昔日缱绻,待他尚留一分薄情。周丹青便延得他父亲这般好处,顺着回廊绕进花园,却见繁花深处乱红缤纷,一间屋舍似被描进夜幕里,恍惚之间还以为撞上了花神宅子。待走近一看,却见房门紧闭,外边守着玉蓉的使唤桂奴,正蹲在地上逗蛐蛐,小厮抬头望见少爷过来,忙起身迎上去,恭着腰替他弹身上沾的露水。周丹青听到屋里又传出干咳,隔着门朝里边喊:“玉蓉,你身上又不好?吃过药没有?”屋里忽然静下来,好一会儿再传出声音,却是一串刻意遏制的闷响。大夜里也没法子找大夫开药,周丹青只得打发桂奴去厨房寻些穿贝雪梨煮,自己跨到台阶上再去哄劝:“玉蓉,你跟谁呕得气,自己忍着不吭声,倒要那些下人落的舒服。” 里边突然一阵乱响,门猛的推开来,把周丹青吓得一踉跄,却见张玉蓉横眉竖眼立在他前面,面孔被月光照得惨白,嘴唇却红得像染血,叉了腰怒道:“我跟谁呕气!我哪里敢有气!少在这儿充慈悲主子,我就是死了也不敢受你家里恩情!”捱他劈头盖脸一通骂,周丹青却如弦穿雁嘴闷不作声,忽见桂奴空着手回来,竖着眉喝斥道:“真是好蠢东西,寻不着大夫熬不了药,怎么要你炖个梨也不会!等哪天府里开恩把你放出去,看你这样子如何撑起自家!”小厮头回见少爷发火,唬得变了脸色,张玉蓉扶着门不吭声,刚要张嘴说出话,却见周丹青转身走出去,不禁心里一凉,涌上万般凄伤,但毕竟怨无可怨,只是呆立着不动弹。夜里凉风起来,玉蓉又猛一阵咳,万念俱灰要返回屋,却见周丹青趁着月光又赶回来,双手捧了一只青瓷碗,里面盛着热腾腾的药汤,瞧着他笑道:“好巧二姨奶奶也正犯咳嗽,炉子上煎了现成的药,我去讨了一碗,你先将就吃了,明天再找大夫开对症的方子。” 张玉蓉眸里一晃,挑着眼冷笑说:“你可知道我是什么病?哪有讨了药混吃的。”周丹青不理论,捧着药硬闯进屋,见房中家私粗简若雪洞一般,随手把药搁在桌上。张玉蓉假意叱道:“谁要你进来的,我这屋里腌囋,可别扭熏坏了你,回头大太太又该要吵。”周丹青深知这人惯做刻薄,见天色已深,叮嘱他莫忘了吃药便甩袖走出去,脚下踩得花叶沙沙作响,一路上想着张玉蓉所言,不由得百感交集,满心打算着哪一日自己能当起家,定要善待玉蓉,莫让他再吃苦,但究竟该如何善待,他又丝毫不清楚。待返回自己房里,孙棠落已经睡下,鸳鸯碧草的帐子还未落下来,大红龙凤被面趁得她脸面像抹了胭脂,他惟恐自己冷落了新妻,一边又忍不住惦念玉蓉,几番交战辗转难安,见天色微蒙只得胡乱合衣睡下。 第二天大早,香娃打了洗脸水请他们夫妻起来,二人洗漱妆奁赶去给父母请安,周郑成年过半百,身体却还健壮,穿一件枣红团福褂子正在桌前逗八哥,看着夫妇俩随口敷衍几句便打发下去。大太太住在另一处房里,行至门口忽然听着屋里女人高声笑骂:“听说昨儿晚上那贱货又犯病?他怎么有那么大的命,抻到如此也舍不得死?咱们老爷也是没处使心的,买个痨病鬼巴巴当宝供着。搁给我早就要撵出去!”周丹青听着他母亲骂玉蓉的话心中涌出酸楚,携着妻子在屋外给她问安,大太太忙要丫鬟把他们让进来,两个年长的女仆正给她梳头发,镜子里映出张热烙面孔,她连声询问着少爷功课如何,吃睡可好,又张罗着要人拿果子给孙棠落。周丹青原是有些怕他母亲,只是支支唔唔乱答一通,待出了门,脊背上早渗出一层薄汗,孙棠落瞧着他不言语,周丹青笑道:“你别管我娘说什么,她心眼本是好的。要说蓉哥本是苦命,毕竟是周家误了他,我总不该看着不管。” 吃过饭,周丹青请了大夫去花园子,张玉蓉昨晚喝了他送的药,天刚亮时却吐出血,桂奴见少爷来看望,添油加醋说了一番,周丹青忙请大夫替他诊脉,三根手指搭在细瘦腕子上摸了一阵,大夫皱着眉开方子,不过列了些天冬玄参之类寻常药材,抬头对周丹青道:“脉相虽紊乱,却不似常见的恶疾,到像是心忧成病。”张玉蓉病得蓬头垢面,挣着身子冷笑说:“什么狗屁郎中,心忧生疾能要我吐出一碗血?瞧不出病竟托到心患上,拿了咱们当娃娃哄!”周丹青向来是知尊 分卷阅读1 分卷阅读2 无绝期+家事+水仙 作者:小窗浓睡 分卷阅读2 识礼,被他说得拉不下脸,忙给大夫赔了不是,好声把人家送走,回来对玉蓉埋怨:“你生了什么嘴?巴巴替你跑前跑后,一句好话也落不上。倒不似是过去唱戏时那一腔绵甜。”他忽然想起张玉蓉早不能再唱,自知失言,忙闭上嘴。 ☆、第 2 章 周丹青拿了方子亲自去抓药,又置办上火炉搁在屋里煎熬,每天煎一碗送到花园里,起初玉蓉还乱嚷着说自己没病,就是有病也医不好,吵得急了便把碗掀下地,周丹青只得越发耐住性子,端着瓷碗好言相劝,一会儿去愿等病好了带他去外边逛街,一会儿又舍下脸装猫做狗的逗弄。他记得自己幼时出过花儿,连亲生爹娘也不敢近身,是张玉蓉衣不解带照顾他,大病初愈两个人去池塘边扑蜻蜓,捉了黑黄团花的大蝴蝶搁进罗帐里养。他那时仰仗自己什么也不懂,只把这戏子当亲兄弟。玉蓉终是掌不住,接了药大口喝下去,伸手一抹嘴抱怨说:“哪个杀千刀的害我,人还没病死,先给这汤子苦死。”周丹青就着残汤尝一口,皱了眉笑道:“等着再添一味甘草,你别急,病去如抽丝,终有一日能够根除。”张玉蓉偏着头笑道:“你父亲曾花大价钱医治我,他尚已无计可施,你能有什么办法?”话虽如此说,一日一日捱下来,玉蓉果真较以前健朗些,周郑成瞧着也高兴,特唤了他过去伺候,眼见他穿着白绫的衣赏,身姿通灵若一支白荷,想起这人当年在台上千娇百媚,拈起玉兰素指念“人生在世如春梦,且自开怀饮几盅”,不觉也道出唏嘘,少不得一番云雨温存。到早上周丹青去给他父亲请安,见周郑成坐在圈椅上,张玉蓉立在后面给他捏肩膀,父子照例说些闲话,周郑成难得想起要叮嘱儿子几句,奈何脑子里只盛了春花秋月,稀里糊涂一番寻思,扯不出句正经话。张玉蓉站了好一会儿,这时候腰酸腿麻,弯下腰对周郑成笑道:“可怜我病刚好些,胳膊还软着,怎么就给人当长工似的使唤。”周郑成素喜他娇媚俏丽,便准了他回园子休息。待周丹青也退出来,玉蓉正在外面等着,他多年深居简出,被太阳一烘皮肤白得透明,抿着鲜红的唇笑道:“你不是说要带我去外边玩,这话可是算数?”周丹青眼里闪过交缠的光影,幻化着形态飞一般掠出去,一颗心跟着晃起来,连忙说:“自然算数。”出了周府,二人坐着黄包车在闹市里穿行,大街上车马如龙,贩夫走卒摆开摊子,舞皮影的演一幕大闹天宫,吹糖画的描一幅西厢记,本来都是寻常的热闹,周丹青却看什么也新鲜,买了各式发糕色糕驴打滚,正要递给玉蓉,却见他勾着唇角浅笑,眼眸里似盛着一汪春水,眼看就要淌出来,当下心中一动,下了车扶着他钻进人群里。路边有打把式的在耍胸口碎大石,一个八尺高汉子着玄裤,仰躺在石桌上,胸口垫一芳磐石,另一个汉子胸前生一丛护心毛,拎着把铜锤往上招呼,只听他暴喝一声,电光火石之际磐石应声碎裂,四下叫好声一片,大汉一挺身跳起来,作着揖满地里讨赏。张玉蓉瞧着周丹青一付呆相不禁冷笑说:“这有什么好看的,不过是下三烂的把戏,好像猴儿被栓着耍,他们做这档哪里会有心甘情愿。”周丹青细细一想,知道他原为优伶玩物,免不得触景感伤,忙携了玉蓉默默退出去。沿着河岸向前,河堤上栽了一排柳树,浓绿的枝条随风摇晃,斑驳影子落下来,玉蓉从柳枝里穿过去,好像飘过一场清澈的甜梦,周丹青直勾勾望着,忽然想起他大病初愈,惟恐不堪劳累,便邀着他去前边饭馆吃醉虾。入了桌,各式菜色摆上来,当中一只白瓷海碗盛着清澄茅台酒,里边养着洗净的活虾,玉蓉愿是惯作伺候的,撸了袖子替周丹青剥虾壳,周丹青正也下手剥出莹白虾肉,刚要拿筷子夹到玉蓉碟子里,却听对方冷笑说:“向来只轮得我伺候,您可别折我的寿。”周丹青听得一愣,只得讪讪转过腕子,闷着头吃饭。他们过去绝非如此生份,吃得同席,入则同车,仿佛是对亲兄弟,又似乎不是。小时候两人在房里偷喝一瓶花雕酒,那时玉蓉嗓子还没坏,趁着醉摇摇晃晃扮杨玉环,甩开声腔唱“海岛冰轮初转腾”,熏迷眉眼高高挑起,活脱似美人风华绝代,道出无限幽怨。周丹青便混闹着去抱他的腿,两个孩子凑在一起私悄声语,眼对着眼,鼻碰着鼻,忽然掌不住大笑分开来。那样的日子稀里糊涂飞奔过去再也不回来。周丹青木愣着说:“蓉哥儿,你别再恼怨,咱俩还跟过去一样好不好?”张玉蓉手指颤一下,想是让硬壳扎了,抬起头对他淡淡说:“有什么好不好,我那病治不好,反正也是将死的人。”周丹青本要作怒,忽见他指尖渗出一抹腥红,连忙掏绢子替他揉,两只手隔着一层薄酒缠到一起,玉蓉好像挨到灼碳上,飞快把手抽出去。周丹青又羞又愤,脑子涨得嗡嗡作响,有万般言词欲要吐露,却硬哽着道不出只言片语,正是尴尬无措,忽然见远处桌上坐了熟人,他只道句“会个朋友”,逃也似的躲过去。