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盼回眸》 第一章 楔子 洛京的天塌了。 张曦觉得,近来,她的精神恍惚得厉害。 只要一躺下,阖上眼,不一会儿,于一片暮鼓晨钟声中,能隐隐约约听到喊声,唤着她的小名,阿眸。 那声音,很熟悉,又很沧桑,以至于,她觉得像阿顾的声音,又觉得不像。 提到阿顾,她都有好些天没有见到他了。 到底有多少天了? 是从贺若隆带领叛军攻入京城那日开始,她就再没有见到阿顾。 那一日,阿顾来到她榻前,和她说,尚书府让贺若隆的叛军给围住了,他过去尚书府看望阿耶。 自此以后,她再也没有见过阿顾了。 两个月前,她为了求子,一步步爬上观自在山的九千九百九十九级台阶,下山时,不慎摔了下来,两腿骨折,如今已经卧榻两月有余。 这一日,又惊醒过来,睁开眼,依旧看到候在榻前的乳娘胡妪,喊了声阿姆,满屋子里扫了一遍,只有胡妪并几个婢女,“阿顾呢,阿顾还没有回来?” 说着,强挣着要起身,胡妪带着两个婢女上前扶起她。 “老尚书有事,把二郎给留下了,等过一两日,二郎定会回来的。” 张曦听了却是不信,这话,胡妪已说了不下十遍,这些天来,她一睁开眼,一开口,问起阿顾,胡妪总拿这话宽慰她。 忽然,外间传来一阵急促脚步声。 “云娘子,公主在养病歇息,您不能进去。” “你们让开,让我进去。” “还公主呢,太后死了,张贼也死了,她还算哪门子公主。” “娘子……” 张曦冷冽的目光射来,吓得胡妪顿时住了口,她心中着实虚得慌,同时也急得很,早上阿陈出门,到现在还没有归来。 也不知外面,现在是什么情况。 “让她进来。”张曦挣扎着爬起来,让胡妪在她身后垫了一个隐囊。 外面听到响声,没一会儿,云兴男便得意洋洋地走了进来,随后而来的,还有她的阿家云氏。 云氏脸颊粉光,两眼通红,似刚哭过过,“你身子可好些了?” “阿家先坐。” 她阿家云氏是灯吹的美人儿,生性怯弱,平时自怨自哀,无事对月噙泪,只是这会子,张曦实在没有耐心去安慰她,目光望向一旁的云兴男,“把你刚才说的话,再说一遍。” “呵呵,我有什么不敢说的。” 云兴男先笑了,“你还不知道吧,贺大将军进京次日,太后被鸠杀,圣上亲政,张氏一族党羽,已全部诛灭,你……” “你胡说。”张曦瞬间红了眼,怒目盯向云兴男。 “我只是可怜你。” “你以为你这个公主的封号怎么来的,你父亲和杨太后有私情,洛京谁不知道,当初你母亲是让杨太后给赐死的,可怜你,认贼作母这么多年。” “信不信,你可以问问你身边的老奴,正因为这事,阿顾才不见你。” 胡妪急得惊呼道,已顾不上隐瞒,“不是,娘子,二郎只是囚在牢里。” 啪地一声,张曦抬手就给了云兴男一巴掌。 云兴男登时懵住了,张曦平日嚣张,也就罢了,谁让她有一个好父亲,可如今,她什么都没有,张家已遭覆族之难,她还有什么凭仗。 还不待她回神,只听张曦冷冷道:“这一巴掌,只是告诉你,我阿耶不是你能侮辱的,管好你的嘴。” “更不允许你一介山野村姑诋毁。” 士庶之别,有如云泥。 云兴男是阿家云氏的内侄女,出身寒门庶族,一开始跟着阿家来京,一心想效妨阿家,嫁入士族高门,只可惜,洛京高门子弟,没有一人愿意娶她为妻。 直到她年纪大了,靠着顾氏才得了一门亲事,嫁给同样出身寒门的兵部郎中秦柯。 “有事说事,没事就给我滚出这兰桂苑。” 张曦目光清泠泠的,气势骇人。 云氏吓得屁股离了绣墩,颤颤微微起了身,“不是,不是我……我们,是阿家让我来的。” 话音一落,只瞧见二十几个健壮仆妇窜进屋里,很快控制住胡妪及数个婢女,领头的不是别人,正是夫婿阿顾的祖母沈氏。 沈氏一进来,扫了眼云氏,凌厉的目光,让云氏似鹌鹑一般,恨不得躲起来才好。 “祖母。” 张曦唤了一声,看着被捆绑起来的胡妪等人,心中大惊,问道:“您这是要做什么?” “圣上亲政,正在清除张氏党羽,你阿耶已于昨夜自裁于尚书府。” 随着沈氏的话语,张曦的面色,一寸寸褪尽,及至煞白,泪盈于睫,泪珠儿滚落至颊边,湿了衣襟。 云兴男的话,她可以不信,但沈氏的话,却由不得她不信了,“阿耶……” 一时心中大恸,悲痛难抑,竟是大哭起来。 “你跟着阿顾,也唤了我十来年祖母,临了,我不想为难你,把这个喝了,安心上路。”说着,沈氏示意身后健仆递端上一杯毒酒。 过了许久,张曦止住哭声,没有伸手,而是仰头,泪眼模糊地望向沈氏,恳求道:“祖母,你让我见阿顾一面……好不好?” “他在牢狱中。” 又听沈氏说道:“你喝了这杯酒,他就能被放出来。” “别怪祖母,我只是为了救顾家,为了救二郎,你与二郎夫妻情深,我想,你也不愿意连累他。” 张曦仰头阖了下眼,止不住的泪水夺眶而出,手却是颤颤微微地伸向酒杯,纤手如玉,指尖发白,露出一截凝霜皓腕,与杯盏同色。 “娘子,不要做傻事。” 胡妪急切喊道,哪怕被缚住了手脚,依旧挣扎着想阻止张曦,“阿陈今早已经出门,去找七郎君留下的人手,没了老尚书,还有七郎……” 胡妪后面的话,让一块绢帕给堵住了。 七郎君是张曦的兄长,名昕,任秦州刺史,征西大将军,使持节大都督。 “据邸报上的消息,一月前,秦州大乱,你阿兄已没了踪迹。” 张曦刚升起一丝希望,又坠入低谷。 痛失亲人,哀伤不已。 青丝如瀑散落在肩后,明眸似繁星沾惹点点水光,清濯潋滟,额尖如秋月皎洁饱满,沈氏一直知道,这个孙媳妇,是洛京出了名美人儿。 此刻,瞧着她端起杯盏掩袂饮下,动作流畅,没有半分疑滞,如行云流水,说不尽的风*流婉转。 更兼面无惧色。 连沈氏,都不得不敬佩。 劈里啪啦一声响,是张曦摔碎杯盏的声响,四散碎开,离得近的沈氏和云兴男,脸上都让碎瓷片给砸到,云兴男当即捧脸尖叫起来。 声音刚一出口,在沈氏目光示意下,让两个健仆给拉了出去。 张曦只觉得腹中一阵绞痛,头晕乎乎的,靠在身后的锦囊上,不想理任何人,阿耶是昨日去的,她走快一点,或许能在黄泉路上追上阿耶。 “小十六。” 谁在唤她? 张曦转头,明显看到沈氏脸上的惊骇之色,然而不是对着她,是对着从门口走进来的人,看着装,应是一位武将,身上披着铠甲,寒光照人,守在门口的健仆,已让他带过来的兵士全部押了下去。 好像是这个人在喊她。 但是,她不认识这个人。 他怎么这么大胆,进入顾府,犹如无人之境。 又能让沈氏害怕若斯。 “小十六,你不能死,你若死了,我让顾氏阖族给你陪葬。” 这话一出,她明显看到沈氏惊恐地瘫在身后仆妇怀中。 张曦心中蓦地闪过一阵快意,有人给她报仇也好,身子抽搐了一下,“干我何事……” “那我立刻去杀了顾云卿给你殉葬。” 张曦眸光散开,渐渐失了明亮,然而,一听这话,却一把抓住身后抱住她的人的衣襟,“不要,他要活着,活着……” 眸光散漫开来,眼前显现出一幕熟悉的景象。 春暮时节,桑叶肥绿,桑葚紫红,稚子垂髫。 “……我姓张,名曦,字清妃,小名阿眸,行十六,你可以唤我阿眸。也可以唤我小十六。” “我姓顾,我叫顾云卿,他们都叫我二郎。” “你长得漂亮,我不要和别人一样,我叫阿顾可好?” “好……” 第二章 生而知之 浑浑沌沌,昏昏沉沉,又懵懵懂懂。 今夕何夕,今朝何日,叹沧海桑田。 幽幽轮回路上,传言中的碧落黄泉皆茫茫,张曦没有看到,她什么也看不到,自腹部那一阵阵巨烈的绞痛过后,再有意识时,她只觉得自己好似落入了温泉池中。 比之骊山温泉,犹要舒服几分。 浮浮沉沉,似圆无形,怎么都睁不开眼,偶尔挥动手脚,总能碰到一层软乎乎的隔板。 接着就能听到一串串说话声。 往日,她听不清楚,遂没有在意。 今日的对话声,仔细听去,却很清楚,男音浑厚格外熟悉,女声清脆却很陌生。 “孩子又闹你了?” “嗯,每天这个时候,都得动一下。” 还是那个清脆却陌生的声音,“瞧着这调皮样,估计是个小郎君,和怀阿苟的时候,一模一样。” “小郎君也好,小女娘也好,只盼着能顺顺利利出世,平平安安长大。” 话音一落,气氛似有一瞬间的凝滞。 突然又听女声叹息道:“阿郎,其实这次调出秦州,我是松了一口气。” 是一对夫妇。 张曦心中猜度着,大约注意力太过集中,意识疲惫得又陷入了昏沉。 再后面,张曦清醒时,听到最多的是车马行驶的辚辚声。 突然一日,张曦觉得格外躁动,似有一股无形的推力,一直推她往下沉,尔后又是一阵的挤压。 正是难受时分,又蓦地一松,似豁然开朗。 “生了,生了……” 耳畔响起一串惊喜声,“夫人,是一位小女娘。” “好。”声音很细,淹没在一片忙碌声响中。 “陈妪,你好好看看孩子,怎么都不哭?” 啪地一声响,张曦屁股上突然传来的疼痛使她意识到,是她被打了,谁敢打她?她从来不是个任人欺负的主,刚开口问是谁? 却听到哇地一声大哭。 发现自己说不出话来,才发觉,这是自己发出来的声音。 竟然只会哭,而且是孩子的啼哭声。 张曦登时愣住了,也囧住了,忽然更想哭了,因为她不能说话,什么都干不了。 “明府来了。” “郎君来了” 伴随着通传声响起,道喜声此起彼伏,接着听到那个熟悉男音,发出一串串笑声,夹杂着,张曦从未听到过的欢悦。 “阿郎又一晚没睡?” “你和孩子在里面,我哪里能睡得着。”说完,又含笑道:“给我抱抱孩子。” 一时间,张曦只觉得自己从一个人手上,被转移到另外一个人手上,怀里有她熟悉的苏合香的味道。 “这孩子也会挑时间,和阿苟一样,折腾一夜,就着晨曦才愿意出来。” 女声不复平常清脆,带着几分嘶哑,语气虽是埋怨,却添了一丝娇气,“不过模样长相,简直神似阿郎。” “阿华,你瞧瞧她眼睛,眼睛像你一样漂亮,清濯潋滟,似水氤氲,不如小名就叫阿眸,大名为曦,取晨曦之意,你看怎么样?” 眼睛漂亮有什么用,她还是什么都看不到,张曦心里叹息。 “好,张曦,小名唤阿眸,就用这名字。” “按照族中的排行,这一辈的小娘子比较多,十五娘是年前出生,我们的阿眸应该排十六,让家下的人以后就喊十六娘。” 张曦,小名阿眸,行十六。还差一个表字,字清妃。 一刹那间,张曦让这对夫妇的话给震惊住了,整个人都觉得不好不好了。 “我已决定,在华阴停留一个月,等你养好身体,我们再上路,阿眸先让傅姆和乳母抱下去带着,你先歇息。” “嗯,阿郎也去休息,阿明和阿苟姐弟俩……” “你放心,我已嘱咐阿明,让她看住阿苟那猴崽子,不让他出驿站。” 张曦再认真听这声音,可不就是阿耶的声音,难怪她觉得熟悉,大约还年轻,没了后来的沧桑。 阿苟? 大兄张昕,小名阿苟,字旦之,族中行七,又唤七郎,比她年长十三岁,和她出生的时辰一样,皆是辰正出生。 阿明?姐弟俩? 约莫是她那从未见过面,只在传闻中的大姐,张氏八娘。 至于那陌生的女声,它的主人,应该是她那没有任何记忆的阿娘。 她生而失恃,三岁时认杨太后为义母,得封清河公主,长于杨太后膝上、阿耶手中,万千宠爱,如珠如宝,在七岁以前,她很少下地走路。 直到后来,在长秋寺中,遇到阿顾…… 再世为人。 再世为人,她在阿顾收集的那些佛经以及杂书上,也只看到鬼魂相催,借尸还魂,没见过从头再来,重回孩提。 阿耶还活着,而且还很年轻。 阿娘也还活着。 这一刻,张曦格外想看清眼前一切,她想看看,她阿娘长什么样子,是不是和大兄张昕收藏的那副画卷,一模一样。 可惜她睁得再大,再用力,也只比之前好那么一些些,不再是漆黑一片,而好像变成了一圈朦胧的光团。 她和阿顾一直没有孩子,但她听过不少妇人的育儿经,也请教过家仆中的产婆和乳母,知道刚出生的奶娃,眼睛看不清东西,要满三个月以后,才可以正常视物。 只要不是瞎子,她就放心了。 她是承和元年,九月十二生于华阴,生于阿耶携妻子儿女回洛京的路上。 阿耶年少时,通过中正铨选,举荐为官,初任著作郎,后到地方上,从安定县令,做到秦郡太守。 在秦地整整待了十一年。 这十一年间,她有两位兄长三位姐姐在秦地出生,又在秦地夭折,没有一个活过周岁,所以阿耶和阿娘接到调任,不顾身怀六甲,也坚持要上路。 阿娘的忌日,是这一年腊八。 她一直以为,阿娘是病死的。 云兴男的话,却一直在她脑海回荡,心中掂量。 云兴男虽然不靠谱,虽然爱慕虚荣,但她有一个优点,就是心直口快,那日说的话,怕全是真话,并且,在她心中郁结了很长一段时间。 之前迫于高压,不敢说出口。 好不容易瞅着张家势倾,可不就要一吐为快。 只是阿娘是让杨太后给赐死的,她不敢去相信,心底却又有个声音,偷偷地提醒她,这是真的。 儿时的记忆,还有那么些许残留。 后来,那些当面说她闲话的人,都消失了,全洛京,再没有人敢在她面前说闲话。 第三章 家庭和睦 “……阿妹好丑。” “你刚出生那会子,比阿妹更丑。” “不可能吧?” 变声期的小郎君,刺耳的公鸭声响起,语气透着迟疑,“阿姐,你那时也才两岁,怎么可能记得我的样子。” “我说丑,就是丑,哪有那么多话。” 叭地一巴掌,这个世界彻底安静了。 打断张曦清梦的声音终于没了,但张曦也彻底醒了,经过大半个月的认知,张曦终于认清了现实,她不仅回到了小时侯,而且还成了一个腿短胳膊细的奶娃娃。 每天除了吃喝拉撒,就是睡觉。 大半时间在睡觉。 此外,除阿耶阿娘、乳母傅姆外,她接触最多的,就是面前这对姐弟,也就是她的大姐和大兄。 她实在太崇拜大姐了,太霸气了,哪怕之前没有任何印象,但瞅着她把大兄收拾得服服贴贴,恨不得趴过去亲两口,以表达自己的欢喜之情。 “阿妹醒了,这是要尿了。” 大姐的声音响起,瞬间淹没了张曦的所有激动。 在旁人眼中,她还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奶娃。 所以,她朝大姐抖腿伸胳膊,想让大姐抱,却让大姐误会她要撒尿…… “这是又尿了。” 傅姆过来摸了摸张曦身下,一片湿腻,转头对两位小主人说:“八娘和七郎先出去,仆给小娘子换身尿布,等乳母喂了奶,女娘和小郎再过来看小娘子。” 此刻张曦处于装死状态,太丢人了。 不知不觉,又尿了床。 这是做奶娃儿最大的尴尬,自己没法控制。 “小娘子这是羞了。”傅姆替张曦换尿布时,瞧着快要弯成一团的张曦,含笑逗趣道,“仆就说,小娘子是个伶俐的,什么都知道。” 大姐张昑的声音又适时响起,带着几分骄傲,“我阿妹当然伶俐。” “切,不过是个奶娃娃……”大兄张昕的不屑声,消匿于无形,不用想也猜到,是惧于大姐的威压。 张曦此刻真想睁开眼,好好看看大兄憋屈的样子。 然后仰天大笑一声,“活该,你也有今日。” 因果轮回,报应不爽。 张曦从小到大是出了名的骄纵跋扈,满洛京的世家女娘、高门子弟,没有一个敢惹她的,一是因为她骄横从来不吃亏。 另一个原因,是她有一个极其护短的阿耶。 在阿耶眼里,他的女儿从来不会有错,有错的都是别人家的孩子。 阿耶权倾朝野二十余年,她横行洛阳,辗压过各家各府、各式各样的小娘子小郎君。 一辈子唯有在七岁那年,让大兄给打了一巴掌,而且她还不敢吭声,连告状都不敢,之后每回见到大兄张昕,就像老鼠见到猫一样。 一对上那双夹有冰棱渣子的寒目,以及冷若冰霜的生脸,先有了胆怯之心。 起因,是她冬月里跟杨太后与阿耶去骊山温泉,路上大雪拦路,赶回洛京时,已是腊月初九上晌。 阿娘的忌日,是腊月初八,有记忆以来,每年这个时候,大兄都会在瑶光寺里,做一场法事,然后领着她在阿娘牌位前祭拜,并抄写三天的《孝经》。 她因为迟了一天,满怀愧疚进了城,马车一路奔往瑶光寺,下车进入寺院,还未来得及解释,迎面就让大兄给甩了一巴掌。 痛得她头一回知道,原来打巴掌有这么痛,脸当时就红肿起来。 那是唯一的一次挨打。 自那以后,每逢腊月前后,她都不敢出洛京城,对阿娘忌日上的祭祀格外上心,生怕惹恼了大兄。 眼下的大兄,还是满脸灿烂的少年郎君。 没有后来的冷冷冰冰,生人勿近,也没有后来的位高权重,威势迫人,用阿顾的话说:阿兄戾气太重。 张曦觉得,她得趁这个时候,好好欺负回去。 既然这么想,就得这么做。 这是张曦一向的原则,从不委屈自己。 她还看不清楚东西,但比刚出生那会子已好上许多,至少,离得近还能辨认出大体轮廓,因此,每每大兄一凑近,戳她的脸蛋。 她张口就咬住大兄的手指头。 第一遭咬的时候,她才意识到自己没牙,之前的想法全部落空,登时就哭了起来,当然,惹来大姐对大兄的一顿训斥,还有大兄的嫌弃,嫌弃她的口水…… 这让她很有成就感。 后面又学了一招,就是踹人。 还是蛮有力道的。 这是乳母李氏私下里唠叨,说她壮得跟牛犊子似的,踢人很痛,她才想到用这一招对付大兄。 现在的这位乳母李氏,瓜子脸,樱桃嘴,长得极美艳,然而,她没有一丁儿点印象,应该从未见过这人。 张曦只记得,她是吃胡妪的奶长大的。 然而,眼下她口不能言,又在行路途中,不好换乳母,况且,她记得,胡妪总提到她是承和元年夫丧后,被她阿家给卖身,送进宫里做了奴婢。 要不是因为张曦,她这辈子或许都没法出宫…… “不许哭。” 又一次被戳中脸蛋,张曦又一次张嘴要嚎哭,却突然被强硬喝斥,十六七年的积威,让张曦着实愣了一下,不敢发声,也噎了一下。 差点喘不上气。 “阿苟,你就不能长进点,又欺负阿妹。” 大姐这一声训斥,简直是醒神汤,她是奶娃,她怕啥,有大姐在,有阿耶阿娘在旁边看着呢。 张曦对着大兄翻了个白眼,然后扯着嗓子哇哇大哭。 连大姐抱起她,都哄不住,最后惊动了在里间屋子商量事情的阿耶阿娘。 “怎么了,怎么了?阿眸怎么又哭了?”张婴先冲了出来,瞪了眼长子。 张昕只觉得,这妹妹就跟他犯冲,原本期待的阿弟,阿娘口中的阿弟,忽然变成了阿妹,明明阿姐碰她都没事,但只要他靠近,她就大哭。 “阿耶,阿娘生下来的,为什么是阿妹,不是阿弟,你看看,我们家都阴盛阳衰,你听阿娘的,我要听大姐的,现在又多了一个烦人的妹妹,碰都碰不得。” “说什么胡话,我看你是皮痒了。” 张婴拿起案几上的麈尾,就要朝大兄打去,却没抓住大兄,让大兄机灵地给逃走了,张婴回头望了眼候帘而望的妻子,似保证一般,含笑道:“等会儿,等会儿我抓到他,好好收拾他一顿,不许他说胡话。” 话音一落,惹来噗嗤一声笑。 “阿华,你还不能见风,别在这儿站着,我扶你进去。”张婴囧着张脸走过去,扶着妻子进屋。 “你啊,就嘴上厉害。” “是是是,所以为夫还得靠阿华管教孩子,卿卿可一定要保养好身子……” 阿耶这情话说得顺溜,连张曦都觉得脸红。 一家人如此和睦,尤其阿耶声音中的轻快,是张曦一辈子都不曾听到过的。 这一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第四章 骤然爆发 当张曦眼睛能正常视物时,他们的行程,也抵达到了洛京。 用阿娘的话说,终于能赶上在洛京过冬至了。 她也终于看清了阿娘的模样,看清了大姐的模样,可以这么说,大姐和大兄,都长得像阿娘。 阿娘的容貌,比之当年大兄珍藏的那副美人图,要更添几分神韵。 目若剪瞳,似一汪盈盈秋水,清亮灵动,脸似鹅蛋,饱满丰润,五官精致明丽,顾盼垂首间,搅动无尽风华,美不胜收。 对阿娘是好奇。 对阿耶,张曦更多是亲近之情,是孺慕之思。 所以,阿耶的一切,张曦都非常留心,第一眼见到阿耶时,除了激动之外,她首先震惊于:阿耶的满头青丝。 这一头青丝,至少让阿耶看起来,整个人年轻了十岁。 在张曦记忆里,哪怕阿耶姿容俊美,风华冠洛京,更有洛京美大叔的称号,也掩饰不了阿耶的满头白发。 所以,又称白发尚书,或是白发张郎。 那一年,或者说,这一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使得阿娘死了,阿姐没了,阿耶盛年白发生,阿兄一身戾气,失了少年人的意气。 随着回到洛京,随着忌日的步步逼近。 张曦越发害怕起来,而且,她还是一个不足三个月的奶娃娃,什么都做不了,这种无力感,令人感受到,平生未有之绝望。 哪怕之前的毒酒,也没有这般绝望。 因为,她明白,至少她的死,能换来阿顾的生,能不连累顾云卿。 可如今,她明明知道有事情要发生,却什么也做不了? 张府位于洛水南岸的和惠坊,是张氏当年在京中的旧宅,进城那日,张曦仔细看了一眼,府邸的位置,还是她熟悉的那个位置。 一直未变。 哪怕后来,阿耶权势滔天,也没有搬去东城官员所住的里坊。 直接把张府扩建成尚书府,占领了整个和惠坊。 当年府邸巍峨华丽,却是一座空府邸,大兄是长年不归家,她常年住宫里,阿耶常驻于官衙。 冬月二十三,冬至节。 和惠坊有许多在京的张氏族人,纷纷上门道贺。 阿耶的官职也下来了,给事黄门侍郎,掌管侍奉皇帝起居,负有谏诤之责,兼收纳尚书奏章,并有驳回诏令之权。 眼下皇帝年幼,杨太后于年初放逐先帝元后李庶人于瑶光寺。 又联合辅政大臣尚书令、护军将军、彭城王宇文浩,杀掉镇南大将军、侍中李澄,接连废掉吏部尚书邓修,太尉公、齐王宇文任。 然后,以皇帝生母的身份,临朝称制。 这一点上,张曦不得不佩服杨太后,她出身寒门,以一介宫人之身,走到权力中心,临朝称制长达二十余年。 在张曦记忆中,皇帝宇文赞,别说现在还是个孩子,哪怕他年近三十,在太后面前,依旧唯唯喏喏,连说话都不敢大声。 冬至日的家宴,很是热闹。 至少,张曦一辈子都没有在这座府里,见到这份热闹。躺在傅姆怀里,看着阿娘、阿耶、阿姐、阿兄的笑脸,鲜活亮丽。 印刻在脑海中,久久不能褪却。 她仿佛觉得,她是真的重新活过来了。 她那一辈子,有一半的时间,是待在大魏宫里,连出嫁也是从光华殿嫁入从善坊顾家,而宫里除了她和杨昭训俩人,几乎没有人敢大声说话,大声笑。 杨昭训是杨太后最小的内侄女,比她大一岁,俩人一直是死对头,从小斗到大。 在杨太后跟前,也没有回避。 每回吵得杨太后头痛,气极后,会把她们俩扔出宫几天,只是回宫后,俩人又照旧,没有丝毫收敛,从来互不相让。 所以,杨太后准备给她们俩的东西,从来都是双份。 而且是一模一样,免得她们俩争吵。 随着日子的步步逼近,张曦除了晚上,白天都不敢睡觉,连瞌睡都不敢,一旦阿娘离开她的视线,她就开始不安,开始闹腾。 直到傅姆抱着她到阿娘身侧,看见阿娘没事,她才停歇,不哭不闹。 “这孩子最近是怎么了?” “大约是已经知道认娘了,见不到亲娘就着急。”傅姆奉承着笑回道,把孩子递给伸手过来的夫人华氏手中。 为了不拆傅姆的台。 一到娘亲怀里,张曦就各种乐呵呵,也不顾自己有牙没牙,趴在娘亲怀里不撒手。 华氏自然也看出女儿的亲近,心中也欢喜不已。 她前段时间,私底下还和阿郎抱怨,幼女不亲近她,反而与他这个阿耶更亲近,阿郎为此笑话她:说她胡乱吃醋,也不看看阿眸还小,哪有儿女不亲娘的。 “阿眸今晚别走了,跟阿娘一起睡。” 一听这话,张曦想也没有想就乐呵呵地点头,这也是她的目的之一。 只是没料到,会吓到娘亲。 华氏惊愕了一下,却只片刻就醒神,紧紧抱着她亲了亲她的脸蛋,“就你精乖,难怪你阿耶说你人小鬼大,还真什么都知道。” 腊八那日,阿耶正常上朝,阿兄阿姐正常请安,阿娘正常理着家中庶务。 唯有张曦一人,整个人绷着精神头,不敢有丝毫放松。 然而,这种状态,持续到天黑,家中也没有任何异动,中午一家子,还和和气气地喝了一顿腊八粥,一起过腊八节。 这种极度紧张一整天下来,令张曦整个人身心疲惫,眼睛到后面都睁不开了,可她不敢闭眼。 “阿眸是不是困了?”华氏看着一直打着哈欠的女儿,遣退了仆从,哄着女儿睡觉,也不知怎么回事,今日自早上起,女儿一直巴着她不松手,连傅姆都不让抱一下。 张曦终竟没能抵抗住娘亲的催眠曲。 在悠悠的哼调声中,不知不觉昏昏睡去。 再睁开眼时,明亮的灯火,让张曦打了个寒颤,直到见着娘亲,才舒了一口大气,却又立即惊呆住了。 阿娘铁青着一张脸,怒目横视着阿耶。 阿耶脸上有两条长长的,用指甲划开来的血痕,触目惊心,一看就知是何人所为,张曦没想到,一直娇俏的娘亲如此剽悍。 “泼妇,你这泼妇……”张婴气得头顶冒烟,却说不出别的话来。 “我是泼妇,总比你不要脸强,总比她那个荡*妇强,你浑身上下,她不就看上你这张脸嘛,反正你也不要了,我今日就毁了你这张脸,我的榻侧,可容不得旁人。” 华氏先还强撑着逞凶,说到后面却是直接跌坐在榻上哭了起来,“她一个寡妇,就这么喜欢抢别人夫婿,你也就往跟前凑,一对儿奸*夫****,你们想鳏寡凑成一堆,也等我死了再说,我还没死了,你们就滚到一块儿去了。” “我告诉你张婴,惹急了我,我横下心,带着几个孩子一块儿死。” 第五章 嚎啕大哭 “果然出身卑*贱,一个彭城王还不够,什么脏的臭的,都往她那榻上拉,她那榻还有干净的地儿,我看你浑身上下都脏得厉害,这哪还是朝廷,这就是个淫*窝,她就是个开楼子的荡*妇……” “阿华,你够了。” 张婴不得不出言喝斥,手扶着连枝灯柱,微微仰头,阖上了眼,“阿华,是我的错,是我对不起你,你恨我、骂我、打我都行,不要再牵涉其他人了。” 一失足,成千古恨,再回首,已万般错。 明亮灯火照射下,张曦能看见一滴清泪,从阿耶眼角渗出。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难道阿耶真的和杨太后有私情,并让阿娘发现了。 张曦回过神来,望着成犄角之势的父母,还有阿娘那恨不之入骨、又伤心欲绝的目光。 大魏皇族宇文氏本是鲜卑人,自塞外入关,虽早已汉化日深,但多少保留了边塞胡风,进而影响到大魏整个上层社会的风气。 受自由风气影响,对女郎的约束少了许多。 本朝开始,女子妒悍,已蔚然成风,上层士族高门,几乎家家无妾室,户户无庶子。 父母嫁女,则教之以妒。姑姊相迎,必相劝以忌。 意思妒忌的风气,已在父母姑姊间相互传授。 甚至有位阿家告诫儿媳:“新妇,大家女,门户匹敌,何所畏也。” 在那位阿家眼中,儿媳出身大家士族,门户与夫家相当,理所当然,对夫婿应该没有畏惧之心。 阿娘出身平原华氏,外祖父任清河太守时,与当地望族张家联姻,阿耶这一支,虽然子嗣一直不丰,数代单传,然祖上几代皆是三品以上高官。 阿耶少有才名,名冠郡县,兼之姿容俊美,于是让外祖父相中,妻之以长女。 俩人成亲近二十年,夫妻情深,生有三子五女,别说旁无姬妾,家中连伺候的侍女都不曾有。 此刻,张曦心疼阿耶,却又能理解阿娘。 如果夫婿顾云卿有别的女人,她大约也会像阿娘一样发疯,恨不得毁了一切。 只是张曦还是弄不明白,阿耶也是大家子,又刚回京,怎么会和杨太后勾*搭到一块儿去了,在她印象中,杨太后没有阿娘说的那么不堪。 掌权二十余年,没见她召过男宠。 至于彭城王宇文浩,是杨太后的小叔子,更是杨太后的妹夫…… 然而,张曦那一辈子还是能够隐隐感觉出来,杨太后对阿耶很特别,她脾气急燥,却从来没有见她对阿耶说过一句重话。 还有阿耶那一日三迁的传奇。 朝中重臣,对阿耶是又恨又敬。 以及……杨太后对她很好,很纵容,连大魏宫里真正的公主,都输了她一箭之地。 仔细去想,有许许多多的蛛丝马迹…… 张曦抓耳挠腮之际,却突然听得外面仆妇壮着胆子敲了下门,“夫人,郎君,宫里来了位宦者,要宣郎君进宫。” “不去。”华氏先喝斥一声,然后凶狠地望着张婴,“我告诉你,你今日不许去。” “宫里难道就没有早晚,也不看看时辰,这都什么时候了,还宣外臣进宫,生怕人家不知道她干的丑事。” “我不去就是了,你说这么多做什么。”张婴心力不济道,刚才闹了这么一场,他现在只想睡一觉,什么都不想。 更别提,他脸上火辣辣的伤口,也没法见人。 只是仆妇的声音,又响了起来,“来人说,他是杨中侍,他要面见郎君。” 张婴一听,脸色大变,“我这就过去。” “张婴。” 听到华氏气急败坏的声音,张婴只得停住脚步,解释道:“我见见这位杨中侍就回来。” “不许去,你今日要是出了这个门,你就别回来。” 华氏腾地一下,起身拦在张婴身前,然后,转身对着门外仆妇喝斥道:“去告诉那个阉坚,郎君歇下了,他赶紧滚回去。” 杨中侍,宫中宦者,中侍是职务,杨是赐姓,他可以说是杨太后跟前第一红人。 生平最讨厌旁人唤他阉竖。 又是个捧高踩低的货,那是连皇帝宇文赞都敢欺负的人,瞧着阿娘毫无顾忌,张曦心里都替阿娘捏了一把冷汗。 “你别不可理喻。” 华氏气势咄咄道:“我就不可理喻,反正你今日就是不许出这个房门。” “阿华,你理智一点好不好,怎么从前就没发现,你什么时候开始,也变成了蛮不讲理的无知妇人。” “蛮不讲理?无知妇人?” 华氏气急,唾骂道:“呸,再不济,也比那荡*妇强,你们不要脸,我还要脸,别想着,在我眼皮子底****。” “你除这话,就没别的话了。”张婴也气急了,额上青筋爆出,失了往日的儒雅平和,已放弃再和华氏讲道理,直接伸手推开她,人就往外走。 华氏不防,摔了一个趑趔,估计都有点懵住了,跌在榻上半晌没有反应过来。 张曦一见,却是急的,绝不能让阿耶走。 她太了解杨中侍,只要他愿意,从来没有人能赶得上他那股缠劲,既然宫里要宣阿耶进宫。 只要阿耶见了他。 最后,他一定能缠着阿耶跟他一道儿进宫。 张曦隐隐约约觉得,今晚只要阿耶进了宫,阿娘一定会出事。 绝不能让阿耶进宫。 阿耶的这副模样,也不能进宫? 杨太后,不仅脾气暴躁,而且是个极护犊的性子。 她记得,有一回国舅和刘中书令争吵,父亲去劝架,不小心,让杨国舅给划了脸,那位国舅,还是太后亲兄长,最后都给贬往黔地蹲了三年。 想到这,张曦满心着急与恐惧 可要怎么阻止阿耶呢,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肥胳膊短腿,只能用奶娃的必杀技,哇地一声,扯着嚎啕大哭起来。 哭泣声惊天震地,又震耳欲聋。 吵架的夫妇俩,大约这个时候才发觉,小女儿在屋子里。 哭泣声近乎喊叫,使得华氏回了神,而已走至门口手扶上门栓的张婴,也转回了身,三步并作两步,赶至床榻前,抱起大声哭泣的女儿。 “怎么了?”张婴急得摸着女儿额头,没有异常。 “是不是尿了?”华氏听得哭声刺耳,也顾不上自己伤心,上前来瞧女儿。 “不是。” 张婴摸着尿布是干的,忙地摇头,“该是饿了,去叫乳母进来。” “好好,马上让乳母进来。”华氏连连点头,人就往外走。 只是乳母疾医都来了一遍,既不愿意喝奶,身体也没有异常,但就是哭得极为伤心,哭声也极大,夫妻俩怎么哄都哄不住,顿时束手无策焦心不已。 第六章 各自计量 张曦再醒过来时,已是次日黎明时分,昏暗斗帐内,看着右边睡着阿耶,左边手躺着的阿娘,能听到阿娘细微的呼吸声。 今日已是腊月初九,过了记忆中的那个忌日。 是不是阿娘就不会死了。 这个认知,令张曦一阵兴奋,昨夜里后面的事,她记不大清楚,因为极度害怕,因为极度恐惧,她只记得,一定要大声哭。 最后,真真也只记得哭了。 当第一缕晨光透过纱窗,映射进青罗帐内,作息向来规律的使华氏睁开了眼,入眼即是小女儿睁大双眼,左顾右盼,乌黑的眼珠子咕噜直打转。 还有……被褥下水漫金山的**。 这哪还能睡? 华氏睡意登时全丢了,索性起了身,伸手捏了捏女儿肥嘟嘟的脸蛋,“你这小精怪,倒是精神了,折腾了我和阿耶一宿,一大早的还不老实。”忙地唤了傅姆以及婢女进来。 先把张曦递给傅姆,然后,又把夫婿张婴唤醒。 大清早的,夫妻俩在一团忙乱中开始了新的一天。 “以后,阿眸还是让她自个儿睡。”张婴一身中衣从净室沐浴出来,对着坐在梳妆台前的华氏说道。 “那丫头最近格外粘人,到时候你别舍不得,自己惯着她了,坏人都让我……”话接到一半,华氏似才突然意识到,昨晚俩人吵了架,还没有和好。 突然咽了声,冷了脸。 屋子里气氛陡然紧张起来,不复刚才轻松。 正给华氏梳头的婢女,手一抖,乌木梳子跌落在地,摔断成两瓣,嘭地一声,打破了一屋凝滞。 不待那婢子下跪请罪,张婴先开了口,“你下去吧。” 然后三步并作两步走过去,俯下身捡起断了的木梳,又朝屋子里其余仆从吩咐道:“先都出去,暂时不用你们伺候。” “唯。” 婢仆们鱼贯退下,却依然有序而出。 “这把梳子你用了十来年,都用惯了,我想想法子把它镶接好,应该还能接着用。”张婴对着断裂口重新合上,心里琢磨着用什么材质好,却听到一声轻哼。 华氏直接扭开了头。 “阿华……”张婴刚唤了一声,瞧见华氏直接起身往外走,忙地伸手拉住她。 华氏脚步一顿,转身背对着他。 张婴见了,轻叹了口气,“木梳断了尚能接好,我们这么多年的夫妻情分,难道你真就打算一辈子都不再理我。” “昨夜里闹的动静有点大,稍晚一点,阿明和阿苟过来请安,若我们还板着个脸不说话,岂不让孩子们为难。” 一提到孩子,华氏冰冷的脸有所回暖,强硬的态度有所软和,却依旧低垂着头,没有说话。 只是这神态间的细微变化,夫妻俩同心同德近二十年,哪还看不出来,张婴扶着华氏重新回到胡椅上坐下,“阿华,我仔细考虑了一下,我决定辞官,我们一家回清河乡间,此后,我不再出仕了。” 这话一出,仿若一磅重雷炸在华氏头顶。 使得华氏猛地抬起头来,满眼惊愕地望向张婴,半响说不出话来。 “无缘无故辞官,怎么对其他人交待?”有些理由是上不了台面的,别说张家族中那些族老,就是华家,她阿耶也不会赞同的。 张婴捏了捏眉心,“就说我厌倦官场了。” “牛不喝水,还能强按头不成。” 既然下定了决心,理由他早想好了,似也知道华氏的担心,“曾祖叔与大房的三叔公那里,我回去后,亲自过去请罪,还有岳父那边,我亲自去信解释。” “你知道的……我不是非要你辞官的。”一时间,华氏突然升起一丝内疚与心虚。 男儿志在功名前程,功业抱负。 张婴身为男子,自是也不例外。 “我知道,” 张婴淡淡回道:“是我自己想要辞官,等到了乡间,我们精心给阿明备嫁,过上两三年,给阿苟娶房新妇,再好好教养阿眸,看着她平安长大。” “这一辈子,我也知足了。”张婴紧紧握住华氏的手。 ——*——*—— 哗啦啦一片巨响,从殿内传了出来。 大魏宫中,弘德殿外,杨中侍还未进殿,一听这声响,就知道,昨日晌午从太府寺新领上的那套越窑雨过天晴的瓷器又没了。 从昨夜里开始,一直憋到今日早朝。 刚才在朝堂上发泄了一通,好几个人被撸成了白身。 这回了宫,又开始摔东西。 他从杨太后还是宫人的时候,就跟在她身边,素来了解她脾气急躁,但他跟了她十来年,从来没见过,她的情绪这般失控。 哪怕宫中最艰难时,当初面对李庶人的各种刁难,也没见她这么喜怒无常。 这一回,却让他有些摸不透。 “还不快滚进来。”一声娇喝声传了出来,声音清脆又带着几分威严。 “娘娘。”杨中侍快速进了殿,首先映入眼帘是一地碎瓷片,接着便是一位宫装美妇人,此刻粉面含怒,凤眼圆瞪。 却依旧娇艳逼人,光彩夺目。 “你查到了没有?” 美妇人不是旁人,正是当国的杨太后。 灼灼目光下,杨侍中硬着头皮回道:“听门下省的人说,张侍郎今天告了病假。” “他生病了?” “怎么会生病?他人当时怎么样?” 杨太后慌张地抓住杨中侍的手臂,转尔添了几分恼怒,“你昨天到底见到他没有?” “没……老奴没见到人。” 杨中侍顾不得手臂上传来的疼痛,就地跪下,“老奴有罪,有负娘娘托付,昨晚去张府,正碰上他家小娘子哭闹得厉害,老奴没见到张侍郎。” “你倒也学会了骗孤。” “老奴是不想娘娘失望。”杨中侍忙地磕头,甚至不顾地上的碎片,很快额头就血迹斑斑。 杨太后一见,有些嫌弃地撇开眼,“行了。” 人往贵妃榻上的隐囊上一靠,难得的沉默下来,没有吭声,脸色变得昏暗难辨,望着窗外的老梅树发呆。 连杨中侍招呼宫婢和寺人进来收拾屋子,也没有理会。 过了许久,才听到杨太后幽幽说道:“你去,去让齐太医到他府上瞧瞧,估计是孩子病了,他家的小娘子……” 突然又没了声音,目光突然带着点儿茫然。 杨中侍见此,心头微微琢磨了一下,想着太后近来的反常,遂探路式地回道:“老奴虽然没见到人,但据他家下人说,家中小娘子长得极像张侍郎。” “果真。”杨太后声音陡然添了几分兴致,尔后似想到了什么,又咬牙切齿道:“华令仪那个贱*人,孤没寻上她,她倒寻孤的晦气了。” 杨中侍心惊的同时,也暗暗庆幸,自己猜对了。 第七章 各种猜测 杨中侍自谓:侍奉杨太后长达十余年。 在此之前,没发觉她好男色。 前国舅、前镇南大将军、侍中李澄便是洛京闻名的美男子,身长八尺,仪表堂堂,更兼肤色如玉,形貌昳丽。 以美色相惑,以药酒为媒,做成了一桩风流案。 几番床榻上鸳鸯交颈,到最后,说杀就杀,连眼睛都没眨一下。 他陪着杨太后一路走来,一直觉得,她是女中巾帼,杀伐果断,连那些须眉男儿都不如。 他第一眼见张侍郎时,的确被惊艳到了。 郎君美姿仪,风华世无双。 然而,同样的药酒为媒。 相比于李澄酒醉后的急色与酒醒后的恐慌,张侍郎的表现要显得平淡许多,也冷静许多,尤其次日醒来,发觉身旁的杨太后。 只愣神片刻,便从容不迫地穿好衣裳。 “珍娘,我们不该如此。” 那是他头一回,听到杨太后的名字,也是头一回知道杨太后的名字。 “娘娘如果喜欢张家小娘子,不如以给七公主做伴的名义,把小娘子召进宫里来。”七公主是先帝遗腹女,只有八个月大。 “给七公主做伴?” 杨太后疑惑地望向杨中侍,“孤懒得管那病猫,况且,张家小娘子不足三月,做伴也不合适。” 只听杨中侍含笑回道:“娘娘,年岁小才好……” 说到后面,一双满是算计的眼里透露出来的意图,很是明显。 惹得杨太后斜睨了他一眼,没好气唾骂了一声,“你这老货。”话虽这么说,却并未反对,更没有半分恼怒的意思。 杨中侍最是会察颜观色,迎合奉承。 既已明了杨太后的心思,自然要一力促成此事。 只是想起张婴此人,他从门下省走了一遭,也了解得差不多了,秦州传来风评甚好,性格刚毅沉稳,有谋略有决断,怕是不好应付,遂建议道:“这事娘娘也不必亲自出面,召张家小娘子进宫的旨意,不如以圣上的名义下发?” 一听这话,杨太后也想到张婴对她的刻意回避,目光微地一沉。 主仆俩竟不约而同地想到了一处去。 杨太后冷声道:“就这么办,你亲自去办。我今天晚上要见到张家小娘子。” ——*——*—— 和惠坊张宅,午后时分,华氏的弟妇卫氏来访,那一辈子,张曦就没有见到过外祖家的人,所以格外好奇,懒在华氏怀里,不愿意离开。 大舅母长得娇小玲珑,下巴很尖,眼睛细窄,笑起来眯成了一条缝,看着就不大好相处。 早在仆妇通报时,阿耶的脸色就不是很好,寻了借口去书房,临走前,还叮嘱阿娘,“她的话,你听听就好,不要往心里去。” 华氏却听不得这话,娇嗔了张婴一眼,“我自会分辨。” 出口的话,多少带了些许赌气的成分。 张曦再迟钝,也瞧出其中的猫腻,昨日阿娘和阿耶吵架,怕是大舅母脱不了干系,在其中掺了一脚。 接下来,阿娘和大舅母的对话,彻底印证了张曦的猜测。 原来大舅母有个庶妹在宫中为妃,所以,昨日大舅母充当了一回耳报神。 “……阿姐性子也真是的,你这样捅开,伤了姐夫的颜面,也伤了你们之间的情分,亏我还千叮咛万嘱咐,阿姐就不能忍忍。” “别说的好听,事情没发生在你身上,你站着说话不腰痛。”华氏不满地瞧了卫氏一眼,问道:“你这巴巴的过来,就为说这话?” “阿姐,今日早朝,你大弟被停了职。”卫氏说这话时,神情已严肃起来。 华氏听了,心头也是一惊,“怎么回事?” 华氏有五个弟弟,唯有大弟在洛京任官,其余三个弟弟在地方上任职,另有一弟,没有出仕。 大弟名雄,字伯强,自小精通算术,在度支曹做了十来年的计掾,前年才升至度支尚书一职。 “说是入冬以来各地灾情频发,早朝时,太后问起今岁粮帛收入,你大弟一时没答上来,当场就给摘了官。” “阿弟在差事上也太不经心了。”华氏皱着眉头抱怨了一句。 卫氏笑得有点勉强,“所以你阿弟让我过来打探打探消息,姐夫好歹在门下省任侍郎,算得上是天子近臣。” 华氏眼下却不爱听这话,只觉得恶心,“真摘官倒不至于,最多停职一段日子罢了。”说到这,微微一顿,又接着道:“阿郎今天没去朝堂,怎么给打探,况且,阿郎已经决定辞官了。” “什么?” 这回轮到卫氏吃惊了,“阿姐,姐夫前途无限,哪能轻易辞官。” 这话一出,华氏跟被踩了尾巴的猫似的,腾地一下子就站了起来,眼睛发红盯着卫氏,“别人不知道也就罢,你和阿弟也这么想?” “瞧阿姐激动的,阿眸还在你怀里呢,可别摔了她。” 卫氏这话,立即转移了华氏的注意力,只见怀里女儿紧攀住自己,两眼发直,似被颠簸得厉害了,“阿眸。” 华氏紧张得忙将女儿放平。 张曦一见华氏眼里的担心,就知道阿娘误会了,只得乐呵呵地裂开没牙的嘴,朝阿娘伸胳膊亮腿,以表示自己很好。 只是阿耶竟然要辞官? 张曦却是很吃惊,在那一辈子里,阿耶最后累迁至尚书令、刑国公、镇国大将军、开府仪同三司,遥领豫州刺史。 执掌权柄二十余年。 连圣上宇文赞见了,都得尊称一声仲父,张氏党羽更是遍布朝野内外。 如今,却突然要辞官。 张曦一时间有些反应不过来。 如果阿耶辞官,肯定会回老家清河,如果阿耶和太后真有私情,依照那一辈子,她对杨太后的了解,离开洛京,对阿娘来说,或许是最安全的。 但是……如果阿耶和杨太后真有私情,杨太后会愿意接受这样的局面吗? 那一辈子印象太过深刻,杨太后对敌人,不仅能够坚忍,而且极为狠毒,先帝元后李庶人,俩人在先帝朝斗了十来年。 最后,被她废为庶人,逼其在瑶光寺出家。 李氏阖族十二岁以上男丁斩首,其余妇孺全部发配交趾为奴,永世不得返回中州。 还有……她的夫君顾云卿,要再过七年,才能回洛京。 她听夫君说过:阿翁顾跋,字文起,原是顾家嫡长子,因执意娶庶族女子为妻,即她的阿家云氏,被家族放逐离开洛京,失去家族依靠,阿翁凭着个人能力,在无人愿意去的江南道上谋了个县令之职。 七年后,顾文起病逝于任上,云氏不得已,才携子扶灵回洛京投靠顾家。 一旦她跟着阿耶阿娘回了清河老家。 那么,再等七年,她也见不到她的阿顾了。 她还盼着,早日与她的阿顾再续前缘。 第八章 清江水流 “好阿眸,不许吃手指头。”华氏抱着张曦,拿着绣帕给她擦口水,又拿出她放在嘴里的手指头。 张曦回过神来,口水已泛滥成灾,顿时满头黑线。 最近牙床有点痒,她在想阿顾的时候,竟然吃起了手指头,口水肆意流淌。 她绝不承认,她干了这样的事。 于是,在华氏给她擦拭了下巴和手指后,整个人就往华氏怀里钻,又不停地拉扯着有点湿了的衣襟。 闹得华氏不安生。 华氏原就打算把张曦交给傅姆,带下去换身衣裳,一见张曦樊着她不松手,就朝着卫氏说道:“阿眸的衣襟湿了,我带阿眸去换身衣裳,弟妹请自便。” 说完,抱起张曦起了身。 只是才刚转身,就听卫氏凉凉的声音传入耳中,“阿姐不常在京,大约不知道,杨太后是清河东武城人。” 清河东武城,即是清河张氏的族居之地。 昨日初闻消息,华氏当即气怒攻心,没有多想,只恨杨太后抢了自己的夫君,如今仔细想来,怕不是这么简单的事。 苍蝇自来不叮无缝的蛋。 或许夫君与杨太后早就认识,猜到这种可能,华氏送走弟妇,转身赶往书房,不过未来得及质问夫君张婴,就听到门房传报:圣旨到。 一家人在前院接的圣旨,来传旨的是同为给事黄门侍郎的崔亭。 因有宫中宦者及女官在场,崔亭不好明说,只朝着张婴比了个彼此熟悉的小指朝下手势,这是代表杨中侍。 一见来势汹汹,当场就要把阿眸带入宫中。 张婴哪还想不到原由。 “哪有这么荒唐的事,众人都知道,周岁之前的孩子,容易夭折,阿眸才三个月大,怎么能去宫中给七公主做伴?” 接了圣旨,一回内院,华氏当场就爆发了,声音极为尖利,说完又怒目瞪视着张婴,“都是你惹出来的。” “罢了,我抱着阿眸进宫走一趟,我一定会把孩子带出来的。” 听了这话,华氏喉咙里那句:我不许你去。 顿时咽了下去。 幼女才三个月不到。 “你别恼火了,你想知道的,以后有时间,我全告诉你。” 张婴瞧着华氏似憋了一肚子火,处于爆发的边缘,心中轻叹了口气,拉了拉她的衣袖,“我这趟进宫,正好把官辞了,你要找我算帐,以后有的是机会,没的这会子把自己身体气坏。” 相比于阿娘的怒火滔天,阿耶的面沉如水。 张曦得知消息,却带着几分期盼。 她不知道耶娘私下里的交锋,她知道要进宫时,已被阿耶抱在怀里,坐在宫里带过来的两乘马拉的油軿车内。 阿耶能骑马,只因她不要乳娘李氏抱,所以亲自抱着她坐了车。 她期盼进宫一趟,是想找到她那一辈子里的乳母胡妪。 胡妪说,她是承和元年进的宫,现已是承和元年年末,眼下,胡妪应该在宫里。 张曦记得,胡妪说她进宫为婢,一开始去了浣洗局,因为条件很差,她襁褓中的女儿只活了半岁不到。 如果她能早点寻到胡妪,或许胡妪的女儿就不会死。 她不想,胡妪还像那一辈子里一样,提到女儿就伤心流泪。 当初,胡妪能来她身边,是因为她缺一个乳母,宫里宫外,召集了好几十个乳母,她谁的奶都不愿意喝,饿得狠了,哭得连嗓子都哑了,最后阖宫有奶水的妇人都试了一遍。 她只愿意喝胡妪的奶,胡妪得以从浣洗局调出来,成了她的乳母。 这些都是那一辈子里,听胡妪陆陆续续和她说的。 后来,胡妪总念叨:她是自己生命中的贵人,也遗憾,要是能早点遇上她,女儿或许就能活下来。 她不希望,胡妪这辈子还抱着这个遗憾。 “就这么不喜欢你乳母?”张婴瞧着怀里的女儿垂着眼,脸上有着不符合奶娃娃的沉思,不由吓了一跳,忙伸手捏了捏女儿的脸蛋。 张曦知道自己又走神了。 有了上次的经验,自然不会再傻傻地点头,只咧着嘴笑,咿咿哑哑地伸了伸短腿肥胳膊往阿耶怀里拱,连口水淌出来,都不去顾及了。 一见女儿的样子,张婴堪堪松了口气。 看着笑得无忧无虑,懵懂无知的女儿,刚才一定是他错觉,或者是他沉郁的心情影响到了女儿,张婴拿着手帕替女儿拭去淌出来的口水,含笑说道:“要是不喜欢,让你阿娘再给你寻一个。” 她咿咿哑哑地回应,至于阿耶怎么想,她就不去管了。 她目前只会咿咿哑哑,发不出其他的声音。 胡妪,她是一定要调到自己身边来的。 然而要怎么调,她得好好想一想。 她现在才三个多月大,还不会开口说话,当然也就不能支使人,这趟进宫,阿耶也定然不会放心把她交给旁人。 张曦瞄了眼,跪坐在车厢角落里快躬缩成一团,又满眼巴巴望着她和阿耶的乳母李氏,或许可以从李氏下手。 近来除了喝奶外,她都不愿意让李氏抱。 所以,李氏一直在讨好她。 大魏宫位于洛京北城,洛水以北,巍峨的宫殿,华丽的楼宇,一切的记忆又重合了起来,也鲜活起来,从左侧嘉豫门入宫。 路过光华殿、明华殿,转入弘德殿。 张曦一眼就看到了候在殿前台阶下的杨中侍。 这辈子第一回见到宫里的熟人,一如记忆中,对着她和杨昭训笑得跟弥勒佛似的笑脸,张曦还真的无法讨厌。 “哟,张侍郎也来了,这就是府里的小娘子,长得可真好,娘娘一准喜欢。” 张曦刚想咿哑回应一下,却见阿耶直接冷哼一声,越过杨中侍,直接往殿内走去,偏还无一人阻拦,后面也再无人跟进来。 包括她那位乳母。 “你来了,坐吧。”上首的杨太后笑着招呼,似没看到阿耶的黑脸,直接盯着她瞧,目光灼灼,带着审视与打量,似在检验货品,又似在寻找什么。 这样的目光,令张曦浑身不自在。 “这孩子哪都长得好,就这双眼睛长得不好,叫阿眸倒白瞎了,不如叫清妃。” 说完,杨太后跪坐下来,“取之清江水流,妃色倾城,何如?” 张婴一听这话,抱着张曦的手顿时有些僵硬。 又听杨太后满怀追忆的声音响起,“原来你还记得,我以为就我一个人记着呢。” 第九章 妃色倾城 难怪无人守在这大殿,也无人敢进这大殿。 此刻,殿内寂籁无声,气氛沉闷得连神经大条的张曦都有点受不住,更别提那些玲珑剔透的宫人,怕是恨不得自己都隐藏起来才好。 清江水流,妃色倾城。 一听就是有故事。 阿耶神情尴尬,杨太后的神态,同样不复一开始的愉悦,而是夹杂着一丝怨念。 她还是第一次知道,知道她那一辈子的表字,出自这一句话。 瞬间,她也明白过来,那一辈子,杨太后总唤她清妃,从来没有叫过她的小名。 她长得肖似阿耶,唯有一双眼眸,像极了阿娘,杏眼清澈,似盛有一汪盈盈秋水,透着无邪与娇憨。 连阿顾也最喜欢她这双眼睛,说:对着这双眼睛,总说不出拒绝的话来。 她也知道,那是她缠得太紧了,阿顾脸上的无奈。 怕是杨太后,最不喜欢她这双眼睛了,甫一见面,就说出了嫌弃的话来。 “……你没忘记就好。” 杨太后先开了口,自己端起了茶碗,“喝茶。” 张婴看了眼几案上的茶果,摇了摇头,“我不渴,我这次来……” “怎么?我宫里的东西,你都不敢动了。” 张婴被打断了话,一时没有回话,也没有伸手去碰桌上的茶碗。 又听杨太后道:“放心,真是茶,我这次什么都没放,以后也再不会加料了。” “真加了料,我不舍得你受罪,受罪的还是我。” 这话一出,不仅张婴变了脸,作为旁观者的张曦,也惊掉了下巴,她好像听到什么了不得的话。 原来,她调戏阿顾的话,都从杨太后这里学的,眼前杨太后,哪还有她一直以为的端庄谨肃。 但见杨太后直接起了榻,端着茶碗走过来,蹲下身,把自己的那碗茶,递到张婴面前,“要不你喝我这碗,我刚喝了一口,你总该放心了。” “珍娘,你别闹了行不行?让人看到像什么样子?” 张婴轻喝了一声,转开脸语气极为生硬,“你现在是大魏宫中的太后,皇帝之母,已不是姑奈山中一介樵夫之女。” “五郎,你的性子一直没变呀,这世上,就你最正经。” 杨太后略带嘲讽道,说着重重地放下茶碗,伸手直接从张婴怀里抢走张曦,“你是大家子,但我不是呀,我就是一介樵夫之女,当年要不是在姑奈山中清江寺里遇上你,或许我这辈子都不会出姑奈山。” “那年我第一回下山的时候,看到太守嫁女,灯光与焰火,照亮了整个东武城,我那时候就在想呀,我怎么就没一个做太守的阿耶?我的阿耶,为什么只是姑奈山中一名樵夫?” “我们既能相遇,为什么就不能在一起?” “士庶之别,有如天壤,这是张家仆从,来我家里说的一句话,当然,他们带来不少绢帛与粟米,对我家来说,真的是一笔大财富。” “可是婴郎,我不喜欢呀,再华丽的绢帛,再好看的衣裳,都不及你送我的那件妃色罗裙,你送我衣裳的那天,我是真的欢喜,那以后,哪怕有再多再美的新衣裳,都赶不上那时的欢喜。” “清江水流,妃色倾城。” “我记得你说过的话,记得清江寺中,你教我认字,教我写字读书,我都记着,难道你真的全忘了?” 张婴的脸色,随着杨太后的话,由一开始的黑,转为红,最后变为煞白,甚至没再要去抢回杨太后怀里的女儿,望着杨太后目光,神情复杂,又夹带了丝丝欠疚,语气缓和,“珍娘,人要往前看,那些都是过去的事了。” “你如今很好,好好辅佐圣上治理天下,就像我曾和你说过的那些历史上有名的女子一样,将来史书留名足以称后世。” “你当时和我说那些女子时,可没料到我会做太后,何况,我不在乎史书留名,我只是不想当寡妇。”杨太后说这话时,眼睛明晃晃地盯着张婴。 自是没错过张婴明显噎住的神情。 待在杨太后怀里的张曦,整个人几乎处于神游状态,以前她没发现杨太后有这么多话,她心中的疑问,猜测的真相,进一趟宫,都霍然解开了。 竟真是阿耶欠的情债。 此刻,张曦心中,对阿耶不由升起几分迁怒。 “……阿眸才三个月,给七公主做玩伴不合适,你收回那道圣旨吧。” “你是真不明白,还是假不明白,我今日把话挑明,我让阿眸进宫,只是为了让你有个时常进宫的理由,你放心好了,我才不舍得,我们的清妃,去给那只病猫做玩伴。” 杨太后说到这,不管张婴是怎么想,低头逗弄着怀里的张曦,“是不是呀,清妃。” 张曦知道她该回应,讨得杨太后的喜欢,凭着张脸,或许又能像上一辈换一个公主的名号,横行宫内外。 可此刻,被巨大的真相给震住,她实在提不起精神,整个人焉焉的。 “阿眸这是怎么了?”张婴注意到杨太后怀里耷拉着脸的小女,忙地了起身,满脸关心。 “是不是要睡觉了?”杨太后自己没怎么带过孩子。 “不会,这丫头白天精神一向好。” “我让人去请御医过来瞧瞧。” 瞧着杨太后真要叫人去请御医,张曦只能让自己活泼起来,先是咧嘴一笑,然后伸着肉乎乎的手,咿咿哑哑地指着外面。 她不想待在这屋子了。 “估计是饿了,让乳母抱下去喂奶。”张婴说话时,想伸手接过女儿。 张曦头一回,不想让阿耶抱,遂转开了头趴在杨太后怀里,谁知这一无意识的举动,却让杨太后很高兴,“我就觉得,这孩子和我亲,我让钦天监挑个好日子,我正式认清妃做义女。” “不行。”张婴想也没想就否定掉,要是真认了义女,阿华还不知会怎么和他闹。 杨太后自嘲道:“也对,我一介庶族寒门女,哪配给士族小娘子做义母。” “我不是这个意思。”张婴少不得辩解。 “那你是什么意思?” 杨太后脸上已染上一层寒意,“张五郎,你不要逼我。从前因身份地位之差别,失去的一切,如今我要凭着身份地位,全部夺回来。” 第十章 被欺负了 宫中的浣洗局,张曦只去过一次。 还是因为她长大后,总听乳母胡妪提起这个地方,抱着好奇,让宫里的女官领着她过去看看,没什么新奇,而且里面忙碌的宫人,个个都木着张苍白的脸,不似光华殿的宫女明艳。 张曦就再也没有去过。 她也不记得路,只隐隐记得在千秋门附近。 门前还有一株非常高大粗壮的榆树。 离她从前所住的光华殿,有很长一段距离,离她此刻所在的弘德殿附近,只怕更远,并且,她不熟悉路。 出了弘德殿不久,张曦便有点后悔,没把杨中侍给拉上。 乳母李氏想着讨好她,什么都听她的,但李氏到底只是张家仆妇,张曦也还不是那一辈子里骄横跋扈的清河公主,在宫里各司各局的总管都能支使着跑腿。 眼下,她是个连话都不会说的奶娃娃,杨中侍派给她们的女官,明显不敢自作主张,只带着她们在弘德殿附近打转。 张曦恨恨地瞧了眼自己的短腿短手。 恨不得立即长大。 张曦束手无策,正要仰天长叹时,突然见到一个矮冬瓜出现在视线里,忙地咿咿哑哑喊起来。 “这是谁?”很快一个明黄色身影及一伙内侍走了过来。 周围的人很快行礼,“参加见陛下。” 包括后知后觉的李氏,也忙抱着襁褓中的张曦落后一步行礼。 至于皇帝宇文赞的问话,为首的女官率先开了口,“回陛下,这是张侍郎家的小娘子。” “哦,就是母后说召进宫来,给七妹做伴的张氏十六娘。” 宇文赞眼下,还是一个粉嫩可爱的小孩,长得唇红齿白,眉目精致,白白胖胖如年画上招财童子,没有长大后的阴郁偏激,凶残暴虐。 但却不影响,那些不好的记忆,如潮水般都涌了上来。 不提俩人小时候,在宫里的恩怨,结下的梁子。 最令她愤怒的一件事,是她和阿顾定亲后,他派人把阿顾抓起来,亲手在阿顾脸上划了两道深可见骨的伤口,哪怕伤口愈合后,看过很多疡医,用过许多舒痕膏。 却依旧留有浅浅的疤痕。 虽然她气狠时朝着宇文赞的手臂刺了一刀,当场报了仇,可只要想到阿顾受的罪,她仍旧不解气。 只是这件事连阿耶都责怪她鲁莽,阿顾也劝阻她,最后只能不了了之。 从此后,她都不敢让阿顾单独进宫。 “……这是要去哪?” “杨中侍说,小娘子不惯待在屋子里,让婢子带着她们在殿外转转。”为首的女官忙回道。 宇文赞眼睛盯着李氏手中的襁褓凑近前,李氏只得忙弯下身,“她眼睛长得好看,但是太小了,怎么陪七妹玩?”说完,宇文赞瞧着李氏怀里如白玉一般的奶娃娃,很是漂亮,遂伸手想抱过来。 且不说旁边的女官和内侍正要开口阻拦。 张曦几乎想也没想,伸手就甩了过去。 叭地一声,很是响亮,很快白胖圆润的脸上,就留下了红印。 “陛下!”女官和内侍的话都转为惊呼,为首的女官,更是回头怒瞪了眼李氏,“你怎么照看孩子的?” 李氏吓得腿软,一下子跪到了地上,“婢子该死。” 惊慌之下,手一滑,张曦直接翻滚掉落到了地面。 所幸离地面近,所幸腊月里襁褓很厚实……但张曦却觉得憋屈得厉害,她竟然在宇文赞跟前跌了狗啃泥,又连累李氏要受罚,于是扯得嗓子嚎了起来。 哇啦一串串,响彻云霄。 为首女官看着落在地面上的张曦,似才记起杨中侍的叮嘱,忙慌张地抱起张曦,递给李氏,“快哄哄孩子,看看是不是摔到哪里了,别让她哭了。” 听到她的哭声,宇文赞拨开围着他的内侍,对着李氏道:“你起来,稚子无知,朕不怪你,快哄着她别哭了。” 顿了顿,又道:“母后不喜欢哭声。” “唯。”李氏战战兢兢地应了声,哪怕抱起张曦的手还有些发软,却松了一口气,自家小娘子壮实,甩巴掌的那一下肯定很痛,她都以为娘子闯大祸了。 小娘子什么都不懂,自不会有事,但带着小娘子的她,一定会被牵连。 不得不说,宇文赞这个时候的性子还很宽和。 他那些姐妹们,看到他都害怕,七妹年纪小,倒不害怕他,但七妹瘦不拉几,又病歪歪的,唯有眼前的白玉娃娃,长得壮实,连哭声都精神。 因此,脸上的疼痛消去后,不由升起几分兴趣。 尤其是重回李氏怀里,不再哭闹的张曦,一双乌黑清澈的眼睛咕噜直打转,宇文赞于是又凑上前,这次长记性,离了有一小段距离,“朕知道你是张家十六娘,朕唤你十六儿,朕是三郎,以后我们就算认识了。” 一听这话,张曦差点翻了个白眼。 她当然知道他在兄弟中排行第三,只是三郎这个称呼,世上能叫的人,也就那么几个而已,更何况,她也不想,和他拉近关系。 甚至今后,都要避着她走。 免得他将来发疯,又连累了她的阿顾。 “你既是来宫里给七妹作伴的,朕带你去七妹的宫里转转。”宇文赞没忍住,戳了戳张曦的脸蛋,软乎乎的好玩。 张曦原想再甩一下胳膊,但瞧着周遭的女官内侍,如临大敌,乳母李氏死死抓着她的手臂让她无法动弹,只得放弃。 况且,七公主所居住的重华殿,位于陶明园前面,陶乐园直通千秋门,那么去浣洗局就更近了。 不管怎么说,她都得去一趟浣洗局。 一旦阿耶辞官,或许这是她这辈子,第一次进宫,也是最后一次。 有宇文赞在前面领路,在这宫里会方便许多。 想到这,张曦决定暂时抛下过去的恩怨,朝着宇文赞,毫不吝啬地露出一个大大的笑脸,咿咿哑哑唤个不停,又手舞足蹈,表示自己很兴奋。 宇文赞见了,心中欢喜,含笑道:“看来十六儿也想去见七妹妹,好,我们这就过去。” 没想到,这一辈子还得借七公主的光。 张曦待乳母李氏怀里,跟在宇文赞身后,心里轻叹了一声。 在那一辈子里,七公主宇文祥,除了充当受气包,就是个隐形人,和她阿娘秦婕妤一样,出了名的软包子,在宫里谁都能踩一脚。 第十一章 寻找榆树 七公主是遗腹女。 她出生前,正值杨太后和先帝元后李氏斗法,秦婕妤性子懦弱,李氏看中了这一点,期望秦婕妤能生下一位皇子,然后抱过来,养在自己膝下,增加与杨太后对抗的资本。 还生了废立之心。 因此,李氏把秦婕妤接到了自己昭阳殿里待产。 只是棋差一招,杨太后没有坐以待毙,孩子还没生下来,就对李氏先发制人下了手,及至李氏被废,放逐于瑶光寺,秦婕妤的好日子便到了头。 杨太后还未腾出手来收拾秦婕妤,宫里那些捧高踩低的宫人,就把重华殿变成了冷宫,连热茶热饭都供应不上。 等到杨太后把前朝后宫清洗了一遍,回过来头,正接到秦婕妤生下一女的好消息,杨太后登即就乐了,为此特地跑到瑶光寺李庶人跟前报了信。 对李庶人好一顿嘲弄。 秦婕妤母女俩的性命,就此留下来。 杨太后留下她们母女,只是为了留下证据,嘲讽李庶人当初的愚蠢。 因此,哪怕七公主生下来身体不好,却也活了性命,长大成人,并嫁人生子,出嫁前才有封号与封地,而且封地还只是一县。 但她婚后却生有两子一女。 这是后来,令张曦和杨昭训俩人最羡慕的地方。 她和杨昭训都没有生孩子…… “十六儿,你在想什么?” 一张放大的白面团出现在自己面前,张曦几乎本能伸手要推开,却让乳母李氏给快速制止,她才发现是宇文赞的大白脸。 所以,张曦直接忽视掉。 抬头望向殿宇,原来他们已到了重华殿门口。 这会子的重华殿,已如那一辈子一样衰败颓废了,不说门口连个守候的宫人都没有,就是那张匾额,中间的‘华’字已空了。 “十六儿,这是重华殿,我们这就进去看望七妹。” 张曦突然不想进去了。 那一辈子里,她虽然没欺负过七公主,但有一阵子杨昭训在宫里专门拿七公主出气,却是因她之故。 既然不愿进去,张曦一转身背对宇文赞,便开始闹腾起来,在乳母李氏怀里,一边咿呀地叫,一边伸手指向右侧的一条青砖铺成的路。 一阵呼啦啦的北风吹过,所有人都冷得打了个哆嗦。 待风吹过后,一阵馥香扑鼻而来,“这是什么香?” “是梅香,陶乐园的梅花都开了,前两日太后还说,要开一场梅花宴。”回话的依旧是为首的青衣女官。 一听这话,张曦的眼睛一下子亮了。 陶乐园,她要去陶乐园。 于是咧嘴笑得手舞足蹈,咿呀地叫,在乳母李氏怀里不停地拱来拱去,李氏满脸无奈,不知这小祖宗,怎么又闹起来了。 “十六儿是想去陶乐园?”宇文赞注意到张曦方才的变化,那眼珠子亮得好似天上的星子闪烁,光芒耀眼。 张曦此刻,也顾不上其他,冒着被人当怪物的风险连连点头。 一见她点头,旁边的宫人内侍,都吓了一跳,唯有宇文赞觉得理所当然一般,“好,朕带着你去陶乐园。”说完,就雄纠纠地往左侧的那条路上走去。 小孩子有很多优点,最容易转移注意力和最容易唬弄就是其中两点。 只是宇文赞刚迈了两步,他身边的内侍就开口劝阻,“陛下,出来有一段时间了,太后那边该惦记了。” 青衣女官也忙地出声附和,“是呀,小娘子出来也有一阵子了,该回去了,不然杨中侍得找人了。” 张曦只瞧着,一提杨中侍,宇文赞的肩膀便垮了下来。红唇微翘,却没有出声反对,一见此,她不由急了起来,要是宇文赞不过去,她肯定去不了啦。 去不了陶乐园,就没法去寻浣洗局。 她就不能找胡妪了。 张曦自是千万个不愿意罢休,用尽了吃奶的劲,咿咿呀呀指着宇文赞刚才要走往的那条青石砖路,整个人就往那个方向扑腾,连李氏都快抱不住她了。 “你们看,十六儿都想去,不然她会哭的。” 自动忽略掉后半句话,没想到最懂的她的人,竟然是宇文赞。 张曦欲哭无泪,又满心激动地下决心,只要宇文赞以后不找阿顾的麻烦,其他事情,她都不和他计较了。 配合着宇文赞上演了一场来来回回。 只要往回走,她就大哭,只要往陶乐园去,她就笑呵呵。 最后女官和内侍阻拦不住,只得陪着他们去陶乐园,当然,聪明的女官和内侍,这时候没忘记派人回去报个信,免得弘德殿那边找人。 陶乐园的梅花,是宫中的一景,里面的梅树,品种比旁的要优良许多,花瓣较大,花香透着一股子清幽。 她曾移植了几株去光华殿,但没有一株活下来的。 好似梅花出了陶乐园,就种不活。 陶乐园占地极大,有几百亩。 张曦在通往陶乐园的路上,就开始回头四望,她没法开口询问,浣洗局在哪个位置,只能凭着目力,寻找那株高耸入云的大榆树。 只是走了好长一段路,经过了无数宫殿楼宇。 她都没看到那株大榆树,顿时有点心灰,安静地待在乳母李氏怀里,脸上却多了几分沮丧,除了那株大榆树,在她没法说话的情况下,她找不到其他法子去浣洗局。 “十六儿,陶乐园很快就到了,” 面对宇文赞的逗弄,她忙地回之一笑,咧嘴露出没牙的口。 “陶乐园的梅花开得可大朵了,等会儿我摘一枝送给你,然后再送一枝给七妹,还有母后,上书房的几位师傅,他们也喜欢这里的梅花。” 他去年就送了不少出去,那几天,好像师傅们对他的功课都宽松了许多。 宇文赞顿时心里多了些盼头,数着要摘多少枝梅花,数得极起劲,甚至连几位舅舅和表妹的,他都想到了。 想到表妹……他突然想起大舅舅家的三位表妹,时常会让母后召进宫里来。 “十六儿,你是来宫里给七妹做玩伴的,是不是以后就能长待宫里了?” 长待宫里?她不但不会长待宫里,或许再也不会来宫里了。 张曦急得毫无主意,丧气得都不想动弹了。 忽然间,觉得眼前一亮,左手边,五百米的距离,一撮耸入云霄的榆树树顶,犹不敢相信,张曦怕是自己疲惫时的幻觉,又伸手揉了揉眼睛。 真的是榆树,树顶还在,登时咿呀地欢呼起来。 第十二章 我们回家 希望就在眼前。 张曦自然不会放弃。 所以哪怕女官和内侍百般阻挠,她都不愿意往回走,执意要过去,不然她就扯着嗓子大哭,可着劲地闹腾。女官和内侍一边用眼神谴责着乳母李氏,一边头痛不已。 宫里的皇子不多,但公主却有好几位。 包括杨家常进宫的三娘子,没有一位像眼前这位这样闹腾。 偏女官得了杨中侍的叮嘱,要好好照看小娘子,说这孩子太后很喜欢。 太后喜欢的含义,她十二分的明白。 就如同杨家的那位三娘子,很得太后喜欢,总说几个侄女里,唯有三娘长得像自己。 所以,那位三娘子在宫里,扒了太后养的波斯猫身上的毛,最后反而因吓了三娘子一跳,那只碧眼波斯猫被太后下令给一杖打死。 连她们服侍的人都挨了一顿训:畜生能与人相比? 所幸杨三娘后来没事。 不然,她们都不知道尸骨埋哪儿去了…… 张曦望了眼高大的榆树,又瞅向门口竖立的牌子,虽然长年让湿气浸染,上面的字迹有些模糊,但隐隐约约还是能看到‘浣洗局’三个字。 就是这地儿了。 想着胡妪就在里面。 张曦就格外欣喜,跃跃伸手指向门里,咿呀地喊起来。 “这地方湿气太重,还是别让小娘子进去。”青衣女官瞧着李氏抱着张曦要往门口去,忙出言劝阻。 另一边,宇文赞已让他的内侍远远地抱在怀里,怎么都不让他靠近。 唪唪的捣衣声,哗啦的泼水声,从一墙之隔的院子里传出来,声音此起彼伏,交杂混合而显得鼎沸热闹。 只是这一片杂乱声中,唯有劳作的声响,听不到人说话。 她曾听胡妪感叹过,浣洗局是宫中十六局中,差事最辛苦的地方,稍微有点门路的宫人,都想从这里调出去。 女官的话,却并未阻止李氏的脚步,“我家娘子想进去看看。” 这一路下来,李氏算是看明白了,这宫中女官不过瞧着威严,却也怕自家娘子闹腾,如今小娘子在她怀里,她何必去在意她们的话。 讨得自家娘子欢喜,可比什么都重要。 迈步进去,很大的一个院子,被分割成好几大块,里面劳作洗衣、浣纱、捣衣、晾衣的宫人,不计其数,忙碌的声音,一开始没注意到门口有人,还是主事的宫人出来,看到她们,先扫了眼她们的衣裳装束,很是吃惊。 接着,看到青衣圆领女官、青衣圆领内侍,还有一道显眼的明黄色冲过来,登时似受了惊吓,又忙跪下行礼。 “拜见陛下。” 随着主事宫人这一声高喊,整个广场的宫人都怔愣住了,待缓过神来,纷纷停下手中的劳作,上前行礼。 一时乌压压的人群,朝门口涌来。 张曦不得不感谢宇文赞,无意中又帮了她。 她原还想着,这么大的场子,几百个人,她找到天黑都不一定能找得到人,这一下子全涌过来,张曦应接不暇地从人群里来来回回扫过。 只觉得自己的眼睛都不够看。 “十六儿,你在找什么?”宇文赞瞧着张曦乌黑如曜石般的眼珠子,望着人群咕碌碌直打转,遂开口问道。 “这里都是人,没有什么新奇呀!”宇文赞自问自答。 只是瞧着张曦的目光,自始至终,只在人群中打转,没有去看那飘扬的轻纱,也没有放到水井旁的轱辘上,更没有去留意捣衣的砧板和棒槌。 李氏小声问道:“小娘子是不是在寻人?” 一听这话,如同天籁。 张曦兴奋地攀着李氏的脖子,连连点头,甚至心里下定决定,找到胡妪,等到胡妪来到她身边,她也不让李氏离开,她以后也不嫌弃李氏身上暗藏的脂粉味了。 “十六儿想寻什么人,朕帮你找。”宇文赞瞧着张曦点头,只觉得新奇不已。 是的,他只觉得新奇,觉得张曦浑不像个三月的奶娃娃。 旁人也觉得不像。 但受常识影响,却没有这样高的接受度,无论是女官还是内侍,在张曦连连点头的那一刹那,齐齐倒抽了口凉气。 又退后两步,脸色惊变,望着张曦的目光,如同看怪物一般。 不过,张曦一心只想找到胡妪,并未留意到。 乌压压几百人,张曦仔仔细细扫了两遍,却并未看到她熟悉的面孔。 不在这里? 不对。 她记得清清楚楚,胡妪明明说过,她是承和元年进的浣洗局。 怎么会找不到呢? 张曦又再看了一遍,还是没有,心里的着急与沮丧,几乎没有掩饰就显露在了脸上。 “找到了没?” 宇文赞问完,又抬头望向主事的宫人,“这个局里的宫人,是不是都全在这里了?” “回……陛下,有两个病了,有一个请了假。”主事的宫人,大约第一次在宫里见到真正的主子,一开口说话,都有点胆怯,后面才流利顺畅起来。 宇文赞想也没想,就冲口吩咐,“去,让那三个人也出来。” “唯,老奴这就去。”主事的宫人,忙应一声,几乎是跑着去喊人的。 虽然她已年过半百,随着职位的提升,升为一局主事后,早已不做跑腿的活了,但腿脚的灵活,却不减半分。 几乎没等多久。 当看到那抹熟悉的身影,那张亲切的面庞映入眼帘,张曦只觉得自己眼眶有点儿湿,升起了水雾般的氤氲。 这辈子,她提前找到了胡妪,提前把胡妪带出浣洗局。 那么胡妪就不用再经受丧女之痛了。 主事宫人把三人领上前来时,自是没放过,张曦的目光一直放在胡妪身上,于是没多想,就把胡妪往李氏跟前推了一下。 近在咫尺。 张曦激动地奋力朝胡妪身上扑去,倒把周遭的人吓了一大跳,“小娘子。” “十六儿。” “张侍郎来了。” 随着最后一声呼喊声响起,张曦扭头,望着大步走过来的阿耶,心里更为高兴不已,她正要把胡妪带走,阿耶就来了,以至于没留到阿耶眼中的郁色。 “阿眸,我们回家。”张婴近前从李氏怀里抱过幼女。 甚至全然不顾幼女咿呀的声音,转身就离开。 第十三章 狠下心肠 张曦是大哭大闹,从浣洗局、经陶乐园、出千秋门一路回到和惠坊张府。 到家时,嗓子都彻底哑了。 发不出声音。 她不明白,那一辈子里对她千依百顺的阿耶,为什么会罔顾她的意愿,她对胡妪的喜欢,已表现得那么明显,阿耶为什么不替她把人要过来。 不过是浣洗局一大一小两名宫婢。 那一辈子里,她连宫里珍藏的前朝名家字帖,随口一说,阿耶就替她拿到,并让她送给阿顾。 找到胡妪时,有多欢喜,离开时,就有多失望。 她先是伤心没能带走胡妪,在不能开口说话的情况下,只能通过哭闹来表达自己的意愿,只是出生以来,她的哭闹,头一回失去了作用。 后来,却是伤心阿耶的冷淡,她哭得那样厉害,阿耶似没看到一般,板着张吓人的脸…… 回到张府,早已得了消息候在二门上的华氏,忙地伸手从夫君张婴手中接过孩子,却听到夫君叮嘱,很是急切,“估计伤了喉咙,赶紧让府里的疾医瞧一瞧。” “到底怎么回事?阿眸向来乖觉懂事,怎么就哭成这样了?”华氏望着奄奄一息,似已昏过去的女儿阿眸,心疼不已。 哪怕此刻昏了过去,还有阵阵叹息声传来。 才多大的孩子,竟然会伤心成这样。 平日在家,尤其和阿苟在一起,也常有哭闹,但华氏看得很清楚,女儿那全是为了气长兄,有一多半是在干嚎。 哪里像这一回,数九寒天,哭得脸上泪痕斑斑,头发和襁褓全湿了,分不清是泪还是汗。 华氏担心这忽冷忽热,容易让孩子受冻,急忙进了屋,亲自给孩子拭去身上的汗,又换了身干爽的衣服,想起那几个夭折的孩子,着实担心。 之后把孩子抱在怀里,都不愿意假手傅姆及婢仆。 华氏悬了半夜的心,后半夜,果然发起了烧。 “……你看你干的好事,进一趟宫,孩子就烧成这样了。”迷迷糊糊中,张曦只觉得好似置身于一个大火炉中,四周滚烫得厉害,来来回回,摇摇晃晃……还有耳畔那略带气急败坏的责备声,又显得格外温柔与亲切。 熟悉的苏合香味道。 令人忍不住靠近。 “要是阿眸出了事,我跟你没完。”华氏瞧着张婴抱着幼女在房里转来转去地哄着,额头上的温度却一直不曾降下去,急得都快要哭了。 连枝灯火下,张婴脸上带有几分自责。 尤其听到小女发出哼哼哧哧的闷声,都不由自主往怀里搂紧几分,生怕有失,心里多多少少有几分后悔,今日太过冲动,被怒气冲昏了头脑。 他不想再进那个宫,也不愿意与宫里再有瓜葛。 更何况,只是浣洗局中的一名宫婢,他实在不明白,小女儿怎么会突然去了那里,还喜欢上那里的人了。 宫里的那些女官内侍就更可恨,竟传出,阿眸是怪物、妖精的闲言风语。 没听过生而有灵吗? 那是前世有慧根之人,非凡夫俗子可比拟,自己没见识就罢了,一帮蠢货倒做起了长舌妇的行当。 一个将将要满三个月的奶娃娃,不过稍显聪慧些,不会说话,只会哭闹,竟让他们说成的妖怪附身。 还有珍娘…… 脑海中闪过那张过于狰狞的俏脸,早已不是当初,姑奈山中的少女,脱去了天真与稚嫩,变得张扬和成熟。 自从上次入宫后,张婴已能够感觉出来。 她的那些话,不只是嘴上说说,她真的会那么做。 他身后有妻儿,有张氏一族,有清河张氏的累世名望。 ——*——*—— 大魏宫中,弘德殿内。 杨中侍刚让内侍端上来的,摆放整齐,分门别类,高高堆起的奏章,哗啦一串响,让杨太后伸手如同秋风扫落叶一般,全扫落到地面。 “你说,我对他还不够好吗?”杨太后咄咄逼问,一对长眉入鬓,面庞绯红。 “功名前程,官位爵禄,孤现在都能给,他却不要,他要辞官,要带华氏那个贱人回清河,回东武城,回姑奈山。” “那我这些年,又算什么。” 说到这儿,杨太后突然气极反乐,伤极反笑,“我得不到的,谁也别想得到。” “孤不舒心,谁也别想舒心。” 殿内静悄悄的,兽炉中沉香袅袅升起。 杨中侍早已吓得匍匐在地,听了这番话,暗自庆幸有上次的经验,张侍郎来一趟,俩人不欢而散,太后心情极为糟糕,怒气冲天。 所以,一开始他就遣退了殿中侍候的闲杂人等,留下的都是心腹。 “娘娘,老奴倒是有一法子。”旁人皆不敢动,杨中侍突然出了声。 他素来有智多星的外号,杨太后目光果然转到他身上,“说。” 杨中侍伸手对着自己脖子,比了个杀头的手势,“既有人作祟,娘娘不如直接结果了她,只要张侍郎成了鳏夫,没了个碍眼的,就没人在中间阻止娘娘和侍郎了。” 只是话音一落,却听杨太后喝斥了一声,“蠢货。” 鄙夷的目光望向杨中侍,那眼神,仿佛真像在看蠢货。 到底是自己身边人。 片刻,又解释道:“你觉得李庶人,当初孤把她一刀杀了,会比她如今待在瑶光寺里还痛苦?留着她,还能逗个乐子呢。” “这些士族女,最在乎的不就是颜面和骨气嘛?” “孤如今就要折了她们的颜面,打碎她们的骨头。” 杨中侍瞧着杨太后面色凌厉起来,眼神越发幽黑,忙附和,“娘娘说的是,是老奴想差了。” 杨太后轻哼了一声,右手拇指摸了摸左手的小指头,呢喃道:“李庶人在瑶光寺,大约也太寂寞了,孤得想想法子,让她们做成堆才好。” 沉吟片刻,却对杨中侍招了招手,“你立即去一趟御史台,告诉朱俊,让他好好查一下,张家,尤其是华家,出仕子弟中违法犯纪的事,限三日内,全部递到孤的案头。” “不然,就让他腾地方。”杨太后微眯了眼,掩去了眼中那一股子狠劲。 朱俊和她一样,出身寒门,是她一手提拨上来,出任御史中丞一职,掌管整个御史台。 自从废了李庶人,她觉得御史台很好用。 既然好用,她就得用自己的人。 所以,她把整个御史台都换成由寒门子弟充任。 第十四章 飞短流长 “阿苟,你跟人打架了。” 七郎张昕一从外面回来,就让阿姐张昑给逮了个正着,用衣袖来遮脸都已经来不及了,“阿姐,你怎么过来了?” 他还想着悄没声息地回到自己院子里,让傅姆陈氏偷偷给他消除一下脸上的伤口。 不想,这个时候,阿姐会在他的院子里。 阿姐素来是个大嘴巴,又好管闲事,看来是瞒不住了,张昕忍不住哀声叹气,连连呻吟几声。 “到底怎么回事?” 八娘张昑近前,精致的眉眼微蹙,手指头刚一碰上张昕肿起来的颧骨,就见张昕忙不迭地闪躲,“阿姐,痛呢,求你可别戳了。” “知道痛,还和人打架,阿耶送你进国子监,是让你去打架的不成。”八娘张昑张口就训斥了一顿,然嘴上这么说,却不忘揪着阿弟往屋子里走。 一边吩咐婢女打热水,拿擦伤膏,一边又遣人去请府里的疡医。 “阿姐,拜托你了,这事别让阿耶阿娘知道。” 一听要请疡医,张昕青青紫紫的脸庞上,立马挂起了一抹讨好的笑容。 “想让我瞒着也行,” 张昑没有拒绝,而是笑眯眯引诱道:“不过,如果要我帮你在阿耶阿娘跟前打掩护,你就得老实告诉我,为什么打架?” “要是不实,你该知道,阿耶的戒尺可不长眼的。” 说完,张昑还不忘威胁一番。 张昕只觉得无比悲催,忍住翻白眼的冲动,“真是怕了你,都告诉你还不行。” “今日杨继宗和宇文安在国子监说阿妹坏话,说阿妹是怪物妖精转世,我带着阿固,把他们俩揍了一顿。”杨继宗是杨国舅的次子,杨太后内侄。 宇文安是尚书令、护军将军、彭城王宇文浩长子。 张昕口中的阿固,则指贺若隆,小名阿固,比他小六岁,算是他的远房表弟,两人的祖母,是堂姊妹关系,都出身清河崔氏。 他没说,四个人的口角之争,发展成肢体冲突,最后引发了一场混战,又分成两派,变成了寒门子弟和士族子弟的大战。 约战的地点,也从国子监转移到长秋寺里。 当时可说好了,谁要是把打架的事说出来,谁就是乌龟王八蛋。 更何况,他的阿妹,可不许外人胡说八道。 虽然最后他受了点伤,但也把杨继宗和宇文安直接揍趴了,揍得他们不得不改了口。 “一群混帐,不积口德。”几乎阿弟张昕的话音一落,张昑就生出同仇敌忾之感,张嘴唾骂了一句。 只是瞅着阿弟一张似开了颜料铺子的脸,看不出丝毫俊美的痕迹,不由多了几分怀疑,“阿苟,就你这张猪头脸,你真打赢了?” “当然。” 张昕回答得干脆响亮,身为男儿,战斗力可不容许质疑,哪怕是他的亲阿姐也不行,“你不信,去问问杨家大娘子,就知道杨继宗的惨样了。” 杨家大娘子,即杨国舅长女,名昭容。 他知道,阿姐张昑回京后,在一次赏花会上,见过杨大娘子一面,印象不错,和婉娴静,观之温柔可亲,还私下里嘀咕了一句,“歹竹出好笋。” ——*——*—— 且说,张婴和华氏因小女儿张曦一场病,心力交猝,又有大女儿张昑帮忙遮掩,倒没有发现儿子张昕在外面打了架,还受了伤。 自清晨退了烧,小女儿却是一副病焉焉的模样,惹得夫妇俩心疼不已。 张婴遣人往门下省递了休假条,又提交了辞呈。 一开始,张曦是打定主意,不吃不喝,可后来,瞧着耶娘急得嘴上冒泡,请医拜神闹得阵势很大,心里又十分过意不去。 于她来说,胡妪是她那一辈子里的乳母,但对于阿耶来说,眼下仅是宫中不起眼的宫婢。 到底是自己亲耶娘,自来疏不间亲。 只得放弃这个法子。 纵然想通了,张曦却依旧生阿耶的气,开始喝奶后,粘着阿娘不松手,连阿耶要抱一下,都不愿意直闹脾气。 惹得华氏笑道:“病一场,倒转了性。” 又笑话夫婿张婴,“可见阿郎昨日把咱们阿眸得罪狠了,都不理你了。” 张婴浑不在意,笑呵呵地从华氏手中抱过孩子,“有气性才好,将来长大了我们阿眸才不会受欺负。” 阿眸闹腾起来,他反而更开心,至少比那副病怏怏的样子好。 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 面对这样的阿耶,张曦实在没折,瞅着耶娘笑颜灿烂,她心里暖融融的,气氛格外温馨,或许回清河老家也不错,没了权势,还有家人。 只是走之前,她还是想帮帮胡妪,报那一辈子,一年哺育之恩,二十三年守护之情。 可看到自己的细胳膊短腿,张曦心中又升起一股绝望。 在她还没有想到法子前,一夕之间,关于她的谣言已满天飞。 张婴和华氏出门的时候才发现,彼时,八娘张昑已和人发生了几番口角,七郎张昕又打了好几架。 华氏气得砸碎了两个玛瑙手镯。 张婴召集府里的的幕僚,脸色阴沉地进了书房。 “……郎主辞官,实在不是明智之举。” “我让你们来,是要商议,怎么平息谣言,不是来讨论我是不是该辞官。”张婴冷着张脸,打断了身穿姜色襕袍文士的话。 在座众人静默片刻,张婴左下首位置,幕僚穆行壮着胆子提醒道:“郎主,消息的源头,是从宫里传出来的。” “解铃还需系铃人,杜绝了源头,才能解决根本。” 张婴一听,眉头皱得都能夹死一只苍蝇了,“就没有其他法子?”问完,神情严肃地抬头望向下首坐着的六位幕僚文士,眼里带着质疑。 “法子倒有一个,就是没有老穆说的那般管用。”一位中年人斟酌着开了口,他名唤陈义,和穆行俩人出自张家部曲,跟着张婴最久。 “你先说说看。” “某的法子,还得郎君去请长秋寺里的主持竺可琳,竺法师出面。” 陈义知道张家和长秋寺的渊源,所以才敢说这话。 张家前任老郎主张荣任洛阳令时,曾与竺可琳常常聚在一起,谈论玄佛儒道,俩人相交莫逆。 士林中人,送给他们俩一个‘张竺’的雅称。 第十五章 风声泄露 张婴采纳了幕僚陈义的提议。 长秋寺里的竺可琳法师,是洛京闻名的高僧,精通佛道玄儒,他本身德高望重,加之佛学造诣很深,信众非常广,以至于长秋寺香火鼎盛,香客如云。 因此,张婴希望由他出面,借他金口,帮小女儿说一句话。 平息洛京城中传扬纷纷的谣言。 张婴先亲自去见了竺法师一面,恰巧次日有一场大法会,由竺法师亲自讲授《般若经》,参加的人皆是京中名流。 于是,第二日一大早,张婴给儿子张昕多配了两个通武艺的仆从,送他去国子监,才和华氏乘坐牛车带着两个女儿往内城长秋寺里去。 “你真的都说好了?”车上华氏不放心,又问了一遍。 说起来,她也是竺法师的信众,所以有些不敢相信,在她心目中,高山仰止的竺法师,愿意按照夫君编的话对外替小女儿张曦正名。 毕竟张婴编的那番话,她听了都私以为太假了。 “当然,都说妥当了,我做事你还不信,尽管放宽心。” 张婴安抚华氏一番,摸了摸小女儿因病一场明显瘦下来的脸蛋,有些心疼,“阿眸,你一向聪慧,等会儿到竺法师面前,记得机灵点。” “人多也不要怯场。” 张曦听了,心里不由吐糟:她才不会怯场,那一辈子里,她连上朝的太极殿都去过,当时底下站着的,可是整个大魏朝的国之砥柱。 只是她知道,那日在宫中的出格表现,给自己带来了不小的麻烦,也让阿耶阿娘操碎了心,又累及阿姐和阿兄,所以忍住翻白眼的冲动,在阿耶碰她脸蛋的时候,咿呀两声,却不敢再点头或摇头了。 这是一个名能成人,亦能毁人的时代。 她不能背上怪物妖精的名声。 阿耶阿娘也不会眼睁睁看她背负这样的名声,甚至断了活路。 长秋寺的法堂很大,内可容坐千余人。 张曦他们过去的时候,已经有不少人到场了,要知道时辰还早,离法会开始还有一个时辰,由此可见,竺法师的法会在洛京有多受欢迎。 “哟,你们也过来了,这就你们家那位…………” 迎面一位穿得花团锦簇的妇人,很是夸张地打招呼,恨不得全场的人都能听到,然后话说到一半,眼里的畏惧之色格外明显,神态中更带着退避三舍的架式,“你们怎么还敢带她出门。” 说着,还挥了挥手中的绢帕,似担心沾惹了晦气一般。 全场的人都往这儿看,有畏惧的、有嫌弃的,当然免不得有好奇的,八娘张昑气得脸鼓鼓的,华氏脸色阴沉能滴水,“我女儿不过聪慧些,这世道,连蠢人都能满大街跑,她一个正常孩子怎么就不能出门了。” 那妇人先还愣了一下,听到旁边有人发笑,才发觉华氏是在骂她,一下子气冲冲地道:“你说谁呢?” “谁接话,就说谁。” “你……” 张婴一把拦在前面,“秦夫人,这是竺法师的法会,不是吵架的地方。” 妇人不是旁人,正是杨国舅的妻子秦氏,出身市井。 称其为夫人,不过是面子上的尊称。 杨家发迹后,杨太后看不上这位大嫂,几次要兄长休妻,另聘高门贵女,只因秦氏生了两男三女,极得杨老太太喜欢,因着杨老太太的阻拦,最后才作罢。 杨太后给家里一位兄长两位弟弟封了爵位,两位弟妇都封了乡君的诰命,杨家阖门女着,唯独漏掉了这位大嫂秦氏。 偏秦氏不自知,来京后,一心学起了高门士族家妇人的作派。 希望杨太后对她改观。 殊不知,西施效颦,邯郸学步,身上的那副浮夸与做作,渐渐沦为京中的一大笑柄。 那一辈子里,秦氏就是杨昭训的软胁,碰不得。 一碰,杨昭训就跟炸了毛的猫一般,反应格外激烈。 且说张婴这一出面,秦氏口中的那个你,说了半天,也没有说出旁的话来,张婴见她呆怔站在那里,掩去眼中的厌恶,携妻女去预定的位置上坐着。 原本想看好戏的人,一个个暗暗称奇。 秦氏仗着杨家,这半年多来横行洛京贵妇圈,什么时候这么认怂了。 旁人不知秦氏,秦氏却自己心里发憷,近来,夫君杨铁柱可与她交待过:碰上华夫人她怎么闹腾都行,说不定还能讨杨太后的欢喜,高兴起来,赐她一个诰命。 但碰上张侍郎,可不能起冲突。 所以,才有了刚才一幕。 张婴挺身护住妻女,也赢得了一众目光,不乏有好事者,赞叹华氏好命,夫妻恩爱,儿女双全,又出身大家等。 秦氏一听,陡然冷笑一声,“华家怎么了?” “平原华氏是望族,难道还比赵郡李氏显赫,李家当初一后、两公、三将军、五开府,方伯十余人,现在连个人影都不见了。” “谁知道华家,会不会是下一个李家。” 这话一出,四周都噤了声,华令仪气得身子发抖,想怼回去,自两汉起,外戚之家鲜少有善终者,却让张婴给拦住了,轻声道:“不过一介市井之徒,骤然得势,和她计较,没的辱没了身份,徒添笑尔。” “我气不过。”华令仪咬牙切齿道。 “今日我们是为阿眸的事来的。”张婴说道,又望向大女儿张昑,“阿明也别生气了,瞧阿眸笑得多好。”说着,伸手来抱华氏怀里张牙舞爪的小女儿。 张曦却不愿意,攀着阿娘的脖子,不愿意松手。 她笑是因为她想哄阿娘和阿姐。 并且,听了秦氏的话,她心里也微微咯噔了一下,平原华氏也是士族中有名望的大族,然而,那一辈子里,她却没见过外祖家的人。 秦氏人蠢,但她是杨家人,消息往往是最灵通的。 那么毫无疑问,杨太后没有动阿娘,却打算对华家出手了。 张曦能想到这一点,浸淫官场数十年,又对杨太后有所了解的张婴,同样也想到了,整个人似往寒冰窟里走了一遭,浑身冒冷气。 直到竺法师过来法堂,才回过神。 第十六章 与佛有缘 “……这孩子是天上星宿下凡,生而有神光,故灵慧天成,且与我佛有缘。” 随着竺法师浑厚的声音响遍全场,法堂内,众生相,神色各异,却无人发出质疑,仿佛天下星宿下凡,灵慧天成,从竺法师口中说出,那就是已下判定。 唯独有质疑的两人。 张婴却只敢在心里纳闷:他可没让法师说,后面那一句与佛有缘,他来请竺法师帮忙,是要为女儿正名,可没想过要送女儿入佛门。 躺在竺法师怀里的张曦,她还说不了话。 与我佛有缘,是什么鬼东西? 她可不信佛。 而且,在那一辈子里,她是尽量避而远之。 张曦伸手就抓了一把竺法师灰白的胡须,这老秃驴,最喜欢度人出家了,那一辈子里,总说阿顾有佛心,劝阿顾出家为僧。 把她气得,差点要一把火烧了长秋寺。 还是阿顾玩笑似的说了句:阿眸,红尘中有你这个牵畔,我六根未净,哪能出得了家,成得了佛。 她当时,听得心头甜滋滋的,才让长秋寺逃过了一劫。 没想到兜兜转转,如今,老秃驴竟说,她与佛有缘,也不怕西方如来佛祖气得跑到中土来揍他一顿。 真是眼瞎了。 她才不要与佛有缘,而且,这辈子,她要从一开始,就杜绝阿顾与寺院接触,与这老秃驴接触。 “这孩子与佛有缘,让她在寺里住上一段时间,受梵音佛语洗涤,使得将来不为聪明所误,佑得此生平安喜乐。” 后面这句话,说到张婴和华氏的心坎里去了,他们也盼着女儿一生平安喜乐。 但要在寺里住上一段时间,华氏一想到女儿尚小,就不愿意。 张婴也不愿意,然众目睽睽之下,却又有那一句不为聪明所误,他也担心,聪明太过,慧极必伤。于是勉强点头答应,“既然法师这么说,年后,就让阿眸住到寺里来。” 先拖一拖再说。 竺法师看了眼张婴,哪里还不明白他的打算,心里微微叹息一声,他是真看出这孩子与佛有缘。 第一眼,好似看到这孩子身上有一道若有若无的佛光笼罩。 似冥冥中与佛门有牵涉,感受到了一种无可描述的玄妙之境。 偏最该信他的人,却不信他。 罢了,凡事不可强求。 “也好。”竺法师把孩子递了出来,张婴忙地伸手抱过孩子,他是真怕竺法师要把阿眸留在寺里。 张曦重新回到阿娘怀里,才舒了一口气。 她再也不要见这老秃驴了。 受梵音佛语洗涤? 笑话,她那一辈子里,常听阿顾诵经,可阿顾那样好听的嗓音,也成了她的催眠曲,每每昏昏欲睡。 今日也不例外,白日很少睡觉的她,直接在法会上睡了过去。 张曦再醒过来时,上午的法会已经散场,阿耶阿娘带着阿姐在大斋堂用午食。 “小娘子醒了。”守在旁边的傅姆抱起张曦,先给她端了尿,一边让李氏给喂奶,一边派个小婢女去大斋堂那边说一声。 等吃饱喝足了,阿耶阿娘他们还没有回来。 张曦却不愿意再待在这客房,于是伸手指着外面,咿咿呀呀叫了起来。 长秋寺不比大魏宫,她对长秋寺极熟,闭着眼都能找到路,既然过来一趟,她想去寺院后面的经幢前,看一眼那株高大的桑树。 六年后的暮春时节,她将与阿顾在桑叶树下初遇。 傻傻地递给她一捧紫红色桑葚,还有那一双染了乌紫色汁液的小手,因爬树而脏了褶了的素麻孝服…… 六年,感觉还要等很久。 她从来没有离开阿顾这么长时间,张曦心里叹息一声,眼下只能睹物思人,先去看看那株桑树。 是否茂盛茁壮依旧? 相比于客舍与供养塔的人来人往,经幢前的人很少,也极为偏僻安静。 经幢全部由石料雕刻而成,上面刻有经文,起宣传的作用,尤其长秋寺里《盘若经》的刻版,出自前朝书法大家之手。 不仅令天下高僧前来观瞻,也时时有士林中的书法爱好者,前来观摩拓印。 那一辈子里,阿顾就对这上面的书法,很是痴迷。 哪怕后来阿顾未及弱冠,书画双绝的名号,已响彻天下,但每每来一趟经幢,他仍旧觉得自己有所不足。 每每都有新的收获…… 一行人来到经幢前,最先入眼的,不是那株有黄褐色躯干的高大桑树,而是树底下坐着的光头小和尚。 仰头望天,两眼茫然。 身上穿着袈衣,挂着小叶檀佛珠,应该不是普通的小沙弥。 一张脸如同白玉般精致漂亮,五官也很深刻,唯有一双眼,没有神采,仿佛木头人,张曦他们一行人走近,他没有动。 张曦咿咿呀呀叫了几声,他也没反应。 坐在树根下,一动不动如泥塑石雕。 只一会儿,张曦就失去了耐心,一介陌生人而已,于是伸手摸了摸入冬后叶子全掉落的桑树,觉得无比的熟悉亲切。 顿时间,心头一阵暖烘烘的,通体舒畅。 以至于傅姆怕她冻着,几次收回她的手,她都不愿意,咿呀直喊叫,不顾寒风凛冽,双手抱着树干不撒手。 一离开桑树,够不着,她就有哭的架式。 傅姆只觉得哭笑不得,小娘子是又喜欢上这株树了? 她满脸无奈何地望了眼旁边的李氏,李氏回之一脸莫可奈何,心里也纳罕:怎么自家小娘子这么喜欢树。 上回在宫里,也摸了一下浣洗局前面的那株榆树。 李氏心里已打算向郎主夫人建议,在屋子里多放几株盆栽。 “哎哟,净空,你怎么又跑到这里来了?”突然一个年青的小沙弥跑了进来,抱起树根下的小和尚。 张曦才发现,那个小和尚挺小的,看着才三四岁。 此刻突然被抱起来,也没有丁点儿反应,不会是个傻的吧? 那个小沙弥似才看到她们,忙行佛礼道:“惊扰各位了,你们怎么来这里了?”他一眼就认出张曦,“张家人正在找小娘子,你们也早点回吧。” “多谢提醒,我们这就回了。”傅姆回之一礼。 小沙弥没有多停留,抱着小和尚往外走,嘴里还不忘念叨,“不是和你说过许多次,现在外面冷,不许往外乱跑,怎么就不听。” “哎,和你说也白说,你就是个傻子,偏法师说你有佛心,还收你为徒……” 第十七章 不背污名 这是竺法师的徒弟? 徒留张曦一行人惊愕不已。 别说小沙弥嘴里言明小和尚是傻子,就是傅姆和李氏等常带孩子的人,刚才也瞧出来了,那小和尚的确不同于常人。 而张曦惊愕之余,却不由心里嗤笑:估计老秃驴,又开始骗人了,傻子都能让他说有佛心。 张曦无比庆幸,那一辈子里,阿顾没有让老秃驴给骗去,收为徒弟,不然得和傻子混成同门师兄弟了。 只是那一辈子里,她没听过竺法师有徒弟。 张曦皱了下眉头。 不曾存在的人出现了,张曦心底里有些不踏实…… 因华氏是竺法师的信众,下午的经诞课,他们一家也依旧参加了,相比于早上进法堂的冷清,这回上前和华氏攀谈及打招呼的人多了起来。 甚至还有人摸摸张曦的发顶,好似能蹭点神光一般。 张曦不想表现出异常,整个人都焉焉的。 接着,下午又睡了一觉,似把今天的觉都睡完了。 直到坐上回家的牛车,张曦才醒过来,倒惹得华氏有点担心,“这么个睡法,别到晚上,又睡不着闹腾。” “你什么时候见过她夜里闹腾了。”张婴一点不担心。 “我看阿妹是把竺法师的讲经课,当成了催眠。” 八娘张昑的话音刚落,张曦欢喜得整个人往阿姐怀里扑腾,果然是:知我者,阿姐也。 华氏连着喊了两声慢点。 张昑忙不迭地伸手接过妹妹,“看来阿妹听懂了我的话。” “别胡说,她哪里知道,我今日算是看出来了,阿眸只是对声音比较敏感些。”要不然,往常白天不睡觉,精神很好,一听竺法师讲佛经,就开始嗑睡。 “我也这样想。”张婴含笑附和妻子一声,脸上若有所思。 一行人回府,刚下车,门房老杜急跑过来禀报:“郎主,夫人,六房的张大夫过来了。” “他?来多久了?” 张婴点点头,似在预料之中,老杜口中的张大夫,是指十三叔张腾,出自清河张氏六房,是六曾祖叔的孙子,现任谏议大夫,从四品。 所以,称其为张大夫。 “有两刻钟左右,穆主薄在延客厅陪着。” “知道了,我马上过来。” 张婴说完,回头看了眼华氏,瞧出她眼中的担心,遂笑了笑,“晚食你们娘儿几个一起吃,不用等我,见了十三叔,我还得和老穆几个去书房商量点事情。” 然后,人直接往延客厅走去。 穿过萧墙,张婴一张脸蓦地沉了下来,不复方才的轻松,抵达延客厅台阶时,伸手捏了捏眉心,收拾起情绪,才迈步往厅内走去。 “郎主回来了。”穆行一见张婴进屋,忙地出声,打破屋子里沉闷的气氛。 张婴一进大厅,就瞧见坐在上首位置,黑着张脸的十三叔张腾,快速走了两步,喊声阿叔,行了揖礼,“侄儿这两日正要去找您,不想您老先过来了。” “你把什么都干了,才想起去找老夫,是不是有点迟了。”张腾身上还穿着绛色朝服,头戴顶梁冠,说话时,山羊胡须一颤一抖,可见情绪之激动。 “你最好能给老夫说个一二三出来,要不老夫今日饶不了你。” 天色已暗,屋子里已点起了连枝灯。 张腾跪坐在上首,张婴却依旧站着,神色很冷静,似丝毫不受张腾的情绪所影响,对穆行使得了眼色,遣退了屋子里婢仆,才缓缓道:“阿叔,二十年前,我就与杨太后相识。” “十七年前,阿娘派人给杨家送去了许多布帛粟黍,令杨父一个月以内嫁女,并说了句:士庶之别,有如天壤。” “我若还在朝中为官,到时候反而会连累你们的。” 张腾的怒气,早在张婴说出第一句话时,就消散得无影无踪,只余下震惊与心惊,脱口问道:“这么说,近来有些传言是真的?” 张婴颔了下首,却不欲多说,“阿叔是在傅叔那儿看到我的折子的。” 看来,他递的那道辞呈应该还压在门下省,应是递到御前,让杨中侍给打了回来。 门下省六位侍中,傅侍中出身清河傅家,傅氏与张氏世代联姻,有通家之好,如果他没猜错,大约是傅悦透出来的消息。 “是呀。” 张腾脸上多了几分尴尬,想起那些传言,不知道该说什么好,迟疑了半晌,才弱声道了句:“可我听老傅说,上头没有准许你辞官致仕。” 明显不如先前气势如虹,矮了许多,甚至招呼张婴在他下首坐下。 “五郎,张家如今,除了几个地方大员外,大房阿德任正四品大理少卿,算是官位较高的,除我外,你十五叔,至今还在从六品的太常寺丞上蹉跎。” 三房的十五叔,名康,小张腾一岁,出仕为官已有三十余年。 清河张氏目前在京出仕有十余人,却没有资质拨尖者。 张腾想到这一点,就不愿意放弃,“但你不同,你年纪轻轻就已位列三品中,距离一部之长,三公之位,可以说招手在望。” “况且,我观杨太后自掌政以来,虽重用寒门,但对清河籍出身的士族官员,也颇有照顾,算是个念旧情的人。” “你不妨……” “阿叔想让我做什么,”张婴冷声打断了张腾的话。 张腾面对那双盯过来幽黑冷凛的目光,不由心生几分畏惧,过后又有几分恼羞成怒,他好歹是长辈,于是吹胡子瞪眼睛,故张声势,“老夫知道你自小主意大,老夫能让你做什么,只是告诉你一声,做事前,多想想家族。” “你才多大,老夫和阿康都没想致仕,你倒要致仕了,你比我们还老不成。” “我在辞呈上写得很清楚,我只是厌倦官场。” 张婴收回目光,又不温不火提醒道:“阿叔与其在这儿劝我,耗费时间,不如多花点时间好好规劝族中子弟行为,别让他们犯事,让人揪住把柄。” “至于要图富贵,阿叔也好好想想,赵郡李氏的下场,您总不愿意让张家蹈其覆辙?” “阿婴唯愿此生堂堂正正,名声清白,不希望自己身上背负污名。” 第十八章 乱臣贼子 张腾没有留在府里用晚食,甩袖走了。 张婴亲自送至门口,然后转身至书房,写了两封书信,连夜嘱咐陈义,派人分别送往清河张家与平原华家。 “明日一早,你遣人去一趟华府,请伯强过来一趟。”张婴吩咐道,两手揉了揉太阳穴,极为疲倦,却不敢懈怠。 心中那根弦自今日上午听了秦氏的那番话,就不曾松懈。 几日前,妻弟华雄,即华伯强在朝堂上被撸了官,他原没有在意,当时还觉得弟妇卫氏小题大作。 现在看来,怕是没那么简单。 或许,从一开始,杨太后就准备下手了。 想到这种可能,张婴脑袋里有一瞬间的空白,到底,终究……就如他所说,她已不是姑奈山中一介樵夫之女,而是大魏朝的皇太后。 心中涌起一丝苦涩。 此刻,相比于书房的沉重寂寥,内院却是欢声笑语,热闹温馨。 “小十六,小十六……” 耳边魔音不绝,使得张曦不得不正视大兄张昕今晚带回来的小胖墩,身材胖乎乎圆滚滚的,一张肥嘟嘟的脸,很容易让人忽略他的五官。 今日长秋寺里竺法师的证言,很快就在洛京风传开来。 大兄和小胖墩在国子监都听到了风声。 小胖墩好奇:天上星宿,长成什么样? 兼之,大兄张昕近日一直在自己一群小跟班面前吹嘘:小妹聪明伶俐俐,生得玉雪可爱。 所以,小胖墩直接缠着张昕来了张府。 俩人进屋的时候,大兄喊了声阿固。 可把张曦唬得一惊一乍,她以为是她日思夜想出现幻觉,听到她的阿顾来张家了,当看到那张胖脸时,她仔细盯着他瞧了半天。 才发觉,来人不是她的阿顾。 而且,又发觉小胖墩的五官分开来看,都很精致,好像还有几分熟悉。 只是拼到一张圆脸上,却有点儿惨不忍睹。 张曦摇摇头,她喜欢美人,她的阿顾,清明俊朗,颜如美玉。 在她眼中,世间男子,鲜有所及。 因此,对着小胖墩,她自是没兴趣,甚至,连相似的称呼,她都觉得会影响她家阿顾以后的名声。 小胖墩的小名,竟然叫阿固。 要是张曦能张口说话,她一定要让眼前的小胖墩改小名,还有,该减肥了。 “小十六好胖,白嫩嫩的,肉乎乎的,像蒸饼。” 一听这话,张曦瞬间鼓圆了眼,到底谁胖了? 白嫩嫩的?肉乎乎的?像蒸饼? 什么形容? “阿兄,你看,小十六理我了,眼睛都要鼓出来了。” 张昕听了这话,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守在一旁的八娘张昑忙地截住小胖墩的手,“阿固,不许指阿妹的眼睛。” “阿姐。”小胖墩倚靠在张昑怀里,“小十六的眼睛,漂亮。”目光盯着摇篮里的张曦直瞅,又忍不住去摸张曦的眼睛。 却让手疾眼快的张昑给拦住,“阿固,很晚了,你和阿苟跟陈傅姆下去歇息,明儿还得早起。” “我不困。” “听话,你今晚和阿苟住一起。” “再晚一点。”小胖墩直接在张昑怀里耍赖皮,还不忘记,伸手去戳一戳张曦的脸蛋,张昑一时不察没拉住。 在张曦眼中,俩人往日无冤,近日无仇,她自是不会和一介小屁孩计较。 “阿固,你不听话,我现在就让人送你回贺若府,以后不许来我们家了。”张昕上前拉住小胖墎的胳膊,一把擒住他往外拖。 到底身高上的巨大差异,小胖墩哪怕胖,落在张昕手上,也没有反抗之力,只得瘪瘪嘴,“行行,我跟你走。” 贺若府? 望着小胖墩离去的方向,张曦若有所思,京中姓贺若的,只有卫国公、车骑将军府那一家子,并且,和他们张家有亲戚关系。 那一辈子里,她六七岁上学习牒谱,背记牒谱的时候,才发现两家有亲。 然而,那时节,两家已经没了来往。 卫国公府,日渐露出颓势。 “阿妹怎么了,这是喜欢阿固,舍不得阿固走?” 张昑抱起怔呆住的小妹,她可没忘记阿固一进来,小妹盯着人家瞧,眼睛眨都不眨一下,“他是姨祖母家的小孙子,名叫贺若隆。” “论起亲戚来,他和我们是同一辈的表兄弟,以后你可以喊他一声阿兄。” 贺若隆? 那个起兵反叛、攻入洛京的乱臣贼子? 如果不是名字巧合? 瞬间,张曦似遭五雷轰顶,目瞪口呆震惊到了无以加复的地步,连最讨厌的口水淌出来犹不自知。 “怎么流口水了?”八娘张昑有点儿嫌弃,把张曦递给旁边的傅姆。 从外面进来的华氏见了,一手接过,“你替她擦一下就好了,自己妹妹倒嫌弃,好像你这么大的时候,没流过口水似的。” 说完,没好气地笑瞪了张昑一眼。 八娘张昑立即抗议,“阿娘,打人不打脸,揭人不揭短的。” “行了,不早了,你也回去歇息。” 华氏低头看了眼怀里愣愣的小女儿,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含笑道:“我们阿眸困了,也该睡觉了。” 心里庆幸小孩子就是觉多,明明白天睡了一天,到了晚上往常的时间点,仍然撑不住要睡。 看来,她白天的担忧,完全多余了。 “阿娘,我算是看清楚了,您这心都偏到胳肢窝里去了,有了阿妹,就把我撂一边。” “你说什么胡话,这么大了,还和妹妹争,也不知羞。”华氏似看笑话一般,瞥了眼大女儿,然后接过傅姆递上来的绢帕,替小女儿拭去口水。 又不忘夸赞,“我们家阿眸最爱干净,都不怎么流口水。” “不行,我要找阿耶哭去。”张昑有些夸张地故作哭状,起身拨腿就要往外走。 刚走至门口,却让华氏给喊住,“阿明,你站住,你阿耶最近事多,你别去烦你阿耶。” “知道啦。” 张昑脚步未停,远远回应了一声,声音很大,人已没了踪影。 张曦是让这一声给吼回了神。 不曾注意到眼前,阿娘和阿姐的嘴角官司。 她终于想起来了,她为什么觉得贺若隆五官熟悉。 此刻心里后悔不迭,她刚才应该甩他一巴掌,踹他两脚。 第十九章 新仇旧仇 如果不是因为他,因为他叛乱带兵攻入洛京,阿耶不会死,张家不会有覆族之难,她的阿顾,不会被关进监狱。 她也不会,让顾家那帮势力眼给毒死…… 可是又很明显,他不希望她死的。 张曦此刻无法想明白,他为什么会在她临死前,赶来顾府。 临死前,他还威胁了她一把,也不知,他到底有没有放过阿顾。 她虽然死了,但还是希望她的阿顾,好好活着,只是那样一个干净纯粹的人儿,她死后,怕是在顾家生活不易,更别提,他能不能从伤心中走出来? 使得她希望阿顾伤心,又不希望阿顾伤心。 一想起阿顾,张曦整个人都没了精气神,萎靡不振。 好在是晚上,华氏只以为她困了,耐心哄着她入睡,近来她颇粘阿娘,除了喝奶外,傅姆乳母一概不要。 所以,哪怕她依然会尿床,华氏却带着她一起睡,没有把她扔给傅母。 次日清晨,几乎天一亮,张曦就睁眼醒了过来。 抛了往常懒床的习惯,傅姆给她换了尿布,喝过乳母的奶后,她不愿意再睡了,扒着阿娘不松手。 “今日精神这么好。”华氏抱着女儿,含笑逗弄道。 张曦咿呀回应两声,她将要面对仇人,自然得精气神十足。 她记得,往常大兄去国子监前,都会来这儿给阿耶阿娘请安,昨晚阿耶没回内院,大兄要先去一趟书房,晚一点才能来内院。 贺若隆住在张府,肯定会随同一道过来请安。 “阿眸也醒了。”七郎张昕人还未进屋,声音就传了进来。 紧接着,就是小胖墩贺若隆洪亮的声音响起,“小十六是在等我。”人进了屋,先向华氏行了礼,就往张曦身前凑。 张曦忍不住翻白眼,等他?他得有多大脸? 绝对不容许有这样的误会,张曦想也没多想,伸手就朝贺若隆白胖的脸上摁去,可惜没什么力道,反而惹得贺若隆咯咯笑了起来。 张曦气愤得松了手,打算一手臂甩到他脸上,却让华氏给抓住,不让她乱动,“这丫头大约昨日白天睡多了,今儿醒得早,精神格外好。” 华氏解释一句,吩咐婢仆传早食,然后招呼长子和贺若隆用早食,“时候不早了,用完早食,就得去国子监,不然得迟到。” 说完,又有些庆幸,学子去国子监的时间和官员上早朝的时间是错开的,官员上早朝要提前两刻钟。 这样一来,不至于路上堵。 食不言,寝不语。 婢仆端上早食后,堂中很快安静下来。 今日早食,有七郎张昕最喜欢的髓饼,他一口气吃了三个,旁边的那碗麦粥,都没有动一下,贺若隆和他一样,只喝了碗麦粥,连着吃了十个饼。 张曦在旁边看着,都替他觉得饱得慌。 这么能吃,难怪长成球样。 华氏也有些吃惊这孩子能吃,不过,昨晚上已见识过了,又听贺若家的仆从说起贺若隆食量大,故而,没有像昨晚那样出面阻拦。 早食过后,婢女端水进来服侍着洗手漱口。 喝了口蜜水,贺若隆看了眼高几上的漏壶,又见外面天色灰蒙蒙的,不由打了个哈欠,“平常,我这个时候才起床。” 张昕立即抢白道:“你家住内城,离国子监只要两刻钟,我家住外城,离国子监比较远,又得过桥,至少需要半个时辰,当然得提前出门。” “走了。”说完,张昕拉着贺若隆就往外走。 华氏亲自送他们的出门,上牛车前,贺若隆挣脱张昕的钳制,跑到华氏跟前,和华氏怀里杏眼圆溜的张曦打招呼,“小十六,我下午还来看你。” 走前,伸手捏了捏张曦白嫩嫩的脸蛋,“小十六的脸,比剥了壳的鸡蛋还滑。” 张曦大怒,她这是被调戏了。 哪怕她是个奶娃娃,但身为女娘,她的脸,也不能让小郎君随便摸的。 要摸,也只能让她的阿顾摸。 只是反应过来时,贺若隆的手已经离开,人很快就窜到牛车上去了,她挥出去的手臂,直接扑了个空。 张曦望着从侧门驶出去的牛车,两手紧握成拳,心里憋着一股气,下次,等她再大些了,她要旧仇新仇一起算。 全部从他身上讨回来。 “夫人,郎君今日早起去上朝了。”华氏身边得力仆妇慎妪的话,让华氏停住了往书房走去的步子。 又听慎妪低头细声建议,“夫人不如把穆主薄和陈主薄叫过来问问,就能知道昨晚发生的事……” “不必了。” 华氏打断了慎妪的话,摇了摇头,“阿慎,我总得信他。” “我还有阿明,阿苟和阿眸。”说着华氏抱着怀里的张曦,亲昵贴了贴小女儿的脸颊。 不知是不是因寒风吹拂的缘故,张曦只觉得阿娘的脸颊格外冰凉浸人,冷意直窜入心头,令她止不住地打了个寒颤。 大约母女连心。 张曦似能感觉出娘亲心中的抑郁,遂配合着咯吱笑起来,迫切想令阿娘开颜。 这几日,北风呼啸,寒意凌人。 白日里,天空阴沉沉的,似有一场大雪要下。 常住洛京的人,都知晓,每年到了腊月里,大雪纷飞,整个洛京城都笼罩在冰天雪地里,到处白茫茫的一片。 张曦最是怕冷,尤其不喜欢腊月里出门。 阿顾却是不怕冷的,所以,那一辈子里,每每到了腊月里,都是阿顾出门来找他…… 且说今日早朝的气氛,一扫连日的沉闷。 上早朝的人都松了口气。 散朝后,张婴跟着傅悦傅侍中一道往门下省走去,忽然见杨中侍走了过来,拦住他们,“张侍郎,太后有请。” 周遭窥测的目光,自是不少,却都让杨中侍给瞪了回去。 张婴纵然心中早有预料,仍旧觉得窘迫不已,深吸了两口气,才没让自己失态,淡淡道:“前面领路吧。” 以往,她还能拿陛下的事作愰子,拉起一块遮羞布。 自从上次俩人谈开后,她连最基本的遮掩都不再做了,就这么直白地显露出来,显露于人前。 张婴想着接下来的见面,眉头不自觉地皱得更深了。 第二十章 不留余地 弘德殿外,寒风萧瑟,弘德殿内,温暖如春。 东暖阁毡帘掀起,一股腾腾热气迎面扑来,黄地羊树蜡染屏风旁,一位妃色宫装美人倚坐在一张轻容镶边榻席上,身子微微倾斜,斜靠左侧隐囊。 身姿窈窕,面庞秀美,手中正执一折奏疏,双目如电,熠熠生辉,认真的模样,与慵懒的体态,呈现出鲜明的对比。 偏生在她身上,看不出半点违和。 仿佛她就该如此。 美人万千神态,慵懒与认真,各有风情。 张婴心头只震惊片刻,却又释然…… “侍郎请进。” 宫人细柔的声音响起,惊醒了矗立在帘外、怔愣良久的张婴。 回过神来,张婴习惯性地要伸手去捏眉心,只是刚抬手,发觉这是大魏宫里,是弘德殿东暖阁,于是徒劳地放下手,脱靴着袜进了暖阁内。 瑞兽香炉里,随着轻烟袅袅升起,苏合香的味道,在空气中徘徊流转,萦绕鼻尖。 张婴定了定心神,没有坐到对面的方榻上,而是走至屏风旁,在案几右侧的团花菖蒲垫上跪坐下来,“珍娘。” 他不想一上来就剑拔弩弓,所以选择一种平和的方式。 抬头间,眼角的余光,瞥见的折子上的落款:朱俊。 御史台呈递上来的奏疏。 张婴状若不知地收回目光,“珍娘,我们好好谈一谈。” “好,你说,我听。”杨太后把奏疏往案几上一合,明眸含笑,望向右侧的张婴,甚至转身靠在榻席右边的隐囊上。 “我辞官,只是感叹人生无常,正如诗所言:人生忽如寄,寿无金石固,我想过些清闲日子,看着清妃平安长大,再等上一两年,就能含饴弄孙,共享天伦。” “况且近来,精神也多有所不济,常常觉得自己,人间稍远,日近松丘,所以才想着乞闲还乡。” “一切与他人无关。” 张婴说到这,顿了一下,瞧着依旧含笑的杨太后,心底却莫名有些慌乱,一张明丽的面庞上,除了笑容以外,看不出任何别的情绪。 “从前的事,是我对不起你。”张婴微垂下头,终究把这句话说了出来,往事种种眼前浮。 他那时,正年少。 山中少女,似得山川之灵秀,光彩炫目。 一时的贪欢,仿佛无尽的欢娱。 谁也没有去想将来。 谁也没有在意身份。 好似有那一刻,便是永恒。 只是现实往往来得太过突然,太过猝不及防…… “阿娘派人送东西去你家,我都知道,并且那些东西,是我让人挑选的。” “纵使当年,我不娶华家女,也会娶其他出身世家的女娘,所以,你要怪就怪我,没必要去迁怒其他不相干的人。” 说到这,张婴直接对上杨太后的目光,有探测,更有坦承。 杨太后意外地撇开了眼,脸庞上的笑容渐渐消褪,及至僵硬,却并没有开口回应一声,侧着耳朵,依旧在倾听,耐心十足地等待。 屋子里除瑞兽香炉中,偶尔传来香料燃烧的噼叭响,再没有别的声音。 一时间,钟落可闻。 气氛也渐渐,由最开始的轻松,变得沉重起来,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不知过了多久,有一刻,两刻钟。 又或者只一息间。 时间越长,张婴一颗心,往下沉得越得厉害,只觉得自己快要摸不到底时,忽然听到杨太后笑问道:“怎么不编了,你继续编呀。” 话一出口,眼泪几乎夺眶而出。 “好,我不迁怒其他人,我只怪罪你,那你就留在京都给我赔罪,让华令仪带着孩子滚回清河,五郎,只要你答应我,你们生死不复相见,我谁都不迁怒。” 杨太后目光灼灼地盯着张婴,颊边滚落的泪珠,早已不知何时让她拭去,此刻,头微微上扬,嘴角微抿,等着张婴的回答。 神态中隐隐有期盼,又夹杂着一丝明晃晃的不屑。 混杂在一起,有着她自己都不曾留意到的惶恐与不安。 这种情绪,只有她在初入宫时有过。 “珍娘,我和她是结发夫妻……” 杨太后似炸了毛的花猫一般,两眼圆睁,突然激动地吼出声来,“我不管。” “名分,我不在乎名分。” “她喜欢就让她占着好了,但她人必须立即给我滚蛋。” 一边说,杨太后动作麻利地打开案几上一张张奏疏,一一摆到张婴面前,全是御史台递上来的折子,“你好好看看,这是朱俊给我送过来的好东西。” 有巧取豪夺,有投机倒把,有作奸犯科,更有知法犯法。 世家大族,人口众多,子弟众多,必定会良莠不齐,有那成器的,更有许多不成器纨绔膏粱。 有些事情别说地方官员,连御史台都不一定敢管。 张婴扫了两眼,心里便有了大概。 然而,看到有一份奏疏时,脸瞬间的就白了,猛地抬头望向杨太后,“不可能,这是构陷。” “构陷?”杨太后伸手拿起那封折子,“我看看。” 看完后,却是称赞一句,“我倒觉得,朱俊还挺会办事的。” “珍娘,你不能这么做。” “我为什么不能?”杨太后敲了敲手中的折子,自得道:“让你看过这些,我只是告诉你:只要我轻轻一推,平原华氏就将不复存在。” “赵郡李家当初的罪名,是私造盐铁定的谋逆之罪,一旦华家私造甲盾的罪证确凿,判个谋逆之罪,也不为过吧?” 一听这话,张婴只觉得气血翻涌,无法平息,盯着眼前的女子瞧了很久,“你要怎么样,才肯收手?” 他不敢赌,也不愿意去赌。 人心,从来是经不起考验与检测。 “一你长留京中,不许回清河,让华令仪那个贱人独自滚回清河,二是我不想在朝堂上再见到一个姓华的人,有一个我就我灭一个。” “如果办不到,我不介意,一锅全端掉。” 掷地有声,不留余地,几乎浇灭了张婴心中所有侥幸。 或许,从一开始,就没有谈的必要,张婴缓缓站起了身,整个人清醒许多,“珍娘,我是清河张氏子,不是东武城一介寻常庶人。” 这句话,他十七年前当面对她说过。 第二十一章 宁为玉碎 人去杳无痕,独留满室苏合香。 散落一地的奏折,宣泄着主人的不满,连捏在手心里的那张折子,都没有幸免于难,捏起了一条深深的皱褶,可见主人用力之大。 “娘娘。” 杨中侍的声音,突然在耳畔响起,杨太后几乎有些慌乱地去拂拭脸庞,要整治仪容时,才恍然发觉,自己竟不知何时,泪流满面。 罗巾揩去脸上的泪水。 方转过头望了眼杨中侍,一时回过神来,似耗尽了心力般自暴自弃,整个人无力往身后的隐囊上靠。 杨中侍知趣的没有吱声,更没有让旁的宫人内侍进东暖阁。 “他人走了?” “走了。”杨中侍回了句,又问道:“外面已经开始飘起了雪花,娘娘要不要吩咐大长秋,预备今年陶乐园的赏梅宴?” “没意思。”杨太后语气极淡,一番争吵后,她已是强弩之末,已没有任何事情,能提起她的兴趣,能让觉得有意思。 杀敌一万,自损三千。 从前,她无往不利,一往无前,所以才没觉得。 今日对这句话,算是深有体会。 “阿弃,你说,我会不会做错了?会不会把他推得更远?”杨太后轻声问道,又似在呢喃。 杨中侍没有立即出声,哪怕杨太后,唤了他许久不用的名字,令他心尖微颤。 他也没有出声。 果然,没有一会儿,又听杨太后自问自答,“可只要想到,他身旁有人,我就难受。” “谁让我难受一分,孤就得让她难受一百倍,一千倍。” “这些年来,孤所受的噬心之痛,也该让那个贱人好好尝一尝。”说到最后,杨太后的神情,都有些癫狂。 吓得杨中侍忙地唤了声娘娘,一把上前扶住杨太后,却让杨太后给甩开。 杨中侍退后两步,跪伏在地上,“娘娘,您不会做错。” “只有身后无路,张侍郎才会回头,他那样在乎名声的人,赌不起,也输不起。” 杨中侍说这话,已选择性忘记。 杨太后作为一国之母,临朝称制的皇太后。 同样也输不起。 不顾名声,不计代价,全部身家豁出去。 “是呀,他是士族子弟,爱惜名声,他输不起。”杨太后觉得有道理,阴沉的脸色才好转了一些。 杨中侍趁着杨太后心情回缓,又提议:“陛下很喜欢张家小娘子,已经在老奴跟前念叨过好几回了,娘娘不如把人召进宫里来。” “清妃长得很好,孤也很喜欢。” 杨太后微微眯了下眼,只一会儿功夫,便转了心思,“陶乐园的梅花宴,你让大长秋好好安排一下。” “孤要亲自发帖子,邀请洛京三品以上官眷参加。” “唯。”杨中侍高兴地应一声,“仆马上去通知大长秋。” 临走前,又问道:“那接张家小娘子进宫的事情,要不要派女官出一趟宫?” “这个不急。” 杨太后摆了摆手,又指了指散落在地的折子,“你把这些都收起来,朱俊那边,让他一切照旧,没有我的吩咐,各项调查不许停。” “娘娘放心,仆知道该怎么做。”杨中侍紧握住手中的拂尘,朱俊哪怕做到御史中丞,位列三公之一,但仍旧改变不了他出身寒门的事实。 在官场上,原本就遭到出身士族官员的排挤。 更何况,他竟然开始调查监视世家大族。 近日以来,已经连着遇上几波阻挠,更别提那些风言风语,冷嘲热讽,不过,眼下看来,朱俊也是个明白人,没让人一吓唬,就自己先焉了。 监狱里和廷尉署里,陆陆续续关进去的造事者,可见朱俊的手段。 他该知道,他能依靠的是谁。 知道哪头热,哪头冷,这是好事。 至少,俨然已成为太后手中的一把快刀。 ——*——*—— 大雪纷飞,雪花飞舞。 张婴冒着大雪、冒着严寒,赶回家时,站在府门前,久久不敢进门。 到底没有进内院,遣人进去说一声,转身去了书房。 穆行和陈义,一直守在书房,没有离开。 瞧着张婴提前回府又来了书房,还有张婴那张极为惨白的脸,俩人不约而同地猜到了一种可能,对视一眼,谁也没有先开口。 默默跟在张婴后面,进了书房。 房里除了伏案榻席,书架字画以及香炉盆裁,还有取暖必备的火盆。 张婴搓了搓手,打破了一室的静默,淡淡道:“事情不顺利,不要再想了。”别的话,没有多说,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我的想法,是按第二套方案进行,不过得再做修改。” 陈义问道:“郎主的意思……” “我的意思,把谣言的内容改一下,多加入一些真人真事,借前朝旧事,隐喻本朝,也不要只在官员中传扬,让各大茶楼的说书先生,同时开始讲一个故事。” “郎主,请三思。” 穆行先急了起来,不甚赞同,“这样一来,郎主就算是彻底和杨太后撕破了脸皮,连回旋的余地都没有了。” “本来就没有了余地。”张婴扶着头回道。 穆行噎了一下,急得在屋子里打转,“那郎主的名声呢,郎主为官近二十余年,素有清名,难道要因此而葬送前程,使声名尽毁。” “这不是一桩简单的风流韵事,如果传扬开来,坐实下来,试问郎主将何以自处,又将以在青史上留名。” “郎主是玉石,其余皆不过瓦片,玉石焉能与瓦片相碰撞。” 张婴根本没有理会穆行所言,只淡淡问了句,“你们有更好的法子吗?” 再得到两位主薄的沉默后,又开了口,“我不能眼看着华家出事。” “我身为七尺男儿,身为大丈夫,总得护他们周全,相比于妻子儿女,整个张氏家族,我个人污名,又算得了什么。” 屋子里静悄悄的,火盆内炭火燃烧偶尔发出来的噼哩叭啦声响。 衬得周遭愈发寂静寥落。 许久,才响起陈义略显嘶哑的声音,只听他提醒道:“郎主,您真要这么做,就得想到最坏的结果。” 张婴默然,他在回来的路上,已经把最坏的结果的都想过了。 只是他万万没有想到,接下来,所发生的事,却远超他的预料…… 第二十二章 恶毒咀咒 腊月十八,杨太后在宫中陶乐园举办梅花宴,邀请京城三品以上官员眷属参加。 华氏也接到了一张梅花帖。 “那天,你就别过去了。” 张婴话音一落,惹得坐在他对面,手持梅花帖的华氏,连连冷笑,“怎么?怕我见到她,把她撕了?到时候你心疼?” 这样的话,听得张婴额头上的青筋暴起。 没法接,也不能接。 张婴深深地吸了口气,尽量令自己清醒一点,不至于被气昏,从而口不择言,“阿华,八娘的亲事,你考虑得怎么样?” 他回洛京后,和同为给事黄门侍郎的崔亭关系不错。 俩人惺惺相惜,有相见恨晚之感。 崔亭嫡长子崔阳,年十四,未有婚配,兼之容貌出众,又涉猎经史,颇有文才,大女儿八娘张昑今岁及笄,正值待字闺中。 初次见面,他就相中了崔阳,意欲招为女婿。 私下里,与崔亭一说,俩人几乎一拍即合。 崔亭出身清河崔氏,两家为同郡望族,门户匹敌,堪为良配。 如果不是记着华氏有言在先,女婿一定要她亲眼过目,张婴差一点就要和崔亭口头上说定了这桩婚事。 “勉勉强强。” 华氏明知道张婴在转移话题,可一涉及到大女儿的亲事,便极为上心顾不得其它,“我和郑夫人已经约好了,明日去长秋寺听经,顺便让八娘和崔十三郎见一面。” 郑夫人是指崔亭的妻子郑氏,出身荥阳郑家。 崔十三郎即崔阳,在族中同辈兄弟中排行十三。 “只要阿明满意,我打算两家先放小定,把这门亲事定下来。” 张婴点点头,“这样也好,两个孩子的年龄都不大,我和阿亭已经提过了,我们要多留女儿两年。” “阿亭那边的意思是:阿阳接下来两年要参加清河郡的铨选,等他通过铨选,释褐出仕后再成亲不迟。” 作为士族子弟,又有才名在外。 崔阳的仕途,几可预见,根本不用太过操心。 “七郎已经十三岁,你辞了官,他将来的仕途,你有何打算?” 一提起儿子今后的仕途,张婴满心无奈,“等回了清河,让他在族学里待上几年,收收心思再说。” 清河张氏,素以文章称世,赋文一流。 族中子弟,向来以赋文博名,雀起士林,譬如张婴自己,便是年少时,以一篇《清江赋》名传天下。 当时,张婴不足十四岁。 却是同一辈翘楚,郡内才俊,莫能与之比肩。 他膝下只有七郎一子,偏偏七郎张昕自小不爱读书,大约受秦地尚武的风气影响,反而更喜欢舞刀弄枪,武艺超群。 入京后,张婴带他拜进国子监时,在礼、乐、射、御、书、数六艺的考校中,射、御两艺得了满分,数与书法,堪堪过关,礼、乐两项不合格。 差点让国子祭酒郑宏不愿意收下他。 最后,张婴自己舔着脸诉了一场苦,才让郑宏勉为其难收下。 “先拘着他,总比让他胡来去当武将强。” 张婴说完,又想起一事,“以后少让他去卫国公府。”卫国公府贺若氏,出身鲜卑贵族,家中儿郎,个个武艺出众。 更以武艺谋出身。 一府之内,除去国公的世袭爵位外,有将军、校尉称号官职者,不下二十余人,又有一半人长期驻守边关。 贺若隆的父亲,车骑将军贺若金驻扎渔阳十年。 回京的次数,屈指可数。 使得卫国公府的崔老太太,也即是张婴从母,每见张婴一次,都得抱怨一回小儿子长期不归家的事情。 只听华氏说道:“等离开洛京,就不用担心这事了。”她同样担心儿子一时冲动,去做武将。 “话说回来,你的官到底能不能辞掉?”华氏看向张婴的目光,都多了几分怀疑。 好不容易绕开,张婴自然不会去触碰华氏敏感的神经,“从来只听升官难,要辞官还不容易,你好好照顾家里和孩子,外面的事,不用你操心。” 华氏轻哼了一声,把帖子扔到案几面,倒没有反驳。 ——*——*—— 八娘张昑的亲事定了下来,两家请了冰人纳采,连纳吉之礼都一并办了,卦象曰:天作之合。 家中喜气洋洋,张曦费尽力气伸长脖子,才看清楚,那张婚书上内容。 却不由惊掉了下巴,他们家竟然和崔亭家做亲戚。 那一辈子里,崔亭官至中书监,是阿耶的死对头,两人在朝堂上针锋相对,最后让阿耶给扳倒,流放崖州…… 当然,这不是最关键的。 最关键的是……崔亭诸子中,以庶子崔勇最知名,名誉洛京。 她根本没听过,崔亭长子崔阳的名字,然而,能令阿耶阿娘交口称赞的人,有长子身份,又怎么会是寂寂无名之辈呢? 张曦挠破头皮,都想不明白。 士族子弟,不仅重嫡,更重嫡长。 没道理,崔阳会一点名声都没有,仿佛世上就没有这个人…… 没有这个人? 张曦想到一种可能,一不小心,咬住了自己的舌头,所幸没长牙,没有伤到舌头。 只有一种可能,崔阳早亡。 那一辈子里,阿娘这个时候,已经死了,大姐张昑身上有三年母孝,应该不会和崔阳定亲,可是后来,阿姐也死了,又有张崔两家交恶,这中间肻定还发生了其他事情…… 譬如说:阿姐的死因。 她连阿姐什么时候死的都不知道,更别提死因了。 张曦无比后悔,在那一辈子里,除了阿顾外,她对旁的事,都不太关心。 对早早过世、又毫无印象的阿娘和阿姐,也没有多分出一份关注。 一时之间,张曦心头极为沮丧难过。 她不想阿姐死,她盼着一家子和和睦睦,盼着家里热热闹闹,而不是像那一辈子里那般清冷无味。 想到这,张曦紧紧靠在阿娘怀里。 “这就是小十六,长得真漂亮。”华氏对面,一位美妇人的声音响起。 张曦目之所及,一眼就认出来,她是崔亭的妻子郑氏。 因为这位郑夫人,在那一辈子里,对她说过一句极恶毒近似咀咒的话:瞧着就是个没福寿的,你怎么还活着,不去死? 第二十三章 二度进宫 别看张曦平日像个小霸王似的。 那一回,却真让郑夫人阴沉而干枯的面孔、墨黑如深渊般的目光给吓住了,甚至忘记了回击。 及至后来返回宴席,她又听到有妇人叹息:郑夫人挺可怜的,跟个活死人似的,没有一丁儿人气。 不知怎么,她当时动了恻隐之心,头一遭,她没有向阿耶告状。 也不许身边的婢女秋影说出去。 再后面,她尽量避开郑夫人,再也没有在宴会上见过这位郑夫人,渐渐就把这件事忘记了,抛至脑后。 此刻,突然见到郑夫人,她一下子认了出来,并记起了这桩陈年旧事。 “腊月十八宫中的梅花宴,你去不去?” “我不去了,十六娘还小,把她单独放在家里我不放心,要是带过去,万一留下给宫里的公主作玩伴,我和夫君更舍不得了。”华氏语气淡了许多。 郑夫人似想到什么,勉强一笑,“亲家翁要辞官,你自是不用上心,我们有想推的,都推不掉,总得为家里前程着想。” 说到最后,郑夫人脸上多了几分自嘲,“要不,谁耐烦进宫。” 面前的郑夫人,无疑鲜活而张扬。 “你呀,这么多年,性格还是没变,心直口快,这话在我这儿说说就行了,可别到外面去说,毕竟不比先时,眼下朝廷寒门庶人得势,听说,近来廷尉署里关了不少人。” 廷尉署不比监狱,所关押的多是出身皇族宗亲、高门豪族中犯了事的子弟。 “御史台那边动作挺大的,你等着瞧吧,这朝廷终归是皇族与士族共治天下,还真轮不到一帮寒人庶子在里面指手划脚。” 自从圣上登基,先帝元后李氏被废,寒门庶人似受到了鼓舞,如雨后春笋般冒尖。 然而,杨太后的成功上位,离不开世家大族的支持。 张曦听着这一串高门寒门的对话,只觉得脑袋晕乎乎的,原来接下来二十余年高门士族与寒门庶人间的斗争,从这个时候就开始有端倪了。 然而高门士族间,也不是铁板一块。 因此,阿耶主持朝政二十余年,高门和寒门出身的官吏,一直各占其半,这直接导致许多高门大族的极度不满,对阿耶也颇有怨念。 只是阿耶的手段,太过雷厉风,有一种孤臣的味道,世家高门都敢怒不敢言。 这话是她从阿顾口中听到的。 旁人不敢对她说。 ——*——*—— 宫中的梅花宴如期举行。 只是梅花宴当日,一封懿旨,要把张曦召进宫。 理由是给七公主作玩伴。 华氏不同意,差点指着来势汹汹的女官大骂,不过让八娘张昑及时给拦住了,“阿娘,我抱着妹妹进宫。” 近来关进廷尉署里的人,用的最多的一条罪证就是蔑视皇权。 她不希望阿娘在这个时候,送上把柄。 她年已十五,隐隐知道了许多事,所以,她更不希望阿娘进宫。 “阿妹年幼,在家时常由我带着她,今日我亲自抱她进宫,也免得她路上闹腾,累及几位姑姑操心。”八娘张昑对着青衣女官说道。 几位女眷相视一眼,交换意见。 这位张家小娘子,她们也听弘德殿内的女官周氏说过,可不好哄,又有之前周氏在宫里传出来的谣言,虽然外面有竺法师的断言,但宫里多半信了女官周氏的话。 毕竟,她是接触过张家小娘子的人。 众人心中仍旧有几分忌惮,偏杨中侍一再叮嘱,要办好这件差事,于是众人点了点头。 又听张昑道:“几位姑姑稍坐一会儿,我去抱妹妹出来。”说着,朝慎妪使了使眼色,让她招待这些女官,拉着华氏回了内院。 “阿娘,您消消气,目前我们不值得硬碰硬,我亲自抱阿妹进宫,您遣人去门上省,给阿耶送个口信。”八娘张昑沉着张脸说道。 “阿明,你胡闹,你从来没进过宫……” “阿娘忘了,郑夫人今日在宫中,贺若家也有人在宫里,真碰上什么事,我还可以找她们帮忙。” 八娘张昑拉着华氏的手,又道:“阿娘,您听我说,阿耶大抵还不知道这事,当务之急,是要先通知阿耶一声。” “你阿耶那边,我让陈义去送信。” 华氏望着眼前亭亭玉立,容貌肖似自己的大女儿,下了大决心,“阿明,你还小,你留在家里,我带阿眸进宫。” 她是答应过夫君张婴不进宫。 但是杨氏那个贱人突然来这么一招,不就是想逼她进宫,那她就进宫去会会那个贱人,华氏眼里的妒恨,浓得都化不开。 八娘张昑在一旁看得分明。 “不行,阿娘您不能进宫。” 这一声大喊,倒把华氏及周遭的仆妇婢女吓了一大跳。 “阿明。” 华氏看着眼前的大女儿,眼里尽是惊慌与担忧,一双手冰凉得厉害,“你怎么了?” “我没事。”八娘张昑脸色有点儿白,“算我求您了,让我带着阿妹进宫,我一定会把阿妹带回来,求您别进宫了。” “阿明……” “我什么都知道了。”张昑低垂下头。 华氏心头大惊,摸了摸女儿的脸庞,心里把杨氏给骂了个半死,她好好的女儿,牵扯到这种肮脏的事情里。 她的女儿一向聪明伶俐,此刻,她却不愿意女儿这般洞识一切, “阿娘,您别进宫,算女儿求您了。”张昑抱住华氏的胳膊,脸上带着乞求,本朝女子悍妒,两女相争,必有一伤。 眼下,形势比不过人家,她不愿意阿娘受到伤害。 所以最好是不相见。 张曦让阿姐张昑给抱上两乘马拉的油軿车时,看着车厢内的乳母李氏,还有一名随车的红衣女官,一下子明白过来,又是杨太后召她进宫了。 只是阿姐肃着张脸,不拘言笑,一扫平日的明艳飞扬,使得张曦有点不习惯。 伸手拽了拽阿姐的衣襟,咿咿呀呀地叫起来。 “阿眸听话,别闹腾。”张昑摸了摸妹妹的尿布是干的,遂把她伸出来的手,重新塞入襁褓内,抱紧了几分,不让她动弹。 张曦先有些羞赧,尔后,却觉察到不对劲。 瞬间,心中警铃大作。 第二十四章 暴躁失控 “给太后娘娘请安。”八娘张昑跪在弘德殿东暖阁毡帘外。 刚进来时,惊鸿一瞥,她隐隐瞧见珠玉帘内有个绰约的身影,只是她忙垂下头,并没有看仔细,两手紧紧抱着怀里的张曦。 一位红衣女官要来抱张曦,她没有松手。 气氛蓦地变得紧张。 “抬起头来,让孤瞧瞧。”清亮的声音响起,带着几分恰到好处的威严。 八娘张昑心头微微颤抖了一下。 很细微,要不是张曦就在她怀里,根本察觉不到,在外人眼中,见到的是张昑从容自若地抬起头,不卑不亢。 眼若桃花,唇若施脂,面庞晶莹丰润,五官精致明丽…… 呯地一声响,似小物件推倒的声音。 还伴随着一声抽气声。 帘内帘外,似一下子凝住了时光,四周静极了。 这份安静,让待在八娘张昑怀里的张曦,有些受不住,甚至有些害怕,是真的怕,杨太后最是受不了静的人。 一旦静下来,往往预示着有不好的事发生。 张曦忙地咿咿呀呀地出声,叫喊起来。 打破了满室的安静。 八娘张昑心中有些慌乱,忙看向怀里的妹妹,明明一路都很听话,怎么这个时候闹腾起来了。 只是张昑尚未来得及哄住妹妹,里面那道清亮的声音重新响起。 这一回,声音中,明显多了几分柔和。 “清妃来了。” 一串珠帘晃动声,外面的毡帘高高悬起,熟悉的苏合香的味道,扑面袭来,但见一位妃色宫装丽人起身,走出了帘外。 长眉入鬓,犀利的目光,仿佛能穿透指人心。 “把清妃给孤。”说着话,人已经微躬下身,朝着八娘张昑怀里伸手。 八娘张昑下意识地躲开。 随之,杨太后的目光一沉,直盯着张昑,有打量,更有审视,许久才道了句,“你就一双眼睛长得好。” 直接要抱起张曦。 “不行,阿妹认生。”张昑不知哪来的勇气,不愿意松手。 杨太后轻嗤一声,“你那只眼看到清妃认生了。” 八娘张昑低头瞧着怀里,努力攀住杨太后手臂,笑得咧开嘴的妹妹,脸色青了又白,仿佛耗尽了心力,虚脱了一般。 手上的力道,突然松开。 张曦见了,满心愧疚,有点不忍直视大姐,但是她真的只是想缓和关系,她比谁都更了解杨太后。 在那一辈子里,和杨太后对着干的人,没有一个有好下场。 大姐性子像阿娘,硬直如火,疾恶如仇。 她实在担心,自小所受的大家教养,能让大姐忍耐多久? “清妃留下来,孤稍后再带她去陶乐园。”杨太后抱起张曦,对着红衣女官使了个眼色,然后转身往暖阁里走。 待八娘张昑回神来时,厚厚的毡帘已经放下,遮住了视线,只能听到阿妹咿呀的声音,从暖阁里面传出来。 “娘子,婢子送你去陶乐园。” 那位红衣女官上前来扶张昑,却让她一把甩开,“阿妹在里面,我不走。” “娘子……” “让她跪着。”怒气声,从暖阁里透过毡帘传了出来,那位女官的话咽在了喉咙里,没有再去扶张昑,退到了一边。 暖阁里,让杨太后抱在怀里的张曦,瞧着杨太后一脸怒容,心里很着急。 尤其大姐还跪在外面。 大殿内可不比暖阁,没有火炕,哪怕地板上垫了一层很厚实的毯子,也很冷,大姐要是跪上一个时辰,膝盖哪能受得住。 陶乐园的赏梅宴,往年张曦也有参加。 知道杨太后向来只是去应个景,坐不到一刻就走,所以,从来不会提前过去,多半是快散场的时候才过去。 “清妃喜欢什么?”杨太后瞧着张曦的脸,心头翻滚的怒火,一下子降了下来,又见张曦茫茫然地四处看,似在寻找什么,于是开口问道。 抱着张曦,逗趣一般,指着屋子里的屏风、挂镜、香炉、珊瑚等物什。 若是在平时,张曦自会配合。 眼下,大姐在外面跪着,她实在没心情。 所谓急则无智,张曦越着急,越想不出法子,眼泪都快要淌出来了。 “清妃是好孩子,可不许哭。” 如同当头棒喝,张曦突然记起,杨太后最讨厌小孩子哭闹,也顾不上其他,就哇哇大哭起来,让杨太后讨厌就讨厌,她是奶娃娃,最多被赶出弘德殿。 至少大姐不必在外面跪着。 “不许哭。”杨太后声音突然一厉。 听得张曦差点噎了一下,却仅仅一下,索性不管不顾,干嚎起来,她身体壮实,哭泣震天动地。 守在外面的八娘张昑,听到哭声,起身就要往里闯,却让女官带着几位宫女给拦住,并押住她,不让她动。 “太后娘娘,阿妹还小,把她给我,我来哄哄她就好了。”没法进去,八娘张昑只得焦急地朝里面喊道。 声音刚落,似一阵狂风一般,杨太后把张曦甩到八娘张昑怀里,双眼通红,满脸暴躁,“滚,滚,滚,全给孤滚。” 听了这话,八娘张昑似得了佛语纶音,抱起阿妹,就往殿外面冲出去。 冲出了弘德殿,张昑才发现,她对宫里不熟悉,而周遭宫人内侍,却没有一个上前来,只冷眼瞧着她们。 张昑咬了咬牙,她记得,陶乐园在北面,所以抱着还在大哭的妹妹,朝着宫城北面走去。 随着哭泣声渐行渐远,消匿于无形,身在东暖阁内的杨太后,脸上的暴躁才慢慢褪去,过了许久,失控的情绪才得以恢复。 靠在隐囊上,嘴里呢喃道:“终究不是孤的小囡囡。” 旁边服侍的宫人,似听到了,又似没听到。 整个人失神了很久。 “派人送她们去陶乐园。” 杨太后突然吩咐这么一句,让身边的宫人有些措手不及,只得忙忙地应声唯,有人赶紧退了出去,又听杨太后问道:“杨中侍呢?还没有回来?” “回娘娘,还没有。” 回话的是那位红衣女官,“原是要回来的,只是陛下派人叫了杨中侍过去。” 杨太后点点头,“杨家人可都进宫了?” “都进来了,正在殿外候着,要给娘娘请安。” “让她们进来。”杨太后坐直身子不一会儿,杨家女眷鱼贯而入,只是少了大娘子杨昭容一人。 第二十五章 多费心思 杨氏三姊妹,大娘杨昭容温婉质朴,二娘杨昭华聪明外露,三娘杨昭训刁蛮骄横,张曦与她们三姊妹都极为熟悉。 尤其三娘杨昭训,两人不仅是死对头,更并列为京中二霸。 因此,当大娘杨昭容主动出来,给她们指路,领着她们姊妹去陶乐园,张曦一点儿都不觉得奇怪,反而攀着大姐的肩头,仔细打量杨昭容。 圆脸杏眼,桃腮秀鼻,目光清澈如水,举止娴静柔和,观之可亲可近。 在那一辈子里,张杨两家结缘很深。 先是,大娘杨昭容,于三年后嫁给大兄张昕为妻。 六年后诞下一子难产而亡,大兄在丧期内,续娶二娘杨昭华,当时对外宣称,是为了照顾刚出世的孩子,才使得婚嫁匆匆。 彼时,大兄张昕已远在秦地,没有回京迎亲,杨昭华直接从洛京去了秦地。 再之后的十来年里,大兄与杨昭华每隔一年都有回京一趟,俩人瞧着夫妻恩爱,却也没有孩子,后面,又传出秦地刺史府姬妾盈院,庶子满堂。 何况,相比于聪明外显的二娘杨昭华,张曦更喜欢大娘杨昭容。 小时候,二娘杨昭华对她的好,总带有一丝讨好的成份,似有很强的目的性,并且在她印象中,二娘杨昭华从小时候起,其行为举止,就不像一个孩子,更胜似一个大人。 比起来,大娘杨昭容则纯粹许多,只是简单的心地良善。 加上杨昭容懂事时,杨家还未发达,所以杨昭容还保留着几分质朴心性。 “到了,你们先进去,我还得回一趟弘德殿。”轻柔的声音响起,打断了张曦的沉思。 原来不知不觉间,已到了陶乐园。 八娘张昑轻哼一声,傲气道:“我不会谢你的。”因为你是杨家人。 后一句话,虽然没有宣之于口,但望着杨昭容的目光,已经流露无遗。 “八娘,我不需要你的道谢。” 杨昭容微微一笑,提醒道:“跟着你们进宫的仆从,应该也在园子里,你快进去吧。”说完,看了眼张昑怀里的张曦,便转身离去了。 望着杨昭容离去的背影,张昑神情有些复杂。 只片刻,赶紧进了园子,这一路没有肩舆,她抱着妹妹张曦一路,手臂早已酸痛得厉害,却不得不忍着。 所幸一进园,就碰到崔家的仆妇,引着她去郑夫人处。 “就你们俩,没有其他人?”郑夫人伸手从张昑怀里接过张曦,并没有看到她们身后有宫婢内侍跟随。 张昑之前所有的冲动、茫然、惶恐、坚强,在这一刻,全化作委屈,忍不住一下子红了眼圈,“伯母。” “没事了,没事了。”郑夫人忙地把张昑拉到自己身边,摸了摸她的脑袋劝慰,心里暗自叹息,到底只是个十五岁的小女娘。 尚未经事。 平时瞧着伶俐泼辣有主意,一到亲近人跟前,仿佛有了依靠,少了顾忌,很容易情绪外放。 一时间,郑夫人又是喜欢,又是心疼。 伸手把张昑揽入怀里。 待在郑夫人怀里的张曦,望着这一幕,简直惊呆住了。 这样慈祥和蔼的郑夫人,还是那一辈子里,她遇见的那个郑夫人吗?根本看不到一丝一毫的影子,好不好? 原本她有心理阴影,十分排斥郑夫人抱她。 眼前的场景,却让她很安分乖巧地待在郑夫人怀里,那曾有的一份隔应,也消失得无影无踪。 这样的郑夫人,明明不是恶毒刻薄之人,在那一辈子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才使她有那么大的转变? 张曦只能猜测到,应该是其长子崔阳出事的缘故。 现在崔阳能与大姐张昑已定亲,那么,在那一辈子里,崔张两家对这桩儿女亲事肯定也有意向与意愿。 如若崔阳早亡,还有……大姐早亡。 张曦直觉,这之间必有联系。 她盼着阿娘好好活着,自然也希望大姐平平安安。 宫中的梅花宴,一切议程都是固定的,入席、饮青梅酒、赏红梅、插花,然后作诗写画、藏钩、投壶等。 然而宫中又不比家里,众位夫人娘子无法完全放开手脚。 因此,素来无趣得紧。 杨太后喜欢藏钩之戏,一般会瞅着这个时间点才过来,顺便对前一轮的诗画点评一番。 无论是诗,还是画,杨太后的水平都有限,使得往后二十余年里,宫中各种宴会,诗画作品,越来越直白低俗,充斥着浮华谄媚。 张曦绘画天分很高,身边又有个书画双绝的夫君。 扫了一眼亭子内的画作,就没了兴致。 好不容易进趟宫,纵使未能讨得杨太后的欢喜,张曦仍旧心心念念,念念不忘地记挂着她的乳母胡妪。 并且,陶乐园离浣洗局很近,她还是想再去一趟浣洗局,想法子,把胡妪和她的女儿调到自己身边来。 正自冥思苦想时,听到通传声:圣上到。 宫中内侍尖细的声音响起,一路通传,陶乐园内外都听得一清二楚,纷纷停笔搁墨,整理仪容,接驾行礼。 陶乐园梅花宴是由杨太后举办的宴会。 对于圣上宇文赞的到来,还是有人暗自纳罕,所幸宇文赞年岁不大,有携带女娘的,也不必回避。 张曦只觉得,包括那一辈在内,没有哪一刻,像此刻一般,满怀欢喜地迎接着宇文赞的到来。 特别是众位夫人娘子山呼万岁后,众人散去,宇文赞朝她望过来时,她心中满怀期盼。 要不是担心举止动作太过夸张,引起旁人侧目。 张曦都快要朝宇文赞扑去了。 不过待宇文赞近前,她还是顺利伸手攀着宇文赞不松手。 “看来,十六儿还记得朕。”宇文赞一脸惊喜,想要从郑夫人怀里接过张曦,却发觉自己抱不住,后面跟着的内侍,连忙上前接过。 才不至于跌落到地上。 张曦看见让郑夫人拦住脸色发白紧盯着她的大姐,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真是拼了,咿呀地朝宇文赞喊了两声。 算是回应她的话。 又听宇文赞笑道:“十六儿的记性很好,朕还一直怕你记不住,白费了心思呢。” 第二十六章 再见胡妪 心心所念之人,一下子出现在眼前。 那是怎样的一种欢喜? 似连绵阴雨见万里晴空,如千树繁花集一夜盛开,横扫阴霾,满目灿烂,通体舒畅,乐得张曦快要找不到边际了。 当她朝胡妪扑过去时,动作很大,抱着她的冯内侍,差点没抱稳。 胡妪惯带孩子,察觉到冯内侍的重视,于是十分上心,很快就顺利接过张曦,稳稳地抱在怀里。 张曦兴奋地朝胡妪咿呀叫唤。 胡妪低头仔细看去,一眼瞧出,怀里的小娘子正是那日在浣洗局中,扑向她,并拉着她不放的小娘子。 那日,她一头雾水,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浣洗局中宫婢几百号人。 怎么小娘子独独认准她? 甚至后来,小娘子大哭大闹离开后,她还为此不安,为此恐慌。 大约连她自己都没料到。 天上掉馅饼的好事,会落在她身上。 她那几日,正为女儿的病焦心,宫婢不能请御医来看病,最多拿钱去御药局换点药,并且,只能拿钱帛托宫中主事去换。 她本来就是净身入宫,没有钱财傍身。 那一日,她已用尽进宫后积攒的一点钱帛,女儿的风寒,依旧没有起色,伤心到了绝望的地步。 不曾想,会遇到这位小娘子。 自小娘子走后,宣政殿的内侍,把她和女儿领出了浣洗局。 当时,主事的宫人还拉着她手说道:她算是出头了,只是别忘了同伴,将来发达了,能帮衬的尽量帮衬。 内侍带她进了宣政殿,又请了御医给她女儿看病。 女儿病好了,她才打听到,那位小娘子姓张,是门下省张侍郎的幼女,而她和女儿能出浣洗衣,全是因为张家小娘子喜欢她。 圣上让内侍把她带到宣政殿,是为了想用她来哄张家小娘子高兴。 见到了正主,胡妪瞧着怀里笑得乐呵呵的张家小娘子,只觉得这孩子和她有缘,是她的福星,一时间,眼神都变得炙热起来。 张曦想忽视都难。 一对上胡妪的目光,张曦就瞧明白胡妪心里的想法。 胡妪感激她,她得感激宇文赞。 不仅让胡妪出了浣洗局,还救了胡妪的女儿,不让胡妪此生有遗憾,张曦此刻心满意足。 因此,当宇文赞问她:“朕让胡妪来见你,十六儿高不高兴?” 张曦咧开自己没牙的嘴,咿咿呀呀地朝宇文赞挥手,就冲着他在胡妪这件事上的作为,她决定抛却前尘旧事。 以后,将来,她一定好好和宇文赞相处。 “朕就觉得,十六儿比如花那个笨蛋强。” 一听这话,张曦瞬间觉得满头黑线,她很想对宇文赞说:那个笨蛋如花,将来会是你的妻子。 没错,如花就是杨昭训的小名。 一个极其恶俗的小名。 秦氏替小女儿取这个名字,不外乎女儿长得不错,又寄予希望,希望女儿貌美如花。 却不想,成为笑料。 所以,杨昭训稍微大一点,知事后,对这个名字深恶痛绝,哪怕亲近的人,要么只能喊她阿如,要么就喊她新平。 新平是杨昭训的封邑, 张曦为了表达自己对胡妪的喜欢,一直紧紧抓住胡妪衣襟,别说其他人来抱她,就是大姐张昑来抱她,她都不愿意松手。 惹得大姐张昑连连瞪了胡妪好几眼。 这样的场景,持续到杨太后到来。 瞧着宇文赞明显缩了缩脑袋,张曦一下子了然,原来从这么小开始,宇文赞就已经害怕杨太后了。 面对一个强势的母亲,宇文赞哪怕贵为帝王,亦无能为力,最后渐渐走向阴郁偏激、凶残暴虐。 “你怎么在这里?” “听说母后在这里举办梅花宴,儿子过来凑凑热闹。”宇文赞行礼后回道,眼下的他,对着杨太后,还没有达到十余年后,那种畏惧如虎的程度。 语气中不自觉带着几分天真,几分孺慕之思。 “你该待在上书房,跟着太傅好好读书,而不是来这儿玩。” “母后。”宇文赞却是不依。 杨太后绷着一张脸,声音不自觉地严厉许多,“快回去,完不成功课,孤会交待羊太傅打手板。”说完,用眼神示意冯内侍,让他把圣上带走。 “朕自己会走。” 宇文赞在冯内侍来拉他之前,躲了开来,轻哼一声就往外冲,只是刚走了两步,又退了回来,指着胡妪道:“十六儿喜欢你,你可以先待在这里,不过要记得回宣政殿。” “不然,朕再把你扔进浣衣局。”又近前几步,阴恻恻地低声威胁。 又捏了捏张曦胖乎乎的脸蛋,对着她一笑,才甩袖离去。 变脸的迅速,令张曦应接不暇。 宇文赞阴晴不定的性格,从这个时候开始,就已经有苗头了。 杨太后在上首位置坐定后,对着胡妪招了招手,“把清妃交给孤来抱。” 这一回,张曦却不敢再随意朝杨太后怀里扑了,她时刻关注着大姐张昑的动静,生怕她有过激的举动。 大庭广众,众目睽睽之下。 如若杨太后失了面子,可就不会像在弘德殿内,那样轻轻放下了。 直至见到大姐让郑夫人给拦住了,才放下心来。 也为了不给胡妪招祸,从胡妪身上转到杨太后怀里,张曦松手松得很快。 很快,陆陆续续有诰命夫人及小娘子进来请安,一个个都不自觉地抬头看了眼张曦,张曦倒没觉得什么。 在那一辈子里,她早就习惯了这样的注目。 “走开,滚开,我的位置,我的位置……”稚嫩的童音响起,不依不饶,语气中的刁蛮却已尽显。 张曦不用回头,就猜到拽着她襁褓的人是谁。 杨昭训,真是许久不见了。 果然是比她大上一岁,刚刚学会走路不久的杨昭训,摆脱乳母及傅母的手,跌跌撞撞走到上首,伸手要推开张曦。 她记得,姑姑最喜欢她,而不是这个没牙的奶娃娃。 在众人还未反应过来时,哇啦一声,大哭大吵起来。 “不许哭。”一声喝斥,杨昭训的哭声差点噎住,别说殿内的人,饶是有准备的张曦,都吓了一跳。 但见杨太后一脸铁青,怒目横视侧旁立着的秦氏,“怎么看孩子的,让孩子哭闹,也不知道哄哄。” 秦氏虽有意放纵,大约没想到怒火会烧到自己身上。 走上前抱起小女杨昭训,却狠狠地瞪了眼张曦。 第二十七章 一丘之貉 莫名其妙! 张曦直接忽视掉秦氏的目光。 在那一辈子里,她就没在意过这位国舅夫人,如今,她还是个奶娃娃,更没有必要在意。 用阿耶教她的话:无关紧要的人,忽视便是最好的回击。 秦氏心里的恶意与叵测,都伤不到她。 她又何必去在意。 张曦攀住杨太后的衣襟,咿咿呀呀地笑起来,她长得好,这一笑,如同雪后初霁,暖融的冬阳洒落下来,温暖沁人心。 “几十岁的人了,还不如清妃懂事。” 秦氏羞得一张脸通红,杨太后索性挥手让她下去,“滚滚滚,赶紧给孤滚,另外,把三娘哄好了再抱上来。” “唯。” 秦氏脸色红欲滴血,在这么多贵妇人面前丢了颜面,然而,嘴上不敢有半句反抗,抱着小女杨昭训灰溜溜地出了殿阁,还不能让女儿再发出哭声。 但心里多少有怨言。 自家大姑子,也不知得了什么毛病,最是见不得孩子哭,一听到哭声,就容易情绪失控,翻脸不认人。 且说自秦氏走后,因为张曦乐呵呵的笑声,使得殿内的气氛,极其神奇的轻快起来,各家夫人及随之来赴宴的小娘子,都拿出了诗画作品。 不管是现场的诗画水平,还是杨太后的点评水准,都让张曦忍不住吐槽。 尤其画作上,她的眼力与眼界,在那一辈子里,已经完全让夫君阿顾给养刁了,非大家手笔难以入眼,更何况眼前这一批粗制滥造。 张曦看着,只觉得眼睛无法忍受,最后,她在杨太后怀里都快要昏昏欲睡。 “张家小娘子长得可真好。” “你倒是有几分眼光,孤也觉得这孩子会长,又长得好。”杨太后含笑道,伸手摸了摸张曦的脸蛋。 镶有玛瑙的指环,带着微凉的触感,令张曦一下子清醒许多。 抬头望去,就见面前站着北海王王妃卢馨儿,张曦早该想到,也只有卢馨儿才能说出这么违心的话。 在那一辈子里,她可是杨太后的第一大狗腿。 出身士族范阳卢氏,身上却没有士族贵女的骨气与娇矜,杨太后最是喜欢她这一点,而且她又能迎合杨太后,所以,凭着与杨太后的关系,她也是洛京贵妇圈中的风云人物。 使得北海王府,都能力压其余宗室诸王。 与彭城王府,并称双王。 当日洛京曾有传言:女子亦可兴家。 指的就是卢馨儿,虽有几分讥讽之意,但不可否认,北海王府的兴起,杜绝了彭城王府的一家独大,范阳卢氏瞧着不温不火,但在朝的几人,在那一辈子里,都能让阿耶忌惮几分。 而这些都与卢馨儿,有莫大的关系。 不是因为她,杨太后不会放心…… 忽然之间,张曦似发现了重大玄机,后心直冒冷汗。 哪怕彭城王府,是杨太后亲妹的夫家,也是她夺取权力的大帮手;哪怕杨太后与阿耶的关系……嗯,不简单,不单纯,但杨太后好像一直在玩制衡之术。 不论宗室间,还是朝臣间,都有相互牵制。 一直没有放弃对权力的掌控。 那一辈子里,杨太后临朝称制二十余年,牢牢掌握着最高权力…… 绝非易事。 张曦不得不对杨太后刮目相看。 又听卢馨儿清亮的声音响起,“娘娘如此喜欢,何不认作义女。” “清妃还小,等她大些再说。”杨太后面色僵硬一下,也仅一下,除了怀里张曦,大约只有心思如发、又近在跟前的卢馨儿察觉到。 见杨太后没有否认,那么就是应了。 卢馨儿心里自有一番计较,外面的传言,恐怕不是空穴来风,尤其近来茶楼说书的火爆,使得风言四起,朝中的言官,一个个早已开始磨拳檫掌。 如果在言官讽议前,也即是发表议论之前,她先一步把外面的消息告诉杨太后,也算是向杨太后示了好。 只是这个好要怎么卖? 毕竟,杨太后对张侍郎不一般,明眼人都已经看了出来。 刚才又得到验证。 她要是说得太直白,让杨太后认为她在挑拨离间,倒不好了。 “你这幅雪地梅花图不错,依孤看,今年头名就是你了。”杨太后指着卢馨儿跟前的画架说道。 卢馨儿登时笑得花枝乱颤,“多谢娘娘赞赏,那座蜡染鸿雁来宾的屏风,妾已经垂涎很久了,妾在此谢过娘娘赏赐。” 蜡染鸿雁来宾屏风是今次梅花宴上,杨太后拿出来的头彩。 蜡染工艺并不少见,唯有镶嵌在屏风上的鸿雁来宾图,出自前朝绘画大家之手,弥足珍贵,她为阿顾找这幅画,找了许久,一直没找到,最后连线索都丢了。 没想到,今次倒落在北海王府。 张曦对于杨太后的画作评判,饶是早有预估,也忍不住一阵无语,更何况,在座诸位夫人,还没有完全适应杨太后的风格。 于是在杨太后话音落地,卢馨儿一脸得意之时。 殿内诸位夫人贵女,脸色一个个极为精彩,各神各态,有错愕,有不屑,有撇嘴,甚至有冷哼…… “怎么?你们不服?”目光横扫全场,霸气侧漏。 一切都消匿于无形之中。 “钟夫人不服?” “不敢。”国子祭酒郑宏的妻子钟氏,哪怕咬牙切齿吐出这两个字,却也不由自主地低垂下头示弱。 “不服也没用。” 杨太后说得直白,而且很光棍,“孤不懂技艺上的鉴赏,但孤就觉得卢王妃这幅图好看,让人看着就喜欢,比你们的都好。” “妾承蒙娘娘厚爱。”卢馨儿笑着回答一声,紧随杨太后身后。 这会子,也只有她跟在杨太后身后了。 殿中其余夫人娘子,多多少少,心情都有些不美妙。 “一丘之貉。” 声音极低,却在突然寂静下来的大殿内回响,随着杨太后的目光,所有人都望向左侧大木柱墩下的郑夫人,或者说郑夫人旁边的张氏八娘张昑。 这句话,就是从大姐张昑嘴里嘀咕出来的。 张曦比任何人都先发现,一颗心早就提了起来,悬在半空中,替阿姐捏了一把冷汗,整个人急得心魂失措。 第二十八章 如何求情 大殿内有很多人,济济一堂,几乎有资格进这大殿的都进来了。 四周又放了好些火盆。 然而,张曦却依旧觉得空落落的,比外面的冰天雪地,比梅林的寒风萧瑟还要冷上几分。 她现在还不会说话。 却也明白,不能让气氛这么沉闷下去,只是威严的气势下,如芒刺在背,如屠刀在顶,此刻的大殿,没有一人敢出声。 甚至连郑夫人,也只紧紧握着八娘张昑的手。 不敢发声。 张曦咿呀地喊叫声一出,显得格外得突兀,却也打破了大殿内的紧张与高压的氛围,张曦仿若未觉,两手挥舞,攀在杨太后的脖子,咧开没牙的嘴呵呵直笑。 极为卖力,连口水淌出来,都顾不上。 口水流下来,不可避免地落在杨太后的肩头。 众人一见,倒吸了口凉气,个个都摒住呼吸,等待杨太后发火,把这小破孩扔掉,连北海王妃卢馨儿都在心中暗叹:这俩姊妹,真是惹祸的体质。大的没城府,小的不懂事。 她还在考虑,如果杨太后真扔了怀里的孩子,她要不要顺手接一下。 当是与张家结个善缘。 “还是小孩子好,瞧清妃多讨人喜欢。”杨太后抽出罗巾替张曦拭去口水,那慈眉善目嘴角吟笑的模样,惊掉了一众人的下巴,引得周遭传来一串抽气声。 在旁人还没有反应过来时,卢馨儿抢先笑道:“妾身也觉得,这孩子极讨人喜欢,一瞧她这乐呵呵的小模样,好像什么烦恼都没有了,跑得无影无踪。” “可不就是这样,孤第一次见她,她就对着孤呵呵笑,一点都不认生,那时,孤就觉得这孩子长得好,也长得喜庆。” “看来,这孩子还真是与娘娘有缘。” “孤也这么认为,与这孩子有缘,仿佛久别重逢一般。”说这话时,杨太后抱着张曦的动作柔和了许多,抱孩子的手法也好似一下子熟练起来。 卢馨儿又赶紧凑趣,“娘娘膝下无女,既与这孩子投缘,不如直接认个义女。” “你这提议不错,” 杨太后目带赞赏地看了眼卢馨儿,今日才发觉,北海王的这位卢王妃,倒是个会说话、也能说话的人,“清妃还小,认不认义女,倒在其次,孤不想她以后惹人非议。” “每日能看到她,孤也就知足了。” “瞧娘娘说的,娘娘认这孩子做义女,是她的福气,依妾身看,择日不如撞日,今日就很好,娘娘不如把张侍郎宣进宫里来了,知会一下张家,这事也就成了。” 不得不说,卢馨儿是妙人。 话里不提张家女眷,避开了华夫人,直接说张侍郎。 可谓正猜中了杨太后的心思。 经过这一番插科打诨,众人似选择性地忘记先前尴尬窘穷的一幕,所有人的心思,都转移到杨太后认义女这件事情上来。 张曦也终于松了口气,至少转移了杨太后的怒火,没有在这大庭广众之下发作,那样的怒火,不是大姐张昑能承受得住的。 原来杨太后是真的很喜欢她笑。 她知道,她长得像阿耶,但她又隐隐觉得,不全是因为这个缘故,毕竟,杨太后有时候对她流露出来的慈爱,是真把她当作亲生女儿一般看待。 只是她猜不到别的缘故。 接下来梅花宴继续,藏钩与投壶之戏,杨太后玩得很尽兴,尽得头彩,并且投壶之戏,连发连中,使得这场梅花宴,最终在一片欢笑中结束。 腊月时节,昼短夜长。 顾虑到天黑得早,大约申正时分,赴宴的众位夫人女娘,皆纷纷告退离宫,唯有张曦和张昑俩姊妹例外。 张曦是一直让杨太后抱在怀里,除了中间喝奶换尿布的时间,都不曾离开过杨太后。 至于大姐张昑。 郑夫人临走前,想拉着张昑一块儿走,但张昑望着待在杨太后怀里的妹妹,不愿意独自走,她抱妹妹进宫时,向阿娘允诺过,会带妹妹回家。 一诺千金,她不能失言。 更何况,她也不愿意,妹妹让杨太后认作义女。 张曦要是知道大姐张昑的想法,一定会骂一句死脑筋,只是在她口不能言的情况下,她又暂时不能离宫,那么就没法子让大姐张昑先走。 所以,张曦一见大姐留了下来,顿时又开始急起来。 可这一回,没了外人在场,杨太后的一张脸,迅速阴沉了下来,无论她怎么卖笑,都无济于事,眼睁睁地看着大姐,让宫里女官给带了下去。 “清妃不闹了,跟孤一起回弘德殿,等会儿,你阿耶会来,你高不高兴?” 张曦只是呵呵一笑,她自己高不高兴,在一这刻,怕是不重要了,但她能看出来,杨太后却十分的欢喜。 出了大殿,系上披风,把张曦紧紧护在怀里,挡去了刺骨的寒风。 无论在那一辈子里,还是这一辈子里仅有的三次见面,不可否认,杨太后都对她很好,十分的好。 这种真心疼爱的好,是没法作假。 也作不得假。 一路回到弘德殿,坐在肩舆上的张曦,远远就看见候在弘德殿外,白玉丹陛之下的阿耶,待到肩舆放了下来,阿耶忙地迎了上来。 “十六闹腾得厉害,怎么你亲自带她,不交给乳母?” “我乐意。” 张婴听了这话,一时不知道说什么,抬头,并未发现大女儿,遂问了句:“八娘呢,怎么不见八娘?” “你确认,要站在这儿和孤说话。”杨太后微眯着眼,看了眼张婴,就抱着张曦摇摇地上了台阶,进入大殿。 之后,直入东暖阁。 张婴只愣了一下,伸手捏了下眉心,才跟过去。 “八娘……” “她得罪孤了,孤让宫里的女官,把她带去慎训司,给她点教训。”一进暖阁,张婴刚一提起这个话题,就让杨太后粗爆地打断了。 慎训司是宫里处罚宫人的地方。 不仅张曦,连着张婴都变了脸色,急忙道:“珍娘,阿明年纪小,性子又急,你看在我的份上,就别和她一个小孩子计较。” “好,你今晚留下来,看在你的份上,孤就放了她。” 第二十九章 解救之策 “怎么,你不愿意?” 杨太后走至张婴跟前,两手拉着张婴的衣裾带,一张美艳的面庞直接凑了过去,一个步步近逼,一个连连后退,俩人差不多要脸挨脸,呼吸缠绕间,近得气息可闻。 张婴微怒,“珍娘,你别闹了行不行。”一把甩开杨太后的手,整个人退至窗户底下,只觉得屋里的地龙烧得太过闷热。 吱哑一声响,伸手打开一扇窗户。 冷凛的寒风透过窗户口,吹拂进屋子里,吹得人格外清醒。 “谁和你闹了。”杨太后的眼眸里,凝聚起一小撮薄怒,声音不自觉地拨高。 “好,你没闹,那你放了阿明,天色不早宫里该下钥落锁了,我带她们姐妹俩离宫。”张婴肃着一张脸,越过杨太后身前,走到榻席边,弯腰抱起放在榻席上小女儿张曦,直起背,转身往暖阁外走去。 “五郎……张婴,你别逼我。”杨太后想拦住,急切得有些慌乱,甚至怒气高涨了几分,不免使出了威胁。 却也成功地令张婴止住了步子。 “五郎,你别逼我。” 杨太后重复了一句,瞧见张婴又继续往外走,于是冷声道:“没有孤的命令,慎训司不会放人的,你也带不走人。” 说到最后,杨太后反而沉稳起来,回复到那种稳操胜券的心境。 没有焦躁不安,没有患得患失。 一下子,使她自在了许多,也从容很多。 这样一份从容,最初的开始,还是张婴教她的,后来,十来年的宫中生活,她渐渐也喜欢上这份从容,这份自在,不为外物所动,不为外物所羁。 看着昔日的敌人,一个个倒下,她眼睛都不曾眨一下。 直到他的重新出现。 郎君姿容绝俗,风华依旧,不为时光所浸蚀,更添了沉稳与成熟。 世上男儿千千万,原来从最初的开始,她的记忆早已烙在了姑奈山中、清江水畔,那个风姿挺拔、容颜俊美的少年。 那个一笑起来、桃花眼里柔情似水的少年郎君。 “如果我带不走阿明,我稍后就去承天门前跪着。”张婴沉声道,挺直背接着往外走,走得没有任何迟疑。 出了大殿,张婴紧了紧小女儿的襁褓,又用自己的斗篷为小女儿挡住风寒,对上女儿圆溜溜极为精神的大眼,含笑道:“阿眸,稍后阿耶就带你回家。” 张曦瞧见绷着一张脸,笑得很勉强的阿耶,不知怎么,心里酸酸的,尤其想着这段日子以来,因为迁怒而对阿耶生出的疏离,便有些难受。 阿耶或许对不起阿娘,但不管怎么说,阿耶总是疼爱她们姐妹的。 脑袋不自觉地在阿耶怀里拱了拱。 大约感受到小女儿的一份依赖,张婴紧皱的眉头,松开了些许,纵使身后忽地传来一阵巨大的重物砸地的声响,张婴也只微微顿了下脚步,没有回头。 