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绮夜抄》 分卷阅读1 绮夜抄 作者:泠司 分卷阅读1 ? 《绮夜抄》作者:泠司 简介 永宁十三年,天子不理政事,太后垂帘于御座后,政事大小皆预闻之。同年夏汛,瘟疫肆虐,百姓无食,民不聊生。 天象异变,祸星出世,时局动乱,隐有乱世之兆。 神秘白衣铸剑师穆某携剑客薛止现身于自禹州府宁久县,一路往天京去。 尸女夜啼,狐狸贵妃,龙女降世……绮朝末年,夜雨椿花中的一则则怪谈,连结出一桩惊天阴谋。 *~*~*~*~*~*~*~*~*~*~ 薛止x穆离鸦 内外皆冷攻x外风流内冷受 灵异玄幻单元剧,夫夫携手打怪解密 第一章 荒村尸女 永宁十三年初秋,禹州府宁久县驿站。 今儿个天气不大好,都过了辰时天还是昏黄的,朦朦胧胧的,像搅混了怎么都澄不清的泥水。 驿卒们五更天不到就被赶着起来干活,忙得脚不点地,这会儿得了空闲又不到用饭的时间,便无所事事地聚在一块侃大山。 不知是谁先说起月前惠州发大水的事,所有人话匣子一下子就打开了。 “好多个村子都被淹了,那惨状,啧。”一个尖嘴猴腮的驿卒压低了嗓音说大水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水退以后淹死的家畜和人的尸体堆在那,加上又是夏天,疫病很快就蔓延开来,闹得整座城十室九空恍若鬼城。 “出了这么大事,这朝廷总该管管了吧?” 另一个年纪稍小的驿卒皱着眉头说,话音未落其他人就哄笑起来。笑够了以后,先前说话的驿卒便拍拍他肩膀,“这倒是像你这毛头小子会说的,但你知道朝廷派下来的赈灾款到了惠州府尹那还剩多少吗?”他一面说一面伸出食指和拇指挫捻。 王二的确不知,便摇头。 他小时候被送去私塾读了几年狗屁不通的圣贤书,后来实在考不上秀才,姐姐才托关系为他寻了这驿站的差事。他们说的东西他倒是头一遭听。 “就这么点了。” 凑到他耳边说了个数,王二嘴巴张得可以塞鸡蛋,倒退两步,“这也太,太……”他结巴好久都未能说出个所以然。 这回其他人倒没顾得上取笑他,唉声叹气地说了些家事。他们家里大都有人种地,禹州与惠州挨在一块,今夏运气好只是下了几日霪雨未能酿成大祸,但下次就说不准了。 “要我说,这么大事皇帝再不管,天下迟早得大乱。” “皇帝?我家婆娘小叔子去年上了趟京城,回来跟我们说,这朝堂上管事的早不是皇上了。”说话的是另一个人,他天生两撇倒八眉毛,不管做什么表情都一副苦相。 “不是皇上?”意识到自己声音太大可能会引来驿丞,王二立马噤声。 若是在天子脚下的话,肆意议论朝政只怕是要被杀头,但这禹州府天高皇帝远,只要别让上头那管事的驿丞听到,偶尔嘴碎倒也不妨事。 “皇上前些年大病一场心思就不在朝政上了,”苦瓜脸捡起块小石子丢远,扬起一溜烟尘,“听说现在连上朝的都是太后。” “亲娘祖宗,你可别吓我,我还指着做几年攒点钱给儿子讨个媳妇回家好生养老。” “就算真要乱,像我们这样的又能做什么,有一天太平日子过一天呗。”更何况现在这样也算不上多太平,只能叫勉强糊口。 他们应当还有话说,但远处阵阵马蹄声打断闲谈,这王二不及反应就被推出去应酬。 “你去看看,是官家来的人接进来,不是赶出去。” 王二打老远看了眼,一黑一白,不是官家的绿袍,估摸着又是些不懂规矩的商贾,他在心里唾了口,暗自觉得晦气。 待到马蹄声近了,“这里是官驿,不给用。”王二扬声道,话中带着几分不情愿的敷衍。 驿站是官家的东西,调动得凭勘火牌,他们这些驿卒平时最多收点小钱帮附近居民捎带点小东西,但饮马补给是万万不可,给多少银子都不可——要是上头的人被查到,轻则丢差事,重则被问罪砍头。 “速速离去,莫要为难。” “官爷不必多虑。” 这人说的是官话,吐字清楚,口吻文雅。 像读书人,多少算半个书生的王二暗自琢磨,应该不会不讲道理。 “某只是想打听点事情。” 被这声官爷叫得浑身舒坦,王二抬头,对上个神仙般的人物。 这白衣公子眉梢眼角都带笑,五官清隽,轻裘缓带,宛如画中走出来的闺阁梦里人,与这灰扑扑的驿站与风沙漫天的周边环境格格不入。 还不等王二再拒绝,就有什么沉甸甸的东西被塞了过来。 那只手骨节匀长,生得极好看,但不像是公子哥的手——王二打小帮着姐姐干农活,认得出上头有常年做粗活留下的痕迹。他快速接过碎银塞进怀里,确定其余人没有瞅见,快速道:“说吧,什么事。”语气倒是真挚了些,不再像先前那般搪塞。 他又补充一句,“不过我也不一定知道。” “那请问官爷,周村怎么走?” 周村?王二思索了小半刻,指着前头某个方向,“沿这条路一直走,翻过那座山头……对,左边那座,快的话下午,慢的话差不多傍晚就能到了。” 白衣公子闻言,没有立即回到,转头似与另一人打商量。 王二这才注意到与他一同来的那人。 那人一身融融暗影般的黑衣,端坐于马背之上,背脊挺得笔直,因为隔得远,五官不大能看清,只能依稀看清挺直的鼻梁眉骨。王二目光下滑,落在他手边那把未出鞘的剑上,感受到阵阵森冷煞气,不由自主打了个寒噤,迅速调转开视线,对上白衣公子带几分考量的目光。 “我……” 白衣公子颔首,“某先谢过。” “不妨事不妨事。”王二连连摇头。这白衣公子出手大方,竟比他一月俸禄还多,他这是捡了天大的好运。 说着他总觉得自己遗漏了些什么颇为重要的信息又想不起来。 “不过这周村……” “嗯?” 就在他搜肠刮肚的时候,另一边同僚们又扯着嗓子喊他。 “王二你好了没有?” 他还在想那件事,“再等等!” “李大媳妇送的肉馒头,托伙夫上炉蒸了,你再不好就不给你留了。”这伙人虽然总是嘲笑他一身迂腐酸气,可大体上怎么不苛待他,他心里感激得紧。 “最多再等你一会儿,不过来我们就全分了!” 他鼻子生得灵,闻到荤腥味儿,都不要人说哈喇子就流了出来。 正左右为难之际,白衣公子就帮他做出了抉择。 “既然想不起来就不是什么大事。难得加餐,某就 分卷阅读1 - 分卷阅读2 绮夜抄 作者:泠司 分卷阅读2 不打扰官爷了。”他跨上马背,扯动缰绳,与那黑衣人一同离去。 待二人身影消失,王二忙不迭往回走。 那苦瓜脸的婆娘心疼自家男人在外头当差,蒸了肉馒头托人送来。这肉馒头里都是白花花的肥肉,一口咬下去滋滋冒油,想想都要人心里美得开花。 王二来得迟,只分到最后一个。他心疼得紧,咬开包子皮细细啜着里头汤汁,半天舍不得咬第二口,只这么一点点含着面皮等化。 姐姐上次蒸肉馒头是什么时候?他吃着肉馒头,满脑子想的都是得了假要抽空回一趟家,把偷偷藏在怀里的银子交给姐姐,让她买点膘肉回来给自己和两个小侄儿解馋……姐姐?他脑内灵光一闪,先前怎么都想不起来的事情竟然就这么浮了上来。 “我想起来了。”他整个人倏地愣住,跟具石雕似的。 好在他还记得抓着手里肉馒头,才不至于掉在泥地上。 “怎么的?”其余人不解,怎么吃个包子都能吃出毛病? 王二远远地望了眼自己指给那二人的方向,上下牙齿一碰,咯咯打着冷战。 “无事,无事。”他喘了两口气,好不容易喘匀了,不管旁人再如何追问,决计不多说一个字。 “书生毛病。”其余人不疑有他,三口两口将包子塞进肚里当填了个底就各自去做各自的事。 王二捧着快凉了的包子,口中念念有词——有阿弥陀佛也有道德经,反正胡念一气。 他姐姐前些年说了个人家,就是那周村的。本来彩礼都付了,后来因为某些原因,他家父母哪怕被人戳脊梁骨都坚持把婚给退了。 希望那二人只是偶然周村经过而非久留。 因为这周村没别的,就是闹鬼,闹了许久,搭了好多条人命进去都不见好的那种。 另一边,那二人按驿卒说的翻过了左边山头,又走了段崎岖的山路,终于在太阳落山以前看见村落影影绰绰的轮廓。 这周村坐落于群山之中的一片盆地,三面环山,若要出村他们来时那一条路可走。不知是不是山间多潮湿的缘故,整座村子都笼罩在朦朦的雾气中,看不太分明内部结构。 等到了村口,一身白衣的穆离鸦先一步勒马向西边眺望,血色残阳悬挂在山峦的那端,像炉内烧得通红的生铁。枯死了大半的树上停着两只乌鸦,橙黄色的眼珠警觉盯着眼前的不速之客。 此刻应是男人从田间劳作归来的时间,但他们二人伫立在许久都未见到一人。 “阿止,你怎么看?”穆离鸦习惯性问同行人的意见。 那黑衣人姓薛单名一个止。 薛止没有回答。他眉骨笔直,眼窝微微凹陷进去,更显得鼻梁高挺,似有几分异域血统。兴许是一身黑衣的缘故,他皮肤苍白得不带一丝血色,而眼神又雪亮,无端端地要人想起刚打磨好的刀锋。他没有回答穆离鸦的问题,反而解下腰间佩剑递了过去。 那是一把通体漆黑的剑,浑然古朴的乌木剑鞘上头既无金玉名牌也无镶嵌的宝石,只在尾端附了一小截云纹剑镖。穆离鸦不和他客气,接过佩剑,单手推了截闪着森冷光芒的剑锋出来,三根手指随意地搭在上头,就和大夫给人诊脉似的。 若是换了其他人只怕手指头就这么给削了下来,可这薛止的佩剑到了他手中竟古怪地镇定下来。他“听”了一阵就将剑再度归还给薛止,“我大致知道了。” 他声音很轻,可树上的乌鸦就像是见了什么可怖的东西,哑着嗓子叫了几声,便扑棱两下翅膀张皇地飞走了。他不说自己究竟知道了什么事,而薛止像是天生聋哑般不闻也不问,只是缓缓将剑重新系回原处。 “进去吧。”穆离鸦没再多说,而薛止紧随在他后头,不落下一步。 二人身影一黑一白,白的打眼,黑的倒像是前面人的影子。 进了村的瞬间他们就察觉到这村子不对头:家家户户都房门紧闭,街上不见一人,连嬉闹的幼童都没有。石板路上随处可见可疑的深色痕迹,风中似乎带着某种东西被焚烧过后的怪味。纸糊的灯笼挂在屋檐两侧,里头的灯烛早已烧尽却没有再添新的。穆离鸦翻身下马,随便找了户人家的房门就敲。 “请问有人没有?”他敲门的力道不重,可死寂的街道上骤然出现人声,不啻于平地惊雷。 他敲了一阵都无人应答,就在他要以为屋内无人时,有人扯了扯他的衣角,回头一看发现是薛止。薛止那双乌沉沉的眼睛里闪过一丝生动的微妙情绪,用眼神示意他往周边左右看。 知晓薛止是习武之人,对人声异动比常人要敏锐得多,他便不动声色地用眼角余光瞥向两侧,发现那一扇扇紧闭的房门之后充满了窥探的眼睛。他们不是不在,更像是畏惧着某种东西不敢露头。 “……是这样子吗?”他和薛止挨得极近,却没有感到半点不自在。 薛止朝他点点头,知道这是什么意思的他继续耐着性子叫门。 “请问……”就在他要将这句话重复至第二十遍,门开了。 门后露出半张蜡黄瘦削的女人的脸。她眼珠子转了两圈,将敲门之人的模样看清。 穆离鸦正欲自报家门来历,那女人便张口说话了,“这里不欢迎你们,想活命就快些滚出去。”她嗓音嘶哑,说完自己先咳嗽起来,好不容易缓和,嘴唇泛起了些许血色,模样更是瘆人,“趁天黑以前走,不要怪我没提醒过你们。” 穆离鸦眼神沉下来,不再如往常一样面上带笑,“这里……”只是话还未说完,院门就被人用足力气甩上了。 要不是他被薛止拉了一下,只怕要直接摔到他的脸上。 像是为了防止他再多话,门后的主人家又落上了门闩。听到那沉重的声响,穆离鸦的修养使得他做不出过多纠缠的事,只能拉着薛止继续漫无目的地在街道上行走。 入秋以后,昼夜时长逐渐调转,他们还未走出几步,天光就彻底地黯淡了下去。 这座周村比他想得还要大上许多,都快要和小一些的郊镇媲美,唯一不变的就是无论他走到哪里都没见过其他人。从未得过如此冷遇的他余光瞥过街边转角,见到一抹红影窜了过去,但因为速度实在是太快加上天黑,他也无法看清那究竟是什么东西,只知道身量应该不高,跟小型野兽差不多。 他抬头看了眼天,发现不知何时火烧的云霞尽数褪去,森冷如铁的长夜已然降临。 最后的结果是他们寻了处院门大敞的废弃宅院落脚。 不知这里的主人家曾遭遇了什么,前院一片狼藉,后院的厢房除了一面倒塌的,其余三面墙壁周围都有烟熏火燎后的焦黑痕迹。穆离鸦靠在朝南的窗户边上,对着面前天井里泄露进来的一线 分卷阅读2 - 分卷阅读3 绮夜抄 作者:泠司 分卷阅读3 天光沉思。他模样生得俊秀,笑起来色如春花,可不笑的时候就总显得寡情薄幸。 而在他的对面,薛止生了丛火,抱着剑,看起来像是睡着了。 火舌舔着木头,噼噼啪啪地响,没一会就黯了下去。 穆离鸦骤然惊醒,走过去往火里又填了些木头,这才没使得破屋里的温度降下去。 至始至终薛止都没有半点动静。 不是说睁眼说话这些大动作,他的胸口差不多是静止的,而鼻息浅得几乎探不到。 简直就跟死了一样。 “阿止,记得服药。”穆离鸦坐到他的身边,悄声说了一句。 两人常年相处下来,他自然不会被吓到,可心里总归好受不到哪里去:薛止是有陈年旧疾的,而这旧疾无论如何都和他穆氏一族脱不开干系。 不知薛止听见没有,或许有,或许没有,整个人是动也不动。 穆离鸦轻不可闻地叹了口气,没有睡觉,从怀里掏出样东西——约莫是成人中指长的一块木头,隐约有了个人的形状——对着火光仔细雕刻起来。木屑落入火中,很快就被燎着,在落地以前就化为灰烬。 除却篝火,破屋里安静得只剩下刻刀划过木头的单调声响。 直到某一刻,他放下手中进行到一半的活计,做出倾听的姿态。 身旁沉睡的人已悄悄睁开眼睛,从身后将他揽住,一只手捂住他的嘴巴。 “嘘。”薛止附在他耳边低声说,“不要说话。” 穆离鸦摇头。 此时应当已过了定昏,寻常人家都该安睡。可就是在这寂静的深夜里,他们两人都听到了这不寻常的人声:由远到近,再慢慢地远了,最远的时刻像是从遥远的谷底传来,最近的时刻又像是有人正贴着你的耳朵说话。 “是这个?” 等到那窃窃私语的说话声远了,穆离鸦才开口说话。 “不大像。”他眼中浮现出迷惑之色,“不大像我们要找的东西。” 薛止先是摇头后来又点头,要人不知道他究竟是什么意思。 若是仔细看的话,此刻的薛止远比白日那个不苟言笑的人像个活人。 “走吧。”穆离鸦将那未完成的木头小人妥善地放入怀中保管,“追上去看看究竟是什么东西在作怪。” 夜晚的周村远比白日要危险:沿途街道黑黢黢的,没有一丁点灯火。 拖沓的、不属于他们之中任何一人的脚步声,缓慢地朝着某个方向前进。 夜越安静,越衬得那声音清晰无比。这一次他们听清了,是女人的说话声,还有一声声婴孩的啼哭,交缠在一起,很难分辨出单独的某一样。他们循着这声音的足迹前行,不知是不是错觉,空气变得湿润而闷热,某种粘稠的腥气扑面而来。 穆离鸦不动声色地握住袖子里的某样东西。 薛止就像是后脑长了眼睛,停住脚步,略带警告地看了他一眼,仿佛在说不可。领悟到他的这一重意思,穆离鸦顿时松懈下来,仿佛先前准备做些什么的人不是他一般。 “我知道了。”他松开手,“我不会这样做的。” 薛止没有继续就这个问题和他纠缠,“快到了。” 不知不觉间他们已经走出老远。 就在他们将要追上那未知的邪祟之物时,另一侧传来纷杂的脚步声。 不论是拖沓的脚步声、女人的说话声还是婴孩的啼哭都消失了,只剩下男人粗鲁的叫嚷。 “就是他们,肯定就是他们!” “肯定是他们装神弄鬼,我都听到了!” 火光照亮他们二人的脸,也让他们看清牌匾上的字迹:周祠。 穆离鸦转过身,对上一众凶神恶煞的人脸——即使掩饰得很好,他也能看清带头男人眼底的心虚和恐惧。他们很快就将他和和薛止二人团团围住,手里拿着指头粗的麻绳缓缓靠近。 指认的是个约莫三四十岁,他们谁都没见过的男人。 “对,就是这两个外姓人。”他的颤颤巍巍地说,“傍晚时分我还见到他们敲周四家的门,晚上就来祠堂捣乱了。不是他们又是谁?” “我姓穆名离鸦,喏,写出来是这样子的……你笑什么?” “离是分别,鸦是不祥的鸟,会给人带来疾病与灾厄,两个都不是什么好意象,哪有父母会给自己的孩子取这样的名字?” “秋桐……” 穆离鸦睁开眼睛,周遭黑漆漆的一片,身下是冰冷的石头,硌得人骨头疼。他下意识想要坐直,发现手被绑在身后,这个姿势压根就使不上力气便干脆放弃。他转过头,不到半尺的地方薛止正瞬也不瞬地望着他,那眼神直愣愣的,若是换了其他人只怕要被吓出好歹,可他呼出一口气,却是安心下来。 “我是晕过去了?” 回想起先前发生的事情,他心中满是荒谬。 薛止收回视线,认真道,“一刻钟。” “还好。” 穆离鸦借力稍微坐起来一些,发现不是他夜视力不行,而是这屋子压根就没有窗户,只有头顶一小块天窗,黯淡的天光流泻进来,勉强能够看清屋内摆设:这屋子不算大,差不多成年男子三五步就能走到头,墙壁上挂着些器物,墙角也像是堆了点什么。 穆离鸦手指动个不停,途中蹭到什么黏糊东西也不在意。这绳子绑得紧,但绑的人手法离好还差了十万八千里,稍微花点功夫就可以挣脱。 “那群人走了?”他一面解绳子一面和薛止说话,“所以说我们现在是在周家祠堂里面?” 薛止肯首,穆离鸦轻笑一声,低头专心解绳子。 早些时他们追着那不知名的邪祟到周家祠堂前,正好遇见一群打着火把找他们的村民。 “站住。”带头那人身量不高,薛穆二人皆须俯视,颧骨高耸,一双眼珠突出来像暴晒了三日的死鱼,从他更加讲究的衣着与其余人的态度来看,应当是族长那一支的人。他傲慢地将二人打量几周,“两位小兄弟姓甚名谁,家住何方,深夜造访我老周家祖祠有何贵干?” “找人。” “找人?”死鱼眼睛嗤笑,“找人会找到这地方?小兄弟,在场的都是我老周家的人,你不妨说说看你要找哪位,我们若是认识定然告知,成不成?” “女人。”见他不信,穆离鸦乜他一眼,反问道,“你们刚刚没听到脚步声吗?女人的脚步声。”他左右巡视了一圈,最后目光定格在那黑底鎏金牌匾上。 “闭嘴!”死鱼眼睛梗着脖子,“哪,哪有什么脚步声?” “你真的不知道吗?” 从穆离鸦的角度看得很清楚,这人脸上毫无血色,两条腿抖得宛如筛糠,全靠自己这边人多才硬撑着不至于尿裤子,“胡说八道,我家祖祠大半夜怎么可能会有人! 分卷阅读3 - 分卷阅读4 绮夜抄 作者:泠司 分卷阅读4 ” “我可没说人在你家祖祠里边。” 既然对方不信,穆离鸦也不愿多说,可身后薛止不知是吃错了什么药,跨过他就朝着那男人去了。 他出手动作快如闪电,死鱼眼甚至连躲闪都来不及就被近了身。 “你……你做什么?”就算是再蠢也该看出来人有两下子的死鱼眼不自觉地倒退一步,语气也更重了一些,“你们夜闯我家祖祠,这事本就是你们不占理,你敢乱来就要你们好看。” 语毕他身后那些村民也跟着起哄,嚷嚷着要给他们二人好看。 薛止却只是凑近了他,做了个闻的动作。 “你身上有血腥气。”他的嗓音极其冷淡,“不止一个人的。” “你……!”死鱼眼气结,脸色却更白了,“装,装神弄鬼,我才不信。” “我要是你就不会这个点出门。”薛止半点不受影响,不徐不疾地说。 二人身后,穆离鸦也嗅了嗅,虽然很淡但无疑是血腥气,其中还夹杂着死人身上的尸臭。 不止是他,在场所有人身上都有血腥气,若是天再亮些,没准还能看见血印子—— 大致知晓这群人做了什么的他的眼神霎时变了。 “给我拿下!”不知是被说中后的恼羞成怒还是别的什么,死鱼眼扯着嗓子喊:“关起来,给他涨点教训,知道今后什么话能说什么话不能说!” 按薛止的身手,想要挣开这群人简直易如反掌,他非但没有,还任凭这群人给他捆了个囫囵。 穆离鸦抬头,发现他正隔着人群望自己——大概只有他能从对方那黑不见底的眼珠里读出点别的情绪——便放弃了挣扎,让村民将他也捆起来,推进了祠堂。 穿过仪门,他们一路匆匆被推进了一间小房子。 沉重的大门在身后合上,而预想中的教训并未来临。 “等天亮了再来收拾你们。” 外头落了锁,死鱼眼这样叫嚣着,却半点都不放松地溜走。 …… 想到此处,最后一个结正好被穆离鸦解开。 大约是被推搡进来时摔到了头,他觉得自己晕得很,某处还在隐隐作痛。 麻绳纷纷落下,他活动了一下手腕骨,立刻去给薛止松绑。 “你想进这祠堂,对不对?” 薛止没有说话,眼睫低垂,看起来竟有几分脆弱。 他每日精气神有限,不可随意消耗,知晓这个的穆离鸦也未曾期待回答。 “好了。”穆离鸦解完两人身上的绳子,朝薛止伸出只手拉他起来,“后面就要拜托你了。” 不知是不是太过匆忙的缘故,薛止的佩剑还留在身上未被搜走。 这倒是好事,两人若是要从这屋内脱身还用得上它。薛止拔剑出鞘对门砍去,雪亮的剑刃穿过门缝,听闻金戈碰撞脆响,他手腕往下一拉,抬脚便踹开屋门。 上一刻还无比坚实的木门到了薛止脚下便脆弱得如同雨夜折腰的芦苇,穆离鸦跟在他身后离开那间逼仄的屋子,走之前最后回头看了一眼,发现墙壁上挂着的竟然都是刑具:皮鞭、烙铁……形形色色的,显然很有些年头了,末了墙角还有成年男子手臂粗细,底端扁平的大杖。 这里是刑房,用来给那些违背族规的人上私刑。 屋檐上停着的暗影被他们闹出的动静惊动,哑着嗓子鸣叫起来。 察觉到薛止动了杀念,穆离鸦先一步按住他的手,摇头。 “只是乌鸦。”他说着,云层正好飘开,露出银色的月轮,也照亮了那发出异动的扁毛畜生。 村口见过的乌鸦正居高临下地盯着他们,眼神阴森森的,就像是见了腐肉一般。穆离鸦回望过去,视线平和却毫无惧意,过了半盏茶的功夫,这群畜生拍拍翅膀飞走了。 “去其他地方看看。” 若是说他们先前还有疑惑,等见过那死鱼眼睛及其手下一干人的反应后,他已经能肯定,那脚步声、哭声的主人进了这祠堂,而那群人不仅知情,还对这东西充满忌惮。 更重要的是,他闻到了那东西的气味…… 穆离鸦走在前面,薛止跟在他身后不到半步的地方,手至始至终都按在那把重新归鞘的剑上。 周氏祠堂整体应该是品字格局,前厅一口大天井,后院就有两口天井,整座祠堂又是一口巨大的天井,井井相扣,祈求子孙升官加爵、福祉不绝。因为内部实在是曲折的缘故,他们二人穿过庑廊后又走了些弯路,险些再度回到那间刑房。 就算是对风水一窍不通的穆离鸦也能看出,这祠堂的格局有些问题:一般祠堂都是修在日升处,意指旭日东升红红火火,可这周祠是修在太阳落山方位的,更不要内部格局处处透着古怪。 后半夜的天,边缘呈现出诡异的暗红色,就像是干涸了的血迹,越发衬得中间那轮残月阴森。 “眼熟吗?”穆离鸦停下脚步,冷不丁这样说。 薛止目光瞥过来,像是不知道他所指何物。 “穆家……也是这个样子的。” 曲折、阴暗、随处可见的巨大暗影。 若是他此刻还在家中,时近中秋,身为独子也该准备祭祖的事了。 “不太一样。” 薛止缓缓开口,“这里邪得很,穆家要干净得多。” “你倒是会说话。” 他们先前所在的应当是偏堂,兜兜转转终于走到正厅。 这祠堂是阶梯式的,越往后地势越低,也就是说正厅要比偏厅高处些许。 正厅不像偏房,里头燃着灯,还有些许人声。 穆离鸦拉住薛止,不再继续往前。 “……什么人?” 迟了,正厅里的人已注意到外头脚步声。 穆离鸦竖起根手指落在唇上。 “出来!” 应该是个青年男子。他音量倒是大,只可惜抖得太厉害,毫无威慑力,“出来!我知道……我知道你在那!” 穆离鸦视线落在台阶尽头那对做工精良栩栩如生的石狮子上。 “看出什么了?”薛止压低嗓音与他咬耳朵。 他指指眼睛,又摇了摇头,薛止露出了然神色。 “我……我不怕,你出来……出来好不好?” 不知怎的,男子的话语从一开始的色厉内茬转向了哀求,“我知道是你,你怨我恨我都没关系,是我无能,护不住你……阿清,算我求你了,出来见我一面好不好?”说到最后,他竟哀哀哭泣起来,“我求你了。” 不知他和这阿清是什么关系,但穆离鸦终于肯搭理他,“我不是阿清。” 或许是受惊过度的缘故,里边的人连哭泣都忘了,“那……那你是什么东西?”意识到不妥,他连忙改口,“什么人?” 穆离鸦走近正厅大门,也让里边人看清他二人身影。 分卷阅读4 - 分卷阅读5 绮夜抄 作者:泠司 分卷阅读5 红惨惨的蜡烛燃了多半,黯淡的光火照亮了守夜人的脸,以及那口沉重的黑木棺材。 惨白瘦削的守夜人瞪大了红肿的眼睛,“你们是什么人?” 他从未在村中见过这样的人,要是见过定不会忘记。 穆离鸦目光不动声色地扫过那口黑木棺材。 “某只是普通的铸剑师,偶然经过这里,至于他……”他停滞片刻,似乎在思索合适的措辞。 他从未想过要如何与旁人说起他和薛止间的关系。 他们一同长大,若不是发生了那样的事……他定住心神,用与先前无异的口吻说:“算是故人吧。”他还有一句话没说,便是江州穆氏故人。 灵堂内儿臂粗的红烛烧了大半截,活人面色都被照得像鬼。 厅内的男人形销骨立,一身缟素,跟个会喘气的麻口袋似的。他一面招呼二人进来,一面在他二人经过灯烛时悄悄地往他们脚底下看,看到他们脚下的影子后不易察觉地松了口气,抬头就看到那自称是铸剑师的白衣人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某若是鬼魅精怪,哪还等得到现在?” 他相貌俊美,举手投足都与常人无异,反倒是他身后的薛止,若不是会动会喘气,大约会被人错认为一件死物。被点破内心所想的男人心虚点头,“是是是,是我多虑了,不过我这也是……怕了。”他后半截说得很含糊,像是刻意省略了些东西。 “你这是在守灵?” 正厅门前挂着七尺长九丈宽的丧幡,堂内烟火缭绕半刻都断不得,而桌上正中央的位置供奉着一尊清漆牌位,上头刻着“显妣周容氏之灵位”几个字。 “……是,是的。” 穆离鸦和薛止听这面色青白、瘦得颧骨高高凸起的病态男人说,自己姓周,单名一个仁,家住村东,是个普通的教书先生,负责给村中幼童开蒙。他这可怜的新婚妻子周容氏过门刚满一年就意外亡故,因为她娘家人早在前些时全部折在了惠州平安县大水里,上到操办丧事下到守夜,重重担就落到自己身上。 穆离鸦听着,时不时宽慰他两句,只是语气至始至终都淡淡的不见悲戚。 而薛止仍旧抱剑做出守卫的姿态,像是在提防些看不见的威胁。 周仁擦了擦泛红的眼角,小声说:“差不多就是这样吧,我也不想多计较什么,只希望阿清能早日入土为安。”他这一席言语全然不提自己先前在灵堂前的叫喊,轻描淡写地说完所有。 “节哀,倘若尊夫人泉下有知,也不希望看到你这哀毁瘠立的样子。” 周仁勉强应下,“那我就先谢过了。” 最初的惊骇逐渐褪去,他读过书的脑子重新转了起来。 “二位是如何进来的?” 周村,顾名思义就是一个村只有周一个姓氏,其余外姓人不说长久生存了,连嫁进来的女人在生下子嗣前都要受一阵子的排挤。越是这样的村子族规就越是严苛,周仁身为偏得不能再偏的支系,若不是要为了妻子守灵,一般都进不来这宗祠,更不要提面前的这两人。 “得罪了人。”穆离鸦随手拉了张椅子坐下,顺便乜了眼站着不动的薛止,话语里带着一分只有他二人能懂的戏谑,“我这故人说错了话,惹得大人物不高兴了,便把我二人绑进来,说是要等天亮了给我们好看。我们二人也不是那么好摆布的,找了个机会逃了出来,正要走就遇见了周兄你。” 知道自己这是遇见烫手山芋的周仁额头沁出一层细密汗水:这要是真让他们走了,第二天碰上来找人的,自己是该照实说还是说自己不知道? “……大人物?”他嘴唇哆嗦了下,“能否给在下多描述一番,看看在下是否认识。” 穆离鸦单手托腮,将那死鱼眼睛的形容举止一条条形容给周仁听。 虽说他自称铸剑师,但周仁看得出来他教养极好,与寻常村中铁匠截然不同。听到一半周仁基本就能确定他说的是哪位。 “是周宏安,在家里排行老二,所以我们一般喊他周老二……他虽为人有些刚愎自用,但也不算是不讲理的人。”他颇有些费解,“敢问你二位是如何得罪他的?” 穆离鸦叹口气,缓声道: “我二人初来乍到,本意也不想得罪人,今夜我们在间破屋里歇脚,打算第二天一早就动身离去,直到听闻外头有女子的哭泣声与脚步声,觉得古怪就就一路追着到了这个地方,正好撞上周宏安一行人。我照实说,他非但不信还说我二人装神弄鬼……”略去血腥尸臭那段,穆离鸦将前半夜所发生的事情避重就轻地讲了个大概,此刻正吊着眼梢看周仁,“周兄,看你脸色,你不会知道什么吧?” 提到脚步声周仁的脸色就明显不对,之后更是惊叫一声,额头上一层细密冷汗,“这……这不可能,脚步声,女人……这不可能。” “你知道?” 穆离鸦诱哄似的又追问一句。 “我……我不知道。” 这周仁双眼紧闭,先摇头,再点头,内心天人交战,“饶了我吧,我真的不知道。” “是吗?脚步声,女人还有婴孩的啼哭,你是真的不知道吗?” 周仁脸上憋出豆大的汗珠,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不知道。” “我怎么觉得,你们这村子闹鬼呢?” 没有得到想要答案的穆离鸦放缓了语气,“我听得很清楚,那脚步声是进了祠堂,怎么你们一个二个都不相信?”他目光瞥到那口棺材,“难道那女鬼是尊夫人?” “不,不是她!”周仁惊叫出声,“不是阿清!” 说完他整个人颓唐下来,不再摆出先前那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蚌壳姿态。 “……是真的。”周仁嗓音压得很低,语气透着萧瑟,“你猜得没错,这周村……闹鬼。” 穆离鸦将话里重点重复一遍,“闹鬼?” “是……是的,闹鬼。” 周仁只说闹鬼,却打死不说为何闹鬼,又从何时开始闹的。 但穆离鸦并不在意,因为不知不觉间,话头已全然掌握在了他的手中。 “我再问你,你与棺中死者是何关系?” 他的语气透着股严肃的冷厉,让周仁下意识挺直了背脊。 “是我妻子,怎……怎么了?” 穆离鸦站起来,撩开帘子,也让棺材的全貌暴露在他们所有人眼前。 “你不要告诉我你不知道。一,二,三,四,五……九,十,你数数这数对不对。” 寻常棺木不多不少钉七根钉子,可眼前这口棺材足足钉了十根长钉,大有把里头人魂魄彻底钉死的架势。七根钉子保佑子孙后代,而这么多根……穆离鸦意味深长地看了眼他们来时走过的那段石阶。 两头雕工精细的石狮子正忠诚 分卷阅读5 - 分卷阅读6 绮夜抄 作者:泠司 分卷阅读6 地守卫着里头的人。如果真的是这样的话。 “你妻子死时是否怀着身孕?”穆离鸦偏头作沉思状,“七月余,将要分娩了。” 这次周仁的神色就不是震惊可以形容的了。他盯着穆离鸦,像是在看天上神仙,就差要跪下求饶了,“你……你怎么知道?”他就算这些日子睡得少,整个人有些昏昏沉沉的,也不可能记不住自己一刻钟前说过的话。 他是绝对没有和这二人说起阿清死前腹内有个已成型胎儿的。 “这还要问吗?” 穆离鸦敲敲棺木板,一声声的,像是扣在周仁的脊梁骨上头,要他两股战战。 他正欲转身逃跑就撞上了薛止。 薛止手中长剑尚未出鞘,横在他二人面前,要周仁不敢越雷池一步。 “你听不见吗?”穆离鸦转过身,面上竟然是带着笑。 这笑在周仁眼中如厉鬼修罗。 “你的妻儿,正在里头哭呢。” “你,你胡说!” 这周仁起初还不信,可穆离鸦不再说话,他也下意识地都屏住呼吸。 隔过厚重的棺木,女人的哀啼,婴儿的嚎哭,从无到有,一声声地透了出来。 他再憋不住,胯下一热,尿臊气顿时弥漫开来。 “救命啊——!” “救命啊!谁都好……救救我!” 这周仁夹紧了裤裆,第一反应拔腿就跑,但薛止的剑横在那儿让他无路可跑,硬生生卡在穆离鸦和棺材之间那一小段距离里,听里头原本是他妻儿的那具尸体哀哀哭泣。 被吓破了胆的他又哭又叫的,听着居然比棺材里的东西还要凄惨三分。 “我……不是我的害的你,”他膝盖一软,跪倒在棺木前头一下下地磕着响头,“我的好阿清,放过我吧,我无能,没法子给你讨回公道,但真的不是我害的你啊。我……我知道错了,我不是男人。“他一面说一面抬手抽自己耳光,不像有些人做戏,手上用足了十成十的力气,很快就把自己抽成了个红亮的猪头,看着好不滑稽。 “你就放过我……”他含糊地说道,眼珠子不住地乱瞟,“安心地去吧。” 另一边,穆离鸦压根没在意他的后续反应,观察了一阵,忽然被门外的某样东西吸引了注意力:嗒嗒嗒,嗒嗒嗒,像是脚步声又像是重物在地上拖行,逐渐地近了。 他面上笑容隐去,朝周仁低喝道:“闭嘴!” 周仁正哭喊得在兴头上,这样冷不丁被人叫停差点噎住,而巴掌悬停在半空,起不是落也不是。下一刻,他还没缓过劲来,就被人揪住后领,硬生生从地上拽了起来。 单从外貌来看,穆离鸦不过一介文弱公子,只是他手上力气倒不小,一只手就承载了周仁的全部体重,且完全不见吃力模样。 周仁一个只读圣贤书的迂腐书生竟然毫无还手之力地被他拖着按到了先前坐过的椅子上。 一番辗转腾挪,周仁好不容才把气喘匀,“为……为何?” “有东西被你招过来了。”穆离鸦不甚耐烦地说,“想要活命就坐好。” 这一句警告比什么都有用,周仁立马不嚎了,两眼一翻白,就快要吓晕过去。 “我警告你,不要耍花样,也不要晕过去。”穆离鸦凑近了,贴着他的耳廓轻声说,“就这么坐着,不要说话,等那东西自己离开。” “是……是,什么东西?”一晚上三番两次闹出异动,层层递进之下,周仁已经吓得话都说不利索了。他不敢晕,打死都不敢晕,因为经过刚才以后,他毫不怀疑如果自己敢在这里晕过去,这白衣铸剑师能用他想都不敢想的残忍手段把自己弄醒。 尿湿的裤子渐渐凉了,湿哒哒贴着裆,他不舒服地在椅子上磨蹭了两下。 “不要发出声音。” 穆离鸦又说话了,边说边竖起一根手指放在唇上。 “你听,那脚步声又来了。” 周仁手脚冰冷僵硬,别提动弹了,连喘气不敢闹出动静。 这一安静,棺材里阿清和外头那不知名玩意发出的响动就格外惹人注目。 蜡烛被看不见的风吹拂,烛影一阵阵地晃动,要人眼花,而烛火的中央透出一抹阴森森的绿。 衣料扫在石头地砖上,沙沙沙地响,像春蚕吃桑叶似的,越来越近。 “我和阿止倒是无妨,你的话……千万不要发出一点声音。” 嗓音柔滑,那别有用心的停顿让周仁心脏都要停跳。 他呼出的气息是冷的,带着点若无若无的香气——不是女人脂粉那种甜腻的香气,更加潮湿,更加冰凉,有些像是花的香气,却太淡了,怎么都无法分辨出究竟属于哪种花。 慌乱之中,周仁抬眼看那黑衣人。 他还是老样子,面无表情地站着,手里握着剑,看不出任何危机到来前的紧张。 就是这前一刻让他害怕不已的姿态反而在这诡异的环境中让他感受到了一丝丝的安心,但也就是那么一点。他听着自己的心在胸膛里怦怦直跳,每跳一下都让他恨不得要死去,生怕把外头的鬼东西给招了进来。 蜡光越发地冷了,不知何时起,投在丧幡上的影子都带上了朦朦的绿。 棺材里的女人仍旧不死心地啼哭,而她腹内的那个胎儿却不哭了,取而代之的是指甲刮蹭木头的吱吱响,瘆得人骨头都是冷的。他吓得差一点点就要从椅子上蹦起来,硬靠穆离鸦按在他肩膀上的手和那十根指头粗的钉子给按捺住了。 冷。虽说时节已入了秋,可夜半时分也不应该这么冷。他眼睛乱瞟,瞄到自己裤裆边缘结了层白花花的寒霜,然后他做了此生最错误的一个决定,他的目光看向了厅门—— “啊……”他刚要叫出声,就被人死死捂住了嘴巴。 穆离鸦手指生得细长,比许多女人都要好看,掌心指腹有一层常年做重活的粗糙茧子,贴着周仁的嘴唇,因为用力过大都磨得他有些痛了。 后知后觉想起对方警告的周仁后背顿时被冷汗浸透。 感激,还有后怕,一重重的情绪萦绕在他心头。他刚刚是确确实实踏在了鬼门关上边上,又被对方硬生生拉了回来。他微微摇头,示意对方自己不会再发出声音,可穆离鸦哪里会信他,就这么死死地按住他,不给他半点宽裕空间。 好几次他都怀疑自己在被吓死前会被对方给憋死。 像是被屋内的响动惊扰,诡异的脚步声停了一刹,又嗒嗒地远了。 直到这声音彻底听不见了,穆离鸦才撒手放他自由。 “好了。”他神色淡然,完全不见先前的冷肃,“你可以叫了。” 被讽刺了的周仁瘫在椅子上大口喘气,冷汗涔涔,湿得像从水里捞出来。 他发誓他没有看错,在烛火彻底转成青绿 分卷阅读6 - 分卷阅读7 绮夜抄 作者:泠司 分卷阅读7 色的瞬间,一道算得上窈窕的身影从门前飘过,挟着浓重的腥臭,没有投下影子,也没有露出正脸,猩红的衣角刺伤了他的眼球。 “那……那是什么东西?厉,厉鬼吗?” “邪影。” 说完穆离鸦就不再说话,没有半点解释“邪影”究竟是何物的意图。 周仁坐立不安地在椅子上折腾,“周,周老二不是说……”被对方救了一命以后,他心里的天平也稍稍倾斜了一些,不再像先前那般筑起高墙防备。 “说什么?” 穆离鸦乜他。 “说,只要在这祠堂里……就……就不会……”闹鬼二字隐没在他唇齿间,因为对方的白衣铸剑师已毫不留情地笑了起来,“你,你笑什么?” 穆离鸦笑得面颊通红,眼睛亮如寒星。 “你还真信?”他说话口气还是冷的,“信这祠堂能辟邪,还是你妻子在此停灵就不会尸变?” “啊……?”被说出心中全部所想的周仁一脸呆滞。 穆离鸦嗤了声,“这叫什么祠堂,干脆改名魔窟算了。” 不远处的薛止瞥他一眼,他这才稍稍收敛起那副讥诮神情。 “不信?” 周仁摇头,心底却是半信半疑——这村子已不是第一次发生怪事了,请过巫师,也找人做过法,但大多是些狗屁不通的江湖骗子,拿了钱和供奉,胡乱泼了两盆狗血就什么也不会了。这白衣人看着是有点本事的,他说这村子有问题…… 穆离鸦指着自己和薛止来时的方向,“石狮子是辟邪镇邪没错,可你们就没有一个人注意到,门口的狮子是闭眼的吗?” 早在还未进门时他就注意到那对雕工精细,口衔石珠,外貌凛然的石头狮子是闭着眼的。 门神闭眼,魑魅魍魉便是畅通无阻。 石狮子,闭眼?被他这么一说,周仁懵在原地老半天反应不过来。 宗庙祠堂森严禁地,内设有匾额族谱,平日里除了祭祖等大事概不对外开放,像他这样的旁系子弟一年也进不来几回,还真没注意到门口这对石狮子有哪里不对。脑子充血之下,他第一反应就是去验证这白衣人所言虚实。 “怎么不走了?” 脚还没踏出半步就自己收了回来,他僵硬地回头,那白衣人正似笑非笑地望着他。 “我……”他恐惧地瞄了眼门外,脸色青了又白,最后咽了口唾沫嗫嚅道,“我相信您没有骗我。” 棺材里阿清的尸身还在闹腾,但与门外形容可怖的红衣邪影相比也算不上什么大事。周仁心里门清,走远了又不代表不会回来,真贸贸然跑出去,随便撞上点什么只怕都要把命留下,还不如在此处陪这两个古怪的外姓人,起码他们刚才是实打实地救了他一命。 他脑子转得飞快,迅速爬回到椅子上坐好,抱着点微弱的侥幸开口,“冒昧问一句,闭眼狮子,是不是不大好?”归根结底他只是个迂腐书生,对堪舆这些“旁门左道”称得上一窍不通。 “何止是不好?”穆离鸦悠悠道,“就差没敞开了门请邪祟之物进来了。” 他没有告诉周仁的是,这祠堂处处古怪,闭眼狮子只是微不足道的一小处,但光听到这么个回答周仁就差点吓得再尿一回。周仁贴着椅背,努力克制着不要往厅门外边张望,“……那,那东西,那东西不会再回来了吧?”他脸色苍白如纸,眼神惶恐不定,若是再经历一回先前那种事情,只怕不疯也要去半条命。 穆离鸦看出这点,没再继续吓他,转而朝薛止伸出手。 薛止黑沉沉的眼珠子里头除了一星半点烛光就是他的身影,整个人却如石像般动也不动。 “给我。”他的口气不算多么严厉,但听得薛止微弱地动了动嘴唇,磨蹭了几秒才将自己的佩剑递给了他。他拔剑出鞘,撩起袖子对着自己的手腕就这么划了下去。 “你……”周仁下意识就要叫嚷,对上薛止那隐含煞气的目光,声音自动小了下来。 粘稠的血滴在石头地砖上,断断续续画了道细线,刚好将他们三人围起来。 “这……这是做什么?” “就算邪影再进来,只要你不跨过这条线它就找不到你。”他说话的时候,血还沿着指尖往下淌,滴滴答答的,总是让听的人分神,直到被薛止扯了下才从怀里取出一条手帕,撕成细长的布条松松地缠在伤口上。 周仁瞄着地上那条血线,吊着心脏骤然落到肚子里,就差没跪下来给穆离鸦磕头了。 “别安心得太早,我还有话要问你。” “您问,周某一定知无不言。” 穆离鸦随便处理完手腕上的伤,皱眉思索了一阵,像是在挑个合适的说法。 “你妻子死了几日?” “今天是第三日。” “为何在此处停灵?” 这才第二个问题,周仁便卡壳了,“因为……我村风俗就是如此。” “噢?是吗?” 穆离鸦说话时正看着那烧了一多半的红蜡烛,“你这妻子是周家当家主母还是贞洁烈妇?居然能有幸在宗祠停灵,不得了啊。”他口气不算讽刺,可周仁脸色当即就变了。 “这……这是因为……”他抓耳挠腮说不出个所以然。 通常来说,能在宗祠内停灵只有男子,而且是德高望重的男子,比方说族长,再比方说举人。旁系且无后的女子会在宗祠停灵这件事本身就足够可疑了,更不要提这夜里怪事连篇,棺中死者异动不止。 “你刚刚还说是周老二要你这样做的,也就是说你们打从一开始就知道她会尸变,停灵于此是为了镇压,只是没想到反而加速了她起尸的速度。” 周仁擦着额头上的汗,看起来颇为煎熬,生怕对方再说出什么惊世骇俗的东西来。 “你差不多该说实话了,这周容氏究竟是怎么死的,而你们到底在怕什么?” 他模样清隽,细长眉眼里含着笑,若是换个环境,不在这阴森森的灵堂里,应当能惹不少女子倾心,可落在周仁眼里,竟然堪比十殿阎罗。 “你可以不说实话,我是无所谓的。”穆离鸦一手搭在棺材上,轻轻地敲了敲,仿佛在和里边那个人通气,“怕只怕里头的人不答应,你说呢?” 像是为了印证他所说的东西,那咯吱咯吱的响动骤然变得更加急躁,哪怕从外边都能看到棺木小幅度地晃动。 唯一不同的是,这一次周仁没有被吓到,反而用旁人不懂的目光盯着棺木瞧。 “月份不小了吧,都快要分娩了。”穆离鸦垂着眼,用没什么情感的语调说,“虽说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成亲以前也从未见过丈夫的面,但她应该是很高兴也很满意这个夫婿的。即使他不算多么的有出息,能拿回家的银钱不多,需要她替 分卷阅读7 - 分卷阅读8 绮夜抄 作者:泠司 分卷阅读8 人洗衣割草补贴家用,可是他从不打骂她,也会在夜里有闲暇时教她识字,这是她之前从未敢奢望过的东西……所以她非常、非常地期待这个孩子的降生。” 这是周仁从未和他们诉说过的东西,是他和棺中死去女子的过去。 话语中那一丝若有若无的悲戚成了压垮周仁的最后一根稻草,他低下头,像是在呜咽哭泣。 “是……被人害死的。” 等到周仁抬起头,那张总是显得畏畏缩缩的脸庞上流露着一丝罕见的恨意。他泛紫的嘴唇颤抖着,怕对方没有听清就又重复了一遍,“阿清她,是被人害死的。” “我想也是。” 穆离鸦收起那副不甚正经的笑,“若是她心中没有怨恨,就算在此停灵也不会尸变成这样。” 周仁抹了把脸,抹掉上头的怯懦和惶恐,只剩下越发清晰的恨意和疲惫。 “她……他们说她和人通奸,当着我的面把她绑进了祠堂,说要替我清理门户。我在门口站了一天一夜,等得人都要昏了,终于等到大门再度被打开……他们把她血淋淋的尸体丢出来,说这就是通奸贱妇的下场,让我好生料理丧事,不要到处声张。”他用力捂住脸,因此话语声都闷闷的,“我能说什么?我能做什么?我护不住她啊,我护不住自己的妻子,还有未出生的孩子,我还有什么脸当个男人?我……我害死了她啊!” “想报仇吗?” 正值情绪激动时分,听到有人如是说,他双目血红,先前强压在心底的悲愤此刻如开了闸的洪水般奔涌而出,“想,为什么不想,做梦都想,但想有什么用?我知道自己懦弱无能,没有跟人拼命的胆子,被人威胁就吓得腿软,不如不要想,苟且偷生反而比较简单。” 这一席话饱含怨愤,又有些颠三倒四,可穆离鸦没有再像往常那般出言打断,只是耐心听着。 “我这里痛。” 不似前半夜那庸碌又油滑的男人,被剥掉了那层麻木画皮的周仁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按着胸口词不达意地说,“痛得不行,又苦又涩。” “这就够了。”不知是不是错觉,穆离鸦难得的温和,“这样就够了。人活在世上,哪个不苦呢?” 他的声音像是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周仁怎么都听不太清。 “……是吗?” 泪眼婆娑间,周仁听到他说话。 “你还记得这祠堂是什么时候建的吗?” “我记不太清了,不过应该有十余年了。”哭泣伤神,周仁头痛欲裂,只能在间隙里想事情,“那个时候我还很小,家父家母也未过世……” 他想得入神,穆离鸦安静听,至于薛止还是老样子,抱剑站在边缘处,既不参与也不离去。 “我……我想起来了,那年我只有十一二岁,因为近几年收成都不错的样子,周老二他爹,也就是当时的族长决定翻新我们周家的祖祠。对我们来说,翻修祖祠就算得上天大的事了,于是一群人商量了老半天,打外边请了个精通风水的高人……我记不太清这高人长什么样了,总之就是这样,先占星再开坛做法事,一修就修了快两年,好不容易修好就碰上雪灾。这个我记得很清楚,因为大雪压垮了好多屋子,所以大半个村子的人都躲到了这祠堂里。” 差不多再过几年,村子里开始有闹鬼的传闻,男鬼女鬼,死了好些人,怎么都不见好。 “我知道了。”穆离鸦不再多问,“离天亮还有段时间,你且先睡吧。” 周仁想说这一晚上闹出这么多事,惊魂未定,他要如何睡得着,但说着他的眼皮就渐渐地沉了下来,跟被糨糊黏住了似的,怎么都睁不开。 “我……”他张张嘴,却不知是不是哭过了头,怎么都发不出声音。 “睡吧,等会还有用得上你的地方。” 在眼睛要闭不闭的间隙里,他看见那黑衣人走过来,拉住了穆离鸦的手。 一圈圈染着血的白布被解开,落在地上,然后黑衣人低下了头,缓慢地舔舐着那道伤口。 这是在做什么?饮血?怀着这样的疑问,他失去了意识。 那头穆离鸦还在和周仁说话,这头薛止正抱着剑,忽然就像被人打了一拳,整个人踉跄往前跌,脑袋里嗡嗡作响,眼前阵阵发黑,连带着眼前的地板砖都晃出了三四条黑线,靠手边供着灵位的桌子才稳住身形勉强站稳。 至于喉口的腥气他不用想就知道是血。 他是个魂魄不全的人,打很小的时候就缺了一魂一魄,全靠某种邪门术法吊着,但那毕竟不是他原本的魂魄,只是被强行锁在躯壳里续命,因此他不光喜怒哀乐都比常人要迟钝得多,更要不间断地服药,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这一晚上诸多事端,先是周老二那群人,再是这处处透着诡秘的周家宗祠,他险些就忘了自己还是个病人。魂魄离体,最先受到伤害的就是这具躯壳,若是再不赶快,他剩余的两魂六魄也不保。 不过半掌大的白瓷小瓶内盛着殷红的药丸,他看也不看就倒出一把吞了下去。药丸入口即化,熟悉的辛辣药香挟着浓重的腥气自喉咙口蔓延开,使得他稍微恢复了一点力气,眼前的黑影也散去不少。 可他心底又知道这还不够,若要使这药发挥出十成十的药效是得配合药引子的。 至于这药引子是什么…… “你还在等什么?” 果然不论什么都逃不过那个人的眼睛。他禁不住在心里苦笑起来。 “我还在想你什么时候才肯服药呢。” 在穆离鸦的身后,那消瘦疲惫的书生垂着头,似是睡了过去。 “我……” “不要再让我重复一遍,我一直都是自愿的。” 最终为了活命的渴望压倒了一切,他走上前去,解开穆离鸦手腕上缠着的那圈白布,再度露出底下血肉模糊的伤口来。 伤口很深,这样敷衍的包扎方式根本无法止血,而真正引人注目的是他手腕那一整片皮肤都伤痕累累的,新伤叠着旧的,快要愈合到看不见的疤痕上头又是比周边肤色更苍白细嫩的新生皮肉,就像一层层悲哀的年轮,要人难以想象在过去的年岁里他究竟受过多少次这样的伤。 就这么点功夫又有血渗了出来,薛止的目光被刺痛了一般,手上动作也停住。 知道他在顾虑什么的穆离鸦像是感觉不到痛一样,催促他快一些,再快一些。 “你要是在这里倒下了,我一个人怎么办?”穆离鸦抚摸着他的发顶喁喁私语,“活着,为了我活着,求你了。我只有你了,阿止……” 后面的话他已经听不见。 他的嘴唇贴在还在不断渗血的伤口上,湿软的舌尖一点点舔掉血迹,然后是啜饮起那源源不绝涌出来的温热血液。不论他有 分卷阅读8 - 分卷阅读9 绮夜抄 作者:泠司 分卷阅读9 多么抗拒,他若是想要活就必须这样。 只怕先前穆离鸦保那书生是假,找理由割伤自己才是真的……想到那伤得不能再伤,根本找不到一块好肉的手腕,他的内心再度浮起无限酸楚。他发的誓明明是要保护好这个人,不再让他受一点苦。 濒临崩塌湮灭的魂魄再度沉入了躯体深处,好似它们本来就是这样子的。 此刻不论是那哭闹不止的书生还是棺中饱含怨气的女尸都安静了下来,整个漫漫长夜没有一点点声音。 失血带来的晕眩令穆离鸦眼前再度浮现出连绵的幻觉。 那是个月亮亮得出奇的夜晚,银色的、水一般的月光将整个穆家宅邸都包裹起来,哪怕一点点灰尘都被照得透亮,使他不必摸着黑前行。他心跳得很快,呼吸滚烫,手脚却是冰凉的。 严苛的父亲,相熟的侍女,还有跟父亲学铸剑的弟子们,他们都倒在了地上,身下是大片洇开的血色,不论他怎么叫都不会再起来与他说话。 白色的花整朵整朵地落在粘稠的血泊里,淡得几乎没有的花香被浓重的腥臭盖住。 只有他因为在剑庐里铸剑逃过了一劫。 那个与他一般大的少年被另一个女孩子护在身下,女孩子胸口插着一把匕首,眼睛睁得大大的,脸上满是惊恐,已经没有呼吸了。他闭上眼睛,过了很久才一点点搬开女孩子僵硬的躯体,露出他要找的那个人来。那少年身上没有明显外伤,却跟死了一样皮肤泛着难看的青紫色,整个人动也不动。 他跪在血迹斑驳的地砖上,用力咬着手不让自己哭出声,直到咬得手腕血淋淋的都快要见到骨头才终于艰难地把止不住的眼泪咽了下去。 过了很久,他突然冲到少年身边,在他的衣服里翻找起来。 如果有人看到他脸上哀恸、绝望却又掺杂着一丝崩溃前的侥幸的神情,一定会转过头去不忍再看第二眼。 他明知那点希望无比渺茫,但还是忍不住去想去做。 找到那瓶救命的丹药,他又拔出女孩子胸口的匕首,割开自己的手腕。他试了半天都只能掰开一丝微弱的缝隙,而这样又无法吞咽,他就含着自己血和丹药凑上去,柔软的舌尖抵着死人冰冷僵硬的上颚,慢慢地将血渡了过去。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几日不眠不休的他都要昏倒之际,一只冰冷的手握住了他的。 “你在流血。” 瞳仁黑黢黢的,没有一丁点活人生气在里头,可是他却再也控制不住地泪流满面。 他从小到大都很少哭,只有这一次,他是真的哭得喘不过气来。 “只是流一点血的事情,只要你还活着就好了。” 兴许是药和他的血起了作用,薛止身上终于有了些活人的气息。 他们靠得很近,血印在薛止嘴唇上,深红的颜色妖异得有些骇人。穆离鸦指了指嘴角的位置,他这才抬起手一点点擦掉。 “抱歉……” “不关你的事。”穆离鸦抵着他的额头轻声说,“是我不好,是我们不好。” “不是这样的。”薛止眼神里饱含痛苦和愧疚,“如果没有穆家,我早就死了。” 穆离鸦笑起来,笑容却没有进到眼睛里,清凌凌的,如池中浮冰,“也就你会这样说了。” 薛止没再说话,重新替他将伤口包扎好。软布贴着伤口一圈圈缠上,最后妥帖地打了个结,穆离鸦像是觉得痛,微微皱眉,薛止不咸不淡地看了他一眼,他又懒懒地挑了下唇。 “你想问我为什么要帮那个男人?” 周仁睡得像死猪一样,连半点声音都没有发出,根本不知道自己再度被那二人讨论起。 “嗯。” 穆离鸦伸出手,替他抹去唇角还留着的血痕,“不是帮他,是帮棺材里的女人。” 棺中的女人安分得仿佛前半夜的动静都不过是他们的臆想,但薛止和他都知道,这女人一定是怀着巨大的憎恨和恶意死去的,如果不早些处理掉,等到回魂夜定会化为狰狞恶鬼。 “更何况他身上没有血印子,晚些时有用得上他的地方,顺手而已。” 被害死的人会在回魂夜靠血印子来找生前害死自己的人寻仇,这周仁口口声声自己害死了人,可刚才邪影经过那时,穆离鸦和他挨得极近,没在他身上看见死人的血印子,更没有闻到周老二那群人身上的那股血腥尸臭。因此他可以肯定,这周仁虽懦弱不堪,却真的没有下手害人。 “接下来你要怎么做?”薛止听完他说话,不赞同也不反对。 灵堂里还有一把椅子,穆离鸦拉过来坐下。他失血太多,脸色透着病态的白,薛止看不下去却无计可施,只能像往常一样在一旁放风。 “先歇息,待会天亮了还有得忙。” 说完穆离鸦又从怀里取出那未雕完的木人,对着烛光细细端详,似乎在回忆前半夜被打断的思路。 “我都快不记得秋桐长什么样了。”他有些苦恼地说。 先前穆离鸦昏睡中隐约叫出的那个人名再度被提起,薛止瞅了眼他手中的木人。虽说离完工还有段距离,但那窈窕的身段无疑是属于妙龄少女的。 薛止垂下眼,“……抱歉。”他今夜第二次道歉了。 “你又没错,道歉做什么?”穆离鸦手上刻刀沿着木头滑下去,一丝丝的木屑落了下来,“她是自愿为你这么做的。就和我一样。” 他们就这样守着一具躁动的棺材和一点微弱的烛火在这满是阴气的灵堂里枯坐,身边还有个睡得不省人事的书生。 邪影又再度飘过来了几次,地砖上那道血线像是烧起来一般微微地发亮,将他们的踪迹隐蔽了起来。直到最后一次,地上的血线彻底烧了个干净,但好在五更天的梆子遥遥地响起,那还阒黑的天突然多了一分不易察觉的灰白亮色,似乎有光透了出来。 是天快亮了,这诡异血腥的长夜终于到了尽头。 穆离鸦拍了拍手中的木屑,将那木人再度收了起来。他手上动作很快,先前还只勉强有个人形的木人此能看出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的俏丽风情,不难想象真人该是何等的天姿国色。 “差不多到时候了。” 薛止抬起眼皮,显然是听到了他说话。 一夜过去,他再度恢复到了那副冷冰冰又不近人情的姿态。并非他不愿意多流露一丝温情,只是他身上所有活生生的人气都是用另一个人流过的血换取,一点都经不得消耗。 周仁还没醒。他睡得很沉,又不知道做了什么美梦,嘴角还挂着一抹笑。穆离鸦没有叫醒他,远方已隐隐能听到脚步声,当中又夹杂着嘈杂的人声。 是周老二那群人,他们果然没有走远,就等着这个时候回来看他们被邪影啃光的骨头。 只可惜 分卷阅读9 - 分卷阅读10 绮夜抄 作者:泠司 分卷阅读10 他和薛止都不是普通人,要让他们失望了。 要亮不亮的天像是被水浸过的宣纸,朦朦胧胧地透出点雪青色来,阴冷的风打天井四面墙壁后头钻了出来,无端端让人打了个寒噤。 穆离鸦走到门边张望,在他眼中,整座祠堂都被包裹在若隐若现的灰色雾气里,而这雾气非但没有随着日出的迹象散去,反倒有了越来越浓厚的架势。 “我连在乱葬岗都没见过这么厚的阴气。”他似是惋惜地望向那尚不明朗的天空,“可惜了。” 薛止没有接腔,蹲下身把手贴在一尺五寸见方的地砖上,闭上眼,表情十分认真。 “听到什么了?” 薛止拍拍手站直,吐出两个字,“鬼哭。” 周老二一行人闹闹哄哄地进了祠堂,提着棍子拎着锣鼓,不像是进了宗庙禁地倒像是逛集市,打老远就能听到动静。经过灵堂时他们谁都没有往边上瞅一眼,只顾着交头接耳,说些没头没尾的话。 “……是不是能安生一阵子了?” 凭借昨夜的记忆,穆离鸦很轻松就认出了周老二那把破锣嗓子。 “安生一阵子?差不多吧。”周老二兴致缺缺地说,“马上就要祭祖了,我和我家大哥正愁得不行,就有人自己送上门来。事先说好,这可不怪我,我都打算放他们一马了,谁让他们自己不长眼睛非要来招惹大爷。” “周老二啊,你说就没人能解决这事了吗?都多少年了,我这心里总是毛毛的……” “解决?年初那神棍见到了吗,进去前说得多好听呐,才一晚上,尸体被啃得连骨头都露出来了,光是收拾干净地上的黑狗血都花了老大功夫。” “但这样也不是个事啊,万一官府的知道了……” “知道怎么了?他敢管吗?”周老二扬高了声调,“这是我老周家的地,老子就是律法,天皇老子来了都不算数!再说了,真有法子谁肯做这种事,我这是为了村子里其他人能活下去,谁有意见站出来,站出来找老子对质,别私底下嚼舌头,我呸。” “嘘,你小声一点。”劝他的人显然有些难以启齿,“……那些东西还在呢,万一煞到了怎么办。” “我……” 鞋底落在石板上,啪嗒啪嗒地响,越过夹在石墙间的那条狭路也渐渐地远了。 穆离鸦抱臂倚靠在门框边上,冷冷地望着虚空中某个方向,脸色还是有些失血后的青白。 “阴气开始流动了。”薛止悄无声息地走到他身侧,在他耳边低语。 “自然该流动。”穆离鸦手指点了两个方位,约莫是门廊和后厅的位置,“寻常风水局里地势由低到高,图一个子孙万代步步高升的吉利,可这里偏生什么都反着来,门廊到后厅,足足高了好几丈,再配上这一环套一环的逼仄天井,西开东闭,活脱脱一个聚阴盆,阴气鬼气,什么腌臜玩意都困在里面出不出。这不,难得有活人进来,那些邪物自然像见了血一样兴奋。” 他话音未落,那快要消散的脚步声转了个弯,再度清晰起来。 看样子是周老二等人发现了刑房的门锁被一分为二,来找此处的另一个活人兴师问罪了。 “周仁,周仁,听到就给我答话!”周老二的语气里透着股傲慢,隔着老远就叫嚷起来,显然是一刻都不能等了,“你聋了吗?听到就速度滚出来回话。” “什么事?” 穆离鸦面上带笑,漫不经心地替兀自昏睡不醒的周仁回话。 这周老二或许是心烦得厉害,竟然一时没听出声音不对,“我问你,见到两个没见过的人没有?” “噢。”穆离鸦明知故问,“怎么样的?是一个穿黑衣的,一个穿白衣的吗?” “是,你今天怎么……”怎的这么多废话。周老二还未说完就下了庑廊的石台阶,正好对上穆离鸦的视线,“……你,你们还,还活着?”他眼珠子本就跟曝晒了几日的死鱼一样突出,这一吃惊简直就像是要掉下来一般,说完就捂住嘴巴。 “还活着,从这满堂的邪影手底活下来了。” 穆离鸦心不在焉地答,注意力却放在了别处:这周老二手、脸脖子上都染着斑斑血迹,最大的一块血印子印在脸上,从左到右,几乎将他整张脸都一分为二,有几滴飞溅的都要落到眼睛里去了,而他本人却毫无知觉一般,该怎么吹眉瞪眼就怎么瞪。 明明昨天夜里还没有这么夸张的,穆离鸦偏头看了眼薛止,薛止也注意到了这一变化,神情冷得像冰,嘴唇微不可查地动了动,像是说了个“杀”字。 就这么点功夫,天色又亮了一些,亮得足够看清周老二衣料上的铜钱纹样。 周老二携着一群人朝他们走过来,带起一阵浓得就像是在尸水了泡足了九九八十一天的尸臭,穆离鸦视线扫过去,发现他们身上或多或少都沾着粘稠的、洗不掉的血印。 若是只有一两个人倒还好,这么多人身上都带着厉鬼寻仇的印记,饶是见多识广如他都禁不住愣怔了一瞬——昨夜黑灯瞎火,他只知道这群人身上都有人命,哪里知道会这么多。 “你,你们怎么逃出来的……?” 周老二知道自己很有可能踢到铁板了,口气都不如刚才那般横,只是悄悄咪咪地举高了手里的灯笼,想要看看他二人是不是还有影子。有的话还好说,要是没有的话…… “你把我们关在那刑房里,不就是等着看我们被那红衣女鬼啃得骨头都露出来吗?” 穆离鸦每说一句,这群人的脸色就白上一分,当中又数周老二脸白得最厉害。 “估计是一开始就算计好了的,不管我们说什么你们都有理由把我们绑进来。”他微微一笑,“不巧的是某正好通一些阴阳之术,借里头那位身上的活人气逃过了一劫。” 这周老二等人明知刑房有鬼还把他们关在里面,或者说,如果没鬼的话他们根本不可能让两个来历不明的异乡人进入宗祠禁地。 联系其先前那通饱含惊惧的对话,不难猜出他们究竟是打得是什么算盘:他们指着用外姓人的血肉来喂饱那些永远不知餍足的邪物,填平它们对杀戮的渴望。可邪物终归是邪物,哪里是能够做交易的对象,尤其还是养在这诡异祠堂里的邪物,他们只能疲于奔命地寻找猎物。 “大,大师救命啊!” 知道他懂神鬼之事后,周家村众人看他二人的眼神都变了,从惊慌畏惧到仿佛找到了救命稻草。不知道谁起的头,第一个人跪了后,后头的人如秋后麦子似的,哗啦啦跪了一大片,都在求他降妖除魔,还他们周村一个清净。 “是吗?那就跟我来。”穆离鸦做了个跟上的手势就转身进了烛火幽暗的灵堂。 被当成旁衬的薛止侧了侧身子,让出一 分卷阅读10 - 分卷阅读11 绮夜抄 作者:泠司 分卷阅读11 条路来,可这群人你看我我看你,谁都不敢顶上。 “进来瞧瞧,你们造的孽。” 穆离鸦转过身来,本就缺乏血色的肌肤在幽暗的烛火下近似透明,眼珠泛着不自然的深黑,笑容中充满了魔魅意味,“不进来的话,我可不能保证会发生什么事。猜猜看那些邪影在什么地方,又在不在看你们。” 虽说已过了五更天,可这天还未完全亮起来,鬼怪作祟也不是不可能。 周老二和身旁另一个面面相觑半天,最后还是对红衣女鬼的恐惧战胜了未知的恐惧,骨碌从地上爬起来,一步三回头地走进了灵堂。 这天是一刻比一刻亮,远处绵延的青墙红瓦、石雕栏板的都清晰无比,唯独正厅绘云纹莲花的檐下斗拱、沉甸甸的乌木匾额像是雾气侵蚀了一般,怎么都看不分明。 “……哪来的风?”周老二下意识摸了摸脸,摸了手黏糊糊的东西,没想太多,抬头就看见头顶的丧幡纹丝不动。他眨了眨眼睛,也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总觉得眼眶里像是进了东西,难受。 “我怎么不知道起风了?” 穆离鸦走在前头,慢悠悠地反问他二人风在何处。 “大,大概是我的错觉吧。”周老二磕磕巴巴地说道,哪里还看得出昨夜的霸王模样。 耍横这种事,跟鬼做是半点意义都不会有的。 “到了,来看看这口棺材。”穆离鸦一手搭在棺材顶上,“别想跑,跑了就真的没命了。” 隔着不算远的距离,薛止抱着剑拦在门口,谁要是敢往外跑就得先过他那关。 安静了半夜的棺材在他们二人过来的一刹那便应景地震颤起来。 不复先前的凄婉哀怨,那死了的女人发了狂一般地挠着棺材板子,发出阵阵凄厉的哭嚎,还大有愈演愈烈的架势。周老二一看这架势就吓得腿软,不过到底是坏事做尽的,比那吓一吓就尿裤子的周仁有出息不少,至少穆离鸦没再闻到尿臊气。 “这,这是怎么了?”周老二吓得嗓子都尖了,憋红了脸才问出这么一句。 穆离鸦敲敲棺材板,“如你们所见,尸变了,还挺厉害的。”他眼神含笑,不紧不慢地滑过他二人的脸庞,也不知是不是巧合,来的刚好是溅上血迹最多的两个。 “这才死了几天就这么厉害,等头七化鬼,只怕连某都止不住了。” 他一面说一面扣着棺材板,像是和里头那具女尸讨价还价一般,最后说了“成交”两个字后,女尸居然一反常态地安静了下来。 “敢,敢问高人有何见解?” 周老二脑子转得飞快,知道眼前的人不能得罪,“您要是能收了这女妖……”看女尸不再闹腾,他得寸进尺似的继续跟这白衣人讲条件,“像这种恶鬼,起码得让她魂飞魄散吧,不然为害世间就不好了,您说对吧?” 穆离鸦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只是绕着棺材走了半周,说出一句让他们二人恨不得拔腿就跑的话。 “她要分娩了,即刻开棺接生。” “你说什么?你要开棺……分娩?” 反应过来他要做什么后,周老二险些话都说不利索,“不,不必了吧?”他干笑两声,想要驱散这如有实体的恐惧,“开,开什么玩笑,难不成死人还能生小孩吗?” “就是就是,都死了这么久,就算生下来也是个会害人的小妖怪。”另一个麻子满脸谄媚的笑,只是这笑比哭还难看,“大师,你快些收了这妖怪吧……不说别的,这动来动去,怪瘆人的。” “好吧,那就不开了。” 穆离鸦没再坚持,见他二人松了口气的样子便又慢悠悠地补了句,“既然你二位选择不开棺,那这事就没什么回转的余地了,自求多福吧。” 这周老二一口气还没喘匀就听到他这么说,险些没厥过去,“你……!”他指着穆离鸦的鼻子,你你你了半天都说不完一句话,“你这个……” 穆离鸦手指点着掌心,“你们不愿意开棺,某便如你们所愿,怎么就成了某的错?” “你!”周老二气结,脸颊涨得通红,穆离鸦盯着那飞溅上的血迹,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血迹比起他们先前在天井那时要更加大了,都快占据周老二大半张脸孔,还有逐渐扩散的趋势。 “这事无解,二位请回吧。” 到底是见过大风大浪的,周老二眼珠子转了两圈,换上副了然神色,“你要多少?”他眉宇间隐含着一股轻蔑,像是在说“我还不懂你们这种人吗”,配那满脸的血,显得格外狰狞。 穆离鸦像是听到什么好笑的东西,“什么?周先生认为某是求财?” “不是吗?二十两银子不能再多了,赶快给大爷收了这鬼东西!”装了半天孙子再装不下去的周老二一口咬定他在拿乔,几根粗短的手指头晃来晃去,就差没直接怼到他脸上。 “你们觉得自己的命就值二十两银子吗?”穆离鸦往侧面躲了躲,眉宇间隐含一分厌恶,“看来你们是真的看不见了。” “你肯不肯?” “某还是那句话,要么开棺,要么请回。” “还不肯?好,实话告诉你,这生意老子不做了!”周老二火气上来,硬邦邦地丢下这句,转头朝麻子脸吆喝,“出去叫人,一起把这破棺材抬出去一把火烧了,老子还不信这个邪了。” 二十两银子抵得上普通人家一年的收成,他自认对这白衣神棍仁至义尽,是对方不识好歹,非要坐地起价,那么就别怪最后落得个人财两空。 麻子脸看周老二变回往常的霸王模样,心里头稍稍有了些底气,“好好好,我这就去。”走之前还朝着穆离鸦唾了口,“没本事就没本事,扯理由做什么,我呸。” “你们身上都沾着她的血,等到头七晚上,她自然会来找你们。”穆离鸦从周老二看到麻子脸,血迹越来越大,都快要盖住他们整张脸,“一个都别想跑。” 麻子脸权当没听见,拔腿就往外走。 走出没几步,他终于意识到是哪里不对劲:他们来的时候外头天已快亮了,可此刻往外看去,青黛色的天暗沉沉的,没有一丝光,只有身后鬼火似的两点烛光,在阴冷的风中摇啊摇,晃得人眼儿疼。 “……怎么还不到?”他记得,来的时候自己整整走了三十七步,现在别说三十七步了,哪怕是一百三十七步都该有了,而自己和大门的距离似乎还是那么多,怎么都无法再近分毫。他一直跑一直跑,怎么都没个头,他想要回头看看,头都回到一半,骤然想起口耳相传的一句话,硬生生把脑袋扳了回去,后怕得背后出了一层冷汗,直把衣服浸透。 夜路莫回头,否则容易鬼上身。他回头若是看到周老二和那白衣人还好,看不到的话,他半点都不想看 分卷阅读11 - 分卷阅读12 绮夜抄 作者:泠司 分卷阅读12 到自己肩头趴着个红衣女鬼。 眼看都要喘不过气来,他终于见到了门,门外一片灰霾雾气,看不到人影也听不到声音,他想也不想就抬脚跨过门槛。 …… 周老二有些不耐烦地向麻子离去的方向张望。 虽说已下定决心要把这装神弄鬼的棺材一把火烧个干净,但和它同处一室,听里面的女尸捣腾还是让人心里毛毛的。他余光瞥见椅子上的周仁,不屑地哼了声。 不过睡着也好,省得醒了看到他要烧棺材又是哭哭啼啼好一通折腾。 “这麻子搞什么鬼,怎么还不回来?”就算灵堂内没有时计,他也渐渐意识到这麻子未免去得也太久了。觉得有些寒冷,他搓了搓手,顺带哈了口气,“妈的,就算是爬也该爬到了。” 他刻意忽略掉这安静得过分的环境。 ——照常理来说,就算进到灵堂深处,也不该一点都听不到外边的人声。 他等了好一会,等得耐心耗尽,想着这棺材也不会自己长腿飞走,便打算自己去看看那麻子究竟在搞什么,怎么去了这么久还不见回来的……他才刚动了这一念头就听闻身后有动静。 “你……”他以为是那白衣人又做了什么多余的事,正要怒喝就看到丧幡后头滚出个人来。 那个人像是跌了一跤,正抱着脑袋低声叫唤。 这些都不是重点,重点是他认得这个人。 周老二瞪大了双眼,悄声喊了一句,“……麻子?”语气中充满了不可置信。 被叫到绰号的男人抬起头,“老二?”不是先前出门去的麻子又是谁。 “你,你怎么在这里?”周老二说话声都在打颤。 他看得很清楚,麻子是朝门的方向跑去的,怎么会从棺材后头的墙里凭空冒出来? “我,我不知道啊。”麻子看清周边环境脸色也变了,“我明明是出了门的……” “闭嘴!”周老二色厉内荏,险些吓到,“闭嘴,不要说这些东西了。” “嘻嘻,嘻嘻。” “谁在笑?!”周老二刚问出口就后悔了。 这是女人的笑声,银铃一般清脆,却饱含着无限的怨毒。 他盯着那口黑木棺材,面上好不容易聚集起来的几分血色又没了,“……在笑?” “嘻嘻嘻。”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麻子发出一阵撕心裂肺的惨叫,再度跌坐在阴冷的石砖上。 周老二还想说什么,突然看到某样东西,寒意沿着脊柱上爬:都闹出了这么大的动静,这椅子上的周仁居然还一动不动。该不会是……死了吧? 两个死人,只要这样想,他就觉得心里发毛。 “鬼打墙了。” 一直被他二人刻意忽略的穆离鸦适时地插话进来。 “看样子我们都被困在这个地方出不去了。” 对,还有这个人,周老二大跨步上前,扯住穆离鸦的衣襟,“我知道你有办法,让我们出去!”他恶狠狠地咬字,喷出一股股热气,“别跟老子耍花样,老子就算死,死之前也要拉上你垫背。” 穆离鸦皱眉,“你们还有一次做决定的机会,开棺,还是不开。” 本来周老二对他就不怎么耐烦了,一听这近似于敷衍的回答就更恼火,“当然是……” “为了你的命,你最好谨慎些。” 穆离鸦抬手,两根手指搭在他手腕上,没怎么用力,周老二就觉得整条手臂麻得没有知觉,都不像是他自己的东西。 “你,你做了什么?” 即使松了手手臂也还是没有恢复知觉,周老二捂着手臂恨恨地盯着他瞧,还不等说出更多话来,麻子就又尖叫起来。 “老二,我的脸好痛,好痛,好痛啊!我好痛啊!” “闭嘴,鬼叫什么?”周老二开口就是呵斥,没想到麻子突然抬起头来看他。 这麻子整张脸已糊满了粘稠的鲜血,一滴,两滴……沿着下颌往下淌,“我好痛啊,老二,我……我的脸怎么了?”他的手、脸上都是血,茫茫多的血。 “我的脸,我的脸……”他梦呓般地重复着这一句话,“好痛啊。” “老二,我怎么了,你说啊?我……我是不是要死了?”他的眼神闪了闪,“老二,你怎么,满脸都是血……好多血,好多血,你……你看不到吗?” 听到他这么说自己,周老二将信将疑地在脸上抹了一把。 什么都没有。他正要斥责周麻子装神弄鬼,就看到自己掌心渐渐浮现出了血红色……血,都是血,腥臭的,温热的鲜血。他伸出舌头舔了舔嘴角,突然舔到了某种带腥味的液体。 “这是……什么?” “是厉鬼的血。” 是谁在说话?他试图用袖子擦掉那些血迹,却怎么都擦不干净。后知后觉的,染了血的地方像是火烧过一样疼痛,他捂着脸,咬紧牙关才没有让自己大声呼痛。 而麻子已经缩成了个球,在地上疯狂打滚,想要借着冰冷的石砖来平息那业火焚身的剧痛。 “你的答案呢?” 穆离鸦半点不为他二人惨状所动。 “什么?” 被剧痛侵蚀,周老二已经快记不得对方问了什么问题。 “开棺吗?她要分娩了,急得很。” 什么恐惧什么顾虑都被抛到一边,只要能让这份痛楚停止,哪怕是让他做畜生都可以。周老二不停地点头,“开,开棺,马上就开!” 得到了想要的答案,穆离鸦做了个“停”的手势。 上一刻还在肆意蔓延的血迹突然停了下来,周老二和麻子瘫在地上喘气,难以想象自己居然就这么被放过。 “早这么说就好了,差一点连我都救不了你们了。” 灵堂里手臂粗的蜡烛快要烧到了头,蓄满的烛泪一汩汩地往外淌,在桌子上凝固出层层叠叠的浪花来。 自打决定开棺以后,周老二和周麻子就一句话都不敢说,像拔光了毛的鹌鹑一样缩成一团瑟瑟发抖,看穆离鸦绕着棺材,敲敲这里又摸摸那里,似乎在决定该从哪里下手。 “这棺材谁做的?”差不多看够了,穆离鸦一边做着开棺前的准备工作,一边状似不经意地与他二人闲聊,“手艺挺不错的。” 鬼门关前走了遭,周老二又变回了那副毕恭毕敬的哈巴狗样,先前那副横冲直撞的霸王模样反倒像是幻觉。他抻着脖子,胆战心惊地瞄了眼那口沉重的黑木棺材,这才讨好地说:“是……是村里的一个老师傅,几十年了,村里人棺材都是在他那定的。您要是看得上的话,等,等这事解决了,我带您去看看他呗?” “不必了,某上无父母叔伯下无兄弟姐妹,要棺材做什么?” 这周老二马屁还没拍完就被穆离鸦不咸不淡地噎了回去。 他手臂随 分卷阅读12 - 分卷阅读13 绮夜抄 作者:泠司 分卷阅读13 意地搭在棺材上,“松木棺,十页板,怎么着也刷了五六年的漆,用在白喜事上是再合适不过。可据我所知,这周容氏一介孤女,非富非贵,如此厚葬,也不怕折煞了?” 周老二被他说得白毛汗直冒,转头和麻子对视,发现他同样也盯着自己看,眼神惶惶不可终日,活像热锅上的蚂蚁。 “怎么办,老二,他……他知道了,他知道了啊!”要不是怕穆离鸦听见,麻子只怕要尖叫出声。 “闭嘴!” 周老二嘴上虽然不说,心中却对里头那个女人怎么死的门儿清。他瞥了昏睡不醒的周仁一眼,恨不得立刻上去把他摇醒质问他有没有说出些什么不该说的东西。但不管是有还是没有,他们都担不起事情败露的风险,一定不能让这两个人安然无恙地离开村子。他垂下眼睛,遮住那抹隐晦的凶光。不能是现在,现在他们还有求于他,等这女妖怪伏诛,他们再来好好算算先前的那笔账。 “我自有办法。”他朝哑巴比口型,要他安下心来,“这件事还留他有用。” 两个人都满脸血污,却又心照不宣地嘿嘿笑了起来。 另一头穆离鸦低头在怀中摸索,压根就没注意到他们之间的小动作。他摸出一把不过四五寸长、软皮革鞘、形状弯如满月的匕首,将其握在手中比划了两下,便从棺材的窄头边开始了。 钉子钉得极深,只露一个小头,匕首很难寻到着力点,而就算寻到也是个体力活,可穆离鸦脸上一丝难色都不见,只有手背上凸起的青筋显示他确实是在用力。 很快第一根钉子就被他这么硬撬了出来,比成年男子手掌还要长,掉在地上,清脆的一声响,后头还带了几声颤音。周老二他们风声鹤唳,当即哆嗦一下,紧张得瞪着穆离鸦手上的动作,生怕他突然叫他们过来帮忙。 不知道这匕首究竟是何种材料制成的,被人这般使用上头连一丝划痕都没有留下,更不要说折断,雪亮得可以照出人脸。穆离鸦甩了甩手腕,活动了一下就向着第二根长钉去了。 不多不少,十根钉子,一根根被他撬起,周老二他们也从一开始的草木皆兵到后来的麻木……他们浑浑噩噩地等,脑海中一直在重复那须发皆白老师傅的告诫,告诫他们万万不可动这十根钉子,等到再没有一丝响动才惊觉这便算是开棺了。 “过来帮忙。”穆离鸦揉着掌心因为太过用力留下的红痕,见那二人还是瘫在地上不肯动,“还是说你们不要命了?” 穆离鸦一人在窄头,他们两人在宽头,三人合力抬那沉重的棺材盖子。眼见这才刚漏了条缝,某种难以言说的气味就逸了出来:像是女子身上的脂粉香气,花一般的浓烈芬芳,宛如炎炎夏日,却熏得人眼睛发酸,难以忽略底下掩着的腐臭。 “呕。”周老二他们来之前用过早点,冲到一旁剧烈呕吐起来。 穆离鸦摇摇头,嗤笑一声,一个人将剩下的步骤做完。 好不容易等到周老二吐完回来,对上的就是这样一幅场景:红得发黑的液体没过简陋的陪葬品,也把周容氏身上惨白的寿衣染成嫁衣般的红色。 她面色苍白,两眼紧闭,双颊凹陷,泛着死人特有的青色,半点都看不出一刻钟前在棺材中搅得天翻地覆的气势,而在所有东西之中最引人注目的是她高高耸起的腹部。 周老二等人先前还不信女尸产子一说,等到这一看,不是要临盆了是什么? “这是……血?” 穆离鸦面色凝重,低下头用匕首尖沾了些棺中的液体查看,“幸亏你们没有就这么把她葬了。” 这一棺材的血水,不说能不能烧着,光是下葬以后尸身不腐化为荫身就能危害千年,还有这饱含凶煞与怨气的红衣……他还来不及多想,周容氏便缓缓睁开了眼。 “啊啊啊啊啊啊!” 周老二和周麻子也看到了这一幕,忙不迭地跪下来磕头,一边把头磕得砰砰响,嘴里还不住叫着“菩萨奶奶”“周氏娘娘”等不着调的称呼,就差没给她当场供个莲位。 穆离鸦没有被他二人打扰,专注地与周容氏对视。 她没有眼白,眼眶内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黑,哪怕烛火落到里头也不反光。 “我如约让你分娩了。” 似乎是听懂了他说的话,那双通透的鬼眼里渐渐渗出血色的泪水。 眼看她已泪流满面,却无论如何都无法顺利产下腹内那个胎儿,穆离鸦叹息一声,“你这是要我帮你一把的意思吗?” 灵堂内的温度越来越低,呼出的气息凝成细小的冰晶,穆离鸦手中匕首毫不迟疑地朝着周容氏的肚皮划去,穿透那身厉鬼才穿的红衣,接触到底下的皮肉,触感如泥沼,如无数只看不见的小手捉住刀刃,不让他顺利地破开肚腹。他眼中青色火光一闪,那股看不见的阻力顿时消散,一下便划到了尽头。 “生……生出来了?” 周老二壮着胆子凑过来瞄了一眼,只看到周容氏腹部裂开一道大口子,里头像是什么都没有。 “生出来了。” 穆离鸦收回手,就在周老二要继续说点什么时,远处忽然传来嘹亮的婴儿啼哭,响亮得就如同刚从母体中脱离,呱呱坠地,被稳婆剪断了脐带,尚且满身污浊血迹,拖在手里那么一颠,呛出胎内带出的羊水,发出的第一声嚎哭一般。 似乎是被这声啼哭惊动,睡得天地崩于眼前而面不改色的周仁倏地从椅子上蹦起来。他面色恍惚,整个人跟失了魂似的踉踉跄跄往棺材前扑,途中不知道踩了什么东西摔了个狗吃屎。 雪亮的钉子就这么刺穿了他的手掌,血沿着流了下来。 原先还漂浮在四处的灰色雾气像是突然有了方向,流动着朝他们所在的方位聚拢,直到将他们所有人包裹起来,不见半点天光。 有那么一瞬间,穆离鸦听见了周仁饱含悲愤的呼喊,但是很快的,他们所有人都发不出半点声音,或者说就算发出了也再难传达到旁人那里。 呼啸的阴风穿堂而起,蜡烛的光火转为森森的青绿色,灰色的雾气越发浓厚,寒冷得如同提早进入了隆冬腊月一般。在这一片鬼哭狼嚎的惨状里,穆离鸦安静地站在原地,抬起头向着原本是屋顶的方向看了一眼,只是这次入眼的不是那下置莲花斗的瓜柱,不是刷红漆绘云纹的扶脊木,而是一片灰蒙蒙的颜色。 周老二他们的确说对了一件事,那就是死人是不可能产子的,而周容氏死前也只怀胎七月,远不到临盆的月份,但先前开棺时所有人都见到了了,她腹胀如满月,显然是足月之相,又的确在他的帮助下“分娩”了,毕竟那一声石破天惊的婴孩啼哭做不得假。 至于她究竟产下的究竟是什么东西,大概也 分卷阅读13 - 分卷阅读14 绮夜抄 作者:泠司 分卷阅读14 只有这周村的人自己知晓了。 因为守门的缘故,薛止不在他身边,也不知道有没有被卷入到这边的风波里。穆离鸦正思索着要如何破除这个局,忽得耳边叮的一声,清脆得如同击玉鸣钟,余音袅袅,久不绝之。 他猛地向那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 是西南方,像是为了回应这一声响,他藏在袖子里的那东西也轻轻震颤起来。 那东西稍稍滑出来一些,单从外表看不出来具体是什么,只知道差不多一尺长,两到三指宽,被白布条包得严严实实,布条上密密麻麻地写着些蝇头小楷。 “是那里?”他反手握住那东西悄声问。 这一片不见天日的大雾里哪里有人能回答他的问题,只有那东西震颤得越来越厉害,几乎要他手心发麻。他闭上眼,脸上浮现出了然神色,像是听懂了这无声的对白。 “是吗?” 下一刻,那震得人头晕脑胀的蜂戛然而止,阴气凝结成的灰雾也逐渐消退。等到眼睛再能视物,他发现自己正一个人站在小庭院里,不论是周老二他们还是那口装着周容氏的棺材都不翼而飞,不知道去了哪里。 没什么精神的太阳将青苔晒得边缘有些干枯,看样子已过了正午。 回想起他们进到灵堂里那时,外头才刚过了五更天,天蒙蒙亮,太阳都没出来,除非日月如梭,否则一整个上午绝不可能凭空消失。 高墙森森,他正要顺着走动看看有什么值得注意的地方,忽然就听见一阵叮叮咚咚的脆响。 原来是屋檐上占风铎底部的玉片正随着微风轻轻摆动。 夜里的景象和白天的截然不同,看见那熟悉的绘云纹莲花檐下斗拱,他才确定自己仍旧在那处处透着古怪的祠堂内。 只要他还身在祠堂内就好办了:这周家宗祠是个风水局,只是寻常人家设风水局是求财,这里的却是为了聚集所有不好的东西,但不论如何都是严格按照风水格局建造的,他看了一圈周围便大致推断出自己此刻正身处东北方一隅。 庭院不大,地上铺着见方的青石板,石刻栏板上是丹凤朝阳等吉祥事物,遥遥通向远处的仪门,而那门楼庑廊的尽头蒙着一层薄薄的雾气,怎么都看不分明。 除了没有人说话外,这里感觉不到半分阴气与污秽,非但干净得有些过分,甚至还能隐隐约约感受到阵阵祥瑞之气。如果不是被这层层叠叠的青墙遮住,他甚至能够想象得到,有三四间房深的正厅额妨梁驮之处凝结的一层黯淡功德金光。 这周氏宗祠真是选了个好地方,只可惜……思及此处,他面色浮现出讥诮的冷笑。 只可惜被不怀好意的家伙盯上了。 光是这短短一盏茶的功夫,他头顶就聚集起层层乌云,云层背后透着反常的亮光,远方传来隆隆的雷鸣,在这阒无人声的祠堂内要多瘆人有多瘆人。 穆离鸦知晓,这所有诡异事端一定和周容氏诞下的那个“胎儿”有关。 更何况他要找的东西就在西南方的某处,他绝不可能空手而返。 黑云越聚越拢,大作的狂风中都带了些潮湿的意味,远景都笼罩在薄雾之中。 四口天井一环扣一环,门开西处承接东方,内设庭院大同小异,哪怕平日里没什么事的时候,稍微不留心就容易走错路,忘了自己从何而来又要去何处。可这些说得都是一般人,等穆离鸦第二度回到先前所处的庭院,看见那缺了眼珠的凤凰,他便知道自己又遇到了鬼打墙。 这座祠堂仿佛自身存在意识一般,极力想要遮掩某些东西,不让他走出这层层迷宫般的回廊,想要将他困死在里头,直到大雨落下来。 雨落下来?他皱起眉头,直觉若不及时破阵便会错过什么极其重要的东西。 周老二等人奈何不了这鬼打墙,但他又岂是会任凭这些鬼东西摆布的凡人? 天光渐黯,眼见云层中已有青色电光滑动,他从怀中取出个锦囊,倒出拇指大小的一物。此物黄中透黑,表层温润带光,十足地不起眼,若是有熟知药理或文玩的人看了,定能认出这是犀角。他指尖引出一簇青色火苗,就像感知不到灼痛般地将其置于其中焚烧,烧起阵阵不散、带清苦香气的青烟。 这青烟袅袅向前,穿过仪门,向着拐角去,顺着青烟飘去的方向,他当即上路。 犀角镇邪,早几年他还在穆家做大少爷时从某个有求于他的南蛮来客手中得了一整块,被他分成许多小块用在了许多地方,后来穆家出了事,兜兜转转下来,他和薛止朝不保夕地活,又借此数次化险为夷,到今日,这便是最后一块了。 不过说惋惜也算不上,他这短暂的一生之中,只为三件事感到过后悔。 兴许是忌惮这股青烟的缘故,虽说他没有碰到其他活人,不过这次总算再没原地兜圈子。 小小一块犀角足足烧了一阵路,烟雾随他穿过一扇扇窄门,走过些空着的门厅,来到侧面的廊庑。估摸着已朝着西南方走了一小半距离,他还要往前,忽闻前方有人声,顿时收住脚步,没有贸然上前打扰。 “道长,这样会不会不大好?” 说话的是个男人,声音粗糙苍老还带几分嘶哑,明显不像是年轻人。 他贴着墙,悄悄地探头往厅内瞧,发现说话的是个衣着考究的中年男人。 说是中年男人,可他的头发已白了一多半,勉勉强强梳成个发髻,整个人形销骨立,瘦得不成人形,即使隔着这么远的距离都能看出他面带菜色,嘴唇泛着青紫,显然是有病的。 这老男人说一句话就要喘半天,好不容易一口气喘匀了,不像是要断气的样子才继续说:“为何一定要夜里?而且这狮子……” “这么说你是信不过老道了?” 这中气十足的声音来源于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者。他身着洗得泛白的靛蓝麻木道袍,身材颀长枯瘦,这么一瞧颇有点仙风道骨的意味。他口气也未有多么严苛,可就是无端端要人由衷地感到信服,“这么久下来,帮你治病续命,还救活了你那贪玩溺水幼子的又是谁?老道要是要害你们,还要耍这么些小手段吗?” 一提到这些事,这中年男人额头上汗就直往外冒。 “都……都是您,您大人不记小人不过,莫要与小人计较。”他点头哈腰,连连认错,“是小人多虑了。道长救小儿宏安一命,大恩大德小的此生难忘。” 宏安?周宏安? 周仁夜里便说过,周老二全名周宏安。这么说,这半截入土的老男人就是周宏安的爹了? 穆离鸦余光瞥见地上摆着的东西,用红绸不甚严谨地裹着,透过那露出的一小块轮廓,郝然就是昨夜里他在栏杆头见过的闭眼石狮子。 “还不快去……” 分卷阅读14 - 分卷阅读15 绮夜抄 作者:泠司 分卷阅读15 老道士颇有些不耐烦地催促,途中话音一转,陡然变得凌厉起来,“什么东西?” “道长,怎的了?”老男人还有些不明就里,跟着四处张望。 他病得很厉害,光是这么点事情就又逼得他不住地咳嗽起来。 穆离鸦低下头,顿时知道是什么暴露了自己:他手中的犀角烧得只剩一丁点,青烟在他身侧盘桓了两周,直直地就向着那两人飘去,或者准确点说,是朝着那青衣老道去了。 透过青烟的帷幕,他看见的不是那仙风道骨的老道士,而是一只瘦长身体、装模作样穿着长袍、尾巴尖都白了的公狐狸。这公狐狸翘着胡须,一副得意洋洋的狡黠模样,说话的同时分了三道叉的尾巴还甩来甩去。 “什么人?滚出来!” 看样子这就是那青衣老道的原型了——狐狸精,一只起码活了几百年的狐狸。 浑然不知自己原形已被人识破的狐狸老道见无人应答便亲自追了出来,眼看就要找到他藏身的地方,雷雨天的第一道雷就这么毫无遮掩地劈了下来,青森森的电光在青石板上留下焦黑痕迹,头顶是震耳欲聋的轰鸣。 白毛公狐狸盯着这碎得不能再碎的地板砖,耳朵竖起来动了动,看样子颇为犹豫。 就在这片刻之间,云间又是青芒一闪,狐狸吓得毛都炸了,只得老实地掉头回去。 而那一头,穆离鸦躲在墙壁的转角,连呼吸都屏住。他并非惧怕,只是不知道惊动了这幻境中人会导致怎样下场,所以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忽地,青墙上被某样东西吸引了注意力。 几道划痕隐约组成了一个“止”字。他细长的手指在划痕上流连了半天,面上阴霾一扫而空,禁不住抿唇笑起来。他模样好,笑起来一如霁雪初晴,连灰霾的天都稍稍亮了些。 就算他瞎了也能认出这划痕是薛止留下的,薛止费心在这墙上留了字为的就是能被他认出来。光是想到薛止也在此处,他高高吊着的一颗心顿时落了下来,转而又化成了几分担忧。 这处时间流逝太过诡异,若是重逢以前薛止就犯了病该如何是好? 惊雷一道道地往下劈,知道的是要下雷雨了,不知道的只怕要以为有谁招了天谴。 屋内人说话的声音再度变得模糊不清,隐约能听见“没眼人”和“午夜”等字眼。 此时周家宗祠还没完全沦为魔窟,还在受什么东西庇佑,若是要想毁掉它,最好的办法就是引入邪祟污秽,让它们经年累月地污染这块土地。 这狐狸老道大费周折就是打得这么个主意:夜里阴气最重的时分,令盲眼人眼覆柳叶、外盖红绸,将这闭眼狮子安置妥善,便算是为这聚阴之局设了个引气口。 穆离鸦手中的犀角已烧掉了大半,只余下指甲盖那么大的一丁点,青烟在他身边打了几圈转,最后直愣愣地朝着前面某个放向去了。 他最后摩挲了一遍墙上刻着的那个“止”字,眼眸低垂,像在思考问题。 若是寻常的八门遁甲局,那么只要找到生门就能够脱身,可他要的不止是脱身,还有寻找到这迷局中的某样东西。 因为身在其中的缘故,他无法迅速看穿这风,为何种理由而存在,已经将持续到何时,所以万万不可在此过久逗留。 他再度循着青烟的指引上路,将古怪的石头狮子、狐狸老道和那面黄肌瘦的痨病鬼抛在了后头。 走出几步,他猛地回头,发现片刻前自己站过的墙角已消弭在了无穷无尽的漫漫黑夜之中,连一星半点痕迹都再看不出来。 不知何时沿途凭空多了几盏白纸糊的灯笼,随着狂风上下翻飞,里头一点要熄不熄的火光,反倒衬得他手中那点青绿色火光越发黯淡。 就算是个傻子也该看出点请君入瓮的意味,遑论是他这生来就与神鬼打交道的人物。 他循着纸皮灯笼照亮的这条路也不知道走了多久,总算见到刷绛红漆的廊庑与四四方方的天井,南边东边各有仪门市道连通,只是夜色深浓看不清门后景象。 这周氏宗祠是典型的品字格局,四口天井环环相扣,刑房那处暂且不提,正厅面阔四间进深三间,独占最大的那口天井,这处多半就是他们昨夜不曾踏足的另一处小天井了。 不同于先前一路上的死寂,这天井里月色疏朗,偏厅里隐隐透出点人声和灯光,好不温馨热闹。 有了之前的教训,这次穆离鸦可谓是万分妥帖,半点脚步声都没有发出,悄然靠近了连接着的偏厅,就靠廊柱遮住身形,将里头人说的话听了个一清二楚。 “看样子你是不觉得自己有错咯?” 这喘得堪比拉风箱的破锣嗓子不是那得了痨病的老男人又是谁? 他心头疑云渐起,便稍稍露头看了眼。 偏厅里人不少,有男的也有女的,痨病鬼应该是地位最高的,坐在椅子上,手里端着茶盏,说一句话就要喝一口茶润嗓。他比之前看过的还要憔悴,面上已寻不到一点血色,连衣衫都撑不起来,完全就是一具蜡黄的人皮披在骨头上。他左手边站了两个青年男子,其中一个是他们之前见过的周老二,另一个仔细看,五官容貌和周老二颇有相似,应当就是他那个大哥了。 至于右手边那浓妆艳抹梳盘桓髻的中年妇人,不用猜便是周氏主母,两兄弟的娘了。 跪在地上的女人衣衫凌乱,浑身是伤,尤其是一张脸,哪怕从穆离鸦的角度只有一个侧脸,也肿得不成样子,根本看不出是美是丑。 “我有什么错?”兴许是长久水米未进的缘故,她嗓音沙哑,也没什么力道,“我有什么错,那男人不过是讨口水喝,我隔门将葫芦递出去也有错了么?” “满口胡话!不知廉耻!”痨病鬼气得浑身发颤,想也不想就把手中茶盏砸了出去。他痛苦地皱了下眉,像是在酝酿某种情绪,抬起手想要喝茶便想起茶盏已被自己砸了出去,好在另一头大儿子迅速递上了另一盏茶,他连喝了两口才缓过劲来,抬手指着女人激动地喊:“老二说看到那男人在你房内逗留了一炷香的时间!咳咳咳……还有从你衣物中搜出的男子私物又要如何解释?!” 茶盏不偏不倚砸在她额角,落在地上摔得粉碎。 她瑟缩了一下,血从额角滑落,糊到眼珠子里,模样无端端带了几分狰狞。 “是,是老二……这样说的?说我……不守妇道?”她语气里渐渐带上了癫狂,“他这样说我的?他怎么敢,怎么敢!他怎么敢这样说,当着他大哥的面!” 说到最后,要不是有人在身后按着,她几乎要站起来扑过去将周老二撕得粉碎。 “周宏安,你这个畜生,你会遭报应的!”她手脚并用,冲着周宏安又是咒骂又是嚎叫,就 分卷阅读15 - 分卷阅读16 绮夜抄 作者:泠司 分卷阅读16 像疯了一般。 “嫂嫂,你就少说两句呗,看看爹被你气成什么样子了。”被人这样叫骂,周老二半点不慌,巧舌如簧地为自己辩驳,“我畜生,那你不是畜生的嫂嫂?再说你自己做下的丑事,还怪我告诉爹娘不成?我要是帮你兜着,岂不是对不起我那从小对我照顾颇多的大哥?” 他眼珠子一转,做出副痛心疾首的模样来,“嫂嫂,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我们一句句把话说清楚,你为什么要这般恨我?” 被按在地上的女人死死瞪着他,恨不得生啖其肉,“你,你,你……你做了什么你自己不清楚吗?畜生,你迟早遭报应啊!” “讲不出来是吧?”周宏安得意地晃晃脑袋,“那轮到我问你,小慧儿是我哥的亲骨肉吗?” 这个问题一出,门外的穆离鸦看得清清楚楚,他们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某个不起眼的角落里。 痨病鬼身子一颤一颤的,喉咙里是压抑的呼哧声。 他正在极力克制着自己的怒火。 “老二。” “什么事?” 那中年妇人沉沉地开口,“把那贱种给我带过来。” 周老二瞥了女人一眼,朝着角落里那竹篮去了。 看样子孩子便是这周家大儿媳唯一的软肋,她顿时止了哭闹。 “爹,爹,我求求你,慧儿真的是阿大的亲骨肉!” 她一下下地磕着头,磕到先前被砸伤的地方也不皱一下眉头。 “嫂嫂,你不会想着要滴血认亲吧?”周老二是时候地说起风凉话,“闹呢,你流一滴血我流一滴血,看能不能融在一块?” 她恍若未闻,一口咬死这孩子是周家老大的种。 求到最后,她也不磕头了,梗着脖子朝向那从头到尾一言不发的软弱男人。 “阿大,连你都不信我么?”话语中无限酸楚与委屈。 她的夫君侧了侧身子,“我……” “贱人。” 中年妇人抢在儿子之前呸了口,一把抢过周老二怀中襁褓。 为了不让其啼哭,婴孩口中被人塞块破布,老半天才发出微弱的哭声。 “这野男人的孽种,我老周家留不得!” 她手臂高高举起,用力地将手中那一团摔向了青石板砖。 那一声闷响,连门外的穆离鸦都禁不住闭了闭眼。 一个还在喘气,还在哭的婴儿在他面前被摔死。 女人跪在地上,望着那摔得血肉模糊的婴儿,半天都抬不起头来。 “母亲,差不多了吧。” 听清说话的人是谁以后,她猛然抬起头。 她的丈夫,正一脸讨好地朝自己的母亲笑,“差不多了,母亲,您再动怒伤了身子,这事差不多就行了。”他弓着背,小心翼翼地观察着中年妇人面上神色,确定她没有厌烦才继续说,“我把阿宛带回去,好生管教……您看这样成不?” 他说完后,想要冲女人使眼色,看到地上那摊肉泥,跟火燎了一般连忙别过脸去。 “阿宛,你……你就认个错,没什么大不了的。”他摆出副苦相,唉声叹气的,“我信不信你有什么干系,你发誓今后跟我好好过就成了。” 她瞪大了眼睛,像是根本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那是……”你的骨肉。 “个女娃儿,没什么,没了就没了,你还年轻,还能生养……你好好跟爹娘认个错,这事就这么过去了啊?” 那浓妆艳抹的中年妇人嗤笑一声,点了点大儿子额头,“也就你把这小蹄子当宝了。”她乜斜着眼睛,“老大都给你搭梯子了,还不顺着下来?” “阿宛……” “好,”女人反常地笑起来,“好得很。阿大,好得很啊……” 她话音未落,身子就一歪,倒在了地上,和那团模糊的血肉相映成趣。 这死了女儿的女人,终于是咬舌自尽了。 剩下其他人怎么忙碌穆离鸦都没兴趣再知道了。 他留意到院落里不知何时起了和先前灵堂那时无异的灰雾,阴冷又诡异。 灰雾源源不绝地涌进周家大儿媳的尸首里,直至将她完全包裹起来。 周家其他人说晦气的晦气,嬉笑的嬉笑,仿佛一个与他们朝夕相处数年的人死在他们面前根本算不得什么大事。 穆离鸦很清楚地看见死人的身体里脱出了一个全新的人形。 她穿着一身红衣,长长的头发披散下来,遮住了青白的面孔。 那不是什么新丽的红,而是更加污浊的颜色,就像凝结的血块,像暴风雨前暗红的彤云。 她转过身来,正好对上穆离鸦警醒的目光。 那是一双到死都不曾闭上的眼睛,蓄满了憎恨和怨毒,红色的血泪顺着脸颊滑落。 “你能看到我。”穆离鸦懒得再遮掩,反正也没什么好遮掩的。 他手中的犀角烧了那么久,早在先前某一刻就彻底熄灭,连一星半点灰烬都不曾留下。 不死不休。他看着红衣邪影朝自己走来,每一步都无比拖沓。 嗒嗒嗒,嗒嗒嗒,前夜里在灵堂中听过的脚步声重现。 这一次他身边没有薛止,更没有吵闹不休的周仁。 阴寒的气息越来越重,像是有所感应,他藏在袖子里的那东西再度震颤起来。 他握住它,哪怕隔着好几层,都能感受到那滚烫的温度。 穆离鸦记得很清楚,他最初知晓邪影这物是在八岁那年。 穆家本就不是什么大家族,祖父膝下两子一女,大伯缠绵病榻,小姑远嫁,全部家业就压在了父亲的肩头上。 他娘亲去得早,父亲没有再续娶,终日忙于剑庐大小事务,一月都不见得能回来一趟,他是由侍女和祖母抚养长大的。 七八岁正是急需同龄玩伴的年纪,他不是不知道偏院住了个与大他两岁的男孩子,姓薛,是他父亲故人之子 ,但长辈们总是告诫他不要去往那边打扰人家养病,而且他先前也见过了,那少年沉默寡言,木讷得很,不像是能和性子跳脱的他玩到一处的样子,久而久之他就不再往那边去了。 父亲有两个弟子,都是外人,拜师以后才改姓的穆,其中一个名穆衍,与他关系还算亲近,总是会偷偷给他带些精巧的小玩意,说点外头的见闻逗他开心。 他最期待的就是每年春末夏初父亲他们带新铸的剑回穆家祭祀的环节。 那一年他们带回了两把剑,说分别是两位弟子所铸,因品相不错的缘故可以进穆家剑祠,而他父亲这一年都未有可以留下的成品。 还未正式学过如何铸剑的他被叫到祠堂里观摩,两把剑其中一把是极其风流秀丽的短剑,长一尺八宽寸余,剑刃在日光下泛起迷醉的红,就像捏碎了大孤山深处的云锦杜鹃染就的。 “这个怎么做到的?” 分卷阅读16 - 分卷阅读17 绮夜抄 作者:泠司 分卷阅读17 他觉得新奇,正欲伸手触碰就被那大他许多的少年眼疾手快地拉住。 “大少爷,你可饶了我吧。”穆衍脸拉得老长,愁苦地说,“这要是让你爹也就是我师父知道了,我非得在剑庐前头跪一个月不可。” 他虽是个喜欢折腾人的混世魔王,但还算听得懂人话,看他是真的不想让自己碰便老实收回手,“那你就告诉我,这个是怎么做的。” 当时他只是觉得这剔透的红实在好看,根本不曾想过背后的种种缘由。 穆衍见没有其他人,便压低了嗓音快速地说:“是邪影。” “邪影?” 因为身上流着大妖的血,他从记事起就能见许多常人不能见之物,可他从未听说过邪影这种东西。 “大少爷还是不要这么早知道的好。” “怎么?”他不解。 穆衍收了那副没什么正形的惫懒模样,难得正经地说了一句话。 “那些朝不保夕的女子的苦楚,哪里是现在的你能够明白的?” “我怎么不明白?你就不能别卖关子,直接告诉我吗?” “算了吧。”穆衍笑容里透着些难以言说的揶揄,“穆少爷你今年才八岁,女人的事对你来说还太早了一些。” 之后不论他再怎么问,穆衍都不再和他多说半个字。 他眼不下这口气,在穆家的藏书阁里泡了好几天,找到本提到邪影的古籍就迫不及待地翻开。 穆衍不告诉他,他就不会自己去找了么? 书中说,邪影是由含恨而亡的女子在魂魄未散时吸纳大量阴气秽物所化,多见于乱葬岗与秦楼楚馆,是至阴至邪之物。可即便知晓了邪影是何物,他还是不明白为什么穆衍不肯让他触碰那把剑。他去问祖母,祖母笑而不答,去问相熟的侍女,侍女只是笑嘻嘻地塞给他一块糕点。 再后来发生了那些事,他到了可以跟父亲学铸剑之法的年纪。 从出生那一日就决定了他是穆家唯一的继承人,所以父亲对他的严苛不是对其他人可以比的。 他没日没夜地待在剑庐里,唯一的陪伴只有那个姓薛的少年,直到十七岁那年,他第一次作为穆家的主人进入到剑祠内部。 他再度见到那把由邪影铸成的短剑,这一次没有任何人再来阻止他了。 在指尖触碰到那锐利如往昔的剑锋的一刹那他就明白过来,为什么当年穆衍会那样说。 一个被玩弄蹂躏,被心上人背叛出卖的女人到死都未曾消散的深深怨恨,哪里是一个被宠坏了的小孩能明白的? 新生的红衣邪影像是还不能适应这死去的身躯,每一步都走得无比拖沓沉重。 她身上散发着死人独有的腐臭,沿途廊柱石砖上都结起薄霜。 他们身后,周家其他人的说话声变得渺远而模糊,只有明黄的灯火晃晃悠悠。 穆离鸦无言地注视着她,忽地想起昨日后半夜,月光照不进来的灵堂里,蜡油的浓烈气味萦绕在鼻息间,他靠着薛止温暖的身体,于半梦半醒间听到的哭泣声。 她们都是为了什么而在无人深夜里哀泣? 红衣邪影艰难地跨过了高高的门槛,与他面对面地站着。 预想中残暴的袭击没有到来,她的嘴唇颤动了两下,没有发出半点声音。 不属于人类的血脉在他体内静静地燃烧,手中的东西倏地安静下来,不再躁动不安。 “你是要我跟着你来,”他意识到自己能够领悟对方的意图,“不然就来不及了,对吗?” 或许一般人不会答应这诡异请求,可他又岂是一般人? 他在这诡异的迷局中跌跌撞撞地走,往后又再无犀角指路,不如看看这邪物究竟要带他去往何方。 “那就走吧,你来带路。” 红衣邪影走得并未有多快,可他就是要一步不停才能勉强跟上。 离开了那风清月朗的院落,狂风几乎要将屋檐上的琉璃瓦尽数掀起,浓密的乌云逐渐聚集,天空潮湿晦暗得如同打翻了哪家的砚台,蜿蜒的电光直直垂落到远处的山头,半晌过后,暴烈的殛雷仿佛贴着人耳朵边炸开。 天雷将青石栏板炸得粉碎,穆离鸦不慌不乱,仍旧紧紧跟着前面那邪物。 所有的风水格局都乱了,一条条走道黑黢黢的,没有半点光,即使是他也不知道会连通到何处。 到处都是细细密密的人声与嘈杂,被呼啸的风声掩埋,仍旧不死心地往他耳朵里钻。 而在这之中,他又听到了那一阵阵叮叮咚咚的清脆声响,从许多个方向传来。 是雾,他警醒地张望,到处都是那朦朦的灰雾,而他要找的东西就藏在其中。 蛛网似的雪亮电光将这方天地照得亮如白昼,而那红衣邪影不翼而飞,不知去了何处。 他站在宽阔的街道中央,前方是晃动的人影。 “……周仁?” 他想问他有无见到薛止,话刚出口就敏锐地意识到这不是他几个时辰前见过的那个周仁。 那个周仁披麻戴孝,一身缟素,而这个周仁洗得泛白的灰蓝色袍子边角磨得起毛,不起眼处还打了两个补丁。 周仁看不见也听不到,只是扒着紧锁的大门,跟只壁虎似的。 “周老二,周宏安,放她出来,快些放她出来!” 穆离鸦抬头,乌木匾额,赫然是昨夜见过的式样。 周式宗祠,四个鎏金大字沉沉地压在他们头顶,如一片怎么都不肯散去的阴云。 “放她出来!”周仁声嘶力竭地喊着,脖子上爆起条条青筋,攥紧了拳头砰砰砰地砸门,“周老二,放她出来!听到没有!” 他从未在穆离鸦他们面前展现出这一面。 穆离鸦在灵堂见到的那个男人即使呐喊也是隐忍的。 此刻,他就像任何一个被逼到绝境的男人,明知是徒劳的也不肯放弃,“周宏安,我给你做牛做马,放了阿清,只要你放了阿清,我做什么都可以!我做什么都可以,哪怕把我这条命给你都可以!” “她是我的妻子,我是最知道她为人的。我的阿清绝不可能与人通奸,一定是你们误会她了!” 那扇紧闭的乌木门后头久久无人应声,周仁的嗓音哽咽起来,“她怀了身孕啊,她怀了身孕,还有不足两月就要生产了啊……”他的眼眶通红,怎么都不肯让滚烫的泪水滑下来,“她就要生产了啊,那是我的孩子,我和她的孩子啊!你不能让我家破人亡……” 像是察觉到什么,穆离鸦转身,发现那周家大儿媳化作的邪影正静默地自己站在身后。 她目光落在周仁身上,表情没有半点变化。 只是穆离鸦读懂了,这是悲戚,是一个生前被丈夫抛弃的女人不可企及的愿望。 她也曾盼望过被丈夫这样寻找、需要甚至 分卷阅读17 - 分卷阅读18 绮夜抄 作者:泠司 分卷阅读18 是相信着。 如果当时周家老大对她展现出了哪怕一点信任和支持,她都不至于走上这条路。 “我们就这样看着?”穆离鸦已然知晓这故事结局。 在这迷局之中,不论做什么都只会是徒劳。 邪影摇摇头,朝着院墙走去。 院墙就如水做的一般,根本就拦不住他们。穿过院墙,将周仁的幻影甩在身后,跟着邪影左右穿梭,等到前方豁然开朗,穆离鸦一眼便认出这是昨夜的刑房。 刑房房门大敞,穆离鸦一眼就发现周老二和周麻子二人,他们身后还有些人,可大多面目模糊,难以分辨。 至于那跪在地上的孕妇应当就是生前的周容氏了。 “跪好了。”周麻子在周容氏肩膀上按了下,她身子晃了晃,靠手臂支撑不至于肚皮着地。 “你看到了吧,看到那女人根本不是掉河里淹死的,对吧?” 周老二抡起角落那根手臂处的大杖,掂了两下重量。 “我……我没有。”周容氏恐惧的摇头,“我没看到,什么都没看到。” “说谎。” 沉重的木头几乎要将女人纤细的脊背砸断。 “啊——!” “想撺掇你那不成器的男人报官?告诉你,在这村里老子就是天理,你逃不出去的!” 木杖一下下地落在她的后背,她惨叫,哭嚎,可那周麻子非但没有半点同情心,反而嫌她太过吵闹,上前捂她的嘴。 她越挣扎,周老二就打得越狠。 “嫁进我周村胳膊肘还敢往外拐,老子就来教教你什么是规矩,你要怪就怪你那不长眼的爹娘给你说了这门亲事吧!”周老二咧开嘴,狰狞的五官里透着股残忍的快意,“看我不打死你!” 就算是壮年男子也禁不住这般毒打,遑论这瘦弱孕妇了。 周容氏很快就被打得奄奄一息。 见她不像是还有力气吵闹,捂着她嘴巴的周麻子就松开手。 没了人支撑,她当即倒在冰冷肮脏的地面上。 她的后背血肉模糊,身下也有黏稠温热的液体渗透襦裙慢慢地流出来。 “孩子。”约莫是感受到那个已成型的胎儿正在离自己远去,她无助而惊慌地挥舞起手臂,“我的……孩子。” 穆离鸦冷冷地盯着那个把他带来此处的红衣邪影。 “你就要让我看这个吗?” 红衣邪影没有应答。 她一步步朝地上的周容氏走去。 不止是她,还有数不清的红衣邪影,她们从各个角落飘了出来 那些狰狞的红衣女鬼活活钻进了她的肚腹之中,一个接一个的,代替那个已经死去的胎儿,来到了母亲的腹中。 等到她肚子鼓胀得如同将要临盆,周容氏忽地微笑起来。 “孩子。” 她非但没有难受,反而双眼迷离,神情介于满足与偏执之间。 “我的孩子,你们回来找我了。”她艰难地抬起手抚摸自己的肚子,“我……我一定会把你们生下来。” “一定会的。” 天黑得可怖,云潮翻涌,滚滚惊雷贴着人的耳朵边砸下来。 周容氏捧着那饱满得像是要裂开一般的肚子,面上挂着慈爱的笑容,一下下地抚摸着自己隆起的腹部。 如果她没有浑身是血地蜷缩在地上,或许这般场景还能与温馨美好沾点边。 “我一定要把你们生下来。”她闭上眼,兴许是伤得太重的缘故,声音逐渐地小了,“和夫君一起,好好地把你们抚养长大,再给你们说个好人家。” 她哼唱起一段没头没尾的调子,就像是哄着自己不听话的孩子睡觉那般。 蹲下来检查她有没有断气的周麻子正好听到这一段,眉头狠狠地拧到了一起。 “你说什么?喂,我问你话呢,不想死的话就给我……” 周容氏没有搭理他,他咽了口唾沫,扣住她的肩膀将她翻了过来。 那大得不正常的肚子彻底暴露在视野之中。 意识到这一点,他站起来,倒退两步,“老二,她的肚子……”他是真的感到害怕了,扯着周老二的衣袖要他也来看,看是不是自己出现了幻觉,“我记得之前没有这么大的。” “鬼叫什么。”周老二不甚耐烦地打开他的手,敷衍道,“让我来看看……”他语塞,面色凝重起来,“……你没看错,是真的变大了。” 不到一盏茶的功夫,她的肚子就胀大了一整圈,只有瞎子和死人才看不出变化。 她根本注意不到这些琐事,只是咯咯地笑着,和那个尚未出世的婴孩说些母子间的体己话,模样要多瘆人就有多瘆人。 “老二,这要怎么办?不会是闹……闹……了吧。” 周麻子吓得两条腿直哆嗦,根本不敢把那个字说出口。 这祠堂夜里闹鬼的传闻已无人不知,可他想不到的是,白天里也会出事。 他口中念念有词,求周家列祖列宗保佑,浑然不记得,眼前这女人也算是周家人。 “瞧你这点出息。”周老二鼻子哼了声,对他这副软脚虾模样极为瞧不上眼,“装神弄鬼,看我来收拾她。” 他提起地上的棍子,抡圆了照着她的肚子就是一下。 “臭娘们,”他喘了口气,声音里边藏着点自己都不知道的畏惧,“你以为变成鬼就能害老子了吗?告诉你,做梦!” 棍子落在那高高耸起的腹部,发出的声音不像是打在人的皮肉上,倒像是一块铁疙瘩。 周老二手臂震得发麻,缓了老半天才缓过劲来。他愣了半晌,换了只手继续打,边打边叫骂,“死了以后求求阎王,让你下辈子投个好胎,不要再招惹不该惹的人了。” 一下两下,他也不记得自己打了多少下,手上传来的触感都是粘稠的。 他机械地重复着举起落下的动作,浑然不知血花高高溅起,当中有一朵落在他的脸上,留下长长的一条痕迹,从左到右,正好将他的脸一分为二。 等他被看不过眼的周麻子拉开,地上的那摊东西已很难再看出个人形了。 都不需要去探鼻息,他们二人都心知肚明,这周容氏是铁定活不成了。 “接下来的事情就不用我教你了吧。”周老二脸颊通红,说话都带喘,“闹鬼,我让她闹。带出去,让她男人好好料理后事,顺便警告他嘴巴严点,不然这就是他的下场。” 周麻子神情纠结,显然是不想触碰面前这具碎肉横飞的尸体,但迫于周老二淫威,他不得不蹲下身。 就在此刻,一声嘹亮的婴孩啼哭贯穿天地,将他钉死在原地。 …… 至始至终穆离鸦都站在离他们不远的地方。 呼啸的狂风吹起他的衣角,他袖子里的那东西一刻不停地震颤。 缠着的布条松开了一些 分卷阅读18 - 分卷阅读19 绮夜抄 作者:泠司 分卷阅读19 ,他闭上眼,“还不到用您的时候。”他语气十分恭敬,还透着点不易察觉的亲昵,“这么点小事,有阿止就够了。” 在目睹了所有的东西以后,他心中已有了个猜测。 如果真的是这样的话,那么……倏地有什么东西落在他眼前的石砖上,留下一点深色痕迹。 是雨。打了这么久的雷,滂沱大雨终于落了下来。 他仰起头,天与地被这大雨联结到一处,几乎什么都难以看清。 雷雨交加,本应是无比嘈杂的事情,直到他听见了那一声婴孩的啼哭。他猛地展开眼,望向周容氏尸身的方向,如果他没有记错的话,怀了鬼胎的周容氏并未在此处分娩,而是灵堂中借了自己之手。闭眼狮子,引气聚阴局,红衣邪影……在这诡异祠堂之中见到的所有的东西都被一条看不见的线串连到了一起。 那看不见的婴孩还在啼哭,却因为无人应答的缘故,缓缓变得阴森起来。 如果他在这里动了手,那薛止怎么办? 他半点都不在意周宏安等人的生死,这群人恶贯满盈死不足惜,又有什么好在意的? 除了薛止。 “阿止!” 在这样暴戾的雨中,若是想要将声音传递到另一个人那里,就必须竭尽全力地大喊。 薛止不在这里,至少是不在他的身边。 来的一路上他不止一次看到那剑刻的“止”字,却从未见过薛止的身影。 他究竟去了哪里,又有没有事?数不清的疑问纠缠在他的心中。 “阿止!” 仍旧没有回应。 穆离鸦深吸一口气,稳定下心神。 机会稍纵即逝,若是此时不动手就真的迟了。 “我……”他想起自己片刻前说过的话,有些无可奈何地弯了弯唇角,“我食言了,阿止不在这里。” 他正解开那一圈圈缠着的白布就被人扣住了肩膀。 “是我。”熟悉的嗓音令他当即回过头。 不是薛止又是谁? 薛止摇了摇头,像是在说“不可”。 “我差一点就这么做了。” 他松了口气,将那东西再度收回到袖中。 透过解了一半的布条,隐约能看出来是把镶金嵌玉的短剑。 “我听到你喊我了。” 没有红衣邪影带路,薛止应该是走了不少弯路,如果不是听到自己喊他,可能又要错过了去。 “是这样,如果还有下次,我会早点喊你的。” 薛止面色苍白,透着股浓重的病态,可眼神是冷硬的,就像一把无坚不摧的利刃。 “有什么事吗?”等到面对穆离鸦时,他整个人霎时柔和下来,就如找见了合适的剑鞘一般。 他这个人拢共只有三分温情,全都给了眼前这个人。 穆离鸦知道当下不是说话的好时候,“拔剑,动手。”时间紧迫,他只说了这么一句话。 薛止点头,显然也听到了这鬼气森森的婴孩啼哭,“我知道了。”说完他又变回了那个锐利的凶神,带着周身的煞气。 那柄通体漆黑的剑就在这电光石火的瞬间里出了鞘,被他牢牢握在手中。 穆离鸦被他护在身后,望着他笔直的背影,什么都没有再说。 他知道他们现在身在何处了。 如果他没有猜错的话,他们此刻正在周容氏产下的那个“胎儿”体内。 周容氏产下了的婴孩是“真相”,是在这过去的十多年间,发生在周村中所有事件的真相。 狐狸老道设下这引气聚阴局,在这原本风水极好的周氏宗祠内聚集阴气与污秽之物,使得惨死的女子们变为邪影作祟。 她们等了这么多年,终于等到了一个怀胎的周容氏。 只有作为“胎儿”被母亲诞下,她们才能够向作为闯入者的自己诉说生前遭遇的痛苦与冤屈。 风雨晦暝,薛止浑身淋得透湿,模样狼狈无比,整张脸只有一双寒星一样的眸子是分明的。 他握着剑,朝着虚空之中某个方向劈了下去。 这不算多么惊才绝艳的一剑,也没有什么花哨招式,只是无比简单地兜头劈下,却劈得天地都跟着震颤不已,久久不能平静。 剑如碰到了粘稠的泥沼,停滞在半空,他眉头皱起,瞳孔中透出层层凶煞的血色微光。 这层不祥的血色同样浮现在了剑刃之上,如燃起了一层稀薄的火焰。 薛止手背浮起青筋,剑锋半点不晃,仍旧稳稳地向下拉。 一个人花了这么大力气却劈了个空,这场景看似可笑,但穆离鸦看得分明,落在地上的雨水里掺着一丝丝血色,像是有什么看不见的东西受伤了正在流血。 与此同时,哭声慢慢地小了下去,像是哭得太久了累了,依偎着母亲的怀抱睡去。 淡淡的腥气萦绕在鼻息之间。 胎儿脱离母体,这才是真正的分娩。 死人是不会生孩子的,就算要生也不会是真正的胎儿。 薛止这极其霸道的一剑斩断了“胎儿”与母体之间的脐带,失去了母体供给的“胎儿”出生之日就是死亡之时。 下着雷雨的天空之中陡然出现一道裂口,蜡油浓烈的气味、死人身上的尸臭、许多人说话的声音还有滚烫的烟雾一点点流泻进来。 看起来他们应该还是在昨夜的灵堂之中,只是各自被卷入幻境,除了他和薛止能找到另一个人外,彼此间互不知晓。 “差不多了。”薛止收剑,半合上眼睛,遮住其中恶鬼一般的血色。 的确是差不多了,雨逐渐停止,不止是铺天盖地的雷雨,所有的景象都在一点点崩塌。 “我知道那东西在哪了。” 穆离鸦低声说,也不知道薛止有没有在听,只是以几乎要将他的腕骨捏碎的力道握着他的手。 像生怕再被什么东西分开似的。 经历了分娩以后,那个“胎儿”便迅速衰败,远景如浸了水的大团墨迹,一点点化开直至消弭。 穆离鸦任凭薛止拉着他的手腕往前走去。 若这世间还有一个人不会害他,那一定会是薛止了。 凡人用肉眼视物,极易受妖魔鬼怪蒙骗,但心目就不同了。穆家祖辈曾与大妖通婚,传到穆离鸦这一代虽不再有搅得天翻地覆的本事,但应付这奄奄一息、离消亡只有一步之遥的“胎儿”实在是绰绰有余。他闭上眼用心目感受四周,这一次没再遭遇鬼打墙等事,沿途的廊庑都像是纸上的画一般,看上去没有半分实感,取而代之的是和那时极其相似的场景:阴气从罅隙里涌入,到处都是朦朦的灰,乌泱泱的一大片,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直到某一步踏出去,他的脑袋像被钝器砸了下,嗡地响了一声。 前方的薛止身形也是一顿,待到他们再睁开眼睛,映入眼帘的便 分卷阅读19 - 分卷阅读20 绮夜抄 作者:泠司 分卷阅读20 是冲天的火光与滚滚浓烟。 灵堂着火了,看起来烧了有一阵子,火舌顺着麻布丧幡迅速地往上蹿,很快就蔓延到红漆云纹的扶脊木上,使得整栋屋子化为火海。 他和薛止站在灵堂的正中央,不远处的地上躺着两个人,一个肿眼泡一个满脸麻子,正是周老二和周麻子。 “被缠住了。” 穆离鸦看得分明,先前还如无头苍蝇的阴气正源源不绝地往他二人体内钻,而他二人像是失了魂,眼神迷离,口角垂涎,又是哭又是笑,模样疯癫痴傻。 血迹已彻底长进了他们裸露出来的每一寸皮肉,怎么蹭都蹭不掉,用手去抠反而会陷得更深。周麻子翻来覆去地说自己好痛,而在他一臂之遥的地方,周老二一会嚷嚷嫂嫂莫跑,一会嘿嘿嘿地淫笑,要人看了直皱眉。 薛止面露厌恶,穆离鸦摇摇头,“没救了。” 他会来到这山中荒村,从来都只有一个目的,而这目的绝非是帮助周村人脱困。 帮助棺中尸女分娩不过顺手之劳,他至始至终都没有允诺过降妖除魔,更没有说过要救周家人性命。冤有头债有主,这周村中人自己造下了层层的孽因,今日就该吞此苦果,是任何人都不能代替外头的邪物使其获得宽宥的。 干燥的木头极其易燃,头顶那根大梁烧得哔哔剥剥地响,随时都有坍塌的危险。 薛止连看他们一眼都嫌脏,拉着穆离鸦就要离去。 “等等。”穆离鸦扯回手臂,“还有个人。” 薛止沉沉地盯着他,不知是不是火光太盛的缘故,他的眼珠上凝着一层血色,就像十八重地狱里出来的恶鬼,寻常人连和他对视都需要鼓足勇气,更不要提交谈了。 不过这些人之中绝不包括穆离鸦。 “抱歉,阿止。 “……随你。”薛止喉咙耸动了一下,哑着嗓子说。 像是害怕自己的表情太过僵硬,他弯了弯唇角,这应该是笑的表情被他得极其僵硬,就像生来便不知道要如何讨人喜欢一般。 “我很快就回来,如果火势太大你就自己先走。” “我就在这等你。” 穆离鸦说得没错,除了他们还有一个人。那个人只是怯懦软弱了一些,应该还罪不至死。 周仁瘫在棺材边上不省人事,没像那两个人一样被看不见的邪物魇住。 “我要带这个男人走,你有没有意见?”穆离鸦向棺中周容氏的尸身发问。 女尸静默不语。约莫一炷香的功夫,她高高耸起的腹部塌了下去,血一般的红衣也褪去了几分颜色,变得黯淡无光。 既然没有东西作怪那就是默许了。穆离鸦蹲下身,先是探了周仁脉搏,随后翻开他眼皮看了看,发现他只是单纯地昏了过去。 若是平时他就放任不管了,可眼下火势冲天,他必须趁早弄醒这男人。 “醒醒,现在可不是睡觉的时间。”他也没跟周仁客气,直接掐住周仁人中,“快醒醒。” “阿……阿清。”周仁吃痛,梦呓了两句。 穆离鸦叹了口气,手上加重了力道。 这次周仁终于意识到状况不对,慢悠悠地睁开眼皮子。 “看清楚,我可不是你的阿清。” 看他醒了,穆离鸦收回手,“不想被烧死的话就快些起来,我家阿止在外头都要等得不耐烦了。” 这周仁刚醒,听到穆离鸦说话也还晕晕乎乎的,直到被火光晃得打了个激灵才算是彻底醒了。 “走,走水了?!”因为太过讶异,他嗓子都破了音。 “是,走水了。能劳驾您别磨蹭,快些起来了吗?” 看清楚当前局势,知晓对方是专程来找自己的,周仁脸上一烫,“我……我知道了。” 兴许是晕的姿势不对,他脚全麻了,动一下都针刺一样的痛,半天都站不起来,最后穆离鸦看不过眼把他拽起来的。 周仁站起来,活动了下,想着这人怎么力气这般大,正好就对上棺中周容氏遗体,脚下顿时像生了根,怎么都走不动。 “怎么了?”穆离鸦也看向那具诡谲女尸,“她已经是邪物了,最好的结局就是烧成灰什么也不剩。” “她……”周仁看起来有许多话要问,“我听到了孩子的哭声。”最终他只说了这样一句。 “他们都死了。”穆离鸦打断了他不切实际的幻想,“生下来的究竟是个什么东西你不会想知道的。” “可是,”周仁张了张嘴,“可是那也是我的孩子。”从他妻子的腹中生出来的就是他孩子,不会有错。 穆离鸦没想到这懦弱庸碌的男人能够说出这样的话,面上调侃的笑容淡了几分,“那就走吧。” 看周仁还想反驳,他又补上一句,“她最后还是不舍得恨你。”不然你也不可能这样好好地站在这里。 周仁最后回头看了那样深的一眼。 “是我对不住你,如果下辈子还能做夫妻……算了,希望你下辈子投个好胎,嫁个比我更有担当的好男人。” 他跟着穆离鸦没走出两步就看到不远处的薛止,嗫嚅道,“对不住,久等了。”若不是回头找自己,这两人应该早就离开了这片火海。 “刚才你做了个美梦?” 冷不丁听到穆离鸦这样问,周仁险些没反应过来。 “嗯,差不多吧。”周仁含糊地应下,没有具体说是怎样一个梦,“怎么突然说这个?” “你在笑。” “是,是吗?”周仁摸摸嘴角,“……是个很好的梦了。” 穆离鸦拍了拍薛止的手臂,薛止周身的戾气稍微散了些,“这火不对劲。” 寻常大火就算烧得再快也不可能这么点功夫就烧得房梁都要掉下来。 薛止当然也注意到了,不过没有说破究竟是什么在作祟。 “烧了也好。” “我也这么想。” 这祠堂诡异得很,就算没有这么一出也留不得,不如一把火烧个干净。 “不想死就跟上。” 薛止最后这句话是同周仁说的。 周仁腿麻好了大半,赶忙跟紧了他们二人背影,半步都不敢放松。 途中他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抬脚一看是周老二的胳膊。 周老二还是那副浑浑噩噩的鬼样子,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胡话,“臭娘们,想……想变鬼……吓我,不,不可能的。”他本就长得丑陋,这一笑更是狰狞。 周仁盯着他,怎么都想不到自己恨不得扒皮抽筋的仇人居然沦落到这步田地。 “怎么,你要救他们?”穆离鸦察转过头,似笑非笑地说,“他们被邪物缠上了,就算救出去也活不长,你最好想清楚。” 只要周仁敢插手这群人的事,红衣邪影定然会连他一起报复。 周仁有些厌烦地踢了周老二 分卷阅读20 - 分卷阅读21 绮夜抄 作者:泠司 分卷阅读21 一脚,“只是觉得这样死便宜他们了。” “确实。” 草菅人命,为非作歹十多年,只换来这么个疯癫下场的确令人忿忿不平。 忽地,周仁眼神亮起来,“高人,你说他们现在这样是遭了天谴吧?这样的话,他们死后应该会下十八层地狱对不对?” “应该会,如果天道有眼的话。” 因为走在后头,周仁并未看见提及“天道”时穆离鸦那饱含苦涩的神情。 他们离开这即将坍塌的灵堂,外头同来的其他人也倒在地上,模样和周老二他们大同小异,都是被拖入那鬼胎腹中脱不得身。 “天亮了。” 虽说天亮了可仍旧没好到哪里去,冲天的阴气遮蔽住初生的朝日,整座祠堂阴冷得如同浸在冰水里。 有浓厚的阴气作屏障,到处都是游荡的红衣邪影,周仁吓得战战兢兢,生怕她们扑上来将自己撕碎。 “你又没有招惹她们,害怕做什么?” 穆离鸦引着他往外走,“她们忙着报仇都来不及。” “是,是这样子吗?” 周仁半信半疑,壮着胆子往旁边看,正好遇见一位红衣邪影挟着腥风走来,差点没吓得再度尿裤子。 不过看那红衣邪影看都没看他一眼,冲着灵堂就去了,他胆子大了点,“好像是真的。” 前面是岔路口,左边通往正门,右边则是后院,穆离鸦看了薛止一眼,转而和周仁说起话。 “看样子这村里你也不能待了,你今后有何打算吗?” “走一步算一步。” 周仁说得含糊,说没准打算过几年再去考功名,如果考上了也算光宗耀祖。 “唉,过了这里就能出去了,二位高人有何……”他注意到那二人并未打算跟上。 “你自己出去吧。”穆离鸦指着大门的方向,半警告地说,“快些离去。” “你们呢?”就算是三岁小儿也该知道,一旦走了水,除非烧个精光否则绝不可能停歇。 “这么大的火,你们不走吗?”周仁想不通为什么会有人明知这点还要往火海里去。 “快走。”穆离鸦语气并不强硬,可周仁就是听懂了,这事没得商量。 “我们自有安排。” “可是……”周仁不死心,劝说的话刚开了个头就对上薛止的眼睛。 从昨夜起这黑衣剑客给他的感觉就分外森冷不可靠近,现在……就像是修罗厉鬼一般,他打了个寒噤,别开目光。 “只是这么点妖火还奈何不了我与阿止。你要是真为我们着想就别在这碍事。” 周仁见无法说服他们二人,撩起衣袍,跪在地上,“二位大恩大德,我周仁一生难忘。”他端端正正地磕了三个响头,“他日再见定衔环结草,永生不忘。”说完头也不回地跑了。 见最后一个碍事的也走了,穆离鸦收起笑容,“在西南方。” 先前在迷局中穆离鸦就不止一次听见那清脆如击玉的声响,因此牢牢记住了方位。 薛止半点都不怀疑他说的东西有假,“是什么?” “我不知道。”他呼出口气,“但我一定能认出来。” 他的确不知道他们要找的东西是什么,只知道它一定在这周家宗祠内。不过经过昨夜加先前那些事,知晓此处被设下了引气聚阴局,许多东西顺带豁然开朗起来:他从小就接触神鬼之事,即使没有专门修习过风水堪舆之道,也该知道越是庞大的阵法细微之处就越是要求严苛。每个阵法都要有阵眼作为催动,这周氏宗祠占地辽阔,为了支撑这复杂的阵法,阵眼不是任何东西都能充当的。 他有九成九的把握,他们要找的东西就是这阵眼。 没有周仁这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书生拖累,他们的动作都要快上不少。 就在此刻,忽地起了一阵狂风,挟着一人多高的火焰呼啦啦地往别处卷。 火势蔓延得比他们的脚程还要快,到处都是浓烟,穆离鸦顺手撕下一块袖子,在经过水井时打了桶水将其浸湿掩与口鼻之上,薛止亦然。 他们朝着西南方的后院跑去,越跑越觉得不对劲,直到某一刻才反应过来究竟是何处不对。 “太冷了。”薛止皱眉,试探性地把手伸向正在熊熊燃烧的火中又即刻收回。 穆离鸦瞪着他毫发无损的手背,神情阴晴不定,“是阴气,比别的地方都要浓重的阴气。” 照常理来说,火烧得这般旺,活人行走在其中就算不被灼伤,也该被烤得难受不已,可越靠近那间屋子,穿堂的风就越是阴冷,就差要结起一层寒霜了。 他们穿过最后一扇门,进到祠堂的后院里。托封火墙的福,随风蔓延的火势总算有了片刻停歇。 “走水了,走水了!走水了,快来人啊!” 隔着薄薄的院墙,穆离鸦能听到外头纷乱的脚步声,男的女的吵吵嚷嚷,怎一个乱字了得。 这周村其他人一觉起来见到自家宗祠起火了,第一反应便是组织人前来灭火。只是这数不清邪影的怨恨又哪是寻常的河水能够浇灭的? 穆离鸦没有再管他们,沉下心用心目来看这间落了锁的屋子。如果说在其他地方见到的阴气只是浓厚的灰雾,那这里就是黑得伸手不见五指了。 两扇屋门中间挂着沉甸甸的铜锁,上头贴着张朱砂都褪了色的符纸,看样子好多年都无人前来造访过了。他嗤笑一声,两根手指揭开符纸,符纸离了门锁瞬间自燃成灰。 之后薛止拉开他,跟昨夜一模一样,剑锋一闪,铜锁就被一分为二,落在地上连点灰都掀不起来。 薛止用力推开门,他跟在后面,扑面而来的是一股难以言说的潮湿霉味,像是死人坟墓里的味道,冷到了骨子里,也阴森得可怕,大概黄泉也不过如此。 他们走进去,屋门自动合上,也将那彤彤火光彻底隔绝在了外头。 察觉到正对的那堵墙上有东西,但因为实在太暗看不清,穆离鸦手中再度燃起青绿色的一小簇火光,借着火光,他和薛止停下脚步。 嵌到墙里的巨大神龛中摆着层层叠叠数不清的牌位,顶层只有寥寥两三个,越到下头越多,两侧的长明灯早就熄了,牌位上的金字也被浓烈的阴气侵蚀,变得黯淡模糊,完全无法分辨上头曾经刻了什么。不用仔细辨认穆离鸦都能猜到这里原本供奉着的是周氏列祖列宗。 说原本是因为此处已被另一样东西鸠占鹊巢,那东西应当就是这满屋子阴气的源头了。 “不肖子孙。” 对这周家人他实在说不出半点好话,不光坏事做尽,还这么简单就被狐狸老道哄骗,任凭祖宗牌位安置在这么个地方,变成了那险恶阵法至关重要的一环。 “火要烧到这里了。”见他半晌未动,薛止出声提醒, 分卷阅读21 - 分卷阅读22 绮夜抄 作者:泠司 分卷阅读22 提醒他须得及时找到那东西。 看够了也该做正事了,他朝薛止伸手,“阿止,剑借我一用。”对于那东西的所在之处,他已有了个大致。 薛止没有当即将佩剑递给他,“我可以……”他想说自己可以代劳,还未说完嘴唇就被什么东西按住。 是穆离鸦的手指。他的手不像那些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大少爷,上头有一层粗糙的茧,薛止喉头耸动了一下,挪开视线刻意不去看。 “我来。”穆离鸦缩回手,不容辩驳地说,“破阵不是小事,轻则失魂总则丧命,我与这阵法背后之人算是同源,反噬起来不至于太凶险。” 但你就不一样了。领悟到他未出口的那层意思,缺了一魂一魄的薛止不再坚持,将自己佩剑交给了他,退到一旁。 见他将自己说的话听了进去,穆离鸦微微笑起来,“如果有哪里不对就立刻离开屋子。” 无论如何他都不愿再次看到薛止倒在自己面前不省人事。 薛止没有再勉强,“我有分寸。” 他解开昨夜薛止为他仔细缠在手腕上包扎的布条,露出那勉强结了层薄痂的伤口,然后毫不留情地撕开,将渗出的血细细地涂抹在剑刃上。 “你不一定非要这样做,应该还有别的法子。” 薛止最看不得他那伤痕累累的手腕,害怕他的手迟早有一天废掉。 “但是这把剑对你来说非比寻常。”他手上动作无比认真,血落在剑上竟然没有立刻滑落,“这样是最稳妥的。” 薛止少的一魂一魄是由别的东西暂时填补,至于那东西究竟是什么…… 待到剑上染满他的血,他提起剑,直向那座比他人还要高大的神龛劈去。 他擅长铸剑却并不擅长使剑,可这几年里需要他亲自使剑的事情越来越多,不得已向薛止学了两招。好在这把剑是他父亲一生中最巅峰的杰作,也是穆家传承这么多年里排得上号的神兵利器,哪怕在他这种人手中都不减半分神威。 剑本身并未亲自接触到神龛,光是凌厉的剑气就足以将神龛从正中央劈开。 失去依靠的牌位哗啦啦地跌落到地上,穆离鸦正要收剑,忽然就听到了无比清脆的一声响,是他在那阵局中听见的那东西。 “找到了。”他低语道,凑上前去查看。 就算靠封火墙隔了一隔,那饱含怨毒的火焰还是卷到了这处,不燃烧殆尽决不罢休。 火光隔着暗沉沉的窗户照进来,张牙舞爪地,就像是什么狰狞可怖的妖物。 躺在那堆积灰牌位上头的是块方方正正、不过手掌大小的玉牌,即使是在黯淡的火光下也能看出这玉的成色极好,里边像是有一汪寒潭流动似的。 穆离鸦谨慎地没有用手去碰,玉牌上头雕着只头上无角的长虫,蜷曲着身子,像龙但绝对不是龙。兴许吸纳了太多阴气和污秽的缘故,这长虫竟然像是活过来一般,缓慢地甩了甩尾巴。 这就是周家宗祠聚阴大阵的阵眼,也是他要找的那东西了。 “阿止,往边上靠一点,不要被波及到了。”他站起身,用剑尖对准了这块被用作阵眼的玉牌。 阴气从这玉牌处起,绕祠堂一周,又最终汇聚了这个地方,滋养着上头这条似龙非龙的妖物。 剑尖触碰到玉牌的一刹那,女人尖锐的叫喊使得他险些握不住剑,他稳定心神,手中加重了力道,玉牌中沁出淡红色汁水,就像是什么活物被扎伤了正在流血。 “你这一生都不会再有朋友、亲人,你会为你身边每一个人带来不幸,他们会厌弃你,远离你,但你绝对不会提前死去,你要活着,活着折磨所有胆敢靠近你的人。”似曾相识的甜腻嗓音,是个女人,很美的女人,贴着他的耳朵无比怨毒地说,“我诅咒你,诅咒所有身上流着你血的亲眷,诅咒你们永生孤苦,不为人所爱!这诅咒永远不会停歇,永远!” 他恍惚了一刹那,伴随着垂死的惨叫,薛止的剑彻底贯穿了玉牌。 作为阵眼的玉牌碎裂,这祠堂内的风水格局便彻底崩塌。 失去了方向的阴气在半空中停滞了一晌,就猛地散开,朝着各个角落涌去,其中有一些顺着他手腕上的伤口钻了进去,啃噬着他的皮肉。 “快走,这里要塌了。” 是薛止在说话。 裂成两半的神龛剧烈地晃动,穆离鸦定睛再看,原来是他们脚下的土地正连带着墙壁一同震颤。 “阿止,你有没有事?”他只想知道这个,知道薛止有没有被那一瞬间迸发的阴气牵连。 这周家宗祠本是极好的风水,后来被人强行压制,现在阵法崩溃,清越的悠长龙吟便透了出来,震得他五脏六腑都几乎要碎裂。他不知道薛止能不能听见自己的话。他还在想那个女人的诅咒,诅咒他永生永世为身边人带来灾厄。 想到这里,他禁不住笑起来。不是一直是这样吗?为身边的人带来灾厄。 如果不是他的话,穆家也不会……只要薛止平安就好了。这样的念头压过了一切,他靠手中的剑稳住身形,刚要朝薛止走去,不堪重负的横梁倒塌下来。 到处都是火,炙热的怨毒之火,将失去了玉牌庇佑的这间屋子彻底吞噬。 “小心!” 到底是习武之人,薛止的反应不知道比他快了多少,一把将他扯过来,身子顺势转了个方向。 燃烧着的房梁堪堪擦着薛止的后背砸在地砖上迸射出无数飞溅的火星,薛止连吭都不吭一声,硬生生扛了下来。 眼见大火已彻底席卷了这里,薛止拉着他的就朝门外奔走。不知是不是残留的邪物作祟,房门紧紧闭合,薛止抬脚踹了两下都没能踹开门。看着摇摇欲坠的屋顶和愈发猖獗的火势,那层阴戾的血色再度在他的眼中蔓延。他因儿时遭遇缺了一魂一魄,而作为替代填补进来的不是别的,正是从阿鼻地狱深处召来的恶鬼,久而久之他已经难以分辨那些时刻煎熬内心的欲望是否是出于自身意愿。 “差点忘了要还你了。”穆离鸦的脸色还是难看,可人总算清醒过来不再恍惚,看出薛止在为何而苦恼,他便将手中宝剑归还。 薛止拿回自己的剑,感受着那多年不变的重量,心中丛生的杂念总算稍稍平静了一些。从他家破人亡被带到穆家的那一日起,这把剑就一直陪在他身边,完全就是他的半条命,十多年来除了那一个人,其余人连碰一下都不可能。他换了个趁手的姿势,朝着紧闭的门缝挑去。不愧是出自江州穆氏的神兵利器,世间少有它斩不断的邪物,先前怎么踹都踹不开的房门被直接破开,他们也得以再度回到天井中。 “你刚刚怎么了?” 这周氏宗祠拢共只有正门一处出口,也就是说他们若是想要脱身就必 分卷阅读22 - 分卷阅读23 绮夜抄 作者:泠司 分卷阅读23 须按原路返回。四处滚滚浓烟,大火遮天蔽日,随处可见游荡着的红衣邪影,远方隐隐传来人群的叫嚷,唯一能称得上好事的就剩这四溢的阴气压住了火焰的灼热,使得他二人能够勉强行走于其中不至于化为两具焦炭。 薛止后背的衣料被那着火的梁柱燎焦了,碰一下都火辣辣的痛,可他并不在意,反倒问起另一个人的事。 他二人朝夕相处这么多年,就算先前破阵之时穆离鸦是背对他也能觉出他有一瞬间的僵硬,再加上后来的异样,他能断定一定是出了什么事。 穆离鸦拉着他的手心又冷又潮,“听到个女人在说话,说了些我听不懂的东西,像是在哭又像是在笑,还有那长虫死前鬼叫得厉害,我一时没注意,差点聋了。”他做出副不甚在意的样子,“都是些雕虫小技,没什么大不了的。”那加诸于他身的诅咒只有他自己知晓就够了。 薛止的视线在他的脸上停留了许久,“是这样就好了。”话语轻轻悠悠的,叹息一般,里边饱含着苦涩。 他没说自己信与不信,可这目光让穆离鸦有几分难堪,急于为自己开脱,“是真的。我想起来我是在哪听过这女人的声音了。” “在哪?” 横木砸过来的一刹那,他想起自己是为何觉得这女人的嗓音耳熟,又为何知道她一定很美。 “当然是穆家。” 因为他们曾见过面,在十多年的一个炎炎夏日。 …… 只是削铁无声、新发于硎的宝剑不少师傅都能铸,可若要称得上绝世神兵就只剩寥寥数人,而这之中不得不提的便是江州穆氏了。 没人知道江州穆氏的剑是怎么铸的,他们有不外传的秘方也有常人难以想象的工艺手段。曾有人想要潜入穆氏剑庐偷师,非但没有学会反而落了个疯癫的下场。 身为穆家大少爷,穆离鸦从小就习惯了那些带着金玉珠宝、文玩古董上门求剑的人,最夸张的是曾有人为了以示诚意选择跪行上山,被侍女扶起时膝盖都磨得能够看见森森白骨。 对于这般场景他见得多了,再见到那顶停在门外的红纱软轿时也只当是那些上门求剑的人,看了两眼就去偏院找薛姓少年玩耍。 当然这不是说那大他两岁的少年多有意思,这薛止闷得可怕,表情阴沉,跟他说话也没什么反应,只有会喘气这点还像个人。通常都是他在旁边说闲话,吃侍女送来的点心,这薛止伏在案台上写字,一直写到太阳落山还要点起蜡烛继续。 他早就过去看了,是在抄《金刚经》和《般若波罗蜜多心经》,抄得他一个跟着看的都快能背下来了也不停。他曾不止一次腹诽这薛姓少年跟个老头子似的没意思,也就穆衍不在的时候他大少爷闲得无聊才肯屈尊过来两趟。 天知道为什么每次不用上课时侍女问他要去哪里玩,他都会鬼使神差地说要来偏院,大概是这薛姓少年对他施了什么咒。 今天也是这个道理,他在薛止这一直待到了申时,要不是祖母身边的侍女急匆匆过来寻他,他只怕要在这边用过晚膳才回去。 “大少爷,大少爷,老太太要你现在过去一趟……”惊觉自己太大声,打扰到里边的两个小少年,侍女慌慌张张地闭嘴,用眼神示意穆离鸦赶快。 “知道了知道了,”穆离鸦拍拍手上的点心渣,向姑且称之为玩伴的薛止告辞,“那我就先走了,改天再来陪你玩。”他这话无耻得堪称无懈可击,浑然不知自己正打扰对方清净一般。 作为回应,薛止连个眼神都没给他,专心抄自己的经书。 如果不提等这穆家大少爷走后,他将面前这张这张错漏百出的纸捏成一团丢掉,又捂着眼睛叹气的话,他大概真的能够做到对这个人无动于衷。 庭院里林木棽棽,灼热的日光沿着缝隙洒落,细碎光斑如前些日子案上新添的洒金笺。光是从偏院那边回来这一小段路穆离鸦都热得满头汗,第一件事就是找相熟的侍女阿香要冰镇的桂花酸梅汤喝。阿香给了他一小碗,他喝了还要,她害怕他晚上闹肚子,怎么都不肯再给,他没有办法又不好再耽搁时间,小跑着去了祖母独居的后院。 这后院倒是荫凉,山茶过了花期只剩茂密的绿叶,凉丝丝的风垂在他微红的脸颊上,舒服得很。 他的祖母,那满头银丝一丝不苟梳成发髻的老妇人慈爱地朝他抬了抬手,示意他过来坐。 他坐下来,接过茶杯咕咚咚地灌下凉茶。这凉茶是许多种草药加冰糖煮的,虽然解渴又去暑,但味道着实不怎么样,如果不是渴得厉害他才不乐意喝。 “又去找薛家那孩子了?” 他住的院子里这边不算远,来这里都要不了半柱香的功夫,稍微估了估时间穆老夫人就能猜到自己这孙子是从哪边来的。 “算是吧。”他放下茶盏,抬起手扇风,“真闷,一直抄他那堆破经书,跟他说话都不理我,你说这有什么意思?” 穆老夫人这一笑使得面上纵横的沟壑都皱了起来,“既然嫌闷就不要去了,你省心他也不用烦了。” 听出她话中调侃,他梗着脖子,故意唱反调,“偏不。我就是要去,看他哪天用正眼瞧我,我就不去了。” “你这会又不嫌他闷了?”老夫人抬手点了点他眉心,“鬼精鬼精的,也不知道学了谁。算了,你想去就去吧别,那孩子也过得苦,有个人在身边不容易。” 他们祖孙正有说有笑,冷不丁就被人打断了。 “姐姐不介绍下这位俊俏的小郎君吗?” 声音是从屏风后头传来的,甜如蜜糖,柔滑动听,带着几分要人心颤的娇俏。 穆离鸦这才注意到那架丝绢屏风后头还有个人。 “有客人?”他还没忘祖母是为何叫他过来,端坐起来,不再像先前那般没个正形,“祖母叫我是为了何事?” 他的祖母,苍老的穆家老夫人也收敛了笑容,幽幽地叹了口气,“小九儿,去见过娘娘。” 小九儿是他的乳名,说是前头还有八个兄弟姊妹,这样就能骗过老天爷不至于把他也收了去。 “还不快去,娘娘要见你呢。”见他还愣着,老夫人点了点案几,“去吧,总不能说我们穆家失了礼教。” 屏风后头的女人半点没有露面的意思,他跳下坐榻,过去像模像样地行了个礼,头低下去的时候看见一截露出来的红色裙角,上头印着精巧的暗花,在这炎炎夏日里就像是烧起来的火焰一般,灼得人眼晕。他娘亲去的时候他还没记事,接触过的年长女性只有几位侍女,像这样的事还的确是头一遭。 “见过娘娘。” “免礼了小郎君。”那位娘娘这样说着,“叫什么名字?” “离鸦。” “哪两个 分卷阅读23 - 分卷阅读24 绮夜抄 作者:泠司 分卷阅读24 字?” 等他说了具体是哪两个字后,女人沉吟半晌,“怎么起了个这样的名字?” 他哪里知道为何,支支吾吾半天说不出个所以然,好在祖母及时为他解了围。 “是他那去得早的娘亲起的,就当是个纪念吧。” “是这样子啊。母亲不在身边,一定是很悲伤的事情吧?妾身多有得罪 。” 得罪?哪里得罪?他呆呆地望着祖母,发现祖母也皱起眉。 “不妨事。”祖母替他应下,顺带将他从这难以言喻的氛围中摘了出去,“我和娘娘还有事情要说,出去玩吧。” 他本来就不喜欢这种暗流涌动的场合,得了令立刻跑了出去。 在他离开之前,那屏风后的女人换了副冷漠口吻,带着些说不出的轻蔑与厌恶,“这么说,就是这个孩子了?” 他愣了下。从先前的应答中他还以为那位娘娘颇为喜欢自己,原来竟然是讨厌的么? 那薛止呢,薛止会不会也在人这般说起自己? “我告诉你们,要是我家二郎出事了,你们一个个都别想讨到好!” 穆离鸦和薛止二人从正门出来,正好碰到个穿金戴玉的小老太太边抹泪边跳脚。 她自己不救火就算了,还扯着旁边人叫骂,无非都是说他们见死不救、懦弱无能等等,那群提着水桶的青年男子面面相觑,谁都不敢上前沾染。 被她扯着的那小伙子试图和她解释,说不是他们不想进去救人,而是看这滚滚浓烟和大火,进去的连能不能保全自身都是个问题。 “放屁,你们就是想要我家二郎的命!”她眼神透着股母狼般的狠劲,枯瘦的手指深深嵌进那赤膊小伙的胳膊里,“呵,我还不懂你们这群人么?我苦命的二郎啊,摊上你们这群狼心狗肺的东西!”她时而刻毒地咒骂时而放声哭嚎,简直把撒泼打滚几个字发挥到了极致。 若是穆离鸦先前没见过她摔死亲孙女的那股狠劲,她看起来就是个爱子心切的老太太,最多飞扬跋扈了一些。 “你们就给我一句话,你们是不是要对我的二郎见死不……” 人群一阵喧哗,她抽搭了一下,吸了吸鼻涕,呆愣愣地望着大门的方向,“有,有人出来了。” 见出来的人不是她家二郎,她脸上笑容来不及绽开就又萎谢。转念一想,有人能须尾俱全地出来不就是说里边还能够待人么?她瞪了那小伙子一眼,“这不是有人出来了,你们还不赶快去救人!我那二郎要是少了一根头发,我都要你们偿命!” 那小伙子看看她又看看只是被燎了点衣角的穆离鸦,犹犹豫豫地说,“老太太,我……我争取……” “不想死的话就待在外面。”穆离鸦丢下这么句话,转向眼里还包着一汪泪的周老太太,“您是周宏安的母亲。” “老身便是。”她胸一挺,满含希冀地朝正门那边张望,“你们看到我那二郎了吗?他是不是快要出来了?” “您认得这个吗?” 穆离鸦没正面回答她的问题,变戏法似的摸出块红绳系着的玉观音来。玉的成色不算太好但绝对不次,中间飘着一团絮,看那光泽应该是被人贴身戴了许多年。 不知他是什么时候从周老二身上顺来的,看到小儿子的贴身之物被人捏在手中,周老太当即变了脸色。 “你这是从哪来的?!”她一把抓住穆离鸦的手腕,树根一样的手指勒进他还在淌血的伤口里,“是你,是你害了我的二郎!你害了我的二郎!不然你怎么会有这个!?” “送您了,留着当个纪念吧。”他将玉观音随便一抛,周老太心脏都快吓停跳了,急急忙忙捧着,生怕一不小心摔了。 “阿止,你见过这位老太太的小儿子没有?” “见到了,不省人事倒在灵堂里。”薛止答得一板一眼,“没救了,劝你们不要白费功夫。” 收好了玉观音的周老太面如金纸,发青的嘴唇止不住地哆嗦。她猛地扯住穆离鸦的袖子不让他走,“你会遭报应的,见死不救是要遭报应的!”她浑浊的眼珠里射出两道阴狠的光,“你害死了我家二郎,你要遭报应的。我家二郎死了,你也别想走,我要你们给我家二郎陪葬。” 她朝着身后那唯唯诺诺的中年男人吼道,“大郎,把他们绑起来丢进去!” 那被人忽视了全程的周家老大努力做出副强硬模样,朝其他人低喝,“还不快去。”末尾还打了下颤。 眼见他二人再度包围起来,穆离鸦冲薛止摆了摆手,示意他稍安勿躁。 “不知道该遭报应的是哪一位?老太太,某有话要对您说。”穆离鸦凑到那萎缩成一团的老太太耳朵边上说了几句话,末了抬起手在她的太阳穴和手腕骨上分别点了下。 她松开他的袖子,捂着手倒退好几步,看他的眼神里都带着恐惧,“妖,妖怪,你这个妖怪。” “既然无事,某便告辞了。” 这周家老大还是那副软弱无用的样子,连自己母亲受了欺负都不敢上前讨个说法。穆离鸦抚平袖口被周老太太抓出来的褶皱,向着他和气一笑,“你家今年之内有血光之灾,绝户的那种。别想躲,哪怕请护国寺的惟济大师念经都躲不过去的。” 小地方的人哪里知道惟济是哪位,可护国寺这三个字就足够唬人了。 