刚离了座位,又忍不住瞥眼瞧玉蓉,却见那桌前围上个中年老爷,穿件绫缎马褂腆着肚子跟玉蓉说话,两人似是旧识,玉蓉忙站起来侧身相陪,平日飞起的眉稍徉作柔顺,柔声软语笑靥若水,青睐收颔,好似风里的莲花不胜娇柔。这般妩媚化作尖刺扎进周丹青眼里,他暗自一怔,心道这便是戏子作态,想要径直走到他们中间去,腿脚却沉得迈不动。待得跟朋友一番寒喧,张玉蓉桌前那人已走,他再犹犹豫豫返回去,玉蓉垂着眼淡淡说:“我今儿也累了,该是得早些回去。”他一时无语,只得结了帐,扶了玉蓉上黄包车。两个车夫并排跑着,周丹青侧过脸去瞧玉蓉,太阳沉下去,张玉蓉脸孔上涂了晦暗,好像苍白宣纸上勾的枯荷,明媚凋零败尽,依然留着艳丽魂魄咄咄逼人。周丹青轻轻揉着两人刚才交握的手,那块皮肤上残留着一抹灼热,像火星子砰进肉里,越发深烙进骨髓。回到家,待把张玉蓉安置下,周丹青返回自己屋去,玉蓉趴在窗台上瞧他渐渐走远,眼瞅那身形潜入一片欢腾的花海,才缓缓转过身,正要朝桂奴要碗水喝,却听他说:“老爷刚才派人来传,想是有要紧事。”玉蓉身上虽疲倦,却片刻不敢耽搁,洗了一把脸忙奔过去。周郑成正在屋里跟群新采买的女伶弹唱作乐,满屋里繁花若锦,吹拉弹唱音韵缠梁,他抬眼瞧玉蓉进来,叫人停下奏乐,招呼着唤玉蓉坐下。玉蓉侧身挨在椅子上,低眉顺眼问老爷可有差遣,周郑成微笑道:“秦六爷刚才过来坐,吃茶的时候说起你,他还埋怨我私藏着好东西,非要一睹芳泽。你身上向来不妥,只是我们素有往来,总不好当面拒绝,免不得叫你 分卷阅读2 分卷阅读3 无绝期+家事+水仙 作者:小窗浓睡 分卷阅读3 跑一趟。”玉蓉素善察言观色,心下里顿时澄明,垂着眼轻声道:“老爷忒客气,我整个人都是您家的,自然甘效犬马。”这事情催得紧,秦家派了车候在大门外,周郑成见玉蓉穿件半新不旧的褂子委实寒酸,要人取一对翡翠镯子给他戴,玉蓉腕上套了一双冷翠,沉甸甸几乎抬不动手,讪讪笑着不知所措,还是被旁边的下人低声唤出去。屋里琴声又起,周郑成无心顾念其他,他向来都不乏把戏打发日子,此时一颗心全扯在琴弦上。 ☆、第 3 章 玉蓉一步一步出了门,坐上车驶进秦家宅子里,秦六爷亲自把他扶下来,赫然正是饭馆里所见之人。却说这秦六早年也是玉蓉入幕宾客,为睹杨妃容颜也曾一掷千金,可恨玉蓉被赎后再难得见,哪知今日又再重逢,自以为得了神明牵引,索性厚了脸皮去求成全,可巧赶上周郑成高兴,瞧着朋友面子便随口答应。秦六素知玉蓉坏了嗓子,虽留恋他昔年音腔,却也不强求唱戏,只摆出一套水钻头面要他扮起来,玉蓉垂目不语,只得对着镜子抹粉勾脸,待帖了额装转过头,满头珠花乱颤,流光晃得秦六心中一震,只以为这便是玉真仙人临世,蹲在地上胡言乱语喊娘娘。玉蓉掌不住笑起来,拿绢子托住他肥硕的腮,眼波流动幽幽笑道:“纵真是来了杨贵妃,人家心里还牵着唐明皇,可怜芳心无价,真情难求,还不是落得个白白辜负。”秦六哪听得他如此,只是扯着玉蓉的衣裳喊:“你就是天上掉下来的娘娘,我爱还来不急,哪里敢辜负。” 历过一夜荒唐欢乐,凡尘露水易散,秦六赶着天不亮把玉蓉送回去,张玉蓉面上油彩未褪,只是被这场欢情揉搓残败,眼角红晕似凋坠的花。他跌跌撞撞下了车,扶着墙喊门房开门,一步一摇挪进花园里,桂奴还正睡得香甜,玉蓉没好气把人扯起来,唤着叫他去打洗澡水,仿佛深知自己皮肉腌囋,身上沾满人世泥污。桂奴只得慢吞吞打了水,玉蓉打发他出去,先撩着水花洗净脸上残乱油妆,半温的水映出个歪斜影子,横在水面上张牙舞爪,他褪去衣服浸进浴盆里,冰凉的皮肤裹上一层热气,忽然打出几个寒战。水汽熏得眼睛渐渐湿濡,本想着赌气哭几声,一汪泪水在眼眶里打着转便渐渐干涸了,他心中生出无比沮丧,原来昔年里流的泪水已经足够多,到如今竟再也哭不出。 再说在周府里,事无巨细皆逃不过大太太眼睛,她父亲原任过一府巡府,幼时跟随着颇习得一番手段,可惜嫁的男人沉迷玩乐,只有把一腔不甘全托付给儿子,满心打算栽培周丹青,在菩萨跟前祈了多少愿,哪知儿子也是不争气,随了周郑成一样的天真懦弱。她纵是再凌厉有为,也当自己受尽委屈,每日靠着愤恨咒骂打发时间,日久天长却也早忘了自己究竟怨什么。前些日子亲戚家的表小姐来府里作客,一回家竟发高烧生出天花,大太太心中恐慌,忙要人把表小姐碰过的东西一律烧毁,另在宅院里撒盐,吩咐各人忌汤忌水,偏有好事的告诉她张玉蓉一大早回来就躲在房里扑水玩,大太太本就嫌恶他入骨,想起夫妻反目也是应这戏子而起,心中愤恨难耐,唤着一个叫惠姨的使唤前去斥训。女仆得了令,脚不沾地赶进花园里,见张玉蓉果然紧闭房门,屋里传出轻微的水声,一步迈到门口砸着门大骂:“张玉蓉你作死!大早晨洗澡想勾引谁来看,好端端的爷们儿不学人样子,做一付下流胚子败坏人伦!” 桂奴见惠姨来势汹汹唬得不敢露头,玉蓉正在水里泡得有气无力,热气熏得全身绵软,听着有人垢骂原想爬起来,奈何全身筋疲力尽动弹不得。过了好一阵,待水凉透了他才渐渐清醒,扶着浴盆爬起身,慢条斯理把身上擦干净,穿好了衣服推门走出去,竟见惠姨蹲在门口宰一只活鸡,菜刀把鸡脖子抹断了,黏稠的鸡血飞溅一地。玉蓉本是爆炭脾气,哪里忍得下这般,指着惠姨的鼻子破口大骂:“你个老不死发得什么瘟!敢到我门口作乱!你要是年纪大了发疯犯痴,不如回了老爷叫他开恩放回人,收拾东西回乡下去安享遗年!”惠姨没想着他把周郑成搬出来,心里一慌乱了阵脚,忙口不择言说:“分明是你张狂没规矩,我是奉太太的命来教训!” 张玉蓉冷笑说:“太太最是恩慈大度,宽抚下人,偏叫你们这群势力眼败坏了名声,那一套村婆子说辞她可道不出。”惠姨被他堵的言无可言,正思量如何反驳,大太太见她久不回来又派个丫头过来,她见了不禁喜上眉稍,胆子也跟着壮起来,偏头往玉蓉房里张望,嘻嘻笑着朝丫头道:“姑娘也好好看看,太太唯恐家里遭天花,嘱咐了府子上下忌水,这个倒好,藏在屋里泼水取乐,可不是反了天。”二人不由分说要带玉蓉去见太太,张玉蓉身上一颤,记起自己当年刚跟周郑成同房后,太太随便寻了个不是把他唤进屋子里责难,一伙婆子拿烧着的熏香往腋下烫,现在想起来身上仍冒冷汗。但他又不愿意服软,只得硬着头皮随人过去。万般无奈挨进屋里,大太太早候着他,冷着脸叫玉蓉跪下,他只得犹犹豫豫跪到一边,眼盯着自己膝盖,好像被几万双眼烫着,脊背似是要烧出个窟窿来。偏他是付快嘴烈性子,不等太太说话,自己先嚷着辩驳:“宅门里忌水可没人跟我说,起了岔子倒都不忘怨我,太太,您是吃斋年佛信善的人,什么事都明白道理,可别光听着别人窜哆。” 大太太沉着气端起茶碗,瞪着眼不怒反笑道:“难得你有闲情爱玩水,原也是老爷不体贴,该是拨钱出来置座华清池,免得委屈了张相公。”玉蓉抿着嘴不言语,大太太瞟着眼冷笑说:“还不快起来,不然别人又该说我折磨病西施。你日后老老实实呆在花园子里,只管伺候着老爷,可别再使媚教坏少爷,过去玩的那套假凤虚凰我只当不知道,你没事时多照一照镜子,瞧清楚自己是什么个东西,莫忘了顾量身份,免得日后埋怨我心狠!”她忽然一扬手,一碗铁观音尽数泼在张玉蓉脸上,成串的水珠顺着头发泻下来,玉蓉又羞又愤抖瑟如糠,软着腿站起身,扭头就往屋外跑。 玉蓉刚奔出去不远,周丹青岔着路也来太太房里,他一大早去了花园里,听桂奴说玉蓉被扯去见太太,几乎吓破了胆,连忙一道风似的赶过来,推开门正见太太咬牙切齿跟人骂玉蓉,心里暗松一口气,知道玉蓉该已脱身离开,正要拜过太太再回花园,忽然被她冷声喝住,只得垂首站立住。太太瞧了他半晌,脸上浮出万千颜色,恍惚着绽放,又渐渐冷下去,板着脸对他厉声道:“日后少去找那个戏子,你父亲玩物丧志,你也要学着不成?”周丹青嘴唇动了动,轻声对他母亲说:“玉蓉好 分卷阅读3 分卷阅读4 无绝期+家事+水仙 作者:小窗浓睡 分卷阅读4 像我兄弟,他身缠恶疾,朝不保夕,儿子怎么忍见他受苦,毕竟是娘…毕竟是咱们家害了他,过往不消再提,只是总有人该补偿。”太太听得一怔,心中突然窜出一股火,绕着满腔子乱撞,整个宅门都知道她送的鸡汤害了张玉蓉,这些年饱受丈夫责难、儿子怨恨,纵是再口尖舌利也辩驳不清。她因此更恨上张玉蓉,所有的恶毒不带矫饰,日日盼着他早些死了,却也只是空空盼着。 ☆、第 4 章 好容易脱身出来,周丹青赶到花园里,张玉蓉又紧闭上房门,他心中不忍,拍着门喊“玉蓉”,屋里忽然传出剧烈的咳喘,好像唱歌的鸟被踩住喉咙,心头上似给人抽了一鞭子,情急之下撞门闯进去,却见张玉蓉蜷缩在床上,双手捂着嘴抖成一团,周丹青唬得挨到他身边,搂着他的肩大声喊“蓉哥!”,玉蓉强挣开眼,定神瞧他笑道:“你日后再别来见我,横竖我也是该死了,只求待尸骨凉透,坟上盖满草,你还能记得我。”