更没有转身。 他太过清楚,哪怕这个时候转身回去,亦无济于事。 她早已不是当初,他所认识的那个珍娘,也听不进去,他的任何劝导。 他给不了她想要的,还不如离得远远的。 不知不觉间,步子都急切起来。 只是他去的方向,不是慎训司,而是宣政殿。 他要跪太极宫正门的承天门,但不是今晚,也不是他一个人去跪,他太过清楚,哪怕他现在去跪,也依旧救不了大女儿,一个不好,反而会牵累到大女儿,让杨珍把怒气发泄到大女儿身上。 他要趁杨珍还在盛怒之中,没有反应过来,没来得及顾虑到其他时,借着圣上的龙威,狐假虎威一把。 先一步,把大女儿从慎训司捞出来,带离出宫中。 “十六儿来了,张侍郎怎么来了?”宣政殿内,圣上宇文赞一见到求见的给事黄门侍郎张婴,又是欢喜,又是疑惑。 不过到底是圣上,哪怕年纪小,也知道轻重。 只打量了张曦两眼,目光重重地落在张婴身上,“侍郎这么晚还在宫里,可是有什么事?” “臣过来,是想求陛下一件事。” 张婴行了礼,尔后淡淡道,“臣的大女儿八娘进宫参加梅花宴,让慎训司的人给了带过去,臣身为男子,在宫中行走多有不便,所以想请求陛下,领臣去一趟慎训司。” 慎训司? 宇文赞很是惊讶。 在他印象中,慎训司是宫中惩罚宫人的地方,不是士族女娘能去的地方,于是没多想,急切道:“肯定是下面的宫人弄错了,朕这就领张侍郎过去。” 喊了总管冯内侍,就要和他们一起出门。 很是着急上心。 一旁的张曦见了,不得不感叹,这个时候,这个年纪的圣上宇文赞,还是一个很单纯很正直的小郎君。 那一辈子里,俩人已然成仇雠。 不曾料到,最近几次会面,都得他相助良多。 因为有了圣上宇文赞,再加上阿耶义正言辞,慎训司的主事,倒不曾为难他们,很快放了八娘张昑。 见到大姐青肿的脸,还有通红的眼,泪光闪烁。 他们到底来迟了一步。 “阿明,你受苦了。”张婴伸手要去摸大女儿的脸,让张昑给快速躲开。 张婴心疼不已,却也知道,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容不得耽搁,向圣上宇文赞致了谢,便带着两个女儿,快速离了宫,直到出了承天门,张婴才放下心。 只是上了马车后,不管他说什么,大女儿张昑始终冷着张脸,一言不发。 连张曦都看出大姐的异常。 平常她吱个声,大姐都会回应她几句,这会子,她往大姐怀里爬来爬去,大姐也只伸手抱住她,却不说话。 “阿明,你跟阿耶说说话,在慎训司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除了脸上,身上可还有其他伤口?” “谁对你动了手,你告诉阿耶,好不好?” “你放心,只要你说出来,阿耶一定会想法子给你报仇的。” 话音一落,忽然留意到张昑通红的眼珠子动了一下,张婴见着大女儿有了反应,以保证的口气说:“谁伤了你,阿耶一定会百倍给你还回去。” 他的女儿,他自己都舍不得动一下,还容不得别人欺负。 第三十章 谁无儿女 杨中侍进入东暖阁内,触目所及,皆已化作一片狼藉。 听到细微的脚步声,杨太后迅速坐直身子,直到侧头见是杨中侍,整个人愣了一下,“是你。”为了遮掩窘境,忙出声道:“你去承天门那儿看看,他在不在那里。” 说完,似想到了什么,却又改了口,很是慌乱,”不,你赶紧去慎训司,看张八娘是不是还在慎训司。” “娘娘不必着急,没有娘娘的吩咐,那起人谁敢胡乱放人。” “让你去,你就赶紧去。”杨太后突然暴怒而起,寒着张脸大声催促。 杨中侍见了,忙应声唯。 不敢耽误片刻,赶紧退出东暖阁。 只是还没来得及出大殿,迎面就碰上从慎训司过来的秦内侍。 秦内侍是慎训司的主事,一见到他,忙地躬下了腰。 “你怎么过来了?”杨中侍心头蓦地升起一股不好的预感。 但见秦内侍谄笑回道:“中侍,奴婢过来回禀一声,刚才圣上领着张侍郎来慎训司把张八娘领走了。” 一听这话,杨中侍勃然变色,“你说什么,谁让你们私自放人的。” 秦内侍心头不安,慌忙推出一人,“是圣上……” “发生了什么事?”杨太后严厉的声音从暖阁内传了出来。 杨中侍狠狠地瞪了眼秦内侍,“等着。”声音很轻很细,抖了下手中的拂尘,转身趋步穿过毡帘,往里面走去。 一进暖阁,不顾脚下的碎片,就在珠帘边趴跪下来,不敢再近前,“娘娘,慎训司那边秦内侍来报,张侍郎由圣上领着,从慎训司把张八娘带出了宫。” 杨中侍回这话时,小心观察着杨太后的脸色,揣度今儿一场迁怒是免不了的。 又怕杨太后砸东西伤到自己。 熟料,杨太后听了这话,大约是怒极了,不仅没有大动静,反而笑了起来,“呵呵,竟然和我玩起了心机。” “阿弃,你说,是不是孤最近太温和了?” “倒让人在眼皮子底下算计一把。” 这话杨中侍没法接,唯有死死低垂下头,当是没有听到,到底有所顾忌,轻不得,亦重不得。 有些事,之前不知道就罢了。 如今从杨国舅口中得知前因后果,而且杨太后的情绪,明显很容易受张侍郎的影响,大起大落,在这种情况下,他越少掺和越好。 “慎训司的人,素来下手快,这次时间是短了点,但他们应该不会让孤失望吧。”杨太后忽地一笑,神情中多了一丝疯狂,不自觉地右手拇指摸了摸左手的小指头。 “老秦,哑药灌了没?” 清泠泠的声音陡然响起,杨中侍和外面候着的秦内侍,都猛地吓了一跳,尤其杨中侍瞥见此刻那张美艳的面庞,看起来过于狰狞。 是了,这才是他所认识的那个杨太后,出手狠辣,做了任何事情,眼皮子都不抬一下。 近来杨太后的反常,令他都有点不习惯。 外面的秦内侍,哪怕看不见杨太后的表情,然而,光一个声音,已足以令他身体哆嗦了一下,忙地躬下身,朝着东暖阁的方向行礼,“回娘娘话,灌了,人一过去,奴婢就按照从前的惯例,灌了哑药。” “很好,赏金五十锭。” 传出来的声音,透着快意,秦内侍忙伏地谢赏。 暖阁内的杨中侍,也让杨太后叫了起身,并吩咐他收拾屋子,然而不知怎么,杨中侍的眼皮跳得厉害。 总觉得这不是结束,而是开始。 ——*——*—— “毒妇。”尖利而短促的叫骂声响起,震耳欲聋,在和惠坊上空盘桓,左右前后的宅第内都能听到。 “不可能,我不相信。” 张宅正院西厢内,张婴失了往常的沉稳,伸手抓住府上田疾医的手臂,“老田,你再好好瞧瞧,是不是弄错了。” “郎主,仆不会诊错,眼下八娘已无法发声……” 田疾医胳膊上一阵巨痛传来,愣是打断了他的话,他转头望了眼身侧不敢置信的郎主张婴,叹了口气,“郎主,这哑药的药力极为霸道,是仆平生未见,仆无能为力,治不好八娘,还请郎主再另聘高明。” 田疾医的话,如同数九寒天的一盆冰水,从头淋到脚,让屋子里的张婴和华氏夫妇俩打了个激灵。 俩人都无法接受。 也不愿意接受。 华氏望着眼前一脸青肿,略显呆滞的大女儿,心中腾腾怒火翻滚,怎么都压不住,及至把剩余不多的理智给淹没了,“我去和那个毒妇拼了。” 转身就要往外走。 张婴瞧着一闪而过,神情中已流露出癫狂的华氏,惊得回过神来,忙追了出去,追之不及,于是对着院外的仆从大喝一声,“都成死人了,还不赶紧拦着。” “阿华,你冷静点。”张婴心乱如麻,由于仆妇阻在门口,堪堪跑过去,在门口一把钳制住华氏。 “你放开我,都这个时候了,你还护着那个毒妇,你如何为父?” 华氏激动地挣脱,只是奈何力气有限,索性伸手朝张婴脸上招呼去,把一腔怒火都发泄到张婴身上,“都是你造的孽,还牵连了我们的孩子,谁无儿女,她怎么就这么狠,能这么毒?” “阿明成了这样,我也不活了,我去和她拼了。” 刺啦一声,指甲从下颌处划拉而过,张婴前段日子旧伤才好,又添新伤。 只是这刺痛,让他麻木的神经,有了一丝清醒,随之理智也渐渐回笼,“阿华,跟我回屋去,阿明还需要你照顾,还有阿眸,阿眸才三个月大,离不得你。” 说着拉着华氏往回走。 华氏本是不愿意,此刻,她心头似藏着一头怒火肆窜的猛兽,占据着她的所有心绪,直到转身,看着已从西阁出来,站在台阶上的大女儿。 大女儿先前呆滞的眼神中多了一抹担忧。 一步步朝她走来,走到她身边。 哪怕不会说话,但牵着她往回走的动作,却表露了女儿的意思。 面对夫君,她能够怪罪撒泼,然面对女儿,她几乎没有一丁儿反抗力。 第三十一章 退无可退 赶在宵禁前,张婴先去洛京府拿了夜里出行的通行牌,然后才去东城铜驼坊周典御家,周典御是宫中尚药局长官,精通医药。 递了名帖。 因为担心扑空,出门前,张婴早就做好多跑几家御医府的打算。 所幸周典御没有在宫中轮值,今晚人在府里。 周典御是位胡子头发呈银灰色的老头,一听张婴说明来意,不由面露难色,“宫里的哑药,老夫这里也无药方可解。” 张婴如遭雷击,良久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典御是当世名医,杏坛高士,还请您出手,救小女这一遭。”说着朝周典御躬身长揖,并且一揖到底。 周典御忙地伸手扶住张婴,面有愧色,“不是老夫不愿意帮忙,实在是无能为力,老夫这有一个方子,侍郎拿去试试,约莫有缓解之效。” “典御……” 张婴自不甘放弃,抬头却见周典御满脸羞愧难当。 “那个哑药,原是老身早年间为治疗肠胃之疾配的药方,不想药力对喉咙有损害,使人失声,当时觉得有伤天和,便弃之未用。” “后来流入宫中,成了伤人的利器,老夫也始料未及。” “老夫研究十来年,也没有找到失声后的根治之法。” 周典御叹息一声,提起案几上的笔墨,在藤纸上,写下一个药方,然后递给张婴,“这张药方,侍郎先拿去用。” 又提了一句,“素闻张家与长秋寺里的竺法师有来往,竺法师乃一代高僧,对药理亦有研究,侍郎不妨去问问竺法师。” 真是急则无智。 他怎么就把这蹲大佛给忘了。 张婴接过药方,又问要了哑药的配方,哪怕心里极不舒服,对周典御也生出几分迁怒,却仍旧礼数周到地道了声谢,然后转身出府,穿过铜驼街,马不停蹄往长秋寺赶去。 偏竺可琳法师不在寺里,去了城外的鸿池赏雪景。 风刀雪剑逼,夜深寒意沁。 寒冬腊月,夜里的雪光映天,马车一脚深,一脚浅,行驶很慢,为了赶时间,出了城门,张婴带着数名护卫,弃车乘马,赶去洛京城东十二里外的鸿池。 接到竺法师回和惠坊张家,已是黎明时分。 “你这好小子,差点让贫僧……让贫僧搭上命了。”竺法师下马时,觉得自己整个身子都要散架了,寒风入喉,一边喘气一边咳嗽。 唯凭毅力撑着,方没有倒下。 张婴忙地上前去扶竺法师,满脸苦笑,“法师,得罪了,如若八娘康复,小子愿在长秋寺中,捐五十万香油钱。” “五十万不够,这回得一百万。” 竺法师气喘吁吁地说完,侧头一见憔悴疲惫、却不得不挺着的张婴,到底是他看着长大的孩子,通家子侄,一时间说不出其他话来,“罢了,罢了,贫僧怜你一片救女心切。” 甩开张婴的手,径直进了府门。 这府邸,是张家旧宅,他也算是老熟人了。 这一夜的张府,灯火通明,彻夜未熄。 从大门口到正院,一路畅通,婢仆的通传声,在寂静的宅子里,响得格外彻底,几乎一进垂花门,身在西厢的华氏就听到了动静,赶紧迎了出来。 一见进来的竺法师,华氏激动地跑过来,“求法师救救小女。”在雪地里跪下。 这一跪,把竺法师吓了一大跳,“这是做什么?” “阿华,你别这样,快起来。”张婴快步上前,要扶起华氏。 “对,快起来。” 竺法师对着华氏抬了抬手,“贫僧会尽力施救的。”移开身,念了声阿弥陀佛。 张婴抱扶起华氏,“阿明怎么样了?” 华氏眼圈通红,“你送回来的药方,田疾医熬了汤药,让她先服下睡了,大约白日里受了惊吓,睡得不安宁,已醒来过两次,刚刚才哄睡着。” “先不必唤醒她。”张婴脸上的怒火一闪而过,仔细看去,只有满脸的疼惜,“让法师进去先给阿明把脉。” “其余等阿明醒来再说。” 听了这话,华氏应了声唯,先一步进西厢带着仆妇收拾屋子,旁边的竺法师,只感觉一口老血,卡在喉咙里,亏得他白白受了半夜的风雪兼程。 到头来,还得等着病人。 张婴对上竺法师的目光,一下子明白过来,忙地拱手作揖,“法师心中有佛,普渡众生,八娘今日遭了大难,还请法师大量海涵。” 上前执小辈礼,来扶竺法师。 只是竺法师不买帐,狠瞪了张婴,重重哼了一声,“小子你等着,有找你算帐的日子。” 且不计俩人间的龃龉。 竺法师进入西厢,替八娘张昑诊了脉。 紧锁的眉头,良久的沉默,让守在屋子里的张婴和华氏夫妇,心里头七上八下的,没个着落。 “让贫僧想想。” 好一会儿,竺法师才出声,摸了摸自己的光头,又转头问张婴,“那个哑药的配方,你这里有吗?” “有有有,我找周典御要了一份。”张婴急忙回道,田疾医见机双手递给竺法师,这哑药的配方与解药的方子,前半夜,张婴派人一同送回了张府。 两个方子,他和府里的其他两位疾医,研究了一夜。 每一味药的功效,都弄透彻了,但混在一起,却始终找不到解决之法,况且,张家的孩子一向稀贵,他不敢轻易下药。 “贫僧先看看。” 竺法师接过两张方子,一扫玩世不恭,变得正经严肃。 张婴知道他的习惯,吩咐华氏备了一间静室,亲自领着竺法师去静室。 “五郎,贫僧会尽力而为,要是贫僧救治好八娘,你别再剑走偏锋了。”似沉浸在药方中竺法师,在张婴离开静室前,突然抬起了头。 “法师,我没有。” 竺法师摆了摆手,“你小子,从小聪明过人,又为官数十年,你仔细想想,拳头与舆论,到底孰强孰弱?” “阿婴,你要明白,在真正的强权面前,舆论亦不堪一击。” “别拿鸡蛋去碰石头,人生在世,退一步,忍一时,就过去了,碌碌凡尘,名利场中,总有低头,也总有委屈。” “可是法师,” 张婴转身瞪大眼,望向竺法师,“哪怕鸡蛋碰石头,阿婴亦不愿低头。” “龙有逆鳞,阿婴已退无可退。” 第三十二章 擂登闻鼓 张婴返回西厢房内寝,守在床榻边的华氏回转过头。 夫妇俩相对无言。 忽地,华氏轻哼了一声,移开眼,不再去看张婴。 “阿眸怎么也在这里。”张婴瞧见卧躺在大女儿身侧的小女儿,讷讷问道。 “这孩子大约真是个知事的。” 华氏狠擦了擦眼泪,“晚上的时候,整个人焉焉的,待在阿明旁边,怎么都不愿意离开,紧抱着阿明的手臂,连我都不要。” 张婴仔细瞧去,果见小女儿哪怕睡着了,拉着大女儿的手,都没有松开。 华氏到底狠不下心,“折腾了一夜,你先去歇一会儿。” 张婴直摇头,看了眼还空了一大半的床榻,“我不困,你上床躺躺,我在这儿守着你们娘几个。” “让你去,你就去,还真当自己二十岁。” 华氏恶声恶气道,然后又喊了慎妪,把上次涂伤口的膏药取来,直接扔到张婴怀里,“也不对镜子瞅瞅,胡子拉碴的,脸上新伤旧伤都丑死了,赶紧出去,别在这儿碍眼。” 听了这话,张婴脸上尽是苦笑。 瞧着华氏不耐烦的凶狠样,只得应声哎,“那我先出去了,如果阿明醒来,你记得派人喊我一声。” 回应张婴的是华氏纤弱的背影。 出了西厢,张婴没有回正房。 哪怕此刻整个人已经极为疲惫,极为困倦,却知道,他不能休息,也无法休息,拉了拉身上的披风,调头往外院的书房走去。 “郎主来了。” 张婴一见迎上来的穆行,便猜到他也是一夜未睡,“十三叔怎么说?” “大夫回说,他今日会在朝堂上会见机行事。” 张婴口中的十三叔,是指张腾,现官任谏议大夫,“看来不能指望他了。” 张婴眉尖微耸,进屋后,因屋子里放了火盆,比较暖和,脱了身上的披风,绕过书案,沉吟良久,才吩咐道:“我写一个笺子,你亲自拿去送到钟仇府上。” 隶属于集书省的谏议大夫,一共有四名。 除了十三从叔张腾外,另有三员,其中钟仇向来以直言敢谏、刚正不阿著称,朝野声望很高,张婴一开始就相中他,只为张家有人在集书省。 他撇开十三叔,没的让旁人笑话去。 自己族人心都不齐。 眼下看来,怕是心难齐,况且,他也不愿意连累张家。 又听穆行说道:“夜里,郑祭酒派人过来传话,他愿意带领国子监三千学生,声援郎主。” 张婴没有立即出声,假使有国子监三千学生助威,声势将会浩浩荡荡,于他接下来要做的事来说,声势越大,越能成事。 可是一旦煽动学生出来造势,郑宏的这个国子祭酒,就做到头了。 功名前程,又有几人能真的放下。 他不要官位爵禄,并不代表别人也不要。 一个人,往往身后背负有妻儿家族。 “如果我进了廷尉署,陈义你记得去一趟彭城王府,按我们之前商议的,游说服彭城王,但要是我不幸被拘进了大理寺监狱,穆行你护送夫人和两位女娘回清河,陈义你独自领七郎去凉州投靠凉王张鹤。” 他任秦郡太守时,与凉王张鹤有来往,对他的人品,颇为信赖。 在他眼里,张鹤是个能托事的人。 廷尉署,大多关押犯了事的皇族宗亲、士族子弟。 监狱却是关押庶人的地方。 因此,进廷尉署,最多吃些苦头,还有平安出来的机会,但进了监狱,想出来就不容易了,张婴把所有的结果都想了一遍。 唯一的缺陷,时间太过匆忙。 他没有预料到,八娘会突遭横祸,迫使他不得不把一切计划都提前实行。 “郎主。”穆行和陈义显然早有心理准备,他们劝了许多天都无果,在这种情况,他们作为幕僚,尤其出身张家部曲,唯有与家主同生共死。 依照家主的命令执行。 俩人重重地揖手应了声唯。 张婴连接又陆续交待了好些事情,等到天光大亮,洗漱更衣,换上身紫衣朝服,出门前,先去正院看了眼妻子儿女。 “阿耶会替你讨回公道的。”张婴摸了摸大女儿的头顶。 八娘张昑张了下嘴,忽地撇开了头。 “怎么讨?你还能弄哑那个毒妇不成。”华氏的声音格外尖利。 张婴没接话,落在八娘张昑身上的目光,满含愧疚。 八娘张昑自己没看到,华氏只顾着自己伤心恼怒,也没有留意到,唯有张曦。 唯有坐在大姐怀里的张曦,看到了。 看得分明。 这样的目光,她在那一辈子里,偶尔能从阿耶眼中看到一二,而每见到一次,都预示着阿耶言出必行。 一念至此,张曦止不住地打了个激灵。 再瞧瞧阿耶,一身紫色朝服,面庞肃整,眉尖高耸,桃花眼微敛,掩去了所有的风*流与多情。端的是沉稳刚毅,正气凛然。 在那一辈子里,世人最怕这样的阿耶。 浑不似桃花眼笑起来的模样,风华无双,却恁是气势夺人,不怒自威。 连无欲无求的阿顾,在阿耶面前,都能失了淡定。 张曦心头升起一股不好预感,总觉得有大事要发生,朝着阿耶伸出手,咿咿呀呀地喊了起来,没有哪一刻,比现在,急切盼着自己长大,盼着能开口说话。 她想故技重施地哭闹一场。 可抬头瞧着阿娘不时抹眼泪的举动,瞧着因失声而变得和木头人似的大姐,还有阿耶……阿耶脸上的憔悴不堪,孤注一掷。 对的,就是孤注一掷这个词。 透着决然。 她心里酸涩得厉害,再也哭不出来了。 她不想父母大姐再来担心她。 自昨晚起,得知阿姐失声,她整个都惊呆住了,想了许多,才想明白,眼下的杨太后,早已超出了她那一辈子里的认知。 张曦的预感很准。 在阿耶出门一个时辰不到的时间里,就有仆从来报,阿耶于早朝时分,擂响了承天门外,左侧阙门下的登闻鼓。 状告当朝太后,性格偏私,心胸狭碍,滥用私刑,毒害臣女。 一时间朝堂哗然. 更有三千国子监学生,聚于承天门请愿,使得承天门外,人满为患,声势浩荡,连维持秩序的羽林卫,都无法靠近。 第三十三章 帝后异议 登闻鼓,由本朝高祖所立,设立于宫门前阙楼下。 一旦有人擂鼓诉冤,皇帝必须亲自受理,朝中诸位公卿、群臣百官不得从中阻挠。 开国至今,擂响登闻鼓者,多为平民庶人。 此番登闻鼓一响,震惊朝野内外,尤其状告之人,高坐于太极殿右侧珠帘后方,早朝时分,吵吵闹闹的太极殿,瞬间安静下来,一片死寂。 紧接着,一封上谏书递了进来。 “臣婴生于高门,弱冠知名,释褐入仕廿年,自谓尽节陛下,勤于王事,恪守君臣之义,笃行圣人教化……臣早知五伦,君臣有义,父子有亲……” “小女生小顽劣,不通世事,今犯宫中严规,理当受罚,臣不敢怀怨,然遭宵小荼毒,伤及根本,若不诉此冤,不严惩祸首,臣耻为人父。” “《论语》有言:君使臣以礼,臣事君以忠,君臣之义,盖莫如是,请诛首恶,报之清明,如其不然,将使天下臣民寒心,士子百姓怀惧。” “一旦宫内朝堂为畏地,试问从今往后,谁敢往来?” 谏议大夫钟仇念完最后一句,珠帘哗啦啦作响,杨太后大怒,“好一句:从今往后,谁敢往来,还留着干嘛。” “都是死人,不知把人扔进监狱,留着他在外面作伥,孤就不信,五万羽林还拿不下三千学生。” “不可。” 太极殿内,忽啦啦跪倒一大片,国子监三千学生,几乎全出身士族高门。 因此,这一刻,整个朝堂,唯有部分出身寒门的官员还站着,杨太后看着以御使中丞朱俊为首的寒门官员,微颔首,正要开口,又听谏议大夫钟仇出声了。 “太后,自本朝开国以来,凡登闻鼓一响,圣上都要亲自接受申诉,不得回避。” “还请太后与圣上还之一个公道,惩诛宵小,张侍郎此举虽有违臣道,然父母怜女之心,人皆有之,情有可原,对张侍郎可免官,令其终生不得入仕。” “什么宵小,宫中又哪有宵小?” 御史中丞朱俊反问一句,微微一顿,又提气道:“钟大夫,你是朝中谏议大夫,是朝廷的唇舌,不要胡乱听人所言,就人云亦云,混淆视听,妖言惑众。” 在钟仇心中,名声从来大于天。 所以,一听这番莫须有的指责,气愤得差点就要朝朱俊甩冠帽,“张氏八娘,进宫走一趟,就让宫中内侍毒哑,这难道不是事实?” “看来,朱御使黑白不分,已到了能睁眼说瞎话的地步。” “果真是出身寒微,难当大任。”钟仇说到这,只差白眼瞧人。 朱俊出身寒门庶人,一路走来,早已见识过许多这样的场面,所以,面对钟仇的鄙夷,泰然处之,“出身寒微怎么了?某这个位置,得太后提拔,蒙圣上眷恩,当然当得起御史中丞的重任。” 话音一落,却闻杨太后威逼问话:“怎么?钟大夫对孤的任命有质疑?” “不敢。”钟仇低下了头。 近来朱俊陆续举报提审了许多人,朝中都知道他是杨太后的心腹之人。 他一站出来说话,包括三公在内,无人敢出言。 面对杨太后拉偏架,钟仇这一低头。 朝堂瞬间鸦雀无声。 杨太后目带赞赏地看了朱俊一眼,她要的就是这种效果,正欲开口发落时,一道童稚的声音响起。 “钟大夫的话,朕认为可行。” 御座之上,从来很少发声的圣上宇文赞开了口,底下跪着的诸位公卿百官,眼前一亮,尤其以钟仇最为激动,“圣上高见。” 随着这声呼喊,跪下的群臣,几乎又异口同声的高喊了三声,“圣上高见。” 声音高吭,响彻整个太极殿内,这一招先声夺人,部分未跪下的寒门官员,也随之下跪附和。 气势壮观,群众请愿。 圣上宇文赞侧头望向右侧的杨太后,鼓起勇气问了句,“母后,您看?” “圣上已有决定,还问孤做什么?”杨太后一张脸喜怒难辨,忽地起身甩袖离去。 底下群臣惊然。 圣上宇文赞无比尴尬,许久才找回自己的声音,“这事交由皇叔和卫寺卿去处理。” 皇叔是指站于丹陛之下的尚书令、彭城王宇文浩。 卫寺卿,即卫煌,现任大理寺寺卿。 俩人原本想置身事外,不想突然接到这么一个烫手山芋,一时间,脸色都不好看,特别是,紧接着,圣上又补充了一句,“两位爱卿,按钟大夫的意思办就行了。” 按钟大夫的意思办,那不是自己找死。 只是此刻,俩人只得应承,齐齐应了声唯。 散朝后,一出太极殿,彭城王宇文浩扔给卫寺卿一句话,“你把张侍郎押进廷尉署,其余晚点再说。” 说完,转身就往内宫走去。 一同去的,除了杨国舅,还有朱俊。 “大王接了圣命,不去处理登闻鼓的案子,跑来这里做什么?”朱俊面上带着几分嘲讽。 宇文浩拍了拍手中的象牙板笏,不轻不重地回击过去,“晚点不急,人在那里,又跑不掉,犯不着火急火燎的,似被人刨了祖坟一般着急。” 接着,又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哦,孤忘了,朱御史家是没有祖坟,当然不存在被人挖祖坟的事。” 凉凉的语气。 朱俊瞬间涨红了脸,这是暗讽他出身低微,“你……” “好了,好了。” 杨国舅忙地出言阻拦,“没的自己人先吵起来了。” 朱俊止了声,停了脚步。 宇文浩深深盯了眼杨国舅,这个草包从来唯恐天下不乱,怎么今日做起了老好人。 杨国舅让宇文浩看得心里发毛,忙地做了请的姿势,“大王先请。” 退到一旁。 瞧着朱俊恶狠狠的目光,盯着宇文浩远去的背影,杨国舅才懒懒出声,“你和他争什么,他是皇族宗室,又是尚书高官官,节制京都禁军,连娘娘都得让他三分。” “国舅。”朱俊有些不解,虽然彭城王是杨国舅的妹夫,但杨国舅好似一直看这位大王不顺眼。 “给你个建议,张侍郎的案子,你避得远远的。” “难道传言是真的?”朱俊满脸探询。 杨国舅没好气回道:“我怎么知道。”他那个妹子,估计要发疯了,而这世上,能让她发疯的人,就那么一个。 想了想,转身往回走,竟然不去宫里了。 独留朱俊一人,一脸愕然。 第三十四章 正面交锋 弘德殿东暖阁内,杨太后与彭城王、尚书令宇文浩,一人据一张方榻,遥遥相对而坐,珠帘闲挂在银勾上,门口毡帘半卷了起来。 只要进入大殿,对东暖阁里的情形,看得一清二楚。 更有,杨中侍垂手候立在一侧。 “臣已经吩咐把人送进廷尉署,后面要怎么处置,随娘娘的意。”宇文浩说这话时,紧紧盯着杨太后,可惜杨太后脸上平淡无波,看不出丝毫情绪变化。 “怎么是由孤处置,圣上在朝堂上,不是全权交由大王了?”虽然她提前离开太极殿,却不缺耳报神。 “你要真没意见,也行呀,” 宇文浩一声冷笑,“臣稍后就让卫寺卿把人送进大理寺,以大不敬之罪,按正常审问程序过一遭,贬为庶人,终生不得入仕。” 杨太后淡淡道:“你是尚书令,你看着办。” “那好,把秦内侍以及慎训司的人全交出来。” “你要做什么?”杨太后目光一下子尖锐起来,瞧向彭城王宇文赞,略带出几分侵略与抵抗。 “臣什么也不做,臣只是维护祖制。” 宇文赞握住几面上的酒盏,又继续道:“张氏八娘在宫中慎训司出了事,这是事实,她是士族贵女,不是宫婢内侍,未经审问,滥用私刑,张侍郎既已擂响登闻鼓,依据祖制,圣上需要给他申冤,也可以说,给天下臣民一个交待。” 杨太后却突然笑了起来,“笑话,为了一个交待,难道还想孤出去顶罪平冤不成?” “臣没这么说,而且张侍郎在上谏疏中,只说是宫中宵小,并未直指娘娘,娘娘何必急着承认。” 这话杨太后立即接言,脸上笑颜依旧,心中却潘江倒海。 没直说,比直说,直接指责,还令她难受。 他一道上谏疏,没有预兆甩到了她脸上,登闻鼓一响,承天门外一跪,集结三千国子监学生,这样大的声势,与其说,为女申冤,不如说,他在逼她。 用浩荡声势,用悠悠众口,藉借舆论,在逼她退步,逼她放手。 她从来不受逼迫。 谁逼她,她就反击回去。 过去如是,而今亦如是。 只听彭城王宇文浩说道:“其余臣不管,但慎训司的人,娘娘不能留。” 这话的语气很是强硬,几乎一下子就触中杨太后的神经,“不行,他们是听孤的命令行事。” “娘娘愿意出面致谦,勇于承担责任,臣也赞成。” 杨太后微眯了下眼,“宇文浩,你该适可而止。” “在臣看来,该适可而止的是娘娘。” 宇文浩一口干尽清酒,又道:“娘娘素来聪明,决断睿智令臣佩服不已,唯在这件事情上昏了头,俗话说,打蛇打七寸,娘娘这次却拿错了七寸。” “张婴其人,想必娘娘比臣更清楚,这样的人,娘娘认为,用情能留得住。” 一听这话,杨太后突然冷下了脸,“孤不知道你在胡说什么。” “不知道没关系,只要娘娘明白就行。” 宇文浩的话,一下子变得严肃起来,“臣不管娘娘要做什么,只希望娘娘记住,您是圣上之母,大魏太后,不要做寻常妇人争风吃醋的举动。” 杨太后想也没想,就反驳,“孤不会。” 宇文浩不信,起身走到杨太后跟前,微躬下身,一张俊脸凑近前去,气息都吹到杨太后脸上了,“臣就奇怪了,华夫人怎么还能安安稳稳待在张府,甚至还能活着?大姐,这不像您一向的做事风格。” 也不是大魏贵女的风格。 大魏贵女,几乎人人善妒。 卧榻之侧,怎能容他人酣睡。 杨太后凭着本能,身子往后斜倾,离了半步之遥,有些慌乱,更多却是恼怒,“这不管你的事,你退下吧。” “臣这就走。”宇文浩含笑直起身,伸手理了理衣裳,迈步往外走去。 刚出珠帘,听到杨太后的声音响起,“慎训司的人,你可以全部带走。”声音很冷,也很威严,似乎方才的失态,根本没有发生过。 “张侍郎,先关押在廷尉署,无需你再干涉。” “唯。”宇文浩应了一声,这才是他认识的杨太后,放心大踏步出了弘德殿。 他一走,作了许久壁花的杨中侍,凑至杨太后身旁,“娘娘,廷尉署那边,要不要奴婢过去一趟?” “不用。” 杨太后怒气冲冲道,眼睛瞬间就红了,所有的狂躁都浮上了面庞,再没有刚才面对彭城王宇文浩时的自持,“都是他逼我的,都是他逼我的,既然天堂有路,他不愿意走,那就下十八层地狱好了。” 越想越疯狂,思绪如断了线的风筝,没了约束,抛开了所有顾忌与犹豫。 “朱俊呢?让朱俊来见了。”杨太后大喊道。 倒把一旁的杨中侍吓了一大跳,忙不迭回禀,“在殿外,早在殿外候着了,奴婢这就领他进来。” “快去。”杨太后催促。 杨中侍心中咯噔了一下,总觉得杨太后此刻有些不太正常,出门时,都差点撞上了门框。 ——*——*—— 夜深人静,风雪啸啸。 彭城王府的侧门,一位中年文士,下了马车,递上了一张大红帖子给到门房,门房愣了一下,“稍侯片刻。” 说完,转身派人把大红帖子往府里送进去。 没多久,中年文士便让人迎进了王府。 “你是张侍郎府上的幕僚?” 中年文士不是别人,正是陈义,此刻,上前朝着彭城王宇文赞行了礼,然后应了声唯。 “秦内侍等一干人皆已诛灭,算是替你家郎主申了冤,孤王下午在廷尉署见过张侍郎,他都没说什么,怎么,你一介幕僚,要来替你家郎主求情不成。” “仆不是来求情的。”陈义摇了摇头,“自郎主一早出门,仆就再没有见过郎主,又何来求情之说。” “那你来做什么?总不至于来投奔孤王的?” 宇文浩凉凉笑道,“孤王可说清楚,无故背信旧主之人,孤王可不敢收留。” “大王说笑了。” 陈义躬身长揖,“仆过来,只是有几句忠言,想说与大王听。” 第三十五章 极力游说 “仆敢问大王,是否认为自己现在的位置安然,稳如泰山?” 一听这话,彭城王宇文浩微眯了下眼,盯着陈义的目光,带上了几分威势,“你这话什么意思?” 然而,陈义浑然未觉,朗声回道:“大王今日,已位列诸侯之长,执掌尚书,统领禁军,权倾朝野,朝中诸位公卿列侯,可以说无人能及,只是人无远虑,必有近忧。” “大王以为呢?” 彭城王宇文浩轻嗯了一声。 又听陈义接着发问,“居安思危,人所常虑,大王又以为何如?” 不过一些旧调重弹。 彭城王宇文浩轻哼了一声,先帝在位时,他是一名不起眼的诸侯王,自从他帮助杨太后铲平赵郡李氏一族,权力大增后,他的谋士与朋友,有太多的人说过这样的话。 在他看来,不过是危言耸听,博取关注。 哗众取宠。 故而,听到这句话时,彭城王宇文浩多了几分轻视之意。 如若陈义不是拿着张婴的名帖上门,估计此刻,他要让府里的护卫赶人了。 “大王认为我家郎主如何?” “在秦州风评不错,是一名能吏,哦,张侍郎的赋文水平也不错。”毕竟以赋文知名,想到这一点,彭城王宇文浩的语气中,夹杂了一丝调侃的味道。 “大王错矣。” 陈义直言指出,使得彭城王宇文浩的脸色微僵,登时有些挂不住,只是陈义似没看到一般,又继续道:“在仆看来,我家郎主有经国之才。” 彭城王宇文浩嗤笑,一脸不以为然,“你还真敢吹捧。” “仆说的是事实。” 陈义正色道,不让分毫,“以我家郎主高才,离侍中只一步之遥,来日执掌尚书省,也未为不可。” 话音刚落,听到彭宇王急喝一声,“大胆,尚书令是国之重器,权掌中枢,你以为随便一个人就能做。”神情中透露出几分紧张。 紧张就好,就怕你岿然不动。 陈义心里暗暗松了口气,再添一把火,“仆不敢,只是宫中太后曾许诺我家郎主,前程爵位,功名利禄,任其所取……” “不可能。” 彭城王粗暴地打断了陈义的话,失了平常之心,目光如蛇信子一般瞪向陈义,仿佛要生吃了陈义一般。 一旦沾惹上权力。 伴随着权力所带来的无上权威、无上荣光,还有那无以形容的淋漓畅快,都令他舍不得放手。 “可大王信了。” 陈义直白陈述事实,“况且,自太后临朝称制以来,清河籍的官员,多有提拔,从中可以看出,太后是个念旧情的人。” “孤王不信,她不会明目张胆乱来。” “可大王,您比仆更清楚,太后不在乎名声。” 是呀,他更清楚,杨太后从来不在乎名声,所以当初对先帝元后下手,对李家动手,反而是他临阵犹豫起来。 在张婴出现前。 杨太后在他眼里,几乎锐不可摧。 张婴眼下已关进廷尉署,他忆起上午在弘德殿里回禀此事时,哪怕杨太后没有流露出情绪变化,但他隐隐觉察到,杨太后当时,好似松了口气。 因此,后来他提议把人关进大理寺,杨太后直接忽视掉,没有接他的话。 后面同意交出慎训司的人。 与其说是向他让步,不如说,是向张婴让步。 只是她那样一个心狠手辣、杀伐果断的人,也会有情? 宇文浩又有些不确定。 一时间,彭城王宇文浩整个人都冷静了下来,刚刚一直让陈义牵引的情绪,也平静下来,目光沉沉地望向陈义,扬了扬下巴,“你过来,应该不只是为了这几句建言的吧?” “大王英明。” 陈义被识穿意图,不忘笑着夸赞一句。 彭城王宇文浩挥了挥手,“不必来这一套,你有话直说吧。” “仆来,只是向大王传达我家郎主的心意,郎主并无争权之心,只愿携妻儿还归清河,终生不仕。” “寻遍朝中公卿,郎主这个意愿,唯有大王能促成。” “要是孤王不同意呢?”彭城王宇文浩反问道,对于说服杨太后,尤其听说过,张婴辞官的折子,被打回门下省五次。 他没有多少把握。 只听陈义朗声回道:“做不成田舍翁,能权掌机要也不错。” “有句话叫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仆身为幕僚,当然希望,我家郎主前程似锦,得享高官厚禄,仆也能跟着受益。” 宇文浩瞧着陈义一副巴不得的嘴脸,只觉得特别碍眼,“孤王尽力而为。” 不愿意再和他说下去,用这一句话,直接把陈义打发了。 陈义见目的达成,于是揖手行礼,然后退了出去,宇文浩如此在乎手中的权力,他一点不担心,宇文浩不尽力。 自家郎主,进京才两个月不到,倒是把京中这帮人的心思揣摩了透彻。 一击一个准。 他回去,可以和老穆筹备接郎主出廷尉署,并准备返回清河的事情了。 且说陈义一回府,穆行迎了出来,听了他的回复,拉着他的手,连道了两声,“还好,还好。” “老穆,你不相信我,总该相信郎主。”对于穆行的失态,陈义有些费解。 穆行在府里素以沉稳淡定著称,连郎主张婴都常称赞:老穆可托大事。 只见穆行苦笑道:“我刚才阻止七郎出府,都差点没拦住。” 今日一早,张婴就没让七郎去国子监。 “七郎是个聪明的,哪怕我们不说,怕是也猜了大概。”陈义感慨了一句。 穆行深表赞同,“可不是,关键我都着了他的道,让他套了不少话去,最后只得让护卫押着他回院子,吩咐人在一旁看守。” 顿了顿,又道:“好在八娘那里,竺法师已有了些眉目,约莫能让八娘发声。” “这样也好,我就担心,七郎出去找人拼命。”陈义想想就有些后怕,郎主只这么一根独苗,张家又几代单传,可千万不能出事。 偏偏七郎和八娘,年岁相近,别看平时吵吵闹闹,姐弟俩的感情却极好。 上午时分,七郎一得知八娘的遭遇,气愤得拨剑就要出门。 第三十六章 性命欢颜 对于未知,总是心怀畏惧。 这句话,正恰如其分地形容张曦目下的情状。 阿姐哑了,阿耶擂响登闻鼓,关进了廷尉署,在那一辈子里,这些都不曾发生,又或者……有发生过,但她没有记忆。 张曦已经无法确定,一切是否还会沿着那一辈子里的轨迹向前发展。 至少,阿娘现在还活着。 这是张曦唯一的庆幸。 “这孩子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华氏摸了摸小女儿的额头,平常活泼好动的小精怪,今天特别安分。 从上午躺到晚上,除了饿了尿了吭两声,其余时间,都待在大女儿身边,扒拉着大女儿的手不放。 华氏都有点不习惯。 八娘张昑抱起躺在身侧的小妹。 张曦回过神来,瞧着阿姐乌黑的眼眸,从昨晚起,略显呆滞的眼睛里,染上了一抹担心,更有阿娘的一双手,满怀关心的在她身上摸上摸去。 她很享受这份温暖的关怀,但在这节骨眼上,张曦不愿意家人分心,于是在阿姐怀里拱了拱,咿咿呀呀喊起来,挥舞着胳膊,又动了动腿。 当然,不会忘记咧嘴笑。 阿姐都有点抱不住她。 “看来是没什么事。” 华氏松了一口气,瞧着笑得口水都淌出来的小女儿,用罗巾替小女儿擦了口水,又轻捏了下小女儿肉乎乎的小脸蛋,“还是个小精怪。” 只见慎妪凑趣道:“依老奴看,是咱们家十六娘聪慧,知道家里事多,所以今天这么乖,不吵不闹,为的是不让夫人和八娘操心。” “还别说,真让阿妪给说中了。”华氏回想昨晚,从宫中回来,田疾医诊出大女儿喉咙哑了,发不出声音,小女儿拉着大女儿的手,再没有松过。 越想越认为是这么一回事。 华氏又心酸,又欢喜,身为母亲,她希望自己的孩子相亲相爱,长大后守望相助,瞧着大女儿抱着小女儿,而小女儿在大女儿怀里使劲撒欢。 情绪一上头,激动得眼泪都流出来了。 慎妪递上绢帕,“两位女娘子懂事,夫人应该高兴,怎么倒哭了。” “我高兴。”华氏忙接过拭去眼角泪水,“我是喜极而泣。” “让两位女娘子见了,肯定得笑话夫人。”慎妪说完,又趁机建议道:“夫人昨夜一晚没睡,先去歇一觉,两位小女娘懂事,老奴在这儿替夫人守着。” 八娘张昑猛地抬头望了眼慎妪,又望向华氏,用力颔首。 哪怕她不能说话,但她要表达的意思,无论慎妪还是华氏,都看懂了。 华氏哪能愿意,把跪坐在方榻的大女儿搂进怀里,**大女儿的后背,满心怜惜,“阿明,你别多想,阿娘不困的,阿娘守着你们姐妹。” 八娘张昑听了直摇头。 眼前的阿娘,一脸倦容,两眼通红,整个人如同失去水分的鲜花,干枯萎蔫,憔悴不堪,一看就是强撑着,才没有倒下。 八娘张昑焦急得张嘴,一开一合,却发不出一丁点儿声音,以至于伸手指向床榻,越发得急切起来。 “阿明,你别急。” 华氏忙握住大女儿的手,又再三强调,“阿娘真的不困。” 八娘张昑却不听,抱着怀里的妹妹起身,然后拉了下阿娘的衣袖,就往床榻边走去,伸手就要把阿娘按在床榻上。 “夫人听八娘的,好好睡一觉,当是安八娘的心。”慎妪及时出声。 她也心疼华氏,自昨晚起,华氏就没阖过眼,一直守在八娘身边,担惊受怕,心力交猝,又大怒大悲,她真担心华氏的身体扛不住。 “阿妪,我哪能睡得着。”华氏眉头都皱成一团,大女儿成这样,夫郎被关押,她要真能睡得着,那也真是没心没肺。 “夫人睡不着,眯一下眼都好。” 慎妪扶着华氏在床榻边坐下,“竺法师精通药理,一定能治好八娘的哑疾,另外,郎主那里,老穆刚传来消息,大约无恙,让我们准备等郎主出狱后就回清河。” 听了这话,华氏犹不相信。 八娘张昑的目光,很是茫然。 张曦却是吃惊,她和华氏一样,犹不相信。 并且,她是不相信,杨太后真的会愿意放阿耶回清河,她甚至怀疑,这一次,杨太后不会那么容易放阿耶出狱? 她隐隐约约直觉,阿耶或许会无恙,但一定会吃些苦头。 很有可能,他们回不了清河。 又听慎妪劝华氏,“夫人不相信老穆,总该相信郎主,郎主做事一向顾虑得很周全。” 这说华氏很认同。 同样,待在阿姐怀里的张曦,也十二分的认同。 然而,她更明白。 在绝对强权面前,再周全的顾虑也不堪一击,最后只落得杀敌一万,自损三千,更有杀敌一万,自损三万。 这一点,在那一辈子里,张曦深有体会。 她横行洛阳,碾压各府小娘子小郎君,靠得从来不是心计谋算,而是绝对的强势,直接气势碾压,连口舌之争都免了。 嫁进顾府后,顾府高墙之内掩盖的牛鬼蛇神。 从来不敢来她的兰桂苑作妖。 所以,最后的那一次,沈老太太的动作能那么快,大约是挟带了七八年憋屈与怨念的缘故。 面对绝对强权,又没有实力对抗,要么沉默,要么只能毁灭。 “真能回清河,离开这是非之才好。” 华氏呢喃了一句,触及到大女儿的强烈坚持,于是朝大女儿伸了伸手,“阿明,把阿眸给我,阿娘听你的,在这儿歇息,你等会儿吃完药,给竺法师看看,再让阿妪服侍你休息。” 八娘点头,放心许多。 张曦回转神才发现,已转移到阿娘怀里,倒没有闹腾,乖巧躺在阿娘身侧。 那一辈子里,清河郡是她的公主封邑。 然而,她却从来没有回过清河。 阿耶阿娘一心惦记回清河,如果回清河,真能保住阿娘和阿姐的性命,保住阿兄和阿耶的欢颜。 那么,回清河是一件很容易接受的事。 她现在急需要长大,急需要会说话,离她与阿顾在洛京的初见,还有七年时光。 这年七年时光,她无论如何都急不来。 第三十七章 山雨欲来 早朝过后,彭城王宇文浩在太极殿内留了下来。 以几近威逼的方式,劝说杨太后放张婴出狱,并削其官位,贬为庶人。 “与辞官相比,贬为庶人,他的名声将完全毁了,你心里头,总该舒服些。”告退前,宇文浩的这句话,在杨太后听来,带有一丝凉薄的味道。 无论下狱、削官,都不是她的目的,更别说,放他离开洛京,远离京都回清河。 她只要他,低一回头。 真就有那么难?她还偏不信了。 刚欲起身回内宫,但见杨中侍脚步匆忙地走了进来,一近前,摒退左右,在杨太后耳侧禀报了一件事。 杨太后听了,登时脸色大变,“怎么会,里面的人做了什么手脚?你好好去问问羊桑,他是不是不想干了。”羊桑是廷尉。 “快,宣周典御去廷尉署给他瞧瞧。” “娘娘。” 杨中侍喊了一声,想起彭城王宇文浩的叮嘱,急忙俯身跪下,“不说让周典御去廷尉署不合适,单单廷尉署的监狱也不适合养病。” 杨太后听了这话,犹如佛语纶音入耳,从失态中恍过神,眼里的着急与担忧渐渐褪去,一张脸又慢慢紧绷起来,却没有说话。 “娘娘,他们读书人有句话叫: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奴婢想着,娘娘总不愿意玉石俱焚的。” “孤不甘心,白白便宜了华氏那个贱人。” 许久,杨太后出了声。 她似无法说服自己,心思斗转,目光渐渐狠厉起来,“孤不好受,那个贱人也别想好受,要是没了华氏那个贱人绊住他,五郎一定会回头的。” 或许,彭城王宇文浩说的不错,她怎么还能留着华氏待在张府? 她是怕打老鼠伤了玉瓶儿。 又存了留着逗乐子的心思。 大约从一开始就错了。 手中的妃色锦帕,让她揉成一团又一团。 杨中侍抬头,瞥见杨太后脸上的狰狞,眸子墨黑如淬了毒汁,洁白的贝齿紧紧咬住红唇,心里忽地咯噔了一下。 他跟了杨太后十来年,每每大事发生前,他都能见到杨太后这样一副形容,上一次是什么时候? 是先帝元后李氏,贬为庶人,放逐瑶光寺出家为尼。 “去,你亲自去一趟廷尉署。” 杨太后松开了手中的一团锦帕,对着杨中侍又吩咐,“张婴以大不敬之罪论处,削夺官爵,贬为庶人,罚一千金。” “孤记得,度支尚书华伯强还关在廷尉署中,让羊桑把人移交到大理寺。” “朱俊那边,也可以动手了。” “唯。” 杨中侍等了一会儿,见杨太后再没有吩咐,于是应了一声,准备转身退下,只是还未走出大殿,又听杨太后喊了一声,“稍等。” “告诉羊桑,关押在廷尉署的人,能判的先判,判不了的,让他赶紧移交给大理寺。” “他的廷尉署,不是让犯了事的人荣养的地方。” 大理寺与廷尉署都是掌管司法刑讯。 本朝开国,高祖与士族共治天下,一开始设置了廷尉,后来要把廷尉的名字,改为大理寺,却受到当时执掌廷尉,出身士族的卢英强烈反对。 几番权衡后,廷尉在本朝成了专门为皇室宗亲与高门豪族所服务的司法机构。 而大理寺成了庶族寒门的司法审讯之地。 士庶之隔,已延伸到朝廷的律法与司机的执行层面。 后世几代君王,一直想废除廷尉,却无一成功。 皆遭到了士族的强烈抵制。 ——*——*—— 依照廷尉羊桑的判决,张家接到消息,交了罚金,张婴几乎是被抬出廷尉署的。 上了马车,张婴靠在陈义身上,由着田疾医给他把脉,“郎主这是风寒入体,积劳过度所引起来的发热。” “仆回去开个方子,吃两剂药就没事了。” 张婴轻嗯了一声,只觉得头目森冷,手脚无力,身上更是一阵忽冷忽热,好在心里还有几分明白,没有烧糊涂,“如今无事了,我好好睡一觉,歇一歇,等身体发了汗也就好了。” 秦郡尚武,他在秦郡十来年,炼就了一副好身板。 “家里怎么样了?八娘呢,竺法师那边怎么说?有没有进展?”他待在廷尉署,最惦记还是这件事。 大女儿青春年少,花骨朵一般的年华。 从小性子跳脱,爱笑爱说话,要是就此夺去了她的声音,他不敢想像,哪怕诛灭了动手之人,他亦无颜面对这个女儿。 “郎主放心,家中一切安泰,竺法师的药方,有些眉目了,八娘喝了他的药,喉咙渐好不再灼痛,听慎妪说,夫人和八娘的情绪也稳定了下来。” 听了陈义的回禀,张婴略放下心,“好就好。” 没一会儿,人就昏了过去,倒把陈义吓了一大跳。 田疾医手忙脚乱地上前诊脉,“没大碍,只是精神不济,睡过去。”语气中全是庆幸,有种劫后余生的庆幸。 陈义也松了口气。 一行人沿洛水,经新中桥返回和惠坊张宅。 进门前,望着几座狮子抱鼓石,还有高耸的门头,陈义目光微沉,自家郎主被削去官藉,这几座抱鼓石,还有气势壮观的门头,怕是都保不住了。 甚至这座宅子,都不一定能保住。 “回清河前,把宅子过到十六从叔名下。” “郎主醒了。”陈义回头,但见自家郎主不知何时已经醒来,而且坐直了身。 张婴点了点头,瞧着门房老杜安排仆从抬了肩舆出来,忙摆了摆手,“不用这个,你扶我下去,我还能走。” “郎主。” 陈义和老杜,还有田疾医的声音,不约而同地响起,满满的皆是不赞同。 田疾医吹了吹胡子,“郎主,您身体虚弱,再吹了寒风就不好了。” 陈义顾不得自家郎主的意见,和老杜俩人,直接抬着自家郎主上了肩舆。 “那就回书房。” 张婴此刻,亦无心力去挣扎,“遣个人去把七郎喊来。” 话音一落,陈义的脸色明显一僵。 张婴看了出来,急问道:“怎么了?” “郎主,今日早上,勤思院的仆从来回报,一早就不见了七郎,仆和老穆派人出去找了一上午,还没有找到踪影。”陈义满脸自责与惭愧,跪下磕头。 第三十八章 她是谁? 一阵冷风吹来,吹得张婴头昏目眩,手撑着脑袋,紧紧靠在身后的隐囊上,才没有让自己倒下。 耳畔除了仆从惊喊声,还有磕头声。 声音之大,似要用额头把结了冰的雪地,砸出一个洞来。 “阿义,快停下来。”昏昏沉沉说了这一句,不见效,又喊了声老杜,“你把阿义扶起来,现在不是怪罪的时候……把七郎找回来。” 迷迷糊糊间,只记得自己说了最后一句话。 再之后,就人事不醒。 ——*——*—— 眼前一团漆黑,脑袋钝钝的,极力睁开眼,瞥见了面前的人,不由打了个激凌,吓得连忙阖上眼,耳畔没有马鸣啾啾,没有战鼓雷雷,更没有士兵们的粗暴调笑,军帐下丝竹管弦…… 不对。 是他,又不是他。 忍住心底瑟瑟发抖,微掀起眼睑,俊美的面容,一双愤怒的桃花眼,没有久经世故后的戾气,显得青涩,带着稚嫩。 眼睑张开,眼睛慢慢睁大,及至鼓圆。 面前的人身形明显变小了许多…… 还有自己的手,小而短,绝对不是她的手,心头万分震惊,想到一种可能,两手猛地朝面前人脖子掐去。 死死箍着对方的脖子。 携滔天怨恨,含血海深仇,看着面前人白玉般的面庞,渐渐变红,呼吸困难,一阵阵快意,在心腔中荡漾,她憋屈十几年,终于让她畅快一回。 没日没夜,泥潭中挣扎,临至绝望,渴望死亡来临。 做的白日梦实现。 她那肯放手。 扑通一声巨响,感觉自己像飞了出去,重重地摔落在地,身体上传来的巨痛,骨头似乎散架了一般,她想喊,才发觉,喉咙似火烧一般灼痛。 她使劲张嘴,却发不出声音。 恐惧重新填满心头,尤其是步步近逼的皮靴,她几乎反射性地往后退,又觉得自己太过胆小,她不能示弱,扬起头,所有的仇恨都凝聚在眼眸里,大眼圆睁瞪视着来人。 这就是个恶魔。 “要怪,就怪你是杨家人,我阿姐受的苦,你好好受一遭。”声音清冷,带着少年人的激愤与轻狂。 年少郎君,桃花眼里的意气,似蒙上了江南三月烟雨,恁是多情风*流,转身离去的背影,似仓皇而逃。 远没有二十余年后的老谋深算,心狠手辣。 寒风凛冽,冰雪冻人。 也冻醒了她,身体上传来的疼痛,令她痛不欲生,如果得以再次重生,这样的疼痛,又算得了什么呢? 她再不会像上一世那么愚蠢,那么满怀希望,以为自己退让,以为自己尽力助他,帮他谋算,早一日谋得整个天下。 他能摒弃偏见,他的身边,终会有她一席之地。 到头来,一切不过是妄想。 她是谁,她是杨昭华,只要她姓杨,就注定她与后位无缘。 她忽视了这个根源。 她比历史上真正的杨昭华还不如,至少历史上的杨昭华,哪怕被贬妻为妾,郁郁早亡,也是以贵妃之尊,入葬大虞皇陵。 而她上一辈子,所有努力谋算换来的,却是肮脏的泥潭,绝望的沉沦…… 苍天有眼,她又一次重生。 这一次,她首先要除掉的不是将来名臭史册的恶婆婆华令仪,不是泼辣狠厉的平原大长公主张昑,而是张昕。 潜龙在渊的张昕。 她要让他永远潜着,或是永远消失。 没有张昕,就没有后来的大虞朝。 十二分的庆幸,现在还是大魏的天下,由她姑母执掌朝堂,她杨家凭借外戚一门三爵,三县主,诰命十余人,在整个大魏朝,风头无两。 华令仪和张昑这对母女,在大魏朝,就得一直雌伏。 “二娘子,二娘子。” 傅姆、乳母还有婢女的声音,由远及近,她想出声回应,急得张嘴,却没有一丁儿声音,张昕那个恶魔,到底对她做了什么? 她怎么会失声。 杨昭华想起身走出去,似散架的身体,以及手脚却不听使唤,无法动弹。 瞧着自己手脚还有身形,方才那个恶魔临走时说的那句话,那个恶魔敢这么明目张胆地报复杨家,那么姑母应该还没有对华家出手。 或者说,也还没有对华氏出手。 张昕身上,尚存有少年人的锐气与意气。 她的年龄绝对不超过八岁。 这一片竹林,她印象中是瑶光寺后禅院的竹林,她阿娘秦氏最常去京中的两座寺院,一座是长秋寺,她阿娘喜欢听竺法师的经诞法会。 另外一座便是这瑶光寺。 秦氏常来瑶光寺中戏弄李庶人,然后隔天,把李庶人的丑态说与宫中姑母听,以博取杨太后的欢喜。 姑母也的确喜欢听。 若是华令仪还活着,接下来,瑶光寺里,很快就会多一位比丘尼。 历史上,华令仪在瑶光寺,整整待了十年…… 听着寻人的叫喊声又渐渐远去,杨昭华心头一惊,她身在竹林深处,她不发声,傅姆仆从等根本不会走进来。 张昕是真想弄死他,想到上一辈子,他十四岁杀了宇文安。 杨昭华打了寒颤,甚至害怕他突然冒出来。 强忍着身上的巨大痛楚,眼泪淌出来都顾不得去擦,揉了几团雪,朝竹林外面扔去。 呼哗哗的声响,惊动了远去的人儿。 “哎哟,这里雪球飞出来。” “我们进去看看。” “行,我们在外守着。” 听着仆从隐隐约约的说话声,接连响起,杨昭华继续揉雪团,继续往外扔,直到看见傅姆马氏,才住手。 “二娘子,您这是怎么了?怎么成这样了。” 傅姆马氏一见自家小娘子的形容,人趴在雪地里揉雪球,手上的皮毛手套,不见影子,两手通红,脸蛋冻得青紫,惊慌心疼得不行,肥胖的身子,几乎是滚到自家小娘子身边,搂抱住自家小娘子。 “老奴只一会儿没盯着,娘子怎么跑这儿来挨冻了?”说着,马氏一边把杨昭华的手塞入自己怀里暖着,一边赶着抱着杨昭华出竹林。 只是刚走出竹林,马氏就发现了异状。 自家娘子一直没有说话。 杨昭华张了张嘴,摸了摸自己的喉咙。 马氏看得清楚,“娘子喉咙不舒服?” 杨昭华重重地点了下头,然后,趴在马氏怀里,闭上了眼。 她活着,她又活着,欠她的,她都得讨回来。 第三十九章 长子张昕 “郎主,七郎君回来了。” 南院书房内,张婴一醒过来,听到穆行回禀的这则消息,立即清醒过来,整个人精神气明显不同,格外振奋,甚至顾不上喝僮仆递上来的汤药。 只是到底身体有点虚弱,猛然一下地,有一瞬间的天旋地转。 “郎主。”屋内仆从大惊。 所幸穆行与另一名僮仆眼疾手快扶住了他。 只听穆行规劝道:“郎主还是先回榻上歇息,喝了药,用些粥食,七郎君那里,可以遣人去请他过来见郎主。” 穆行先扶张婴回床榻上,在他身后垫上隐囊,让他侧身仰靠在隐囊上,“七郎君回来后,勤思院的陈傅姆仔细检查了七郎君的身体,没有任何受伤,想必郎君只是出门一趟。” “老穆,你拿这话来哄我,你自己相信吗?”张婴苦笑,朝端药的僮仆招了下手,端起汤药一口饮尽。 放下药碗,接过蜜水漱口,遣退屋子里所有僮仆,只余下穆行。 “我担心他出事,更担心他闯祸,这是洛京,不是秦郡。” “郎主多虑了,” 穆行替张婴拉上锦被,恭敬地在床榻前的榻席上跪下,“七郎君毕竟还小,年才十三,最多身上有几分少年意气,就算闯祸,也闯不出大祸。” “但愿如此。”张婴心底没把握。 知子莫若父,长子七郎,长于秦地,自小习武,重游侠意气,偏天资聪明,勇谋远超常人,一直令他引以为傲。 却是个不服管教的,而且那孩子还有一大堆的歪理。 他教也不是,不教也不是。 更何况,张婴自觉已届中年,只此一子,也舍不得真下狠心去管教,只要不出大错,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狠说教几句,也就过去了。 “七郎可有说,今日去哪里了?” “说了,说是去城外的大觉寺给郎主和八娘子祈福。” 张婴伸手捏了捏眉心,“信他鬼话,把他给我叫来,我来问问他。”说完,又问起来,“之前七郎不见的事,内院知不知道?” “没来及告诉夫人。” 穆行回禀完,又补充道:“郎主回来的事,告知了内院,夫人亲自来了书房一趟,后面,因记挂着八娘喝药,才回去内院。” 张婴轻嗯了一声,“七郎已经回来,夫人不知道,就不用告诉她,免得她操心,另外,我醒来的消息,派人进去告知夫人一声,免得她两头挂心。” “唯。”穆行应了一声,起了身。 张婴没有让穆行立刻出去,问道:“我回府后,其他几房来人了没?” “回郎主,暂时还没有。”穆行的声音很轻。 “或许还没到时候。” 张婴沉默良久,抬头望着外面的天色,大约还未到酉初,“我晚点亲自去见十三叔和九弟。”九弟是指他这一辈里行九的张德。 任正四品大理寺少卿。 “郎主,您身上还病着,外面天寒地冻,下午又飞雪了,实在不适合出门。”穆行极力劲阻。 “我自己的身体,我心里有数,你就别唠叨了,派人去把七郎叫过来。”张婴直接挥了挥手,让穆行出去。 穆行满心无奈,走出屋子。 忽地见到一个影子闪了闪,一出门,看着门口矗立如同门神一般无二的七郎君张昕,穆行吃惊得张大了嘴。 七郎张昕笑着对穆行挤了挤眼睛,“阿伯,我从田疾医那儿问了阿耶的病,猜到阿耶快醒了,就特意在这儿候着。” 穆行瞪圆了眼,猫着在这儿偷听,倒让他说得如此冠冕堂皇。 只是穆行还未说话,里面听到动静的张婴,冲着外面喊了一声,“让他滚进来。” 穆行拍了拍七郎君张昕的肩头,眼神示意他自求多福,“进去吧,你阿耶在里面等着。” “喏。”张昕拱手一揖,转身往里走。 只是刚穿过毡帘,张昕迎面就看到一个茶盅朝他掷来,来不及多想,飞身过去,徒手把茶盅接住,笑嘻嘻地走近床榻前,把茶盅放到一侧的几面上,“阿耶,这是您最喜欢的越窑瓷。” 张婴的脸瞬间黑了下来。 张昕忙地作揖,“阿耶,您别生气了,以后您扔什么儿子都能给您接住,保证不会摔坏东西的,所以您要是喜欢摔东西,尽管摔就是了。” 张婴差点气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好在素来知道儿子浑,也不和他胡扯,伸手指了指旁边的方榻,“别和我油腔滑调的,给我仔细跪着。” “阿耶……” “跪下。”这回张婴的声音严厉起来。 张昕不甘不愿地跪了下来,倒是跪得笔挺,挑不出错。 “今日你跑哪去了?” “儿子不是已经告诉穆伯了……” “给我说实话。” “儿子就是去了趟大觉寺,给阿耶和阿姐祈福。”张昕紧抿着唇,垂下头。 “好呀,你现在是说谎都不打草稿了是吧?” 张婴气极而怒,“洛京城中知名的寺院,共有四十三座寺庙,我们家历来做法事,都在长秋寺里,你好好的,跑大觉寺去做什么?” “还不老实交待。” 突然大喝一声,吓得张昕打了个颤栗,两手握成拳放在身侧,却死死咬唇,不愿意开口。 “阿苟,你是男儿,是阿耶的衣钵继承人,是阿明和阿眸姊妹俩将来的依仗,阿耶希望你能有所为,有所不为。” “不要意气用事。” 张昕乌黑的眼珠子动了动,犹豫片刻,松了口,“没有人会发现的,贺若隆能证明,我今天一直和他在一起,大觉寺里的和尚也能证明。” 张婴听了头痛不已。 正要说话,却见穆行直接闯了进来,“郎主,杨国舅和廷尉羊桑来府上来。” 张婴下意识的,眼睛盯向跪在榻席上的儿子张昕,“阿苟,你记着,这世上不只你一个聪明人。” 瞧着儿子脸色还算正常,整个人较为镇静,心底倒有几分欣慰。 要是就此吓软了腿,他反而会瞧不起。 “郎主。”穆行有点着急,杨国舅一行人,来势汹汹,一看就不是善茬。 张婴坐起身,瞥了眼穆行,“来了就来了,先领他们去宴客厅坐着,我这就去见他们,让何山去请十三叔和阿德过来一趟。” 他现在已是庶人,没有官身,面对杨国舅和廷尉羊桑,终究少了几分依仗。 第四十章 自命不凡 延客厅内,随着张婴的出现,杨国舅噌地一下就站起了身,“把张昕给我交出来。” “怎么?这是要来我家里抓人。”张婴没有理会杨国舅,而是把目光直接投落到廷尉羊桑身上。 羊桑满脸尴尬。 他与张婴同出士族,年岁相当,也算是旧相识。 “子平兄,本廷接到国舅报案,状告贵府七郎,寻私报复,拐出庆阳县主,并虐待毒哑庆阳县主。”庆阳是国舅府杨家二娘杨昭华的封号。 “笑话,七郎年才十三,与庆阳县主往日无仇,近日无冤,何来寻私报复之说。”张婴大声喝斥,满脸怒容地在羊桑旁边的榻席上跪坐下来,“婴,虽已是一介庶民,却也不容人随便污蔑。” 几乎一上来,就把这件事给定了性。 使得杨国舅脱口分辩道:“我家二娘指出是张昕做的,难道还有错。” “我竟不知,什么时候廷尉署抓人,仅凭一面之词了,按国舅这么说,只要你家二娘指出是谁,那就是谁,就得抓人了?” “当然。”声音极为响亮。 屋子里有一瞬间的沉默,哪怕草包犹如杨国舅,瞧清张婴与羊桑的神态,也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 羊桑克制住自己要捂脸,要甩袖而去的动作,特意轻咳了几声,“廷尉署当然依法办事,除了庆阳县主指证七郎外,杨家二娘喉咙已哑,经周典御诊断,为宫中哑药所伤。” “那副哑药,除宫里外,之前贵府八娘受伤,周典御为了方便竺法师治疗,也给了子平兄一副,所以宫外只有张家能配出哑药。” 羊桑顿了顿,望向张婴,“据闻,张家仆从今日一直在寻找七郎,可见七郎一早就出了门,不在府里。” “廷尉办案讲究证据就好。”张婴淡淡回了一句,不经意间带上几分刺讽,又道:“我家七郎今日的确是出门了。” “廷尉也知道,张家与长秋寺渊源颇深,家中祈福法事都放在长秋寺里做,偏七郎不知从哪听说,大觉寺的祈福法事做得好,说要出门给家中人口祈福,一大早就去了西城外的大觉寺。” “放屁。” 杨国舅怒气冲冲地开骂,又万分激动,“要是去大觉寺,你们张家还得着慌急慌忙地找人,张昕明明就是去了瑶光寺,廷尉你赶紧把张昕给我逮起来。” 杨国舅难得聪明一回,可惜,让他激动的情绪给破坏了。 “卫国公府贺若隆,还有大觉寺的和尚,都能替小儿作证,小儿今日确实是去了大觉寺,小儿有不在场证据。” “至于你们说的哑药,当初能流入宫中,焉知没有流入其他人手中,我得到那张方子后就交给了竺法师,现在方子还在竺法师手上,小儿没有拿过。” 相比于张婴的心平气和,杨国舅显得格外狂噪,“不是你儿子,还有谁,就是你儿子灌了二娘的哑药,二娘怎么不指认别人,就指认他。” “请问庆阳县主多大?” 张婴突然这么问,杨国舅一下子有点懵住,愣愣回道:“七岁。” “七岁女娘,养在深闺,之前又没见过,如何一眼认出我家七郎了,并指认我儿?”张婴简简单单的反驳一句,以四两拨千斤的手腕,直接怼了回去。 其中的意味,不言而喻。 若非大人挑拨,又如何会指证张昕,明显是有意污蔑。 杨国舅气红了脸,目露凶光瞪向张婴,犹如一头愤怒的猛虎,好似会随时朝张婴冲上去,给张婴几拳。 廷尉羊桑万分不后悔,他就不该带杨国舅过来。 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再反观张婴,处变不惊,游刃有余,眼眸微垂,面庞安静,端的一副气定神闲,风姿仪止,的确非常人所及,士族子弟中也是少有。 与出身寒门、骤然富贵的杨国舅,根本不能相提并论。 除非用强,不然,他们今日无论如何,都带不走张昕,紧接着,随谏议大夫张腾的到来,他就明白,用强,也带不走张昕。 纵使张婴是白身,沦为庶人,但依旧是清河张氏子。 最后,羊桑几乎是强拉着杨国舅出了张府。 “你就这么给我办事的。”一出张府的大门,杨国舅狠瞪向羊桑。 羊桑倒不在意,他没必要与草包计较,来这一趟,不过是看在杨国舅的身份上,所以,面对杨国舅的责难,只轻轻提醒一句,“朱御史办案,还得有证据呢。” 有些证据是伪造的,但至少证据充足。 证据不足,他无法立案。 杨国舅听得羊桑的意思,顿时气得个倒仰,气乎乎地回了府,“等找到机会,我一定要揍张婴那个小白脸一顿。” 两手握成拳,关节掰得嘎吱响。 府里的仆从,都避得三丈远,不敢靠近。 “二娘,阿耶回来了,据说今日张七郎去了大觉寺,没去瑶光寺,你是不是弄错了?” 杨昭华抬头,瞧见给自己端药的大姐杨昭容,面容柔和,目光娴静,随之很快就移开了眼,情绪很是复杂。 相比于她,大姐虽然命不长,却无疑是幸福的。 在真正的历史上,大虞建国,大姐杨昭容以元配嫡妻的身份,被张昕追封为皇后,而真正的杨昭华,因婆婆华令仪一句:杨氏女,门第浅薄,庶妾之流,怎堪为后。 被贬妻为妾。 上一世里,大姐依旧生阿诚早亡,随着她的死,依然成了张昕心头的白月光。 这是最令她不甘心的。 她所有的努力,仍旧没有改变历史,仍旧比不过一个死人。 甚至比原主的结局还要差。 她如何甘心? 上一世,胎穿过来时,她与真正的杨昭华,有过一面之缘,她不认为,她比那个懦弱胆怯、连重生的机会都不会把握,甘愿舍弃的杨昭华差劲。 偏偏,她上一世的结局,比历史上杨昭华的结局还惨。 如今一切重来,可见她是真正的女主,她一定能改变一切,这一世,她再也不会对张昕倾心了,更不会心软…… 对于阿耶,其实也没抱多大希望。 她更多寄希望于宫中的杨太后,她的姑母。 她得进宫一趟。 第四十一章 不背罪名 “他这是冲着孤来的。” 大魏宫中,弘德殿内,杨太后伸手接过侄女杨昭华递上来的一张笺纸,扫了眼,目光凝结成冰,透着股股寒意,又如利刃,似能把笺纸穿透。 薄薄笺纸上,用正楷写有一行字。 他说,要怪,就怪你是杨家人,我阿姐受的苦,你好好受一遭。 只听秦氏忙地附和一声,“可不是。” 又唱念道:“可怜我们家二娘替娘娘受了大罪,身上摔得乌青,浑身上下没有一块好地方……” “你还有脸说。”杨太后横了眼秦氏,眼中冰冷,吓得秦氏忙住了口。 杨昭华见了,格外无语,忍不住心底吐槽,什么叫替娘娘受了大罪,哪怕事实如此,也不该这么说,偏偏阿娘不会说话,还满心想邀功。 真不怪,数十年如一日地惹姑母厌。 上一辈子里,阿娘就从来没有得过姑母的青眼。 “养条狗都知道看家,你连自己的孩子都照顾不好,留着你还有啥用?”杨太后气吼吼地大骂,没给秦氏留一丝颜面。 秦氏缩着脖子,脑袋垂到胸口,不敢吱声。 杨太后只觉得碍眼,懒得再看她,伸手摸了摸侄女杨昭华小脑袋,“让你受苦了,想要什么,只管写下来,姑母都赏你。” 她想弄死张昕那个恶魔。 可是不现实。 上一辈子里,来年三月,因张氏八娘的死,张昕暴怒之下一剑刺死彭城王世子宇文安,张昕自己都供认不讳,廷尉署都要判决了,她当时还好一阵担心。 然而祸害遗千年。 最后关头,都把案子给翻供过来,由一名奴婢抵了罪。 彭城王府的声望,自那以后,一落千丈,沦落到与后来崛起的北海王府,在诸侯王宗室中平分秋色…… 秦氏早在杨太后扔下话时,心头一阵狂喜,刚刚被骂所勾起的一丢丢羞赧,仿佛左耳进右耳出,让她一下子抛之脑后。 她满心期望女儿能为她讨一个诰命。 此刻,瞧着女儿提笔久久未落,不由凑上前来,想提醒提醒女儿。 她对诰命的执着,已使她忘记了颜面与羞耻。 更何况,颜面与羞耻,在她几十年人生中,尤其前十余年的市井生活中,磨得一丝不剩,不值钱不说,也换不来荣华富贵。 杨太后看得分明,大嫂秦氏没脸没皮的程度,她比旁人更清楚,于是淡淡警告,“庆阳只能替她自己要赏。” 这话一出,秦氏整个人似霜打的茄子,彻底焉坏了,连眼圈都红了。 杨昭华瞧着都有些心疼。 她穿越之前是孤女,上一世,穿越到杨府,穿成府中的杨二娘,说起来,秦氏纵有万般不是,但对几个儿女都不错。 她在秦氏那里,也得到了父母之爱。 然而,此时此刻,姑母的决定,她不敢违逆,除去正史上对姑母的评价:喜怒不定,心胸狭隘,狠毒如鹰鹫,不让吕霍。 经历了上一世,她太过清楚这位姑母的性子,不容人违抗,包括杨家人。 ‘我怕,我怕,我不要再见到他。’ 这行字,看着幼稚,实则很符合她现在的年纪,也符合原主胆怯的性子。 果然,杨太后看了眼,伸手把她抱入怀里,抚着她的后背,“庆阳,你谁都不要怕,姑母会让周典御尽全力治好你的喉咙,以后不会让任何人伤害你。” 杨昭华强忍住不习惯,在杨太后怀里蹭了蹭,脸上适当地流露出几分害怕。 上一辈子,她自认为是成年人,做不来孩子的举止,更何况,在她眼里,历史上的杨太后是亡国太后,不值得她去讨好。 她一心要抱最粗的那条大腿…… 重活一世,她才明白,只要是大魏天下,这个怀抱才是最安稳的。 “好孩子,不怕的,姑母会给你一个交待,我们杨家人,不是谁都能欺负的。” 杨太后摸着侄女的后背,看向秦氏道:“你们一开始就找错了人,廷尉羊桑不是办这事的人,孤稍后会把这件事交给御史中丞朱俊,你回去和大兄说一声,不要再管这事了。” 到底还是抱大腿撒娇有用。 一个简单的举动。 不必开口说话,杨昭华就听到她最想听到的话。 这一次,虽然不能置那个恶魔于死地,但能让他待在监狱里,受些皮肉之苦,她也开心,她才七岁,她的仇,可以慢慢来报…… 欠她的,她都得讨回来。 ——*——*—— 且说张曦在内院,听到大兄张昕被御史中丞朱俊从府里抓走时,没牙的嘴咬着手指头,都不曾反应过来。 直到阿娘的哭声,大姐发出霍霍声,张曦才回过神来。 吃了竺法师开的药,哪怕大姐还不能说话,但喉咙却能发出声了,大约看到了希望,大姐的情绪慢慢转好,整个人似开始恢复,又变成那个爱笑爱说话,性子泼辣爽利的张八娘。 家里的气氛都明显好了起来。 偏偏这个时候,发生了这样的事情,恰似一道晴天霹雳,把众人都吓住了。 大姐很着急,听了慎妪的回禀,起身就要往外跑,张曦担心大姐作出过激的行为,忙地咿咿呀呀地喊起来,希望能拉回大姐。 “你去哪里?” 听到阿耶的声响,张曦焦急的心,松了口气。 只瞧着阿耶拉着大姐进了屋子,“阿明,阿苟不会有事的,你别担心,好好在家养病。”说完,又关心道:“中午的药喝了没?” 八娘张昑使劲点点头,却是不肯坐下,嘴里发出一连串急切霍霍声。 “阿耶会托人盯着这个案子,绝不会让阿苟背负罪名的,更何况,阿苟有不在场的证据。”一夜一上午的时间,已足够他把所有都办妥当。 “阿苟要是真有罪,他将来的前程,就没有了……” 华氏哭诉道,似意识到说错了话,又忙找补,“我是想说,阿苟的名声就毁了。” “我知道。”张婴点点头。 身为士族子弟,名能成人,亦能毁人。 他已无意仕途前程,但是对儿子的前途,依旧很看重,纵然不出仕为官,也盼着子孙后代,德行能名誉乡里,才华可昭显郡县。 如此一来,长子身上更不能有罪名。 第四十二章 有求于人 张曦不喜欢大兄张昕。 或者,说得矫情一点,在那一辈子里,她怕大兄,畏惧如虎狼。 然而在她心目中,如果说阿耶是擎天大柱,那么大兄就是其中的一片云天,都能替她遮荫挡阳,是她极为依赖之人。 所以,在那一辈子里。 临终前,阿耶和阿兄突来的恶讯,让她失去生的信念、活的盼头。 才会有她的决绝,有她的义无反顾。 后来想想,疑点重重,尤其阿兄失踪一事,阿兄好歹是一郡之长,十余年里,权行三秦之地,督掌西部军政,身为封疆大吏,位比王侯,不可能那么容易出事的? 只是她不后悔,只要她的阿顾好好的…… “阿婴,你就别犟了,你想通过仕林的舆论力量,遣责杨家,讨伐御史台,或许最终能迫使御史台放人,救回七郎,但是七郎多在御史台待一天,就多受一天的苦。” “朱御使是出了名的浑人,他以酷吏之身,坐到如今的位置,最善长的就是用刑。” “他又出身寒门,素来仇视士族。” “你只有七郎一个儿子,你赌不起也输不起。” 竺法师一大串的苦口婆心,唯有最后这一句话,令坐在他对面的张婴变了脸色,一下子转为煞白,情绪激愤,“我看他敢,要是敢伤了七郎,我必亲手宰了他。” 这也是朱俊从府里带走七郎时,他斜眼对朱俊的警告。 “你宰了他,倒是爽快,你怀里的幼女,还八娘怎么办?”竺法师凉凉的语气,似一盆冰水,从张婴头顶淋到脚底。 问得张婴哑口无言。 “现在不是赌气赌狠的时候。” 竺法师再一次劝道,他和张荣相交大半辈子,是真把张婴当作自己子侄看待,“贫僧向你承诺,一定治好八娘的哑疾,你就听贫僧一言,与杨国舅和解。” “贫僧去给庆阳县主治病,会在中间替你们说和。” “冤家宜解不宜结,只要杨国舅松了口,朱御史也不好再追究,我们大事化小,小事化无。”他是真怕张婴再做出激进之举。 张婴沉默良久,直到怀里小女张曦发出咿呀之音,对上女儿乌黑清亮的眸子,才淡淡回道:“那麻烦法师先试试看。” 人赌一口气。 但他是父亲、是丈夫,不是孤零零的一个人。 这就注定了,他不得不退。 “好嘞,一有消息,贫僧就会通知你,你好好在府里待着。” “唯。”张婴这一声,应得不甘不愿。 竺法师当作没看见,径直起了身。 张曦瞧着阿耶脸上的落寞,忽地心酸不已,在她记忆中,阿耶何曾有过这种憋屈,阿耶一直是高大强势的存在。 无论身在何处,都能光彩夺目,熠熠生辉。 她也想帮忙。 她想救大兄出狱,让阿耶不必这么委屈求全。 她记得竺法师是要进宫给庆阳县主杨昭华治哑疾的,所以,在竺法师即将迈出门槛,张曦挥动着手臂,朝着竺法师咿咿呀呀地大喊起来。 “阿眸。” 张婴差点抱不住女儿,急忙把女儿往怀里搂,又一边拉住女儿挣扎的手,“好孩子,听话,不闹腾。” 张曦却不愿意。 在看到竺法师转过身来时,更加兴奋。 “怎么,阿眸舍不得贫僧离开。” 张曦几乎下意识就要点头,却硬生生忍住,只是眼睛盯着竺法师,朝着竺法师咿呀喊,两手不停地窜出来,向竺法师挥去。 她把自己的意愿,表达得很明显。 张婴见了,却不乐意,都有点不想起身去送竺法师出门,瞧着女儿欢喜样,不忍心拂了女儿意,虽说女儿小,平常又极为乖巧听话,但闹腾起来,却极为难哄。 到底起了身,只是没料到,刚走至竺法师身侧,小女儿整个人奋力朝竺法师扑去。 直接把他唬了一大跳。 电光火石间,还好竺法师接得及时,“贫僧早就说了,这孩子与佛有缘,偏你舍不得。” 张婴满心感激,一下子化作一淌冰水,整张脸都黑了下来,语气万分严肃,“我绝不会让阿眸出家的,法师真要度化人,我可以给法师送一堆替身。” 竺法师故作叹息,“唉,可惜了,瞧瞧阿眸多喜欢贫僧。” 听了这话,张婴立即伸手要从竺法师怀里抱走幼女,“好阿眸,乖,阿耶抱你。” 不是张曦不给阿耶面子,是她真想跟竺法师走。 所以紧紧攀着竺法师的脖子不松手。 “阿眸,我们不耽误法师的正事,阿耶带你回内院去你阿娘那里。”张婴说着,伸手去掰张曦的手。 随着双手被轻易钳住,张曦意识到,单靠蛮力是不行的。 哇地一声,就大哭起来。 顿时,把竺法师和张婴都吓住了。 “不哭,不哭了。”竺法师小声哄着,抱着张曦往外走,一回到竺法师的怀里,张曦的哭声就停止了。 使得一旁的张婴见了,极为烦躁。 却又得跟着。 从延客厅到大门口,这样的场景上演了几次。 张婴气得脸铁青,竺法师乐得不行,呵呵直笑,“阿婴,贫僧还真没见过这么聪明的小孩子,真真是灵慧天成。” “法师,郎主,杨家的马车,还在外面候着。”门房老杜提醒了一句。 他实在看不过眼,有些不忍看。 竺法师和自家郎主,都是沉稳老成的人,竟在大门口逗起了小孩子,尤其竺法师,把自家小女娘弄得哇哇大哭,他却笑得格外欢。 没见自家郎主,一张俊脸,都扭屈得不成样子。 他还真担心,从来处变不惊的郎主,气出个好歹, “怎么样?让阿眸跟着贫僧走?”竺法师含笑斜乜了眼张婴。 张婴正自犹豫,要不要狠一狠心肠,不顾女儿哭闹,把她抱回内院,他实不愿女儿再进那道宫门。 “你不信别人,总相信贫僧。” 竺法师抱着张曦,有些不愿意松手,他想知道这孩子身上隐约朦胧的佛光,是怎么一回事,“贫僧把这孩子带在身边,一定会保她平安的,你还有什么不放心。” 张婴看了眼竺法师,还有女儿紧趴在他身上。 艰难地点了点头。 竺法师笑得更欢,“这孩子一见贫僧就这么喜欢,果真与我佛有缘。” 胡说八道。 她才不要与佛与缘。 张曦忍住翻白眼的冲动,心中暗暗吐槽,自己此刻有求于他,让他先得意一下,心中已有了计较,等会儿离了阿耶的面,一定要好好折腾这老秃驴。 第四十三章 佛光开智 油軿车内,一片狼藉。 矮几上的佛经、木鱼,乃至笔墨纸砚,都撒落在红锦地毯上,墨汁飞溅时,竺法师身上的袈衣也沾了一大块,紧接着泡茶的水壶倾倒,抢救不及,车厢内的地面都浸湿了。 他不得不抱着张曦窝到车厢内的一个角落里,满脸无奈。 “你说,你怎么能这么调皮。” 竺法师没怎么生气,伸手捏了捏张曦肥嘟嘟的脸蛋,笑得跟弥勒佛似的。 张曦伸手就朝竺法师的手甩去,啪地一声响,她长得壮实,痛得竺法师直咧嘴,还未来得及制止,忽听到一声哧啦,紧接着,就是大珠小珠落地声。 竺法师眉心一跳一跳。 脖子上挂着的小叶檀佛珠的线断了,佛珠飞落,在车厢内四散开来。 随着佛珠一粒粒掉落,竺法师终于变了脸色。 张曦方觉得出了口气,心里头好受了那么一丢丢。 让你刚才气我阿耶。 让你说我与佛有缘。 让你说阿顾有佛心,要度阿顾出家。 张曦拍着手冲着竺法师直笑,乌黑圆溜的大眼,很是无辜。 竺法师怎么看,都觉得这孩子是故意的。 果然还是他的徒儿净空听话。 竺法师口中念了几声阿弥陀佛,又连着几声罪过,一手抱着张曦,一手捡起佛珠,放进化缘钵里。 好在入宫的路,可以打从长秋寺门前过。 吩咐驾车的,打从千秋门进宫,先回了趟长秋寺。 在竺法师的禅室内,张曦再一次见到了竺法师的徒弟净空小和尚,小小的身体跪坐在蒲团上,敲木鱼的样子很专注,真看不出是个傻子。 张曦来了好奇心,朝着小和尚敲木鱼的角落指去,让抱着她的小沙弥过去,因这是竺法师的禅室,所以她的傅姆奶娘都在外面,没有进来。 小沙弥只犹豫了一下,瞧着张曦咿咿呀呀喊叫,不安分地挣扎,怕她哭闹,立即走过去。 走到近前,尤其是张曦由小沙弥扶着趴在对面的蒲团上,才发现,小和尚净空的眼里依旧没有神采,空荡荡的,好似缺了灵魂一般。 这个念头升起。 张曦身上的鸡皮疙瘩全起来了。 害怕只是一瞬间,畏惧只在一念间。 她本就是个胆大的人,更何况,有自己的出奇经历。 所以,没一会儿,张曦又凑了上去,发现小和尚的容貌比上次在桑树底下见到的更加精致了,面庞白晳得惊人,没有一丝血色。 敲木鱼的动作,一下又一下,笃笃笃的响声,节奏掌握得很好。 张曦都不知道这个傻子怎么做到的。 刚才无论是竺法师进来,还是她靠近,小和尚都恍然未觉,一心一意,敲着木鱼。 张曦估量着木鱼棍的重量,把手放到了木鱼上,抱着她的小沙弥,吓得忙伸手挡在张曦手上,却未感受到预想中的疼痛。 木鱼棍奇迹般地停在了半空中,没有落下。 小沙弥震惊得鼓圆了眼,他常常服侍小和尚,知道净空自从会走路后,有两大爱好,一是在寺中经幢前的桑树底下静坐,另一个就是敲木鱼。 竺法师规定每日敲木鱼的时间,不得超过一个时辰,上午半个时辰,下午半个时辰,因此,每次到了时间,让小和尚停止敲木鱼,都是一件苦差事。 他每次都得挨两记木鱼棍。 张曦不知道情况,一见小和尚手中的木鱼棍停了下来,一移开手,木鱼棍又准确无误地敲落在木鱼上。 出乎她的意外,小和尚傻,但并不是对外界毫无知觉。 至少,看到有人伸手,他不会落棍。 仿佛发现了好玩的事物。 张曦时不时,出奇不意,把手放到木鱼上,每次木鱼棍却能及时停下来,要不是见他眼里,依旧毫无神采,张曦都要不相信,小和尚是傻子了。 俩人玩得不亦乐乎。 小沙弥立在一旁,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眼睛所能看到的。 很快,禅室内,多了一位不敢相信的人。 竺法师换身袈裟与佛珠,见到这一幕,震惊之余,又老怀欣慰,止不住心头激动澎湃,他果然没看错,净空有佛心,偏世人眼浊,认为他是傻子。 张曦身有佛光,能给净空开智。 转瞬间,竺法师信念更加坚定了,一定要把张曦留在长秋寺里。 “十六娘这么喜欢净空,不如留在这里和净空一起玩。” 张曦听了这话,望了眼净空漂亮的脸蛋,倒是不排斥,只是侧头,看到竺法师一副笑眯眯骗小孩的样子,心里咯噔了一下。 她可不想往陷阱里跳。 于是,非常果然地收回手,朝着老和尚怀里扑腾而去。 她才不要待在长秋寺里。 她有耶娘兄姐,她可以不愿意离开他们。 “真不愿意待在这里,这里有净空陪着你玩。” 张曦紧紧攀住竺法师的肩头,又伸手拽住竺法师的佛珠,表达自己的不满。 大约对于上一串佛珠断落,仍旧心存余悸,因此,竺法师忙地拉开张曦的手,不让她再碰自己的佛珠,“好好好,不愿待就不待,跟着贫僧走。” 他从张府带出张曦,如果不把张曦放在眼皮子底下,他也无法安心。 大魏崇佛,上至王公贵族,下至黎民百姓,礼佛尊僧,特别像竺法师这样的得道高僧,声名显赫,享有极高的礼遇。 进宫见太后、圣上,都不用下跪行礼。 因此,往往常人办不到的事情,他们能办到,这也是张婴被竺法师说服,愿意竺法师出面说和的原因。 自千秋门,重入宫廷。 首先见到了庆阳县主杨昭华,一身妃色袄裙,头上梳着双丫髻,包着彩色纱花的杨昭华矗立在弘德殿的大门口,好像是听到禀报,特意赶到门口。 近至陛阶前,两人对上眼。 张曦诧异于杨昭华眼里的恨意,虽然是一闪而过,恢复了漠然。 如果是杨昭训用这种目光看她,她能够理解,俩人不仅上一辈子是冤家,这一辈子,头一回见面,俩人在陶乐园里,虽没有正面冲突,但闹得很不愉快。 杨昭训又是个记仇的,别看她年纪小,上一次的碰面,已足够杨昭训记恨她了。 但这位杨家二娘子杨昭华,不说俩人今生第一回见,光她眼中浓郁的恨意,就不像一个七岁女娘该有的。 她还有点反应不过来。 毕竟那一辈子里,杨昭华在嫁给大兄张昕之前,就已经对她极为奉承,对她甚至比对亲妹妹杨昭训还好。 第四十四章 男色祸国 “清妃也来了。” 杨太后看清竺法师怀里的奶娃娃,惊讶的声音中透着一丝丝欢喜。 竺法师听了,大方承认,“不知道这孩子怎么了,今日贫僧一出门,就粘着贫僧,不愿意松手,连他傅姆乳娘都不要。” “把清妃给孤,周典御在西厢试药,请法师过去看看。” 竺法师正要开口拒绝,却瞧见怀里的张曦,竟是挥舞着手,朝着杨太后咿咿呀呀地喊了起来。 “果然,这孩子聪慧,还记得孤。” 杨太后从上首的榻席上起身,走了过来,从竺法师怀里抱走张曦。 瞧着张曦乐巅的模样,竟是一点都不留恋,更别提在张府时的那副粘乎劲,使得竺法师忽然有一种被利用了一把的感觉。 不得不说,他真相了。 张曦的确是想通过竺法师,来见杨太后,经历了那一辈子里,还有这一辈子的两次见面,她总觉得,杨太后喜欢她,除了一张神似阿耶的脸外,还有别的原因。 虽然想不到为什么,但不妨碍,杨太后对她的真心疼爱。 如今,她希望用杨太后对她的疼爱,能够帮一把身拘御史台的大兄张昕。 御史中丞朱俊,在那一世里,她记事的时候,已没了这号人物。 但他的酷吏之名,哪怕她不关心朝政,亦有所耳闻,而且发明了好些个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刑罚,这是一个让所有出身世族高门的人,一提起来就咬牙切齿的名字。 阿耶已是一介白身,大舅身陷大理寺。 如果大兄没有性命之忧,族中的那些叔伯,是不会全力出手相救的,说到底,这桩案子可轻可重,只要杨国舅愿意和解,只要杨昭华的喉咙治好。 甚至可以不了了之。 朱俊就是杨太后养的一条狗,所以她才要来到杨太后身边…… 忽然感觉自己头发被粗鲁地抓了一下,张曦诧异回头,不知何时,杨昭华来到了旁边,张曦眨巴着眼睛,不知道她要干嘛。 只是杨昭华却并未再理她,扭头望向杨太后。 “庆阳不记得了,陶乐园的梅花宴,你还见过她,她是清妃,你可以叫清妃,或是喊十六儿。” 杨太后望了眼侄女,不忘逗怀里的张曦,“我们清妃喜欢胡月,孤不知道清妃要进宫,这就马上宣她过来,清妃高不高兴?” 胡月?张曦侧歪着脑袋,一时没想起是谁。 直到一会儿功夫,宫人通报声传来,胡月来了。 张曦抬头见是胡妪,诧异过后更高兴了。 胡月大约是胡妪的本名。 胡妪并不是一开始就是老妪,只是后来年纪大了,又是她的乳母,众人尊称一声胡妪,倒把她的本名给浑忘了。 自上回进宫,得知胡妪从浣洗局调了出来,去了宇文赞的宣政殿做宫人,见胡妪及女儿不用再受苦受累,张曦就没有那么强烈的意愿,一定要把胡妪调来自己身边。 到底是宫中的人,来她身边,也容易惹人说闲话。 然而,眼下瞧着杨太后的态度,张曦不由心头火热,动了心思,或许不用她开口,杨太后见她真喜欢,把人赏给她也不一定。 她当然还是更希望,她那一辈子里的乳母,能来到身边陪她。 因此,接下来,张曦把自己的高兴,表达得淋漓尽致。 咧着嘴笑,欢喜的扑腾,淌出来的口水,湿了好几条罗巾。 “嗯,我们清妃看人的眼光和孤一样好。” 只听杨太后含笑赞道,望了眼模样平常的胡月,不知怎么,就想到张曦外面那个长相艳丽的乳母李氏,也不知华氏那个贱人怎么想的,给女儿挑乳母,挑了那么个妖艳货。 那样的人,一看就不安分,能给孩子当乳母? 也就瞅着五郎性子好。 “清妃,让胡月给你做乳母,好不好?” 张曦有一瞬间的石化,然后……然后,整个人咧着嘴朝杨太后怀里扑去,她是真欢喜,没想到,能心想事成,要是哄得杨太后开心,能放了她大兄,就更好了。 “真这么高兴。” 张曦咿咿呀呀地笑咧着嘴回应,又拽了下胡妪的手,以示自己真高兴。 “清妃要不要留在宫中,和孤作伴?” 话音一落,但见张曦侧头望向杨太后,杏眼圆鼓,乌黑清亮的眸子,懵懵懂懂,天真无邪,胖乎乎的脸蛋,白皙如同上好的釉瓷,光滑细腻。 笑容依旧不改,还是那么讨人喜欢。 这最得杨太后喜欢,无忧虑的小孩, 也是小孩的好处,不能说话,杨太后也不期望她能回答,转身望向杨中侍,指了指胡妪,“给她和她的女儿去了宫藉,以奴婢的身份,赏给清妃。” “娘娘不是说笑吧?” 杨中侍迟疑了一下,杨太后抬头质问道:“孤像在说笑的吗?” “赶紧去办好,就把人调到清妃身边。” “唯。”杨中侍忙应一声,不敢耽搁,心里倒有些嘀咕,因张婴那么一闹,杨太后都不打算放过张家,怎么对张家的小娘子,还这么喜欢。 难道不是因为张婴,才对张婴这个肖父的女儿,青眼以待? 别说侍候杨太后十来年的杨中侍,就是旁边围观全程的杨昭华,已活了三辈子的杨昭华,也看不明白。 她上一辈子,从来没想过,要在杨太后跟前争宠。 这一辈子,她想争宠,才发现,她争不过一个不会说话的奶娃娃,而且这个奶娃才四个月不到。 此刻,她倒有点同情与理解,妹妹杨昭训。 难怪上一辈子,飞扬跋扈的妹妹,一说起张曦,整个人就气乎乎的。 她们是杨太后的亲侄女,倒争不过一个外路来的。 杨昭华想起史书上的记载,想起上一辈里所见的事实。 自古红颜祸水。 没料到,到了大魏朝,竟是男色惑国。 张婴其人,并非真正的大奸大恶之人,但大魏却因他而亡,被他的儿子所颠覆,姑母更是为了他,做了很多坏事。 俩人在历史上的名声,臭名昭著,令后世人唾弃。 在杨昭华眼里,无论历史上,还是上一辈子,张婴的自刎而死,都抵不了他的罪过。 大魏立朝只有四代,正处于上升兴盛时期。 上一辈子,她冷眼旁观,姑母处理政事的手段不差,二十余年,始终把权力牢牢控制在自己手中,如果没有张婴,或许会成为一位合格的监国太后。 大魏不会亡,杨家也不会倾覆。 杨昭华想到这一点,对眼前这个神似张婴的奶娃娃,更添了几分厌恶。 有什么可得意的,不过是靠一张脸得宠。 第四十五回 飞来横祸 意外只在一瞬间。 不知谁撞了下屏风旁的高几,使得高几晃动,高几上的青花梅枝花觚呯地一声,就摔了下来,正掉落在张曦面前。 惊魂犹未定。 四条细脚高几朝后面倒去,砸中几株红色珊瑚,宫人抢救不及,呼啦啦接连倒地,摔断成几节。 这六株七八尺高的珊瑚树,是杨太后的心爱之物。 暖阁内一阵人仰马翻。 倒吸气声,此起彼伏。 趴在方榻上的张曦,正要往后看,猝不及防被推搡了一下,整个人往前倾倒而去,脸着地磨着软绵的地毯,还有尖利的瓷片。 她的面前,全是花觚的碎片。 “小娘子……” 脸上一阵刺痛,耳畔响起了胡妪焦急的声音,很快就被人抱了起来,但右脸上的疼痛不减,利物割开的伤口,火辣辣的刺痛,简直锥心刺骨。 “不好了,流血了。” 不知谁叫喊了一句。 张曦平生最怕痛,哇地一声,不管不顾,就大哭起来。 会哭的孩子有奶吃,她从来不是隐忍之辈。 哭声震耳欲聋,几乎要掀了这东暖阁的阁顶。 胡妪用手绢捂住张曦流血的脸颊,看向旁边已经呆傻住的宫人,急切道:“赶紧打盆热水过来,给小娘子清洗伤口。” 宫人作鸟兽散,忙忙地收拾起来。 胡妪低头哄着怀里的张曦,又擦拭着张曦的伤口,“可千万别进碎瓷片,要不小娘子得受大罪了。” “这是怎么了?” 杨太后的声音,从外面传来,带着几分气急败坏,“好好的,怎么让清妃哭了,都是死人,不知道赶紧哄。”她刚才在大殿内,和御使中丞朱俊商讨事情。 暖阁内的宫人,一个个瑟瑟发抖。 胡妪也害怕,但不比杨太后身边服侍的人,她没亲眼见过杨太后发火,所以一见杨太后进来,忙地把张曦递上前去。 在她眼中,杨太后很疼张家小娘子。 一进来,肯定会很关心张家小娘子的伤势。 然而,杨太后接住张曦,瞧着怀里哭成一团的孩子,只一眼,几乎是慌乱地把孩子往外抛掷,“不要。” 整个人连退好几步,避之不及。 这一举动,直接把胡月吓愣了,看向扔出去的张曦,要是真摔到地上就没命了,极度恐惧下,忙不迭地伸手去接。 张曦也是在被扔到空中的那一下,才想起,杨太后最怕哭声。 只是这会子已收不住势。 落入胡妪怀里前的惊恐,脸上的刺痛,还有被扔的委屈,一齐涌了上来。 索性放开嗓子嚎。 暖阁内气氛低得越来越逼人,周遭的宫人都喘不过气来,连胡妪都感觉到杨太后的异常,还有杨昭华,躲在屏风后面的杨昭华,看着近似狂躁的杨太后。 忍住心中的激动,张曦到底只是个奶娃娃,不知忌讳,终于惹到杨太后了。 亲近的人,都知道,杨太后最不喜欢小孩子哭。 也不知是因为什么缘故,一听到孩子哭喊,杨太后不仅不会哄孩子,整个人还会变得很暴躁,及至失控。 听着张曦的哭声,还没有停下来的迹象。 杨昭华觉得,她几可预见,接下来,张曦会很惨,甚至会被杨太后给直接摔死。 若是弘德殿内知事的宫人,这会子,早抱着张曦出了东暖阁,避得远远的。 偏胡月不是弘德殿内的宫人。 真是苍天不饶人。 可怨不得她杨昭华。 “娘娘,”胡月喊了一声,望着伤口不断淌血的小娘子,跪下身求情道:“娘娘,小娘子让碎瓷片割伤了脸,才哭闹得厉害,眼下小娘子脸上的伤口要紧。” “受伤了?” 胡月见杨太后听到了自己的话,忙地点头,“求娘娘了,伤口一直在流血…” “赶紧让周典御和竺法师过来。”杨太后突然喊了一句,好似整个人一下子从梦魇中清醒过来。 出乎所有人的意外,三步并作两步,从胡月怀里抱起张曦。 这回,胡月迟疑了一下,生怕杨太后再扔孩子。 只是一对上杨太后发红的目光,吓得松了手。 “好孩子,别哭了。”声音轻柔得不像话,仿佛化身为哄孩子的母亲,身上无端笼罩了一层慈祥的光环,此刻杨太后的举动,真可谓吓坏了暖阁内的一干人等。 包括从屏风后渐渐踱出来的杨昭华。 不可能,不是这样。 姑母什么时候有耐心哄孩子了? 一定是哪里出了问题,明明,明明刚才姑母整个人已处于暴走的边缘…… “清妃不哭了,呼一呼就不痛了。”杨太后看着鲜血浸湿的罗巾,看着脸颊上割裂的两条大伤口,心痛不已。 有宫人端了热水进来,杨太后竟不假手旁人。 亲自替张曦清洗了伤口,用镊子仔细夹去肉里的细碎片,直至清理干净,连前后脚赶进来的竺法师和周典御,看了眼清理后的伤口,都没多余的话说,直接可以上药。 随着止住血,膏药的清凉,遮盖了火辣辣的刺痛,张曦的哭声才渐渐停下来,可是抽气声仍旧不绝于耳。 让人闻着伤心。 竺法师更是后悔不迭,不该把张曦带出来,四个月不到的奶娃娃,很容易碰着搁着,依照张婴对女儿的宠爱,发生这样的事,他都不好交待。 “谁能告诉孤,刚才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处理完张曦的伤口,竺法师和周典御退出了暖阁,杨太后才有心思来质问,哪怕此刻,暖阁内已经收拾了妥当,但她没忘记之前进暖阁时的遍地狼藉。 宫人跪倒一地,战战栗栗,没有一人敢发声。 良久的沉默,胡月才大着胆子出声,把事情始末说了一遍。 “孤也不问谁撞了高几。” 杨太后淡淡说道,转头望向进来的杨中侍,“全拖出去,都杖毙了。” 话音一落,不停有人磕头求饶,“娘娘饶命,娘娘饶命……” 张曦小小的身子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杨太后似感觉到了,伸手把张曦的脑袋往自己怀里转,“清妃别怕。” 张曦转头,不经意间对上杨昭华冷漠的目光,似福至心灵,张曦觉得,先前在后面推搡她的人,就是杨昭华。 可惜,她口不能言,手不自觉地紧握成拳,恨不得上前去打杨昭华一拳。 第四十六章 士族哗变 她知道? 杨昭华微眯眼,望着躺在姑母怀里的张曦,有点不愿意相信。 正常四个月的奶娃娃,能知事? 除非和她一样。 想到有这种可能,杨昭华的神经一下子高度紧绷起来。 她这次来得太突然,来的也不是时候,一来就让那个恶魔张昕给毒哑了喉咙,除了知道华令仪还活着外,其他的,她还一概不知。 只是哪怕张曦真的知道,她杨昭华也不惧。 别说张曦现在还是个不济事的奶娃娃,就是长大了,张曦对她也构不成威胁,张曦和小妹杨昭训,都是属于那种被保护得太好的小女娘。 而且张曦的命还特别好。 张曦的人生,是真正天之娇女的写照。 除了一点,这样的娇女,偏偏是个花痴,眼光不好,选的夫君太差劲。 世间从来是妻凭夫贵,然而在张曦身上,倒转了过来,夫凭妻贵,满洛京的英伟男儿无数,家世、才干、模样,顾云卿样样不如人。 哦,模样算拔尖,也只有这一项,顾云卿能拿出手。 然而无论是上一辈子,还是在真正的历史上。 张曦的夫婿,都是顾云卿雀屏中选。 上一世,那个恶魔张昕多会算计的一个人,可惜多方阻扰,恁是没拦住,更使得痴恋于张曦的贺若隆远走秦地,一直未娶。 ——*——*—— “可打听清楚了,今日暖阁内有谁?” 朱俊从宫中出来,还未进御史台署的门,他派出去的人就有消息传回,“都打听了,除了杨家的那位庆阳县主,另一位便是张家小娘子。” “张婴的幼女?”一提张家小娘子,朱俊只能想到这一位,却又盼着不是。 “是。” “消息可准确?” 青衣男子回道:“消息是从管辖宫门出入的内官口中传出来的,而且杨中侍也对外露了口风。” 一听这话,朱俊笑骂了一句,“这个老家伙。” “算我承他一回情。” 说完,朱俊扔给青衣男子一锭金子,大踏步进了御史台署。 刚回来不久,治书侍御史黄奇就跑了过来,“长官,今日一上午,大理寺和廷尉署,都来台里要了一回人。” “不用理会他们。” 朱俊摆了摆手,又问道:“审讯有结果了吗?” 黄奇脸色微赧,“下官办事不力,那小子瞧着年纪小,没想到是个硬骨头,下官来,正要讨长官的主意,要不要让底下的人试一试长官的新刑具?” 朱俊没有立即回答,手指敲了敲几面,良久才道:“先停停,暂时别用刑了。” “长官,” 黄奇抬头,满脸诧异地望向朱俊,“是不是宫里有什么新的指示?”不然,朱俊不会发这样的话,毕竟,御史台只最监察百官与地方行政。 真正审讯判决,是廷尉署或大理寺的职责。 因朱俊是从大理寺出来的,熟悉刑法,又极得杨太后的宠信,所以,近来御史台的权限有所扩大,但也由此造成了他们时间紧迫。 他们在台署里的审讯,向来速战速决,决不能拖延。 一旦时间长了,廷尉与大理寺都会来要人。 只听朱俊朗声道:“这些你不用管,听我的吩咐就是了。” “那廷尉署和大理寺再来要人,给不给他们?”黄奇硬着头皮问了一句。 “不给,先关押一段时间。” 朱俊说完,拿小眼睛睃了黄奇一眼,看穿了他的小心思,“外面的压力,一切由我来承担。” “华家的事,给我盯紧了办,另外,交待下去,张家先盯着地方上几个大员,洛京的暂时不动。” “唯。”黄奇忙应一声,压下心中的兴奋。 他与朱俊一样,出身寒门庶族。 对于这些士族大家,有一种植于骨子里的仇视,当初对赵郡李家动手前,于兴奋中还夹着一丝畏惧,随着赵郡李氏的大厦倾覆,轰然倒塌。 原来令人畏惧的庞然大物,也不过在他们的翻手覆手间。 翻手抄家,覆手灭族。 那种成就感,无以言喻。 所以,这次对平原华氏动手前,他们再没有一丝畏惧,只有热血沸腾,只有得心应手,尤其是派往平原郡的属官,一个个都磨拳檫掌,箭在弦上。 就等着动手。 今年的这个年节,注定无法太平。 承和元年,腊月二十六,御史台以平原华家勾结李氏、私受李氏族中祭田为由,查抄华家祖居之地,此举遭到华家族人与部曲的全力抵抗。 止三日,传至洛京,举朝震惊。 各世家大族,联合起来,纷纷攻击御史台,朝野内外舆情沸腾。 随着身在平原郡的检校御史刘东控制郡守谢升,指军郡司马,调动郡内驻军攻打华家部曲,这一举动,直接激起平原郡内所有世家大族的哗变。 集结起来,组成了一支对抗朝廷驻军的亲兵。 对峙的战火,几乎一瞬间点然,并漫延扩大到整个平原郡。 朝廷的驻军节节败退,事情的严重性,已完全超出所有人的预料,甚至连宫中的杨太后,也不曾预料到,一日向平原连发十道安抚诏书。 只追问赵郡李氏祭田,不问其他,以期息兵。 “现在朝廷想息兵,也得看那些世家大族,愿不愿意轻易停战了。” 前往平原的官道上,朝廷官员出行的盛大仪仗队中,有一座四乘马车里传出讥讽声,是一位年轻人的声音。 紧接着一个略显厚重的声音响起,“老夫只盼着,那些人千万别狮子大张口。” “哼,不趁这个时候要自治权,那不白闹了一场。” 依旧是那个年轻人的声音,“经此一役,以后朝廷的政令,就难以进入平原郡,更为要紧的是,其他地方,很可能会纷纷效仿,那才是麻烦事。” “这样也好,让宫中的那位,长长记性,真以为动了一个赵郡李氏,其余士族大家,她也能想杀就杀,焉不知,赵郡李氏是犯了众怒,所以才集体默认。” 这一老一少,是朝廷派往平原郡的安抚使,宗正卿宇文作,以及太常少卿东方浚。 年轻的东方浚,正是出身平原士族东方氏,这次平原士族哗变,东方氏是主力之一,所以他的言辞才格外尖锐。 第四十七章 争风吃醋 朝廷先是撤了检校御史刘东的职。 然后,押回洛京候审,不日,与治书侍御史黄奇一同处斩于东市。 转眼到了次年元宵佳节后,平原郡那边传来的谈判依旧不顺利,郡内士族部曲组成的两万亲兵,仍旧没有解散的迹象。 宫中杨太后连开了三场御前会议,都没能形成定议。 “不能再退了。” 杨太后对留下来的彭城王宇文浩说道,朝廷已经释放了华伯强,放了张昕,不再追究那些犯了事的士族官员与子弟。 再退,平原郡就要成了独立封国。 “娘娘要做什么?” 彭城王宇文浩整个人立即警觉起来,“洛京的驻军不能动,而且从洛京调兵去平原,路途遥远,劳师动众,实为下策。” “你放心,洛京的驻军要拱卫都城,孤不会动的。”杨太后凤眼微眯,两手交握成拳,放在身前。 “那娘娘……” “从定襄调边境上的三万骑兵南下,杀入平原郡。” 听了这话,彭城王宇文浩满脸不可思议地望向杨太后,那目光,如同看疯子一般,“这手笔也太大了,有必要往大里闹?” “不是……娘娘,这是不是闹得有点大?”彭城王宇文浩直摇头,被杨太后砸过来的话,给砸得有点晕头,来回打转。 “已经大了。” 杨太后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丝尖利,“此番,平原郡的叛乱要是不能平息,今后朝廷威望不再,将会任由这些士族摆布。” “只能往大里闹,灭了平原郡,才有重树朝廷威信。” 她是在杀了治书侍御史黄奇之后,平原郡内士族没有罢兵,才想明白这一点。 她能想明白,难道朝中的那些国之重臣,想不到。 不,他们都想到了,而且比她想得更明白,想得更远,却没有一个吭声,原因何在,不过是牵涉到自身利益。 士族者,聚族而居,拥有众多田产与部曲,横行郡内,势压官府,又垄断学识,自结婚媾,讲究身份内婚姻,不与寒门庶族结亲,以确保婚宦不失类。 她选择从定襄调兵,一是定襄离平原近。 更主要是因为驻守定襄的骠骑将军方省,出身寒门庶族,所以,她才决意从定襄调兵,而不是从离平原郡更近的渔阳调兵。 驻守渔阳的车骑将军贺若胜,出身鲜卑贵族,自立国以降,贺若氏与士族数代联姻,早已密不可分。 “调定襄的边塞驻兵,一旦北边的柔然得知消息,由此南下,将不可收拾。”彭城王宇文浩想想,还是觉得非常危险大胆。 柔然是北方草原上的强大游牧民族,建国以来,一直是大魏朝的边境之患,因此,边防沿线各郡,都驻有重兵,防止柔然南下。 “柔然来了还能走,但平原郡很有可能就落入士族手中,从此不归朝廷管辖。” 杨太后说完,右手食指朝空中指点,“此风不可长。” “再说了,先不传出消息,秘调方省南下,孤不信,方省离开定襄,定襄就守不住了,如果真是这样,那他这个骠骑将军,就名不副实。” 杨太后深信,寒门出身的人,最后能身居高位,多是有真才干之人。 不然,在朝廷九品中正的选官制度下,爬不到这么高的位子。 只听杨太后吩咐道:“即日起,你统领羽林、期门,还有北邙山的洛京驻军,一旦方省兵过河间郡,洛京就开始禁严,及至平原郡的那支士族部曲被剪灭。” ——*——*—— 和惠坊张宅。 自从七郎张昕从御史台无罪释放后,家里忙碌着收拾行李,准备等七郎和八娘养好身体,一家人回老家清河。 七郎张昕这回在御史台署内,遭了大罪,出来的时候,身上尽是鞭痕。 张婴气得要去砸御史台,让大房九郎君张德和十三叔张腾给拦住,“眼下正是多事之秋,你先别急着出头,只要平原郡与朝廷谈妥,收拾朱俊有的是机会。” “这次宫中那位力保朱俊,御史台可折进去不少人。” 这是九弟张德的原话。 张婴仔细想想,也的确如此,平原郡与朝廷谈妥,就意味着朝廷妥协,朝廷妥协,那么士族官员在朝堂上的权力,将会以此为分界点,进一步扩大。 这是朝中士族官员,最乐意看到的事情。 所以,对平原郡的事态,一直持观望之态势。 但绝对不是朝廷愿意看到的局面,或者说,君王不愿意见到的局面,大魏立国,皇族与士族共治天下,尚不足百余年。 然每一代君王,都致力于扩大自己手中的权力,限制士族所享受的权力。 才有了今日,寒门官员,占了三分之一数。 好不容易维持的局面,朝廷绝不会愿意,就这么轻易打破…… 张婴越想越心惊。 直到七郎身体养得差不多,八娘在竺法师的医治下,已经能开口说话了,于是张婴吩咐家下安排,“穆行护送你们母子几个回清河,陈义跟我去一趟平原,明日就起程。” “你要去平原?”华氏一脸狐疑。 她不是对外间之事一概不知的妇人,相反,颇通政事。 对平原郡的局势,万分关心。 “你这会子去哪做什么?要去,也等平原与朝廷谈妥后再去,到时候,我们一起都去,正好阿耶数次来信,想见几个孩子。” “不能等,再等就迟了。” 张婴的神色突然严肃起来,望着华氏反问了一句,“阿华,你真认为,朝廷能与平原郡内的士族谈妥?” “平原郡的赋税人口,从此不归朝廷,归平原郡内士族所享有。” 张婴轻喃了一句,真是狮子大开口,“这是不可能的。” “我过去,是想劝岳父放弃这个想法,朝廷已退了一步,斩杀了御史台的始作俑者,只追查赵郡李氏的祭田,他们也该退一步。” “不然,过犹不及。” “我不认为,”华氏冷哼一声,满眼狐疑地盯着张婴,“阿郎是忘记了,还是揣着明白装糊涂,杨氏要查抄华家,仅是因为李氏祭田?” “别人不知内情,阿郎也不知内情。” “我不是软柿子,我华家更不是软柿子,以为谁都像她,跟着破落户似的。”华氏说到最后,嘴角微抿上翘,满满尽是嘲讽。 张婴听出华氏话里的意有所指。 顿时气结不已,“你想到哪里去了?”甩袖离去,和她谈着正事,她都能扯到争风吃醋上去。 第四十八章 局势紧迫 阿耶阿娘又吵架了。 或者说,是阿娘单方面的冷战,使得家里的气氛,很是沉闷压抑,连大姐大兄都不敢多说一句话,生怕惹到阿娘。 张曦不喜欢,夫妻之间,有什么事情不能直接说开的,非得冷漠不理睬人。 这样大家都难受。 又容易伤了彼此的情分。 在那一辈子里,她和阿顾,就从来没有为什么事情脸红过,阿顾凡事,都会让她三分。 为什么阿耶,就不能顺着阿娘? 直到他们启程回清河,上了马车,阿娘的脸色依旧阴沉得厉害,没有一丁点儿缓和,背着身子面朝车厢里面。 马车外,传来阿耶的叮咛声。 “……阿苟,阿耶不在,你身为男儿,一路上要照顾好你阿娘,阿姐和阿妹。” “阿耶去一趟平原郡,等那边的事态平息下来,阿耶会立即回清河。” 后面一句,更像是对车厢内的阿娘说的。 张曦瞧着阿娘没动静,心中有点急躁,扭动身体,手脚并用地挣脱着向车窗口爬去,咿咿呀呀地叫喊。 “阿眸,不许闹。” 华氏两手紧抱住女儿,往怀里搂了搂,又握住女儿的手脚,不让她肆意动弹。 张曦无法,只剩下扯着嗓子咿咿呀呀地喊,以表达自己的不满。 “阿眸是怎么了?” 听到阿耶的声音,不用想,也猜到阿耶掀起了车帘,张曦要扭头去看,却让阿娘给拦住,“阿眸,不闹了,马车要启动了。” 说完,又高声喊问了一句,“阿慎,怎么回事,还不出发?” 紧接着听见慎妪的回应,“这就出发。” 张曦只觉得无比心累。 真想放开嗓子,狠哭一场,索性大家都别走了。 阿耶不去平原,她们也不回清河,这样总不会闹了,总能欢欢喜喜,一家和睦。 “阿华,不管你信不信,我没有私心,此心可对天地神明。” 张婴话音刚落,一抬头,却见先前早已出门的行李车辆,还有护卫仆从都回来了,并且行色匆匆,带着急切与狼狈。 “怎么回事?”张婴急忙问道。 为首的护卫气喘吁吁地行礼,“回郎主……出不了城门,街上突然多了许多武侯,还有军队,穆主薄去打听情况了。” “出不了城门?”张婴有些不相信。 最近,除了一封又一封发往平原郡的诏书外,朝廷并没有新的动作。 哗啦一声响,华令仪伸手掀起车帘,抱着女儿下车,抬头望了眼张婴,冷声道:“这下你满意了。” “我有什么好满意的。” 张婴心里正琢磨着事,忽听这么一句,没脾气都能生出几分恼火来,何况他还是个有脾气的,于是出口的语气就不太好,“我不去平原,你不更放心了。” 瞧见随之下车来的长子长女,顿时又有几分后悔。 “你们和你阿娘回内院,等打听清楚情况再说。” “唯。”八娘张昑和七郎张昕齐齐应了一声。 张昕进了一趟御史台署,回来后,整个人沉稳许多,张婴既欣慰,又心酸,他想孩子成长,但绝不是以这种方式。 至于八娘张昑,他更多是心疼。 张婴对儿女们摆了摆手,然后又喊了慎妪和何山安排事情,他没有选择在家中枯坐,转身去了给事黄门侍郎崔亭的府上。 在崔府等了有两个时辰,巳时末刻,才见崔亭匆匆赶了回来。 给事黄门侍郎,因出入宫中,职任显要,而且值班时间长,不能轻易离开,崔亭这个时候能回来,还是家僮去报信的缘故。 不然,张婴还等不到他人。 “怎么好好的,就禁严了?”一见面,张婴急问起来,他在外面听说洛京禁严,心头就升起一股不好的预感。 “太后亲自下的命令,事先没露一点风声。” 崔亭面有愧色地望了眼张婴,有些话,他没说,也不知道该怎么说,今日早上,他向杨太后回禀政事时,杨太后突然问:张家小娘子离京了吗? 他当时没留心,他们这些近臣都知晓,杨太后喜欢张家十六娘,因此,哪怕张婴成了白身,被贬为庶民,张家十六娘仍然进了好几趟宫,深受杨太后宠爱。 上回张十六娘在宫里伤了脸,弘德殿内处死了一批宫人。 可见恩宠之隆。 所以,他顺口回了句:还没有,张家今日离京。 杨太后并没有再多问什么,正巧朱俊过来,有事要回报,这事就这么岔开了。 他也没放在心上。 谁知,回到门下省没多久,就传出洛京禁严的消息,杨太后亲自下令,由彭城王宇文浩去督促执行。 及至家僮来报,张婴找他。 他才一下子想通了其中的关节。 “有没有说,禁严会持续多长时间?”张婴又补充了一句,“宫中是不是有什么新的异动?” 一听这话,崔亭收敛住自己那颗八卦之心,神色随之变得严肃认真起来,“朝廷近来很平常,就连平原郡的谈判没有进展,太后也没有像先前那般着急,反而……感觉有点听之任之。” 说到后面,抬头望着张婴,“子平兄,你是想到了什么?” 张婴呢喃了句听之任之,脸色瞬间变得煞白。 “子平兄……” “留也,或许朝廷已经对平原用兵了。”留也是崔亭的字。 崔亭一口否认,“不可能,尚书省与中书省都没有任何动静。” 张婴反问道:“尚书省和中书省,会同意出兵吗?” 当然不会,除开尚书令由彭城王宇文浩兼任,尚书左、右仆射都出身士族,更别提,中书监师默,就是出身平原士族师氏。 怎么可能赞同出兵。 崔亭登即目瞪口呆,他人在朝堂,政治敏感度竟还不如张婴,心中除了敬佩,还多了几分惋惜,不该辞官的。 “那现在怎么办?要怎么阻止?”既然朝廷出兵,那么,平原郡势必会有一场杀戮,掀起一场血雨腥风。 崔亭额头上直冒汗,已经无法坐住,起身在屋子里急打转。 “这个时候禁严,怕是派出的军队已越过河间郡了。”河间郡在平原郡隔壁。 “留亭,你帮我传个话。” “我要面见杨太后,请务必帮我转达。” “子平兄。”崔亭听了这话,满脸愕然地盯着张婴,都忘记了着急。 第四十九章 手撕折子 承和二年,春,平原郡士族叛乱。 骠骑将军方省领兵南下,经河间郡,一举平定平原郡内叛乱,整个平原郡的士族受到重创,死伤过半,血流成河,并捉拿祸首原清河太守华敏及其子孙八人,押解至洛京。 平原郡内士族,由此衰落。 消息传至洛京,朝野为之哗然。 一时间,朝廷内外,风声鹤唳,人人自危。 各种上陈的奏疏,如同窗外的雪花一般,纷纷飞往御史台与宫中弘德殿,一沓又一沓,堆积如山。 张曦又一次让杨太后给宣进宫。 “……张五郎君派人来传话,他想求见娘娘。”杨中侍瞧着杨太后从胡月手中接过张曦,微犹豫了一下,还是说了出来。 如同之前的几次,杨太后脸上的笑容一滞,“不见。” 语气很是干脆,没有一丝拖泥带水。 张曦听了,抬头望去,只见杨太后目光锐利,比廊外屋檐垂下的冰棱还要冷凛锋利,过了二月,明明冰河已开,杨柳抽绿垂丝,忽啦啦来了这么一场大雪。 时令倒序,洛京仿佛一夜间回到了严冬。 然而,目光瞧向张曦时,却染上了几分温暖,笑颜逐开,“几日不见,我们的小清妃,好像又长大了不少。” “手上的力道也大了许多。” “小娘子正是长身体的时候,自然一天一个样,更不用说,这次隔了有十来日。”杨中侍见杨太后高兴,于是忙地附和。 说起来,包括杨家三位小娘子在内,宫内宫外,没有一位小娘子像张十六娘这般能讨得杨太后欢喜。 只要她在,只要她笑,杨太后就会跟着高兴。 连着心情好了,他们服侍的人,也跟着轻松。 他极为不解,尤其是这段时间,杨太后极为冷落张婴,偏对张十六娘一如既往地喜欢,因此,他特意跑去杨府问了杨国舅。 这一回,杨国舅却支支吾吾的,没说出个所以然来。 但凭直觉,他认为杨国舅一定知晓内情,只是不知道什么原因,不愿意说。 “最近就让清妃待在宫里,你派人去张家传个消息。” “娘娘……” “他要闹就让他闹,孤倒要看看,他这回打算怎么闹。”杨太后没有明说名字,但杨中侍很容易就猜到,杨太后口中的他是指张五郎君张婴。 “把光华殿收拾出来,给清妃住。” 光华殿在弘德殿西侧,是周遭最近宫殿,殿宇精致,规模宏大,历来为宫中贵人所居,因此,话音一落,杨中侍都有点瞠目结舌。 “娘娘,这是不是不太合适……” 杨太后打断了杨中侍的话,“有什么不合适,孤觉得挺好。” “赶紧安排人把地方收拾出来,再给清妃配上一批人。” “唯。”一听这话,杨中侍忙地答应。 匆匆先出去,正撞上御史中丞朱俊。 “什么事,让中侍忙成这样了?”语气中带着满满的调侃,随着平原郡事态平息,近日御史台又重新抖擞起来,朱俊连走路都带风。 “张家小娘子在里面。”杨中侍凉凉道,顺便欣赏朱俊的变脸。 第五十章 果有大祸 什么时候,五个月的奶娃娃,竟这般知事。 那双清亮乌黑的眼眸里,里面的愤怒,是那样的明晃晃,直盯着他,盯得他心惊肉跳,很不自在。 还有那撕折子的动作。 常人或是懂事的孩子,多多少少还会有几分敬畏与恐惧,但在那奶娃娃身上,看不到丝毫,仿佛撕着不相干的纸片,当成了她的玩具。 可惜杨太后没不见,还在哄着孩子,“清妃,这个不能撕。” “好孩子,快松手。” “你想撕东西,孤给你其他能撕的。”说完,侧头就吩咐宫人去取笺纸。 然而,回应杨太后的不是停顿,而是一声接一声的撕拉声,及至折子成了碎纸条,及至剩下前后两个硬的封壳。 啪地一声,两个硬封壳,朝珠帘外甩去,更准确地说,是朝朱俊面门甩去,可惜到底是奶娃娃,用尽了吃奶的劲,力气仍旧不足,硬封壳让垂下的珠帘给截下了。 掉落在地面。 珠帘一阵晃动。 这番动作,连杨太后都变了脸色,正要出声喝斥,却见张曦垂下眼睑,扭头往她怀里一靠,微微瘪着嘴角,似受了天大的委屈一般。 “好了好了,不说你了,你喜欢就给你撕。”杨太后出口的话,连她自己都惊住了,而且,还拿了案头的折子,递到张曦手中,舍不得张曦受一丁点儿委屈。 如若说,之前张曦的举动,把她归于不懂事的熊孩子之列。 那么这后面,杨太后的反应,出乎朱俊的预料,甚至刷新了他对杨太后的认识。 眼前的奶娃娃,那肖似张婴的面庞。 绝对是张婴的孩子。 但依照杨太后对这孩子的宠溺,要不是时间不对,朱俊都得怀疑,这小女娃,是张婴与杨太后什么时候生下的私生女。 这个念头在脑海中浮现时,朱俊自己都被自己吓了一大跳。 “华家的事,你按正常办,这次不要给仕林留下任何攻击朝廷的借口,你记着所有华家人,死罪可免,活罪难逃。” 杨太后严厉的声音,再次响起时,朱俊方觉得自己回过魂来,整个人好似从地狱走了一趟,重回阳间。 出了弘德殿,冰天雪地里的冷风,瞬间让人清醒许多。 “中丞,华家的事,太后怎么说?” “按正常程序办,尚书府里所有人,都送进大理寺。”朱俊望了眼他新提拔上来的治书侍御史杨青,没经过大事,做起事情来,畏手畏脚。 到底比不上黄奇用得顺心。 思及黄奇的惨死,思及丢车保帅的无奈,朱俊的心越发冷硬了起来,“去,派人把尚书府给我掘地三尺。” 杨太后喜欢留着活人戏耍。 他却不同,他没那么大的心,因此,他始终认为,唯有死人,不会蹦跶,才能令人放心。 “华敏一行人,什么时候能到京?” “大约还有五天左右。” 朱俊点点头,又问道:“和惠坊张家,有没有什么动静?” “暂时还没有。”杨青心里纳闷,自家中丞,不盯大理寺和廷尉署的动作,怎么老盯着和惠坊张家,还是不是盯着谏议大夫张腾与大理寺少卿张德,反而是张五郎君。 那个已是庶人白身的张婴。 纵然张华两家是姻亲,但如今的张婴,不是职位显要、能出禁中的给事黄门侍郎,看不出有什么可忌讳的。 “估计消息还没传到。”朱俊淡淡道。 他可没忘记,弘德殿内,那小崽子愤怒的目光。 张婴在秦地素有令名,宦海沉浮十余年,可不是那些看着光鲜,实则草包一样的士族子弟。 还有宫中杨太后的态度不明。 光这一点,就不好对付。 此刻,身在和惠坊家中的张婴,连打了两个喷嚏,听了下人的回禀,气得狠了,骂了声两声泼皮,“他可真敢。”咬牙切齿。 穆行叹了口气,“出身寒微,陡至高位,一旦小人得志,可比旁人狠上许多。” “华府的事,依仆看来,还是得告诉夫人一声。”随着张婴成了白身,华氏身上没了诰命,但穆行已习惯这么称呼,遂私下里,也没有改口。 “朱俊那个老匹夫,闹得这样大,想瞒也瞒不住。” 张婴手扶额头,眯了眼,“我亲自去内院说,你让何山准备,明天启程,送八娘七郎,还有娘子回清河。” 他满心后悔,洛京禁严解除之日,他就该送阿华和孩子们回清河。 杨太后头一回不愿意见他,他就该明白。 她不会放手。 无论是站在朝廷的角度,还是她个人的想法…… 再是艰难,张婴还是起了身,准备去一趟内院,与其让阿华从别人口中得知消息,还不如他去说。 只是才出书房的门,便瞧见陈义大踏步从外面进来,脸上带着焦急。 他记得,他上午让陈义去十三叔和九弟那里打听消息。 见此,心底忽地一沉。 “什么事?”按捺不住,张婴先问出了口。 只听陈义微喘气回道:“郎主,大房老郎主进京了,让某回来告诉郎主,去一趟九郎主府上。” “现在?老郎主什么时候进的京?”穆行急问道,看了眼陈义,又看了眼张婴,眼里都是诧异。 “大约是十三叔的主意。” 张婴冷声道,眼下能让陈义称呼一声老郎主,大房唯有健在的三叔公了,他猜到十三叔会阻拦他,但没料到,遇上这场大风雪,三叔公竟然冒着大风雪进了京。 “我先进内院稳住娘子,然后再去拜见三叔公。” 举步要走,却见陈义没有让步,“还有什么事?” “九郎主让某告诉郎主一声,华家老郎主,前日夜里,在押解回洛京的路上病殁了,眼下消息还保密,没有传开,他让郎主心里有个数。” “华家,已经倒了,回天乏术。” 张婴听了这话,脚下一滑,往后倒退了两步,由着身后的穆行扶着,才没有摔倒。 “郎主,节哀顺便。”陈义在雪地里跪了下来。 张婴靠在穆行身上,眼睛直直盯着院子里的积雪,许久才出声,“时令倒序,果有大祸。” 第五十一章 我们和离 当方省兵下平原郡的消息传来,张宅似笼罩上了一层阴霾,挥之不去,妻子华令仪更是情绪不稳,夜夜从噩梦中惊醒,不得安宁。 短短数日,体不胜衣,看着人消瘦下来,他恨自己无能为力。 朝廷已把平原郡士族的哗变,定性为叛乱,这会子,朝野上下对出身平原郡的人都避之不及,连中书监师默,都已于三日前请罪辞官。 随后,师府被查抄。 师默自裁于府内,师家二百零三口,被投入大理寺监狱。 这还是从犯,都遭到严惩,更何况华家是主谋。 张婴早已把最坏的结果在脑海中想了无数遍,然而得到内弟华雄自缢,还有岳父华敏病殁的消息,一时之间,依旧无法接受。 连他都不能接受,那么阿华又如何能接受。 进入内院,听到妻子悲戚的哭声,张婴心头咯噔了一下,整个人紧张得脚下的步子不自觉地加快,朝正房走去,经过门口时,望了眼慎妪,忽然凌厉的目光,令慎妪打了个颤栗。 自家郎主的手段,她是见过的。 心里一下子空落落的,有些后悔,不该把华府的事,告诉娘子,可她是华家旧仆,既然知道消息,便不能不报,想到了这一点,慎妪的后背又挺得笔直。 张婴循着哭声进入西间,一眼就瞧见哭倒在地上的妻子,忘了脱靴急忙过去,伸手抱起妻子,放到旁边的方榻上,“阿华。” 喊了一声,瞧着泪眼模糊悲不能抑的妻子,‘别哭了’三个字卡在喉咙里,说不出来。 唯有紧紧搂住妻子,让她靠在自己怀里,给予一份依靠,“阿华,想哭就哭,还有七郎,还有八娘和十六娘,我们都陪着你。” “你再伤心,也得爱惜自己身子,不为我,也为孩子,是不?” 宽厚的大掌一下一下地抚着妻子的后背,自己的心,也跟着一抽一抽地疼,他与阿华夫妻结缡近二十载,相濡以沫,恩深情重。 阿华性子更是二十年如一日,喜怒随心,疾恶如仇。 他喜欢她的性子。 从来只想许她一份喜乐,最是见不得她哭泣。 “阿郎,怎……怎么办,你说我该怎么办?”话一出口,华氏的哭泣声又大了几分,“阿耶年纪那么大,还有小弟,他还没娶亲……” “阿华,我来想办法。”张婴颤着手拢了拢妻子鬓角的碎发,这都多少天,阿华终于愿意理他了,他心里既激动,又难受。 不该在这种时候的。 在她情绪崩溃的边缘。 “阿华,你明天带着七郎和八娘回清河。”妻儿在身边,他自问无法做到心无旁骛,必定会心有顾忌。 然而,华令仪听了这话,却突然变得暴躁起来,伸手一把推开张婴,“不,我不回,我要等我阿耶来京。” “阿华,你听我……” “我不回,我要去华府。” 华令仪腾地一下站起了身,朝外喊了声慎妪,一边抹着眼泪,一边吩咐道:“让外院备车,我要出门。”大弟这一去,府上还不知乱成什么样子。 一念至此,更加悲痛不已。 两眼红肿,眼泪如珠子一般往下掉落,止都止不住。 “出去。”张婴转头狠瞪了眼进来的慎妪,起身两手搂住华氏的腰身,低头哄劝道:“阿华,你听我的,你带着孩子回清河,我向你保证,四位阿弟性命无忧,好不好?” 只是此刻,华令仪完全听不进去任何话,连着摇头,哭喊道:“你拿什么保证?你怎么保证?”极力要挣脱开夫君的怀抱。 “阿郎,你放开我,我要去华家。” “阿华,你信我一回,华家的事,我会过去处理,你待在家里,看着阿明和阿苟两个孩子。”他怕刺激到妻子,尽量温和一些,不敢再提让她回清河。 “孩子,我们的阿眸还在宫里。” 华氏呢喃了一句,忽然两手紧紧抓住张婴胸前的衣襟,“阿郎,我们和离,你去,你去求那个女人,让她放了我阿耶阿弟,放过华家,把阿眸还给我。” 一听这话,张婴只觉得自己脑袋嗡嗡直响,整个人被彻底震住了,不敢相信,许久才张了张嘴,“阿华,你在胡说什么。” “我没胡说。”华令仪边哭,边喊道:“我们和离,和离,只要她放了华家,把阿眸还给我,她让我做什么都行。” 说到后面,华令仪嘶哑声中透着绝望。 身为女子,她知道,宫中的那个贱人,要什么。 不知从哪来的力气,华令仪趁着张婴失神的瞬间,推开了张婴,转身往外跑,“你不去,我去,我去找那个女人,我去求她。” 张婴慌得赶紧追了上去,堪堪把人拦在屋子里,当瞧清妻子脸上的疯狂与执念,知道此刻说什么都没用,急切间伸手砍向妻子的后颈。 用了大力,手一起落,人便晕了过去。 到底是头一回这么做,张婴吓了一大跳,抱住妻子回了西间,心里不安生,又派人去叫了田疾医过来瞧瞧。 直待田疾医看过,悬着的心,才算放下。 人守在床榻前,没有离开。 盯着床上眼睛红肿、容颜殄瘁的妻子,连这般昏过去,都有抽气声传来,张婴只觉得心疼得厉害。 她一旦生了执念,便不容易放下。 何况眼下,师氏、东方氏,都倒了。 华氏不可能独存。 他们看得清楚,正因为清楚,才更明白,在绝对的权力面前,所有的东西,都不堪一击,一击就碎。 他保不了华家,甚至保不住妻儿。 张家……大房三叔公已来了京中,在九弟阿德府上,他还有一场硬战要打。 “郎主,少卿府上又来人了,催郎主过去。” 慎妪的回话声响起。 真是心里担心什么,就来了什么,张婴掐了掐自己的眉心,尽量使自己保持清醒,摆脱那份涌上来的无力感。 “郎主,老奴会看着娘子的。” 话音一落,张婴的目光,嗖地一下盯着慎妪,幽深如寒冰,直让慎妪打了个哆嗦,“好好守着娘子,别让娘子出正房。” “唯。”慎妪赶紧答应。 临去前,张婴又扔下一句警告,“没有下一次了。” 第五十二章 说出口来 大房三叔公名宇,曾官至正三品的太常卿。 在六十岁上因病致仕还乡,回了张氏的族居之地,清河东武城,与六曾祖叔作为族中德高望重的族老,一直影响着族中一应大事的决策。 连身为族长的长房长支,与张婴同辈的大郎主张幼,都退了一射之地。 如今三叔公已年过七十,仍旧精神矍铄,鹤发童颜。 赶了有十来天的路,却不见丝毫疲惫。 此刻,端坐在上首的位置,数十几年来积累的气势威严,使下首两排候立的在京子侄孙辈,个个屏住气息,无一人敢吭声,尊卑长幼之序,规矩之严,有如公府。 “阿腾、阿德、阿婴留下,其余人都回去。” 话音一落,下首的应答声不约而同响起,然后陆续有人退出去,很快屋子里除了上首的张宇外,只剩下三人。 “阿腾,你也坐吧。”跪坐在上首的张宇,挥了挥象牙柄麈尾。 然后,目光望向右下首的张婴,“阿婴,说一说你的打算。” “叔公,两个月前,孙儿给您和曾祖叔的信函,都已经写得很清楚了。”张婴实在不愿意再多说什么。 张宇见了,只得淡淡提醒道:“阿婴,那时候华家还没有倒。” “孙儿不觉得有什么不同,纵然华家倒了,也依旧是我妻子的母家,我孩子的外家。” “这个老夫不否认,老夫没想过让你与阿华和离。” 张宇点了点头,却是话锋一转,“你既然能这般想,是不是更应该出手救华家,但是如今,你一介白身,又如何去拉华家一把。” “你可别忘记,赵郡李家,十二岁以上男丁,全部处死。” “殷鉴不远,赵郡李家的下场,就是华家的前车之鉴。” 张婴听了,闷声回了句,“孙儿明白。” 他心里也的确明白,三叔公这话,绝不是危言耸听,“孙儿会想办法,孙儿已经打算,让阿华和七郎八娘回清河,孙儿虽已是一介白身,但好歹出仕近二十年,手上还是有能用的人。” “胡闹。”张宇大喝一声,“你不许胡来。” “当然,只要叔公愿意帮我,孙儿是绝对不会胡来的。”张婴含笑回道,三叔公怒了,他反而更加心平气和。 族中的打算,他也猜到了七七八八,大约对他辞官,还余怒未消。 张宇听了张婴的话,只觉得气不打一出来,“阿婴,你听着,老夫不会,也不愿意,让张家牵涉其中。” “阿腾和阿德,你们也听好了,华家的事,不许插手。”带有几分逼迫的目光,紧紧盯着了左下首的张腾,以及扫向张婴身侧的张德。 张腾爽快地应了声唯。 张德低下头,答应时不敢去看张婴,心里带着几分愧疚。 华家此次之事,闹得太大,他不愿意张家牵涉其间,但张华两家,素来交好,又常有联姻,而且,他和张婴兄弟俩自小关系好,华家是张婴的岳家。 所以,他是想帮张婴。 不料十三叔,把三叔公这尊大佛,真就请到洛京来了。 难道,就只是为了阻拦住张婴,不让张婴去帮华家。 张德揪了揪自己的八字胡,隐隐觉得没有这么简单,十三叔能请动三叔公的,肯定还有别的事。 “您不帮我,孙儿不敢有意见,只是也请您别阻拦孙儿,华家,孙儿一定会救。”张婴的态度很坚决。 三叔公张宇的声音一下子严厉了几分,“如果老夫不许呢,你准备怎么做?你就打算舍弃张家,或是将来赔进去整个张家。” 张婴忙地跪下身,磕头回道:“孙儿不敢,也不会。” “你有什么不敢的,说辞官就辞官,连声招呼都不打。”张宇一提起这个,就痛心疾首,“你阿耶去世前,把你托付给老夫,老夫这些年来,对你也是尽心尽力。” “不想,你眼中根本没老夫。” “孙儿没有。”张婴低垂下头,两手紧握成拳,放在身侧。 “阿婴,你不想其他,也想想七郎,七郎年已十四,你得为他的前程着想。” “孙儿正是为七郎着想,才更需要这么做,如果孙儿名声有瑕,试用将来七郎何以立足,若使十六娘长大成人,问外家安在,孙儿又该何以回答。” 张婴俯首磕了两个响头,然后起身,“孙儿只想正以立身,华家因孙儿而起,也该由孙儿承担责任。” 张宇听了,瞧着张婴顽固不化,不由急了,“你既知道因你而起,就该知道有更好的解决的办法……” “在叔公眼里,什么是更好的解决方法。”张婴断然打断张宇的话。 顿时间,张宇有些恼羞成怒,“提醒你一句,御使台朱俊,不仅调查过华家,也调查过张家,他为什么要这么做,你心里如明镜似的,有更好的解决方法,你就不能妥协。” “孙儿不能。”张婴语气极为寡淡,掩去了心头的起伏。 只要三叔公不明说,他也就不明说,揣着明白装胡涂。 “你是要气死老夫是不是?”张宇怒得捶了几下身下的床榻,“前朝李冲,堪为效仿。” 李冲即前朝冯太后时重臣,也是冯太后的男宠。 因李冲得冯太后宠爱,李家满门,在前朝时很是显赫,所结姻亲,全是大族,陇西李氏,也由此而兴。 也正因为如此,李冲哪怕在朝政上多有所作为,也不免为人所诟病,在史书上毁誉参半。 一直以来,他都在极为避免这样的事。 不想,三叔公竟然不顾脸皮,和他挑明了。 嗵地一下,张婴只觉得气血上涌,翻腾得厉害,怎么压都压不住,他到底高估了三叔公的底线,还是说出来了,张婴冷笑一声,“孙儿不愿意。” “张氏非婴一人,叔公有心,尽可挑选他人,送入宫中,谋求荣华。”张婴心潮澎湃,起身行了揖礼,“孙儿告退。” 然后,转身告退。 “混账,你给老夫站住。”张宇的喝斥声从身后传来。 张婴充耳未闻,头也不回地转身往外走。 第五十三章 各自筹谋 枝头新冒的绿意,让这场百年一遇的大雪,给消灭得一干二净,处处白茫茫的一片,看不到一丝春天的影子。 迎面吹来的寒风,令张婴清醒了许多。 心绪渐渐平静下来。 三叔公的话,或许不单单只是三叔公个人的想法,而是整个张氏宗族的意思,朱俊私下里的调查动作,华氏的倒台,让他们感受到了害怕。 前朝李冲,以私宠见幸于冯太后,权倾一时。 纵使青史留有污名,依旧会有人羡慕。 人生一世,多少勾心斗角,尔虞我诈,从来,逃不开名与利。 名利二字,最是容易蒙蔽人心,又有多少人看不开,放不下,从而迷失其间,失了本性,丢了本心。 他实在没必要义愤填膺,乃至愤愤不平。 若不是身在其间,或许他在各种权衡后,也会作如此选择。 “郎主,朱俊在华府搜出许多人偶。” 刚至家门口,穆行急急迎了出来,低声在张婴耳畔回话,“人偶上的诅咒都是针对太后,还有圣上。” 张婴听了,惊得一张脸突然变了颜色,咬牙切齿骂道:“这个泼皮,他也太狠毒了,这是不给华家留活口。”每一次巫蛊案件的发生,都牵连到许许多多的人命。 “备车,我现在去华府。” 张婴连仪门都没进,气冲冲地转身往外走,然刚走两步,却顿住了脚步,问向穆行,“我让你办的事,办得怎么样了?” 问完,又扬了扬了阻拦,“先去书房。” 张婴大踏步往南院的书房走去,脚下的步子,格外大力,仿佛在用脚踩踏朱俊一般用力,穆行见自家郎主动了气,只得忙跟上。 一进书房,关上门,便立即回话,“朱府的眼线和暗桩都已经搭上,只等郎主的吩咐。” “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只听张婴怒道,“他能在华府埋木偶,我们也在他府里埋上人偶。” “那上面的诅咒怎么写?” “全写上朝中公卿重臣,尤其是士族出身的官员。” “唯。”穆行收敛住心中的惊讶,应了一声。 又听张婴说道:“你先跟我一起去趟华府,瞧清楚上面的字样,还有木偶的形状,然后快速找到制作人偶的作坊。” “记着,在朱府埋的人偶形状,一定要与华府一模一样。” “这样一来,就没那么快办成?” 张婴回头瞪了眼穆行,“那就加快速度,我只要结果。” 穆行碰了一鼻子灰,不敢再多说话,先随郎主去了趟华府。 ——*——*—— 张曦坐在杨太后膝盖上,撕了案几上好些奏疏,为了不留痕迹,不论是为华家求情,还是罗列华家罪名的折子,她一股脑全撕了。 最后累得靠在杨太后怀里睡了过去。 再醒来时,天色已黑,暖阁内点上了宫灯,张曦一睁开眼,看到面前站立的杨昭华,登时吓了一大跳,她可没忘记,上次这家伙,把她往地上,往碎瓷片上推。 她的脸上,现在还一道疤痕。 忙举止四望,瞧见胡妪,才放下心来。 因为放心,胆子也跟着上来了,伸手就朝杨昭华的身上甩去,她知道自己力气大,手劲大,老早就想报仇了。 杨昭华很快退了一步,让张曦扑了个空。 “十六娘醒了。”胡妪拉住张曦的手,把她抱了起来。 张曦哪怕待在胡妪怀里,依旧鼓圆着杏眼瞪向杨昭华,对上次杨昭华推她的仇,她一直心心念念,没有忘记,总得报复回来才行。 而且,眼前的杨昭华,与她记忆中的那个杨昭华,完全不一样,感觉多了一份戾气与怨气,一份不属于她这个年龄该有的怨恨之气。 乌漆漆的眼眸,乍一看,都有点吓人。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总不至于,过上两三年,这位杨昭华就会像变了个人似的,由如今对她怀有怨怒,变成讨好? 她是不信的。 张曦自己的经历,让她疑心,杨昭华一定有古怪。 “睡了一觉,肯定饿了,你先给清妃喂奶。”杨太后的声音,从帘外响起来,胡妪忙地应一声,让众人退出去,然后才给怀里的小娘子把尿。 她来小娘子身边两个月,因为用心,几乎把小娘子所有的脾性都摸透了。 别看小娘子人小,比她女儿还小上三个月,却极为机灵知事,还真应了华氏夸奖小娘子的那句话:是个小精怪。 带起来不需要太费力 而且,仿佛她和这孩子前世有缘,这孩子十分粘她,看待她比身边的那位乳母,还要亲近几分。 在张府时,连华氏都觉得稀奇,抛下成见。 让她只给小娘子喂奶,华氏另找了乳母给她女儿哺奶。 暖阁内,杨太后朝着刚从内寝退出来的杨昭华招手,“二娘,你站那发什么愣?” 杨昭华回过神来,跑了过去,喊了声姑母。 杨太后摸了摸二侄女的头顶,把她抱入怀里,“清妃年纪小,她以后长住宫里,你可以常来宫里陪她一起玩。” “明华殿,孤已经让人收拾出来了,你想住,随时可以搬进去。” “把三娘也叫上,以后有清妃,有你们在宫里,孤这里也能热闹些。” 清妃清妃,三句话不离这两个字眼。 杨昭华忍住翻白眼的冲动,心里暗暗下定决心,一定要弄明白,为什么姑母这么喜欢张曦,明明是个连话都不会说的奶娃娃。 偏偏姑母眼中,只有那个奶娃娃。 可笑她前世,听着姑母给张曦取了这么个名字,还自作聪明地以为,姑母想让张曦进宫给宇文赞做妃子。 也是后来才明白,妃同“绯”,是指一种淡红的颜色。 杨昭华忍住翻白眼的冲动,心里暗暗下定决心,一定要弄明白,为什么姑母这么喜欢张曦,明明是个连话都不会说的奶娃娃。 偏偏姑母眼中,只有那个奶娃娃。 可笑她前世,听着姑母给张曦取了这么个名字,还自作聪明地以为,姑母想让张曦进宫给宇文赞做妃子。 也是后来才明白,妃同“绯”,是指一种淡红的颜色。 第五十四章 刻意提醒 眼下是华家生死关头。 姑母对华家,从来没想过留一丝一毫的余地。 上一世,华家十二岁以上男丁全部被处斩,十二岁以下孺子与女眷,全部发配崖州,这还是在张婴除掉朱俊,多方周旋后的结果。 如果,这一世,她能救下朱俊,华家的结局,只会更惨。 依照朱俊的秉性,还有姑母的本意,华家很有可能被彻底斩草除根。 上一世,她做了张昕十来年的枕边人,张昕暗地里接济华家,她也略知一二,更别提,历史上,张昕称帝后,建立大虞朝,惠及母家,恩荣舅氏。 华家满门显赫,荣盛无比。 重来一世,她不介意给张昕那个恶魔添堵。 近来,朱俊因为办案,常来宫中弘德殿回禀事情,杨太后已升迁他为侍中,仍旧任御史中丞,掌管御史台,并会同廷尉署、大理寺共同处理平原士族叛乱一案。 说是三部门共同办案,实际上,大理寺寺卿卫煌年事已高,早已不管事,廷尉羊桑,更是出了名的糨糊人,人称糨糊廷尉。 所以,实质就是御史台,或者是朱俊一人在主持此案。 “……微臣建议,可以藉由华家的巫蛊事件,把华氏一族党羽全部铲除,给朝中士族以重创,再之后,以圣上的名义诏告天下,令各州郡长官,不拘门第,举荐贤良之才,入京参加考试。” “朝廷可以根据考试成绩,再授以官职。” “这样一来,朝廷方能打破眼下九品中正制的弊端,避免因地方大中正由世家大族所把持,使得铨选人才时,以家世门第论品,令寒门庶族子弟无出头之日的局面。” “如若寒门子弟,凭才学有出头之望,天下有才之士,又何愁不归附。” 朱俊的这番陈词,慷慨激昂,掷地有声。 “很好。”杨太后虽只说这两个字,但一直在点头,甚至偏离了一开始的主题,也没有打断朱俊的话,尤其是朱俊越往后说,杨太后眼里赞赏的光芒,明亮闪烁。 对于朱俊的提议,兴趣很浓。 “卿的想法很好,你回去拟个条陈出来,孤届时会放到内阁会议上讨论。”杨太后又斟酌道,内阁会议,通常在宣室举行,只有正三品以上高官,才有参加的资格。 本朝立国,皇族与士族共治天下。 前面几代君王,都致力于削弱士族的势力,大力提拔寒门出身的官员,无奈效果不显著,这种考试制度或许可以一试。 而且,她也想通过平原郡士族叛乱一案,削弱及重创士族影响力。 重重惩办华家,便也有这一层意思在里面。 “华家的事,今后你不必再请示了,你决定就好。”杨太后相信朱俊能办好此事,并且会达到她目的。 “唯。”这一声,朱俊应得满面红光。 “那张家……” “张家先放放,在一众士族中,张家历来算是识时务的。” 说到这儿,杨太后突然轻笑出声,“谏议大夫张腾,上疏抨击华家,抨击平原郡士族叛乱的折子,也算是他表了态,站了立场,就先不计较了。” “朝中官员有三分之二出身士族,总不能一棍子打死,能拉拢的,我们可拉拢过来。” “微臣一切听娘娘的。” 朱俊拱手表态,打蛇随棍上,又笑着提了自己的想法,“娘娘这几日,不是正恼火那些为华家说情的奏疏,不如把名单给到微臣,微臣就先从这些人入手,解了娘娘的烦忧。” 这个时候,还能为华家说情的。 多是出身士族,与华家或是姻亲故旧,或是世交友朋。 正好算在华家一众党羽里。 除掉这一批人,免得成日里在朝堂上或是他耳边叽叽喳喳,天天不干正事,只知道冷嘲热讽。 刺啦声响起,又是撕纸的声音。 朱俊抬头望去,只见坐在杨太后怀里的张家小娘子,不知何时伸手从案几上摸了一封折子,并且把折子撕成了两半,左右手,各拽了一半。 对上他的目光,愣是没有闪躲。 杨太后低头看了看那封折子,倒没在意,只是抱着张曦,轻轻捏了捏她的脸蛋,“昨日还没撕够?好孩子,可真不能够再撕。” 把张曦往她怀里搂了搂,又面带无奈地望向朱俊,“名单,孤怕是给不了你,那些折子,都让这小家伙昨日给撕了。” 然后,又伸手指了指最右边那一堆,是杨中侍今日上午整理送过来的,“你把案头上这些,先拿去处理吧。” 瞧着杨太后对张家小娘子的宠爱,丝毫没有责怪的意思,朱俊有再多的话,也堵在了喉咙里,说不出来,何况,他素来最会揣摸上意。 这个时候,不仅不能抱怨,还得附和一两句,“有这些就已经足够了。” 杨太后听了,很是高兴,她最喜欢朱俊这一点,有自己的想法,却又能够很听话,“你去忙吧,孤让杨中侍稍后把这些折子,给你送到御史台。” “多谢娘娘了。”朱俊拱手,起身退了出去。 往常与杨太后说话,都是在大殿内,不管怎么说,今日能进这东暖阁,也算是杨太后给他的一份殊荣与体面。 临去时,看了眼杨太后怀里的小娘子,却已低垂下头。 只是看到那样肖似的脸庞,他心里仍旧堆积着一股子怒气,偏杨太后说张家不能动,但愿真是因为张腾那封奏疏起了作用。 不然,要斗赢张婴,他还真没把握。 眼下满朝文武,能给他使绊子,也唯有张婴了。 “中丞,请留步。” 稚嫩的声音响起,朱俊回转身望去,只见一位梳着双丫髻的小娘子从大殿里出来,追到了院子里,“小娘子是庆阳县主?” 刚才见她跪坐在杨太后身后。 “喏。” 杨昭华应一声,走至朱俊跟前,行了一礼,然后低声道:“刚才在暖阁内,儿听中丞说,华府挖出了人偶,就要阖府下狱处斩,那如果中丞府上也挖出人偶呢,将会怎么处理?” 小娘子微微扬起头,带着天真。 朱俊却眯了眼,小眼睛眯成了一条线。 第五十五章 毁掉折子 点到为止。 杨昭华觉得,如果朱俊够警觉,那么她的话,已足够引起他的重视,留意到自己府上的异常。 及时处理府上出现的人偶。 从而避免被人告发,遭到举朝士族出身官员的攻击,沦为朝中政斗的牺牲品。 身首异处,落得个惨淡收场的结局。 尤其,刚才殿内的那一席话,杨昭华无比震惊,朱俊提出来的举荐考试制度,就是后世延续一千四百余年科举制的雏形。 哪怕朱俊是站在寒门庶族的角度,想为寒门子弟多争取一些出仕为官的机会。 但不可否认,他有一定的政治眼光。 这样人,应该有一番作为的。 上一世里,张婴为华府搜出来的人偶翻案,及至朱俊府上被发现人偶,最后,所有的证据,都指向朱俊,连华府的人偶,也成了朱俊事先掩埋、栽赃陷害的证据之一。 她之所以知道,是这个案件,轰动一事。 士族在除掉朱俊的同时,也成就了张婴,那时张婴风头无两,更有了一日三迁的传奇,从给事黄门事郎,左迁至侍中,尔后兼任吏部尚书,升迁尚书左仆射。 半年后,直升尚书令。 中间因发生彭城王世子宇文安的命案,彭城王宇文浩由此隐退,那个恶魔张昕被张婴送出洛京,在凉州待了三年才还京。 杀人偿命,律法所定。 可惜,那时候,朝中已无人能与张婴争锋。 张昕杀了彭城王世子宇文安,不仅没有偿命,最后只不过离开洛京三年,出去避一下风头。 如果朱俊活着,以他的酷吏之名,张昕肯定活罪难逃。 杨昭华现在的心态完全不一样,相比于上一世担心张昕出事,这一世,她是巴不得张昕出事,能让她有手刃仇人的机会。 她从后世而来,无法想像,巫蛊之术,会带来这么大的影响,在朝廷明令禁止下,一经发现,轻则流放,处以极刑。 这一世,她提醒了朱俊,朱俊应该不会重蹈历史上以及上一世的覆辙。 她倒要看看,张婴要如何替华家翻案。 眼下,张婴是白身,不同于上一世,他是官身,行事方便,并且那时候,姑母杨太后,在她的极力劝说下,已赐死了华令仪,以至于面对张婴时,多少有些心虚不安。 这一世却完全不一样,华令仪还活着,姑母一直不愿意见张婴。 姑母不见张婴,这是好事。 只是想到殿内的张曦,杨昭华却皱了下眉头,所有的好心情,一下子就冲淡了几分。 张曦对她没有妨碍,却很碍眼。 只要张曦在宫中,就代表着一份恩宠,对朝中的那些人精来说,传递着一种信号,使他们有所顾忌,刚才在大殿内,朱俊眼里的顾忌就很明显。 杨昭华心里琢磨着,怎么把张曦弄出宫去。 此刻,身在东暖阁内,坐在杨太后怀里的张曦,却在想着,杨昭华追着朱俊出去做什么? 想不明白,就不亦乐乎地撕着杨太后拿起来的折子。 “你这两天是撕折子,撕上瘾了。”杨太后为了防止张曦再撕,忙地举高了拿着折子的手。 张曦去攀,怎么都够不着,咿咿呀呀叫唤了两声,瞥了眼右侧案几上的那叠折子,心里有了主意,她一定要毁了这些折子,不要不知道有多少人身家性命会牵涉进去。 索性爬到案几上安静地坐着。 杨太后见她不闹腾,倒放下心来,她最怕张曦哭闹,抬头正瞧见杨昭华回来,遂问道:“你匆匆出去,做了什么?” “儿没见过人偶,所以向朱中丞打听,人偶长什么样?” 杨太后目光微闪,淡淡道:“不过是邪魔歪道而已,以后别打听了。” “唯。”杨昭华垂下眼睑,乖巧地答应。 模样看起来,很是熟悉。 杨太后摩挲着杨昭华的头顶,含笑道:“孤就说,清妃偶尔安静乖巧的模样,怎么看着眼熟,原来,是跟着你学的。” 说着,又指了指,坐在案几上垂下眼睑的张曦。 杨昭华配合着抿嘴一笑,“清妃妹妹,向来聪明,学什么都像。” 唯有张曦暗自吐槽,谁要跟她学,她从来不跟别人学。 她之所以会这样,那是在那一辈子里,她累积出来的经验,只要她垂下眼睑装乖巧,杨太后有再大的气,都不会对她发了。 又听杨昭华故作疑问道:“姑母,今日早上进宫前,儿遇到崔侍中的夫人,郑夫人带着长子去长夏门送行,好像听仆从提起,说是张家的华娘子今日离京。” “还说华娘子心狠,只带长子长女离京,倒把幼女十六娘遗在了宫里。” 说到这,睁着乌黑的大眼看向杨太后,“姑母,儿想知道,华娘子是不是清妃的阿娘,她为什么不带清妃走,清妃不是她的女儿吗?清妃为什么要做在宫里?” 听了这话,杨太后脸色蓦地沉了下来,良久,才抿紧嘴唇道:“倒是个识时务的,走了也好。” 然后,抬头察觉到侄女眼中一闪而害怕,神情缓和下来,“姑母不是说你。” “她是清妃的阿娘。” 杨太后似十分厌恶,不愿意多说,“好了,我们的清妃以后当然是要住宫里的。”说着,就要去抱清妃。 杨昭华一见杨太后的动作,还有眼中怜爱。 就明白过来,她的挑拨失败。 她知道姑母厌恶华令仪,提起华令仪,提醒张曦是华令仪的女儿,却依旧阻止不了,姑母对张曦的讨厌。 一时间,心中倒升起浓浓的挫败感。 明明姑母是那么讨厌张八娘张昑,对七郎张昕也不待见,怎么偏偏就对张曦,格外另眼相看,格外喜欢……难道真是一张脸的缘故。 一串稀里哗啦声响起,还伴随着淡淡的尿骚味。 还有杨太后的惊呼响起,“清妃……” 杨昭华看过去时,不由瞪大了眼睛,实在是张曦太好带了,所以,对此刻张曦趴在案几右侧那封堆不知何时已推倒的奏折上撒尿的情形,不敢置信。 嗯,她们大约都忘记了,张曦只是一个四个月的奶娃娃。 第五十六章 一往情深 引起暖阁内一阵人仰马翻。 因壶里的热水较烫,而张曦又离得近,吓得杨太后忙抱起她,身上的妃色宫装沾上尿液也不顾,一时间,殿内侍候的宫人,惊得谁也没有去管那些折子。 倒是后面,杨中侍进来时,看到宫人把浸湿的折子当作垃圾收拾,不由出声道:“朱中丞还等着这些折子,扔了却是可惜。 “奴婢建议,不如用火烘干了,再给朱中丞送过去。” “千万别,” 杨太后直接否定,“清妃蹲在上面撒了泡尿,纵使晾干了,仍有尿骚味,若是传了出去,影响不好。” 瞧见杨中侍眼里明晃晃的惋惜,又笑道:“你放心,总还会有人上疏的,我们先收拾几个极顽固的就行了。” “娘娘说的是,奴婢这就派人去和朱中丞说一声。” 杨中侍刚说完,只见胡妪抱着重新收拾好的张曦走了出来,换了身鹅黄色襦裙,咧着嘴笑得格外欢快,杏眼清亮,似一泓泉水,透着甘甜。 甜美的小娘子,瞧着就令人喜欢。 没有烦忧。 也难怪杨太后头一回见了,就不愿意撒手。 “姑母,清妃妹妹还是让阿胡抱着,免得她等会儿拉了,姑母又得去换身衣裳。”杨昭华的声音响起,显得有些突兀。 她口中的阿胡,即是胡月,也是张曦口中的胡妪。 张曦一听就不高兴。 杨昭华是怎么回事,简直把她视为眼中钉,处处和她作对,张曦转头鼓圆眼,瞪向杨昭华,正要冲杨昭华咿咿呀呀喊,不想胡妪壮着胆子辩驳了一句,“小娘子才不会。” “小娘子聪明,往日小娘子有尿了,都会叫喊的。” 胡妪的确是壮着胆子在反驳,说话的声音发颤,不敢抬头去看杨昭华的眼睛。 “阿胡说笑了吧,再聪明,也只是一个四个月大的奶娃娃,哪里会知道叫喊。”杨昭华才不信,她上一世是以成人的身份胎穿过来,几个月大的时候,也没法很好地控制自己的生理需求。 胡妪的嘴唇动了动,似要积蓄力量,鼓起勇气再开口。 张曦最是知道胡妪的性子。 胡妪从来不善与人争辩,况且,这会子她也不愿意见到胡妪因为她而与杨昭华斗嘴皮子,无论输赢,胡妪作为奴婢,都是较为吃亏的一方。 在心底里就先输了阵。 因此,张曦直接朝杨太后咿咿呀呀挥手。 脸庞含笑,笑眯了眼。 果然,杨太后最吃她这一套,伸手就来接她,“好了,我们清妃聪明着呢,就像阿胡说的,往常都知道叫,刚才不过是意外。” “再说了,清妃才四个月大,已经很不错了。” “最多,孤再换几身衣服,总不至于因噎废食,是不是呀?”杨太后轻轻捏着张曦圆鼓鼓的脸庞,含笑逗问。 张曦咿呀叫了两声,咯咯笑起来。 算是赞同回应。 伸手摸了摸杨太后身上的衣裳,不觉得与先前的那套宫装,有多大不同,一样的妃色,唯有上面的花色与云纹有些许差别。 杨太后真的很喜欢妃色,连带对浅色系列有一种执着,使得宫里给张曦准备的衣裳,布帛颜色都十分浅淡。 张曦一下子,好似发现了一个大秘密。 认真想想,还真如此,迄今为止,包括在那一辈子里,杨太后赏给她的衣裳,还有绢帛,都以浅色为主。 鬼使神差间。 张曦想到杨太后给她取的名字,以及名字的来源。 清江水流,妃色倾城。 张曦心头隐隐觉得,就是因为这个缘故,而且成了一切的源头,成了杨太后的执念,望着面前满脸含笑,哄逗她的杨太后。 止不住,眼睛微微酸涩。 她与阿顾,相识于垂髫之年,携手相伴,结发成夫妻,一路走来,他们之间的感情,是那样的自然而然,然后水到渠成。 天作之合,佳偶天成。 用来形容他们,是再合适不过了。 正因为如此,她无法理解,杨太后对阿耶的感情,更无法明白,阿耶对杨太后的感情。 在她眼中,阿耶和阿娘既已结为夫妻,就该恩爱情深,相濡以沫。 而且,在回洛京前,阿耶和阿娘也确实是这样。 夫妻鹣鲽情深。 身为女儿,她本就无法评断阿耶阿娘间的关系,更何况,她也无人去判别,或许,就像阿顾所说的:感情,原本就没有对错。 一往情深,不知何所起? 她想她的阿顾了。 ——*——*—— 朱俊从宫里的出来,依旧先去了御史台。 对于庆阳县主杨二娘的话,本不放在心上,左右不过一个七岁稚童,也许就是无心之言,直到,杨中侍传出来消息,那些折子,全没了。 细问下,才知道是张家小娘子捣乱。 张家小娘子才多大,四个月的奶娃娃,骂了声晦气,却想到每次在弘德殿见到的张家小娘子,偶尔流露出来的神情,更像一个成年人。 连四个月的奶娃娃都尚且如此,更何况,一个七岁的稚童。 在庆阳县主杨二娘身上,尤其是杨二娘面对他时,镇静的不像一个孩子,没有一丝害怕,要知道,他的酷吏之名,能令洛京的孩童止啼…… 越想越觉得不对劲,朱俊已无法忽视杨二娘的话。 又想起自家事,就再也坐不住了,转身就出了衙门,回了铜驼街的中丞府,一边吩咐家下仆从,开始挖家里的每一寸土地。 一边往一座荒废的院子走去,没有带上随从,独自走进了藏院。 他至少有五年,没有踏足过这座院子。 院子的大门,锁着的铁链都已经生锈,可见已有很久没有打开过了,墙边的杂草比人还高,隔着斑驳的院墙候了许久。 忽然听到一首江南子夜歌,从院墙内传来。 “宿昔不梳头,丝发披两肩,婉伸郎膝上,何处不可怜……婉伸郎膝上,何处不可怜……” 如泣如䜣,婉转低扬。 曾经的吴侬软语,轻拢慢捻,歌声悦耳,却早已不复当初。 词还是那首词,曲却早已不变调,添了许多晦涩与嘶哑。 ↓认准以下网址其他均为仿冒↓ ( = 老曲) 第五十七章 原是故人 “哟,郎君怎么到这里来了?” 一道刺耳的质问声响起,语气中透着浓浓的尖酸。 朱俊回头望去,只见三丈外站着夫人李氏,细眉尖颌,琼鼻樱唇,头上梳着飞天髻,翠饰金钿反插,耳戴浅绿琉璃明月铛,坠子晃动得厉害,泄露了一丝匆忙。 此刻,脸庞含笑,却笑不达眼底,眸中的锋利一闪而过,盈盈走上前来,“要不要,儿替郎君打开这锁呀?” “不必了。”朱俊皱了下眉头。 “这歌声还不错,比府里的歌伎强,真不用了?”李氏语调微微上扬,一双美眸似笑非笑地盯着朱俊。 朱俊强压下心头的厌烦,“你不喜欢她,还要留着她干嘛。” 直接甩袖离去。 “我高兴。”李氏冲着朱俊的背影嗤笑一声,真当自己是个人物,也别想在她面前抖起来,神情中满满皆是唾弃与不屑。 耳畔歌声未歇,那嘶哑声,实在嘈杂不堪入耳。 李氏回头瞥了眼荒废的院墙,脸上多了一份自得,这是她一生的把柄,她当然要好好留着,有这个把柄在手上,朱俊就得好好敬着她。 ——*——*—— 积雪渐消融,春风拂大地。 前往洛阳的官道上,一辆不起眼的马车快速奔驰,车厢内的主人,不顾颠簸,犹不停地催促着驾车的车夫,希望能够再快一点。 “娘子,不能再快了,不说您的身子是否承受得住,马也会受不了的。” “我没事,到下个驿站,换马就是了。” “娘子……” “阿慎,你别说了,我就不该听信他的话回清河,大弟死了,阿耶也没了,我不能躲回清河,从别人口中,听着一个个恶讯传来,什么都不做。” 车厢内的主仆俩人,赫然是华令仪与慎妪。 华令仪后悔之情,溢于言表,“我总得做些事情,我不能眼睁睁看着华家满门去死,如果华家从此没了,我余生活着,还不如死了。” 慎妪听了,心头大惊,她生怕自家娘子想不开,忙劝道:“娘子,您千万别这么想,您有七郎,有八娘和十六娘,十六娘才四个月大。” “她还那么小,您怎么能舍得,这样的念头,可不能有。” “十六儿?” 华令仪的眼泪,一下子流了出来,“你瞧着十六儿还是我的吗?”半个月前,女儿入宫后,宫中的宦者,直接来到家里通告一声:小娘子得太后喜欢,以后长住宫中。 “当然是您的,她是娘子生的,谁也抢不走。” “是呀,我才是她阿娘。”华令仪拭去眼泪,睁大眼睛,只要她还活着,她的女儿她自己会养,绝不会让给那个女人。 两手紧握成拳,回洛京的决定,越发地坚定。 夫君张婴允诺过她,只要她回清河,会替华家翻案,会保华家人无虞,只是一路往北,等来的却是阿耶的死讯,华家所有人的入狱…… 回到清河,安顿好七郎和八娘。 她便迫不及待地往南赶,片刻都不愿意再耽搁。 北去清河用了十天,南来洛京,她心急如焚,半道上,把一众婢仆护卫都给抛下了,只用了六天不到的时间,就到了洛京城外。 “今日从承明门进城。” 听了这话,驾车的车夫急忙喝住马,有些怀疑自己听错了。 主人家的和惠坊,从长夏门进城最便捷。 直到华令仪的声音再次响起,“先不回和惠坊,我们去瑶光寺。”瑶光寺在宫城东北方向,距离最近的城门,就是阊阖门和承明门。 但是从阊阖门进城去瑶光寺,就得绕过金市,金市素来繁华热闹,商客如云,她回京的事,暂时不想让夫君张婴知晓。 所以,从承明门进城最妥当。 车夫应了声唯,重新驾起马车。 车厢内的慎妪,很是诧异地望向华令仪,甚至没来得及开口阻拦,“娘子不回和惠坊,去瑶光寺做什么?” “去见一个故人。”华令仪垂下眼。 瑶光寺是皇家寺院,自前朝起,后妃及名门女郎,信仰佛法者,多喜欢到瑶光寺落发出家,或是住到观中,戴发修行。 慎妪瞧着自家娘子的神情,眼中不由多了份担忧。 她不相信,娘子会出家为尼,却担心,娘子性情如火,冲动之下会做出什么事来,连她这个自小跟在娘子身边的人,都猜不到。 又想起郎主的性子,对他们这些婢仆,从来不讲情面。 慎妪犹豫要不要给郎主报个信。 忽然听到华令仪道:“阿慎,你要是想华家得救,就不要去告诉郎主,我回京了。” 这话一出,直接把慎妪给定住了。 她和娘子一样,不愿意华家从此没了。 她出身华家部曲,是华家世仆,哪怕她一家子跟着娘子陪嫁到了张家,依旧还有些亲眷在华家,她也盼着他们平安。 慎妪果断掐灭了所有的异心。 瑶光寺作为皇家寺院,气派恢宏,建造华丽,寺内种植珍木香草,多不胜数,单单讲堂尼房,就有五百余间。 眼下,瑶光寺的主持法号妙德,俗家名高惠,出自名门渤海高氏。 自小体弱多病,寄居瑶光寺,及至长大,性喜佛法,自愿度入空门,落发为尼,在洛京城中,也颇有些名声。 “你不是回清河了,怎么又回来了?” 妙德一身素色禅衣,盘坐在菖蔳团垫上,寺中的比丘尼把华令仪领进她的禅室,她也只淡淡瞧了一眼,就收回了目光。 比丘尼退出禅室,华氏径直在妙德对面的团垫上跪坐下来,“看来,你的消息还挺灵通的。” 妙德没有接言,“说吧,你来找我有什么事?” “我要见杨太后,你是瑶光寺的主持,能自由出入宫禁,你帮我给宫中递个信。” 听了这话,妙德手一下子紧抓住手中的拂尘,一惯古井无波的眼眸,露出几分不可思议的神情,“你想做什么?你别胡来。” 华令仪定定望着面前人,大约常年理佛的缘故,明丽的五官,没有当年的惊艳,却显得祥和而宁静,宽大的禅衣遮掩下,身姿依旧窈窕如昔,“我都不在怕,你怕什么?” “贫尼只是提醒你,别给他添麻烦。” ↓认准以下网址其他均为仿冒↓ ( = 老曲) 第五十八章 束手无策 华令仪轻呵一声,“别忘了你是法师,精研佛理,弘扬佛法,才是法师该做的。” “纵使法师有心要普渡众生,也要讲究众生平生。” “六根清净,方进佛门,若是存了非分之想,仔细污了佛门清净地。” 妙德法师脸上的血色,一点点褪去,渐渐苍白得厉害,甚至不敢与华令仪对视,那双清亮的眼眸,眸中的锐利之气,一如当年。 她的确有过非分之想。 所以,在华令仪面前,无法挺直腰杆,“你这脾气一直没变,说话总是这么直接。” “你先在寺中住下,贫尼稍晚就派人去宫中给你传话。” “多谢了。” 华令仪也没有多坐的意思,直接行身,朝着妙德法师行了个佛法,转身就往外走,走至门口,停住脚步,回头望向妙德法师,“我会记得你这个人情。” “不必。”这一会子功夫,妙德法师的神情已恢复了平静,连带着语气都有点寡淡,不似先前的激动失控。 这才是瑶光寺主持,人前的正常状态。 平淡似水,水静无澜。 只是抬头盯着华令仪离去的背影良久,眼中到底涌上一层复杂的神色,她自小进入瑶光寺,早已心如枯木,一心向佛,不为凡尘俗物所动。 那年,长秋寺中,初见。 少年郎君,意气风发,比太阳光芒,还要耀眼三分。 一眼就入了心。 师父都叹惜,她命中合该有此一劫,后来,她不顾家人和师父的劝阻,正式剃度出家为尼,就再也没有然后了…… 想了想,招来一名比丘尼,“你亲自领华娘子去竹林那边瞧瞧。” “唯。”进来的比丘尼,哪怕不明白,也没有多问,在她印象中,妙德法师做事从不讲原由,而且平常话很少。 竹林那边,住着先帝元后李庶人。 当初,李庶人进了瑶光寺,杨太后就发了话,让其在寺中苦修,所以竹林那边,除了李庶人,再没有第二个比丘尼,更没有服侍的人。 日常还得给寺中做苦力,砍柴挑水锄地,样样都要干。 如果可以,妙德是不愿意,华令仪去见杨太后,俩人的性格,太过相似,都不是那种能够退让的人,两虎相斗,必有一伤。 他应该也不愿意见到。 妙德法师延到次日下午,才亲自去宫中,向杨太后禀报这事。 彼时,张曦正坐在杨太后怀里。 听了这话,心头大惊,明明阿娘已经回清河了,怎么又返京了,而且还要求见杨太后,一时间,张曦只能期盼杨太后拒绝。 阿娘那性子,在杨太后跟前,实在讨不了好。 而且两个脾气暴躁的人,碰到一起,指不定会发生什么事。 她实在不敢去想像。 可惜事情并未如她所愿,只听杨太后回道:“可以,你晚点直接领她宫来。”眼中兴味十足,竟是有几分迫不及待。 张曦不禁怀疑,或许杨太后一直在等着一刻。 整个人又急又慌,却又束手无策,恨不得现在出宫去拦住阿娘,或是去告诉阿耶。 看着自己的短腿短胳膊,再一次体会到那种深深绝望。 ↓认准以下网址其他均为仿冒↓ ( = 老曲) 第五十八章 两看两厌 入夜时分,在宫门下钥前,妙德法师领华令仪进了弘德殿。 在此前,杨太后曾吩咐胡妪带张曦回光华殿,只因张曦闹腾得厉害,一离开杨太后身边,就大哭大闹,更别提出弘德殿了。 杨太后要避嫌的态度,十分明显。 胡妪盯着杨太后怀里的小娘子,却总觉得,小娘子沉着张脸,好像知道待会儿能见到自己娘亲一般,所以才不愿意离开。 平时,张曦喜欢杨太后,却也很粘胡妪。 今日自妙德法师走后,张曦除了杨太后,谁都不让抱,而且谁都不理,杨太后让她和杨家三娘杨昭训一起玩,张曦都提不起兴趣。 安静得有些过分。 杨太后还担心她是不是病了,不舒服,召了周典御进宫瞧过,却并没诊出什么。 “常言道:母女连心,清妃妹妹进宫有大半个月,约莫是想娘亲了。”杨昭华嘶哑的声音,不合时宜地响起。 杨太后侧头望了她一眼,“偏你知道,三娘比清妃还大一岁,之前住在宫里几个月,也没见她闹着要见娘亲。” 杨昭华见姑母疑心了,忙笑着说:“清妃妹妹,瞧着就比三娘知事。”俩人拆孔明锁,三妹杨昭训,还没有张曦手脚麻利。 这些天相处下来,她越发觉得张曦不同于寻常奶娃娃。 “清妃才五个月大,能知道什么?” 杨昭华的话,着实让杨太后听着不顺,心中更是不喜,目光淡了下来,“你出来有段日子了,想必是想你娘亲了,稍后,孤让杨中侍派人送你回杨府。” 这个侄女,之前瞧着胆子小,和她也不亲近,上次让张昕给灌了哑药,她怜侄女遭了大罪,把她带在身边,不想,胆子变大了,连性格也变得伶俐起来。 一个八岁的孩子,有争宠的心思,她能理解,却不能接受,在她面前耍心机,一再提醒她,张曦不是她女儿。 人可以聪明,却最忌讳自作聪明。 只是到底是自己亲侄女,好不好都是杨家人,杨太后心里不舒服,也不能对着侄女发脾气,于是一股脑全迁怒到孩子的母亲,她的大嫂秦氏身上。 没把孩子教好。 杨太后吩咐杨中侍时,顺便说道:“你送她们姊妹俩回去,亲自去趟杨府,问问秦夫人,她要是不会带孩子,有大把的人愿意带,把俩个孩子往宫里一扔,不闻不问的,她倒是轻松了。” 听了这话,旁人没觉得有什么,似已经习惯了杨太后看自家大嫂不顺眼。 动不动就训斥一番。 唯有杨昭华变了脸色,她近来在宫中待久了,有些得意忘形,怎么就忘了,这位姑母的性子。 喜怒无常。 爱之欲其生,恶之欲其死。 哪怕她的话,说得隐晦,但姑母深宫沉浮十几年,哪能看不出她的心思,她算是看明白了,她和三妹俩人加起来的份量,都超不过眼下姑母怀里的张曦。 出宫回杨家也好,她一定要向阿耶弄明白,为什么张曦会这么得姑母喜欢。 弄清楚原由,才能对症下药。 不然,她做的都是无用功。 杨昭华把思路理清楚了,没有给阿娘秦氏求情,她明白求情也无用,索性不做无用功,“儿过些日子,再和三娘一起来拜见姑母。” 杨太后直接挥了挥手。 杨昭华走后,坐在杨太后怀里的张曦,瞬间觉得整个屋子都亮堂了。 从来没见过像杨昭华这么讨厌的人,比杨昭训还让她讨厌。 挑拨离间,笑里藏刀。 哪里是一个八岁的孩童会干的事,以后她一定离杨昭华远远的。 