被骑着脖子羞辱的周家老大瞪着他,脸涨得通红,“给我抓住他们!”终于是硬气了一回。 这次再没人拦着,薛止剑唰地出鞘。他出剑极快,最靠近的那村夫只觉得手边凉气掠过,再看就发现水桶被齐刷刷地斩断,断口光滑得不见一丝毛边。 要是把那水桶换成他身上的随便哪里……这群人断然不敢再靠近他二人。 仗着有薛止的保护,穆离鸦目光缓慢逡巡在这人群之中,发现了好一些漏网之鱼,身上都染了血印,“你,你,还有你,你也是,趁早找师傅定口好棺材。我看过了,你们村师傅手艺不错,配你们绰绰有余。”他顿了下,“倒地木是最不吉利的。” 说完他便携着薛止一同扬长而去。 …… 眼前是唯一一条流经周村的河流,全村人吃水洗衣都倚仗着它,远处是被火光映照成暗红色的天空,跟染了血没什么区别。 这凄迷的大火一直烧到了夜幕降临都未能完全熄灭。全周村的男女老少一齐从河里提水灭火,上到水桶大缸下到脸盆痰盂都用上了,忙得脚不沾地,可面对这吞天噬地的大火来说不过杯水车薪。 穆离鸦在上游随便找了块石头坐着,手边简单摆了几样东西,分别是白纸和笔墨。 “过来帮我研墨。” 大概是常年被人使用的缘故,这石头表面滑溜溜的,看着倒也平整。薛止认命地替他研墨,那墨 分卷阅读24 - 分卷阅读25 绮夜抄 作者:泠司 分卷阅读25 里不知掺了什么东西,散着股浓郁的异香。 墨研好了,穆离鸦也不客气,笔蘸饱了墨汁就在纸上龙飞凤舞起来,字迹矫若惊龙,与当年那一笔狗刨字有云泥之别。 “好看么?”写完了一张,等到墨迹干透,他举起来对着黯淡的天光检查,顺便问薛止写得如何。 “不错。” “那是自然。” 当初他爹也就是穆家当家的看过他的功课后罚他在剑祠前跪了一天一夜,跪完了专门请先生教,敢不听就上戒尺打,磨了好久终于让他大少爷不至于因为字写得太丑在外面丢人。 穆离鸦眼角眉梢透着笑,薛止恍然以为自己看见了穆家家破人亡前的那个他,“有个傻子知道我因为字写得太丑被罚,表面上什么都不说,背地里托阿香捎了一沓字帖过来,我问他为什么要这样做,他倒好,直接把我赶出去了。” “我这字就是仿着他的学的。” 趁着太阳落山前的最后这段时间,他一连写了数十张,都是女子的闺名和生辰八字。 “我念不来佛经。”他按着额角有些苦恼的样子,“要不要你来?”问的是从小抄经书长大的薛止。 薛止没有接他的话头,甚至连一个眼神都吝惜给予。 “罢了罢了,我本来就舍不得。” 超度怨灵本是和尚道士的活,轮到他一个铸剑打铁的来做,怎么想都不伦不类,可他不但做了还做得有模有样。 他将那沓写着姓名生辰的纸一张张叠成乌蓬小船,放入河水中,任凭小纸船顺流直下。 “还不走么?再不走地府门就关上了,真的要做无人供奉的孤魂野鬼了。”见到一条纸船盘桓了半天不肯动,他颇有些无可奈何地说。 纸船入了水,上头倏地多了一蓬红色的光火,就像是周氏宗祠中那些邪影衣裙的颜色,一闪一闪的,浸没在夜色中格外醒目。 周门杨氏,周门吕氏,周门王氏……这数不清的名字都是他在那个“胎儿”里听来的,她们化作了邪物,魂魄都被束缚在那阴森森的祠堂内不得超生,直到此刻,终于能够进到轮回之中。 初秋的夜晚多了几分清寒,放完纸船,穆离鸦直起腰,再度坐回石头上。 “快要盂兰盆节了吧。” 他的手边竟然还摆着一条纸船,只是上头空荡荡的,一个字都没写。 每年七月十五是鬼节,阴曹地府大门洞开,活着的人借河灯与死去的亲人朋友寄往思念。 “你不好奇我要做什么吗?” 穆离鸦再度取出那差不多要完工的木雕,借着河水上泛起的幽暗光芒,继续雕刻起来。 整条河都是瑟瑟灯火,如果忽略掉背后的一桩桩惨案,兴许算得上良辰美景。 “那个时候你为什么要救我?” 薛止的声音很低,“你明明……”你明明还有更好的选择。 取水的都在下游,这上游无比安静,只闻虫鸣与风声。 “除了救你我还有什么选择?”穆离鸦短促地笑了下,却不是因为喜悦或是欢愉,“我救不了自己,只能救你,或者说救了你才能救我自己。” 他手中刻刀一偏,在手指上划了道不深不浅的口子,血珠滴到木雕上,竟然被完全吸了进去。 不过这样也好,这木雕少女已完成,正好省去了最后的步骤。 “我……”薛止还想说什么就被他打断。 “来说些正事吧。”穆离鸦甩了甩手,将完工的木雕放在了那最后一条纸船上,“接下来不会这样轻松了。我们可能会受伤,甚至会死,因为那一位已知道了,知道有人在坏她的事。” 这一次他们完全是占了对面无所知觉的便宜,可周家宗祠的大阵被这样毁坏了,远处的那一位定然不可能无知无觉。 他们既然开了个头,就再没有回头路可以走。回头就是死,他们都知道的。 “还剩下几处?”薛止不是不分轻重缓急的人,明白这才是他们的当务之急。 穆离鸦比了个数字。“六处,第六处是天京的护国寺,我只能算到这里了。”他专注地将盛着木雕的纸船推入河中,纸船吃水虽深却没沉没,“剩下的四处具体在哪我也不知道,不过总是在一条龙脉上。” 满河摇曳的火光无比突兀地混入了一抹幽绿,轻轻悠悠地向着下游淌。 “你有没有什么话要和秋桐说?”穆离鸦看向薛止,“她是为了救你才死的。” 他这话说得不太对,覆巢之下焉有完卵,但薛止没有反驳,垂下眸子,向着那飘得比其它的都慢的纸船低语,“去投胎吧。”他话中听不出太多复杂情愫,“我这一生都不可能再有第二个人了。” 最后这一句话堪比耳语,只有他一人知晓。 作者有话说: 倒地木就是人死以后才订棺材,有些老师傅忌讳这个。 第一个故事完啦! 第二章 莲花天女 天阴沉沉的,一辆由四匹骏马拉着的精巧马车停在路边。 坐在前头的中年男子松开手中缰绳,朝身后的车厢喊道,“小姐,马上要下雨了,看起来还不小的样子,怎么办,要找到地方躲雨吗?” 像是要印证他说的东西,乌漆墨黑的云中闪过惨白的电光,随后便是隆隆的雷鸣。 “我记得去的时候没有这么久的。”车厢内少女柔柔地问,“福伯,是出了什么事吗?” “这个嘛,”福伯挠挠头,赧然道,“有匹马出了问题,跑不快。” 他也没料到途中一匹马掌上钉的蹄铁出了问题,不然此刻早该进城了,哪里需要在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看老天爷的脸色? “这可怎么办是好?” 这次说话的不再是那好脾气的官家小姐,而是另个急冲冲的女声。 “小姐,都说了要变天早些动身,您不听我的,非要听那大和尚讲经,这下好了,回不去了。看这雨也不是一时半会会停的样子,我们可怎么办啊?” 被贴身丫鬟训了的官家小姐也不气恼,无可奈何地说:“是是是,是我不好。大师经讲得好,忍不住多听了两句。好莲儿,你就不要怪我了。” 那叫莲儿的丫鬟当然不可能不给自家小姐面子,只是嘴里仍在嘟囔,“现在怎么办?我可不要淋雨。” 官家小姐安抚性质地同这小丫鬟低语了几句,再度和外头等着的福伯说起话,“福伯,劳烦你看看这附近有无可以躲雨的地方。今早离府时准备的干粮还有些,我们等雨停了再回去。” “好嘞。” 福伯去得跟她估计的差不多久,等到他再回来,外头的天已黑得不见一丝光,间或电闪雷鸣,无端端地要人心慌不已。 “找到了么?” “有倒是有,就是……” “就是什么? 分卷阅读25 - 分卷阅读26 绮夜抄 作者:泠司 分卷阅读26 ” “是一处破庙,倒不算太远,只是……实在太脏太破了,不过躲雨倒是没什么问题,不知道小姐您意下如何?” “只是脏乱还可以忍受,快些带我们过去吧,不然雨就要降下来了。” 前朝佛教为国教,天子整日在寺中吃斋礼佛,带动全国各个州县大兴土木,或修缮或新建了不少寺庙。上到幽深古刹下到乡村野庙,都曾一度香火旺盛,直到连续多年天灾,填补饱肚子的百姓哪还有闲情逸致青灯古佛,揭竿而起造了反。这一打就是十多年,最后由高祖皇帝一统天下,改国号为雍,就是现今的大雍朝。 估摸着眼前这间也是在那十多年的战乱中被荒废的无数寺庙之一。 叫福伯的男人引着两位不过及笄的少女进到这破庙中歇脚。 这庙说破都太过抬举,根本是除了屋顶和几堵墙外就找不出别的完好地了。因为位置实在偏僻的缘故,估计之前也鲜少有人来此处过夜,地上连点点干草都没有。 “就……就在这里暂且歇息吧,我去捡点木柴来烧火取暖。”福伯拴好马,朝那圆脸少女叮嘱,“莲儿,你在这把小姐照看好了。” “知道了。”莲儿撅起嘴,“还信不过我么?” 福伯的身影消失在茂密的林间,莲儿拉着自家小姐一步一停地往庙里走。 “真脏,不知道多少年没人来过了。” 莲儿一路挑挑拣拣,不是嫌这里灰重就是嫌那里结着厚厚一层蛛网,完全不能跟自家府中比。 生怕她冲煞了哪里的官家小姐连忙拉住她,捂住她的嘴,小声说:“佛门禁地,不得无礼。” 莲儿眼珠子转了转,表情委屈极了。 “还说不说?” 她摇头,这小姐才撒手,“你啊,就仗着我宠你。以后对这些事要多些敬畏之心,懂吗?” “懂了懂了。” 知道她敷衍,小姐摇摇头,“小心吃亏。” 这破庙极小,只有一间正殿,看起来许久都无人供奉了,不说香火,连蒲团都烂完了,地上只留着两块似是而非的印子。 最引人注目的不是别的,正是中央供奉着的那尊石像:不是通常人们耳目能详的几位菩萨,而是一尊极尽妍丽的莲花天女像。 “来,给娘娘磕头。” “小姐……”被拉着跪下的莲儿纠结地盯着那灰不知有多厚的地面。 “谢谢娘娘准许我们一行人在此躲雨。” 素色衣裳的官家小姐恭敬地磕了个头。 苍白的闪电透过没有窗棂,落在脏兮兮的地板砖,也照亮了天女本在微笑的脸庞,平添了几分森然。 …… 禹州府。 时间刚过正午,脚底的影子往西偏了不到一寸的距离,林家医馆坐落在一条太阳每天只能晒进来两三个时辰的深巷里,大门常年敞开,旁边摆了个银铃,上门求医的人都是先摇这铃铛,过会儿自然会有人出来接应。 “连翘。” 听到前屋银铃响起,正在偏房看诊的老人脱不开身,唤孙女去前厅看。 “诶!” 少女脆生生地应了声。她穿了身芥子色衣裙,倚在坐榻上看一卷没有封面的旧书,手边还摆了一小碟蜜饯,好不快活。 “去看看是不是有病人上门了。” “连翘不在,在的是薄荷。”她捏起鼻子装奶声奶气的小娃娃说话,“祖父有事吗?” “胡扯,臭丫头,薄荷今年才三岁,就不能有点做姐姐的样子吗?要你去就去,正经本事不学,哪学的这么多滑头?” “去什么去,肯定又是姚家来人了。老一套,还没被烦够吗?” 她摆摆手,颇不耐烦的样子,“也不嫌累。” “少废话,不去今天晚上就不要吃饭了。” 老人气得吹胡子瞪眼,索性放了狠话,“不止今天,明天后天也是。” “去就去,唉,我真命苦啊。” 林连翘板着个脸,打算用最快速度打发掉那群阴魂不散的家伙然后回来继续看她的书,“不去不去不去,给多少都不去,谁不知道你们……啊?” 上门的不是她意料中的姚家人,而是两位从未见过的年轻公子。打头的那位眉目如画、俊美无俦,身后跟着个高他小半头的黑衣青年,鼻梁笔挺、眉骨锐利。 二人俱生了副好相貌,要她眼睛不知往哪搁。白衣公子愣了下,“就是说不治了?” 知道自己闹了个笑话的林连翘脸红了一红,“抱歉抱歉,误会一场。二位公子是看病还是……?” “看伤。”说话的是那白衣公子,“手伤。” 她目光顺着落到这白衣公子缠着布条的左手上,“是……这只手受了伤么?”说完她恨不得扇自己一嘴巴,不是这只难道是那只完好的右手? “既然这样,里边请。” 一路上她简单介绍了下医馆的经营状况,“我姓林,名连翘,是这儿大夫的孙女。他现在有其他病人。我从小跟他学习岐黄之术,二位若是信得过,就由我来为这位公子看伤?” 没有人回答,以为是被拒绝了的林连翘沮丧道,“如果不行的话,你们也能在这里等着……” “劳烦姑娘了。” 医馆大堂里,只有个打扫的老伯,看到她来了便自动去了其他地方。 柜台后边的五斗柜上每一格抽屉都写着药材的名字,林连翘示意那白衣公子坐到自己对面。 “公子怎么称呼?” “姓穆,名离鸦。” 正好穆离鸦手腕上缠着的布条解开,露出底下要看的伤口来。 她自认从小到大也见了不少,可看到这人的手腕还是忍不住心口紧缩,“是……是怎么弄的?” 新伤叠着旧伤,被四周光洁如玉的肌肤衬得愈发惨烈。最新的那道看起来愈合了大半,可稍微碰一下还是会往外渗血。 “沾了些不好的东西,小半个月还是不见好。能治吗?” 他在那周家宗祠内一时不注意被阴气侵蚀了伤口,一路上没怎么料理,回过神来就变成了这样。 “应该是能的。”她仔细检查起来,半晌后舒了口气,“万幸没有伤到筋脉。” 虽说看着惨烈,但好在没有伤到根本,只要开些去腐生肌的药外敷就好。她提笔写方子,顺便叮嘱些注意事项,“虽然不知道穆公子你以前的遭遇,可是你这手最好还是不要再伤了。万一呢?” 可这穆离鸦像是根本没在听的样子,“某有一事想与姑娘商量。” 林连翘看他不像是坏人,没什么戒备心,想着大不了就拒绝,“什么事?” “某想借药房一用。” “药房?你要做什么?”她还真没听过这种要求,一般来说不都是出诊或是一定要救某人的命吗? “配药。不是姑娘你代劳,而是 分卷阅读26 - 分卷阅读27 绮夜抄 作者:泠司 分卷阅读27 某亲自配药炼制。”穆离鸦见她一脸不解,“借纸笔一用。” 他写了副方子,递过去给她看,“就是这副药方,某急用。” 林连翘从小跟在祖父身边学习医理,可看到他写出的方子还是一愣。倒不是说里头有好些名贵药材的缘故,而是这方子本身从药理来说实在是古怪。 她见过类似的方子,是个老妇人开的,说是治梦游离魂之症,至于究竟怎么样她完全不知,而这副方子比那老妇人的还要霸道,不像是要救人,倒像是要杀人。 “穆公子,你这是要做什么?”她就算再天真无知也不能贸贸然做决定。 “救命,救一个人的命。”他说话时并不看她,“如果不能开的话,某就去寻别家了,今夜以前某一定要拿到药,否则就来不及了。” 看他神色急切,她又动摇起来。书中说要对症下药,有时毒药也能救人,万一他真的不是用这药房来害人,是拿来救人,那她拒绝岂不是做了大错事? “这个……我得去问问爷爷,看他是什么意见。你们二位在此处等候。” 她不等他回答就站起身朝着侧边厢房跑去,跑出老远,想起什么猛地回头看,看看那二人是否还在原地。 那黑衣人整个身子站在阴影里,就像融进去一般模糊不清,要她心头忽地生出点朦胧的悲切。 林连翘走后,被留在堂内的穆离鸦便打量起医馆的内部摆设起来 院里挺大但不空,除了留给人走的路,到处都整齐地铺着竹席,上面分门别类摆着需要晒干收藏的草药。进到正堂,除了那副济世妙手的匾额,五斗柜和门上分别贴了几张褪色的黄符,看起来是街头巷尾摆摊画符老道士的手笔:说他们有道行,降妖除魔绝对指望不上,但说他们是骗子呢,这符偏偏又有那么一点完全可以忽略的作用。 还有,一进来他就注意到了,医馆内到处都挂着竹篾子编成的空心小球,里面装着晒干的草药和香草,用来驱赶蚊虫鼠蚁。 “怎么样?”看完以后,他老样子问薛止的意见,“你觉得这医馆怎么样?” 薛止沉思了一会,正要说话就被人打断。 来的不是林连翘是先前离去的扫地老伯。 先前那一瞥太过短暂,穆离鸦注意到这人实际上并没有他以为的那么老,不过是因为头发已完全白了,所以给人一种年老的印象。 他皮肤黝黑,四肢粗壮,身材矮小,最引人注目的是他脸上那道从左边耳朵下面一直斜拉到下巴的伤,因为缝合得太过粗劣,留下一道蜈蚣样的长疤。他穿了身洗得看不出原本颜色的麻布衣裳,手里端着个盘子,姿态笨拙地弯下腰,将滚烫的茶水摆在桌上。 不知茶里加了什么草药,氤氲着一股奇异的药香。见穆离鸦他们没有动作,他左手虚虚握成一个环,右手托着看不见的底部,慢慢做了个喝的动作。 穆离鸦觉得奇怪,“您不能说话吗?” 他点点头,先是指耳朵,然后指嘴巴,边摇头边张嘴呀呀地叫。 做到这个份上就算是顽童也该懂了,这老者是又聋又哑。 “是晚辈失礼了。” 穆离鸦端起茶杯浅浅地喝了一小口,眉头顿时皱起。见那老伯仍旧殷切地望着自己,他又展颜一笑,“只是喝得太急,烫到舌头了。” 这老伯不疑有他,朝他生涩一笑,收起盘子继续去做自己的事情。 “你察觉到了吗?” 等到这老伯的身影消失在门后,穆离鸦放下杯子,继续起先前的话题。 “你过来一些。” 站在一边的薛止依言照做,没想到陡然被人圈着脖子拉了下来。 “嘘。”穆离鸦贴着他的耳朵边说话,“这次让我来说。” 他呼出的温热气息落在薛止脖子上,薛止禁不住颤栗了一下,偏过头,目光落在他的脸上。 兴许是和穆家血统有关,他的眼睛总是不能看太久,否则会让人感到一阵被吸进去的晕眩。薛止闭眼,努力抵消心头某些动荡的思绪。 他的确什么都不知道。两人朝夕相处十多年,薛止自认是这世上最了解穆离鸦的那个人,他看得出来,这些都不过是无心之举。但正因为是无心,他才更需要时刻谨慎。 “是厌胜之术。” 扫地老伯离去以后没过多久,林连翘就扶着个老者回来了。 这留了把灰白山羊胡子的老者应该就是这林家医馆的主人林大夫。他坐到穆离鸦对面,手中捏着先前他写下的那张药房,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这方子是你开的?” 意识到这话有歧义,他进而补充道,“我是说开药的那个人。” “自然不是,这方子是家父花重金求来的。” “你要这药做什么?” “救人。” 林大夫不依不饶,“救谁?” 穆离鸦目光落在薛止脸上,“救他。” “胡闹。”林大夫一拍桌子,旁边的林连翘正闭着眼睛神游太虚,听到这一声,身子不由自主地哆嗦了一下,显然是平时没少挨训,“离魂之人大都不省人事,就算醒着也形容痴傻,哪有他这样的?”他一生行医,看过的病人无数,怎么可能连离魂之症都看不出来? “阿止,给林大夫号脉。”不同林大夫的乖戾,穆离鸦还是那副好脾气模样,敲了敲桌子,“林大夫,若我家阿止真的有离魂之症,你就把药房借我一用,怎么样?” 林大夫哼了声,显然是不服气,“看过了再说。” 薛止伸出手,林大夫满脸不情愿地搭了三根手指上去。“这……”待到听清薛止脉象,他神情变幻了好几番,最后朝着穆离鸦低声说,“你……你和我来一趟,我有话问你。” “阿止,照看好林姑娘。”穆离鸦留下这句话后便和林大夫进了里屋。 林连翘有些局促地看了眼薛止,不知道为什么那白衣公子要这样说。如果他说的是真的,这黑衣人有离魂症,那也应该是她作为医者照顾好他才对。 “你……”还不等她找个理由溜回自己屋继续看书,就又是一拨人找上门。 这拨人没有摇动门前银铃,吵吵嚷嚷地就进了屋,林连翘一眼就认出带头的是姚家管事的。 “林姑娘,你家祖父在吗?”这肥胖的中年人满脸虚伪的笑。 林连翘余光瞄到后排拿着绳子的几个壮汉,不易察觉地倒退了一步,“不在家,出去看诊了。” “不在家啊。”中年人眼神乱瞟,确实没见到林大夫,不由得有些焦躁起来,“不在家,这可怎么办。”他来回踱了两步,忽然时肥厚的手掌一拍,“那就劳烦林姑娘跟我们走一趟了。” 虽然不知道之后要怎么办,林连翘想着能拖一会是一会,却没料到对方居然如此急迫,连 分卷阅读27 - 分卷阅读28 绮夜抄 作者:泠司 分卷阅读28 她也不放过。 “不去,我不去。”她变了脸色,“我治不好,你们还是另请高明吧。” 到这一步,这中年人就绷不住了,他擦着额头上的汗,“医者父母心,林姑娘不忍心看着我家小姐等死对吧?”说着就朝身后的几人挥挥手,示意他们动手绑人。 “我妹妹还病着。”林连翘还在找理由推脱,“我还要留在家里照顾她,不能跟你们去。” “我家小姐可是快死了,林小姐不会连这么点轻重缓急都分不清吧。” 那群身强力壮的护院越来越近,林连翘吓得面色惨白,“救救我,救救我,谁也好,救救我。”她真的是病急乱投医了,朝着站在一旁毫无动静的薛止大喊,“求求你救我!” 见薛止还是没有动静,她想起那白衣公子的话,“穆公子不是说,要你照看好我么?” “确实。” “救……什么?”林连翘还没反应过来他说了什么,迷迷糊糊地意识到自己应该是得救了。 没人看清薛止究竟是怎样出手的,只见他身形闪了一闪,绕开那几个高壮的青年男人,手中没出鞘的剑就横在了带头人的脖子上。 “要你的人回去,现在就回去。”他语气淡淡的,不带什么残酷意味,只是做出的事情就没那么仁慈了。 冰凉沉重的木头压在那中年胖子的脖子上,像是要这么直接压断他的血脉,“我不想重复。” 被人这样制住的中年胖子哪里还敢耍横,“是是是,我们立刻就走,不再打扰林姑娘了。” 薛止松手,顺便推了他一把,这中年胖子在地上滚了一圈,忙不迭地爬起来带着那几个人溜了。 “谢谢公子……”知道自己是被这人救了的林连翘连声道谢。 然而薛止还是那副冷若冰霜的样子,“他让我照看好你,我就该照看好你。” 碰了个钉子的林连翘摸摸鼻子,也不恼,只是心头又升起疑惑。 这样的人怎么可能患离魂症呢? …… 另一头,与林大夫一同进到内室的穆离鸦挑了靠窗边的位置坐下。 和保存着药材的阴凉大堂不同,这屋子里倒是有几分暖和的日晒,室内被什么东西熏过,残留着一股幽幽的药香,颇为好闻。 他的注意力并不在对面的林大夫身上,而是往墙角看去。林大夫不得已又拍了下桌子提醒他专心,“你怎么会有这幅方子?还有那个人究竟是怎么回事?” “说了是家父生前专程求来的。林大夫不是给我家阿止诊过脉了,脉象怎么说的?”穆离鸦单手托腮,兴致不是很高的样子,“林大夫总不会要抵赖吧?” 林大夫活了这么大年纪,万万没想到世间竟还有比他孙女林连翘还难缠的年轻人,又是气得直瞪眼,“脉象的确是离魂之人,可你要我信他离魂还不如让我信自己活不过今天晚上!看看他,能走能跑,也不像个傻的。离魂?你骗谁呢。” “活不过今天晚上,林大夫知道什么叫祸从口出吗?”穆离鸦轻飘飘地笑了下,“我家阿止的确是离了魂,不过空着的地方用别的东西稍微填补了一下,所以看起来跟寻常人没什么区别。毕竟不是自己的魂魄,时间长了就容易出问题,需要不间断地服药才能稳定下来。” “你知道你在说什么东西吗?”林大夫变了脸色,“不过是说起来容易。人的魂魄不是破了洞的衣服,打两个补丁就能好的。你……你告诉我,你用了什么来填补那人缺失的魂魄?” 知道他想岔了,把自己想成满手血腥驱使邪术的那群人,穆离鸦不得不耐心解释,“林大夫,您孙女没有说过?我姓穆。” “穆?”林大夫一开始根本没有往那边想,直到他提起才有了点印象,“是……我想的那个穆家?” “是,您想得没有错,是那个江州穆氏。” 林大夫长叹一声,再抬头眼中竟然有泪,“已经三年了。” 三年前江州穆氏被人血洗无一人幸免,哪怕消息再如何滞后也该传了出去。 穆离鸦收敛笑容,眼睫低垂,“是啊,三年了,我不知道时间居然过得这么快,转眼就三年了。”悲伤在他脸上转瞬即逝,“所以林大夫,您到底准不准备借药房给我,不给的话我就去寻别家了。” “借你就借你,我又不是言而无信之人。不过你知道这方子的弊端吗?” 林大夫恢复了一开始那副中气十足的样子,“只是制药的话小事一桩,问题在药引子上。妖血,这方子需要现取的妖血做引,否则无法聚魂。” “家父找人开的方子,都用了这么多年,我自然知道。”穆离鸦古怪地瞥了他一眼,像是觉得他老糊涂了一般,“不然您以为我家阿止为何能活到现在?” “既然你知道,还说什么三天内要,你要上哪里去找这妖血?这不胡闹吗?” “林大夫,您知道江州穆家,难道不知道穆家上上代当家的娶了只千年狐狸的事?” 说话的同时,穆离鸦半边身子沐浴在日光之中,瞳孔透着不正常的青绿,竟然有几分像是志怪小说中的精怪。 “你就不好奇那些人是谁吗?” 不知那两人何时才能说完事回来,林连翘坐了会坐不住,试探性地和薛止搭话。 照常理来说是个人都会对方才那一遭感到好奇,可薛止又哪里是一般人,宁可低头擦拭一尘不染的剑鞘也不愿意跟她多说半个字。 她有些尴尬地瞧他,但到底是憋得狠了,看他也不像是拒绝的样子,就自顾自地说了起来。 “好啦好啦,他们是禹州知府府上的人,带头的我们都叫他姚大宝,来这里是为了请祖父上门给他家小姐看病。” 禹州府乃是禹州重地,这一任知府姓姚,单名一个越字,膝下有一子一女,。 “其实姚大宝说得也没错,医者父母心,我这样做的确是见死不救。”她有些紧张地抓着裙子,因为用力过度,手背上浮起一条条青筋,“但是你不知道,不是我们不想救,而是根本就没法救。” 林连翘的声音压得很低,半点不见这个年纪少女应有的活泼,“我去了的话不仅救不了他家小姐,还会给自家招来灾祸。” 听到这里,薛止漆黑的眼珠里有了一丝波澜。 “怎么说?”他的嗓音有些沙哑,像不习惯和除了穆离鸦外的人说话似的。 林连翘深呼吸一次,“这事要从小半个月前说起。姚知府家的小姐礼佛归来以后就病倒了,好像是淋了雨,感染了风寒。当时请的是东街的李大夫,上门抓了两副药,说是吃两天就好了。” 只是这样的话根本算不得什么大事,果然她停顿了一下,语气里渐渐染上恐惧,继续说,“结果在看诊归来后的当天晚上,李大夫全家 分卷阅读28 - 分卷阅读29 绮夜抄 作者:泠司 分卷阅读29 都被人掏走了心肝。” 薛止停下擦剑的动作瞥了她一眼,像是在印证她是否有撒谎。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会不会是意外。不是意外,绝对不是意外!你听我说,后面的事情就更可怕了。吃了李大夫抓的药,姚小姐的病还是不见起色,甚至还越来越重了,知府便找了五条巷的另一位大夫。虽然李大夫出了那样的事,这张大夫心里不大愿意,可想着到底是条人命,就跟着去了。” “后来呢?” 林连翘吞了口口水,“一样。” 结果这张大夫也出了事。事发现场与那李大夫一模一样,全家男女老少无一幸免,都被活活取走了心肝。 “加上后来的,一共死了三个大夫,全都是在给这姚小姐看诊归来以后……”死法还都一模一样,任何人都不能再说是巧合。 “妖物作祟。” 薛止一听便明白问题出在何处。 林连翘捂住脸,闷闷地说:“是啊,一般人都该知道这是有……不好的东西在作祟了,偏偏姚知府不信这套,坚持他家小姐只是病了,是那群庸医治不好她的病。” 再后来姚大宝带人登门,许诺各种真金白银,只求她家祖父能上门为他家小姐看诊。 前两次他们还好生说话,被拒绝了就下次再来,这次居然就直接动手绑人了,要不是正好有薛止在,只怕她已经被带到了姚府。 “我好怕,一想到我可能会死我就好怕,我……我不想死,待会我就去和祖父商量,关掉医馆装成无人在家的样子,过段时间再开……” 这世道本就不太平,上月惠州大水引发瘟疫,无数百姓流离失所,一部分死在了逃亡的路上,一部分成了山中流寇,她林家逃过这一劫难却又遇到了这种事,怎能不要人心慌? 薛止听完她的讲述,问的却是看似无关的问题,“你父母不在了么?” “不在了。” “病故?” 林连翘摇摇头,眼眶微热,举起袖子胡乱抹了把,“不是病故,是……凶杀。” “凶杀?” “嗯,我记得很清楚,是去年三月初七的事。那天祖父带我上山采药,父亲和母亲留在医馆看诊,因为下了点雨,我们回来得比平日要晚。回来以后看到桌上没有饭菜,薄荷在屋里一个劲地哭,我就意识到可能出事了。”她指着西边的方向,“就是那间房,家父家母就是在那里被害的。官府上门调查后说可能是流寇所为,所以至今都没有抓到真凶。” 她没有告诉他,推门进去那一瞬间她差点被什么东西绊倒,蹲下来一看,发现是她娘滚落在门边的头颅。 那双到死都不闭上的双眼中写满了惊恐,像是在生前看到了什么极度恐怖的景象。 薛止不知在想什么事,难得有了片刻失神,许久后才轻轻地说,“节哀。” 林连翘还要说些什么就听到有人中气十足地喊话。 “你们说什么?” 她抬起头,发现门边站着的赫然是她祖父与那穆公子。 “什么都没说!”她平复了下心情迎上前去,顺手挽住祖父的胳膊,“怎么样了?那位公子患的是什么病?” 林大夫难得地老脸一红,“是……是离魂症。” 她困惑地看着薛止,“可是……” 林大夫咳了下,一副不愿多说的样子,“没什么可是,他比较特殊。收拾下准备帮这位穆公子配药。” “晚辈也来帮忙。”穆离鸦适时地发话。 “帮什么帮,我这把老骨头还没废呢。”林大夫冷哼一声,“我从医四十余年,需要你这半瓢水的葫芦帮忙?” “是晚辈冒犯了。” 穆离鸦朝薛止使了个眼色,薛止点点头。 林大夫没有注意到他们之间的交流,难得有了点长辈的模样,“配药需要一昼夜的功夫,你们就安心候着,好了我自然会告知你们。找了落脚的地方没有?” “晚辈打算找家客栈歇息。” 穆离鸦答得恭敬,可这林大夫动了动眼珠,显然是对他这副大少爷做派看不上眼,“住什么客栈,连翘,去把后院空着的厢房收拾一间出来。” …… 此刻夜已经深了,连屋檐边挂着的纸糊灯笼都熄灭了,院落里只听得细微的虫鸣,不见半点人声。 这林家医馆内唯一的帮衬是个聋哑人,每日到点就回到自己那间旧屋里睡得不省人事,直到第二天五更醒来,中间这段时间就算是天皇老子来了也不能叫醒他。 空荡荡院落里,穆离鸦摸黑前行。他走的很快,像根本不担心被绊住一样。 晚饭后,林连翘要照顾妹妹早早回了房,他去到药房里给正在制药的林大夫送饭,顺便说了点事情。这一说就是好长时间,估摸着差不多是歇息的点,他提出告辞,说要回去歇息,林大夫没有留他,告诉他差不多第二天早上就能来取药了。 来到林连翘给他准备的厢房前,他没有敲门,径直推开门进去。 屋内没有点灯,薛止抱着剑坐在靠窗边的位置,黑衣融进暗沉的夜色,清凌凌的月光落在他半边身子上,照亮了他清瘦的轮廓。他看起来就像是睡着了般毫无动静。 “阿止,你睡了吗?” 在他说话的一瞬间,薛止睁开眼睛,眼珠倒映着微光,唯独缺了几分活人气。 穆离鸦一点都不觉得奇怪,关上身后的大门,走到桌子跟前,变戏法似的点燃了桌上那盏油灯。 有了细微如豆的那一点灯火,薛止的面色看起来也不再苍白得吓人。他的手边上摆着个瓷瓶,穆离鸦不用拿起来看也知道里边已经空了。 “你有没有什么事要和我说?” 穆离鸦坐下以后从怀里取出张纸摊平了放在桌子上。 这是刚进到禹州府的时候他从张贴告示的墙上揭下来的,也不知道多久无人问津了,上头的墨迹都有些化开,只能辨认出“重金求医”四个大字和作为落款的鲜红禹州知府印。 看样子这禹州知府是真的被逼到绝境,都有些病急乱投医了。 “有两件事。” 薛止把白天林连翘和他说的话大致重复了一遍。 他不习惯说这么多话,中途穆离鸦给他递了一次茶水润嗓,却并未打断他。 上到姚大宝前来绑人下到林连翘那惨死的父母,薛止都讲给了他听,没有添油加醋也没有省略必要细节。 “是林姑娘告诉你的?”穆离鸦单手撑着下颌,“居然还有这种事情,真是作孽。” 明明是他要薛止好生照看林连翘,却说得好像自己全然不知情一般。 薛止并未戳穿他,“那姚大宝很不对劲。” “哪里不对?” 穆离鸦来了兴趣。万一这和他们要找的东西有干系,他就一定不能错过了。 分卷阅读29 - 分卷阅读30 绮夜抄 作者:泠司 分卷阅读30 “他身上有股味道,像是血腥,又像是……”薛止闭上眼睛,努力寻找合适的措辞,“佛堂里燃过的檀香,又像是别的东西。” 因为身世缘故,他对佛堂烟火是最为熟稔的,至于别的香气,他虽觉得熟悉可怎么都想不出个究竟。 “檀香?” 如果这姚大宝吃斋念佛,身上有檀香气到不足为怪,可他看着脑满肠肥,也不像是个信佛的主,这香气就耐人寻味了。 “我知道了,”穆离鸦有些倦地半闭着眼睛,“明天我们该去拜访一下这位知府小姐了。” 他沉沉地凝视着铺在桌上的那张悬赏案。这禹州知府家的小姐究竟生了什么病?为什么每一位上门看诊的大夫都会惨遭灭门?所以问题的答案只有见到那传言中患了风寒的姚家小姐才能知晓。他抬起手,手腕上的绷带换了新的,看样子是不再渗血了。 半晌后,薛止突然变了脸色。 “怎么了?” “嘘。”薛止示意他仔细听。 远方传来一声声女子的叫喊,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凄厉。 他们都认出来了,这是林连翘的声音。 穆离鸦倒没有太多惊讶,任凭薛止拉着他就奔进了融融的夜色里,走之前还不忘吹熄了灯。 循着林连翘的惨叫,他们斜穿过小半个后院,来到林家姐妹紧闭的房门前。 不知为何,晚饭后就说了要睡的林连翘屋里灯火通明。 “阿止,你猜这是什么东西?”穆离鸦面色凝重,指着覆在门窗上的竹篾纸。 因为烛光太过明亮,使得那投在门窗上的巨大阴影越发骇人。 那轮廓来看像是人又不像是人,身形笨拙,向着某处举起了镰刀般的双臂。 晚饭以后林连翘就急匆匆回了自己的房间。 最近薄荷身体一直不大好,大概是感染了风寒,半夜里总是咳嗽低烧,需要有人在身边看着,今夜也是同样。 “乖,喝了药给你吃蜜饯。” 她一手端着盛蜜饯的小碟子一手端瓷碗,用尽手段才哄得三岁的薄荷把那腥苦的药汁喝下去。 “不哭不哭,来,张嘴,这次是甜的了。” 直到她将去了核的蜜饯喂到薄荷嘴里,这难缠的小丫头终于破涕为笑,伸出胖胖的小手找她要抱抱。 姐妹俩玩闹了一阵,薄荷到底年纪小,最近又生病,精力跟不上,悄悄地就没了声音。林连翘心疼地摸了把她不复往日饱满的脸颊,抱起她将她安置到了床铺最里侧的位置,又拉起一截被子盖在了她身上,自己坐在外侧借着烛光看白天没有看完的书。 也不知道看了多久,她看得累了,就吹熄蜡烛,搂着薄荷小小软软的身体很快就陷入睡眠。 因为白天帮着祖父干了很多活的缘故,她睡得很香,连做梦都很少有。本来应该是这样的。 接近子夜时分,她是被冻醒的。她想不通为何屋内会这么冷,身旁的薄荷倒像是无所知觉一般,兀自睡得香甜,迷迷糊糊间,她扯着被子翻了个身,打算继续睡,忽然她听到了一点古怪的声响。 有什么东西正贴着她的耳朵喘气,呼哧呼哧的,就像是过去在山间采药时听过的,野兽的呼吸声。她屏住呼吸,那粗糙嘶哑的呼吸越来越沉重,挟着浓重的腥臭,一点点地近了—— 这么动也不动地挺尸在床上,没多久她的后背就被冷汗浸透。想着这样不是办法,她壮起胆子,蹑手蹑脚地下床,重新点燃了蜡烛。 随着柔和的烛光再度充斥了房间,她大致看了眼,见屋子里什么都没有,不易察觉地松口气,准备熄了蜡烛重新躺回床上。 就在这时,她的余光瞥见墙角处似乎有东西,也没多注意就这么对上了那张牙舞爪的阴影。 “啊——!” 先前被强行压住的惊惧再度涌上心头,她疯狂地四处张望,屋子里还是空荡荡的,只有那片巨大的阴影能够显出那东西的身形。 它看起来很像是人却又不是人,因为人是不会有螳螂镰刀似的手臂和方方正正的脑袋的。 镰刀样的手臂……?她忽然想起自己父母死时身首异处的惨状。 他们的头是不是就是这样被砍下来的? “救命,救救我,我不想死。” 像是被她的尖叫声惊动,影子转了个身,摇摇摆摆地朝她这边走过来。 她背靠着床柱,努力不要发出声音,但没有用,那东西已经发现了她,高高扬起了畸形的手臂。 在危险来临的一瞬间,她本能地闭上眼。 冰冷锐利的触感贴着脖子擦了过去,却没有想象中的疼痛。意识到自己还活着,想着是不是有人救了自己,她犹豫地睁开眼,刚睁开眼就对上墙壁上的巨大暗影。 这东西还在她屋里,还没有离开,她一口气还没喘匀就再度如堕冰窟。 是薄荷。那东西冲着薄荷去了。 她整副身躯都被恐惧所占据,只有心底很小的一个角落意识到薄荷的状况不大对劲。就算是睡得再熟,先前她那样惨叫也该醒了。薄荷睡得香甜,对这所有的东西都一无所知,甚至还能听到小小的呼噜声。 “救,救命。”她眼睁睁看着那东西慢慢地靠近床上的薄荷。 “救……救……”救救薄荷。她才三岁,连姐姐都说不清楚。父母去了的这一年多时间里,她又当姐姐又当娘,终于用米汤和羊奶把薄荷拉扯到这么大,她怎么能就这样失去她? 救救她的薄荷,谁也好,救救她的薄荷。对了,那黑衣公子应该可以救她们。她要去找他,现在就去。她想要跑,可脚像灌了铅,怎么都抬不起来。 “林姑娘,冒犯了!” 门被人撞开,先进来的是薛止,身后跟着的是穆离鸦。 被这突然闯入的不速之客惊动,墙上的阴影晃动了一下,顿时化作一阵腥风飘了出去。 “林姑娘,你没事吧?”见危机暂时解除,穆离鸦就将注意力放在了林连翘身上。 她木然地望着他,怎么都不敢相信居然真的有人来救她们了。 “没事了。”穆离鸦简单地安抚了一下她,“有我和阿止在,绝不可能让你们出事。” 薛止的剑仍旧维持着一个戒备的姿势。 “已经跑了。”穆离鸦眼神很冷,一手搭在薛止持剑的手上,“先收起来,容易煞到人。” 他打量了一下室内摆设,“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这东西一定还在附近。” 薛止按他说的收剑归鞘,晚些时还有用得上的地方。 “林小姐,我们需要你跟着来。” 林连翘还是呆呆傻傻的,直到穆离鸦取出一样东西摆在她鼻子底下,她才陡然惊醒。 “你……你说什么?” “我们要去找害你的那东西,你最好跟我们一 分卷阅读30 - 分卷阅读31 绮夜抄 作者:泠司 分卷阅读31 起来。” 林连翘为难地看了眼睡熟的薄荷,“但是……”如果她跟他们走了的话,谁来照顾薄荷? “带着她一起来。”穆离鸦已和薛止先走一步,“这咒是下在你们身上的,你姐妹二人务必到场。” …… 阒静无声的夜里,林连翘抱着昏睡不醒的薄荷,亦步亦趋地跟在穆离鸦身后走,一步都不敢落下,而薛止走在他们三人后头,手搭在剑柄上,只要有异动,剑随时就能出鞘。 这一会穆离鸦没有忘记打灯笼,那白纸糊的圆灯笼就成了黑夜里唯一的光源。 “你家最近有没有出过什么怪事?”穆离鸦冷不丁开口,吓得林连翘手臂一紧,险些勒到怀中的薄荷。 对先前房中发生的事情还心有余悸,她思绪乱糟糟的,一会说有一会说没有。 穆离鸦没在意她这颠三倒四的说辞,“我知道你父母是死在那边那间厢房里,你只用说最近的事就行了。”他耐心地解释,“生病了或是不舒服,有吗?” 她眼神亮了亮,“薄荷最近总是咳嗽低烧,怎么都不见好。”过了会,她期期艾艾地问,“是……是不是有问题?” “平时不好说,但看那副架势估计是了。” 听到这个回答,林连翘又是一阵愕然。 “究竟是谁……?”是谁这么恨她林家,一定要赶尽杀绝。 “一会你就知道了。” 按照穆离鸦的说法,这不是什么特别厉害的术法,所以他们要找的东西肯定不会离这间屋子太远。 他们绕着厢房走了几圈,忽然薛止停下脚步,带得前面的穆离鸦也跟着回头。 “这里。”薛止蹲下身,指着前面那块土地说,“就是这里。” 穆离鸦打着灯笼过来一照,土色较周围更新,显然是段时间内有被人动过,至于为什么动,原因就只剩下那么几样了。 “林姑娘,这是你挖的吗?” 林连翘头摇得像拨浪鼓。她闲得没事做才挖自己屋子的墙角。 “就这里。”穆离鸦语气笃定,“阿止,挖,一直挖到有东西为止。” 薛止正要拔除自己的佩剑,一柄匕首就递到了眼前。 “用这个。”穆离鸦目光落在他的剑上,“这么点小事还用不上它。” 薛止接过他的匕首,掂量了两下就插进泥土地里开始挖掘。 这匕首锐利无比,夯实了的泥土柔软得如同豆腐一般。薛止挖了没一会就就碰到了某样坚硬的东西。他知道是找到了,手上动作更快也更仔细,小心扫开周边泥土,让那东西露出了全貌。 “让一让。”穆离鸦将薛止赶到一旁,自己抓起一把泥土放到鼻子底下嗅了嗅,说出的话要林连翘险些再度惊叫,“真是狠毒,生怕你姐妹不死啊。” 他拍了拍手,将躺在土坑中的那东西拎了起来。 “这……这是什么东西?” 林连翘大着胆子看了眼,因天色太黑的缘故,只能勉强看出是个偶人。 “认出来了吗?” 穆离鸦将手中灯笼换了个位置,也照亮了那东西的全貌。 连翘看清了,那木头偶人方头方脑,身体粗壮,生了双剪刀似的长手臂,腿却格外的短,不是谋害她姐妹那东西的真身又是什么? “你接下来要怎么办?” 既然找到了这东西就要破咒,林连翘不知道他要怎么破咒,“有没有什么需要的东西……” “不需要。”穆离鸦的回答实在出乎她的意料,“如果是别的咒术我可能就没辙了,好在这厌胜之术是最好破除的。” “什么?” 穆离鸦笑了下,可林连翘看得他那个笑容,心头一阵阵地发冷。 她总觉得这白衣公子是二人之中更好相处的,但这一晚上下来,她也不再能确信自己的这个判断。她吞咽了口唾沫,“那你要,要怎么破除?” “用火烧就行了。” 说完他的手上凭空冒出了青绿色的火焰,将偶人团团围住。 “……怎么做到的?” 大概是觉得危机已解除,林连翘不再像只受惊过度的鹌鹑,声音里也多了点生气。 “是狐火。” 穆离鸦没有跟她解释自己是怎么能够驱使狐火,狐火迅速将这坚硬的木头偶人的表层烧得焦黑崩裂,露出底下黄黑色的细小骨头来。 “看起来是婴儿的骨头。” 穆离鸦的口气十分平常,像是在和她讨论钗环水粉这些日常琐物,“这木头大概也是浸过尸水的槐木吧。” 烧到一半,这木人突然活了一般开始挥舞手脚,吓得旁观的林连翘倒退一步,险些撞到薛止。 这木人的嘴是画上去的,根本就无法张开,于是那一声声尖锐的哭嚎是从腹部的地方发出来,听着无比瘆人。 薛止踏出一步,穆离鸦朝他摇摇头,再度将注意力放在这邪物上,“跟我求饶?就你也配?” “啊?”林连翘还没反应过来。 “它背后那个人在跟我求饶呢。”穆离鸦掐住它的脖子,这不安分的偶人霎时安静下来,“求我放过他。” “他……会怎么样?” “自然是会死。” “死?” 穆离鸦瞥了她一眼,眼神冷如寒冰。 “不是很公平么?他要害你姐妹的命,现在被发现了,死的人就轮到他自己了。” 作者有话说: 厌胜之术是真的存在的,不过做了点改动 后半夜的时候,一直昏迷不醒的薄荷突然发起了高烧,林连翘一会煎药一会提水,忙得脚不沾地。 她端着药怎么都喂不进去,只能狠狠心掰开了薄荷的下巴,嘴对嘴地喂进去。喂了药以后,她又拿沾水的毛巾一遍遍擦拭薄荷的身体,想要能够多带走一些热度。 可不论她怎么做,薄荷的状况都没有好转分毫,甚至越来越严重。眼见薄烧得浑身抽搐口吐白沫,就快要不行了,她突然想起那时穆离鸦和自己说过的东西。 他说薄荷的病很有可能不是普通的病,是有人想要害她们姐妹施展的巫术。 “穆公子,救救我妹妹,我给你做牛做马,只要你能救救我妹妹。” 烧掉了那偶人以后他们就回了房,她用此生最快的速度向后院的客房奔跑着。她只剩下这一条路可以走,只要能救薄荷,她能够做任何事。 “做牛做马就不必了。” 穆离鸦过去给她开了门,听着她词不达意地说完自己的请求,“林姑娘,我能再去一趟你的房间吗?我怀疑你和令妹的贴身衣物里混进了些不好的东西。” 听到他的请求,林连翘愣了下,苍白的面颊上泛起一丝血色。按理来说,像她这样的未婚少女是不应该和年轻男子如此靠近的,更不要提让对方检查自己的私物。但是只要想到病得 分卷阅读31 - 分卷阅读32 绮夜抄 作者:泠司 分卷阅读32 奄奄一息的薄荷,她心头最后一丝犹豫也没有了,“没问题,随便公子处置。” 穆离鸦摸了摸她的头顶。 这感觉就像父兄一般,她心头的惶惑少了两分,渐渐地安下心来。 “阿止,你跟林姑娘去,看着两位姑娘,我去去就回来。” 薛止没太靠近,可他一进到大堂内,先前还手脚不断抽动的薄荷顿时安静下来,就像是纠缠着她的邪祟对某样东西感到了本能的畏惧一般。 穆离鸦去了约莫一炷香的功夫,再回来时手中多了样东西。 “就是这个。”他将那东西随便丢在桌上,“我在柜子的最里边找到的。” 借着油灯的灯光,林连翘能看清是个随手扎成的白布娃娃。 “是凶丧时用过的孝布做的,邪得很。” 一般人家在葬礼之后会烧掉所有使用过的孝布,死者死得越惨,孝布就越不吉利,是用来下咒的绝佳材料。 穆离鸦三下两下就把布娃娃拆开成一块白布,摊在桌子上,露出上头写着的字来。 是林薄荷的名字和她的生辰八字。他没再多说,顺手将这块孝布放到了灯前点燃,然后扔到了地砖上。 柔软的织物很快就被火苗吞噬,跃起的火焰中间却凭空多了几分青绿色。等到孝布完全被烧掉,昏迷的薄荷身子颤动了一下,发出了今夜第一声颤巍巍的啼哭。 “有救了。”林连翘连忙扑到她身边,探了下她的额头,喃喃自语道,“不……不烧了,居然不烧了,有救了,我妹妹有救了,有救了啊。” 不知是不是消耗过度的缘故,穆离鸦的脸色有些苍白,额头上也沁出些细密汗水。 “已经伤到了根本,如果不想留下病根的话,接下来几年都要好好调理。” 林连翘连连点头,就差没跪在地上谢他救命了。 “到底是谁这么恨我们家?”她不敢想,如果昨天下午穆离鸦没有上门求医的话此刻她和薄荷又将落得何种下场。 “你不知道吗?” “我……我真的不知道。” 林家医馆生意虽不算多好,可在这邻里街坊之间还算颇有口碑,怎么都不至于得罪人得罪到这个地步。 穆离鸦靠着薛止的肩膀,闭上眼睛,“那就等等吧,等等你就知道了。” …… 他们几人一直在大堂内待到了外边的天翻起鱼肚白。 “你们饿了吗?我……我去做早点。” 看薄荷的病情稳定下来,忙活了一晚上的林连翘肚子一连叫了好几声,她赧然一笑,像只轻快的小鹿奔向了灶房。 到了灶房前,她习惯性地先探头进去看了眼,没看到熟悉的身影,心里觉得奇怪,转头就看到跟来的穆离鸦他们。 “怎么了?” “没什么,只是哑伯不在。” 按照她的说法,一般这个点哑伯应该已经在灶房里劈柴生火了,今天却空无一人,实在是不应该。 “哑伯?”穆离鸦想起昨天见过的那黑壮老者,“是你家的亲戚吗?” 林连翘思索了一阵才回答他的问题,“嗯,不是的,他是两年前我爹娘还在的时候,在外边捡到的流浪汉。那时他断了条腿在路边讨饭,我爹娘看他又聋又哑,又没有亲人朋友,就收留了他,给他治了腿伤,等他伤好了就在医馆里做事打杂换一口饭吃。因为他不识字也不知道自己的名字,我们就都叫他哑伯。” “是这样啊。” 因为担心哑伯生病了或是被昨夜的事情影响,林连翘坚持要过去查看,穆离鸦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坚持要跟着一起去看。 哑伯独居在后院偏僻角落的破屋里,他们走了没一会就能看到那扇紧闭的破柴门。林连翘要推门,手伸到一半,肩膀上就搭了只手,回头看到穆离鸦含笑的脸。 “这种事还是让某来吧。”他说得温和,动作却无比强硬,将林连翘拉到了一旁。 他撞了两下没撞开门,薛止就递剑过来。 料理好门闩,门推开的一瞬间,腐浊的气息便迎面而来。穆离鸦将林连翘拦在门外,自己和薛止走进去查看。 这屋子不大,摆了一张破床板和一副柜子后空地也就勉强能容纳他和薛止两个成年男子。至于他们要找的人躺在床上,死死地揪住胸口,眼珠暴凸,对屋子内闯进来的不速之客没有半点反应。 “已经死了。”穆离鸦过去摸了摸就知道这人断气已久。 不仅死了,尸体都已经硬了。他的表情无比扭曲狰狞,仿佛在死前遭受了巨大的痛苦一般。 “怎么会……?”林连翘捂住嘴,完全不敢相信自己眼前见到的景象。 “哑伯怎么会死?”她停下脚步,问是不是要害她们的那个人害死了哑伯。 穆离鸦被她逗笑,讥诮地说:“还不明白吗?” “明白什么?” “厌胜之术就是你死我活,既然你和你妹妹活了,藏在暗处的那个人就非死不可了。” 如果他猜得没错的话,这哑伯就是使用厌胜之术害人的那个人。因为他烧掉了那尊偶人,作为施术之人的哑伯遭到反噬,自然是活不成的。 “怎么可能?!”林连翘失声尖叫。她不相信哑伯会是害她全家的那个人。 穆离鸦根本不把她的反应放在眼里。不管怎么样这哑伯已经死了,问题是他究竟怎么死的,又为什么要做这种事情。 “找找看就知道了。” 他和薛止分头翻找起哑伯不多的私物。 这哑伯生活起居无比简单,柜子里只有两三套破旧的衣衫,枕头底下压着他在林家医馆做事这么多年攒下的工钱,共计十五两银子,算得上一笔巨款。他们找了半天都没有收获,穆离鸦顺手掀开尸体上盖着的薄被,发现哑伯尸体底下像是压着什么东西,为了看清楚就给尸身翻了个身。 是被裁掉了一大半的孝布。如果那娃娃没有烧掉的话,还能比着对一下是不是出自同一块。 “林姑娘,来看看这个。” 人赃并获,林连翘再说不出任何话来,只能被迫接受是一直照顾她和薄荷的哑伯要害她林家的事实。 “这……这是什么?”林连翘眼珠一转,指着哑伯的腰叫出声。 哑伯的上衣并不合身,比他的上半身短了一大截,因为穆离鸦先前翻动了尸身的缘故,使得衣摆又往上缩了一截,露出了腰侧的那东西。 “这是……” 穆离鸦挑起他的衣衫,又将尸体换了个角度。 在哑伯腰侧不起眼的地方有一块陈旧的圆形伤疤,像是曾经被烫掉了一块皮。因为形状无比规整的缘故,他一眼就认出这是烙铁留下的烙伤。因为年代久远的缘故,都快要看不出中间原本勾勒出的图案。 他抬起头,发现薛止正朝这边走来。 分卷阅读32 - 分卷阅读33 绮夜抄 作者:泠司 分卷阅读33 “阿止,不要看!” 但是这哪里来得及,比他更加敏锐,薛止已经看清了这烙印的形状,脸色登时变了,“……莲花。” 薛止捂着头,像是遭受了巨大的痛苦,手指尖因为用力,指甲没有半点血色。 “阿止……” “是莲花。”他的眼珠上再度浮起了浓重的血光,像是久久不肯干涸的鲜血,又像是地狱深处烧来的业火。 他再度回到了六岁那一年。 他的人生就是从这里被斩断,之前是怎样都无法再回忆起的幸福时光,后面就是穆家的十多年苦修和那个少年。 漫无边际的血和火,杀了父亲和母亲的人朝他走来,他的眼睛被血糊住,视线摇晃而模糊,怎么都看不清对方的脸。 “你倒是有点资质。”那个人一只手就能将他拎起来。 他喘着气,努力睁开眼睛,刚睁开一条缝就被对方手上的东西吸引了注意力。 “好奇这个吗?”那个人无所谓地摸了摸手背的圆形伤疤,笑道,“告诉你也没关系,这是……” 所有的东西都和眼前的景象重叠起来。 那圆形伤疤的中心,赫然是一朵绽放的莲花。 薛止还记得,六岁那年他是在一个大雨滂沱的早晨醒来的。 他已经醒了,可不知是出于什么心理迟迟不肯睁开眼睛,只是静静地躺着。 当时的穆家当家也就是穆离鸦的父亲,穆弈煊坐在他的床边,早已看穿了他的小把戏。 “我知道你今天会醒,既然醒了就睁开眼睛看看我吧。” 他茫然而顺从地睁开眼睛,映入眼帘的是位年轻而俊秀的黑衣公子,神态冷若冰霜,看起来最多只有弱冠年纪。 黑衣滚了层红边,衬得他的皮肤愈发冷白,就像一整块通透的玉石,十多年间这位穆家当家人就一直是这副模样,半点都没有衰老过。 “记得自己的名字吗?”和那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神情不同,穆弈煊说出的话语是温柔平和的。 他想说话,但无论如何都发不出声音,喉咙里像是有一把火在烧,光是发出点气声都能尝到铁锈般的腥甜。 微热的药茶被一点点送进了他喉咙,穆弈煊托着他的后脑,再度缓慢地将他放平在枕头上。 “慢慢想,知道就点头,不知道就摇头,我不会逼迫你。” 想不起来,一点都想不起来,不知怎的,他就是跟这个再寻常不过的问题较起劲来。 兴许是勾动了某些情绪,他的呼吸变得十分粗糙,手指无意识地抽动着,像是在寻找什么东西。 意识到自己可能找不到,他的心中涌现出狂暴的愤怒—— “静心。” 穆弈煊的手指很冰,冰得他打了个寒颤。他将一样沉甸甸的东西塞了过来,他摸到它的一瞬间心中所有的杂念陡然沉淀下来。 长大了一些他才知道,这是因为他身体不属于他的那些魂魄在呼唤自己的半身。有时他自己都不清楚,他这样还能不能算是人。 穆弈煊看他的眼神带着点说不出的怜悯与悲哀,清凌凌的,如碎掉的一池浮冰,“你姓薛,单名一个止字,是我一位旧友的儿子。好了,你再休息一会吧,过些时我让人把药给你送来。” 他又睡了一整个夏天和大半个秋天才慢慢能够下床。 “你的父母都被人杀了,我去的时候只救到了你,你就在这里生活吧。” 穆弈煊常年住在山上的剑庐,一个季度最多回来一到两次,可不论他在或是不在,穆家其他人都不曾苛待他。 他混混沌沌地长大,按照穆弈煊的要求整日抄写经书,说是这样对他有益。 有关他过去的所有记忆都随着那一魂一魄而消失了。他记不得父亲母亲的长相,记不得自己姓甚名谁,更记不得曾经过得是怎样的日子,就连这块莲花伤疤也是后来受了刺激才勉强回想起来的。 如果没有那件事,我应该是什么样子的人,还会不会这样不人不鬼?模糊的恨和痛苦撕扯着他本就不完整的魂魄。 “停下来。” 听到有人说话,很熟悉的声音,是他在无数个不眠的深夜里听过的。 他艰难地看了眼。是穆离鸦。他长得和他父亲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又因为神态气质截然不同的缘故绝不可能被错认。 穆离鸦握住他的手,一根根掰开他的手指。原来他的手指已经深深地嵌入到血肉里,指尖血迹斑斑。 “它想要控制你,你不应该屈服。” 但他的手很冷,就像是他的父亲一样。 “如果你想要我们那么多人的努力都白费的话……” 薛止的意识已经很模糊了,直到他说出这句话,脑子里如鸣洪钟,登时清醒过来。 穆离鸦鲜少用这样的语气和他说话,有些冷淡,又有些悲哀的无可奈何,但是他说得没错,为了让自己活着,好好的活着,穆家三代人都付出了不小的代价。 从穆弈煊到穆离鸦,他们总是说这是为了赎罪,可因为他不记得过往的缘故,就算听他们说了当中缘由也没有半分实感。 “我没事……”他身上全是冷汗,抬起血淋淋的手贴在眼睑上,感受着底下那片不同寻常的灼热,“只是稍微有点失态了。” 一方面是觉得这是他们的私事,一方面是瘆得慌,林连翘早就找了个借口做跑没影了,只留他们与哑伯的尸身同处一室。 “还不能完全确定这个和你记忆里的那个烙印是一样的。”穆离鸦细细描摹着那块伤疤,“如果是的话,只要他们又在行动就总能找到线索。” 当年事发以后,穆弈煊也有追查过究竟是什么人下手杀害自己旧友一家,但因为线索太少的缘故总是卡在刚开头的地方。直到薛止找回了这一点记忆,他们有了个大致方向,虽然最后还是不了了之也好过彻底摸瞎。 薛止偏过头看他,忽地想起三年多以前他还是个散漫跳脱的少年人,满脑子的鬼点子,因为血缘的关系笑起来总是带些邪性。他每天想得最多的是怎么在他爹手里偷懒,还有怎么偷偷溜出剑庐陪祖母多说会话。这三年中,他一点点看着对方眼中的邪性与仇恨被磨平,变成了现在这样子。 他们两个何其相似,都是在一夕之间家破人亡,又同样不知道该去怨恨谁。如果他没有对他抱有那样不堪的欲望的话。 “走吧。”注意到薛止的视线,他垂下眼帘,“林大夫差不多该来找我们了。” …… “这差不多是一个月的量,再多了不便于保存。” 内室里,林大夫将装着红色药丸的四个小瓷瓶一字排开在桌面。 穆离鸦没有立即收下,而是拔开塞子嗅了嗅,确定气味无误后才松了口气。 昨天下午到夜里出了许多事情, 分卷阅读33 - 分卷阅读34 绮夜抄 作者:泠司 分卷阅读34 今日林连翘说什么都不肯再开医馆的大门。林大夫听她简单说了中间缘由,听到是儿子儿媳生前收留的那个聋哑人害的他们一家,这人也已经因为反噬而死去,他猛地叹了口气,肩膀伛偻下去,整个人看起来又足足老了十多岁。 “就不收你钱了。”因为一宿未眠的缘故,林大夫的眼珠上泛起密密麻麻的血丝,“你救了老夫的两个孙女,老夫还不知道要怎么感激你。我那不成器的儿子死了后,这两丫头就是我的全部寄托了,她们要是再出事,我是真的不知道该怎么活下去了。” “谢过林大夫了。”穆离鸦看他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还有什么事吗?” “是这样的,你那位朋友一直这样靠服药吊着也不是办法,如果可以的话,还是给他招魂……”林大夫停住话头,“你笑什么?”他难道说了什么好笑的东西吗? “抱歉,我不是有意的。” 穆离鸦止住笑容,遥遥地望着薛止守在院子里的挺拔身影。 “十六年。”他深吸一口气,“可能快要十七年了吧。” 林大夫一头雾水,根本不知道话题怎么会跳到这个地方,“什么十六年?” “十六年前家父救了一个男孩,将他带回了穆家,说是故人遗孤。” 偏院的灯火一连亮了三个月,就像一片火海。家中来了一位又一位的僧人,其中一位穿洗得发白破袈裟的干瘦和尚就是护国寺的惟济大师。 他们整日整夜地敲木鱼诵经,缭绕不散的香火将整座院子都包裹起来,如同起了雾一般,怎么都看不清里头的景象。 侍女们哄着他,不许他往那边去,他那时连话都说不太利索,只能磕磕巴巴地问他们在做什么,为什么不许他过去玩。 “是在招魂呢。”侍女阿香小声说,“给你爹救回来的那个男孩子招魂,小少爷可千万不要过去冲煞了。” “他……会死吗?” “谁知道呢,如果招不回来应该会吧。” 可惜这魂到底还是没有招回来,但薛止没有死,还算是安稳地长大了,除了那一件事。 “除了中间为家父守孝的三年,穆家用尽了所能想到的全部办法,都未能找到他丢失的那一魂一魄。” 林大夫被他说出的东西震得半晌说不出话来。他想得到的东西穆家怎么会想不到?上穷碧落下黄泉,他们已经找过了他们能想到的所有地方。如果不是他们也无计可施了,谁愿意看着故人的孩子靠被铸在剑里的厉鬼魂魄续命,不人不鬼地活着呢? “是我唐突了。“ 穆离鸦并未介怀,反而温和地笑了下,“林大夫也是为了阿止好。”他又把话题转回到有人要害林家上,“你真的不知道为什么有人要害你吗?” “我想想。”林大夫仔细回想了许久,可到底是年纪大了,许多事情都记得不甚清楚,眉头皱了又松,如此重复好几回,“近几年我真的不记得有得罪过人,再早点的话……至少明面上是没和人结过仇的。” 一般要害某人全家铁定是血海深仇,穆离鸦看了林大夫两眼,看出他不像是在说谎的样子,应当是真的不知道。 “那你们打算怎么办?” 哑伯的尸身刚搬到院子里,林大夫打算对外宣称是半夜犯了急病不治而亡。反正他又聋又哑,连求救的能力都没有,说出去也不会有人不信。 “大概是换个地方住吧”。 他刚说完这句,林连翘就无比惊慌地冲进来,“祖父,姚大宝又上门了。”她喘了口气,顶着林大夫的目光压低了嗓音说,“他边砸门边说他知道我们在家,说再不开门他就搭梯子翻墙进来了,怎么办啊?” 林大夫面色顿时变得青白,他是真的想不到姚大宝敢这么横,“真的是这样?”他不认为自己的医术比那三位大夫精湛,是没能力也胆子去救那知府家小姐。 “正好,我打算上门给姚知府家的小姐看病。” 在林连翘和林大夫又惊又疑的目光里,穆离鸦手腕一抖,那被他收在怀里差不多一天的告示被他抖开,露出“重金求医”几个大字。 “我与阿止这一路走来盘缠已经用得差不多了,正好知府出手大方,决定上门碰碰运气。” “林老头,开门,我知道你在里边,快开门!” 姚大宝野蛮地拍着门,一直拍到手掌红肿疼痛都没人答应,反倒是邻里街坊渐渐从院子里出来看起了热闹,边指指点点边窃窃私语。他呸了口唾沫,扭头冲他们喊了一嗓子,“看什么看?没你们的事,都回去回去,也不怕风大闪了舌头。” 就在他打算搬梯子爬墙时门冷不丁地开了,因为整个人像壁虎一样贴在门上,开门的瞬间他就直接扑进去摔了个狗吃屎。 他从下往上仰视走出来的人。不是白胡子林老头,也不是他那个鬼机灵的孙女连翘,是个从未见过的白衣人,手中拎着个木头箱子。至于这跟在这白衣人身后出来的黑衣人,他看了眼脖子就疼了起来,本能地感到一阵畏惧:昨天回去以后他对着镜子仔细检查了下,发现脖子上一道长长的勒痕,边缘已经变成青紫色,光看着就怪吓人的。 “林大夫今个儿身体不舒服,就由某代为看诊。”穆离鸦好整以暇地说道,“客气,行礼就不必了。” 被占了个口头便宜的姚大宝艰难地从地上爬起来,拍拍手上身上沾的尘土,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横看竖看地在心里把他好生挑剔了一通。“你能治病?”最后用这四个字完美地表达了内心的轻鄙。 “治什么不是治。”他手中拿着那张“重金寻医”的告示,“这个是你贴的吗?某来应召,没道理连姚小姐的面都见不到就被拒之门外。” 姚大宝眼珠一骨碌,直接把他当成了贪图钱财的江湖骗子,冷哼一声,“好心劝你一句,没那个金刚钻就别揽瓷器活,要是治不好……”他意味深长地停顿了一下,“欺瞒朝廷命官可是死罪一条。” “我不能治难道你能治?” 穆离鸦早就看透,对付姚大宝这种捧高踩低的流氓狗腿,就是要比他更瞧不起人:你越是谦和,他越是打从心底看轻你,反而你强硬起来,他就不敢再蹬鼻子上脸。 姚大宝被他不咸不淡地呛了两句,气得脸红脖子粗,“治不好小心被套麻袋扔乱葬岗,连个收尸的人都没有。” “我连全家心肝被活剖出来都不怕,还怕你这个?还不带路吗?” 姚大宝被他反问得哑口无言,活像只被掐了脖子的打鸣公鸡,垂头丧气地指个了方向,“喏,就在那。” “辛苦姚管家了。”穆离鸦朝薛止勾勾手,示意他跟上。 看到薛止也要跟来,姚大宝打了个激灵,肥手就挡在了中间,心有余悸道:“你 分卷阅读34 - 分卷阅读35 绮夜抄 作者:泠司 分卷阅读35 一个人来。” “要么某和阿止一起,要么你一个人回去。”穆离鸦并不将他放在眼里,“你自己选一个。” 姚大宝瞪着他和薛止,眼珠子险些从眼眶里蹦出来。 “你……你不要欺人太甚!”大概是姚家小姐病情真的危急,他登时泄了气,垂下手臂,恨恨道:“别给我耍花样。” 姚府派出来的车就停在窄巷口,走过去花不了多少工夫。 上了马车穆离鸦靠在软垫上,目光朝薛止包着绷带的手看去。薛止掌心自己弄出来的伤口已经由林连翘的手好生包扎起来。一想到两人同时伤了手,他心头就生出点荒谬的好笑来。他倦倦地闭上眼睛,而一旦视线被阻隔,那股子佛堂烟火气就越发清晰起来,丝丝缕缕地勾人心弦。 “和你说的一样。” 薛止正要说些什么就被人打断。 “说什么呢?” 这姚大宝生得肥胖,光是爬上马车就花了老大功夫。他吭哧吭哧地喘着气,斜着眼睛乜他们两个,“要是后悔了……” “说你吓到林姑娘了。”穆离鸦睁开眼睛,颇有些责怪地看他。 片刻前林连翘将医箱递到他手中的时候,忍不住小声问了他一句,“你还会治病?” 他古怪地瞥了她一眼,“某只是个打铁铸剑的,要是真的会治病还会上你家来?” “你不会治病,那你去干什么?”林连翘一听就慌了。她坚信这姚府是妖物作祟,但姚知府偏生不信这套,一定要找大夫,如果他不懂医术的事曝光了,就算他和这黑衣人再厉害也是双拳难敌四手。 “你不要去了。”不知道她哪里来的勇气,脚一跺就定了主意,“你要盘缠我们给你,我家还有个后门,我去看看姚大宝的的人有没有守在外面,你们就从这里出去……” “不劳林姑娘费心,某是一定要去的。” “你已经救了我和我妹妹,我们不能再……” “你以为某是为了救你?” 林连翘的眼神分明在说难道不是这样么。 穆离鸦短促地笑了下,“姚知府府中可能有某要找的东西。” “什么东西?” “无可奉告。” “找不到会怎么样?” “不怎么样,就是会死。” 林连翘按在医箱上的手顿时就失了力气。 “而且某全家死绝,最亲近的人只剩下阿止了。”就算有什么灾厄要降临到薛止身上,也总得先踏过他的身体。 穆离鸦回过神来,发现薛止居然不知不觉地睡着了。 这姚大宝嘴里还止不住地念念叨叨,跟苍蝇似的,啰嗦得紧。 “劳驾您闭上嘴吧。”如果只是吵他一个人还可以忍,可薛止的话……他终于忍不住要姚大宝住嘴。 薛止又不是铁人,昨天那样奔波了一整夜,今早又出了那样一遭,总是会觉得累的。 这姚大宝看起来还是有话要说的样子,但兴许是他的眼神太过冷厉,兴许是他自己也觉得烦了,嘴巴张张合合好几次,最后还是猛地闭上了。 …… 马车一连走了小半个时辰,穆离鸦也没费心去记来时的路,安心闭目养神。 就在他快要睡着以前,姚大宝终于再度开口说话,“前面就到了,收拾下准备下车。”不知是不是想通了,他的口气倒没有先前那般横。 “你最近可有身体不适?” 陡然听到穆离鸦这样问,姚大宝呆愣一会,表情极度不自然,“别跟我套近乎。你能治好我家小姐我就爽利了,治不好我心里头就总梗着根刺。” “那就是没有了。”穆离鸦视线从他面上扫过,他眉头紧皱,豆大的汗珠顺着额角滑落,好似正承受莫大的痛苦,“某还以为你做了什么违心事呢。” 姚府的朱漆大门紧闭,非主人家出门不开。穆离鸦他们是从侧边那扇小门进去的,进去后姚大宝没给他们东张西望的时间,以一种与他臃肿体型完全不符的速度敏捷地在前面带路,带着他们东穿西梭到偏堂,见到一直候在那处的中年男子。 “人带回来了吗?”中年男子抻着脖子张望,打老远就看到了他们的身影。 这中年男子锦衣华服,身上带着种多年养尊处优的贵气,看样子就是这处的主人,禹州府的父母官姚知府了。 待姚知府看清来人,也是一惊,“怎么不是林大夫?” 到了自家老叶面前,姚大宝没再摆出那副挑剔嘴脸,毕恭毕敬地答道,“回禀知府,林大夫身体不适,害怕把病再传给小姐,这位……”他卡壳,猛然意识对方还未自报家门就被自己急匆匆带回了府。 “某姓穆,单名一个九。”穆离鸦闲闲地帮他说完,“是江州人士,初到贵府就见到这张告示,本着救人一命的心,前来应召。” 正在此时薛止神色一动,像是发现了什么了不得的东西。 “胡闹,”姚知府皱起眉头,对姚大宝带回来的人充满不满,“黄毛小子,能治好我家阿沁的病吗?” 姚大宝心里把林大夫骂出花来了,可面子上仍在强撑。人是他一时上头带回来的,只能希望真有两把刷子而非发偏财的骗子。 “姑且就暂时信他一回,毕竟小姐的病再等不得了。”他讨好地说。 “你瞧瞧他那副样子,像是能治病的吗?我说的话你都当耳旁风了是吧?!” “知府大人,令媛病重,还是先让某看诊吧,治不好再另说。” 姚知府狠瞪了插话人一眼,“就让你看看。” 但凡是达官贵人,多少都会迷信风水局,这姚府也不例外,内外布局都颇有讲究,走得是保佑子孙后代升官发财的吉利格局。 穆离鸦对风水堪舆只知晓些皮毛,并未太过注意这些小摆设,反倒将目光落在了前方某处:马上就是中秋了,池塘里的莲花却反常地盛开,远远就能看到一片被碧绿莲叶衬托的妖异淡红。等到再走近一些,他发现这莲花的底部是浓烈的深红。 “这是什么莲花?” “西域传来的品种。”姚知整颗心都扑在病重的女儿身上,解释得无比敷衍,“在下也是无意中得来的。” 跟着姚大宝一行人进到姚小姐香闺,还不等穆离鸦上前给这姚小姐诊脉就被人拦住。 穆离鸦望着那拦在他面前的侍女,挑了挑眉,“难道某会错了意,贵府不是请人给小姐看病?” 侍女低眉顺眼,无比恭敬地回答,“是,我家小姐病重,不得不请大夫上门看诊。” “那这是什么意思?” “请公子恕罪。我家小姐已订了一门亲事,今年年底就要出阁,在此之前绝不可让未婚男子近身。” “那要某怎么看病?” 侍女理所当然地取出只匣子,匣子里装着一捆细细的金丝线,“ 分卷阅读35 - 分卷阅读36 绮夜抄 作者:泠司 分卷阅读36 用这个。” “悬丝诊脉,你也不怕某误诊了你家小姐的病。” “奴婢相信公子医术精湛。” 这姚家侍女是个软硬不吃的,打定主意坚决不松口,一定让他悬丝诊脉,说只有这样才不至于败坏她家小姐名节。 在他身后,姚知府凉凉地说:“如果连悬丝诊脉都做不到,也配给我家阿沁看病?”他说得嘲讽,打从心底就不相信这姚大宝随便找来凑数的家伙能够治好他女儿的怪病。 “那就按你们说的做吧。”穆离鸦知道再说下去也只是浪费时间。 侍女闻言,即刻取出金丝线,走过去将其中一头系在了姚小姐腕上。 因为隔得太远,穆离鸦只能在帘子掀起的一刹那勉强看见姚家小姐手臂上的红痕。 “请。”侍女放下帷幔,牵着丝线的另一头交到穆离鸦手中,“请公子听脉。” 他牵着那三根丝线,闭着眼睛,仔细地聆听起来。 脉象没听到,倒是听到了些别的东西。他心头一凛。进到这姚府的一瞬间他就闻到了那股浓重的香火气,和其中掺杂的说不清道不明淡淡香气。 就像是盛开的莲花……莲花?他睁开眼睛,“拿笔过来,某这就给小姐开药。” 穆离鸦这方子开出来得先给姚知府过目。 五味子一两,酸枣、柏子仁、白术各一钱半,灯心、琵琶、黄连各三钱,乳香二钱,炙甘草二钱半。活水两升,先煮五味子,药引桃木沉香一三配比,研磨成细粉,取小撮,趁热送服,日三。 姚知府对药理一窍不通,看半天没看出哪里不对,但本着“这人不可信”的念头,他又将药方递到了姚大宝为首几个下人手里,要他们帮着看看当中有没有问题。 下人们都是大字不识的白丁,你瞧我我瞅你,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知道自己闹了笑话的姚知府恼羞成怒,扯着方子抖了两抖,朝着穆离鸦就去了,“能治好我家阿沁的病?” 穆离鸦笑了下,“这方子上每一样都是吃不死人的药,就算治不好也没有别的坏处,知府大人为什么不试试呢?” 姚知府哪里受过这种气,脸一黑,“愚弄朝廷命官,按大雍朝刑法……” “轻则行杖三十,重则死罪。”穆离鸦收起那副带着点调侃的轻慢调调,“既然知府大人信不过,那要不这样,为小姐治病这些时某就住在府上,如果小姐吃某开的药出了什么事,知府大人随时能来问责。” 这倒是个稳妥办法,姚知府面色稍稍转霁,挥挥手冲姚大宝道,“去抓药吧。” 满满一瓦罐的泉水煎到最后只剩下浓浓的一小碗,送来了后先由侍女先试了试,确定没问题后才战战兢兢地给她家小姐喂了下去。 “小姐,小姐,你好些没有?”那做什么都面无表情,木人似的侍女带点急切地小声呼喊,“老爷给你找了新大夫看病,你吃了药还难受吗?” “爹……莲儿。”本来她都已经不抱任何指望了,可一碗汤药送下去,躺在床上的少女竟然挣扎着抬起眼皮,“你这是……” 听到这气若游丝的叫唤,知府惊疑不定地看了眼门边,“居然真的有效?” “爹,你这是……”姚家小姐含泪,“不要……” “阿沁。”姚知府犹豫着想要去握她的手,可手悬在半空,抖了半天最终还是垂下,“你好好的就好,我一定会治好你。” “哪怕……”他含糊地说,“你只管好生养病就好,别的事不需要你操心。” 那边父女情深,这边穆离鸦守在门边,觉得无趣,找薛止搭起话来。 “惟济大师的方子,怎么可能没效果。”他用只有他二人能听见的音量说。 先前药端上来,薛止闻到那个味就知道他开的是什么方子了,“是那个?” “就是那个。”穆离鸦眼神里透着点怀念,“都是你从小用到大的,我也就记得这两幅药方了,要是不行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正午的日光透过层薄而透亮的云母,落在薛止半边身子上,越发衬得他眼珠深黑,不带半分俗世烟火,“你赌对了。” “那是自然。” 毕竟这副方子除了清心安神兼驱邪外就再没有别的用处了。 …… 这姚家小姐醒了会就再度沉沉睡去,姚知府不好打扰,退下来和一旁守候的穆离鸦说话。 “知府大人,这下您可以放心了?” 他看穆离鸦的眼神登时变了,为先前的怠慢而感到惭愧,“是姚某以貌取人了,多谢先生大人不记小人不过。” “暂时无事的话,某就先去歇息了。”穆离鸦懒得和他多费口舌,“知府大人没意见吧?” 只要不是什么太过无礼的要求,姚知府顺着他还来不及,哪里敢有反对意见,“大宝,带先生去客房。” 因为自己小姐病情好转的缘故,这姚大宝也不再横眉竖眼,说出的话也多了两分真心。 “怪我有眼不识泰山,穆先生您这是神医再世啊。”马屁拍完了,他又喋喋不休地说,吃了先前那些庸医开的药他家小姐非但没有好转反而更加病重,所以自己最初那会戒备心比较重,并不是有意要针对他们。 “其实某比较好奇,你家小姐这状况,为何不找个道士驱邪……?” 姚大宝慌忙打断了他,脸上每一道褶子都刻着惶恐,“穆公子,听我一句劝,跟我说说就算了,别的地方不要说这个,尤其是在老爷面前,千万不要说这个,否则老爷……” “否则?”穆离鸦顿了下,“怎么说?” 姚大宝鬼鬼祟祟地四处张望了一番,确定隔墙无耳后,才小心翼翼地启了个话头,“我这么跟你说吧,老爷以前是最信神神鬼鬼这一套,直到三年前的冬天,夫人,也就是小姐的娘亲出了事。” “出事?” “夫人突然地疯了,没有任何预兆,就是疯了,见人又抓又咬,嘴里不住地说胡话。老爷道是中邪了,找了个所谓的‘高人’上门,这高人是个女人,一身缟素,戴面纱看不出年纪,折腾了差不多小半个月,夫人病没治好反而就这么一命呜呼,那白衣女人也不翼而飞。老爷在灵堂里痛哭,直呼是自己害了她,从此对神棍巫师这套深恶痛绝。”姚大宝满脸惋惜和遗憾,禁不住抹了把泪,“要是小姐再出了事,我家老爷可咋办啊。” 听起来这姚知府真是个疼女儿的爹,可穆离鸦与薛止的注意力都不再放在这件事上。 他们都在彼此的眼睛里看到了同样的震惊。 “那个白衣女人你还有印象吗?身上有没有什么标志性的饰物?” 姚大宝搜肠刮肚一番,“记不太清了……等等,我记得她脖子上好像戴了什么东西,亮闪闪的。”但到底年代久远,他也说 分卷阅读36 - 分卷阅读37 绮夜抄 作者:泠司 分卷阅读37 不上来究竟是个什么。 说着他们就到了安排好的客房。 “如果没别的事就不要来打扰了。”穆离鸦关上门以前这样和姚大宝说道。 姚大宝忙不迭地应下,要他看他巴不得早些离远点。 他们一直就这样待在厢房里,连晚饭是由下人送到房里,摆好桌以后连告辞都没说就悄无声息地离去了。 穆离鸦并不在意他们这幅诡异态度,只是没什么胃口,将面前的几样菜肴稍微尝了一筷子就作罢,而薛止根本就是碰都不碰,只是端起杯子小口地抿着穆离鸦特地为他要来的酒。 “多少还是吃些。”穆离鸦看了会,将一道菜推向了他,“我尝过了,没有问题。你不吃的话小心夜里熬不住。” 他说的是实话,白天里这些东西都是虚的,“好戏还在后头。” 薛止手上动作停滞了一会,举起筷子按照他说的,像正常人一般进食起来。 用过晚饭,天色慢慢地黑了。一般来说,穆离鸦从不这么早就歇息,总是会在案前写写画画,但今天他什么都没有做早早洗漱上了床。 “上来睡。”这厢房只有一张床,如果他不这样说的话,很有可能薛止就会在外头随便找个地方将就一夜。 薛止不是下人,从他记事起穆弈煊就这样对他反复提及过。十多年间,他从未将薛止看作是不如他的下人过。 姚府给他们安排的厢房是最靠西边的那间,侍女小厮也不经过这边,才下午就渐渐没了人声,现在入了夜更是一片死寂。 等到薛止也躺在了床上,他吹熄灯罩里的蜡烛,屋内一片暗沉的黑,宛如死地。 …… 薛止知道自己是在做梦,因为只有梦里才能够再度回溯十多年前的往事。 “你总是喝药,苦不苦啊?” 说话的是个粉雕玉琢的小少年,虽然年纪太小五官还没长开也依稀可见日后的俊秀。他指着侍女青翾刚端来,还冒着热气的那碗药,颇有些好奇地问,你怎么无时无刻不在吃药,难道就不觉得苦么? “你自己尝尝不就知道了。” 这时他们已经很熟了,自己在抄写经书的同时偶尔会回那小少年几句话,让他不至于觉得是在自说自话。 “好吧,这可是你说的。” 还不等他放下笔过去看一眼,穆家大少爷就已经端起了他的药碗,冒着舌头被烫伤的危险喝了一小口。 喝了一嘴木头渣子的穆大少呸了两下,“什么玩意,这么苦你也每天喝得下去?” “是你自己要喝的。” 他从穆少爷手中接过药碗,慢慢将这苦涩的药汁趁热喝了进去,然后按住额角,难受了好半天。 等他睁开眼睛,那小少年就已不见踪迹。他以为这样就算是完了,对方满足了自己好奇心,应该就不会再提起。 直到第二天,那人来了又走他也没在意,只是抄完一卷后想要活动下降筋骨,猝然在那人坐过的位置找到了一只青瓷罐子,底下还压着一张字条,上头用那要人不忍卒视的狗刨字写着几个歪歪扭扭的大字。 “吃了药才能打开。” 他不知道自己是用怎样的心情打开的。罐子里装的是用槐花蜜浸透了的青梅,刚入口的瞬间甜得他都有些不太适应,直到咬破那层皮,带一丝微酸的梅子香绽开,冲淡了黄连的苦涩。 那少年身边最亲近的侍女阿香半苦恼半调侃地说,自己丢了一罐蜜饯,问他知不知道是什么状况。 “薛少爷,您知道吗?最近家里像是进了小贼,抓到了铁定要让老爷好好罚他。唉,可惜了我最喜欢的蜜渍青梅。” “我……”他鬼使神差地摇了摇头,“我不知道。” “是吗?那我就不为难薛少爷了。”黄衣侍女施施然离去前,“帮我转告大少爷,他把手腕上绑着的金珠落下了,想要回来的话就自己来找我拿。” 不知是不是魂魄不全的缘故,薛止从小到大都很难得做梦,一旦做了梦就很难再醒过来。 等到薛止从这久远的梦境中醒来,外头还是静悄悄的……不,他的听觉比常人要敏锐许多,能够听见那沉重的、拖长的脚步声,就像是有什么非常沉重的东西在木头地板上摩擦发出来的。 有什么东西正在慢慢靠近他们所在的房间。 白天在姚大宝身上嗅到过的气味陡然变得浓烈如有实体,而穆离鸦还是睡得很沉,温热的身体贴着他的,半点都没有被这番动静惊扰。 不论对这个人怀有怎样隐秘的想法,他都要努力克制着不让自己分心,听着自己缓慢的心跳和外头诡异的步伐声。 吱呀一声,门被推开了,那东西进到了房间里,连停顿都没有就直奔床前,像是迫不及待享用自己的盛宴一般。 垂落的帷帐被人撩开,薛止睁开眼睛,对上一张本应极尽妍丽却因为贪婪和不知餍足而显得狰狞的女子面孔。 同一时间,他一直握在手中的剑也送了出去,看位置是直接捅进了这闯入者的腹部。 并非预料中破开血肉之躯的柔软,剑刃上传来的触感坚硬而光滑。 “就是你。”薛止低声说,手中长剑冷酷地一绞,仿佛要将对方的内脏彻底搅碎,可落在对方身上只带起无数细碎的石屑。 “啊啊啊啊!”这闯入者迅速倒退。 森冷的月光沿着门窗滑进屋子,在他和这闯入者身上镀了一层淡银色。 是个女人,这样说并不够准确,是一尊做成女子模样的石雕。 穆家人只擅铸剑不擅习武,这点在穆家当家人与他的独子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正因如此,薛止的剑术是穆弈煊专程请一位隐居在山中的高人教的。 为了说服那位高人,穆弈煊特地从剑祠中选了一把剑,装在玄铁匣子里连人一同送了过去。 除此之外他手中的那把剑也是好剑,这世间鲜少有它无法斩断的东西。穆弈煊曾直言,他这一生都不可能在铸出比这个更好的剑,如非如此,当年的薛家也不会招来了灭门的灾祸。 薛止握剑的手奇稳无比,穿入石像腹部,剑锋一转,陡地往上拉,直欲将它一分为二。 意识到危机,石像急速后退,口中啊啊地叫,几乎是慌不择路地朝着大门奔去。而薛止哪里会给他逃走的机会,翻身下床乘胜追击,可就在他足尖碰到地板时,有人拉住了他的手。 “不用追了。” 那只手的触感有些粗糙,也没什么温度,可薛止周身的力气都像是被抽走,再无后续动作。 穆离鸦缓缓从床上坐起来,随便挑了外衣披在身上,长长的黑发披散在肩头,侧影带着些白日不常见的秾艳。他模样实在是好,眉目如画,若是气质再轻浮一些,就很容易轻佻又脂粉气,但往日里他即使是笑,笑容 分卷阅读37 - 分卷阅读38 绮夜抄 作者:泠司 分卷阅读38 也鲜少进到眼睛里去,没什么温度,让人心生肃然。但这此刻,不知是不是刚睡醒的缘故,他说话的腔调软得要命,带着些些倦意,听得人心尖一颤,绮念横生。 “那只是个**,实体不在这里,你就算追出去也没什么用。” 他摸了把散落在床上的石屑摊在手心里,那触感柔滑阴冷,稍微捻一捻就化为了尘埃。 薛止目光落在他敞开的胸膛上,又不动声色地挪开了视线,像是半点都没有被勾起不该有的念头。 “是随州那边的灰岩。”他哑着嗓子说,“我认得出来。” 穆离鸦嗯了声。 “看样子就是这东西杀了前面三位大夫全家,活活剖开他们的肚腹,取走心肝。” 妖物通过吞噬活物血肉获取力量,而心肝正好又是活人的精华所在,所以挑剔点的妖怪吃人时都会选择性地挖走心肝内脏,将躯壳丢在一旁。 等到穆离鸦穿好衣服和薛止一同来到外边,同他说得一模一样,外头的走廊过道空空如也,完全寻不到那作怪石像的踪影。 按常理来说,丢失目标以后人多少会感到点沮丧无措,可是穆离鸦还是那副成竹在胸的淡然模样。 为了接下来行动更方便,他将长发束了起来,“阿止,听说过伥鬼吗?”因为两只手都被占满了,他只能咬着绳子,说话都有些含混不清。 “为虎作伥的伥鬼?” 话是这样说,薛止眼里写着了然,显然是懂了他的下一步行动。 “大概就是这么个意思。”穆离鸦越过高高的院墙看了眼头顶的天空,长夜漫暮如铁,云层透着点不祥的暗红,“这姚府,除了姚家小姐,基本上都是那东西的伥鬼了。” 约莫是天京的方位,一颗闪着强劲青光的星冉冉升起,向这苍茫的人世间投下寒冷的光。 “走吧。” …… 穆离鸦他们走了没多远就撞见了屋子里的其他人。 “不是我害的你,不要找我索命,不是我。” 白天里无论如何都不的侍女换了个人似的,仅穿着素色里衣,披头散发地在走廊上游荡,一会哭一会笑,口中喃喃有词。 “是你自己运气不好,不是我害的你……不是我,不是我,我只是听命行事,我怎么会害人呢?” 在看到穆离鸦和薛止的瞬间,她疯了似的尖叫一声,转身就跑。 “穆公子,不是我害死你的,不要找我索命,不要找我!” “抓住她。”穆离鸦朝薛止使了个眼色,薛止即刻欺身上前。 不是她跑得慢,而是太快了,薛止实在是太快了。上一刻他还在穆离鸦身边,下一刻就飘到了这侍女身边,抓住她的胳膊,毫不怜香惜玉地将她拽到了穆离鸦面前。 她尖叫谩骂着想要挣脱,指甲险些在薛止的脸颊上划出一道血口,薛止不得已只能将她的胳膊拧到身后,用疼痛迫使她安静下来。 穆离鸦走到她面前,“这位姑娘,某和阿止还活着,也不是来找你索命的厉鬼,你可以不用这么惊慌了。” “不要找我……啊?”她半信半疑地抬眼瞅他,大概是意识到鬼不可能有这么坚实有力的臂膀,便试探性地开口,“你……你真的是人?” 穆离鸦握着她的手放到胸前。他的心跳得不太快,但无论如何都是在跳动着的,而死人是不可能这样的。 确定他们都是活人的一瞬间,她嚎啕大哭起来,“救救我,我不想……不想再被那东西控制了,我好怕,我怕得要死了。” “被什么东西控制?” “我……我不知道,但是我知道自己一定是被控制了。” 穆离鸦居高临下地看着她,长长的睫毛遮住了眼中寒意,“好好解释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侍女被吓得有些神志不清,讲述都颠三倒四的,穆离鸦耐着性子听完才大致知道到底是什么情况:白日里,她虽然保有些自己的意识,但总是断断续续的,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为什么要这样做。清醒的那短暂几刻钟里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被那东西操纵,昧着良心寻找大夫上门给她家小姐瞧病,在他们身上留下印记,让那怪物夜里前去吃掉他们的心肝。 每天只有这约莫半个时辰,她才能重新掌控自己的身体,回想白天发生的每一件事。她不是没想过要跑,最远一次都要跑到禹州府的边界,但是每一次她跑出去,失去意识再醒来就又回到了这知府宅邸。最后一次,她在自己的脖子上看到了两个青紫的手掌印,显然是那东西对她的忤逆感到震怒,警告她再敢跑就杀了她。 “我是不是害死了好多人。”她抽了抽鼻子,“我也不想的……” “安静些。” 穆离鸦不耐烦听她哭哭啼啼,再说如果她说的是真的,那么时间就相当紧迫了,“某要见你家小姐,不想死的话就在前面带路。” 眼见最后的救命稻草伸到了眼前,不论是不是真的,侍女哪里还敢违背他说的话,二话不说就带他们前往小姐闺阁。 虽说白天走过一遭,夜里却是另一番景色,只除了一样东西,那就是莲花池里的莲花仍旧盛放,像是时令与昼夜都无法打扰到它分毫。 “小姐。” 白天金碧辉煌的香闺入了夜就格外地不近人情,侍女谨慎地敲了敲门,冲里面的人喊话,“小姐,你醒着吗?我又来看你了。” 过了许久屋内人才低声回应,“莲儿,是你吗?” “是我,小姐,我……我来看你了。”侍女莲儿努力压抑住哭腔,“我……我好害怕,只有在你身边我才不那么怕。小姐,我能进来吗?” 姚家小姐叹息一声,说话声也大了点。 “你这又是何苦。”她说话声沙哑难听,“白天给我看诊的那位大夫,听声音还很年轻吧……” 她不再说话,莲儿颤抖得更厉害,“不,不是这样的,他,他们……”他们都没死。 “姚小姐,如果问的是在下的话,那东西还没那么大的本事要在下的命。” 穆离鸦打断了她们主仆间的寒暄,大跨步进了姚家小姐闺阁。 清冷的闺阁内只有一盏做成白鹤形状的银灯照明,微弱如豆的灯火被四周茫茫的黑暗吞噬,只有那一小块是亮着的。 “姚小姐,冒犯了。” 他拿起桌上那盏油灯,走上前去撩开了姚小姐床前的帷幔,让这神秘姚小姐的真容彻底暴露在自己面前。 她浑身上下看不到一块好皮肤,从手指尖到脖子再到脸都长满了疮,但凡心理承受能力差一点的人见到这幅场景都要晕过去,但穆离鸦非但没有觉得恶心,还仔细观察了起来:这疮和寻常的恶疮不同,淡红色的,一块块隐约长成了莲花的形状,从边缘开始溃烂流脓,散发出阵阵恶臭 分卷阅读38 - 分卷阅读39 绮夜抄 作者:泠司 分卷阅读39 。 “看到了吗?大夫,我要死了。”这依稀可见往日秀美的少女低声说,“我倒宁可我死了,不至于成为妖鬼的爪牙。” 穆离鸦语气中一丝厌恶也不带,“姚小姐,想救你的家人吗?想的话你就必须说实话。” 姚小姐看了他半晌,最终痛苦地点点头。她想,她怎么不想,她躺在病床上,形容如恶鬼般恐怖,只能眼睁睁看着所有人被那东西控制,以她为饵,骗了一个又一个人上门,将他们害死。天知道她有多想救自己的家人。 “你到底见到了什么,是什么给你家招来灾祸,你必须一字不差地告诉我,否则等那东西再来,你们所有人都得死。” 先前薛止那一剑已彻底激怒了那石头妖物。它奈何不了他们,可拿捏住姚府上上下下数十条人命还是轻而易举。 姚家小姐闭了下眼睛。 “天女。”估摸着是因为这疮长到了喉咙里面的原因,她的嗓音半点都不见女子的妩媚清亮,在这阴沉沉的夜里莫名地透着森森鬼气,“一尊莲花天女像。” 石像、女人,还有莲花所有的东西都隐约被一根看不见的丝线串联起来,背后连接着一重重阴谋与血腥。 “某先谢过姚小姐的坦诚。” 穆离鸦转身就走,莲儿看到他丢下自家小姐,连惊慌都顾不上了,“我家小姐有救了吗?公子,求你救救我家小姐。” 她扑通一声跪下,就差没抱住他的双腿了,“我家小姐没害过人,求公子救救她。”她打小就给这姚家小姐做丫鬟,不但没有受到苛待,反而过得比在自己家中还要惬意。 穆离鸦没有接她的话头,“带我们去找知府。”他后半句话是和薛止说的,“如果他不答应,就用点法子让他答应。” 远方是黛青色的山峦,还有几个时辰天就要亮了。 一定要在太阳升起来以前,否则这姚府所有人都会死。他虽不吝惜于犯杀戒,但能救一人就是一人。 被他的急促感染,莲儿快步带着他们到了知府歇息的院子。 “做,做什么?” 薛止破开门,快步冲到姚知府床前,一剑钉在他脑袋边上。 刚从梦中被叫醒的知府连话都说不利索了,“你们这是……” “意欲刺杀朝廷命官。得了吧知府大人,你要是不按我说的做,你们所有人都得死在那石头天女手上。” 听到“石头天女”四个字,姚知府冷汗登时就下来了。他大着舌头勉强问道,“你……你们要什么。” “姚知府,某要马车还有出城的文书。”穆离鸦冷淡地说,“你要是不给,就别怪刀剑无眼。” 姚知府面如金纸,哆哆嗦嗦地从床上爬起来,“是是是,我这就给二位准备。”他有些畏缩地看了眼薛止手中的剑,“你们这是要做什么……?” “去找那座天女庙。”穆离鸦停了下,“救你女儿和你全家的命。” 大雍朝实施宵禁制度,除元宵节外,每日二更天起就有士兵衙差在街上巡逻,除打更人外,任何胆敢在街上游荡者被抓到一律按盗贼处理。 而就是在这深浓的夜色中,一架马车疾驰着奔向城门外。有士兵看到这一幕,想要叫停,刚开了个头就被身旁的百夫长捂住了嘴。 “嘘。这车是知府家出来的,你我都开罪不起,就当做是没看到。”见那小兵懂了自己的意思,他慢慢地松开手,“我记得你家里还有生病的爹娘。” 这世道越发地不景气,前几年南方大旱,今年又发起大水,许多农民家遭了灾颗粒无收,更衬得官家那一点微薄的饷银俸禄难能可贵。 城门寅时一刻开,申时三刻闭,年复一年,雷打不动,今日当然也不例外。 穆离鸦撩起车窗上的帘子就见城门紧闭,一如知府一家被断绝的生路。 薛止松开手中紧攥的缰绳,一眼就看到那哨塔高窗里透出的一点点灯火,接过他手中盖了知府亲印的文书,在他耳边低语了一句,“等我回来。” “速去速回。” 他停顿了一下,想不出别的话要说,薛止嘴角扬了下,放下帘子,头也不回地走了。 “公子。” “有事吗?”穆离鸦将注意力转向车厢内的第二个人。 她戴着面纱,遮住了面上大部分狰狞的疮疤,一双美眸中盛满了忧虑,正是“重病”的姚家小姐。 “我爹他们不会有事吧?” “这取决于你。”穆离鸦没有给她任何正面承诺,“姚小姐,你现在只要担心一件事,那就是你到底能不能带我们找到那座天女庙。” 在姚府的时候,她直言自己对那天的记忆已有些模糊了,说了半天都难以说清究竟那诡谲的天女庙究竟坐落于哪一座山头,只说如果亲自去的话一定能够认出来。 “姚小姐,时间不多了,你跟我们来,一定要找到。”所有的东西都建立在找到那座天女庙上,如果无法找到那么一切都将是白搭。 “我家阿沁还生着病……”姚知府的牢骚刚开了个头就被薛止横在面前的那把剑给硬堵了回去。 “姚知府,某保证,如果能顺利解决这件事,令媛一定会毫发无损地回到府内。”如果不能,反正一府的人都是要死的,死在哪里又有什么干系? 这姚家小姐听懂了他没说完的后半句,从头到尾都表现得无比镇定,只有那轻轻颤抖的手泄露了内心的恐惧。 薛止一身黑衣,下车后登时融入到融融夜幕里,贴着城墙点了三下就如一片轻飘飘的落叶般飞了上去,轻快矫捷得如同夜枭。 他翻窗进到哨楼顶部的房间,径直走到短窄的木板床前,冲着沉睡的那人就是两下。 这守城门的官吏睡前喝了几两黄汤,此时好梦正酣。冷不丁被人拍着脸颊从梦中拽了出来,登时就冒出了火气。 “叫……叫什么呢?别,别烦我!”他含糊地嘟囔了两句,翻了个身准备继续睡,没想到那只手还不依不饶,抓起他的衣襟就摇,他这才像赶苍蝇似的胡乱挥舞起手臂,“鸡都没叫,边上去,扰了爷的好梦,跟,跟你没完。” 看这人怎么都叫不醒的癞皮狗架势,薛止眉头皱了起来。 要是穆离鸦在这个地方,大概会换个法子继续叫,一直到叫醒为止,可他又哪里是这么好脾气的人。他魂魄不全,靠着厉鬼残魂吊命,一急煞气就涌了出来。 “还不醒?”他威胁性地说了这么一句,可这城门郎非但不醒,还打起了鼾,显然是再度睡了过去。 城门郎才刚沉入睡梦就感觉什么冷冰冰的东西擦着耳朵边过去,激发了他本能中的危机感,使他猛地睁开眼睛,对上一双阴沉的红眼珠,险些吓得在吱儿哇乱叫。 他稳定了一下心神,小心地往自己左边看去, 分卷阅读39 - 分卷阅读40 绮夜抄 作者:泠司 分卷阅读40 看到一柄倒映着火光的雪亮利剑,迅速将头扭了回来,假装自己什么都没看到。 “不要想着喊人。”薛止的眼眶微微凹陷进去,轮廓也比寻常中原人士要深,那一脸苍白的病容更衬得眼珠中的血光如妖鬼般骇人,“开城门,我们即刻就要出城。” 城门郎哆哆嗦嗦地又瞅了眼耳朵边上的那把剑,“有,有文书吗?如果没有……”如果没有,天皇老子来了也不能开门。能做到这个位置,也是需要点眼力劲的,他默默把后半句话咽了下去。他打算先跟对方虚与委蛇,将对方带到城门兵前,在让他们趁机抓捕这不法之徒。 “你说这个?” 薛止将一样东西塞到了他的手中。 “哦这个……这是?” 城门郎起初并未把这当回事。他看守禹州府城门十多年,见过好些伪造的文书,直到看见那方鲜红的知府官印,最后的瞌睡彻底醒了。 不论这人出于何种理由,他既然手持知府文书,就一定是有要事在身,而耽搁了知府大人的事可是重罪。 “……这位大侠请跟我来。”他用此生最快速度穿好衣服,过去叫醒了还在昏昏欲睡的城门兵。 “开城门!现在就开,有急事!” 一排排的火把燃起来,照亮了暗沉的黑夜。士兵们吆喝着,宽阔的城门一点点朝里打开,而城墙之上比手臂还要粗的锁链哗啦啦地响,沉重的吊桥缓缓落下,覆在了宽而深的护城河上,为行人搭建起了桥梁。 薛止重新握住马车缰绳,猛地抽动一下,骏马马蹄高高扬起,拉着身后那架载着知府家小姐的马车向着远方的山峦奔驰而去。 …… 时近深秋,更深露重,尤其山间更添清寒,连呼出的气都要凝成白雾。 马车停在山腰的位置,再往上就无法行进,于是车内载着的人都下来,用脚走剩下的路程。 薛止走在一行人的最前头,而穆离鸦一手扶那病歪歪的姚家小姐,一手提着盏血色的灯笼走得就要慢一些。 “是这座山,我记得没错。”姚家小姐裹紧了肩膀上的披风,低声说,“我可以用性命发誓。”她长久卧床,体力非常差,走不了两步就气喘连连,是穆离鸦硬拉着她走的。 不用姚家小姐说,穆离鸦自己就能感觉得到,这山中风水有些古怪,阴气尸气如一条湍急的河流,簇拥着他们向着某个方向急速涌去。 三人一脚深一脚浅地向着山顶走,忽地头顶什么东西急速掠过,带起哗啦啦的响动,姚小姐指甲反嵌进穆离鸦手里,险些惊叫出声。 他手腕上的伤口涂了林连翘开的药后不再渗血,突然被人这样抓,还是禁不住皱起眉头。 “……抱歉。”姚家小姐回过神来,连忙松开手,“我不是有意的。” “是乌鸦。” “啊?……哦哦,这样啊。” 穆离鸦冷淡地解释,那动静是乌鸦弄出来的。兴许是同名的缘故,他对乌鸦这种东西总是有奇怪的吸引力,不论到什么地方都能见到这群食腐肉长成的大鸟。 “是等不及想要我死,好吃我的血肉吗?” “你说什么?”姚小姐爬山爬得上气不接下气,完全没听清他说的话,下意识就追问了一句。 “没什么,和你无关。” 那扁毛畜生静悄悄地停在树枝桠上,橙红的眼珠瞬也不瞬地落在他们一行人身上,像是在监视他们一般,但过了没一会便拍拍翅膀飞走了。 走在最前方的薛止在前方的岔路口前停下脚步,看起来是不知道要往哪边走。 “往这边走……”姚家小姐撑着膝盖,勉强抬起手指着左边的道路,“我记得福伯是带着我往这边走。” 靴子踏在松软的落叶上,发出簌簌的声响。薄薄的雾气萦绕在他们的四周,穆离鸦拨开浓厚的枝条,看了眼黑压压的天。 所幸已经过了立秋,夜晚逐渐拉长,能为他们多争取片刻时间。 “奇怪,我记得明明是这个地方。”姚家小姐知道,就算她两条腿都快要断掉,这也绝对不是她的错觉。这条路不对劲。 哪怕这条路再长,按照她记忆里的东西他们都应该已经到了那座天女庙门口。可此刻不论他们怎么走都看不到个头,甚至还有了回到原点的可能。 “又是鬼打墙。” 为了把某些像他们一样的人挡在外头,这座天女庙外部肯定设有阵法。 “找。”任何阵法都会有它的破绽,只是或大或小的区别。 “我……我也来帮忙。”姚小姐可没忘记他说过的话,如果天亮前找不到,她全家的命都得搭上。 他们就这样在山间一圈圈地走,一点点找,不放过任何一点异状。 直到天边将要泛起鱼肚白,穆离鸦终于找到了这阵的阵眼所在:合抱粗的古树树干上被人为地钉上了木头符篆,因年代久远,符篆上头刻着的字都已模糊不清。 穆离鸦用匕首撬开钉子,将符篆握在掌心,直穿骨髓的阴寒顿时流遍了他的身体。和周家宗祠那时一模一样。他闭上眼,心中的疑惑解开了一部分,而另一部分又变得更加深浓。 “起雾了。”姚家小姐惊呼。 这雾来得又快又急,浓白得如同山林间起了大火,没一会就彻底笼罩了四周,要人除了影影绰绰的轮廓再看不清别的。 “阿止,照看好姚家小姐。” 都不用穆离鸦出手,薛止就拉住了她的手腕,确保她不会走散。 顺着雾气聚拢的方向,他们没走出几步,血色的灯笼照亮了身前的景物,穆离鸦停下脚步。 “找到了。” 破败的天女庙终于显露出了它的真身。 等他们三人进到这天女庙中,雾气已在不知不觉间散去。 “就是这里……”越靠近正殿,姚家小姐就抖得越厉害。爬山带来的那点微弱热意散去,阴寒一点点从骨髓里透出来。 “就是这座庙,我到死都不会忘记。” 那个雷雨倾盆的傍晚,福伯去山中拾柴,她和侍女莲儿毫无知觉地走进了这座荒山之中的野庙。 她拉着莲儿给那尊天女磕头。端端正正三个响头,谢天女娘娘许她主仆二人在此躲雨,求天女娘娘保佑她一家今后顺遂,若娘娘听见了她的祈愿,她定每年回报以香火。 这举动使得她在后来的每一个夜里都痛悔不已,如果出门前她有督促福伯好好检查马蹄铁,如果她没有多听那么一会弘明大师讲经,如果……可世间的事都是没有如果的,在不经意间,灾祸的巨大暗影就投落在他们每一个人的头顶。 “……在笑。”等她磕完头,莲儿惊恐地拉着她的袖子,冲她叫道,“石像,笑了。” 那时她还皱了下眉,呵斥莲儿不要对娘娘不敬。 莲儿 分卷阅读40 - 分卷阅读41 绮夜抄 作者:泠司 分卷阅读41 疯狂摇头,拉着她就要往外跑,边跑边说绝不是她眼花了,进庙时还面无表情的天女娘娘此刻都快要遮不住脸上的笑容。 “你真是……”说不出是什么心情,总之她就是回了头,看清天女像的表情,“真的笑了。” 那绝不是什么令人感到愉快的笑容,血腥,残忍,甚至透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餍足。 “啊——!” 而此刻,她又再度回到了这个地方,面对这尊控制了她全家,将他们变作帮凶的可怕天女。 “姚小姐,到一边去站着。”穆离鸦一手搭在她的肩头,她猛地回头,这才意识到自己不是孤身一人,“剩下的事就交给某和阿止好了。” “你……”你们不要紧吗? “只是这点小伎俩还拦不住我们。” 姚家小姐迷迷糊糊地就被他拉到了一旁,绞着袖子和手指,紧张地等待他们对付这尊天女。 这尊石头天女站立在莲台之上,身上缠绕着细长的茎条,纠缠不休,就像是长进她的血肉里一般,怎样的无法分开,茎条的顶端是含苞待放的莲花骨朵。 但凡寺庙佛像观音像大都宝相庄严,透着股不容侵犯的凛然与慈悲。可这尊天女像面容美艳得近乎妖艳,脸颊丰腴,眼眸半闭,唇角微挑,嘴角噙着的那抹微笑无法令人联想到任何与悲悯有关的情绪,反而透着股阴冷的戾气。她手中拈着一支含苞欲放的莲花,单足站在莲台上,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们所有人,仿佛下一秒就会主动走下来,到他们身边,蛇一般地贴上来,献上柔软的嘴唇。 “她……她活过来了!”姚小姐只是远远地看了眼就几欲疯狂,“她……她之前不是这样子的。” 她还记得,那个夜里,这尊石像灰扑扑的,因为年代久远的缘故许多线条都模糊了,哪有这么艳丽这么栩栩如生?好似只要有人打碎了外头这层石头壳子,底下就会露出个真真正正的漂亮天女,会喘气,会睁开眼冲着人笑,会跳舞,带起周身柔软的绶带飞舞,矫若游龙,翩若惊鸿。 “那是自然,吃了这么多活人的血肉,还是最滋补的心肝,脸色能不好看吗?” 从莲台底部沁出条条细密的血线,沿着柔软的茎条向上攀升,最终落到了天女手中那朵半开的石头莲花中。 那朵莲花吸饱了血,底下的花瓣渐渐透出妖冶的殷红色。 穆离鸦脸色不算好看。外头的天色渐渐地亮了,与此相对的是,血线攀爬的速度也更加快,没多久石头莲花就又绽开了些。 “这是姚府人的心头血,等那朵莲花开了,所有人都要死。” 从进到天女庙的那一刻起,薛止就不再有任何动作,只是静静地等待,一直等到了那血线快要将石头天女完全染红,他终于找到了出手的时机。 森冷的剑尖直直地朝着那朵石莲花去了,意识到他要做什么的石像徒劳地伸出一只手想要格挡,可她这幅不成气候的石头身体哪里是薛止和他手中那把剑的对手? 石头手臂轰然落地,连同那朵娇艳欲滴的莲花一同摔得粉碎。失了目标的无数血线倏地溃散,不论这石头天女再如何尝试都再无法聚集,急速倒退回了莲座之中。 薛止眼中透出疯狂的凶光。穆家用凶鬼邪祟铸剑,他和他手中那把剑本就是一体,连思索都不需要,剑锋一转,登时朝着石像本身去了。 石头天女艰难地低头,就见胸口钉着一把剑,剑刃带着的煞气急速侵入她的身躯,从被刺入的那一点开始龟裂。 等到石像彻底崩塌,里边包着的一样东西随着碎石一同落在地上。 那是一截干枯得已看不出原样的条状物,长长的皮毛透着火一般的红色,而毛尖中则带了点雪白。薛止收起剑,正想要仔细查看这究竟是什么东西,那样多的画面就陡然涌入了他的脑海。 恨。浓稠的憎恨。所有的就只有这样一种情感,毒药般侵蚀着人的心灵,使之一点点扭曲变形。 一旦所有人都做同样的打扮,那么面容的差异就会被无限模糊,眼前这群穿缟素白衣,手足还有额头上戴亮闪闪首饰的女人就是如此。 在她们的中央,簇拥着一个看不清面容的红衣女人。这红衣女人看起来地位极高,因为她只是稍微抬了下手,所有的白衣女人就立即跪倒在她身前。 永不熄灭的大火,催命一般的敲门声,越来越紧迫的时间。乌云踏雪踏破了山间最后一道屏障,冲破了她们原本固若金汤的防线。 年轻的帝王披了身玄铁锁子甲,毫不留情地拼杀所有敢于反抗的人。 不论是男是女,只要没有当即跪倒在他的脚边,就会被他的长枪穿透胸膛。 在这漫长杀戮的尽头,冲天的火光烧了起来,也彻底阻隔了那位帝王前进的铁蹄。 “报告陛下,只……只找到了这个。” “就是这东西?” 年轻的帝王漫不经心地扫了眼被装在托盘里呈上来的东西,是块染了血的猩红布料,像是从女子的衣裙上撕下来,边缘已被烧得焦黑。 “还是让它跑了。”他捂住嘴咳嗽起来,咳完以后悄悄地收起掌心那片黑红,“真是够狡猾的。” 薛止手中的长剑剧烈地震颤,像是对什么东西起了共鸣,他险些要此生头一遭握不住剑。 “……”他说出一个连自己都不知道是什么的名字。 再然后的事情他就一概不知了。 …… 那尊石头天女在薛止的剑下化为了无数碎石,暂时为姚府内发生的所有血腥惨案划下了句点。 先是出城,后面又是爬山找庙,穆离鸦累极了,不在意身后脏污冰冷的墙壁,就这样顺着坐下来,顺带将失去意识的薛止安置在自己的膝头。 过了会,腿软得不行的姚小姐也难以抵挡歇息的诱惑,悄悄地坐到离他一臂之遥的地面上,抱着膝盖,眼神放空,不知道在想什么东西:穆离鸦告诉她,她身上的疮疤随便找大夫开点去腐生肌的药膏就能好,但就算愈合了也肯定会留疤,这些都是他所爱莫能助的。 “姚小姐,你知道莲台案吗?” 不像其他人家教出来的女儿大字不识一个,姚知府亲自教会了她读书识字。 姚小姐摇头,“不知道。”身在官宦人家,她对大雍朝近些年的案件还是有几分了解的,却从未读到过任何与“莲台案”有关的信息。 与此同时,寒冷的带着几分潮气的晨风沿着敞开的大门滑进庙宇内,冷得她打了个寒颤,她只能更加蜷缩起身体。 穆离鸦没在意她的小动作,手指无意识地滑过薛止的面颊,低声说:“不知道就对了。” 薛止还是昏迷着,也不知道看到了什么东西,眉头紧紧皱着。或者说从很小的时候,他就习惯了看到 分卷阅读41 - 分卷阅读42 绮夜抄 作者:泠司 分卷阅读42 这个人眉头紧锁,为什么东西感到忧虑的模样。 “那是雍朝开国时的事情了。” 数十年前,刚刚一统天下的高祖皇帝连好日子都没过几天,就力排众议开启了接下来十数年不亚于大统的血雨腥风。 这莲台案的涉案范围比他们想得还要广:上到朝廷命官下到乡野村夫,太多太多人都和那潜藏在暗影处的神秘教派有染,若不是高祖皇帝快刀斩乱麻,只怕过不了几十年,这天下就要神不知鬼不觉地改了姓。 显昭十二年,莲台案结案,所有相关卷宗被集中焚毁,不留半点记录,提起者株连九族。 四年后,高祖皇帝病故,就算当时有残留,经过后面两代皇帝毫不留情的清洗,这起曾经轰动朝野的大案便彻底消失在了历史的长河之中。 “他没事吧?” 姚家小姐等了半天都没有等到下文,犹犹豫豫地捡了个最稳妥的话题说。 穆离鸦探了下薛止的鼻息,温热绵长,和他醒着时那副对谁都爱理不理的态度截然不同。 外头天已经亮了,灰色的天光自高高的窗棂投下,落在他们身上,勉强有了些温度。 察觉到薛止动了下,穆离鸦悬着的心才慢慢放了下来。“好了,我家阿止醒了。” 他不再跟她多说一个字,她反而被吊起了好奇心,“你还没有跟我说完那起案子……” “某不会再往下说了。”穆离鸦轻轻悠悠地叹了口气,“某告诉你的这案子,是为了警告你提防那些用莲花做图腾的邪物,当初高祖皇帝那样都未能将它们彻底驱逐。而某不再说了,则是因为知情本身就要付出代价,你才捡回一条命,再说下去只会害了你。” “天道这东西,比你想得还要残酷。” 虽说作怪的天女像已被薛止毁掉,可难保这庙里不会再有其它害人的东西,为了彻底根除后患不让后来的过路人再遭其毒手,他们又在山上待了大半天,将这破落院子内外彻彻底底检查了一遍。 这一检查就有了点不一样的发现:穆离鸦在正殿侧面的厢房里发现了一条暗道,入口就藏在某一格地砖下头。 穆离鸦站起来拍拍手上灰尘吗,指着薛止说:“阿止跟我下去。” 他眼神落在后面紧张万分的姚家小姐身上,抬手示意她稍安勿躁。“这个样子就好。”他用自己的血在地上画了个圈,正好将姚小姐圈在里头,同,“姚小姐,你在此等候。只要你不出这个圈,寻常邪物就近不了你身。”说完就和薛止一前一后进了地道 这地道比他想得还要幽深黑暗,只有最上面一截能够被外头天光照亮。薛止跟在他的身后,他走了没两步就停下来,拉住薛止的手,确保两人不至于分散。 “免得又碰到鬼打墙走散了。” 他这样解释道,薛止无言地回握住他,就像两株彼此缠绕的藤蔓。 两人的脚步声微妙地重叠了起来,等到走完最后一级石梯,穆离鸦从怀里摸出个火折子随手点燃了,“到了。” 他举起火折子,摇曳的火光勉强能够照亮身边的这块地。这里就像是曾经遭过火灾一样,所有的摆设器具都被烧得一点不剩,石墙上残留着火烧后的焦黑痕迹,而在灼痕不那么严重的地方,隐约可见曾经精美的壁画。 “是白玛教。”穆离鸦简单地看了几眼就失了兴趣。 早在进到这座天女庙的一瞬间他就知道这里肯定和白玛教脱不了干系,现在只是更加印证他的这一猜测。 前朝天子尚佛,尤其是小乘佛教,在朝廷的带动下,民众纷纷效仿,白玛教便是在这时兴起的无数教派之一。白玛在梵文中是莲花的意思,此教以莲花为图腾,信奉白玛天女,教主据传是天女下凡,美貌绝伦,有无限神通,能化白水为琼浆玉露,但因为只有极少数信徒见过她的真面目,真相究竟是什么也就无人知晓了。 前朝末年到雍朝初年,中间十多年的战乱纷争是白玛教最兴盛的一段时期,在偏远地带可以说是一手遮天。 这一情况一直持续到了高祖皇帝一统天下。那几年里,明面上把持朝政的是高祖皇帝,实际上大半天下都已落到了白玛教手中。卧榻之侧他人酣睡之,高祖皇帝吸取前朝灭亡的教训,誓死要将白玛教彻底驱逐。 起初因为白玛教内部环环相护,剿灭并未有太大成效,但高祖皇帝派出的线人卧薪尝胆,终于在显昭三年的深冬,带领铁骑捣毁白玛教在通州最大的一处据点,牵出萝卜带出泥,开启了轰动一时的莲台案。 在这场堪称恐怖的大清洗中,许多官员纷纷入狱,当中不乏朝廷命官和开国将领,整个国家一度陷入瘫痪。言官的折子如纷纷扬扬的雪花一般往上递,每隔一段时间都要新的暴动需要安抚,前来暗杀刺客流的血都要染红了御书房外的池塘,顶着大半个国家的压力,高祖皇帝都没有下令停止,就这么一意孤行地清剿白玛教,直到显昭十二年,他终于下令结案。 有人说,之所以高祖皇帝会在这场清洗结束后没多久就病逝也是因为受了白玛教主的诅咒。 “在姚家小姐面前不方便,这会能说说你为什么会晕倒了吗?” 这场火烧得太过干净了,穆离鸦随便翻找了一下就放弃了寻找线索这一念头。他手指无意识地剐蹭着墙壁上残留着的斑驳色块,“你……” “我看到了一些画面。”薛止像还是头痛般地按住太阳穴,过了半晌才继续说,“就这么突然涌出来。我可以肯定不是我的记忆,但很真实……就像是曾经发生的事情。” 他将自己所看见的东西毫无保留地告诉了穆离鸦。不论是被簇拥在白衣女子中众星拱月的红衣女子,还是后来那催命般紧迫的敲门声和一截染血的裙裾。 即使中间隔了这么长时间,他也能回想起萦绕在这段记忆中的那种憎恨,浓得化不开的可怕憎恨。 “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其中一个应该是高祖皇帝,至于另一个……” 听完他的讲述,穆离鸦沉思许久,说起另一个风马牛不相及的话题,“记得那尊天女像内部藏着的东西吗?” “是什么东西?”薛止当然不可能忘记,石头天女的内部藏着截枯朽的条状物,像从什么动物身上割下来的。 那东西带着股惊人的邪性,看久了连魂都要被吸进去,穆离鸦在薛止晕倒后第一时间将其烧毁。 “是狐狸的尾巴。” “狐狸?”薛止当然没有忘记穆家人身上流着的是另一种血脉来源于何处,因此他毫不怀疑穆离鸦的说法。 他只是有些吃惊。 “但不是普通的狐狸,是成了精的狐狸。”穆离鸦面上表情高深莫测,点着墙壁上一小片看不出形状的赭红说:“不是有种说法是捉住 分卷阅读42 - 分卷阅读43 绮夜抄 作者:泠司 分卷阅读43 某人的狐狸尾巴了吗?修行到一定境界的狐狸精,在生死关头就会像壁虎一样斩断自己的尾巴,用这截尾巴达到迷惑对方的目的,使自己的本体逃走。狐狸的尾巴是妖力和修为的象征,断尾无异于自毁长城,所以除非是被逼到了绝境,否则没有谁会愿意这么做。” 这样倒能说得通了,为什么莲台案会结案,因为神秘白玛教教主,薛止看见的红衣女人,也就是那截断尾的主人被逼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选择自断一尾逃走,连带之后的数十年都在养精蓄锐,才有了太平盛世的假象。 “但是他们现在又回来了。” 薛止只说了这样一句话,穆离鸦颇有些无奈地笑,“是啊,毕竟高祖皇帝只是重挫了她,却没能真正了结了她,他们又回来了。” “我想知道真相。” 穆离鸦手中的火折子烧得差不多了,摇晃了两下就熄灭,“我又何尝不是。” 他们为了一个目的踏上这条路途,不论是否愿意,都在一桩桩离奇怪事中越陷越深。至于为何这截断尾会出现在这座破庙里,十多年前薛家灭门惨案的背后是否有白玛教的身影,这些人又和害了林连翘父母的哑伯有什么关系,所有问题的谜底都仍旧隐藏在黑暗中。 真相又哪里是这么容易就会浮出水面的东西? …… 姚家小姐老老实实地在入口处等候,中间随便吃了点干粮野果果腹,睡了醒醒了睡,直到有什么人拍了拍她的肩膀。 “什么人?!” 她身子一抖,当即要尖叫出声,看清是那两个人才松了口气。 “你们……”你们话说完了吗? 生长在官宦人家,她自然懂得这两人将她支开是有什么话不能当着她的面说。 “下山吧,你爹还在家中等着你。”穆离鸦话中透着疲惫,“某答应了他,要把你毫发无损地带回去。” “没……没问题了吗?” 离开前,姚家小姐最后看了一眼这座诡谲的荒庙。 “没问题了。”穆离鸦看穿她心中顾虑,“除了那尊天女像,别的就没什么了。” 他和薛止已将所有潜藏的威胁都解决掉,今后就算有过路人想要躲雨过夜也不用再担心。 “那就好。” 本来就不是什么高山,下山的路比来时要快得多。他们的马车停在之前的地方,看到他们靠近,其中一匹皮毛青黑的骏马打了个响鼻,很是主动地就凑了过来。 薛止驾着车带他们往城内赶去,姚家小姐咬着嘴唇,犹豫了许久都没能开口。 “你有什么话要说吗?” 穆离鸦没有睁开眼睛,就这么靠着身后的软垫,感受着马车的上下颠簸。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这才鼓足了勇气,“我……穆公子,我回去以后就让我爹替我把那门亲事推掉。” “如果只是介意脸上留疤,你可以找个大夫,让他帮你开些药膏回来涂抹。” 虽不至于完全消除,但也不至于太有碍瞻观。 姚家小姐摇摇头,话语中带了些迟疑,“不是这样的,是我……良心上过意不去。事情的起因在我,我是罪人,死了后要下地狱,不能再祸害其他人了。” 穆离鸦没有看她,无声地睁开眼,挑开一角窗帘看向车外。绵延的山峦已被他们甩在身后,远处遥遥可见禹州府绵延的城墙和波光粼粼的护城河。 “事情已经解决了,害人的是那尊天女,不是小姐,小姐何罪之有?” 如果这薛止在这个地方,一定能听出他话里有话,可这姚家小姐到底与他萍水相逢,对他半点都不了解。 “我忘不了那三位大夫和他们的家人,他们因我而死,我决不能置身事外。我……我决定余生都潜心修佛,不再沾染尘世俗务。”她有些痛苦地捂住脸,“是我给他们带来了灾祸。” “姚小姐,你这样认为的吗?”他收敛了些情绪,放下竹帘,“小姐觉得这样好,那就好了。” …… 姚府上下忐忑地等到了傍晚时分,久都姚大宝都望眼欲穿,长吁短叹着要出去寻人,突然进来个下人,附在他的耳边悄声说了句什么,他脸上顿时阴转晴。 “你……你没有看错?是……那辆马车?” “是的,小的在姚府做了这么多年事,怎么能连自家的车都认不出来?” “不要声张,否则……”姚大宝做了个砍头的手势。 小厮头点得如小鸡啄米,“这是自然。” 就算是为了救命,姚家小姐半夜跟两个陌生男子出去的事绝不可以外传,所以马车走得是最偏僻的小门。 “小姐回来了。” 不知是谁过去通报了刚从公堂回来的姚知府,他被下人扶着出来迎接,打算亲眼检查女儿的安危。 “阿沁,你……你回来了?” 见到姚知府和莲儿,姚小姐再也按捺不住内心的激动,眼眶登时就红了。 不论穆离鸦和她保证了什么,在见到自己全家脱险以前,她都无法真的放下心来。 “爹,你……你还好吗?”她视线一转,莲儿也在一旁抹泪,“好莲儿,是我的错了,原谅我好不好。” “我的好阿沁,你……你身上的疤,这还有救吗?”大概是知道自己这么说实在扫兴,姚知府作势扇了自己一嘴巴,“乌鸦嘴,阿沁你别往心里去。只要你平安就好,你平安就好。” “爹,只要你还活着女儿就满足了。” “小姐,莲儿这条命都是你的。” 等他们父女主仆寒暄完了,姚知府想起还有两个救命恩人在旁边候着。 “姚知府,你没忘记你一开始答应的东西吧?”穆离鸦凉凉地说。 “没忘,没忘,大宝,从……给我把这位穆公子的诊金拿来。” 姚知府如约送上重金作为医好了他女儿的酬谢。 “恩公高义,姚某没齿难忘!”要不是姚大宝拦着,他只怕要给之前自己口中的“黄口小儿”下跪。 穆离鸦看了眼盘中盖着红绸的五十两黄金,神情晦暗不明,“那就谢过知府了。” 不像有些人,收下前还要推辞一番,他毫不手软地收下诊金,不顾姚府人挽留,拉着薛止飘然离去。 直到远远离开了金碧辉煌的姚府,穆离鸦才颇有些自嘲地开口,“我有些害怕看到这幅父慈女孝,阖家欢乐的场景。” 他凝视着天边如血残阳,“父亲他又做错了什么?他这辈子最大的错误……大概就是生了我这么个儿子吧。” 不祥的,会给全家带来灾祸的孩子。 “不是这样的。”薛止有些听不下去了。 “不,阿止,你不知道,如果不是我,母亲她大概也不会死。” 他的母亲在生下他以后就发了疯,时好时坏。只要不用照看他,给 分卷阅读43 - 分卷阅读44 绮夜抄 作者:泠司 分卷阅读44 他喂奶,母亲就是正常的、温婉的,就像一株精致而脆弱的花朵,而一旦乳娘试探性地抱着他出现在她眼前,她就会形容疯癫,又哭又骂,直到再没有人敢把他带到自己面前。 从未听他讲述过这些旧日恩怨的薛止静默下来。他不记得自己的母亲,半点都不记得这个本应和他最亲密的女人。 他所有的记忆都是从穆家醒来的那一日开始。 “但总是有人……”他话没有说完。他不应该开口,至少不应该由他这个人来说。 穆离鸦看了他很久,眼神深不见底,里头蕴藏了些近似于痛苦的感情。 “没什么。”薛止不敢看他的眼睛。 等到姚府彻底消失在视野尽头,他才悠悠地开了口,“算了,我们不如来说说这五十两黄金。大雍朝官员俸禄较前朝好处不少,知府乃从四品,一年俸银四百五十两,姚知府上任三年,看府上摆设也不拮据,那么他究竟是从哪里掏出这五十两黄金的?” 薛止冷笑一声,“自然是有办法的。” 前些时日惠州大水,朝廷派下来的赈灾银两经过层层盘剥,真正落到灾民手中的已不足千两,至于消失那部分,穆离鸦看着手中的红绸包裹,答案不言而喻。 在穆家做大少爷时他还不觉得,等到入了世,知道得越多他越是肯定这雍朝的气数已走到了尽头,偏偏就是有些人还不肯死心。 “……诚实、勤劳又勇敢的三郎用老人给的铁斧头砍下了虎妖的头,从他的肚子里救出自己的两位哥哥。大郎和二郎见是一直被自己看不起的弟弟救了自己,羞愧不已,握着三郎的手说:‘好弟弟,以前是我们不好,我们对不起你。’三郎憨厚地笑了,说:‘哥哥们,娘还在家里等我们回去,我们快些动身,不要让她老人家担心。’大郎二郎被他感动了,和他一起回到了村子里,从此三兄弟过上了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幸福生活……薄荷,你睡着了吗?” 听到银铃摇晃的声响时,林连翘正搂着妹妹林薄荷在房中讲她最喜欢的三兄弟的故事。烧退了以后,薄荷的精神还是半点都不见好,常常一睡就是大半天。她这个做姐姐的看在眼里疼在心里,只能加倍疼爱她,盼着能帮她养好身体不再受病痛之苦。想到这里,她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替薄荷盖上被子,蹑手蹑脚地出了房。 穆公子走后,她的祖父思前想后,最后还是决定开门接诊。按他的说法是已经有人替林家接过了姚家小姐那烫手山芋,他们还有什么理由对其他病人见死不救? 就是去往正门的这么一小段路,银铃都在不停地响。林连翘也不觉得厌烦,毕竟不是被逼到了绝路的话,谁愿意深更半夜扰人清梦? “等一等,马上就来开门。”她扬声说道,希望能安抚到门外病人的情绪,“再等一下就好了。” 她话音刚落,那催命一般紧迫的铃声倏地停止下来,只留一丝颤动的余音。 “我来了。” 等她放下门闩,只见巷子里空无一物,头顶那轮微醺的圆月投下皎洁的月华,一缕微冷的夜风打她身侧吹过。 “怎么了,是有急诊上门?” “祖父。” 她回头看,原来是祖父林大夫也听到动静,拄着拐杖出来了。 “不知道是谁……”她语塞,不知道要怎么说,难道说她什么人都没看到吗? “有什么不能说的……这是什么?”林大夫拄着拐杖笃笃笃地走近,沿途险些被某样东西绊倒。 “是祖父你的医箱。” 林连翘定睛一看,发现竟然是自家的医箱。她之所以如此笃定,是因为医箱上头留着一道难看的灼痕,是她六岁那年打翻了蜡烛留下的,为此她还挨了她爹一顿胖揍。 这医箱,昨天早晨被她亲自交到了那救了她和薄荷一命的穆公子手中。 这样说的话,那敲门的人……她目光顺着医箱往上,发现院子里那颗桂树上坠着个小巧的红绸包裹。 她手抖着将包裹解开,看清里头包着的东西,险些没拿稳掉到了地上。沉甸甸金子,她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的金字,光看着都要眼花缭乱。 金字下面压着一封信。 “是穆公子,穆公子他们来过了。”她克制不住内心的激动和喜悦,“他们没事,他们没出事。” 林大夫嗯了声,“信上写了什么,读给我听听。”他上了年纪,眼睛不大好使,能使唤孙女就使唤孙女。 “穆公子说这些是先前的药钱。”她借着清冷的月光读信,再将复述个大概给祖父听,“他还说,我们最好早些搬家,搬家后也要谨慎提防陌生人,像……哑伯那样身体有缺陷的男子和穿白衣的女子最好见到了就绕道走,否则容易招来杀身之祸。” 林大夫听完后脸色变了又变,像是有许多话要说的样子,可最后说出来的只有这么一句,“他这点……跟他爹一模一样。” “祖父,你还认识穆公子他爹?”林连翘好奇地问了句,“怎么认识的?” “算是认识吧。”林大夫叹了口气,“说来话长,你听我慢慢说。” 他刚过弱冠那年还只是个身无长物的流医,走街串巷给人治病,三九寒天里也不例外。 这一天他刚给人看完病,那家也是个穷人,抠抠搜搜付不起三十个铜钱的诊费,他没辙,拿了十八个大钱,晚上连客栈都住不起,只能去城郊破庙将就,却没想到这破庙里已有人先到了,打老远都能闻到那股子浓郁的血腥气。知晓这带山贼横行的他当即就想退出去另找一间破屋。 “什么人?” 外头已下起鹅毛大雪,再找也来不及了,更何况里边的人听着不像个不讲理的,他硬着头皮走进去,“来过夜歇脚的。” 这人本应是个神仙般的人物,只可惜左边肩膀血肉模糊。这俊美但苍白的年轻公子眯起双眼,目光落在他身上挎着的医箱上,露出个有些轻浮的笑,“大夫,我这样的能治吗?” 他林家人大概脸上就写着“好说话”“喜欢做赔本好事”几个大字,叹了口气,“……应该是能的,唉,我不知道,先看看再说吧,起码给你包扎下不成问题。” 先是剪掉黏在皮肉上的碎布条,再是用雪擦拭伤口,做这些事的同时,他忍不住和这人搭话,“你这伤……怎么弄的?” “被狗挠了下。” 谁家的狗爪子有人脑袋那么大,挠得这肩膀都快要着骨头了。他翻了白眼,实在懒得听这人鬼话连篇,取出罐药粉就倒在上头,“有点痛,忍着点。” 这人的伤口又深又麻烦,待处理好他早累得满头大汗,险些虚脱,去后院搬了些前人准备好的木柴点燃。 这些破庙都有这样那样的规矩,比如其中一条就是前人留下的木柴 分卷阅读44 - 分卷阅读45 绮夜抄 作者:泠司 分卷阅读45 可以随便使用,但离去前要找些木头来填补。等他生完火,开始啃干粮,那满头大汗,像是虚脱过去的年轻公子又说话了,“大夫你医术不错,为什么要做这东奔西跑的流医?” 他实在是太困了,哪里有功夫陪对方闲聊,三下两下啃完干粮,“我家里穷,也不想寄人篱下……打算好好做两年,攒点钱,开个医馆。不能让我老林家的医术在我这里失传。” 第二天早上,他睡醒时深雪已停了,熄灭篝火的灰烬仍留有余温。他睡得浑身酸痛,第一反应就是看看那年轻公子有无发烧,如果有还得找点草药给他吃。这一动,身上披着的东西就滑到了地上,是件崭新的棉袍。他披着棉袍坐起来,发现药箱上放了个装满碎银的锦绣钱袋,下边还压着张字条,上边写着“药钱”两个大字,落款是江州穆氏,穆弈煊。 “这不对吧。”林连翘脑子转得飞快,“……那穆公子看起来才多大,祖父你确定当年遇见的是他爹?” 她看向林大夫的眼神里写满了“你莫不是老糊涂了”几个字,使得林大夫吹胡子瞪眼,抬起手轻轻在她脑袋上来了一下,“我说是他爹就是他爹,你祖父我这点事情还是记得清楚的。” “好吧好吧,就当你记得清楚。” 林连翘不当回事,他无奈地笑了下,“回屋去吧,过几天准备搬家。” 月明林下美人来,当初他也怀疑这不过是幻梦一场,到如今斗转星移,故人已逝,其余人信与不信又有什么干系。 …… 禹州府的某间客栈,说是最上等的厢房也不过是清幽干净了一些。 室内浮动着浅淡的木香茶香,明黄的灯火微微晃动,穆离鸦伏在雕花木桌写信,而薛止刚服过药,精神不是很好,靠在床边歇息,怀中还抱着他的那把剑。 他将从姚知府那得来的五十两黄金分成了两份,一份大一份小,大的那份留在了林家医馆,自己只留了二十两当做后面的盘缠。 “林大夫是家父还在世是认识的故人。” 其实他对他父亲这个人也不是很了解。他只知道父亲活了很长时间,经历了许多事情,当中有些是幼年的他所不能想象的,比方说轰动一时的莲台案。 薛止睁开眼,听他慢慢地讲。 穆弈煊这个人身上有太多他们猜不透的谜团。他看到的,穆离鸦知道的,还有身边人诉说的,每一个他都不太一样。 写完了信,穆离鸦去架子上的铜盆洗手,洗干净手上的墨香,他随手捡起样东西丢给薛止。 薛止抬手接住,发现是蜡黄的油纸包裹着的点心,上头还盖着个朱红的戳。 “是月饼。”穆离鸦自己手上也有一块,“刚才买马的时候听店家说快要中秋了,随手买的。” 他已有差不多三年没吃过月饼这东西了。但这丝毫不影响他觉得这做月饼的人手艺糟糕。 白莲蓉寡淡得很,又非常之干,吃起来像在嚼蜡,包着的咸蛋黄更是硬得险些掰不开,他咬了口就皱起眉头,给自己倒了杯茶才勉强下得了口。 薛止从不挑剔食物好坏,不论是姚府的佳肴珍馐还是这做工粗劣的月饼在他眼里都没有太多区别,一点点全部吃了进去。 “如果是阿香来做……”他短促地笑了一声,不再继续这个假设,“小鸟儿是都喜欢甜果子的,哪怕成了精怪,做出来的点心都像是打翻了糖罐子。” 换个人大概听不出其中奥妙,可薛止知道,穆家所有的侍女都不是人,是山间黄鹂灰雀化作的精怪,自愿留在穆家服侍这家人。 吃月饼,再一家人说会话,寻常人家的中秋节都是这么过的,可他们都没有家人,就只能跟彼此说话了。 “阿止,我有一个念头。”他单手撑在桌面上,犹疑许久还是叹了口气,“算了,不说了,早些歇息,明早就要去随州了。” 那雕刻天女的灰岩产自随州,正好和他们的行程叠在一处,不论是不是巧合,他们都得去一探究竟。 第三章 罗刹渡口 外头的人提起禧宁宫总绕不开闹鬼传闻和那个神秘美丽的女人。 事实也的确如此,禧宁宫坐落在整座皇宫阴气最重的一隅,太阳每日只在正午前后短暂的一个多时辰内能够照进来,穿透那雕着蝴蝶与兰草的高高窗棂,透着股垂死的病气。浓重的阴影无处不在,覆盖了这座住着雍朝最尊贵女人的宫殿,阴沉肃静得就像一座巨大的坟墓,永远都那么死气沉沉。 凤髓香浸透了宫殿的每一寸角落,而这浓稠得似有形体的矜贵香气如潺潺的河流,无声地缠绕着徜徉在其中的每一个人。 “既然来了就不必躲了,哀家知道你在这里。” 说话的人大半个身子都描金云母屏风后头,只露出一截逶迤的猩红裙裾,上头用金线细细密密地绣着凤凰的尾羽。这锦缎织法极其复杂,就算是最老练最纯熟的织女一整年昼夜不休都不一定能织出一尺,对这些生活在深宫中的女人来说象征着无上的圣眷恩宠,据说先帝最宠爱的妃子想要用来做裙子都被拒了三次,第四次管库房的老太监才不情不愿地比着尺子给裁了一截。 戴着勾金珐琅护甲的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逗弄着面前垂下来的绳结。 只有手的主人自己知道,只要轻轻这么一拉,升起来的艳色烟火就将照亮白昼,而深宫中的禁卫也会鱼贯而入,将这大胆的闯入者就地格杀。 “还不出来吗?”她等得不耐烦了,朱唇微启,“来……” “还请娘娘稍安勿躁。” 屏风外头的黑暗中慢慢浮现出道人影来。 没人知道他是从哪来的,在琉璃宫灯昏黄灯火的映照下,这人就像是冰雕的雪人一样剔透。 他转过身,露出一张雌雄莫辩的年轻面孔,雪白的发,雪白的僧衣,雪白的皮肤,除了眉心那点朱砂和一双妖异的红瞳,浑身上下不沾染半点俗世颜色。 浓稠的阴冷香气中陡然掺了一抹温和醇厚的檀香。他双手合十,行了个非常标准的僧礼,“小僧琅雪,见过太后娘娘。”他的姿态无比谦卑,可嗓音尖利,就像是手指甲剐蹭瓷器表面发出来的,刺得人浑身不舒服却又说不出来究竟是什么地方。 太后倦怠地抬起眼皮子,像是对着所有的东西都意兴阑珊,“是你啊。有什么事吗?” “宁久县周村的大阵破了,饲喂的鬼蛟也被人斩杀,小僧到现场去只找到这个。” 他在怀中掏了半天,掏出一捧碎玉,哗啦啦地丢在了地砖上。 随着里边东西的死亡,这玉也失去了漂亮的色泽,变得跟石头没什么区别,难以想象就是靠它维系这周村那庞大的阵法。 “哀家早已知晓。”对于他的消息滞后,太后娘娘嗤笑一声 分卷阅读45 - 分卷阅读46 绮夜抄 作者:泠司 分卷阅读46 ,“那小杂种跟他短命的爹一模一样。” “是小僧多虑了。”琅雪退开半步,“小声还有一事,听说宣武将军下个月就要回朝了。太后娘娘没有忘记吧?” “自然不会忘记。大师只是为了来说这些个无趣的东西吗?” 那只柔弱无骨的手搭在了绳结上,随时都有可能狠狠拽下。 这金碧辉煌的宫墙之内,每一道缝隙内都是洗不干净的血肉,她不介意再多一些。 “当然不是。娘娘,小僧只是来告知一声,”他闪到屏风那侧,和雍朝太后面对面,牵起一缕长长的黑发,送到唇边,“快到那个时候了。” 被轻薄了太后也不恼,“今年的活祭送到了么?” “就快了……”琅雪还要说些什么,忽地展颜一笑,“有人来了。” 就在他话音刚落,通报的宫人就扬声通报,“皇上驾到。”阉人尖利的嗓音划破了深宫中涌动的暧昧潮流。 “太后娘娘。”这几个字被这妖僧说得恶意无比,无血色的嘴唇开合了几下,从中流淌出来的不像是人话,倒像是蚀骨的剧毒,“看样子这小皇帝……怪喜欢您的。到时候您真的舍得吗?” 说完以后不等对方应答,他又是微微一笑,“有人来了,淫乱宫闱可是重罪,小僧不便多扰,就此告退。” 这妖僧来去无踪,身形散得比衣角上的檀香香气还要快,香气还袅袅残余,人就已经不见了。 “阿绛!” 按宫廷礼仪,就算帝王不是从她肚子里出来的也该叫她一声母后而非这般亲昵的爱称。 他跌跌撞撞地冲进来,明黄色的龙袍上带着外头的清寒和说不清道不明的血腥气,因为跑的太快,好几次都险些被衣带绊倒。 帘后的贵妇人垂下眼帘,表情无悲无喜,如一尊泥塑美人,没有半分多余的情感。 “阿绛,我又来看你了。” 护送帝王车辇前来的大太监无声地闭上眼,离开前还替他们关上了殿门。宫闱间的许多事都不能用寻常人家的道德伦常来推断,他们这些做下人只能闭紧嘴,在其中战战兢兢地讨生活。 堂堂九五之尊跪在她面前,将脸颊埋进柔软布料中,哀哀哭泣,连自称都不再是倨傲的朕,而是更加卑微的我。 “皇帝。抬起头来,不要再哭。”她换了副耐心的语气,柔和平静,只是眼中闪动着古怪的光泽,“你是大雍朝的皇帝,是这天下的主人,还能有谁和你过不去呢?” “有,有的!有人和我过不去!”他仰起脸,眼眶红肿,说出的话颠三倒四,“他们都是毒蛇,我看得出来,他们不过是批了张人皮,底下都是毒蛇,嘶嘶地吐着信子,准备冲上来把我咬死,抢夺我的皇位。”说到亢奋之处,他挥舞着手臂,“朕是九五之尊,是活着的那个人。活着,那些人都死了,朕是唯一幸存的人,朕不会被你们压垮的。” 岁月荏苒,他已经不再年轻了。那张曾经还有几分英俊的面孔因为沉迷炼丹和养生之道鬓角染霜,皮肤松弛得要坠下来。不论如何,他都已撑不起琅雪的“小皇帝”三个字。 而当年和他在深宫中相依为命的妃子却依旧美艳动人,美得都有些太过妖异。 “对,就是这样,有许多人觊觎你的皇位。”她一下下地抚摸着他的发顶,尖尖的指套悬停在他的顶心,“他们都死了,你才是那个活着的人。” …… 通州伏龙县,清江渡口。 在穆离鸦的记忆中这伏龙县应该是个富庶县,今日到此一见确实一派冷清破落景象,就像是遭了天灾一般,大半宅子都空了下来,而那些没有空的也宅门紧闭,弄不清里边有没有人。 清江流经通州,宽阔多浅滩,其间暗礁密布,哪怕是常年在江上讨生活的船夫都容易着了道,遑论新手。可这伏龙县位于通州喉舌之地,又群山环绕,地势崎岖,绕行旱路也是个老大难的问题,所以大多数人还是选择更加便捷的水路。 穆离鸦和薛止大清早来到这渡口便是专程为了寻船夫带他二人渡河。 清晨的渡口清寒,连绵的雾气从江面上氤氲开,过了一刻钟都没有散开,颇有些伸手不见五指的意味。 穆离鸦摇了好久船家招揽生意的铜铃都无人应答。他也不急,继续摇,一直摇到一顶乌篷船里钻出个不堪其扰的男人,拿一双惺忪的睡眼瞪他,脸拉得老长。 “今日不过江,你二位还是快些回去吧。” “船家,某还什么都没说,怎么就不渡江了?” 这身上还带着昨夜未散酒气的船家压根就不搭理他,径直钻回了船里睡他的蒙头大觉。 过了会,另一只船里才钻出个看不下去,也更好说话的船夫,“听你二人口音,是外地人士吧?” “某是江州人士。”穆离鸦简单地报了家门。他从出生到长大都是在江州,没什么不能说的。 “至于这位是……”他看向薛止,停顿了一下,“和某一样,也是江州人士。” 薛止瞅他一眼,但没有太多异议。他虽然是在随州出生的,可因为丢失了六岁前的全部记忆,对这片故土并没有过多感情。 船家面露了然,“我就知道。因为只有外地人才会在这种时候说要渡江。”他犹豫了一下,“这么大的雾,看不清前面的路……” “如果只是担心暗流,那某买下这条船,可以吗?” 穆离鸦取出一锭成色极好的纹银,不动声色地按在了船家手中。 “你会划船吗?”船家拿眼睛乜他,浑然不信这看着娇贵的有钱公子哥儿懂划船。 不等穆离鸦回答,他又自顾自地摇起头,“给多少钱都不行。嗨,这是钱的问题吗?我王老三要是收了你这钱,把船买给你,回去会被自家婆娘戳脊梁骨的。” “怎么说?” 他摆摆手,赶忙攥紧拳头将那块银子婉拒了回去,顺带克制着余光不要往那瞥,显然是心动不已,“小哥儿,看你年纪轻轻的,不知道成家了没有?家中应该还有父母需要奉养吧。我真心实意劝你一句,就算再赶再急也不要在这种时候动渡江念头。” “这大雾天,我们当地人是绝不渡江的。” 穆离鸦没再坚持,将银子收进钱袋里,沉吟半晌,露出个颇有些戏谑的笑,“有心仪对象,却不知对方肯不肯嫁我。” 船家咋舌,“小哥儿一表人才,哪家姑娘不稀罕?既然都快成家了,还是快些回去吧,耽误一两天不妨事,没了命才难办。” 兴许是这大雾天的早上醒了也没事做,这渡口的船夫忍不住多解释了两句,“这种天住在江里的罗刹鬼就会出来吃人。要是不想被罗刹鬼吃掉,就改日再渡河吧。” 伏龙县县令尤斯年上任十多年,兢兢业业,每日 分卷阅读46 - 分卷阅读47 绮夜抄 作者:泠司 分卷阅读47 天不亮就得从床上爬起来听百姓为些鸡毛蒜皮的小事闹上门来要他评理。 即便如此也难以堵住有些人的嘴,比方说他家那个刻薄婆娘,每月只要交上来的俸银少了那么一点,就会拎着他的耳朵大骂他没出息,自己当年怎么想不开嫁了这么个男人。 尤斯年读了一辈子圣贤书,终于在三十五岁那年中了举人,进京赶考考了个不高不低的名次,虽不如状元郎风光,但混了个县令也总好过落第。 县令正七品官员,可七品芝麻官也是分高低贵贱的。若是分到富庶县,不说升迁的机会,日子本身也过得滋润,而这伏龙县就是典型的不毛之地,只有得罪了上头的人才会被贬来,除非天上下红雨,否则这一生的官路就是走到了头。 按大雍朝律令,县令一年俸银七十两,俸粮一百石,听起来颇为丰厚,可面对那一大家子也就勉强温饱,连师爷刘大福都比他要富裕那么点。 为了节省开支,他吃住都在县令府邸,前堂办公,后院里随便收拾出几间房就安置了一家老小,每日吵吵嚷嚷的好不热闹。 这日天还麻黑,他省那点灯油没点灯,摸黑进了公堂,屁股底下那把颇有些年头的黄梨木座椅还没坐热乎,就瞥见桌上好像摆了个东西。 “这是什么东西?” 虽说心头已经有了点预感,可等他摸出火寸条点燃油灯,借那点豆火看清那东西的真面貌时还是忍不住吃了一惊。 是一只扁平铁盒,差不多有成年男子两只手掌并起来那么大,盒子上头烙着一朵半开的莲花。 他额头上冷汗霎时间就冒了出来,用颤抖不止的手打开盒子,捧出里头那封沉甸甸的信封。 信的火封也是莲花样式,看得他险些连呼吸都不顺畅起来。 对这幅场景他真是一点都不陌生。忘了是那一年开始的,总之从某个时期开始,他就开始时不时收到这样的铁盒和没有寄信人的信件,信中用娟秀的小楷工整地写着他们需要他提供的东西:有时是活牲若干,有时是一对装在竹笼子里的童男童女,还有时是金银和兵刃,但所有的要求最后无外乎都是趁着大雾天的夜晚,将他们索求的东西用最简朴的乌蓬小船装好,然后任其逐流。 按信中说法,这些人牲祭品都是用来供奉罗刹鬼的,只有罗刹鬼心满意足,这伏龙县的人才能继续过他们的安稳日子。 如果身为父母官的尤县令不肯乖乖进贡得罪了江中罗刹的话,整个伏龙县的人都要遭殃。 第一次收到这封信时,他心中还保留着些读书人不信鬼神的傲气,怀疑这不过是场闹剧,但就在他刻意忽略信中请求的第三天,清江中的罗刹鬼就像是发怒了一般,大雾经久不散,所有胆敢冒险出航捕鱼或渡江的船只都有去无回,直到他将三十头活猪用乌蓬小船装好,送出了江,第二天那诡异的雾气散去,人们才敢再继续到江中讨生活。 经过这么一遭,他身为伏龙县数千口人的父母官哪里还敢怠慢?究竟什么人能够这样神不知鬼不觉地将信送到县令公堂却从未被人发现?是不是真的是那神秘的江中罗刹?背后的许多东西他不敢去想,也不愿去想,只能做小伏低地用尽全力去满足那一桩桩请求。 好在那边的人也不常提出要求,要的也大多是活牲等物,童男童女这种人牲一年最多要一次。 他撕开信封,开始看这次的对方又要什么东西,但这次,那莲花盒子后头的神秘人索要的东西远远超出了他的想象。 这次他们要一对人头,而且不是普通的人头,是特定两个人的人头,画像就装在铜盘子里,七日之内老法子送入江中。 否则罗刹就要降下瘟疫之灾,将整个伏龙县化为死地。 …… 伏龙县三条胡同有家鲜汤馄饨铺子,每日排着队有人来吃馄饨。 店主胡老汉年近古稀,有着许多老年人的怪癖,比方说这馄饨他每日只做五更天梆子响后的一个时辰,来晚了就算是天皇老子也一份都不多做。 看这幅架势,这馄饨应该就是胡老汉的拿手绝活了,虽比不得御膳佳肴,却有独特的过人之处。本来应该是这样的。 穆离鸦和薛止被船夫训了一顿,改了主意不再渡江,从渡口出来刚好赶上馄饨铺子收摊前最后一波。穆离鸦想着他和薛止还没有用过早点,就从口袋里掏出几个铜钱,打算尝尝这馄饨滋味。 但等两份鲜汤馄饨端上来,哪怕昧着良心穆离鸦都无法夸这馄饨好吃。 这绝不是他从小锦衣玉食的问题,因为连一贯泰山崩于眼前而面不改色的薛止都皱了下眉头。 “你也这样觉得?”像是害怕有其他人听到,穆离鸦小声问。 薛止放下勺子,“……不太好。” 不是不太好而是非常不好。这馄饨皮厚无比,连饺子都要自愧不如,包着的肉馅咸得都有些齁了,菜汤底下还带着点没洗干净的泥沙,除非是味觉出了问题,否则但凡这人正常一些,都不会上着赶着要吃这样的馄饨。 穆离鸦正要继续说些什么,忽然就有人拉开了他们对面的椅子落座。 “……”他收声抬眼,却谨慎地没有说话。 这不请自来的是个白衣僧人。 “二位有所不知,这胡老汉的馄饨铺子是有点故事的。” 哪怕他穆离鸦喜穿白衣,可也不会白成这样,里衣有时是灰色有时是黑色,加上素色滚边总不至于单调。 而眼前这僧人已经白得有些吓人了:除了雪白的僧衣,皮肤和头发都是雪一般的颜色,衬得眉心那点朱砂红得像刺破了皮肤久久不肯滴落的鲜血。 通常来说这样的人被叫做白子,可穆离鸦在他身上感受到了某种危险的气息,至于究竟是什么,他还无法完全肯定。 这面貌妖异的年轻僧人像是根本不觉得唐突,也不在意的铺子内其他人惊异混合着厌恶的眼神,微微一笑,“通州府十多年前发了场水灾。说是水灾也不确切,因为只是大雾,清江波平浪静,也没有什么大波浪。总之那段时间许多船家遭了灾,胡老汉唯一的儿子也折在了里面。” 他坐到他们二人对面的,手中也端了个烧陶小碗,里边盛着的是和他二人无异的胡氏馄饨。 他的手腕很细,腕子骨突出来,中间形成个小小的凹陷,纤长素白的手指慢慢舀起碗里卖相甚糟的馄饨,吹凉后送进嘴里细细咀嚼,像是在品尝什么珍馐佳肴似的。 等到一只馄饨下了肚,这看着弱不禁风的僧人像是终于有力气继续说话,“这馄饨铺子是胡老汉儿子生前几位朋友筹钱给他开的。老汉上了年纪,因为儿子的事哀毁过度,老眼昏花,又没有人帮忙做事,所以总是丢三落四,二位公子吃不惯也是应当的。” 分卷阅读47 - 分卷阅读48 绮夜抄 作者:泠司 分卷阅读48 穆离鸦冷冷地注视他,薛止想要拔剑却被他轻柔地按住了。 因为在渡口的那一席话,薛止对他的态度较往日多了一丝微妙。 他的手指很冷,薛止迟疑了片刻,松开剑,有些慢地回握住了他。 “打扰二位公子了。” 吃完了一整碗馄饨,白衣僧人站起来飘然离去。 “这事没完。”穆离鸦低声说,“他还会出现。” 他的预感很正确,这诡异的白衣僧人像是和他们二人卯上了似的,到哪都阴魂不散。 吃过了馄饨,他二人去找客栈歇脚,没想到排在前面的就是这白衣僧人。 “两间上房。”穆离鸦看都不看他,越过他径直去和掌柜的说话。 掌柜的做了这么多年生意,隐约察觉到这几位客人之间可能有些过节,一面希望他们不要在自己店里惹事,一面遗憾地说:“公,公子,只剩一间上房了,要不你二位凑合一下?” 他和薛止都是男子,就算在一间房凑合也不成什么问题,更何况先前住店也都是这样,只是今日突然想要分开住。 在他之前,一只苍白的手插了进来。 “掌柜的,小僧先前要了一间上房,是吗?” 掌柜的闹不清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他说什么就是什么,“是是是,我家一共四间上房,这位……大师来之前还剩两间,大师要了一间就剩一间。” 为了证明自己所言非虚,他立刻从抽屉里掏出最后一块木牌,“公子,这是最后一间上房的……” “不必了。”这面貌迥异的僧人柔声道,“小僧想与公子交给朋友,这上房就……让给公子了。” 店家掌柜的额头上的汗出了一层又一层。 面对这白衣僧人他总是会感受到某种本能的恐惧,可再仔细看又什么都看不出来。 “不说谢谢么?” 在这白衣僧人凑近的瞬间,穆离鸦屏住呼吸。他袖子里藏着的那东西剧烈地震颤着,比在周家祠堂里那时还要剧烈,还要不安。 他在这个处处透着诡谲的僧人身上感受到了某种同类的信息。说是同类,却又比他身上流淌着的要浓烈太多。 没有被其他血脉稀释或是掺杂的,纯粹的妖物。 “穆公子?” “你是什么人?” 穆离鸦只问了这一个问题。 雪发僧人朝温和地行了个僧礼,“小僧琅雪,早年曾听过穆家大名,一直心存仰慕,今日一见,不愧是那位大人的子孙,果真风度翩翩。” “希望公子能考虑一下小僧的请求。” “不必了。” 穆离鸦这一句话堪称击玉敲金,哪怕是琅雪都震了下。 “我交不起你这个朋友。” 他着重了“朋友”两个字,眼中漫起些旁人所难以理解的痛苦,“在所有的事情结束以前,我不会有一个朋友。” 这是他第一次清晰地在薛止以外的人面前表露出别的情绪。 琅雪并未被他这幅激怒,反而有些不解地偏头,“那这位薛公子呢?”他的眼神分明在说他什么都知道,可做出来的事带着股可恨的无辜,“他可是……一直一直看着你呢。你这样说也不怕他伤了心……哦,也是,他不是你的友人,从来都不是。真怪诞。” 提到薛止,穆离鸦那副冷肃的外壳陡然有了一丝裂缝。 “和你有什么关系?” 琅雪竖起一根雪白的手指轻慢地晃了晃,“嘘,我都知道的。”他发出嘘声的模样活像蛇类嘶嘶地吐着信子,用沙哑柔滑的嗓音低声说,“我知道的,人的欲望是瞒不过我的,我只要这么闻一闻就知道你们心里头有怎样丑恶的欲望。我都知道的。” “你想不想知道,他对你的欲望是怎样?”他居然还眨了眨眼睛,根根近乎透明的长睫毛如蝴蝶的翅膀般颤动,“他在忍耐,一直在忍耐。