周丹青听得心如刀绞,默道他又病成如此,不知遭了太太何样的刁难,想到前一日玉蓉还站在太阳底下明艳如花,此时竟虚孱得恍似弥留,他们之间还有那么多话掖藏在心里,这辈子也不愿说出来,但又忍不得心中不甘,只得强镇着心神安抚:“你就知道胡言乱语咒自己,要死哪是这般轻巧的,等我去寻个超群的好大夫,保管药到病除,待你年过期頣,膝下子孙成荫,尽享人间天伦。” 这本是句句祝愿,他却说得彻骨酸心,眼里几乎坠出泪水。玉蓉把脸撇过去,肩膀更加颤抖不止,周丹青再去扶他,张玉蓉忽然蓬着头发挣起身,扯住他笑道:“丹青,你可还记得过去跟我说过什么?我哪管是真心假意,只想带着那些话上路,其余的,你再不必多言。”周丹青有无数言词冲到唇边,又滑进喉咙生生吞咽进肚,张玉蓉满头大汗虚脱过去,他不敢再吵,起身退出门,吩咐桂奴好好伺候着,深一脚浅一脚往园外走。 周家向来各自开伙,孙棠落瞧见相公回来,忙起身迎上,询问他午饭想要吃什么,周丹青哪还能咽得下饭,只胡乱推说自己困乏便回卧房歇息,一沾上床塌便真就昏昏沉沉盹过去。忽然间脚下似蹬了风,正见张玉蓉被五色祥云围簇着,身穿着大红的行龙女蟒裙,甩起大沿阔袖做一付弱柳扶风,张开嘴偏偏唱不出声音,他恍惚着要上前搂抱住,一双腿却半分挪动不开,玉蓉哀怨着眉眼哑声作唱,水钻头面闪了他的眼,飞起的裙角几乎落到他手里。他们分明离得那么近,但毕竟无力挨靠到一起。周丹青猛打个寒战惊醒过来,口干舌燥想要起身拿一碗水喝,却忽然僵怔着不知所措,他记得自己还是幼年时,一瞧见张玉蓉扮的杨娘娘便像遭了魔障,既不顾那本是他爹养来唱曲的雀儿,也不懂跟个男戏拉拉扯扯不成体统,只因为着喜欢,便一门心思待他好,满嘴里赌了咒说将来要娶他做媳妇,这时再细细想来,过去那些荒唐的念头竟一刻也未更改,可是仅凭着这如此又有什么用处?孙棠落在门外轻声唤他:“相公,你身上可是不好?我叫香娃炖了小米粥,有自家腌的酱菜,你趁热吃一点。”周丹青忙请妻子进来,孙棠落把粥菜碗筷摆到桌上,香娃在另捧着手巾热水候在一边,她拧了把手巾替周丹青擦了手,嘴唇上新抹了胭脂膏子,红润得似一瓣熟艳海棠花,只可惜再娇艳的颜色,周丹青也无暇留恋,虽然漫上满心的愧疚,还是一言不发出了房。 周丹青唤上个小厮打点出大包小包去请个姓崔的大夫,那人祖上本在太医院里当差,偏偏生来不肖,受不得为官的苦楚,隐匿在市井替人瞧病,使的方子大都蹊跷古怪,不知吓退多少不知情的病人。周丹青听个人说他有起死回生的能耐,当下里心中一动,派出人四处打听,终是寻着大夫下落,他随小厮引路,绕过七旋九转的弄堂,进了一间破败院子,正赶上催大夫坐在梧桐树下扒饭,眼皮略一抬,瞧着周丹清懒于搭理,周丹青忙要小厮奉上见面礼,催大夫吃尽碗里最后一粒米,一抹嘴问他:“生得什么病?可是趴在床上正等着咽气?”周丹青当即气得满面涨红,因有事相求又不得发作,朝了大夫拱手道:“先生明鉴,我有一个挚友几年前中剧毒,如今毒侵入骨无人可诊,病情时好时坏总断不得根,还劳烦您受累随我往府里走一趟。” 催大夫接了礼品抱进屋,周丹青忙撵进去,却听着对方说:“我可不知道天底下什么毒诊不清又能拖上好几年,劝您还是令处请高明,免得耽搁了病人。”周丹青见他收了礼知道此人必有办法,站在屋子当中便不肯走,催大夫瞧了他半晌只得说:“我确是有医这样病的房子,也不消再到贵府里诊脉,您只按方子吃上一年半载便可病除,只是有一样药引,虽不算稀罕物,但也请您三思了再置办。”周丹青心里噗嗵噗嗵一真乱跳,想到能治玉蓉,往日所有的疲乏不甘一扫而尽,连忙问大夫:“是什么样的药引?先生但凡说了,我必有办法寻得。”催大夫冷笑说:“那东西可不算希奇,只要一截活人的手指头趁着煎熬煨进药汤里,待吃完了一两年,总免不得耗去三两根。” 周丹青听后大吃一惊,自己默默盘算,脑子里好像有万马奔腾,他一向只懂得谦逊守礼,一辈子也不敢伤天害理,到哪儿去寻活人手指头?一时间心内茫然无措,吩咐小厮拿出诊金致谢,催大夫懒得过目,随手接了搁到一边,摸出张纸凭心写下几味药,周丹青忙双手接下来,那一瞬反倒生出异样澄明。一路上捧着药方魂不守舍往家赶,路过药铺不忘置齐了方子上的药,再回到家,天已经擦上黑,孙棠落叫人把饭菜热了端上来,见周丹青心事重重忙咨问有何烦愁,周丹青只抿了嘴不言语,看着桌上的菜倒真觉出饥饿,孙棠落见状忙递上银筷子,自己坐在一边陪着,另张罗着替他添饭夹菜。待息了灯,二人放下鸳帐同床异梦,周丹青辗转思量着他与张玉蓉,这么多年来,明里暗里百般纠葛,总不能算是不喜欢,可他俩都是自己做不了主的人,且不论天性人伦,单就周家的老爷太太要如何应对?但他毕竟笃定了主意要救张玉蓉,悄声唤一句“棠落”,见妻子已睡熟,轻手蹑脚出了卧房,趁着窗外透出的银灰寻出火炉子煎起药,酸苦的白汽渐渐腾到脸面上,他一辈子只豪迈这一次,往桌上垫了张油纸,一只手牢稳压上去,紧紧握着雪亮的钢刀对着小指关节往下切割。 第二日大早,刚给父母请过安,周丹青捧着刚熬好的药马不停蹄奔进花园里,桂奴舍下张玉蓉不知跑去哪里玩,房门半掩着,周丹青一进去见玉蓉还正睡得熟,他刚刚放下心来,竟见床 分卷阅读4 分卷阅读5 无绝期+家事+水仙 作者:小窗浓睡 分卷阅读5 褥上染了零星的暗红,想是玉蓉半夜里呕血沾上的,一时更觉摧心蚀骨,忙轻声唤着玉蓉起来,张玉蓉嘴唇忽然一抿,原来早就惊醒,睁开了眼对周丹青道:“我还当你真就不来了,正在这屋里思量寻死的法子。”周丹青听得又惊又恐,心里酸楚难安,故做了安定淡然说道:“辛辛苦苦熬上药,巴巴盼着你能病愈,你倒是说这样的胡话呕人。”张玉蓉面色蜡黄摇着头默不言语,周丹青端着药碗喂他吃药,张玉蓉瞥着脸躲闪,他皱起眉劝道:“这付药不比相前的,保管你能药到病除,我自然知道你吃尽苦头,可是蓉哥,你就当单为了我,待得身体痊愈,我求爹娘把你放出去,日后吃斋念佛,求佑你能安享荣花,再不受人间疾苦。”张玉蓉哆嗦了半天,终于把一勺汤药吃进嘴里,周丹青喜出望外,连忙再喂,正露出手上缠的白纱,玉蓉问他:“手是怎么了?”周丹青笑道:“逗个鹦鹉没留神,叫那东西啄了一口。”张玉蓉也没多想,只是轻声道:“荣华富贵我也享过了,人间冷暖也早不新鲜,我只期望你能一直记得我,别当是草尖上的露水转瞬即逝,待往后妻妾成群、子女环膝,还能念着唱戏的张玉蓉,我便已能含笑。”这一字一句抽打在他身上,周丹青几乎要脱口说出往日所有隐忍,但毕竟无可言诺,垂目不语。 ☆、第 5 章 他再宽慰张玉蓉几句,满心的残破的痕迹无暇收拾,瞧着他渐渐睡下便走出房,一路上又牵挂玉蓉屋里阴冷潮湿,身边又缺个殷勤服侍,不知仍得吃多少苦头。待出了花园,猛见着孙棠落正望眼欲穿等候着,只得硬着头皮走上去,孙棠落本是绝顶聪明,明知道自己丈夫心存奇念,哪愿意直言点出来,忙和颜悦色对他道:“早听得相公宽恤待人,我也绝非是刻薄不容人的,只是张公子也算是自家人,日后熬药的活计大可交给下人,叫香娃候在厨房里守着,待煎好了立刻给他送过去,免得相公日夜操劳。我自然也懂得如何做事,刚才收拾出参膏鹿茸正准备送到花园里,也不知对不对病症,还请相公先过了目。” 周丹青听得一愣,深知他妻子所言句句殷诚,心中感激不尽,二人相伴着返回去,少不得一场夫妻恩爱浓情蜜意。孙棠落裹着水红的小衣,熏得面上红朴朴的又道:“说句造次的话,爹爹身边本不乏如花美眷,不如向他求了张公子,我俩分庭而居,都是伺候相公。”周丹青想了想笑道:“哪有你说得这般轻巧。纵是爹同意了,娘怎么能容他。”他心里又涌出无限愁伤,一边可悲玉蓉命途多舛,一边感激他妻子温润贤良,斜眼瞟着孙棠落,唯恐自己往日寒了她的心,忙把烦恼收敛住,一心一意陪伴她。 自这之后,房里有孙棠落帮着操持,香娃每天熬好药交给他过目,周丹青只管捧着瓷碗巴巴送去花园里。那方子虽是古怪但确有奇效,玉蓉的气色果然一日胜过一日,周丹青瞧得欣喜欲狂,往日的愧疚一扫而空,坐在屋里只剩下欢喜。玉蓉披一件白褂子朝他冷笑道:“你这是替谁高兴,就算我死不成,也轮不着你过来,原该是老爷探问才是。”周丹青知道他说的气话,抿着嘴逗引道:“不如朝我爹要了你,你日后住到我那院子,我也免得两边跑动。”玉蓉听得身上一震,满眼绽出奇异的绚烂,却又听周丹青道:“蓉哥你别恼,我是跟你说笑话。你现在只管着养病,终究有一日我会把你放出府。”