早春时节,刚过酉时三刻,外面的天就黑了,宫灯点上,灯火通明,大排的灯烛,发出噼哩叭啦的声响,似预示着今夜弘德殿不太平。 随着跟在妙德法师身后的阿娘进殿,张曦一颗心绷得紧紧的。 弘德殿的正殿,布局疏朗开阔,案几方榻,钿螺屏风,另有高几上摆着排烛,连熏香兽炉都没有,瞧着十分简陋,却有一个好处,说话方便。 一眼能看个遍,没有死角隐蔽的地方。 妙德法师行了个佛礼,华令仪也跟着行了个佛礼。 张曦看着,无端觉得不对劲。 “华娘子,好久不见。” 杨太后打量着华令仪,骨瘦如柴,容颜枯萎,没了记忆中的貌美如花,她很满意,只是人站在中堂之上,身上透露出来的矜贵之气,却令她十二分的厌恶。 招手让妙德法师下去。 几乎不用她开口,妙德法师就让宫人给架下去了。 大殿内,华令仪见了,心蓦地一沉,对上杨太后如芒刺一般的目光,夹裹着一股上位者的威势,都没有闪避,“儿并不曾见过娘娘,初次见面,何来好久不见?” “你没见过孤,孤却见过你。” 杨太后有意压一压华令仪,“怎么,打算跟着妙德法师皈依佛门,所以不愿意行君臣之礼了?” “儿倒是想行君臣之礼,却不愿意十六儿背上不孝的名声。”华令仪两眼盯着杨太后怀里的小女儿,似长大了许多。 瞧着女儿乖巧的模样,心头半是欣慰,半是含酸。 要不是此刻,小女儿在这个女人怀里,哪怕她再不屑,也得给这个女人下跪,她心里是极其不愿意的。 谁让她形势比人弱。 瞧着华令仪自持身份的模样,杨太后不由一阵心闷,凤眼眯成了一条线,她还真想把张曦丢出来,好好欣赏一下,华令仪在面前低头行礼的憋屈样。 可刚要递给胡妪,张曦就一副要大哭大闹的架式。 她最怕张曦哭闹,尤其在这个时候。 她相信母女连心的话,但张曦是奶娃娃不知事,华令仪则不然,看着自己的亲生女儿,和别人亲近,想必心里也不好受。 本朝女子好妒。 华令仪一进殿,她们目光一交汇,她就知道,华令仪厌恶恼恨她的程度,不比她对华令仪的嫉妒怨恨低。 真真是彼此两看两厌。 杨太后挥退了宫人,“华令仪,你真给了孤一个惊喜,孤还惋惜,你识趣滚回清河了,要真这样,孤给华家准备的这台大戏,倒少了点乐趣。” ↓认准以下网址其他均为仿冒↓ ( = 老曲) 第六十章 正面交锋 第六十章正面交锋 “你承认,这一切都是你做的。” 华令仪圆瞪着杨太后,两眼几乎充血一般红了起来,染上疯狂,似立即会扑上来,把面前的人撕成碎片。 杨太后微微点了点下巴,她宁愿看到这么失态甚至失控的华令仪,也不愿意看到在她面前,摆着贵女架子的华令仪,“孤不过是夺回,孤曾经失去的。” “当年不得不拱手相让,而今,我也让你尝尝这滋味。” 华令仪冷笑连连,似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一般,“拱手相让,亏你说得出来,你们不过是无媒媾和,我和阿郎才是结发夫妻,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名正言顺。” “聘者为妻奔为妾,就算我当年成全你,你连妾都不如。” 杨太后气得胸口起伏,大喝一声,“华令仪,你该死。”抓起案几头笔洗向堂下的华令仪的面门扔去。 呯地一声,砸落在青砖地板上。 浅碧色的笔洗碎裂,瓷片四散开来。 华令仪将将避开,不忘记脸上挂满嘲讽,“这就受不了,我还以为,你没脸没皮,没有廉耻之心。” “你给我滚。” 杨太后几乎是用吼的,情绪激动,伸手指着华令仪,颤抖得特别厉害,“你听着,你华家别想有一个活口,我要他们全死,全部去死。” “你敢。” “你就睁大眼睛,看看我敢不敢?” “荡妇……” “贱人……” 俩人眼里,同样的怒火中烧,同样的狂躁不安,一个两个情绪失控,都在赌狠,尤其杨太后站起了身,剑拔弩张,似要打起来,张曦吓得心胆俱裂。 绝不能让她们再吵起来,话赶话,从来不会有好话的。 更加不能让她们打起来,那后果,张曦不敢去想像,又急又怕。 她口不能言,唯有大哭。 哇啦一声,几乎不用酝酿,张曦就扯着嗓子大嚎大叫,希望能唤回俩人的理智。 “清妃。” “阿眸。” 几乎同一时间,俩人同时望向张曦,华令仪更是三步并作两步扑过去,想把女儿抢回来,却让杨太后护住,两人对视一眼,火花四射,眼冒凶光。 最后是华令仪看着哭得震天动地的女儿,忍不下心,退了两步,又见杨太后熟练地哄着孩子,才放心退后几步。 大殿内的争吵,几乎一下子就停了下来。 张曦却不敢停下嚎哭。 她是真怕。 阿娘生于高门,性情泼辣如火,又带着傲气,杨太后脱胎于山野,脾气暴躁,自尊心很强。 两人都不知退让,也不会退让。 两强相争,必有一伤,而且杨太后到底是一国太后,圣上生母,不论弘德殿内,这番人后争吵是输是赢,但最终的结果,只会是阿娘输。 权力,是世间利器,无往不摧。 因张曦一直在哭,殿内的俩人,都有点心急,杨太后喊了早已退出大殿的胡妪进来,“你快来看看,这孩子是不是饿了?” “唯。”胡妪忙接过孩子,抱去暖阁。 华令仪咬了咬牙,没有追上去,两人的目光重新碰到了一起,各自轻哼一声,忙地撇开,倒是都彻底冷静了下来,谁都没有先开口,却有宫人进来回禀,“娘娘,长秋寺的竺法师、崔侍中在宫外求见。” 宫侍是壮着胆子进来的,候立门口,腿还在打颤。 杨太后冷冷瞥了眼华令仪,“来得还真够快的。” “告诉他们,今晚孤谁都不见。” 语气冷凛,有如实质刀锋,那位宫侍在杨太后挥手间,不敢作丝毫停留,就退出了大殿。 “你要怎么样?才能放过华家。” 彻底冷静了下来,华令仪心里清楚,只要她先说出这一句话,就代表着,她的退让,要是她孤身一人,她可以抛开生死,但是华氏阖族,她承受不住,华氏也承受不住覆族之难。 所以,眼下她没有选择。 阿耶没了,大兄没了,她不能让二弟他们出事,也不能让侄儿族人出事,哪怕心底再是不屑,她不得不低头,“我可以与阿郎和离,你放过华家,把阿眸还给我。” 杨太后同样冷静了下来,“要是孤不同意呢?” “你也看到了,五郎知道我返京了,也知道我在宫中。” 华令仪拨下倭堕髻上插着的金钗,手腹摩挲着尖锋,“你我五步之内,这柄金钗要不了你命,但要是我今夜命丧于这弘德殿内,明日朝堂会如何,五郎又会如何?” “或许你不在乎世人的诽议,那么五郎呢?” “你要是不顾忌五郎,怕是在我进京当日,就命归黄泉了。” 杨太后神情微变,又很快收敛住,不让人察觉,“笑话,你死了孤只会更高兴,孤倒要看看,谁敢怪孤。” 她极度讨厌这种,被人拿住把柄威胁的感觉。 “好呀,要不我们就试试。”华令仪微仰头,把金钗的锋刃对准脖子,目光中少了一丝清明,多了几许癫狂。 杨太后手握成拳,目光一瞬不瞬地盯着华令仪,心底有个疯狂的念头,不知不觉间动了杀念:她死了,正好一了百了,她就不信,五郎能为这女人寻死。 她印象中的五郎,从不是这种人。 眼见鲜血冒出来,一个‘停’字在喉咙里,似卡了壳发不出声。 直到,直到杨中侍闯了进来,脚步匆匆,像是遇到了什么大事。 “什么事?”杨太后的声音很冷。 杨中侍瞥了眼华令仪,却是三步上前抢过华令仪手中的簪子。 华令仪遂不及妨,想要夺回,却让杨中侍一把收回衣袖内,只能干瞪眼,积攒的所有勇气,也在转眼间,全部泄掉,一滴不剩。 “娘娘,大理寺和廷尉署在朱中丞府上搜出了巫蛊人偶。” 杨太后先是一惊,然后愤怒不已,声音中带着质问,“谁让他们搜的,谁允许他们搜去中丞府?” 只听杨中侍回禀道:“卫寺卿和羊廷尉都声称,接到了举报信。” “举报信,举报信?” 杨太后呢喃两声,锐利的目光,直接盯在华令仪身上去了,“是不是你干的?” ↓认准以下网址其他均为仿冒↓ ( = 老曲) 第六十一章 呼之欲出 第六十一章呼之欲出 张曦在阿娘要被宫人带下去之前,闹腾着出了东暖阁,然后赶在杨太后出声前,不顾距离阿娘还有一丈远,直接奋力朝前扑去。 胡妪一个没抱稳,心猛地一跳。 “还不把清妃抱回……”只在一瞬间,杨太后两眼瞳孔紧缩。 华令仪吓得三步并作两步赶上前,行动如风,眼疾手快,在张曦将将落地前,接住小女儿,脸白如纸。 堪堪惊险过后。 杨太后话锋一转,凤眼凌厉地射向胡妪,“你怎么连个孩子都抱不住,要是摔了怎么办,你有几条命来赔。” 胡妪忙地跪下磕头请罪。 华令仪紧紧搂着怀里的小女儿,整个人惊魂犹未定,“阿眸我要带走。”说完,没有看任何人,转身往殿外走。 张曦却知道,她不能走,一旦她跟着阿娘走了,杨太后定会迁怒于胡妪。 等待胡妪的下场,绝对很惨。 但张曦更知道,她不能让宫人把阿娘带走,上次大姐张昑在宫中的遭遇,她仍旧心有余悸,所以,刚才她才会那么奋不顾身,冒着被摔的风险,一定不能让阿娘离开她眼前。 只恨她现在是名奶娃娃,口不能言。 所以在阿娘出殿前,被抱在阿娘怀里的张曦,头趴在阿娘肩头,指着胡妪跪的地方,咿咿呀呀地大叫起来。 华令仪停住脚步,她知道阿眸喜欢胡妪,但胡妪是杨太后赏赐给女儿,是宫里出来的,纵然能讨得女儿喜欢,她也打心底里喜欢。 更不用说,偶尔女儿对这个婢子,比对她这个阿娘还亲近。 “阿眸,不看了,我们走。”华令仪哄着女儿,想把女儿的脑袋掰转过来。 张曦万分不愿意。 无论阿娘,还是胡妪,她都想要,并且都要保全。 她所能倚仗的,唯有杨太后对她的疼爱。 “孤可没允许你带阿眸走。” 杨太后的话,幽幽响起,挑眉对胡妪道:“你起来,把阿眸抱回暖阁。” “唯。”胡妪大松一口气,起身的动作还有点虚脱,直至走到华令仪跟前时,才发觉自己重新活过来,力气重新恢复到身上。 “娘子。”胡妪唤了一声,朝着张曦伸手过去。 华令仪直接调转身,回头斜乜了眼杨太后,“既然这么喜欢女娘子,你就自己生一个,何必来抢我女儿。” 这话一出,大殿内瞬鸦雀无声,针落可闻。 胡妪、杨中侍、张曦齐齐变了脸色,立即低垂下头,恨不得没听到这话,杨中侍更是在心里狠骂华令仪,自己不想活,要做死,也别拉上他们呀。 张曦同样心惊内跳,哪怕冲昏了头脑,阿娘也不该当面说出这样的话来。 这不是,指着和尚骂秃驴,明摆着。 直到这一刻,近距离仔细打量阿娘,张曦才发现,阿娘不对劲。 很不对劲。 脸上、眼中,尽是嘲讽,然嘲讽中,又夹杂着一丝绝望,仿佛人到了穷途末路,既已无力回天,索性不管不顾。 对,不管不顾。 所以,阿娘的背挺得很直,站得很稳,没有乞求,没有低头。 “滚,给我全滚。”杨太后勃然大怒,怒火中烧,胸口起伏不定,“来人,把她们给孤带下去。” 华令仪依旧昂着头,脚步稳健地出了大殿,不让宫人碰她。 输人不输阵,抬头不折腰。 当听到身后传来一连串叮当哐当的巨大声响,华令仪毫无血色的嘴唇,唇角微微上扬。 张曦却忧心不已,心里重重叹了口气。 ——*——*—— 大殿内没多少东西可砸,杨太后冲到东暖阁内,把东暖阁砸了个稀巴烂,所有的宫人,都不敢靠近殿内,唯有杨中侍,随侍在旁,担心杨太后伤到自己。 却也一句话都不敢劝。 直到再无物件可砸可摔,杨太后在杨中侍的搀扶下,气喘吁吁在杨中侍收拾的一张干净的榻席上跪坐下来,杨中侍又忙地在她身后垫上一个隐囊。 暖阁内,入眼皆是狼藉。 几株红珊瑚断成几节,高几上的花觚,天青色的瓷片,碎得满地都是,香炉翻转,榻几翻倒,屏风歪倒,连珍珠帘子,都断了几根线,可见杨太后进暖阁内时,拉拽帘子的手劲有多大…… “我又不是没生了,我也生过……” 呢喃声很低很低,及至无声。 要不是杨中侍近在身侧,根本听不到,然而声音入耳,杨中侍惊得不敢相信,瞠目结舌,转头望向杨太后,似要确认一般。 杨太后入宫不久,他就被调到杨太后身边服侍。 十来年里,除了圣上宇文赞,别无所出, 杨太后有没有生过女儿,他最清楚,唯有不清楚的,只有杨太后入宫以前…… 杨中侍越想越心惊,杨国舅的态度不明,杨太后怕孩子的哭声,杨太后初见张曦就喜欢,后来,更是宠爱有加,张曦肖似张五郎,还有杨太后和张五郎年少相识。 几乎串成一条线,答案呼之欲出。 “你想到了什么。”杨太后的声音突然响起,盯着杨中侍的目光,比寒冰还要冷凛,“孤不管你想到什么,猜到什么,都给孤统统忘掉。” “唯。”杨中侍忙在趴跪在地上,“奴婢什么都没想。” 杨太后轻呵一声,“起来吧,管好你自己的嘴巴,还有,不要再向国舅那边打听孤从前的事。”前段日子,杨中侍总往国舅府跑,她不是没有察觉。 只是觉得大兄胆子小,定不敢乱说,她才懒得管。 杨中侍老脸羞赧,“奴婢不敢。”抬头见杨太后的怒气似消了一些,遂问道:“华娘子怎么处理?” “先把人囚禁在北宫。”杨太后想了想,又吩咐,“把胡妪送去北宫,别饿着清妃了。” 听了后面的话,杨中侍心中不由咂舌。 看来,张家小娘子是真了入杨太后的眼,到了这个地步,还不忘记为张家小娘子着想,或许,他能够想像,杨太后曾经的女儿,和这位张家小娘子,有多么的神似。 才会让杨太后如此移情,一刻都放不下。 ↓认准以下网址其他均为仿冒↓ ( = 老曲) 第六十二章 她要翻案 第六十二章 因着那一辈子的记忆,张曦对宫里特别熟悉。 因此,当越走越偏僻,越走越冷清,呼啦啦的冷风,从耳边吹拂而过时,张曦反而心里越发安心,她最怕,就是这群宫人,把阿娘带入慎训司。 一旦进了慎训司,不死都得脱一层皮。 上次大姐进去,就是明证。 不知走了多久才停,张曦牢牢被阿娘给护在怀里,当伸出脖子,入眼看到墙垣崩塌,木门斑驳,仰头,门楣上的匾额,就着明瓦灯,依稀能看到映华宫几个字眼。 映华宫,俗名北宫。 曾闹过鬼,还专门请过道士做了一场**事,只是宫里人,人人避之不及,乃至无人敢居住,久而久之,荒废下来,就成了宫里名副其实的冷宫。 北宫位于宫城之北,一开始只是代称,后来,渐渐把它的正名给忘记了。 她知道这些,还是上一辈子和杨昭训打赌,具体什么事情,她已经忘得差不多了,那一次,她差点把小命交待在这里。 把阿耶吓得够呛,自那以后,她身边的仆妇婢女增加了一倍,到哪都是一堆人跟着。 哗啦一声响,打开锈迹斑斑的门锁,为首的红衣宫人,朝里面做了个请的姿势,然而动作与眼神,却表达出一种强迫。 只要华令仪不愿意进去,她们就要动手了。 张曦心里害怕,急着想法子,怎么才能不进去,或是索性现在把那条大蟒蛇引出来。 不错,北宫最大的危险是大蟒蛇,进入院子后,中厅有一口井,井里盘着一条大蟒蛇,她不能确定,宫里的人知不知道。 毕竟,宫门一锁,就是几十年。 她上一辈子,第一次进这里,还是翻墙进去的,没走正门。 只记得,她和杨昭训俩在院子里大吵大闹把蟒蛇从井里引了出来。 张曦正急得焦头烂耳时,看到胡妪过来,似在黑暗中看到了一束光芒,至少杨太后还没有真扔下她不管。 那就好。 于是老实待在阿娘怀里,没有想着再反抗。 ——*——*—— 铜驼街上的杨国舅府第,庆阳县主、二娘杨昭华听到朱俊的中丞府上搜出巫蛊,气得抠断了玉珮上的吊坠线,坠子掉落在地。 身侧婢女上前来捡时,让杨昭华挥手给赶了出去。 只余下贴身婢女荷叶。 杨昭华伸手揉了揉太阳穴,只觉得脑袋嗡嗡作响,难道是她对朱俊的期待太高了吗?明明都已经提醒了他,怎么还会发生这样的事情。 而且,这一次,不仅大理寺,连廷尉署都掺和了进来。 幕后推手,都不用去想,就知道,是张婴。 本朝受鲜卑胡风影响,女子地位不低,但除了杨太后凭圣上生母身份临朝称制外,其余女子,若是想影响朝中政局,或是参政议政,唯有通过父兄夫子之手。 偏偏阿耶无政治上的才能,除了恩封的侯爵外,只在朝堂上领了个光禄勋的虚职,几乎不参与朝中事务。 而眼下,她一个八岁的孩童,纵使有才干,也没地方使。 无法影响这件事的进展。 一想到这,杨昭华只觉得气闷得厉害。 阿耶,她的阿耶,为什么就不能争气点,若是阿耶有政治才能,能给姑母助力,阿娘也不至于,至今没有诰命,惹满洛京的人笑话。 姑母也会看重阿耶几分。 她也不会这么束手无策,无力去改变,难道重来一次,她还是什么都不能改变吗?在自我否定中,心中划过一丝惊恐。 绝对不可以。 脸色变红又变白,然后又变黑,看得旁边侍立的婢女荷叶有些慌乱,自家娘子似魔症的迹象,忙出声唤了声,“二娘子,郎主说了,这件事,和我们府上不相干,还让大郎君和二郎君不要议论此事,最近也不要去国子监。” 荷叶口中的郎主是指杨国舅。 大郎君和二郎君,分别是杨昭华的大兄和二兄。 阿耶还真是一如既往的胆小。 一遇大事,就恨不得整个人都躲起来。 杨昭华回过神来,心里暗嗤笑一声。 不过,她对这件事,所知也尽是皮毛,知之不详,恨自恨,她上辈子站错了立场,如今想帮朱俊脱身,也不知从何做起。 杨昭华重新伏在案几上,把历史上,还有上一辈子,发生在承和二年春的这桩巫蛊案的线索,在蚕纸上重新理了一遍。找出所有的疑点。 朱俊府上的巫蛊人偶,与华府里搜出来是一模一样。 还有朱俊夫人李氏的证词……杨昭华觉得,最不能忽视的,就是女人。 朱俊出身寒门,却娶了陇西李氏女为妻。 据说还是一位嫡出的娘子。 当日朱俊下狱,李朱两家,很快就义绝,再有李夫人狱中的指证,最后,三司会审,证据确凿的情况下,铁证如山,令杨太后想救朱俊都不能够。 当然,整个陇西李氏都遭到杨太后的迁怒。 这是后话。 眼下,这一局中,朱俊能脱局的关键,在于李夫人。 杨昭华想明白了一这点,于是打定主意,要见一见这位李夫人,“我明早要出门去金市,你先派人去和门房说一声。” “唯。”荷叶忙答应,她是个死心眼,服侍杨昭华时,眼里只有杨昭华。 以前主子不喜欢她的性子,自从上次喉咙哑了后,跟变了个人似的,转而极为看重她。 她哪里知道。 杨昭华重来一世,对身边服侍八个贴身婢女,唯有荷叶,她能相信,也能倚重。 上一辈子,其余七个,要么背叛她,要么爬床。 哪怕最后她把人打死了,犹不觉得解气。 “唯。”荷叶忙答应,她是个死心眼,服侍杨昭华时,眼里只有杨昭华。 以前主子不喜欢她的性子,自从上次喉咙哑了后,跟变了个人似的,转而极为看重她。 她哪里知道。 杨昭华重来一世,对身边服侍八个贴身婢女,唯有荷叶,她能相信,也能倚重。 上一辈子,其余七个,要么背叛她,要么爬床。 哪怕最后她把人打死了,犹不觉得解气。 ↓认准以下网址其他均为仿冒↓ ( = 老曲) 第六十三章 自尽而亡 “北宫,有什么动静吗?” 杨太后语气随意,听不出是希望有动静,还是希望没有动静,杨中侍蹲身整理奏疏的手,微微顿了一下,“昨晚上,井里的大蟒蛇爬了出来,但张家小娘子没事。” “哦。”杨太后挑眉望向杨中侍,她当然知道清妃会没事。 “我们准备的人,候在宫墙外,没有派上用场。” 杨中侍见杨太后感兴趣,于是把昨晚上北宫发生的事情,说了一遍,”那条蟒蛇爬出水井,的确吓到了里面的人,只是胡月好像会捕蛇,很快就制止了那条大蟒蛇,最后把蟒蛇杀了。” “你确定是胡月?” 杨中侍点头,“后来,奴婢派人去查了下胡月的出身,她籍贯洛京,却并非洛京人,仔细打听才得知,她原是永州人士,幼年被贩卖至洛京。” “对毒蛇略知一二。” 杨太后很意外,“倒没想到,她还有这种异能天赋,也算是个奇人,清妃眼光竟不俗。”目露赞赏。 杨中侍附和一声,“可不是,可见小娘子是个有鸿福的。” 随随便便从宫中拉一个人,竟是有这种天赋,话又说回来,华氏托了女儿的福,要不然,守在宫墙外的人,只会救张家小娘子,绝不会救华氏。 杨太后的原意,是要让华氏葬身于蛇腹。 真出了事,将推诿于畜生。 杨太后叹了两声:“可惜了。”颇有惋惜之意。 “娘娘,要除掉一个人,办法有……” “不必说了。” 杨太后摆了摆手,打断杨中侍的话,“留她一命,暂时把人关在北宫。”华家已倒,华令仪于她来说,已不足为虑,更何况,华令仪提出的条件,有一定的诱惑力。 死罪可免,活罪难逃。 免了华家人的死罪,发配留放三千里外。 不仅能彻底瓦解华家的势力,打击朝中士族,有利于集权,也能让华令仪与张婴和离,这是她一直以来,所想看到、所期望看到的局面。 “朱中丞那边怎么样了?”这是杨太后眼下最关心的事。 “目前待在廷尉署,羊廷尉只是进行了正常的审讯,还没有用刑。” “谅他们也不敢胡来,” 杨太后淡淡道,又吩咐杨中侍,“你亲自去一趟廷尉署,告诉羊桑,就说孤说的,不许用刑,要是审不出什么,让他赶紧给孤放人。” “朝廷的御史中丞,一部之长,就因为一封告密信,说抓就抓,这像话吗?谁给他们的权力,要是审不出什么,他们一并问罪,简直是执法犯法。” “唯。” 杨中侍一见杨太后动了怒,不敢提,廷尉和大理寺在朱府上搜出巫蛊人偶一事,只希望朱俊能扛住,矢口否认,然后再把这桩祸事,栽脏陷害给旁人。 华家就是个很好的目标物。 虱子多了不痒,债多了不愁,华家已深陷泥喃,再多也不差这一件。 杨中侍如此这般一想,很快出了大殿,甚至没怎么看路,迎面碰上庆阳县主杨昭华,都不曾留意到,还是杨昭华嘶哑的声响,才绊住他的脚步。 “中侍,怎么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县主又来宫里了。”杨中侍含笑打招呼,“奴婢这进去给县主通传一声。” 话虽这么说,杨中侍并移动身子,杨昭华识趣地不劳烦杨中侍,“不用这么客气,我常来宫中。”杨中侍虽是个阉宦,但能支使他的人,大魏朝十个手指头能数得过来。 杨昭华既然决定紧抱住姑母的金大腿,自然要和眼前这位交好。 并且,杨中侍最忠心姑母,上一辈子里,姑母死后,杨中侍也跟着自尽。 “中侍这是要去哪里?”杨昭华笑嘻着脸问道,语气中带着几分天真,凤眼微微眯着,倒与杨太后有几分相像。 杨中侍顿时只觉得有趣,杨昭华常让太后接来宫里,所以他对杨昭华的性子,有几分了解,但这位庆阳县主,自从哑了一回后,仿佛变了个性子,人变得聪明许多。 然而,就如太后所说:聪明太过外露,自作聪明。 到底是杨家人,杨中侍不好评价,不过没想隐瞒,“奴婢要去一趟廷尉署,替娘娘瞧瞧朱中丞的案子。” “朱中丞心思慎密,骨子很硬,但我记得,他的夫人,好像是出身士族陇西李氏。” “这个全洛京的人都知道。”杨中侍刚一说完,就觉得不对。 总觉得杨昭华和他说这个,颇有深意,似要提醒他什么,再仔细看去,梳着双丫髻的小女娘,长得晶莹润白,站在棠梨树底下,怎么看,都透着一股孩提的天真无邪。 面对杨中侍满带打量的目光,杨昭华有些压力,“不耽误中侍办正事,我先进去了。”转身就进往对弘德殿走去。 她笃定,杨中侍一定能够猜到她话里的意思。 不然,上一辈子,他无法和张婴相处得来,更无法与张婴平分秋色。 只是杨中侍的目光,有如实质,如影随行,似要把杨昭华看透,等杨昭华迈进了弘德殿,才收回来,边往外走,边思索着杨昭华话里的意思,直至出宫门口。 恍然大悟。 因为他长期跟在太后身边,所以对于妇人,少了世人眼中的那份轻视,至少,太后在眼中,不输世间绝大多数的须眉男儿。 是呀,朱俊扛着,不认罪,但朱府内的女眷呢? 李夫人可出身士族贵女,身后亦有家族。 无论他,还是太后,都直接忽略了一这点。 如果朱俊这边没突破,廷尉署和大理寺,可以从李夫人入手,中丞府上的主子都进了廷尉署,奴仆关进大理寺。 奴仆倒也罢了。 李夫人供词的分量,肯定足够了。 一想到这,杨中侍打了个寒颤,摔了摔手中的拂尘,出宫后,他先去见了廷尉羊桑,把杨太后的话带到。然后是朱俊。 最后,单独见的李夫人。 身为贵族妇人,相比于己身性命,更在乎儿女以及母族,因此,在杨中侍见了李夫人之后,回到宫里,下半晌,就接到廷尉署的消息。 李夫人已于署中自尽。 ↓认准以下网址其他均为仿冒↓ ( = 老曲) 第六十四章 谋划进宫 第六十四章 “自尽了?” “是的,杨中侍上午去廷尉署,人还好好的,下午发现时,人就没气息,是用衣带勒死自己的。”张德望向自己的族兄五郎张婴,神色极为严肃。 这已超出了他们预料。 完全打断了他们的步调。 跪坐在对面的张婴,收回了惊讶之色,“羊廷尉怎么说?” “他还不是老样子,” 张德轻咳一声,羊桑是出了名的糨糊廷尉,“他的意思,希望阿兄能停手,并且还说,宫中太后的意思,一定要保住朱俊。” “这还用他来说。”张婴冷笑道,“现在想抽身,想和稀泥,也不嫌太迟了。” 又问张德,“李夫人那边,没有留下证词?” “一切都没来得及,我们都没料到宫中的手脚会这么快,仿佛知道,我们不会关心朱俊的审讯,直接奔着李夫人去的。” 听了张德这话,张婴明显怔愣了一下,良久才说了一句,“她从来不缺心计。”并且,李夫人这一死,还有严重的后续影响。 他们要拉拢陇西李家,就没那么不容易。 另外,朱俊身为御史中丞,纵然关进了廷尉署,在证据不足的情况,官职仍旧保留,李夫人身有诰命,死在廷尉署的牢里,又死得这么突然。 肯定会追责,要有人承担责任。 要是处理不好,很容易把事情闹大,一旦闹大,舆情沸腾,朱俊作为遇难者家属被同情,案件翻转,甚至有可能被无罪释放。 连巫蛊之案,也会被归于栽脏陷害。 这不是张婴要的结果,更不是他想看到的局面。 为此,张婴几乎立即振作起来,目光变得极为锐利,“我们不能再耽搁了。”时间拖得越长,越对他们不利。 “人偶作坊的坊主,还有另外两条,同时进行。” 张德脸上的表情,却是有些担心,“可是那名女子,筋脉全断,竺法师那边还没法给她接上。” “不管这些,就是抬,也把她给我抬进审讯堂。”张婴语气很坚决,“另外,先把那张婚书递上去。” “这样,万一伤不到他的筋骨……” “没有万一。” 张婴截断张德的话,“不管怎么说,先把舆情掌握在我们手中,再有方士与人偶作坊的坊主作证,朱俊招不招供,到最后都无所谓。” 递上那折发黄的婚书,是他们预留的一个后手。 之前,只是想留到最后,如果火候不够,再给予致命的一击,没打算这么早就递上去,只是李夫人突然一死,彻底打乱了他们的节奏。 ”听你的。” 张德点点头,望向跪坐在对面,满脸肃然的族兄张婴,除了佩服,还有一丝可惜,这样的人,合当做官。 怎么就辞了官,就为了个莫须有的名声。 他渐渐能理解三伯父张张宇的做法,可怜他在三伯父的高压之下,还是让张婴给逼出来做了一回马前卒,更不用说,他现在有家都回不了。 只愿华家的案子能早点完结,三叔公和张婴都能够早点回清河。 且说,张婴送走了族弟张德,朝着东边望了望,转发去了禅室找竺法师。 “你要进宫?”竺法师听了张婴的请求,端起的茶碗,又重新放下。 “是的,”张婴直接屈膝跪倒在竺法师面前,“还请法师帮阿婴一回,阿华昨日进了宫,我实在无法放心。”不管华令仪的性子,还是杨珍的脾气。 他都不敢去赌。 竺法师看着张婴满脸担忧,心里叹了口气,提醒道:“阿婴,你知道的,贫僧和崔侍中昨晚上,一同求见,都没有见到太后。” 听了这话,张婴变脸如变天,立即赖上了竺法师,“但我相信,法师一定有法子。” “那你打算怎么做?”竺法师重新喝了口茶,满眼狐疑地望向张婴。 张婴皱了下眉头,“我总得把阿华带出来。”最好,连小女儿一并给带回来,不然,阿华还是会和他闹。 “阿婴,其实宫里现在没有消息传出,就已说明,华娘子暂时无事,你又何必急在这一是,等你替华家翻了案,宫里自会放人。” 张婴摇了摇头,“我不能这么在宫外干等着,求你老人家了。” 说完,又磕了个响头,“法师,我们可以通过羊太傅,先求见陛下,然后再去见弘德殿,这样,也就不会遭拒了。”昨晚上,是他一得知消息,乱了方寸,才会不管不顾,选择了单刀直入。 这几个月以来,杨太后有意避着他。 意思都很明白,所以碰个闭门羹也很正常。 “看来,你是把什么都想好了。”竺法师可以说是一脸的无奈,瞧着张婴额头上的红痕迹,刚才的响头,极为的实诚,身为长辈,他不好意思拒绝。 心中长叹了一声,简直就是前世欠他的倒债。 只得答应,陪着张婴进一趟宫。 通过太傅羊博,这一回,进宫倒是很顺利,羊博见到跟随在竺法师身侧的张婴,微微愣了一下,眼中的笑意隐去得极快,快得让人抓不到。 他是厚道人,更是明白人,所以没出声。 倒是圣上见到张婴时,明显愣了一下,尔后童言无忌说了出来,“张家郎君什么时候,剃度成了和尚?” 不错,张婴扮成沙弥,跟随竺法师身侧,一道进宫。 “看来,你是把什么都想好了。”竺法师可以说是一脸的无奈,瞧着张婴额头上的红痕迹,刚才的响头,极为的实诚,身为长辈,他不好意思拒绝。 心中长叹了一声,简直就是前世欠他的倒债。 只得答应,陪着张婴进一趟宫。 通过太傅羊博,这一回,进宫倒是很顺利,羊博见到跟随在竺法师身侧的张婴,微微愣了一下,眼中的笑意隐去得极快,快得让人抓不到。 他是厚道人,更是明白人,所以没出声。 倒是圣上见到张婴时,明显愣了一下,尔后童言无忌说了出来,“张家郎君什么时候,剃度成了和尚?” 不错,张婴扮成沙弥,跟随竺法师身侧,一道进宫。 ↓认准以下网址其他均为仿冒↓ ( = 老曲) 第六十五章 妖言惑众 一身僧袍,穿在他身上,依然难掩气质清华,举手投足间,远远望去,行止落拓,大大方方,如松间明月,夜半清风,散发出清幽之息,仿佛真是一位不染红尘的高僧。 又如兰之茂,如玉之莹,光彩夺目,使人见之不忘。 人,还是那个人。 这份简简单单的装束,让杨太后怔愣了片刻,回过神来,虽然有些恼火,儿子把人带到弘德殿来,但到底没把人赶出去。 杨太后目光从张婴身上收了回来,望向太傅羊博,“怎么?羊太傅最近很闲,倒做起了牵线搭桥的事。”说完,眼角余光瞥了眼立在下首的竺法师。 竺法师不动如山。 羊太傅的脸蹭地一下就红了,他满腹经纶,为人不免有些拘泥古板,“回娘娘,田舍之家犹念天伦之乐,娘娘把张家小娘子留在于宫中,也需顾虑慈父思女之心。” “退一步讲,张家小娘子留在宫中也不合适。” “怎么就不合适了。”杨太后冷冷道,“还是只你两张嘴皮子一番,就认为不合适。” “母后,” 圣上宇文赞看到自己的师傅被斥责,忙地起身,“太傅不是这个意思,十六娘留在宫里固然好,但她也有家人,张五郎君希望接女儿回家,所以朕和太傅才领他们过来。” “朕记得,十六娘一直在母后宫中,怎么今日不见了。” 杨太后实在不想理会这蠢儿子,哪怕只有八岁,但贵为帝王,让人这般牵着鼻子走,她着实不喜欢,“你们来迟了,孤送她出宫了。” 这话一出,圣上宇文赞不由轻啊了一声,满脸吃惊。 杨太后见了,只觉得气不打一处来,心里开始琢磨着,要给宇文赞换太傅,羊博虽然博学,但素来不知变通。 她可不希望,儿子被教得天真纯良。 喜怒不形于色,这是第一条,没见正主站在一旁都没有发放吗?他作为局外人,倒先急起来,往常见着还好,近来她忙于政事,一放松下来,就恢复了原样。 之前因为羊博是先帝在世时指给儿子宇文赞的太傅,因此,她哪怕不喜欢,也没有动他,再另择太傅,如今看来是不行。 羊博对五经之义,览之便讲,教学问还是可以。 但其他的,为人处事,还有为君之道,却是教不了陛下。 杨太后把朝中重臣都筛选了一遍,国子监的那些博学之士,更是想了一遍,合适的人选不多,而最合适的,莫过于眼前人。 年少时,她在他身上学到的,都已经足够她使用了。 那时他还是少年人。 而如今,近二十年过去,宦海浮沉,沉淀的东西,只会更多,在她眼中,让他来教儿子,也绰绰有余。 她原本,把他调入洛京,就有这样的打算。 然而,后来的局面出乎她的预料,也超出了她的承受范围。 他没有退让,她也不愿意退让。 “正巧,孤近来读《金刚经》,有些感悟,想和竺法师探讨一番,竺法师就先留下,陛下和太傅先回去吧。”杨太后几乎一言就把儿子和羊太傅赶走。 圣上宇文赞,在见到杨太后的脸色变幻莫测时,已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了,于是待在大殿内,整个人如芒刺在背,特别不熟悉,恨不得逃离才好。 一听杨太后的话,立即朝杨太后行了告退的揖礼。 圣上走了,羊博也忙跟着退下。 大殿内一下子只剩下竺法师和张婴。 “竺法师想留下来。”杨太后问向竺法师。 竺法师笑着念了声阿弥陀佛,站起身,向杨太后行了佛礼,“牵线搭桥的事,贫僧已经完成,只是贫僧这趟进宫,是想接十六娘出宫。” 杨太后漫不经心地回道:“清妃已经出宫。” “娘娘,清妃身上隐约有佛光,贫僧能感觉到,她还在宫中。” “胡说。” “别乱说。” 几乎竺法师的声音一落,两声轻喝响起,前一句是杨太后,后一句,是张婴,这也是张婴来弘德殿,进入大殿内,除了行礼外,头一回发声。 张婴只觉得头痛,这老和尚一直没死心,总想度十六娘去他长秋寺戴发修行。 “贫僧说的是实话。” 竺法师没有理会张婴,直接望向杨太后,笑嘻嘻道:“娘娘,十六娘还在宫中,若是不信,贫僧能凭着那隐藏在十六娘身上的佛光,在宫中找到十六娘。” 杨太后直觉想反驳,但对上竺法师笃定的目光,又有些迟疑。 竺法师是洛京德高望重的高僧,精通佛理,早负盛名,她也是信佛之人。 张曦身上有佛光,就是通过竺法师之口传出来的,但张曦除了比寻常孩子聪明些,她没有觉出有什么异常,此刻,一见竺法师这么笃定,不由生出几分验证之心。 无论是华令仪进宫,还是把华令仪和张曦送入北宫,知道的人很少,而且都是她身边的人,不可能泄密。 毕竟把张曦留在宫中,还能借口她喜欢小娘子。 把华令仪拘于宫中,却是说不过去,对外也没法交待,至于张婴能知道,大约是张家仆从的禀报。 杨太后相信,依照张婴行事风格,一时间,也不会宣扬出去。 竺法师既然口口声声说,要通过佛光寻找张曦,她心中着实跃跃欲试,另外,还有张婴在一旁极力反对,她越发想赌一把。 “杨中侍,你领着法师去找人,孤想看看,法师怎么感应佛光。”杨太后点头应允。 张婴只觉得,他要被气得头顶冒烟,“荒唐,阿眸身上哪有什么佛光,这不是开玩笑吗?” “贫僧说有就有。” 竺法师完全不理会张婴,一见杨太后同意了,道了声多谢。 杨中侍走上前来,伸手揖了一下,“法师请吧。” “有劳中侍了。”竺法师颔首,转身往外走,只是还没走出大殿,杨太后的声音,又响起,“杨中侍,你好好盯着法师,他想去任何地方,你都领他去。” 说到这,顿了下,望向竺法师的目光,多了几分意味深长,“法师,要是找不到十六娘,你所说的佛光,就是无稽之谈,孤不介意治你一个妖言惑众的罪名。” ↓认准以下网址其他均为仿冒↓ ( = 老曲) 第六十六章 案件进展 “十六儿和她阿娘在一起。”张婴望着竺法师的背影,若有所思,回过神来,对着杨太后说这话的语气,是极为笃定。 杨太后轻哼了一声,算是回应。 伸手挥退宫人,走至张婴身前,伸手就朝张婴伸去。 张婴一个闪躲不及,青丝散落,头顶所戴的佛帽让杨太后给抓在手里,瞧着桃木簪绾发,青丝如缎飘下,只听杨太后道了声:“果然。” 似松了口气,又夹杂着一丝庆幸。 “你放心,我纵使去做道士,也不会做和尚。”他是士族子弟,自从熟读经书,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 他怎么都不会去剃度出家。 “我才没有……” 杨太后话说到一半,觉得不对劲,想改口,又觉得矫情,索性随性而为,”我才没有担心。” “我又没说你担心。”张婴心头微安。 他这么来宫里,所倚仗的,不过是她对他的一丝旧情,哪怕心里知道,不该如此,却仍旧需要仰仗与利益。 她之所求,他却不甘愿。 以至于,偶尔间,连他自己都厌弃自己,要是早知道,局面会变成这样,甚至要是早知道,杨太后就是当年姑奈山中的杨珍。 他宁愿不回洛京。 不回洛京,就不会有碰面,不碰面,就不会有相认。 不相认,哪会生出这么多事情来。 人生最苦,莫若求而不得,而比求而不得更甚,是所求不同。 “华家……” 张婴刚提了开口,就让杨太后给打断,“华家的案子,近期就会有判决,你不用着急。” “你打算怎么做?”张婴苦笑,他哪能不急。 只是杨太后却不愿意退让,也从没有打算退让,“一切按照律法来办,孤不会插手。”无论如何,个人立场,还是朝廷角度,她都不能放过华家。 这事已成定局,她不愿意再谈。 张婴一见杨太后的坚决,心中叹了口气,终究走到了这一步,“华家没有参与巫蛊之术,华府的人偶,全是由御史中丞朱俊所埋,这一点,大理寺那边,人证物证都齐全了。” 听了这话,杨太后沉着脸,没有张口。 又听张婴说道:“朱俊参与巫蛊之术,朱府上的人偶,也是他所埋,朱府里还养着方士,那些方士,全部已经招供了。” 杨太后听了,却不为所动,只轻蔑道:“五郎,就算你证明华家人没有参与巫蛊,但华家的叛乱之罪,却不容翻案。” “我从没想过,华家能无罪释放。” 张婴又道:“师氏已经覆没,要是华家也由此彻底倒塌,我相信,朝野士族,都会生出唇亡齿寒之感,若引起人心浮动,天下震动,想来您和圣上,都不愿意见到这种局面。” “你别危言耸听。” 杨太后几乎是大声喝止,一张脸涨得通红,“真要人心浮动,在孤眼中,也不过是另一个华家,孤也想想看看,谁敢冒这个头?” 张婴没接这话,只淡淡问道:“这么说来,朱俊你也不想救了?” “你要做什么?”杨太后微眯了下眼,“你威胁我。” “我没这个意思,”张婴忙地否认,眼下杨太后情绪激动,他不愿意激怒她,“我只是用朱府人的性命,换回华家人的性命。” “你要是不想在朝堂上看到华家人,不让他们出仕就是了。” 杨太后曾经说过这样类似的话,但此刻,从张婴口中听来,却有一丝讽刺,这会子倒知道和她来妥协了,“迟了。” 杨太后话说到一半,觉得不对劲,想改口,又觉得矫情,索性随性而为,”我才没有担心。” “我又没说你担心。”张婴心头微安。 他这么来宫里,所倚仗的,不过是她对他的一丝旧情,哪怕心里知道,不该如此,却仍旧需要仰仗与利益。 她之所求,他却不甘愿。 以至于,偶尔间,连他自己都厌弃自己,要是早知道,局面会变成这样,甚至要是早知道,杨太后就是当年姑奈山中的杨珍。 他宁愿不回洛京。 不回洛京,就不会有碰面,不碰面,就不会有相认。 不相认,哪会生出这么多事情来。 人生最苦,莫若求而不得,而比求而不得更甚,是所求不同。 “华家……” 张婴刚提了开口,就让杨太后给打断,“华家的案子,近期就会有判决,你不用着急。” “你打算怎么做?”张婴苦笑,他哪能不急。 只是杨太后却不愿意退让,也从没有打算退让,“一切按照律法来办,孤不会插手。”无论如何,个人立场,还是朝廷角度,她都不能放过华家。 这事已成定局,她不愿意再谈。 张婴一见杨太后的坚决,心中叹了口气,终究走到了这一步,“华家没有参与巫蛊之术,华府的人偶,全是由御史中丞朱俊所埋,这一点,大理寺那边,人证物证都齐全了。” 听了这话,杨太后沉着脸,没有张口。 又听张婴说道:“朱俊参与巫蛊之术,朱府上的人偶,也是他所埋,朱府里还养着方士,那些方士,全部已经招供了。” 杨太后听了,却不为所动,只轻蔑道:“五郎,就算你证明华家人没有参与巫蛊,但华家的叛乱之罪,却不容翻案。” “我从没想过,华家能无罪释放。” 张婴又道:“师氏已经覆没,要是华家也由此彻底倒塌,我相信,朝野士族,都会生出唇亡齿寒之感,若引起人心浮动,天下震动,想来您和圣上,都不愿意见到这种局面。” “你别危言耸听。” 杨太后几乎是大声喝止,一张脸涨得通红,“真要人心浮动,在孤眼中,也不过是另一个华家,孤也想想看看,谁敢冒这个头?” 张婴没接这话,只淡淡问道:“这么说来,朱俊你也不想救了?” “你要做什么?”杨太后微眯了下眼,“你威胁我。” “我没这个意思,”张婴忙地否认,眼下杨太后情绪激动,他不愿意激怒她,“我只是用朱府人的性命,换回华家人的性命。” ↓认准以下网址其他均为仿冒↓ ( = 老曲) 第六十七章 心生怯意 夜幕初临,几排大蜡烛的火光,照亮整个大殿。 灯心火焰跳跃,一闪一闪,时明时暗,光影相间,偶尔发出噼叭燃烧的声音,在寂静大殿内,显得格外响亮,也分外突兀。 计时的滴壶,慢慢流逝。 夜色越来越浓,距离宫门下钥的时辰,距离宵禁的时刻,也越来越近。 张婴心里开始着急。 羊桑既是浆糊廷尉,做事向来秉承一个拖字诀,很少干脆利落,大理寺寺卿卫煌,年事已高,精力有限,近年来,已不怎么插手大理寺的具体事务。 把这两个人琢磨透,张婴都有点自我怀疑,他把希望寄托在这两个人身上。 这一步棋,是不是走错了。 哪怕两人出身士族,从自身立场出发,一定会维护士族的利益。 随着时间往前推移,张婴心里越发焦急,只是面上却丝毫未显,依然镇静自如。 杨太后再一次望向滴壶,觉得自己或许能放弃了,心情蓦地好了许多,“五郎,朱俊的确不讨你们喜欢,但是他的办理能力很强,这个人,孤用得很顺手。” “你们拿不出证据,明日早朝,孤会宣布他无罪释放。” “只是大理寺和廷尉署,在证据不足,又未奉诏就上门抓人,抓的还是朝中干臣,从三品的官员,这种行为却不容姑息。” “谁说没有证据。”张婴面色如常,回驳道:“朱府里搜出来的巫蛊人偶就是证据,朱家长女就是人证。” 一听这话,杨太后却是笑,“子不告父。” 因此,在张婴一出说朱家长女,杨太后非常肯定,张婴这是真急了,不然不会犯这样的常识错误,“五郎,你输了。” “你想用朱俊的性命,来换回华家人的性命,怕是不能够实现。” 话音落地,张婴心绪微微有些触动,他相信人定胜天,事在人力,谋划了这么久,不该是这样的结果。 还有,竺法师也还没有回来……难道阿华和十六娘真的出宫了,张婴转头望向杨太后,笑靥如花,美艳动人。 直觉不相信。 转头间,注意到殿外有宫人的动静,忽地目露精光。 一名内侍很快出现在大殿内。 张婴动荡的心,一下子就安定下来,而坐于上首的杨太后脸色一沉,盯着那名内侍的止目光,有如实质的冰棱一般,透着数九寒天里的肃杀之气。 “回禀娘娘,卫寺卿、羊廷尉,还有崔侍中在宫外求见,说是有要事向娘娘禀报。”内侍说到后面,受迫于杨太后散出来的冰冷气势,语气都有点了不稳。 但到底把话完整地说了出来。 杨太后很想说不见,只是瞧着跪坐于方榻上的张婴,话在喉咙里,这两个字却怎么都说不出口,“让他们进来吧。” 输人不输阵,杨太后心中作如是想。 “你们谈事情,我就不在这儿待着了。”张婴站起来,朝着杨太后揖了一礼。 杨太后不愿意就这么让他离开,扬着下巴,指向东暖阁的位置,“去别的地方不合适,你去东暖阁里待着。” 东暖阁更不合适。 张婴脸色一僵,话虽未说出口,但那抵触的意味却表露得非常明显。 “这才多久,你就要这么生分了,再说了,东暖阁你又不是没待过,不仅待过,还睡……” “行了。” 张婴僵硬着脸,面色微赧,打断杨太后的话,“我去找竺法师。” “不许去。” 杨太后轻喝一声,语气中已染了一丝怒意,“要么你在这殿内坐着,要么你就去东暖阁,你要是今晚还想着出宫的话,就哪都不许去。” “五郎,我就告诉你,我不在乎名声,只要能得到我喜欢的男人,我可不管世人怎么看。” 突出其来,措手不及。 来形容张婴眼下的情状,一点都不为过,眼里的惊愕,甚至来不及敛去,俊美的面庞,犹染上一丝胭脂桃花色,足有片刻,才散去,才收敛,没了踪迹。 哪怕没有踪迹,杨太后也十分高兴。 能看到他这般失态,着实不易,哪怕年少时,他就已经足够自矜,也需她百般**,他方能失态沉沦。 更不用说,人至中年,越发成熟稳重的他。 因此,瞧着张婴灰溜溜有些狼狈,逃也似的去了东暖阁,杨太后却笑出了声来,毫无遮掩,对于即将到来的羊桑和卫煌,还有崔亭。 在她眼里,也没有那么厌恶了。 甚至,对于前些日子把崔亭从给事黄门侍郎提到侍中,懊恼之心,也散去了许多。 张婴进了东暖阁,扶着屏风才堪堪稳住自己的身形,伸手捏着自己的眉心,许久,才让自己冷静一二,心潮渐渐归于平静,化于身外。 性格真真是刻在骨子里。 轻易难以改变。 在此之前,张婴心底早已察觉杨珍的情意。 但都没有说出口,之前两人说话时,从杨珍口中,得到信息最多的,是她纠结于从前的旧事,要为从前的遗憾,出一口恶气。 然旧事,已随时光,飘然远去。 张婴只把那份情意,归于她执念太深。 谁曾想,近二十过去,杨珍的骨子里的大胆、明快,还有爱憎分明。 这些都没有变。 美人明艳,风华正茂,尤物惑人…… 张婴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回应,但他人至中年,不复当初的毛头小子,抛除感情外,他要考虑、要顾虑的东西有很多。 妻儿、家族,都是他不能推卸的责任。 思绪纷纷乱,使得张婴都没法去听殿内的事情。 高台梅花艳,瑞兽苏合香,姑奈山雨图,案头理佛经…… 这东暖阁,他不是第一回进,却是头一回,注意到里面的陈设,之前照得晃眼的红珊瑚,不知怎么全撤去了,一下子失了华丽,却添了质朴。 让他生出一丝熟悉之感。 不撞南墙不回头,那么,撞了南墙后,他要怎么做? 他的辞官归乡,没能让她断了念想,反而累及华家,让华家有覆族之祸,这样的结果,他自问,无法再次承受。 头一回,心里怯了。 ↓认准以下网址其他均为仿冒↓ ( = 老曲) 第六十八章 终于结案 尤其是卫煌,年过七十,行动都有几缓慢,此刻,却是毫不犹豫就起身行一揖礼,“娘娘圣明,这是臣和羊廷尉拟的判决,有请娘娘过目。” 杨中侍不在殿内。 殿内也没有旁的宫娥内侍。 崔亭起身接过卫煌呈在手上的奏疏,递到杨太后的案几头。 杨太后翻过折子,眼睛都没有眨一下,提笔在奏疏上朱批,然后仍旧交还给崔亭,“行了,就按你们的判决执行。” “朱俊的案子结了,纵然华家没有参与巫蛊之术,但叛乱的案子,拖了有两三个月,是不是也该早点结了。”说到后面,杨太后语气中已满满的警告之意。 “唯,谨遵娘娘旨意。”卫煌接过奏疏,回了一句。 这趟差事,出乎意料的顺畅,他已经很满足,不想再横生枝节。 毕竟,朱俊是杨太后一直倚仗的心腹宠臣。 殿内的其他二位,羊桑和崔亭,也抱有同样想法。 特别是羊桑,一个出神的功夫,杨太后就已经批了对朱俊的判决,觉得有些不真实。 倒不是说,他就真不如卫煌与崔亭俩人稳重老练,实在是平常他与朱俊打交道最多,朱俊的跋扈,还有在杨太后面前的得宠程度。 远超乎想像。 他们两部起争执时,杨太后拉偏架,拉得特别凶,过去一年里,他一直在退让回避。 不想就这么片刻功夫,朱俊的命运就定了下来。 三人正欲告退,却见殿外来了一拨人,但见杨中侍在前面领路,竺法紧随其后,再之后,跟着一妇人,待近前,崔亭一眼认出是华娘子,还是怀里抱着的张十六娘。 心里震惊不已,只觉得眉眼跳得厉害。 华娘子不是回清河了,怎么会在宫里? “还真让法师找到了。”杨太后含笑道,只是笑不达眼底,带着锋刃。 第六十八章 “你们处理吧。” 杨太后这话一出,跪坐于左侧的廷尉羊桑满脸诧异,倒是旁边的大理寺卿卫煌和侍中崔亭,稳重老练许多。 尤其是卫煌,年过七十,行动都有几缓慢,此刻,却是毫不犹豫就起身行一揖礼,“娘娘圣明,这是臣和羊廷尉拟的判决,有请娘娘过目。” 杨中侍不在殿内。 殿内也没有旁的宫娥内侍。 崔亭起身接过卫煌呈在手上的奏疏,递到杨太后的案几头。 杨太后翻过折子,眼睛都没有眨一下,提笔在奏疏上朱批,然后仍旧交还给崔亭,“行了,就按你们的判决执行。” “朱俊的案子结了,纵然华家没有参与巫蛊之术,但叛乱的案子,拖了有两三个月,是不是也该早点结了。”说到后面,杨太后语气中已满满的警告之意。 “唯,谨遵娘娘旨意。”卫煌接过奏疏,回了一句。 这趟差事,出乎意料的顺畅,他已经很满足,不想再横生枝节。 毕竟,朱俊是杨太后一直倚仗的心腹宠臣。 殿内的其他二位,羊桑和崔亭,也抱有同样想法。 特别是羊桑,一个出神的功夫,杨太后就已经批了对朱俊的判决,觉得有些不真实。 倒不是说,他就真不如卫煌与崔亭俩人稳重老练,实在是平常他与朱俊打交道最多,朱俊的跋扈,还有在杨太后面前的得宠程度。 远超乎想像。 他们两部起争执时,杨太后拉偏架,拉得特别凶,过去一年里,他一直在退让回避。 不想就这么片刻功夫,朱俊的命运就定了下来。 三人正欲告退,却见殿外来了一拨人,但见杨中侍在前面领路,竺法紧随其后,再之后,跟着一妇人,待近前,崔亭一眼认出是华娘子,还是怀里抱着的张十六娘。 心里震惊不已,只觉得眉眼跳得厉害。 华娘子不是回清河了,怎么会在宫里? “还真让法师找到了。”杨太后含笑道,只是笑不达眼底,带着锋刃。 阅读盼回眸最新章节 请关注完美(ap.) 第六十九章 接小女儿 “阿婴,你要是早看明白,华家何至落得如此下场。”张家大房老郎主张宇临离京前,对着张婴感叹。 张婴的出仕,自是有人欢喜有人愁。 但对于张家来说,却是好事。 西市口刑场,华家人的鲜血,如当头棒喝,又似南墙碰壁,瓦解了张婴心头所有的执拗,他的那些谋算与筹划,都挡不住,屠刀落下,鲜血横流。 无能为力。 这次无力感,冲击了平生数十年里,积累起来的一切信念。 到头来,竟是一败涂地,心防溃不成军。 兵败如山倒。 “是呀,何至如此。”张婴沉声道,听不出喜怒。 “阿婴,老夫希望你能明白,世事从来不是非白即黑,非正即邪。”老郎主张宇劝说道,“峣峣者易折,皎皎者易污,妥协并不意味退让,它也是一种解决办法。” 张婴微躬身,行了一揖礼,“婴,受教了。” 眼中平静无波,不显丝毫情绪。 张宇白眉动了一下,到底没有开口训斥,张婴是族中这一辈子里最出色的子弟,前程远大,仕途可期,哪怕他心中还惦记华家之事,心怀不满,但总得顾虑家族,考虑儿女。 “老夫回去后,会派人把七郎和八娘送回京来。” 张宇说到这,顿了一下,又插言道:“你替八娘选的夫郎,崔家那小子还不错,七郎年已十五,他的亲事,你得早些定下来,你府里总得有个主持中馈的人。” 华氏已在瑶光寺出家。 张婴纳妾是不可能,只能早些让七郎娶亲。 “我知道。” 张婴的语气一下子变得硬绑绑,听在张宇耳中,白眉颤动,猜到张婴这是不满他插手而发出的警告,而他对七郎婚事的打算,不得不咽回去,只得干瞪了眼张婴。 然后气呼呼地上了马车。 马车很快启动,长夏门的城门口,张氏在京的族中子弟,目送车队远去,及至出了一里多,才回转身。 “你接下来要去哪?” 和张婴关系好的张德,刚伸手搭上张婴的肩头,就让一旁的十三叔张腾训斥道:“注意形象,勾肩搭背的成什么样子。” 忽地一下,张德几乎下意识就举起了手,心里唉叹不已,他真是得意忘形,才刚送走一尊佛,忘记这里还有一尊。 转头对着张腾一张嘻皮笑脸,“十三叔,这是在外面,您要训人,也等回了少卿府,或是您的谏议大夫府,是不?” 一见张德浑不在意的模样,张腾气得肝痛。 这些子侄里,最出色的是眼前两个,但最不服管的,也是这两人,一个主意大,一个耍无赖,免得自己气死,索性眼不净,心不烦,先走了。 “十三叔就这样,恨不得我们全听他的才好。”张德小声抱怨,望着十三叔张德离去的背影,脸上的得意,却很明显。 张婴没有理会,一把推开张德重新搭过来的手,朝自家马车上走去。 张德愣了一下,忙地跟去,“哎哎,你等等。” 张婴听了,没有立即上车,回转头望向张德,只听张德说:“五兄,一起走呗。” “我要去长秋寺里接十六娘,先不回和惠坊。”说完,张婴上了马车。 车夫打起的帘子还没来得及放下,张德人也跟着进了车厢,“前面一大段顺路。” 见他进来,张婴倒是没赶他走,只抬头,示意车夫驾车。 车帘落下,车厢内顿时有点沉闷,尤其是张婴,瘫靠在隐囊上,整个人似乎不怎么想说话,这样颓废的五兄,他也是第一次见。 自从华家人被处决后,自从五嫂华娘子在瑶光寺里剃度出家后,张婴就是这副萎靡之态,仿佛让人抽掉了精气神,从前身上的那一股子锐意,也消匿无声。 没了踪影。 他很是担心,眼下张婴的状态。 “五兄,十六娘才半岁大,你府上没个合适的人,总不能全交给那些傅姆乳娘,要不送到我府里来,交给阿傅来带。” 阿傅是他的妻子傅氏,出身清河傅家,“我们只隔了一个坊间,你要见女儿也方便。” “不必了。” 张婴没有答应,“十六娘乖巧,我能带她。”提及小女儿,张婴整个人才恢复些精神。 张德瞧着张婴的态度,非常坚决,没有商量的余地,遂没有再多费口舌,“你以后打算怎么办?” 话音一落,张婴目光如利箭一般射过来,吓得张德忙不迭地撇清,“阿兄,我没有其他意思?我只是想问问,你真打算吏部长干?”毕竟,吏部归属于尚书省,尚书省由彭城王宇文浩,兼任尚书令。 张婴收回目光,淡淡道:“走一步看一步吧。” 他现在身兼三职,他原打算好好整顿一下御史台的诬告成风的风气,不想,杨珍又把吏部尚书甩给他,要是他还看不明白,也白做那么多年的郡守了。 杨珍这是想借他之手,希望他能和彭城王宇文浩抗衡。 只是眼下,他完全没有心思。 不想理会这些。 十六娘才半岁大,七郎八娘回京后,他还不知道,要怎么面对他们姐弟俩,还有阿华,阿华的决绝……另有华家人后事要排,又如何去面对世人的眼光与质疑…… 他根本没有多少精力放在政事上。 张德中途下了国车,张婴独自前往长秋寺。 由小沙弥领着,去了竺法师的禅室,只是禅室内空无一人。 “张侍中请稍坐,法师下午有一堂经诞课,要晚点才能过来。” 小沙弥说着,转身打算去张婴泡壶茶,却让张婴给拦住,“十六娘呢,十六娘去哪儿了?” “回侍中,十六娘和净空和尚去了经幢那边。” 张婴轻哦一声,放下了心,自上回从宫里出来后,十六娘一直在让竺法师以各种理由给留在了长秋寺,偏这孩子,好似对长秋寺很熟一般,还不会说话,却整天支使着傅姆与乳娘带着她在寺里打转。 而十六娘最喜欢的地方,莫过于长秋寺经幢旁的那株桑树,常常在那一待,就是小半天。 谁抱她离开,她就跟谁急。 “我过去看看。”张婴没打算在禅室里坐下来,抬腿就往外走。 ↓认准以下网址其他均为仿冒↓ ( = 老曲) 第七十章 净空和尚 除了发呆,除了两眼无神外,很少有别的反应,已经四岁了,却连话都不会讲,仿佛只有躯壳,没有魂魄。 从哪都看不出这孩子有佛心。 就像竺法师说小女儿身负佛光一样,张婴是认定竺法师在胡说八道,一番胡言乱语不可信。 听着小女儿咿咿呀呀的声音响起,入眼即小女儿伸手在推净空小和尚,而小和尚只是一路退让,却退让得恰到好处,既离开了原来的位置,又没有离开小女儿伸手可及的范围。 小女儿碰他一下,他便会拿眼睛看一下小女儿。 这就是竺法师要把小女儿留在长秋寺里的原因,这个净空小傻子,对旁的人,都没有反应,唯有小女儿,一碰他,他就会回应小女儿,眼睛里也仿佛多了一丝光亮。 为此,竺法师还开玩笑似的和他说过:净空眼里,以前只有木鱼,现在有了阿眸。 第七十章净空和尚 远远就瞧见,两个玉雪可爱的小孩子,坐在一棵桑树底下,随从仆妇候立在旁,更有几个小沙弥在旁边看着。 正值百花盛开时节,满树肥绿桑叶,小白花点缀其间。 景色很好。 尤其是十六娘活泼好动,哪怕才半岁大,却最是坐不住的,在垫着的软绸毯上爬来爬去,时不时抬头望望那棵桑树,偶尔间,还会捉弄一下净空。 净空是竺法师收的小徒弟。 竺法师总说这徒弟有佛心,对此,张婴实在无法苟同。 如果说是傻子,他更愿意接受。 除了发呆,除了两眼无神外,很少有别的反应,已经四岁了,却连话都不会讲,仿佛只有躯壳,没有魂魄。 从哪都看不出这孩子有佛心。 就像竺法师说小女儿身负佛光一样,张婴是认定竺法师在胡说八道,一番胡言乱语不可信。 听着小女儿咿咿呀呀的声音响起,入眼即小女儿伸手在推净空小和尚,而小和尚只是一路退让,却退让得恰到好处,既离开了原来的位置,又没有离开小女儿伸手可及的范围。 小女儿碰他一下,他便会拿眼睛看一下小女儿。 这就是竺法师要把小女儿留在长秋寺里的原因,这个净空小傻子,对旁的人,都没有反应,唯有小女儿,一碰他,他就会回应小女儿,眼睛里也仿佛多了一丝光亮。 为此,竺法师还开玩笑似的和他说过:净空眼里,以前只有木鱼,现在有了阿眸。 第七十章净空和尚 远远就瞧见,两个玉雪可爱的小孩子,坐在一棵桑树底下,随从仆妇候立在旁,更有几个小沙弥在旁边看着。 正值百花盛开时节,满树肥绿桑叶,小白花点缀其间。 景色很好。 尤其是十六娘活泼好动,哪怕才半岁大,却最是坐不住的,在垫着的软绸毯上爬来爬去,时不时抬头望望那棵桑树,偶尔间,还会捉弄一下净空。 净空是竺法师收的小徒弟。 竺法师总说这徒弟有佛心,对此,张婴实在无法苟同。 如果说是傻子,他更愿意接受。 除了发呆,除了两眼无神外,很少有别的反应,已经四岁了,却连话都不会讲,仿佛只有躯壳,没有魂魄。 从哪都看不出这孩子有佛心。 就像竺法师说小女儿身负佛光一样,张婴是认定竺法师在胡说八道,一番胡言乱语不可信。 听着小女儿咿咿呀呀的声音响起,入眼即小女儿伸手在推净空小和尚,而小和尚只是一路退让,却退让得恰到好处,既离开了原来的位置,又没有离开小女儿伸手可及的范围。 小女儿碰他一下,他便会拿眼睛看一下小女儿。 这就是竺法师要把小女儿留在长秋寺里的原因,这个净空小傻子,对旁的人,都没有反应,唯有小女儿,一碰他,他就会回应小女儿,眼睛里也仿佛多了一丝光亮。 为此,竺法师还开玩笑似的和他说过:净空眼里,以前只有木鱼,现在有了阿眸。 阅读盼回眸最新章节 请关注完美(ap.) 第七十一章 姐弟回京 “……阿姐,你说,阿娘是不是真的出家了,以后都不管我们了?” 通往洛京的官道上,一队人马行色匆匆,队伍中间的马车厢内,一道少年清朗的声音响起,只是声音中,满含忐忑与不安。 “阿苟,你记住,阿娘永远是阿娘,她不会不管我们的。” 女声略带嘶哑,语气却极为坚定。 马车内不是旁人,正是从清河赶来洛京的张昑和张昕姐弟俩。 张家与别家不同,一直是慈父严母,相比于阿耶,阿娘对他们更严厉一些,反而是阿耶,不拘小节,特别在小事上,对他们很纵容。 这一次,家中突遭巨变,姐弟俩远在清河,听了消息,都有些惶惶,更多是不知所措,外家倒了,阿娘出家了,还有阿耶,阿耶又重新为官。 对他们来说,冲击太大。 又阿耶阿娘不在身边,族中长辈不过是表面上的宽慰他们,叹息一声她阿娘想不开,毕竟除了母族,还有夫族,她还有孩子,她实在没有必要出家。 相比于外家的劫难,张氏族里,更欢喜于阿耶的升官,前途可期。 所以,旁人的劝解不痛不痒,没有丝毫作用,也缓解不了他们内心的焦急害怕。 唯有姐弟俩相互安慰,相互扶持。 “今早何叔说,阿耶早派人在城门口接应我们。”七郎张昕口中的何叔,是指上次护送他们回清河的何山。 “有说在哪个城门吗?”张昑问道。 “说是长夏门。” “我们先去瑶光寺,见了阿娘后,再回府。” 七郎张昕哦了一声,转头望向大姐张昑。 只见张昑面无表情,避开七郎的目光,“我们从承明门进城。”顿了顿,又道:“你稍后让何叔遣人去长夏门说一声。” “阿姐……” “听我的。”八娘张昑截断阿弟的话,态度很明确。 七郎张昑已习惯听阿姐的话,加上受阿耶的影响,在这些小事上,都不会和阿姐去计较,因此,没有出口反应,应承了下来。 自承明门到瑶光寺,城内的道路宽松,人流较少,一路上很顺畅。 瑶光寺是比丘尼的寺院,很少接待郎君。 当他们叩观门时,八娘张昑很快就入了内,七郎张昕直到瑶光寺主持妙德法师过来,才被允许入内。 “你们跟我来吧。”妙德法师看了眼张昑和张昕,都承袭了华令仪的容貌,心中暗叹,到底还是她有福气。 有这么一双儿女,娘子明丽娇俏,郎君俊美清润。 “倒是巧了,你们阿妹,今日也在寺中。” 听了妙德法这话,语气中透着温和,七郎张昕没忍住,问道:“请问法师,我阿娘近来在寺中可好?” “妙静心态很平常。”妙静是华令仪剃度时取的法号。 心态平常,对于向佛之心,出家之人,这是基本素质。 然而,对于八娘和七郎来说,却不愿意接受的。 仿佛近乡情更怯一般,谁也没有再多说话话,直到进了一方尼院,瞧见一身素袍,戴着佛帽,弯腰在锄草的阿娘,俩人都忍不住,失声喊了起来。 “阿娘。” “阿娘。” 华令仪转过身,望向冲过来,跪在她面前的儿女,微微怔愣了一下,放下锄头,伸手摸了摸俩个孩子头顶,“你们回洛京了。” 扶着七郎张昕起身,华令仪朝门口的妙德法师点头,算是打招呼,又道了一声,“多谢。” 妙德挥了下手中的拂尘,退出了尼院。 “起来,都起来,先进屋,阿眸在睡午觉。”华令仪拉着一双儿女望屋子里走去。 院子里荒草丛生,屋子里素雅如雪洞。 在八娘张昑印象中,阿娘素好奢华,从衣裳到首饰,无一不精,如同她那个人一般,灿烂放光,光彩夺目,起居室里的陈列,也以华美为主色调。 她无法想像,阿娘怎么能在这么简陋的尼房里住下来。 “阿娘,我们回家,您把头发重新蓄起来。”张昑说着,就要拉着阿娘往外走。 “阿明……” “我不要您住在这种地方,您有我们,有阿耶,我们一家人,就该住一起,您别出家好不好?”说到后面,张昑的声音里,带上的哭声。 华令仪伸手把女儿搂进怀里,抚着女儿的后背,“就是因为有你们姐弟,还有阿眸,阿娘再艰难,也选择活了下来。”如其不然,当日华家的人鲜血,浇洒西市口时,她都恨不得跟着去了。 “阿明,阿娘有阿娘的救赎。”要是再待在张府,她得日夜迫受煎熬,唯有在这寺院当中,每天把自己累到极致,才能不去想华家的事,才能压下心底的仇恨与癫狂。 华令仪把阿明拉到一张蒲团上坐下,伸手拭去张昑的眼泪,“阿明,你是大姐,阿娘还得托附你,照顾好家里,阿苟和阿眸,还要你看顾。” 话音一落,只听七郎张昕怒气冲冲道:“我不要。” 一双桃花眼里,似有两朵怒火的火焰在跳跃,“阿娘,是不是有人逼您?” 外家出事,但罪不及出嫁女,在他眼中,阿耶和阿娘感情很好,阿耶也绝不会因为外家,由此弃绝阿娘,“是不是三曾祖叔。” 他只能想到这一个人,毕竟,张家在京的其他族人,都没有份量。 唯有三曾祖叔,正好他老人家前段时间来京了。 八娘从悲伤中缓回过神来,若有所思猜测:“或者是杨家人。” “都给我住嘴。” 一声喝止,姐弟俩都低垂下头,华令仪轻了口气,其实这两个孩子不但容貌,连性子都像她,有时候,她倒宁愿他们能更像张婴。 不会那么冲动,稳定大气,讲究谋而后定。 “你们俩听好,没有人逼阿娘。”华令仪陈述道:“阿娘是甘愿出家,因为除了剃去三千青丝,阿娘真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 “你们外家的事,阿娘报不了仇。” 说到这,华令仪眼里的仇恨,一闪而过,“阿娘如今还活着,只是放心不下你们姐弟三人,阿娘还想看着你们三人长大成人,成婚生子。” ↓认准以下网址其他均为仿冒↓ ( = 老曲) 第七十二章 惊鸿一瞥 先占坑,两个小时后,或明早再看吧 ——*——*—— “……阿姐,你说,阿娘是不是真的出家了,以后都不管我们了?” 通往洛京的官道上,一队人马行色匆匆,队伍中间的马车厢内,一道少年清朗的声音响起,只是声音中,满含忐忑与不安。 “阿苟,你记住,阿娘永远是阿娘,她不会不管我们的。” 女声略带嘶哑,语气却极为坚定。 马车内不是旁人,正是从清河赶来洛京的张昑和张昕姐弟俩。 张家与别家不同,一直是慈父严母,相比于阿耶,阿娘对他们更严厉一些,反而是阿耶,不拘小节,特别在小事上,对他们很纵容。 这一次,家中突遭巨变,姐弟俩远在清河,听了消息,都有些惶惶,更多是不知所措,外家倒了,阿娘出家了,还有阿耶,阿耶又重新为官。 对他们来说,冲击太大。 又阿耶阿娘不在身边,族中长辈不过是表面上的宽慰他们,叹息一声她阿娘想不开,毕竟除了母族,还有夫族,她还有孩子,她实在没有必要出家。 相比于外家的劫难,张氏族里,更欢喜于阿耶的升官,前途可期。 所以,旁人的劝解不痛不痒,没有丝毫作用,也缓解不了他们内心的焦急害怕。 唯有姐弟俩相互安慰,相互扶持。 “今早何叔说,阿耶早派人在城门口接应我们。”七郎张昕口中的何叔,是指上次护送他们回清河的何山。 “有说在哪个城门吗?”张昑问道。 “说是长夏门。” “我们先去瑶光寺,见了阿娘后,再回府。” 七郎张昕哦了一声,转头望向大姐张昑。 只见张昑面无表情,避开七郎的目光,“我们从承明门进城。”顿了顿,又道:“你稍后让何叔遣人去长夏门说一声。” “阿姐……” “听我的。”八娘张昑截断阿弟的话,态度很明确。 七郎张昑已习惯听阿姐的话,加上受阿耶的影响,在这些小事上,都不会和阿姐去计较,因此,没有出口反应,应承了下来。 自承明门到瑶光寺,城内的道路宽松,人流较少,一路上很顺畅。 瑶光寺是比丘尼的寺院,很少接待郎君。 当他们叩观门时,八娘张昑很快就入了内,七郎张昕直到瑶光寺主持妙德法师过来,才被允许入内。 “你们跟我来吧。”妙德法师看了眼张昑和张昕,都承袭了华令仪的容貌,心中暗叹,到底还是她有福气。 有这么一双儿女,娘子明丽娇俏,郎君俊美清润。 “倒是巧了,你们阿妹,今日也在寺中。” 听了妙德法这话,语气中透着温和,七郎张昕没忍住,问道:“请问法师,我阿娘近来在寺中可好?” “妙静心态很平常。”妙静是华令仪剃度时取的法号。 心态平常,对于向佛之心,出家之人,这是基本素质。 然而,对于八娘和七郎来说,却不愿意接受的。 仿佛近乡情更怯一般,谁也没有再多说话话,直到进了一方尼院,瞧见一身素袍,戴着佛帽,弯腰在锄草的阿娘,俩人都忍不住,失声喊了起来。 “阿娘。” “阿娘。” 华令仪转过身,望向冲过来,跪在她面前的儿女,微微怔愣了一下,放下锄头,伸手摸了摸俩个孩子头顶,“你们回洛京了。” 扶着七郎张昕起身,华令仪朝门口的妙德法师点头,算是打招呼,又道了一声,“多谢。” 妙德挥了下手中的拂尘,退出了尼院。 “起来,都起来,先进屋,阿眸在睡午觉。”华令仪拉着一双儿女望屋子里走去。 院子里荒草丛生,屋子里素雅如雪洞。 在八娘张昑印象中,阿娘素好奢华,从衣裳到首饰,无一不精,如同她那个人一般,灿烂放光,光彩夺目,起居室里的陈列,也以华美为主色调。 她无法想像,阿娘怎么能在这么简陋的尼房里住下来。 “阿娘,我们回家,您把头发重新蓄起来。”张昑说着,就要拉着阿娘往外走。 “阿明……” “我不要您住在这种地方,您有我们,有阿耶,我们一家人,就该住一起,您别出家好不好?”说到后面,张昑的声音里,带上的哭声。 华令仪伸手把女儿搂进怀里,抚着女儿的后背,“就是因为有你们姐弟,还有阿眸,阿娘再艰难,也选择活了下来。”如其不然,当日华家的人鲜血,浇洒西市口时,她都恨不得跟着去了。 “阿明,阿娘有阿娘的救赎。”要是再待在张府,她得日夜迫受煎熬,唯有在这寺院当中,每天把自己累到极致,才能不去想华家的事,才能压下心底的仇恨与癫狂。 华令仪把阿明拉到一张蒲团上坐下,伸手拭去张昑的眼泪,“阿明,你是大姐,阿娘还得托附你,照顾好家里,阿苟和阿眸,还要你看顾。” 话音一落,只听七郎张昕怒气冲冲道:“我不要。” 一双桃花眼里,似有两朵怒火的火焰在跳跃,“阿娘,是不是有人逼您?” 外家出事,但罪不及出嫁女,在他眼中,阿耶和阿娘感情很好,阿耶也绝不会因为外家,由此弃绝阿娘,“是不是三曾祖叔。” 他只能想到这一个人,毕竟,张家在京的其他族人,都没有份量。 唯有三曾祖叔,正好他老人家前段时间来京了。 八娘从悲伤中缓回过神来,若有所思猜测:“或者是杨家人。” “都给我住嘴。” 一声喝止,姐弟俩都低垂下头,华令仪轻了口气,其实这两个孩子不但容貌,连性子都像她,有时候,她倒宁愿他们能更像张婴。 不会那么冲动,稳定大气,讲究谋而后定。 “你们俩听好,没有人逼阿娘。”华令仪陈述道:“阿娘是甘愿出家,因为除了剃去三千青丝,阿娘真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 “你们外家的事,阿娘报不了仇。” 说到这,华令仪眼里的仇恨,一闪而过,“阿娘如今还活着,只是放心不下你们姐弟三人,阿娘还想看着你们三人长大成人,成婚生子。” ↓认准以下网址其他均为仿冒↓ ( = 老曲) 第七十四章 这一章,两个小时后看 ——*——*—— 杨昭华记得,上一世是华令仪死后七七四十九天,张家在长秋寺里做一场法事,彭城王世子宇文安在寺中无意间见到张昑。 一身孝服,容貌明艳,让宇文安惊为天人,从此心心惦念。 之后,宇文安闹着非卿不娶。 几乎轰动了整个洛京。 然而,张昑与崔侍中长子崔阳早已定亲,宇文安的轻浮之举,只是徒添笑料,于是杨昭华设计适时推了宇文安一把。 宇文安没让她失望,邀请洛京子弟举办了一场声势浩大的赛马会,善于骑射的崔阳,死于赛马场上。 崔阳死后不到一个月,彭城王府派冰人上张府提亲。 在那时,她又派人在洛京的贵妇圈里散播了一些有关崔阳死因的谣言。 然后,出乎她意料的顺畅,崔张两家交恶,张昑受不住谣言,自缢而亡。 她得到消息时,着实松了口气,自穿越以来,因熟知这段历史,压在她头顶上的两座大山,终于让她搬开了,从此可以毫无顾忌,彻底放下心来。 却也是她掉以轻心的开始。 怎么都没料到,没了华令仪和张昑,张昕会变成恶魔,张昑下葬之日,张昕单剑亲手杀了宇文安,在因杀人罪下狱后,供认不讳。 连其父张婴都不能令他改供词。 张婴跪于弘德殿外,急得一夜头白,姑母只得想出大赦天下的法子。 那时,她想救张昕,所以,抱着张曦去大理寺监狱见张昕,劝了一番,张昕才突然改口,改了供词。 让一个奴婢抵了罪。 张昕被送去凉州待了三年才回洛京…… 这一次,她同样要推宇文安一把,只是最后,她不会想着去救张昕,反而要置张昕于死地,以报她上一世的大仇。 ——*——*—— “郎主,洛京令今日下午过来了。”张婴一回府,就让穆行给请到了书房。 “洛京令?”听了这话,张婴露出诧异之色,洛阳令索真,比他大上一轮,两人素无交情,“他过来,有事吗?” “送来了这几份文书。” 穆行都提前看过了,所以面色有点晦暗,只挑了一份给张婴看,“华家出事后,洛京城中多了好几起义绝,案子递到洛京府,索明府有点为难,过来讨郎主的主意。” 张婴看了一眼手中文书,只看到一半,就摔到了地上,大骂了一句混账,穆行递给的一份义绝案,不是别人,女方华十二娘,正是华令仪的堂侄女。 夫君正是连新,现在秘书省任正五品秘书丞。 张婴在屋子里来回踱步,又和穆行确认,“其余四份也都是华家女的义绝案?” 意料之中,穆行艰难地点了点头,“这还只是义绝,还有好几桩要和离,乃至休妻的都有。”这原是在意料之中。 本朝律法,罪不及出家女。 只是一旦家族遭难,出家女不免受到影响,有情义的还好,如遇上无情无义的,为了避祸,也为了免受牵连,义绝、和离、休妻往往会成为夫家的选择。 婚姻,讲究的是门当户对。 门户不当,弱势的一方很容易受到欺负。 这件事,绝不有任由发展。 张婴心中有了主意,停住脚步,又拿起穆行面前的其他几份文书,快速全扫了一遍,又挑出了一份,山阳邵岳与华氏女的义绝案。 这位华氏女,已是出身华家的旁支了。 山阳邵岳,现任从八品的诸陵、太庙令。 张婴点了点这一份,就拾起地上华十二娘的那一份文书,“就这两份,可以同意,其余先搁着,你亲自过去一趟,告诉索真,算我张婴承他的情了。” “郎主……”穆行有点费解,为什么华十二娘的那份,张婴会同意,那可是夫人的堂侄女。 “按我说的去办。”张婴捏了捏眉心,不欲多解释,他们不是怕受迁累,所以要义绝嘛,那就同意他们义绝,等义绝后,再处理连家和邵家。 华家出嫁女太多,他没办法一一去管,只能用这两家,杀鸡敬猴了。 “唯。”穆行答应一声,又问道:“夫人那边,要不要去说一声?” 这话一出,张婴怔愣了一下,出神良久,“让你娘子过去和夫人说一声,问她怎么安排这两人义绝的去处?”华氏有好几处陪嫁的庄子,他倒是不担心。 且说,洛京令索真判了连新和华十二娘、邵岳和华家女的义绝后不久,连邵两家,就以贪墨罪,阖族被流放碎叶城。 案子一出来,朝廷上下为之侧目。 大家都是精明人,哪有看不明白的。 洛京府衙内的离婚案,明显一下子少了许多,之前,有递上来义绝与和离书,还有判决戳印的,各家都偷偷又拿了回去。 已出嫁的华家女,一个个都彻底安心起来。 上张府门的人多了起来,一时间门庭若市,都由张昑亲自招待。 “郎主这次行事,太过阴猛了些。” 这是穆行事后的评价。 张婴摇头回说:“老穆,你是想说阴毒吧。”目光如炬,直视着穆行。 穆行低垂下头,没有立即回话,他跟了郎主二十余年,这样的郎主,他极不习惯,“郎主,你总得顾虑一下名声。” 连家就罢了,邵家明显是自家郎主布上暗手,栽脏陷害。 只听张婴幽幽回道:“老穆,你说,我还有名声可言吗?”说完,竟是满脸的自我嘲笑,自从华家没了,自从他进弘德殿内低了头。 他所求清名,将不复存在。 既然如此,他何不自己肆意点。张婴自从想通了这一点,也就开始这么做,结果倒是出乎意料的好,那些流言蜚语,都消匿无声了。 只听张婴幽幽回道:“老穆,你说,我还有名声可言吗?”说完,竟是满脸的自我嘲笑,自从华家没了,自从他进弘德殿内低了头。 他所求清名,将不复存在。 既然如此,他何不自己肆意点。张婴自从想通了这一点,也就开始这么做,结果倒是出乎意料的好,那些流言蜚语,都消匿无声了。 ↓认准以下网址其他均为仿冒↓ ( = 老曲) 第七十三章 肆意而为 杨昭华记得,上一世是华令仪死后七七四十九天,张家在长秋寺里做一场法事,彭城王世子宇文安在寺中无意间见到张昑。 一身孝服,容貌明艳,让宇文安惊为天人,从此心心惦念。 之后,宇文安闹着非卿不娶。 几乎轰动了整个洛京。 然而,张昑与崔侍中长子崔阳早已定亲,宇文安的轻浮之举,只是徒添笑料,于是杨昭华设计适时推了宇文安一把。 宇文安没让她失望,邀请洛京子弟举办了一场声势浩大的赛马会,善于骑射的崔阳,死于赛马场上。 崔阳死后不到一个月,彭城王府派冰人上张府提亲。 在那时,她又派人在洛京的贵妇圈里散播了一些有关崔阳死因的谣言。 然后,出乎她意料的顺畅,崔张两家交恶,张昑受不住谣言,自缢而亡。 她得到消息时,着实松了口气,自穿越以来,因熟知这段历史,压在她头顶上的两座大山,终于让她搬开了,从此可以毫无顾忌,彻底放下心来。 却也是她掉以轻心的开始。 怎么都没料到,没了华令仪和张昑,张昕会变成恶魔,张昑下葬之日,张昕单剑亲手杀了宇文安,在因杀人罪下狱后,供认不讳。 连其父张婴都不能令他改供词。 张婴跪于弘德殿外,急得一夜头白,姑母只得想出大赦天下的法子。 那时,她想救张昕,所以,抱着张曦去大理寺监狱见张昕,劝了一番,张昕才突然改口,改了供词。 让一个奴婢抵了罪。 张昕被送去凉州待了三年才回洛京…… 这一次,她同样要推宇文安一把,只是最后,她不会想着去救张昕,反而要置张昕于死地,以报她上一世的大仇。 ——*——*—— “郎主,洛京令今日下午过来了。”张婴一回府,就让穆行给请到了书房。 “洛京令?”听了这话,张婴露出诧异之色,洛阳令索真,比他大上一轮,两人素无交情,“他过来,有事吗?” “送来了这几份文书。” 穆行都提前看过了,所以面色有点晦暗,只挑了一份给张婴看,“华家出事后,洛京城中多了好几起义绝,案子递到洛京府,索明府有点为难,过来讨郎主的主意。” 张婴看了一眼手中文书,只看到一半,就摔到了地上,大骂了一句混账,穆行递给的一份义绝案,不是别人,女方华十二娘,正是华令仪的堂侄女。 夫君正是连新,现在秘书省任正五品秘书丞。 张婴在屋子里来回踱步,又和穆行确认,“其余四份也都是华家女的义绝案?” 意料之中,穆行艰难地点了点头,“这还只是义绝,还有好几桩要和离,乃至休妻的都有。”这原是在意料之中。 本朝律法,罪不及出家女。 只是一旦家族遭难,出家女不免受到影响,有情义的还好,如遇上无情无义的,为了避祸,也为了免受牵连,义绝、和离、休妻往往会成为夫家的选择。 婚姻,讲究的是门当户对。 门户不当,弱势的一方很容易受到欺负。 这件事,绝不有任由发展。 张婴心中有了主意,停住脚步,又拿起穆行面前的其他几份文书,快速全扫了一遍,又挑出了一份,山阳邵岳与华氏女的义绝案。 这位华氏女,已是出身华家的旁支了。 山阳邵岳,现任从八品的诸陵、太庙令。 张婴点了点这一份,就拾起地上华十二娘的那一份文书,“就这两份,可以同意,其余先搁着,你亲自过去一趟,告诉索真,算我张婴承他的情了。” “郎主……”穆行有点费解,为什么华十二娘的那份,张婴会同意,那可是夫人的堂侄女。 “按我说的去办。”张婴捏了捏眉心,不欲多解释,他们不是怕受迁累,所以要义绝嘛,那就同意他们义绝,等义绝后,再处理连家和邵家。 华家出嫁女太多,他没办法一一去管,只能用这两家,杀鸡敬猴了。 “唯。”穆行答应一声,又问道:“夫人那边,要不要去说一声?” 这话一出,张婴怔愣了一下,出神良久,“让你娘子过去和夫人说一声,问她怎么安排这两人义绝的去处?”华氏有好几处陪嫁的庄子,他倒是不担心。 且说,洛京令索真判了连新和华十二娘、邵岳和华家女的义绝后不久,连邵两家,就以贪墨罪,阖族被流放碎叶城。 案子一出来,朝廷上下为之侧目。 大家都是精明人,哪有看不明白的。 洛京府衙内的离婚案,明显一下子少了许多,之前,有递上来义绝与和离书,还有判决戳印的,各家都偷偷又拿了回去。 已出嫁的华家女,一个个都彻底安心起来。 上张府门的人多了起来,一时间门庭若市,都由张昑亲自招待。 “郎主这次行事,太过阴猛了些。” 这是穆行事后的评价。 张婴摇头回说:“老穆,你是想说阴毒吧。”目光如炬,直视着穆行。 穆行低垂下头,没有立即回话,他跟了郎主二十余年,这样的郎主,他极不习惯,“郎主,您总得顾虑一下名声。” 连家就罢了,邵家明显是自家郎主布上暗手,栽脏陷害。 只听张婴幽幽回道:“老穆,你说,我还有名声可言吗?”说完,竟是满脸的自我嘲笑,自从华家没了,自从他进弘德殿内低了头。 他所求清名,将不复存在。 既然如此,他何不自己肆意点。张婴自从想通了这一点,也就开始这么做,结果倒是出乎意料的好,那些流言蜚语,都消匿无声了。 “郎主当然有名声,秦氏过去二十年积累……” “你也说了,是过去。”张婴直接打断穆行的话,“别再说了。”他都不敢想将来,曾经最在意的千秋万岁名,皆如梦幻,已成泡影。 他如今,连想都不敢想。 甚至偶然间回头,只觉得曾经的坚持,都显得极为可笑,若不是他为了那些虚名,哪里会有华家的祸事。 ↓认准以下网址其他均为仿冒↓ ( = 老曲) 第七十五章 这是缘份 张曦自从能站稳后,就坚持要下地练习走路。 她不想,像那一辈子里似的,直到七岁以后,才真正自己走路。 一开始,阿耶和阿姐都不同意,傅姆与胡妪拦着她,她争取了好几天,才经得大家的允准,只是每次不允许超过一刻钟。 为此,家里又专门给她准备了一副木架子,照着她的身高订做的,方便她能扶着走路。 张曦很高兴,每天在家里,都围着那个红木架子打转,练习走路的时候,也不让傅姆和胡妪搀扶,用了差不多一个月时间,已能扶着东西,走很长一段距离。 不过,大多数时候,仍旧不需要她走路。 阿娘出家后,她便由阿姐带在身边亲手照顾,因此,阿姐只要在面前,总喜欢把她抱在怀里,当眼珠子一般看待。 并且,阿姐的性格固执,认定的事,从来不轻易改变。 以至于,还没有阿耶好说话。 在阿耶面前,因着那一辈里的记忆,于她来说,实在太好哄了。 最近她还多了一个玩伴,就是竺法师的徒弟净空小和尚。 因她有一段时间没去长秋寺,竺法师上门几次,想接她去长秋寺里小住,都让阿耶给断然拒绝了,竺法师没法子,最后竟把他徒弟净空小和尚送到了张府里。 竺法师的意思是张曦说话早,让她教净空说话。 还美其名曰:接受张曦身上的佛光洗礼。 阿耶气得差点要把竺法师赶出去,后来,阿耶提了一个条件上,要求竺法师从今往后不许再提张曦身上有佛光,方同意让净空小和尚在府里住下。 只是不管张曦怎么费力逗他,净空小和尚始终没有开口。 张曦只教了三天,就失去耐心,只是心里还想着竺法师手中,那本王真《盘若经》的真迹,才没有完全放弃。 唯一的欣慰是,净空能听她的话,哪怕不说话,也能给她动作或神情上的回应,不像面对其他人,无论和他说话,都置若罔闻,表现得像一个真正纯粹的傻子。 连张曦都无法理解。 好在,只要有她在,净空大半的目光,都放在她身上。 她围着红木架子练习走路,净空就会在旁边跟着,见她站不稳,会立即伸手扶她一把。 “不用扶我,我不会摔倒的。”张曦再一次推开净空的手,真是傻子,没见到旁边的傅姆和胡妪、乳娘李氏,都站得稳稳的,要真会摔,这三人第一时间,就会冲上来。 净空倒是松开了手,然而目光一下子变得茫然而空洞,似丢了重要东西,睁着一双乌黑的大眼,又像一只被遗弃的小奶猫。 看着极可怜。 是的,张曦心里就是这么觉得,于是又拉了拉净空的手,认真地望着净空说道:“你站在这里,看着就好。” 净空依旧没有回话,也没有点头。 但张曦瞧着他的目光落在自己的身上,就觉得,他听到她的话了。 果然,她再放开净空,两手扶着木架子走路时,净空如同之前一般,在旁跟着一起走。 走了大约两圈左右,张曦感觉到脚酸,旁边的傅姆正要让她停下来歇息时,院子门口传来一阵熟悉的脚步声,还有说话声。 张曦回头,可不正是大兄张昕,还有崔阳。 “姐夫。”这两个字,张曦几乎是脱口而出,两手放开木架子,转身就要跑过去。 “十六娘。” “阿眸。” 吓到身后的婢仆,更吓坏了刚走进院子里来的张昕和崔阳。 崔阳失了往常的沉稳,反应极快,飞速跑了过来,在张曦摔倒前,先婢仆一步抱住她,“你这丫头,胆子可真大,要是摔倒了,可别哭鼻子。” “不会摔,姐夫会接住。”张曦一副笑呵呵的模样。 啪啪地两声,屁股上挨了两记巴掌,“胆子肥了是不是?还没学会走,就开始要跑了。” “我……没有。” 张曦回头瞧见大兄张昕黑着一张脸,气弱地反驳,只是格外没有底气,心里自怨自哎:可恶的几十年积威甚重呀。 这两巴掌,大兄张昕用了三分力道,打得屁股真的有点痛。 又听大兄张昕训道:“让你知道痛,能长长记性。” 张曦轻哼一声,扭过头,不打算理他。 只片刻,耳边又传来两声啪啪声,张曦以为大兄张昕又打了她,正要转头,只见大兄张昕一手提起净空,气红了一张脸,“你这小傻子,干嘛呢?” 旁边的婢仆神情怪异,没人上前。 抱着她的崔阳,没有忍住哈哈大笑起来,“阿苟,我说你这算是现世报,你刚打了阿眸,接着就挨了打。” “快,快把小和尚放下。” 一见这情形,张曦哪还猜不到发生了什么事情,一想到,小和尚净空朝大兄张昕身上拍了两巴掌,张曦就觉得心头无比畅快。 连带着刚挨了打的屁股,都感觉不到痛了。 她当然不能任由大兄欺负净空,“放下,放下净空。”然后又拉崔阳喊姐夫,“快,让他住手。” 崔阳见张曦满脸急色,在他怀里极不安分,忙哄道:“好好,我让阿苟住手。”说完,摸了摸张曦的头,把她递给胡月。 “阿苟,算了,你哪能跟小孩子计较,快放开手。” 崔阳从张昕手里抱下净空小和尚,小和尚一着地,未作任何停顿,就朝着胡月跑去,站在胡月身后,两眼直盯着胡月怀里的张曦。 不过,再没有其他举动。 崔阳看了净空小和尚一眼,若有所思,攀住张昕的肩头,俩人往屋里走去,“总说这小和尚说是傻子,刚才看着倒不傻,还知道维护人。” “会不会维护人,我们不知道,但有一点,他眼里好像只有阿妹,旁人说什么,他都听不到,唯有阿妹说话,他能听到。” “就为了这一点,竺法师要把他放在我们府里,阿耶也只好答应。” 听了这话,崔阳感叹了一句,“这倒是奇了,世上竟然还有这样的人。” “大约这就是缘分。”张昕想起阿耶总结的这句话。 天知道,张婴说出这句话时,心里有多郁闷。 ↓认准以下网址其他均为仿冒↓ ( = 老曲) 第七十六章 曾经沧海 他还是得尽早想个法子,打消杨珍认阿眸为义母的念头。 杨中侍吃惊不已,只觉得今天真是天下红雨,太阳打西边出来了,然而心里再震惊,面上却是丝毫不显,恭敬地道一声,“多谢了。” 毕竟过去半年里,没有一次来人,能顺利接张十六娘进宫,来之前,他特意挑了张婴在府里,做好和张婴磨一下午的准备了。 不想,张婴竟一口答应了。 杨中侍目光不由多在张婴身上停留了两息,惹得张婴嗤笑一声,“不用怀疑,我既然答应你,就一定会去。” 转身往内院去。 没一会儿,八娘张昑尖细的声音响起,“不行,阿眸不能进宫。” “阿明,我带阿眸进去,今晚就带她回来的,不会让她在宫里住。”张婴忙地安抚眼前情绪有点激动的大女儿,“宫里一直很喜欢阿眸,并且对阿眸也很好。” “不稀罕。”张昑直截了当回道,一点都不愿意松口,极力抵触,“反正我不同意,阿耶也别想背着我把阿眸抱走。” “阿明,你 “我想进宫,看漂亮的屋子。” 第七十六章 这是和尚,也是傻子,他的女儿,怎么能与和尚傻子有缘分呢? 所以,每每一想起这事,张婴心里就来气。 偏偏竺法师从来没有做师傅的自觉,把徒弟往他府里一扔,就再不管不问了,他推托不的,只得好好照看了。 正巧,这一日,宫里来人宣张曦进宫,来的人还是杨中侍,“侍中也有几日未进宫了,奴婢过来时,太后还特意提了一句。” “行,你稍等一下,我带阿眸一起去。”张婴想了想,含笑回道。 他还是得尽早想个法子,打消杨珍认阿眸为义母的念头。 杨中侍吃惊不已,只觉得今天真是天下红雨,太阳打西边出来了,然而心里再震惊,面上却是丝毫不显,恭敬地道一声,“多谢了。” 毕竟过去半年里,没有一次来人,能顺利接张十六娘进宫,来之前,他特意挑了张婴在府里,做好和张婴磨一下午的准备了。 不想,张婴竟一口答应了。 杨中侍目光不由多在张婴身上停留了两息,惹得张婴嗤笑一声,“不用怀疑,我既然答应你,就一定会去。” 转身往内院去。 没一会儿,八娘张昑尖细的声音响起,“不行,阿眸不能进宫。” “阿明,我带阿眸进去,今晚就带她回来的,不会让她在宫里住。”张婴忙地安抚眼前情绪有点激动的大女儿,“宫里一直很喜欢阿眸,并且对阿眸也很好。” “不稀罕。”张昑直截了当回道,一点都不愿意松口,极力抵触,“反正我不同意,阿耶也别想背着我把阿眸抱走。” “阿明,你 “我想进宫,看漂亮的屋子。” 第七十六章 这是和尚,也是傻子,他的女儿,怎么能与和尚傻子有缘分呢? 所以,每每一想起这事,张婴心里就来气。 偏偏竺法师从来没有做师傅的自觉,把徒弟往他府里一扔,就再不管不问了,他推托不的,只得好好照看了。 正巧,这一日,宫里来人宣张曦进宫,来的人还是杨中侍,“侍中也有几日未进宫了,奴婢过来时,太后还特意提了一句。” “行,你稍等一下,我带阿眸一起去。”张婴想了想,含笑回道。 他还是得尽早想个法子,打消杨珍认阿眸为义母的念头。 杨中侍吃惊不已,只觉得今天真是天下红雨,太阳打西边出来了,然而心里再震惊,面上却是丝毫不显,恭敬地道一声,“多谢了。” 毕竟过去半年里,没有一次来人,能顺利接张十六娘进宫,来之前,他特意挑了张婴在府里,做好和张婴磨一下午的准备了。 不想,张婴竟一口答应了。 阅读盼回眸最新章节 请关注完美(ap.) 第七十七章 谁都没差 张曦原以为,再面对杨太后时会心生抵触。 不提那一辈子,单单只这一辈子,外家遭难,外祖与六位舅父死于杨太后之手,还有阿娘自度于瑶光寺,这些,都无法与杨太后脱离干系。 杨太后算是她的仇人。 她应该恨杨太后。 然而,对上杨太后盈盈含笑的目光,那目光里,毫不遮掩的喜欢与疼爱,又令她无法抗拒,甚至她恨不起来。 “你走开,姑母是我的。” 张曦的手臂被拉了一下,回头见是杨昭训,还有赶过来劝阻的杨家大娘杨昭容,“十六娘,阿妹不懂事,你别和她计较。” 杨昭容冲着张曦腼腆一笑,忙拿住杨昭训的手,轻声哄道:“如花,我们不闹了,阿姐抱你。” “不要,我要姑母抱,让她走开。”杨昭训被按住了手,顿时耍起了脾气。 杨昭容抱起小妹杨昭训,细声哄劝,“如花听话,十六娘比你小,你要让着妹妹。” “她不是我妹妹。” 杨昭训不依不饶,别看她年纪小,但和张曦一样,长得特别壮实,任性挣扎起来,杨昭容都抱不住她,也怕她摔着,很快就让杨昭训挣脱下了地。 蹬蹬蹬,很快跑到杨太后面前。 “姑母,抱我,不许抱她。”杨昭训肥嘟嘟的手指,都快戳到张曦脸上来了。 张曦正打算反击,却让杨太后给挡了回去,“三娘,你不认识清妃了,之前你们俩还玩过,她比你小,还站不稳,所以姑母才抱着她,你也要让着妹妹。” 杨昭训两眼盯着张曦瞧,没有认出来,但姑母的话,不比大姐的话,她还是听了进去,于是没有再去推张曦,而是仰头朝姑母撒娇,伸出两手,“我也要姑母抱。” “行行行,姑母抱,只要你别闹。”杨太后把杨昭训揽入怀里,这个小侄女,不仅容貌像她,连这份独霸的性子也像她。 格外讨她欢喜。 大娘杨昭容,出生时杨家还没有发迹,小时候受过贫苦,以至于性格温婉和顺,心地质朴。 二娘杨昭华,不知秦氏那个蠢妇,怎么教孩子的,之前太过懦弱胆小,而今却又过于聪明外显,还带着一丝阴沉,她实在喜欢不上来。 唯有三娘杨昭训,她出生的日子好,正值先帝去逝,圣上登基,加上长得又像她,因此,自三娘出生后,她时常接三娘来宫里住。 免得又被秦氏那个蠢妇教坏了。 她就喜欢,三娘身上的这份霸道,身为杨家女,但凡她在一日,自当给她们一份尊荣与飞扬。 “娘娘,幸好德阳有我抱着,不用跟着争宠,要不然,娘娘两只手都抱不过来。”北海王妃卢馨儿的打趣声,适时响了起来。 “不用争,几个女娘子孤都喜欢。”杨太后笑得极开心。 张曦瞧着被卢馨儿抱在怀里的德阳县主,睁着一懵懂的双眼望着她们,突然有点嫉妒,她也想她阿娘了。 四周人影晃动,只是这份欢畅,忽然之间,她无法融进去。 直到看到自己乳娘李氏,她已许久不让李氏抱她了,此刻,却朝着李氏挥了挥手,喊了声李姆。 “小娘子。”李氏走上前来,“怎么了?” 杨太后一眼瞧向李氏,对上那张艳丽的面孔,低眉垂首间,眼弧微微上挑,像只狐狸精似的能勾人,心生烦躁,忽然皱了下眉头,“胡月呢,怎么是你?” “回娘娘,是郎主让奴婢跟着一起来的。” 话音刚落,张曦一下子就感觉到杨太后不对劲,浑身散发出的怒意,似要把人毁掉一般,她虽不喜欢李氏,却不愿意见到李氏被杨太后处罚,忙机智喊道:“李姆,尿,尿尿。” 杨太后周身散发的怒意,全消迹于张曦的这一句话里。 “果然是乖孩子,现在都知道喊了。”仿佛刚才紧张,不曾存在过,杨太后若无其事地把张曦递给李氏,“你先带孩子下去如厕,然后再抱回来。” 杨太后又吩咐宫人给她引路。 “唯。”李氏一点都没觉察到方才的惊险。 倒是个蠢物,北海王妃卢馨儿心里暗自嘀咕了一句。 同样这么想的,还有旁边的杨昭华,暗自啧啧:难怪上辈子没见到张曦身边有这号人,原来是个命短的,注定活不长。 张曦重新回到大殿,却不愿意再回到杨太后怀里,紧紧抱着李氏的脖子,不肯松手,她已经决定,以后再不带李氏进宫。 天黑时分,卢馨儿带着女儿出宫。 杨氏姊妹今日住宫里,杨昭容带着两位妹妹,回了明华殿,三娘杨昭训要留下来,这回杨太后没有同意。 七公主也让奶娘抱走了。 大排烛燃起,弘德殿内灯火通明。 这一回,杨太后没有顾忌张曦的意愿,“好清妃,孤来抱你,让你阿姆歇息一下。”说着抱起张曦,遣退李氏,进了东暖阁。 坐下才一会儿,珠宝晃动,杨中侍领着阿耶走了过来。 “你下去吧。”杨太后这话是对杨中侍说的。 杨中侍应了声唯,退出了暖阁。 “耶耶。” 张曦喊了一声,想朝阿耶走去,却让杨太后一手拦在怀里,捏着她的脸蛋笑道:“见到你阿耶,就这么开心。” “开心。” 张曦咧嘴笑笑,包括那一辈子在内,生平头一回发出违心的笑,多少有点不自在。 “十六娘闹腾,把她给我吧。” “我不介意。”杨太后含笑回了句,把张曦往自己怀里搂了搂。 张婴见了,倒没有上前抢孩子,走到对面的方榻上跪坐下来。 “珍娘……” “五郎……” 两人几乎异口同声地开了口,目光相对间,张婴先移开了眼,“你有什么事,你先说。” 杨太后蓦地心情变好,哪怕接下来出口的话,不那么愉快,也似乎显得不重要了,“清妃挺喜欢胡月的,你今日怎么让李姆跟随清妃进宫了?” “正好看到她,就让她跟来了。”张婴回道,满是不解地望向杨太后,她怎么关心起这种小事上了。 在他眼中,张曦身边的一位傅姆两位乳母,谁跟着都没差。 ↓认准以下网址其他均为仿冒↓ ( = 老曲) 第七十八章 另有一女 “我只关心一下,毕竟清妃很喜欢胡月。” 杨太后含笑回道,显然对张婴的回答非常满意,笑容很灿烂,“阿婴,你刚才想说什么?” 张婴听了称呼,眉毛都不曾动一下,看来是已经习惯了,“珍娘,你要是喜欢女娘子,不如把七公主抱到身边来养着,你也算她母……” “我才不要养别人的孩子。” 这话杨太后几乎是脱口而出,张曦不由愣了一下:不养别的人孩子,那她算什么? 同样怀有疑问,还有张婴。 张婴看了眼幼女,又重新瞧向杨太后的目光,忽地带上了几分意味深长。 杨太后也看到了,她可不愿意张婴多想,或是疑心她目的不纯,忙地解释,“清妃不同。” 又不愿意把内心的想法说出来,胡乱找了个不是理由的理由,“她是你女儿,像你一样聪明,那只病猫怎么能比?” 说到后面,竟是又理直气壮起来。 张婴见了,心里叹了口气,好在他已经不是第一次见识妇人的胡搅蛮缠,“珍娘,孩子聪明,是可以教出来的。” “你让我养那只病猫,不就是不乐意让清妃认我为义母嘛?” 杨太后直接一针见血地说了出来,却是越说越生气,“用得着这么费心机,这小半年了,我有逼过你吗?宫里之前接不到人,我有多说半句话嘛?” “我好不容易和清妃对上眼缘,你就这么见不得我开心?” “你担心,我抢了清妃她会恼你,你怎么不想想,我恼不恼火呀?” “行了。” 张婴突然出声喝止,深呼吸了口气,心乱如麻,头痛不已,伸手掐了掐眉心,以平息自己起伏不定的心绪。 杨太后倒是没有再说话。 暖阁内的气氛,一下子沉静下来,静得有些可怕。 啪地一声,紧接着,张曦就感觉到手上热热湿湿的,抬头望去,张曦震惊地看到,杨太后两眼通红,眼眶里蓄满泪水,从眼角垂落,晶莹圆滚。滚至颊边…… 美人垂泪,如芙蓉泣露,娇美柔弱,另有一番别致风情。 何况还知道示弱。 “你不愿意,我不认清妃为义女就是了,我也犯不着去抢别人的女儿,我又不是没生过女儿,我女儿要是活着,早就能够嫁人了。” 听了这话,张婴心头咯噔了一下,忙喊了声,“珍娘……” “我女儿是太安八年冬月出生的,只是她没能回过春天。” 太安八年,即是十九年前…… 张婴只觉得自己脑袋嗡嗡作响,似被天雷劈了一般,良久的呆滞,才木讷道:“珍娘,你别哭了,你当时怎么不来找我?” “你认为,我进得了张家的门吗?”更何况,她当时也害怕,张家会把她的孩子弄掉,毕竟,当时她阿耶阿娘,还有阿兄,都不同意,她把孩子生下来。 后来,她女儿没了,他们才松了口气,伤心的从来都只有她。 世人皆言:不入东武城,不知张家势大。 张婴登时满脸惭愧,尤其见到杨珍哭成了泪人,伤心不已,都有点手脚无措,起身走到杨珍身前,“珍娘,都过去了,你别哭了,是我对不起你们母女俩。” “我给你赔罪都行,你别哭了好不好。” 只是他越哄,似乎效果更差,杨珍哭得更厉害了,而且不是寻常妇人的嚎啕大哭,而是哽咽呜泣,直掉眼泪,顺着脸颊接连着往下滚落。 美人落泪,总能使人心软。 “好,我答应就是了,让清妃认你做义母,你别再哭了。” 看着阿耶割地赔款,甚至把她都赔进去,看着杨太后呜咽哭泣,张曦只觉得自己待在这儿是多余的,也是碍眼的。 眼前的一幕,完全刷新了她的认知。 阿耶的无原则,杨太后的柔弱,还有他们十九前的女儿,那可比大姐还大上三岁,张曦已震惊得脑袋不够用了。 她到底听到了什么? 许久,才想起,云兴男的话,果然不假。 要是她现在不在这暖阁内,怕是眼前的俩人都会抱到一起去了。 所幸,俩人还记着她在旁边。 “我可不想你反悔,再说了,强扭的瓜不甜,只要你记得,以后让清妃常来宫里小住,我就心满意足了。” “行,你想见她,我就带她进宫来。” “别答应得这么好,先看你表现。” “好,都听你的,只要你不哭就行了,你这一哭,哭得我心都碎了,整个人六神无主……” 这俩人她绝对不认识。 张曦恨不得此刻能睡过去,偏她身体好,精神更好。 平常瞧着杨太后脾气暴躁,性格刚硬,没想到还有这么娇柔的一面,能进能退,可伸可屈,简直了……令她目瞪口呆。 不知怎么,她突然又想到了阿娘。 阿娘因出身士族贵女,从来不知低头为何物。 之前和阿耶的几次吵架,从来都是阿耶先低头的。 “不认义女可以,但我想给清妃一个县主的封号,你觉得清河郡如何?”杨太后从来拿捏得当,这个时候,无论她提什么,张婴都会答应。 张曦听了杨太后的话,心里惊讶,眉毛微微颤动了一下,上一辈子,清河郡是她的公主封邑,难道这一辈子,不认杨太后做义母,清河也会成她的封邑? 只是单单一个县主,清河郡太大,不合规制。 果然,但见张婴说道:“清河太大,郡内士族也多,良田川泽,多数士族为占,要置换比较麻烦,不是很合适。” 张婴见杨珍蛾眉轻蹙,知道她看出他的推却。 犹豫了一下,才开口,“清妃生于华阴,你要是想给她一个县主的封号,就把华阴给她,华阴县的规制也不超标。” “华阴,华阴那地也不错,就听你的。”杨太后见张婴松口同意了,倒是不在意地儿,许多事,都可以徐徐图之。 她现在不急。 所以,因天色已不早,宫门要下钥,张婴开口要带着女儿张曦出宫,她没有拦着。 今天给的信息有点多,她也得留出时间,让张婴好好理一理。 不能逼得太紧。 ↓认准以下网址其他均为仿冒↓ ( = 老曲) 第七十九章 怎么了? 张曦从宫里出来,头一回没让阿耶抱她。 由乳母李氏抱上马车,进入车厢后,才松手放开李氏,然后手脚并用,爬到一张方榻上坐下。 大魏宫中,弘德殿内。 东暖阁里刚发生的事情,对她的冲击太大,有点无法接受。 脑海中一遍又一遍响起云兴男那尖利的嗓音,还有奚落的神情。 “你父亲和杨太后有私情。” “你母亲是让杨太后给赐死的。” “可怜你,认贼作母多年……” 她一直不愿意相信,可如今,所有的一切,都活生生摆在她面前,发生在她眼前,使她不得不相信,不能不相信。 阿耶与阿娘,明明夫妻情深,恩爱不疑。 原来的家庭和睦,父慈子孝。 一夕之间,已然全变了。 这些天以来,大姐和阿耶之间的矛盾,她一直看在眼中,也一直居中调和。 然时至今日,然此时此刻。 她自己都已经无法做到心平气和。 她甚至不知道,她接下来,要怎么做,以后要怎么对阿耶,难道和大姐似的,对阿耶怀有怨恨,心生怨怼,凡事都与阿耶唱反调,对着干…… “阿眸,怎么了?怎么整个人蔫蔫的?” 张婴上车后,瞧着女儿不粘乳母了,独自坐在一张方榻上,整个人失魂落魄的,于是靠过去,伸手摸向小女儿的额头,“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啪地一声。 张曦下意识就甩出了手,甩在阿耶的手腕上,没拍开阿耶的手,她自己的手背,似碰到硬木一般,痛得厉害。 “刚想说,你终于老实了,不想又淘气了是不是?”见着小女儿还能打人,张婴倒放下了担心,瞧着小女儿气鼓鼓地望着他,他浑不在意。 握着女儿的右手手背,细细揉了起来。 张婴想抽回手,却抽不出来,“放开。” “阿耶给你揉揉,用了这么大力,别等会儿肿了。”这丫头从小身体好,力气也大,刚刚那一甩手臂,他的手腕都被震得有点痛,何况这小丫头的手。 “不痛。” “阿耶都看到你龇牙了,还不痛。”张婴笑道,伸手轻捏了捏张曦肥嘟嘟的脸蛋,“跟阿耶说说,又哪里不如你的意了,脾气这么冲?” 别看这丫头年纪小,却是个有主意的。 从当初看中胡月,到眼下她要自己下地走路,不答应她,她就能可着劲闹腾,直到答应为止。 张曦从来不是一个把事情憋在自己心里的人,眼见阿耶把她当小孩子哄,想了想,就冲着阿耶喊道:“阿娘,要阿娘。” 张婴陡然变了脸色,笑容凝滞,对上小女儿望过来的清亮眸子,蓦地一阵心虚,浑身紧绷,目光中多了一丝惊疑,却只片刻,又释然。 小女儿再聪慧,也才十个月大,他可不认为,刚才宫里发生的事,小女儿能看得明白。 倒是他自己吓自己,短短一息间,后背与手心,皆渗了一层细汗。 “阿眸这是想你阿娘了,好,明天让你阿姐带你去见你娘。”张婴脸上重新恢复了笑容,伸手想把女儿抱入怀里,却让张曦躲过了。 是的,张曦闪躲了。 阿耶方才的反应,她看得分明。 心里厌烦,所以直接往方榻上一躺,闭上了眼。 “你这孩子,等会儿就要宵禁了,我们现在要是去瑶光寺,就没法回家了。”张婴无奈地摇头解释,不过还是伸手把张曦抱入怀里,“听话,别闹了。” 张曦这回没挣脱,于是阖住眼睑,无论阿耶说什么,都不愿意睁开。 她的习惯,从来是天大的事,睡一觉就好了。 马车摇摇晃晃,经铜驼街,横过洛水新中桥,张曦昏昏欲睡,整个人都有点迷迷糊糊,忽然耳边响起阿耶略显低沉的声音,“你这双手倒是不错,纤纤素手,指如葱菅。” 纤纤素手,指如葱菅。 这话不能用来形容她胖乎乎的小肉手,难道车厢里又来了旁人。 张曦一下子醒过来,睁开惺忪睡眼,入眼即瞧见乳母李氏艳丽的面庞,近在咫尺,就着车厢内的灯烛光,能看到,那勾人的眼弧,微微上抬,眼中情意绵绵,如水波荡漾…… 而乳母李氏的手,让阿耶握着在手心。 两人都快靠到一起去了。 乳母李氏的那汪水波荡漾,是对着阿耶绽放的,而阿耶除了面上的笑容,看不出情绪的笑容,一双桃花眼微敛,也看不清眼中的神情。 张曦有一瞬间的怒气冲天,却一下子又熄灭了。 阿耶的笑容,真是越来越假了,在那一辈子里,他对着外人,好像永远都是这么一副模样,笑如春风,如沐春光。 “阿娘。” 张曦顾忌着阿耶的颜面,到底没有睁开眼,只在阿耶怀里打了个转,呢喃地喊了句。 虽只是呢喃一句,却让眼前俩人都吓了一跳。 张婴忙地放开李氏的手,指了指对面的方榻,示意李氏过去。 “郎主。”声音柔得能滴出水来。 张婴淡淡回望了一眼,浑没有之前,李氏以为的柔情无限。 李氏只得往后退了两步,明明依旧很近,偏偏动作里带着一分依依不舍。 此刻,张曦终于明白,在那一辈子里,为什么她对这位乳母李氏,一点印象都没有,原来是自己作死。 本朝女子妒忌成风。 父母嫁女,则教之以妒。姑姊相迎,必相劝以忌。 阿娘如此,杨太后亦不遑多让。 而她的乳母李氏,只是一介奴婢,杨太后处理起来,都不需要大费周折。 她到底吃了李氏几个月的奶,哪怕李氏再轻浮,也不希望她身遭横祸。 张曦决定,回去后就找个理由,让大姐把乳母给遣了,要遣出张府。 只是令张曦更不明白的是,阿耶今日的反常,是真的很反常。 阿耶和阿娘成亲近二十余年,别无姬妾,连个使唤的婢女都不曾有,不可能,就因为李氏的美貌,或者是李氏的勾引,就能够失了分寸。 如果是这样,阿娘也不会毫无顾忌地把李氏拨给她做乳母。 张曦越想越担心,一定有问题。 .e. 全新改版,更新更2快更稳3定 ↓认准以下网址其他均为仿冒↓ ( = 老曲) 第八十章 自己作死 张曦从宫里出来,头一回没让阿耶抱她。 由乳母李氏抱上马车,进入车厢后,才松手放开李氏,然后手脚并用,爬到一张方榻上坐下。 大魏宫中,弘德殿内。 东暖阁里刚发生的事情,对她的冲击太大,有点无法接受。 脑海中一遍又一遍响起云兴男那尖利的嗓音,还有奚落的神情。 “你父亲和杨太后有私情。” “你母亲是让杨太后给赐死的。” “可怜你,认贼作母多年……” 她一直不愿意相信,可如今,所有的一切,都活生生摆在她面前,发生在她眼前,使她不得不相信,不能不相信。 阿耶与阿娘,明明夫妻情深,恩爱不疑。 原来的家庭和睦,父慈子孝。 一夕之间,已然全变了。 这些天以来,大姐和阿耶之间的矛盾,她一直看在眼中,也一直居中调和。 然时至今日,然此时此刻。 她自己都已经无法做到心平气和。 她甚至不知道,她接下来,要怎么做,以后要怎么对阿耶,难道和大姐似的,对阿耶怀有怨恨,心生怨怼,凡事都与阿耶唱反调,对着干…… “阿眸,怎么了?怎么整个人蔫蔫的?” 张婴上车后,瞧着女儿不粘乳母了,独自坐在一张方榻上,整个人失魂落魄的,于是靠过去,伸手摸向小女儿的额头,“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啪地一声。 张曦下意识就甩出了手,甩在阿耶的手腕上,没拍开阿耶的手,她自己的手背,似碰到硬木一般,痛得厉害。 “刚想说,你终于老实了,不想又淘气了是不是?”见着小女儿还能打人,张婴倒放下了担心,瞧着小女儿气鼓鼓地望着他,他浑不在意。 握着女儿的右手手背,细细揉了起来。 张婴想抽回手,却抽不出来,“放开。” “阿耶给你揉揉,用了这么大力,别等会儿肿了。”这丫头从小身体好,力气也大,刚刚那一甩手臂,他的手腕都被震得有点痛,何况这小丫头的手。 “不痛。” “阿耶都看到你龇牙了,还不痛。”张婴笑道,伸手轻捏了捏张曦肥嘟嘟的脸蛋,“跟阿耶说说,又哪里不如你的意了,脾气这么冲?” 别看这丫头年纪小,却是个有主意的。 从当初看中胡月,到眼下她要自己下地走路,不答应她,她就能可着劲闹腾,直到答应为止。 张曦从来不是一个把事情憋在自己心里的人,眼见阿耶把她当小孩子哄,想了想,就冲着阿耶喊道:“阿娘,要阿娘。” 张婴陡然变了脸色,笑容凝滞,对上小女儿望过来的清亮眸子,蓦地一阵心虚,浑身紧绷,目光中多了一丝惊疑,却只片刻,又释然。 小女儿再聪慧,也才十个月大,他可不认为,刚才宫里发生的事,小女儿能看得明白。 倒是他自己吓自己,短短一息间,后背与手心,皆渗了一层细汗。 “阿眸这是想你阿娘了,好,明天让你阿姐带你去见你娘。”张婴脸上重新恢复了笑容,伸手想把女儿抱入怀里,却让张曦躲过了。 是的,张曦闪躲了。 阿耶方才的反应,她看得分明。 心里厌烦,所以直接往方榻上一躺,闭上了眼。 “你这孩子,等会儿就要宵禁了,我们现在要是去瑶光寺,就没法回家了。”张婴无奈地摇头解释,不过还是伸手把张曦抱入怀里,“听话,别闹了。” 张曦这回没挣脱,于是阖住眼睑,无论阿耶说什么,都不愿意睁开。 她的习惯,从来是天大的事,睡一觉就好了。 马车摇摇晃晃,经铜驼街,横过洛水新中桥,张曦昏昏欲睡,整个人都有点迷迷糊糊,忽然耳边响起阿耶略显低沉的声音,“你这双手倒是不错,纤纤素手,指如葱菅。” 纤纤素手,指如葱菅。 这话不能用来形容她胖乎乎的小肉手,难道车厢里又来了旁人。 张曦一下子醒过来,睁开惺忪睡眼,入眼即瞧见乳母李氏艳丽的面庞,近在咫尺,就着车厢内的灯烛光,能看到,那勾人的眼弧,微微上抬,眼中情意绵绵,如水波荡漾…… 而乳母李氏的手,让阿耶握着在手心。 两人都快靠到一起去了。 乳母李氏的那汪水波荡漾,是对着阿耶绽放的,而阿耶除了面上的笑容,看不出情绪的笑容,一双桃花眼微敛,也看不清眼中的神情。 张曦有一瞬间的怒气冲天,却一下子又熄灭了。 阿耶的笑容,真是越来越假了,在那一辈子里,他对着外人,好像永远都是这么一副模样,笑如春风,如沐春光。 “阿娘。” 张曦顾忌着阿耶的颜面,到底没有睁开眼,只在阿耶怀里打了个转,呢喃地喊了句。 虽只是呢喃一句,却让眼前俩人都吓了一跳。 张婴忙地放开李氏的手,指了指对面的方榻,示意李氏过去。 “郎主。”声音柔得能滴出水来。 张婴淡淡回望了一眼,浑没有之前,李氏以为的柔情无限。 李氏只得往后退了两步,明明依旧很近,偏偏动作里带着一分依依不舍。 此刻,张曦终于明白,在那一辈子里,为什么她对这位乳母李氏,一点印象都没有,原来是自己作死。 本朝女子妒忌成风。 父母嫁女,则教之以妒。姑姊相迎,必相劝以忌。 阿娘如此,杨太后亦不遑多让。 而她的乳母李氏,只是一介奴婢,杨太后处理起来,都不需要大费周折。 她到底吃了李氏几个月的奶,哪怕李氏再轻浮,也不希望她身遭横祸。 张曦决定,回去后就找个理由,让大姐把乳母给遣了,要遣出张府。 只是令张曦更不明白的是,阿耶今日的反常,是真的很反常。 阿耶和阿娘成亲近二十余年,别无姬妾,连个使唤的婢女都不曾有,不可能,就因为李氏的美貌,或者是李氏的勾引,就能够失了分寸。 如果是这样,阿娘也不会毫无顾忌地把李氏拨给她做乳母。 张曦越想越担心,一定有问题。 第八十一章 和气一团 “五郎,不要试探我的底线。”杨太后忽然收敛起笑容。 “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张婴撇开眼。 “你知道。” 杨太后站起身,走至张婴面前,“那我就说得明白一点,哪怕仅仅是一名奴婢,我也在意,更不要提其他人。” “从前的事,我不在意,名分,我也不在乎。” “但从今往后,你是我的人,我就容不得旁人染指。”说到这,杨太后微微上扬着下巴,抿着嘴,目光中似蕴含着一把火,能把人灼烧,乃至融化掉。 对上这样的目光,张婴蓦地一阵心惊,忙地转开头,道了声:“不可理喻。” 转身往外走。 只是才刚举步,后背就扑上来一个人,紧接着,双腰被抱住,低头望去,看到一双细白的手,指甲不知何时起,已修得平圆。 浑不似刚来京时,初见时,那样十指丹蔻,鲜艳亮丽。 “我不喜欢你看别的女人。”杨太后嗓音带着急切,又带着柔弱,低声呢喃,丝毫不见硬气,明明很突兀,然而这一刚一柔转换间,分寸却掌握得极好。 容易让人心软。 张婴原本要拉开她的手,不由自主地顿住了。 又听杨太后语带恳求,“阿婴,现在这样很好,你别去见她,好不好?” “珍娘……” “我答应你,不为难她,只要你不再见她。” 张婴听了这话,心思微沉,大力推开杨太后的手,“珍娘,抛开我和她是结发夫妻,我们之间还有三个孩子,哪怕我什么都不顾,也得顾虑儿女。” “你知不知道,十六娘每每对我喊阿娘时,我都无颜以对。” 张婴说完,几乎脚步有些踉跄地走出弘德殿。 出了宫门之后,有一瞬间的茫然,不知道该去哪里。 人生天地间,竟无存身地。 站立良久,直到陈义赶上前来,“郎主,先上马车。” 张婴回过神来,望着来来往往的官员,轻哦了一声,收回目光,朝自家马车走去。 “郎主是回御史台,还是?”进了车厢,陈义问道。 “去尚书省。”张婴收了收心思,打开堆放在案头上的文书,忽然发觉案头多了一叠。 一旁的陈义察觉到自家郎主的目光,于是指着多出来的那一叠文书,解释道:“这是杨中侍刚送过来的,让郎主看着处理,晚点他会过来收。” 张婴微微吃惊,杨中侍送过来的,只能是奏疏,她可一点风声都没给透露,一把伸手拍向自己的额头。 她行事,真是一如既往的大胆。 陈义想起杨中侍的叮嘱,又道:“杨中侍说,让郎主放心,这是宫中内侍誊写的手抄稿,正本还在弘德殿内。” “下回不要再接这些了。” 张婴刚嘱咐完,又觉得自己多此一举,杨中侍真送过来,哪是陈义能拒绝的。 张婴到了尚书省,一路走进吏部,沿途遇上不少同僚,道喜声就不曾断过,直到进了吏部,主爵郎中曹应走了过来,手上还多了一封诏书,递给张婴。 “尚书令已经批了,这道诏书可以对宣诏了。” 张婴接过打开,又听曹应道:“下官稍后给门下省傅侍中送去。” “彭城王没说什么?”张婴疑惑道,这是一封给小女儿张曦封赏县主及封邑的诏书,由中书省草拟,尚书台审阅,再交由门下省宣旨。 只是女儿张曦,既非诸侯王之女,又非出身外戚之家,他也还没有达到立不世之功,功高足以恩封子女的地步。 张婴原还寄希望于尚书令、彭城王宇文浩能阻拦一二。 毕竟,他不仅是尚书令,还是宗室之长。 没想到彭城王竟然同意了,张婴震惊之余,看到诏书上那‘收为义女’的字眼,顿时就觉得头痛,宫里不消停。 瑶光寺那边,只怕也不会轻易罢休。 同样吃惊的,还有身在宫中的杨太后。 “孤没想,你竟然没反对。”杨太后望向下首的彭城王宇文浩。 宇文浩冷笑道:“微臣反对有用吗?娘娘想做的事,哪一件没有成功过。”所以,他不如做个顺水人情。 杨太后不以为意,很高兴,“你倒是终于说了一句,孤喜欢的话。” “有什么事,直接说吧。” 话一出口,觉得说得太满了,不等宇文浩开口,又忙追加了一句,“孤听二妹说,安郎瞧上张八娘了,如果是这件事,就不要再提,孤帮不了忙。” 宇文安是彭城王宇文浩前妻所生,因二妹嫁入彭城王府,一直无出,故而,与继子的关系比较好。 听了杨太后的话,宇文浩脸黑如锅底,他膝下只有一位嫡子,偏偏,那孩子近来,似喝了**汤药,执迷不悟。 他打也打了,骂也骂了,却不管用。 甚至不顾浑身的伤,就往外走。 杨二妹说找杨太后帮忙,他才勉强同意,不想他还没有张口,杨太后就一口拒绝了,于是语气**回道:“微臣没什么要说的。” “若是张八娘未定亲,孤或许能帮忙说和一下,但张八娘已经定亲了,崔张两家是世交,更有同郡之谊。” “并且,对于崔亭,孤打算重用。” 重用? 彭城王宇文浩微眯了下眼,眼下所缺者,唯有中书监一职,他原以为,杨太后会把这个位置留给她的老情人。 没料到,竟是属意崔亭。 这让彭城王宇文浩有点意外,甚至摸不透,杨太后怎么会突然来这么一笔。 “安郎那孩子,你也不必太拘着他。” 杨太后说完,又笑道:“严不如松。” “微臣知道怎么做。”彭城王宇文浩淡淡回道,她这是站着说话不腰酸,怎么没看到她管陛下时,用‘严不如松’为标尺。 不过这话,宇文浩只在自己心里嘀咕,并没有说出口。 杨太后放任的态度,倒令宇文浩不得不思量一二,越细思,越有些惊恐,或许,杨太后原不如,她所说的这般义正严辞。 崔张两家是世交,又是姻亲。 杨太后真就放心,把崔亭崔侍中,推到中书监的位置上去? 宇文浩自忖:哪怕杨太后再信任张婴,应该也不会干这种蠢事,各部之首,从来都是政见不同者,很少会见到和气一团。 底下和气一团,是上位者,最忌讳看到的。 .e. 全新改版,更新更2快更稳3定 ↓认准以下网址其他均为仿冒↓ ( = 老曲) 第八十二章 第八十二章一项天赋 彭城王宇文浩,只有这么一位嫡子,很是珍贵,他可不希望,儿子无端掺和进去,成了杨太后算计中的一枚棋子。 因此,出宫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立即将儿子送往彭城封地。 宫中的杨太后接到消息,顿时有点失望。 这一次,宇文浩的脑子,转得还真够快的。 同样失望的,还有庆阳县主,杨家二娘杨昭华,很是意外,彭城王世子宇文安会被送出洛京,上一辈子,根本就没有发生过这样的事情。 不过,她很快就镇定下来,有了上一辈子的经验,她似乎明白一些,重生过来,有些事的走向,并不会按照原有的轨迹运转。 甚至一些举动,会带来无法预估的变化。 所以,这一辈子,自重生以来,她每次出手,都会很慎重的选择,使所有事情,都在可控范围内发生。 二兄杨继宗与宇文安的关系很好,杨昭华想了想,还是决定去找二兄。 ——*——*—— 瑶光寺里,八娘张昑看着紧紧跟在阿娘身后的小妹张曦,只觉得不可思议,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自上次小妹张曦从宫出来后,就闹着要见阿娘。 然后来了这瑶光寺,就不愿意回张府。 她和阿娘,还有七郎张昕,轮翻上阵都没用,有一次,七郎张昕强抱着小妹出瑶光寺,小妹差点没把七郎的那张俊脸给抓花。 阿娘只得把小妹留在寺里,又剪了小妹十个指头的指甲。 之前小妹在府里,府里还算热闹,如今小妹一来瑶光寺,阿耶有一半的时间,待在台署衙门里,使得整个张府空落落的,很是冷清。 她素来喜欢热闹,也待不习惯。 因此,来瑶光寺愈发地勤快了。 “还不愿意跟阿姐回去?” “不回,陪阿娘。”张曦望了眼阿姐,头摇得跟波浪鼓似的,待在寺中,虽然日子清苦些,但不用面对阿耶,她就觉得轻松。 她实在不知道,要如何面对阿耶。 华令仪放下手中的菜篮子,问向八娘张昑,“你阿耶还是不愿意来瑶光寺?” 张昑点了点头,又道:“阿娘,阿耶说,木已成舟。” 华令仪眉尖微蹙,“是呀,木已成行舟,他把我的女儿送人,倒是送得挺爽快的。”她得知杨太后认了张曦做义女时,气得肺都要炸了。 恨不立即跑回张府,去找张婴算账。 “阿娘别再为这事生气了。” 张昑伸手把小妹张曦抱入怀里,又道:“就像七郎说的,反正是阿妹受益,白得了封号封邑,我们又何必在意一个虚名。” “小妹还小,由我们照看着长大,难不成,她还会和宫里那位亲不成。” “阿眸,你要是这样的人,我和七郎头一个不饶你。”张昑说到这,还特意伸手捏了捏张曦脸上的小胖肉,手劲虽轻,但那语气,威摄力十足。 一看大姐这神情,张曦几可理解。 在那一辈子里,大兄张昕的心情,每每对她,又爱又恨。 那一辈子里,她由杨太后亲手养大,确实和杨太后很亲, “你和阿眸说这个做什么,她懂什么。”华令仪拍掉大女儿的手。 八娘张昑有些不满,“阿娘。” 她可是认真在教育小妹。 张曦挣脱阿姐的牵掣,就两手朝阿娘怀里扑去,然后,当阿娘抱起她时,不忘回头,对大姐回了两字,“坏人。” 她发现,她的脸都让阿姐给捏大了,要真成了大饼脸,她还怎么去见她的阿顾。 熟不知,她这气鼓鼓的模样,又让张昑手痒痒的,恨不得再捏上一把。 只是手还未曾碰到,就让阿娘给挡住,“别闹了,都这么大了,还欺负阿眸。” “阿娘。”八娘张昑立即换上一副可怜兮兮的表情,令华令仪很无语,不过却也欣慰,八娘的性子没变。 她之前还有点担心,因她在瑶光寺出家,七郎和八娘受影响,会变得偏激起来,好在都没有。 她也算是松了一口气。 “你阿耶有没有说,阿眸的周岁怎么办?” 只听八娘张昑回道:“说是要大办,还专门请九婶过来主持宴会,到时候我会给九婶打下手。” “你九婶很不错,你好好跟她学。” “唯。”张昑答应一声。 又望向阿娘怀里的小妹,取笑道:“别的时候也就罢了,你满周岁的大日子,总得回府里,可不能再躲在阿娘这里了。” 张曦搂着阿娘的脖子没有说话。 她也知道,这样的大日子躲不了,何况,那天府里也很热闹,她和大姐,其实有很多相似的地方,譬如:都喜欢热闹,最是耐不得冷清。 自从瑶光寺对面茶楼里,再没有出现宇文安的身影后,她就松了一口气,后来,从侧面向常来寺里的贺若隆打听过,说是宇文安已经离开洛京,去了彭城封地。 她总觉得宇文安看向大姐的目光,有点不正常。 头一回发觉时,就有这种认知,再有后来几次,瑶光寺前的偶遇,让她越发提高警惕,直至听到宇文安离开洛京,她才安心。 一旦心安下来。 有了闲心,张曦心里就开始琢磨着另外一件事,她希望她的阿顾,能早点回洛京。 如果阿顾能早点回洛京,那就意味着,要调阿公回洛京。 阿公调回洛京,或许就不会像那一辈子里一样,英年早逝,逝世于任上,只要阿公在世,顾家就不会毫无顾忌地欺负他们孤儿寡母。 甚至不让他们进顾家的大门。 趁着阿耶如今在吏部,弄一份升调任,会简单许多,她得尽快练习握笔,她在那一辈子里,有一项天赋,知道的人只有阿耶和阿顾。 那就是模仿字体,能模仿得非常相似,常常连本人都分不清。 更何况,她的字是阿耶教的。 所以,想调阿公顾跋进洛京,以她现在的年龄,去说服阿耶的可能性不大,只能假冒大兄张昕的名义,让人办这事。 一念至此,张曦连要在周岁宴会上抓的东西,都想好了。 她那一辈子,听阿耶说,抓的是一枚鸡蛋,为此,杨昭训还经常拿这个取笑她,这一辈子,她当然要抓一支笔。 .e. 全新改版,更新更2快更稳3定 ↓认准以下网址其他均为仿冒↓ ( = 老曲) 第八十三章 周岁宴上 九月十二,秋高气爽,晴空万里。 大清早,张曦让大姐张昑从被窝里抱出来,人还没有睡醒,有些迷迷糊糊,伸手揉了揉眼睛,但见屋子里婢女仆妇如云,端着洗漱品,拿着衣裳妆帘匣子。 “阿姐。”张曦攀着大姐张昑的脖子,喊了一声。 张昑应了声嗯,接过何傅姆递上来浸过热水的巾帕,给小妹仔细擦了脸,“已经卯时三刻,要起来了,先去正房给阿耶请安,然后我们去瑶光寺陪阿娘用早食。” 张曦感觉到脸上一阵温热的湿*濡,眼睛让巾帕擦过,才彻底清醒一二。 今日是她满周岁的大日子,府里会大办。 从前日开始,阿姐就和她唠叨了今日的各项安排。 上晌排得满满的,从瑶光寺回来后,还得去长秋寺上香拜佛,之后再到惠慈坊与和惠坊的张家各房走一遭,给各房长辈行礼磕头。 一岁以前,孩子夭折是常有之事。 譬如她前面的两位兄长、三位姐姐,就没有一个活过周岁,所以也没有序齿,她给各房长辈请安,一是尽晚辈的礼,二是把她在族中的排行定下来。 这一圈下来,差不多要到午初才能结束。 府里午时三刻开宴。 家中这次举办周岁宴,只给本家以及世交故旧发了帖子,但来参加宴会的人,怕是会有很多,九婶特意多加了一半的席位。 又从张氏族中挑了八名资深的待客主薄,让他们在仪门迎客。 阿耶的权势,还远不如那一辈子里大,但无论是御史中丞,还是侍中,抑或是吏部尚书,都是手握实权的要职。 更何况,张曦让杨太后认为义女,身上有爵位封地,看在杨太后的面子上,洛京城中的勋贵,定不会错过。 张昑给小妹穿上大红色襦裙,略显稀疏的头发,梳成包包头系上彩带,额间描一点红胭脂,肤色莹白,衬得整个人粉妆玉琢,玉雪可爱。 用了两刻钟,收拾停当,张昑才抱着小妹出西厢的房门。 一出房门,就瞧见候在外面的大兄张昕,“你们速度也太慢了,幸而阿耶今天请了一天假,不然等你们出门的功夫,阿耶早走了。” “你不也说了,阿耶请假了。” 张昑横了张昕一眼,“我都算好时间的,你瞎急什么,今天我们阿眸是小寿星,自然得好好打扮,你瞧瞧阿眸,漂不漂亮?” 张昕哪敢反驳,一眼看去,胖乎乎的,像个大红包,“倒是挺喜庆的。”走过去,伸出手,“阿姐,阿眸有点重,给我来抱。” 外面的天色,灰蒙蒙的。 然而,就着明瓦灯,张曦一眼就看到大兄眼里的嫌弃,她才不要大兄抱,扭转头,望向大姐张昑,“阿姐,自己走,阿眸,自己走。” “也对,阿眸不是最喜欢走路,就让她自己走。” 七郎张昕这话一出,张昑直接给了他白眼,然后低头哄着张曦,“没事,我们阿眸不重的,阿姐能抱得起你。”越过七郎,直接往正房走去。 张昕自讨没趣,摸了摸鼻子,忙地跟上。 各项礼仪,因着那一辈子的经验,张曦根本不用旁人来教,因此,大姐与傅姆给她讲解的时候,她只听一遍,就能做得很标准。 惹得大姐和傅姆何氏都很高兴。 倒是省去了很多时间。 只是到了正房,张曦下地,跟着阿姐阿兄给上首的阿耶行礼时,刚跪下,就让阿耶给抱了起来,“都起来。” 阿姐和阿兄叩首完毕才起身。 又听阿耶对阿姐阿兄嘱咐道:“今日去各房,你们抱着阿眸,别让她下地。”很多一岁的孩子,还不会走路,阿眸虽然现在能走很远了,但到底是孩子,骨头软,他可舍不得。 “唯。”八娘张昑应了一声,“儿教阿眸这些,原是让她给阿耶和阿娘行礼,另外,在周岁宴上,表现一番,没料到,她学得这么快。” “我们阿眸,本来就聪慧。”张婴含笑望着怀里的幼女,满眼是骄傲。 唉,张曦心里长叹一声,只觉得没眼看。 这样的阿耶,她实在太熟悉了。 在阿耶眼里,自家的孩子,永远都是最好的。 “阿苟,你陪她们姊妹俩去长秋寺拜完佛,先回家里来,今日府里的客人多,你也跟着阿耶见见,多认识一些同龄的少年才俊。” 一听这话,张昕顿时垮下了脸,不过在阿耶望过来时,赶忙敛住,“儿子知道了。” “阿耶也不耽搁你们了,二门口何山已经安排好车马,等着你们。”张婴把幼女递到傅姆何氏手中,对他们挥了挥手。 “儿子(女儿)告退。” 仿佛有默契一般,兄妹俩都没有问阿耶去不去,或是提起,阿耶和他们一起去。 张曦却是猜到缘故,最开始,阿耶还会亲自接送她们姊妹到瑶光寺,而如今,几乎不曾再踏足瑶光寺门口。 定是因为杨太后的缘故。 走出正房时,气氛有些沉闷,已不复先时的轻松。 直至上了马车,七郎张昕,狠狠地捶了下身下的榻席,“难道以后,永远只能是这个样子?” 看着大兄张昕的样子,张曦吓了一大跳。 “不怕的。” 八娘张昑伸手把小妹搂入她怀里,抬头望向七郎,喊了声阿苟,“你听阿耶的,早些出仕,等你将来异地为官,把阿娘接过去,远离洛京。” “同辈的青年才俊,以后你也多认识一些。” “舅家那边活着的妇孺老小,将来还需要你去照看,你要知道,只有他们好了,阿娘才能宽心。” 七郎张昕闷声回了句,“我明白,我会听阿耶的话。” 八娘张昑,知道适可而止,得了大弟这句话,就没有再多说。 只是各自想着各自的心思,直至马车驶到瑶光寺。 天光已大亮。 “阿眸,下车了。”八娘张昑没有让傅姆何氏接手,亲自抱起张曦,还未下车,不意车窗外,传来大兄的说话声。 “你怎么在这里,你不是离开洛京了?” 紧接着,一道清朗的男声响起,“替我阿娘送卷经书过来。” 张曦猛地抬头,是彭城王世子宇文安。 .e. 全新改版,更新更2快更稳3定 ↓认准以下网址其他均为仿冒↓ ( = 老曲) 第八十四章 周岁宴下 九月十二,秋高气爽,晴空万里。 大清早,张曦让大姐张昑从被窝里抱出来,人还没有睡醒,有些迷迷糊糊,伸手揉了揉眼睛,但见屋子里婢女仆妇如云,端着洗漱品,拿着衣裳妆帘匣子。 “阿姐。”张曦攀着大姐张昑的脖子,喊了一声。 张昑应了声嗯,接过何傅姆递上来浸过热水的巾帕,给小妹仔细擦了脸,“已经卯时三刻,要起来了,先去正房给阿耶请安,然后我们去瑶光寺陪阿娘用早食。” 张曦感觉到脸上一阵温热的湿*濡,眼睛让巾帕擦过,才彻底清醒一二。 今日是她满周岁的大日子,府里会大办。 从前日开始,阿姐就和她唠叨了今日的各项安排。 上晌排得满满的,从瑶光寺回来后,还得去长秋寺上香拜佛,之后再到惠慈坊与和惠坊的张家各房走一遭,给各房长辈行礼磕头。 一岁以前,孩子夭折是常有之事。 譬如她前面的两位兄长、三位姐姐,就没有一个活过周岁,所以也没有序齿,她给各房长辈请安,一是尽晚辈的礼,二是把她在族中的排行定下来。 这一圈下来,差不多要到午初才能结束。 府里午时三刻开宴。 家中这次举办周岁宴,只给本家以及世交故旧发了帖子,但来参加宴会的人,怕是会有很多,九婶特意多加了一半的席位。 又从张氏族中挑了八名资深的待客主薄,让他们在仪门迎客。 阿耶的权势,还远不如那一辈子里大,但无论是御史中丞,还是侍中,抑或是吏部尚书,都是手握实权的要职。 更何况,张曦让杨太后认为义女,身上有爵位封地,看在杨太后的面子上,洛京城中的勋贵,定不会错过。 张昑给小妹穿上大红色襦裙,略显稀疏的头发,梳成包包头系上彩带,额间描一点红胭脂,肤色莹白,衬得整个人粉妆玉琢,玉雪可爱。 用了两刻钟,收拾停当,张昑才抱着小妹出西厢的房门。 一出房门,就瞧见候在外面的大兄张昕,“你们速度也太慢了,幸而阿耶今天请了一天假,不然等你们出门的功夫,阿耶早走了。” “你不也说了,阿耶请假了。” 张昑横了张昕一眼,“我都算好时间的,你瞎急什么,今天我们阿眸是小寿星,自然得好好打扮,你瞧瞧阿眸,漂不漂亮?” 张昕哪敢反驳,一眼看去,胖乎乎的,像个大红包,“倒是挺喜庆的。”走过去,伸出手,“阿姐,阿眸有点重,给我来抱。” 外面的天色,灰蒙蒙的。 然而,就着明瓦灯,张曦一眼就看到大兄眼里的嫌弃,她才不要大兄抱,扭转头,望向大姐张昑,“阿姐,自己走,阿眸,自己走。” “也对,阿眸不是最喜欢走路,就让她自己走。” 七郎张昕这话一出,张昑直接给了他白眼,然后低头哄着张曦,“没事,我们阿眸不重的,阿姐能抱得起你。”越过七郎,直接往正房走去。 张昕自讨没趣,摸了摸鼻子,忙地跟上。 各项礼仪,因着那一辈子的经验,张曦根本不用旁人来教,因此,大姐与傅姆给她讲解的时候,她只听一遍,就能做得很标准。 惹得大姐和傅姆何氏都很高兴。 倒是省去了很多时间。 只是到了正房,张曦下地,跟着阿姐阿兄给上首的阿耶行礼时,刚跪下,就让阿耶给抱了起来,“都起来。” 阿姐和阿兄叩首完毕才起身。 又听阿耶对阿姐阿兄嘱咐道:“今日去各房,你们抱着阿眸,别让她下地。”很多一岁的孩子,还不会走路,阿眸虽然现在能走很远了,但到底是孩子,骨头软,他可舍不得。 “唯。”八娘张昑应了一声,“儿教阿眸这些,原是让她给阿耶和阿娘行礼,另外,在周岁宴上,表现一番,没料到,她学得这么快。” “我们阿眸,本来就聪慧。”张婴含笑望着怀里的幼女,满眼是骄傲。 唉,张曦心里长叹一声,只觉得没眼看。 这样的阿耶,她实在太熟悉了。 在阿耶眼里,自家的孩子,永远都是最好的。 “阿苟,你陪她们姊妹俩去长秋寺拜完佛,先回家里来,今日府里的客人多,你也跟着阿耶见见,多认识一些同龄的少年才俊。” 一听这话,张昕顿时垮下了脸,不过在阿耶望过来时,赶忙敛住,“儿子知道了。” “阿耶也不耽搁你们了,二门口何山已经安排好车马,等着你们。”张婴把幼女递到傅姆何氏手中,对他们挥了挥手。 “儿子(女儿)告退。” 仿佛有默契一般,兄妹俩都没有问阿耶去不去,或是提起,阿耶和他们一起去。 张曦却是猜到缘故,最开始,阿耶还会亲自接送她们姊妹到瑶光寺,而如今,几乎不曾再踏足瑶光寺门口。 定是因为杨太后的缘故。 走出正房时,气氛有些沉闷,已不复先时的轻松。 直至上了马车,七郎张昕,狠狠地捶了下身下的榻席,“难道以后,永远只能是这个样子?” 看着大兄张昕的样子,张曦吓了一大跳。 “不怕的。” 八娘张昑伸手把小妹搂入她怀里,抬头望向七郎,喊了声阿苟,“你听阿耶的,早些出仕,等你将来异地为官,把阿娘接过去,远离洛京。” “同辈的青年才俊,以后你也多认识一些。” “舅家那边活着的妇孺老小,将来还需要你去照看,你要知道,只有他们好了,阿娘才能宽心。” 七郎张昕闷声回了句,“我明白,我会听阿耶的话。” 八娘张昑,知道适可而止,得了大弟这句话,就没有再多说。 只是各自想着各自的心思,直至马车驶到瑶光寺。 天光已大亮。 “阿眸,下车了。”八娘张昑没有让傅姆何氏接手,亲自抱起张曦,还未下车,不意车窗外,传来大兄的说话声。 “你怎么在这里,你不是离开洛京了?” 紧接着,一道清朗的男声响起,“替我阿娘送卷经书过来。” 张曦猛地抬头,是彭城王世子宇文安。 .e. 全新改版,更新更2快更稳3定 ↓认准以下网址其他均为仿冒↓ ( = 老曲) 第八十五章 酒醉迷糊 延客厅内灯火明,丝竹管弦笙歌盛。 时下,家伎风行洛京,只要稍有财力的官员,都会养上一批待客的伎人。 张曦记得,在那一辈子里,张府就养有一大批家伎,个个皆才艺双全,弹唱歌舞,无一不精。 但家伎的培养,耗财费时,非一日之功能成。 阿耶刚进洛京不久,当初在秦地郡守府内豢养的家伎,都遣散了,未带来洛京,故而,此番张府延客,伎人都是从大房的十五叔公那里借来的。 十五叔公,名康,官任太常丞,掌管太乐署。 本人极通音律,他府里的伎人,都有经过他调教,音律水平,名闻洛京。 甚至在洛京的伎人间,还有一句流传很广的话。 盼得曲有误,愿得张郎顾。 张郎,指的就是张家这位十五叔公。 在那一辈子里,张曦受十五叔公指点,在音律方面,也颇有进益。 此刻,前院歌声不绝,美妙动听,使得张曦都不由自主地和着拍子。 “……欲知相忆时,但看裙带缓几许?缓几许……” 夜凉如水,弦月高挂。 银光乍地,阶前似铺有一层银霜。 张曦扶着槛杆,站在廊下,仰头望着那轮上弦月,心有触动。 每逢佳节,倍思人,她思念她的阿顾了。 在那一辈子里,自七岁认识阿顾后,每年的生日,阿顾都会陪着她过,而且,她从来没有和她的阿顾分开这么长时间。 这一次,已经整整一年了。 张曦不知道站了有多久,只觉得腿酸,直接席地坐下,才发现,院中枇杷树底下,立有一人,就着月光,张曦一眼就认出是阿耶。 阿耶怎么会在这里? 张曦诧异不已,晚上的宴会,除了歌舞,必定少不了药与酒。 药是五石散,酒是金陵春。 正因如此,女眷早早就散了,大姐这会子,正在前院送她的未来阿家郑夫人,所以,她才能支开仆妇,偷偷跑到这回廊上看月亮。 或者说,对月怀人。 瞧着阿耶面色发红,好似服药后的症状。 “阿耶。”张曦扶着栏杆,站起身。 廊下是一排翠绿的灌木,张婴听到叫唤声,回转头来,辩认了好一会儿,走过来,“阿眸?” 确认是张曦,看到她周边没有其他仆从,忙地上了台阶,走到张曦跟前,“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傅姆跟胡月呢?” “儿让她们在屋里给我串珠子。”张曦坦荡回道。 “那你也该留在屋子里,阿耶送你回屋。”张婴伸手抱起张曦。 一阵甘冽的酒香,扑面而来,阿耶只着了件单衣,脚下踩木屐,张曦立即就猜到,阿耶这是服了药石,出来行散。 “阿耶,儿要看月亮,月亮。” 张曦还特地伸手指了指天上的弦月,“不进屋。” “行,看月亮,不进屋。”张曦说完,直接在台阶上席地叉腿跽坐,然后,把小女儿往身旁一放,就不管了。 瞧着阿耶的豪放之举,张曦眨了眨眼睛,非常确定,阿耶一定喝迷糊了。 她可很少见到阿耶有这般失态,不顾礼仪的失态。 侧仰头望着月亮。 脸色呈现不正常的红润,桃花眼里,迷离似烟雨氤氲,神情中,透着一股宛转风流,如松竹并茂,似兰桂蕴香。 清明俊朗,仪态不凡。 张曦见了,都有片刻失神,她一直知道,阿耶长得好,用美来形容,都不为过。 姿仪美,风华绝。 “阿眸……” 张曦刚要应一声,却发现,阿耶两眼依旧盯着月亮,并没有看她,与其说在喊她,不如说自己在呢喃。 “我想你阿娘了。” “我想见她,可我不知道,该怎么和她说话,她脾气……脾气也不好,估计现在也不想听我说话了。” “我想见她,又怕见到她。” “我此生,是难做到问心无愧了。” 话音落地,张曦只觉得有一刹那的闪亮,划过眼帘,再仔细看去,发现,一滴清泪,从阿耶眼角溢出,顺脸颊落下。 张曦伸手过去,只觉得有点烫手。 她何曾见过这样的阿耶,在那一辈子里,阿耶是慈父,更是能臣,从来没有他办不了的事情,于她来说,永远是那么的高大,那么的强大。 阿耶许久不去瑶光寺,她还以为,阿耶对阿娘无情。 不想到,阿耶会有如此挣扎。 阿娘,阿耶,杨太后…… 张曦理不清这些关系,她和阿顾,从来是一心一意的,她的阿顾,从来是心无旁骛,所以,面对云兴男时,她理直气壮,根本不放在眼里。 但无论阿娘、还是杨太后,怕是都做不到理直气壮。 张曦在她们身上,看到了患得患失,看到了嫉恨妒意。 而这些,皆是因为阿耶。 只是面前的阿耶,却又让张曦无从去责备,阿耶,大约也没料到,会变成这个样子,水火不能相容。 “阿眸,你明天去一趟宫里请安,她是真心疼你的。” 还真是喝糊涂了,连这话都和她说,要说,也是该和大姐说的。 只是大姐一定不会同意。 “阿耶?” 一提大姐,大姐的声音就出现了,只是接着声音有点尖利,“阿眸,你怎么能坐在地上,冻着了,怎么办?”说着,似一阵风走过来,抱起张曦。 “阿明回来了。”张婴眼睛盯着大女儿。 张昑也留意到阿耶的不寻常,“阿耶,你也先起来,这地上什么东西都没垫,凉得厉害,而且外面又落了霜,还是先回屋。” 张婴收回目光,闷声回道:“我不冷。” 八娘张昑只觉得心累,她照顾小的,还得照顾大的,转头对旁边的仆妇低声吩咐一句,“你快去把穆叔叫过来,让他来看着阿耶。” “唯。”仆妇忙答应,退出去寻人。 张曦提醒一句,“阿姐,阿耶吃药。” 张昑听了,点点头,阿耶要是头脑清明的时候,绝对不会把张曦往台阶上一丢。 “你先回屋。”说着,把张曦递给旁边的仆妇,不顾张曦意愿,“带她回西厢,交给何傅姆,或是胡月。” 她要留在这里,看着阿耶。 阿耶现在这个样子,要等到穆行过来,把阿耶交给穆行,她才能放心。 .e. 全新改版,更新更2快更稳3定 ↓认准以下网址其他均为仿冒↓ ( = 老曲) 第八十六章 惊闻讯息 张昑哪怕常和阿耶顶嘴,但对阿耶的孺慕之情,却是实打实的,更何况,因她是家里的第一个孩子,又是女娘子,自小,阿耶对她,比对大弟张昕,还要娇纵几分。 父女之间的感情,很是深厚。 正因为如此,张昑才会无法接受,而今家中的变化,阿耶的变化。 在她眼中,她的阿耶,永远是她头顶的一片天…… “我不同意。” 次日上晌,一听阿耶说,要带小妹张曦去宫里请安,张昑想也没想就反对。 “阿明。” 张婴依然试图先说服大女儿,“阿眸周岁,宫里赏赐了东西,按礼节,阿眸也要去宫里谢赏,是不?” “你就当是回礼,你仔细想想,让人挑出来,倒是咱们不懂礼数了。” “又没求着她赏。”张曦语气有点冲,“那我们可说好,请了安就回来,阿眸不许在宫里住。” 一见大女儿松口,张婴松了口气,哪有不应的。 出行的马车,他早就让何山准备了,几乎是立即马上,他带着小女儿张曦出了府,直奔北面宫城。 张曦忆起上次在宫中,碰到的尴尬糟心事,头一回,对于进宫,没了热情,她虚龄两岁,刚满周岁,在旁人眼里,她是什么都不懂的小屁孩。 因此,众人说话,从来都不避讳她。 她不懂就罢了,偏还能听得懂,有些事,她是真不想知道。 譬如杨太后和阿耶的过往。 还有,杨太后和阿耶的互动。 一脚踏入宫门,这次是胡月跟着进宫。 弘德殿内,没有外人在场,只有圣上宇文赞在,并且,很快就让杨太后给打发走了。 “我瞧着,赞儿挺喜欢清妃的。” 杨太后目送儿子的背影消失在弘德殿大门口,转头望向已跪于下首的张婴,“我从来没见他对别家的小女娘这么关心。” 昨日特意求到她面前,要出宫。 今日又特地来弘德殿内等候,直到见了张曦,才愿意离开。 “陛下年纪还小,宫里活泼的女娘子少,大约一时觉得有趣,所以才惦记着,小孩子心性,过些日子就会忘。” “要是,赞儿不是一时的兴趣,不会忘记呢?”杨太后含笑反问道。 “那也不行。” 张婴听明白杨太后话里的试探,直接拒绝,“你已经认了清妃作义女,我也不想清妃嫁进宫里来,况且,做我的女婿,第一条,就是不能纳妾。” “就猜到你不会同意。” 杨太后噗嗤一笑,“和你说笑的,你也无须拿这大话来吓我,我也盼着清妃,将来能嫁得如意郎君。” 瞧着杨太后和阿耶之间打机锋。 旁边的张曦有一瞬间的心惊肉跳,好在,所幸阿耶够给力,不仅沉下脸,而且态度很坚决,使杨太后登即打消了念头。 宇文赞上辈子娶的是杨昭训,她可不愿意掺和进去。 再说了,她还有她的阿顾。 想着阿耶说的话,在那一辈子里,大约阿顾,唯有不能纳妾一条,达到了阿耶的要求,其他的,想到阿耶和大兄张昕对阿顾的各种嫌弃。 张曦只觉得牙根痛。 “我大侄女昭容还没有定亲,她和你家七郎年岁相当……” 张婴听了,顿时心中大急,直接截断了杨太后的话,“七郎的亲事,三叔公离京前,已经明确提过,希望与同郡傅家结亲。” 说完,但见杨太后似笑非笑地望着他。 张婴有些懊恼,他拒绝得太快了,让杨太后起了疑心,“不是还没提,就作不得数,我家昭容也不差,性子温柔,品格端庄,堪为冢妇。” “阿婴守诺在前……” “别和我说这些,你儿女的婚事,你会容许隔房的长辈插手?”杨太后语气笃定,“阿婴,你不是这种人。” “怎么?你还是觉得,我杨家女,配不上你张家儿郎。” 面对杨太后紧逼过来目光,张婴只得闷声道了句,“不敢。” “阿婴,我不想和你置气,我希望你能认真考虑一下,昭容和你家七郎,真的挺相配的,若能促成此事,张杨两家共结百年之好,也算是了去我一桩心事。” 一张一驰,文武之道。 张曦不由得佩服,杨太后真是拿捏得太到位,也太准确了。 她若是一味硬到底,一定会和阿耶扛上。 而现在,她看似把主动权交到阿耶手里,却又让阿耶没有丝毫回旋的余地。 “你让我想想。” 张婴果然退了一步,伸手捏了捏眉心,“杨大娘那边,我让人去打听了再说。” “好。”杨太后对自家大侄女还是很有信心。 后面,杨太后没有再提这件事。 午食是在暖阁内用的,甚至下晌,都没有人来求见,唯有杨侍中抱着一叠奏疏进来, “这些琐碎事务,我不耐烦看。”杨太后把那叠奏疏,直接往张婴案头一推。 “珍娘,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 张婴神情凝重,盯着蹲在面前的杨太后,“各部皆有长官,你要是真嫌麻烦,可以让杨中侍以及门下省诸人,帮你筛选一遍,把一些不重要的,发到各部,由各部自行处理。 “我知道呀,但除了你,我谁都不放心。” 杨太后说得理所当然,“你也在门下省,那以后这个挑拣的任务,就交给你了。” “你就不担心,我存了私心?” “要真存了私心,还能说出来,” 杨太后手扶几面,隔着案几,弯腰俯身朝张婴靠过去,靠得极近,呼吸可闻,“阿婴,我不怕你存私心。” 目光似带着一团热火。 张婴气息微乱,移开了眼,杨太后直接呵呵笑了起来,以至于夜幕降临时分,张婴带着小女儿出宫,她也没有不高兴。 ——*——*—— 且说七郎张昕,花费了一天时间,打听彭城王世子宇文安和杨家二郎杨继宗,终于让他弄清楚了俩人套近乎的缘故,听了手底下人的回报,张昕不由狠骂了一句,“王八蛋。” 宇文安倒真敢,比他阿耶胆子还大。 不说他阿姐名花有主,纵然没订亲,也不是他宇文安能肖想的。 张昕在心里琢磨着,是找阿耶拿主意,还是去找崔阳。 .e. 全新改版,更新更2快更稳3定 ↓认准以下网址其他均为仿冒↓ ( = 老曲) 第八十七章 找上门来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我们八娘容貌出众,人物不俗,有儿郎爱慕,实属正常,况且,早在秦地时,慕名求上府的青年才俊,可不知凡几。” 张婴说到这,笑着斜乜了眼长子张昕,“那时不急,怎么你现在倒急了?” “阿耶,这不一样,那时阿姐还没有定亲。”七郎张昕急忙辩解。 “好了,阿耶没看出有什么分别,你别瞎操心。” 张婴望着长子张昕,神情中已多了几分严肃,“你最近给我老实点,别再闯出什么祸事,要是把明年的中正铨选给耽误了,评不了上品,仔细我揭了你的皮。” “明日起,去国子监报到,我已经和郑祭酒说好了。” “阿耶,这么快!”七郎张昕惊呼道,忍不住皱了下眉头。 “哪里快?你出服都快一个月了,歇了大半年,还没歇够?”张婴狠瞪了长子一眼。 “够了够了。” 张昕真怕阿耶抓起镇纸朝他砸来,忙地点头,却又不忘讲条件,“阿耶,我可先声明,著作郎和秘书郎,我做不来,明年中正评选后的入仕选官,您可得帮我考虑别的职务。” 著作郎和秘书郎,掌管藏书典藉,兼修国史。 更是朝中士族子弟,初任之官。 以此作为晋升之资。 譬如,张婴自己,年十四参加清河郡铨选,被评为上品,十八岁上,直入秘书省任著作郎,两年后,因接连父母孝,守孝三年。 孝期满后,经举荐出任安定县令,之后在秦地待了十一年。 做到秦地太守,一郡之长。 因此,一听儿子的话,张婴便有些恨铁不成钢。 只是七郎自小不喜读书,如今愿意入仕为官,他已经很知足了。 子不类父。 他能怎么办? 张婴心头暗叹了口气,把儿子打发走后,遣退了幕僚仆从,在书案前孤坐了半宿。 杨珍既然提出张杨两家结亲,又说出那样的话,怕是不容他拒绝,早作了决定,他最多只能拖延至,七郎入仕为官之后。 不说七郎主意正,还有阿华那边,依照阿华的性子,绝无同意的可能。 想想就头痛。 此刻,他倒有些后悔,当初断然拒绝三叔公插手七郎的亲事,若是听三叔公的话,早与傅家订亲,这会子,也能名正言顺地拒绝。 傅家亦是清河望族,与张氏素有联姻。 九弟张德之妻,就是侍中傅悦族妹。 让阿苟娶傅家女,总比娶杨家女好。 “郎主,该歇息了,明日还得上早朝。”穆行瞧着自家郎主在屋子里,半宿没动静,不由出声提醒。 张婴回过神来,听到穆行的声音,有些惊讶,“不是让你下去了,你怎么还没在?” “郎主不安歇,某哪能退下。” 穆行笑着回了一句,“八娘叮嘱过,让仆一定要照顾好郎主,仆要是真退下了,就没法向八娘子交待了。” “你也真是的,进来吧。”张婴脸上有些无奈,心里却是极高兴,哪怕这大半年间,大女儿对他一直横眉冷目,没有好脸色,但到底还是很关心他。 穆行走进来,候立于案几右侧,“不知郎主在愁什么事?” 秉着多个人多个主意,张婴没有隐瞒,“我在想七郎的婚事,他年已十五,也到了娶亲的年纪。” 听了这话,穆行会心一笑,“这件事,仆和阿义,也有商讨过,就是郎主不说,我俩近期也要向郎主提一提。” 张婴轻哦了一声,看向穆行,“说说你们俩的意见。” 伸手指了指下首的位置,示意他坐下。 “早则明年,迟则后年春,八娘将会出阁,等到八娘出嫁后,府里要有一个主持中馈的人,况且,十六娘年岁尚小,也要人教养。” “仆窃以为,只有给七郎娶个品行出众的士族贵女,才能担得起重任。” 穆行话音刚落,却听自家郎主有些丧气道:“今日太后和我提起,希望张杨两家结亲。” “那郎主怎么说?”穆行急问道。 “只能先拖上一拖,但她已经说了出来,我们再去打听别家,也就不大合适,我想了想,还是请九弟妹,先打听杨家长女的品行再说。” 张婴口中的九弟妹,即九弟张德之妻傅氏。 穆行面有难色,“郎主,杨氏门第浅陋,实非良配。” “我岂不知。”张婴手撑着额头,叹了口气,“十六娘的教养,倒是最不用担心,阿华哪怕身在瑶光寺,她也不会不管。” “但愿杨家大娘子,是个好的。”既然无法拒绝,就只能盼着杨家大娘子,品行还能过得去,不然,影响家风,祸害子孙后代。 他是万死,也难面对地下父祖先人。 ——*——*—— 这辈子,张曦已经尽可能少进宫了。 但不得不说,她和杨家人,真是很有缘份,哪怕她长居瑶光寺,也能碰上杨家一大家子,秦氏带着三个女儿来瑶光寺。 不用多说,肯定是来找李庶人的麻烦。 可是她们去了竹院后,又来阿娘所住的院落,来势汹汹,一看就是来者不善。 大姐张昑接到仆妇禀报,偷偷过去,把人拦在了门口。 张曦怕大姐吃亏,支使着乳母胡月,急急跟在后面。 “……阿娘已是方外之人,不见俗客,秦夫人请回吧。” 张曦刚到石头筑就的影壁后,就听到大姐毫不客气的话传来,气得秦夫人当即跳了起来,“笑话,这瑶光寺还没有本夫人去不了的。” “不会是剃了头,就成了缩头乌龟……” “闭嘴。”八娘张昑一声大喝,声色俱厉,吓得秦夫人当即就噎住了话,却只片刻,回过神来,发现自己让一个黄毛丫头给唬住了。 一时又是恼,又是羞,顿时色厉内荏道:“张八娘,你给我让开,你让华令仪出来和我说话……” 秦氏是个大嗓门,这番大动静,阿娘听到一定会出来。 要真和秦氏对上,她相信阿娘不会输,却担心扯出什么其他事来。 几乎容不得张曦多想,挣扎着下地,伸手捡起一枚石子,就朝秦氏太阳穴掷去,直接让秦氏昏厥过去。 .e. 全新改版,更新更2快更稳3定 ↓认准以下网址其他均为仿冒↓ ( = 老曲) 第八十八章 拒绝干脆 秦氏这一突然昏厥,四周的惊呼声、呼喊声,此起彼伏。 甚至有人高喊杀人了。 七嘴八舌,场面极其混乱。 八娘张昑也吓了一大跳,没料到,小妹扔个石头,竟然把人砸昏过去,几乎下意识,就往小妹身前一站,挡住众人怒视过来的目光。 “坏蛋,你赔我阿娘。”杨昭训握着小拳头,涨红着脸,就要朝张曦冲过来,却让张家的仆妇给拦住。 “我阿娘要是有个三长两短,一定让你们赔命。”杨昭华黑幽幽的眸子里,深藏着怨恨。 反而是先前被晾在一旁的杨昭容,白着一张脸,指挥着仆妇安置好秦氏。 张曦扶着胡月的手,从阿姐身后稳稳地站出来,“进宫,见娘娘。” 这话一出,四周静了静。 尤其杨家的仆妇,才猛然发现,眼前这位张家小娘子,是宫中太后认的义女,所有的指责声,猛地一下,全咽在了喉咙里。 她们虽然常跟在秦氏身边作威作福,却极有眼力劲。 自家夫人在太后跟前不得宠,有些事情,闹到太后跟前,吃亏的从来是自家夫人,而且,杨太后对张家小娘子的喜欢,满洛京的人都知道。 只要不蠢,哪敢往上撞。 场面就此僵持下来,直到彭城王世子宇文安出现,上前给秦氏把了脉,解释道:“只是昏厥过去,舅母没什么大碍,稍后就会醒过来。” 众人有那不愿意的,也在杨昭容的执意下,带着秦氏离开。 “见过八娘子。” “你是彭城王府的人?”张昑望了眼,眼前的少年郎君,虽是问,语气中却透着一丝笃定,能称秦氏为舅母的,只有宫中的圣上以及彭城王府内的小郎君和小娘子。 “喏。” 宇文安欢快地应一声,看向张昑,对上张昑的目光,顿时激动得手足无措,总觉得自己该说点什么,要说点什么。 胸口起伏得厉害,压在心头的万千情素,如潮水一般涌了上来,似将喷薄而出。 “我是王府大郎,单名安,字定之……年十七岁,未有婚配……” 话音未落,伴随着一串呵呵笑声,宇文安一张脸,一瞬间涨得通红,紧张得头脑发麻,眼睛都不知放哪。 稚童的笑声,如银铃般响起,不绝于耳。 不用猜,就知道,是张曦发出来的。 张昑低头,瞪了眼小妹,不许她再笑,然后转头对着脸呈绯红色的宇文安,蹲身道了声:“刚才多谢了。” 然后,微微屈膝行礼,声音清亮,“儿年方十六,闺中有字。” 说完,抱起小妹,转身进了门,往影壁后面走去。 年方十六,闺中有字。 直到见不到人影,宇文安耳边,还回荡着这句话,只觉得心口一阵钝钝的痛,人傻傻站在门口。 女娘没有许亲的,叫待字闺中。 而闺中有字,就意味着已许亲。 多委婉的拒绝呀! 不伤颜面,却又表达得清清楚楚,其实,经杨继宗的提醒,他早就知道,她已定亲,连阿耶都让他熄了心思。 他也想灭了妄念,到头来,却发现,他做不到。 恨不相逢卿未许。 他要是早点遇到她,该有多好。 ——*——*—— 转身进尼房的八娘张昑,可不知外面宇文安心中的百转千回,心绪万千,她自十二岁上,因美名在外,又是太守之女,在秦地,郡内世家小郎,上张府求亲的,络绎不绝。 当然,也遇上过不少胆大直接表白的。 一开始,还有些羞赧娇怯,后来,都已经能够做到从容淡定,应对自如。 所以拒绝宇文安后,张昑直接把这件事情抛至脑后,抱着张曦转身进尼房。 听慎妪说阿娘还在诵经,遂松了口气,往院中的亭子里走去,将张曦放到垫有厚褥子的竹椅上,然后遣退仆从,坐在张曦对面。 脸上写满严肃,一副审问的架式。 张曦极为不习惯,不由扭动了一下身子,挣扎着要下地。 “好好坐着,不许乱动。”一声喝斥响起,张曦不由愣了一下,清亮的杏眼圆鼓鼓的,望着面前的大姐。 “老实交待,谁教你用石头砸人的?你才多大,就知道打人了,你怎么和阿苟一个样,打小就闯祸。” “没闯祸。” 张曦嘟嚷了一句,她这手扔石子的功夫,可是那一辈子里,阿陈教她的,阿陈是大兄给她的婢女,武艺出众,一人能撂倒四五个壮汉。 瞧着大姐的脸色,没有丝毫回缓,张曦直接把大兄推了出来,“阿兄教的。”她知道轻重,何况,秦氏那人惯会胡搅蛮缠,唯一怕的人,也就只有宫中的杨太后。 故而,她出手是最合适的。 到底还是要依仗杨太后的余威。 不过她的性子,从来是有势可借,一定会借的,从来不会被束缚住。 想通了这一点,张曦又笑着讨好,朝着大姐伸手,“阿姐,没闯祸,都没事。” “不许撒娇。” 张昑拍开小妹张曦的手,“还没事,你是女娘子,以后不许拿石头砸人,知不知道?” 这下手比平时重多了,张曦收回手,两手交握在一起,掰着手指头。 “阿眸,我知道你听得明白,别给我装糊涂,下回再让我看到你拿石头砸人,我就用戒尺打你手板心。”说着,张昑还真在张曦手上,又拍了几下。 她知道这个妹妹,素来胆子大,这才刚满周岁不久,就知道砸人,比当初的七郎,都不遑多让,唯有让她记着教训,才会收敛一二。 张曦痛得忙躲开,瞪圆眼望着大姐,还真打她,“告诉姐夫,有人瞧阿姐。” 张昑听了,顿时气乐了,又打了几下,“你才多大?你倒学会告状了?”不说她倒忘记了,刚才小妹就是用这一招,让杨家众人退了。 于是没再打张曦的手,改捏她的圆脸,“阿姐坦坦荡荡,可不怕你去告状。”她和崔阳,还没有成亲,论理,张曦唤崔阳一声阿兄即可,偏张曦会开口说话后,对着崔阳,张口就是一声姐夫。 怎么都纠正不过来。 她年纪小,众人都没太过在意,所以才随她浑叫。 .e. 全新改版,更新更2快更稳3定 ↓认准以下网址其他均为仿冒↓ ( = 老曲) 第八十九章 秦氏反应 “……老娘怎么就生了你这个没用的,你瞧瞧张八娘,你瞧瞧人家那架式,同样是人,只比你大一岁,怎么就相差这么大?” 秦氏回到杨府,一醒过来,得知事情真相后,指着大女儿杨昭容破口大骂一通,“你亲娘我让人打了,你不去找人算账拼命,倒灰溜溜地跑回家,没出息的东西。” 秦氏越说越气愤,唾沫横飞,“一点气性都没有,一团扶不上墙的烂泥。”手指头都快要戳到大女儿脑袋上去了。 杨昭容垂着脑袋,根本不敢吭声。 只能躲避,只能步步后退。 “不行,老娘得去找那个小鬼头算账,好好收拾那个小鬼头,教她怎么做人。”秦氏说完,气冲冲地就要往外走。 “阿娘,您别去了。” 杨昭容下意识上前去拦,却让秦氏一把推开,“别去?不去老娘还不得让人给笑话死,白白让一个小屁孩打了,老娘都没脸出去见人了。” 杨昭容脚步踉跄地倒退了两步,撞到圆木柱子上,才没有摔倒。 “竟敢打老娘,老娘不把她揍成猪头,老娘跟她姓。”一生起气来,秦氏身上的那股子市井气全回来了,吆喝着把身边惯用的健仆都叫上。 杨昭容一见自家阿娘斗志昂扬、怒气汹汹的模样,仿若当年,在清河长乐街上找人干架的架式,心中不由焦急,怕是阿耶在家都拦不住,何况阿耶今日不在家。 要是阿娘这趟出门去瑶光寺,真会直接揍张十六娘一顿。 阿娘可不管小孩子不小孩子的,甚至还会和妙静法师打起来,杨昭容之所以这样笃定,就是阿娘进京后,真和几位妇人干过架。 杨昭容急得团团转,加上她嘴笨口拙,不会说话,她的劝导,阿娘也不会听。 一时间,竟是无计可施,只能干瞪眼。 “阿姐,张十六娘是姑母的义女。” 听了这话,杨昭容低头瞧去,但见二妹一只手抓着她的衣袖,睁着乌黑灵活的大眼望着她,杨昭容恍然大悟,立即小跑到门口,追至廊下,“阿娘,张家十六娘是太后认的义女。” 杨昭容聪明一回,特意没有喊姑母,用了太后,而且这两个字眼用了重语气。 效果,几乎是立竿见影。 秦氏毫无任何征兆,陡然停住步子,哪怕依旧处于盛怒当中,但气势却明显弱上了不止一丝半点,只是声音越发拨高,“我就不信,打人还有理。” “我找华令仪算账,那个小鬼头只是你姑母的义女,比如花小,我让如花去揍她,闹到太后面前,她还能比得过你们姊妹。” 秦氏这么一想,顿觉自己厉害,可丝毫没有大孩子欺负小孩子的惭愧。 转头,就吩咐仆妇把小女儿杨昭训带上。 大娘杨昭容惊得瞠目结舌。 跟在后面围观的二娘杨昭华,也很无语,虽然她不介意阿娘去和华令仪打一架,更不介意,自家小妹去揍张曦一顿。 在她眼中,张家人就是欠收拾。 但是,她却不愿意看到,阿娘受杨太后责罚。 在杨太后心目中,她们三姊妹,作为嫡亲的侄女,能不能比得过张曦,她不清楚,上一辈子,小妹和张曦吵架斗嘴,姑母从来都是各打五十大板,很少有偏向谁,或是拉偏架。 所以,小妹杨昭训真揍了张曦,小妹一定没大碍,但阿娘一定会有事。 “阿娘,那小鬼头,都会说进宫,找太后告状,为什么我们不能进宫找太后姑母告状,是她打了阿娘,是她不对。” “对哟,我们也能告状。” 秦氏听了二女儿的话,一拍大腿,两眼发光,“还是我们二娘聪明,我们也能告状,我就不信,你姑母能坐看我们杨家人被欺负。”说着,亲昵地揉了揉二女儿的发顶。 相比于木讷的大女儿,这个二女儿明显贴心许多。 杨昭华见说动了阿娘,遂又提醒,“张曦那小鬼头才满周岁,能懂什么,怕是大人支使的。” “你说是华令仪支使的?”秦氏瞪大眼,与二女儿杨昭华确认。 杨昭华早就料到自家阿娘,给个棒槌当针认,没有一点暗地里的心眼,阿娘的心眼,几乎全放在明面上。 所以,阿娘能听懂她的话,她已经很满足了,点了点头。 “你这话也有道理。”秦氏这会子怒气散去,越想越是这么回事,杨太后既喜欢张十六娘张曦,她不动张曦就是了。 只找她娘的不是,更何况,杨太后极度厌恶华令仪。 她找华令仪的找茬,一如找李庶人的茬一般,杨太后只会更加高兴。 一想到这,秦氏几乎是风风火火地调转头,往宫里去。 既然要进宫,三个女儿自然得全部带上,哪怕是她不喜欢的大女儿杨昭容,都很得杨太后喜欢。 如果说,两个儿子,让她在杨家站住了脚跟。 那么,三个女儿,就帮她在杨太后面前,挣得了些许颜面,杨太后再不喜欢她,对着三个侄女,偶尔也会收敛一二。 秦氏不去瑶光寺,杨昭容大松一口气。 对二妹,不由刮目相看,以前二妹比她胆子还小,在阿娘跟前也不怎么说话,如今好似突然开窍了一般,多了一颗七窍玲珑心,能哄得阿娘开心,还特别有主意。 杨昭容都有些不敢置信,却默默跟在阿娘身后。 姑母对她很好,因此,她一向喜欢进宫。 秦氏带着三个女儿,直接从掖门入内廷,一路畅通无阻。 自从杨太后废了李庶人后,为方便娘家人进宫,给了嫂子秦氏和两个弟妇自由出入宫禁的权利。 “秦娘子和三位县主来了,奴婢这就进去替娘子和县主通传一声。”守在门口的青衣内侍,忙笑着招呼。 “有劳了。”秦氏回道,又随口问了一句,“太后宫里,现在都有谁在里面?” “今日没有外臣,只有华阴县主进了宫,也是刚刚进来的,人在里面,太后见了华阴县主心情很好。” 华阴县主。 秦氏脑子有一瞬间的停顿,才猛然想起,张曦,张家十六娘,张婴和华令仪的小女儿,不正是封邑华阴,封号县主。 大娘杨昭容明显愣了一下。 