人真是古怪,明明都那么渴望得到了,要是小僧的话,想要的东西就会去掠夺,得不到就宁可毁了,绝不会眼睁睁看着它出现在自己眼前却不肯触碰。蠢货。” 听完他这一席话,穆离鸦非但没有出言反驳,反倒安静地垂下眼帘,像是正在细细考虑他所说的法子。 琅雪只有一点没有说错,那就是妖怪的本能是掠夺。 越是大妖怪就越是张狂霸道,想要什么就去掠夺,至于被掠夺的那一方是什么意愿,他们是绝对不会去想的。 “反正是你的话……” 僧衣本是清净与庄严的象征,可穿在这雪发妖僧的身上半点庄严肃穆的意味都没有。 他的身上带着一股浓郁的檀香,就像是经年累月在佛堂中受烟火熏陶,已将这香气染进了骨子里,怎么都无法洗去。 “穆公子不会忘记了吧?”琅雪眉间的朱砂更加殷红,连带双唇都泛起一丝薄薄的血色,“你身上流着我们的血,你是我们的族类,这是你永生永世将要背负的烙印。活在人群之中,按三纲五常那套行事你觉得不累吗?” 兴许是穆离鸦这幅被说服的姿态取悦了他,他越发张狂起来,“天道,天道算什么东西?穆家灭门的事,你就这么忘了么?” 提到“天道”二字,穆离鸦猛地睁开眼睛,眼神清明无比,哪里看得到半分被蛊惑的迷惘? “就你也配提天道。”他说话的声音不算多大,却带着股不容辩驳的力道。 巨蛇张开了它狰狞的大口,他闻到了那股浓厚的檀香都难以掩盖的腥臭。 这是死人和杀戮的味道,而真正得了道的高僧身上绝不会有这种令人作呕的气息。 护国寺的惟济大师曾到穆家为薛止招魂。穆家侍女都是成了精的鸟妖,在面对这位据传少年也曾降妖除魔的大师时却没有半分畏惧,纷纷都说大师宅心忠厚,不愧是大师。 他被父亲牵着去见了一次惟济大师。他以为会见到多么气派的人物,就像那些总是跪在自己家门前的那些人一样,可现实却让他失望。 “就是这个孩子?” “他今后会怎么样?” “命途多舛,怎么算都不是个好命格。”穿破旧袈裟的干瘦和尚笑眯眯地朝他招了招手,“小九儿,过来我这里。” 虽然听不懂那几句话的意思,可听到父亲的叹息声,他本能地知道这不是什么好话,只好攥紧了父亲的手,怎么都不肯放开。 可父亲却主动抽回了手,将他推向了那陌生和尚,“去吧,我总不能护着你一辈子。” 真正的佛门中人,慈悲为怀,时至今日他都难以忘记那股子混合着香灰的草木芬芳和那只枯瘦但温暖有力的手。 “我不配谈天道,那你配吗?”琅雪冷不丁地贴近,两人离得极近,冰冷的气息喷吐到他脸上,猩红的瞳仁里倒映着他的倒影。 “离他远点,否则我 分卷阅读48 - 分卷阅读49 绮夜抄 作者:泠司 分卷阅读49 就把你的头切下来。” 就在他失神的这么一瞬间,薛止的剑已经架到了琅雪的脖子上,剑锋贴在他毫无血色的皮肤,已经浅浅地陷进去了一点。 这冷血冷情的妖物流出来的血竟然是纯正的深红而非其他人预想中的惨白,此刻正滴滴答答地顺着血槽滑到地上。 “就凭你?”琅雪没有回头,可就像是头上长了眼睛,即使是在他身后,薛止也能感受到那股极不舒服的被窥伺感,“就凭你这个凡人?对了,你有……” “阿止不行的话,那这个呢?” 穆离鸦抬手,挡住了琅雪越凑越近的面孔。 “我要是你的话,就不会这样不识时务。”他微微一笑,笑容中满是先前从未展露过的狂气,“我连设下困龙大阵的那位都敢得罪,你这种成了精的白蛇我还不放在眼里。” “这……” 最初的震惊散去,琅雪看清了穆离鸦握在手中的那东西。 他袖中藏着的那把精巧短剑格在琅雪的脸上,而他的眼神冷酷得犹如刀锋。 短剑上缠绕着又白布松开了一些,在场每一个人都能够彻底看清那把剑的真身。 布条上工工整整地抄写着《金刚经》,每一字每一句都深深地刻在穆离鸦心中,要他永生难忘那一晚凄清的月光和痛彻心扉的哀恸。而剑是一把比匕首大不了多少的剑,和薛止那把截然不同,剑鞘镶金嵌玉,细细的金丝错成火焰纹,从这头烧到了那头,如阿鼻地狱中的业火,极尽奢华,最引人注目的当属正中嵌着的那颗碧色宝石,闪动着要人胆寒的妖艳色泽。 即使尚未出鞘,上头蔓延出的青色火焰也不容任何人小觑。虽感受不到分毫温度,可落在妖物身上就如同蚀骨的剧毒,很快就带起皮肉烧焦的滋滋糊臭味。 琅雪的眼神登时变了。他身法如踏云,在整张脸皮被一分为二之前,翩然退到两步开外。 “罪过,看来是小僧冒犯了。”他顶着那道难看灼伤,声音中终于透出一丝丝惊慌,“后会有期。” …… 等到穆离鸦和薛止收起剑,掌柜的已经吓成一只鹌鹑。 今日大概是流年不利,不该开张营业,不然也不会先是这诡异的白衣僧人突然上门要住店,转头又和新上门的客人差点打起来,而且就他听到的那一点支离破碎的话语,这两位好像都……都不是人?这么一想他的脑袋就要炸了,赶也不是留也不是,老天爷专程来这么一出不是玩他是什么?他一家老小都指着这间客栈活,思前想后,张嘴却是这么一句话,“……二,二位还住店吗?”说完他简直想打自己一嘴巴,看看他说的什么东西。 穆离鸦瞥他一眼,“住的。”就算他心里再怎么不痛苦也还不至于和这么个无辜的凡人计较。 可再多的话都说不出来了,他心头郁结着一股经久不散的仇恨和怨气,带出了他被强压在骨子里的邪性。琅雪说得没错,他不是人,不应该被凡人的道德伦常束缚,但是他也不是纯粹的妖怪,这几年里,他越是想,就越是陷得深,慢慢地,他开始刻意不再去想这些东西,不再去想自己究竟是什么东西。只要能完成与天道的那个约定,他什么都能做,哪怕是抛却尊严。 察觉到他情绪不对,薛止挡在了他和掌柜的中间,“带我们上去。” 他的神态很冷,当中蕴含着一种让人闭嘴收声的力道,掌柜地看了两眼,即便还是瑟瑟发抖,可脑袋又重新开始运转,“孙小五,带……二位客官上楼去。” 后来的那些事穆离鸦记得不太清楚。他只记得薛止拉着他的手,在他耳边轻声说了两个字,“我在。” 薛止还在这里。被他从死人堆刨出来,用尽一切救活的那个男孩还活着就好了。他这悲哀的一生里,最后只剩下这么一点好事,而就算为了守住这么一点东西他都不得不受尽苦楚。 “我恨。”他胸腔里有一把火燃烧着,这么久了都从未熄灭。 他一贯以笑面迎人,给人的印象除了偶尔爱开开玩笑什么都不剩下,直到如今,琅雪那饱含恶意的一席话这张寡淡得没什么滋味的面皮被撕了下来,露出底下狰狞的样子。 “我没有哪一天不恨。”他低声说,短短八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 如果这所有的事情没有发生,那么他仍旧是他的穆家大少爷。天下,人道,暗涌的政治斗争,还有这大雍朝的命脉又和他有什么干系? 他这一生所求只有为薛止找回丢失的那一魂一魄,本来是这样的。 “我都知道的。” 薛止想,他怎么能不知道呢? 相依为命,在暗无天日的地下洞窟,整整三年,能够外出的只有月初和月末的日子。 他怎么能不知道这个人心中燃烧的憎恨和邪性,以及这些随血脉与生俱来的东西是怎样被一点点时间和他自己磨平,最终变成了现在这幅模样。 世人只知道穆家一夕覆灭,只剩下一个下落不明的幼子,却没人知道这唯一幸存的少年过着怎样的日子。 贪婪的人打得一手好如意算盘,想要趁火打劫,抢夺穆家铸造的那些神兵,如蝗虫一般纷至沓来,都想着要怎样从死人身上分最后一口肉。可他们能料到的穆离鸦又怎么料不到?穆家剑祠只有穆家人的血能够开启,他带着薛止进了剑祠,在做完了所有想做的事以后,他彻底封闭了剑祠的大门。 整整三年,他们都在山里的洞窟里为那些死去的人守孝。 说得好听是守孝,说难听一点,他是在活生生把自己变成另一个人。 这一年穆离鸦只有十七岁,而他稍微大一些,十九岁。两个少年怀着满腔不知如何发泄的愤怒与仇怨,在山中日复一日地做着同样的准备。为了复仇。 小二把他们带到客房就逃一般地离去了。穆离鸦垂头坐在椅子上,搭在桌上的那只手,手背上浮起条条青筋,只怕一时不慎就会将桌子彻底掰碎。 “我有事想要问你。” 他的眼神亮得有些些反常,薛止心头警铃大作。 “你问。” 但是他不会对这个人说谎,永远都不会。 穆离鸦笑起来,那笑容里毫无欢愉,反倒有几分模糊的痛楚,“他说的是真的吗?你真的在忍耐吗?” 的就是这两个人。”像是怕捕头不信,到手的赏银飞了,他又抬高了声线,大喊了一句,“您瞧瞧,普通人能有这份气度吗?” 为首的那个红衣捕头没了立刻说话,仔细对着画像看了一会。 这画九成九是出自师爷刘大福之手,空有神韵没有形体,墨迹斑驳,鬼知道刘大福到底怎么自诩才子的。但就算是这样两张画像也能看出是两个俊逸的年轻人。 他看着眼前这二人,差不多都是人 分卷阅读49 - 分卷阅读50 绮夜抄 作者:泠司 分卷阅读50 中龙凤级别的人物,心里差不多也信了**分,大手一挥,朝手下捕快吆喝,“统统给我抓起来!” “把他们都给我抓起来……” 等了半天都不见手下的人行动,红衣捕头就耐着性子又喊了一嗓子。他以为喊完以后他们就会醒过来,可看样子他们还在面面相觑,谁都不敢主动上前。 “你们在怕什么?”捕头想半天也只有这么个解释,说完连他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对面才两个人,你们都不嫌丢人?” 在他看来二人中唯一算得上威胁的就是提着剑的薛止。 不论薛止身手如何,都说双拳难敌四手,这边加上他一共有九人,一人出一只手也能轻易把他两人制服了。 “那个人,”为首那个捕快垂着头,“他……唉,不好说。” 和托关系插进来的绣花枕头杨捕头不同,他们多少都跟着师父练了几年武。 习武之人的本能使他们畏惧薛止身上的某些东西。但他也不好意思跟杨捕头说得太清楚,否则就成了当着外人的面下他的面子,今后只怕要被穿小鞋,“反正不是普通人。” “一群没用的饭桶!”杨捕头气得踢了为首那人一脚,“干什么吃的?连抓个人都不会了吗?” 他一把夺过麻绳,绕过薛止,打算先把看起来相对好对付一些的穆离鸦制服了,然后用他做人质威胁那黑衣人就范。 穆离鸦巍然不动地坐在凳子上,头低得很下,看不见脸上的表情。 没看手指按在桌上留下的浅浅痕迹的杨捕头心中纳闷,怀疑他是不傻了,又觉得这样方便他绑人,忙不迭地拿绳子往他脖子上套。 殊不知已犯了薛止大忌的捕头还没碰到穆离鸦,一把剑就险些将他的整只手切下来。 麻绳落到地上,他捂着流血的手腕,气急败坏地嚷嚷开了,“小兄弟,你身为通缉犯,名字都挂在了悬赏榜上头,现在拒捕可是在自讨苦吃。” “不许碰他。” 除了对一个人,薛止为人处世一贯冷戾。说到底他是被半人半妖、行事又一贯大胆的穆弈煊带大的,就算要犯杀戒也不会皱一下眉头。 现下他阴恻恻地盯着杨捕头,动怒带出几分阴森鬼气将他眼瞳染得血红,“你哪只手敢碰他,我就把你哪只手切下来。” 杨捕头手上动作登时停住,嘴角一拉,扯出个假得不能再假的笑来,“怎么着,还敢威胁你大爷我了?” 薛止从不是个话多的人,先前那一整句话都足以称得上惊世骇俗。 兴许是在他好不容易决定坦露心迹时被人打断,兴许是穆离鸦那糟糕的状态影响到了他,他感到无比的急躁,急躁得都有些不像他本人了。 “不要急。” 穆离鸦扯住他的袖子,轻轻摇了摇头,“跟他们走。”那股疯狂的劲头还残留在心尖上,可人已渐渐清醒了过来。 薛止盯着他,像在确认他是否还安好。 他用只有他们二人能够听清的音量说,“跟他们走……咳咳咳。”话还没说完,他就咳起嗽,一连咳了好半天,咳到嗓子都哑了,“我怀疑……和那东西有关。” 提到那东西,薛止缓缓闭上了眼,剑尖也无力地垂下。这是他们的命。 那股气势一旦散了,都不用杨捕头喊,其余的捕快们都能立即察觉,一窝蜂地涌上去将人捆了个囫囵。 等到薛止被捆好了,杨捕头一把抢过他的佩剑。这把剑远比看起来要沉,他差点就拿不起来。 对于剑鞘上没有镶嵌宝石一事他极其的不满,“应该能换几两银子。”他威胁地扫了其余眼观鼻鼻观心的捕快一圈,“谁都不许把这事声张出去。” 薛止露出嫌恶的表情,知道这把剑对薛止来说意味着什么的穆离鸦眼神中也透着微妙。若是穆家别的剑就算了,偏偏是这一把。 更何况“最多值几两银子”这种话让昔日那些带着天下各地奇珍异宝来穆家求剑的人听了的话,只怕连心头血都要吐出来。 “捕头小心有命拿没命使。”就算被人捆着,穆离鸦的口吻中也带了几分傲慢,“这把剑可不是什么人都能用的。” 杨捕头正在兴头上,哪里听得进人给他泼冷水,“都要脑袋分家就别逞什么口舌之快了。” 他说得没错,县令大人急着找这两个人就是为了砍头。都要成死人的家伙再拿这些身外之物有什么用?还不如给他换几两银子去讨小娘子欢心。 …… 被押进衙门的一路上,沿途百姓都忍不住纷纷围观。这伏龙县就这么大快地方,邻里街坊都是熟人,想看看是什么人作奸犯科,日后好擦亮眼睛。 “看什么看!”杨捕头最不耐烦被人围观,没什么好声气地赶人,“没看过追捕逃犯吗?看什么看,小心犯眼疾。” 伏龙县就这么大点地方,没一会就到了衙门。 “我去通知县令大人,你们把他们带到牢房里关起来。”杨捕头这个人大本事没有,邀功请赏的本事倒是一等一,一进衙门心思就活络起来,想着独占功劳,“出什么问题就给我洗干净脖子等着。” 伏龙县衙门的牢房建在后院的地下,几个小捕快认命地押着他们到进去关好。 被推搡进牢房以后,还不等穆离鸦揉一下被捆出印子的手腕,沉重的铁锁就咔哒一声落下来。 “县令大人一会就来,之前就老实点。”说话的是个年纪不大的少年捕快,一张稚气未脱的小脸强撑出大人气概,看了着实可笑,“别折腾了,你们出不去的。” 穆离鸦懒得搭理他,而薛止精神很有些不济,随便找了块靠墙角的地方,就着潮湿冰冷的稻草垫子坐下。 这地牢很有些年头了,墙上留着些像是被挠出来的又像是又什么尖利的东西刻下的斑驳痕迹,仔细分辨的话,石砖之间的缝隙里残留有棕黑的陈年血迹。 空气中凝结着久久不散的血腥气和腐浊臭气,就像是有什么东西在渐渐腐烂。穆离鸦坐到薛止身边,薛止抬起眼皮子看了他一眼,却没有说话。 虽说薛止只说了一半就被杨捕头他们打断了,可那前半句话已说得很清楚了,他对他并非一点心思也没有。 不论之前他隐约感知到了什么,都只是他一厢情愿的猜测,只有等到薛止亲口承认…… “我……”他才刚开口,突然瞥见薛止的脸色,想到那把被杨捕头偷偷带走的剑,心中就像压了块石头,“……抱歉。” 牢房内阴暗得很,只有火盆里微弱的火光做照明,待得久一些就会失去对昼夜的感知。也不知道他们等了多久,外头才隐约传来人说话的声音。 “县令大人,人已经带回来了。”是那谄媚的捕头。 “你确定是这两个人?” “我确定。” 分卷阅读50 - 分卷阅读51 绮夜抄 作者:泠司 分卷阅读51 捕头顿了下,“您见到那两个人就懂了。” 随着一阵拖沓的脚步声,说话的人渐渐地靠近了。 走在正中的是个一脸愁苦相的中年人。如果说贪官大都生得一副弥勒佛似的富态像,那这中年人就是活脱脱穷鬼样:倒八眉毛单眼皮,鹰钩鼻子薄嘴唇,肤色蜡黄,鬓角染霜,官服不起眼的地方打了个补丁,开口就是股熏得人要晕过去的迂腐书生酸气。 “在下伏龙县令尤斯年,二位多有得罪,还请不要见怪。” “尤县令。”穆离鸦换了个舒服点的坐姿,“您这样大费周折地把我二人抓来,是有什么事吗?” 他坐在地上仰视尤县令,神情自然,不带分毫怯懦,反倒是被仰视的尤县令眼神躲躲闪闪的,“也……不算什么大事。就一点点小事想要和二位商量,二位不要太过惊慌。” 都把人抓到大牢里关着了还不叫大事。穆离鸦对这尤县令空口说鬼话的本事可谓是佩服得很,但他这会儿心情不大好,没空陪他继续演下去,“小事?我怎么听你这位好捕头说,是要把我们抓来砍头啊。”他做惯了大少爷,过去只有他蒙别人的份,哪里轮得到这畏畏缩缩又没出息的书生骑到他头上。 一提到砍头尤县令的脸色就变了,狠狠瞪了杨捕头一眼,杨捕头缩着脖子,“一时说漏了嘴。” “我也不想的……但是不这样做,这伏龙县就要毁于一旦了啊,二位也不忍心看着几千口人死于非命吧。” “噢?”穆离鸦仍是那副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趣的模样,“是江中那罗刹鬼提的?” 看样子这两位知道的比他想得还要多,尤县令戏演不下去就开始哽咽,“……江中的罗刹鬼要你和那小哥儿的人头,装在铜盘子里,七日之内给送过去,不然就要在伏龙县降下瘟疫。” “要恨就恨我吧,我实在是逼不得已。我是罪人,是草菅人命的昏官,你们恨我就好了。” 他是伏龙县数千口人的父母官,在两条人命和数千条人命之间,被逼着选择了后者。 像是害怕再面对那双冷醒的眼睛,尤斯年又匆匆说了两句话,“有……有什么想吃的就跟阿询说,我会尽可能满足你们。除了让你们从这里出来。”说完就跌跌撞撞地跑了。 那名叫阿询的少年捕快盘腿坐在地面上,摆出副拒绝和他们交流的晚娘脸,“别打我的主意,就算你们是皇亲国戚我也不会放你们走的。 “你们也不要怪尤县令。谁让你们命不好呢?偏偏被那罗刹鬼看上了。”他嗤笑一声,显然是个心硬的,笑完了又觉得不大好,语气稍稍放软和了一些,“说吧,晚上想吃些什么?吃饱了好上路。” 尤斯年走了没多久,丰盛的断头饭就被送了进来。 送饭的是个满头稀疏白发,走路颤颤巍巍的老太太。老太太一手拄着拐杖,一手提着沉重的食盒,慢腾腾地挪到了大牢深处。 她实在是太老了,身体都萎缩成小小的一团,穆离鸦看着都怀疑她会被食盒拽着摔到地上去,只能不动声色地指点了一下正在走神发呆的少年捕快。 那名叫阿询的少年瞪了他一眼,赶忙上去迎接。她枯瘦的手指缠绕在他的手腕上,“扶我过去。” “老夫人,您这是做什么?送饭让别人来不就行了?” 阿询扶着她到牢房跟前,她努力睁大双眼,“就是这两个孩子?” “嗯,是他们。” 老太太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我儿作孽,作孽啊。” 她浑浊的眼睛里包着一汪泪,“作孽啊。我老了,管不了他了。他作孽会遭报应,我不能就这样眼睁睁看着他做坏事。” “老夫人,您来送饭可以,但是我不能因为您央求就放他们走。”阿询面露不忍,可说出来的话还是那么冷硬,“对不住了。” “我知道,我知道的……你有你的立场,要是老婆子不知廉耻地求你,你也难办。” 她真的是个再普通不过的老太太:她应该是有病的,面色蜡黄,嘴唇泛紫,牙齿掉光了,包着的嘴巴一动一动的。 可就是这幅不掺一丝虚情假意的哀恸模样让穆离鸦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曾几何时,他也曾用尽心力侍奉在另一个人的病榻前。 “祖母快死了,没办法护住你们了。”她那时已经连坐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但心里想的还是自己的儿子和孙子,“我的小九儿,去给我把那盏灯点上。” “不,我不点。”他哭得满脸是泪,拼命摇头,“我不点。我之前不知道……现在我绝对不会点了。” “别哭了。”她想要给他擦泪,试了好多次,怎么都抬不起手,最后还是无可奈何地放弃了,“跟个花猫儿似的。” “祖母,求求你不要死,只要你不死,要你的小九儿做什么都可以。” 他少年丧母,父亲又太过忙碌,是祖母不嫌他不吉利,一点点把他带大的。他原本以为像祖母这样厉害的大妖怪能活好多好多年,他以为……不论他想了什么,总之都不会是这样子的。 想到他的祖母,他心里又是一酸,再多刻薄话也说不出来。 他看着尤老夫人打开食盒,将里头装着的东西隔着栏杆送了进来。 “……老夫人费心了。” “是我老尤家对不住你们啊。”泪水顺着她脸颊上深深的沟壑流下,“好孩子,是我教出来的不孝子害了你们啊。” 三层红木食盒里装着寻常人家连过年都不一定能享用的鸡鸭鱼肉和白米饭,甚至还送了一小壶酒。 “老夫人赶快回去吧。”见食盒空了,他温言劝诫,“这大牢里阴气太重,免得伤身。” 送走尤老夫人,他取过筷子,随便拈了块酱鸭吃到嘴里。不知这酱鸭味道如何,他下意识就皱起眉头。 少年捕快阿询注意到这茬,没忍住开口刺了他一下“大少爷嫌这饭食粗劣,吃不下?” 他懒得跟这半大小子计较,“你想吃就拿一半去。” 阿询盯着他看了半晌,确定他不是在说谎后,拢过那碗白米饭和酱鸭,大口大口地扒了起来。 少年人正是长身体的时候,这伏龙县又是个远近闻名的穷县,百姓连吃饱肚子都成问题,更不要提鸡鸭鱼肉地享受了。 这头阿询饿狼一把狼吞虎咽,穆离鸦端着另一碗米饭和肉菜去到薛止身边。 薛止的精神比上一刻看起来更差了,他试探性地摸了摸薛止的额头,意料之中的高热。 穆家以魂铸剑,剑灵便是铸剑用的凶魂恶鬼。薛止和剑中恶鬼共享魂魄,眼下剑丢了,他身体里的那一魂一魄自然不可能安分,而一闹腾,遭殃的就算薛止。必须早日把剑找回来。他心中阵阵绞痛,面上却半点不显,从薛止怀中摸出小瓷瓶,到出 分卷阅读51 - 分卷阅读52 绮夜抄 作者:泠司 分卷阅读52 红色的药丸喂进他的嘴里,然后又从怀中取出个铜做的小玩意。 林大夫送了他个小工具,约莫一根指节那么长,内里中空,一侧尖一侧平,方便他取血做药引又不至于割伤筋脉。 血流进薛止的嘴唇之间,药效立竿见影,他睁开眼睛,有些茫然地注视着穆离鸦。 “先吃饭。”他看出薛止有话想说,“我已经知道了,等你好起来我们再慢慢说。” 薛止慢慢点了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 外头还有那狼小子看着,说点话都不大方面,他的手指擦过薛止的嘴唇,悄声说,“太阳下山以前动手。” 会跟杨捕头他们来并不代表他和薛止会认命地在这伏龙县衙门被砍头献给那尚不知真假的罗刹鬼。 在薛止吃饭的同时,他揭开了酒壶的泥封,就着壶喝了起来。 这酒大概是先前伏龙县还没有这般贫困时酿的,酒香醇厚,带一点点辛辣,淌过喉咙的时候像燃起了火。 送酒的人大概想的是,喝醉了再上路就感觉不到痛了。想到这里,他冷笑一声,就壶底沉淀的残渣随意地泼在地上。 那边的阿询吃饱了,看他的眼神没有那么饱含敌意,“你喝醉了?” “你觉得呢?”他舔了舔嘴唇,眼神亮如鬼火,“你觉得我在借酒消愁?” 阿询本能地侧开脸,不敢看他这幅妖异的模样,“我……我不知道。” “毛头小子。” 他非但没有醉,反而更加清醒。 如果喝了足够的酒就能麻痹心里的痛楚的话,那大概全天下的酒送到他面前都不够。 …… 一般斩首行刑都是选在正午。 正午是一日之内阳气最重的时刻,在这时犯杀戒的话刀下亡魂也不会变为厉鬼回来索命。 但这件事拖得越久越不利,夜长梦多,加上尸体容易腐败,他们只能赶在太阳下山以前就将人拖出来砍头,然后用铜盘子装了,乘着入夜送入江中。 可不论做了多少次这种事,尤县令那颗早就被染黑了的良心都不无法觉得好过。 他想起很久以前那对被他用二两银子从一户穷困人家手里买过来的童男童女。这对小孩子才丁点大,被他喂着喝了点米汤就不再哭嚎,黑不溜秋的眼珠直愣愣地盯着他,在被他装进竹笼子那会还以为自己跟他们闹着玩,咯咯地笑。他越看越手软,最后是他那心狠的婆娘拉开他,将他们塞进了笼子,带到了江边,供奉给点名要童男童女做人牲的罗刹鬼。 这画面反复缠绕在他的心里,过去了好多年都难以忘怀。他是罪人,是害死了无数人的罪人,可他又救了整个伏龙县,没有他的话,罗刹鬼发起怒会杀死更多的人。 太阳逐渐沉进西边那条线,眼见最后一丝余晖都要消散在黑暗中,尤县令带着身边几个亲信,在后院的旷地上就准备行刑。 刽子手是县里的屠夫。杀猪的人身上煞气重,做这些事不怕被小鬼缠身。 “人呢人呢?” 尤县令左边眼皮跳得厉害,强打精神大声质问手下人怎么还不把那两个人押过来。 在官府做事的多少都知道些那莲花盒子后头的事,而知道的越多就越深信不疑,哪里敢跟这神秘的鬼神抗争。 “马上就带过来了。” 说话的是尤县令身边的刘师爷。 这刘师爷连尤县令都不如,读了大半辈子圣贤书,读得狗屁不通,连个举人都考不上,只能在这伏龙县当个师爷糊口,先前那堪称妖魔鬼怪的画像就是出自他之手。 “快些快些,要是……”尤县令缩了缩脖子,“唉,来了。” 被衙役押来的那两人皆是五花大绑,眼前蒙着根黑布条。据传只要用黑布蒙住了眼睛,枉死之人就不会知道究竟是谁害了自己,回魂夜也找不到仇家。 本来他们打的是这么个主意,但他们谁都没有料到,变故来得如此之快。 青色的火焰凭空冒出来,飞速蔓延,将他们手脚上捆着的绳子烧了个干净却没有伤及他们本人。 一旦没有绳子的束缚, “快,快给我抓住他们!”尤县令心叫不好,赶忙叫人过来帮把手,“别让他们跑了!” 他心虚得厉害,喊到后来自己底气都不是很足。 可这群衙役捕头哪里是薛止的对手?薛止连眼睛上蒙着的黑布都没有摘,光是听声辩位就赤手空拳地掀翻了两三个衙役。 穆离鸦揉了揉手腕上被绑出来的红痕。他皮肤白,那深红的痕迹落在上面更显触目惊心,估计好长时间都难以消去。 尤县令哪里想得到这两个轻而易举就被底下人绑来的年轻人居然这么有本事。 眼看白衣的那个慢慢地朝自己走来,想起自己先前要对这两个人做什么,他心头警钟大作,全靠最后一丁点骨气才没有即刻跪下。 “尤县令,某想和你做个交易。” “什,什么交易……?”尤县令抖得像只小鸡仔,只要不杀了他,哪怕让他做牛做马他都会答应。 穆离鸦目光缓慢地把这里每一个人都看了个遍,“某还没有想好。”他唇角一勾,“先让那个姓杨的捕头出来,某有样传家宝落到了他手里。” “杨捕头?他不就在这里……”尤县令话说到一半突然闭上嘴,“你们谁看到了杨捕头?!” 直到这个时候在场的人才注意到这么关键的场合杨捕头居然不在,实在是有些反常。 “不知道。” “我也不知道。” “说起来,我最后一次看到他都好久以前了。” 他们这头七嘴八舌,那头尤县令心里烦得厉害。 天知道没有按时供奉的话那江中罗刹会做出什么事来。但如果他硬要制服这两个人,大概也讨不到什么好。 “你们都给我闭嘴!你你你,你平时不是总跟那混小子在一起的吗?你都不知道他去了哪里?” 他心里虚得厉害,连带着眼皮突突跳动,像是有什么极度糟糕的事情已经发生了。 面对这一整出闹剧穆离鸦都不过冷眼旁观,“尤县令,你手下的人,你自己都不知道吗?” 听出这话里的讥讽,尤县令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心里火烧火燎的。这两个人是得罪不起的,他没别的法子,只能将火撒在了那几个捕快身上。 “都什么时候了,知道这败家小子去了哪里的快点站出来,你,对,就你,还要我重复第三遍吗?” “大,大概在房里睡觉吧。”那平素和杨捕头走得近的捕快硬着头皮站出来,脸色难看得都要哭出来了,“他……他早上还在跟我抱怨,抱怨说每天起得比鸡早,还……还没几个钱拿,真是苦,苦不堪言。我真的只知道这么多了。” 这杨捕头是尤县令老婆娘家弟弟,武练得稀稀 分卷阅读52 - 分卷阅读53 绮夜抄 作者:泠司 分卷阅读53 拉拉,平日里就最喜偷奸耍滑,说出这么一席话也不足为奇。 面子里子掉了个干净的尤县令恨铁不成钢,长吁短叹了一番,颇有些狼狈地说,“你快带我们去找他,找到了看我不给他好看。” “尤县令先走,某和阿止马上跟来。”穆离鸦莞尔,“某要的东西还在杨捕头手上,为了这个都不会逃走的。” “好,好的。” 穆离鸦没再搭理他,“阿止,可以了。” 他手搭在薛止手臂上,薛止如梦初醒,抬手摘掉蒙眼的黑布,有些不适地眨了两下眼。 尤县令走在前边,心里七上八下,走得一步三回头,正好看见了这样的一幕:天边那血色的残阳像干涸的血迹,薛止半边身子站在刑堂屋檐投下的暗影里,半边身子浸没在黯淡的血光中,深刻的五官被无限模糊,只剩一双透着猩红的眼珠格外醒目。这不是人,是地狱来的恶鬼,他打了个寒噤,迅速把脑袋扭回去。 过了许久,那两个人才跟上来,让他心里稍稍安定了一些。 “你说杨捕头拿了你的传家宝,那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穆离鸦看了眼暗沉沉的天,简略答道:“一把剑。” 有些捕快是早上跟着杨捕头去客栈的,见过那把剑,都忍不住多看了他两眼。 在他们看来,那把剑不起眼得很,不像是很值钱的东西,说是传家宝未免太过夸大了。 尤县令也想到了同样的东西,“很值钱?” 穆离鸦瞥他一眼,像是在说你问这个做什么。 “就是问问,问问。” “你听说过江州穆氏吗?” “没听……等等,我想想,”尤县令总觉得在哪里听过这四个字,绞尽脑汁地想,“我想起了,我曾在话本里读到过,绝世好剑何处寻,江州云深穆氏隐,是这个穆?” 那话本讲述了一位年轻剑客满门灭尽,隐居与深山之中苦练剑术只求一朝为报仇雪恨的故事。 剑客的仇人是一教之主,与妖鬼邪祟勾结,若是光凭剑术的话只怕连对方的衣角都无法碰到。他不得已踏上了寻求神兵利器的道路,而江州穆氏就是他这趟旅途的终点。 全天下懂铸剑的人成千上百,只有江州穆氏是独一无二的,因为他们铸的剑和其他人都不一样。剑客从穆氏借走了一把宝剑,就靠这把有灵性的剑杀出一条血路,手刃了仇人,作为代价,百年之后他的魂魄不入轮回,被神秘的穆家人收走。 “但那只是……” “只是话本?”穆离鸦冷笑,“你大概是没见过来我家求剑那些人的派头。” 最绮丽的鲛绡,龙眼大的东珠,姹紫嫣红的深海珊瑚,……但凡能够想得到的珍奇异宝都有人特地献上,只为了求一把剑。 “你们所有人的全部身家加起来,都不够那把剑的一副剑鞘。” 说着他们走到了县衙东南侧,面前的一排厢房都是供做公职的捕头捕快歇息的。 杨捕头住在左起第二间,隔着屋门都能闻到那股浓烈得近乎不祥的血腥气。 意识到这杨捕头极有可能遭遇不幸,穆离鸦轻快地掠过走在最前方的捕头,推开没锁的屋门。 映入眼帘的是铺天盖地的血色,墙上地上都满是喷溅的鲜血,躺在正中的是杨捕头残缺的尸身。 杨捕头死在了自己的屋内,尸体血肉模糊,像是被大型野兽撕咬过一般。 最可怖的是,他的一条手臂被活生生从身体上撕了下来,断口可见斑驳的森森白骨。 “……没有,不在这里。” 不论穆离鸦怎样将这屋子翻过来找,他都没有找到被杨捕头带走的那把剑。 这使得他的脸色越发凝重起来:薛止的魂魄本就不算多么稳妥,若是这一魂一魄意识到自己的另一半不在附近,闹起来是迟早的事。 天黑了大半,其中一个捕快壮着胆子点起了灯笼照明。 “杨捕头手底下好像……”写了什么东西。他脸色煞白,哆嗦着找身边人帮忙,“来帮把手。” 两个捕快合力将杨捕头血肉模糊的尸体搬开,发现是一行歪歪曲曲的血字,隐约能够辨认是一句话。 “来清江见我。” …… 伏龙县是个穷县,又因为百姓穷得比较平均,所以鲜少发生入室杀人的血案。 这场景实在太过富有震撼力,所有人都静默了,尤县令更是一副恨不得当场晕死过去的衰样。 到底是什么东西闯入了县衙,杀死了杨捕头,再留下这么一句话?清江,住着罗刹的清江,那么杀死杨捕头的凶手是谁,答案似乎已昭然若揭。 “都是你们害的!” 突然少年捕快阿询大叫起来,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他的眼神透着股阴狠,恨不得从穆离鸦身上剜一块肉下来,“都是你们不肯去死,现在好了,罗刹鬼发怒了,我们所有人都得遭殃了。去死啊!”他歇斯底里地咆哮着,完了还透着少年人单薄的胸口剧烈地起伏。 身旁其他人想劝,可他们也不是真心想要阻拦,哪里拦得住这从小习武的少年。 气头上的少年双目血红,唰地拔出腰间佩刀,朝着穆离鸦就冲了过来,“去死,灾星,瘟神,去死就好了!” 尤县令软弱,其余人无能,眼看伏龙县将要大祸临头,他已经完全失去了理智,只想快些砍死这两个人,将他们的头颅切下来献给罗刹鬼平息灾祸。 穆离鸦站在原地,连一丝一毫都没有挪动,像是根本没有注意到这即将到来的杀身之祸。 “去死!” 薛止只稍微侧了下身,顺便抬手一捏,就制住了这持刀的少年。 阿询的手腕关节被薛止捏得咯咯作响,握不住的佩刀叮地一声落在血迹斑驳的地上。 “你不该动他。”他口吻平淡,说的话却十分毒辣,“你哪只手动他,我就废了你哪只手。” “看着点,别把人废了。” 剑丢了以后,穆离鸦心情极度恶劣,不再好声好气应付这群牛鬼蛇神。 “就不说各位的反应了。各位心里都想着要我们去死,我知道的。”他皮笑肉不笑地将那些束手旁观的捕快们扫视一周,“危急关头永远都只有自己人可靠。” 这群捕快们心中升起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羞耻。事发得太突然是其中一个原因,另一个就是他们也在心中暗暗希冀阿询能够杀了这两人。 “我去死?”穆离鸦俯下身,拍了拍少年阿询的脸颊,惹得这狼崽子用饱含仇恨地瞪他,“我活的好好的为什么要去死?” “你……”他手劲极大,没两下阿询的脸颊就高高地肿起。吃痛的少年呸了一声,“灾星。” 穆离鸦偏了偏头,躲开这口唾沫,“你说我是灾星?就你也配?” 他的母亲 分卷阅读53 - 分卷阅读54 绮夜抄 作者:泠司 分卷阅读54 说他是灾星,那夏末拜访的红衣娘娘说他是给全族带来灭顶之灾的瘟神,她们就算了,凭什么这什么都不知道半大小子也能说他是祸害了? “我既不是伏龙县的人,又不欠你们任何东西,我为什么要为了你们去死?你们是死是活和我有半分干系?” “你们还想动他。你们还想要他的命。” 他为了薛止连自己的命都可以不要,又怎么能容忍有人把主意打到薛止头上。 听闻他这一番发言,在场除了薛止以外所有人都禁不住绝望地闭起眼。 伏龙县的天命大概就到这里了…… “不过你们运气比较好。我要找的东西就在江中,不用你们多说,我也会去的。” 尤县令睁开眼,惊疑不定地看着他。这人居然要去清江?在知道江中有罗刹想要他命的前提下,这人居然还想去清江。 “备船,就让我去会会那江中罗刹。” 他着重了罗刹二字,可嘴角噙着的笑是冷的。 他一点都不相信雾茫茫的清江之中真的居住着食人的罗刹鬼。 这雍朝的确魍魉横行,害人东西有时是鬼,有时是人,有时是妖,可万事万物都有因有果。 种什么因结什么果,天理昭昭,绝不存在无缘无故的仇怨。 “看看是什么东西胆敢装神弄鬼。” 入了夜的清江渡口比白日还要冷清, 中秋节过后天一日赛一日的冷,太阳一落山,湿冷的寒风就一个劲往骨子里钻,越靠近江边越是如此。岸边拴着的几条乌蓬小船都空了,不过也是这么个道理,除了少数吃睡都在船上的孤家寡人,任何人,只要有间不漏风的屋子,烧起火炕,拥着棉被,喝点小酒暖暖身子,怎么样都比在这动荡不定的船上要舒服太多。 “果然……”尤县令撩开车帘,哈出来的气凝结成迷蒙白雾,“果然是这样。” “有什么事吗?”穆离鸦冷冷地问。 “您看看这……这雾,这雾不对劲。” 循着尤县令的手指,但凡是个长了眼睛的人都能看出这雾气不对:江面雾霭茫茫是常态,可雾气整日不散,浓厚如白汤就不是了。 清江上大雾弥漫,连看清楚几尺开外的景象都成问题,活像其间住了只巨大蜃怪吞吐云雾。 “罗刹大人发怒了。”尤县令搓着手,往中间哈了口气取暖,惶恐不安道:“这可怎么办是好?” 穆离鸦合上双眼,“闭上你的嘴。”他嫌尤县令话多,“别打扰我想事情。” 吃了个瘪的尤县令恹恹地闭上嘴。 “阿止,你感觉到了吗?” 穆离鸦凑到薛止耳边小声说,薛止点了下头,“是阴气。” “没错,是阴气。这江上飘着的都是阴气。” 先前他就隐约察觉出几分不对,直到闭上眼慢慢感受才能肯定。 一旦看不见东西,其他感官就会变的敏锐,他也是这样,肉眼看不见的东西用心眼就能轻易看见,在那个单调的世界里,浓稠的雾气和哗啦啦流淌的清江都消失了,只剩下上头漂浮着的灰色阴气,又因为这阴气实在是太过稀薄,乍看之下连他都难以界定这阴气究竟是从何而来。如果只是因为这清江淹死过太多人,徘徊不去的怨念化作了阴气,那么要怎么解释指定要他二人人头之事?许多时候,连作怪的鬼神都敌不过背后算计的人心。 “到了。”车停在渡口附近的旷地,尤县令哆哆嗦嗦的站直身子,“船已经准备好了,请二位下车。” 牛车被留在原地,一行人朝上流走了两步,找到隐藏在芦苇原中的一条无篷木船。 “尤县令,你说的船不会就是这个吧?” “就……就是这个。”尤县令面子挂不住,话说得含含糊糊,“我……我也是没想到会这样。” 看着眼前这艘小船,穆离鸦脸上表情十分精彩,连薛止都看不过眼地叹了口气。 “尤县令,你给在下表演一下乘船渡江如何?” “不了不了。”尤县令连忙摆手推拒,“这……这船哪里能渡江,不要折煞小人了。” 如果乘这艘船,只怕还没到江心见着罗刹鬼的面就被浪打翻了。 更何况他和薛止两个成年男子,谁都不是的体格。 “不会反悔了吧?” 先前给他们驾车的正是那讨人嫌的少年捕快阿询,“不是要找罗刹的麻烦吗?怎么,找到借口就不去了?” 他大概从出生下来就没学过要怎么好好说话,穆离鸦恍若未闻,带着薛止从他身边飘然走过。 “喂,你不会真的要跑吧?!”被忽略的少年气急败坏地跺脚,“说什么大话……” 穆离鸦转过身来,目光却是落在尤县令身上,“我去重新弄条船。” 渡口岸边上拴着好几条乌蓬小船,他找了条里边有人的,还没有动作就被人抢了先。 阿询粗暴地把好梦正酣的船夫摇起来,“这船官家买了,有什么要的东西立刻带走。” “可是……”船家半天都没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东西,他不耐烦地重复了一遍,这才惶恐地摇头,“不,不能……” “少废话,让你卖就卖。” “你们就是这样当父母官的么?”穆离鸦不咸不淡地刺了他一句,捏着他脖颈处的骨头,不容反抗地把他扯开,和那吓傻了的船家轻言慢语,“船家,我有些急事想要买你这船,你看看这够不够?” 他推过来一小块金子,船夫忙不迭手下。 “够够够。”别说买船了,他在江上撑一整年船都不一定赚得到这么多。他收了金子突然想到别的,“但是……”但是江上大雾未散,罗刹蛰伏,哪里是能渡江的样子? “这些您都不必担心。”穆离鸦安抚地笑了下,“我们正是去解决此事的。” “从今往后,妖魔伏诛,波平浪止,伏龙县的人都不必再看罗刹鬼脸色,不管天阴雨晴,想几时出船就几时出船,想几时收工就几时收工,全凭你们自己的主意。” 兴许是他描绘的未来太过美好,美好到就像是一触即碎的泡影,船夫呆愣半晌。 “真的吗?” “真的。”穆离鸦拍拍他的手背,“所以船家你就不要再为我二人操心了。” “恩公请多多保重。” 船家用最快的速度收拾好细软,又不顾他的阻拦跪着磕了个头,跌跌撞撞地离去。 穆离鸦站在船上朝岸上的薛止伸出手,薛止搭着他的手掌上船,引得船身一片晃荡。 他的掌心一片灼热,就像握了团火种,穆离鸦忍不住多看了他两眼。 “我没事,”薛止的嘴唇有些发干,“我真的没事,小九。” 魂魄撕裂哪里是没事的?可听到那个称呼,穆离鸦有再多想说的话都说不出来,将满心的烦闷 分卷阅读54 - 分卷阅读55 绮夜抄 作者:泠司 分卷阅读55 发泄在了另外两个人身上。 “怎么?你们也想跟我们来?里边没有位置了,想来就到甲板上站着。” 尤县令一听就如丧考妣,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拉着显然有话想说的阿询往后退,“……小心点,我们就先告辞了。” 站在船上的那一刻起,他们就没有任何反悔的机会了。 不论拿走剑和杀死杨捕头的是不是同一个凶手,只要他们要找的东西有一分在江中的可能,他们就必须前往江心,与那点名要见他们的罗刹,或者别的什么邪物正面交锋。 “出发吧。” 只有放手一搏才是他们在这无头死局中的唯一出路。 …… 这小船船舱不大,光是容纳他们两人就到了极限。穆离鸦点起那盏只剩一丁点油的旧灯,微暗的火光照亮的船舱,又随着船身的摇晃一下下地荡着,随时都有可能因燃尽而熄灭。做完这些事情,他坐到薛止身边,再度握住了他平日里用来抱剑的手。 剑丢了以后,薛止虽说面上不显,可心里止不住地焦躁。这份焦躁就像虫啃噬着他的心,让他在其中怎么都无法解脱。只有当穆离鸦握住了他的手,他才稍稍平静下来一分。 “我一定会为你把剑找回来。”穆离鸦低声说,“一定会的,如果找不到……”他很轻地笑了下,没有说出后半句,只是凭借薛止对他的了解,一定不会是什么好结局。 他从很久以前就注意到了,穆离鸦这个人,有些时候固执得可怕,宁可伤害到自己都绝对学不会放弃。 “找不到就算了。”明明是和性命攸关的东西,他说得却无比平淡,“你们已经为我做的够多了。” 清江水流湍急,半夜也不见缓和,哗啦啦地就带着船往下流的浅滩漂,若非穆离鸦在船头特地用血画了个符号,只怕早就翻了船。 “不够,还完全不够。”穆离鸦执拗地盯着他,“除非能找到,我绝对不会放弃的。” 薛止看了他一会,多年来相处的经验告诉他,这个人果然不可能轻易放弃,叹了口气,“你之前在牢里是怎么回事?” 先前还不觉得,等静下心来他闻到了这船舱里透着股经年不散的鱼腥,忽然想起穆离鸦在牢里的反常。 “你到这种时候还关心我?” 先前尤老太太来送断头饭,他简单吃了一点就再没动过。 即使他身上有一部分血缘是不属于人的,但是他绝对不是光靠雨露就能活下去的精怪。只要是活着,就必须进食,这还是当年他教给他的道理。 “那肉是做熟了的。” 他简单说出了事实。只有野兽才茹毛饮血,人都是吃熟了的肉,一般来说是这样的。 薛止懂了他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不知道这算好事还是坏事。”他将脸颊埋进手掌间,沙哑着嗓子说,“它越来越强大,我不知道要怎么办。” 守孝的那三年里,他学习一切东西。他从没这么后悔过,以前父亲请人教授他术法和功课时他因为贪玩而三天打鱼两天晒网。 他学习着所有可能会在复仇中用得上的东西,只除了一样,那就是要怎样活着。按照常理来说,像他这样尴尬的身份是需要血缘至亲引导,引导他平衡身体里属于大妖和人的两个部分,一面学着使用身为妖物的力量,一面处理好人性的那一半……这些都是需要人来教导的。 本来要在他成年之后教会他这些的人是穆弈煊,可他们谁都未曾料到,在他十七岁的那个夜里……一切都毁了。 就在薛止苦苦思索良久,终于想到一句应对的话时,船身忽然剧烈地摇晃起来。 “要来了。”穆离鸦面色一寒,“我去看看。” 他不信江中住着罗刹,但不代表这江中没有其他险恶的东西。 雾气太过迷蒙,夜色又太过深浓,穆离鸦只看得到船下似乎游过了什么东西。 不知不觉间漂浮在江面上的阴气变得浓郁,而这幅场景只能让他想到一个地方,那就是许久以前的周家宗祠。 看样子他们已经无比靠近那个地方了。越靠近就越危险,他正打算让薛止把灯递过来,好看清那东西的真面目时,船毫无预兆地翻了。 他和薛止分别落入无情的江中,各自分散着下沉。 沉入水底。 到处都是一片深黑,看不清自己究竟落了有多深。 “……阿止。”他一开口就吐出一串水泡,带着几分腥气的江水涌入喉咙,逼出血腥气。 他屏住呼吸,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就先前在船上来看,薛止状况十分糟糕,他必须找到薛止。 好在薛止没有被湍急的江流带走多远,他奋力挣扎着手脚,还是游到了薛止身边。 只有这个人不能出事。 他甚至想都没有想过自己会怎么样,就将嘴唇贴了上去。在过去情窦初开的那会,他偷偷想过,薛止这个人亲近起来是什么滋味,可没有一种是这样。一望无际的黑暗潮流,随时可能要他们命的暗礁,还有……冰冷得没有一丝温度的嘴唇挨在一起,中间带起微弱的温度又很快被冲散。 这是他肺腑中最后一点气息,他拼着一点最后的力气想要把薛止往上送,可最终还是没有这么多力气。 只要把薛止送上去,他就能能够去找那东西搏命,只要能解决了那东西……他袖子里藏着的那把剑再度发起烫来。不要担心了,我不会有事的。他反复安慰道,可那剑还是战栗不止,半点都没有安静下来。 就在他拉着薛止奋力往上游的同时,一抹长长的白影倏地从眼前掠过。 “……”不知这白影是敌是友,他勉强做出副防备姿态。 那白影来到他们身边,缠着他和薛止的腰,轻盈地往上一冲。 后来的事情他就不再记得那么多。 江州的夏日潮湿多雨。春末夏初,两季相交,院子里种着的山茶渐渐开败了,纯白深红的花朵边缘卷曲起来。 不像其余花是一瓣瓣凋零,这种花是整朵整朵凋零的,每到夜里人声阒静的时分薛止都能听到花落的声音,啪嗒啪嗒,像一场不合时宜的骤雨。 就在最后一朵山茶也落下那天,薛止居住的偏院来了个他意想不到的客人。 门被拉开的时候,他正盯着眼前那张空白的宣纸发呆。这些时日里他心烦意乱得厉害,怎么都难以压制,习惯性地以为是那个偷偷从山中剑庐跑出来的少年,便没有第一时间回头查看…… “薛止。” 听出这是谁的声音,他手猛地一抖,不慎在纸上留了撇难看的墨迹。 “穆先生,您怎么来了?” 穆弈煊还是那副丰神俊秀的模样,中间的十多年没在他身上留下半分痕迹,除了长途跋涉后的凌乱。 “刚从外面 分卷阅读55 - 分卷阅读56 绮夜抄 作者:泠司 分卷阅读56 回来。”他按住眉心,有些疲倦地闭上眼,“正好来看看你。你近些时可还好?药可有按时服用?” 他已经从穆离鸦的口中听过了,穆弈煊从某个时间段起就开始频繁外出,这段时间更是一连一个月都不在,问他去了哪里也从来不说。穆离鸦还说,父亲看起来很累的样子,明明都那么累了,为什么不肯留在家里好好休息? “还好。”他不动声色把那张纸悄悄换到后面去,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打起精神来,“有的。” 穆弈煊把他的日常起居一样样问过以后,突然问了他一个相当古怪的问题,“你水性如何?” 水性?是说下水游泳吗? 他摇摇头。 先前被穆弈煊送到山中学剑的一年里,师父也曾问过他同样的问题。他说不知道,师父就把他带到了溪涧边上,让他亲自试试看。 每个初学游泳的人都要尝试过溺水的滋味。兴许是童年那段遭遇太过惨烈的缘故,一旦将死的威胁,他体内那残缺的魂魄就会灼烧般地疼痛起来,师父等了一会没看到他浮上来,赶忙下水去捞,捞起来以后看到他浑身抽搐,当天夜里就发起高烧。师父通宵衣带不解地守在他的床边,直到快要天明,热度方才慢慢地消退。 从此师父就再不提下水的事了。 “不行吗?那这个你带着吧。” 穆弈煊将一样东西按在桌上,他迟疑了好久才动动眼珠,有了点反应,“这是?” “拿起来看看。” 这东西薄薄的一片,比龙眼要大一些些,色泽纯白,表层泛着珍珠一样的光泽,对着光看却是温润半透的。 因为离得近,他闻到了一股难以言说的味道,有些像柔软连绵的春潮雨露,又带着几分馨香。 穆弈煊知道他没看出究竟,但并不解释这究竟是什么东西,“是好东西,将来有可能救你一命。切记要时刻带在身边。” 他们话还没说完,外边的的木头走廊里就响起熟悉的脚步声,又轻又快,小鸟儿似的。 “阿止,阿止,你在不在?” 他还捏着这片散发着潮湿水汽的片状物。 “暂时不要告诉他。”穆弈煊眼中泛起一丝温柔的笑意,说出的话却是带着几分戏谑的,“让他知道了肯定又要闹腾。” 听出这话里的意思,他将这东西收进怀里。就在他做完这些之际,门再度被人拉开。 “阿止,我带了……父亲?您怎么在这里?” 薛止清楚地看见,在看到穆弈煊的刹那,穆离鸦满脸的笑容顿时僵住,表情甚至有几分扭曲。 “进来说话啊。”穆弈煊冷淡地瞥了他一眼,“带了什么?给我也看看?” 逃走的意图也被截断,穆离鸦不得已坐进来,陪着他们说话。 “靠着我坐。”穆弈煊指了指自己身边的位置,“连自己父亲都不亲近了吗?东西呢?” “不,不敢。”穆离鸦慢慢坐下来,攥着的拳头一点点松开,“……也不是什么特别的东西,就是这个。” 在他细长的手指间捧着一簇红色的光火。这是山间精怪消亡后的一抹残魂,通常会被一般人当做萤火虫。 “我觉得很美,就……想着给阿止做把小刀。” 这样不完整的残魂是不能用来铸剑的,不过做些小工具还是可以的。 穆弈煊的目光在他们身上逡巡半晌,“多大的人了,怎么片刻都离不开人呢?不过你变得会为薛止着想是好事。” “因为……阿止手边那把裁纸刀太钝了。”他轻声解释,“我想了好久了。” 等看够了儿子坐立不安,像身上长了虱子的狼狈样,穆弈煊一哂,“你以为你那些事我不知道吗?” 半夜趁穆衍他们睡了偷跑下山,趁着天亮又偷偷跑回去,平日里一个月最多偷偷来这么两三回,近些时越发猖獗,压根都不在山上睡了,随便穆衍什么时候去查房被子都是凉的。 “……您要罚我吗?”十四五岁的少年想要占领先机争取从轻发落便硬着头皮说,“我下次不敢了。” 他万万没想到的是,平日里最苛刻的穆家当家的今天就像变了个人似的好说话。 “既然你高兴,又没有耽搁到白日的正事,”穆弈煊的目光里掺杂着几分不易察觉的怜悯和悲哀,“我又能当那么不近人情的父亲吗?” 他的孩子没有看见,可坐在他对面的薛止偏偏瞧见了。他在可怜自己的孩子?为什么呢?因为他小小年纪就没了母亲吗?可这又说不通,不然平时他就不会对他这么严苛……所有的事情都像是没有头绪的乱麻一样,越是纠缠就越是绞紧。 穆离鸦有些赧然地侧过头,“您没有。” “唉。”穆弈煊摸了摸他的发顶,“看出来你嫌弃我了,我走了,你和薛止好好相处。早上不要急着去剑庐,来我房里找我,我们一起去看你祖母。” 送走了穆弈煊以后,小少爷盘腿坐下来。 “你们之前在说什么?” “你说不说?不说我就走了。” 穆离鸦走到一半,试探性地抬眼看了眼他,不确定地说,“……我真的走了。” “走吧……”又写毁了一张宣纸,他叹了口气,挣扎着说出了心中所想,“不要走。” 得到了挽留的穆大少爷立刻收回脚,转到了卧房的方向,“我先睡了,等会你睡之前记得把灯熄了。” 他说话的同时摇曳的银灯被人吹熄,黑暗无声无息地从外头蔓延了进来。 …… 原来当年还发生过这样的事情。 薛止挣扎着睁开眼睛。他身上还是湿的,但因为火光照耀的缘故不再寒冷。 喉咙干得想要裂开,没一会细长的叶子就带着微凉的液体送到了他的唇边,而在迷蒙的视线里晃荡的是线条优美的下颌和一只骨节均匀的手。 雾气不但没有散去,甚至比前半夜更加浓厚。 “别动,你在发烧。” 怪不得他在那梦中冷热交替,好不安定。 穆离鸦坐在火堆边上,平静地叙述起他们的现状。 他们来时的那艘小船已经葬身江腹,估摸着连片碎木头都捞不起来。 “中间发生了什么我也不太清楚,因为我觉得自己像是晕了过去。”说是晕了,但也保留有一两分意识,感觉得到是什么东西把他们带出江水,送到了这里。 清江下流地势宽阔,一片浅滩,他们此刻正身处其中最大的一片岛屿。这江中小渚说是最大的一块,也不过就是三四步能走到头的大小,加上天黑雾重,他们这样和被送入江中等死的祭品有什么区别? 薛止没有按他说的一直躺着休息,等到那阵晕眩感好了,还是挣扎着坐了起来。他要保护这个人,不管怎么样他都要挡在这个人前面,但现 分卷阅读56 - 分卷阅读57 绮夜抄 作者:泠司 分卷阅读57 在他的剑丢了,他很快就会变成这趟旅途的累赘。他不愿这样,却无可奈何。 “你带了什么东西在身上?”穆离鸦问了他这么一个问题。 薛止本来想说什么都没有带,可想起梦中往事,“有……有一样东西。” 他病得迷迷糊糊的,摸了半天先摸出个瓷瓶,瓷瓶密封得极好,这样都没有进水,然后他摸到了那小小的片状物。 “就是这个了。”他也不知道穆弈煊的暂时究竟是多久,所以一直戴在身上,连睡觉都没有放开,久而久之连自己都要忘记了。 现下他们刚死里逃生,有什么事都要一样样地说清楚。 穆离鸦接过来,不用多看就知道这是什么东西。 “是龙鳞。” 连带的,他知道自己昏过去以前看到的白影是什么了。是白龙的残影,寄宿于这小小一片龙鳞之上,只要佩戴之人遭遇了水灾,就会凝结出实体来带他们脱离危难。 “是父亲生前给你的吧。” 穆离鸦知道,薛止是很难有机会接触这种罕贵宝物的:龙鳞本就是难得之物,更难得的是有真龙愿意将自己的精魄附在上头给人做护身符,所以这个人一定要与那条龙有着极深的因缘。父亲当年是为了什么把白龙鳞交给薛止,难道他早就预料到他们会在水中遭遇劫难吗? “不过有龙鳞也好,待会下水有法子了。” “嗯。”薛止对他的决定一贯没有任何异议,“你发现了什么?” 他对穆离鸦的情绪十分敏锐。若是没有发现什么,他不会贸然说出下水查看这种话。 “我醒得比较早,就趁机看看这周围的情况。我发现这岛不对劲。” 穆离鸦站起来,走了两步俯下身。 “我刚刚险些就被这个绊倒。” 松软的泥土被人挖开,露出其中埋着的铁链来。 这铁链有手臂粗细,上头蒙着一层红锈,内里却未完全朽烂。穆离鸦说他顺着挖了一段,发现这锁链不止有一根,无数根锁链蚺结在一起,四面八方地延展开,就像蜘蛛的密网,将他们脚下的每一寸土地都穿透。 “我怀疑……这岛本身就是被人刻意造出来的。” 作者有话说: 以前的小穆虽然见爹怂但真的是个霸王。 着和薛止约定的时间差不多到了,他打算就此收手,浮上水面和薛止一同破除阵法,突然从更深的地方传来了低沉的咆哮。 死水被惊动,扩散出一圈圈波纹,侧着他的脸颊过去,留下点微微的刺痛感。 过了许久,他闻到一股浓厚的血腥气蔓延过来,而在这之下有什么人在说话。 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他听到了一点模糊的人声,像是在什么地方听过,又因为太过模糊而无法分辨。 随后又是一声长长的、如同野兽发出来的嗥叫,饱含怨毒的憎恶。 江水宛如沸腾了一般,剧烈地波动起来。 的。最开始的话,他只想着能够远远地看着那个少年,而听到他说自己也是同样,他禁不住有了一份卑劣的期待。 那妖僧的话,在他的心中种下了一颗剧毒的种子。 因为他的确是这样,明明不可触碰,无法带给对方任何美好的承诺,可他偏偏控制不住自己。 冰冷的江水浸透他身体的每一寸,寒冷又炙热。 柔和的气流涌入肺腑,他向着更深处沉去。 此时此刻,他需要操心的只有这一件事。哪怕只有那么一分可能,他都无法对那个人置之不顾。 穆离鸦此刻正靠着江底一块突起的石头上歇息。 在真正来到这里之前,没有人能想到江底居然还有这样一方地方,头顶是静默的江流和密布的石像,光怪陆离的水波和暗影落在肌肤上投下时刻变换的纹络,身下是嶙峋的黑色怪石,不远处还有一片约莫三十尺见方、深不见底的池子,当中填充着腥气冲天的深红色液体。 早先穆离鸦在江中见到的血光就是由它发出来的。浓稠得像是鲜血的深红色液体一刻不停地翻滚沸腾,热意逼人,发出咕嘟咕嘟的声响,其间隐约一道黑影穿梭着,很容易就让穆离鸦想起他们前半夜的遭遇。 只是这黑影看起来顶多跟成年男子身高差不多长短,哪里像是能掀翻那顶乌蓬小船的模样? 托血池的福,他身上因为下水而湿漉漉的衣服已经干了,只是左边肩膀的位置洇出两小片深色血迹,应当是受了伤,但不像是很严重的样子。 他的精神不是很好的样子,半闭着眼睛,眉间萦绕着几分黑气,面色惨白,嘴唇确实反常的殷红。 听到外头传来脚步声他也没有睁开眼睛,只是等脚步声停在自己面前时,低声说了句话。 “把我的东西还回来。” 从外头回来的人正是妖僧琅雪,他满意地看到自己的猎物还在笼中,便从怀中取出先前给薛止见过的那条发带,居高临下地松开手。 轻飘飘的绸带被上头颇有分量的珠子坠着,不偏不倚地落入了穆离鸦的手中。 “还给你就是了。”甜腻的嗓音,内里包含着的却是剧毒,“也不是多么名贵的东西,真小气。” 穆离鸦没有急着将披散的长发重新束起来。 哪怕是借着黯淡的血光和珠子微弱的冷芒也能看出他的皮肤是玉石一般的冷白色,比素色的绸缎还要光洁白皙几分。柔软的绸带缠着他骨节匀长的手指,无端多了几分**意味在里头。 琅雪盯着他看了许久,忽然咧开嘴,露出个无比恶意的笑容。 细瘦的指尖深深地陷进他下颌的皮肤里,扳着他的下巴强迫他抬起头看自己。 穆离鸦越是不肯看他,他就越是恼火。连他自己都说不清这股恼怒的情绪是从何而来。 “污浊的凡人哪里能生出这幅模样?承认吧,你和我是同一种东西。” 琅雪那张面皮底下有什么东西活了过来,突起的筋络快速地蠕动,表层像入了水的泥浆迅速消弭,原本的五官被看不见的大手抹平,又凭空在那张白板一般的脸上重塑了新的形体。 不算那诡谲的白发红瞳的话,这张新的脸皮居然和穆离鸦一模一样。 两张美丽得有些妖异的面孔凑得近了,任何人看了都得屏住呼吸。 黑色的发丝和雪白的交织在一起,就像落入尘世的冬日新雪。但绝不会有人把他们误认为是双生子。因为穆离鸦的气质是冷冽但清澈的泉水,其中漂浮着凋零的花朵,底下不掺一丝杂质,而琅雪却更加的污浊,就像是被污染过的大雪,只要轻轻扫开表层的洁白就能见到底下腐烂的淤泥和尸骸。 “看着我,喜欢吗?” 穆离鸦睁开眼睛,看清了他此刻的模样,抿起嘴唇,慢慢地微笑了起来, “我还以为你很喜 分卷阅读57 - 分卷阅读58 绮夜抄 作者:泠司 分卷阅读58 欢你那张脸孔。” “我不像你就是以人形出生。像我这样的妖怪生来就是没有人形的,我想要变成什么样子都随我喜欢。” “是吗?” 穆离鸦抬起手搭在琅雪的面皮上。 蛇是冷血,琅雪的皮肤也和寒冰无异,触手一片冰冷。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他甚至觉得自己摸到了下方细小的鳞片。 “真丑陋。”穆离鸦红唇轻启,说出的话却无比刻毒,“你这幅样子丑得要命。” 琅雪也不恼,扬起眉梢,深情地说“或者说你比较喜欢我的这个样子?” 那张与穆离鸦相似的漂亮面皮再度扭曲起来,就像熔化的蜡又一点点冷却。 琅雪再度变回了初见时那娟秀得模糊了性别的艳丽模样。 “这是谁的脸?” 穆离鸦没有错过琅雪眼中一闪而过的冷锐杀意,“这不是你该知道的事情。” “我该不该知道还轮不到你做决定。” 琅雪收敛起那份真实的杀意,“你猜猜我去找谁了?” 穆离鸦很厌倦地嗤了声,也就是同时,他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完了掌心一摊黑色的血迹。 他中毒了。蛇毒。如果他没有猜错的话就是在那家馄饨铺子里着的道。 “你用蛇毒控制我,不就是为了这个吗?” 琅雪在他面前吃馄饨,还有后来的激怒他都是幌子,真正的目的是为了让自己的蛇毒渗透到他的心肺深处,再无法轻易拔除。 “穆公子,你猜他会不会来的?” 穆离鸦呼出一口浊气,像是这么点对话就消耗了太多精力,感到倦怠地偏开了视线。 错将他这幅模样当做是否定的琅雪笑得更加肆无忌惮, “没关系的,我都懂的,都懂的。” 他看他的眼神里多了几分怜悯,但这虚假的怜悯浮在表层,更多的是幸灾乐祸和恶毒。 “凡人就是这样自私,嘴上说得好听,实际上就是防备着我们这样的东西,恨不得我们死绝了就好。他真的会冒着溺水的危险前来寻你吗?” 蛇毒好比一把刮骨的刀,穆离鸦额头上渗出一层细密的汗珠,面上的那层死气也愈发浓重。 掌管着他的生死的琅雪笑得越发甜蜜动人,“你为什么要选择这样的凡人?哪怕他上一刻对你是情深的,你也不能够保证下一刻他会不会出卖你。” “是你了解他还是我了解他?” “嗯?” 琅雪挑起眉毛,颇有兴味地注视着他,“你说什么?” “他会来的。”穆离鸦冷冷地打断了琅雪的挑拨,“你不就是打得这个主意吗?” 血气一阵阵地上涌,牵得他心口剧烈地绞痛,他按住心口,努力不让毒侵蚀到更深的地方。 “穆公子,话不要说得这么好听。果你真的这么有信心,那么你留给他半片龙鳞是为什么?” 琅雪眼中的他看起来似乎已被自己的毒彻底击垮,苍白虚弱得仿佛谁来推他一把就会崩溃。 但他先前吃过一次亏了,知道这穆家大公子绝不是什么好对付的对手,稍有大意他就会跳起来反咬自己一口。 “你还在他面前示范了一遍龙鳞的用法,你这不是鼓动着他下水来找你吗?” 在这妖僧的口中,如果他真的对薛止那么有信心,就不该事前替他排除危险,不该把龙鳞留给他做护身符。 “你害怕他不肯来找你,你害怕他背叛你。你拉着他走上一条必死的道路,你时时刻刻都在害怕他丢下你,我说的对吗?” “我……”他闭上眼睛,“我不知道。” 这是他罕见地流露出近似于软弱的情绪,长长的睫毛颤动着,投下淡灰色的影子。 可琅雪不会再上当了。他的余光能够瞥见穆离鸦一只手缩在袖子里,像断了似的动也不动。 他手中握的是那把剑,那把能够斩杀这世间大部分妖鬼邪祟,但也需要他付出巨大代价的剑。 “凡人有什么好的,脆弱,短寿,还会给我们这样的存在招来灾祸。难道一时的欢愉比自己的性命还重要吗?如果只是要欢愉,这世间什么不可以,为什么非得要那么一个人?” “你不会想要重蹈那位大人的覆辙吧?真可怜,爱上了凡人,最终连命都丢了。你难道要为了那个魂魄不全的废物做这种事吗?你虽然是个杂种,但是我能闻得出来,你体内的妖血非常、非常强大,你生来就是为了成为我们同类的。你不应该把自己当做凡人。” 提到这里,穆离鸦蓦地有了反应,“闭嘴,不许提她!” “戳到痛处了?她就是为了你们,连自己的命都丢了,魂飞魄散,真惨呐。” “你不懂。” 一旦动怒,蛇毒就会侵蚀得更快。穆离鸦光是说了这么两句话都觉得头晕目眩,眼前泛起大片大片血色的雾气,“你不懂……”他的嘴唇更加殷红,红得都有些发黑发紫了。 “我的确不懂,就等穆公子来亲自为小僧解释,什么是情之一字。” 琅雪后面又说了什么他听得很模糊。 薛止会来的吗?他知道他一定会来。 这世间只有一种办法才能让薛止不会来找他,那就是砍断他的双腿,挖出他的心脏,将他的肉体烧成灰,最后再打散他剩下的魂魄,否则他一定会来找自己。 薛止就是这样的人,他知道的,他从很早以前就知道了。如果他没有找过来那么他就是出了事,没有别的可能。 寻常人有十分,能为他人付出三分就已经是感天动地。薛止有的只是常人的七八分,但是他偏偏把他有的全部都给了自己,连给自己留一分都嫌多余。 琅雪还要早些年见过那位红衣娘娘,他们说的那些东西对他来说都无足轻重。 被卷入这起庞杂阴谋之际,他只向那个神秘人提了一个条件,那就是他要保住薛止的命,不论这一路遇到什么艰难险阻,鬼差都不可以带走薛止的魂魄。 至于琅雪说的那些东西,他不在乎,他想要的只有一个,那就是能容得下薛止的世道。 “他来了。” 琅雪还想说些什么,忽地被另一件事吸引了注意力,“看样子穆公子你还真是了解他。” 在他们的头顶,有一片不同寻常的影子从密密麻麻的石雕缝隙中间飘了过来。 看样子他们之间的赌局又是穆离鸦胜出。正和毒性做斗争的,穆离鸦没有说话,剧烈地喘息着。 “但是……我发现穆大公子你比我想得还要有意思一些,”琅雪诡秘地眨了眨眼睛,说出的话却让人心寒,“他就算来了,我也不打算信守承诺放人了。” 对于溺水的恐惧短暂地胜过了一切,随后在意识到自己不会真的被淹死后,薛止慢慢地找回了神智。 穆弈煊留下的龙鳞比他想 分卷阅读58 - 分卷阅读59 绮夜抄 作者:泠司 分卷阅读59 得还要神奇,他甚至不用张嘴呼吸,带着点潮湿的气流就自动涌进了他的肺部。 细碎的白光环绕着他的身体,将寒冷的江水彻底隔绝开。漂浮,他的确是在漂浮,却又比陆地上行走多了几分阻力。 先前在岛上时还无法窥见全貌,下水后穆离鸦曾经说过的话回响在耳边。这片江中小渚绝非天然形成,全部都是清江罗刹传说背后巨大阵法的一环。 数不清的铁链被重物坠着,直直地指向更深的水底,他攀扶着手边最近的一条缓慢下沉,表层的江流像刀子一样割在他的身上,后来又蓦地安静下来。在这令人心寒的阒无人声中他这样一直下沉,直到某个瞬间,微弱的血光照亮了面前的景象:数不清的人性石像被拴在铁链的尽头,在死寂的江水中如吊死鬼一般微微摇曳着。 他满心都是穆离鸦的安危,并未将这些石像放在心上,可等到他沿着石像的缝隙滑过,出于某些不可知的原因向上看了一眼,他浑身的血液都将要凝固。 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这些石像动了。先前它们是随意飘在江水中,没有任何特定的规律,但此刻,它们的面向都朝着同一个方向,也就是他此刻所在的的那一点。 它们的五官被江水侵蚀得厉害,只能勉强分辨出哪里是鼻子眼睛哪里又是嘴巴,模糊的眼眶中没有眼珠,一片雾蒙蒙的颜色,可给人的感觉就是阴戾的。 如有实质的目光投注在薛止的身体上,他定了定神,慢慢地报以回视。 江水咕嘟嘟沸腾了一般地骚动起来,他似乎听见远处传来细碎如蜂鸣的人声。等他仔细听了一会,他发现这居然是人的笑声。 不论他有多么地不想承认,这些笑声都应该是这些无生命的石像发出来的。它们聚在一处,饱含恶意地嘲笑着这不知天高地厚的闯入者。 到了这个地方,已经十分接近那妖僧口中的江底,薛止正欲继续往下,余光就瞥见某尊石像腿部有一块像是破损的残缺。 这石像不知在水中浸泡了多少年,兴许是入水时遭了撞击,今日被来人惊动,外层的灰岩龟裂开,其中一部分渐渐剥落,露出底下半腐烂的枯骨和一点分不出原来颜色的衣料来。 薛止只消看一眼就明白,这是人的尸骸,若是再看久一些没准还能分出男女老少来。 这些石佣居然是用活人制成,难怪他先前就觉得它们有些古怪。 水潮似有指引地穿过他身体的罅隙,裸露在外的皮肤一阵刺痛。他稳定心神,再度向着那妖僧为他所指的方向潜去。 这样一幅诡异的场景半点都未能进到他的心中,他需要在意的只要那一件事,就是沉到水底的最深处,确认那个人的安危。 黯淡的红光在这条路的尽头闪耀,在他触碰到那一层隔膜的同时,包裹着他躯体的白光晃动了两下便熄灭了。 对于溺水的恐惧抓住了他的心,冰冷的江水呛进他的喉咙。 他是不是被骗了?实际上那个人并没有事,那条发带也不过是那妖僧用来骗他的……不,怎么可能呢,他和那个人多年朝夕相处,对于他的随身物件熟得不能再熟。他一定是出了什么事,一定是这样的,所以他必须去找到他。 人所有的好运气一共就那么多,薛止不知道自己这次还能否转危为安。 只要这个人没事…… 纯粹的黑暗覆上他的眼球,将残忍无情的江流和诡谲阴森的石佣全部隔绝,他有一瞬间彻底失去了意识,就跟昏迷了没什么两样。 “他来了。看来你还是要更了解他一些。怎么,不高兴吗?” 是那妖僧在说话。 “唉……” 是他心心念念的那个人。他什么都没有说,只是轻悠悠地叹了口气,里头包含着一些难以言喻的情绪,像是在难过,又像是痛苦。 等到那片黑暗散去,他逐渐看清眼前的场景。 雪发白衣的是妖僧琅雪。他站在什么人前面,刚好遮住了那人身形,只有一片素色的衣角露了出来。 而这人正是先前下水的穆离鸦。他长发披散在肩头,眼睑低垂,显出几分平日里不常见的脆弱。 “既然人到齐了……”琅雪笑吟吟的,可话还没说话就被打断了。 “你把他怎么样了?” 即使只借着血池中泛起的暗光他也能看清穆离鸦的面色十分糟糕。 “小僧给他下了毒。”琅雪偏了偏头,无辜而嗔怪地说道,“但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因为如果不这样……穆公子就不肯好好听小僧说话。” 薛止攥紧了拳头。 下水前他特地捡回了那把匕首。他闭上眼睛,强迫自己不能动手。 谁知道这卑劣的妖僧会不会把矛头引到穆离鸦身上。 像是根本没注意到他的怒火,琅雪将他上下打量一番就开了口。 “小僧是真的想要和你家穆公子做朋友。”他脸上那愉快的笑意都快要收不住了,“你们看,我连诚意都准备好了。” 没人看清那条断掉的手臂是怎样凭空出现的。咚地一声,它从半空掉落到崎岖的地面上,至始至终都没有松开手中攥着的东西。 这东西不是别的,正是薛止丢失的那把剑。 “完璧归赵,二位看如何?” 先前在杨捕头房中见过的场景再度从脑海深处浮起。 杨捕头对着灯打量自己今日收获的这把剑时半点都不曾想到杀机已落在自己身上,只是思索着这东西能卖几两银子,又能换多少酒来度过不用出值的漫漫长夜。 “……是你。” 是琅雪杀了捕头。 妖鬼邪祟无法直接触碰这把剑,于是他干脆把杨捕头的整条手臂撕了下来,以此为媒介带走了剑。 不论这琅雪打的是什么主意,薛止还是向前踏出了一步。他身体里不属于自己的一魂一魄在自己的半身面前彻底被点燃了。 除非他将这把剑再度握在手中,否则它们绝不可能轻易平息…… “等等。” 琅雪身形一飘,挡在薛止前头。 “嗯小僧只说要还给你,但没说要还给你哪一样。” 面对薛止阴沉沉的目光,琅雪眼波流转,“你是要这个……” 冰一般素白的手指在剑上悬停了几秒,调转到他身后的人身上。 穆离鸦像死了一般毫无动静,只有胸口微弱的起伏和衣角的翕动证明他还是活着的。 “还是要这个。” 是要带走你心心念念的那个人,还是那把与你性命休戚相关的剑。琅雪轻巧地把这个问题抛在了他们中间。 无论他选择什么,有些东西都将永远被改变…… “薛公子,不要犹豫了,毕竟有的人一刻都等不得了。” 薛止已经做出了他的抉择,向着他的答案伸出手。 分卷阅读59 - 分卷阅读60 绮夜抄 作者:泠司 分卷阅读60 “你果然选了这个。” 琅雪志得意满地笑起来,“不巧……” 他话音未落,身下的黑岩就剧烈地震颤起来。 “什么都不选。” 穆离鸦的嗓音透着几分虚弱,可说话仍旧掷地有声。 “如果我是你,我现在就该逃走了。” ——剑和人你只能带走其中一样,至于另一样会落得怎样下场就不是你能关心的事了。 为了离间他二人关系,琅雪用心不可谓是不狠毒:没有人能够接受自己是被放弃的那一个人,可真要是薛止选了他……但他怎样都想不到,作为筹码的穆离鸦居然能够说出这样的话来。 “你还不逃走吗?” 穆离鸦按住胸口,那里血气翻涌得厉害,每说一句话都能感受到喉头间血的腥气,但与他这幅模样相悖的是他的眼神。 讥诮的、冷锐的眼神,半点都看不出他正受制于人。他翘起唇角,模仿着琅雪那饱含恶意的调子说:“毕竟再不逃走就真的太迟了。” 头顶的江水如沸腾般咕嘟嘟冒着泡,脚下的黑岩晃得随时都像是要裂开,想到血池里的那东西……琅雪面上闪过一丝惊慌。 “你做了什么?”他恶狠狠地瞪着没事人一般悠闲的穆离鸦,如有实质的杀意就像一把悬在脖子边的尖刀。 他从未忘记自己在客栈中被逼得仓惶逃走一事,但是他究竟是在哪个环节出了差池?琅雪目光忽然落在穆离鸦一直藏在袖子里的左手上。他想他知道他是哪里疏忽了。 穆离鸦手指搭在唇边,看得却并不是琅雪,只朝另一个人低声道,“阿止,就趁现在。” 趁着琅雪将注意力放在这边的功夫,都不用穆离鸦提醒,薛止自然想到了接下来该做什么:他身形矫捷,俯下身迅速地抄走了断臂手中的那把剑,整套动作行云流水般轻灵。 “不愧是穆家教出来的人,身手不错。” 知道自己是被这二人联手算计了的琅雪并未回头,不咸不淡地评论了一句。 若此刻他现出了白蛇的原形,这么点雕虫小技是难以从他手中讨到便宜的。可坏就坏在江底就这么大点地方,光是容纳血池和他们几个人身形都已有些转不过身来。 有了先前的教训,薛止攥着手中剑柄,警惕地望着他,随时提防他发难。失而复得的宝剑安抚了他体内的那一缕残魂,可记挂着穆离鸦所中的蛇毒和眼前诸多事端,他的焦躁不安却没有缓解分毫,反倒有了越发深重的迹象。 “看样子小僧是拦不住二位了。” 琅雪并不似他们预想中的暴怒,可对这妖僧他们谁都不敢打包票,须得时时刻刻小心防备。 “穆公子,你仍旧要这样做吗?” 深红的眼珠转了转,死死地盯着穆离鸦藏在袖子里的那只手,“你那把剑出过鞘了,对吧?” 看清穆离鸦脸上那一瞬间的表情变幻,琅雪就知道问题的答案是什么了:被他藏在袖子里的那把剑悄无声息地出了鞘又无人察觉地收了回去。 一剑,不愧是穆家的剑,或者说穆家大公子亲手铸的剑,只需要一剑,这江底的阵法就已在摇摇欲坠的崩塌边缘。 “果然对穆公子是片刻都不能放松。”琅雪呵了口气,“小僧甘拜下风。“ 细密的金光以穆离鸦身下的一小片为中心向四周急速地蔓延开来,没一会就触到了血池中的那东西。 “阿止躲开!” 那东西翻滚着,发出被火灼烧一般的可怖嘶鸣,滚烫腥臭的液体掀起半人高的浪花来,如不是躲避及时,薛止险些就要被溅个满身。 看到沾染了那腥臭液体的黑岩竟然慢慢被腐蚀出坑洼,穆离鸦心头禁不住有了几分后怕。 “你……” 薛止身形一震,像是刚反应过来琅雪说了什么,不可置信地转头看向穆离鸦,“你……”他的嘴唇动了几下,最终还是没有把那句话问出口。 穆离鸦半闭上眼,微微点了点头,“……抱歉。” 他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只有嘴唇反常地殷红。不论他有多少种本事,唯独拿琅雪留在他体内的蛇毒没办法。 不多时金光就彻底将这处包裹起来,穆离鸦身后的黑岩石也碎裂成许多块。 虽说当下江水还未涌入,可知道此处不可再久留的薛止叹息一声,朝着他走去,途中未想到琅雪有了动作。 看似占据下风的琅雪还是那副不把许多事情放在眼里的傲慢姿态。他微微颔首,朝着穆离鸦哂笑,“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 “我不知道难道你知道?” 穆离鸦被薛止从地上扶起来。他手脚无力,先前那一剑已经是他的全部极限,蛇毒仍旧残忍无情地侵蚀着他的命脉,说话的同时黑色的血顺着唇角淌落,被他漫不经心地拭去,“我做了什么你不是应该最清楚?你们早在布下这一重接一重的改命大阵时就该料到这结局了。” “噢?”琅雪扬眉,“小僧还不知道小僧做了什么,请穆公子明示。” “就算不是我们也有其他人。真龙是不可能这么简单就被压制住的。” 深黑的瞳孔紧紧盯着琅雪的面孔,不肯错过其中哪怕一分一厘情绪变动。 说这一席话的时候,他心中仍旧有些忐忑。许多东西他根本无法确定,只有一个大致的猜测,可想起先前在周家宗祠听到的清越龙吟,他不如此刻放手一搏。 果不其然听到“真龙”二字时,琅雪那双猩红的死人眼里浮现出了惊诧。 “龙脉。” 琅雪接下来说的话应证了他的全部猜测,这些古怪的阵法果然全部坐落在同一条龙脉之上,“沿着龙脉前行,我们会再见面的。” “你们想要做什么?” 穆离鸦明知他不会回答,但还是喊出了他心中最想知道的那个问题。他想要知道真相。 知道三年前他穆家一朝覆灭,三年后他和神秘人达成交易,知道所有离奇死亡和得失背后的真相,即使这真相会令他付出过于庞大的代价。 琅雪高深莫测地摇了摇头,“这里要塌了。噢?穆公子,你的人看起来想要杀我。” 他低下头,对上薛止抵在他脖子边的剑,“不知道薛公子想要做什么?” “解药,把毒的解药交出来。” 琅雪十分古怪地瞅着薛止,“解药?”他喉头发出阵古怪的声响,像是在嘲笑他的天真无知,“我的毒,无药可解。” 薛止脸色骤变。 “你……”他话没说完,穆离鸦就扯了下他的衣襟,示意他不要说话,接下来让他自己来处理。 “我有话和他说。” 薛止不放心地低头看了他一眼。 “……我知道了。” 江水开始沿着头顶的裂隙涌入,像一场剧烈的骤雨,起初只有 分卷阅读60 - 分卷阅读61 绮夜抄 作者:泠司 分卷阅读61 一滴,但开了个头就再无法停下。 这个阵法已经在崩塌边缘。 琅雪仍旧是那副闲散模样,“但这只是对凡人来说。”猩红的眼眸落在穆离鸦身上,其中包含了几分兴味,“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先前如同双生子的二人此刻是那样不同。 穆离鸦看得出来,不论外貌有多么年轻绮丽,琅雪都和他是不同的东西。他宛如初升朝阳,而琅雪已是日暮西山。 “我明白的。” 他不可能一生都这样暧昧模糊地度过。为了什么而活着,又是做为什么而活着,这是他迟早需要面对的,琅雪不过是在火上浇了一把油,提前了他将要做出抉择的期限。 随着他的回答,琅雪的身体陡然碎裂成许多块,被劈头浇下的江水冲碎。他们谁都没有轻易地认为这妖僧是死了,心知肚明他不过是又一次的金蝉脱壳。 “我们也该早些离开了。” 涌入的江水越来越多,都快要漫过胸膛,薛止知道他被蛇毒折磨得奄奄一息,干脆将他抱到怀中,“勾住我的脖子。” 他简短地吩咐,穆离鸦照做,手指触碰到他后颈的皮肤时,禁不止垂下了眼帘,不知心中在想什么。 薛止心中全部所想就是怀中人的重量,连江水没过头顶都未曾注意到。 “你好久没有这样抱过我了。”穆离鸦悄声说。 按常理来说,他们有这样多的东西需要操心,比方说不知江面上的雾气有没有散去,那片人造的小渚又会不会随着阵法的破损而沉没,还有血池里的东西,被放出来以后要怎么处理掉它……他应该去思考这些问题的答案,不论如何都不该去回想那些事情。 “好像是的。” 薛止说不出自己内心是何种感受。 十多岁时的回忆没有哪一天被他真的忘记。 他背着那个受了伤的少年,在星辰冷漠的注视下跌跌撞撞地走了好久的山路。 那个时候他想的是,这条路永远都不要有尽头就好了。 身为始作俑者的琅雪先走一步,剩下他们两人在湍急汹涌的江底苦苦挣扎。 因为穆离鸦一剑斩断江底阵法的缘故,死寂了十数年的死水重新流动起来,没多会就要将他们彻底淹没。 残存的阵法一片片碎裂,一旁血池里的东西疯狂咆哮,随时都有可能挣脱束缚,薛止便知道事情再不能等了。 “抓紧我。”他这样同穆离鸦嘱咐,“不管怎么样都不要松开手。” 穆离鸦揽着他的脖子,勉强点了点头,“我不会松开的。”他的神智有些涣散,说出来的话都带了几分迷离,“不会的,我怎样都不会的。” 借助水的浮力,薛止带他逆着凛冽的水流向上方浮去,好几次脸颊等裸露在外的肌肤都被切割得生疼,他只能更加用力地护住怀中人。 他们艰难地穿过江底那片阴森的石佣群。随着阵法崩坏,这一方江中领域再度与外界连通,在暗不见光江底浸泡了这么多年的石佣表层灰质被冲刷得剥落。 有那么一瞬间,这些重见天日的尸身看起来和活人没有多大区别,除了表情都是如出一辙的扭曲惊惧。他们身上都缠着一圈圈写了符咒的麻布,薛止正想去看看这些符咒到底是用来做什么的,尸体和麻布就在他的眼前迅速腐蚀。 上一刻还面貌栩栩如生的尸体下一刻就化为了裹着烂布的骸骨,薛止本能地感受到一种可怖的邪恶气息靠近。 骸骨空洞洞的眼窝由上至下地注视着他们,下颌骨咔咔咔地响动,吐出的却是娇媚森冷的女人的嗓音。 “你这一生都将追逐不可求之物,永远都没有停下的那一日。” 对此薛止不为所动。他静静地与这些邪性的骸骨对视,注视着它们在江潮的涌动下一节节碎裂。 “而你所渴求的不过是镜中月水中花,入手即碎,永生永世都可望不可即。“ 被他抱在怀中的穆离鸦如若未闻,而平日里他又是对这些东西最为敏锐的。薛止低头查看,发现他已经因为蛇毒陷入昏迷。 他艰难地分出一只手替穆离鸦拂开脸颊上的头发。先前沉入江底时,他隐约感觉有什么人朝自己靠近。当他醒来以后,他以为是怀中的白龙鳞片,可随后再度下水,在被淹没的一刹那,他回想起那人身上一点微弱到几乎要被江水土腥味掩盖的山茶花香气。柔软温热的吐息和有力地将自己向上方推去的双手,成了他在窒息和痛苦中最后的救赎。 这些纠缠了他整个少年时期的绮丽幻想是绝对不容错认的。 “我不在乎。“张口说话的瞬间,水流就自动涌入。 他这样回应那不知名的女人,“我一点都不在乎这些东西。” 不论将来将会如何,他会不会活不下去,只要这个人都还在这里。这样就够了,至少对他来说这样就够了。 小时候,家破人亡又记忆尽失的他曾经以为死是这世间最可怖的东西。 后来随着他长大成人,开始在穆家的帮助下追寻往日真相,本以为真相即将水落石出,却又突遭巨变,和那失去所有的少年相依为命,他才知道,比死更可怕的是得到过再失去。 穆离鸦用尽一切法子想要他活下去,可他又何尝不是?倘若他真的对那每日造访的少年人感到厌烦,那又要如何解释他愿意为之献出自己的一切。 “我只要能救他就好了。“ 即便真的到头来,他所做的一切都是夸父逐日,他也不希望在后来回想起今日,剩下的全是对自身怯懦的憎恨。 外界奔涌不息的江水以千军万马之势带动了这深沉的死水,二者交汇融合,汇聚成凶险万分的旋涡,呼啸着将所有触碰到的东西卷入。 碎骨和江底被带上来的碎岩,擦着薛止的脸颊流过,而被划伤伤口出流出的鲜红血液汇入水中再无踪影。 越是朝上游动,汹涌的江流就越是湍急地朝他们袭来,好几次薛止都快要无法控制身体的方向,再度被带向冰冷绝望的深渊。 那半片龙鳞被他用力地压在舌根底下。他知道,不像上一次,会有穆弈煊留下的后手救命,现在只有他能够带着他们离开江中困境。 他也不知道自己在和暗流与旋涡恐怖的吸力抗争了多久,直至某一刻,他感受到上方的光线发生了改变。 头顶不再是黑压压的一片,变得通透明亮,而这是来自外面的天光。 很近了,这一发现使得他再难掩饰内心的亢奋,所有被强行压抑的疲惫和痛苦再度从内心深处翻涌而出。 “小心。” 就在难掩内心喜悦的那一刻,怀中人突然拉了他一下他的衣襟。 习武之人的本能提醒着他,有危险靠近。他身形一凛,侧着身子勉强闪躲开。 先前他们 分卷阅读61 - 分卷阅读62 绮夜抄 作者:泠司 分卷阅读62 在船上惊鸿一瞥的巨大黑影,还有血池里躁动不安的黑影,交融在一起,变成了眼前这条深色长虫。 这东西周身覆盖着细小的鳞片,尖尖的脑袋上有一对凸起的小肉瘤,而身躯前方只有一对畸形弯曲的指爪,浑浊的黄色眼珠正巧对上薛止的。 尖利的鸣叫在薛止脑内响起,这东西贪婪地晃了晃脑袋,冲着他们张开了大口,露出一排排细密的尖牙,直冲冲地向着他们二人来。 若是在陆地,找回了佩剑的薛止尚有一战之力,可水底里手脚都放不开,再加上怀里有个人,他只得尽力躲闪。 光是躲闪,他哪里是这水里长出的邪物的对手?眼看就要避无可避,忽地江底又蹿出一道青森森的影子,咬住黑色长虫的脖子,将它粗暴地扯开。 这后来蹿出的是条身量不算大的小青龙,那被咬住脖子的长虫哪里肯吃亏,身躯疯狂扭动,试图将身上的东西甩出去。 一虫一龙缠斗起来,江水剧烈搅动,浑浊得如沸腾了一般,但薛止整颗心都放在怀中人身上。 “看到了吗?就是这东西。” 穆离鸦不知何时醒了过来,贴着薛止的耳朵悄声说。 他脸色毫无血色,说话气若游丝,但语气中透着的讥讽又无疑是他,“这条长虺就是伏龙县害怕了那么多年的清江罗刹。” 薛止知道自己应该把重点放在清江罗刹和江中长虺上,但那温热的山茶花香气着实令人分心得厉害。 穆离鸦像是没有注意到他的反常,勉强抬起手指给他看,“你看这东西有一点像罗刹吗?” 那条通体漆黑的长虺应该是十多年前被琅雪还是什么人刻意豢养在江底的。 那时它还很虚弱,没有此刻这般神通,只能靠吃人苟活。倘若放任它自由生长,或许数十上百年都不会长成今日这般模样。 是伏龙县的人十数年来献上的血肉祭品和清江底部的龙脉令它修为一日千里。 “如果我们再来晚一点,它就能化蛟化龙了。”穆离鸦说完剧烈地咳嗽起来,”你看它头上,那两个肉瘤就是说明它要长角了。“ 这就是纠缠了伏龙县多年噩梦,清江罗刹的荒诞真相。 说话的同时,他们终于离开了这动荡不安的清江,靠在了那风雨飘摇的小渚上稍作喘息。 穆离鸦咳得一直没有停下来,黑色的血沿着细瘦的指缝淅淅沥沥地淌落。 “它们……它们马上就要分出胜负了。” 那缠斗不休的一龙一虫使得江水都染上了一层猩红,但薛止只想让他不要再说话。 “没用,这毒的确是无药可救。”穆离鸦看穿他的想法,微微一笑,“你救我,我很高兴。” 江上狂风四作,黑云压顶,接着青色殛雷便直直地劈落,落在他们身后的小岛上。 作者有话说: 前段时间左手指缝到掌心都因为严重湿疹溃烂,第一次快好了结果刚收口又复发,换了两次药加上打针现在慢慢好起来,应该吧。断更这么久抱歉。 薛止清楚地感受到,这震耳欲聋天雷仿佛是贴着耳朵边炸开,仿佛要将所有的东西都劈成齑粉。 那些用铁链当骨骼上头就覆了层浮土的小岛自然受不住这样一击,当即火星四溅,从正中央崩塌开来,再被怒号的浪涛卷走。 “本来就是逆天道而行的东西,被发现了以后招来天谴是很正常的事情。” 正在薛止沉思之际,穆离鸦靠了过来,握住他的手,一字一顿地轻声说,“天道就是这样,残酷又无情,只要什么东西让它觉得厌烦了,它就会想方设法将其毁灭,连一丁点痕迹都不留。” 微弱的气声擦着薛止的耳廓,若非内容这样要人胆战心惊,都像是情人间的私语。 “是吗?”薛止明白他的意思,他们都是在天道的冷酷抉择中艰难求生的小人物,没有任何一个人能够幸免于难。 “是啊,生不能幸免。” 穆离鸦说着竟然吃吃地笑起来,笑声又细又碎,跟夏天冰块陡然碰到薄胎瓷似的。 “我本无大愿,只想一辈子当个闲散公子哥儿,打铁铸剑,一辈子不问世事,可上天注定不肯让我如愿。” 虽说他的体温一直都不怎么高,但从未像这样冰冷。薛止犹豫片刻,还是将他细瘦的手指紧紧攥在掌心里,希望能够借着自己让它们暖和起来。 因为从小就在剑庐里忙碌的缘故,穆离鸦的手指并不像那些养尊处优的大少爷那样柔软,指节有些许突出,而指腹掌心都是粗糙的茧子。薛止并不在意这些,相反,他还有些喜欢这样的触感。慢慢地,冰冷的手指有了点温度,薛止低下头就对上他有些迷离的眼睛。 他平时不是这样子的。薛止从未清晰地意识到,穆离鸦此刻状态不对。平时的他总是那副冷淡又冷醒的模样,哪怕是和自己亲近都像是隔着一点东西,像是哀伤又像是迟疑,哪有像现在这样,赤裸直白的亲近和依赖,所有的情绪都不加一丁点掩饰。 “阿止。”他整个人都靠在薛止身上,“我……我总觉得自己要死了,又不想这样轻易地去死。” 他一边说一边咳嗽,黑色的血源源不断地流出来,就像他逐渐流失的生命。 薛止看得心惊肉跳,“你不会死。”你不会死的,我就算用尽一切都会救你。他想这样说,可怎样都没有底气说出口。 身为凡人,手中有剑的他只能够不断地杀戮,却连怎么救自己心尖上的那个人都做不到。 “不是你的错。”看穿了他内心所想的穆离鸦靠在他的肩膀上,“本来就是我自己不小心。你来江底救我我已经很满足了。” 怎么能这样就满足呢?薛止想到,他怎么能为这么一点事就感到满足? 这还是过去那个娇纵又挑剔的穆家大少爷吗? “不够的。”薛止听着他沉重的呼吸声,只觉得整副不完整的心魂都吊在了上面,“那妖僧最后说的法子……” “他想要我舍弃身为凡人的这部分。”穆离鸦哂笑,笑声轻飘飘地落在薛止心头上,有几分痒,“我偏不如他的愿。怎么能他想要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 他面色苍白,整个人随时都像是要晕倒,可偏偏又靠心头那口气吊着。 除了他们站立的这一方土地,天雷汹涌而下,待到最后一方江中小渚都被殛雷击穿沉没,头顶厮杀纠缠的那两条东西也该分出个胜负了。 “胜负已分。”穆离鸦呼出一口气,勉强抬头看了眼天空,“你瞧,和我说得一样,真龙哪怕只是一截尾巴脱困,幻身也够将那冒牌货给诛杀了。” 他话音刚路之际,黑色的长虺从半空垂落,激起半人高的浪花,淋了薛止他们一头一脸。 这丑恶的东西即使战败也要垂死挣 分卷阅读62 - 分卷阅读63 绮夜抄 作者:泠司 分卷阅读63 扎,江中扑腾不停,闹得他二人脚下本就根基不稳的小岛一直晃荡。 薛止提着剑护住穆离鸦,可还不等他再给江中垂死的长虫补上一剑,这场缠斗的另一主角,那条青龙就从九天之中直直地扎入江中。 半晌功夫后,江水渐渐泛起浓厚的红色泡沫,猛烈的腥气呛得人几欲作呕。 穆离鸦靠着薛止站定身子,看到的是长虺毫无生机翻着肚皮的尸体再从江中浮起却不再动弹,不知为何长长地叹了口气。 只有和他从小一起长大的薛止知道,他是在为伏龙县这么多年的遭遇而惋惜。 他们惧怕罗刹,为了维护自己生长的这方土地而忍辱负重献上活牲,这难题本来就该是朝廷帮助他们解决的,可这么多年折子一封封递上去,每一封都石沉大海再无回音,渐渐地所有人都绝望了,再想不到要如何是好,只能麻痹一点点向那神鬼之事屈服。 过去他在山中做他不知世事的大少爷,哪里又会知道世上还要这般无可奈何的事情? 穆离鸦终止沉思,抬起头对上硕大的龙头。 青龙半截身子沉在水中,只撑起个上半身静静地注视着他们,目光中似有无限悲悯。 “江州穆氏后人见过真龙。” 穆离鸦报以回视,但因为他实在是太过虚弱了,大半身子的重量都压在薛止身上。 “再离我近一些。” 难以分别性别的嗓音陡然出现在穆离鸦的脑海里,他转头看向薛止,发现薛止眼中也写着同样的东西。 他有些迟疑地伸出手,搭在青龙的头颅上,而青龙斗大的黄色眼珠中慢慢地蒙上一层雾气,然后凝结成泪珠缓缓滑落。 温热的泪水落在他的掌心,随后泛起微弱且柔和的白光,慢慢地包裹住他的身躯。 待到白光消散,穆离鸦的脸色也好看了许多,嘴唇都不再像那时一般红得发紫。 琅雪说得没错,这毒就是没有解药,除非他肯放弃身为人的部分,但青龙方才所做的替他延缓了毒性的蔓延,给了他更多的时间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你还是要做出抉择。” 青龙这样说道,“像你这样的孩子,不可能一生都这样不明不白地度过。你不要不满,这就是你的命,我看得到,你的命途十分忐忑,却并非毫无希望。” 它说出的话令穆离鸦联想到许多年前的惟济大师。他们都说他这一生命途多舛,却从未和他说过要如何应对。 “我不知道。” 穆离鸦低声道,“我是真的不知道。” 薛止听到青龙发出一声长长的悲唳,“这处快要塌了,我这幻身维持不了多久,你二人到我背上来,我送你们回岸上。” “就当是为了报恩。” 不同于来时的风雨飘摇,回程乘着青龙,穆离鸦和薛止没多一会就看到了那晨光中的渡口。 青龙幻身落地就消散在半空之中,穆离鸦被薛止扶着刚站定没一会就看到有人朝着自己这边来了。 他是真的没想到尤县令和那名叫阿询的少年捕快还站在渡口等他们。 “你们……”尤县令看到真的是他们,嘴巴张大,“你们回来了?” 他思前想后只说出这样一句蠢话。 而少年捕快则是别过脸去,“我……”他一句话说了半天都没有说出来,穆离鸦也不耐烦听。 他即非这少年的父母也非兄长,懒得教他为人处世的道理。更何况他还没心胸宽广到原谅一个曾对自己举刀相向的人。 “江中罗刹真身乃一条长虺,已被你们先前看见的那条青龙诛杀。” 每日清晨时分,薛止的魂魄最为不稳定,便极少开口说话,所以解释究竟发生了什么的担子就再度落到了穆离鸦身上。 看薛止还在担心他的身体,穆离鸦安抚性地在他的手心划了下。 “也就是说……” 先前一虫一龙在空中缠斗时掀起的风浪应当也波及到了岸边渡口,空气中处处泛着潮气,冻得尤县令这穷书生面色发青。他还沉浸在震惊当中,不敢相信这纠缠了伏龙县十数年的噩梦真的消散了。 “也就是说,伏龙县……?” “你没有听错,伏龙县不再受所谓的罗刹鬼控制了。” 穆离鸦的声音不大,可带着击玉敲金的力道,迅速传遍了整个渡口。 这罗刹渡口是整个伏龙县人心头的毒瘤,他今天就拿着刀,将腐烂的血肉连同脓水一同挖掉。 “恩公。” 不知是谁开口喊了第一声,然后就是第二声第三声,直到汇聚成汪洋。 没想到所有的船夫都离开船到渡口来,在听完穆离鸦说了什么后,不需要任何人言语,就这样自发性地跪了下去。 “我伏龙县所有船家谢过恩公高义。” 他们跪在地上,一下接一下地磕着头,直到额头被粗糙的泥地硌出血都不肯停下。 作为在江上讨生活的苦命人没有人比他们更加惧怕那罗刹鬼传闻,在一次又一次血的教训后,他们差一点真的就要彻底认命了。 好在老天有眼,派了这样两位恩公前来拯救他们。 在人群当中,穆离鸦看到了那在许多年前长虺作乱中失去了独子,勉强开着馄饨铺子营生的胡老汉。 “我那昭儿的仇报了?”他走得极慢,拄着拐杖,就像一株失去了所有依靠的藤蔓,只能在日复一日的孤寂中枯萎死去,“我昭儿的仇报了吗?” 他年纪大又耳背,说话只得扯着嗓门嚷嚷,但在场都曾因为长虺失去亲朋挚友的船家里没有任何一个人觉得他这幅模样可笑,都只是擦着通红的眼眶。 最后是个大胆子的船家过去扶住他,“胡老汉,报了,你家阿昭的仇报了。” “你说什么?” “我说胡老汉,你家阿昭的仇报啦!” 半盏茶的功夫后,这脾气古怪的胡老汉猛地爆发出一阵凄厉苍凉地哭嚎,这哭声久久萦绕在包括父母官尤县令在内每一个人心中。 “我那苦命的儿啊!” 被胡老汉的悲恸带动,诸多清江船家都禁不住红了眼眶,扯着乌黑的袖口擦泪。 这一片呜咽里,无人不为之所动,连最冷淡的薛止都禁不住长长地叹息一声。 过了好久,终于有个看他们面熟的船家壮着胆子过来问他二人要不要渡江。 “不了,某还有些事要找尤县令解决。”穆离鸦认出这是昨天早晨赶他回去的那船家,“若是再要渡江便麻烦先生了。” “哪里的事。”船家得了他承诺,受宠若惊地摆手,“不麻烦不麻烦,我吴三便是为公子做牛做马也是心甘情愿。” 好不容易劝这些聚在一块的船家散去,穆离鸦有些晕眩地按住额角,“尤县令,叫你的人把车拉过来,某不方便走过去。” 分卷阅读63 - 分卷阅读64 绮夜抄 作者:泠司 分卷阅读64 被穆离鸦点名有事要找的尤县令连忙指使阿询过去备车,“快,把车拉过来,带二位大人回府。” 少年捕快面上的不忿淡了些,在经过穆离鸦和薛止二人时,用压得低低的音量轻声说,“谢了。” 但穆离鸦并未搭理他,继续和尤县令寒暄,“尤县令,你上任多少年了?” “十多年了吧。”尤县令看他对着含糊答案不甚满意地样子,连忙补了句,“十二年,因为我记得我是永年末年得的调令,到这里路上又花了几个月,差不多就到除夕了。怎么突然说起这个?” “就是说伏龙县的事情你很熟了?”穆离鸦对他的问题避而不谈,“十多年前的也记得?” 尤县令对自己的记忆力还算是满意,“差不多吧,除了些鸡毛蒜皮的我不记得,别的应该都有点印象……反正再大点事都有文书记载,就放在后院那边,您要是有兴趣我就带您去看看?” 穆离鸦略微倦怠地挑了挑嘴角,并未直说自己究竟要查哪一桩陈年旧事,“嗯,那就这样定了。” 没一会阿询把车赶过来,尤县令等他们先上车,自己才吭哧吭哧地爬上去,走之前最后回头看了一眼笼罩在薄薄雾霭中的清江。 赤红的旭日大半离了江面,浪涛中映出满江瑟瑟的红。十多年了,他第一次意识到清江为自己带来的除了恐怖还有这般壮阔的美丽,而这所有的东西都得归功于身边这两个年轻人。 他闭上眼睛,以为自己会痛哭失声,可酝酿了许久都没有一分泪意。他只是觉得很累,又有一些厌憎这样懦弱无能的自己。 “清江罗刹……哈,罗刹鬼,什么罗刹鬼,都是别人哄骗你的,只有你傻乎乎地信了,还搭上了这么多条命。” 一路上穆离鸦都是那副没骨头的模样,靠着薛止的肩膀闭目养神,惹得赶车的少年捕快阿询频频侧目,像是在问这人究竟怎么了。 “看什么看,怕不是在江里着了凉。”尤县令本来还觉得都能对付江中罗刹鬼了,着凉这说法着实可笑,可看着他二人浑身湿透的狼狈模样,尤其是穆离鸦那惨白如纸的脸色,越想越觉得有可能,说话底气也足了几分,“回去给人家熬点姜汤,再叫仁安胡同的老大夫过来看看,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听到了没有?别给我甩脸子,好好答话。” “听到了。” 车行得颠簸,加之马车做工粗糙,缺乏减震,一路上好几次颠得人五脏六腑都要挪个位置。看似睡着了实际还醒着的穆离鸦稍稍睁开了一点眼皮,可很快就被人按住。 其实薛止自己也好不到哪去,可还是伸手搭在了他的眼睑上,替他遮挡从窗户缝里透进来的那点日光。 感受着薛止掌心微热的温度,穆离鸦有些轻微挣扎了两下,但最终还是屈服了这难得的安逸。 过去他不想做功课或是被穆弈煊责骂了以后,都会跑到偏院,而偏院里稍稍年长他一些的那男孩不论表现得多么不乐意,最后还是会收留他,让他靠着自己的肩膀小憩。 “睡吧,我守着你。”在快要睡着以前,穆离鸦总是会听到有人这样说。明明这个人比任何人都要匮乏情感,却还是把自己仅有的那么一点对自己双手奉上,他难道以为自己做得很隐蔽吗? 假使一切按照他曾经的设想发展该有多好。为什么要有后来那么多不好的事情呢? 等穆离鸦他们再度回到县衙,太阳已高高地升起。 这一次他们不再是被像犯人那样押着,而是光明正大被从正门迎进去,作为拯救了伏龙县上上下下的恩人。 想不到的是尤县令一家老小就这样在正厅前等着,为首的是昨天来牢房里送饭的那枯瘦老太太,她拄着拐杖,虚弱得好似有人轻轻推一下就会倒地。 “娘,您怎么来了?”尤县令猝不及防被堵了个正着,转头就想要自己那凶悍婆娘把她带回房里休息,“这天寒,您站着着凉了该如何是好……” 尤老太太眯缝着一双老花眼,看清楚来人正是自己的儿子以后,抬起手臂啪地在他脸上打了一耳光。 她太老了,老得手上也没有多少力气,对于正值壮年的尤斯年来说,这一巴掌只能勉强打得他稍稍转过脸去。可饶是如此,他还是睁大了眼睛,捂着发红的脸颊,不可置信地看着自己的娘亲,像是在询问她为何要打自己,“娘……” “好,好啊,你这么多年做的那些小动作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当没看到,没想到你竟然……”她话还未说完,就看到走到后头的穆离鸦二人,顿时惊疑不定地看向自己儿子。 看尤县令那副被打懵了的样子,穆离鸦没有过多嘲笑,“老夫人,你儿子也是为了伏龙县,就暂且饶过他吧。” 他简单说了两句,老夫人听了他的解释,面上的震怒少了些,可还是眼泪涟涟,“我儿子走错了路,险些害了你们性命,我老尤家对不住你二位啊。” “不妨事的,老夫人,您听您儿子的回房歇息吧。” 穆离鸦记挂着后院的卷宗,“尤县令,带某去后院。” 得了令的尤县令连连点头,“这就去。” 穿过斜边的长廊庑便是县衙后院,尤县令捏着把铜钥匙待他们拐了几个弯就是存放卷宗案牍的后院房间。 沉重的木门推开,樟木花椒的呛人气味便合着灰尘霉味透了出来,看得出来每年除了定期进去整理加更换除虫的香料外就再无人问津。 一叠叠的卷宗状书按年份摆放在木头架子上,角落处还摆着一个个落了锁的木头箱子,密密麻麻的,每一样看着都很有些年头。 尤县令看起来不像是很喜欢到这里来的样子,掩着口鼻,瓮声说,“除了先皇时期失过一场火,将之前的卷宗都烧了个干净,后来的就都在这里了,理论上是不会有遗漏的。” 穆离鸦走进去,随手捡了一卷文书看,发现记载的都是张家丢了个簸箕王家少了个烧饼的小事,而看薛止手里的,仿佛也没有好到哪里去。 尤县令站在门外,“鄙人打小有些哮喘的毛病,这灰大尘大的,就不进来了。” 穆离鸦没再过多为难他,“去忙你自己的吧。” 送走了尤县令,穆离鸦简单在每个架子上翻阅了下就知道这些大致是按什么顺序来的,并将目标集中放在了后排的几个架子上。 “我们分头去找。” 伏龙县这块巴掌大的地方能有多少事?十二年前的清江水利算得上是开天辟地的大事了,因此他没找多久就找到了当时的记载。 他随手翻开开一页,看到一个名字,眼睛猛地睁大了。 王庸,随州府人士,善石刻……不等他看完后边的,这份卷宗竟然凭空自燃起来,火焰烧得陈旧发黄的纸页边缘卷起,墨迹 分卷阅读64 - 分卷阅读65 绮夜抄 作者:泠司 分卷阅读65 黯淡不清。 眼见距离真相就差这么一步,却被人生生拦在外边,穆离鸦哪里咽得下这口气,不顾火焰熊熊,伸手就要强行翻开卷宗阅读。 他身负大妖之血,又常年在那高热的剑庐里头做事,按理说对明火不算特别畏惧,可这火焰与凡火不同,光是触手就疼痛难耐。 知道这究竟是为何他的面色十分糟糕。 “琅雪。”他咬着牙念出那妖僧的名字,跃动的妖火照亮了他的脸庞,映得那神色分外森冷。 薛止在另一边,还在耐心看这些积灰的案牍卷宗。但他们要找的线索应该不在这一年里,所以他打算再换一处。 “这是什么?” 穆离鸦身子蓦地僵住,接着就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 没有得到回应的薛止听到咳嗽声登时转过身来,看到地上还闪着暗红色光芒的余烬。 “怎么回事?” 穆离鸦咳得难受,过了好半天才说出话来。 “……等一会,不要靠近,可能是这里灰尘太大,我有些受不住。” “是这样吗?” “你难道信不过我吗?真的,只是灰尘。” 既然他都这样说了,薛止生怕自己带起更多的灰尘使他咳得更厉害,只能按捺起性子继续翻找与十二年前那起水利工程有关的卷宗,想要能够找到那些江底石佣的真相。 等到薛止那边听不到动静了,穆离鸦这才松开手。 哪怕真龙用自己的泪水替他缓解了毒性的蔓延,可那蛇毒还在他的身体里。 借着那一点微弱的光火,光洁如玉的掌心一片漆黑的淤血,其间还隐约可见凝固的血块,一如他慢慢衰败下去的身体。 又是一日破晓,伏龙县清江渡口夜色稍褪,淡色的迤逦云霞拖得长长的,隐约可见底部初透的一抹赤红。 夜间汛流汹涌,到了白日稍稍减缓,可这初冬的清寒加之潮湿,靠得越近就越加刺骨。 也就是这样一幅场景,落在有些人眼里却不外乎人间仙境:没有了那整日整夜紧锁江面的诡谲白雾,没有凶恶的罗刹传闻,他们便别无所求。 渡口附近三条胡同那家鲜汤馄饨铺子照常开着,还是老样子一日只做五更梆子后一个时辰的生意,晚了多一碗都不卖。 “店家,来两碗鲜汤馄饨。” 穆离鸦和薛止翩然而至,在其他人的眼神中静静地排队要了两碗馄饨。 胡老汉还是那副油盐不进的老顽固模样,只是在穆离鸦要将碎银放进那油腻腻的破碗时陡然硬邦邦地甩出一句,“不收你钱,老汉不收你钱。” 看穆离鸦还一副坚持要给钱的样子,胡老汉竟然是要发怒,“老汉收你钱没良心!不得好死!” “那就算了。”穆离鸦垂下眼,将手中碎银重新揣进怀里,“某先谢过老人家。” 他们在那口大锅前等了一小会,等胡老汉用那双颤颤巍巍的手给他们捞煮好的馄饨,等拿到手里,但凡是明眼人都能看得出这馄饨堆得都要冒尖,哪里是上次看过的一碗十个的分量。 “你多吃些。”胡老汉生硬地说,“脸色不好,看大夫。” 他二人端着馄饨碗,随便找了处地方坐着,和那些船夫一同用饭。 和上一次造访不同,这次穆离鸦和薛止皆做好了吃那半生不熟还混着泥沙的夹生馄饨的准备,可入口以后结果还是大大出乎了他们的意料。 菜肉馄饨馅味道说不上多好也不至于寡淡腥膻,汤头是用大骨炖出来的鲜汤,更没有混入泥沙,总之他们从未想过能在这胡氏鲜汤馄饨铺子里尝过的味道。 看出他的疑惑,旁边一个船夫打扮的男人善意地提点了两句。 “喏,最近总是来帮忙的,就这小子,有空就过来。”这船夫指着后厨位置那若影若现的少年身影说,“一开始我们都以为是剃头挑子一头热,撑不了多久,毕竟之前也有人要过来给胡老汉帮忙结果都受不了他那倔脾气被他给气走了,久而久之我们也就过来吃个馄饨当接济了。但谁知道这小子说了什么做了什么,这胡老汉居然肯把他带在身边了。” 即使隔得老远,穆离鸦还是认出这是伏龙县县衙那曾对他二人持刀相向的少年捕快阿询。 “不过有人来帮忙总算是个好事。”这船家看起来也是多年深受其害,“我都不知道我是怎么在他家吃了这么久馄饨的。现在起码能下口。” 胡老汉性情乖戾,可这少年捕快竟然收敛了尖锐脾气,耐心地跟在他后头做小伏低,他说什么就是什么,相处下来倒也有几分父子般的和谐。 “嗨,这有什么?你真是一看就死脑筋。”另一个吃得差不多了的男人一抹嘴,压低了嗓音生怕忙活的胡老汉听见,“他儿子,折在江里那会就和那少年捕快差不多大,说是想要捕点鱼回来换钱给爹爹养身子。胡老汉肯把那孩子带在身边没别的,就是触景生情了。” 他们喝完碗里最后一点汤头,拿着碗放到最靠里边那张桌子上,“胡老汉,走了。” 胡老汉潦草地摆摆手就当是听到了。 穆离鸦目睹了这所有的东西,低下头舀起一只馄饨慢慢咀嚼。 “其实我宁可他再骂我一次。”他语速不快,但每一个字都像刀一样割在薛止心上,“以前我虽然表面上不显,可心里还是在暗暗跟他唱反调的念头。他大概也看出来这一点,对我恨铁不成钢又有点无奈。如果我知道……知道后来会那样,我一定不会再故意气他。” 少年时期他也曾怀疑过穆弈煊因为母亲的事情根本不爱自己,不然要如何解释自己不但难得见到他一面,见面又是各种苛责? “如果我早知道……”他的眼眶微微泛着红,里头没有一点泪水。 薛止知道,他的眼泪大概早在三年前的那个夜里就已经掉干净了,可这并不妨碍心里的伤痕继续往外渗着血。 约莫是胡氏馄饨铺子收摊的时间,穆离鸦他们终于用完了馄饨。 “船家,渡江。” 船家王老三前些夜里喝了点烧刀子,又因为少了个心头大患,一觉睡到这个时分,睁眼急忙穿衣揽客套生意,生怕带回去的钱少了自己媳妇皱眉头。 伏龙县就这么大一块地方,常常需要渡江的就那么些人,那些经年累月在江边讨生活的船家都养成了一手听声辨人的功夫。他隔着湍急的水流声,听到了那清越的嗓音,不是前些日子来渡河的白衣公子么?想到这里他忙不迭从船里钻出来,正好看到他二人站在自己的船外。 “久等了,昨天睡得有些晚……” 穆离鸦满面倦容,裹在稍显厚重的棉衣里,苍白消瘦得厉害,和几日前那个漂亮颀长的青年人完全是两样,只有眉宇间的那几分昳丽是相似的。 一个人究竟要 分卷阅读65 - 分卷阅读66 绮夜抄 作者:泠司 分卷阅读66 如何才会衰败得这样快?王老三满心疑惑,但绝不会在面上显露出来。 “船家你可有空带我二人渡江?” 穆离鸦兴致不是很高的样子,说话的口气都带着点倦怠,“越快越好。” “只要是您二位,随时都是有空的。” 王老三说着把他们往船内引,中间还是忍不住关怀了两句,“公子是冷么?看您脸色不大好……” “偶感风寒。”穆离鸦勉强笑了下,“这天是越来越冷了,病就一直拖着好不了。” 这样倒是说得通了。王老三打消心中更加糟糕的那些猜测,略微安下心来,“要是不嫌弃的话,喝口酒暖下身子?”他有些羞赧地搓了搓满是裂口的手,从腰袢解下一只半旧的酒壶,“船上风大,我们都是靠这个驱寒的。” 他已经做好了会被这周身贵气的年轻公子拒绝的准备,怎么都没想到穆离鸦竟然毫无芥蒂地接受了。 “谢过船家了。” 穆离鸦微微一笑,接过酒壶冲薛止摇了摇,眉梢高高扬起,少了几分病气,多了一丝明艳的张扬,“阿止你要么?” 从酒壶晃动的手感开猜,大概是船家刚从酒铺里打回来,自己都没来得及喝就给了他暖身子。 他原本以为薛止会拒绝,薛止就是这样,不近酒色,世间大多数人用来取乐之物他都恨不得退避三舍,连让他肯亲近自己都要花老大功夫。 可这一次没想到薛止从他的手中接过了酒壶,送到唇边喝了一大口,因为喝得太急都呛得咳嗽不止。 不常喝酒的人酒量自然不怎么样,光是这么一点,薛止的面上泛起平日里难得一见的血色,连眼神都有些迷离。 “小九。” 穆离鸦听到这个称呼就知道他是醉了。若是平时的薛止怎么会轻易喊出这个称呼? “嗯,你该把酒壶还我了。” 看到他这幅难道模样的穆离鸦闲散道,“不会喝酒就不要喝了。” “哎哟,这位公子是醉了?”船家不明就里,以为只是普通地醉了,连忙过来打圆场,“那就到里边坐坐,觉得晃就抓紧身边的东西。过江嘛,总是有一些的,不过二位放心,我王老三肯定把你们安生送到对岸去,连一根头发丝都不会少。” 被船家这样一搅和,薛止还想说的话都咽了下去,只是从头到尾都直直地凝视着穆离鸦。 被他这样看着的穆离鸦稍稍侧开脸,“阿止,我真的很好。” “我……”薛止平素冷淡,唯独对他才有这样的执拗,“我不信。” “既然不信,那你又为什么要问呢?” 和他二人之间略显僵硬的氛围不同,撑船的船家絮絮叨叨地说了许多东西,无外乎是将来的期许。 他说自己今年四十有六,因为成亲成得晚,儿子才刚十二三岁,又开蒙得晚,将来怪愁人的。 “小崽子说什么都不学撑船,私塾读了两天又读不下去,我只能看能不能给他找点别的谋生。”他话里带着忧愁,可细细品下来又有几分喜悦,“为人父母的,不都是这样操心么?” 穆离鸦举起对着嘴喝,也不知道他是怎么在这动荡的江中使酒水一滴都不洒出来的。 “船家,假如这天下要大乱了呢?”喝够了酒,他放下手,眼睛亮晶晶的,连先前的病色都散去了一些。 王老三不懂他的意思,还以为他只是在开玩笑,“怎么样的大乱?” “改朝换代。” 这话说得王老三背后冷汗唰地就下来了。他左右张望一下,“公子,就听老儿一句劝,这些话让我听到了就算了,我不是那种长舌头的人,但要是换了外头那些人,指不定要怎么在背后对您呢。” “是吗?” “叫什么来着……妄……妄什么?” 他没读过几天书,怎么都想不起来那句话,还是穆离鸦替他补完了,“妄议朝政。” “对对对,就是妄议朝政,这可是要杀头的重罪。” “是吗?那我今后就不说了。” 穆离鸦懒懒地应下,语气中尽是敷衍,但王老三没听出来,庆幸地拍着胸口,“不要觉得我王老三管的宽,而是这世道就是这样啊。” “没错,世道就是这样。” 马上将要进到最为艰难的一段,王老三没空再和他们闲聊,专心撑船,穆离鸦见没人跟自己说话再度把目光转向了抱剑的薛止,“就算让皇家的人听到了又如何?” “连当朝天子都不在乎自己的国土了,还要其他人怎么在意?” 罗刹渡口·完 第四章 鹤之衣 对于穆离鸦来说,打他记事开始那名为阿香的黄衣侍女就侍奉在自己身边。 他母亲去得太早,祖母年事已高,哪怕有心抚养许多事也无法亲力亲为,是阿香将他从襁褓里只会嗷嗷哭泣的那一丁点大小东西养到了这么大。 穆家侍女多为山间鸟雀所化的精怪,阿香也不例外,原身乃是黄鹂。她像是母亲又像是长姐,是他生命中最为亲密的少数几个人之一,小时候他曾因担忧过阿香像母亲那样离开自己而整日郁郁寡欢,闹得许多人都以为他是生了病。 “你那个侍女,她是不一样的。”穆弈煊当时正在为人题字,语气不自然带了几分漫不经心,“她不会轻易离开穆家的,唯独这点你可以放心。” 即使得了父亲允诺,他还是放不下心来,“为什么?”为什么单单说阿香和其他人是不一样的? 穆弈煊淡淡地扫了他一眼,“这世上许多事情哪有这么多为什么?” 比起一无所知时的茫然,半知半解的滋味更加磨人。打小好奇心旺盛的他不肯善罢甘休,时不时旁敲侧击地找自己的侍女打听一下。 无奈每次阿香都会把话题绕道别处,他不好逼迫,加之不算什么大事,也就慢慢淡了,只在偶尔回忆往事时飘过一抹浅淡的影子。 直到他十五岁那年的深冬,穆老夫人缠绵病榻,他从剑庐里回来,每日衣带不解地在病榻前端茶送药。 这日他好不容易看着祖母睡了,便出来倚着廊柱透气。江州的冬天又潮又冷,细雪如沙纷纷扬扬地落下,握在掌心难以凝结,他想什么东西想得出神,连身后来了人都不曾注意。 “阿止……哦,阿香,是你啊。”他有些失望地越过她往后看,还是没看到自己心心念念的那个人。 对于他下意识的反应,侍女抿唇笑起来,“大少爷长大了。” 那时的他已隐约明了自己对另一个人的情愫绝非普通友人,却不为此感到羞赧或是气恼,“阿香,你喜欢过什么人吗?” “当然有过。” 当时的他不过是随口一问,“是人还是妖怪?” “是人,普通的凡人。”顶着他略带惊诧的目光,阿香撩 分卷阅读66 - 分卷阅读67 绮夜抄 作者:泠司 分卷阅读67 了撩乌黑的头发,“又不是什么非常稀奇的故事。无外乎我救了他一命,他对我一见钟情,我那时又是个没见过世面的小妖怪,自然也傻傻地陷了进去。” 她说自己本来不想管这码闲事的,但他伤得实在是太重,要是她走了他肯定就会死在山间。想着要多做善事,她才勉强将他带回住处,替他拔掉伤口里的半截箭头,又在山间寻了各种草药煎成药汤,一点点撬开他紧闭的牙关喂进去。她忙碌了差不多七八日,这少年终于醒了,醒来时以为自己看见了山间神女,惹得她哈哈大笑。 这少年人英武不凡,身上不带半分迂腐,她会对他动心也是很自然的一件事。 “那你想嫁给他吗?”他一时心直口快把心中所想问了出来,“抱歉。” 若是他们真的有个好结局,那阿香又怎么至于在穆家当了这么多年侍女? “没关系的,大少爷。我想过的,我想要嫁给他,和他厮守终身白头偕老……”阿香说着说着就笑了起来,可越笑眉间忧愁的纹路就越深,看起来颇像是要哭了一般,“后来我才慢慢地明白,像我们这样的小妖怪,有些事情能不想就不要去想,想得越多就越是伤人。” “怎么了?他伤了你的心么?” 看少年义愤填膺的模样,她摇了摇头,“怎么会呢?他是最不会伤害我的那个人了。” “那到底是为什么?” 听阿香这样说,他又迷惑起来:为什么说着不会伤害自己,她却看起来这样难过? “我只是知道了,我们终归不是一路人。” 他隐隐想起自己初见她时的场景,十多年光阴如白驹过隙,可她青春容颜依旧,半点不见衰败凋零。 “我做了好久的准备,终于打算向他坦白身份。”但是她终究没有等到那个机会,因为在她出门采药的空隙里,有妖怪觊觎活人的血肉,袭击了留在家中养伤的他。 因为有相熟的小妖怪冒死来报信,她扔下药框匆匆赶回家,回到家中发现他坐在血泊中,身边是已经死了的巨蛇尸身。 “他急忙问我有没有事,我摇头,他松了口气,让我今后一定要远离妖怪。因为妖怪都是会害人的,没有任何一点例外。他是这样说的。” 她笑得眼里泪光闪闪,“多傻的男人,居然说要保护我不受妖怪的迫害,甚至打算为了这个连自己的命都不要。” “阿香,不要说了……” 他有些不再忍心听下去。 “大少爷,没事的。”她深吸一口气,讲完了这个故事的结局,“我找到了你的父亲,为他求了一把神兵利刃。我以为像你父亲这样的人是不会搭理我这种小妖怪的,但没想到他这么简单就答应了我的要求。在等待枪铸好的半年里,我和他度过了这一段愉快又美丽的时光。不论后来如何,至少那一刻他对我的心是无比真挚的,可越是真挚我就知道我们越是不可能。我不可能为了他不做妖怪,而也不会允许自己后来的妻子是妖怪。” 半年以后,穆弈煊派人知会她,说是枪铸好了,她随时可以来穆家取。 她知道,这边不仅仅是完工那么简单的事,也是他们别离的前兆。她取了那把炽火鎏金的长枪,将其连同一件水火不侵刀枪不入的软甲一同放在了他们共同生活的屋子里,自己悄然离去。 “他有没有找过我,有没有想起我……这些事情我一概不知。我们再不会有一点联系了。”这一点悲切如雪融,她又变回了他熟悉的那个贴身侍女,“大少爷,我也不知道这些话由我来说是否合适,但情爱其实是很伤人的东西。许多时候只有开头那点快乐惹人沉溺,而后续只剩绵绵无尽的痛苦。你自己斟酌吧,我退下了。” …… 穆离鸦从睡梦中惊醒时,外头天还是黑的,半点光都透不出来,离天亮还有好长一段时间。 他在床上躺着翻来覆去地睡不着,后背出了细细密密一层汗,像是有点低烧的样子,不住地觉得冷。 这客栈简陋得很,两张床并排放着,薛止就在靠里边一些的那张床上睡着。他本来不想起来,可躺了会就越发地难受,甚至到了难以忍耐的地步,没有办法,只好随便挑了件外衣披在身上,翻身下了床。 因为不想吵醒薛止的缘故,他还特地放轻了手脚,不发出一丁点声响。 灯油只剩下一点底子,他白玉般的指尖在灯芯上稍稍捻了一下,一抹黯淡的橘色光火就升了起来,勉强够照亮一张桌子的范围。 桌上摆满了他睡前看的东西:有他粗略描绘的地图,还有一些文书和信件。 他披着衣服慢慢坐下来,就着前夜的思路继续往下思考所有的事情,其中就包括妖僧琅雪口中的龙脉还有神秘的白玛教。王庸,这是解决了清江罗刹一事后他在伏龙县县衙后院内唯一找到的有用信息,别的不是被撕掉就是被烧毁,彻头彻尾的欲盖章弥。 一重重的疑云堆叠在一起,过去的问题没有解决新的反倒源源不绝地冒了出来。他想得有些口干舌燥,伸手就想要去摸桌上的茶杯。 壶里是昨夜的残茶,这会大约是冷得差不多了,不过解渴是没什么问题的。 “不可。” 听见身后有些响动,他猛地回过头,对上那双黑沉沉的眼珠子时,他在心中缓缓叹了口气。 “阿止,你醒了。” 薛止没有给他制止的机会,从他手中夺过了盛着冷茶的茶壶和杯子,转身出了门下楼去找守夜的小二。 小二大半夜被搅了清梦,脸拉得老长,但看着薛止的脸色比这冬日的夜还黑,愣是半点声都不敢吱,乖乖地去后头厨房里用温着的炭火给他烧了热水送上来。 穆离鸦就坐在椅子上看薛止忙碌:他先是给铜盆里倒上水,手巾过水后拧干递给自己擦汗,再从取出油纸包好的药散倒入茶杯,倒热水化开。 “我喝就是了。”穆离鸦接过杯子将药茶一饮而尽。药是帮薛止配药时顺便让医馆大夫开的,清热解毒,活血化瘀,但实际效果聊胜于无。看这幅场他心中说不出的可笑。明明之前还是他盯着薛止服药,怎么没过多久场景就颠倒过来。 “这天像是要下雨了。要不天亮了去姜氏的铺子里看看,做几身冬日的衣裳早做打算?”小二送完东西上楼没来得及走,忍不住多嘴了一句,说完连他自己都觉得不妥,呸了一口,“嗨,晦气,当我没说。这姜家铺子好长时间都没开门了,还是去别家看看吧。” “怎么了?” 穆离鸦抬眼瞅他。本来只是他随口一问,可看到小二这幅见了鬼的模样,他直觉话里有话,抓住他不许他逃走。 “既然没什么就把话说清楚,我这人最受不了谁跟我话说半截。” 这看着跟痨病 分卷阅读67 - 分卷阅读68 绮夜抄 作者:泠司 分卷阅读68 鬼似的年轻人手劲比自己想得还要大,半天都没挣开,店小二便知道这事逃不过去了。 “也没什么,就是说病了不方便做生意。”他嗓音压得细细的,无端端令穆离鸦想到宫里的太监,“但谁知道是真病还是假病,毕竟期限就摆在这里,赶不上就要杀头。” “什么期限?” 穆离鸦端着茶杯,慢悠悠地吹开表面热气,看着其中自己的倒影,“你这话还是只讲了一半。某又不是你们当地人,听不懂这些哑谜的。” “也是,怪我没说清楚。不过那这事要从好些年前讲起了,公子您看……”店小二搓了搓手,无外乎是想从借此要点好处当润口费。 但穆离鸦看懂了也当没看懂,“你说不说,不说就这样干耗着好了,反正某最不缺的就是时间。” 他瘦得颧骨都有些突了出来,长长的睫毛垂着,整个人看起来跟易碎的瓷人似的。 讨不到的好处的小二登时心头无名火起,想骂一句病鬼,可余光瞥到那黑衣人手中握着的剑,再看到那白衣公子眼中的阴鸷绿光,心头漫过一抹凉意,当即腿就软了。 “嗯?是什么?” “也……也没什么,就是这姜氏衣铺是我们这的一间铺子,挺出名的。”他眼珠子一骨碌,“冒昧问一句,公子不是随州人士吧?” 雍朝分十三州,每州又设府与下辖县,他们自清江渡江离了伏龙县,循着冥冥之中的指引到了这随州府。 穆离鸦瞥了薛止一眼,见他还是那副老神在在模样,“你猜得不错,某是江州人士。” “这就对了。”小二一拍脑门,后来意识到不妥,赶忙补救道,“公子,没别的意思,只是因为这姜氏衣铺在邻近几个县都颇为出名,一般人不大可能没听过。” “这么出名?” “那是自然。公子你知道随州每年要进贡哪几样东西么?” “灰岩。” “那除了灰岩呢?”看穆离鸦难得地露出迷惑神色,小二就更加得意,“不知道了吧,还有的就是鹤锦了。” 在这小二的讲述里,这姜氏衣铺是姜氏父子三代的营生,交到第二代姜夔手中时已经营得无比惨淡,整日入不敷出,又有几个生意上的对头在一旁虎视眈眈,眼看就要关门大吉,没想到居然真的让他等来了转机,而这转机便是先前说过的鹤锦。 “鹤锦?”穆离鸦挑眉,“怎么样的?” 他生在穆家,见过许多人倾其一生可能都未曾听过的珍宝,居然还真的没有听说过随州鹤锦的名头。 说起这个话题,那店小二眼里透出种向往的神色,“我穿不起这鹤锦,但也曾远远看过一两次,真真是莹白如玉,在夜里发出淡淡光华,连天上的明月都要比下去。我敢说织女再世也不一定能织出这么好的缎子了,天知道姜家人是从哪搞到法子的。”他伸手比划了一下,“你是不知道,为了能买下这鹤锦做裙子,那些有钱人家的小姐夫人一个个都扯破了脸,各种珍宝字画流水一样往姜氏衣铺送。不论最后鹤锦花落谁家,姜家肯定赚了不少金银珠宝。” 借着鹤锦的名头,姜氏衣铺一扫颓势,几乎包揽了大半个随州府的衣料生意,成了当地的。但这般稀世珍宝不可能不引起朝廷的注意,没多久鹤锦就被归到了贡品,每年不论产量多少全部都要进贡到宫里,连姜家人自己都不可享用,否则就是杀头的重罪。 穆离鸦听了也没露出多少惊奇神色,反倒将话题拉回一开始的地方,“那你说的期限是怎么一回事?” “我前面说了吧,鹤锦是宫中指定的贡品,既然是贡品每年就得按时上供,期限就是这么个意思。”店小二撇了撇嘴,显然是不信姜家人自称患了疾病这套说法,“谁知道今年宫里的人来了,姜家人倒关起了门称病不见人。” 现在就是宫里的人等着,而姜家人打定了主意不肯露面,就这么拖着,一直拖得快要到了最后期限。 “你说说这姜家人在想什么?要是得罪了上面的人,那是谁都讨不到好处啊。说难听点,我怀疑他们是交不出来今年的鹤锦了才想出这么个下下策……” 小二忿忿不平地抱怨,而穆离鸦则是陷入了沉思。 “小二,你今年多大了?” “呃,二十有六。” 穆离鸦沉吟半晌,还是问出了那个问题,“那你知道十六年前随州府有户姓薛的人家被灭了满门吗?” 完全不知道话题为何落到了这个地方的小二搜肠刮肚地想,最后还是摇了摇头,“不,不知道……” “真的?” 穆离鸦这样问,目光却是落在薛止身上。 只是薛止看起来完全不为所动,仿佛他们讨论的事情和他没有半点关系。 “当然是真的,我朝天老爷发誓是真的!灭门这种大案我要是听过了肯定有印象,要是没印象那就是真的没听过了!” 看他又是赌咒又是对天发誓的模样,穆离鸦也不再过多为难,“行了,我知道了。” 他扔了样东西过来,店小二捏在手里,发现是一块碎银子,足足抵得上他小半年的工钱。 “谢谢,谢谢公子。”他忙不迭地弯腰道谢。 “快回去吧,再不回去天就亮了,掌柜的找不到人要骂你的。”穆离鸦莞尔,可这笑容看在店小二眼里,反而吓得脸都白了。 “怎么?我脸上有东西?” 穆离鸦反问,这小二看起来就差要一屁股跌坐到地上,“没有,没有的!那……那我就告辞了。” 店小二头也不回地跑了。这两位看着也忒不像人。跑下楼梯后他有些后怕地想,反倒像鬼魅精怪,还是会沾人命的那种。 …… 后半夜里,穆离鸦服过了药却再无睡意,就这么在桌子前枯坐。 他想要劝薛止再躺回床上睡一会,可薛止就是打定了主意要陪着他,他叹了口气就不在说什么。似乎是从那清江渡口以后,他和薛止之间就像是朦朦胧胧隔了一层东西,不再和往日那般无话不说。 真要说不难受又不是的,可要他想个办法也的确是想不出来。他和薛止一同长大,过去最长一次置气都只持续了三天,现在这种状况完全是过去不曾有过的。 快要天亮时外头下起了雨,淅淅沥沥地沿着窗户上覆着的竹篾纸往下淌,连屋内都带上了几分阴冷潮湿的气息,映得油灯灯火越发微弱。 天京在北,他们越往天京去周遭气候就会越寒冷,购置冬衣已是铁板上定钉的事,至于要去何处购置…… “姜氏铺子的事情暂且放一放。” 就在外头的天灰蒙蒙亮时,穆离鸦终于开口说话了,嗓音嘶哑,仿佛干涸了许久的土地。 随着黑夜的褪去,他眼珠里那刚吓坏了店小二的青绿 分卷阅读68 - 分卷阅读69 绮夜抄 作者:泠司 分卷阅读69 色火焰慢慢地熄了,变回了那没什么生气的乌黑,周围的一圈眼白还泛着病态的红血丝。 对这所有的东西薛止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只有他本人像没事人一样听之任之。 “等雨小些就出门去那几家石刻铺子看看,问他知不知道王庸这个人。”穆离鸦和当地人打听了许久,得到了好几个颇有名气石刻师傅的住址,打算一一上门拜访。 就算太过繁琐且不知前方是否是另一条死路,但眼下他们也只有这一条路可走。 能够被官府的人看上,承接清江水利工程的王庸一定不是什么等闲之辈,铁定有他的过人之处。只要足够突出,就不怕没有留下痕迹。 “好。”薛止对他的许多决定都没有意义,在擦拭剑刃的中途轻声应下,“等雨小些就出门。” 又是许久无人说话,只闻雨声滴答。 “阿止,你说我们能找到吗?” 想起伏龙县县衙那些被烧毁的书卷,穆离鸦陡然对他们接下来的行程有了些茫然。 假若他此时的状态没有这般差劲,一定会注意到自己的软弱,可光是对抗身体里不断入侵的毒素他便筋疲力尽。 “能的。” “希望真的如你所说。” 本来像他们这样的江湖手艺人大多一衣带水,彼此之间都有些了解,可中间隔了十数年时间,对面也不是傻的,他们再回头去打探,也不知道能不能得到想要的消息。 再找不到的话,他们又要从什么地方追寻真相。他打小好奇心旺盛,即便早已知晓这真相未必是好的,但让他混混沌沌地置身其中,他又做不到。 “你的身体没问题吗?” “能有什么问题?”知道薛止又在为自己担心,他禁不住轻笑,“能拖一天就是一天了,那妖僧总不能真的要了我的命。” 早在江底之时他就感受到了,琅雪并不是真的想要自己的命。 这点那妖僧和远在天京的那个大妖怪似乎是有所分歧。 “抱歉,是我……” 穆离鸦已经猜透了他要说什么东西,“不是你的问题,这毒连我都拿它没办法,你不要想太多。” 不同于寻常蛇毒,琅雪的毒凡人药石无可解。为什么我要是个普通人呢?这样的念头在薛止脑内一闪而过。 过去在穆家度过的许多岁月里,他偶尔会有这样的念头,可自打江边听过琅雪那样一席话以后,哪怕他再如何不在意,这念头都还是如一株剧毒的藤蔓慢慢地侵入了他的内心。 他二人说是待雨小些出门,可这场雨一直下到了中午都不带停,甚至还用愈演愈烈的架势。 桌上摆着的是鲜有荤腥的简陋午饭,两个素菜一看就是后院铁锅里炒出来的,叶子泛黄,上头没点油水还沾着亮晶晶的盐粒,看了就要人倒胃口。 穆离鸦甚至连筷子都没有动一下,静静地看着薛止用饭。这些日子里他的胃口越发糟糕,先前还能勉强用点清淡饭食,后来已经到了随便吃点什么都不舒服的地步,整个人迅速地消瘦下去。 被他这样看着的薛止吃了小半碗就搁了筷子,“还出去吗?”他对饭食口味素来不太挑剔,能够填饱肚子就算完事。 “看起来这老天爷诚心要和我们作对了。”穆离鸦放下手里的杯子,望着窗外的天说。 先前的小二不知道去了哪里,换班的倒是个机灵的,不光送饭,还给他想法子搞来了去年的梅酒,说是能开胃。 阴雨潇潇,外头的街道鲜有行人,就算有也是那些运送货物的马车牛车行迹匆匆,半点都不带停留。凛冬一日日地近了,说不准哪天大雪就跟鹅毛般地落下,也只有衣食无忧的文人墨客可以去赏玩,更多的人都是在心中哀求这日再来晚一些。 “这雨不停,我们也不能整日在客栈里待着。阿止,收拾下随我出门见人。” 薛止鲜少违背他的意愿,如往常那般提起剑就做了他身后最为可靠的那道影子。 这种事换了其他人可能都不怎么乐意,唯独他,天生就适合这样沉默寡言地守在某个人身边,替他铲除所有潜在的危害。 下楼以后在经过柜台时,穆离鸦花几个铜板从这钻进了钱眼的掌柜那换了把半旧不新的雨伞。 “还有么?” “没有了。”掌柜地搓着手,满面愁苦地说,“公子你看,这雨从早下到了这会儿,还剩一把伞都该烧高香了。更何况像我这样的生意人,有能做的生意会不做?是真的就剩这最后一把伞了。” “你讲得也有理。” 穆离鸦将雨伞拿在手中撑开。他的手背上浮起条条青筋,光洁的指甲盖下头没有一点血色,而手腕骨瘦得支棱棱地突出来,上头还有些成年累月留下的旧伤痕,看得人惊心动魄。 这伞过去应该是属于某个家境良好的少女的,雪青色的缎面保养得还算妥当,有些褪色却未起毛边,上头画了几朵精巧的兰花,拿在他这么个大男人手里颇有几分不伦不类的。 “阿止,”他看起来颇有些苦恼,“只有一把伞,那就你拿着吧。” 他的眼里透着几分嫌弃,似乎是在嫌弃这脂粉气过于浓重的雨伞。 看着门外连成线的瓢泼大雨,薛止下意识想要推拒,让他自己打着伞别着凉了。 “不用……”他话还没说完,正好对上穆离鸦那似乎话里有话的眼神。 “阿止,你就听我一次。”穆离鸦还在那没个正形地打着哈哈,要不是脸色太过憔悴,倒真有几分像是过去那个浪荡公子。 “你为什么不要?” 从小到大的那份默契让薛止循着穆离鸦的意思问下去。 “太女气了。” 穆离鸦懒散地将雨伞收起,塞到了薛止手中,“淋点雨是小事,我可不想再被人嘲笑是小姑娘。有没有意思的。” 这竹骨缎面的小伞可能就将将有六七两重,薛止这种整日拿剑的人不可能拿不动。但事实就是穆离鸦将伞递到他手里的瞬间,他像是被烫了一样缩了下手,雨伞啪地落在地上。 “抱歉。”薛止本能地盯着地上的雨伞看,眼神直勾勾地,跟见鬼了没什么区别。 “哪里的事,是我没看到。” 见到薛止懂了他的意思,穆离鸦就不再演戏,弯下腰捡起雨伞,重新放到薛止手里,“好好打着伞,别淋湿了自己。” 这一次薛止没再推拒,而是牢牢握住了伞柄,绝不会再让它从手中离去,落在地上。 对此,穆离鸦微微地笑了起来,但那笑仅仅是昙花一现般地浮在他的嘴唇上。 “阿止,你要切记,时时刻刻打好伞,淋湿就不太好了。” 说这句话时,他特地放慢了语速,一字一字地吐出来,好似某种严苛的咒语,中间出了一点差错就会要人性命的那 分卷阅读69 - 分卷阅读70 绮夜抄 作者:泠司 分卷阅读70 种。 …… 客栈在随州府的东南边,而他们要找的人住在西边,中间要走的路曲曲折折,几乎贯穿大半个随州府。 这么远的路,穆离鸦知道绝对不可能步行过去,便随便挑了个客栈外头揽生意的车夫,跟他讲好价钱和要去的地方便和薛止一同上了车。 薛止仍旧撑着从掌柜的那儿买来的旧雨伞,一直到上车,完全淋不到一点雨那会才慢慢地收了伞。 车上空间本就不算大,他这样的行为甚至惹得车夫侧目,嘴里嘀嘀咕咕道,“看着年轻力壮的,淋点雨都不愿意,真是娇贵。” 薛止听到了只当没听到,抖落伞上沾着的雨珠,靠着左边的位置坐下,顺带伸手垫在穆离鸦的脑袋后面,生怕他因为行驶颠簸而磕着碰着哪里。 穆离鸦靠着薛止散发着热意的身子,艰难地和身体内的倦意做着斗争。自打中了毒以后,他总是浑浑噩噩地,想要清醒地想会儿事情都难以做到,更不要提其他的。 “请问先生怎么称呼?” 车夫听到他是在和自己说话,直爽地笑了几声,“我姓林,周边街坊都叫我林大。” 穆离鸦看着车内那盏灯随行驶的颠簸而晃荡,看得久了自己都有几分眼花缭乱,“林先生,您在这随州府住了多少年了?” “我?”林大答得率直,“我从出生就是随州人了,这么多年除了几次赶车走得远了些,基本都没离开过。” “既然这样,某能和先生打听些事情么?” “你说,只要是我知道的就成了。” “也不算什么大事,”穆离鸦凝视着薛止那较常人来说更为深刻的轮廓,“十六年前,随州府是否有一户姓薛的人家被灭门。” “灭门?”林大吃了一惊。 直觉可能有戏,穆离鸦继续说,“是啊,灭门。不光是灭门,还放火烧光了这姓薛的人家的住宅,火光冲天,都将黑夜照得亮如白昼。嗯?有听说过吗?” 没想到的是这车夫沉思片刻,还是摇了摇头,“您记错了吧,随州府从未发生过这样的案子。” “是吗?” 穆离鸦不信,“您再好好想想……” 他不是不依不饶的性格,可连续从两个人那里得到否定的答案,他还是忍不住怀疑自己之前的全部认知。 “真的没有,按你说的,十六年前,那会我差不多都开始跑车了,每天什么大小事没听过。我虽然不是读书的料,可脑子还算灵光,连小时候隔壁麻子偷了我一个烧饼都记得,真要发生这种案子我能不记得?” 林大说得笃定,穆离鸦和薛止却同时陷入了沉思。 昨天夜里,他向那店小二打听薛氏灭门案时得到的回答是从未听过。那时他尚且可以用那店小二年幼不记事作为理由,可此刻在这胡子拉碴的车夫口中听到,从未有这样一户人家在随州府遇害又该如何解释? 两个人都说没听十六年前薛氏灭门的惨案,那么背后的隐情究竟是什么? 车一直在雨里走了好久,久到穆离鸦都快要彻底昏睡过去,林大的大嗓门便穿透了疲乏的霾云,唤起了一些他的精神。 “就是这里了。” 穆离鸦打起精神看了一眼前方黑洞洞的巷子口,看得出来好久的路要走,而林大说什么都不肯再往巷子里走。 “为什么不进去?” “不进去,这里不能进去。您是外地来的有所不知,这南条巷不是什么好去处,天黑雨滑就更糟了。” “怎么说?” 据他说,这一带到了夜里时常有劫匪行凶,哪怕是官差派了人专门巡逻都不成。 “好像是会些武功的,专门就趁着人经过,从墙上跳下来割了喉咙抢了钱财就跑,滑溜得很,跟泥鳅似的,想抓都抓不到。” 说起要到巷子里头去,林大连连摆手,“我上有老下有小,公子也稍稍为我考虑下吧。” “可某二人要去这巷子里找人,先生不能再通融通融?” 兴许是穆离鸦这满面的病容打动了他,他稍稍松口,“只等半个时辰,再久了天黑了路不好走。” 寒冷的冬雨哗啦啦地下,四处都是氤氲起的雾气,再远一点的景物就难以看清。 穆离鸦推开车门,呼出的气都化作白雾。就在他要下车时,身旁的薛止将他重新按到座位上,“我一个人去就够了,你在这里等我回来。” 他抬眼看向薛止,薛止一手拿着那把和他格格不入的雪青小伞,一手提着自己寸步不离的佩剑,“外头天冷,你和这位先生一同等我回来就好。” “你要说服我。”穆离鸦盯着他看,“总得给些好处吧?” 这有些惫懒的笑把他们一同带回了过去在穆家度过的那些岁月。 “……好。”行动先于理智以前,薛止听到自己干涩的声音这样说。 趁着车夫没有回头的功夫,在这无休止的雨声中,薛止的慢慢地低下头。 带着体温的嘴唇擦过那个等待的人的额头,“等我回来。” 和穆离鸦告别以后,薛止头也不回地走进了眼前的巷子,靴子踏在被水浸湿的青石板上,啪嗒啪嗒地响。 他们要找的是一位当地颇有些名气的石刻师傅,姓毛,据说性情有些乖戾,这么大年纪了也没有成家,一个人在这南条巷的深处开了家石雕铺子勉强糊口。 他还记得当时穆离鸦特地问了究竟是哪一扇门,“可有什么好辨认的特征?比方说招牌什么的。” “等你到了你自然认得哪一户是毛石匠。”答话的人拍着胸脯跟他们保证,这毛氏石雕铺子好找得很,简直就像是夜里打灯笼般显眼,“那巷子又不长,随便走两步就到头了,连盲人都能摸索着找上门去,找不到才稀奇了去。” 他说得容易,但等薛止真的走入朦朦的雨幕里,只觉得这条雨巷长得仿佛没有个尽头,沿途一扇扇木门都闭得死死的,走了一会仿佛又觉得这里是上一刻曾见过的模样,周而复始,怎么都看不到个尽头。 雨越下越大,都有些难以看清前方的道路,谨记着穆离鸦的嘱托,薛止好好地打着从掌柜的那买来的缎子小伞。 要是放在其他时候,雨下得这样大,即使打着伞也会有些许飘起的雨珠溅在袖口裤腿上,而那把雪青色的缎子伞看着不大,打在手里又给人无与伦比的安心感,薛止这一路走来身上一丁点雨水都没有沾到,干爽得都有些不像是走在这般天气里的行人。 前方幽幽的湿风吹来,他嗅觉比平常人要再敏锐一些,自然不会错过雨水中似乎浸透了某种不一样的气味。 有一些甜,又有一些像陈年的铁锈。是血腥气,认出这点后,他呼出一口温暖的白气,心中悬着的石头竟然慢慢地落了下来。 这雨不同 分卷阅读70 - 分卷阅读71 绮夜抄 作者:泠司 分卷阅读71 寻常,果然是有什么东西在背后装神弄鬼。 他想起许久以前被穆弈煊送到山中学剑的事。因为被给予的时间是有限制的,所以师父对他格外严格,每日要学的东西都和上一日不一样,有一日师父勒令他夜间不许回屋,留在山间与那些猛兽对抗。 “很多时候你的对手并不可怕,可怕的只是神秘本身。” 越是了解便越是明了弱点所在,也就越是容易击溃。 但凡是鬼魅,只要露了头,他就能一点点循着踪迹找到背后的真身,使之露出有效的形体。 唯有无形之物使人恐惧。 按常理来说,以他目前的脚程就算是再长的巷子都该走到尽头,可眼前的光景还是没有半点改变,仍旧是那些紧闭的大门。 他记得自己来的时候天色虽晦暗,还是透出几分黯淡的光来,现在却黑得如打翻了谁家砚台,兜头大片阒黑,连身后的路都难以看清。 “天黑黑,雨黑黑,瘦骨伞,似花团。” 忽地巷子尽头飘来这样的吆喝声,薛止猛地抬起头,注意到有什么东西从眼前悠悠飘落。 他循着踪迹低头看,发现飘到自己脚边的细小白影居然是落花。 小小的、近似透明的浅色花瓣黏着雨水,被人踩踏,零落成泥。薛止越往前走这样的细碎的花瓣就越来越多,仿佛再度回到了春花凋零的晚春而非寒冷肃杀的初冬。 到处都是窸窸窣窣的动静,他像是在哪里听过这富有韵律的声响,又怎么都想不起来。 雨不知何时慢慢地小了,只有零星几点飘落。有微风吹过,不知名的花的香气渐渐浓稠,甜得腻人,都快要化为流动的河流,将他团团簇拥在其中,直到溺亡。 可即便是这样温暖旖旎的夜晚也是漆黑的,薛止没有挪开手中雨伞,绝不让那雨水落在自己身上。他仍旧在往前走,夹道飘满了血色的灯笼,猩红的光芒就如久久不肯干涸的鲜血。 等到这条路终于走到了尽头,他抬起头,对上乌木匾额上四个大字,姜氏衣铺。 不是他要找的毛氏石刻铺子,反而是先前他在那店小二听过的,经历了三代人兴衰,最后靠着那神秘矜贵的鹤锦盛极一时的传奇衣铺。 他就像是着了魔一样走上前去,兽首状的铜环落在沉沉的黑色大门上,叩叩叩。直到这样的声音响透眼前的大宅院,他才如梦初醒地收回手。 “有人吗?” 太迟了,在他的身后有什么人代替他,主动为他做出了应答。 “天黑黑,雨黑黑,瘦骨伞,似花团……” 又是这首歌谣,他下意识握紧了手中的剑。 门后传来女人的声音。 “来了来了!稍等一会,千万不要走开,我这就过来!” 到了这一步再想后悔也来不及了,不论门后是鬼魅还是活人都已然被惊动。 …… 薛止走后,穆离鸦索性关了车厢的门,靠着厢板小憩。 这雨下得越来越大,暴戾地拍打着门窗,而阴冷的湿气则是循着那一点点缝隙慢慢渗入。 兴许是忧思过重的缘故,他闭上眼也不太能睡着,反而是身上一会冷一会热,汗出了一层又一层,着实不舒服得紧。 不知道约定的半个时辰过去了多久,等了好一会儿,车夫林大先耐不住性子,搓着手放在嘴巴前哈气取暖,“公子,你那朋友怎么还不回来?” “公子?” 他最初也只是随口一问,可喊了好几声都没有得到回应后便有些慌了。 “公子……?”他回头就看到穆离鸦动也不动地靠在那儿,活像是断了气,吓得差点就伸手去探他的鼻息。 “有什么事吗?” 就在他的手将要碰到时,穆离鸦睁开眼,带几分茫然地望着他,老半天才回想起自己究竟身在何处。 “我家阿止还没回来么?” “没,没有,我就是看他这么久还没回来所以才问问。” 不知为何,林大一旦对上他的眼睛说话就格外地没有底气,“这雨下得越来越大了,您那位朋友怕不是碰到什么事了。我就问问。” “出事?”仿佛是在车厢内待得久了有些气闷,穆离鸦捂着胸口,很轻地摇了下头,“不会的,一般人伤不了他。他唯一的拖累就是我了。” 他望着窗户外头的某片地方出神,“再等一会,再等一会他就回来了。” 既然他都这样说了,林大也不好再反驳,拉住手中缰绳,叫躁动不安的马匹安分一些。 “公子,你是生了病么?”他看穆离鸦脸色实在是太差,跟死人就是个会不会喘气的区别,忍不住多关切了几句。 “要是风寒我给介绍个大夫,开几服药,吃了以后保管药到病除。” 穆离鸦简单地应下林大的好意。 “从娘胎里带了病,先天不足,没得治。” “噢。” 林大有些泄气,但他到底是个没耐心等人又热心肠的,不一会就找到了别的忙活,到放杂物的箱子里翻找起来。 “今天早上走得急,没把手炉带着,不然给你暖暖手也好。”他有些沮丧地说,“嗯……什么声音?” 他听到有人在呼喊便探出头去张望,望到那边路口像是倒着个蓝白布衫的老者,正抻着脖子朝他们这边呼救。 “救救我,救救我!” 看起来是因为天阴雨滑而跌倒,这林大最见不得老者受罪,当即就决定和穆离鸦商量下,把这老者带到车上来避雨,顺道看能否送回家中。 但穆离鸦偏偏就看穿了他的意图,开口就是拒绝。 “不要管这些闲事。” 林大平素便古道热肠,哪里想到会有人能冷血至此。 “这是我的……”这是他的车,他想让谁上车就让谁上车。 说着他就要跳下车,没想到腿还没迈出去,人就被人按住了。 这看着病恹恹的年轻人力气极大,比他一个多年做惯体力活的人还要大上许多,他被按得动弹不得,大半边身子都麻痹了。 “你要是想活命就不要下车。”穆离鸦说话声音压得很低,冰冷潮湿的吐息落在林大的后颈上,硬生生逼出一排鸡皮疙瘩。 这触感不像是活人,倒像是蛇。他被自己的联想吓了一大跳。 “怎么?你要是想吓唬我……” 穆离鸦似乎是很有些不耐烦,“那老头是妖怪,等着要我们的命。” “妖怪?” 林大怀疑自己听错了,“你确定是妖怪?你怎么确定?你别不是不想让他上车编了个理由骗我。” 像是被他的固执气到了,穆离鸦掩着嘴咳嗽,咳得肺像个破风箱,嘶嘶地透着风。 “你确定要看?”他的语气颇有些古怪,“看看我究竟看到了什么东西。” “不看看怎么知 分卷阅读71 - 分卷阅读72 绮夜抄 作者:泠司 分卷阅读72 道……” 林大坚持要看。他还不信这世上真的有妖怪。 “行吧,你不要后湖。” 穆离鸦呼了口气,把气喘匀后取出自己拿把弯钩状的匕首在手指上抹了下。 “闭眼。”见林大还未反应过来,他的口气更加糟糕,“闭眼!” 林大赶忙照做。冰冷的手指在林大的眼皮上一抹,快得他只能勉强感受到那点湿意。 “好了。” 这就好了?林大眨巴眨巴眼,睁开眼。 “不要回头看我。”穆离鸦按着他的脖子,不许他回头看自己,“你再自己好好看那老头。” 不知道这穆离鸦为何不许自己回头看他,但林大本能地觉得有什么不好的事情会发生,便茫茫然地照做了。 “好,好的。” 他朝着那老者的方向看去,先前那穿洗得发白蓝布衣衫的老头不见了,剩一只瘦得骨头都支棱出来的公狐狸。 公狐狸龇着牙,那双红眼珠里冒着狰狞的凶光,随时都有可能扑上来将他们撕得粉碎。 作者有话说: 还记得老朋友公狐狸么! 这成了精的公狐狸周身皮毛火一般的通红,唯有尾巴是不沾一点杂色的白。 它短小的前爪离地,上半身直立起来,黑豆般的鼻子耸动着,像是在借由气息确认猎物的方位。 要是换了普通人来面对这幅场景,大概会被吓得连话都说不利索,穆离鸦非但没有害怕,还露出一副若有所思的神色。 “宫里来的人……”他默念昨夜店小二说过话。 知晓这鹤锦珍贵,不放心让底下的官员经手,宫里的那位娘娘每年都会亲自派使者来取,一连多少年都是如此,而今年因姜家人称病不见客,这使者就在驿馆里住着,跟催命的鬼差似的。 许多断掉的信息到了这一刻慢慢地被串联起来。他看着那站在雨水中的狐狸精,似是感叹地又重复了一遍,“这就是宫里来的人了么?” 因为这公狐狸不是别人,正是先前他在周家宗祠,亲眼目睹周容氏产下的那个由真相化成的“胎儿”体内的那只狐狸。 