张玉蓉木愣了半晌,垂了眼淡淡说:“我早是就人不人鬼,到外边又有什么用。” 天气好的时候,两个人到花园里散步,玉蓉虽久住在园子里,却从不曾好好游览一番,逛到草木深处,仿佛误闯进桃花源,四处乱红芬香、落英缤纷,拖着尾巴的白孔雀躲在假山后面,再有风疏云淡,碧水淙淙,几乎让他想一步步迈到天上去。周丹青笑道:“你过去被烦病扰得一叶障目,总瞧不见这世上的好处,等到身体康健起来,心里也自然快乐。”张玉蓉偏着头笑道:“可巧我偏偏叫那一叶害苦了,满园子的繁盛竟然从来没瞧见。”他穿的薄绸褂子迎风腾起来,好像霓裳羽衣化作云朵,笑容渐渐沉凝在脸上,连同着往昔眷恋不舍都深深烙进魂魄,周丹青猛一恍惚,想再说些温言软语,又不知如何言语。忽见桂奴远远的寻过来,见到他喘着气道:“可要小的好找。恭贺少爷大喜,香娃姐姐说少奶奶得了喜,请您赶快回去看看。”周丹青听了大吃一惊,也顾不得张玉蓉,拔腿就要往园外跑,玉蓉忽然下狠劲扯住他,眸子里盛着一汪翻滚的水,嘴唇却紧紧蚌合,仿佛抵死仍是一言不发。周丹青笑道:“蓉哥你先回屋歇一会儿,我瞧过了棠落再来看你。”不由分说撇开张玉蓉,一边往前跑一边听着身后依稀有人高声呼喊他。待一溜烟赶回去,孙棠落正在屋里含笑等候着,周丹青忙问:“是个何样的孩子?”香娃站在小姐身后掌不住笑道:“现在哪能瞧得出。前连天小姐恹恹不思饮食,刚找了大夫来瞧,竟是害了喜。过去听说‘好事盈门’咱们还不明白,今天才懂得什么叫天上掉下来的福份!”周丹青听得丫头如此,心中更是欢喜,连忙赶着回禀爹娘,老爷太太自然喜不自持,忙叫人通告亲家,又捧了族谱黄历算日子取名子,周家上下一片欢腾景像。 张玉蓉偏在这时候犯起病,趴在床上大口呕出血,一床薄褥被揉搓得不成样。桂奴只怕触了老爷太太的霉头,把门一关便任他在里面作死作活,自己落得清闲,跑进园子里打雀儿玩。到深夜里,周丹青高高兴兴端着药来瞧一蓉,推开门见那情形大惊失色,不知道一日之间他竟又病成这个样,双脚像生了根不知往前迈,张玉蓉尚存一丝余力,缓缓抬了手把他唤过去,周丹青这才连忙喊“蓉哥,蓉哥!”玉蓉气若游丝朝他笑道:“丹青…难为你这时候还想着我,可惜我总配不上,今日里受得种种都是自作孽。过去总也劝自己,‘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可终究看不透。这辈子挣得没完没了,等到死怕还是没完没了。”他分明攒了万千的委屈,可终归只说出这几句,周丹清听得模糊时作糊涂,待听到明白还是作糊涂。他好说歹说把药喂给玉蓉吃,此时什么也不敢想,什么也不愿想,自己是即要做别人的父亲的人,再行不得当年那套荒唐,纵是尚存万般不舍,也强自压进心里。可玉蓉口口声声念的死,他又委实不敢想,人活着时早已经纠葛不清,那他死了呢,这一番有始无终又如何依托? 周丹青无可奈何走出去,昏暗的背影像要溶进月光里,张玉蓉又哆嗦着爬到床台瞧他渐行渐远,银辉映着他瘦削的脸,本应是伤心致极,却忽然勾起唇角绽出明艳的笑 分卷阅读5 分卷阅读6 无绝期+家事+水仙 作者:小窗浓睡 分卷阅读6 颜。那一年,他和周丹青尚是亲密无间,半大的孩子已懂得朝朝暮暮,玉蓉本惯作这各式恩情爱慕,却从未真正被人爱,听了虚虚实实的海誓山盟,不由不信以为真,痴心妄想空守着少爷。眼瞧着周丹青渐渐年长懂得分寸,两个人再不好形影不分,他生怕往日少年懵懂无足牵挂,暗地买通太太的丫鬟给自己送了一碗汤,喝下之后装起重病。从此别人都以为太太害了他,周丹青再不能抛舍他,舍下往后十几年的荣华富贵、春风得意,只愿挣来周丹青一腔真心实意,到后来假戏真做,果真染上心病,周丹青待他好,他就能活着,待情意转至凉薄,他便只有死。可是对于他现在,死未尝不是好事情。玉蓉笑累了,摇摇晃晃又躺回床上,满屋的冰凉顺着指尖往心里爬,睁着眼睛数眼前缀出的无数不甘和愁怨,太多的恨与怨要他心慌神乱,再闭上眼,脑子缀着各式明暗交接的愁苦,混沌相偎着凝滞在面前,抹也抹不去。 朝朝昔昔再熬下去,玉蓉的病总不见好。孙棠落在大雪天里生下个女孩,周家的人倒还算高兴,门口悬上鞭炮热热闹闹放一通。周丹青仍是每日里给玉蓉送汤药,手上缠得纱布又厚一层,拈着白瓷勺子把药喂进他嘴里。连着这一番细心调理,玉蓉身上时好时坏,骨瘦如柴再作不出贵妃样子,可周丹青仍以为他正渐渐康复,深冬屋子里阴冷,周丹青另给他置了火炉棉被,拨了手脚勤快的下人来伺候。赶上哪一日阳光明媚,他扶着玉蓉到外边晒太阳,花园子少了往日的浓荫繁茂,枝头上挂着一团团残雪,地上映出二人相互缠接的影子,他对玉蓉说:“我总也忘不了你唱戏的样子,待再吃几付药,兴许病就好了,你还给我唱‘贵妃醉酒’,掂着金樽直喂到我嘴里。”玉蓉仿佛影绰绰的见到那情景,点了头满口答应他,因为身上被太阳照晒,心里也渐渐的暖和,烦忧焦虑暂搁脑后,他心中也默默寻思,或许自己真能痊愈,周丹青虽是软弱,却终究爱着自己,他们之间远不会有结束,日子还早,谁知道已后会如何呢。 张玉蓉在开春之前死了。 几年后,周郑成把生意交给周丹青,只管作富贵闲人,大太太日日只管吃斋念佛,再无心打理宅子里的事,孙棠落另给周丹青养了个男孩,一家人欢欣鼓舞,摆了三天三夜的满月酒,大红的鞭炮皮在地上落了厚厚一层。香娃年纪渐渐大了,孙棠落赏了嫁妆把她配给个生意人做续弦。那人家资算殷实,待她也还过得去,到了晚上房里然起明亮电灯,一屋人的面孔清晰可见,她抱着孩子给一群妯娌姐妹讲在周府所见的奇事,说完了扮杨妃的张玉蓉,有个小姑子忍不住问:“这倒真真奇了,你家少爷既喜欢那戏子,怎么又不肯要他?后来呢,后来又怎样?”香娃忙着奶孩子,头也不抬,只淡淡说:“我们小姐说:‘这一般没完没了的怨孽,有情有意,无缘无份,落得最后又能如何?不过充一场笑话。’这档事,没后来。” 《家事》作者:小窗浓睡 文案: 民国腔,有雷. ☆、第 1 章 赵家府的当家赵晚汝坐在黄花梨圈椅上,大丫头同喜握着黑琥珀梳子替他梳理头发。黑鸦雅的长发从指间泻过去,好像滑腻的水触手冰凉。她稍低低身子,轻声问:“大少爷,可要梳个什么发式?”晚汝含笑摇摇头:“哪那么多讲究,束起来就是了。” 同喜便不多问,继续给他梳头发,一边挑着眼悄悄瞅镜里的少爷。过而立的大少爷,青春不再的年纪,却还是张孩儿面,小时候因为身子孱弱,给当成姑娘养,到现在仍是透出股娇气。可就是这么个人,做正室的娘亲早早过世,赵老爷子荒唐一辈子,临咽气还惦念着新同坊的小戏子,留下拢不清的家业,让他个孩子在豺狼虎豹般的叔叔身边讨生活。这其中的艰难有谁说得清。 旁的少爷公子整天花心思淘气快活时,他便拨打起算盘打点家事。一肩担起流年的愁肠,一肩挑起这一大份家业。好在赵家行运如有神助,办丝场,开分店,生意兴隆,钱庄银号里也都入了股,家资较已往更盛,俨然一副华年盛景,只是赵家府大少爷现在仍是孑然一身,贴心人也没一个。每每忆起往事,晚汝总摇摇头,抿着嘴苦笑:“也不算辜负我了。” 头梳好了,干干净净系了条辫子。要说晚汝,年龄虽长了,可还是美的,他这类人,圆圆的脸,小尖下巴。本就不显老。相比之下,反倒比小他几岁的表少爷赵晚泙更少相些。 想到晚泙,晚汝不禁又问:“那是几点的火车,晚澜这孩子怎么还不回来?”三少爷赵晚澜是晚汝嫡亲的兄弟,小时候被晚汝做主送到法兰西去留了洋,快十年了,这还是头一遭回家。同喜忙眺了眼柜子上的西洋小坐钟,摆坠一晃一晃的像荡秋千,说:“才大早呢,三少爷信上说晌午才能到。” 晚汝嗯了一声,起身去逗架子上的大白鹦鹉,多逗人的小东西,会念古诗,讲俏皮话,段克为□它不知费了多少心思。晚汝想了想,忽然问:“那个耳坠子呢,还不替我戴上.” 同喜忙走近柜子,抽出一个小暗盒,里面摆着个金镶玉的小盒,扣着琉璃锁,她用绢子托着,开了锁,是一只更小的紫檀盒子,雕着雷文飞凤,沉淀上年代的芬芳.再开了盒子,才见一枚银灰的耳坠,闪着一点沉静的光色,有如美人迟暮. 这是件有来头的古物,本是一对的,年代久远失了一只,而就这一只,据说已经价值连城.当年晚汝的母亲瘫在床上,硬塞给他,人都糊涂了还一个劲喊:“不能给了别人!” 同喜小心翼翼的用指尖拈起耳坠,仔细瞧瞧,米粒大的坠子上还刻着字,可惜已是其文漫灭,不可细观。晚汝自小打了耳洞,同喜轻轻替他扣上,端起手镜,恭恭敬敬摆在她主子面前。晚汝却不看镜子,只盯着窗口。 晚汝怕见风,赵家的窗子都是关着的,每间屋子都阴暗,仿佛阳光永远也透不进来。只有一道淡漠的颜色是光暧昧的魂魄,映出一团尘埃,在那片地界里沸沸扬扬,仿佛那边不属于人间似的。 