二娘杨昭华满脸若有所思。 三娘杨昭训,如同离弦的飞箭,气呼呼地跑了进去。 .e. 全新改版,更新更2快更稳3定 ↓认准以下网址其他均为仿冒↓ ( = 老曲) 第九十章 告状结果 “坏蛋。” 杨昭训的声音响起时,张曦正坐在方榻上,和杨太后拆装孔明锁。 一回头,眼见杨昭训怒气冲冲地进入大殿,似点燃的爆竹一般,要朝她撞过来,微微吃惊,转而就往旁边避开。 她才不傻,待在原地让她撞。 只是还没等她避开,就感觉到自己身子一轻,似被提了起来。 杨太后眼疾手快地抱起张曦,转头瞪了眼小侄女杨昭训,“三娘,你急吼吼地跑什么,你阿娘和乳母呢,怎么就你一个人?” “她们……她们在后面。” 杨昭训说完,指了指身后,又盯向杨太后怀里的张曦,脸上气鼓鼓的,“坏蛋,她是坏蛋。” “三娘,姑母和你说过多少次了,你还没记住,这是你清妃妹妹,可不许胡说。”杨太后出声喝止, “我没胡说,她就是坏蛋,她打我阿娘……姑母不许抱坏蛋。” 说到后面,杨昭训直接往地上一坐,如同妇人撒泼一般,嚷嚷直叫,“她不是妹妹,她是坏蛋,我要揍她……” 一见小侄女的模样,杨太后只觉得头痛,待要狠训斥,又舍不得,不训斥,又实在没个样子,正自为难之际,抬头间,一眼就看到出现在门口的秦氏。 登时怒从心头生,脱口大骂,“秦大花,你是死人,连三娘一个孩子都看不住,你看她成什么样子,还不快点把她抱起来。” 劈头盖脸一顿骂,让秦氏有些晕头,回不过神来。 对上杨太后凌厉的目光,秦氏所有的信念,荡然无存,仿佛遭到压迫一般,不敢多说半句话,更别提告状了。 蹲下身抱起小女儿时,却又仍旧不忘,瞪了眼杨太后怀里的张曦。 都是这个祸害闹的。 只是她这一眼,正好让杨太后瞧个正着,杨太后一下子就火了,这还是在她眼皮子底下,就敢阴奉阳违了,“秦大花,你在干嘛呢,清妃怎么惹你了,你们一个两个跑进来,不是骂人,就是瞪人。” “娘娘,这小鬼头……” “给姑母请安。” 杨昭华一进来,一看到让杨太后抱在怀里的张曦,就知道小妹和阿娘坏事了,不敢让阿娘说下去,直接截断阿娘的话,屈膝跪在杨太后面前。 “请姑母息怒,今日上晌在瑶光寺,阿娘让清妃妹妹用石头给砸中太阳穴,砸晕了过去,所以小妹和阿娘见到清妃妹妹,才会这般无状,请姑母原谅。” 杨昭华口齿清晰,每句话,杨太后都能听明白,合在一起,却很诧异,“你是说,清妃用石头砸昏了你阿娘?” 明显不愿意相信,望了眼怀里的张曦,小小个儿,又瞧了眼蹲在地上哄小女儿的秦氏,身长腰圆。 一对比,更不相信。 “亏你好意思,记恨一个奶娃娃,清妃才多大,她得拿得起多大的石头,玩个石头,就能把你砸晕?再说,你这么大个人了,你不会躲呀。” 这偏架拉的,二娘杨昭华看得都目瞪口呆。 哇地一声,三娘杨昭训突然大哭起来,一边哭还一边喊姑母。 杨太后见了,更恼秦氏,连孩子都不会哄,又瞧着小侄女哭得伤心,只得把张曦递给旁边的胡月,“你带阿眸去暖阁内坐坐。” “唯。”胡月应一声。 张曦略想了想,没有留下来的必要,就松开了手。 她这趟进宫的目的,当然是为了告状。 她素来秉承,先发制人,如今目的达成,杨太后已经因她的话,先入为主,认定她是玩石子,不小心砸到秦氏,这就足够了。 “没一个能让孤省心的。”杨太后蹲下身抱起小侄女杨昭训。 张曦进入东阁前,看到这一幕,心里暗暗估计,大约杨太后又想着,让她和杨昭训握手言和。 所幸这一辈子,她跟着阿娘阿姐,不用常住宫里,也不用和杨昭训天天待一起。 “……其他的孤不管,但有一点,秦大花,你给孤记着,以后不要再去找华令仪。” 大殿内,杨太后哄完小侄女,没忘记警告大嫂秦氏,她既然答应过张婴,只要他不去瑶光寺,她就不会找华令仪的麻烦。 她不能自打嘴脸。 更不愿意,给张婴以任何口实。 “另外,清妃是孤的义女,是朝廷实封的县主,她不小心砸了你,你就受着,别想着从她身上,找回场子,快四十岁的人了,你还好意思和一个奶娃娃计较。” “你不臊,孤都替你臊得慌。” “娘娘,”秦氏大吃一惊,杨太后喜欢张曦,偏向张曦那个小鬼头,她能理解,但对于华令仪的优待,她就无法理解。 她所认识的小姑,可不是一个心胸宽大的人。 这一点,看看她对先帝元后李庶人的处理,就能猜到了。 “华令仪……我是说,就这么让她舒服地待在瑶光寺?”秦氏惊掉了下巴,极其不敢相信。 杨太后微眯了下眼,“孤的事,不是你能插手的。” 顿了一顿,又训斥道:“你给孤管好几个孩子才是正事,大娘的及笄礼在下个月,你好好回去操持,至于大娘的亲事,孤已经有了主意,你不要在外面给她胡乱许亲。” 说到这,秦氏忙道了声不敢。 垂丧着头,整个人要多低落,就有多低落。 二娘杨昭华知道杨太后的主意,大娘杨昭容一听提及自己亲事,一张脸瞬间涨得绯红。 杨太后看了眼羞红脸的大侄女,到底有几分欢喜。 握着大娘的手,有些话,也就自然而然,脱口而出,“阿容,张家七郎张昕,和你年岁相当,他是张氏子,你们若能结成良缘,匹成佳偶,姑母只有祝福与欢喜。” 坐于暖阁内的张曦,听了这话,猜不到外面人是如何反应。 但她自己,门牙都差点咬到舌尖。 杨家大娘杨昭容,仿佛是注定的大嫂,瞧着杨太后语气中的欢快,怕是阿耶都不能拒绝,不过相比于二娘杨昭华和三娘杨昭训,杨昭容的性子,已算是最好。 与张曦有同样感慨的,还有受张婴所托,打听杨昭容品性的傅夫人,即张德的妻子傅氏。 .e. 全新改版,更新更2快更稳3定 ↓认准以下网址其他均为仿冒↓ ( = 老曲) 第九十一章 你的眼里 心性质朴,温柔和顺。 这是傅氏打听来的,对杨府大娘杨昭容的评价,不偏不倚,却已是十分中听的说法,如果认真计较,心性质朴,可以说是木讷,温柔和顺,也可以说是没主见。 人或许不错,却不适合做儿妇。 更兼她是杨家女,因此,傅氏并不满意。 “大约是宫里的意思,不然,你以为五兄会愿意?”九郎主张德的语气,略带几分讥讽,士庶不通婚,杨家门第寒陋,若非形势所迫,哪有士族会与杨家结姻。 五兄张婴素来有主意,从他断然拒绝三叔公插手儿女的婚事,就可以看出来。 这一回,却拜托他,请傅氏打听杨家大娘子的品性。 可见是无法推却。 “阿苟不仅是长子,还是独子,将来要支应门庭,他的妻子,必定要出自大家,气度不凡,内和亲族,外睦友朋。” “你想想,张氏内外十九房人,就杨家大娘子的出身,不说主持中馈,连如何自处都会有困难。” 这是一个士庶分明的时代。 杨家大娘子出身寒门,一旦嫁入张家,肯定会受人排挤,让人瞧不起,更别提融入。 傅氏眉头紧锁,越说越觉得不合适,“再说阿眸年幼,也需要人教导,杨大娘子怕是很难担得起长嫂的职责,无论从哪方面来讲,杨家大娘子都不适合我们阿苟,你好好劝劝你兄弟。” “我劝有什么用?” 张德摊了摊手,脸上的嘻笑,掺杂着一丝无奈,“怕是五兄他自己都做不了主。” 听了这话,傅氏冷笑一声,“活该,把阿华都逼出家了,他和宫里那位,不是打的火热,怎么还做不了主?” 她和华令仪年幼相识,又做了十多年妯娌,自然要替华令仪抱不平。 “寻常女人,哄哄就过去了,宫里的那位,可不是寻常人。” “怎么,你挺有心得的,” 傅氏侧头,一双杏眼似笑非笑地望向张德,“看来,你哄了不少女人。” 张德被看得浑身发毛,忙地否认,“没有这回事,除了娘子,我哪来别的女人,不过随口一说,你倒疑神疑鬼了。” 只是这个话题,却不宜多说。 因有前车之鉴,绝对不能和娘子起争执,所以人很快就从坐榻上站起身,“我去找五兄,和他说说杨家大娘子的事,劝他慎重考虑阿苟的亲事。” 扔下一句话,转身就往外走。 “你站住……” 堪堪走出房门,身后传来傅氏一声喝止,张德被吓了一跳,顿住了步子,远远候在门口,有些紧张地问向傅氏,“不知娘子还有什么吩咐?” 竟是不敢上前,摆出一副随时要逃离的架式。 一见夫君这番作态,哪怕知道他有浮夸的成分在里面,也惹得傅氏噗嗤笑出了声,心里一时高兴,也就不和他计算。 况且,晾他也没那个胆子去招惹别的女人。 于是把自个儿的小心思放了放,叮嘱起正事,“阿郎,我可和你说好,两家能不结亲,就不要结亲,要是能让你五兄打消念头,那是最好不过。” “要是不能,就别怪我和阿华说这件事。” “行了,我知道了。”张德答应一声,又叮咛一句,“你先不要和五嫂说。” 得到妻子傅氏的点头,张德出了屋子,一阵风似的跑出了府。 ——*——*—— “我都直接拒绝他了,在那之前,我根本不认识他,也没和他说过话的。” “他喜欢你。” “那管我什么事。”张昑原本说得理直气壮,只是一对上崔阳含笑的目光,却蓦地一阵心虚,撇开了眼。 “阿明,你是我未婚妻,是我未过门的妻子。”崔阳的手往右侧靠,似不经意间碰上张昑的手,转而为牵,然后握住,没有放开。 张昑从一开始的惊慌,挣扎,抵不过力量的悬殊,及至放弃。 刷地一下,一张脸通红,连脖子都没有幸免。 她长得白皙,肤色白里透红,一眼就能看得出来。 “阿明,我很喜欢你。”声音清润绵长,似裹了一层糖,丝丝甜腻在耳畔回响,在四周飘荡徘徊。 张昑只觉得一颗心呯呯直跳,快要跳出胸口,会从嘴里嘣出来,紧紧抿着嘴,不敢说话,又担心会有人看过来,各种情绪涌了上来。 是惊,是喜,是羞,是甜…… “我知道,你先放开我。”到底那份惊怕,占了上风,张昑抽了抽手。 “不想放。” “你……”张昑桃花眼上扬,只是一对上崔阳清亮泛着神采的眸子,又忙地低垂下头,语气柔和,带着乞求的口吻,“十三郎,你先放开,让人看到不好。” “不会有人看到。” 两人衣袖宽大,侧身而立,远远瞧来,不过靠得近些罢了。 张昑整个人紧张得不行,连抽了几次都抽不回手,宽大的手掌心,温热的触感,还有指腹上薄薄的一层茧,都在挑战着她敏感的神经。 “你想怎样才能放手?”张昑忍不住,先开了口,声音中夹着颤栗。 “阿明,你的眼睛很漂亮。”崔阳夸赞道,根本不接张昑的话,“我想一直握着你。” “我想,你的眼睛里,只有我的影子。” 你的眼睛里,只有我的影子。 红,大红,遍地红。 几乎以排山倒海的气势,瞬间笼罩住张昑整个人,脸红愈滴血,头低挂垂柳,眼睛更是不知放哪里好。 此刻,她若抬头,将发现崔阳的情态,与她不遑多让。 脸呈绯色,眼里光芒万丈,能令日月失色。 天地万物,比不过,眼前一人。 躲在灌木丛中的张曦,看到这一幕,都禁不住心潮浮动,她刚才是担心阿姐才悄悄跟了过来,没想到,这俩人根本不用她担心。 她何曾见过,阿姐这么乖顺的样子,在她和大兄张昕面前,总有一份长姐的严厉与气势。 她更没料到,姐夫崔阳的情话,会说得这么顺溜。 一对比,她的阿顾,跟只木鱼似的。 在那一辈子里,阿顾都没说过,喜欢她。 张曦心头气馁,因此,扶着净空的手转身离开时,失魂落魄间,一不小心,踢飞了一颗小石子,也惊动了亭子里的俩人。 .e. 全新改版,更新更2快更稳3定 ↓认准以下网址其他均为仿冒↓ ( = 老曲) 第九十二章 我的影子 “阿眸。” “十六娘。” 两串惊呼声,不约而同响起,却都夹杂着很容易察觉的慌乱与无措,飞快分开,各据亭子一角,又顾首四望,发觉周遭只有张曦和净空小和尚,同时松了口气。 一看就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绝对无疑了。 张曦忍不住翻了个白眼,连心头的郁闷之气,都消散了一些。 “阿眸,你们俩怎么在这里?”张昑先回过神来,从亭子里走了出来,绕过一丛低矮的灌木,走到张曦面前。 “走过来的。” “什么时候来的?” 张昑一问出口,就发现自己的智商下降了,小妹绕过她的话,她都没反应过来,于是故作声势,怒瞪向小妹,“你们没让傅姆乳娘跟着,怎么到这里来了。” 张曦眨巴眨巴着大眼,回了一个无辜的神情。 她还期望,阿姐让姐夫的甜言蜜语,给冲昏头脑,不再追究,轻轻松松放过她,如今看来,果然是奢望。 “阿姐,净空领着我来的。” 不用多说,张曦就开始一边撒娇,一边不忘记甩锅,反正净空不会说话,他又不是张家人,阿姐也不会为难他。 可惜八娘张昑根本不买账,“别推到净空身上,你自己来的,就你自己来的。”说着,伸出魔掌,就要朝她屁股上拍去,张曦想躲,根本就来不及。 容不得她多想。 张曦朝走过来的崔阳,大喊了声,“姐夫,救我。” 张昑脸色一红,动作一顿,就让张曦的屁股躲过了一记摧残。 “好了,阿明,你别打她了,十六娘才多大,什么都不懂。”崔阳抱起张曦,护在怀里,况且打完后,心疼的也还是张昑自己。 “也只有你说她什么都不懂,” 张昑语气和软了许多,言语中已不知不觉间,添了几分娇俏,“她就是个小精怪,什么都懂,还在装不懂。” 说着,上前伸手掐了掐张曦肥嘟嘟的脸蛋。 张曦生受了一把,忍不住龇牙。 不过瞧着大姐和崔阳之间,眉目含情,意态尽显。 她心里还是很高兴,连心中剩余的那一丁点儿郁闷,都消失不见了,每对情人抑或夫妻之间的交流方式都不一样。 千人千像,万人万面。 而感情的事,更是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她的阿顾,哪怕没有亲口说过喜欢她,也是这世上的唯一。 亭子所在的位置,是和惠坊张宅的后花园,左侧还有个大湖,叫三生湖,说是湖,其实就是个小池塘,现如今,张府还没有把整个和惠坊占下。 所以这个小池塘未曾扩建,还没有和隔壁两家的池塘连通。 也不叫三生湖,而唤杨柳湖,取之形状似杨柳叶细长。 “眼下,天气开始冷起来了,你和净空,好好待在屋子里,不要再往外乱跑了。”进了正房的西厢房,八娘张昑忍不住叮咛小妹张曦。 然后转头又交待傅姆何氏和乳母胡月,“你们俩把人看紧一点,不管什么时候,阿眸身边,你们俩总要安排一个人跟随,听到没有?” “唯。”俩人齐齐应声,面上都有一丝惭愧之色。 这还是头一回,八娘张昑对她们俩说这样重的话,两人对视一眼,暗暗下定决心,以后要看紧十六娘子。 她们对视的那一眼,张曦瞬间觉得头皮发麻。 因那一辈子里的记忆,她对胡妪太过了解,简单说,胡妪就是个死心眼,服侍她时,心里眼里,只有她一个。 这又得了大姐的吩咐,可以预见,从今往后,她再无法甩掉何傅姆和胡妪两人了。 除此外,她身边还有一个甩不掉的包袱。 那就是净空小和尚。 也不知道,竺法师那只老狐狸怎么和阿耶谈的,现在她在哪里,净空就跟着在哪儿,连她去瑶光寺或去宫里,净空都会跟在她身边。 “给你。” 张曦把手中的九连环递给净空小和尚,不到一刻钟的功夫,九连环就解开了,再打乱,再解开,并且,她把五个孔明锁都拆开了,打乱混在一起,推到净空面前。 净空差不多只费上两刻钟,就能全部组装完成。 哪怕不是第一回见了。 但张曦还是忍不住凑上前去,有一股强烈的冲动,想掰开净空的脑袋,研究一下他的脑子是怎么构成。 这么复杂的东西,都能很快搞定。 明明很聪明,为什么又不会开口说话。 还有拆东西时,眼睛有神,似变了个人一般,但静坐下来时,往往就是惯有的两眼茫然,眼神空洞,和傻子白痴,没有什么分别。 并且,也听不到别人的话。 好像只能听到她的话,对她的话有反应。 张曦盯着净空瞧了好半晌,净空放下手中正在组装的孔明锁,慢慢趴下身,维持和张曦一样的动作,望着张曦。 四眼平视相对,大眼瞪小眼间,张曦在对方的眼睛里,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一身红色袄裙,眉心点有胭脂印,整个人圆润胖乎……都印刻在那一双大而偶尔有神的眼眸里。 偶尔流露出来的神采,总给她一种极为熟悉的感觉。 只是张曦没有太过在意,收回目光,重新坐在榻席上,又把孔明锁往净空身前推。 净空慢悠悠地起了身,重新摸起了榻席上的孔明锁。 然后又认真组装起来。 连张曦自己都不得不承认,这个包袱很听话,使她根本无法生出厌恶来。 “净空,你能不能试着张口,只要你愿意说话,你师傅的那本王真抄写的《盘若经》,就会给我了,你跟了我大半年,能不能帮个忙,张嘴说说话。” 说到这,张曦都忍不住做了个两手合十的动作。 “求你了。” “你说什么都可以,只要开一次口,以后不开口也可以。” “净空,当是我求求你了。” 可惜,无论张曦怎么乞求,都没有丝毫结果,净空给她的回应,永远是停下手中的动作,两眼茫茫然地望着她,眸子里能清晰地印着她的影子,却连神采都寻不到。 直到后来,很长的一段时间,张曦都不敢有任何奢望。 .e. 全新改版,更新更2快更稳3定 ↓认准以下网址其他均为仿冒↓ ( = 老曲) 第九十三章 邀约赛马 “阿兄,你干嘛不直接拒绝,还答应他们?” 七郎张昕从国子监大门口出来,急吼吼地上了崔阳的马车,“要赛马,我们可以去游冶园,和他们一起玩有什么意思,本来就不是一路人。” 下午的时候,七郎张昕让律学博士叫走,回课堂不久,就听八弟张宪说,下月初十,彭城王世子宇文安将在鸿池举办一场赛马会,特地邀请他们这些同窗参加。 只是士族子弟都拒绝了,唯有十三郎崔阳答应去。 “把傅原、郑业,李达,卢寔、刘功等一起叫上,我们自己在游冶园办一场赛马,玩个尽兴,何必去参加他们那个赛马会。” 游冶园是张家建在洛京近郊的别院,占地上百顷,园内山水花木,楼阁水榭,极为妍丽华美,早二十多年前,张昕祖父张荣任洛阳令时,经常在这座园子内,举办宴会。 时人更是以能参加游冶园的宴会为荣。 并且,游冶园内景致秀美,在洛京城再也找不到别家。 “游冶园已经很久没有开宴了。” 崔阳笑道,当年张家游冶园的盛景,他也听阿耶提过一二,“你可以另外再找个时间,在游冶园内重开筵席。” “择日不如撞日,就定在下月初十,如何?”张昕脸上,带着一丝促狭。 崔阳摇头,“阿苟,你可别胡来,你定在初十,那你让傅原他们几个是去还不去?我们和宇文安杨继宗,哪怕不是一路人,好歹是同窗,没必要这么打擂台。” 说完,又道:“游冶园开宴,依我看,定在下月二十。”国子监是每旬有一天休息,初十以后,下一个休息日就是二十。 “阿兄,你不会真打算去参加鸿池那个赛马会?”张昕瞪大眼睛望着崔阳,有些不敢相信。 国子监内,素来分成三拨,士族子弟,寒门弟子,皇族宗室和外戚勋贵子弟,但因后两者人数偏少,于是常常抱成一团。 所以,做任何事情,士族子弟和寒门弟子等人都会分开。 从来是各自一伙,泾渭分明,各玩各的。 “有何不可,我既然答应了,自然是要去的。”崔阳点点头,眼睛微微眯成了一条线。 张昕听了,却是皱了皱眉头,又出声建议,“答应了,也不一定非得过去,不然,临到时候,你找个理由推了。”他们这些士族子弟都不去,去的大多是外戚勋贵与皇族宗亲,还有那些寒门子弟。 “阿苟,你别瞎琢磨了,我心里有数。” 崔阳拍了拍七郎张昕的肩头,“你放心,我的骑射,可不比你差,到时候过去了,只会给大家长脸,不会给大家丢脸的。” “谁在意这个。” 张昕一脸苦笑,“我总觉得,宇文安他们没好心,阿兄你想想,以前他们活动,可从来没请我们,怎么这次倒想起请我们了,肯定有什么猫腻。” 崔阳浑不在意,往身后的隐囊上躺了躺,“不管有什么猫腻,等去了就知道。” 情敌见面,分外眼红。 他比七郎张昕的感觉,还要来得明显一些,今日彭城王世子宇文安拿着帖子递到他面前时,那短短几息的对视,他就能感觉出来,这次的赛马会,是冲着他来的。 输人不输阵,更何况,他还不一定会输。 因此,他几乎没有犹豫,直接颔首,接受了邀请的帖子。 事关男儿尊严,容不得他退让半分。 他比宇文安快上一步,早与八娘相识,就为这一步,他在八娘面前赢了,同样的,在赛马场上,他也一定能赢。 张昕未能劝动崔阳,回到张府时,都有点垂头丧气。 “你这是怎么了?跟霜打的茄子似的,莫不是又被礼乐课博士给训斥了?”八娘张昑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七郎张昕有前科。 之前,国子监教礼乐的刘易博士还特地登门告过状。 “你想哪里去了。”张昕没好气地看了眼大姐张昑,还有在一旁幸灾乐祸的小妹张曦,“我这次回国子监,每次月考的成绩都很好,刘博士还特别表扬了我。” 听了这话,八娘张昑想了想,的确是这么回事,“那你遇上什么事了?” 七郎张昕捏了捏小妹脸颊,把下月赛马会的事说了一遍,然后又道:“既然阿兄过去,我在想着,我要不要跟着一起过去?” “你既不想去,就别去了。”八娘张昑瞧着小妹张曦一个劲闪躲,于是伸手拍开大弟张昕的手,“你别把阿眸弄哭了。” “不许捏脸。”张曦窝在大姐怀里,顺便冲着大兄嚷了一句。 脸会捏大的,好不好? 并且不忘瞪一眼大兄。 七郎张昕一见小妹记仇的模样,倒忍不住笑了,心头的那股子丧气,都散去了不少。 又听八娘张昑说道:“我相信十三郎。” “那阿姐这是不相信我?” “当然,他比你靠谱。”张昑一点也不介意打击大弟。 张昕作势做了一个要哭的表情,“行,不去就不去,我一番好心,倒让你们当心作驴肝肺了。” “别作妖。”张昑白了大弟一眼,又说:“只要你不闯祸,我已经谢天谢地了。” 听了这话,张昕哭都哭不出来了,用鼻子里哼哧两声。 却突然听到待在大姐怀里的小妹张曦,嚷了一句,“去鸿池,看赛马会。” “你可不能去,现在天气冷,出门容易受冻。”八娘张昑笑着抚了抚小妹后背。 只是张曦一直执着地念叨:去鸿池,看赛马会。 刚才大兄和大姐说的话,她在旁边听得很明白。 许多事情,她并不清楚。 然而,她觉得,大兄的猜测有一定的道理,不管怎么说,在那一辈子里,彭城王世子宇文安,她没有见过,大姐夫崔阳她没有见过,阿姐她也没有见过。 如今一场赛场会,把彭城王世子宇文安和大姐夫崔阳搅和在一起。 她觉得,事情一定不简单。 所以,她想过去看看,或许是虚惊一声,或许能避开那一辈子里的悲剧。 她的念叨,终究起了作用,最终让阿姐答应去鸿池。 .e. 全新改版,更新更2快更稳3定 ↓认准以下网址其他均为仿冒↓ ( = 老曲) 第九十四章 鸿池赛马 “阿兄,你干嘛不直接拒绝,还答应他们?” 七郎张昕从国子监大门口出来,急吼吼地上了崔阳的马车,“要赛马,我们可以去游冶园,和他们一起玩有什么意思,本来就不是一路人。” 下午的时候,七郎张昕让律学博士叫走,回课堂不久,就听八弟张宪说,下月初十,彭城王世子宇文安将在鸿池举办一场赛马会,特地邀请他们这些同窗参加。 只是士族子弟都拒绝了,唯有十三郎崔阳答应去。 “把傅原、郑业,李达,卢寔、刘功等一起叫上,我们自己在游冶园办一场赛马,玩个尽兴,何必去参加他们那个赛马会。” 游冶园是张家建在洛京近郊的别院,占地上百顷,园内山水花木,楼阁水榭,极为妍丽华美,早二十多年前,张昕祖父张荣任洛阳令时,经常在这座园子内,举办宴会。 时人更是以能参加游冶园的宴会为荣。 并且,游冶园内景致秀美,在洛京城再也找不到别家。 “游冶园已经很久没有开宴了。” 崔阳笑道,当年张家游冶园的盛景,他也听阿耶提过一二,“你可以另外再找个时间,在游冶园内重开筵席。” “择日不如撞日,就定在下月初十,如何?”张昕脸上,带着一丝促狭。 崔阳摇头,“阿苟,你可别胡来,你定在初十,那你让傅原他们几个是去还不去?我们和宇文安杨继宗,哪怕不是一路人,好歹是同窗,没必要这么打擂台。” 说完,又道:“游冶园开宴,依我看,定在下月二十。”国子监是每旬有一天休息,初十以后,下一个休息日就是二十。 “阿兄,你不会真打算去参加鸿池那个赛马会?”张昕瞪大眼睛望着崔阳,有些不敢相信。 国子监内,素来分成三拨,士族子弟,寒门弟子,皇族宗室和外戚勋贵子弟,但因后两者人数偏少,于是常常抱成一团。 所以,做任何事情,士族子弟和寒门弟子等人都会分开。 从来是各自一伙,泾渭分明,各玩各的。 “有何不可,我既然答应了,自然是要去的。”崔阳点点头,眼睛微微眯成了一条线。 张昕听了,却是皱了皱眉头,又出声建议,“答应了,也不一定非得过去,不然,临到时候,你找个理由推了。”他们这些士族子弟都不去,去的大多是外戚勋贵与皇族宗亲,还有那些寒门子弟。 “阿苟,你别瞎琢磨了,我心里有数。” 崔阳拍了拍七郎张昕的肩头,“你放心,我的骑射,可不比你差,到时候过去了,只会给大家长脸,不会给大家丢脸的。” “谁在意这个。” 张昕一脸苦笑,“我总觉得,宇文安他们没好心,阿兄你想想,以前他们活动,可从来没请我们,怎么这次倒想起请我们了,肯定有什么猫腻。” 崔阳浑不在意,往身后的隐囊上躺了躺,“不管有什么猫腻,等去了就知道。” 情敌见面,分外眼红。 他比七郎张昕的感觉,还要来得明显一些,今日彭城王世子宇文安拿着帖子递到他面前时,那短短几息的对视,他就能感觉出来,这次的赛马会,是冲着他来的。 输人不输阵,更何况,他还不一定会输。 因此,他几乎没有犹豫,直接颔首,接受了邀请的帖子。 事关男儿尊严,容不得他退让半分。 他比宇文安快上一步,早与八娘相识,就为这一步,他在八娘面前赢了,同样的,在赛马场上,他也一定能赢。 张昕未能劝动崔阳,回到张府时,都有点垂头丧气。 “你这是怎么了?跟霜打的茄子似的,莫不是又被礼乐课博士给训斥了?”八娘张昑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七郎张昕有前科。 之前,国子监教礼乐的刘易博士还特地登门告过状。 “你想哪里去了。”张昕没好气地看了眼大姐张昑,还有在一旁幸灾乐祸的小妹张曦,“我这次回国子监,每次月考的成绩都很好,刘博士还特别表扬了我。” 听了这话,八娘张昑想了想,的确是这么回事,“那你遇上什么事了?” 七郎张昕捏了捏小妹脸颊,把下月赛马会的事说了一遍,然后又道:“既然阿兄过去,我在想着,我要不要跟着一起过去?” “你既不想去,就别去了。”八娘张昑瞧着小妹张曦一个劲闪躲,于是伸手拍开大弟张昕的手,“你别把阿眸弄哭了。” “不许捏脸。”张曦窝在大姐怀里,顺便冲着大兄嚷了一句。 脸会捏大的,好不好? 并且不忘瞪一眼大兄。 七郎张昕一见小妹记仇的模样,倒忍不住笑了,心头的那股子丧气,都散去了不少。 又听八娘张昑说道:“我相信十三郎。” “那阿姐这是不相信我?” “当然,他比你靠谱。”张昑一点也不介意打击大弟。 张昕作势做了一个要哭的表情,“行,不去就不去,我一番好心,倒让你们当心作驴肝肺了。” “别作妖。”张昑白了大弟一眼,又说:“只要你不闯祸,我已经谢天谢地了。” 听了这话,张昕哭都哭不出来了,用鼻子里哼哧两声。 却突然听到待在大姐怀里的小妹张曦,嚷了一句,“去鸿池,看赛马会。” “你可不能去,现在天气冷,出门容易受冻。”八娘张昑笑着抚了抚小妹后背。 只是张曦一直执着地念叨:去鸿池,看赛马会。 刚才大兄和大姐说的话,她在旁边听得很明白。 许多事情,她并不清楚。 然而,她觉得,大兄的猜测有一定的道理,不管怎么说,在那一辈子里,彭城王世子宇文安,她没有见过,大姐夫崔阳她没有见过,阿姐她也没有见过。 如今一场赛场会,把彭城王世子宇文安和大姐夫崔阳搅和在一起。 她觉得,事情一定不简单。 所以,她想过去看看,或许是虚惊一声,或许能避开那一辈子里的悲剧。 她的念叨,终究起了作用,最终让阿姐答应去鸿池。 .e. 全新改版,更新更2快更稳3定 ↓认准以下网址其他均为仿冒↓ ( = 老曲) 第九十五章 有马绝尘 “你们在干嘛?” 突然一道声音响起,张曦等人唬了一大跳,回头只见贺若隆站在她们身后,不知什么时候跟上来的,她们谁都没有发现。 张曦忙地朝他做了个嘘的手势。 贺若隆微微愣了下,走过来,然后和她们一样,蹲趴在马场的篱笆外,“要看马,怎么不进里面去看?”顺着张曦她们的视线望去,是一排马厩,拴有上百匹骏马。 “不说话。”张曦瞪了眼贺若隆。 贺若隆撇了撇嘴,他自问没有得罪过这丫头,但这丫头每次见到他,都一副见了仇人似的表情,极不待见他。 “好,不说话。”贺若隆应得憋屈。 他不怕这丫头,却怕她兄姐,之前吃过一次亏,不知怎么,把她惹哭了,张昕不问缘由,直接揍了他一顿,揍得他浑身上下没有一块好地方。 马厩里除了马夫外,还有一位穿着水红色襦裙的小娘子,小小的个头,穿梭其间,格得显眼,贺若隆没忍住,压低声音问道:“那是谁呀?” “杨昭华。” 杨家人?贺若隆又问道:“你怎么认识她?” 这话一出,换来张曦看白痴的眼神,低声强调,“不许……说话。” 张曦心里暗道:坏人果然是坏人,总容易惹人讨厌,面前胖墩似的贺若隆,还比不上身侧的净空,傻傻得令人喜欢。 此刻净空不会说话,在张曦眼中都成了优点。 “你们三个小鬼,蹲在这里做什么?” 又一道清亮的声音响起,张曦和贺若隆齐齐回头,胡月喊了声郑娘子,牢牢记着张曦的话,声音低得细若蚊蝇,净空…… 净空可以忽略不计。 张曦拉了拉郑莹的衣袖,示意她蹲下,又伸手指向前方,压低声音,“莹姐,那里。” 郑莹弯下腰,看了看马厩,看到在里面转悠的小娘子,满心好奇,“她在里面做什么?还围着十三表兄和你阿兄的马打转。” “不知道。” 张曦秀气的眉头皱了皱,杨昭华来看马,也该看自家的马,或是彭城王府别苑圈养的马,而不是他们这些来参加赛马会的人,所骑的骏马。 尤其大兄的那匹红骝毛,脾气不好,她和大姐靠近,都朝她们抬蹄子,此刻瞧着杨昭华靠近,张曦都替她捏了一把汗。 “我过去揪住她问问,她靠近绝尘做什么?”贺若隆的想法很直接,绝尘是张昕那匹红骝毛的名字。 瞧着贺若隆起身而去,张曦没有阻拦。 她之前是因为好奇跟过来,所以才没惊动杨昭华,如今见杨昭华围着自家大兄的马打转,她也想知道,她要做什么。 不仅没有阻拦,还跟了一道过去。 “你围着绝尘做什么?”贺若隆大嗓门一出,几乎整个马厩的人都望了过来。 “绝尘,什么绝尘?”杨昭华眼里满是疑惑。 贺若隆指着红骝毛,“就是这匹马。” 杨昭华轻哦一声,“原来这匹马叫绝尘,儿不知道,儿只是觉得他毛色不错,所以多看了两眼。” 听了这话,贺若隆顿时噎住。 张昕盯着杨昭华瞧,她身上的气息已经收敛,像个正常的七八岁小女娘,要不是亲眼所见,张曦都不相信,杨昭华身上有那么重的阴狠之气。 “骗人。”张曦嘀咕了一句。 贺若隆几乎立刻就接上,喊道:“骗人。” 杨昭华脸色未变,只看了张曦、贺若隆一眼,然后目光停留在紧随其后的郑莹身上,拼命压住心底的妒意,“郑娘子,儿是杨家二娘。” “庆阳县主。”郑莹从胡月手中抱过张曦,却并未行礼,“华阴闹着要来看绝尘,她阿姐不得空,所以我陪她过来了。” 华阴是张曦的封号。 郑莹特意这么一喊,也有提醒之意。 大家身份地位相当,要让她行礼就甭想了。 “庆阳县主怎么一个人到这儿来,连个仆从都不带?”郑莹脸上的笑容,极为灿烂,她长得美,这一笑,如同春晓之花绽放,繁华满目。 旁人未察。 杨昭华只觉得刺眼,刺得眼睛生痛,一身大红的罗裙,肆意张扬。 郑莹,出身荥阳郑氏。 上一世,她嫁给张昕十余年后,无意间得知,郑莹这个名字,才知道,张昕心里除了已成为白月光的大姐,还有这颗朱砂痣。 历史上的郑莹,寂寂无名。 张昕称帝后,后宫有名分的妃嫔二十余人,没有一位姓郑。 而上一世,她只知道,郑莹在瑶光寺中出家为尼,一生未嫁,她争不过死人,却不料,还有一位活人…… 此后,郑莹一直是她心头的一根刺。 “庆阳县主。” 郑莹见杨昭华久久未回答,高喊了一声。 面前的杨昭华,盯着她的目光,带着浓浓的妒忌,这使得郑莹心中十二分的不解,她们应该是第一次见面,怎么杨昭华好似认识她许久了一般。 一时间,她对杨昭华来这儿的目的,也失去了兴趣。 杨昭华回过神来,才发现所有人目光,都集中在她身上,忙问道:“有什么事?”神情威严,沉稳大方。 却给人一种小孩偷穿大人衣裳的感觉。 现场的气氛,说不出的怪异。 只是失了兴趣后,郑莹对于杨昭华的奇怪之举,并没有放在心上,仅仅在脑海中一闪而过,“园子里估计要开午宴了,我们先回了。” 不是一路人,所以郑莹说这话时,都没有邀请杨昭华一起离开。 抱着张曦,转身就走。 士族贵女,任意随性,肆意张扬,很好地在郑莹身上体现了出来。 看得杨昭华极为羡慕,却只能在心里羡慕,经历了上一辈子,她发现,她做不到,一是出身,一是因为,她终究不是这个时代的人。 望着郑莹他们离去的背影,杨昭华回头看了眼那匹绝尘,心里透着决断,透着义无反顾。 她不是这个时代的人,却也希望自己好好活着,并且活得肆意潇洒些,上一世,是她入了魔,这一世,她要亲自斩断孽缘。 那么就从现在开始。 杨昭华举步,朝着那匹红骝马走去。 .e. 全新改版,更新更2快更稳3定 ↓认准以下网址其他均为仿冒↓ ( = 老曲) 第九十六章 骤然爆发 “你们去哪了?”一回到园子里,八娘张昑就问起郑莹。 张曦听了,才知道,郑莹过去,是得了大姐的吩咐。 “马场。”不待郑莹回答,张曦先出了声。 八娘张昑诧异不已,“你跑去那里做什么,你不是一直不喜欢马?”说着,伸手从郑莹怀里接过小妹张曦。 “她是人小鬼大,还没有篱笆高,就学会跟踪人了。”郑莹在旁含笑解释。 八娘张昑看向郑莹,只听郑莹又开了口,不过这回声音明显压低了许多,似不想让旁人听到,“杨家的那位二娘子去了马场,不知怎么的,围着十三表兄和你家七郎的马打转。” 十三表兄是指崔阳。 七郎是说张昕。 “杨二娘?”八娘张昑的桃花眼眯成了一条线,她对杨家人都没有好印象,“我记得,她还没有马肚子高,她去马场干什么?” “谁知道呢。” 郑莹摇了摇头,“总不至于打马的主意吧。”语气却不是很肯定。 宝马难得,十三表兄和七郎今日骑出来的马,品相都极为不错,让人相中,也是常有之事。 午宴过后,稍作休息,所有人便出了园子,往马场那边走去。 赛马采取三局两胜制,其中,又分个人赛与团体赛。 马场早已围好,观赛台搭在南北必经的过道上,其中,南边的观赛台,供女娘子使用,还用轻容镶边的湘妃帘给围了起来,比北边光秃秃的台阶坐榻,瞧着精致许多。 今日无论是个人赛,还是团体赛,都由抽签决定。 头一轮的抽签,北边的观赛台,时不时爆发出一阵喧哗,听得八娘张昑和郑十四娘郑莹干着急,她们俩人的骑术都很好。 好在没让她们等太久,抽签完成后,七郎张昑就派了小童过来,告诉他们的比赛顺序。 崔阳和宇文安,傅原和杨继祖,张昕和杨继宗,郑业与严谈,李达和宇文海,卢寔和刑远,张宪和羊湖,刘功对上杨和。 听童子报了名单,张昑和郑莹对视一眼,会心一笑,两人同时猜到,不,应该说,全场的人都能猜到,如果这抽签没有作弊,才是咄咄怪事。 宇文安和宇文海出身宗室,杨继祖和杨继宗是外戚杨家人,严谈、刑远、杨和都是寒门子弟,门第微陋,但他们的父亲或祖父,凭着才干,爬到了高位。 譬如严谈,其祖父身居两千石的司农卿。 刑远其父,为尚书省殿中尚书,是六位尚书里,唯一的一位寒门出身。 而杨和,是治书侍御使杨青之子。 前不久,还与国舅府联了宗。 除了张宪与羊湖,两人都是士族子弟外,其余几乎都是士族子弟与宗室外戚寒门子弟的个人对抗赛。 要是公平抽签,这样的结果,也太巧合了。 只听郑莹笑道,“依我看,后面的团体赛,可以不用比了。”语气中调侃的意味十足。 “先看看再说。”八娘张昑脸上也尽是玩意。 随着锣鼓敲响,赛事拉开序幕,陆陆续续,有马夫牵马进场。 张曦为了不耽误大姐看比赛,没让大姐抱她,而是主动让胡月抱她,她在那一辈子里会骑马,但水平很一般,再加上,阿顾生于南地,长于南地,不会骑马。 她就更提不起兴趣了。 第一场热身赛,崔阳和宇文安,两人在很长一段时间,都是齐头并进,一圈跑下来,就把全场的气氛给点燃了。 张曦看着大姐张昑紧张得差点要喊出声来。 不由失笑,果然是关心则乱,平常难得见到大姐这副模样。 头一场对抗赛,以崔阳险胜两局告终。 相比于第一场实力不差上下,火花四射,第二场就显得平淡很多,在张曦眼中,杨继祖的骑术很一般,而傅原又是慢性子,最后竟跑出一胜一负一平的平局。 算是服了他们俩人,连这么激烈的赛马,都能跑出平局来,一同踩过线。 观赛台上,更是嘘唏声不断。 “傅十郎到底在干什么?是不是没睡醒?”郑莹看得气急败坏,她口中的傅十郎即指傅原。 “你又不是不知道傅十郎的性子,他一开始,就没打算赢,可要是他输了,一定会招来其他几人的群殴的。” “下次这种比赛,再也不许他上场了。”郑莹气呼呼道,然后看向台上,牵着绝尘准备上场的张昕,才转欢颜,“幸好接下来是七郎,一定能完虐杨二郎。” “这种压倒性比拼,就更没意思了。”张昑含笑道,相比于郑莹对赢的执着,她更希望看到棋逢对手的精彩比赛。 张昑自信,大弟张昕的骑术,比崔阳和宇文安俩人都要好。 第一轮,七郎遥遥领先,第二轮,依旧是七郎遥遥领先,哪怕离终点线,还有一段距离,但胜利几乎没有悬念。 倒是郑莹一个劲的激动不已。 “赢了赢了……”欢呼声刚响起,却突然变了调。 场上陡生变化。 不知谁喊了句,“不好了,马发狂了……” 八娘张昑和张曦俩姊妹都吓了一跳,眼睛立即往场上看去,果然见到绝尘一路狂奔,早已跑过终点线,骑在马背上的张昕怎么喝止,马都停不下来。 不对,绝尘跟了大弟张昕五年,平常最听他的话。 张昑一下子就想到这一点,看着绝尘跑的方向,正是等候上场的马所在的方向,而下面有一大半的人,几乎都吓傻了,除了吆喝,不知道如何应对局面。 一旦群马受惊,后果不堪设想。 八娘张昑一张脸煞白,却转身下了观赛台,跑到西边起跑线上,绝尘不知受了什么刺激,不但发狂奔跑,还左右摆动,似要把张昕摇下马才罢休。 眼看着大弟张昕快要撑不住,眼看着众人纷纷避开,慌不择路。 “八娘……” 张昑都没看清来人是谁,伸手抽了对方腰间的佩剑,提剑朝着绝尘跑来的方向,正面迎上前去。 这一举动,引来场上周遭的抽气声,此起彼伏,还有叫喊声,喝止声,乃至争吵声。 极其混乱的场面,在张昑距离三丈远的距离,抛剑掷向马喉,绝尘倒地的一刹那,张昕跳下马的瞬间,彻底寂静下来。 .e. 全新改版,更新更2快更稳3定 ↓认准以下网址其他均为仿冒↓ ( = 老曲) 第九十七章 后续处理 鲜血喷薄,马鸣嘶哑。 七郎张昕从马背上跳下来,右手先着地,折了骨。 别苑的疾医立即赶了过来,绝尘让一群涌上前来的马夫给制止住,无法动弹。 “先找兽医看看绝尘。”张昕身上的那一阵剧痛过去后,整个人稍微缓过神来,看向倒地的爱马绝尘,心痛不已。 他与绝尘相处五年,感情很深,今日这番变故,绝尘突然发狂,不管任何原因,他都不希望绝尘出事。 可大姐张昑的那一剑,直中要害,不留余地。 “这些你不用管,让疾医给你包扎伤口,仔细检查身体,其余的都交给阿姐。”八娘张昑捂住躺在肩舆上的大弟张昕的手,不允许他乱动。 右边的衣袖,染浸成血衣,鲜红的颜色,刺得张昕乌黑的瞳孔,猛地收缩,面上的镇定,却怎么也掩盖不住,心头的惧怕,两手止不住地发抖颤栗。 “没事,阿苟,你会没事,一定没事……”八娘张昑,口中不停地念叨。 刚才的一幕,危急关头,巨大的恐惧把她整个人都淹没,只能凭着本能行事,只想着阻拦绝尘,阿弟才能获救。 千钧一发之际。 没有犹豫,没有思考,一切的一切,化作力量,冲上前去,倾注于掷剑的一刹那。 幸而……幸而刺中了,幸而绝尘顷刻倒地,没有再往前冲……此刻回想,依旧各种后怕,各种心有余悸。 “阿明,我们先把七郎抬去休息区,也方便疾医处理伤口,给七郎检查身体。”崔阳蹲下身,抚揽住张昑的肩头,“你别担心,七郎会没事的。” 然后又望向七郎张昕,宽慰道:“你的身体最重要,其余的我来处理,绝尘我也会尽量安排兽医抢救。” 七郎点点头,“一定……一定要救绝尘。” 很快,七郎张昕就被仆从抬走,八娘张昑紧随肩舆左右,跟去了休息区,崔阳一边吩咐人去把他们这次出门,傅家带的疾医请了过来。 一边把随行兽医叫上,去看倒在场中,已让众多马夫用绳子缚捆住的绝尘。 绝尘发出一串串悲呛的哀鸣声,回荡在马场上空,听得人伤心不已,群马骚动,崔阳也有自己的爱马,所以他特别能理解,七郎摔成重伤,依旧惦记着绝尘的心情。 “这是别院里的兽医,让他们瞧瞧绝尘。” 忽然一道略显紧张的声音响起。 崔阳等人抬头望去,见是彭城王世子宇文安,以及他身后,跟有五个仆从,想来就是他口中所说的兽医了,一时间,并没立即回话,毕竟宇文安是今日的东道,七郎张昕和他的马绝尘,是在他的地方出了意外。 怎么看,他都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片刻沉默。 傅原先开了口,“多个人多份力量,让他们去。”这一群人中,以他最为年长,又素来持重,傅原拍了拍崔阳的肩头,又望向彭城王世子宇文安,“我相信,大家都是聪明人。” 说完,看了眼围观的众人。 “我也信,没有人会这么愚蠢。”郑业收起一惯的吊儿郎当,退后一步,算是表态。 接着,崔阳当机立断地退后一步。 其余人虽然也没有说话,但都跟着退后,以表明态度。 彭城王世子宇文安身后的五名兽医,呼啦啦地上前查看绝尘。 “今日马厩里的马夫,我稍后会把他们聚集起来,然后全部交由你们来处置,你们想怎么审问都行。”宇文安这话,说得坦坦荡荡,掷地有声。 场中倒有一大半的人,不再疑心他。 连崔阳,对他的这份光明磊落,都心生佩服。 况且,对于他,宇文安或许有这么做的动机,但对七郎张昕,宇文安连动机都没有,他应该不会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人交给阿宪去处理。”崔阳看向侧身的八郎张宪,他精通律法,而且其父张德为大理寺少卿,耳儒目染,对审讯一道算是颇为精通。 “好,把人交给我。”张宪站了出来,一脸铁青。 他是张家人,今日七兄张昕在马场出事,他绝不能袖手旁观。 “这马伤及根本,救过来,也是废掉了。” 赛马场上六位兽医好一通检查后,一致得出的结论,其中一位面黑留着髭须的兽医,指了指托盘,“四只马蹄全部毁掉了,马蹄的蹄底,各拨出一枚铁钉。” “是让这些东西给伤到了。”崔阳以及张宪急忙上前,摸了摸托盘里四枚,约有两寸长的铁钉。 这么长的铁钉,按常理推断,打进马蹄里,根本不可能。 八郎张宪直接问了出来,“这些东西怎么会跑进马蹄里面去?” “虽然这些铁钉对马蹄有伤害,但真正损害马蹄的,依仆看来,不是这些铁钉。” 又有一位矮个儿兽医说话了,“马蹄好像是被一种不明腐蚀物给伤到根本,救了回来,以后恐怕连久站都不行。” 久站都不行,哪还是马吗? “不明腐蚀物?如果你们看不懂,哪就让疾医过来瞧瞧,到底是什么。”崔阳冷笑一声。 宇文安几乎想都没有多想,就赶紧指挥仆从,去叫一名疾医过来。 “那这马……”还救不救? 矮个儿兽医刚起了话头,一对上崔阳凌厉的目光,剩下的话,都咽在喉咙里,不敢说出来。 崔阳当然也明白兽医的意思,连久站都不行,这样的马,救出来用途不大,这样的马,没必要救。 只是在崔阳看来,马通人性,人亦知马。 朝夕相伴,自当不离不弃。 “不管怎么样,先救下绝尘的性命。”崔阳一捶定音,哪怕成废物,张昕也会愿意救,张家也不在乎,多养这么一匹马。 “唯。” 六位兽医,面露惊讶之余,纷纷应声。 “马厩里所有的马夫,都带到休息区那边来。”崔阳说完,看了眼张宪。 张宪颔首点头。 接下来,救马的救马,审讯的审讯,有调查几枚铁钉的来源,还有哪不明腐蚀物,却没有一个人转身离开,包括那几个寒门子弟,都不约而同地留了下来帮忙。 ——*——*—— “伤筋动骨一百天,三个月以内,不要使用右手。” 傅家的疾医,给七郎张昕包扎好伤口后叮嘱道,“另外,最好找个正骨的疾医,再好好瞧瞧,身上的那些擦伤,某看了,都没有大碍,擦了祛瘀膏药,半个月左右,会消去痕迹。” “那三个月以后,我能不能拿笔?”七郎张昕忙问道。 他要参加明年三月清河郡的铨选,要是拿不了笔,他就没法参加铨选考试。 “这个,要视郎君的恢复程度来定。”疾医没有把话说死,然后,又说了些注意事项,才到旁边去开药方。 这里是彭城王别苑,七郎张昕在这养伤不合适,而回程又有点距离,眼下七郎实在不适合在路上颠簸,估计着路程,八娘张昑就下了决定。 不回城,去游冶园。 游冶园在鸿池以东五里处。 崔阳从外面进来,瞧着八娘张昑神色凝重地守在床榻前,床榻上的七郎张昕,折了的手臂已包扎好,血衣已经换去。 此刻一见他进来,两眼巴巴地望着他。 崔阳忙出声,“你放心,绝尘的性命,让兽医给救了下来。” “你来了。”张昑回头看了眼崔阳。 崔阳一眼就注意到,张昑眼睛微红,显然狠哭过,不由心疼,走了过去,“阿明,今日的事,或许是意外。” 他们审问了所有马夫,都没有发现疑点。 至于那腐蚀物,好几位兽医与疾医都看不出来,尤其有一名兽医,还是他们自己带过来的,别苑里的人,他们可以不信。 但他们自己的人,却很可信。 “不可能。” 屋里屋外,同时响起这句话。 屋子里,自然是八娘张昕发出来的,绝尘跟大弟张昕五年,在他面前,非常温驯听话,她还从来没有见过绝尘这般发狂。 至于铁钉,怎么敲进马蹄里去?在不惊动人的情况下,也是一个大工程,更何况,旁边还有各家随行的马夫跟着。 除了东道主,除了主人,八娘张昑实在不做第二人想,她头一个想到的就是宇文安。 屋外回应的人,不是旁人,正是张曦。 一进屋子,张曦就挣扎着下地,只是磕磕碰碰,还没有走上两步,就让崔阳给抱了起来,放到床榻边八娘张昑面前。 “阿姐,是杨二娘,她去过马场。”张曦的语气,极为肯定。 哪怕因她年龄小,因那几枚大铁钉,所有人都忽略掉了杨家二娘,一个八岁的小女娘。 “阿眸,有证据吗?”张昑急忙问道。 张曦摇了摇头,她只是凭直觉,认为这件事是杨昭华做的,刚才族兄张宪审讯马夫时,她得知消息,特意赶了过去,就是想看看,有没有什么蛛丝马迹。 谁知什么都没有。 手脚很干净,除了她去过马场,再无其他证据。 而张曦能断定是她,是因为那些不明腐蚀物,在那一辈子里,她记得,杨昭华就喜欢捣弄一些奇奇怪怪的东西,譬如玻璃,譬如牙刷,又譬如火锅…… 用她的话说,那叫发明。 因此,张曦才猜到是她,去马场时,杨昭华整个人极为不对劲,神情中透着玉石俱焚的疯狂。 一见张曦摇头,八娘张昑脸上刚升起的希望,又变成了失望。 再看看自家小妹,小小的个头,路都还走不稳,不由苦笑,她也是病急乱投医,小妹才多大,族弟张宪和崔阳几个都找不证据,小妹怎么会找到证据。 伸手摸了摸张曦的发顶,“没事,做了坏事,总会有痕迹,只不过需要我们多花点时间在这上头。” 等找到了祸首,她一定要好好惩罚一番。 让那个祸首长长记性,此后,再不敢犯到他们手上。 张曦瞧见阿姐眉头紧锁,又瞧见阿兄躺在榻上,手臂被包扎起来,吊挂在胸前,心里恨得牙根痒痒的,她相信自己的直觉。 她的直觉,一向很准。 想了想,张曦把杨二娘在马场的异样,都说了一遍,哪怕磕磕巴巴,但意思却表述得很清楚明白。 “她才那么小,应该不是她干的?”崔阳说了一句。 连大姐张昑也不是很相信。 “我之前灌过她哑药。” 躺在床上的七郎张昕,突然出声。 十三郎崔阳惊了一下,满脸诧异,八娘张昑则是一副若有所思的神情,沉思了片刻,说道:“我稍后去问问郑十四娘。”郑十四娘即郑莹。 然后就抛开了,和崔阳商量起,把七郎张昕带去游冶园养伤一事,“游冶园离得近,园子里景色又好,又有一汪温泉,很适合养伤。” “行,那我这就去安排。”崔阳回道,又出言建议,“七郎现在不适合坐马车,到时候直接用软轿抬去游冶园。” 八娘张昑没有反对,直接点头答应,“这些你可以直接去找何山叔,游冶园看守园子的总管骆水,平常也是何山叔在管理。” 与崔阳又商议了几项细节后,八娘张昑便迫不及待地去找郑莹。 听着郑莹在马场里的所见所闻,大体与张曦所说的,没有什么差别。 张昑心里,顿时有了主意。 他们这一行,去正院那边,与彭城王世子宇文安告辞时,正遇上杨家人在里面,众目睽睽之下,张昑突然朝杨昭华冲了过去,抬手就是两巴掌。 啪啪两声,响亮而清脆。 干脆而有力。 杨昭华的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红肿起来。 在场诸位,完全蒙住了,包括杨昭华本人。 在众人未反应过来前,或者说,在杨家人要上前来反击前,只听张昑先发制人,厉声喝斥道:“天网恢恢,疏而不漏,我为什么打你,你自己心里应该有数。” “那些证据,我都捏着。” “所幸七郎没有伤及性命,要是七郎有个好歹,就不是这一巴掌的事。” 说完,抱起小妹张曦,转身就往外走。 直到走出内院,走到仪门,才传来杨昭华杀猪一样的嚎哭声,还有杨家人气急败坏的争吵声。 张曦看得目瞪口呆,大姐真够厉害,这还没证据呢。 .e. 全新改版,更新更2快更稳3定 ↓认准以下网址其他均为仿冒↓ ( = 老曲) 第九十八章 豪气约架 “怎么,要打架?” 八娘张昕,正要上马车,瞧见杨家人气势汹汹地跑了出来,后面跟随一大波仆从,足有三十余人之众,于是顿住了脚步,扬眉望向为首的杨家大郎杨继祖。 娇俏的女娘,静静站在那里。 明明什么都没做,但身上那迫人的气息,那睥睨的目光,却无端令杨继祖气短,形势上先弱了一截,出口的话,力度一下子减了许多。 “我们不是要打架,只是二妹无端让你打了,总得讨一个说法。” “说法?,我不是已经给了。” 八娘张昑语调微微上扬,“你可以问问你二妹,她今日做了什么。” 话音刚落,杨继祖所在的仪门后面,传来一阵喧闹。 “庆阳,别去了,你跟我回去,先处理一下你脸上的红肿……” “你放开我。” “庆阳……” “你还是不是我阿姐,我挨了打,你不帮我,还阻拦我,你人还没嫁入张家,心倒偏到张家去了……” 赫然是杨家大娘和杨家二娘姐妹俩。 果然只一会儿,杨昭华顶着一张红肿的脸冲了出来,“张昑,你站住。”外面有许多的郎君与男仆,这样直呼女娘子的闺名,是很失礼的。 杨昭华却有意如此。 张昑哪不知道,狠狠瞪了眼杨昭华,正要开口,却听身边的崔阳沉声道:“八娘,你先回车内,我来处理这事。”崔阳早变了脸色,肃着张脸目若冰霜,扫了杨昭华一眼。 最后目光落在杨继祖身上。 “八娘打人,自有她打人的缘由。” 崔阳一开口,就给这件事定了性,“今日唯有杨二娘去了马场,围着绝尘待了一段时间,之后,赛马场上七郎的马出事,这一点,马场所有的马夫都可以作证。” “原是我们关心七郎有重伤在身,又顾忌着彼此的颜面,杨二娘到底是女娘子,还要名声,所以才想着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不与你们计较。” “如果你们要闹大,那也行呀,八娘手上正好有证据,我们现在就去洛京府里走一趟。” 一听说要去洛京府衙,别说杨继祖,就杨家那边一众人包括宇文安在内,都犹豫了。 唯有杨继宗急道:“崔十三,你别污蔑人,张七郎的马出事,和二妹有什么干系,二妹才八岁,连马都不会骑,她怎么可能去害张七的马。” “我刚才又没说他害了张七的马。”崔阳淡淡回道。 杨继宗直接被怼得哑口无言。 细想,崔阳的确没明说,是二妹害了张七的马。 只是他那不说,比说还厉害,句句指着二妹,却又不落人口舌。 同样的,杨昭华也意识到了这一点,抬头紧盯着面前的崔阳,面目俊朗,风姿不俗,此刻站在马车旁,仿佛若鹤立鸡群,气宇轩昂,浑身透着凛冽正气。 这还是她头一回打量这个人,在历史上,崔阳英年早逝,张昑寡居十年后,子女长大成人,才再嫁给宇文安。 所以,她上一辈子,根本没把崔阳放在眼中。 只是让崔阳提前几年死去,提前促成张昑和宇文安的婚事。 不想崔阳死了,张昑死了,最后宇文安也死了。 她本来对此事心里还有些许愧疚,此刻,面对崔阳的咄咄逼人,那丝愧疚,也荡然无存,上一辈子,崔阳死在这个时候,所以她并不了解崔阳。 目光随之望向崔阳身边的其余人,傅原、郑业、李达、卢寔、刘功、羊湖等人,无论在历史上,还是上一辈子,都是洛京的风云人物。 名动四方,名重一时。 更有几人,后来成为国之砥柱。 常言道:物以类聚,人以群分。 崔阳能与这些人相交,又岂是等闲之辈。 “我没做过的事,谁也不能安在我头上。” 杨昭华宽大袖子里的两手紧握成拳,她两辈子做这事,自然胸有成竹。 上一辈子没查到证据,这一辈子她愈加熟练,更不可能留下证据,所以她赌张昑手上没有证据,“你们别唬我年纪小,无缘无故被打了两巴掌,说出去,你们也不占理。” 没有证据,又能奈她何? 只可惜,张昕那个恶魔仅仅折了手。 “我杨家女,不是给你们欺负,让你们想打就打的。” 一句杨家女,直接把八娘张昑逼进死角,杨家所倚仗的,不过是宫中的杨太后,杨太后亦是杨家女,这句话可谓用心之狠。 崔阳及众人,这才第一次正眼打量面前的庆阳县主杨二娘。 一身水红色襦裙,身量娇小,眼眸漆黑有如见不到底的深潭,透着世故镇静,远没有这个年龄该有的天真无邪。仿佛历经沧桑。 怎么看,怎么怪异。 “你想打回去也行。” 八娘张昑转头看向杨昭华,“七郎手折了,你也先自折一臂,我可以让你打回来。” 说完,扫了一眼杨家身后的仆从,还有她自己身边已悄然涌上来的护卫,顿时心里有了底气,要说打架,她真没怕过谁。 再说了,她已让张宪先一步送七弟张昕去游冶园了。 “张七的事,和我二妹不相干,我二妹都说她没做过,你别污蔑她。”杨家二郎,杨继宗立即跳了出来。 八娘冷笑一声,“我也不期望,偷东西的能承认自己是贼,她说她没做过,她就没做过了?”她可不耐烦这些口角官司,转头望向杨家大郎杨继祖以及旁边的宇文安一眼。 “要不,让我们走,要不,就打一架。” 微微扬了扬头,挺直后背,透着傲气,“至于怎么打,你们商定,我都奉陪。” 这话说得极为响亮,掷地有声,一时无人敢接言。 一位女娘子约架,都能约得这么干脆利落,这其中的豪气洒脱,令在场的须眉男儿,都心生一丝惭愧之色。 忽然间,崔阳抽出腰间的佩剑,抬手投掷到身前半丈远的距离,剑尖直插入青砖缝隙内,“这一架,我崔阳接了。” 然后,转头望向傅原等人,“我们走。”扶着张昑上了马车,吩咐车夫开车。 众人纷纷上了车,马车从侧门驶出,竟无一人上前来阻拦。 .e. 全新改版,更新更2快更稳3定 ↓认准以下网址其他均为仿冒↓ ( = 老曲) 第九十九章 父母赶来 “想什么呢?” 八娘张昑抱起坐在一张方榻上发呆的小妹张曦,大约是第一次和崔阳同坐一辆车,刚才崔阳进来时,竟有些慌张。 偏偏在那种情况下,又不好出言赶他出去。 他这一进来,高大的身躯,让张昑觉得整个车厢里都变得逼仄,似乎一下子变小了许多,略显得有些拥挤。 心跳蓦地快了两拍。 刚才上车前,崔阳抛出那一剑、接下那一架时,流畅的动作,清润的声调,惹得八娘张昑呯然心动,情生意动。 脸微微绯红。 原想进了车厢,就可以躲过一遭,不被发现。 不料,崔阳直接跟了进来。 她只得临时借助车厢内的小妹张曦,帮她缓一缓起伏的心潮。 回过神来的张曦,看了看大姐,又望了望坐在对面的崔阳,她都已经尽量减少自己的存在感了,刚才崔阳一进来,她就往角落里闪,怎么还是让大姐给抱了起来。 这是第一回,大姐和崔阳同车。 这个时候,不应该是他们俩亲近,好好说话,怎么会各据一方,相对而坐…… “是不是今日没有歇午觉,犯困了。”八娘张昑摸了摸小妹的脸蛋。 张曦想了想,为了不打扰大姐和崔阳交流感情,她还是犯困好了,于是颔了颔首,微微阖眼趴在大姐怀里。 八娘张昑见了,愣了一下。 这也太快了,说犯困就真犯困。 她还希望古灵精怪的小妹,能帮忙暖暖场,活跃一下气氛,遮遮她的羞赧之情。 太没有姊妹默契了。 张昑在心里唉叹一声,想捏捏小妹的脸蛋,只是看着她静静的睡颜,到底放弃了。 “十六娘睡着了。” 耳边忽然响起十三郎崔阳的声音,八娘张昑轻应了声嗯,却没有抬头。 “十六娘比较重,会压到你,给我来抱吧。” “不要了,她习惯我抱着她睡,换个人,她会不习惯,也容易惊醒。”张昑的声音压得很低。 “阿明,你在羞什么?” 轻笑声响起,近在耳畔身前。 张昑猛地抬起头,才发觉,不知何时起,崔阳走了过来,走到她身侧蹲了下来,身子前倾过来,挨得极近。 双眼璀璨,灿若明星,面如美玉,不染尘垢…… 张昑呼吸猛地一乱,忙地要闪避开来,又顾虑到会惊醒怀里的小妹,竟是生生没有移开,只瞪着大眼,望向崔阳,眼眸晶莹如三月烟雨浸润。 带着迷蒙与醉意。 “阿明,你别这样看我。” 崔阳率先移开眼,整个人气息,似有些不稳,有些凌乱,又于声音中透了出来,带着嘶哑,“我们早点成亲,好不好?我去和我阿耶说。” “等七郎订亲后,你再和你阿耶提。”她的婚期,她早就想好了,在阿弟成亲前半年内,这样一来,她出嫁和阿弟娶亲相距较近,府里也不会没人照看。 阿眸年幼,也需要她或是将来的长嫂照顾。 “七郎的亲事……” 崔阳想起了什么,突然停住了话,抬头望向八娘张昑,两人如同心有灵犀一般,相视一眼,张昑眼中涌起一层惊涛巨浪。 方才在彭城王府别苑,仪门前,杨昭华的那番话:你人还没嫁入张家,心倒偏到张家去了。 同时在两人脑海中回荡。 只听张昑咬牙切齿道:“不可能。” 崔阳没有接话,杨昭华的话,虽然是小女娘间赌气说出来的,至少在张家,至今没见未来岳父提过,但他就是信了。 张家与杨家结亲。 怕是真有其事。 他还没有出仕,但有跟着阿耶参政理政,对朝廷的事情,也略有了解,至于未来岳父与杨太后的关系,连阿耶都说一言难尽。 并未作太多解释。 “阿弟是唯一的儿子,阿耶不会让阿弟娶个寒门女为妻。”张昑说完,又道:“家中往上数代,都是与高门士族联姻,没有娶寒门女的先例。” 瞧着张昑在拼命找理由,找各种理由,来拒绝相信,张杨两家结亲一事。 崔阳就知道,张昑心里也没底,已经信了一大半。 “阿明。”崔阳伸手握住八娘张昑的肩头,“婚姻自来父母之命,你找个时间,问问你阿耶就是了,只要你阿耶阿娘不同意,结亲就无从说起。” “对对……问阿耶,阿娘绝不会答应。”八娘张昑忙点头。 因心里有事,接下来,车厢内变得很安静。 静悄悄的,明明很好入睡。 然而,一直没有睡着的张曦,却怎么都睡不着。 瞧着大姐张昑的反应,是极度不愿意大兄娶杨家女,可在那一辈子里,大兄不仅娶了杨家女,还接连娶了两人。先是大娘杨昭容,后有二娘杨昭华。 这一辈子,上次在弘德殿内,听杨太后那意思,可不容许阿耶拒绝。 她几乎可以想像,杨昭容嫁进张家前,家中肯定会有一番大的风波。 ——*——*—— 张曦一行人抵达游冶园没多久,接到消息的张婴,就赶了过来。 他不但自己过来,还带来了几名疾医,其中御医署的周典御,也让他请了过来,给儿子张昕瞧一下伤口。 “伤口处理得很快,某再开些外敷的草药,好好调养,应该不会留下后遗症。” “什么叫应该不会?”听了周典御的话,张婴难得地心浮气躁,“我只想知道,到底会不会有后遗症。” 右手可不比左手,右手是握笔的手。 绝对轻忽不得。 “不会,不会。”瞧着张婴吃人的表情,周典御只得连忙保证。 张婴对儿女的着紧程度,他也算是见识过几回。 倒也不在意张婴的态度。 迅速开了药,又叮嘱一番,才离去。 张婴亲自送了他出门,回转身时,却听西园门口的仆从禀报:“夫人来园子了。” 能让园内的仆从口称夫人,唯有华令仪。 这还是她进瑶光寺落发出家后,头一回出瑶光寺,想来是听到儿子出事的消息,赶了过来,张婴顿时僵立在原地,不知道该不该回屋? 他又该如何面对她? 心中先有了一份怯意,出神良久,才决定回屋,他想见她,他们还有三个孩子…… .e. 全新改版,更新更2快更稳3定 ↓认准以下网址其他均为仿冒↓ ( = 老曲) 第一百章 夫妻相见 游冶园久不住人,今日张曦他们入住的西园,是总管骆水带人临时收拾出来的,位于游冶园西侧,靠着温泉池子。 因是先人遗业,园子常年有安排人修葺维护。 各处花草树木,郁郁葱葱,雕梁绿纱,一尘不染,丝毫不见衰败枯萎。 只是有些过于冷清。 在那一辈子里,这座园子一直闲置着,直到十五年后,阿顾要开文会,阿耶提起这个园子,张曦才和阿顾第一次踏足游冶园。 园中一草一木,一亭一阁,与记忆中无异。 唯一不同的,大约是她面前的人不同,以前陪着她的,只有阿顾,而今却多了大姐、大兄,还有阿娘。 阿娘自进来后,瞧着大兄的伤,急得直掉眼泪。 “……你说你,非得和那些下贱的东西走到一起去,这下好了,把自己摔成重伤,折了手臂,有这么给自己找罪受的嘛。”华令仪说得咬牙切齿,气急败坏。 七郎张昕躺在床榻上,不敢接言。 华令仪数落儿子好一会子,在她看来,儿子受伤,是因为和杨家人在一起的缘故,她还不知道,杨昭华害了绝尘,要是知道,只怕闹上杨府的心都有。 张曦在旁边,先是不厚道,幸灾乐祸的笑。 尔后,又觉得大兄有些可怜。 再之后,瞧着阿娘没有停下来的意思,一边数落大兄,一边埋怨杨家,张曦到底上前解了围,“阿娘,看赛马,我要看赛马。”扶着榻沿走到阿娘身前,往阿娘身上蹭,伸手要阿娘抱。 华令仪看了眼小女儿,到底停了下来,“我们阿眸,也知道看赛马了。” 说着抱起小女儿。 张曦趴在阿娘肩头,很明显看到躺着的大兄松了口气,微微咧嘴,对大兄做了鬼脸。 一旁的八娘张昑也跟着松了口气,阿娘在气头上,她也不敢插嘴,这会子,瞧着小妹转移了阿娘的注意力,忙地说道:“阿娘,阿弟没有打算要去,只是十三郎接了帖子,正好阿眸嚷着要看赛马,就带着她一道出来了。” “她才多大,知道什么,她嚷着你就带她来?” 华令仪没好气瞪了眼大女儿张昑,“要看赛马,可以在自家举办一场,何必去蹭别人家的,偏还和那起子混帐人,混在一起。” 她对杨家积怨甚深,不愿意看到自家儿女和杨家人搅和在一起。 “崔阳也不懂事。” 得了,连崔阳都迁怒上了。 八娘张昑少不得辩驳,“阿娘,他们到底是同窗,十三郎不好拒绝,所以才来。” “阿明,你也知道维护人了。”华令仪这话颇有深信。 八娘张昑脸颊顿时飞上几朵红云,头微微低垂,带着几分羞涩。 青涩,太青涩了! 张曦看着牙酸,和眼前的大姐比起来,她在那一辈子里,简直没羞没耻,没脸没皮,她很早很早,就把阿顾看成她的人了,到底有多早呢?她自己都记不清了。 只知道,桑树底下初见,她的身边,从此就多了阿顾。 所以,对阿顾,她从来不知羞耻为何物。 “郎主。” 慎妪的声音响起,阿娘脸上淡淡的笑意,一下子凝滞,屋子里的气氛,登时有些紧张起来,无论是大兄,还是大姐,神情都变得极为严肃。 俩人抬头望去,接连喊了声阿耶。 唯有阿娘,没有转身,依旧背对着门口。 张婴眼睛盯着华令仪瞧了好一会儿,一身比丘尼打扮,头上戴着佛帽,那一头浓密的青丝,除得一干二净。 这是她进瑶光寺后,头一回见。 此刻,面色苍白,两眼微红,显然刚才狠哭过,见华令仪许久都没有回转身的意思,心里叹了口气,“夫人。” “我已出家,你可以唤我法号妙静。” 听了这话,张婴心头一阵抽痛,瞧了眼屋子里的儿女,长女和长子不知何时,垂下脑袋,恨不得躲起来,唯有小女儿,懵懂无知,睁着一双大眼,看了看他,又看了看华令仪。 “疾医说,阿苟的伤要调养,让阿苟好好歇息,我们去旁边的屋子里说话。” “也好。” 华令仪把怀里的小女儿递给大女儿,“你看着阿眸。” 目送阿娘和阿耶离开,直到背影消失在门外,七郎有些担心的声音响起,“阿姐,你说,阿耶阿娘,会不会又吵起来?” “应该不会。” 八娘张昑也不愿意阿耶阿娘吵架,阿娘好不容易从瑶光寺出来,她还盼着阿娘能在园子里,多住些日子。 瑶光寺清苦,实在不适合阿娘。 相比于大姐和大兄的担心,担心阿耶阿娘吵架,张曦却更担心,阿耶阿娘不吵架,就像之前,住在一座府邸,两人冷战,连话都不说一句。 在她看来,能说出来,总比闷在心里强。 想到这一点,张曦挣扎着下地,“阿姐,不要抱,我自己站。” 八娘张昑听了,刚把她放下,张曦脚一着地,如同脱缰的野蛮,迈着小短腿,磕磕碰碰就要往外走。 “你去哪?”八娘张昑急忙喊道。 张曦头都都没回,“找阿娘,找阿耶。” 八娘张昑愣了一下,回头望了眼大弟,“阿苟,你好好歇息,我去看着阿眸。”说完,又喊了张昕的傅姆小陈氏进来,仔细叮嘱一番,才转身离开。 出了房门,问了廊外候着的仆从,然后往东侧的跨院走去。 张昑没料到,小妹张曦的脚步,会这么快,她走到跨院时,仆从都退到了院门口,唯有小妹张曦,贴着耳边趴在中间正房的门板上。 看着这一幕,张昑瞠目结舌,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自己的心情。 虽早就习惯了小妹的古灵精怪,但偷听墙角,怎么看都是不对的。 要不是地方不对,八娘张昑真想冲上前去,打她一顿屁股,强按捺住自己心中的冲动,把仆从全部遣出了跨园,然后走上前去。 且说张曦,一见大姐过来,忙地对大姐,作了个嘘声的手势。 张昑看着就头痛,到底谁教了小妹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让她揪出来,她一定好好把那人教训一顿才行。 然而,听到屋子里阿耶阿娘的对话,张昑很快就顾不上这些了。 “阿苟的伤,你不用担心,疾医看过,只要仔细将养,不会留下后遗症。” 屋子里,夫妻相对而坐,张婴到底先开了口,他从来没想过,有朝一日,他和阿华,会走到这一步,相对无言。 “这段时间,我会待在西园,亲自照料阿苟,直到他伤好,再回瑶光寺。” “好,这样最好不过了。” 又听华令仪道:“我在西园的这段时间,你就别过来了,我不想看到你。” “阿华,” 张婴脸色微变,犹不敢置信地望向对面的华令仪,“我们之间,就非得这样?” 华令仪没有接话,摸着案几边缘的指尖,微微发白,“我不管,你和那个女人之间的牵扯,我也不会再过问,但是我三个孩子,绝不能和那一家子有牵扯。” “阿苟的亲事,我已经想好了,郑祭酒家的十四娘,出自名门,品性端庄,堪作儿妇,你找个时间,托冰人上门提亲。” 一听这话,张婴心头咯噔了一下,对上华令仪如同利刃一般的目光,顿时明白过来,应该是九弟妇傅氏,把杨家大娘子的事,和她说了,忙地撇开眼,“我还没有答应和杨家作亲。” “那是你的事。” 一瞧张婴的举动,华令仪只觉得心头凉嗖嗖的,于是声音不自觉地更冷了几分,“我查过,下月十八,就是黄道吉日,届时你要是不请冰人,我就托九弟妹请冰人上郑家门提亲。” “在这期间,你要是替阿苟私自许了亲,哪怕真娶进门,我也不会认的。”华令仪不留一丝余地。 张婴看得分明,一时间心乱如麻,他们之间,怎么就走到这一步子了? 防备如斯。 昔日恩爱,皆成泡影。 瘫靠在隐囊上,张婴微微仰头,语调凝滞,“阿华,你说,我们……我们是不是再回不去了?”夫妻结发十七年,恩深情重。 到头来,如同一场镜花水月。 “呵呵。” 笑声响起,只是听来却极为怪异,不是喜笑,不是冷笑,透着一丝嘲讽,“张子平,你敢说,你和那个女人,是清清白白的,你敢说吗?” 华令仪明亮的目光紧紧盯着张婴,仔细瞧,就会发现,她的神情中,带着些许难以察觉的紧张。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移。 回应她的,却是张婴的良久沉默。 度日如年。 华令仪的声音,陡然变得尖锐起来,情绪格外激动,“你不敢,张子平,你不敢说,你不敢说,我们怎么再回去?”说完这话,似抽掉了她身上所有的力气。 浑身冒冷汗,指尖透心凉。 很多事,她已经不愿意再去多想,掩埋心底,她以为,不碰不触,就不会伤心难过,今日被勾了起来,依旧心如刀绞,无以为继。 华令仪闭上了眼。 再睁开眼时,激动失控的情绪已稳定下来,“你走吧,我不想再见到你。” “好,我走。” 张婴站起身,整个人有些恍惚,重心不稳,脚步踉跄往前倒去,扶住身前案几,才没有摔倒,稳了稳心神,“阿苟的亲事,我听你的就是了,和荥阳郑家结亲,腊月十八日,我会托冰人上郑家提亲。” “郑祭酒那边,我去提前和他说好,你不用操心。” 说完,稍等了片刻,不见回应,张婴抬头望去时,华令仪已侧转过了身,于是没有再停留,大踏步朝门口走去。 吱哑一声响,推开门,但见回廊院子里,空无一人。 此刻,脑袋昏沉得厉害。 他记不起,进来前,是否把仆从全部都遣了出去。 外面的天空,灰蒙蒙的,北风呼啸而过,虽然没有下雪,但寒风冷凛,吹得人直打哆嗦,冷风灌进脖子,却让他清醒许多。 索性不穿鹤氅,喊了何山过来,对其交待一番,让他仔细照看着西园里的一切,然后再转身去看儿子。 只是在床榻前,见到了大女儿张昑了,还有小女儿张曦,俩人神情有些不对劲,竟没了平日的机灵劲,显得木讷呆滞,似受了惊吓一般。 “你们俩放心,七郎的伤,疾医能治好。” 张婴安慰一番,瞧着大女儿点点头,没有多说话,而小女儿张曦,却是两眼直愣愣地盯着他,乌黑的眼珠子,都没有动一下。 “阿眸,要不要跟阿耶一起回城?”张婴蹲下身,抱了抱小女儿。 “阿耶。”张曦喊了一声,直到此刻……直到此刻,她脑海中,还震惊于阿娘和阿耶说的那一句话:再也回不去了。 再也回不去了。 身为儿女,自然盼着父母恩爱,家庭和睦。 她还想重拾,刚回洛京时,家中的欢声笑语,那时光,虽短暂,却是她在那一辈子里,从来没有体验过的生活。 而大姐呢,大姐受到的冲击,只会比她更大。 大姐是家中长女,自小得阿耶阿娘宠爱。 所以,大姐抱着她出东跨院时,神情中尽是茫然,不知所措。 “要不跟阿耶走。”张婴见小女儿没回话,遂抱起小女儿。 张曦回过神来,忙道了句,“不回,陪阿娘。” “想陪你阿娘,就不想陪阿耶了?”张婴摸了摸女儿肥肥的脸蛋,把女儿重新放到地上,“那阿耶先走了。” 说完,抬头望向大女儿张昑,“阿明,照顾好你阿妹和阿弟。” “唯。”八娘张昑低头应一声,透着疏离。 张婴一见大女儿的模样,心里微微黯然,他和阿华的关系,终究影响到了几个孩子,这是他最不愿意看到的。 “阿耶走了,明日再来看你们。”张婴转身往外走,临走前,摸了摸小女儿的发顶。 张曦瞧着阿耶落寞的背影,心里微微酸涩,忙地追了出去,追到门口,喊了声,“明天,明天陪阿耶。” 张婴听了,脚步一顿,回头朝着小女儿笑了笑,应了声好,“外面冷,你回屋子里去。” 见到大女儿出来,张婴才离开院子。 .e. 全新改版,更新更2快更稳3定 ↓认准以下网址其他均为仿冒↓ ( = 老曲) 第101章 两家反应 张婴回府后,穆行已把今天彭城王别苑发生的一切,都打听清楚了。 尔后,事无俱细的向张婴回禀。 “这么说,绝尘出事,是杨家二娘做的手脚?”张婴神色凝重,绝尘是西域种马,七郎十岁生日时,凉王张鹤送给七郎的生日礼物。 穆行艰难地点头,“八娘怀疑,绝尘马场突然发狂,和杨二娘有关系,只是目前还没有确凿的证据。”没有证据,再加上杨家二娘年仅八岁。 他实在想不到,一个八岁的女娘子,怎么做到的,而且没有留下一丁儿证据。 所以,他根本不相信。 “八娘绝不会无缘无故去怀疑人,况且,不怀疑别人,只怀疑杨家二娘,可见一定是她做的。”张婴语气极为肯定,他自己的女儿,他再清楚不过了。 听了这话,穆行忍不住抚额。 眼皮子跳得厉害,自家郎主一向英明,唯有碰上儿女的事,那是无条件深信不疑,在郎主眼中,八娘做什么都有理。 “郎主,杨家二娘只有八岁,要是对绝尘做了手脚,现场不可能没有痕迹。”穆行觉得,身为幕僚,还是要提醒一下郎主为好。 “老穆,做坏事和年龄没关系。” 张婴直接摆了摆手,略带讥诮道:“杨家人,倒越发出息了,真是有志不在年高。” 穆行一脸懵住,只觉得自家郎主无药可救了。 还有,有志不在年高,不是这么用的,简直是乱用,白瞎读了这么多年圣贤书。 不管穆行心中的各种吐槽。 且说,铜驼街上,国舅府杨家正厅,杨国舅此刻,瞧着二女儿肿得老高的脸颊,又是生气,又是心疼,那个张八娘,下手可真狠,完全没留余地。 “我早八百年,就和你们说过,别去惹张家人。” 杨国舅气狠狠道,瞪着两个儿子,“你们都当耳旁风了,现在知道吃亏了,我就不明白,和那群眼睛长在天上的人,有什么好玩的。” “你看,你阿耶我就从来不和他们打交道。” 杨国舅说得脸不红气不喘,要不是因为妹妹进宫,他子承父业,也就是姑奈山中的一名樵夫,相比于秦夫人一心要洗去身上的市井气息,想融进洛京的上层圈子。 他刚好相反,从不忌讳自己的出身。 “二娘,你说实话,张七郎的马出事,是不是你干的?”杨国舅圆睁着眼望向二女儿杨昭华,问道。 杨昭华摇头,“阿耶,我没做。” “怎么可能是二妹?”二郎杨继宗壮着胆子回了一句,只觉得自家阿耶气糊涂了。 那匹马的马蹄下,拨出了四枚铁钉,阿妹这么小的人儿,不可能在毫无动静的情况下,把铁钉打进马蹄。 杨国舅抬手就给小儿子背上打了一巴掌,“你还有脸说,不是二娘做的,却让二娘无缘无故挨了打,自家阿妹,都不知道维护。” “你打二郎做什么?”巴掌才落下,就听到秦氏的尖叫声响起,闯进来护犊子一般护在二儿子身前,气咻咻地盯着杨国舅。 杨国舅怏怏收回手。 别看秦氏平常都听他的,但一旦涉及儿子,就特别不好说话。 “二郎,有没有打痛哪里?”秦氏伸手摸了摸儿子的后背,满脸心疼,杨国舅年少时做过樵夫,手上有一把子力气。 “阿娘,我没事,不痛的,” 杨继宗面对秦氏的过分关爱,有点无奈,“您去看看二妹脸上的伤,劝劝她,请疾医瞧瞧。”二妹自挨打后,无论他们怎么劝,二妹一直不肯上药。 秦氏重男轻女,对两个儿子格外疼爱。 当然,也不是说她不疼女儿,只是相比于儿子,三个女儿在她心目中的地位,自是相差一大截,用她自己的话说,两个儿子,是她在杨家立足的根本。 所有,不能怪她偏疼儿子。 “你二妹怎么了?” 秦氏问完,才留意到屋子里另外两个女儿,跟隐形人似的大娘,她一眼扫过,目光转到二娘身上,顿时大呼喊,“二娘的脸?那个杀千万的干的?” 三步并作两步,秦氏冲到二女儿身边,转头问杨国舅,“阿郎,我们庆阳被谁打了?”伸手摸着二娘红肿转青,高高耸起来的脸颊,心疼不已,声音瞬间尖利许多。 “是谁,我就是砸上门,也要打回来。” “张八娘。” 杨国舅还没出声,二郎杨继宗愤愤出声。 听了儿子的话,秦氏一下气弱下来,“张家?和惠坊那个张家?” “除了他们家还有谁?”杨国舅愤恨道,来回在屋子里快速踱着步子,也不知道大妹怎么想的,多少年的老黄历了,就她还惦记着。 难不成就让二娘平白吃这个亏,想想,心里就格外不舒服。 可真要对上,宫里的大妹妹,一定是各打五十板子,不偏不倚,何况大妹妹,还想着两家结亲,绝对不会允许,他和张家闹。 顿时,又多了几分犹豫。 秦氏也同样犹豫,上次进宫,杨太后的话,还在耳边。 连华令仪的麻烦都不许她去找,更别提涉及到下一辈的孩子。 “阿娘,痛……”杨昭华忙地躲开秦氏的手,她看出阿耶阿娘的犹豫,不介意推一把火,这两巴掌,她绝不能白挨,所以她留着伤,一直不肯冰敷与上药。 秦氏瞧着二女儿泪珠子在眼眶里打转,好似痛极了,秀气的眉毛皱成一团,小小的身子,微微躬缩,似受了天大的委屈,连哭都不敢,“太过分,张八娘那个泼皮货,庆阳还这么小,她怎么就下得了大力。” “不行,绝不能就这么算了,让她打习惯了,还得了。” 秦氏的脾气,似点燃的爆竹,彻底炸裂开来,“阿郎,我们带着二娘进宫,让娘娘给我们做主。” “我也跟着一起去。”二郎杨继宗颇有些同仇敌忾。 大郎杨断祖看了眼阿耶,见阿耶没有反对,遂出了声,“我也去,可以给二妹作证。” 他是闷葫芦的性子。 因此,他这一开口,倒引得杨国舅侧目。 杨国舅瞧了眼二女儿,又瞧了瞧妻子,遂下定决心,点了点头,“好,那就一起去。” .e. 全新改版,更新更2快更稳3定 ↓认准以下网址其他均为仿冒↓ ( = 老曲) 第102章 各不相让 张婴心里挂念着儿子的伤,又记得小女儿说今日陪他,还有阿华住在游冶园里…… 于是,早朝过后,张婴连尚书省都没有去,直接下朝回了家,杨中侍在散朝时没拦到他,去尚书省署,又扑了空。 赶到和惠坊张府时,张婴已出城,往城东的游冶园去了。 杨中侍只得一边派人去通知张婴,一边幸怏怏地回宫向杨太后回禀。 “出城了,这么快?” 听了杨中侍的回禀,杨太后微眯了下眼,“你昨晚说,华令仪出城,去了张家的游冶园?” “是的。”杨中侍瞧着杨太后眼睛,浓如化不开的黑墨,不由提了颗心,“娘娘,张家七郎摔成重伤,张尚书担心儿子,也是人之长情。” “毕竟,张尚书只有这么一个儿子。”杨中侍又适当提醒一下,近来,弘德殿内,难得的清泰日子,他可不愿意,再重回到之前的紧绷沉闷。 不过,张家和杨家的孩子,怎么就对上了? 真是冤家路窄。 杨二娘的那张脸,昨晚进宫来时,实在有些骇人,不但脸,连眼睛都肿起来了,实在没法看,杨太后当时就怒了。 她如今还在位,嫡亲的侄女,就被打成这样。 任谁心里都不舒服。 何况,张八娘那杰傲不逊的性子,在杨太后这里是挂了号的,要不是顾忌着张婴的面子,怕是杨太后,昨晚上就让人打上门了。 只听杨太后吩咐道:“你亲自去一趟游冶园,把他请来。” “唯。” 杨中侍忙地应一声,稍后片刻,见杨太后再没有别的交待,才退出去,只是刚退至大殿门口,又听杨太后说道:“清妃好久没进宫了,把她也接来,在宫里小住上几天。” 杨中侍诧异,杨太后已经很久没提起华阴县主、张十六娘了。 ——*——*—— 游冶园中,张曦醒过来,睁开眼见到阿耶,还有些蒙住。 “阿耶,” 张曦软软糯糯喊了一声,伸手使劲揉了揉眼睛,“早。” 八娘张昑笑望了小妹一眼,“还早,都快巳时了,昨晚让你早点睡,你偏不睡。” “阿傻敲木鱼,睡不着。”张曦回道,阿傻是她给净空取的小名,净空每日都要敲两个时辰的木鱼,昨日因为出门而耽误。 张曦只好陪着他。 “偏你理那傻子。”八娘张昑伸手点了点小妹的眉心,她这话,不仅是对张曦说的,更是对阿耶说的,毕竟,净空来小妹身边,是阿耶点头,答应了竺法师。 张婴摸了摸鼻子,带着几分歉意。 实在是欠了竺可琳太多人情,推托不得,要不然,他哪能同意。 张昑吩咐奴婢打热水进来,又准备衣裳,亲手服侍张曦起床。 张婴见了,先起身退了出去。 要去瞧儿子七郎,顾虑到阿华在那里,她大约也不耐烦见到他,他又何必过去讨她嫌,遂顿住脚步,站在廊下,盯着庭前的梅花苞发愣。 天气越发寒冷,估计这几天,会有一场大雪。 到时候进出城,就没这么方便了。 如果他把七郎接回张府,阿华肯定不会回府,而是去瑶光寺,只略一想,就把念头打消,就让阿华在城外陪着儿子女儿。 张曦梳洗完毕,张婴才回屋,陪着小女儿用了一顿早食。 他清晨已经吃过,只是瞧着女儿吃得开心,于是陪着小女儿多喝了碗酪粥,张曦差不多十个月大左右,就不愿意喝乳娘的奶了,但牙齿还没长全,只能吃些软糯的食物。 厨房一直变着法子,给她做各式各样的粥。 然而,用过早食,刚洗完手,就见陈义脚步匆匆走了进来。 “什么事?”张婴没想过要避开女儿。 只是陈义还是知事地附到张婴耳侧,“郎主,宫里来人了,来的是杨中侍。” 一听这话,张婴皱了下眉头,一般能让杨中侍过来,都是杨太后急着找他,“他在哪?我去见见。”说着,就要把张曦递给大女儿张昑。 张曦哪里肯,手抱着阿耶的脖子不放。 她坐在阿耶怀里,陈义的话,她可是听得一清二楚。 张婴见小女儿张曦不松手,反而心里高兴,没有强求,抬头对大女儿张昑说:“阿耶有事,去一趟前厅,你去你阿娘那里,我稍后再过去瞧阿苟。” “那阿眸……” 张婴指了指怀里的小女儿,截断大女儿的话,“你瞧她这样子,还是我抱着她,也不碍事。” “那好,阿眸就交给阿耶了。”八娘张昑说这话时,临了,不忘瞪小妹一眼,不知这鬼灵精怪,又在琢磨着什么事。 且说,张婴一进正厅,候立在厅中的杨中侍,就忙含笑道:“尚书可让奴婢好找,太极殿外,尚书台署,和惠坊张宅,奴婢都转了一圈,总算见到尚书了。” 张婴没接话,直接问道:“让你这么急过来,是有什么事?” “娘娘要见尚书。”杨中侍说完,又多说了一句,“昨晚上,杨国舅进宫了,庆阳县主那张脸很骇人,娘娘当时就发了火。” 他不介意给张婴卖个好。 张婴一听杨家的事,语气中添了一丝抵触,“她什么意思,要我带八娘进宫赔罪?” “娘娘倒是没有提八娘,” 杨中侍摇头,“不过娘娘提起了十六娘,说是好久没见到华阴县主了,想见见县主,希望尚书带着县主一道进宫。” “我知道了。”张婴淡淡回道,转头望了眼杨中侍,“杨家那边什么意见?” “国舅想替庆阳县主讨个公道。” 公道? 杨二娘庆阳县主要讨公道,那七郎躺在床榻上的公道,又该向谁去讨,不管怎么说,七郎是在彭城王别苑的马场上受伤的。 张婴嘴角微微扯了一下,带着几分嘲讽。 “你稍等一下,我把阿眸的傅姆和乳娘叫上,就可以出发了。”张婴倒是没有推迟,杨家既然找上门来,他倒要算算这笔账。 另外,关于张杨两家结姻的事,他也得和杨太后摊开了。 阿华那边不会退让,让傅氏打听过杨家大娘子后,他也着实不乐意,给儿子许下这么一门亲事。 .e. 全新改版,更新更2快更稳3定 ↓认准以下网址其他均为仿冒↓ ( = 老曲) 第103章 杨氏姊妹 一行人从游冶园出发,过东阳门,走中新桥,从左掖门进宫,因带着张曦,张婴和杨中侍都是乘坐马车,所以回去的时间,比来时骑马,多费了半个时辰。 弘德殿内,杨氏三姊妹都在。 张曦由阿耶抱着进去,正瞧见杨太后伏案教三娘杨昭训练习握笔,大娘杨昭容带着二娘杨昭华围坐在旁边。 大殿内的气氛很好。 只是杨昭华脸上一片乌青,有点吓人,还有右眼眼眶青肿,张曦盯着瞧了一会儿,没想明白,怎么她的右眼眼眶也青肿了,像似被人打了一拳。 “娘娘。”张曦清脆的声音响起,从阿耶怀里,挣脱着下地,稳稳地站着,跟着阿耶朝杨太后行揖礼问安,“给娘娘请安。” “就你们多礼,孤都说了,没有外人,随意一些。” 杨太后目光落在张婴身上,打量了一会儿,然后把杨昭训推到大娘杨昭容身前,含笑朝着张曦伸了伸手,“清妃,来,到孤这儿来。” “娘娘。”张曦软糯地喊了一声,迈着肥肥的小短腿朝杨太后走去,她刚会走路不久,还有些磕磕碰碰,平日在家,乳母或是奶娘,都会紧跟在她身后,以防她摔倒能及时扶住她。 故而,一见她走路,张婴不放心地弯下腰,随时准备上前去接住小女儿。 张曦走得很快,她学走路以来,就从来没摔过,每回身边都有人能接住她,这回也一样,将将走到一半,瞧着她步子不稳时,杨太后就起身冲了过来,两手抱住她。 “嗯,又重了不少。” 杨太后抱着她回到上首榻席,伸手比划丈量着她的身高,笑道:“好像也长大高了。” 只听下首的张婴回道:“十六娘正在长身体,你有一个多月没见她了,倒是一下子就看出她长高了。” “你也知道有一个多月了。” 杨太后斜乜了眼张婴,“要不是孤提起,你大约是不会记得带她来宫里,幸而清妃有良心,一点都不认生,每回都能认出孤来。” 张婴撇开眼,没有接话。 杨太后浑不在意,逗着怀里的张曦喊阿母。 阿母,这一称呼,在那一辈子里,于张曦来说,再熟悉不过了。 那一辈子,自她记事起,她就这么唤杨太后的,此刻,对上杨太后盈盈含笑,满是宠溺的目光,这个字眼,依旧能够很容易就脱口喊出。 只是脑海中阿娘愤恨的神情,一闪而过。 不知怎么,她就是觉得,要是阿娘知道,她喊杨太后阿母,阿娘一定会不高兴的。 于是,简简单单的字眼,卡在了喉咙里,怎么都唤不出来。 “娘娘。”张曦扭转身,扑到杨太后怀里,在杨太后怀里蹭了蹭,借机避开杨太后期盼的目光,还有她自己内心的愧疚。 杨太后果然面露失望,不过瞧着张曦和她亲近,心里依旧很高兴,摸了摸张曦的发顶,“等你再大些了,再改口。” 听了这话,张曦心中微惊,看来得想个法子,打消杨太后的念头。 站着的张婴,倒是没在意这些细节。 目光移到旁边的杨家大娘子身上,半垂着脑袋,看不清容貌,后背微塌,似无法挺直,两手拦着妹妹,只是三娘子挣扎得厉害,她都拦不住,不由面露慌张,颤声轻哄道:“三娘听话,别闹……” 却是束手无策,三娘子不见听半句,对比自家八娘,真是差很多。 张婴几不可察地摇头。 “坏人。”杨昭训冲到杨太后面前,对着张曦喊了一声。 杨太后忙拿住杨昭训的手指,不让她指到张曦身上,“三娘……” “姑母,她就是坏人,每次来,姑母只抱她,不抱我。”杨昭训顺势抱住杨太后的手臂,在旁边紧挨着坐下。 “行行行,也抱你。”杨太后伸手搂了搂杨昭训。 “你才坏人。”张曦可不是让人指到鼻子上,还不出声的人,何况,她和杨昭训,算是老冤家了,不提那一辈子,单说这一辈子,俩人每见一次。 这样争宠的戏码,总会来一场。 她太过了解杨昭训的性子,遇弱则强,遇强则弱。 所以,她从来不示弱。 再说旁边的二娘杨昭华,顶着一张惨兮兮的面容,冷眼看着眼前的一切,心里连连冷笑。 她人还站在这儿,姑母就忘记了她,昨晚上的那番怒意冲天,在此刻,哪里还想得起半分,果真应了那句,男色惑人。 一见到张婴,姑母高兴得就把什么都抛至脑后了。 杨昭华瞪着面前的张婴,容貌瑰丽,风姿濯濯,还有姑母面对他时,眼里偶尔流露出来的娇嗔,简直能酸掉她的下巴,这还当着她们孩子的面呢…… “元娘,你带着清妃,和二娘三娘去光华殿转转,让清妃熟悉一下光华殿。”杨太后说着,把张曦递给杨大娘子。 张曦顿时有点发蒙,习惯性地望向阿耶。 但见阿耶满脸不赞同,“清妃和新平县主俩人不对付,可别把她们俩放一块儿,打起来不好。”新平县主,即指杨家三娘子。 “不碍事,有元娘看着。” 杨太后说完,又叫上杨中侍,“你跟着她们几个。” 杨中侍忙笑着回应,“娘娘放心,奴婢在旁边盯着,再说了华阴还这么小,新平也不大,哪能打起来?” “就是这个理。”杨太后说完,又哄着三娘杨昭训,“三娘要听姑母的,你和清妃年岁相当,正好作伴,俩人更应该和睦相处,比旁人更亲近。” 杨昭训极为不甘,但因是姑母说的话,瘪了瘪嘴,点头答应。 张曦其实一点儿都不想跟着杨昭容一起走,她和杨昭训是死对头,这辈子看来,也不可能亲如姊妹,更何况,她这一辈子有亲姐,不用像那一辈子一样,羡慕杨昭训她们了。 还有杨昭华,整个人阴沉沉的。 戾气太重,仿佛全天下的人都欠她似的。 然而,杨太后既然开口让她们离开,很显然,是有话要和阿耶说,以前她小就罢,现如今,她已经能够开口说话,绝不会让她留下来。 想通这一点,张曦放弃了争取。 光华殿,她也想去瞧瞧,在那一辈子里,光华殿是她在宫里的住处。 .e. 全新改版,更新更2快更稳3定 ↓认准以下网址其他均为仿冒↓ ( = 老曲) 第104章 只此一子 “你不放心别人,总该放心杨中侍。” 杨太后看着张婴盯着大殿门口,人影都不见了,还不愿意收回目光,“况且,你也得给大娘子一些机会,让她们姑嫂俩好好相处。” “这话还早着。” “不早了,大娘子上个月及笄,眼下提这个正当时。”杨太后笑了笑,起身走到张婴面前,在他旁边跪坐下来,“五郎,除非你想反悔。” “我又没答应过,何来反悔之说。” 杨太后两手抱住张婴的腰,人往他怀里靠,微微仰头笑意盈盈,呢喃软语,“那你就现在答应。” 张婴想推开她的手,却推不开,温香软玉在怀,馥香鼻尖萦绕,直窜入心间,令他气息有些不稳,忙地移开眼。 不用看,他也清楚,怀里佳人,艳光四射,娇媚天成。 “我看不上大娘子。” “看不上就看不上,你要真看上了,我就该急了。” 张婴脸色一变,“你想哪去了。” 说完,瞧着杨太后丹凤眼里透着狡黠,一下子明白过来,她是故意这么说的,遂摇摇头,“珍娘,大娘子的性子,太过软弱了,她和七郎不合适。” “只为这个?”杨太后扬了扬头,反问道。 “当然,大娘子或许是个好孩子,心性质朴,温柔和顺,但不适合张家。” “不适合张家,那什么样女人适合张家?” 杨太后脸上的笑意陡然隐去,语气重了许多,“你想说,华令仪那样的泼货吗?所以华家没了,就一个名头,你也舍不得她,是不是?” 气势咄咄逼人。 张婴很反感,头痛不已,为什么就不能就事论事,非得牵连旁人,“你胡扯什么,我们在说杨家大娘子的事,你扯其他人做什么?” “是我胡扯吗?” 杨太后冷笑一声,“之前还说的好好的,你敢说,你不是昨日见了那个泼货一面,才下定的决心,只怕不是觉得我家大娘子不合适,是那个泼货,还给了你合适的人选吧。” 听了这话,张婴心头一惊,猛地推开杨太后,“你监视我。” 杨太后一个不察,倒在榻席上,对上张婴望过来的冷凛目光,同样,回之以冷厉,“你要这么想,也可以。” “杨珍。”张婴指着杨太后,气得脸都发红,额上青筋暴起,“我不管你安排了多少人,立即、马上,把人给我撤掉。” “我不撤。” “你……”瞧着杨太后犟着脸,张婴的手指都在发抖,“你不撤,好,好,你不撤也行。”转而仰头望向屋顶,来回在屋子里走动,步子极为凌乱,映射出心中的慌乱。 整个人面红耳赤,气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 半晌,才稳住情绪,对着杨太后道:“七郎的婚事,是我不属意杨大娘子,和其他人没有关系。” “我已年近四十,膝下只此一儿,儿妇人选,我不能不慎。” “七郎将来的妻子,要内睦九族,外和亲朋,接人待物,大方得体,珍娘,你仔细想想,大娘子合不合适?” 张婴扔下这句话,直接往外走。 出了大殿,让人领着他去光华殿,抱起张曦就出了宫。 张曦一见到阿耶,就发现阿耶的情绪,明显不对劲,记忆中,阿耶除了和阿娘吵架的那几次,很少有这样失态的时候。 从来都是从容不迫、淡定自若。 一下子,张曦就猜到,应该是和杨太后吵架了。 出了宫门,上了马车,张婴一直抱着小女儿,没有递给张曦的乳母胡月或傅姆何氏,甚至临上车前,还把两人赶去其他车厢,连胡月都没让她上车。 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事。 张曦瞧着阿耶脸色发沉,心里很担心,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直到马车抵达长秋寺,下车前,阿耶突然感慨一句,“人活一世,难得自由。” “阿耶。”张曦喊了一声。 张婴伸手摸了摸女儿的头顶,“阿耶得不了自由,总得让你们兄弟姊妹多得一些自由的。”眼里的落寞,却是格外明显。 竺可琳法师精通医理,张婴刚想起来,所以特地来一趟长秋寺,请他去游冶园,给儿子瞧瞧身体。 “你稍等,贫僧拿一下药箱,和你们一块儿过去。”竺法师很爽快就答应了。 张婴只得忙道:“法师直接过去,我让陈义陪您走一趟,就不过去了。” 一听这话,竺法师有些惊讶地望了眼张婴,依照他对儿女的关心,应该会亲自守在游冶园才是。 张婴当是没看到,朝着竺法师一揖,“麻烦您了。” 然后又说:“阿眸最近会住在府里,所以您过去,可以把净空也带回城。” “你能记着贫僧那徒弟,可真是稀罕。”竺法师乐呵呵地笑道。 “他是法师的徒弟,怎么说,我也得重视。” 竺法师直接不信,“你就编。” 张婴浑不在意,把陈义留下,转身出了长秋寺,直接回和惠坊张家。 ——*——*—— 宫里弘德殿内,自张婴走后,杨中侍进来,杨太后才回过神来。 伸手摸了摸额头,又是气又是恼,怎么……怎么就吵成这样了,不该的,可当时话赶话,她根本就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 “走了。”语气笃定。 杨中侍点点头,“张尚书突然去光华殿抱走华阴县主,尔后出了宫。”顿了顿,又说:“娘娘,国舅听说张尚书来宫里了,特意赶了过来,此刻,人就在殿外候着。” “你没和他,五郎走了。” “说了,他要见娘娘一面。”杨中侍回道。 杨太后皱了下眉头,昨日的事,她都没来得及和张婴提,难不成,他还真想向张家讨个公道不成,“让他进来。” “唯。”杨中侍应了一声,往外走。 没一会儿,就领着杨国舅走了进来,只是杨国舅一见上首无人,杨太后坐于右下首的位置,登时气愤道:“我就知道,除了张五郎,你心里就没别人。” “你这话什么意思?”杨太后语气尖利,刚才的怒气,还没有完全泄去,目光如利箭一般,刺向杨国舅。 杨国舅撇了撇嘴,“你自己心里清楚。” 对这个大妹妹,他打从心底里,有几分怵怕,所以不敢多说。 .e. 全新改版,更新更2快更稳3定 ↓认准以下网址其他均为仿冒↓ ( = 老曲) 第105章 自我放逐 杨太后紧绷着一张脸,喝斥道:“杨铁柱,你少在这儿阴阳怪气,孤心里有五郎怎么了,碍着你眼了,还是碍着你事了,就是碍着,你也给孤受着。” 说到后面,手指头敲着几面,呯呯作响。 “你仔细想想,你们谁能比过他,孤能有今日,有他一半的功劳。” 杨太后越说越激动,想起张婴的嫌弃,心里越发不好受。 “你看看,你们把元娘教成什么鬼样子,畏畏缩缩上不了台面,二娘看着伶俐,就是个自作聪明的货,以后把三娘长留在宫里,免得让你们带教。” 这一番数落,杨国舅的脸几经变幻,白了又红,红了又青,脱口冲道:“杨大丫,你别忘了,你也姓杨。” 杨大丫,是杨太后曾经的名字。 很久没有人叫过了。 故而,初初一听,杨太后还愣了一下,尔后抓起右手边的小凭几,发疯似的向杨国舅扔去,“你给孤滚,立马滚蛋,你滚……” 不管不顾,拿起案几上的琉璃杯,直接朝杨国舅砸去。 杨国舅骂了句疯子,慌不择路地退出大殿。 然而,殿内的摔打声,不仅没有停,反而越发大声,也越发激烈,叮当哐当,稀里哗啦,连成一串。 殿外候着人,吓得一个个都缩成了鹌鹑。 此时此刻,连杨中侍,都站在门口,不敢进殿。 这位杨国舅,素来胆小怕事,怎么会惹怒杨太后?杨中侍不解地望向杨国舅。 杨国舅狼狈地用衣袖,揩拭脸上的茶水,心里暗暗把张婴骂了个半死,把他祖宗十八代都问候了一遍,也不知道,他究竟给大妹妹灌了什么**汤? 让大妹妹连娘家人都不顾。 ——*——*—— 自宫里回来后,张婴就开始称病不朝,整日只带着小女儿张曦待在和惠坊张府,不去尚书省,也不去御史台,更不用提门下省了,每日在府里陪着女儿,连府门都不迈一步。 上门求见,乃至拜访之人,都让穆行和陈义俩人给拦住。 除了隔日陈义会去游冶园代张婴探望七郎的伤情外,府里连进出的人都很少,更不要说张婴的影子了。 弘德殿外,杨中侍瞧着一大叠从门下省拿过来的奏疏,心里直犯怵。 自张婴不上朝后,杨太后的脾气,越来越暴躁…… 尚书省内,吏部郎中段兴和考功郎中王齐,近日都急得嘴上冒泡,年关将近,又恰逢三年一度的官吏考核,还有明年各地的中正铨选。 事情都堆到了一块儿,偏偏正主还不在。 “不能再等了。” 瘦高的王齐,推了推面前的一堆文书,“这些官员的议功与处分,不能再耽搁了,明日我们去找杜仆射,该公布的要早些公布,该下发的,也要早点下发。” “听你的。”吏部郎中段兴没有反对。 看了看四周,只有他俩人,遂凑了上前去,悄声问道:“上峰到底怎么了?这都过去大半个月了,说不来就不来,上面也没个准话,到底是辞官还是咋的?” 要是上司张婴辞官,他是没指望,但王齐一定能升上去。 他不比王齐,王齐出身士族,太原王氏。 他是寒门出身,能做到吏部郎中,已是极限。 “我哪里知道这些?” 王齐瞥了一眼段兴,看到他眼神中流露出来的精明,对他的心思,也猜中了七七八八,忙地出声喝止,“尚书省还有一位尚书令,两位仆射,另又有五部尚书,他们都没发话,你可别胡思乱想。” 这话犹如当头棒喝,敲醒了段兴。 段兴呵呵笑了两声,脸上犹带着几分尴尬,又轻声附和道:“你说的也对,或许轮也轮不到我们。”无论是张婴,还是前任吏部尚书,都不是由本部属官直接升上去。 而是从其他省部台署选配过来,直接调任。 意兴一顿,又聊起了八卦。 朝中官员,士庶分明,各部各衙都有,但往往界线分明,士族瞧不起庶族,庶族避着士族,他出仕为官三十余年,能这么和气与他说话的士族官员。 除了王齐,也只有上司张婴了。 因此,平日在吏部台署里,他的话稍微多了一点,“我们这还好,听说御史台那边,现在已经由治书侍御史杨青直接代职行权了。” “有这事?”王齐有些不信。 “当然。” 段兴一见王齐不知道,就忙地说开了,“早两天,御史台那爆出一件大的案子,杨青拿不定主意,通过杨中侍,进宫讨太后的主意,谁知太后直接授权,让他全权处理。” “就因太后这句话,他在御史台都能够做到令行禁止了。”段兴说到最后,语气中充满了羡慕与兴奋。 杨青和他一样,出身寒门,所以平日来往较多,他才会知道得这么详细。 或许,杨青能继朱俊之后,出任下一任的御史中丞,毕竟张婴现在身兼三职,谁都猜到,这只是暂时的。 如此一来,寒门官员,又能够多一位,能够主掌一部的长官。 这在目前,各部长官都由士族充任的形势下,无疑又是向前迈了一大步。 王齐听了,不置可否,相比于段兴的盲目乐观,他不认为,杨青能够出任下一任的御史中丞,经历了朱俊主掌御史台,把朝廷搅了个天翻地覆。 纵然是宫里的意思,士族官员也不会愿意,再见到这样的局面。 更何况,张婴出身士族。 张婴与杨太后的关系,不管那些传言,是真是假,这一次张婴称病休养这么长时间,就已足够说明问题。 且说,外间各方的波橘云诡,丝毫没有影响到张府内的平淡如水。 张曦瞧着阿耶闭门谢客,不问世事,每日只带着她,养花逗鸟,抚琴下棋,再有就是念书给她听,美其名曰,熏陶她的情操。 从《诗三百》到《后汉书》,也不管她听不听得懂。 又手把手,亲自教她握手写字。 她现在握起笔来,有些困难,但她却不愿意放弃,她还盼着阿顾,能早日回京,因此,练字非常有必要。 只是更令她担心的,是阿耶的状态不对劲。 .e. 全新改版,更新更2快更稳3定 ↓认准以下网址其他均为仿冒↓ ( = 老曲) 第106章 送人进宫 自我放逐。 张曦只想到这四个字,也不知那日,阿耶在弘德殿内,到底受了什么刺激,竟是再不出门,也再不问世事。 连崔亭上门,阿耶都能够避而不见。 最后,还是大姐张昑回了府,领着崔阳以及崔亭进了家门,阿耶避无可避,才见了崔亭。 “子平,你最近到底怎么了?” 崔亭很是不解,一开始,他还真以为张婴病了,时间一长,再加上张婴不见外人,他才觉出不对劲,“你真打算从此撒手,就这么一直病下去?” “这么病着也挺好,乐得清闲。”张婴含笑回道。 崔亭一见张婴什么都不愿意说,也不好再追问,只得率先说起外面的事,“最近你不在,杨御史可蹦跶得厉害,大家还是希望你能出来。” “丢了吏部,也不能丢御史台。” 张婴听了,挑了挑眉,“这个我可决定不了,你找错人了。” “你现在还兼着御史中丞,只要你出来,就能把杨青按下去。” 崔亭说完,又意味深长地道:“子平,一个朱俊就够了,我们不能再让第二个朱俊出现,谁都承担不起那样代价。” 张婴没有接这话。 又听崔亭说:“彭城王府别院马场的案子结了,就是他结的,杨青也因这件案子立了功,按说,七郎是当事人,你该站出来的。” 哪怕闭门不出,崔亭也相信,张婴得知了消息。 “我知道。” 果见张婴点了点头,“站不站出来,最终的结果都会一样。”当初,一听杨太后把彭城王府别院马场发生的事,作为一个案子进行调查侦讯。 张婴就猜到了结果。 首先,彭城王宇文浩,不会允许他的别院有问题。 如果这件事,不是杨家二娘做的,杨太后就算不把八娘张昑召进宫,肯定也会捅破,捅到他这儿来,不可能这么悄无声息。 那么只剩下一种结果,事情是杨家二娘做的。 依照他对杨太后脾气的了解,杨太后不仅拼命捂住,还会消除所有证据,七郎至今重伤未愈,杨太后对他,尚存有几分愧疚,所以才会允许他称病这么长时间。 并且,没有派人或是让杨中侍来催他。 既然知道结果,他又无力改变,他何必去参与。 然而七郎受伤,他不能处置那个罪归祸首,心里的确不好受,再加上,他一直无法释怀,杨珍竟然派人监视他。 两相加在一起。 他才选择,索性闭门不出,让他们去扑腾。 “还有一件事,你或许会感兴趣。”忽然崔亭凑近前来,脸上多了一丝玩意,“一向老实的国舅杨盛,突然开窍了,干了件惊天动地的大事。” “大事?”张婴记不起来,陈义向他回禀外面的各项事宜,并未提起,杨国舅干了什么大事。 一见张婴满脸疑惑,崔亭就猜到,应该是府里主薄幕僚,为了避嫌,并未回禀,于是脸上的笑意,明显浓了几分,“五日前,杨国舅送人进宫了。” “送人,什么人?” “男人。” 崔亭的话音一落,张婴正喝着水,被猛地呛了一下,咳嗽了好几声,水呛到气管,连脖子都红了。 同样吓了一跳的,还有坐在阿耶旁边的张曦。 刺啦一声响,竟是用力过猛,把手上的那本《急就章》给撕了一角。 崔亭留意到了,嗯了一声,“这丫头,竟也听得懂。”望向张曦的目光,充满新奇,早就听张婴提过,这孩子聪慧,没想到真能听得懂话。 稍稍缓过劲来的张婴,忙地喝道:”留亭,话可不能乱说。” “你是指那句话?” 崔亭故作疑惑,眼里满满的戏谑,“子平,这可不像你,你要急,也得等我把话说完。” 顿了一下,才又道:“杨盛送了十个人,个个容貌俊美,年约十**,姿仪不俗,并且,其中有一两个,长得特别,也难为他,竟能寻到那样特别的人了。” “怎么特别了?”张婴已稳定了心绪,这话问得有点轻描淡写。 “这个你就自己去发现。”崔亭留下这句话,拍拍屁股走人,看着张婴方才的反应,再加上他刻意留下的诱饵。 他就不信,张婴还能坐得住。 张婴哪看不出崔亭的意图,这是故意吊他胃口,所以没有留下崔亭问个究竟,当然,就更没有起身送崔亭出门。 两年相交数十年,他头一回发现,崔亭也能这么促狭。 张婴先喊了陈义过来,特意问了此事。 “仆打听来的消息,那十个人除了年青俊美外,并没有什么特别的。”陈义回禀道,他心里隐隐有些不安,毕竟他自作主张瞒下这件事,没有向郎主禀报。 “没有就没有,你下去吧。” 陈义见自家郎主没追究,应了声唯,忙地退出去。 “男宠?” 张婴脸上露出一抹嘲讽的笑意,只是不知是在笑别人,还是笑自己。 ——*——*—— “你怕我。” 杨太后望着面前的美少年,右手握住对方的下巴,仔细打量着白玉般的面庞,肌肤如雪,五官精致,透着熟悉,只是眼中的一惯淡定无波,在她刚才训斥治书侍御史杨青时,出现了裂痕。 “不……不是。”突然的亲近,突然被擒住,美少年的眼眸,一丝惧怕闪过。 连声音都带着颤栗。 “到底不是他,赝品就是赝品,白瞎了一张脸。”杨太后突然松开手,用罗巾使劲擦拭自己的右手。 然后朝着跪在面前的美少年挥了挥手,“下去。” 美少年愣了一下,进宫五天,这是第一次,杨太后对他露出不耐烦的神色,记着杨国舅的叮嘱,美少年想补救一二,忙唤了声,“珍娘……” 话一出口,就让杨太后给打断,“滚。” 美少年在看到杨太后脸上的怒容时,吓得不敢再说话,忙地退出,在宫中的这五天,他见过太多宫婢被处理,甚至还有跟他一道进来的人。 只是人还未退出大殿门口,又听杨太后的声音响起,“把这张脸毁了,你还不配。” 这话是对他说的,更是对侯立在殿外的杨中侍说的。 .e. 全新改版,更新更2快更稳3定 ↓认准以下网址其他均为仿冒↓ ( = 老曲) 第107章 都比不上 前几日下了一场鹅毛大雪,天气越发严寒。 大殿内冷冷清清的,杨太后洗了手,起身去了东暖阁,脱掉裘衣,盯着案头的几堆奏疏,蓦地,一阵心烦意躁涌了上来。 脑袋里乱糟糟的,随意往榻席上一坐,斜靠在身后的隐囊上。 美眸轻阖,不想动弹。 暖阁内的宫人,原要上前来服侍,一见杨太后不耐烦的样子,战战兢兢远远退到旁边。 香烟袅袅,暖气袭人。 一室悄静,如死水无澜,沉闷得似让人无法喘气。 直到杨中侍进来,?轻微的脚步声,打破了这份沉闷,宫人好似活过来一般,才敢呼吸,杨中侍朝众位宫人挥了挥手,让她们都退下,然后在杨太后身前跪下,“娘娘,剩下的几个,奴婢都遣出宫了。” 一开始,杨国舅送这批美少年进来时,杨太后一口答应把人留下。 他有些震惊,不过见她答应,他还是抱着一丝希望。 要是能把太后的注意力,转移过来,也是一件好事。 哪怕他和张婴目前相处愉快,但是杨太后对张婴的看重,早已远超他的预期,张婴对杨太后的影响力太过巨大,这份巨大,甚至令他感受到不安。 他才明白,彭城王、尚书令宇文浩,为什么当初会极力赞同张婴辞官。 或许,宇文浩早预感到了。 只是刚才的柳姓少年,与张婴,不仅五官有七八分相似,尤其那双桃花眼格外神似,用杨国舅的话说:十七八岁,年岁正合适。 杨国舅对柳郎君抱有极大的希望。 甚至能在这弘德殿内待上五天,连杨中侍心里都升起一丝希望。 不想到头来,功亏一篑。 赝品就是赝品。 既然赝品都不合格,其余人等,就更不合适,何必留下惹杨太后生气,所以,杨中侍才自作主张,把人都遣走了。 或许,还能到张婴面前,卖个人情。 果见杨太后睁开眼,只轻轻嗯了一声,算是知道了,转头,目光直直盯着瑞兽香炉发怔良久,才问道:“张家小七手臂上的伤,怎么样了?” “周典御每隔两天会去一趟城外游冶园,说是伤口已经开始愈合了,再过几日,就可以拆石膏板,后面好好休养,应该不会影响他参加明年三月清河郡的铨选。” “不影响就好。”杨太后微微松一口气。 杨中侍见了,索性出言建议,“再过几日就是腊八节,娘娘也有许久未见华阴县主了,要不奴婢去一趟张府,接华阴县主来宫里住几日,陪娘娘一起过节。” 杨太后心头微动,清妃来了,他也一定会跟来的,“行,你亲自去接。” 话音刚落,只听一串急促的脚步声响起。 由远及近,步子很重。 在弘德殿内敢这么走路的人,整个大魏上下,五个手指头都能数出来,而此刻,杨中侍几乎不作第二人想。 除了杨国舅,再无别人。 最近,这杨国舅似吃了大胆丸一般,一改之前的胆小怕事,竟敢与杨太后对着来,每次来这弘德殿,都得闹出一番大动静。 “国舅……” 杨中侍才刚出声,就让怒气冲冲跑进来的杨国舅打断,“柳郎君的脸,是不是你这个阉奴给毁了的?” “不是他,是孤。”杨太后攸地一下就坐直了身,黑漆漆的眼眸望向杨国舅,眼中锋芒毕露。 杨国舅的腿明显打了下个哆嗦,却仍旧强作镇定,质问道:“我都照着模子,给你寻来了人,你还有什么不满意?” “你也说了是模子。” 杨太后直接怼了回去,“孤要个模子有什么用?没得恶心自己。” 手敲着几面,呯呯作响,警告道:“杨铁柱,你听好了,孤的事,不要你管,你现在,立即回去把那群人给处理好,以后不要再带些乱七八糟的人进宫来。” “还有,你近期也不要再来宫里。” 杨太后这话说得毫不客气,命令式的口吻,使杨国舅极为反感,要是以往,他忍忍就过去了,可此刻,仗着一股子意气壮胆,少不得把心中的不满都发泄出来,“怎么,你还真就非张子平不可了。” 张子平,即张婴,字子平。 “这些人,个个身体强壮,容貌俊美,哪一个不比张子平强,就张子平的年纪,床榻上能比得过这些少年郎君……” “闭嘴。” 杨太后大喝一声,打断杨国舅的话,气得额头青筋暴起,怒发冲冠,抓起案几上的砚台,朝杨国舅头上砸去,然后直起身吼道:“你知道什么,你懂什么?” 嗵地一声,正中杨国舅的额头,鲜血直流。 只是杨太后似没有看到一般,抓起手边的东西,全部朝杨国舅身上砸去,“你们都不明白,都不明白。” “这世上,谁都比不了五郎,他教我识字,教我写字读书,给了我名字,给我了所有,你们都不懂,都不会懂的。”说到最后,情绪异常激动,几乎不能自抑。 举止失常,只记得拿东西去砸杨国舅。 瞧着杨国舅呆滞的神情,嘴里还在呢喃着:“你真砸我。”似难以置信,但额头上砸出来的口子,一直在淌血。 怕他有个好歹,杨中侍忙拉起杨国舅出暖阁。 又叫了殿外来的内侍,把杨国舅送出宫,然后吩咐下去,近期不允许杨国舅进宫,才匆匆忙忙往暖阁内跑去。 东暖阁内又是一片狼藉。 并且,杨太后的神情很不好,整个人显得狂躁不安,仿佛随时都能暴跳起来,在屋子里转来转去,瞅到东西就砸,哪怕伤到自己都不在乎。 “娘娘。”杨中侍忙地喊了声。 话音未落,一方笔洗,就迎面朝他招呼来,吓得他忙闪躲避开,尔后突然跪下身,“娘娘,请娘娘息怒。” “奴婢稍后就去张家,接清妃小娘子进宫来。” “清妃?” 杨太后手上的动作忽然一滞,精神恍惚了一下,似才回过神来,“你去一趟张府,让五郎进来,我想见他,我都好久没见他了,我想见见他。”说着,竟是踞蹲下身,脸埋于双膝间。 片刻间,似有嘤嘤啼哭声传出。 .e. 全新改版,更新更2快更稳3定 ↓认准以下网址其他均为仿冒↓ ( = 老曲) 第108章 没有的事 前几日下了一场鹅毛大雪,天气越发严寒。 大殿内冷冷清清的,杨太后洗了手,起身去了东暖阁,脱掉裘衣,盯着案头的几堆奏疏,蓦地,一阵心烦意躁涌了上来。 脑袋里乱糟糟的,随意往榻席上一坐,斜靠在身后的隐囊上。 美眸轻阖,不想动弹。 暖阁内的宫人,原要上前来服侍,一见杨太后不耐烦的样子,战战兢兢远远退到旁边。 香烟袅袅,暖气袭人。 一室悄静,如死水无澜,沉闷得似让人无法喘气。 直到杨中侍进来,?轻微的脚步声,打破了这份沉闷,宫人好似活过来一般,才敢呼吸,杨中侍朝众位宫人挥了挥手,让她们都退下,然后在杨太后身前跪下,“娘娘,剩下的几个,奴婢都遣出宫了。” 一开始,杨国舅送这批美少年进来时,杨太后一口答应把人留下。 他有些震惊,不过见她答应,他还是抱着一丝希望。 要是能把太后的注意力,转移过来,也是一件好事。 哪怕他和张婴目前相处愉快,但是杨太后对张婴的看重,早已远超他的预期,张婴对杨太后的影响力太过巨大,这份巨大,甚至令他感受到不安。 他才明白,彭城王、尚书令宇文浩,为什么当初会极力赞同张婴辞官。 或许,宇文浩早预感到了。 只是刚才的柳姓少年,与张婴,不仅五官有七八分相似,尤其那双桃花眼格外神似,用杨国舅的话说:十七八岁,年岁正合适。 杨国舅对柳郎君抱有极大的希望。 甚至能在这弘德殿内待上五天,连杨中侍心里都升起一丝希望。 不想到头来,功亏一篑。 赝品就是赝品。 既然赝品都不合格,其余人等,就更不合适,何必留下惹杨太后生气,所以,杨中侍才自作主张,把人都遣走了。 或许,还能到张婴面前,卖个人情。 果见杨太后睁开眼,只轻轻嗯了一声,算是知道了,转头,目光直直盯着瑞兽香炉发怔良久,才问道:“张家小七手臂上的伤,怎么样了?” “周典御每隔两天会去一趟城外游冶园,说是伤口已经开始愈合了,再过几日,就可以拆石膏板,后面好好休养,应该不会影响他参加明年三月清河郡的铨选。” “不影响就好。”杨太后微微松一口气。 杨中侍见了,索性出言建议,“再过几日就是腊八节,娘娘也有许久未见华阴县主了,要不奴婢去一趟张府,接华阴县主来宫里住几日,陪娘娘一起过节。” 杨太后心头微动,清妃来了,他也一定会跟来的,“行,你亲自去接。” 话音刚落,只听一串急促的脚步声响起。 由远及近,步子很重。 在弘德殿内敢这么走路的人,整个大魏上下,五个手指头都能数出来,而此刻,杨中侍几乎不作第二人想。 除了杨国舅,再无别人。 最近,这杨国舅似吃了大胆丸一般,一改之前的胆小怕事,竟敢与杨太后对着来,每次来这弘德殿,都得闹出一番大动静。 “国舅……” 杨中侍才刚出声,就让怒气冲冲跑进来的杨国舅打断,“柳郎君的脸,是不是你这个阉奴给毁了的?” “不是他,是孤。”杨太后攸地一下就坐直了身,黑漆漆的眼眸望向杨国舅,眼中锋芒毕露。 杨国舅的腿明显打了下个哆嗦,却仍旧强作镇定,质问道:“我都照着模子,给你寻来了人,你还有什么不满意?” “你也说了是模子。” 杨太后直接怼了回去,“孤要个模子有什么用?没得恶心自己。” 手敲着几面,呯呯作响,警告道:“杨铁柱,你听好了,孤的事,不要你管,你现在,立即回去把那群人给处理好,以后不要再带些乱七八糟的人进宫来。” “还有,你近期也不要再来宫里。” 杨太后这话说得毫不客气,命令式的口吻,使杨国舅极为反感,要是以往,他忍忍就过去了,可此刻,仗着一股子意气壮胆,少不得把心中的不满都发泄出来,“怎么,你还真就非张子平不可了。” 张子平,即张婴,字子平。 “这些人,个个身体强壮,容貌俊美,哪一个不比张子平强,就张子平的年纪,床榻上能比得过这些少年郎君……” “闭嘴。” 杨太后大喝一声,打断杨国舅的话,气得额头青筋暴起,怒发冲冠,抓起案几上的砚台,朝杨国舅头上砸去,然后直起身吼道:“你知道什么,你懂什么?” 嗵地一声,正中杨国舅的额头,鲜血直流。 只是杨太后似没有看到一般,抓起手边的东西,全部朝杨国舅身上砸去,“你们都不明白,都不明白。” “这世上,谁都比不了五郎,他教我识字,教我写字读书,给了我名字,给我了所有,你们都不懂,都不会懂的。”说到最后,情绪异常激动,几乎不能自抑。 举止失常,只记得拿东西去砸杨国舅。 瞧着杨国舅呆滞的神情,嘴里还在呢喃着:“你真砸我。”似难以置信,但额头上砸出来的口子,一直在淌血。 怕他有个好歹,杨中侍忙拉起杨国舅出暖阁。 又叫了殿外来的内侍,把杨国舅送出宫,然后吩咐下去,近期不允许杨国舅进宫,才匆匆忙忙往暖阁内跑去。 东暖阁内又是一片狼藉。 并且,杨太后的神情很不好,整个人显得狂躁不安,仿佛随时都能暴跳起来,在屋子里转来转去,瞅到东西就砸,哪怕伤到自己都不在乎。 “娘娘。”杨中侍忙地喊了声。 话音未落,一方笔洗,就迎面朝他招呼来,吓得他忙闪躲避开,尔后突然跪下身,“娘娘,请娘娘息怒。” “奴婢稍后就去张家,接清妃小娘子进宫来。” “清妃?” 杨太后手上的动作忽然一滞,精神恍惚了一下,似才回过神来,“你去一趟张府,让五郎进来,我想见他,我都好久没见他了,我想见见他。”说着,竟是踞蹲下身,脸埋于双膝间。 片刻间,似有嘤嘤啼哭声传出。 .e. 全新改版,更新更2快更稳3定 ↓认准以下网址其他均为仿冒↓ ( = 老曲) 第109章 重归于好 阿耶和夫君阿顾,在世人眼中,或许天差地别。 但在张曦看来,却有一点极为相似,他们都很会照顾人,想对一个人好时,让对方无法拒绝,也无从拒绝。 不同的,大约是阿耶对你的好,总透着权衡比量后的影子,阿顾的好,却是单独想对你好,没有其他复杂的心思。 一如他那个人,纯粹干净。 所以,在那一辈子里,她能够视云兴男为无物,放在眼皮子底下,也一点都不担心。 而阿耶则完全不同,因此,无论是之前的阿娘,还是眼下的杨太后,都无法做到真正的安心,阿娘占着名分,杨太后有着权势…… “你这画眉的手法,娴熟了很多。” “那时年轻,哪有手法可言。” “你那时还没娶亲呢,这练了十几年,自是熟练生巧。”杨太后强忍住心头的妒意。 一想到这十余年间,张婴和华令仪那个贱人是何等亲密无间,那份噬心蚀骨之痛,就涌了上来,她拼命压,都压不住。 在言语间,不经意露出了形。 张婴收起眉笔,关上了妆奁匣子,“你眼下病着,把裘衣穿上,别再凉着了。”起身拿起榻上的白狐裘,套到杨太后身上。 竟是不接话。 杨太后心里颇不是滋味,抬头对上张婴关心的目光,又有些舍不得,这份难得的温馨甜蜜,他今日来看她,她也不想和他吵架,又把他气走,顺势牢牢握住他的手,唤了声五郎。 情真意犹切。 张婴目光一凝,低头,瞧着杨太后面容削瘦,下巴尖尖,不复之前的圆润饱满,一张白皙的脸庞,在白狐裘衬托下,愈发显得苍白,连胭脂水粉都遮不住。 丹凤眼微微垂敛,少了一分张扬,却多了一分柔软。 举止间,显得楚楚可怜,越发动人。 杨珍很美,他一直都知道,只是这样的柔弱,他见的不多,心里微微叹了口气,“珍娘,我暂时不会走,你案头上,有那么多奏疏,我先替你看看。” 大约是病了的缘故,听了这话,杨太后都没有松手。 张婴只得牵着她到下方的榻席上坐下,只是这一坐下,发现了对面的小女儿,尤其对上张曦乌黑的大眼,直晃晃地盯着他,突然有一丝羞愧,不敢直视,忙地抽回手。 此刻,倒有点后悔,没让杨中侍把张曦抱下去。 纵然女儿还不知事,却觉得不妥。 何况,女儿那双清亮的眸子,让他有种错觉,女儿什么都知道。 心里顿时捏了一把冷汗。 也不管杨太后愿不愿意,反握住她的手,然后拿开,“我们别这样,阿眸看着呢。” 杨太后对上张曦望过来的目光,只得松开手,喊了声,“清妃。”然后含笑看着张婴,“我现在病着,可不能把伤寒过给她,今日倒不敢和她亲近。” 要是往常,她早就去抱张曦了。 她虽喜欢张曦,又有许久不见了,却要顾忌张曦是小孩子,身体抵抗力弱,顿时也后悔把她留下来。 俩人间的眉眼官司,张曦瞧得一清二楚。 用脚趾头想想,也想到,她这是遭嫌弃了。 顿时间,张曦只觉得无趣。 天要下雨,娘要嫁人,耶有情人,她想拦也拦不住呀,她要真坐到对面的俩人中间去,隔开那俩人,到时候尴尬的只有她自己。 心头无比气闷,索性爬起身,“走,去光华殿。” “让胡月带你过去。” “让杨中侍带你去。” 又是异口同声,要不要这么齐心?张曦不想回应他们,朝外面喊了声胡姆。 进来的是杨中侍。 杨太后先开口,“你和胡月带清妃去光华殿逛逛,另外把光华殿的暖阁也烧起来。”她想留张曦今晚在宫中住下。 “唯。”杨中侍笑着应一声,目光不着痕迹地扫了眼并排坐着的两人。 这是和好了。 心头也为之松了口气。 又听张婴吩咐道:“把之前进来时,脱下的皮袄给她穿上。” 杨中侍应声好,上前要抱起张曦,却让张曦躲开,“我自己走。”说着,迈着小短腿往外走,又朝外面连喊了数声胡姆,直到见到胡月的影子,就开始飞快地跑起来,在快要摔倒时,正好让胡月接住她。 至于身后传来阿耶的担心声,“阿眸,小心点……你别跑……” 她抛在脑后,不想搭理。 回想着暖阁内的场景,张曦脑海中突然响起云兴男骂人的粗俗话:狗男女。 听着妥帖,却又不妥帖。 里面的人,可有她阿耶。 张曦心里生着闷气,出大殿时,踢到门槛,脚趾头传来一阵巨痛,今日真是不宜出门。 大殿内,自张曦走后,张婴开始翻起案头上的折子,杨太后紧挨在旁,靠在张婴身上,张婴瞧着她苍白的脸,柔和的眼,到底没有推开。 偶尔纸张翻转的声响,还有呢喃低语,透着亲密,透着无间,夹裹着一丝丝糯长的饴糖,格外甜腻。 时光流淌,一室静好。 从上晌到下午,唯有午晌时,张婴问了句杨中侍,小女儿张曦吃饭的情况,得知小女儿吃了两碗杏酪粥,人去了宣政殿,遂没有再多问,只叮嘱让傅姆和胡月好好照看。 “没想到,清妃长得这么快,去年还抱在手里,今年就能下地走路了。”杨太后喝药时,突然感慨了一句。 “小孩子长得都快。” 张婴喂了杨太后一匙汤药,又含笑道:“就像阿苟,明明还是个满地打滚的皮小子,转眼就得给他挑新妇了。” 趁着气氛好,张婴又说道:“珍娘,我三兄膝下有两子,幼子十郎,最喜读书,年十四,还未有婚配,你可以见见人,看许给你家大娘子如何?” 杨太后很想说不如何。 只是她实在不想破坏眼前的美好氛围,“张郎中家的小儿子?”她对张家各房都比较熟悉,一听张婴提起三兄,就想到民部郎中张董。 张婴点点头。 杨太后喝了口药,轻蹙了下眉头,“我若没记错,他家两个儿子,都是庶出。” 只听张婴解释道:“三兄无嫡子,这两个儿子都是自小抱到钟夫人膝下,由钟夫人抚养长大,养得都比较大气,与嫡子无二。” “难为你寻到了。” 杨太后面色不豫,却没有立即发作,“你给你家小七,相中了哪一家淑女?” .e. 全新改版,更新更2快更稳3定 ↓认准以下网址其他均为仿冒↓ ( = 老曲) 第110章 终于松口 张婴目光蓦地一闪,没有立即回话。 “怎么,这么防备我,怕我搞破坏?”杨太后仰头问道。 “那你会搞破坏吗?”张婴反问一句。 杨太后沉默不语。 张婴叹了口气,说道:“珍娘,让十郎娶杨家大娘子,也算是张杨两家联姻结亲,我们不一定非得七郎,是不?” “我只这么一个儿子,以后也不会有孩子了,自是希望他能得到最好的。” 听了这话,杨太后气冲冲地嘀咕道:“说来说去,你就是瞧不起我杨家女。” “纵是杨家女,也有差别,要是杨大娘子长于你膝下,我就会同意。” 这句话很虚,虚无缥缈。 但无疑,杨太后又很喜欢,听得心花怒放,似满树繁花绽开,道不尽的赏心悦目,通体舒畅,“你就哄我吧。”语气中已添了一丝娇嗔。 张婴只笑了笑,没有答话,喂完最后一匙药,把药碗放到案几上,叫了人进来收拾,服侍杨太后漱口,然后才道:“再坐一会,就去床上歇息,好好睡上一觉。” “那你呢?” 杨太后拉着张婴衣袖,“你不会趁着我睡着了,就离开。” “想哪去了,我就是离开,也得先把这些都给你处理完,总不会看着你带病忙碌。”张婴指了指案头还有一半的奏疏,“好好去歇息,别胡思乱想。” 杨太后愣了一下,眼眶忽地热乎乎的,向来所有的事情,只有她自己扛着,一个人承担,已不知有多久,没听到过这样的话,也没有人与她分担. “大娘子的婚事,我会为她另寻良配,不一定非得你张家子。” 杨太后起身前,扔下这句话,就往内室走去。 张婴握笔的手,微微顿了顿,尔后恢复了寻常,面上未显,心中却着实长松了一口气,以平和的方式解决问题,是他喜闻乐见的,更是他一惯的行事风格。 也算是头一回,俩人意见相左时,没有吵起来,没有不欢而散。 ——*——*—— “……十六儿,这个你不能拿。” “我要。” “小坏蛋,这些都是阿兄的东西,你不能动。” “三娘,不许骂人。” 宣政殿内,圣上宇文赞和杨家三娘杨昭训,还有张曦三人站在一幅《鱼戏莲叶图》前,这幅图,是前朝名家谢微所绘。 谢微不同于王真,他存世的真迹较多,但这幅《鱼戏莲叶图》是公认的巅峰之作,在那一辈子里,张曦为了讨得这幅画,花了许多心思。 最后,也只是替阿顾借到画。 虽然阿顾已经很满足了,但她不满足呀,所以今日在光华殿里,遇上来寻她的宇文赞和杨昭训,她才会愿意跟他们来这宣政殿。 这一趟,她没白来。 怀里紧紧揣着一本王真的《诸暨帖》,使得她心头火热,眼下的宇文赞,果然还是很好说话,没有长大后的乖张暴戾。 使得她更想趁着这个时候,把眼前的这幅画讨到手里,于是鼓着清亮乌黑的眼眸,望向身旁的宇文赞,“我要这个。” “不能给你。”三娘杨昭训急冲冲地道,她记着表兄的话,没有再喊张曦小坏蛋,但在她心里,张曦就是个小坏蛋。 在姑母跟前,和她争宠,在圣上表兄面前,还是和她争宠。 这藏珍阁,她平时都来不了。 偏偏今日张曦走错路,走进来后,圣上表兄竟然亲自领着她们逛藏珍阁。 那些字帖、图画,那些书册以及印绶,张曦随便拿,她一拿,圣上表兄就会叮嘱她:千万小心,别掉了。 她比张曦大上一岁,她才不会摔掉东西,拿不稳会掉东西的,也只有张曦这个小坏蛋。 三娘杨昭训气鼓鼓地瞪着张曦,并身体力行,跑到前面去,护住那幅画,好似生怕张曦拿走。 张曦见的,顿时觉得好笑。 杨昭训的掐尖好强,原来是打小的毛病,现在就开始护家私了。 张曦不是真正的小孩,更不愿意和杨昭训作无谓的争执,直接忽视杨昭训,转头望向圣上宇文赞,“我要这幅画。” 一双水润的大眼,黑白分明,清澈见底,透着一股子坚定。 宇文赞对上这样一双漂亮的眼眸,都不忍心拒绝。 伸手捏了捏张曦的脸蛋,“朕愿意给你,但这幅画,要等朕问过母后,如果母后同意,就送给你。” 听了这话,张曦兴奋不已,“问娘娘,回去问娘娘。” 然后,毫不吝啬地朝宇文赞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 没想到,在那一辈子里,那么惹人讨厌的宇文赞,会有这么好说话的时候,这一辈子,及到现在为止,帮助她良多的人,反而是面前的宇文赞,在那一辈子的恶人。 唉,真不希望他长歪。 张曦想了想,觉得她可以适时提醒一下阿耶。 “三娘,这个你不能拿。” “我也要,她能拿,我为什么不能拿。”杨昭训气鼓鼓地道。 张曦回过神来,原来是三娘杨昭训瞧着宇文赞同意把画送给她,心中不愤,于是也跟着学样,随手拿起一本名家字帖,就往自己怀里装。 却不想,又被宇文赞阻止,于是心中越发委屈,带着哭腔道:“我就要这一本。”竟是闹腾起来,就要往地上打滚。 “好好,你要你就拿。”宇文赞大约怕她真哭起来,忙地妥协。 杨昭训这才肯罢休,然后挑衅地看了张曦一眼。 张曦轻哼了一声,决定不理她,“走,我们出去,去问娘娘。”说着,迈着小短腿,人就往外走。 宇文赞见了,忙地伸手拉住她的手,“十六儿,你慢点,别摔倒了,朕牵着你出去。” 张曦习惯性就要甩开手,只是听到宇文赞的话,想起自己现在走路还不稳,为了避免在杨昭训面前,摔个狗啃泥,徒添笑话,所以没有再抽回手。 出了藏珍阁,原本打算回弘德殿的张曦,瞧着时候还早,想到杨太后对儿子的严厉,想着阿耶在弘德殿,而且她也不怎么想见阿耶……他们这个时候回去,宇文赞肯定讨不了好果子吃。 当是为了报答宇文赞送她的字画,她就晚点再回弘德殿。 这些字画,她都是给她的阿顾收集的。 .e. 全新改版,更新更2快更稳3定 ↓认准以下网址其他均为仿冒↓ ( = 老曲) 第111章 只争朝夕 阿顾十七岁时,以一幅《邙山风雪夜行图》成名,名震士林,从此赢得了书画双绝的名号。 有这样耀眼的成就,与天赋有关,也与阿顾痴迷于此道有关。 阿耶就曾评价:玩物丧志。 他欣赏阿顾的书画,却不赞同阿顾沉迷于此,更何况,阿顾精通佛理,疏于经学,在阿耶眼中,这是身为士子的大忌。 直到阿顾二十二岁,在阿耶和顾家的强烈要求下,方释褐入仕,在秘书省任著作郎。 却终究是违背了他的本性。 除了书画外,阿顾一直想游历天下,只是在那一辈子里,他们连出洛京的机会都不多,以至于后来,俩人有一大半的时间,都待在城外的游冶园中。 歌舞升平,纸醉金迷…… 她记得每一个片断,更记得阿顾的那些开心与不开心。 所以,如今她才会这么不遗余地的收集这些前朝名家的书画。 “你眼光倒是不错,去一趟藏珍阁,只看上王真的书,谢微的画。” 弘德殿暖阁内,听了儿子宇文赞的请示,杨太后戏谑地望向张曦,相比于小侄女三娘杨昭训,拿了一本先帝的临摹名家之作,忍不住伸手抚额,简直没眼看。 张婴抱起自家女儿,“估计是竺法师教的,他一直拿王真的那本《盘若经帖》逗阿眸。”顿了顿,又道:“谢微的画,存世较多,我拿他晚年的两幅作品来换《鱼戏莲叶图》,你看如何?” 这话是对杨太后说的。 但张曦听了,不由心头大急,“不换。” 张家收藏的书画,她可要都给阿顾留着,“阿耶,不换,要莲叶图。” 这么明晃晃的讨要,张婴听了,一脸错愕望着怀里的小女儿张曦,轻手捏了捏她的鼻子,“你属貔貅的,只进不出。” “难得有她看上的,她要就给她。”旁边的杨太后松了口。 “我也要。”杨昭训再迟钝,也知道那幅画不凡,忙不甘落后出声。 果然是死对头,这个也要和她抢。 太讨厌了。 张曦鼓圆眼瞪向杨昭训,“是我的,你拿其他。” “我就要。”杨昭训呛声道。 对他们的争吵,杨太后和张婴浑不在意,小孩子的口角,过后就忘记,没见张曦每次一离宫,三娘会时常在她身边念叨一句。 唯有宇文赞,急得一个头两个大,劝着杨昭训,“三娘,藏珍阁还有许多名画,朕陪你再去挑一幅,你别抢十六儿的。” “我要两幅。” “好,两幅就两幅。”宇文赞点头答应,三娘杨昭训,喜欢的都是那些看起来很大,又非常新的册子,那泰半是由本朝人士临摹之作。 甚至还有当代人临摹的。 随便拿两幅画,都能哄住她,不像张曦,专挑那些灰扑扑的册子。 一念至此,目光不由在张曦身上打转,梅红色襦裙,包包头上,缠着串有珠子的粉色丝带,额间一点胭脂红,水汪汪的大眼,清澈见底,清亮的眸子,透着灵动。 难怪张尚书给她取的小名,唤阿眸。 白皙而肥肥的脸蛋,像只瓷娃娃一般,粉妆玉琢,极讨人喜爱,总让人手痒,忍不住想捏两下。 腊月里,白日很短。 没一会功夫,夜幕降临,华灯初上。 东暖阁内,摆上了晚膳,一人一案几,自从手能拿得住柶匙后,张曦就再不肯让傅姆和胡月喂她吃饭。 足足练习了半个月,柶与碗不会再发出碰撞声,阿姐才同意她自己用食。 只是此刻,还需要傅姆喂饭的杨昭训,一见张曦自己吃,伸手就从傅姆手中抢过柶匙,也要自己吃,接下来,一串呯叮声响起,还有案几上粥食洒落,肉糜散掉,还弄到了衣服上。 杨太后看得直蹙眉头。 再望向规规矩矩、安安静静用食的张曦,尤其那进食的模样,和张婴神奇的相似,怎么瞧,都惹人喜欢。 她不得不承受,言传身教的重要性。 明明三娘杨昭训比张曦还大上一岁,眼下看来,两个人仿佛掉了个头。 “三娘,让你傅姆喂你。”杨太后一出声,杨昭训立即就老实了,只是时不时望向对面的张曦一眼,心里憋着一股子气。 张曦浑不在意。 早在那一辈子里,她就已经练成了熟视无睹功。 晚食过后,张婴估摸着时间,就提出了离宫,“天色不早,宫里要下钥,我带阿眸就先走了。” 一听这话,杨太后一张脸瞬间沉了下来,“孤说了,光华殿的暖阁,都已经收拾好了,外面天寒地冻的,清妃今晚就留下来住。” “是呀,朕和母后都喜欢十六儿,张尚书就让十六儿留下来。”宇文赞忙地出声挽留,母后喜欢十六儿,每次十六儿来宫里,哪怕他旷课来看十六儿,母后也不会责骂他。 所以挽留得格外热情与真诚。 只是张曦不知道宇文赞内心的真实想法,倒是有些惊讶,不过片刻又释然,眼下的宇文赞还不懂人事。 她记得,在那一辈子里,哪怕宇文赞后来对阿耶口称仲父,但那份尊敬,也仅维持在表面,俩人的关系,可以说是恶劣。 “多谢陛下厚爱,只是阿眸有择床的习惯,在外面会睡不着觉。”张婴说着,抱着张曦,对着杨太后和宇文赞行了揖礼,然后告退。 杨太后倒是没有强行阻拦,只是那张黑沉沉的脸,任谁都看出来她不高兴了,圣上宇文赞退下后,连三娘杨昭训都跟着傅姆回了明华殿。 忽啦拉一室冷清。 杨太后只觉得冷得厉害,哪怕暖阁内热气扑腾,她却感觉比外面的冰天雪地还要严寒几分,伸手紧紧了身上的白狐裘。 “娘娘,”杨中侍唤了一声,他最了解杨太后,所以指了指案头已经批复完的奏疏说:“奴婢明早,把这些给各部各衙都下发下去。” 杨太后轻嗯了一声,半晌,脸上浮现一丝冷笑,“他今天来,就是想推掉杨家,给他儿子另寻门亲事。” 杨中侍看得心惊,他真怕杨太后想左,钻牛角尖,于是忙宽慰杨太后,“张尚书今日既进了宫,就不会再托病不出了。” “时间长着呢,娘娘何必只争这朝夕。” .e. 全新改版,更新更2快更稳3定 ↓认准以下网址其他均为仿冒↓ ( = 老曲) 第112章 慈父宠女 北风呼啸,风雪凌人。 这样的天气,实在不适合出门,走过一段长长的宫道,穿过左掖门,上了自家的马车,车厢里放着熏炉,张曦扑腾着往熏炉边上靠。 “你慢点。” 张婴在后面叮咛,以前张曦不会走路,还比较好照看,打从会走路以后,就得时时盯着,免得一个错眼就摔倒。 “冷。”张曦说着,掀起熏炉上的毛毯,整人就钻进了进去。 张婴把刚才用来裹着女儿的披风,送给傅姆何氏,然后走到熏炉旁跪坐下来,握着女儿的手,热乎乎的,于是放下心来。 这丫头,整个一个小火炉,却整天嚷嚷着冷。 “阿眸,把字帖拿出来,阿耶帮你保管,等你长大了,再给你。”张婴含笑哄劝道,心里却是暗暗称奇,小女儿这般爱好字画,也不知受了谁的影响? 不过,既然女儿喜欢,他以后少不得多留心,替她收集前朝名家字画。 这会子,张曦倒是愿意从怀里把字帖拿出来,递给阿耶,“收起来,我自己保管。”阿耶对她很大方,她一点都不担心阿耶瞒下。 哪怕阿耶也喜欢王真的字。 一想到阿耶手上有两幅谢微的真迹,张曦就琢磨着,等她再大些了,也要拿过来,免得阿耶拿去送人。 张婴瞧着小女儿拿出字帖,忍不住抚额,“你这傻孩子,不知道让胡月或是傅母帮你拿着,这么塞在胸口,也不怕硌着。” “不硌着。”张曦笑嘻嘻地回道。 不过,她是真没有想到,只想着,好不容易寻到一本王真的真迹,她可得好好藏起来。 张婴瞧着女儿的模样,顿觉无语,他的女儿,不像是个傻的,别是和净空那傻小子待久了,也变得傻兮兮的。 一想起净空那傻小子,他就头痛得厉害。 上回好不容易说服竺法师,把他送回长秋寺,不想,没两天,他自己就跑上门来,赶都赶不走,直直在大门口站着,之后进了府,寸步不离的跟着小女儿。 他只认张曦,也只听张曦的话。 今日出门,还是张曦让他留下,他才没有跟着。 有时候,真是怕什么偏就来什么。 回到和惠坊张府,马车从侧门入府,下车时,就着廊下挂着的轻纱灯笼火光,张婴一眼就瞧见候在仪门外的净空,还有旁边站着的大女儿张昑。 “阿明,这么冷的天气,你们不在屋子里待着,站在这外面做什么?” “阿傻要在这里等阿妹。”八娘张昑语气中透着无奈。 她也很怕冷,只是阿傻自天黑后,就跑了出来,一直守在这门口,而且今日阻止他敲木鱼时,她手上还挨了一记打。 这也怪她自己起了玩心,看着小妹,平日把手往木鱼上一放,阿傻就打住,今日她一试,挨了一记敲,后来,还是几个人抓住他,才拦住他敲木鱼。 她终于有些明白,竺法师为什么一定要把这个徒弟赖在他们府上。 原来是认定了小妹。 “阿姐。”张曦由傅姆何氏抱下马车,一眼看到站在廊下的大姐,忙地喊出声。 只是刚喊完,就瞧见净空如脱缰的野马一般,跑了过来,拉着傅姆何氏的衣袖,直愣愣地望着她。 “阿傻。”张曦喊了一声,望着净空闪过光亮的眸子,忙对傅姆道:“放我下来。”就要挣扎着下地。 傅姆何氏只得放下她。 “你的手好冷。” 张曦一下地,手就让净空给牵住,触手冰冷,让张曦禁不住打了个抖索,转头吩咐傅姆,“把暖炉拿过来。” 傅姆还未答,八娘张昑笑嘻嘻地走过,把自己手中的暖炉递给小妹,“咦,这个给你,你递给他,我给他他不要。” 张曦忙地接过,递到净空手上,“阿傻,好好抱着,手暖和了,我们才牵手。” 阿傻慢腾腾地接住。 旁边站立的张婴和张昑俩父女,早已见怪不怪了,张婴伸手抱起女儿,“回屋子里去,别在这里挨冻。”陪着两个女儿,进了西厢的暖阁,才把张曦放下。 八娘瞧着阿耶没有离开的意思,就猜到阿耶有话要说,转身给阿耶冲了一杯蜜水,递到阿耶手里,然后在对面坐下。 “你给阿眸整个带锁的箱子,帮她把这些东西收起来。” 张婴说着,让僮子把王真的字帖和装着谢微画作的长盒子,摆到了大女儿面前的案几上,“这是她从宫里得来的,你帮她收着,阿眸喜欢字画,你近期搜罗一下家里的库房。” “有那名家字画的,都收拾出来,给她存起来。”他记得,他阿耶在生时,最喜欢字画,家里的收藏抛开这些年他送人的,应该还有不少珍藏。 八娘张昑愣了一下,“阿眸还这么小?” 哪里识得名家字画,阿耶是不是太心急了。 “她喜欢,就先前给她收着。”张婴含笑道,“你要是喜欢什么,告诉阿耶一声,阿耶也给你找。” 八娘张昑听了这话,脸微微一红,阿耶这是担心她和小妹争宠呢,她至于嘛,看着不远处的那个小豆丁,张昑心里暗自嘀咕。 不可否认。 阿耶一直以来,都很宠女儿,自小到大,她要什么就有什么,连大弟张昕都得退一射之地。 “阿耶,我又不是阿妹,我喜欢什么,我会自己找。”张昑回了一句,却是答应下来,“我后日回来,清理一下家里的库房。” “你明日要出城?”张婴问道。 张昑点点头,“阿耶,阿眸好久没见阿娘了,明日我带阿眸一起去。”之前阿耶闭门不出,她不好提,今日阿耶出了府,想来明日也得去台署。 “好,你带着她,接下来,我也没时间照看她。” 张婴说完,望着眼前的大女儿,短短一年间,似长大了许多,再不是从前那个耶娘面前的娇女,多了份沉稳,心里既欣慰,又涩涩的,“阿明,十八那日,我会派冰人去郑祭酒府上给阿苟提亲。” “等阿苟订了亲,就商议你和十三郎的婚期,最迟明年秋给你们俩完婚。” 八娘张昑听了这话,顿时羞红了脸,“我不急。” “你是不急,但十三郎着急了,崔侍中都在阿耶面前提了两回了。”张婴出卖未来女婿,出卖得很干脆。 .e. 全新改版,更新更2快更稳3定 ↓认准以下网址其他均为仿冒↓ ( = 老曲) 第113章 得有心人 白雪皑皑,寒意阵阵。 呼啸的北风吹过,如锋利的刀刃刮过一般,带着刺骨的疼痛。 内城的街道,城外的官道,出行的人马稀稀拉拉,积雪冻结成冰,使得道路很滑,马车行驶缓慢。 八娘张昑带着妹妹张曦巳时出门,直到未时才抵达游冶园,随行的人,除家中的主薄陈义,还有一大早赶来张府的十三郎君崔阳陪同。 另有小和尚净空。 不知是不是昨日单独在家,一整天见不到张曦的缘故,今日一早,小和尚净空醒过来,就粘着张曦,寸步不离地跟着她。 因为天气不好,八娘张昑原本不打算带他出城,交待了小妹张曦,张曦也答应了。 谁知上车后,马车行驶了一段距离,净空还傻傻地站在张府侧门的门口,如同昨晚上,候在仪门外等待一样。 张曦趴在车窗上,看到这一幕,不知怎么,就生出小和尚会一直站在那里等着她的念头。 忽然喊停了马车,正要开口求求大姐,就见小和尚自己拨腿跑了过来。 八娘张昑见了,只得把他带上马车。 “我不是说过,天气不好,就不要带阿眸来了,腊月里天寒地冻,她小孩子家家的,很容易冻着。”华令仪接过小女儿,略带责备的口吻,数落了大女儿一番。 “她都有大半个月没来了,”八娘张昑顿时有些不满,“再说了,我给她裹得严严实实的,就是我冻着了,都不会让她冻着。” “阿娘,阿眸想你。”张曦奶声奶气说道。 她当然不愿看大姐挨训,笑嘻嘻地抱住阿娘的脖子,华令仪愣了一下,却是高兴不已,连道了数声好。 惹得旁边的八娘张昑,笑骂了声,“马屁精。” 张曦趴在阿娘肩头,朝阿姐咧了咧嘴,露出八颗门牙。 八娘张昑瞧着,怎么看都怎么像是示威,于是伸手过去,捏了捏小妹的脸蛋,“你还得意了,是不是?” 张曦慌地往阿娘怀里闪躲,都没能避开阿姐的魔爪,正自委屈地瘪瘪嘴,却见净空走过来,两手使劲拉阿姐的衣袖。 八娘张昑顿觉手臂一沉,一转头,见是净空,不由觉得好笑,“哟,你这小傻子都知道要维护阿眸了。” 话音一落,刺啦一声响。 八娘张昑今日穿了件橙红色杂裾垂髾,肥大的襦袖从袖口撕裂开来,及至手肘处,净空却仍旧死死拽着,没有松开手。 “阿傻,快放手。”张曦忙不迭地喊道。 净空反应有点慢,慢腾腾地望向张曦,才慢慢松手。 八娘张昑望向自己撕开的右襦袖,只觉得哭笑不得,伸手就把净空提到半空中,“好你个小傻子,胆子越发肥了,敢撕我衣袖。” 净空脚一离地,手脚挣扎了两下,就不动了,更别提吭声。 吓得华令仪忙道:“阿明,你快把他放下来。” 八娘张昑听了松开手,净空一着地,就慢慢走到张曦身边,然后站着不动。 华令仪若有所思地盯着净空好一会儿,然后转头对八娘道:“阿明,你回去和你阿耶说一声,想法子把他送走,不能让他待在阿眸身边。” “上次就送走了,可他又跑来了。”八娘张昑一说起这个,就脸无奈。 “那就和竺法师说一声,如果他管不住自己的徒弟,就让他徒弟销了度牒,还俗蓄发,然后交给何山调教,等他大些,在阿眸身边做个护卫。” 这是冲着,他对小女儿的忠心来的。 不然,张家部曲中,有的是勇武儿郎给小女儿做护卫,现在阿眸还小,一旦大了,身边跟着个傻子和尚,那成什么样子,还不得惹人笑话。 八娘张昑瞧着阿娘语气严肃,遂答应了下来,“我会回去告诉阿耶。” 说完,又忍不住望向净空,一如既往的眼神空洞,她们在说的事,仿佛与他无关,只安安静静地站在榻席边,和一根木头墩子没什么分别。 至今不会说话,连阿妹让他开口,他都不能开口说。 许多疾医看过,也找不出缘由。 一时想不明白缘故,在华令仪的催促下,八娘张昑先去里间换衣裳,又交待傅姆陈氏一声,然后,穿了身夹袄襦裙出来。 一出来,就听华令仪问道:“你和阿阳怎么了?” 刚才进园时,华令仪一眼就看出,大女儿似在闹别扭,崔阳的目光,一直落在大女儿身上,大女儿却不理睬。 在外面的时候,人多她不好问,这会子,母女私下里,她少不得问上两句。 八娘张昑忙回道:“阿娘,没怎么,我们很好。” “拌嘴,阿姐和姐……” “阿眸,不许乱说话。”八娘张昑快速打断小妹的话,桃花眼微挑,瞪着小妹,眼里还带着明晃晃的威胁。 张曦见了,顿时觉得屁股痛,还真不敢说话了。 在阿耶阿娘面前,自是没事,可离了阿耶阿娘的眼,阿姐打她屁股,一点儿都不会手软,而且,她现在连反抗的力量都没有。 本来还想取笑阿姐,现在只能蔫儿巴几地趴在阿娘怀里。 微微鼓着两颊,表达一下她的不满。 “你出息了,倒威胁起妹妹来。” 华令仪拍了拍怀里的小女儿,没好气地望了眼大女儿,“你和阿阳,又没过日子,三日倒有两日不见面,有什么好拌嘴的?” “我都和他说过,不要和他阿耶提早成亲的事,等阿苟定了亲,他再提,谁知他不听。” 八娘张昑一想到这,就觉得窝火,又嘀咕道:“偏他说了,问他时,还不承认,还说是他阿耶的意思,鬼才信。” “或许就是崔侍中和郑夫人的意思呢。” 八娘张昑满脸错愕,望向华令仪,“阿娘……” “要是你阿弟和郑家阿莹定下亲事,我和你阿耶,肯定也会盼着阿莹能早点嫁进门。” 华令仪伸手摸了摸大女儿的肩头,语重深长道:“听阿娘的,阿阳那孩子的人品,还是信得过,他既然说没有,定是没有。” “你不在游冶园,他每隔一天,都会带上郑业过来给你阿弟补功课,可见是个有心的孩子。”一天都不曾落下,这份心很难得。 .e. 全新改版,更新更2快更稳3定 ↓认准以下网址其他均为仿冒↓ ( = 老曲) 第114章 请期大雁 恰巧,周典御今天也过来了。 他和府里的田疾医,还有一位擅长正骨的马疾医,三人一致赞成,可以拆掉七郎张昕右手的石膏板,于是八娘张昑和陈义说一声,就带着小妹在游冶园住一晚。 一切都很顺利。 除掉石膏板后,三位又仔细查看了伤口,里面的断骨恢复得不错,没有留下后遗症,至于外面那层看起来极为狰狞、有些溃烂的肌肤,好好调养一段日子,就能养回来。 华令仪当场念了几声阿弥陀佛。 其余人等都松了一口气。 七郎张昕摸了摸自己使不上力的右手手臂,问向田疾医,“田叔,我这手什么时候能拉弓呀?” “拉弓需要大臂力,大约要一年后,才能完全无碍。” 田疾医回道,“不过两个月后,小郎的右手,就能提笔写字了。”他是张府里供奉的疾医,知道自家小郎要参加明年春月的铨选,所以特意提了一下。 七郎顿时唉叹了一声,“这么慢?” “这样已经很好了,辛苦三位疾医了。”华令仪说着,又吩咐何山,每人赏一丈绢布。 三位疾医下去开药,华令仪坐到儿子床榻边,“你前些日子,不是嫌恢复得太快,怎么今日倒变了,又开始嫌慢了。” “看着阿耶阿娘,还有阿姐这么为我操心,我过意不去,所以想早点好起来。”七郎这话说得极顺溜。 华令仪只笑了笑。 八娘张昑明显不信,她最是了解大弟,“嘴里跟抹了蜂蜜似的,指不定有什么事要求着阿娘呢。” “我没有。”七郎张昕梗着脖子反驳。 可惜,别说八娘张昑和华令仪,就是趴在床榻边上的张曦,都看出了大兄张昕的气短心虚,笑呵呵地望着大兄。 经过一年多的相处,大兄在她眼里,已经变成了一只纸老虎。 只要她高兴,她随时都可以戳一下,再不是记忆中,那个让她畏惧如虎的兄长,那个浑身透着生人勿近的青年,那个满身戾气的权臣。 “你笑什么笑?”七郎张昕只能捡最软的柿子捏。 张曦乐不可支,“阿兄撒谎。”说着,在大兄瞪眼过来时,往阿姐怀里钻。 八娘接住小妹,含笑对七郎张昕说道:“有什么事就说,阿娘高兴着,指不定就答应你了。” “走走,你们都走。” 七郎不知怎地,脸上多了几分恼羞成怒,“不和你说,我要单独和阿娘说。” 八娘张昑惊讶不已,连华令仪都觉得不寻常,反而是旁边的崔阳,好似猜到了几分。 待到三位疾医开了药方,陈义和周典御一道离开,崔阳自动留了下来,华令仪吩咐大女儿带着崔阳去歇息,然后盯着儿子把药喝完,才问道:“你想和阿娘说什么?” 话音一落,七郎张昕的脸颊一下子绯红。 围坐在床榻边的张曦,如同发现新事物一般,鼓圆了眼,盯着大兄瞧,大兄也会害羞?这可真是开天辟地以来,头一桩奇事了。 彻底打破了她的认知,好不好。 半晌,才听到大兄磨磨蹭蹭说:“阿娘……提亲的事,能不能推到明年这个时候呀?”似鼓了很大的勇气。 “为什么要推到明年?” 华令仪不解,她和儿子说起郑家十四娘郑莹时,儿子也是点了头的,怎么会突然反口,“我前两天不都和你说好了,你不回府也没关系,提亲又不需要你到场。” “那提亲的大雁怎么办?”七郎张昕有点抓耳挠腮。 不过听了这话,再看儿子的神情,还有提到拉弓,华令仪一下子恍觉过来,原来儿子是想自己去猎取提亲的大雁,遂放下心来。 平日瞧着机灵,这会子倒蠢笨起来了。 “这个不用你操心,家里会准备木雁,洛京不比秦地,流行以木雁代替活雁,去年你阿姐和十三郎定亲时,他家抬过来的,就是一对木雁。” “那不一样。”张昕自认为,自小射箭技术了得,婚姻是人生大事,为表心意,他的提亲当然得用活雁,他可不屑用木雁。 只是这话要怎么说出口,张昕急得一张脸越发涨得通红。 却听华令仪含笑道:“阿苟,婚姻有六礼,提亲只是第一步,后面还有五礼,最快也要到明年年底才能走完,等到请期时,你若有心的话,可以亲自猎取一对活雁送过去,不必急在这一时。” “你手臂受伤,郑夫人还来探望过你,想来郑家也知道你情况,不会怪你的。” “我想自己射猎大雁去提亲。”七郎张昕嘀咕着,终于把心里话说出来,满心的紧张,怎么都抑不住,感觉一颗心要跳出来了,眼睛乱飞。 真是青涩呀! 趴在床榻边沿的张曦,双手捧着脸蛋,感慨万千。 原来大兄竟也有如此青涩的一面,都赶得上她的阿顾了,心里又暗暗吐槽,让你上辈子为难阿顾,一定要折腾阿顾去捉活的大雁。 这会子可算是现世报了。 你自己提亲,用的都是木雁,这一辈子可不能再强求阿顾了。 张曦轻哼了一声,她要好好记住眼前这一幕。 ——*——*—— 且说,张昑送崔阳去旁边的小院歇息。 虽然听了阿娘的开解,张昑心里已不那么窝火了,但说话的语气依旧有点冲,“你怎么不回去?明日国子监不放假,你还有课。” “我可以不回去,阿舅说,我可以结业了。”他口中的阿舅,是指国子监祭酒郑宏。 八娘张昑没回话,她知道崔阳的学问很好,连阿耶都称赞过。 “阿明,我有没有说过,我的射箭技术很好,和阿苟相比,都不逊色。” 听了这话,张昑诧异地啊了一声,这个她的确不知道,士族子弟,几乎都是文武兼修,但很少有文武皆能的,譬如大弟,经学就只有及格水平。 就这样,还要归功于阿耶手中的棍棒教导。 “我没听阿苟说过。”张昑如实道。 崔阳笑了笑,再无别话,一路行过回廊、花径,月形拱门,走至东边的院子,一脚踏进院子后,才又开口道:“阿明,请期的时候,我会亲自猎射一对活雁上门的。” 声音清润,如玉石相撞,说不出的好听。 .e. 全新改版,更新更2快更稳3定 ↓认准以下网址其他均为仿冒↓ ( = 老曲) 第115章 少男少女 听得人心潮澎湃,心潮荡漾,久久无法平息。 直白的话,浅白的词,最是能触动人心,仿佛寒冬腊月冰雪消融,仿若阳春三月和风吹来,说不出的温暖沁人。 又如同喝了一杯蜜水,甜到心间。 华令仪见大女儿进来时,眉眼春意浓浓,身为过来人,大致猜到一二,心里很欣慰,八娘和十三郎感情顺畅,如今婚前彼此相悦,将来婚后定能相敬如宾。 “阿明,我会派人去和你阿耶说,早些与崔家定下你和阿阳的婚期,接下来,你安心待嫁,嫁妆我会交待你傅姆。” 大女儿的嫁妆,她和张婴很早就开始准备了。 “阿娘,”张昑回过神来,不满地喊了一声,“我不急的。” “知道你有心了,” 华令仪握住大女儿的肩头,“你不用担心阿眸,阿眸也渐渐大了,以前她太小,寺院清苦,阿娘不舍得带她去寺院,以后,阿娘会把她带在身边亲自照看。” “我和你阿耶,都不会为了让你照顾阿眸,耽误你的终身大事。” 听了这话,张昑不由急了,“阿娘,没有的事,我才十六岁,是我自己不想这么快,您和阿耶都曾说过,要留我到十八。” “哪里快?翻年你就十七岁,你生日在上半年,过完十七,不就十八了。”华令仪拍了拍女儿的手臂,“听阿娘的。” 八娘张昑俯过身子,趴到阿娘怀里。 华令仪伸手抱住大女儿,自从小女儿阿眸出生后,八娘就很少再有这样撒娇的举动了。 ——*——*—— 腊月十八,大兄张昕和郑家十四娘正式订亲。 腊月二十,家里举办了两场筵席,宴请亲朋好友,一时间,府中来往宾客如云,门庭若市,极为热闹。 阖府上下都透着欢喜。 唯有张曦面对这份繁华喧闹,不知是不是受那一辈子里记忆的影响,只觉得格外的不真实,好似一转眼,眼前的一切,就会风吹云散,灰飞湮灭。 在那一辈子里,大兄张昕娶的是杨家女,即杨家大娘子杨昭容。 张家与郑家,并没有多少交集。 她对郑家十四娘郑莹,唯一的印象,是她年少时,归皈佛门,在瑶光寺戴发修行,后来更是剃度出家,接替了妙德法师的位置,担任瑶光寺主持。 “阿眸,你站在这里做什么?” 张曦回转头,见是郑莹,今日跟着她阿婶钟氏一道儿过来的,然后与大姐张昑待在西厢房说悄悄话,所以张曦瞅空才跑了出来,没想到,她也出来了。 这个时候,为了避开妇人们的打趣,她应该待在西厢才是。 “想什么呢,你阿姐到处找你,跟我回去。”郑莹瞧着傻愣不动的张曦,忙地走过来,蹲下身,伸出两手抱起她。 张曦回过神来,对着郑莹咧嘴一笑,奶声奶气喊道:“阿嫂。” 郑莹惊得手一滑,差点就把张曦直接扔掉,美目圆瞪盯着张曦,佯作凶悍道:“要叫阿姐,再叫错,我就把你扔下去。” 说着,还特意抱起张曦,提着她往回廊外掂了掂。 “阿嫂。”?张曦一点都不惧怕,眼前这位也是个纸老虎,只是胆子大,没有寻常女娘子的娇羞,于是冲着郑莹直嚷,“阿嫂,阿嫂。” “你这小鬼,看我不治你。”郑莹有些抓狂地蹲下身,把张曦放到地上,腾空一只手就朝张曦的腋下挠去。 张曦最是怕痒,当即就哈哈大笑起来,想躲都躲不开。 郑莹另一只手制住她,不让她逃开,“叫你乱叫,叫你乱叫……还乱不乱叫,记得叫阿姐,或是郑姐,知道不知道?” “哈,知不知道……” “知道……知道……”张曦笑得前俯后仰,直往郑莹膝盖上倒。 郑莹见了才罢手,抱住张曦抚着她后背,给她顺气。 难怪八娘张昑常说最怕小妹张曦闹腾,刚刚她挣扎起来,郑莹觉得自己都快要拉不住她了,自己也累得够呛。 不过,这么一玩闹,身上倒出汗了。 稍稍歇息了片刻,只听郑莹说道:“走,我抱你回去。” “我自己走。” “阿眸重,让她傅姆抱她。” 两道声音一同响起,其中一道是张曦自己发出来的,另外一道,不用回头,张曦也听出来大兄的声音。 她不想让人抱,是一回事,但被人赤*裸*裸的嫌弃,又是另外一回事。 张曦鼻子轻轻哼一声,转头,朝着从回廊尽头走过来的大兄张昕,清脆地喊了声阿兄,然后转身走到傅姆何氏跟前,伸出两手,让傅姆抱她。 一到傅姆怀里,张曦嚷了一句,“回思华阁。” 然后趴在傅姆肩膀,望向十四娘郑莹和走近前来的大兄张昕,一本正经说道:“阿兄,阿嫂,我回去找阿姐。” 话一出口,果见郑莹立即对她瞪眼,瞬间又反应过来,七郎张昕就在身边,嗵地一下,素来胆大的她,急得脸似火烧一般红了起来。 旁边的七郎张昕,也不遑多让,耳朵尖都红了。 “快走。”张曦催促傅姆何氏一声,少郎少女,未婚夫妻,甫一相见,自有一份害羞与腼腆,要是等大兄张昕和十四娘郑莹俩回过神来。 她可就没好果子吃了。 外面的延客厅,笙歌不绝,丝竹入耳。 内院思华阁的女眷,由九婶傅氏出面招待,除此外,还有张氏族中几位伯母婶娘帮忙,又请了一帮击鼓说唱的伶优,气氛也是其乐融融。 宴会很成功。 张曦自己就最喜欢听击鼓说唱的节目,阿顾也喜欢,故而,在那一辈子里,她还养了一帮伶优…… 且说张曦离开后,七郎张昕身后的僮仆轻咳了数声,俩人才恍觉过来,合则他们俩让一个两岁多的小奶娃给耍了一道。 相视对了一眼,又快速闪开。 郑莹两手相互紧绞,考虑要不要先开口说话,以前她和七郎说话,没觉得有这么费劲,“那个……” “你是回西厢,还是回思华阁?我送你。” 几乎又同时开口,不过郑莹适时地停了话头,听了张昕的话,蓦地轻松起来,浑身的紧张,不知不觉,随着开口说话,全部消失了。 俩人都不是扭捏之人。 于是十四娘郑莹大大方方地回道:“回西厢,我得给八姐盯着制香的炉子。” .e. 全新改版,更新更2快更稳3定 ↓认准以下网址其他均为仿冒↓ ( = 老曲) 第116章 改造尼房 大兄竟向大姐告她黑状。 张曦摸了摸屁股,决定去瑶光寺跟阿娘住一段日子,她气呼呼地把决定告诉大姐。 八娘张昑听了,笑眯眯地望向小妹张曦,“可以,瑶光寺的尼房,没有暖阁,我立即让胡月给你收拾行李,遣何叔送你过去,也不必住太久,住到正旦节前回来。” 她知道张曦最怕冷。 她有信心,张曦不会去,就算去了,也待不了三天。 所以,毫不留情地打击张曦。 她就没见过这么乖张的孩子,连阿苟小时候都不及她一半,阿苟还是郎君呢。 张曦瞧着大姐得意的笑,简直欲哭无泪,顿时气馁,“我去找阿耶。”迈着小短腿就往外面跑。 八娘张昑也不拦着她,只叮嘱胡月和傅姆何氏俩人跟上。 转身,却头痛起小妹张曦的好动来,现在她还小,刚会走路不久,等再大些,怕是胡月和何氏两人都看不住她。 家中小娘子和小郎君,一般是到了五岁后,才会配备八名护卫。 但小妹这情形,她得和阿耶及何叔说一声,提前从家下部曲中挑一些人送过来。 ——*——*—— 张曦去外书房找阿耶。 正巧,阿耶喝了酒回来,刚沐浴更衣,这样的数九寒天,只着一身单衣,屋子里窗户大开,连火盆都没有放,张曦立即就猜到,前面的宴会上,又上了五石散。 瞧着阿耶脸颊微红,双眼犹带迷蒙,肯定吃了不少。 药劲还没有完全发散出来。 张婴见到小女儿,很是吃惊,“阿眸,你来了。” “阿耶。”张曦喊了一声,心生预感,这趟来错了。 “这么晚了,你怎么还没睡?是不是偷偷跑出来的,赶紧回去,别让你阿姐找。” 张曦忙说道:“阿姐知道,我来找阿耶。” 听了这话,张婴神情中略露诧异,八娘对十六娘管得比较严,平常这个时候,早带着十六娘睡觉了,抬头望了眼漏壶,已经过了三更天。 “来找阿耶有什么事?”张婴抱起小女儿放到一张背风的榻席上,又让僮仆递给小女儿一个暖炉,然后,在对面空旷的地板上,跪坐下来。 屋子里的十三盏连枝灯,让北风吹得呼呼作响。 灯火忽明忽暗,引得灯影徘徊。 灯光照射下,越发衬得阿耶肌肤白皙,晶莹剔透,如玉山夜行,光彩照人,一头乌黑的青丝,随意散落在身后,肥大的大袖衫,随风吹拂,有一丝翩翩欲仙的飘逸。 阿耶的神情明明很认真,但微微侧着脑袋,歪着头,桃花眼里的迷离,使得整个人染上几分慵懒。 对着这样的阿耶,张曦要告状的话,堵在喉咙里都说不出来。 更何况,出门时的冷风吹拂,早已把她吹醒。 从激愤中清醒过来,顿时觉得自己很幼稚,她的实际年龄比大姐还大,竟然和大姐赌起了气,瞧瞧大姐,都比她沉稳。 只是屁股上的疼痛,时时提醒着她的遭遇。 大姐今晚下手时,可一点都没有留情面,不就是拿她和未来大姐夫崔阳取笑,犯得着这样,说她目无尊长,无敬无畏,在张曦看来,大姐这完全就是恼羞成怒,公报私仇。 “阿眸,你是不是想你阿娘了?” 张婴等了半晌,瞧着自己小女儿没说话,遂出口问道,不待小女儿回答,又说:“明天阿耶遣人送你去瑶光寺,你去陪你阿娘住几天,好不好?” 不知怎么,张曦就从阿耶的语气中,听出几分恳求来。 使得她根本无法拒绝。 今日这满府热闹,却与阿娘无关,自从大兄撤了石膏板,回府后,阿娘又重新回了瑶光寺。 想到这,张曦忽然觉得鼻子酸酸的,情绪上来了,闷闷地应声好,“儿去瑶光寺,去陪阿娘住一段日子。” “好孩子。” 张婴语气透着高兴,兴奋地站起了身,在屋子里来来回回,慢悠悠地走了几圈,尔后停下来,对张曦说:“你先回去歇息,其他的,阿耶来安排。” 安排? 张曦愣了一下,有什么可安排的,明日让何山叔送她去就好了。 虽然现在外面依旧天寒地冻,但乘坐马车,车厢里有暖炉,不会受冻的。 张曦没放在心上,朝阿耶告退后,跟着傅姆和胡月回正院的西厢,没能撑到正院,她就睡了过去,大姐亲手给她洗脸的时候,她迷迷糊糊醒来,只因实在困得不行,不一会儿,又昏昏睡去。 次日张曦睁开眼,已是天色大亮。 外面依旧是雪光映天,腊月里的雪,就没有消融过,让傅姆抱出被子时,张曦习惯性地抖索了两下。 “屋子里哪有这么冷?” 听到动静,从外间进来的张昑笑呵呵地看了小妹一眼,走近前,亲手给张曦穿上衣裳,待穿戴整齐,又梳洗完后,张昑亲热地亲了亲张曦的脸蛋。 使得张曦一阵恶寒,只觉得眼前的大姐不正常,似乎格外高兴。 “用过早食,我送你去瑶光寺,你多陪阿娘住些日子。” “知道了。”张曦气哼哼地回道,想来阿耶出门前和大姐说过,但是不至于让大姐这么高兴,明明昨晚上,她赌气说要去瑶光寺的时候,大姐虽没有拦她,但想吓退她的意思,却是十二分的明显。 刚刚过了一个晚上,就能转变得这么明显。 张曦总觉得,有什么是她不知道的。 直到跟着大姐,跟着马车,抵达瑶光寺,瞧着阿娘所住的尼院,有一半的院子,聚焦了一批工匠在施工。 “你怎么今天就带阿眸过来了,不是说等暖阁砌成,再带她过来。”华令仪迎着她们姊妹俩人进门时,说了一句。 没让阿娘抱,牵着阿娘手进门的张曦。 瞬间就明白是怎么回事。 原来如此,原来寺院能砌暖阁,只是之前阿娘这院子里为什么没装,或许一半是因为阿娘不愿意,另外一半,还有别的缘故。 而阿耶和大姐,打着她要过来住、她怕冷的幌子,使得阿娘才同意砌上暖阁。 难怪阿耶和大姐,会这么爽快。 .e. 全新改版,更新更2快更稳3定 ↓认准以下网址其他均为仿冒↓ ( = 老曲) 第117章 可真敢想 “孤听说,你派人去瑶光寺动土,要在华令仪所住的尼院砌上暖阁?” 弘德殿东暖阁内,杨太后忽然问起此事,张婴眉目微敛,轻嗯了一声,“十六娘闹着要过去住,她年纪小,又怕冷,所以就找了工匠过去,把那尼房改造一下,方便取暖。” 杨太后的神情,似笑非笑,“五郎,清妃还不到三岁。” “你想说什么?” “孤什么都不说。”杨太后对上张婴明亮的目光,忙地撇开眼,她既然喜欢又厌恶他身上的这份从容淡定。 张婴抬头望着杨太后,“珍娘,就算我想,就她那性子,也不会接受。” 说到这,索性大大方方地承认,“也不怕和你说实话,入秋后,我的确派人去瑶光寺和她说,要增添一间暖阁,但她拒绝了。” 一听这话,杨太后顿时气血上涌,“你……”对上张婴那张略带几分自嘲的脸庞,所有质问的话,一下子,卡在喉咙里说不出来。 张婴几乎立即就猜到杨太后要说什么,“我是答应你,不去瑶光寺,但我总不能让三个孩子都不去,尤其十六娘,虚龄两岁,初懂世事。” “稚子恋母,人伦常情,我怎么阻拦?” 杨太后哼了一声,“可孤早说过,让你把清妃送到宫里来,孤还能亏待她不成。” “是,十六娘是不懂事,” 张婴淡淡道:“但八娘和七郎都已成人,你要让我怎么面对这两个孩子?将来十六娘长大,问我阿娘何在,我又怎么回答?” “珍娘,我早就说过,我不是一个人。” “我年近四十,膝下就这么三个孩子,七郎是我的后继香火,我总得顾虑。” “你少拿孩子说事,”杨太后大怒,情绪变得很激动,“张五郎,说来说去,你不就嫌弃我出身不好,不配给你带孩子。” “我没有这个意思。”张婴矢口否认,眉头紧锁,面沉如水,他们明明在说瑶光寺改造尼房一事,怎么就扯到出身和配不配的事上了? “我看你就是这个意思。” 张婴没有接话,脸色却阴沉得厉害。 ?杨太后见了,顿时有些气弱,满腔怒火怎么都发不出来,生生憋了下去,屋子里明明热气腾腾,气氛却冷得能凝结成冰。 最后,张婴站起了身,“御史台那边,我和邓闲还没有交接完,我先过去了。” 邓闲原任都管尚书,在尚书省掌国家司法及监察事务,张婴这次辞去的御史中丞一职,由他接任。 杨太后低垂着头,没有回应。 张婴只觉得头痛,哄女儿都没有哄女人累,待要不管不顾,转身就走,又担心她把气憋在心里,然后胡乱来撒气,权衡了片刻,到底走了过去。 “珍娘,你身边已经有新平,再来一个阿眸,你也看顾不过来呀!” 张婴说到这,瞧着杨太后意欲要张嘴反驳,又忙道:“就算你肯多花心思,但你也看到,新平和阿眸年纪相近,俩人又不对付,每次见面,都要吵上几句。” 新平即指杨家三娘子杨昭训,封邑新平。 又称新平县主。 “没有的事。”杨太后抿了抿嘴,有些不甘,“每次清妃离开,三娘总要念叨许久。 张婴轻笑一声,“睁眼说瞎话。” 顿了顿,又道:“新平是你的心肝,但我的女儿,我可不乐意她吃亏,真进宫里来,为难的还不是你。” “真是因为这样?”杨太后两手抱住张婴的腰,靠在张婴身前,有些不信。 张婴点点头,摸了摸杨太后的鬓角,认真道:“你要是真想阿眸,每隔半个月,我带她进宫一趟,让你见见,好不好?” “这是你说的,可不是我让你说,我记着你的话,你可别想出尔反尔。” “行,是我说的。”张婴爽快地答应,瞧着杨太后脸上,露出几分小女儿心态,遂放下了心,“我先走了,最近几日都没有时间来宫里。” “有什么事,你可以让杨中侍去寻我。” 杨太后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嘴上免不了抱怨,“你自己数数,有哪一次不是我去寻你,是你自己主动来这弘德宫的。” 张婴笑了笑,没傻到去和她争辩,又说了几句好话,才转身离开。 临去前,瞧着外面又下起了鹅毛大雪,杨太后让秋桂取了一件鹤氅,给张婴穿上,张婴正要拒绝,就听到杨太后说:“这是太府寺司染署新做的,其他人也都有,只是这件是我缝制的,所以不许脱掉。” 听了这话,张婴愣了一下,脸上的笑容渐渐隐去,神情变得严肃认真起来,伸手摸了摸杨太后的脸颊,唤了声珍娘,“你无需如此。” 声音略带上几分低沉。 杨太后听得一颗心,都快了一拍,“我乐意,你管不着。”说着,又催促,“刚才慌急慌忙的,现在还不赶紧走。”伸手推了张婴一把。 张婴不防,脚步踉跄地退后两步,含笑应了声哦,斜乜眼杨太后。 脸上如染桃花色,美艳动人。 张婴直至走到殿外,深深吸了口冷气,方平息起伏的心绪,脑袋彻底冷静清醒下来。 然而,东暖阁内的杨太后,大约一刻钟之后,面色才恢复正常,哪怕心里明白,张婴有些话是哄她的,她却仍旧愿意相信。 至少,他还愿意哄她,不管因为什么。 她有底线,他也有底线。 只要彼此默认的情况下,他还愿意哄她,她就愿意听。 他们再不是年少时,没法去追求那份真。 就像他所说,他不是一个人。 杨太后喊了杨中侍进来,“你去和妙德法师说一声,华令仪的尼房要做什么,随张家的安排,让她不用管。” “娘娘。”杨中侍听了,只觉得不可思议。 他可没忘记,杨太后初听消息时的愤怒。 “快去吧。”只见杨太后不耐烦地挥挥手,杨中侍忙应声唯。 走出暖阁时,听到身后传来杨太后的呢喃声,“那个贱人没了家族,孤现在和她差的,只有孩子,孩子,孤也同样能生……” 杨中侍吓得差点摔了一个趑趔,心脏扑通直跳:太后可真敢想,将来可千万别惹出大祸事来。 ? .e. 全新改版,更新更2快更稳3定 ↓认准以下网址其他均为仿冒↓ ( = 老曲) 第118章 又是一年 改建尼房的工匠,都是在张氏部曲中所挑的能工巧匠。 早在入秋时,张婴就准备好了人,只因华令仪一直拒绝,才没派上用场,这会子一派上用场,纵然在寒冬腊月里,也只费了三日,就把暖阁搭建完成。 花了一天的时间烧暖屋子。 张曦踏入新居时,才觉得自己重新活过来了。 这四日,待在没有地炕的屋子里,张曦守着大火盆,天天烟熏火燎的,一离开,又觉得自己都快要冻僵了。 期间,阿娘要撵她走,只是她既知道了缘故,哪会轻易离开。 用了耍赖的手段,留了下来。 “快过新年了,跟你阿姐回去守岁。” “不回去,陪阿娘一起守岁。”张曦趴在阿娘怀里,脑袋摇得跟拨浪鼓似的,却不忘记告状,“阿姐和阿兄欺负我,阿姐还打我,我才不和他们一起守岁。” 旁边的八娘张昑瞪了眼张曦,“拢共打了你三回,瞧你这样子,还得记到明年去。” “就记得,一直记着。”张曦冲着大姐撅了撅嘴,现在在阿娘面前,她不嚣张一下,离了阿娘的眼,大姐指不定又要收拾她一回。 想她那一辈子,除了大兄那一巴掌,她就没挨过打,从来只有她打别人的份,何曾让人打过。 况且,这一辈子,阿耶和阿娘,都很少碰她一根手指头,唯有大姐对她严厉有加。 虽然大姐收拾大兄时很豪爽,看着带劲,但大姐收拾起她来,同样也很豪爽! 最悲催的事,大约莫过于如此。 “行,你等着。”八娘张昑笑眯眯地威胁。 为了自己的屁股着想,张曦坚决不回张府,反正这尼院添了暖阁,已经不会挨冻了,一想到这,张曦朝大姐露出了一个得意的笑容。 八娘张昑看了,只觉得心塞。 这熊孩子,她就不该心软。 因着张曦的坚决,加上张昑也希望阿娘这儿热闹些,到底没有强带小妹张曦回府。 不过,小妹张曦偶尔惹得她恨得牙根痒痒的,仍旧不防碍她对小妹的照顾。 过年的新衣服,各样吃食,府里有的,都往瑶光寺里送一份,八娘张昑也希望,小妹张曦能让阿娘吃一点。 为了外家,阿娘有自己的坚持与救赎。 但同样的,身为子女,她亦有她的坚持与孝心。 除夕守岁,张曦硬撑着,在子正时分睡去。 正旦日,喝椒柏酒,饮桃汤,尝五辛盘,吃胶牙饧。 椒柏酒和桃汤,有驱邪避寒的功效,华令仪用筷箸沾一丁儿,放到张曦嘴里刷了一下,涩涩的味道直让张曦吐舌头。 “阿娘也要尝。”张曦端起酒,直接放到阿娘跟前。 华令仪一口饮尽椒柏酒,五辛盘却没有动,倒是胶牙饧,陪着张曦用了点,主要是看着张曦吃得很欢,她当是陪小女儿高兴。 她还不知道,张曦很喜欢吃甜食,偏八娘张昑对她管得紧,所以张曦这会子一见大姐不在身边,可不放开嘴巴吃。 “夫人,送往竹院李娘子那边的食物,李娘子不接受,全退回来了。”慎妪提着食盒进屋,她口中的竹院李娘子,即先帝元后李氏。 让杨太后贬为庶人,逼其在瑶光寺出家的那一位。 华令仪听了,并未生气,甚至脸色都没有变化,伸手指了指一旁的案几,“放在这儿吧。”说完,又吩咐道:“这几日,我这不用你服侍,回你家里去看看。” 慎妪心中一急,“夫人……” 华令仪挥了挥手,“郎主那边,我已让八娘回去说了,你不用担心,回家里住一段日子再来。”最开始来瑶光寺,她没想让慎妪过来。 无奈,慎妪让张婴逼着落发出家。 慎妪心中一喜,道了声感谢,她实在有些惧怕自家郎主。 “阿娘不喜欢慎妪陪着,何不放她归家,另挑些合意的人。”张曦把心中的疑惑问了出来。 “你倒是看得明白。”华令仪爱怜地摸了摸女儿头顶的丫髻,“阿娘留她,自有留她的道理。” 如果她不留慎妪,那么,慎妪一家子都不能存活了。 和张婴做了近二十年的夫妻,对张婴的脾性,她还是挺了解的,无用之人,他会毫不留情地处理掉。 慎妪好歹跟了她近三十年,又是她从华家带来的人。 身边有个旧人,偶尔也好说说话。 证明华家也曾有过兴盛。 张曦抬头,瞧着阿娘盯着食盒发呆,以为阿娘在想着李娘子的事,忙出言宽慰,“阿娘,李娘子大约是不想连累阿娘的。” 话音一落,只听华令仪叹息一声,“是我想岔。” 她在这儿出家是为自身救赎,竹院的那一位李娘子,又何尝不是,怎么可能接受旁人的怜悯。 成王败寇,像她们这样的人,最不需要的,就是外人的怜悯,哪怕跪着,脊背依旧是笔挺的。 她是为了华家,李娘子是为了李家。 据说,李家只剩下一根独苗,而且还不知让杨珍那个贱人,扔在哪里养着。 华家剩下和妇孺,她只能让长子七郎将来帮忙照看。 “阿娘。”张曦只觉得阿娘的神情古怪,忙喊了一声。 华令仪低头,瞧着小女儿眼里的担心,微微笑了笑,“怎么不吃了?” “阿娘,我给李娘子送过去。” “不必了。”华令仪说完,又解释道:“她不会要的。”不欲再说这件事,小女儿年纪小,她不希望女儿过早地接触到成人间的仇恨。 “正月里,府里会有宴会,还有大戏和杂技表演,下晌跟着你阿姐回去热闹几日,等元宵过后,再回来陪阿娘。” 张曦很想不依,又听阿娘说道:“这次,你有好久没见你阿耶了,新的一年,又长了一岁,回去见见你阿耶,给你阿耶磕个响头。” “阿耶不会计较这个的。”张曦仰了仰脖子。 这话华令仪相信,从前的八娘和七郎,也是她管得多,“不计较,你也要回去磕头。”忽又想起什么,遂含笑道:“放心,你阿姐那边,阿娘会叮嘱她,以后不许她再打你。” “真的?”张曦急忙确认,这个对她很重要,有了阿娘发话,她就相当于拿了一把尚方宝剑。 华令仪瞧着小女儿激动样,好笑地点点了她的小鼻子。 八娘张昑打小就有长姐的威仪,七郎听她的,如今阿眸也怕她。 .e. 全新改版,更新更2快更稳3定 ↓认准以下网址其他均为仿冒↓ ( = 老曲) 第119章 等你很强 县官不如现管。 大姐张昑用实际行动告诉她,尚方宝剑也不管用。 一上马车,张曦刚炫耀完阿娘的话,屁股上就连挨了两巴掌,耳边还有大姐的警告与威胁,“让你告状,让你告状,再告状,下回我还打。” 张曦正要虚张声势,放开喉咙嚎叫时,又听大姐喝斥道:“不许哭。” 张曦哼了一声,从大姐怀里爬起来,打算离大姐远一点,自个儿坐到角落里,此刻,她惹不起,总躲得起。 只是刚抬短腿,就让大姐伸手给抱住,“你才多大呀?气性就这么大,满洛京都找不出比你气性大的孩子?” 说着,伸手捏了捏张曦的脸蛋。 “我是你阿姐,还碰不得你?” 张昑搂着小妹数落道,“就你能,是不是?只允许你欺负人,我们就碰不得你,是不是?” “哪有?”张曦梗着脖子不承认。 再说,谁敢欺负她。 在那一辈子里,在那场政变前,顾家的人在她面前,只敢装孙子。 “你还不承认是不是?”八娘张昑嗯了一声,仗着身高俯视怀里的张曦,“那你说说,哪一次,不是因为你真做错了事,我才打你的。” “朝秦夫人扔石子的那次不算,你捉弄阿莹干嘛,还有我送给十三郎的香袋,你放一些乱七八糟的纸条进去干什么?” “我是你阿姐,七郎是你阿兄,你是不是该有点长幼有序的的意识。” 八娘张昑越说越气愤,不知怎么,她莫名觉得,别看小妹张曦虚龄只三岁,但小妹一定听得懂她的话。 或许就像竺法师所说,小妹是天下星宿下凡。 生而知之,灵慧天成。 张曦瘪瘪嘴,果然是为了那些小纸条的事,什么叫乱七八糟,那叫情诗,她那么做,还不是为了促进大姐和十三郎崔阳之间的感情。 她现在年纪太小,为了写那些小纸条都绞尽了脑汁,偏当事人还不领情,好心当作驴肝肺,张曦只觉一口老血憋在胸口,上下不得。 依照她的经验,这样的小情小意,最容易打动人心,培养感情。 张曦越想越觉得自己做的是对的,浑然忽略了,她模仿大姐的字,模仿得再像,到底笔力不足,形似而神不似。 所以,崔阳才一眼就看了出来。 “阿眸,你虚龄三岁,实际才一岁半大,你得像个一岁半大的孩子。” 这话如当头棒喝,敲向张曦。 张曦微微愣了一下,抬头,正对上大姐满含担忧的眼眸,又听大姐说:“阿耶阿娘不期待你有多聪明,我和七郎也不盼望你有多聪颖,世上不缺聪明人,最怕你自作聪明。” “你还小,要像个正常的孩子,平平安安长大就好。” “以后不许再动歪心思。” 前一句,说得好好的,后一句,语气就变了,变得无比严厉。 张曦感动到一半,就硬生生噎住了。 撇了撇嘴,往暖炉旁一趴,彻底不想动弹。 眼下阿娘在,大姐也在,大兄是个正常的少年郎君,她未来的大嫂不是杨家女,一切都与那一辈子里有了很大不同。 她想与那一辈子划清界线,就当作一场梦,梦醒来后,从此做个正常的小孩。 但有阿顾在,她又怎么舍得,又怎么能舍得。 似急着想验证什么,张曦迫不及待想让阿顾今年回洛京。 ——*——*—— “过了年,你又长了一岁。” 张府外书房内,张婴望着面前的长子张昕,这一年个头串得很快,长得已经和他差不多高了,“这是去年打点崖州府的一切开支,你拿下去看看。” 一听外祖家的事,张昕脸色一下子变白,“您这是要交给儿子?” 语气中带着一丝不确定。 “对。” 张婴颔了下首,指了指案几上一本册薄,“这件事一直是老穆在负责,我会让他和你细细讲解,今后崖州华家的事,就交由你去处理,所需人手,你都可以从家中部曲中挑选。” “老穆我可以先借给你使一年,这一年内,你挑好自己要用的人。” “不需要,我身边有人。”张昕直接拒绝了,他身边除了护卫,自小就有一批僮仆陪着长大,皆是出身张氏部曲,他没必要抢阿耶的人。 穆行是阿耶的得力助手,阿耶在很多事情上都离不开他。 & 第120章 杨家作为 张曦回府后,在府里待了三日,便让阿耶带去了宫里。 “十六娘,你怎么好久不来宫里了?” 拜见完杨太后,与杨昭训见礼时,不想,杨昭训会说出这样的话来,想念的语气,透着一股子亲切感。 在那一辈子里,她们俩是对头,是冤家,却又是那种见面吵架,不见面会想对方,甚至在生活中,不经意间,总会提起对方。 彼此间的牵扯颇深。 大约,有一种离开后,棋无对手的感慨。 女郎中,比她们大的,不和她们计较,比她们小的,她们看不上,同辈人中,只剩下她们俩旗鼓相当。 不论吵架,还是打架,都得找同一水平线上的人,不会找力量太过悬殊的人。 那样的话,赢了也没多大意思。 所以,在那一辈子里,杨昭训欺负七公主,也只一阵子,后面觉得没意思,就彻底撂开了手。 这一辈子,因为一些事情的改变,她与杨昭训的接触并不多。 而且每一次,都好像并不愉快。 或者,这就是缘分。 “走,我带你去一个地方。”杨昭训上前来拉张曦的手。 张曦想也没想,就习惯性地甩开。 杨昭训登时觉得恼火,但她记着姑母的话,转头望向姑母,睁着委屈的大眼,“姑母,你看十六娘……” 见了这一幕,张曦不敢置信,杨昭训的直脑子,什么时候竟会转弯了,竟学会了告状,这是她最擅长的好不好,张曦想也不想,朝阿耶伸出双手,“冷,阿眸冷,不出去。” “好,不出去。” 张婴几乎有求必应,抱起了小女儿,然后说道:“阿眸素来怕冷,就让她在这暖阁里待着。” 这话是对上首的杨太后说的。 只是张婴眼里的笑意,却十二分的明显,看得杨太后气又不是,笑又不是,张婴这是间接暗示她,清妃和三娘昭训不对付,让她熄了心思,别总想着把这俩人凑成一堆。 杨太后直接撇开眼,索性眼不见为净,对着小侄女招了招手,“清妃怕冷,不和你一起,你自个儿去玩,孤让王中侍给你领路。” 王中侍是宫里的另一位中侍中。 杨昭训听得姑母这般说,只得应声是,却能看出她不高兴,尤其经过张曦身边,还凶巴巴地问了句,“你真不和我一起?” 丹凤眼微挑,这神情,与杨太后简直有八分相似。 也不怪乎,杨太后如此喜欢这个小侄女。 “不去。”张曦拒绝得很干脆。 几乎一拒绝,就见到杨昭训的变脸,弯眉蹙成一团,轻哼了一声,“又是一只病猫,和重华宫的那只冻猫一样,躲着不见人。” 重华宫的冻猫,指的是七公主宇文祥无疑。 “你才病猫。”张曦大喊出口。 杨昭训立即转过身来,“你说谁呢?” 十六娘张曦接口,“谁是病猫,就说谁。” “那就是说你自己。” “哦,原来是说你自己呀。”张曦趴在阿耶肩头,对杨昭训咧嘴一笑。 杨昭训气得脸都红了,大闹起来,“我说的是你,是你自己……” 要不是张曦待在张婴怀里,杨昭训都要冲上前来了,使得杨太后忙地唤住她,“三娘,不许闹了,你跟王中侍去其他地方逛逛。” “姑母偏心,姑母又偏心。” 杨昭训直接往旁边榻席上一躺,哭闹了起来,“怎么她来,就要我走了,我偏不走,我就不走。” 一见这场景,杨太后只觉得头痛,尤其这样的场面,还是出现在张婴面前。 对她来说,简直就是赤-裸*祼的打脸。 这孩子,就不能给她争争气,让她长长脸。 果见,张婴似笑非笑地望了她一眼,然后放下手中的小女儿张曦,走过去,扶起杨昭训,轻哄道:“新平,你姑母不偏心。” “你留在这,我带阿眸离开,快别哭了。” “新平,不哭了,要是再哭,我就把阿眸留在宫里住下了喔。” 杨昭训哽咽一声,“才……不要她住下。” 哭声一下子就停了下来。 比昨日府中的击鼓说唱表演,演得还要传神几分,至少带着真情实感,张曦很不厚道地呵呵笑了起来。 自然惹来杨昭训的瞪视。 张曦才不在意,冲她做了鬼脸,“我不和小哭包一起玩。”然后走上前去拉阿耶的手,“阿耶,回家,我们回家。” 大姐私下里可给她下了死命令,不许她在宫里留宿。 因着杨昭训这么一闹,杨太后倒歇了把张曦留下来的心思,或许就像张婴所说,留下来,头痛的就是她了。 走出宫门的时候,张曦对杨昭训的助功,从内心里发出一份感谢。 只是她的离开,留在弘德殿内的杨昭训,并没有多少高兴,杨太后替她擦鼻涕时,她还闷声闷气问了句,“她走了?” 杨太后嗯了一声,“这可是你让她走的。” 小侄女独占心很强,倒是挺像她的。 “我才不和她玩,”杨昭训脸上露出嫌弃的神情,“我要回去找二姐。” 一听小侄女提及二姐杨昭华,杨太后神情微微一凝,对这个二侄女,杨太后的心思,复杂许多,以前嫌她懦弱,后来又嫌她自作聪明,再加上她名字里带了一个‘华’字,使得她有些不喜。 只是自从上次,张七郎出事后,查出是二侄女搞的鬼把戏,杨太后为此震惊不已,那份心思慎密,倒令她刮目相看。 她迫于各方证据,暂时关了她一个月的禁闭。 不料,她竟然对她添了怨恨之意。 这让杨太后觉得十分好笑,秦氏不敢做的事,她倒敢做了。 一个十岁的孩子,又是自己亲侄女,她还真不曾放在心上。 最近,不见二娘杨昭华进宫,连她大兄和大嫂,并其他两个侄子,还有大侄女,都没有进宫,大年初二也没来宫里。 既然三娘要回杨府,她正好派王中侍去杨府看看,看看府里的动向,看看他们要做什么,依照她对那对兄嫂的了解,她还真不担心,他们能弄出什么大事情来。 但眼下,她那位二侄女,或许有一番作为,能给她一个惊喜也不一定。 .e. 全新改版,更新更2快更稳3定 ↓认准以下网址其他均为仿冒↓ ( = 老曲) 第121章 所谓计谋 “二娘,我们还是进宫,和你姑母说一声,听听你姑母的意见,怎么样?”杨国舅看了眼二女儿杨昭华,心中极为不安,也极为不确定,在屋子里来回踱着步子。 “阿耶,你听女儿,保证不会出错。” 杨昭华极力说服杨国舅,“要是告诉姑母,姑母肯定会阻拦的,你想想,就为了张七郎摔了条胳膊,姑母就能罚我禁闭,可见姑母的心早就偏了。” “但事发后,只要没动张家的人,姑母肯定会偏心我们的。”杨昭华信誓旦旦道。 “张家人,张家人……”杨国舅气愤地踢了踢面前的榻席,恶狠狠地道:“张家人都是祸害。”大妹妹为了张婴,当初要死要活,而今又不顾脸面。 大女儿得知七郎张昕订了亲,为此一病不起,都快一个月了,还卧病在床。 大妹妹也真是的,媒没有保成前,就不该和大女儿明说。 真该让秦氏打上张家的门。 这个想法,在他脑海中,设想过无数遍,但他却只敢在脑子里想想,不敢这么去做。 二女儿的法子,是设计郑十四娘失贞,并当场捉奸,通过郑家,去恶心张家。 “随你们闹,我不管。”杨国舅看了看屋子里的妻子秦氏,还有一儿一女,转身甩袖就离去。 “二娘,你真有把握?”秦氏咽了咽口水,士族女郎出门,身边必定会跟随一批仆妇护卫,怎么让郑十四娘落单,就是一个大问题。 “当然,” 杨昭华点了点头,拣了秦氏最爱听的话说,“阿娘只管按我的吩咐行事,或许,二兄还能娶到一位士族嫡女。” 这话一出,秦氏果然连最后的犹豫都消去了。 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 她向来有豁出去的胆,于是拍着胸脯向女儿保证,“行,要是你二兄能娶到郑家十四娘,你姑母那儿的怒火,我和你阿耶替你顶。” 不怪乎,她会如此积极,她一直想娶个士族贵女做儿妇,几年前,大郎杨继祖相看时,杨太后给他选了位士族嫡女,出身乐安蒋氏。 那位女娘子,接了杨太后赐婚的消息,当晚就抹脖子上吊了,哪怕杨太后掌权后,抄了整个蒋家。 秦氏仍旧觉得心中不平,认为晦气。 后来,杨太后又替大郎保了桩媒,对方是汝南袁氏女,却是一位庶女。 秦氏极不满意,又没奈何,兼之那位袁氏女郎年纪比大郎小六岁,袁家坚持要把女儿留到及笄才能出嫁,以至于大郎都快二十岁了,还没有娶亲。 瞧着秦氏兴奋的模样,二娘杨昭华目的已经达到,微微垂眸,掩去了眼中的所有戾气,说起来,她和郑十四娘,往日无仇,近日无冤。 但她和张昕那个恶魔有仇。 上一辈子,他负心薄幸,侍妾盈院,杀了所有杨家人,又把她扔入军帐之中…… 他既不在乎妻子的名声,那么这一辈子,在他还没有成长起来前,她让他提前体会到那种滋味,看他在不在乎? 至于郑家十四娘郑莹,她在历史上,就是寂寂无名之辈,上一辈子,更是早早地进了寺院修行,只能说明,她和张昕那个恶魔根本没有夫妻缘份。 杨昭华并不觉得,她的行为是拆散一桩姻缘。 毕竟大姐才是原配,才是历史上的官配。 只是这一辈子,她也不想,大姐嫁给张昕,更不想,和张家人有任何关系,那么,唯有提前把张家和杨家推到对立面上去,让两家的矛盾上升到不可调和的地步。 纵然姑母想和稀泥,想协调,都不能够。 杀父之仇,夺妻之恨。 再没有比这更大的仇恨,比这更使人痛苦的事情。 她去刺杀张婴,不说不现实,就是能够实现,但头一个不放过她的,定然会是姑母,她丝毫不会怀疑,在情人和侄女之间,姑母的选择。 杨家今日荣华,全部倚仗姑母,她也还需要姑母给她保驾护航。 所以,她才会把目标放在郑十四娘身上。 恰巧让她发现,自家二兄,竟然暗地里思慕郑十四娘,于是一个计谋,在心中形成。 她首先找到二兄杨继宗,二兄听了,既激动,又心存迟疑,激动于能亲近日思夜想的佳人,迟疑于到底手段卑鄙。 “这样会毁了十四娘的名声?” 杨昭华一点都不介意打击自己的二兄,“不如此,你能娶得到她,你能抱得佳人归?” 二郎杨继宗的脸,几乎一下子就变得煞白,眼里的愤怒与无奈,都是那么得明显。 当世重门第,士庶不通婚。 许多士族女郎,宁愿死,也不愿嫁给庶族寒门子弟,杨家出身寒微,因杨太后骤然而贵,被许多士族瞧不起,主动上门和他们家联姻的,多是趋炎赴势之辈,他们瞧不起。 而他们瞧得起的,又看不上他们家。 所以,他的婚事,拖到现在,都没能定下来,杨太后的意思,是让他娶宗室女,要不是让鬼精的二妹偶然间察觉,他从来都不敢把心事说出来。 猜到了结果,预知了结局,说不说出来,并不重要。 纵然像宇文安那样,说了出来,不过徒添一桩笑柄。 其实,宇文安比他好,至少宇文安是宗室子,如果是他,估计连笑柄都称不上,还会让人唾弃一声,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国子监的那些士族子弟,能用口水把他淹没。 眼下,二妹给了他一丝希望,使得他如同待在黑暗中判了死刑的囚犯,看到了一丝光亮,他想抓住这光亮,抓住这机会。 “你一直关注郑十四娘,只要把她的行踪,告诉我就行,其他的交给我来办。”杨昭华如此说道,她信心满满。 这一辈子,她自从回来后,她就开始布局谋划,不仅收编了上一辈子自己身边的亲信,还培养了一批可用之人,甚至通过先知,把张昕那个恶魔上一辈子身边的几位得力助手,也招揽了过来。 因为杨太后的赏赐,杨家现在,最不缺的就是钱。 把杨家称之为金穴,也不足为过。 在杨昭华看来,有了钱,什么事情都可以办,什么人都可以招揽。 .e. 全新改版,更新更2快更稳3定 ↓认准以下网址其他均为仿冒↓ ( = 老曲) 第122章 长秋寺中 春暖花开,春意浓浓。 枝头细芽转绿叶,万物复苏成新景。 花开了,叶茂了,燕子来了,鸟儿叫了,春天的气息,越来越浓,脱了夹袄,换上春衫,张曦已经能够撒丫子满地儿跑了。 大姐张昑给她近身配了四个仆妇,四个婢女,还有四个比她大上几岁的玩伴,另有八个出行的护卫。 不过因她陪阿娘住在瑶光寺,能跟她进寺的,仍旧只是傅姆何氏和乳母胡妪,还有胡妪的女儿。 张曦求了大姐好几回,大姐张昑才松口允许胡妪把女儿带在身边。 头一回,胡妪把她女儿带出来,是一位怯生生的小娘子,来给张曦请安时,说话都有些结巴,也没有名字,胡妪只管她叫囡囡。 恰巧,阿娘在侍弄一盆兰花,张曦正在旁边围观,就随口替她取了名字,单名一个兰,跟着胡妪姓,就叫胡兰。 胡兰来到她身边待了足有一个多月,性子才慢慢放开,变得活泼起来,再加上张曦的有意训练,才让她看着稍微顺眼一些。 她对身边人的要求,第一就是胆大,第二是以她为大。 胆怯的人,不仅带不出去,还没有气场。 这样的人,她可是瞧不上的,在那一辈子里,她身边的秋影,就很得她看重,只是秋影,也是宫里出来的人。 是她的仆从和杨昭训的仆从打架打输了,杨太后赔给她的人。 这一辈子,总不能为了个宫人,又让手底下的人再去和杨昭训的人打架? 眼下,虽然每隔一段时间,她会跟着阿耶进宫,但和杨太后的感情,已经无法与那一辈子里相比,并且,她没有在光华殿住过一晚。 也不曾再喊过杨太后一声阿母。 因此,杨太后对她的好,她心里总会生出几分愧疚之心,不知怎么开口问杨太后要人,就算真要人,也得等再过几年。 秋影只比她大三岁,眼下也是个孩子。 当在瑶光寺的竹林那边,张曦见到李庶人在采桑养蚕时,才猛然发觉,她已经有很久,没有去过长秋寺了,去看望那一株桑树。 她与阿顾,在那株桑树底下相遇,然后相识至相知…… 情定三生而无悔。 她掰着手指头数数,她与阿顾分别,已经有一年半了,早在正月里,她就想过让阿顾早点进洛京,可她翻遍阿耶的书房,甚至找到了各地官员的考绩调迁名册,都没能找到未来阿公顾跋的名字。 直到翻完所有名册,她才后知后觉地想起,阿公顾跋只是江南道上的一名县令,他的考绩与调任,不可能出现在阿耶的案前。 此路不通,她只能再想其他办法。 大兄张昕似着魔一般,发愤复习经义,二月底起程,和崔阳结伴,出发前往清河郡。 清河郡的中正铨选,关系着大兄和大姐夫将来仕途的起点,虽然中正评选,已经能够预估到结果,但考得太差,不仅有损个人颜面,以后提起,还会遭人讥讽。 当然,一旦文章出众,经义辩理清晰,中正官一定会大肆宣扬。 这是一个博名与扬名的好机会。 送行时,十四娘郑莹和大姐张昑送的礼物,都是与竹子有关,寓意节节高升,十四娘送大兄张昕的是一支竹笛,大姐送给崔阳的是一个绣了竹子的荷包。 十四娘的那支竹笛,张曦亲眼见她刻坏了十支,没见到的,还不知道有多少。 大姐的荷包,用了她两个月时间,她不善女红,能静坐下来拿绣花针,已经很不容易了。 至于张曦,她没东西可送,只空口说了两句好话。 “阿姐,我想去长秋寺。”在长夏门送走了大兄张昕和崔阳,还没上自家马车,张曦就拉着大姐张昑的衣袖恳求。 八娘张昑抱起小妹,“你要去长秋寺做什么?”满眼狐疑地盯着小妹,腊月里,阿耶把净空小和尚送回长秋寺后,就叮嘱过她,以后不让小妹去长秋寺。 这几个月,小妹都不曾提起,要去长秋寺。 她都把快这件事给忘记了。 不想小妹突然问起,八娘张昑的目光,严厉盯向小妹身边的仆从,想找出是谁唆使的。 张曦忙地箍住大姐的脖子,“阿姐,去看那株桑树。” “桑树有什么好看的?” 张昑收回目光,抱着她,邀请十四娘郑莹一道上了马车,进入车厢,把她放到一张席榻上,“真要看,我们可以回家看,家里杨柳湖边,有好几株高大的桑树。” 话音一落,张曦急得直嚷,“不一样。” “不都一样是桑树,才安分几天,你少在这里作妖。”张昑这回拒绝得很干脆,她可不惯张曦,这丫头最容易得寸进尺。 张曦不由瘪了瘪嘴,欺负她年纪小,连行动自由都不能够。 但她却不愿意放弃,直的不行,那只能用其他法子,“长秋寺的菩萨很灵,去那里给阿兄和大姐夫许愿。” 八娘张昑和十四娘郑莹同时把目光投到她身上,目光中带着惊讶,又同时异口同声问出口,“谁和你说,长秋寺的菩萨很灵?” “竺法师。”张曦回答得脸不红气不喘,很有拉着虎皮做大旗的自觉。 “说谎不打草稿。”八娘张昑不相信,还瞪了小妹一眼,人不大,脑袋里怎么会有这么多东西。 旁边的十四娘张莹笑了笑,轻轻捏了捏张曦头顶上的两个丫髻,“八娘,童言无忌。” 说着,转头望向张昑,“我们阿眸既然说长秋寺的菩萨很灵,我们可以过去拜拜,当是求个心安。” “顺便带阿眸去看桑树,我倒要瞧瞧,有什么不一样。” “你真想去呀?”八娘张昑不确定道。 郑莹点了点头,“阿眸想去,就带她去,横竖有我们盯着,没什么好担心的。”她对竺法师的徒弟,那个净空小和尚,印象也颇为深刻。 八娘张昑仔细一想,确实是这么回事,况且,没得让小妹刻意避着旁人,真要避,也是旁人避着小妹。 于是,因着郑莹的帮衬,长秋寺之行,就定了下来。 张曦差点激动得要抱住郑莹亲两口,可真是她的好大嫂,只因之前的教训,她喊了声郑姐,不敢喊大嫂。 八娘张昑见了小妹小奶狗似的表情,只觉得十二分的碍眼。 .e. 全新改版,更新更2快更稳3定 ↓认准以下网址其他均为仿冒↓ ( = 老曲) 第123章 心有不甘 “你怎么又跑这儿来了?” 长秋寺经幢旁的桑树底下,赫然蹲着一位身着袈衣,身量不足的小和尚,再近前仔细望去,小和尚不是别人,正是净空。 急匆匆寻过来的年青沙弥,脸上挂着不耐烦,带着不满,“你说你一个傻子,怎么就不能安分点,一天天到处乱跑,合该再让法师狠狠揍你一顿,看你还跑不跑?” “之前跑出寺院,现在又开始天天蹲这树底下,这桑树还能让你开窍不成。” “寺中比丘屁无数,竺法师怎么就看中你了?” 年青沙弥这般数落一番,弯腰躬身,伸手抱起净空,“走,回禅室……”刚要站起身,猛地被阻了一下,只见小和尚净空,双手紧紧抱住斜伸出来的桑树分枝。 出乎意料外的,这傻子竟会借助外力。 往常他来这儿找到人,直接就拎人离开,小傻子想反抗都不成,今日这傻子竟然真开窍了,年青沙弥顿时面露惊讶,觉得十分不可思议。 目光上上下下打量了小和尚净空,足足有十息。 然而,并未发现有什么不同,双眼依旧空洞无神,不会说话,也不看人,只安静地抱着树枝,似把身上所有力气都集中到了手上。 年青沙弥不信邪,用力拉了拉,换来的只是树枝摇晃,树叶沙沙作响。 “小傻子,快放开手。” 一声喝斥,没有任何回应,销匿于无形间,寻不到踪影,年青沙弥,急了起来,仗着力气大,直接伸手去掰净空抱着树枝的手。 一根根手指头掰,因为是用蛮力,净空的手指全红了。 年青沙弥并不在意,紧紧钳住净空的两只手,不让他再抓任何外物,然后往外走,只是刚迈步子,就听到身后传来一声大喝。 “站住。” 稚嫩的童声,年青沙弥转头望去时,果然见到一个小女娘子气呼呼地朝他跑过来,拦在他面前,指着他怀里的小傻子说道:“你把他放下。” 年青沙弥微微愣了一下,却是认出了面前的小女娘,是之前来过寺中的张家十六娘子,他是看到后面紧跟上来的仆从,其中为首的两名仆妇,正是小女娘的傅姆和乳娘。 所以,才一眼认出来。 “你快放下他。”张曦仰了仰头,盯着面前的年青沙弥,对他钳住净空的双手,并把净空当货物似的扛在肩头的举动,很是不满。 刚才远远的,她就看到这个沙弥在喝斥净空。 “竺法师在找他,贫僧要把他带回去。”年青沙不喜欢张曦的口气,于是找了个理由。 张曦直接怼了回去,“我阿姐在法师的禅房,我稍后带他过去见法师。” 说完,见仆从陆续过来了,张曦的胆气更足了,“快放人。”不放人,她就得让仆从抢人了。 年青沙弥一眼看出张曦未说出口的话。 因此,哪怕张曦还不及他膝盖高,也不得不吞气咽声把净空放下。 更可气的是,净空一落地,一得了自由,就如同脱弦的箭,朝张曦面前走动,脚步虽然很缓慢,带着迟钝,目标却十分明确。 沙弥看得七窍生烟,这傻子是专来气他的。 不仅走过去,还会伸手去拉张家小娘子的衣袖,这份主动,他看守净空有两三个月了,从来没有见过。 傻子还是傻子,空洞的眼,寡淡的脸,依旧没有丝毫变化。 却多了一份反应。 “你看你,手都让坏人捏红了,”张曦发现净空的手通红,拉住他的手查看,“肯定很痛,你干嘛不吱声,尽让坏人欺负。” 转头狠瞪了眼年青沙弥,“我等会儿,就告诉竺法师。” 年青沙弥的脸,顿时变得煞白,“贫僧不是有意的,贫僧要带他回去,只是他犯了倔劲,抱着树不松手,贫僧不得已才使了点力。” 此刻,他恨不得,把刚才的事情,都详细讲一遍,剖白自己是无辜的,是迫于无奈。 “你嫌弃他是傻子,不想照顾他,你可以和竺法师说,或是不要接照顾他的活。”张曦没好气看了年青沙弥一眼,不想理会他。 拉着净空朝那株桑树底下走去,“你是不是很喜欢这株桑树,我也很喜欢,在我眼里,它就是这世间,独一无二的树。” 高大的树干,肥肥的绿叶,一簇簇小白花,点缀其间,相得益彰,衬得景色极为漂亮,带着春暖花开的勃勃生机。 张曦瞧着眼前的桑树,许多往事,一幕幕在眼前晃过,“阿傻,我想我的阿顾,能早点回京。”这话她说得很小声,几近无声。 除了小傻子净空,她不敢对任何人说起。 且说,年青沙弥抬头,望着那株桑树底下蹲着的两个小孩子,心中极不是滋味,尤其刚才张曦说的那一席话,当场就让他面红耳赤,羞愧得无地自容。 让一个小孩子说一顿,而且还正说中他的痛点。 他是寺中小字辈的沙弥,法号慧坛,自小没了父母,当过乞丐,后来为求一条活路,自愿剃度入了寺中,跟着寺中的老人诵过几部佛经,又识了些字。 在同辈中,算是聪明者。 有几位法师,想收他为徒,他也曾心动过,当时听说,竺法师从外面拣回来一个徒弟,他特意跑去看过,谁知竟是一名傻子。 要知道,竺法师至今未收徒。 别说长秋寺,就是洛京其他佛寺,也有许多僧弥,想拜年竺法师为师傅,成为竺法师的徒弟。 自见了净空后,他心有不甘,一心想拜在竺法师跟前,不仅推拒了别的法师,还特意托了人,寻了个照顾净空的差事。 一方面,他想就近了解,这小傻子有什么地方值得竺法师破例收徒。 另一方面,他寄希望能凭着近水楼台,借着照顾小傻子的机会,入得了竺法师的青眼。 不想,两年过去了,却没有任何进展。 并且,自从这小傻子去过张府后,越发难以照顾,他也越发没了当初的耐心。 目前他仍旧不想放弃,但如果让张十六娘去竺法师跟前告一状,他照顾小傻子的差使,肯定得丢掉,一旦丢掉差使,他想再靠近竺法师所居的禅院,将会很困难。 只是看着面前阻拦的一众仆妇,他要去找张十六娘说情,几乎不可能,慧坛站立半晌,瞧了眼傻蹲在桑树底下的两个小孩子,不得不愤愤离去。 他得想其他办法。 .e. 全新改版,更新更2快更稳3定 ↓认准以下网址其他均为仿冒↓ ( = 老曲) 第124章 求而不得 八娘张昑和十四娘郑莹,让竺法师帮忙解了签文,一回头,就不见了小妹张曦。 听知客僧说,往经幢那边去了,于是俩人匆匆赶了过去。 远远瞧见树底下俩个孩子,还有傅姆何氏及乳娘胡月,八娘张昑松了口气,瞬间,又提起一颗心。 因为阿娘不喜欢小妹身边跟着个和尚,所以,阿耶把小和尚净空送回长秋寺时,和竺法师明说过,如果再让净空待在小妹身边,就让他销去度牒还俗。 竺法师大约怕自己这个徒弟忽然没了,只得同意,不让净空去张府住。 此后,小和尚净空,再没有从长秋寺中跑出来,跑去张府门口蹲着,府里好不容易清净几个月,她可不希望,小妹再和这小和尚有瓜葛。 “阿眸。” 张曦听到叫唤声,忙地转身,见是大姐和郑莹过来了,喊了声,“阿姐,郑姐。” 八娘张昑走近前,问道:“你们俩在这干嘛?” “看树。”张曦指了指桑树。 八娘张昑只觉得好笑,笑骂了句,“傻气。”目光转到小和尚净空身上,与几个月前相比,除了瘦一些,没什么分别。 此刻,亦步亦趋跟在小妹身边,让小妹牵着手。 又听小妹笑嘻嘻道:“阿姐,桑树开花了,再过一个多月就能结果,桑葚能吃。” “原来我们十六娘是个吃货。” “才不是。”张曦望了眼十四娘郑莹,忙地否认。 张昑蹲下身,抱起小妹张曦,“树你也看了,走,我送你回瑶光寺。”瑶光寺和长秋寺相距较近,只隔了几条大道,马车过去,非常方便,用不了两刻钟。 张曦只觉得拉着净空的手,瞬间紧了一下,又忽然松了开来。 是净空主动松的手。 她低头望去时,但见净空仰头直直地盯着她。 明明没有一丝神采,张曦却好似看到其中的情绪波动,不由挣扎着下地,如今她越发重了,一个挣扎,八娘张昑抱不住,她挣脱着,直接下地。 “阿傻,我陪阿娘住在瑶光寺,我下次再来看你,你帮我守好这株树。” 张曦说完,又抬头望向大姐,“阿姐,我们送他回禅室,好不好?” 然后,又把照顾净空的那个年青沙弥的行为,和大姐张昑简单地说了一通,“阿姐,那个沙弥太坏了,我们要和竺法师说,给阿傻换个可靠的人,如果寺中没有合适的,我们府里可以送一个过来。” 八娘张昑直接拒绝,“寺中有这么多小沙弥,送人没必要,也不合适。”瞧着小妹立即夸张地垮下了脸,忙又道:“我让人送他回去,会把情况和竺法师说明,你别瞎操心了。” “乖乖跟阿姐走。”说着,给自己身边的傅姆大陈氏使了个眼色,大陈氏略颔首,上前来抱净空,却让净空闪躲开来,闪到张曦身后。 张曦愣了一下,很快反应过来,伸手拉住净空,安抚道:“不怕,不怕的,你听话,让陈傅姆陪你回禅室。” 净空面上表情依旧呆滞,根本不知道,他有没有听到张曦的话,直到陈傅姆再来抱他,他没有躲避,却是握着张曦的手不愿意放开。 “阿傻,我也要走了,你放手,我下次再来看你。” 随着张曦话音一落,净空随之松了手。 松手的一刹那,张曦心头升起一股失落感,仿佛丢失了重要的东西,上次阿耶把净空送走时,她也有这种感觉。 这世上,能让她有这种感觉的人,并不多。 张曦仔细看了看,趴在大陈氏肩头,扭转头来紧紧盯着她的净空。 依旧痴痴呆呆,傻傻乎乎。 和平常的净空,没有什么不同。 她心底怎么会生出那样一种失落感,这让她十分不解。 不应该有的。 微微蹙了下眉头,把这种情绪抛至脑后,目送净空走远后,她也跟着大姐张昑离开。 ——*——*—— 年青沙弥慧坛求了执事堂的法师,他极大地美化了整个过程,事情的结果变成了张家小娘子好管闲事,顽劣不堪。 不料,执事堂法师一听说涉及到士族女郎,当即就对他变了脸。 “这件事,贫僧帮不上忙。” 拒绝得很干脆,甚至有些避之不及,“你惹外面人的干嘛,你在寺里待的时间,也不是一天两天,还不知道,那些士族女郎,个个不好惹。” “小的没有惹她,是她冲上来的……” “那你不会避开。”执事堂法师打断慧坛的话。 “还请法师帮忙,在主持面前美言几句,事成之后……” 似乎怕自己忍不住诱惑,执事堂法师直接挥挥手,不让慧坛再说下去,“看在你孝敬的份上,你还不如自请离开禅室,主持一向宽厚待人,只要你离开,一定不会追究。” 听了这话,慧坛一颗心直往下扑腾。 执事堂法师一向喜欢敛财,这次却主动抵制,也就是说,他一定要离开禅室,才能平息此事。 但这样的结果,和他的初衷,却是相违背。 心里的那份不甘心,越发地强烈。 为什么人生而不平等? 为什么他求而不得,他苦苦追求的东西,对别人来说,却是唾手可得,甚至不如一个傻子,不如一个三岁孩童。 他也想站在最高处,俯视一切,俯视众生……他却只能干打杂,干跑腿的活…… 整个人仿佛要被这股巨大的不甘心给淹没掉,耳边响起了执事堂法师嘻笑的声音,“别说贫僧不照顾你,素斋房那边,有个砍柴的活,你是年青人,有一把子力气,可以把这活接去。” “竺主持那里,贫僧会替你描补几句,就说你已有悔意,自罚离开。” “麻烦法师了,小的手上有一批绢帛,稍后给法师您送过去。”慧坛低眉顺眼,恭顺地说出这番话,走出了执事堂,双手紧握成拳。 整张脸阴沉得厉害,仿佛能滴出水来。 在素斋房砍了三日的木柴,之前和他联络的人,又来找他了。 他咬了咬牙,这一回没有回绝,而是去见了那位小娘子。 他之前,是瞧不起小女娘,尤其是一个十岁左右的小娘子,接受她的招揽,实在令他难以接受。 .e. 全新改版,更新更2快更稳3定 ↓认准以下网址其他均为仿冒↓ ( = 老曲) 第125章 招揽人才 一座偏僻幽静的院子,一间宽敞疏朗的厅堂,十名高大的黑衣护卫守候在回廊外,慧坛由一名青衣童仆领着,一脚踏进来,就感觉到一阵肃杀之气,迎面扑来。 正值春暖花开,莺飞草长的季节。 头顶一片暖融的太阳光,慧坛生生打了个寒颤,又深深吸了口气,整个人连头发丝都禁不住紧绷起来。 能训练出这样的护卫,又怎么会是等闲之辈。 他实在不该,因为对方是小娘子,因为对方主动找上他,而心生抵触,从而拒绝,单凭这位小娘子,能在拒绝之后,还每月都能送给他一笔钱帛。 他早就应该投诚。 随便一出手,钱以贯记,帛以丈记,非富即贵。 人不怕被人利用,最怕的,是连利用的价值都没有。 而他能够被人看上,他应该觉得幸运,至少他还有能让这些贵人看上眼的地方。 厅堂里,唯有上首踞坐着一位小娘子,年约十岁上下,一身着水红色大袖衫间色裙,面庞白皙,长眉入鬓,眉间眼,夹带着一股不属于小孩子的凌厉之色。 他心头一惊,进屋后,只飞快地瞥了一眼,忙地垂下头,心里暗暗揣测:小娘子不是士族女郎。见无旁人在场,心中一定,屈膝行了世俗的稽首大礼,“给小娘子问安。” 久久没有回应,但审视的目光,却如实质般落在他身上。 其实,自慧坛一进来,他在留神周围的同时,坐于上首的杨昭华,也正在打量着面前人。 慧坛,此刻长秋寺寂寂无名的小沙弥,谁能料到,二十三年后,成为大虞朝的国师,名震天下,现在洛京寺院里的法师,没有一个及得上他。 在真正的历史上,张昕顺天承命,改朝换代,这位慧坛和尚功不可没。 在张昕攻入洛京后,荡平天下的过程中,一直为张昕摇旗呐喊,鼓吹张昕是天命所归,引导着天下的舆情。 天下大定后,慧坛和尚直接被张昕给封为国师,掌管天下寺院,深得宠幸,红极一时,炙手可烫,只是大约应了那一句,物极必反,盛极而衰。 慧云和尚有一癖好,那就是喜欢钱帛,尤其喜欢藏钱帛。 后来成了国师,更是一发不可收拾,但凡送上门来的钱,他没有不收,也没有不敢收的。 最后,他不知怎么惹到张昑头上,当时,身为长公主的张昑用计除掉了他。 据野史记载,抄检融觉寺时,有五间僧房,都装满了铜钱,哗啦啦的铜钱掉下来,有如倾盆大雨落下,把所有人都惊呆住了。 之后,度支尚书带着整个衙台的计掾,用了半个月时间,才把那些受贿款全部清点完成。 数额十分庞大,相当于国库三年财政收入总和。 所以,她找出慧坛后,直接粗暴地砸钱帛,一开始,他不愿意接受招揽,却又接受了钱帛,杨昭华就安了心。 既然接受钱帛,招揽是迟早的事。 况且,慧坛后来那般爱钱,与早年的经历有关,是穷怕了的缘故。 由此可见,慧坛在长秋寺的日子很艰难,她才会一开始,就选择伸手橄榄枝,更何况,对于慧坛,她并不觉得,她是在挖张昕那个恶魔的墙角。 她更觉得,她招揽慧坛,反而是提前救了他一命,免去他将来身遭横祸,尸骨无存。 “起来吧。” 杨昭华淡淡道,伸手指了指下首的一方榻席,让其坐下来,对于慧坛和尚行的俗礼,她坦然接受,在她看来,这是慧坛心思活泛,灵机应变能力强的表现。 “接下来,我有一件极重要的事,需要你去做,如果做成功,算是你的投名状,我可以允诺你,请融觉寺的主持和诚法师,收你为徒,甚至可以保你将来,做和诚法师的衣体传人。” 和诚法师的衣钵传人? 那不就是能继承融觉寺的主持。 条件很诱惑,他几乎无法拒绝。 慧坛只觉得一颗心猛烈地跳动起来,甚至身体里的血液,似一下子沸腾起来,令他眼热不已,情绪激动得不能自抑。 “不知小娘子需要我做什么事?”到底没有让激动的情绪冲昏头脑,问得很实际。 杨昭华满意地点点头,若是慧坛一口应承,她倒要迟疑一二,“你对长秋寺很熟,我想借用长秋寺的场地办一件事,到时候需要你配合一二。” 然后,杨昭华把计划大体说了一遍,更满意在慧坛脸上,看到惊愕后的若有所思,“小娘子对我平生,了如指掌,不知小娘子是?” 此刻的慧坛,如同被架到火炉上烘烤一般,灼热难受,却又如同被推到九重云霄,格外亢奋刺激。 士族贵女,于他们这些庶民来说,根本是仰望的存在。 所以哪怕张十六娘,只是一个三岁大的孩子,他也得小心侍奉着。 而面前的小女娘,竟敢对士族女郎出手,竟敢设计陷害士族女郎,无疑使他既兴奋,又惧怕,兴奋于能把平日里高高在上,需要仰望的人踩在脚底, 惧怕于逃不掉事后的追究。 不是性命不保,就是亡命天崖。 “我是庆阳县主,国舅府杨家二娘子。” 杨昭华报出了名号,她要给慧坛胆气,却没忘奖罚并施,“要是你办好了,允诺你的事,我一定会兑现,但要是你办砸了,或是露出了马脚,让人发现,我是不会承认的。” 慧坛几乎是立即,起身跪地应了声唯。 心里暗道了声:果然。 杨家出身寒微,一直让士族瞧不起,这也就能说得通,杨二娘子为什么敢对士族女郎出手,甚至为什么会对士族女郎出手。 在他心里,猜测大约是小娘子之间的龌龊。 如今这份龌龊,竟然上升到陷人名节、污人清白的地步,倒是闹得有点大,但这却不是他所要关心的。 他要的关心的,是要怎么完成这份投名状,从而得到杨二娘的认可。 当杨二娘亮出身份时,他就不再迟疑。 ——*——*—— 送走了慧坛和尚,别院里又来了一人,赫然是杨家二郎杨继宗。 “怎么样?” 杨继宗有点着急,之前在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和尚身上投了不少钱,不过见到二妹志得意满的神情,杨继宗放下了心,“他同意了。” “当然。”杨昭华含笑道,招揽人才,不过投其所好,给爱财的人送钱,给好色的人送美,好酒的人送佳酿,好名利的人许官爵。 不外乎这几招。 “同意就好,不然,我还得想着怎么把那些钱帛要回来,”杨继宗说完,又想起一事,“最近阿耶有提起,我们的花销太大了。” “不用理会,钱就是用来花的。” 一听这话,杨继宗惊得张大嘴,嘴里都能塞进去一个鸡蛋,“二妹,这话你从哪听来的。”他总觉得,二妹变得越来越厉害,好像无所不能,就没有她不知道的。 让他去寻找的人,个个都有一技之长,或是能派上用场,最后又都能让他们收揽过来。 “从书上看的。” 杨昭华发觉刚才有点得意忘形,说漏了嘴,随意找个借口遮掩,不过阿耶既然说起花销太大,她又不打算减少开支,毕竟养人非常耗钱。 她念头一转,想到了自己的封地。 封地上的收益,足够她来养人。 长期从阿耶手中拿银钱,哪怕阿耶对她们姊妹很大方,但多了,总得向阿耶解释,名面上的人也就罢了,那些养在私底下的人,她可不想这么早就曝光。 并且,阿耶绝不会赞同。 但那些人都是她给杨家留的后手,或是提前挖了张昕那个恶魔的墙角,阻拦他成事,只要张昕不成事,她就无惧于张家任何人。 就不会有性命之忧。 想了想,她决定找一找阿耶,提前把她自己的封邑,交由她自己来管。 “二妹,阿妹……” 杨昭华回过神来,才发现二郎在叫她,“阿兄,怎么了?” 他还想问她怎么了? 杨继宗盯着眼前的二妹,心里暗自嘀咕一句,刚才妹妹的脸色,白了又青,青了又黑,眉宇间,怨气丛生,整个人透着狠厉之色,仿佛陷入了梦魇一般。 他已经不是第一次发现二妹妹的异样,却仍旧让他吓得不轻。 他也试着问过几次,二妹都不愿意说,每次都岔开,“阿妹,你有什么难受的事,别闷在自个儿心里,说出来,我们大家也能帮你分担。” “我能有什么难受的事。”杨昭华含笑地摇了摇头,只是脸上的笑容,已不知不觉间染上了几分勉强,她自己都没发现。 坐在旁边的杨继宗,看得一清二楚,不由心里叹了口气。 果然,还是不愿意说的。 “你今日怎么过来了?” 杨昭华敛了敛笑容,问起了正事,她记得,今日国子监不休沐,“可是郑家那边有什么消息?” “还没有。”杨继宗有些不自在地撇开眼,心里升起一股淡淡的愧疚之心。 杨昭华一见二兄的神情,哪有猜不到他的想法。 对此,她完全是嗤之以鼻,她实在见不得二兄这副首鼠两端的模样,要么做,要么不做,干脆利落,像二兄这样,很容易耽误事。 要不是用得着二兄,她一介女郎,出门乃至交友,都没有郎君方便,她都想撇开二兄,自己单独做。 “国子监那边,我让你结交的那些人,情况怎么样了?”杨昭华问道,这事她已经交待过二兄好多次了。 一听这话,杨继宗就头皮发麻,“那些人,一个个鼻孔都朝天,我实在不明白,二妹妹为什么要去结交他们?” 这对他来说,着实是一件苦不堪言的差事。 “杨和、刑远、严谈他们都很不错,”杨继宗倾力推荐自己的好友,“我可以介绍他们给你认识一下,你会发现,他们比李达那帮子人都优秀。” 杨昭华心里极为不屑,却没有蠢到去和二兄杨继宗争辩。 杨和、刑远,怎么能和李达、卢寔等人相提并论? 前两人,在史书上都是寂寂无名之徒,李达和卢寔,却是张昕那个恶魔身边的重要谋士。 俩人跟着张昕,出将入相,在大虞朝的史书上,有他们浓墨重彩的一笔,除了那些奇人异士外,跟随并参加张昕举事的,有一大半,来自于国子监的同窗。 想到这,杨昭华不得不又叮嘱一句,“阿兄,你按我的吩咐去做就行了。” 好在,凭着上一辈子,她和张昕做了十来年夫妻,间接也接触过李达等人,对他们的脾性,多少了解一二。 只是杨昭华话音一落,杨继宗没忍住,不由抱怨了起来,“阿妹,士庶有别,从来就不是一个圈子里的人,我厚着脸皮去和他们搭话,他们也不会理我的。”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 他们原本就不是一个群里的人,不是一路人。 这些日子,但凡他过去搭话,不仅惹来士族子弟的讥讽,还使庶族子弟,对他有些微辞,觉得他丢人,连宇文安都觉得他脑子出问题了。 杨昭华突然问道:“他们是赶你走了,还是骂你?” 杨继宗摇了摇头,“这倒没有。” “但却比有更令我难堪,他们的拒绝,都让我无法回击。”要是赶人,要是骂人,他还能还回去,可他们都不会明明白白这么做。 譬如:他去李家拜访李达,仆僮把他领进院子,然后李达当着他的面,在院里洗头,去卢家,他还没和卢寔说上两句话,卢寔直接呼呼睡过去。 把他气得够呛。 偏还有火发不出来。 “精诚所致,金石所开。”杨昭华只得劝导二兄,并且给他打气,“你看看长秋寺的慧坛和尚,一开始,不也是回绝得很干脆,但现在呢。” “你也看到了结果,只要阿兄坚持不放弃,我们一定能够守得云开见月明。” “自立国到如今,也有不少士族子弟和庶族子弟,相交莫逆的例子,我相信阿兄一定行。” “我再试试。”听了这么一箩筐话,杨继宗只得答应,顿了顿,又道:“等再过些日子,如今他们都一心关注各地中正铨选的结果,也没有心思理我。” 中正铨选? 杨昭华愣了一下,一旦中正铨选结束,张昕那个恶魔就得回洛京,而她的计划,必须在那之前。 .e. 全新改版,更新更2快更稳3定 ↓认准以下网址其他均为仿冒↓ ( = 老曲) 第126章 品味相和 三月中旬,各地中正铨选的名册,陆陆续续发到吏部。 哪怕在此之前,张婴私下里早已收到长子和女婿被评议为二品的消息,眼下接到传送到吏部的文书,仍旧又禁不住高兴一番。 尤其见到儿子的文章,经义辨析,条理分明,让张婴直点头,赞不绝口。 不由老大慰怀。 子不类父,他叹了十来年。 同样,望子成龙,他也盼了十来年。 七郎到底没有让他失望。 “……我就说,你不用担心,你偏偏要杞人忧天。”杨太后瞧着笑得见牙不见眼的张婴,实在看不过眼,这都乐了有一刻钟。 好像比那年,他自己通过铨选,还要高兴几分。 面对杨太后凉凉的语气,张婴浑不在意,“我没想到他能做出这样精彩的文章,果然是我的儿子。” 满脸的骄傲,似罩了一层太阳的光辉。 光芒四溢,直晃眼睛。 这样的张婴,失了往常的沉稳淡定,却让杨太后觉得真实而鲜活,眼角眉稍的飞扬神采,使她看着,就心生欢喜,忍不住永远留住才好。 只听杨太后说道:“七郎是你儿子,此次,负责清河郡中正铨选的大中正是杜衡,他不可能让七郎落到下品里去的。” 张婴点点头,这一点,他倒毫不怀疑。 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士族。 几十年来,早已经形成定规。 预估到结果是一回事,完全确定下来,又是另外一回事,更何况,儿子还给了他一份意外之喜。果然,要有压力才会有动力。 之前,他对儿子管得太松了。 张婴想了想,接下来,他是不是该对儿子严格些。 “不日七郎就要回京,你想把他放在秘书省,还是集书省?” 杨太后这话问出口,张婴脸上的笑容陡然凝滞,杨太后察觉,不由忙问道:“怎么啦?” 张婴轻咳嗽两声,掩去几分尴尬,他没忘记,儿子早已和他声明过,不做著作郎和秘书郎,只能依照他的兴趣来,“十三郎学通经史,让他去秘书省,从著作郎做起。” 顿了一顿,对上杨太后兴味的目光,忙地撇开眼,“七郎去集书省,先从散骑常侍做起。” 一听这话,杨太后不由取笑道:“崔阳那里,崔侍中应该早有打算,你倒操着闲心,紧着未来女婿。” “哪有的事。” 张婴可不承认,“七郎打小顽劣,不喜欢读书,让他去秘书省,还不知道会怎么祸害了那些图书藏本。”说得理直气壮。 一转瞬间,已把刚刚升起,要对儿子严格些的念头,抛至脑后。 直至回过神来,才发觉:嗯,他的确不适合做严父。 ——*——*—— 瑶光寺里,今日除了大姐张昑,还有十四娘郑莹也过来了。 郑莹性子活泼大方,在华令仪面前,也没有寻常女郎的扭捏作态。 华令仪很喜欢,她与郑夫人自**好,对于郑夫人的内侄女,又是自己未来儿妇,双重的身份,少不得拿郑莹当自己女儿看待。 张曦在旁边看着,也很欢喜。 庆幸未来大嫂是郑家十四娘郑莹,要是像在那一辈子里似的,大兄张昕娶杨家大娘子杨昭容,可就没有眼前的这副其乐融融了。 今日大兄参加清河铨选的结果出来了,名单已经在吏部公示。 大姐张昑和十四娘郑莹俩人,得了消息,来瑶光寺庆贺一番,阿娘高兴,亲自在院子里用小火炉煮茶汤。 只听郑莹含笑道:“阿叔和姑丈都夸七郎的文章有灵性,名父之子,不坠家声。” 她口中的阿叔是郑祭酒,姑丈,则指侍中崔亭。 这话华令仪听得很高兴,虽有夸赞之嫌,士族之间相互提携自家子弟,是常有之事,但至少,七郎的长进很大,何况,又是出自那两位之口。 特别是郑祭酒,博通古今,精习五经,在当今士林中,拥有很大的影响力。 他对七郎的评议,足以影响七郎今后的士林名声。 有这一句:名父之子,不坠家声。 便已经足够了。 “尝一尝,这不是外面的茶饼煮出来的茶,是寺里后山上去年收的茶叶。”华令仪替十四娘和八娘都倒了一杯,转头,瞧见小女儿也凑了过来,于是又多倒一杯。 “阿娘,好香。”张曦在阿娘身边跪坐下来。 清亮的茶汤,逸出清香扑鼻。 八娘和十四娘不约而同地端起天青色瓷碗,嗅着香气,轻抿了一口,八娘直接放下了茶碗,“不对味,阿娘,这味道也太寡淡了。” 家中煮茶,除了茶饼,还要加入葱姜薄荷与盐,阿娘这直接用井水清煮,又只煮了一沸,肯定不对味。 “儿喜欢这种清香。”郑十四娘含笑回道,她倒多喝了一口。 “你们一开始喝,大约喝不惯,我喝着倒好,最开始也是喜欢这种清香。” 华令仪笑了笑,又道:“等再过些日子,后山的新茶出来了,你再过来尝尝,听主持妙德法师说,新茶不仅茶汤的色泽澄亮,喝完后,更是口齿留香。” 郑莹忙地答应,“儿一定会过来尝尝。” 八娘张昑听了,立即转头望了眼跪在她身侧的郑十四娘郑莹,用胳膊肘轻轻撞了撞她,“阿莹,你要是不喜欢,可千万别勉强。” “才没有。” 十四娘郑莹推开八娘张昑的手,“我是那种人嘛,我们白认识这么久了。” 华令仪也瞪了眼大女儿张昑,“这种清茶有清茶的好,你自己没品味,别拉低阿莹的品味。” “对,没品味。”张曦咧着嘴,附和一声,立即惹来阿姐的横眉。 张曦直接无视掉,“我喜欢。”说着,就朝面前那杯茶碗伸手。 眼疾手快,就在旁边的华令仪,怕她碰着烫着,快一步,端起茶碗,喂到小女儿口边,喂了一小口,瞧着小女儿像模像样的,微微眯眼,细细品尝,倒不由笑出声。 “你这小精怪,倒是会吃好东西。”伸手把小女儿搂入怀里。 张曦趴在阿娘怀里,没有出声,她自是不会说,在那一辈子里,十年后,这种清茶,风靡整个洛京,瑶光寺后山的茶园,市值千金不换。 .e. 全新改版,更新更2快更稳3定 ↓认准以下网址其他均为仿冒↓ ( = 老曲) 第127章 东窗事发 “莹姐,我陪你一起去。” 张曦一听说十四娘郑莹要去长秋寺,忙地出声,不想错过机会。 她陪着阿娘住在瑶光寺,离长秋寺比较近,但除开仆从,如果没有大姐或阿耶等人领着,阿娘是不允许她出瑶光寺的门。 更不说,允许她独自去长秋寺。 距离上次去长秋寺,足足有半月之久了。 郑莹几乎是反射性的,转头望向华令仪,华令仪满脸无奈,小女儿好动,堪比当年的儿子张昕,住进瑶光寺,不到四个月的时间,她已经把瑶光寺给翻了个遍。 和儿子张昕又有不同,她能静心坐下来练字。 一坐就是半个时辰。 可到底才三岁,华令仪对儿女的教育,从来不提倡拨苗助长,又担心把女儿拘在屋子里,她会一直练字,所以从来不限制女儿在瑶光寺里的行动。 “行,你们带她一起去。” 华令仪说道,“接下来半个月,我要吃斋,让她回府里住一段日子。” “那我不去了,我留下来陪阿娘吃斋。” 张曦话音刚落,整个人就让大姐给抱了起来,“行了,别卖乖了,就显得你有孝心似的,跟我一起回去。” 张曦听了这话,还想反驳,只是屁股上大姐张昑的手掌,令她立即噤了声。 华令仪又开口哄着小女儿,“阿眸,听话,跟你阿姐回去,阿娘这半个月要诵经,没有时间管你。” 张曦犹想争取一二,“阿娘,我自己能管自己。” “你可别称能,再称能就掉地上去了。”八娘张昕说着,还特意把张曦整个人往下倒了倒,吓得张曦忙地攀住大姐的脖子。 不带这么玩她的。 她要自己走路,不要人抱。 然而,在家里人面前,这个权利,一直被剥夺。 受此影响,连着十四娘郑莹和她在一起时,也总喜欢把她抱在怀里,明明她已经可以撒腿到处跑了,他们都视而不见。 什么时候,她才能自主呀? 上马车以后,张曦从大姐怀里出来,忍不住叹息一声。 八娘张昑一瞧她这模样,就觉得好笑,伸手揉了揉她的头顶,“人小鬼大,你有什么可叹气了。” “不理你。” 张曦撅了撅嘴,大姐张昑之前一年里姐代母职养成的习惯,对她一直管得很紧,事无巨细都要操心。 她心里虽能够理解,但她性子自来不受约束。 如今大了,越发不习惯。 张曦两手触地站起身,走到十四娘郑莹身边,“莹姐,你去长秋寺做什么?” “去还愿,之前替崔表兄和七郎在寺里许了愿,如今愿望达成,当然得到菩萨面前还愿。”郑莹没有丝毫隐瞒,甚至笑着斜乜了眼八娘张昑,“八娘,你可别告诉我,你不去?” “没说不去,之前不是没想到嘛。”八娘张昑笑嘻嘻地回道。 无论八娘,还是十四娘,俩人私下里,都没有那种小女儿的娇羞,表现得落落大方,不知旁人怎么看?至少,在张曦眼中:士族女郎,合该如是。 马车穿过几条大街,很快就到了长秋寺门口。 她们正要进寺,八娘张昑的傅母大陈氏,匆匆走了过来,附耳在张昑耳边说了几句话,但见张昑一下子变了脸色,然后对十四娘道:“阿莹,我有事,要先回一趟和惠坊。” 说着,望了眼十四娘怀里的小妹张曦,“阿眸你先帮忙带着,我晚点再过来接她。”她实在不愿意,让小妹去接触华家的那些糟心事。 “行,你先去忙。” 郑莹一口答应,八娘张昑几乎没有停留,转身就往外走。 张曦都没来得及表达一下自己的意愿,只见车辆消失在人流中,她也想知道家里发生了什么事? “你阿姐走了,下午我带着你。”郑莹送走张昑,抱着张曦往寺里走去。 “莹姐,阿眸自己走。”张曦微微挣扎了一下。 十四娘郑莹可不比上大姐力气大,她这一挣扎,郑莹就抱不住她,“好好,你自己走。”只得把她放在地面上,“就你这力气,等你再大些,我也抱不住你了。” “阿眸不要抱,自己走。”张曦咧嘴笑了笑,趁机把自己想法表达清楚。 郑莹伸手捏了捏张曦白嫩嫩的脸颊,笑起来,两个酒窝很甜,“嗯,我们的阿眸自己走。”牵起张曦的手往里走。 由知客僧领着,带着张曦去大殿还愿,尔后,听说竺法师下午有一场经诞课,又听说姑母郑夫人也在,“我要去听经诞课,你去不去?” “不去,我要去经幢那边。”竺法师的经诞课,她一听就打瞌睡。 “又要去看你那株宝贝桑树。”十四娘郑莹的语气,犹带着几分戏谑与调笑。 张曦只当没听出来,诚实地点头,“对呀。” 对她来说,那株桑树当然宝贝,不仅宝贝,而且独一无二。 郑莹摸了摸鼻子,是她的错,阿眸看着聪明,却是个呆子。 大约是受傻和尚净空的影响。 送张曦去那株桑树旁,叮嘱傅姆何氏和胡月好好照顾她,临走前,又把自己身边两名会拳脚的婢女,留下来守护张曦。 不意外,桑树底下,蹲着净空,此刻,微微仰头,盯着桑树瞧,直到张曦过来,喊了一声阿傻,他才把目光,移到张曦身上。 “阿傻,你师傅的经诞课,你怎么不去听?” 虽然这么问,但张曦却没期望能听到小和尚的回答,倒是旁边站着的一位小沙弥回道:“净空现在每天上、下午各敲半个时辰的木鱼,其余时间,都喜欢待在这株桑树底下,法师也不拘着他。” “你叫什么名字?”张曦问道,眼前这位是寺里新换来照顾净空的小沙弥。 “回小施主,贫僧法号慧纯。” 张曦又多看了两眼慧纯,倒是比上一个老实些,心思也纯净些,微微颔了颔首,转头,朝傅姆和胡月招手,让他们布上垫子,然后拉着净空在垫子上面跪坐下来。 往常,张曦只要待在这株桑树底下,就会觉得莫名的安心。 今日却例外,总有些心神不宁,直到离经诞课结束,大约还有半个时辰,僧房那边升起滚滚浓烟,远远就能看到明火迅速烧了起来。 .e. 全新改版,更新更2快更稳3定 ↓认准以下网址其他均为仿冒↓ ( = 老曲) 第128章 石子震慑 在那一辈子里,为了阿顾,她差点要放火烧了长秋寺。 不想,她没有做成的事,在这一辈子里,竟亲眼看了一场大火,只是接下来的一幕,使她万分震惊,给了她永生难忘的记忆。 救火的僧弥,四处奔跑。 僧房里的客人,陆陆续续四散开来,但人潮涌动,人声鼎沸,连着退到经幢这边的人也多了起来,没了先前的清静。 明火的火焰,如同蛇信子一般席卷一切,毁灭一切。 呼啦啦一阵巨响,有房屋倒塌。 不知谁惊喊了一句,“里面是杨二郎和郑十四娘。” 恰似一声惊雷,又如同油锅下添了一把大火,瞬间,沸腾了起来,今日寺院里,因为竺法师开经诞课,聚集了洛京一半以上的贵妇人。 有那多舌者,更有那好事者。 世上从不乏路人与旁观者。 止几息间,风言风语,传遍全寺,一石激起千层浪,这浪,甚至比这大火,还要来得猛烈,似要把人吞噬掉。 张曦听到时,第一反应:莹姐被人陷害了。 “小祖宗,那地方,现在不能过去。”在众人连连后退之时,张曦拨跑就往客舍那边跑,只是才几跑,就让后面追上来的小沙弥慧纯给拦腰抱了起来。 张曦一下子眼睛就红了,“放开我。” 慧纯似没听到一般,回转身,把她递到从震惊中反应过来的傅姆何氏,“好好看着你家主子,那边现在大火未熄,不能让她过去。” “多谢了。”傅姆何氏紧紧抱住张曦,惊魂犹未定。 身侧两道粗壮的身影晃过,似离弦的箭冲了过去,这一回,没有人拦着,正挣扎中的张曦一下子就认了出来,这两道身影,正是十四娘身边两个会拳脚的婢女,先前十四娘把她们留下来照看她。 “阿姆,你放我下来,我不会过去。” 张曦在最初的激动后,冷静了下来,“你去,赶紧派人去寺外,与陈顺说一声,让他带人进寺院来,去相助郑夫人,另外,派一人去尚书省,去找阿耶。” 陈顺是她身边为首的护卫,也是陈义的族侄。 眼下这种局面,她应付不了,她跑过去,也无济于事,只能寄希望于今日在寺中的郑夫人,还有阿耶,她相信阿耶,没有阿耶办不了的事情。 她也相信十四娘,她不可能与杨二郎有私情,今日在长秋寺中私会。 鸳鸯交颈,捉奸在床…… 纯属一派胡言。 一定是有心人编造的。 张曦不停地这样说服自己。 “……真是没想到,郑家女如此豪放……” “在寺里私会情郎……” “听说,她已定亲,竟与杨二郎偷情……” “真不要脸……” …… 张曦只觉得自己的脑袋嗡嗡作响,似要炸开一般,气血上涌。 许许多多的事,她来不及多想,在傅姆何氏放她下地的那一瞬间,她已蹲下身,拣起地上的石子,扬手就朝身边的长舌妇扔去。 卟嗵声接连响起,一个个倒地,昏了过去,把那些难听的、不堪入耳的话,全部似被人掐住脖子一般,咽在了喉咙里,没法再吐出来。 有的人摔得四仰八叉,有的人摔倒时,身边的仆人扶之不及,跟着一起倒地。 随着接二连三有人倒下,惊呼声响起,场面又演化成新一轮的混乱,有人幸灾,就有人乐祸,当然,也有人开始注意到,石子扔来的方向。 其中,最惊讶的人,莫过于张曦身旁跟随的十来名仆妇,哪怕知道自家小娘子平里爱玩小石子,却没想到,小石子在自家娘子手中的威力有这么大。 傅姆何氏和乳娘胡月,俩人几乎第一时间,把张曦团团围拢住,不希望她被人发现。 只是张曦却不怕被人发现,她此举,就是为了震摄。 一旦此刻躲躲藏藏的,反而会让人觉得是无胆鼠辈,会激起愤怒,她还不如先发制人,“谁要再胡言乱语,毁十四娘的名誉,我就让她尝尝我手中的小石头。” “呸,她还有屁名誉……”一个穿得花里胡哨的胖妇人直接啐了一口。 只是话音刚落,张曦手中的石子,直接扔了过去。 瞧着这妇人的打扮,还有那讥讽的目光,仿佛终于出了一口怨气,恨不得一吐为快,张曦就猜到,这胖妇人应是出身寒门。 张曦红着眼,手中的石头就扔了过去,直中胖妇人的太阳穴,不出意外,不仅胖妇人昏倒,还连着压倒了身旁扶着她的年青婢女。 卟嗵声响起,伴随着婢女的尖叫,以及周遭的倒吸气声,俩人摔倒的地方,迅速撤离出一圈空地。 如果说,之前昏迷摔倒的人,她们没有留意到,是怎么回事。 那么,这一幕,活生生发生在她们眼前,在她们眼皮子底下,就不得不引起她们的惊恐了,“你是哪家的孩子?怎么能随便打人。” “好像是和惠坊张家的。” 有人疑惑,自然就有人猜出,张曦没有打算隐瞒身份,有时候,身份是一种很好用的东西,哪怕这一辈子,她没有公主的头衔,“对,我就是张家十六娘。” 上前要来围住她的人,一下子就止住了脚步。 一个个大约在衡量,她们惹不惹得起、 又听张曦扬着脖子道:“我可没有随便打人,她们说人坏话,我才扔石子,谁再敢说一句,我也接着扔。”说到这,张曦还特意抛了抛手中的几颗石子。 明明是一个三岁的小孩子,明明长得一张玉雪可爱的脸。 只是那红了的双眼,那眉尖的厉色,站在那里,那无畏无惧的气势,还有那份与生俱来的傲气,却令她们一个个心寒胆战。 没有人敢上前一步,去制止住张曦。 “要是人活着,我下回见一次,还打一次,要是人死了,你们可以去找我阿耶。”张曦微微抬了抬下巴,直接放了狠话。 一时间,四周寂寂无声,唯有风吹树叶的簌簌声。 有人在心里吐槽,张家怎么教孩子,怎么出了这么个妖孽,又想起,之前有关张曦的种种传言,生而有灵…… 只有眼下,他们只敢在心里吐槽,没有人敢说出口。 张曦见效果已经达到,正巧,僧房那边的火势渐小,就不再理会她们,朝僧房客舍奔去,连傅姆何氏和乳母胡月,只敢跟着,没敢来阻拦。 .e. 全新改版,更新更2快更稳3定 ↓认准以下网址其他均为仿冒↓ ( = 老曲) 第129章 后续结果 长秋寺僧房客舍的大火熄灭了,但流言却传遍了洛京。 一则是郑家十四娘与杨家二郎在长秋寺中通*奸被撞的消息,另一则,张家十六娘在长秋寺中,用石头打昏人的妖孽之举。 张家十六娘才多大,虚龄三岁。 并且,后一则消息,还得到了国舅夫人秦氏的佐证。 “那个小鬼头,终于栽跟头了,这满城唾沫,不把她淹死,也会把她当作怪物看待,看她以后还敢不敢出门?” 铜驼街的国舅府上,秦夫人叉腰仰天大笑三声,今日这事,办得太顺畅了,一切事情按着二娘计划进行、发生,纵然赔上二郎的名声,也值得了。 士族女郎,名门淑女,又如何? 郑十四娘以后只能嫁给他们家二郎了。 以己度人,她就不信,张家还会让张七郎娶郑十四娘进门。 “那个小鬼头,如今成了大家口中的怪物,能被烧死就更好了。”秦夫人满怀恶意,恶狠狠地道,免得那小鬼头在宫里总和她们家三娘争宠。 ——*——*—— 隔了两条街的郑府,郑十四娘刚让仆从自梁上救了下来,躺在闺房内,奄奄一息,府里的疾医,陆陆续续赶了过来。 闺房外面,郑夫人正满脸怒容地望向阿弟郑祭酒,还有弟妹钟夫人,“外面的人说就罢了,总归是一些不相干的人,你们是她亲叔叔、亲婶婶,你们也这么说她,觉得她坏了名声,你们这不是存心想逼死她。” “阿兄阿嫂早亡,把阿业他们兄妹俩托附给你们,阿莹若是出事,你们良心怎么过得去,将来百年之后,你们要怎么面对地下兄嫂?” 郑祭酒一张脸涨得通红,却没有吱声,唯有一向古板的钟夫人理直气壮地说了句:“总不能让阿莹嫁去杨家,若真嫁去杨家,与寒门庶子联姻,才真是有辱阿兄一世英名。” “闭嘴,” 郑夫人直接怒吼一声,“谁说了,谁决定了,要阿莹嫁入杨家了。”微微一顿,目光如利箭一般,射向面前的两人,直呼其名,“郑宏,钟延男,我告诉你们,你们要是容不下阿莹,我立即把阿莹带去崔家。” 扔下这句话,郑夫人已不愿意再和面前的阿弟以及弟妇多说话,直接奔入内室,走到床榻前,瞧着侄女郑莹已睁开眼,一双红红的大眼,不复往日的清灵,此刻化作流泪泉,眼泪一直往下窜。 先是府上疾医诊过,说是人救了过来,但伤了喉咙,暂时不能开口说话。 郑夫人一见郑莹嘴唇微微动了一下,忙地伸手抱住她的头,让她靠在自己怀里,替她揩去眼泪,“阿莹,没事了,有姑母在,你放心,绝对不会让你嫁去杨家。” “你答应姑母,可不许再做傻事了。” 郑夫人说着,眼泪直掉,却又忙地用衣袖拭去,“张家……张家素有令名,一定不会让你蒙受委屈的。” 谁知郑夫人这么一说,郑十四娘倒急了起来,发出两声嘶哑地啊啊声,却说不出话来,眼泪掉得更凶。 “阿莹。” 郑夫人慌地忙替郑莹抹眼泪,“你别急,有什么事,等你喉咙好了再说。” 郑莹却是不依,又用手连着比划了两个写字的动作,又伸手推了推郑夫人,郑夫人无法,只得扶她坐起,又吩咐婢女从案几上取来笔墨,沾了墨,把纸笔递给她。 但见十四娘郑莹,执笔在纸上写了五个字,然后望向郑夫人。 郑夫人瞧着纸上的五个字:去张家退亲。 “我不同意。” 郑夫人直接摇头,“这件事,你听姑母的,现在最重要的是抓到陷害你的人,至于你和七郎的婚事,暂时放一放,以后再谈。” 此刻,她恨不得把杨家二郎碎尸万断。 纵然将来张家退亲,她也不会把侄女嫁入杨家,她可以在崔家儿郎中挑选。 ——*——*—— 啪、啪,三指宽的戒尺,高高举起,重重落下。 痛得张曦眼泪都流出来了,眉毛鼻子皱成一团,却不敢有丝毫闪躲。 “让你逞能,我让你逞能,啊,你还嫌家里的事不够多,一天到底的,尽给家里添麻烦,我和你说的话,你都当耳旁风了,是不是?” 啪啪,又是两声。 手板心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红肿了起来。 张曦痛得都发出呜咽的声音,两辈子加起来,她从来没有受过这么重的罚,“阿姐,我没有。”哭着喊了出来。 “还不承认,” 八娘张昑听了又是心疼,却又更来气,“还没有,我跟你说过,你才三岁,实岁才一岁半,你要有个孩子样,上次就警告过你,不许再用石头打人,你听进去了吗?” “你根本就没当回事。” 八娘手中的戒尺,又快速重重地落下,“我让你不听话,我让你胡来。” 打着打着,八娘张昑看着痛得快缩成一团,大哭起来的小妹,自己也掉了眼泪,扔了戒尺,伸手把小妹抱进怀里,“阿眸,你怎么就不能省心点?” “那些人……说话难听。”张曦趴在大姐张昑怀里,哭着道。 从来没人敢在她面前胡乱说话的。 “不喜欢听,你可以走开,可以把人记下来,回来告诉阿姐,告诉阿耶,我们来处理。”八娘张昑抱起妹妹,看着妹妹已经完全肿起来的手,忙地吩咐婢女去取冰来。 八娘张昑低头望着怀里的小妹,微微撅着嘴,哪怕眼泪哗啦流,仍旧一脸的倔强,只觉得头痛,底下的弟弟妹妹,没有一个省心的。 眼下大弟张昕还没回京,一旦回京,还不知道会闹成什么样子? 所以,八娘张昑早早已派人去长夏门口接应了。 到了张昕预计回京的那一日,她在张府,没有等到长夏门接到人的消息,倒等来了另外一个惊天大消息。 在郑府门前,七郎张昕一剑削了杨家二郎的一条胳膊。 所幸让人拦下了,才没有造成更大的伤害。 八娘张昑却是知道,七郎这是动了杀念,要不是他右手的伤,还没有完全好,要不是有人阻拦,只怕杨家二郎伤的就不是一条胳膊,而是脖子。 七郎张昕已让廷尉署收押入监。 .e. 全新改版,更新更2快更稳3定 ↓认准以下网址其他均为仿冒↓ ( = 老曲) 第130章 多事之秋 “十二姐,我还是那句话,我可以派人送你去碎叶城,但接回连二郎,让连家人回洛京,绝无可能。”西厢房内,八娘张昑沉着张脸,声音冷厉,拒绝得很干脆。 在她下首位置,跪着一位年青的妇人。 年约二十岁上下,脸,正眼泪涟涟,哭得伤心欲绝,一副衣不胜体的模样,仿佛随时都能被风吹倒。 呜咽抽气声,更是不绝于耳。 八娘张昑听了,只觉得肝火大盛,喝斥道:“不许哭了,十二姐,你要是再哭,我明天就派人送你去碎叶城,送你去和连家人团聚。” 话音一落,猛地一串抽气声响起。 年青的妇人,果然立即止住了哭声,生生忍住,不敢再哭泣,只是脸上写满了委屈,时不时抬头瞥一眼八娘张昑,眼里除了不停往外溢出来的泪水,便是惊恐与害怕。 八娘张昑见了,气得肝都痛。 眼前的年青妇人,不是别人,正是华家与她同辈的十二娘,六堂舅之女,原本已嫁入连家,自华家出事后,连家提出与华家义绝。 后来,经阿耶插手此事,两家义绝,之后连家被查出贪墨案,阖族流放碎叶城,华十二娘和同样义绝的华淑仪,住到阿娘在城外的庄子上。 本来安安分分。 自上月起,十二娘收到一封碎叶城的书信,就常来府里哭泣,闹着要把儿子连二郎接回洛京,还异想天开地希望连家人能回洛京。 简直是痴人说梦。 八娘张昑真希望敲开这位表姐的脑袋看看,看她脑子里装的是不是全是浆糊? 难怪华家一倒,连家就提出义绝,甚至不顾她为连家生有一子,这根本就是个自己立不起来的人。 对比与山阳邵岳和离的华淑仪,俩人差了太多。 华淑仪算是阿娘的族妹,她当初和离,是无子嗣傍身,又不允许夫家纳妾,华氏一倒,邵家才提出义绝。 自义绝后,那位族从母,在庄子里过得很自在。 唯有这位十二娘,这位表姐,听说去了庄子上,整天伤春悲秋,一副苦大愁深的模样,而今竟闹到府里来了。 当初阿耶要杀鸡敬猴,选择了她,是因为她是阿娘的堂侄女,与阿娘血缘关系较近,不想倒是选错了人,早知她这样的性子,阿耶就不该插手她的事,要选人也该选别人。 上一次,她竟然跪在张家大门口哭泣,说儿子病了,哭求张家把儿子接回来,把连家接回来,怎么劝都不愿意起身,引起了很大的动静。 八娘张昑当时在长秋寺,听闻傅姆大陈氏的禀报,匆匆赶回张府。 才把她请进了府。 张昑常常会想,如果当时,她没有因为这件事临时离开,她和十四娘郑莹待在一起,那么,那一天下午,十四娘是不是,就不会出事? 只要想到有这种可能,八娘张昑就恨不得手撕了面前的华十二娘。 对着脑子不清不楚的人,她就不应该讲道理。 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阿姐,我最后一次和你说,你要么就像从母那样,好好在庄子上住着,要么你就去碎叶城。” 八娘张昑面无表情盯着华十二娘,“至于瑶光寺,以后你就不必去了,你见不到我阿娘,我会派人在瑶光寺外面守着,只要他们发现你,就会把你送去碎叶城。” “张昑……”华十二娘瞪大眼睛,满脸不可思议的神情,浑身止不住地发抖,“你怎么能……你怎么能这么做,我要见姑母……还得经过你的同意……” 华十二娘的反应,八娘张昑根本不看在眼里,“我让人送你回庄子。” 她今天之所以还见华十二娘一面,是因为阿娘,才愿意当面把话说清楚。 最后,华十二娘几乎是让傅姆大陈氏带着仆从架着出张府,然后送到城外阿娘的庄子上。 大陈氏从庄子上回来,带过来一个口信:“三娘子答应了,她说会帮忙看着十二娘的。”华三娘子即华淑仪。 张昑点点头,她让自己的傅姆跑一趟,就是想请从母华淑仪帮忙,请她看住十二娘,不再让她跑出庄子,“好,你和庄子上的管事,可都交待清楚了?” “娘子放心,全叮嘱过了。”大陈氏忙回道。 这样也好,只要把华十二娘禁在庄子上,她也没法出来再闹幺蛾子,伸手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眼下家里正值多事之秋。 大弟张昕砍了杨家二郎,正关押在廷尉署,还有十四娘郑莹,据说已寻过一次死了,郑家也派了人上门来,说是要退亲。 她不知道该怎么办? 阿耶阿娘没有同意,甚至被关押在廷尉署里的大弟,也没有同意。 她脑子里很乱,现在唯一能做的,大约是稳定府里的局面。 “阿姐,我想进一趟宫。” “你进宫里做什么?” 八娘张昑问完,没有听小妹张曦的回答,就直接回绝,“不行,你这几日,哪都不许去,老老实实在家里待着。” “我要救阿兄……” “不许逞能。”张昑瞪了小妹张曦一眼,抱起她,心里暗自琢磨,一定要让傅姆何氏和胡月两人盯紧张曦,哪都不许去。 张曦还欲再说,她不是逞能,大兄张昕这事,可大可小,全看杨太后的意思,而她对杨太后很了解,偏偏这话无法说出来。 正自思考怎么让大姐张昑改变主意,就听到门口有婢女来报,“八娘,国舅府的秦夫人,打上门来了。” “她?”八娘张昑反应过过,放开小妹张曦,立即愤怒地站起身,“她人呢?在哪里?” “在仪门。” 仆妇说完,又马上补充一句,“秦夫人身边带了二十个仆妇过来,门房老杜原本想请她去延客厅坐坐,不想她们一上来,就直接开打,眼下仪门那里,已经全打了起来。” “我过去看看。” 八娘张昑听了,转身就要走,只是一个不错眼,瞧着跟出来的小妹张曦,忙喊了傅姆何氏和乳母胡月,“你们俩好好看着阿眸,不许让她出来,不然我唯你们俩是问。” “阿姐……”张曦刚要表达一下自己的不满。 不想,大姐张昑头都没有回一下就走了。 .e. 全新改版,更新更2快更稳3定 ↓认准以下网址其他均为仿冒↓ ( = 老曲) 第131章 谁是祸首 先占坑,请大家不要订阅,内容两个小时后再看。 ——*——*—— “十二姐,我还是那句话,我可以派人送你去碎叶城,但接回连二郎,让连家人回洛京,绝无可能。”西厢房内,八娘张昑沉着张脸,声音冷厉,拒绝得很干脆。 在她下首位置,跪着一位年轻的妇人。 年约二十岁上下 《盼回眸》第131章 谁是祸首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132章 迫于形势 张曦瞧见九婶婶傅氏过来,才算放下心来。 大姐性格泼辣,和秦氏对上,哪怕吃不了亏,但为打老鼠伤了玉瓶,却是不值的,何况,大姐是未出阁的小娘子。 傅氏上前来,抱起张曦,“十六娘今日乖不乖?” “阿眸乖。”张曦双手搂住九婶婶的脖子,咧嘴笑了笑。 傅氏亲昵地蹭了蹭张曦的脸颊,然后望向八娘张昑,“今日要不是十六娘派她傅姆过去请我,你是不是都不愿意告诉我,想着自己解决。” 语气中带着笃定。 “你阿耶阿娘不在府里,九婶就这么不值得你信任?” 一听这话,八娘张昑面露几分尴尬,“阿婶,没有的事,只是不想给九婶添麻烦。” “你不是怕给我添麻烦,你是没把她们放在眼里。” 八娘张昑没有吱声,算是默认了。 傅氏摇了摇头,又道:“阿明,你可以不把她们放在眼里,但是却也不容许轻忽她们,有句话叫形势比人强,她们再不济,现今却占着形势。” “洛京那么多的士族,没有谁看得起杨家,但都和杨家断绝了关系吗?没有,仍旧有不少人与杨家相交,与杨家结亲,而七郎和郑家十四娘的婚事,洛京谁人不知,但杨二郎和杨家为什么还敢打郑十四娘的主意?” “这就形势。” 傅氏微微一顿,脸色严肃许多,“阿明,因为他们依仗宫中太后,无论他们做什么,最后都会大事化小,小事化无,不了了之,所以,他们没有顾忌,但旁人则不同,旁人反而要顾虑他们所仰仗的势。” 八娘张昑听了,顿时满面怒容,“阿婶,照您这么说,我们真就拿他们没办法了?随他们欺负?” 只要一提及郑十四娘,张昑就恨得牙根痒痒的,大弟削向杨二郎的那一剑都是轻的,可偏偏大弟张昕以故意伤人罪,被拘禁于廷尉署。 杨家还为此不依不饶。 挑起事的是杨家,该不依不饶的,也该是张家和郑家。 “势弱的时候,我们更要讲究证据,更要讲究名正言顺,不可鲁莽行事,不可意气用事,你想想,你阿耶平日最疼你们几个,可出事后,他有急吼吼地打上杨家门了吗?” “没有。”八娘张昑有些憋屈地回答。 近来,不仅阿耶没有回府,连着主薄穆行与陈义俩人,都犹如神龙见首不见影,难以见到他们的踪迹。 府里外院的事,近来,都是何山在代管。 早一刻钟,连何山都不在府上,不然,不会让秦氏在二门上叫嚣。 “秦夫人走了吗?” 张曦瞧着气氛较为沉闷,忙地出声,因着那一辈子长于杨太后膝前,她对杨太后,对杨家有更多了解,所以在她看来,九婶傅氏分析得很有道理。 在那一辈子里,杨家也有过欺男霸女,有过巧取豪夺,且不乏作奸犯科之徒,但真正被绳之以法的子弟,可以说少之又少。 杨国舅作为唯一受过惩罚的人,被发往黔地蹲了三年,还不是因为上述罪名。 只为抓伤了阿耶的脸。 “人早让你阿姐打跑了。”傅氏说这话时,似笑非笑地望了眼八娘张昑。 张曦看着一脸坦然的大姐,突然觉得,大姐总训她,说她逞能,其实大姐自己又何尝不是如此。 真不愧是亲姊妹。 大姐还是一如即往地剽悍。 目前,他们家已经算是和杨家彻底闹掰了,张曦心里下定决心,不管怎么样,她都要进一趟宫,去杨太后跟前,刷一刷脸,提升杨太后的好感度。 郑十四娘的事,要追究杨家,一定要有真凭实据。 然而,大兄的罪,主要看杨太后及杨家那边的态度。 可大可小,往大说,可以是故意伤人罪,但往小的说,可以是两家小辈斗殴失手。 “阿姐,我要进宫。”待九婶傅氏走后,张曦小声地又提出请求。 不过话一出口,如同之前一般,遭到大姐张昑的强烈反对,“不行,阿娘的斋戒快要结束了,结束后,我就送你回瑶光寺。” “阿姐,我今日去,今日就回,不会耽误回瑶光寺的时间。” 张曦想争取一下,她太过明白,眼下安抚杨太后的重要性,或许这一辈子,不同于那一辈子,她在杨太后面前,没有那么大的影响力。 但终归,杨太后对她略有些不同。 “阿姐,我想见阿兄,娘娘能放了阿兄。” 张曦坐在榻席上,念叨着这一句,引得八娘张昑侧目望了她一眼,一副若有所思的表情,对上小妹清亮的眸子,不知怎么,八娘张昑觉得,小妹好像什么都知道。 “阿眸,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八娘张昑自问自答,“你是想让宫中的太后放了七郎。” “是,娘娘能放了阿兄。”张曦又重述了一遍。 大姐张昑的目光牢牢盯着她,张曦却没有一点害怕,也不怕被大姐当成妖怪,家里人护短的毛病,可以说都深得阿耶的精髓。 只会认为她聪慧异常罢了。 八娘张昑和七郎张昕自幼一同长大,很长一段时间里,只有他们姐弟俩,俩人情谊非同一般,所以七郎出事,最着急的,莫过于八娘张昑。 大约关心则乱,八娘张昑头一回认真思索起小妹的提议。 然后,最终做了退让。 早在杨太后认了小妹张曦作义女、封小妹为华阴县主时,为方便小妹进宫,就赐了她自由出入宫禁的权利, 八娘张昑的行动力很强,没有丝毫耽搁。 当天下午,她亲自带人把小妹张曦送到宫门的左掖门前,之后再让胡月和傅姆何氏领着小妹张曦进宫。 往日里,张曦都是跟着阿耶过来,这一趟,独自进来,倒引得领路的郭中侍诧异。 进入弘德殿的范围,还不待宫人进去通传,张曦直接下地往里闯,却也无人拦她,这小祖宗进宫的机会不多,但每次都能和新平县主吵上一架。 “……你们家八娘倒是威风。” “你们都打上门来了,还希望我们对你们客客气气的。” 前一句是杨国舅的声音,后一句,却是阿耶的声音。 阿耶也在宫里。 .e. 全新改版,更新更2快更稳3定 ↓认准以下网址其他均为仿冒↓ ( = 老曲) 第133章 证据确凿 张曦瞧见九婶婶傅氏过来,才算放下心来。 大姐性格泼辣,和秦氏对上,哪怕吃不了亏,但为打老鼠伤了玉瓶,却是不值的,何况,大姐是未出阁的小娘子。 傅氏上前来,抱起张曦,“十六娘今日乖不乖?” “阿眸乖。”张曦双手搂住九婶婶的脖子,咧嘴笑了笑。 傅氏亲昵地蹭了蹭张曦的脸颊,然后望向八娘张昑,“今日要不是十六娘派她傅姆过去请我,你是不是都不愿意告诉我,想着自己解决。” 语气中带着笃定。 “你阿耶阿娘不在府里,九婶就这么不值得你信任?” 一听这话,八娘张昑面露几分尴尬,“阿婶,没有的事,只是不想给九婶添麻烦。” “你不是怕给我添麻烦,你是没把她们放在眼里。” 八娘张昑没有吱声,算是默认了。 傅氏摇了摇头,又道:“阿明,你可以不把她们放在眼里,但是却也不容许轻忽她们,有句话叫形势比人强,她们再不济,现今却占着形势。” “洛京那么多的士族,没有谁看得起杨家,但都和杨家断绝了关系吗?没有,仍旧有不少人与杨家相交,与杨家结亲,而七郎和郑家十四娘的婚事,洛京谁人不知,但杨二郎和杨家为什么还敢打郑十四娘的主意?” “这就形势。” 傅氏微微一顿,脸色严肃许多,“阿明,因为他们依仗宫中太后,无论他们做什么,最后都会大事化小,小事化无,不了了之,所以,他们没有顾忌,但旁人则不同,旁人反而要顾虑他们所仰仗的势。” 八娘张昑听了,顿时满面怒容,“阿婶,照您这么说,我们真就拿他们没办法了?随他们欺负?” 只要一提及郑十四娘,张昑就恨得牙根痒痒的,大弟削向杨二郎的那一剑都是轻的,可偏偏大弟张昕以故意伤人罪,被拘禁于廷尉署。 杨家还为此不依不饶。 挑起事的是杨家,该不依不饶的,也该是张家和郑家。 “势弱的时候,我们更要讲究证据,更要讲究名正言顺,不可鲁莽行事,不可意气用事,你想想,你阿耶平日最疼你们几个,可出事后,他有急吼吼地打上杨家门了吗?” “没有。”八娘张昑有些憋屈地回答。 近来,不仅阿耶没有回府,连着主薄穆行与陈义俩人,都犹如神龙见首不见影,难以见到他们的踪迹。 府里外院的事,近来,都是何山在代管。 早一刻钟,连何山都不在府上,不然,不会让秦氏在二门上叫嚣。 “秦夫人走了吗?” 张曦瞧着气氛较为沉闷,忙地出声,因着那一辈子长于杨太后膝前,她对杨太后,对杨家有更多了解,所以在她看来,九婶傅氏分析得很有道理。 在那一辈子里,杨家也有过欺男霸女,有过巧取豪夺,且不乏作奸犯科之徒,但真正被绳之以法的子弟,可以说少之又少。 杨国舅作为唯一受过惩罚的人,被发往黔地蹲了三年,还不是因为上述罪名。 只为抓伤了阿耶的脸。 “人早让你阿姐打跑了。”傅氏说这话时,似笑非笑地望了眼八娘张昑。 张曦看着一脸坦然的大姐,突然觉得,大姐总训她,说她逞能,其实大姐自己又何尝不是如此。 真不愧是亲姊妹。 大姐还是一如即往地剽悍。 目前,他们家已经算是和杨家彻底闹掰了,张曦心里下定决心,不管怎么样,她都要进一趟宫,去杨太后跟前,刷一刷脸,提升杨太后的好感度。 郑十四娘的事,要追究杨家,一定要有真凭实据。 然而,大兄的罪,主要看杨太后及杨家那边的态度。 可大可小,往大说,可以是故意伤人罪,但往小的说,可以是两家小辈斗殴失手。 “阿姐,我要进宫。”待九婶傅氏走后,张曦小声地又提出请求。 不过话一出口,如同之前一般,遭到大姐张昑的强烈反对,“不行,阿娘的斋戒快要结束了,结束后,我就送你回瑶光寺。” “阿姐,我今日去,今日就回,不会耽误回瑶光寺的时间。” 张曦想争取一下,她太过明白,眼下安抚杨太后的重要性,或许这一辈子,不同于那一辈子,她在杨太后面前,没有那么大的影响力。 但终归,杨太后对她略有些不同。 “阿姐,我想见阿兄,娘娘能放了阿兄。” 张曦坐在榻席上,念叨着这一句,引得八娘张昑侧目望了她一眼,一副若有所思的表情,对上小妹清亮的眸子,不知怎么,八娘张昑觉得,小妹好像什么都知道。 “阿眸,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八娘张昑自问自答,“你是想让宫中的太后放了七郎。” “是,娘娘能放了阿兄。”张曦又重述了一遍。 大姐张昑的目光牢牢盯着她,张曦却没有一点害怕,也不怕被大姐当成妖怪,家里人护短的毛病,可以说都深得阿耶的精髓。 只会认为她聪慧异常罢了。 八娘张昑和七郎张昕自幼一同长大,很长一段时间里,只有他们姐弟俩,俩人情谊非同一般,所以七郎出事,最着急的,莫过于八娘张昑。 大约关心则乱,八娘张昑头一回认真思索起小妹的提议。 然后,最终做了退让。 早在杨太后认了小妹张曦作义女、封小妹为华阴县主时,为方便小妹进宫,就赐了她自由出入宫禁的权利, 八娘张昑的行动力很强,没有丝毫耽搁。 当天下午,她亲自带人把小妹张曦送到宫门的左掖门前,之后再让胡月和傅姆何氏领着小妹张曦进宫。 往日里,张曦都是跟着阿耶过来,这一趟,独自进来,倒引得领路的郭中侍诧异。 进入弘德殿的范围,还不待宫人进去通传,张曦直接下地往里闯,却也无人拦她,这小祖宗进宫的机会不多,但每次都能和新平县主吵上一架。 “……你们家八娘倒是威风。” “你们都打上门来了,还希望我们对你们客客气气的。” 前一句是杨国舅的声音,后一句,却是阿耶的声音。 阿耶也在宫里。 .e. 全新改版,更新更2快更稳3定 ↓认准以下网址其他均为仿冒↓ ( = 老曲) 第134章 你可知错 离开洛京,前往封邑,终生不得出庆阳。 杨昭华不用脑袋想,也猜到,这不可能是杨太后对她的处置。 那么就只有张婴。 亏他想得出来。 只是接到姑母的旨意,她更觉得可笑,她原想除掉张昕那个恶魔,原想把张昕赶出洛京,不料,最后被驱逐的人,变成她自己。 她一番筹谋,呕心沥血,费了那么多心思,费了那么多钱财,甚至二兄为此断了一臂,却没有伤到那个恶魔分毫,让那个恶魔出了廷尉署。 她何其不甘,何其不愤。 姑母的心,已偏到胳肢窝里去了。 近两年的积累与努力,至此一役,全部付之东流水。 她才发现,她所招揽的那些人,所搭建起来的团队,面对张婴时,如同蚍蜉撼大树,竟是不堪一击,轻轻一推就倒。 “庆阳天远地远的,二娘年纪小,她不能去那里,还有终生不出庆阳,是什么鬼意思?二娘是女娘子,她将来要嫁人的。” 秦氏情绪激动地转头对杨国舅说道:“铁柱,你去求求娘娘,让她收回旨意,让二娘留下来。” “要求,你自个儿去求。” 杨国舅甩开秦氏搭过来的手,他也觉得很憋屈,他连自己女儿都保不住,杨中侍还劝他,让二娘子以因病需要静养的理由,离开洛京,前往庆阳。 还说:这对二娘子已经是最好的安排。 因为一旦公开,二娘的名声毁了,太后脸上也挂不住。 都怨张婴那个祸害。 “你想陪着二娘去庆阳,你就去宫里求娘娘。” 听了杨国舅这话,秦氏连连摇头,她不要离开洛京这富贵繁华地。 顿时,说话的声音尖利许多,“他们太过分了,我们儿子丢了半条命,张家那小子都无事,还不许我们打郑家十四娘的主意。”她要为儿子娶的士族贵女,也泡汤了。 越想,秦氏越觉得气愤。 然而,对于杨太后,她心底惧怕得紧,又不敢反抗,因此,只能对着夫君杨铁柱抱怨,希望能说动夫君。 只是这一次,注定失望。 “你给二娘好好收拾行李,让她多带些人手过去,另外,多带点钱帛。”杨国舅记得,二女儿格外喜欢钱帛。 出门在外,有钱也好办事。 等过些日子,这件事情平息了,他再去找大妹妹,以后庆阳封邑的赋税,不用送到杨府,直接留在庆阳,由二女儿自己支配使用。 ——*——*—— 四月的天空,阴沉沉的,似有一场大雨要下。 和惠坊张府,外书房的庭院里,此刻的气氛,一如这天气,沉闷而紧张。 张婴身边的幕僚主薄,一个个站在回廊里,摒住呼吸,连大气都不敢喘一下,只能眼睁睁看着,院子里的仆从纷纷拿长板凳,拿木板子…… 很快,七郎君张昕就让仆从给提溜到长板凳上,郎主张婴喊了一句:“给我打,给我狠狠地打。” 木板子随之落下。 清脆的啪啪声响起,穆行陈义等人,一个个欲言又止。 又听张婴厉声道:“今日谁都不要劝,我要好好管教儿子,免得他将来弑君弑父,累及家族,也累及你们。”说着,锋利的目光扫了身侧众人一眼。 所有人都闭了嘴,偃旗息鼓。 打板子的声音,回响在院子上空。 除了一开始,七郎张昕嗯哼了两声,后面紧咬着牙,嘴唇都咬出血了,也没有再吭声,那一双乌黑的眼眸,眼睛睁得大大的,带着浓浓的恨意。 张婴下了台阶,举步走了过去,一瞧见儿子这副模样,顿时气血上涌,喉咙里涌现出一股子腥甜,“阿苟,我让你自小习武,是为了让你强身健体,不是让你持剑伤人,更不是让你去打打杀杀。” 顿了顿,又喝斥道:“你听明白了没有?” 回应他的,是七郎张昕撇开头,一声重重的哼声,从鼻腔里发出来,透着浓浓的不服气。 张婴气得七窍生烟,“好,好,你不服,我就打你服气为止。” 颤抖着手,指着持板子的仆从,“给我打,重重地打,一直打。” 板子陡然加重,鲜血浸湿了墨灰色裤子,颜色深了好几重,连板子上都沾了血,七郎张昕只发出闷哼声,额头上渗出汗水,却犟着脸,丝毫没有求饶的意思。 这是和他较上劲了。 张婴怒得不行,走了过去,就近从一名仆从手中,夺过木板,自己亲自动手,重重打下去,旁边的仆从见了,都忙不迭地停止了动作。 张婴又连着狠打了数下,口中数落道:“你可知错了?你可改了主意?” 除了无法忍下的哼叫声,再无别的回话。 听不到回应,张婴手中的板子就不曾停,哪怕喘着气,质问声,还是一遍又一遍。 旁边的仆从看得心惊,廊下的幕僚主薄,也看得肉跳,瞧着郎主这疯魔样,瞧着郎君这硬骨头,庭中的父子俩,这是对上了。 再这么打下去,会出事的,连穆行都望向陈义,轻声问:“派去内院的僮子,你到底派了没?” “派了,郎主喊着打人的时候,就派了僮子去内院。”陈义忙回道。 他也很着急,希望八娘子能快点过来。 只停顿了片刻,急得团团转的陈义又建议道:“八娘子应该快来了,我们先去拦一拦郎主?” 穆行考虑陈义建议的可行性,望着自家郎主打板子的动作,没有停下来的意思,一息间,便轻微地点了点头,然后下了台阶。 陈义忙地跟上。 只是他们还没有上前去拦郎主,八娘张昑的声音突然传来,犹如救世菩萨。 人未到,声先至。 “阿耶,阿苟。”声音带着急切,还带着喘气,可见是跑过来的。 廊下剩余站着的幕僚主薄十来人,迅速退了下去。 八娘张昑一进院,看着手持木板动作微微一滞、回头望向她的阿耶,又看到趴在长凳上一动不动的大弟,忙地冲了过去,一把抱住阿耶的板子,“阿耶,你别打阿苟,他不听话,我来劝他。” 说着,竟是抱着木板子跪了下来。 “不用求他。” 耳畔,响起七郎张昕气若游丝的声音,“我要去凉州,打死我,我也要去。” .e. 全新改版,更新更2快更稳3定 ↓认准以下网址其他均为仿冒↓ ( = 老曲) 第135章 离开洛京,前往封邑,终生不得出庆阳。 杨昭华不用脑袋想,也猜到,这不可能是杨太后对她的处置。 那么就只有张婴。 亏他想得出来。 只是接到姑母的旨意,她更觉得可笑,她原想除掉张昕那个恶魔,原想把张昕赶出洛京,不料,最后被驱逐的人,变成她自己。 她一番筹谋,呕心沥血,费了那么多心思,费了那么多钱财,甚至二兄为此断了一臂,却没有伤到那个恶魔分毫,让那个恶魔出了廷尉署。 她何其不甘,何其不愤。 姑母的心,已偏到胳肢窝里去了。 近两年的积累与努力,至此一役,全部付之东流水。 她才发现,她所招揽的那些人,所搭建起来的团队,面对张婴时,如同蚍蜉撼大树,竟是不堪一击,轻轻一推就倒。 “庆阳天远地远的,二娘年纪小,她不能去那里,还有终生不出庆阳,是什么鬼意思?二娘是女娘子,她将来要嫁人的。” 秦氏情绪激动地转头对杨国舅说道:“铁柱,你去求求娘娘,让她收回旨意,让二娘留下来。” “要求,你自个儿去求。” 杨国舅甩开秦氏搭过来的手,他也觉得很憋屈,他连自己女儿都保不住,杨中侍还劝他,让二娘子以因病需要静养的理由,离开洛京,前往庆阳。 还说:这对二娘子已经是最好的安排。 因为一旦公开,二娘的名声毁了,太后脸上也挂不住。 都怨张婴那个祸害。 “你想陪着二娘去庆阳,你就去宫里求娘娘。” 听了杨国舅这话,秦氏连连摇头,她不要离开洛京这富贵繁华地。 顿时,说话的声音尖利许多,“他们太过分了,我们儿子丢了半条命,张家那小子都无事,还不许我们打郑家十四娘的主意。”她要为儿子娶的士族贵女,也泡汤了。 越想,秦氏越觉得气愤。 然而,对于杨太后,她心底惧怕得紧,又不敢反抗,因此,只能对着夫君杨铁柱抱怨,希望能说动夫君。 只是这一次,注定失望。 “你给二娘好好收拾行李,让她多带些人手过去,另外,多带点钱帛。”杨国舅记得,二女儿格外喜欢钱帛。 出门在外,有钱也好办事。 等过些日子,这件事情平息了,他再去找大妹妹,以后庆阳封邑的赋税,不用送到杨府,直接留在庆阳,由二女儿自己支配使用。 ——*——*—— 四月的天空,阴沉沉的,似有一场大雨要下。 和惠坊张府,外书房的庭院里,此刻的气氛,一如这天气,沉闷而紧张。 张婴身边的幕僚主薄,一个个站在回廊里,摒住呼吸,连大气都不敢喘一下,只能眼睁睁看着,院子里的仆从纷纷拿长板凳,拿木板子…… 很快,七郎君张昕就让仆从给提溜到长板凳上,郎主张婴喊了一句:“给我打,给我狠狠地打。” 木板子随之落下。 清脆的啪啪声响起,穆行陈义等人,一个个欲言又止。 又听张婴厉声道:“今日谁都不要劝,我要好好管教儿子,免得他将来弑君弑父,累及家族,也累及你们。”说着,锋利的目光扫了身侧众人一眼。 所有人都闭了嘴,偃旗息鼓。 打板子的声音,回响在院子上空。 除了一开始,七郎张昕嗯哼了两声,后面紧咬着牙,嘴唇都咬出血了,也没有再吭声,那一双乌黑的眼眸,眼睛睁得大大的,带着浓浓的恨意。 张婴下了台阶,举步走了过去,一瞧见儿子这副模样,顿时气血上涌,喉咙里涌现出一股子腥甜,“阿苟,我让你自小习武,是为了让你强身健体,不是让你持剑伤人,更不是让你去打打杀杀。” 顿了顿,又喝斥道:“你听明白了没有?” 回应他的,是七郎张昕撇开头,一声重重的哼声,从鼻腔里发出来,透着浓浓的不服气。 张婴气得七窍生烟,“好,好,你不服,我就打你服气为止。” 颤抖着手,指着持板子的仆从,“给我打,重重地打,一直打。” 板子陡然加重,鲜血浸湿了墨灰色裤子,颜色深了好几重,连板子上都沾了血,七郎张昕只发出闷哼声,额头上渗出汗水,却犟着脸,丝毫没有求饶的意思。 这是和他较上劲了。 张婴怒得不行,走了过去,就近从一名仆从手中,夺过木板,自己亲自动手,重重打下去,旁边的仆从见了,都忙不迭地停止了动作。 张婴又连着狠打了数下,口中数落道:“你可知错了?你可改了主意?” 除了无法忍下的哼叫声,再无别的回话。 听不到回应,张婴手中的板子就不曾停,哪怕喘着气,质问声,还是一遍又一遍。 旁边的仆从看得心惊,廊下的幕僚主薄,也看得肉跳,瞧着郎主这疯魔样,瞧着郎君这硬骨头,庭中的父子俩,这是对上了。 再这么打下去,会出事的,连穆行都望向陈义,轻声问:“派去内院的僮子,你到底派了没?” “派了,郎主喊着打人的时候,就派了僮子去内院。”陈义忙回道。 他也很着急,希望八娘子能快点过来。 只停顿了片刻,急得团团转的陈义又建议道:“八娘子应该快来了,我们先去拦一拦郎主?” 穆行考虑陈义建议的可行性,望着自家郎主打板子的动作,没有停下来的意思,一息间,便轻微地点了点头,然后下了台阶。 陈义忙地跟上。 只是他们还没有上前去拦郎主,八娘张昑的声音突然传来,犹如救世菩萨。 人未到,声先至。 “阿耶,阿苟。”声音带着急切,还带着喘气,可见是跑过来的。 廊下剩余站着的幕僚主薄十来人,迅速退了下去。 八娘张昑一进院,看着手持木板动作微微一滞、回头望向她的阿耶,又看到趴在长凳上一动不动的大弟,忙地冲了过去,一把抱住阿耶的板子,“阿耶,你别打阿苟,他不听话,我来劝他。” 说着,竟是抱着木板子跪了下来。 “不用求他。” 耳畔,响起七郎张昕气若游丝的声音,“我要去凉州,打死我,我也要去。” .e. 全新改版,更新更2快更稳3定 ↓认准以下网址其他均为仿冒↓ ( = 老曲) 第136章 捅马蜂窝(补10号第一更) “你们怎么来了?” 十四娘郑莹回头,见到出现在门口的八娘张昑和十六娘张曦姊妹,微微诧异。 八娘张昑牵着小妹张曦进入院子后,上前朝妙德法师行了个佛礼,“我与小妹莽撞,冒昧打扰法师了。” “不碍事。” 妙德法师虚抬了下手,又看了眼十四娘郑莹,才对张昑说道:“刚才的话你也听到了,你与郑施主相善,你好好劝劝她。” “唯。”八娘张昑刚应一声。 十四娘郑莹一脸坚决,似不愿意再听旁人劝导,正欲开口回拒,却听十六娘张曦奶声奶气道:“莹姐,阿兄昨天挨了阿耶一顿打,现在还趴在床上起不了身。” 一听这话,十四娘郑莹面露关心,急忙问道:“怎么回事?” 张曦摇了摇小脑袋,“我不知道,你问阿姐。” “小精怪。” 八娘张昑侧头摸了摸小妹的脑袋,真是七窍玲珑心,一句话就勾起郑莹的心绪,转头对十四娘郑莹道:“阿莹,我们借妙德法师的厢房坐坐,说几句话。” 说完,不给郑莹回绝的余地,“我不是要劝你,只是有人无法亲自来,我替某人带几句话。” 话说到这个份上,郑莹也不好反对,况且,她也急切想知道七郎张昕怎么会挨父亲的打,要知道,张婴是出了名的宠爱儿女。 “法师,得向您借地方了。”八娘张昑朝妙德法师笑了笑,原本去阿娘所住的尼院,是最方便不过的,但眼下,只怕郑莹不愿意过去。 “西厢房空着,贫尼带你们过去。”妙德法师说着起了身。 八娘张昑道了声多谢,上前扶起十四娘郑莹。 沿着青石板小径,两旁绿草成茵,满园梨花凋谢,昨日下晌的一场大雨,疏松的泥土中,散发出草木清新的气息。 张曦紧跟在后面,望着面前,短短数日功夫,瘦骨零仃、身子羸弱的十四娘郑莹,还有脖子上那道清晰可见的勒痕,不由心生愤怒。 所幸发现得早,不然好好的一条人命,就这么没了。 她顿时觉得,大兄张昕朝杨家二郎杨继宗挥去的那一剑都算轻的了,在那一辈子里,也没发现,杨家人竟然有这么可恶。 尤其杨家二娘杨昭华。 眼下的形象与那一辈子的印象,相差太大,可以说完全不一样,她自己都能一梦前生,杨昭华未尝就没有离奇的经历。 只是她无法理解,为什么杨昭华要害大兄。 如果杨昭华和她一样,也是一梦前生,那么,在那一辈子里杨昭华和大兄有十来年夫妻情份,到底发生了什么样的事,才会让杨昭华要痛下杀手? 要置大兄于死地。 甚至,还想毁了她的脸。 或许,趁着杨昭华离京前,她该去见杨昭华一面,去问问清楚。 “……你和七郎成亲后,他会带你去凉州,从此远离洛京,这样一来,你不用承受那些闲言碎语,也不会有那些蜚短流长,等过几年,事情平息了,你们要是想回洛京,也可以回来。” “阿莹,只要你和七郎过得好,比什么都重要。” “我们都知道,这件事上,你是受害者,七郎不会在意,张家也不会在意,至于旁人,你根本无需去理会。” “我知道。”十四娘郑莹双手捧住面颊,眼泪从指缝里淌出来,有些话,姑母也和她说过,只是真正做起来,却是那样的艰难。 她幼承庭训,少读《女诫》。 虽父母早亡,然长于叔父膝下,婶娘钟夫人出自名门,对她教导颇严,而姑母对她颇为放纵,一张一弛间,使得她性格活泼开放,骨子里却带着矜持与保守。 她恨杨二郎。 又自谓,无颜再面对七郎,面对世人。 叔父希望她嫁入杨家,期望以一桩婚事,掩盖这桩丑闻。 婶娘钟夫人认为杨家门第浅薄,不堪为婚,却又嫌弃她不自爱,坏了名声。 姑母郑夫人仍旧希望她嫁入张家,先是帮她试探性地向张家退亲,然后听说华令仪今日斋戒结束,一早就来了瑶光寺等候。 近来家中,吵吵闹闹,鸡飞狗跳的不得安宁。 昨日听兄长郑业说,张家已经与杨家和解,七郎被放出廷尉署,她一直担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只是心底的怨恨,却越发的强烈。 瑶光寺成了她眼前的一道亮光,带她走出沉沦的曙光。 她出了家,家中的争吵会停。 出了家,她可以避开世人的眼光,不用担心要如何面对七郎…… ——*——*—— 张曦望着哭成一团的十四娘郑莹,除了愤怒,还有憋屈,趁着人不注意,偷偷溜出了厢房,庭院里除了值守的比丘尼,妙德法师已不在禅院了。 “我走走,不用管我。”张曦对着迎上来询问的比丘尼说道。 她陪着阿娘长住瑶光寺,不仅对瑶光寺很熟,连着寺中的比丘尼,都认识她,因此,一听她这么说,那位比丘尼,没有再多话。 张曦一脚踢飞脚边的小石头,心中的憋屈,没有丝毫消减。 “阿眸。” 张曦听到喊声,转头,见到阿娘、郑夫人还有妙德法师出现在禅院门口,喊了声,“阿娘。”飞奔过去。 华令仪急忙上前接住她,“你慢点。” 张曦攀住阿娘的脖子,又侧头朝郑夫人和妙德法师喊道:“伯母,法师。” 俩人点了点头,只听郑夫人问道:“你怎么一个人在院子里?” “阿姐和莹姐在厢房说话,我就出来了。” 华令仪看了眼郑夫人,“我们进去瞧瞧。” “我给阿娘和伯母领路。”张曦挣扎着下地,十四娘郑莹大约也不想外人见到她现在的样子。 听了这话,华令仪把小女儿放到地上,牵着小女儿的手。 妙德法师适时地止住步子,没有跟上去。 呜咽的哭泣声,从半敞开的窗户口传了出来,还有八娘张昑不停的劝慰声,“阿莹,别哭了,都过去了。” “等七郎身体好了,能下榻,他就会来看你。” 华令仪突然出声问道:“七郎身体怎么了?” 目光却是望向小女儿。 张曦一见阿娘沉下了脸,顿时觉得捅了马蜂窝,大兄挨了阿耶的打,阿娘还不知道。 .e. 全新改版,更新更2快更稳3定 ↓认准以下网址其他均为仿冒↓ ( = 老曲) 第137章 给你吃糖 “不管发生什么事,我只认定你这个儿妇。”华令仪这句话,犹如一剂定心丸,使得郑夫人彻底安了心。 十四娘郑莹听了,由一开始的难为情,转而震惊与感动。 及至泪眼婆娑。 趴在姑母郑夫人怀里放声大哭,仿佛连日以来积压在心头的委屈,找到了宣泄的闸口,全部释放出来。 在两位长辈面前,面对两位长辈的殷切关怀,她那出家的念头,如何都说不出口。 只得暂歇心思,跟随姑母回去。 且说,华令仪送她们姑侄俩出瑶光寺,转头抱了小女儿回尼院。 八娘张昑紧随其后,只是瞧着阿娘阴沉沉的脸色,她有一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紧张。 果不其然,刚一坐定,便听阿娘质问道:“阿明,家里发生了这么大的事情,你也不来告诉我一声,是不是你阿耶叮嘱你,不让你说的?” “没有。”八娘张昑几乎想都不想,急忙否认。 瞧着阿娘咬牙切齿,一脸怒容,这个时候,哪怕真是阿耶叮嘱,她也不能回答是,“阿娘,您那时正在斋戒中,儿想着,您是替外祖诵经祈祷,就没有来打扰您。” “原本打算等今天斋戒结束,再告诉您的。” 华令仪轻哼一声,“我是斋戒,又不是闭关,你要真有心,自家的事,为娘还需要从旁人口中得知?我看你和你阿耶一个德性,凡是涉及到杨家的事,都想瞒着我。” “没有的事。” “阿娘,我和阿姐一早就来看您了。”张曦趴在阿娘怀里,适时开了口,“之前,儿要来见您,阿姐怕打扰到您。” 小女儿咧嘴笑,笑态可掬。 使得华令仪一下子就想到外面那些与小女儿有关的谣言,只觉得格外糟心,没有一个省心的,扬手拍了两下小女儿的屁股,“就你精乖,给我老实点。” “阿娘……” “闭嘴,不许说话。”华令仪出声喝止,只是见到小女儿极为配合地伸手捂住嘴巴,然后鼓着乌黑圆溜的大眼望着她,眼里透着慧黠。 一时间,华令仪觉得好气又好笑,不过,小女儿这么一打断,她对大女儿的询问,语气都不禁缓和了许多,“阿苟为什么挨打?” 在她印象中,夫君张婴轻易不打孩子。 只听八娘张昑回道:“阿弟想去凉州,以凉王幕府的掾属入仕,阿耶不同意,阿弟直接和阿耶杠上了。” 一涉及到儿子今后仕途,华令仪没有立即说话。 士族子弟,释褐为官,多以著作郎和秘书郎为初任之官,而地方上的幕府掾属等浊官,则由寒门子弟充任,许久才说道:“你回去和你阿耶说一声,我有事要和他说,让他来一趟瑶光寺。” “唯。”八娘张昑忙地应声。 张曦瞧了瞧阿娘,又瞧了眼大姐,眼看着气氛已经缓和下来,于是想从阿娘怀里出来,只是才刚起身,就让阿娘一把抱住,“阿眸,还有你,你最近给我老实待在瑶光寺,哪里都不许去。” “好,在寺里陪阿娘。”面对阿娘的疾言厉色,张曦忙不迭地点头,伸出两只藕节般的胳膊抱住阿娘的脖子,整个人都往阿娘身上贴去。 “撒娇也没用。” 华令仪想想张曦用石子打人的事,觉得头痛不已,“我会和阿裘说,让她再安排两个教养你的傅姆。” 阿裘,即主薄穆行的妻子裘氏。 “接下来,你好好待在阿娘身边,少和那些乱七八糟的人搅和到一起,好好的女娘子,都让那起子人教坏了,竟学得和蛮子一般,拿石头打人。” 得了,含沙射影的,把杨太后都给怨上了。 张曦现在身边已经有了何傅姆和胡妪,阿娘还要给她增加教养的傅姆,可以想像,以后做事情,更会受掣肘了。 偏她还不能反对,只好脸上露出无辜的表情,“阿娘,以后不会了,阿姐打过阿眸了,手肿了很痛。”说着,两只小胖手还不忘记当面揉搓了两下。 仿佛那疼痛还在。 又摆出一副可怜兮兮的模样,看得旁边的八娘张昑先忍不住笑了起来,“哟,还是个记仇的,都多少天,你还记着。” “当然记得。”张曦嘟了嘟嘴,这一年里,她挨打挨训的次数,比那一辈子里,二十三年的时间里,还要多上数倍。 华令仪伸手刮了刮小女儿撅起来的嘴角,瞪眼道:“就是要你记得,让你长长记性,以后不许乱来。” 张曦一听这话,却是想哭了。 她都挨了打,阿娘还不愿意放过她。 果然,下晌的时候,大姐张昑独自离开,把她扔在了瑶光寺,并且,再没有以前的轻松,她能满寺院撒欢着到处溜达。 这一回,阿娘直接把她拘在尼院,连出院门都不行。 次日一早,裘氏过来,送来了四个教养傅姆,阿娘留下了两人,其中一人姓骆,一人姓马。 身后又多了这两大金刚,张曦想偷溜都不成,更何况,阿娘为了磨她的性子,还特意让她背张氏牒谱,纵有那一辈子的记忆,依旧让张曦一个头两个大。 唯一喘气的时间,大约是有客人来访。 因此,一听说,卫国公府的崔老夫人来尼院见阿娘,哪怕张曦极为讨厌贺若隆,这会子见到跟着崔老夫一道过来的贺若隆,也极为高兴。 “小十六。” 贺若隆胖乎乎的身体,直接冲进来,吓得张曦忙往一旁避开。 好家伙,比之前更胖了,也更高了。 “从母。”华令仪迎上前去扶着满头银发的崔老夫人,又朝着女儿吩咐一声,“阿眸,叫人。” 华令仪特意看了眼小女儿,平常瞧着伶俐,怎么这会子傻站在一旁。 “姨祖母。”张曦忙笑着喊了一声。 “十六娘都这么大了。” 崔老夫人摸了摸张曦的头顶,指着贺若隆道:“这是你表兄,你之前见过的,十六娘还记不记得?” 当然记得,贺若隆和大兄张昕要好,经常往张府跑。 “小十六,叫阿兄,我就给你糖吃。”说着,伸手从怀里掏出一包糖,打开递到张曦面前。 张曦侧了侧脑袋,望了眼贺若隆,“你太胖了,叫你阿胖。” 话音一落,贺若隆顿时急得脸红脖子粗,拿糖的手,都缩了回去。 .e. 全新改版,更新更2快更稳3定 ↓认准以下网址其他均为仿冒↓ ( = 老曲) 第138章 你是坏蛋 这熊孩子! 每次对贺若隆都没好话。 华令仪狠瞪了眼的小女儿张曦,“不许乱说话,你好好喊阿兄。” 说着,看向呆立在一旁,满脸羞赧,不知所措的贺若隆,伸手拉了拉贺若隆,“我们阿固不胖,只是长得壮,小十六不懂事,你别和她一般见识。” 崔老夫人也哄道:“阿固,你要是瘦不拉叽的,长得不结实,可拉不动五石弓。”瞧着平日跟猴似的小孙子,露出了窘羞的模样,倒觉得新奇。 “对对,正是这样。” 华令仪忙附和一声,然后指着小女儿道:“你看看小十六,胖得跟球似的,她那才叫胖。” 听了这话,张曦只觉得自己受一万点的伤害。 这还是亲娘吗? 明明知道她不喜欢贺若隆,还捧着贺若隆,贬了她。 “小孩子白白胖胖的,才惹人喜欢。”崔老夫人亲昵地摸了摸张曦的小脑袋,一行人上了台阶回廊,往正房走去。 华令仪仍旧不忘记提醒,“阿眸,快喊阿兄。” 她才不要。 张曦瘪了瘪嘴,正要硬气一回,只是对上阿娘严厉的目光,不得不低头认怂,奶声奶气地朝着贺若隆唤了声表兄。 脸上的笑容,笑得格外甜。 贺若隆高兴地应了一声,脸上的红云,散去了几分。 大约阿娘和崔老夫人有话要说,一番寒暄后,并没有把两个孩子留在屋子里,而是让傅姆和仆从把他们带到隔壁屋子里去玩耍。 还叮嘱他们,都不许打架。 张曦看了看自己的小身板,再望向足足比她高两个头,胳膊比她腰还粗的贺若隆,总觉得阿娘想多了,不说他们之间身高体形相差很大,单单贺若隆能拉得动五石弓,她就不会朝贺若隆扔小石头。 更何况,贺若隆习武,身手比寻常人敏捷,她才不会傻得拿鸡蛋去撞石头。 张曦不耐烦待在屋子里,“我去院子里,瞧瞧阿娘种的茄子和豆荚。”说着,就起身往外走。 只是小短腿刚迈门槛,贺若隆跟了上来,提着她跨过门槛,使得何傅姆和胡妪都不用上前来搭把手。 “多谢。”张曦回头瞪了眼贺若隆,其实,她一点都不要他的帮忙。 原本因先前的事,略有些拘谨的贺若隆,一见张曦的模样,反而放开了性子,在他眼中,只看到张曦肥嘟嘟的脸蛋,圆溜溜的大眼,似雪团一般,玉雪可爱。 贺若隆禁不住伸手捏了捏张曦的脸蛋。“小十六,我不嫌弃你胖。” 张曦闪避不及,又听了这句话,不由鼓圆了眼,喊了声,“坏蛋。”她才不胖,她长大后,身材很苗条,很符合时下流行的纤弱美。 “不许喊坏蛋,要喊阿兄。”贺若隆轻易抱起张曦,义正辞严道。 突然的悬空,使得张曦此刻已顾不上和他争辩,挣扎着要下地,她怎么能让这坏蛋抱她,哪怕她现在是个小奶娃也不行。 平常在傅姆和乳娘怀里,她都有挣脱的余地,眼下却是不行。 贺若隆抱得紧紧的,她怎么挣扎都无用,很快张曦就不做无用功了,“快放我下去,我要自己走。” “那你要叫阿兄,以后不许再叫坏蛋。”贺若隆和她商议道,自从小十六能开口说话,每次见面,一旦长辈不在跟前,小十六就冲着他喊坏蛋。 这让他很不舒服,他记得,小十六以前很喜欢他的。 想到这一点,浓密的眉毛,都蹙成了一团,抱着张曦手,一点都没有松开的意思。 所幸,张曦不知道贺若隆的想法,不然,她得呕出一口老血来。 这一辈子,她知道贺若隆后,一直都很想报仇。 再说了,叫他坏蛋,也没叫错,他在那一辈子里,举兵攻打京城,鸩杀太后,行废立之事,所作所为,就是个不折不扣的大坏蛋。 张曦坚决不愿意改口,“你是坏蛋。” 贺若隆故作凶狠,凶巴巴地凑在张曦耳侧威胁道:“不许乱叫,你再喊我坏蛋,我就把你卖了。” 张曦愣了一下,“我要告诉阿兄,让我阿兄揍你。” 她又不是真小孩,才不会受威胁。 话音一落,却见贺若隆咧嘴一笑,露出两颗小虎牙,“小十六,我和七郎关系很好,七郎不会揍我的。” “还有,我又没做坏事,为什么要叫我坏蛋。?” 你以后会干坏事。 瞧着贺若隆一脸委屈的模样,张曦差点就把这句话脱口说了出来。 在那一辈子里,要不是贺若隆带领叛军攻入京都,杨太后不会死,阿耶不会死,那么她也不会让顾家给逼死。 一切的源头,都是他举兵造反。 哪怕不知道什么缘故,他后来冲入顾府,想救她一命。 可他囚禁了阿顾,却是事实。 她后来仔细想想,当时整个洛京城,能囚禁阿顾的人,只有两个,一人是圣上宇文赞,但宇文赞对阿顾,不可能简单把人关在监狱里。 而另一人,便是叛军头子贺若隆。 想到阿顾无端受牢狱之灾,张曦就恨不得狠狠地打贺若隆一顿,然后把他也囚禁起来,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然而,此刻瞧着眼前无比稚嫩、一脸委屈的贺若隆,她举起来的小拳头,怎么都落不下去。 就像他所说的,他还没有干坏事。 她真想揍人,也该去揍那个已经干了坏事的杨昭华。 但她现在,连瑶光寺的门都出不了…… 无端的,张曦觉得烦燥不已。 “小十六,你怎么了?”贺若隆一见张曦抓着自己的头发,又出声道:“小十六,只要你不喊我坏蛋,喊我阿兄,其余的事,我都答应你。” 说着,还特意弯下腰,把张曦放到了地上。 这么好说话? 张曦人一着地,心头的十分烦燥,登时去了七分,有些不敢置信地望着贺若隆,浓眉大眼,鼻梁挺直,笑容灿烂,带着阳光的味道,而神情中的执着与认真,又透着几分霸气。 想到这个词,多多少少是受了那一辈子的影响。 毕竟,那时贺若隆说出,让顾氏阖族给她陪葬时,掷地有声,威势尽出,仿佛言出就会必行。 只是眼下,眼前的贺若隆,还只有十岁大,远不是那一辈子里,她见到的叛军头目,她想出瑶光寺的愿望,贺若隆也帮不了她。 .e. 全新改版,更新更2快更稳3定 ↓认准以下网址其他均为仿冒↓ ( = 老曲) 第139章 给点阳光 眼下,正值采茶季节。 张曦不想待在院子里对着贺若隆,闹着要去后山的茶园,只是她前脚才由傅姆和乳母带着出尼院,后脚,贺若隆就亦步亦趋地跟了上来。 赶都赶不走。 “小十六,你是不是想出寺院?” 张曦顿住脚,惊得差点摔倒,倏地鼓圆眼望向凑过身来的贺若隆,但见贺若隆咧嘴一笑,露出一排白晃晃的门牙,声音依旧放得很低,“你想去哪,我可以带你去。” 听了这话,张曦不由心生意动。 只是一抬头,瞧着身前身后跟随的傅姆乳娘婢女,加起来有七八人,瞬间,整个人就蔫掉了,从前只有何傅姆和胡妪,她还有法子偷溜。 如今她想偷溜都不成。 “跟我来。” 猝不及防,张曦让贺若隆给抱了起来,然后往茶园方向跑去,速度之快,使得张曦都忘了挣扎。 “小娘子……” “小郎君,你慢点,会颠簸到小娘子。” 傅姆们的叫喊声,叮咛声,接连响起,却只一会儿功夫,就被远远甩在了身后,追都追不上,眼瞅着方向与去处没有错,几人遂放慢了脚步。 “错了……错了,出寺院……不是这个方向。”张曦忙地提醒。 跑的人没喘气,反倒被抱在怀里的她,因为颠得厉害,说话都有些不连贯,感觉风从耳畔呼呼地吹过,整个人都要飞起来一般。 “没错,我们不从大门口出去。” 贺若隆回了一句,脚下的步子,没有丝毫停顿,“我带你去逛金市,今天下午金市有傀儡戏,还有散乐幻术。” 金市是洛京城中极为繁荣的商品买卖市场。 他听七郎张昕提过,小十六喜欢看杂伎。 散乐幻术,是一些杂耍小魔术。 “我们先去后山的茶园露个面。”张曦说道,她确实很喜欢看杂伎,但要看杂伎,她只需要和阿娘阿姐说一声,就能够请人去家里表演,没必要大费周章,跑去金市。 张曦常来茶园,因此寺中采茶的比丘尼,见到她,并没有太过关注。 何况,这位张家小娘子,素来不喜欢人近身。 贺若隆带着张曦在后山的茶园里绕了半圈,然后抱着张曦,避开傅姆们和寺中比丘尼的视线,去了后山尽头的一处墙角。 入眼,即见到一面石头垒起来足有一丈高的围墙。 石头表面,漫生了一层黑黝黝的苔藓。 唯有一处上,落满了枯叶。 “这怎么出去?”张曦疑惑道,要是只有贺若隆一人,她相信,他能够攀墙出去,但带着她,两个人绝对无法越墙。 “你站在这儿等着。” 贺若隆说着,把张曦放到旁边的榆树底下,“我阿婆喜欢听佛经,每次来瑶光寺至少得待上半天,我不耐烦听,就在这儿开了个洞,从这里跑去金市,逛上一圈再回来。” “从来没让人发现过。” 说到这,贺若隆得意地望了张曦一眼,然后走到墙角那块落满树叶的大石头旁,围着大石头来回转了几圈,伸手扫去上面的落叶。 尔后,在张曦诧异的目光中,贺若隆微微蹲下身,摸了摸大石头,两手用力抱起,缓慢地挪至一边。 墙角底下,露出一个约两尺见方的狗洞来。 张曦凑上前去,“你能从这个洞口穿出去?”看了看狗洞,又抬头瞅了瞅贺若隆,瞪着乌黑清澈的大眼,眼里满是不敢置信。 腾地一下。 贺若隆圆滚白皙的脸蛋涨得绯红,摸了摸自己鼓鼓的肚子,神色中带着难为情,“我可以翻墙出去,小十六,你从这里出去。” 片刻后,又急忙补充一句,“我小的时候,能够从这个洞里爬出去。” “哦……” 瞧着张曦似不相信,贺若隆顿时急得辩驳,“是真的,我以前没有现在这么高大,没有这么……壮实,不是胖……也只有小和尚那大。” 他知道,张曦很喜欢小和尚,哪怕那个小傻子,连话都不会说。 一见贺若隆急得焦头烂耳的模样,张曦倒没有再逗他,打住他的话头,“好,我去外面等你。”况且,她得赶时间,从瑶光寺到融觉寺,还有一段路途。 她和贺若隆不能消失太长时间。 张曦很快蹲下身,朝洞口靠近,到墙角边时,弯腰往外爬去。 破天荒第一回不走正门,爬狗洞。 倒觉得新奇。 外面是一条狭窄幽僻的长巷子,一边的尽头处是石头彻成的死角,另一边,连着街市,依稀能看到人流来来往往,还有商贩的吆喝声。 听到墙内传来扑扑一阵响,洞口重新被堵住。 紧接着一串哧溜声,贺若隆的身影攀墙越垣显露出来,身手敏捷地往下跳,扑通俯地,稍稍停顿,一跃而起。 “小十六,我们走。” 贺若隆躬身伸手抱起张曦,“这里离金市很近,我们走路就可以过去。” 张曦忙伸手抓住他的肩头,才不至于跌倒,“我要去融觉寺,不去金市。”她之前在家时,听阿耶和幕僚说起,杨家二娘杨昭华,暂时被禁足在融觉寺旁的杨家别院。 已经过去好几天了,也不知道,杨昭华有没有离京。 种种迹象表明,或许,杨昭华和她有一样的经历。 她想问问杨昭华,为什么要害大兄,说起来,大兄和杨昭华,在那一辈子里也做了十来年的夫妻,还有,她死了之后,后面发生的事情。 她最最关心的,还是她的阿顾…… “小十六,融觉寺太远了,我们不能及时赶回来,去金市,金市有很多好玩好看的杂伎魔术。” “不要看,”张曦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甚至不惜丢掉脸皮,向贺若隆撒娇,“阿兄,我要去融觉寺,去找陈顺,坐马车过去。” 陈顺是她的护卫,担护着她的日常出行安全。 还一层,由陈顺护送她去融觉寺,可以等车行到半路上,再让他派人去通知阿娘,这样一来,免得阿娘和崔老夫人担心,也免得婢仆着急忙慌地寻人。 大约是第一回听到张曦喊他阿兄,贺若隆眼睛登即亮晶晶的,连道了数声好,“我们去找陈顺,我陪你去融觉寺。” 见此,张曦心里暗暗吃惊。 难道是她平时太不待见贺若隆?才使得他反应这么夸张。 .e. 全新改版,更新更2快更稳3定 ↓认准以下网址其他均为仿冒↓ ( = 老曲) 第140章 该不该救 融觉寺在阊阖门以西,越过阳渠。 因位于城外,占地较广,周围有许多里坊民宅,张曦不清楚杨家别院具体的位置,于是选择往西边筑有高楼的雅舍寻找。 连着走过两个里坊。 里面的住户,都没有杨家的宅第。 高楼豪华精致,也越发清幽宁静,不比南边嘈杂呕哑,进入第三个里坊弘辉坊,张曦正要吩咐陈顺去叩坊,却听到陈顺开口回禀,“小娘子,这里整座坊间,只有一户人家,并且,坊间入口处是敞开的。” “里面的宅院,大门也是打开的。” “我们去看看。”张曦还没回话,贺若隆已先一步抱着张曦下了马车,坊间入口敞开,不足为奇,但宅子的大门也是打开的,却透着几分古怪。 “慢着,小郎君和小娘子请留步。” 贺若隆听了,转头望向陈顺,“怎么了?” “小郎君,这里应该不是杨家别院。” “是不是,我们进去看看,不就知道了。” 贺若隆刚说完,却听张曦道:“我倒觉得,这里就是杨家别院。” 语气中带着几分笃定。 别人或许不知道,但她却格外清楚,杨昭华喜欢买房子,而且每次一买,就是买下整座里坊,进行重建,或自住,或出售。 另外,杨昭华爱钱,还特别喜欢积存金子银子,还开了酒楼。 在那一辈子里,差点被视为异端。 在大兄和杨家的严令下,才罢手停止了酒楼的经营。 瞧着自家娘子态度坚决,陈顺只得道:“那小娘子和小郎君稍等,由某先去探探路。” “不用。” “不必了。” 贺若隆和张曦的声音同时响起,贺若隆看了眼怀里的张曦,含笑道:“我们一起进去吧。” 张曦点了点头,“放我下来,我自己走。” 说着,挣扎着要下地,贺若隆只犹豫了一下,便把她放下地,只是牢牢牵着张曦的手,不愿意松开,由着陈顺在前面领着,一路沿着里坊的直道往里走。 一路之上,一个人影都没有。 整座里坊,显得格外寂静,透着不寻常的气氛,恰巧乌云遮住了太阳,凭端添了几分阴霾。 直到进入宅院里,见到横七竖八地躺了一地的黑衣人。 约莫有近百人。 三人顿时吓了一大跳,陈顺忙地用眼神阻止张曦和贺若隆再往前走,走到离得最近的黑衣人面前,伸手探了探脉博,翻了翻眼睛,然后回转身,低声回禀,“小娘子,小郎君,这些人中了一种迷香,暂时昏睡过去了。” 顿了顿,又建议,“这里的人都昏倒了,请小娘子和小郎君先出去,某去找里坊的武侯报案,让武侯来清查。”很有可能是入室盗窃。 遇上这样的事情,他们只能打退堂鼓。 张曦微微皱了眉头,难道这真不是杨家别院,又或者,杨昭华已经离京了? “小十六,我们走吧,再去其他地方看看。”贺若隆拉着张曦往外走,陈顺紧紧跟随在后面护着。 三人往外走。 “啊……” “呯丁……” 步子尚未迈三步,突然一声嘶哑的叫声,还有一串东西掉落声,从身后的某个房间传了出来,贺若隆立即警戒地抱起张曦,陈顺眼观六路,耳辨八方,朝着西厢的第二间屋子,抬腿就揣开了门。 贺若隆一把蒙住张曦的眼睛,转过她的脑袋。 只听到吱哑,然后,啪地一声巨响。 现场的气氛有片刻的凝滞,直到贺若隆的惊呼声响起,“郑十二!” 郑十二? 郑莹的兄长,郑家十二郎郑业。 张曦一把推开贺若隆手掌,转过头去,不由心惊肉跳,“郑家阿兄,你快放开杨二娘。” 但见郑业一手掐着杨昭华的脖子,差不多快要把人提起来,离开地面,而此刻,杨昭华满脸通红,眼睛都已经开始翻白。 听到他们的声音,郑业的手劲,明显松了许多,转头,冷淡的神情中,透着惊诧冷眉微蹙。 “郑家阿兄,杀人需要偿命,你快住手。” 这一次,张曦的声音,不由提高了许多,推了推贺若隆,让他把自己放下。 一下了地,张曦就朝西厢房走去,贺若隆少不得紧跟上。 “你们怎么来这里了?”郑业神色凝重地放了手,扑通一声,杨昭华掉落在地。 “我来找杨家二娘。”张曦急得迈过门槛,差点摔倒,无论前面的郑业,还是身后的贺若隆,都没有接住她。 正要伸手去扶她,却见她已经快速地趴起身,走到杨昭华面前,摸了摸鼻息,还有气息,才松了一口气,“陈顺,你去找个疾医过来给她瞧瞧。” “不用。”贺若隆上前,用手指使劲按压住杨昭华的人中。 没一会儿功夫,便见杨昭华悠悠转醒,大口大口喘着气。 张曦在贺若隆的帮助下,扶着杨昭华坐下,伸手抚着她的后背给她顺气。 “阿眸。” “是我,是我。”张曦点点头,又问道:“你好了点没有,要不要找疾医给你瞧瞧?” “不要,我活过来了,还死不了。” 杨昭华这话一落,就听到一声冷哼声,抬头望去,正对上郑业冷冽如寒芒一般的目光,却如先前一般,没有逃避,横眉冷目瞪了回去。 “今日算你命大,让你长长教训,下次就没这么好的运气了。”郑业甩袖走了出去。 声音冰冷,如同九重深幽里冒出来的,透着丝寒意,使得杨昭华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双手抱膝,张昕是恶魔,眼前这位,也不遑多让。 能和张昕成对手的,又怎么会是平庸之人。 布了这么大一个局,就是想让她死。 刚才在死亡边缘徘徊,她十分肯定,要不是张曦过来,她真的就没命了。 “十六娘,走。”郑业的声音再度响起,只是这次没了那份冷硬,刚走出房间,就转头,望向站在杨昭华身边的张曦。 顺带扫了一眼杨昭华,只是那一眼,如同看废物一般。 直令杨昭华心头,一阵气血翻涌。 只听张曦回道:“郑家阿兄,还有表兄,你们在外面等我,我和她说几句话。” “十六娘,不行。” “小十六,你可别乱来。” 无论郑业还是贺若隆都不赞同。 .e. 全新改版,更新更2快更稳3定 ↓认准以下网址其他均为仿冒↓ ( = 老曲) 第141章 阿顾活着 “你胆子倒是大。” 杨昭华缓过气来,目光冷冷盯着站在她面前的张曦,上下打量,除了矮胖的个头,越看越不像一岁多的奶娃娃,心中的猜疑犹重,声音压得很低。 毕竟,郑业和贺若隆俩人在张曦的一再坚持下,走出了屋子,退到了庭中,却仍旧虎视眈眈地盯着屋子里一举一动。 好像生怕她伤到张曦。 “比不上你,”张曦淡淡回道:“或者,我该唤你一声大嫂子。” 话音一落,杨昭华登即脸色大变样,脱口斥道:“胡说。”声音几乎不受控制地拨高,惹得贺若隆飞一般地直接冲到了门边。 “我没事。”张曦朝着贺若隆挥了挥手,阻止他进来,“你看,是她生气了,我不生气。” 然后又指着中庭的位置,“你站到郑家阿兄那边去。” 贺若隆一脸不放心。 杨昭华气结。 又听张曦提醒道:“阿兄,你快过去,我说完话,我们要早点赶回瑶光寺。” 贺若隆也想到他们是私溜出来的,只得一步三回头地退开,临了,还不忘记威胁杨昭华一番,“你不许欺负小十六。”说着朝杨昭华扬了扬拳头。 人离去后,忽然听杨昭华冷笑了一声,“你很得意?” “什么意思?” 张曦不解地望了杨昭华一眼,却没有纠结这没头没脑的话,只轻声道:“果然,我们是一样的,你也有记忆。” 这话,杨昭华没有接。 张曦心中有了确认,倒也不在乎杨昭华承不承认,“我想知道,我又没得罪过你,在弘德殿的那次,你为什么要毁我的脸。”她当时才几个月大,连反击之力都没有。 “还有,你既有记忆,你和大兄在那一辈子里,做了十三年的夫妻,你们有十三年的夫妻之情,你为什么还要害他?” 哪怕夫妻恩情浅薄,但至少有十三年的情分。 “闭嘴。”杨昭华轻喝一声,目露凶光,脸上的狠戾,神情中的恨意,一览无余,整个人似一下子覆盖上了一层浓厚的怨气。 直令张曦看得心惊肉跳。 又听杨昭华咬牙切齿道:“你就是个蠢货,你什么都不明白,情分?狗屁的情分。” 突然被骂,张曦愣了一下。 片刻,脸上觉得辣辣的,“也没见你有多聪明,都没有情分,你还能和大兄过上十三年,你怎么不选择和离,凭着你是杨家女,凭着太后的威势,真过不下去,豁出去,谁还能强逼着你不成?” 哪怕一开始因为侄儿阿诚的缘故,她要照顾孩子。 可后来,阿诚早夭。 “你这是站着说话不腰疼,”杨昭华冷哼一声,她怎么可能选择和离,张昕是潜龙在渊,在她所知道的历史上,是大虞朝三百年江山的缔造者,开国之君…… 一念至此,杨昭华心头一阵慌乱。 因此,刻意避开这个问题,抢白道:“我不信,要是顾云卿喜欢上别的女人,你能选择和离不成?” “阿顾不会。”张曦几乎不用脑子,就直接反驳。 “呵呵。”杨昭华直接回了这两个字,别说这个时代,纵然贵族女子善妒成风,也没能断绝男人的纳妾之举,偏房之爱。 纵使她之前所生活的那个现代,在一夫一妻的婚姻制度下,同样有出*轨,有包*养…… 一见杨昭华不信,张曦并未想去说服她。 她的阿顾,她知道就好。 “你能不能告诉我,后来……我没了后,阿顾怎么样?”这是她最关心,也最牵挂的,她想着,在那一辈子里,杨昭华应该比她活得长久。 瞧着张曦微微低垂下头,脸上却满满的忐忑不安,杨昭华只觉得好笑,却又有几分艳羡,乃至妒嫉。 果然是个名副其实的花痴。 却又偏偏,傻人有傻福。 世人皆知清河公主痴恋顾氏子。 可后来,她才知道,顾云卿那样一个清濯出尘的人,竟也染上了凡尘,连张昕那个恶魔都无可奈何,束手无策。 所以,上一辈子,张曦死后,顾云卿恨不得追随而去,却让贺若隆给制止,张昕那个恶魔,屠了顾氏全族,唯余下顾云卿和其母云氏。 只为张曦生前,留有遗言,要顾云卿活着。 最后,张昕以其母云氏性命为要胁,以不许他和张曦合葬为威逼。 张昕的原话是:你要是敢死在我前头,你就先绝了和十六娘同穴合茔的心,我会把你的尸骨扔到乱葬岗去,当然,为免我阿妹地下孤单,我会给她举行阴婚,另择早亡的世家小郎,与她同穴合茔。 使得顾云卿连死都不能。 然而这些,杨昭华却不预备告诉张曦,所以张口就道:“顾家阖族死了,顾云卿也死了……” “不可能。”张曦下意识否认,似不愿意接受,目光牢牢盯着杨昭华,不错过她脸上一丝一毫的表情,想找出她撒谎的证据,“顾家人怎么死的?” 问完,张曦又自问自答,“是贺若隆杀的?” “也可以这么说。” “贺若隆也死了吗?”张曦又问道。 杨昭华不在意地摇头,“没有。” 张曦听了,心头蓦地一松,“那你就在撒谎,阿顾一定活着,是不是?” 君子一诺千金,那么,他一定会留阿顾的性命。 杨昭华微微眯了下眼,她倒没想到,眼前的蠢货,还有丁点小聪明,可她就是见不得张曦高兴,因此故意混淆是非,“你可以这么想,当哄你自己开心。” 只是这话,很明显,糊弄不了张曦。 心中最关心的事,尘埃落定。 张曦方思及其他的人与事,“杨二娘,不管你和阿兄在那一辈子,最后发生了什么事,但你不该害阿莹姐,你要是还有良知,郑家阿兄今日做的事,你就不要对外说。” “不让我对外说也行,但你去向我姑母求情,让我留在洛京。”杨昭华提了要求。 张曦听了,望向杨昭华的目光,满含不可思议,“你害了阿莹姐,还害了阿兄,我绝不会去求情,让你留在洛京的。” 她没像郑业那样,激愤得想杀了杨昭华,就很不错了。 .e. 全新改版,更2新更2快更稳3定 ↓认准以下网址其他均为仿冒↓ ( = 老曲) 第142章 过关不易 不欢而散。 张曦上了马车后,心里还有几分气,沉着一张脸,惹得贺若隆和郑业看了她好几回,尤其是郑业,只觉得十分怪异。 之前有传言,张家十六娘生而灵慧。 此刻瞧着,确实不似一般三岁大的奶娃娃。 还有,里面的那位杨二娘,他所见之神态、举止,也不像十岁的小女娘,更像一个成年人……对,就是成年人。 一念至止。 郑业自己都觉得心惊。 说实话,他是十分恼火张曦的突然出现,他好不容易筹谋一番,差点就要得手,替自己妹妹报仇,不料,竟让张曦给阻拦住。 一旦杨二娘离开洛京,前往封地庆阳,他想报仇,就更不容易。 此仇不报,难平他心头之愤。 然而,他又不得不承认,张曦是对的。 杀人偿命,律法所定。 他熟通《魏律》,算是知法犯法…… 虽父母早亡,但叔父和姑丈对他寄予厚望,他真杀了杨二娘,无异于自毁前程。 他当时选择这么做,认真筹谋后,抱着一丝侥幸的成分,只是今日张曦能过来,那么别人也能过来,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他到底心太急了点。 这是洛京,不是老家荥阳。 郑家做不到一手遮天。 激愤之后,他的脑子愈发清醒,他要报仇,却不能把自己赔进去。 不值得。 “阿眸,你别生气,我回去替你揍她一顿……” “不要去。”张曦忙地阻止,望着跃跃欲试的贺若隆,还有若有所思的郑业,猛然意识到,刚才自己又表露出不符合自己年龄的一面。 顿时心中懊悔不已。 “我没有生气。”张曦又强调道,“我和杨二娘之前在宫里认识。” 马车辚辚,街道上人来人往,嘈杂喧嚣。 哪怕张曦一再推辞,郑业还是坚持把她和贺若隆送回瑶光寺。 下车时,张曦犹豫挣扎了一下,到底把担心说了出来,“郑家阿兄,是不是也和我一样,没想到,城外也能这么热闹。” 听了这话,郑业怔愣片刻,瞧着张曦睁大眼望着他,眼里含有一丝关心,忽然醒悟过来,顿觉连日来心中累积的阴郁之气,消散了许多。 他总不能让一个三岁的孩子担心。 笑了笑,把张曦抱下马车,摸了摸她的头顶,“你放心,我没有留下蛛丝马迹。” “我和表兄,能替阿兄作证。”张曦仰面,笑弯了眉。 出来时,没有走正门,如今回来,既已让陈顺告知了傅姆何氏,张曦他们当然选择从正门进入,只是没有意外,傅姆何氏和乳娘胡月,如同两大门神一般,蹲守在大门口。 张曦一阵心虚。 不敢去看傅姆何氏那张黑沉沉的脸。 瞧着乳娘胡月走上前来,忙地喊了声胡姆,迈着小短腿就蹭了过去,果然,胡月最是心软的,弯腰抱起她,面上带着几分无奈,“小娘子可算是回来了,尼房那边,娘子和老夫人都问了三回了。” “碰见郑家阿兄,他送我们回来了。”张曦说着,正要让人招待郑业,一回头,只有贺若隆跟在后面,早已不见郑业半点影了。 贺若隆似猜到张曦在找什么,“小十六,郑十二已经离开了,他让我代他向婶娘和我祖母问安。” 寺中不方便招待郎君。 张曦原打算让陈顺接待,如今见他一走,倒省掉了。 知道自己做错了事,张曦乖觉地待在胡月怀里,没有执意自己走,经过傅姆何氏身边时,似看不见何氏那张黑脸,朝着她咧嘴笑,甜甜喊了声何姆。 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 哪怕何氏一再扮黑脸,此刻,也有些扮不下去,她早知,胡月是个面柔心软的,经不住小娘子的求,从来对小娘子是有求必应。 主母华氏似也知道这一点,所以,一再叮嘱她,让她严厉点。 只是面对这样惯会撒娇的小娘子,她怕是都要有负主母所托了,“先进去见娘子和崔老夫人。”说着,特意看了眼身后的贺若隆。 都是这皮小子,自家小娘子再顽皮,都不曾私自出寺。 跟在后面的贺若隆,冷不丁打了个喷嚏,好像有谁在看他,抬头望去,又没有注意到是谁,没来由的,心中升起一股不好预感。 有一种屁股不保的感觉。 阿耶远在边关,近期来信,也没有要回来的意思,贺若隆不停安慰自己,这应该是他的错觉。 阿耶不在,没人捶他屁股。 而且在外人面前,祖母一定会顾着面子,不会打孩子。 抱着同样想法的,还有张曦,俩人差不多是想到一块儿去了。 俩人回到尼院,无论是华氏还是崔老夫人,只是简单问了几句,叮嘱他们不可再乱跑,就放了他们。 俩人出了房门,不约而同地舒了一口气。 相视看了一眼,大眼瞪小眼,然后笑了出来。 “我阿娘不打孩子。”张曦先道,她从出生到现在,挨的打都是由阿姐出手。 “我祖母也不打孩子。”贺若隆说道,每次阿耶打他,祖母都会来阻止,所以最后不了了之。 崔老夫人在寺里用了晚食,才带着贺若隆离开,华令仪亲自把她老人家送到门口。 张曦因为心虚,嚷着困了,让胡月服侍她梳洗,早早就躺到床榻上去了,只是还没睡着,一阵脚步声传来,接着,人就往让阿娘从薄毯下给拉了出来。 “你去找杨二娘做什么?” 张曦没接阿娘的问话,伸手抱住阿娘的腰,“阿娘,困。” “别想糊弄过去,你是士族女郎,竟跟着小郎君去钻狗洞,你今天不好好交待去找杨二娘做什么,你就没别睡了。” “阿娘……” “别喊。”华令仪亲自给张曦身上套了件衣裳,抱起她,放到床头的方榻上,“好好坐着,交待清楚了,再睡觉。”小女儿再不教,都能无法无天。 张曦眼珠子滴溜打转,想着才怎么混过去,总不能真交待,她去和杨二娘确认,是不是和她一样,一梦前生。 拥有同样的记忆。 可瞧着阿娘这态度,这一关却是不容易过,或许,她可以说一部分实话。 .e. 全新改版,更2新更2快更稳3定 ↓认准以下网址其他均为仿冒↓ ( = 老曲) 第143章 该去凉州 她的确这么做,说了一部分实话。 “我想知道,她为什么要害阿莹姐。”这话一出,张曦越想越觉得可行,几乎不可抑制地,神情中,多添了一份理由气壮。 使得心里正窝着火的华令仪,都吃了一惊,要知道,她心里最不愿意看到,自家三个孩子,和杨家人接触。 一巴掌拍到张曦的后背,“乱操心,这不是你一个小娘子该管的事。”虽是拍,动作却柔了很多,亲自把张曦抱到床榻上,重新替她脱衣服,盖上被子,“以后不许再操心这些大人的事,还有用食过后,不能立即睡觉。” 话是这么说,却没有再把张曦拉起来。 使得张曦都有点晕乎乎的,没想到,竟然这么容易就过关了。 随着阿娘带着人出去,屋子里留有两个守夜的,灯火笼上灯罩,光线黯淡下来,张曦似不敢相信,犹处于云里雾里。 不过,她没有再纠结,再加上,今日走了不少路,抵不住满身的疲倦,很快就沉沉睡了过去。 走至外间,甚至去了禅房的华令仪,心绪却难以平静下来。 连惯常念的佛经,都平息不了,她心间的那股腾腾怒意与恨意,阿莹出事, 今日他们能算计她相中的阿莹,焉知来日,不能算计她的阿明和阿眸,还有她的七郎阿苟……她连撕了那个女人的心都有。 杨家人,有这样的胆子,还不是那个女人的缘故。 形势不如人。 她都已经退到瑶光寺这方寸之地,隐忍下家族仇恨,一退再退,一忍再忍,却从来没有这般绝望过,想想若是七郎出事,她就浑身冒冷汗,整颗心都被揪了起来。 或许,离开洛京也好。 她不能离开洛京,但可以让七郎离开,士族子弟,以秘书郎或著作郎为出仕之官,但相比于前途,她更在意儿子的性命。 今日崔老夫人过来,却是张婴去了卫国公府,求了崔老夫人。 想让七郎去渔阳,去贺若金的军中磨练几年。 长子自小勇武过人,骑射功夫非常好,如果去了军中有贺若金照看,或许,能够有一番建树,但刀箭无眼,北边的柔然常有南侵,她却不愿意让儿子上战场。 而张婴的初衷,大约是想磨磨儿子身上的锐气。 并不是让儿子去军营打战。 他的打算,估计是等儿子经一番磨练,回来后,仍旧从集书省或秘书省做起。 这样一来,长子与其去渔阳,去贺若隆的军中。 还不如去凉州。 凉王张鹤,据守凉州,自大魏开国至今,因一些历史原因,凉州一直处于半独立状态,朝廷政令不达凉州,凉州赋税人口,不归朝廷统辖。 凭着张家在秦地十余年间,与凉王张鹤的交情。 七郎去那里,会更自在一些。 ——*——*—— 次日下午,八姐张昑过来了,同来的,还有张婴。 “阿耶。”张曦很是震惊,毕竟,自阿娘入瑶光寺后,除了前面两回,阿耶就没有踏足过这间尼院。 张婴抱了抱小女儿,“想不想阿耶。” “想。” “今日要不要跟阿耶回家?” 面对阿耶期待的目光,张曦都不忍拒绝,忙地转头,指着阿娘的禅房,“要问阿娘。” 华令仪并没有出来。 张婴无奈地笑了笑,摸了摸小女儿头顶上的小揪揪,“在外面,让你阿姐陪你玩,阿耶和你阿娘有话要说。”说完,望了眼身侧的大女儿,才起身,由着慎妪领着,去了禅室。 目送着阿耶背影,瞧着守在门口,眼观鼻、鼻观心的慎妪。 并且,那间禅房,只有门口一条道。 想要偷听,绝对是不能够的。 张曦只得放弃,歇了心思,才留意到,大姐张昑围在她身边,盯着她转了一圈,“果然阿娘舍不得打你。” “什么要打我?”张曦下意识反驳了一句。 话音一落,正对上大姐张昑似笑非笑的脸,表露出来的意思,十分明白。 张曦几乎一下子就明白过来,昨日偷跟出去的事,大姐知晓了,可阿娘都没再责怪她,总不能,大姐还要打她。 一念至此,张曦只觉得整个人都紧绷了起来,“阿娘没有怪我,而且,中途我让陈顺派人回来告诉阿娘,我外出了……我也答应阿娘以后不偷溜出去。” 阿娘的原话,是大大方方地出去,不能再钻狗洞了。 “瞧你得意的,拿着鸡毛当令箭……” 张曦一瞧大姐戳过来手指头,忙不迭地闪躲开来,跑开两步,“不许再戳额头,很痛的,再戳,我就告诉阿娘,你说阿娘说的话是鸡毛。” 听了这话,八娘张昑不由鼓圆了眼,咬牙切齿地瞪着张曦。 就在张曦以为大姐会冲上来,她都准备好冲到乳母胡月怀里躲上一躲,不料,大姐却没有动,反而瞅着张曦,一脸笑盈盈的。 直看得张曦浑身发毛,总觉得大姐在憋着大招。 在张曦惊得快要撑不住的时候,八娘张昑似做好事一般,开了口,“你这个始作俑者,倒是啥事都没有,可怜阿固那蠢小子,挨了二十板子。” “据说,和七郎一样,三天都下不了榻。” “他挨打了!”张曦很是诧异,“谁打她,她祖母没拦住?” “就是她祖母让人打的,卫国公府里,没人敢拦,那可是实实在在的二十板子。” 张曦听了这话,心里顿时很不是滋味。 她听贺若隆说过,他常常私溜去金市,却从来没有事,但这一次,崔老夫人打他,想想也知道原因所在,应该是受她牵连所致。 “家里给阿兄开得跌打损伤的药,阿姐帮忙挑一些给他送过去。” “这还用你说。” 嗵地一下,张曦额头上就挨了一爆栗,她没来得及躲开,只来得两手捂住额头的痛处,瞧着大姐笑呵呵的模样,她却敢怒不敢言。 八娘张昑最喜欢张曦这副憋屈的模样。 笑得越发开心,不过倒没忘记,象征性地哄哄张曦,揉了揉张曦的额头。 且说,姊妹俩正玩闹着,张婴从禅院出来,脸色特别不好。 .e. 全新改版,更2新更2快更稳3定 ↓认准以下网址其他均为仿冒↓ ( = 老曲) 第144章 到此结束 “你们要不要跟阿耶一起走?”张婴迎面走来,瞧着两个女儿,神情中还带着几分僵硬,起伏的情绪,一下子没能调转过来。 八娘张昑摇了摇头,“我来了还没见阿娘一面,就不和阿耶一起走了,晚点,我会带阿眸一起回府。” “也好。”张婴很快出了尼院,没让张昑和张曦姊妹俩送。 八娘张昑牵着张曦,目送阿耶出了尼院门,回转头,正瞧见阿娘从禅房里走出来。 “阿娘。”张曦喊了一声,留意到,相比于阿耶的一脸憋气,阿娘的神情要平淡许多,眉目间一片疏朗,如夜来山间岚风,透着清华之气。 华令仪近前来,伸手抱起小女儿,对着大女儿张昑道:“阿明,我已经和你阿耶说好了,你与阿阳的婚期定在今年八月十六,七郎和郑十四娘的婚期定于十月初五,阿娘看过历书,这两日都是黄道吉日,适宜婚嫁。” 一听涉及婚嫁之事,饶是八娘张昑再爽利,神情中也流露出一丝不自然来,“阿娘,不用这么着急。”现在是四月,离八月已经很近了。 “你不急,是阿娘急。” 华令仪笑了笑,瞧着面前亭亭玉立的大女儿,心底多了一份愧疚,“接下来你安心在府里待嫁,婚事自有冰人和你九婶婶操办,嫁妆的事,阿娘会给你准备。” 她大约是不会回张府,不能亲送女儿出嫁。 所以,婚仪上的送嫁,她只能托附给九弟妹傅氏。 对于自己的婚事,八娘张昑当然是垂首听阿娘的吩咐,但对大弟张昕的婚事,她却有她的想法,“阿娘,阿苟和十四娘的婚事,能不能再推迟三个月?” 她和七郎姐弟俩一嫁一娶,时间相隔太近,她担心九婶婶傅氏忙不过来。 再有,往后挪三个月,等她嫁去崔家,行了庙见之礼后,她能腾出手来,那么大弟的婚事可以由她亲自来操办。 华令仪几乎一眼就洞穿大女儿的想法,不赞同道:“婚姻是人生大事,接下来四个月,你一心一意待嫁,七郎的娶亲,不需要你操心,阿眸我会看着她。” “阿娘,我已经长大,可以给家里帮忙了。”八娘张昑仍旧想争取一下,“再说,只推迟三个月,阿苟和十四娘也不差这点时间。” “谁说不差,我想让七郎和十四娘尽快离开洛京。” 听了这话,八娘张昑吃惊不已,“阿娘,您同意阿苟去凉州了?”问完,又追问了一句,“我是说,阿耶同意阿苟去凉州了?” 毕竟,大弟张昕为了去凉州,让阿耶狠打了一顿。 如今还躺在床榻上起不了身。 华令仪点头,轻嗯了一声,“你阿耶答应了。” 八娘张昑觉得不可思议,但想着阿耶离开时的脸色很不好,家里一直以来,大事听阿耶的,小事由阿娘做主,然而在一些大事上,阿娘也能提建议,更何况,依照过往的经验,阿耶拗不过阿娘。 故而,八娘张昑心里已信了十分。 心里又一次感慨大弟张昕的蠢。 那么直接和阿耶扛上,他来求阿娘,不说多一个得力的说客,至少不用挨那一顿板子,被打得皮开肉绽,自己受这番罪。 ——*——*—— 弘德殿内,此刻的气氛很不好,甚至可以说是糟糕。 杨太后望着站在下首的兄嫂,并二侄女杨昭华,只觉得闹心。 对,就是闹心。 “……证据呢,你们总得给孤证据,”杨太后扫了眼底下侄女杨二娘,“好,就算没有证据,那总得有证人吧,什么都没有,你们就要上门抓人,你们以为洛京是姑奈山脚下呀?” “郑祭酒府上,是贫民庶子家呀。” 说到后,杨太后气愤得手指头,大力叩了叩几面。 “我府上的人,都中了迷药,里坊的疾医可以作证……” 杨太后打断杨二娘辩驳的话,“那也不能证明是郑十二郎干的,贺若家那小子的话,你不信,那好,我让清妃进宫,她一个不懂事的小孩子,总没有心计,她的话,你总该信。” 前两天,杨国舅带着二娘进宫来,状告郑十二郎谋害于杨二娘。 还说得绘声绘色,又提及贺若隆和张曦在场。 她直接让贺若隆进宫来对质,贺若隆矢口否认了这件事,杨二娘和杨国舅都不愿意罢休,其实她也猜到,杨二娘是想找个借口,不愿意离开洛京,前往封地。 只是找的借口,太低劣了。 她要是失势,郑十二郎能谋害二娘,她完全相信,但如今,她尚在位置上,郑十二郎是世家子,有大局意识,应该不会有这样的冲动之举。 不为个人,也该为家族着想。 杨昭华一见杨太后提及张曦,一颗心蓦地往下沉。 秦氏低垂着脑袋,心里有十二分的抱怨:大妹子这是昏了头,就张家那小鬼头,鬼精鬼精的,还没有心计,在长秋寺中打人事件,满洛京的贵妇人都看着,哪有小孩子的样。 那小鬼头的话,大约也只有杨太后像被灌了**汤,说什么她都信。 还小孩的话?反正秦氏觉得,她是一个都不信。 只是这些话,秦氏却不敢当着杨太后的面说出来。 抱着同样想法的,还有杨国舅,不同于秦氏,秦氏只敢在心里暗暗嘀咕,杨国舅直接从神情,还有话语中,透了出来,“那小鬼头的话,就更不能信。” “阿妹这心,别偏得太厉害了,不相信自己嫡嫡亲的侄女,倒相信一个外路不相干……” “够了。” 话未说完,让杨太后粗暴地打断,“既然不信,也不用清妃来做证,孤也不耐烦听你们说风凉话。” “这件事情,到此结束,谁也不要再给翻旧事,二娘明天就启程,前往封地。” 杨太后直接下了命令,根本不给杨国舅反对的余地,扫了眼白的脸颊的二侄女,又道:“二娘先去庆阳,等过上两三年,风声过去了,孤再另外给你改迁封地,在京都周边,给你另找块封地。” 庆阳虽远了点,但她当初把庆阳封给二侄女,相中的是庆阳物产丰盛。 .e. 全新改版,更2新更2快更稳3定 ↓认准以下网址其他均为仿冒↓ ( = 老曲) 第145章 再起风澜 “你们要不要跟阿耶一起走?”张婴迎面走来,瞧着两个女儿,神情中还带着几分僵硬,起伏的情绪,一下子没能调转过来。 八娘张昑摇了摇头,“我来了还没见阿娘一面,就不和阿耶一起走了,晚点,我会带阿眸一起回府。” “也好。”张婴很快出了尼院,没让张昑和张曦姊妹俩送。 八娘张昑牵着张曦,目送阿耶出了尼院门,回转头,正瞧见阿娘从禅房里走出来。 “阿娘。”张曦喊了一声,留意到,相比于阿耶的一脸憋气,阿娘的神情要平淡许多,眉目间一片疏朗,如夜来山间岚风,透着清华之气。 华令仪近前来,伸手抱起小女儿,对着大女儿张昑道:“阿明,我已经和你阿耶说好了,你与阿阳的婚期定在今年八月十六,七郎和郑十四娘的婚期定于十月初五,阿娘看过历书,这两日都是黄道吉日,适宜婚嫁。” 一听涉及婚嫁之事,饶是八娘张昑再爽利,神情中也流露出一丝不自然来,“阿娘,不用这么着急。”现在是四月,离八月已经很近了。 “你不急,是阿娘急。” 华令仪笑了笑,瞧着面前亭亭玉立的大女儿,心底多了一份愧疚,“接下来你安心在府里待嫁,婚事自有冰人和你九婶婶操办,嫁妆的事,阿娘会给你准备。” 她大约是不会回张府,不能亲送女儿出嫁。 所以,婚仪上的送嫁,她只能托附给九弟妹傅氏。 对于自己的婚事,八娘张昑当然是垂首听阿娘的吩咐,但对大弟张昕的婚事,她却有她的想法,“阿娘,阿苟和十四娘的婚事,能不能再推迟三个月?” 她和七郎姐弟俩一嫁一娶,时间相隔太近,她担心九婶婶傅氏忙不过来。 再有,往后挪三个月,等她嫁去崔家,行了庙见之礼后,她能腾出手来,那么大弟的婚事可以由她亲自来操办。 华令仪几乎一眼就洞穿大女儿的想法,不赞同道:“婚姻是人生大事,接下来四个月,你一心一意待嫁,七郎的娶亲,不需要你操心,阿眸我会看着她。” “阿娘,我已经长大,可以给家里帮忙了。”八娘张昑仍旧想争取一下,“再说,只推迟三个月,阿苟和十四娘也不差这点时间。” “谁说不差,我想让七郎和十四娘尽快离开洛京。” 听了这话,八娘张昑吃惊不已,“阿娘,您同意阿苟去凉州了?”问完,又追问了一句,“我是说,阿耶同意阿苟去凉州了?” 毕竟,大弟张昕为了去凉州,让阿耶狠打了一顿。 如今还躺在床榻上起不了身。 华令仪点头,轻嗯了一声,“你阿耶答应了。” 八娘张昑觉得不可思议,但想着阿耶离开时的脸色很不好,家里一直以来,大事听阿耶的,小事由阿娘做主,然而在一些大事上,阿娘也能提建议,更何况,依照过往的经验,阿耶拗不过阿娘。 故而,八娘张昑心里已信了十分。 心里又一次感慨大弟张昕的蠢。 那么直接和阿耶扛上,他来求阿娘,不说多一个得力的说客,至少不用挨那一顿板子,被打得皮开肉绽,自己受这番罪。 ——*——*—— 弘德殿内,此刻的气氛很不好,甚至可以说是糟糕。 杨太后望着站在下首的兄嫂,并二侄女杨昭华,只觉得闹心。 对,就是闹心。 “……证据呢,你们总得给孤证据,”杨太后扫了眼底下侄女杨二娘,“好,就算没有证据,那总得有证人吧,什么都没有,你们就要上门抓人,你们以为洛京是姑奈山脚下呀?” “郑祭酒府上,是贫民庶子家呀。” 说到后,杨太后气愤得手指头,大力叩了叩几面。 “我府上的人,都中了迷药,里坊的疾医可以作证……” 杨太后打断杨二娘辩驳的话,“那也不能证明是郑十二郎干的,贺若家那小子的话,你不信,那好,我让清妃进宫,她一个不懂事的小孩子,总没有心计,她的话,你总该信。” 前两天,杨国舅带着二娘进宫来,状告郑十二郎谋害于杨二娘。 还说得绘声绘色,又提及贺若隆和张曦在场。 她直接让贺若隆进宫来对质,贺若隆矢口否认了这件事,杨二娘和杨国舅都不愿意罢休,其实她也猜到,杨二娘是想找个借口,不愿意离开洛京,前往封地。 只是找的借口,太低劣了。 她要是失势,郑十二郎能谋害二娘,她完全相信,但如今,她尚在位置上,郑十二郎是世家子,有大局意识,应该不会有这样的冲动之举。 不为个人,也该为家族着想。 杨昭华一见杨太后提及张曦,一颗心蓦地往下沉。 秦氏低垂着脑袋,心里有十二分的抱怨:大妹子这是昏了头,就张家那小鬼头,鬼精鬼精的,还没有心计,在长秋寺中打人事件,满洛京的贵妇人都看着,哪有小孩子的样。 那小鬼头的话,大约也只有杨太后像被灌了**汤,说什么她都信。 还小孩的话?反正秦氏觉得,她是一个都不信。 只是这些话,秦氏却不敢当着杨太后的面说出来。 抱着同样想法的,还有杨国舅,不同于秦氏,秦氏只敢在心里暗暗嘀咕,杨国舅直接从神情,还有话语中,透了出来,“那小鬼头的话,就更不能信。” “阿妹这心,别偏得太厉害了,不相信自己嫡嫡亲的侄女,倒相信一个外路不相干……” “够了。” 话未说完,让杨太后粗暴地打断,“既然不信,也不用清妃来做证,孤也不耐烦听你们说风凉话。” “这件事情,到此结束,谁也不要再给翻旧事,二娘明天就启程,前往封地。” 杨太后直接下了命令,根本不给杨国舅反对的余地,扫了眼白的脸颊的二侄女,又道:“二娘先去庆阳,等过上两三年,风声过去了,孤再另外给你改迁封地,在京都周边,给你另找块封地。” 