做出一副仙风道骨的高人模样,用花言巧语哄骗了周家人,将他们原本风水极好的宗祠化作了魑魅魍魉横行的聚阴之阵的狐狸老道,也是所有诡秘之事的开端。 “您……您说什么?” 林大隐约听到了他的自言自语,却怎么都听不出他究竟在说什么,“快想想办法……” 这公狐狸一看就不是什么好惹的对象,而白衣人这幅不紧不慢的态度更加让他紧张得无以复加。 “现在肯信我说的话了?” 穆离鸦被他打断沉思也不恼,反倒问了个对于当下状况来说过于悠闲的问题。 林大被吓得连再看那公狐狸精一眼的勇气都没有,哪里还敢像先前一样硬气地赶他下车,“是,是我错了。那老头真的是妖,妖怪啊!” 过去赶车以前,家里老人总是会祈祷他出行平安,不要碰到那些鬼魅之物,而他都当做笑话,也确实从未撞见过邪物,直到今天,他陡然意识到,妖怪邪祟是真的存在的。别说先前那一点反骨了,他现在都恨不得给身后的人跪下,让他救救自己的性命。 “嘘,保持安静,保持安静,不要叫喊,对,就是这样。” 穆离鸦的声音很轻,轻得就像飘在耳朵边上的一缕寒烟,要人难以捕捉,“某有办法让他发觉不了我们,你只需要安静就好了。” 听到他的保证,林大立马闭上了嘴,不再发出一丁点声音,甚至有些矫枉过正地连呼吸都屏住。 注意到这一情况的穆离鸦说话都带了几分啼笑皆非,“不是这样,你还是可以呼吸的,只是不要大喊大叫。” 林大听到他这样说才松了口气。他整张脸都憋得发紫,恨不得要当场背过气,放松下来登时连做了好几次深呼吸。 “回自己的位置做好。” “好好好。” 也不知道穆离鸦在车内做了什么手脚,林大明显感受到身边静默下来,连平日里叫得最凶的那匹黑马都不再发出声响。 那公狐狸左嗅嗅右闻闻,硬是没有发现他们的车辇就在自己不到十步的位置。 “我们……什么时候能走?” 不管这狐狸进不进得来,一想到有个妖怪在外头等着吃他们的心肝,林大都觉得心里毛毛的不大舒服,想要快些离开这是非之地。 “等我家阿止回来了就走。你走过夜路么?不是普通的那种,就是那种鬼趴在你肩膀上,一声声叫你名字的那种夜路。” 穆离鸦兴致不是很高的样子,稍稍将窗子拉开一条缝,看那公狐狸究竟走了没有。 “没,没有。”林大头摇得像拨浪鼓,“但是听有些同行说过,他们说碰到这种事情千万不要应声,哪怕是亲娘老子在叫都千万不要回头。” 穆离鸦长长地噢了一声,“就是这个道理。你现在出去,惊动了这狐狸也不是什么好事。” 那公狐狸绕着他们的车子抖了半天圈子都找不到猎物,很有些气急败坏,但不像是打算就此离去的样子。 “大约再等一会……”穆离鸦放下车窗,想说再等一会这狐狸就走了,可他话还没说完,就对上林大似惊似惧的面孔,“哦,你看到了?” 他唇边噙着一点微弱的笑,看着林大和他眼皮上来不及擦掉的那一抹血痕。 凡人肉眼不能通阴阳,若是想开天眼就需借助外物之力,比方说牛的眼泪、沾了黑狗血的柳叶,他手边没有这些复杂东西,干脆用了最简单的法子,那就是他自己的血。 林大脸上写满了惊惧,甚至连先前看到那狐狸老道真身都比不过现在。他上下牙齿咯咯地碰在一起,身体禁不止往后缩,仿佛面前是这世上最可怕的东西。 穆离鸦将他的一举一动看在眼里,末了轻飘飘地叹息一声,“跟某说说,你看到了什么?” 林大发誓,他回头看真的就只是个偶然,他本来是一点都不想的。 他只是想问问这清隽的白衣公子,眼皮子上的血迹干了有些难受能不能擦了,可在他看到他的一瞬间,他突然明白为什么先前这看着病病歪歪的年轻人说什么都不让他回头看自己。 因为不止是外头的公狐狸精,他本身就和一个可怕的大妖怪待在一块,那大妖怪当然害怕在他面前现出原型。 不像是那连人形都失去了的公狐狸,这白衣公子壳子还是那个漂亮的美人壳子,只是身体周围薄薄地笼罩着一层青绿色的火焰。 这火焰隐约组成了一个巨大的轮廓,像是什么巨大的野兽,好几条长长的尾巴在身后飞舞着。 “你看到了什么?” 这白衣人的眼珠子被火焰浸染成同样的青绿色,说话的口气带着 分卷阅读72 - 分卷阅读73 绮夜抄 作者:泠司 分卷阅读73 几分危险,“不要害怕啊,就说说你到底看到了什么。” 就在他说话的同时,漆黑而妖异的花纹从领口透出,由下至上地漫上了他的脸颊,将他苍白如玉石的肌肤一点点覆满,也把那份刺人的美丽化作了邪恶。白衣人像是意识到了什么,抬手碰了碰这仿佛活过来的纹路,“抱歉,让你看到了不好的东西。” 说这话的同时,那双碧绿的兽瞳还是瞬也不瞬地盯着他看。 “妖怪啊!”他心中的恐惧便在这样的注视下决了堤。 被妖怪漫无目的地追捕哪有和这样一个大妖怪共处一室来得凶险?他本来就只是个普通人,在极端的惧怕下,登时就把穆离鸦先前的警告抛到脑后,放声喊起了救命。 “妖怪啊!”他声嘶力竭地大喊着,想要有过路的好心人来救救自己。 “别喊了。” 这几个字里不带杀念,反倒颇有些心力交瘁地疲惫,林大张张嘴,发现自己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 “你还是闭嘴了罢。” 并非主动要闭嘴的林大嘴巴张了又合,最后只能愤恨地瞪着他,活似被欺骗了的少女望着负心人。 穆离鸦叹了口气,抬手按住眉心那道深深的纹路,“某就知道,帮普通人开眼会是这种结果。” 若是平时,他状态没有这般糟糕的时候,尚且能压**内霸道的妖血,表现得像个普通人。 但琅雪留在他体内的蛇毒到底消耗了他太多精力,让他身为人的那一半一日赛一日地衰败下去,只剩下属于妖的那一部分苦苦支撑。 “罢了,本来就太迟了,你有什么问题就问吧。” 穆离鸦动了动手指,林大发现自己又能说话了。 最初发现对方不是人的那种惊惧稍稍褪去了一些,他壮着胆子又看了这白衣人一眼,看到不止是脸,他连指尖都布满了那蛇形的黑色花纹。 “你……你究竟是什么?” 林大一声声地质问,质问他究竟是什么东西,根本不知道自己这一行为会带来怎样的结果。 “某是什么?”穆离鸦嘴角挑起来,那神情莫名地有些阴鸷凶狠,“连某都不知道自己是什么。” “怎么回事?”在林大的认知里,这问题连山野村夫都会回答,哪有人连自己是什么东西都不知道的? “某的祖母是九尾大妖,祖父和母亲俱是凡人,你说某是什么?” 说他是人不是,说他是妖怪,似乎又差了点东西。他就这样苦苦地生存在两者之间的夹缝,哪一方都不曾真正地接纳过他。 林大也没想到答案会是这个样子,呆愣愣地看着他,嘴巴长得大大的。 他顾不得林大的反应,挑开车窗,“看看你干了什么好事?” 瓢泼大雨顺着他开的这一条缝隙飘进来,没一会就沾湿了他细长的手指。 拉车的马匹如梦初醒,长长地吁了一声,这一声叫喊石破天惊,当即让那漫无目的的狐狸精确定了方位。 “找到你们了。”它长长的胡须抖动几下,说话的声音苍老而沙哑,“原来在这里。” 青色的闪电直直劈在他的身后,隔着模糊的雨幕,穆离鸦仍旧能看清狐狸老道的面色狰狞如阿鼻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 它一步步地朝他们所在的马车走近,越走身形就越被拉长,而形体也在发生变化。等到它走到马车跟前时,它再度化作了那个穿蓝白布衫的干瘪老头。它,或者说他,鼻子耸动了一下,那张像极了狐狸的人面上挤出一个扭曲的笑容,“没想到穆公子也在这里,真是失敬了。” 作者有话说: 锵锵锵,是第一个故事里的狐狸老道士 “来了。” 薛止站在姜氏衣铺的大门前,门后传来女子婉转的话语声和细碎的脚步声,“稍微等一会,马上就好了。” 他闭上眼,在心中默念师父往日的告诫。唯有无形之物使人恐惧,但凡具有形体之物都可毁灭。然后再睁开眼,发现眼前的场景还是没有半分改变,还是写着“姜氏衣铺”四个大字的乌木匾额。 这衣铺并非心中幻觉或梦魇,既然这般他只剩下进去一探究竟这条路。 “伞郎,你走了么?” 女人的声音越发地近了,“等一等,再等一等,请您千万不要离开。” 薛止不清楚她是否在和自己说话,更不清楚贸然回答会带来什么糟糕的后果,索性闭紧了嘴一个字都不回答。 “还等着呢。” 那不知名的男声再度代替他回答了门内女子的问题。 “那就好。” 紧闭的大门在眼前一点点打开,缺乏润滑的轴承发出沉滞地摩擦声,而在这之中,薛止隐约看到了一道亭亭而立的影子。 这应该就是说话的那个女人了。她没有半点出来迎接的意图,只是站在门后向他伸出了手,“进来吧,进来以后我们再说。” 看样子除了随她进去也没有别的法子,而在进去以前,薛止回头最后看了眼夹道的灯笼。 那些血色的灯笼光火渐渐地黯了,就像浸了水的宣纸,上头的颜色洇散开来,最终化为了难以辨认的一大片。 院子里的女人等了老半天都没等到人,终于忍不住来催了,“修伞郎,你进来了么?” 薛止一只脚跨过门槛,又听到那神秘伞郎的说话声,“进来了。” 若非亲眼所见,没人能够相信上一刻还是霪雨连绵的初冬,下一刻就来到了满庭飞花的旖旎春日。 天还是黑的,却隐约有朦胧的光透出来,温暖潮湿,烘得人骨子里都是酥的。天井里那颗梨树差不多要有合抱粗,雪白的花朵开得有些过于繁茂,已隐隐显露出凋零之相。 微风吹过,花瓣纷纷扬扬地落下,薛止一眼认出这是先前雨中见过的花瓣。不再被雨水冲淡,馥郁的甜香几乎要熏得人醉死过去。 细白的落花如一道帷幕,遮住了前方白衣女子那纤瘦得不堪一握的背影,必须睁大了眼睛才能勉强看清。 薛止的余光瞥见地上堆了一堆东西,好像是坏掉雨伞,破旧的缎面上沾了泥土,看不清花纹和原本的颜色,而竹子伞骨也大都折了,跟垃圾没什么两样的被人随意仍在泥土地上。 “这些吗?”注意到他的目光,白衣女子转过身来,颇不在意地说道,“可能是下人忘了丢出去,不妨事。” “但是……” 那没有名字的伞郎再度开口说话了。 他没有说完,薛止却隐约觉得自己大致能够猜到他要说什么。他是真的为这些破损脏污的雨伞感到惋惜和痛心。 “妾身只是想订做一把新伞。”她的侧颜清丽,一双水光潋滟的眼睛黑白分明,只有嘴唇是红的,“请随妾身来。” 说完她带着他穿过这大宅子里一重重阴暗的走 分卷阅读73 - 分卷阅读74 绮夜抄 作者:泠司 分卷阅读74 廊,经过一扇扇灯火通明的窗户,每一方天井中都种着相似的梨树,落花迷醉。 女人的叹息,男人的怒吼,还有婴孩的啼哭……这些属于凡尘俗世的声音都被无限地缩小了,只剩下那沙沙的声响富有韵律地响起。 先前他在那黑暗的雨夜中便听过这沙沙声,直到来到这姜氏衣铺,他才想起这是织女在前日复一日织造时发出的机杼声。 不知道和这白衣女子走了多久,久到他都怀疑一个昼夜过去了,白衣女子才停下,从口袋里取出钥匙,推开了那扇精巧的铜门,“到了。” 他从未见过这般场景:一匹匹艳丽的锦缎在眼前铺陈开来,在蜡烛的照耀下闪烁着五光十色的光辉,待得久了仿佛身上都会沾上这些矜贵的色彩。 “这里是……?” 为了使这些美丽奢华的布匹不再这般潮湿的天气中发霉,姜家人用尽了手段,而香料便是其中的一种。 花椒、芥子、丁香还有樟木混合起来,浓郁的香气呛得他有些难受,可那白衣女子就像是习惯了一般,连眉头都不曾皱起。 “这里是姜家的库房。” 她将他的全部反应看在眼里,而然薛止都不确定她看的究竟是自己还是那不知道是否存在的伞郎。 “有些布匹连店里都没有。” 白衣女子走路没有发出一丁点声响,飘一般地就从这头到了那头,指着身后那数不清的珍贵衣料发问,“可有看中的?” 玫红的绸缎,碧绿的云纱,靛蓝的丝锦……它们都在这近似于黑暗的背景下散发着幽暗而令人目眩的光芒,薛止就这样从左看到了右,忽地目光定格。 那是一匹洁白的锦缎,完完全全的白,比天边的皎月还要惹人注目,上头的勾勒着的花纹泛起淡淡的银色。 他只看了一眼就再挪不开视线。 “小哥儿,你可真有眼光。”察觉到他的目光,白衣女子掩唇轻笑,“这个便是鹤锦了。” 不知怎么的,他听出她的话语背后潜藏着某些东西,像是痛苦,又像是骄傲。 鹤锦。这就是那扭转了整个姜家命脉的鹤锦么? 薛止木愣愣地站着,想不出要怎样应对。他的确被这鹤锦的美丽给震慑了,但出于谨慎,他不愿将自己的太多情绪表露出来。 可这白衣女子仍在继续追问,“伞郎,你看中着鹤锦不是为了自己吧?就让我猜猜,是为了心上人对不对?” “毕竟这随州女子没有一个不想要鹤锦的。” “是。” 薛止听到自己干涩的嗓音如是说道。 不是伞郎的声音,是他自己的。 “和妾身说说你那心上人如何?” 白衣女子好似根本听不出来两者之间有何区别,“和妾身说说吧,说你是如何恋慕着那个人,又是如何想要得到他。” 心上人?有什么好说的?他正想要这样回答,胸腔中便泛起一股没来由的焦躁。 他似乎有这样多的话想说,每一个字都和那个人有关。 “算了,伞郎,”赶在他开口以前,白衣女子叹息了一声,“能把妾身的雨伞还来吗?” 她撩起头发,他这才注意到她的手指上都是细碎的伤口,尤其是关节部分,因为动作过大甚至有些开裂。 那只伤痕累累的素白小手在乌黑发丝的映衬下格外扎眼,她像是感觉不到痛那样,将如云的发丝别到耳后,惆怅地看了一眼并不存在的天空,“马上就要下雨了。” 周遭的环境越发幽暗,就越发衬得她手背肌肤雪白得要泛起莹莹光泽,就像是上好的玉石,不见一丝瑕疵纹路,底下隐约浮起青紫色的血脉。 但随着衣袖渐渐滑落,露出底下的部分,薛止感觉视线被刺痛。 因为自手腕开始,肤色越发莹白却不再光洁,上头布满了伤痕,而更加要人触目惊心的是这伤痕是一层叠着一层的,新的旧的,就像是从许多年前开始便受了伤,但没有哪一日能真的等到愈合,连伤痕累累都不足以用来形容。 看到这样的一双手,他心尖尖的位置陡然痛了起来。 “马上就要下雨了,要是雨伞丢了,妾身会被夫君责骂。” “你看上了鹤锦吧,只要把妾身的伞还回来,你心尖尖上的那个人也能如愿,多么好的买卖。” 她还在温言劝说。连鹤锦这样的宝物都拿了出来,看得出来她是真的想要他手中那把半旧不新的缎子小伞。 给她吧。哪怕是看在这样一双和他相似的手上,把伞给她吧。 你怎么忍心?你怎么能够忍心?迷迷糊糊间,薛止松开手指,手中那把轻巧的雪青缎面小伞就递了出去。 见到自己的劝说生效,白衣女子笑得越发温柔,“对,就是这样,伞郎,把妾身的伞还回来,这样妾身下雨天就能够出远门了。” 眼看她就要拿到雨伞,薛止的脑内陡然响起这样一句话。 阿止,你要切记,时时刻刻打好伞。” 这是穆离鸦曾和他说过的话。 “抱歉。”他缩回手,摇摇头,不看女人瞬间灰败下来的脸色,“这把伞不能给你。” 他握紧手中剑柄,用力得都到了疼痛的地步。只有疼痛会让他感到清醒。 ——迷魂之术最易对那些魂魄不稳的人生效。 为什么先前那一瞬间他会把她当成了自己心底的那个人? 明明哪里都不像。哪里都不像。 “为什么?” 本来快要拿到伞的女人登时换了副面孔,“为什么不肯把妾身的伞还来!?” 她声嘶力竭地质问他为何要中途反悔。 但薛止本来就不是怜香惜玉的人,对于她的悲切也只报以冷眼,“你说过的,要下雨了。” 就在他话音刚落的一刹那,天色再度变得晦暗。 呼啸的狂风卷着墨色的雨云,远处传来隆隆的雷鸣,风中挟着浓厚的水汽,几乎让人喘不过气来。 要下雨了。他们二人同时清楚地意识到了这一点 满是绸缎的库房消失了,他们再度回到黑色的天井里,头顶是开得荼蘼的梨花树,脚下是细细密密一层洁白的花瓣。 第一滴雨落在地面,留下一个暗色的点。 不用任何人提醒,薛止撑开雨伞稳稳地打在头顶。 和先前在巷子里时一样,雨水一滴都没有落到他的身上,而他对面的女人就不一样了。 她完完全全地暴露在这场诡谲的大雨之中,双臂抱紧,指尖陷入血肉中,仿佛正在承受莫大的痛苦。 “啊……!”她发出一阵绝望的嘶吼,那声音中饱含巨大的痛苦,仿佛天上落下的不是雨水而是刀子。 “我的伞。”她无比怨恨地看了薛止一样,面孔不复先前的清丽,“都怪你,不肯把我的伞还回来。” 淋到 分卷阅读74 - 分卷阅读75 绮夜抄 作者:泠司 分卷阅读75 雨水的皮肉发出滋滋的声响,一直烧得露出底下猩红的血肉。 很快她就被这诡异的雨水腐蚀得只剩一团红色肉块,而这蠕动着的红色肉块还在模模糊糊地重复一句话,“把我的伞还回来!” 薛止站在原地,动也不动。若是将伞交还出去,那么变成这幅惨状的就会是他自己了。 “这不是你的伞。” 再过了一会,连肉块都不复存在,只留下一摊腥臭的血水。 看着一个上一刻还在和你言笑晏晏的人在眼前一点点被腐蚀成血水,绝大多数人都再难以保持冷静,可薛止少了一魂一魄,又天性凉薄,并未露出太过惊诧的表情。 说难过也不是没有,可都太过潦草,好似是其他人的悲喜被草率地投影在他身上,淡薄都快要难以分辨。他就这么站在这片漆黑的天地里,来去的路都消失不见,孑然一身,孤独得都有些茫然了。 那柄雪青色的缎子小伞在他的头顶撑起,硬生生将大雨隔断,他也自然不会将手伸出伞的庇佑范围去试探这大雨的怪异之处。 这雨来得太过突然也太过巧合,好似他脑内刚有了个要下雨的念头,雨云便从远处飘了过来,下起了这场可怖的黑色大雨。透过哗啦啦的雨声,他再度听到远处若有若无的机杼声混合着女子的欢笑声和男子的狎昵说话声,像是隔了许多年的一场绮丽梦境,梦醒以后只留下这么点悠长的余韵。 “天黑黑,雨黑黑,瘦骨伞,似花团……” 先前那伞郎唱过的歌谣再度响了起来,不过这一次不再是单一的男声而是许多孩子的声音,他们起初唱得乱糟糟的,一点都不整齐,后来一点点统一起来,就像海浪的涛声。 他们越是唱这首歌谣,雨就越是大,慢慢地薛止都快要看不见伞外头的天地是怎样的,只能看到白茫茫的雨丝。 对此薛止担忧地抬头看了一眼雨伞,他不愿去想若是这把伞也毁坏了,那么接下来会发生怎样的事情。 事实上也和他想得差不多,这把伞差不多将要到了极限。就在细瘦的伞骨因快要无法承载暴雨带来的巨大压力而崩塌,他忽地听见了一串轻快的脚步声由远到近地来到了这个地方。 这脚步声不像是人发出来的,倒像是什么野兽在地面上迅疾地奔跑,但比起曾经在山间听过的猛兽奔跑似乎又单调了那么一些。这脚步声的主人不畏惧大雨,反而在雨中横冲直闯,好几次薛止都能清楚地感知到,某种不像是妖邪但又绝非善类的凛冽气息擦着自己的身子经过。 与此同时,那越发急促的歌谣声戛然而止,甚至连最后一个音符都来不及收圆了。 “啊啊啊!”远处那群看不见的小孩被这狂奔的东西冲散了,四面八方都是属于孩童的细碎脚步声,仿佛踏着水花快速奔跑,直到消散不见。 没有人再唱那首招雨的歌谣,那看不见的猛兽也渐渐消停下来。薛止虽然看不见,可是他能清楚地感知到,那东西走之前给他指了个方向。 雨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转小,而循着那东西走前指明的方向,薛止看见了一条路。 或许换个情景再说是路也太过敷衍,但这的确是他能在这天地一色的诡异幻境中看到的最像是路的东西。提着一把无处发力的剑和一柄残破不堪的雨伞,他甚至没有分毫犹豫就走了上去。 比起来的时候,这条路真的不算多么长,他走了没一会就看到属于外边的晦暗天光,再周遭环境的映衬下居然还有几分刺眼。 等他再度站在那条破旧的雨巷里时,他甚至都没有一丁点实感就找见了自己此行真正的目的地。 先前给他们指路那人说得没错,只要把这条巷子走到头,哪怕是个瞎子都能找到那毛石匠铺子。不为别的,因为这毛石匠的铺子实在是太过显眼:两扇破柴门,左侧挂了副牌子,上头歪歪扭扭写着毛氏石刻四个大字,然后左右一边一尊威风凛凛的石头狮子,真是随便人用看的用摸的都能找到。 可经历了先前那一遭的薛止没有贸然上去敲门,可还不等他验证自己是否从一个诡谲的幻境落到另一个,虚掩着的柴门倒先开了条缝,露出半张干瘪的脸来。 “有人来了?” 指路的人说过这毛石匠一把年纪了还没成家,那么这门后生了副细瘦眉眼的小老头就是毛石匠本人了。 他的五官透着股市侩的精明劲,留着的两撇小胡子随说话的动作一翘一翘的。 “你在我家门口做什么?”他皱着眉头把薛止上下打量一遍,“没事就快滚,别挡着我做生意。” 就算薛止不挡着,他这院子都快称得上门可罗雀,半点都跟做生意三个字扯不上关系。但他像是对此无所知觉般,眼珠子往外一瞪就开始说瞎话,“你还不走?还不走老汉我可就报官了。” “小伙子长得人高马大的,没想到做事这么无赖,你还要脸不要!”这头他装腔作势地感慨,那头薛止已经越过他聊胜于无的阻拦进到院子里。 院子不大,因为堆积着各种各样的石雕而更加难以寻找到空地落足,薛止一进到里面就有几分怪异感。 这份怪异感一直持续到他看见院子左侧那尊石雕。这石雕模样相当古怪,人面兽身不说,拢共只有一手一脚,做出副贴地奔跑的模样。 薛止在看到它的一刹那便认出它的真实身份是什么。他环顾院子四周,干爽得不像是从半夜起就一直下着雨的样子,而之所以这院子还能保持干爽,问题便正出在这石雕身上。因为它雕的不是别的,正是是旱魃。 旱魃亲临,只怕要整个随州都大旱千里,而这一尊旱魃像虽做不到这步田地,但驱逐点鬼雨还是不在话下。 …… 再说巷子外头的穆离鸦。 因为林大的一声叫喊破了他留在车上的术法,使得外头的狐狸老头发现了他们的踪迹。 这狐狸老头走得很慢,可再如何慢也就十多步的路程,很快他干枯尖利的指爪就碰到了车辕,然后一点点伸向了已经吓得不会动弹的林大。 对任何人来说这都是是非常惊悚的一幅画面:这老头一张脸明明长的是人的五官,但又能清楚地看出狐狸的轮廓来,他露出一副混杂着贪婪、饥渴和狂喜的神情,尖尖的指甲都快要碰到林大的胸膛,只等将其撕开,挖出那颗通红的心脏饱餐一顿。 就在他触碰到林大的前一刻,车内的人轻咳了一声,也正是这一声使得狐狸老头迅速地扭过头 “没想到穆公子也在这里?”公狐狸非常谨慎地闻了闻空气中的味道,最后硬是挤出个扭曲的笑容,“……真是失敬了。” 他的嗓音非常难听,里边还透着点忍耐后的沙哑,而坐在车里的穆离鸦眼皮子都不抬,“怎么,你认 分卷阅读75 - 分卷阅读76 绮夜抄 作者:泠司 分卷阅读76 识我?” 虽说他在周家宗祠那胎儿的体内的见过这狐狸的,但他半点都不打算把这件事透露给对方。 公狐狸像是没有想到这么多,就这么顺着他的话往下说,“穆家的人谁不认识?真是巧遇啊。” “但是某不认识你,要不你先自报家门一下?” 公狐狸眼珠子骨碌转了一圈,立马做出副谄媚神色,“在下只是山野小妖,偶尔出来吃点东西,没想到冲撞了大人物的行程。对不住,对不住。” 不管他表现得多么毕恭毕敬,这谎话都是漏洞百出,但穆离鸦并不打算拆穿,甚至还露出点真情实感相信了的样子,“哪里,明明是某打扰到你了。某只是看你脸色不大好,有些担忧。” 他很有些关切地望着那缩头缩脑的公狐狸,“再靠过来一点,让某好好看看你。” “是,是吗?还真是……” “修行不易,要是伤了根本就不好了。” 就在这和气融融的氛围中,公狐狸终于壮着胆子伸过了脑袋。 就在他露头的一瞬间,一抹冰冷的剑光从车内飞了出来,直奔着他的脖子去。 预想中的血花四溅没有发生,倒是有什么长条状的东西啪地落在了地上。穆离鸦甩了甩手腕,不太满意地啧了声,“跑得倒是快。” 差点真的以为对方真的要和那公狐狸精沆瀣一气的林大吓得两股战战,过了好久才敢往那公狐狸消失的方向看上一眼,没想到这一眼就险些让自己丢了性命。 穆离鸦正将手中的短剑收进袖子里,看到林大像是着了魔一般地弯下腰想要触碰那截毛茸茸的断尾,登时厉声呵斥道,“别碰!也别看!” 自打上了车以后,他就从未大声说过话,只除了这次。林大被他吓得一个激灵清醒过来,立马扭过脑袋不看,“这究竟是什么。”他脑袋里晕晕乎乎的,想不清自己先前是为何一定要去触碰那一看就不吉祥的邪物。 “是狐狸的尾巴。”穆离鸦嗤笑一声,“算他识相,知道不多废话就跑。” “……是吗?” 今日以来发生的许多事情对于林大来说都太超过了,他都有些应接不暇了。 “因为某是真的打算要了他的命,再不跑别说尾巴了,连命都留不下来。” 穆离鸦不打算和他详细说明自己为何会对那公狐狸起了杀念,就让他以为单纯是为了救他性命也好。 他们这头说着话,外头雨慢慢地停了。 渐渐地天不再黑得厉害,虽说天色渐晚,但云中仍旧透着点淡淡的暖色。 对于这样一幅场景,林大就差没跪下来。经历过先前那诡异的黑雨,再让他看到夕阳,简直就是恩赐一般。 “我家阿止也快要回来了。” 这一次林大再不敢用什么天要黑了这般理由要走,耐下心陪他等待。 “天黑黑,雨黑黑……” 穆离鸦忽地唱了半截歌谣,林大没听清楚,下意识地张口就问,“您在说什么?” “就是以前临海那边,走街串巷的买伞郎总是会唱的歌谣。” “您以前曾在那边生活过吗?” “从没有过。”穆离鸦摇摇头否定了他的猜测,“某是在江州山间长大的。只是刚刚听到有人在唱,顺带地就记住了。” 说到这里林大只恨不得打死那个那么多问题的自己。他刚刚被吓得风声鹤唳,要是真有人唱歌他怎么可能没听到,既然他没听到而这白衣公子听到了,那么就只剩下一个答案。 唱歌的不是人。 作者有话说: 歌谣是我编的,不过闽南那边的确有类似的歌谣 “那……” 林大还想说些什么,却都被穆离鸦堵了回去。 “忘了吧,这些东西知道了也没什么好处,反而容易招来灾祸。” 以前那些伞郎大多贫寒,撑着伞在街头巷尾向行人兜售也鲜少有人问津,全靠下雨天卖出去一两把伞才能勉强糊口。 在快要活不下去的时候,他们当中有些人禁不止开始想,下雨吧,快些下雨吧,只有下雨其他人才会需要雨伞。最初只有一两个人这样想还不算什么,后来这样想的人多了便形成了一种执念,每当有人唱起这首歌谣,在执念的带动下,天边就会堆积起浓密的雨云,真的开始下雨。 对于这些靠制伞为生的伞郎来说下雨是好事,可对那些以出海为生的渔民来说,下雨是非常可怕的灾难。一旦下雨,大海就会化为怒涛的猛兽,张开狰狞的巨口吞噬掉渔民飘荡的小船。 灾祸一起起地发生,伞郎们被愤怒的村民们赶去了别的地方,而这首会招来雨水的歌谣就成了不祥的象征,鲜少再有人提起。 就像今日这场下了大半天的雨,有多少是本来的天气有多少是受了这诡异歌谣的影响,又有谁能说得清楚? “欸,来了来了!您的那位朋友回来了!” 穆离鸦想事情想得有些入神,听着林大亢奋的话语声,便掀起车窗看了一眼。 巷子尽头遥遥走过来一个人,这人一身黑衣,周身带煞,不是薛止又是谁? “他要是再不回来,你大概真的要坐不住了吧。”穆离鸦不带讥讽地陈述道。他看得出来这林大面上不显可内心里已焦躁到了一种境界,真的再等下去没准会先一步崩溃。 “哪有的事……咦?”等薛止再走近一些,林大才看到他不是一个人,身边还带了个鬼精鬼精的干瘪老头。 这小老头吹眉瞪眼地把他的车挑剔地打量了一番,最后颇看不上眼地吐出三个字,“就这样?” 薛止是个油盐不进的性子,哪怕这小老头当着他的面把车拆了大概都不会动一下眉头,倒是身为车主人的林大先憋不住了,“有种你就别上我的车!” “不上就不上,说得好像我要求你似的!”小老头扭过头,冲着薛止嚷嚷起来,“后生仔,你就是这么对救命恩人的?” 他这话是和薛止说的,但穆离鸦抬起眼皮,似笑非笑地反问他,“毛石匠,您怎么跟着我家阿止来了?” 毛石匠看他认得自己,也不知道是不是看出点什么东西,当即就把矛头指向了他,“你这个做主人家的好不厚道,来打听事情就派个下人,还是个愣头愣脑的,说话半天没个反应,也不知道脑子里缺了点东……” 他这话没说完就被冰冷的硬物怼住了脖子,穆离鸦面上还是一片云淡风轻,可连林大都听得出来他生气了。 “阿止不是下人,脑子也没毛病,您要是再这样说那就别怪某不客气了。” 他一贯以贵公子的形象示人,鲜少这么直白地表露骨子里属于妖物的暴戾,而看着被勒得白眼直翻的毛石匠,畅快之余有一部分的他竟然觉得这样不够。 让这个卑贱的凡人流血。 分卷阅读76 - 分卷阅读77 绮夜抄 作者:泠司 分卷阅读77 有道尖细的嗓音在他脑子里这样说,让这个卑贱的凡人流血,你能够这样做…… “够了。” 还是薛止制止了他的失控。薛止一手搭在他的手腕上,一手把毛石匠稍微隔开,“他不是有意这样的。”这话是同时说给穆离鸦和毛石匠两个人听的。 他认命收回手,而毛石匠心有余悸地摸摸脖子,小声嘟囔,“老儿说话是没轻重,可这至于吗?你是真的想要了老儿的命啊。” 毛石匠活了一辈子这点眼力劲还是有的。他感觉得出来,这看似病弱的年轻人是真的能够直接出手了解自己的性命,“好了好了,老儿和你这朋友道歉,我不是有意要说他呆傻的。” 听到他的道歉,穆离鸦整个人如脱了力一般向后倒去,“老先生,对不住,某不是有意的。”他抬起一条手臂遮住眼睛,“算了,好像这样说也没什么用,有什么事回客栈再说吧。” 他感觉得出来,先前的他非但不像往日的自己还有些向琅雪那样残忍凶邪的妖怪靠近。他大约是真的撑不了太久了。 …… 林大约莫是受够了这些神神鬼鬼的破事,一路上把车赶得飞快,将他们送回客栈以后差点连剩下的车钱都不要,就这么撒丫子跑了。 这毛石匠打定主意要黏上他们,首先要做的就是去掌柜的那再要一间上房。 对于这样送上门的生意,客栈掌柜的一向信奉不要白不要,绝不可能往外推。 “掌柜的,你这伞是从哪来的?” 穆离鸦问得很随意,而掌柜的当即就变了脸色,支支吾吾半天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就……这样……那样……不就有了,能遮雨不就行了。” “说话啊,就问你这把伞是哪来的。”穆离鸦敲着柜台,“若是来路正宗也不在意某这样问两句吧。” 他脸色青白,眉宇间透着显而易见的疲惫,活脱脱一副就剩口气吊着的病鬼样。可就是这样的他,说话做事反倒带着股旁人不敢违逆的阴狠戾气,让人看了就心生畏惧,“嗯?别不是心虚了吧。” “就……就小女……小女出嫁前留下的旧物。” 这掌柜瞥到他身后的薛止,看到他手中的剑,登时心惊肉跳,怀疑自己在不说实话会被当场杀了,便绞尽脑汁想出个答案,“是的,是小女出嫁前留在家里的,做闺女时的旧物。” 但穆离鸦哪里是会被这种谎言骗到的人,“不对吧?你要是在不说实话……”他会纵容那白毛狐狸的谎话已是极限,对这普通凡人哪里可能会容情? “饶了我!”这掌柜的受不住这无言的恐吓,哪怕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怕什么,还是战战兢兢地招了,“是……是我有天在城郊松子坡捡到的。” 穆离鸦长长地噢了一声,再问他松子坡是哪里,这掌柜的除了摇头就是推脱,最后还是看不过眼的毛石匠嗤了声,说破了真相,“说得那么好听,松子坡,不就是乱葬岗。乱葬岗里捡来的东西还敢拿着卖钱,你这心可是比老儿我还要黑啊。” 知道这伞是从乱葬岗捡来的,穆离鸦居然没像普通人那样为难掌柜的,意味深长地扫了他一眼,不过掌柜的正在捂着胸口暗自放心,也没多注意就是了。 在外头奔波了小半天,晚饭都没有吃,毛石匠不管他们,上了桌子先要了半斤切好的卤牛肉,两个烧得红亮的猪蹄膀,就着大口扒米饭,胃口好得根本不像是他这个年纪的人。 反倒是看着年纪轻轻的穆离鸦,还是那样吃了点卖相甚差的青菜就说自己饱了,看得毛石匠直摇头,拿过盘子就把剩下的几片菜叶子也拨拉到了碗里。 饭后毛石匠看他们要说正事,连连摆手推脱,“不说了不说了,老儿被你吓得够戗,要回去睡一觉,心情好了再说,你们明天再来,反正老儿跑不掉。” 知道这事有自己的不对,穆离鸦并未过于催促,“那就好好休息吧。” 到了自己的房门前边,毛石匠扭过头冲着薛止说了这么句话,“后生仔,你好好劝慰一下你这位朋友,他看起来可焦躁不安得很啊。” 回房薛止先是简单说了在雨中见过的一系列怪事。包括姜氏衣铺里的白衣女子、鹤锦、会把人融化成血水的鬼雨和最后出现的旱魃影子,他都一五一十地说了。 穆离鸦听完他的叙述,中途在听到他没有把伞交给那白衣女子时,确定薛止没有哪里受伤,这才暗暗松了一口气。 “伞呢?” “在这里。”薛止将那把雪青色的伞递给他。 穆离鸦将伞拿在手里撑开转了半圈,“伞郎,该现身了。” 他这样喊了一声后半点反应都没有,于是无奈地又补充道,“我知道你在这把伞中。” 听到他这样说,伞中似乎有什么东西飘了出来,先是几缕白烟,最后汇聚成了个面目模糊的青年人。 “见过公子。”从衣着和说话的口音来看,这青年人很明显不是随州人士,他不卑不亢地说道,“没想到居然被您发现了。” 听到这鬼影说话的一刹那,薛止便认出这是他在那幻境中只闻声不见其人的神秘伞郎。 他不是那伞郎,打从一开始,他和这藏在伞里的伞郎就是两个人。是这伞郎将他引入了那春日末梢的残景,让他见到了那白衣女子,再让他经历了后面那些事。 这伞郎究竟是出于何种目的? “你……”薛止也如实地表现出了内心的疑惑,“为什么?” “你依附在这把雨伞里不是简单地为了给人看那些东西吧?” 伞郎还是那副不冷不热的样子,像是对这些事情不怎么上心却又不得不回答,“既然公子都知道,那还有什么好说的呢?我承认,我我有别的目的。“ 薛止继续问,“你和姜氏衣铺有什么牵扯?” “就是你看到的那样。” 说完这伞郎再度回到伞中,无论外头的人怎样叫唤都不再现身。 “等到天亮了我们亲自去一趟姜氏衣铺。”穆离鸦将伞收到卧房外头,“再不行,连着松子坡一起去就知道了。” 不知道他接下来要做什么的薛止就看着他回到房中吹熄了灯。 黑暗骤然降临,意识到对方靠得离自己很近的薛止眼睛眨也不眨。 “你没听到那老头说的话么?”穆离鸦呼出的气息反常地带着点湿热的温度,“我很焦躁,我不知道要怎么控制自己。” “你要我怎么做?” 薛止反手覆上那只瘦得骨节突起的手。他心中隐约有了些答案,“我……” “你既然愿意和我亲近,想必不介意再进一步了。” “你不说话我就当你是默许了。” 穆离鸦稍稍拉远了二人之间距离,“看着我。” 双眼逐渐习惯了黑 分卷阅读77 - 分卷阅读78 绮夜抄 作者:泠司 分卷阅读78 暗,薛止注视着那细长的手指抓住衣带灵巧地勾了两下,先是外衫,再是里衣。他就这样有条不紊地脱掉了所有衣裳。 平日里看不出来,等到衣衫褪去,薛止很清楚地看到,这段时间所有的苦难都在他的身体上留下了痕迹,可即便如此,他还是比他见过的所有人都要美丽。 他垂着头,苍白得都有些病态的肌肤被披散的乌发遮住,形成了极端鲜明的对比。他看起来这样狼狈,这样脆弱,简直是以前从未有过的,这一发现令某种被长久压抑的欲望在薛止心里复苏。他抬起头来,淡色的嘴唇翕合,“那个时候,你为什么要吻我?” 明明有那么多种让他安心的方法,为什么偏偏选了那一种?薛止脑子里乱糟糟的,许多种没有出口的情绪堆积在一处,“我……” “你还在忍耐什么?” 穆离鸦抬起手抚摸他的脸颊,最后竖起一根手指在他的嘴唇上。 他的眼神透着一点悲悯和痛苦,更多的是狡黠,仿佛穿过眼前的光最回到了曾经的少年岁月,再度面对那个沉默寡言的木讷少年,“你以为我不知道吗? ” 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对我的那些心思吗?他微微地笑起来,长长的睫毛随着抖动,就像一只不怎么安分的蝴蝶翅膀,整张脸庞都因此带上了不一样的光彩,“因为我也是一样的。” 薛止有些听不清他接下来说了什么,也不需要再听了。 他拽着那纤细得仿佛随时都会折断的手腕,将他拖到了自己的身下,然后整个人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因为仰卧的缘故,那脆弱的脖子完全暴露在了眼前,青色的血脉浮现出来,透着股不动声色的情色与诱惑。 乌黑的发丝散落在轻轻起伏的胸膛上,而被这样对待的人非但没有感到愤怒和屈辱,甚至还抬起双臂,勾住了身上人的脖子,两个人亲昵得像是一个,“你想这样做想了多久?” 薛止的全部注意力都放在了眼前人的身上。从他有记忆开始,他就被勒令抄写那些枯燥的经书,但有些事情是不会因为他竭尽所能的克制忍耐就改变的。这是他的心魔,从少年情窦初开的年纪就一直纠缠着他的幻象,是他心甘情愿为之沆沦的欲念。 冲夭的欲念煎熬着他的内心,叫嚣着更多,可他很是虔诚地俯下身。 先前那克制得不能再克制的吻是快速而短暂的,那么这次就是绵长而缓慢的。从眼睛到鼻梁,再到嘴唇,他吻得实在是太过笨拙,笨拙得都有些不像平日里的他了。 被这个吻里的情愫感染,穆离鸦稍稍弓起身子,同样地回吻他,喉咙里溢出细碎的呻吟。 满是剑茧的手指摩檫着细嫩的甬道,试探性地进入到更深的地方。薛止艰难地压抑着将身下火热的器官直接插入的冲动。他知道自己应该更耐心一些,可是光是想到这个人是谁,他就要压抑不住那扭曲的欲望。 “阿止,可以了。”穆离鸦攀着他的手臂,凑到他的唇边低语,“可以了。” 硬物抵着柔软窄小的入口,几乎是迫不及待地顶了进去。 在此之前他们谁都未曾经历过这些。穆离鸦几乎是在那一刻本能地挣扎起来,发出痛苦的喘息声,但即使是这样,他还是没有叫过一次停。他明明知道,只要他说停,那么他就算再怎么难以忍耐也会停下……也许是这样。 他是我的。薛止不知道自己心里还潜藏着这样暴戾的欲望。也许这不是他的本性,是那恶鬼的,但是他和那恶鬼的魂魄共生了十数年,中间的界限早己不复往日那般泾渭分明。不论是过去那个娇纵的大少爷,还是现在这个让人猜不透內心所想的人.都是他放在心尖尖上的人。 他只能是我的。他咬紧了牙关,不论是痛苦还是别的什么,都只能是我的。 “小九。”他反反复复地这样叫他,好似这样就能弥补回那些他们错过的光阴。 那个人应该是有些痛了,眼睛里闪着平日里不多见的湿润泪光,喉咙间发出破碎的吸气声,那张苍白但美丽的面孔上没有一点怨怼。 “嗯。”他在发抖,抖得很厉害,一个简单的鼻音都碎裂了无数次,嗯……” 我在做什么啊?薛止心中有道细小的声音这样问道。他在做什么? “对不起。”他俯下身,当做那爆炸性的快感和隐约的疼痛不存在,伸手重新勾住了那冰冷的手指,“我在。”他会做的事情其实很少,不过当温柔的吻落在眉心时,他似乎又变回了那个充满耐心的少年。 等到性器完全进入的那一刹那,他再没有说话,只是沉默地感受着那包裹着自己的湿热。 逐渐习惯情事时身体在强劲时顶入下渗出汁水,柔软的甬道内温度一点点升高,几乎要让薛止体内那残缺的魂魄疼痛的地步。他是喜欢这样的。薛止隐约地想,抬手为他擦掉那些来不及滑落的泪水,那灼热的温度几乎要将他的指腹烫伤。 鬼使神差地,他用舌尖舔了下,泪水是苦涩的。 大约连交媾都无法缓解一下这个人心里的苦楚。连他也不可以。他那残缺而扭曲的魂魄愤怒地驱使他,再粗暴一点,得到他……火热的性器长驱直入,濡湿的水声从交合的位置发出,身下的人当即难耐地“啊”了出来。 他其实是知道自己这样有些不对劲的,过去他也曾恐惧过这样的是事发生,可偏偏这个人的纵容让他无暇他顾,只能一味地沉溺在蹂躏的欲望里。 将要射精的瞬间,他本能地咬住了身下人肩膀靠上一点的位置。 尖利的犬齿只差一点就要咬穿那层薄薄的皮肤。不论他是否愿意,他无数次品尝过这个人的血,腥甜的,溫热的。想起了这一点,他松开口,換舌头细细舔舐过自己留下的齿痕,像是这样就能缓解痛楚。 那苍白的皮肤上头迅速地泛起紫红色的痕迹,刺目得有些色情了。感受到体内爆发的一汩汩潮意,穆离鸦的身体痉挛着抽搐了两下,潮湿的痕迹便沿着腹部蔓延开来。他淡红色的嘴唇翕合,眼神迷离渙散,那饱含欲望、痛苦和欢愉的神情深深地烙在了薛止的脑海里,胜过了少年时所有的绮思。 温热的精液沿着来不及分开的部位流淌出来,沾湿了泛红的大腿内侧。 “我是这么的……” 薛止贴着他脖颈处的位置,深深地贴近了他的脉搏,也把他的最后两个字化作了模糊的叹息。 “爱你。” 最后一丝夭光也被吞没到云层背后,黑暗的洪流灌注进来,淹 没了那些微不足道爱与恨,对与错。 身体里流窜的热意缓慢消退,心里就透出点空虚来。 薛止披了件外衫从床上起身,顺便再度点燃了床头的那盏灯。 “你不要走。” 穆离鸦拽着 分卷阅读78 - 分卷阅读79 绮夜抄 作者:泠司 分卷阅读79 他的手,低声询问,“你要去做什么?” 不知怎的,透过摇曳的烛光,再看他的眼神,薛止想起三年多以前,那个月光皎洁如霜的夜晚,有个在自己面前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少年。 “我只有你了。” 即使到现在他也能回想起自己听到这句话时满心的悲楚和酸痛:这些话若是换别人来说或许就只是普通的撒娇,可他知道,这少年已经失去了所有的东西,连自己都是他从死人堆里拼死拉回来的。他是真的只有自己了。 “我不走。” 以前的薛止从未想过要如何说那些甜言蜜语,可是有些东西是不需要学就该知道的。 薛止凑上前去,撩开被汗水浸湿的长发,喁喁哝哝道,“我去打水给你擦擦身子,马上就回来。就和以前一样。” 兴许是这一句话戳中他心中的某些过往,穆离鸦松开手,带几分娇纵地命令道,“那你要快些回来。”这姿态和强调倒是和过去那个天不怕地不怕的混世魔王一模一样,薛止有些想笑,可嘴角刚往上挑又被泛起的酸苦给压了下去。 “好。” 外头更深露重,寒意顺着衣襟往骨子里钻。等他端着水回来,床上那个人已经因为疲乏还有别的什么睡着了。 望着那在睡梦中仍旧紧皱的眉头,他心里有个地方像被蛰了似的又胀又痛。为什么有些事情再回不到过去?他无奈地叹息一声,耐心地拧干手巾替他擦掉那些沾着的浊液,然后吹熄蜡烛,揽着他睡下了。 这一整夜里薛止都睡得不太安稳。他梦见了许多过去的事情,有那在地底守孝的三年,也有穆家尚未覆灭前的点滴,唯一的共同点便是,这些事情都像隔着一层东西,再难回想起当时的情绪,可事后又渐渐反刍了一些像是悲切的东西上来。 “阿止,你有考虑过将来的事情么?” 他看到十六七岁的自己和穆弈煊正对着潺潺流水的庭院说话。 将来?当时他一点都不明白穆弈煊为何要主动和他说起这样的话题。 丢失的魂魄至今下落不明,靠剑中厉鬼的残魂苟活于世,朝不保夕,谁都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像他这样的人也会有未来么? “不知道,没有想过。” 穆弈煊望向院子里那条溪涧,上头漂浮着从山上带下来的红叶,“抱歉,我不是有意要说起这个。” 那个更加年少的他想说自己并没有怪过穆弈煊,但话到了嘴边只是微弱地摇了摇头。 “那孩子最近还是往你那边跑,是吗?” 自打穆离鸦接手了剑庐那边的工作,穆弈煊便常年外出,一整年了绝大多数时间不在家中,有时他想知道独子的近况还要绕几个弯来问住在偏院的自己。 许多时候连他都在想,为什么他们不能更加坦诚地表露出对对方的关心呢? “是的。” “他是真的很喜欢你。”穆弈煊停顿了一下,接下来说出的话却让他如坠冰窟,“虽说没有血缘关系,可你和那孩子应该是兄弟关系。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他明白,他如何不明白?这世上又有什么东西能够瞒过穆弈煊的眼睛,更不要提他那点见不得人的小心思。 在那仿佛被脱光的羞耻中,他恨不得立刻就转身离去,但穆弈煊看穿了他内心的动摇,“即使我不是那样迂腐的人,也很难立刻接受。不过你放心,我不会阻拦你们来往的。我只是想要跟你说,万事都需要慎重,有些事情一旦开了个头就再回不去了。” “我……”他有些难以相信,穆弈煊居然没有严厉地责骂他。 “你可以回去了。” 这句话令他感到解放。他快步走到门边,忽然听到对方喊自己的名字。 “薛止。” 他站住,回过头,看向仍坐在原地的穆弈煊,“您还有事吗?” “假如有一天你发现许多东西并不是我和你说的样子,你会怨恨我吗?” 他只是对于喜怒等其他情感不甚敏感,但绝非痴傻,当即就明白过来穆弈煊的意思。 可是这个人能有什么瞒着自己呢?至于怨恨?他从未想过这个词能和穆弈煊这样的人联系在一起。 有关穆弈煊究竟是个怎样的人,许多人都有他们的定论,薛止本身和他接触不算太多,但不论如何,他都想不到自己会怨恨对方。毕竟许多时候就连血亲都做不到收养一个孤苦无依的少年,十多年来视若己出,与自己的亲生儿子同一对待,而穆弈煊不仅做到了,甚至是毫无怨言的。 “您是指什么?” 兴许是他望向穆弈煊的眼神太过惊诧,穆弈煊竟然调转开了视线,“不要急着回答。” 庭院外的红叶透着秋日里的萧索,一如他此时此刻给人感觉,“总有一天你会知道答案的。” …… 再等薛止醒时外头天色灰蒙蒙的。和做了一整夜梦的他相比,身旁的穆离鸦睡得很沉,要不是那细微的吐息软软地吹拂到自己肩头,薛止都要担忧起他是否出了什么问题。 对于平日里稍微有一点响动就会被吵醒,然后睁着眼睛再睡不着的穆离鸦来说,这样的睡眠是极其难得的。 薛止伸出手想要触碰他眼底的青黑,最后却还是收回了手,不敢惊扰。 “还是算了。”他捂住面孔,压抑着呼出一口浊气。 起床后他摸到那白瓷瓶,倒出血色的药丸囫囵吞了下去。 本来这药是要和着药引一起用,但一两次没有药引也无所谓。相比之下他更加不愿去叫醒那个好不容易睡了次好觉的人。 他一出门便撞上了从房里出来的毛石匠,毛石匠见着他,有些心虚地嘿嘿一笑,“天生劳碌命,这外头鸡叫了就在睡不着了,在房里坐着没什么事好做,起来看看有没什么东西吃。” 刚说完,毛石匠的胃里就应景地咕咕叫了两声,好似昨夜里那个胡吃海塞,一顿顶得上三个壮年男子饭量的人不是他一般。 “嗯。” 薛止和他下了楼,客栈里提供的早饭是清可鉴人的稀粥和咸菜,毛石匠看了一眼脸就拉了下来,嘴里嘀嘀咕咕不知道在念叨些什么。 店小二还在旁边说风凉话,“老爷子,有得吃已经算不错了。” “不错个屁!吃这种东西你有力气干活?” 合着在毛石匠这种干了一辈子体力活的手艺人眼中,早上就该吃红烧肉这种大荤大油的硬菜加米饭,要不然撑不到日上三竿就得饿得前胸贴后背。 毛石匠脾气发够了,转头便靠着救命恩人的身份对薛止吆五喝六,“这怎么下得了口。后生仔,我昨夜里就看过了,街对面有家包子铺,去给我买些肉包子回来。”末了还顺杆爬地加了句,“十个起步!买少了不要回来!” 薛止瞥了他一眼, 分卷阅读79 - 分卷阅读80 绮夜抄 作者:泠司 分卷阅读80 转身便去街角的包子铺给他买了整整十个大肉包子。 毛石匠看到包子脸色稍霁,就这么包子就咸菜,把稀粥喝得唏哩呼噜,看得店小二啧啧称奇。 “老爷子,您莫不是饭桶成精?” “不会说话就不要说话。” 毛石匠差不多吃饱了,一抹嘴又开始找薛止说话,“昨夜过得怎么样。” 薛止记挂着上头睡着的穆离鸦,听得很有些心不在焉。 “他……” “很辛苦吧?你朋友那个状态真的不对,跟鬼上身了似的,得有人把他往正途上引。” 此辛苦非彼辛苦,丝毫不知道昨夜发生了什么的毛石匠继续吹嘘自己眼睛有多尖,“你那个朋友,我一眼就看出来不是普通人了。让我猜猜看,他祖上和妖物通过婚,对不对?” “嗯。” 既然毛石匠都看出来了,薛止点头承认。他只承认了这点,更多的事情,比方说穆家老太太的真身等。 有些事情,越守口如瓶,对他们越有好处。 看他一副不欲多说的模样,毛石匠摇摇头,“你就当我昨天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吧。我年轻时被害过,到现在都有些怕妖怪。哪怕他不是完全的妖怪,我也难以信任他。相比之下,我更信任你。” “不是我不想说,只是我真的有些怕了。救了你以后,我就察觉到你身上带着点妖怪的气味,所以坚持要来看看你的这个同伴。” 毛石匠难得露出了符合他这个年纪的沧桑,“现在看也看了,该把我知道的都告诉你们了。” “王庸?”薛止再度说出那个名字,看到毛石匠很明显地瑟缩了一下。 “这么说吧,你们想知道王庸这个人,找我就对了。我和他是师兄弟,从穿开裆裤那会儿就在一个师傅手里学石雕的手艺。说老实话,他在这一行上比我有天分得多……他是我见过最适合吃这口饭的人了。我是什么水准你见过了,王庸,也就是我是师兄,他比我还要厉害,简直是我一辈子骑着马都追不上的。” 昨天在那场鬼雨里薛止已经见识过了毛石匠的厉害,但等他想起水底下那密密麻麻的石雕和那令人毛骨悚然的注视,他又有些能够理解他了。 “我知道。” 毛石匠嘴巴长大又猛地合上,“你知道?也对,你们都查到他身上了怎么可能不知道。” 他神秘地朝薛止招招手,“过来,我只告诉你一个人,小心隔墙有耳。” 薛止凑过去,毛石匠左右快速地看了一眼,确定没什么人偷听后才快速地说了这么一句话,“我师兄这个人从小就邪得厉害……” 等他说完,毛石匠坐回自己的座位上,再度恢复了那般大爷做派,“你们要去姜家衣铺吧?” “是。” 毛石匠的表情十分难以言说,“这姜家别的我不知道,只知道一点,那就是他们家的人身上都带着股妖气。我再仔细看了看,发现这妖气是从他们的衣服上散发出来的。好了,我就知道这么多。” 穆离鸦自己都想不起来,他有多久没有睡得这般沉过了。大概是自从父亲还有阿香他们死后就再没有过了。他总是有很多的东西需要思考,又常常大半夜从睡梦中因为没有形状的恐慌而惊醒。 他说不出来自己究竟在惧怕什么,是残酷的天道,是那讳莫如深的真相,还是那些对他们虎视眈眈的东西?他只知道,他必须循着龙脉走完这一趟路,或许一切的答案就在遥远的天京。 就像是昏迷了一般,彻底丧失了对外界的感知能力,也把自己的全部感官封闭起来。他总觉得自己遗漏了什么很重要的东西,但不论他怎么想都想不起来。 直到某一个时刻,他好似听到有人在自己耳边轻轻叹气。有什么好难过的呢?他后知后觉地想,哪怕难过又能改变有些事情的结局吗? 等他睁开眼睛看到薛止就坐在他的床前,外头的太阳差不多要落山时,侧影被余晖照亮,英挺的五官多了几分平日里少见的暖意。 “你醒了。”薛止第一时间就注意到了这边的动静。 “有水吗?”他喉咙干渴得厉害,跟火烧过似的。 薛止递上茶水,他按着额头坐起来,被单从身上滑落也顾不得在意,接过来喝了好几口才稍稍好受一点。 “现在什么时候了?” “差不多申时两刻。” “居然这么晚了。”他有些懊丧地皱起眉头。 昨天夜里睡下的时候还不觉得,现在醒了身上稍微动一下酸痛得厉害。 他总觉得自己漏了什么很重要的事情,直到看见桌上竖着的白瓷小瓶才惊觉。 “你的药引……”那药最重要的就是药引这一环,若是没了药引药效打对折都是轻的,这么多年来,先是父亲和祖母,再是他本人,除了薛止外出学剑的那段时间,之间鲜少有断过。 但薛止堵住了他的疑问,“一两次不妨事的。” 他的态度无比坚决,加上看起来也不像有事的样子,穆离鸦才断了继续的念头。 “之后不要再这样了。” 他坐在床上等头不那么痛了以后又将薛止的装束打量一番,注意到他的衣角沾了灰,靴子边缘还有外头带的黄泥,整个人都有些风尘仆仆。 “你出去过了?”虽然是问句,可他的态度相当笃定。 “嗯。”薛止没有瞒着他的必要,将自己上午的行程照实托出,“我去了一趟松子坡,又顺道看了姜氏的衣铺。” 这些本就是他们今日要做的事情,不过是由薛止一人完成没带上他而已。 穆离鸦低声询问他,“你为什么不叫我?” “没什么必要。” 松子坡这种死人堆积的乱葬岗最容易聚集脏东西,一般要去都是趁着白日阳气重的时候去,若是夜晚去,指不定又要出什么岔子。 过去的事情再计较也不能再改变什么,穆离鸦想了一会,索性问他这趟出行的结果,“你发现了什么?” 薛止说他去之前又找了一遍那客栈掌柜的,问他那把伞究竟是从松子坡哪个地方捡到的,他又为什么会出现在那个地方。 那掌柜的约莫是被前一天的穆离鸦吓得不轻,今天再被薛止这样招呼,还不等真的逼供就噼里啪啦地全说了。 “那天是我那老娘的祭日,我去乱葬岗给她老人家烧纸……公子你不知道,小的以前家里穷得揭不开锅,老娘病死了没钱买棺材只能草席一卷往乱葬岗丢,后来发迹了想要给老娘好好迁个坟都找不到尸骨,只能每年按时去烧纸,希望我那苦命的老娘地底下过得好点。我那天真的只想给老娘烧个纸就回来,结果谁知道碰上一群人,我认出带头的是姜家老大以后心里头害怕得紧,连忙找了个地方躲起来,不敢让他们看到我 分卷阅读80 - 分卷阅读81 绮夜抄 作者:泠司 分卷阅读81 。好不容易等他们走了以后,我也是猪油蒙了心,竟然大着胆子过去看了眼,然后我就看到这把伞就躺在土堆上头。要是给我个机会,我绝对不再手贱了,但当时我就跟被鬼上身了一样,捡起伞就走。”掌柜的哭哭啼啼地说完了以后还对天赌咒发誓他不是有意要害他们。 “你的确是鬼上身。”还是被那伞郎的鬼魂上了身。薛止说完这句话,这掌柜的更是哭嚎得跟杀猪一样,“把具体位置指给我。” 掌柜的忙不迭把具体捡到伞的位置说给薛止听,薛止听完没再管他就直奔松子坡那地方去了,留他一个人后怕不已。 穆离鸦也对薛止后来的发现来了兴趣,“那里究竟埋了什么人?” “什么人都没有。” 即便他心中想了一万种答案,薛止的回答还是令他有些吃惊,“什么人都没有?” 无论这里埋了什么人,都应该能顺着推出这人和姜家老大的关系,在找出问题的关键所在,但这没有人的话…… 薛止点头,继续说了下去,“都是些女人的器物。” 除了那把雨伞,剩下的都是些胭脂水粉和衣物,装在麻袋里显得好大一堆,怪不得当时的客栈掌柜的误以为那群人是来抛尸。 “上头可有姓名?” 薛止说自己找遍了都没发现上头有女子的姓名,“我发现……这些都是我那时见过的白衣女人的东西。” 在翻找身份信息时,他注意到有件雪白的衣裙越看越眼熟,再仔细端详发现居然是那幻境中被融化成血水的女人身上穿的。 穆离鸦并未露出惊诧之色,“和我想得差不多,那女人是姜家人。姜家衣铺还关着门?” “还关着,晚些时候到姜家人住的地方去看看。” 薛止又说,幻境里的那间姜氏衣铺应当是那间姜家人居住的宅邸,而非他白日里所见的店铺。 “这次我和你一起去。” 说完了外出的事情,穆离鸦又休息了一会,顺便服了药。他明知药效聊胜于无,可为了让薛止安心,他便一日两次地按时服用。 “毛石匠呢?”那药别的用处没有,只有味道酸苦,他打小就不喜欢服药,当下有些不大爽利,不想让薛止看出来就再度找起了话题。 “他回去了。”薛止没说的是这毛石匠走之前还要了两斤五花肉当做出门一趟的犒劳。 那店小二最初还有几分震惊,后来渐渐地就对这老头的食量麻木了,不论他要什么都照着给,然后把账记在薛止头上。 穆离鸦对这些琐事也不怎么在乎,“你和那老头说了什么?是不是和王庸有关?” 语毕薛止望向他,他难得不好意思地调转开视线,“他防着我,我看得出来,他不信任像我这样的人,所以只要我在场他就。既然他走了,那么走之前应该已经把他知道的东西告诉过你了。” 果然什么事都瞒不住他,薛止心里说不出个什么滋味。 他的身份大约是他心中一直悬着的一块石头,久久没有落下的一天。 “他跟我说了,王庸是他师兄……” 早些时候,毛石匠跟他说了一席话。 每一句话他都听得懂,但就是因为听得懂,连他这样迟钝的人都感受了那般心惊肉跳的恐怖和后怕。 再之后,他又感到了几分庆幸,幸好毛石匠还活着,能够和他们讲述这些东西,否则他们只怕要继续像是无头苍蝇那般追查下去。 “我师兄这个人从小就邪得厉害,师父在世的时候还有人能管得住他,不至于让他走上歪路。我看得出来,他其实是很不服管的,有时候我都在想,他可能很恨师父和我,是我们阻挡了他。师父去了以后……因为没有人能管他,我们又着实不是一路人,他和我的联系也少了,我听说他好像去南疆那边呆了一段时间,又不知道去哪学了些邪术,总之就是些不好的东西,不过架不住他手艺好,名气便越来越大。我最后一次见他是十五六年前的冬天……大约是这样,我年纪大了,记不清了,他主动来我这里,说是要给师父上香,尽弟子的孝道。整个过程里他一直捂住手,我以为他干活时不小心伤了手的,就想着给他看看。我掀开他的衣袖,……是个莲花烙印,应该烙上去没有多久,旁边长出来的新肉还有些泛红。他的脸色当场就变了,连忙把袖子拉下来,骂我多事无能。‘这是你这种人能看到东西’他就这么说,我当时很生气,跟他大吵了一架,他说我无可救药,说自己要跟着大人物办大事,今后我们桥归桥路归路,然后就冲了出去。我这人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坐着想了会,觉得他那副样子有些不对劲,又看到他的帽子还放在凳子上,外头那么冷。怕他冻掉耳朵就跟着出去了。” 后来的十多年里,他也说不上自己有没有后悔过追出去。 “我记得很清楚,外头等他的车辇很奢华,而旁边侍奉的即使也刻意伪装过身份也能看出是宫里来的人。怎么看出来的?普通人家会有阉人侍奉吗?车里的应该是个女人,她朝我师兄伸出了一只手,长长的红指甲,还有猩红的衣袖。倘若只有这些就好了,但我就是被那股可怕的气息钉在原地动弹不得。我发现她是妖怪……很恐怖的大妖怪。她肯定发现我在偷看,不然我后来不会被逼得连换了十几个住处。对了,我不知道这样说合不合适,但是她给我的感觉,和你那个朋友有一些些像。” “他们之间应当有某种联系。”毛石匠呼出的气息又湿又冷,“就当是小老儿在挑拨吧,你最好当心一些。” 宵禁时间以后,街道上再无行人踪迹,只有提着灯笼的更夫和巡逻的官兵,在他们经过时,偶尔能听见几声急促的狗吠。 随州府最繁华的街道也不例外,胭脂铺子、茶座酒肆都是打了烊,除了几扇窗户后头透出的账房灯火,触目所及的一切都沉寂了下来。在夜色最深浓的暗影里,两道人影悄然飘了过去,而就在另一边,巡逻的官兵有所知觉地回过头,却只看到了空荡荡巷子。 “马上就到了。” 薛止本来想一个人前往位于西南的姜家,但拗不过另一个人的坚持,只得带上了他。 “你……” “我没事。”穆离鸦捂住嘴咳嗽,好在这一次掌心没再出现黑色的淤血,“我没事,风有些大,受了寒,过会就好了。” 平日里不到一刻钟的路程他们硬是走了差不多半个时辰,好几次都险些要被官兵发现,穆离鸦不得不动用了障眼法等迷魂之术来蒙混过关。 薛止知道自己拗不过他,“那回去以后记得服药。” 姜氏发迹以前也曾住过近郊的阴森弄堂,随贫民村夫一同吃住,后来生意逐渐做大,积攒了一些家底厚便搬去了南城区的大宅 分卷阅读81 - 分卷阅读82 绮夜抄 作者:泠司 分卷阅读82 子。 寒冷的灰色冬夜里,细小的流霜簌簌坠落,而夜幕里的姜氏大宅半点都不见那幻境中的春日旖旎,反倒更显得清冷可怖,就像一只蛰伏在黑夜里的巨兽,随时可能张开口将所有闯入者吞吃入腹。 穆离鸦仰头看着那沉沉的乌木匾额,上头写的并非“姜氏衣铺”四个大字,而是“受天之祜”。 “你确定是这里?”他转头向薛止确认。 薛止看出两幅匾额的差异,心里也不由有了几分疑惑。 可看两侧风景,虽少了那一行行血色的灯笼,但毫无疑问是他在幻境中见过的模样。想到这里,他又觉得十分笃定,“我确定。” 穆离鸦得了他的答案,点点头,“我猜我知道原因了,你仔细看这匾额。” 薛止循着他的话语仔细端详这匾额,没多会就明白了他的意思,“新的。” 一般人家正门匾额都随迁入而更换,姜家人在此居住了十多年,照常理来说哪怕每年新年前都专程有人打扫,这匾额上头也该留有岁月的痕迹,但这乌木匾额和周遭门楣相比显得崭新无比,一看就是刚换上去没多久。 “你看到的应该是这里过去的模样。” 至于为什么刻意更换了匾额,没准就和发生在姜家人身上的事情有关。 穆离鸦收回目光,正对宅邸紧闭的正门。他没有去动那雕刻成兽头模样的铜环,反倒伸手贴在冰冷的木门之上,像是在感知另一侧的动静。 因为血脉的缘故,他打小就能感知到邪物和阴气,现下他属于凡人的那一半无限虚弱,妖物的血脉占了上风,便更是敏锐。他刚把手贴上去,正门那头的有些东西就主动地凑上前来。 “看起来还是来迟了。”他冷淡地垂下眼,话语中听不出太多的惋惜和遗憾,“太迟了。” “死人的味道。”薛止帮他补充了一句。 他虽然只是普通的凡人,可受那厉鬼的魂魄影响,对于死的气息还算敏感,“起码死了五个人。” 阴冷的腐臭缭绕在鼻息之间,穆离鸦淡淡地看着他,“进去看看。” “要如何进入?” 房门紧闭,薛止的意思是他能够一剑劈开门闩,但穆离鸦否定了他的提议。 “从正门进去就好。” 他话音刚落,缺少润滑的轴承便发出咯吱咯吱的摩擦声,紧闭的宅门一点点向外打开。 薛止往里看了一眼,就一眼,他便能认出那庭院里的景色和他在鬼雨幻境中见过的一模一样。 “走吧。” …… 庭院深深,所见之处皆纸醉金迷。 雍朝兴廉政,官员俸禄较前朝可谓寒酸无比,差得最多的都要有三四倍之多,许多下层官吏拿着俸禄也就勉强糊口,哪像商贾,虽是贱籍却穷奢极欲。 “你觉不觉得哪里奇怪。” 穆离鸦明知故问,而薛止自然懂他的意思,“太过安静了。” 寻常大门大户都有护院丫鬟,哪怕是穆家这种侍女全是妖物精怪的地方到了夜里都不会这般安静,但这姜氏大宅非但听不到佣人们的窃窃私语,看不到一点亮着的灯火,甚至连花木间的虫鸣都被一并压了下去,静得人心里发毛,这就显然是有问题的。 “是啊,太安静了。”穆离鸦点了点院子里空无一人的凉亭,凉亭后边是一间两层高的木质阁楼,窗户开着,黑洞洞地看不见任何东西,“按店小二说的,这姜家人自称病了不见客,连外头的铺子都关了,而家里又一点声音都没有,你说他们人都去哪了?不会是都死了吧?” 先前在门外之时他们就已得出这屋内死过人的结论,现在走了这么久又一点人迹都没看到,会这样想也不算多么奇怪。 薛止没有对此发表任何看法,“你还带着那把伞。” “我都忘了,有个现成的人可以问。”穆离鸦噢了一声,看起来半点都不像忘了的样子,“伞郎,出来,我有事问你。” 他撑开手中的雨伞,对着头顶那轮黯淡的残月转动了半周。 那伞郎的轮廓浮在半空中,影影绰绰的像蒙了层纸,不过倒是比先前在客栈里要更清楚一些。 他看着不过二十多岁的年纪,衣着打扮像是从沿海那带来的,尤其是束发的方式,比起雍朝,更像是前朝男子间流行的样式。 “请问您找我有什么事?”他懒洋洋地拉长了调子,眼珠狡黠地转动,“不过我也不确定我一定知道……” 穆离鸦没工夫跟他客气,直奔主题,“你对姜家人做了什么?” “我对他们做了什么?”伞郎很不配合地反问,“姜家人怎么样与我何干?像在下这样的小妖怪又能对他们做什么?” “你知道他们身上发生了什么?” “我知道吗?我常年待在伞中,我怎么可能知道。” 这伞郎显然是长久混迹江湖的人物,言谈举止跟泥鳅似的滑不溜秋,不论穆离鸦问什么都一概回以无可奉告,要么就之乎者也地敷衍一番,真要想起来半点都有用信息都没有。 “算了。”就在这伞郎侃侃而谈之时,穆离鸦冷冷地打断了他的话,“你现在可以不必说了。” 伞郎乜了他,嘴角挂着点得意的笑容,“我就说了我不知道……” 薛止瞥了穆离鸦一眼。以他对对他的了解,他不是这样容易就放弃的人,更别说被人用这样的手段了。 果然这伞郎还没好过一会,就见穆离鸦手中燃起青绿色的火焰。 “你不想说就不用说了。”他声音不大,但透着的狠厉让那阴阳怪气的伞郎都不敢违逆,“反正我也不想听了。” 伞郎没想到居然会是这样一个后果,惊愕地望着他,“你……” 既然多年行走于市井之间,他自然有自己的一套看人方法,他看得出来这人没有在说谎。 若是自己再敢这样敷衍了事,他是真的敢烧掉自己栖身的雨伞,让自己魂飞魄散。 “你不要烧掉雨伞。” 伞郎再开口就不是之前那油滑调子,“只有这个请不要。” 穆离鸦没有说话,冷淡地站在那,仿佛要视他的下一步行动而定。 “我有一点是绝对没有骗你的,我真的没有对姜家人做什么。” 这伞郎五官平淡,生前也一定不是什么让人印象深刻的人,他就这么站在稀薄的月光下,好似风一吹就会消失不见。 “是他们自作自受。”他露出一个有点点扭曲的笑容,笑容里不见畅快,只有无尽的痛苦,“我什么都没做,今日所有都是他们自作自受。” 穆离鸦收了手中的火焰,“听你这口气,你和姜家人有仇了?” “姑且算是有仇吧。”伞郎垂着头,要人看不清他眼中神色,“但是我绝对没有主动出手害过他们,唯独这点我可以发 分卷阅读82 - 分卷阅读83 绮夜抄 作者:泠司 分卷阅读83 誓,我哪怕是最憎恨他们的时候,都没想过要他们全家的命,反倒是他们……害了她还一辈子不够……” “她是谁?” 薛止突然插进到他们的对话里,“是那个女人吗?” 但面对他的这个问题,伞郎又什么都不肯继续说了,“你二位何不走完剩下的那段路呢?” 他所给出的唯一信息就是,只要他们循着走完幻境中那的那段路程,“答案就在那里。” 说完以后他的身形便消散在风中,薛止转向穆离鸦,“我知道他是什么意思了。” “那就带路吧。” 沿着幻境中那白衣女人的指引,薛止带着他在这静谧的庭院里穿梭。 本来官商门第规格都有严格规定,可这鹤锦被宫里的那位娘娘看上了,姜家借势盛极一时,连知府都不得不上门讨好,许多布置真要一条条算下来,杀好几次头都不够。 这姜家宅院大而曲折,要不是薛止身上有着习武之人的野性直觉,大概真的会被绕进去。就这么绕了好几圈,两人终于来到那存放各种珍贵锦缎的库房外边。 “什,什么人?” 还不等薛止过去开锁,角落里就滚出个形容狼狈的男人。他连身上的灰都来不及拍干净,指着薛止他们就喊了起来,“你……你们是来救我的吗?” 他消瘦的脸庞上映着极端恐怖以后的崩溃,“我……我受不了啊!谁都好,来救救我!” “要是想让我们救你起码得说清楚你是谁吧?” 穆离鸦拉了拉薛止的袖子,让他往自己这边靠,“不然我们怎么知道你是不是闯入的贼人。” 他这一出反客为主要是放在平时,可能当即就会被人反驳,但这男人约莫是被吓得有些痴呆,竟然真的认真思索,“我……我是姜闻浩,家里排行老二,你们真的是来救我的?” 是姜家人。穆离鸦面上不显,实际上却将他仔细打量了一番,忽地他目光停在某处,“姜二少爷。这里。” 说着,他点了点脖子的位置,姜老二不明就里地眨眨眼睛,伸手去摸他,“嗯?” 穆离鸦见他半天都摸不到要领,呼了口气,问出了那禁忌的问题,“姜二少爷,你脖子上是什么东西呀?” 话都说到这一步了,姜闻浩还是一脸茫然,“什么都没有……怎么有点痒?” 他转过身子,也让穆离鸦和薛止彻底看清了他脖子上的异样:不知是被蚊虫叮咬还是怎的,上头鼓出了一块拳头大小的红包,边缘有些轻微溃烂。 “好痒。好痒,真的好痒!”姜闻浩大叫着,抓痒的力道也不自觉加大,“好痒,到底怎么了,怎么会这么痒!?痒死我了!” 他起初并没怎么用力,不过这瘙痒像是从骨头缝里钻出来的,他越抓就越磨人,到后来因为周遭的夜色太过安静,穆离鸦都能听到指甲在皮肉上剐蹭过的吱吱声。 “啊,好痒,好痒啊!”姜闻浩像是根本感觉不到痛,每一下都深深地挠进了颈子后头的皮肉里。但无论他怎么抓挠,这蚀骨的痒都未缓解分毫。 就在他一筹莫展之际,穆离鸦出手打断了他的呻吟,“喏,这个借你,应该能帮到你。” 那双隐约透着幽绿的瞳孔死死盯着姜闻浩的脸,“你不是痒么?” 他递过来的不是别的,正是他那把长久不离身的弯月匕首,而姜老二看了匕首一眼,连正常的怀疑都没有,果断地伸手接住这出了鞘的匕首,朝着自己的脖子就去了。 穆离鸦和薛止对视,在彼此的目光中看到了同样的讯息。 “果然……”穆离鸦调转开视线,看着姜闻浩拿着匕首割开了自己脖子上的红疮。 这匕首削铁如泥,切开一个人的血肉根本就不算什么事,但古怪的是切口里没有血流出来。 伤口周围的烂肉就像一堆堆破旧的棉絮,被姜闻浩随意地拨到了一旁。 “果然有用,果然有用。”匕首掉在地上,发出一声脆响,而姜闻浩恍若未闻,手指直直地插进了伤口里翻搅,“好痒,还是好痒。” 他一面喃喃自语,一面将大半个手指都插了进去,“咦?”他停顿了一下,有些疑惑地偏过头,“这是什么?” 穆离鸦冷淡地看着他抓挠颈部的伤口,然后从里边扯出了点不一样的东西。 “阿止,过来看看。”穆离鸦朝薛止招了招手,两个人一同蹲在姜闻浩面前,打量他身体里掏出来的那东西。 姜闻浩约莫是找到了瘙痒的关键,正在兴头上,根本不管他们两个人说什么做什么,只是一个劲地往外掏,没一会就堆积了小小的一堆。 穆离鸦正要伸手去摸就听到薛止低声呵斥,“不要碰。”他缩回手,“你看出这是什么了吗?” 一团团黏着血肉的絮状物被扯了出来,随意地丢在石板砖上,看着颇有些恶心。 “是羽毛。”薛止简单地解释了一下,这一团团的是羽毛,不是那种根根分明的翎毛,而是那种细小的、柔软的绒毛。 穆离鸦自己就是黄鹂带大的,一点就通。 但鸟类的羽毛本身就不应该出现在人的身体里的。 “姜二少爷,解释一下,你的伤口你怎么会出现……”穆离鸦站起来,敏锐地观察着姜闻浩的神色变换,“羽毛?” 姜闻浩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听完他的前半句话都没什么反应,直到听到羽毛两个字,他的表情变了。 变成了和初见时如出一辙的恐惧,甚至还有愈演愈烈的架势,“你……你说什么?” “我说,你的伤口里怎么会出现羽毛,这可不对劲啊。” 这一次穆离鸦确定了,羽毛两个字就是刺激姜闻浩发疯的关键。他痒也不瘙了,抱着头惊恐地低吼,“是那女人……是那女人,是那女人回来寻仇了。” “父亲,父亲,你害了我一辈子啊!我一辈子都被你毁了,你让我娶那女人……我早知道,她会回来找我们寻仇,我早知道事情不会就这么完了,我早知道的!” “完了,我完了,我也变成这样了……” 他疯得彻底,问话的人什么时候换成了薛止都没注意。 “那女人?” 薛止不像穆离鸦那般高姿态,他钳着姜闻浩的下巴将他整个人从地上拖起来,强迫他扭过脸正视自己。 “那个女人是谁?是不是那个穿白衣服的女人?你们害死了她?” 他鲜少对穆离鸦以外的人说这么多话,可姜闻浩是个疯子,哪里能对这一连串的问话做出反应。 他眼珠翻白,合不上的嘴角流出涎水,“那个女人回来了,是啊,她回来了。她怎么能不回来?她这么恨这个家……” 他又换了副夹杂着无可奈何的苦涩神情,“人妖殊途,我和你本来就不可能……是我爹强 分卷阅读83 - 分卷阅读84 绮夜抄 作者:泠司 分卷阅读84 迫我娶你的,我不想的,我想过要放你离开,但是我爹他不许,我不想这样对你的。” 薛止松开手,失去了支撑的姜闻浩顿时跌落在地砖上。他吃痛以后好似恢复了一点神智,抬起头就对着他二人大喊大叫, “救救我,你们不是来救我的么?那就帮我杀了那个女人,那个女人……她要我姜家灭门啊!” 穆离鸦靠着廊柱静静地观赏这姜闻浩在地上打滚,反倒是薛止有了其他动作。 先是一抹闪动的银芒,再是呼啸的风声,薛止那把剑就这么悄然划出一道凌厉的弧度,掠过姜闻浩的脖子,又如燕归巢般地收了鞘。 “你……”姜闻浩不可置信地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脖子,“我……” 这不碰还好,碰了,他的脖子就从脖颈交接的地方齐刷刷地断开,断口光滑平整得不可思议。 最令人惊诧的是伤口中流出的不是血,而是一片片完整的羽毛,被微风卷入半空。 姜闻浩的头颅落在地上滚了两圈,那双突出的眼睛努力地睁大,盯着薛止冷肃的面容,倒映着他瞳孔中恶鬼般的血色,嘴唇翕合了好几次,像是在质疑他为什么要这样做。 “你已经死了。” 薛止的神情坚决而冷酷。早在进门之时他就感受到了,这门内没有半点活人的气息。 “是吗?”姜闻浩没有如他所想的那般反驳,“我已经死了吗?” 在薛止无声的默许下,姜闻浩的头颅叹了口气,“我果然死了。” 这姜闻浩不知道死了有多久,无头尸体上紫色的尸瘢迅速地蔓延开,散发出一阵难闻的腐臭味。 薛止抬手合上他的眼皮,“我们谁救不了死人的。” …… 姜闻浩的尸体迅速腐烂,最后化为了一具森森白骨,穆离鸦只是简单地瞅了一眼,“现在就只剩下最后一步了。” 他绕过姜闻浩的骸骨,走到了被拳头大的铜锁紧紧锁住的库房大门前,“答案就在这里,准备好了吗?” 门锁在他的手中熔化扭曲,直至成为一堆废铜烂铁,他推开库房的门,将门后那个绮丽而光怪陆离的世界展现在了薛止面前。 就过往的天气来看,随州算不上潮湿多雨,可不知为何姜家人还是在这库房里放置了大量的香料,迎面而来的还是呛人的辛辣气息。 和薛止在那幻境中见过的一模一样,珍贵的锦缎堆积成山,在夜色中散发着幽暗而绚丽的光泽,无论哪一样拿出去都是价值千金的宝物。 “这些都是妖物。”穆离鸦抛下这样一句话后就走了进去。 他快速地在这些珍贵的锦缎中穿行,甚至连多余的眼神都不肯施舍给他们。 他走到库房尽头的位置,在那里悬挂着一匹皎洁如月华的锦缎。 这就是鹤锦,所有有关姜氏衣铺传说的起源。然而和薛止幻境中见过的截然不同的是,这鹤锦是未完成的,它只有一半,另一边甚至连锁边都未完成,细软的丝线垂落下来,如熔化的星辰,闪烁着潾潾的银光。 “……就是这个了。” 穆离鸦像是被惊人的美丽震慑,情不自禁地伸手触摸。他手背上的皮肤被鹤锦散发出的幽幽白光照亮,就如一块尚未经过雕琢的玉石。 丝滑的触感就如夏夜的水流,但并不凉,反而透着一丝丝温热的暖意。和其他带着惊人邪性和妖气的锦缎不同,这鹤锦上头一丝邪气都没有,就像是将月光凝出实体。 “是这样吗?” 他闭上眼睛,说出的话语令薛止心脏骤然紧锁,“你知道为什么你见到的那女人手上都是那样的伤口吗?” 之前的讲述中,薛止着重讲述过那白衣女子伤痕累累的手腕。即使极力克制,薛止还是禁不住带出了一两分情绪。说完以后,他见到穆离鸦正瞬也不瞬地凝视着自己,“这就是你着了道的原因么?” “我……” “我知道,你不是对她有什么绮思。”穆离鸦安静地注视着他,不带任何讥诮地说,“我知道你想起了什么。” 他抬起手,衣袖自然滑落,露出那如年轮般一层层堆叠的伤口,都是为了另一个人留下的,“你想到了我。” 迷魂之术只对那些心中有所动摇的人生效,反过来说,若是一个人真的坚定若此,那么他便是无懈可击的。 而薛止为什么会对那样一副场景动摇,是因为他从这白衣女子身上想到了自己。自己是他最大的心魔。 “你只需要知道我是心甘情愿的就够了。” 穆离鸦没有过多继续这个话题,他的嘴角噙着一点笑意,而眼神温柔悲凉,“那就要从这鹤锦说起了。因为这是……白鹤的羽毛织成的。” 心甘情愿为某个人奉献的白鹤忍着疼痛和血肉模糊扯下羽翼之下最柔软的羽毛,一点点编织成了这柔软洁白的锦缎。 “而她就是那只白鹤。” 究竟是怎样的人能够使得那白鹤用自己最珍视的羽毛织锦? 穆离鸦并未继续说下去。或许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这问题的答案。思及此处,他往外看了一眼,先前在外头的时候还不觉得哪里不对,视线的尽头便是紧闭的院墙,即使往上瞧也半点都看不见院落景物,枯燥单调得很。 看样子这院墙的高度和房门是专程设计成这般的,就是为了让里边的人看不见外边的事物。 “阿止,你看这院子像个什么?”他将自己看到的东西指给薛止看,“哪怕是监牢都不会一点都看不见外头的。” 薛止按着他说的看了两眼,“封闭。”他又思索了一下来时的路,“迷惑人心。” 园林布局讲究虚虚实实,因此许多时候都有亭台水榭做衬,使人宛若镜中游,但哪怕是为了景致,寻常人家的院子也都有明确的布局主线,哪有这般曲折逼仄,仿佛成心要让人迷路的? 而这一环套一环岔路的最终尽头,竟然只是为了将这孤零零的库房给牢牢套在了中央这方小小的天井里,连头顶的天空都是被吝惜给予的。 “你也发现了。”穆离鸦冷笑一声,“这般煞费苦心,总不能只是为了防止有人来窃取这些锦缎吧?” 若是为了防盗,整日派人看守就行,再不济也能够设下一些小型阵法抵挡闯入者,哪有将整间屋子搞得像一座巨大的坟冢的? “是为了囚禁什么东西吧。” 不似他的迂回,薛止直接点明这迷阵的用处所在。 “先前我还不能肯定,不过看了这些以后,我基本能够猜到是怎么一回事了。” 被囚禁的不是别的,正是那只织锦的白鹤。 “所以姜闻浩怎么说她又回来了。”穆离鸦毫无眷恋地放下手中的鹤锦,“她一直都在这里,被禁锢在这里,从未离开过。” 这花光了某人心血 分卷阅读84 - 分卷阅读85 绮夜抄 作者:泠司 分卷阅读85 的美丽锦缎流水一般滑落到地上,如一截沿着门缝漏进来的月光。薛止低下头又看了一眼。 他忽然觉得自己仿佛在某个地方见过这鹤锦一般,不是在鬼雨中的幻境里,而是更久远以前的事情。 “怎么了?”穆离鸦注意到他的异常,“你发现了什么?” 薛止摇头,“无事。”因为怎么都想不起自己究竟是在什么地方见过这流水般的绸缎,他舌根后头隐约发苦。 如果真的是他所经历过的事情,他早晚会想起来,而只是没有根据的念头的话,他不想说出来在让这个人费神。 “这些都是她的妖力织就的。” 穆离鸦语毕那些妖物织就的锦缎上头凭空冒出火焰来。 寻常锦缎着火都会发出被吞噬的沙沙声,而这些不同寻常的织物就像是活过来了一般,发出细长呜咽的哭啼。 火烧得越旺盛,那悲哀的哭泣声就越响亮,此起彼伏地,好似被无数哀怨的女子环绕。穆离鸦就这么拉着薛止走过火焰中唯一一条出路,“哪怕他们丢掉了她所有的东西,可贪念使他们留下了这最后的鹤锦,导致她的怨恨从来就没有从这间院子里离开过。她怨恨姜家人,这怨恨害得他们死了以后都不得安宁,久久徘徊于此。” 而姜闻浩就是最好的例子。他死后魂魄也未有安息,反而像行尸走肉一般游荡在院子里,直到薛止出手才意识到了自己已死的事实。 将那悲惨的哭泣声抛在身后,穆离鸦带着薛止重新站到了小小的院落里。他环视一圈四周,最后将视线停驻在薛止的面孔上,“如果说她还在这间院子里,你猜她会在什么地方?” “你应该知道的,她给了你提示。她应该是希望你能找到她。” 薛止有那么一会就站在原地动也不动。 先前还有其他事情的干扰,到这一刻,他忽地回想起那幻境的最后,黑色的夜幕,小小的天井,还有那随风而来的馥郁甜香。 只要抬起头就能看到那在纯黑背景中带着幽幽微光的洁白花朵,仿佛下了一场不合时宜的大雪。 “我知道在哪里了。” 薛止带着他来到库房邻近的某个小院。 和库房类似的高院墙矮门楣,看不见外头的天地,但比起库房要更加像女子的闺阁,也多了些许装点。 “就是这里了。”薛止停下脚步,同身后跟来的穆离鸦说,“就是这棵树。” 时近初冬,院子里那颗合抱粗的梨树在冬日寒风中无力地颤动着光秃秃的枝桠,除非是见过的人,否则难以想象在春日里是怎样醉人的光景。 薛止在树干上摸索,很容易就摸到了那深深陷进去的勒痕,好似有什么人在它尚且细瘦之时就在上头栓了东西。 “这个是……?” 他摸了差不多一圈,很快就摸到了不一样的点:应该在在它树龄尚幼的时候在树干上凿出凹槽,将那物嵌了进去,后来渐渐被包裹在了躯干内部。他没有多想,拔剑削掉外头包裹的树皮,露出里边的东西来。 小小的木牌几乎要长进周遭的木头里,看样式有一些些像是天女庙外头用来布下迷魂阵的那种。 不过天底下符隶这样多,不可贸然下判断。“莲花?”他难以置信地将木牌反过来,那半开的花朵即使化成灰他也认识。 “又是……吗?”后面跟来的穆离鸦担忧地想要接过木牌,却被他不动声色地婉拒了,“我没事。我不会再那样了。” 极力忍耐的后果是他的唇角都被咬出血来,但这一次他没再陷入火海的幻觉,没再失去控制被体内的厉鬼反噬。 无论穆离鸦怎样殚精竭虑,都没想到居然在这姜家的院子里找到了白玛教的图腾,原本脉络正在慢慢变得清晰的事件也再度蒙上了疑云。 先前被哑奴盯上的林家医馆,还有这化作死地姜家衣铺,它们之间又存在着怎样的联系? “唉……” 随着梨树上的最后一重符咒也被解除,薛止和后面的穆离鸦都听到了一声清晰的女人叹息。 穆离鸦不再把重点放在那块刻着白玛教图腾的木牌上。东西是死物,若是想要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不如来问问曾在这里居住的白鹤本人。 “你自由了,你已经不再受人禁锢了。”他盯着梨树的躯干,眼神中透着一点阴冷,“还不出来吗?” 在夜色中,起初树干内只是透出一点细微的光点,后来越聚越多,凝成了女子扶风细柳的轮廓。 薛止曾在幻境中见过一面的白衣女子就这么从拘束了她许多年的梨树中挣脱了出来。 “妾身白容,谢过公子救命之恩。” 她款款地行了个礼,面上分毫不见那时要伞的癫狂与偏执,不过穆离鸦并未被她的举止打动。 他感觉得出来,这个女人身上有很浓的血腥气。不出意料的话,是她亲手了结了姜家上下所有人的性命。 “你和姜家是什么关系?你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对他们?还有你那鹤锦是为了谁而织? “阿容,你……“ 抢在白容以前应声的居然那销声匿迹的伞郎。 他甚至都顾不上其他人的眼神,跌跌撞撞地从伞中出来,朝着那白容去了,“你,你还好吗?” 白容也没想到能见到这伞郎,脸上完美无缺的表情一点点破碎,露出底下真实的惊讶来,“伞郎,你……你没事吗?” 她的眼眶微微泛红,“我还以为我再也见不到你了。毕竟他们那样对你……” 伞郎有些狡黠地冲她眨了眨眼睛,“我能有什么事?”那点点骄傲的神情也没维持太久,迅速被后续的苦涩冲淡了,“还不是我太弱小了,护不住你,看他们那样对你都没法子把你带走……” “不是你的错,是我……是我的确欠姜家人一条命。”她的声音渐渐地小了,“而且我一开始也没想到他会那样对我。” “你……你,算了,还是我不好。” 这伞郎和白容你一言我一语,穆离鸦和薛止耐着性子听了一会,都听得腻歪得不行,尤其是穆离鸦,手臂上都要起鸡皮疙瘩。 “你都没有这样跟我说过话。”穆离鸦小声说道,惹得薛止瞥他。 凡是长了耳朵的都能听出这白容和伞郎之间有情,但若是他们二人一对,白容又为何被禁锢在姜氏大宅里长久不见天日? 那一瞬间里穆离鸦思考了许多棒打鸳鸯的故事,为了知晓真相,他还是打断了他们的久别重逢。 “你们叙旧叙完了么?”他举起手中的缎子小伞,轻巧地插入到他二人中间,“不管完没完,某都有事情要问你们。” 这被打断了的伞郎一脸不忿,就差没把对他的排斥写在脸上,转过头朝着白容抱怨道,“就是这个人……就是这个人 分卷阅读85 - 分卷阅读86 绮夜抄 作者:泠司 分卷阅读86 要烧掉我给你的伞!” 和这举止夸张幼稚的伞郎相比,白容倒是无时无刻不显得稳重无比,她再度挂上了那副标志的微笑,“既然公子您的朋友将妾身解救了出来,那么妾身有义务回答您的问题。请问您要知道什么?” 穆离鸦将先前被打断的问题重复了一遍,他敲着掌心,“还有,你们谁知道这莲花是怎么回事。” 他已经从薛止手中拿到了这象征白玛教的木牌,放在白容和伞郎面前供他们辨认。 “嗯。”白容蹙眉沉思,“这莲花……有些眼熟。” “我知道!” 这一次又是伞郎抢过了话头,“我知道这莲花!这是那些莲奴娘娘身上总带着的!” 前朝天子信奉小乘佛教,青年时尚且克制,到了中年便愈发沉溺,常常一连十天半月食宿都在寺庙,甚至几度闹着要剃度出家,连法号和袈裟都备好了,是几个三朝老臣以死相劝给逼停的。 他性情温和软弱,若是没有生在帝王家,或是更加富足的盛世里,也许倒能算是个无功无过的好人,可他的运气不大好,前几任皇帝的昏庸已经让这个国家的朝政危如累卵,哪怕他什么都不做都会在不知道什么时候彻底崩溃。连年的瘟疫、饥荒还有边疆的战乱已经榨干了百姓的最后一滴血汗,连天子脚下都难以顾及温饱,更不提那些更加偏远的地方。 “我活着的时候就是这样了,我们村因为靠近海边,所以绝大多数人都是世世代代的渔民……” 因为气候炎热的缘故,越来越多的村民得了打摆子,白天高烧不退夜里浑身发冷,整个人浑浑噩噩的,别说出海了,许多时候连下床都做不到。 “都说南蛮那边有种叶子晒干了浸酒能治打摆子,可是哪来的钱,就这么吊着吧,偶尔采回来一点草药就熬汤喝了,死马当活马医。” 渔民代代傍海而生,越是无法出海捕鱼就越贫困,就这样还要面对官府的高额税赋,无疑是对他们的惨境雪上加霜。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每当他们想要反抗之时,那些嘴脸丑恶的官吏就会搬出这么句话来压他们。要么死,要么就乖乖地交这越来越高昂的税金,再没有别的选择。 就在百姓间的怨气快要无法压抑之时,村落里来了这样一群人。这群人的随行车辇精巧雅致,有镶金嵌玉的马鞍,也有磨得铮亮的乌木车辕,鲛绡作帘,云母作窗,总之这些渔民们从未见过的高雅样式。他们当中多数是戴面纱穿长袍、只露出一双眼睛的女子,少数是又聋又哑形容丑陋的壮年男子。 穆离鸦听到这里登时想起林家哑伯和薛止在接触天女像中狐狸断尾时见过的景象,而薛止也朝他微微点了点头,表示他的猜测没有错。 “我记得很清楚,那些女人脖子上都戴着一条亮闪闪的链子,中间挂着的就是这样一朵莲花。”左边三瓣张开,右边尽数闭合,半开不开的莲花。 最初村民们怀疑过他们是官府派来的,恨不得把排斥写在脸上,但这些人非但没有掠夺他们为数不多的钱财,反倒主动伸手帮助了他们。 这些女子医术精湛,分文不取地为患了热病村民抓药,又将自己带来的粮食慷慨地分给他们果腹。 那些原本躺在床上等死的村民们捡回一条命以后恨不得将她们奉为神明。 “众生皆苦,我们姐妹奉教主之命前来,自愿向各位伸出援手。” 交谈几次后,她们主动说起自己的信仰:她们都是白玛教的女祭祀,终生信奉教主,也是传说中的莲花天女现世。 相比那些高高在山从不管人间疾苦的神灵,村民们自然地被白玛教那位素未谋面却救了他们所有人的教主心生好感,不用她们过多游说,当即就有一部分人决定成为白玛教信徒。 莲奴是女子们的自称,但敬爱她们的村民哪里敢这样轻慢地称呼她们,于是就有了莲奴娘娘这样的尊称。 这群人停留了许久,越来越多的人顺应了她们的信仰,在当地的威信一点点扩大,许多时候连官府都管不了的事情到了她们这里就是一句话的事情。 “你也信奉她们么?” 穆离鸦静静地听伞郎说完这莲奴娘娘的由来,冷不丁问了这么一句话。 伞郎直摇头,非常坚决地否定了这样的猜测,“我不信的。我还没说完,你听我继续说完就知道我为什么不信她们了。” 他生前便是靠制伞卖伞为生,又因为伞郎招雨的缘故受大多数村民排斥,过得极其穷困潦倒。 为了谋生,他常常需要外出,去那些不那么靠近海边的村落兜售雨伞,赚得微薄的金钱,因为长久不在村中,他便鲜少和这些莲奴娘娘接触。 “那些女人装出一副菩萨心肠的样子,实际上比什么都歹毒。有一次我回村时正好碰上她们传教结束,她们主动提起要到我家去,我拗不过,只能让她们去了。因为一些原因,我亲眼见到她们往我的杯子里加东西,要不是我机灵,装作喝了下去,实际上偷偷倒在了一旁,天知道我会变成怎么样。”伞郎的语调十分平稳,只有间或的颤抖泄露了他当时的恐惧,“后来我去了个熟人家里送东西,就是些外头买回来的米面粮食还有药品……我虽然不受欢迎,但能在村子里活那么久也是因为他们需要我从外面帮他们带些必需品,撞见他正在吸食某种粉末,表情飘飘然,快乐得不行。我等了约莫半个时辰才等到他稍微恢复了一点神智,他跟我说这是莲奴娘娘赐予他的能够强身健体的长生散,还问我要不要,我想了想,假装说要,然后将那带出来的粉末带到尚未被染指莲奴娘娘染指的地方,让大夫帮我看看这究竟是什么东西。” “是什么?” 穆离鸦隐约抓到了一些林家大夫被那哑奴盯上的原因,果然就听到伞郎这样说,“什么强身健体,明明是让人上瘾又难以戒除的毒物。” “你知道那个大夫后来怎么样了吗?” 伞郎被他问得一顿,满头雾水地想了很久。他成为妖怪以后又过了好多年,身为人时听过的许多事情早就忘到了脑后。 “你怎么突然问这个。”他不满地嘟囔,但在看清穆离鸦的眼神后禁不住瑟缩了一下。 他害怕这个人和他身上那种毫不掩饰的大妖怪的气息,先前对方威胁他要烧掉伞时差点让他吓得魂飞魄散,“噢,我想起来了!不过隔了这么久,我不确定对不对。”他有些犹豫地说,“好像是死了。” “怎么死的?是病故还是……”穆离鸦刻意略去后半段,引导着这伞郎的记忆。 伞郎的声音渐渐小了,“不是,是横死。家里进了贼,脑袋都被人砍了下来,因为天气太热,发现的时候尸体都生蛆了,所以当时闹得有点大。” 分卷阅读86 - 分卷阅读87 绮夜抄 作者:泠司 分卷阅读87 “找到凶手了吗?” “……这不是为难我吗?”伞郎嘀嘀咕咕,“我那时在村里待不下去了,他们都信教信得走火入魔,我一个不信教的根本就是异类……我咬咬牙收拾好行装离了村,各地漂泊,哪里能在一个地方待太久?反正就我离开以前,好像是没有找到凶手。”他的面相最多不过二十岁,也就是说他并没有以人的身份漂泊太久就死在了烽火连天的战乱里,成为了这名为伞郎的妖怪。 穆离鸦没有再勾起他身为人时悲伤的回忆,“串联起来了。” “是啊,串联起来了。”虽说还有许多隐藏在疑云中的东西,但至少他们正在逐渐了解事情的真相。 从前朝末年到中间的多年战乱,乃至贯穿了整个雍朝的兴衰,百足之虫死而不僵的庞大教派,真容一点点浮出了水面。 不出他们所料,那些乐善好施慷慨行医都是装出来的假象,实际上不过是为了骗取初步的新人。在诱骗他人信教以后,白玛教的那些莲奴娘娘们就开始利用那长生散控制低级教众,让他们奉上钱财人力乃至信仰。这样的手段不可谓不歹毒,难怪当年的高祖皇帝用了那么多年都无法彻底将它从这个国家里根除。 林家医馆的那位林大夫之所以招来杀身之祸,一定是因为他们曾在不经意间堪破了白玛教用来控制他人的阴毒手段。 “好了,来说说要怎么处理你。”穆离鸦将注意力转到亭亭而立的白容身上。她十分镇定地报以回视,美丽的面容上不见丝毫惧意,难以想象她居然就这样替姜家织了这么多年的锦。 “你要对阿容做什么?!” 白容身上带着股男子的硬气,倒是这伞郎,看见他将矛头指向了心爱的女子,立马翻了脸,大声喊出了她和姜家的全部恩怨,“她没有错!没错,姜二少爷救了失去记忆的她一命,她这么多年为姜家织锦,帮着这一家人走出困境也早该还清了!更别提姜闻浩发现她是妖怪,难以接受她的身份,但是那贪财又精于算计的姜家大老爷偷偷找人将她囚禁在院子里,折磨她强迫她拔自己的羽毛织成那价值连城的鹤锦,讨好宫里的娘娘,不知道捞了多少好处,最后还害死了她,把她的尸身埋在这梨树底下,让她连死了都无法解脱,变成现在这样?他们活该,她到底做错了什么!” 穆离鸦被他吵得头痛,按住太阳穴,长眉微微蹙起。 薛止最见不得他这样,勒令这伞郎收声。 “我不,我偏不,你护着他,我就要护着阿容!” 穆离鸦面色苍白如纸,但还是勉强撑着来把这件事说清楚。他看也不看那吵闹幼稚的伞郎,而是专注于白容,“你杀了姜家那么多人,就算他们的确该死,但我要是就这么放过你,你也不会善终的。” 白容微微一笑,眼神却是冷的,“妾身本来就没指望过……” 穆离鸦见她没有理解自己说的话,“是天道,天道不会放过你的。” “现在事情尚且有转机,等天道出手那就是真的太迟了。” 穆离鸦神情冷淡地说完这句话,白容的脸上浮现出混杂着迟疑、震惊还有畏惧等情绪的复杂神色,而不远处抱着剑旁观的薛止连眉头都没皱一下,好似他们所说的每一件事都和自己没什么关系。 “妾身……不明白。”白容的眼神无比动摇,说出的话却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狠劲,“请公子明示。” “你是真的不明白吗?” 究竟什么是天道?很小的时候穆离鸦曾在门外听见祖母深深地叹气,其中蕴含的悲哀与忧愁直直地将他淹没。 “是天道不放过我们……”她这样和贴身侍女说,“我已经活不了几年了,但是那孩子要怎么办?” 后来穆家覆灭了,他隐姓埋名度过了最艰难的三年。这三年里,他除了为父亲等人守孝,也曾不止一次悄悄回到过曾经的家中,寻找着通往真相的证据。 有他设下的禁制,那些纷涌而至的鬣狗只带走了一些无关紧要的财物,真正存放这那些价值连城宝剑的剑庐和剑祠都被严密地保护起来。一年年的山茶花开如旧,长大成人的他隐约猜到了一点点那场凶杀背后的东西,还有那日神秘来客的真实身份,只是不愿意去面对而已。 “天道究竟是什么,你真的不知道吗?” 到最后穆离鸦还是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天道是什么,是某个人还是某样东西,还是说某种规则,他们谁都难以说清。唯独可以肯定的是,天道时时刻刻都在窥伺着他们每一个人,稍有不慎就会招致杀身之祸。或许凡人一生都不会了解天道及其背后那些东西的恐怖,但像他们这样的妖物怎么可能无所知觉? 穆离鸦没有再说下去。有关天道的事情他鲜少极其深入地提起,大都点到为止,就看对方能领悟到几分。 过了很久以后,白容摇摇头又点点头,“我好像明白,又好像不明白。” 她没有说自己信了或是不信,穆离鸦望向她的目光里带着点柔和的悲悯。 “已经够了。”他制止了她继续往深处思考的行为,“没有人告诉过你吗?有些东西不要知道得太清楚比较好。” 白容读懂了他话语背后的劝诫,拢了拢头发,将话题拉回最初的地方。 “那您要如何处置妾身?” “你曾听说过江州穆氏么?” 白容坦然答道,“妾身十多年前在江边醒来,过往一概不记得了。” 若非如此,她也不会因为被姜闻浩救了一次就对其一见钟情,最后走投无路被囚禁在这不见天日的小院子里十数年。 “我听过!”伞郎一听江州穆氏就变了脸色,吱儿哇乱一通,“但是江州穆氏不是已经灭族了吗?你是什么人?冒名顶替的江湖骗子?” 穆离鸦乜他一眼,“你既然听过穆氏,难道没听说过还有个下落不明的大少爷吗?” 不知道还好,知道他是江州穆氏的继承人以后,伞郎简直要化身为热锅上的蚂蚁,“阿容,你千万别答应他,他十有**是要拿你的铸剑!”他焦急地伸出手在半空比划,“把你整个人做成一把剑!他们穆家邪得很,估计就是因为这个……”亏他还有点脑子,知道有些话该说有些话不能说,硬生生悬崖勒马。 该劝的劝完了,他顺着看了眼白容的反应,发现她不露半分畏惧,“白容,你疯了么?你居然要答应这种事情!” 伞郎怒不可遏,指着穆离鸦的鼻子就骂,“他很明显是编了个理由来骗你!你看你,自己就是个半吊子妖怪,说什么天道,真是笑死人了!” 骂完穆离鸦,他还觉得不够解恨,当即就扭头冲着闷不做声的薛止去了,“还有你,你……” 他刚说完,脖子上就架了一把剑。像他这样的 分卷阅读87 - 分卷阅读88 绮夜抄 作者:泠司 分卷阅读88 小妖怪通常是没有实体的,哪怕被人看见了也摸不着,他也就是仗着这点多年来胡作非为。可这点小把戏面对薛止和他那把闪着雪亮寒芒的剑就失了效,剑锋非但没有直接穿过去,反倒触碰到了他的脖子,随时都有可能再进一步。感受到那阵透骨的阴寒,想到薛止先前是怎么把姜闻浩的脑袋给砍下来,他打了个寒噤,“我……我乱说的,没别的意思。” 薛止不带半分感情地望着他,确定他不会再口出不敬以后,才缓缓地收了剑。他就是这样的凶神,平日里好似没什么存在感,只在特定时候亮出獠牙。 “够了,阿胜。”她第一次这样称呼伞郎,不是伞郎,而是他生前的姓名。伞郎意识到这点,慢慢地转过身子,那张还带着点少年稚气的面孔上罕见地透着委屈。 “我虽然失去了之前的记忆,但并非痴傻,我能感觉到,他没有骗我。天道是的确存在的,我就是有这样的感觉。”她的态度十分坚决,唯独眼睛里流露着丝丝温情,“我杀了姜家上上下下二十三口人,手上染了血腥,若是不为此赎罪,只怕也会给你找来灾祸。唯独这点我是不愿意的。” “但是……” 她没有给他把那句话说完的机会,“没什么但是。你能陪伴我这么久,我已经心满意足了。” “白姑娘,以魂铸剑不是口头上说着好玩的。”穆离鸦没有立即收下她,反而和她说起了铸剑的详细步骤,“不是所有妖物的精魄都适合铸剑的。剑是凶器,需要几分凶性和戾气又不可过火,所以像你这样的就刚刚好。你会被投入到阴火中冶炼、锻造,这是个漫长而痛苦的过程,而且没有可能会缩短。直到你的魂魄彻底被铸成我想要的模样,你就成了剑的剑魂,与剑同生同死,若是剑毁你也不能继续活,再没有反悔的余地。你能够接受吗?” 穆家所铸每一把剑的剑魂都是自愿献身,没有例外,这也是为什么穆家宝剑价值连城、千金难买的缘故。 “这样吗?那妾身就安心了。” 她的身形化作一道柔软的白光,飘然落在穆离鸦的手中,末梢还缠着他伶仃的手腕打了个卷。 若是仔细辨认的话,还能看到这缕精魄中夹杂着一线猩红。 “织衣无法结出善果,妾身希望今后以身为剑能庇护他人。” …… 后半夜,薛止将姜氏衣铺仔仔细细地翻找了一遍。 白容亲述自己杀了这宅子里的所有人为自己报仇,除了姜家老大刚满七岁的女儿,逃过一难因为随着娘亲出远门探亲。 除了被薛止一剑斩首的姜闻浩,剩下的二十二具尸首分散在各处,他们都和姜闻浩一样,成了受执念所拘束的行尸,不住地叫嚷着生前所在意的最后一件事。 “臭娘们!”那姜氏老太爷所化作的行尸嘴里还在叫骂,“妖怪,不知好歹,忘恩负义!不守妇道!” 他至死都不觉得姜家曾负过白容,只觉得白容不肯为他织锦还想要伙同那伞郎逃走是不懂知恩图报的恶行。 对于这些嘴脸丑恶的活死人,穆离鸦甚至提不起半点兴趣去纠正他们的想法,只在意能否从他们嘴里撬出梨树后那莲花符隶的线索。 无奈的是时间过去太久,而他们死后又只对印象最深的几件事留有记忆,根本说不清这束魂的阴毒阵法是从何处而来的。 当最后一点线索也断了,穆离鸦就再没力气去应付他们,委托薛止代为处理这些不该再停留于人世的活死人。 “你觉得怎样处理好就怎样。” 前半夜的种种已经耗空了他的最后一点热血,他随便找了处廊庑的拐角靠着歇息,顺带等待薛止料理完这些杂物和他一同回客栈歇息。 冬夜阴寒入骨,他便燃起狐火为自己取暖。 先前在他收下白容的精魄后,薛止曾问过他这样一件事。 “你要铸剑吗?” “我答应过她了,她也没有别的异议。”他有些不知道薛止是什么意思,“而且好像也没有更好的法子了。” 得到答复的薛止没有再说话。那夜以后他们之间的有些东西仿佛已经改变,而有些似乎还是停滞在过去的阴影里。 “唉。” 他正想得入神就被一声愁苦的叹息拉回到现实里。 白容自愿以身铸剑以后那伞郎就垂头丧气的,跟个老鳏夫似的。 “又不是以后都见不到了。”他简单地同那伞郎说了几句话,“她只是决定做剑魂,又不是要魂飞魄散。” “你没有心的吗?!”说到这个,伞郎又火上心头。他忿忿不平地冲着穆离鸦嘟嘟囔囔,“你到底是多绝情才能说出这种话!” 穆离鸦没有搭理他,静静望着远处薛止忙碌的身影。 “你说什么?我没听懂。” 伞郎忍住翻白眼的冲动,“如果有一天你心爱的人,选择了……像阿容这样的道路,你就懂我的感受了。” “我不明白。” “你到底哪里不明白?” 伞郎都要怀疑他是故意拿自己开涮。 “如果那样真的对他好。”穆离鸦轻声说,“那么我会让他走。” 在他眼里,薛止的性命才是最重要的,这一点从未变过。 “什么?” 薛止正好处理完那堆活尸回来,就听到他这回答的最后。 “没什么。”笑容在穆离鸦的面上一闪而逝,“那伞郎又说了傻话,我笑他呢。” 第五章 骨浮屠 一小支行军的队伍在此山间驻扎,夜深以后,帐灯依次燃起,蜿蜒如长蛇侧卧。 副官模样的男人端着匆匆行至最靠里边的营帐,和守帐的两人互相验证过黑铁铭牌后才算数。 “大将军,药煎好了。”他通报了一声后便直接掀起厚重的门帘,进到了将军营帐内。 宣武大将军今日未着软甲,只穿了边缘泛起毛边的半旧里衣,借着微弱的油灯看手边的兵书。 这对于他的身份来说实在是非常难得的。因为在某次驱逐了在边境烧杀抢掠的异族骑兵后安营扎寨的十多天里至少捉到了十多个潜入到军中想要刺杀他的奸细,所以他和几位偏将军在绝大多数时间里都是和甲而卧,稍微有一点风吹草动就会迅速睁开眼睛。 “子嶂,你来了。” 他放下手中陈旧书卷,解开衣襟的盘扣,转过身躯背对自己少数几个能完全信得过的同僚。 “又有变化了吗?” 炭盆内稀稀疏疏几块火炭散发着微薄的热意,稍微离得远点就被冬日的严寒给冲散。左将军宣子嶂借着这么点灯光火光很清楚地看到面前人的背上有五道深色圆形印记,每一块都有大半个拳头那样大,深可见骨,即使剜去表层皮肉也不会消失不见。 从很久以前,宣武大将军的 分卷阅读88 - 分卷阅读89 绮夜抄 作者:泠司 分卷阅读89 背上就多了这样七块深红色的瘢痕,从后颈到尾椎骨,宛如盘龙,只是看起来格外不祥。 他们最初以为是在军中受伤导致淤血堆积,可随着冷贴热敷都没有用,军医看过好多次都说不出个所以然,这事就慢慢成为了几位偏将军的心病。 有一次不知是谁提议让那刚俘虏的蛮族巫师来看看,说他们这种人没准知道这瘢痕究竟是什么,而宣武将军想了想,竟然应允了。 “是诅咒,非常、非常恶毒的诅咒。”那被押着的蛮族巫师诡秘地一笑,笑容中说不尽的残忍快意,笑完了用他那不甚熟练的汉语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蹦,“我们还想着要怎么咒死将军您呢,没想到远在天京的贵人就先动了手。很好,很好。” 这七道血痕就像一把悬空的刀,垂在他们每个人心头。 像是为了印证这不祥的诅咒,宣武将军的身体一日胜一日地坏了下去,到最后军医都直接断言,若是这仗再继续打下去,先倒下去的一定会是他们这一边。 “又少了一处。”宣子嶂如实同他说道,“现在还剩下五处。” 前些时起,这血痕不知怎的竟自发性地少了一处,惹得他心里颇有些不安,以为是有什么坏事发生了。 左等右等,竟然等到了宣武将军病情好转,宣子嶂半忧半喜得好几天吃不下饭,今日再看,居然又少了一道。 宣左将军有些说不清自己究竟是以怎样的心情来迎接此事,倒是宣武将军没什么所谓地穿上了衣裳,仿佛生死都不是自己的事情一般。 “麻烦你了。”军中一切从简,许久前他曾有过一面铜镜,但不知是哪一次行军时弄丢了,因为不算是必需品,就一直没想着再去置办。若不是自己难以看清背上景象,他也不会屡屡拜托自己手下的人。 宣子嶂看着他端起瓷碗,将里边腥臭发苦的药汁一口闷了。 “为何一定要回朝?” 哪怕是为了照顾将军的身体放慢了速度,这一连数月的行军下来,他们已经很靠近天京脚下了。 目睹了这十多年来朝廷无数次刻意克扣军饷,令那些尸位素餐的监军独揽大权的做派,宣子嶂心中早已满是怨怼。 看穿了他这点想法的宣武将军将手中空碗不轻不重地磕在了桌子上,脆响登时令他身形一顿。 “既然是皇上的手谕,要我们即刻回京,我们若是不回去就是抗旨。” 他犹豫了片刻,看起来还是有话要说,“但是……”但是你确定那真的是皇帝的手谕,而不是那个女人的么? 即使不在朝野之中,他们也隐约听说了如今朝堂之上天子不理政事,太后垂帘于御座后,政事大小皆预闻之,天下隐隐有改名换姓之兆。 “没有什么但是。”宣武将军冷淡地打断了他未出口的话语,“有些东西不是你可以提起的。” 多年行兵打仗练就的威慑力用在此处,宣子嶂就算还有几分糊涂也该彻底清醒。 “属下冒犯。“他收起药碗,“今夜就先行告辞。” 宣子嶂离去以后,他本来想躺下歇息,可闭上眼以后整个人还是无比清醒。 这是长久以来戍守边疆留下的习惯,警惕如森林中的鹿群,不然什么时候连睁眼看一眼明天太阳的机会都不会有。 雍朝不过百年,国运便肉眼可见地消亡了,就像一头度过了盛年的巨兽正在慢慢衰弱下来。虽说旧日余威会使得那些食腐的鬣狗不敢上前,可这样支撑不了多久,总有一天所有累积的东西都会爆发,而他甚至想不到任何可以解决的法子。 无论外人说什么,他都是最清楚当朝天子秉性的那几个人之一:这龙椅之上的男人阴晴不定、喜怒无常、软弱多疑甚至还有一些乖戾偏执。 就是这样一个男人,半点都不像是传说中那位英明果敢的高祖皇帝的子孙。但这些都并非无迹可寻,追溯到他的出身,或许许多东西都早已注定。皇帝的母妃并非先帝的正妃,而是个没什么姓名的小宫女,被临幸以后逃过了老嬷嬷的避子汤,躲在冷宫附近,在惶惶不可终日的恐惧中靠对食太监的接济生下了他。 新生儿的哭嚎终于让这冷酷无情的后宫发现了他的存在,也为他的生母带来了灭顶之灾。失去母亲以后,他就像一条狗那样辗转于后宫,勉勉强强地长大了,却毫无皇子的尊严与学识。 光是这些完全不足以令这男人触碰到那至高无上的皇位。 如果说在某个年纪前,没有母妃的庇佑是他最大的不幸,那么在某个年纪以后,这就成了他最大的幸运。 他遇到了那个改变了他一生的女人,也就是如今的太后。 太后是神秘而矜贵的,哪怕是她已经权倾朝野的如今,也鲜少有人能够见到她的真面目。 只有宣武将军一人知晓,他曾在许多年前的一个夏日里见过这雍朝两任天子身后的女人,而那时她甚至不是皇帝的妃子,起码名义上不是。 那时他还很年少气盛,立下赫赫战功被先帝在御花园接见。因为被其他琐事拖住,先帝留他一人在凉亭等待,他在军中自由惯了,不顾太监的阻拦四处走动,走着走着便偏离了原来的道路,来到了一栋掩映在层层藤蔓之下的精巧楼阁前。 “……有人?”前方的花丛耸动两下,他本能地箭步上前,捉住了那人的手腕。 他从未见过这样的人,无论是过去还是未来都未曾有过。 艳丽得近乎咄咄逼人的容貌,在炎热的酷暑中仿佛一团妖异的火焰,即使是被陌生男子轻薄也未露出分毫软弱与惊慌。 “有什么事吗?”她微微笑起来,可他长久在军中,已经磨练出对于危险的感知。 这个女人很危险,比单独面对千军万马还要危险,他努力克制着自己的反应,迅速松开手,单膝跪下不看她的眼睛。 “末将应昭前来觐见陛下,不想迷路……”他努力擦掉额头上的冷汗,“末将这就离去,请娘娘恕罪。” “迷路了呀。”那女人娇笑着,不知道信了他的说辞没有,“小将军,这一次妾身就为你保密了。切记不要再有下次了。” 他哪里还敢造次,连忙爬起来地按着原路返回。跑出去好远以后,他回头看了一眼,发现再怎么都看不到通往那紫木楼阁的路了。 “爱卿去了何处?”他回到御花园时,先帝已经等在原地,“可有见到什么不一般的东西?” 先帝少年至中年时尚且雄心壮志,想要实现那些父辈未曾视线的宏愿,可等他年纪上去以后,认清自己在政事上才能平庸,又痛失爱子,便日渐沉溺于酒色,试图用这些来抚平壮志未酬的伤痛。 面对帝王不动声色地猜疑,对于某种本能的敏锐,他没有说起自己曾撞见那女人的事,只说 分卷阅读89 - 分卷阅读90 绮夜抄 作者:泠司 分卷阅读90 迷了路,稀里糊涂地走了一圈又回到原地。 “是吗?” 他不是没怀疑过这是自己的幻梦一场,直到后来种种,等到尘埃落定,这女人已经是全雍朝最尊贵的女人,而那投靠了她的小皇子也踩着比他更有能耐兄长的尸骸坐到了那个位置,他才终于能肯定。 那些隐秘的传闻里都说他和太后有见不得人的狎昵关系,可是他总是回想起那夏日里的一瞥。 她究竟是出于何种想法才选了那看似扶不上墙的软弱皇子?以及她究竟是什么人? 他睡得很不安稳,梦里一会是穷凶极恶的游牧骑兵,一会又是那巧笑倩兮的先帝宫妃,他们交替着化为梦魇在他梦中出现,令他挣扎着醒不过来,从而看不见帐篷内发生的诡事。 门外值守的都是他最亲信的士兵,他们声称连一只苍蝇都不会放进去,就算这样,他们谁都没有看见一道黑影无比灵活地窜了进去。 这黑影隐约是某种瘦长动物的形状,身后好似缺了条尾巴。它举起前爪敏锐地嗅了嗅空气,发现自己的猎物躺在床上后便轻灵地连跳了几下,跳到床头的小桌上,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宣武将军苍老的睡脸。 就在它将要下爪时,沉睡的宣武将军胸口散发出微微的金光。 这金光微弱且不甚稳定,间或地闪烁着。这黑影谨慎地观察了一会儿,看到金光熄灭,它得意地摇晃了下脑袋便要下手。 它没有注意到床铺另一侧靠着木架的那把长枪枪身微微发亮,下一刻,帐内血光大盛。 这一年的第一场雪来得格外的早,刚过小雪没几天的一个傍晚,云中夹杂着不祥的暗红色,暗沉沉地堆积在天边,而中央部分却反常地明亮,过了一会,灰色的影子就纷纷扬扬地落了下来。 起初还只是一点泛着潮气的零星小雪,转眼间就有愈下愈大的趋势。雪夜湿冷路滑,苦了那些赶路的行人,不得不趁天黑前的最后一丁点功夫找位置歇脚。 睦州郦城城郊破庙,史永福隔着老远就能听到喁喁的谈话声和火舌舔过枯树枝的噼里啪啦声,看样子是有人先来一步。 他敲了敲那扇勉强能够遮风挡雪的破柴门,“有人吗?能再添个人吗?” 像是破庙这种无主地,除非实在是没有多的空地了,否则先来的人是没有资格把后来的人拒之门外的。 但像是这样的雪夜,再让人另觅他处实在是太过,果然里边的人没有异议就是默许。 史永福推门进去,跺跺脚剁掉肩膀和头顶上的积雪,找了个没人的角落,过去简单地扒了两下就坐了下来。 在此处过夜的是两个衣着还算考究的年轻人,黑衣的那个正在专心料理手中的动物,而那白衣的那个则是正好抬头对上她的视线。 好俊的年轻人。史永福在心里惊叹了一声,随后他就看出这人的脸色并不好看,像是得了重病。 “打扰了。” 他没有多管闲事的爱好,将自己的行装安置在视线可及的范围内,又从别处扒了点前人留下的稻草过来就打算和衣而卧。 白日走了一整天路的疲乏令他,可睡到一半那边烤山鸡的香味飘过来,实在是勾人得厉害。 “我就不用了。” 他悄悄睁开眼睛,看到那白衣人一副没什么胃口的样子推拒了黑衣人递来的炙烤山鸡,在心中暗暗感慨,有的人就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过了会,那白衣人居然主动叫了他,“您还醒着吗?” 他试图装睡,但不知是他哪里露出了破绽,那白衣人一副笃定的样子,只得翻身坐起,“有事吗?” “您用过晚饭了吗?” 在外漂泊这么久,他哪里不知道拿人手软吃人嘴短,有时候送上门的不一定是好事,连连摆手推拒,“我先前啃过干粮了,不饿不饿。” 他这样说完,胃里就极其不卖面子地响了一声,饶是厚脸皮如他都有些臊得慌。 那白衣人微微一笑,“在下姓穆,单名一个九,江州人士,那位是我家故人,姓薛名止,请问先生怎么称呼?” “史永福,永宁的永,福禄寿喜的福。” “先生是卜卦先生?” 这穆九的眼睛倒尖,一眼就看到了那写着“铁口直断”的幡旗。史永福应允,“祖传三代的手艺。”说起自己的老本行,他稍稍放开了一点,“给人卜卦算命,什么都算,也都能算个**不离十。” “什么都能算?” 寻常人算命卜卦无外乎财运姻缘、官途生死这几样,他便没把这白衣人的问题放在心中,点点头,“差不多是这样。” “那某和先生做个交易,先生为我算一卦,我就借花献佛,请先生吃点东西饱肚子。这样没问题了吗?” “你问。” “某还有几天好活?” 史永福古怪地瞅了他一眼,以为他是不想活了,“你确定要算这个?”他顿了下,劝诫道,“我若是你就进城找个好点的大夫瞧病,而不是在算卦先生这浪费时间。” “是晚辈唐突。”也不知道这白衣人有没有把他的话听进去,至少表面功夫做足了,“那就劳烦先生给我家阿止算一卦了。” “算什么?”史永福眼皮咯噔跳了下,不是个好预兆,他心说。 “算家属亲缘吧,比如他是哪里人,家里有几口人,都过得怎样,又身在何处。能算吗?” 史永福当他是不信任自己,把自己当江湖骗子,故意挑了个最简单又最难回答的问题,心里一股无名火起,硬邦邦地抛出句,“让他过来给我看看手相。” “阿止,劳烦你给这位先生看看手相。” 黑衣人认命地走到他面前,伸出手。他的手心有很明显的剑茧,一看就是习武之人。 又要照顾这白衣人,又要被他这样使唤折腾,史永福对着高大英俊的薛姓年轻人微妙地升起一点同情。 “你可记得自己的生辰?” 黑衣人皱眉,许久以后才沉声说出了自己的生辰。 “你等着,算错了我史永福把脑袋给你摘下来!” 史永福掐指算了没一会就变了脸色。他脸色红了又青,最后变得煞白,惊恐地抬头看着这黑衣人,“你……” 他话刚出口就看到黑衣人脚边拉得长长的影子,又想起先前看手相时不容错认的体温,登时连珠炮似的连声嚷嚷,“不算了不算了,这八字不对劲,不算了!” “哪里不对?”白衣人接过话头,漫不经心地用他方才的话刺他,“先前不是说什么都能算么?” “小少爷,您就别逗我了。能算,当然能算,只是你自己心里没点数吗?”史永福气得脸涨通红,“你自己说说看,这是活人的八字吗?” “你什么意思?” 连一旁的黑衣人都禁不住多 分卷阅读90 - 分卷阅读91 绮夜抄 作者:泠司 分卷阅读91 看了史永福一眼。 史永福哪里受过这种气,“我算出来了,这八字的主人是随州府人士,男的,家里死绝,但我说这不是活人八字的原因是八字的主人早就死了十多年,连胎都投了。你这不是闹呢!?”他起初还有几分后怕,边说边瞅那白衣人的脸色,见他没有露出异样,才稍稍安下心来,“您看着也是个有头有脸的,怎么能三番五次拿人开玩笑呢?” “怎么死的?”白衣人压根没把他说的话放在心上,又问了个看似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 “能怎么死?这八字的主人先天不足自然早夭,父母接受不了打击便相继病死,一年之内就绝了户。”史永福气得脑门冒烟,愤愤不平地教训起这小混蛋来,“年轻人,不要总想着把年长的人当傻瓜,我吃过的盐比你吃过的饭还要多,能看不穿你们这点小把戏?” …… 外头的雪越下越大,没一会窗子上就结了厚厚一层水雾,透过雾气可以见到一片茫茫的白。 史永福算完卦发完火以后心安理得从薛止手里接过了半只山鸡,吃饱了以后也不管其他的,倒头就睡,每一会就打起了呼噜。 倒是穆离鸦,坐在靠近火堆的地方,手中把玩着自己的匕首,好几次那闪烁着寒光的匕首都像是要落到火中。 “你信那老头说的吗?” 薛止闭着眼,许久都没有回应,看起来像是睡着了。 不过穆离鸦知道他没有睡着,就这么静静地等待着。 服过药以后的小半个时辰里薛止对外界的反应是最为迟钝的。他过了好一会才反应过来他说了什么,“我不知道。” 那算卦的老头绝对不是江湖骗子。在让他算卦以前,穆离鸦就曾闭上眼用心目看他,能在看他身上看到一点和常人不一样的东西,像是隐约的光火,又像是聚集的气。 “不论他说的是真是假,我都无法判断。” 他没有人生最初的那几年的全部记忆,只除了那淹没在火海中的残景和莲花烙印。 所有有关过去的事情都是后来穆弈煊告诉过他的,当中自然包括姓名和生辰。 他说他是自己故人的儿子,说他姓薛名止,说他家里人都死在了那场灾祸里,又因为受惊过度失去了一魂一魄,幸亏剑魂显灵,救了他一命…… 直到今天,这些过去他深信不疑的那些东西仿佛不再站得住脚。 对所有人都在说十六年前的随州并无一户姓薛的人家被灭门,而那生辰八字的主人又似乎另有其人。他真的是穆弈煊故人的儿子吗? 假如不是,那么他的离魂症又是为什么?后来十三年中,穆弈煊究竟在寻找什么,真的是他丢失的魂魄吗? 他究竟是谁,又究竟是什么东西? “那天,我梦到了以前的事情,还有你的父亲。他对我说了一句话。” 穆离鸦的匕首叮的一声掉在地上。他顾不上去捡,因为他直觉这不是什么小事。 直到现在,他还是无法完全理解当时父亲究竟在想什么,又在和什么样的东西抗争。 假如那时他没有那般幼稚,愿意好好坐下来和那个总是很疲惫的男人好好聊一聊,是不是结局会有所改变? “什么时候的事?” “我记不清了,大约是我最初意识到自己对你……那时吧。”薛止说得很含糊。 “那时我应该大部分时间都在剑庐里。”穆离鸦还是大致明白了究竟是什么时候。 居然是那个时候,他心中泛起一丝带着苦的甜。少年时期的心动总是暧昧又模糊,过了以后再回想起来,只记得那一瞬间的惊心动魄。 “他和你说了什么?” “他说,如果我发现有些事情跟他告诉我的不一样,我会不会怨恨他。” “你会吗?” “我不知道。”薛止苦笑着摇头,“我想……很大可能是不会。” 那时尚且年少的他没有做出回答,现在这个已经长大成人的他却不得不承认,他恨不起来这个人。 因为他明明有那样多出格的行径,这个人却还是把自己当成亲生儿子一般对待。 还有最主要的是,他不忍心看到自己心中的那个人因为这点怨恨而悲伤。 夜越发地深了,四周静悄悄的,只能听见火堆燃烧的噼啪声和外头堆积的大雪滑落的沙沙声。 穆离鸦丝毫没有睡意地睁着眼睛,凝视着前方的某一块空地。这破庙的窗子不过是一层覆着的竹篾纸,在年久的风吹日晒里破损了后,被附近的村民和过路的好心人修补了几道,投下的影子都有些斑驳。 敌不过服药后带来的困倦,薛止挨着他睡了,睡着以前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地扣着他的手腕,那点滚烫的温度循着血脉往上,一直落到心里。 穆离鸦没有挣脱的意愿,就这么顺着,维持这个姿势一直坐着,偶尔拨动两下面前的火堆,加一点木头进去,让火不要小下去。 他们一直都在有意无意地避开谈及那个夜里的事。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薛止心里是有他的,一如他对薛止。他一直都是孤独的,只有那偏院里日复一日誊抄经书的少年能够让他不那么孤独。 可是堆积在他们之间的不是这样单纯的问题,三年前的灭门惨案、这趟被迫踏上的旅途、看不透的未来还有那一重重的谜团都压得他们要喘不过气来,只有很少一点时间能够属于他们。 他们越是追查,就越是明白,早在许多年前的他们就被卷入了这世间汹涌的暗潮,根本无法轻易脱身。 睡意渐渐上涌,他的头颅慢慢地垂了下去,一直到快要够到胸口,他猛地抬起头,朝着先前注视的方向看去。 寻常来说,室内烧着火堆这般温暖,而室外又是滴水成冰的寒夜,窗户纸上凝着一层白蒙蒙的细密水雾,是看不见外头的光景的。 但他偏偏看见了,而看到的东西使得他那点点困意迅速褪去,浑身的血液都跟结了冰一样凝结。 隔着一小段距离,他清楚地看到了一双没有眼白的黑眼睛,透着半透明的窗纸,无言地注视着室内。 在这破庙的外头有个人正站在窗户边上不声不响地瞧着他们,或者说在瞧着薛止一个人。他的第一反应是那妖僧琅雪或狐狸老道的同伙又来了,接下来他就否定了这一猜测。 因为他没有感受到分毫妖物的气息,反倒本能地有几分畏惧,对着神秘来客的畏惧。 他讲不出该怎么形容那眼神里蕴含的情感,像是恨,像是嘲弄,又像是无言的悲悯,紧紧地落在薛止身上。他总觉得自己像是在什么地方见过这双眼睛。 过了会,那双眼睛的主人意识到自己被屋内的人发现了,视线微妙地偏离了几分,落在穆离鸦身上。 穆离鸦猝不及防和那双漆 分卷阅读91 - 分卷阅读92 绮夜抄 作者:泠司 分卷阅读92 黑的眼睛对上,脑子里登时像被什么东西猛地砸了一下似的嗡嗡作响,眼前浮现出无数的金星,而胸口跟火烧过一般灼痛,开始剧烈地咳嗽。 先前被青龙强压下去的蛇毒又开始在他的身体里蔓延,他紧紧压住喉头上涌的辛辣血气,生怕一开口说话就会喷出血来。 当他松开手时,掌心尽是黑色的血块,黑红的淤血沿着掌心淅淅沥沥地落在地砖上。他要死了,他无数次清楚地意识到这一点,而外头的那人应该也看出来。若是不按照琅雪说的,彻底舍弃掉身为人的那部分,他迟早死在这蛇毒上。 就在他咳嗽的片刻功夫里,那双眼睛消失得无影无踪。他必须要追上去,他脑海里只剩下这一个念头。他要弄清楚这神秘来客的真实身份,确保对方不会伤害到薛止。 等到那灼烧般的痛楚缓缓褪去,他一点点挣开薛止扣着他的那只手,因为薛止扣得很紧,他还用了点力气,然后跌跌撞撞地站起来追了出去。 他甚至没有注意到这屋内反常。但凡他没有这么虚弱和心力交瘁,有平日里的三成清醒和冷静,他都该意识到这屋内静得太过头了。 无论是史永福消音的呼噜声还是薛止死一般的沉睡都不是平日里该有的模样,尤其是薛止,他本应该在感知到他痛苦的第一时间醒来,但是他没有。 门推开的一瞬间,凛冽的寒风夹着鹅毛般的雪花朝他卷来,如刀子一般沿着口鼻涌到他还有些脆弱的肺里。 他打小生活在江州那般潮湿温暖的地方,现下又有伤在身,这北地下着大雪的冬夜对他来说无异于酷刑,过了许久才睁开眼睛。 头顶是灰色泛红的天空,脚下是反着刺目白光的空荡荡雪地,他向着窗户边望去,那里静悄悄的,甚至连脚印都没有剩下。 就是这孤零零的天和地,雪与夜,他一个人形单影只,哪里有那不速之客的痕迹? …… 他在这大雪中站了很久,久到身上最后一点热气都散去,整个人只剩下胸口那一点微弱的跳动。 就是这样近乎自我拷问的折磨里,他突然想起来他在什么地方见过这双眼睛了。 他十岁多一点的时候遭遇过一次刺杀,险些就把命丢在了里边。 那天他下午从剑庐里出来,因为天色尚早就没有让其他人跟着,说是自己一个人能够回家。 穆衍不放心,说处理一下手头琐事就过来送他,可他记挂着另一个人,哪里肯等这么一会,趁对方转身的一瞬间就跑了出去。 不是是不是错觉,平日里走惯了的那条下山的路格外漫长,不知不觉太阳就落山了。 山间的夜,若是林木稀疏看得到头顶的月亮的地方还好,到那些枝叶繁茂的地方,暗影便浓得化不开,连近处的危险都难以察觉。 就是在这样浓厚夜色的遮掩下,那些刺客无声无息地靠近了,直到尖锐的兵刃擦着他的喉咙滑过,他才陡然意识到危险的靠近。 起初他以为是那些求剑不成的人派人埋伏在山中导演的好戏,想要借此威胁他家里人就范,就没有太过惊慌。 因为只是普通凡人的话,他稍微用点小把戏就能将他们制服。可是很快,他就发现了那些追杀他的人不对劲。 他们不会说话,感觉不到疼痛,甚至被匕首割伤的断口处都没有流出血来,就像是被什么人操纵着的傀儡一样。 等到了月色稍稍明亮一些的地方,他看清了他们的模样:他们身体都潜藏在浓厚的黑色雾气里,锐利的刀刃直接从骨头的位置伸出,只有暗红色的眼珠是亮着的,就跟地狱里爬出来的厉鬼一般。 在极度的恐惧之下,他勉强维持着理智,低声叫侍女阿香的名字,叫父亲和祖母,希望他们谁都好,快点来救救他。 平时一个时辰不到的山路此刻长得看不到尽头,哪怕是再怎么迟钝,他也该知道自己遇到了鬼打墙。 前面是鬼打墙的漫漫长路,后头是那些诡异的刺客在追,他在黑暗中跌跌撞撞地跑,途中不知道是被什么绊了一下,勉强再爬起来以后,左边的脚踝痛得钻心,令他险些再摔倒一回。 不论他跑得多快,那些可怖的刺客都紧紧地跟在他的身后,更不要提他此刻几乎是寸步难行。 他是真的以为自己要死了,甚至认命地闭上了眼睛。 就在他们将要触碰到他的那一瞬间,一柄雪亮的剑挡在了他的头顶。 是偏院的那个少年。他以一种不甚熟练的姿势提着剑,勉强格开了那些鬼影的致命一击。光是这样,他的手都开始抖了。 若是他再大一些,他就该疑惑,为什么一个十多岁的孩子能够单枪匹马对抗这些鬼东西,可那时他是真的吓坏了,看着薛止,眼里泛起酸涩的雾气。 “上来。” 年少时的薛止收了剑,冲着他伸出手。他犹豫了一会,看到那些鬼东西还有卷土重来的架势,还是握住了那只手。 他靠着薛止并不宽厚的肩膀,感受着那透过薄薄布料的体温,心里某个地方像是破了个口子,有些酸涩的感情漏了出来。 “我……我很害怕。”他悄声说。 他其实并没有期待那少年如何回应他。 因为长久以来的相处里,他已经习惯了这个人的静默。他只是想要这样告诉他,自己很害怕。 “我在这里。” 沉默寡言的薛止过了许久才这样回答了他。 我在这里,所以请不要再害怕了。因为我会保护你。听懂了薛止这句话背后的那些东西,他那被极力忍耐的眼泪终于收不住地往外渗。 薛止因为要背着他,所以走得也不算快,可那些影魅一样的刺客追着他们,却偏偏没再敢靠近一步。 兴许是之前跑得太厉害,白日里又在剑庐里干了太久的活,疲乏涌上来,他有些迷糊地想要睡了。 一面和睡意抗争,一面又要强迫自己警醒,就这么左右互搏间,他忽然看到前方站着个人影。 “你看到了吗?”他贴着薛止的耳朵悄声说,呼出的气息热乎乎的,“那里有个人。” 和往常一样,薛止没有说话。 他的余光瞥见薛止额头上的汗珠和紧咬的嘴唇。心中像被一把钝刀子割了下,什么人影都抛到脑后。 薛止在保护他。 “对不起。” 他有些生涩地道歉。 薛止只是个普通人。 甚至连普通人都不像他这样少了一魂一魄,需要靠别的东西吊命。 如果不是他这样,薛止不会陪着他在这危险的山中跌跌撞撞地前行,随时都有可能被那些可怕的刺客追上丢了性命。 “睡吧。”忽然他听到薛止这样说,“睡醒了就到家了。” 薛止的声音似乎有魔力,他那死撑着不肯落下的 分卷阅读92 - 分卷阅读93 绮夜抄 作者:泠司 分卷阅读93 眼皮再没有阻力,重重地落下,跟被糨糊黏在了一起似的。 就在他真的要睡着的刹那间,他看到了一个比薛止稍微高一些、身着宽大长袍的少年人逆着山路的方向,从他们身边飘然掠过。 这少年没有束发,长长的黑发被风吹拂到脑后,露出一张应该是很好看的脸孔。 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他在往后的岁月里再怎么回想起,都想不起这少年究竟生了副怎样的模样。 身形交错之时,少年偏过头,他看清他的眼珠是不掺一丝杂色的纯黑色。 嘲笑般的神情从少年的面上一闪而逝,而他的嘴唇分合两下,好像是说了什么。 “……” 到这个地方,穆离鸦猛地从梦中惊醒,对上薛止担忧的脸孔。 他听不见薛止在说什么,因为这一次,他看清了少年的唇形,读懂了他没有说出口的那句话。 没有任何复杂的内容,他只说了最简单的两个字。 “哥哥。” “哥哥。” 那瞳孔深黑、看不见一丝眼白的少年只说了这么一句话就消失在了夜幕之中,就仿佛从未存在过一般。 他是在叫谁哥哥?他为什么要出现在那个地方?这场刺杀究竟跟他有没有关系?无数的疑问涌上心头,一旦往深处回想,他的头痛得像是要裂开。 “算了,我早知道你是怎么样的人。再睡会吧。” 薛止的表情有些难过,他本能地想要宽慰他几句,可最终还是抵不过那股倦意,闭上了眼睛。 这次他倒是再没梦见那些诡异的东西,仅仅是忽冷忽热,睡得不太安稳。 等他再度睁开眼睛,薛止正抱剑守在他的身旁。他勉强坐起来,发现身上盖着的是薛止的外衣。 薛止只穿着内里的单衣,半片晨光透过那斑驳的竹篾纸照进来,正好落在他的身上,明亮得要人睁不开眼。 他英挺深邃的五官轮廓少了几分往日里的戾气,缺乏血色的薄唇抿在一处,眼珠动了动,最后落在另一个人身上,“你……” 穆离鸦的记忆还停留在后半夜那站在窗外窥伺的黑眼人和那片毫无瑕疵的大雪上,不知道什么时候又回到了这破庙里。 “是你把我带回来的吗?”他头晕得厉害,只是这么个小动作,寒气就顺着指尖往心里去。 外边的雪已经停了,白茫茫的一大片,火堆只留有分毫炭火余温,更是冷得刺骨。 薛止看着他,像是在思索他为什么会问这种问题,“不是,等我醒来的时候你就在这里了。” 难道是他自己迷迷糊糊地回到了这里? “现在是什么时候?” “没过多久。”最多半个时辰。薛止没有把这后半句说出来,“你在发烧。” 原来是发烧了,怪不得一阵子的发冷,现在醒了手脚也没什么力气。他还想说点什么就再度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得喉咙里一片腥甜,还有胸腔里阵阵疼痛。 等到那令人眼前发黑的疼痛消退,他下意识就想要掩藏掌心的痕迹,可顶着薛止那如有实质的目光,他就知道已经太迟了。 “让我看一下。” 薛止拉过他的手,慢慢地把合拢的手指掰开。当他看清那混杂着血块的黑色以后,他的脸色变得十分难看。 “多久了?”薛止的嗓音嘶哑,情绪复杂得都有些不像是一贯淡漠的他,“你到底怎么了?” 有那么一瞬间,他不知道薛止究竟在说什么,那些字每一个他都认识,组合在一起却跟天书一般难懂。 “你总是告诉我没问题。” 薛止偏开视线,“我明知道有问题,但是想要相信你说的,就这样劝诫自己,不要多疑。” “不是的。” 他勉强了半天只说出这几个字,薛止动作一顿,可还是没有给他一点回应。 “是因为我只是个普通人,帮不了你什么吗?” “……不是这样的。”这样的辩解连他自己都觉得无力,但他的确从未把薛止看作是累赘。 “你救过我,不止一次。” 兴许是梦见了旧事,他便顺着说了下去。 在绝望和对死的恐惧里,是眼前这个人为他带来了一线生机。 他一直都记得那单薄的背脊和不甚有力的臂膀,在浓重的夜色中,为他撑起了最后一片安全的天地。 “如果你没有来找我……” 这样说薛止倒是愿意再看他了,他有些苦涩地说:“多久以前的事了。” “我从不在意你是什么人……”他每说一个字喉咙里就像被刀片刮过一样的疼,可他还是硬撑着说了下去,“只要你还是薛止就够了。” “是这样吗?” 这些话并未安慰道薛止分毫。毕竟他们都知道,真正的问题还在那儿,甚至连解决的方法都找不见。 “阿止……”穆离鸦想要伸手拉他,刚抬手袖子里的那把镶金嵌玉的短剑就滑了出来。 他本能地想要将它藏起来,可是薛止按住了他的手,慢慢地将那把剑抽了出来。 和薛止那把极尽简朴的剑截然不同,不论看几次,它镶金嵌玉的外壳都太过奢华,甚至不像是杀人兵刃而是什么精巧的小玩意。 那颗幽绿的珠子对着光放射出迷幻的光线,就像是兽类的眼球,正冷冷地注视着什么人。 “不用了,给我。” 穆离鸦想要从薛止手里将它拿回来。 “我想要看看它。” 知道薛止不会对它做什么,他也就放弃了。 “但是你不喜欢它。”他低声说,“你不喜欢看到它。” 即使知道这把剑是用什么铸成的,薛止还是从来都对它没什么好脸色。他总是反对自己使用它,哪怕情况已经那般危急。 “不。”薛止并不是很赞同他的说法,“我只是有些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它。” “一想到使用它的代价,我就不知道该怎么是好。” 看到薛止的表情,他忽然懂了某些过去不曾明了的东西。 他是被阿香和祖母娇纵着长大的,从小就是任性妄为的性子,鲜少考虑他人内心真正的想法,后来家破人亡,他才一点点慢慢学起了为人处世的道理。 薛止在为他身上发生的那些事而感到痛苦,哪怕他自己并不觉得这是什么大事。 “总会有办法的。” 他又咳了几声,这次倒是没再咯血了,但薛止的脸色仍旧不算好看。 “我不会再信你了。” 自作孽。就在他心中感慨之时,有人推门进来,带着一身凛冽寒风和精力充沛的吆喝。 “年轻人,病了就治,干什么跟自己过不去?” 就这么一嗓子,驱散了破庙内那隐约的悲伤气氛,穆离鸦抬头就看到史永福那好奇的目光在他二人见逡巡。 被打扰了的薛止又 分卷阅读93 - 分卷阅读94 绮夜抄 作者:泠司 分卷阅读94 恢复到往日里的冷若冰霜,只是这一次不搭理的范围再度扩大,还包括了一个他。 “你还没走吗?” 穆离鸦轻声问,史永福站在原地,半点都领悟到不到他这句话里的排斥。 “年纪轻轻的,眼神这般不好可不是什么好事啊。”他指指某个角落,那里还摆着他的行装,“我东西还在这儿,我能去哪?”、 他浑然不觉那两人之间涌动的暗流,大大咧咧地将手中东西递给了薛止。 薛止接过那盛着清水的竹筒,低声道谢。 这白天的史永福约莫是一刻都闲不住,跟个炮仗似的停不住嘴,转头又把炮火对准了穆离鸦。 “进了城找个大夫,抓两贴药。刚好我知道个大夫,要不介绍给你?” “不必了,治不好的。” “哎,你别给我脸色看,我又不是为了你,我这是看在你那朋友昨天给我烤山鸡吃的份上。”不愧是常年走江湖的,这史永福巧舌如簧,三下两下就又把场子找了回来,“就你昨天要我算死人八字,我不故意介绍庸医给你就是我大度。” 穆离鸦平素就喜静,现在病了就更怕吵闹,更别提这史永福一个人堪比一群鸭子,说话都不带大喘气的。 他按住太阳穴的位置,很是无奈地叹了口气,“你要是真觉得我病了就少说两句吧,我听你说话都觉得要晕了。” “好吧好吧,年轻人,待会你可不要后悔。” 史永福安静地坐到一旁去收拾东西。 穆离鸦靠着墙,偶尔看那边的薛止一两眼。 薛止生气了。他非常清楚地意识到了这一点。过去就连他打翻茶杯,将薛止堆叠起来的经书搞得一塌糊涂,薛止都从没跟他置过气。 一想到这里,他的心中就像揉进了一把碎冰,又冷又痛。 “打扰了一晚上,我就先告辞了。” 总是在破庙里将就不是个事,史永福只是留下来帮薛止个忙,忙帮完了自然就该动身。 他东西不多,收拾起来也快,收拾好了最后跟他们说两句话。 “你们要去郦城做什么。” 这条路只通向一个地方,那就是最近的郦城,史永福又不傻,自然懂得。 “找人。” “找什么人,没准我认识啊。” 穆离鸦瞥了他一眼,像是在心里揣测他是否值得相信。 “不想说就算了,我也不是非要知道不可。” “我也不知道。” 要是拒绝就算了,史永福听到这么个回答反而被勾起了好奇心。 “不知道你找什么人?难道要挨家挨户地找?” 穆离鸦叹了口气,“我只知道那人住在郦城,今年约莫四十到五十岁……三十年前,他住福清街一间小破院子,连门都没有的那种,娘亲患眼疾,最多能看到前方两三步的地方。” “住哪?” 因为分神思考薛止的事情,穆离鸦没怎么注意到史永福的声音都变了调。 “福清街的一间小破院子,现在还是不是住那我就不知道了。” 史永福的表情相当古怪,“你们要找那户人家啊。那人的亲娘十多年前去了,他安葬了亲娘以后就还是一个人住在那间门都没有的小破院子里,偶尔出去揽点生意养家糊口。” “你认识他?” “认识啊,当然认识,怎么可能不认识,我要是不认识那全天下就没人认识他了。” 穆离鸦的注意力终于落在他身上。史永福呵呵笑了两声,伸手指着自己的脸,“不巧,我就是你们要找的那个人。” 这句话出来,连薛止都禁不住盯着他看,而他跟没事人一样两手一摊,“好了,不麻烦了,说说你们找我有什么事,我看情况决定帮不帮你们。” 作者有话说: 小情侣吵架.jpg “这里不方便,等换个地方再说吧。” 前夜刚有黑眼人站在窗外窥伺,此刻哪怕天光大亮,窗外看不见半分可疑人影,穆离鸦还是难以放下心来。 史永福看了这堪堪不漏风的破庙一圈,心中赞同此处不是说话的好地方,“行吧,不过看你这样总觉得不是什么好事,事先说好,我是要收钱的,而且收得还挺多,付不起钱就别浪费时间了。” 穆离鸦垂下眼帘,“你要是真的能解决这件事,没什么奇珍异宝我穆家付不起的。” 他找这人的确有事。要他踏上这趟旅途的神秘人提过让他找到几样东西毁掉,那几样东西都似龙非龙,极其好辨认,而在清江底下琅雪又清清楚楚提过龙脉二字。 在龙脉上动手脚绝非小打小闹,一出手就是翻天覆地的庞大格局。他早说过自己不通风水堪舆之术,先前在周氏宗祠展露的那点皮毛就是全部,他需要一个真正懂得寻龙点穴的人来为自己解惑。 “呃,你说你姓穆?江州那个穆?”史永福脑子灵光,很快就把许多东西串联起来,“那穆九不是真名吧。” 看样子他已经大致猜出自己的真实身份了,穆离鸦不再掩饰,“也不完全是假的。九是我的乳名,我本名离鸦,别离的离,乌鸦的鸦,父母早逝,便没有字。至于那一位,薛止就是真名,没有作伪的必要。” “你就是穆先生的儿子吧,那这薛止……应该就是穆先生收养的另一个孩子了。”史永福哎哟一声,拍着脑门连连感慨,“我想起来了,你父亲还跟我说过你们俩的事情。你瞧瞧我这记性。” 听到他的这番说辞,薛止皱眉,显然是发现了疑点。 穆离鸦虽然还在病中,可脑子比先前还是清楚不少的。他和穆弈煊不说长得一模一样,七八成像是有的,尤其是这几年,好几次在模糊的铜镜中看到自己的身影,若是不熟悉他们父子的人只怕都会错认。 若是见过穆弈煊的人没理由认不出他,更何况他还没有完全相信史永福所说的,相信他就是自己要找的那个人。 史永福真是个人精,一眼就看出他们在顾虑什么,“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我要是见过你父亲,没可能认不出你,毕竟你们父子应该都长得挺好……呃,我是说天人之姿。” 他咽下了一个俗气的“好看”,换了个更让人起鸡皮疙瘩的说法,好似他真的是天上的仙人而不是混了血的妖怪,“这也不能怪我。我一共见过你爹三次,每次都没见过他的长什么样。你别皱眉头,听我好好解释,我哪知道怎么回事,偏偏就这么巧,我是真没见过你爹的脸。他第一次拜访是我十三岁那年,找的是我娘,我那会屁都不懂,整天招猫逗狗,我娘嫌我烦,我来之前就给了我几个铜板让我出去跟街坊邻居的小孩玩,只知道家里来了个姓穆的贵客。第二次是我死了娘那年,他来找我算卦,我那会患了眼疾,看东西都模模糊糊,只能看到个白 分卷阅读94 - 分卷阅读95 绮夜抄 作者:泠司 分卷阅读95 影,自然没见到。” “那第三次呢?” 说到这第三次,史永福自己都有点窝火,“第三次,我给人算卦,那人好生不要脸,我算出他老婆红杏出墙,他不信,还让自家小崽子拿石灰丢我。我眼睛缠了好几天白布不能见光,中间你爹就来了,你说倒霉不倒霉?!” 穆离鸦姑且算是信了,“大概天意如此吧。” 史永福这会不急着走了,放下行囊,看着他这幅模样,犹豫片刻,最后没头没尾地说了这么句话:“你不要恨他,他其实也很矛盾。” “没有。” 隐约知道他所指何物的穆离鸦垂下眼,“我从没恨过他。” 怨怼是有过的。为什么穆弈煊对他总是那样严苛,哪怕他做得已经很好了还是吝惜于夸赞他几句。 在他的整个童年和少年时期里,他对于父亲的印象不是总在剑庐忙碌就是有事外出,而即使他留在家中,分给他的时间也那样少,有时候他都忍不住自我怀疑,怀疑父亲在为母亲的死而迁怒。 但这些事情他是不可能说给史永福一个外人听的,更何况他那点微不足道的情绪已经随着另一个人的死去而被永远地磨灭了。 他想要再见到穆弈煊,哪怕只是两个人坐在庭院前不说话也好。他想念自己的血亲,想念得无数次夜里都禁不住无声地哭泣。 “如果我有这样一个孩子,我应该不可能做得比他更好了。” 说着一番话时,史永福没有避开薛止,“太难了。要是我的话,我甚至连面对你都做不到,你父亲已经做得很好了,你不要恨他。” 穆离鸦的手指攥得紧紧的,指甲近乎嵌进肉里,“为什么?” 史永福的这一席话完全戳在了他心中最隐秘的角落。 过去他也曾思考过,他是不是哪里不好,为什么连同祖母在内的每个人都让自己不要对父亲心怀怨恨。 “你还记得你的母亲吗?” “印象不深,但是记得。” 每个孩子都有亲近母亲的本能,他也不例外。哪怕他的母亲并不爱他。 从未有人和他说过,她为什么会这样厌恶他,厌恶自己的孩子,他只是在一次次疯狂的抗拒后,麻木地接受了这样的事实。 “你记得她是做什么的吗?” “我不记得了。” 她在他出生的当天晚上就疯了。疯了的三年里,只有她的丈夫一个人能够靠近,而即使是靠近,也必须要格外小心。 在某个父亲前去探望她的夜晚,他悄悄地跟着去了。 在院子外面,他想的是,只看一眼,只看一眼就好,看看自己的母亲是什么样的人。 温柔的月光如水一般滑落,潺潺流水里漂浮这细小的花瓣,他看向那亮着灯火的屋子,想要再走近一步,万一这一次她能够接纳他了呢…… “你不要离开,你不要离开,不要去,那孩子是恶鬼,是灾星,你必须要立刻杀了他,不然穆郎你……” 她撕心裂肺地吼着,“你必须杀了那孩子!你必须杀了那孩子,我最后悔的就是生下了他!” 他再听不下去了,就这么捂着耳朵往回跑,好像就这样就能讲那些刻毒的话语远远抛下。 不过那个夜晚以后,他再也不会缠着阿香和祖母,问她们自己的母亲去了哪里,她什么时候回来,以及她是不是不要他了。 他为自己编织了一个谎言,一个有关母亲的谎言,在那个谎言里,她只是病了,所以才不愿意见他。 最后在一个满月的夜里,她偷偷从家里溜了出去。不知道她悄悄谋划了多久,没有任何人发现她的失踪,哪怕是那些最为警醒的鸟雀,都因为害怕刺激到她,而在送药以后悄然地远离了她居住的院子。 她一个人上了山,利用曾经的定情信物开了剑庐的门,走进去,跳入了剑庐背面那汪清澈的寒潭里,单薄的衣裙吸饱了水带着她下沉,而长长的黑发如水草一般飘散。 直到天亮以后,剑庐里的人才发现那泡得浮肿泛白的尸体。 她到死都不肯闭上那双曾经美丽的眼睛,好似在用自己的性命诅咒那从她身体里降生的孩子。 他的父亲表面上没说什么,但是任何人都看得出来,他消沉了很久,近乎去了大半条命。 像他们这样人和妖怪的混血,寿命虽不像真正的妖怪那样漫长,却也比凡人长太多。即便如此,穆弈煊都再未续娶,好似真的断绝了所有与情爱相关的事情。 这些连薛止都不曾知晓的往事被他死死地藏在心中的一个角落里,小心地不让任何一个人发现。 可如今,这些东西被眼前这靠算命为生的男人全部翻了出来。 “你母亲她和我母亲是一样的人,能通阴阳和未来。” 穆离鸦没有说话,就听史永福源源不绝地说着,“我母亲也并非天生眼盲,她前二十年也和普通人一样,双目明亮,直到生下了我。” “她给我算了一卦……这是她们这种人的传统,不论是男是女,都要为他们的未来算上一卦。她给我算了一卦,算出我少年失明。天道就是这样,一物换一物,要是想要改命就必须付出代价,所以为了我能保住双目,她瞎了。我知道以后很是震惊,她还安慰我说这是好事。我问她什么是坏事,她没有说。” 史永福兜了这么大一个圈子,大约就是为自己接下来要说的东西做铺垫。 穆离鸦已经隐约猜到了他要说什么。 果然史永福继续说了下去,“你出生的时候,你母亲也给你算了一卦。” 穆离鸦抬起头,“结果呢?” 他以为自己能够接受。 毕竟他连她那些饱含怨毒的疯话都能一句句地记下,每到夜深人静时分,一个字一个字嚼碎了,将里边的恨和厌恶慢慢体会个透彻。 “她在你的眼中看到了你父亲的死相。”史永福深呼吸,大概是意识到这些话对于他来说实在是过于残酷,便压低了嗓音,“还不止,不止你父亲,她看到了许多人的死相。她在你的眼里看到了穆家的覆灭。” “再过一会就进城了,到时候会有人来查,都是例行公事,你们在后面坐着让那些官爷看一眼就好。” 车队领头的大胡子男人再前边吆喝一嗓子,后面几个人里一个病着一个不善言辞,只剩下史永福探出半个脑袋应声,“真是麻烦您了。” 穆离鸦昨夜在雪地里受了寒,白日里发起烧,连站起来走路都有困难,更不要提骑马进城了。 