晚汝瞅着出了神,他摸摸耳坠:“昨儿我看着,外边那棵桃树苞都爆开了是吧?”他声音太轻了,同喜没听着,还端着镜,盈盈笑着:“您有时候不戴这坠子了,真是挂念小少爷了。”晚汝点点头,声音还是极轻的:“毕竟是我的亲弟弟啊。” 要说三少爷晚澜,晚汝真是极疼爱的,娘亲死的那年他才八岁,周遭是刀枪箭戟,明争暗夺,晚汝只得咬着牙送他走,有多少难自己一个人捱。 正当这时,一个小大姐小跑进来,满面红光:“大少爷 分卷阅读6 分卷阅读7 无绝期+家事+水仙 作者:小窗浓睡 分卷阅读7 ,三少爷的车到正门了。”晚汝忙站起来,同喜替他批上外衫挑了门帘笑道:“您看看,想么来什么。”晚汝待要出去,猛得被太阳一打,只觉眼前一片白光,没来由给惊的心慌神乱,大少爷定定神,又钻回屋子,重坐到圈椅上。同喜把门帘支开一道,站在他身后拿美人槌替他捶肩. 外边传来一片热热闹闹的笑声,大院里,一群丫头家丁拥着个洋装公子,正是赵的小少爷赵晚澜,旁边跟着位年亲绅士,一样的西洋打扮,戴着金丝边眼镜,他瞧瞧晚澜,抿着嘴笑了。晚澜朝他道:“刘一非,你可别客气,待会儿见了我哥就当是自家人。” 同喜闻了声音便迎出来,规规矩矩朝着两位公子打了万福,刘一非反倒不习惯,他是新法人家在国外又呆得久了,这次陪好友回国,早给些雕梁画栋迷昏了头脑,又见一位中国“闺秀”朝他行礼,真是万般拘束。 一个小丫头挑起帘子,同喜引他二人进了里屋。房里阴暗,晚澜在外面晒饱了太阳,只觉一片昏黑,不禁“哎呦”一声,回神定睛一看,却见一位华衣男子端坐在椅上,皎白的脸孔美若女子,一双漆黑的眸子默默盯着他们,如同深不见底的古井,不知怎的让他打出一个冷战。 晚澜凝神瞧了一会儿哥哥,呜一声掌不住哭了,捂着脸,埋在自己肩上,年年岁岁积下的泪水一齐涌出来。晚汝瞟了眼刘一非,反倒气乏,看着自个儿的亲兄弟,没来由觉得陌生,送他走时还是个半大小子,穿件苏绣的褂子,说话细声细气。这会儿赶上自己高了,一身洋装洋鞋,杏眼吊着,长得越发像娘亲。 晚澜仍呜呜咽咽的哭着,连带着一屋的下人都红了眼圈,同喜忙送上抹泪的绢子,几个年长的婆子也纷纷劝慰。晚汝端端正正坐在椅上,瞧着晚澜气喘平了,微微一笑道:“又不是妇人家,哪有那么多眼泪。” 晚澜待要再哭一场,听他这言语,脸一阵青白,退了一步,也坐在椅子上。同喜忙笑道:“少爷是欢喜紧了。”晚汝摆摆手:“也罢了。我身子乏了,这里也不是见客的地方,你先下去歇着,待会儿到偏厅上去。”晚澜抿了下嘴唇,猛站起身,快步走出屋去。刘一非还想对晚汝客气几句,大少爷却由丫头扶着走开了。 晚澜给安排到幼时住过的屋里去,一走进门,房中不甚亮堂,点着大少爷喜欢的熏香,依稀还是当年的布置,沉香木案几上摆着活眼儿端砚,细光锋湖笔,雕木炕上犹放着他临走还玩过的缎面老虎,自己都记不清了,难为他哥哥想着。 晚澜坐在床沿,万般滋味涌上心头,道不出如何苦辣酸甜。哥哥啊,他的哥哥,口上说着疼他,却从没夸过他,陪过他,待他,还不及丫头亲。 这些年,自己远渡重洋,受了多少委屈,挨了多少寂寞,他在家里可有惦念?本已为心肠都给凉透了,可大少爷一通电报,还是迷昏了脑仁儿,一路上坐轮船,乘火车,星急火急的赶过来,不过想瞧瞧自己的亲哥哥。可等来了,见着了哥哥,唯一的哥哥啊,他怯怕了。 这个人究竟是谁啊?他的唇像含着血,面色白如鬼魅,像个纸皮缝的假娃娃。也许他早就是这样了,自己小时候总昂头看这个假娃娃。晚澜想着想着便哭了。哥哥究竟什么模样?晚澜只记得是“假的”,别的,别的,他看不清。 他跟晚汝之间隔着层磨沙的玻璃,拼死了也砸不开彼此的隔膜。 晚澜凄凄惨惨的抬起头,看到雪白的帐子,别着玉蝙蝠钩子,想着有一年,晚汝跟段家少爷出门吃酒,喝醉了便躲在自己房里灌醒酒汤,他那时小,只记得哥哥仍是姑娘打扮,脸儿红朴朴的,大眼睛含着水,他想偎到哥哥怀里,却听见晚汝吃吃笑着说:“真好,你哪儿都去的了。”声音又软又黏。 晚澜把腿抬起来,抵在雕花的床柱上,这是一双修长,文明的腿,能跑遍五湖四海。只是这时候,大少爷可还稀罕?无论如何,摸着自己的腿,他安下心来,他哪儿都去得了。泪水在脸上干了,什么痕迹也没留下。他在阴暗的屋里影绰绰的笑了。 ☆、第 2 章 一个小大姐突然推门进来,手上端个青花瓶子,瞧着三少爷,惊了一跳。晚澜沉着脸把腿放下来,细眉一挑:“这是哪门子的规矩,丫头往少爷房里闯!”小丫头才刚梳上头,给晚澜唬得不得了,好半天喏喏道:“大少爷说院里新开了桃花,特意折了拿给您玩。”晚澜看看她捧的花瓶,里面插了一束桃枝,星星点点开着些花,倒也应景,伸手便接了。随口问道:“大少爷还说什么了?”小丫头低头垂手,小声答一句:“没了。”便不言语。“丧气的慌。”晚澜背过身去冷笑一声:“这个家二十几年了还是一个样。”他把花摆在桌上,想着刚刚还昂然的生命,转眼就会调零,不由得悲从中来,只觉得这桌子,这顶帐,这床,整一间屋子都跟活着的东西格格不入,抬腿便往外走。毕竟是离家久了,没走几步他便绕在曲径上迷了方向,丫头从后面追上来:“三少爷,您走错了路。”却说晚澜最是听不得“三少爷”这个称呼的,扬手便甩了丫头一巴掌,大骂道:“你有哪门子的三少爷!”小丫头没留神,磕在石阶上,旁边忽然有人道:“少爷仔细手疼。”却见是晚汝的贴身丫头同喜,只见同喜道了万福,笑盈盈走上前:“大少爷正念叨着让您过去呢,他身子总也不爽利,见着您却舒坦多了。”晚澜便不说什么,只随着同喜去见晚汝。偏厅的门槛高高的,晚澜抬腿跨进去,只觉一阵阴风扑面,凉得头皮发麻。他往里面瞅,宽敞的室内也是暗的,只能看见一张楠木桌子,上面放着个白玉瓶子,不知谁拿毛笔写上句“月光如水水如天”。晚汝坐在桌旁,苍白的脸稍稍有了红润,可唇仍是枯的,有如晒过的花瓣一般。他穿件黑缎长衫,身子隐在阴影里,只能见一张白脸。晚澜瞧见哥哥正微微朝自己笑,顿觉酸心彻骨,几步跨过去捂住他的手。大少爷的手又凉又软,晚澜终于掌不住哭了,“哥哥!”他喊了一声,却赶紧擦干了泪。同喜扶晚澜坐下,丫头们摆上果子,又端了“秀眉”茶上来,一干人等都退去了,只留茶博士伺侯。晚澜低头吃茶,半晌过后才幽幽道:“哥,你怎么就送我去那里?你可知,你可知…..”他不知该如何说起,只得哽咽住。晚汝摇摇头:“你不知我的心思,莫要怪我便是。”晚澜冷笑道:“旁人都道我是富贵乡里长起的,可在那远地界,哪个真心待你,纵是死了也没人多问一句。哥哥倒好,一句话便撇清了。”晚汝笑骂道:“怎就长了张破落户的嘴。”他沉下眼睛,温柔的看着晚澜,就像看着另一个美好自 分卷阅读7 分卷阅读8 无绝期+家事+水仙 作者:小窗浓睡 分卷阅读8 己,一双眼瞳黑得一无所有:“呆会儿我摆了酒为你洗尘,请的都是自家人,你随意便好。”晚澜冷笑一下,他“自家人”只有赵晚汝一个,谁记得还有哪些豺狼虎豹的亲戚。脑中忽然闪出一个人,晚澜忙问:“他呢?赵晚泙也来?”汝笑而不语。赵晚泙,那个婊子带进赵家的野种?他不配,他见不得他!晚澜愤愤道:“哥,别让他来!”晚汝喝了一口茶:“由他吧。倒是你,这次带来的朋友是什么来历?”晚澜笑道:“你说刘一非,他这人是好的,我前年得场大病还多亏了他。前一阵他父亲生意上出了差子,搅得他整日无精打彩,我正好带他来散散心。”晚汝点点头,掏出一块珐琅器的怀表,指针嘀哒嘀哒,他声音极轻,像是自言自语:“正午开席,按新法请,咱们族里也有新派的老爷奶奶。还有你段大哥,也是留过洋的,你们都是极好。”晚澜忽然又感到一阵冷,他想得回去添件衣服,站起来往外走,觉得颈上刺凉,回头一看,见哥哥正瞧着自己,眼白冷得发蓝。晚澜隐隐听着他小声说:“小澜,别怪我,只要不在这里,你呆在哪都是好的。”他打了个冷战,看见哥哥的脸和那白瓶子浮在黑色的潮水里,幽幽的闪着光,他露出一口细碎的银牙,像旷野里一匹饥饿而孤独的狼。刘一非呆在赵家的屋里坐立不安,只得踱出去晒晒太阳。他父亲是给洋人做事的,兢兢业业几十年,结果洋人翻脸无情,出了亏空要他自己填,落得个家财散尽的下场。他只恨自己一介书生百无用处,没法为家里排忧解难。晚澜好心带他出来散心,他心烦神躁却也不好驳人面子,两人本是交好甚久,他一番心思全费在晚澜身上,对方玲珑心肝却装做没事人一样,让他不禁又急又恼。想着愁烦的事,他不知不觉走进花园子里,正思量该怎么回去,却见枚瑰花从里站着一个人,穿一条青色长衫,修身削肩,偏分短发,长身立在重重枝叶中,竟像是蘸了水墨画上的人。那人瞧见了他,微一颔首走上前来。