庆阳虽远了点,但她当初把庆阳封给二侄女,相中的是庆阳物产丰盛。 .e. 全新改版,更2新更2快更稳3定 ↓认准以下网址其他均为仿冒↓ ( = 老曲) 第146章 无法生育 夏日炎炎,蝉鸣知了。 院子里的杨柳被炙热的太阳晒得没精打采,枝条似蔫了一般耷拉垂了下来,院门紧闭,一阵阵急促的叩门声响起,几乎要把门板震开,却没能惊动院子里的人。 “阿莹,你开门……” “不管什么事,我们一起商量……” “你听听姑母的,先开门,好不好……” 门外,郑夫人声嘶力竭,焦心不已,神情极为担忧,拍门板的手都拍红了。 门内,院中,十四娘郑莹抱膝坐在廊下的木椅上,脸色灰白,绞了半截的长发散乱披在脑后肩背,整个人倦缩成一团。 黑幽幽的大眼,透着一股子绝望。 耳畔回荡的不是姑母郑夫人的急切声,而是秦夫人那尖利的高音。 秦夫人说的那些话,如影随形,笼罩在头顶,如蛆附骨,挥之不去,哪怕都已经过去好几天了,却时时在她脑海中回响,甚至当时的场景,那刻薄的嘴脸,威胁的神态,她都记忆深刻。 她又怨恨,又惶恐,还有懊悔…… 怨恨于秦夫人的威逼胁迫。 惶恐于秦夫人的多嘴多舌,口无遮拦。 懊悔于自身的私作主张,一朝不慎,酿成大错。 一切从长秋寺的那场大火开始,从她**,名声尽毁,成了她所有不幸的源头,她好似已无法摆脱恶运的纠缠。 先是乳母发现她有了身孕,她吓得差点魂飞魄散,根本不敢让府里的疾医瞧,也不敢告诉亲长,终日惶惶不已,之后在乳母的帮助下,偷偷乔装出了府,去了南城的市肆。 通过乳母找了位医婆,用烈药打掉腹中的孽胎祸根。 鲜血流了一地。 九死一生,日日恐惧不安,身上更添了下红之症,一直淅淅沥沥,没有干净过,却只能私下里寻医问诊,不敢声张,生怕让人发现。 就在这惶惶不可终日里,在南城碰上了秦夫人。 南城为市井贫贱地,鲜少有世妇贵女踏足,这也是她当初避开西城金市,选择南城市肆的缘故,为的怕撞上熟人。 千防万防,却漏掉了出身市井的秦夫人。 “……你这个贱人,竟然打掉了二郎的孩子,好呀,我听医婆说,你以后都没法生孩子了,哈哈,果真是报应不爽。” “我要是把这件事告诉华令仪那贱人,我看你还怎么嫁去张家。” “放心,张家嫌弃你,等你和张家退亲后,还是可以嫁给我家二郎,你好歹世家出身,最懂礼仪,进门后,天天来给我磕头,将来,二郎有了孩子,你专门教养二郎的孩子。” “二郎又喜欢你,我们勉强不嫌弃你。” “记得以后好好服侍二郎……” 那一日,秦夫人放了狠话后,郑莹只觉得一阵晕眩,头重脚轻,似踩在棉花上一般,不知如何回的郑府。 再也不敢出门。 整个人如同惊弓之鸟,家里有任何风吹草动,她都以为是秦夫人找上了门来,或是秦夫人已经把她的事宣扬了出去,毕竟,全洛京的人都知道,秦夫人是出了名的大嘴巴。 从前洛京很多流言,都有秦夫人的身影。 这样的日子,硬撑了三日,婶娘钟夫人和姑母郑夫人都察觉到了异常,她再也扛不住心底的煎熬,遂跑来了瑶光寺。 怕妙德法师不同意,当着妙德法师的面,绞了齐脚跟的长发。 旁边的人要拦都没有拦住。 她和张昑关系好,她和华夫人一直很融洽,所以她怕面对她们,接受不了她们眼中流露出来的任何异样目光。 她更不想嫁入杨家。 但家里的情况,早在她出事后,二叔就生了意向,想让她顺势嫁入杨家,只是婶娘钟夫人嫌弃杨家门第寒陋…… 如今她又是这种情况,怕是姑母又会和阿叔婶娘吵起来。 唯有她出家为尼,度入空门,才能逃开世人的眼光,才能平息家中的纷争,才能避免嫁入杨家。 她的心,从来没有这一刻这么坚定。 拍门的声音,不知何时,已经停了下来,郑莹起了身,脚步微微有些踉跄,细长的手指,勾缠住垂下来的长发,她要把这头青丝,全部剃除。 ——*——*—— 华令仪匆匆赶到瑶光寺,在妙德法师的禅室内,见到郑夫人在不停抹眼泪,两眼通红得厉害。 “阿莹,阿莹在哪里,她到底怎么样了?”华令仪扫了四周一眼,没有见到十四娘郑莹的身影。 “阿华。” 一见华令仪进来,郑夫人似找到了?苦的对象,扑到华令仪面前,紧紧抓住她的手,“你说,我们家到底是造了什么孽,我们阿莹怎么就惹上了杨家那孽畜?让他害成这样。” “将来地府黄泉,我怎么向我阿兄交待。” 说着,郑夫人的话语,已变成了哭唱,华令仪忙把她扶到旁边的榻席上,心头却有几分怒气,“杨家又出什么幺蛾子了?” 看着郑夫人的情形实在不好,又关切问道:“阿郑,你先别急,我们再劝劝阿莹。” “不管用,不管用……她把头发全剃了,她这回是铁了心要出家。”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面对华令仪的询问,郑夫人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阿莹半个字都不愿意说,她所知道的,全是拷问了阿莹身边伺候的人,才得出来一个大概。 还有妙德法师的诊脉,可以作为佐证。 到底瞒不住,郑夫人犹豫了片刻,方说道:“阿莹伤了身子,以后无法生育。” 虽然简简单单几个字,但华令仪立即猜到了许多。 这于她来说,无异于五雷轰顶。 半晌才回过神来,其他的事,都好说,唯有子嗣上,她无法作主。 当世重嫡出,卑侧室。 长子张昕可以没有庶子,但一定要有嫡子。 更何况,他们家这一支,已是三代单传,张婴连个同一祖父的叔伯兄弟都没有。 好一会儿,华令仪才回道:“阿郑,我先问问,先问问家中郎主的意思。”她要问下张婴。 婚姻者,合二姓之好,上以承宗庙,下以延后嗣。 郑夫人听了,点点头,结姻到底是为了结好,而不是结仇。 23 瓜.*?子 .e. 全 新 改版,更2新 更3快更 稳3定 ↓认准以下网址其他均为仿冒↓ ( = 老曲) 第147章 再回不去 华令仪派人去尚书省给张婴送口信,让他过来一趟。 日落时分,张婴来了瑶光寺。 “你说什么?”华令仪望向站在廊下的张婴,听了他的话,犹不敢相信。 张婴的脸色也不是很好,又重复了一遍,“今日晌午,郑祭酒亲自找了我,要给他们家十四娘退亲,我已经同意了。” “这事你别管了,我们总得为阿苟想想。” 张婴伸手捏了捏眉心,又道:“这样也许是最好的结果,郑家保住了名声,阿苟不用离开洛京,前去凉州。” “不行,阿苟去凉州的计划不变。” 华令仪想也没想,就直接反对,在这种情形下,十四娘和阿苟的亲事,退了就退了,为了儿子着想,她不能违背本心再坚持,但阿苟离开洛京的计划,却不能变。 她实在不愿意,长子再待在洛京。 甚至,等阿明和崔十三郎成亲后,她也希望,几年后,崔十三郎能外放,带着阿明离开洛京。 她的儿女,离得远远的,远离洛京,远离杨家人。 惹不起,总躲得起。 “阿华……” 华令仪根本不留商量的余地,粗暴地打断张婴的话,“阿苟不能再待在洛京了,无论他娶不娶亲,我都希望他去凉州,至于他的亲事,接下来,我会好好物色,再写信给凉王妃,让她帮忙在秦地或凉州境内,给阿苟另选一名士族淑女。” 她跟着张婴在秦地待了十一年,与凉王妃薛氏相交甚厚。 并且,对秦地与凉州的士族贵女,都能够数得出来。 张婴听了,很不赞同,苦口婆心劝道:“阿华,你听我一句,留在洛京,于阿苟的仕途更有益。” 之前是迫于无奈。 “阿苟去凉州,有凉王照看,他的前程不会差,著作郎和秘书郎的起点是很高,但也有许多官员,不是从这两个官职释褐入仕的,我相信阿苟也可以。” 说到这,华令仪顿了顿,语气中多了一丝恳求,“子平,如果能够,我唯愿阿苟,此生不任京官。” 张婴听了这话,心头蓦地一沉,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果然,又听华令仪说道:“当初要不是我选了十四娘做儿妇,大约不会碍着你们的眼,杨家人也不会针对她,到底是我害了她,我们母子惹不起杨家,躲开总可以,你就当是放过阿苟。” “你是这么想,她不会……”张婴讷讷的张了张嘴,只是对上华令仪嘲讽的目光,仿佛已猜到他要辨驳的话,心中咯噔了一下,所有的话,都咽在了喉咙里。 是呀,他无法确定,杨家谋划长秋寺的那场大火,杨太后知不知情? 张婴有些不自在地移开了眼,“阿华,我只有阿苟一个儿子,我总要为他好。” 华令仪沉默良久,长叹了一口气,“你听我的,当是我求你,我不想与杨家有任何瓜葛,不想阿苟阿明姐弟俩再受牵累,更不想……祸及其他人。” 这话一出,张婴的脸色一下子变得煞白。 阿华这是不信他。 天色微暗,白日的暑热还未褪却,一阵风吹来,恁是带着一股凉意,吹得人后背冷嗖嗖的,止不住打了个颤栗。 两眼微眯,深吸了口气,平复心头起伏不定的情绪,“我不……” 刚起了头,华令仪又开了口,语气已不复先前的强势,难得的柔和,“阿郎,我常想,要是我们没有回京,我们一直待在秦地,那该有多好!” 有多好? 一如过去十几年,家庭美满,夫妻恩爱,父慈子孝。 之前,张婴也曾幻想,但自华家出事后,华家倒下后,他已经不敢想,连华令仪能和他心平气和说话,都已成了一种奢望。 有些事情发生了,就再也回不去了。 张婴几乎是脚步踉跄地出了尼院,出了瑶光寺。 站在瑶光寺的大门口,有一瞬间的迷茫,该去哪里? 阿明姐弟几个在游冶园,但此刻,城门已关,出不了城,和惠坊张府,府里空荡荡的,他不想回,至于尚书府衙那边,衙内事务,早早就处理完了。 一旁的陈义,瞧着自家郎主似木头一般矗立在门口,久久没有动静,不由出声提醒,“郎主,快要宵禁了。” 张婴轻嗯一声,回过神来,说道:“去长秋寺。” 他忽然想起,长秋寺的僧房前段时间开始重建,大约最近要完工了,他也有一段日子没见竺可琳法师,而这儿离长秋寺又很近。 今晚就在寺里歇一晚。 踩着梯凳上了马车,吩咐开车。 大约是见他情绪有异,陈义没有跟进车厢,而是和车夫一道,坐在车驾前。 只用了一刻钟,马车抵达长秋寺大门口,车从侧门进寺,因是常客,很快就有相熟的沙弥上前来,直接领着张婴去竺法师的禅室。 甫一见面,竺法师就问道:“你从瑶光寺过来?” 虽是问,语气却笃定。 张婴点点头,“没地方去,得求您老人家收留,在寺里借宿一晚。” 竺法师笑了笑,“别说一晚,你想长住都行,贫僧这儿,什么不多,就空屋子多。” “这么说,新建的僧房峻工了?” 竺法师回道:“今日刚落下大梁,还多谢你让人送过来的两百万贯钱,不然,光靠筹钱,不会有这么快。” 张婴看了眼,待在竺法师身侧,手捧着本经书的净空,两眼直直地盯着经书上的字,他进来都有这么一会子了,一直没有动静。 明明就是个傻子,话都不会说,偏竺法师还想教他认字,读佛经。 看得张婴直摇头,“您要真想谢我,把王真的那本《般若经》手稿给我,别总吊着我家阿眸。”说着,指了指净空,“他要是能开口说话,铁树都能开花了。” “你可别再折腾我家阿眸了。” 竺法师把这话当作耳畔风,提着案几上的茶壶,给张婴倒了杯茶水,“火气这么大,喝杯茶水,降降火。” 一阵清幽的茶香扑鼻,只是望了一眼浅碧色的茶水,张婴就忙摆了摆手,“您这泡了茶叶的水,太清淡了,我喝不惯。” 他平常喝的都是煮的茶。 两人说着话,谁都没有留意到,张婴刚才提到阿眸时,净空的眼珠子动了一下。 23 瓜.*?子 .e. 全 新 改版,更2新 更3快更 稳3定 ↓认准以下网址其他均为仿冒↓ ( = 老曲) 第148章 无力改变 游冶园中,听了何山的禀报,郑十四娘已在瑶光寺剃度出家了。 七郎张昕登即起了身,急着要往外跑。 “站住。”八娘张昑忙不迭地喝止,见到七郎停了下来,方转头对何山道:“阿叔先下去休息。” 何山看了眼七郎,朝着八娘拱了拱手,退出了屋子。 “阿苟,你回来。” 八娘张昑喊了一声,瞧着七郎挺直着背,没有回应,于是放开身边的小妹张曦,起榻走到七郎面前,才发现,七郎一脸急切,两眼泛红,对上她的目光,忙地移开眼。 “阿苟,阿娘已经回城了,这事自有阿娘阿耶去处理,你别插手,况且,你现在过去,十四娘也不会见你的,今晚城门已关,明日一早,我陪你进一趟城。” “你先别着急,我去见见十四娘,我给你带话,好不好?” 七郎张昕没有立即接话,半晌,语气带着几分笃定与愤恨,“肯定和杨家有关。” 明明一切都说好了,怎么又突然生变? 这不是阿莹第一次闹出家,只是这回,来得突然,态度绝决,不留丝毫回旋的余地,也没能给他们丁点儿缓冲。 或许,阿姐说得对,他过去,阿莹也不会愿意见他。 一提到杨家,张昑的脸色,一下子就沉了下来,扶着七郎重新坐回榻席上,“阿苟,一切等回城见了阿娘再说。” 且说,一旁的张曦从呆愣中回过神来,望着眼前的兄姐,忽然觉得有点不真实。 难不成,她真的无力改变? 在那一辈子里,大兄与杨家大娘子是结发夫妻,所以大兄和阿莹姐的婚事,才会横生波折,甚至还殃及阿莹姐遭难。 那么,阿娘和阿姐还活着,会不会也是一时的虚幻,最终一切都会回到原点…… 一想到这,张曦心头涌上一股惧怕,打了个颤栗,遍体生寒。 “阿眸,你怎么了?” 八娘张昑回转身,伸手摸了摸张曦的额头,一层细汗,入手微凉,顿时惊道:“怎么这么凉?是不是哪里不舒服?”小妹体质偏热,最是畏热。 昨日进了趟宫,身上还起了痱子。 “我没事。”张曦摇了摇头,扭头朝大姐怀里扑去,“阿姐。” 八娘张昑怔了一下,自入夏以来,小妹张曦就不愿让人抱,而今瞧着她这股粘人的姿势,不由笑了,“一天到晚嚷着热,你这会子倒不嫌热了。” “不热。”张曦靠在阿姐怀里,闷哼了一声,热乎乎的气息,才让她觉得,有几分真实之感。 又听八娘张昑交待道:“阿眸,你明天乖乖待在园子里,要听何傅姆的话,阿姐和阿兄明天要回城一趟,晚上会回来陪你的。”她之所以没让张曦跟着一起去,是担心张曦身体受不了。 毕竟,身上长的痱子还没有完全褪去。 “一起去。”张曦急忙回道,她也想知道,又发生了什么事,直让阿莹一定要出家。 最大的变数是杨二娘,但杨二娘都已经离京了,怎么还会发生变故? 次日,八娘张昑因拗不过张曦的纠缠,于是赶在太阳出来前,大清早的出门,带着七郎张昕和十六娘张曦一道离开游冶园, 赶到瑶光寺时,太阳刚升起,天气才开始变得燥热起来。 下了马车,八娘张昑牵着张曦往里走,进了寺门,发现七郎张昕没跟上来,忙回头,只见七郎张昕还站在下车处,没有挪动步子,目光正盯着一处瞧,不由喊了声,“阿苟,还不进来。” “这就来。”七郎张昕回了一句,收回张望的目光,跟了上前来。 “你刚才在看什么呢?”八娘张昑问道。 张昕不紧不慢地回道:“那边墙角有两只野猫在打架,一时看愣了。” 听了这话,八娘张昑特意瞅了他一眼,明显不相信,却没有戳穿,笑了笑,也没有再追问。 一路无话,沿着鹅卵石铺成的小径,前往华令仪所住的尼院。 早得了消息的慎妪候在院子门口,一见他们过来,就领着他们进了华令仪的起居室。 “怎么把阿眸也带来了。”华令仪看到小女儿张曦时,皱了皱头。 为了不让大姐张昑受责备,不待大姐回话,张曦抢着喊了声阿娘,跨过门槛,就跑着扑到阿娘怀里,“我想阿娘,也想阿莹姐了。” 华令仪一听张曦提起十四娘郑莹,脸色微变,别说责怪大女儿张昑,甚至小女儿张曦的异常,都没有察觉,两手抱起小女儿,目光却紧紧盯着长子张昕。 “阿苟,你坐这边来。” 七郎张昕应了声唯,在华令仪的下首坐下,于是八娘张昑只得坐到对面的竹榻上,人还未完全坐好,就听华令仪说道:“昨日郑家来退了亲,我和你阿耶已经同意了。” 话音一落,就听七郎张昕问道:“为什么?” 接着,又追问了一句,“儿想知道原因。”郑张两家是世交,阿耶与郑祭酒年少相识,他与阿莹的亲事,是阿娘亲自选择的。 不至于这么快就放弃,郑家也不应该这么干脆就同意阿莹出家。 肯定有别的缘故。 不但他想知道,八娘张昑,还有坐在阿娘怀里的张曦,也想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一个个都伸长脖子望向阿娘。 华令仪面对长子满眼的渴望,所有的话几乎就要脱口而出,然而,目光不经意扫到了两个女儿,及时止住了话头。 大女儿还未成亲,听了不合适,小女儿……更是鬼灵精怪。 “阿明,你带阿眸先出去,去瞧瞧十四娘。”华令仪开口吩咐道。 哪怕知道阿娘这是要支开她们两姊妹,八娘张昑却不敢不从,连着张曦,对上大兄张昕和阿娘相似而如同黑脸煞神一般的面孔,也不敢再撒娇。 张曦老实跟着大姐张昑出了门。 慎妪尽职尽责地守在门口,使得她们连偷听的机会都没有。 起居室内,华令仪出口的话,直接让张昕震惊不已,一张脸通红,额头上青筋暴起,两手指节发白,紧握成拳。 甚至于,后来是怎么走出屋子的都不知道。 直到在尼院外面,见到来找他的十二郎郑业,才缓过来神来。 23 瓜.*?子 .e. 全 新 改版,更2新 更3快更 稳3定 ↓认准以下网址其他均为仿冒↓ ( = 老曲) 第149章 棋逢对手 猝不及防,一拳打过去,十二郎郑业直接栽倒在地。 “你发什么疯?” 郑业伸手捂住传来一阵巨痛的左肩胛处,满眼不可思议地望向张昕。 “你欠打。”张昕凶神恶煞道,同住一府,自家阿妹的异样,都没有发觉。 简直枉为兄长。 只是郑业原就阴郁的心里,一听这话,顿时怒从心头生,“张昕,你别太过分了。”眼瞅着张昕朝他走过来,顾不上痛,忙不迭地一跃起身。 开玩笑,张昕的拳头,是出了名的硬实。 他可不能坐着挨打。 后面慢了几步的卢寔,一见对峙的情形,赶紧走上前来,劝道:“好了,倒没得自己人先起了内哄,要打架,留着力气,等会儿对外人。” “什么意思?”张昕锐利的目光盯向卢寔。 “你还没和他说?”卢寔瞧了眼郑业,郑业没好气地直接撇开眼,一上来就挥拳头,哪还顾得上说话。 卢寔见了,只得解释道:“阿业约了杨继宗打架,请你过去助势?” 听了这话,张昕有点吃惊,看了眼郑业,他不认为,郑业打得过杨家二郎杨继宗,要知道,在来洛京前,杨继宗是清河东武城长乐街上有名的混子,打架斗殴那是家长便饭。 哪怕眼下,杨继宗已经让他废了一臂,但郑业没练过的身板,还真不一定是杨继宗的对手。 张昕鄙视的眼神,明晃晃的,郑业想忽视都难,禁不住心头一堵,顿时面红耳赤,想反击回去,只是张昕根本不给他机会。 “地点?怎么打?”张昕问这话时,目光已转向卢寔,使得郑业又是一阵气憋。 “瑶光寺对面的茶楼,三局两胜制,哪一方输了,跪下来向对方磕三个响头,以后在洛京,就得避着对方走,不得出现在同一场合。” 话音一落,张昕立即恍悟过来,“难怪。” 难怪他先前进瑶光寺时,看到彭城王世子宇文安和杨家二郎杨继宗那混球。 “有谁参加?”张昕又问道。 “这架是阿业和杨继宗约的,他们两都会参加。” 卢寔说到这,微微顿了一下,望向张昕,“剩下四人,双方各出两人,所以我们特意等你过来。”他们之中,战斗力最强的,莫过于张昕。 张昕颔了颔首,“算我一个。”于这事上,他当仁不让,既然上次没能让杨继宗那个混球死心,那么这一次,他不介意把他打死心,正好出一口恶气。 卢寔看了看周遭,偶尔有比丘尼经过,实在不是说话的地方,“子名他们在茶楼那边,我们先过去。”子名即刘功的表字。 说着,三人一道出了寺院。 卢寔瞧着郑业右手捂着左手的肩胛处,一直在转胳膊,“阿业,你要不要紧?” 郑业没好气回道:“就他那一拳,谁受得了,没脱臼就算好了。” “我下手一向有分寸,那一拳,最多让你疼一会,绝不会伤筋动骨。”张昕轻哼一声,“就你矫情。” “你说谁矫情了?”郑业登即大怒。 “别吵了。”卢寔顿觉得头痛不已,忙地隔开两人,“留着力气,等会儿打架用。” 然后又叮嘱张昕,“等会儿出门,你把身边的随从护卫都遣走,约架的时候声明过:不让护卫上场,也不让家里知道。” 这个张昕很赞同,觉得极符合他本意,甚至还有些许兴奋,毕竟留着护卫仆从跟随,不仅受束缚,放不开手脚,还要担心,有人通风报信,家长临时赶来阻拦,打得不爽快。 更有人,打到一半,哭耶喊娘地抬出家长,特别没劲。 今日的茶楼,一大清早就清了场。 两方人员,更是界线分明,各拘一角,大厅开阔,所有的陈设物什都搬空了。 张昕看了看自己这方,有刘功、李达、羊湖、张宪、傅宣等,只是傅宣还是个五岁的小豆丁,抬头四周扫了一遍,傅原不在,怎么傅宣在这儿,“傅原呢?” “没通知他,依照傅原的性子,他要是知道了,这架就打不起来。”回话的是喜穿白衣的刘功。 傅原是傅侍中的幼子,性子慢悠沉稳。 要是通知他,头一个去告状的,就会是傅原。 张昕轻嗯了一声,随着他们三人的抵达,双方的人大约已经齐了,现象的气氛,开始变得紧张起来,几乎在一脚踏入这间茶楼,张昕就感觉到有一双眼睛,如同芒刺一般,紧紧盯着他。 根本不用想,张昕就猜到是杨继宗,他们之间的纠葛太深,自从和阿莹订下亲事,他早已把阿莹看成他的妻子,所以,于他来说,有害妻之恨。 对杨继宗来说,有断臂之仇。 然而,没一会儿,张昕就察觉到多了一束强烈的目光盯向他,抬头望去,只见对方的人群里,除了杨继宗、宇文安、宇文海、杨和、严谈、刑远等外,还多了一位陌生面孔,浓眉阔眼,一身红衣,肆意而张扬。 大约年纪偏小,身量稍显不足。 然而,那股凌人的傲气,隔着中间的大场地,都能感觉得到。 “那人是谁?”张昕一双桃花眼微眯,问向身边的八弟张宪。 张宪顺着他的目光望去,立即回道:“是方意,骠骑将军的幼子,前段日子,刚让他父亲方将军送入洛京,眼下在国子监读书。” “甫一入洛京,就和杨继宗等人打成了一片。”刘功忙地补充,很显然,对这个人十分忌惮,“听说武艺不错,能以一敌十,是个劲敌。” 对宇文安、杨继宗等人的斤两,他们都十分清楚。 只是没想到,他们会请来一位这么得力的帮手。 “是吗?”张昕语气中多了几分慎重,其实,早在听到骠骑将军四个字时,他整个人就已经紧绷起来。 去年春,骠骑将军方省领兵南下,血洗了平原郡的士族。 才有了外家的覆灭…… 张昕伸手拍了下郑业的肩,“郑十二,杨继宗留给你,我去会会那个方意。”不提家仇,他们之中,自小习武的,也唯有他了。 棋逢对手,才有意思。 23 瓜.*?子 .e. 全 新 改版,更2新 更3快更 稳3定 ↓认准以下网址其他均为仿冒↓ ( = 老曲) 第150章 仇人见面 哐当一声巨响,如同平地惊雷。 使原本就紧迫而压抑的气氛,为之一凝。 抬头望去,只见方意不知何时,已解下腰间的环首刀,重重地放在一张高几上,在场的人神色各异,尤其是张昕这一方的人,面露惊惧者,都来不及遮掩一二。 出乎所有人的预料。 常言道:急则无智。 瞧着卢寔、刘功等人面如土色,张昕能万分肯定,郑业是让对方给坑了,很明显,对方是有备而来。 环首刀是什么,那是边境战场上对敌的武器。 士族子弟出门,腰间都戴有佩剑,但这佩剑,除了防身外,更多是作为装饰,一种着装礼仪,无论锋利程度还是实用性,都没法和环首刀相比。 张昕、卢寔等人顿时神色凝重起来。 方意长于边境,长于军中,除了武艺精湛外,真刀真枪的对敌经验,也是他们这些生于富贵繁华地的士族子弟,无法比拟的。 张昕伸手按了按腰间的佩剑,看来今日免不了一番见血。 不过,这样一来,肯定会惊动家里大人,这可不是他愿意看到的局面,前段时间,他才挨了一顿打,阿耶历来不分清红皂白,只要知道他在外面打架,回家后,必定会收拾他一顿。 方意把众人的反应看在眼中,神情中多了一丝傲慢与狂妄,“怎么?怕了?”随着杨继宗在他耳边耳语,给他介绍张昕等人。 方意挑衅的目光,似有意无意,都落在张昕身上。 他来洛京前,阿耶就和他交待过,清除平原郡的叛乱,方家已经彻底得罪士族,与其想着结交士族,还不如与后族和鲜卑贵族相交。 也算是彻底向杨太后投诚。 所以,他一到洛京,就先搭上了杨家二郎杨继宗。 这场约架,也是他激起了杨二郎的血性,给了杨二郎的胆气。 “谁怕了。”张昕缓缓走了出来,解下腰间的佩剑,呯地一声,插在脚边的矮几上,杉木几面,瞬间破成了两半砸落在地。 他手中的佩剑,不同于普通装饰用的剑,本身是一把家传宝剑,他小时候习武,阿耶送给他防身,后来,又加乌金精锻造,而这乌金精,还是凉王当年派人去西域给他寻来的。 剑重十斤,锋利无比。 几可达削铁如泥。 杨继宗尝过这把剑的厉害,他的左手臂,就是让这把剑给齐剑斩断的,因此,一见张昕亮剑,整个人止不住打了个寒颤,身上原有伤口处,还隐隐作痛。 满心的仇视使得两眼圆鼓而显得有些外凸。 又听张昕提高了声音,说道:“有些话得说在前头,一对一的打,输了就得服输,谁要是向家里大人告状,把今日的事捅出去,谁就是孙子。” 声音洪亮,响遍全场。 锐利的目光,巡睃了对面的所有人,最后落在方意身上,带着十足的轻蔑。 这一眼,直接让方意暴跳如雷,大喝一声,“行呀,谁说出去,谁就是孙子。”手已摸上了高几上的那把环首刀,恨不得立即提刀上场。 他也的确这么做了。 顺手提刀,走到场地中间,举刀指向张昕,“第一场,我和你打,有种就上来?” 23 瓜.*?子 .e. 全 新 改版,更2新 更3快更 稳3定 ↓认准以下网址其他均为仿冒↓ ( = 老曲) 第151章 第一回合 在将要跨出去时,张宪紧张得一把拉住张昕,“阿兄,你等等。” 张昕回转头,只听张宪轻声道:“我记得,贺若隆那小子,有把环首刀,我们可以去借来,不能在武器上先输了一筹。” 话音一落,锵地一声,张昕手中的剑出鞘,剑光通**人,笑着看了八郎张宪一眼,“放心,我不会输的。”他从小到大,除了在大姐手中吃瘪外,还没有输给过旁人。 他的宝剑阿筠,并不输给环首刀。 “阿兄。”张宪有点着急。 张昕拍了拍他的肩头安抚,只是目光扫向对面虎视眈眈的人群,微微犹豫了一下,杨继宗肯定是单挑郑业,这一场,郑业没有赢面。 那第三场会是谁? 自己这方,早已经商量过,由卢寔应对,卢寔身长八尺,一手剑术在手,更主要的是,卢寔祖父卢永,曾任骁骑将军,是士族中唯数不多,在北面抗击过柔然的人。 一生出将入相,成就了所有渴望入仕子弟的梦想。 人生巅峰,莫过如是。 但对面的那群人当中,依照他们的了解,来应战的,约莫就是邢远,邢远的阿耶为尚书省殿中尚书,他祖上曾是军户出身。 两人对上,卢寔并没有十足的优势和把握。 而对方是有备而来,杨继宗和邢远怕是也准备了环首刀,如果再输在武器上,赢面肯定不大,张昕在心里飞快地计算一番,当机立断,微微凑近张宪,“去找贺若隆,再去贺若府取刀,肯定来不及。” “阿宪,我记得长秋寺的藏经楼,有一把环首刀镇楼,你让刘功赶紧想法子去偷过来,第一场,我会尽量拖延时间。”说着,笑着回望了眼刘功。 这一眼,使得原本心有惊惶的刘功,浑身一凉,禁不住打了个哆嗦。 总觉得怎么看,都怎么像在打坏主意。 “到底还要不要打?不打就直接认输。”从场中传来方意的叫嚣响,高吭而尖利,处于少年的变声期,似鸭子叫唤一般粗劣。 “当然打。”郑业抢在张昕前头,朗声回了一句,气势很足。 从来输人不输阵。 张昕没再耽搁,交待张宪后,看了眼傅宣,“你照顾好傅十九。”傅十九即傅宣,年才五岁,他都还没来得及问,怎么让傅十九来这儿了。 说完,提剑走到了场中。 脚步徐徐,端的是意态闲逸,不失风*流,在旁人看来,更显从容不迫,要是熟悉张昕的八娘张昑在这儿,一定会发现,张昕此刻,整个人都已紧绷起来。 迅速进入对敌状态。 铛地一声,场中刀剑相撞的响音传来,紧接就是一连串的叮铃哐当的声音在整个场地上空回旋。 方意几乎在张昕一上来的瞬间,就一刀挥了过去。 他的环首刀,来京后,已砍断了好几把佩剑,因此,哪怕杨二郎提醒过他,张昕这把剑,很锋利很硬实,他也没有放在心上,在他眼里,大约比其他装饰用的剑,厉害点罢了。 而能让杨二郎如此畏惧,是因为张昕用手中的剑断过杨二郎的手臂。 速度,力道,武器。 在打斗中都占据很大的位置,方意想占着先机,打张昕一个措手不及,不想,张昕反应更快,提剑接了一刀,并且立即回击。 没有预料中的断剑,反击过来,震得他拿刀的虎口发麻。 方意有点开始相信杨二郎的话了。 砍,刺,挑。 速度很快,身形很灵活,身姿矫健,谁也伤不到谁,你来我往,刀剑相撞,场上的打斗非常激烈,稍稍慢一点,刀或是剑就会落到对方的身上。 这绝对是一个劲敌,两人不约而同地收起心底的那份轻视。 九九八十一招过后,场中出刀和出剑的速度,都慢了下来。 但场外能看明白的人不多,卢寔算是一个,不过,他有点疑惑,为什么会慢下来,要知道,张昕是出了名的快剑,他平常和张昕切蹉,二十招以内。 他的剑,必定会被打落。 现在场中的情形,张昕明明有余力打落方意手中的刀,却没有这么做。 卢寔看了看自己这方的人,张宪怀里护着傅宣,全神贯注地望向场中,其他人也不例外,个个提着一颗心,神色极为紧张。 年纪稍小一点的羊湖,两手紧握成拳。 嗯,少了一人,卢寔仔细看了一圈,的确少了刘功,忽然想起,张昕上场后,八郎张宪好像过去和刘功说了什么话。 另一边,杨继宗看着场中胶着的状态,已躁动得来来回回转圈,时不时伸手拍了拍几面,要知道,方意是他的底牌,输赢很重要。 之所以放在第一轮,就是他想一开始,就挫了对方的气焰。 三局两胜,他只计划打两局。 “阿意是怎么回事?总砍不到点子上,给张昕逃脱的机会。”杨继宗看了眼场中,只觉得看得憋屈,气哼哼的道。 宇文安和杨青等人,也觉得方意没有平时的利落。 和他们切蹉时,往往三五招,就快速让他们落败了,无还击之力。 唯一看得明白的,只有邢远,在他看来,方意倒是想快,可是却快不过张昕手中的剑,他甚至看出来,方意很难赢下这一局。 只是这话,他却不能说出口,只轻声道:“先看着吧。” 毕竟,要是方意输了,不仅影响士气,他接下来压力会很大。 场上的打斗,又过八十招,依照没有分出胜负,刀剑各自在手,两人身上,都受了一点伤,额头上开始冒汗,明显体力已经不济,出现了疲惫的迹象。 卢寔越发能够肯定,张昕在等待什么,但绝不是一个下手的契机。 没见张宪由一开始的紧张,已接连往外跑了几趟。 就在卢寔胡思乱想之际,场上的打斗已见分晓,锵地一声,刀落地,剑指喉,两人已是汗湿淋漓,身上的衣衫都浸透了。 方意面如土色,望了眼地上那把伴了他有十来年的刀,又瞧向面前指着剑,挺直着背,气势迫人的张昕,似不敢相信。 “你输了。”张昕有些嘶哑的声音响起。 23 瓜.*?子 .e. 全 新 改版,更2新 更3快更 稳3定 ↓认准以下网址其他均为仿冒↓ ( = 老曲) 第152章 有点意思 “你是个很好的对手。” 张昕提剑离开场地前,望了眼方意,桃花眼中透露出几分欣赏。 整个洛京城,能接下他两百招的人,少之又少,而方意现在年纪尚小,还有成长的余地,再过几年,待他成长起来,一定能够赶上他。 到时候他又多了一个对手。 方意望着张昕远去的背影,挺拔而高大,心头震惊外,五味杂陈,费了很大的劲,才弯腰捡起躺在地上那把孤零零的环首刀,转身离去。 时人重风评。 有这一句褒义的评价,哪怕他输了,亦不输颜面。 他是不是该庆幸,张昕出身士族,所以不会、也不屑轻易折辱人。 是的,相比于不会,他更相信是不屑。 阿耶曾说过,士族重风骨,重诺言,为人坦荡,所以哪怕有各种恶习,有许多纨绔与蛀虫,占用权利而不思进取,又奢靡成风,不蓄民脂民膏。 但同样,他们身上,有许多传承已久良好的品格。 值得赞扬与称颂。 瞧着张昕似虚脱一般,走了回来,卢寔忙地迎了上去,伸手扶住他,关心道:“你还好吧?” 这一架,打得也太久了。 “没事,只是有些累,我稍作休息一下,就能恢复过来。”张昕摆了摆手,就着卢寔的手,在左侧的榻席上,跪坐下来。 卢寔仔细瞧去,张昕两眼明亮,精神很亢奋,于是相信了他的话。 但见张昕接过羊湖递过来的一杯蜜水,慢慢地喝了大半杯,长吁了口气,才放下杯子,卢寔正要问刚才是怎么回事,谁料,片刻间的功夫,杨继宗就已经提剑跑到了场地中间。 张昕看着杨继宗手中的佩剑,更加松了口气。 匆忙间,对方也没有多准备一把环首刀。 武器可以借用,然而,多少不如自己常用的顺手,若说之前,杨继宗打算借用方意的环首刀,但随着方意这一局输了,为着避开霉头,恐怕杨继宗,也不会借用了。 果然,也真如此。 只单独比剑,郑业还有三四分赢面。 张昕又看了眼场中,刘功还没有回来,忙喊了声郑业,“郑十二,你行过来一下。” 正要上场的郑业,转身走近前来,还未开口,就听张昕说道:“别伤着自己,如果情况不对劲,就立即认输。” 郑业不由噎住,然后气呼呼地道:“阿苟,你别瞧不起人。” “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张昕绷紧着脸,神情已极为严肃,“这一局,将关心着是否有第三局,这场约架,你们俩是主角,杨继宗一定会拼死以搏,他是瓦砾,不值得我们拿性命去搏。” 微微一顿,张昕朝着旁边的卢寔示意了一眼,才又道:“放心,我向你保证,第三局阿寔一定能赢。” 一听这话,郑业面露惊讶,完全不相信。 旁边卢寔见了,只好配合道:“阿业,平日比剑,我虽输给了阿苟,但从来都没有输给过你们,至于对面那群人,除了外来的方意,其余人什么水平,我相信你心里也有数。” 前半段话,郑业只觉得受到了一万点伤害,及至后半句,才稍稍觉得安慰。 他们平常会输,是因为身边有个妖孽般的张昕,那武艺从小练习,又去过西边的边境,师傅更是出自军中,所以,武力值不是他们能比的。 然而,在寻常人中,卢寔放在人群里,已经算是一等一的高手了。 “我知道了。”郑业闷声说了一句,扭头就走开。 他可不想再受打击。 直接提剑上场。 同样的,不见片刻停顿,一上场,两人就交上了手,铿铿锵锵的打斗声在场上响了起来,两人都用了全力,似想把对方压服。 杨继宗是因为已经输了一场,所以,这一场抱了必赢的决心,所以,怎么用力,怎么狠,怎么来。 而郑业,一方面是受了临上场前张昕那番话的影响,激起了几分血性,另一方面,则是想替小妹报仇,可谓仇人见面,分外眼红。 所以,也用了蛮力去拼。 使得两人都受了伤,无论杨继宗,还是郑业,很快就挂了伤,披了彩,几经交锋,两人的后劲已经开始明显不足。 张昕拄着宝剑阿筠站起了身,走近场地边沿,一边注意着场中的状况,一边焦虑频频回头,刘功这手脚也太慢了。 长秋寺离这儿,快马过去,很快就能有一个来回。 一个错眼,看到郑业的右脚,被杨继宗的剑划到,鲜血喷薄而出,瞬间染红了裙摆,以至于动作都迟缓了下来,跟随而来的,是杨继宗的另一剑,直接朝着胳膊砍去。 张昕的心似一下子被拽住。 此刻,他哪还看不明白,杨继宗这是想报断臂之仇。 正要开口提醒,惊险之极,哐当一声,但见郑业堪堪挡住这一剑,张昕这边的所有人,几乎同一时间,鼓圆了眼,心快要从嘴里跳了出去,然后抚了抚胸口,嘴里连道了数声:还好,还好…… 场上的局面,已经陡然变成了杨继宗进攻,郑业防守。 瞧着郑业身上的伤口越来越多,右边半条腿,已让鲜血染红,张昕也管不了那么多了,提起一口气,高喊一声,“郑十二,这一局我们认输。” 一听这话,郑业心神不稳,眼看着又要挨一剑。 锵地一声响,剑出鞘。 张昕提剑直接冲了过去,打飞了杨继宗手中的剑,而且不待杨继宗说话,朗声道:“第二局,你们赢了。” 杨继宗气憋了一口老血,咯在心口,上下不得。 他刚才想着,纵不能削了郑业的手臂,也要挑了郑业的腿。 谁料,张昕竟冲了出来。 打飞了他手中的剑。 他不甘心,怎能甘心。 “我们打的是团体,不是个人。”仿佛看出了杨继宗的不甘心,张昕多说了一句,极为厌恶地看了他一眼,强压住手中的剑,才没有挥过去。 他们这边的人,很快把郑业扶了下去。 对方的人,以方意为首,都涌了过来。 “承让了。”但见方意朝着张昕拱了拱手,把杨继宗拉了下去,张昕微微一愣,倒觉得这人有几分意思。 23 瓜.*?子 .e. 全 新 改版,更2新 更3快更 稳3定 ↓认准以下网址其他均为仿冒↓ ( = 老曲) 第153章 场外精彩 “她们人走了?” 傅宣气喘喘吁吁地跑了回来,看到站在大门口的张曦,于是问道。 张曦点点头,“嗯,去找家里的护卫了。” “我们也过去看看吧。”傅宣说话,他虽害怕,却很担心茶楼那边的情况。 听了这话,张曦眼前一亮,忙不迭地点头。 于是傅宣牵着张曦的手往外走,这次顾虑着张曦的步子,再加上,他刚才跑去给郑家阿姐报信,已跑了一大段路,有些体力透支,于是脚程慢了许多。 但仍旧比去另一条街喊护卫的八娘张昑和十四娘郑莹快了一步,赶至茶楼。 可惜,他们到底来迟了一步。 茶楼中打斗,似已结束。 入眼即是一片触目惊心,围着的大块场地中,有到处是鲜血,到是飞落的剑与刀,每个人身上都挂了彩。而现场气氛布满的惊惶与慌乱。 杨家二郎杨继宗,横躺在场地中间,两眼睁得大大的,十分吓人。 张曦首先看到的是大兄张昕,以及这边的情形,郑业、刘功、羊湖、八兄张宪浑身是血地坐在地上,而怪异的是卢寔,卢寔手里拿着一把刀。 刀锋还有鲜血滴淌,卢寔两眼无神,脸色煞白,整个在发抖,手抖得连刀都握不住,铿锵一声,倒落在地,两手紧紧抓住他身边大兄张昕的肩头。 哆嗦着嘴唇,“阿苟,我杀人了。” “不是,阿寔,人不是你杀的,是我们一起杀的。”大兄张昕的声音很是坚定,但张曦还是一下子就捕捉到了其中的害怕。 是的,害怕。 虽然故作坚强,但眼中的闪烁,还是微白的脸色,透露出了张昕此刻的心慌,他们谁都没有想到,会出人命。 他最开始的想法,也不过是把杨继宗打成重伤。 不想,后面群殴的结果,就是局面发展到,他已经没法控制,入眼即是一片鲜红,哪怕他去过边境,见过胡虏,见过战争,见过流血。 也没有见过自己人的血。 最后下手,就没了轻重。 而他和方意,又打了一场,根本无心阻止场中发生的一切。 一连串噔噔噔的上楼声,快速而整齐,那震动,似要把这座茶楼给震倒,看着为首出现的人,张昕吃惊地喊了一声阿姐。 同样出声的,还是十二郎郑业。 众人齐齐望去,上来的可不是张氏八娘与郑家十四娘。 另外,后面还有乌压压的一队护卫,足足有三十多个人的样子,动作迅速,很快就把场子给围住了。 跟在最后面的是三名疾医,其中有一位是张家的田疾医,其余两人面孔陌生,这就是张昑比张曦傅宣两人来得慢原因。 担心受伤的人多,另多找了两名疾医。 田疾医首先冲向张昕,剩下的两名疾医,一见这场面,先生了退避之心,常在京中,又住在金市一带附近,少不了有一番见识,一眼就瞧出这不是他们能插手的事。 能养得起这么多护卫,能穿得起绸衣的,有佩剑,有环首刀。 种种迹象表明,场中没有一个人是普通人。 只是看着一眼围了起来精壮护卫,却不敢走,两人相视一眼,只能赌一把了,于是硬着头皮跟了上去。 朝着刚才带他们过来的两位女郎身边走去。 两人同时心里打定主意,要治伤口,他们也只给这些人治。 不过,左边的那位白胡子疾医,一至跟前,就让张昕给拉到了杨家二郎杨继宗面前,“你看看这个人,是否还有救?”杨继宗倒下时,他忍着厌恶给他上了金疮药。 白胡子疾医吓得手脚哆嗦着,只一眼,他就已经看出,躺着的贵人,了无生机,却不敢立即说出口,生怕一说出来,他就没命了。 抖着手,上前给躺着贵人把脉,根本就没有脉,他又去哪里把。 “可有得救?”张昕拉着那位白胡子疾医质问道。 “七郎,你别胡来了,这人死得不能再死了。”八娘张昑强作镇静道,来之前,她没想到会这样惨烈,在她眼中,大弟打架,从来没输。 但也从来没闹出过人命。 她刚才上楼时,在楼梯上,听到大弟那一句:人是我们一起杀的。登即就差点往前栽倒,还是旁边的田疾医扶了她一把。 而十四娘郑莹就更不济,已经在那边扶着案几呕吐起来了。 在来的路上,她想过无数个解决办法,唯独没有想到的,大约是出了人命,要怎么解决,脑袋甚至有一瞬间的空白。 这是从来没有出现过的。 但此刻,她不能没有计算。 看了看场中,大弟、卢寔、郑业,刘功、李达、羊湖、张宪,又看了对面的人,杨继宗、宇文安、宇文海、杨和、严谈、刑远,还有应该是傅宣口中的方意。 眼下的局面,可以说是一个死局,根本没有法子善了。 八娘张昑的脑子,几乎一下子闪出大弟的那句:人不是你杀的,是我们一起杀的。 她之前觉得大弟没脑子,现在仔细想想,或许,这是大弟动了脑子缘故。 杀人偿命,魏律所定。 然而,却又有法不责众的说法。 眼下的情形的,他们能用的,大抵的也只有这一点。 八娘张昑转头忙地把何山叫到一边,轻声吩咐道:“阿叔,你现在就去尚书省那边,找阿耶,把这边的事告诉阿耶。”事情已经超出她的能解决的范围。 她能做的,便是让阿耶有足够的时间去应对。 “这这边……” “你放心,有我看着,还有陈义在,你不放心我,总该放心你徒弟。”一见何山迟疑,张昑催促提醒外,又连忙保证,“你回来之前,我不会有任何举动。” 不容许再有耽搁。 何山听了八娘张昑的话,只得点头。 他看出来,眼下事,不是他或是家中女郎或是郎君能解决的,唯有找郎主,应了声喏,带上两个护卫,转身下楼。 何山走后没多久,又听到一阵噔噔的上楼声,响声比之前张昑他们上来时更大,那么只有一种可能,他们人更多。 场中所有人提起了一颗心,同时除张昕兄妹外,都希望是自家来人了。 所有现在都后悔,之前为了防止护卫阻挠,而把人遣得离这茶楼太远,以至于发生这样的大事,那些人无法察觉。 只是令所有失望,又令所有庆幸的是:来人不是任何一家的护卫,而是武候,还有洛京府的人。 这么说,洛京府人得知了消息。 如此一来,家里很快就会接到消息,很快就会有人来。 23 瓜.*?子 .e. 全 新 改版,更2新 更3快更 稳3定 ↓认准以下网址其他均为仿冒↓ ( = 老曲) 第154章 首次见面 杨继宗率先提着佩剑,冲开了护拦,冲上了场中,直接给邢远帮忙,直接刺向了卢寔。 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张昕拨出腰间的剑,锵地出鞘,朝着杨继宗的方向投掷了过去,目标精准,杨断宗肩侧挨了一剑。 卢寔防守不及,也让杨断宗给刺中的胸口,鲜血直喷。 现场在片刻的死寂静止后,陡然爆发。 “杨继宗,你个没脸没皮的市井儿,你犯规。”随着刘功这一声高喊,现场很快就陷入了混乱,从单挑,变成群架。 又听杨继宗气怒骂道:“你他娘的,要说犯规,你们第二场就犯规了,张昕能冲进场中,我进场地,怎么就算犯规了。” 叫骂声不绝,甚至相互攻击。 不仅限于人身攻击,手中的刀剑,随着众人热血沸腾,全部涌到了一起。 原就积怨已深,双方在国子监时,就常有龌蹉,无论张昕,还是已经受伤的郑业,都冲上前去,场中很快又见鲜血,还有骨头碎裂的声音。 护着傅宣的张湖,一见这场景,他们这一方,原就少了一人,他再不上场,就更吃亏了,所以忙把傅宣送到门外,“小十九,你好好在这待着,我们打完架就送你回去。” 交待一声,人就往里面走。 傅宣刚才见着里面的场景,心里很是害怕,他今日跟着祖母来瑶光寺上香,正巧听到郑家阿兄和卢家阿兄商议着在茶楼打架的事情。 他当时说了一句:打架是不好的,他要告诉大人,就让卢家阿兄,给挟持到这茶楼来了,还不许他离开。 瑶光寺就在对面。 傅宣看着自己小胳膊小腿,他进去阻拦,大家肯定不会听他的。 祖父说:君子生非异也,善假于物也 意指人的资质秉性没有什么不同,只不过善于借助外物罢了。 他现在没法阻止,只能去找能阻拦过来。 噔噔噔,迈着小短腿,直接下了楼梯,去了一楼,出了茶楼,穿街过巷,走到对面的瑶光寺,进了寺院。 他要去找祖母。 找了个寺中的比丘尼问路,很知道祖母在住持妙德了法师所住的禅室了,忙地往那边赶,“十六娘。” “傅十九。” 张曦见到傅宣,很是诧异,“你去了哪里,刚才你祖母还一直派人在找你呢。” 刚才傅宣的祖母王氏,来看望阿娘,张曦还听到王氏抱怨:孙子性子跳脱,一个不错眼,就不见了人影,连他要吃的早食,瑶光寺的素包子,都还没吃。 且说傅宣一见到张曦,甚至没顾上,张曦比她还矮的个子,一想到他是张昕的妹妹,忙把憋在心里的话,一口气说了出来,“你阿兄,还有卢家阿兄,郑家阿兄,刘家阿兄,羊家阿兄,在对面茶楼,和杨家二郎他们打架。” 什么? 张曦先是让傅宣一口一个阿兄给绕晕了,尔后,整个人吃惊地鼓圆了眼,怎么又和杨家扯上关系了。 还有这么多人。 又听傅宣急切道:“快,快找人过去阻拦。” 张曦回过神来,连连点头,转身就要去找阿娘,只起刚迈步,就顿住了,要是告诉阿娘,大兄肯定又要挨一顿揍,虽然在那一辈子里,她很惧怕大兄。 但这一辈子,随着这几年的相处,她的心结也慢慢解开。 当然不想大兄挨打。 鉴于大兄上次挨打的经验,阿耶早已突破了她所认识的凶残程度,不教训孩子就罢了,一教训起来,就发狠,简直往死里打。 哪里是打儿子,分明比教训下属与家仆还严重。 “走,去找我阿姐。” 张曦立即有了决定,并且,阿姐能调动家中的现有护卫,今日除了他们兄妹三人的护卫在这寺外,留着保护阿娘安全的护卫,同样住在寺旁。 足足有四十余人。 阻止那些人应该没问题。 “你阿姐能阻止?”傅宣有点不相信。 张曦点头,拍胸脯保证,“跟我来。” 瞧着张曦的急切步子,跑起来,好似要摔倒一般,傅宣终于注意到,张曦比他还小个头,不放心地忙跟上,“十六娘,你别急,你告诉我地方,我去报信。” “我跑得快。”最后又强调道。 张曦抬头,瞧着傅宣粉嫩而圆鼓的脸颊,小豆丁似的身体,一见她望过去,还特意挺了挺胸脯,仿佛他一定能胜任。 顿时有些无语,不就比她大两岁嘛。 张曦再看自己矮一截的身体,这又是被鄙视了。 不过眼下,却不是计较的时间,脱口告诉傅宣位置,“在我阿娘所住的尼院,往左数第五间尼院,你快过去,我后面跟来。” 那是阿莹在瑶光寺里所住的尼院,自早上来了寺院后,大姐就去找了阿莹姐,进去后,就再没有出来过。 “好,我知道了。” 傅宣张口答应,然后如同离弦的箭一般,往右前方奔去,很快就消失不见了。 果然,比她快很多。 张曦又一次感叹自己的身子,她什么时候能快快长大。 现在这身子,实在太碍事,什么事都做不了。 张曦没有去找阿莹姐的尼院找大姐张昑,依照她的脚程,只怕走到一半大姐就已经出来了,而且打架的场景,大姐肯定不会让她看见。 这样一来,必定不会带她去茶楼。 但她想去茶楼,去看看情形。 某些时候,她和阿娘的想法是一致,嫌麻烦,所以要避免麻烦,不和杨家人搅和在一起,总可以了吧。 可偏偏,这次又和杨家人扯上事了。 张曦只觉得脑袋痛。 她转身就往大门口走去,还未出瑶光寺,就让赶出来的大姐张昑给逮住,只听大姐喝问道:“阿眸你去哪?” 张曦有点心虚地呵呵一笑,“去找陈义。”陈义是她护卫长。 “那都不许去,好好在寺里待着。”八娘张昑交待一声,因心里记挂着事,和同来的阿莹姐来去匆匆,都忘记让人看住张曦。 这还是张曦第一次见到出家后的阿莹姐,不同于之前的锦衣华服,身上一身道袍,过于宽大而空牢牢的,脸颊瘦得都凹了进去,只余下两个铜驼大的眼睛。 23 瓜.*?子 .e. 全 新 改版,更2新 更3快更 稳3定 ↓认准以下网址其他均为仿冒↓ ( = 老曲) 第155章 终归年少 “她们人走了?” 傅宣气喘喘吁吁地跑了回来,看到站在大门口的张曦,于是问道。 张曦点点头,“嗯,去找家里的护卫了。” “我们也过去看看吧。”傅宣说话,他虽害怕,却很担心茶楼那边的情况。 听了这话,张曦眼前一亮,忙不迭地点头。 于是傅宣牵着张曦的手往外走,这次顾虑着张曦的步子,再加上,他刚才跑去给郑家阿姐报信,已跑了一大段路,有些体力透支,于是脚程慢了许多。 但仍旧比去另一条街喊护卫的八娘张昑和十四娘郑莹快了一步,赶至茶楼。 可惜,他们到底来迟了一步。 茶楼中打斗,似已结束。 入眼即是一片触目惊心,围着的大块场地中,有到处是鲜血,到是飞落的剑与刀,每个人身上都挂了彩。而现场气氛布满的惊惶与慌乱。 杨家二郎杨继宗,横躺在场地中间,两眼睁得大大的,十分吓人。 张曦首先看到的是大兄张昕,以及这边的情形,郑业、刘功、羊湖、八兄张宪浑身是血地坐在地上,而怪异的是卢寔,卢寔手里拿着一把刀。 刀锋还有鲜血滴淌,卢寔两眼无神,脸色煞白,整个在发抖,手抖得连刀都握不住,铿锵一声,倒落在地,两手紧紧抓住他身边大兄张昕的肩头。 哆嗦着嘴唇,“阿苟,我杀人了。” “不是,阿寔,人不是你杀的,是我们一起杀的。”大兄张昕的声音很是坚定,但张曦还是一下子就捕捉到了其中的害怕。 是的,害怕。 虽然故作坚强,但眼中的闪烁,还是微白的脸色,透露出了张昕此刻的心慌,他们谁都没有想到,会出人命。 他最开始的想法,也不过是把杨继宗打成重伤。 不想,后面群殴的结果,就是局面发展到,他已经没法控制,入眼即是一片鲜红,哪怕他去过边境,见过胡虏,见过战争,见过流血。 也没有见过自己人的血。 最后下手,就没了轻重。 而他和方意,又打了一场,根本无心阻止场中发生的一切。 一连串噔噔噔的上楼声,快速而整齐,那震动,似要把这座茶楼给震倒,看着为首出现的人,张昕吃惊地喊了一声阿姐。 同样出声的,还是十二郎郑业。 众人齐齐望去,上来的可不是张氏八娘与郑家十四娘。 另外,后面还有乌压压的一队护卫,足足有三十多个人的样子,动作迅速,很快就把场子给围住了。 跟在最后面的是三名疾医,其中有一位是张家的田疾医,其余两人面孔陌生,这就是张昑比张曦傅宣两人来得慢原因。 担心受伤的人多,另多找了两名疾医。 田疾医首先冲向张昕,剩下的两名疾医,一见这场面,先生了退避之心,常在京中,又住在金市一带附近,少不了有一番见识,一眼就瞧出这不是他们能插手的事。 能养得起这么多护卫,能穿得起绸衣的,有佩剑,有环首刀。 种种迹象表明,场中没有一个人是普通人。 只是看着一眼围了起来精壮护卫,却不敢走,两人相视一眼,只能赌一把了,于是硬着头皮跟了上去。 朝着刚才带他们过来的两位女郎身边走去。 两人同时心里打定主意,要治伤口,他们也只给这些人治。 不过,左边的那位白胡子疾医,一至跟前,就让张昕给拉到了杨家二郎杨继宗面前,“你看看这个人,是否还有救?”杨继宗倒下时,他忍着厌恶给他上了金疮药。 白胡子疾医吓得手脚哆嗦着,只一眼,他就已经看出,躺着的贵人,了无生机,却不敢立即说出口,生怕一说出来,他就没命了。 抖着手,上前给躺着贵人把脉,根本就没有脉,他又去哪里把。 “可有得救?”张昕拉着那位白胡子疾医质问道。 “七郎,你别胡来了,这人死得不能再死了。”八娘张昑强作镇静道,来之前,她没想到会这样惨烈,在她眼中,大弟打架,从来没输。 但也从来没闹出过人命。 她刚才上楼时,在楼梯上,听到大弟那一句:人是我们一起杀的。登即就差点往前栽倒,还是旁边的田疾医扶了她一把。 而十四娘郑莹就更不济,已经在那边扶着案几呕吐起来了。 在来的路上,她想过无数个解决办法,唯独没有想到的,大约是出了人命,要怎么解决,脑袋甚至有一瞬间的空白。 这是从来没有出现过的。 但此刻,她不能没有计算。 看了看场中,大弟、卢寔、郑业,刘功、李达、羊湖、张宪,又看了对面的人,杨继宗、宇文安、宇文海、杨和、严谈、刑远,还有应该是傅宣口中的方意。 眼下的局面,可以说是一个死局,根本没有法子善了。 八娘张昑的脑子,几乎一下子闪出大弟的那句:人不是你杀的,是我们一起杀的。 她之前觉得大弟没脑子,现在仔细想想,或许,这是大弟动了脑子缘故。 杀人偿命,魏律所定。 然而,却又有法不责众的说法。 眼下的情形的,他们能用的,大抵的也只有这一点。 八娘张昑转头忙地把何山叫到一边,轻声吩咐道:“阿叔,你现在就去尚书省那边,找阿耶,把这边的事告诉阿耶。”事情已经超出她的能解决的范围。 她能做的,便是让阿耶有足够的时间去应对。 “这这边……” “你放心,有我看着,还有陈义在,你不放心我,总该放心你徒弟。”一见何山迟疑,张昑催促提醒外,又连忙保证,“你回来之前,我不会有任何举动。” 不容许再有耽搁。 何山听了八娘张昑的话,只得点头。 他看出来,眼下事,不是他或是家中女郎或是郎君能解决的,唯有找郎主,应了声喏,带上两个护卫,转身下楼。 何山走后没多久,又听到一阵噔噔的上楼声,响声比之前张昑他们上来时更大,那么只有一种可能,他们人更多。 场中所有人提起了一颗心,同时除张昕兄妹外,都希望是自家来人了。 所有现在都后悔,之前为了防止护卫阻挠,而把人遣得离这茶楼太远,以至于发生这样的大事,那些人无法察觉。 只是令所有失望,又令所有庆幸的是:来人不是任何一家的护卫,而是武候,还有洛京府的人。 这么说,洛京府人得知了消息。 如此一来,家里很快就会接到消息,很快就会有人来。 23 瓜.*?子 .e. 全 新 改版,更2新 更3快更 稳3定 ↓认准以下网址其他均为仿冒↓ ( = 老曲) 第156章 被抓被囚 “府君,这事你看怎么处理?” 洛京的府衙内,长史安和向府尹索真禀报,金市茶楼打架所致的人命案件后,满脸愁容地向府尹讨意见。 同样的,索真也愁着眉头。 那眉头是皱得不能再皱,甚至眉毛胡子都能皱到了一块儿去了。 怎么就在他治下,发生了这样的人命。 怎么就让武侯发现了,还立即冲了上去,真是群没脑子的,这种事,不该是躲得远远的才好,要不是隔得远,他真把韦郎中的脑袋猛敲一下。 然后给他吃一个月的猪脑子。 索真揪着自己的稀疏的胡须,连着揪下的几根,看得长史安和,都担心,府君的这把好不容易养起来的胡子,怕是又保不住。 要不是时候不对,他都想提醒一句。 可他现在不敢提醒。 “要不,我们向各府报个信,再让人去廷尉署和大理寺报案,让他们去接这个烫手的山药,”长史安和出声建议道,顿了顿,又道:“况且,这里有张少卿的长子和侄子,又有羊廷尉的次子。” 张少卿是指大理寺少卿张德。 羊廷尉是指廷尉羊桑。 “士族这边,这几家,皆连络有亲,抱成团的可能性很大,至于宗室外戚那边,死的是杨家二郎,怕是也不会轻易罢休。” “府君何不直接让他们自己去烦,这样一来,我们也能独善其身。” 话音一落,听到一声大附掌,接着就听府尹索真说道:“好,听你的,就这么办。” 这些年,他可一个都不惹不起。 他一直知道洛阳府尹的位置不好坐,所以向来谨小慎微,能糊涂的时候,绝对不能聪明,只盼着能平平安安干了一任,不想这才两年时间,就出了件这么大的案子。 秉着糊涂的原则,他绝对不能掺和进去。 “你立即派府里的人去给各府报信。” 索真忙地吩咐长史,“另外,私下里你亲自去国舅府,但记得,比其他府里,晚半刻钟过去报信。” 长史安和愣了一下,但瞧着自家府君一副神神在在的模样,倒没敢多问,应了声喏,听从吩咐下去安排。 索真瞧着长兄安和的背影消失,才呢喃了一句,“我能帮到的,大概只有这一点了。”然后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扯掉了一大把胡子。 顿时间,整个府衙内,响起府尹痛心疾首的大喊声。 ——*——*—— 洛京城发生了一桩大事,引得下至平民百姓,上至文武百官,议论纷纷。 先是瑶光寺对面的茶楼被封,接着被拆。 在这闹市中间,在这寸土寸金的洛京,居然要举建一座巨大坟地,还要把四周的里坊和居民都迁空。 之后是杀人偿命,与法不责众,在朝堂上引起了激烈的纷争。 廷尉署的不作为,让杨太后怒得在大朝会上,让杨太后废了廷尉署,权归大理寺,原廷尉羊桑被免职贬为白身,其余一干人等,或贬或右迁至御史台。 以至于,辞官甚众,十不存一。 大理寺寺卿卫煌以年事已高,乞骸骨辞官还乡。 大理寺少卿连降两级,贬出洛京,贬为青州府都官从事。 使得整个朝廷为之动荡。 接任职大理寺寺卿之职的大理正和大理监,先后被摘了官,最后地方上调了河间太守林春接任大理寺寺卿一职。 出任少卿之位由赵弘出任,赵弘是并州出了名的酷吏。 他在并州府出任都官时,整个并州的士族,都被他治得服服贴贴的,其名能令并州小儿止夜啼。 七月流火,天气转凉。 随着瑶光寺外面的哀乐阵阵,林春和赵弘相继进京入朝赴任,紧接着,羊湖、郑业、李达、卢寔、刘功等相继入狱。 张曦记得,她和大姐张昑是从瑶光寺回张府的途中,让羽林军给围住的,当时的情形,家中的护卫,全部让羽林军给制止住,然后走上来前来,一个留着短髭的中年人,戴着顶梁冠,一身红色官服,面色黝黑,目露凶光,一看就是恶人。 大姐张昑忙把她抱入怀里。 那位中年人,倒没有难为她们,只把她们囚在一方高墙内。 定时有派人给她们送饭。 天黑天又亮,整整过去了三天,大姐张昑也由一开始的镇定,变得焦虑起来,她们没有离开洛京,按说,阿耶应该很快会找到她们。 “他是什么人?”张曦问道,能动用羽林军,她都有点怀疑,是不是杨太后的出手,而她完全有可能出手。 事发当天,大兄张昕和八郎张宪,就让阿耶派何山,连夜送出洛京,送往凉州。 而当晚,阿耶和杨国舅大吵了一架,据说还出了手,阿耶出宫后,脸上都挂了彩,之后杨张两家,只要在路上碰上,都会大打出手。 使得整个洛京城的道路交通,都变得拥堵起来。 北海王正妃卢馨儿脱簪卸发,顶着烈日在宫门口请罪,连跪了三日,回去后就大病一声,至今卧榻未起。 卢寔是卢馨儿的亲侄儿。 中书监刘显,已在朝堂上连连遭训斥。 杨家二郎杨继宗的死,大约是彻底让杨太后发火了,依照在那一辈子里,她对杨太后的了解,这些,怕是远远还没有完。 阿兄几个,纵然死罪可免,但活罪,怕是很难逃开。 “那人应该是新任的大理寺少卿赵弘。” 大姐张昑的回话,让张曦回过神来,“他抓我们干什么?”她心头总有些不好的预感。 张昑摇了摇头,赵弘此人,除了酷吏之名,别说她们闺中女郎,就是朝中的大佬,都看不透此人,连阿耶都说,幸好,他先一步把大弟和八郎送出了洛京。 “有阿姐在,不怕的。”八娘张昑看着有些惶惶的小妹,忙地把妹妹抱入怀里,“我们就当在这里住一段时间,阿耶一定会找到我们的。” 要是张曦是真小孩,或许她就相信了大姐的话。 但她不是,当然,她也知道,自己的浮躁,影响到了大姐的心绪,使得大姐跟着着急,于是索性安下心。 瞧着日日送菜,瞧着饭菜丰富。 这人也仅仅只是想拘着她们,既然明白着急无用,她们还不如安心等候。 杨家二郎的死,又一次打破了她在那一辈子里的认知,她该要好好静下心来想一想,接下来的事情,还会像那一辈子里一样发展下去吗? 23 瓜.*?子 .e. 全 新 改版,更2新 更3快更 稳3定 ↓认准以下网址其他均为仿冒↓ ( = 老曲) 第157章 相互威胁 “张尚书,下官还是劝你把张昕和张宪两个人交出来,茶楼的案子,其余人等皆已归案,只差这两人,还希望尚书能配合下官办案。” 和惠坊张府内,新任的大理寺少卿赵弘,对着面前的张婴,语气很诚恳,说话很谦虚,然而要做的事情,一点都不留余地。 这是第二个,敢上张府的门,讨要人的。 第一个是朱俊,现下,连骨头都不存的朱俊。 “我说,他们俩不在府上。” “那就麻烦张尚书把他们叫回来,他们一日不回,下官这案子就一日不能结,结不了案,郑业、卢寔等人,就得多在大理寺监狱待一日,这些可都是身娇肉贵的公子,下官还真担心他们受不住我新发明的刑具。” 张婴一听这话,心头一急,瞪圆了眼望向赵弘,“你敢?”简直恨不提直接在他身上扎两个窟窿,可他不敢。 扶着几面的手,紧握成拳,指甲都扣成了肉里,浑然未觉得痛,心里一边埋怨,其余几家,太过无用,竟护不住自己的儿孙。 又自悔,明知道朝廷的风向变了,明知道,赵弘的酷吏之名,他就不该让两个女儿出门,以至于落入这厮手中,至今寻不到下落。 更可恨,这田舍郎,竟行无奈行径,竟向女眷伸手…… 瞧着张婴一脸愤恨,又奈何不了他,赵弘不由得意地笑了笑,跪在对面,拍了拍明明身上一法不染的衣摆,轻道了两个字,“风度。” 大约不常笑,一张尖刻而黝黑的脸,这一笑,显得格外狰狞骇人,“下官虽刚入洛京,但尚书的美名,早就已经传到并州。” “郎君美姿仪,姿容世无双。” “这句话,说的就是尚书,下官没说错吧。” “古书又有云:泰山崩在前,色不变,麋鹿兴于左,目不瞬,说着就是尚书这样的人物,所以,尚书应该不会和下官计较的。” 赵弘越说越得意,在并州时,他见过太多这样装相的士族子弟。 最后,一落到他手中,进了他的监狱,没有一个不吓得浑身簌簌发抖的,甚至屁滚尿流的,面对大刑伺候时,面对生死存亡际,一个全无形状。 那还有平时的半点风度。 “尚书……” “滚,立即给我滚出府去。” 张婴自谓平生还未受到这样的侮辱,一介酷吏冗吏,一介寒门庶子,竟敢当他的面讽刺,再也无法忍耐,举起案几上天青色笔洗,直接朝赵弘的面颊砸去。 赵弘一见,忙不迭地躲开,几乎有些狠狈地站起身,一下子变了语气,变得冷硬起来,“尚书,您是朝廷命官,该遵纪守法,下官过来,就希望您不要知法犯法。” “那两人是让您送往凉州了吧,可惜了,下官不怕告诉你,在进入凉州城前一天,朝廷派去的人,已经把他们俩擒获,如今,正在押往回洛京的路上。” “至于您那两位女公子,下官劝您也不必再找了,只要令郎与令侄顺利进了我大理寺的门,我自会放了她们。” “我告诉您这些,只是希望您配合一下,别在下官办案的时候,给下官使各种各样的绊子,增加下官的办案难度。” “如果尚书不听劝,两位女公子,下官能把她们送回来,但不能保证她们是否完好无缺了,尚书一向爱女心切,应该能听明白下官的话吧。” 鲜血从指缝里淌了出来,映着白皙而修长的指甲,瞧着格外触目惊心,许久,久到赵弘都要以为张婴不会回应他了,却见张婴开了的口。 一张憔悴却仍旧不失俊美的脸庞,闪过一片寒光,咬牙切齿问了一句,“你知不知道,朱俊是怎么死的?” 既然撕破了面皮,赵弘倒也没想过善了,索性也不伪装了。 “下官不知道,下官只要知道,朱俊活着的时候,整个洛京城的士族,没有一个能心安的,这就足够了。” “至于后事,下官连生都不知,又何必去知道死。” “这还是你们孔子所说的话,下官少习法家,但对这句经典,还是记得很清楚,不知生,焉知死。” “下官做事,从来不会留后路,不给别人,也不给自己。” 赵弘硬气道,从怀里抽出一个锦囊,扔到张婴面前,“尚书看了,就明白下官的意思,下官先告辞了。”说完,转身离开。 张婴原是不想碰,从赵弘身上掏出来的,他都嫌肮脏,过了一会儿,终究记着赵弘的话,松开拳头,连手上的血渍都没有擦,打开了那个锦囊,里面有一小撮头发丝。 仔细分辩,还有些发黄,几乎一下子就能断定,是小女儿阿眸头上的发丝。 这个市井无赖,这是在警告。 腾地一下,张婴就起了身,起身出了屋子,往大门口的方向走去,果然刚到门口,就见老杜在送客。 “赵弘,你给我站住。” “张尚书……” 铿锵一声,张婴拨出腰间的佩剑,在所有人的惊诧中,朝赵弘砍去,准确来说,是朝赵弘的头顶砍去。 哐当一声,顶梁冠掉地,头发散乱开来。 “赵弘,你听好了,要是你敢再动她们俩分毫,敢对七郎和八郎公报私仇,我一定会让你生不如死,你也有父母亲族,子侄后辈。” “我不介意血洗西河。” 西河,即为赵弘出身的乡里。 一听这话,赵弘冷笑一声,“尚书既知慈父爱子,怎么就不能体谅一下杨国舅的心理,自古以来,杀人尝命,天经地义,杨二郎横死,源于私仇,难道张尚书认为不该有个交待吗?” 赵弘一副披头散发的样子,也不管不顾,“假使当日,茶楼横死的是张尚书亲子张昕,怕是尚书早就打上杨府了。” 张婴面上浮现一丝嘲讽,“你倒是个会讲理的,比我那位阿弟张德,比前任卫寺卿还会讲理,但又能怎么样?” “你既然知道,源于私仇,更应该懂得,冰厚三尺非一日之寒,水滴石穿岂一日之功,张杨两家的恩怨,不是你能插手了。”不然,前面不会有那么多人被贬被换。 23 瓜.*?子 .e. 全 新 改版,更2新 更3快更 稳3定 ↓认准以下网址其他均为仿冒↓ ( = 老曲) 第158章 功亏一篑 到底是功亏一篑。 刚才急着出来,张婴跣足而出,连鞋履都没有穿,削了赵弘的头顶,他竟没有反抗与回击,他的腰间,也有佩剑。 张婴可不认为,他是忘记了拨剑,没有反应过过。 自赵弘入京后,洛京城中,连中书监刘显的门槛与脸面,他也能说踩就踩,说打就打,这就是个浑不吝啬的人物。 竟会有惧怕之心。 张婴可不认为,他的那些威胁的话,对他能有作用,据传,早在并州时,并州的世家大族,拿了他的亲子作威胁,他能眼睁睁看着亲生儿子,在面前死去,而不改法度。 而他为人刻薄寡恩,自小与乡里族人的关系就不好,与父母亲缘浅薄,及至他显露出名声来,父母兄嫂投奔而来,都被他扫地出门。 这是一个没有任何弱点的人物。 比朱俊更棘手。 张婴一边亲洗手上的血渍,一边想着,还真是难为她了。竟能把这样的人给提拔起来,为她所用了。 而对他能有惧怕之心,至少说明,他对权力有惧怕之心。 这是好事。 张婴自问,出身大族,年少成名,所以他一直知道权力好用。 当人无法改变现有的局面时,那么就学会接受,等有能力改变的时候,就可以不去接受,可以去反抗。 他学得很好,也用得很好。 不想,他的学生,学得更好,用得也更好。 张婴唤了僮子进来,沐浴更衣,梳洗一番,又派人去请了陈义进来,“我今日要进宫一趟,晚点阿明和阿眸回来,送她们去瑶光寺,让夫人看了放心。” 一听这话,陈义惊喜道:“八娘和十六娘今日能回来。” 要知道,这近十天以来,张家出动了所有护卫都没能找到两位女娘子的踪影。 然而,对上自家郎主目光中流露出来的冷光寒意,陈义所有疑问,都咽在了喉咙里,机智地没有问出,两位小娘子在哪里找到的,只应了声唯,“仆这就下去安排车马,并派人去给夫人送信。” 张婴点了点头。 眉目间一片倦色。 他有多少天没进宫,自和杨国舅在弘德殿吵了一架,还出了手,之后,就再也没有进过宫后,少说也有一个多月了。 ——*——*—— 用说赵弘出了府,披头散乱的模样,引得周遭人流一阵侧目,只得赶紧上了马车,才敢仔细检查自己的仪容。 不摸不知道,一摸吓一跳。 不但削了他的顶冠,竟还削了他的一截发丝。 这个老匹夫。 赵弘面色阴沉的狠骂了一句,这也是个狠人。 难怪当初,杨太后听闻他抓了张家两位小娘子后,惊讶之余,还道了句:“你也就是外地来的,不知道张子平爱女如命,动了他的孩子,他能和你拼命,你还是好好对待那两位小娘子。” 说完,还不放心,最后让他把人送到宫里去。 那束头发,还是他留了个心眼,提前留了出来,不然,他哪还能摸到那两位女娘子一丝半点的东西。 这位太后魄力能力都不决。 唯独在私德上堪不破。 她既要护着张婴,又得替侄儿伸冤,这不是可笑吗? 只是这话,他却不敢说。 或许这样,才有他的用武之地,从州郡属官,到朝廷的一部副职,于他这样出身的人来说,可算得一步登天。 朱俊是他的前车之鉴。 那又活着。 就如同他和张婴所说,朱俊活着的时候,洛京士族,谁不胆寒,谁不惊心。 像他这样的出身,他既以酷吏之名,闻名在外,既以严刑酷法为谋身之资,就注定了,他将踏上一条不归路,他只能把自己磨励上位者手中的一把快刀。 这样,才有他的用武之地。 才有他辉煌前途。 古往今来,以酷吏著称的人,少有善终。 他也没想过要善终。 只要活着的时候,能令这些出身比他高,权位比他高的的颤栗,害怕与发抖,这所带来的痛快,几可与他破案时的那份成就感相提并论。 让车夫赶车去金市,给他买了一副假髻,然后戴在头顶,收拾好仪容后,才前往左掖门,经过左掖门进宫。 还未进弘德殿的大门,就听到欢笑声从里面传了出来。 赵弘不由心中纳罕,自从杨家二郎杨继宗死后,杨太后的心情沉郁,一直没有开颜过,甚至他进弘德殿几次,都觉得极为压抑。 他也算见惯场面,哪怕隔着屏风向杨太后回禀事情,却连头都不敢抬头一下。 于是问向领着他进来的太监郭中侍,“今日怎么了,宫里这么热闹?” 只听郭中侍含笑回道:“北海王妃带着德阳县主进宫了,新平县主和临平县主也来了宫里,还有娘娘把华阴县主也接了过来,这殿里,历来只要华阴县主过来,娘娘心情都会很好。” 这一阵子,宫里的气氛确实不妙。 他也算是受够了。 每天都得心惊胆颤。 之前,杨中侍把华阴县主接过来,他还担心杨中侍这一举动,会触怒太后,比竟自上回华阴县主进一趟,不到半刻钟就离开了,之后,就没有再进宫了。 说起来,到底是杨中侍服侍太后的时间久。 最懂杨太后的心思。 一步最险棋,愣是让杨中侍走活了。 听完郭中侍的话,赵弘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郭中侍口中的华阴县主,不就是张家的那位小娘子,张氏十六娘。 杨太后认的义女。 顿时皱了皱眉头,女人果然是感情用事,他这一把张氏十六娘光明正大地提溜出来,怕是不出半日功夫,张婴就能得知消息。 知道自己女儿不在他手中,而在宫里。 他还拿什么去威胁张婴那老匹夫。 这不是坏他大事嘛,给他添了个麻烦嘛。 几可预料,押解张昕和张宪回洛京的人不会顺利,要不已经进了宫,他都想扭头回去,再加派人手过去,把人押进宫里来。 可此刻,他也没有办法。 早有内侍进去通传,他如从针毡地待殿外,直到杨太后遣退了大殿内的人,大约是心情好,这一回,没有隔着屏风,杨太后直接把他召到下首的位置听他回禀事情。 23 瓜.*?子 .e. 全 新 改版,更2新 更3快更 稳3定 ↓认准以下网址其他均为仿冒↓ ( = 老曲) 第159章 一千万贯 仔细算来,自入京以来,这是赵弘首次,没有屏风与帘子隔着拜见杨太后。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张极美艳的面庞,如云间之花,又如秋夜之月,一身红衣,必翠眉乌发,丹唇素齿,直恍人移不开眼,观之媚态天成。 他一直知道,杨太后很年轻,也很美。 毕竟早在先帝时,就早有美名传扬在外。 饶是如此,饶是早有了心理预期,但杨太后的年纪,还有美貌,还是出乎他的意料之外,尤其此刻,明眸含笑,使得整个大殿都亮堂起来。 又自一股威势在期间。 他自从盛名在外后,自从在并州声名雀起后,他的身边从来不缺美人,有身份低贱的歌伎优伶,有出身名门的士族贵女。 哪怕是庶女,那也是士族家的女娘子。 妩媚、明艳、俏丽、活泼、可爱等各式各样,更不乏容貌出众者,但没有一人能比得上眼前人,能使他目不转睛,能令他心魂尽失。 他想起古诗里提到的: 北方有佳,绝世而独立, 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 宁不知倾城与倾国,佳人难再得。 人间绝色,不外如是。 如此天人之姿,已完全能够让他甘愿侍奉。 “赵卿,孤知道你要用张家两位小娘子迫使张子平交出张家七郎和八郎,不过眼下,七郎和八郎已让你的人押解在返回洛京的路上了,所以孤就做主,让人把十六娘接了出来。” “十六娘到底是孤喜欢的孩子,孤心疼她,可舍不得她在一直待在那高墙内。” 赵弘隐隐约约听到杨太后和他说话,才恍觉过来,忙回应了两声喏。 “孤说,你还真成了呆子。” 杨太后凤眼圆睁,瞪了赵弘一眼,面容严肃起来,她自负美貌,从来张扬而不会遮掩,却也不喜,这么让人这么直愣愣地瞧。 她原还以为,这人定力不错。 瞧着杨太后的脸色,赵弘一下子清醒过来,才意识到,这是大魏宫中,这是弘德殿内,面前的女人,不是他后院的那些姬妾侍女。 忙地收回目光,垂下了头. 仔细回想着杨太后刚才说的话,方躬身回话,“臣有今日,有赖于娘娘的提携之恩,臣自当一切听娘娘的。”说着,竟是跪下来磕头。 “你起来。”杨太后没让他真磕,忙地喊住,瞧着赵弘一脸虔诚与忠心,顿时满意地点点头,这就是她喜欢用寒门庶族官员的原因。 不独因她出身寒门。 更在于看重他们身上忠心的品质。 这份忠心,士族官员身上,看不到一丝半点,甚至许多士族,传家之训中,有信、德、孝、悌、让,却唯独缺一个忠字。 所以,才有了前代的:朝廷改易,门阀不移。 对于士族来说,无论谁做皇上,谁家天下,他们的家族门第不会受影响,在他们眼中,朝廷不过是维护他们权利的工具。 对于士族来说,他们的地位与名誉,是由他们的这家族承传,是由他们的才学所决定的,有关家族承传,形成了前代,凭借家中枯骨,位至公卿的局面。 所以,这些人不好管,也不服管。 相比而言,她更喜欢用像赵弘这些,没有家族背景,没有根深叶茂的能人异士,一身荣辱,皆系于自己的才干,系于上位者,凭着才干,才能得到上位者的欣赏。 除此外,再无所依凭。 只有这样的人,才会心怀朝廷,才会愿意学成文武,贷于帝王家。 这才是她所想要的人才。 当年朱俊和她提过的,取消九品中正,借此剥夺世家大族的举荐权,通过以考试形式,选天下人才而为朝廷所用。 选出来的人才,才能朝廷所用,而不是为士族所用。 可惜了朱俊。 只盼着眼前的人,能活得长久一点才好。 “现在关在牢里的人,你让他们好好吃吃苦头,孤听杨御史说,你对刑具,自有一套研究,只要危极他们性命,孤都不会追究,可以让他们多受点活罪。” 杨御史,即是御史大夫杨青。 法不则众呀。 她的侄儿,死得不明不白,她不能让这些人给侄儿偿命,但总得让他们受点罪,不然,她如何都不能甘心,“等张昕和张宪回京后,把那两个小子也关上几天,然后,让每家都交一千万贯钱,到你大理寺去赎。” 这钱一半上交给国库,一半交给国舅府。 收了这笔钱,未来三年,边境的军晌和粮草都不用愁了,而她对国舅府,对大兄杨盛也算是有了一个交待。 “唯,臣明白了。”赵弘忙地应了一声。 他猜到,他抓了这些士族士弟,但必定不会全杀了,他做酷吏以来,也知道,杀一两个就罢了,要是一口气杀了七家,还是各大著姓士族的优秀子弟。 那不就是逼着士族造反。 他之前的想法,选一个人来杀。 他选中了郑业和李达两人,郑业父母皆亡,李达,出身陇西李氏,而李家,早因朱俊一案,遭杨太后厌弃。 至于其他人等,他还真没敢动这份心思。 不想,杨太后竟出了这么一个主意。 交一笔巨额罚金赎人。 七个人,就是七千万贯钱,听度支尚书说,朝廷一年的国库收入,也不过三千万贯钱,而这七人的罚金,就相当于两年国库收入总和还有余。 这个法子倒是不错。 比单独砍人头,有意思多了,而且这些个士族,代代位列高官,世世巨额良田奴婢,更有川林山泽,朝廷都没法向他们收税。 简直自成体系,形成独立庄园,不归朝廷管辖。 拿出一千万贯钱,虽不至于伤筋动骨,却也够他们肉痛的,这个法子,他以后也可以沿用。 赵弘又禀报了几件事情,杨太后都一一答应,有的甚至给出了相应了意见,直到有内侍进来禀报:圣上过来陪娘娘用膳。 杨太后看了看天色,不知不觉间,竟然已经到了晌午。 于是另派内侍把赵弘送出了宫,才让人请圣上进来,连着之前避到西厢那边去的北海王妃卢馨儿等人,都请了过来,吩咐宫人,把饭食摆到东阁内。 果然,瞧见张曦也在其间。 23 瓜.*?子 .e. 全 新 改版,更2新 更3快更 稳3定 ↓认准以下网址其他均为仿冒↓ ( = 老曲) 第160章 有多看重 众人见面,相互行了礼,圣上宇文赞一看迈着小短腿进来的张曦,忙迎上前去,“十六儿,你都好久没有进宫了。” “我怕热,一直躲在家里没有出门。”张曦回道,只是整个人有些心不在焉,今日被放出来,她没想到,她被一直关在宫里,难怪阿耶没能找她们姐妹俩。 她出来后没多久,因为整个人神思有些恍惚,杨太后问起,她提了一句阿姐,杨太后便和她说,已经放她阿姐出宫回家了。 其实,她也想回家。 被关了十来天,她都有十来天,没有见过阿耶阿娘了,还不知道他们担心成什么样子。 这一辈子,不同于她知道的那一辈子,她长于宫外,长于阿娘和阿姐身边,如今这贸然出现在宫里,只觉得格外不习惯。 而且今天甫一见面,三娘杨昭训就推了她一下,红着眼睛大嚷:你阿兄是杀人犯,是逃犯。 要不是宫人反应快,她的头就得着地了。 后来,哪怕一上午,杨太后把她抱在怀里,她依然整个脑袋都是木木的,脑海中不时闪过阿莹姐苍白的脸,单薄的身子,一会儿又闪过,杨家二郎杨继宗横躺在血泊中的画面。 之前没觉得,如今一见杨昭训推了她后,还哭得稀里哗啦的,她才意识到,杨继宗不仅是坏人,也是为人兄长,为人子女。 她甚至不知道,这一切,谁对谁错? 她怕离别,也怕死亡。 她自来恨不得人人长久,岁岁长安。 “阿眸。”杨太后一见张曦又是副失魂落魄的样子,忙不迭地上前抱起她,摸了摸张曦明显有些煞白脸蛋,心下担忧不已,别真是关了十几天,把人给关坏了。 午食过后,还是宣周典御进宫来,给她瞧瞧。 “娘娘。”郑绥靠在杨太后怀里,低垂下头,避开杨昭训望过来,冒火的目光,她怕杨昭训又冲她吼:你把我阿兄还给我,你赔我阿兄。 杨太后一见张曦低垂下头,一下子就察觉到小侄女的目光,顿时头痛不已,“三娘,姑母说了,阿宗的出事,和清妃不相关。” 她也没想到,会走到这一步。 杨家和张家竟彻底结仇,自上回吵架后,张婴不曾踏入宫门半步,她大兄杨盛也没有再进过宫,据说,两家人只要在洛京城的路上遇着,一见面就打成一团。 为这事,她派了杨中侍亲自去杨府训斥过大兄杨盛。 去了好几趟,说了好几遍,才有所改善。 “我阿兄是她阿兄害死的,我不要她待在这里,让她出去。”杨昭训说着就大哭起来,眼泪哗啦一声,就落了下来。 后面的傅姆忙地上前去哄,却让杨昭训给推开,“你个老刁奴,滚开,我不要你管。” “三娘……”杨太后喊了一声,只是听到侄女一口一个阿兄的叫唤,所以斥责的话,都咽在了喉咙里,怎么都说不出来。 圣上宇文赞似看出自家母后的为难,遂上前道:“母后,儿带阿眸去西阁用餐,母后好好哄哄表妹。”说着就要上前去接张曦。 不料张曦扭开了头,挣扎着下了地,脆生生地喊道:“我要回家,我要我阿耶。” “清妃,你是好孩子,你听话。”杨太后哄道。 她才不要做好孩子。 好孩子从来都是受委屈的。 她今日已经被赶了几次,又不是她稀罕待在这里的,张曦眼圈一下子也红了起来,拿起几面的琉璃杯,朝着地面就砸了过去,“我要回家,我要我阿耶,要我阿姐。” 哗啦一声巨响,碎片四散开来,众人只来得及伸手护住脸。 甚至连杨昭训号啕的大哭声,都噎了一下,停住了。 却又响起张曦边哭边喊的声音。 不仅杨太后,连着卢馨儿的眉眼,都跳个不停,这熊孩子,不是一个,还是两个,眼下的态势,简直水火不容。 偏偏这两个人,不能打,也舍不得打。 “晚点就送你回家,我们先去用午饭。”圣上宇文赞抱起张曦,看了杨太后一眼,就往西阁那边去了,一路上,不停地哄着张曦,给她擦眼泪。 这下子,别说卢馨儿,就是杨太后自己,都看得蒙住,他的儿子,什么时候这么有耐心,这么会哄人了。 没见往日在宫里,一见三娘杨昭训哭,就逃也似的躲开。 不过此刻,杨太后看着自己的小侄女,眼巴巴望着宇文赞和张曦离去方向,头一回生出这儿子终于贴心的想法。 应对一个,她还有法子,要应对两个大哭大闹的孩子,她还真拿不出法子,尤其是,她又舍不得委屈了其中的任何一个人。 而在卢馨儿眼中,圣上宇文赞,她来杨太后这儿,也见过几回。 但大多数时候,都是板着张脸,严肃的样子,像极了他的太傅杜仲,不愧两人是师徒关系。 不想,原来圣上也有这么亲和的一面。 “她走了,你总该满意了。”杨太后叹了口气,蹲下身,抱起自己的小侄女。 替自家小侄女擦眼泪的时候,听到小侄女一边抽气,一边不忘嗡声嗡气道:“让表兄也回来,不许表兄去陪她。” “你这丫头,性子也太独了点。”杨太后轻捏了捏杨昭训的小鼻子,却是满脸宠溺,还夹带着一丝无奈。 家中三个侄女,这个最像她。 不仅模样像,连性子,如今也越发像了。 甚至这独占的性子,比她还严重上几分。 杨太后抱起杨昭训往东阁走去,卢馨儿抱着女儿跟上,一直似隐形人一般存在的杨家大娘子杨昭容,也随后跟上。 “孤都不知道,前世到底造了什么孽,竟碰上你们这俩个冤家。” 杨太后一边给三娘杨昭训拭鼻涕,一般抱怨,先盥洗了手,然后又亲自替杨昭训洗了脸,“一见面就没个消停,姑母和你说过,清妃比你小,她是妹妹,你要让着她。” “她才不是我妹妹。”杨昭训一如张曦很是抵触,她可记得,那家伙之前有一次对着她说过,“她自己有阿姐,不要认她作阿姐。” 卢馨儿一见这场,心里不由暗暗惊叹,因着张婴的缘故,杨太后一直想张杨两家强作亲,不曾料到,到了今时今日,两家已然成了死对头,杨太后竟然还没有放弃这个想法。 这情分,到底得有多深。 或者说,杨太后得有多看重张婴。 23 瓜.*?子 .e. 全 新 改版,更2新 更3快更 稳3定 ↓认准以下网址其他均为仿冒↓ ( = 老曲) 第161章 旧事重提 午饭后,卢馨儿想着侄儿卢寔还待在大理寺监狱里,虽然杨太后许诺过,不会要了侄儿性命,但大理寺监狱那地方,实在不是人待的,她还盼着早点把侄儿从里面捞出来,于是揣摸着杨太后的意思,开口建言。 “化解仇怨最好的方式,就是两家结亲,然后,血脉相连。” “这世上,斩不断的,唯有血缘。” “眼下就有一段良缘,端的看娘娘愿不愿意了。”说到后面,朝着杨太后挤了挤眼。 杨太后微微颔了下首,这话,她还真的比较认同,顿时仔细考虑起来,期间的目光,时不是瞄了大侄女杨昭容一眼。 卢馨儿留意到,心头不由咯噔,别是她想的那样,不过不管她怎么想,不能先让杨太后说出来,一让杨太后说出来,她就没有了周旋的余地。 一念至此,当机立断,立即开口笑道:“儿瞧着,圣上和清妃样样都好,只是一点,年纪相差了七岁,待到清妃及笄,还得十来年,圣上怕是等不及那么晚成亲。” 一听这话,杨太后直接怔愣了一下,“你说的是他们俩。” 却是摇了摇头,“他们俩不成,清妃年纪太小,而且孤已经认清妃做义女,再让圣上娶她,名分上也说不过去。” 更主要的是,张婴态度很坚决。 至少当初,对七郎张昕和大娘子杨昭容的亲事,张婴松过口,这桩联姻,还有可能,而且正当时。 比让张曦嫁入宫来,更实际一点。 毕竟,要让张曦嫁入皇家,就张曦这年纪,也是十年以后的事情了。 “长大后我要嫁给表兄,表兄才不会娶张曦那个矮胖墩。”杨昭训的叫嚷声响起,使得杨太后和卢馨儿不约而同地笑了起来。 连着卢馨儿怀里,一向怯弱的德阳县主,也露出两颗小米牙。 一见女儿笑了起来,卢馨儿刚沉下去的心,都开朗了许多,别人家的事,她可管不着,她能管的,也唯有自家事。 “好好好,让你嫁给你表兄。”对于侄女的小儿之语,杨太后没有放在心上,只当哄侄女,然而,不管是三娘杨昭训,还是北海王妃卢馨儿都上了心。 本来最应该上心的人,却没有上心。 杨昭训得了姑母的承诺,心里高兴不已,她虽然对嫁娶的意思,还不是很明白,却也从阿耶和阿娘那里知晓,表兄是全天下最尊贵的人。 所有都要听他的。 因此,她嫁表兄后,也会变成尊贵的人,所以人都要听她的,她首先要把张曦赶出宫去,不让她再进宫,而害死二兄的那些坏蛋,她要让他们把她的二兄还回来,还给她。 旁边卢馨儿自认为已经猜到,杨太后想亲上加亲,把自己内侄女嫁给自己的儿子,自是不会再掇合张曦和圣上两人。 且说,杨太后遣了大娘杨昭容和三娘杨昭训回明华殿午歇,把要告辞离去的卢馨儿留了下来,“阿卢,孤有一件事要拜托你。” 来了。 卢馨儿心中咯噔了一下,脸上不显,忙地堆起笑,“什么拜托不拜托,娘娘有事,只管吩咐就是了,妾身一定替娘娘办到。” “孤就喜欢你这爽利的性子。” 杨太后含笑道:“孤想请你做个媒,替我们家昭容和张家七郎牵红线,成了,孤会包你一个大红包。” “行,儿替娘娘去办。”因早有预料,卢馨儿几乎没丝毫迟疑就答应,要是平常,她听了这事,或许会找理由,但眼下,侄儿卢寔还被关押,她根本不能拒绝。 果然,一见她答应,杨太后更高兴了,“孤相信你一定能行。”甚至吩咐宫人去收拾厢房,让卢馨儿带着女儿在宫里睡午觉。 只是此刻,卢馨儿心中似火烧油滚一般,哪里有丁点儿困意。 “不用了,儿在宫里也待了大半天了,是该回去了,而且应了娘娘的事,如今心里眼里唯有想着这件事,只有办妥了才能安心。”卢馨儿忙推拒。 “好,孤就等着你的好消息。” 杨太后亲自起身送了卢馨儿出大殿。 重新回到座位上,杨太后喊来杨中侍,吩咐道:“你晚点出宫,去一趟大理寺,和赵弘说一声,不要再给卢寔用刑。” “唯。” 杨太后瞧着杨中侍没有意外就答应了,笑问道:“你就不问问原因。” “哪还用问,瞧着娘娘高兴,而卢王妃就占了头功,恩泽惠及家眷,这不在情理之中,娘娘一向都是赏罚分明。” “你啊,也就是这张嘴,也只卢王妃能和你一拼。” 杨太后这会子心情很好,乐意和杨中侍唠叨两句,“既要马儿跑得快,就得给马儿吃草,何况卢王妃也算是个最识趣的人,孤不介意给她卖个好。” 又想起,头一回大娘杨昭容和七郎张昕的婚事未成,哪怕卢馨儿向她作了保证,但她心里到底有些虚,没有底气,“阿弃,你说,这回昭容的亲事,能不能成?” “娘娘想成,就一定能成。” 杨中侍这句奉承的话,直接惹来杨太后的一记瞪视,骂了声,“滑头。” 杨中侍只笑了笑,沉吟片刻后,说道:“奴婢是想着,卢王妃出身士族,让她去说媒,总比娘娘亲自说媒,亲自和张尚书去说,来得强一些,是不?” 一听这话,杨太后的脸,直接沉了下来。 半晌,冷声道了句,“可不就是这样。”张婴那脾气,就是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要是依着她的脾性,直接把他交给赵弘,给他上演一套全武行,尝尽十八般刑具,看他改不改。 杨中侍立即沉默,没有接话。 有些话,杨太后能说,但他却不能说,况且,杨太后对旁人发的狠话,他会相信,但对张婴发狠话,那就是真是发狠话,嘴上过过瘾。 绝对作不得真。 谁在这事上认真,谁就输了。 果然,又见杨太后不知道想起什么事来,突然笑了起来,“赵弘也是个人物,竟然能逼得他砸东西,拨剑削了赵弘冠发。” “孤还以为,他一生气,只有甩袖离开这一招呢。” “平常就觉得他装得太过了,这样才像个人,有活人的气息。” 杨中侍听了,只觉得好笑,含笑反问道:“平时不像活人,那像什么?” “像从画里走出来人,我总觉得不真实。” 情人眼里出西施,也不外如是,杨中侍心里暗暗想着。 23 瓜.*?子 .e. 全 新 改版,更2新 更3快更 稳3定 ↓认准以下网址其他均为仿冒↓ ( = 老曲) 第162章 妻妾之争 卢馨儿出了宫门,上了自家王府的马车,车帘遮下来,乳母过来接她怀里的女儿德阳,才惊觉,自己后背出一身湿汗。 刚刚入秋的天气,却是一阵透身的凉。 紧蹙着眉头,往身后的隐囊上一靠,随着马车缓缓启动,气伏的心绪,才渐渐平静下来,才有心思计算,这份差点,成功的几率有多大。 别看她在杨太后面前打了包票。 但她心底明明白白得狠,依照张杨两家眼下的水火之势,哪怕杨家那边,杨太后能压下杨府,但张家这边却未必。 除了一个张婴,还有一个身在瑶光寺华令仪。 杨太后既托了她来说媒,那么,就不是让她去找张婴,而是去找华令仪,而以她对杨太后性子的了解,华令仪如今还能活着,与张婴脱不了关系。 甚至,杨太后以今日之地位,托她去向华令仪说媒,可是说是退了一步。 这一步之地,只怕也是顾着张婴。 张婴,是最让她看不懂的人。 在此之前,她以为,她对男人很了解,如她的夫君,如她的父兄,或为权势,或为美色,但转眼,新人很快成旧人。 比那一季一开的月季花,流转还要快。 但张婴却完全不同,与华令仪结缡十八年,身无二色,直至来京,和杨太后有了沾惹,但是常在杨太后身边走动的卢馨儿,却能看出来,这绝不是新沾惹上的。 她甚至已经猜到,在此,两人就是认识的。 这些,她也只敢猜猜。 接下来,她要愁的,是怎么去说服华令仪。 那可是一个硬茬。 不过士族也有士族的好处,讲究身份内的婚姻,家族相互联姻,她和华令仪年纪相差较大,没有多少交集,但她卢氏族中,还真有一位侄女,嫁入华家,更有几位华氏女的外甥媳以及弟媳。 其中一位弟媳,华氏六娘,正是华令仪的堂弟的女儿。 虽辈份低了点,上门拜访,也更方便行事。 刚回府,卢馨儿正想着先写个帖子,明日让这边弟媳上门一趟,不料,一回来,就听到一阵嘈杂声传来,西边天,却是一片火光。 这是西苑那边着火了。 卢馨儿看着已睡过去的女儿德阳,叮嘱乳母道:“先带县主回去歇息。”转身,叫上十余名健壮的仆妇,直往西苑过去。 心里气得不行。 最近因为操心侄儿卢寔的事,她心神不宁,更没多少心思管理内院,只让仆妇看着,不想,几日功夫,就闹出这么大动静。 “大王呢?”卢馨儿问道。 一位壮硕的仆妇,一眼就瞧出是个聪慧人,“大王瞧着那边着了火,已经先过去了。” 怕是一直就待在那边,阿元只是想宽她的心吧。 卢馨儿心里如明镜似的,只是这些年,她早不复初嫁时的心境,况且,为了德阳的康健,她已经敛了脾气,修身养性了许多,这些年,看着西苑的人,来来往往,进进出出。 她就再没有放在心上了。 “我们先过去看看。”卢馨儿朝着阿元摆了摆手,沉默了下来,乌黑的眼珠子沉静得格外吓人。 赶到西苑时,火势比之前更大了,她刚进苑门,就感受到一阵火光照人,两座青漆高楼,已经着火,为势冲天,没有逃出来的美人,惊叫声不绝,逃出来的美人,在苑内四散开来, 一个个衣衫不整,还有披头散发的,更有从楼里出来,脸上还是黑灰炭。 吵吵闹闹,喧哗声不绝,比正当午的金市,还要嘈杂不堪,可以说,乱成一团。 北海王府,什么时候这么没规矩。 哪怕苑内人很多,让人眼花缭乱,卢馨儿一眼就找到北海王宇文考,就这样,手里还牵着一位美人,卢馨儿一向眼力不错,一眼就认出来,是新得宠的虞美人。 卢馨儿示意阿元开口。 只听那位壮硕的仆妇高喊了一声,“王妃来了,请肃静。” 这一声,使得苑中的人,都忘记了奔跑,齐齐朝门口望去,因着卢馨儿在府里各威甚重,有那经年的老人,早已上前来行礼。 卢馨儿只淡淡看了夫君宇文考一眼,然后对着众位美人,不疾不缓道:“想活命的,现在跟着马妪出去,不想活命,我就助你们一把,把你们扔成大火里,成全你们。” 话音一落,另有一名健壮的黑脸仆妇走了出来,正是卢馨儿口中马妪。 苑中的美人,震惊得还没有回过神来,又听卢馨儿说道:“以半刻钟为限。” 这话一出,那些经年的美人,也顾不上屋子里的那些财物,似背后有老虎追着她一般,赶紧跑到马妪身边,这些人,都是见识过卢王妃未生女儿德阳县主前的狠厉手段。 而还在犹豫的美人,多半是新进来的美人。 更有新近得宠的,把目光投递到棠梨树下大王身上,希望大王能说上几句话,结果出乎这些人的意料,北海王宇文考推开虞美人,转头走到卢馨儿面前,“阿馨,你回来了,太好了。” 又接着道:“阿虞在屋子里熏衣服,不小心,失了火,又救火不及,两座高楼都起了火,你快安排人救救火。” “我看到了。”卢馨儿点点头,“君子不立危墙之下,这儿既然起了火,还请大王先去外书房边避避。” “不用,德阳回来了,孤去看看德阳。” 卢馨儿想着女儿睡着了,正要阻止,不料,那位跟上来的虞美人,伸手拉向宇文考的手袖,娇娇怯怯地喊了声大王。 好一个楚楚动人的病美人。 卢馨儿不动声色。 只听宇文考开口道:“孤带阿虞一起过去。” “大无论正房,还是书房,都不是虞美人该去的地方。” 一句淡淡的提醒,使得宇文考面有臊色,“你听王妃的安排。”扔下一句,是逃也似的离开。 跌破苑中所有人的眼球,那之前迟疑的,再顾不上其他,跟着马妪后面,老老实实地出了苑门。 更失望的却是面前的虞美人,她大抵没想到,宇文考会扔下她,更何况,她单独面对王妃,就止不住地打了颤栗。 想着腹中那块肉,又强鼓起勇气,乖觉地挪动步子,往马妪的队伍靠过去。 “你就不用过去了,”一察觉到虞美人的动作,卢馨儿直言道。 卢馨儿对着阿元使了使眼色,很快就有两名健壮的仆妇,上前来制止住虞美人,“苑中的大火,因你而起,你就给这两座高楼,还有楼里其他枉死的美人陪葬吧。” 虞美人惊恐不已,脱口就道句:“你敢?” 听了这话,卢馨儿不由笑了,果真是年轻,这苑中有多久,没有人敢这样和她说话的,又有多少年,没有人敢闹着出西苑了。 这位虞美人,也算是个脑子好使的,策划了这场大火,以烧了这两栋高楼代价,谋一个走出西苑,想为腹中的孩子谋一个出身。 这西苑为府歌伎侍妾所住,因身份低贱,所生儿女皆随母为奴。 “怎么,你觉得本王妃不敢。”卢馨儿脸上的笑意隐去,直直盯着虞美的小腹之处,“你觉得,就凭你腹中那块没成形有肉。” “这是北海王府,不是乡下土财主府,更不是商贾市井处。” “这西苑之中,怀了的人多了去,别说你这没成形的,就成形了的,一个手掌都数不过来,但府中下一辈的主子,唯有德阳。” “本王妃看着你也就光长了个漂亮脑袋,没长脑子,本王妃就明明白白清清楚楚地告诉你,唯有本王妃点头,生下的孩子,才有资格,本王妃和大王的孩子,成为王府下一辈主子。” 卢馨儿说完,凌厉的目光,望了四周一眼。 早有人低垂下头,有那闪避不及,也惊慌地忙躲开,卢馨儿哼一声,“把人扔进去。”甚至没有去在意,虞美人那眼角,流露出来几滴猫尿。 敲山震虎。 她要的就是这个效果,至少可以保一两年的内院安宁,她要想的事情,要做的事情太多,实在没有时间,应付这帮蠢货。 花无百日红,不过几日鲜。 还不值得她浪费心思。 卢馨儿对扔去火堆里虞美人的尖叫声,还有叫骂声,皆充耳不闻,把所有美人遣出了苑中,另安排住所,然后吩咐着阮元喊外院的护卫进来救火。 待救火的人赶到,阿元扶着自家王妃,出了苑子,特意请示一番,“娘子,这大王要是问起虞美人?” “直说就是了。” 卢馨儿淡淡道,“他不喜欢心思多的女人,把虞美人的事,照实了说。” 阿元只得应声唯,望着自家娘子冷凛的面庞,想起未出阁前,自家娘子是多少的爱笑,心地善良,连身边死一只猫,都得哭上几回。 自从嫁入王府,好似一切都变了。 到后来,处死一个个,都如同家常便饭。 先帝当年,亲去卢家,为自家阿弟聘娶卢氏嫡女,郎主就不该答应。若是嫁个同样出身的士族郎君,定然不会如现在这般艰难。 大王不成器,整个王府,只能靠王妃撑着。 如果不是这般辛苦,也不至于膝下只有德阳县主一人。 23 瓜.*?子 .e. 全 新 改版,更2新 更3快更 稳3定 ↓认准以下网址其他均为仿冒↓ ( = 老曲) 第163章 不孝之名 《盼回眸》 第一章 楔子 ( )洛京的天塌了。 张曦觉得,近来,她的精神恍惚得厉害。 只要一躺下,阖上眼,不一会儿,于一片暮鼓晨钟声中,能隐隐约约听到喊声,唤着她的小名,阿眸。 那声音,很熟悉,又很沧桑,以至于,她觉得像阿顾的声音,又觉得不像。 提到阿顾,她都有好些天没有见到他了。 到底有多少天了? 是从贺若隆带领叛军攻入京城那日开始,她就再没有见到阿顾。 那一日,阿顾来到她榻前,和她说,尚书府让贺若隆的叛军给围住了,他过去尚书府看望阿耶。 自此以后,她再也没有见过阿顾了。 两个月前,她为了求子,一步步爬上观自在山的九千九百九十九级台阶,下山时,不慎摔了下来,两腿骨折,如今已经卧榻两月有余。 这一日,又惊醒过来,睁开眼,依旧看到候在榻前的乳娘胡妪,喊了声阿姆,满屋子里扫了一遍,只有胡妪并几个婢女,“阿顾呢,阿顾还没有回来?” 说着,强挣着要起身,胡妪带着两个婢女上前扶起她。 “老尚书有事,把二郎给留下了,等过一两日,二郎定会回来的。” 张曦听了却是不信,这话,胡妪已说了不下十遍,这些天来,她一睁开眼,一开口,问起阿顾,胡妪总拿这话宽慰她。 忽然,外间传来一阵急促脚步声。 “云娘子,公主在养病歇息,您不能进去。” “你们让开,让我进去。” “还公主呢,太后死了,张贼也死了,她还算哪门子公主。” “娘子……” 张曦冷冽的目光射来,吓得胡妪顿时住了口,她心中着实虚得慌,同时也急得很,早上阿陈出门,到现在还没有归来。 也不知外面,现在是什么情况。 “让她进来。”张曦挣扎着爬起来,让胡妪在她身后垫了一个隐囊。 外面听到响声,没一会儿,云兴男便得意洋洋地走了进来,随后而来的,还有她的阿家云氏。 云氏脸颊粉光,两眼通红,似刚哭过过,“你身子可好些了?” “阿家先坐。” 她阿家云氏是灯吹的美人儿,生性怯弱,平时自怨自哀,无事对月噙泪,只是这会子,张曦实在没有耐心去安慰她,目光望向一旁的云兴男,“把你刚才说的话,再说一遍。” “呵呵,我有什么不敢说的。” 云兴男先笑了,“你还不知道吧,贺大将军进京次日,太后被鸠杀,圣上亲政,张氏一族党羽,已全部诛灭,你……” “你胡说。”张曦瞬间红了眼,怒目盯向云兴男。 “我只是可怜你。” “你以为你这个公主的封号怎么来的,你父亲和杨太后有私情,洛京谁不知道,当初你母亲是让杨太后给赐死的,可怜你,认贼作母这么多年。” “信不信,你可以问问你身边的老奴,正因为这事,阿顾才不见你。” 胡妪急得惊呼道,已顾不上隐瞒,“不是,娘子,二郎只是囚在牢里。” 啪地一声,张曦抬手就给了云兴男一巴掌。 云兴男登时懵住了,张曦平日嚣张,也就罢了,谁让她有一个好父亲,可如今,她什么都没有,张家已遭覆族之难,她还有什么凭仗。 还不待她回神,只听张曦冷冷道:“这一巴掌,只是告诉你,我阿耶不是你能侮辱的,管好你的嘴。” “更不允许你一介山野村姑诋毁。” 士庶之别,有如云泥。 云兴男是阿家云氏的内侄女,出身寒门庶族,一开始跟着阿家来京,一心想效妨阿家,嫁入士族高门,只可惜,洛京高门子弟,没有一人愿意娶她为妻。 直到她年纪大了,靠着顾氏才得了一门亲事,嫁给同样出身寒门的兵部郎中秦柯。 “有事说事,没事就给我滚出这兰桂苑。” 张曦目光清泠泠的,气势骇人。 云氏吓得屁股离了绣墩,颤颤微微起了身,“不是,不是我……我们,是阿家让我来的。” 话音一落,只瞧见二十几个健壮仆妇窜进屋里,很快控制住胡妪及数个婢女,领头的不是别人,正是夫婿阿顾的祖母沈氏。 沈氏一进来,扫了眼云氏,凌厉的目光,让云氏似鹌鹑一般,恨不得躲起来才好。 “祖母。” 张曦唤了一声,看着被捆绑起来的胡妪等人,心中大惊,问道:“您这是要做什么?” “圣上亲政,正在清除张氏党羽,你阿耶已于昨夜自裁于尚书府。” 随着沈氏的话语,张曦的面色,一寸寸褪尽,及至煞白,泪盈于睫,泪珠儿滚落至颊边,湿了衣襟。 云兴男的话,她可以不信,但沈氏的话,却由不得她不信了,“阿耶……” 一时心中大恸,悲痛难抑,竟是大哭起来。 “你跟着阿顾,也唤了我十来年祖母,临了,我不想为难你,把这个喝了,安心上路。”说着,沈氏示意身后健仆递端上一杯毒酒。 过了许久,张曦止住哭声,没有伸手,而是仰头,泪眼模糊地望向沈氏,恳求道:“祖母,你让我见阿顾一面……好不好?” “他在牢狱中。” 又听沈氏说道:“你喝了这杯酒,他就能被放出来。” “别怪祖母,我只是为了救顾家,为了救二郎,你与二郎夫妻情深,我想,你也不愿意连累他。” 张曦仰头阖了下眼,止不住的泪水夺眶而出,手却是颤颤微微地伸向酒杯,纤手如玉,指尖发白,露出一截凝霜皓腕,与杯盏同色。 “娘子,不要做傻事。” 胡妪急切喊道,哪怕被缚住了手脚,依旧挣扎着想阻止张曦,“阿陈今早已经出门,去找七郎君留下的人手,没了老尚书,还有七郎……” 胡妪后面的话,让一块绢帕给堵住了。 七郎君是张曦的兄长,名昕,任秦州刺史,征西大将军,使持节大都督。 “据邸报上的消息,一月前,秦州大乱,你阿兄已没了踪迹。” 张曦刚升起一丝希望,又坠入低谷。 痛失亲人,哀伤不已。 青丝如瀑散落在肩后,明眸似繁星沾惹点点水光,清濯潋滟,额尖如秋月皎洁饱满,沈氏一直知道,这个孙媳妇,是洛京出了名美人儿。 此刻,瞧着她端起杯盏掩袂饮下,动作流畅,没有半分疑滞,如行云流水,说不尽的风*流婉转。 更兼面无惧色。 连沈氏,都不得不敬佩。 劈里啪啦一声响,是张曦摔碎杯盏的声响,四散碎开,离得近的沈氏和云兴男,脸上都让碎瓷片给砸到,云兴男当即捧脸尖叫起来。 声音刚一出口,在沈氏目光示意下,让两个健仆给拉了出去。 张曦只觉得腹中一阵绞痛,头晕乎乎的,靠在身后的锦囊上,不想理任何人,阿耶是昨日去的,她走快一点,或许能在黄泉路上追上阿耶。 “小十六。” 谁在唤她? 张曦转头,明显看到沈氏脸上的惊骇之色,然而不是对着她,是对着从门口走进来的人,看着装,应是一位武将,身上披着铠甲,寒光照人,守在门口的健仆,已让他带过来的兵士全部押了下去。 好像是这个人在喊她。 但是,她不认识这个人。 他怎么这么大胆,进入顾府,犹如无人之境。 又能让沈氏害怕若斯。 “小十六,你不能死,你若死了,我让顾氏阖族给你陪葬。” 这话一出,她明显看到沈氏惊恐地瘫在身后仆妇怀中。 张曦心中蓦地闪过一阵快意,有人给她报仇也好,身子抽搐了一下,“干我何事……” “那我立刻去杀了顾云卿给你殉葬。” 张曦眸光散开,渐渐失了明亮,然而,一听这话,却一把抓住身后抱住她的人的衣襟,“不要,他要活着,活着……” 眸光散漫开来,眼前显现出一幕熟悉的景象。 春暮时节,桑叶肥绿,桑葚紫红,稚子垂髫。 “……我姓张,名曦,字清妃,小名阿眸,行十六,你可以唤我阿眸。也可以唤我小十六。” “我姓顾,我叫顾云卿,他们都叫我二郎。” “你长得漂亮,我不要和别人一样,我叫阿顾可好?” “好……” 第二章 生而知之 ( )浑浑沌沌,昏昏沉沉,又懵懵懂懂。 今夕何夕,今朝何日,叹沧海桑田。 幽幽轮回路上,传言中的碧落黄泉皆茫茫,张曦没有看到,她什么也看不到,自腹部那一阵阵巨烈的绞痛过后,再有意识时,她只觉得自己好似落入了温泉池中。 比之骊山温泉,犹要舒服几分。 浮浮沉沉,似圆无形,怎么都睁不开眼,偶尔挥动手脚,总能碰到一层软乎乎的隔板。 接着就能听到一串串说话声。 往日,她听不清楚,遂没有在意。 今日的对话声,仔细听去,却很清楚,男音浑厚格外熟悉,女声清脆却很陌生。 “孩子又闹你了?” “嗯,每天这个时候,都得动一下。” 还是那个清脆却陌生的声音,“瞧着这调皮样,估计是个小郎君,和怀阿苟的时候,一模一样。” “小郎君也好,小女娘也好,只盼着能顺顺利利出世,平平安安长大。” 话音一落,气氛似有一瞬间的凝滞。 突然又听女声叹息道:“阿郎,其实这次调出秦州,我是松了一口气。” 是一对夫妇。 张曦心中猜度着,大约注意力太过集中,意识疲惫得又陷入了昏沉。 再后面,张曦清醒时,听到最多的是车马行驶的辚辚声。 突然一日,张曦觉得格外躁动,似有一股无形的推力,一直推她往下沉,尔后又是一阵的挤压。 正是难受时分,又蓦地一松,似豁然开朗。 “生了,生了……” 耳畔响起一串惊喜声,“夫人,是一位小女娘。” “好。”声音很细,淹没在一片忙碌声响中。 “陈妪,你好好看看孩子,怎么都不哭?” 啪地一声响,张曦屁股上突然传来的疼痛使她意识到,是她被打了,谁敢打她?她从来不是个任人欺负的主,刚开口问是谁? 却听到哇地一声大哭。 发现自己说不出话来,才发觉,这是自己发出来的声音。 竟然只会哭,而且是孩子的啼哭声。 张曦登时愣住了,也囧住了,忽然更想哭了,因为她不能说话,什么都干不了。 “明府来了。” “郎君来了” 伴随着通传声响起,道喜声此起彼伏,接着听到那个熟悉男音,发出一串串笑声,夹杂着,张曦从未听到过的欢悦。 “阿郎又一晚没睡?” “你和孩子在里面,我哪里能睡得着。”说完,又含笑道:“给我抱抱孩子。” 一时间,张曦只觉得自己从一个人手上,被转移到另外一个人手上,怀里有她熟悉的苏合香的味道。 “这孩子也会挑时间,和阿苟一样,折腾一夜,就着晨曦才愿意出来。” 女声不复平常清脆,带着几分嘶哑,语气虽是埋怨,却添了一丝娇气,“不过模样长相,简直神似阿郎。” “阿华,你瞧瞧她眼睛,眼睛像你一样漂亮,清濯潋滟,似水氤氲,不如小名就叫阿眸,大名为曦,取晨曦之意,你看怎么样?” 眼睛漂亮有什么用,她还是什么都看不到,张曦心里叹息。 “好,张曦,小名唤阿眸,就用这名字。” “按照族中的排行,这一辈的小娘子比较多,十五娘是年前出生,我们的阿眸应该排十六,让家下的人以后就喊十六娘。” 张曦,小名阿眸,行十六。还差一个表字,字清妃。 一刹那间,张曦让这对夫妇的话给震惊住了,整个人都觉得不好不好了。 “我已决定,在华阴停留一个月,等你养好身体,我们再上路,阿眸先让傅姆和乳母抱下去带着,你先歇息。” “嗯,阿郎也去休息,阿明和阿苟姐弟俩……” “你放心,我已嘱咐阿明,让她看住阿苟那猴崽子,不让他出驿站。” 张曦再认真听这声音,可不就是阿耶的声音,难怪她觉得熟悉,大约还年轻,没了后来的沧桑。 阿苟? 大兄张昕,小名阿苟,字旦之,族中行七,又唤七郎,比她年长十三岁,和她出生的时辰一样,皆是辰正出生。 阿明?姐弟俩? 约莫是她那从未见过面,只在传闻中的大姐,张氏八娘。 至于那陌生的女声,它的主人,应该是她那没有任何记忆的阿娘。 她生而失恃,三岁时认杨太后为义母,得封清河公主,长于杨太后膝上、阿耶手中,万千宠爱,如珠如宝,在七岁以前,她很少下地走路。 直到后来,在长秋寺中,遇到阿顾…… 再世为人。 再世为人,她在阿顾收集的那些佛经以及杂书上,也只看到鬼魂相催,借尸还魂,没见过从头再来,重回孩提。 阿耶还活着,而且还很年轻。 阿娘也还活着。 这一刻,张曦格外想看清眼前一切,她想看看,她阿娘长什么样子,是不是和大兄张昕收藏的那副画卷,一模一样。 可惜她睁得再大,再用力,也只比之前好那么一些些,不再是漆黑一片,而好像变成了一圈朦胧的光团。 她和阿顾一直没有孩子,但她听过不少妇人的育儿经,也请教过家仆中的产婆和乳母,知道刚出生的奶娃,眼睛看不清东西,要满三个月以后,才可以正常视物。 只要不是瞎子,她就放心了。 她是承和元年,九月十二生于华阴,生于阿耶携妻子儿女回洛京的路上。 阿耶年少时,通过中正铨选,举荐为官,初任著作郎,后到地方上,从安定县令,做到秦郡太守。 在秦地整整待了十一年。 这十一年间,她有两位兄长三位姐姐在秦地出生,又在秦地夭折,没有一个活过周岁,所以阿耶和阿娘接到调任,不顾身怀六甲,也坚持要上路。 阿娘的忌日,是这一年腊八。 她一直以为,阿娘是病死的。 云兴男的话,却一直在她脑海回荡,心中掂量。 云兴男虽然不靠谱,虽然爱慕虚荣,但她有一个优点,就是心直口快,那日说的话,怕全是真话,并且,在她心中郁结了很长一段时间。 之前迫于高压,不敢说出口。 好不容易瞅着张家势倾,可不就要一吐为快。 只是阿娘是让杨太后给赐死的,她不敢去相信,心底却又有个声音,偷偷地提醒她,这是真的。 儿时的记忆,还有那么些许残留。 后来,那些当面说她闲话的人,都消失了,全洛京,再没有人敢在她面前说闲话。 第三章 家庭和睦 ( )“……阿妹好丑。” “你刚出生那会子,比阿妹更丑。” “不可能吧?” 变声期的小郎君,刺耳的公鸭声响起,语气透着迟疑,“阿姐,你那时也才两岁,怎么可能记得我的样子。” “我说丑,就是丑,哪有那么多话。” 叭地一巴掌,这个世界彻底安静了。 打断张曦清梦的声音终于没了,但张曦也彻底醒了,经过大半个月的认知,张曦终于认清了现实,她不仅回到了小时侯,而且还成了一个腿短胳膊细的奶娃娃。 每天除了吃喝拉撒,就是睡觉。 大半时间在睡觉。 此外,除阿耶阿娘、乳母傅姆外,她接触最多的,就是面前这对姐弟,也就是她的大姐和大兄。 她实在太崇拜大姐了,太霸气了,哪怕之前没有任何印象,但瞅着她把大兄收拾得服服贴贴,恨不得趴过去亲两口,以表达自己的欢喜之情。 “阿妹醒了,这是要尿了。” 大姐的声音响起,瞬间淹没了张曦的所有激动。 在旁人眼中,她还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奶娃。 所以,她朝大姐抖腿伸胳膊,想让大姐抱,却让大姐误会她要撒尿…… “这是又尿了。” 傅姆过来摸了摸张曦身下,一片湿腻,转头对两位小主人说:“八娘和七郎先出去,仆给小娘子换身尿布,等乳母喂了奶,女娘和小郎再过来看小娘子。” 此刻张曦处于装死状态,太丢人了。 不知不觉,又尿了床。 这是做奶娃儿最大的尴尬,自己没法控制。 “小娘子这是羞了。”傅姆替张曦换尿布时,瞧着快要弯成一团的张曦,含笑逗趣道,“仆就说,小娘子是个伶俐的,什么都知道。” 大姐张昑的声音又适时响起,带着几分骄傲,“我阿妹当然伶俐。” “切,不过是个奶娃娃……”大兄张昕的不屑声,消匿于无形,不用想也猜到,是惧于大姐的威压。 张曦此刻真想睁开眼,好好看看大兄憋屈的样子。 然后仰天大笑一声,“活该,你也有今日。” 因果轮回,报应不爽。 张曦从小到大是出了名的骄纵跋扈,满洛京的世家女娘、高门子弟,没有一个敢惹她的,一是因为她骄横从来不吃亏。 另一个原因,是她有一个极其护短的阿耶。 在阿耶眼里,他的女儿从来不会有错,有错的都是别人家的孩子。 阿耶权倾朝野二十余年,她横行洛阳,辗压过各家各府、各式各样的小娘子小郎君。 一辈子唯有在七岁那年,让大兄给打了一巴掌,而且她还不敢吭声,连告状都不敢,之后每回见到大兄张昕,就像老鼠见到猫一样。 一对上那双夹有冰棱渣子的寒目,以及冷若冰霜的生脸,先有了胆怯之心。 起因,是她冬月里跟杨太后与阿耶去骊山温泉,路上大雪拦路,赶回洛京时,已是腊月初九上晌。 阿娘的忌日,是腊月初八,有记忆以来,每年这个时候,大兄都会在瑶光寺里,做一场法事,然后领着她在阿娘牌位前祭拜,并抄写三天的《孝经》。 她因为迟了一天,满怀愧疚进了城,马车一路奔往瑶光寺,下车进入寺院,还未来得及解释,迎面就让大兄给甩了一巴掌。 痛得她头一回知道,原来打巴掌有这么痛,脸当时就红肿起来。 那是唯一的一次挨打。 自那以后,每逢腊月前后,她都不敢出洛京城,对阿娘忌日上的祭祀格外上心,生怕惹恼了大兄。 眼下的大兄,还是满脸灿烂的少年郎君。 没有后来的冷冷冰冰,生人勿近,也没有后来的位高权重,威势迫人,用阿顾的话说:阿兄戾气太重。 张曦觉得,她得趁这个时候,好好欺负回去。 既然这么想,就得这么做。 这是张曦一向的原则,从不委屈自己。 她还看不清楚东西,但比刚出生那会子已好上许多,至少,离得近还能辨认出大体轮廓,因此,每每大兄一凑近,戳她的脸蛋。 她张口就咬住大兄的手指头。 第一遭咬的时候,她才意识到自己没牙,之前的想法全部落空,登时就哭了起来,当然,惹来大姐对大兄的一顿训斥,还有大兄的嫌弃,嫌弃她的口水…… 这让她很有成就感。 后面又学了一招,就是踹人。 还是蛮有力道的。 这是乳母李氏私下里唠叨,说她壮得跟牛犊子似的,踢人很痛,她才想到用这一招对付大兄。 现在的这位乳母李氏,瓜子脸,樱桃嘴,长得极美艳,然而,她没有一丁儿点印象,应该从未见过这人。 张曦只记得,她是吃胡妪的奶长大的。 然而,眼下她口不能言,又在行路途中,不好换乳母,况且,她记得,胡妪总提到她是承和元年夫丧后,被她阿家给卖身,送进宫里做了奴婢。 要不是因为张曦,她这辈子或许都没法出宫…… “不许哭。” 又一次被戳中脸蛋,张曦又一次张嘴要嚎哭,却突然被强硬喝斥,十六七年的积威,让张曦着实愣了一下,不敢发声,也噎了一下。 差点喘不上气。 “阿苟,你就不能长进点,又欺负阿妹。” 大姐这一声训斥,简直是醒神汤,她是奶娃,她怕啥,有大姐在,有阿耶阿娘在旁边看着呢。 张曦对着大兄翻了个白眼,然后扯着嗓子哇哇大哭。 连大姐抱起她,都哄不住,最后惊动了在里间屋子商量事情的阿耶阿娘。 “怎么了,怎么了?阿眸怎么又哭了?”张婴先冲了出来,瞪了眼长子。 张昕只觉得,这妹妹就跟他犯冲,原本期待的阿弟,阿娘口中的阿弟,忽然变成了阿妹,明明阿姐碰她都没事,但只要他靠近,她就大哭。 “阿耶,阿娘生下来的,为什么是阿妹,不是阿弟,你看看,我们家都阴盛阳衰,你听阿娘的,我要听大姐的,现在又多了一个烦人的妹妹,碰都碰不得。” “说什么胡话,我看你是皮痒了。” 张婴拿起案几上的麈尾,就要朝大兄打去,却没抓住大兄,让大兄机灵地给逃走了,张婴回头望了眼候帘而望的妻子,似保证一般,含笑道:“等会儿,等会儿我抓到他,好好收拾他一顿,不许他说胡话。” 话音一落,惹来噗嗤一声笑。 “阿华,你还不能见风,别在这儿站着,我扶你进去。”张婴囧着张脸走过去,扶着妻子进屋。 “你啊,就嘴上厉害。” “是是是,所以为夫还得靠阿华管教孩子,卿卿可一定要保养好身子……” 阿耶这情话说得顺溜,连张曦都觉得脸红。 一家人如此和睦,尤其阿耶声音中的轻快,是张曦一辈子都不曾听到过的。 这一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第四章 骤然爆发 ( )当张曦眼睛能正常视物时,他们的行程,也抵达到了洛京。 用阿娘的话说,终于能赶上在洛京过冬至了。 她也终于看清了阿娘的模样,看清了大姐的模样,可以这么说,大姐和大兄,都长得像阿娘。 阿娘的容貌,比之当年大兄珍藏的那副美人图,要更添几分神韵。 目若剪瞳,似一汪盈盈秋水,清亮灵动,脸似鹅蛋,饱满丰润,五官精致明丽,顾盼垂首间,搅动无尽风华,美不胜收。 对阿娘是好奇。 对阿耶,张曦更多是亲近之情,是孺慕之思。 所以,阿耶的一切,张曦都非常留心,第一眼见到阿耶时,除了激动之外,她首先震惊于:阿耶的满头青丝。 这一头青丝,至少让阿耶看起来,整个人年轻了十岁。 在张曦记忆里,哪怕阿耶姿容俊美,风华冠洛京,更有洛京美大叔的称号,也掩饰不了阿耶的满头白发。 所以,又称白发尚书,或是白发张郎。 那一年,或者说,这一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使得阿娘死了,阿姐没了,阿耶盛年白发生,阿兄一身戾气,失了少年人的意气。 随着回到洛京,随着忌日的步步逼近。 张曦越发害怕起来,而且,她还是一个不足三个月的奶娃娃,什么都做不了,这种无力感,令人感受到,平生未有之绝望。 哪怕之前的毒酒,也没有这般绝望。 因为,她明白,至少她的死,能换来阿顾的生,能不连累顾云卿。 可如今,她明明知道有事情要发生,却什么也做不了? 张府位于洛水南岸的和惠坊,是张氏当年在京中的旧宅,进城那日,张曦仔细看了一眼,府邸的位置,还是她熟悉的那个位置。 一直未变。 哪怕后来,阿耶权势滔天,也没有搬去东城官员所住的里坊。 直接把张府扩建成尚书府,占领了整个和惠坊。 当年府邸巍峨华丽,却是一座空府邸,大兄是长年不归家,她常年住宫里,阿耶常驻于官衙。 冬月二十三,冬至节。 和惠坊有许多在京的张氏族人,纷纷上门道贺。 阿耶的官职也下来了,给事黄门侍郎,掌管侍奉皇帝起居,负有谏诤之责,兼收纳尚书奏章,并有驳回诏令之权。 眼下皇帝年幼,杨太后于年初放逐先帝元后李庶人于瑶光寺。 又联合辅政大臣尚书令、护军将军、彭城王宇文浩,杀掉镇南大将军、侍中李澄,接连废掉吏部尚书邓修,太尉公、齐王宇文任。 然后,以皇帝生母的身份,临朝称制。 这一点上,张曦不得不佩服杨太后,她出身寒门,以一介宫人之身,走到权力中心,临朝称制长达二十余年。 在张曦记忆中,皇帝宇文赞,别说现在还是个孩子,哪怕他年近三十,在太后面前,依旧唯唯喏喏,连说话都不敢大声。 冬至日的家宴,很是热闹。 至少,张曦一辈子都没有在这座府里,见到这份热闹。躺在傅姆怀里,看着阿娘、阿耶、阿姐、阿兄的笑脸,鲜活亮丽。 印刻在脑海中,久久不能褪却。 她仿佛觉得,她是真的重新活过来了。 她那一辈子,有一半的时间,是待在大魏宫里,连出嫁也是从光华殿嫁入从善坊顾家,而宫里除了她和杨昭训俩人,几乎没有人敢大声说话,大声笑。 杨昭训是杨太后最小的内侄女,比她大一岁,俩人一直是死对头,从小斗到大。 在杨太后跟前,也没有回避。 每回吵得杨太后头痛,气极后,会把她们俩扔出宫几天,只是回宫后,俩人又照旧,没有丝毫收敛,从来互不相让。 所以,杨太后准备给她们俩的东西,从来都是双份。 而且是一模一样,免得她们俩争吵。 随着日子的步步逼近,张曦除了晚上,白天都不敢睡觉,连瞌睡都不敢,一旦阿娘离开她的视线,她就开始不安,开始闹腾。 直到傅姆抱着她到阿娘身侧,看见阿娘没事,她才停歇,不哭不闹。 “这孩子最近是怎么了?” “大约是已经知道认娘了,见不到亲娘就着急。”傅姆奉承着笑回道,把孩子递给伸手过来的夫人华氏手中。 为了不拆傅姆的台。 一到娘亲怀里,张曦就各种乐呵呵,也不顾自己有牙没牙,趴在娘亲怀里不撒手。 华氏自然也看出女儿的亲近,心中也欢喜不已。 她前段时间,私底下还和阿郎抱怨,幼女不亲近她,反而与他这个阿耶更亲近,阿郎为此笑话她:说她胡乱吃醋,也不看看阿眸还小,哪有儿女不亲娘的。 “阿眸今晚别走了,跟阿娘一起睡。” 一听这话,张曦想也没有想就乐呵呵地点头,这也是她的目的之一。 只是没料到,会吓到娘亲。 华氏惊愕了一下,却只片刻就醒神,紧紧抱着她亲了亲她的脸蛋,“就你精乖,难怪你阿耶说你人小鬼大,还真什么都知道。” 腊八那日,阿耶正常上朝,阿兄阿姐正常请安,阿娘正常理着家中庶务。 唯有张曦一人,整个人绷着精神头,不敢有丝毫放松。 然而,这种状态,持续到天黑,家中也没有任何异动,中午一家子,还和和气气地喝了一顿腊八粥,一起过腊八节。 这种极度紧张一整天下来,令张曦整个人身心疲惫,眼睛到后面都睁不开了,可她不敢闭眼。 “阿眸是不是困了?”华氏看着一直打着哈欠的女儿,遣退了仆从,哄着女儿睡觉,也不知怎么回事,今日自早上起,女儿一直巴着她不松手,连傅姆都不让抱一下。 张曦终竟没能抵抗住娘亲的催眠曲。 在悠悠的哼调声中,不知不觉昏昏睡去。 再睁开眼时,明亮的灯火,让张曦打了个寒颤,直到见着娘亲,才舒了一口大气,却又立即惊呆住了。 阿娘铁青着一张脸,怒目横视着阿耶。 阿耶脸上有两条长长的,用指甲划开来的血痕,触目惊心,一看就知是何人所为,张曦没想到,一直娇俏的娘亲如此剽悍。 “泼妇,你这泼妇……”张婴气得头顶冒烟,却说不出别的话来。 “我是泼妇,总比你不要脸强,总比她那个荡*妇强,你浑身上下,她不就看上你这张脸嘛,反正你也不要了,我今日就毁了你这张脸,我的榻侧,可容不得旁人。” 华氏先还强撑着逞凶,说到后面却是直接跌坐在榻上哭了起来,“她一个寡妇,就这么喜欢抢别人夫婿,你也就往跟前凑,一对儿奸*夫****,你们想鳏寡凑成一堆,也等我死了再说,我还没死了,你们就滚到一块儿去了。” “我告诉你张婴,惹急了我,我横下心,带着几个孩子一块儿死。” 第五章 嚎啕大哭 ( )“果然出身卑*贱,一个彭城王还不够,什么脏的臭的,都往她那榻上拉,她那榻还有干净的地儿,我看你浑身上下都脏得厉害,这哪还是朝廷,这就是个淫*窝,她就是个开楼子的荡*妇……” “阿华,你够了。” 张婴不得不出言喝斥,手扶着连枝灯柱,微微仰头,阖上了眼,“阿华,是我的错,是我对不起你,你恨我、骂我、打我都行,不要再牵涉其他人了。” 一失足,成千古恨,再回首,已万般错。 明亮灯火照射下,张曦能看见一滴清泪,从阿耶眼角渗出。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难道阿耶真的和杨太后有私情,并让阿娘发现了。 张曦回过神来,望着成犄角之势的父母,还有阿娘那恨不之入骨、又伤心欲绝的目光。 大魏皇族宇文氏本是鲜卑人,自塞外入关,虽早已汉化日深,但多少保留了边塞胡风,进而影响到大魏整个上层社会的风气。 受自由风气影响,对女郎的约束少了许多。 本朝开始,女子妒悍,已蔚然成风,上层士族高门,几乎家家无妾室,户户无庶子。 父母嫁女,则教之以妒。姑姊相迎,必相劝以忌。 意思妒忌的风气,已在父母姑姊间相互传授。 甚至有位阿家告诫儿媳:“新妇,大家女,门户匹敌,何所畏也。” 在那位阿家眼中,儿媳出身大家士族,门户与夫家相当,理所当然,对夫婿应该没有畏惧之心。 阿娘出身平原华氏,外祖父任清河太守时,与当地望族张家联姻,阿耶这一支,虽然子嗣一直不丰,数代单传,然祖上几代皆是三品以上高官。 阿耶少有才名,名冠郡县,兼之姿容俊美,于是让外祖父相中,妻之以长女。 俩人成亲近二十年,夫妻情深,生有三子五女,别说旁无姬妾,家中连伺候的侍女都不曾有。 此刻,张曦心疼阿耶,却又能理解阿娘。 如果夫婿顾云卿有别的女人,她大约也会像阿娘一样发疯,恨不得毁了一切。 只是张曦还是弄不明白,阿耶也是大家子,又刚回京,怎么会和杨太后勾*搭到一块儿去了,在她印象中,杨太后没有阿娘说的那么不堪。 掌权二十余年,没见她召过男宠。 至于彭城王宇文浩,是杨太后的小叔子,更是杨太后的妹夫…… 然而,张曦那一辈子还是能够隐隐感觉出来,杨太后对阿耶很特别,她脾气急燥,却从来没有见她对阿耶说过一句重话。 还有阿耶那一日三迁的传奇。 朝中重臣,对阿耶是又恨又敬。 以及……杨太后对她很好,很纵容,连大魏宫里真正的公主,都输了她一箭之地。 仔细去想,有许许多多的蛛丝马迹…… 张曦抓耳挠腮之际,却突然听得外面仆妇壮着胆子敲了下门,“夫人,郎君,宫里来了位宦者,要宣郎君进宫。” “不去。”华氏先喝斥一声,然后凶狠地望着张婴,“我告诉你,你今日不许去。” “宫里难道就没有早晚,也不看看时辰,这都什么时候了,还宣外臣进宫,生怕人家不知道她干的丑事。” “我不去就是了,你说这么多做什么。”张婴心力不济道,刚才闹了这么一场,他现在只想睡一觉,什么都不想。 更别提,他脸上火辣辣的伤口,也没法见人。 只是仆妇的声音,又响了起来,“来人说,他是杨中侍,他要面见郎君。” 张婴一听,脸色大变,“我这就过去。” “张婴。” 听到华氏气急败坏的声音,张婴只得停住脚步,解释道:“我见见这位杨中侍就回来。” “不许去,你今日要是出了这个门,你就别回来。” 华氏腾地一下,起身拦在张婴身前,然后,转身对着门外仆妇喝斥道:“去告诉那个阉坚,郎君歇下了,他赶紧滚回去。” 杨中侍,宫中宦者,中侍是职务,杨是赐姓,他可以说是杨太后跟前第一红人。 生平最讨厌旁人唤他阉竖。 又是个捧高踩低的货,那是连皇帝宇文赞都敢欺负的人,瞧着阿娘毫无顾忌,张曦心里都替阿娘捏了一把冷汗。 “你别不可理喻。” 华氏气势咄咄道:“我就不可理喻,反正你今日就是不许出这个房门。” “阿华,你理智一点好不好,怎么从前就没发现,你什么时候开始,也变成了蛮不讲理的无知妇人。” “蛮不讲理?无知妇人?” 华氏气急,唾骂道:“呸,再不济,也比那荡*妇强,你们不要脸,我还要脸,别想着,在我眼皮子底****。” “你除这话,就没别的话了。”张婴也气急了,额上青筋爆出,失了往日的儒雅平和,已放弃再和华氏讲道理,直接伸手推开她,人就往外走。 华氏不防,摔了一个趑趔,估计都有点懵住了,跌在榻上半晌没有反应过来。 张曦一见,却是急的,绝不能让阿耶走。 她太了解杨中侍,只要他愿意,从来没有人能赶得上他那股缠劲,既然宫里要宣阿耶进宫。 只要阿耶见了他。 最后,他一定能缠着阿耶跟他一道儿进宫。 张曦隐隐约约觉得,今晚只要阿耶进了宫,阿娘一定会出事。 绝不能让阿耶进宫。 阿耶的这副模样,也不能进宫? 杨太后,不仅脾气暴躁,而且是个极护犊的性子。 她记得,有一回国舅和刘中书令争吵,父亲去劝架,不小心,让杨国舅给划了脸,那位国舅,还是太后亲兄长,最后都给贬往黔地蹲了三年。 想到这,张曦满心着急与恐惧 可要怎么阻止阿耶呢,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肥胳膊短腿,只能用奶娃的必杀技,哇地一声,扯着嚎啕大哭起来。 哭泣声惊天震地,又震耳欲聋。 吵架的夫妇俩,大约这个时候才发觉,小女儿在屋子里。 哭泣声近乎喊叫,使得华氏回了神,而已走至门口手扶上门栓的张婴,也转回了身,三步并作两步,赶至床榻前,抱起大声哭泣的女儿。 “怎么了?”张婴急得摸着女儿额头,没有异常。 “是不是尿了?”华氏听得哭声刺耳,也顾不上自己伤心,上前来瞧女儿。 “不是。” 张婴摸着尿布是干的,忙地摇头,“该是饿了,去叫乳母进来。” “好好,马上让乳母进来。”华氏连连点头,人就往外走。 只是乳母疾医都来了一遍,既不愿意喝奶,身体也没有异常,但就是哭得极为伤心,哭声也极大,夫妻俩怎么哄都哄不住,顿时束手无策焦心不已。 第六章 各自计量 ( )张曦再醒过来时,已是次日黎明时分,昏暗斗帐内,看着右边睡着阿耶,左边手躺着的阿娘,能听到阿娘细微的呼吸声。 今日已是腊月初九,过了记忆中的那个忌日。 是不是阿娘就不会死了。 这个认知,令张曦一阵兴奋,昨夜里后面的事,她记不大清楚,因为极度害怕,因为极度恐惧,她只记得,一定要大声哭。 最后,真真也只记得哭了。 当第一缕晨光透过纱窗,映射进青罗帐内,作息向来规律的使华氏睁开了眼,入眼即是小女儿睁大双眼,左顾右盼,乌黑的眼珠子咕噜直打转。 还有……被褥下水漫金山的**。 这哪还能睡? 华氏睡意登时全丢了,索性起了身,伸手捏了捏女儿肥嘟嘟的脸蛋,“你这小精怪,倒是精神了,折腾了我和阿耶一宿,一大早的还不老实。”忙地唤了傅姆以及婢女进来。 先把张曦递给傅姆,然后,又把夫婿张婴唤醒。 大清早的,夫妻俩在一团忙乱中开始了新的一天。 “以后,阿眸还是让她自个儿睡。”张婴一身中衣从净室沐浴出来,对着坐在梳妆台前的华氏说道。 “那丫头最近格外粘人,到时候你别舍不得,自己惯着她了,坏人都让我……”话接到一半,华氏似才突然意识到,昨晚俩人吵了架,还没有和好。 突然咽了声,冷了脸。 屋子里气氛陡然紧张起来,不复刚才轻松。 正给华氏梳头的婢女,手一抖,乌木梳子跌落在地,摔断成两瓣,嘭地一声,打破了一屋凝滞。 不待那婢子下跪请罪,张婴先开了口,“你下去吧。” 然后三步并作两步走过去,俯下身捡起断了的木梳,又朝屋子里其余仆从吩咐道:“先都出去,暂时不用你们伺候。” “唯。” 婢仆们鱼贯退下,却依然有序而出。 “这把梳子你用了十来年,都用惯了,我想想法子把它镶接好,应该还能接着用。”张婴对着断裂口重新合上,心里琢磨着用什么材质好,却听到一声轻哼。 华氏直接扭开了头。 “阿华……”张婴刚唤了一声,瞧见华氏直接起身往外走,忙地伸手拉住她。 华氏脚步一顿,转身背对着他。 张婴见了,轻叹了口气,“木梳断了尚能接好,我们这么多年的夫妻情分,难道你真就打算一辈子都不再理我。” “昨夜里闹的动静有点大,稍晚一点,阿明和阿苟过来请安,若我们还板着个脸不说话,岂不让孩子们为难。” 一提到孩子,华氏冰冷的脸有所回暖,强硬的态度有所软和,却依旧低垂着头,没有说话。 只是这神态间的细微变化,夫妻俩同心同德近二十年,哪还看不出来,张婴扶着华氏重新回到胡椅上坐下,“阿华,我仔细考虑了一下,我决定辞官,我们一家回清河乡间,此后,我不再出仕了。” 这话一出,仿若一磅重雷炸在华氏头顶。 使得华氏猛地抬起头来,满眼惊愕地望向张婴,半响说不出话来。 “无缘无故辞官,怎么对其他人交待?”有些理由是上不了台面的,别说张家族中那些族老,就是华家,她阿耶也不会赞同的。 张婴捏了捏眉心,“就说我厌倦官场了。” “牛不喝水,还能强按头不成。” 既然下定了决心,理由他早想好了,似也知道华氏的担心,“曾祖叔与大房的三叔公那里,我回去后,亲自过去请罪,还有岳父那边,我亲自去信解释。” “你知道的……我不是非要你辞官的。”一时间,华氏突然升起一丝内疚与心虚。 男儿志在功名前程,功业抱负。 张婴身为男子,自是也不例外。 “我知道,” 张婴淡淡回道:“是我自己想要辞官,等到了乡间,我们精心给阿明备嫁,过上两三年,给阿苟娶房新妇,再好好教养阿眸,看着她平安长大。” “这一辈子,我也知足了。”张婴紧紧握住华氏的手。 ——*——*—— 哗啦啦一片巨响,从殿内传了出来。 大魏宫中,弘德殿外,杨中侍还未进殿,一听这声响,就知道,昨日晌午从太府寺新领上的那套越窑雨过天晴的瓷器又没了。 从昨夜里开始,一直憋到今日早朝。 刚才在朝堂上发泄了一通,好几个人被撸成了白身。 这回了宫,又开始摔东西。 他从杨太后还是宫人的时候,就跟在她身边,素来了解她脾气急躁,但他跟了她十来年,从来没见过,她的情绪这般失控。 哪怕宫中最艰难时,当初面对李庶人的各种刁难,也没见她这么喜怒无常。 这一回,却让他有些摸不透。 “还不快滚进来。”一声娇喝声传了出来,声音清脆又带着几分威严。 “娘娘。”杨中侍快速进了殿,首先映入眼帘是一地碎瓷片,接着便是一位宫装美妇人,此刻粉面含怒,凤眼圆瞪。 却依旧娇艳逼人,光彩夺目。 “你查到了没有?” 美妇人不是旁人,正是当国的杨太后。 灼灼目光下,杨侍中硬着头皮回道:“听门下省的人说,张侍郎今天告了病假。” “他生病了?” “怎么会生病?他人当时怎么样?” 杨太后慌张地抓住杨中侍的手臂,转尔添了几分恼怒,“你昨天到底见到他没有?” “没……老奴没见到人。” 杨中侍顾不得手臂上传来的疼痛,就地跪下,“老奴有罪,有负娘娘托付,昨晚去张府,正碰上他家小娘子哭闹得厉害,老奴没见到张侍郎。” “你倒也学会了骗孤。” “老奴是不想娘娘失望。”杨中侍忙地磕头,甚至不顾地上的碎片,很快额头就血迹斑斑。 杨太后一见,有些嫌弃地撇开眼,“行了。” 人往贵妃榻上的隐囊上一靠,难得的沉默下来,没有吭声,脸色变得昏暗难辨,望着窗外的老梅树发呆。 连杨中侍招呼宫婢和寺人进来收拾屋子,也没有理会。 过了许久,才听到杨太后幽幽说道:“你去,去让齐太医到他府上瞧瞧,估计是孩子病了,他家的小娘子……” 突然又没了声音,目光突然带着点儿茫然。 杨中侍见此,心头微微琢磨了一下,想着太后近来的反常,遂探路式地回道:“老奴虽然没见到人,但据他家下人说,家中小娘子长得极像张侍郎。” “果真。”杨太后声音陡然添了几分兴致,尔后似想到了什么,又咬牙切齿道:“华令仪那个贱*人,孤没寻上她,她倒寻孤的晦气了。” 杨中侍心惊的同时,也暗暗庆幸,自己猜对了。 第七章 各种猜测 ( )杨中侍自谓:侍奉杨太后长达十余年。 在此之前,没发觉她好男色。 前国舅、前镇南大将军、侍中李澄便是洛京闻名的美男子,身长八尺,仪表堂堂,更兼肤色如玉,形貌昳丽。 以美色相惑,以药酒为媒,做成了一桩风流案。 几番床榻上鸳鸯交颈,到最后,说杀就杀,连眼睛都没眨一下。 他陪着杨太后一路走来,一直觉得,她是女中巾帼,杀伐果断,连那些须眉男儿都不如。 他第一眼见张侍郎时,的确被惊艳到了。 郎君美姿仪,风华世无双。 然而,同样的药酒为媒。 相比于李澄酒醉后的急色与酒醒后的恐慌,张侍郎的表现要显得平淡许多,也冷静许多,尤其次日醒来,发觉身旁的杨太后。 只愣神片刻,便从容不迫地穿好衣裳。 “珍娘,我们不该如此。” 那是他头一回,听到杨太后的名字,也是头一回知道杨太后的名字。 “娘娘如果喜欢张家小娘子,不如以给七公主做伴的名义,把小娘子召进宫里来。”七公主是先帝遗腹女,只有八个月大。 “给七公主做伴?” 杨太后疑惑地望向杨中侍,“孤懒得管那病猫,况且,张家小娘子不足三月,做伴也不合适。” 只听杨中侍含笑回道:“娘娘,年岁小才好……” 说到后面,一双满是算计的眼里透露出来的意图,很是明显。 惹得杨太后斜睨了他一眼,没好气唾骂了一声,“你这老货。”话虽这么说,却并未反对,更没有半分恼怒的意思。 杨中侍最是会察颜观色,迎合奉承。 既已明了杨太后的心思,自然要一力促成此事。 只是想起张婴此人,他从门下省走了一遭,也了解得差不多了,秦州传来风评甚好,性格刚毅沉稳,有谋略有决断,怕是不好应付,遂建议道:“这事娘娘也不必亲自出面,召张家小娘子进宫的旨意,不如以圣上的名义下发?” 一听这话,杨太后也想到张婴对她的刻意回避,目光微地一沉。 主仆俩竟不约而同地想到了一处去。 杨太后冷声道:“就这么办,你亲自去办。我今天晚上要见到张家小娘子。” ——*——*—— 和惠坊张宅,午后时分,华氏的弟妇卫氏来访,那一辈子,张曦就没有见到过外祖家的人,所以格外好奇,懒在华氏怀里,不愿意离开。 大舅母长得娇小玲珑,下巴很尖,眼睛细窄,笑起来眯成了一条缝,看着就不大好相处。 早在仆妇通报时,阿耶的脸色就不是很好,寻了借口去书房,临走前,还叮嘱阿娘,“她的话,你听听就好,不要往心里去。” 华氏却听不得这话,娇嗔了张婴一眼,“我自会分辨。” 出口的话,多少带了些许赌气的成分。 张曦再迟钝,也瞧出其中的猫腻,昨日阿娘和阿耶吵架,怕是大舅母脱不了干系,在其中掺了一脚。 接下来,阿娘和大舅母的对话,彻底印证了张曦的猜测。 原来大舅母有个庶妹在宫中为妃,所以,昨日大舅母充当了一回耳报神。 “……阿姐性子也真是的,你这样捅开,伤了姐夫的颜面,也伤了你们之间的情分,亏我还千叮咛万嘱咐,阿姐就不能忍忍。” “别说的好听,事情没发生在你身上,你站着说话不腰痛。”华氏不满地瞧了卫氏一眼,问道:“你这巴巴的过来,就为说这话?” “阿姐,今日早朝,你大弟被停了职。”卫氏说这话时,神情已严肃起来。 华氏听了,心头也是一惊,“怎么回事?” 华氏有五个弟弟,唯有大弟在洛京任官,其余三个弟弟在地方上任职,另有一弟,没有出仕。 大弟名雄,字伯强,自小精通算术,在度支曹做了十来年的计掾,前年才升至度支尚书一职。 “说是入冬以来各地灾情频发,早朝时,太后问起今岁粮帛收入,你大弟一时没答上来,当场就给摘了官。” “阿弟在差事上也太不经心了。”华氏皱着眉头抱怨了一句。 卫氏笑得有点勉强,“所以你阿弟让我过来打探打探消息,姐夫好歹在门下省任侍郎,算得上是天子近臣。” 华氏眼下却不爱听这话,只觉得恶心,“真摘官倒不至于,最多停职一段日子罢了。”说到这,微微一顿,又接着道:“阿郎今天没去朝堂,怎么给打探,况且,阿郎已经决定辞官了。” “什么?” 这回轮到卫氏吃惊了,“阿姐,姐夫前途无限,哪能轻易辞官。” 这话一出,华氏跟被踩了尾巴的猫似的,腾地一下子就站了起来,眼睛发红盯着卫氏,“别人不知道也就罢,你和阿弟也这么想?” “瞧阿姐激动的,阿眸还在你怀里呢,可别摔了她。” 卫氏这话,立即转移了华氏的注意力,只见怀里女儿紧攀住自己,两眼发直,似被颠簸得厉害了,“阿眸。” 华氏紧张得忙将女儿放平。 张曦一见华氏眼里的担心,就知道阿娘误会了,只得乐呵呵地裂开没牙的嘴,朝阿娘伸胳膊亮腿,以表示自己很好。 只是阿耶竟然要辞官? 张曦却是很吃惊,在那一辈子里,阿耶最后累迁至尚书令、刑国公、镇国大将军、开府仪同三司,遥领豫州刺史。 执掌权柄二十余年。 连圣上宇文赞见了,都得尊称一声仲父,张氏党羽更是遍布朝野内外。 如今,却突然要辞官。 张曦一时间有些反应不过来。 如果阿耶辞官,肯定会回老家清河,如果阿耶和太后真有私情,依照那一辈子,她对杨太后的了解,离开洛京,对阿娘来说,或许是最安全的。 但是……如果阿耶和杨太后真有私情,杨太后会愿意接受这样的局面吗? 那一辈子印象太过深刻,杨太后对敌人,不仅能够坚忍,而且极为狠毒,先帝元后李庶人,俩人在先帝朝斗了十来年。 最后,被她废为庶人,逼其在瑶光寺出家。 李氏阖族十二岁以上男丁斩首,其余妇孺全部发配交趾为奴,永世不得返回中州。 还有……她的夫君顾云卿,要再过七年,才能回洛京。 她听夫君说过:阿翁顾跋,字文起,原是顾家嫡长子,因执意娶庶族女子为妻,即她的阿家云氏,被家族放逐离开洛京,失去家族依靠,阿翁凭着个人能力,在无人愿意去的江南道上谋了个县令之职。 七年后,顾文起病逝于任上,云氏不得已,才携子扶灵回洛京投靠顾家。 一旦她跟着阿耶阿娘回了清河老家。 那么,再等七年,她也见不到她的阿顾了。 她还盼着,早日与她的阿顾再续前缘。 第八章 清江水流 ( )“好阿眸,不许吃手指头。”华氏抱着张曦,拿着绣帕给她擦口水,又拿出她放在嘴里的手指头。 张曦回过神来,口水已泛滥成灾,顿时满头黑线。 最近牙床有点痒,她在想阿顾的时候,竟然吃起了手指头,口水肆意流淌。 她绝不承认,她干了这样的事。 于是,在华氏给她擦拭了下巴和手指后,整个人就往华氏怀里钻,又不停地拉扯着有点湿了的衣襟。 闹得华氏不安生。 华氏原就打算把张曦交给傅姆,带下去换身衣裳,一见张曦樊着她不松手,就朝着卫氏说道:“阿眸的衣襟湿了,我带阿眸去换身衣裳,弟妹请自便。” 说完,抱起张曦起了身。 只是才刚转身,就听卫氏凉凉的声音传入耳中,“阿姐不常在京,大约不知道,杨太后是清河东武城人。” 清河东武城,即是清河张氏的族居之地。 昨日初闻消息,华氏当即气怒攻心,没有多想,只恨杨太后抢了自己的夫君,如今仔细想来,怕不是这么简单的事。 苍蝇自来不叮无缝的蛋。 或许夫君与杨太后早就认识,猜到这种可能,华氏送走弟妇,转身赶往书房,不过未来得及质问夫君张婴,就听到门房传报:圣旨到。 一家人在前院接的圣旨,来传旨的是同为给事黄门侍郎的崔亭。 因有宫中宦者及女官在场,崔亭不好明说,只朝着张婴比了个彼此熟悉的小指朝下手势,这是代表杨中侍。 一见来势汹汹,当场就要把阿眸带入宫中。 张婴哪还想不到原由。 “哪有这么荒唐的事,众人都知道,周岁之前的孩子,容易夭折,阿眸才三个月大,怎么能去宫中给七公主做伴?” 接了圣旨,一回内院,华氏当场就爆发了,声音极为尖利,说完又怒目瞪视着张婴,“都是你惹出来的。” “罢了,我抱着阿眸进宫走一趟,我一定会把孩子带出来的。” 听了这话,华氏喉咙里那句:我不许你去。 顿时咽了下去。 幼女才三个月不到。 “你别恼火了,你想知道的,以后有时间,我全告诉你。” 张婴瞧着华氏似憋了一肚子火,处于爆发的边缘,心中轻叹了口气,拉了拉她的衣袖,“我这趟进宫,正好把官辞了,你要找我算帐,以后有的是机会,没的这会子把自己身体气坏。” 相比于阿娘的怒火滔天,阿耶的面沉如水。 张曦得知消息,却带着几分期盼。 她不知道耶娘私下里的交锋,她知道要进宫时,已被阿耶抱在怀里,坐在宫里带过来的两乘马拉的油軿车内。 阿耶能骑马,只因她不要乳娘李氏抱,所以亲自抱着她坐了车。 她期盼进宫一趟,是想找到她那一辈子里的乳母胡妪。 胡妪说,她是承和元年进的宫,现已是承和元年年末,眼下,胡妪应该在宫里。 张曦记得,胡妪说她进宫为婢,一开始去了浣洗局,因为条件很差,她襁褓中的女儿只活了半岁不到。 如果她能早点寻到胡妪,或许胡妪的女儿就不会死。 她不想,胡妪还像那一辈子里一样,提到女儿就伤心流泪。 当初,胡妪能来她身边,是因为她缺一个乳母,宫里宫外,召集了好几十个乳母,她谁的奶都不愿意喝,饿得狠了,哭得连嗓子都哑了,最后阖宫有奶水的妇人都试了一遍。 她只愿意喝胡妪的奶,胡妪得以从浣洗局调出来,成了她的乳母。 这些都是那一辈子里,听胡妪陆陆续续和她说的。 后来,胡妪总念叨:她是自己生命中的贵人,也遗憾,要是能早点遇上她,女儿或许就能活下来。 她不希望,胡妪这辈子还抱着这个遗憾。 “就这么不喜欢你乳母?”张婴瞧着怀里的女儿垂着眼,脸上有着不符合奶娃娃的沉思,不由吓了一跳,忙伸手捏了捏女儿的脸蛋。 张曦知道自己又走神了。 有了上次的经验,自然不会再傻傻地点头,只咧着嘴笑,咿咿哑哑地伸了伸短腿肥胳膊往阿耶怀里拱,连口水淌出来,都不去顾及了。 一见女儿的样子,张婴堪堪松了口气。 看着笑得无忧无虑,懵懂无知的女儿,刚才一定是他错觉,或者是他沉郁的心情影响到了女儿,张婴拿着手帕替女儿拭去淌出来的口水,含笑说道:“要是不喜欢,让你阿娘再给你寻一个。” 她咿咿哑哑地回应,至于阿耶怎么想,她就不去管了。 她目前只会咿咿哑哑,发不出其他的声音。 胡妪,她是一定要调到自己身边来的。 然而要怎么调,她得好好想一想。 她现在才三个多月大,还不会开口说话,当然也就不能支使人,这趟进宫,阿耶也定然不会放心把她交给旁人。 张曦瞄了眼,跪坐在车厢角落里快躬缩成一团,又满眼巴巴望着她和阿耶的乳母李氏,或许可以从李氏下手。 近来除了喝奶外,她都不愿意让李氏抱。 所以,李氏一直在讨好她。 大魏宫位于洛京北城,洛水以北,巍峨的宫殿,华丽的楼宇,一切的记忆又重合了起来,也鲜活起来,从左侧嘉豫门入宫。 路过光华殿、明华殿,转入弘德殿。 张曦一眼就看到了候在殿前台阶下的杨中侍。 这辈子第一回见到宫里的熟人,一如记忆中,对着她和杨昭训笑得跟弥勒佛似的笑脸,张曦还真的无法讨厌。 “哟,张侍郎也来了,这就是府里的小娘子,长得可真好,娘娘一准喜欢。” 张曦刚想咿哑回应一下,却见阿耶直接冷哼一声,越过杨中侍,直接往殿内走去,偏还无一人阻拦,后面也再无人跟进来。 包括她那位乳母。 “你来了,坐吧。”上首的杨太后笑着招呼,似没看到阿耶的黑脸,直接盯着她瞧,目光灼灼,带着审视与打量,似在检验货品,又似在寻找什么。 这样的目光,令张曦浑身不自在。 “这孩子哪都长得好,就这双眼睛长得不好,叫阿眸倒白瞎了,不如叫清妃。” 说完,杨太后跪坐下来,“取之清江水流,妃色倾城,何如?” 张婴一听这话,抱着张曦的手顿时有些僵硬。 又听杨太后满怀追忆的声音响起,“原来你还记得,我以为就我一个人记着呢。” 第九章 妃色倾城 ( )难怪无人守在这大殿,也无人敢进这大殿。 此刻,殿内寂籁无声,气氛沉闷得连神经大条的张曦都有点受不住,更别提那些玲珑剔透的宫人,怕是恨不得自己都隐藏起来才好。 清江水流,妃色倾城。 一听就是有故事。 阿耶神情尴尬,杨太后的神态,同样不复一开始的愉悦,而是夹杂着一丝怨念。 她还是第一次知道,知道她那一辈子的表字,出自这一句话。 瞬间,她也明白过来,那一辈子,杨太后总唤她清妃,从来没有叫过她的小名。 她长得肖似阿耶,唯有一双眼眸,像极了阿娘,杏眼清澈,似盛有一汪盈盈秋水,透着无邪与娇憨。 连阿顾也最喜欢她这双眼睛,说:对着这双眼睛,总说不出拒绝的话来。 她也知道,那是她缠得太紧了,阿顾脸上的无奈。 怕是杨太后,最不喜欢她这双眼睛了,甫一见面,就说出了嫌弃的话来。 “……你没忘记就好。” 杨太后先开了口,自己端起了茶碗,“喝茶。” 张婴看了眼几案上的茶果,摇了摇头,“我不渴,我这次来……” “怎么?我宫里的东西,你都不敢动了。” 张婴被打断了话,一时没有回话,也没有伸手去碰桌上的茶碗。 又听杨太后道:“放心,真是茶,我这次什么都没放,以后也再不会加料了。” “真加了料,我不舍得你受罪,受罪的还是我。” 这话一出,不仅张婴变了脸,作为旁观者的张曦,也惊掉了下巴,她好像听到什么了不得的话。 原来,她调戏阿顾的话,都从杨太后这里学的,眼前杨太后,哪还有她一直以为的端庄谨肃。 但见杨太后直接起了榻,端着茶碗走过来,蹲下身,把自己的那碗茶,递到张婴面前,“要不你喝我这碗,我刚喝了一口,你总该放心了。” “珍娘,你别闹了行不行?让人看到像什么样子?” 张婴轻喝了一声,转开脸语气极为生硬,“你现在是大魏宫中的太后,皇帝之母,已不是姑奈山中一介樵夫之女。” “五郎,你的性子一直没变呀,这世上,就你最正经。” 杨太后略带嘲讽道,说着重重地放下茶碗,伸手直接从张婴怀里抢走张曦,“你是大家子,但我不是呀,我就是一介樵夫之女,当年要不是在姑奈山中清江寺里遇上你,或许我这辈子都不会出姑奈山。” “那年我第一回下山的时候,看到太守嫁女,灯光与焰火,照亮了整个东武城,我那时候就在想呀,我怎么就没一个做太守的阿耶?我的阿耶,为什么只是姑奈山中一名樵夫?” “我们既能相遇,为什么就不能在一起?” “士庶之别,有如天壤,这是张家仆从,来我家里说的一句话,当然,他们带来不少绢帛与粟米,对我家来说,真的是一笔大财富。” “可是婴郎,我不喜欢呀,再华丽的绢帛,再好看的衣裳,都不及你送我的那件妃色罗裙,你送我衣裳的那天,我是真的欢喜,那以后,哪怕有再多再美的新衣裳,都赶不上那时的欢喜。” “清江水流,妃色倾城。” “我记得你说过的话,记得清江寺中,你教我认字,教我写字读书,我都记着,难道你真的全忘了?” 张婴的脸色,随着杨太后的话,由一开始的黑,转为红,最后变为煞白,甚至没再要去抢回杨太后怀里的女儿,望着杨太后目光,神情复杂,又夹带了丝丝欠疚,语气缓和,“珍娘,人要往前看,那些都是过去的事了。” “你如今很好,好好辅佐圣上治理天下,就像我曾和你说过的那些历史上有名的女子一样,将来史书留名足以称后世。” “你当时和我说那些女子时,可没料到我会做太后,何况,我不在乎史书留名,我只是不想当寡妇。”杨太后说这话时,眼睛明晃晃地盯着张婴。 自是没错过张婴明显噎住的神情。 待在杨太后怀里的张曦,整个人几乎处于神游状态,以前她没发现杨太后有这么多话,她心中的疑问,猜测的真相,进一趟宫,都霍然解开了。 竟真是阿耶欠的情债。 此刻,张曦心中,对阿耶不由升起几分迁怒。 “……阿眸才三个月,给七公主做玩伴不合适,你收回那道圣旨吧。” “你是真不明白,还是假不明白,我今日把话挑明,我让阿眸进宫,只是为了让你有个时常进宫的理由,你放心好了,我才不舍得,我们的清妃,去给那只病猫做玩伴。” 杨太后说到这,不管张婴是怎么想,低头逗弄着怀里的张曦,“是不是呀,清妃。” 张曦知道她该回应,讨得杨太后的喜欢,凭着张脸,或许又能像上一辈换一个公主的名号,横行宫内外。 可此刻,被巨大的真相给震住,她实在提不起精神,整个人焉焉的。 “阿眸这是怎么了?”张婴注意到杨太后怀里耷拉着脸的小女,忙地了起身,满脸关心。 “是不是要睡觉了?”杨太后自己没怎么带过孩子。 “不会,这丫头白天精神一向好。” “我让人去请御医过来瞧瞧。” 瞧着杨太后真要叫人去请御医,张曦只能让自己活泼起来,先是咧嘴一笑,然后伸着肉乎乎的手,咿咿哑哑地指着外面。 她不想待在这屋子了。 “估计是饿了,让乳母抱下去喂奶。”张婴说话时,想伸手接过女儿。 张曦头一回,不想让阿耶抱,遂转开了头趴在杨太后怀里,谁知这一无意识的举动,却让杨太后很高兴,“我就觉得,这孩子和我亲,我让钦天监挑个好日子,我正式认清妃做义女。” “不行。”张婴想也没想就否定掉,要是真认了义女,阿华还不知会怎么和他闹。 杨太后自嘲道:“也对,我一介庶族寒门女,哪配给士族小娘子做义母。” “我不是这个意思。”张婴少不得辩解。 “那你是什么意思?” 杨太后脸上已染上一层寒意,“张五郎,你不要逼我。从前因身份地位之差别,失去的一切,如今我要凭着身份地位,全部夺回来。” 第十章 被欺负了 ( )宫中的浣洗局,张曦只去过一次。 还是因为她长大后,总听乳母胡妪提起这个地方,抱着好奇,让宫里的女官领着她过去看看,没什么新奇,而且里面忙碌的宫人,个个都木着张苍白的脸,不似光华殿的宫女明艳。 张曦就再也没有去过。 她也不记得路,只隐隐记得在千秋门附近。 门前还有一株非常高大粗壮的榆树。 离她从前所住的光华殿,有很长一段距离,离她此刻所在的弘德殿附近,只怕更远,并且,她不熟悉路。 出了弘德殿不久,张曦便有点后悔,没把杨中侍给拉上。 乳母李氏想着讨好她,什么都听她的,但李氏到底只是张家仆妇,张曦也还不是那一辈子里骄横跋扈的清河公主,在宫里各司各局的总管都能支使着跑腿。 眼下,她是个连话都不会说的奶娃娃,杨中侍派给她们的女官,明显不敢自作主张,只带着她们在弘德殿附近打转。 张曦恨恨地瞧了眼自己的短腿短手。 恨不得立即长大。 张曦束手无策,正要仰天长叹时,突然见到一个矮冬瓜出现在视线里,忙地咿咿哑哑喊起来。 “这是谁?”很快一个明黄色身影及一伙内侍走了过来。 周围的人很快行礼,“参加见陛下。” 包括后知后觉的李氏,也忙抱着襁褓中的张曦落后一步行礼。 至于皇帝宇文赞的问话,为首的女官率先开了口,“回陛下,这是张侍郎家的小娘子。” “哦,就是母后说召进宫来,给七妹做伴的张氏十六娘。” 宇文赞眼下,还是一个粉嫩可爱的小孩,长得唇红齿白,眉目精致,白白胖胖如年画上招财童子,没有长大后的阴郁偏激,凶残暴虐。 但却不影响,那些不好的记忆,如潮水般都涌了上来。 不提俩人小时候,在宫里的恩怨,结下的梁子。 最令她愤怒的一件事,是她和阿顾定亲后,他派人把阿顾抓起来,亲手在阿顾脸上划了两道深可见骨的伤口,哪怕伤口愈合后,看过很多疡医,用过许多舒痕膏。 却依旧留有浅浅的疤痕。 虽然她气狠时朝着宇文赞的手臂刺了一刀,当场报了仇,可只要想到阿顾受的罪,她仍旧不解气。 只是这件事连阿耶都责怪她鲁莽,阿顾也劝阻她,最后只能不了了之。 从此后,她都不敢让阿顾单独进宫。 “……这是要去哪?” “杨中侍说,小娘子不惯待在屋子里,让婢子带着她们在殿外转转。”为首的女官忙回道。 宇文赞眼睛盯着李氏手中的襁褓凑近前,李氏只得忙弯下身,“她眼睛长得好看,但是太小了,怎么陪七妹玩?”说完,宇文赞瞧着李氏怀里如白玉一般的奶娃娃,很是漂亮,遂伸手想抱过来。 且不说旁边的女官和内侍正要开口阻拦。 张曦几乎想也没想,伸手就甩了过去。 叭地一声,很是响亮,很快白胖圆润的脸上,就留下了红印。 “陛下!”女官和内侍的话都转为惊呼,为首的女官,更是回头怒瞪了眼李氏,“你怎么照看孩子的?” 李氏吓得腿软,一下子跪到了地上,“婢子该死。” 惊慌之下,手一滑,张曦直接翻滚掉落到了地面。 所幸离地面近,所幸腊月里襁褓很厚实……但张曦却觉得憋屈得厉害,她竟然在宇文赞跟前跌了狗啃泥,又连累李氏要受罚,于是扯得嗓子嚎了起来。 哇啦一串串,响彻云霄。 为首女官看着落在地面上的张曦,似才记起杨中侍的叮嘱,忙慌张地抱起张曦,递给李氏,“快哄哄孩子,看看是不是摔到哪里了,别让她哭了。” 听到她的哭声,宇文赞拨开围着他的内侍,对着李氏道:“你起来,稚子无知,朕不怪你,快哄着她别哭了。” 顿了顿,又道:“母后不喜欢哭声。” “唯。”李氏战战兢兢地应了声,哪怕抱起张曦的手还有些发软,却松了一口气,自家小娘子壮实,甩巴掌的那一下肯定很痛,她都以为娘子闯大祸了。 小娘子什么都不懂,自不会有事,但带着小娘子的她,一定会被牵连。 不得不说,宇文赞这个时候的性子还很宽和。 他那些姐妹们,看到他都害怕,七妹年纪小,倒不害怕他,但七妹瘦不拉几,又病歪歪的,唯有眼前的白玉娃娃,长得壮实,连哭声都精神。 因此,脸上的疼痛消去后,不由升起几分兴趣。 尤其是重回李氏怀里,不再哭闹的张曦,一双乌黑清澈的眼睛咕噜直打转,宇文赞于是又凑上前,这次长记性,离了有一小段距离,“朕知道你是张家十六娘,朕唤你十六儿,朕是三郎,以后我们就算认识了。” 一听这话,张曦差点翻了个白眼。 她当然知道他在兄弟中排行第三,只是三郎这个称呼,世上能叫的人,也就那么几个而已,更何况,她也不想,和他拉近关系。 甚至今后,都要避着她走。 免得他将来发疯,又连累了她的阿顾。 “你既是来宫里给七妹作伴的,朕带你去七妹的宫里转转。”宇文赞没忍住,戳了戳张曦的脸蛋,软乎乎的好玩。 张曦原想再甩一下胳膊,但瞧着周遭的女官内侍,如临大敌,乳母李氏死死抓着她的手臂让她无法动弹,只得放弃。 况且,七公主所居住的重华殿,位于陶明园前面,陶乐园直通千秋门,那么去浣洗局就更近了。 不管怎么说,她都得去一趟浣洗局。 一旦阿耶辞官,或许这是她这辈子,第一次进宫,也是最后一次。 有宇文赞在前面领路,在这宫里会方便许多。 想到这,张曦决定暂时抛下过去的恩怨,朝着宇文赞,毫不吝啬地露出一个大大的笑脸,咿咿哑哑唤个不停,又手舞足蹈,表示自己很兴奋。 宇文赞见了,心中欢喜,含笑道:“看来十六儿也想去见七妹妹,好,我们这就过去。” 没想到,这一辈子还得借七公主的光。 张曦待乳母李氏怀里,跟在宇文赞身后,心里轻叹了一声。 在那一辈子里,七公主宇文祥,除了充当受气包,就是个隐形人,和她阿娘秦婕妤一样,出了名的软包子,在宫里谁都能踩一脚。 第十一章 寻找榆树 ( )七公主是遗腹女。 她出生前,正值杨太后和先帝元后李氏斗法,秦婕妤性子懦弱,李氏看中了这一点,期望秦婕妤能生下一位皇子,然后抱过来,养在自己膝下,增加与杨太后对抗的资本。 还生了废立之心。 因此,李氏把秦婕妤接到了自己昭阳殿里待产。 只是棋差一招,杨太后没有坐以待毙,孩子还没生下来,就对李氏先发制人下了手,及至李氏被废,放逐于瑶光寺,秦婕妤的好日子便到了头。 杨太后还未腾出手来收拾秦婕妤,宫里那些捧高踩低的宫人,就把重华殿变成了冷宫,连热茶热饭都供应不上。 等到杨太后把前朝后宫清洗了一遍,回过来头,正接到秦婕妤生下一女的好消息,杨太后登即就乐了,为此特地跑到瑶光寺李庶人跟前报了信。 对李庶人好一顿嘲弄。 秦婕妤母女俩的性命,就此留下来。 杨太后留下她们母女,只是为了留下证据,嘲讽李庶人当初的愚蠢。 因此,哪怕七公主生下来身体不好,却也活了性命,长大成人,并嫁人生子,出嫁前才有封号与封地,而且封地还只是一县。 但她婚后却生有两子一女。 这是后来,令张曦和杨昭训俩人最羡慕的地方。 她和杨昭训都没有生孩子…… “十六儿,你在想什么?” 一张放大的白面团出现在自己面前,张曦几乎本能伸手要推开,却让乳母李氏给快速制止,她才发现是宇文赞的大白脸。 所以,张曦直接忽视掉。 抬头望向殿宇,原来他们已到了重华殿门口。 这会子的重华殿,已如那一辈子一样衰败颓废了,不说门口连个守候的宫人都没有,就是那张匾额,中间的‘华’字已空了。 “十六儿,这是重华殿,我们这就进去看望七妹。” 张曦突然不想进去了。 那一辈子里,她虽然没欺负过七公主,但有一阵子杨昭训在宫里专门拿七公主出气,却是因她之故。 既然不愿进去,张曦一转身背对宇文赞,便开始闹腾起来,在乳母李氏怀里,一边咿呀地叫,一边伸手指向右侧的一条青砖铺成的路。 一阵呼啦啦的北风吹过,所有人都冷得打了个哆嗦。 待风吹过后,一阵馥香扑鼻而来,“这是什么香?” “是梅香,陶乐园的梅花都开了,前两日太后还说,要开一场梅花宴。”回话的依旧是为首的青衣女官。 一听这话,张曦的眼睛一下子亮了。 陶乐园,她要去陶乐园。 于是咧嘴笑得手舞足蹈,咿呀地叫,在乳母李氏怀里不停地拱来拱去,李氏满脸无奈,不知这小祖宗,怎么又闹起来了。 “十六儿是想去陶乐园?”宇文赞注意到张曦方才的变化,那眼珠子亮得好似天上的星子闪烁,光芒耀眼。 张曦此刻,也顾不上其他,冒着被人当怪物的风险连连点头。 一见她点头,旁边的宫人内侍,都吓了一跳,唯有宇文赞觉得理所当然一般,“好,朕带着你去陶乐园。”说完,就雄纠纠地往左侧的那条路上走去。 小孩子有很多优点,最容易转移注意力和最容易唬弄就是其中两点。 只是宇文赞刚迈了两步,他身边的内侍就开口劝阻,“陛下,出来有一段时间了,太后那边该惦记了。” 青衣女官也忙地出声附和,“是呀,小娘子出来也有一阵子了,该回去了,不然杨中侍得找人了。” 张曦只瞧着,一提杨中侍,宇文赞的肩膀便垮了下来。红唇微翘,却没有出声反对,一见此,她不由急了起来,要是宇文赞不过去,她肯定去不了啦。 去不了陶乐园,就没法去寻浣洗局。 她就不能找胡妪了。 张曦自是千万个不愿意罢休,用尽了吃奶的劲,咿咿呀呀指着宇文赞刚才要走往的那条青石砖路,整个人就往那个方向扑腾,连李氏都快抱不住她了。 “你们看,十六儿都想去,不然她会哭的。” 自动忽略掉后半句话,没想到最懂的她的人,竟然是宇文赞。 张曦欲哭无泪,又满心激动地下决心,只要宇文赞以后不找阿顾的麻烦,其他事情,她都不和他计较了。 配合着宇文赞上演了一场来来回回。 只要往回走,她就大哭,只要往陶乐园去,她就笑呵呵。 最后女官和内侍阻拦不住,只得陪着他们去陶乐园,当然,聪明的女官和内侍,这时候没忘记派人回去报个信,免得弘德殿那边找人。 陶乐园的梅花,是宫中的一景,里面的梅树,品种比旁的要优良许多,花瓣较大,花香透着一股子清幽。 她曾移植了几株去光华殿,但没有一株活下来的。 好似梅花出了陶乐园,就种不活。 陶乐园占地极大,有几百亩。 张曦在通往陶乐园的路上,就开始回头四望,她没法开口询问,浣洗局在哪个位置,只能凭着目力,寻找那株高耸入云的大榆树。 只是走了好长一段路,经过了无数宫殿楼宇。 她都没看到那株大榆树,顿时有点心灰,安静地待在乳母李氏怀里,脸上却多了几分沮丧,除了那株大榆树,在她没法说话的情况下,她找不到其他法子去浣洗局。 “十六儿,陶乐园很快就到了,” 面对宇文赞的逗弄,她忙地回之一笑,咧嘴露出没牙的口。 “陶乐园的梅花开得可大朵了,等会儿我摘一枝送给你,然后再送一枝给七妹,还有母后,上书房的几位师傅,他们也喜欢这里的梅花。” 