亏得史永福这人机灵,听到外头有车马声,发现是做生意的商队,跟兔子一样嗖地就溜出去拦车。 领头的大胡子生了副凶神恶煞的长相,可本质上是个好说话的善人,见他们带了个病人,二话没说就要副手腾出半个车厢给他 分卷阅读95 - 分卷阅读96 绮夜抄 作者:泠司 分卷阅读96 们。 “做皮子生意的,车上可能有点味儿,要是遭不住就开窗通通风。”大胡子看了眼病得连路都走不动的穆离鸦,思忖片刻,“这个就给你们了。” 他递过来两样东西,烧得暖乎乎的铜手炉和厚厚的羊毛毡,末了还嫌不够,“要不要让我的人给你看看?他医术还成,我们这一队人有点头疼脑热都指着他了。” “不妨事。”穆离鸦应下他的好意,“已经看过大夫了,是旧疾,医不好,只能靠吃药调理。还是多谢您。” 这几辆马车都是这大胡子的,约莫是为了翻山越岭做准备,中间都有用绳子系着。头尾两辆是坐人的,已经坐满了,中间几辆里装着的都是货物,倒数第二辆里装的货物最少,稍微挤挤就捣腾出空间给他们几个途中加入的人。车厢内充斥着未革过的皮子的腥臊味和炭火的热气,穆离鸦拢着大胡子递给他的手炉,脑海里还在回响史永福先前说过的那句话。 “她在你的眼中看到了你父亲的死相。” 事实上,打从听到这句话的,他就陷入了到某种怪圈里:越是想要看开,过去的有些事情就越是鲜明地浮现在眼前。 “你不要太把这件事放在心里。”史永福后知后觉自己可能做错了事,有些不安地想要劝他看开,“她只是刚好看到了死亡,并不能证明这件事就是你导致的,你看,你也不是真凶……” “但这件事还是因我而起。” 如果不是和他有关,那么这些景象为什么偏偏会出现在为他卜算命格的卦象里? “我一直以为她只是普通的疯了,却从没想过是我自己逼疯了她。” 她去世后的,他悄悄去看过她生前居住的院落。所有她生前的旧物都被收了起来,连一样小物都不留,他甚至难以想象她究竟在这里过着怎样的日子。 不过现在他知道了。 二十年前的那个夜晚,屋内还残留着淡淡血腥气,她甚至顾不上生产后的虚弱就屏退了所有人,只留她自己和她刚生下的那个孩子。 在算这一卦以前,沉浸在初为人母喜悦中的她大概和全天下所有母亲一样,是愿意为了孩子牺牲自己的。她希望他一生平安顺遂,喜乐无忧,她真的是这样希望的。 直到她看清了卦象,可怕的、预示着死亡的卦象。那些吸饱了数百年人事辛酸、被磨得锃亮的算筹从她手中哗啦啦地坠落,她慌乱地弯下腰想要把它们捡起来,越是捡就掉得越多。 无论她算了多少次,都是同样的结果:她在自己的孩子眼里看到了所爱之人的死相,看到了整个家族的覆灭。 她吓坏了,不知道该如何是好,直到那孩子终于禁不住啼哭了一声,她的余光看到旁边用来削脐带的匕首。她想她知道该怎么做了。 杀了他,只要杀了他就一了百了。只要这个孩子死了,后面的所有事情都不会发生了。 就在她举起的,有人推开了门。她抬起头,看到来人是是她的丈夫。他抱起那孩子,如往日一般温柔地向她伸出了手。 她求他杀了这孩子,甚至连刀都是她用颤抖的手递到他手里的,可是他只说,这是她和他的孩子,他会好好将他抚养长大的。 “你会死的,穆郎,你会死的!” 她难以接受自己心爱的男人最终会死在自己生下的孩子手中,在哭泣了一整夜后,她终于发了疯。只有疯了才能逃离对于将来的恐惧。 这样可怕的画面萦绕在眼前,穆离鸦压着呼出一口滚烫的热气。连他自己都被说服了,她应该杀了他,这样有些事情就不会发生了。 他终于明白了,为什么那屏风后头红衣娘娘会那样说他,为什么为他推算过命格的惟济大师会一声叹息。 这是他的宿命,是他的出生为穆家带来了灾祸。如果不是他…… “你真的觉得是这样吗?” 薛止将那滚烫的手炉从他手中掰开,盯着上头被烫出来的红痕,“你觉得你死了,后面的事情就不会发生了?” 穆离鸦抬起眼看他。听见这个人的声音,他有些从那过度的自厌中清醒过来。他到底还是受了影响,平日里的他就算悲伤也不会这般沉溺。 “我不信。“薛止还是那副没什么喜怒的模样,难以想象过去曾有一刻的肌肤相亲,“她会看到这些,当中一定有什么缘由。但是我不觉得是你造成的。” 那因为发烧带来的一点血色褪得一点都不剩。 “我不信是你给穆家带来了灾祸。” 自从薛止说出那句“我不会再信你”以后,他们就没再好好说过一句话。 薛止略微调转开视线,“不止是我,你父亲大概也是不信的。这当中一定有别的原因。”他又将最后一句话强调了一遍,“你要活下去,就当是为了我和他。” …… 夜里下了雪,白天雪被来往行人踏实,上头凝了层冰,更加麻烦。这天冷路滑,平日里一个时辰的路硬生生走了快两个时辰。 进城时跟大胡子说得差不多,看城门的官兵过来开窗查看。他们手中举着两幅画像,说是上头派下来的通缉犯。 比起伏龙县师爷那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墨宝,这两幅画像要更加活灵活现。 “不是。”官兵探头进来看了一眼就朝着同僚摇头,“不是这个,让他们走。” 直到车门被关上,穆离鸦陡然松了口气,而身边的薛止手也从剑上挪了下来。 穆离鸦的脸色较之上刻更加苍白,额头上还沁出一层细细的冷汗,连薛止递过来的水都没力气去接。 “障眼法?”史永福看出了他动过手脚,啧啧称奇,“你让他们看到了什么?” 他累得狠了,闭上眼不说话,过了好一会,慢慢拔开竹筒的塞子喝水。 水是温热的,流淌进喉咙缓解了那灼烧的痛楚,不用说也知道是谁惦记着他的身体。他睁开眼看了薛止一眼。 “你不说我就看不到了吗?我猜猜,大概是一对夫妻和老丈人。”史永福这人有个不知道是优点还是缺点的地方,那就是哪怕没人搭理他,也能自顾自说下去,“你别说,还真像。” 除了进城时这么个小插曲,后面的事情都比较顺。那大胡子真是个善人,特地将他们送到了福清街附近才把他们放下来。 “送佛送到西,本来就没几步路的事。”他挠着头,婉拒了薛止递过来的碎银子,“不必了。像我们这种走南闯北的,多做点善事是为自己积德。小兄弟,你真的不去看看大夫?” 和大胡子他们分开,史永福往前走几步又倒退回来。 “你究竟是什么病?” 穆离鸦知道他在问自己。这次他没再用那些编出来的借口搪塞,而是说了实话,“是毒,无药可解的毒。” 分卷阅读96 - 分卷阅读97 绮夜抄 作者:泠司 分卷阅读97 史永福噢了一声,这次倒是知趣地没有继续问下去。 “前头就是我家了。” 他家住福清街某间小破院子,穆离鸦之前说“院子连门都没有”时还以为是夸张,等见到真的以后发现何止是不夸张,根本就是写实。 原本是门的地方随便堆了几块木板,再用麻绳一栓,中间留了几道不大不小缝隙,人进不来就算完。那院子又窄又小,三个成年男人往这一站就没法子转身了。屋檐底下堆了捆不知道放了多久的柴,上头积了层雪,直接烧烟估计能熏死十头牛。 “进去了不要乱碰东西。”史永福取出钥匙打开屋门上的铜锁,“碰坏了你们谁都赔不起的。” 和外头的破旧不同,这屋子里虽算不上奢华,可收拾得整整齐齐,家具摆设旧却雅致,一看就不是史永福这种粗人的品味。 史永福带着他们往最深处的屋子走。 “我很少带人来这里。”他简单地介绍道,“毕竟他们找我就是为了算卦。只是算卦么,还用不到这些东西,随便算下就知道结果了。” “你不用说,当初穆先生来拜访我母亲,就用到了这些东西……后来的几次也是同样。现在他死了,你是他的儿子,你来找我,估计也是为了差不多的事情。我都晓得的。” 这后头的小屋外又挂着几层锁头,他取出钥匙一重重地打开了,然后推开门。 “喏,进来吧。”他顺手点亮了一旁的油灯,柔和的光线倏地照亮了黑暗。 因为堆满了各种各样的东西,这间屋子看起来不但不大,反而有些狭窄。 墙壁上挂着一幅星图,上头嵌着的一颗颗夜明珠,每一颗都对应那些叫得出名字的星辰。穆离鸦看了一会,发现这星图竟然在缓慢地发生着变化。 最引人注目的当属桌上那副江山图。整个雍朝的版图都被囊括在其中,嶙峋的石头象征着无数山川,水银做成的河流在灯火下闪动着微微的银光。 “都是我娘生前用过的。”史永福的神色里透着点怀念,“她……她真的很厉害,不论是推断阴阳还是寻龙点穴都手到擒来。我跟她学了将近二十年,直到现在都没能完全参透背后的玄机。” 史永福的手指在红木桌椅上细细摩挲,“说起来,我都好久没有正经给人看过风水了。”他低下头,难得露出了一点不太确定的神色,“都有些手生了。” 在他母亲病故以后,除了那些他母亲生前的旧识,他鲜少在外人面前显露真本事。到如今邻里街坊大都只知道他靠算命为生,活脱脱一个江湖骗子,却不知道背后的东西。 等他再抬起头,那一点寥落便已经不见了,他目光越过穆离鸦,落在他身后的薛止,“这位小哥,能劳烦你到外面等候吗?” 还不等薛止质疑,他又指着穆离鸦说,“我知道你担忧他,但每次只能留一个人,多一个就算不准了,这是老天爷定下的规矩。不然你留下来问?” 对他来说,留下来的是薛止还是穆离鸦真的没什么所谓,但反过来就不一定了。 “还是我来吧。阿止,你到外面等我。”穆离鸦看出了薛止在担忧什么,“这么一会不妨事的。”说这话时,他面上看起来一片风轻云淡,可其他细节处就不是这样了。 盯着他因为太过用力而泛白的指节,薛止那张英俊的脸孔上脸色变了几变,显然是不相信他说的“没事”,可最后还是垂下眼帘,“有什么事就叫我。”走之前他还记得替他们把门关上。 “他是真的把你放在心上。”史永福咋舌,“你……” “现在可以说正事了么?” 穆离鸦打断了他没说完的话,绕到他对面的位置坐下。他坐下的那一瞬间,心口处涌起阵阵针刺般的细小疼痛,使得他眼前一片片地发黑。 “你……你真的不要紧?” 史永福及时地将杯子递过去,递到一半想起里边盛的不知是多久以前的冷茶,又尴尬地缩回了手,当做无事发生过。 “现在想想,你昨天夜里让我算你还能活多久其实不是开玩笑的吧。”他自顾自地说着,“你不知道,你早上烧成那样又不省人事,你那朋友的样子有多吓人……就跟地狱里的恶鬼似的,眼珠都急红了。” 正常人哪怕再怎么焦急,眼珠都不会红得仿佛被血浸过,史永福显然看出了不对劲,但没有明着说,“你那朋友……那八字真的是他的?” “至少从小到大我都以为那是他的八字。昨夜我问你的那几样东西没有一样是成心拿先生开心,都是我确实想要知道的。”穆离鸦勉强缓过劲来,嘶声说,“我只能跟你说这么多,先生能够理解么?” “能能能,我也该向你道歉,我这人就这副狗脾气。”史永福吃软不吃硬,登时就有些手足无措,“你到底是从哪沾上这么厉害的毒?” “被暗算了。” 穆离鸦略去一部分,简单说了他们和琅雪的过节。 史永福嘀咕,“看出来了,你们肯定招惹了什么不得了的大人物,不然在也不会被人通缉。” 说够了题外话,穆离鸦再度将话题拉回到正事上,“我需要先生为我看个风水阵法,看看究竟是做什么用的。” “你说。” 史永福起初并未将这当一回事,面不改色地听完了周氏宗祠和清江罗刹里发生的事情以后,沉吟片刻,“你是说有人利用龙脉布阵?” “正是如此,先生可能推算这阵法剩下的几处究竟在何处?” 听完了他的论述,可能因为听起来太过荒谬,史永福先是失笑,“这种劳民伤财的事……”过了好一会,那种惊异和恐怖才渐渐地升起,他倏地收声。 “这种劳民伤财的事,怎么会有人去做呢?”穆离鸦将他没说完的话补完,又轻轻重复了一遍,每一个字都像是敲打在史永福的心上,“当一个国家的中心已经被妖物渗透,连天子都不在乎自己的国民,沉溺于虚妄之物,还有什么不会发生的呢?” 他的前半生都是在江州的山间度过,童年时有祖母和侍女庇佑,除了功课,便是整日和那偏院的少年玩闹,再长大一点就入剑庐学铸剑以及接待那些来自于五湖四海的求剑人,无论如何,外头的风声都是传不到他这里的。直到三年前,先是祖母逝世,再是那个惨绝可怖的血夜,转眼间就只剩他和那偏院的少年相依为命。在撕开了那层粉饰太平的外壳以后,外头发生的事情再无阻拦地传到了他的耳朵里,他开始慢慢接管父亲留下来的东西,磨去过去的性子,从一个娇纵的大少爷长成到现在这幅模样。 不属于他的野心、残酷的世道还有横行的魑魅魍魉,他窥见过去曾被刻意忽略掉的事实,那就是这天下距离大乱只剩下最后几步之遥 分卷阅读97 - 分卷阅读98 绮夜抄 作者:泠司 分卷阅读98 。 “你听说过莲台案和白玛教吗?” 史永福摇头,“没听说过……等等。”他刚否定又停下,“你是说……那个以莲花为图腾,被高祖皇帝连根拔起的教派?” “正是这个。” 高祖皇帝姓燕,单名一个钧,字云霆,生于前朝一个普通的武将家中,年少时便展露出了带兵打仗的天赋。 他这一生功绩无数,最大的一桩便是终结了那持续了数十年的战乱,建立了当今的雍朝,使得百姓不必再整日生活在惶恐中。 但若是让穆离鸦说,还有一桩能与这天下一统的功勋相提并论,那就是他力排众议,经过十数年的抗争,将当时权倾朝野的白玛教从雍朝的国土中驱逐了出去。 就算只是表面上的,至少他也从那些可怖的妖鬼邪祟手中争取了这数十近百年的时间。 穆离鸦看着史永福陷入沉思,就知道他已经懂了自己的意思。高祖皇帝那样的枭雄早在百年前就已经看透了将来的事情,只是他终归是凡人,身死魂灭,无法继续庇佑他的子民。 “你是说……不要是我想的这个意思。”史永福不愧是个脑子机灵的,“不是吧,真的是这样?”一想到真的和这个有关,他脸上的血色也褪去了几分。 穆离鸦主动和他说起莲台案与白玛教不是为了别的,“这阵法和白玛教有关联。” 琅雪身上的莲花烙印,还有伏龙县尤县令收到的神秘信件……无一不再向他们诉说背后的真相。 当初那神秘的教主未能实现的野心,如今换了种模样卷土重来。 “所以,我必须要知道这阵法是用来做什么的,还有剩下的几处究竟在哪里。”因为病弱,穆离鸦的语速不快,却带着股令人畏惧的力道,“我有预感,我们剩下的时间不多了。” …… 史永福呆愣了一瞬,很快反应过来,手上也有了动作。 若是只与个人福祉有关,他就算耽误一会也没什么,可这阵法卷入的是整个天下,要用数千万无辜人的鲜血来满足虚妄的野心,他光是想想就脊背生寒。 “我这就来。“ 他不知从哪摸出了一串铜钱,抽出其中那磨得起毛的红线,令它们平躺在桌上,再从中取了一枚。 这磨得发亮的铜钱在他的指尖转了两下,边缘在他的手指上划了道不深的口子。 他将流血的伤口放进嘴里吮吸了一下,不知是不是错觉,那沾了血的铜钱上头像是凝了层雾,在烛火底下不再那般闪亮。 史永福将这第一枚放在了禹州府的某处,若是仔细看,能看到这地方几面环山,正是那周村的所在。 “周氏宗祠。”他说完以后又拿起第二枚铜钱,斟酌片刻后放在了随州府伏龙县的位置,“清江底。” 这铜钱接触到水银做成的江流后并未沉下去,反倒是被看不见的力道托起。这两枚铜钱中间延伸出一道若隐若现的血线。 “最后一处我知道,是天京护国寺。” 穆离鸦说完,史永福恍若未闻,手中的铜钱还是游移不定,“需要按顺序来。” “我父亲当年想从你这里知道什么?”穆离鸦垂眼看他动作,见他还能说话,最终还是问出了萦绕于心的那个问题。 “抱歉,这个我不能告诉你,至少不能这么直接地告诉你。”史永福摇摇头,选取了一个最稳妥的说法,“会到这里来的人,每一个都是想要参透天机的,而天机这东西,知道得多了不是好事。” 在史永福的口中,他家三代都是做风水师傅的,传到他这一代也不过短短数十年。 不知是不是窥伺了太多天机的缘故,他家上上下下鲜少有人活过四十的,不是病故就是横死,本来兴盛的一大家子渐渐地就凋零地只剩他一根独苗。 “我今年四十三,看着无病无痛,不知道哪天就会横死街头,哪能糟蹋好人家的姑娘?”史永福说得洒脱,可眉宇间的寥落,“尤其是这几年,每天晚上闭眼前我都怕得很,生怕第二天都醒不过来了。” 说完他举着铜钱的手忽然自己动了。 这实在是副非常诡异的场景,因为史永福的额头上沁出一层细细的汗水,而他的脸色分外苍白,只见到手臂跟被什么东西拽着似的下落,手腕和手指上的肌肉不自然地抽搐,落到这江山图的某处,然后将这用血开过光的铜钱重重地落下,血线倏地从随州清江那里延伸到这里。 是……睦州山间的某处。 “好了,我知道了。”史永福剧烈地喘着气,好似这一动作就消耗了他太多精力,“我知道接下来在哪了。” 穆离鸦盯着他的鬓角,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他总觉得那里的白发又变多了。 “是哪里?”他的语气里不自觉地透着几分急躁,“抱歉。” “没事,你会急是应该的。接下来的是……佛塔。”史永福半闭双眼,如同已经看到了那副场景一般,“对,佛塔,从郦城出发,就在不远处的山间,有一处佛塔,你要找的东西就在那里。” 穆离鸦循着他的指引在这缩小了的版图上搜寻。 睦州毗邻随州,地势一半是平地一半是连绵的山丘,出郦城约莫十里便是邙山。 邙山山路陡峭,中间有很长一段断崖,来往车辆须万分小心,一有不慎就容易翻落,所以除非有必要,大多来往车队都选择绕远路而行之。 “我知道了。”穆离鸦抬手做了个请的姿势,“请先生继续布阵。” 史永福笑了笑,“不用你多嘴。”他深呼吸一次,再度将注意力放在了眼前未完成的阵法上。 只是将七枚铜钱放在眼前的江山版图上,看起来简单,做起来却无比艰难。从这第三枚铜钱开始,每一枚铜钱落下以后,史永福都需要花点时间来平顺呼吸兼积蓄气力。 第四枚铜钱落在随州前方的明州,史永福休息了约莫一盏茶的功夫,喘得跟破风箱似的,到第五枚铜钱落定,他停了整整两炷香,穆离鸦眼尖,看见他整个人正在微微颤抖,好似极力忍耐莫大的痛苦。 眼见这间隔越来越大,到第六枚铜钱落下,他已面如金纸,汗如雨下,随时都有可能这么厥过去。 不同于先前还偶尔和他说两句话,到这个关头上,穆离鸦再没有打断史永福的思路。他没有发出一丁点声音,甚至连呼吸都有特地放轻,如果有第三个人能看见,会发现他的身形都在慢慢淡去。 差不多过去了大半个时辰,史永福终于休息够了,积攒起全身最后一点力气,朝着那串摊开的铜钱伸出了手。 越是到最后一步就越是凶险,光是捏起那枚铜钱,史永福就已用了千钧之力。 这枚小小的铜钱如有几头牛中,他手背上的青筋都浮现出来。手上的口子再流不 分卷阅读98 - 分卷阅读99 绮夜抄 作者:泠司 分卷阅读99 出血,他咬咬牙,直接将另一只手的指甲伸进去抠挖,直到有汩汩鲜血流出来,浸没在铜钱背上。 吸饱了血的铜钱表面雾蒙蒙的,本来就不甚清晰的刻字更是看不清楚。久到穆离鸦都要以为时间静止,史永福垂下来的手臂动了。 他左手握着右手手腕,右手剧烈地抽搐,捏着铜钱的指节用力得近乎青白,被看不见的力道拖着往前够去。 眼看他半边身子都要被拉到另一边,那铜钱才找到了自己应去的位置。 最后一处铜钱的落点与穆离鸦所说无二,正是天京以南,惟济大师住持的护国寺。 “成了。” 就在铜钱落下的那一刹那,史永福高声道。这阵法成了。 像是为了应征他说的这点,不知从何而来的一阵阴风,吹得屋内烛火晃荡,泛起不祥的青绿色,周遭摆设上迅速地蒙了一层白霜。 穆离鸦端坐着,只是在这阴风中的东西将要碰到史永福之前伸出手拦了一下。 这股带着血腥气的阴风刮得他手背皮肤生疼,他微微皱起眉头,却半点未曾退让。 接下来,在场二人都隐约听到了一声压抑的龙吟。史永福还未反应过来,倒是穆离鸦眼中浮现出一丝了然。与他先前在周氏宗祠和清江底部听过的清越截然不同,这嘶吼中饱含痛苦与挣扎,使得听得人心肝俱瘁,宛如直面笼中困兽。 就在这般诡异的氛围中,六条血线将七枚铜钱串联到一处,散发着幽幽红光,也将这偌大江山彻底贯穿。 “就是这个。”眼见为实,穆离鸦颔首,“就是这个阵法。” 过了会,阴风散去,烛火明亮如初。史永福喘着粗气,老半天都缓不过来。 这一次穆离鸦看得一清二楚,在卜算以前他鬓角的头发是花白的,到此刻已经完全白了,跟大雪落下过似的,干干净净。 “先生无事?”穆离鸦向史永福伸出手。他的手背上都是些细小的伤口血痕,跟被小型猛兽挠过一样。 “太久没做过了。”史永福摆摆手,一点点直起腰来,让他不要担心,“都有些手生了,不然费不了多少工夫。” 穆离鸦没有信他的这套说辞。不论他说得有多么轻松,窥见天机、用命布阵,哪一样都不是小事。 “你在看什么?”察觉到穆离鸦的视线,史永福毫不在意地摸了把自己的头发,“白了吗?你要是觉得不好看我就遮一下。我倒是挺稀奇的,毕竟我们家都活不长,能看到自己白头的样子不容易。” “没有不好看。”穆离鸦挪开视线,“辛苦先生了。大恩不言谢,先生若有所求,在下一定竭尽全力满足。” 从小到大,他唯独不知道要如何面对的就是他人的自我奉献。 就算他将这世间各种奇珍异宝悉数奉上,又哪里能弥补史永福折损的寿数? 史永福并未将白头这件事放在心上,等到气勉强喘匀,就拉着他来看这七枚铜钱,“要什么等我想好再说。先来看这个阵法吧。” 说是推算,实际上史永福是用自己的命数在这缩小了的版图上将这一阵法复制了出来。 光是这般简陋的布置就能让人一朝白头,不难想象那一处处真正的阵法底下究竟掩盖了多少人的血泪。 史永福不愧是天生做这一行的,在布阵期间就已经将其中玄妙种种摸了个大概,现下只是凭借着当时的本能来一点点复述。 这也是他为什么要急着说完的原因,他怕他说不完就渐渐地忘掉了。 “在龙脉布阵,不是什么小事情。”他指着这几枚铜钱,血线底下隐约困着一点点微弱的金光,“这是龙脉,雍朝之所以立天京为都城也是因为龙脉在此起始,整个雍朝的命脉都系在这上头,而这个阵法的作用便是压制真正的龙脉且取而代之。” 取代龙脉?哪怕穆离鸦先前已有所预感,可真正听到人说出来还是吃了一惊。 “他们究竟有什么意图?” 史永福难得赞同他说的话,“还需要点别的信息我才能确定……” 穆离鸦沉吟半晌,将另外几件事一并和他说了,“白玛教转到背地里的许多年也从未停止流毒。我和阿止在禹州山间找到了一处天女庙,这天女庙中的莲花天女会以信徒为媒介,夜里前去吞吃活人心肝,至于别的地方,我相信他们也还在继续活动。” “我知道了,这是汲取信愿!汲取信愿,还有什么?还有什么?你不知道吗?我不能确定,不过这听起来好像是要……取代……” 不知是疲累还是太过讶异,史永福的脸色惨白,嘴唇哆嗦了半天硬是没有说出最后两个字。 穆离鸦听懂了。汲取信愿,坐拥整片疆土的命脉,这已经不止是要夺权篡位,这是要做这天下真正的主宰了。 “您可确定?”虽说他已经信了**分,但这到底不是什么小事,他还是需要再三确认。 “我……”史永福惶恐地点头又摇头。他活了这么多年,也见过不少凡人的野心,却没有一种能这般震慑到他。 “事已至此,您先平静下来。”穆离鸦有几分自嘲地劝道。不管怎么样这阵法都已布下,他和薛止受人提点,竟然还破了两处。 只是他还是不知道,这与他家被人灭门有什么关系。 三年前的他满腔仇恨却一筹莫展,三年后的他性子磨平了许多,不再急躁,却仍旧在真相外头打转。 史永福稳定了一下心神,好似要自我安慰,“若是这阵法要发挥功效,还需要有一个身负真龙的人做阵眼。”他看起来还有话要说,可想了想还是咽下。 “身负真龙?” 哪怕只有他们两个人,说起这般大逆不道的话,史永福还是压低了嗓音,“你看出来了吧,这雍朝……气数已尽。据说当初高祖皇帝出生的晚上,连降九道天雷,天空中隐约有金龙出世,这就是身负真龙之命。这样的人只要生在乱世就是能一统天下的将才。” “这个人在哪?” 史永福忙不迭地用先前布阵时窥见的东西简单推算了一番。 “这个人……已经离天京很近了。若是想要阻止,你万万不能让他落到布阵之人的手中。” 他们还要说些什么,外头传来阵阵敲门声。穆离鸦做了个收声的手势,自己站起来去开门。 “有什么事吗?” 他将门开了一条缝,看到薛止站在门外,神色如常。 “我给你熬了药,你记得服药。” 就连说话的语调都和穆离鸦记忆中没什么区别。 “阿止……”穆离鸦没有继续说下去,因为他已经发现了不对。 “你不是薛止。你是谁?”当答案浮上水面的那一刻,身体的反应比脑子还要快一步,他不再直视那人的眼睛,慢慢地吐出真相, 分卷阅读99 - 分卷阅读100 绮夜抄 作者:泠司 分卷阅读100 “你是……昨夜雪地里那个人。” 他对面的那人微微一笑,那笑容假得很,浮现在薛止一贯没什么表情的脸上更让人别扭,“我的确不是薛止。” “你是从什么时候发现的?” 穆离鸦没有让开。就算到了这个时候,他也记得,哪怕能窥见天机,史永福也是个再普通不过的凡人。这黑眼人大约是冲他来的,这样便好,他不让开,这人应该不会强行为难里边的史永福。 只是本来应该守在外面的薛止去了哪里? 作者有话说: 薛止:我没有你这个弟弟。 对于薛止来说,等待从来都不是最难捱的部分。 无论是在江州度过的、无数个誊抄经书的日夜,还是在山中学剑的日子,他的前半生一直都在重复这样的等待。 最短的等待是在剑庐外边等那铸剑的少年,而最长的是等穆弈煊从外面回来,同他说找寻的结果。哪一种他都从未有过半分怨言。 眼下也是如此,他抱着剑,闭上眼,时间一点点流逝过去,只有最初的那一刻钟是有所知觉的,后面就是漫无目的地重复着过去。 直到他嗅到了一阵难以言说的香气,像是雨后的草木,又像是山间的花开,清新而柔和,唯独不像是冬日的初雪。 这香气起初只有很淡的一点,可是他猛地睁开眼睛,不为别的,只为他感到了一丝难以言说的熟稔。 从小到大,他鲜少对什么东西产生过归宿感。他不知道对于其他人来说是怎样的,至少对他来说是这样的。 那长十五步宽十二步的屋子,一点微弱的烛火,烂熟于心的经书,庭院里随季节而交替的景色,还有那个每天踏着晨光而来的少年人,除此之外就再没有过别的东西了。他的世界从很久以前就是这般狭窄而单一,只是他并不觉得这样有什么。他记不得过去发生的事情,不记得自己的血亲,只剩这么几样人和物会令他产生自己还活在这个世上的实感。 哪怕名义上是他故乡的随州府,沿途山水也只会让他觉得陌生。 这香气越来越浓稠,都快要化作实体。他提着剑,循着香气的指引步步向前。 意识到什么事情正在发生,他抬头朝前方看了一眼。这史永福的屋子不大,哪怕站在前厅里也能看到那头门缝里透露出来的隐约灯火,然而这一刻,他什么都无法看见,只有一团难以看穿的深黑。 无形之物令人恐惧。他走过稠密的黑暗,推开虚掩的门。 房间内的摆设和他先前所见无二,连灯烛都是亮着的,唯独不知为何灯火透不出来。 “……”他想要说话,可话到嘴边又一点点咽了下去。因为他所在意的那个人和史永福都已经倒下,唯一站着的是个不认识的颀长身影。 没有血迹。他的目光从地下往上,落在这很有可能是始作俑者的人身上。 这人身上的衣着让他有几分眼熟,看到那人想要转身,本能先于理性,他手中的剑便直直地朝着这人的心口去了。 这瞳孔深黑的青年人被剑捅了个对穿也没有呼痛,只是低下头,细长的手指搭在露出来的那截剑尖上。他生了副再普通不过的五官,哪怕盯着看上一整天都无法留下半分印象。 薛止没有给他逃走的空间,手腕一翻,直要将这人的心脏绞碎。 最诡异的是这伤口中竟然连一滴血液都没有流出来。甚至连触感都不像是活人的血肉。 “你果然来了。” 薛止不知道他为何要与自己搭话,还是这般自然亲昵的口吻。 明明他们从未见过……真的是这样吗?他们真的从未见过么?他的脑海里冒出这样一道声音,反复地质问着。 “你是为了他而来的。”这青年人甚至连一丝目光都没有分给倒下的那两人,“为了这混血的小狐狸,你真是什么都肯做。” 他呵了一声,“你从以前就很喜欢和这些东西亲近,连我都比不上,这次你更是让我开了眼界,居然对这些东西动了真感情。” 薛止敏锐地捕捉到了他语气中的那一丝不以为然和轻蔑,好似在谈论什么极其可笑的事情。 “和你无关。”他冷淡地答复。他不喜欢有人用这样的语气谈论他心中的那个人。 哪怕这件事本来就是错的,那也是他们之间的事,轮不到其他人置喙。 这人仿佛根本没有领悟到他的这层排斥意味,反而更进一步,“你就真的甘心像影子一样守在这小妖怪的身边?哪怕没有姓名,你也愿意么?” “这是我的事。” 从小到大,他都习惯了那少年在自己身边。 自从在那清江中听过琅雪的一番言语,他就总是忍不住在夜深人静的时分想起他们之间的差异。 凡人的一生何其短暂,或许那少年还未走完一半的人生,他就垂垂老矣。他只能更加用力地抓住他能够抓住的一切,这是他最后一点和这世间的联系。 到最后,真正无法失去另一个人的只有他自己而已。 “真可怜。” 听完他的回答,这人眼中的怜悯都已快要难以抑制。 “真可怜,为一点小恩小惠而丢失了自我。你知道你现在这副模样有多么卑微么?” 很卑微吗? 薛止对于这样的自己没有任何评判的心思。 他必须很用力才能控制住心中的猛兽。 “你不想知道自己是什么吗?” 这神秘来客和薛止面对面,五官如烟雾便变幻,两张一模一样的脸孔转瞬间令人产生如在镜中的幻觉。这人又将自己的模样变得和薛止一模一样。 漆黑的瞳孔如一面镜子,当中倒映着薛止的模样。薛止盯着自己小小的倒影,第一次产生了疑惑。 这个人是谁?他真的是我吗?而我又是什么? 过了一会,他陡然从这迷幻的氛围中挣脱。他又差点着了道。 浓郁的香气,细小的花瓣和冰晶簌簌飘落,他握剑的手腕用力到近乎疼痛,将这些不属于当下的东西一点点从脑海中驱逐出去。 “不需要。”他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 “你真的不需要?”黑眼的青年人用那和他一样的面孔轻声说,“你真的不记得了吗?那些过去的事情。” 无数迷醉的画面从眼前快速掠过。 柔软的春风,无数的飞花,还有……天地初始的蛮荒。他只能勉强辨认出这些。 “我是薛止。” “但是你的内心不是这样说的。” 对方抓住了他那一瞬间的停顿。细长的手指悬停在半空,之间只差一寸就要触碰到薛止胸膛中跳动的那颗心脏,“你在害怕,害怕自己无法从我的手中保护他。我说得有哪里不对吗?你明明这么渴望……” 你明明那么渴望力量。 分卷阅读100 - 分卷阅读101 绮夜抄 作者:泠司 分卷阅读101 “你一点都不想做这朝生暮死、蜉蝣般的凡人。不过这也难怪,哪怕变成这样,你的本性也是如此。” 心底最深处的念头被人堪破,薛止险些连手中的剑都握不住。 假如他不是凡人,是否能在那清江底下和那邪祟的妖僧一战,能否将自己心上的那个人从日日夜夜折磨着他的毒性中解放出来? 想得越多,他就越是怨愤,越是无可奈何。他为什么只是个除了用剑一无是处的凡人呢? “你到底是什么?” 又来了。又是那股莫名的焦躁,一点点灼烤着他的心肺,让他每一处都在疼痛。 他有预感,这诡秘的青年人和他消失的过去有关。不是被编造出来的人生,不是属于另一个人的八字,不是早已结束的人生,而是连穆弈煊都不知道的,真正的过去和往事。 “我到底是谁。”在极度的痛苦中,他到底还是问出了这个问题,“我失去的魂魄……” “失魂?”妖异的笑容浮现在唇边,一如锋利的刀,这人仰起头,深深地看进薛止眼中,他一字一字地反问道,“他们就是用这种理由欺骗你的么?他就是用这样的理由让你甘于做一个凡人么?” 黑色的火焰从伤口周边升腾起来,血染的猩红漫过薛止眼底。 “难道不是吗?”先前已经有过的全部动摇此刻尽数涌上心头。 有那么一瞬间,他完全地失去了对身体的控制,任由剑中的剑魂接管了躯体。 那暴戾的欲望比先前任何一刻都要强烈,于此同时他耳边隐约听见了兵戈碰撞之声,听见战马长长的嘶啸,听见无数人的嘶吼…… 他仿佛置身于血与火的战场,所有的事情都身不由己,只剩下这一个念头,那就是杀光眼前的所有人。 “你失去的怎么会是魂魄这种庸俗的东西。” 在这沸腾的杀意之中,有一个人的声音还是冷的。 这深黑瞳孔青年人的手指触碰到剑锋的一刹那,这征战不休的幻想如墨迹入水般消散,薛止再度找回了自我。 “你且安静,还轮不到你上前。”他的整副身躯都已被火焰席卷,可他整个人像是没有痛觉一般,冷淡地呵斥剑中剑魂靠后,“我和他说话,轮不到你来插一脚。” 薛止回魂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想要穿过这黑色的火焰拉住他,“你还没说完。”还没说出他那消失的过去。 这人也许是笑了,但他浑身上下都是火,已经看不太清表情变幻。 “你真的想要知道吗?” 那声音空洞洞的,像是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充满了蛊惑与向往,“到那遥远的京城去吧,那里有你所失去的一切和你所追寻的真相。假如你真的想要知道这真相的话。” “到那遥远的京城去,而我会在所有恩仇的尽头等着你来。” 薛止甚至来不及做出反应,他的身躯就一寸寸碎裂成灰烬,消散于浓郁的香气中。 “哥哥。” 作者有话说: 兄弟见面 柔和的白光自天穹中倾斜而下,照亮细小的浮尘上下纷飞。 对于穆离鸦来说,这场景陌生又熟悉,一点点从记忆深处的窠穴中浮现。 他又回到了自己的童年,正在被人牵着走哪长得看不见尽头的阶梯。沿途的花树落下细小的花瓣,中间系着的红绳上,铃铛随着人的走动而发出清脆声响。 牵着他的那双手手指枯瘦,皮肤皱如树皮,却温暖有力,一点都不扎人。 “保持静默。”这牵着他的老妇人从头到尾就只说了这么一句话。 隐约意识到这不是可以随意胡闹的氛围,他便乖乖照着做了。 他还记得最开始的时候,她的身形就和寻常老者一般矮小,但每走一步,她的身形都拔高一些,渐渐地,他只能勉强到她的腿边。 不知从何而来的大风迷住了他的双眼,他不得比闭上眼,等到再度睁开时,他眯起双眼,发现那风中飞舞的不再是花瓣,而是如雪般的发丝。 “祖母……我的祖母去了哪里?” 他仰望着这美丽的白发女人,非常疑惑自己是否曾在什么地方见过她,而那和自己同来的老妇人又去了何处? “不认识我了吗?”她拂开耳朵边的发丝,朝着他微微一笑,那笑容里有几分熟悉的影子,奇异地令他镇定下来,“也是,我已经太久没有用过这幅模样了。” 未曾束起的雪色长发,白玉般毫无瑕疵的肌肤,眉间殷红的痕迹深得如干涸的血迹,还有那双青绿色的眼珠,野兽一般的竖瞳里倒映着他的模样。 他从未见过这般妖异而美丽的女人。 “……你是……”答案到了嘴边却迟迟无法吐出,面对女人温柔如往昔的笑容,最终他有些犹豫地喊出了那两个字,“祖母?” “是我。”见他认出了自己,她霎时展颜,“小九儿,这样是不是很漂亮?” 他茫然地点点头。哪怕是对于美丑尚未有太过明确认知的年纪,他也能够意识到,她比他身边的所有侍女都要漂亮。 只是这美丽是锐利而冷酷的,像一把打磨好的利刃,稍微靠近就会被刺得鲜血淋漓。 “承天君,”她朗声道,“妾身如约带那孩子前来,您也该履行承诺了。” 她将手中小心翼翼护着的琉璃灯无火自燃,见此情状,她慢慢地输了一口气,将那燃着青绿色的火焰的琉璃灯小心地安放在祭台上的凹槽里。 细微的一声喀嚓后,这绮丽的手灯便稳稳地落在石头祭台上,其间细弱的火焰轻轻摇曳。 “祈求我的小九儿喜乐平安,无忧无惑。”她双手合十,闭上眼睛,无比陈恳地行了个礼,红唇翕合,吐出祝愿的话语,“祈求承天君垂怜,实现妾身的这一小小心愿。” 在她祈祷的同时,站在一旁的他总觉得自己是被什么人注视着。 那目光中或许有几分好奇,也有几分兴味,唯独不含分毫恶意,他有所察觉地想要找到这神秘的承天君,可不论他往哪看,都只能看到一片空茫。 “祖母,祖母,你在听吗?” 他拉了拉她的袖子,等她的注意力落在自己身上以后才小声地说:“有人在看着。” “是承天君,他在看着你呢。” “可是……” “怎么了?你不愿和天君多待一会么?”她有些无奈地将他抱起来,抬头仰望那明亮的白色天穹,“你要是不愿意,那我们就准备走了。” 她施施然地行了个礼,洁白的裙裾如水一般流动,发出沙沙的声响,“承天君,妾身先告退了。” 明明说要走的人是他,可真等到离开,他却一直回头看去。一个人居住在这样空荡荡的地方一定是很寂寞的一件事,为什么这承天君不愿和他们一同离开呢 分卷阅读101 - 分卷阅读102 绮夜抄 作者:泠司 分卷阅读102 ? 来的时候他直视着前方,走的时候,他被她抱起来,所以他看得很清楚,每下一级阶梯她就更加衰老一点。 直到他们快要回到地面上,她又变回了那伛偻的妇人,甚至比先前还要更加苍老憔悴。 “小九儿,你哭什么?” 他抽噎着摇头,说自己不知道,她叹了口气,如树根的手指一点点为他拭去泪珠。 没有用,无论她怎样试图给他擦泪,都赶不上新的涌出的速度。 “有这么难过吗?” 他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要哭。因为那如花般凋零的容颜吗?可他早知道,红颜枯骨都在转念之间,所有美丽的东西都不会长久。 “不要为了我难过啊。” 他不知道凡人的生老病死是什么样的,可是当他的祖母躺在那里,他就知道,她已经没有多少年岁可活了。 她太老了,也太衰弱了,每日不是昏睡就是在吃那些不知道有没有用的药。 但即便是如此,她还是记挂着自己带大的孩子。 “今年的灯……怎么办呀。” “我去。”他想得很好,往年都是由祖母点那琉璃灯,今年也该轮到他了。 不知道从哪一年开始,她就不再带他去那个地方,而他过了懵懂无知的年纪,隐约能够猜到这灯是做什么用的,更不希望她去见那神秘的承天君。 没想到的是一贯对他和蔼的老妇人头一次对他动了怒。 “你绝对不许去。” “……为什么?” 他站在原地,愣愣地看着她,仿佛听错了一般。哪怕他幼时不学无术、连连闯祸她都没有这样严厉地呵斥过他。 “我是说我要……” “我说,你绝对不许去!” 那病得奄奄一息的老妇人身上爆发出了强烈的怒意,连眼瞳都变成了阴森的青绿色。 她一直都表现得和蔼而仁慈,只是一位寻常的、比较疼爱孙儿的祖母,让人忘记了她也是曾踏过尸山血海的大妖。 “你绝对不许去。”她深深地看进他的眼里,那寒冷肃杀的眼神一直刻在他的记忆深处,永不磨灭,“你要活着,比任何人都顽强地活着,这是我对你唯一的要求。” “你绝不可以相信其他人的花言巧语,你是伴随着转机而出生,而非他们口中的灾祸。我们所有人的命数都牵系在你的身上,所以你绝不可以轻贱自己的性命。” “你必须活着,哪怕这已经成为痛苦的诅咒,你也得为了我,为了我们而活着。我们都是这样希望着的。” …… “既然醒了就起来服药。” 听到薛止冷淡的话音以后,穆离鸦缓缓地睁开眼睛,发现周遭一片漆黑,而身下的床榻又冷又硬,还散发着淡淡的霉味。 他和史永福在卜卦用的里室遭遇了昨日雪夜里见过的黑眼人,那黑眼人只是伸手点了下,他和史永福就再难控制地昏睡了过去…… “已经没事了,那人被我一剑穿胸,发现是个假身,真身不知道在什么地方。史永福在其他屋里,我之前去看还晕着没有醒。” 早在他做出反应以前,薛止就静静地替他点亮床头的灯。 有了灯光以后,他勉强从床上坐起,简单打量了一圈四周摆设,猜测这里应该是史永福家不用的房间,用来暂且给他们歇脚。 窗户外头早已没有天光,看样子是天黑了。天黑了不再好赶路,他强行压下那必须要前去寻找佛塔的焦虑。 苦涩的药汁就摆着床头的柜子上,他伸手去拿,或许是他的错觉,薛止眼里透着的光比往日更加森冷阴郁。 薛止偏过头,英挺的侧影轮廓浸没在烛火无法照到的暗影里,“我想到了一种法子应该能够治好你。” 琅雪说过,他的毒凡间无药可医,薛止又怎么能在短暂的几个时辰内想到解法? “你曾经为老夫人点过的那种灯,我想要再点一回。” 他的脸色登时变了。他想不到薛止居然还记得这件事。 记得就算了,还在这种时候将它翻了出来重新说起。 这是他少年时做过的事。祖母病重的那段日子里,他想了许多办法,最后决定剑走偏锋牺牲自己的寿数为她续命。 他请薛止为他护卫,被穆弈煊发现后,两人少见地被一同在剑祠外头罚跪了一天一夜。 “你不许。”情绪激动之下,他又咳了两声,“你绝对不许。” 他看不到自己这幅模样有多么像纯粹的妖怪,连瞳孔都变成了野兽的模样。 “为什么呢?”薛止口气冷淡得要命,“我为什么不能这样做?” “你绝对不许点那种灯。那是以命换命的东西,你绝对不许。” “哦?是吗?” “你不许……” 他话还没说完,下巴就被人扣住,扳向了另一边。 柔软的嘴唇落下来,他几乎忘记了言语,只是睁大了眼睛看进薛止深黑的瞳孔。 有那么一瞬间,他看到那片深浓的黑色像是要挣脱束缚般,向四周蔓延,而接下来嘴唇就被人咬住。 他被迫张开嘴,接受这带着一点药材清苦香气的吻。 过去薛止的靠近都是克制而温和的,从未这般富有攻击性,只除了那一个夜里。 这样蛮横的掠夺令他都要无法呼吸,而思维却伸向了更加遥远的地方。这就是他一直忍耐的本性么?他就是在为了忍耐这样的欲念而痛苦么? 如果这就是真正的薛止,是他从未了解过的模样…… “你不要说了。” 唇齿相依的余温还未散去,他就已经听到了薛止沙哑的声音。 “那么你告诉我,我要怎么做才好?” 他到底还是恢复了几分往日的敏锐,察觉到有些东西已经改变。在他不省人事的这段时间里究竟发生了什么? “我才是真的只有你了。”薛止伸出手搂着他单薄的脊背,“你知道吗?” 没有过去也没有未来,真的只剩下那个将他从死人堆中拉出来的少年。 薛止的痛苦使得他心脏的位置抽搐般地疼痛。他想要抬起手回抱,可怎么都使不上力气。 “我要怎么做才好?我要怎么做……你才能好起来。我什么都能做,也什么都愿意为你做。”呼出的气息热乎乎地,落在他的脖颈处,“更加相信我一点,更加依靠我一点,求你了。” 作者有话说: 矛盾激化 “就算是死,我也是愿意的。” 过去的薛止从未讲过这般露骨的情话,甚至鲜少表露自己的内心所想,安静得就像是一片单薄的影子。 穆离鸦慢慢闭上双眼。他总以为自己已经做得够好,已经足够,却不知道薛止心里竟然是这样想的。他做错了么? “阿止……我不想的。”他想说自己是 分卷阅读102 - 分卷阅读103 绮夜抄 作者:泠司 分卷阅读103 相信着他的,可话到了嘴边怎么都说不出来。他早就知道,自从他决定隐瞒的那一刻起,他就该有咽下苦果的准备。 “嗯。”薛止应下他这不算回应的回应,“我在。” “我只是不知道该怎么做。”他痛苦地说着,“我……” “嘘。” 薛止收回手抽身离去,穆离鸦疑惑地看了眼,他脸上那点外露的情绪烟消云散,不留半点痕迹。 “有人来了……?” 他们两人都听见外边拖沓的脚步声。有了先前的遭遇,薛止顿时进入警戒状态,冷冷地注视着门边的方向。 这脚步声越来越近,直到史永福推开门,薛止那搭在剑上的手才不动声色地挪开了。 “我就说你们应该还在。你们干什么呢?”史永福哪里注意得到屋内汹涌的暗流,聒噪地讲起话来,“我之前明明是在给你卜卦,怎么醒过来就在房里了?唉,不说了,我真的饿了,连做梦都梦到在吃东西。” 仔细想起来,他这两天里唯二吃过的东西就是那天夜里的半只山鸡和早上的一点隔夜干粮,早就该感到饥饿。他揉着咕咕作响的肚子,将目光放在了另外两个人身上,“你们可有什么东西吃?” 穆离鸦愣了下,摇头道:“什么都没有。” 史永福约莫是料到了这一结果,唉声叹气地捂着额头说:“好吧好吧,我去找找有什么可以用来填肚子的干粮。不过不要抱太大指望。” 想着薛止也需要进食,穆离鸦就跟着史永福一起到灶房,看他开了储物的柜子又关上。 穆离鸦按着额角,“好了我知道了。” 这一路看下来,连他都忍不住想问这史永福平时是怎么活下去的:米缸里一粒米没有,柜子里更是空得连老鼠都养不活一只,完美体现了家徒四壁几个字。 “先生打算这样过冬?” 见到他的眼神,史永福老脸一臊,连忙给自己开脱道,“我走得急,路上隐约想起有这么一回事,结果被你们一闹就忘了,能怪我吗?” 他挠挠头,大抵是觉得这样不大好,“要不去外边吃?我知道有家馆子还不错。” “是吗?” “先说好,你付账,我没几个钱。你还差着我卦钱没给,请我吃顿饭也是应该的。” “不了。” 这史永福的脸色霎时间变得十分精彩,他憋了半天憋出句疑问,“你就不饿吗?” 穆离鸦叹了口气,指着窗户悠悠道:“外头天都还没亮,先生是打算在门口等着人家开门吗?” 史永福醒来以后第一件事就是风风火火地冲出来找人,的确未曾注意到外头天还是黑的。 冬天的雪夜漫暮如铁,冗长得像是永远看不见尽头,只有微弱的雪光亮着,刺得人眼睛疼。 “那要怎么办?” “等着吧。” 穆离鸦疲惫地撩开眼前的一缕发丝,呼出一口微热的热气,“等天亮了再想办法。” 说是回房等,薛止在擦他的剑,而穆离鸦喝了药短暂地闭眼歇息,就剩个史永福在焦躁地来回踱步。 “你这样只会越来越饿,不如去做点事分心。” 史永福回他了一声老长的叹息,“唉!” 好不容易捱到五更的梆子响,史永福早就饿得前胸贴后背,急匆匆地拉着他们就出了门,出门的时候甚至连锁都懒得挂,还美其名曰说自己家里穷得叮当响,贼都不惦记。 对此穆离鸦没说什么,“你母亲留下来的遗物不要了?” 这一下就找准了史永福的七寸,他瞪他一眼垂着头回去锁门。 “老板是我熟人。” 去馆子的路上,史永福念念叨叨地说,自己早些年去吃饭,看老板眉间一缕黑气,像是有杀身之祸的样子,便忍不住拉住他,跟他说了。 这老板起初怎么不肯相信,直到厨子过来说在储物间里找到个拿刀的男人。悄悄地报了官,不出一盏茶功夫有官府衙门的过来拿人,说是杀了两户人家的逃犯。 从此这老板就把他奉为活神仙,每次他来吃饭,哪怕是满客都会腾位置招待。 这食肆名叫食膳居,离史永福那小破院子不过一刻钟的路程,史永福进去不到半刻钟,就有掌柜模样的中年人就亲自出来接待。 “红酥肉,炖山鸡,还有酱牛尾……姑且先点这么些吧。” 这老板不愧是把他奉为活神仙的,哪怕是大早上点这些硬菜也没甩脸子骂他有病,顺嘴还劝了他一句,“这大早上,不来点清淡的?” “哎呀,点那些清淡的哪里吃得饱?” 说完史永福就拉着他们坐到席间喝着大叶子茶等上菜,一边等一边嘴里还不闲着。 “你们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史先生,我和阿止决定继续向前了,大概是去你说的那个地方看看。” 他话音未落就听到熟悉的大嗓门叫嚷,“哎呀,这可真是缘分。” 穆离鸦回头去看,发现是先前在城外破庙捎了他们一程的大胡子皮货商人一行人,看样子也是大早上来着食膳居吃饭的。他低下头,好似在专心研究茶杯里飘着的半片叶子。 “正好听到你们要出城?” 其余人就算是无意听到他人的谈话内容也不会这样大刺刺地问出来。不过这些到了这大胡子这里半点都不顶用,“去哪?” “邙山。”穆离鸦和薛止对视一眼,“准确点是邙山深处。” “邙山啊,找到车了吗?”大胡子热络地追问道。 “还没有,打算待会去问问。” “这天冷路滑的,许多车夫都不做生意了,要不我们再顺路带你们过去?” 对于这送上门的好意,穆离鸦没有沉默太久,“那就劳烦先生了。” “哪里的事,”大胡子笑眯眯地,“见到就是朋友,反正也顺路。” 穆离鸦的眼神在他们所有人身上转了一圈又收了回来。这一群皮货商人长得各有特色,尤其是最后头那个戴着斗笠的女人。 他们同样地在打量他二人,他看得出来。 “代我家阿止谢过各位。” 说好了待会一同上路,这大胡子也不再叨扰,去了另一边吃饭。 “你感觉到了什么?”穆离鸦问一旁的薛止。 薛止甚至连眼皮都没掀,“跟你一样。” 差不多半柱香的功夫,菜一样样地上来,每一样都是色香味俱全,饿得眼睛都绿了的史永福就顾不上其他,埋头吃了起来。 “这群人有问题?”史永福吃了个六七成饱,缓过劲来思考之前发生的一切,压低嗓音往他身边凑,“我看你眼神不太对劲……说不出来,不过不像是没事的样子。” 穆离鸦没有说这群人究竟有什么问题,“他们应该都不是普通人。” “我之前就这么觉得 分卷阅读103 - 分卷阅读104 绮夜抄 作者:泠司 分卷阅读104 。”对于这一点,史永福咂咂嘴,摸着胡子说得头头是道。 若是普通人在看到官兵手中拿着他二人画像找人时就该有所知觉。但这大胡子非但没有询问,甚至表现得像是一无所知,连提都没有提一句,根本不像是个走南闯北的精明商人。 “那你们还要跟他们去……?不了吧。”史永福连连劝诫,不要轻易着了道。 穆离鸦缓缓搁下手中的杯子,“能找到别的车队么?” 这大雪歇息了一昼夜,又开始茫茫然地下,直下得天地都是一片白,看不见前路。 郦城又不算什么要塞,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只有这么一条路,还通往天堑般的邙山断崖,别家商队要么是已经走了,要么就是绕路不经过郦城,不至于在这里蹉跎。 “……嗨,这就没有别的办法了。” “走一步算一步了。” “来吃啊。”史永福吃得差不多了就开始劝其他人,“你们这都是要成仙啊?尤其是你,从昨天我就注意到了,你基本什么都没吃。就当是陪我吃个早年饭不行吗?” 他直说自己已经太多年没和人坐在一张桌子上吃饭,直到今日才惊觉寂寞。 “唉,我娘走了后……就再没这么热闹过了。”他又叫小二上了壶酒,“我真是老了啊。” 酒上来以后,穆离鸦都不用说,史永福就替他把杯子倒满了,“来喝点酒,暖身子。” “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客气什么?喝点小酒不妨事的。” 眼看这简陋的宴席要散了,穆离鸦才勉强动了一次筷子,挑的是桌上最素的那盘青菜,“暂时还不知道这群人打得什么主意,不过我总觉得……应该没有恶意。” 或者说没有像那妖僧那般明显得都要溢出来的恶意。 他还要去拿杯子,薛止的眼神就落了过来。读懂了那是叫他不要再糟蹋身体的意思,他勉强笑了下,把手放了回去,“我知道了,不会再喝酒了。” “一路珍重啊。” 史永福一个人喝掉了大半壶温过的黄酒,酒劲上来,说话就有些颠三倒四。 “我之前还跟你爹说,没准下次他再来我这里,就只能看到间破屋子被人卖了抵债。他听了没说话,让我不要太过悲观。哪里想到居然先走的人居然是他……我还以为像你们这样的人能长命,看来是我想错了。” 穆离鸦手上一顿,“我也没想到会这样。” 史永福哂笑,“我偷偷给你们算了一卦,算你们接下来会遇到什么事,会不会平安无事。” “不收钱么?” 史永福哼笑一声,“我算是看出来你这小子油滑得很了,比我还喜欢赖账。” 话是这样说,穆离鸦笑了笑,“我怎么可能赖先生的账?” 走之前他给这史永福留了点东西,不说价值连城,起码能让他不必隆冬时节家中连点余粮都没有。 “你小子就吹吧,我信你就有鬼了。”史永福连连摆手,“待会记得结账就行了。” “那这卦算出来什么结果?” “这就是最稀奇的了。” 史永福吸取了先前的教训,知道有些话不能直接说,或者说说之前要做点准备,“可能不太好……你做好点准备。唔,我说了,我算出来的结果就是没有结果。” “什么都没有,一片虚无。” 和史永福分开以后,穆离鸦和跟着大胡子他们去停车的地方。 大胡子自述姓何,单名一个尧字,从西北边疆那边来,要到天京去做皮货生意,每年雷打不动往返三次,只要不出大的意外,每一次都能赚得盆满钵满。 “我找高人算过了,说是想要路途平安就得多多行善积德。”大约是终于意识到不妥,何尧迟来地解释了一番自己为何如此热心,“像你们这样的旅人,碰见了能帮衬一下就帮一下,也不费什么事的。” 刚刚在史永福的劝说下勉强吃了点东西,穆离鸦的脸色也不再像先前那般苍白,“先生吉人天相,自然不会有什么大难。” “你还病着?”何尧将他左右端详了一阵,“待会让素姑来给你瞧瞧。” 在客栈休息的一夜间,马匹都专门有人喂过洗刷过,此刻正精神抖擞地甩着尾巴等上路。 不论这群人的真身是什么,至少皮货商人这层伪装做得不错,到了车辆前便分工明确地忙活开,点货的点货,驾车的驾车,一眼看过去没几个闲人。 分给穆离鸦还是那辆装了一半皮货的马车,上车以后穆离鸦还看到了自己昨天用过的毛毯和手炉,就稳稳地停留在他先前放下的位置。 “怎么这么疏忽大意。”他摇了摇头,同薛止说道,“他们就没想过这破绽都快多得兜不住了吗?” 说完他就听到到外头有人敲门,拉开车门看见是先前在食膳居里就盯着他们瞧的那个古怪姑娘。 之所以说她是个姑娘是因为她身材高挑窈窕,而说她古怪是因为她戴了副素色的轻纱斗笠,将脸孔遮得严严实实。 “姑娘所来何事?” 穆离鸦勉强打起精神应付她。 他目前精力就这么多,之前陪史永福吃饭和其余琐碎就消耗了大半,眼下想着的是上了车以后好生歇息,为接下来的寻物做准备,哪想到又要和这古怪女子交谈。 “何老大让我来为公子你瞧病。公子你脸色这般差劲,等到下次进城再找大夫铁定来不及了,不如就让我为医治。” 这戴斗笠的女人说完也不管他是否同意,自顾自地提着箱子要上车坐进来。 “某……” 即使感觉不到恶意,穆离鸦也不打算让这来历不明的女人近身。 他还有些重要的事情要和薛止说,比方说昨天请史永福解阵的结果。 “就让她看看。” 反而是向来沉默的薛止反常地开了口。 他鲜少和外人说话,说完上一句后就将注意力转到了那好整以暇的女人身上,“一直拖着也不是个事。劳烦姑娘了。” “既然你都这样说了,那我再拒绝也没什么意思。”穆离鸦叹了口气,“姑娘请上车吧。” 既然昨天能够坐下他们加史永福,今天换一个身材纤细的女人也不算什么事,这素姑很容易地就找到了自己的位置。 这素姑坐下也不闲着,手脚伶俐地替他将手炉里换上烧红的新炭,又将毯子递给他,让他盖着膝盖不至于着凉。 等到人全部坐稳,领头的何尧吆喝一声,再经过一阵颠簸,马车就开始缓缓向前驶去。 “公子可有请其他大夫看过?”素姑的嗓音带一些沙哑,“我对医理只通一些皮毛,或许无法根治。” 穆离鸦本来就没有指望过她能治好自己,首先还是用同样的借口搪塞,“是娘胎里带来的病,先天不 分卷阅读104 - 分卷阅读105 绮夜抄 作者:泠司 分卷阅读105 足。” “真是不容易。”她掀开自己的医箱,取出几样小东西,“先让我为公子诊脉吧。” 诊脉的时候,他注意到她手背露出的皮肤不似寻常人般光洁,反而覆满了一道道淡红色纹路,仔细看就像是碎裂的瓷器。 “小时候得过时疫,治得迟了,便留了疤,有些吓人。”她不甚在意地说出自己戴斗笠原委,“不止是手上,脸上更多。” 穆离鸦收回目光,好似真的为此感到抱歉,“提起姑娘的伤心事,那是某无礼了。” “已经习惯了。” 听着他的脉搏,她凝神思索半晌,颇有些不确定地开口,“公子,你这脉象不像是先天不足,倒像是是中毒了。” 不止是穆离鸦,此话一出,连薛止都睁开了眼,带着几分震惊地看着她。 “怎么说?”薛止盯着她,像是看穿里边有无一丝动摇,“你怎么知道是中毒?” 之前找的那些大夫用尽浑身解数都只能猜测是受寒,开了些聊胜于无的药调养,怎么这素姑就能轻松看出他是中毒? 要么她是真的有过人之处,要么她就应该和那神秘的妖僧有所联系。 “若是先天不足之症,不该如此平滑,应当更加微弱,并时断时续。但这位穆公子的脉象很正常,只是有些凝塞,根本不像是先天不足。” “是吗?” 隔着层层素纱,穆离鸦都能感知到她那饱含兴味的眼神在自己和薛止身上盘桓。 “本来我还有些不确定,现在看你二人反应,应该真的是中毒了。” 穆离鸦看不透她究竟是哪一种,索性顺着她的话继续往下,“就算你知道我是中毒,能怎么办?” “自然是为公子解毒。”她说得轻巧,“不过这车上条件简陋,还是等车停了再说。” “之前那些庸医都没一个看出某是中毒了的,只有姑娘妙手仁心。”穆离鸦脸上的那点笑意并未漫进眼睛里,一如他对这群人的防备,“那某就等着姑娘为某解毒了。” 她像是根本没听出他话中的讥讽,突然问了个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公子,可要听故事?” “听什么故事?” “不过是些无稽之谈。”她拢了下面纱,露出一点雪白的下颌线条,“也就是旅途无聊才说来好玩的。” “姑娘请讲。”穆离鸦重新靠回了位置上,好似先前那个冷淡又尖锐的人不是他一般。 “从前有一个人想要看清太阳真正的模样,便用蜡做了一双翅膀,朝着太阳飞去。但是他忘了,蜡做的翅膀注定不能长久,他越是靠近太阳,翅膀就越是被熔化。” 她讲到这里便刻意停住,他懂她了的意思,顺口问了句,“这故事的结局是什么?” “没什么,当翅膀完全熔化,这个人不能再飞,就从天上掉下来摔死了。”她的声音渐渐地小了,到这里几乎轻如呢喃,“即便如此,公子你还是要当这个人吗?” 有很长一段时间里车内只剩下悠长的呼吸和哐哐的颠簸声,很久以后穆离鸦才懒散地开了口,“不好意思刚刚睡着了,你最后说了什么?” “不,没什么。”她莞尔一笑,很有些无可奈何地说,“公子若是没听见,就当妾身没有说过吧。” …… 这雪下得比前夜还大,不到日落的时辰天便完全地黑了。 马蹄大半截都陷入到山路里,平日里半天的路程走了好久还不到一半。山中深夜更加凶险,眼见快要到那处通往邙山的陷陡窄路,车队干脆找了处相对开阔的空地安营扎寨、生火做饭。 “你们真的要到邙山里去?” 薛止下车提穆离鸦更换手炉里的炭火,顺带为他煎药,被正在火堆前烤火的大胡子何尧叫住闲拉家常。 “是。”他只是感情匮乏一些,并非真的不通交际,对着有恩于他们的大胡子还算有问必答,“还有多久才能到?” 大胡子往那挂满雾凇的山林间看了一眼,犹豫地问:“恕我冒昧,到底是为了什么事?” 有些事只能是他和穆离鸦之间的秘密,薛止想都没想就要拒绝,“这个可能不便……”可能不便告知。 他话还没说完就被人截断。 “何先生,不要为难我家阿止了。”不知道是不是薛止出来太久,被留在车里的人不放心下来查看。火光中,穆离鸦的眼睛反常地明亮,半点都不像是白天那个病得奄奄一息的年轻人。 “也不是别的什么事,只是家里有长辈病了,怎么都治不好,有神仙来托梦,说到这山中佛塔来祭拜一下、上几柱香就好了。” 大胡子听到他这样说,面色反而更加凝重,“那听我一句劝,这佛塔能不去就不要去。至于这托梦的,估计也不是什么善类。”他着重了“不是善类”几个字,好似真的是为他们好一般。 “有什么我们不知道的原委吗?” 大约在穆离鸦的考量里,现在还不是把话说开的时候,他也没有戳穿这何尧,还配合地问起了缘由。 何尧顺手将手中烤好的干粮递了一半给他,让他边吃边听。 “你们是外地来的人,不知道太正常了。我们这样的人常年走这条路,又讲究得多,所以知道的事情比别人多一点也不足为奇。” “你们要找的佛塔在邙山朝南的方向。宝庆寺,嗯,应该就是这个名字了,这佛塔就在宝庆寺的地界里。这寺里供奉着宝物,听说是面镜子,我也知道得不太清楚,又有大师住持,所以香火供奉一向都兴盛,直到十多年前的那个晚上。” “发生了什么?” 大胡子脸上浮现出一种近似于恐惧的神色,“一夜之间,所有的僧人都死光了,我是说所有的。不是病死,是被妖怪杀光的。” 作者有话说: 太阳和蜡做的翅膀,出自《少年包青天》,至少我是在这里看到的。 可以猜猜素姑的真实身份233 一整个寺里的人都被妖怪杀光了? 寒冷的、没有星星的冬夜里,穆离鸦呼出一团白雾,说话的口气还是那般不咸不淡,“何以见得?你们怎么知道这些人是被妖怪杀的?” 何尧将手中剩下半块干粮就这热汤塞进嘴里,咽下去以后才有些不情愿地开了口,“你们是不知道,最先发现这事的是寺里的香客,那香客打老远就闻到了一股子血腥味,亏他胆子大又心诚,怕寺里出了什么事无人照应,硬着头皮过去查看,开门就是一摊模糊的血肉,连莲花池里都是血水,差点被吓厥过去。据说官府的仵作说,这些僧人是被什么东西给挤压碾死的……你说这是人能干出来的事?不是妖怪是什么?” 他说完以后谨慎的观察着另外两个人的反应。寻常人听到这般骇人听闻的事情,别说硬着头皮去上香了 分卷阅读105 - 分卷阅读106 绮夜抄 作者:泠司 分卷阅读106 ,没吓尿裤子就算好了。 可这两个人非但不怕,甚至连脸色都没变一下。 “你们……还去吗?考虑一下我说的?” 薛止膝头摆着他的那把几乎是从不离手的剑。对他来说,再凶恶的妖怪也难敌这把剑中的邪祟。 “如果真的是妖怪,那就更加要去了。”他手腕轻轻一抖,剑便出了鞘,雪亮的剑锋里倒映着他毫无感情的眼瞳。 “只要我还活着,就不应该停下。” 穆离鸦沉默地点了下头,像是在应和薛止的那一番话。 先前那般多险恶去处他都义无反顾地去了,这次不过是死了几个人的寺庙,又能算得上什么? 没有等到想要的反应,何尧久久无语,最后还是把手一摊,“不要说我没有劝过你们,那真不是什么好地方。那边的,看什么看,回去睡觉!明天一大早就要起来赶路!” 他吼散了其他看热闹的人,最后还是对穆离鸦谆谆教诲起来,“你们吃点东西,天冷,不吃饱晚上手脚都是冰凉的,睡不着。” “知道了。”穆离鸦将手中那半块烤软了的饼子收起来,“谢谢先生的好意。” 有过先前的教训,他是绝不可能再当着这些来历不明的人面前吃东西。 “有什么谢的。”大胡子看也不看他,“要是好了就回车里去吧,天冷。晚上睡前我让人把换的炭给你送过去,你那炉子里的炭快烧完了吧?” 赶路晚上也没有别的什么事做,穆离鸦和薛止简单说了两句话就又累了,眼皮不住地往下坠,可睡又总是睡不踏实,心悸多冷汗。 睡下以前,素姑敲门送了碗药汁过来。 “若是穆公子信得过我,就趁热喝了吧。” 哪怕是这种时候,她都戴着那副斗笠,看不见真面目。 “先前不是答应过要为公子解毒吗?”说完她就放下碗翩然离去,不给他们半点拒绝的机会。 穆离鸦盯着冒热气的药碗看了很久才想起要伸出手去拿。 “应该是没有毒的。”薛止先开口说话,“我记得这个味道。” 在浓烈的腥气底下压着股潮湿的甜味,想春日的雨露又像是夜里的花开。 “我知道没有毒。”他将搭在碗沿上的手收回来,眸色晦暗不明,“是龙血,还有一些其他的宝贵药材,确实是解毒的良药,哪怕不能完全消弭毒性,也能缓解许多。她还真是费了心。” 幸运的是第二天早上雪停了,从天不亮的时候出发,至上午便到了邙山半山腰,也是该分别的地方。 这里就是何尧能送他们到的最近处,剩下的路就要由他们自己走。穆离鸦往那茂密的山顶林间看去,只能隐约看见一点点塔尖,在冰冷的日光下,仿佛一片不祥的影子。 “你们真的要去那鬼地方?”何尧亲自看着他们下车,试图最后一次劝他们回头,“现在反悔还来得及。” 看他们都是一副有眼不见的样子,何尧叹了口气,“算了,我们在这里等你们一天。假如第二天早上你们还没下来,那我们就自己走了。”他说得头头是道,“这大雪封山的,你们估计也找不到其他车辆……” 到了这个地方,穆离鸦不打算继续陪他演下去了。 “反正不管我说什么,你都会停下,因为你根本不是什么皮货商人。”他很有些无奈地望着何尧,看他的脸色青了又红,笑了下,“我猜你连人都不是,对吗?你打从一开始就是跟着我和阿止的行踪而来,从城郊破庙到食膳居,都是你们有意碰见我们。” 见这大胡子一副噎住了的样子,他的笑容更加深,“你们做得太刻意了。” 不论是追踪他们的行踪,还是那些自以为隐蔽的好意,都太过刻意了。 这些日子里,他的洞察力是不比往昔,但这些举措都太过显眼,哄哄三岁小孩就差不多了。 “不管你们是为了什么都请回吧。就和你昨天说过的一样,这山中佛塔不是什么好去处,搞不好就要把命折在里面的,你们没必要和我们一样。” “那你们呢?”何尧的嗓音十分干涩,他颇为不可置信地抬头看着他,“你明知道……你明明知道这样可能会……”他还是说不出那个字。 “会死。我早就知道了。你难道不就是想要我去?”像是觉得好笑,穆离鸦呵了声,“你和这素姑,还真是两个妙人。一个想要我去,一个不想要我去。” “你都看出来了啊。你这还病着,就……缓两天?”反正都被看出来了,何尧干脆自暴自弃,“缓两天,等素姑给你把病瞧好了再去?” “我的病不是一时半会能好的,更何况我能等,别的事情不能等。” 见劝不住他,何尧急得脑门都要冒汗,“你这是图什么?” 这大胡子大约是真的为他好。穆离鸦收敛了那带着几分讥讽的笑,缓声道,“因为我有无论如何都要知道的事情,所以决不能半途而废。” 那些死了的人会在某处注视着他,他可以等,可以徐徐图之,唯独不可半途而废,哪怕死了都不可以。 否则他真的没脸去见他们了。 …… 邙山险陡不是说的,在山腰看着不算远的距离,等到真的走起来就仿佛看不见尽头般冗长。 这条上山的路是宝庆寺的僧人和香客们一同筹钱修建的,后来寺里出了事,再没人到山中去就渐渐地荒废了,被枯枝落叶和交错的藤蔓覆盖。 薛止走在前头开路,走到中途忽然停下来对后头的人说,“上来。”他放低肩膀,“我背你上去。” “不了。”面色有些苍白的穆离鸦婉拒了他的好意,“我还没有到那个地步。” 被拒绝了薛止没有再坚持,“有人和我说,如果想要知道真相,就要到天京去。在那里,有我要知道的一切东西,其中也包括我的身世。” 穆离鸦过了一会才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是吗?也有人和我说过同样的话。” 若非如此,他们就不会踏上这趟凶险的旅途,只为了到那遥远的天京去。 “他还叫我哥哥。我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我难道也有兄弟家人吗?”薛止的语气听不出太多情绪起伏,“我对着他,并不觉得自己和他之间有善缘。” “即便如此,我还是想要知道他所说的那些真相究竟是什么,我又究竟是什么人,值得他、还有你的父亲花那么多的功夫。” 等他们终于到山顶已过了中午。穆离鸦他们走近,这宝庆寺掩映在茂密的林木间,跟废墟几乎没什么两样。 废弃的寺庙院墙塌了一小半,匾额上宝庆寺几个字早就模糊不清,看得出自那场惨剧以后就再无人修缮。 穆离鸦简单检查了一番,就伸手推开了虚掩着的大门,“进去吧。” 经 分卷阅读106 - 分卷阅读107 绮夜抄 作者:泠司 分卷阅读107 过十数年的风吹雨淋,这寺里已经看不出当日血流成河的惨状,可那股萧索的死气还是透了出来。 莲池里半点活物都没有,更不要提僧人做功课和吃住的厢房。穿过棽棽的寂静佛堂,穆离鸦隐隐察觉到了什么,猛地回过头,却什么都没有看到。 “你感觉到了吗?看来我们来晚了。” 这宝庆寺不大,从正门进去,直直地穿过三道门,就到了后院,在更加开阔空旷的后院里,很容易就能够看到那座高约七层的深色六角佛塔。 叮铃铃。明明没有风吹过,穆离鸦还是听见了那塔顶风铃发出的清脆声响,每一声都好比催命,听得人心口绞痛,血气上涌。 他稳定心神,抬起头看见有人正从佛塔那边走来。 “小僧等你们好久了。” 迎着晨光的站着的那个人周身颜色寡淡,一袭雪白僧衣,妖异的长发无风自动,向着各个方向纷飞,都有些遮住那张妖异得雌雄莫辩的面孔。 穆离鸦还未做出应对,薛止手中的剑就已然出鞘。他警觉地扣着他的肩膀,将他拉到自己身后,而雪亮的剑尖抬起来,正对着来客的眉心。 “是你。” 琅雪向着他们二人行了个僧礼,好似半点都不在意这雪亮的剑尖,“上次清江一别,已有数月未见,小僧对二位甚是想念,不知二位可有想起过小僧。” 说完他自己先笑了起来,笑容中数不尽的嘲弄和恶意,血红色瞳孔紧紧锁定在被薛止护在身后的那人身上,“穆公子,看你还活在这世上,可是思索出个结果了?” 作者有话说: 锵锵锵,老朋友是妖僧 琅雪的这句话还未说完,薛止的剑就送了出去,狠戾得像是要将他整个人从上至下斩断。 剑穿过琅雪的眉心却没有鲜血流出,一如清江之上他二人的那次交锋,他的真身并不在这处,只是留了个幻影在此。 “你们要找的东西就这高塔的顶层,”他的声音好似从高塔深处传来,“只要你们有命来拿,那我们总会再见。” “你要进去吗?” 穆离鸦这样问道,却并非在征求这薛止的意见。他推开虚掩着的门,先一步进到了这片深浓的黑暗里,薛止哪里还有选择,只能选择跟上。 这佛塔内部装饰得无比精美,处处雕梁画栋,绘着妍丽的天女与菩萨,可不知是不是他们的错觉,这画中人的面部表情都分外阴冷邪恶。 他们走在盘旋的楼梯上,浮动在鼻息间的是一股浓厚的腥味和油腻的臭气,楼层间的夹层明明有云母作窗,可这就像是被诅咒了一般,外头雪亮的天光就是透不进来,内部一片漆黑,无法令人感到半分庄严肃穆,只有无穷无尽的阴森与压抑。穆离鸦走到某一层,猛地回过头,连带着薛止一同停下。他明明听见了蛇移动时发出的沙沙声,他明明听见了的。 然而在他的身后只有无穷无尽的暗影,连一片鳞片都不曾有过。他还想要说些什么,薛止就用空着的那只手握住了他。 “我知道。小心为上,免得走丢了。”两人十指交扣,他一直悬着的心脏稍稍落下来一些。 袖子里那把剑滑出来一些,在薛止看不到的角落,他更加用力地扣住微微发烫的剑柄。 “快要到了。” 这佛塔一共只有七层,他们没再遇到其他阻碍,很快就到了这妖僧口中的顶层。 不知是不是因为墙壁上镶嵌着夜明珠的缘故,这里要稍微明亮一些,足够让他们看清这处的摆设:落满灰尘的木头地板,斗拱翠绿,朱红顶盖上绘着莲花和云纹,鎏金的灯台早已熄灭,正厅的莲座上供奉的不是任何一尊佛像的金身,而是一具僧人的骸骨。这僧人的骸骨维持着一个盘坐的姿势,手中抱着一面饰有云纹的铜镜。 这铜镜比成年男子的头颅还要大出一圈,表层雾蒙蒙的,看不清东西,但上头附有的某种气息令人顿时心生警惕。 穆离鸦还未来得及发话,薛止就先一步走上前去,好似被镜中景色魇住了一般。 “阿止,你……”忽然他看见镜子里自己的倒影。 这镜子陡然变得明亮起来,他看见镜中的那个人是他又不是他。 说是他,是因为那张脸他看了这么多年,早就深深地烙在脑海里,而说不是他,是因为那青绿色的竖瞳和雪色的长发总让他想到另一个人。 就像是他祖母年轻时的模样。他袖子里的那把剑轻轻颤动,烫得就快要握不住,他猛地从这迷幻的氛围中惊醒,而面前的镜子再度恢复到先前的黯淡无光,好似那妖异的幻影只是自己眼花看错。 “阿止。”他立即想要叫醒薛止,可非但没有叫醒薛止,还惊动了这里的另一个人。 “没想到你们真的来了。” 琅雪从骸骨背后悠闲地踱步出来,妖异的容颜被黯淡的珠光照亮,“该说你是不怕死,还是说……勇气可嘉?你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吗?” “你果然在这里。”穆离鸦余光瞥见薛止还未找回神智,心便一点点沉了下去。 “这里的人都是你杀的?” 他收回落在薛止身上的目光,向着琅雪追问,“我说得对吗?” 哪怕记挂着薛止的状况,他也更不可焦躁。一旦连他也失去了冷静,在这可怖的妖僧面前,他们便再难有生机。 琅雪的真身乃是白蛇,再加上何尧描述中这些僧人俱是被绞死,他不难会有这样的联想。 而被问到的妖僧偏着头,笑容更深,极其敷衍地答道,“好像是有这么一回事。我杀光了这寺里的僧人,有什么问题吗?” “为什么?” “哪有这么多为什么。他们欺负我的人,我就杀光了他们为我的人出气,不对吗?”琅雪语调如梦似幻,“说起来,你知道了是不是?知道我们在龙脉上布阵是做什么了。” “是。” 所以他才会明知道有危险,还选择到这佛塔中来。 他话音刚落,外头那诡异的沙沙声就再度出现。这次这声响响如雷鸣,都到了震耳欲聋的地步。琅雪张开双臂,亲昵地揽住骸骨的头颅,仿佛对待情人一般,而那阴恻恻的目光不住地在另外两个人身上来回,“还看不出来吗?你要找的东西不就在这里?” “是什么……”穆离鸦想起先前找到的那几样东西,都是和龙有关,却又不是真正的龙。 玉中的小蛟,江底的长虺……到了这里,又会是什么东西? 他的目光从那雾蒙蒙的镜子到这僧人的骸骨身上,最后一点点落在了这白发委地的妖僧身上。 “不错,正是小僧。”察觉到他的目光,琅雪竟然大方地承认,“不止是小僧,连同这座塔……都是你要找的东西。” “我不明白。” “还 分卷阅读107 - 分卷阅读108 绮夜抄 作者:泠司 分卷阅读108 有什么不明白的,你再仔细看。” 琅雪哂笑着他的愚蠢。 “看来你的确快死了,我不相信以前的你会看不出来这种东西。用你从你那庸碌的母亲那继承来的天目看,看看这座塔究竟是什么东西。” 应了琅雪的提示,穆离鸦闭上眼用天目来看着周遭景物。 灰色的是漂浮的阴气,血色的是从琅雪身上散发出来的妖气,而那僧人的骸骨上透着点微弱的金光,像是生前的功德,却被妖气侵蚀得不成样子,再到这座塔……等到他看清时,他的整颗心都如浸泡在冰水当中。 他没有想到会是这个样子。这整座塔,本身就是眼前这条长蛇盘起来的骨头,只是被小心翼翼地做成了塔的模样。 那么这化为骸骨的僧人究竟是琅雪的什么人……? “既然你看到了,那就请你死在这个地方吧。”琅雪说完就将注意力转回到面前僧人的骸骨上,“和我们一起,死在这个地方吧。” 他取出自己的骨头,建了这座塔,就是为了和这僧人的骸骨在一起么? “小僧给了你时间,可你就是想不通,那么就去死吧,像你这样的杂种没准死了会比较好。” 琅雪呵了口气,“死了就安静了。” 脚下的木头地板慢慢露出原型,化为森森白骨,上头生出倒钩,抓住了穆离鸦的脚,将他一点点往深处拖去。 而那堆砌着层层骨骸的墙壁逐渐向内部挤压,应该是直到将他们彻底绞杀以后才会停下。 “如果我说不呢。”穆离鸦望向薛止的方向。 “你有说不的权利么?穆公子,你就要死了。而唯一能护住你的那个人,已经傻了。”琅雪摇摇头,“真可怜。” 不知道薛止究竟在那镜子里看到了什么,眼神还是涣散的,对周边发生的一切都一无所知。 他甚至不知道,他们就要死了。 “抱歉,阿止,我还是……”他低声念了这么一句,袖子中的那把剑就彻底滑了出来,被他握住。 “还有这个。” 这是他第一次这般清楚地在所有人面前拔出这把藏在他袖中的短剑。 抄着经书的布条一圈圈地散开,而镶金嵌玉的剑鞘上那颗青色的珠子就像野兽的眼瞳,散发着幽冷的光火。 他反手握住剑柄,将它一点点抽了出来。 这把剑的剑身是完全的透明,就如冰雕砌而成,周身环绕着青绿色的火焰。这飘荡的火焰在出鞘的一刹那就迅速地环绕住了他的整条手臂,将他的瞳孔映照成相同的颜色。 他仿佛再度回到了十七岁的那个夜里。 整整一年半,他在这剑庐中不眠不休,好几次都快要昏倒在炉火变迁,就是为了这一刻。 如冰一般剔透的短剑浮在稀薄的火焰中,剑身上的铭文还未刻下,而那隐约的邪性就已经透了出来。他长长地呼出一口浊气,将写着铸剑人姓名与生辰的白绢送进青绿色的炉火里。 只要这张白绢能够被烧着,就代表着契约的缔结。他和这把剑缔结下的契约,他们将永远都无法被分开。 他其实一点都不想这样做。但这是他的命,也是他的罪,是他永生无法挣脱的诅咒。 白绢很快就被烧着成灰,他闭上眼睛。和他想得一模一样,这把剑注定就是要属于他的。 在大盛的火光中,他不顾一切地伸手去取那把剑,而看着手背上的肌肤被环绕着剑刃的火焰烧得焦黑,他竟然笑起来。 “穆公子。” 琅雪的嗓音阴冷而柔滑,他身形一晃,就到了他的面前,想要在剑出鞘以前掐死他。 穆离鸦本能地抬手用剑去格挡,然后顺势刺了出去。 “你还能撑多久呢?” 剑身长不过尺语,可这青色的火焰却足足延伸出了一倍。琅雪想要往后躲,可是已经再来不及,剑火贴着他的脖子滑过去,被削断的发丝无声地飘落,而深红的血液顺着剑锋滴落。 琅雪不甚在意地摸着那道浅浅的伤痕,将染了血的指尖送进嘴里,一点点舔舐干净,“毕竟这把剑一旦出鞘,就是在燃烧你那所剩不多的寿数啊。” 穆家铸造的每一把剑都不是凡尘俗物,比方说薛止手中那把剑,看似平淡无奇,却是用地狱里招出来的恶鬼做剑魂,极凶极恶,戾气之重非一般人能够承载。 再比方他手中这把,他要作为继承人从穆弈煊手中接过穆家就必须证明自己,这是他正儿八经铸出的第一把剑,也是最后一把。 当穆家覆灭以后,他亲手封闭了剑庐和那供奉着自己父辈祖辈心血的剑祠,唯独留下了自己亲手所铸的这把剑,踏上了复仇的旅途。 就和他的其他血亲一般,他不是个一个擅长用剑的人,他所会的全部就薛止手把手教会他的那三招,这也是他为什么偏偏选中了这把剑的缘故。 它邪性而强大,因为它不仅需要剑魂,更需要吞噬他人命数。他每一次使用它,都是在透支自己往后的寿数。 所以它这般锐利,这般所向披靡,哪怕是在他这种对使剑一窍不通的人手中,也能下斩龙脉上退强敌。 “看样子,你是不想要你这条命了。” 作者有话说 论为什么薛止不喜欢看他用这把剑。 在踏进这座塔的一瞬间,薛止就感受到了某种非同寻常的气息正在召唤着他。 越往上这样的感觉就越为强烈,他甚至不得不咬紧牙关才能勉强抵抗这样的诱惑,不让身边人看出端倪。 直到上到顶层,看见那被死去的僧人抱在怀里镜子,他霎时明白过来,是这东西在呼唤他,呼唤着他快些过来。 一眼,他只看了这雾蒙蒙的镜面一眼就觉得魂魄都要被吸进去,再难以挪开视线:起初他看见镜子里倒映出自己身后的景物,站在他所处位置的那个人却不是他,而是位面容英俊、神色深沉冷淡的玄甲武将。他愣在原地,因为这个不是别人,正是他曾在狐尾残存记忆中见过的那位开国帝王。 金碧辉煌的宫殿,幽暗的烛火在阴冷的风中微微摇曳,而孤独的帝王身躯伛偻,鬓角透出点点斑白,只有眼神一如既往,坚定而冷肃。 “你来了吗?”就在烛火将要熄灭的刹那,他开口说话了,嗓音沙哑得不成样子,“你终于又肯来见我了。” 在这神秘的来客勉强,他甚至没有用朕来作自称。 “我从来都没有不肯来见你。” 薛止惊讶地发现,自己竟然认得这声音。 “你真的要这样做吗?”穆弈煊站在拱顶投下的阴影里,面容模糊不清,“这不是什么小事,一旦你决定了,你就再无法反悔。不入轮回,剑毁神灭……“ “你怎么变得这样犹豫了?”那苍老的帝王沉声打断了他,“你不应该犹豫,不 分卷阅读108 - 分卷阅读109 绮夜抄 作者:泠司 分卷阅读109 应该退缩,这是我们早已商定的。我比任何人都清楚,自己的结局会是怎么样,所以你不用再劝了。” 这究竟都是些什么?他们在说铸剑的事? 如果真的是铸剑,那么为什么穆弈煊会这般迟疑?他们究竟要用谁的魂魄铸剑? 薛止本能地想要握住自己的佩剑,可手抬起来却摸了个空。他找不到自己的佩剑了,他的剑究竟去了什么地方? “我们都会死,不同的是我已经没有多少时间了,而你还能活很久,一直到那个转机出现,所以我将一切托付给了你,你不要辜负我的信赖。” “只有一次也好,我也想试着和所谓的命运抗争,从那些妖魔邪祟的手中守护我的国土和臣民。” 随着最后的音节消散于风中,这萧索的画面也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下着鹅毛大雪的寒冷雪夜。 四周都是连绵的森林,看不见半点人烟,而头顶是透着暗红的天空,要人难以想象这究竟通往何处。 但就是在这般恶劣的天气中,一高一矮两个身影在风雪中向着遥远的天幕尽头跋涉,一步都不曾停下。 “哥哥,等等我。”矮的那个好几次都要无法跟上前面那人的步伐,“等等我,等等我……我快要跟不上你了。” 他无助地喊着,终于前面那个人停下脚步不再前行,好似在等待他自己追上来。 在这个高个子少年停下的一刹那,薛止感到自己的心脏受到了某种难以言喻的冲击。 那熟悉的感觉又回来了。因为离得太远,而雪又下得太大,他无法看清那高个子少年被隐藏在斗篷之下的面容,只能隐约看见露出了的下颌线条。 “……”高个子少年开口说话了,“……” 明明什么都没听到,薛止只觉得自己残缺不全的魂魄如同沸腾一般,剧烈地灼痛起来。 他到底失去了什么?他又到底要去追寻什么东西?为什么只是看着这神秘的少年说话,他心中那份不完整的残缺感就越发强烈? 天与地只剩下初生的茫然与黑暗,静得连呼吸声都无比嘈杂。 “好奇你看到的东西?” 再度听到有人说话,他猛地回过头。 这回来的是个穿雪白僧衣的僧人。他五官清俊瘦削,看得出来已经不太年轻了,眼角嘴角都满是细纹,只有那眼神清得如同一汪深不见底的寒潭,让人看一眼心头的焦躁就渐渐平息下来。 “那面镜子,到底是什么?” 薛止一点点找回了自控能力,向着这莫名令他感觉熟悉的僧人发问。 那僧人看向遥远的地方,“这面镜子……我也不知道它究竟是什么,早在这寺庙建好以前,它就在这个地方,受人们的供奉,说是天君遗失的神物。” 听完他的回答,薛止信了四五分。不论这镜子的本质是什么,他都必须承认,这镜子的确有它的神通。 “每个人看见的东西都不一样。曾有人在这面镜子中看见自己血腥残暴的前世,当即决定剃度出家以赎罪,也有人看见了自己极力想要隐瞒的恶行,仍旧执迷不悔。唯一的共同点便是,他们看见了最本源的自我。不知施主看见了什么,居然脸色这般糟糕。” 他想说自己看见了累累的白骨,看见了黑衣玄甲的英俊帝王,看见了风雪之中的旅人,甚至还看见了更久远以前的穆弈煊。 唯独没有他自己……他正要这样想,忽地他想起了那一闪而逝的剪影,还有那刻骨铭心的熟悉感。 双生子,他没有来由地就是这倒,那看似一大一小的两个少年其实是一对双生子。 “什么都没有。”他勉强答道。 那僧人了然地望着他,微微一笑,“罢了罢了,你不信我也是自然……好了,快些回你应该在的地方吧。有人还在等着你。” 还不等他反应,这目光悲悯的僧人忽然伸手轻轻推了他一下。 他一直一直下坠,就像清江那时,慢慢沉入冰冷的江水之中,直到无法呼吸。 也正是如此,他想起来,这僧人令他想到了谁。他想到了那妖僧琅雪和他身上的违和感,这妖僧仿佛是在模仿眼前的僧人,又因为难以抑制骨子里的凶性,总是显得十分怪异。 当他再度睁开眼睛,过了一会他才能够确定自己是回到了这佛塔之中:先前见过的木头墙壁拱顶都消失了,只剩下森森的支离白骨,向着四面八方延伸,而脚下是一茬茬的骨刺,抓住他们的脚腕就往深处拉拽,稍不注意就会彻底失去身体的平衡,跌落到这活过来的骨头牢笼之中,再无脱身的可能。 那份眩晕感还残留在头颅里,薛止还未厘清在这段时间里到底发生了什么,就听见有人在愤怒地咆哮。 “你背叛我!你再一次背叛了我!你这个卑贱的凡人,你居然背叛我!” 这是琅雪头一次在他们面前这般失态,连五官都彻底扭曲,露出蛇类的特征来。 他目眦欲裂地盯着那具骸骨。顺着他的目光,薛止注意到骸骨怀中那面镜子上布满了先前还没有的冰裂纹。 “你居然还要反抗我。”琅雪深吸一口气,目光森冷,对着这骸骨一字一顿地说,“你连死了,都不肯屈服于我是吗?” 作者有话说: 回来更新啦,么么啾,谢谢大家的祝福。 其实我生日是七号2333 刚还在和穆离鸦对峙的琅雪此刻就像发了狂一般,那双猩红眼珠中的怨毒浓得几乎要化为实质。 “你居然背叛我。”他阴森地将这句话重复了一遍,抬起手在脖子的位置摸了下,“你连死了都不肯和我在一起。好,很好,我知道你的答案了。” 那承载了他全部怨愤的骸骨巍然不动,空洞洞的眼眶嘲笑似的倒映着他狂怒的面容。 面对这份无畏,琅雪更加愤怒,尖利的毒牙若影若现,好几次都在现出原形的边缘,“你就这么想要我死吗?你就这样想杀了我吗?那就如你所愿,我们一起下地狱好了。” 随着他愤怒的叫喊,四周狂舞的白骨更加无所顾忌延伸,长出一丛丛的倒刺,就触手可及的每一样东西都卷入其中,绞碎成渣。 这整座由白蛇长骨搭建而成的佛塔彻底活了过来,哪怕是被被砍断的碎骨也没有彻底死去,聚集在一处,变成一条条细长的骨蛇,在巨大骨刺的罅隙间游走,宛如真正的蛇类一般寻找着猎物。还有些晕的薛止一时不慎让这些东西近了身,手臂上迅速被撕开一道深可见骨的口子。 “嘶。”他倒抽了依旧冷气,看见这骨蛇源源不绝地吮吸着伤口中流出的鲜血,原本泛黄的身体变得雪白。 就在他举起剑要将这鬼东西挑开时,一道青绿色的剑光飘了过来,将缠着他的手臂的骨蛇彻底击碎。 “你没事吗? 分卷阅读109 - 分卷阅读110 绮夜抄 作者:泠司 分卷阅读110 ”穆离鸦喘着气,盯着他还在流血的那条手臂看,有些迟疑地开口,“……要不要先包扎一下?” 他的本意是这样流血也不是个事。然而薛止并没有把注意力放在自己的伤势上。他的目光落在穆离鸦手中那把剑上,仿佛被刺痛了般地闪烁了一下。 “你还是这样做了。”他目光慢慢往上,落在另一个人没什么血色的脸上,说出的话语却带着几分无可奈何,“我知道,总有这样那样的事情让你不得不这样做。是我不好。” 又来了,那种无能为力的焦灼感,如此磨人地灼烧着他的肺腑,让他稍微想一下就觉得疼痛难耐。假如他没有被那镜子里的东西迷惑了心智,那么是不是就不用这样了? 每一次他希望能够保护这个人,得到的结局都是挫败。他想起先前那古怪少年和他说过的话,他不甘于只做一个普通的凡人,一个连生死与都无法控制的凡人。 他渴望得到力量,渴望能够掌控所有的东西,而他的内心仿佛也有一个声音在说,他不应该是这样庸碌的身份。这些对他来说,本来就应该是些微不足道的小事。 这样的感觉越来越强烈,都快要搅得他无法思考。他究竟是谁?为什么会在看到那风雪夜中的双生子时觉得这般熟悉,仿佛是他曾经历过的事情…… “小心!” 就在薛止再度失神的间隙,穆离鸦注意到琅雪露出来的肌肤变得更加惨白,上头浮现出细细密密的痕迹,就像是鳞片一般。还不止这些,琅雪的头颅一点点变得扁平,眼睛的间距加宽,鼻子消失,不消一会,那模样妖艳的僧人就不见了,只剩下一条巨大的长蛇,在丛丛白骨之间愤怒地长大了腥臭的巨口,而粗长的身体激烈地扭动,带起无数灰尘。恢复了原身的琅雪仿佛承载着极大的痛苦,无声地嘶吼着,甚至都没再继续向另外两个人发难,专注望向着那具高高在上的骸骨,目光中充满了疯狂的痛苦。 那一瞬间,穆离鸦仿佛都听到了琅雪不顾一切的质问,质问那已经化为骸骨的僧人为什么要这样做,却怎么都得不到回答,只能放纵那些暴戾的情绪。 但很快他就清醒过来,拉着薛止迅速退开。他从来都不是什么极度富有同情心的人,尤其是对一个先前还要他命的凶恶妖怪,他所想只有怎么毁掉这座白骨佛塔破解阵法,以及琅雪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 他和这化为骸骨的僧人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为什么他会单独留下这具骸骨在塔中,并表现得和他如此亲昵。 穆离鸦对上那具端坐于莲台之上的骸骨的眼窝。他有预感,答案就在这个地方:那具骸骨在他的注视下慢慢地抬起手,结了一个佛印,佛印带起一片祥瑞金光,将身边的方寸照亮。 与此对应的是白蛇头颅往下一点的位置也浮现出一个同样的佛印。这佛印的金光起初只有很微弱的一点,后来才逐渐强烈起来,深深地扎在白蛇的血肉之中,引得它更加痛苦得翻滚起身体。 “我与你之间的孽缘,也该做个了断了。你一命还我师父师兄弟整整八十一条命,不算很公平,但也没有更好的法子了。” 听见有人说话,穆离鸦微微睁大了眼睛看向那具骸骨。 说话的正是这骸骨,隔着重重阻碍,它向提剑的他颔首示意,“如此看来你们便是贫僧要等的人了。贫僧等了这么多年,终于等到你们来终结这所有一切了。” 穆离鸦握紧了手中的剑,强作镇定地提出疑问,“你是什么人?为什么会在这里?” 久到他认为这骸骨不会回答时,这僧人开了口,“我十岁那年曾救过一条受了伤的白蛇。我将它藏在后山,将自己的斋饭分给它,直到它身上的伤口渐渐愈合,说要报答我的恩情。那时我哪里能够想到它骗了我,一偏就是好多年。它本来就是妖物,且与邪教有所牵扯,却说自己刚刚修炼出神智,对人世一无所知。等我发现真相已太迟了,太迟了,我害死了这寺里其他人,却没有法子为自己赎罪。只靠我一个人没有办法解决它,所以我必须等一个合适的时机。” “动手吧。”骸骨深深地叹了口气,话语中似有无尽苍凉,“快些动手。这佛印只能维持一盏茶不到的功夫,若是再不动手我就没法子再帮你们制住它了。” 他赔上了自己一条命,加上死后的所有,才终于留下了这道隐秘的佛印在这凶恶残暴的白蛇身上,限制了它所有的行动,使它变作刀俎上的鱼肉。 听到这里,穆离鸦再没有任何犹豫,穿过重重白骨的阻拦,将手中的剑照着佛印所在的方位重重地刺了下去。 琅雪即使受制于佛印,也知道到了生死攸关的时刻,努力想要躲开。这一刻,佛印的金光到达了巅峰,亮得人都快要睁不开眼睛。剑尖挟着的火焰是最先触碰到白蛇坚硬的皮肤的,随后才是锋利的剑刃,穆离鸦用尽了全部力气,一直到将这白蛇的头颅完全刺穿,钉在重重白骨之中才算罢休。 蛇本来是不会说话的,可这时,在场所有人都听到了这痛苦的垂死呼喊。 “去地狱吧。”被血溅了一头一脸的穆离鸦勉强撑住身子,喃喃自语道,“你到底是为了什么要做这种事,太疯狂了。” 吃了痛的白蛇扭动身躯,带起飞溅的血珠、就在穆离鸦想要再给它补上一剑时,那赤红的眼珠陡然对上了僧人手中的铜镜。不知道它究竟看到了什么,它居然停止了一切挣扎,直到所有的鲜血都流尽都再没从这幻象中挣脱。 “离开这里吧,这里就快要塌了。” 穆离鸦还在沉思中,就听到这僧人的告诫他们快些离去。 为了印证他所说的话,周遭的骨头剧烈地颤动,那些紧密不分的骨节失去了维系的力量,一节节地碎裂。 整座佛塔都在摇摇欲坠的边缘。 “你到底是谁?你的名字是什么……?” 穆离鸦还想说些什么,就见薛止茫然地再度朝着僧人怀中的铜镜伸出了手。 “不要……”他本能地担忧薛止,想要阻止他靠近。他早就看出了这镜子对薛止有着非同寻常的吸引力,却不知道这吸引力是好是坏。 如果薛止在这里出了事,他会怎么样呢?他不愿意去想这样的后果,却因为力竭,根本无法阻拦从小习武的薛止。 薛止的手指碰到镜子的刹那,铜镜一片片地碎裂,碎片向着四处飞散,其中有一片碎片飞向他的心口,深深地没入其中。 目睹了整个过程的他一声呼喊卡在喉咙里。 “阿止!” 哪怕没有血流出来,他还是感觉到自己的心跳在那一刻停止了。 令人绝望的恶寒顺着脊柱蔓延开来,他甚至都不敢去看薛止的脸,生怕在这之中看见了死的挣扎。 分卷阅读110 - 分卷阅读111 绮夜抄 作者:泠司 分卷阅读111 薛止会死吗?他再度回到了三年前的夜晚,在死人堆前,搬开秋桐的尸身,用匕首割开自己的手腕,将血送到那少年的唇边。醒过来,求你了,不要丢下我一个人。 如果没有薛止在他身边,他是绝对熬不过家破人亡的那三年。 他浑身上下都是腥臭的血污,一双眼睛亮得骇人,这模样不像是往日的他,倒像是被恶鬼侵蚀了神智的薛止。 在将要失去理智的间隙,他听见这骸骨又开口说话,回答得是他先前的问题。 “我是弃婴,是师父抚养我长大,所以没有俗家姓名。如果你一定要知道的话,我的法号是延道。” 延道法师的遗骸说完了此生的最后一句话,就再难以支撑地垮塌成无数碎骨,和其余的蛇骨混杂在一起,再也难以分开。 不论他想或是不想,他和这条蛇的孽缘到底还是持续到了最后一刻,连真正的死亡都无法分开。 这座塔从底部开始倾颓,穆离鸦过去抽出自己的剑,甩干上面不存在的血污,再将其归入鞘中。 “你们还要等到什么时候?” 等到他再能够控制自己的情绪,他的神情变得十分冷淡。他不知道自己这幅模样有多像是过去的穆弈煊,也不想知道。 脚下的骨头正在崩塌,到处都是隆隆的巨响。他和薛止谁都不会飞,若是这样从高空中跌落,哪怕是他都难逃一死,更不要提身为凡人的薛止了。但即便是面对这样的事情,他还保持着一冷静,好似这不过是轻描淡写的小事。 “白龙女,或者说我该叫你素姑,你还打算继续袖手旁观吗?” 早在昨天夜里他就发现了,这素姑的真身是白龙,那些消不去的纹路是龙鳞。 再联想到清江时薛止怀中的白龙鳞,便不难得出这样的结论。 “救他。”他停顿了一下,眉宇间凝着深重的痛苦,“我不知道你们是为了什么跟着我们也不想知道。只有这一件事,那就是求你们救救阿止。” 自从长大成人以后他就再没有求过任何人,除了这一次。 “他不能死,他绝对不能死。他是我的全部。” 他回想起自己在周氏宗祠内听过的诅咒,狐狸的诅咒,诅咒他会为身边所有人带来灾祸,直到所有人都离他远去。 那时他不愿意相信,直到此刻他已经不得不信。 作者有话说: 晚上喝了酒所以现在才写完,晚安。 回一下,琅雪和那个僧人是强制爱。 镜子的碎片深深扎进胸口的那一刻,薛止感觉到的不是疼痛,反而是某块空缺稍稍被填平了一些。 那份冰冷的触感向着四肢百骸蔓延,他按住胸口,整个人都像是被冻僵了一般,连动动眼珠子都觉得困难。 无论是濒临倾颓的佛塔,还是另一个人绝望的呼喊都在离他远去。他的意识再度沉入了那片深不见底的黑暗中,穿过层层阻拦,落在遥远时间的尽头,直到粉身碎骨,再拼凑出一个完全陌生的他来。 刀子一样的寒冷的凛风将兜帽和斗篷吹得猎猎飞舞,他睁开眼,浓密的雪花在眼前簌簌落下,都快要看不清远方的道路。脚下是差不多没过小腿的积雪,头顶是模糊而黑暗的天空,身边是不论走出多远都看起来都一模一样的景物,而他却必须一直跋涉下去,不可停下,只要停下就意味着放弃。 “等等我,哥哥,我快要追不上你了。” 听见这熟悉的呼喊声,他终于反应过来似的停下脚步,转过身就看到那矮个子少年正喘着气跟在他身后,见他停下来后委屈地仰脸看向他。 因为这样的动作,那矮个子少年戴着的兜帽滑下去一些,露出那张雌雄莫辩的姣好面孔和黑色的头发。他注意到这少年的眼睛没有黑白的区分,完全是一片深不见底的漆黑,和先前在史永福家见过的那人一模一样。他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了,这里是先前在铜镜中见过的那片雪夜,不过不同的是这一次他不再是远处的旁观者,而是成为了那两个少年中的其中之一。 他张开嘴,细小的冰晶顺势就飘了进去,带着淡淡的涩味。 “等等我。”那矮个子少年还在不死心地喊,“我和你一起……” 他们要去什么地方?他只迷惑了这样一瞬,答案就自动浮现到了唇边,甚至连思考都不需要。 “我跟你一起去。” “我和你的终点截然不同,我要去妖怪居住的极北之地,而你要去的是人类的村庄,”听清对方说的内容以后,他很是困惑地皱起眉,说的话也毫不容情,“你为什么一定要跟着我?” “但是……”那矮一些的少年试图辩解,“我可以和一起去拜访那些低……呃,妖怪,然后你再陪我去南边的村落,这样不是很好吗?” “不可能。”他摇摇头,冷酷地拒绝了这一提议,决绝地好似他们不是兄弟而是仇敌,“你相信自己说的东西吗?” “为什么不可以?”那少年难以置信地望着他,仿佛不能相信他真的绝情至此。 “呵。”他很轻很冷地笑了下,笑声中无尽的讥诮,然后抬起手点了一下,一片细小的冰晶漂浮至半空,折射出一片柔和的白光。 就像镜子一样,这样的想法只存在了一瞬,很快他就被里头映照出的东西吸引了注意力:他看到了自己的脸孔,不是那身形颀长、还未长开的少年的,而是作为薛止的。 这就是他消失的过去么?等他再去看,那画面已如水中波纹般消散。 另一边,那矮些的少年面色古怪地盯着这像是镜子的光幕,久久无语,好似被迷住了似的。他冷眼看了一会,冷不丁地伸手握住那片细小的冰晶,白光随之消失。 面对那矮个子少年阴晴不定的神色,他才再度开口说话:“我与你从来都不会是一路人。你受人族的供奉,为他们降下福祉,我与那些被你视为低贱之物的妖物亲近,这都是我们的自己的选择,并且永远无法互相理解,所以你不要再跟着我了。” 既然不是一路人,那么自然不必长久待在一起。他从来都是这样想的,从他们关系尚且融洽的少年时期到水火不容的后来,都一点没有变过。 “去你应该去的地方,不要再无谓的蹉跎光阴了。”哪怕他们的时间漫长得近乎静止,也不应该在这种事情上白白流逝。 不堪重负的白骨塔终于彻底垮塌,但就在这一片狼藉中忽然卷起了一股飓风。 飓风卷起细小的断骨,仿佛要贯穿天地般暴戾,可中央却是完全地静止,一如那个站立着的人影。 天与地都静默下来,薛止束发的带子早就不知道去了何处,那苍白而英俊的病容如同神祇般令人不敢正视。 他的眼睛已经地变成了一片纯粹的深黑,就 分卷阅读111 - 分卷阅读112 绮夜抄 作者:泠司 分卷阅读112 和那自称是他兄弟的少年一样。先前他的预感没有出错,不论外貌有多么大的差异,他们的确是一对双生子。先前躁动不安的佩剑静默得如同死了,只有这一瞬间,这片黑暗完全地盖过了他眼中血色的光火,凶性如潮水般褪去,剩下的只有无尽的冷漠,一如俯瞰着人世的神明。 但这份冷漠没有持续太久,在无数漂浮的碎裂骨骸中,他不顾一切地倾身过去接住那个正在下坠的人。 这个人这样轻,轻得就像一片羽毛,为什么过去的自己从未发觉?好在这一次,他总算没有来得太迟。他终于用这双手保护住了这个人,在他已经失约过这样多次以后。 过去的誓言仍旧回荡在耳边。不管他是凡人薛止还是别的什么,他都愿意为了这个人付出一切,哪怕是自己的性命,这是永远无法被改变的。 “……阿止?” 被他抱在怀里的人有些迟疑地喊了他一声。 “是我。” “你……你没事吗?”穆离鸦担忧地看向他胸口被碎片贯穿的位置。 薛止摇摇头,表示自己真的没有事。 经过先前那些事,他差不多明白过来那不是镜子的碎片而是一小块碎冰。他曾经用来施法的那块碎冰,上头附着了一些过去的残影,此刻不过是物归原主。 若是真的要让他想起全部,还是得找回那丢失的部分。 “我想起来一些过去的事情。” 风在耳边呼啸而过,两人安稳地落在地面上,薛止甚至连一个正眼都没有分给气喘吁吁寻来的素姑和何尧两人。 他们的确是跟着上了山,可是顾忌着被发现,不敢大张旗鼓现出原形,所以落后了许多,现在才匆忙赶到。 “你想起来了什么?”穆离鸦安静地看见他的眼中。先前他和那黑眼的不速之客对上目光的几次,哪次都没有好下场,可是看着眼前的薛止他没有半分惧怕。 这还是和他一同长大的那个人,至少此刻还是的,没有太多改变。 “我不是人。”薛止低下头,高挺的鼻梁擦过他脖子附近的肌肤,“天地孕育了一对双生子,我是其中之一。” 穆离鸦还想说些什么,喉头便涌起一股带着滚烫腥气的热流,一张嘴就见到这样多的血,当中混杂着凝固的血块和破碎的内脏,从他的口鼻中源源不绝地涌出。 先前斩杀巨蛇的缘故,他身上的衣裳早已到处都是血污,此刻便再狼狈不到哪里去,但想到这会弄脏薛止,他的第一反应就是推开身边的人。 因为使不上力气,他刚抬起手就被对方握住。 不知道薛止用了什么法子,血不再流了,可那心肺俱损的疼痛半点都没有缓解,好似要将他整个人扯碎。 他要死了。之前毒发的时候他总有这样的想法,只有这一次这般强烈,强烈到任何东西都无法盖过。他勉强睁大眼睛,他总觉得自己看见了父亲还有阿香他们的亡魂在眼前晃荡,问他究竟什么时候才能给他们报仇。他还看见了祖母,不是那鸡皮鹤发的瘦小老太太,而是雪发绿瞳的美丽女人,她冷冷地望着他,目光中充满了无尽的失望,失望自己都已经付出到这步田地,他居然还是辜负了她的期待。 不是这样的。他张嘴想要为自己辩解,不是这样的,他从没忘记过他们的嘱托,所以再给他一点时间,他一定会做好的。 “带他去车里!”这回何尧倒是反应快了,当机立断接管了整件事,对着同行的素姑吩咐,“素姑,你说解毒要准备点东西,不趁现在快去还要等到什么时候?” 薛止甚至不用何尧提,带着他就向山下车队停留的地方奔去。 “你不会死,你绝对不会死。我不允许你就这样死掉。” 从头到尾薛止就和他说了这么两句话。听到薛止的保证,他有些无力地想要给予些许回应,可惜还是失败了。 琅雪死了也不肯放过他,或者说就是因为死了才更想一同拉他到地狱,这一回毒性爆发得极其彻底,好长时间他都在忽冷忽热的痛苦中沉沦,只觉得从神魂到肉身都要被撕扯成无数块。 在好长一阵颠簸后,世界再度归于一片黑暗。曾经摆过皮子的车厢内还残留这那股子腥臊味道,搅得他更是不肯安稳,好几次张口想要呕吐。 听见有人叹气,他本能地往那边又靠了一些。薛止身上带着股清苦的药香,稍稍冲淡了那令人作呕的气息,他勉强闭上眼睛,在半昏半醒间再度握住了袖子里的那把剑。 过了会,有人过来一根根掰开他无力的手指,将那把剑抽走。他无力地反抗了一下,但还是拗不过那个人的坚持。薛止拿走了那把会吞噬他寿数的剑,然后与他十指相扣,好似这样就能与他共同承担这毒发的痛苦一般。 “不要睡,睡着了就再醒不过来了。” 又有人进来,被惊扰了的他下意识皱起眉,这一轻微的举动又带起尖锐的刺痛,而他身边的薛止更加警醒,手中的剑已经横在了门边。 寒冷的白霜从他所在的地方迅速蔓延,这来人只要敢往前踏一步就会连心脉一起被冻结。 进来的是素姑,她身上带着浓重的血腥气,竟然比他一个斩了蛇又吐了血的人更像是血泊里出来的,“让我进来,我能救他。” 既然身份都已经被揭穿,她没必要再戴着那副碍事的斗笠。她所有裸露在外的皮肤都布满了那一圈圈的淡色鳞片痕迹,比起龙更像是白蛇。 薛止收了剑和寒霜,默许了她的进入。 “我……我不是有意要瞒着你们的。”进来以后她单膝跪在车厢前半截的踏板上,伸出手看穆离鸦的瞳孔,看完以后摇了摇头,“没有多少时间了。” 见到薛止的目光往他这边飘,她下意识地避开那双漆黑的眼瞳,连她自己都说不清为什么会这样畏惧。 “不要看我。现在解毒还来得及。” 她手中端着个青玉碗,里边盛满了红得发黑的热血,都不知道她是怎么端着它从山上下来还一滴不洒的。 “我来给你解毒。”她试图和半昏迷的穆离鸦说清楚,“你昨天不信我不肯喝我的血我能理解,但今天……” 今天都到了生死关头,你总该信我一回。她没有说完,而穆离鸦微微睁开眼睛,里头的目光却是涣散到极点的,也不知道听清楚了没有。 “是那条蛇的心头血,能解你中的毒。” 她一面说着一面将碗递到他的唇边,“那条蛇说得没错,他的毒很难解,唯一的解药就是他自己的心头热血,所以约等于无药可解。要不是他死了我要弄到这心头血也要花点功夫。喝下去吧,喝下去就好了。” 他神智越发不清醒,句子听得断断续续,尽是些无意义的单音节在聒噪地响,唯独对异物的 分卷阅读112 - 分卷阅读113 绮夜抄 作者:泠司 分卷阅读113 抗拒比清醒时更加厉害。 “张嘴啊,求求你张嘴。”素姑看出他是咬紧了牙关不肯吞咽,急得像是热锅上的蚂蚁,好几次都快要哭出来,“我真的……我真的不会害你?我怎么会害你呢,你是那个人的孩子……我就算死都不会给你下毒的。” 眼见她恨不得要跪下来求他,忽然有人按住了她端碗那只手的手腕。 “让我来,你出去吧。” 说着又有一个人推开了车门,居然是匆匆赶来的何尧。 “有救了吗?”搞不清事情进展到哪一步的何尧望着车内,“……我是不是打扰了?” “是你啊。”素姑连头都没有回,只顾着将青玉碗小心地放在薛止手里,还要躲开他的视线,“我不知道。遇到了一点麻烦,他不信我,不肯喝我送来的东西,我能够理解。好了,我们出去等吧。” 她退到门边拉着一脸担忧的何尧离开,在关上车门以前还是忍不住千叮咛万嘱咐,“你要确保他都喝下去,一滴都不能剩下……这心头血要是洒了,他的毒就真的再没法解了。”她深吸了一口气,“一条蛇就这么点心头血,所以只有这一次机会。” 等到她和何尧都走了,车厢里再度回归到最开始的黑暗与静寂。 薛止端着玉碗久久没有说话,直到穆离鸦痛苦地呻吟了一声,他才缓缓苏醒。醒过来的他没有像素姑那样逼迫着他去吞咽,而是将碗凑到唇边喝了一小口。 差不多完全昏迷过去的穆离鸦感觉到有什么温热腥臭的液体被某样软物一点点送了过来,于此同时还有那熟悉得仿佛刻进骨子里的草药清苦香气。 他被迫吞下这粘稠的蛇血,就算想要推拒也只匀不出多余的力气,只能无力地接受。 不知是不是解药生了效,他渐渐恢复了一些神智,开始意识到在发生的事情。这不止是蛇的血,其中还掺了别的东西。他说不出来是什么,只觉得痛得仿佛碎裂的脏器慢慢地不再疼痛,四肢百骸懒洋洋的。 待到一整碗心头血都被另一人吞了下去,薛止擦着染血的唇角抽身离去,“睡吧,睡醒了就什么都好了。” 从昏迷中苏醒没多久又再度陷入沉睡的穆离鸦没有看到,他面上的神情偏执到疯狂。 “而我会一直一直陪着你。” 作者有话说: 解毒。 今天是我生日,请一天假 最后修改时间:2018-08-07 02:27:19 服过解药以后的穆离鸦整日昏睡,有时刚睁开眼是白天,再醒来天就黑了。 据素姑的说法是,那时他离死只有一步,即使服下解药留下了一条命,毒性也侵蚀了他的大多数脏器,所以需要好生调养。 等他再清醒一些差不多过去了四五日,他勉强坐起来,惊动了一旁抱着剑守候的另一个人。 “这里是什么地方?”只是几日未动,手脚便僵硬得仿佛不是自己的,他艰难地活动了一下身体,期间还要小心地不牵扯到腹部。 “还在山中。”薛止一面扶住他一面说,因为他伤得太重,一半的脏器都在破裂的边缘,后面的山路又实在坎坷艰难,贸然出发容易出事,所以何尧便做主在这山中停留。好在车上物资准备得足够,尤其是炭火和药材,不用担心饥寒交迫的问题。 “是吗?这倒是承了他好大一个人情。”穆离鸦靠在柔软的垫子上,半睁着眼睛看向薛止,轻声说,“你那天没说完的话是什么?” 只是几日没有注意,薛止周身的气场就彻底改变了:过去的他就像一片没什么存在感的影子,而如今他只要站在这个地方就会让人想要直视却不敢。 “不是什么大事。” 薛止并未将他想的这些事情放在心上,如往常一般替他做着日常琐事,“把这个喝了。” “我记得,你说你不是凡人。” 穆离鸦端着薛止递过来的药茶喝了口,茶水一直温着,除了草药的清苦味道还透着股淡淡的腥甜。 “麻烦素姑了。”对于他目前的状况来说,龙血的确是最好的滋补,而他也没有更多的时间继续养伤了。 “你的记忆没有错。”薛止坐到他的身边,继续那天没有说完的话,“我在那镜子里看到了一些事情,当中有一部分刚好与我的身世有关。” 在他的讲述里,早在人和妖都不存在的上古时代,天与地之间诞生了一对双生子,他们一同度过了无穷的孤独岁月,等到后来又有了其余造物,他们便成了最初的神祇。 说不吃惊是不可能的,穆离鸦手上一抖,要不是另一个人帮忙稳住,大概杯子就会直接落到地上。 过了会,镇定下来的他看向薛止英挺的侧脸,还是有些震惊于这个事实,“那个人……他真的是你的兄弟吗?” “用这世间的准则来说是的。我们差不多是一同诞生的,他比我晚了那么一点,所以他的确是我的兄弟。”薛止按住太阳穴,一点点回忆起在镜子里看见的景象和那些虚无缥缈的意识念头,再将它们复述出来,“但是我和他选择了不同的道路。他亲近人族,接受人族的供奉,为他们降下福祉,而我和他相反。不同的是,他视妖物为低贱之物,而我对凡人并没有什么太多的敌意。” 穆离鸦直觉抓住了一些隐约的苗头,但是还远不足以解开所有的谜团。 “我也只知道这么多了。” 薛止,或者说目前顶着薛止这重身份的神祇将自己找回的那一丁点过去尽数说给他听,没有半分隐瞒。 镜子里那一丁点破碎的回忆远远不能够填补他心中那个巨大的空洞,他自己也还有数不清的疑问没有得到答案。 “我在想,你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穆离鸦缓慢地说着。 如果他的阿止真的是天地初生时最高贵的神祇,那么为何会成为现在这个看似再普通不过的凡人,还有那丢失的魂魄,现在想来,当时穆弈煊应该是对他们说了谎,他丢失的是比普通的魂魄更加珍贵的东西,这样就能说通为什么他们十多年来都找寻不到了。 若是凡人的魂魄哪有那样上天入地都难以寻得的? “所以我一定要去天京。” 薛止伸手挑开一点车窗的帘子,让寒冷的风透进来,也让他们看清外头辽阔的天地。 比这睦州更加向北的地方就是天京,整个雍朝的心脏,那布下阵法的神秘幕后主使就在深深宫墙后边,更是他们一直追寻的真相所在。 “那里有我失去的过去,也有所有恩怨的终结。” 这是他名义上的兄弟曾经对他说过的话,真相就在那遥远的京城,而他会在那里等着他寻来。 薛止转过身,眼神中染上了一点无言的悲哀,过去的他鲜少表露这般鲜活的情绪 分卷阅读113 - 分卷阅读114 绮夜抄 作者:泠司 分卷阅读114 ,那一点过去的残影对他的影响居然比十多年间发生的许多事都要强烈,“我不想再这样一无所知地活着了。” …… 更晚的时候,薛止出去向素姑拿药,穆离鸦在车内等了一会,等到有人的脚步靠近,就立刻抬起了头。 “阿止……”他将没说完的话咽了下去,换上副对外人的温和面孔,“是你啊,何先生。” 何尧还是那副胡子拉碴、不修边幅的样子。他搓着手向车厢内张望,仿佛在确定薛止在不在,“我能进来吗?没别的,我有些话想和你说清楚……总这么拖着也不是个事,你说是吧?” “这本来就是何先生您的地方,不需要这样郑重地问我的意思。您能允许我们借用就已经是天大的恩情了。” 他早就看出来何尧和素姑,还有商队的其他人都不是人,之所以会在上山前说破,是因为一些无关紧要的考量。 比方说给他们一个提醒,下次再做这种事切记不要如此显眼而刻意。 何尧笑呵呵地进到车厢内,“你不介意就好。” “何先生,既然你主动提起,那我就问了,你们究竟是什么人,为什么要跟着我和阿止。” 其实他心中已经有了个隐约的答案,再问何尧是为了确认这个猜想。 “我们是你父亲生前的旧交。” “有什么证据吗?” “素姑曾留了鳞片给你父亲,这鳞片之前被你那个……呃,朋友带在身上对不对?”何尧说得十分坦然,没有半分作伪的痕迹,“要是还不肯信,就来看看这个是不是你父亲的手笔。” 等到何尧真的将那刻着他父亲落款的短剑递到他手中,他反而松了口气,心里想的是果真如此。他父亲活了许久,铸出来的剑却寥寥,最好的那把在薛止手上,剩下的要么进了剑祠,要么就不知所踪,此刻在何尧手中见到也不算稀奇。 “是我冒犯了。”他重新对何尧行了礼,“谢谢先生收留我二人。” “小事一桩小事一桩,能帮到你们就再好不过了。我来这里还有一件事,那就是你伤好了点,我们该准备动身了。你接下来准备做什么、去哪里?” 何尧直言,皮货商人这层身份不过是他临时起意的伪装,要是早知道破绽这样多就不费心思了。他们身为穆弈煊的故人,是有必要照顾一下故人子嗣的。 “我想回一趟家。” 到底伤得太重,穆离鸦的精神还是不大好,一旦卸下防备,疲惫就开始显露。他没再过多掩饰,直接跟何尧说了心底的实话,“我想回一趟江州山中的家。那里应该还有我们之前没注意到的线索,或者说注意了也未曾深究。” 还有他答应那白鹤的事情。他答应要为那白鹤铸一把剑,就用她的精魂。 以魂铸剑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完成的,所有的秘法都藏在穆家的剑庐之中,连身为穆家人的他都无法带走。 何尧听过以后连连点头,“确实,你应该再回去看看。你父亲做事一贯谨慎,不会不给你留信息的。” “但是我不能去……”穆离鸦摇摇头,亲自否定了这件事。 因为他们已经没有剩余的多少时间了。 史永福的卜卦很清楚地指向了七个地方,加上那座毁于一旦的白骨佛塔,他们一共破除了三处阵法,还剩下四处分散在龙脉上。 “为什么?和你们一定要去那古怪佛塔是一个原因?” “差不多吧,我们一定要毁掉那阵法,不然……”不然什么,他自己都说不出个所以然。 他从来都是这样的人,想要冷酷却总无法丢弃那点恻隐心,明明到现在还不明白这阵法与他背负的血海深仇有什么关系,可还是因为那些沿途所见的民生一二再再而三地插了手。或许这就是优柔寡断。 “我和素姑可以代劳。”何尧收起那副老好人模样正色道,“我与她,还有你父亲的那些旧友,我们都愿意协助你。” 他先是睁大了眼睛,后才放松下来,委婉地劝何尧放弃,“为什么?这可不是什么嘴上说说就能做好的小事,你看我,险些连命都丢了。” 看到何尧还想说点什么,他又接着说,“你们和我不一样,我和阿止一定要去京城,因为那里有我们要找的东西,你们呢?” “我不知道,但又像是知道。别这样看我,我好歹也和你父亲认识了很久。”何尧想要伸手像个长辈一样拍拍他的脑袋,可手伸到一半又自觉尴尬地收了回去,“去寻找真相吧。过去我总不相信你父亲说的,觉得他小题大做,整天为了一些无所谓的事情伤脑筋,自从他死了以后,又发生了一些事情,我才越来越清楚地意识到,有什么很可怕的事情正在发生。” “他曾经说过,只有你能够将我们从这样的命运中带离。事情都到了这一步,那么我们只能无条件地相信你了。我知道这样的请求对你来说会成为沉重的负担,一直都很犹豫,不知道该不该来见你,直到前段时间才终于下定决心。我都下定决心了,你总不能这样拒绝我的好意……正因为这不是什么能够轻易解决的事情,所以你才更应该在适合的时候借助我们的力量,难道不是这样吗?” “你再休息一会吧。”何尧站起来准备告辞,刚好薛止从外面端着药回来。 从佛塔回来后没多久薛止的眼睛就恢复了黑白分明的样子,但他还是本能地避开,不看他的眼睛。 大约只有那么一个人能够这样坦然地待在他的身边而不感到畏惧了。 薛止简单地和何尧打了个照面,“你们说了什么?” “我和小穆商量好了,我们接下来送你们回江州,剩下的几处阵法我和阿素代你们前去破解。”像是害怕对方有异议,何尧的语速飞快,“我们都做好了准备。” 薛止点点头,自然地接受了这一安排,“是吗?” “你没有意见?” “只要他觉得这样合适,我没什么所谓。那就回江州吧。” 寒冷的夜幕降临在冰雪,青色的星星闪耀在久远的尽头。 他的命运指向那个地方,而他们早在很久远的从前就被卷入其中,那么他们最终一定会去到那里。在这之前,他只要能够待在这个人身边就足够了。 骨浮屠(完) 第六章 夜雨椿花 天京以南便是护国寺的所在。 这座古刹兴建于前朝中期,十分走运地没有毁在那十数年的战火中,但香火一直都不算兴盛。直到高祖皇帝定都天京,这位了不起的帝王吸取了前朝天子的教训,对宗教一事极度慎重,为了打压日益猖狂的白玛教才下旨封了护国寺。太阳落山以后,远处群山的连绵影子黑黢黢的,另一侧是闪耀着星星点点灯火的繁华京城,而这么冷清的寺庙里,有 分卷阅读114 - 分卷阅读115 绮夜抄 作者:泠司 分卷阅读115 道细瘦的影子快步走来。 他身量细瘦,显然是还没长成的小孩子,穿一身宽大得都有些滑稽的灰蓝色僧衣,手中端着个比他脑袋还大的木头托盘,神情严肃得都有些脱离了十三四岁的年纪。 在他的记忆里,这座寺庙从未如此死寂,哪怕入了夜也能听见许多细微的声响:供奉着佛像的大殿灯火彻夜不熄,弟子们在佛堂内敲着木鱼诵经,处处浮动着檀香的幽暗香气。 但自从那个女人到来以后,所有的东西都变了。 在穿过中庭之时,他陡然加快了步伐,嘴唇抿得更紧,不经意间泄露了内心的恐惧。 天井正中央有一口石头砌成的水井,和寻常人家的吃水井不同的是,这口井不但被加了盖子,还被重重手腕粗的锁链紧紧锁住,又加贴了无数层层封条,黄纸上边用朱砂写着张牙舞爪的符咒。井底下镇压着的那东西白日还好一些,一到夜里就更加癫狂,极其不安分地顶着盖子,带动锁链哗啦啦地响,发出阵阵嘶哑怨毒的嗥叫,要人听了就肝胆俱寒。 小沙弥再度加快速度,将这些尽数抛在脑后。 到了后院的禅房,看见某一间的窗户透着微弱但明亮的灯光,他才缓缓松了口气。 “师父,是我,慧弥,来给您送饭。”他敲敲门,没等里边的人应声就自发地推开门走了进去。 一直走到最里头的房间,他才在屏风附近看到了自己要找的人:这人穿一身洗得发白还打了两个补丁的旧袈裟,正伏在案前写些什么。 “是你啊,你来的时候又见到那东西了?” 这小和尚的师父,护国寺住持惟济大师搁下笔,转过身来看他,确认他没少了什么才舒了口气。 小沙弥将手中托盘放到桌子上,强作镇定地说,“嗯,您做过法事以后好多了。” “是吗?慧弥……” “好了,师父,来吃饭吧。” 他带来了三样东西:一碗豆子杂粮等杂七杂八东西熬成的粥,一小碟酱菜,旁边搁了两三块盐水豆腐。 这就是惟济大师的日常饮食,朴素得不像是他这个身份的人。 “你吃过了吗?” “吃过了,我在做好饭就自己先吃过了……您不会怪我贪嘴吧?” “小孩子长身体,本来就该吃饱吃好,苦了你跟我在寺里过苦日子了。对了,过两天宫里又要来人。”惟济大师没动动筷子,平常地和弟子说起最近发生的事,“说是除夕将近,要为先帝扥逝者祈福。太后也会到场。” 本来这小沙弥还在犹豫,听到惟济大师的最后一句话,他终于壮起胆子说出了心里话,“师父,我们逃走吧。我……我会保护师父的,所以请您跟我一起逃走吧。” “这寺里……已经不是活人待的地方了啊。”不然他的那些师兄们也不会死。 “逃走?” 惟济和尚笑了起来,笑够了他朝着小沙弥招了招手,让他过来。 枯瘦却温暖的手指落在他的头顶,熟悉的安逸感让他忍不住眯起了眼睛。 “慧弥啊,你让我和你逃走,可你说说看,我们能够逃往哪里去呢?” 小沙弥被问住,眨着眼睛,讷讷地道,“我们可以向南方去……” 他年纪还小,只知道天京在北,向南就能远离这可怖的是非之地。 “南方,多远才是南方呢?”惟济大师继续追问,“要不要渡过南海呢?” “一直走,一直走就行了。南海……我还没想过。”他抬起头,对上师父愁苦的面容,对上那双深邃的眼睛,“我说错了吗?” “傻孩子,你没错。的确,想要避开北边的祸事往南去就好了。”惟济大师收回手,“但这不是北边的祸事这么简单。你记住,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这八个字不是说说而已,整个天下都已落到那个人手中了,我们早就都被卷入这场阴谋中,就算是要逃走也太迟了。我们无处可逃,唯一的一线生机就是在这里坚守,相信那位大人会归位。” “……谁?” 小沙弥听得半明半白的,只知道他们不能离开这座寺庙,好像是要等个什么人,心中就更加苦闷。 “能结束这所有纷争的大人物。“ 他的余光瞥见师父身后的案台,发现边上摆了一封拆开的信,而旁边是写了一小半的回信。就在他还想看清更多时,信忽然燃烧起来,青绿色的火焰使得他吓了一跳,连忙想要去找水桶灭火。 “不妨事,这是狐火,不会烧到人的。” 惟济大师按住他的肩膀,深黑的眼里有了一丝希冀的光,“我们要等的人就快来了。再多忍耐一会,再多忍耐一会,所有不好的事情都会过去。” …… 江州椿县。 荣华巷的尽头有户酒家,是对上了年纪的老夫妇在经营。 这对老夫妇本来是酿酒的,后来不知听了谁的建议,把屋子的前厅划出来做了酒家,每到冬日都会备着炉子温过的酒,给那些下地干活回来的壮年人暖暖身子,因此生意常年兴隆座无虚席。 这年也不例外,天寒地冻的冬日,店里烧着温暖的炭火,热过的酒香飘十里,隔着老远都能听到里头的人大声吆喝。 有人喝到酒酣耳热,话匣子也打开了,开始颠三倒四说自己的事情。 “我发誓,山里是住了妖怪的。”说话的男人眼神有些飘忽,“不然为什么总有人要往山里跑。采药?嗤,谁信他们的鬼话,拖着一车车的珍宝往山里跑,这不是找事吗?” 他身边的人大约是听够了他这套说辞,“妖怪妖怪的,你要是真觉得山里有妖怪你就去把他们找出来啊。上次还说我和隔壁老李把你从山里带出来的。” “我……我只是迷路了!”他梗着脖子继续说,“这山里绝对住了妖怪!” “你疯了,听说你婆娘就是受不了你整天说疯话才跟别人跑的。”他们另一个人忍无可忍地捂住耳朵,“行了行了,我再管你我是王八蛋。” 毕竟酒馆就这么大点地方,这头说的话那头都能听到,有人听到他们说的东西,思索了一下插嘴进来,“这山里有没有妖怪我不知道,但是这山里曾经有户以铸剑闻名的神秘人家,好像是姓穆,具体我不知道,后来被灭门了,消息传得挺远。” “灭门?” “这么说我猜得没错了?山里确实有妖怪?” 他们这头七嘴八舌地讨论些没根据的事情,那头店家过来送酒,刚送完准备回后屋继续忙碌就听见门外的铃铛叮叮咚咚地响。 这铃铛在屋子外头挂了好多年,一直都没怎么响过,渐渐地连同主人家都忘了这茬。直到今天,他才陡然想起这铃铛还是回响的。 “打扰了。” 有人推门,首先进来的是个高个子的英俊黑衣青年。 分卷阅读115 - 分卷阅读116 绮夜抄 作者:泠司 分卷阅读116 这青年男人身上有种让人不敢直视的气场,腰间挂着把平淡无奇的长剑,什么都没说,只是挑着帘子等待。 寒风呼呼地灌进来,都有挨不住寒冷的人开始叫骂,后头那个人才悠悠地收了手中那把稍嫌女气的雪青色缎子小伞,跟着进了店。 “二位要些什么……”待到那白衣贵公子转过脸,店家手中干了一半的活计陡然停住。 好在没什么人注意到他的失态,他们还都沉浸在山中那神秘氏族的传奇故事里,只有店家,有那么一瞬间,他怀疑自己是看错了。 “穆……穆先生?”他说完自己就先意识到了不对,吞吞吐吐地喊出另一个称呼,“穆……大少爷?” 被叫到的穆离鸦微微一笑,“吴伯,好久不见了。” 店家吴伯被他这个笑容惊得一哆嗦,整个人跟活见了鬼似的,余光悄悄摸摸地往他的脚边看去,想要看清来的究竟是人是鬼,一面看一面想怪不得那铃铛会响。当初将铃铛交给他的那个人说的就是,如果来的是普通人,哪怕用尽浑身解数去摇这铃铛都不会发出声音,但如果来的不是人…… 他光记得穆家都不是凡人,却没有注意到这铃铛是从那黑衣人推门时开始响的。 “不用看了,我没有死在那时候。”穆离鸦抖了抖伞上沾着的一点细碎雪花,脚边的影子被店内通明的灯火拉得老长,怎么看都不像是假的,“机缘巧合,我逃过了一劫,然后在山里过了几年。” “原来您没有……您都长这么大了啊。我还记得上次见到您,您还是个小孩子,真是越来越像……”想起这可能是个不该谈及的话题,吴伯猛地闭上嘴,最后讪讪地笑了两下,“外面冷,快进来吧。” 吴伯把他们二人迎进店里,等到帘子再度被放下,先前还响动不止的铃铛即刻安静下来。 店里嘈杂,穆离鸦简单地环视了一圈,“您这里还和过去一样热闹。” “不过是做点小本买卖。”吴伯顺带跟几个相熟的酒客说了几句话,又朝着后面吆喝道,“老婆子,再送两壶酒出来……我有点事,你就出来跑一趟也不会怎么样的。” “死鬼,能有什么事,还不是想着偷懒。” “嗨跟你说不清楚,你要是信不过我自己出来看看不就得了。”吴伯嘟囔着又抱怨了几句,再度把注意力转回到穆离鸦和薛止身上,“您二位来这里有什么事吗?” “来买酒。”穆离鸦简单地说,“我想了很久,还是您家的酒最正宗。” 吴伯皱起眉头,神情中透着点怀念,“但我记得……不是这个月份啊?” “是啊,以往都是七八月那会来。”穆离鸦很自然地接过他的话头,“但是他们都不在了,也没有这么多讲究了。” 听完吴伯恨不得照着自己的嘴巴抽两下。这一晚上他怎么尽说些不该说的东西,往别人伤口上撒盐呢? “我不是有意要说的。” 反倒是穆离鸦轻声宽慰他不要多想,“这没什么。您就算刻意不提结局也不会有什么改变的。带我们去拿酒吧。” 穿过熙熙攘攘的前堂,到了冷清的后院,吴伯从腰间解下一串铜钥匙,打开了锁着的酒窖大门,又从旁边拿起一束火把,带着他们走了下去。 酒窖的楼梯又陡又窄,最多允许一人走过,穆离鸦和薛止跟在后头,唯一的光源便是前头那一点晃动的火光。 “您是要和以往一样的椿酒吗?” 听到吴伯这样问,穆离鸦吃了一惊,“难道您还在做吗?” “我……嗨,每一年都备着的,因为没人来取所以都在那放着呢,我保证没人动过,连我家婆娘都没有。” 很久一段时间穆离鸦都说不出这究竟是什么滋味。 不论是医馆的林大夫,还是这眼前的酿酒翁,他们都从未忘记他的家族。 “停下吧,反正连穆家都不在了。”他很有些自嘲地说。当初向吴老头下委托的是穆家人,既然穆家已经覆灭在了那个夜里,这契约自然就不再成立。 “这不行,这绝对不行,您不要说了,我不可能答应的。” 吴老头摇了摇头,固执地反驳道,“老头子曾经答应过穆先生,要做到进棺材就是做到进棺材,少一年都不行。之前不管是否有人来取,我都照着做了,现在知道您还活在人世,我这边更是不能失了信用。您要是有苦衷,有什么事要忙,不能按时来取,我都给您备着,您想什么时候来就什么时候来,唯独不能让我不要做了。” “还有,别说什么穆家不在了,大少爷,您还活着,您在哪穆家就在哪。您是先生唯一的血脉啊。” 下到酒窖的最深处,除了留给人经过的细窄小道,两侧的架子上按年份摆满了大大小小的陶罐酒坛,浓郁的酒香熏得人有些飘飘然。吴伯熟练地带着他们在其中穿梭,到靠后的一副架子前,从中央的位置搬出一大一小两个坛子,掏出腰间的小刀撬开上头厚厚的那层泥封,像以往一样将小的那坛递给了在旁等候的那个人 穆离鸦知道他是什么意思。因为这是要用在祭祀上的祭酒,绝对不能出任何岔子,所以通常都是分两个坛子装好,小的提前开封用来检验是否酿制成功。他接住坛子,仰起头喝了一口,殷红如血的酒液残留在他的唇上。他慢慢呼出一口气,像是在仔细回忆这个味道。 “阿止,你也来尝尝。”他将酒壶送到薛止面前。 薛止没有拿,就着他的手喝了一小口。 其实在闻到那个香气的一瞬间他就已经确定,这是穆家用来祭剑的酒,和记忆中一模一样。 “没有错。”他点点头,肯定了吴伯的成果,“就是这个。” “我就说不可能有差错。”吴伯很是自得地说,这酒他是严格按照当初穆弈煊给他的方子酿造。 “都这么多年了,哪怕是生手都该变成熟手了。”第一次酿这种酒时他还是个毛头小子,转眼间就成了鬓角斑白的老者。 他们说话的这点功夫,吴伯的夫人,酒家的老板娘也跟着过来,看看自家老头子是不是说谎偷懒。 看到本以为不可能会再出现的人,她重复了早些时吴伯做过的事,看到影子才拍着胸脯冷静下来。 “这可真是贵客啊。”她花了老半天找回声音,眼角瞥见那边摆着的坛子,“穆大少爷……您是来取酒的啊。” “是啊,没想到你们还记得。”穆离鸦提起那稍微大一些的坛子在手上掂量了一下,转头同她告辞,“既然拿了酒,我们也该走了。” “这外头天黑了,还下着雪,要不就在我们家睡一晚上?”她很自然地挽留,“老头子,你也过来劝劝。” “不用了,我和阿止有些赶时间。”穆离鸦十分坚决地否定了 分卷阅读116 - 分卷阅读117 绮夜抄 作者:泠司 分卷阅读117 这一提议。 “那我送送你们……?” 吴伯试探性地说,这回穆离鸦倒是没再拒绝他,“麻烦吴伯了。” “老婆子,你去顾着店里,我送穆少爷出去。这次你信了吧,我真没偷懒耍滑。” “行了行了,就你话多。” 吴伯一路将他们送到了大门前,“大少爷,只要我吴某活着,我就会在这等您再回来。” “不必了,您能做这些,我已经感激不尽了。”见到吴伯迟迟不肯回去,穆离鸦意识到他还有话要说,“您还有什么事吗?” 吴伯左右张望了一下,确定没人偷听,这才捂着嘴小声道,“大少爷,一直有人来打听你们家的事,我看得出他们不怀好意,就统一说不知道。他们最后还是上山去了,有没有找到你家我就不知道了。” 穆离鸦一愣,“是吗?劳烦您费心了。不过这样也好,穆家这些事,你们千万不要插手,会引来祸端的。” “吴伯,要是明年七月底八月初我没有来,这酒就真的不必再酿了。”穆离鸦直视着老者的眼睛,“您说得很对,我在哪穆家就在哪。所以如果我没有来就说明穆家真的不在了。” 说完他便提着酒和薛止一同离去。 出了镇子再往树林里走一段距离就是上山的路。这条路从小到大他走过无数回,大多是背着父亲悄悄溜出来玩,少数是后来守孝的时候,下山来买些必须的用品。 雪纷纷扬扬地下,细如砂砾,他再度撑开那把伞,示意薛止朝他靠近一些。 因为伞实在太小的缘故,他和薛止就算挨在一起,也一人一边肩头都落满了雪花。 “刚离开家的时候,我每一天都想要回去,但现在不知怎的,我有一些害怕回去了。” “你在害怕什么?”哪怕知道问题的答案,薛止还是顺着他的话问下去。 他望着远处那座山憧憧的轮廓和深青色的夜幕,“我以为我是不敢面对那些死去的人,直到现在我才知道,我是在恐惧我们将要找到对的真相。” 找了三年之后,他终于有些靠近灭门的真相。为什么非得是他不可呢?为什么他必须要做这个追寻真相的人呢? “上山去吧,如果真的要祭剑就得在黎明以前要把所有准备都做好。” 如果他连真相都不敢面对,那么他没有颜面再去见那些死去的人。 山中的雪夜安静得没有一丁点人声,唯有清冷的天光透过枯萎的枝桠透照在眼前。 穆离鸦和薛止结伴而行,靴子踏在青石板上,在身后留下一长串脚印。他们谁都没有说话,兴许是想不到有什么可说的,兴许是为了之后的事情养精蓄锐。 途中伞郎从附身的伞中飘出来,很是新奇地看着沿途雪景,甚至还伸出了手想要接住飘落的雪花。可惜的是他到底没有实体,雪花穿过他虚无的身体落在了地上。 “这里就是江州?”他长大了嘴,语气中带着点不易察觉的敬畏,“和我的家乡完全不一样。真的是雪,我的家乡从没下过雪,一次都没有。你们……” 他一个人絮絮叨叨说了好久,却始终没有人搭理他,过了会他自己也觉得无趣,再度回到了伞中。 两个人不间断地走了一个多时辰,到半山腰的位置,眺望下去只能看到漫暮的云海和簌簌飘落的细雪。 “你有没有事?”薛止问的是他前些时中毒留下的种种后遗症。那时他真的差一点就死了。 穆离鸦转过身,让薛止借着反射的雪光看清他的脸色,“托素姑的福,我的伤已经好全了。” 这条路他们从小走到大,哪怕是闭着眼睛都能找到正确的方位。找到那座模糊不清的石碑,逆着接了一层薄冰的河流,穆离鸦带着薛止向林子的更深处走去,一直走到那豁然开朗的地方,黑夜中屋宅庭院的巨大影子像蛰伏的野兽,而边缘又是极其模糊的,要人看不清它真正的模样。 穆离鸦穿过虚掩着的院门,映入眼帘的是杂草丛生的庭院。 在血案发生过以后,尚且年少的他无法保全这整座山庄,只能尽力将主屋封存起来,而外头的屋宅和院落都暴露在那些不怀好意的鬣狗眼前。 但凡稍微有点价值的东西都被洗劫一空,甚至连雕花的窗棂都被撬下来带走。穆离鸦知道他们想找到什么,他们想找到那些被藏起来的宝剑。 穆家人铸的剑,每一把都是能掀起腥风血雨的稀世珍宝,所以在消息传出去的一刹那,先前还压抑着贪欲的那些人就再也不加掩饰。 因为当年布下法术的缘故,越往里走景物就保存得越发完好,穆离鸦都不用仔细去看就能想起接下来要经过哪间屋子。 这里曾是他从小到大一直生活的地方,过去的岁月从他的眼前飞逝。有那么一瞬间,他都以为能在转角处见到明黄衣衫的侍女,看到她那无论何时都温婉的笑脸。 如果她还活着,半夜这个点看到他从外面回来,肯定会问他要不要喝点热汤暖暖身子。 “肯定又偷偷跑到薛止的房里去了吧。” 他停下脚步,走在后面的薛止险些撞到他的肩膀。 薛止稍一思索就知道他肯定是触景伤怀,“想起谁了?” “那边是你以前住的地方。” 穆离鸦伸手指了个方向,薛止看都不用看就知道是自己住了十多年的院子。 “嗯,我在那里捡回了一条命,可醒来以后什么都不知道。”就这么混沌茫然地过了十多年。 被薛止的这句话提醒,穆离鸦无奈地收回目光,“还有几个时辰天就亮了,我们继续往前吧。” 何尧和素姑代替他们前去破阵,他们回到江州寻找当年的真相,最后在遥远的天京汇合。假如错过了破晓之时,那么他们就需要在这山上再多等一天。留给他们的时间越来越少,他们谁都担不起迟来的代价。 在后山的密林中本来藏着一条隐蔽的小路,但如今再看,只剩下茂密的松林,不见一点供人通过的缝隙。 最显眼的是松林左侧立了一座没有刻字的石碑。穆离鸦用匕首割破自己的手指,在石碑上潦草地写下了自己的姓名。血迹微亮了一刹,很快就被灰色的石头吸收进去。 石碑沉入地底,松林从正中央的位置分开,露出那条细窄的、通往山顶的道路来。穆离鸦和薛止头也不回地走入其中,没过多久,松林又在他们身后合拢,不露半点破绽。 山顶是剑庐与剑祠的所在。他们在这密不透风的松林中走出好久,终于在日出以前抵达。 远处的夜空已经开始透出点黎明前的征兆,近处则是一大片茫茫然的雪地,空得让习惯了黑暗的眼睛险些睁不开。 按照他们原本的记忆,走到这个地方就应该能看到剑庐了。穆离鸦没有再 分卷阅读117 - 分卷阅读118 绮夜抄 作者:泠司 分卷阅读118 继续往前走,“已经到了。阿止,把你的剑给我。”他自己的不方便使用,但要施法必须用剑。 薛止心中涌出无限复杂情绪,过去他曾无数次来到这个地方,却没有一次是在这种情景下。他将自己的佩剑抽出来,递到那个人等待的手中。 穆离鸦倒转剑锋,毫不犹豫地对着自己的手腕划下。猩红而粘稠的血从伤口中渗出,滴滴答答地落进雪中,而洁白的雪面上没有留下半点痕迹,好似底下藏着个会吮吸鲜血的怪物。正以他的血为食。 地底深处传来阵阵艰涩的滑动。第一道伤口不再流血,他就直截了当地划下第二道,让血继续流出来。血流得越来越多,他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而在失血的晕眩中,他闭上眼睛,开始念一段古怪的咒语。 这咒语不是世上任何一种生灵的语言,更像是一些无意义的词句被随意地拼凑起来,小的时候他还因为背不下来而被罚跪了无数回,直到终于能够倒背如流。 随着他的吟唱,雪地剧烈地震颤,裂开一条条深不见底的裂隙,在这之中巨大的阴影冉冉升起。 待到一切尘埃落定,他缓缓睁开眼睛,静默地注视着眼前深得看不见尽头的洞窟入口。 这深山之中断绝人烟的地方埋藏着穆家最大的秘密:三年前失去了所有血亲的他在极度的悲伤和彷徨之中,亲手将这里封闭,从此除了他以外没有人能够找到这里。他知道,对于还很弱小的他来说这是最好的选择。直到今天,为了追寻那些曾经被他遗漏的线索,他决定再度开启这扇大门。 薛止有一些心不在焉地望着地上斑驳的残雪,看样子是入了沉思。 注意到他的不对劲,穆离鸦等了一小会才轻声发问,“是想起什么了?” “刚刚那个咒语,你知道是从哪里来的吗?”薛止从沉思中惊醒,眸色中还留着一丝困惑。 “是父亲教我的。”穆离鸦稍一思索就明白过来他在指什么,“你知道这是什么,对吗?” “嗯。” 早在他开口的一瞬间薛止就知晓这是什么了:这是天与地初生的岁月,人和妖都不存在的蛮荒时期,神祇之间用来沟通的语言。这语言复杂而微妙,自打被创造的那一刻起就被赋予了神性,能够实现许多被看作是不可能的事情。直到后来天地间有了其他生灵,神祇们才不再使用自己的语言,转而融入到了自己的信众之中,开始使用他们的语言,仅仅是为了能够知晓他们的想法。 “那你知道那段话是什么意思吗?” 薛止回想了一会,不太确定地说,“大约就是让被隐藏起来的东西回到它们应该在的位置。” “果然是样。” 薛止静静地看着他。他的眼珠很黑,瞳孔深且不反光,看得久了就像是要被吸进去一般。 “其实我一点都不吃惊,反而觉得所有的事情都说得通了。小时候我很疑惑,但问他又得不到回答。他总是这个样子,明明知道答案却不愿意告诉我,美其名曰是为了我好。”穆离鸦看着头顶黯淡的深色天幕,语气中带上了一点不易察觉的怨恨和悲哀,“他大概早就知道自己会死,所以想在死前把自己知道的一切都教给我。可惜我……”可惜我就是这样软弱的人。 “不是这样的。你不是个软弱的人。” 名为薛止的神祇接过了话头,“从来都不是。” 假使他真的软弱无能,那么他们是不可能走到今日这步田地的。 “一起进去吧。”穆离鸦没有再继续说下去,“不管合不合适,他只有我这么个儿子。这是他的宿命。” 就像不论他本人是否愿意,早在他出生的那个夜里他就被迫接受了这所有的宿命,没有半分反抗的余地。 两人走入洞窟之中,沿途石壁上自发地燃起幽幽火光,为他们照亮前面的道路。 洞口不大,最开始仅仅能供一到二人通过,越往里走地势就越开阔,直到延伸出一片稍微空旷的平地,石壁上留着开凿的痕迹,被大刀阔斧地削平,做了些简单的防水措施。 地上摆着一副石头桌椅,桌上是做成白鹤形状的银灯,灯嘴里还噙着一团柔柔的白光,正好能够照亮椅子前的那一小块地方,可供人读书写字。 穆离鸦记得,本来这里是什么都没有的,但因为过去的薛止总在这里等候,所以穆弈煊便让人在这里放了些简单的桌椅器具,免得石壁阴寒伤身。有时薛止等到了深夜,有时等到太阳刚落山,全部都取决于他有没有做完今日的功课。他觉得愧疚,让薛止不要等了,可第二天出来还是能看到那个等候的身影,久而久之他也不再提及。毕竟他自己都怀了一些见不得人的小心思,想要无时无刻地见到这个人。 再往深处一些,地上划了一道细得难以察觉的红线。薛止骤然停下脚步,不为别的,只是因为想起少时穆弈煊对他的叮嘱:从这里开始,前面就不再是凡人能够涉足的领域,若是硬要闯入的话,会发生什么事连穆家人自己都难以说清。 过去的那么多年里,他谨记教诲从未逾越过半步,已经形成了一种深入骨髓的本能。 “其实有两个人进来过,一个是我的祖父,还有一个……是我的母亲。”穆离鸦跨过红线,朝着薛止伸出手,“跟着我来吧,到这边来你就知道为什么了。” 在踏过那条线以后,薛止回头看了一眼来时的路。明明从外边往里看能看到隐约的微光,可现在他除了一团融融的黑暗什么都看不到了。 两侧的灯火变成了更加阴森的青绿色,潮湿微热的微风便迎面而来,带着一些硫磺硝石的味道。薛止被穆离鸦牵着往前走,没走出几步就发现粗糙的岩壁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如影随形的黑暗,而在黑暗之中充斥着喁喁呢喃。他仔细分辨了一阵,发现其中有女人的哭泣,又有悠长的叹息,起初只有很轻的一点,但越深处走,这纷纷杂杂的声音就越发嘈杂,都快要将其余的感官淹没。 薛止皱起眉头。他隐约知道当初穆弈煊不让他进来的原因了。 “你听到了吗?” 穆离鸦走在前面,薛止闻声抬起头,发现连他的背影都很难看清,只有相扣的十指能够提醒他他们的确没有走散。 “嗯。” 薛止按住太阳穴,勉强回应道。 悲伤、愤怒、憎恨、痛苦、还有……杀念,数不清的情绪被碾碎了,洪流般倾倒在他的心上。如果不是靠着镜子中的碎片找回了丝缕神性,他那残缺的魂魄早就像沸腾一般疼痛起来。 由此可以推断出若是心性不坚定的人贸然闯入,当场发疯都不是没有可能。 “是被封存在这里的剑在说话。” 这条路的尽头就是外头人找破了头都一无所获的穆家剑 分卷阅读118 - 分卷阅读119 绮夜抄 作者:泠司 分卷阅读119 祠。剑祠深处封存着代代穆家人的杰作,是介于生死、虚无和存在之间的特殊结界,除了特定的日子会有特定的人到来,剩下的只有漫无止境的空虚。一旦有外人闯入,简直就像是在油锅中加入一滴清水,这些忍耐了长久寂寞的剑魂简直迫不及待想要吸引他人的注意力,却不知道收敛分寸是何物。 外头的人总是对这些剑趋之若鹜,却从未想过自己是否有这个资质去成为它们的主人。 就在他们说话的同时,薛止腰间悬挂的佩剑轻轻震颤起来,穆离鸦也听到了这声音,“如果我们的猜测没有错的话,你的那一把是不一样的。” 在那僧人怀抱的铜镜之中,薛止曾看见这样一幅画面:镜子里没有他本人,只有英俊逼人的帝王,静静地伫立在白骨堆积而成的佛塔中。英俊的帝王玉冠束发、缁衣银甲,朱红的底衬,袖口领口纹有金色游龙,眼神中透着股阴沉的戾气,好似常年征战带来的杀戮欲望已经刻进了他的魂灵。 这面镜子能倒映出人世间一切人或事的根源,难道这就是他的本质?事后他和穆离鸦说起这件事,穆离鸦先说不可能,然后将目光落在了那把他常年不离身的剑上。 一个之前从未有过的念头浮现在他们的脑海里。假如他真的是天地初生的神祇,那么用来铸剑、填补他魂魄空缺的真的是地狱来的恶鬼吗? “反正很快就知道答案了。” 他们正是为了验证这个问题的答案才来到这幽深的剑祠之中,赶在日出之前准备好仪式。 这条幽暗深邃的道路在前方透出雪亮的冷光时骤然终止,露出剑祠的真面目来:没有半分开凿痕迹的巨大岩窟,四把有人那么高的巨剑被手臂粗的铁链缠满、分毫不差地插在东南西北四个方位,好似在镇守着其中的东西。高处是雪青色的苍穹,点点小雪还未飘落进来就已消弭在半空,而透亮的天光将细小灰尘的翻飞照得分毫毕现,而光落下的位置是一汪镜子般的池水。 “我们来得刚刚好,”穆离鸦看到那天光正好笼罩着整片池水,一丝一毫偏差都没有,“阿止,剑给我。” 这池水是从外头引流进来的,深不见底,闪烁着粼粼银色波光,他一手提酒,一手拿剑,踩着错落有致的石头走到池水正中央祭台的面前。 所有的谜团终于要在这一刻揭开。 从山底吴伯那取来的祭酒被他拿在手上。他揭开泥封,浓郁醇厚的香气飘散出来,熏得人都有些醉了。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唇边带着一点微妙的笑,好似是醉了般慵懒。池水中浮出无数细碎的光点,向着他聚拢。薛止很清楚地听见,酒的香气飘散开的一瞬间,那似有似无的说话声更加嘈杂了。 它们在抱怨,在责备他为什么来得这么晚,可抱怨到最后,那怨怼的情绪又渐渐消散,它们问他这些年去了哪里,又做了些什么。 “我早就该来,迟了这么些年还请各位宽宥。”穆离鸦没有回答那些多余的问题,举起酒壶,殷红的椿酒凝成一条细线,落入祭台上浅浅的石盘,“还是和以前一样,请用吧。” 石盘不是很深,很快酒就溢了出来,滴滴答答地落在池水中。所有细微的声音都消失了,头顶浅灰色的流云散去,那天光愈加明亮,都快要让人睁不开眼。 等到一壶酒见了底,穆离鸦做了个让人意想不到的举动,那就是他将手中剑随意地向着池水投去。 “在下穆离鸦,江州穆氏族人,”他朗声道,“请您在此现身。” 剑没有沉入池水中,反倒悬浮了起来,剑尖正好落在水面,点出一圈圈波纹。 波纹向周边扩散,搅得满池银色碎光。剑身慢慢融化在那柔和的光中,待到剑彻底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个人的身影。 起初这身影只有朦胧的一个轮廓,但随着时间的推移,越来越厚重而有实感。待到这个人抬起头来,薛止和穆离鸦同时露出了然的神色。 果然是这个人,这把剑的剑魂果然是这个人。 他比薛止当初在随州山间天女庙见过的样子更加苍老一点,可这无损他眉宇间的杀伐之气。 “陛下。”穆离鸦看着这个人,慢慢吐出这么个称呼,“高祖皇帝陛下。” 这个人就是雍朝的开国皇帝,十三载莲台大案的发起人,燕云霆。 “好久没有人这么叫过我了,我都要忘了自己做过皇帝了。” 燕云霆眉间的纹路稍稍舒展开来一些,也冲淡了他身上那股冷硬的戾气,让他看起来不那么难以靠近。