这才看清来人生得一双凤目,盛了琉璃碎片似的脉脉含情,肤色欺霜压雪,冰凌花雕了一般。刘一非正惊得发呆,那微微一笑道:“可是刘一非先生?鄙下赵晚泙,久违您大名。”刘一非这才记起,晚澜给他说过,他父亲生前荒诞无度,纳了秦淮河上当红的窑姐儿蓝田玉做妾,连带着把婊子儿子也接进府中,让全金陵的人看了笑话。想来骂的便是眼前的赵晚泙。他笑道:“原来是二少爷,您真真消息灵通,我才刚到您便知道了。”晚泙淡淡道:“赵家,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哪能瞒得下新鲜事。不过,我也不算是赵家的人了。”他眼波流动,自有一番风流态度:“刘先生是明理人,莫要再叫我二少爷,一句表少爷,已是万分的担不起。”刘一非不便细问,倒是晚泙低声道:“我今天是来求大少爷的,否则,否则,我真是活不下去了。刘先生,想来您也知道,我的名声…….”他惨然一笑,一汪眼眸里盛着乌黑的琉璃片,上面盖着流动的水,竟有几分相似于晚澜。刘一非心潮涌动,忙低下头。晚泙掠了掠头发:“少爷的洗尘宴要开了,劳烦您带我一起去,我这不请自来的衰客也可露一露脸。”刘一非忙道:“岂敢。”如此,晚泙引着刘一非进了大厅,这间厅是晚汝半年前专找了德意志人盖的,天花板上挂了德国买的水晶吊灯,地板铺了一水儿的花岗石,映的各色男女光鲜动人,因为是家宴,只摆了两桌席,空出好大的场子做舞池,还请了西洋乐队助兴。刘一非一眼便瞧见大少爷坐在沙发上,换了件暗麒麟的长袍,对襟马褂打了盘扣,他长头发束在脑后,英气里又带出几分纤柔,晚澜正坐在晚汝身边,瞅着晚泙,一白眼,起身便走了。晚泙也不计较,小步走向晚汝,晚汝只笑着,动也不不动,同喜见晚泙过来了,便端一碗茶给他,晚泙忙道:“妹妹歇着吧。”晚汝莞尔:“难得你过来,陪别的老爷奶奶们说说话,别拘束着,有什么事情待会儿诉给我听。”晚泙只得退下。 ☆、第 3 章 刘一非找不着了晚澜,见晚泙在一边讪着便抓一把松仁给他,两人正说着话,又有客到,大少爷站起身来迎上去,此时,乐队奏起乐来,长号里吹出的是“彩云追月”。 刘一非看到来客是个体面的中年人,穿着宝蓝马褂,戴礼帽,面目工整得很,只是身体微微发了福,头上也见着银丝,他手边挽个杨柳腰的女伴,穿件苹果绿的旗袍,眉眼勾画入时,不经意间抬起手来,指上的钻石足有莲子大,映着灯光恍人眼睛。 晚泙轻声道:“这是段家二爷段克,顶上有个姐姐夭折了,他是段家独子,跟大少爷长在一起的…”他想着了什么,话锋一转:“娶了十几房的妾,正房奶奶给生生气死,现在一屋的小老婆要争破头了。”刘一非虽没什么兴趣,也侧身听着。 段克落了坐,小妾碧雪在一边伺候着,晚汝摇着折扇笑道:“二哥,你有日子没来了,平日里请都请不动,今天我是沾了晚澜的光。”段克哈哈笑道:“晚汝真真要折死我,你若这么说,我便天天到你这儿来,瞧把你的雨花石路走腌臜了。”晚汝笑骂道:“没来由就招人烦。” 段克见晚汝苍白着脸,唇上抹了胭脂般红艳,耳上祖传的坠子一晃一晃,有如活了一般,轻轻笑道:“前几天我去沈阳办货,听说你又病了,特意寻了一棵野山参,那采参的还不肯卖给我,非说长这么大是要成精的,我说:谁管你那些狗屁事,硬是强买回来,过几日派人送到你府上来。” 晚汝抿嘴道:“好好一位书香家的少爷,现在做起胡子来了。”段克看着他,眼里掠上一层浮云,雾漫漫的看不着边际,他轻轻道:“晚汝,我真愿自己做了胡子。” 一个年长的男仆恭身向大少爷示意,晚汝点点头,对段克道:“二哥,咱们入席吧。”他打头坐上第一席首座。此时,晚澜已经走出来,穿着法国真丝的白西装,摩洛哥羊皮鞋,拇指上戴一枚他哥哥给的和田玉班指,瞧着晚汝笑了笑,当仁不让坐到大少爷身边,段克便坐在晚汝另一侧,其他宾客一一落坐,晚泙瞧着段克的妾碧雪也坐到席上,便犹犹豫豫上了末座,刘一非没什么讲究,挨着晚泙坐下。 晚澜看了他一眼,欲要说什么,却也没张口。头一道菜是开味的什锦豆腐涝,多淋了些辣油,晚澜笑道:“一看就知道是我的菜了。”晚汝也笑:“巴巴的就要吃这个,真真什么口味。”段克道:“晚澜这是愁乡了,你哥哥不讲究,哪天到我府上去,有个厨子做回卤干堪是一绝。” 又上了五香豆,素干丝,各色小菜不一而足,晚汝随便尝了口,对晚澜道:“你 分卷阅读8 分卷阅读9 无绝期+家事+水仙 作者:小窗浓睡 分卷阅读9 段大哥是个老餮,养了多少厨子,单个菊花脑豆腐汤就要做出十几种味来。”下人摆上木瓜酿的鲨鱼翅,段克先挑了一碟子,淋上镇江醋,双手端给晚汝:“我记得你爱吃这个。” 晚澜抿嘴笑笑,晚汝偏着头,指尖玩弄着耳坠子:“难为你想着。”瞧了眼坐在旁边的碧雪,他又微微一笑:“二哥最会照顾人的,做兄弟的自会给你分忧,续正房的事也不着急,怎么也要找上金陵独一份的人物来衬你。” 段克一愣,就着竹叶青吃了块鸭肫:“那可好了,省得我现在乌眉黑嘴见不得人。”碧雪可不乐意了,她正给宠到浪尖上,也顾不得体面便嗔道:“大少爷忒热心了,段家门里的事也要管。” 晚汝虽不理她,晚澜却最看不上这号人,他撕了只绍兴鸭头轻笑道:“姨娘莫傻了,天底下有的是奇花异草,哪个男人只守在一株上?”说得大伙都笑了,刘一非推推金思边眼镜:“可是还有‘莆草韧如丝,磐石无转移’晚澜可要记得。” 晚澜一听,气便不打一处来,横眉竖眼道:“你坐到那边,倒不如坐大门上了!”刘一非听他叫骂,却也不恼,晚汝把菊花茶推到晚澜手上:“真真一张什么嘴,一顿饭也吃得硝烟四起。” 晚澜冷笑一声,盯着晚泙筷子戳了几下狮子头,晚泙倒被盯得不好意思,拿筷子在碟上划拉。另一桌上有个清客说了个笑话,引得大伙哄堂大笑,晚汝抿着嘴对刘一非道:“听晚澜说在国外多亏了您照顾,我身子不济,难免不周道,哪天闲了让晚澜带您四处逛逛。”刘一非笑道:“那自然是好的。” 段克饮了一碗烧酒,捧过碧雪替他剥的一碟盐胡桃:“我去沈阳办货时倒是听了一件奇事,说是一位世家公子,外有玉树临风之貌,内俱苗发宋克之贤,正是前途似锦,偏生跟同窗生了断袖之好。也是前世的冤孽,两人竟真就海誓山盟,行举案齐眉之好….” 碧雪没留神,剥胡桃折断了凤仙花染的指甲,“哎呦”一声把指头含在嘴里,晚汝笑道:“还不快拿金指甲套子来。”晚澜急得直摆手:“别打混,往后呢?”“往后?”段克夹了片香螺肉:“还能怎样,宅门里哪能容下这种事,便是养个戏子也要放在外宅,更何况都是公子少爷哥。那位公子到底要娶了亲,断了念想。” 大家纷纷叹道:“那是自然。”段克笑道:“奇就奇在这里,大婚当日,新郎官撇下娘子去跟旧好喝酒,两人喝着喝着忽然喊冷,要人把柴草点起来。那可是七月天,哪里会有寒意,一旁的人热得难受,纷纷躲出去,这二人竟是泼出是十几坛的酒,一把火烧着房子,听说那火啊,灭不得根,竟是染了三天三夜,把半张天烤得通红。等再去寻那二人,便是连骨头也化在一起了。” 众人皆大叹,晚澜更是听不得此话,一时之间越发痴了:“真真是奇了,那位公子姓什么叫什么?是哪户人家的?”晚汝冷笑道:“晚澜别傻了,听段大哥给你编故事。读圣贤书的人,哪是能辱没祖宗的,说是世家公子,还不是说书人杜撰呢。” 晚澜如何听得下,借着酒劲他去扯哥哥的袖子:“哥,你且听我说……”晚汝却挣开他站了起来,段克酒气也上了脸:“大少爷往哪里去?”晚汝笑道:“大家慢用,我去屋里点个炮。”晚泙半晌没话说,这时候站起来跟上:“我伺候您。” 晚泙随着大少爷走过阴冷冷的过道,外边日头还照着呢,刚进了秋,赵家却是这样寒冷,冷得让人一分也待不下去。晚泙在拐角停下来,他想掏绢子擦擦冷汗,摸了半天才想起早上走得匆忙忘了带,手心里出了一把汗,忙在衫子上抹了,跟着丫头进了一间屋,里面黑漆漆阴冷得吓人。他打了个寒战,可是他不怕,这是赵家啊,怕也要习惯了。 大少爷側身躺在罗汉床上,腿上搭条白兔毛毯子,像一朵花绽放在乌黑的死水里。同喜端上烟枪,红唇吸了一口,俯下身子轻轻朝他喷出一缕青丝。晚泙“噗嗵”一声跪在哥哥面前,眼泪断线的珠子般流下来:“大少爷,大少爷,您得救救我,我活不下去了。” 晚汝吃着烟,头也不抬,“大少爷,”晚泙揉搓着衣服:“原是我的错,不该跟了李万隆,可是他才刚死,那几房儿女就将我撵出去,我手不能抬肩不能挑,如何养活自己?哥哥,哥哥,我那时只是想着,老头子对我不错,安分守着总能熬出来,可如今,可如今……”他哽咽着,死死扒住床,脸上满是泪痕,幽幽的看着他哥哥。晚汝眯着眼,同喜在一边替他捶腿,他这两个弟弟,一个事事争强,一个处处示弱,哪一个也不叫人省心. 