他去年就送了不少出去,那几天,好像师傅们对他的功课都宽松了许多。 宇文赞顿时心里多了些盼头,数着要摘多少枝梅花,数得极起劲,甚至连几位舅舅和表妹的,他都想到了。 想到表妹……他突然想起大舅舅家的三位表妹,时常会让母后召进宫里来。 “十六儿,你是来宫里给七妹做玩伴的,是不是以后就能长待宫里了?” 长待宫里?她不但不会长待宫里,或许再也不会来宫里了。 张曦急得毫无主意,丧气得都不想动弹了。 忽然间,觉得眼前一亮,左手边,五百米的距离,一撮耸入云霄的榆树树顶,犹不敢相信,张曦怕是自己疲惫时的幻觉,又伸手揉了揉眼睛。 真的是榆树,树顶还在,登时咿呀地欢呼起来。 第十二章 我们回家 ( )希望就在眼前。 张曦自然不会放弃。 所以哪怕女官和内侍百般阻挠,她都不愿意往回走,执意要过去,不然她就扯着嗓子大哭,可着劲地闹腾。女官和内侍一边用眼神谴责着乳母李氏,一边头痛不已。 宫里的皇子不多,但公主却有好几位。 包括杨家常进宫的三娘子,没有一位像眼前这位这样闹腾。 偏女官得了杨中侍的叮嘱,要好好照看小娘子,说这孩子太后很喜欢。 太后喜欢的含义,她十二分的明白。 就如同杨家的那位三娘子,很得太后喜欢,总说几个侄女里,唯有三娘长得像自己。 所以,那位三娘子在宫里,扒了太后养的波斯猫身上的毛,最后反而因吓了三娘子一跳,那只碧眼波斯猫被太后下令给一杖打死。 连她们服侍的人都挨了一顿训:畜生能与人相比? 所幸杨三娘后来没事。 不然,她们都不知道尸骨埋哪儿去了…… 张曦望了眼高大的榆树,又瞅向门口竖立的牌子,虽然长年让湿气浸染,上面的字迹有些模糊,但隐隐约约还是能看到‘浣洗局’三个字。 就是这地儿了。 想着胡妪就在里面。 张曦就格外欣喜,跃跃伸手指向门里,咿呀地喊起来。 “这地方湿气太重,还是别让小娘子进去。”青衣女官瞧着李氏抱着张曦要往门口去,忙出言劝阻。 另一边,宇文赞已让他的内侍远远地抱在怀里,怎么都不让他靠近。 唪唪的捣衣声,哗啦的泼水声,从一墙之隔的院子里传出来,声音此起彼伏,交杂混合而显得鼎沸热闹。 只是这一片杂乱声中,唯有劳作的声响,听不到人说话。 她曾听胡妪感叹过,浣洗局是宫中十六局中,差事最辛苦的地方,稍微有点门路的宫人,都想从这里调出去。 女官的话,却并未阻止李氏的脚步,“我家娘子想进去看看。” 这一路下来,李氏算是看明白了,这宫中女官不过瞧着威严,却也怕自家娘子闹腾,如今小娘子在她怀里,她何必去在意她们的话。 讨得自家娘子欢喜,可比什么都重要。 迈步进去,很大的一个院子,被分割成好几大块,里面劳作洗衣、浣纱、捣衣、晾衣的宫人,不计其数,忙碌的声音,一开始没注意到门口有人,还是主事的宫人出来,看到她们,先扫了眼她们的衣裳装束,很是吃惊。 接着,看到青衣圆领女官、青衣圆领内侍,还有一道显眼的明黄色冲过来,登时似受了惊吓,又忙跪下行礼。 “拜见陛下。” 随着主事宫人这一声高喊,整个广场的宫人都怔愣住了,待缓过神来,纷纷停下手中的劳作,上前行礼。 一时乌压压的人群,朝门口涌来。 张曦不得不感谢宇文赞,无意中又帮了她。 她原还想着,这么大的场子,几百个人,她找到天黑都不一定能找得到人,这一下子全涌过来,张曦应接不暇地从人群里来来回回扫过。 只觉得自己的眼睛都不够看。 “十六儿,你在找什么?”宇文赞瞧着张曦乌黑如曜石般的眼珠子,望着人群咕碌碌直打转,遂开口问道。 “这里都是人,没有什么新奇呀!”宇文赞自问自答。 只是瞧着张曦的目光,自始至终,只在人群中打转,没有去看那飘扬的轻纱,也没有放到水井旁的轱辘上,更没有去留意捣衣的砧板和棒槌。 李氏小声问道:“小娘子是不是在寻人?” 一听这话,如同。 张曦兴奋地攀着李氏的脖子,连连点头,甚至心里下定决定,找到胡妪,等到胡妪来到她身边,她也不让李氏离开,她以后也不嫌弃李氏身上暗藏的脂粉味了。 “十六儿想寻什么人,朕帮你找。”宇文赞瞧着张曦点头,只觉得新奇不已。 是的,他只觉得新奇,觉得张曦浑不像个三月的奶娃娃。 旁人也觉得不像。 但受常识影响,却没有这样高的接受度,无论是女官还是内侍,在张曦连连点头的那一刹那,齐齐倒抽了口凉气。 又退后两步,脸色惊变,望着张曦的目光,如同看怪物一般。 不过,张曦一心只想找到胡妪,并未留意到。 乌压压几百人,张曦仔仔细细扫了两遍,却并未看到她熟悉的面孔。 不在这里? 不对。 她记得清清楚楚,胡妪明明说过,她是承和元年进的浣洗局。 怎么会找不到呢? 张曦又再看了一遍,还是没有,心里的着急与沮丧,几乎没有掩饰就显露在了脸上。 “找到了没?” 宇文赞问完,又抬头望向主事的宫人,“这个局里的宫人,是不是都全在这里了?” “回……陛下,有两个病了,有一个请了假。”主事的宫人,大约第一次在宫里见到真正的主子,一开口说话,都有点胆怯,后面才流利顺畅起来。 宇文赞想也没想,就冲口吩咐,“去,让那三个人也出来。” “唯,老奴这就去。”主事的宫人,忙应一声,几乎是跑着去喊人的。 虽然她已年过半百,随着职位的提升,升为一局主事后,早已不做跑腿的活了,但腿脚的灵活,却不减半分。 几乎没等多久。 当看到那抹熟悉的身影,那张亲切的面庞映入眼帘,张曦只觉得自己眼眶有点儿湿,升起了水雾般的氤氲。 这辈子,她提前找到了胡妪,提前把胡妪带出浣洗局。 那么胡妪就不用再经受丧女之痛了。 主事宫人把三人领上前来时,自是没放过,张曦的目光一直放在胡妪身上,于是没多想,就把胡妪往李氏跟前推了一下。 近在咫尺。 张曦激动地奋力朝胡妪身上扑去,倒把周遭的人吓了一大跳,“小娘子。” “十六儿。” “张侍郎来了。” 随着最后一声呼喊声响起,张曦扭头,望着大步走过来的阿耶,心里更为高兴不已,她正要把胡妪带走,阿耶就来了,以至于没留到阿耶眼中的郁色。 “阿眸,我们回家。”张婴近前从李氏怀里抱过幼女。 甚至全然不顾幼女咿呀的声音,转身就离开。 第十三章 狠下心肠 ( )张曦是大哭大闹,从浣洗局、经陶乐园、出千秋门一路回到和惠坊张府。 到家时,嗓子都彻底哑了。 发不出声音。 她不明白,那一辈子里对她千依百顺的阿耶,为什么会罔顾她的意愿,她对胡妪的喜欢,已表现得那么明显,阿耶为什么不替她把人要过来。 不过是浣洗局一大一小两名宫婢。 那一辈子里,她连宫里珍藏的前朝名家字帖,随口一说,阿耶就替她拿到,并让她送给阿顾。 找到胡妪时,有多欢喜,离开时,就有多失望。 她先是伤心没能带走胡妪,在不能开口说话的情况下,只能通过哭闹来表达自己的意愿,只是出生以来,她的哭闹,头一回失去了作用。 后来,却是伤心阿耶的冷淡,她哭得那样厉害,阿耶似没看到一般,板着张吓人的脸…… 回到张府,早已得了消息候在二门上的华氏,忙地伸手从夫君张婴手中接过孩子,却听到夫君叮嘱,很是急切,“估计伤了喉咙,赶紧让府里的疾医瞧一瞧。” “到底怎么回事?阿眸向来乖觉懂事,怎么就哭成这样了?”华氏望着奄奄一息,似已昏过去的女儿阿眸,心疼不已。 哪怕此刻昏了过去,还有阵阵叹息声传来。 才多大的孩子,竟然会伤心成这样。 平日在家,尤其和阿苟在一起,也常有哭闹,但华氏看得很清楚,女儿那全是为了气长兄,有一多半是在干嚎。 哪里像这一回,数九寒天,哭得脸上泪痕斑斑,头发和襁褓全湿了,分不清是泪还是汗。 华氏担心这忽冷忽热,容易让孩子受冻,急忙进了屋,亲自给孩子拭去身上的汗,又换了身干爽的衣服,想起那几个夭折的孩子,着实担心。 之后把孩子抱在怀里,都不愿意假手傅姆及婢仆。 华氏悬了半夜的心,后半夜,果然发起了烧。 “……你看你干的好事,进一趟宫,孩子就烧成这样了。”迷迷糊糊中,张曦只觉得好似置身于一个大火炉中,四周滚烫得厉害,来来回回,摇摇晃晃……还有耳畔那略带气急败坏的责备声,又显得格外温柔与亲切。 熟悉的苏合香味道。 令人忍不住靠近。 “要是阿眸出了事,我跟你没完。”华氏瞧着张婴抱着幼女在房里转来转去地哄着,额头上的温度却一直不曾降下去,急得都快要哭了。 连枝灯火下,张婴脸上带有几分自责。 尤其听到小女发出哼哼哧哧的闷声,都不由自主往怀里搂紧几分,生怕有失,心里多多少少有几分后悔,今日太过冲动,被怒气冲昏了头脑。 他不想再进那个宫,也不愿意与宫里再有瓜葛。 更何况,只是浣洗局中的一名宫婢,他实在不明白,小女儿怎么会突然去了那里,还喜欢上那里的人了。 宫里的那些女官内侍就更可恨,竟传出,阿眸是怪物、妖精的闲言风语。 没听过生而有灵吗? 那是前世有慧根之人,非凡夫俗子可比拟,自己没见识就罢了,一帮蠢货倒做起了长舌妇的行当。 一个将将要满三个月的奶娃娃,不过稍显聪慧些,不会说话,只会哭闹,竟让他们说成的妖怪附身。 还有珍娘…… 脑海中闪过那张过于狰狞的俏脸,早已不是当初,姑奈山中的少女,脱去了天真与稚嫩,变得张扬和成熟。 自从上次入宫后,张婴已能够感觉出来。 她的那些话,不只是嘴上说说,她真的会那么做。 他身后有妻儿,有张氏一族,有清河张氏的累世名望。 ——*——*—— 大魏宫中,弘德殿内。 杨中侍刚让内侍端上来的,摆放整齐,分门别类,高高堆起的奏章,哗啦一串响,让杨太后伸手如同秋风扫落叶一般,全扫落到地面。 “你说,我对他还不够好吗?”杨太后咄咄逼问,一对长眉入鬓,面庞绯红。 “功名前程,官位爵禄,孤现在都能给,他却不要,他要辞官,要带华氏那个贱人回清河,回东武城,回姑奈山。” “那我这些年,又算什么。” 说到这儿,杨太后突然气极反乐,伤极反笑,“我得不到的,谁也别想得到。” “孤不舒心,谁也别想舒心。” 殿内静悄悄的,兽炉中沉香袅袅升起。 杨中侍早已吓得匍匐在地,听了这番话,暗自庆幸有上次的经验,张侍郎来一趟,俩人不欢而散,太后心情极为糟糕,怒气冲天。 所以,一开始他就遣退了殿中侍候的闲杂人等,留下的都是心腹。 “娘娘,老奴倒是有一法子。”旁人皆不敢动,杨中侍突然出了声。 他素来有智多星的外号,杨太后目光果然转到他身上,“说。” 杨中侍伸手对着自己脖子,比了个杀头的手势,“既有人作祟,娘娘不如直接结果了她,只要张侍郎成了鳏夫,没了个碍眼的,就没人在中间阻止娘娘和侍郎了。” 只是话音一落,却听杨太后喝斥了一声,“蠢货。” 鄙夷的目光望向杨中侍,那眼神,仿佛真像在看蠢货。 到底是自己身边人。 片刻,又解释道:“你觉得李庶人,当初孤把她一刀杀了,会比她如今待在瑶光寺里还痛苦?留着她,还能逗个乐子呢。” “这些士族女,最在乎的不就是颜面和骨气嘛?” “孤如今就要折了她们的颜面,打碎她们的骨头。” 杨中侍瞧着杨太后面色凌厉起来,眼神越发幽黑,忙附和,“娘娘说的是,是老奴想差了。” 杨太后轻哼了一声,右手拇指摸了摸左手的小指头,呢喃道:“李庶人在瑶光寺,大约也太寂寞了,孤得想想法子,让她们做成堆才好。” 沉吟片刻,却对杨中侍招了招手,“你立即去一趟御史台,告诉朱俊,让他好好查一下,张家,尤其是华家,出仕子弟中违法犯纪的事,限三日内,全部递到孤的案头。” “不然,就让他腾地方。”杨太后微眯了眼,掩去了眼中那一股子狠劲。 朱俊和她一样,出身寒门,是她一手提拨上来,出任御史中丞一职,掌管整个御史台。 自从废了李庶人,她觉得御史台很好用。 既然好用,她就得用自己的人。 所以,她把整个御史台都换成由寒门子弟充任。 第十四章 飞短流长 ( )“阿苟,你跟人打架了。” 七郎张昕一从外面回来,就让阿姐张昑给逮了个正着,用衣袖来遮脸都已经来不及了,“阿姐,你怎么过来了?” 他还想着悄没声息地回到自己院子里,让傅姆陈氏偷偷给他消除一下脸上的伤口。 不想,这个时候,阿姐会在他的院子里。 阿姐素来是个大嘴巴,又好管闲事,看来是瞒不住了,张昕忍不住哀声叹气,连连呻吟几声。 “到底怎么回事?” 八娘张昑近前,精致的眉眼微蹙,手指头刚一碰上张昕肿起来的颧骨,就见张昕忙不迭地闪躲,“阿姐,痛呢,求你可别戳了。” “知道痛,还和人打架,阿耶送你进国子监,是让你去打架的不成。”八娘张昑张口就训斥了一顿,然嘴上这么说,却不忘揪着阿弟往屋子里走。 一边吩咐婢女打热水,拿擦伤膏,一边又遣人去请府里的疡医。 “阿姐,拜托你了,这事别让阿耶阿娘知道。” 一听要请疡医,张昕青青紫紫的脸庞上,立马挂起了一抹讨好的笑容。 “想让我瞒着也行,” 张昑没有拒绝,而是笑眯眯引诱道:“不过,如果要我帮你在阿耶阿娘跟前打掩护,你就得老实告诉我,为什么打架?” “要是不实,你该知道,阿耶的戒尺可不长眼的。” 说完,张昑还不忘威胁一番。 张昕只觉得无比悲催,忍住翻白眼的冲动,“真是怕了你,都告诉你还不行。” “今日杨继宗和宇文安在国子监说阿妹坏话,说阿妹是怪物妖精转世,我带着阿固,把他们俩揍了一顿。”杨继宗是杨国舅的次子,杨太后内侄。 宇文安是尚书令、护军将军、彭城王宇文浩长子。 张昕口中的阿固,则指贺若隆,小名阿固,比他小六岁,算是他的远房表弟,两人的祖母,是堂姊妹关系,都出身清河崔氏。 他没说,四个人的口角之争,发展成肢体冲突,最后引发了一场混战,又分成两派,变成了寒门子弟和士族子弟的大战。 约战的地点,也从国子监转移到长秋寺里。 当时可说好了,谁要是把打架的事说出来,谁就是乌龟王八蛋。 更何况,他的阿妹,可不许外人胡说八道。 虽然最后他受了点伤,但也把杨继宗和宇文安直接揍趴了,揍得他们不得不改了口。 “一群混帐,不积口德。”几乎阿弟张昕的话音一落,张昑就生出同仇敌忾之感,张嘴唾骂了一句。 只是瞅着阿弟一张似开了颜料铺子的脸,看不出丝毫俊美的痕迹,不由多了几分怀疑,“阿苟,就你这张猪头脸,你真打赢了?” “当然。” 张昕回答得干脆响亮,身为男儿,战斗力可不容许质疑,哪怕是他的亲阿姐也不行,“你不信,去问问杨家大娘子,就知道杨继宗的惨样了。” 杨家大娘子,即杨国舅长女,名昭容。 他知道,阿姐张昑回京后,在一次赏花会上,见过杨大娘子一面,印象不错,和婉娴静,观之温柔可亲,还私下里嘀咕了一句,“歹竹出好笋。” ——*——*—— 且说,张婴和华氏因小女儿张曦一场病,心力交猝,又有大女儿张昑帮忙遮掩,倒没有发现儿子张昕在外面打了架,还受了伤。 自清晨退了烧,小女儿却是一副病焉焉的模样,惹得夫妇俩心疼不已。 张婴遣人往门下省递了休假条,又提交了辞呈。 一开始,张曦是打定主意,不吃不喝,可后来,瞧着耶娘急得嘴上冒泡,请医拜神闹得阵势很大,心里又十分过意不去。 于她来说,胡妪是她那一辈子里的乳母,但对于阿耶来说,眼下仅是宫中不起眼的宫婢。 到底是自己亲耶娘,自来疏不间亲。 只得放弃这个法子。 纵然想通了,张曦却依旧生阿耶的气,开始喝奶后,粘着阿娘不松手,连阿耶要抱一下,都不愿意直闹脾气。 惹得华氏笑道:“病一场,倒转了性。” 又笑话夫婿张婴,“可见阿郎昨日把咱们阿眸得罪狠了,都不理你了。” 张婴浑不在意,笑呵呵地从华氏手中抱过孩子,“有气性才好,将来长大了我们阿眸才不会受欺负。” 阿眸闹腾起来,他反而更开心,至少比那副病怏怏的样子好。 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 面对这样的阿耶,张曦实在没折,瞅着耶娘笑颜灿烂,她心里暖融融的,气氛格外温馨,或许回清河老家也不错,没了权势,还有家人。 只是走之前,她还是想帮帮胡妪,报那一辈子,一年哺育之恩,二十三年守护之情。 可看到自己的细胳膊短腿,张曦心中又升起一股绝望。 在她还没有想到法子前,一夕之间,关于她的谣言已满天飞。 张婴和华氏出门的时候才发现,彼时,八娘张昑已和人发生了几番口角,七郎张昕又打了好几架。 华氏气得砸碎了两个玛瑙手镯。 张婴召集府里的的幕僚,脸色阴沉地进了书房。 “……郎主辞官,实在不是明智之举。” “我让你们来,是要商议,怎么平息谣言,不是来讨论我是不是该辞官。”张婴冷着张脸,打断了身穿姜色襕袍文士的话。 在座众人静默片刻,张婴左下首位置,幕僚穆行壮着胆子提醒道:“郎主,消息的源头,是从宫里传出来的。” “解铃还需系铃人,杜绝了源头,才能解决根本。” 张婴一听,眉头皱得都能夹死一只苍蝇了,“就没有其他法子?”问完,神情严肃地抬头望向下首坐着的六位幕僚文士,眼里带着质疑。 “法子倒有一个,就是没有老穆说的那般管用。”一位中年人斟酌着开了口,他名唤陈义,和穆行俩人出自张家部曲,跟着张婴最久。 “你先说说看。” “某的法子,还得郎君去请长秋寺里的主持竺可琳,竺法师出面。” 陈义知道张家和长秋寺的渊源,所以才敢说这话。 张家前任老郎主张荣任洛阳令时,曾与竺可琳常常聚在一起,谈论玄佛儒道,俩人相交莫逆。 士林中人,送给他们俩一个‘张竺’的雅称。 第十五章 风声泄露 ( )张婴采纳了幕僚陈义的提议。 长秋寺里的竺可琳法师,是洛京闻名的高僧,精通佛道玄儒,他本身德高望重,加之佛学造诣很深,信众非常广,以至于长秋寺香火鼎盛,香客如云。 因此,张婴希望由他出面,借他金口,帮小女儿说一句话。 平息洛京城中传扬纷纷的谣言。 张婴先亲自去见了竺法师一面,恰巧次日有一场大法会,由竺法师亲自讲授《般若经》,参加的人皆是京中名流。 于是,第二日一大早,张婴给儿子张昕多配了两个通武艺的仆从,送他去国子监,才和华氏乘坐牛车带着两个女儿往内城长秋寺里去。 “你真的都说好了?”车上华氏不放心,又问了一遍。 说起来,她也是竺法师的信众,所以有些不敢相信,在她心目中,高山仰止的竺法师,愿意按照夫君编的话对外替小女儿张曦正名。 毕竟张婴编的那番话,她听了都私以为太假了。 “当然,都说妥当了,我做事你还不信,尽管放宽心。” 张婴安抚华氏一番,摸了摸小女儿因病一场明显瘦下来的脸蛋,有些心疼,“阿眸,你一向聪慧,等会儿到竺法师面前,记得机灵点。” “人多也不要怯场。” 张曦听了,心里不由吐糟:她才不会怯场,那一辈子里,她连上朝的太极殿都去过,当时底下站着的,可是整个大魏朝的国之砥柱。 只是她知道,那日在宫中的出格表现,给自己带来了不小的麻烦,也让阿耶阿娘操碎了心,又累及阿姐和阿兄,所以忍住翻白眼的冲动,在阿耶碰她脸蛋的时候,咿呀两声,却不敢再点头或摇头了。 这是一个名能成人,亦能毁人的时代。 她不能背上怪物妖精的名声。 阿耶阿娘也不会眼睁睁看她背负这样的名声,甚至断了活路。 长秋寺的法堂很大,内可容坐千余人。 张曦他们过去的时候,已经有不少人到场了,要知道时辰还早,离法会开始还有一个时辰,由此可见,竺法师的法会在洛京有多受欢迎。 “哟,你们也过来了,这就你们家那位…………” 迎面一位穿得花团锦簇的妇人,很是夸张地打招呼,恨不得全场的人都能听到,然后话说到一半,眼里的畏惧之色格外明显,神态中更带着退避三舍的架式,“你们怎么还敢带她出门。” 说着,还挥了挥手中的绢帕,似担心沾惹了晦气一般。 全场的人都往这儿看,有畏惧的、有嫌弃的,当然免不得有好奇的,八娘张昑气得脸鼓鼓的,华氏脸色阴沉能滴水,“我女儿不过聪慧些,这世道,连蠢人都能满大街跑,她一个正常孩子怎么就不能出门了。” 那妇人先还愣了一下,听到旁边有人发笑,才发觉华氏是在骂她,一下子气冲冲地道:“你说谁呢?” “谁接话,就说谁。” “你……” 张婴一把拦在前面,“秦夫人,这是竺法师的法会,不是吵架的地方。” 妇人不是旁人,正是杨国舅的妻子秦氏,出身市井。 称其为夫人,不过是面子上的尊称。 杨家发迹后,杨太后看不上这位大嫂,几次要兄长休妻,另聘高门贵女,只因秦氏生了两男三女,极得杨老太太喜欢,因着杨老太太的阻拦,最后才作罢。 杨太后给家里一位兄长两位弟弟封了爵位,两位弟妇都封了乡君的诰命,杨家阖门女着,唯独漏掉了这位大嫂秦氏。 偏秦氏不自知,来京后,一心学起了高门士族家妇人的作派。 希望杨太后对她改观。 殊不知,西施效颦,邯郸学步,身上的那副浮夸与做作,渐渐沦为京中的一大笑柄。 那一辈子里,秦氏就是杨昭训的软胁,碰不得。 一碰,杨昭训就跟炸了毛的猫一般,反应格外激烈。 且说张婴这一出面,秦氏口中的那个你,说了半天,也没有说出旁的话来,张婴见她呆怔站在那里,掩去眼中的厌恶,携妻女去预定的位置上坐着。 原本想看好戏的人,一个个暗暗称奇。 秦氏仗着杨家,这半年多来横行洛京贵妇圈,什么时候这么认怂了。 旁人不知秦氏,秦氏却自己心里发憷,近来,夫君杨铁柱可与她交待过:碰上华夫人她怎么闹腾都行,说不定还能讨杨太后的欢喜,高兴起来,赐她一个诰命。 但碰上张侍郎,可不能起冲突。 所以,才有了刚才一幕。 张婴挺身护住妻女,也赢得了一众目光,不乏有好事者,赞叹华氏好命,夫妻恩爱,儿女双全,又出身大家等。 秦氏一听,陡然冷笑一声,“华家怎么了?” “平原华氏是望族,难道还比赵郡李氏显赫,李家当初一后、两公、三将军、五开府,方伯十余人,现在连个人影都不见了。” “谁知道华家,会不会是下一个李家。” 这话一出,四周都噤了声,华令仪气得身子发抖,想怼回去,自两汉起,外戚之家鲜少有善终者,却让张婴给拦住了,轻声道:“不过一介市井之徒,骤然得势,和她计较,没的辱没了身份,徒添笑尔。” “我气不过。”华令仪咬牙切齿道。 “今日我们是为阿眸的事来的。”张婴说道,又望向大女儿张昑,“阿明也别生气了,瞧阿眸笑得多好。”说着,伸手来抱华氏怀里张牙舞爪的小女儿。 张曦却不愿意,攀着阿娘的脖子,不愿意松手。 她笑是因为她想哄阿娘和阿姐。 并且,听了秦氏的话,她心里也微微咯噔了一下,平原华氏也是士族中有名望的大族,然而,那一辈子里,她却没见过外祖家的人。 秦氏人蠢,但她是杨家人,消息往往是最灵通的。 那么毫无疑问,杨太后没有动阿娘,却打算对华家出手了。 张曦能想到这一点,浸淫官场数十年,又对杨太后有所了解的张婴,同样也想到了,整个人似往寒冰窟里走了一遭,浑身冒冷气。 直到竺法师过来法堂,才回过神。 第十六章 与佛有缘 ( )“……这孩子是天上星宿下凡,生而有神光,故灵慧天成,且与我佛有缘。” 随着竺法师浑厚的声音响遍全场,法堂内,众生相,神色各异,却无人发出质疑,仿佛天下星宿下凡,灵慧天成,从竺法师口中说出,那就是已下判定。 唯独有质疑的两人。 张婴却只敢在心里纳闷:他可没让法师说,后面那一句与佛有缘,他来请竺法师帮忙,是要为女儿正名,可没想过要送女儿入佛门。 躺在竺法师怀里的张曦,她还说不了话。 与我佛有缘,是什么鬼东西? 她可不信佛。 而且,在那一辈子里,她是尽量避而远之。 张曦伸手就抓了一把竺法师灰白的胡须,这老秃驴,最喜欢度人出家了,那一辈子里,总说阿顾有佛心,劝阿顾出家为僧。 把她气得,差点要一把火烧了长秋寺。 还是阿顾玩笑似的说了句:阿眸,红尘中有你这个牵畔,我六根未净,哪能出得了家,成得了佛。 她当时,听得心头甜滋滋的,才让长秋寺逃过了一劫。 没想到兜兜转转,如今,老秃驴竟说,她与佛有缘,也不怕西方如来佛祖气得跑到中土来揍他一顿。 真是眼瞎了。 她才不要与佛有缘,而且,这辈子,她要从一开始,就杜绝阿顾与寺院接触,与这老秃驴接触。 “这孩子与佛有缘,让她在寺里住上一段时间,受梵音佛语洗涤,使得将来不为聪明所误,佑得此生平安喜乐。” 后面这句话,说到张婴和华氏的心坎里去了,他们也盼着女儿一生平安喜乐。 但要在寺里住上一段时间,华氏一想到女儿尚小,就不愿意。 张婴也不愿意,然众目睽睽之下,却又有那一句不为聪明所误,他也担心,聪明太过,慧极必伤。于是勉强点头答应,“既然法师这么说,年后,就让阿眸住到寺里来。” 先拖一拖再说。 竺法师看了眼张婴,哪里还不明白他的打算,心里微微叹息一声,他是真看出这孩子与佛有缘。 第一眼,好似看到这孩子身上有一道若有若无的佛光笼罩。 似冥冥中与佛门有牵涉,感受到了一种无可描述的玄妙之境。 偏最该信他的人,却不信他。 罢了,凡事不可强求。 “也好。”竺法师把孩子递了出来,张婴忙地伸手抱过孩子,他是真怕竺法师要把阿眸留在寺里。 张曦重新回到阿娘怀里,才舒了一口气。 她再也不要见这老秃驴了。 受梵音佛语洗涤? 笑话,她那一辈子里,常听阿顾诵经,可阿顾那样好听的嗓音,也成了她的催眠曲,每每昏昏欲睡。 今日也不例外,白日很少睡觉的她,直接在法会上睡了过去。 张曦再醒过来时,上午的法会已经散场,阿耶阿娘带着阿姐在大斋堂用午食。 “小娘子醒了。”守在旁边的傅姆抱起张曦,先给她端了尿,一边让李氏给喂奶,一边派个小婢女去大斋堂那边说一声。 等吃饱喝足了,阿耶阿娘他们还没有回来。 张曦却不愿意再待在这客房,于是伸手指着外面,咿咿呀呀叫了起来。 长秋寺不比大魏宫,她对长秋寺极熟,闭着眼都能找到路,既然过来一趟,她想去寺院后面的经幢前,看一眼那株高大的桑树。 六年后的暮春时节,她将与阿顾在桑叶树下初遇。 傻傻地递给她一捧紫红色桑葚,还有那一双染了乌紫色汁液的小手,因爬树而脏了褶了的素麻孝服…… 六年,感觉还要等很久。 她从来没有离开阿顾这么长时间,张曦心里叹息一声,眼下只能睹物思人,先去看看那株桑树。 是否茂盛茁壮依旧? 相比于客舍与供养塔的人来人往,经幢前的人很少,也极为偏僻安静。 经幢全部由石料雕刻而成,上面刻有经文,起宣传的作用,尤其长秋寺里《盘若经》的刻版,出自前朝书法大家之手。 不仅令天下高僧前来观瞻,也时时有士林中的书法爱好者,前来观摩拓印。 那一辈子里,阿顾就对这上面的书法,很是痴迷。 哪怕后来阿顾未及弱冠,书画双绝的名号,已响彻天下,但每每来一趟经幢,他仍旧觉得自己有所不足。 每每都有新的收获…… 一行人来到经幢前,最先入眼的,不是那株有黄褐色躯干的高大桑树,而是树底下坐着的光头小和尚。 仰头望天,两眼茫然。 身上穿着袈衣,挂着小叶檀佛珠,应该不是普通的小沙弥。 一张脸如同白玉般精致漂亮,五官也很深刻,唯有一双眼,没有神采,仿佛木头人,张曦他们一行人走近,他没有动。 张曦咿咿呀呀叫了几声,他也没反应。 坐在树根下,一动不动如泥塑石雕。 只一会儿,张曦就失去了耐心,一介陌生人而已,于是伸手摸了摸入冬后叶子全掉落的桑树,觉得无比的熟悉亲切。 顿时间,心头一阵暖烘烘的,通体舒畅。 以至于傅姆怕她冻着,几次收回她的手,她都不愿意,咿呀直喊叫,不顾寒风凛冽,双手抱着树干不撒手。 一离开桑树,够不着,她就有哭的架式。 傅姆只觉得哭笑不得,小娘子是又喜欢上这株树了? 她满脸无奈何地望了眼旁边的李氏,李氏回之一脸莫可奈何,心里也纳罕:怎么自家小娘子这么喜欢树。 上回在宫里,也摸了一下浣洗局前面的那株榆树。 李氏心里已打算向郎主夫人建议,在屋子里多放几株盆栽。 “哎哟,净空,你怎么又跑到这里来了?”突然一个年青的小沙弥跑了进来,抱起树根下的小和尚。 张曦才发现,那个小和尚挺小的,看着才三四岁。 此刻突然被抱起来,也没有丁点儿反应,不会是个傻的吧? 那个小沙弥似才看到她们,忙行佛礼道:“惊扰各位了,你们怎么来这里了?”他一眼就认出张曦,“张家人正在找小娘子,你们也早点回吧。” “多谢提醒,我们这就回了。”傅姆回之一礼。 小沙弥没有多停留,抱着小和尚往外走,嘴里还不忘念叨,“不是和你说过许多次,现在外面冷,不许往外乱跑,怎么就不听。” “哎,和你说也白说,你就是个傻子,偏法师说你有佛心,还收你为徒……” 第十七章 不背污名 ( )这是竺法师的徒弟? 徒留张曦一行人惊愕不已。 别说小沙弥嘴里言明小和尚是傻子,就是傅姆和李氏等常带孩子的人,刚才也瞧出来了,那小和尚的确不同于常人。 而张曦惊愕之余,却不由心里嗤笑:估计老秃驴,又开始骗人了,傻子都能让他说有佛心。 张曦无比庆幸,那一辈子里,阿顾没有让老秃驴给骗去,收为徒弟,不然得和傻子混成同门师兄弟了。 只是那一辈子里,她没听过竺法师有徒弟。 张曦皱了下眉头。 不曾存在的人出现了,张曦心底里有些不踏实…… 因华氏是竺法师的信众,下午的经诞课,他们一家也依旧参加了,相比于早上进法堂的冷清,这回上前和华氏攀谈及打招呼的人多了起来。 甚至还有人摸摸张曦的发顶,好似能蹭点神光一般。 张曦不想表现出异常,整个人都焉焉的。 接着,下午又睡了一觉,似把今天的觉都睡完了。 直到坐上回家的牛车,张曦才醒过来,倒惹得华氏有点担心,“这么个睡法,别到晚上,又睡不着闹腾。” “你什么时候见过她夜里闹腾了。”张婴一点不担心。 “我看阿妹是把竺法师的讲经课,当成了催眠。” 八娘张昑的话音刚落,张曦欢喜得整个人往阿姐怀里扑腾,果然是:知我者,阿姐也。 华氏连着喊了两声慢点。 张昑忙不迭地伸手接过妹妹,“看来阿妹听懂了我的话。” “别胡说,她哪里知道,我今日算是看出来了,阿眸只是对声音比较敏感些。”要不然,往常白天不睡觉,精神很好,一听竺法师讲佛经,就开始嗑睡。 “我也这样想。”张婴含笑附和妻子一声,脸上若有所思。 一行人回府,刚下车,门房老杜急跑过来禀报:“郎主,夫人,六房的张大夫过来了。” “他?来多久了?” 张婴点点头,似在预料之中,老杜口中的张大夫,是指十三叔张腾,出自清河张氏六房,是六曾祖叔的孙子,现任谏议大夫,从四品。 所以,称其为张大夫。 “有两刻钟左右,穆主薄在延客厅陪着。” “知道了,我马上过来。” 张婴说完,回头看了眼华氏,瞧出她眼中的担心,遂笑了笑,“晚食你们娘儿几个一起吃,不用等我,见了十三叔,我还得和老穆几个去书房商量点事情。” 然后,人直接往延客厅走去。 穿过萧墙,张婴一张脸蓦地沉了下来,不复方才的轻松,抵达延客厅台阶时,伸手捏了捏眉心,收拾起情绪,才迈步往厅内走去。 “郎主回来了。”穆行一见张婴进屋,忙地出声,打破屋子里沉闷的气氛。 张婴一进大厅,就瞧见坐在上首位置,黑着张脸的十三叔张腾,快速走了两步,喊声阿叔,行了揖礼,“侄儿这两日正要去找您,不想您老先过来了。” “你把什么都干了,才想起去找老夫,是不是有点迟了。”张腾身上还穿着绛色朝服,头戴顶梁冠,说话时,山羊胡须一颤一抖,可见情绪之激动。 “你最好能给老夫说个一二三出来,要不老夫今日饶不了你。” 天色已暗,屋子里已点起了连枝灯。 张腾跪坐在上首,张婴却依旧站着,神色很冷静,似丝毫不受张腾的情绪所影响,对穆行使得了眼色,遣退了屋子里婢仆,才缓缓道:“阿叔,二十年前,我就与杨太后相识。” “十七年前,阿娘派人给杨家送去了许多布帛粟黍,令杨父一个月以内嫁女,并说了句:士庶之别,有如天壤。” “我若还在朝中为官,到时候反而会连累你们的。” 张腾的怒气,早在张婴说出第一句话时,就消散得无影无踪,只余下震惊与心惊,脱口问道:“这么说,近来有些传言是真的?” 张婴颔了下首,却不欲多说,“阿叔是在傅叔那儿看到我的折子的。” 看来,他递的那道辞呈应该还压在门下省,应是递到御前,让杨中侍给打了回来。 门下省六位侍中,傅侍中出身清河傅家,傅氏与张氏世代联姻,有通家之好,如果他没猜错,大约是傅悦透出来的消息。 “是呀。” 张腾脸上多了几分尴尬,想起那些传言,不知道该说什么好,迟疑了半晌,才弱声道了句:“可我听老傅说,上头没有准许你辞官致仕。” 明显不如先前气势如虹,矮了许多,甚至招呼张婴在他下首坐下。 “五郎,张家如今,除了几个地方大员外,大房阿德任正四品大理少卿,算是官位较高的,除我外,你十五叔,至今还在从六品的太常寺丞上蹉跎。” 三房的十五叔,名康,小张腾一岁,出仕为官已有三十余年。 清河张氏目前在京出仕有十余人,却没有资质拨尖者。 张腾想到这一点,就不愿意放弃,“但你不同,你年纪轻轻就已位列三品中,距离一部之长,三公之位,可以说招手在望。” “况且,我观杨太后自掌政以来,虽重用寒门,但对清河籍出身的士族官员,也颇有照顾,算是个念旧情的人。” “你不妨……” “阿叔想让我做什么,”张婴冷声打断了张腾的话。 张腾面对那双盯过来幽黑冷凛的目光,不由心生几分畏惧,过后又有几分恼羞成怒,他好歹是长辈,于是吹胡子瞪眼睛,故张声势,“老夫知道你自小主意大,老夫能让你做什么,只是告诉你一声,做事前,多想想家族。” “你才多大,老夫和阿康都没想致仕,你倒要致仕了,你比我们还老不成。” “我在辞呈上写得很清楚,我只是厌倦官场。” 张婴收回目光,又不温不火提醒道:“阿叔与其在这儿劝我,耗费时间,不如多花点时间好好规劝族中子弟行为,别让他们犯事,让人揪住把柄。” “至于要图富贵,阿叔也好好想想,赵郡李氏的下场,您总不愿意让张家蹈其覆辙?” “阿婴唯愿此生堂堂正正,名声清白,不希望自己身上背负污名。” 第十八章 乱臣贼子 ( )张腾没有留在府里用晚食,甩袖走了。 张婴亲自送至门口,然后转身至书房,写了两封书信,连夜嘱咐陈义,派人分别送往清河张家与平原华家。 “明日一早,你遣人去一趟华府,请伯强过来一趟。”张婴吩咐道,两手揉了揉太阳穴,极为疲倦,却不敢懈怠。 心中那根弦自今日上午听了秦氏的那番话,就不曾松懈。 几日前,妻弟华雄,即华伯强在朝堂上被撸了官,他原没有在意,当时还觉得弟妇卫氏小题大作。 现在看来,怕是没那么简单。 或许,从一开始,杨太后就准备下手了。 想到这种可能,张婴脑袋里有一瞬间的空白,到底,终究……就如他所说,她已不是姑奈山中一介樵夫之女,而是大魏朝的皇太后。 心中涌起一丝苦涩。 此刻,相比于书房的沉重寂寥,内院却是欢声笑语,热闹温馨。 “小十六,小十六……” 耳边魔音不绝,使得张曦不得不正视大兄张昕今晚带回来的小胖墩,身材胖乎乎圆滚滚的,一张肥嘟嘟的脸,很容易让人忽略他的五官。 今日长秋寺里竺法师的证言,很快就在洛京风传开来。 大兄和小胖墩在国子监都听到了风声。 小胖墩好奇:天上星宿,长成什么样? 兼之,大兄张昕近日一直在自己一群小跟班面前吹嘘:小妹聪明伶俐俐,生得玉雪可爱。 所以,小胖墩直接缠着张昕来了张府。 俩人进屋的时候,大兄喊了声阿固。 可把张曦唬得一惊一乍,她以为是她日思夜想出现幻觉,听到她的阿顾来张家了,当看到那张胖脸时,她仔细盯着他瞧了半天。 才发觉,来人不是她的阿顾。 而且,又发觉小胖墩的五官分开来看,都很精致,好像还有几分熟悉。 只是拼到一张圆脸上,却有点儿惨不忍睹。 张曦摇摇头,她喜欢美人,她的阿顾,清明俊朗,颜如美玉。 在她眼中,世间男子,鲜有所及。 因此,对着小胖墩,她自是没兴趣,甚至,连相似的称呼,她都觉得会影响她家阿顾以后的名声。 小胖墩的小名,竟然叫阿固。 要是张曦能张口说话,她一定要让眼前的小胖墩改小名,还有,该减肥了。 “小十六好胖,白嫩嫩的,肉乎乎的,像蒸饼。” 一听这话,张曦瞬间鼓圆了眼,到底谁胖了? 白嫩嫩的?肉乎乎的?像蒸饼? 什么形容? “阿兄,你看,小十六理我了,眼睛都要鼓出来了。” 张昕听了这话,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守在一旁的八娘张昑忙地截住小胖墩的手,“阿固,不许指阿妹的眼睛。” “阿姐。”小胖墩倚靠在张昑怀里,“小十六的眼睛,漂亮。”目光盯着摇篮里的张曦直瞅,又忍不住去摸张曦的眼睛。 却让手疾眼快的张昑给拦住,“阿固,很晚了,你和阿苟跟陈傅姆下去歇息,明儿还得早起。” “我不困。” “听话,你今晚和阿苟住一起。” “再晚一点。”小胖墩直接在张昑怀里耍赖皮,还不忘记,伸手去戳一戳张曦的脸蛋,张昑一时不察没拉住。 在张曦眼中,俩人往日无冤,近日无仇,她自是不会和一介小屁孩计较。 “阿固,你不听话,我现在就让人送你回贺若府,以后不许来我们家了。”张昕上前拉住小胖墎的胳膊,一把擒住他往外拖。 到底身高上的巨大差异,小胖墩哪怕胖,落在张昕手上,也没有反抗之力,只得瘪瘪嘴,“行行,我跟你走。” 贺若府? 望着小胖墩离去的方向,张曦若有所思,京中姓贺若的,只有卫国公、车骑将军府那一家子,并且,和他们张家有亲戚关系。 那一辈子里,她六七岁上学习牒谱,背记牒谱的时候,才发现两家有亲。 然而,那时节,两家已经没了来往。 卫国公府,日渐露出颓势。 “阿妹怎么了,这是喜欢阿固,舍不得阿固走?” 张昑抱起怔呆住的小妹,她可没忘记阿固一进来,小妹盯着人家瞧,眼睛眨都不眨一下,“他是姨祖母家的小孙子,名叫贺若隆。” “论起亲戚来,他和我们是同一辈的表兄弟,以后你可以喊他一声阿兄。” 贺若隆? 那个起兵反叛、攻入洛京的乱臣贼子? 如果不是名字巧合? 瞬间,张曦似遭五雷轰顶,目瞪口呆震惊到了无以加复的地步,连最讨厌的口水淌出来犹不自知。 “怎么流口水了?”八娘张昑有点儿嫌弃,把张曦递给旁边的傅姆。 从外面进来的华氏见了,一手接过,“你替她擦一下就好了,自己妹妹倒嫌弃,好像你这么大的时候,没流过口水似的。” 说完,没好气地笑瞪了张昑一眼。 八娘张昑立即抗议,“阿娘,打人不打脸,揭人不揭短的。” “行了,不早了,你也回去歇息。” 华氏低头看了眼怀里愣愣的小女儿,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含笑道:“我们阿眸困了,也该睡觉了。” 心里庆幸小孩子就是觉多,明明白天睡了一天,到了晚上往常的时间点,仍然撑不住要睡。 看来,她白天的担忧,完全多余了。 “阿娘,我算是看清楚了,您这心都偏到胳肢窝里去了,有了阿妹,就把我撂一边。” “你说什么胡话,这么大了,还和妹妹争,也不知羞。”华氏似看笑话一般,瞥了眼大女儿,然后接过傅姆递上来的绢帕,替小女儿拭去口水。 又不忘夸赞,“我们家阿眸最爱干净,都不怎么流口水。” “不行,我要找阿耶哭去。”张昑有些夸张地故作哭状,起身拨腿就要往外走。 刚走至门口,却让华氏给喊住,“阿明,你站住,你阿耶最近事多,你别去烦你阿耶。” “知道啦。” 张昑脚步未停,远远回应了一声,声音很大,人已没了踪影。 张曦是让这一声给吼回了神。 不曾注意到眼前,阿娘和阿姐的嘴角官司。 她终于想起来了,她为什么觉得贺若隆五官熟悉。 此刻心里后悔不迭,她刚才应该甩他一巴掌,踹他两脚。 第十九章 新仇旧仇 ( )如果不是因为他,因为他叛乱带兵攻入洛京,阿耶不会死,张家不会有覆族之难,她的阿顾,不会被关进监狱。 她也不会,让顾家那帮势力眼给毒死…… 可是又很明显,他不希望她死的。 张曦此刻无法想明白,他为什么会在她临死前,赶来顾府。 临死前,他还威胁了她一把,也不知,他到底有没有放过阿顾。 她虽然死了,但还是希望她的阿顾,好好活着,只是那样一个干净纯粹的人儿,她死后,怕是在顾家生活不易,更别提,他能不能从伤心中走出来? 使得她希望阿顾伤心,又不希望阿顾伤心。 一想起阿顾,张曦整个人都没了精气神,萎靡不振。 好在是晚上,华氏只以为她困了,耐心哄着她入睡,近来她颇粘阿娘,除了喝奶外,傅姆乳母一概不要。 所以,哪怕她依然会尿床,华氏却带着她一起睡,没有把她扔给傅母。 次日清晨,几乎天一亮,张曦就睁眼醒了过来。 抛了往常懒床的习惯,傅姆给她换了尿布,喝过乳母的奶后,她不愿意再睡了,扒着阿娘不松手。 “今日精神这么好。”华氏抱着女儿,含笑逗弄道。 张曦咿呀回应两声,她将要面对仇人,自然得精气神十足。 她记得,往常大兄去国子监前,都会来这儿给阿耶阿娘请安,昨晚阿耶没回内院,大兄要先去一趟书房,晚一点才能来内院。 贺若隆住在张府,肯定会随同一道过来请安。 “阿眸也醒了。”七郎张昕人还未进屋,声音就传了进来。 紧接着,就是小胖墩贺若隆洪亮的声音响起,“小十六是在等我。”人进了屋,先向华氏行了礼,就往张曦身前凑。 张曦忍不住翻白眼,等他?他得有多大脸? 绝对不容许有这样的误会,张曦想也没多想,伸手就朝贺若隆白胖的脸上摁去,可惜没什么力道,反而惹得贺若隆咯咯笑了起来。 张曦气愤得松了手,打算一手臂甩到他脸上,却让华氏给抓住,不让她乱动,“这丫头大约昨日白天睡多了,今儿醒得早,精神格外好。” 华氏解释一句,吩咐婢仆传早食,然后招呼长子和贺若隆用早食,“时候不早了,用完早食,就得去国子监,不然得迟到。” 说完,又有些庆幸,学子去国子监的时间和官员上早朝的时间是错开的,官员上早朝要提前两刻钟。 这样一来,不至于路上堵。 食不言,寝不语。 婢仆端上早食后,堂中很快安静下来。 今日早食,有七郎张昕最喜欢的髓饼,他一口气吃了三个,旁边的那碗麦粥,都没有动一下,贺若隆和他一样,只喝了碗麦粥,连着吃了十个饼。 张曦在旁边看着,都替他觉得饱得慌。 这么能吃,难怪长成球样。 华氏也有些吃惊这孩子能吃,不过,昨晚上已见识过了,又听贺若家的仆从说起贺若隆食量大,故而,没有像昨晚那样出面阻拦。 早食过后,婢女端水进来服侍着洗手漱口。 喝了口蜜水,贺若隆看了眼高几上的漏壶,又见外面天色灰蒙蒙的,不由打了个哈欠,“平常,我这个时候才起床。” 张昕立即抢白道:“你家住内城,离国子监只要两刻钟,我家住外城,离国子监比较远,又得过桥,至少需要半个时辰,当然得提前出门。” “走了。”说完,张昕拉着贺若隆就往外走。 华氏亲自送他们的出门,上牛车前,贺若隆挣脱张昕的钳制,跑到华氏跟前,和华氏怀里杏眼圆溜的张曦打招呼,“小十六,我下午还来看你。” 走前,伸手捏了捏张曦白嫩嫩的脸蛋,“小十六的脸,比剥了壳的鸡蛋还滑。” 张曦大怒,她这是被调戏了。 哪怕她是个奶娃娃,但身为女娘,她的脸,也不能让小郎君随便摸的。 要摸,也只能让她的阿顾摸。 只是反应过来时,贺若隆的手已经离开,人很快就窜到牛车上去了,她挥出去的手臂,直接扑了个空。 张曦望着从侧门驶出去的牛车,两手紧握成拳,心里憋着一股气,下次,等她再大些了,她要旧仇新仇一起算。 全部从他身上讨回来。 “夫人,郎君今日早起去上朝了。”华氏身边得力仆妇慎妪的话,让华氏停住了往书房走去的步子。 又听慎妪低头细声建议,“夫人不如把穆主薄和陈主薄叫过来问问,就能知道昨晚发生的事……” “不必了。” 华氏打断了慎妪的话,摇了摇头,“阿慎,我总得信他。” “我还有阿明,阿苟和阿眸。”说着华氏抱着怀里的张曦,亲昵贴了贴小女儿的脸颊。 不知是不是因寒风吹拂的缘故,张曦只觉得阿娘的脸颊格外冰凉浸人,冷意直窜入心头,令她止不住地打了个寒颤。 大约母女连心。 张曦似能感觉出娘亲心中的抑郁,遂配合着咯吱笑起来,迫切想令阿娘开颜。 这几日,北风呼啸,寒意凌人。 白日里,天空阴沉沉的,似有一场大雪要下。 常住洛京的人,都知晓,每年到了腊月里,大雪纷飞,整个洛京城都笼罩在冰天雪地里,到处白茫茫的一片。 张曦最是怕冷,尤其不喜欢腊月里出门。 阿顾却是不怕冷的,所以,那一辈子里,每每到了腊月里,都是阿顾出门来找他…… 且说今日早朝的气氛,一扫连日的沉闷。 上早朝的人都松了口气。 散朝后,张婴跟着傅悦傅侍中一道往门下省走去,忽然见杨中侍走了过来,拦住他们,“张侍郎,太后有请。” 周遭窥测的目光,自是不少,却都让杨中侍给瞪了回去。 张婴纵然心中早有预料,仍旧觉得窘迫不已,深吸了两口气,才没让自己失态,淡淡道:“前面领路吧。” 以往,她还能拿陛下的事作愰子,拉起一块遮羞布。 自从上次俩人谈开后,她连最基本的遮掩都不再做了,就这么直白地显露出来,显露于人前。 张婴想着接下来的见面,眉头不自觉地皱得更深了。 第二十章 不留余地 ( )弘德殿外,寒风萧瑟,弘德殿内,温暖如春。 东暖阁毡帘掀起,一股腾腾热气迎面扑来,黄地羊树蜡染屏风旁,一位妃色宫装美人倚坐在一张轻容镶边榻席上,身子微微倾斜,斜靠左侧隐囊。 身姿窈窕,面庞秀美,手中正执一折奏疏,双目如电,熠熠生辉,认真的模样,与慵懒的体态,呈现出鲜明的对比。 偏生在她身上,看不出半点违和。 仿佛她就该如此。 美人万千神态,慵懒与认真,各有风情。 张婴心头只震惊片刻,却又释然…… “侍郎请进。” 宫人细柔的声音响起,惊醒了矗立在帘外、怔愣良久的张婴。 回过神来,张婴习惯性地要伸手去捏眉心,只是刚抬手,发觉这是大魏宫里,是弘德殿东暖阁,于是徒劳地放下手,脱靴着袜进了暖阁内。 瑞兽香炉里,随着轻烟袅袅升起,苏合香的味道,在空气中徘徊流转,萦绕鼻尖。 张婴定了定心神,没有坐到对面的方榻上,而是走至屏风旁,在案几右侧的团花菖蒲垫上跪坐下来,“珍娘。” 他不想一上来就剑拔弩弓,所以选择一种平和的方式。 抬头间,眼角的余光,瞥见的折子上的落款:朱俊。 御史台呈递上来的奏疏。 张婴状若不知地收回目光,“珍娘,我们好好谈一谈。” “好,你说,我听。”杨太后把奏疏往案几上一合,明眸含笑,望向右侧的张婴,甚至转身靠在榻席右边的隐囊上。 “我辞官,只是感叹人生无常,正如诗所言:人生忽如寄,寿无金石固,我想过些清闲日子,看着清妃平安长大,再等上一两年,就能含饴弄孙,共享天伦。” “况且近来,精神也多有所不济,常常觉得自己,人间稍远,日近松丘,所以才想着乞闲还乡。” “一切与他人无关。” 张婴说到这,顿了一下,瞧着依旧含笑的杨太后,心底却莫名有些慌乱,一张明丽的面庞上,除了笑容以外,看不出任何别的情绪。 “从前的事,是我对不起你。”张婴微垂下头,终究把这句话说了出来,往事种种眼前浮。 他那时,正年少。 山中少女,似得山川之灵秀,光彩炫目。 一时的贪欢,仿佛无尽的欢娱。 谁也没有去想将来。 谁也没有在意身份。 好似有那一刻,便是永恒。 只是现实往往来得太过突然,太过猝不及防…… “阿娘派人送东西去你家,我都知道,并且那些东西,是我让人挑选的。” “纵使当年,我不娶华家女,也会娶其他出身世家的女娘,所以,你要怪就怪我,没必要去迁怒其他不相干的人。” 说到这,张婴直接对上杨太后的目光,有探测,更有坦承。 杨太后意外地撇开了眼,脸庞上的笑容渐渐消褪,及至僵硬,却并没有开口回应一声,侧着耳朵,依旧在倾听,耐心十足地等待。 屋子里除瑞兽香炉中,偶尔传来香料燃烧的噼叭响,再没有别的声音。 一时间,钟落可闻。 气氛也渐渐,由最开始的轻松,变得沉重起来,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不知过了多久,有一刻,两刻钟。 又或者只一息间。 时间越长,张婴一颗心,往下沉得越得厉害,只觉得自己快要摸不到底时,忽然听到杨太后笑问道:“怎么不编了,你继续编呀。” 话一出口,眼泪几乎夺眶而出。 “好,我不迁怒其他人,我只怪罪你,那你就留在京都给我赔罪,让华令仪带着孩子滚回清河,五郎,只要你答应我,你们生死不复相见,我谁都不迁怒。” 杨太后目光灼灼地盯着张婴,颊边滚落的泪珠,早已不知何时让她拭去,此刻,头微微上扬,嘴角微抿,等着张婴的回答。 神态中隐隐有期盼,又夹杂着一丝明晃晃的不屑。 混杂在一起,有着她自己都不曾留意到的惶恐与不安。 这种情绪,只有她在初入宫时有过。 “珍娘,我和她是结发夫妻……” 杨太后似炸了毛的花猫一般,两眼圆睁,突然激动地吼出声来,“我不管。” “名分,我不在乎名分。” “她喜欢就让她占着好了,但她人必须立即给我滚蛋。” 一边说,杨太后动作麻利地打开案几上一张张奏疏,一一摆到张婴面前,全是御史台递上来的折子,“你好好看看,这是朱俊给我送过来的好东西。” 有巧取豪夺,有投机倒把,有作奸犯科,更有知法犯法。 世家大族,人口众多,子弟众多,必定会良莠不齐,有那成器的,更有许多不成器纨绔膏粱。 有些事情别说地方官员,连御史台都不一定敢管。 张婴扫了两眼,心里便有了大概。 然而,看到有一份奏疏时,脸瞬间的就白了,猛地抬头望向杨太后,“不可能,这是构陷。” “构陷?”杨太后伸手拿起那封折子,“我看看。” 看完后,却是称赞一句,“我倒觉得,朱俊还挺会办事的。” “珍娘,你不能这么做。” “我为什么不能?”杨太后敲了敲手中的折子,自得道:“让你看过这些,我只是告诉你:只要我轻轻一推,平原华氏就将不复存在。” “赵郡李家当初的罪名,是私造盐铁定的谋逆之罪,一旦华家私造甲盾的罪证确凿,判个谋逆之罪,也不为过吧?” 一听这话,张婴只觉得气血翻涌,无法平息,盯着眼前的女子瞧了很久,“你要怎么样,才肯收手?” 他不敢赌,也不愿意去赌。 人心,从来是经不起考验与检测。 “一你长留京中,不许回清河,让华令仪那个贱人独自滚回清河,二是我不想在朝堂上再见到一个姓华的人,有一个我就我灭一个。” “如果办不到,我不介意,一锅全端掉。” 掷地有声,不留余地,几乎浇灭了张婴心中所有侥幸。 或许,从一开始,就没有谈的必要,张婴缓缓站起了身,整个人清醒许多,“珍娘,我是清河张氏子,不是东武城一介寻常庶人。” 这句话,他十七年前当面对她说过。 第二十一章 宁为玉碎 ( )人去杳无痕,独留满室苏合香。 散落一地的奏折,宣泄着主人的不满,连捏在手心里的那张折子,都没有幸免于难,捏起了一条深深的皱褶,可见主人用力之大。 “娘娘。” 杨中侍的声音,突然在耳畔响起,杨太后几乎有些慌乱地去拂拭脸庞,要整治仪容时,才恍然发觉,自己竟不知何时,泪流满面。 罗巾揩去脸上的泪水。 方转过头望了眼杨中侍,一时回过神来,似耗尽了心力般自暴自弃,整个人无力往身后的隐囊上靠。 杨中侍知趣的没有吱声,更没有让旁的宫人内侍进东暖阁。 “他人走了?” “走了。”杨中侍回了句,又问道:“外面已经开始飘起了雪花,娘娘要不要吩咐大长秋,预备今年陶乐园的赏梅宴?” “没意思。”杨太后语气极淡,一番争吵后,她已是强弩之末,已没有任何事情,能提起她的兴趣,能让觉得有意思。 杀敌一万,自损三千。 从前,她无往不利,一往无前,所以才没觉得。 今日对这句话,算是深有体会。 “阿弃,你说,我会不会做错了?会不会把他推得更远?”杨太后轻声问道,又似在呢喃。 杨中侍没有立即出声,哪怕杨太后,唤了他许久不用的名字,令他心尖微颤。 他也没有出声。 果然,没有一会儿,又听杨太后自问自答,“可只要想到,他身旁有人,我就难受。” “谁让我难受一分,孤就得让她难受一百倍,一千倍。” “这些年来,孤所受的噬心之痛,也该让那个贱人好好尝一尝。”说到最后,杨太后的神情,都有些癫狂。 吓得杨中侍忙地唤了声娘娘,一把上前扶住杨太后,却让杨太后给甩开。 杨中侍退后两步,跪伏在地上,“娘娘,您不会做错。” “只有身后无路,张侍郎才会回头,他那样在乎名声的人,赌不起,也输不起。” 杨中侍说这话,已选择性忘记。 杨太后作为一国之母,临朝称制的皇太后。 同样也输不起。 不顾名声,不计代价,全部身家豁出去。 “是呀,他是士族子弟,爱惜名声,他输不起。”杨太后觉得有道理,阴沉的脸色才好转了一些。 杨中侍趁着杨太后心情回缓,又提议:“陛下很喜欢张家小娘子,已经在老奴跟前念叨过好几回了,娘娘不如把人召进宫里来。” “清妃长得很好,孤也很喜欢。” 杨太后微微眯了下眼,只一会儿功夫,便转了心思,“陶乐园的梅花宴,你让大长秋好好安排一下。” “孤要亲自发帖子,邀请洛京三品以上官眷参加。” “唯。”杨中侍高兴地应一声,“仆马上去通知大长秋。” 临走前,又问道:“那接张家小娘子进宫的事情,要不要派女官出一趟宫?” “这个不急。” 杨太后摆了摆手,又指了指散落在地的折子,“你把这些都收起来,朱俊那边,让他一切照旧,没有我的吩咐,各项调查不许停。” “娘娘放心,仆知道该怎么做。”杨中侍紧握住手中的拂尘,朱俊哪怕做到御史中丞,位列三公之一,但仍旧改变不了他出身寒门的事实。 在官场上,原本就遭到出身士族官员的排挤。 更何况,他竟然开始调查监视世家大族。 近日以来,已经连着遇上几波阻挠,更别提那些风言风语,冷嘲热讽,不过,眼下看来,朱俊也是个明白人,没让人一吓唬,就自己先焉了。 监狱里和廷尉署里,陆陆续续关进去的造事者,可见朱俊的手段。 他该知道,他能依靠的是谁。 知道哪头热,哪头冷,这是好事。 至少,俨然已成为太后手中的一把快刀。 ——*——*—— 大雪纷飞,雪花飞舞。 张婴冒着大雪、冒着严寒,赶回家时,站在府门前,久久不敢进门。 到底没有进内院,遣人进去说一声,转身去了书房。 穆行和陈义,一直守在书房,没有离开。 瞧着张婴提前回府又来了书房,还有张婴那张极为惨白的脸,俩人不约而同地猜到了一种可能,对视一眼,谁也没有先开口。 默默跟在张婴后面,进了书房。 房里除了伏案榻席,书架字画以及香炉盆裁,还有取暖必备的火盆。 张婴搓了搓手,打破了一室的静默,淡淡道:“事情不顺利,不要再想了。”别的话,没有多说,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我的想法,是按第二套方案进行,不过得再做修改。” 陈义问道:“郎主的意思……” “我的意思,把谣言的内容改一下,多加入一些真人真事,借前朝旧事,隐喻本朝,也不要只在官员中传扬,让各大茶楼的说书先生,同时开始讲一个故事。” “郎主,请三思。” 穆行先急了起来,不甚赞同,“这样一来,郎主就算是彻底和杨太后撕破了脸皮,连回旋的余地都没有了。” “本来就没有了余地。”张婴扶着头回道。 穆行噎了一下,急得在屋子里打转,“那郎主的名声呢,郎主为官近二十余年,素有清名,难道要因此而葬送前程,使声名尽毁。” “这不是一桩简单的风流韵事,如果传扬开来,坐实下来,试问郎主将何以自处,又将以在青史上留名。” “郎主是玉石,其余皆不过瓦片,玉石焉能与瓦片相碰撞。” 张婴根本没有理会穆行所言,只淡淡问了句,“你们有更好的法子吗?” 再得到两位主薄的沉默后,又开了口,“我不能眼看着华家出事。” “我身为七尺男儿,身为大丈夫,总得护他们周全,相比于妻子儿女,整个张氏家族,我个人污名,又算得了什么。” 屋子里静悄悄的,火盆内炭火燃烧偶尔发出来的噼哩叭啦声响。 衬得周遭愈发寂静寥落。 许久,才响起陈义略显嘶哑的声音,只听他提醒道:“郎主,您真要这么做,就得想到最坏的结果。” 张婴默然,他在回来的路上,已经把最坏的结果的都想过了。 只是他万万没有想到,接下来,所发生的事,却远超他的预料…… 第二十二章 恶毒咀咒 ( )腊月十八,杨太后在宫中陶乐园举办梅花宴,邀请京城三品以上官员眷属参加。 华氏也接到了一张梅花帖。 “那天,你就别过去了。” 张婴话音一落,惹得坐在他对面,手持梅花帖的华氏,连连冷笑,“怎么?怕我见到她,把她撕了?到时候你心疼?” 这样的话,听得张婴额头上的青筋暴起。 没法接,也不能接。 张婴深深地吸了口气,尽量令自己清醒一点,不至于被气昏,从而口不择言,“阿华,八娘的亲事,你考虑得怎么样?” 他回洛京后,和同为给事黄门侍郎的崔亭关系不错。 俩人惺惺相惜,有相见恨晚之感。 崔亭嫡长子崔阳,年十四,未有婚配,兼之容貌出众,又涉猎经史,颇有文才,大女儿八娘张昑今岁及笄,正值待字闺中。 初次见面,他就相中了崔阳,意欲招为女婿。 私下里,与崔亭一说,俩人几乎一拍即合。 崔亭出身清河崔氏,两家为同郡望族,门户匹敌,堪为良配。 如果不是记着华氏有言在先,女婿一定要她亲眼过目,张婴差一点就要和崔亭口头上说定了这桩婚事。 “勉勉强强。” 华氏明知道张婴在转移话题,可一涉及到大女儿的亲事,便极为上心顾不得其它,“我和郑夫人已经约好了,明日去长秋寺听经,顺便让八娘和崔十三郎见一面。” 郑夫人是指崔亭的妻子郑氏,出身荥阳郑家。 崔十三郎即崔阳,在族中同辈兄弟中排行十三。 “只要阿明满意,我打算两家先放小定,把这门亲事定下来。” 张婴点点头,“这样也好,两个孩子的年龄都不大,我和阿亭已经提过了,我们要多留女儿两年。” “阿亭那边的意思是:阿阳接下来两年要参加清河郡的铨选,等他通过铨选,释褐出仕后再成亲不迟。” 作为士族子弟,又有才名在外。 崔阳的仕途,几可预见,根本不用太过操心。 “七郎已经十三岁,你辞了官,他将来的仕途,你有何打算?” 一提起儿子今后的仕途,张婴满心无奈,“等回了清河,让他在族学里待上几年,收收心思再说。” 清河张氏,素以文章称世,赋文一流。 族中子弟,向来以赋文博名,雀起士林,譬如张婴自己,便是年少时,以一篇《清江赋》名传天下。 当时,张婴不足十四岁。 却是同一辈翘楚,郡内才俊,莫能与之比肩。 他膝下只有七郎一子,偏偏七郎张昕自小不爱读书,大约受秦地尚武的风气影响,反而更喜欢舞刀弄枪,武艺超群。 入京后,张婴带他拜进国子监时,在礼、乐、射、御、书、数六艺的考校中,射、御两艺得了满分,数与书法,堪堪过关,礼、乐两项不合格。 差点让国子祭酒郑宏不愿意收下他。 最后,张婴自己舔着脸诉了一场苦,才让郑宏勉为其难收下。 “先拘着他,总比让他胡来去当武将强。” 张婴说完,又想起一事,“以后少让他去卫国公府。”卫国公府贺若氏,出身鲜卑贵族,家中儿郎,个个武艺出众。 更以武艺谋出身。 一府之内,除去国公的世袭爵位外,有将军、校尉称号官职者,不下二十余人,又有一半人长期驻守边关。 贺若隆的父亲,车骑将军贺若金驻扎渔阳十年。 回京的次数,屈指可数。 使得卫国公府的崔老太太,也即是张婴从母,每见张婴一次,都得抱怨一回小儿子长期不归家的事情。 只听华氏说道:“等离开洛京,就不用担心这事了。”她同样担心儿子一时冲动,去做武将。 “话说回来,你的官到底能不能辞掉?”华氏看向张婴的目光,都多了几分怀疑。 好不容易绕开,张婴自然不会去触碰华氏敏感的神经,“从来只听升官难,要辞官还不容易,你好好照顾家里和孩子,外面的事,不用你操心。” 华氏轻哼了一声,把帖子扔到案几面,倒没有反驳。 ——*——*—— 八娘张昑的亲事定了下来,两家请了冰人纳采,连纳吉之礼都一并办了,卦象曰:天作之合。 家中喜气洋洋,张曦费尽力气伸长脖子,才看清楚,那张婚书上内容。 却不由惊掉了下巴,他们家竟然和崔亭家做亲戚。 那一辈子里,崔亭官至中书监,是阿耶的死对头,两人在朝堂上针锋相对,最后让阿耶给扳倒,流放崖州…… 当然,这不是最关键的。 最关键的是……崔亭诸子中,以庶子崔勇最知名,名誉洛京。 她根本没听过,崔亭长子崔阳的名字,然而,能令阿耶阿娘交口称赞的人,有长子身份,又怎么会是寂寂无名之辈呢? 张曦挠破头皮,都想不明白。 士族子弟,不仅重嫡,更重嫡长。 没道理,崔阳会一点名声都没有,仿佛世上就没有这个人…… 没有这个人? 张曦想到一种可能,一不小心,咬住了自己的舌头,所幸没长牙,没有伤到舌头。 只有一种可能,崔阳早亡。 那一辈子里,阿娘这个时候,已经死了,大姐张昑身上有三年母孝,应该不会和崔阳定亲,可是后来,阿姐也死了,又有张崔两家交恶,这中间肻定还发生了其他事情…… 譬如说:阿姐的死因。 她连阿姐什么时候死的都不知道,更别提死因了。 张曦无比后悔,在那一辈子里,除了阿顾外,她对旁的事,都不太关心。 对早早过世、又毫无印象的阿娘和阿姐,也没有多分出一份关注。 一时之间,张曦心头极为沮丧难过。 她不想阿姐死,她盼着一家子和和睦睦,盼着家里热热闹闹,而不是像那一辈子里那般清冷无味。 想到这,张曦紧紧靠在阿娘怀里。 “这就是小十六,长得真漂亮。”华氏对面,一位美妇人的声音响起。 张曦目之所及,一眼就认出来,她是崔亭的妻子郑氏。 因为这位郑夫人,在那一辈子里,对她说过一句极恶毒近似咀咒的话:瞧着就是个没福寿的,你怎么还活着,不去死? 第二十三章 二度进宫 ( )别看张曦平日像个小霸王似的。 那一回,却真让郑夫人阴沉而干枯的面孔、墨黑如深渊般的目光给吓住了,甚至忘记了回击。 及至后来返回宴席,她又听到有妇人叹息:郑夫人挺可怜的,跟个活死人似的,没有一丁儿人气。 不知怎么,她当时动了恻隐之心,头一遭,她没有向阿耶告状。 也不许身边的婢女秋影说出去。 再后面,她尽量避开郑夫人,再也没有在宴会上见过这位郑夫人,渐渐就把这件事忘记了,抛至脑后。 此刻,突然见到郑夫人,她一下子认了出来,并记起了这桩陈年旧事。 “腊月十八宫中的梅花宴,你去不去?” “我不去了,十六娘还小,把她单独放在家里我不放心,要是带过去,万一留下给宫里的公主作玩伴,我和夫君更舍不得了。”华氏语气淡了许多。 郑夫人似想到什么,勉强一笑,“亲家翁要辞官,你自是不用上心,我们有想推的,都推不掉,总得为家里前程着想。” 说到最后,郑夫人脸上多了几分自嘲,“要不,谁耐烦进宫。” 面前的郑夫人,无疑鲜活而张扬。 “你呀,这么多年,性格还是没变,心直口快,这话在我这儿说说就行了,可别到外面去说,毕竟不比先时,眼下朝廷寒门庶人得势,听说,近来廷尉署里关了不少人。” 廷尉署不比监狱,所关押的多是出身皇族宗亲、高门豪族中犯了事的子弟。 “御史台那边动作挺大的,你等着瞧吧,这朝廷终归是皇族与士族共治天下,还真轮不到一帮寒人庶子在里面指手划脚。” 自从圣上登基,先帝元后李氏被废,寒门庶人似受到了鼓舞,如雨后春笋般冒尖。 然而,杨太后的成功上位,离不开世家大族的支持。 张曦听着这一串高门寒门的对话,只觉得脑袋晕乎乎的,原来接下来二十余年高门士族与寒门庶人间的斗争,从这个时候就开始有端倪了。 然而高门士族间,也不是铁板一块。 因此,阿耶主持朝政二十余年,高门和寒门出身的官吏,一直各占其半,这直接导致许多高门大族的极度不满,对阿耶也颇有怨念。 只是阿耶的手段,太过雷厉风,有一种孤臣的味道,世家高门都敢怒不敢言。 这话是她从阿顾口中听到的。 旁人不敢对她说。 ——*——*—— 宫中的梅花宴如期举行。 只是梅花宴当日,一封懿旨,要把张曦召进宫。 理由是给七公主作玩伴。 华氏不同意,差点指着来势汹汹的女官大骂,不过让八娘张昑及时给拦住了,“阿娘,我抱着妹妹进宫。” 近来关进廷尉署里的人,用的最多的一条罪证就是蔑视皇权。 她不希望阿娘在这个时候,送上把柄。 她年已十五,隐隐知道了许多事,所以,她更不希望阿娘进宫。 “阿妹年幼,在家时常由我带着她,今日我亲自抱她进宫,也免得她路上闹腾,累及几位姑姑操心。”八娘张昑对着青衣女官说道。 几位女眷相视一眼,交换意见。 这位张家小娘子,她们也听弘德殿内的女官周氏说过,可不好哄,又有之前周氏在宫里传出来的谣言,虽然外面有竺法师的断言,但宫里多半信了女官周氏的话。 毕竟,她是接触过张家小娘子的人。 众人心中仍旧有几分忌惮,偏杨中侍一再叮嘱,要办好这件差事,于是众人点了点头。 又听张昑道:“几位姑姑稍坐一会儿,我去抱妹妹出来。”说着,朝慎妪使了使眼色,让她招待这些女官,拉着华氏回了内院。 “阿娘,您消消气,目前我们不值得硬碰硬,我亲自抱阿妹进宫,您遣人去门上省,给阿耶送个口信。”八娘张昑沉着张脸说道。 “阿明,你胡闹,你从来没进过宫……” “阿娘忘了,郑夫人今日在宫中,贺若家也有人在宫里,真碰上什么事,我还可以找她们帮忙。” 八娘张昑拉着华氏的手,又道:“阿娘,您听我说,阿耶大抵还不知道这事,当务之急,是要先通知阿耶一声。” “你阿耶那边,我让陈义去送信。” 华氏望着眼前亭亭玉立,容貌肖似自己的大女儿,下了大决心,“阿明,你还小,你留在家里,我带阿眸进宫。” 她是答应过夫君张婴不进宫。 但是杨氏那个贱人突然来这么一招,不就是想逼她进宫,那她就进宫去会会那个贱人,华氏眼里的妒恨,浓得都化不开。 八娘张昑在一旁看得分明。 “不行,阿娘您不能进宫。” 这一声大喊,倒把华氏及周遭的仆妇婢女吓了一大跳。 “阿明。” 华氏看着眼前的大女儿,眼里尽是惊慌与担忧,一双手冰凉得厉害,“你怎么了?” “我没事。”八娘张昑脸色有点儿白,“算我求您了,让我带着阿妹进宫,我一定会把阿妹带回来,求您别进宫了。” “阿明……” “我什么都知道了。”张昑低垂下头。 华氏心头大惊,摸了摸女儿的脸庞,心里把杨氏给骂了个半死,她好好的女儿,牵扯到这种肮脏的事情里。 她的女儿一向聪明伶俐,此刻,她却不愿意女儿这般洞识一切, “阿娘,您别进宫,算女儿求您了。”张昑抱住华氏的胳膊,脸上带着乞求,本朝女子悍妒,两女相争,必有一伤。 眼下,形势比不过人家,她不愿意阿娘受到伤害。 所以最好是不相见。 张曦让阿姐张昑给抱上两乘马拉的油軿车时,看着车厢内的乳母李氏,还有一名随车的红衣女官,一下子明白过来,又是杨太后召她进宫了。 只是阿姐肃着张脸,不拘言笑,一扫平日的明艳飞扬,使得张曦有点不习惯。 伸手拽了拽阿姐的衣襟,咿咿呀呀地叫起来。 “阿眸听话,别闹腾。”张昑摸了摸妹妹的尿布是干的,遂把她伸出来的手,重新塞入襁褓内,抱紧了几分,不让她动弹。 张曦先有些羞赧,尔后,却觉察到不对劲。 瞬间,心中警铃大作。 第二十四章 暴躁失控 ( )“给太后娘娘请安。”八娘张昑跪在弘德殿东暖阁毡帘外。 刚进来时,惊鸿一瞥,她隐隐瞧见珠玉帘内有个绰约的身影,只是她忙垂下头,并没有看仔细,两手紧紧抱着怀里的张曦。 一位红衣女官要来抱张曦,她没有松手。 气氛蓦地变得紧张。 “抬起头来,让孤瞧瞧。”清亮的声音响起,带着几分恰到好处的威严。 八娘张昑心头微微颤抖了一下。 很细微,要不是张曦就在她怀里,根本察觉不到,在外人眼中,见到的是张昑从容自若地抬起头,不卑不亢。 眼若桃花,唇若施脂,面庞晶莹丰润,五官精致明丽…… 呯地一声响,似小物件推倒的声音。 还伴随着一声抽气声。 帘内帘外,似一下子凝住了时光,四周静极了。 这份安静,让待在八娘张昑怀里的张曦,有些受不住,甚至有些害怕,是真的怕,杨太后最是受不了静的人。 一旦静下来,往往预示着有不好的事发生。 张曦忙地咿咿呀呀地出声,叫喊起来。 打破了满室的安静。 八娘张昑心中有些慌乱,忙看向怀里的妹妹,明明一路都很听话,怎么这个时候闹腾起来了。 只是张昑尚未来得及哄住妹妹,里面那道清亮的声音重新响起。 这一回,声音中,明显多了几分柔和。 “清妃来了。” 一串珠帘晃动声,外面的毡帘高高悬起,熟悉的苏合香的味道,扑面袭来,但见一位妃色宫装丽人起身,走出了帘外。 长眉入鬓,犀利的目光,仿佛能穿透指人心。 “把清妃给孤。”说着话,人已经微躬下身,朝着八娘张昑怀里伸手。 八娘张昑下意识地躲开。 随之,杨太后的目光一沉,直盯着张昑,有打量,更有审视,许久才道了句,“你就一双眼睛长得好。” 直接要抱起张曦。 “不行,阿妹认生。”张昑不知哪来的勇气,不愿意松手。 杨太后轻嗤一声,“你那只眼看到清妃认生了。” 八娘张昑低头瞧着怀里,努力攀住杨太后手臂,笑得咧开嘴的妹妹,脸色青了又白,仿佛耗尽了心力,虚脱了一般。 手上的力道,突然松开。 张曦见了,满心愧疚,有点不忍直视大姐,但是她真的只是想缓和关系,她比谁都更了解杨太后。 在那一辈子里,和杨太后对着干的人,没有一个有好下场。 大姐性子像阿娘,硬直如火,疾恶如仇。 她实在担心,自小所受的大家教养,能让大姐忍耐多久? “清妃留下来,孤稍后再带她去陶乐园。”杨太后抱起张曦,对着红衣女官使了个眼色,然后转身往暖阁里走。 待八娘张昑回神来时,厚厚的毡帘已经放下,遮住了视线,只能听到阿妹咿呀的声音,从暖阁里面传出来。 “娘子,婢子送你去陶乐园。” 那位红衣女官上前来扶张昑,却让她一把甩开,“阿妹在里面,我不走。” “娘子……” “让她跪着。”怒气声,从暖阁里透过毡帘传了出来,那位女官的话咽在了喉咙里,没有再去扶张昑,退到了一边。 暖阁里,让杨太后抱在怀里的张曦,瞧着杨太后一脸怒容,心里很着急。 尤其大姐还跪在外面。 大殿内可不比暖阁,没有火炕,哪怕地板上垫了一层很厚实的毯子,也很冷,大姐要是跪上一个时辰,膝盖哪能受得住。 陶乐园的赏梅宴,往年张曦也有参加。 知道杨太后向来只是去应个景,坐不到一刻就走,所以,从来不会提前过去,多半是快散场的时候才过去。 “清妃喜欢什么?”杨太后瞧着张曦的脸,心头翻滚的怒火,一下子降了下来,又见张曦茫茫然地四处看,似在寻找什么,于是开口问道。 抱着张曦,逗趣一般,指着屋子里的屏风、挂镜、香炉、珊瑚等物什。 若是在平时,张曦自会配合。 眼下,大姐在外面跪着,她实在没心情。 所谓急则无智,张曦越着急,越想不出法子,眼泪都快要淌出来了。 “清妃是好孩子,可不许哭。” 如同当头棒喝,张曦突然记起,杨太后最讨厌小孩子哭闹,也顾不上其他,就哇哇大哭起来,让杨太后讨厌就讨厌,她是奶娃娃,最多被赶出弘德殿。 至少大姐不必在外面跪着。 “不许哭。”杨太后声音突然一厉。 听得张曦差点噎了一下,却仅仅一下,索性不管不顾,干嚎起来,她身体壮实,哭泣震天动地。 守在外面的八娘张昑,听到哭声,起身就要往里闯,却让女官带着几位宫女给拦住,并押住她,不让她动。 “太后娘娘,阿妹还小,把她给我,我来哄哄她就好了。”没法进去,八娘张昑只得焦急地朝里面喊道。 声音刚落,似一阵狂风一般,杨太后把张曦甩到八娘张昑怀里,双眼通红,满脸暴躁,“滚,滚,滚,全给孤滚。” 听了这话,八娘张昑似得了佛语纶音,抱起阿妹,就往殿外面冲出去。 冲出了弘德殿,张昑才发现,她对宫里不熟悉,而周遭宫人内侍,却没有一个上前来,只冷眼瞧着她们。 张昑咬了咬牙,她记得,陶乐园在北面,所以抱着还在大哭的妹妹,朝着宫城北面走去。 随着哭泣声渐行渐远,消匿于无形,身在东暖阁内的杨太后,脸上的暴躁才慢慢褪去,过了许久,失控的情绪才得以恢复。 靠在隐囊上,嘴里呢喃道:“终究不是孤的小囡囡。” 旁边服侍的宫人,似听到了,又似没听到。 整个人失神了很久。 “派人送她们去陶乐园。” 杨太后突然吩咐这么一句,让身边的宫人有些措手不及,只得忙忙地应声唯,有人赶紧退了出去,又听杨太后问道:“杨中侍呢?还没有回来?” “回娘娘,还没有。” 回话的是那位红衣女官,“原是要回来的,只是陛下派人叫了杨中侍过去。” 杨太后点点头,“杨家人可都进宫了?” “都进来了,正在殿外候着,要给娘娘请安。” “让她们进来。”杨太后坐直身子不一会儿,杨家女眷鱼贯而入,只是少了大娘子杨昭容一人。 第二十五章 多费心思 ( )杨氏三姊妹,大娘杨昭容温婉质朴,二娘杨昭华聪明外露,三娘杨昭训刁蛮骄横,张曦与她们三姊妹都极为熟悉。 尤其三娘杨昭训,两人不仅是死对头,更并列为京中二霸。 因此,当大娘杨昭容主动出来,给她们指路,领着她们姊妹去陶乐园,张曦一点儿都不觉得奇怪,反而攀着大姐的肩头,仔细打量杨昭容。 圆脸杏眼,桃腮秀鼻,目光清澈如水,举止娴静柔和,观之可亲可近。 在那一辈子里,张杨两家结缘很深。 先是,大娘杨昭容,于三年后嫁给大兄张昕为妻。 六年后诞下一子难产而亡,大兄在丧期内,续娶二娘杨昭华,当时对外宣称,是为了照顾刚出世的孩子,才使得婚嫁匆匆。 彼时,大兄张昕已远在秦地,没有回京迎亲,杨昭华直接从洛京去了秦地。 再之后的十来年里,大兄与杨昭华每隔一年都有回京一趟,俩人瞧着夫妻恩爱,却也没有孩子,后面,又传出秦地刺史府姬妾盈院,庶子满堂。 何况,相比于聪明外显的二娘杨昭华,张曦更喜欢大娘杨昭容。 小时候,二娘杨昭华对她的好,总带有一丝讨好的成份,似有很强的目的性,并且在她印象中,二娘杨昭华从小时候起,其行为举止,就不像一个孩子,更胜似一个大人。 比起来,大娘杨昭容则纯粹许多,只是简单的心地良善。 加上杨昭容懂事时,杨家还未发达,所以杨昭容还保留着几分质朴心性。 “到了,你们先进去,我还得回一趟弘德殿。”轻柔的声音响起,打断了张曦的沉思。 原来不知不觉间,已到了陶乐园。 八娘张昑轻哼一声,傲气道:“我不会谢你的。”因为你是杨家人。 后一句话,虽然没有宣之于口,但望着杨昭容的目光,已经流露无遗。 “八娘,我不需要你的道谢。” 杨昭容微微一笑,提醒道:“跟着你们进宫的仆从,应该也在园子里,你快进去吧。”说完,看了眼张昑怀里的张曦,便转身离去了。 望着杨昭容离去的背影,张昑神情有些复杂。 只片刻,赶紧进了园子,这一路没有肩舆,她抱着妹妹张曦一路,手臂早已酸痛得厉害,却不得不忍着。 所幸一进园,就碰到崔家的仆妇,引着她去郑夫人处。 “就你们俩,没有其他人?”郑夫人伸手从张昑怀里接过张曦,并没有看到她们身后有宫婢内侍跟随。 张昑之前所有的冲动、茫然、惶恐、坚强,在这一刻,全化作委屈,忍不住一下子红了眼圈,“伯母。” “没事了,没事了。”郑夫人忙地把张昑拉到自己身边,摸了摸她的脑袋劝慰,心里暗自叹息,到底只是个十五岁的小女娘。 尚未经事。 平时瞧着伶俐泼辣有主意,一到亲近人跟前,仿佛有了依靠,少了顾忌,很容易情绪外放。 一时间,郑夫人又是喜欢,又是心疼。 伸手把张昑揽入怀里。 待在郑夫人怀里的张曦,望着这一幕,简直惊呆住了。 这样慈祥和蔼的郑夫人,还是那一辈子里,她遇见的那个郑夫人吗?根本看不到一丝一毫的影子,好不好? 原本她有心理阴影,十分排斥郑夫人抱她。 眼前的场景,却让她很安分乖巧地待在郑夫人怀里,那曾有的一份隔应,也消失得无影无踪。 这样的郑夫人,明明不是恶毒刻薄之人,在那一辈子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才使她有那么大的转变? 张曦只能猜测到,应该是其长子崔阳出事的缘故。 现在崔阳能与大姐张昑已定亲,那么,在那一辈子里,崔张两家对这桩儿女亲事肯定也有意向与意愿。 如若崔阳早亡,还有……大姐早亡。 张曦直觉,这之间必有联系。 她盼着阿娘好好活着,自然也希望大姐平平安安。 宫中的梅花宴,一切议程都是固定的,入席、饮青梅酒、赏红梅、插花,然后作诗写画、藏钩、投壶等。 然而宫中又不比家里,众位夫人娘子无法完全放开手脚。 因此,素来无趣得紧。 杨太后喜欢藏钩之戏,一般会瞅着这个时间点才过来,顺便对前一轮的诗画点评一番。 无论是诗,还是画,杨太后的水平都有限,使得往后二十余年里,宫中各种宴会,诗画作品,越来越直白低俗,充斥着浮华谄媚。 张曦绘画天分很高,身边又有个书画双绝的夫君。 扫了一眼亭子内的画作,就没了兴致。 好不容易进趟宫,纵使未能讨得杨太后的欢喜,张曦仍旧心心念念,念念不忘地记挂着她的乳母胡妪。 并且,陶乐园离浣洗局很近,她还是想再去一趟浣洗局,想法子,把胡妪和她的女儿调到自己身边来。 正自冥思苦想时,听到通传声:圣上到。 宫中内侍尖细的声音响起,一路通传,陶乐园内外都听得一清二楚,纷纷停笔搁墨,整理仪容,接驾行礼。 陶乐园梅花宴是由杨太后举办的宴会。 对于圣上宇文赞的到来,还是有人暗自纳罕,所幸宇文赞年岁不大,有携带女娘的,也不必回避。 张曦只觉得,包括那一辈在内,没有哪一刻,像此刻一般,满怀欢喜地迎接着宇文赞的到来。 特别是众位夫人娘子山呼万岁后,众人散去,宇文赞朝她望过来时,她心中满怀期盼。 要不是担心举止动作太过夸张,引起旁人侧目。 张曦都快要朝宇文赞扑去了。 不过待宇文赞近前,她还是顺利伸手攀着宇文赞不松手。 “看来,十六儿还记得朕。”宇文赞一脸惊喜,想要从郑夫人怀里接过张曦,却发觉自己抱不住,后面跟着的内侍,连忙上前接过。 才不至于跌落到地上。 张曦看见让郑夫人拦住脸色发白紧盯着她的大姐,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真是拼了,咿呀地朝宇文赞喊了两声。 算是回应她的话。 又听宇文赞笑道:“十六儿的记性很好,朕还一直怕你记不住,白费了心思呢。” 第二十六章 再见胡妪 ( )心心所念之人,一下子出现在眼前。 那是怎样的一种欢喜? 似连绵阴雨见万里晴空,如千树繁花集一夜盛开,横扫阴霾,满目灿烂,通体舒畅,乐得张曦快要找不到边际了。 当她朝胡妪扑过去时,动作很大,抱着她的冯内侍,差点没抱稳。 胡妪惯带孩子,察觉到冯内侍的重视,于是十分上心,很快就顺利接过张曦,稳稳地抱在怀里。 张曦兴奋地朝胡妪咿呀叫唤。 胡妪低头仔细看去,一眼瞧出,怀里的小娘子正是那日在浣洗局中,扑向她,并拉着她不放的小娘子。 那日,她一头雾水,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浣洗局中宫婢几百号人。 怎么小娘子独独认准她? 甚至后来,小娘子大哭大闹离开后,她还为此不安,为此恐慌。 大约连她自己都没料到。 天上掉馅饼的好事,会落在她身上。 她那几日,正为女儿的病焦心,宫婢不能请御医来看病,最多拿钱去御药局换点药,并且,只能拿钱帛托宫中主事去换。 她本来就是净身入宫,没有钱财傍身。 那一日,她已用尽进宫后积攒的一点钱帛,女儿的风寒,依旧没有起色,伤心到了绝望的地步。 不曾想,会遇到这位小娘子。 自小娘子走后,宣政殿的内侍,把她和女儿领出了浣洗局。 当时,主事的宫人还拉着她手说道:她算是出头了,只是别忘了同伴,将来发达了,能帮衬的尽量帮衬。 内侍带她进了宣政殿,又请了御医给她女儿看病。 女儿病好了,她才打听到,那位小娘子姓张,是门下省张侍郎的幼女,而她和女儿能出浣洗衣,全是因为张家小娘子喜欢她。 圣上让内侍把她带到宣政殿,是为了想用她来哄张家小娘子高兴。 见到了正主,胡妪瞧着怀里笑得乐呵呵的张家小娘子,只觉得这孩子和她有缘,是她的福星,一时间,眼神都变得炙热起来。 张曦想忽视都难。 一对上胡妪的目光,张曦就瞧明白胡妪心里的想法。 胡妪感激她,她得感激宇文赞。 不仅让胡妪出了浣洗局,还救了胡妪的女儿,不让胡妪此生有遗憾,张曦此刻心满意足。 因此,当宇文赞问她:“朕让胡妪来见你,十六儿高不高兴?” 张曦咧开自己没牙的嘴,咿咿呀呀地朝宇文赞挥手,就冲着他在胡妪这件事上的作为,她决定抛却前尘旧事。 以后,将来,她一定好好和宇文赞相处。 “朕就觉得,十六儿比如花那个笨蛋强。” 一听这话,张曦瞬间觉得满头黑线,她很想对宇文赞说:那个笨蛋如花,将来会是你的妻子。 没错,如花就是杨昭训的小名。 一个极其恶俗的小名。 秦氏替小女儿取这个名字,不外乎女儿长得不错,又寄予希望,希望女儿貌美如花。 却不想,成为笑料。 所以,杨昭训稍微大一点,知事后,对这个名字深恶痛绝,哪怕亲近的人,要么只能喊她阿如,要么就喊她新平。 新平是杨昭训的封邑, 张曦为了表达自己对胡妪的喜欢,一直紧紧抓住胡妪衣襟,别说其他人来抱她,就是大姐张昑来抱她,她都不愿意松手。 惹得大姐张昑连连瞪了胡妪好几眼。 这样的场景,持续到杨太后到来。 瞧着宇文赞明显缩了缩脑袋,张曦一下子了然,原来从这么小开始,宇文赞就已经害怕杨太后了。 面对一个强势的母亲,宇文赞哪怕贵为帝王,亦无能为力,最后渐渐走向阴郁偏激、凶残暴虐。 “你怎么在这里?” “听说母后在这里举办梅花宴,儿子过来凑凑热闹。”宇文赞行礼后回道,眼下的他,对着杨太后,还没有达到十余年后,那种畏惧如虎的程度。 语气中不自觉带着几分天真,几分孺慕之思。 “你该待在上书房,跟着太傅好好读书,而不是来这儿玩。” “母后。”宇文赞却是不依。 杨太后绷着一张脸,声音不自觉地严厉许多,“快回去,完不成功课,孤会交待羊太傅打手板。”说完,用眼神示意冯内侍,让他把圣上带走。 “朕自己会走。” 宇文赞在冯内侍来拉他之前,躲了开来,轻哼一声就往外冲,只是刚走了两步,又退了回来,指着胡妪道:“十六儿喜欢你,你可以先待在这里,不过要记得回宣政殿。” “不然,朕再把你扔进浣衣局。”又近前几步,阴恻恻地低声威胁。 又捏了捏张曦胖乎乎的脸蛋,对着她一笑,才甩袖离去。 变脸的迅速,令张曦应接不暇。 宇文赞阴晴不定的性格,从这个时候开始,就已经有苗头了。 杨太后在上首位置坐定后,对着胡妪招了招手,“把清妃交给孤来抱。” 这一回,张曦却不敢再随意朝杨太后怀里扑了,她时刻关注着大姐张昑的动静,生怕她有过激的举动。 大庭广众,众目睽睽之下。 如若杨太后失了面子,可就不会像在弘德殿内,那样轻轻放下了。 直至见到大姐让郑夫人给拦住了,才放下心来。 也为了不给胡妪招祸,从胡妪身上转到杨太后怀里,张曦松手松得很快。 很快,陆陆续续有诰命夫人及小娘子进来请安,一个个都不自觉地抬头看了眼张曦,张曦倒没觉得什么。 在那一辈子里,她早就习惯了这样的注目。 “走开,滚开,我的位置,我的位置……”稚嫩的童音响起,不依不饶,语气中的刁蛮却已尽显。 张曦不用回头,就猜到拽着她襁褓的人是谁。 杨昭训,真是许久不见了。 果然是比她大上一岁,刚刚学会走路不久的杨昭训,摆脱乳母及傅母的手,跌跌撞撞走到上首,伸手要推开张曦。 她记得,姑姑最喜欢她,而不是这个没牙的奶娃娃。 在众人还未反应过来时,哇啦一声,大哭大吵起来。 “不许哭。”一声喝斥,杨昭训的哭声差点噎住,别说殿内的人,饶是有准备的张曦,都吓了一跳。 但见杨太后一脸铁青,怒目横视侧旁立着的秦氏,“怎么看孩子的,让孩子哭闹,也不知道哄哄。” 秦氏虽有意放纵,大约没想到怒火会烧到自己身上。 走上前抱起小女杨昭训,却狠狠地瞪了眼张曦。 第二十七章 一丘之貉 ( )莫名其妙! 张曦直接忽视掉秦氏的目光。 在那一辈子里,她就没在意过这位国舅夫人,如今,她还是个奶娃娃,更没有必要在意。 用阿耶教她的话:无关紧要的人,忽视便是最好的回击。 秦氏心里的恶意与叵测,都伤不到她。 她又何必去在意。 张曦攀住杨太后的衣襟,咿咿呀呀地笑起来,她长得好,这一笑,如同雪后初霁,暖融的冬阳洒落下来,温暖沁人心。 “几十岁的人了,还不如清妃懂事。” 秦氏羞得一张脸通红,杨太后索性挥手让她下去,“滚滚滚,赶紧给孤滚,另外,把三娘哄好了再抱上来。” “唯。” 秦氏脸色红欲滴血,在这么多贵妇人面前丢了颜面,然而,嘴上不敢有半句反抗,抱着小女杨昭训灰溜溜地出了殿阁,还不能让女儿再发出哭声。 但心里多少有怨言。 自家大姑子,也不知得了什么毛病,最是见不得孩子哭,一听到哭声,就容易情绪失控,翻脸不认人。 且说自秦氏走后,因为张曦乐呵呵的笑声,使得殿内的气氛,极其神奇的轻快起来,各家夫人及随之来赴宴的小娘子,都拿出了诗画作品。 不管是现场的诗画水平,还是杨太后的点评水准,都让张曦忍不住吐槽。 尤其画作上,她的眼力与眼界,在那一辈子里,已经完全让夫君阿顾给养刁了,非大家手笔难以入眼,更何况眼前这一批粗制滥造。 张曦看着,只觉得眼睛无法忍受,最后,她在杨太后怀里都快要昏昏欲睡。 “张家小娘子长得可真好。” “你倒是有几分眼光,孤也觉得这孩子会长,又长得好。”杨太后含笑道,伸手摸了摸张曦的脸蛋。 镶有玛瑙的指环,带着微凉的触感,令张曦一下子清醒许多。 抬头望去,就见面前站着北海王王妃卢馨儿,张曦早该想到,也只有卢馨儿才能说出这么违心的话。 在那一辈子里,她可是杨太后的第一大狗腿。 出身士族范阳卢氏,身上却没有士族贵女的骨气与娇矜,杨太后最是喜欢她这一点,而且她又能迎合杨太后,所以,凭着与杨太后的关系,她也是洛京贵妇圈中的风云人物。 使得北海王府,都能力压其余宗室诸王。 与彭城王府,并称双王。 当日洛京曾有传言:女子亦可兴家。 指的就是卢馨儿,虽有几分讥讽之意,但不可否认,北海王府的兴起,杜绝了彭城王府的一家独大,范阳卢氏瞧着不温不火,但在朝的几人,在那一辈子里,都能让阿耶忌惮几分。 而这些都与卢馨儿,有莫大的关系。 不是因为她,杨太后不会放心…… 忽然之间,张曦似发现了重大玄机,后心直冒冷汗。 哪怕彭城王府,是杨太后亲妹的夫家,也是她夺取权力的大帮手;哪怕杨太后与阿耶的关系……嗯,不简单,不单纯,但杨太后好像一直在玩制衡之术。 不论宗室间,还是朝臣间,都有相互牵制。 一直没有放弃对权力的掌控。 那一辈子里,杨太后临朝称制二十余年,牢牢掌握着最高权力…… 绝非易事。 张曦不得不对杨太后刮目相看。 又听卢馨儿清亮的声音响起,“娘娘如此喜欢,何不认作义女。” “清妃还小,等她大些再说。”杨太后面色僵硬一下,也仅一下,除了怀里张曦,大约只有心思如发、又近在跟前的卢馨儿察觉到。 见杨太后没有否认,那么就是应了。 卢馨儿心里自有一番计较,外面的传言,恐怕不是空穴来风,尤其近来茶楼说书的火爆,使得风言四起,朝中的言官,一个个早已开始磨拳檫掌。 如果在言官讽议前,也即是发表议论之前,她先一步把外面的消息告诉杨太后,也算是向杨太后示了好。 只是这个好要怎么卖? 毕竟,杨太后对张侍郎不一般,明眼人都已经看了出来。 刚才又得到验证。 她要是说得太直白,让杨太后认为她在挑拨离间,倒不好了。 “你这幅雪地梅花图不错,依孤看,今年头名就是你了。”杨太后指着卢馨儿跟前的画架说道。 卢馨儿登时笑得花枝乱颤,“多谢娘娘赞赏,那座蜡染鸿雁来宾的屏风,妾已经垂涎很久了,妾在此谢过娘娘赏赐。” 蜡染鸿雁来宾屏风是今次梅花宴上,杨太后拿出来的头彩。 蜡染工艺并不少见,唯有镶嵌在屏风上的鸿雁来宾图,出自前朝绘画大家之手,弥足珍贵,她为阿顾找这幅画,找了许久,一直没找到,最后连线索都丢了。 没想到,今次倒落在北海王府。 张曦对于杨太后的画作评判,饶是早有预估,也忍不住一阵无语,更何况,在座诸位夫人,还没有完全适应杨太后的风格。 于是在杨太后话音落地,卢馨儿一脸得意之时。 殿内诸位夫人贵女,脸色一个个极为精彩,各神各态,有错愕,有不屑,有撇嘴,甚至有冷哼…… “怎么?你们不服?”目光横扫全场,霸气侧漏。 一切都消匿于无形之中。 “钟夫人不服?” “不敢。”国子祭酒郑宏的妻子钟氏,哪怕咬牙切齿吐出这两个字,却也不由自主地低垂下头示弱。 “不服也没用。” 杨太后说得直白,而且很光棍,“孤不懂技艺上的鉴赏,但孤就觉得卢王妃这幅图好看,让人看着就喜欢,比你们的都好。” “妾承蒙娘娘厚爱。”卢馨儿笑着回答一声,紧随杨太后身后。 这会子,也只有她跟在杨太后身后了。 殿中其余夫人娘子,多多少少,心情都有些不美妙。 “一丘之貉。” 声音极低,却在突然寂静下来的大殿内回响,随着杨太后的目光,所有人都望向左侧大木柱墩下的郑夫人,或者说郑夫人旁边的张氏八娘张昑。 这句话,就是从大姐张昑嘴里嘀咕出来的。 张曦比任何人都先发现,一颗心早就提了起来,悬在半空中,替阿姐捏了一把冷汗,整个人急得心魂失措。 第二十八章 如何求情 ( )大殿内有很多人,济济一堂,几乎有资格进这大殿的都进来了。 四周又放了好些火盆。 然而,张曦却依旧觉得空落落的,比外面的冰天雪地,比梅林的寒风萧瑟还要冷上几分。 她现在还不会说话。 却也明白,不能让气氛这么沉闷下去,只是威严的气势下,如芒刺在背,如屠刀在顶,此刻的大殿,没有一人敢出声。 甚至连郑夫人,也只紧紧握着八娘张昑的手。 不敢发声。 张曦咿呀地喊叫声一出,显得格外得突兀,却也打破了大殿内的紧张与高压的氛围,张曦仿若未觉,两手挥舞,攀在杨太后的脖子,咧开没牙的嘴呵呵直笑。 极为卖力,连口水淌出来,都顾不上。 口水流下来,不可避免地落在杨太后的肩头。 众人一见,倒吸了口凉气,个个都摒住呼吸,等待杨太后发火,把这小破孩扔掉,连北海王妃卢馨儿都在心中暗叹:这俩姊妹,真是惹祸的体质。大的没城府,小的不懂事。 她还在考虑,如果杨太后真扔了怀里的孩子,她要不要顺手接一下。 当是与张家结个善缘。 “还是小孩子好,瞧清妃多讨人喜欢。”杨太后抽出罗巾替张曦拭去口水,那慈眉善目嘴角吟笑的模样,惊掉了一众人的下巴,引得周遭传来一串抽气声。 在旁人还没有反应过来时,卢馨儿抢先笑道:“妾身也觉得,这孩子极讨人喜欢,一瞧她这乐呵呵的小模样,好像什么烦恼都没有了,跑得无影无踪。” “可不就是这样,孤第一次见她,她就对着孤呵呵笑,一点都不认生,那时,孤就觉得这孩子长得好,也长得喜庆。” “看来,这孩子还真是与娘娘有缘。” “孤也这么认为,与这孩子有缘,仿佛久别重逢一般。”说这话时,杨太后抱着张曦的动作柔和了许多,抱孩子的手法也好似一下子熟练起来。 卢馨儿又赶紧凑趣,“娘娘膝下无女,既与这孩子投缘,不如直接认个义女。” “你这提议不错,” 杨太后目带赞赏地看了眼卢馨儿,今日才发觉,北海王的这位卢王妃,倒是个会说话、也能说话的人,“清妃还小,认不认义女,倒在其次,孤不想她以后惹人非议。” “每日能看到她,孤也就知足了。” “瞧娘娘说的,娘娘认这孩子做义女,是她的福气,依妾身看,择日不如撞日,今日就很好,娘娘不如把张侍郎宣进宫里来了,知会一下张家,这事也就成了。” 不得不说,卢馨儿是妙人。 话里不提张家女眷,避开了华夫人,直接说张侍郎。 可谓正猜中了杨太后的心思。 经过这一番插科打诨,众人似选择性地忘记先前尴尬窘穷的一幕,所有人的心思,都转移到杨太后认义女这件事情上来。 张曦也终于松了口气,至少转移了杨太后的怒火,没有在这大庭广众之下发作,那样的怒火,不是大姐张昑能承受得住的。 原来杨太后是真的很喜欢她笑。 她知道,她长得像阿耶,但她又隐隐觉得,不全是因为这个缘故,毕竟,杨太后有时候对她流露出来的慈爱,是真把她当作亲生女儿一般看待。 只是她猜不到别的缘故。 接下来梅花宴继续,藏钩与投壶之戏,杨太后玩得很尽兴,尽得头彩,并且投壶之戏,连发连中,使得这场梅花宴,最终在一片欢笑中结束。 腊月时节,昼短夜长。 顾虑到天黑得早,大约申正时分,赴宴的众位夫人女娘,皆纷纷告退离宫,唯有张曦和张昑俩姊妹例外。 张曦是一直让杨太后抱在怀里,除了中间喝奶换尿布的时间,都不曾离开过杨太后。 至于大姐张昑。 郑夫人临走前,想拉着张昑一块儿走,但张昑望着待在杨太后怀里的妹妹,不愿意独自走,她抱妹妹进宫时,向阿娘允诺过,会带妹妹回家。 一诺千金,她不能失言。 更何况,她也不愿意,妹妹让杨太后认作义女。 张曦要是知道大姐张昑的想法,一定会骂一句死脑筋,只是在她口不能言的情况下,她又暂时不能离宫,那么就没法子让大姐张昑先走。 所以,张曦一见大姐留了下来,顿时又开始急起来。 可这一回,没了外人在场,杨太后的一张脸,迅速阴沉了下来,无论她怎么卖笑,都无济于事,眼睁睁地看着大姐,让宫里女官给带了下去。 “清妃不闹了,跟孤一起回弘德殿,等会儿,你阿耶会来,你高不高兴?” 张曦只是呵呵一笑,她自己高不高兴,在一这刻,怕是不重要了,但她能看出来,杨太后却十分的欢喜。 出了大殿,系上披风,把张曦紧紧护在怀里,挡去了刺骨的寒风。 无论在那一辈子里,还是这一辈子里仅有的三次见面,不可否认,杨太后都对她很好,十分的好。 这种真心疼爱的好,是没法作假。 也作不得假。 一路回到弘德殿,坐在肩舆上的张曦,远远就看见候在弘德殿外,白玉丹陛之下的阿耶,待到肩舆放了下来,阿耶忙地迎了上来。 “十六闹腾得厉害,怎么你亲自带她,不交给乳母?” “我乐意。” 张婴听了这话,一时不知道说什么,抬头,并未发现大女儿,遂问了句:“八娘呢,怎么不见八娘?” “你确认,要站在这儿和孤说话。”杨太后微眯着眼,看了眼张婴,就抱着张曦摇摇地上了台阶,进入大殿。 之后,直入东暖阁。 张婴只愣了一下,伸手捏了下眉心,才跟过去。 “八娘……” “她得罪孤了,孤让宫里的女官,把她带去慎训司,给她点教训。”一进暖阁,张婴刚一提起这个话题,就让杨太后粗爆地打断了。 慎训司是宫里处罚宫人的地方。 不仅张曦,连着张婴都变了脸色,急忙道:“珍娘,阿明年纪小,性子又急,你看在我的份上,就别和她一个小孩子计较。” “好,你今晚留下来,看在你的份上,孤就放了她。” 第二十九章 解救之策 ( )“怎么,你不愿意?” 杨太后走至张婴跟前,两手拉着张婴的衣裾带,一张美艳的面庞直接凑了过去,一个步步近逼,一个连连后退,俩人差不多要脸挨脸,呼吸缠绕间,近得气息可闻。 张婴微怒,“珍娘,你别闹了行不行。”一把甩开杨太后的手,整个人退至窗户底下,只觉得屋里的地龙烧得太过闷热。 吱哑一声响,伸手打开一扇窗户。 冷凛的寒风透过窗户口,吹拂进屋子里,吹得人格外清醒。 “谁和你闹了。”杨太后的眼眸里,凝聚起一小撮薄怒,声音不自觉地拨高。 “好,你没闹,那你放了阿明,天色不早宫里该下钥落锁了,我带她们姐妹俩离宫。”张婴肃着一张脸,越过杨太后身前,走到榻席边,弯腰抱起放在榻席上小女儿张曦,直起背,转身往暖阁外走去。 “五郎……张婴,你别逼我。”杨太后想拦住,急切得有些慌乱,甚至怒气高涨了几分,不免使出了威胁。 却也成功地令张婴止住了步子。 “五郎,你别逼我。” 杨太后重复了一句,瞧见张婴又继续往外走,于是冷声道:“没有孤的命令,慎训司不会放人的,你也带不走人。” 说到最后,杨太后反而沉稳起来,回复到那种稳操胜券的心境。 没有焦躁不安,没有患得患失。 一下子,使她自在了许多,也从容很多。 这样一份从容,最初的开始,还是张婴教她的,后来,十来年的宫中生活,她渐渐也喜欢上这份从容,这份自在,不为外物所动,不为外物所羁。 看着昔日的敌人,一个个倒下,她眼睛都不曾眨一下。 直到他的重新出现。 郎君姿容绝俗,风华依旧,不为时光所浸蚀,更添了沉稳与成熟。 世上男儿千千万,原来从最初的开始,她的记忆早已烙在了姑奈山中、清江水畔,那个风姿挺拔、容颜俊美的少年。 那个一笑起来、桃花眼里柔情似水的少年郎君。 “如果我带不走阿明,我稍后就去承天门前跪着。”张婴沉声道,挺直背接着往外走,走得没有任何迟疑。 出了大殿,张婴紧了紧小女儿的襁褓,又用自己的斗篷为小女儿挡住风寒,对上女儿圆溜溜极为精神的大眼,含笑道:“阿眸,稍后阿耶就带你回家。” 张曦瞧见绷着一张脸,笑得很勉强的阿耶,不知怎么,心里酸酸的,尤其想着这段日子以来,因为迁怒而对阿耶生出的疏离,便有些难受。 阿耶或许对不起阿娘,但不管怎么说,阿耶总是疼爱她们姐妹的。 脑袋不自觉地在阿耶怀里拱了拱。 大约感受到小女儿的一份依赖,张婴紧皱的眉头,松开了些许,纵使身后忽地传来一阵巨大的重物砸地的声响,张婴也只微微顿了下脚步,没有回头。 更没有转身。 他太过清楚,哪怕这个时候转身回去,亦无济于事。 她早已不是当初,他所认识的那个珍娘,也听不进去,他的任何劝导。 他给不了她想要的,还不如离得远远的。 不知不觉间,步子都急切起来。 只是他去的方向,不是慎训司,而是宣政殿。 他要跪太极宫正门的承天门,但不是今晚,也不是他一个人去跪,他太过清楚,哪怕他现在去跪,也依旧救不了大女儿,一个不好,反而会牵累到大女儿,让杨珍把怒气发泄到大女儿身上。 他要趁杨珍还在盛怒之中,没有反应过来,没来得及顾虑到其他时,借着圣上的龙威,狐假虎威一把。 先一步,把大女儿从慎训司捞出来,带离出宫中。 “十六儿来了,张侍郎怎么来了?”宣政殿内,圣上宇文赞一见到求见的给事黄门侍郎张婴,又是欢喜,又是疑惑。 不过到底是圣上,哪怕年纪小,也知道轻重。 只打量了张曦两眼,目光重重地落在张婴身上,“侍郎这么晚还在宫里,可是有什么事?” “臣过来,是想求陛下一件事。” 张婴行了礼,尔后淡淡道,“臣的大女儿八娘进宫参加梅花宴,让慎训司的人给了带过去,臣身为男子,在宫中行走多有不便,所以想请求陛下,领臣去一趟慎训司。” 慎训司? 宇文赞很是惊讶。 在他印象中,慎训司是宫中惩罚宫人的地方,不是士族女娘能去的地方,于是没多想,急切道:“肯定是下面的宫人弄错了,朕这就领张侍郎过去。” 喊了总管冯内侍,就要和他们一起出门。 很是着急上心。 一旁的张曦见了,不得不感叹,这个时候,这个年纪的圣上宇文赞,还是一个很单纯很正直的小郎君。 那一辈子里,俩人已然成仇雠。 不曾料到,最近几次会面,都得他相助良多。 因为有了圣上宇文赞,再加上阿耶义正言辞,慎训司的主事,倒不曾为难他们,很快放了八娘张昑。 见到大姐青肿的脸,还有通红的眼,泪光闪烁。 他们到底来迟了一步。 “阿明,你受苦了。”张婴伸手要去摸大女儿的脸,让张昑给快速躲开。 张婴心疼不已,却也知道,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容不得耽搁,向圣上宇文赞致了谢,便带着两个女儿,快速离了宫,直到出了承天门,张婴才放下心。 只是上了马车后,不管他说什么,大女儿张昑始终冷着张脸,一言不发。 连张曦都看出大姐的异常。 平常她吱个声,大姐都会回应她几句,这会子,她往大姐怀里爬来爬去,大姐也只伸手抱住她,却不说话。 “阿明,你跟阿耶说说话,在慎训司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除了脸上,身上可还有其他伤口?” “谁对你动了手,你告诉阿耶,好不好?” “你放心,只要你说出来,阿耶一定会想法子给你报仇的。” 话音一落,忽然留意到张昑通红的眼珠子动了一下,张婴见着大女儿有了反应,以保证的口气说:“谁伤了你,阿耶一定会百倍给你还回去。” 他的女儿,他自己都舍不得动一下,还容不得别人欺负。 第三十章 谁无儿女 ( )杨中侍进入东暖阁内,触目所及,皆已化作一片狼藉。 听到细微的脚步声,杨太后迅速坐直身子,直到侧头见是杨中侍,整个人愣了一下,“是你。”为了遮掩窘境,忙出声道:“你去承天门那儿看看,他在不在那里。” 说完,似想到了什么,却又改了口,很是慌乱,”不,你赶紧去慎训司,看张八娘是不是还在慎训司。” “娘娘不必着急,没有娘娘的吩咐,那起人谁敢胡乱放人。” “让你去,你就赶紧去。”杨太后突然暴怒而起,寒着张脸大声催促。 杨中侍见了,忙应声唯。 不敢耽误片刻,赶紧退出东暖阁。 只是还没来得及出大殿,迎面就碰上从慎训司过来的秦内侍。 秦内侍是慎训司的主事,一见到他,忙地躬下了腰。 “你怎么过来了?”杨中侍心头蓦地升起一股不好的预感。 但见秦内侍谄笑回道:“中侍,奴婢过来回禀一声,刚才圣上领着张侍郎来慎训司把张八娘领走了。” 一听这话,杨中侍勃然变色,“你说什么,谁让你们私自放人的。” 秦内侍心头不安,慌忙推出一人,“是圣上……” “发生了什么事?”杨太后严厉的声音从暖阁内传了出来。 杨中侍狠狠地瞪了眼秦内侍,“等着。”声音很轻很细,抖了下手中的拂尘,转身趋步穿过毡帘,往里面走去。 一进暖阁,不顾脚下的碎片,就在珠帘边趴跪下来,不敢再近前,“娘娘,慎训司那边秦内侍来报,张侍郎由圣上领着,从慎训司把张八娘带出了宫。” 杨中侍回这话时,小心观察着杨太后的脸色,揣度今儿一场迁怒是免不了的。 又怕杨太后砸东西伤到自己。 熟料,杨太后听了这话,大约是怒极了,不仅没有大动静,反而笑了起来,“呵呵,竟然和我玩起了心机。” “阿弃,你说,是不是孤最近太温和了?” “倒让人在眼皮子底下算计一把。” 这话杨中侍没法接,唯有死死低垂下头,当是没有听到,到底有所顾忌,轻不得,亦重不得。 有些事,之前不知道就罢了。 如今从杨国舅口中得知前因后果,而且杨太后的情绪,明显很容易受张侍郎的影响,大起大落,在这种情况下,他越少掺和越好。 “慎训司的人,素来下手快,这次时间是短了点,但他们应该不会让孤失望吧。”杨太后忽地一笑,神情中多了一丝疯狂,不自觉地右手拇指摸了摸左手的小指头。 “老秦,哑药灌了没?” 清泠泠的声音陡然响起,杨中侍和外面候着的秦内侍,都猛地吓了一跳,尤其杨中侍瞥见此刻那张美艳的面庞,看起来过于狰狞。 是了,这才是他所认识的那个杨太后,出手狠辣,做了任何事情,眼皮子都不抬一下。 近来杨太后的反常,令他都有点不习惯。 外面的秦内侍,哪怕看不见杨太后的表情,然而,光一个声音,已足以令他身体哆嗦了一下,忙地躬下身,朝着东暖阁的方向行礼,“回娘娘话,灌了,人一过去,奴婢就按照从前的惯例,灌了哑药。” “很好,赏金五十锭。” 传出来的声音,透着快意,秦内侍忙伏地谢赏。 暖阁内的杨中侍,也让杨太后叫了起身,并吩咐他收拾屋子,然而不知怎么,杨中侍的眼皮跳得厉害。 总觉得这不是结束,而是开始。 ——*——*—— “毒妇。”尖利而短促的叫骂声响起,震耳欲聋,在和惠坊上空盘桓,左右前后的宅第内都能听到。 “不可能,我不相信。” 张宅正院西厢内,张婴失了往常的沉稳,伸手抓住府上田疾医的手臂,“老田,你再好好瞧瞧,是不是弄错了。” “郎主,仆不会诊错,眼下八娘已无法发声……” 田疾医胳膊上一阵巨痛传来,愣是打断了他的话,他转头望了眼身侧不敢置信的郎主张婴,叹了口气,“郎主,这哑药的药力极为霸道,是仆平生未见,仆无能为力,治不好八娘,还请郎主再另聘高明。” 田疾医的话,如同数九寒天的一盆冰水,从头淋到脚,让屋子里的张婴和华氏夫妇俩打了个激灵。 俩人都无法接受。 也不愿意接受。 华氏望着眼前一脸青肿,略显呆滞的大女儿,心中腾腾怒火翻滚,怎么都压不住,及至把剩余不多的理智给淹没了,“我去和那个毒妇拼了。” 转身就要往外走。 张婴瞧着一闪而过,神情中已流露出癫狂的华氏,惊得回过神来,忙追了出去,追之不及,于是对着院外的仆从大喝一声,“都成死人了,还不赶紧拦着。” “阿华,你冷静点。”张婴心乱如麻,由于仆妇阻在门口,堪堪跑过去,在门口一把钳制住华氏。 “你放开我,都这个时候了,你还护着那个毒妇,你如何为父?” 华氏激动地挣脱,只是奈何力气有限,索性伸手朝张婴脸上招呼去,把一腔怒火都发泄到张婴身上,“都是你造的孽,还牵连了我们的孩子,谁无儿女,她怎么就这么狠,能这么毒?” “阿明成了这样,我也不活了,我去和她拼了。” 刺啦一声,指甲从下颌处划拉而过,张婴前段日子旧伤才好,又添新伤。 只是这刺痛,让他麻木的神经,有了一丝清醒,随之理智也渐渐回笼,“阿华,跟我回屋去,阿明还需要你照顾,还有阿眸,阿眸才三个月大,离不得你。” 说着拉着华氏往回走。 华氏本是不愿意,此刻,她心头似藏着一头怒火肆窜的猛兽,占据着她的所有心绪,直到转身,看着已从西阁出来,站在台阶上的大女儿。 大女儿先前呆滞的眼神中多了一抹担忧。 一步步朝她走来,走到她身边。 哪怕不会说话,但牵着她往回走的动作,却表露了女儿的意思。 面对夫君,她能够怪罪撒泼,然面对女儿,她几乎没有一丁儿反抗力。 第三十一章 退无可退 ( )赶在宵禁前,张婴先去洛京府拿了夜里出行的通行牌,然后才去东城铜驼坊周典御家,周典御是宫中尚药局长官,精通医药。 递了名帖。 因为担心扑空,出门前,张婴早就做好多跑几家御医府的打算。 所幸周典御没有在宫中轮值,今晚人在府里。 周典御是位胡子头发呈银灰色的老头,一听张婴说明来意,不由面露难色,“宫里的哑药,老夫这里也无药方可解。” 张婴如遭雷击,良久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典御是当世名医,杏坛高士,还请您出手,救小女这一遭。”说着朝周典御躬身长揖,并且一揖到底。 周典御忙地伸手扶住张婴,面有愧色,“不是老夫不愿意帮忙,实在是无能为力,老夫这有一个方子,侍郎拿去试试,约莫有缓解之效。” “典御……” 张婴自不甘放弃,抬头却见周典御满脸羞愧难当。 “那个哑药,原是老身早年间为治疗肠胃之疾配的药方,不想药力对喉咙有损害,使人失声,当时觉得有伤天和,便弃之未用。” “后来流入宫中,成了伤人的利器,老夫也始料未及。” “老夫研究十来年,也没有找到失声后的根治之法。” 周典御叹息一声,提起案几上的笔墨,在藤纸上,写下一个药方,然后递给张婴,“这张药方,侍郎先拿去用。” 又提了一句,“素闻张家与长秋寺里的竺法师有来往,竺法师乃一代高僧,对药理亦有研究,侍郎不妨去问问竺法师。” 真是急则无智。 他怎么就把这蹲大佛给忘了。 张婴接过药方,又问要了哑药的配方,哪怕心里极不舒服,对周典御也生出几分迁怒,却仍旧礼数周到地道了声谢,然后转身出府,穿过铜驼街,马不停蹄往长秋寺赶去。 偏竺可琳法师不在寺里,去了城外的鸿池赏雪景。 风刀雪剑逼,夜深寒意沁。 寒冬腊月,夜里的雪光映天,马车一脚深,一脚浅,行驶很慢,为了赶时间,出了城门,张婴带着数名护卫,弃车乘马,赶去洛京城东十二里外的鸿池。 接到竺法师回和惠坊张家,已是黎明时分。 “你这好小子,差点让贫僧……让贫僧搭上命了。”竺法师下马时,觉得自己整个身子都要散架了,寒风入喉,一边喘气一边咳嗽。 唯凭毅力撑着,方没有倒下。 张婴忙地上前去扶竺法师,满脸苦笑,“法师,得罪了,如若八娘康复,小子愿在长秋寺中,捐五十万香油钱。” “五十万不够,这回得一百万。” 竺法师气喘吁吁地说完,侧头一见憔悴疲惫、却不得不挺着的张婴,到底是他看着长大的孩子,通家子侄,一时间说不出其他话来,“罢了,罢了,贫僧怜你一片救女心切。” 甩开张婴的手,径直进了府门。 这府邸,是张家旧宅,他也算是老熟人了。 这一夜的张府,灯火通明,彻夜未熄。 从大门口到正院,一路畅通,婢仆的通传声,在寂静的宅子里,响得格外彻底,几乎一进垂花门,身在西厢的华氏就听到了动静,赶紧迎了出来。 一见进来的竺法师,华氏激动地跑过来,“求法师救救小女。”在雪地里跪下。 这一跪,把竺法师吓了一大跳,“这是做什么?” “阿华,你别这样,快起来。”张婴快步上前,要扶起华氏。 “对,快起来。” 竺法师对着华氏抬了抬手,“贫僧会尽力施救的。”移开身,念了声阿弥陀佛。 张婴抱扶起华氏,“阿明怎么样了?” 华氏眼圈通红,“你送回来的药方,田疾医熬了汤药,让她先服下睡了,大约白日里受了惊吓,睡得不安宁,已醒来过两次,刚刚才哄睡着。” “先不必唤醒她。”张婴脸上的怒火一闪而过,仔细看去,只有满脸的疼惜,“让法师进去先给阿明把脉。” “其余等阿明醒来再说。” 听了这话,华氏应了声唯,先一步进西厢带着仆妇收拾屋子,旁边的竺法师,只感觉一口老血,卡在喉咙里,亏得他白白受了半夜的风雪兼程。 到头来,还得等着病人。 张婴对上竺法师的目光,一下子明白过来,忙地拱手作揖,“法师心中有佛,普渡众生,八娘今日遭了大难,还请法师大量海涵。” 上前执小辈礼,来扶竺法师。 只是竺法师不买帐,狠瞪了张婴,重重哼了一声,“小子你等着,有找你算帐的日子。” 且不计俩人间的龃龉。 竺法师进入西厢,替八娘张昑诊了脉。 紧锁的眉头,良久的沉默,让守在屋子里的张婴和华氏夫妇,心里头七上八下的,没个着落。 “让贫僧想想。” 好一会儿,竺法师才出声,摸了摸自己的光头,又转头问张婴,“那个哑药的配方,你这里有吗?” “有有有,我找周典御要了一份。”张婴急忙回道,田疾医见机双手递给竺法师,这哑药的配方与解药的方子,前半夜,张婴派人一同送回了张府。 两个方子,他和府里的其他两位疾医,研究了一夜。 每一味药的功效,都弄透彻了,但混在一起,却始终找不到解决之法,况且,张家的孩子一向稀贵,他不敢轻易下药。 “贫僧先看看。” 竺法师接过两张方子,一扫玩世不恭,变得正经严肃。 张婴知道他的习惯,吩咐华氏备了一间静室,亲自领着竺法师去静室。 “五郎,贫僧会尽力而为,要是贫僧救治好八娘,你别再剑走偏锋了。”似沉浸在药方中竺法师,在张婴离开静室前,突然抬起了头。 “法师,我没有。” 竺法师摆了摆手,“你小子,从小聪明过人,又为官数十年,你仔细想想,拳头与舆论,到底孰强孰弱?” “阿婴,你要明白,在真正的强权面前,舆论亦不堪一击。” “别拿鸡蛋去碰石头,人生在世,退一步,忍一时,就过去了,碌碌凡尘,名利场中,总有低头,也总有委屈。” “可是法师,” 张婴转身瞪大眼,望向竺法师,“哪怕鸡蛋碰石头,阿婴亦不愿低头。” “龙有逆鳞,阿婴已退无可退。” 第三十二章 擂登闻鼓 ( )张婴返回西厢房内寝,守在床榻边的华氏回转过头。 夫妇俩相对无言。 忽地,华氏轻哼了一声,移开眼,不再去看张婴。 “阿眸怎么也在这里。”张婴瞧见卧躺在大女儿身侧的小女儿,讷讷问道。 “这孩子大约真是个知事的。” 华氏狠擦了擦眼泪,“晚上的时候,整个人焉焉的,待在阿明旁边,怎么都不愿意离开,紧抱着阿明的手臂,连我都不要。” 张婴仔细瞧去,果见小女儿哪怕睡着了,拉着大女儿的手,都没有松开。 华氏到底狠不下心,“折腾了一夜,你先去歇一会儿。” 张婴直摇头,看了眼还空了一大半的床榻,“我不困,你上床躺躺,我在这儿守着你们娘几个。” “让你去,你就去,还真当自己二十岁。” 华氏恶声恶气道,然后又喊了慎妪,把上次涂伤口的膏药取来,直接扔到张婴怀里,“也不对镜子瞅瞅,胡子拉碴的,脸上新伤旧伤都丑死了,赶紧出去,别在这儿碍眼。” 听了这话,张婴脸上尽是苦笑。 瞧着华氏不耐烦的凶狠样,只得应声哎,“那我先出去了,如果阿明醒来,你记得派人喊我一声。” 回应张婴的是华氏纤弱的背影。 出了西厢,张婴没有回正房。 哪怕此刻整个人已经极为疲惫,极为困倦,却知道,他不能休息,也无法休息,拉了拉身上的披风,调头往外院的书房走去。 “郎主来了。” 张婴一见迎上来的穆行,便猜到他也是一夜未睡,“十三叔怎么说?” “大夫回说,他今日会在朝堂上会见机行事。” 张婴口中的十三叔,是指张腾,现官任谏议大夫,“看来不能指望他了。” 张婴眉尖微耸,进屋后,因屋子里放了火盆,比较暖和,脱了身上的披风,绕过书案,沉吟良久,才吩咐道:“我写一个笺子,你亲自拿去送到钟仇府上。” 隶属于集书省的谏议大夫,一共有四名。 除了十三从叔张腾外,另有三员,其中钟仇向来以直言敢谏、刚正不阿著称,朝野声望很高,张婴一开始就相中他,只为张家有人在集书省。 他撇开十三叔,没的让旁人笑话去。 自己族人心都不齐。 眼下看来,怕是心难齐,况且,他也不愿意连累张家。 又听穆行说道:“夜里,郑祭酒派人过来传话,他愿意带领国子监三千学生,声援郎主。” 张婴没有立即出声,假使有国子监三千学生助威,声势将会浩浩荡荡,于他接下来要做的事来说,声势越大,越能成事。 可是一旦煽动学生出来造势,郑宏的这个国子祭酒,就做到头了。 功名前程,又有几人能真的放下。 他不要官位爵禄,并不代表别人也不要。 一个人,往往身后背负有妻儿家族。 “如果我进了廷尉署,陈义你记得去一趟彭城王府,按我们之前商议的,游说服彭城王,但要是我不幸被拘进了大理寺监狱,穆行你护送夫人和两位女娘回清河,陈义你独自领七郎去凉州投靠凉王张鹤。” 他任秦郡太守时,与凉王张鹤有来往,对他的人品,颇为信赖。 在他眼里,张鹤是个能托事的人。 廷尉署,大多关押犯了事的皇族宗亲、士族子弟。 监狱却是关押庶人的地方。 因此,进廷尉署,最多吃些苦头,还有平安出来的机会,但进了监狱,想出来就不容易了,张婴把所有的结果都想了一遍。 唯一的缺陷,时间太过匆忙。 他没有预料到,八娘会突遭横祸,迫使他不得不把一切计划都提前实行。 “郎主。”穆行和陈义显然早有心理准备,他们劝了许多天都无果,在这种情况,他们作为幕僚,尤其出身张家部曲,唯有与家主同生共死。 依照家主的命令执行。 俩人重重地揖手应了声唯。 张婴连接又陆续交待了好些事情,等到天光大亮,洗漱更衣,换上身紫衣朝服,出门前,先去正院看了眼妻子儿女。 “阿耶会替你讨回公道的。”张婴摸了摸大女儿的头顶。 八娘张昑张了下嘴,忽地撇开了头。 “怎么讨?你还能弄哑那个毒妇不成。”华氏的声音格外尖利。 张婴没接话,落在八娘张昑身上的目光,满含愧疚。 八娘张昑自己没看到,华氏只顾着自己伤心恼怒,也没有留意到,唯有张曦。 唯有坐在大姐怀里的张曦,看到了。 看得分明。 这样的目光,她在那一辈子里,偶尔能从阿耶眼中看到一二,而每见到一次,都预示着阿耶言出必行。 一念至此,张曦止不住地打了个激灵。 再瞧瞧阿耶,一身紫色朝服,面庞肃整,眉尖高耸,桃花眼微敛,掩去了所有的风*流与多情。端的是沉稳刚毅,正气凛然。 在那一辈子里,世人最怕这样的阿耶。 浑不似桃花眼笑起来的模样,风华无双,却恁是气势夺人,不怒自威。 连无欲无求的阿顾,在阿耶面前,都能失了淡定。 张曦心头升起一股不好预感,总觉得有大事要发生,朝着阿耶伸出手,咿咿呀呀地喊了起来,没有哪一刻,比现在,急切盼着自己长大,盼着能开口说话。 她想故技重施地哭闹一场。 可抬头瞧着阿娘不时抹眼泪的举动,瞧着因失声而变得和木头人似的大姐,还有阿耶……阿耶脸上的憔悴不堪,孤注一掷。 对的,就是孤注一掷这个词。 透着决然。 她心里酸涩得厉害,再也哭不出来了。 她不想父母大姐再来担心她。 自昨晚起,得知阿姐失声,她整个都惊呆住了,想了许多,才想明白,眼下的杨太后,早已超出了她那一辈子里的认知。 张曦的预感很准。 在阿耶出门一个时辰不到的时间里,就有仆从来报,阿耶于早朝时分,擂响了承天门外,左侧阙门下的登闻鼓。 状告当朝太后,性格偏私,心胸狭碍,滥用私刑,毒害臣女。 一时间朝堂哗然 更有三千国子监学生,聚于承天门请愿,使得承天门外,人满为患,声势浩荡,连维持秩序的羽林卫,都无法靠近。 第三十三章 帝后异议 ( )登闻鼓,由本朝高祖所立,设立于宫门前阙楼下。 一旦有人擂鼓诉冤,皇帝必须亲自受理,朝中诸位公卿、群臣百官不得从中阻挠。 开国至今,擂响登闻鼓者,多为平民庶人。 此番登闻鼓一响,震惊朝野内外,尤其状告之人,高坐于太极殿右侧珠帘后方,早朝时分,吵吵闹闹的太极殿,瞬间安静下来,一片死寂。 紧接着,一封上谏书递了进来。 “臣婴生于高门,弱冠知名,释褐入仕廿年,自谓尽节陛下,勤于王事,恪守君臣之义,笃行圣人教化……臣早知五伦,君臣有义,父子有亲……” “小女生小顽劣,不通世事,今犯宫中严规,理当受罚,臣不敢怀怨,然遭宵小荼毒,伤及根本,若不诉此冤,不严惩祸首,臣耻为人父。” “《论语》有言:君使臣以礼,臣事君以忠,君臣之义,盖莫如是,请诛首恶,报之清明,如其不然,将使天下臣民寒心,士子百姓怀惧。” “一旦宫内朝堂为畏地,试问从今往后,谁敢往来?” 谏议大夫钟仇念完最后一句,珠帘哗啦啦作响,杨太后大怒,“好一句:从今往后,谁敢往来,还留着干嘛。” “都是死人,不知把人扔进监狱,留着他在外面作伥,孤就不信,五万羽林还拿不下三千学生。” “不可。” 太极殿内,忽啦啦跪倒一大片,国子监三千学生,几乎全出身士族高门。 因此,这一刻,整个朝堂,唯有部分出身寒门的官员还站着,杨太后看着以御使中丞朱俊为首的寒门官员,微颔首,正要开口,又听谏议大夫钟仇出声了。 “太后,自本朝开国以来,凡登闻鼓一响,圣上都要亲自接受申诉,不得回避。” “还请太后与圣上还之一个公道,惩诛宵小,张侍郎此举虽有违臣道,然父母怜女之心,人皆有之,情有可原,对张侍郎可免官,令其终生不得入仕。” “什么宵小,宫中又哪有宵小?” 御史中丞朱俊反问一句,微微一顿,又提气道:“钟大夫,你是朝中谏议大夫,是朝廷的唇舌,不要胡乱听人所言,就人云亦云,混淆视听,妖言惑众。” 在钟仇心中,名声从来大于天。 所以,一听这番莫须有的指责,气愤得差点就要朝朱俊甩冠帽,“张氏八娘,进宫走一趟,就让宫中内侍毒哑,这难道不是事实?” “看来,朱御使黑白不分,已到了能睁眼说瞎话的地步。” “果真是出身寒微,难当大任。”钟仇说到这,只差白眼瞧人。 朱俊出身寒门庶人,一路走来,早已见识过许多这样的场面,所以,面对钟仇的鄙夷,泰然处之,“出身寒微怎么了?某这个位置,得太后提拔,蒙圣上眷恩,当然当得起御史中丞的重任。” 话音一落,却闻杨太后威逼问话:“怎么?钟大夫对孤的任命有质疑?” “不敢。”钟仇低下了头。 近来朱俊陆续举报提审了许多人,朝中都知道他是杨太后的心腹之人。 他一站出来说话,包括三公在内,无人敢出言。 面对杨太后拉偏架,钟仇这一低头。 朝堂瞬间鸦雀无声。 杨太后目带赞赏地看了朱俊一眼,她要的就是这种效果,正欲开口发落时,一道童稚的声音响起。 “钟大夫的话,朕认为可行。” 御座之上,从来很少发声的圣上宇文赞开了口,底下跪着的诸位公卿百官,眼前一亮,尤其以钟仇最为激动,“圣上高见。” 随着这声呼喊,跪下的群臣,几乎又异口同声的高喊了三声,“圣上高见。” 声音高吭,响彻整个太极殿内,这一招先声夺人,部分未跪下的寒门官员,也随之下跪附和。 气势壮观,群众请愿。 圣上宇文赞侧头望向右侧的杨太后,鼓起勇气问了句,“母后,您看?” “圣上已有决定,还问孤做什么?”杨太后一张脸喜怒难辨,忽地起身甩袖离去。 底下群臣惊然。 圣上宇文赞无比尴尬,许久才找回自己的声音,“这事交由皇叔和卫寺卿去处理。” 皇叔是指站于丹陛之下的尚书令、彭城王宇文浩。 卫寺卿,即卫煌,现任大理寺寺卿。 俩人原本想置身事外,不想突然接到这么一个烫手山芋,一时间,脸色都不好看,特别是,紧接着,圣上又补充了一句,“两位爱卿,按钟大夫的意思办就行了。” 按钟大夫的意思办,那不是自己找死。 只是此刻,俩人只得应承,齐齐应了声唯。 散朝后,一出太极殿,彭城王宇文浩扔给卫寺卿一句话,“你把张侍郎押进廷尉署,其余晚点再说。” 说完,转身就往内宫走去。 一同去的,除了杨国舅,还有朱俊。 “大王接了圣命,不去处理登闻鼓的案子,跑来这里做什么?”朱俊面上带着几分嘲讽。 宇文浩拍了拍手中的象牙板笏,不轻不重地回击过去,“晚点不急,人在那里,又跑不掉,犯不着火急火燎的,似被人刨了祖坟一般着急。” 接着,又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哦,孤忘了,朱御史家是没有祖坟,当然不存在被人挖祖坟的事。” 凉凉的语气。 朱俊瞬间涨红了脸,这是暗讽他出身低微,“你……” “好了,好了。” 杨国舅忙地出言阻拦,“没的自己人先吵起来了。” 朱俊止了声,停了脚步。 宇文浩深深盯了眼杨国舅,这个草包从来唯恐天下不乱,怎么今日做起了老好人。 杨国舅让宇文浩看得心里发毛,忙地做了请的姿势,“大王先请。” 退到一旁。 瞧着朱俊恶狠狠的目光,盯着宇文浩远去的背影,杨国舅才懒懒出声,“你和他争什么,他是皇族宗室,又是尚书高官官,节制京都禁军,连娘娘都得让他三分。” “国舅。”朱俊有些不解,虽然彭城王是杨国舅的妹夫,但杨国舅好似一直看这位大王不顺眼。 “给你个建议,张侍郎的案子,你避得远远的。” “难道传言是真的?”朱俊满脸探询。 杨国舅没好气回道:“我怎么知道。”他那个妹子,估计要发疯了,而这世上,能让她发疯的人,就那么一个。 想了想,转身往回走,竟然不去宫里了。 独留朱俊一人,一脸愕然。 第三十四章 正面交锋 ( )弘德殿东暖阁内,杨太后与彭城王、尚书令宇文浩,一人据一张方榻,遥遥相对而坐,珠帘闲挂在银勾上,门口毡帘半卷了起来。 只要进入大殿,对东暖阁里的情形,看得一清二楚。 更有,杨中侍垂手候立在一侧。 “臣已经吩咐把人送进廷尉署,后面要怎么处置,随娘娘的意。”宇文浩说这话时,紧紧盯着杨太后,可惜杨太后脸上平淡无波,看不出丝毫情绪变化。 “怎么是由孤处置,圣上在朝堂上,不是全权交由大王了?”虽然她提前离开太极殿,却不缺耳报神。 “你要真没意见,也行呀,” 宇文浩一声冷笑,“臣稍后就让卫寺卿把人送进大理寺,以大不敬之罪,按正常审问程序过一遭,贬为庶人,终生不得入仕。” 杨太后淡淡道:“你是尚书令,你看着办。” “那好,把秦内侍以及慎训司的人全交出来。” “你要做什么?”杨太后目光一下子尖锐起来,瞧向彭城王宇文赞,略带出几分侵略与抵抗。 “臣什么也不做,臣只是维护祖制。” 宇文赞握住几面上的酒盏,又继续道:“张氏八娘在宫中慎训司出了事,这是事实,她是士族贵女,不是宫婢内侍,未经审问,滥用私刑,张侍郎既已擂响登闻鼓,依据祖制,圣上需要给他申冤,也可以说,给天下臣民一个交待。” 杨太后却突然笑了起来,“笑话,为了一个交待,难道还想孤出去顶罪平冤不成?” “臣没这么说,而且张侍郎在上谏疏中,只说是宫中宵小,并未直指娘娘,娘娘何必急着承认。” 这话杨太后立即接言,脸上笑颜依旧,心中却潘江倒海。 没直说,比直说,直接指责,还令她难受。 他一道上谏疏,没有预兆甩到了她脸上,登闻鼓一响,承天门外一跪,集结三千国子监学生,这样大的声势,与其说,为女申冤,不如说,他在逼她。 用浩荡声势,用悠悠众口,藉借舆论,在逼她退步,逼她放手。 她从来不受逼迫。 谁逼她,她就反击回去。 过去如是,而今亦如是。 只听彭城王宇文浩说道:“其余臣不管,但慎训司的人,娘娘不能留。” 这话的语气很是强硬,几乎一下子就触中杨太后的神经,“不行,他们是听孤的命令行事。” “娘娘愿意出面致谦,勇于承担责任,臣也赞成。” 杨太后微眯了下眼,“宇文浩,你该适可而止。” “在臣看来,该适可而止的是娘娘。” 宇文浩一口干尽清酒,又道:“娘娘素来聪明,决断睿智令臣佩服不已,唯在这件事情上昏了头,俗话说,打蛇打七寸,娘娘这次却拿错了七寸。” “张婴其人,想必娘娘比臣更清楚,这样的人,娘娘认为,用情能留得住。” 一听这话,杨太后突然冷下了脸,“孤不知道你在胡说什么。” “不知道没关系,只要娘娘明白就行。” 宇文浩的话,一下子变得严肃起来,“臣不管娘娘要做什么,只希望娘娘记住,您是圣上之母,大魏太后,不要做寻常妇人争风吃醋的举动。” 杨太后想也没想,就反驳,“孤不会。” 宇文浩不信,起身走到杨太后跟前,微躬下身,一张俊脸凑近前去,气息都吹到杨太后脸上了,“臣就奇怪了,华夫人怎么还能安安稳稳待在张府,甚至还能活着?大姐,这不像您一向的做事风格。” 也不是大魏贵女的风格。 大魏贵女,几乎人人善妒。 卧榻之侧,怎能容他人酣睡。 杨太后凭着本能,身子往后斜倾,离了半步之遥,有些慌乱,更多却是恼怒,“这不管你的事,你退下吧。” “臣这就走。”宇文浩含笑直起身,伸手理了理衣裳,迈步往外走去。 刚出珠帘,听到杨太后的声音响起,“慎训司的人,你可以全部带走。”声音很冷,也很威严,似乎方才的失态,根本没有发生过。 “张侍郎,先关押在廷尉署,无需你再干涉。” “唯。”宇文浩应了一声,这才是他认识的杨太后,放心大踏步出了弘德殿。 他一走,作了许久壁花的杨中侍,凑至杨太后身旁,“娘娘,廷尉署那边,要不要奴婢过去一趟?” “不用。” 杨太后怒气冲冲道,眼睛瞬间就红了,所有的狂躁都浮上了面庞,再没有刚才面对彭城王宇文浩时的自持,“都是他逼我的,都是他逼我的,既然天堂有路,他不愿意走,那就下十八层地狱好了。” 越想越疯狂,思绪如断了线的风筝,没了约束,抛开了所有顾忌与犹豫。 “朱俊呢?让朱俊来见了。”杨太后大喊道。 倒把一旁的杨中侍吓了一大跳,忙不迭回禀,“在殿外,早在殿外候着了,奴婢这就领他进来。” “快去。”杨太后催促。 杨中侍心中咯噔了一下,总觉得杨太后此刻有些不太正常,出门时,都差点撞上了门框。 ——*——*—— 夜深人静,风雪啸啸。 彭城王府的侧门,一位中年文士,下了马车,递上了一张大红帖子给到门房,门房愣了一下,“稍侯片刻。” 说完,转身派人把大红帖子往府里送进去。 没多久,中年文士便让人迎进了王府。 “你是张侍郎府上的幕僚?” 中年文士不是别人,正是陈义,此刻,上前朝着彭城王宇文赞行了礼,然后应了声唯。 “秦内侍等一干人皆已诛灭,算是替你家郎主申了冤,孤王下午在廷尉署见过张侍郎,他都没说什么,怎么,你一介幕僚,要来替你家郎主求情不成。” “仆不是来求情的。”陈义摇了摇头,“自郎主一早出门,仆就再没有见过郎主,又何来求情之说。” “那你来做什么?总不至于来投奔孤王的?” 宇文浩凉凉笑道,“孤王可说清楚,无故背信旧主之人,孤王可不敢收留。” “大王说笑了。” 陈义躬身长揖,“仆过来,只是有几句忠言,想说与大王听。” 第三十五章 极力游说 ( )“仆敢问大王,是否认为自己现在的位置安然,稳如泰山?” 一听这话,彭城王宇文浩微眯了下眼,盯着陈义的目光,带上了几分威势,“你这话什么意思?” 然而,陈义浑然未觉,朗声回道:“大王今日,已位列诸侯之长,执掌尚书,统领禁军,权倾朝野,朝中诸位公卿列侯,可以说无人能及,只是人无远虑,必有近忧。” “大王以为呢?” 彭城王宇文浩轻嗯了一声。 又听陈义接着发问,“居安思危,人所常虑,大王又以为何如?” 不过一些旧调重弹。 彭城王宇文浩轻哼了一声,先帝在位时,他是一名不起眼的诸侯王,自从他帮助杨太后铲平赵郡李氏一族,权力大增后,他的谋士与朋友,有太多的人说过这样的话。 在他看来,不过是危言耸听,博取关注。 哗众取宠。 故而,听到这句话时,彭城王宇文浩多了几分轻视之意。 如若陈义不是拿着张婴的名帖上门,估计此刻,他要让府里的护卫赶人了。 “大王认为我家郎主如何?” “在秦州风评不错,是一名能吏,哦,张侍郎的赋文水平也不错。”毕竟以赋文知名,想到这一点,彭城王宇文浩的语气中,夹杂了一丝调侃的味道。 “大王错矣。” 陈义直言指出,使得彭城王宇文浩的脸色微僵,登时有些挂不住,只是陈义似没看到一般,又继续道:“在仆看来,我家郎主有经国之才。” 彭城王宇文浩嗤笑,一脸不以为然,“你还真敢吹捧。” “仆说的是事实。” 陈义正色道,不让分毫,“以我家郎主高才,离侍中只一步之遥,来日执掌尚书省,也未为不可。” 话音刚落,听到彭宇王急喝一声,“大胆,尚书令是国之重器,权掌中枢,你以为随便一个人就能做。”神情中透露出几分紧张。 紧张就好,就怕你岿然不动。 陈义心里暗暗松了口气,再添一把火,“仆不敢,只是宫中太后曾许诺我家郎主,前程爵位,功名利禄,任其所取……” “不可能。” 彭城王粗暴地打断了陈义的话,失了平常之心,目光如蛇信子一般瞪向陈义,仿佛要生吃了陈义一般。 一旦沾惹上权力。 伴随着权力所带来的无上权威、无上荣光,还有那无以形容的淋漓畅快,都令他舍不得放手。 “可大王信了。” 陈义直白陈述事实,“况且,自太后临朝称制以来,清河籍的官员,多有提拔,从中可以看出,太后是个念旧情的人。” “孤王不信,她不会明目张胆乱来。” “可大王,您比仆更清楚,太后不在乎名声。” 是呀,他更清楚,杨太后从来不在乎名声,所以当初对先帝元后下手,对李家动手,反而是他临阵犹豫起来。 在张婴出现前。 杨太后在他眼里,几乎锐不可摧。 张婴眼下已关进廷尉署,他忆起上午在弘德殿里回禀此事时,哪怕杨太后没有流露出情绪变化,但他隐隐觉察到,杨太后当时,好似松了口气。 因此,后来他提议把人关进大理寺,杨太后直接忽视掉,没有接他的话。 后面同意交出慎训司的人。 与其说是向他让步,不如说,是向张婴让步。 只是她那样一个心狠手辣、杀伐果断的人,也会有情? 宇文浩又有些不确定。 一时间,彭城王宇文浩整个人都冷静了下来,刚刚一直让陈义牵引的情绪,也平静下来,目光沉沉地望向陈义,扬了扬下巴,“你过来,应该不只是为了这几句建言的吧?” “大王英明。” 陈义被识穿意图,不忘笑着夸赞一句。 彭城王宇文浩挥了挥手,“不必来这一套,你有话直说吧。” “仆来,只是向大王传达我家郎主的心意,郎主并无争权之心,只愿携妻儿还归清河,终生不仕。” “寻遍朝中公卿,郎主这个意愿,唯有大王能促成。” “要是孤王不同意呢?”彭城王宇文浩反问道,对于说服杨太后,尤其听说过,张婴辞官的折子,被打回门下省五次。 他没有多少把握。 只听陈义朗声回道:“做不成田舍翁,能权掌机要也不错。” “有句话叫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仆身为幕僚,当然希望,我家郎主前程似锦,得享高官厚禄,仆也能跟着受益。” 宇文浩瞧着陈义一副巴不得的嘴脸,只觉得特别碍眼,“孤王尽力而为。” 不愿意再和他说下去,用这一句话,直接把陈义打发了。 陈义见目的达成,于是揖手行礼,然后退了出去,宇文浩如此在乎手中的权力,他一点不担心,宇文浩不尽力。 自家郎主,进京才两个月不到,倒是把京中这帮人的心思揣摩了透彻。 一击一个准。 他回去,可以和老穆筹备接郎主出廷尉署,并准备返回清河的事情了。 且说陈义一回府,穆行迎了出来,听了他的回复,拉着他的手,连道了两声,“还好,还好。” “老穆,你不相信我,总该相信郎主。”对于穆行的失态,陈义有些费解。 穆行在府里素以沉稳淡定著称,连郎主张婴都常称赞:老穆可托大事。 只见穆行苦笑道:“我刚才阻止七郎出府,都差点没拦住。” 今日一早,张婴就没让七郎去国子监。 “七郎是个聪明的,哪怕我们不说,怕是也猜了大概。”陈义感慨了一句。 穆行深表赞同,“可不是,关键我都着了他的道,让他套了不少话去,最后只得让护卫押着他回院子,吩咐人在一旁看守。” 顿了顿,又道:“好在八娘那里,竺法师已有了些眉目,约莫能让八娘发声。” “这样也好,我就担心,七郎出去找人拼命。”陈义想想就有些后怕,郎主只这么一根独苗,张家又几代单传,可千万不能出事。 偏偏七郎和八娘,年岁相近,别看平时吵吵闹闹,姐弟俩的感情却极好。 上午时分,七郎一得知八娘的遭遇,气愤得拨剑就要出门。 第三十六章 性命欢颜 ( )对于未知,总是心怀畏惧。 这句话,正恰如其分地形容张曦目下的情状。 阿姐哑了,阿耶擂响登闻鼓,关进了廷尉署,在那一辈子里,这些都不曾发生,又或者……有发生过,但她没有记忆。 张曦已经无法确定,一切是否还会沿着那一辈子里的轨迹向前发展。 至少,阿娘现在还活着。 这是张曦唯一的庆幸。 “这孩子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华氏摸了摸小女儿的额头,平常活泼好动的小精怪,今天特别安分。 从上午躺到晚上,除了饿了尿了吭两声,其余时间,都待在大女儿身边,扒拉着大女儿的手不放。 华氏都有点不习惯。 八娘张昑抱起躺在身侧的小妹。 张曦回过神来,瞧着阿姐乌黑的眼眸,从昨晚起,略显呆滞的眼睛里,染上了一抹担心,更有阿娘的一双手,满怀关心的在她身上摸上摸去。 她很享受这份温暖的关怀,但在这节骨眼上,张曦不愿意家人分心,于是在阿姐怀里拱了拱,咿咿呀呀喊起来,挥舞着胳膊,又动了动腿。 当然,不会忘记咧嘴笑。 阿姐都有点抱不住她。 “看来是没什么事。” 华氏松了一口气,瞧着笑得口水都淌出来的小女儿,用罗巾替小女儿擦了口水,又轻捏了下小女儿肉乎乎的小脸蛋,“还是个小精怪。” 只见慎妪凑趣道:“依老奴看,是咱们家十六娘聪慧,知道家里事多,所以今天这么乖,不吵不闹,为的是不让夫人和八娘操心。” “还别说,真让阿妪给说中了。”华氏回想昨晚,从宫中回来,田疾医诊出大女儿喉咙哑了,发不出声音,小女儿拉着大女儿的手,再没有松过。 越想越认为是这么一回事。 华氏又心酸,又欢喜,身为母亲,她希望自己的孩子相亲相爱,长大后守望相助,瞧着大女儿抱着小女儿,而小女儿在大女儿怀里使劲撒欢。 情绪一上头,激动得眼泪都流出来了。 慎妪递上绢帕,“两位女娘子懂事,夫人应该高兴,怎么倒哭了。” “我高兴。”华氏忙接过拭去眼角泪水,“我是喜极而泣。” “让两位女娘子见了,肯定得笑话夫人。”慎妪说完,又趁机建议道:“夫人昨夜一晚没睡,先去歇一觉,两位小女娘懂事,老奴在这儿替夫人守着。” 八娘张昑猛地抬头望了眼慎妪,又望向华氏,用力颔首。 哪怕她不能说话,但她要表达的意思,无论慎妪还是华氏,都看懂了。 华氏哪能愿意,把跪坐在方榻的大女儿搂进怀里,**大女儿的后背,满心怜惜,“阿明,你别多想,阿娘不困的,阿娘守着你们姐妹。” 八娘张昑听了直摇头。 眼前的阿娘,一脸倦容,两眼通红,整个人如同失去水分的鲜花,干枯萎蔫,憔悴不堪,一看就是强撑着,才没有倒下。 八娘张昑焦急得张嘴,一开一合,却发不出一丁点儿声音,以至于伸手指向床榻,越发得急切起来。 “阿明,你别急。” 华氏忙握住大女儿的手,又再三强调,“阿娘真的不困。” 八娘张昑却不听,抱着怀里的妹妹起身,然后拉了下阿娘的衣袖,就往床榻边走去,伸手就要把阿娘按在床榻上。 “夫人听八娘的,好好睡一觉,当是安八娘的心。”慎妪及时出声。 她也心疼华氏,自昨晚起,华氏就没阖过眼,一直守在八娘身边,担惊受怕,心力交猝,又大怒大悲,她真担心华氏的身体扛不住。 “阿妪,我哪能睡得着。”华氏眉头都皱成一团,大女儿成这样,夫郎被关押,她要真能睡得着,那也真是没心没肺。 “夫人睡不着,眯一下眼都好。” 慎妪扶着华氏在床榻边坐下,“竺法师精通药理,一定能治好八娘的哑疾,另外,郎主那里,老穆刚传来消息,大约无恙,让我们准备等郎主出狱后就回清河。” 听了这话,华氏犹不相信。 八娘张昑的目光,很是茫然。 张曦却是吃惊,她和华氏一样,犹不相信。 并且,她是不相信,杨太后真的会愿意放阿耶回清河,她甚至怀疑,这一次,杨太后不会那么容易放阿耶出狱? 她隐隐约约直觉,阿耶或许会无恙,但一定会吃些苦头。 很有可能,他们回不了清河。 又听慎妪劝华氏,“夫人不相信老穆,总该相信郎主,郎主做事一向顾虑得很周全。” 这说华氏很认同。 同样,待在阿姐怀里的张曦,也十二分的认同。 然而,她更明白。 在绝对强权面前,再周全的顾虑也不堪一击,最后只落得杀敌一万,自损三千,更有杀敌一万,自损三万。 这一点,在那一辈子里,张曦深有体会。 她横行洛阳,碾压各府小娘子小郎君,靠得从来不是心计谋算,而是绝对的强势,直接气势碾压,连口舌之争都免了。 嫁进顾府后,顾府高墙之内掩盖的牛鬼蛇神。 从来不敢来她的兰桂苑作妖。 所以,最后的那一次,沈老太太的动作能那么快,大约是挟带了七八年憋屈与怨念的缘故。 面对绝对强权,又没有实力对抗,要么沉默,要么只能毁灭。 “真能回清河,离开这是非之才好。” 华氏呢喃了一句,触及到大女儿的强烈坚持,于是朝大女儿伸了伸手,“阿明,把阿眸给我,阿娘听你的,在这儿歇息,你等会儿吃完药,给竺法师看看,再让阿妪服侍你休息。” 八娘点头,放心许多。 张曦回转神才发现,已转移到阿娘怀里,倒没有闹腾,乖巧躺在阿娘身侧。 那一辈子里,清河郡是她的公主封邑。 然而,她却从来没有回过清河。 阿耶阿娘一心惦记回清河,如果回清河,真能保住阿娘和阿姐的性命,保住阿兄和阿耶的欢颜。 那么,回清河是一件很容易接受的事。 她现在急需要长大,急需要会说话,离她与阿顾在洛京的初见,还有七年时光。 这年七年时光,她无论如何都急不来。 第三十七章 山雨欲来 ( )早朝过后,彭城王宇文浩在太极殿内留了下来。 以几近威逼的方式,劝说杨太后放张婴出狱,并削其官位,贬为庶人。 “与辞官相比,贬为庶人,他的名声将完全毁了,你心里头,总该舒服些。”告退前,宇文浩的这句话,在杨太后听来,带有一丝凉薄的味道。 无论下狱、削官,都不是她的目的,更别说,放他离开洛京,远离京都回清河。 她只要他,低一回头。 真就有那么难?她还偏不信了。 刚欲起身回内宫,但见杨中侍脚步匆忙地走了进来,一近前,摒退左右,在杨太后耳侧禀报了一件事。 杨太后听了,登时脸色大变,“怎么会,里面的人做了什么手脚?你好好去问问羊桑,他是不是不想干了。”羊桑是廷尉。 “快,宣周典御去廷尉署给他瞧瞧。” “娘娘。” 杨中侍喊了一声,想起彭城王宇文浩的叮嘱,急忙俯身跪下,“不说让周典御去廷尉署不合适,单单廷尉署的监狱也不适合养病。” 杨太后听了这话,犹如佛语纶音入耳,从失态中恍过神,眼里的着急与担忧渐渐褪去,一张脸又慢慢紧绷起来,却没有说话。 “娘娘,他们读书人有句话叫: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奴婢想着,娘娘总不愿意玉石俱焚的。” “孤不甘心,白白便宜了华氏那个贱人。” 许久,杨太后出了声。 她似无法说服自己,心思斗转,目光渐渐狠厉起来,“孤不好受,那个贱人也别想好受,要是没了华氏那个贱人绊住他,五郎一定会回头的。” 或许,彭城王宇文浩说的不错,她怎么还能留着华氏待在张府? 她是怕打老鼠伤了玉瓶儿。 又存了留着逗乐子的心思。 大约从一开始就错了。 手中的妃色锦帕,让她揉成一团又一团。 杨中侍抬头,瞥见杨太后脸上的狰狞,眸子墨黑如淬了毒汁,洁白的贝齿紧紧咬住红唇,心里忽地咯噔了一下。 他跟了杨太后十来年,每每大事发生前,他都能见到杨太后这样一副形容,上一次是什么时候? 是先帝元后李氏,贬为庶人,放逐瑶光寺出家为尼。 “去,你亲自去一趟廷尉署。” 杨太后松开了手中的一团锦帕,对着杨中侍又吩咐,“张婴以大不敬之罪论处,削夺官爵,贬为庶人,罚一千金。” “孤记得,度支尚书华伯强还关在廷尉署中,让羊桑把人移交到大理寺。” “朱俊那边,也可以动手了。” “唯。” 杨中侍等了一会儿,见杨太后再没有吩咐,于是应了一声,准备转身退下,只是还未走出大殿,又听杨太后喊了一声,“稍等。” “告诉羊桑,关押在廷尉署的人,能判的先判,判不了的,让他赶紧移交给大理寺。” “他的廷尉署,不是让犯了事的人荣养的地方。” 大理寺与廷尉署都是掌管司法刑讯。 本朝开国,高祖与士族共治天下,一开始设置了廷尉,后来要把廷尉的名字,改为大理寺,却受到当时执掌廷尉,出身士族的卢英强烈反对。 几番权衡后,廷尉在本朝成了专门为皇室宗亲与高门豪族所服务的司法机构。 而大理寺成了庶族寒门的司法审讯之地。 士庶之隔,已延伸到朝廷的律法与司机的执行层面。 后世几代君王,一直想废除廷尉,却无一成功。 皆遭到了士族的强烈抵制。 ——*——*—— 依照廷尉羊桑的判决,张家接到消息,交了罚金,张婴几乎是被抬出廷尉署的。 上了马车,张婴靠在陈义身上,由着田疾医给他把脉,“郎主这是风寒入体,积劳过度所引起来的发热。” “仆回去开个方子,吃两剂药就没事了。” 张婴轻嗯了一声,只觉得头目森冷,手脚无力,身上更是一阵忽冷忽热,好在心里还有几分明白,没有烧糊涂,“如今无事了,我好好睡一觉,歇一歇,等身体发了汗也就好了。” 秦郡尚武,他在秦郡十来年,炼就了一副好身板。 “家里怎么样了?八娘呢,竺法师那边怎么说?有没有进展?”他待在廷尉署,最惦记还是这件事。 大女儿青春年少,花骨朵一般的年华。 从小性子跳脱,爱笑爱说话,要是就此夺去了她的声音,他不敢想像,哪怕诛灭了动手之人,他亦无颜面对这个女儿。 “郎主放心,家中一切安泰,竺法师的药方,有些眉目了,八娘喝了他的药,喉咙渐好不再灼痛,听慎妪说,夫人和八娘的情绪也稳定了下来。” 听了陈义的回禀,张婴略放下心,“好就好。” 没一会儿,人就昏了过去,倒把陈义吓了一大跳。 田疾医手忙脚乱地上前诊脉,“没大碍,只是精神不济,睡过去。”语气中全是庆幸,有种劫后余生的庆幸。 陈义也松了口气。 一行人沿洛水,经新中桥返回和惠坊张宅。 进门前,望着几座狮子抱鼓石,还有高耸的门头,陈义目光微沉,自家郎主被削去官藉,这几座抱鼓石,还有气势壮观的门头,怕是都保不住了。 甚至这座宅子,都不一定能保住。 “回清河前,把宅子过到十六从叔名下。” “郎主醒了。”陈义回头,但见自家郎主不知何时已经醒来,而且坐直了身。 张婴点了点头,瞧着门房老杜安排仆从抬了肩舆出来,忙摆了摆手,“不用这个,你扶我下去,我还能走。” “郎主。” 陈义和老杜,还有田疾医的声音,不约而同地响起,满满的皆是不赞同。 田疾医吹了吹胡子,“郎主,您身体虚弱,再吹了寒风就不好了。” 陈义顾不得自家郎主的意见,和老杜俩人,直接抬着自家郎主上了肩舆。 “那就回书房。” 张婴此刻,亦无心力去挣扎,“遣个人去把七郎喊来。” 话音一落,陈义的脸色明显一僵。 张婴看了出来,急问道:“怎么了?” “郎主,今日早上,勤思院的仆从来回报,一早就不见了七郎,仆和老穆派人出去找了一上午,还没有找到踪影。”陈义满脸自责与惭愧,跪下磕头。 第三十八章 她是谁? ( )一阵冷风吹来,吹得张婴头昏目眩,手撑着脑袋,紧紧靠在身后的隐囊上,才没有让自己倒下。 耳畔除了仆从惊喊声,还有磕头声。 声音之大,似要用额头把结了冰的雪地,砸出一个洞来。 “阿义,快停下来。”昏昏沉沉说了这一句,不见效,又喊了声老杜,“你把阿义扶起来,现在不是怪罪的时候……把七郎找回来。” 迷迷糊糊间,只记得自己说了最后一句话。 再之后,就人事不醒。 ——*——*—— 眼前一团漆黑,脑袋钝钝的,极力睁开眼,瞥见了面前的人,不由打了个激凌,吓得连忙阖上眼,耳畔没有马鸣啾啾,没有战鼓雷雷,更没有士兵们的粗暴调笑,军帐下丝竹管弦…… 不对。 是他,又不是他。 忍住心底瑟瑟发抖,微掀起眼睑,俊美的面容,一双愤怒的桃花眼,没有久经世故后的戾气,显得青涩,带着稚嫩。 眼睑张开,眼睛慢慢睁大,及至鼓圆。 面前的人身形明显变小了许多…… 还有自己的手,小而短,绝对不是她的手,心头万分震惊,想到一种可能,两手猛地朝面前人脖子掐去。 死死箍着对方的脖子。 携滔天怨恨,含血海深仇,看着面前人白玉般的面庞,渐渐变红,呼吸困难,一阵阵快意,在心腔中荡漾,她憋屈十几年,终于让她畅快一回。 没日没夜,泥潭中挣扎,临至绝望,渴望死亡来临。 做的白日梦实现。 她那肯放手。 扑通一声巨响,感觉自己像飞了出去,重重地摔落在地,身体上传来的巨痛,骨头似乎散架了一般,她想喊,才发觉,喉咙似火烧一般灼痛。 她使劲张嘴,却发不出声音。 恐惧重新填满心头,尤其是步步近逼的皮靴,她几乎反射性地往后退,又觉得自己太过胆小,她不能示弱,扬起头,所有的仇恨都凝聚在眼眸里,大眼圆睁瞪视着来人。 这就是个恶魔。 “要怪,就怪你是杨家人,我阿姐受的苦,你好好受一遭。”声音清冷,带着少年人的激愤与轻狂。 年少郎君,桃花眼里的意气,似蒙上了江南三月烟雨,恁是多情风*流,转身离去的背影,似仓皇而逃。 远没有二十余年后的老谋深算,心狠手辣。 寒风凛冽,冰雪冻人。 也冻醒了她,身体上传来的疼痛,令她痛不欲生,如果得以再次重生,这样的疼痛,又算得了什么呢? 她再不会像上一世那么愚蠢,那么满怀希望,以为自己退让,以为自己尽力助他,帮他谋算,早一日谋得整个天下。 他能摒弃偏见,他的身边,终会有她一席之地。 到头来,一切不过是妄想。 她是谁,她是杨昭华,只要她姓杨,就注定她与后位无缘。 她忽视了这个根源。 她比历史上真正的杨昭华还不如,至少历史上的杨昭华,哪怕被贬妻为妾,郁郁早亡,也是以贵妃之尊,入葬大虞皇陵。 而她上一辈子,所有努力谋算换来的,却是肮脏的泥潭,绝望的沉沦…… 苍天有眼,她又一次重生。 这一次,她首先要除掉的不是将来名臭史册的恶婆婆华令仪,不是泼辣狠厉的平原大长公主张昑,而是张昕。 潜龙在渊的张昕。 她要让他永远潜着,或是永远消失。 没有张昕,就没有后来的大虞朝。 十二分的庆幸,现在还是大魏的天下,由她姑母执掌朝堂,她杨家凭借外戚一门三爵,三县主,诰命十余人,在整个大魏朝,风头无两。 华令仪和张昑这对母女,在大魏朝,就得一直雌伏。 “二娘子,二娘子。” 傅姆、乳母还有婢女的声音,由远及近,她想出声回应,急得张嘴,却没有一丁儿声音,张昕那个恶魔,到底对她做了什么? 她怎么会失声。 杨昭华想起身走出去,似散架的身体,以及手脚却不听使唤,无法动弹。 瞧着自己手脚还有身形,方才那个恶魔临走时说的那句话,那个恶魔敢这么明目张胆地报复杨家,那么姑母应该还没有对华家出手。 或者说,也还没有对华氏出手。 张昕身上,尚存有少年人的锐气与意气。 她的年龄绝对不超过八岁。 这一片竹林,她印象中是瑶光寺后禅院的竹林,她阿娘秦氏最常去京中的两座寺院,一座是长秋寺,她阿娘喜欢听竺法师的经诞法会。 另外一座便是这瑶光寺。 秦氏常来瑶光寺中戏弄李庶人,然后隔天,把李庶人的丑态说与宫中姑母听,以博取杨太后的欢喜。 姑母也的确喜欢听。 若是华令仪还活着,接下来,瑶光寺里,很快就会多一位比丘尼。 历史上,华令仪在瑶光寺,整整待了十年…… 听着寻人的叫喊声又渐渐远去,杨昭华心头一惊,她身在竹林深处,她不发声,傅姆仆从等根本不会走进来。 张昕是真想弄死他,想到上一辈子,他十四岁杀了宇文安。 杨昭华打了寒颤,甚至害怕他突然冒出来。 强忍着身上的巨大痛楚,眼泪淌出来都顾不得去擦,揉了几团雪,朝竹林外面扔去。 呼哗哗的声响,惊动了远去的人儿。 “哎哟,这里雪球飞出来。” “我们进去看看。” “行,我们在外守着。” 听着仆从隐隐约约的说话声,接连响起,杨昭华继续揉雪团,继续往外扔,直到看见傅姆马氏,才住手。 “二娘子,您这是怎么了?怎么成这样了。” 傅姆马氏一见自家小娘子的形容,人趴在雪地里揉雪球,手上的皮毛手套,不见影子,两手通红,脸蛋冻得青紫,惊慌心疼得不行,肥胖的身子,几乎是滚到自家小娘子身边,搂抱住自家小娘子。 “老奴只一会儿没盯着,娘子怎么跑这儿来挨冻了?”说着,马氏一边把杨昭华的手塞入自己怀里暖着,一边赶着抱着杨昭华出竹林。 只是刚走出竹林,马氏就发现了异状。 自家娘子一直没有说话。 杨昭华张了张嘴,摸了摸自己的喉咙。 马氏看得清楚,“娘子喉咙不舒服?” 杨昭华重重地点了下头,然后,趴在马氏怀里,闭上了眼。 她活着,她又活着,欠她的,她都得讨回来。 第三十九章 长子张昕 ( )“郎主,七郎君回来了。” 南院书房内,张婴一醒过来,听到穆行回禀的这则消息,立即清醒过来,整个人精神气明显不同,格外振奋,甚至顾不上喝僮仆递上来的汤药。 只是到底身体有点虚弱,猛然一下地,有一瞬间的天旋地转。 “郎主。”屋内仆从大惊。 所幸穆行与另一名僮仆眼疾手快扶住了他。 只听穆行规劝道:“郎主还是先回榻上歇息,喝了药,用些粥食,七郎君那里,可以遣人去请他过来见郎主。” 穆行先扶张婴回床榻上,在他身后垫上隐囊,让他侧身仰靠在隐囊上,“七郎君回来后,勤思院的陈傅姆仔细检查了七郎君的身体,没有任何受伤,想必郎君只是出门一趟。” “老穆,你拿这话来哄我,你自己相信吗?”张婴苦笑,朝端药的僮仆招了下手,端起汤药一口饮尽。 放下药碗,接过蜜水漱口,遣退屋子里所有僮仆,只余下穆行。 “我担心他出事,更担心他闯祸,这是洛京,不是秦郡。” “郎主多虑了,” 穆行替张婴拉上锦被,恭敬地在床榻前的榻席上跪下,“七郎君毕竟还小,年才十三,最多身上有几分少年意气,就算闯祸,也闯不出大祸。” “但愿如此。”张婴心底没把握。 知子莫若父,长子七郎,长于秦地,自小习武,重游侠意气,偏天资聪明,勇谋远超常人,一直令他引以为傲。 却是个不服管教的,而且那孩子还有一大堆的歪理。 他教也不是,不教也不是。 更何况,张婴自觉已届中年,只此一子,也舍不得真下狠心去管教,只要不出大错,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狠说教几句,也就过去了。 “七郎可有说,今日去哪里了?” “说了,说是去城外的大觉寺给郎主和八娘子祈福。” 张婴伸手捏了捏眉心,“信他鬼话,把他给我叫来,我来问问他。”说完,又问起来,“之前七郎不见的事,内院知不知道?” “没来及告诉夫人。” 穆行回禀完,又补充道:“郎主回来的事,告知了内院,夫人亲自来了书房一趟,后面,因记挂着八娘喝药,才回去内院。” 张婴轻嗯了一声,“七郎已经回来,夫人不知道,就不用告诉她,免得她操心,另外,我醒来的消息,派人进去告知夫人一声,免得她两头挂心。” “唯。”穆行应了一声,起了身。 张婴没有让穆行立刻出去,问道:“我回府后,其他几房来人了没?” “回郎主,暂时还没有。”穆行的声音很轻。 “或许还没到时候。” 张婴沉默良久,抬头望着外面的天色,大约还未到酉初,“我晚点亲自去见十三叔和九弟。”九弟是指他这一辈里行九的张德。 任正四品大理寺少卿。 “郎主,您身上还病着,外面天寒地冻,下午又飞雪了,实在不适合出门。”穆行极力劲阻。 “我自己的身体,我心里有数,你就别唠叨了,派人去把七郎叫过来。”张婴直接挥了挥手,让穆行出去。 穆行满心无奈,走出屋子。 忽地见到一个影子闪了闪,一出门,看着门口矗立如同门神一般无二的七郎君张昕,穆行吃惊得张大了嘴。 七郎张昕笑着对穆行挤了挤眼睛,“阿伯,我从田疾医那儿问了阿耶的病,猜到阿耶快醒了,就特意在这儿候着。” 穆行瞪圆了眼,猫着在这儿偷听,倒让他说得如此冠冕堂皇。 只是穆行还未说话,里面听到动静的张婴,冲着外面喊了一声,“让他滚进来。” 穆行拍了拍七郎君张昕的肩头,眼神示意他自求多福,“进去吧,你阿耶在里面等着。” “喏。”张昕拱手一揖,转身往里走。 只是刚穿过毡帘,张昕迎面就看到一个茶盅朝他掷来,来不及多想,飞身过去,徒手把茶盅接住,笑嘻嘻地走近床榻前,把茶盅放到一侧的几面上,“阿耶,这是您最喜欢的越窑瓷。” 张婴的脸瞬间黑了下来。 张昕忙地作揖,“阿耶,您别生气了,以后您扔什么儿子都能给您接住,保证不会摔坏东西的,所以您要是喜欢摔东西,尽管摔就是了。” 张婴差点气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好在素来知道儿子浑,也不和他胡扯,伸手指了指旁边的方榻,“别和我油腔滑调的,给我仔细跪着。” “阿耶……” “跪下。”这回张婴的声音严厉起来。 张昕不甘不愿地跪了下来,倒是跪得笔挺,挑不出错。 “今日你跑哪去了?” “儿子不是已经告诉穆伯了……” “给我说实话。” “儿子就是去了趟大觉寺,给阿耶和阿姐祈福。”张昕紧抿着唇,垂下头。 “好呀,你现在是说谎都不打草稿了是吧?” 张婴气极而怒,“洛京城中知名的寺院,共有四十三座寺庙,我们家历来做法事,都在长秋寺里,你好好的,跑大觉寺去做什么?” “还不老实交待。” 突然大喝一声,吓得张昕打了个颤栗,两手握成拳放在身侧,却死死咬唇,不愿意开口。 “阿苟,你是男儿,是阿耶的衣钵继承人,是阿明和阿眸姊妹俩将来的依仗,阿耶希望你能有所为,有所不为。” “不要意气用事。” 张昕乌黑的眼珠子动了动,犹豫片刻,松了口,“没有人会发现的,贺若隆能证明,我今天一直和他在一起,大觉寺里的和尚也能证明。” 张婴听了头痛不已。 正要说话,却见穆行直接闯了进来,“郎主,杨国舅和廷尉羊桑来府上来。” 张婴下意识的,眼睛盯向跪在榻席上的儿子张昕,“阿苟,你记着,这世上不只你一个聪明人。” 瞧着儿子脸色还算正常,整个人较为镇静,心底倒有几分欣慰。 要是就此吓软了腿,他反而会瞧不起。 “郎主。”穆行有点着急,杨国舅一行人,来势汹汹,一看就不是善茬。 张婴坐起身,瞥了眼穆行,“来了就来了,先领他们去宴客厅坐着,我这就去见他们,让何山去请十三叔和阿德过来一趟。” 他现在已是庶人,没有官身,面对杨国舅和廷尉羊桑,终究少了几分依仗。 第四十章 自命不凡 ( )延客厅内,随着张婴的出现,杨国舅噌地一下就站起了身,“把张昕给我交出来。” “怎么?这是要来我家里抓人。”张婴没有理会杨国舅,而是把目光直接投落到廷尉羊桑身上。 羊桑满脸尴尬。 他与张婴同出士族,年岁相当,也算是旧相识。 “子平兄,本廷接到国舅报案,状告贵府七郎,寻私报复,拐出庆阳县主,并虐待毒哑庆阳县主。”庆阳是国舅府杨家二娘杨昭华的封号。 “笑话,七郎年才十三,与庆阳县主往日无仇,近日无冤,何来寻私报复之说。”张婴大声喝斥,满脸怒容地在羊桑旁边的榻席上跪坐下来,“婴,虽已是一介庶民,却也不容人随便污蔑。” 几乎一上来,就把这件事给定了性。 使得杨国舅脱口分辩道:“我家二娘指出是张昕做的,难道还有错。” “我竟不知,什么时候廷尉署抓人,仅凭一面之词了,按国舅这么说,只要你家二娘指出是谁,那就是谁,就得抓人了?” “当然。”声音极为响亮。 屋子里有一瞬间的沉默,哪怕草包犹如杨国舅,瞧清张婴与羊桑的神态,也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 羊桑克制住自己要捂脸,要甩袖而去的动作,特意轻咳了几声,“廷尉署当然依法办事,除了庆阳县主指证七郎外,杨家二娘喉咙已哑,经周典御诊断,为宫中哑药所伤。” “那副哑药,除宫里外,之前贵府八娘受伤,周典御为了方便竺法师治疗,也给了子平兄一副,所以宫外只有张家能配出哑药。” 羊桑顿了顿,望向张婴,“据闻,张家仆从今日一直在寻找七郎,可见七郎一早就出了门,不在府里。” “廷尉办案讲究证据就好。”张婴淡淡回了一句,不经意间带上几分刺讽,又道:“我家七郎今日的确是出门了。” “廷尉也知道,张家与长秋寺渊源颇深,家中祈福法事都放在长秋寺里做,偏七郎不知从哪听说,大觉寺的祈福法事做得好,说要出门给家中人口祈福,一大早就去了西城外的大觉寺。” “放屁。” 杨国舅怒气冲冲地开骂,又万分激动,“要是去大觉寺,你们张家还得着慌急慌忙地找人,张昕明明就是去了瑶光寺,廷尉你赶紧把张昕给我逮起来。” 杨国舅难得聪明一回,可惜,让他激动的情绪给破坏了。 “卫国公府贺若隆,还有大觉寺的和尚,都能替小儿作证,小儿今日确实是去了大觉寺,小儿有不在场证据。” “至于你们说的哑药,当初能流入宫中,焉知没有流入其他人手中,我得到那张方子后就交给了竺法师,现在方子还在竺法师手上,小儿没有拿过。” 相比于张婴的心平气和,杨国舅显得格外狂噪,“不是你儿子,还有谁,就是你儿子灌了二娘的哑药,二娘怎么不指认别人,就指认他。” “请问庆阳县主多大?” 张婴突然这么问,杨国舅一下子有点懵住,愣愣回道:“七岁。” “七岁女娘,养在深闺,之前又没见过,如何一眼认出我家七郎了,并指认我儿?”张婴简简单单的反驳一句,以四两拨千斤的手腕,直接怼了回去。 其中的意味,不言而喻。 若非大人挑拨,又如何会指证张昕,明显是有意污蔑。 杨国舅气红了脸,目露凶光瞪向张婴,犹如一头愤怒的猛虎,好似会随时朝张婴冲上去,给张婴几拳。 廷尉羊桑万分不后悔,他就不该带杨国舅过来。 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再反观张婴,处变不惊,游刃有余,眼眸微垂,面庞安静,端的一副气定神闲,风姿仪止,的确非常人所及,士族子弟中也是少有。 与出身寒门、骤然富贵的杨国舅,根本不能相提并论。 除非用强,不然,他们今日无论如何,都带不走张昕,紧接着,随谏议大夫张腾的到来,他就明白,用强,也带不走张昕。 纵使张婴是白身,沦为庶人,但依旧是清河张氏子。 最后,羊桑几乎是强拉着杨国舅出了张府。 “你就这么给我办事的。”一出张府的大门,杨国舅狠瞪向羊桑。 羊桑倒不在意,他没必要与草包计较,来这一趟,不过是看在杨国舅的身份上,所以,面对杨国舅的责难,只轻轻提醒一句,“朱御史办案,还得有证据呢。” 有些证据是伪造的,但至少证据充足。 证据不足,他无法立案。 杨国舅听得羊桑的意思,顿时气得个倒仰,气乎乎地回了府,“等找到机会,我一定要揍张婴那个小白脸一顿。” 两手握成拳,关节掰得嘎吱响。 府里的仆从,都避得三丈远,不敢靠近。 “二娘,阿耶回来了,据说今日张七郎去了大觉寺,没去瑶光寺,你是不是弄错了?” 杨昭华抬头,瞧见给自己端药的大姐杨昭容,面容柔和,目光娴静,随之很快就移开了眼,情绪很是复杂。 相比于她,大姐虽然命不长,却无疑是幸福的。 在真正的历史上,大虞建国,大姐杨昭容以元配嫡妻的身份,被张昕追封为皇后,而真正的杨昭华,因婆婆华令仪一句:杨氏女,门第浅薄,庶妾之流,怎堪为后。 被贬妻为妾。 上一世里,大姐依旧生阿诚早亡,随着她的死,依然成了张昕心头的白月光。 这是最令她不甘心的。 她所有的努力,仍旧没有改变历史,仍旧比不过一个死人。 甚至比原主的结局还要差。 她如何甘心? 上一世,胎穿过来时,她与真正的杨昭华,有过一面之缘,她不认为,她比那个懦弱胆怯、连重生的机会都不会把握,甘愿舍弃的杨昭华差劲。 偏偏,她上一世的结局,比历史上杨昭华的结局还惨。 如今一切重来,可见她是真正的女主,她一定能改变一切,这一世,她再也不会对张昕倾心了,更不会心软…… 对于阿耶,其实也没抱多大希望。 她更多寄希望于宫中的杨太后,她的姑母。 她得进宫一趟。 第四十一章 不背罪名 ( )“他这是冲着孤来的。” 