他甚至没有用朕来称呼自己, 穆离鸦没有来由地觉得他这幅模样有一些熟悉,直到回过头看见站在池水外的薛止才猛然想起自己是在何处见过:在一切尚未发生以前,无数个冬日的深夜里,他在睡梦中醒来,看到身旁坐着迟迟不肯入睡的少年人,半边侧脸被黯淡的烛火照亮,另外半边藏在黑暗中,那神情就和眼前的燕云霆有几分相似。 明明只是短短四五年前的事情,可回想起来就像上辈子那样遥远,他摁住眉心稳定心神,不让过去的残影误事。 “没想到真的是您。” 先前的猜测得到了证实,穆离鸦难以说出心中是怎样的感受,是终于不用在真相前兜圈子的喜悦,还是面对未知的惶恐,又或者二者兼有。 “就是我。”燕云霆将他仔细审视一番,期间眸光闪烁了好几次,“你不是阿煊。你是他的什么人?” “您是说家父?” 燕云霆一愣,像是有点没想到会得到这么个答案,“我过世以前他还没有婚配。那他近来可还好?” “父亲早已过世了。”穆离鸦摇了摇头,并未详细说明,“三年前的事。” 这位英伟不凡的帝王微微睁大了眼睛,很有些难以置信的样子,却没有问过世的原因,看起来心中已经有了些数。他悠悠地叹息一声,“又被他说中了。这样的宿命就像阴云一样笼罩在我们的头顶,谁也逃不过。” “您知道什么隐情吗?” 眼见头顶的天光开始缓慢向另一侧偏移,穆离鸦直截了当地问了自己想要知道的东西,“您为什么要这样做?父亲当年和您到底经历了什么?” 人生数十载,眼前人前几十年在连天的烽火中度过,后面十多年又为了驱逐白玛教而耗干了最后一点心血,甚至连死后都不得安宁。到底是怎么样的大事值得他付出这样的代价? “现在是哪一年?” “永宁十三年,马上就要十四年了。” 距离当初燕云霆一统天下,这雍朝已经过了七任天子的统治,早已不是当初他所熟悉的模样,尤其是那身上流着他血却并未继承到他半分血性的子孙。 “你想要知道什么?”燕云霆简单听完他的 分卷阅读119 - 分卷阅读120 绮夜抄 作者:泠司 分卷阅读120 叙述,沉吟半晌,决定从头回答他的问题,“我为什么要用自己的魂魄铸剑?你父亲可有和你讲过我的生平?” “您是说莲台案和白玛教吗?我知道。”穆离鸦从怀中取出一样东西,正是姜家后院那块莲花符隶,“我不仅知道,还亲自和他们的人打过好几次交道。” 燕云霆扫了一眼他手中的东西,“那你肯定能想象得到,他们究竟把这个国家渗透得有多深。朕是天子,是这天下的主人,是决不允许有人觊觎朕的所有物,而偏偏这白玛教的教主打得就是这片江山的主意。” “所以您花了十多年将他们驱逐了出去。” “不错。”帝王微微昂起头,答得掷地有声,可见当年的决心与豪气。 穆离鸦没有过多地纠缠这些他早已知晓的事情,“那么您见过他们的教主吗?” “我见过,但只有一次,就是我捣毁他们位于山中的总坛那时候。” 再度说起往事,帝王仿佛又回到了那个时候。 鹅毛般厚重的雪花簌簌坠落,他和他的铁骑一刻不停地在山中疾驰。他们不敢停下来,因为停下来就是死,唯有一直向前才有一条活路。 越发深入的清剿使得他发现了一个惊天的巨大秘密,那就是白玛教的教主根本不是人,而是成了精的千年狐狸。她精明狡诈,身边有许多忠心追随她的大妖怪,靠汲取百姓的信愿和供奉愈发强大。 所以这场硬仗他们打得无比艰难。整座山中都染满了妖怪和人的鲜血,浓重的腥气连凛冽的寒风都无法吹散。 靠着穆弈煊送他的那把剑,他勉强和那边战成了平手。他记得很清楚,他带了一百五十精锐铁骑和五十精通术法的能人异士,而到了剿灭的最后阶段身边只剩下那么寥寥十五六个人。 走投无路的红衣女人站在山顶冷冷地注视着疲惫不堪的他,面纱被狂风卷起,露出那张妖异而艳丽的面孔。 “我用尽全力断了她一根尾巴,但我自己也没讨到好处,受了无法彻底治愈的重伤。” 等到雪停了,被困在外头的援军终于赶到,但错过了最佳绞杀时机的他们再无法阻拦,只能让她带着剩余的信徒匆匆逃走。 “她憎恨朕,憎恨朕的血脉。”帝王沉声道,“毕竟是朕毁掉了她的野心,让她短时间内不得卷土重来。” “但她现在又回来了。” 听完这一整段不为人知的秘密往事,穆离鸦终于可以确定一个长久以来的猜测。 夏日末尾他曾在祖母房内只闻其声不见其人的红衣娘娘,白玛教那神秘的天女教主,还有深宫之中的幕后主使……一重重的身份重叠起来,有了具体的形象。 从头到尾她们都是同一个妖怪的不同面,而目的也只有那么一个,就是成为这天下的主人。 “是啊,她又回来了。她只要没死就肯定会回来的。”燕云霆一点都不惊奇这个结局,不如说打从一开始他就预料到了今日。 人的寿命只有短短数十年,而妖怪却有漫长得近乎于静止的时间,所以他们之间的对弈从一开始就不公平。 即使这一刻是由他占据了上风,那么百年以后呢? “在我活东西着的最后几年里,我隐约感觉到了一些东西,除了那随时可能会回来的狐狸,还有别的什么在暗处窥伺,想要毁掉我的国家。” “坐在那个孤独的位置,我总觉得我不再是我自己一个人的,而是一颗用来博弈的棋子,不然为什么我当时能够勉强战胜她?我想得越多就越害怕,那种身不由己的不受控让我无数个夜里都满身冷汗地醒来……直到一个夜里,我见到一位双目漆黑的青年站在我的床前。他问我要不要与他做个交易,只要我按照他说的做,他不仅能治好我的旧伤,更能赐给我长生不死。我有一瞬间心动了,想着答应他吧,只要答应了他我就可以不用死了,但随后的恐惧使得我没有答应。后来想想,如果我答应了,我大概就真的成了其他人的傀儡。” “就在这个时候,我想起了你的父亲。我决定用我自己的魂魄铸一把剑。只要我不入轮回,我就会在这个地方等着她再回来。只有一次也好,我想试着和那些可能早就被注定的命运抗争。所以剿灭也好,铸剑也罢,这些事情都是我自愿的。” 燕云霆的目光落在不远处另一个人的身上,穆离鸦顺着看过去。 薛止站在光照射不到的暗影里,整个人都像是要融入其中。从很久以前,他就隐约会有这样的念头,那就是薛止这个人是真的存在的吗?那种森寒和渺远,好似这红尘世道都和他没有半分牵扯。所以他那样煞费苦心地想要得到这个人的关注,想要将他留在自己身边,哪里都不肯让他去,哪怕后来长大了,这样阴暗的念头也还是会时不时地冒出来,再被他认真地压下去。 现在的他想的是,只要这样对那个人好的话,放开手也不是不可以。 “怪不得阿煊和我说过那样的话。他说有件事只有身为九五之尊的我才能做到。” 穆离鸦直觉他将要说出什么极其重要的事情,“什么事?” “那时他还不确定,就没有明说,只说是很重要的事。再往后阿煊如约把我的魂魄铸成了剑,我虽不知道外头发生了什么事,可分了一魂一魄替某人续命还是知道的。”燕云霆很惊奇他竟然不知道这件事,“我没有想到,这个人竟然是我曾见过一面的承天君。” 昨天从上午开始下起了砂砾般纷纷扬扬的细雪,到今天雪就停了,是个难得的晴天。 太阳升到一日最高处时分,山峦的另一侧,幽暗的影子大片地覆盖下来,使得融雪天更加的寒冷。 遥遥看见有两个人从山中走了出来,再近些正是穆离鸦和薛止。他们的身影在这辽阔的天地下被衬得无比渺小。 高山之上的湖泊,幽蓝的湖水上倒映着浅色的天穹,静得感受不到一丝微风的痕迹。 “她就是在这里结束自己的生命的。” 穆离鸦随便扫开石头上的积雪,坐在上面,望着波澜不惊的湖水。从有记忆开始他就没有见过这湖水结冰,这湖水仿佛一年四季都是一个样子。 只有很少几个人知道,剑祠里的水池其实是活水,在深处和这湖泊有一条可供人通过的暗道互相连通。 薛止没有坐下,“你母亲吗?” 过去的十多年里,他鲜少听穆离鸦说起过和母亲有关的事情。久而久之,这件事都快要成为一块被刻意忽略的盲区。 “是啊,”穆离鸦捡起一块小石子扔进湖中,打破了那近乎完美的静止,“你听到史永福说过的那些东西就知道我为什么不愿意回想起她了。” 太痛苦了,不论是对谁来说,他们留给彼此的记忆大概都只有痛苦 分卷阅读120 - 分卷阅读121 绮夜抄 作者:泠司 分卷阅读121 。 他怨恨她的冷酷无情,而她害怕他、厌憎他、恨不得自己从没生过这个孩子。 “我一直在想,她跳下去的时候在想什么,会不会很冷很痛苦……我想了很久很久,久到自己差点被逼疯,又生了一场大病,病好以后才渐渐地忘记了她的事情。” 天空蓝得十分澄澈,一如眼前的湖水,看得久了人都要难以分辨其中的界限究竟在何处。 他还记得尸体被发现的那个早上,连祖母都被惊动。她苍老的脸上满是悲哀,却伸出手捂着他的眼睛,不让他看她浮肿发白的尸体。 “你不要记得她这副模样,也不要恨她。” 她反复重复这句话。他最初一点都不想哭,她对他这样冷酷无情,又一点都不爱他,他为什么要哭,可越是这样想,他的眼眶就越酸涩。到快要离开的时候,他突然挣开祖母枯瘦的手指,跪倒在那具看不出原样的尸体前嚎啕大哭。他明明那样想要得到她的关爱,为什么会是这样的结局呢? “今天看到你的模样,我突然想到,她当初到这个地方来,会不会只是为了找到父亲,再跟他说几句话,劝他放弃我这个会带来灾祸的孩子。她会不会一点都不想死。” 但是她疯了,忘掉了所有的告诫,穿过了那条禁忌的道路,沿途这些寂寞而嘈杂的说话声加重了她的疯病,最后刺激得她跳入了冰冷的湖水中。 “不过这也只是我的猜测,她可能一开始就存了死志,仅仅是不想看到父亲死在她的眼前。” “我永远不可能知道真相了。” 她的魂魄早已入了轮回,和他永生永世不复相见。 或许这样对她来说才是最好的结局,她永远都不用再见到那个会给她所爱之人带来灾祸的孩子。 “不论我是背负了怎么样的宿命而生,害死她的人……” 他还想继续说些什么,忽然就有人从身后靠近他,将他抱在怀里。他有些难以置信地抬起手,想要触碰,可还是慢慢地放了下去。 其实薛止的怀抱不算多么柔软,但是他自从过了六七岁以后,就很少再从其他人那里得到类似于拥抱的亲密。哪怕是阿香对他也是隔着一层,从来都没有在身体上这般亲近过。 真正亲近过他的只有薛止,不论是那个徘徊在失控边缘的夜里,还是再往前那些岁月,只有这个人能够稍稍填平一些他心中的孤独。 “不要再想了。” 薛止的声音好似带着蛊惑的力量,“这不是你们任何一个人的错。” 在那笼罩着自己的草药清苦香气中,他渐渐地不再想起那肿胀得不成样子的面孔,不再想起那些尖利的哭喊,取而代之的是安静的烛光和那伏在案前誊抄经书的少年。 还有更加久远以前的事情,他总觉得自己忘记了什么很重要的事情,但不知为什么就是说不出来。 甚至连“承天君”这三个字都卡在喉咙里,根本无法好好地诉之于口。只要是这个人就好了,不论哪种身份,都能够感受到这种极为熟悉而安心的气息。 “我想回我自己的家。”他知道这是个非常任性的请求,他们应该去其他地方。 可是这三年里,他每一天都想要回到自己的家,到如今这样的念头已无比蓬勃壮大,占据了他心的每一个角落。哪怕只有短暂的片刻,他都想要再回去一趟。 “好。” 冬日里白昼极其短暂,没一会功夫太阳便要落山。 两人踩着摇晃的暮色回到了荒废的屋宅。穿过一片狼藉的庭院和前屋,穆离鸦甚至不用刻意回想就找到了偏院的位置。比起他自己的住处,显然他在这里度过的时光要更加漫长。 血和尸骸都是过去的他和薛止一齐清理然后亲手埋葬的,到如今屋内已不剩什么痕迹,可到底是被荒废了太久,每一样东西都透着股物是人非的苍凉气息。 穆离鸦过去点燃了案前的灯烛,浅黄色的火光照亮了周边的方寸,也投映在窗子上,映出两个人的影子。这样看起来倒有些像是回到了从前,再也回不去的从前。 外头的天光一点点黯淡下来,他们面对面地坐在桌前,很长一段时间里谁都没有开口说话。 “你想和我说什么?” 打破寂静的那个人竟然是薛止。过去总是另一个人的。 这样的对调使得两个人都有些不大习惯。穆离鸦甚至有片刻愕然,微微睁大了眼睛,随后有有些赧然地偏开视线。他有些不合时宜地想,以前的他居然有这么多的话要说吗? “好像是有点话想和你说。” 血色的余晖被云母滤过一层,将薛止的五官轮廓柔和了许多,也让他看起来有些像另一个人。 这样的神情过去从未出现在他的脸上,穆离鸦认真地看着他,好似从未真正地看过他一般,想要从中看出点所以然。 “阿止,你有没想过,如果你拿回你失去的东西,找回失去的记忆,变回了过去的你,你要怎么办。” “你会要回你自己应该在的地方吗?” 他还记得梦中他和祖母去的那个地方,那里就是承天君的住所,除了一成不变的景色外什么都没有。听祖母说,承天君已经在这里好长时间了,只要来这里就能找到他。 梦里的他本能地抗拒这虚无缥缈的处所,醒来后只剩下无穷无尽的悲伤和空虚。如果他的阿止就是那个承天君,那么最终他会离开吗? “你想要我离开吗?”薛止听完他的问题,眉宇间的那点悲哀更加生动,生动得让人心生恻隐,“我到底应该在什么地方连我自己都不知道。不论最后我找回了怎样的过去,我都不会将身为薛止时的一切抹杀掉,唯独这点我可以向你发誓。” “你已经不愿意留在我的身边了吗?” 有那么一瞬间,穆离鸦隐约觉得这句话像是在什么地方听过。不是的,他想要反驳。他从来都没有不愿意。 早在那个少年用他不甚宽厚的背脊背着他,走过黑暗而漫长的森林,他就已经知道,他这一生都非这个人不可了。 那是的心动简直比任何时刻都要惊心动魄,甚至盖过了其它的所有情绪,时至今日回想起来都如摧枯拉朽一般不可抵挡。 “你希望我留下来吗?小九,不要说那些违心的话了。” 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希望,他从没有这么希望过得到一个人。这才是属于他内心的真正的回答。 薛止或者说承天君,微微地笑了起来,笑容中充满了过去不曾见过的诸多复杂意味。 “我听见了你的愿望。” 忘了是什么时候,连亮着的灯烛都被熄灭,黑暗骤然席卷了所有的东西,包括他眼前的的种种。 沉浮颠簸的途中,他听见外头模糊而暧昧的沙沙声。就像是夏日的 分卷阅读121 - 分卷阅读122 绮夜抄 作者:泠司 分卷阅读122 夜雨,他突然想到了这样的形容。 可现在明明是冬日,昨天还下过雪,又因为融雪更加寒冷,怎么会让人想起那潮湿多雨的绮丽夏天?头脑别别的事情占据,完全地无法思考,他也不愿意去思考。 那沙沙的声音不曾停止,最后一丝残阳也沉没在地平线的那头,潮湿的气息越发甜蜜地纠缠着温热的肌肤,好似融化了的饴糖,稍微动一下就会拉出长长的丝线牵连其间。 他闭上眼睛,让自己沉溺得更加深入一些。只有这一刻,不去想那些复杂的纠葛,只专注于眼前这一点动荡的水光和灼热的快乐。 再更加深入一些,直到躯壳的边缘都被模糊,他才咬着另一个人的肩膀,难耐地哭喊了出来。 夏秋交接的夜晚,山脚下的村镇热闹非凡,哪里都是喧闹的人声。 他隐约意识到自己自己是在做梦,因为不是做梦的话,他是不可能变成一个小孩子的。 好像是因为前些时夫人去世的缘故,他大病了一场,病愈后也整日郁郁寡欢,所以看不下去的侍女们便看准了节日这个机会,悄悄地带他下了山,想要哄他开心。 但现在他抬起头,发现身边都是往来的人潮,言笑晏晏的少女,憨厚朴实的青年男子,唯独没有他想要找的那抹明黄色。 不同于其他发现自己和亲人走散的小孩子,他其实并没有太过惊慌,只不过有一些些怅惘。 回去以后她们会被训得很惨,之后就再不敢偷偷带他出来。而见过人世的热闹繁华,再让他回到那寂寞而的山中,要如何度过将来的漫长时日? 欢笑的人们三三两两结伴而行,没有一个人注意到一旁有个落单的孩子。再等等吧,再等等阿香他们就会回来找他了,他这样想着,突然间一大片阴影兜头覆下。 有人蹲在他的面前,看起来对他很是好奇。 “你是哪家的小孩子?” 这人说话的嗓音很是轻柔,但还是穿过嘈杂的背景传到了他的耳朵里。他有些愣怔地抬头看,但宽大的斗篷遮住了这个人的大半张面孔,只有苍白的下颌露在外面。 应该是个很英俊的青年男子,他模模糊糊地想。小孩子其实已经对美丑有了一些认知,知道什么是好看什么是不好看,比方说眼前这个人就是好看。 “既然能看到我,那肯定不是普通人的小孩。是有家里的人偷偷带你过来的?” 这个人半晌等不到他的回答,又像是想起什么,很有些无奈地弯了弯嘴角,“难道你还不会说话?” 寻常人家的小孩子在这个年纪,稍微聪慧一些的能够勉强说一些简单的句子,若是再愚笨一些,可能连爹娘都喊得磕磕巴巴。 但他和他们是不一样的,其实他两三岁就能够说话了,但面对这突然出现的陌生人,他的心底忽然涌出些细小的情绪,像是抗拒又像是新奇。 他固执地看着这个人,嘴唇抿得紧紧的,一个字都没有说。 “那你要和我一起来吗?”这个人做了个伸手的姿势,问他要不要一起去看灯,“难得的灯会,这样错过了是会留下遗憾的。” 远处燃起冲天的火光,照亮了石头雕刻的神像,而聚集的人群中发出阵阵欢呼,好似这是什么极其值得高兴的事情。 “因为四支火把同时亮起就说明神明听见了他们的愿望。” 这人看穿了他在好奇什么,简单地解释了几句。这里的人每年都会在夏天的末梢举办仪式,祈求下半年的丰收与来年的风调雨顺,久而久之,就演变成了这样的灯会祭典。 只要在这一天,正值妙龄的少女就能够光明正大地走出闺阁,与心仪的男子约会。许多桩良缘都是以此为契机,所以附近的少女们早在五月底就翘首期待了。 “你还是不愿意跟我来吗?” 在这人要转身离开时他伸手拉住了他的衣角。 他还是不说话,可这个人已经明白了他的意思,抚摸了一下他的头顶,“好孩子。” 他坐在这个人的手臂上,任由他带着自己走在青石板铺成的街道上。奇怪的是,不论周遭有多少人,这个人的步伐快慢都不曾有分毫改变,仍旧按照这一个步调前行。 熙攘的人潮中没有一个人注意到他们,他带着他,先去看了摊铺上卖的小玩意,再往人少一些的地方走。 “再过一会有烟火。我已经好久没有见过烟火了。” 远处的河水上漂浮着数不清的光点,有红的也有白的,顺着流过去,像是朵朵莲花,而桥上的人稍微少一些,大多是手里拿着竹竿的男女,想要悄悄挑起心仪之人放下的那盏灯。 在经过那被无数人簇拥膜拜的神像时,他忍不住抬头看了一眼。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他觉得这神像像是活过来一般,朝着他们走远的方向偏了偏头。 而抱着他的这个人仿佛无所知觉,就这么带着他一直沿河岸走着,从热闹的上游到稍微冷清的下游。 “你要放灯吗?” 他摇摇头。灯有什么好放的?他又不是凡人,难道他们的神明也会听见他的心愿吗? “正好,我也不信这些。我的愿望只有我自己能够实现。” 上游飘下来的河灯到了这里就变得缓慢起来,漂在一起,将河水映照得发白,跟白昼似的。 到这个地方就听不见那些人的欢声笑语,只有他和这个不知道来历的陌生青年人,一个人说话,一个人听着,倒也有几分和谐。 他注意到有一盏靠近他们的灯上头用歪歪扭扭的字迹写“请君听闻知我意”几个字,后面半句就看不大清了。 没有来由的触动和悲伤涌上心头,等他还想再看着,不知从什么地方吹起了风,明晃晃的河灯就这么熄灭了,眼前变得黑漆漆一片,什么都看不清。 发生了什么?他还没张开嘴,一抹艳丽的颜色就再度撕开了黑暗。是烟火,这个人说过的,到了祭典的后半段会有烟火。 越是热闹神明就越是欢喜,毕竟他们都太过孤独了。 转瞬即逝的绚烂照得眼前的所有事物都模糊不清起来,他突然很想要看清这个人的模样。 他们是初次见面,可他又总觉得,他们之前在哪里见过。他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又闻到了一点淡淡的香气,像是什么花开了,可仔细去闻又什么都闻不到。 “他们都叫我承天君,但这不是我的名字。我没有名字。” 没有名字?他很难想象会有这样的事情,悄悄扯了扯他的衣袖。 “你要给我一个名字吗?” 他的本意是安慰,可不知怎么的竟然被曲解成这样,有些惊讶地松开手,好像不知道要怎么办。 “你如果不愿意和我说话那就写下来吧。” 这个人摊开掌心,他犹豫了很久,怯 分卷阅读122 - 分卷阅读123 绮夜抄 作者:泠司 分卷阅读123 生生地在上面划了几道。 是一个止字。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写这个字,或许只是前些时功课没做好被父亲责罚,顺带多写了两遍这个字留下了印象。 “你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吗?” 他不说话,只是摇头。不要再问了,他是真的不知道,这个年纪的孩子做出的事,哪里能够有依据呢? 本来只是玩闹一般的事情,偏偏有人当了真。 “我记住了,‘止’这个字,是你给我的名字。我记住了。” 熄灭的花火将天空染成微微的暗红色,他很有些不习惯地看着那些斑驳的烟痕,似乎还在期待有更多。 但是没有了,这烟火本就是不可捉摸的东西,哪怕是一个瞬间也是极为难得的。 “我带你去找你的家人。你还没有跟我说过你叫什么。” 过了很久,上游的灯火都阑珊起来,看样子是祭典到了收尾的时候。 这短暂的幻梦终于走到了它的尽头。他感到一阵阵的焦急。他要说出来,他有什么必须要和这个人说的话。 “我姓穆。” 喉咙痛得像是被撕裂,可他到底说出来了。他想要告诉这个人自己的名字。 “离别的离,乌鸦的鸦,这是我的名字。” 会再相见吗? “是个好名字。” 只有这个人没有在听到他的名字以后露出古怪而怜悯的神情。 “你该回去了。祭典已经快要结束了,你不能再和我待在一起了。” “我……我还能再见到你吗?” “为什么一定要执着这种事呢?你会忘记我的,一定会的。”这个人很是笃定地说道,“因为你将来会遇见很多人,所以会选择忘记那些无关紧要的。” “不会。你不是。” 他固执地重复着这两个字。他不会忘记这个人的事情,一定不会的。 其实后来想想这样真的很古怪,为什么他会有这样的底气说自己能够记得? 他连自己的生母都能慢慢地忘记,为什么能够确信不会忘记这个人? “没有关系,你如果真的忘记了,也不算什么大事,毕竟……”这个人没有说完这句话。 毕竟什么?他总有预感,这后面承接的是非常悲伤的事情。 “你该回家了。”他又强调了一遍,顺带地将他放到地上,扶着他站稳。 “你的家人应该在到处找你。” 他不想回去了。就这样和这个人在一起,一直一直在一起。 这是非常任性的想法,他其实是明白的,他不能不回去。他将来要学铸剑,要继承家业,要侍奉祖母……总之没有一样是能够待在这个人身边的。 “可是……” 血红的天幕下,他什么都再看不见了。 上一刻还清澈生动的梦境此时变得浑浊不堪,远处的景象搅在一起,像是被水浸泡过的画卷,五彩斑斓的颜色难以分辨,只能看到脏污的一团团。 他低下头,看见自己的手,不是孩子的,而是成年人的,修长好看,带着细小的伤疤和茧子。 他见过这个人,他的的确确在一切发生以前,见过这个人。为什么他没有认出来呢?一定有原因的。 河中漂浮的灯开始变形,它们之前只是做成了花的样子,现在却在变成真正的花朵,直到填满河流,还在继续溢出。 不知什么时候这个人已经走远。他越是想要去追,这个人就离他越是遥远,身影都快要消失不见。 “还会再见的。到那个时候,我会再来见你。你要记得给我的名字,假如你也忘记了,那么我就会真的死去。” 那些开得败了的花朵一朵朵地砸在他的身上,直到将他淹没。他嗅到浓郁的腐烂香气,可他偏生记得,椿花是香气极其寡淡的花朵。 为什么会这个样子?他看着那些花朵凋零,却没有任何办法。他想说什么呢?他想说你不要回去,你不要死去。 ——我能为你做些什么? 他挣扎了很久,最终还是没有醒过来。 “做噩梦了吗?” 意识不在黑暗中无止境地下坠,骤然听到有人说话,他剧烈地颤抖了一下。 嗓音清冷如山间泉水,不带分毫温度,很熟悉,是在什么地方听过的。他动了动眼皮,想要从干涸的花与水中挣脱。 快些醒来吧,他这样和自己说道,但那扯住他的力道没有放缓分毫,还是动弹不得。 “梦到了什么?” 和嗓音一样冰冷的手指落在他的前额,像是在试探有没有什么不妥。 再确认没什么大碍后,那双手又迅速地离他远去,好似他身上沾着什么让人不愿意去触碰的东西。 四周浮动着若有若无的香气,仔细去闻又怎么都闻不到。是椿花,他依稀记得自己家就是被这种花环绕起来的,问起原因仅仅因为祖母喜欢:不同于其他花一瓣瓣凋零,它是整朵落下,就像决绝的死亡本身。 可是他还是醒不过来,沉溺在漂浮的河灯与花中,向着那远去的背影伸出了手。请不要离开。 无数的花落在他的身上,其中还有一把把锈蚀的剑,直到将他彻底鲜血淋漓地淹没。 “再不醒的话我就得走了。” 那个人又开口说话了,这一回腐烂的花朵还有斑斓的色彩急速褪去,眼前是晃动而潮湿的灰色光晕。他慢慢地睁开眼睛,熟悉的工笔丝绢屏风,精巧的兽首香炉里燃着安神镇魂的水沉香,是他从小到大看惯了的摆设。枕头边摆着一把极其奢华的短剑,镶金嵌玉的剑鞘,一颗青绿色的珠子散发着幽冷的光泽,他看了一愣,伸手将它握住才稍稍安心了一些。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他在惶恐惊惧些什么。 屋里不算亮堂,但也不暗,外边淅淅沥沥地下着小雨,和平时在家中度过的下午没什么区别。 “终于醒了吗?” 他握着剑,偏头看向那一直呼唤自己的人。 这人微微侧过头来看他,容颜如冰雪雕琢般冷淡昳丽,又带着几分非人的妖异。他是认得这个人的。 “是,我醒了。”他的头还有些昏沉,从榻上坐起来,恭敬地喊道,“父亲。” 身上披着的那件黑色外衣滑了下去,他忍不住多看了一眼。花纹与样式都不是他惯常穿的,究竟是谁的就一目了然了。 “您等了很久吗?”他握剑的那只手还在不自觉地用力,到上头的花纹都要刻进血肉里,而他好似感觉不到疼痛一般,还不肯松开手。 这梦还在继续,他仍旧没有醒来。 “我不是有意……” 他试图解释自己不是有意要睡这么久。 穆弈煊看了他很久,目光中带着几分他说不出来的东西,而他只能忐忑地等待宣判结果。 听其他人说,他的父亲是个很好相处的人,但 分卷阅读123 - 分卷阅读124 绮夜抄 作者:泠司 分卷阅读124 自打他记事以来,父亲留给他的印象就是严苛冷漠且不近人情。 父亲最看不上他的懒散怠惰,好似他是什么扶不上墙的烂泥。小的时候,他最怕的就是父亲从剑庐回来的那几天,那几天里他连走路都要放轻脚步,生怕又被罚跪。 “我还以为你是病了,看着怎么都醒不过来,有点担心。”穆弈煊轻声道。 不是斥责或是质问,甚至还有一些柔和的关怀在里边,他不习惯地动了动身子,睡得太久骨头缝里都是倦怠和酸痛,“我现在已经醒了。您有什么事吗?” “没事就不能来看看你了吗?” 他低下头,慢慢地又说,“没有。” 这是他多年以来培养出的本能,从不反驳这个人说出的每一句话,哪怕他知道自己已经长大了,不会再被轻易苛待,可他还是忍不住竖起了全身的刺,提防着这个人接下来的一言一行。 对他这幅样子,穆弈煊叹了口气。他坐在正对窗子的位置,模糊暧昧的天光透过云母窗,要人几乎看不清他脸上的神色。 “如果你不想见到我,那么我现在就走。” 他听着他这样说,也不说话,跟个木头人一样听着,没有一点反应。 窗子外头的雨还在不停地下,香炉里的香料快要燃尽了,袅袅的白烟稀薄又寡淡,很快涣散在了雨水的潮气里。 “你想要我离开吗?”穆弈煊没有放过他,又把问题重复了一遍。 说咄咄逼人也不恰当,因为这完全是在征询他的意见,平和而温情的。 想要这个人离开吗?他想要点头,那简略的回答都到了唇舌边缘。是,他想要和自己从不亲近的父亲离开,让他一个人呆着静一静。 但另一个声音提醒着他,你只有这一次机会,你只有这么一次机会,不要让自己后悔。 ——你已经错过一次,不要再错过第二次了。 “不是很想。”他听到自己这样说,声音里带着小小的颤抖,甚至还掺杂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怨恨和痛苦,“留下来吧。” “留在这里。我想要见您,一直都很想。” 穆弈煊微微愣怔了一瞬,“你在难过什么?” “我不知道。” “是我让你不高兴了吗?你为什么要哭呢?” 听清这个人在说什么,他低下头,看见一片深色的水痕,还在逐渐加深。 “不要再哭了,我不过是出了趟远门。”穆弈煊抬手替他擦拭眼角泪痕,“是我不好。原谅我好吗?” 随着这细小的动容,他听到少年的自己轻声诉说,“大概是太高兴了的缘故。” 他已经好久没有再见过这个人了,能够再度相见实在是一件值得高兴的好事。是好事,他这样同自己说道。 “你去了哪里?” “很远很远的地方。在那里有白色的船在等着我。” “你还要去吗?” 未知的恐慌摄住了他,他的呼吸急促起来,好似遭遇了什么极度恐怖的事情,“你不要去。你不要去。你不可以过去。” 你不要过去,因为过去了……过去了会怎么样?他说不下去了,因为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过去了会怎么样。 “哪里是说不去就能不去的。” 对面的人没有答应他的请求。是太任性了的原因吗?他攥着布料的指节都发白了,半天说不出话来。 又过了会,外头的雨势渐渐大了,他们被困在这间屋子里出不去。 一旦安静下来,他就又听到了那啪嗒啪嗒的声音,像是有什么不堪重负的东西接二连三落在雨水里。 他焦急地想要起身去查看,可刚动一下就被人按在肩膀上。 “这不是你现在该知道的事情。” 这个人手上没有用多少力气,很容易就能挣脱,但他心中突然涌出火气,连他自己都吓了一跳,过后又觉得释然和痛快。原来他对这个人藏着这样多的不满吗? “那你告诉我,什么是我该知道的事情。”他的语调很古怪,其下藏着些许哽咽,“你到底瞒了我多少事情……” 他突然说不下去了。至始至终他都仰视着这个人,这个人明明看得到他的挣扎与痛苦却从不放在心上。他想要的东西从来都不多,甚至可以称得上卑微,但抵不过有的人从来都不明白。 “要听故事吗?”穆弈煊还是那副浅淡清冷的样子,仿佛他的失态没有影响到他分毫,“我正好有个故事想要说给你听。” 有这么短暂的一瞬,他觉得什么都无所谓了。他很累了,再没有力气和这个人继续争斗了。 反正都是最后一次了,为什么要给彼此留下不好的记忆呢? “不管我的回答是什么你都不会改变主意。你说吧,我听着。” 起初他的心思一点都不在这个故事上,可随着另一个人的讲述,他的思绪便完全被这件事占据,再匀不出空余给其他。 这是一对双生子的故事。 虽说是双生子,但两个人无论是性格还是选择的道路都截然不同,彼此间的关系也不算亲密。 他们受不同族类的供奉与信仰,本身井水不犯河水的事情,却因为其中一人的仇视而变得极其微妙。 稍年长的那个早就看破了自己兄弟的疯狂本性,为了保护自己的信徒,多年来一直对另一个人严密提防。 “假如一直这样后面的事情也不会发生,但就像是月亮总有圆缺,他们本身也在逐渐发生变化。” 因为最开始的时候是兄长的力量更加强大,所以尚且能够维持脆弱的平衡,但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兄长开始走向衰弱,与之相对的是,另一个人正在日渐强大。 “一旦失去了约束,野心和欲望就会开始膨胀。你猜猜后来发生了什么?” 穆弈煊停顿了一下,“两人之间的位置对调。占据了绝对优势的弟弟不止想要铲除兄长的信徒,更是要连同兄长一齐消灭。” 他的眼前忽然又出现了那看不清面孔的青年人和瑟瑟的河灯。 “那最后他死了吗?” 他只想知道这么一件事。他死了吗? 这故事里的兄长,他死了吗? “这问题的答案难道不是你最清楚吗?” 穆弈煊望向他,眼神定在他的身上,带着一点难过,“名字是很重要的东西。” “这天与地之间,没有什么人是自由的,哪怕是神祇也不例外。他们要遵循的规矩不一定比凡人要少,好在一切无法挽回以前,他找到了那最后一线生机。” 见他还是一知半解的样子,穆弈煊看了眼外头天色。不知不觉间外面天都已经黑了,屋内昏暗得不见一丝天光。 他从还愣着的人手中抽出自己的外衣,“我该走了。” 柔软冰冷的料子在他手中如水一般滑过,他试图去拉扯 分卷阅读124 - 分卷阅读125 绮夜抄 作者:泠司 分卷阅读125 ,但怎么都留不住。 他不能走。这样的念头再度冒了出来。他不能走。 “我送你。”他想要跟着一起过去,手中那把古怪的剑微微地发烫,都有些握不住了。 “你不能跟来。”穿好外衣的穆弈煊转过头来,站在黑暗里,几乎看不清脸,“还不到你的时候。你还不能走出这里。” “你既然选择了那个人,那么你就不能跟着我去。”他的声音放得很低,“我一直都希望你过得好。” 纸门被拉开,他的父亲走入那片朦朦的雨水中,背影很快看不见。 他陡然惊醒,连鞋子都没有穿,连忙想要去追赶。他记得这里是自己的家,但此刻周遭景色看起来如此陌生,走廊一重套着一重,没有一个尽头。 在夜幕中最为醒目的是散落一地的椿花,惨烈得像是鲜血。 因为另一个人不在了的缘故,身边床榻早已冷透,睁开眼的同时薛止就意识到了这点。 屋门是开着的,漆黑的走道没有一丝光,到处都十分安静,没有一丁点嘈杂的声音,这令他稍有些不习惯。假如在以往,即使夜深了也能听见许多细小的声音,比如虫鸣和鸟啼,再比如身旁某个睡得正沉少年人绵长的吐息。他有多久没有这样身边没有一个人地独自醒来了?他模糊地想,好像是从三年多前开始的。因为生怕惨剧重演,那惊惶的少年身边整日都离不开人,他们同吃同住,几乎是形影不离,再后来踏上了旅途更是常常同住一间房,他早已习惯身边有人熟睡。 他披上外衣下床,踩在冰冷坚硬的地板上,寒气顺着往上蔓延,若是普通人早已打起寒噤,可他只觉得有些冷,并不是不可忍耐。 自打心口扎进了镜子的碎片,每一日他都能感受到自身的变化,就像是沉睡在这具身躯里的一些东西正在缓慢而不可逆转地苏醒过来,将他变成另一个全然陌生的存在。 走出屋子,穿过曲折的回廊,见到庭院的一瞬间他就明白了昨夜颠倒之际听到的噼里啪啦到底是什么发出的:在这寒冷的冬日,环绕着屋子的椿花在一夜之间全部开放又尽数凋谢。 分明日落以前他们经过庭院时见到的还不是这样。残花掉落在雪中,红的像火,白的像雪,没有一朵幸免于难,场景诡异而靡丽,又带着几分不祥的预兆。 他要找的人就不远的地方,因为出来得急,连鞋子都顾不得穿,赤脚站在积雪里,长长的黑发只在发尾轻轻用绳子束了一圈,苍白的侧脸在雪光的倒映下有种惊心动魄的绮丽艳色。 对于有人来了这件事,穆离鸦连头也不回,仍旧定定地望着庭院外的某处,神情说不出的难过落寞。 薛止在他身后一步的地方停下,“发生了什么?” “他回来过。” “谁?” 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薛止首先看到的就是树。从他有记忆开始这棵树就在院子里,树上叶子落了大半,偶尔簌簌落下些残雪,树下有一行浅浅的脚印,好似有什么人经过了这处,向着远处头也不回地走去。随后他心头浮现出一丝疑惑:因为这脚印实在是太浅,根本不像是人留下的。 果然穆离鸦接着说,“是我父亲。我梦到他了,或者说我以为一切不过是梦。” 醒来以后,他什么都来不及想就急急忙忙地追出来,看到眼前的这幅场景,渐渐地和梦境的最后重叠到一处。 不该在冬日中盛开的、属于夏日的花朵落满了庭院,几乎要灼伤他的视线。所有的一切都不仅仅只是梦,除此以外再没有别的解释。 “哪怕是这个时候他也还是那副样子。他知道我恨过他,他一直知道的,可他什么都没说。我不想的,我真的一点都不想恨他,我只是想和他好好地坐下来说会话。这才是我从小到大真正的愿望。”他听得到自己话语中的颤抖,深深地呼出一口气继续说,“他是来和我道别的。因为他知道我回来了,他有一定要告诉我的事情,很重要的事情。” 这行脚印是穆弈煊的亡魂留下的?薛止再度看了眼雪地上的脚印。 死者不应回归人世,这本是极其荒谬的事情,遑论离那场血案已经过去那么久。但他更加清楚的是,世上的许多常理都不能用在穆弈煊身上。这个男人做的每一件事都有他的考量,究竟是怎样的事情值得他这样大费周折?是穆家灭门惨案背后的真相,还是…… “他和你说了什么?” 薛止走上前去,顶着另一个人惊愕的目光下将他打横抱起。 早在跟着出来的那会他注意到了,因为赤脚走过庭院的缘故,穆离鸦的脚背上都是细小的血痕。他没将另一个人的微弱反抗放在眼里,抱着他往屋内走,“是那天晚上发生的事情吗?” 对于那个被血浸染的夜晚他其实没有多少记忆。他只记得约莫是傍晚的时候秋桐过来敲门,说自己很害怕,没有来由的害怕,问他自己能不能进来坐一坐。 “我总觉得有什么不好的事情要发生了。”她一面说一面发抖,那恐惧不像是假的,“我不会打扰到你,我发誓。” 因为身上另一半血脉的缘故,秋桐一直对危险的到来十分敏感,甚至都到了有些草木皆兵的地步。他顺着她的目光看了一眼外头的天,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这天落日的余晖格外像粘稠的血,猩红而邪恶,笼罩着视线所及的一切。远处的山林里隐约传来乌鸦嘶哑的鸣叫,他收回目光,收起了手上的剑,“进来吧。” 再往后的事情他记不得了。他好像是昏迷了很长时间,等他再度恢复意识,首先嗅到的是浓得都要化作实体的血腥气。 到处都是血,湿热而腥臭的血,手上、身体上、甚至是他的喉咙里。他慢慢地睁开眼睛,对上少年狼狈仓惶的面孔。 “你终于醒了。”那声音古怪而沙哑,听得他的心中阵阵绞痛。他顺着往下看去,看到手腕上一道道深可见骨的伤口,他顿时明白自己为什么还活着。 如果那少年只是个普通的凡人的话,那双手早就废了无数次。 这就是他对于那个惨烈的夜晚最深刻的记忆,所以后来的时间里,他也曾痛恨过自己的无能。假如他知道得再多一点,是不是他们就能少走一些弯路? “不是,只是一个有些古怪的故事。”穆离鸦搂着他的脖子悄声说,“是一对双生子的故事,而我刚好想起了一些过去的事情。” 听到双生子几个字,薛止心中反而有些如释重负的感觉。他已经猜到了故事的主角的谁,最重要的是,穆弈煊果然知道他身上发生了什么。 “什么事?” “我小时候是见过你的。” 薛止第一反应是他们一起长大,为什么要特地将曾经见过这件事拎出来说。对于自己 分卷阅读125 - 分卷阅读126 绮夜抄 作者:泠司 分卷阅读126 未知的过去,他总有几分难以确定的不可捉摸,下意识地选择避而不谈。 但穆离鸦接下来的话就打碎了他的那一分侥幸。 “不是身为薛止的你,是身为承天君的你。我的确见过你。” 薛止将他冰冷的身体搂得更紧一些,一直到两个人身上都沾染了冬日的寒冷,“我不记得了。” “但是我记得你。” 回到屋内,薛止将人小心地放到床铺上,正想要抽身手就被人握住了。 “你……”他没有强硬地挣开,而是静静地等待那个人的下一步。 穆离鸦的手指修长,但并不是那种娇生惯养大少爷的手,指节附近带着老茧和伤疤,在他摊开的掌心缓慢地划了几道。 有一些痒,薛止慢慢地呼出一口气。他感觉得出来,这写得是一个止字。止,他的名字,至少这十多年来他都是这样以为的。 “这就是你名字的由来。”穆离鸦从床上撑起身体,静静地凝视着薛止的眼睛,“没有姓氏,只有这一个名字,是我给你的第一样东西。” 薛止的手指微微颤抖了两下,随后骤然合拢。 这触感熟悉得令他发疯,只差一点,只差一点他就能够想起来了,但无论他怎样努力去回想,那里都只有一片空白。在极度的迷茫中,他听到自己心中有道细微的声音说,他没有说谎,整件事就是这样。这就是薛止这个人的根源,他从那高高在上的承天君成为凡人薛止的根源。 不论后面又有谁做了什么,只有这个名字是最不可取代、最为关键的一环,就像是那颗长出参天巨树的种子,埋藏在最深最不起眼的地方,但所有的一切都因它而起。 你不记得了吗?薛止又听到有人说话,是孩童的嗓音,好似在什么地方听到过。 你不记得了吗?可是我还记得你。 冰凉而柔软的触感落在他的唇角,他勉强找回一些神智,看见那双隐隐透着青绿色的眼睛。 这是狐狸的眼睛,和他的祖母一样充满了魔魅,不过此刻,里头流淌的东西温和又宁静,美好得让人移不开视线。 “是我很小的时候的事了。”穆离鸦贴着他的额头缓缓说道。 夫人去世以后,大病一场的他被侍女带着去附近的村镇里散心。大病初愈的他连走路都还勉强,也不知怎的就和侍女走散了。 就在手足无措之际,他遇到了一个人,那个人一眼就看穿他不是普通人的小孩,还问他要不要和他一起参加祭典。 他们沿着人群一直走,灯花还有人群都化作了模糊而朦胧的影子,唯独这个人消瘦的手腕、苍白的下颌是清晰的。 醒来的最初那段时间他以为自己真的如父亲所说,做了个不大好的噩梦,可随着理智的回笼,他发觉到这些都不是梦,都是他曾经历过的事情。 早在薛止这个人出现在他的生命里以前,他已经和那位承天君结下了缘分。 “我不是有意要忘记的。” 哪怕如今的他绞尽脑汁去想,也无法想起火光之下青年人没什么血色的面孔,只记得应该是非常好看的。 那究竟是怎样一张脸孔,不知道和眼前的薛止是否一样,可眼下他又觉得没什么所谓了。 “后来我被阿香她们找了回去,当天夜里就又发起了高烧。她们觉得我碰到了不好的东西,害怕得要命,但我知道,我一直在想你的事情。我不想做失约的那个人。” 他苦涩地笑了下,他不想忘记,可有些事情终归由不得他。 “你说对了,我没有记得太久。我越来越难想起和你的约定。” 再然后,父亲从外面带回了一个失了一魂一魄的孩子,说是故人之子。他的整副心神都被那个孩子占据,哪里还能想起和自己约定的那个人。 冥冥之中似乎有一双看不见的大手在不断抹去那个人的回忆,好似只要这样做了,那个人就会真的死去。 “我真的不想要忘记你的事情。”他喃喃道,秀丽的面容上写满了可以称之为难过的东西,“如果我知道这对你有这么重要的话,我一定会记得。” 薛止任由他说着。他能感受到那带着丝丝凉意和幽香的吐息,还有在他脸上描摹着的手指。 “不要怀疑,我是真的喜欢你,想要和你在一起。” “除了你,再不会有其他人的那种。我之前其实非常害怕,害怕你会再度回到那个什么都没有的地方。”穆离鸦闭上眼,微微摇了摇头,“我想要你只看着我一个人。” 想要让神祇留在自己身边,多么自私的愿望。 “我想要和你度过接下来的余生,你明白这是怎么样的喜欢吗?” “我曾与身为承天君的你结下过缘分,但说到底不过惊鸿一瞥,真正让我想要厮守终身的只有你。” 说话的人唇边有些微弱的笑意,眼神也是柔和的,可就是这样的神情无端端地令他觉得悲伤。他在害怕,在为了一些不可知的东西而害怕,这真实的脆弱如洪水决堤又转瞬即逝。薛止想要做些什么安抚他,可那个人没有给他这样的机会,松开手向后退去,他只能留住那尚且冰凉的指尖,送到唇边虔诚地落下亲吻。 “我喜欢你。” “嗯。” 熟悉的温暖气息就这样将他包裹住,他什么都说不出来,紧紧地攀着薛止的肩膀,将脸埋在他的脖颈间。 “我喜欢你。” 薛止能说的只有这样一句话。这大概是他知晓自己失魂以来说过的最为动情的几句话。喜欢还有想要和什么人厮守,这些每个人都会拥有但对于过去的他来说遥不可及的东西,连同他拢共的这么几分感情,全部都给了眼前这个人,本来他仅仅以为是自己不完整的缘故,到如今他才知晓,这是因为他们之间早就被看不见的丝线牵连起来。 假使没有十多年前的那一场灯花,凡人薛止甚至都不会诞生,就算诞生了也不会是薛止。当初的承天君在与那孩子相遇时有想过这样的事情吗?有想过自己转生而成的凡人会这样刻骨铭心地爱上过什么人吗? “嗯。我知道,我一直都知道。” 后半夜里,只要薛止闭上眼睛,眼前便会浮现出这样一幅画面。他明白的,他怎么会不明白他在害怕什么,不止是那个人,就连他自己心里有很小的一块地方在反复质问:假使他真的找回了属于承天君的那一部分,成了了受无数妖鬼供奉的神祇,那么凡人薛止十多年来的爱与恨又将被置于何地?凡人的十多年在神明近乎静止的漫长岁月面前实在是太过短暂,他不会忘记,但有些事情真的还能维持旧日模样吗? 感受到身旁的动静,他睁开眼睛,看见身旁的人再度坐起了身,用眼神询问究竟发生了什么。 “我想到了一些东西。” 分卷阅读126 - 分卷阅读127 绮夜抄 作者:泠司 分卷阅读127 穆离鸦的嗓子带着几分往日不多见的沙哑,“再陪我去看看。” “好。” 他不再思考那些东西。此刻还不需要他做出决断,那么他需要做的事情只有这么一样,就是提起剑如往日那般跟在这个人的身边,与他是凡人或是承天君都没有任何关系。 天要亮不亮的时候,他们再度回到了院子里,不过这一次他们有更加明确的目的,那就是寻找有无穆弈煊留下的线索。 其中最值得注意的当属这一地落花。才刚过去大半个时辰,这些残花就已开始枯萎,颜色脏污黯淡好似一团团淤泥。 从寒冷的冬日到夏日末尾,一夜之间盛开凋零,时间的流逝在它们身上被无限地加快了,任何明眼人都能看出这之中有蹊跷。 “我怀疑是不是有什么东西被我忽略了。” 晨曦穿透晦暗的云层,渲染出大片薄红,也落在庭院那层薄薄的积雪上,跟烧起来没什么两样。 穆离鸦循着那行浅浅的脚印往前,同身后跟着的薛止说道,“他不可能只是为了回来和我说些无意义的东西,他不是这样的人。他一定有别的目的。” 就像那双生子的故事,他甚至不需要深思就能猜出两个主人公分别是谁。承天君和他的双生兄弟,这故事讲的就是他们之间的争斗与渊源。 他有预感,穆弈煊已经将自身死亡的真相,乃至他们这趟旅途的全部意义隐晦地透露了给他,就看他能不能领悟这一层意思。 “还有那行脚印,他一定是想要告诉我什么才留下这些痕迹。”到了脚步戛然而止的地方,他就不再往前。 薛止随着他停下脚步,顺带又看了他一眼。不同于昨夜那魔怔了一般的模样,说这一席话时穆离鸦始终都是冷醒而理智的。 自从蛇毒被根除,他就又变回了那个冷淡且理性的人,只除了在自己面前。全天下只有自己见过这个人情动时那柔软不设防的姿态。 “我也有差不多的感觉。”薛止说话的时候,手中佩剑很轻地颤动了一下,“……怎么?” 要不是他的感官变得比往日更加敏锐,大概这点比风吹大不了多少的动静会被直接忽略过去。他福至心灵地想到这会不会和他们要找的东西有关系,毕竟这把剑是出自穆弈煊的手笔。 绕着树荫走了大半周,脚印就是在这个地方消失的,假如不在树上,那么……他低下头,“地下。” 不愧是与他朝夕相处十数载的人,穆离鸦瞬间懂了他的意思,“你是说在地下?” 薛止点点头,却没有把话说得太死,“有可能。” “那就试试。是这个地方?” “差不多。” 穆离鸦没有再多提出异议,拿出那把鲜少离身的弯月匕首就顺着薛止指给他的位置挖了下去。 院子里这棵树已经在此扎根了百余年,地下根系虬曲盘绕,向着四面八方尽情地舒展,所以哪怕有薛止帮助,他挖得也不是很顺利。一直到到某个地方,这些蚺结的树根忽然就不再蔓延,仿佛被看不见的力量阻隔开,他手上的动作登时放缓了下来,生怕伤到了什么。 薛止自然不可能错过他的这一反应,“有东西?” “是,你说对了,就在地底下。” 穆离鸦呼出一口气,小心地取出那沉重的匣子,擦干净表层的泥土,简单看了看。 这匣子是没有一丝瑕疵的乌木做成的,上边用金丝错了一朵要开不开的花做点缀,很容易就让人想到薛止那把剑的剑鞘。 唯一的阻碍是它上了锁,无法直接打开一探究竟。 “接下来拜托你了。” 他将匣子开口朝外捧在手中,薛止举剑砍断上头挂着的那把铜锁,顺便打开看看里边到底装了什么东西。 匣子里垫了一层柔软的红绸,绸缎中央包裹着约莫成年人半臂长的一样柱状物,掀开看原来是把锈蚀得很严重、几乎看不出原本外形的短剑。 “是一把剑。” “我看看。”穆离鸦很自然地将剑拿在手中仔细端详。他从很小的时候就学习铸剑,假如这把剑是穆家人所铸,那么全天下再没有人比他更懂了。 在地下埋了这么久,照常理来说入手的触感该是一片冰凉,可他并不觉得寒冷,反倒觉得这把剑跟活物似的带几分温度。 与此同时,他的心中涌现出了一个没有来由的古怪念头,那就是他要拔出这把剑。他试了一次没有成功,接着就是第二次。 他的力气很大,没一会掌心都被锈蚀的雕花磨得出血,可锈死了的剑鞘还是没有移动分毫。 不论发生什么,这把剑都要出鞘,这是他必须要做到的事情。 “停下。”意识到情况不对的薛止握住他的手,迫使他松开手,那把剑也随之掉在了雪地里,“我说了,停下。” 他如梦初醒地惊醒,茫然地抬起头,像是不知道自己刚刚做了什么。 “这把剑有古怪。”薛止平缓地和他解释,这把剑有古怪。 “……我大致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了。”他看见自己在薛止眼中的倒影里,后知后觉地想,他看起来是这个样子吗? 借着匣子里的那截红绸做阻隔,他重新将这把剑拾起。这一次他再没被那强烈得近乎偏执的执念影响。 “是父亲的剑。” 他用匕首刮掉上面最大的几处锈蚀,在不起眼的地方找到了与薛止手中那把剑上如出一辙的落款,这果然是穆弈煊所铸的剑。 “为什么?”薛止能够猜出这院子里的落花还有穆弈煊亡魂的出现都和它有关,可就是不知道这一切是何时布下的。 穆离鸦忍耐着掌心的阵阵刺痛,不过也正是这点疼痛使得他能够彻底清醒过来,“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这是他的第一把剑。他曾经与我说过。” 穆家人有独特的铸剑法门,因此每一把剑都有它的独到之处,绝不可能错认。 隔着红绸穆离鸦将这把剑翻来覆去地看了几遍。 和他见过的父亲铸的其他剑截然不同,这把看起来就像是女子用来防身的袖剑,又因为是学会铸剑后第一把剑的缘故,做工越发显得笨拙而粗糙。没有精巧的装饰和珠宝玉石,只能隐约看出上头用很有些生涩的笔触刻着花的纹样和一行看不清的字。抱着不信邪的想法,他又试了一遍,确定是剑鞘和剑身是真的锈死了,无法将这把剑拔出来才放弃。 这并未使得他心中疑惑减少半分,穆家人铸的剑每一把都不是俗物,哪怕置于水中火中都不会生锈,它到底有过怎样的遭遇才会变做这副不堪模样?为什么要特地将它埋在薛止住的偏院外面?难道这把剑与承天君有什么他所不知道的关系?穆离鸦还在思索这些问题的答案,就见薛止蹲下去在翻滚到地上的匣子内摸索。 分卷阅读127 - 分卷阅读128 绮夜抄 作者:泠司 分卷阅读128 “还有东西吗?”问完他就听到很轻的咔擦一声响,像是有什么微妙的机关被触发了一样,登时吸引了他的全部注意力。 薛止小心地将匣子捡起来,顺带给他看看自己的发现。先前他们的注意力都被这把剑吸引去,未曾注意到这匣子内高度不正常。不同于那些扁平的剑匣,这匣子方方正正的,比成年男子的头颅还要大一圈,装一把剑绰绰有余,就算还有点别的东西也不算稀奇。薛止大概就是想起了这一点才又过去摆弄,没一会就发现了其中暗藏蹊跷。 “跟我想得差不多,底下还有一层。”薛止这样说着,不知道心里有想到了什么事,眉心微微蹙起。 拿走摆剑的那层红绸,内壁侧面有处不起眼的凹陷,轻轻按下去就能使得薄薄的底部从中间分开,露出底下摆着的东西来。 有了刚刚那一遭,这次穆离鸦没有擅自去动这夹层里的东西,谨慎地看了一会,又用了点小手段试探过才伸手将它们拿出来。 “你发现了什么?”注意到他这边神色变幻,薛止也靠过来看了几眼。 不同于那把让猜不透其中深意的短剑,下边摆着的仅是几张泛黄的书页和一封信。书页的纸张很有些年纪了,边缘都有些碎裂的痕迹,穆离鸦拿在手里看上边内容时生怕一不小心就碎掉了。 “暂时还没看出来别的,不过我知道这是从哪来的。” 他颇有几分无奈的同薛止说,小时候查邪影的事情时他就注意到有些书卷中间有几页被人刻意撕掉,但因为书库中许多书都是独一份的珍贵孤本,损毁了就再没有备份,极度害怕被责罚的他只是将书放回原处,悄悄地没跟任何一个人说起过这件事情,甚至在之后好长一段时间里看到父亲进到书库里都提心吊胆,生怕被注意到。 “我那时是真的很怕。这些都是祖父的遗物,要是被人知道少了几页,别说是父亲了,连祖母都不会向着我。”说起这件事的时候,他看起来不再那么严肃,稍稍放松了一些,“我还以为是我顺利瞒天过海,哪能想到这些都是父亲做的。算了,也不是什么意思的事情,我继续看这上面写了什么。” 虽说他对风水堪舆那套知之甚少,可在妖鬼术法之事上他算得上颇有天分,加上早几年苦修的积累,哪怕字词晦涩难懂他也看得很快,差不多一盏茶的功夫就将上边记载的全部东西都读懂了。 说实话上面详细记载的其实每一个都不是多么惊天动地的法术,比方说从别处借来命数给垂死之人续命之术,再比如说乘着人濒死,心口热气还在的时候招回溃散的魂魄重新固定到躯壳里的还魂术,再比如如何移魂,加在一起每个字都让他觉得触目惊心。穆弈煊是他的父亲,他自然知道他有怎样的本事,为什么承天君会成为凡人薛止,除开他给予的那个名字,剩下答案就在这薄薄的几页纸中。 他又把这几页书看了一遍,看完后抬起头,问了薛止一个看似普通的问题,“阿止,你还记得史先生给你算的卦吗?” 薛止大致知晓他接下来要说什么了,“我记得,那不是我的八字,是别人的。” “你过来看这些。”穆离鸦将书页小心地递给他,“你猜父亲特地留下这些是为了告诉我什么?” 史永福为薛止算的卦说得很清楚,这八是属于随州一个早夭的孩子。随州的确有一户姓薛的人家,但除了姓氏相同别的地方都和穆弈煊说过的不一样,不是被人灭门,是凡人最逃不过的生老病死。可在薛止又的的确确见过那场凄厉的大火和白玛教的人,不然他也不可能信了这么久。 直到刚刚,他的脑海里冒出这么个想法,假如这些不是承天君的记忆,而是那姓薛的、因为先天不足而早夭的孩子的记忆呢?与白玛教扯上关系的是这孩子,哪怕被其他人继承了这具躯体,这件事还是因为印象太过深刻而残留了下来,在某个普通的时间点冲破了束缚,被薛止当成了自己曾经经历的事情。这样的话许多事情都能够说通了。如果他没有猜错的话,穆弈煊就是用这些术法和他给予的名字,在那濒死的少年身上生生造出了薛止这个人的存在,目的不是为了别的,正是为了保住承天君的性命,不至于使他彻底陨落。 像是意识到什么事情,他抬头看见树上停着一只硕大的乌鸦正瞬也不瞬地盯着他看。 兴许是同名的缘故,从小到大他见过不少乌鸦,当中不乏令他觉得不怎么舒服的,可都没有一只像是这样让他有种被监视的毛骨悚然。 那双橙色的眼珠在注视着他,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他总觉得当中很有几分熟悉的讥讽意味,好似在某个人那里见过。 “滚开。”他皱了皱眉头,袖子里的剑都到了手边。只要这扁毛畜生再敢有一点逾越的动作。 “我看完了。”薛止的神色还是那样淡淡的,好似这些东西都和他没什么太大关系,“来看看那封信里写了什么。” 穆离鸦将注意力转回到他的身上,当着他的面拆开了这看着颇有分量的信封。 首先掉出来的是一幅工笔描绘的地图,穆离鸦很快认出这是江州地界,而当中最吸引他注意力的当属用朱笔标注出来的是附近的某座村镇,不用任何人说,他的脑海里浮现出那连绵的花灯和黑色的河流。幼年时期模糊的记忆正在变得清晰,他就是这里遇见那披着斗篷的神秘人。随后他的目光落到一旁绵延的山丘,当中同样有个地方被特地标了出来,“他想要我们到这两个地方去。” 穆弈煊专程为他标注出这个两个地方,为的应该就是让他再重新去一趟,而这恰好和他们本来的行程不谋而合。在知晓了薛止的真实身份以后,他本来就要带着他去那“什么都没有”的地方。 “那就准备动身吧。” 最后的最后,薛止提了个颇为无关紧要的请求,“匕首借我一下。” 他从穆离鸦手中拿过匕首,猛地朝某个方向掷了出去,力道之大都能听见风被割裂开的呼声。 来不及闪躲就被利刃钉在树上的乌鸦发出一声令人汗毛倒竖的嘶哑叫喊,猩红的血液滴滴答答地流到地上,倒是身体还在一阵子的抽搐,说明还没有死绝。 “离他远一些。”薛止的眼神透着点平日不多见的肃杀,“如果你不想死的话。” 过了很久,久到他们都已经要转身离开这荒芜的庭院,那本应死透了的乌鸦突然张开嘴说起话来。 “你杀不掉我,哥哥。”它只说了这一句话身子便瘫软下去,这次应该是真的死了,但它想要带来的恐慌已经实现了。 微凉的手指搭在他的手腕上,像是在劝他不要被激怒。薛止本来不想再过多地搭理,可是他心中荒谬地浮现出一丝赞同 分卷阅读128 - 分卷阅读129 绮夜抄 作者:泠司 分卷阅读129 。 他的确杀不掉这个人,假如他们能够轻易地杀死彼此那么事情也不会如此复杂。 下山的路上,沿途景物其实和山上时没有多大区别,还是他们从小到大看惯了的样子。 一些不太耐寒的树木掉得光秃秃的,青翠的多是松柏这些,一直要到三月才会有新绿色透出来。 虽说雪已经停了快要一整天,可这山中比山下更加寒冷,还是没什么融化的样子,处处都是银白色的一整片。 在重新用术法将整片山庄封闭起来以前,穆离鸦带着薛止去看了他过去的住处,里头的摆设和他在那个梦中见到的一模一样,唯一的区别就是没有人在哪里守着做了噩梦的他。 他心中隐约地冒出几分不舍,越到临行前就越发浓烈。这里是他的家,为什么不论是三年前还是三年后,他都要这样匆忙地离开?可很快他又想到,他有必须要去做到的事情,而这些事也只能由他亲自来做。等到一切都了结了,等到所有的事情都尘埃落定,那么他是否可以和那个人一起回到这里……他摇了摇头,将这些过于美好的想象一点点驱逐了出去。假如最后他还能重新和身边的人回到这里,那就再也不用离开了。 只有现在,他不能去想。 “那边进展得怎么样了?”约莫到半山腰的地方,薛止问起了素姑和何尧他们的事情。 他们在江州地界分开的,在这之后就再没有过联系。按照素姑的说法是,他们只需要在这边的事情处理完以后直接奔赴天京即可。 穆离鸦取出一只锦囊,倒出里头的东西给薛止看。 那次卜卦以后史永福将那几枚铜钱留给了他,每一枚都象征着一处的阵法,也就是说只要哪里发生了变化都会在铜钱上体现出来。 本来褪了色的有三枚,可这次再看褪色的变成了四枚,还有一枚上头的血色正在逐渐消退,不出一个昼夜就能彻底褪掉。 “素姑他们如约做到了。”他简单地说,话中带了些懊恼,“比我想得还要快。” 当初答应素姑他们代劳不过是不得已的行为。哪怕他们是父亲的旧识,可将这样沉重的担子交给他人他还是有几分忐忑。因为这是他的宿命,即便有过抗拒的念头,可在他的内心深处还是将这所有的事情当成了自己的责任。他就是为了这所有的事情而出生。 “我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但是从我的角度来看,他其实不希望你活得这样劳累。” 听到薛止这样说,他放缓脚步,“原来你是这样认为的。” 如果是更早以前的他,大概会觉得这些话是薛止说来安慰他的,但在那个梦的最后,他听到了穆弈煊最后的那句话。 到底有多少过去的他未曾注意到的事情呢? “快些走吧,希望入夜以前能到镇上。” 初升的朝日悬挂在山巅的位置,薄薄的积雪折射着晶莹的光泽,薛止跟上他的脚步,“你不要担心。” 不知薛止理解到什么地方去的他愣了下,转而微笑起来,“我没有担心。”他有这样多需要忧虑的事情,唯独这一件,已经在昨天的夜里得到了确切的承诺。 因为走的路坑洼不平的缘故,车厢内晃得得有些厉害,穆离鸦膝盖上安置着树下找到的乌木匣子,而视线却飘向了远处。 他们接下来要去穆弈煊在地图中标注出来的那所镇子,如果他的记忆没有出错的话,他不是第一次到这个地方去了。 他是由祖母和侍女阿香抚养长大的。不同于后来缠绵病榻、需要他衣带不解服侍的那几年,小时候祖母还没有衰老得这么厉害,许多事情还能够亲力亲为。他印象最深的就是每年她会带他出两次远门,夏之初,秋之末,就是为了去那什么都没有地方向那个从未谋面的承天君祈福。究竟是从什么时候起他们不再去了?他模糊地想,好像就是从薛止到他们家以后,祖母就再没有带他去过那个地方了。 大概是她也知道自己祈求的人不在了。他不易察觉地叹息了一声,接着前面经过一段相当坎坷的石头路,车辆剧烈地上下颠簸,他一时没扶稳,匣子险些再度脱手掉到地上。 这匣子本身分量就不算轻,再加上里头摆了一把剑,要是落在地上肯定会闹出巨大动静,好在另一个人及时搭了把手,帮他按住了匣子的边缘。 穆离鸦松了口气,望进薛止波澜不惊的眼睛,“谢了。”他扶住匣子的底部,重新摆正到膝头。 “你在想什么?”薛止没有立刻收回手,反而握住了他的手腕,慢慢往自己这边带。 薛止的手心也不算多么温热,可跟他的一比简直就像是一团火,他有些不适应地抬了抬手指,但没有挣脱开,就这么让薛止拉着。 “我在想,为什么一提起我们要去前面的江镇他们就那副表情,”他靠着薛止的肩膀,晃动的视线正好能看到他利落的下颌线条,“是不是发生了什么我不知道的事情。” 先前他们在山脚下雇车的时候,那些个靠着茶肆揽生意的车夫一听他们要去的地方就连连摇头,说什么都不接他们生意,最后是个衣衫褴褛的男人出来开了个高得有些离谱的价钱,说是要么雇他要么就在这等,看等到明年有没有人带他们去。 “反正到了就知道。”薛止的语气比平日里更加温柔,听得他心里像被瘙过一般,“你要不要先睡一会?” 他闭眼没多久,甚至才刚模糊地有了点睡意这上一刻还颠得人腿麻的车就停了下来。 “到地方了。” 穆离鸦睁开眼挑开窗帘,发现外头还是一片荒芜,前不着村后不着店,也不知道镇子究竟在什么地方。 “就送你们到这个地方,再往前我就不去了。”这皮肤黝黑的赶车汉子攥着缰绳,不许马匹再往前踏哪怕一步。他转过头,冷淡地用眼神催促他们快些下车,生怕他们打算耍赖继续逗留在车上让他难办。 “这就到了?”穆离鸦皱眉,显然是不相信他说的话。 这车夫不怎么耐烦地伸手指了指,“要不是快过年了我媳妇又病着,想攒点钱给她和我爹娘做两身新衣服,我肯定不会接你们的生意的。我既然接了就不会故意把你们往别的地方带,你们下了车后顺着这条路走,中间朝左拐个弯就能看到镇子了。” 他像是想起来什么,又硬邦邦地补充了一句,“我如果真的要害你们,就更应该把你们往那里带了。” “你这话怎么讲?怎么听起来好像是某要去找死一般。” 穆离鸦摸出碎银子递给他,顺便从他嘴里套点话。 “你们难道不是去找死?别告诉我,你们什么都不知道就要急吼吼地往那边去。” 听着车夫的嗤笑,穆离鸦又摸出一小块碎银,不动声色地塞了过去 分卷阅读129 - 分卷阅读130 绮夜抄 作者:泠司 分卷阅读130 ,“某出了趟远门,如今才回来这边,真不知道,劳烦先生讲讲?” 这车夫看见这成色雪亮的银子,面色稍霁,不再一张看什么都不顺眼的晚娘脸,啧了咋舌,颇有些语重心长地说,“算我多嘴,劝你们一句,都年尾巴了,没事别往这种晦气地方凑,不吉利。” “假如你们真的要去,那就赶快下车,太阳快要下山了。”江镇离山脚其实不算太远,这车夫一刻不停地紧赶慢赶,总算是跟说好的一样,在太阳完全落山以前送他们到了镇子附近。 他的神色里带上了一丝丝恐惧,“你们最好快点到镇子上去,没准还能保住一条命。当然,反悔了也可以,我今个心情好,就带你们回去。” 太阳下山以后会发生什么?穆离鸦望着天边的血色残阳,却怎么都撬不开这车夫的嘴了。 “某先谢过先生好意,但反悔是不可能的,无论如何都不可能。” “那我跟你们没什么可说的了。” 从车上下来,穆离鸦和薛止走了小半个时辰才看到镇子。 饶是做好了心理准备,可在看到这处的荒凉冷清时,他们还是吃了一惊。 哪怕是伏龙县那种穷乡偏僻地方入了夜也是有星星点点灯火从家家户户的窗户里透出来,可眼前的江镇几乎可以称得上是一片漆黑,没有哪一户人家有炊烟灯火,处处都是一片瘆人的死寂。 “到底发生了什么?”穆离鸦环视了一周,别说那梦中繁华热闹处处都是花灯的盛景,根本就连一丁点人烟都看不到。 唯一能够和他记忆中那个夜里联系起来的只有那条流经城镇的长河,从这头到那头,哪怕是在枯水的冬日里也不曾结冰。 薛止本能地扣紧了手中佩剑,提防着那逐渐深浓的夜幕,好似里边有什么东西会冷不丁跳出来咬他们一口,“我有种很糟糕的感觉。” “是什么?”穆离鸦自然不可能不知晓他身上的那些变化,更何况连他都有了不祥的预感。黑暗中有种熟悉的恶意正在窥伺着他们。 “我说不出来。”薛止神情十分凝重地摇了下头,“先按那车夫说的,找个地方歇脚吧。他会这样说总有他的理由,我觉得他应该不会害我们。” 说是要找地方歇脚,他们还是沿着青石街道走出老远,想要看看是否真的一户人家都没有了。 不同于周村那种表面安静,背地里却有无数人窥伺着的地方不同,到处都是空荡荡的破房屋,穆离鸦和薛止分别挨家挨户地敲门,都没能得到半点回应。 就在他们打算随便找间无人的破屋子将就时,忽然穆离鸦眼尖看见左侧有一抹黯淡的光火透过补了一重又一重的窗纸,在夜色里鲜明得仿佛世间再无其它光明。 穆离鸦看了薛止一眼,仿佛在问要不要去。事出反常必有妖,在这空荡荡的死城里突然有灯火,他们想到的绝不可能是安心。 薛止很轻地笑了下,那笑容宛如春花初绽,却短暂得来不及将其刻入脑海,“去吧,我会保护你的。”不论发生什么,我都会尽我所能地保护你。 他们过去敲门,一连敲了好久,门后才传来笃笃笃的敲击声。 “有人来了?”门后苍老而沙哑的声音有些迟疑地问,“是有人来了?” 穆离鸦一手按在门上,闭上眼,用心目仔细感受着门后那人身上的气息,“我们是隔壁椿镇上的人,偶然经过,看到您家有灯光亮着,想要冒昧来问一句,可否让我们留宿一宿。” 要是不在这诡异阴森的空城里,他话说得还真有几分道理。 门后的那个人迟疑了许久,久到他们都以为被拒绝时,沉重的门闩被拉开,屋门朝着里面打开,露出个还不到穆离鸦胸口的瘦小老太太,穿一身看不出原本颜色的旧袄子,一手拄着拐杖,一手提着一盏结了厚厚油垢,都快要难以透光的油灯。 “是你们要借住吗?”她真的是很老了,稀疏的头发都挽不成一个发髻,耷拉着的眼皮都快要遮住浑浊的眼珠,正卖力地仰起脖子想要看清这两个不速之客的脸,“那就进来吧。进来吧,快些进来。” 进门以前,穆离鸦的视线在薛止脸上一扫而过,发现薛止同样在看他,“那真是麻烦您了。” 屋内的空气沉闷腐浊,像是深处有什么东西正在一点点腐烂,穆离鸦跟着这带路老太太的脚步,中间隔着一整步的距离,一点都不曾逾越。 走到什么地方,穆离鸦注意到供奉着的神龛,还开不及细看她就停下脚步转身,要不是他有时刻谨慎着,只怕真的要撞上。 “老人家,这里您就一个人吗?”穆离鸦问出自己目前最在意的事情。 她咧开嘴露出个不知道是哭还是笑的表情,光秃秃的牙床上暗红色肉格外显眼,“死了,都死了,所有人都死了……我还没死,不过也快了。” “我也快了。”她将这最后几个字又重复了一遍,穆离鸦注意到她眼角泪沟处仿佛有一点湿润的痕迹,“我也快了啊。” “我不是有意要提起您的伤心事。他们是怎么死的?” 她手抖了下,险些提不住那盏看着有些分量的油灯,“老婆子不能说,不能说。” 这头发花白的老妇人提着灯,抖抖索索地扶着墙在前面带路。她身子萎缩得只有很小的一团,但投在墙壁上的影子却古怪地又长又瘦。 “跟着上来吧。”她喁喁哝哝地嘀咕道,前面是窄而陡的木头楼梯,“是我儿子和媳妇生前的房间,你们要住的话就住这里吧。只是一个晚上没关系的。” “就是这里了。” 身为屋主的老妇人显然是上了年纪,走个两三步就要停下来歇息,花了好长时间才将他们带到二楼靠左边一些的房门前。 门一打开就扬起一蓬灰尘,呛得人咳嗽不止,穆离鸦掩着口鼻进去简单查看了下,房间不算太大,床、柜子还有桌椅就占了绝大多数地方,只有很小一块空地给人落足。 他注意到窗户门上都贴褪色的囍字,又看到那床落了灰的鸳鸯被,想起她曾说这里是她儿子的新房,心里无言地一声叹息。 “没什么事就早点睡吧,”她站在门边,手中油灯黯淡的光芒只能照亮下半张脸孔,使得眼睛的部分更像是两个黑漆漆的空洞,说话的声音仿佛梦呓,“睡着了就不会害怕了。” “老人家,某还有一个问题想问。”赶在她离开以前,穆离鸦叫住她,黑暗中瞳孔透出点隐约的青绿,“这里真的只有您一个人吗?” 她转身的动作停滞下来,整个人像是要融化到周边的黑暗中一样边缘模糊。 “没听清吗?那某再重复一遍,这里真的只有您一个人吗?”他说话的时候眼中的青绿光火越发明亮,薛止注意到他放在身后的手做 分卷阅读130 - 分卷阅读131 绮夜抄 作者:泠司 分卷阅读131 了个有些古怪的手势。 两个人对峙了许久,她才恢复了行动,仿佛迟钝的关节卡了许久终于缓过劲来,抖抖索索地说,“老婆子不懂你的意思。” 说完房门就被她关上,屋外是渐行渐远的笃笃声,而屋内只有两个人相顾无言的绵长吐息。 上一刻还紧绷着的穆离鸦松懈下来,无所谓地呼了口气,“你想要吃点东西吗?” “暂时还不用。”薛止走到他身边,顺着他的视线往外看。 隔着脏兮兮的窗子,外头的街道一片漆黑,什么都看不见。没有更夫的梆子,没有邻里窸窸窣窣的说话声,更没有鸟叫和虫鸣,就是一整片朦朦的黑,甚至连苍白的月亮都不愿垂怜此处。 “我上一次到这里来的时候,镇上还很繁荣。”穆离鸦突然开口说话,薛止侧过头瞥了他一眼,他的唇边挂着一抹微弱的笑,“很久以前的事了。那时候你还没到我家来,自然不记得。” 薛止盯着他的侧脸,想的却是刚刚一路上看到的其他东西,但穆离鸦并没有给他思索的时间,“好了,该去睡了。” 经过桌前时,穆离鸦顺手点燃桌上那截比大拇指长不了多少的蜡烛。 这蜡烛一副随时都有可能燃尽的样子,一点摇曳的烛火只能勉强照亮桌子到床的这段距离。 但这是从屋内看,若是从外边往里看又该是怎样显眼的样子呢?就像他们刚刚循着那老妇手中油灯的光火找来,会不会有什么其它东西被这烛光吸引而来。 薛止自然想到这点,“为什么……” 他刚开了个头就被人制止。穆离鸦竖起手指,点点墙壁,又按在他的嘴唇上,轻轻地摇了下头。 “明天还要赶路,能多休息一会是一会。” 隔墙有耳。懂了他这层意思的薛止什么都没有说,握住那来不及抽回的手指亲了下。 “我知道了。”他解下腰间的佩剑放在手能够到的地方,让另一个人躺到靠里边的位置后才和衣而卧。 长久没有晾晒过的被子散发着刺鼻的霉味,而身下的褥子也同样好不到哪里去,又湿又潮,唯一散发着一点热度的是身边人的躯体。 薛止扯过一角被子盖在身上,闭上眼睛,渐渐地放缓了呼吸的频率。在他睡着以前,他听见穆离鸦凑到他耳边悄声说,呼出的热气逗得他有些痒,“你猜猜她说的睡着了就不会害怕是什么意思?是看不见所以不害怕,还是……” 还是什么?穆离鸦没有把这句话说完。他想要思考,可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他居然这样疲惫,连一根手指都抬不起来,意识就在这个地方断了线。 薛止不知道自己是睡着了还是醒着。 醒着是不可能的,因为他记得他是在江镇的某户人家家里,和穆离鸦一起,但如果睡着了的话为什么这些东西这样真实呢?真实得好似他曾经在什么时候经历过。 “那些东西要来了。”是少女的声音,很熟悉,他一定在什么地方听过,只不过少了往日的娇俏,多了些歇斯底里的恐惧,“那些东西要来了。” 她一直在说有什么要来了,他想要问究竟在说什么东西,喉咙却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怎么都发不出声音。 四周都没有一丝光,不知是云层遮住了月亮,还是被更加邪恶的东西遮蔽了。他只能隐约感知到自己在奔跑,一刻不停地奔跑。 惨叫。到处都是凄惨的呼声。利刃砍在柔软的组织上发出沉闷,温热的液体汩汩地流出,落在木头地板上,滴滴答答地响。 “不要发出停下来,千万不要停下来。”带着他逃走的女孩子没有停下脚步,“被追上的话就死定了。” 她的手心又冷又湿,指甲嵌进他的皮肤里,有一些些痛,但在这种关头也来不及在乎了。 他能感觉得到,她其实抖得很厉害,不过是为了在他面前强作镇定,所以一直在压抑着自己。 “其实穆先生让我来的,他让我带给你一句话。他说……”她话还没说完就猛地将他推开。 他想不到她到底哪里来的这么大力气,又或者只是他变得格外虚弱,虚弱到连抬起一根手指都变得无比费力。 接着温热的血液就溅了他一头一脸,意识到发生了什么的他睁大了眼睛,努力想要看清她的脸孔。 “要活着。你要找的东西在天京,在那个女人手里。”受了致命伤的少女断断续续地说,“他说,他这一生做了太多违逆天道的事情……这是他的命,逃不过的。” “秋桐,我知道了,你不要说了……” “我要说,我一定要说,穆先生还说,你得做回承天君,你一定得做回承天君,若非如此他根本不会救你,你就是为此而生的,这是你的命……不止是我们这些妖怪,若是让他们得逞,天下苍生都再无宁日!” 他想起她的名字了,但他还来不及再说些什么,就对上一张五官隐没在黑雾背后、只有眼睛的位置透着猩红血光的脸孔。 就是这鬼东西杀了穆家的其他人,他本能地想要做些什么,后来才想到,因为出来得太急,他的佩剑落在了屋子里面。 它同样注意到了他,化作弯刀的手臂高高举起然后落下。 听这带起的呼啸风声,他连躲开的力气都没有。可能他快要死了吧。唯一值得庆幸的是那个人逃过一劫……意识正在逐渐离开躯体,他慢慢地闭上眼睛,直到听见外头传来轻快的脚步声。 有人来了,是在幕后操纵这些鬼东西的真凶吗?被燃烧着的仇恨驱使着,他稍微清醒了一些,勉强睁开被血糊住的眼睛,想要看清仇人的面孔。 “还是不能杀了你吗?你还真是命大,每一次每一次都能够逃掉。” 说话人的声音介于少年和青年之间,挑起他的下巴,将他仔细端详一番,最后嗤笑出声。 无论如何他都看不清这个人的脸孔,只能看到个隐约的轮廓。 “曾经高贵的承天君居然沦落到以凡人之躯苟延残喘的地步,真可笑啊。被背叛的感觉怎么样?” 这个人究竟在说什么东西。他模糊地想,他究竟在说什么,是在说他的事情吗?为什么他一点印象都没有。 但是他心底某个角落又对这个人说的东西起了共鸣,像是厌憎又像是无可奈何。 还有他和秋桐口中的承天君究竟是谁?冰冷的手指落在他的眉心,好不容易聚集起的意识再度溃散,在昏迷以前他听到那人轻声说,“没关系,我也没想过这个时候就能杀掉你。等我得到了那样东西再来收拾你也不迟。” 有什么挟着浓重腥气的东西靠近了,在生与死的关头,薛止睁开眼睛,抽出从未离手的剑挡住头顶呼呼的风声。 刀剑碰撞时迸发出无数飞溅的火星,他咬着牙用力将那 分卷阅读131 - 分卷阅读132 绮夜抄 作者:泠司 分卷阅读132 东西格开,顺带着手腕一翻,将剑刃送进了这夜袭者的胸膛。 随即他就感觉到了不对,剑的另一头传来触感不像人的血肉反倒像粘稠的泥沼,怎么用力都再难以往左右移动分毫。 就在他想要抽出剑另作考虑时,剑身上燃起了火焰,顺着蔓延过去将这黑雾聚合而成的鬼东西烧得连灰都不剩。 “阿止,你醒了。” 穆离鸦手中提着剑,看样子已经和那些东西打过一轮交道了,一条袖子都被血染红了,还有些淅淅沥沥地沿着指节往下淌。 除了他剩下的便是这深夜中的不速之客。它们披着铠甲,身躯完全是由黑雾凝结,像是影魅又有些不像,唯有猩红的眼珠在黑暗中发出骇人的幽光,似乎是被薛止斩杀自己同伴的事震慑住了,半天都不敢再往前。 “果然来了。”穆离鸦甩了下剑,冷冷地注视着那边,“看到楼下神龛里供奉着的神像我就懂了。” “神龛中是他的神像,我见过的。” 在那个光怪陆离的梦中除了与他同行的承天君,还有阴魂不散的另一个人存在。 这个人受江镇人民的供奉,为他们降下福祉……今日江镇会变成这般模样定然也和他逃不开干系。 他话音刚落,那头的傀儡们就再度有了动作。它们手臂就是兵刃,锐利的弯刀向着他们砍来,大有要将他们大卸八块的架势。 “过来。” 薛止一把将他扯过来护在身后,而手中剑光一刻不停。一股难以名状的力量在他的身体内涌动,好似他天生就明白该如何处理这些鬼东西。他横着剑,准备带另一个人从正门离开,没想到虚掩着的门推开以后,外边还站着个人。 “你……”薛止险些没能收住手中的剑。 这个人不是别人,正是那提着灯的老妇人。她一句话都没说,身体剧烈地颤抖,脸庞因痛苦而扭曲,松弛的皮肤底下有什么东西正在快速蠕动,仿佛接下来就要破壳而出。 “我之前问她,这里还有几个人,她说不知道。”穆离鸦在他身后低声说,“但是我知道,这里一个活人都没有。她早就死了,在这里等我们来的不过是具空壳傀儡。” 她啊啊地叫着,张开嘴,浓厚的黑色雾气登时喷涌而出,在半空中聚集成人的形状,在她的身后是数不清的红色光点,光是看一眼就要人胆寒。 “杀,杀了你们,杀了你们。” 唯一的出口被堵死,薛止想不了太多,趁着它们还没追进来,一剑劈开窗子,搂着穆离鸦翻身跃下。 外头的街上同样好不到哪里去。深夜中的江镇彻底展露出它狰狞的模样,到处都是这鬼影一般的邪物,逡巡着,将找见的每一个活物都残忍地杀死。 怪不得那车夫听到他们说要来江镇会是那种反应,只要见过一次,任何普通人都不敢再靠近这里。 他们的出现就像是在油锅中滴入一滴清水,所有上一刻还漫无目的的鬼影即刻找到了目标,张牙舞爪地朝着他们扑来。 “放我下来。我自己能跑。”被薛止横抱在胸前的穆离鸦撑起身子,在他的耳边说道,“这样你也不方便。这次我能够保全自己。” 但薛止恍若未闻,还是一手护着他一手拿剑,半点都不放松,生怕他在自己无法注意到的地方被袭击了。 他当然知道自己不对劲,但是他就是控制不住自己。他很怕,没有一次这么害怕过。梦中秋桐血溅了自己一头一脸,那温热粘稠的触感仿佛还留在身上。他找回的不过是承载着承天君微不足道一点力量的碎片,随时都有可能会消耗殆尽,等到那时候,他要如何保住怀中的人,不让他步秋桐的后尘? 劝说无效的穆离鸦很轻地叹了口气,“你想过没有,我们要往哪里逃?” 这江镇处处暗藏杀机,如果只是漫无目的地跑,他们迟早会被这些鬼东西追上。 “你想到什么了?”这次薛止终于有了点反应,他扣着剑柄,一直到上边的花纹都深深地烙在血肉里,脑子才稍稍清醒一些。 “我总觉得,比起真的杀掉你,这些鬼东西更像是要阻止你继续向前。”穆离鸦这样说道。 那个人明知道这些鬼影无法伤到薛止却还是让它们守在这里。至于他的性命,那个人从一开始就没有放在眼里。 “那山中肯定有什么他不希望你找到的东西。” 在穆离鸦说出自己的猜测以后,薛止就即刻调转方向,带着他头也不回地朝山林那边去。 被人抱在怀里的时候,能够看到听到的东西其实是很有限的,所以整个逃亡过程里他看到只有在夜幕中闪动的银色剑光和被斩落后就化作青烟的残肢。当中最令他分心的是薛止那坚实有力的心跳,一下下的,驱散了他心中的那一丝惊慌和恐惧,使得他甚至有些想要倦怠地闭上眼睛。 和那个时候一模一样,明明是生死一线的紧要关头,但只要在这个人的身边就会有无穷无尽的安心感。 也不知道薛止带着他在夜幕中奔跑了多久,不知不觉两人身边再没有那些跟上来的黑影,只剩静谧的夜色笼罩着。 “它们没追过来了。”穆离鸦自然发现了这点,抓着薛止的衣襟轻声说。 “嗯,我发现了。” 黑暗中,薛止回头看了眼。他们早就离开了镇子的边界,身后的地方是那条环绕着村镇的长河,一刻不停地流动着,表层泛起粼粼波光,好似那些紧追不舍的恐怖鬼影不过是他们的幻觉。 以这条河为界限,黑影不再继续往前,仿佛前方有什么令他们感到畏惧的东西。想到这一点,薛止握紧了手中的佩剑,半点不肯松懈。 “放我下来,现在姑且算是安全了。”穆离鸦思索了一会,说出的理由倒也令人信服,“就算前面有什么危险,我也能帮你一把,而不是像这样拖累你的脚步。” 这次薛止将他说的话听了进去,在一处相对开阔的平地将他放了下来。 “你不是拖累。手给我看看。”薛止唰地撕下一截袖口,替他包裹起手臂上的伤口。 那条伤口不算太深,切口光滑,应该是缠斗的时候一时不慎被那些东西近身造成的,又因为他们在这夜幕中奔走了这么久,流出来的血都有些干涸了。 在薛止将布条缠绕上去的时候,穆离鸦像是觉得疼痛,手臂不易察觉地往回缩了一下。 “现在知道痛了?”薛止做出副冷淡口气,抬眼看他,“很痛吗?” 被问到的人先是点头,看到对方停下动作迅速改了说法,“有一点。真的就一点。” 薛止当即放轻了手上动作,“抱歉。” “你有什么需要道歉的。我以为我能处理那些鬼东西,但架不住它们实在太多了。” “不要有下次了。 分卷阅读132 - 分卷阅读133 绮夜抄 作者:泠司 分卷阅读133 ” 穆离鸦笑了下,没有给他一个确切的答复。 薛止替他包扎好伤口,他收回手臂,稍微试着活动了一下,发现只要不太用力就没什么事后才松了口气。 “你刚刚到底怎么了?我总觉得你像是在……害怕。” 他挑了一个相对谨慎的说法。以他对薛止的了解,薛止刚那点反常根本不可能逃过他的眼睛。他等了一会只等到薛止粗糙的呼吸声,侧过头想要将这个话题结束掉,“如果不方便说的话……” 即使是心意相通的两个人,也会有不愿和对方分享的秘密。他一直都知道的。 “没有不方便。” 薛止有些无奈地笑了下,好似在说真的拿你没办法。 他没有收起手上的剑,只是换了个相对不那么富有攻击性的姿势,“我想起来了一些事情,所以有些后怕。” “想起什么?是作为承天君的……”穆离鸦一时间反应不过来他在说什么。如果想起来的是和承天君有关的事,那有什么值得后怕的? “都不是。”薛止亲自解答了他的疑惑,“我只是想起来那个晚上发生什么了。” 在那个没有光的夜里,有什么人潜入了穆家宅邸,杀死了包括穆弈煊在内的所有人,只有他一个人幸免于难。 万万没想到是这件事的穆离鸦当即愣在原地,脸上那点笑容也隐没在惊诧与冷漠背后。 “是吗?你想起来了。”他看起来并不相信薛止说的东西,“如果只是……” 毕竟这三年多以来,薛止不止一次试着找回那个夜里的记忆,但是每一次都以失败告终。 只有没有不切实际的期待,才不会被落空的失望击溃,他一直都是靠这些才支撑住了自己,不至于在空虚中崩溃。 就像他了解薛止一样,薛止早就料到他会是这副反应,“不是一些模糊的断章,而是整件事情,当中自然包括真凶是谁。” 这些他全部都想起来了,不再有一分一毫的模糊,清晰得都要让他痛恨起自己的无能。 “你……想起来了。” 一直以来追寻的真相以这种荒谬的形式被放到了眼前,穆离鸦呼吸都要停滞了。 他甚至都分不清自己胸腔中翻涌是喜悦还是憎恨,只能麻木地顺着问道,“那……到底是谁?” “你应该已经猜到了,就是他。” 说完薛止紧紧地盯着他,但至始至终他都没有爆发,甚至没有哪怕一丁点反应,只是垂着头,半晌都不说话。 “你还好吗?”薛止有些担心地将手搭在他的肩膀上,想要看清他脸上的表情,“我知道……” 他说不下去了,因为当他触碰到那单薄的背脊时,他发现他竟然在轻轻地颤抖。 所有的镇定都不过是他强装出来的,他在忍耐翻涌的恨和痛苦。 除开最初的那一点怜悯,薛止心中泛起的是无限酸楚。不需要有疑问,因为他比任何人都清楚眼前这个人到底经历了什么。 是了,中间过去的三年里他一直都在忍耐,忍耐着不要让自己被仇恨吞噬,仅仅是因为他知道他的仇人肯定神秘而强大,假使他一时不慎,让对方找到了可乘之机,死去的人就真的再无法瞑目。 他一直忍耐到了现在,过去的娇纵和浮躁都被磨得一点不剩,几乎要将他变成另一个陌生的人。 亲吻、拥抱还有言语都无比苍白,到最后薛止只能把他的头按在自己的肩头,让他稍微觉得好受一些。 “我不会有事的。”等到穆离鸦终于抬起头来,声音透着点古怪的压抑,就像一丛燃烧过后的灰烬,由灼热逐渐冷下来,“果然是他,跟我想得差不多。” 他露出一个有些扭曲的笑,但在薛止看来,这笑比哭泣还要难看,“我一点都不奇怪我的仇人是他。” “早在还没有踏上这趟旅途以前我就隐约有过这样的猜测,那就是穆家灭门的事和我十岁那年遭遇的刺杀脱不开的干系。后来在那间破庙里见到了他,这个念头再度浮现出来……但是我没有证据,更没有其他线索,只能把这些事藏在内心深处。” “那你打算怎么做?”薛止直视着他的眼睛,“还是和过去一样么?” 这漫长的一路走来,他们看遍人世悲欢,知晓了苍生的种种疾苦,但他同样没有忘记,最初支撑着他走来的只有仇恨。 “我想要报仇,我没有哪一天不想要报仇。哪怕我知道窥见太多天道是要遭报应的,我还是想要为他报仇。”穆离鸦又将这句话重复了一遍,“我想要报仇。” 他的仇人是这样高高在上,若是要报仇就只有弑神这一条路,有那么一瞬间连他自己都产生了疑问,他真的能够做到吗? 但薛止没有嘲笑他这愿望过于不切实际。 “那就继续往前。”不知道薛止有没有注意到,说这句话时,他的神态不像是凡人薛止,更像是只存在于幻象之中的那个承天君,带着一分悲悯与郑重,“总会有办法的。更何况你还有我,我不会离开你。” 穆离鸦深吸一口气,“就算知道是他做的,我还有些事情不明白。” “真相就在那里。” 他的眼圈泛着一点红,但整个人已慢慢冷静下来,“是啊,所以我更不应该在这里停下。” 他和薛止一前一后地走着崎岖的山路,头顶繁茂的枯枝遮挡住天光,使人难以看清前方道路。 照常理来说,中间隔了这么多年,许多景物都已不再是过去模样,再加上此刻天还黑着,想要找到当初的那条路简直无异于天方夜谭。 穆离鸦还在艰难地在回忆的碎片中搜寻,薛止就拉着他没有受伤的那只手,横穿过那条山路,用佩剑劈开前面枯死的灌木丛,又走过一整片茂密的树林,找到了一条已经不能称之为路的崎岖小道。 看得出这条由青石板铺成的小路已经在某次爆发的山洪中毁掉了,他们走得非常不顺利,好几次都要被枯死的藤蔓和碎石绊倒。 想到这一点,穆离鸦默念了一句咒语,手中燃起青绿色的火焰。这火焰约莫有拳头大小,自发地漂浮到前面一点的地方。 很快一簇簇漂浮的狐火就环绕在他和薛止的身边,照亮了这方寸之间,使得他们不用再摸黑前行。 “谢了。” “不过是些小把戏。”他借着冷光打量四周环境,“是这条路?” “差不多。”薛止含糊地答道。 看不见星空便难以确定方位,哪怕对着穆弈煊留下的地图也不能确定他们是否走在正确的道路上,久而久之他就放弃了寻找,由着薛止带他前行。他注意到最开始的时候薛止面对岔路口还会有几分犹豫,越往后他就越发不假思索,仿佛早已知晓怎样去往那个地方。 “你是不是感觉到了什么 分卷阅读133 - 分卷阅读134 绮夜抄 作者:泠司 分卷阅读134 ?” 忽然前方刮起了大风,哪怕前面有人为自己挡去了一大半,穆离鸦还是被吹得快要睁不开眼,连束发的带子被吹掉了都不知道。 至于那些环绕在他们身边狐火更是在不知不觉间熄灭。 “我知道该往哪边走。”薛止的声音被风声吹得有些模糊,就像是从十分遥远的地方传来,“跟那个时候差不多,有什么东西在呼唤着我,我只要循着它的指引就能找到。” 靠着这点似有似无的指引,两个人在狂风中艰难地跋涉。 起初只是一点细弱的微光,勉强能够照亮黑暗的道路,到后来这光芒越来越繁盛,都到了有些刺眼的地步。 沿途树木中间系着缕缕红绳,红绳上挂着一枚枚精巧可爱的黄铜铃铛,于他们走过的时候发出细微的声响,好似在通报主人家又来了新客。 正是这清脆的铃声唤醒了穆离鸦对于过往的记忆。他试探性地睁开眼,发现不知何时起他们就已偏离了原本的道路,来到了那什么都没有的虚无之地。 镇守着入口的凶兽石塑已被他们甩在了身后很远的地方,只有那一人高的若隐若现轮廓提醒着他们,他们的确找到了当年承天君的栖身之处。 这里是介于有和无之间的神明住所,狂风还有冬日的严寒都已烟消云散,天光从头顶倾泻而下,沿途不知名的树上开满了花,细小的花瓣从树上坠落,还来不及触碰到地面便融化在了光明之中,温暖明媚得宛如置身于春日。 见到这与记忆中如出一辙的场景,穆离鸦有些难以置信地睁大了眼睛。看过江镇那荒凉恐怖的模样,再想到那个人的种种阴毒手段,他都做好了会看到一副荒凉残景的准备,但这里的光阴流逝仿佛静止了,中间十数年都没能留下痕迹,还是这般平和宁静。 明明主人都已经不在了,明明承天君已经转生成了凡人薛止,到底是为什么这里还能维持着旧日模样? 这样的疑问在他的脑海中一闪而过,他留意到前面的薛止停下脚步。 再往前一些的地方就是他曾经和祖母走过不止一次的阶梯。 “要上去吗?”他以为薛止是有事情要和他说,但薛止的眼神显然不是这样说的。 “你……”薛止没再说下去,他举起手,像是想要触碰他却不敢的样子。 感受着那带一点粗糙的指尖若即若离的触感,穆离鸦有些疑惑地握住他的手腕关节,拉近了两人之间的最后一点距离,“你怎么了?有哪里不对……” 还未问完他就在薛止的眼中看见了熟悉而陌生的影子。 他的发绳在那场狂风中不知所踪,长发如流水般落满肩头,垂落下来的发梢不再是乌黑的颜色,而是雪一样的纯白,在四周透亮的光芒中泛着一层透明的银色。有那么一瞬间,他险些以为自己看到了生前的祖母。想到她已经去世了四五年,他迅速地打消了这个念头。这个人是他本人吗?怀着这样的疑问,他低下头,手还是那双手,茧子和伤痕半点没少,可洁白如玉石的皮肤底下透出若隐若现的一道道流动着的青色纹路。 在他看不到的地方一定还有其他变化,但是他没有再费心去查看。倘若说他平日看起来最多有一两分不像普通人,那这妖异的模样就是直接将他身上那分不属于人的血脉昭之于众。 “你到底怎么了?” “我也不知道我身上发生了什么,但这应该是我本来的样子。” 没一会儿他就大致想明白是怎么一回事,简单地同薛止解释道,“你知道的,我的祖母不是普通妇人,是来自极北之地的狐妖。妖怪的血脉是极其强势霸道的,在与人通婚,哪怕过去数百年都会顽固地在子孙后代身上留下痕迹,我也不例外。听祖母和阿香说,我出生时就是这副模样,白发绿眼,直到一年后才慢慢变成了普通人的样子。” “是这样吗?我没有见过。”确定这不是什么坏事,薛止的眼神才慢慢柔和下来,听口气似乎还有一两分遗憾。 想到他究竟是在为何而感到遗憾,穆离鸦心跳稍微快了一些,“但是我那时太小了,对此没什么印象。我也不知道这里有什么神通,让我变成了这幅模样,但总归和过去的你逃不开干系。” 他见薛止没有反应,有些戏谑地挑起唇角,故意曲解他的意思,“你这样盯着我,是觉得我这样很难看的意思吗?” “不难看。”薛止眼神落到别处,好像在看那飘落的花,可眼中缱绻的情意出卖了他,“我没见过比你更好看的人了。” “那你见过的人可真是少。” 被这样直白地夸赞,哪怕是穆离鸦都禁不住有几分赧然。泛起的一抹血色在他苍白的肌肤上鲜明无比。 “可能是这样。”薛止先走出一步,踏上前面的阶梯,“我不知道过去的我怎么样,但作为薛止来说,只有你一个人能在我心中占据一席之地。” 听清他究竟说了什么的穆离鸦好长时间说不出话来,最后颇有几分感慨地道,“我都不知道你什么时候这么巧舌如簧了。” 薛止朝着他伸出一只手,“只对你是这样。还不跟上来吗?呼唤着我的那东西已经迫不及待想要见到我了。” 穆离鸦仰视着他的面孔,刹那间仿佛再度回到了幼年之时,披着斗篷的青年人踏着无数缤纷灯花向他走来,问他要不要一起去看灯。 是不是之后每一次他随着祖母来,这个人都会这样安静地凝视着自己? “承……”薛止的眼神动了一下,意识到自己在说什么,他陡然收声,握住那只手,“没什么,我这就来。” …… 这虚无之境的边界极其缥缈模糊,他们二人走上石梯,再回头看去,发现上一刻还清晰的景物都像是蒙上了一层纱,怎么都难以看清。穆离鸦注意到起始处石碑上刻着的几个字,切莫回首,或许这就是当初承天君的初衷。 “我想起来,以前祖母每次带我来这里都要点一盏青绿色的琉璃长明灯。” 说起这件事的时候穆离鸦再度意识到,哪怕故地重游,他身边的人也不再是当初的那慈爱老者。 长明灯,顾名思义就是一直亮着的灯,帝王的陵墓里的长明灯是用鲸鱼的脂肪熬成的灯油制成,那么祖母手中的灯呢?这么小小的一盏,就算是用最神奇的灯油也燃烧不了多久,但在他的记忆中,这盏灯至少能亮到他们下一次到来。小的时候他不明白这灯是如何长明的,等到他终于明白,有些事情却再难以挽回。 “后来我才知道,她是在用自己的寿数和命格供奉这里的天君,祈求他不要陨落。” 她一直一直记挂着这件事,哪怕到后来病入膏肓,整日整日地昏睡也不敢忘记。她只记得自己有一定要供奉的人,却 分卷阅读134 - 分卷阅读135 绮夜抄 作者:泠司 分卷阅读135 不记得那个人早就离开了这里。 “如果不是这样,她也不会老得这么快。”穆离鸦有些苦涩地笑了下,“毕竟像她这样的大妖怪,假如不随意挥霍自己的寿数,是能够与天地同寿的。” 但无论她怎样做,居住在这里的神祇都一日复一日地衰败了下去,一同到来的还有另一个人的强大。 “不过她应该早就料到了这样的结局。神祇明灭,这些事天地间都有注定的,绝非一人之力能够轻易改变。” 所以她才会在他说出要如法炮制时大发雷霆。在她的眼中,他决不许将自己的命数浪费在她这样已然日暮西山的老人家身上。 “我……”他再说不下去了。这是包括她在内所有人的选择,他是那个最后被选中的人,就算是为了不辜负他们所有人流过的血,他都必须帮助承天君取回属于自己的神格,再将这片土地的命运重新改写。 只有这样他们才不至于走向灭亡。 “她的付出绝不是徒劳,绝对不会。” 薛止走在先他一步的地方,头也不回地向他许诺。 不知是不是错觉,他总觉得越往前,薛止身上属于承天君的气息就越浓重,好几次他都要分不清与自己同行的究竟是谁。 又或许他们本来就是同一个人。 “还没有到吗?”意识到前方还是看不见尽头的漫长阶梯,他忍不住这样发问。 过去和祖母走过时他从未想过这条路会如此冗长曲折,不论他们走了多久都看不见尽头,仿佛整个世界都只剩下这无穷无尽的石梯和时不时落下的薄红花瓣。 以前他真的走了这样久吗?他在那断断续续的记忆中搜寻,却怎么都没有答案。 就在他将要怀疑他们时不时走错了路时,前方终于出现了一点不一样的景物。 所谓的祭台是由一整块白玉雕成的,穆离鸦和薛止走近一些,看到上头那盏已经熄灭的琉璃灯时心中都是一声叹息。 等到穆离鸦再看,发现这里好像和他记忆中的有哪里不一样。他找了一周,注意到正中间的位置有一处圆形凹槽,不太长,刚好是能够放到袖子里的长度,简直就像是…… “让我来。”看到这凹槽,薛止和他想到同样的地方去了,“是那把剑?剑在哪里?” 因为打从一开始就看破了那老妇人不是活人,需要谨慎提防的缘故,那匣子一直被他妥善地安置在身上。他解开锦囊上的术法,将这匣子小心地取出来打开,将那把剑用红绸隔着。 抱着试试看的心态,薛止将这把锈蚀得不像样子的短剑放置在了凹槽之中。 严丝合缝,好似它们本就生在一处,薛止还来不及惊讶,只听到喀嚓一声,仿佛底下有什么机关被触发了。 他的整个人感受到一股巨大的吸力,接着就不省人事。 薛止慢慢地睁开眼睛。 他记得他把剑放在了祭台的凹槽上,然后就被某种未知的力量带到了这个地方,记忆的最后是穆离鸦惊慌地叫着他的名字……大致梳理完事态,他只觉得太阳穴像是被砸过一般,抽抽地疼痛,手脚使不上一丝力气。 待到眼睛差不多习惯了眼前的黑暗,他注意到这里并非一丁点光明都没有,而光源是头顶嵌着的龙眼大的明珠。这些明珠是模仿天上的星辰分布排列的,一眼望去像是浩瀚的河流,又像是一簇簇的鬼火,深不见底,一直朝着前方铺陈而去,幽暗的冷光勉强照亮了这一圈地方,但也仅到能够看清手脚的程度。 想起先前某次的经历,他本能地在腰侧摸索了一下,发现剑还在身边,心中悬着的石头稍稍落下来一些。 虽说这地方应该是同样属于承天君,也就是过去的自己的,但本着小心行事的准则,他并没有轻举妄动,反倒更加仔细地观察起周边摆设:这里应该是一条冗长的石道,视线所及的范围内看不到出口,身后又是冰冷坚硬的墙壁。看样子除了前进他也没有别的路可走,而坐以待毙不是他的习惯,他等到力气恢复一些,就勉强撑起身体,向着走道深处走去。 还没走出两步,他就再度感受到那股神秘的吸引力在召唤着他,比之前任何一次都强烈,强烈到他的眼前都开始出现重影。很近了,他的心脏在胸腔里剧烈地跳动,那东西离他已经很近了。它一定就在前方的某个地方。 因为还有些晕眩的缘故,他必须靠扶着墙壁来维持身体的平衡。在碰到的一瞬间他就感知到了,这墙壁和普通的岩石不同,手上传来的触感是温润的,上头还用很浅的笔划刻着些什么,虽然摸起来只是些不甚平滑的细小凹陷,但对于处处谨慎的他来说,已经够引起注意了。起初他只是抱着简单查看一番的心态去,可等到他真的停下来,借着黯淡的珠光仔细分辨,发现上头刻着的不是普通的装饰用图腾,而是一个个方方正正的字符。 这些文字在其他人眼里大概就是一团扭曲的线条,他凝神看了一会儿,发现自己能够通晓它们的读音,再将它们顺联起来,还原出本来的意思。 如果他没有弄错的话,这是文字和先前穆离鸦在剑祠外使用的咒语是同一种语言。随着最初的神祇一同诞生,几乎要与天地同寿,却因为少有人使用而渐渐淹没在历史长河中的语言。 既然这些文字出现在了这个地方,那么究竟是什么人刻下的也不需要再有疑问。究竟是怎样重要的东西值得过去的自己这样郑重地记录下来?他试探性地默念了一小段,发现都是很隐晦的东西,很难第一时间就知道究竟在讲什么,但这么连蒙带猜地读了差不多两三行,他心中忽然冒出个有些可怕的想法。 假如当年的承天君已经意识到自己的陨落是注定,那么在最后的期限到来以前,他都在做些什么呢? 他就这么一直待在这个地方,是束手无策地等待着自己那虎视眈眈兄弟到这里来结束自己的性命,还是任凭穆弈煊等人为自己忙碌? 这样的念头只闪过了很快的一瞬间就被他亲自否定。哪怕他对于过去的承天君的了解只有镜花水月的一点残影,既然他们两人之间能够有所共鸣,那么他和身为薛止的他一定着同源的本质。 不论过去的承天君是怎样的人,就连薛止都不会放弃前方那微不足道的一线生机,那么他也一定不会做这样的事。 更何况穆弈煊这样煞费苦心地设下了重重迷局,为的就将他引到这里来,定然是有什么一定要让他看见的事情。 这个地方的时间流逝比外头更加古怪,没有晨昏更迭,更没有诸如饥饿疲乏等常人都会有的感受,连他也不知道他究竟在这里待了多久。他读得很慢,有时只是一句话都要停留好久,光是为了解读这些复杂而晦涩的文字就已经耗费掉了全 分卷阅读135 - 分卷阅读136 绮夜抄 作者:泠司 分卷阅读136 部心力,哪里还有工夫去想其他事情。 这些记载其实非常庞杂琐碎,讲述了各种各样的事情,就他读到的有承天君的某日见闻,有这块土地过去的某段历史,还有居于北方之森那些大妖曾宴请他参加庆典的事情……他并不觉得多么无聊,因为这就像是一面镜子,而他透过其中看见了这世间与平日所见截然不同的一面。 “因为我们诞生于这天地之间,所以只要这世道还存在一日,神祇就是不灭的,但这并非是说我们不会死去……”读到这个地方,意识到这究竟在讲什么东西,他精神一震,立即想要再继续往下,但这古怪的文字戛然而止。他愣在原地,感应到什么似的想要再回头去看,发现不止是记载着文字的玉璧,连隧道都已经消失不见。 回想起入口处石碑上“切莫回首”四个字,他像是懂了什么,慢慢地收回手,强迫自己从这没有下文的记载上收回注意力。回过神来他才注意到,不知不觉间自己已经走完了这冗长曲折的山道,而位于尽头的是和穆家剑祠相似的巨大洞窟,或许那里就是仿造这里而建。 微暖和煦的微风迎面吹拂,透亮的天光倾泻而下,亮得他都有些睁不开眼,不得已抬起手臂遮挡。 “终于有人来了吗?” 听到有人说话,他放下遮挡强光的那只手,发现正前方有道被他忽略了的身影。 不怪他没有第一时间注意到这个人,只因为他的身躯居然是半透明的,站在那柔和的重重白光下,好似隔着重重轻纱,边缘更加模糊,要人怎么都看不分明。 待到薛止走近两步,看清他的衣着,都到了喉咙口的那些话突然就问不出来了。 因为这个人看起来和穆离鸦描述中的承天君一模一样。 “你看起来很吃惊。”这个人似乎很满意于薛止的表现,“是不是认出我是谁了?” 从薛止的角度看去只能看到苍白的下颌线条,可就是这小半张脸,他的心中便逐渐升腾起怪异感。 “你是承天君?” 除开最初的一点诧异,他很快冷静下来。从他们踏入这山间起就一直在呼唤他的应该就是眼前这个“承天君”,虽说目前还不知道究竟是出于何种目的,但穆弈煊总不会害他。 “虽然很想说是,但我不是他。”这人缓缓放下宽大的斗篷,露出一张和薛止肖似的清隽面庞,“不过从另一个方面来说,也可以说我是他,因为他已彻底从这个世上消失了。” 看着这个人,薛止顿时明白那怪异感是从何而来,他们站在一处就仿佛揽镜自照。 这人的神情透着刻骨的悲伤,如泠泠流水一般传给了他,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分不清这感情究竟是属于谁的。 “除了你,我是和他最相像的存在,而你此时还只是凡人,所以你叫我一声承天君也没有问题。”他自嘲般地笑了一下,“罢了,这样说我也没什么好处。我是承天君分出来的一丝神魂,专程在此等待你的到来。” “等我?为什么?” 对面的人影颔首,却没有说得更清楚,“自然是有他的考量。” “什么考量?”薛止的神情还是淡淡的,看不出是信了他的说辞还是没有,“我不喜欢有人和我卖关子。” 而这与承天君面貌一致的残影也没有在意他的冷淡,“你不要急,该知道的迟早会知道。反倒是我有话要问你,你对外边的人世有牵挂吗?” “我有。”哪怕不知道这个问题背后有何深意,薛止仍旧不假思索地答道,“我有牵挂。” 这残影盯着他看了好久,像是难以置信又像是讶异,半晌才继续问道,“是给你起名‘止’的那孩子吗?我看到了,你和他在一起,亲昵得很。” “和你有什么关系?” 薛止注视着那纤毫毕现的细小浮尘,“我钟情何人,被何人牵绊,又和你有什么关系?” “你不会觉得很可悲吗?”那人稍微靠近了一些,语气中也带上了一分蛊惑,但眼神冷得像冰,“身为神祇,只要你想便能够掌管这片天地间所有生灵的命运。它们在你的手中不过是棋子,稍有不快就能轻松毁去。你为什么要甘于被这些渺小又虚妄的生灵所牵绊?” 薛止巍然不动,他将这当作默许,话语更加恶毒而不容情,“钟情?过去的你可不会说这般可笑的话。牵绊得越多就越痛苦,了无牵挂才是你该走的道路,而他不过是你的绊脚石。” “骗人。” 等到薛止终于做出回应,他的眼神仍旧清醒,半点都不为他所动,“你说的都不是真的。” “什么?”被他点出满口胡言的人影嗤笑道,“你凭什么说我在骗人?我和他朝夕相处的时间比你这个什么都不知道的凡人多多了,你怎么敢说我在骗人?” “假使你真的和承天君朝夕相处过,你就更不该说出这样的话。” 薛止半闭上眼睛,好似正在组织语言,因此语速更加缓慢,“是,我不知道过去的他是怎样的人,但他绝不是这样的人。” “或许你说得对,牵绊越多便越多苦痛,但世上每个人都有牵绊,只有行尸走肉才不会痛苦。” “不知晓世间疾苦,要如何体恤苍生?” 他以为对面的人影还要说些什么刻薄话来反驳自己,但等了许久都没有等到。 “我认输了。”那狰狞的神情从这人影面上隐没,变成了一种带着点怀念的感慨,“不论过来多久,你都还是你,从未变过。” “是这样吗?” 薛止隐约猜到了他的用意,接着就听到他说,“我曾经和你打了个赌,赌的是如今一无所知的你会怎样回答这个问题。你昨日的答案与今日相差无几,所以我认输了。” 这飘忽的人影化作无数光晕,一点点没入他的胸膛。 这触感有几分凉,就和当初镜子的碎片扎入胸口一般,薛止惊诧地低下头。 “无情之人不值得托付,这是你教会我的。投生为凡人十数年,中间经历了许多我不知道的事情,就算只有很微弱的一点可能,我害怕你变成泽天君那样的人。假如你真的了无牵挂,那么我宁可是在此灰飞烟灭,也不会将这份力量归还于你身。” “至于剩下的事情,不需要我口述了,都在你的记忆里。” 又来了。待到最后一点光晕也消失在自己的身体内,薛止的意识被看不见的手撕扯着按进了深深的水底,怎样都无力挣脱。 最初那阵窒息的痛苦过后,他发现自己正置身于冰天雪地的荒原之上。 凛冽的寒风将他的衣角吹得猎猎飞舞,鹅毛般的雪花几乎让他看不清前路,他循着记忆的指引踏出一步,停下之时身边景物已然翻天覆地。 朱漆牌坊的一侧是风雪凄迷的原野,另 分卷阅读136 - 分卷阅读137 绮夜抄 作者:泠司 分卷阅读137 一侧却是磨得微微发亮的青石街道,零星细雪簌簌地飘落。沿途的街边挂满了朱红的灯笼,微微随风飘荡,而每一扇半透的云母窗上都映照着灯火,几乎要将夜空染红。 路上的行人尽是些面貌迥异的妖物,反倒是披着斗篷的他最为不起眼。 他不知从什么地方变出一把雪青色的缎子伞打在头顶,悄然混迹到它们中间,向着这条街道的更深处走去。 走到一小半的地方,他稍微侧了侧伞,向那悄然而至的同行人致意。 “您又这样一声不吭地就来了,要不是妾身时刻留意着,或许就真的错过了。” 走在他身边的是个白发绿眼的美艳女人,眉心一抹火焰般的灼红痕迹。 她满头雪色长发用一根簪子束起,身着白底鹤纹的衣裙,光是这样就已经要人挪不开视线。见自己被发现了,她不卑不亢地行了个便礼,“妾身能否与您同行?” 他看了她很长一段时间,整个过程中她都没有挪开视线,坦然地与他对视。那双绿眼睛他应是在什么地方见过的,但是无论如何都想不起来。 “那就陪我走走吧。”他将伞重新打正,遮挡住那些细碎的雪花,“反正不管我说什么,你都一定会跟来的。你就是这样固执又死心眼的女人。” 被这样说了的她非但不恼,反倒笑靥如花,葱一样的指尖将一缕长发别到耳后,“是,妾身就是这样的女人。若非如此,怎么能得到天君大人您的赏识呢?” “我又不是在夸你。”他叹了口气,很有些无奈地说,“是人的话,有这样的品质兴许是好事,但你是妖怪,这样在将来会吃亏的。” “妾身有天君大人您的庇佑就够了。” “你不懂我的意思。”他收回目光不再看她,“哪怕是我,也不会一直这样存在。你们迟早是要依靠自己。” 她像是懂了又像是没懂,偏着头有几分天真地说,“那妾身会倾尽全力让这一日尽可能地晚一些到来。” 两人漫步在这街道上,雪还在下,渐渐地石板路上都堆积了一层薄雪,辉煌的灯火没有半分减弱。 他问了他们的近况,有无遇到什么天灾,如果遇到了无法处理的难事都可以告知于他,他会替他们解决。 “近些日子都还好。”她将近段时间发生的大小事一件件地说给他听,“都是些无关紧要的小事,有了妾身姐妹二人便够了。” 听到她的最后一句话,他这才想起是哪里不对。之前他来到这里,都是由两人迎接,而今天只有素璎一个人,“你妹妹呢?” 她犹豫了一下,他将她的这点小动作看在眼里没说什么。 “迟绛她外出未归,天君若有事吩咐,可由妾身代为转告。” “不必了,我只是想起来问问,我找她没什么事。” 她的表情再度恢复到平素的温婉,“妾身知道了。” “你考虑过将来的事情吗?”快要到她姐妹二人的住处,他往回深深地看了一眼,用近乎自言自语的音量说,“你们打算就在这极北之地扎根吗?想过去其他地方生活没有?” “什么?”她一愣,“您能够再重复一遍吗?” “没什么。”他摇摇头,“只是我的一些考量,你就当没听见吧。” 画面到这个地方戛然而止,所有的东西如浸没到水中,边缘急速模糊,最后只剩下大片洇开的血色,仿佛一场大火,不祥而惨烈。 他再度落入了黑暗又动荡的窠穴,在这之中漂浮了好久才重新听到了人声。 流淌的血色化作了地狱深处燃烧而来的业火,而他正置身于其中。 他隐约认出这里是自己的住处。为什么这里会化为火海?他这样想着,低下头就看到自己的胸前破了个洞。 “您看起来还有话想说。” 对面的红衣的女人手中握着一颗还在跳动的心脏,眉梢高高扬起,“难道不是吗?” “迟绛。” 他叫出了她的名字。原来她就是素璎的妹妹迟绛,他这样后知后觉地想到。 “天君大人,您还有什么事吗?” 红衣的女人伸手沾了点心脏上的血液,送入口中缓缓舔食,“您说吧,我看心情考虑听不听。” 他按住胸前的空洞,其实并不是很痛,只是有些冷罢了,“迟绛,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她第一次正视了他的面庞,“您指什么?” 不给他答话的机会,她就自顾自地说了下去,“您大概不知道吧,我第一次见到您心中就充满了嫉妒和憎恶。像你这样的人居然是神祇?凭什么我生来就是在天道之下苦苦挣扎的蝼蚁,而你却能高高在上地主宰我们的命运?我不服,我打从心底里不服,但那时的您是那样强大,我只能小心地收起这些心思,不敢让任何人发现,尤其是我那愚忠的姐姐。”她微微一笑,笑容中数不尽的得意,“好在终于让我等到了机会。我从来都没有信奉过您,我信奉的是想要什么就自己去拿。您做了这么久的神祇,也该轮到我了,多公平。” 他抬了下手,示意她过来一些。 “您有什么遗言要说吗?”她讥讽地说道,“说吧,等我成了神,我会考虑替您实现的。” 他看着她美艳的面孔,冷冷地吐出两个字,“愚蠢。” …… 薛止突然消失在祭台前,穆离鸦甚至来不及抓住他的衣角。 这机关应该是只会被薛止一人触发,所以无论他试了多少次将那把剑放入凹槽,别说机关,这祭台都纹丝不动。 冷静下来的他松开剑,心脏就像是被什么紧紧攥住一般微微地疼痛。 哪怕知道这很有可能是承天君和父亲一同设下的迷局,但是他就是控制不住地担忧,担忧薛止在那边遭遇了什么不测。 “这就是您想要的结果吗?”他知道自己不该有怨言,可胸腔中还是满溢着不知名的情绪,“所有的事情都在您的掌控中。” 他说不下去了。他其实知道自己在害怕什么,而这件事很快就要有个答案。 这里是承天君的住所,所以不论薛止接下来会遇到什么,都一定和承天君本人有关系。 这虚无之境没有昼夜之分,无论何时都是这样一副和煦明亮的景象。 他也不知道自己等了多久,中间可能因为撑不住,靠着祭台睡过去了一小会,直到感知到眼前有片阴影才慢慢地苏醒过来。 薛止正蹲在他的面前,搭在他前额的手都来不及收回。 “你回来了?”他慢慢地站起来,“你没事吧?” “我没事。”薛止简单地答道。 站稳以后他首先将薛止上下打量一番,注意到薛止的衣着和先前无异,没有血迹残留,应该没有遭遇到什么不好的事,心中先松了口气。 接 分卷阅读137 - 分卷阅读138 绮夜抄 作者:泠司 分卷阅读138 着他的目光落在薛止脸上,“阿止……”察觉到某件事情,他的声音渐渐小了下去,“还是我该叫你承天君?” 薛止的脸色十分苍白,抬起手按住太阳穴,这神情让穆离鸦出现了一瞬的恍惚。 小时候的他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惹事精,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缠着偏院的少年要他陪自己玩,那被他烦的不行的少年就总是露出这样一幅神情:有一些疲惫,但更多的是无可奈何。 这使得他又开始迷惑,眼前这个人是他的薛止,是那与他一同长大的那个少年。 “我也不知道。我现在有一些混乱。” “你遇到了什么?” 薛止将之前的经历简单重复了一遍。 接受了承天君生前的记忆后,数不清的庞杂记忆如潮水般被一股脑地塞进了他的脑子里,和薛止这十多年的经历杂糅在一起,哪怕难以分清哪里是现实哪里又是虚幻。 看出他现在还有些难受的穆离鸦不再说话徒增他的烦恼。 薛止靠着他的肩膀,他想了一会,还是迟疑地举起手臂,搂住他的背脊,将他更加拉近。 他后知后觉地想,即使已经表明了心迹,也曾有过更加亲密的时候,可是他们似乎很少这样单纯地只是拥抱。 薛止的身体是温暖的,心跳贴着他的,一下又一下,清晰地告知着他,他还在这里,哪里也不去。 过了一会,久到他都以为薛止昏睡过去,他听到这个人正贴着他的脖颈说话,呼出来的气息撩得他痒痒的。 “我知道你在担忧什么,我曾经也不止一次担忧过,担忧我会不再喜欢你。现在这些记忆回来了,即使我还是很,但我唯一能够确认的事就是我放不下你。” “光是看到你在这里,这颗心就会悸动,这是过去从来不曾有过的。我只对你一个人这样动心过,你如果不要我,让我离开,我之后的几千年也都要在那相似的孤独和虚无中度过,你真的要这样对我吗?” 第七章 狐梦 第一次见到那个人的时候,她才刚刚能够幻化出人形,不论用人还是妖怪的标准,她都能算是很年幼,年幼到甚至无力到在天灾面前保全自己。 暴风雪就像一头残酷的猛兽,无情地剥夺了身体的最后一点热度,起初她还能听到姐姐素璎的声音,后来就麻木得只剩下呼呼风声。 我们会不会就这样死去,死在这冰冷的荒原之上?就在她这样想着的同时,她注意到有什么人朝着她们来了。 这个人身上有种魔魅的力量,即使不说话光是走在这朦朦的风雪中就夺去了她的全部注意力。 “是你们在呼唤我吗?” 冷淡又清冽的嗓音,无来由地让她想起山间的泉水。 这人披着宽大的斗篷,自下而上能看到只有苍白的下颌和乌色的发梢。 他稍稍蹲下身子,向着她姐妹二人伸出了手,“看起来你们。” “你是谁?”她茫然地倒退了一步,“你和那些人……”是什么关系? “小狐狸,既然你不知道我是谁,那你是怎么呼唤我的?”他将注意力转到一直沉默的另一人身上,“是你呼唤的我吗?” “是,是我,但是我也只是……”被叫到的素璎有些赧然。 “你到底是谁?”她打断了姐姐的话语,抬高了音量质问眼前人究竟是谁。 连她自己都不知道她到底在焦躁什么。 “我是能够帮你们离开眼前困境的人。”他没有将她顶撞的放在眼里,还是那副温和口吻,“你叫我承天君就好。” 承天君,这是什么?她怎么从来都没有听过?又是一阵卷着雪花的狂风呼啸而过,她不易察觉地瑟缩了一下身子。 注意到这一点的他立刻问道,“很冷吗?” 只要现出毛茸茸的原身,这点风雪她们自然不会放在眼里,但人就不一样了,人的皮肤光滑赤裸,她又控制不好妖力,风吹在上面就跟刀子刮一样痛。 “不冷,我不冷。”她有些羞耻地摇头否认,对于像她们这样的妖怪来说,承认自己怕冷简直就和死了一样羞耻,因为只有软弱的凡人才会畏惧寒冷。 “好,不冷。” 话是这样说,他还是解下了自己的斗篷,搭在她们姐妹身上。 “那就当我我多管闲事。” “谢谢天君。” 姐姐素璎催促她快些道谢,她木愣愣地老半天说不出话来。 “您……不冷吗?”她内心天人交战了好一阵,最后说出口的竟然是这一句。 “不需要为我担心。”他头也不回地朝前走去,“跟我来。” 这斗篷看着平淡无奇,直到她试探性地想要捏住边缘才发觉触感光滑如水,到了手中就迅速滑落,但有了它的遮挡,寒风再吹不到她们身上,温暖得就像是母亲还活着的时候,化出原型用长而蓬松的尾巴裹住她们姐妹,使快要冻僵的身子一点点缓和过来。 因没了斗篷更显得衣着单薄的他走在前面,替她们挡住了寒冷的凛风,让雪再落不到她们的眼睛里。 她注意到他走过的那些地方,冰雪融化,泥土中长出嫩绿的新芽,隐约有了春天的预兆。 “你知道他是什么人吗?”她想起什么似的将注意力转向了自己的姐姐素璎,“看他的口气,好像只有我不知道。” 她从没见过这样的人,明明从外貌上来说也没有多么特别,但只要看了一眼就再难以挪开视线。 “阿绛,母亲曾经说过,承天君是我们妖族所信奉的神明……” 素璎又说了什么她已经听不清了。怪不得她没有见过,原来这就是天上的神明,先前差一点就要杀死她的严寒在他的面前就像失去了獠牙利爪的野兽一般温驯,这就是身为神的力量么? 想到这个地方,她的心中钻出一丝古怪的恶意,连她自己都吓了一跳。为什么他能够这样无畏地活着,而她们就要整日担惊受怕呢? 他带着她们一直往前,走啊走,仿佛永远没有个尽头。 她越是想要伸手去够到这个人素色的衣角,这个人就离她越是遥远。 从那还有些懵懂的小女孩长大到现在,她渐渐地懂了,哪怕他再怎么和她们亲近,他与他们之间也还是隔着一些东西。 当她好不容易触碰到这个人,她愣了一下,像是不知道要如何是好。 她的掌心尽是温暖湿热的殷红液体,而那颗鲜红的心脏还在一下下地跳动。神也会流血吗?她抬起头就看到一双写满了冷淡和轻蔑的眼睛。 “愚蠢。” 这是他最后和她说过的一句话,也是这么多年以来他唯一说过的一句重话。 愚蠢。她想不透,明明是这个人败给了自己的弱小,为什么转过头来还要指责她愚蠢? “娘娘,娘娘 分卷阅读138 - 分卷阅读139 绮夜抄 作者:泠司 分卷阅读139 ,您睡着了吗?” 她骤然从这梦中惊醒。 猩红色的帷幔,兽首金香炉中汩汩吐出浓稠得如有实质的香气,雕着花鸟的高高窗棂透不进一丝天光。 这里是禧宁宫,而她是这深宫之中最尊贵的女人,至少目前来说是这样。 “特地叫醒哀家,有什么事吗?” 眼前跪着的男人穿一身洗得发白的蓝布衣裳,朴素寒酸得与这奢华辉煌的宫殿格格不入。 他的头发完全白了,整个人看起来比那时更加苍老,整个人畏畏缩缩的,脖子好似永远伸不直。 不过这也不能怪他,先是在那穆家大少爷手里勉强逃过掉脑袋的命运,不过丢掉了一条尾巴,又被派去试探宣武将军,在他的营帐中受了冲撞,他的命数已如风中残烛,再经不起一点消磨了。 “又有一处阵法被破了,连同护国寺在内,现在只剩下最后两处了。” 本来这些阵法是由妖僧琅雪看管,但琅雪死在了那座塔里,这些事情就轮到他来做了。 他一面战战兢兢,又一面暗自得意,得意主人竟然如此信任自己。 她按着额角,像是很疲倦的样子,“破就破了吧,反正我想要的东西差不多准备齐全了。” 他们说话的同时,半垂下来的帷幔另一头忽地传来阵阵响动。 “啊,还有人……”他这才注意到灯火阑珊的地方坐着一个人,因为角度关系,他只能看见一片明黄色的衣角。 注意到女人的眼神冷得象冰,他登时收声,连大气都不敢出。 “阿琼,阿琼,你好了没有……我等不到你,好害怕,好害怕。” “再等一会,再等一会就来陪你。”她放缓了语气,但他还是敏锐地听出了底下藏着的那一丝不耐烦,“皇帝,又没有人要害你,你到底在害怕什么?” 帘子后头的男人像是被她问住了一般苦苦思索,最后有些犹豫地嗫嚅道,“我不知道,我就是害怕……我总觉得有什么东西想要我的命,这东西就在我身边,时时刻刻盯着我看呢。你来陪我好不好?你在我身边我就不怕了。” “皇帝,没有人想害你。”她闭了下眼睛,“至少现在还没有。假如你还是害怕,那就用一些长生散吧,我放在你手边的那个檀木盒子里了,烟斗也给你备好了。记好了,只许用一点,要是让我知道你用多了,你知道是什么后果。” “好吧,长生散,长生散,朕真是一刻都离不了它……阿琼,你还是快点来,朕好害怕,需要你在朕身边。” 那边传来窸窸窣窣的动静,浓郁的凤髓香中陡然混入了微弱的曼陀罗香气。 再过一会,这九五之尊就不再说些孩子气的话,而是安静了下来,好似睡着了。 “不敢相信对不对?软弱、敏感、乖戾又多疑,哪怕是生在寻常人家都不像是能成大事的样子,更别提一国之君了。”终于应付完这个大麻烦的她拈起案几上摆着的一枚忘了收起来的金丝镶翡翠耳饰,对着微弱的烛火仔细打量,“这就是那个燕云霆的血脉,一点都看不出那个该死的男人的影子对不对?” 这翡翠是千里挑一的贡品,哪怕是在烛火下也看不出一丝瑕疵,绿得让她想起某个人的眼睛。 不知道她怎么突然说起这个的狐狸老头迟疑地接话,“这难道不是好事吗?” “是,是好事,当然是好事。” 过去很长一段时间里她还隐隐担忧过,假如再有第二个燕云霆的话要怎么办? 直到她第一次见到先帝,她差点就放声大笑。天道终于站在里自己这边,在自己养精蓄锐的百余年间,雍朝皇室已堕落腐坏得这样彻底。 她轻而易举地就将整个国家的命脉一点点掌握在了手中。朝堂上那些长胡子的文官送上了一本又一本的奏折,稍微缓和一些的恳求皇帝亲政,再刚烈一些的直接请求皇帝传位与大皇子。干扰朝纲,图谋不轨?她每一次想到他们用来弹劾她的说辞都会忍不住嗤笑。她想要的岂会是这点虚妄而渺小的权利? “还……还有多久?” 她看了这狐狸老头一眼,红唇微张,“很快了,很快了。” “我记不清自己究竟等了多少年,跟我等的这么多年相比,这几天根本什么都不算。” “这所有的等待都是值得的。很快,我就会成为新的神明。”她将碧绿的翡翠缓缓地捏成齑粉,笑容在烛火的映衬下越发森冷,“也是唯一的。” 作者有话说: 太后正式进入主线 荒野山林中,一辆马车疾驰在深浓的夜色中,速度快得几乎只能捕捉到它留下的残影。 和寻常的马车不同,这辆车前方空荡荡的,既看不见车夫也看不见骏马,只有悬浮着的缰绳和雪地上几行整齐的脚印从侧面印证它是在被某种看不见的动物拖拽着前行。 至于车内炭盆烧得正旺,暖烘烘的热气烤得人昏昏欲睡。穆离鸦靠着坐榻,手上不自觉地把玩着什么东西,仔细再看的话能发现是史永福留给他的那七枚铜钱之一。 这第六枚铜钱上的血色还很鲜艳,说明何尧素姑他们还没能得手。他将铜钱收入到锦囊中,这阵法是严格按某种顺序排布的,只要第六处还在一日,他们就不能对护国寺里封着的那东西做出什么。 目前他们能够做的事情除了等待就只剩下那么一件,那就是找到那个布下阵法的人从根源解决掉一切,所以离开了那虚无之境他们便马不停蹄地朝着这京城赶去,中间连一日的歇息都没有。 “如果一直按这个速度,大概三四天就能抵达天京。” 沉思被打断的他起头看向说话的人。 薛止同样在看着他,神情让他觉得熟悉又陌生。熟悉的部分属于和他一同长大的少年,而陌生的则是属于曾和他有过一面之缘的承天君。 “我不是在担心这个。我在想你白天跟我说的那些话。”他收回思绪,简单地和薛止说了自己想不透的事情,“我一直以为是你的兄弟泽天君害你陨落成凡人,但你告诉我其实不是这样,害你的另有其人。你知道她的身份吗?” 夏日来访的红衣女人、悄然销声匿迹的承天君还有穆家灭门惨案,三件看似没有关系的事情至此全部有了关联,而他所追寻的真相近在眼前。 “她名叫迟绛,”薛止口气十分平常,好似在说的不是自己的杀身仇人,而是什么无关紧要的人物,“与你祖母素璎是姐妹关系。我曾经救过她们姐妹一命,便于她们结下了缘分。” 作为受妖怪信奉的神明,应祈求前来消除灾祸对他来说是很平常的一件事,所以他只是顺手帮了她们一把,使得她们不至于因为失去了父母而冻死在那荒原上。那次以后她们又呼唤了他几次,想着一次性解 分卷阅读139 - 分卷阅读140 绮夜抄 作者:泠司 分卷阅读140 决全部,他便在那极北之地的荒原之上为这对姐妹和其他被他所救的小妖怪建了一座世外桃源般的城镇。 这对姐妹成了城主以后,在城中供奉着他的神像,他每年末尾都会来替她们加固结界,顺便看看还有什么能做的事情。渐渐地,这里受神祇庇佑的事情传了出去,许多漂泊的小妖怪纷纷到将这里安家。 “泽天从来都不喜欢我和妖怪们混在一起,更不要提我为那些妖怪创造了一个他找不到的安身之处,每每想到这件事他都气得要发疯。” 身为受凡人供奉的神明,泽天君生来憎恶妖鬼邪物,恨不得要将他们从这世上铲除,可惜苦于兄长和天道的双重限制,久久无法将之付诸于行动。 “他找了许多年,终于趁我一时不慎找到了结界的入口。我用尽全力都不能阻止他的疯狂行径,整座城都被他一把火烧了个干净,原本在城中安家的妖怪们只能重新去找自己的容身之处,当中就包括你祖母和她。”也正是这件事后,他开始一点点变得衰弱。 听完他当即讲述,穆离鸦低下头,看着自己的手掌,语气中带着几分懊丧,“我不知道。我从未在祖母口中听过她的名字,我甚至不知道她还有其他亲人在世。” 祖母鲜少再提起曾经的事情,连被她亲手抚养长大的他都只知道她在极北之地生活过很长一段时间,对于这个名为迟绛的女人,他的全部了解只有屏风后头甜腻的女声和燃烧着的周氏宗祠里那句残酷的诅咒。 薛止伸手覆上他的掌心,好似在安慰他不要多想,“这不是你的问题。素璎……你祖母不跟你提她的名字只是因为她们从很久以前开始就不再来往了。” “为什么?”穆离鸦稍稍思索一下就有了自己的答案,“是有分歧?” “是,她们选择了两条截然不同的道路。”兴许是想起了诸多旧事,薛止的话语中暗含叹息,“就算让我来评判,我也不知道哪一条会更好。” 迟绛选择了自己的野心,而素璎…… “我大概猜到祖母选的是什么了。”穆离鸦没有抽回手,就这么让他握着,“她一直记挂着承天……你的恩情,从未有一日背弃。” 哪怕他已经再无力为她提供庇护,她也坚持要用自己的命数来供奉他。 “我曾经不止一次劝过她,让她不要这样固执,但是她没有哪一次把我说的话听进去。” 薛止说不出自己该用怎样的心境提起她。 很长一段时间里,她对于他来说都只是那孩子的祖母,一位和蔼又慈祥的老者,但在承天君的记忆中,她一直都是那个满怀真挚和敬爱的小女孩。 每一次他想着这样就够了,下一次她还是会这样做,从许多年前就是这样,一直都没有变过。 “她就是这样固执的人,认定了什么就再不会回头。”读懂了薛止沉默的穆离鸦低声说,“不然她也不会嫁给祖父。” 哪怕在人间漂泊,像她这样的大妖自然不可能过得潦倒,但因为无法与凡人交心的缘故,所以她一直都很寂寞孤独,直到遇到了一位年轻的铸剑师。在她的口中,这青年人非常了不起的人,使得她整颗心都为之倾倒。妖怪和凡人的结合注定不会幸福,因为凡人就是这样短命的存在,除了几十年的欢愉,之后的千百年都要在思念和痛苦中度过。明知会是这般结局,但她还是毅然决然地嫁给了他,为他生儿育女,她明知道的。 “如果是我,我也会为你做同样的事情。”明明是很残酷的话语,可穆离鸦竟然笑了起来,“也许还不止这样。为了能留住你,不让你消失,我是真的什么都会做。” 他面上神情带着几分无所谓,可薛止听得出来,他说的每一句话都是真的。假如当初的那个人是他,别说是用命供奉了,哪怕是要他的命,他也会毫不犹豫地双手奉上。 “你啊……” 穆离鸦装作没有听懂他话语中的阻拦,“我是她的血脉,想要让我改变心意,你还是死心吧。” 知道无法劝住他的薛止眼神黯了黯,“回到最初的正题上吧。我不知道她什么时候和泽天君搭上了关系,不然她是绝对没法子伤到我的。” “可是……”可是泽天君不是憎恶妖怪吗?穆离鸦想不通,为什么她会倒向这个人? “你没想错,这就是在与虎谋皮,但是她已经被泽天君许诺给她的那些东西迷住了,根本想不到后果。” “她为什么要做这种事?” 薛止冷笑起来,“因为她的野心已经不仅限于掌权了,她想要成为像我和泽天君一样的神明。” 不论是利用天下苍生的命脉布下阵法,还是将雍朝皇室掌握在手中,都是因为她想要成为天地间的主宰。 穆离鸦似乎被这个答案震住了,好长时间都没再说话。等他缓过劲来,他问了薛止一个一直藏在心底的问题,“你觉得我们有胜算吗?” 越是知晓真相,他就越是清楚前路的险阻,然而到真相揭开的此刻,他仍是对她这可怕的野望产生了一丝畏惧。 “不去试试怎么知道?” 薛止的答案没有让他心中沉重的石头减轻多少,但还是稍微打起精神,“你说得对,就算会失败我们也无路可退了。” 假如他们失败了,这天下不论落到谁的手里都只有生灵涂炭一个结局。 薛止没再接话。他的眼神有些涣散,瞳孔放大成乌泱泱的一片,显然是已经到了极限。 看出这点的穆离鸦叹了口气,“反正还有好几天才到,你再睡会吧。” 早就料到自己会身死的承天君在那机关深处留下了自己的记忆和部分神力。对于继承了这些的薛止来说,承天君自天地初生就存在于世,他的记忆就如汪洋的海水,光是将它们整理都要耗费大量心神,好长时间里他甚至都分不清自己究竟是在回忆还是现实里。 薛止闭上眼睛以后,穆离鸦还没什么睡意。他想起了许多琐事,大都没什么关联。临行以前史永福给他们算了一卦,卦象是显示的结局是虚无。那时他只觉得这是什么不吉利的征兆,可在知晓了眼前人的真身以后,他就慢慢地明白过来,承天君是天之子,连天道都不知道他们接下来将要去往何处,又怎样给予他们提示? 觉得有些太热了,他稍稍挑起帘子让冷风吹进来。寒风吹得他脸颊一片冰凉,却怎么都吹不散他心中的忧虑。 …… 京城近郊,宣武军驻扎营地。 一脸病容的男子看向横刀在自己面前的偏将军。 “你是要反吗?” 被这样质问的偏将军也不肯将兵刃收回去,咬咬牙道,“末将斗胆,请您回到帐中,不要辜负子嶂的一番心意。” 他这样说完,在场另一个跟在男人身 分卷阅读140 - 分卷阅读141 绮夜抄 作者:泠司 分卷阅读141 后的少年人也忍不住出声,“您真的要这样做吗?” 男人将他们看了个遍,“你们要是怕死我就一个人去。” 偏将军有几分难以置信地看着他,“那个女人就在等着您前往。” “但是我不能不去。”男人只这样说,看起来怎么都不可能改变心意,“你们要么和我一起来,要么就杀了我。” 两人对峙了许久,偏将军还是松了口,“让属下陪您去吧。” 他们易容换好衣服,从偏僻地方离开了驻扎的林间,找到那辆备好的马车。 “就算是隆冬时节,这个时间天也该亮了。”不仅没亮,甚至连一点破晓的预兆都没有。 不知是谁这样多嘴说了一句,看到其他人脸色后,想起来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的他迅速闭上了嘴。 夏至日昼夜等长,再往后黑夜就渐渐地胜过了白昼,本来按常理来说是这样的。这怪事好像是从立冬那天开始的,最先是绣花的女人们发现的——有经验的绣娘都知道,每日白昼缩短的时间约莫是绣完一根线的时长——她们发现白昼缩短的速度突然变快了,再后来其他人也发现了,恐慌便迅速地蔓延开,直到某一天,太阳再没有升起,漫长的黑夜彻底笼罩了天京的每一寸。 在这永无止境的漫长黑夜里,许多人都说是因为太后干政,惹怒了老太爷,所以降下灾祸惩罚他们。这样的传言越传越广,很快就传到了大人物的耳朵里,但深宫中的那位非但没有花心思来平息谣言,反而派出了禁卫严酷地镇压。 只要有人被抓到谈论此事就会被拖到旷地处行刑斩首,砍下来的头颅用麻绳拴着挂在城墙示众。 “不要说这些没有来由的话了。” 牵头的男人凭着记忆看向启明星的所在,可那里只有一片沉沉的黑云,一如他们的命运,格外地不祥。 宣子嶂是被冷水浇醒的。 “醒了吗?你最好快些醒,再不醒哀家真的会杀了你。” 是女人的声音,语调甜腻婉转,其中的某些东西冷得像冰,直直地刺穿了他的意识。 昏着的时候好些,一旦醒过来浓重的血腥气就直往鼻子里钻,化作火烧一样的痛楚灼烧他的肺腑,他打了个激灵,迟缓的头脑开始运转。 他首先想的是他露馅了吗?如果是将军的话,面对这种情况现在该怎么应对呢? “不用想了,你的那点雕虫小技还骗不过哀家。”看穿他到底在想什么,女人冷冷地嗤笑道,“你不是宣武将军,你究竟是谁?” 被识破看啊?他迷迷糊糊地想着,眼睛艰难地睁开了一条缝,在模糊的重影中看见了一团烧起来一样的艳红色,好久后才对焦成一张艳丽的脸孔。 “末将宣武军左将军宣子嶂。”他喘息了一声,用嘶哑的嗓音回答了女人的问题。 女人稍微思索一下就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宣子嶂,你还真是好大的胆子,连哀家都敢骗。” “是啊,连末将自己都觉得吃惊。” 他终于想起来事情的全部经过。 在抵达京城的前几天,他再也是忍不住,跟偏将军密谋了一整晚,两人擅自做主在将军的药里加了足量的安神草药,哄着将军喝了下去。 留偏将军守着昏睡中的将军,他将自己易容成了宣武将军的样子,再找了个手下的小兵伪装成自己,就这么进京面圣去了。 没有风光的开城迎接,更没有喧闹排场,唯一一个过来接引的太监又干又瘦,总是一副畏畏缩缩的样子,连话都说不利索,带着他在这总显得阴森诡谲的宫殿中左右穿梭。 不是御花园也不是养心殿,他抬头看向那副气派的金丝楠木匾额,上头是禧宁宫三个鎏金大字。 “看什么看,太后娘娘肯见你是你的福气。”这尖嗓门的太监阴阳怪气地朝他努努嘴,“进去吧,太后娘娘等你很久了。” 跟他想得一样,所谓的圣上接见不过是一个幌子,真正想要见宣武将军的是那个女人,或者说是那蛮族巫师口中的想要宣武将军命的大人物。 “娘娘……您想见宣武将军这个人,末将就让你见到了‘宣武将军’,又何罪之有?难道说您还想对他做其他事情?”他试着笑起来,不知牵动了哪里的伤口,痛得他只能勉强咧开嘴,“有什么事情是一定要见到真正的宣武将军才能做的?”他着重了“真正的”几个字,其中讥讽意味不言而明。 红衣女人扳过他的下巴,尖锐的金丝指套嵌进他的肌肤里,但受过无数拷打的他已经痛得有些麻木了,这点小伤根本无关痛痒。 嗅到这血的味道,红衣女人露出副掺着点轻蔑的了然神色,“骨头这么硬,我还以为是什么东西呢,没想到是你这种小妖怪。” 身份被点破的宣子嶂禁不住苦笑了一下。 在踏入禧宁宫,感受到那令人毛骨悚然的可怕威压的一瞬间他就明白了,这全雍朝最尊贵的女人不是人,而是个不知活了多少年的大妖怪。 她披着人皮做伪装,用美色和妖术诱骗了两代君王,慢慢地将整个国家都攥到了手掌心里,现在她要将自己染满鲜血的手伸向他的将军了。 “像末将这样的小妖怪,就不劳娘娘您费心了。” 严格划分的话,他的确不是普通人,但一代代传下来,属于妖怪的血脉已经被稀释了许多,除了一点无伤大雅的障眼法,他看起来就和普通人没什么区别。 果然还是瞒不过她,不过他也没指望真的能瞒住多久。 “哀家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我等族类。”她皱起眉头,“你既然知道哀家与你的同族,那么你又为什么一定要和哀家作对?” 仿佛听到什么好笑的东西,宣子嶂终于大笑起来,他一直笑,笑得受了伤的五脏六腑都在痛,笑够了才对着眼前美丽得近乎妖艳的女人开了口,“娘娘,您与我是同族,但是您为我做过什么呢?在我快要死的时候,您可曾看过我一眼?在您这样血统高贵的大妖面前,我这样的混血杂种可能连草芥都不如,就算死了也只能说是运气不好……所以您说我和您是同族有什么意思?” 迟绛的眼神暗了下来,看样子是动了怒,手上的力道也渐渐加重,“你这是什么意思?你要向着那卑贱的凡人?” “将军与我有恩。”他咳了很久,咳出一串血沫,但还是勉力说道,“将军救过我的命,不止一次。什么同族我宣子嶂不知道,只知道一个宣武将军,他就是我宣子嶂的天……” “那你就和他一起死吧。你大概不知道,你的将军早就是哀家的囊中之物了。” 她丢开他的头颅,嫌恶地收回手,“阿昭,进来。” 在外头候着的白胡子老头战战兢兢地跟过来伺候。 不用再到处奔走的他终 分卷阅读141 - 分卷阅读142 绮夜抄 作者:泠司 分卷阅读142 于换了一身新衣服,浆过的蓝布挺刮无比,穿在他身上更显得整个人苍老憔悴,只有那双猩红的眼睛里还有几分神采。 “您……您怎么了?”他一眼就看出女人心情欠佳这件事,说话更加谨慎小心,生怕哪里冲撞了性情乖戾的她。 她很快就恢复到了往日的冷静,“没什么,从那冒牌货嘴里问了点事情。” “那,那结果呢?” “发令下去,让莲奴们去找,一定要把那男人给我找到。” “好,好的,在下立刻就去……还有,里面那个冒牌货要怎么处理?” 她瞥了他一眼,他当即缩了下脖子,“你跟了哀家这么久,这点小事都不知道怎么做吗?” 天京城门处排起一条长龙,轮到这衣着朴素的妇人时,守城门的卫兵先是盘问,再让身后的白衣女人过来看。 白衣女人伸手摸了摸这农妇的脸,又凑过去闻了闻气味,被摸到的农妇吓得两股战战,就差没当场厥过去。 确定了某样信息后,女人附在卫兵耳边轻轻说了些什么。守城门的卫兵不易察觉地瑟缩了一下,“你可以了……快走。下一个!”他做出副不耐烦的表情,朝着面前的妇人摆了摆手。 魂飞魄散的妇人拎着手中竹篮,小跑着离开了这可怕女人的视线范围。 每一个进城出城的人都要被这样严格地盘查一番,但没有一个人敢有所怨言,因为他们看得到,有怨言的人都变成了挂在城墙上死不瞑目的头颅。 不止是城门附近,街上到处都是这些白衣女人,穿一身裹得只露出眼睛的白袍,戴莲花样式的坠子旁若无人地走动。 只要打老远看到了她们的影子,街道上的人就会迅速地散开,生怕又触了她们的霉头。 “这都是些什么鬼东西?” 在暗巷的影子里,有这样一行人一面悄悄地说着话,一面不忘时时提防着身边的动静。 他们正是混进京城中想要搭救宣子嶂的宣武将军一行人。他们简单地易了容,趁着前几天排查没有这么严格的时候混进的天京城。 就是这几日,京城的护卫陡然变得,别说是靠近那一重重的深深宫墙了,光是要躲藏着不让这群白衣女人追查到他们的下落就已精疲力竭。 她们好似最精明的猎犬,只要他们稍稍停留,就会一窝蜂地涌过来,将他们撕成碎片。 “我不知道,不过很容易就能看出她们不是人。” “这些都是那个太后的手下?” “宣将军就是落在了这些东西手里?” “听说她们的名字是莲奴……” 宣武将军听着他们的讨论,最后比了个噤声的手势,让他们不要再发出声音。 唯一对他们有一丝好处的就是天京成了再也没有白昼的夜之城,在黑暗中潜行比暴露在太阳底下要好太多。 一旦打了灯笼就会将那些可怕的莲奴们引过来,他们摸着黑,小心地前行,在经过某条巷子时,即刻被一股恶臭吸引了注意力。 “到底是什么东西?”有人过去查看那黑乎乎的一团究竟是什么,为什么会散发出这般可怖的味道。 等到他稍微走近一些就看出来,这是一具被啃噬得面目全非的尸体。在战场上,他们见过不少士兵的残骸,但是都没有哪一具像这样,被开膛破肚挖走了部分内脏,就像是某种大型野兽吃剩下的一样。 “是那些莲奴们做的吧……” “在这个地方!” 是女人的声音,他们所有人都身形一震,看向了宣武将军,等待着他的下一步命令。 她们发现了他们的藏身之处,是战还是逃?要是战的话,这些鬼东西人数又太多,逃的话……最不幸的是,这条巷子是条死胡同。 也就是说他们再没有别的路可走了。 “将军,您先逃吧,她们要找的好像只有您。” 偏将军带头说道。 但是宣武将军就是一言不发,跟木头人似的。 就在这些白衣女人要朝着他们扑来的下一刻,这些久经沙场的武将感到了一丝令人畏惧的杀气,接着就是肉体被切开的声响。 “终于赶上了。” 这白衣女人甚至连声音都发不出来就被人砍掉了头颅。 又有人来了?偏将军按着兵刃,半点不敢放松。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个英俊而苍白黑衣人。他甩掉剑锋上沾着的血,缓缓收起手中的剑,站到了一边。 在他的身后是个与这血腥混乱环境格格不入的锦衣公子。 “原来就是你啊。”锦衣公子的目光从他们脸上扫过,最后落在了宣武将军的脸上,“没想到你竟然主动跑来这地方找死。” 作者有话说: 宣子嶂是鹤之衣(一)出来的那个配角!主角二人终于赶到 腐烂的尸体就在身后不远的地方,不远处是女人滚落的头颅,瞪大的眼珠子里头盛满了难以置信,仿佛不敢相信自己就这么死了。 被夹在那两人和宣武将军一行中间的偏将军连大气都不敢出,整个人就像一张绷得紧紧的弓,因为用力过度而显得表情有几分怪异。 顾不得思索将军身上的种种反常,他的全部心神都用在谨慎地提防眼前两人上。哪怕这两人看起来没什么敌意,甚至还出手帮忙解决了追杀过来的莲奴,但他多年身处沙场锻炼出的野性直觉在说,这两个人非常危险,比外头那些白衣莲奴要危险得多。若是说那看着漂亮高挑的锦衣公子只是让他觉得畏惧,那身影快要被夜色同化的黑衣青年人就是让他实打实地感到恐惧了。 这黑衣人身上散发的威压压得他险些喘不过气来,就连当初负责殿后,带着亲兵十几人面对一整只穷凶极恶的蛮族军队他都没有这样害怕过。 如果说对上莲奴他们尚且有一战之力,那么对上这两个人……他克制不要让自己腿软。将军就在身后,他就算是死也不会让这两个人跨过这里一步。 “你们……”你们究竟是什么人?一滴冷汗沿着额头滑落,他的声音里带着些不易察觉的颤抖。 穆离鸦没有搭理他的问话,事实上他的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宣武将军一个人身上。 被他这样盯着看的宣武将军好似木雕般面无表情,再仔细看的话还能发现他的眼神是涣散的,根本对不上焦距,也就是一直背对着他的偏将军没有发现了。 对于这一发现,穆离鸦的表情十分复杂,“跟我想得差不多。阿止,你觉得呢?” “很像是迟绛那女人的作风。” 薛止看似随意地靠着墙,但就算是对行军布阵知之甚少的偏将军也看得出来他站的位置正好能顾上巷子内外两头,让里边的人出不去,外边的人进不来。, 有了那,他一点都不想去贸然试探对方手中的剑 分卷阅读142 - 分卷阅读143 绮夜抄 作者:泠司 分卷阅读143 究竟有多锋利。 就在他,那两个人自顾自地交谈了起来。 “好险,差点就真的让她得逞了。” “但是这样没办法从根本上解决问题,不解咒的话,就算你把他关起来,他也会想方设法往外边跑。” “是啊,所以还是要想办法替他解咒……不知道何尧他们到底做到哪一步了,我们如果要带着他,很多事情都不能做。总之拖得越久风险越大。” 听不懂他们到底在说什么的偏将军心中更加焦急。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他到底为什么要这般焦急。 “你们……” 他听到自己沙哑的声音开了个头,猛地意识到究竟是哪里不对劲了:这在街头游荡的白衣女人比最训练有素的猎犬还要敏锐,按他们先前闹出的动静,她们早就该成群结队地扑来,将他们撕成碎片,而非这样毫无动静。就算是在这漫长的夜里,天京城也不该如此安静,但正是从这两个人出现,他就再听不见除了自己粗糙呼吸声以外的声音了,想到这里,他抬头看了一眼远处的景物模糊得像是水泡过的宣纸,朦朦胧胧的,怎么都看不清,只有边缘是黯淡的红色。 是这两个人做的吗?如果是的话,他们到底是什么时候设下的这妖术,使得整条巷子与外头的世界隔绝开来。 在他还苦苦思索要如何应对时,他们就已是笼中困兽了么?偏将军绝望地闭上眼睛,努力让自己不要放弃。 “你们到底……” 他是武将,不应不战而降,如果抱着战死的念头,或许能为将军拖延一些时间…… “安心吧,我二人不会害你们。”穆离鸦终于注意到了他那副视死如归的神情,“比起这个不如来说说你们将军的问题。” “我们……” 偏将军被他的这句话说得有些懵了,半晌都没有反应过来。 “不必担心了,那些莲奴暂时找不过来的。”穆离鸦兴许是理解错了,与他简单地解释道,“一个无伤大雅的小法术罢了。” 实际上这结界是用承天君的力量布下的,但对普通人他没必要说得太过深入。 “你到底在害怕什么?如果我家阿止真要害你们,此刻你的下场就该跟这女人一样了,哪里还能想这么多。” 他这话说得其实不错,但凡薛止存了祸心要眼前这几人性命,只要在先前斩下那白衣莲奴的脑袋时顺手再偏那么一点就行了。 “将军?”偏将军一口气喘匀,脑子勉强转过来,决定装傻充愣。他不知道眼前这人究竟是从什么地方得知他们的身份,但暴露总归没什么好事。 他抱拳行了个礼,不甚熟练地说,“虽然感谢二位公子搭救,但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们是做生意的商贩,后面是我家主人……” 被人用这般似笑非笑的神情盯着看,他还没说完就说不下去了,抓着头发,有些尴尬地干笑两声,“大概就是这样。” “你在笑什么?” 薛止走过来,让气氛不那么僵硬。 “明知故问。我在笑有人把别人当傻子。”穆离鸦没有回头看他,“这是普通商贩会有的眼神吗?” “不像。”薛止面无表情道,“他们每个人身上都有血腥味。看行事作风不像是强盗山匪,那就是武将。城郊不是有宣武将军的军队驻扎?” “你听到了么?下次要伪装商贩,起码不要露出刚刚那样吓人的眼神。” 穆离鸦的口气看似温和,但底下藏着几分讥诮,被拆穿了的偏将军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甚至还有些无名火起。 他是个粗人,没读过什么书,从十几岁起参军打仗,到如今鲜少再有人敢这样愚弄他,更不要说取笑了。 “觉得不服气?”穆离鸦不再笑了,语气中也带了几分尖锐的冷意,“你如果清醒,怎么会明知道有人对你家将军不怀好意还带着他到这京城来?现在倒是知道耍些小聪明了?” 被问住了的偏将军一时语塞。是啊,他为什么会同意这件事?和宣子嶂谋划时自己不是答应得好好的,哪怕死都不会让将军靠近京城一步,靠近那个女人一步。为什么他这样轻易就背弃了自己的诺言?回想起当时的场景,他整个人好像不受控制了一般,什么初衷都抛在了脑后,只想着答应就好,答应了他们到了京城里总会有法子。 他真的是这样想的么? “这不是他的错。”薛止按住穆离鸦的肩膀,温言劝慰道,“连我当年都着了迟绛的道,更何况是他们。” 听到他这样说,穆离鸦神色稍微缓和了一些,“抱歉,是某失言了。” 偏将军还沉浸在那股恶寒当中,“……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他已经顾不得其他东西,只想知道自己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将军,是,将军,他转过头就对上将军呆滞的面孔。 “将军,你怎么了?!” “你家将军中了咒。” 穆离鸦取出一样东西,他余光瞥见是一把雪亮的弯月匕首。 “让开一些,这咒再不处理就真的晚了。” “离将军远些……!”还不能完全信任他的偏将军想要阻拦,却被他灵巧地闪躲过去,连一片衣角都捉不住。 如果说偏将军只是被这样绕过,那护卫在宣武将军身边那几个人就更加有力使不出,还没动手就发现自己手脚动弹不得。 他们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这锦衣公子来到将军身前,捏住了他的下巴,迫使他张嘴。 “跟失魂有几分像,阿止,你那药还有没有?” “有,我还在想你什么时候会要。” 一样东西破空飞来,穆离鸦接住,拧开塞子,随便倒了一些到宣武将军口中,然后用匕首割开自己的手指,喂了些血给他,然后闭着眼睛念了一长串咒文。 宣武将军就像个木头人似的任他摆布,直到那血滑落到他的喉咙里,脸上才终于有了点不一样的表情。 他捂着喉咙剧烈地咳起来,咳嗽声撕心裂肺,让人听着都有几分不忍。 “你给我家将军吃了什么?”看到自家将军变成这样,偏将军当即大惊失色。 “等着。” 穆离鸦只冷淡地甩给他这两个字。 宣武将军先是咳嗽干呕,然后是呕吐。 “来看看他吐了什么出来。” 手脚能动了,偏将军等一行人将信将疑地凑过来看。 地上那吞混合着的秽物腥臭扑鼻,其中勉强可以辨认出前几个时辰吃下的干粮。 “这……”这也没什么。 还不等他这样说,宣武将军又是哇地一声。 他吐出了一团团红色的东西,起初还很稀,后来就越来越稠密,最后汇聚成了个红白相间的毛团。 这毛团缓缓地蠕动着,模样格外恶心。 “是狐狸的毛发。别 分卷阅读143 - 分卷阅读144 绮夜抄 作者:泠司 分卷阅读144 再看了,这东西邪得要命。”穆离鸦赶在他们再看以前放出狐火将这团东西烧得一干二净, 这团东西发出一阵细而凄厉的尖叫,在红红白白的秽物和青绿色的火焰中间不断地翻滚,身上冒出阵阵黑烟。 熏得人头晕脑胀的焦臭中,偏将军等人心中阵阵骇然。他们将军到底是什么时候把这东西吃下去的? 穆离鸦看穿了他们的疑问,“如果我是你,我就该回去好好查一下身边的人,尤其是能够接触到军中饮食的那些人。” 作者有话说: 正常世界里,猫才吐毛球。 “就比如说这个咒术,是将狐狸的毛发、施咒之人的指甲和符咒一同烧成灰烬,混在人的日常饮食中,中咒的人短时间内看不出什么影响,可一旦靠近施咒的就会变得形容痴呆,傀儡般任施咒之人摆布,通常多用于男女之间,所以一般来说不会伤人性命,只是被缠上了的话会非常麻烦。” 偏将军被他说得愣住,脑子里努力回想到底是谁能够做出这种事,又到底是为了什么。 但穆离鸦没有继续把重点放在这边,继续盯着宣武将军吐出来的秽物看。 宣武将军吐得胃里完全空了,现在差不多连胆汁都出来了,发绿的浊物混着火红的长毛,色泽极度诡异。 “这到底是被人暗算了多久……”饶是穆离鸦都有些吃惊,他以为吐了这么多就差不多了,没想到诡异的狐狸毛还是没有吐完,一团团地落在地上,被狐火引燃,“有这么多的吗?” “需要帮忙吗?” 薛止以为他是处理不过来,自然地问他是否需要援助。 他示意薛止不要靠近,谁知道这东西上头还有没有别的邪术,“暂时还不用,不过劳烦你稳住阵法,别让那些鬼东西靠过来。” 抵达京城的第一时间他就发现了,这游荡在京城各处的白衣莲奴和他认知中的那些四处传教的信徒完全不一样。 在伞郎和那些高祖皇帝的讲述中,她们要更加,但是等到亲眼见到,她们身上有种相当令人厌恶的气味,就像是全然的野兽。 约莫一盏茶的功夫后,偏将军才终于不再吐出狐狸毛,而是不住地干呕。 “有水吗?” “有有,这个有的。”偏将军战战兢兢地看完了整个过程,终于有了自己能做的事情,忙不迭地取出水囊递了过去。 穆离鸦浑然不怕脏地解开塞子将水囊送到了宣武将军嘴边。 因为宣武将军神智尚未恢复的缘故,水不能喝得太急,所以穆离鸦就有意控制着出水的速度,“好了,不能再喝了。” “还给你。” 假如说之前偏将军还对这个人存着几分敌意,在看过他为自己将军所做的这些事以后,这么点防备也差不多散了,“这样就好了吗?” 地上的火焰在烧光那些狐狸毛以后慢慢地熄灭了,只留下一缕青烟。穆离鸦收回手,细长的眼睛乜着偏将军,“别想了,只是简单做了个应急,真正要解咒的话步骤比这个要复杂得多,现在哪里有这么多东西给你准备?” “啊?这样吗?” “刚刚我不是说了,狐狸的咒术是很麻烦的东西,尤其是像她这种不知道活了多少年的大妖怪,要是这么容易就解开了才不正常。” 穆离鸦话音刚落,宣武将军就动了一下。他拍拍手,让出点位置给偏将军来,“好了,差不多是该醒了。” “我……”宣武将军的眼神晃动两下,慢慢地落在偏将军写满讶异和激动的脸上,“阿武?你这是怎么了……我们现在在哪里?我记得我们还在行军……现在这里是?” 这巷子怎么看都和行军对不上,宣武将军更加疑惑,他就像做了个很长的梦,醒来以后什么都不记得。 “将军,您……您真的不记得了?” “记得什么?我到底怎么了,怎么浑身上下使不上力气。” “这,这是因为……唉,我要怎么说。” 穆离鸦听他吞吞吐吐了很久都说不出个所以然,呼出一口气,将他拉到一边,“时间紧迫,还是让我来说吧。” 宣武将军注意到这个生面孔,立马警觉起来,“你是……?” “我是救了将军您一命的人。您现在清醒了吗?” “将军,您就听他说的吧。” 既然自己的副将都这样说了,宣武将军便不疑有他。他的确需要快些搞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 “我长话短说。您现在在天京城,外头都是那女人的拥趸爪牙,她们要找到您,将您带给深宫中的那位做礼物。” “我……我怎么会在京城?”宣武将军瞪大了眼睛,看起来相当难以接受这个事实。 “这不就要问您了吗?您被下了让人失去神智的咒,中了咒的您特地带着他们这一群人跑到了京城,差一点就真的被抓到了。” 宣武将军脸色苍白,整个人看着摇摇欲坠,“到底是什么时候?” “我哪里知道。” “我……” “暂时不要想出城的事。”穆离鸦一眼看穿他在想什么东西,“先不提所有出城的路都有莲奴看守,你身上的咒还没解,那女人有一万种方法控制你,下次再发作起来就不一定有这次这般好运,刚好赶得上我家阿止来救人了。” “那我们接下来要怎么办?” 宣武将军到底是经历过大风大浪的,转眼间就冷静下来,为下一步做打算。 穆离鸦微微一笑,不过笑容没有进到眼睛里,“跟着来吧,我和阿止接下来还有点事要办,带着你们也没什么关系。” 他们两人先一步走出巷子,看宣武将军一群人还不打算挪动脚步的样子,薛止转过头提醒道,“这法术支撑不了多久,想想被那群女人发现会是什么后果吧。” 虽说他们个个都是久经沙场的习武之人,但这莲奴实在是太多了,一点都不想被捉到的宣武将军一行人立刻跟上了他们的步伐。 “不会被发现吧?” 薛止听到了他的自言自语,“只要跟上了就不会。” 据他说只要不离得太远,那些白衣莲奴就不会发现他们的存在。 像是为了验证他所说的话,从前面的斜巷子里又飘出来两三个白衣莲奴从他们的身边擦过,近得偏将军甚至能嗅到她们身上那像是有什么腐烂了的味道,看到面纱后头毫无感情的、野兽一般的竖瞳。 不知道还好,知道了以后怎么想都瘆得慌,路上偏将军实在心里毛毛的,便简单说了点自己的事。 他名叫李,单名一个武,爹娘死得早,嫂子哥分家后养不活自己干脆就从了军,从宣武将军还只是个小小校尉的时候就跟在他手下,所以把将军看得比自己的命还重要。 “你们的姓名呢?” 他想得很 分卷阅读144 - 分卷阅读145 绮夜抄 作者:泠司 分卷阅读145 简单,既然要一起行动那就该互通姓名,不然他也不好意思用“喂”和“那个谁”来指代救命恩人。 “我姓穆,名离鸦。离别的离,乌鸦的鸦,很不吉利的名字对吧?”穆离鸦笑了下,“至于他,你们暂时叫他薛止就好。” 薛止没有说话,黑沉沉的眼珠子里一片他们看不懂的颜色。 “好好,穆公子,薛公子……我知道了。” 哪怕是李武这种粗人都听得出来,有些东西不是他应该深究的。 “你们来这里做什么?”他也非全然不通人心,“我是不是问了不该问的东西?“ “我们的目的暂时和你们相同,都是为了扳倒深宫中的那位。她还在这个位置一天,这世道就一日不会变好。” “我们……”李武开了个头就想到先前谎话被拆穿的事情,恹恹地闭嘴了。 穆离鸦抬起头看了一眼头顶的天空。一颗青色的星星亮得有些不正常,这光芒强劲而幽冷,都盖过了周边其余星辰的光辉。 哪怕是对占星不算知之甚少的他也能看出来,这是乱世将至的征兆。他回头看了一眼被护在中央的宣武将军。他已经不怎么年轻了,鬓角都有些斑白,周身隐隐透着一股沉稳气度。在乱世之中,越早有人一统天下越好,当年的高祖皇帝花了整整十三年,那么有着与他相似命格的这位宣武将军要用上多久呢? “我们这是要去哪?”注意到他的目光,宣武将军问出了心中一直藏着的问题。 这穆公子到底要带他们去哪?虽说长久驻扎在边疆,可他到底是来过几次京城,看得出他们在往西南方走。 西南方是护国寺所在的方位,再远一些就是高祖皇陵。当初高祖皇帝究竟是做的什么考量要将自己的陵墓修在这个地方? 是连死了都放不下这个国家,要守卫他的子孙与臣民吗? “将军。”穆离鸦扭过头,没有正面回答他的问题“到了你就知道了。” 宣武将军拖着还很虚弱的步伐跟上这两个人的脚步。 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他似乎看到了第三个人的影子,走在那两个的前方,好似在为他们带路。 这第三个人缁衣银甲,好似在何处见过一般,可等他揉了揉眼睛再去看,能看到的只有清风与夜色。 “奇怪,是我眼花了吗?” 他们走了好久,久到假如这天京还有正常的昼夜之分也该天亮了。 宣武将军等人常年行军,这点路还算不得什么,但那两个人看着都是世家公子一般,走这么长一段路也不露半点疲惫,还是让人有几分惊奇。 “我们要找的人就在前面。”穆离鸦终于开口说话了。 李武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看到个披着宽大斗篷的矮小身影,手中还提着一盏素色灯笼,要多像鬼就有多像鬼。 看到有人来了,这人走近些,才看出来是个十三四岁的小沙弥。 他穿一身半旧僧衣,袖口裤腿卷起来一大截,显然是从师兄的旧衣服。 “就是你们……?”他怯生生地看着眼前的白衣公子,“就是你们一直给师父写信的?” “小孩子?”李武实在忍不住多嘴了一句。这两个人就算了,怎么小孩子都来了? 穆离鸦回头扫了他一眼,读懂了他的警告,李武摸摸鼻子不敢再多话。 “小师父,来接我们的就是你了么?” “是我,我是慧弥,你就说穆公子?” “是。你师父呢?” 不问还好,一问这小沙弥就绷不住了。 他哇地一声哭了出来,扯着穆离鸦的袖子不撒手,“师父……师父他就要死了。救救师父,救救师父,师父说你能救我们,求求你救救他。” 这一来所有人都把目光集中在穆离鸦和这小和尚身上,当中薛止是在沉思,而李武他们是震惊得说不出话。 “你先不要哭。”穆离鸦没怎么介意自己被弄得一塌糊涂的衣袖,反而屈下身,摸了摸这孩子的头,“把事情说清楚,不说清楚的话我们谁都救不了你师父。” 小和尚还在啜泣,仰着一张花猫似的脸看他。像是被另一个人的冷静所感染,他抽了两下鼻子,竟然真的不再哭泣,开始慢慢讲起了事情的经过。 “唔,好像是前段时间,宫里的人来了寺里,师父把我锁在房里自己去间那些人,当中就包括那个太后……要我说,师父的病肯定跟这坏女人有关系。他们去了好久,久到我在房里吃完了师父留给我的干粮又饿了,等到我被放出来就看到师父脸色苍白,像是很难受的样子……我不知道他怎么了,反正从那一天起他就病了,跟他说话没反应,更别说吃药了。” 说到师父的病情,好不容易缓过来一些的小和尚又红了眼圈,“我好害怕,刚刚我出来的时候,师父对我笑了一下,还喊我的名字,让我以后要乖一些……我想起来书里的说法,叫什么照,就是说人死以前会突然好起来一点……我好怕,师父死了我也活不下去了。” “有让人来看过吗?” 小和尚摇摇头,“师父病得连床都下不了,外边的大夫不敢过来,我想了好久,想要找宫里的太医来给师父看病,但师父不许我这样做。” 穆离鸦叹了口气,“这外面也不安全,快些带我们过去,我也不知道能不能治好你师父的病。” “但是……”说到这里,慧弥的眼神一直往他的身后瞟,“但是你们说的是只有两个人,他们……”他指着后面的宣武将军一行人,“他们是什么人?你为什么要跟他们在一起?” 见到李武想说什么,穆离鸦比了个稍安勿躁的手势,和慧弥解释道,“他们是宣武军,是保卫京城和这个国家的大英雄,不会把你们出卖给那个女人的。” 慧弥听了他的话,表情稍稍软化下来,但看起来不像是松了口,“你有什么保证?” “保证?那好吧。” 穆离鸦凑到他的耳朵边上悄声说了一句话,小和尚听完后将信将疑地看了薛止一眼,“那……我姑且相信你了。” 这黑衣人身上的气势让他不敢靠近,光是看看就足够让他腿软了,为什么这个人能这样无所谓地与他亲近呢? “我带你们去寺里。”他提起那盏米黄色的竹灯笼,摇摇晃晃地走在了人群最前方,“跟上我,我带你们走近路。” “你和他说了什么?” 走在路上的时候,薛止问他到底说了什么能够这么快地说服这小和尚。 穆离鸦朝他招了招手,薛止凑过来就听到他悄悄地说,“我说,如果他们做了什么威胁到惟济大师性命的事情,那么你一个人就能解决他们所有人,让他不要再担心了。” “你怎么知道我一定会?” “你不会吗?”穆离鸦做出 分卷阅读145 - 分卷阅读146 绮夜抄 作者:泠司 分卷阅读146 副苦恼的样子,“要是你不会,那到时候我就自己多麻烦一下……” “好了。”薛止一副听不下去的样子,可眼中那一丝笑意还是泄露了他的真实想法,“我帮你就是了。” 他们又说了些话,突然穆离鸦抬起头,向着空荡荡的左侧提了问,“陛下,如今的天京城与您当年相比是更好还是更坏了?” 过了许久半空中才浮现出燕云霆的身形。 他面容冷肃,哪怕谈论的是自己的血脉也没有丝毫留恋,“这样的国家还是亡了更好。“ 慧弥不愧是在寺里长大的,带着他们抄了近路,不一会就能看到护国寺在夜色中的憧憧轮廓。 寻常山村野庙尚有一二十信徒,日日诵经礼佛、香火不断,这偌大的护国寺居然冷清至此,上山的一路上不说灯火了,甚至连脚下的青石板路都残破不堪,好似长久无人修葺。 “寺里其他人呢?” 李武实在忍不住了,问慧弥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哪怕高祖皇帝一生不信神佛,修这护国寺是不得已而为之,诸多设置尽量从简,但也不至于荒凉成这样。 “都死了。” 少年人说话的声音都在发颤,当中藏着几分古怪的怨恨和恐惧。 “都死了?怎么会这样?” 有那么一瞬间李武怀疑自己听岔了。都死了?怎么会有这么荒谬的事情? “就是死了。”慧弥本来就不怎么喜欢他,说话的口气自然有些冲,“要不是我年纪不够,师父又需要有人照顾,只怕我也会和慧智师兄一起被喂给那东西当口粮吧。” 薛止听到他说的话,敏锐地捕捉到其中关键信息,“那东西?再详细点说。” 说起这件事,慧弥的脸上有种和年纪不符的沧桑,“到了寺里你们就知道了。要不是这东西师父也不至于整日整夜地操心。” 薛止看了穆离鸦一眼,穆离鸦刚好和他想到同样的地方,“应该就是我们要找的东西。” 慧弥走出两步,忽然想起什么,停下脚步,满怀希冀地看着他们,“你们会帮我解决这东西吗?师父说,你们能够拯救我们,你们会吗?” “会。”看到慧弥脸上那喜不自胜的神色,穆离鸦平静地补充了一句,“但是不是现在,现在还不是时候。” 他再没看慧弥的脸,那种有了希望又破灭的表情,即使是他也不忍心多看。 “再等等吧。”薛止读懂了他的迟疑,试着安慰悲伤的小和尚,“总会有这一天的。” 若是阵法被破,放在穆离鸦那的铜钱就会阵阵发烫,既然第六枚还未有动静,那么他们能做的事情就只剩下等待。 “不如先带我们去看看你师父的病。” 折腾了一两个时辰,慧弥终于把他们带到了惟济大师日常起居的厢房前。 因为五感比常人还要敏锐些的缘故,光是站在门口穆离鸦和薛止就知道,慧弥没有骗人,他师父的确是快要死了。 床上的人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每一次艰难的呼吸都在渐渐带走他所剩无几的生气。 “师父,师父,我把人给你带回来了。”慧弥大声喊了两句都没有回应,登时惊慌地跑了进去,“师父,师父!” 穆离鸦和薛止跟在他的身后,房间内充满了一种腐朽的臭味,像是久不见光,又像是什么东西腐烂了。 “……师父他就在那里。”慧弥跑到一半,想起来后边还有人,勉强停住脚步,“你们能够救我师父吗?” 已经经历过一次破灭的他有些不确定地看着他们,“只是这个,还是可以的吧?” 穆离鸦想说让他去看看,薛止就拦住他,“我一个人过去就够了。” “你可以吗?”穆离鸦有些担忧。 即便是找回了承天君的部分力量,也不代表他就真的变回了高高在上的承天君。他的神格还在迟绛那女人手中,而以凡人的身躯使用神祇之力会是一种巨大的负担,这一晚上光是布下结界他就已消耗了大量体力。 薛止笑了下,“但只有我能救活他。”看穆离鸦还站在原地,“小九,带这孩子出去,我怕冲煞了。” 穆离鸦反应过来,不顾慧弥的不情愿,抱起他就朝外边走去,“你师父会没事的。”他停了一下,“如果连我家阿止也不能救他,那这世上就再没人能救了。” 薛止留在房中替惟济法师看病,穆离鸦在门口守了一会,见确实不需要他就离开了。 虽说他不知这寺庙经历了什么,但看过那井里封着的东西以后大致能猜出七八分。 那名叫慧弥的小和尚给他们安排完歇脚的房间后就不知道跑去什么地方了,他一个人循着回廊走动,不多时就到了中庭。 他的目光落在庭院中的那个人身上,那个人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没注意到有人来了,他想了下,还是叫了这人一声,“将军。” 宣武将军被他叫得一愣,“穆公子?” “您不去休息吗?” “睡不着,出来透透气,顺便想些事情。” 穆离鸦稍稍走近一些,站到他身边的地方,“是觉得这寺庙冷清荒凉,还是觉得床板太硬?” 宣武将军连连摆手,“怎么会?像我们这样常常年在外行兵打仗的粗人更加糟糕的地方都睡过,寺院厢房有床榻已经很好了。” “穆公子呢?同样是睡不着?”迟疑了一阵,他还是问了穆离鸦为什么会在这个地方。 “不是,只是有些话想要问你。” 先前身边还有其他人,想说些私密的话题也不方便,现下总算让穆离鸦找到了机会。 宣武将军有些惊讶,“你想知道什么,如果我能回答的话。” “那我就问了,先前听到我姓穆的时候……你的表情很奇怪,像是知道些什么,又像是很怀念。难道你和家父认识?” 宣武将军愣住。 他的反常只有短短一瞬,没想到还是没有瞒过眼前的人,“你……你知道江州穆家吗?” 穆离鸦安静地望着那如流霜般的月华,“我就是这家的人。” “那你可曾认识……我也不知道她叫什么。”宣武将军说着露出副像是懊丧又像是难过的表情,“我只知道她应该和江州穆氏有关联,但更多的不知。” “认识谁?您如果不介意,可以告知于我,我没准认识她。” 迟疑了一会,宣武将军终于决定说出自己的往事,“说起来,这是我很年轻时的事了。” 兴许是终于遇到知情人,宣武将军的话匣子打开了就再关不上。 他自述自己曾在江州地界剿匪,因为遭了暗算,所以其余的兄弟都死了,自己也只能拖着受伤的身子在山间逃命。他以为自己一定会死,没想到遇到一个女子好心搭救。 “她救了我 分卷阅读146 - 分卷阅读147 绮夜抄 作者:泠司 分卷阅读147 ,我在她家养伤……” 穆离鸦听着宣武将军的讲述,思绪却飘向了别的地方。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细雪飘落的安静冬日,他的侍女阿香与他讲述了自己在来到穆家以前的事。 有情之人皆为无形之苦所缚。情动的快乐稍纵即逝,随后就是绵长的痛苦,几乎要熬干一个人的全部心神。 那个时候他忘了问她,你是否一直都沉浸在离开那个人的痛苦之中?相爱之人无法厮守,就这样痛苦吗? “……我一直都很想再见到她。你还在听吗?” “抱歉,我有些走神。”穆离鸦收回思绪,“你很想见她吗?” “啊,在她之后……我再没遇见过这样叫我心动的女子。” 是这样吗?他有些想笑,又很难过。他想起阿香那悲伤的眼神,想问她此刻听见了吗? “你认识她吗?”宣武将军还未放弃最后一点希望。 “自然是认识的。”穆离鸦缓缓说道,“她叫阿香,是我的贴身侍女。她之前叫什么我不知道,我从小到大都是这样叫她的。”他盯着宣武将军写满惊诧与喜悦的瞳孔,有几分恶劣地勾起嘴角,“你知道她是跟我一样的妖怪了吧。就算如此,你还是想要见她?” 禅房中,薛止遣散了包括穆离鸦在内的其他人,关好门,顺手拿起桌上的烛台过去掀起惟济大师的床帘。 病床上的那个人双目紧闭,瘦得仿佛一具蒙着蜡黄人皮的骷髅,连那单薄的僧衣都撑不起来,被子稍微厚一些就跟不见了一般。他伸出手在惟济大师的口鼻处探了探,这一点微弱的气息若是不用心感受,大概很容易就被忽略过去,感知到还有一口气在,他的手掌顺着往下,落在胸口的地方摸了两下。 只要人活着就好办,要是死了的话现在的他是没有办法让人死而复生的。他将烛台放在床边的某处,试着喊了惟济大师一声。 假使有第三个人在场,定能听出他用的不是寻常语言。他用这诡谲的语言喊惟济大师的名字,床上的人似乎听到了他的呼唤,紧闭的眼皮很轻地跳动了一下,但始终挣扎着醒不过来。 薛止叹了口气,不用费什么功夫他就能看到惟济大师周身附着一层淡淡的金光。这金光不仅是惟济大师几十年内积攒的功德,更是他溃散的神魂,在自己的一声声呼唤下,本来稀薄得快要看不到的金光重新亮了起来。 见魂魄暂时稳住,他松口气,咬破指尖用血在掌心画了个古怪的符号,慢慢地落在惟济大师胸口正上方。 幸好他来得及时,惟济大师的魂魄还没彻底离开躯体,等到神魂彻底离体,那就不是这样简单能够召回的了。 招魂的法术他从小看到大,自然记住了一些,接下来他要做的事就和招魂有些类似。 这些金光像是被某种看不到的力量吸住,在他的手掌下面汇聚成金色的光点。等溃散的神魂差不多凝聚成了一整块,他的手掌下压,迫使这金光一点点回到那具躯壳内,不再四处飘散。 这是件相当耗费心神的事,他的额头上很快就凝了一层汗,嘴唇上的血色也褪去,但他的手掌始终没有颤抖一下。 待到金光全部被推进惟济大师的胸膛,他的脸色不再灰败得吓人,有了一点活着的生气,胸口的起伏也更加明显。 薛止没有立刻叫醒他,而是倒了一杯冷茶,坐在一旁静静等待。 一直等到了很久后,床上的人才缓缓睁开眼睛。 “大师。” 薛止第一时间就到了他的身边,惟济大师盯着他看,喉头耸动半天就是叫不出那个名字。薛止懂了他是什么意思,“我是薛止。” “是……是你啊。” 惟济大师被他扶着勉强坐起来一些,光是这么点动作就让他气喘吁吁,好半天缓不过劲来。 “穆家那孩子最近还好吗?” “他很好。” “那你呢?你好吗?”惟济大师就着他的手喝了几口温热的茶水,整个人稍稍有了些精神,“是你救的老衲?” “是。” 惟济大师稍微想一下就明白过来,“你知道了吧。” “知道什么?” “你的身世,我们一直瞒着你的这些事。” “大致知道了。”薛止的表情十分平静。 烛火落在他左半边英俊脸孔上,五官的轮廓愈发深邃。他微微垂下眼睑,这神情带着些不自知的悲悯,就像是被供奉的神像。 “您不要恨阿九那孩子。是老衲和弈煊,是我们两个人做的主张,将你像凡人一样抚养长大,而不是从一开始就将你是神子一事告知于你。”他颤颤巍巍地抬起手。承天君转生成人,前尘往事尽数忘记,小孩子不通善恶,若是打小就知晓自己的身份,知晓自己与苍生的区别,会不会变成第二个不通怜悯、高高在上的泽天君? “请您宽恕我们。” “我怎么会恨你们?” 薛止握住他冰冷的手。他的皮肤就像一层蜡,半点不见幼时体会过的温热有力,这一认知使得他的心头泛起一点酸涩。 在他的记忆里,惟济大师是个总是笑眯眯的老和尚,有一双粗糙却让人暖到心里的手,哪里像是眼前这个风声鹤唳、病入膏肓的老人? 紧接着他就想起,凡人百岁算高寿,惟济大师今年已有九十高龄,哪怕不经历这些事情,他也快要到自己的时限。 “如果为了这一些小事就对人心怀怨恨,岂不是辜负了您和穆先生的教导。” “您不恨我们吗?”惟济大师有些反应不过来他说了什么。 薛止放轻了声音,过去他只这样和穆离鸦一个人说过话,“我明白你们的顾虑,过去的我也想过差不多的事情。” 重病使得惟济大师许久后才反应过来他到底说了什么,“您……我们没有信错人,只有您才能救这天下了。” “好了,请说吧,老衲还能活多久?” 薛止盯着他看了许久。 “老衲的身体是个什么状况,老衲再清楚不过。”枯瘦的指尖指着自己的胸口,老和尚很有些吃力地说,“这里……已经空了。” “为了……”惟济大师的嘴唇动了两下,薛止凑过去才听到他在说什么,“老衲已经活不长了。” 先前替惟济大师医治的时候他就看出来了,惟济大师的寿数已经耗空了,跟当年穆离鸦的祖母素璎一样。 想到了穆离鸦手中的那把以持剑人寿数为火种的剑,他的心里又是一阵百味陈杂。他一点都不希望这个人布上他祖母的后尘,可他到底能说什么? 惟济大师没有等到他的回答,有些疲倦地呼出口浊气,“说吧,老衲能够接受。像老衲这样半截入土的人早就做好了准备。” 他稳住心神,对上惟济大师苍老的 分卷阅读147 - 分卷阅读148 绮夜抄 作者:泠司 分卷阅读148 面庞轻声说,“最多到明年春天,坏一些的话……可能撑不到除夕。” …… 庭院里,宣武将军盯着穆离鸦看,像是在寻找他身上究竟有哪些非人的地方。 “是她和你说了什么吗?”最后他这样问道,“是她恨我吗?” “没什么,是我冒犯了。” 其实穆离鸦在问完以后就有些后悔了。 小时候他觉得阿香是全世界最好的女孩子,很长一段时间里他都想不通,为什么那个人会因为她是妖怪这件事就不要她,在他的认知里,如果是这样的话这男人不要也罢。 后来长大以后,他渐渐明白了许多东西,比方说很多时候就算是两情相悦的人,也会出于这样那样的愿意而离心,所以那些谎言不过是为了延续过去的心动。 为什么他要把这样的事实戳穿呢?连她自己都知道,他那时爱她、想要保护她的心是真挚的,他为什么要在这个人面前戳穿她苦苦掩饰的真相呢? “这是我的错,是我当初不该说那样的话。我一直都想要取得她的原谅,但是我再没见过她了。” 宣武将军的答案令他有些震惊,接着就是更加深的悲伤和痛苦。 为什么要是这个样子呢?为什么她活着的时候不能听到这句话? “其实后来我又到山里去找了几次,都没有看到她。我想到那夜里,我半睡半醒间听到的话,江州穆氏,我抱着穆家可能会知道些什么的心情一直打听江州穆氏的消息,可惜很快上头就下来了调令,到我被调走也没打听到什么有用的消息。我自己也想到了,她应该不是普通女子。普通女孩子哪里有她那么好看,那么神秘……”他抹了把脸,苦笑着继续说,“我年轻的时候,总觉得自己能做一个正直的盖世英雄,对妖鬼邪说一直不太瞧得上,但是这么多年了,她送我的那把枪我差不多时时刻刻带在身边,我想要见到她的心情胜过了一切,别说她是妖怪了,只要能够见到她,什么都好。” “你知道她在哪吗?” 穆离鸦难以正视他眼中那炽烈的爱意和希冀,“……她死了。三年前的一个夜里,我父亲的仇人带人潜入了我家,除了我和阿止,所有人都死了,她也在里面。” 本以为能够再见心上人的宣武将军久久没有声音。 “我没想到会是这样。”等到他终于找回了声音,他缓慢地说,“我想过很多种再见的情景,她嫌弃我太老,或者已经不再对我有情,我都能够接受,毕竟当初是我做得不对,伤了她的心。假如我没有……但是没想过会是这样的结局。甚至在你最初说她是妖怪的时候我还庆幸,庆幸妖怪应该比人长寿。” 他的眼眶通红,好几次穆离鸦都怀疑他要落泪,“究竟是谁害了她?” 穆离鸦沉默了许久,“有很多人。” “有多少?” 宣武将军的指节攥得发白,嗓音嘶哑,“我想要为她报仇。” “如果想要报仇,你最近的仇人大概就是深宫中的那位。” 她与泽天君勾结,谋害承天君,他父亲要不是一直与他们作对也不至于招来灭顶之灾。 宣武将军的眼神明了又黯,内心中仿佛在做天人之战,“你说你们来京城是为了扳倒太后娘娘,我信了……就算不为她报仇,我也有过类似的念头。江山社稷不能落在她的手上。”可他就是狠不下心。 “那么现在呢?” “如果真的是她做的,我会让她付出代价。”宣武将军盯着他,“我要知道发生了什么。” “将军,您考虑过扳倒了那个女人后要做什么吗?” “什么?” “您也看出来了吧,当今天子不是治国的料。”穆离鸦平缓地叙述着自己的所想。 就他对那位的了解,他这一生唯一称得上功绩的事情大概就是拔除了前皇后的娘家,但紧接着他就将权利对那个女人双手奉上。 “可是……” 穆离鸦没有催促他快些做出答复,只是静静地将自己这一路所有见闻说给了宣武将军听。 “今年夏天,惠州大水,听说那些官吏为了不让难民逃往自己的地盘传播疫病,就故意在城郊搭起草棚,骗他们说在这里提供粥饭,最后趁天黑一把火烧个干净。” “雍朝知府俸禄不过数十辆银子,那为什么知府能够一掷千金,庭院里栽种着番邦莲花……作为赈灾银两的必经之路,那千万两银子又去了什么地方?” 宣武将军听完他的讲述,问了他一个看似与这些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为什么是我呢?” “您指什么?” “穆公子,像您这样的大人物,为什么选中了我呢?” 穆离鸦看了他很久,“宣将军,您信命吗?” 宣武将军摇摇头,又点点头,“以前一直是不信的,但是最近又有些信了,我也不好说我究竟是信还是不信。” 听过他的答案,穆离鸦转开视线,望着那轮泛着黯淡血色的月亮,“我如果说这是您的命,您会相信我说的话吗?” 宣武将军很久都没有说出话来。人生数十载,一大半的时间他都是在刀口舔血的战场上过那朝不保夕的日子,天命一词对他来说太过虚无缥缈,哪怕眼前的人有恩于他但要他完全相信这套说辞还是太过困难。比起那谁也不知会如何轮转的命数他更相信自己当下的判断。 “您暂时不用回答这个问题。” 穆离鸦没有太过紧逼。他本来也没有想过能够立刻说服眼前的男人,只要留下了反抗的种子,在这样君主无德的世道里,总有一天会自己生根发芽。 “差不多是后半夜了,将军您早些回去休息,经历过这些事情您也一定累了。” 他想要委婉地结束掉二人间的谈话,但另一个人却不那么配合。 “你还没有告诉我,她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宣武将军没有忘记自己的初衷。时隔多年,与当初恋人音讯一同到来的还有她的死讯,得知她死于非命,他哪里能够咽下这口气? 穆离鸦笑了下,笑容并没有进到眼睛里,“她是我家侍女,被卷入一场持续了很久的斗争之中,因此丢了性命。” “再说清楚一些,到底什么斗争?” “有些事情不是三言两语能够说清楚的,更何况这件事牵扯之深,不告诉您也是为了您好。但是我可以向您起誓,我所说的每一个字都是真的。” “是吗?” “你早就知道深宫中的那位不是普通人了吧?”穆离鸦叹息道,“再往上只会更加复杂。” “我姑且当做你说的是真的。”宣武将军看出他是一个字都不会多说了,将信将疑地看着他,“还有一件事,我身上的咒你有办法吗?” 听李武等人说,他的副将宣子嶂代替 分卷阅读148 - 分卷阅读149 绮夜抄 作者:泠司 分卷阅读149 他落在了那女人手中,对此他无法置之不顾。 “改天我会为您想想办法的。毕竟您要是长久受制于那女人,我也会很难办的。” “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地方你尽管说。” “暂时没有。”穆离鸦最后又叮嘱了他一句,“过会我会去您房里布下结界,让那女人晚点感知到您的气息。这几天里您尽可能就待在房间里,哪里都不要去。” “我知道了。” 送走了宣武将军,穆离鸦没有回自己的房间,仍旧站在原来的地方,跟一尊雕塑似的动也不动。 夜已经很深了,细小的流霜从半空簌簌飘落,庭院里有风,吹得不远处的枯枝呼呼作响。 “小和尚,你还打算在那偷看我多久?”他突然开口说话,角落里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像是有什么东西被踢翻。 穆离鸦等了一会没等到人,只得放缓了语调催促,“快出来,躲在那里做什么?” 见瞒不住了,躲在那里的小和尚慧弥才不情愿地从一堆杂物的缝隙中钻出来。 “从什么时候发现我躲在那里的?”他的样子还颇有些不服气,不知道是哪里出了破绽,“我明明躲得很好。” 穆离鸦被他那灰扑扑跟花猫似的样子逗乐了,“你一来我就发现了,有什么事不能直接跟我说?说吧,我又不会吃了你。” 得了这样的保证,慧弥深呼吸一次,扭过头不敢看他的眼睛,吞吞吐吐道,“你……你那个朋友真的能救我师父?”说话的同时,他的眼睛还一直往那边瞟。 “你就是担心这个吗?” “我不是怀疑他,我只是……”隐约觉得这样不太好,他有些说不出话来。 “你只是太担心了。”穆离鸦替他补完了那句话,蹲下身,朝他招了招手,“过来。” 小和尚亦步亦趋地走到他跟前,眼中盛满了迷茫,不知道他接下来要做什么。 “你知道承天君吗?” “……不知道。”他迷茫地皱起眉头,“这是什么?好奇怪的名字。” “没什么。假如承天君不能救,那么天下就再没有人能够救你师父了。多相信他一些,他现在很需要别人的信愿。” 虽说这么点信愿只是杯水车薪,但穆离鸦希望能有更多人相信他的阿止。 慧弥思考了很久,他隐约记得眼前的人叫那黑衣人是“阿止”而非“承天君”,“你不是那样叫他的,你叫他……” 穆离鸦没想到这孩子会在这种小事上这样敏锐,“那是只有我能叫的名字。” “噢。”慧弥点点头,心中觉得哪里不太对但又说不出来,有些天真地说,“真的吗?只要师父能没睡,我就不信佛改信承天君。” 他是师父从外面捡来的弃婴,被师父一手抚养长大,好多次师父都说过,若是他不想再修佛,随时都可以还俗下山。 “随你喜欢。”察觉到小和尚的目光,穆离鸦反问道,“你看着我做什么?” “你给我的感觉……和太后有一点点像。”说起这个,连慧弥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 在看到眼前人的一瞬间他就觉得有几分熟悉,苦苦思索一整晚后,他得出的答案竟然尊贵又恐怖的红衣女人。 多年前,还很年幼的他曾无意中在寺里撞见过她一次,那可怕的感觉多年来一直萦绕于心,让他每每想起都要做噩梦。 “是吗?哪里像?” 慧弥被问住了。这相像并非说是容貌上的,而是别的什么他说不上来的东西。 “大概是感觉。” 已经不是第一个人这样说了,穆离鸦并没有太过讶异,“那你不怕我?” 小和尚思考了很久,犹豫地吐出两个字,“不怕。”虽然说有些像,可是他身上没有那一位那种浓厚的血腥气。 “你来找我不是为了这一件事吧。”穆离鸦没有跟他在这件事上过多纠缠, 慧弥很有些为难地看着他,像是不知道该不该说的样子。 “既然你不说那我就说了。”穆离鸦肯定不会对这样的小孩子发火,“劳烦小师父你带我去看看那口井,我对里边关着的东西有点兴趣。” 早在慧弥带他们进来的时候他就注意到了那口诡异的水井。 不论是手臂粗的重重锁链还是那一层层鳞次栉比的黄符,都让人清楚地知晓底下关着的绝非善类。 “你要去看那个?”慧弥惊讶地看着他,“你不是说,你现在还不能……”他的声音一点点小了下去,“不能帮我们解决那东西吗?” 穆离鸦摸了摸他的脑袋,“虽然说暂时不能解决掉那东西,可是我总该了解下情况,不是吗?要是你不想去就算了,我自己去。” 过了会,察觉到有人从后面追来的他停下脚步,看到喘着气的小和尚,“我带你过去,现在就过去。” 护国寺不算特别大,从他们先前所处的庭院穿过两扇门,再拐一个弯就到了正中央的那口枯井,打老远都能够听见井底困着那东西嘶哑悠长的吐息声。 在本来的风水格局中,这口井的寓意是积蓄福泽,但自从成了这大阵的最后一处阵眼,就只剩下茫茫多的阴气和煞气。 “它……现在睡着了还算是安静。” 慧弥说什么都不肯再走近一步,就站在十步开外的地方警惕地望着。 枯井上头加了好几层盖子,盖子上面缠着**条锁链,锁链上面贴满了黄符,有些褪了色,有些颜色还很新,看得出有人在多年如一日地加固上头的封印。 “你的师兄们就是被这东西害死了?”穆离鸦想起慧弥曾经说过的话。 慧弥点点头,表情沧桑得不似这个年纪的孩童,“小时候我只是隐约注意到寺里的人一天比一天少,师兄们每一天都面带恐惧,不许我靠近这个地方,并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 “直到某一天,我躲在这附近的箱子里,想要跟慧智师兄开个玩笑……” 他一辈子都忘不了在箱子里听到的东西:慧智师兄几乎刺穿耳膜的惨叫声,铁链被挪开后重物落下的闷响,还有紧随其后的,喀嚓喀嚓的可怕咀嚼声。 “都过去了。”穆离鸦掰开他揪紧到扭曲的手指,“这东西再伤害不到你和你师父了。” “你们在说什么?” 听到薛止的声音,穆离鸦有些惊诧地抬起头。他没听到脚步声,薛止是什么时候来的?如果他出来了,是不是说明惟济大师暂时没事了?紧接着他就被另一件事给吸引了全部心神:即使是在黯淡的月光下,他也能看清薛止的脸色苍白,嘴唇透着点不自然的青紫色。 “……阿止?” “承天君?” 只不过穆离鸦这一声充满了忧虑,而慧弥则是为别的事情紧张不已。 “我师父呢?”因为太过担 分卷阅读149 - 分卷阅读150 绮夜抄 作者:泠司 分卷阅读150 忧,他的嗓音都有些变调,“我师父没事吗?” 薛止瞥了穆离鸦一眼,没有对慧弥的那句“承天君”发表任何意见,“你师父姑且没事……” 读懂了那眼神的意思是“待会给我说清楚”的穆离鸦浑然不惧,正要说些什么就感觉到手下按着的人一阵骚动。 “我去看看他!”小和尚心里的石头落了地,甚至顾不上听完下半句就拔着两条短腿跑了。 “……但是他也没有几天可活。”薛止说完没人听的后半句,将目光转向前面的那口井,“就是这个吗?” 穆离鸦走过去,借着狐火微弱的亮光看清黄纸符咒上画着的东西,对薛止真正想知道的东西反而决口不谈。 “是用人的血写成的。”他隔着一定距离嗅了嗅,“如果我没猜错的话,是惟济大师的血。” 薛止跟过来,摸了下这薄而脆的黄纸,说的却是别的事情,“只要你收留了那个将军,她迟早会找过来。” “我当然知道,不如说我就是看准了这一点。既然我们迟早会和她打照面,是早是晚有什么关系?” 穆离鸦检查完黄符,接着就是那有他手臂粗的锁链。这锁链是他家铸剑用的那种矿石铸成的,寻常兵刃别说斩断就是留下痕迹都很难。 怪不得有一年冬天惟济大师特地到他家来了一趟,他后知后觉地想,肯定是为了带走这些专程为他铸造的封印器具。如果没有这些锁链,这天京城会变成什么样子他不敢去想。 “唯独宣武将军这个人不能落到她的手里。” “嗯。”薛止和他想到了一处,“别的几样都让她凑齐了,只剩下这最后一样了。” 一旦宣武将军落在她的手中,仪式就将完成,到那时她将取代承天君成为真正的神明,这一结局是他们谁都不愿见到的。 穆离鸦讥诮地冷笑了一声,“更何况她一路顺风顺水地做了这么多恶事,该尝点苦头了。” 在这一片愁云惨淡的现状中,唯有她在深宫中气得发狂、恨不得要将他们撕成碎片的样子才能让他稍稍感到些许痛快。 “还是小心一点比较好。” 薛止话音刚落就听到一声危险的咆哮。 井里的东西刚从沉睡中醒来就察觉到有危险靠近。它疯狂地从里边撞击着顶上的盖子,嘶吼着想要挣脱封印的束缚。 锁链被它撞得哗啦啦地响,黄符上的血痕烧起来一般透着微弱的红光,薛止松开手,拉着穆离鸦一起倒退了一步。 穆离鸦注意到黄符上咒文正在慢慢褪色,若是再多来几次保不准这东西不会真的冲破束缚。 眼看这东西的动作越来越大,闹出的动静都快要,薛止上前一步,手中的剑从锁链的缝隙间直直插了下去。 剑尖停在井盖上,而剑气穿透过去,刺得那东西发出一声让人头皮发麻的惨叫。 “给点教训就好,别真的弄死了。”穆离鸦神色不动,并没有真的被吓到。 “我有分寸。” 薛止这样说着手上用的力气又加大了几分,那东西的挣扎更加剧烈,好几次穆离鸦都怀疑它要将井盖撞成碎片。 它越是狂怒,薛止就越不肯松手。终于意识到这不是什么好惹的人物,它庞大的身躯在井壁上摔了几下就渐渐地安分下来,除了嘶嘶的吐息声就再没有其他动静。 “走吧,没多少时间了。” 薛止收回剑,既然暂时不能动这井中的东西他们也没必要在这里继续蹉跎。除了这护国寺,他们还有别的地方要去。 穆离鸦担忧他的身体,“你不休息一下?” 薛止甩了甩手腕,“没有必要。” “那你等我一下,”穆离鸦不知从哪找出来一盏灯笼塞到薛止手里,有几分狡黠地说,“我先前答应了要为宣武将军布结界,失约就不大好了。” · 禅房内的灯光还亮着,看样子宣武将军回房以后没有立刻上床睡觉,而是坐在桌旁想事情。 穆离鸦敲了敲门,同时朝身后的薛止用唇形说了几个字。 “是谁?”宣武将军很是警惕地问道。 “是我,先前不是说好了要来为将军您布结界的么。” “是吗?”宣武将军还是没有开门,“有什么能证明你是穆公子本人?” “那这样……” 一柄剑穿过门缝,直奔门后人影的眉心去。 宣武将军不愧是多年出生入死的,身形一侧就躲开了穆离鸦的这一剑。 “这把剑是作不得伪的,应该与当年阿香赠与您的那把有些相似,这样够了吗?” 穆离鸦本来就没想要宣武将军的命,毫不在意地撤剑回鞘,递到了薛止手中。 “够了。” 至此,里边的人才给他们开了门。 进去后发现李武等人也在,看样子都是不放心让将军一个人待在房中所以前来陪同的。 “你们都在那就好办了,省得我再去给你们也布结界。” 薛止想要帮忙,穆离鸦注意到他的脸色比之前好些了,但还是有些疲倦的样子,便婉拒了他的好意,“待会还有别的事需要麻烦你,这就让我一个人来好了。” 李武看着穆离鸦忙碌,看了半天都看不出什么门道,“你们要去做什么?” “不是说了要为你家将军解咒?”穆离鸦并没有说真话,“既然要解咒,自然要做些准备。” 更何况这也不完全算是假话,他的确打算这几天就为将军解咒。 “解咒啊,辛苦你们了。”知道这不是自己能够操心的事情,李武认命地接下了保护将军的这个担子。 “光是在这寺庙里躲着,总觉得跟缩头乌龟一样。” “我有一个问题。”薛止望向宣武将军。 宣武将军被他看得心头一紧,手心微微冒汗,“你说。” “将军,您的虎符还在身上吗?” 驻扎在城郊的宣武军对许多人来说都是个隐患,如今他们几位将领都不在军,若是宫中那位别有用心的话…… 宣武将军读懂了他的顾虑,沉声道,“宣武军认人不认符,只要我还活着,他们大部分人就不可能为其他人效忠。” “不愧是宣武将军,治军有方。”穆离鸦布置完结界过来,“我和阿止离开一下,大约下午就会回来。” 外头天一直都是黑的,上午下午又有什么意义?李武正要这样说就看见他也望着自己。 “我们走了。” 李武读懂了穆离鸦最后的眼神,做出跟着送行的样子,和他一同到了外边的院子里。 “你要和我说什么?” “切记,在我们回来以前听到外头什么古怪响动都不要出去,必要的时候可以用这条绳子把你家将军捆在床上。” 李武愣了一下,手中就被塞过来一条细细的带子。 分卷阅读150 - 分卷阅读151 绮夜抄 作者:泠司 分卷阅读151 这丝带的触感冰凉光滑,约莫一指那么宽,比起绑人更像是给眼前人这样的贵公子束发。 他还想不起要说什么,那两个人就已飘然离去,身影汇入到融融夜色之中。 · “还没有找到吗?” 跪伏在前殿的白衣莲奴不自觉地颤抖了两下。 “说清楚是怎么回事?” “教主娘娘,我们循着那味道找过去,本来很近了……”她停下来,有些迷惑地摇了摇头,“不知道为什么,等我们找过去那里只有一具被砍了头颅的尸体。然后我们就再也闻不到那个男人的气味了。” 在她说话的间隙,面纱落下了一边,露出她真正的模样来:一张本应称得上清秀的面孔上爬满了蛇形的黑色纹路,这纹路从下半张脸一直延伸进了领口,模样很是狰狞。 她咬住嘴唇,好似在忍耐莫大的痛苦,“我。” 好在帘子后的女人并未过多纠缠,“好了,哀家知道不是你们的过错。哀家会想办法,你们继续找就是了。” “谢娘娘。” 遣散了侍女的迟绛仍旧端坐着,忽地耳边钻出一道冰冷柔滑的嗓音,“我怎么不知道,心慈手软会是你的风格?” 是妖僧琅雪的声音,但是她比任何人都知道,琅雪已经死了,死在了他用自己的脊骨建造的那座塔里。 她手中茶盏扔向声音传来的方向,“别给哀家耍这些小聪明。” 仪式进行到最关键的时刻,她不能离开这座宫殿,若非如此她怎么能够允许那男人从自己的眼皮子底下被人劫走。 茶盏落在地上摔得粉碎,也将后面进来的人吓了个半死。 “娘娘……”他二话没说,立刻跪在地上求饶,看样子。 见状她皱起眉,稍稍放缓了口气,“你来做什么?” 哪怕这家伙再怎么怯懦,但好歹是跟在她身边这么多年从未有过二心,她并不打算真的吓死他。 他偷偷地抬头看了她一眼,确定她这一腔怒火不是朝着自己,“您……您不是要找真正的宣武将军吗?我有个好主意。” “什么?” 他嘀嘀咕咕地说,既然宣武将军看重这个副官,那么他们可以再进一步。 “阿昭,那冒牌货还活着吗?” “还……还有一口气在。” 狐狸老头擦着额头上的汗。 虽说她上次气狠了将这冒牌货的处置权交到了他的手里,但说不准她什么时候还会用到这他,所以他断然不敢真的下狠手。 “你倒是满肚子坏水。”她难得地赞扬了他一句,“把这样的消息传出去,就说宣武军宣子嶂意图谋逆,将于明天午时于玄武门前斩首示众。” “好,好的,属下这就去办。” “下去吧。” 遣散了侍女与心腹的迟绛缓步走到屏风后头。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做这些事情都不再瞒着某个人的眼睛了? 形容痴傻的皇帝看着她,“阿绛。”他偏着头,“不对,你是阿琼。你们长得好像,我都分不清你们谁是谁了。” 他本来就不是一个聪明的人,从小到大全部的智慧都用在了要如何活下去上。多疑、乖戾……他知道那些臣子是怎样看他的,可说到底他只是无法分辨他们谁在骗他。 在这个世上只有一个人对他好,哪怕这个人是他父皇的妃子。 “我不是你的阿绛,更不是阿琼,那些都不是我。”她也不知怎么的突然有了这样的兴致,一字字地同他说,“记住我的名字,我叫迟绛。” “迟……”他试了好几次,终于操着不甚灵活的舌头把这复杂的名字说了出来,“迟绛。” “对,就是这个名字,我即将成为神祇,和你们这些庸碌的凡人都不一样。” 他有些惊愕地看着他,末了抓住她的手吃吃地笑起来,浑浊的眼中尽是她的倒影,“神女娘娘,神女娘娘。” 她有些厌烦地抽回手,在丝绢上擦了两下,想要擦掉那潮湿黏糊的触感。 “我累了,没空和你说话,你继续睡吧。” 曼陀罗的香气终日不散,外头那些人都像是疯了一样地找他,可作为他除了吃睡就是用这匣子中的长生散。 这个男人在少年时皮相尚且有几分清隽,还不等她将他的模样烙在脑海里,他就老了。 她都想不起来自己上次这样好好看他到底是什么时候?是他登基那天吗,好像是吧? 这就是卑贱的凡人,生命短暂如朝生暮死的蜉蝣,眨眨眼之间韶华就所剩无几。看着他就像看着曾经的自己。在那些高高在上的神祇眼中,她是否就和眼前的男人一样转瞬即逝又卑微不堪? 为了与命运和天道抗衡,她付出了许多,也得到了许多,踩着无数人的尸骨,终于走到了这一步。 要让她这样的妖物变生为神女,除了承天君的神格,还需要这几样东西:十年国祚,当朝天子的血肉以及乱世中真龙天子的魂魄。 前几样东西她都已陆续备齐,如今就差最后一样东西。只要抽出宣武将军的魂魄,她就能完成仪式,为什么还是有人要和她作对呢? 这是她持续了数千年的梦,她决不允许有任何人将其打碎。哪怕是那个人的子嗣。 吸食了足量长生散的皇帝在睡梦中露出一个安心的笑容。她注意到这抹笑容,像是被刺了一下,某个地方微微地有些疼痛,俯下身子在他的耳边轻声说,“如果这就是你的梦,那么我会陪着你。” 一直到你注定要死去的那一日。 浓稠的夜幕中,只有一点晃动的青绿色火光格外引人注目。 薛止提着灯笼走在夜路上,穆离鸦跟在他身后,两个人的身形在广阔的天幕下被无限缩小,最后只剩下渺小的两点。 天京两面环山,山中入夜格外阴寒,哪怕没有下雪,枯枝上也凝着薄薄一层霜,加上地势前宽后窄,状如哨子,一旦吹起阵阵狂风就呜呜咽咽得如同有人在耳边哀泣。寻常蜡烛根本撑不住这阴寒的夜风,所以打从一开始灯笼中的灯芯就被穆离鸦替换过了。这无根狐火的源头是他的法术,哪怕那白纸皮灯笼被吹得上下翻飞,里边的火光也稳稳当当地不曾摇晃。 他们越走沿途景物就越是荒凉,别说是有人居住,甚至连那些无孔不入的白衣莲奴都已经鲜少看到。 穆离鸦偏头看向左侧朝上的地方,“您对此怎么看?” “快要到了。” 答话的是一直与他们随行但并未显露真容的第三人。 “那陛下还不打算现身吗?” 随着他们一行人靠近黑暗中的那片憧憧的影子,燕云霆的身形渐渐地变得清晰。 缁衣银甲,袖口领口用银色的丝线绣着孤傲的白鹤,英俊的面部轮廓深邃如刀刻,本来是极其英武的模样,却被一双猩 分卷阅读151 - 分卷阅读152 绮夜抄 作者:泠司 分卷阅读152 红的眼珠平添了几分煞气。 一将功成万骨枯,他这一生大半时间都在无休止的征战中度过,血与火早就刻进了他的骨子里,哪怕死后这凶性都无法磨灭。 “好久没有现身,朕都要忘了自己曾经是个人这件事。” “那陛下您接下来可要多多习惯一下。” “要不是为了你的心上人,朕至于这个样子?”燕云霆不咸不淡地反呛了回去,“你这性子,跟你父亲年轻时一个样子,也就最开始的时候对朕有几分敬意。” “是吗?”穆离鸦愕然地看着他,“……我还真不知道这点。不好吗?” “不。”燕云霆的眼神中多了几分慈爱,放缓了语气,“我只是有点怀念。” 之前的十多年中,他的魂魄被穆弈煊用来支撑承天君的残魂,所以他自己的意识反倒是模模糊糊的,对外头发生了什么无比迟钝。 直到在那洞窟中薛止取回了承天君的部分神力,虽说根源的神格还在他人手中,但也不再需要依靠妖血和他人魂力续命,他才得以解放,能够从这剑中显形。 来天京的一路上,燕云霆简单和他们说了自己生前的经历,当中就包括了他与白玛教那红衣教主几次交手的经历。 “带着人来夜访自己的陵墓,朕估计是千古以来头一人了。”燕云霆拂了下衣袖,心情很是复杂。 离开了护国寺以后,穆离鸦他们要去的不是别的地方,正是他本人的皇陵。 雍高祖燕云霆,谥号武皇帝,于三十七年后又加封谥号圣昭武皇帝,葬于稷山昭陵。 眼下昭陵就在他们前方不到四五里的地方。 “那陛下您感觉如何?”穆离鸦有些好笑地看着他,“带着外人来开您的棺这种事难道不是您亲自提起的?” 燕云霆哼了一声,“还能怎么样,人死身灭,这些身外之物朕又不在乎。” “这就好。您还记得进去以后要怎么走吗?” 燕云霆点点头,神情却带着点迟疑,“说实话,连朕都有些认不出来这里了。” 这话说完以后连一直默默倾听的薛止都禁不住多看了他两眼。 “哦?”穆离鸦挑眉。 历代皇陵都是由天子本人亲自过目,怎么到了他这里就是不知道? 燕云霆并未被他的态度惹恼,“朕死的时候,昭陵才修了一多半,许多机关都只布置了一个雏形,朕自然不知他们又做了些什么。” 他只在位了十多年,中间因为清剿白玛教的缘故,他的皇陵到死都没有真正竣工,许多修葺完善都是由子孙后辈完成的。 “其实这里的风水格局并不是最好的,当时就有许多人劝朕改变心意,但是朕一句都没有听,坚持要将皇陵修在这里。” 穆离鸦隐约知晓原因是什么,但还是顺着他的话问道,“那您是为什么要把陵墓修在这里?” “朕还记得,攻破京城最重要的一场仗就是在这里打的,若是那场仗没有拿下,那么后来坐在这个位置的就是其他人了。” 燕云霆很有些感慨地说,那时他们两方对峙了差不多有一个月时间,无论是谁都已经到了强弩之末,就看谁会先倒下。 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看着所剩无几的粮草,他决定带着一百精骑夜袭。他以为自己会死在这里,但是他到底撑了过去,等到了大军的支援,彻底打开了京城的城门。 “所以朕想,既然朕的天命在这里,那么死后朕就回归于此处吧。” 千钧重的花岗岩正门已被封死,只剩下左侧的暗门供守陵人通行。燕云霆想要去碰位于某一格石砖后的机关,手直直地穿过去才想起自己已经没有肉身,无法做到这种事了。 “我来吧。”走在他身旁的薛止伸出手,代替他完成了他没能做到的事情。 燕云霆呼出一口气,难得带着几分敬意地说道,“那就麻烦天君了。” 薛止瞥了他一眼没有多说什么。在燕云霆眼中从来都没有薛止这个人,他对他的称呼一直都是承天君。 到了内殿的入口处,燕云霆没有实体走在最前头,穆离鸦简单地用了个障眼法,他和薛止的身形就凭空消失。 “是谁?”守陵人警觉地抬起头。 长久地生活在这什么都没有的冷清地方使得他对那些细微的响动极其敏感。可是他所能感觉到的全部只有微弱的气流。风?紧接着他就想起来,这黑暗沉浊的皇陵深处怎么会有风?他惊疑不定地摸了摸脸,又到前后查探一番。 假使他的直觉没有错的话,就在刚刚有什么他看不见的东西进到了皇陵深处。 他找遍了前后都没有看到人的影子,满头是汗地跌坐到地上。 为了提防盗墓人,昭陵内部设置着重重机关,但对于看过设计图的燕云霆来说,当中的绝大多数都不算什么难题。 就算有燕云霆不记得的狠毒机关,穆离鸦简单用些小法术也能解决掉。 他们一路上都没碰到什么真正的阻拦,很顺利地就来到安置棺椁的密室里。 “我从没有想过自己……”燕云霆想说的是从未想过自己还有一日能够这样看过自己死后的模样,但说了一半就没了声音。 这里到处都又黑又黯,薛止和穆离鸦后一步跟着进来,灯笼的亮光照亮了阴暗的墓室。 他们本来以为燕云霆是因为见到了自己的结发妻子睿德皇后所以说不出话,毕竟昭陵中大多数陪葬品都是这位帝王生前用过的器物,但等他们看清眼前景象,哪怕是薛止都忍不住闭上了眼睛。 棺椁已经被打开了,当中的两具尸骨被人恶意地抛了出来,撒了一地。 至于究竟是谁做的…… “她是真的恨我,恨到我死了还要做出这种事情泄愤。” 看燕云霆的样子,他是毫不在意自己的尸身被毁这件事,不然当年也不会毅然决然地答应穆弈煊,用自己的魂魄铸剑。 “可是她为什么要这样对阿兰?”他所愤怒的只有妻子的遗骸被这样对待。 “她谁不恨呢?”薛止没什么感情地说道。 承天君的记忆再度漫了上来。他已经不太想的起来当初冰原上和年幼的素璎站在一起的红衣少女是一副怎样的神情。 她留给他的印象只剩下那将整个天下都卷入其中的疯狂。 因为憎恨,所以她杀了当初救过自己一命的天君,后来出于同样的理由,她进到了这昭陵深处,用死去的帝王和他的妻子的骸骨发泄心中的恨意。 燕云霆闭上眼睛,“她的心里充满了憎恨。” 她恨的人太多了,她憎恨曾经的承天君,憎恨将她的野心粉碎的燕云霆,更加憎恨背负着这样宿命出生的穆离鸦。 她甚至憎恨这片天与地,否则她不会这样不顾一切地要将所有能够触碰到 分卷阅读152 - 分卷阅读153 绮夜抄 作者:泠司 分卷阅读153 的东西毁掉。 “但是她最恨的人应该是她自己。” 穆离鸦的这句话使得薛止和燕云霆都将目光落在他身上,“陛下,您到底要给我们看什么?” “是这个。” 燕云霆特地带他们到这个地方来自然不是为了专程看自己的棺椁的。 他悲痛了一阵后就恢复了平日的理性,“过来看这个。” 他指向的是一块平平无奇的墙砖,如果没有人提点的话,哪怕将他们关在这里一天一夜都不一定能够发现。 “这是机关?” “是,只要这样按下去三次,棺椁后面就会出现一条地道,我也不知道这么多年以后有没有被人发现,但是我当初让人修建它的时候,它的另一个出口就是我的书房。” 燕云霆说过触发机关的条件后。薛止想要去碰,手指还未碰到就被人呵斥住。 “不可。”他疑惑地看向燕云霆。如果是毒或者别的机关,他自然有本事应付。 “不是这样的。”见他没有理解自己的意思,燕云霆摇了摇头,“如果你们现在不打算去见那女人,就最好不要碰它。” “这机关只能触发一次,你们最好想清楚再使用它。” 开弓没有回头箭,这地道与地下河流仅有一层薄薄的阻隔,若是源头处的机关触动,那么最多一两个时辰后顶层就会塌陷,让河水流进来,彻底将其淹没不留一点退路。 头顶的夜明珠多年如一日地散发出幽冷的光泽,穆离鸦盯着那块石砖,实在是为燕云霆这个人心思之深感到心悦诚服,“没想到您连这个都考虑到了。” “既然朕早就算到了她会卷土重来,那么会想她要用怎样的方式也不奇怪对不对?如果我是她的话,第一次是失败在了外边,那么第二次我就会试着从内部下手。内部的话,没有什么比美色更快的捷径了。” 穆离鸦懂他的意思,“就算是狮子的子嗣,若是一直生活在安逸中也会被磨掉爪牙。” “是这个意思。”燕云霆稍稍放缓了口气,“之前朕一直没有过问,现在连这个也展示给你们看了,问一下应该不算冒犯。你们打算如何对付她?” 他这话是和穆离鸦说的,可眼神却看向一旁的薛止,似乎是意有所指。 薛止没有即刻答话,乌黑的眼珠直直地回看着燕云霆。 毫不畏惧与他对视的燕云霆笑了起来,眼神锐利得好似一把尖刀,直直地插到人心里,“承天君,您想起来了吧?朕有做到当初和您的约定,现在该轮到您履行承诺了。” “我记得。”薛止缓缓答道,“虽说我的记忆还很混乱,可我记得有这件事。我答应过你的事就绝不会践约。” 得了薛止承诺的他神色不再那样紧绷,但也没有放松到哪里去,“既然您记得我就安心了。” “你们在说什么?” 虽然穆离鸦没听明白他们究竟在讨论什么,但也能猜出肯定与过去的承天君有关联。 “到底是什么承诺?” “既然天君您还没有完全恢复记忆那就让朕来说,反正朕的一生就这么长,也没有太多见不得的东西。”燕云霆离开那机关附近,又小心地避开地上散落的尸骨,“剿灭了白玛教这个心头大患以后朕并没有过上多久舒坦日子,那女人的诅咒一直残留下来,许多个夜里朕都能听到她的声音,为此朕甚至心中每日忧虑更甚。后来朕从友人的口中听说了一些事情,便秘密出行了一趟。这趟旅途朕连最亲近最信得过的人都没有告知。在那个地方,朕见到了一位大人物,并和他做了个约定。” 不知是不是受了诅咒的影响,在他之后雍朝每一任天子的在位时间都不会超过二十年。 “朕将自己的魂魄送给他供他使用,但那个女人再重来的话,他要代替我替我守护我的子民。那位天君答应了我的请求,临行前又让我回去后替他布置些东西。” “是什么?” 有关燕云霆这个人的生平史书中说得很少,除了书上记载的那些,穆离鸦知道的事情并不多,当中就包括穆弈煊和他说过的莲台案。 书中说在最后几年里高祖皇帝突然大兴土木,说是京城风水格局不好需要重建,一时间京城附近怨言载道,少数人还说他是当初打仗时伤到了脑子,现在终于疯了。 之前来到京城时穆离鸦就察觉到了有些不对,此刻心中大致有了个猜测,不太确定地问,“是不是和这京城有关?您在这京城里布置了什么?” 燕云霆的目光中多了几分赞许,好似在说不愧是那个人的血脉,“是啊,那位自身难保的大人物给我指了一条路,朕回到京中以后即刻实施了起来。如今的天京城本身就是一个阵,一个能够困住妖物的阵法。”不知道这么多年过去以后,它还能不能发挥出原本的功效。 “只要这个阵能够发挥出它本来的效力,越是强大的妖怪就会被限制得越是厉害。” 有个想法渐渐在穆离鸦心中成型,“这阵法要如何触发?” “问你身边的那个人不就知道了?” 燕云霆说完这些东西以后就不再说话了。他又看到地上被弄得一团糟的骸骨,眼神中难得多了几分悲哀。 “可惜朕无法触碰……” 他话还没说完就感觉手被人握住。 “这样就可以了。” 穆离鸦不过是用自己的血在手心画了个符号,然后转印到了燕云霆的掌心。 不太习惯与人接触的燕云霆活动了一下手指,“这是……?”他惊异地发现自己惊叹能够触碰到墙壁上的石砖,冰凉的触感冻得他本能地哆嗦了一下,随后就是一阵感慨。 他都想不起来自己上一次这样确切地触碰到某样东西是什么时候了? “只有这条手臂,最多持续一炷香的时间。” 穆离鸦简单地解释了一下。虽说他没法让燕云霆死而复生,但将他铸成剑的毕竟是他们穆家的法门,只是让某一个部位短暂地拥有实体他还是能够办得到。 “你真是个好孩子,朕要是有个这么好的儿子就好了。” 这位骄傲了一世的帝王蹲下身子,低头认真捡起那被人恶意一块块碾碎的尸骸,捡到最后胸腔中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 “何必呢?”他喃喃自语道,好似这样真的能得到个答案。 因为被拆得太碎了,许多碎骨都难以分辨有些到底是从谁身上掉下来的。燕云霆亲自料理了两具骸骨,再用锦缎包裹好,重新放进被损坏的棺椁当中,做完这些穆离鸦那小法术的时间就差不多到了。 “如果没有别的事那么就离开吧,阿兰也不希望我再带外人来打扰她的安眠。” 离开安置棺椁的密室以后,他们又去了摆放陪葬物品的耳室。 穆离鸦简单 分卷阅读153 - 分卷阅读154 绮夜抄 作者:泠司 分卷阅读154 选了几样器具揣入怀中。 “你只要这些?”燕云霆哼笑道,事先他就说过了,只要不是对他来说意义太过特殊的,想拿走就拿走,他绝对不会阻拦。 “这些就够了,解咒就用得上这么多,多得我也用不上。” 穆离鸦从小到大见惯了各种宝物,眼前这些还么有哪一样珍贵到让他一定要据为己有。 “你还真是不贪。” 燕云霆这话不知是讽刺还是夸奖,穆离鸦回头看了另一个人一眼,“是个人就会有欲望,只是这些东西还不足以让我贪婪。” 不如说他这一生只有那么一次不顾一切地想要过某样东西。 “是朕说错了,你这个人贪婪起来还真是惊世骇俗。”燕云霆顺着他的目光看到那个人,“居然想把天上的神明据为己有,某方面来说你和宫中的那个女人还真是像。” 回寺里的路上,燕云霆回到了剑中再没显露出身形。 薛止一直在沉思,都没怎么说话,穆离鸦也是同样。燕云霆问得也是他们一直在想的,他们到底要如何对付那个女人? 单一个迟绛或许还掀不起这么大的风浪,但她的背后还有泽天君这个疯狂而可怕的家伙。 泽天君到底是出于怎样的目的才选择了迟绛这女人作为自己的合谋者? 穆离鸦想得入神,忽然手腕上一紧。他撩开袖口,细瘦的手腕骨上缠着一根半透明的丝线,此刻丝线无言地勒紧了,留下一道细细的红痕。 薛止注意到他的反常,“怎么了?” “快些回去,宣武将军那边果然出事了。” · 那两个人离开以后,李武坐着和宣武将军说了会话。 他们说的都是今后的事情,之前穆离鸦在的时候宣武将军有些话不好直说,此刻对着心腹总算是打开了话匣子。 “就算扳倒了那女人,让那个狗皇帝退位,又能保证不会出第二个帝吗?” 当今天子唯一的子嗣今年才六岁,根本无法亲政。 一旦他沦为那些虎视眈眈豺狼们的傀儡,那么这个国家基本上就算是完了。 李武看到宣武将军皱起眉,“将军,我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但是太苦了,真的太苦了……对于那些百姓来说,这样的日子每一天都是一种折磨,没有希望,更没有盼头。谁坐在那个位置都好,反正他们从来不会体恤民心,只会满足自己的私欲。” 这句话显然掐中了宣武将军的死穴。他何尝不知道这个国家已经从根基处腐烂了? 但是他真的要这样做吗?他不惧怕战火,可是他还是不愿将那些已经足够艰辛的百姓们卷入其中。 “我再考虑考虑,你去休息吧。” 寺院里的这间禅房内有两张床,刚好他们一人睡一张。 “那我就先去睡了……”李武话还没说完就停了下来。他 知道自己不能露出一点破绽,强作镇定地深呼吸了一次。 他对面的人还没看出点不对劲,“怎么了?你怎么抖得这么厉害?” 宣武将军还不知道自己的眼珠已经变成了绿色,脸上也慢慢长出了一些红色的毛发。 他的下巴变尖,颧骨高高地凸起来,从远处看去,这不像是一张人的脸,倒有些像怪异的狐狸。 李武吞咽下喉咙里的硬块,尽力维持着平时的声音,“没什么,先前坐着的时候没感觉到,现在站起来才发现有一些冷。我去看看将军您床上的被子够不够厚,如果不够厚的话我再给您加一床。” “冷吗?怎么我没有什么感觉?” 宣武将军的声音本来是浑厚低沉的,此刻却一点点变得尖利,尾音还带了点颤。 若是女子,或许还有两分娇嗔,但像他这样的男人用这样的腔调说话就只剩下十成十的诡异和阴森。 “你好像在害怕啊?” “没什么。”李武摇摇头,甚至还露出了一个笑容。 他的手心都是冷汗,之前他还不知道那穆公子是什么意义,或者说懂了还不愿相信,心中总有些侥幸,但现在由不得他不信了。 “得罪了。” 他突然暴起,死死地按住宣武将军的身体,抱着试试看的心态摸出那细长的丝带捆在他的手脚上。 这丝带看着不过寸长,可到了真的用得到的时候竟然能够无限拉长。 他一直捆了好多道,然后将末梢打了个死结。这还不够,他用自己的身体压制着身下的人,生怕他挣脱丝带的束缚。 宣武将军的手脚上都长出红毛,整个人看起来就像是个介于人和狐狸之间的怪胎。因为用力的缘故,他的虬结的肌肉凸起,牙关咬得紧紧的。 就在他觉得要顶不住的时候,细细的丝带上冒出青绿色的火焰。 这火焰没什么温度,可李武就是闻到了闻到了当时穆离鸦烧那狐狸毛时的恶臭。 李武按着宣武将军的嘴巴,不许他说话。 “啊——!” 是女人的声音。李武吓得半死,可还是不敢放手。 “在这里啊,原来你在这里啊,害得哀家一阵好找。”他喃喃自语般地说着,那双阴狠的眼睛盯着李武看,李武差点被看得险些尿了裤子,“还有你,哀家也不会放过你。那个宣子嶂是你们的人吧?哀家先杀了他,然后就轮到你了。” “妨碍哀家的人一个都别想逃掉。” 骤然听到宣子嶂的名字,李武手冷不丁抖了一下。 “他……他果然落到了你们的手上。” 他这个人就是这样,在听到确切消息以前总是怀着一点不切实际的希望。他想着那当初和他密谋了一整夜,最后代替将军前去赴会的人走之前说自己会见机行事,就真的信了他会在察觉到事态不对前逃出来。明明打从一开始,他们就知道这是必死的局——深宫中的那位不怀好意,而被发现了的话,欺君之罪本就该株连九族。 趁着这个机会,一直被压制在身下的宣武将军膝盖一弯,顶在他的下腹部,被顶得眼前阵阵发黑的李武一时不慎,两人之间的位置就调了过来。 本来两人体格相近,论身手他还偶尔占据上风,可中了邪的将军不知从哪爆发出一股非人的蛮力,哪怕他的手脚被捆得死死的,李武还是被压得难以招架。 他努力去推宣武将军的头颅,想要将他从自己身上掀下去,接着这半人半狐的怪物就张嘴狠狠地咬在了他的脖子下面。 有那么一瞬间李武怀疑自己脖子那块肉都要被活活咬下来,但就这样他也没有撒开手,用尽全力绊住这占据他家将军皮囊的妖物,不让他。 就在他痛得快要失去神智时,门被人撞开了。是那神秘的穆公子吗?他看不太清楚,只感觉昏昏沉沉间压在他身上的人被拖开,整个人骤然轻松下来。 “你还好吗? 分卷阅读154 - 分卷阅读155 绮夜抄 作者:泠司 分卷阅读155 看起来只是皮肉伤,阿止,你先带他去别的屋子。” “是你们啊。”他勉强睁开半边眼皮,见到晃动的人影嘶声说,“我没有让将军离开这里一步,你们一定要救救他,不然我做鬼都不放过你们。” “你做得很好了,接下来就交给我好了。” 薛止将筋疲力尽几近脱力的李武架到里边的屋子去,然后回到这里给穆离鸦帮手。 “看起来她还没彻底疯掉,知道他不能死。” 穆离鸦简单看了一眼宣武将军的状况就有了结论。 宣武将军之所以还能保住一条命在因为那个仪式要的是刚被抽出的活人魂魄,如果换一个人被下了这么狠毒的咒那就是真的救不活了。 他伸手拉住这占据了宣武将军皮囊的妖物的头发,强迫他和自己对视。 对上那双写满了怨毒的绿眼睛,他就知道这个人到底是谁了。 “太后娘娘。” 他叫了一声。听到这四个字,宣武将军,或者说绿眼睛的主人停下了所有的动作,直勾勾地盯着他。 就是这种目光,穆离鸦突然想到,和他小时候在屏风前感受到的一模一样,带着一点轻蔑和敌意,又有几分勾人的煽惑,如果换一张脸,换成寻常男人,被这样看上一眼大概魂都飞了一半。 这个人就是迟绛,他不能够更肯定了。哪怕有他布下的结界做阻隔,她还是能够在远处的深宫中发动了宣武将军身上的咒术,将他变成了这副模样。 “或者说,我该叫你迟绛?” 她的表情冷了下来,“你个小杂种也配这样与我说话么?” “迟绛,你还要继续错下去吗?与泽天君这种人同谋是不会有好下场的。” 她像是才注意到这里还有一个人似的,眼珠往那边转了转,“承天君?不,你不是承天君,你只是一个卑贱的凡人。真正的承天君已经死了,被我杀死了。” 这句话她不知是说给薛止听还是单纯地只想说服自己,但薛止听了以后只是很怜悯地看着她,“这是承天君曾经没有说出来的,对你最后的忠告。今后你就继续当他死了,现在你看到的这个人只是薛止,薛止对你没有任何话可说,你所做的一切都是咎由自取。” “娘娘如果还有什么话要说的话就亲自前来吧。”穆离鸦从怀中取出一样东西,“现在救人要紧,就不奉陪了。” 先前在昭陵中他拿了几样高祖皇帝的陪葬物品,当中就有这块玉石。他毫不怜惜地将玉石塞进宣武将军的口中,冰冷的玉石到了宣武将军口中就像烧得火红的烙铁一样,口中呲地冒起一股青烟,宣武将军瞳孔缩成针尖大的一点,像是痛极了一般疯狂扭头。 “过来帮我按住他。” 不知道薛止用了什么手段,李武用尽浑身解数都难以制服的宣武将军到了他手中再也翻不出花样。 从小和尚慧弥那取来的几样东西被他简单地放在了一旁。朱砂、硫磺、碾碎的犀角,最后是他的血,混合在一起,装了满满一砚台。他用一支崭新的毛笔蘸满了,然后从宣武将军眉心的位置下了笔。 这一笔很长,中间没有断过。第一笔画完,他喘了口气,紧接着又蘸了下笔,开始画第二笔。 宣武将军一丝不挂的身体上被用朱笔写满了符文,配上他浑身长毛,尖嘴猴腮的样子,看起来格外骇人。 最后一节咒文被画完以后,他放下笔,吹了口气,符文就从他落笔的位置烧了起来,一直到那狐狸毛被彻底烧光,露出底下伤痕累累的皮肤来才算完。 宣武将军喘着气,但眼睛还是紧闭着的。 “去和李武交代一下。”穆离鸦放下笔,站起来的时候薛止在旁边不动声色地扶了一下。 里边的屋子里,李武摸着脖子上那个深深的牙印瘫坐在床上,看到他来了想要说点什么,可说出口的只有,“他还好吗?” “两个消息。” “是什么?” “好的那个是咒姑且算是解了,剩下的就看他的命了。” 他正想说些感激的话,穆离鸦紧接着就说了坏的那个,“休息一会,接着那些鬼东西找来就再没有安宁地方给你们歇脚了。” · 不知是不是慧弥的私心,分给他们的禅房远比宣武将军那间干净整洁,看得出有人经常来打扫。 穆离鸦坐在窗户边的,抬起头看向外边的庭院。 先前还没有注意到,这天京城就算失去了昼夜之分,但真正到了属于白昼的时辰,同样也是看不见月亮的。 这样捡来,比起真的打乱了天象更迭,这京城的奇景更像是天穹被一块巨大的幕布给罩住,不让人看见太阳的所在。 “你累吗?”即便是到了这个时候,穆离鸦还是记挂着薛止。 薛止摇了摇头,“我不累。” “那就陪我坐一下吧。” 因为施咒的缘故,穆离鸦的脸色透着点不自然的青白。 但是他不是普通人,失了点血的话,稍微休息一下就能够缓过劲来。 “那阵法有四个支点……”薛止突然说起之前在昭陵中燕云霆没有说完的事情,可还没说下去,嘴唇就被人按住。 “能请你暂时不要说这些吗?”像是觉得有些不妥,穆离鸦补充了一句,“过一会就好,我只要这点时间。” 在那些白衣莲奴们找来以前,他只想要这一点时间。 “我累了。” 这是他第一次直白地说出自己累了,“之前我说谎了,我可能还没有做好准备。” 他的手微微颤抖,薛止握住他的手,想要让他知道自己就在这里。 “一想到要和她那样可怕的面对面,我就真的很害怕。” 除了多年前那个没有起始和收尾的夏日,这是他距离她最近的一次。 机会只有一次,他害怕他们没有办法战胜她,这样的恐惧在见过形容疯癫的宣武将军后不仅没有减退,反而愈发强烈了起来。 “可是我也没有回头路。” 她已经知道了他们的存在,知道是他们在和她作对,如果他们失败了,她第一个要对付的就是他们。 “现在想想,所有的事情还是像梦一样。” 他的声音渐渐地小了下去。他的一生不算多么长,却经历了许多人可能一生都不会经历的东西。 说这一切如同梦一般是因为好像醒过来以后他还能看到旧日里看惯了的景色。 不用去思考自己究竟是人还是妖怪,不用被仇恨与压得喘不过气来,唯一需要操心的就是会不会被父亲责骂,而那令他倾心的少年也真的只是故人之子,并非九天之上的神明。 很小的时候,他曾经与阿香说,他这一生没有别的奢求,只想安逸地过完一生。 说完以后他就看到父亲站在门外。从他 分卷阅读155 - 分卷阅读156 绮夜抄 作者:泠司 分卷阅读156 的角度看去,穆弈煊的神色晦暗不明,像是生气了又像是没有。 “以后不许说这样的话了。”最后穆弈煊只说了这一句话,“这不是你应该走的路。” 直到许多年以后他才终于明白父亲过去的用意。 前人的诸多付出已注定他的这一生无法过上这样的日子,一旦放弃了就是对他们所有人的背叛。 “是噩梦吗?”薛止没有问他为什么要这样想,只是问他是否感到痛苦。 这个人是薛止还是承天君呢?为什么说话的口吻这样熟悉。他迷糊地想,“不是,不是噩梦。”他的口齿有点含混不清,说出来的话也不带平日的条理分明,更接近梦呓,“但也不是什么美梦。是很真实的,混杂着爱与恨的那种,连我自己都不知道要怎么归类,如果可以的话,我其实一点也不希望它是真的。” 像是已经预料到他接下来要说的话,薛止的手慢慢地收紧了。 他想要他不要说,可是这世间的许多事情都不是你不想听,它就不会发生的。 “但是我知道的,永远都不会有醒来的那一天了。” “来了。” 原本李武在房中守着昏睡不醒的宣武将军,自己也有些昏昏欲睡,头好几次点了下去,最后是靠意志力硬撑过来。 突然到某一刻,他猛地睁开眼睛,漆黑的瞳仁中不带分毫睡意。 仿佛大暴雨前的低气压,身为武将的本能使得他意识到某种可怕的危险正在靠近。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腐臭气味,连佛堂中的檀香都压不下去,若是再仔细听的话,能听到无数细碎的脚步声和女人的。 因为入京城需要乔装打扮的缘故,他今日并未披甲。他将袖口卷起来,看到手臂上的汗毛一根根地竖起来,黏腻的触感就像蟾蜍爬过一般让人背脊发寒。 他们此行一共有四人,除了他与将军一间房,另外两人都在隔壁休息。就在他想要去隔壁问问消息时,就听到有人在外面敲门。 “李将军。” 隔着一层半透的云母窗,看身影应该是那神秘的穆公子,但李武按着自己的佩刀,坐在位置上没有动。 他整个人就像一张拉满到极致的弓,稍微有点风吹草动就会即刻暴起,“穆公子,有什么事吗?”经过先前将军的事,他对所有靠近的东西都再度充满了警戒:他不过是一介凡人,没有任何辨别真伪的能力,来的是真正的穆公子还好,假如是那女人伪装而成的…… 门外的人没有硬闯进来,就这么隔着门简单地和他交代需要注意的事项。 “那些白衣莲奴们来了,如果我没有看错的话,已经快到寺庙正门附近了。” 李武懂他的意思,“我能做什么?有什么我能做的?” “剩下的我和阿止会解决,你只需要在这里守着将军。”穆离鸦停了一下,很是郑重地恳求道“缘由我不能说,但是切记,千万不能让将军落到她们的手里。” 一旦将军落到她们手中,再想夺回就是十二万分的困难。 “我知道的。为了守住将军,必要的时候我连这条命也能不要。” “拿好这个,若是有漏网之鱼往你们这边去,不要留情,杀了就是了。” “是什么宝物?像我这样的普通人也能够使用?”至此李武真的有些惊奇了。 他看过那些话本,话本中的神仙宝物大都不是寻常凡人可以染指的,所以他很担心自己能否担此重任。 “不过是一把剑。唯独有一点,无论你听到什么声音,不可被吞噬。”穆离鸦苦笑了一下,“希望将军事后记得归还于某。” “就这样吗?” 在他问完这个问题后,门外的人有一会没有说话。 “我是个粗人,不怎么会说话。穆公子,很多事,包括给将军解咒,我是真的很感激你。” “时间不多,我就长话短说。将军一直在犹豫,但你不是早就下定了决心?有没有留后手你自己难道不清楚?”穆离鸦顾不得他是什么反应,“她们快到了,某就先告辞了。” 在他走后,李武推开门,小心地将地上那把短剑握在手里,表情惊疑不定。 这是一把素白的剑,从剑鞘到护手都是一尘不染的洁白,唯独对着烛火时剑刃反出来的光是血色的但更加显而易见的是,它还没有完成,甚至连刃都只开了一边,怪不得穆公子叮嘱他事后一定要将它归还。 “他什么时候知道的?”他按住胸前放着的某样东西,底下的心跳快如擂鼓。 这是一支宣武军内部传递消息用的信号弹。 当初他和宣子嶂密谋了一整夜,除了代替将军前去进京面圣,自然也包括今后的事情。 他们都受够了毫无作为的皇帝和视他们为草芥的太后,在他们心中称得上这天下的只有那一个人。他们想要的是拥立他们的将军为帝,将象征无上皇权的黄袍披在他的箭头,在他的带领下攻破这摇摇欲坠的天京城,取代这腐朽不堪的朝廷,彻底清洗所有尸位素餐的蛆虫。 这一消息早在十万宣武军中传遍了,而他就是那个去说服将军的人。只要这发信号送上天空,那么驻扎在城郊的那支军队就会即刻做出反应,冲破京城的城门与他们汇合。 · 护国寺位于西南方的山中,穆离鸦从李武那边出来,走了两步就看到薛止站在寺院正门前的身影。 薛止没有问他去做了什么,倒是他自己主动说了出来,“我实在放不下心,把那把剑交给那位李将军了,希望他能够妥善使用。” 他说的是用姜家白鹤精魄铸成的那把短剑。回到江州的故居以后,除了确认薛止那把剑中剑魂真身,他还做了这一件事。 因为行程紧迫,他只来得及简单做出一个雏形,再将她的精魂注入其中,甚至还来不及完成后面的工序。他起初想的是将这把未完工的短剑寄存在剑庐中,取走另一把剑带在路上,但剑庐中的其他剑都太过乖戾,不好轻易驯服,贸然交到他人手中不仅不会帮到那个人,反而有可能害了他的性命,他才不得已选中了这把半成品。 “你想好要怎么办了吗?”穆离鸦谨慎地握住袖中短剑的剑柄,“这么多,看样子那女人是来真的了。” 平日里静谧的山间此刻到处都是白色的影子,将位于山顶的护国寺团团围住,半空中哪怕一只飞鸟都无法经过。 估摸着整个京城内游荡蛰伏的莲奴们都聚集到了这个地方,她们就像是蝗虫一样摧枯拉朽地缓慢行进,每走一步都带起一股浓郁的腥风。 “之前还不能确定。”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后薛止缓慢睁开眼睛,瞳孔中的漆黑朝着两边扩散,没一会就染满了整个眼眶,“她们身上有泽天的味道。” 他的侧影看起来无 分卷阅读156 - 分卷阅读157 绮夜抄 作者:泠司 分卷阅读157 端端让穆离鸦想到许多年前泽天君与他侧身而过的模样。 “是这样吗?” 薛止按住眉心,低声说,“她们本来应该是迟绛的信徒,不知道泽天通过迟绛对她们做了什么,她们现在已经成了没有神智的傀儡,就是不知道真正操控她们的究竟是谁。” 在承天君的记忆中,迟绛与泽天君合谋已成板上钉钉的事实,但是泽天君实在是个不确定因素,甚至比迟绛更加危险,他们谁都不敢放松了对他的警惕。 “她不在这里。”穆离鸦顺着薛止的目光看过去,在这满山的白影之中他并没有看到那一抹红色的影子,“和我想得一样,她应该是没有办法离开那座宫殿,所以一切都必须交给其他人处理。” 如果不是这样的话,许多事情都难以说通。 “我知道为什么,是仪式的缘故。” 他们正说着,忽然听到身后有动静。 “让老衲来帮一把手怎么样?” 慧弥扶着颤颤巍巍的惟济大师找到了他们。 “惟济大师,您怎么来了?”穆离鸦自然不可能错过慧弥那满脸的不乐意,“您病还没好全,多休息一下总是好的。” “老衲早就预料到会有这样一天了。宫中的那位是最睚眦必报的,她迟早会来要老衲的命啊。” 惟济大师说完这句话又禁不住咳嗽起来,“老衲躺在床上睡不着,就让老衲来帮帮你们的忙。” 穆离鸦扶住他伛偻的身子,“还是让我们来吧,他好不容易把您救活,一定不希望您再继续劳累。” 蹬蹬蹬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了,走在最前的白衣女鬼就快要碰到寺院的大门,千钧一发之际,薛止抬起手腕,朝着某个方向点了一下。 起风了,狂暴的风从四面八方钻出,直直地向着千万里之上的天穹而去,带起漫天的厚重浓云。森冷的青光在云间闪烁,隆隆轰鸣经久不息,紧接着第一道天雷就落了下来,将那莲奴连同脚下的土地一同劈得焦裂。 殛雷连接落地,山林间燃起大火,即刻顺着狂风向四处蔓延。后边的白衣莲奴身上沾了火,心知不妙想要扑灭,很快就发现这火烧得极快,难以用手扑灭。她们前赴后继地往河流里跳,可雷越落越多,大火覆盖了整座山,火光将天空染得通红,连河流都烧了起来,根本不给她们逃离的空间。 漫山遍野都是凄厉的哀嚎,唯独护国寺不受半分侵扰。那些莲奴也看出了这一点,顿时不再朝着河流,而是将目光放在了寺院上。 就在这时,穆离鸦神色一动,取出某样东西对着火光细细查看。 果不其然,那枚铜钱上的血色有了变化。 血色正在迅速地褪去,比他之前见过的任何一次都要迅速。 “阿止,我还有些事情要处理。是时候了,何尧他们得手了。” 薛止没有回头,还在专心对付这些踩着前面人尸骨,想要冲进寺里得到庇佑的莲奴。 “你去吧,这里有我就够了。” 穆离鸦转身朝着中庭跑去,隔着很远就能听到井里那东西剧烈地翻腾。 最后一张黄符上的血字消失,锁链上已经出现了细微的裂痕,假如他来得再晚一些,它就真的要挣脱封印了。 远在百里外的通州城,约莫是正午时分,城镇中的所有人都放下了手中在做的活计,朝着同一个方向张望。 “是龙,居然真的是龙。” 遥远的天幕尽头,两条龙在云间缠斗不休。 黑色的那条体型稍大一些,动作间尽是恨不得要将对手置之死地的暴戾,而那条白色的身形相对细长,胜在动作灵活,好多次都险些逃生。 随着它们的争斗越发激烈,天空中浓云逐渐堆积,青色的电光好几次擦着它们的身子落在山林间,连远处的城镇都能嗅到那股淡淡的血腥气。 突然黑龙发出长长一声嘶吼,尖利的指爪穿透鳞片,陷入白龙的皮肉中,想要将咬住脖颈的白龙从身上甩下去,可它越是焦急,这不怕痛的白龙就缠得越是紧, 这场对峙持续了很久,受了几处致命伤的黑龙渐渐没了声息,轰然从高空中坠落,而胜出了的白龙停留了一会,也像是体力不支一般,朝着山林的方向缓慢落下。 白龙在半空体型急速缩小,到最后只剩下一道纤细的影子,轻得仿佛一片落叶。 素姑浑身上下都是伤口,当中最深的几道都能看见底下的森然白骨。像她这样混了其他血脉的存在如果要化出龙身是需要付出巨大的代价,每一次都像是将她全身的骨头拆散又重组,如果可以的话,她一点都不想受这个罪,但只有这样是最快最直接的,龙身的强大远不是人形的她能够相比的。 “这就是我能做的全部了。”她喃喃自语道,“我做到了。” 在离她不远的地方是一座残破的前朝行宫,也就是被破除的阵法所在。 轰隆隆的雷鸣仿佛贴着她的耳朵落下,她觉得很吵,但太痛了,真的太痛了,翻身是不可能的,只有忍耐一下。 在她将要睡过去以前,大雨落了下来。雨是冷的,冲刷着身下的泥土,她觉得很累了,浑身上下都痛得跟被车轮碾过一样。 从某一刻起,那冰冷的雨停止落到她身上,眼前一大片晃动的阴影。 “阿尧?你来了。”因为眼前的人影一直在晃动,她眯起眼睛,“你是真的吗?” “我不是让你等我吗?” 为了加快速度,她和何尧是分开行动的。 在破除了第五个阵法后,何尧发来消息要她等着自己过来,两个人总比一个人方便。 可是她没有听他的话,因为时间已经很紧迫了,她是这样想的,要是浪费在等人上,万一那边他们已经到了京城,就差这么一点时间要怎么是好。 大雨还在下,她想,不管眼前这个何尧是真的还是假的,起码可以用来当一个说话的对象。她不喜欢自言自语这种事,而和自己的幻觉说话看起来也就比前者好一点点。 “阿尧,我一直都很后悔。因为承天君无法再给我们提供庇佑,所以我的血亲们抛弃了他。他会越来越衰弱,肯定和我们的无情有关系。” “嗯?” 何尧隐约猜到她接下来要说什么。 “泽天君是个疯子,没有承天君的束缚,天道落在他手中,妖怪的日子就更加难过。我从小就没有过过几天好日子,我那时觉得,这一定是那个叫承天君的人的错,他连自己的兄弟都没法管束,凭什么要我们信奉他?” “好了,你伤得这么重,我先给你疗伤。” “不,我要说。当初阿煊找到我,向我求援的时候,我觉得他疯了。龙与寻常妖物不同,是半神半妖,我的族人自恃身份,不愿相信他说的话,他没有办法,只能来问 分卷阅读157 - 分卷阅读158 绮夜抄 作者:泠司 分卷阅读158 我。我想的是,卷入天上神明的斗争铁定讨不到什么好处,更何况我们又能做什么,难道要做弑神这种大逆不道的事情吗?更何况我对他心中怀有怨恨,更是不愿意协助他。” “现在想想,我那时真的很愚蠢,兔死狐悲、唇亡齿寒的道理连凡人都明白,我怎么不明白呢?他死了,承天君陨落了,很快就要轮到我们了。” 她的瞳孔就像是将碎的琉璃,流光溢彩,当中溢出一颗颗温热的泪珠,“这就是我的报应,是我们对承天君见死不救的报应,也是我退缩了的报应。” “你不要说话,真是的,伤好了你再说个够可以了吗?” 这个何尧应该是真的,她想着,假的是不可能这样婆婆妈妈的。 “所以我这一生剩下的时间都要用来赎罪。”她深吸了一口气,“现在,我的罪终于赎完了,我不欠承天君和穆家任何东西了。” · 护国寺的中庭,夜空被火光染成血的颜色。 穆离鸦阴晴不定地盯着这口封印着阵眼的井。里头的东西应该感应到了什么,所以挣扎得比上一次更加激烈,黄符上冒出细小的火苗,将薄脆的符纸吞噬殆尽,锁链急剧地晃动,哗啦啦的声音几乎要盖过外头莲奴们的惨叫和哀嚎。不同于先前还有东西能够制住它,这一次它挣脱封印只是迟早的事。 “既然这样……”穆离鸦藏在袖子里的短剑再度出了鞘,包裹着剑身的青绿色火焰被激发到三尺长,朝着摇摇欲坠的锁链砍去,“还不如我先下手。” 虽说这些锁链同样出自穆家人之手,可到底不是这把剑的对手,从火舌舔舐过的地方被利落地斩断。 长久以来束缚着自己的力道陡然消失,被惟济大师封印在井中的怪物咆哮一声,终于破开井盖显露出了真身。 它只露出一个头就已经有两个成年男子那么高,遑论还有更长一截身体藏在底下,周身光滑无爪,每一寸都覆满了漆黑的鳞片,在火光中反射出幽紫的光泽,尖尖的头颅像毒蛇,可一对小小的角又说明它和龙有一点关系。对上这双写满了暴戾的赤红色眼睛,穆离鸦连眼睛都没眨一下,只是握紧了手中的剑。它张开嘴,露出一对长长的獠牙,腥臭的黏液滴滴答答地落在地砖上,毒性烈得连石头都能烧穿,朝着眼前这唯一的猎物扑去。 在这地底被强行封印了这么久,它重获得自由后的第一件事就是要吃人。它要吃了所有胆敢伤害它的人……不够,这还不够填平它的饥饿,还要吃更多的人。 大张的血口已经快要将穆离鸦整个人吞噬,忽然那些垂落在一旁的锁链动了起来,不止是这些,庭院中的地砖寸寸碎裂,底下钻出许多根与封印相同的锁链,朝着这半蛇半龙的怪物去了。 这些都是惟济大师多年的心血,就为了有朝一日有人能够诛杀这井中蛇怪。锁链勒着这半蛇半龙怪物的血肉中,迫使它停下所有的动作,无法再前进哪怕一寸。它并非毫无神智,既然无法向前,那就将含入口中的猎物咬碎,可穆离鸦手中的剑横着,卡在这怪物的口中,使它连合拢关节都难以做到。 剑气刺伤了怪物的上颚,这怪物被束缚得动弹不得,吃了痛只得更加疯狂地甩动还在井底的下半截身子。 穆离鸦还在念诵咒语,不敢放松片刻对其束缚,因为使用妖力的缘故,他的眼睛变成了森冷的绿色,与他的祖母如出一辙。 锁链颤得越来越紧,这怪物的挣扎愈发剧烈,好几次他都要拿不住手中的剑,完全是靠一口气硬撑。他为了追寻真相而踏上这趟破阵之旅,在这趟漫长旅途的终点,只剩下这最后的一环,只要将这守阵的怪物击杀,解放阵法中束缚的龙脉,从此这片土地的命脉就将回归到生活在其上的所有生灵手中,不再受某一个人的控制。 他的确不是一个擅长用剑的人,除了有几分力气以外不具备任何使剑之人的特质。可这样就够了,他手中剑朝着斜上方滑去,剑刃切开骨骼,一直到坚固的鳞片,将这颗丑陋的头颅一分为二。 在蛇口中沾到的毒液侵蚀着他裸露在外的皮肤,他喘着气,一旁失去了大半头颅的蛇身还在抽搐,不像是死绝了的样子,但也只能苟延残喘。 “就是这把剑吗?” 他想要再过去给这怪物补上一剑就听到有人在自己的耳边说话。 至于声音的主人是谁…… “迟绛,你在什么地方?” 他闭上眼睛,强行压住那一点惊慌。就像他先前说过的,她本人不应该在这个地方。一旦仪式开始,她就再无法离开那座宫殿,直到仪式完成。 所以现在在这里的要么是她的**,要么就干脆只是普通的障眼法。 “嘻嘻。”她的笑声就像掺了毒药的蜜糖,浅尝就会让人毙命,“你猜呀,你猜猜妾身在什么地方看着你们?” 先前和薛止在一起的时候他的确没有感受到她的气息,那么就一定是和现在的他在一处。 “你是她加诸在我身上的诅咒。” 他嘶声说,周家宗祠的火海中,在他斩碎阵眼的时候,他清楚听见了她的声音。她对他降下这世间最恶毒的诅咒,诅咒他一生孤苦,众叛亲离。 对此她真的有几分惊奇,“没想到你这小杂种这么快就发现了。” “你想做什么?” “妾身才发现,这可真是一把冷酷无情的剑呢。”她答非所问,话语中藏着几分蛊惑,“告诉妾身,你到底藏了多少无情的秘密?” “无可奉告。” 他冷淡地驳回了她的请求。 “妾身还有其他事,就不再继续奉陪了。小郎君,要是真这么想知道的话,就来妾身的宫殿,妾身一定会好好招待你和那冒牌的神君。” 就在这一瞬间,属于迟绛的气息消失了,或者说从他身上离开,去了别的地方。 她会到这里来从来就只有一个目的。 “不好!” 想到这里穆离鸦就再没有任何迟疑,向着宣武将军和李武所在的方向赶去。 青紫色的电光连接着从九天之上劈落,在落地的顷刻化作一片火海。 这片不同寻常的大火如奔驰的猛兽,在山林间横冲直闯,将沿途所有的胆敢拦路的妖物焚烧殆尽。 莲奴密不透风的阵型轻而易举就被撕裂,但她们都是些不知疼痛的傀儡,知道这火无法轻易扑灭以后迅速团结起来,后者踩着前者焦黑的尸骨,继续朝着山顶的寺庙行进。 本来在专心施咒的薛止突然挣开眼睛,喘了口气,眉头紧紧皱起,不知在想些什么。 驭使天雷对此刻尚是凡人之躯的他来说是很需要聚精会神的法术,倘若出现纰漏,后果便是不堪设想。 随着他的分神,那上一刻还所向披靡 分卷阅读158 - 分卷阅读159 绮夜抄 作者:泠司 分卷阅读159 的红莲天火迅速地转向颓势,不再继续扩张自己的领土。相对的,山中莲奴一反常态,停下脚步不再继续往前,两方就这样维持着一种微妙而诡异的平衡。 先前哪怕是被天火烧成焦炭模样,她们也不曾退后,那么为什么她们突然就停了下来? 再如何愚笨的人都该知道这当中定有蹊跷,薛止自然也不会错过。稍微思索一下他就有了答案 会使得她们做出这样反常行径的只有一个原因,那么就是她们的目的达到了,再没有继续冒死前行的必要。 也就是说后院的宣武将军出事了。 · 李武撑着膝盖,剧烈地喘息着,手中的宝剑还在往下淌着血。 前边有穆公子他们把守不成问题,他就负责守在宣武将军房门外,将那些从后山过来的漏网之鱼一一诛杀与剑下。 这的确是一把很好的剑,入手时他听见女人在耳边低语,仿佛在吟诵咒文,而他。有时剑刃未至,凛冽的剑气就已切开了她们身上的白袍以及苍白如鬼的肌肤。 被一斩为二的面纱高高飘起,底下属于兽类的竖瞳毫无感情地映照着他憔悴的面容,温热腥甜的血溅了他一头一脸。 这比任何一次战役都让他感到疲累,他休息了一会,等待体力恢复,刚要直起身子就看到隔壁的房门打开了。 “你们醒了……怎么回事?!” 李武未曾想到,自己的另两位同僚也中了招。 他们身中同样的恶咒,浑身长满红色的长毛,颧骨凸起,下巴收尖,已完全看不出原本的模样。 “宣武将军在哪里?”绿油油的眼珠盯着他,阴恻恻地咧嘴,露出尖而细密的牙齿,威吓地低吼,“让开。” 他手中剑一横,朝着这曾是自己同僚怪物的命门砍去,“对不住了,比起你们还是将军……”还是将军更重要。 这半人半狐的怪物直接伸手去挡。比起人的血肉,他更像是砍到了坚硬的钢铁上,他咬紧牙关,手中剑往下压去,但紧接着脖子处就是一阵剧痛。 他被宣武将军咬伤的部位火辣辣的疼痛起来,疼痛向下蔓延,渐渐地连拿剑的手上也没了力气。 “不自量力的东西。” 果然还是不行吗?他眼睁睁地看着那两个半人半狐的怪物推开。 “穆公子!”他已经不再要自尊这种东西了,放声喊着唯一能帮他的那个人的名字。 但直到他再发不出一点声音,他等的那个人都没来,没有听到吗?他努力伸手去够不远处的那把剑,可浑身上下都没有力气,一点点距离都如同天涯海角般遥远。 “要杀了他吗?” “反正他也活不长了,就留他在这里等死好了。” 那两个怪物轻而易举带走了他曾发誓要用性命保护的将军,走之前还顺便一脚踢开了他的剑。 “你还活着吗?” 就在他彻底失去意识,一抹青绿色的火光映入眼帘,紧接着脖子上火烧般的疼痛被清凉的触感缓解。 他又活了过来。 穆离鸦望向空荡荡的禅房,简单地叙述自己所看到的事实,“将军被他们带走了。” “……”李武沉默了一会,“是我无能,没有做到您交代过的事情。” “这不是你的错。” 穆离鸦难得露出这般挫败的模样,“只来得及为将军一人解咒。我以为对那两个人下了昏睡的咒文就能阻止她,这是我的疏忽。” “那要怎么办?”李武挣扎着想要站起来,“将军被带走了要怎么办?” “是啊。要怎么办呢?”穆离鸦叹了口气,收起剑,冰凉的指尖按在李武的脖子上,“先帮你解毒吧。” 既然里边的人已经得手,山下的莲奴们不再前赴后继地上来送命,得到了撤退的命令。 半山腰的骚乱停止,失去了方向的天火一点点熄灭,空气中还残留着那焦臭腐坏的气味, 薛止来到这里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场景。 穆离鸦正在为李武处理脖子上的伤口。就是一会不见,之前不过是血肉模糊的伤口上泛着一层浓郁的青黑色,显然是中了毒。 用自己的妖力为李武拔除了最后一点毒性,穆离鸦站起来,“宣武将军被她的人带走了,我们的面前只剩下一条路可走。” “是吗?”薛止没有问到底发生了什么。因为他知道无论说什么结局都不会有改变。 他望着薛止,仿佛之前的种种紧迫感都消失了,剩下的只有这带点感慨的无可奈何。 “就和那个时候一样,很突然,却又不得不前往。” 那个时候他同样没有做好准备就被推动着踏上了这趟路途,或者说他这一生遇到的种种劫难,没有哪一次有提前做好了万全的准备。 不论之前有过怎样的计划,想要怎样去实施,但事实就是他总是被催促着向前,一直到最后的终点,没有哪一次例外。 若是要说这一次和过去有什么区别,那就是他有预感,他的宿命会在这前方得到终结,再不会有更多的延续。 “只有去见她了。”他最后问了薛止一个问题,“你会在我身边吗?” 薛止只惊愕了很短暂的一瞬,他温柔地看着他,漆黑的眼瞳中只倒映着他一个人的身影,就像深不见底的河流,“直至此身灰飞烟灭,我都会是你心中的那个人。” 这不仅仅是属于薛止这个人的承诺,更是十多年前,灯花集市上与他同行那位神君的承诺。 “这就够了。” · “我与阿止走捷径追着他们去宫中夺回将军,这是最后的机会了。” 宣武将军被当着他们的眼皮子劫走,这本是件异常屈辱的事,被人用异常平静冷淡的口吻讲出来以后也不像什么大事了。 穆离鸦有些心不在焉地把玩着自己的佩剑,剑鞘上镶着的绿色宝石被火光蒙上一层淡淡的金色,薛止注意到他这个小动作,眼神黯淡下来,却没有多说什么。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这把剑的由来,以及驱使它会付出的代价,但是想到他们将要面对的是谁,这竟然也成了他们的赌注。 “剩下的事情就由你自己决定了。”穆离鸦最后看了一眼李武,即使解了毒他的脸色还很苍白,“宣武将军不在的此刻,唯一能够做决定的就是你本人。” 李武心不在焉地点点头,“我……我知道了。”之前薛止没怎么同他说任何话,所以看到薛止朝着招手示意时,他很是惊讶了一会,“您……您有什么吩咐?” “我也有一件事想要拜托给你。” 李武错愕地看他凑到自己耳边轻声说了四个地名和一句话。 “好,我一定会办到。”哪怕不知道这人是什么用意,可他明白,这一定是生死攸关的大事。 如果不是事 分卷阅读159 - 分卷阅读160 绮夜抄 作者:泠司 分卷阅读160 出突然,甚至都不会拜托到他一个门外汉手上。 那两人的身影消失在迢迢夜色之中,李武站在庭院中,手中握着那支装着硫磺硝石的特质竹筒。 只要他轻轻拉下引线,外头驻守的宣武军就会得到消息。 “大师,我该怎么做?” 惟济大师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反倒说了件,“下雪了。” 隆冬时节下雪本来就是一件很正常的事情。 起初只是一点细软潮湿的雪花,很快就变成鹅毛大小,簌簌落满了他们的肩头,让着凄冷的冬夜更加冷清。 李武低下头,“虽然说不知道穆公子为什么那样紧张,可我总有些很不好的预感。” “你的预感没有错,老衲最不愿见到的事情已经发生了。” 他还想说些什么,忽然就被别的东西吸引了注意力,“那是什么?”他惊疑不定地望着远处的天空。 天空中显出了任何人都不应当错过的奇景,若是没猜错的话,是从宫殿的方向传来的。 原本黯淡的夜空被映照成流光溢彩的颜色,有什么东西正在成型,影影绰绰的,隐约是一朵含苞欲放的莲花的形状,而在莲花的中心还有一大片他看不分明的深色影子。 与这莲花一同出现的还有若隐若无的歌声,无数缥缈的女人悠悠地陌生的语言诵唱他从未听过的歌谣,听得他脑子像被人打了一记闷棍一样疼痛不已。 这绝不是祥瑞预兆,他喃喃自语道,“这到底是什么?”为什么光是看着就令人毛骨悚然。 惟济大师同样看到了这番景象,他眉间的纹路已经足够深,此刻更是蓄满了近百年的愁苦,“我第一次见到那孩子的时候,是真的很吃惊,怎么会有这样苦的命呢?好在上苍还对他存了一丝怜悯。” “您说的是谁?” “去吧,既然那位神君有事情托付于你,你就不应当继续蹉跎。”惟济法师深深地叹了口气,“你可以等,天下苍生不能够等。” “既然这样……”李武知道他是什么意思。 他不应当再犹豫了,他只是个普通的凡人,但即使是凡人,也有他能做的事情。 · 城郊宣武军驻扎地,守夜的哨兵本来都有些昏昏欲睡,直到天空中出现了那绮丽诡谲的异象。 他们惊疑不定地看向那朵莲花盛开的方向,与此同时,西南方位忽然升起一抹红色。 “这是什么?我不是看错了吧?” 他揉了揉眼睛,生怕自己看错了一般:霜雪未明的夜晚,一星艳丽的红色光火久久不曾散去。 “都起来都起来!” 负责传令的人擂响军鼓,先前还没有声音的宣武军此刻沸腾了一般,处处都是人的呼喊声。 是将军,将军下定了决心。这样的消息如燎原的野火般传遍了人群。 驻扎在城外的宣武军们拔营收帐,攻城木一下下地撞击着紧闭的城门。 无论是谁都不能阻挡他们攻破京城,迎回他们的将军。 第八章 绮夜之抄 “涅槃开始了。” 远处的天幕亮如白昼,边缘是绮丽的五色光华,连宫墙上煊赫的琉璃瓦都被映衬得黯淡无光。 穆离鸦眉头紧皱,死死地盯着那朵莲花,看着它缓慢地舒展开片片花瓣,不再紧闭如撬不开的蚌壳,展露出里边包裹着的东西。 大团如梦似幻的彩光中央是一整片不祥的暗影,比起寻常的凡人,生来就有天目的他能看到的东西更多。他闭上眼,在心中勾勒出暗影的真身:是一具光裸的身躯,面容模糊,没有性别之分,肌肤白玉一般毫无瑕疵,长长的黑发向着四处飘散,因为仪式还在进行的缘故尚未完全成型,就如同还在母体的胎儿,受着祥瑞之气的滋润,一点点分化出其余特征。 像迟绛这样的妖物若是要转生为神女,必定要抛弃现有肉身,这莲花之中孕育的便是她等了千百年的天神之躯。 带到躯体彻底凝结成型,就是她正式取代承天君的时刻。 “不要再看了。”薛止的声音唤回了他的注意力。 他们已经到了昭陵前,不远处就是提着鲸脂灯笼走来走去的守陵人。 这次他们不再是简单地走一趟过场,要闹出的动静铁定比上一次大,所以穆离鸦直接用法术放倒了警醒的守陵人,让他一觉安睡到隔天早晨。 “如果我们失败了,这样对他也是一种仁慈。”穆离鸦有些自嘲地说,若是最后的胜者是迟绛那疯女人,那么整个天京城的活物都将成为她的第一份牲礼。 “既然决定放手一搏,就先不要想这些东西。”薛止拉着他的手,“我会一直在。” 幽暗的皇陵内,弥漫着潮湿的腐朽之气。循着上次造访时走过的道路,他们来到安置棺椁的密室,又在左侧的墙上找到了那块平平无奇的石砖。 燕云霆向他们展示过触发机关的方法,薛止依样画葫芦地在青石砖上敲了三下,又倒过来重复了一遍。 起初没有一丁点动静,穆离鸦都要怀疑是不是因为中间隔的时间太久导致机关锈蚀,失去了原本的效力,紧接着薛止扯了他一把,搂着他靠在墙边,不至于因为站不稳而跌倒。 脚下的土地剧烈震颤着,棺椁底下传来阵阵令人牙酸的摩擦。这摩擦声断断续续,听起来很是不顺,过了许久流畅起来,轰隆隆的,听着跟雷鸣差不多。沉寂了百余年的机关被触发,整间密室晃得像是要崩塌一般,大片大片的灰尘簌簌坠落,所幸穆离鸦被薛止提前掩住口鼻,不然肯定要被呛得咳嗽不止。 奢靡沉重的重重棺椁向着一侧偏移,露出底下藏着的秘密:一个黑黢黢的洞口,看大小仅容一人通过。 “我先下去,你跟在我后面。”薛止放开穆离鸦,看他像是有话要说的样子,“信我。” 穆离鸦是最拿他没辙的,尤其是他还这般恳求,垂下眼帘,“好,不要走散了。” 密道很深,空气沉闷腐浊,还有一些些闷热,因为贴着地下河水汽隔着石砖渗过来的缘故,里边比皇陵内还要潮湿,没一会两人路在外边的皮肤上就出了一层汗。 头顶是哗啦啦的水流,脚下是松软黏湿的薄土,走出一段距离后,他们忽然听到远处传来阵阵闷沉的隆隆声,像是有什么东西在崩塌了。 “你听到了?”薛止停下脚步,警觉地摸了下身旁的石墙,“什么味道?” 穆离鸦的嗅觉也比常人敏锐几分,“火药的臭味。” 回想起燕云霆说的话,这隧道只能使用一次,一次以后就会被彻底毁掉,所以会在这时候嗅到火药味绝不是什么好事。 但燕云霆同样说过,机关触发一到两个时辰后隧道才会自毁,他们从下来到现在顶多过去了一刻钟。难道是机关被人动过?穆 分卷阅读160 - 分卷阅读161 绮夜抄 作者:泠司 分卷阅读161 离鸦和薛止对视一眼,在彼此的眼中看到了同样的答案。 最坏的可能就是当初迟绛来这里毁坏尸骨的同时,也对这条密道做了手脚。 很快他们的猜想得到了眼中,河水从被毁坏的地方源源不绝地灌了进来,朝着他们所在的方向疯狂地席卷而来。 “不管了。”薛止收回视线,转身将身后的人拦腰抱起来,“不要乱动,我怕伤到你。” 穆离鸦被他抱在怀里,听话地没有挣扎。薛止这样做肯定是有他的道理。 崩塌的地道很快就要被河水吞没,下一刻,炽烈的天火从薛止的脚下喷薄而出,抵住汹涌的水流,不再让其前进一步。 四处弥漫着灼热的水雾,都快要看不清前方的道路,薛止的臂膀一如他记忆里的那般坚实,没有半分迟疑与颤抖。 “继续往前。” · “明月光,白如霜,随我稚童入梦乡……” 女人的嗓音甜腻娇媚,并不怎么适合这温情脉脉的歌谣。 这是人族用来哄不听话的孩子入睡的歌谣。妖怪没有这样的习俗,可是自从她降生以来,很长一段时间都是听着它度过的。最开始的时候是娘亲,后来换成了姐姐素璎,等到她们都离自己远去,就再没有人为自己唱过了。 “梦中神君来相会,鹤锦衣裳明月珰……”她不再唱了。 枕在她膝头的男人抬起头,用和沧桑面容不符的一派天真问她,“有人来了吗?” “没有。”她摇摇头,幽绿的眼中满是看不懂的复杂情愫,“这里只有我和你两个人。” 连跟了她最久的亲信狐狸阿昭都被遣散,偌大的宫殿中只有她和这命不久矣的小皇帝两人。 “真好。”皇帝满足地闭上眼,“我喜欢这个样子,只有我和你两个人。” 从某一天开始她就再没有踏出这宫殿一步,他注意到了这一点却没有问为什么,既然她不出去,那么他就来陪她好了。 他越来越久地待在这里,每日只有很少的时间醒着,“是天亮了吗?” 过去无论他什么时候醒来,外头都是一片漆黑,今日难得反常地有了亮光,透过雕着蝴蝶花鸟的窗棂,照到他的眼睛里。 “是,天快要亮了,还有一会天就亮了。”她牵过他的发丝,“是神女的恩赐。” “阿绛,我好困啊。” “那就睡吧,睡着了就再不会痛苦。” “阿琼,你好美。”他难得没有听从她的指使,脉脉地注视着她,“从我见到你第一天,你就这么美了。为什么你不会老呢?” “是吗?”迟绛丝毫不为所动,“你喜欢这张脸皮吗?” “有什么区别吗?”他不明白。 “自然是有的。”她尖利的指甲在他的脸颊上划出一道血口,“我说得很明白了,我不是你的阿琼。” 她是迟绛,是将要成为神女之人,他看到的并非她原本的样貌,而是另一个名叫阿琼的女人。 阿琼是丞相之女,本该一生荣华富贵却因未来夫婿反叛未遂而被牵连得满门抄斩。 在行刑的那天,她喝了一小口送行酒后便昏睡了过去,等到醒来发现自己并没有死。听着外头阉人毫不掩饰的说话声,她才渐渐地明白了这是怎么一回事:父亲母亲还有兄弟姊妹都死了,唯独她一人因姿容出色而被宫中的那位看中,使了一招偷梁换柱,打算趁夜色送入后宫。 迟绛就是在这个时候在她面前显露出真身的。 “你是谁?”望着突然出现在房内的红衣女人,她似乎并不怎么害怕的样子,“你到底是……什么东西?” “妾身迟绛,想要从小姐这里借一样东西。” 迟绛将她逼到了角落里。她看得出来,这少女已存了死志。人为什么要这样轻易地死去呢?既然这样,她就替她完成心愿好了,不过在死去以前,她还有最后一点价值,迟绛吻住少女苍白柔软的嘴唇,在她惊惶睁大眼睛的同时将她的心肝嚼碎吞下,然后剥下了她的人皮,披在身上,代替这可怜的女人被送进了深宫之中,成为了先帝的娈宠。 昏庸的先皇很快就被她迷住,对她唯命是从,恨不得要将整个国家双手奉上。她需要一个孩子,而她绝不可能延续燕云霆的可恨血脉,于是她选中了最卑微、最不起眼的皇子作为自己的人牲。 为了让这份牲礼变得更有价值,她为他消灭了通往那个位置的所有绊脚石,亲手将他扶到了九五之尊的位置。 “对你这样的人来说,在梦中死去,应该是一种幸福。” 生气一点点从皇帝的身体中被抽出来,化作点点微光汇入到天穹中那朵半开不开的莲花中,使其变得更加绮丽。 帝王之血,真龙之魂,神君之心,加上十年国祚,祭礼已然备齐,她就要如愿以偿了。 她的知觉正在逐渐离开身体,去往九天之上,就在她要闭上眼以前,外头的动静迫使她不得不睁开眼睛。 “终于来了吗?”她的唇边扬起一抹明丽的微笑,好似天真无邪的少女,“姐姐,你终于亲自来见我了吗?” 外头的访客沉默不语,她能够感知到这人身上与她同源的气息,如此的亲近旖旎。她还想说点什么,紧接着她想起自己的姐姐早就死了,笑容慢慢隐没,她的表情很快回复到往日的阴沉冷酷,“你不是她,你是她那可憎的污秽血脉。所以你准备好来受死了么?” 黑暗的密道中,四处弥漫着灼热的水汽,穆离鸦抓着薛止的衣襟,听着这个人沉稳的心跳,由他带着自己前行。 天火化成的两头猛兽坚守在他们的身后,不让汹涌的河水逾越哪怕一步。不知道过了多久,前方终于出现了一点不一样的东西:地道在两三步的地方戛然而止,面对冷冰冰的石墙,薛止抬起头,头顶同样是整块的青岩。面对如此困境,他放下怀中抱着的那个人,贴着墙壁仔细听了一会,最后停在某个地方,拉着穆离鸦侧开一步。其中一头走兽朝着他先前所站的位置冲来,直直地撞在岩石上,一声巨响后化为一缕青烟,只留下开裂的墙壁。 “出口是这里?” 薛止点了下头,在龟裂的岩石背后,他们两人都看到了一扇铁门。 门上挂着沉重的玄铁锁,他没有即刻毁掉锁头,而是将手掌贴在上头,感知着对面是否有邪物把守。 若是有人的话,在破门以前他们还需要做好别的准备,若是没有…… “没有人在。”说完他干脆地拔剑将铁锁斩成两截,推开厚重的铁门,首当其冲映入眼帘的是昏暗的光线与黄梨木书架。 燕云霆没有骗他们,这条地道的终点是正是通往皇宫深处天子书房,更严谨一点说,是书房后边的藏书阁。 没有宫人看守,他们一前一后地到另一 分卷阅读161 - 分卷阅读162 绮夜抄 作者:泠司 分卷阅读162 间屋子去,案几上的奏折与书信上落了厚厚一层灰,朱笔和砚台更是干涸了好久,光是从这书房内光景便看得出献帝荒废朝政,许久不曾亲政了。 因为实在太暗的缘故,穆离鸦顺便点燃了桌上的那盏金丝琉璃灯,俯下身子的同时,他留意到自己从肩头散落下来的发丝是雪一样的白色。 早在踏入这里时他就感受到了某种极其熟悉的气息——如此静谧,又如此缥缈。不远处摆着一面精巧的铜镜,借着那点黯淡的火光,他终于看清了自己的模样:纯白的发丝中不掺一点杂色,眼瞳碧绿,眉心一点红痕,与当年的祖母如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完完全全是妖物的模样。 “又变成了这个样子。” “严格来说,这里已经不算是人世间了。” 听到薛止说话,他侧头去看,“和承天君的住处一样?” “差不多是这样。” 上一次他显露出这般姿态是在承天君旧居。神明之地容不得半分虚伪,万物都将显出真实模样,尤其妖鬼邪祟更是无所遁形。 因为迟绛长久盘踞于此的缘故,这座宫殿变成了与那时间静止虚无之地相仿的存在。 “那就说得通了。”他皱起眉头,“可你那里没有这样重的血腥气和妖气。” “我又没有杀人取乐的爱好。” “这么说她有了?” 哪怕同样静无人声,在承天君住所他感受到的是难以言说的心安,这里却只有永无止境的阴森。 “这是自然。” 薛止先一步出了书房。外头的同样看不到一个宫人——哪怕皇帝不在,御书房外也该有人看守。 “太安静了。”穆离鸦同样察觉到了这点。 从他们进来到现在都没有听见一点人声,再想到那浓重的血腥气,最坏的可能就是这里除了他们和那个女人再没有活物。 “看天上。” 天京城被永无止息的夜幕笼罩,本来是这个样子的,但此时西侧那门楣朱红琉璃瓦碧绿的奢华宫殿上方浮着一片足以取代太阳的光亮,将所有事物照得亮如白昼,也为他们指明了道路。 “这么显眼,省得我再一间间去找了。” 薛止跟在密道里时一样走在前面,可还没走出几步他就被迫停下脚步。 他很是不解地朝着身边人看去,好似在询问他为什么要这样做。 穆离鸦将手抽了回来,缓慢但坚决地摇了摇头,“到这里就够了,剩下的路我一个人走。” “为什么?”薛止不明白他的意思,或者明白了也只当做不明白。 “看这个。”穆离鸦指着天上的那样东西,“又不一样了。” 在他们从皇陵赶来这里的这点时间里,那朵莲花又绽放了一些,完全绽放只是时间问题。 这朵莲花不止是他们的,更是天下所有生灵的催命符。 “我看到了。” “我一个人对付那女人,你要做的全部就是去救宣武将军,阻止仪式。她的人先我们一步,应该早就到了。”穆离鸦比任何人清楚他的软肋在什么地方,又该怎样让他说不出话,“宣武将军如果死了的话,谁来为天下苍生平息战事呢?你会容许这种事发生吗?” “那你呢?” “我不会有事的。” 薛止看着他,想要看出哪怕一点说谎的痕迹。 小时候这个人的谎话一直都很拙劣,不过是他心甘情愿被骗,而现在连他都说不准了。 “你已经被我说服了,对吗?” “是。”薛止无可奈何地摸了摸他的脸颊,“你已经说服了我。” 哪怕他只是凡人薛止,都无法都沿途惨状置之不顾,更不要提他的真身是天地间的神祇,要将这天下当成自己的责任,不可放任他人肆意践踏,哪怕这个人是他的兄弟。 穆离鸦说得没错,哪一边都不能置之不顾,他们在这里分开是最好的选择。 “但是我放不下你。”这是属于薛止的一点私心。 “我不会有事的。”穆离鸦握住他的手,又重复了一遍,“我有办法对付她,相信我。” “救出宣武将军后,我会第一时间来你那边。” 穆离鸦笑了下,避开了这个话题,“有什么话晚些时再说。” 薛止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似乎要将他的模样印刻在脑海中,“那我去了。” “快些去。”穆离鸦目送薛止跨上天火之兽的背脊,拉动了一下不存在的缰绳,然后听到了一声长长的嘶啸。 半空之中,这外形像虎又像狮的异兽身形不断地拉长,最后变作了一条红鳞长角的赤龙,载着他的薛止朝着那朵莲花的正中央飞去。 “好了,该轮到我们了。”在他的袖中,那把短剑正不住地震颤,仿佛已等不及要与那个人见面。 他低下头,对着那颗绿得不正常的珠子喃喃道,“我这就带您去见她。” 那颗珠子的表层蒙着一层雾气,好似流泪一般,他小心地将水雾拭去,“有什么好难过的?您不是早就预料到会有这么一天了?” 循着那五彩霞光的指引,他穿梭在死寂幽深的宫闱中。 禧宁宫,相传是居住着雍朝最尊贵女人的宫殿,他甚至还没来得及做什么就听到里头的主人家放话,“还不进来吗?妾身可没有这么多时间等。” 沉重的宫门自动向着两侧被推开,他站在门前,借着身后的大片光亮向深处看去。 靡丽的红衣女人端坐在高处,膝头睡着个看不清面孔的男人。 这男人身着绣着九爪真龙的明黄衣衫,身份昭然若揭。 “不敢进来吗?” “没有。” 穆离鸦刚朝前走出一步,宫门就在他的身后严丝合缝地闭上了。 “这是这么多年来,妾身第一次亲眼见到你。真是俊俏的小郎君,与我那短命的姐姐像了五六成。” 高耸的发髻,细碎的殷红珊瑚珠耳坠,绣着石榴花的繁复衣裙,还有眉心深如龙血画成的红痕,她整个人就像是一团燃烧的火焰,让人光是看一眼就像是要被刺伤眼球。 这熟悉的称呼让他仿佛回到了十多年前的炎炎夏日。 “小郎君,找妾身有什么事吗?”她懒懒地掀起眼皮,好似撒娇一般娇嗔道,“就不能等一会再说么?” “不好。”穆离鸦不为所动,“我面对了自己的宿命,现在轮到你了。” 他没有任何退路,而她亦然。 他们注定要在这里决出胜负,看看她与祖母究竟是谁选择了正确的道路正确。 “妾身的宿命?妾身不是已经面对了?”她很是不解地说,“妾身的宿命就是要成为天下间唯一的神明,难道不是这样吗?” 到最后,她脸上那画皮一般的笑容渐渐隐没,只剩下冰冷的倦怠,“难道不是这样吗?” 分卷阅读162 - 分卷阅读163 绮夜抄 作者:泠司 分卷阅读163 穆离鸦仿佛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东西,“当然不是。” “那你说,妾身的宿命该是怎样的?妾身不够强大,配不上那个位置?” 这数百年来,她受凡人供奉,汲取信愿之力,又以大雍国祚作滋补,早已不是当年初见承天君时羸弱而无能的少女了。 “多说无益,就让妾身亲眼证明给你看,所谓的宿命不过是虚妄之言。” 奢华的裙裾摩擦过台阶,发出旖旎的沙沙声。她朝着他走来,而失去了依附的男人颓然地倒向了一边,露出了真容:一具丑陋狰狞的干尸,薄薄的人皮贴在骷髅上,唯独神情是安详的。 感受着那令人窒息的可怕威压,穆离鸦缓缓地吐出一口气,察觉到危险来临的那一刻,袖剑出鞘,稳稳地拦在身前,不让任何东西逼近自己,而扬起的发丝被削断,飘散在半空中,如融化的月光。 在来到这里以前,他不止一次地恐惧过,等他真的到了以后,他反而奇妙地镇定下来。 “迟绛,我只是希望你明白,没有人的宿命应当凌驾于苍生之上。” · 寒冷的天空之中,风就像一把尖锐的刀,要将任何胆敢闯入者凌迟成碎片。 厚重的白雪从撕裂的缝隙中坠落,却在遇到一股灼热的气息后被烧得连痕迹都不剩。 薛止站在龙背上,寒风将他的衣袖吹得猎猎飞舞。 越是靠近这朵虚像莲花的中心,那股不可言说的阻力就越是强烈,到了最后,他必须咬紧牙关才不至于被排斥出去。 虽说还是凡人之躯,可因为继承了承天君部分神力的缘故,他能在这片阴影中看到的东西比穆离鸦更多:除了一具光裸的躯体,有一个人的身影,赫然是被掳走的宣武将军。 宣武将军双目紧闭,胸口微弱地起伏,左半边身子消失在了暗影中,原本缠绕在他周身的真龙之气已经很微弱了。 至于那具隐约有了点女人特征的躯体,他只是看了一眼就挪不开视线。 在这之中有什么东西正一刻不停地呼唤着他。他按住胸口,明明能够感受到心脏的急速跳动却这样的空虚,好似缺了什么很重要东西。 “果然是这样吗?”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这之中究竟是什么。 这是十多年前衰弱得连离开虚无之境都困难的承天君被迟绛挖走的那颗心。 失去了神格的承天君堕为凡人,而迟绛却得跨入了神明的领域,变得更加强大。 忽然间他听到了兵戈碰撞的脆响和鼎沸的人声,睁开眼,发现原本漆黑的街道被连绵的火光点亮,汇聚成无数发光的河流。 训练有素的宣武军击溃了守卫京城的禁军,朝着信号发来的西南方赶去。 是李武,李武招来了他的军队。 在离开护国寺以前,他将阵眼的所在托付给了李武,请他务必前往。 至于能不能成功发动阵法困住那个女人,就要看天命这次是否站在他们这边了。 “比起虚无缥缈的天命……”比起天命,他其实更相信这个。 他朝着阴影的正中央伸出了手。 指尖接触到这丝丝缕缕缠绕黑气的一瞬间,他就嗅到了皮肉烧焦的恶臭。 钻心的疼痛刺得他左肩不断抽动,豆大的汗珠一颗颗顺着额头滑落。对于没有神格庇护,还是凡人的他来说,想要强行中断仪式还是太过困难了。甚至他还没有触碰到宣武将军的衣角,那只手就已经只剩下支离白骨——白骨上新的皮肉不断生长,又再度被腐蚀殆尽,周而复始,残忍而缓慢。 很近了,他总觉得时间已经过去了千百年,可他的手才不过往前伸了一尺多长。 就快要拉住宣武将军了,他有些如释重负,又有些煎熬地想,自己到底能否将他拉出祭坛的正中心呢? “凭你也配这样与哀家说话么?” 听清楚他究竟说了什么,迟绛爆发出一阵大笑。 “那就看看你到底有没有这个本事了。” 冰冷锐利的风刃擦着脸颊滑过,留下几道细小的伤口,而穆离鸦仍旧站在原地没有动。 他的剑术是薛止亲自教出来的。 在术法及铸剑等方面他可以称得上天赋卓绝,唯独剑术无论怎样努力都难得要领。 时至今日,他还记得薛止对他说过的那些话。 “算了,不要想那些太复杂的东西。”薛止叹了口气,放弃了教他太过复杂的东西,“你听得到剑的声音吧?到了真的需要的时候,那把剑会告诉你该怎样做。她比你更清楚要如何对敌。” 寻常的宝剑自然做不到这些,可他手中的这把剑又不是寻常凡物,乃是某个对他无比重要的人所化。 那若有如无的歌声都离他远去,周边陡然安静下来,只有他匀长的呼吸和那个女人发出来的声音。 “我的小九儿,听我说……” 是女人的声音,他觉得自己的手背被人握住,不容辩驳地带着他朝着某个方向挥斩而去。 “就是这里!” 迟绛甚至来不及逃开,就被他拦住所有的退路。 剑身就被送入了她的胸膛,柔软的皮肉就像没有骨头一般,很容易就被刺穿。 这么容易就得手了吗?伴随着惊慌与难以置信,穆离鸦睁开眼睛,映入眼帘的就是迟绛仓惶的脸孔。 “你……” 手刃仇敌的喜悦还未持续多久,他就发现了不对的地方:就算是半神被这把剑刺穿心脏也会死去,可她胸前的伤口中没有一滴血流出来。 迟绛脸上的惶恐之色悄然褪去,取而代之的是如花的笑靥,“你发现了是不是?”她更凑近了他一些,这动作又让胸中的剑刺得更深。 穆离鸦试了下拔剑,剑就像是陷入了一片难缠的泥沼,怎么都使不上力气。 他们两人靠得很近,都能看见彼此眼中自己的倒影。仔细看的话,她的面部轮廓和年轻时的祖母足有七八分相似,他们之间的确有血脉牵连,怪不得那时的毛石匠会对他这样畏惧。 “怎么了?明明只要放下剑就能逃走了,你还不逃走吗?再不逃走的话真的会死。”她叹了口气,好似真的善心发作了,对他循循劝导,“对于亲姐姐好不容易延续下来的血脉,妾身还是很难硬得起心肠。你真的不逃走吗?” 不论怎么看她都在这个地方,可他就是伤不到她一丁点。 “这不是你的真身。”他很难说自己究竟是用怎样的心境说出这句话。无论是馥郁的香气还是柔软温热的肌肤触感,眼前的她都和真实的毫无两样,如果连这都不是真身,那么她的真身究竟藏在什么地方?他抬头看了一眼黑沉沉的拱顶,仿佛要穿过层层阻隔看到天穹中正发生的一切。 那具躯体还未完成,所以也不在那里。 看穿了他到底在 分卷阅读163 - 分卷阅读164 绮夜抄 作者:泠司 分卷阅读164 想什么的她偏过头,几乎与他一模一样的绿眼睛中满是戏谑,“你是这样认为的吗?不过这样也没错,真要说起来,妾身的真身连妾身都不知道具体何处呢。” 涂着艳色蔻丹的纤纤素手搭在剑身上,毫不担心它会伤到自己。 “真是一把冷酷无情的剑。”她的唇边挂着令人心寒的娇笑,低声说了几个字,“是不是啊,姐姐?” 毕竟是同源姐妹,这把剑的由来打从一开始她就发现了。 “小郎君,你真是比妾身想得还要残忍,你真的忍心将她锻造成剑?告诉妾身,你都做了什么?” 最不愿提起的事情被人说了出来,穆离鸦无言地转开了视线,仿佛是不敢面对一般,“是,这把剑是用我祖母素璎的所铸。” “还不止呢。这是……什么呀?” 她牵起他的手,带着他摸了摸剑鞘上镶嵌着的那颗珠子。 “妾身早就想说了,姐姐的眼睛还是这样漂亮,哪怕是西南那边进贡上来水头最足的翡翠都比不上。这样好的稀世宝物才配得上这把剑,你说是不是呀?” 她的指尖温热柔腻,而他就像是被蛰了一样甩开她的手。 那珠子冰冷光滑的触感一直残留在他的手心,让他脊背发麻。 “怎么,不敢面对吗?”迟绛笑得更加张狂,“说什么敢面对自己的宿命,你连自己犯下的罪孽都不敢面对!” “怎么可能。”穆离鸦抬起头,毫无畏惧与退缩地说道,“你这女人怎么尽说一些不切实际的疯话。我既然敢做,那就自然敢面对。” “噢?”迟绛不怎么信地挑起眉毛,“真的吗?” 已经多久没有见过敢对她这样不敬的人了,留着多玩弄一下也是可以的。 “是。” 祖母垂危的那段日子里,他几乎是整日整夜地侍奉在床前,连剑庐都不去了,生怕她在自己不知道的时候出了什么意外。 他看得出来,除非有人为她续命,否则她已经没有几天好活了,可即便是这样,他还是在期待有奇迹的出现。 这日下午病榻上的老人难得有了精神,看到他还在这里,便招招手示意他靠过来,自己有话要对他说。 他照做了,听到她用嘶哑的气声说,“在我死后,你务必要将我铸成剑带在身边……”他甚至没有听完就。 他想要父亲劝她放弃这可怕的想法,可父亲听完他前言不搭后语的讲述后,问了他一个问题,“我们穆家用妖鬼邪祟的魂魄铸剑,她和别的妖物有什么本质上的区别?你是不敢吗?” “……她是你的母亲啊。”他从未想过父亲会这样说。她是他的,为何在他口中,她就像是陌生人。 “每一把剑的剑魂都是自愿的,她也是。”穆弈煊还是那样冷漠,“她选择了你,你如果还是她的血脉,是穆家人,怎么就要拒绝她的请求?” “没有。”他如遭雷劈般愣在原地,许久以后才艰难地答,“是……是我欠缺考虑。” 不管他有多么不愿承认,答案就是没有区别。他只要还是穆家人,他就必须要这样做。 “因为她早就知道会有这样一天。”他这样同迟绛说,她早就料到会有这一天。 “无趣,你和她还真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无趣又虚伪。” 她的神色冷了下来。 剑上的吸力陡然撤去,从头到尾没有放松警惕的他连着倒退两步。 被一剑穿心的迟绛抬起手,拂过胸前狰狞的伤口。 别说是那没有流血的剑口,随着她手指过去,连衣裙上都没有留下丝毫痕迹。 “叙旧的事到这里就够了。” 她陪他说够了话,很是厌烦地,“用你的眼睛好好看清楚,妾身的真实姿态。” 穆离鸦惊愕地看着她张开双臂,仿佛在召唤什么东西。 精巧的发簪掉在柔软的地毯上,长长的黑发随着狂风飞舞,她睁开眼睛,原本翠绿的眼瞳已经化成一片浓郁的深色,“你都见过了那个阵法还不明白吗?” 她的肉身不在这处,或者说这整座宫殿乃至地脉都与她的肉身同化。 这才是她无法离开这座宫殿的真实缘由。 “不要紧,你们一个都跑不掉,先从那个妄图夺走祭礼的卑贱凡人开始,然后才是你这低贱的叛徒。” · 很近了。还差一点就能触碰到承天君的手臂。再坚持一下就好了。 到一步薛止连呼吸都顾不上了,不顾一切地朝着宣武将军伸出手,连头顶何时堆积了大片深色浓云都不曾知晓。 闪电的亮光被吞没,直到狂暴的殛雷贴着他的耳朵边落下,他才惊觉自己的处境可能不太妙。 这天雷比他在护国寺前为了退治莲奴时招来的更加凶戾,更加不留余地。就是这一刻的分神,他的左边手臂被擦到,倒抽一口冷气。 被灼伤的地方过了半天都没有愈合的迹象,这天雷究竟是谁招来的答案简直不言而喻。 迟绛是真的要杀了他,就和十多年前她做过的一样,她是真的要置他们于死地。 一旦在这个地方前功尽弃……他闭上眼强迫自己专注于眼前的这件事。 光是这次就如此困难,若是失败他不会再有力气来第二次,但要在这样密集的雷暴中央集中精神,即使对他来说也太过困难了。 忽然他腰间的那把剑动了一下——从小到大他与这把剑几乎是寸步不离,哪怕它有一丁点异动他都不会错过。 “记好你对朕的承诺。” 燕云霆再度显出身形,挡在薛止的身后,替他接下狂暴的天雷。 他的魂魄经过了穆家剑庐的锻造,早不是普通凡人的韧度,但对于这饱含神力的天雷来说还不够,没多会他的身躯就被雷火烧得支离破碎,快要难以凝结成型。 “把那个男人带出来,就这么点小事你应该能够做到。”燕云霆靠和他说话勉强维持神智,“你可是神君啊,没道理做不到。” 薛止的额头满是汗水,下颌骨因为太过用力微微突起,看样子也好受不到哪里去。 可他还是将燕云霆的每句话听了进去,“嗯。” 燕云霆根本不在意有没有答复,短暂地喘了下,继续说,“朕的国家早就毁了,在那个女人将手伸向它的一瞬间,它就已经不复存在。” “你们说这男人注定要一统天下,就像过去的朕那样,对朕来说这样就够了,记得吗?当年朕来见你,问的是……” 又是一道响雷落下,他的声音戛然而止,薛止等了一会才轻轻地替他补完了这句话。 “你问的不是要如何保全国家,而是如何保全子民,所以我才决定助你一臂之力。” 他还记得,即使已经知道自己命不久矣,那身着玄甲的帝王的眼神也还是坚定的,没有半分 分卷阅读164 - 分卷阅读165 绮夜抄 作者:泠司 分卷阅读165 恐惧和退缩。 燕云霆这个人是真的将子民看得比血脉延续和其它东西更重要。 “就是这样,你记得真清楚……朕还以为你忘了。” 从肘关节开始,薛止的半条手臂都化成了白骨,生肉之痛要人发狂,可他看起来最多就是紧绷了一些。 宣武将军的半边身子都已经陷了下去,再不赶快的话,他真的就要被彻底献祭了。 接下来,薛止拉住了他,用已经只剩骨头和筋络的那只手死死地拉住他,不让他再被吞噬一分一毫。 唯一让他感到欣慰的是宣武将军还活着,哪怕失去了一些东西,他还活着。 “你好了吗?” “差不多,我已经碰到他了。” 薛止痛得眼前都开始出现重影,喘着气没有继续动作,反倒是燕云霆想起自己之前说过的事情,“那个阵法还能发动吗?” 迟暮的帝王拖着他残破不堪的魂魄,继续承接天雷的鞭笞,为了让自己不至于魂飞魄散,他需要一些确切的承诺,“真的能够困住那女人吗?” 薛止勉强稳定了一下心神,嘶声说,“我不知道。” “算了,这又不是朕该操心的事情。朕已经受了这么多年苦,帮你挡完这雷就该去轮回转世了。” 燕云霆的身躯好几次都要溃散,又被他自己给硬生生稳住了,“要赢啊,承天君。我们所有人都是为了你,为了这天下而死,你一定不要辜负我们。” “嗯。”无法回头的薛止握住宣武将军冰冷的手,用好不容易积攒下来的力气将他一点点往外拉,“我都记得,不会忘记的。” 雪下得越来越大,很快就堆得树枝难以承载,稍微有点响动就哗啦啦地往下掉。 李武送出信号后就与惟济大师告别,提着慧弥给他的那盏纸皮灯笼下山, 先前那场恶战留下了数不尽的枯枝与漫山遍野烧焦的尸骸,即使是见过战场上种种惨状的他在见到那些莲奴至死也不肯闭上的双眼时也禁不止打了个寒噤。看得越多他越是对在深宫中驭使这些诡异邪物的那位大人感到发自内心的恐惧,为什么那两个人能够这样义无反顾地就前往? “朱门桥,御条街,南尾巷还有……金霖坊。” 李武一直在想那黑衣人临行前和自己说的那几句话。 他要自己到这四个地方去,分别找几样东西,确定它们没有损毁,然后把自己的血抹上去。他想了很久这到底是什么意思,又到底是为什么,每一次他。 山底火光聚集的地方,迎风招展的宣武军旗已然说明了来人的身份。 不少人身上都染着血,李武大致看了一圈,看到没有人受太严重的伤才暗地里松了口气。 “你们来了啊。” “将军还有其他人呢?” 但那边就没有这样和善了,见迎来的人并非宣武将军,领头的那位武将当即变了脸色。 他们将李武团团围住,胆子大一些的甚至按捺不住对他兵戈相向,只要他的答案不对他们的心意就会对他痛下杀手。 “李副将军,再问一遍,将军人呢?你难道忘了你答应过我们的事情?” 李武没有将这份敌意放在心里,“我还记得答应你们的事情。将军被宫中的那位掳走了,至于另外两人中了恶咒,成了她的帮凶。事出突然,有些事我一个人无法做到,需要你们的援助。” 见到拿武将眼中怀疑没有减少分毫,他坦然地与他对视,“将军他……差不多算是答应了。” 这一路上他看得很清楚,将军的心已经偏向了这一边,就差一个能够推动他作出决定的契机, 现下这件事,如果处理得当将军也能顺利得救的话,一定能成为斩断他对这个王朝最后一点留恋的契机。 “那么我们现在是去营救将军。” 李武跨上战马,忧虑地望向天空,“等等,不是那个方向,现在还不到逼宫的时候。” “什么?”那位武将好不容易放下的一点疑惑再度涌上心头。 “在前往宫中营救将军以前,还有一件事要做。” 这一决定传下去,不止一个人对他的决定有异议。 他们决定效忠的从头到尾都只有宣武将军一人,在他们看来,将军和宣性命垂危,还有什么事比这个更加重要? 但如果是李将军起了二心…… “李将军,你能够解释一下到底是什么事值得你这样大动干戈去做吗?” 眼见反对的声音越来越大,深知军心不可散的李武不得不解释自己这样做的缘由来平定军心。 “我与宣左将军一直瞒着你们,将军从很久以前就身患怪病,曾经被我们抓回来的那个蛮族大巫师看过,说是宫中有人要害将军,身份还不低。还有我近些日子才确信,深宫中的那位不是人,是妖怪,她抓走将军是为了献祭,现在天上的这鬼东西也是她搞出来的。” 天空中这诡谲异象做不得假,只要看过就能感觉得出这绝不是什么好东西。 骚动渐渐地小了下去,他们对李武说的话还是半信半疑,但至少愿意继续听下去。 “光是她手下的那些白衣莲奴就比可汗麾下最精锐的铁骑还要难缠数十倍,我们这样贸然前往和送死没有两样……所幸我们遇见了两位高人,那位两位高人在将军被掳的第一时间就已去往宫中,所以暂时不用太过担心将军的安危。高人临行前拜托给我一件事,要我去这几个地方找几样东西,只有这样我们对付那一位才能多几分胜算。” 说这些话时,他的掌心捏着一点汗,毕竟这之种只有一部分是他能够确信的,剩下的都是他的猜测。猜对了还好,猜不对的话…… 就在这时,他感觉一道冷意掠过,本能地往后缩了一下。之后他很有些后怕地摸着脖子,不为别的,就是为那一瞬间的冷冽杀意。 刚刚是不是有什么人在自己身边?他举起手,借着火光,骇然看见自己摸了一手的血。 “你能确定你说的是真的?” “将军生死垂危,你们我有内讧的闲工夫?”死里逃生的他再没有那么好的耐性跟他们慢慢说,咬着牙,激动之下双目隐隐有些血红,“若是将军出了什么事,我李某人第一个不活了,更何况害死将军对我有什么好处?这样你们能够信我了吗?!” · 天京内有三条河流纵横交错,朱门桥便是北边临河上的一座石拱桥,之所以起这样的名字,是因为它正好对着北边的朱雀门。 往年元宵节,难得没有宵禁的夜里,许多商贩都在河边支起摊子做赏灯客的生意,各种各样的蜜饯小食变着花样来,非常讨少女和幼童的欢心。 那时爆竹噼里啪啦地响,沿途都是红灿灿的灯笼,河水被映照得五彩斑斓,来往的都是提着 分卷阅读165 - 分卷阅读166 绮夜抄 作者:泠司 分卷阅读166 花灯的青年男女,好不热闹欢生。 可这一年,即便是快要到除夕了也还是一片冷冷清清,半点不见人烟——宣武军进城的动静不小,但凡长了脑子的都知道该躲起来,免得惹祸上身。 就是在这寂寥又饱含杀机的冬夜里,从街道的那头遥遥走过来一个人。 他这一路走来,肩膀和靴子都干干净净,半点不为尘世种种所染,干净得都有些太过了。 “就是这个地方?”是个披着斗篷,看不清脸孔的高挑青年人,其声悦耳动听,如山间泠泠泉水。 倘若有京城人在附近,他定会知道这条临河哪怕是在下了三天三夜的大雪,最最寒冷的三九天都从未结过冰。 可不知道也没关注,他能感受到,这条长河底下有他熟悉的气息,这气息很淡,若有若无的,稍微不注意就会被忽略过去。 披着斗篷的青年人循着指引走入河中,河水自动向两侧避让开,半点都没有沾到他的衣角。 冬季枯水,这一带的河水不算太深,就在石拱桥正下方的水流底下,他弯下腰,很容易就摸索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 埋藏在湿软的泥土之下是冰冷坚硬的金属,边缘被手腕粗的锁链牢牢拴住,另一头则固定在桥墩上。 生满了绿锈的铜板表面铭刻着无数扭曲的文字,凡人无法解读,但是他对这文字再熟悉不过了。 天下邪祟皆可杀,难以想象竟然是出自受妖物供奉的承天君之手。 “哥哥,你还真是下了狠手,这阵法连我都觉得有点可怕了。”他的语气听不出太多喜怒,唯独一点讥诮格外突出,“既然是这样重要的东西,委托给那样一个凡人做什么,他能做什么有用的事情?看在你也在对付那女人的份上,我就顺手帮你和那小杂种一把好了。” 他闭上眼睛,朝着阵眼注入源源不绝的神力,“毕竟比起你我更不喜欢那个女人,要是真让她成了事情会变得更麻烦。” 沉寂的阵眼贪婪地汲取着他的力量,锈迹脱落,字迹亮起微微的红光,连用来加固的锁链上也渐渐地有了温度,不再冷得像冰。 等到神力不再外流,他收回手,似乎是觉得这整件事都很有趣,轻笑起来,“这样就够了吗?不再多要一点?” 作为死物的阵眼是不会回答他的问题的,他也没有太过执着,“比我想得还要简单。感谢我吧,哥哥,我做到了那时的你想都不敢想的事情。要是这样你和你的小杂种都不能解决掉她,我会非常失望的。” 与百余前已经近乎油尽灯枯的承天君不同,他从未有过神力枯竭这种烦恼,所以他顺手将这阵法的功法又加强了许多。 待到这阵法发动,别说宫中那位了,只要是妖物都会如扑入灯中的飞蛾那般凄惨。 “我已经忍耐了太久,很快我的夙愿就将得以实现。”他站在河中央,遥遥地抬头望着天空中那朵莲花,斗篷边缘滑落,露出一张与承天君有几分相似的清秀面孔,“这世间太过污浊,需要由合适的人来进行清扫。” 将那些惹人厌烦的部分彻底剔除,剩下的才是被神明选中的子民。 也只有剩余的这一部分配得上他的垂怜。 · 被抓住的宣武将军毫无知觉,从他陷下去的半边身子那里传来巨大的吸力,薛止只能一点点将他往外拉。 因为多了一个人的重量,所以比之前更加困难,好几次他都怀疑自己要难以坚持下去。突然他整个人轻轻一颤,像是被雷劈中般僵硬,惹得燕云霆很是紧张,怀疑是不是有一道天雷自己没有拦住。 “感觉到了……” 燕云霆的身形越来越单薄透明,连带着声音也变得极其空洞,像是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 “你感觉到了什么?” 薛止皱紧眉头,一是手臂太过疼痛,二是不可分心,三是他真的想不到要如何阐明。 这是一种微妙且难以言说的感受,上一次感受到……是在史永福的屋子外面。 “没什么。”他已经将自己的全部力气加注在那条手臂上,“先专注这一件事。” 自从来到天京城,他的心就一直悬在半空中,刚刚那一点触动反倒使得他更加确定,有个人一直藏在暗处——比起迟绛,他更加担忧的一直都是另一个人。 与迟绛合谋,至今让人猜不透他想要做什么……不对,他隐约知道他想做什么,不过是无法肯定而已。 ——到那遥远的京城去吧,那里有你所失去的一切和你所追寻的真相。假如你真的想要知道这真相的话。 这是那日泽天君与他说过的最后几句话,如今他已知晓了自己的身世,站在这个地方,与所有看得见看不见的东西为敌。 那么他们将要以怎样的形式终结过去的恩怨? “小郎君,你躲到哪里去了呀?” 穆离鸦靠在屏风后边,仰着头,手臂无力地垂下来,半边身子已经被血染红,血滴滴答答地顺着往下淌。 整座禧宁宫化作了最坚不可摧的牢笼,除非将内里所有的活物绞杀,否则外边的人一个都别想进来。 无处可逃,这是自从迟绛显露出真身以来他唯一能够想到的四个字。 迟绛给他的感觉很像是那一日的泽天君,遥遥地看上一眼就足够令人丧失全部的战意,根本无法与她为敌。 更何况两人之间的实力差距太过悬殊,不要说触碰到她,光是为了不让自己被杀掉都已经用尽了他全身的气力。 “你不是有话要和我说么?怎么就躲起来了?” 整座宫殿都是迟绛的眼目,每一寸土地是她肉身的延续,不论他到哪里去她都会跟上来,就像现在,他已经能听到那仿佛催命符的脚步声,嗒嗒嗒,每一步都像是落在他的心上。 “还敢说什么大话,让妾身直面自己的宿命么?” 馥郁的香气越来越近了,连同女人矫揉造作的说话声。 