他拨弄了下耳坠子,清烟自指间缭绕,好一会儿,屋里一声没有,晚澜几乎疑心他要睡去了,晚汝开口道:“你也大了,我总管不得。”他伸手招呼一个小丫头:“去看看抽屉里有没有个瓷盒子。”过了一会儿,丫头果然捧上一个描瓷盒子,晚汝接过来打开,里面是一对虾肉地的翡翠镯子,翠莹莹的冷玉,捂一会儿怕便会化了,他把盒子递给晚泙:“我已前戴的,现在不用了,给了你吧。” 晚泙呆呆的接过去,拿起一只,环在自己腕子上。他手生得极美,冰肌附骨映着一色碧绿,透明了一般,晚汝笑道:“果然还是赵二公子标致。”晚泙全身一颤,他可是蓝田玉的儿子,哪里有不标致的道理,名冠金陵的蓝田玉,当年可是排上“四娇”的人,最得宠时赵家老爷也会叫满院的人恭恭敬敬喊晚泙一声“二少爷”,结果呢,还不是生了痨病在屋里生生咳死,这世上哪有不变的事? 晚泙不再哭,唯有戚戚的跪着,他平静的不行了,美得也不行了,眼睛里没有怨,大少爷的鸦片烟熏着他,让他依稀又回到小时候,那时候,他还不叫赵晚泙,住在秦淮河上,娘亲总爱熬桂花汤喝。 ☆、第 4 章 大厅里,灯火通明,客人纷纷离了席,步入舞池。刘一非转到晚澜身边,笑着瞅他一身光鲜打扮,晚澜给他瞧的好不自在,待要说什么,让刘一非抢了先:“我父亲的生意怕是不行了,我得回家守着他。”晚澜看着他,想了想道:“你也莫心急,凡事总还有个余地。”刘一非笑道:“我明白。”他看着晚澜,多少话憋在心里说不得,说了,便是错,不说呢,凭白闷在心里,哪里有个尽头。可是,晚澜这么玲珑心肝的人,有什么会不了解呢。远处,段克招晚澜过去,晚澜对刘一非道:“我走开一会。”刘一非笑道:“哪天到我家去,我也摆个东道。”晚澜呵呵笑着:“那是自然。”晚澜看着段克,微微笑着迎上去,这个段大哥,红润脸,挺个肚子,真真变了模样,当年他还 分卷阅读9 分卷阅读10 无绝期+家事+水仙 作者:小窗浓睡 分卷阅读10 领着大哥去掐腊梅花,不过长了哥哥几岁,现在俨然成了老太爷。想着哥哥,应笑道:“段大哥可瞧着我哥了,叫我一通好找。”段克端一杯艳红的葡萄酒,盈盈笑着:“晚汝想是乏了,躲起来受用呢。”他瞧着晚澜又笑道:“果真是白马过隙,那时候你才那么点儿,整天围着晚汝转,现在可长成人了。”晚澜但笑不语,段克瞧他心不在焉,轻轻笑道:“晚澜也莫闷着,晚汝沉闷惯了,你可受不得,哪天我给你捎些新奇玩艺儿来。”晚澜笑道:“段大哥忒客气了。”话正说着,晚泙走进厅堂,他步子有些乱,没留神身子一踉跄,刘一非一把扶住他。刘一非喝多了花雕酒,瞧着晚泙便嘻嘻笑了,晚泙把他扶到一边坐下,倒一碗酽茶服侍他喝了,刘一非抓着他的手,犹豫一会儿,终也没放下,好半天,他才磕磕巴巴说:“哪一天,哪一天,你来看我,我,我也摆个东道。”晚泙定定看着他,明知这人眼里映出的是另一个人,可还是笑得欢喜。晚澜挂着晚汝,找着个丫头便寻过来了。晚汝刚吃完了烟,同喜正问他可喝六安茶不,晚澜推门进来,一屁股坐在红木椅上,晚汝瞧他一眼,嗔笑道:“小猢狲也没个规矩。”晚澜涎皮挤到罗汉床上,挨晚汝坐下,手抵上他哥哥苍白的腮,“真凉。”他小声说一句,却舍不得放开,有一下没一下轻轻摸着。晚汝给他撩烦了,微微欠起点身子,同喜拿垫子给他靠上,他缓缓道:“这次回来就留下吧,天高水远的,你当哪个放心得下。”晚澜原就如此打算,应笑道:“本就该为你分忧了。”晚汝轻轻笑道:“我这边也不拘什么,晚澜,你也看到了,我现在是有一日过一日,只是放不下你。”晚澜一愣,看了他哥好半天:“这是说的哪一出,红口白牙的咒自己。”晚汝笑道:“不过是个寿限,世人皆逃不过。我跟你段大哥说了,立了冬你就去他那边,他这人心思缜密,我最放得下心。”他胸口一阵闷痛,却淡淡一笑,不只是托付晚澜呢,他还有别的私心,他做不到的,便要托付给亲生兄弟。晚澜不知他的心思,强笑道:“这也言之过早了,你万事都搁在心里,哪有不得病?我已后日日陪着你,你这人面慈心恶,哪里会是没寿相的?”他原是要开解晚汝,没来由说得自己悲戚起来,千里迢迢回到这里,跟他哥的心却依然万里相隔。晚澜咬咬牙,大着胆子抓上晚汝的手,他心里颤了一下,轻轻道:“哥哥,我给你说件事,你莫生气。我,赵晚澜,真心恋上一人,有违天伦,奈何人情,我只道,生生世世,蒲草磐石,永不相负。”晚汝身上一震,猛的把手抽回来,他定定瞧着晚澜,不认识了一般。半晌后,他却脱口一句:“可是刘一非?”晚澜顿时如被焦雷劈了,站起来瞧着他哥哥。“我还当是什么。”晚汝淡淡一笑,又躺下来:“你称早死了这份心。但凡你乐意,有的是人疼你赵家少爷,可他刘一非算是什么东西,我千辛万苦养大的弟弟,没来由让他捡了便宜。”晚澜呆愣着,仿佛没听清,他轻轻问一句:“哥,你说什么?”晚汝拨弄了一下耳坠,淡淡笑道:“晚澜,我舍不得你,段不会让你受苦,今天说句明白话,我让你跟了段大哥,便是让他照顾你一生一世,待他终老,你便伴着他,不离不弃….”晚澜终是明白过来,段大哥,他哥哥,不离不弃…他摇摇头,泪珠子滚落下来:“你是算计好的。”晚汝从床上坐起来,将晚澜搂在怀里,柔声安慰着他:“你是我的亲弟弟,我怎会不为你好,你不是这里长起来的,你是好的……”他松开了晚澜,又躺下来,轻轻啜一口大烟,轻烟弥漫如雾:“段克家里人多事杂,我也怕你受拿捏,你只有几个粗使的丫头,我段不能放心的,这个同喜是我自小调教的,最是老道,识大体,如今便给了你吧,凡事还有个商量的人。”晚澜不言语,只一个劲的哭,同喜跪下来:“同喜只愿陪大少爷终老。”晚汝冷笑道:“哪里有你说话的份,陪我终老,我还有几天好活?”同喜凉了半截心,唯有戚戚的站起来。晚汝对晚澜苦笑道:“晚澜,莫要怨我,你总会明白。”“明白?”晚澜摇摇头:“我哪有不明白。”他呵呵的笑起来,头发蒙在脸上,像落了满脸的灰尘吊子:“我哪有不明白啊,我哪有不明白,哥哥你算计的好,你让我去陪段克,因为你不敢,你不敢!”他笑的歇斯底理了,蹲在地上,肩膀一颤一颤,晚汝远远的瞧着他,眼里没有一丝神情,他看了一会儿,也便离开了,关好了门,吩咐同喜落上锁。晚澜笑累了,便站起身,脸上沾满泪痕,再也擦不掉了。这一日,他瞧着个惊天的笑话,道不出,说不明,唯有自己咽了。他恨,他恨这间永远沾不着阳光的屋子,他恨他哥哥纸糊了般的脸,他恨赵晚泙一付狐媚子下贱样,他最恨的是他自己,可是究竟恨什么呢,他又不知道。 ☆、第 5 章 晚澜呜呜的哭着,这一日他累得筋疲力尽,只想快些睡了。他想到莎士比亚的戏剧:死就是睡眠,睡眠,死,死,睡眠,他冷冷的笑出声来,东张西望往屋里寻东西,罗汉床,鸦片枪,红木柜子,不一定寻不着一条能绞死人的汗巾子。小时候,他瞧见他父亲不受宠的姨娘寻短,便是将自己吊在房梁上,荡啊荡啊那么安稳,想是做了好梦,再没有忧愁。寻了半日什么也没找到,他弯下身子轻轻摸自己的腿,修长的,文明的腿,能跑遍无湖四海,带着他哥哥,去个春光明媚的地方。可是大少爷,毕竟不稀罕。刘一非醒了酒,坐在沙发上朝晚泙道:“我明儿便走了,你得了空来找我,咱们今后可是朋友。”晚泙偏着头笑了,他是乐子,是是非,是玩物,从没有人把他当成“朋友”。他淡淡道:“那你可别忘了,我一定去找你。”刘一非笑道:“叫上晚谰, 我请你们去百乐门玩。”晚汝惨白着脸走进大厅,段克正跟他姨娘跳着舞,瞧着他来了,便丢下女人迎了上去。晚汝坐在一张贵妃塌上,段克笑道:“刚还要去找你。”他轻轻摸一下晚汝的头发,又赶忙收了手,笑道:“待会儿有礼花,我从国外带来的,你没见过。”晚汝笑骂:“我又不是乡下汉子,什么洋鞭炮没见过?”段克也笑了,坐在他旁边,瞧着他的耳坠子:“这么多年了,还戴着它呢。”他伸出手去,触上耳坠,像给烫了般又忙缩回来。晚汝淡淡一笑,他看着段克,好半天道:“二哥,你头发白了。”他站起身,朝席上去了。碧雪见晚汝走了,便又拉着老爷步入舞池。晚汝痴痴看着那个流动的身影,指尖触上他的耳坠,哀苦的笑了。没有人知道,这件家传的宝物是假的,他笑了,真耳坠送给跳舞的男人了。那个纠缠他半辈子的男人 分卷阅读10 分卷阅读11 无绝期+家事+水仙 作者:小窗浓睡 分卷阅读11 ,拿不起,又放不下。那个男人年轻过啊,雪白的西装,油黑头发。那一年他骑了马来看他,他说:晚汝,我看你来了。他就想,他是他跟定的人了。那个男人梳着分头,皮鞋亮的刺眼,他跟他说:你跟我走吧。他的洋装一尘不染,在太阳底下白的发亮。西洋乐队里奏出了什么调子?晚汝摸摸耳坠。那个男人走了,他哭不得,没来由后悔。山后头有片乌梅林子,男人哭了,他说,为什么不跟我走呢?