他想要换个地方躲藏,可他实在是太累了,连动一下都要喘息半天。 “找到你了。” 屏风被人拉开,她倾身过来,碧绿的眼睛将他上下打量一番,“怎么这样狼狈?妾身明明没有痛下杀手,怎么这点都受不住。” 穆离鸦知道她没有说谎,她比他强大太多,若是要真的杀掉自己那么他根本不可能挣扎到现在。 但她太过傲慢,比起直接了结他的性命,她更喜欢这样一点点地羞辱他,让他反复堕入绝望。 自己此时就是刀俎上的鱼肉,任由她处置,即使是这样也有他能做的事情…… “好了,妾身对这样一次次地找你,为了不让你再这样跑来跑去,还是动用一点小手段。”她挡住他朝自己挥来的剑,仍旧笑靥如花,“会有一点点痛。” 有什么触感很熟悉 分卷阅读166 - 分卷阅读167 绮夜抄 作者:泠司 分卷阅读167 的东西缠住了他的手脚,让他动弹不得。他偏头看了看,即使是在昏暗的地方,这柔滑的织物也会散发着淡淡的光华,复杂而精巧的暗纹看一眼就挪不开视线。 鹤锦。他认出了这东西,是白鹤翅膀下最细软的羽毛织成的锦缎,使得一度要倒闭姜家成了当地最大的商贾。 难道说白容和白玛教有什么关系吗? 那白鹤女的确说过,她不记得过去的事情。 原本柔软的绸缎此刻就像蛇一样紧紧地缠上了他的手脚,将他从屏风后头拉出来 绸缎的另一头被她随意抓在手中,。“我那可怜的姐姐去得早,就由我这个做妹妹的代替她管束一下小辈,教教他什么话能说,什么话不能说。” 紧接着,聚集成束的绸缎就从他的右边肩膀里穿了过去,骨肉被撕裂的剧痛让他短促地叫了出来,看到她脸色那餍足而贪婪的神色,他又拼命地闭上了嘴。 仿佛活物的绸缎还在他的伤口中不断翻搅,为了忍耐,不发出一丁点声音,他几乎要将自己的嘴唇咬穿。 “首先就是,不要用这么危险的东西对准我,我会害怕。” 话是这样说,可她的言行与害怕完全搭不上边,“还不放手吗?” 手中的剑似乎有千斤重,他无力再合拢手指,任由剑滑落在血泊中,发出沉闷的声响。 无法从他这里再汲取力量,剑上燃着的光火倏地熄灭,恢复到往日的雪亮,倒映着他们两人的身影。 “看样子姐姐也很赞同我说的东西。”她满意地点点头,末了又笑了,“你不说话的时候还没这么可恨。” 天空中降下无数暴戾的雷鸣,雪亮的青光照亮了这终日沉浸在暗影中的空旷。 她有那么一会没说话,只是静静地望向窗子外边,姣好的侧脸如一幅浓墨重彩的画。 察觉到天空中除了进行到一多半的仪式还有个人在,她神色一动,“没想到这冒牌神君有点本事,到现在都还没有被雷劈死。” 按她最初的设想,失去了神格加护的薛止顶多就是个厉害点的凡人,受了她的天雷,任何人都要魂飞魄散,再没有入轮回转世的机会。 这才是真正的消散于天地间,再没有转生的机会。 “罢了,就让妾身亲自来解决你,也算是为……你在说什么?” 听到模糊的气声,她收回目光,看向那个已近乎昏迷的人。 血滴滴答答滑落的声音都盖过了他说话的声音,迟绛不得不凑到他的嘴唇边上才听清他到底在说什么。 “……阿止。” “你还有空关心其他人?”听清他到底在说什么的迟绛语气冷了下来,“既然你这么记挂他,那就让他跟你一起死。” “同生同死,就当是我的对你们的成全。” · 迷迷糊糊间,穆离鸦感觉有人挑起他的下巴,强迫他睁开眼看她。 “妾身是吃掉你的心,还是……?”她很是为难地看着他,纤细的手指一下下地戳在他的胸膛上,跟调情一般,“虽说你是个凡人生的杂种,但对于妾身来说,你身上流着姐姐的血,继承了她的力量,勉强填饱肚子还是可以的。” “都不要。”他的脑子里乱糟糟的,想一点事情就痛得厉害,还不想死去,这是他唯一能够确定的。 他的眼睛前边蒙了层雾,基本上看不清任何东西,只能看到一团明艳的色彩晃来晃去。 她的指甲戳进他的皮肉里,冷哼一声,“有你说话的余地?” 到处都在痛,这点痛反而不算什么,他勉强偏转视线,看到掉落在血泊中的那把剑,比任何一次都清楚地意识到,他再没有手段能够对付眼前这个人。 他要就这样死了吗?要让那么多人失望,就这样无能地死去?为什么他们不能一起下地狱去呢? “死前还有遗憾吗?说出来,没准妾身会考虑一下。” 记挂的人和事?他的神智飘向了不远的地方。 如果说还有什么值得他记挂的,那么肯定就是曾经借住在他家偏院的少年了。 ——这一次我也骗了他,他会原谅我吗? “不说的话,妾身就动手了哦。” 迟绛艳红的指甲又伸长了一截,就像一把把尖锐的匕首,闪着冷锐的光。 “成为妾身的力量,化作我等伟业的基石,你应该感到荣幸。” 就像十多年前一样,轻轻一划就破开了眼前人的胸膛,鲜红的、还在跳动的心脏就在胸腔里,等待着她来采撷。 “那妾身就不客气了……” 她的手指还没触碰到那颗近在眼前的心脏,忽地外头的青光黯淡下来。 整座宫殿就像是被朦胧的轻纱包裹起来,连同窗棂外的景物一并模糊远离,怎么都看不真切。 墙壁上浮现出一个个诡异而扭曲的字符,又很快淡去,她想要加快动作,快些弄死眼前这该死的杂种,可手根本使不上力气。 “发生什么了?!阿昭!阿昭!快来!”她直觉不妙,大声呼喊起心腹的名字,“我不是让你在附近等着?快过来!” 不论是狂风还是雷暴都静止下来了,安静得能够听见穆离鸦粗糙不规则的呼吸。 拖得越久迟绛就越虚弱。她浑身的力气都被抽走,到后来连动一下都困难,握在手中的绸缎也在悄无声息中落下。 失去支撑,倒在血泊中穆离鸦等了一会,慢慢地睁开眼睛。 束缚住他手脚的绸缎松开了,被缠住的他花了一点时间才从这层层叠叠的绸缎中将脱身。 他做得很慢,因为每一件事都要消耗他所剩不多的体力。 迟绛饱含怨恨的目光落在他身上,“我明明已经毁了,明明已经毁了两处阵法,为什么……” 为何已经被她毁掉了的阵眼为何又能够发挥了? “你这卑劣的杂种。”她浑身上下使不上力气,眼睁睁看着他挣脱了束缚,摇摇晃晃地站起来。 “阿昭!你听得到我说话吗!进来替我杀了这小杂种!” 作为回应,她得到的只有一片静默。 穆离鸦的瞳孔涣散成一大片深色,他也不知道这到底是怎么了,为什么他没死,为什么迟绛突然就这样气急败坏地咒骂着所有东西,但身体里有一个信念在驱使着他,不让他倒下。 剑就落在不远处,右手已经动不了,他换左手去拿剑,就这么点平时不足挂齿的小事都让他喉咙口满是血的味道。 他伤得太重了,但这样也好,痛楚能让他保持清醒,不至于彻底被压倒。 阵法?她好像说了阵法两个字?是那个阵法吗?这是他唯一能够想到的解释。 如果是那个阵法发动了,所有的事情就说得通了:她是纯然的妖怪,而他是半妖。 与清江那时截然不同,那时他身中 分卷阅读167 - 分卷阅读168 绮夜抄 作者:泠司 分卷阅读168 奇毒,身为人的一部分濒死,是身为妖物的一半在苦苦支撑。 此刻颠倒过来,如果他身上没有这一多半的人血,他是不可能在这个阵法中还有力气。 他的余光瞥见自己的发梢又变成了乌黑的颜色——妖血被彻底压制住,剩下的就是身为的人的那个他了。 琅雪不顾一切也想让自己变得跟他一样,假如他真的向琅雪屈服了,是不是现在他就会变得和迟绛一样? “请将您的力量借给我。”他喘得很厉害,眼前阵阵的发黑,好几次都要再度栽到,“只要能胜过她,我能够做任何事。” 这把剑燃烧的是他今后的寿数,但如果他不在这里击败眼前的这个人,那么他们所有人都不会再有美好的今后了。 他们不需要不懂得怜悯的神祇,亦不需要会献祭子民的统治者。 “好。” 她一如既往回应了他的请求。 温暖的手拉住他,让他不再因为寒冷和疼痛而不住地颤抖。 保持静默,不得喧哗。他在心中回想起往日祖母的种种教诲。 漫长的恩怨到这里就是尽头了吗?他的思绪在溃散的边缘,大片血色的影子最后化成了那朝他伸出手,问他要不要一起去看花灯的青年神君。 他自己的仇不知何时能报,但这个人的仇在这里就是终结了。 “最后的一剑了,迟绛。” 无论是成是败,这都是会是他这一生的最后一剑。 · 剑气震荡得整座宫殿都将要崩溃。 乌黑的发梢再度褪去了颜色,变成了雪一样的颜色,在风中飘荡。 有什么人牵着他的手又松开了,被触碰过的地方迅速冷了下来,有一些些不习惯。 ——不要离开我,不要丢下我一个人。 是谁在这样呼喊?他的全部心神都用在了这一剑上,根本无暇分辨这是自己还是其他人的声音。 他拼尽全力将剑送进了眼前人的身体里,袖子向后滑落,露出底下层层叠叠的伤痕,哪怕之后这条手臂会彻底废掉,他都不曾松开手。 在他注意不到的地方,剑鞘上的那颗珠子从中间悄悄地裂开了一道,啪地落在了地上。 从他住的院子出来,朝北边走上六十三步就是偏院,院子里除了夏天开花的椿树,还有一棵不知多少年的大树。 从很久以前开始就是这个样子了,所以闭上眼他都能找得到路。推开门,房间内常年盈满了笔墨的香味,稍不注意的话就会踩到屋主堆在角落的一叠叠经书,下午的太阳被茂密的枝叶滤过,细细密密地撒了进来,变成一块块的金色。他觉得很安心,也很欢喜——如果可以的话,他一辈子都不想离开这个地方。 “阿止。” 他叫了那伏在案前的黑衣少年的名字。 “怎么了?”今天这个人难得搭理了他,“你又来了。” “我又来了,不好吗?” “不会,有什么事吗?” 黑衣少年没有回头,可说话的声音还是温和的,“你的声音和平时听起来不一样。” “没什么。”他坐到自己惯常的位置上,趴下来看他的,“我有一点困,让我在这里睡一觉。我不会打扰到你的。” “真的这么困吗?” 明明看不到正脸,他还是能想起那少年的眉头皱在一起的样子。 “是啊,所以让我睡好不好?”他像是撒娇般地说道。 “你睡吧。”说着,黑衣少年无奈地放下笔,“搭着这个,别着凉了。” 带着点干燥香气的衣裳落在他的肩头,快要睡着的他想起某件事,扯住另一个人的衣袖不让他走开,“你不会离开吧?” 黑衣少年看了他有一会儿,露出个陌生而熟悉的笑容,“我永远不会离开你的身边。” “只要你不丢下我的话。” · 这一剑地动山摇,上指青天下斩地脉。 地上一道深不见底的沟壑,带起的强风连外边宫墙上的琉璃瓦都被掀起。 穆离鸦喘着气。这一次他很确信,他真的刺中了。如果她的真身是这所有东西,那么都毁掉的话就可以了结她了。 迟绛仍旧保持着那个姿势,她低下头,看到自己的胸前插着一把剑,另一端被人握在手中。 “你……”她像是有话要说,才刚张嘴,黑色的血液源源不绝地从她胸前的那道剑口里流出来。 宫殿剧烈地摇晃着,随时都会彻底崩塌。 “你……” 穆离鸦握着剑柄,麻木地将剑身又送进去一截。 他稍稍抬起头,漆黑的眼里没有一丝光泽,静静地仰望着天空的方向,靠勉强握着剑才不至于彻底倒下。 “这样的我,能够让你正视……”他气若游丝,说话的声音只有他们两人才能听见,甚至透着点死气,“你的宿命了吗?” 他的宿命是为这所有的事情划上句号,可连他自己也不知道,这算不算做到了。 “妾身还没有失败。”不知道看到了怎样的景象,她的眼中迸发出疯狂的偏执,伸手握住剑身,哪怕鲜血淋漓都不撒手,“我还没有失败!我还有胜算!” 她念起咒文,已经变成绿色的眼珠里再度凝聚起墨色。 就算没有完成,那具身躯也应该能够使用了,只要将自己尚未消散的魂魄转入到那具身躯中,她就是至高无上的神明,能够操控世间万物。 “你和那个冒牌货,你们都会死在这里!” 他看着迟绛,还想要去握剑,可这一次他失败了。他握不住剑了。 重创迟绛的真身已经是他能做到的极限,至于中断这个咒语…… “原谅我,剩下的我做不到了。”他颓然跪倒在血泊中,浸满了血的白发变得无比沉重,让他连抬起头都困难。 他喃喃自语道,他真的做不到了。 这一剑透支了他的全部命数。他的结局,好一点大概就会和自己的祖母一样,坏一点的话,应该是魂飞魄散吧。 在他的意识将要消失的前夕,好像又有人来了。 是他等的那个人吗?他要怎么和他道别呢? “阿止……” “结束了。” 迟绛还来不及将自己的想法付诸于行动就听到有人这样说。 数百年前,这个人给她指明了一条道路,带着她弑神,然后教给她筹备仪式的方法,好似真的是在帮助她。她知道这个人没有看起来那么好心,但是她想要的绝不仅限于这样多,所以她还是决定与其合谋…… “妖族迟绛,谋害承天君篡夺神位,意图扰乱天纲……”这个人停顿了一下,接下来的话语中多了几分兴奋,“狂妄大胆,难免今后有人效仿,所以本天君决定降下灭族之罚。” 作者有话说: 钓鱼执法.jpg 薛止用 分卷阅读168 - 分卷阅读169 绮夜抄 作者:泠司 分卷阅读169 尽全力地把人事不省的宣武将军往外拉,那片阴影察觉到他的意图,自然不可能撒手,他们之间的拉锯战便越发焦灼。 天京城东南西北升起四柱狂风,暴风眼之中有什么正朝这边蔓延过来——明明无形,却冷锐得要人寒毛直竖。 燕云霆同样注意到了,“这是……” “是,这就是当初我拜托你布下那个阵法。” 燕云霆只觉得这阵法令他遍体生寒,“是这样可怕的东西么?” 不用燕云霆提点,薛止就已然注意到这之中有着诸多疑点:他和李武分开没有多久,不说李武是个不通法术的凡人,就算他对此略知一二也不应该这么快,再之当年承天君布下的阵法绝非如此冷酷决绝。 这锐利的无形之物指向禧宁宫正殿,在触碰到琉璃瓦的一刹那,不论是在风中摇曳的花枝还是屋檐上悬挂的占风铎都静止了下来,被微亮的釉光覆满,再没有一点动静。 就是这冷冽的寒气,他很清楚地感知到了另一个人的气息。 是泽天君,这阵法得以发动一定与他脱不开干系,或者说,他就在很近的地方一刻不停地窥伺着他们。 “我不知道。” 宣武将军只剩下半边手臂落在里边,很快就能脱离险境。 “你快一些,我要支撑不住了……嗯?” 是剑气,包含杀意但不那么冰冷。 凛冽的剑气挟着狂风,穿透阵法的束缚,纵横天地,连薛止脚下的火龙都受到了冲击,长长的尾巴几乎被齐根斩断。 如夏日末尾的骤雨,不顾一切却又无比短暂。 与此同时,宣武将军的身体彻底离开了那片浓稠的暗影。 “这是……?” 这一剑的余威久久不散,闭上眼仿佛还能回想起那地动山摇的气势,连燕云霆这般人物都被震住,久久说不出话来。 “不是说穆家人不会使剑吗,不会的话这是怎么回事?” 有人在呼唤他,悲伤地、哀戚地,呼唤着他的名字,转瞬即逝。 薛止只觉得浑身血液都要冻结。 是那把剑,一定是那把剑,他比任何人都清楚那把剑是怎样可怕的器物。 大妖素璎为剑魂,以命换命的代价,哪怕是对剑一窍不通的人拿在手中也足矣匹敌千军。 越是不顾一切就越是强大,到底发生了什么那个人才会这样绝望地将所有的筹码都押在那把剑上? “你在犹豫?” “我没有。”薛止当即反驳道。 燕云霆的声音透着几分冷意,“他不会希望你丢下一切去找他的。” 他身子一僵,可说话口吻还是平静的,“我不会去。我记得自己的身份与职责。” 因为燕云霆背对他的缘故,无法看清他的表情,只有余光能瞥见他的肩头轻轻颤抖了几下,不知是因为疼痛还是别的什么。 “他应该得手了。”要是这样可怕的一剑都无法伤到迟绛,那么他们是真的毫无胜算。 被他拽出宣武将军眉头动了动。 “醒了吗?” 宣武将军睁开眼睛,还很迷茫地看向,“到底发生了什么?” “你险些被迟绛献祭,是这位承天君救了你。”燕云霆代替他答道。 宣武将军的目光落到薛止那惨不忍睹的手臂上。他见过无数惨状,但这只剩累累白骨的惨状还是震慑到他。 “一点小伤,不碍事。”薛止并没把这个放在心上。 虽说十分缓慢,可骨头上无疑是在一点点长出新的皮肉,要不了一个时辰就能痊愈。 “你是……”普通人受了这么重的伤是绝不可能没事的。 他看到薛止的眼神,将没说完的话吞了下去。不论他的什么人,他都毋庸置疑救了自己两次。 随后他注意到玄衣银甲的燕云霆。这个人的躯体已淡得快要看不见,面容像是曾在何处见过一般熟悉。 “朕姓燕,名云霆,后来的人给朕的谥号是圣武皇帝。” 听到这个名讳,宣武将军愣住,许久才说出话来,“见过……高祖陛下。” “不妨事。” 雷暴止歇,莲花的光华黯淡下来,可薛止和燕云霆都清楚,这仪式绝不是这样简单就能够中止的。 失去了活祭的暗影迅速向四周扩散,蠢蠢欲动地要将他们吞入其中。眼见就要到他们站立的位置,半边身体无法挪动的薛止思忖一会,做出了眼下最好的选择。 “得罪了,将军,我必须将你送走。” “等一等。” 燕云霆忽然出声,“朕有话和你说。” 宣武将军望向他,“陛下请说。” “这片江山是朕亲手打下的,在位十数年朕自认不负天下苍生,所以朕有资格讲这样的话。”他饱含深意地看着宣武将军的眼睛,“前朝天子昏庸无德,比起等待那不知是否存在的下一位廉君,朕更相信自己能够为天下百姓带来他们想要的福祉。” “好了,承天君,让他走。” 薛止看他说完了,反手就将醒来还没一会的他直接从这半空中推了下去。 宣武将军从高空中落下,巨大的麻痹感摄住了他的心脏,寒冷的风像刀子一样刮过他的脸颊。 就在他将要难以支持的下一瞬,有什么东西发出长长的嘶鸣,踏破狂风疾驰过来,赶在他被摔得粉碎以前接住了他。 火龙的身躯缩短,慢慢凝聚成实体,宣武将军睁开眼,毫不犹豫地伸手搂着这匹赤眼独角、四蹄踏火的骏马。 燕云霆说过的话如当头棒喝,让他抛弃了最后一丝犹豫。 哪怕是为了那些饱经摧残的百姓,他都不再对这个国家有一丝一毫留恋了。 “带我去我该去的地方。” · 为了送走宣武将军,薛止错过了最后逃离的机会,连带着被那张牙舞爪的暗影直接吞没。 燕云霆回到了剑中,再没有一点动静。 暗影中,所有的光和声音都从他的身边离去,无数细小的触须试探性地触碰他的身体,见到他没有反应,就更加贪婪地缠了上来。 “把我当成祭品了吗?” 莲花中央女人的胴体睁开了眼睛。仿佛有人加速了这个进程,清澈的绿当中好似滴入了浓稠的墨汁,深色迅速洇染来来,原本模糊的五官越来越清晰,已经能够看出迟绛的影子来。 “迟绛,你已经被逼到这一步了吗?” 听到这一声呼唤,女人的眼珠动了下,当中闪过一丝怨毒的光,表情却还是无悲无喜。 他的半边身子还维持着那副惨状,唯一能够活动的另一只手快如疾风地指向了她的胸口。 胸口的破洞中没有血流出来,她张开嘴,发出尖利的哭喊,这声音仿佛遭受了极大的痛苦,尖锐刺耳,让听的人脑子几乎要裂开。 薛止掐住她 分卷阅读169 - 分卷阅读170 绮夜抄 作者:泠司 分卷阅读170 的脖子,和想象中的温热柔软不同,冰冷坚硬的触感不像人的血肉,有几分像是玉石,但是比玉石更加光滑。 在触碰的瞬间,他比任何人都确信,这就是他失去的根源。 “还给我,这不是你该拥有的东西。”在他注入自己的神力后,这具身躯从他握住的地方涌现起无数细小的裂痕,冷白色的肌肤寸寸碎裂。 一团耀眼的白光落入他的身体中,无数的有实体没有实体的东西流进了他的身躯。 若是说前两次是冷,还有一点点被淹没过后的窒息,那么这一次就是无边无际的疼痛。 穆弈煊用还魂续命之术为他做出了这具凡人的身体,再用帝王的魂魄替他稳固残缺的神魂,将他变成了名叫的薛止的凡人,但这到底不是真正的他,真正的他是天生地养的神祇,不染一丝凡尘俗气。 有什么东西拆开了他的骨头,又将他重新组装起来,他唯一能够做到的就是在这所有之中苦苦挣扎,不至于被彻底吞没。 他艰难地喘了口气,在他无法看到外面,那颗青星的东南侧冉冉升起了另一颗暗红色的。 虽说最初还很黯淡,可看着它一点点亮起来,到后来已经快要盖过另一颗不祥的灾星。 · 流动的月白色薄光缓慢消退,那冰冷的淡蓝色投在人的皮肤上,更加添了几分阴森。 “迟绛,落败的滋味如何?”泽天君是为了另一个人而来,“不甘心对不对?” 迟绛不甘愿地望着他,美丽的脸孔因为疼痛和恐惧扭曲得如同地狱深处而来的恶鬼。 泽天君扳过她的下巴,“你的那点小心思我还不明白吗?不要这样看我,我会忍不住想要把你的眼珠给挖出来。” 他浑身上下不染一点尘埃,可说这话的时候,迟绛看得分明,他的神情是暴戾嗜血的。 这个人真的做得出来这种事,她闭上眼,“你来做什么?” “不要害怕。只要你不招惹我,我不会做出这么恐怖的事情。”说到最后,连他自己都不信似的笑了起来,“反正你都要死了,我会看在你帮过我的份上下手稍微轻一些。” 他自顾自地说了下去,“你这女人的野心了不得。你想要连我一同吞并,我又不傻,怎么能让你如愿?” 迟绛偏过头,“你果然知道。” “嗯,从一开始我就知道。” 她的嗓音沙哑粗糙,不复往日的娇媚,“承天君说我愚蠢……他不知道,我早就知道你不怀好意,可是他哪里知道,像我这样的存在,如果在这里退缩了,我就真的什么都不会有了。我已经见过神明的力量,见识过这种极限……我再没有办法满足于这样的自己。比起已经衰败得不成样子的承天君的神格,我想要更多。” “贪婪,就是你这份无知的贪婪我才选中了你。”泽天君拍了拍手,“知道你败在什么地方了吗?” 迟绛咬住嘴唇。她不知道。明明许多事情都是按着她的计划进行的,为什么会这个样子? 泽天君笑着摇了摇头,“哥哥说你愚蠢的确没说错。你败在轻敌,连我都知道要杀掉穆弈煊那个家伙,你居然放任他的血脉活着。” 看着那个因为透支了寿数,所以离死不远的人,她的眼中闪过一抹轻蔑和愤恨。这个人只不过是运气好一些罢了。 “你是不是想知道我为什么选中了你?” 他呵了一声,“即使身为神明,我们也被许多规矩所束缚。除非犯下天理难容的罪愆,否则就算是我也不能将某一族类从这世上抹去。这么说起来我还要感谢你,要是没有你贪婪丑恶的欲望,我还要慢慢筹划好多年才能给你们这些卑劣的造物安上一个合适的罪名。” 听到这个地方,迟绛终于控制不住,尖利地叫喊出来,“骗子!你这个骗子!” 他留意到外边的动静,对眼前垂死的女人再没有耐心,“你有什么资格这样说我?” “你……”她最后的这句话戛然而止,那双碧绿的眼瞳中最后倒映出的是泽天君冰冷得毫无人气的脸。 “你该死了,我已经忍耐你太久了,蠢货。” · 穆离鸦不知道泽天君是什么时候出现的,也许打从一开始他就藏在某个地方,只是他不知道而已。 泽天君从他的身边经过,连一个眼神都没有施舍给跪倒在血泊中的他。 不知道过了多久,有人不由分说地将他拽了起来,强迫他抬起头,对上那张与承天君有几分相似的脸孔。 “穆家最后的血脉,还认得我吗?” 这次泽天君没有做任何伪装,用他的真面目示人。 穆离鸦盯着这双深黑的眼瞳,哪怕被其中的威压刺痛都不曾挪开视线,“我认得你,你是泽天君。”他一字一顿地说,“也是我的仇人。” “还不止这样。” 泽天君改换了说话的腔调,“禹州宁久县周村,那你有你要找的东西。” 这腔调将穆离鸦带回了大半年前的那个夜里,隔着朦胧的灯火,有人让他踏上一趟路途,等他追出去却什么都没有看到。 “果然是你。”每说一个字他都能感觉到胸腔中血气上涌,“为什么?” “你比我想得还要聪明一些,就和你父亲一样。”泽天君戏谑地看着他,“怪就只怪他非要搅这趟浑水。他知道得太多了,我必须杀了他才能让所有的事情继续,至于你……可能是有趣吧,我很好奇你到底有哪里能让哥哥这样不顾一切。” 他动了动手指,摇摇欲坠的禧宁宫就被大火吞噬。 “小狐狸,千年以来我也只见过这一次,所以你接下来一定要看好了。”留下死不瞑目的迟绛在火中,他带着重伤的穆离鸦离开这个地方,“神君归位这种大事,怎么能够没有人见证呢?” 穆离鸦惊讶地睁大了眼睛。 他知道泽天君痛恨自己的兄长,但如果想要杀害兄长的话,为什么不挑选现在这个绝佳时机呢? 泽天君看穿了他心中的疑问,“你问我为什么不去打扰?要知道我和你们的时间是不一样的,在你们看来,数百年已经足够漫长,在我眼中也只有一瞬,所以我等得起。” 他们诞生于天地初生,在除了彼此什么都没有的空茫中度过了无数年岁,后来有了人和妖,两人间的分歧一点点不可挽回,甚至到了你死我活,他才后知后觉地想起,那可能是他们之间永不再回来,最和平安宁的日子。 “就像我们各自的选择,他选择了万物共生,选择了你们这些东西,我选择的是只有少部分人才可延续。我们是不完整的,我与承天君本来应该是一个人,但不知为何天地将我们分成了两个人。我们的神格都不完整,互为彼此的暗面,此消彼长,从未同时强盛过。” 分卷阅读170 - 分卷阅读171 绮夜抄 作者:泠司 分卷阅读171 月有盈亏,就像池子里的水,两人的神力永远是恒定的,谁占得多,另一个人就更少,至于信愿,不过是一点微不足道的小东西。 从很久以前,他对这个夺去了自己大半力量的兄长的感情就十分复杂,爱可能有一点,但更多的是恨和嫉妒。 “这就是天意,自相残杀是我们注定的宿命,我和他只有一个人选择的道路是正确的。” 他想要的东西从未变过,那就是杀死那仿佛的兄长,成为真正的、完整的天君。 “至始至终,我想要杀害的就只有他一个人。他只应死在我的手上,不是那个劣质的仿冒品,是那个与我对等的、真正的神君,所以等一等也没什么关系。” “看好了,我是怎样杀掉他拿回那些原本就该属于我的力量,然后清扫这个足够污浊的世间。” 雪不知何时停了,月亮被吞没,天幕化作血一般的暗色,降下无情的火焰,将所有不合他心意的生灵焚烧殆尽。 刑房左侧的架子上摆满了血迹斑斑的刑具,炭盆中烧着通红的兽炭,黯淡的火光照亮了被铁链拴在墙上那个人憔悴的面容。 他没有穿衣服,凌乱的黑发垂落到剧烈起伏的胸前,浑身上下都是细长的伤口,腰眼处有两三块皮肉被烧得血肉模糊。 “娘娘只说不要让你死了,但是没说不能继续我没做完的事情。真是个硬骨头,这样都不肯叫出声吗?” 惯穿蓝布褂子的狐狸老头阿昭对外头发生的那些事浑然不觉,先是一盆水将吊着的人浇醒,然后在炭盆中搅动一番,夹起一块通红的烙铁,左右端详一番,“……什么人?” 察觉到危险靠近,他迅速地回过头,还不等他看清闯入者的面容,他的背心就被人刺了一刀。 宣武将军将刀柄转动一周,无情地搅碎了他的心脏,“是要你命的人。” 阿昭倒下以后迅速现出原形——一只瘦骨嶙峋,尾巴稍都白了的公狐狸。宣武将军丢开他的尸体,在蓝布褂子的口袋里找到了镣铐的钥匙,过去给自己的属下松绑。 “将军……” “我在。”宣武将军本能地应声,紧接着就发现这个人其实并没有醒过来,这一声呼唤不过是梦呓,“算了,醒着更受罪。” 他将宣子嶂从镣铐上解下来,又在狱卒的柜子里找了半天,找到瓶止血化瘀的药粉,洒在那大大小小的伤口上,又撕了件囚服给他简单包扎了一下。 等到伤口不再流血,宣子嶂眼皮挣扎了一下,宣武将军一直盯着他,自认不会错过,“醒了吗?” 金色的竖瞳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的人,过了会又闭上,“您……您来送我最后一程了吗?” 他以为自己是伤得太重看见了幻觉,可紧接着身下坚实的触感就提醒他,这都是真的。 “将军,您何苦为了我这样的人只身涉险?我既然来了就不会后悔。”打从一开始,他就做好了死在那个女人手上的准备。他反手抓住宣武将军的手,“将军,不要管我,您快走,快离开这个地方……”情绪激动下,他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到掌心都是一片血沫,“那个女人不是普通人,她会害死您的……” “可是你受伤了。” 替他上药的时候宣武将军甚至都不知道要从哪里下手,到处都是干掉的血块。 “不要紧。”宣子嶂艰难地喘息了一下,“我不是普通人,这点小伤还算不了什么。” “我知道的,你还有那女人,你们都不是人,是妖怪。你受伤了,我能救你,要是在这里丢下你,今后的每个晚上我都再睡不安稳。我后悔的事情已经足够多了,不想再多一件。” 感觉到身边人僵住,宣武将军继续说,“你与我朝夕相处,我怎么会不知道你的那点秘密……既然你没有和我说,我就当不知道了。我救过你,那一点恩情根本不需要你用命来换。” “不是这样的,将军……” 宣子嶂感觉自己被人背起来,“疼的话告诉我,不要说话,我这就带你出去。” “去哪?”他知道自己是拗不过将军了,认命地靠着他的肩膀。 “当然是去和我们的人汇合。”宣武将军停顿了一下,“从今往后就再没有宣武将军这个人了,你还愿意追随我吗?” 宣子嶂的声音轻得只有他们两人能够听见,“我效忠的从来就不是这个朝廷,您要的任何东西,我即便是肝脑涂地,也会为您夺得。” · 火从禧宁宫起,木头廊柱表层的漆被烧得剥落下来,大有越烧越旺的架势。 没一会整座宫殿都化为火海,那不知餍足的天火连同浓重的黑烟被狂风卷向了四面八方,如一头凶煞的恶兽,将触目所及的一切都吞噬到了自己的肚腹中。 宣武军停在玄武门外,望着前方冲天的火光,面面相觑,都不知道要如何是好。 “李武,这就是你说的没事吗?!” 那带头的武将对李武怒目相向,要不是路上耽误了时间,事情怎么都不会变成这个样子。 “怎么会这样……”李武也惊呆了。 等他们赶往朱门桥,发现临河底下亮起了大片森冷青光,河面上映满了难以辨识的扭曲文字。 之后三处也是如此,阵法已被人触发,根本轮不到他们插手。白跑一趟的他们看到那冲天的黑烟就知事情不妙,当即向着玄武门赶来,想要早些营救将军。 这大火来势汹汹且古怪,有人心急,想要冒着大火闯入,只是触碰一下就被烧成了枯骨,李武不得已下令让他们所有人在外边候着。 “前面有人来了。”李武眼尖,注意到前方宫门前有人影向着这边来,“全军准备,若是出逃者,格杀勿论。” 火光将天空染成不祥的红色,之前还在下的大雪早就停了。 前半夜里还光华夺目的那朵莲花此时显露出颓势,内里的暗影越来越大,几乎要和黯淡的夜幕合为一体。 宣武军所有人严阵以待,前排的刀剑,后排的弓箭都对准了疾驰者的影子。他们的刀上已经染了禁卫军的血,再没有别的退路。 “等等!” 为首的那个人勒住缰绳,横在军前,不再让他们前行一步。 就是这个人,在看清脸孔的一瞬间前排剧烈地骚动起来,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的后排在消息迟一步传来,这才激动地吼出了声。 “姚亦,我的枪你们带来了?”宣武将军身后载着半昏迷的宣子嶂,问那为首的深色皮肤武将。 姚亦同下属耳语两句,“带,带来了。” 一样被包裹得严严实实的长物送到宣武将军手中。他抖落外层的,握住自己的爱枪,一瞬间,许多的画面再度冲入脑海。 几十年前的那个夜里,从梦中醒来的他跌跌撞撞地想要找 分卷阅读171 - 分卷阅读172 绮夜抄 作者:泠司 分卷阅读172 到自己心爱的人,可除了冷清的夜色和一个包裹外,他什么都没有找到。那个时候他还不知道,这一次分别就是永诀。 她离开了自己,只留下这把炽火鎏金的长枪,还有一封信,让自己做盖世英雄,做天下人的英雄,不要再迟疑,她知道自己一定能够做到。 “宁帝无德,诸侯皆为叛相侵相杀,我本蛮夷,有敝甲,欲自立为王,国号为盛*。”他说完这一席话,冷峻的目光扫过面前所有人,“如果有不愿意的,现在就可以离开,再到战场上碰见就是你死我活,没有别的路可走。” · 承载了迟绛肉身的禧宁宫被大火彻底吞没的那一瞬间,穆离鸦仿佛听到了女人绝望的哭喊。 要不是被泽天君拉着,穆离鸦根本就无法从那片火海中逃出来。 冷热交织的风从不同的方向吹来,让他身上的伤口更加疼痛。 和一尘不染的泽天君相比,他简直狼狈到了极致:他都分不清身上沾着的到底是自己的血还是迟绛的血,吸饱了血而沉甸甸的头发黏在脸颊上。 “对于蝼蚁,神明唯一需要的就是将权利紧紧地攥在手中,摘除害群之马,挑选那些服从的使之延续。”泽天君还是继续,“在人和妖刚被造出来的年代,人族对我是最虔诚的,所以我选择接受他们的供奉。我一眼就能看出来,像你们这样的妖鬼不会甘心于被神明管制,可我那愚蠢的哥哥说,即使是神也不该太过干涉……对,就是这种眼神,对神明恨之入骨,毫无敬意,浑然不知自身的卑劣。” 听过了泽天君那番惊世骇俗的话语,他想要说些什么,可是浑身上下一点力气都使不出来,张了张嘴也只能发出微弱的气声。 一股冷锐的气息顺着承天君的手流入他的身体里,他觉得自己的内脏都要被这蛮横的力道搅碎,溃散的神智却被强硬地凝聚起来。 泽天君松开手,“现在你还不能死,你要做我与承天君之间恩怨了结的见证人。” 有了力气的穆离鸦咳出胸中的淤血。他的肩膀痛得要命,可他没有一次都没有呼痛——小时候只是一点头痛脑热就难以忍耐,难以想象长大以后他会变成这样。 他的全部心神都在自己身边的这个人身上。这个人是他的杀父仇人。他杀了父亲还有阿香所有人,仅仅因为他挡了他的路。 如果没有这个人,他们所有的人的命运都不会这样坎坷。为什么这个人身为神明却不知怜悯,为什么偏偏是这个人更加强大?他有这样多的问题想要质问苍天,但他也知道,不会有答案的。 一千多个日夜的仇恨灼烧着他的心肺,光是为了压抑这份杀意,他就必须要拼尽全力。 “你知道我为什么没有杀了你吗?” 泽天君仍旧瞬也不瞬地望着那片阴影,一个眼神都不想施舍给他。 “不需要我亲自动手,你都活不了多久了。” 穆离鸦知道他没有说错。在拿起那把剑指向迟绛的时候,他就已经做好了准备。他会像是自己的祖母一样死去。 “你透支了自己的寿数,现在只是头发全白了,再过一会,你就会不可地衰老,像卑贱的凡人一样死去。”泽天君的话中带着一分玩味,“不论你做什么都无法改变结局,真的值得吗?” 作者有话说: 今天字数比较少,我脖子好痛,整个人快废了。 *这句话有参考,参考自《史记·楚世家》。 最开始的时候,天地间什么都没有,没有光,自然就没有黑暗,什么都是朦朦胧胧的一大片灰色,他们就是在这片混沌之中孕育而生的。 在没有形体的那段日子里,各种各样的念头都混杂在一起,好的坏的,难以区分出来源。 某一日,他忽然意识到自己不再是漂浮的一团雾气,有了独立的身躯。这是他第一次清楚地意识到,他们是不同的两个人。 他们从出生的那一日就没有名字,起初是因为没有必要,后来则是因为没有人敢这样做,觉得这是对神君的亵渎。 “你在看什么?” 他的兄弟总是问他同一个问题,他的回答也一直不曾变过。 “我什么都没看。” 与他们一同诞生的还有山川、河流、丘陵等世间种种,他看着它们,心里总觉得差了点东西。 “你真奇怪。” 再往后许久,天地间才有了其它生灵。这些生灵比起他们还是太脆弱,必须要依赖神君才能活下去。 他选择了妖族,而另一个人选择了更加脆弱的人族,看似泾渭分明,可有些事情从一开始就已注定。 有一日从他的居所听见女人的哭泣声。她的丈夫被人杀死了,她不知道为什么这样的厄运会降临到自己身上,想要从天君那里要一个公道。 “你不管吗?”他指着那哀毁过度的妇人,慢慢地说,“她是人,你受了他们的供奉,这件事你不管吗?” 被他叫住的少年神情十分古怪,“那个男人是我杀的,我为什么要管?” “为什么?” “因为他不诚心,比起供奉身为神君的我,他将自己看得更重。” “只是这样?”诚然说不出来为什么,可他还是隐约觉得这样做不对。 他像是从未认识过对方一样,定定地看了他好久。 “这难道不够吗?”被他盯着的少年完全不觉得自己做错了,“没有连那女人一起杀掉,我已经足够宽宏大量。” 他一直都是妖鬼的庇护者,鲜少与凡人打过交道。准确来说,这是他第一次独自与人族交谈。 那满眼怨恨的女人见到他,一时里忘记了要哭泣,“你是谁?” 死去的男人身体已经开始腐烂,他望着她憔悴的脸,“我没有办法让他再活过来。” 这个人男人生前并未犯下重罪,死后即刻去往轮回之地,即使是他也不该打乱轮回。 “但是我能保证你下辈子能再与他结为夫妻。” 他其实并不知道这样做有什么意义,但女人的哭诉中有一句“愿生生世世为夫妻”,没有来由的这触动了他的心。 “就算你不记得了,只要再见到面,两人就能认出彼此。你愿意接受吗?” 那女人迟疑了很久,最后点了点头,“我愿意。” 一条红绳拴住两个人,一头是活着的人,一头是死去的亡魂,他松开手,“这样就够了。” 回去以后,目睹了整件事的少年人漫不经心地同他说,“哥哥,你又多管闲事。我们是神,是天地的主宰,不应与卑劣的俗物太过亲近。只有让他们流点血,蝼蚁才会把谁是主人这件事刻在骨子里,一代代传承下去。” 他冷淡地瞥了他一眼,什么话都没有再说。那天以后,他便离开了他们一直居住的须弥山,在 分卷阅读172 - 分卷阅读173 绮夜抄 作者:泠司 分卷阅读173 人世漂泊流浪了数千年。 在经历了许多事情以后,他必须得承认另一个人其实没有完全说错,即使受了他的庇佑,也有许多人并不是打心底里信奉他——他们自以为藏的很好,却不知道打从一开始野心就暴露在他的眼前。 最后的最后,他去了他们诞生的地方,北海的尽头,亦是大千世界的起源,只有在那里他才能得到一切追问的答案。 外面的世界明丽灿烂,有鲜明的四季、交替的昼夜、莫测的天气和嘈杂喧嚣的人烟,唯独这里仍旧是一片虚无的空茫。 “我与他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粗糙干冷的风吹在面颊上,许久以后他才听见那作为回答的拗口音节——他在人世里待得太久,久到第一时间他都没反应过来,这是他们独有的语言。 “你不是已经有答案了吗?” 这声音空洞干涩,听不出男女老少的区别,但他却熟悉得跟。 天道无形,无处不在,在天地初生之时与他们一同诞生于此,三者之间恪守职责、互相约束,千百年来任何一环都不曾逾越。 但他有时会想,这样的平衡真的稳固吗?假如有一环失去了,那么剩下两方究竟是谁偏向谁,又会带来怎样的恶果呢? “那我和他谁才是正确?” 他们本应是一人,却不知为何成了两个。 每个人都取走了一些东西又剩下一些,两条道路从一开始就是相悖的,永远都没有重叠的那一日。 “我想要知道答案。” “连你自己都不知道的东西,我又怎么会知道?我只知道我应当听命于真正的天君,在那天以前,都不可过度参与到你与他之间。” 饶是有所准备,直接听到这样的回答他还是忍不住闭上了眼睛。 “所以我们要一直这样自相残杀,直到剩下一人,我们的诞生就是为了这个目的,对吗?” 从很久以前他就隐约感知到了,他们是不完整的,缺失的那一部分正好成了另一个人。 是毫不容情地控制与践踏还是将一切归还于众生之手,他们本身就代表了这世界的两种极端。 “你有一次选择的机会。” “我还有得选吗?” 身为神明的他,结局早就已经注定。 是在万古岑寂中走向消亡,还是在争斗中落败,哪一样都在预料之中。 “好好看看你的将来,你会做出选择的。” 他话音刚落,虚空之中显露出无数面镜子,当中无数光怪陆离景象,有的映照出他本人的模样,有的只是血与火的海洋。 灰暗的天,他与泽天君不死不休,血染红了土地,众生流离失所。他看见自己吞没了另一个人,成为天地间唯一的神君,天道为他所用,一直到所有的生灵都灰飞烟灭,他也仍旧存在。 最引他注目的那面镜子里,那个人像是他又不像是他,起码身量就更像是少年人,另一个看不清脸孔少年人靠在他的肩头,太阳将要落山,温暖的余晖将整间房屋染成上柔和的光泽。 这画面他只是看一眼就挪不开视线,这个人是今后他吗?他也会露出这样表情吗?这个人此刻身在何方? “他是你的命定之人。”天道又开口说话了,仿佛已笃定他会被镜中蜃景吸引,“无数条道路中,只有这一条你们会相遇。” 镜中的两个少年人平和得与这片虚无之境的荒芜格格不入,他想要伸手触碰,可又像是害怕这画面如镜花水月。 他终于知道为何天道能够如此笃定他会选择这条道路了,这几乎是找准了他自出生以来的死穴。 “你要选择这条道路吗?这条路是最苦也是最不可知,会为你带来无数劫难,你还是要选择这条路吗?” 干涉天命的代价是沉重的,哪怕是身为神君的他也不例外,“是,我要选。” “你的劫难是多情,他的劫难是无情,即使这样,你也不后悔吗?” 他望向遥远的地方,望向那从孤独诞生之日就不曾体会过的幸福,这是他将要遇见的人,“我从不后悔。” 他的代价与劫难是五百年的衰弱之苦,以这一日为起始,不论发生何事都将一直延续,直至期满。 · 迟绛死后莲花的五色光华霎时黯淡下来,降下天火神罚,天空被大火映照成浓稠的血色,中间那团暗影便愈发显眼。 神君出世,本该盛大辉煌的景象不知为何显得有些冷清,泽天君将那一两分不好的预感强压下去。 再等一会,他的夙愿就将成真……他听到有人在笑,那笑声断断续续的,就像一个将死的人发出来的。 这里除了他就只有那个剩一口气在苟延残喘的人,他的眼睛已经没了焦距,身体难以遏制地颤栗。 “你笑什么?” 他是真的好奇,为什么到这一刻居然还能笑得出来,于是乎手上也加大了力气,撩开被血黏住的头发,强迫他看向自己,“是因为太绝望了,所以连理智都失去了,还是害怕都说不出话来?回答我!” 肌肤的触感湿润而冰冷,比起活着的人,更像一件精美的、没有生命的器物。 “是在嘲笑自己的无能?还是在临死前看到了什么美好的回忆?” “我……” 穆离鸦完全是靠泽天君渡给他的那一点神力才苦苦支撑不至于死去。 于情于理,他都不该再惹怒面前这个人。 “嗯?”泽天君的手指按在他干枯的嘴唇上,“继续说下去。” “你为什么会觉得没有用……”穆离鸦疼得连说话的声音都在抖,咬着牙关才能一个字一个字地继续说下去,“承天君能够归位,迟绛没能如愿,甚至是我……结局早就已经改变了,你为什么会觉得这些没有用?” 说到后来,他的声音轻得仿佛在呜咽,泽天君居高临下地盯着他,微微一笑,“还以为是什么有趣的东西,没想到还是丧家犬的无稽之谈。” “我做的一切都是值得的。你不会如愿……”穆离鸦短促地喘了一声,半晌才沙哑道,“像你这样的人,不配做神明。” “我本来想留你一条命,好歹让你见见承天君真身再死去。” 被说“不配做神明”的泽天君眼神渐渐阴郁起来,“既然你如此不知道珍惜,那我就收回这恩赐好了。” 他出手快如闪电,却在触碰到那个人以前硬生生停住。 穆离鸦还是动也不动,从这个角度能够看到纤细得一手就能掐断的脖子,还有没有染血的,玉一样光洁苍白的肌肤,“恼羞成怒了吗?” 他是不是看不见东西了?泽天君第一反应竟然是这个。为什么不躲开?怎么会有人在被活生生戳瞎的恐惧中,连躲都不知道躲的? “你……”不论他想说什么都没有机会了。 分卷阅读173 - 分卷阅读174 绮夜抄 作者:泠司 分卷阅读174 狂风从暗影的中心拔地而起,当中有什么人冲出重围,淬满青色火光的长剑雷霆千钧地朝着泽天君面门砍去。 “谁准你对他动手了?” · 狂暴的风眼中,黑衣染血的薛止眼神寒冷如冰,周身裹挟着青色火焰,手中三尺佩剑剑气激荡,气势犹如开天辟地。 险些被打个措手不及的泽天君轻巧地带着怀中人倒退一步,右手抬起在半空中划了一道。 他右手手腕上缠着一串珠子,珠子落下,在亮光中不断拉长,变成一把透亮的长枪。 “很痛吧?”他握住那把长枪,格挡住这一剑后还有空与久违的兄长寒暄,“你当年落败以后凭借凡人之躯苟延残喘,肉身化神,反骨洗髓无异于凌迟车裂之苦,就这样还要强行与我动手会不会太过勉强?” “把他还给我。” 薛止对他说的那些东西恍若未闻,一剑更比一剑不要命,兵刃相接的地方卷起强劲气流。 “你这把剑还能再用吗?”泽天君游刃有余地招架着,“要是损毁了,我岂不是在欺负手无寸铁之人?” “不用你管。”薛止的眼神了写满了毫不动摇的决心,吐出的每一个字都像是在冰与火中滚了一遭,“把他还给我!” 他的剑身上已经出现无数道细小裂纹,完全是靠他本身的神力支撑,才不至于真的在那把古怪的剔透长枪重重攻势下碎成齑粉。 源源不绝的神力浸透了他身体的每一寸,因为将漫长的仪式强行压缩到那一瞬,他甚至连肩膀上的伤口没好全,在过招间再度鲜血淋漓起来。 血从指缝间淅淅沥沥地滴落到半空中,还不等落地就化作一簇簇火焰,燃烧殆尽不留半点痕迹。 “你还真是一点都没有变,固执又不知变通。” 起初泽天君并不将他放在心上,还能顺带占两句口头便宜,但在过了两招,手中长枪几度险些脱手后也渐渐地认真起来。 “你到底……”又是要将自己逼入绝境的一剑,他咬紧牙关,后半句话隐没在唇齿间,再没机会说完。 这可怕的压迫感他已有多久没有体会过了? 他熟悉的是那个孱弱的、任他摆布的兄长。 数百年前的承天君衰败得连离开那囚笼似的虚无之境都困难,中间托生为凡人又是元气大伤,就算是迟绛准备的部分祭礼被他化作己用也不该是这个样子。 他好似又回到了许久以前,被强盛的兄长阴影所笼罩的那段时日。 “你不专心。”薛止抓住他的这一刹那分神,青色剑芒暴起,没有任何动摇余地,要将所有胆敢拦在他面前的人和物斩杀。 火海之上,连密集的彤云都被这一剑斩断。 泽天君心头困惑越来越多,当年兄长一夕之间衰败,得到力量后的他很是惶恐不安了一阵子,生怕哪一日又被收了回去。 如今这疑问再度涌上心头,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什么一直占据上风的兄长会突然衰败成那样? 要不是躲闪及时,半身子都被削掉,为了保全自身的泽天君当机立断将手中拽着的人朝那边推去,“这么喜欢的话,我就还给你好了。” 原本乘胜追击的薛止看到那人被迎着自己的剑锋被推过来,瞳孔骤然缩小到针尖大。 因为太过用力的缘故,他的手背上青筋暴凸,肩膀上的伤口再度崩裂,才在伤到心上人以前勉强收住剑。 再顾不得任何事情,他倾身过去接住那个人。 这个人的身体很冷,胸口一道狰狞的伤口,底下隐约可见微微收缩的心脏。薛止的目光顺着往上,看到他右边肩膀有一个血肉模糊的窟窿,怒意登时涌了出来。 “不是我干的,这小东西自己……”泽天君话还没说完就有什么东西擦着他的耳朵飞过去,“真险。” 他的手指抹过伤口,血即刻止住,“你做了什么才强行让自己回到最鼎盛时期?就不怕反噬么?” 短时间内爆发出这样可怕神力的法子也不是没有,相对应的,代价也十分高昂,除非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候绝不会使用。想到这里,他的那一点惊慌就消失不见了。 结局被改变?居然会信这般无稽之言,他才是真的有哪里出了问题。 薛止根本没空搭理他,轻柔地拂开那白得刺眼的长发,让他靠在自己的脖颈间,手掌覆在了胸前狰狞的伤口上。 血肉的边缘出现无数细如牛毛的丝线,将破损处渐渐弥合。 没过一会,薛止就脸色苍白如纸,冷汗如雨。 泽天君没有说错,他的确是在勉强自己,每走一步,每使一剑,那并未与身躯契合的神骨就在痛得像是要将他整个人碾碎。 “你骗了我。”他低声同那个昏迷中的人说,“你说你会没事。” 他抬起袖子替他擦掉脸上的血,鬓发之下的脸颊竟然比雪一样的长发还要青白。 “很痛吗?”作为回答,这个人像是被呛到一样,剧烈地喘息着,“我不会再信你了,这次是真的不会再信你了。” 只是分开了这么一会,这个人的元神、心血还有寿数都耗空了,哪怕他能替他治好这触目惊心的伤口,也只能徒劳地感知着他的心跳越来越轻,越来越慢。 泽天君冷眼旁观着一切,留意到天空中那个圆环将要完成,才不紧不慢道,“好了哥哥,我已给了你足够的时间,该放下那些不足一提的杂事,与我决出胜负了。” 作为回应,薛止手中凝出一簇青光,向着他嗖地一声如闪电流星般飞了过去。 已经吃过一回亏的泽天君绝不可能再中招,轻巧地闪过,“那我就再等等好了。”他的目光落在薛止怀中那个人,露出个恶意的微笑,“等他断气我还是等得起。” 薛止本来想再给他一点教训,但察觉到怀中的人动了下,注意力一下子就转了过去。 穆离鸦睁开眼睛,那双眼睛当中没有一点平日的光泽,就像死物一样静静倒映着他的身影。 “承天君……”在看清这个人的面容后,他绷紧的身体渐渐放松下来,“阿止。我就说我好像看到了你。” 但那时他已经不算多么清醒了,所以总觉得是太过想念的缘故,出现了幻觉。 他注意到薛止手中来不及放下的剑,“这把剑是父亲的杰作,怎么变成这个样子了。” 语毕他艰难地举起手,袖子滑下去,露出手臂上一道道年轮似的陈年伤疤。 柔和的白光闪烁在纤细苍白的手指尖,细小的裂痕在他的手指下如融雪般消弭。 “停下!” 意识到他在做什么的薛止连身后虎视眈眈的泽天君都顾不得提防,不顾一切地要他停下来。不要管这把剑,不要做任何多余的事,“停下来!我不需要你做这样的事……” 分卷阅读174 - 分卷阅读175 绮夜抄 作者:泠司 分卷阅读175 一个已经透支了一切的人,要怎样替他修补这把伤痕累累的旧剑,背后的答案他连想一下都觉得撕心裂肺。 他握住那只手,强行将它从剑刃上拿开,死死地攥在掌心,生怕他再做出一丁点违背自己心仪的事情。 “我说了,接下来的事情不需要你操心。你只要把伤养好就行了。”他是已经归位的神君,不再是过去那个脆弱得需要他处处关心的凡人,要是这样还要怀中的人一面倒的付出,他还不如死了算了。 穆离鸦很平静地看着他,嘴唇微微地翘起,好似那个疼得浑身发抖的人不过是错觉。 要不是薛止从小就和他在一起,大概真的会被他骗过去。 他太虚弱了,虚弱到连他多注入几分神力对他来说都是一种残酷的折磨。 “我是穆家人,虽说我这一生真正铸过的只有那一把剑,再然后……都是些不值一提的半成品。” 那把剑被他留在了火海中,和迟绛的尸身一起,如果他在这里死了,那么那些传说中的宝剑就真的再没有重见天日的机会了。 他又被喉咙里的血呛住,用嘶哑的嗓音平静地说,“父亲不在了,就剩下我能为你修补它……如果我都不肯为你这样做,你难道要拿着一把钝剑去与泽天君为敌?” “有什么关系?”薛止简直气得说不出话来,瞪着他,“我是神君,自然有办法。” 远处的泽天君好整以暇,而他们一个离死不远,一个甚至连化神都没结束,对比鲜明得近乎惨烈。 穆离鸦所剩无几的经历不再允许他继续和薛止纠结这个问题,“如果我……”冷玉一样的手指在他英俊的脸庞上抚过,“你还会来找我吗?” 先前泽天君的嘲笑还在耳边,薛止就像是疯了一样,双目血红,“我不会去找你的。你如果死了,不管你会不会有转世,我都不会去找你,不会去见你,我只要你这个人,别的都不要……我不会再信你了。” 他从诞生的那一日起就一直很孤独,不然也不会为了镜子中镜花水月般的惊鸿一瞥而选择了这条荆棘丛生的茫茫道路。 这是他终于找到的命定之人。 “我不会去找你的。” 薛止的声音有几分古怪,他努力想要看清楚,可映入眼帘的只有无数模糊的影子。 过了一会,他感觉有什么温柔的东西落在自己的脸颊上。 这是在哭吗?从小到大,他见过许多人哭泣的模样,哀伤的、喜悦的、甚至是疯狂的哭泣,唯独没见过这个人的。 如果可以的话,他其实一点都不想看到这个人哭泣的样子。他想要这个人笑,想要他幸福,不再孤独,他愿意为他做任何事,唯独不想留给他太多的悲伤。 “那么你会忘记我吗?”哪怕心中早就有了答案,他还是想要问一遍。 薛止头一次这样暴怒又狼狈,“除非我死了,除非我从这片天地间完全消失……” ——你要丢我一个人了吗? “果然是这样。“穆离鸦看着他,声音里带着细微的祈求,“我还有有话想对你说,再靠过来一点。” 薛止握住他的肩膀,慢慢地低下头。 “请替我报仇。我……”我本来想手刃仇人,可是我已经做不到了。 他的家人,父亲、母亲、祖母还有侍女阿香,他们都因泽天君而死,这样的仇怨是决计无法一笔勾销。 “既然想要神明实现你的心愿,你……”薛止话音未落就睁大了眼睛。 是一个几乎要无法被称之为吻的吻。柔软的嘴唇贴着他的,令他浑身僵硬,无法做出任何回应。 失血过度的身体冷得就像一块冰,无论怎样紧的拥抱都无法将热意传过去分毫。 其实在离开北海以后,他也忍不住想过,自己的命定之人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 冰冷的嘴唇离开了他的,连同那若有若无的椿花的香气也一同消散。 无声的的疑问是“这样足够了吗?”,薛止闭上眼睛,这是他等待了无数年的命定之人,也是最好的。 他不会再遇见第二个像他一样的人了。 “够了。你的愿望就是我的。”他握住剑柄。 哪怕是为了这样的他,他都愿意毁掉自己。 “等我回来。” 做完这些事情用尽了他的最后一点力气,连一个好字都说不出口,薛止拂过他的眼睛,“在此之前……” 接下来还要有泽天君的一场恶战,他只能保住他的最后一点脉搏,让它们不至于消失得这么快。 地面上被天火吞噬的树木在神力的催动下长成了参天巨树,攀附的枝蔓彼此环绕,如空中楼阁一般。 薛止将近乎陷入昏迷中的他安置树荫之下,站起身,向着自己的兄弟走去,“该结束了。” · 从某一日起,天京城就再没有了昼夜交替,沉沦进无穷无尽的黑夜。 硬要说的话就像是他们最初诞生的那个地方,没有一丝光能够照进来,所有的东西都浸没在无边的混沌里。 泽天君的白袍黑发,在火光中猎猎飞舞,他不带半分感情地注视着万物,漆黑的眼中已经倒映出过去与未来的无限荒芜。 他诱哄迟绛将这里变作仪式的祭台,原因不是别的,紧紧是因为这里最适合将他的夙愿变作现实。 月亮的位置只剩下深红的圆环,无数的血与火从这里倾泻而下,万古岑寂的无边长夜将以此为基点,将大千世界都浸染成绝望的深色。 太阳将将成为神明最后的恩赐,唯有神明最虔诚的奴仆才有资格一睹其阵容。 “天罚已经降临,很快就将遍及这世间的每一寸土地。” 在承天君衰败至陨落的这十多年间,天道一点点倾向了他,替他剿灭那些卑贱的妖物,但是不够,他要的是将它们连根拔起,再无翻身之日,所以他诱哄了迟绛,以承天君神格为饵食,使得她成为做关键的一环,如今还差一步,只要将兄长的神格彻底吞噬,他就能真正地将一切握在手掌中。 “终于道别完了?”察觉到有人靠近,他抬起头,“比我想得还要久,怪不得有这样的说法,越是低等的杂种就越是……” “闭嘴。” 薛止冷冰冰地吐出这两个字,他在这刀锋一般的眼光中,无所谓地摊开手掌,“我不是那么不通情理的人,有情人生死惜别,总给给点尊重。” “与你有什么干系?” 泽天君抬起眼,“哥哥,你没有忘记吧。” 薛止已料到他接下来会说什么。 果不其然,泽天君向着他所在的方位走了半步,“我们是杀不掉对方的。”他的眼角眉梢都是残酷的笑意,“哪怕我们的宿命是互相残杀,可是我们却无法真正地杀掉彼此。” 这是与他们的诞生一同 分卷阅读175 - 分卷阅读176 绮夜抄 作者:泠司 分卷阅读176 被刻进了骨血里的诅咒。 “我们能做的只有将另一个人彻底吞吃入腹,变成自己的一部分,这才是天道想要的结局。” 薛止,亦或者说承天君望向天空。 他的眼神清澈见底,中间千百年的苦难和折磨都如水一般流过,什么都不曾留下,与另一个人的疯狂狂热有如云泥。 “是啊,我知道。” 残破的剑再度成为了生死关头的最后倚仗。那曾经加诸在他胸口的束缚越来越濒临崩溃。 泽天君望着他,“就看看我们到底谁才是被选中的那个人好了!”话音未落他便拔枪朝着自己的兄长重重劈下。 两人千百年来再度使出全力交锋,眼花缭乱的火光明了又黯,锐利的气流几乎要化作实体,将所有卷入其中的活物绞碎。 “是我胜了!” 那把剑在长枪疾风骤雨的攻势下,终于再难以承受更多,从交接处寸寸碎裂,化作无数银色的流星,向着满目疮痍的大地飞散而去。 因为胜券在握的缘故,泽天君第一次露出了得意之色。只要吞噬了兄长的神格,就不会再有任何人或物是他的对手。 他会是超越因果生死乃至未来数千万年,天地间唯一的主宰。 即使薛止及时向后方退去,长枪还是刺入了他的胸膛,贪婪地吮吸他的血液,枪尖都染成艳丽的红色。 泽天君提着枪,朝他一步步走来,“等你死后我会送你的小杂种去地狱见你,就当是和你做了这么多年兄弟,最后的善念。” 突然他停下脚步,不为别的,因为这个人动了。出于谨慎,他需要看清楚他到底还留有什么后招。 “五百年的期限就快要到了。” 薛止按着胸口的破洞慢慢站起来。 不知道他为什么说这句话的泽天君本能地对他保持警惕。 “从那一日起,我失去了大部分神力,最衰败的时日就和寻常凡人没有什么区别。” “什么?” “我的劫难是多情,你的是无情。我的劫难已经结束,你的才刚刚开始。” 他正上方的天穹,血色的云雾拨开一线,天光照了下来。 这仿佛神迹的景象,在处处晦暗而不可知的地狱中,越发的清明透亮,令无数生灵禁不住跪伏。 流过的血化作盛开的红莲,薛止丢掉剑柄,抽出自己的一根骨头。哪怕是已经彻底归位的神明,活生生抽骨都不是什么小事,更何况是他,这样的举措无异于雪上加霜。 尚未与身体契合的神骨在他的手中化作一柄长剑,他疼得嘴唇毫无血色,更衬得眼瞳漆黑。 他每走一步,泽天君就心慌一分,“我比你更想要知道这个答案,你与我,究竟谁才应该继续延续。” 险恶的大火很快就由自皇宫蔓延到了街道上。 被烧着了房子的平民们纷纷提着水桶想要灭火,也正是因为出了门才看清天空中究竟发生了什么:原本是月亮的位置已彻底变做血和火的巢穴,源源不绝的火焰如洪水般倾泻而下,将每一寸土地淹没。 这场景瑰奇壮丽,但看在人的眼里只剩下刻骨的恐惧——是天罚,一定是有人惹怒了上苍,所以才降下这样的惩罚。 天火落地,当中诞生出无数暗影。 这一团团暗影起初是单薄的一点,后来逐渐加深,慢慢地站直了身体,显露出人形的轮廓来。 大多数人直觉不妙当即退后,还有少数人心中好奇,走近一些想要看清这到底是什么。对上两簇幽幽的鬼火,为首的男人甚至连惊叫都发不出来就被拦腰斩断。 残破的尸体被随意地丢弃在地上,披甲的暗影武士将目光落在了后边的人群上,举起化作利刃的手臂一步步地朝他们靠近。 他们想要掉头跑开,可回过头就看到大火将所有的退路阻断,任何胆敢踏足其中的都会被焚烧为焦炭。 “退后!” 就在屠杀将要开始以前,一匹四蹄踏火的黑马冲破火焰的阻拦,挡在了剩下的人和这诡异的黑影中间。 马上的人挥舞着赤红流火的长枪,硬生生接下了这怪异武士的一击。 循着马蹄踏过的足迹,越来越多的人赶到了这里,看到那挥舞的军旗有一部分人认出了救命恩人的身份。 “是宣武军。” 赶到的宣武军迅速与这些鬼东西缠斗起来,可任何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他们其实并不占上风,因为这些鬼东西并不是人。 在与这些举止怪异的黑甲武士近身作战的第一时间里,宣武将军就发现了事情不对。 他们周身披着一层不反光的硬甲,只露一双猩红的眼珠子,所持兵刃直接从骨骼的位置伸出来,却比冷淬的精钢更加锐利坚硬,应付起来很是麻烦。 但这并不是最棘手的,比这个更加可怕的是就算砍掉了手臂和头颅也无法限制它们的行动。 伤口处没有血流出来,断掉的肢体化作缕缕黑雾,转瞬间回到身体上,连一丝痕迹都不留。它们不知疲惫与疼痛,生来就是为了杀戮,挥舞着手臂上的利刃,朝着任何胆敢拦路的生灵砍去,哪怕是武艺高超的宣武将军,都不慎被伤到了几次。他看得出来,这些鬼东西畏惧他手上这把出自穆家的长枪,可这点畏惧也仅仅就是被伤到以后重生的速度会慢上许多。 还能支撑多久?这样的疑问如乌云一般布满了所有人的心头。他们是血肉之躯,会累,更会死,假如他们倒退一步,那被他们护在身后的无辜百姓要如何? 这道用宣武军肉体铸建的防线崩溃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在此之前,他们都只可尽己所能,让这一刻到来得更晚一些。 “看啊,天……天亮了,天真的亮了。” 四周都是火光,就是在这片混乱中,所有人都看到从皇宫的方向,天空中破开一线,厚重的黑云自动被驱赶向两边,露出一小片真正的苍穹。 冰冷透彻的灰蓝色天幕中,向着这片土地投下的毫无疑问是天光。 这座天京城太久时间没有见过日出,人们都要忘了行走在日光下到底是如何的滋味,本来以为自己已经习惯了这样的日子,可在看到的一瞬间还是忍不住落下泪来。 这些黑雾聚集而成的怪物行动变得迟缓,连带着肆虐的大火都安静下来,不再继续吞噬房屋。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到天穹之上,不知谁先跪下了,就连宣武军都忘了再继续和那些鬼东西搏斗,呆愣愣地看向那一线天光的所在。 神明啊,救救他们吧。最开始祈愿的声音只有细微的一点,到后来越来越强烈,终于传到了九天上,神明的耳中。 · 九天之上,薛止胸前被泽天君长枪刺穿的地方还在淌血。 五感太过敏锐也不是一件好事,每一步都像是踏在刀尖上 分卷阅读176 - 分卷阅读177 绮夜抄 作者:泠司 分卷阅读177 ,痛到最后也不曾麻木,几乎要将他的神智撕扯成无数碎片。 黑衣的承天君站在白衣的泽天君对面,两人之间的鲜明对比一如他们永远也无法达成共识的立场。 抽骨的伤口缓慢地愈合,血淋淋的神骨化作通体雪白的长剑,被薛止握在手中,指向了另一个人。 “我迷惘过很久,甚至去到北海找到了天道,质问它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为什么我们之间必须一定要争斗不休。” 他说话的声音不大,可在另一人耳中宛如击玉敲金,要他一时忘了言语。 天光落在地上,震怒的天火随即熄灭,灰烬中长出一丛丛生机盎然的嫩绿新枝,开出细小柔软的花来。 “我们本来就象征着天地的意志,到底是强硬地将一切纳入手掌间,施以毫不容情的高压统治,还是将一切归还于生灵本身,神明仅仅作为观望者见证他们的悲欢离合,它不知道究竟哪一种更加合适,所以诞生了我和你,希望靠我们的争斗来为所有的困惑寻找一个最正确的出路。” 天道没有给他一个确切的答案,因为这本来就是除了他们谁都不会有答案的问题。 在长久的迷茫和追寻的尽头,他终于能够肯定自己选择的道路。 “我的答案是神明的时代已经过去了,自从这片土地诞生其他生灵的那一刻起我们就不再重要,他们是自己的主人,不为任何神明的意志,仅仅为自己而活着。” 弱小又强大,哪怕苦苦挣扎、伤痕累累却从未放弃,一代代地繁衍生息,犹如顽强的野火一般,这样了不起的生命遍布这块土地,聚合起来的话连天命都可更改。 神明的话,只应该在远处静静地守望着他们,守望着这个孤独又完满的世界。 “这就是你选择的道路?” “是。” 这是他作为承天君的宣告,宣告神明的统治彻底终结。 听过他这一席话,泽天君大笑不止。他笑得肩胛骨阵阵抽动,整个人都在发抖,等他好不容易笑够了,站直身体,讥讽地朝着自己的兄长发问,“你不觉得你很可笑吗?” 作为回应,薛止只安静地看着他,问了一个与两人剑拔弩张现状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你听不到吗?” 就在他阐明自己内心的顷刻间,他听到了无数的声音,男女老少的都有,他当即明白过来这是什么,这是生活在这片土地上,无数生灵的祈愿——在惨烈的天罚面前,深陷绝望和恐慌的他们在哭泣,在恳求自己拯救他们,拯救这块饱经摧残的土地。 “听到什么?” 又是这平静得毫无波澜的眼神,泽天君看着就觉得恼火。总是这样,不论他说了什么做了什么,得到的回应永远都只有这样的眼神,好似自己从一开始就无法走入他的世界。 他受够了被无视的滋味,该要这个人正视自己的存在了。 “算了。” 薛止没有回答他的疑问。他看得出来,这个人已听不进任何不符合他心意的东西。 泽天君也不在意他到底听到了什么,反而都是些不足挂齿的东西,“你居然能说出这样可笑的话,真是太让我失望了。” “你做了这么久的凡人,见过家畜吗?凡人奴役家畜,给它们套上绳子让它们按照自己的心意行动。我们生来更加强大,就是为了统治、奴役这些弱小的蝼蚁,做他们对家畜做的事,不然要如何解释这份力量?我们生来就是为了统治,没有别的路可走。” 他一挥手,更多黏稠的火从那暗红色的窟窿中流淌出来,落在地上化作无法扑灭的火焰。 “又让你拖延了这么久的时间,你现在不会连强行抽出来的骨头都拿不稳了吧?” 注意到那执剑的手轻轻地颤抖,泽天君算是看出来他整个人已强弩之末,不由觉得自己那一点畏惧更显可笑。 “兄弟间的叙旧就到这个地方,我们也该认真决出胜负了。” 千年以前是承天君的强盛期,千年以后就轮到他了,现在唯一的阻碍就眼前,只要吞噬了这个人,他就会一直一直作为万物的主宰存在下去,再没有任何人能够动摇他的地位。 在那毒蛇一般的长枪袭来的时候,薛止还是没有动。 就像另一个人说的,他确实要到自己的极限了——哪怕五百年期限已满,可身体上的痛楚无法轻易抹灭,让他连举起手臂都十分困难。 生与死的关头,他突然想起很久以前,穆弈煊专程找人教他剑术。 无形之物使人畏惧,而有形之物皆可杀。只要有形体…… 有什么东西拦在了长枪的轨迹之上,硬生生使其停在半空中。 薛止咬紧牙关,身子被压得向一边偏去,可手中的骨剑至始至终都没有脱手。 泽天君强压下心中越来越浓重的不安,手上长枪突然调转方向,向着胸膛的方向刺去——他早就看出来,因为肩膀曾经受过伤的缘故,这半边身子的行动要稍微迟缓一些,只要他足够快,对方就来不及反应。之前他能够得手,那么这一次同样,他一定能再度贯穿这个人的胸膛。 骨剑与长枪碰撞到一起,清脆的撞击声响彻天地间。与先前那把早就被天雷劈得支离破碎的剑不同,神骨实打实地在枪身上留下了痕迹。 飞溅的碎片无数化成冰霜,落在火上,连大火都冻结,凝结出寒冷的冰棱。 居然被防住了,他的瞳孔紧缩,下意识地看向兄长的脸孔。 薛止微微喘息,嘴唇青白,看样子连站直身体都很困难,更不要提用剑了。 “尽耍小花招,那这样呢!” 痛饮过另一个鲜血的长枪上覆盖着一层淡淡的血色,很快就不复晶莹剔透,变成妖异万分的红色。 面对他的无数杀招,薛止没有一丝一毫多余的动作,只是重复着招架他的每一次攻势。 完全的防守姿态,就好像真的走投无路,认命的消极等死,但泽天君没有放松警惕,越是被逼到绝境的人,就越是会奋力一搏。 果然,在他又一次痛下杀手,想要将眼前人一分为二以后,那一贯防守的剑改变了方向,朝着自己的命门袭来。 为了接下这一剑,他的手臂被震得发麻——若是凡人的话,不说死只怕连半边身子都会被彻底粉碎。 薛止一击不成也没有过多纠缠,英俊的脸孔上没有悲喜,收回剑调整了一下站姿,整个人给人的感觉登时就改变了。 以这一剑为节点,一贯防守的人露出了尖锐的獠牙开始反击。平静的表象之下是汹涌的怒涛,剑身上倏地燃起火焰,每一次起落连影子都难以捕捉,只留下一片朦胧的火光。薛止出手不多,每一次泽天君都要拼尽全力才能勉强应对。 他真的到极限了吗?泽天君再度怀疑起自己方才 分卷阅读177 - 分卷阅读178 绮夜抄 作者:泠司 分卷阅读178 的判断。这个人给他的感觉之前截然不同:假如说最开始的时候只是让他联想到遥远的从前,还有几分凡人的气息,那么现在站在他面前对他兵戈相向的,就真的是过去的兄长了。 过去无数次败北的恐惧再度从心中那条阴暗的缝隙中涌了出来。他们是同源而生,所以他自然不会感应不到神力像水流一样朝着另一个人倾斜。 所以这个人说自己受了五百年的衰弱之苦是真的?自己的劫难……他冷笑一声,只有弱者才会被这些东西牵绊,他绝不会被这些东西击溃,他要向天命宣战,将天道在内所有的东西都踩在脚下,让他们成为自己的所有物。 谁敢阻拦,他就要谁死。 · 在他们两人争斗的同时,浓密的乌云中露出一只硕大的眼睛,缓缓睁开。 地下的人无所知觉,而看得到的两位神君根本没空将注意力转向这边。 这只明黄色的眼睛中毫无悲喜,就像光滑的镜子般倒映着那二人厮杀的身影。 这是天道的真身。 它与两位天君一同诞生于北海,大千世界最初的起点,和有形的他们不同,它是无形之物,它窥伺着世间所有的一切,衡量着对与错却鲜少插手。 几千年来它一直是这样的,直到承天君衰弱,泽天君得势,三者间的平衡濒临崩塌,它便偏向了另一个人。谁成为胜者,它就服从于谁。 现在它再度回归了最初的立场,不偏颇任何一方,仅仅等待终焉之时的到来。 无论谁成为它的主人,它都不会分毫怨言,因为这就是它诞生出来的全部意义。 “你敢过来,我就杀了他。” 哪怕全力抵抗还是渐渐落到下风的泽天君的目光落在一旁,顿时多了几分底气。 他不顾自己会被薛止手中的骨剑伤到,身形一闪,朝着某个方向去了,意识到他要做什么的薛止目眦欲裂,浑身的血液都冻结,紧接着是蓬勃的杀意。 他要杀了这个人,他从未这样想杀死一个人过。 泽天君的目的是被薛止安置在旁边的穆离鸦。 迅速跟来的薛止到底还是晚了半步,剑身擦着另一个人的手臂过去。 作为遮掩的树藤被长枪唰地挑开,被环绕在树荫中的穆离鸦就像是睡着了一样,双目紧闭,长长的白发遮住了半边脸孔,对九天之上的神明争斗一无所知。 这个人快要死了。早在最初看到这个人的时候,他就看出来了,一点如风中残烛的命数,稍微有谁动一下就会熄灭。 现在他无比庆幸自己没有在狂怒下杀了这个人。这个人还不能死,还不能轻易地去死,起码在达到目的以前,他还不能死。只要把这个人掌握在手中,还怕自己的兄长不肯屈服么? 血红的枪尖指向昏迷中的穆离鸦,中间保留这一点说远不远,说近也不近的距离。 “把剑放下,你不想看到自己的心上人受苦吧。”他紧紧盯着自己的兄长,冷冷地说,“你比我更清楚他有多虚弱,甚至都不用枪尖真的触碰到他,光是上边的煞气都够要他丧命了。” 这个人说得没有错,为保住这一点摇摇欲坠的生魂他拼尽全力,可要他死的话,方法就太多了。 薛止那镇定的模样终于崩裂,露出刻骨的憎恨来。他不敢动,不论他有多想杀了这个人,他都不敢动一下。 “就是这恨不得要将我杀了的眼神,再多看着我一点。”泽天君露出一个有几分微妙的笑容,“你这个样子真稀奇。能让过去那个泰山崩于眼前而面不改色的承天君变成这样,看来我早就该这样做。” “好。”薛止嘶哑地说,“我放下剑,你不要动他。” 骨剑脱手,从九天之下迅速坠落,连响声都听不见。 哪怕兄长失去了唯一的兵刃,他枪尖半寸都不曾偏移半寸,冷酷地,“你能为了杀我抽一根骨头就能抽第二根,你最好一下都不要动,否则我就不知道自己会不会因为惊慌失措而手抖。” 圆环中流泻出的火焰不再朝着大地流去,而是在半空中偏转了方向,向着薛止流淌过来。 确保这一次万无一失的泽天君注视着兄长,“你知道你失败在什么地方吗?” “我不知道。” 薛止完全是靠一口气支撑着才能与这个过这么多招,现在剑离手,战意熄灭,虚弱便从内而外,由骨子里透了出来。 泽天君贪婪地注视着兄长这垂死的姿态,“你有弱点,我没有。” “神不需要七情六欲,一旦被束缚就会变得弱小,看看你现在这畏缩无能的样子,也配做我的双生吗?” 天火沿着衣角往上攀爬,很快就将薛止彻底包裹起来,化成一个硕大的火球。 泽天君不易察觉地松了口气。哪怕再怎么不愿意他也必须承认,过去的承天君真的回来了,若是继续打下去最后到底谁胜谁负还不一定,这样虽慢一些,却是最妥帖的万全之策——用天火灼烧承天君的神明之躯,消磨他的神力,待到他完全地衰弱下来再过去剖开他的胸膛,吞噬掉他的神格。 “结束了,哥哥,已经结束了。你太看重那些无关紧要的琐事,这反而害了你,就在后悔和痛苦中好好体味自己的失败,毕竟……”毕竟这是你最后的时间了,这一次再没有那些烦人的蝼蚁拼尽全力为你保留一个托生的机会。 与那样的对手缠斗了这么久,即使是他也会累,等待的漫长时间中,遥遥地望着那足以以假乱真太阳的火球,疲惫如潮水一般涌上来,他整个人稍稍放松了一点,不再那样时时刻刻紧绷着。 不等他一口气喘匀,应对不可查危险的本能就使得他整个人僵住。 一阵可怕的恶寒沿着脊柱往下,他下意识地往火球那边看去,这是天地间唯一能对他造成威胁的对手,看到里边的人没有一点挣扎的迹象,他呼出一口气,觉得是自己多虑了。他早该看出来,只要将眼前这个昏迷中的人牢牢把控在掌心,哪怕要自己的兄长举剑自刎,他大概都是愿意的。 就是这一刻的判断失误让他错过了危机的真正来处。 终于意识到事情不妙的他猛地回过头,见到有什么东西势如破竹地朝自己飞来,因为速度太快,他甚至第一时间没认出这到底是什么。 他光顾着防备那个人,却不曾注意到自己的背后空门大露,这是他手中长枪都无法触及的死角,更何况发现得太晚再难以躲避。 来不及了…… 来的是承天君先一刻被他威胁着丢掉的那把神骨做成的剑。它挟着雷火呼啸而至,在泽天君看到他的一瞬间,劈开了护体的那层神力,自下而上将他拿枪的整条手臂齐根斩断。 “啊————!” 剧痛之下泽天君爆发出地动山摇的吼声。 分卷阅读178 - 分卷阅读179 绮夜抄 作者:泠司 分卷阅读179 变故陡生,根本料不到还有这一手的他一时平衡不稳,险些从九天之上栽下去。血从断口喷涌而出,失去了一条手臂的他眼前阵阵发黑,不远处被斩断的手臂尚且残留着知觉,手指还松松地握着那柄被血染红的长枪,茫然地挥舞了两下。浑身染血的泽天君踉跄了一下,勉强稳住心神,不顾还在汩汩冒血的伤口,举起另一只完好的手臂,想要抓住自己的断臂重新安上。 “很好,很好。”挂着令人毛骨悚然的笑容,他连说了好几个很好,每一句的语气都比前一句更加阴森。 像他这样的神君,断一条手臂的话再接上就是了,倒是那个被制住死穴还不安分的人,敢这样忤逆他就要付出相应的代价。 他的手指尖都摸到自己的断臂了,忽然有人从身后按住他的肩膀,扭着手臂从关节的位置朝反方向狠狠一拽,顿时扭曲成了一个诡异的角度。 “你说什么?” 薛止短促灼热的吐息落在他的脖子后边,他还想说些什么,紧接着肩膀也被人扭到脱臼,脱口而出一声嘶哑的痛呼。 “我说,”泽天君试了几次才勉强能够发出声音,就这么一点功夫他就已出了一身冷汗,长发黏在脸颊上,配合浑身的血污,模样狼狈得都有些不符合他一贯给人的印象,“你不杀了我的话,我就要杀了那小杂种,再杀了你。你最好别让我找到机会。” 血肉被刺穿的闷响,泽天君低下头,看见胸口处冒出一截森然的骨剑,粘稠的鲜血从伤处流了下来。 “这一次是真的结束了。” · 圆环中流出来的火焰大多数被那吞噬了薛止的巨大火球吸收了,无法承载的一小部分滴滴答答地流向了地面。 它庞大的身躯悬挂在天空中,与那被泽天君强行打通的黑红色孔环交相辉映,就像是太阳和月亮一般,却透着浓重的不祥和阴森。 在浓稠火焰的正中央,被当做核心燃烧的那个人咬紧牙关与这可怕的灼热做着抵抗,直到某一刻,他睁开眼睛,纯黑的眼瞳中倒映着一整片金红色的光泽。 ——醒过来,不要在这里睡过去,睡过去的话…… 熟悉的呼喊使得他浑身一颤。是时候了。 那把剑在断了泽天君一臂后调转方向朝这虚伪的日轮飞来。 在触碰到天火以前,它悬停下来,不再前进哪怕一寸——哪怕是神骨,在面对这蕴含神力的天火,都有可能在找到主人以前就被烧成焦炭。 火海中伸出一只苍白的手,握住它,一剑将这天火化作的星体劈开。被从内部破坏殆尽的巨星化作无数纷飞的火焰,暴雨一般洒下,将所有触碰到的物体都烧得连灰烬丢不剩下。 将深邃夜空照得明亮如白昼的灿烂火光之中,薛止剧烈地喘着气,他浑身上下都燃着火,就像是涅槃的凤凰一般,唯独眼神冷冽如冰。 他完全靠一口气撑着,之前泽天君以为他已经放弃了,实际上他真正等待的就是这一刻。 只有这样才不会用另一个人的性命来冒险,也只有这样才能够…… 他抓住泽天君被断了一臂,行动不如之前迅捷的空当从身后接近他,掐住他的脖子,再将手中长剑狠狠地刺进了他的背心。 连接被废双臂的泽天君再动弹不得。他仍旧不死心地望着不远处漂浮着的断臂,眼神中透着不可说的阴毒。他就算是死了…… 还不等那条断臂向沉睡在树荫中的那个人投掷出手中长枪,早就料到会这样的薛止劈手夺过这条还在蠕动的手臂,狠狠地扔向了那燃着天火的圆环中。 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先前泽天君用来对付他的手段被尽数返还到了他的身上。 “还给我!”见到手臂落入兄长的泽天君心知不妙,连一贯游刃有余的仪态都不顾,双目血红,奋力地挣扎着,“把我的手臂还给我!” 手臂落入火焰的巢穴,发出很轻微的一声响,紧接着就沉了进去,再没有一点踪影。 终于脱手的冰霜长枪坠落到地上,以这一点为圆心,不论是被烧得只剩轮廓的禧宁宫还是那兀自张牙舞爪的大火都被封入了幽蓝的寒冰中,世界回归到最初静止的那一瞬间。 “还给我——!” 神明之臂虽断不死,灼烧的痛苦传到了本体这里,泽天君怒吼着,“把我的……啊——!” 哪怕是之前手臂被斩断的时候,他都没有发出这样可怖的惨叫,无穷回音萦绕在天地间,带着股野兽般的凄厉。 明明本体还在这里,可在被淹没窒息感和铺天盖地的灼痛中,他就是觉得被天火烧着的是他本人。这火由他而生,他比任何人都清楚,除非将万物都焚烧殆尽,否则决不会停下。 薛止一手握着剑柄,一手紧紧地抓着她,将他的垂死挣扎一一化解,“你知道你失败在什么地方吗?” 泽天君模糊地听到有人在说话,但怎么都听不清他到底在说什么,张开嘴发出的只有痛苦的嘶吼。 火海之中,薛止的眼神平静,“你犯了三个错,第一个是傲慢,第二个是太早松懈,最后一个是你不应该动他。”你不应该动他,不应该用他的生死来威胁我。 在天地剧烈动荡中,这句话他更像是说给自己听。和泽天君的断臂一样,那把剑是从他身体里抽出来的骨头,自然和他有所感应,就算脱手也会在短时间内听从他的呼唤。 兴许是感应到主人的落败,狂怒的火焰潮流停止,那不断蔓延的冰川顺势往上,凝结到一半终于停下,巨大的冰棱和流动的火焰将天与地联结到一处。 世界一半是冰一半是火,壮观如终结。 泽天君癫狂地吼到喉咙发不出一点声音,泽天君试过无数种挣脱的方法,但两条手臂都被废,加上腿骨被人毫不留情地踢断,这一点微弱的试探对于此刻的他来说根本无能为力。 “你……” 第一波痛楚过去,他稍微恢复了一点神智,“你……”血从他的口中涌出,淹没了他未曾出口的话语。 裹着无数细密如蛇雷火的雪白神骨将他钉在了九天之上,很快火焰就烧到他身体的每一寸。 薛止手一用力,剑刺得更深。他的眼中充满了复杂而难以描摹的情绪,英俊的脸庞上没有一丝一毫多余的表情,拿剑的手半点都不曾颤抖。 血液从被刺穿的部位流出来,泽天君伸手握住露在外面的半截,想要将它从身体里拔出来。 触碰到剑身的手掌被烧得焦黑,带着浑身上下都疼痛起来,太痛了,他未曾想过会是这样的结局。 “这就是神骨,你……”他抽搐了一下,哆嗦地说,“早就料到了,我们的天性就是自相残杀。” 不论他怎样用力,他攀附在剑尖上的手掌就如同蚍蜉撼树般无 分卷阅读179 - 分卷阅读180 绮夜抄 作者:泠司 分卷阅读180 力。在他看不到的地方,这与他同源的神骨长出了无数分支,分支深深地嵌入了他的血肉骨骼,除非将他全身的骨头一根根抽出来,或者杀死骨剑的主人,否则他到死都不要想把这东西从自己身体里剔除干净。 “你败了。” 薛止最后和他说了这几个字。 胜负已定,是他的胜利。 他们之间持续了数千年的争斗,就在这一刻落下帷幕。 “你要吞噬掉我了吗?” 认清现状以后焦黑的手指从剑上滑落,泽天君断掉的手臂软软地垂下来,维持着一个怪异的姿势。 他身上那些细小的伤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失,唯独胸口的剑伤,稍有愈合的迹象就被剑身上缠绕的雷光撕裂,重新流出血来。他满不在乎地咳了一声,“等你手握至高无上的权力,再没有任何人能够限制你的欲望和野心,总有一天你会意识到,我才是正确的。你会变成第二个我。” 然而出乎他意料的是,薛止亲口否认了他所说的东西,“不,我不会这样做。你大可放心,我从没想过要将你吞噬掉。” 他身上都是血与火留下的痕迹,神力也在接连不断的重创中消耗殆尽,模样十分狼狈,唯独眼神冷硬如铁,不见半点疯狂。 “……什么?”泽天君险些怀疑自己听错了,愕然地惊叫出声,“你说什么?” 按他所想,承天君应该恨透了他,而这是唯一能让他彻底消失的法子,但现在他居然亲口说不会将他吞噬掉? 他难以遏制地笑起来,从断断续续到几乎喘不过气来,笑得身上的伤口又有再度崩裂的阵势,“我就知道……就知道你是个妇人之仁的废物。你只要今天没有彻底弄死我,我一定让你付出代价。我会再回来的……” 对这饱含恶意的讥笑,薛止静静地望向天空中的某处,眼中倒映着黯淡的火光,英俊的脸孔不悲不喜,“五百年前你说我二人命中各有注定的劫难,如今还算数吗?” 打从一开始他就注意到了天道在旁观一事——或者说这天下又有多少事情能够瞒过那只眼睛呢? “自然算数。” 天道说了今夜里的第一句话。它的回答从未变过,承天君的劫难是多情,受五百年衰败之苦,而泽天君的劫难是无情…… 听到这干涩空洞的声音,泽天君一怔,下意识抬头对上云层中那只诡异的明黄色眼睛,发觉它同样在注视自己。 这样的场景他其实再熟悉不过——在兄长陨落的十多年间他让天道为自己做了许多事,可现在被这样盯着他只觉得四肢百骸都被浸泡在冰水中,本能地对它接下来要说的东西感到恐惧。 恐慌之中,他近乎口不择言,“你闭嘴,我是天君,怎么可能会遭受劫难这种东西?你一定是在骗我,你也要帮着他对付我了吗?” 面对泽天君这通气急败坏的指责,那只硕大的眼睛中没有一丁点近似于人的情感。 本来就是这样的,两位神君的神识中诞生了喜怒哀乐,而它更像是一面镜子,没有属于自己的喜好,如实地记录着这世间的点滴。 “天道,你……你也要这样对我?你忘记了我是你的主人,你忘了你生来就是要侍奉我们的吗?” 听过泽天君这近乎撒泼耍赖的表现,薛止松开握剑的手将他扳过来强迫他面朝天道,不容许他躲避。 “他的劫难是什么?” “你二人劫难起因不同,却殊途同归。他的劫难是入轮回,生生世世孤独、不得善终,受轮回之苦,直至重归神位的那一日。” 薛止盯着泽天君剧烈收缩的瞳孔,问了最后一个问题,“若是一直找不回神格,那就是永生永世不得解脱?” “是。”天道如实回答道,“看样子你已经想好要怎么做了。” 对失去神格入轮回的神明来说,最初入轮回的那几次是最容易归位的,因为这时残魂上还留着一点过去的神性,会与神格互相吸引。 轮回的次数多了,最后一丝神性也会被抹灭,那么再要用什么来寻找自己失去的东西呢? 当初穆弈煊千辛万苦为承天君造出一具与过去相仿的躯体就是这个原因。要是让承天君真的入了轮回,不说时间够不够,若是再被迟绛他们得手一次,那么剩下的事情会变得加倍艰难甚至于一败涂地。 “是。” 听完兄长与天道的对话,泽天君面如金纸,整个人不可控制地发起抖来。他一点都不想知道另一个人究竟要用什么法子使他找不回神格。 “你……你到底要做什么?神格是永恒不灭的,你不要妄想能够毁掉……” 当初还是他用承天君的神格引诱了迟绛,他哀求地看进兄长的眼睛,“不,你还是杀了我……我宁可你杀了我,或者把我吞噬掉,我不要……” 他不要做低贱的蝼蚁,不要进入轮回,万一命不好的话,还有可能转生成毫无神智的畜生,光是想想。 “你不能这样对我,我是神君,是你的兄弟……你忘了我们曾经一同生活的日子了吗?你忘了天地初始,我和你相依为命的那几千年了吗?” 面对他的求饶,薛止没有丝毫动容,直到这一句,他终于反驳了,“你觉得这是什么美好的回忆吗?”这是今夜以来唯一一次,他对着泽天君露出了厌恶和漠然以外的表情。 泽天君愣怔住。其实过去的事情他也不怎么记得了,可就算是无数模糊的灰影,他都该明白,在这时候提起它们无异于雪上加霜。 “既然你这样说了,那么我就作为兄长给你一些临别赠礼。”薛止握住他胸口的那半截骨剑,念起了咒文。 奄奄一息的泽天君意识到接下来要发生的事情,摇着头,尖利地嘶吼起来,“不要,不要这样做!你不能这样对我!你不能……” 插在胸口的骨剑如冰雪般融入了他的身体里。他从未这样恐惧绝望过——这根骨头会他永生永世地跟着他,陪着他入轮回,断绝他所有获得力量重新来过的可能。 无论他投生为人或者妖,但凡有一点反逆之心,都不用兄长亲自出手,光是这根骨头就不会让他好受。 这等于是抹杀掉他回到神座上的最后一点可能。 天道静静地看着薛止做完了这一切,“你真的不想成为天地间的主宰吗?如果你确定要这样做,我是不会归顺于你的。” 一切都将维持着过去的格局,只不过泽天君的位置会由其他的人或物顶替。 “我不需要这种东西。” 用自己的骨头施咒绝非小事,薛止的额头上布满汗珠,嘴唇上最后一分血色也褪去,“现在这样就很好。我不需要你成为我的所有物。” 那只眼睛中第一次露出了近似于震惊的神色,哪怕只有十分短暂的一瞬 分卷阅读180 - 分卷阅读181 绮夜抄 作者:泠司 分卷阅读181 间也足够惊心动魄。 有关这场博弈的结局,它想过无数种模样,却没有一种是这样的。 “哥哥,我错了,不要这样对我,我会悔改,不会再犯这种错了……不要让我消失,我们不是一同统治世间的神祇吗?” 泽天君痛得都有些神志不清,口齿不清地说着诸如“不要”和“杀了我”一类的话。 薛止最后看了他一眼,这眼神里有很多种情绪,有哀恸和悼念,有怀念和温情,也有痛恨和厌恶,太过复杂以至于谁都无法解读,一如他对自己这个双生子曾有过的所有感情。他闭上眼,再睁开的时候,所有如同海啸般翻涌的感情最终归于虚无,他向着双生子道别,“永别了,泽天君,我的兄弟。”冷锐的戾气从他身上褪去,他松开手,泽天君的躯体碎裂成无数块。 他握住浮在空中的那团柔和青光,它在他手心中微微地跳动,带着一点微热的温度,鲜活得令人难以将它当成是一样单纯的死物。 被烟尘浸染成黑红色的夜空中,那颗象征着泽天君的青星闪烁了一下,拖着长长的尾巴从夜幕中滑落。 在一位神祇归来的这一夜里亦有神祇陨落,阴云在这位最后的天君的头顶急速消散,露出灰蓝色的暮色来。 · 随着始作俑者的消失,咆哮的火海消弭于无形,露出底下龟裂的土地,远处连绵不绝的山峦是湿润透明的青色,微风吹散燃烧产生的烟尘,为这个劫后余生的世界带来了洁净的寒意。 无数诞生于火中的黑甲武士沐浴在并不刺目天光下,身上冒出惨白的火焰,惨叫着被烧得连灰烬都不剩。 结局尘埃落定,所有事情都在一点点回到原有的轨道上,然而天道仍旧没有消失,它要见证这最后一位天君的结局。 “你接下来要做什么?” 薛止手中拿着曾经属于泽天君的神格,“我要救他。” 那棵被神力催生过的树就像一座通天塔,在只要身处天京城就能看到,已有无数百姓拖着惊惶过后疲惫的身躯聚集起来朝这边参拜。 树荫中沉睡的人身体冷得像冰,露在外面的手背干枯褶皱,跟耄耋老者没有一定区别。薛止小心地把他抱在怀里,将这团青光一分为二,取其中一半小心翼翼地放入他的胸膛中,中间还在不断地吟诵咒文。 经由神明之手能够略过仪式那些繁琐步骤,这青光接触到穆离鸦的躯体就迅速消失,转眼间就一点都不剩。 被迫接受了神格的穆离鸦剧烈地颤抖了一下,薛止目光瞬也不瞬地落在他身上,生怕当中出了一丁点差错。 好在事情没有朝着最坏的方向发展而去,苍老而变成灰白的头发重新染上墨色,冰冷僵硬的皮肤重新变得鲜活温热,胸腔中的心跳由微弱变得强劲。他不易察觉地松了一口气,摸出另一个人从不离身的那把匕首,割开手腕,吮吸一口,嘴对嘴地将自己的血一点点渡了过去。 “为什么?”天道仿佛是真的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这样做一般发问,“就算他死了,不论他转生成何种模样你都能够找到他,何必这样暴殄天物?” 九天之上,云如楼阁一般遮掩着他们的身影,薛止将怀中的人的姿势小心调整了一下,光是这么点小动作,疲惫就如潮水一样将他淹没,他低下头,望着那光洁如冷玉的侧脸,手指下是微潮的柔软肌肤。 “如果他入了轮回,我不知道找到的还是不是现在这个人。我和你,我们同时诞生于开天辟地那时,你没有‘自我’这种东西,但是我有,从很久以前起我就觉得痛苦、孤独乃至迷茫。” 其实天道并不能理解他到底在说什么。虽然能够言语,但它的本质是天地本身意志的聚合,本是介于存在和虚无之间的东西。 孤独和痛苦这种复杂的情感本身就与它绝缘。 薛止拨开覆满那人半边脸孔的柔软黑发,无声地微笑起来,说出的话却没有半分动摇的余地,“我好不容易才找到这样一个人,就算没有今天,他也有寿数走到尽头的那一天。我不想承担这种风险,我要他永生永世陪在我的身边,这难道是很过分的愿望吗?”从很久以前,他就是认定了什么以后绝不放手的性格,这一点几千年来从未变过。 天道叹息一声,不知为何它竟然有些感慨。 当初将无数种的可能摆在他眼前,让他做出选择的那一刻它就该料到会有今日这般结局。 哪怕对这个所谓的命定之人一无所知,哪怕知晓前方是刀山火海,一个不小心就有可能满盘皆输,他都义无反顾地踏上了这条道路。 现在他真的遇见了这个人,这样的疯狂似乎就不足为奇了。 “我都不知道这样对他来说是幸还是不幸了。” 迟绛机关算尽都未能真正得到的东西却被另一个人轻易得到,甚至没人问过他本人的意愿。 “我希望他能原谅我。”薛止轻声说。哪怕是一半的神格都足以给予一个人永生,就算曾经穆离鸦说过希望他只是自己一个人的薛止,他还是禁不住有些忐忑。 “如果不原谅的话……”如果不原谅的话他要怎么办才好?他想不出来,“是他的话,我可能真的一点办法都没有。” 他握住还在昏迷那人的右手,两人十指紧扣,姿态缠绵悱恻。 天道没再继续这个话题,它还有更加在意的事情要问。 “你想好这剩下的一半神格要如何处置了吗?” 假如薛止说的是真的,那么距离视线还差最后一点,就是他到底要用什么取代昔日泽天君的位置。 就算是他的心上人也只得到了一半的神格,还有一半他要将它交付到什么人的手中……因为整件事情都已超出它的预期,所以连它也不敢推测这位天君接下来要做的事情。 “我早已想好。” 说完薛止手中那一半闪着青光的神格化作亿万纷飞闪耀的星尘,被云间的寒风一点点吹散。 “不论是人还是妖,他们都不需要会为他们套上绳索的主人,所以我将选择的权力交到他们每个人的手中,这就是我的决心和证明。” 星尘落在满目疮痍的大地上,因泽天君长枪而起的严酷寒冰消融,还在负隅顽抗的火焰也熄灭,至于更多的,它们随风飞向更远的地方,飘落在大千世界的每一个角落。 “从此以后,站在你和我之间的就是这块土地上的全部生灵,他们的意志将不再被任何神明忽略,只属于自己,再没有人能够强行干涉。” 连天道都被他这样的行为震慑,久久说不出话来。 它从未想过承天君的答案竟然是这样——他说自己只会远远地守望着所有生灵,却没说过会用这样狠厉决绝的方式来实现自己的决心。 “你这样做了,天 分卷阅读181 - 分卷阅读182 绮夜抄 作者:泠司 分卷阅读182 道再没有一丁点可能会归顺于你。”天道又提醒了他一遍。 “我说过了,我不需要你的归顺。”薛止仿佛已经看到了遥远的未来,神明隐没的时代,“他说我会变成跟他一样的人,我不知道这句话是真是假,但也不想冒险,更何况像这样就很好。” 将一半神格融入到世间万事万物中,将他们放在与他和天道齐平的位置,彻底象征神明统治一切的时代永远地过去。 “你选择了这样的未来,就不怕他们将来会怨恨你吗?” 薛止没有正面回答他的问题,“不论怎样都会有人怨恨我,但我始终认为,我不会是一个好的统治者。” 天道似乎喃喃了一句话,天地间没有任何人听见。 等待最后一点神格也消失在风中,硬撑了一整夜的薛止彻底脱力。 所有的疼痛都反噬到他的身体里,让他连动一下的力气都没有,“我累了,让我们稍微歇息一会。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以后都不会有专程去北海寻你的那一天。” 是因为你的夙愿已经完满了吗?它忽地想起数百年前,那踏着来寻找他的年轻神祇,黑衣长发,背脊挺得笔直,面对所有的艰难险阻都不曾皱眉。是这个人给了你如今的信仰吗? “我再没有疑惑了,承天君,就在这里别过。” “嗯,走吧,我也没有别的事情可以说给你听了。” 那只眼睛闭上,消失在染着金色的云层之间,好似从来不曾来过。 等到这片狭小的空间中终于只剩下他们两个人,薛止克制地亲吻他的额角,将他抱得更紧一点,用近乎呢喃的音量说,“我没有地方可去了,你能让我跟你回家吗?” 无数逝去的回忆在他的眼前呼啸而过:很久以前,光与水同尘的虚无之境,那个只有一丁点小、被素璎抱在怀中的孩子问他要不要和他们一起离开;黑色的河流上漂满了灿烂的灯花,落单的那个孩子被他抱在怀里,小声说自己的家在江州山间,在那里有他最亲近的人,可是他还是想要一个朋友。 因为他太孤独了,所以想要一个人陪着他,即使这个人是神明。 他险些就真的答应了——太虚弱了是一方面原因,另一方面他还有许多的事情没有做完,要是离开了的话,许多人的付出和努力都将化为泡影。在内心最隐秘的角落,承天君不止一次嫉妒过那个名叫薛止的凡人,嫉妒过将来的自己,明明他们是同一个人,为什么他必须要迎接一次死亡呢?到现在这些曾经的顾虑都化作了云烟,剩下的愿望再没有任何遮掩,变得无比清晰起来。 ——现在我愿意跟你走了。 绮夜之抄·完 尾声 他感觉自己在深邃的晦暗中不断下坠,没有尽头的下坠,周遭隐约可见一张张或狰狞或庄严的面孔,它们同样注视着他,眼神中写满了不可知的悲哀。 有什么人一直呼唤着他,起初这声音还很响亮,到后面也模糊起来,断断续续的,他的神智慢慢变得混沌,怎么都逃脱不出这段冗长的潮湿。 我要死了。在一切不可知的恐惧中,唯独这样的想法变得格外清晰。这一定是在通往死后的世界,他本能地伸手去握自己剑,袖子里却空空荡荡。 他没有剑了。 无数昏暗的光在眼前碎裂后又凝结,直到消失不见,而他的意识也在层层重压下溃散……直到某一刻,柔软干爽的气息将他包裹起来,窒息的痛苦渐渐远去。 虽然还是暗,可不再茫然无措,无端地令人觉得心安。 “春偶来,锦葵开,将离零落,红颜难持,白发不摧……” 唱歌的女人嗓音没那么娇俏甜腻,带一点沙哑,像是长久身体不好咳嗽咳坏了嗓子,依然是婉转动听的。 她唱一句手中剪刀便落下一次,喀嚓喀嚓的响声不绝于耳。 他睁开眼睛坐直身体,身上盖着的苏芳色绸缎罩衫滑落下来,捡起来看了下,云鹤样式的暗花,看剪裁是女子惯穿的样式,还带着一丝丝的药材和胭脂的混合香气。 这屋子里的摆设熟悉又陌生,被从枝头剪下的花朵散落在桌子上,和那些陈旧的算筹混在了一起,一侧摆着精致的丝绢屏风挡住绝大多数的西晒,一侧的窗户半开着,傍晚的余晖映照出桌子旁那道冷淡而美丽的人影。如云的黑发将将好垂落到地上,素色凤尾裙外头罩朱瑾色披肩,染了杜鹃的红指甲将算筹一枚枚地拨到竹筒里边装起来,有条不紊地做完这所有的事情后,她像是才注意到一旁还有个人似的,转过头来一言不发地望他。 他同样愣怔怔地看向她,因为太过吃惊连言语都忘记。 过去他曾经无数次见过镜子里的自己,也有许多人都说他和父亲长得如同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却从没有人说他长得像他的母亲。 没有别的原因,只因为曾经那位穆少爷的妻子,就是这个家的年轻女主人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是禁语,这位早逝女神算的容颜就像是一片夹在旧书中的梅花,渐渐干枯直至被所有人遗忘。 “醒了?”她错开目光,以冷淡却温和的口吻道,“刚好,再不醒我就要叫你了。” 有那么一瞬间他怀疑自己认错了人,眼前的这人其实并不是自己的生母而是哪位他不认识的夫人,不然的话要如何解释这过于和善的态度? 他艰难地张口,“……,这里是哪里?”母亲两个字在舌尖停留了许久,最后还是被生生咽了下去。 “我也不知道,好像是介于生与死之间的随便什么地方。” 她答得漫不经心,他紧盯着她,思忖她所说的是真是假。 见他这幅模样,她叹了口气,“没想到你都长这么大了,看来中间过去了好多年。” “嗯。” 因为拿不准她的意思,他没有说太多,生怕哪里又戳中了她,让她失去神智地发起狂来。 “回去吧,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待久了不是好事。” 哪怕这口气说不上多么亲密,但无疑是她第一次没有用带着厌恶的眼神看向他,朝着他尖叫咆哮让他去死。 “我也该走了。” 纸门拉开,显出庭院里的光景来。 看到那条从山上引流下来的溪涧和梅树,他忽地想起来这里是哪里了——这里是随着她的逝去被永久封闭起来的那间别院,少年时期他曾经悄悄溜进来过一两次,但里头的家具器物和悬挂的字画要么收起来要么都蒙了层白布,根本不是现在的样子。 这是他初次见到这里有人居住时的模样,没想到居然是在这种情境下。 “他们都在等我,我在等你睡醒,现在你醒了,我就没有理由留在这里了。” ——你为什么要等我? 在这逐渐逼近的焦躁中,他仍旧笼 分卷阅读182 - 分卷阅读183 绮夜抄 作者:泠司 分卷阅读183 罩在过去留下的惧怕中,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循着她的目光看去,那一边他看见了自己的父亲、祖母、甚至是未曾谋面的祖父——是个挺拔英俊的青年人,眉目模糊,周身散发的气息并不凛冽刺人,反倒有几分儒雅,挽着白发长裙的祖母,两人如一对神仙眷侣。 侍女阿香还是那样一袭明黄衣裙,向着他露出熟悉的笑颜,“大少爷,好久没见到你,长大成人了,真好啊。” 他们所有人都在这里,简直就像是梦一般……不,连梦中都不会有这样美满的景象。他做了好多年血淋淋的噩梦,因为他们都已经死了,死人是不会复活的。 他下意识地就往人群的尽头看去,潜意识中他觉得这里少了一个人,一个对他来说很重要的人。 “我们要走啦。” 听到阿香这句话,他一愣,失声喊出来,“不要丢下我一个人。”他都不知道自己到底在说什么,唯一的想法就是不想他们离开。 他们都是他的至亲,是他无法割舍的一部分,如果他们走了的话,他就要独自面对外面的世界。 “带上我,不要丢下我一个人。” 走到一半的母亲站住,回头看向他,那双漂亮的眸子里充斥着难以辨析的复杂情愫,“可以啊。” 没想到她会这样轻易答应的他差点没反应过来,“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不过你确定要跟我们走吗?”她悠悠道,“只有真正了无牵挂的人才能去往那个世界,你真的了无牵挂吗?” “我……” 那个答案就在嘴边,只要说出来就能不用再孤独。 跟着他们走的话,失去至亲的伤痛也会被抚平吧……他越来越焦急,几乎到了望眼欲穿的地步,在人群的尽头究竟有什么?他不知道答案,就是觉得很重要而已。 “你在看什么?”察觉到他的目光,她稍稍侧开身子,“快些回答我的问题,要没有时间了。” 失去了人的遮挡,他看清楚那里谁都没有,忽然就觉得心里空了一块。 她很是怜悯地看着他,“不是还有人在另一边等你吗?” “我……”有人还在等他吗? “你忍心让那个人一直等你吗?” 他回过头,之前歇息的地方桌子上散落的花朵化成一摊深色的痕迹,夕阳的余晖融化成烫人的金红色。 到底是谁在等他?是很重要的人啊,他听到另一个自己在这样说。原本还很模糊的轮廓渐渐变得清晰,他想起来自己曾经在什么地方守着某个人的背影,看着他沉稳肃静的侧脸,这样的日子如果永远都没有尽头就好了。 “我……”那句话已经到了唇边,他掐住自己的手臂,强迫自己从虚幻的完满中挣脱,用很生涩的声音一字字地说,“我不能跟你们走。” “嗯,我就猜到会是这种结果。那如此一别,我们不会再见了。”她露出一个不知是悲伤还是喜悦的笑容,很慢地摇了下头,“我们不会再见了。” “为什么……” “我们要去的是死后的世界,而你的话大概一辈子都不会去往那里了。等你的那个人不会允许这种事发生的。” 他垂下头,几乎要将自己的手心掐得出血,“我很抱歉,因为我答应了他。”答应了不会让他再一个人守望孤独的世界。 “没有关系,我都明白的。” 本来都到了门边上的她调头走来,向着他伸出了手,“我的话……可以吗?” 他本能地闭上了眼睛,可预想中的叱骂与疼痛没有到来。 “你要做什么?”他喃喃道,连手脚都不知道要摆在哪里。 她踮起脚,把比自己高出半个头的青年人抱在怀里。 为什么这双手是温暖的?这是他短暂的一生中从未体会过的温暖——祖母的手粗糙但有力,阿香的手指尖总带着草木花果的芬芳,没有一个人会这样触碰他。 “我很抱歉,你最需要母亲的时候我沉浸在自己的梦魇中忽略了你的痛苦。如果一切可以重新来过就好了,再来一次我一定不会再犯那样的错。我还有穆郎的死,所有的事情都不是你的错,你是个好孩子,应该被所有人爱着……我真的很抱歉。请你原谅我好不好?就算是欺骗我,也请你叫我一次母亲……我只想要这个。” 他沉默了很久很久,“我……不恨你了。” 明明很早以前就他就决定,就算没有母亲也不是很重要,他有那个人就够了,可是为什么这一刻他会这样悲伤又遗憾。遗憾这样的日子不能长久,悲伤才刚见面就要永久的分别。 “……母亲。”这个女人和他血脉相连,哪怕是快要死去的时刻,他都没想过要抛弃身为人的这一部分。 “嗯,我在这里。”她的嗓音带了点哽咽,贴着他的脸颊一片濡湿的痕迹,“我的孩子,我和穆郎的孩子。我的孩子,可以的话,我一点都不想离开你。” 他狼狈地偏过头,不能在这个时候哭出来。他多想握住那抚摸着自己脸颊的双手,告诉她自己愿意跟她走。但是不可以,他答应了那个人,他的余生都要陪在那个人的身边,直到世界彻底崩塌。 “我好想你。穆郎都和我说了,是我对不起你。你不是灾星,从来都不是。” 夕阳渐渐垂落到地平线的那头,她恋恋不舍地松开手,“要幸福啊。” 就像任何一个祝愿着自己孩子的母亲,她露出了温柔和蔼的笑容,贴在他的耳朵边喃喃道,“愿我的小九儿,余生里身体强健,喜乐安康,岁岁无忧。” · 江州椿镇。 荣华巷是条很旧的巷子,青石板路好几处坑洼不平,骡子马进来运货都要时刻当心崴了脚。 就这样一条路说了好久要修葺重铺,可从春天拖到冬天,里边住的人从望眼欲穿等到心如止水,也就得过且过了。 这一日太阳快要落山的时候,吴氏酒铺没像往常一样摆出招牌,所以院门被推开的时候,在前屋忙碌吴伯想习惯性说一句今个儿不开门,听见铃铛叮叮当当地响才福至心灵地先回头看了一眼。 先进来的人披着宽大的斗篷,垂下来的发梢是雪似的颜色,但身姿俊秀,无疑是青年人的样子,后面跟着个子稍高一些的黑衣青年,英俊的脸孔上没有太多表情,唯独望着那个人的眼神是温柔的。 任何人见了这场景都要心里打鼓,倒是吴伯惊喜地笑开了,连忙放下手中的抹布去迎接,“是穆少爷和薛公子,还想着你们什么时候来。” 穆离鸦放下兜帽,同吴伯简单寒暄两句,“在家里耽搁了一下,好在天黑以前还是来了。酒呢?” 前天是薛止一人来这里说要买酒,吴伯面有难色地解释说因为新年的缘故,存着的酒卖得差不多了,新一批酒 分卷阅读183 - 分卷阅读184 绮夜抄 作者:泠司 分卷阅读184 还有几天才期满开窖,酒这种东西少一天都不够醇香,于是说好今日下午来取, “噢,给你们在后边备着呢。”吴伯朝着大堂里边吆喝,“老婆子,把穆少爷要的酒拿出来!”得不到回应,他咋舌,“快一些,可别要人家久等!” 过了会里屋的吴夫人才同样大嗓门地吼了回来,“臭老头,我是三头六臂还是怎样,你莫催,催就自己来拿!” 被下了面子的吴伯嘀咕了一句,“你们在这里帮我看着店,我去去就回。死老婆子,靠不住就是靠不住。” 他走得太快,被旁边摆着的火炉绊了下,亏得穆离鸦手快扶了他一把,不然这把老骨头大概是要出事的。 “前几天了蒸了笼好糯米酿的,这里还有半壶,喝了暖暖身子也好。”他提起炉子上的铜壶,“要吗?” “那就来一些。”穆离鸦回头望了薛止一眼,“他也要。” “这是怎么看出来的?”吴伯一面给他们倒酒,一面嘀嘀咕咕,“要我看这薛公子从头到尾就一个表情么,你居然能看出来这么些东西,也是本事。” 半透明的米酒倒在杯子里,穆离鸦没有立即送到唇边,“怎么想起来做这个?” “我有个老友,儿子儿媳都折在了去年年中惠州大水里,自己带着孙女相依为命,实在过去不下去了来投奔这边的远亲,好歹有口饭吃,今天得空来我这里坐坐。”吴伯叹口气,“那小姑娘面黄肌瘦的,看着怪心疼,想到柜子里还有秋天晒的桂花,给她做点酒酿吃。” 吴伯絮絮叨叨说了许多。这几年不知是不是特别邪,各种天灾人祸,就像去年夏天,好多地方大水泛滥,杂七杂八死了好多人,剩下逃难的又染上瘟疫或者干脆被酷吏一把火烧死,最后活下来的那些人有孩子的把孩子卖进妓院勾栏里换一点钱果腹,要么就沦为乞儿在街边等死。 穆离鸦听得心中五味陈杂,取出一小锭金子放在吴伯手中,“吴伯,劳烦代我将这个转交给您那位老友,就当是小辈的一点心意。” “穆少爷,我知道你是个好心人,可是你能帮多少呢?天下这样的人太多了。”吴伯收下金子,长吁短叹完了,终于想起自己一开始是要去拿酒,“我这就去。” 长长的弄堂里,天黑得比外面还要早,穆离鸦和薛止坐在昏暗的前堂里对饮,偶尔说上几句话,倒也惬意。 那一日后,宣武将军自立为帝的事情被信使传遍了大江南北,那些早就对燕氏暴政心怀不满的异姓王和起义军们有的选择归顺,有的直接斩了来使,坚决要分天下的一杯羹。 “希望他真的能做个好皇帝。”穆离鸦随手点燃了面前油灯焦黑的灯芯,“不过托了你的福,今年会是个风调雨顺的好年头。” 薛止留意到他面前的杯子空了,冰冷的眉目中多了几分无可奈何的纵容,“你还是节制一些。”他算是注意到了,只要自己不盯着,这人肯定能喝得烂醉。 “又不会出什么事。” “你们不去看灯吗?从这里出去左拐,老祠堂那边的街上在办灯会哩。” 等吴伯提着两个比人头稍大一些的陶罐子回来,随口问了句。 “灯?”穆离鸦是真不知道今天有灯会,怪不得来的时候感觉街上比之前热闹一些,人都往一个方向去。 “今天是正月十五。”以为他是忘了日子,吴伯提醒了一句。 “我知道今天,但为什么……”为什么是在这里? 他记得小时候镇上的人要看灯会都要走老远一段路去隔壁镇,不然的话也不会…… 吴伯看穿他在想什么,“本来是在隔壁镇上办的,可你也知道隔壁镇出了那样的事。难过是一方面,可日子还要继续过。难得的节日不能荒废,镇长他们合计着就在我们自己镇上办了。” 穆离鸦目光落到那两个坛子上,吴伯立马接嘴,“你们要是去看灯,那酒我就和给你们存着,晚上散会了来找我取就好。”他瞥见灯火下被映照成暖色的长发和金绿色的瞳孔,忍不住又补了一句,“倒是穆少爷,你这模样……还是遮掩一下吧。” “我知道。” 穆离鸦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从醒过来就是这副白发绿眼的妖异模样,中间他不是没试过用法术遮掩,可法术到底麻烦,这次想着见的是知根知底的熟人,干脆随便找了件斗篷就下山来了。 “吴伯你也觉得很吓人吗?” 吴伯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怎么可能?你父亲也这样来找过我,我最多就是吃惊了一点。” “那就好。” 他蘸了点杯子里的残酒准备在桌上画符咒,薛止就越过半边桌子牵住他的手,摇了摇头,“不是还有我么,想去就去看看好了,不会有事,信我。” · 冬寒犹在的夜里,还没靠近那条街就已经看见被染亮的夜空,听见嘈杂热闹的欢声笑语,细小的霜花还未落到地上就融在了正盛的灯火里。 老祠堂从穆离鸦还没出生的时候就在了,后来南边修了新的这边就渐渐用得少了,开蒙识字的儿童不往这边经过,门前便透出几分寥落来。 不过今天这里被重新装点了一番,沿途摆起夜市,敲锣打鼓,舞狮子舞龙,还临时搭了个台子找戏班子演戏,虽不及天京朱门桥前的火树银花不夜天,但这番景象也配得上这一年一度的佳节盛会。 薛止拉着穆离鸦往夜市里走,买花灯逛铺子听戏看龙舞一样不落,却没有一个人想起来多看一眼这衣着古怪白发人。 “你经常这样吗?”穆离鸦披着外衣,细长的手指拢着滚烫的茶杯,从中汲取一点热意,“漂泊流浪的承天君就是这样行走于人世间的么?” “不是很经常。”薛止没把他眉宇间的那点戏谑放在眼里,“就是个小障眼法罢了,之前也用过。” 对于障眼法穆离鸦可是再熟悉不过,唯独有一个地方不明白,“那在他们眼中我是什么样子?” 薛止瞅他一眼,神色平常,可嘴角抑制不住地上扬,“我说这是我的新婚夫人,店家说我有福气,还祝我们百年好合。” 穆离鸦面颊上飘起一抹嫣红血色,眼神却飘向了更远的地方,“不过百年怎么够。” 百年对于神明来说也只是一晃而过的时间,所以这是绝对不够的。 卖饴糖小人的铺子前都是一群十几岁的小姑娘,穆离鸦看了两眼就催着薛止快些走过去,不要想着去跟一群丫头片子挤来挤去。 前面的河水被无数灯花染成明晃晃的白色,已经买好了糖的小姑娘们笑嘻嘻地放灯,灯中写着她们心上人的名字,祈求来年有段好姻缘。 有些善男信女将糕点干果放在灯中,指望着能被下游的贫寒人家捡去果腹,还有些少年人干 分卷阅读184 - 分卷阅读185 绮夜抄 作者:泠司 分卷阅读185 脆跑向下游,等着捞起心仪姑娘的那盏花灯。 外头的战乱暂时还没有波及到这里,所以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喜气,稍稍驱散了上一年的阴霾。 “明明也没有什么稀罕玩意,但就是觉得很亲切。”穆离鸦将笔放回到竹筒中,将写好的字条拿在手中晾干,最后送入一盏扎成半开莲花样式的提灯中,“我都分不清是回家了的缘故,还是身上的担子卸下来了的缘故。” 一群眉间点了朱砂的小孩子嬉闹着跑过去。 点朱砂的寓意是眼明心亮,穆离鸦躲避不及被其中一个撞上,这孩子仰起头,像是看得呆住。 “是……神仙。” 跟在后面的双亲追上来连连道歉,领着自己的小孩走了。 “哪里有神仙呢?”不知孩子到底看到了什么的夫人弹了下他的额头,“你一定是看错了罢。” 这个小插曲过后,穆离鸦捧着自己的花灯没急着放,和薛止沿着河岸慢慢地走着。 “你很喜欢我这个样子吗?”他早就感觉到了,比起黑发黑眼的普通人模样薛止更喜欢他这样。 薛止很难得有几分不好意思,“有一点。只要是你的话,怎么样我都喜欢。” “是因为承天君更喜欢妖怪的缘故吗?” “不是。”薛止停下脚步,挑起一缕雪色的长发送到唇边,“只是喜欢你而已。” 一直走出很远,到人迹罕至的地方,遥遥地眺望着那边的繁华,河面上飘满了从上游飘来的花灯,悠悠地打了个转就去往更远的远方。 这才是他们应该在的地方——更确切一些说,是承天君应该在的地方。 他们站在竹桥边上不再继续前行,寒冷的夜风将长发吹得凌乱,穆离鸦还抱着不肯放下的灯,是薛止靠过来拢住他,替他将纷飞的发丝理好。 又和那个时候一样了,不同的是这一次他们的身后再没有那些悲苦的命运,仅仅是他们两个人。 “春偶来,锦葵开,将离零落,红颜难持,白发不摧……” 哪怕是整理好头发薛止没有松开他,他就这么靠在薛止的怀中,低低地唱起这首歌谣。 “后面的我不会了。” 薛止轻轻地应了一声,手臂松松地穿过臂下,环在他的腰间。 “在昏迷的那段时间里,我见到了母亲。她说我不是祸害,说是她对不起我,还说……她是爱我的。” “这不是很好吗?” 穆离鸦微微侧过脸,擦在薛止高挺的鼻梁上,余光瞥见他被远处灯火映照得亮晶晶的眼珠,“你觉得这是真的还是假的?会不会是……”是他为自己编织的一场幻梦? “你自己是怎么想的?”薛止亲昵地提着他被夜风吹得冰冷的脸颊,声音带了一点哑。 “我……”穆离鸦露出迷惑的神色,过了好一阵子才说出自己的答案,“我觉得是真的。” “母子连心,你觉得是真的就一定是真的。” “我也希望是这个样子。” 说话的这么点功夫,莲花灯内的蜡烛就烧了半截下去,穆离鸦如梦初醒,“该把灯放下去了。” 薛止有些不情愿地松开手,他过去将灯放在了河中,混入那些五光十色的彩灯中,很快就找不到了。 “我差一点就回不来了。”他走回到薛止身边第一句话就说的是这个。 薛止拉着他的手握紧了。他有很多话想说,比如说上穷碧落下黄泉,他也一定会把这个人找回来。但是想了想他又没有说出来。 毕竟现在这个人在他的身边就够了。 穆离鸦对上他,抿着嘴唇轻轻笑起来,“可是我答应过你不会丢下你。” “是这样吗?”薛止凑过来亲吻了一下他的额角,有些心不在焉地反问。 “我如果跟着他们走了就不能履行和你的承诺了……”穆离鸦反握住他的手掌,“你想要知道那盏灯里写了什么吗?” 本来许下的愿望是不能和任何一个人说的,可既然他主动提及,薛止自然顺着问下去,“写了什么?” “写了这些。”穆离鸦贴着他的耳边呢喃,“这就是全部。” 带茧子的手指在他的掌心划了几道,组成了一个再简单不过的字。 原来是这样。薛止笑起来,再没有一点顾虑。 他的愿望早就实现了。 远处的天空中忽然绽开一朵流光溢彩的花火,映得河水也五彩斑斓,宛如琉璃。 全文完。 作者有话说: 我终于写完了!应该有番外……应该,有一个你们懂的会直接发微博。谢谢订阅玉佩海星留评论的大家。 新文估计十月底与大家见面,是现耽黑道,失忆美人被隐退黑道大佬捡回家,骨科容我缓缓 那首词不是原创,有参考的,参考了《过王氏园壁题》。 第九章 番外一伞与剑 纯粹的黑暗向着四面八方延展开来。 深处吹来寒冷的微风,落在脸颊上有一些些干燥,但更多的是熟稔和心安。 穆离鸦指间夹着一块洁白的丝绢,这柔软光洁的绢上头写着两行难以辨认的字,任谁看了都会觉得这是无意义的鬼画符,但是他知道,这是一个人的全部命数。 能够淬炼魂魄的真火还未到时候,他便静静地等待。 他想起很多事情,比如上一次这样郑重地沐浴焚香、占卜天时已经是许多年前的事情了。 悲戚的夜里鬼火幽幽,漫山遍野都是妖鬼的啼哭,他们在悼念死去的那位大人,为她的离去感到悲哀。尚且年少的自己捧着祖母新死未散的魂魄跪坐在房内,匆匆赶来的那个人就站在门外,隔着薄薄的纸门,身影被烛火映照得分毫毕现。切莫言语,待到天蒙蒙亮之时就启程,父亲的告诫还停留在耳边,使他无法置之不顾。你有什么话要和我说呢?他安静地凝视着那边,你想告诉我什么? ——我一直对你…… 到最后他也没把那句话听完。 是时候了。父亲将手搭在他的肩膀上,他仰起头,仰望那张没什么表情的脸孔。她选择了你,这是你的天命,你知道该怎么做。 临行以前,他终于再见到了那个人的脸,双目交接的一瞬间,他忽然明白了许多过去不曾明白的东西。原来是这样,我已经知道你没有说出口的那句话,因为我的答案与你是同样的。 跨过有形之物的界限,黑暗将他单薄的身形吞没,在这个远离红尘的地方长眠着许多的剑,哪怕他知道那个人就在不远的地方抱着剑静静地守候,他们也是不能够见面的。他本以为无法相见是很难捱的一件事,可铸剑本身就很耗费心神,他真正想起那个人的时间并不多。他以为自己会在这枯燥的日复一日中渐渐忘掉那个人的脸,但那数千个静寂的日夜又怎会是轻易 分卷阅读185 - 分卷阅读186 绮夜抄 作者:泠司 分卷阅读186 能够忘怀的? 过去的日子愈发清晰,无论是下过雨的庭院,柔软潮湿的花朵,还是纸张笔墨带一点苦涩的幽暗香气,他靠着那个人的肩膀,在被云母窗滤过的微热日光中昏昏欲睡。 微弱的火光从黑暗中透了出来,差不多是时候了。 他的第二把剑就快要出炉。 “这是你最后的机会了,到这里为止,反悔还来得及。”他没有睁开眼睛,“你想好了再回答我。” 虽然要费一些功夫,做的所有准备也要前功尽弃,但总比真的无可挽回要好得多——因为真的成为剑魂以后,就真的再没有回头路了。 “白容,你有听到吗?如果反悔了……” 过了很久,他才听见女人微弱的应答。 “不会反悔的,我的答案从来都没变过。”她轻轻悠悠地叹息一声,“哪怕天道放过我,我也不会放过自己。我作过太多孽,是该偿还了。” “你还有别的愿望吗?” “穆公子,请把我交给他。” “过去都是他保护我,就算只有一次也好,我想试试保护他、保护世人。这是我最后的愿望。” 她的声音越来越轻,一如快要消散的烛火,“更何况我本来就没有来世这种东西,我想要长久。” 她已经死过一回,死在姜家人的手中,尸身被埋在后院的梨树下,放弃了入轮回的机会,靠着那久久不肯消散的恨和怨念支撑了下来,若是不被铸成剑的话这一点精魄迟早是要消散的。 “我确实问过了你。” 青绿色的火焰升起来的一刹那,穆离鸦睁开眼睛,原本纯黑的眼珠变成了阴冷的绿色,里头倒映着森森火光,格外诡谲。 这火焰非但不能给人丝毫暖意,反而冷得像是要结冰,他松开手,轻飘飘的丝绢稳稳地落入火中,青绿色的火瞬间褪去颜色,苍白而缥缈,如大片凝结的雾气。 苍白之火轻轻跃动,吞噬了这张写着白容命数的丝绢,将它烧得连灰都不剩下。 丝绢被烧尽就是契约缔结的证明,从今以后,白容的命数与这把剑休戚相关,再也无法分离。她成为了剑,剑就是她。 他低声吟诵起父亲教给他的咒文。这段祭神的咒文很长,呜呜咽咽的,好似在哭泣,而那燃烧的火焰如有知觉一般,随着音调的抑扬顿挫忽而猛烈忽而飘忽,最后剧烈闪动了三下,慢慢地恢复了平静。 待到火燃烧殆尽,留下一汪洁净的水,漆黑的水面上浮起一把洁白的剑,剑格上雕着羽毛纹饰,剑身则是毫无瑕疵的白——只有白日才能看到上头映照出的血色。 这才是完成后应有的姿态,当初在护国寺的那夜,情非得已的他将还未完成的这把剑暂借给了李武防身,一直到小半年以后,他在江州的家中接见了新帝派来的使者,从专程前来的那位李将军手中接过了自己曾经借出去剑。 “李某一直记得您说过的话,今日特地前来归还。”比起护国寺的那一夜,李武看起来更加消瘦清癯,想必没有过几天安稳日子,可眼神还和过去没什么两样,“感谢您曾对末将及陛下施以援手。” “李将军,你真的舍得吗?”他握住那把没有完成的剑,手指在雪白的剑锋上轻轻摩挲,“哪怕没有完成,这把剑也算得上稀世珍宝了,不是寻常兵刃可以比的,这样也可以吗?” “其实是不舍得的。可是每个夜里我都能听见女人的叹息,她说还有人在这里等她回来。”李武笑了下,笑容中带着几分艳羡,“李某还是不要拆人姻缘了。” 垂着的剑尖脱离水面的刹那,他伸手握住剑柄,包裹着剑身的火焰很快从他的手指蔓延到了手腕上,舔舐着他苍白的皮肤,却半点痕迹都不留下。 “真美。” 穆离鸦轻声感叹,这真的是一把很美丽的剑,一如雨夜后的幻梦,闪烁着潾潾银光的鹤锦给他的感觉。 火焰渐渐熄灭,水中沉着一道长长的影子,随剑的离去慢慢浮上水面让人看清它的真容:是一柄半透明的剑鞘,上边浮着几道碎冰一般的淡红色纹路。 “这就是你想要的以后吗?” 没有人回答他的问题。成为了剑魂的女人已不能再轻易开口说话。他伸手将剑鞘从水中取出,这比木头还轻盈的剑鞘光是拿在手中便传来阵阵刺骨寒意,好似真是由冰雕琢而成。 他把新铸好的剑严丝合缝地收入鞘中,放到备好的长形铁匣里,再贴上朱笔写好的封条。做完这些以后,他的耳边忽然涌入无数嘈杂的人声,抬起头看又什么都看不见。 ——要走了吗?她不加入我们吗?我们已经太久没有迎来新的同伴了。 是那些被封存在黑暗中的剑在同他说话,从很小的时候他就经常听见它们的声音,。 “是的,我要带她离开了。”他抚过自己亲自写下的朱封,“她已经为自己决定好了去处,我要履行和她的承诺。” 每一把新剑都会要经历这样的步骤,一直到它命定的那个人出现,揭开朱封,亲手使它重见人世,否则就要在这里一直等待。 而她为自己选定的主人不是别人,正是那伞郎——在她被姜家人囚禁在深深院墙里,被迫拔下羽翼下最柔软细密羽毛,昼夜不休织造鹤锦时,为她带来了最后一点斑斓色彩的伞郎。 听过他的回答以后,那如潮水一样的声音慢慢退却。他将朱封上的内容默念了一遍。 “他一定会善待你的。” · 穆离鸦怀中抱着剑匣向出口走去。 小时候他认真数过,从虚无到真实要走不多不少三十五步,还把自己的发现告诉了穆衍,被那比自己大了许多少年笑嘻嘻的,说等你长个子就不是这样了。 以前他以为穆衍不过是个稍微有些天分的少年,后来他才知道其实他们是表兄弟关系——穆衍的母亲是在他出生以前就和家族决裂,远嫁他乡的那位小姑。还是没有逃过穆家人宿命的她在死前将子女托付给了父亲。另一人与他从来都不亲近,和他亲近的穆衍没有在穆家待上太久,学了几年铸剑就离开了穆家去外面漂泊,然后他就再没有得到过这个人的音讯。 跨过那条看不见的红线,眼前豁然开朗,能看见微暗的天光,空气也不再干燥冰冷,他呼了口气,目光不自觉地搜寻起来,直到看见灯下某个熟悉的身影才后知后觉地安下心来。 同样看到了他的薛止放下手中书卷,站起身向他走来。 这与过去如出一辙的景象令他恍惚了一瞬,仿佛中间那些苦难从未发生过,他们还是过去的那两个少年。 “我进去了多久?” 在那片虚无之中人很难感觉到疲倦和饥饿,因此时间的流逝是最容易被忽略的,穆离鸦越过薛止的身影朝他身后看去 分卷阅读186 - 分卷阅读187 绮夜抄 作者:泠司 分卷阅读187 ,看到一点隐约的暮色自上而下倾斜进来,在雕琢而成的岩壁上留下大片赤色。黑暗中是没有昼夜之分的,太久没见过这般景象的缘故,他禁不住多看了两眼,直到薛止再度开口说话。 “你进去了半个月,”薛止像是才看到他怀中的东西,简略地问道,“完成了?” “大概是的。”穆离鸦将剑匣换了个角度,方便薛止看得更清楚一些。 狭长的剑匣上刻着繁复的花朵纹饰,薛止伸手摸了一下,隔着冰冷的金属他也感受到了混着雨水湿气的剑意,一如很久以前他曾在幻境中感受过的那般。 “现在回去吗?还是说……” 在看清穆离鸦脸色以后,他自觉咽下了后半句话。 其实这里是有地方供人歇息的,但从小的时候起穆离鸦就极其抗拒在这边过夜,所以明知道天黑下山容易碰到野兽他也要悄悄溜回去——他自己的屋子跟父亲的挨得近,生怕碰见外出归来的父亲,就专往偏院那边跑。久而久之住在偏院的薛止就养成了夜里给他留门的习惯,哪一天他不来他反而觉得哪里不对。 “我在这边待得够久了。”穆离鸦眼中浮现出淡淡的嫌恶之色,显然是不喜欢这里的石床和阴森森的氛围,“正好回去将这个交给那伞郎,免得夜长梦多。” “那就快些走,再不走太阳就要下山了。” 两个人赶在太阳下山以前一前一后地离开了剑庐。 下山的路是过去走过千百回的,哪怕闭着眼睛都知道该往哪个方向走。 “那些人还是没有死心么?” 穆离鸦说的是那些想要趁火打劫得到传说中穆氏宝剑的人。哪怕灭门的事情过去了这么多年,他们仍旧不死心,掘地三尺也要找出他家剑庐所在,所以常常会带着精通风水堪舆的能人异士上山来寻找。 对穆离鸦来说,既然他做了这个家的主人自然就不能让这群人乱来。他在屋宅附近施加了一重重结界,别说一般人,就算是颇有些修为的人到了这附近也只会绕着正屋兜圈子。若是有人想要用些不堪手段,那些法术都会加倍反噬到他们自己身上,上次就是有人想要烧山,结果还不等泼下火油自己的衣角就被燎着,要不是离水源近就要被烧成一具焦尸。 “又来了两次,一次什么都没找到,一次碰见了外出的伞郎,被吓得落荒而逃。” “哦?”穆离鸦被他勾起了好奇心,“那伞郎做了什么?我记得像他那样的小妖怪就算有心害人也要讲究个天时地利人和,更别提对面来者不善了。” 他想了半天都想不出那伞郎是怎么做到的,“难道是他又用了当初那一招?可是最近没有下雨,单靠他自己的本事是做不到的。” 薛止嘴角上扬,说话的语调都带着一两分难以克制的笑意,“是这样的,其实他也没做什么,但是架不住对面更没出息。” 这伞郎跟着他们来到了江州,等待白容归来的日子里他找穆离鸦借两间空屋子,说是用来打发时间。 哪怕加上伞郎,这里也只住了三个人,除了偏院外基本所有的屋子都是空着的,穆离鸦指了两间靠前的屋子给他。 在得了主人家的准许后伞郎整日将自己关在屋子里,在外面也听不到什么动静,问他的话也只说是在做自己的老本行——他是制伞匠人所化的妖怪,要做什么自然不言而明。 知道他要做什么以后,穆离鸦想了下又借给他几样东西。每隔一段时间,伞郎就能够在夜里化出实体,拿着穆离鸦借他的短刀和斗篷出门砍用来做伞骨的竹子。 “事情就要从这个地方说起,那日他出门正好碰到了鬼鬼祟祟的一行人。” 为首的那人是从西南那边来的富商,垂涎穆氏宝剑,特地千里迢迢地赶了过来。一群人在这山中迷路好几天,早就憋了一肚子火,好不容易看到个人自然不会放手。但如果他们只是要伞郎带他们下山,伞郎嘴上讽刺两句就带了,谁知道他们缠着伞郎不许他回去,非要他说出穆氏剑庐的所在,伞郎不说还故意将他砍好的竹子扔下山。 “之后呢?”到这个地方都和穆离鸦想得相差无几,那伞郎看着瘦弱实际上脾气没好到哪里去,这群人这样得罪他肯定是要大发雷霆的。 薛止继续说,本来伞郎忌惮那穿蓝白道袍的老者,就没有贸然出手,可这群人得寸进尺,他自然要还以颜色。 “他用了自己最熟练的幻术,想要给他们一点教训。” 察觉到周遭突然阴暗下来,为首的富商当即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连绵的霪雨,潮湿的风中带来了血的腥气,远处是飘摇的红灯笼,他们抬头正对上“姜氏衣铺”四个大字。 这不是别的,正是薛止当初经历的那雨夜梦魇,破绽却远比那时多,只要稍微懂点风水之术就能轻易化解。 伞郎本来想趁他们破阵的时候悄悄溜走,哪想到那个老道是个不中用的废物,居然是一行人中最先被吓得厥过去的那个,害得一群人怕得要死还得给他掐人中。 “之前那幻境难以破解有三个原因,你是凡人之躯,正好碰到雨天,有白容的妖力在帮衬,天时地利人和样样占全,他们连现在这个都破解不了还想找什么剑?我布下的阵法哪个不比伞郎这点小把戏复杂?” 整件事情过于荒谬,穆离鸦听得连连摇头。他实在想象不出来居然能有所谓的高人被伞郎吓得屁滚尿流,“这是碰到江湖骗子了吧。” 如果不是江湖骗子,但凡通一点鬼神之事阴阳之理,这伞郎的雕虫小技都不应当被放在眼里,更别提晕过去了。 “嗯,领头的那人意识到自己受骗以后大发雷霆,结果还不等他跟那骗子老道秋后算账,就发现那个江湖骗子偷了他大部分盘缠跑了。” “……你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穆离鸦停下脚步,颇有几分地疑惑看着薛止,在他的认知中,薛止不是对这些琐事有兴趣的人,“别告诉我是你专程去打听的。” 薛止摇摇头,眼神仿佛在说你想到哪里去了,“我去了趟隔壁镇,回来的路上在吴伯的酒馆歇脚,听店里的人当笑话说的,回来又听伞郎抱怨了两句。”要不是这事实在太过可笑,他可能听过就忘了。 穆离鸦没有问他去隔壁镇子做什么。隔壁镇子被泽天君毁掉以后便成为了死城,薛止去哪里能做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让那些枉死的冤魂安息,净化每一寸浸透了怨毒的土壤。 “到了。” 在他们说话的同时,不算远的这段路走到了尽头,穆离鸦低头看了眼怀中的匣子,“我去找伞郎,你等我一下,我和你一起回去。” 作者有话说: 暂定两个番外,第一个更完就标完结,第二个去我微博找。 这个故 分卷阅读187 - 分卷阅读188 绮夜抄 作者:泠司 分卷阅读188 事是鹤之衣乃至整个故事一些细节方面的补完,有些东西正文实在放不下了。 “在吗?” 穆离鸦敲了敲门,许久都没得到回应,便耐着性子又问了一遍。这次门倒是开了,不过伞郎站在门边上看起来也没有让开的意图。 “我可以进来吗?” 伞郎一步不动,“穆公子,我这边不太方便,你有什么事能够在这里说完吗?” 他身形单薄,又比穆离鸦矮了一个头,穆离鸦真想知道的话只要越过他往里边看就是了,“听说你前几天赶跑了觊觎我家宝物的坏人。” “是那群人太没用了。”想起那件事的伞郎嗤了声,轻蔑之色都要藏不住,“我还以为多厉害,天知道是这种货色,我还没做什么就吓了个半死,反而是我还要重新去砍竹子,差一点天就亮了。” 天亮以后伞郎就无法在凝聚出实体,那样的话要把竹子运回来几乎就成了不可能的事情。 没有竹子就没法制伞,他又不可能开口向薛止求援。 “谢谢你了。” 伞郎颔首,当做是应下了这声谢,“你来找我不会就为了这些无聊的东西吧?” “嗯,的确不是。”穆离鸦还是那副好脾气的样子,笑得眼角都弯起来,“我有东西要给你,喏,就是这个。” 伞郎看了眼他怀中抱着的东西当即像被刺伤了一般迅速别开视线,不敢再看第二眼。他低声道,“你一定要这样对我吗?你们一定要……” 听清楚他究竟在说什么,穆离鸦收敛了笑容,很是郑重地说,“我和她约好了会把她交给你,至于你要怎么使用是你的事,你要是觉得看着碍眼的话也可以丢掉,这都是……” “我不会这样做!” 伞郎突然吼出声,打断了穆离鸦未出口的后半句话。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了的他狼狈地往后退了一小步,“你不是想看吗?那就进来吧。” 阴暗的屋子里,窗户被贴上染过各种颜色的桐油纸,只有一点昏暗的光线被滤了进来。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说不出的苦涩味道,除开桐油的气味,像是化开的颜料,又像是没有干透的纸张。 穆离鸦没有继续往前走,因为这屋子里根本就没有地方供他落脚。 墙上地上,到处都是一团团的绮丽颜色,就像是无数盛开的花朵一样。他定睛一看,发现这些都是伞,制成了的和没有制成的,桃红柳绿,雪青绛紫,各种各样的颜色,河流一样铺陈开来,将屋子都淹没掉,光是看上一眼就眼花缭乱。 “为什么?”穆离鸦发问道,为什么要做那么多伞?哪怕已经知道这伞郎整日在做什么,可亲眼见到这样一幅景象还是觉得震撼。 伞郎小心地在花团锦簇的雨伞中穿梭,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找到做了一半的骨架,小心地剔掉竹子上的毛刺,然后拿起来比划一下长度,“什么为什么,除了阿容喜欢还能有别的原因么?她总是被关在屋子里,能够看见的只有院墙和那棵梨树,而梨树一年只有那么一点时间开花,眨眨眼花期就到头了。” 在伞郎到来以前,这是她在那枯燥痛苦的日子里唯一的慰藉。 好在伞郎来了,他给没有过去记忆的她描述了许多曾经她连想都不敢想的东西,“我给她说,我曾经把卖不出去的雨伞在屋子里全部撑开,就当做是踏青赏花。我本来是想苦中作乐,结果她露出向往的神色,说哪怕一次也好,想要亲眼看到这样的场景……我履行了和她的承诺,但是她为什么要这样对我,姜家那群杀千刀的为什么要这样对她呢?” “你其实是知道的吧。” 穆离鸦就靠着墙,静静地看伞郎在屋子另一头忙碌。 “知道什么?”伞郎还是没有抬头,专心地做手上没有做完的活。 在需要用火烘烤竹片的时候,还不等他伸手去拿蜡烛就有一团青绿色的狐火飘到了跟前,他愣了下,“谢谢穆公子。” “她没有过去的记忆,可是你有。凡人最多百年寿命,许多事情如果有人刻意封锁不过几代就会被逐渐遗忘,好似没有发生过,但这对像我们这样的妖物来说并不适用。” 这伞郎从前朝末尾的战乱年间起就一直在这世上漂泊,不论是那轰动一时的莲台大案,还是一些可能连当政者都忘记了的事情,他都曾切身经历过又怎么会轻易淡忘? 许久之后伞郎才出声,“噢,你说这个啊。” “你知道她过去的身份对不对?” “嗯,我知道。我和阿容熟起来没多久我就知道她和那些莲奴娘娘有牵扯了。” “她这个地方,”伞郎撩起左边的袖子,按着肘窝的位置轻声说,“有一块莲花样的伤疤。” 不用他在过多说明,穆离鸦就懂了他的意思。 月光一样皎洁的鹤锦是用白鹤羽翼最柔软的羽毛织成的,所以白容的手臂常年伤痕累累,伞郎心疼她自然会想办法为她包扎伤口上药。 即使是在那些终年无法愈合的伤口之下也能清楚地辨认出这块陈年旧伤是莲花的形状。 一般来说白玛教女子多穿白纱佩戴坠饰,莲花烙印普遍出现在那些男性哑奴身上,和长生散一样,都是用来控制他们的手段,强迫他们为教主迟绛效劳。 琅雪身上也有同样的烙印,穆离鸦大致弄明白了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你从来没有跟她说,对吗?” “她都忘记了,我为什么要勾起她不好的回忆。”伞郎的话中多了几分怨恨,“她都吃了那么多苦,我为什么要告诉她?” “我明白的,你只是不想徒增她的痛苦。” 穆离鸦没有告诉他,魂魄在被投入火中冶炼的那一刻,所有前尘往事都会露出真容。 所以白容已想起了自己的全部过去,包括她曾是白玛教莲奴信女的事情,所以她才会说要赎罪。 “收下吧。收下我就离开,还有人在等我回去。”穆离鸦穿过开了一地的纸伞,将怀中的匣子再度摆在了伞郎面前。 这匣子有一些沉,伞郎迟疑地伸出双手去接,这一次他没有再挪开视线。 他强迫自己正视匣子上,手指在朱封上不断摩挲,却怎么都不愿揭开,仿佛他这样做了以后,有什么东西就会永远地碎掉。 “你不打开吗?”穆离鸦见他还在犹豫,“除了你没有人能够揭开我写下的这道朱封。如果连你也不要她的话,那么她可能真的要永世孤独了。” 伞郎颤抖的手指滑到朱封边缘,微微揭开了一小条缝,“我知道的,我其实知道她为什么要这样做,不过是不愿意承认罢了。”他的语调有些古怪,似乎在压抑什么,“有一次我无意跟她提起生前的事情。我从没见过她发那样大的火,哪怕姜家那死老头子骂她没用,要她再多织一尺鹤锦 分卷阅读188 - 分卷阅读189 绮夜抄 作者:泠司 分卷阅读189 ,她都没有这样愤怒过。她说这不是我的错,说下雨是老天爷的事,怎么能怪到我一个凡人头上……” “她没有说错。” 何时下雨,下多大的雨,又岂是伞郎这样凡人能够决定的?或许一开始人们是明白这个道路的,但言语能够成谶,说得多了,连他们自己都要相信这荒谬的传言。 到后来已经不知道是雨水造就了伞郎,还是伞郎带来了雨水。 伞郎的眼中浮现出一层薄薄的泪光,“从来没有人和我说过这样的话……” 无论生前还是死后他都是弱小可欺的——做人时受尽白眼和欺凌,做了妖怪也不见得强大。他的面容停留在青年时期,甚至还有几分未脱的稚气,说明在离开家乡以后他也没有在外边的战乱里过上几天好日子。在流言和厌恶中死去的他化为了妖怪,伴着濡湿的雨水,行走在街头巷尾。 所以白容想要成为一把剑,她想要保护这世上的弱小,更想要保护自己的恋人。 曾经她走错了路,错信了迟绛的谎言,觉得自己真的在救济世人,为了逃离那个魔窟她已筋疲力尽,甚至失去了前半生所有的一切,但还是未能彻底逃脱。 姜家人给予她的那一点恩情她一直念了好多年,直到他们想要把手伸到她的伞郎头上,她才终于忍无可忍地反击。 朱封被伞郎轻轻揭开,连同穆离鸦在内,两人都听见了白容的声音。她在说谢谢。 “你如果想要离开的话跟我说一声就行了,在那以前你可以一直待在这个地方。” 穆离鸦退出来以后,屋内传来压抑的哭声,起初只有很微弱的几声呜咽,后来越发撕心裂肺,仿佛在宣泄他生前死后从未对人说过的那些苦楚。 而能够给予他丝毫慰藉的或许只有那把冰冷的剑,他抱着它,就像很遥远的从前,无意闯入深深庭院中的小妖怪朝着那遍体鳞伤的织女伸出了手。 穆离鸦侧过头,看见薛止就在不远的地方,目光望向天空,看到他出来了也只是稍微侧了下头,表示自己知道了。 沉沉的暮色落了下来,太阳燃烧殆尽,余晖无力地挣扎,而远方的天空中,半透明的一抹新月升了起来,在影影绰绰的树间怎么都看不分明。 “我现在觉得,有情人能够厮守终生是非常不容易的一件事。”穆离鸦走到薛止身边,你说呢?” 不论是周仁和他的阿清还是伞郎和白容,他看了无数有情人的悲欢离合,每一次都无法圆满,又像是琅雪和那位延道法师,打从一开始就是不应该存在的孽缘。 他选择的道路不比他们之中任何一人好走——他觊觎天上的神明,想要将神君留在自己的身边。 为什么数千万的生灵之中,承天君偏偏选中了他,他们真的能有以后吗?那个时候,这样的疑问一直徘徊在他的心中,一直到前些时日他的忧虑才慢慢淡去。 “是很不容易。”薛止目光落在他身上,“就算再不容易,只要在前方等我的是你就值得我这样做。” · 在穆离鸦的印象里,这栋宅邸极大极深,到处都是曲折的木头回廊和蒙着白纸的拉门。 除开他们居住的院落,许多房间从一开始就不是用来住人而是用来作法和准备祭祀的,所以布置得大同小异,排在一起极其容易令人失去方向感。 小的时候他不止一次在这附近迷了路,再被匆匆寻来侍女阿香带走。祖母居住在正南方的那间院子里,这是他记住的第一条路却不是走得最多的,贯穿了他的整个童年乃至少年时期,他真正刻骨铭心的是另一条路,哪怕闭着眼睛他都知道该朝哪个方向走。 在经过某扇门前时,穆离鸦忽然停了下来。 每一个穆家人在正式铸剑以前都会沐浴焚香,然后在这属于自己的房间里等待天时的到来。 就像这一间从他出生那一日起就注定了会属于他。 庭院里,树影森森,在清幽的月光下头下黯淡的影子。 穆离鸦过去拉开木门,月光同样照亮了空旷的房屋,木头地板上没有一星灰尘,里边的许多摆设说明前不久才有人使用过它。 “那个时候你想和我说什么?” “你指什么?”薛止想起了一些东西,承天君的记忆太过庞杂,属于薛止的那部分在其中沉浮,怎么想都只有隐约的轮廓。 “祖母去世的当天夜里,你在门外边守了我一整夜。”穆离鸦没有走进去,守在门边,仰起脸正对薛止,“你最后和我说了一句话,没有说完我就该走了。” ——我一直对你…… 哪怕他已经猜到了答案,他还是想要听薛止亲口说出来。 “你说这个啊。”过去的回忆慢慢浮了上来,薛止露出个有些无可奈何的苦涩笑容,“我本来想要劝你不要难过,可是我说不出口。” “为什么?” “我害怕是雪上加霜。”薛止抚摸他的脸颊,“听起来很好笑是吗?” 对于那时的他来说,他人的感情都像是隔着一层纱,很难窥见全貌,只能慢慢揣摩他人会是怎样一种反应。 可即便是他也知道失去至亲的痛楚是巨大的,哪里是说不难过就不会难过的?如果自己贸然劝慰使得那个人更加难过,那么他自己都不知道要如何是好了。 “不是的,一点都不可笑。你只要在那个地方就好了。”穆离鸦握住那只手,看进薛止深黑的眼里,“你一定要知道的话,那个时候我其实很害怕很无助,可知道你就在外面,我突然就安下心来了。” 对于少年时期的自己来说,那一夜无声的守候已经是莫大的安慰。 他原本的悲伤、惶恐和不安在看到那少年身影的一瞬间,就如沸腾的水突然结冰,一下子就停止了。 “阿止,你究竟在不安什么?” “我没有……”我没有不安。薛止本来想这样回答的。 “我都知道的。” 穆离鸦按住他的嘴唇,“嘘,我都知道的。你没有告诉我的那些事情,我都猜到了。” 薛止眼中清楚地写满了惊诧,“你……你知道了吗?” 他点点头。 为什么已经透支了命数的自己还能站在这个地方,为什么他布下的阵法比之前有着更可怕的效力,明明十几岁的时候他只能勉强保住一半的宅院,现在的话简直是信手拈来。他是这具身体的主人,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自己身上发生的那些变化。 怪不得那个时候母亲会说他们不会再见。如果答案是这样的话,那么他的确不会和他们再见了。他们去往了死后的世界,或许会入轮回,或许一生在这个地方终结,而他的时间已经静止了,生与死对他来说再没有过去那样重要的意义。 “你怎么觉得我会不知道?” 说 分卷阅读189 - 分卷阅读190 绮夜抄 作者:泠司 分卷阅读190 起这个问题,薛止叹了口气,“难道不是跟你学的?” “什么?” “你瞒着我那些事情我还没找你好好算账,你就来找我讨说法了。” 穆离鸦难得被他说得哑口无言,真要说起来的话那两次的确是他不占理。 “你要是想要说法的话可以来找我,这么久都没来找我,我就当你不需要了……” “强词夺理。”薛止笑了下,语气中充满了怀念,“你这点真是从小到大都没变过。” 小时候的穆离鸦就是这样,哪怕自己是不占理的那一方,也一定要扯到他妥协。好在他鲜少和这个人计较,基本上他说什么都无所谓。 “我明明很讲道理。” “嗯。”薛止应下他这句话,也不说到底信了没有。 穆离鸦望着他,想的却是其他事情。 醒来以后,他问过薛止泽天君最后的下场,薛止没有说得太清楚,只说是他罪有应得,被褫夺神位流放到了人世间,受生生世世的轮回之苦,再无法归位。 即使知道得不多,他也知道神明是无法轻易消失的——薛止没有吞噬自己的兄弟,那么能让泽天君消失只有一种法子,就是迟绛曾经对承天君做的那种。 “你把他的神格给了我,对不对?” 薛止的眼神已说明了答案。他没想过要长久地隐瞒,只是一直没有找到一个好的时机开口。 这段时间里,他一直在收拾泽天君留下的烂摊子——除了那座镇子,还有许多地方被毁坏,饱受瘟疫和饥荒之苦,他有必要为他们驱走灾祸,重新降下福祉。 耽搁到现在居然是由另一个人先开了口。 “嗯。”他不愿去想这个人知道了真相以后会怎样对他,“但只是一半。”还有一半被他归还给了这片天地。 即使是一半的神格,也足够将一个人彻底带出生死的轮回以外。 “和我想得差不多。”穆离鸦稍稍垂下头,让薛止无法看清他的表情,“这么想要我留在你身边吗?” 薛止心中忽地涌起一股冲动,“你真的想要知道吗?” “想知道什么?”穆离鸦明知故问。 薛止拉了他一下,将他拉进自己的怀里,按住他的后脑,使他抬起头来,“我那个时候不敢说出口的话是,我一直对你心怀恋慕。” 对于那沉默寡言的少年来说,那容貌昳丽的少年是他唯一放在心上的人,他想要得到他,想要和他亲近,想要让他一直注视着自己,除此之外任何人都不可以。 穆离鸦的眉宇间毫无阴霾,尽是坦然,“我早就知道了……”没有说完的话语被另一个人吞没掉。 在呼吸都被阻断的深深亲吻中,握着衣襟的手指慢慢地滑落,被人握住小心地贴在了心口的位置。薛止咬住他的嘴唇,不许他挣脱,熟悉的气息弥漫在唇齿间,穆离鸦听到了他强劲的心跳,慢慢地闭上眼睛。分开的时候,他抵着薛止的额头,眼中盛满了笑意,用嘶哑的声音说,“因为我对你也是同样。” 番外一·完 分卷阅读190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