晚汝瞧着他新娶的姨奶奶,他专门给他看的吗?耳坠子冰凉,他捂热了,扔给他。他朝他喊:你忘了我,他接了,呜呜的哭,他为什么不跟他走呢?晚汝摸摸自己的削肩膀,皮包着骨,那么单薄。他娶十六房姨奶奶了,他还留着那耳坠吗?那男人的头发乌黑油亮,在太阳底下眩人眼睛。他骑着马过来,摸摸他的脸,他是女孩打扮,美人肩那么单薄。晚汝摸摸自己的耳坠,苦苦的笑了,一肩担起家业,一肩担起愁肠,他又怎能真如女人一样呢?他明白吗?那人娶十六房姨奶奶了。他摸着他的脸,吻他的耳垂,笑着说:你要做我的人了。他要把自己的亲弟弟给他,爱他,疼他,替他自己!那男人穿着雪白的西装去推他的门,他说:晚汝,我看你来了。他跟他说:我带你走,就咱们两个,永远在一起。他明不明白,他挑着担子呢。他娶十六房姨奶奶了。西洋乐队奏出个什么调子?晚汝摸摸耳坠,这个男人到底花白了头发。他只能把自己弟弟给他。一曲终了,又奏起新的曲子,段克过来寻晚汝:“大少爷,你脸色不好。”“是啊”晚汝幽幽应一声。“等哪一天我带你出去逛逛,你不爱出门,可不知道外头的乐子。”晚汝微微一笑:“想是晚澜这孩子在屋里盹着了,我去叫叫他。”临走,他极轻的,仿佛自言自语说了一句:“我是哪里都去不了的。”晚汝看了眼晚泙:“你弟弟要走了,你们必竟血浓于水,跟我过去看看他。”晚泙身上一颤,血浓于水,他自己都要忘了。蓝田玉的种,赵家二少爷,说出去有谁信?他随了大少爷,又走过阴冷冷的过道,大钟“喀喀”的走着针。他不敢去瞧,他是习惯了,可还是禁不住怕。“你日后想怎样?”晚汝问他,晚澜咬了下嘴唇:“能怎样,我只会弹一把胡琴。”晚汝叹一口气:“不是帮不得你,可你毕竟是男人,总该自食其力。”晚泙低着头,死死咬着嘴唇。大少爷开了门锁,屋里黑洞洞的,仿佛不属于人间似的。迎面一股寒气,晚泙一哆唆,他抬头望去,眼前有一双修长的腿。修长的,文明的,健康的腿,连着身子,胳膊,头,吊在房梁上。晚澜终是寻到了汗巾子。晚泙隐隐的,听到有人正快活的笑。大少爷猛的捂住脸,转过身去,他拉起晚泙,出门又上了锁,倚在门上一口一口喘着气,轻声叫一声“小澜”,却忍住眼泪。那一年,要送晚澜走,他还那么小,穿着苏绣的褂子,抓着自己哭个不停。他一直喊:“哥哥别不要我!”恍若隔世。“别跟任何人说。”晚汝定定瞧着晚泙,晚泙头皮一凉,红着眼圈点点头,谁说大少爷柔弱的,赵家府的当家哪里会有色厉内荏。晚泙深一脚浅一脚随着大少爷出来,大钟又“喀喀”的响,惊得他一激凌,他瞧着大少爷模模糊糊的背影,乌楞楞如鬼一般,他不能不恨他,又不敢去恨他,他习惯了怕与恨,可他吃不得苦,他也吃够了苦。晚泙咬着嘴唇,一直咬出血来,丝毫觉不出痛,他宁愿自己疯了傻了,从此什么都不必想,不必怕。晚汝回了席,吃了盏茶安下神。再去寻段克,却不见了踪影。同喜最是机灵,对他道:“段公馆来了电话,说是诊得三姨奶奶得子,二爷赶回去瞧了。”“是吗。”晚汝闭上眼睛,淡淡应一声。很久之后,他睁开眼,想回房去睡,这一时,他是真的倦了。外头放了礼花,人们都到院子里去看,晚汝也走到窗台,透过玻璃,夜空上绽放出五彩的花束,光彩夺目,映的整个人间眩烂起来,片刻之间,便纷纷谢了。然后又腾起更美更亮的花,晚汝想把窗子敞开看个分明,然而赵家的窗,又哪会打得开?他转过身来,缓缓走进黑暗里。天空上爆出无数的花火,红橙蓝绿,转瞬消逝,再也不会重新盛开。 《水仙》作者:小窗浓睡 文案 纯属凑趣 搜索关键字:主角:水仙 第 1 章 水仙拥臂立在镜前,昏黄的铜面映出月白的脸。细长眉,水汪汪的眼,他面色冷了些,像蒙着层凉气,眸子里却敷着温情颜色,染上最后一毫期盼。水仙是个美人呢,可惜投错了胎,白缎袍子底下是男人生硬的身体,注定了不该千娇百媚惹人怜爱,只落得如今垂影自怜,拥着臂膀独自顾惜自己。扭转了身子,白白的影子漾出铜镜,投到白纱的屏风上,定住身形,像描边润色的花样子,连着上辈子,下辈子,全给飞了金,牢牢纹绣进这里。素白的屏风下角是一株丹青的水仙,轻轻抚上去,仿佛还留着淡墨的湿濡,是那人有一年心血来潮画下的,因为他喜欢这株水仙花娇柔媚态,便连同水仙也取名作“水仙”。 水仙住在一处幽深小城里,四面围环着青山,城中蓄着一汪湛绿的湖。常有游人旅客流连此地,让荡出万层波纹的影子留在湖面上,也有不得志的文人骚客灌多了酒,一头扎进温润的湖中,从此再没了忧愁。他被困进古城僻角的木楼上,楼下住着几个不肯散去的老仆人,全是苍白着头发,佝偻背。夜里抚摸楼墙上延出的裂纹,梁柱被沉淀下岁月的荒凉,霉朽气味染满枯老的指尖。而对于水仙,这栋危楼囚着他,日日夜夜受他的憎恨,等这身体腐烂了,长上青苔,化作灰,积成一片沸沸扬扬的尘埃,在阳光里挣扎,却不得不成为这楼的一部分。到那时,那人在宅子里住的无聊,兴许有一天要过来看一眼,就像瞧一处景。 水仙呆在房里,胡思乱想的紧了,好像自己已经朽了,烂了,早在几千年前,便只剩下一个魂。可是这个魂依然是好的,水仙花般天真纯静,印在镜子里楚楚可怜。那人恋上他时便爱极了这份可怜,真要把一腔子柔情全掏出来了,可是他不稀罕。水仙在乎的只剩下自己。 再换一个姿势,他像古时的伶人,腰肢纤柔眼波如水,讨好的却只有自己。白缎袍子带点月光的凉意,捻在手上,像水。水仙瞧着铜镜,吃吃的笑了。他怎么会这样爱着镜里的人呢?楼下的货郎大声吆喝,黄灵鸟儿不眠不休的欢唱,“叮呤叮呤”响着的不知是谁家的车路过,铃声轻泠泠像在井里镇过的酸梅汤...这些都与他无关的,现在是什么世道,都与他无关的。 水仙看着自 分卷阅读11 分卷阅读12 无绝期+家事+水仙 作者:小窗浓睡 分卷阅读12 己,娇媚醉人,窗外吹进一缕细细的风,他轻轻点下头,作一付不胜娇羞,恍然之间已经心满意足了,这世上最美,最值得珍惜的东西关在他的镜子里,永远不会厌倦和抛弃。日复一日,他爱的只剩下自己。不停的在屋里转圈子,扬起袖子,遮住半张月白的脸。有时候,他也想,莫非自己已经变幻成一株水仙了?一尘不染的,孤高而华美,静静的开又静静的谢,不在乎别人的眼光,也不怕那人面色阴晴难辨,再不必流连在烦脑的人间了。他的身子越来越轻,像一抹烟似的,轻轻腾上屋顶,云彩顺着衣袖飘流,再回首看以前的地方,自己的肉身还留在原处,花枝招展自怜自怨,拈着襟角,翘起修长的指尖,皮肤仿佛白得透明。 水仙捂住了脸,早早的,他就该拎起袍子走下让他生不如死的阁楼,赤着脚,踩在冰冷的石板上,泥土沾污了脚踝,尖锐的草叶割在腿上,可是他该多么快活。一直走,走得远远的,一直到古城的湖边去,学着别的人,那些快活的人,一步一步踏进湖水里。那水真凉啊,好像刚丛月亮上淌下来,漫过脚踝,膝盖,拥住他的腰,最后浸去脸上化不开的胭脂,涤净人间所有的泥污。美了,他更美了,好像刚刚开放的水仙花,圣洁的不行,浸在碧绿的湖水中,白衣裳随着水波拍打轻轻飞起,面颊被染上淡淡的蓝,仿佛一樽白玉雕的观音菩萨。 从梦里飘回来,他哪都没去呢。渐渐回过神,水仙还是站在铜镜前,连着他的灵与魂,爱和恨,哪里都去不了。有一年,也有个苍白如水仙的青年这般立着,旁边的人衣冠楚楚,手揽着他说些应不了诺的海誓山盟。青年的眼里全是恨啊,那么的怨毒,像刀子的刃,让人心底凉起来。对方只当看不见,朝着他微微笑着:“我能给你的,总不会亏待你,给不起的,你也不必强求。”青年像往常静静听着,没人知道,他有多恨那个人,他也恨自己,恨世上所有的一切,最终带着所有的冷与恨沉入湖底,只把温暖留给水仙花。 除了水仙,谁还记的阁楼上曾住着个脾气古怪的美人?谁还记得那个不招人爱的青年现在究竟活在梦里,还是早早溺死在冰冷的湖水中。 水仙只爱他自己,那人给不起的,他给予自己。一日复一日,幸福的活着,幸福的死。再也不知道等待和愁苦。 早上,阳光射进来的时候,映出屋里沸沸扬扬的尘埃。水仙蹲在屏风前面,一下一下摸着那人亲手画的水仙花,带着憎恨,不甘,和他舍不下的爱怜。门开了,一个人走屋,摩洛哥羊皮鞋踏在积满尘土的地板上,他跟已前一样光鲜逼人,可惜早已鹤发鸡皮,生命被岁月留下难堪的崎岖,浑浊的眼睛透过水仙的身体望向堆满灰尘的屏风,对着当日画的水仙花无限唏嘘,仿佛看风景一般,一盏茶的功夫也便回去了。水仙抚上自己的脸,冰凉的,沾着淡淡的水汽。他吃吃的笑了,影绰绰的,是个无辜的怨魂。 他想,那人阳寿兴旺呢。毕竟,在世上受莫大煎熬的,只有活着的人。 分卷阅读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