大魏宫中,弘德殿内,杨太后伸手接过侄女杨昭华递上来的一张笺纸,扫了眼,目光凝结成冰,透着股股寒意,又如利刃,似能把笺纸穿透。 薄薄笺纸上,用正楷写有一行字。 他说,要怪,就怪你是杨家人,我阿姐受的苦,你好好受一遭。 只听秦氏忙地附和一声,“可不是。” 又唱念道:“可怜我们家二娘替娘娘受了大罪,身上摔得乌青,浑身上下没有一块好地方……” “你还有脸说。”杨太后横了眼秦氏,眼中冰冷,吓得秦氏忙住了口。 杨昭华见了,格外无语,忍不住心底吐槽,什么叫替娘娘受了大罪,哪怕事实如此,也不该这么说,偏偏阿娘不会说话,还满心想邀功。 真不怪,数十年如一日地惹姑母厌。 上一辈子里,阿娘就从来没有得过姑母的青眼。 “养条狗都知道看家,你连自己的孩子都照顾不好,留着你还有啥用?”杨太后气吼吼地大骂,没给秦氏留一丝颜面。 秦氏缩着脖子,脑袋垂到胸口,不敢吱声。 杨太后只觉得碍眼,懒得再看她,伸手摸了摸侄女杨昭华小脑袋,“让你受苦了,想要什么,只管写下来,姑母都赏你。” 她想弄死张昕那个恶魔。 可是不现实。 上一辈子里,来年三月,因张氏八娘的死,张昕暴怒之下一剑刺死彭城王世子宇文安,张昕自己都供认不讳,廷尉署都要判决了,她当时还好一阵担心。 然而祸害遗千年。 最后关头,都把案子给翻供过来,由一名奴婢抵了罪。 彭城王府的声望,自那以后,一落千丈,沦落到与后来崛起的北海王府,在诸侯王宗室中平分秋色…… 秦氏早在杨太后扔下话时,心头一阵狂喜,刚刚被骂所勾起的一丢丢羞赧,仿佛左耳进右耳出,让她一下子抛之脑后。 她满心期望女儿能为她讨一个诰命。 此刻,瞧着女儿提笔久久未落,不由凑上前来,想提醒提醒女儿。 她对诰命的执着,已使她忘记了颜面与羞耻。 更何况,颜面与羞耻,在她几十年人生中,尤其前十余年的市井生活中,磨得一丝不剩,不值钱不说,也换不来荣华富贵。 杨太后看得分明,大嫂秦氏没脸没皮的程度,她比旁人更清楚,于是淡淡警告,“庆阳只能替她自己要赏。” 这话一出,秦氏整个人似霜打的茄子,彻底焉坏了,连眼圈都红了。 杨昭华瞧着都有些心疼。 她穿越之前是孤女,上一世,穿越到杨府,穿成府中的杨二娘,说起来,秦氏纵有万般不是,但对几个儿女都不错。 她在秦氏那里,也得到了父母之爱。 然而,此时此刻,姑母的决定,她不敢违逆,除去正史上对姑母的评价:喜怒不定,心胸狭隘,狠毒如鹰鹫,不让吕霍。 经历了上一世,她太过清楚这位姑母的性子,不容人违抗,包括杨家人。 ‘我怕,我怕,我不要再见到他。’ 这行字,看着幼稚,实则很符合她现在的年纪,也符合原主胆怯的性子。 果然,杨太后看了眼,伸手把她抱入怀里,抚着她的后背,“庆阳,你谁都不要怕,姑母会让周典御尽全力治好你的喉咙,以后不会让任何人伤害你。” 杨昭华强忍住不习惯,在杨太后怀里蹭了蹭,脸上适当地流露出几分害怕。 上一辈子,她自认为是成年人,做不来孩子的举止,更何况,在她眼里,历史上的杨太后是亡国太后,不值得她去讨好。 她一心要抱最粗的那条大腿…… 重活一世,她才明白,只要是大魏天下,这个怀抱才是最安稳的。 “好孩子,不怕的,姑母会给你一个交待,我们杨家人,不是谁都能欺负的。” 杨太后摸着侄女的后背,看向秦氏道:“你们一开始就找错了人,廷尉羊桑不是办这事的人,孤稍后会把这件事交给御史中丞朱俊,你回去和大兄说一声,不要再管这事了。” 到底还是抱大腿撒娇有用。 一个简单的举动。 不必开口说话,杨昭华就听到她最想听到的话。 这一次,虽然不能置那个恶魔于死地,但能让他待在监狱里,受些皮肉之苦,她也开心,她才七岁,她的仇,可以慢慢来报…… 欠她的,她都得讨回来。 ——*——*—— 且说张曦在内院,听到大兄张昕被御史中丞朱俊从府里抓走时,没牙的嘴咬着手指头,都不曾反应过来。 直到阿娘的哭声,大姐发出霍霍声,张曦才回过神来。 吃了竺法师开的药,哪怕大姐还不能说话,但喉咙却能发出声了,大约看到了希望,大姐的情绪慢慢转好,整个人似开始恢复,又变成那个爱笑爱说话,性子泼辣爽利的张八娘。 家里的气氛都明显好了起来。 偏偏这个时候,发生了这样的事情,恰似一道晴天霹雳,把众人都吓住了。 大姐很着急,听了慎妪的回禀,起身就要往外跑,张曦担心大姐作出过激的行为,忙地咿咿呀呀地喊起来,希望能拉回大姐。 “你去哪里?” 听到阿耶的声响,张曦焦急的心,松了口气。 只瞧着阿耶拉着大姐进了屋子,“阿明,阿苟不会有事的,你别担心,好好在家养病。”说完,又关心道:“中午的药喝了没?” 八娘张昑使劲点点头,却是不肯坐下,嘴里发出一连串急切霍霍声。 “阿耶会托人盯着这个案子,绝不会让阿苟背负罪名的,更何况,阿苟有不在场的证据。”一夜一上午的时间,已足够他把所有都办妥当。 “阿苟要是真有罪,他将来的前程,就没有了……” 华氏哭诉道,似意识到说错了话,又忙找补,“我是想说,阿苟的名声就毁了。” “我知道。”张婴点点头。 身为士族子弟,名能成人,亦能毁人。 他已无意仕途前程,但是对儿子的前途,依旧很看重,纵然不出仕为官,也盼着子孙后代,德行能名誉乡里,才华可昭显郡县。 如此一来,长子身上更不能有罪名。 第四十二章 有求于人 ( )张曦不喜欢大兄张昕。 或者,说得矫情一点,在那一辈子里,她怕大兄,畏惧如虎狼。 然而在她心目中,如果说阿耶是擎天大柱,那么大兄就是其中的一片云天,都能替她遮荫挡阳,是她极为依赖之人。 所以,在那一辈子里。 临终前,阿耶和阿兄突来的恶讯,让她失去生的信念、活的盼头。 才会有她的决绝,有她的义无反顾。 后来想想,疑点重重,尤其阿兄失踪一事,阿兄好歹是一郡之长,十余年里,权行三秦之地,督掌西部军政,身为封疆大吏,位比王侯,不可能那么容易出事的? 只是她不后悔,只要她的阿顾好好的…… “阿婴,你就别犟了,你想通过仕林的舆论力量,遣责杨家,讨伐御史台,或许最终能迫使御史台放人,救回七郎,但是七郎多在御史台待一天,就多受一天的苦。” “朱御使是出了名的浑人,他以酷吏之身,坐到如今的位置,最善长的就是用刑。” “他又出身寒门,素来仇视士族。” “你只有七郎一个儿子,你赌不起也输不起。” 竺法师一大串的苦口婆心,唯有最后这一句话,令坐在他对面的张婴变了脸色,一下子转为煞白,情绪激愤,“我看他敢,要是敢伤了七郎,我必亲手宰了他。” 这也是朱俊从府里带走七郎时,他斜眼对朱俊的警告。 “你宰了他,倒是爽快,你怀里的幼女,还八娘怎么办?”竺法师凉凉的语气,似一盆冰水,从张婴头顶淋到脚底。 问得张婴哑口无言。 “现在不是赌气赌狠的时候。” 竺法师再一次劝道,他和张荣相交大半辈子,是真把张婴当作自己子侄看待,“贫僧向你承诺,一定治好八娘的哑疾,你就听贫僧一言,与杨国舅和解。” “贫僧去给庆阳县主治病,会在中间替你们说和。” “冤家宜解不宜结,只要杨国舅松了口,朱御史也不好再追究,我们大事化小,小事化无。”他是真怕张婴再做出激进之举。 张婴沉默良久,直到怀里小女张曦发出咿呀之音,对上女儿乌黑清亮的眸子,才淡淡回道:“那麻烦法师先试试看。” 人赌一口气。 但他是父亲、是丈夫,不是孤零零的一个人。 这就注定了,他不得不退。 “好嘞,一有消息,贫僧就会通知你,你好好在府里待着。” “唯。”张婴这一声,应得不甘不愿。 竺法师当作没看见,径直起了身。 张曦瞧着阿耶脸上的落寞,忽地心酸不已,在她记忆中,阿耶何曾有过这种憋屈,阿耶一直是高大强势的存在。 无论身在何处,都能光彩夺目,熠熠生辉。 她也想帮忙。 她想救大兄出狱,让阿耶不必这么委屈求全。 她记得竺法师是要进宫给庆阳县主杨昭华治哑疾的,所以,在竺法师即将迈出门槛,张曦挥动着手臂,朝着竺法师咿咿呀呀地大喊起来。 “阿眸。” 张婴差点抱不住女儿,急忙把女儿往怀里搂,又一边拉住女儿挣扎的手,“好孩子,听话,不闹腾。” 张曦却不愿意。 在看到竺法师转过身来时,更加兴奋。 “怎么,阿眸舍不得贫僧离开。” 张曦几乎下意识就要点头,却硬生生忍住,只是眼睛盯着竺法师,朝着竺法师咿呀喊,两手不停地窜出来,向竺法师挥去。 她把自己的意愿,表达得很明显。 张婴见了,却不乐意,都有点不想起身去送竺法师出门,瞧着女儿欢喜样,不忍心拂了女儿意,虽说女儿小,平常又极为乖巧听话,但闹腾起来,却极为难哄。 到底起了身,只是没料到,刚走至竺法师身侧,小女儿整个人奋力朝竺法师扑去。 直接把他唬了一大跳。 电光火石间,还好竺法师接得及时,“贫僧早就说了,这孩子与佛有缘,偏你舍不得。” 张婴满心感激,一下子化作一淌冰水,整张脸都黑了下来,语气万分严肃,“我绝不会让阿眸出家的,法师真要度化人,我可以给法师送一堆替身。” 竺法师故作叹息,“唉,可惜了,瞧瞧阿眸多喜欢贫僧。” 听了这话,张婴立即伸手要从竺法师怀里抱走幼女,“好阿眸,乖,阿耶抱你。” 不是张曦不给阿耶面子,是她真想跟竺法师走。 所以紧紧攀着竺法师的脖子不松手。 “阿眸,我们不耽误法师的正事,阿耶带你回内院去你阿娘那里。”张婴说着,伸手去掰张曦的手。 随着双手被轻易钳住,张曦意识到,单靠蛮力是不行的。 哇地一声,就大哭起来。 顿时,把竺法师和张婴都吓住了。 “不哭,不哭了。”竺法师小声哄着,抱着张曦往外走,一回到竺法师的怀里,张曦的哭声就停止了。 使得一旁的张婴见了,极为烦躁。 却又得跟着。 从延客厅到大门口,这样的场景上演了几次。 张婴气得脸铁青,竺法师乐得不行,呵呵直笑,“阿婴,贫僧还真没见过这么聪明的小孩子,真真是灵慧天成。” “法师,郎主,杨家的马车,还在外面候着。”门房老杜提醒了一句。 他实在看不过眼,有些不忍看。 竺法师和自家郎主,都是沉稳老成的人,竟在大门口逗起了小孩子,尤其竺法师,把自家小女娘弄得哇哇大哭,他却笑得格外欢。 没见自家郎主,一张俊脸,都扭屈得不成样子。 他还真担心,从来处变不惊的郎主,气出个好歹, “怎么样?让阿眸跟着贫僧走?”竺法师含笑斜乜了眼张婴。 张婴正自犹豫,要不要狠一狠心肠,不顾女儿哭闹,把她抱回内院,他实不愿女儿再进那道宫门。 “你不信别人,总相信贫僧。” 竺法师抱着张曦,有些不愿意松手,他想知道这孩子身上隐约朦胧的佛光,是怎么一回事,“贫僧把这孩子带在身边,一定会保她平安的,你还有什么不放心。” 张婴看了眼竺法师,还有女儿紧趴在他身上。 艰难地点了点头。 竺法师笑得更欢,“这孩子一见贫僧就这么喜欢,果真与我佛有缘。” 胡说八道。 她才不要与佛与缘。 张曦忍住翻白眼的冲动,心中暗暗吐槽,自己此刻有求于他,让他先得意一下,心中已有了计较,等会儿离了阿耶的面,一定要好好折腾这老秃驴。 第四十三章 佛光开智 ( )油軿车内,一片狼藉。 矮几上的佛经、木鱼,乃至笔墨纸砚,都撒落在红锦地毯上,墨汁飞溅时,竺法师身上的袈衣也沾了一大块,紧接着泡茶的水壶倾倒,抢救不及,车厢内的地面都浸湿了。 他不得不抱着张曦窝到车厢内的一个角落里,满脸无奈。 “你说,你怎么能这么调皮。” 竺法师没怎么生气,伸手捏了捏张曦肥嘟嘟的脸蛋,笑得跟弥勒佛似的。 张曦伸手就朝竺法师的手甩去,啪地一声响,她长得壮实,痛得竺法师直咧嘴,还未来得及制止,忽听到一声哧啦,紧接着,就是大珠小珠落地声。 竺法师眉心一跳一跳。 脖子上挂着的小叶檀佛珠的线断了,佛珠飞落,在车厢内四散开来。 随着佛珠一粒粒掉落,竺法师终于变了脸色。 张曦方觉得出了口气,心里头好受了那么一丢丢。 让你刚才气我阿耶。 让你说我与佛有缘。 让你说阿顾有佛心,要度阿顾出家。 张曦拍着手冲着竺法师直笑,乌黑圆溜的大眼,很是无辜。 竺法师怎么看,都觉得这孩子是故意的。 果然还是他的徒儿净空听话。 竺法师口中念了几声阿弥陀佛,又连着几声罪过,一手抱着张曦,一手捡起佛珠,放进化缘钵里。 好在入宫的路,可以打从长秋寺门前过。 吩咐驾车的,打从千秋门进宫,先回了趟长秋寺。 在竺法师的禅室内,张曦再一次见到了竺法师的徒弟净空小和尚,小小的身体跪坐在蒲团上,敲木鱼的样子很专注,真看不出是个傻子。 张曦来了好奇心,朝着小和尚敲木鱼的角落指去,让抱着她的小沙弥过去,因这是竺法师的禅室,所以她的傅姆奶娘都在外面,没有进来。 小沙弥只犹豫了一下,瞧着张曦咿咿呀呀喊叫,不安分地挣扎,怕她哭闹,立即走过去。 走到近前,尤其是张曦由小沙弥扶着趴在对面的蒲团上,才发现,小和尚净空的眼里依旧没有神采,空荡荡的,好似缺了灵魂一般。 这个念头升起。 张曦身上的鸡皮疙瘩全起来了。 害怕只是一瞬间,畏惧只在一念间。 她本就是个胆大的人,更何况,有自己的出奇经历。 所以,没一会儿,张曦又凑了上去,发现小和尚的容貌比上次在桑树底下见到的更加精致了,面庞白晳得惊人,没有一丝血色。 敲木鱼的动作,一下又一下,笃笃笃的响声,节奏掌握得很好。 张曦都不知道这个傻子怎么做到的。 刚才无论是竺法师进来,还是她靠近,小和尚都恍然未觉,一心一意,敲着木鱼。 张曦估量着木鱼棍的重量,把手放到了木鱼上,抱着她的小沙弥,吓得忙伸手挡在张曦手上,却未感受到预想中的疼痛。 木鱼棍奇迹般地停在了半空中,没有落下。 小沙弥震惊得鼓圆了眼,他常常服侍小和尚,知道净空自从会走路后,有两大爱好,一是在寺中经幢前的桑树底下静坐,另一个就是敲木鱼。 竺法师规定每日敲木鱼的时间,不得超过一个时辰,上午半个时辰,下午半个时辰,因此,每次到了时间,让小和尚停止敲木鱼,都是一件苦差事。 他每次都得挨两记木鱼棍。 张曦不知道情况,一见小和尚手中的木鱼棍停了下来,一移开手,木鱼棍又准确无误地敲落在木鱼上。 出乎她的意外,小和尚傻,但并不是对外界毫无知觉。 至少,看到有人伸手,他不会落棍。 仿佛发现了好玩的事物。 张曦时不时,出奇不意,把手放到木鱼上,每次木鱼棍却能及时停下来,要不是见他眼里,依旧毫无神采,张曦都要不相信,小和尚是傻子了。 俩人玩得不亦乐乎。 小沙弥立在一旁,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眼睛所能看到的。 很快,禅室内,多了一位不敢相信的人。 竺法师换身袈裟与佛珠,见到这一幕,震惊之余,又老怀欣慰,止不住心头激动澎湃,他果然没看错,净空有佛心,偏世人眼浊,认为他是傻子。 张曦身有佛光,能给净空开智。 转瞬间,竺法师信念更加坚定了,一定要把张曦留在长秋寺里。 “十六娘这么喜欢净空,不如留在这里和净空一起玩。” 张曦听了这话,望了眼净空漂亮的脸蛋,倒是不排斥,只是侧头,看到竺法师一副笑眯眯骗小孩的样子,心里咯噔了一下。 她可不想往陷阱里跳。 于是,非常果然地收回手,朝着老和尚怀里扑腾而去。 她才不要待在长秋寺里。 她有耶娘兄姐,她可以不愿意离开他们。 “真不愿意待在这里,这里有净空陪着你玩。” 张曦紧紧攀住竺法师的肩头,又伸手拽住竺法师的佛珠,表达自己的不满。 大约对于上一串佛珠断落,仍旧心存余悸,因此,竺法师忙地拉开张曦的手,不让她再碰自己的佛珠,“好好好,不愿待就不待,跟着贫僧走。” 他从张府带出张曦,如果不把张曦放在眼皮子底下,他也无法安心。 大魏崇佛,上至王公贵族,下至黎民百姓,礼佛尊僧,特别像竺法师这样的得道高僧,声名显赫,享有极高的礼遇。 进宫见太后、圣上,都不用下跪行礼。 因此,往往常人办不到的事情,他们能办到,这也是张婴被竺法师说服,愿意竺法师出面说和的原因。 自千秋门,重入宫廷。 首先见到了庆阳县主杨昭华,一身妃色袄裙,头上梳着双丫髻,包着彩色纱花的杨昭华矗立在弘德殿的大门口,好像是听到禀报,特意赶到门口。 近至陛阶前,两人对上眼。 张曦诧异于杨昭华眼里的恨意,虽然是一闪而过,恢复了漠然。 如果是杨昭训用这种目光看她,她能够理解,俩人不仅上一辈子是冤家,这一辈子,头一回见面,俩人在陶乐园里,虽没有正面冲突,但闹得很不愉快。 杨昭训又是个记仇的,别看她年纪小,上一次的碰面,已足够杨昭训记恨她了。 但这位杨家二娘子杨昭华,不说俩人今生第一回见,光她眼中浓郁的恨意,就不像一个七岁女娘该有的。 她还有点反应不过来。 毕竟那一辈子里,杨昭华在嫁给大兄张昕之前,就已经对她极为奉承,对她甚至比对亲妹妹杨昭训还好。 第四十四章 男色祸国 ( )“清妃也来了。” 杨太后看清竺法师怀里的奶娃娃,惊讶的声音中透着一丝丝欢喜。 竺法师听了,大方承认,“不知道这孩子怎么了,今日贫僧一出门,就粘着贫僧,不愿意松手,连他傅姆乳娘都不要。” “把清妃给孤,周典御在西厢试药,请法师过去看看。” 竺法师正要开口拒绝,却瞧见怀里的张曦,竟是挥舞着手,朝着杨太后咿咿呀呀地喊了起来。 “果然,这孩子聪慧,还记得孤。” 杨太后从上首的榻席上起身,走了过来,从竺法师怀里抱走张曦。 瞧着张曦乐巅的模样,竟是一点都不留恋,更别提在张府时的那副粘乎劲,使得竺法师忽然有一种被利用了一把的感觉。 不得不说,他真相了。 张曦的确是想通过竺法师,来见杨太后,经历了那一辈子里,还有这一辈子的两次见面,她总觉得,杨太后喜欢她,除了一张神似阿耶的脸外,还有别的原因。 虽然想不到为什么,但不妨碍,杨太后对她的真心疼爱。 如今,她希望用杨太后对她的疼爱,能够帮一把身拘御史台的大兄张昕。 御史中丞朱俊,在那一世里,她记事的时候,已没了这号人物。 但他的酷吏之名,哪怕她不关心朝政,亦有所耳闻,而且发明了好些个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刑罚,这是一个让所有出身世族高门的人,一提起来就咬牙切齿的名字。 阿耶已是一介白身,大舅身陷大理寺。 如果大兄没有性命之忧,族中的那些叔伯,是不会全力出手相救的,说到底,这桩案子可轻可重,只要杨国舅愿意和解,只要杨昭华的喉咙治好。 甚至可以不了了之。 朱俊就是杨太后养的一条狗,所以她才要来到杨太后身边…… 忽然感觉自己头发被粗鲁地抓了一下,张曦诧异回头,不知何时,杨昭华来到了旁边,张曦眨巴着眼睛,不知道她要干嘛。 只是杨昭华却并未再理她,扭头望向杨太后。 “庆阳不记得了,陶乐园的梅花宴,你还见过她,她是清妃,你可以叫清妃,或是喊十六儿。” 杨太后望了眼侄女,不忘逗怀里的张曦,“我们清妃喜欢胡月,孤不知道清妃要进宫,这就马上宣她过来,清妃高不高兴?” 胡月?张曦侧歪着脑袋,一时没想起是谁。 直到一会儿功夫,宫人通报声传来,胡月来了。 张曦抬头见是胡妪,诧异过后更高兴了。 胡月大约是胡妪的本名。 胡妪并不是一开始就是老妪,只是后来年纪大了,又是她的乳母,众人尊称一声胡妪,倒把她的本名给浑忘了。 自上回进宫,得知胡妪从浣洗局调了出来,去了宇文赞的宣政殿做宫人,见胡妪及女儿不用再受苦受累,张曦就没有那么强烈的意愿,一定要把胡妪调来自己身边。 到底是宫中的人,来她身边,也容易惹人说闲话。 然而,眼下瞧着杨太后的态度,张曦不由心头火热,动了心思,或许不用她开口,杨太后见她真喜欢,把人赏给她也不一定。 她当然还是更希望,她那一辈子里的乳母,能来到身边陪她。 因此,接下来,张曦把自己的高兴,表达得淋漓尽致。 咧着嘴笑,欢喜的扑腾,淌出来的口水,湿了好几条罗巾。 “嗯,我们清妃看人的眼光和孤一样好。” 只听杨太后含笑赞道,望了眼模样平常的胡月,不知怎么,就想到张曦外面那个长相艳丽的乳母李氏,也不知华氏那个贱人怎么想的,给女儿挑乳母,挑了那么个妖艳货。 那样的人,一看就不安分,能给孩子当乳母? 也就瞅着五郎性子好。 “清妃,让胡月给你做乳母,好不好?” 张曦有一瞬间的石化,然后……然后,整个人咧着嘴朝杨太后怀里扑去,她是真欢喜,没想到,能心想事成,要是哄得杨太后开心,能放了她大兄,就更好了。 “真这么高兴。” 张曦咿咿呀呀地笑咧着嘴回应,又拽了下胡妪的手,以示自己真高兴。 “清妃要不要留在宫中,和孤作伴?” 话音一落,但见张曦侧头望向杨太后,杏眼圆鼓,乌黑清亮的眸子,懵懵懂懂,天真无邪,胖乎乎的脸蛋,白皙如同上好的釉瓷,光滑细腻。 笑容依旧不改,还是那么讨人喜欢。 这最得杨太后喜欢,无忧虑的小孩, 也是小孩的好处,不能说话,杨太后也不期望她能回答,转身望向杨中侍,指了指胡妪,“给她和她的女儿去了宫藉,以奴婢的身份,赏给清妃。” “娘娘不是说笑吧?” 杨中侍迟疑了一下,杨太后抬头质问道:“孤像在说笑的吗?” “赶紧去办好,就把人调到清妃身边。” “唯。”杨中侍忙应一声,不敢耽搁,心里倒有些嘀咕,因张婴那么一闹,杨太后都不打算放过张家,怎么对张家的小娘子,还这么喜欢。 难道不是因为张婴,才对张婴这个肖父的女儿,青眼以待? 别说侍候杨太后十来年的杨中侍,就是旁边围观全程的杨昭华,已活了三辈子的杨昭华,也看不明白。 她上一辈子,从来没想过,要在杨太后跟前争宠。 这一辈子,她想争宠,才发现,她争不过一个不会说话的奶娃娃,而且这个奶娃才四个月不到。 此刻,她倒有点同情与理解,妹妹杨昭训。 难怪上一辈子,飞扬跋扈的妹妹,一说起张曦,整个人就气乎乎的。 她们是杨太后的亲侄女,倒争不过一个外路来的。 杨昭华想起史书上的记载,想起上一辈里所见的事实。 自古红颜祸水。 没料到,到了大魏朝,竟是男色惑国。 张婴其人,并非真正的大奸大恶之人,但大魏却因他而亡,被他的儿子所颠覆,姑母更是为了他,做了很多坏事。 俩人在历史上的名声,臭名昭著,令后世人唾弃。 在杨昭华眼里,无论历史上,还是上一辈子,张婴的自刎而死,都抵不了他的罪过。 大魏立朝只有四代,正处于上升兴盛时期。 上一辈子,她冷眼旁观,姑母处理政事的手段不差,二十余年,始终把权力牢牢控制在自己手中,如果没有张婴,或许会成为一位合格的监国太后。 大魏不会亡,杨家也不会倾覆。 杨昭华想到这一点,对眼前这个神似张婴的奶娃娃,更添了几分厌恶。 有什么可得意的,不过是靠一张脸得宠。 第四十五回 飞来横祸 ( )意外只在一瞬间。 不知谁撞了下屏风旁的高几,使得高几晃动,高几上的青花梅枝花觚呯地一声,就摔了下来,正掉落在张曦面前。 惊魂犹未定。 四条细脚高几朝后面倒去,砸中几株红色珊瑚,宫人抢救不及,呼啦啦接连倒地,摔断成几节。 这六株七八尺高的珊瑚树,是杨太后的心爱之物。 暖阁内一阵人仰马翻。 倒吸气声,此起彼伏。 趴在方榻上的张曦,正要往后看,猝不及防被推搡了一下,整个人往前倾倒而去,脸着地磨着软绵的地毯,还有尖利的瓷片。 她的面前,全是花觚的碎片。 “小娘子……” 脸上一阵刺痛,耳畔响起了胡妪焦急的声音,很快就被人抱了起来,但右脸上的疼痛不减,利物割开的伤口,火辣辣的刺痛,简直锥心刺骨。 “不好了,流血了。” 不知谁叫喊了一句。 张曦平生最怕痛,哇地一声,不管不顾,就大哭起来。 会哭的孩子有奶吃,她从来不是隐忍之辈。 哭声震耳欲聋,几乎要掀了这东暖阁的阁顶。 胡妪用手绢捂住张曦流血的脸颊,看向旁边已经呆傻住的宫人,急切道:“赶紧打盆热水过来,给小娘子清洗伤口。” 宫人作鸟兽散,忙忙地收拾起来。 胡妪低头哄着怀里的张曦,又擦拭着张曦的伤口,“可千万别进碎瓷片,要不小娘子得受大罪了。” “这是怎么了?” 杨太后的声音,从外面传来,带着几分气急败坏,“好好的,怎么让清妃哭了,都是死人,不知道赶紧哄。”她刚才在大殿内,和御使中丞朱俊商讨事情。 暖阁内的宫人,一个个瑟瑟发抖。 胡妪也害怕,但不比杨太后身边服侍的人,她没亲眼见过杨太后发火,所以一见杨太后进来,忙地把张曦递上前去。 在她眼中,杨太后很疼张家小娘子。 一进来,肯定会很关心张家小娘子的伤势。 然而,杨太后接住张曦,瞧着怀里哭成一团的孩子,只一眼,几乎是慌乱地把孩子往外抛掷,“不要。” 整个人连退好几步,避之不及。 这一举动,直接把胡月吓愣了,看向扔出去的张曦,要是真摔到地上就没命了,极度恐惧下,忙不迭地伸手去接。 张曦也是在被扔到空中的那一下,才想起,杨太后最怕哭声。 只是这会子已收不住势。 落入胡妪怀里前的惊恐,脸上的刺痛,还有被扔的委屈,一齐涌了上来。 索性放开嗓子嚎。 暖阁内气氛低得越来越逼人,周遭的宫人都喘不过气来,连胡妪都感觉到杨太后的异常,还有杨昭华,躲在屏风后面的杨昭华,看着近似狂躁的杨太后。 忍住心中的激动,张曦到底只是个奶娃娃,不知忌讳,终于惹到杨太后了。 亲近的人,都知道,杨太后最不喜欢小孩子哭。 也不知是因为什么缘故,一听到孩子哭喊,杨太后不仅不会哄孩子,整个人还会变得很暴躁,及至失控。 听着张曦的哭声,还没有停下来的迹象。 杨昭华觉得,她几可预见,接下来,张曦会很惨,甚至会被杨太后给直接摔死。 若是弘德殿内知事的宫人,这会子,早抱着张曦出了东暖阁,避得远远的。 偏胡月不是弘德殿内的宫人。 真是苍天不饶人。 可怨不得她杨昭华。 “娘娘,”胡月喊了一声,望着伤口不断淌血的小娘子,跪下身求情道:“娘娘,小娘子让碎瓷片割伤了脸,才哭闹得厉害,眼下小娘子脸上的伤口要紧。” “受伤了?” 胡月见杨太后听到了自己的话,忙地点头,“求娘娘了,伤口一直在流血…” “赶紧让周典御和竺法师过来。”杨太后突然喊了一句,好似整个人一下子从梦魇中清醒过来。 出乎所有人的意外,三步并作两步,从胡月怀里抱起张曦。 这回,胡月迟疑了一下,生怕杨太后再扔孩子。 只是一对上杨太后发红的目光,吓得松了手。 “好孩子,别哭了。”声音轻柔得不像话,仿佛化身为哄孩子的母亲,身上无端笼罩了一层慈祥的光环,此刻杨太后的举动,真可谓吓坏了暖阁内的一干人等。 包括从屏风后渐渐踱出来的杨昭华。 不可能,不是这样。 姑母什么时候有耐心哄孩子了? 一定是哪里出了问题,明明,明明刚才姑母整个人已处于暴走的边缘…… “清妃不哭了,呼一呼就不痛了。”杨太后看着鲜血浸湿的罗巾,看着脸颊上割裂的两条大伤口,心痛不已。 有宫人端了热水进来,杨太后竟不假手旁人。 亲自替张曦清洗了伤口,用镊子仔细夹去肉里的细碎片,直至清理干净,连前后脚赶进来的竺法师和周典御,看了眼清理后的伤口,都没多余的话说,直接可以上药。 随着止住血,膏药的清凉,遮盖了火辣辣的刺痛,张曦的哭声才渐渐停下来,可是抽气声仍旧不绝于耳。 让人闻着伤心。 竺法师更是后悔不迭,不该把张曦带出来,四个月不到的奶娃娃,很容易碰着搁着,依照张婴对女儿的宠爱,发生这样的事,他都不好交待。 “谁能告诉孤,刚才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处理完张曦的伤口,竺法师和周典御退出了暖阁,杨太后才有心思来质问,哪怕此刻,暖阁内已经收拾了妥当,但她没忘记之前进暖阁时的遍地狼藉。 宫人跪倒一地,战战栗栗,没有一人敢发声。 良久的沉默,胡月才大着胆子出声,把事情始末说了一遍。 “孤也不问谁撞了高几。” 杨太后淡淡说道,转头望向进来的杨中侍,“全拖出去,都杖毙了。” 话音一落,不停有人磕头求饶,“娘娘饶命,娘娘饶命……” 张曦小小的身子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杨太后似感觉到了,伸手把张曦的脑袋往自己怀里转,“清妃别怕。” 张曦转头,不经意间对上杨昭华冷漠的目光,似福至心灵,张曦觉得,先前在后面推搡她的人,就是杨昭华。 可惜,她口不能言,手不自觉地紧握成拳,恨不得上前去打杨昭华一拳。 第四十六章 士族哗变 ( )她知道? 杨昭华微眯眼,望着躺在姑母怀里的张曦,有点不愿意相信。 正常四个月的奶娃娃,能知事? 除非和她一样。 想到有这种可能,杨昭华的神经一下子高度紧绷起来。 她这次来得太突然,来的也不是时候,一来就让那个恶魔张昕给毒哑了喉咙,除了知道华令仪还活着外,其他的,她还一概不知。 只是哪怕张曦真的知道,她杨昭华也不惧。 别说张曦现在还是个不济事的奶娃娃,就是长大了,张曦对她也构不成威胁,张曦和小妹杨昭训,都是属于那种被保护得太好的小女娘。 而且张曦的命还特别好。 张曦的人生,是真正天之娇女的写照。 除了一点,这样的娇女,偏偏是个花痴,眼光不好,选的夫君太差劲。 世间从来是妻凭夫贵,然而在张曦身上,倒转了过来,夫凭妻贵,满洛京的英伟男儿无数,家世、才干、模样,顾云卿样样不如人。 哦,模样算拔尖,也只有这一项,顾云卿能拿出手。 然而无论是上一辈子,还是在真正的历史上。 张曦的夫婿,都是顾云卿雀屏中选。 上一世,那个恶魔张昕多会算计的一个人,可惜多方阻扰,恁是没拦住,更使得痴恋于张曦的贺若隆远走秦地,一直未娶。 ——*——*—— “可打听清楚了,今日暖阁内有谁?” 朱俊从宫中出来,还未进御史台署的门,他派出去的人就有消息传回,“都打听了,除了杨家的那位庆阳县主,另一位便是张家小娘子。” “张婴的幼女?”一提张家小娘子,朱俊只能想到这一位,却又盼着不是。 “是。” “消息可准确?” 青衣男子回道:“消息是从管辖宫门出入的内官口中传出来的,而且杨中侍也对外露了口风。” 一听这话,朱俊笑骂了一句,“这个老家伙。” “算我承他一回情。” 说完,朱俊扔给青衣男子一锭金子,大踏步进了御史台署。 刚回来不久,治书侍御史黄奇就跑了过来,“长官,今日一上午,大理寺和廷尉署,都来台里要了一回人。” “不用理会他们。” 朱俊摆了摆手,又问道:“审讯有结果了吗?” 黄奇脸色微赧,“下官办事不力,那小子瞧着年纪小,没想到是个硬骨头,下官来,正要讨长官的主意,要不要让底下的人试一试长官的新刑具?” 朱俊没有立即回答,手指敲了敲几面,良久才道:“先停停,暂时别用刑了。” “长官,” 黄奇抬头,满脸诧异地望向朱俊,“是不是宫里有什么新的指示?”不然,朱俊不会发这样的话,毕竟,御史台只最监察百官与地方行政。 真正审讯判决,是廷尉署或大理寺的职责。 因朱俊是从大理寺出来的,熟悉刑法,又极得杨太后的宠信,所以,近来御史台的权限有所扩大,但也由此造成了他们时间紧迫。 他们在台署里的审讯,向来速战速决,决不能拖延。 一旦时间长了,廷尉与大理寺都会来要人。 只听朱俊朗声道:“这些你不用管,听我的吩咐就是了。” “那廷尉署和大理寺再来要人,给不给他们?”黄奇硬着头皮问了一句。 “不给,先关押一段时间。” 朱俊说完,拿小眼睛睃了黄奇一眼,看穿了他的小心思,“外面的压力,一切由我来承担。” “华家的事,给我盯紧了办,另外,交待下去,张家先盯着地方上几个大员,洛京的暂时不动。” “唯。”黄奇忙应一声,压下心中的兴奋。 他与朱俊一样,出身寒门庶族。 对于这些士族大家,有一种植于骨子里的仇视,当初对赵郡李家动手前,于兴奋中还夹着一丝畏惧,随着赵郡李氏的大厦倾覆,轰然倒塌。 原来令人畏惧的庞然大物,也不过在他们的翻手覆手间。 翻手抄家,覆手灭族。 那种成就感,无以言喻。 所以,这次对平原华氏动手前,他们再没有一丝畏惧,只有热血沸腾,只有得心应手,尤其是派往平原郡的属官,一个个都磨拳檫掌,箭在弦上。 就等着动手。 今年的这个年节,注定无法太平。 承和元年,腊月二十六,御史台以平原华家勾结李氏、私受李氏族中祭田为由,查抄华家祖居之地,此举遭到华家族人与部曲的全力抵抗。 止三日,传至洛京,举朝震惊。 各世家大族,联合起来,纷纷攻击御史台,朝野内外舆情沸腾。 随着身在平原郡的检校御史刘东控制郡守谢升,指军郡司马,调动郡内驻军攻打华家部曲,这一举动,直接激起平原郡内所有世家大族的哗变。 集结起来,组成了一支对抗朝廷驻军的亲兵。 对峙的战火,几乎一瞬间点然,并漫延扩大到整个平原郡。 朝廷的驻军节节败退,事情的严重性,已完全超出所有人的预料,甚至连宫中的杨太后,也不曾预料到,一日向平原连发十道安抚诏书。 只追问赵郡李氏祭田,不问其他,以期息兵。 “现在朝廷想息兵,也得看那些世家大族,愿不愿意轻易停战了。” 前往平原的官道上,朝廷官员出行的盛大仪仗队中,有一座四乘马车里传出讥讽声,是一位年轻人的声音。 紧接着一个略显厚重的声音响起,“老夫只盼着,那些人千万别狮子大张口。” “哼,不趁这个时候要自治权,那不白闹了一场。” 依旧是那个年轻人的声音,“经此一役,以后朝廷的政令,就难以进入平原郡,更为要紧的是,其他地方,很可能会纷纷效仿,那才是麻烦事。” “这样也好,让宫中的那位,长长记性,真以为动了一个赵郡李氏,其余士族大家,她也能想杀就杀,焉不知,赵郡李氏是犯了众怒,所以才集体默认。” 这一老一少,是朝廷派往平原郡的安抚使,宗正卿宇文作,以及太常少卿东方浚。 年轻的东方浚,正是出身平原士族东方氏,这次平原士族哗变,东方氏是主力之一,所以他的言辞才格外尖锐。 第四十七章 争风吃醋 ( )朝廷先是撤了检校御史刘东的职。 然后,押回洛京候审,不日,与治书侍御史黄奇一同处斩于东市。 转眼到了次年元宵佳节后,平原郡那边传来的谈判依旧不顺利,郡内士族部曲组成的两万亲兵,仍旧没有解散的迹象。 宫中杨太后连开了三场御前会议,都没能形成定议。 “不能再退了。” 杨太后对留下来的彭城王宇文浩说道,朝廷已经释放了华伯强,放了张昕,不再追究那些犯了事的士族官员与子弟。 再退,平原郡就要成了独立封国。 “娘娘要做什么?” 彭城王宇文浩整个人立即警觉起来,“洛京的驻军不能动,而且从洛京调兵去平原,路途遥远,劳师动众,实为下策。” “你放心,洛京的驻军要拱卫都城,孤不会动的。”杨太后凤眼微眯,两手交握成拳,放在身前。 “那娘娘……” “从定襄调边境上的三万骑兵南下,杀入平原郡。” 听了这话,彭城王宇文浩满脸不可思议地望向杨太后,那目光,如同看疯子一般,“这手笔也太大了,有必要往大里闹?” “不是……娘娘,这是不是闹得有点大?”彭城王宇文浩直摇头,被杨太后砸过来的话,给砸得有点晕头,来回打转。 “已经大了。” 杨太后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丝尖利,“此番,平原郡的叛乱要是不能平息,今后朝廷威望不再,将会任由这些士族摆布。” “只能往大里闹,灭了平原郡,才有重树朝廷威信。” 她是在杀了治书侍御史黄奇之后,平原郡内士族没有罢兵,才想明白这一点。 她能想明白,难道朝中的那些国之重臣,想不到。 不,他们都想到了,而且比她想得更明白,想得更远,却没有一个吭声,原因何在,不过是牵涉到自身利益。 士族者,聚族而居,拥有众多田产与部曲,横行郡内,势压官府,又垄断学识,自结婚媾,讲究身份内婚姻,不与寒门庶族结亲,以确保婚宦不失类。 她选择从定襄调兵,一是定襄离平原近。 更主要是因为驻守定襄的骠骑将军方省,出身寒门庶族,所以,她才决意从定襄调兵,而不是从离平原郡更近的渔阳调兵。 驻守渔阳的车骑将军贺若胜,出身鲜卑贵族,自立国以降,贺若氏与士族数代联姻,早已密不可分。 “调定襄的边塞驻兵,一旦北边的柔然得知消息,由此南下,将不可收拾。”彭城王宇文浩想想,还是觉得非常危险大胆。 柔然是北方草原上的强大游牧民族,建国以来,一直是大魏朝的边境之患,因此,边防沿线各郡,都驻有重兵,防止柔然南下。 “柔然来了还能走,但平原郡很有可能就落入士族手中,从此不归朝廷管辖。” 杨太后说完,右手食指朝空中指点,“此风不可长。” “再说了,先不传出消息,秘调方省南下,孤不信,方省离开定襄,定襄就守不住了,如果真是这样,那他这个骠骑将军,就名不副实。” 杨太后深信,寒门出身的人,最后能身居高位,多是有真才干之人。 不然,在朝廷九品中正的选官制度下,爬不到这么高的位子。 只听杨太后吩咐道:“即日起,你统领羽林、期门,还有北邙山的洛京驻军,一旦方省兵过河间郡,洛京就开始禁严,及至平原郡的那支士族部曲被剪灭。” ——*——*—— 和惠坊张宅。 自从七郎张昕从御史台无罪释放后,家里忙碌着收拾行李,准备等七郎和八娘养好身体,一家人回老家清河。 七郎张昕这回在御史台署内,遭了大罪,出来的时候,身上尽是鞭痕。 张婴气得要去砸御史台,让大房九郎君张德和十三叔张腾给拦住,“眼下正是多事之秋,你先别急着出头,只要平原郡与朝廷谈妥,收拾朱俊有的是机会。” “这次宫中那位力保朱俊,御史台可折进去不少人。” 这是九弟张德的原话。 张婴仔细想想,也的确如此,平原郡与朝廷谈妥,就意味着朝廷妥协,朝廷妥协,那么士族官员在朝堂上的权力,将会以此为分界点,进一步扩大。 这是朝中士族官员,最乐意看到的事情。 所以,对平原郡的事态,一直持观望之态势。 但绝对不是朝廷愿意看到的局面,或者说,君王不愿意见到的局面,大魏立国,皇族与士族共治天下,尚不足百余年。 然每一代君王,都致力于扩大自己手中的权力,限制士族所享受的权力。 才有了今日,寒门官员,占了三分之一数。 好不容易维持的局面,朝廷绝不会愿意,就这么轻易打破…… 张婴越想越心惊。 直到七郎身体养得差不多,八娘在竺法师的医治下,已经能开口说话了,于是张婴吩咐家下安排,“穆行护送你们母子几个回清河,陈义跟我去一趟平原,明日就起程。” “你要去平原?”华氏一脸狐疑。 她不是对外间之事一概不知的妇人,相反,颇通政事。 对平原郡的局势,万分关心。 “你这会子去哪做什么?要去,也等平原与朝廷谈妥后再去,到时候,我们一起都去,正好阿耶数次来信,想见几个孩子。” “不能等,再等就迟了。” 张婴的神色突然严肃起来,望着华氏反问了一句,“阿华,你真认为,朝廷能与平原郡内的士族谈妥?” “平原郡的赋税人口,从此不归朝廷,归平原郡内士族所享有。” 张婴轻喃了一句,真是狮子大开口,“这是不可能的。” “我过去,是想劝岳父放弃这个想法,朝廷已退了一步,斩杀了御史台的始作俑者,只追查赵郡李氏的祭田,他们也该退一步。” “不然,过犹不及。” “我不认为,”华氏冷哼一声,满眼狐疑地盯着张婴,“阿郎是忘记了,还是揣着明白装糊涂,杨氏要查抄华家,仅是因为李氏祭田?” “别人不知内情,阿郎也不知内情。” “我不是软柿子,我华家更不是软柿子,以为谁都像她,跟着破落户似的。”华氏说到最后,嘴角微抿上翘,满满尽是嘲讽。 张婴听出华氏话里的意有所指。 顿时气结不已,“你想到哪里去了?”甩袖离去,和她谈着正事,她都能扯到争风吃醋上去。 第四十八章 局势紧迫 ( )阿耶阿娘又吵架了。 或者说,是阿娘单方面的冷战,使得家里的气氛,很是沉闷压抑,连大姐大兄都不敢多说一句话,生怕惹到阿娘。 张曦不喜欢,夫妻之间,有什么事情不能直接说开的,非得冷漠不理睬人。 这样大家都难受。 又容易伤了彼此的情分。 在那一辈子里,她和阿顾,就从来没有为什么事情脸红过,阿顾凡事,都会让她三分。 为什么阿耶,就不能顺着阿娘? 直到他们启程回清河,上了马车,阿娘的脸色依旧阴沉得厉害,没有一丁点儿缓和,背着身子面朝车厢里面。 马车外,传来阿耶的叮咛声。 “……阿苟,阿耶不在,你身为男儿,一路上要照顾好你阿娘,阿姐和阿妹。” “阿耶去一趟平原郡,等那边的事态平息下来,阿耶会立即回清河。” 后面一句,更像是对车厢内的阿娘说的。 张曦瞧着阿娘没动静,心中有点急躁,扭动身体,手脚并用地挣脱着向车窗口爬去,咿咿呀呀地叫喊。 “阿眸,不许闹。” 华氏两手紧抱住女儿,往怀里搂了搂,又握住女儿的手脚,不让她肆意动弹。 张曦无法,只剩下扯着嗓子咿咿呀呀地喊,以表达自己的不满。 “阿眸是怎么了?” 听到阿耶的声音,不用想,也猜到阿耶掀起了车帘,张曦要扭头去看,却让阿娘给拦住,“阿眸,不闹了,马车要启动了。” 说完,又高声喊问了一句,“阿慎,怎么回事,还不出发?” 紧接着听见慎妪的回应,“这就出发。” 张曦只觉得无比心累。 真想放开嗓子,狠哭一场,索性大家都别走了。 阿耶不去平原,她们也不回清河,这样总不会闹了,总能欢欢喜喜,一家和睦。 “阿华,不管你信不信,我没有私心,此心可对天地神明。” 张婴话音刚落,一抬头,却见先前早已出门的行李车辆,还有护卫仆从都回来了,并且行色匆匆,带着急切与狼狈。 “怎么回事?”张婴急忙问道。 为首的护卫气喘吁吁地行礼,“回郎主……出不了城门,街上突然多了许多武侯,还有军队,穆主薄去打听情况了。” “出不了城门?”张婴有些不相信。 最近,除了一封又一封发往平原郡的诏书外,朝廷并没有新的动作。 哗啦一声响,华令仪伸手掀起车帘,抱着女儿下车,抬头望了眼张婴,冷声道:“这下你满意了。” “我有什么好满意的。” 张婴心里正琢磨着事,忽听这么一句,没脾气都能生出几分恼火来,何况他还是个有脾气的,于是出口的语气就不太好,“我不去平原,你不更放心了。” 瞧见随之下车来的长子长女,顿时又有几分后悔。 “你们和你阿娘回内院,等打听清楚情况再说。” “唯。”八娘张昑和七郎张昕齐齐应了一声。 张昕进了一趟御史台署,回来后,整个人沉稳许多,张婴既欣慰,又心酸,他想孩子成长,但绝不是以这种方式。 至于八娘张昑,他更多是心疼。 张婴对儿女们摆了摆手,然后又喊了慎妪和何山安排事情,他没有选择在家中枯坐,转身去了给事黄门侍郎崔亭的府上。 在崔府等了有两个时辰,巳时末刻,才见崔亭匆匆赶了回来。 给事黄门侍郎,因出入宫中,职任显要,而且值班时间长,不能轻易离开,崔亭这个时候能回来,还是家僮去报信的缘故。 不然,张婴还等不到他人。 “怎么好好的,就禁严了?”一见面,张婴急问起来,他在外面听说洛京禁严,心头就升起一股不好的预感。 “太后亲自下的命令,事先没露一点风声。” 崔亭面有愧色地望了眼张婴,有些话,他没说,也不知道该怎么说,今日早上,他向杨太后回禀政事时,杨太后突然问:张家小娘子离京了吗? 他当时没留心,他们这些近臣都知晓,杨太后喜欢张家十六娘,因此,哪怕张婴成了白身,被贬为庶民,张家十六娘仍然进了好几趟宫,深受杨太后宠爱。 上回张十六娘在宫里伤了脸,弘德殿内处死了一批宫人。 可见恩宠之隆。 所以,他顺口回了句:还没有,张家今日离京。 杨太后并没有再多问什么,正巧朱俊过来,有事要回报,这事就这么岔开了。 他也没放在心上。 谁知,回到门下省没多久,就传出洛京禁严的消息,杨太后亲自下令,由彭城王宇文浩去督促执行。 及至家僮来报,张婴找他。 他才一下子想通了其中的关节。 “有没有说,禁严会持续多长时间?”张婴又补充了一句,“宫中是不是有什么新的异动?” 一听这话,崔亭收敛住自己那颗八卦之心,神色随之变得严肃认真起来,“朝廷近来很平常,就连平原郡的谈判没有进展,太后也没有像先前那般着急,反而……感觉有点听之任之。” 说到后面,抬头望着张婴,“子平兄,你是想到了什么?” 张婴呢喃了句听之任之,脸色瞬间变得煞白。 “子平兄……” “留也,或许朝廷已经对平原用兵了。”留也是崔亭的字。 崔亭一口否认,“不可能,尚书省与中书省都没有任何动静。” 张婴反问道:“尚书省和中书省,会同意出兵吗?” 当然不会,除开尚书令由彭城王宇文浩兼任,尚书左、右仆射都出身士族,更别提,中书监师默,就是出身平原士族师氏。 怎么可能赞同出兵。 崔亭登即目瞪口呆,他人在朝堂,政治敏感度竟还不如张婴,心中除了敬佩,还多了几分惋惜,不该辞官的。 “那现在怎么办?要怎么阻止?”既然朝廷出兵,那么,平原郡势必会有一场杀戮,掀起一场血雨腥风。 崔亭额头上直冒汗,已经无法坐住,起身在屋子里急打转。 “这个时候禁严,怕是派出的军队已越过河间郡了。”河间郡在平原郡隔壁。 “留亭,你帮我传个话。” “我要面见杨太后,请务必帮我转达。” “子平兄。”崔亭听了这话,满脸愕然地盯着张婴,都忘记了着急。 第四十九章 手撕折子 ( )承和二年,春,平原郡士族叛乱。 骠骑将军方省领兵南下,经河间郡,一举平定平原郡内叛乱,整个平原郡的士族受到重创,死伤过半,血流成河,并捉拿祸首原清河太守华敏及其子孙八人,押解至洛京。 平原郡内士族,由此衰落。 消息传至洛京,朝野为之哗然。 一时间,朝廷内外,风声鹤唳,人人自危。 各种上陈的奏疏,如同窗外的雪花一般,纷纷飞往御史台与宫中弘德殿,一沓又一沓,堆积如山。 张曦又一次让杨太后给宣进宫。 “……张五郎君派人来传话,他想求见娘娘。”杨中侍瞧着杨太后从胡月手中接过张曦,微犹豫了一下,还是说了出来。 如同之前的几次,杨太后脸上的笑容一滞,“不见。” 语气很是干脆,没有一丝拖泥带水。 张曦听了,抬头望去,只见杨太后目光锐利,比廊外屋檐垂下的冰棱还要冷凛锋利,过了二月,明明冰河已开,杨柳抽绿垂丝,忽啦啦来了这么一场大雪。 时令倒序,洛京仿佛一夜间回到了严冬。 然而,目光瞧向张曦时,却染上了几分温暖,笑颜逐开,“几日不见,我们的小清妃,好像又长大了不少。” “手上的力道也大了许多。” “小娘子正是长身体的时候,自然一天一个样,更不用说,这次隔了有十来日。”杨中侍见杨太后高兴,于是忙地附和。 说起来,包括杨家三位小娘子在内,宫内宫外,没有一位小娘子像张十六娘这般能讨得杨太后欢喜。 只要她在,只要她笑,杨太后就会跟着高兴。 连着心情好了,他们服侍的人,也跟着轻松。 他极为不解,尤其是这段时间,杨太后极为冷落张婴,偏对张十六娘一如既往地喜欢,因此,他特意跑去杨府问了杨国舅。 这一回,杨国舅却支支吾吾的,没说出个所以然来。 但凭直觉,他认为杨国舅一定知晓内情,只是不知道什么原因,不愿意说。 “最近就让清妃待在宫里,你派人去张家传个消息。” “娘娘……” “他要闹就让他闹,孤倒要看看,他这回打算怎么闹。”杨太后没有明说名字,但杨中侍很容易就猜到,杨太后口中的他是指张五郎君张婴。 “把光华殿收拾出来,给清妃住。” 光华殿在弘德殿西侧,是周遭最近宫殿,殿宇精致,规模宏大,历来为宫中贵人所居,因此,话音一落,杨中侍都有点瞠目结舌。 “娘娘,这是不是不太合适……” 杨太后打断了杨中侍的话,“有什么不合适,孤觉得挺好。” “赶紧安排人把地方收拾出来,再给清妃配上一批人。” “唯。”一听这话,杨中侍忙地答应。 匆匆先出去,正撞上御史中丞朱俊。 “什么事,让中侍忙成这样了?”语气中带着满满的调侃,随着平原郡事态平息,近日御史台又重新抖擞起来,朱俊连走路都带风。 “张家小娘子在里面。”杨中侍凉凉道,顺便欣赏朱俊的变脸。 第五十章 果有大祸 ( )什么时候,五个月的奶娃娃,竟这般知事。 那双清亮乌黑的眼眸里,里面的愤怒,是那样的明晃晃,直盯着他,盯得他心惊肉跳,很不自在。 还有那撕折子的动作。 常人或是懂事的孩子,多多少少还会有几分敬畏与恐惧,但在那奶娃娃身上,看不到丝毫,仿佛撕着不相干的纸片,当成了她的玩具。 可惜杨太后没不见,还在哄着孩子,“清妃,这个不能撕。” “好孩子,快松手。” “你想撕东西,孤给你其他能撕的。”说完,侧头就吩咐宫人去取笺纸。 然而,回应杨太后的不是停顿,而是一声接一声的撕拉声,及至折子成了碎纸条,及至剩下前后两个硬的封壳。 啪地一声,两个硬封壳,朝珠帘外甩去,更准确地说,是朝朱俊面门甩去,可惜到底是奶娃娃,用尽了吃奶的劲,力气仍旧不足,硬封壳让垂下的珠帘给截下了。 掉落在地面。 珠帘一阵晃动。 这番动作,连杨太后都变了脸色,正要出声喝斥,却见张曦垂下眼睑,扭头往她怀里一靠,微微瘪着嘴角,似受了天大的委屈一般。 “好了好了,不说你了,你喜欢就给你撕。”杨太后出口的话,连她自己都惊住了,而且,还拿了案头的折子,递到张曦手中,舍不得张曦受一丁点儿委屈。 如若说,之前张曦的举动,把她归于不懂事的熊孩子之列。 那么这后面,杨太后的反应,出乎朱俊的预料,甚至刷新了他对杨太后的认识。 眼前的奶娃娃,那肖似张婴的面庞。 绝对是张婴的孩子。 但依照杨太后对这孩子的宠溺,要不是时间不对,朱俊都得怀疑,这小女娃,是张婴与杨太后什么时候生下的私生女。 这个念头在脑海中浮现时,朱俊自己都被自己吓了一大跳。 “华家的事,你按正常办,这次不要给仕林留下任何攻击朝廷的借口,你记着所有华家人,死罪可免,活罪难逃。” 杨太后严厉的声音,再次响起时,朱俊方觉得自己回过魂来,整个人好似从地狱走了一趟,重回阳间。 出了弘德殿,冰天雪地里的冷风,瞬间让人清醒许多。 “中丞,华家的事,太后怎么说?” “按正常程序办,尚书府里所有人,都送进大理寺。”朱俊望了眼他新提拔上来的治书侍御史杨青,没经过大事,做起事情来,畏手畏脚。 到底比不上黄奇用得顺心。 思及黄奇的惨死,思及丢车保帅的无奈,朱俊的心越发冷硬了起来,“去,派人把尚书府给我掘地三尺。” 杨太后喜欢留着活人戏耍。 他却不同,他没那么大的心,因此,他始终认为,唯有死人,不会蹦跶,才能令人放心。 “华敏一行人,什么时候能到京?” “大约还有五天左右。” 朱俊点点头,又问道:“和惠坊张家,有没有什么动静?” “暂时还没有。”杨青心里纳闷,自家中丞,不盯大理寺和廷尉署的动作,怎么老盯着和惠坊张家,还是不是盯着谏议大夫张腾与大理寺少卿张德,反而是张五郎君。 那个已是庶人白身的张婴。 纵然张华两家是姻亲,但如今的张婴,不是职位显要、能出禁中的给事黄门侍郎,看不出有什么可忌讳的。 “估计消息还没传到。”朱俊淡淡道。 他可没忘记,弘德殿内,那小崽子愤怒的目光。 张婴在秦地素有令名,宦海沉浮十余年,可不是那些看着光鲜,实则草包一样的士族子弟。 还有宫中杨太后的态度不明。 光这一点,就不好对付。 此刻,身在和惠坊家中的张婴,连打了两个喷嚏,听了下人的回禀,气得狠了,骂了声两声泼皮,“他可真敢。”咬牙切齿。 穆行叹了口气,“出身寒微,陡至高位,一旦小人得志,可比旁人狠上许多。” “华府的事,依仆看来,还是得告诉夫人一声。”随着张婴成了白身,华氏身上没了诰命,但穆行已习惯这么称呼,遂私下里,也没有改口。 “朱俊那个老匹夫,闹得这样大,想瞒也瞒不住。” 张婴手扶额头,眯了眼,“我亲自去内院说,你让何山准备,明天启程,送八娘七郎,还有娘子回清河。” 他满心后悔,洛京禁严解除之日,他就该送阿华和孩子们回清河。 杨太后头一回不愿意见他,他就该明白。 她不会放手。 无论是站在朝廷的角度,还是她个人的想法…… 再是艰难,张婴还是起了身,准备去一趟内院,与其让阿华从别人口中得知消息,还不如他去说。 只是才出书房的门,便瞧见陈义大踏步从外面进来,脸上带着焦急。 他记得,他上午让陈义去十三叔和九弟那里打听消息。 见此,心底忽地一沉。 “什么事?”按捺不住,张婴先问出了口。 只听陈义微喘气回道:“郎主,大房老郎主进京了,让某回来告诉郎主,去一趟九郎主府上。” “现在?老郎主什么时候进的京?”穆行急问道,看了眼陈义,又看了眼张婴,眼里都是诧异。 “大约是十三叔的主意。” 张婴冷声道,眼下能让陈义称呼一声老郎主,大房唯有健在的三叔公了,他猜到十三叔会阻拦他,但没料到,遇上这场大风雪,三叔公竟然冒着大风雪进了京。 “我先进内院稳住娘子,然后再去拜见三叔公。” 举步要走,却见陈义没有让步,“还有什么事?” “九郎主让某告诉郎主一声,华家老郎主,前日夜里,在押解回洛京的路上病殁了,眼下消息还保密,没有传开,他让郎主心里有个数。” “华家,已经倒了,回天乏术。” 张婴听了这话,脚下一滑,往后倒退了两步,由着身后的穆行扶着,才没有摔倒。 “郎主,节哀顺便。”陈义在雪地里跪了下来。 张婴靠在穆行身上,眼睛直直盯着院子里的积雪,许久才出声,“时令倒序,果有大祸。” 第五十一章 我们和离 ( )当方省兵下平原郡的消息传来,张宅似笼罩上了一层阴霾,挥之不去,妻子华令仪更是情绪不稳,夜夜从噩梦中惊醒,不得安宁。 短短数日,体不胜衣,看着人消瘦下来,他恨自己无能为力。 朝廷已把平原郡士族的哗变,定性为叛乱,这会子,朝野上下对出身平原郡的人都避之不及,连中书监师默,都已于三日前请罪辞官。 随后,师府被查抄。 师默自裁于府内,师家二百零三口,被投入大理寺监狱。 这还是从犯,都遭到严惩,更何况华家是主谋。 张婴早已把最坏的结果在脑海中想了无数遍,然而得到内弟华雄自缢,还有岳父华敏病殁的消息,一时之间,依旧无法接受。 连他都不能接受,那么阿华又如何能接受。 进入内院,听到妻子悲戚的哭声,张婴心头咯噔了一下,整个人紧张得脚下的步子不自觉地加快,朝正房走去,经过门口时,望了眼慎妪,忽然凌厉的目光,令慎妪打了个颤栗。 自家郎主的手段,她是见过的。 心里一下子空落落的,有些后悔,不该把华府的事,告诉娘子,可她是华家旧仆,既然知道消息,便不能不报,想到了这一点,慎妪的后背又挺得笔直。 张婴循着哭声进入西间,一眼就瞧见哭倒在地上的妻子,忘了脱靴急忙过去,伸手抱起妻子,放到旁边的方榻上,“阿华。” 喊了一声,瞧着泪眼模糊悲不能抑的妻子,‘别哭了’三个字卡在喉咙里,说不出来。 唯有紧紧搂住妻子,让她靠在自己怀里,给予一份依靠,“阿华,想哭就哭,还有七郎,还有八娘和十六娘,我们都陪着你。” “你再伤心,也得爱惜自己身子,不为我,也为孩子,是不?” 宽厚的大掌一下一下地抚着妻子的后背,自己的心,也跟着一抽一抽地疼,他与阿华夫妻结缡近二十载,相濡以沫,恩深情重。 阿华性子更是二十年如一日,喜怒随心,疾恶如仇。 他喜欢她的性子。 从来只想许她一份喜乐,最是见不得她哭泣。 “阿郎,怎……怎么办,你说我该怎么办?”话一出口,华氏的哭泣声又大了几分,“阿耶年纪那么大,还有小弟,他还没娶亲……” “阿华,我来想办法。”张婴颤着手拢了拢妻子鬓角的碎发,这都多少天,阿华终于愿意理他了,他心里既激动,又难受。 不该在这种时候的。 在她情绪崩溃的边缘。 “阿华,你明天带着七郎和八娘回清河。”妻儿在身边,他自问无法做到心无旁骛,必定会心有顾忌。 然而,华令仪听了这话,却突然变得暴躁起来,伸手一把推开张婴,“不,我不回,我要等我阿耶来京。” “阿华,你听我……” “我不回,我要去华府。” 华令仪腾地一下站起了身,朝外喊了声慎妪,一边抹着眼泪,一边吩咐道:“让外院备车,我要出门。”大弟这一去,府上还不知乱成什么样子。 一念至此,更加悲痛不已。 两眼红肿,眼泪如珠子一般往下掉落,止都止不住。 “出去。”张婴转头狠瞪了眼进来的慎妪,起身两手搂住华氏的腰身,低头哄劝道:“阿华,你听我的,你带着孩子回清河,我向你保证,四位阿弟性命无忧,好不好?” 只是此刻,华令仪完全听不进去任何话,连着摇头,哭喊道:“你拿什么保证?你怎么保证?”极力要挣脱开夫君的怀抱。 “阿郎,你放开我,我要去华家。” “阿华,你信我一回,华家的事,我会过去处理,你待在家里,看着阿明和阿苟两个孩子。”他怕刺激到妻子,尽量温和一些,不敢再提让她回清河。 “孩子,我们的阿眸还在宫里。” 华氏呢喃了一句,忽然两手紧紧抓住张婴胸前的衣襟,“阿郎,我们和离,你去,你去求那个女人,让她放了我阿耶阿弟,放过华家,把阿眸还给我。” 一听这话,张婴只觉得自己脑袋嗡嗡直响,整个人被彻底震住了,不敢相信,许久才张了张嘴,“阿华,你在胡说什么。” “我没胡说。”华令仪边哭,边喊道:“我们和离,和离,只要她放了华家,把阿眸还给我,她让我做什么都行。” 说到后面,华令仪嘶哑声中透着绝望。 身为女子,她知道,宫中的那个贱人,要什么。 不知从哪来的力气,华令仪趁着张婴失神的瞬间,推开了张婴,转身往外跑,“你不去,我去,我去找那个女人,我去求她。” 张婴慌得赶紧追了上去,堪堪把人拦在屋子里,当瞧清妻子脸上的疯狂与执念,知道此刻说什么都没用,急切间伸手砍向妻子的后颈。 用了大力,手一起落,人便晕了过去。 到底是头一回这么做,张婴吓了一大跳,抱住妻子回了西间,心里不安生,又派人去叫了田疾医过来瞧瞧。 直待田疾医看过,悬着的心,才算放下。 人守在床榻前,没有离开。 盯着床上眼睛红肿、容颜殄瘁的妻子,连这般昏过去,都有抽气声传来,张婴只觉得心疼得厉害。 她一旦生了执念,便不容易放下。 何况眼下,师氏、东方氏,都倒了。 华氏不可能独存。 他们看得清楚,正因为清楚,才更明白,在绝对的权力面前,所有的东西,都不堪一击,一击就碎。 他保不了华家,甚至保不住妻儿。 张家……大房三叔公已来了京中,在九弟阿德府上,他还有一场硬战要打。 “郎主,少卿府上又来人了,催郎主过去。” 慎妪的回话声响起。 真是心里担心什么,就来了什么,张婴掐了掐自己的眉心,尽量使自己保持清醒,摆脱那份涌上来的无力感。 “郎主,老奴会看着娘子的。” 话音一落,张婴的目光,嗖地一下盯着慎妪,幽深如寒冰,直让慎妪打了个哆嗦,“好好守着娘子,别让娘子出正房。” “唯。”慎妪赶紧答应。 临去前,张婴又扔下一句警告,“没有下一次了。” 第五十二章 说出口来 ( )大房三叔公名宇,曾官至正三品的太常卿。 在六十岁上因病致仕还乡,回了张氏的族居之地,清河东武城,与六曾祖叔作为族中德高望重的族老,一直影响着族中一应大事的决策。 连身为族长的长房长支,与张婴同辈的大郎主张幼,都退了一射之地。 如今三叔公已年过七十,仍旧精神矍铄,鹤发童颜。 赶了有十来天的路,却不见丝毫疲惫。 此刻,端坐在上首的位置,数十几年来积累的气势威严,使下首两排候立的在京子侄孙辈,个个屏住气息,无一人敢吭声,尊卑长幼之序,规矩之严,有如公府。 “阿腾、阿德、阿婴留下,其余人都回去。” 话音一落,下首的应答声不约而同响起,然后陆续有人退出去,很快屋子里除了上首的张宇外,只剩下三人。 “阿腾,你也坐吧。”跪坐在上首的张宇,挥了挥象牙柄麈尾。 然后,目光望向右下首的张婴,“阿婴,说一说你的打算。” “叔公,两个月前,孙儿给您和曾祖叔的信函,都已经写得很清楚了。”张婴实在不愿意再多说什么。 张宇见了,只得淡淡提醒道:“阿婴,那时候华家还没有倒。” “孙儿不觉得有什么不同,纵然华家倒了,也依旧是我妻子的母家,我孩子的外家。” “这个老夫不否认,老夫没想过让你与阿华和离。” 张宇点了点头,却是话锋一转,“你既然能这般想,是不是更应该出手救华家,但是如今,你一介白身,又如何去拉华家一把。” “你可别忘记,赵郡李家,十二岁以上男丁,全部处死。” “殷鉴不远,赵郡李家的下场,就是华家的前车之鉴。” 张婴听了,闷声回了句,“孙儿明白。” 他心里也的确明白,三叔公这话,绝不是危言耸听,“孙儿会想办法,孙儿已经打算,让阿华和七郎八娘回清河,孙儿虽已是一介白身,但好歹出仕近二十年,手上还是有能用的人。” “胡闹。”张宇大喝一声,“你不许胡来。” “当然,只要叔公愿意帮我,孙儿是绝对不会胡来的。”张婴含笑回道,三叔公怒了,他反而更加心平气和。 族中的打算,他也猜到了七七八八,大约对他辞官,还余怒未消。 张宇听了张婴的话,只觉得气不打一出来,“阿婴,你听着,老夫不会,也不愿意,让张家牵涉其中。” “阿腾和阿德,你们也听好了,华家的事,不许插手。”带有几分逼迫的目光,紧紧盯着了左下首的张腾,以及扫向张婴身侧的张德。 张腾爽快地应了声唯。 张德低下头,答应时不敢去看张婴,心里带着几分愧疚。 华家此次之事,闹得太大,他不愿意张家牵涉其间,但张华两家,素来交好,又常有联姻,而且,他和张婴兄弟俩自小关系好,华家是张婴的岳家。 所以,他是想帮张婴。 不料十三叔,把三叔公这尊大佛,真就请到洛京来了。 难道,就只是为了阻拦住张婴,不让张婴去帮华家。 张德揪了揪自己的八字胡,隐隐觉得没有这么简单,十三叔能请动三叔公的,肯定还有别的事。 “您不帮我,孙儿不敢有意见,只是也请您别阻拦孙儿,华家,孙儿一定会救。”张婴的态度很坚决。 三叔公张宇的声音一下子严厉了几分,“如果老夫不许呢,你准备怎么做?你就打算舍弃张家,或是将来赔进去整个张家。” 张婴忙地跪下身,磕头回道:“孙儿不敢,也不会。” “你有什么不敢的,说辞官就辞官,连声招呼都不打。”张宇一提起这个,就痛心疾首,“你阿耶去世前,把你托付给老夫,老夫这些年来,对你也是尽心尽力。” “不想,你眼中根本没老夫。” “孙儿没有。”张婴低垂下头,两手紧握成拳,放在身侧。 “阿婴,你不想其他,也想想七郎,七郎年已十四,你得为他的前程着想。” “孙儿正是为七郎着想,才更需要这么做,如果孙儿名声有瑕,试用将来七郎何以立足,若使十六娘长大成人,问外家安在,孙儿又该何以回答。” 张婴俯首磕了两个响头,然后起身,“孙儿只想正以立身,华家因孙儿而起,也该由孙儿承担责任。” 张宇听了,瞧着张婴顽固不化,不由急了,“你既知道因你而起,就该知道有更好的解决的办法……” “在叔公眼里,什么是更好的解决方法。”张婴断然打断张宇的话。 顿时间,张宇有些恼羞成怒,“提醒你一句,御使台朱俊,不仅调查过华家,也调查过张家,他为什么要这么做,你心里如明镜似的,有更好的解决方法,你就不能妥协。” “孙儿不能。”张婴语气极为寡淡,掩去了心头的起伏。 只要三叔公不明说,他也就不明说,揣着明白装胡涂。 “你是要气死老夫是不是?”张宇怒得捶了几下身下的床榻,“前朝李冲,堪为效仿。” 李冲即前朝冯太后时重臣,也是冯太后的男宠。 因李冲得冯太后宠爱,李家满门,在前朝时很是显赫,所结姻亲,全是大族,陇西李氏,也由此而兴。 也正因为如此,李冲哪怕在朝政上多有所作为,也不免为人所诟病,在史书上毁誉参半。 一直以来,他都在极为避免这样的事。 不想,三叔公竟然不顾脸皮,和他挑明了。 嗵地一下,张婴只觉得气血上涌,翻腾得厉害,怎么压都压不住,他到底高估了三叔公的底线,还是说出来了,张婴冷笑一声,“孙儿不愿意。” “张氏非婴一人,叔公有心,尽可挑选他人,送入宫中,谋求荣华。”张婴心潮澎湃,起身行了揖礼,“孙儿告退。” 然后,转身告退。 “混账,你给老夫站住。”张宇的喝斥声从身后传来。 张婴充耳未闻,头也不回地转身往外走。 第五十三章 各自筹谋 ( )枝头新冒的绿意,让这场百年一遇的大雪,给消灭得一干二净,处处白茫茫的一片,看不到一丝春天的影子。 迎面吹来的寒风,令张婴清醒了许多。 心绪渐渐平静下来。 三叔公的话,或许不单单只是三叔公个人的想法,而是整个张氏宗族的意思,朱俊私下里的调查动作,华氏的倒台,让他们感受到了害怕。 前朝李冲,以私宠见幸于冯太后,权倾一时。 纵使青史留有污名,依旧会有人羡慕。 人生一世,多少勾心斗角,尔虞我诈,从来,逃不开名与利。 名利二字,最是容易蒙蔽人心,又有多少人看不开,放不下,从而迷失其间,失了本性,丢了本心。 他实在没必要义愤填膺,乃至愤愤不平。 若不是身在其间,或许他在各种权衡后,也会作如此选择。 “郎主,朱俊在华府搜出许多人偶。” 刚至家门口,穆行急急迎了出来,低声在张婴耳畔回话,“人偶上的诅咒都是针对太后,还有圣上。” 张婴听了,惊得一张脸突然变了颜色,咬牙切齿骂道:“这个泼皮,他也太狠毒了,这是不给华家留活口。”每一次巫蛊案件的发生,都牵连到许许多多的人命。 “备车,我现在去华府。” 张婴连仪门都没进,气冲冲地转身往外走,然刚走两步,却顿住了脚步,问向穆行,“我让你办的事,办得怎么样了?” 问完,又扬了扬了阻拦,“先去书房。” 张婴大踏步往南院的书房走去,脚下的步子,格外大力,仿佛在用脚踩踏朱俊一般用力,穆行见自家郎主动了气,只得忙跟上。 一进书房,关上门,便立即回话,“朱府的眼线和暗桩都已经搭上,只等郎主的吩咐。” “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只听张婴怒道,“他能在华府埋木偶,我们也在他府里埋上人偶。” “那上面的诅咒怎么写?” “全写上朝中公卿重臣,尤其是士族出身的官员。” “唯。”穆行收敛住心中的惊讶,应了一声。 又听张婴说道:“你先跟我一起去趟华府,瞧清楚上面的字样,还有木偶的形状,然后快速找到制作人偶的作坊。” “记着,在朱府埋的人偶形状,一定要与华府一模一样。” “这样一来,就没那么快办成?” 张婴回头瞪了眼穆行,“那就加快速度,我只要结果。” 穆行碰了一鼻子灰,不敢再多说话,先随郎主去了趟华府。 ——*——*—— 张曦坐在杨太后膝盖上,撕了案几上好些奏疏,为了不留痕迹,不论是为华家求情,还是罗列华家罪名的折子,她一股脑全撕了。 最后累得靠在杨太后怀里睡了过去。 再醒来时,天色已黑,暖阁内点上了宫灯,张曦一睁开眼,看到面前站立的杨昭华,登时吓了一大跳,她可没忘记,上次这家伙,把她往地上,往碎瓷片上推。 她的脸上,现在还一道疤痕。 忙举止四望,瞧见胡妪,才放下心来。 因为放心,胆子也跟着上来了,伸手就朝杨昭华的身上甩去,她知道自己力气大,手劲大,老早就想报仇了。 杨昭华很快退了一步,让张曦扑了个空。 “十六娘醒了。”胡妪拉住张曦的手,把她抱了起来。 张曦哪怕待在胡妪怀里,依旧鼓圆着杏眼瞪向杨昭华,对上次杨昭华推她的仇,她一直心心念念,没有忘记,总得报复回来才行。 而且,眼前的杨昭华,与她记忆中的那个杨昭华,完全不一样,感觉多了一份戾气与怨气,一份不属于她这个年龄该有的怨恨之气。 乌漆漆的眼眸,乍一看,都有点吓人。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总不至于,过上两三年,这位杨昭华就会像变了个人似的,由如今对她怀有怨怒,变成讨好? 她是不信的。 张曦自己的经历,让她疑心,杨昭华一定有古怪。 “睡了一觉,肯定饿了,你先给清妃喂奶。”杨太后的声音,从帘外响起来,胡妪忙地应一声,让众人退出去,然后才给怀里的小娘子把尿。 她来小娘子身边两个月,因为用心,几乎把小娘子所有的脾性都摸透了。 别看小娘子人小,比她女儿还小上三个月,却极为机灵知事,还真应了华氏夸奖小娘子的那句话:是个小精怪。 带起来不需要太费力 而且,仿佛她和这孩子前世有缘,这孩子十分粘她,看待她比身边的那位乳母,还要亲近几分。 在张府时,连华氏都觉得稀奇,抛下成见。 让她只给小娘子喂奶,华氏另找了乳母给她女儿哺奶。 暖阁内,杨太后朝着刚从内寝退出来的杨昭华招手,“二娘,你站那发什么愣?” 杨昭华回过神来,跑了过去,喊了声姑母。 杨太后摸了摸二侄女的头顶,把她抱入怀里,“清妃年纪小,她以后长住宫里,你可以常来宫里陪她一起玩。” “明华殿,孤已经让人收拾出来了,你想住,随时可以搬进去。” “把三娘也叫上,以后有清妃,有你们在宫里,孤这里也能热闹些。” 清妃清妃,三句话不离这两个字眼。 杨昭华忍住翻白眼的冲动,心里暗暗下定决心,一定要弄明白,为什么姑母这么喜欢张曦,明明是个连话都不会说的奶娃娃。 偏偏姑母眼中,只有那个奶娃娃。 可笑她前世,听着姑母给张曦取了这么个名字,还自作聪明地以为,姑母想让张曦进宫给宇文赞做妃子。 也是后来才明白,妃同“绯”,是指一种淡红的颜色。 杨昭华忍住翻白眼的冲动,心里暗暗下定决心,一定要弄明白,为什么姑母这么喜欢张曦,明明是个连话都不会说的奶娃娃。 偏偏姑母眼中,只有那个奶娃娃。 可笑她前世,听着姑母给张曦取了这么个名字,还自作聪明地以为,姑母想让张曦进宫给宇文赞做妃子。 也是后来才明白,妃同“绯”,是指一种淡红的颜色。 第五十四章 刻意提醒 ( )眼下是华家生死关头。 姑母对华家,从来没想过留一丝一毫的余地。 上一世,华家十二岁以上男丁全部被处斩,十二岁以下孺子与女眷,全部发配崖州,这还是在张婴除掉朱俊,多方周旋后的结果。 如果,这一世,她能救下朱俊,华家的结局,只会更惨。 依照朱俊的秉性,还有姑母的本意,华家很有可能被彻底斩草除根。 上一世,她做了张昕十来年的枕边人,张昕暗地里接济华家,她也略知一二,更别提,历史上,张昕称帝后,建立大虞朝,惠及母家,恩荣舅氏。 华家满门显赫,荣盛无比。 重来一世,她不介意给张昕那个恶魔添堵。 近来,朱俊因为办案,常来宫中弘德殿回禀事情,杨太后已升迁他为侍中,仍旧任御史中丞,掌管御史台,并会同廷尉署、大理寺共同处理平原士族叛乱一案。 说是三部门共同办案,实际上,大理寺寺卿卫煌年事已高,早已不管事,廷尉羊桑,更是出了名的糨糊人,人称糨糊廷尉。 所以,实质就是御史台,或者是朱俊一人在主持此案。 “……微臣建议,可以藉由华家的巫蛊事件,把华氏一族党羽全部铲除,给朝中士族以重创,再之后,以圣上的名义诏告天下,令各州郡长官,不拘门第,举荐贤良之才,入京参加考试。” “朝廷可以根据考试成绩,再授以官职。” “这样一来,朝廷方能打破眼下九品中正制的弊端,避免因地方大中正由世家大族所把持,使得铨选人才时,以家世门第论品,令寒门庶族子弟无出头之日的局面。” “如若寒门子弟,凭才学有出头之望,天下有才之士,又何愁不归附。” 朱俊的这番陈词,慷慨激昂,掷地有声。 “很好。”杨太后虽只说这两个字,但一直在点头,甚至偏离了一开始的主题,也没有打断朱俊的话,尤其是朱俊越往后说,杨太后眼里赞赏的光芒,明亮闪烁。 对于朱俊的提议,兴趣很浓。 “卿的想法很好,你回去拟个条陈出来,孤届时会放到内阁会议上讨论。”杨太后又斟酌道,内阁会议,通常在宣室举行,只有正三品以上高官,才有参加的资格。 本朝立国,皇族与士族共治天下。 前面几代君王,都致力于削弱士族的势力,大力提拔寒门出身的官员,无奈效果不显著,这种考试制度或许可以一试。 而且,她也想通过平原郡士族叛乱一案,削弱及重创士族影响力。 重重惩办华家,便也有这一层意思在里面。 “华家的事,今后你不必再请示了,你决定就好。”杨太后相信朱俊能办好此事,并且会达到她目的。 “唯。”这一声,朱俊应得满面红光。 “那张家……” “张家先放放,在一众士族中,张家历来算是识时务的。” 说到这儿,杨太后突然轻笑出声,“谏议大夫张腾,上疏抨击华家,抨击平原郡士族叛乱的折子,也算是他表了态,站了立场,就先不计较了。” “朝中官员有三分之二出身士族,总不能一棍子打死,能拉拢的,我们可拉拢过来。” “微臣一切听娘娘的。” 朱俊拱手表态,打蛇随棍上,又笑着提了自己的想法,“娘娘这几日,不是正恼火那些为华家说情的奏疏,不如把名单给到微臣,微臣就先从这些人入手,解了娘娘的烦忧。” 这个时候,还能为华家说情的。 多是出身士族,与华家或是姻亲故旧,或是世交友朋。 正好算在华家一众党羽里。 除掉这一批人,免得成日里在朝堂上或是他耳边叽叽喳喳,天天不干正事,只知道冷嘲热讽。 刺啦声响起,又是撕纸的声音。 朱俊抬头望去,只见坐在杨太后怀里的张家小娘子,不知何时伸手从案几上摸了一封折子,并且把折子撕成了两半,左右手,各拽了一半。 对上他的目光,愣是没有闪躲。 杨太后低头看了看那封折子,倒没在意,只是抱着张曦,轻轻捏了捏她的脸蛋,“昨日还没撕够?好孩子,可真不能够再撕。” 把张曦往她怀里搂了搂,又面带无奈地望向朱俊,“名单,孤怕是给不了你,那些折子,都让这小家伙昨日给撕了。” 然后,又伸手指了指最右边那一堆,是杨中侍今日上午整理送过来的,“你把案头上这些,先拿去处理吧。” 瞧着杨太后对张家小娘子的宠爱,丝毫没有责怪的意思,朱俊有再多的话,也堵在了喉咙里,说不出来,何况,他素来最会揣摸上意。 这个时候,不仅不能抱怨,还得附和一两句,“有这些就已经足够了。” 杨太后听了,很是高兴,她最喜欢朱俊这一点,有自己的想法,却又能够很听话,“你去忙吧,孤让杨中侍稍后把这些折子,给你送到御史台。” “多谢娘娘了。”朱俊拱手,起身退了出去。 往常与杨太后说话,都是在大殿内,不管怎么说,今日能进这东暖阁,也算是杨太后给他的一份殊荣与体面。 临去时,看了眼杨太后怀里的小娘子,却已低垂下头。 只是看到那样肖似的脸庞,他心里仍旧堆积着一股子怒气,偏杨太后说张家不能动,但愿真是因为张腾那封奏疏起了作用。 不然,要斗赢张婴,他还真没把握。 眼下满朝文武,能给他使绊子,也唯有张婴了。 “中丞,请留步。” 稚嫩的声音响起,朱俊回转身望去,只见一位梳着双丫髻的小娘子从大殿里出来,追到了院子里,“小娘子是庆阳县主?” 刚才见她跪坐在杨太后身后。 “喏。” 杨昭华应一声,走至朱俊跟前,行了一礼,然后低声道:“刚才在暖阁内,儿听中丞说,华府挖出了人偶,就要阖府下狱处斩,那如果中丞府上也挖出人偶呢,将会怎么处理?” 小娘子微微扬起头,带着天真。 朱俊却眯了眼,小眼睛眯成了一条线。 第五十五章 毁掉折子 ( )点到为止。 杨昭华觉得,如果朱俊够警觉,那么她的话,已足够引起他的重视,留意到自己府上的异常。 及时处理府上出现的人偶。 从而避免被人告发,遭到举朝士族出身官员的攻击,沦为朝中政斗的牺牲品。 身首异处,落得个惨淡收场的结局。 尤其,刚才殿内的那一席话,杨昭华无比震惊,朱俊提出来的举荐考试制度,就是后世延续一千四百余年科举制的雏形。 哪怕朱俊是站在寒门庶族的角度,想为寒门子弟多争取一些出仕为官的机会。 但不可否认,他有一定的政治眼光。 这样人,应该有一番作为的。 上一世里,张婴为华府搜出来的人偶翻案,及至朱俊府上被发现人偶,最后,所有的证据,都指向朱俊,连华府的人偶,也成了朱俊事先掩埋、栽赃陷害的证据之一。 她之所以知道,是这个案件,轰动一事。 士族在除掉朱俊的同时,也成就了张婴,那时张婴风头无两,更有了一日三迁的传奇,从给事黄门事郎,左迁至侍中,尔后兼任吏部尚书,升迁尚书左仆射。 半年后,直升尚书令。 中间因发生彭城王世子宇文安的命案,彭城王宇文浩由此隐退,那个恶魔张昕被张婴送出洛京,在凉州待了三年才还京。 杀人偿命,律法所定。 可惜,那时候,朝中已无人能与张婴争锋。 张昕杀了彭城王世子宇文安,不仅没有偿命,最后只不过离开洛京三年,出去避一下风头。 如果朱俊活着,以他的酷吏之名,张昕肯定活罪难逃。 杨昭华现在的心态完全不一样,相比于上一世担心张昕出事,这一世,她是巴不得张昕出事,能让她有手刃仇人的机会。 她从后世而来,无法想像,巫蛊之术,会带来这么大的影响,在朝廷明令禁止下,一经发现,轻则流放,处以极刑。 这一世,她提醒了朱俊,朱俊应该不会重蹈历史上以及上一世的覆辙。 她倒要看看,张婴要如何替华家翻案。 眼下,张婴是白身,不同于上一世,他是官身,行事方便,并且那时候,姑母杨太后,在她的极力劝说下,已赐死了华令仪,以至于面对张婴时,多少有些心虚不安。 这一世却完全不一样,华令仪还活着,姑母一直不愿意见张婴。 姑母不见张婴,这是好事。 只是想到殿内的张曦,杨昭华却皱了下眉头,所有的好心情,一下子就冲淡了几分。 张曦对她没有妨碍,却很碍眼。 只要张曦在宫中,就代表着一份恩宠,对朝中的那些人精来说,传递着一种信号,使他们有所顾忌,刚才在大殿内,朱俊眼里的顾忌就很明显。 杨昭华心里琢磨着,怎么把张曦弄出宫去。 此刻,身在东暖阁内,坐在杨太后怀里的张曦,却在想着,杨昭华追着朱俊出去做什么? 想不明白,就不亦乐乎地撕着杨太后拿起来的折子。 “你这两天是撕折子,撕上瘾了。”杨太后为了防止张曦再撕,忙地举高了拿着折子的手。 张曦去攀,怎么都够不着,咿咿呀呀叫唤了两声,瞥了眼右侧案几上的那叠折子,心里有了主意,她一定要毁了这些折子,不要不知道有多少人身家性命会牵涉进去。 索性爬到案几上安静地坐着。 杨太后见她不闹腾,倒放下心来,她最怕张曦哭闹,抬头正瞧见杨昭华回来,遂问道:“你匆匆出去,做了什么?” “儿没见过人偶,所以向朱中丞打听,人偶长什么样?” 杨太后目光微闪,淡淡道:“不过是邪魔歪道而已,以后别打听了。” “唯。”杨昭华垂下眼睑,乖巧地答应。 模样看起来,很是熟悉。 杨太后摩挲着杨昭华的头顶,含笑道:“孤就说,清妃偶尔安静乖巧的模样,怎么看着眼熟,原来,是跟着你学的。” 说着,又指了指,坐在案几上垂下眼睑的张曦。 杨昭华配合着抿嘴一笑,“清妃妹妹,向来聪明,学什么都像。” 唯有张曦暗自吐槽,谁要跟她学,她从来不跟别人学。 她之所以会这样,那是在那一辈子里,她累积出来的经验,只要她垂下眼睑装乖巧,杨太后有再大的气,都不会对她发了。 又听杨昭华故作疑问道:“姑母,今日早上进宫前,儿遇到崔侍中的夫人,郑夫人带着长子去长夏门送行,好像听仆从提起,说是张家的华娘子今日离京。” “还说华娘子心狠,只带长子长女离京,倒把幼女十六娘遗在了宫里。” 说到这,睁着乌黑的大眼看向杨太后,“姑母,儿想知道,华娘子是不是清妃的阿娘,她为什么不带清妃走,清妃不是她的女儿吗?清妃为什么要做在宫里?” 听了这话,杨太后脸色蓦地沉了下来,良久,才抿紧嘴唇道:“倒是个识时务的,走了也好。” 然后,抬头察觉到侄女眼中一闪而害怕,神情缓和下来,“姑母不是说你。” “她是清妃的阿娘。” 杨太后似十分厌恶,不愿意多说,“好了,我们的清妃以后当然是要住宫里的。”说着,就要去抱清妃。 杨昭华一见杨太后的动作,还有眼中怜爱。 就明白过来,她的挑拨失败。 她知道姑母厌恶华令仪,提起华令仪,提醒张曦是华令仪的女儿,却依旧阻止不了,姑母对张曦的讨厌。 一时间,心中倒升起浓浓的挫败感。 明明姑母是那么讨厌张八娘张昑,对七郎张昕也不待见,怎么偏偏就对张曦,格外另眼相看,格外喜欢……难道真是一张脸的缘故。 一串稀里哗啦声响起,还伴随着淡淡的尿骚味。 还有杨太后的惊呼响起,“清妃……” 杨昭华看过去时,不由瞪大了眼睛,实在是张曦太好带了,所以,对此刻张曦趴在案几右侧那封堆不知何时已推倒的奏折上撒尿的情形,不敢置信。 嗯,她们大约都忘记了,张曦只是一个四个月的奶娃娃。 第五十六章 一往情深 ( )引起暖阁内一阵人仰马翻。 因壶里的热水较烫,而张曦又离得近,吓得杨太后忙抱起她,身上的妃色宫装沾上尿液也不顾,一时间,殿内侍候的宫人,惊得谁也没有去管那些折子。 倒是后面,杨中侍进来时,看到宫人把浸湿的折子当作垃圾收拾,不由出声道:“朱中丞还等着这些折子,扔了却是可惜。 《盼回眸》第五十六章 一往情深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五十七章 原是故人 ( )“哟,郎君怎么到这里来了?” 一道刺耳的质问声响起,语气中透着浓浓的尖酸。 朱俊回头望去,只见三丈外站着夫人李氏,细眉尖颌,琼鼻樱唇,头上梳着飞天髻,翠饰金钿反插,耳戴浅绿琉璃明月铛,坠子晃动得厉害,泄露了一丝匆忙。 此刻,脸庞含笑,却笑不达眼底,眸中的锋利一闪而过 《盼回眸》第五十七章 原是故人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五十八章 束手无策 ( )华令仪轻呵一声,“别忘了你是法师,精研佛理,弘扬佛法,才是法师该做的。” “纵使法师有心要普渡众生,也要讲究众生平生。” “六根清净,方进佛门,若是存了非分之想,仔细污了佛门清净地。” 妙德法师脸上的血色,一点点褪去,渐渐苍白得厉害,甚至不敢与华令仪对视,那双清亮的 《盼回眸》第五十八章 束手无策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五十八章 两看两厌 ( )入夜时分,在宫门下钥前,妙德法师领华令仪进了弘德殿。 在此前,杨太后曾吩咐胡妪带张曦回光华殿,只因张曦闹腾得厉害,一离开杨太后身边,就大哭大闹,更别提出弘德殿了。 杨太后要避嫌的态度,十分明显。 胡妪盯着杨太后怀里的小娘子,却总觉得,小娘子沉着张脸,好像知道待会儿能 《盼回眸》第五十八章 两看两厌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六十章 正面交锋 ( )第六十章正面交锋 “你承认,这一切都是你做的。” 华令仪圆瞪着杨太后,两眼几乎充血一般红了起来,染上疯狂,似立即会扑上来,把面前的人撕成碎片。 杨太后微微点了点下巴,她宁愿看到这么失态甚至失控的华令仪,也不愿意看到在她面前,摆着贵女架子的华令仪,“孤不过是夺回,孤曾 《盼回眸》第六十章 正面交锋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六十一章 呼之欲出 ( )第六十一章呼之欲出 张曦在阿娘要被宫人带下去之前,闹腾着出了东暖阁,然后赶在杨太后出声前,不顾距离阿娘还有一丈远,直接奋力朝前扑去。 胡妪一个没抱稳,心猛地一跳。 “还不把清妃抱回……”只在一瞬间,杨太后两眼瞳孔紧缩。 华令仪吓得三步并作两步赶上前,行动如风 《盼回眸》第六十一章 呼之欲出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六十二章 她要翻案 ( )第六十二章 因着那一辈子的记忆,张曦对宫里特别熟悉。 因此,当越走越偏僻,越走越冷清,呼啦啦的冷风,从耳边吹拂而过时,张曦反而心里越发安心,她最怕,就是这群宫人,把阿娘带入慎训司。 一旦进了慎训司,不死都得脱一层皮。 上次大姐进去,就是明证。 不知走 《盼回眸》第六十二章 她要翻案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六十三章 自尽而亡 ( )“北宫,有什么动静吗?” 杨太后语气随意,听不出是希望有动静,还是希望没有动静,杨中侍蹲身整理奏疏的手,微微顿了一下,“昨晚上,井里的大蟒蛇爬了出来,但张家小娘子没事。” “哦。”杨太后挑眉望向杨中侍,她当然知道清妃会没事。 “我们准备的人,候在宫墙外,没有派上用场 《盼回眸》第六十三章 自尽而亡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六十四章 谋划进宫 ( )“自尽了?” “是的,杨中侍上午去廷尉署,人还好好的,下午发现时,人就没气息,是用衣带勒死自己的。”张德望向自己的族兄五郎张婴,神色极为严肃。 这已超出了他们预料。 完全打断了他们的步调。 跪坐在对面的张婴,收回了惊讶之色,“羊廷尉怎么说?” “他还 《盼回眸》第六十四章 谋划进宫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六十五章 妖言惑众 ( )一身僧袍,穿在他身上,依然难掩气质清华,举手投足间,远远望去,行止落拓,大大方方,如松间明月,夜半清风,散发出清幽之息,仿佛真是一位不染红尘的高僧。 又如兰之茂,如玉之莹,光彩夺目,使人见之不忘。 人,还是那个人。 这份简简单单的装束,让杨太后怔愣了片刻,回过神来, 《盼回眸》第六十五章 妖言惑众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六十六章 案件进展 ( )“十六儿和她阿娘在一起。”张婴望着竺法师的背影,若有所思,回过神来,对着杨太后说这话的语气,是极为笃定。 杨太后轻哼了一声,算是回应。 伸手挥退宫人,走至张婴身前,伸手就朝张婴伸去。 张婴一个闪躲不及,青丝散落,头顶所戴的佛帽让杨太后给抓在手里,瞧着桃木簪绾发,青丝 《盼回眸》第六十六章 案件进展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六十七章 心生怯意 ( )夜幕初临,几排大蜡烛的火光,照亮整个大殿。 灯心火焰跳跃,一闪一闪,时明时暗,光影相间,偶尔发出噼叭燃烧的声音,在寂静大殿内,显得格外响亮,也分外突兀。 计时的滴壶,慢慢流逝。 夜色越来越浓,距离宫门下钥的时辰,距离宵禁的时刻,也越来越近。 张婴心里开始着急 《盼回眸》第六十七章 心生怯意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六十八章 终于结案 ( )这一章,内容两个小时后更新。请忽订阅 “你们处理吧。” 杨太后这话一出,跪坐于左侧的廷尉羊桑满脸诧异,倒是旁边的大理寺卿卫煌和侍中崔亭,稳重老练许多。 尤其是卫煌,年过七十,行动都有几缓慢,此刻,却是毫不犹豫就起身行一揖礼,“娘娘圣明,这是臣和羊廷尉拟的判决,有请娘 《盼回眸》第六十八章 终于结案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六十九章 接小女儿 ( )“阿婴,你要是早看明白,华家何至落得如此下场。”张家大房老郎主张宇临离京前,对着张婴感叹。 张婴的出仕,自是有人欢喜有人愁。 但对于张家来说,却是好事。 西市口刑场,华家人的鲜血,如当头棒喝,又似南墙碰壁,瓦解了张婴心头所有的执拗,他的那些谋算与筹划,都挡不住,屠刀 《盼回眸》第六十九章 接小女儿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七十章 净空和尚 ( )这一章,两个小时后再看。先不要订阅 ——*——*—— 远远就瞧见,两个玉雪可爱的小孩子,坐在一棵桑树底下,随从仆妇候立在旁,更有几个小沙弥在旁边看着。 正值百花盛开时节,满树肥绿桑叶,小白花点缀其间。 景色很好。 尤其是十六娘活泼好动,哪怕才半岁大, 《盼回眸》第七十章 净空和尚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七十一章 姐弟回京 ( )“……阿姐,你说,阿娘是不是真的出家了,以后都不管我们了?” 通往洛京的官道上,一队人马行色匆匆,队伍中间的马车厢内,一道少年清朗的声音响起,只是声音中,满含忐忑与不安。 “阿苟,你记住,阿娘永远是阿娘,她不会不管我们的。” 女声略带嘶哑,语气却极为坚定。 《盼回眸》第七十一章 姐弟回京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七十二章 惊鸿一瞥 ( )先占坑,两个小时后,或明早再看吧 ——*——*—— “……阿姐,你说,阿娘是不是真的出家了,以后都不管我们了?” 通往洛京的官道上,一队人马行色匆匆,队伍中间的马车厢内,一道少年清朗的声音响起,只是声音中,满含忐忑与不安。 “阿苟,你记住,阿娘永远是阿娘,她 《盼回眸》第七十二章 惊鸿一瞥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七十四章 ( )这一章,两个小时后看 ——*——*—— 杨昭华记得,上一世是华令仪死后七七四十九天,张家在长秋寺里做一场法事,彭城王世子宇文安在寺中无意间见到张昑。 一身孝服,容貌明艳,让宇文安惊为天人,从此心心惦念。 之后,宇文安闹着非卿不娶。 几乎轰动了整个洛京 《盼回眸》第七十四章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七十三章 肆意而为 ( )杨昭华记得,上一世是华令仪死后七七四十九天,张家在长秋寺里做一场法事,彭城王世子宇文安在寺中无意间见到张昑。 一身孝服,容貌明艳,让宇文安惊为天人,从此心心惦念。 之后,宇文安闹着非卿不娶。 几乎轰动了整个洛京。 然而,张昑与崔侍中长子崔阳早已定亲,宇文安的 《盼回眸》第七十三章 肆意而为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七十五章 这是缘份 ( )张曦自从能站稳后,就坚持要下地练习走路。 她不想,像那一辈子里似的,直到七岁以后,才真正自己走路。 一开始,阿耶和阿姐都不同意,傅姆与胡妪拦着她,她争取了好几天,才经得大家的允准,只是每次不允许超过一刻钟。 为此,家里又专门给她准备了一副木架子,照着她的身高订做的, 《盼回眸》第七十五章 这是缘份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七十六章 曾经沧海 ( )亲,这一章先别订阅,算占个坑,两个小时后看…… ——*——*—— 第七十六章 这是和尚,也是傻子,他的女儿,怎么能与和尚傻子有缘分呢? 所以,每每一想起这事,张婴心里就来气。 偏偏竺法师从来没有做师傅的自觉,把徒弟往他府里一扔,就再不管不问了,他推托 《盼回眸》第七十六章 曾经沧海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七十七章 谁都没差 ( )张曦原以为,再面对杨太后时会心生抵触。 不提那一辈子,单单只这一辈子,外家遭难,外祖与六位舅父死于杨太后之手,还有阿娘自度于瑶光寺,这些,都无法与杨太后脱离干系。 杨太后算是她的仇人。 她应该恨杨太后。 然而,对上杨太后盈盈含笑的目光,那目光里,毫不遮掩的喜 《盼回眸》第七十七章 谁都没差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七十八章 另有一女 ( )“我只关心一下,毕竟清妃很喜欢胡月。” 杨太后含笑回道,显然对张婴的回答非常满意,笑容很灿烂,“阿婴,你刚才想说什么?” 张婴听了称呼,眉毛都不曾动一下,看来是已经习惯了,“珍娘,你要是喜欢女娘子,不如把七公主抱到身边来养着,你也算她母……” “我才不要养别人的孩子 《盼回眸》第七十八章 另有一女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七十九章 怎么了? ( )第七十九章 张曦从宫里出来,头一回没让阿耶抱她。 由乳母李氏抱着她上了马车,进入车厢后,才松手放开李氏,然后手脚并用,爬到一张方榻上坐下。 大魏宫中,弘德殿内。 东暖阁里刚发生的事情,对她的冲击太大,有点无法接受。 脑海中一遍又一遍响起云兴男那尖利的 《盼回眸》第七十九章 怎么了?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八十章 自己作死 ( )先占坑,两个小时后再订阅 ——*——*—— 第七十九章 张曦从宫里出来,头一回没让阿耶抱她。 由乳母李氏抱着她上了马车,进入车厢后,才松手放开李氏,然后手脚并用,爬到一张方榻上坐下。 大魏宫中,弘德殿内。 东暖阁里刚发生的事情,对她的冲击太大 《盼回眸》第八十章 自己作死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八十一章 和气一团 ( )“五郎,不要试探我的底线。”杨太后忽然收敛起笑容。 “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张婴撇开眼。 “你知道。” 杨太后站起身,走至张婴面前,“那我就说得明白一点,哪怕仅仅是一名奴婢,我也在意,更不要提其他人。” “从前的事,我不在意,名分,我也不在乎。” “但 《盼回眸》第八十一章 和气一团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八十二章 ( )这一章,先占坑,请两个小时后再订阅 ——*——*—— 第八十二章 彭城王宇文浩,只有这么一位嫡子,很是珍贵,他可不希望,儿子无端掺和进去,成了杨太后算计中的一枚棋子。 因此,出宫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立即将儿子送往彭城封地。 宫中的杨太后接到消息, 《盼回眸》第八十二章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八十三章 周岁宴上 ( )九月十二,秋高气爽,晴空万里。 大清早,张曦让大姐张昑从被窝里抱出来,人还没有睡醒,有些迷迷糊糊,伸手揉了揉眼睛,但见屋子里婢女仆妇如云,端着洗漱品,拿着衣裳妆帘匣子。 “阿姐。”张曦攀着大姐张昑的脖子,喊了一声。 张昑应了声嗯,接过何傅姆递上来浸过热水的巾帕,给小 《盼回眸》第八十三章 周岁宴上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八十四章 周岁宴下 ( )先占坑,两个小时后,更新内容再看~~ ——*——*—— 九月十二,秋高气爽,晴空万里。 大清早,张曦让大姐张昑从被窝里抱出来,人还没有睡醒,有些迷迷糊糊,伸手揉了揉眼睛,但见屋子里婢女仆妇如云,端着洗漱品,拿着衣裳妆帘匣子。 “阿姐。”张曦攀着大姐张昑的脖子 《盼回眸》第八十四章 周岁宴下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八十五章 酒醉迷糊 ( )延客厅内灯火明,丝竹管弦笙歌盛。 时下,家伎风行洛京,只要稍有财力的官员,都会养上一批待客的伎人。 张曦记得,在那一辈子里,张府就养有一大批家伎,个个皆才艺双全,弹唱歌舞,无一不精。 但家伎的培养,耗财费时,非一日之功能成。 阿耶刚进洛京不久,当初在秦地郡守 《盼回眸》第八十五章 酒醉迷糊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八十六章 惊闻讯息 ( )先占个坑,内容两个小时后更新,大家再订阅 ——*——*—— 张昑哪怕常和阿耶顶嘴,但对阿耶的孺慕之情,却是实打实的,更何况,因她是家里的第一个孩子,又是女娘子,阿耶对她,比对大弟张昕,还要娇纵几分。 父女之间的感情,很是深厚。 正因为如此,张昑才会最接受不收 《盼回眸》第八十六章 惊闻讯息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八十七章 找上门来 (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我们八娘容貌出众,人物不俗,有儿郎爱慕,实属正常,况且,早在秦地时,慕名求上府的青年才俊,可不知凡几。” 张婴说到这,笑着斜乜了眼长子张昕,“那时不急,怎么你现在倒急了?” “阿耶,这不一样,那时阿姐还没有定亲。”七郎张昕急忙辩解。 《盼回眸》第八十七章 找上门来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164章 兄姐婚嫁 《盼回眸》 第一章 楔子 ( )洛京的天塌了。 张曦觉得,近来,她的精神恍惚得厉害。 只要一躺下,阖上眼,不一会儿,于一片暮鼓晨钟声中,能隐隐约约听到喊声,唤着她的小名,阿眸。 那声音,很熟悉,又很沧桑,以至于,她觉得像阿顾的声音,又觉得不像。 提到阿顾,她都有好些天没有见到他了。 到底有多少天了? 是从贺若隆带领叛军攻入京城那日开始,她就再没有见到阿顾。 那一日,阿顾来到她榻前,和她说,尚书府让贺若隆的叛军给围住了,他过去尚书府看望阿耶。 自此以后,她再也没有见过阿顾了。 两个月前,她为了求子,一步步爬上观自在山的九千九百九十九级台阶,下山时,不慎摔了下来,两腿骨折,如今已经卧榻两月有余。 这一日,又惊醒过来,睁开眼,依旧看到候在榻前的乳娘胡妪,喊了声阿姆,满屋子里扫了一遍,只有胡妪并几个婢女,“阿顾呢,阿顾还没有回来?” 说着,强挣着要起身,胡妪带着两个婢女上前扶起她。 “老尚书有事,把二郎给留下了,等过一两日,二郎定会回来的。” 张曦听了却是不信,这话,胡妪已说了不下十遍,这些天来,她一睁开眼,一开口,问起阿顾,胡妪总拿这话宽慰她。 忽然,外间传来一阵急促脚步声。 “云娘子,公主在养病歇息,您不能进去。” “你们让开,让我进去。” “还公主呢,太后死了,张贼也死了,她还算哪门子公主。” “娘子……” 张曦冷冽的目光射来,吓得胡妪顿时住了口,她心中着实虚得慌,同时也急得很,早上阿陈出门,到现在还没有归来。 也不知外面,现在是什么情况。 “让她进来。”张曦挣扎着爬起来,让胡妪在她身后垫了一个隐囊。 外面听到响声,没一会儿,云兴男便得意洋洋地走了进来,随后而来的,还有她的阿家云氏。 云氏脸颊粉光,两眼通红,似刚哭过过,“你身子可好些了?” “阿家先坐。” 她阿家云氏是灯吹的美人儿,生性怯弱,平时自怨自哀,无事对月噙泪,只是这会子,张曦实在没有耐心去安慰她,目光望向一旁的云兴男,“把你刚才说的话,再说一遍。” “呵呵,我有什么不敢说的。” 云兴男先笑了,“你还不知道吧,贺大将军进京次日,太后被鸠杀,圣上亲政,张氏一族党羽,已全部诛灭,你……” “你胡说。”张曦瞬间红了眼,怒目盯向云兴男。 “我只是可怜你。” “你以为你这个公主的封号怎么来的,你父亲和杨太后有私情,洛京谁不知道,当初你母亲是让杨太后给赐死的,可怜你,认贼作母这么多年。” “信不信,你可以问问你身边的老奴,正因为这事,阿顾才不见你。” 胡妪急得惊呼道,已顾不上隐瞒,“不是,娘子,二郎只是囚在牢里。” 啪地一声,张曦抬手就给了云兴男一巴掌。 云兴男登时懵住了,张曦平日嚣张,也就罢了,谁让她有一个好父亲,可如今,她什么都没有,张家已遭覆族之难,她还有什么凭仗。 还不待她回神,只听张曦冷冷道:“这一巴掌,只是告诉你,我阿耶不是你能侮辱的,管好你的嘴。” “更不允许你一介山野村姑诋毁。” 士庶之别,有如云泥。 云兴男是阿家云氏的内侄女,出身寒门庶族,一开始跟着阿家来京,一心想效妨阿家,嫁入士族高门,只可惜,洛京高门子弟,没有一人愿意娶她为妻。 直到她年纪大了,靠着顾氏才得了一门亲事,嫁给同样出身寒门的兵部郎中秦柯。 “有事说事,没事就给我滚出这兰桂苑。” 张曦目光清泠泠的,气势骇人。 云氏吓得屁股离了绣墩,颤颤微微起了身,“不是,不是我……我们,是阿家让我来的。” 话音一落,只瞧见二十几个健壮仆妇窜进屋里,很快控制住胡妪及数个婢女,领头的不是别人,正是夫婿阿顾的祖母沈氏。 沈氏一进来,扫了眼云氏,凌厉的目光,让云氏似鹌鹑一般,恨不得躲起来才好。 “祖母。” 张曦唤了一声,看着被捆绑起来的胡妪等人,心中大惊,问道:“您这是要做什么?” “圣上亲政,正在清除张氏党羽,你阿耶已于昨夜自裁于尚书府。” 随着沈氏的话语,张曦的面色,一寸寸褪尽,及至煞白,泪盈于睫,泪珠儿滚落至颊边,湿了衣襟。 云兴男的话,她可以不信,但沈氏的话,却由不得她不信了,“阿耶……” 一时心中大恸,悲痛难抑,竟是大哭起来。 “你跟着阿顾,也唤了我十来年祖母,临了,我不想为难你,把这个喝了,安心上路。”说着,沈氏示意身后健仆递端上一杯毒酒。 过了许久,张曦止住哭声,没有伸手,而是仰头,泪眼模糊地望向沈氏,恳求道:“祖母,你让我见阿顾一面……好不好?” “他在牢狱中。” 又听沈氏说道:“你喝了这杯酒,他就能被放出来。” “别怪祖母,我只是为了救顾家,为了救二郎,你与二郎夫妻情深,我想,你也不愿意连累他。” 张曦仰头阖了下眼,止不住的泪水夺眶而出,手却是颤颤微微地伸向酒杯,纤手如玉,指尖发白,露出一截凝霜皓腕,与杯盏同色。 “娘子,不要做傻事。” 胡妪急切喊道,哪怕被缚住了手脚,依旧挣扎着想阻止张曦,“阿陈今早已经出门,去找七郎君留下的人手,没了老尚书,还有七郎……” 胡妪后面的话,让一块绢帕给堵住了。 七郎君是张曦的兄长,名昕,任秦州刺史,征西大将军,使持节大都督。 “据邸报上的消息,一月前,秦州大乱,你阿兄已没了踪迹。” 张曦刚升起一丝希望,又坠入低谷。 痛失亲人,哀伤不已。 青丝如瀑散落在肩后,明眸似繁星沾惹点点水光,清濯潋滟,额尖如秋月皎洁饱满,沈氏一直知道,这个孙媳妇,是洛京出了名美人儿。 此刻,瞧着她端起杯盏掩袂饮下,动作流畅,没有半分疑滞,如行云流水,说不尽的风*流婉转。 更兼面无惧色。 连沈氏,都不得不敬佩。 劈里啪啦一声响,是张曦摔碎杯盏的声响,四散碎开,离得近的沈氏和云兴男,脸上都让碎瓷片给砸到,云兴男当即捧脸尖叫起来。 声音刚一出口,在沈氏目光示意下,让两个健仆给拉了出去。 张曦只觉得腹中一阵绞痛,头晕乎乎的,靠在身后的锦囊上,不想理任何人,阿耶是昨日去的,她走快一点,或许能在黄泉路上追上阿耶。 “小十六。” 谁在唤她? 张曦转头,明显看到沈氏脸上的惊骇之色,然而不是对着她,是对着从门口走进来的人,看着装,应是一位武将,身上披着铠甲,寒光照人,守在门口的健仆,已让他带过来的兵士全部押了下去。 好像是这个人在喊她。 但是,她不认识这个人。 他怎么这么大胆,进入顾府,犹如无人之境。 又能让沈氏害怕若斯。 “小十六,你不能死,你若死了,我让顾氏阖族给你陪葬。” 这话一出,她明显看到沈氏惊恐地瘫在身后仆妇怀中。 张曦心中蓦地闪过一阵快意,有人给她报仇也好,身子抽搐了一下,“干我何事……” “那我立刻去杀了顾云卿给你殉葬。” 张曦眸光散开,渐渐失了明亮,然而,一听这话,却一把抓住身后抱住她的人的衣襟,“不要,他要活着,活着……” 眸光散漫开来,眼前显现出一幕熟悉的景象。 春暮时节,桑叶肥绿,桑葚紫红,稚子垂髫。 “……我姓张,名曦,字清妃,小名阿眸,行十六,你可以唤我阿眸。也可以唤我小十六。” “我姓顾,我叫顾云卿,他们都叫我二郎。” “你长得漂亮,我不要和别人一样,我叫阿顾可好?” “好……” 第二章 生而知之 ( )浑浑沌沌,昏昏沉沉,又懵懵懂懂。 今夕何夕,今朝何日,叹沧海桑田。 幽幽轮回路上,传言中的碧落黄泉皆茫茫,张曦没有看到,她什么也看不到,自腹部那一阵阵巨烈的绞痛过后,再有意识时,她只觉得自己好似落入了温泉池中。 比之骊山温泉,犹要舒服几分。 浮浮沉沉,似圆无形,怎么都睁不开眼,偶尔挥动手脚,总能碰到一层软乎乎的隔板。 接着就能听到一串串说话声。 往日,她听不清楚,遂没有在意。 今日的对话声,仔细听去,却很清楚,男音浑厚格外熟悉,女声清脆却很陌生。 “孩子又闹你了?” “嗯,每天这个时候,都得动一下。” 还是那个清脆却陌生的声音,“瞧着这调皮样,估计是个小郎君,和怀阿苟的时候,一模一样。” “小郎君也好,小女娘也好,只盼着能顺顺利利出世,平平安安长大。” 话音一落,气氛似有一瞬间的凝滞。 突然又听女声叹息道:“阿郎,其实这次调出秦州,我是松了一口气。” 是一对夫妇。 张曦心中猜度着,大约注意力太过集中,意识疲惫得又陷入了昏沉。 再后面,张曦清醒时,听到最多的是车马行驶的辚辚声。 突然一日,张曦觉得格外躁动,似有一股无形的推力,一直推她往下沉,尔后又是一阵的挤压。 正是难受时分,又蓦地一松,似豁然开朗。 “生了,生了……” 耳畔响起一串惊喜声,“夫人,是一位小女娘。” “好。”声音很细,淹没在一片忙碌声响中。 “陈妪,你好好看看孩子,怎么都不哭?” 啪地一声响,张曦屁股上突然传来的疼痛使她意识到,是她被打了,谁敢打她?她从来不是个任人欺负的主,刚开口问是谁? 却听到哇地一声大哭。 发现自己说不出话来,才发觉,这是自己发出来的声音。 竟然只会哭,而且是孩子的啼哭声。 张曦登时愣住了,也囧住了,忽然更想哭了,因为她不能说话,什么都干不了。 “明府来了。” “郎君来了” 伴随着通传声响起,道喜声此起彼伏,接着听到那个熟悉男音,发出一串串笑声,夹杂着,张曦从未听到过的欢悦。 “阿郎又一晚没睡?” “你和孩子在里面,我哪里能睡得着。”说完,又含笑道:“给我抱抱孩子。” 一时间,张曦只觉得自己从一个人手上,被转移到另外一个人手上,怀里有她熟悉的苏合香的味道。 “这孩子也会挑时间,和阿苟一样,折腾一夜,就着晨曦才愿意出来。” 女声不复平常清脆,带着几分嘶哑,语气虽是埋怨,却添了一丝娇气,“不过模样长相,简直神似阿郎。” “阿华,你瞧瞧她眼睛,眼睛像你一样漂亮,清濯潋滟,似水氤氲,不如小名就叫阿眸,大名为曦,取晨曦之意,你看怎么样?” 眼睛漂亮有什么用,她还是什么都看不到,张曦心里叹息。 “好,张曦,小名唤阿眸,就用这名字。” “按照族中的排行,这一辈的小娘子比较多,十五娘是年前出生,我们的阿眸应该排十六,让家下的人以后就喊十六娘。” 张曦,小名阿眸,行十六。还差一个表字,字清妃。 一刹那间,张曦让这对夫妇的话给震惊住了,整个人都觉得不好不好了。 “我已决定,在华阴停留一个月,等你养好身体,我们再上路,阿眸先让傅姆和乳母抱下去带着,你先歇息。” “嗯,阿郎也去休息,阿明和阿苟姐弟俩……” “你放心,我已嘱咐阿明,让她看住阿苟那猴崽子,不让他出驿站。” 张曦再认真听这声音,可不就是阿耶的声音,难怪她觉得熟悉,大约还年轻,没了后来的沧桑。 阿苟? 大兄张昕,小名阿苟,字旦之,族中行七,又唤七郎,比她年长十三岁,和她出生的时辰一样,皆是辰正出生。 阿明?姐弟俩? 约莫是她那从未见过面,只在传闻中的大姐,张氏八娘。 至于那陌生的女声,它的主人,应该是她那没有任何记忆的阿娘。 她生而失恃,三岁时认杨太后为义母,得封清河公主,长于杨太后膝上、阿耶手中,万千宠爱,如珠如宝,在七岁以前,她很少下地走路。 直到后来,在长秋寺中,遇到阿顾…… 再世为人。 再世为人,她在阿顾收集的那些佛经以及杂书上,也只看到鬼魂相催,借尸还魂,没见过从头再来,重回孩提。 阿耶还活着,而且还很年轻。 阿娘也还活着。 这一刻,张曦格外想看清眼前一切,她想看看,她阿娘长什么样子,是不是和大兄张昕收藏的那副画卷,一模一样。 可惜她睁得再大,再用力,也只比之前好那么一些些,不再是漆黑一片,而好像变成了一圈朦胧的光团。 她和阿顾一直没有孩子,但她听过不少妇人的育儿经,也请教过家仆中的产婆和乳母,知道刚出生的奶娃,眼睛看不清东西,要满三个月以后,才可以正常视物。 只要不是瞎子,她就放心了。 她是承和元年,九月十二生于华阴,生于阿耶携妻子儿女回洛京的路上。 阿耶年少时,通过中正铨选,举荐为官,初任著作郎,后到地方上,从安定县令,做到秦郡太守。 在秦地整整待了十一年。 这十一年间,她有两位兄长三位姐姐在秦地出生,又在秦地夭折,没有一个活过周岁,所以阿耶和阿娘接到调任,不顾身怀六甲,也坚持要上路。 阿娘的忌日,是这一年腊八。 她一直以为,阿娘是病死的。 云兴男的话,却一直在她脑海回荡,心中掂量。 云兴男虽然不靠谱,虽然爱慕虚荣,但她有一个优点,就是心直口快,那日说的话,怕全是真话,并且,在她心中郁结了很长一段时间。 之前迫于高压,不敢说出口。 好不容易瞅着张家势倾,可不就要一吐为快。 只是阿娘是让杨太后给赐死的,她不敢去相信,心底却又有个声音,偷偷地提醒她,这是真的。 儿时的记忆,还有那么些许残留。 后来,那些当面说她闲话的人,都消失了,全洛京,再没有人敢在她面前说闲话。 第三章 家庭和睦 ( )“……阿妹好丑。” “你刚出生那会子,比阿妹更丑。” “不可能吧?” 变声期的小郎君,刺耳的公鸭声响起,语气透着迟疑,“阿姐,你那时也才两岁,怎么可能记得我的样子。” “我说丑,就是丑,哪有那么多话。” 叭地一巴掌,这个世界彻底安静了。 打断张曦清梦的声音终于没了,但张曦也彻底醒了,经过大半个月的认知,张曦终于认清了现实,她不仅回到了小时侯,而且还成了一个腿短胳膊细的奶娃娃。 每天除了吃喝拉撒,就是睡觉。 大半时间在睡觉。 此外,除阿耶阿娘、乳母傅姆外,她接触最多的,就是面前这对姐弟,也就是她的大姐和大兄。 她实在太崇拜大姐了,太霸气了,哪怕之前没有任何印象,但瞅着她把大兄收拾得服服贴贴,恨不得趴过去亲两口,以表达自己的欢喜之情。 “阿妹醒了,这是要尿了。” 大姐的声音响起,瞬间淹没了张曦的所有激动。 在旁人眼中,她还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奶娃。 所以,她朝大姐抖腿伸胳膊,想让大姐抱,却让大姐误会她要撒尿…… “这是又尿了。” 傅姆过来摸了摸张曦身下,一片湿腻,转头对两位小主人说:“八娘和七郎先出去,仆给小娘子换身尿布,等乳母喂了奶,女娘和小郎再过来看小娘子。” 此刻张曦处于装死状态,太丢人了。 不知不觉,又尿了床。 这是做奶娃儿最大的尴尬,自己没法控制。 “小娘子这是羞了。”傅姆替张曦换尿布时,瞧着快要弯成一团的张曦,含笑逗趣道,“仆就说,小娘子是个伶俐的,什么都知道。” 大姐张昑的声音又适时响起,带着几分骄傲,“我阿妹当然伶俐。” “切,不过是个奶娃娃……”大兄张昕的不屑声,消匿于无形,不用想也猜到,是惧于大姐的威压。 张曦此刻真想睁开眼,好好看看大兄憋屈的样子。 然后仰天大笑一声,“活该,你也有今日。” 因果轮回,报应不爽。 张曦从小到大是出了名的骄纵跋扈,满洛京的世家女娘、高门子弟,没有一个敢惹她的,一是因为她骄横从来不吃亏。 另一个原因,是她有一个极其护短的阿耶。 在阿耶眼里,他的女儿从来不会有错,有错的都是别人家的孩子。 阿耶权倾朝野二十余年,她横行洛阳,辗压过各家各府、各式各样的小娘子小郎君。 一辈子唯有在七岁那年,让大兄给打了一巴掌,而且她还不敢吭声,连告状都不敢,之后每回见到大兄张昕,就像老鼠见到猫一样。 一对上那双夹有冰棱渣子的寒目,以及冷若冰霜的生脸,先有了胆怯之心。 起因,是她冬月里跟杨太后与阿耶去骊山温泉,路上大雪拦路,赶回洛京时,已是腊月初九上晌。 阿娘的忌日,是腊月初八,有记忆以来,每年这个时候,大兄都会在瑶光寺里,做一场法事,然后领着她在阿娘牌位前祭拜,并抄写三天的《孝经》。 她因为迟了一天,满怀愧疚进了城,马车一路奔往瑶光寺,下车进入寺院,还未来得及解释,迎面就让大兄给甩了一巴掌。 痛得她头一回知道,原来打巴掌有这么痛,脸当时就红肿起来。 那是唯一的一次挨打。 自那以后,每逢腊月前后,她都不敢出洛京城,对阿娘忌日上的祭祀格外上心,生怕惹恼了大兄。 眼下的大兄,还是满脸灿烂的少年郎君。 没有后来的冷冷冰冰,生人勿近,也没有后来的位高权重,威势迫人,用阿顾的话说:阿兄戾气太重。 张曦觉得,她得趁这个时候,好好欺负回去。 既然这么想,就得这么做。 这是张曦一向的原则,从不委屈自己。 她还看不清楚东西,但比刚出生那会子已好上许多,至少,离得近还能辨认出大体轮廓,因此,每每大兄一凑近,戳她的脸蛋。 她张口就咬住大兄的手指头。 第一遭咬的时候,她才意识到自己没牙,之前的想法全部落空,登时就哭了起来,当然,惹来大姐对大兄的一顿训斥,还有大兄的嫌弃,嫌弃她的口水…… 这让她很有成就感。 后面又学了一招,就是踹人。 还是蛮有力道的。 这是乳母李氏私下里唠叨,说她壮得跟牛犊子似的,踢人很痛,她才想到用这一招对付大兄。 现在的这位乳母李氏,瓜子脸,樱桃嘴,长得极美艳,然而,她没有一丁儿点印象,应该从未见过这人。 张曦只记得,她是吃胡妪的奶长大的。 然而,眼下她口不能言,又在行路途中,不好换乳母,况且,她记得,胡妪总提到她是承和元年夫丧后,被她阿家给卖身,送进宫里做了奴婢。 要不是因为张曦,她这辈子或许都没法出宫…… “不许哭。” 又一次被戳中脸蛋,张曦又一次张嘴要嚎哭,却突然被强硬喝斥,十六七年的积威,让张曦着实愣了一下,不敢发声,也噎了一下。 差点喘不上气。 “阿苟,你就不能长进点,又欺负阿妹。” 大姐这一声训斥,简直是醒神汤,她是奶娃,她怕啥,有大姐在,有阿耶阿娘在旁边看着呢。 张曦对着大兄翻了个白眼,然后扯着嗓子哇哇大哭。 连大姐抱起她,都哄不住,最后惊动了在里间屋子商量事情的阿耶阿娘。 “怎么了,怎么了?阿眸怎么又哭了?”张婴先冲了出来,瞪了眼长子。 张昕只觉得,这妹妹就跟他犯冲,原本期待的阿弟,阿娘口中的阿弟,忽然变成了阿妹,明明阿姐碰她都没事,但只要他靠近,她就大哭。 “阿耶,阿娘生下来的,为什么是阿妹,不是阿弟,你看看,我们家都阴盛阳衰,你听阿娘的,我要听大姐的,现在又多了一个烦人的妹妹,碰都碰不得。” “说什么胡话,我看你是皮痒了。” 张婴拿起案几上的麈尾,就要朝大兄打去,却没抓住大兄,让大兄机灵地给逃走了,张婴回头望了眼候帘而望的妻子,似保证一般,含笑道:“等会儿,等会儿我抓到他,好好收拾他一顿,不许他说胡话。” 话音一落,惹来噗嗤一声笑。 “阿华,你还不能见风,别在这儿站着,我扶你进去。”张婴囧着张脸走过去,扶着妻子进屋。 “你啊,就嘴上厉害。” “是是是,所以为夫还得靠阿华管教孩子,卿卿可一定要保养好身子……” 阿耶这情话说得顺溜,连张曦都觉得脸红。 一家人如此和睦,尤其阿耶声音中的轻快,是张曦一辈子都不曾听到过的。 这一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第四章 骤然爆发 ( )当张曦眼睛能正常视物时,他们的行程,也抵达到了洛京。 用阿娘的话说,终于能赶上在洛京过冬至了。 她也终于看清了阿娘的模样,看清了大姐的模样,可以这么说,大姐和大兄,都长得像阿娘。 阿娘的容貌,比之当年大兄珍藏的那副美人图,要更添几分神韵。 目若剪瞳,似一汪盈盈秋水,清亮灵动,脸似鹅蛋,饱满丰润,五官精致明丽,顾盼垂首间,搅动无尽风华,美不胜收。 对阿娘是好奇。 对阿耶,张曦更多是亲近之情,是孺慕之思。 所以,阿耶的一切,张曦都非常留心,第一眼见到阿耶时,除了激动之外,她首先震惊于:阿耶的满头青丝。 这一头青丝,至少让阿耶看起来,整个人年轻了十岁。 在张曦记忆里,哪怕阿耶姿容俊美,风华冠洛京,更有洛京美大叔的称号,也掩饰不了阿耶的满头白发。 所以,又称白发尚书,或是白发张郎。 那一年,或者说,这一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使得阿娘死了,阿姐没了,阿耶盛年白发生,阿兄一身戾气,失了少年人的意气。 随着回到洛京,随着忌日的步步逼近。 张曦越发害怕起来,而且,她还是一个不足三个月的奶娃娃,什么都做不了,这种无力感,令人感受到,平生未有之绝望。 哪怕之前的毒酒,也没有这般绝望。 因为,她明白,至少她的死,能换来阿顾的生,能不连累顾云卿。 可如今,她明明知道有事情要发生,却什么也做不了? 张府位于洛水南岸的和惠坊,是张氏当年在京中的旧宅,进城那日,张曦仔细看了一眼,府邸的位置,还是她熟悉的那个位置。 一直未变。 哪怕后来,阿耶权势滔天,也没有搬去东城官员所住的里坊。 直接把张府扩建成尚书府,占领了整个和惠坊。 当年府邸巍峨华丽,却是一座空府邸,大兄是长年不归家,她常年住宫里,阿耶常驻于官衙。 冬月二十三,冬至节。 和惠坊有许多在京的张氏族人,纷纷上门道贺。 阿耶的官职也下来了,给事黄门侍郎,掌管侍奉皇帝起居,负有谏诤之责,兼收纳尚书奏章,并有驳回诏令之权。 眼下皇帝年幼,杨太后于年初放逐先帝元后李庶人于瑶光寺。 又联合辅政大臣尚书令、护军将军、彭城王宇文浩,杀掉镇南大将军、侍中李澄,接连废掉吏部尚书邓修,太尉公、齐王宇文任。 然后,以皇帝生母的身份,临朝称制。 这一点上,张曦不得不佩服杨太后,她出身寒门,以一介宫人之身,走到权力中心,临朝称制长达二十余年。 在张曦记忆中,皇帝宇文赞,别说现在还是个孩子,哪怕他年近三十,在太后面前,依旧唯唯喏喏,连说话都不敢大声。 冬至日的家宴,很是热闹。 至少,张曦一辈子都没有在这座府里,见到这份热闹。躺在傅姆怀里,看着阿娘、阿耶、阿姐、阿兄的笑脸,鲜活亮丽。 印刻在脑海中,久久不能褪却。 她仿佛觉得,她是真的重新活过来了。 她那一辈子,有一半的时间,是待在大魏宫里,连出嫁也是从光华殿嫁入从善坊顾家,而宫里除了她和杨昭训俩人,几乎没有人敢大声说话,大声笑。 杨昭训是杨太后最小的内侄女,比她大一岁,俩人一直是死对头,从小斗到大。 在杨太后跟前,也没有回避。 每回吵得杨太后头痛,气极后,会把她们俩扔出宫几天,只是回宫后,俩人又照旧,没有丝毫收敛,从来互不相让。 所以,杨太后准备给她们俩的东西,从来都是双份。 而且是一模一样,免得她们俩争吵。 随着日子的步步逼近,张曦除了晚上,白天都不敢睡觉,连瞌睡都不敢,一旦阿娘离开她的视线,她就开始不安,开始闹腾。 直到傅姆抱着她到阿娘身侧,看见阿娘没事,她才停歇,不哭不闹。 “这孩子最近是怎么了?” “大约是已经知道认娘了,见不到亲娘就着急。”傅姆奉承着笑回道,把孩子递给伸手过来的夫人华氏手中。 为了不拆傅姆的台。 一到娘亲怀里,张曦就各种乐呵呵,也不顾自己有牙没牙,趴在娘亲怀里不撒手。 华氏自然也看出女儿的亲近,心中也欢喜不已。 她前段时间,私底下还和阿郎抱怨,幼女不亲近她,反而与他这个阿耶更亲近,阿郎为此笑话她:说她胡乱吃醋,也不看看阿眸还小,哪有儿女不亲娘的。 “阿眸今晚别走了,跟阿娘一起睡。” 一听这话,张曦想也没有想就乐呵呵地点头,这也是她的目的之一。 只是没料到,会吓到娘亲。 华氏惊愕了一下,却只片刻就醒神,紧紧抱着她亲了亲她的脸蛋,“就你精乖,难怪你阿耶说你人小鬼大,还真什么都知道。” 腊八那日,阿耶正常上朝,阿兄阿姐正常请安,阿娘正常理着家中庶务。 唯有张曦一人,整个人绷着精神头,不敢有丝毫放松。 然而,这种状态,持续到天黑,家中也没有任何异动,中午一家子,还和和气气地喝了一顿腊八粥,一起过腊八节。 这种极度紧张一整天下来,令张曦整个人身心疲惫,眼睛到后面都睁不开了,可她不敢闭眼。 “阿眸是不是困了?”华氏看着一直打着哈欠的女儿,遣退了仆从,哄着女儿睡觉,也不知怎么回事,今日自早上起,女儿一直巴着她不松手,连傅姆都不让抱一下。 张曦终竟没能抵抗住娘亲的催眠曲。 在悠悠的哼调声中,不知不觉昏昏睡去。 再睁开眼时,明亮的灯火,让张曦打了个寒颤,直到见着娘亲,才舒了一口大气,却又立即惊呆住了。 阿娘铁青着一张脸,怒目横视着阿耶。 阿耶脸上有两条长长的,用指甲划开来的血痕,触目惊心,一看就知是何人所为,张曦没想到,一直娇俏的娘亲如此剽悍。 “泼妇,你这泼妇……”张婴气得头顶冒烟,却说不出别的话来。 “我是泼妇,总比你不要脸强,总比她那个荡*妇强,你浑身上下,她不就看上你这张脸嘛,反正你也不要了,我今日就毁了你这张脸,我的榻侧,可容不得旁人。” 华氏先还强撑着逞凶,说到后面却是直接跌坐在榻上哭了起来,“她一个寡妇,就这么喜欢抢别人夫婿,你也就往跟前凑,一对儿奸*夫****,你们想鳏寡凑成一堆,也等我死了再说,我还没死了,你们就滚到一块儿去了。” “我告诉你张婴,惹急了我,我横下心,带着几个孩子一块儿死。” 第五章 嚎啕大哭 ( )“果然出身卑*贱,一个彭城王还不够,什么脏的臭的,都往她那榻上拉,她那榻还有干净的地儿,我看你浑身上下都脏得厉害,这哪还是朝廷,这就是个淫*窝,她就是个开楼子的荡*妇……” “阿华,你够了。” 张婴不得不出言喝斥,手扶着连枝灯柱,微微仰头,阖上了眼,“阿华,是我的错,是我对不起你,你恨我、骂我、打我都行,不要再牵涉其他人了。” 一失足,成千古恨,再回首,已万般错。 明亮灯火照射下,张曦能看见一滴清泪,从阿耶眼角渗出。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难道阿耶真的和杨太后有私情,并让阿娘发现了。 张曦回过神来,望着成犄角之势的父母,还有阿娘那恨不之入骨、又伤心欲绝的目光。 大魏皇族宇文氏本是鲜卑人,自塞外入关,虽早已汉化日深,但多少保留了边塞胡风,进而影响到大魏整个上层社会的风气。 受自由风气影响,对女郎的约束少了许多。 本朝开始,女子妒悍,已蔚然成风,上层士族高门,几乎家家无妾室,户户无庶子。 父母嫁女,则教之以妒。姑姊相迎,必相劝以忌。 意思妒忌的风气,已在父母姑姊间相互传授。 甚至有位阿家告诫儿媳:“新妇,大家女,门户匹敌,何所畏也。” 在那位阿家眼中,儿媳出身大家士族,门户与夫家相当,理所当然,对夫婿应该没有畏惧之心。 阿娘出身平原华氏,外祖父任清河太守时,与当地望族张家联姻,阿耶这一支,虽然子嗣一直不丰,数代单传,然祖上几代皆是三品以上高官。 阿耶少有才名,名冠郡县,兼之姿容俊美,于是让外祖父相中,妻之以长女。 俩人成亲近二十年,夫妻情深,生有三子五女,别说旁无姬妾,家中连伺候的侍女都不曾有。 此刻,张曦心疼阿耶,却又能理解阿娘。 如果夫婿顾云卿有别的女人,她大约也会像阿娘一样发疯,恨不得毁了一切。 只是张曦还是弄不明白,阿耶也是大家子,又刚回京,怎么会和杨太后勾*搭到一块儿去了,在她印象中,杨太后没有阿娘说的那么不堪。 掌权二十余年,没见她召过男宠。 至于彭城王宇文浩,是杨太后的小叔子,更是杨太后的妹夫…… 然而,张曦那一辈子还是能够隐隐感觉出来,杨太后对阿耶很特别,她脾气急燥,却从来没有见她对阿耶说过一句重话。 还有阿耶那一日三迁的传奇。 朝中重臣,对阿耶是又恨又敬。 以及……杨太后对她很好,很纵容,连大魏宫里真正的公主,都输了她一箭之地。 仔细去想,有许许多多的蛛丝马迹…… 张曦抓耳挠腮之际,却突然听得外面仆妇壮着胆子敲了下门,“夫人,郎君,宫里来了位宦者,要宣郎君进宫。” “不去。”华氏先喝斥一声,然后凶狠地望着张婴,“我告诉你,你今日不许去。” “宫里难道就没有早晚,也不看看时辰,这都什么时候了,还宣外臣进宫,生怕人家不知道她干的丑事。” “我不去就是了,你说这么多做什么。”张婴心力不济道,刚才闹了这么一场,他现在只想睡一觉,什么都不想。 更别提,他脸上火辣辣的伤口,也没法见人。 只是仆妇的声音,又响了起来,“来人说,他是杨中侍,他要面见郎君。” 张婴一听,脸色大变,“我这就过去。” “张婴。” 听到华氏气急败坏的声音,张婴只得停住脚步,解释道:“我见见这位杨中侍就回来。” “不许去,你今日要是出了这个门,你就别回来。” 华氏腾地一下,起身拦在张婴身前,然后,转身对着门外仆妇喝斥道:“去告诉那个阉坚,郎君歇下了,他赶紧滚回去。” 杨中侍,宫中宦者,中侍是职务,杨是赐姓,他可以说是杨太后跟前第一红人。 生平最讨厌旁人唤他阉竖。 又是个捧高踩低的货,那是连皇帝宇文赞都敢欺负的人,瞧着阿娘毫无顾忌,张曦心里都替阿娘捏了一把冷汗。 “你别不可理喻。” 华氏气势咄咄道:“我就不可理喻,反正你今日就是不许出这个房门。” “阿华,你理智一点好不好,怎么从前就没发现,你什么时候开始,也变成了蛮不讲理的无知妇人。” “蛮不讲理?无知妇人?” 华氏气急,唾骂道:“呸,再不济,也比那荡*妇强,你们不要脸,我还要脸,别想着,在我眼皮子底****。” “你除这话,就没别的话了。”张婴也气急了,额上青筋爆出,失了往日的儒雅平和,已放弃再和华氏讲道理,直接伸手推开她,人就往外走。 华氏不防,摔了一个趑趔,估计都有点懵住了,跌在榻上半晌没有反应过来。 张曦一见,却是急的,绝不能让阿耶走。 她太了解杨中侍,只要他愿意,从来没有人能赶得上他那股缠劲,既然宫里要宣阿耶进宫。 只要阿耶见了他。 最后,他一定能缠着阿耶跟他一道儿进宫。 张曦隐隐约约觉得,今晚只要阿耶进了宫,阿娘一定会出事。 绝不能让阿耶进宫。 阿耶的这副模样,也不能进宫? 杨太后,不仅脾气暴躁,而且是个极护犊的性子。 她记得,有一回国舅和刘中书令争吵,父亲去劝架,不小心,让杨国舅给划了脸,那位国舅,还是太后亲兄长,最后都给贬往黔地蹲了三年。 想到这,张曦满心着急与恐惧 可要怎么阻止阿耶呢,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肥胳膊短腿,只能用奶娃的必杀技,哇地一声,扯着嚎啕大哭起来。 哭泣声惊天震地,又震耳欲聋。 吵架的夫妇俩,大约这个时候才发觉,小女儿在屋子里。 哭泣声近乎喊叫,使得华氏回了神,而已走至门口手扶上门栓的张婴,也转回了身,三步并作两步,赶至床榻前,抱起大声哭泣的女儿。 “怎么了?”张婴急得摸着女儿额头,没有异常。 “是不是尿了?”华氏听得哭声刺耳,也顾不上自己伤心,上前来瞧女儿。 “不是。” 张婴摸着尿布是干的,忙地摇头,“该是饿了,去叫乳母进来。” “好好,马上让乳母进来。”华氏连连点头,人就往外走。 只是乳母疾医都来了一遍,既不愿意喝奶,身体也没有异常,但就是哭得极为伤心,哭声也极大,夫妻俩怎么哄都哄不住,顿时束手无策焦心不已。 第六章 各自计量 ( )张曦再醒过来时,已是次日黎明时分,昏暗斗帐内,看着右边睡着阿耶,左边手躺着的阿娘,能听到阿娘细微的呼吸声。 今日已是腊月初九,过了记忆中的那个忌日。 是不是阿娘就不会死了。 这个认知,令张曦一阵兴奋,昨夜里后面的事,她记不大清楚,因为极度害怕,因为极度恐惧,她只记得,一定要大声哭。 最后,真真也只记得哭了。 当第一缕晨光透过纱窗,映射进青罗帐内,作息向来规律的使华氏睁开了眼,入眼即是小女儿睁大双眼,左顾右盼,乌黑的眼珠子咕噜直打转。 还有……被褥下水漫金山的**。 这哪还能睡? 华氏睡意登时全丢了,索性起了身,伸手捏了捏女儿肥嘟嘟的脸蛋,“你这小精怪,倒是精神了,折腾了我和阿耶一宿,一大早的还不老实。”忙地唤了傅姆以及婢女进来。 先把张曦递给傅姆,然后,又把夫婿张婴唤醒。 大清早的,夫妻俩在一团忙乱中开始了新的一天。 “以后,阿眸还是让她自个儿睡。”张婴一身中衣从净室沐浴出来,对着坐在梳妆台前的华氏说道。 “那丫头最近格外粘人,到时候你别舍不得,自己惯着她了,坏人都让我……”话接到一半,华氏似才突然意识到,昨晚俩人吵了架,还没有和好。 突然咽了声,冷了脸。 屋子里气氛陡然紧张起来,不复刚才轻松。 正给华氏梳头的婢女,手一抖,乌木梳子跌落在地,摔断成两瓣,嘭地一声,打破了一屋凝滞。 不待那婢子下跪请罪,张婴先开了口,“你下去吧。” 然后三步并作两步走过去,俯下身捡起断了的木梳,又朝屋子里其余仆从吩咐道:“先都出去,暂时不用你们伺候。” “唯。” 婢仆们鱼贯退下,却依然有序而出。 “这把梳子你用了十来年,都用惯了,我想想法子把它镶接好,应该还能接着用。”张婴对着断裂口重新合上,心里琢磨着用什么材质好,却听到一声轻哼。 华氏直接扭开了头。 “阿华……”张婴刚唤了一声,瞧见华氏直接起身往外走,忙地伸手拉住她。 华氏脚步一顿,转身背对着他。 张婴见了,轻叹了口气,“木梳断了尚能接好,我们这么多年的夫妻情分,难道你真就打算一辈子都不再理我。” “昨夜里闹的动静有点大,稍晚一点,阿明和阿苟过来请安,若我们还板着个脸不说话,岂不让孩子们为难。” 一提到孩子,华氏冰冷的脸有所回暖,强硬的态度有所软和,却依旧低垂着头,没有说话。 只是这神态间的细微变化,夫妻俩同心同德近二十年,哪还看不出来,张婴扶着华氏重新回到胡椅上坐下,“阿华,我仔细考虑了一下,我决定辞官,我们一家回清河乡间,此后,我不再出仕了。” 这话一出,仿若一磅重雷炸在华氏头顶。 使得华氏猛地抬起头来,满眼惊愕地望向张婴,半响说不出话来。 “无缘无故辞官,怎么对其他人交待?”有些理由是上不了台面的,别说张家族中那些族老,就是华家,她阿耶也不会赞同的。 张婴捏了捏眉心,“就说我厌倦官场了。” “牛不喝水,还能强按头不成。” 既然下定了决心,理由他早想好了,似也知道华氏的担心,“曾祖叔与大房的三叔公那里,我回去后,亲自过去请罪,还有岳父那边,我亲自去信解释。” “你知道的……我不是非要你辞官的。”一时间,华氏突然升起一丝内疚与心虚。 男儿志在功名前程,功业抱负。 张婴身为男子,自是也不例外。 “我知道,” 张婴淡淡回道:“是我自己想要辞官,等到了乡间,我们精心给阿明备嫁,过上两三年,给阿苟娶房新妇,再好好教养阿眸,看着她平安长大。” “这一辈子,我也知足了。”张婴紧紧握住华氏的手。 ——*——*—— 哗啦啦一片巨响,从殿内传了出来。 大魏宫中,弘德殿外,杨中侍还未进殿,一听这声响,就知道,昨日晌午从太府寺新领上的那套越窑雨过天晴的瓷器又没了。 从昨夜里开始,一直憋到今日早朝。 刚才在朝堂上发泄了一通,好几个人被撸成了白身。 这回了宫,又开始摔东西。 他从杨太后还是宫人的时候,就跟在她身边,素来了解她脾气急躁,但他跟了她十来年,从来没见过,她的情绪这般失控。 哪怕宫中最艰难时,当初面对李庶人的各种刁难,也没见她这么喜怒无常。 这一回,却让他有些摸不透。 “还不快滚进来。”一声娇喝声传了出来,声音清脆又带着几分威严。 “娘娘。”杨中侍快速进了殿,首先映入眼帘是一地碎瓷片,接着便是一位宫装美妇人,此刻粉面含怒,凤眼圆瞪。 却依旧娇艳逼人,光彩夺目。 “你查到了没有?” 美妇人不是旁人,正是当国的杨太后。 灼灼目光下,杨侍中硬着头皮回道:“听门下省的人说,张侍郎今天告了病假。” “他生病了?” “怎么会生病?他人当时怎么样?” 杨太后慌张地抓住杨中侍的手臂,转尔添了几分恼怒,“你昨天到底见到他没有?” “没……老奴没见到人。” 杨中侍顾不得手臂上传来的疼痛,就地跪下,“老奴有罪,有负娘娘托付,昨晚去张府,正碰上他家小娘子哭闹得厉害,老奴没见到张侍郎。” “你倒也学会了骗孤。” “老奴是不想娘娘失望。”杨中侍忙地磕头,甚至不顾地上的碎片,很快额头就血迹斑斑。 杨太后一见,有些嫌弃地撇开眼,“行了。” 人往贵妃榻上的隐囊上一靠,难得的沉默下来,没有吭声,脸色变得昏暗难辨,望着窗外的老梅树发呆。 连杨中侍招呼宫婢和寺人进来收拾屋子,也没有理会。 过了许久,才听到杨太后幽幽说道:“你去,去让齐太医到他府上瞧瞧,估计是孩子病了,他家的小娘子……” 突然又没了声音,目光突然带着点儿茫然。 杨中侍见此,心头微微琢磨了一下,想着太后近来的反常,遂探路式地回道:“老奴虽然没见到人,但据他家下人说,家中小娘子长得极像张侍郎。” “果真。”杨太后声音陡然添了几分兴致,尔后似想到了什么,又咬牙切齿道:“华令仪那个贱*人,孤没寻上她,她倒寻孤的晦气了。” 杨中侍心惊的同时,也暗暗庆幸,自己猜对了。 第七章 各种猜测 ( )杨中侍自谓:侍奉杨太后长达十余年。 在此之前,没发觉她好男色。 前国舅、前镇南大将军、侍中李澄便是洛京闻名的美男子,身长八尺,仪表堂堂,更兼肤色如玉,形貌昳丽。 以美色相惑,以药酒为媒,做成了一桩风流案。 几番床榻上鸳鸯交颈,到最后,说杀就杀,连眼睛都没眨一下。 他陪着杨太后一路走来,一直觉得,她是女中巾帼,杀伐果断,连那些须眉男儿都不如。 他第一眼见张侍郎时,的确被惊艳到了。 郎君美姿仪,风华世无双。 然而,同样的药酒为媒。 相比于李澄酒醉后的急色与酒醒后的恐慌,张侍郎的表现要显得平淡许多,也冷静许多,尤其次日醒来,发觉身旁的杨太后。 只愣神片刻,便从容不迫地穿好衣裳。 “珍娘,我们不该如此。” 那是他头一回,听到杨太后的名字,也是头一回知道杨太后的名字。 “娘娘如果喜欢张家小娘子,不如以给七公主做伴的名义,把小娘子召进宫里来。”七公主是先帝遗腹女,只有八个月大。 “给七公主做伴?” 杨太后疑惑地望向杨中侍,“孤懒得管那病猫,况且,张家小娘子不足三月,做伴也不合适。” 只听杨中侍含笑回道:“娘娘,年岁小才好……” 说到后面,一双满是算计的眼里透露出来的意图,很是明显。 惹得杨太后斜睨了他一眼,没好气唾骂了一声,“你这老货。”话虽这么说,却并未反对,更没有半分恼怒的意思。 杨中侍最是会察颜观色,迎合奉承。 既已明了杨太后的心思,自然要一力促成此事。 只是想起张婴此人,他从门下省走了一遭,也了解得差不多了,秦州传来风评甚好,性格刚毅沉稳,有谋略有决断,怕是不好应付,遂建议道:“这事娘娘也不必亲自出面,召张家小娘子进宫的旨意,不如以圣上的名义下发?” 一听这话,杨太后也想到张婴对她的刻意回避,目光微地一沉。 主仆俩竟不约而同地想到了一处去。 杨太后冷声道:“就这么办,你亲自去办。我今天晚上要见到张家小娘子。” ——*——*—— 和惠坊张宅,午后时分,华氏的弟妇卫氏来访,那一辈子,张曦就没有见到过外祖家的人,所以格外好奇,懒在华氏怀里,不愿意离开。 大舅母长得娇小玲珑,下巴很尖,眼睛细窄,笑起来眯成了一条缝,看着就不大好相处。 早在仆妇通报时,阿耶的脸色就不是很好,寻了借口去书房,临走前,还叮嘱阿娘,“她的话,你听听就好,不要往心里去。” 华氏却听不得这话,娇嗔了张婴一眼,“我自会分辨。” 出口的话,多少带了些许赌气的成分。 张曦再迟钝,也瞧出其中的猫腻,昨日阿娘和阿耶吵架,怕是大舅母脱不了干系,在其中掺了一脚。 接下来,阿娘和大舅母的对话,彻底印证了张曦的猜测。 原来大舅母有个庶妹在宫中为妃,所以,昨日大舅母充当了一回耳报神。 “……阿姐性子也真是的,你这样捅开,伤了姐夫的颜面,也伤了你们之间的情分,亏我还千叮咛万嘱咐,阿姐就不能忍忍。” “别说的好听,事情没发生在你身上,你站着说话不腰痛。”华氏不满地瞧了卫氏一眼,问道:“你这巴巴的过来,就为说这话?” “阿姐,今日早朝,你大弟被停了职。”卫氏说这话时,神情已严肃起来。 华氏听了,心头也是一惊,“怎么回事?” 华氏有五个弟弟,唯有大弟在洛京任官,其余三个弟弟在地方上任职,另有一弟,没有出仕。 大弟名雄,字伯强,自小精通算术,在度支曹做了十来年的计掾,前年才升至度支尚书一职。 “说是入冬以来各地灾情频发,早朝时,太后问起今岁粮帛收入,你大弟一时没答上来,当场就给摘了官。” “阿弟在差事上也太不经心了。”华氏皱着眉头抱怨了一句。 卫氏笑得有点勉强,“所以你阿弟让我过来打探打探消息,姐夫好歹在门下省任侍郎,算得上是天子近臣。” 华氏眼下却不爱听这话,只觉得恶心,“真摘官倒不至于,最多停职一段日子罢了。”说到这,微微一顿,又接着道:“阿郎今天没去朝堂,怎么给打探,况且,阿郎已经决定辞官了。” “什么?” 这回轮到卫氏吃惊了,“阿姐,姐夫前途无限,哪能轻易辞官。” 这话一出,华氏跟被踩了尾巴的猫似的,腾地一下子就站了起来,眼睛发红盯着卫氏,“别人不知道也就罢,你和阿弟也这么想?” “瞧阿姐激动的,阿眸还在你怀里呢,可别摔了她。” 卫氏这话,立即转移了华氏的注意力,只见怀里女儿紧攀住自己,两眼发直,似被颠簸得厉害了,“阿眸。” 华氏紧张得忙将女儿放平。 张曦一见华氏眼里的担心,就知道阿娘误会了,只得乐呵呵地裂开没牙的嘴,朝阿娘伸胳膊亮腿,以表示自己很好。 只是阿耶竟然要辞官? 张曦却是很吃惊,在那一辈子里,阿耶最后累迁至尚书令、刑国公、镇国大将军、开府仪同三司,遥领豫州刺史。 执掌权柄二十余年。 连圣上宇文赞见了,都得尊称一声仲父,张氏党羽更是遍布朝野内外。 如今,却突然要辞官。 张曦一时间有些反应不过来。 如果阿耶辞官,肯定会回老家清河,如果阿耶和太后真有私情,依照那一辈子,她对杨太后的了解,离开洛京,对阿娘来说,或许是最安全的。 但是……如果阿耶和杨太后真有私情,杨太后会愿意接受这样的局面吗? 那一辈子印象太过深刻,杨太后对敌人,不仅能够坚忍,而且极为狠毒,先帝元后李庶人,俩人在先帝朝斗了十来年。 最后,被她废为庶人,逼其在瑶光寺出家。 李氏阖族十二岁以上男丁斩首,其余妇孺全部发配交趾为奴,永世不得返回中州。 还有……她的夫君顾云卿,要再过七年,才能回洛京。 她听夫君说过:阿翁顾跋,字文起,原是顾家嫡长子,因执意娶庶族女子为妻,即她的阿家云氏,被家族放逐离开洛京,失去家族依靠,阿翁凭着个人能力,在无人愿意去的江南道上谋了个县令之职。 七年后,顾文起病逝于任上,云氏不得已,才携子扶灵回洛京投靠顾家。 一旦她跟着阿耶阿娘回了清河老家。 那么,再等七年,她也见不到她的阿顾了。 她还盼着,早日与她的阿顾再续前缘。 第八章 清江水流 ( )“好阿眸,不许吃手指头。”华氏抱着张曦,拿着绣帕给她擦口水,又拿出她放在嘴里的手指头。 张曦回过神来,口水已泛滥成灾,顿时满头黑线。 最近牙床有点痒,她在想阿顾的时候,竟然吃起了手指头,口水肆意流淌。 她绝不承认,她干了这样的事。 于是,在华氏给她擦拭了下巴和手指后,整个人就往华氏怀里钻,又不停地拉扯着有点湿了的衣襟。 闹得华氏不安生。 华氏原就打算把张曦交给傅姆,带下去换身衣裳,一见张曦樊着她不松手,就朝着卫氏说道:“阿眸的衣襟湿了,我带阿眸去换身衣裳,弟妹请自便。” 说完,抱起张曦起了身。 只是才刚转身,就听卫氏凉凉的声音传入耳中,“阿姐不常在京,大约不知道,杨太后是清河东武城人。” 清河东武城,即是清河张氏的族居之地。 昨日初闻消息,华氏当即气怒攻心,没有多想,只恨杨太后抢了自己的夫君,如今仔细想来,怕不是这么简单的事。 苍蝇自来不叮无缝的蛋。 或许夫君与杨太后早就认识,猜到这种可能,华氏送走弟妇,转身赶往书房,不过未来得及质问夫君张婴,就听到门房传报:圣旨到。 一家人在前院接的圣旨,来传旨的是同为给事黄门侍郎的崔亭。 因有宫中宦者及女官在场,崔亭不好明说,只朝着张婴比了个彼此熟悉的小指朝下手势,这是代表杨中侍。 一见来势汹汹,当场就要把阿眸带入宫中。 张婴哪还想不到原由。 “哪有这么荒唐的事,众人都知道,周岁之前的孩子,容易夭折,阿眸才三个月大,怎么能去宫中给七公主做伴?” 接了圣旨,一回内院,华氏当场就爆发了,声音极为尖利,说完又怒目瞪视着张婴,“都是你惹出来的。” “罢了,我抱着阿眸进宫走一趟,我一定会把孩子带出来的。” 听了这话,华氏喉咙里那句:我不许你去。 顿时咽了下去。 幼女才三个月不到。 “你别恼火了,你想知道的,以后有时间,我全告诉你。” 张婴瞧着华氏似憋了一肚子火,处于爆发的边缘,心中轻叹了口气,拉了拉她的衣袖,“我这趟进宫,正好把官辞了,你要找我算帐,以后有的是机会,没的这会子把自己身体气坏。” 相比于阿娘的怒火滔天,阿耶的面沉如水。 张曦得知消息,却带着几分期盼。 她不知道耶娘私下里的交锋,她知道要进宫时,已被阿耶抱在怀里,坐在宫里带过来的两乘马拉的油軿车内。 阿耶能骑马,只因她不要乳娘李氏抱,所以亲自抱着她坐了车。 她期盼进宫一趟,是想找到她那一辈子里的乳母胡妪。 胡妪说,她是承和元年进的宫,现已是承和元年年末,眼下,胡妪应该在宫里。 张曦记得,胡妪说她进宫为婢,一开始去了浣洗局,因为条件很差,她襁褓中的女儿只活了半岁不到。 如果她能早点寻到胡妪,或许胡妪的女儿就不会死。 她不想,胡妪还像那一辈子里一样,提到女儿就伤心流泪。 当初,胡妪能来她身边,是因为她缺一个乳母,宫里宫外,召集了好几十个乳母,她谁的奶都不愿意喝,饿得狠了,哭得连嗓子都哑了,最后阖宫有奶水的妇人都试了一遍。 她只愿意喝胡妪的奶,胡妪得以从浣洗局调出来,成了她的乳母。 这些都是那一辈子里,听胡妪陆陆续续和她说的。 后来,胡妪总念叨:她是自己生命中的贵人,也遗憾,要是能早点遇上她,女儿或许就能活下来。 她不希望,胡妪这辈子还抱着这个遗憾。 “就这么不喜欢你乳母?”张婴瞧着怀里的女儿垂着眼,脸上有着不符合奶娃娃的沉思,不由吓了一跳,忙伸手捏了捏女儿的脸蛋。 张曦知道自己又走神了。 有了上次的经验,自然不会再傻傻地点头,只咧着嘴笑,咿咿哑哑地伸了伸短腿肥胳膊往阿耶怀里拱,连口水淌出来,都不去顾及了。 一见女儿的样子,张婴堪堪松了口气。 看着笑得无忧无虑,懵懂无知的女儿,刚才一定是他错觉,或者是他沉郁的心情影响到了女儿,张婴拿着手帕替女儿拭去淌出来的口水,含笑说道:“要是不喜欢,让你阿娘再给你寻一个。” 她咿咿哑哑地回应,至于阿耶怎么想,她就不去管了。 她目前只会咿咿哑哑,发不出其他的声音。 胡妪,她是一定要调到自己身边来的。 然而要怎么调,她得好好想一想。 她现在才三个多月大,还不会开口说话,当然也就不能支使人,这趟进宫,阿耶也定然不会放心把她交给旁人。 张曦瞄了眼,跪坐在车厢角落里快躬缩成一团,又满眼巴巴望着她和阿耶的乳母李氏,或许可以从李氏下手。 近来除了喝奶外,她都不愿意让李氏抱。 所以,李氏一直在讨好她。 大魏宫位于洛京北城,洛水以北,巍峨的宫殿,华丽的楼宇,一切的记忆又重合了起来,也鲜活起来,从左侧嘉豫门入宫。 路过光华殿、明华殿,转入弘德殿。 张曦一眼就看到了候在殿前台阶下的杨中侍。 这辈子第一回见到宫里的熟人,一如记忆中,对着她和杨昭训笑得跟弥勒佛似的笑脸,张曦还真的无法讨厌。 “哟,张侍郎也来了,这就是府里的小娘子,长得可真好,娘娘一准喜欢。” 张曦刚想咿哑回应一下,却见阿耶直接冷哼一声,越过杨中侍,直接往殿内走去,偏还无一人阻拦,后面也再无人跟进来。 包括她那位乳母。 “你来了,坐吧。”上首的杨太后笑着招呼,似没看到阿耶的黑脸,直接盯着她瞧,目光灼灼,带着审视与打量,似在检验货品,又似在寻找什么。 这样的目光,令张曦浑身不自在。 “这孩子哪都长得好,就这双眼睛长得不好,叫阿眸倒白瞎了,不如叫清妃。” 说完,杨太后跪坐下来,“取之清江水流,妃色倾城,何如?” 张婴一听这话,抱着张曦的手顿时有些僵硬。 又听杨太后满怀追忆的声音响起,“原来你还记得,我以为就我一个人记着呢。” 第九章 妃色倾城 ( )难怪无人守在这大殿,也无人敢进这大殿。 此刻,殿内寂籁无声,气氛沉闷得连神经大条的张曦都有点受不住,更别提那些玲珑剔透的宫人,怕是恨不得自己都隐藏起来才好。 清江水流,妃色倾城。 一听就是有故事。 阿耶神情尴尬,杨太后的神态,同样不复一开始的愉悦,而是夹杂着一丝怨念。 她还是第一次知道,知道她那一辈子的表字,出自这一句话。 瞬间,她也明白过来,那一辈子,杨太后总唤她清妃,从来没有叫过她的小名。 她长得肖似阿耶,唯有一双眼眸,像极了阿娘,杏眼清澈,似盛有一汪盈盈秋水,透着无邪与娇憨。 连阿顾也最喜欢她这双眼睛,说:对着这双眼睛,总说不出拒绝的话来。 她也知道,那是她缠得太紧了,阿顾脸上的无奈。 怕是杨太后,最不喜欢她这双眼睛了,甫一见面,就说出了嫌弃的话来。 “……你没忘记就好。” 杨太后先开了口,自己端起了茶碗,“喝茶。” 张婴看了眼几案上的茶果,摇了摇头,“我不渴,我这次来……” “怎么?我宫里的东西,你都不敢动了。” 张婴被打断了话,一时没有回话,也没有伸手去碰桌上的茶碗。 又听杨太后道:“放心,真是茶,我这次什么都没放,以后也再不会加料了。” “真加了料,我不舍得你受罪,受罪的还是我。” 这话一出,不仅张婴变了脸,作为旁观者的张曦,也惊掉了下巴,她好像听到什么了不得的话。 原来,她调戏阿顾的话,都从杨太后这里学的,眼前杨太后,哪还有她一直以为的端庄谨肃。 但见杨太后直接起了榻,端着茶碗走过来,蹲下身,把自己的那碗茶,递到张婴面前,“要不你喝我这碗,我刚喝了一口,你总该放心了。” “珍娘,你别闹了行不行?让人看到像什么样子?” 张婴轻喝了一声,转开脸语气极为生硬,“你现在是大魏宫中的太后,皇帝之母,已不是姑奈山中一介樵夫之女。” “五郎,你的性子一直没变呀,这世上,就你最正经。” 杨太后略带嘲讽道,说着重重地放下茶碗,伸手直接从张婴怀里抢走张曦,“你是大家子,但我不是呀,我就是一介樵夫之女,当年要不是在姑奈山中清江寺里遇上你,或许我这辈子都不会出姑奈山。” “那年我第一回下山的时候,看到太守嫁女,灯光与焰火,照亮了整个东武城,我那时候就在想呀,我怎么就没一个做太守的阿耶?我的阿耶,为什么只是姑奈山中一名樵夫?” “我们既能相遇,为什么就不能在一起?” “士庶之别,有如天壤,这是张家仆从,来我家里说的一句话,当然,他们带来不少绢帛与粟米,对我家来说,真的是一笔大财富。” “可是婴郎,我不喜欢呀,再华丽的绢帛,再好看的衣裳,都不及你送我的那件妃色罗裙,你送我衣裳的那天,我是真的欢喜,那以后,哪怕有再多再美的新衣裳,都赶不上那时的欢喜。” “清江水流,妃色倾城。” “我记得你说过的话,记得清江寺中,你教我认字,教我写字读书,我都记着,难道你真的全忘了?” 张婴的脸色,随着杨太后的话,由一开始的黑,转为红,最后变为煞白,甚至没再要去抢回杨太后怀里的女儿,望着杨太后目光,神情复杂,又夹带了丝丝欠疚,语气缓和,“珍娘,人要往前看,那些都是过去的事了。” “你如今很好,好好辅佐圣上治理天下,就像我曾和你说过的那些历史上有名的女子一样,将来史书留名足以称后世。” “你当时和我说那些女子时,可没料到我会做太后,何况,我不在乎史书留名,我只是不想当寡妇。”杨太后说这话时,眼睛明晃晃地盯着张婴。 自是没错过张婴明显噎住的神情。 待在杨太后怀里的张曦,整个人几乎处于神游状态,以前她没发现杨太后有这么多话,她心中的疑问,猜测的真相,进一趟宫,都霍然解开了。 竟真是阿耶欠的情债。 此刻,张曦心中,对阿耶不由升起几分迁怒。 “……阿眸才三个月,给七公主做玩伴不合适,你收回那道圣旨吧。” “你是真不明白,还是假不明白,我今日把话挑明,我让阿眸进宫,只是为了让你有个时常进宫的理由,你放心好了,我才不舍得,我们的清妃,去给那只病猫做玩伴。” 杨太后说到这,不管张婴是怎么想,低头逗弄着怀里的张曦,“是不是呀,清妃。” 张曦知道她该回应,讨得杨太后的喜欢,凭着张脸,或许又能像上一辈换一个公主的名号,横行宫内外。 可此刻,被巨大的真相给震住,她实在提不起精神,整个人焉焉的。 “阿眸这是怎么了?”张婴注意到杨太后怀里耷拉着脸的小女,忙地了起身,满脸关心。 “是不是要睡觉了?”杨太后自己没怎么带过孩子。 “不会,这丫头白天精神一向好。” “我让人去请御医过来瞧瞧。” 瞧着杨太后真要叫人去请御医,张曦只能让自己活泼起来,先是咧嘴一笑,然后伸着肉乎乎的手,咿咿哑哑地指着外面。 她不想待在这屋子了。 “估计是饿了,让乳母抱下去喂奶。”张婴说话时,想伸手接过女儿。 张曦头一回,不想让阿耶抱,遂转开了头趴在杨太后怀里,谁知这一无意识的举动,却让杨太后很高兴,“我就觉得,这孩子和我亲,我让钦天监挑个好日子,我正式认清妃做义女。” “不行。”张婴想也没想就否定掉,要是真认了义女,阿华还不知会怎么和他闹。 杨太后自嘲道:“也对,我一介庶族寒门女,哪配给士族小娘子做义母。” “我不是这个意思。”张婴少不得辩解。 “那你是什么意思?” 杨太后脸上已染上一层寒意,“张五郎,你不要逼我。从前因身份地位之差别,失去的一切,如今我要凭着身份地位,全部夺回来。” 第十章 被欺负了 ( )宫中的浣洗局,张曦只去过一次。 还是因为她长大后,总听乳母胡妪提起这个地方,抱着好奇,让宫里的女官领着她过去看看,没什么新奇,而且里面忙碌的宫人,个个都木着张苍白的脸,不似光华殿的宫女明艳。 张曦就再也没有去过。 她也不记得路,只隐隐记得在千秋门附近。 门前还有一株非常高大粗壮的榆树。 离她从前所住的光华殿,有很长一段距离,离她此刻所在的弘德殿附近,只怕更远,并且,她不熟悉路。 出了弘德殿不久,张曦便有点后悔,没把杨中侍给拉上。 乳母李氏想着讨好她,什么都听她的,但李氏到底只是张家仆妇,张曦也还不是那一辈子里骄横跋扈的清河公主,在宫里各司各局的总管都能支使着跑腿。 眼下,她是个连话都不会说的奶娃娃,杨中侍派给她们的女官,明显不敢自作主张,只带着她们在弘德殿附近打转。 张曦恨恨地瞧了眼自己的短腿短手。 恨不得立即长大。 张曦束手无策,正要仰天长叹时,突然见到一个矮冬瓜出现在视线里,忙地咿咿哑哑喊起来。 “这是谁?”很快一个明黄色身影及一伙内侍走了过来。 周围的人很快行礼,“参加见陛下。” 包括后知后觉的李氏,也忙抱着襁褓中的张曦落后一步行礼。 至于皇帝宇文赞的问话,为首的女官率先开了口,“回陛下,这是张侍郎家的小娘子。” “哦,就是母后说召进宫来,给七妹做伴的张氏十六娘。” 宇文赞眼下,还是一个粉嫩可爱的小孩,长得唇红齿白,眉目精致,白白胖胖如年画上招财童子,没有长大后的阴郁偏激,凶残暴虐。 但却不影响,那些不好的记忆,如潮水般都涌了上来。 不提俩人小时候,在宫里的恩怨,结下的梁子。 最令她愤怒的一件事,是她和阿顾定亲后,他派人把阿顾抓起来,亲手在阿顾脸上划了两道深可见骨的伤口,哪怕伤口愈合后,看过很多疡医,用过许多舒痕膏。 却依旧留有浅浅的疤痕。 虽然她气狠时朝着宇文赞的手臂刺了一刀,当场报了仇,可只要想到阿顾受的罪,她仍旧不解气。 只是这件事连阿耶都责怪她鲁莽,阿顾也劝阻她,最后只能不了了之。 从此后,她都不敢让阿顾单独进宫。 “……这是要去哪?” “杨中侍说,小娘子不惯待在屋子里,让婢子带着她们在殿外转转。”为首的女官忙回道。 宇文赞眼睛盯着李氏手中的襁褓凑近前,李氏只得忙弯下身,“她眼睛长得好看,但是太小了,怎么陪七妹玩?”说完,宇文赞瞧着李氏怀里如白玉一般的奶娃娃,很是漂亮,遂伸手想抱过来。 且不说旁边的女官和内侍正要开口阻拦。 张曦几乎想也没想,伸手就甩了过去。 叭地一声,很是响亮,很快白胖圆润的脸上,就留下了红印。 “陛下!”女官和内侍的话都转为惊呼,为首的女官,更是回头怒瞪了眼李氏,“你怎么照看孩子的?” 李氏吓得腿软,一下子跪到了地上,“婢子该死。” 惊慌之下,手一滑,张曦直接翻滚掉落到了地面。 所幸离地面近,所幸腊月里襁褓很厚实……但张曦却觉得憋屈得厉害,她竟然在宇文赞跟前跌了狗啃泥,又连累李氏要受罚,于是扯得嗓子嚎了起来。 哇啦一串串,响彻云霄。 为首女官看着落在地面上的张曦,似才记起杨中侍的叮嘱,忙慌张地抱起张曦,递给李氏,“快哄哄孩子,看看是不是摔到哪里了,别让她哭了。” 听到她的哭声,宇文赞拨开围着他的内侍,对着李氏道:“你起来,稚子无知,朕不怪你,快哄着她别哭了。” 顿了顿,又道:“母后不喜欢哭声。” “唯。”李氏战战兢兢地应了声,哪怕抱起张曦的手还有些发软,却松了一口气,自家小娘子壮实,甩巴掌的那一下肯定很痛,她都以为娘子闯大祸了。 小娘子什么都不懂,自不会有事,但带着小娘子的她,一定会被牵连。 不得不说,宇文赞这个时候的性子还很宽和。 他那些姐妹们,看到他都害怕,七妹年纪小,倒不害怕他,但七妹瘦不拉几,又病歪歪的,唯有眼前的白玉娃娃,长得壮实,连哭声都精神。 因此,脸上的疼痛消去后,不由升起几分兴趣。 尤其是重回李氏怀里,不再哭闹的张曦,一双乌黑清澈的眼睛咕噜直打转,宇文赞于是又凑上前,这次长记性,离了有一小段距离,“朕知道你是张家十六娘,朕唤你十六儿,朕是三郎,以后我们就算认识了。” 一听这话,张曦差点翻了个白眼。 她当然知道他在兄弟中排行第三,只是三郎这个称呼,世上能叫的人,也就那么几个而已,更何况,她也不想,和他拉近关系。 甚至今后,都要避着她走。 免得他将来发疯,又连累了她的阿顾。 “你既是来宫里给七妹作伴的,朕带你去七妹的宫里转转。”宇文赞没忍住,戳了戳张曦的脸蛋,软乎乎的好玩。 张曦原想再甩一下胳膊,但瞧着周遭的女官内侍,如临大敌,乳母李氏死死抓着她的手臂让她无法动弹,只得放弃。 况且,七公主所居住的重华殿,位于陶明园前面,陶乐园直通千秋门,那么去浣洗局就更近了。 不管怎么说,她都得去一趟浣洗局。 一旦阿耶辞官,或许这是她这辈子,第一次进宫,也是最后一次。 有宇文赞在前面领路,在这宫里会方便许多。 想到这,张曦决定暂时抛下过去的恩怨,朝着宇文赞,毫不吝啬地露出一个大大的笑脸,咿咿哑哑唤个不停,又手舞足蹈,表示自己很兴奋。 宇文赞见了,心中欢喜,含笑道:“看来十六儿也想去见七妹妹,好,我们这就过去。” 没想到,这一辈子还得借七公主的光。 张曦待乳母李氏怀里,跟在宇文赞身后,心里轻叹了一声。 在那一辈子里,七公主宇文祥,除了充当受气包,就是个隐形人,和她阿娘秦婕妤一样,出了名的软包子,在宫里谁都能踩一脚。 第十一章 寻找榆树 ( )七公主是遗腹女。 她出生前,正值杨太后和先帝元后李氏斗法,秦婕妤性子懦弱,李氏看中了这一点,期望秦婕妤能生下一位皇子,然后抱过来,养在自己膝下,增加与杨太后对抗的资本。 还生了废立之心。 因此,李氏把秦婕妤接到了自己昭阳殿里待产。 只是棋差一招,杨太后没有坐以待毙,孩子还没生下来,就对李氏先发制人下了手,及至李氏被废,放逐于瑶光寺,秦婕妤的好日子便到了头。 杨太后还未腾出手来收拾秦婕妤,宫里那些捧高踩低的宫人,就把重华殿变成了冷宫,连热茶热饭都供应不上。 等到杨太后把前朝后宫清洗了一遍,回过来头,正接到秦婕妤生下一女的好消息,杨太后登即就乐了,为此特地跑到瑶光寺李庶人跟前报了信。 对李庶人好一顿嘲弄。 秦婕妤母女俩的性命,就此留下来。 杨太后留下她们母女,只是为了留下证据,嘲讽李庶人当初的愚蠢。 因此,哪怕七公主生下来身体不好,却也活了性命,长大成人,并嫁人生子,出嫁前才有封号与封地,而且封地还只是一县。 但她婚后却生有两子一女。 这是后来,令张曦和杨昭训俩人最羡慕的地方。 她和杨昭训都没有生孩子…… “十六儿,你在想什么?” 一张放大的白面团出现在自己面前,张曦几乎本能伸手要推开,却让乳母李氏给快速制止,她才发现是宇文赞的大白脸。 所以,张曦直接忽视掉。 抬头望向殿宇,原来他们已到了重华殿门口。 这会子的重华殿,已如那一辈子一样衰败颓废了,不说门口连个守候的宫人都没有,就是那张匾额,中间的‘华’字已空了。 “十六儿,这是重华殿,我们这就进去看望七妹。” 张曦突然不想进去了。 那一辈子里,她虽然没欺负过七公主,但有一阵子杨昭训在宫里专门拿七公主出气,却是因她之故。 既然不愿进去,张曦一转身背对宇文赞,便开始闹腾起来,在乳母李氏怀里,一边咿呀地叫,一边伸手指向右侧的一条青砖铺成的路。 一阵呼啦啦的北风吹过,所有人都冷得打了个哆嗦。 待风吹过后,一阵馥香扑鼻而来,“这是什么香?” “是梅香,陶乐园的梅花都开了,前两日太后还说,要开一场梅花宴。”回话的依旧是为首的青衣女官。 一听这话,张曦的眼睛一下子亮了。 陶乐园,她要去陶乐园。 于是咧嘴笑得手舞足蹈,咿呀地叫,在乳母李氏怀里不停地拱来拱去,李氏满脸无奈,不知这小祖宗,怎么又闹起来了。 “十六儿是想去陶乐园?”宇文赞注意到张曦方才的变化,那眼珠子亮得好似天上的星子闪烁,光芒耀眼。 张曦此刻,也顾不上其他,冒着被人当怪物的风险连连点头。 一见她点头,旁边的宫人内侍,都吓了一跳,唯有宇文赞觉得理所当然一般,“好,朕带着你去陶乐园。”说完,就雄纠纠地往左侧的那条路上走去。 小孩子有很多优点,最容易转移注意力和最容易唬弄就是其中两点。 只是宇文赞刚迈了两步,他身边的内侍就开口劝阻,“陛下,出来有一段时间了,太后那边该惦记了。” 青衣女官也忙地出声附和,“是呀,小娘子出来也有一阵子了,该回去了,不然杨中侍得找人了。” 张曦只瞧着,一提杨中侍,宇文赞的肩膀便垮了下来。红唇微翘,却没有出声反对,一见此,她不由急了起来,要是宇文赞不过去,她肯定去不了啦。 去不了陶乐园,就没法去寻浣洗局。 她就不能找胡妪了。 张曦自是千万个不愿意罢休,用尽了吃奶的劲,咿咿呀呀指着宇文赞刚才要走往的那条青石砖路,整个人就往那个方向扑腾,连李氏都快抱不住她了。 “你们看,十六儿都想去,不然她会哭的。” 自动忽略掉后半句话,没想到最懂的她的人,竟然是宇文赞。 张曦欲哭无泪,又满心激动地下决心,只要宇文赞以后不找阿顾的麻烦,其他事情,她都不和他计较了。 配合着宇文赞上演了一场来来回回。 只要往回走,她就大哭,只要往陶乐园去,她就笑呵呵。 最后女官和内侍阻拦不住,只得陪着他们去陶乐园,当然,聪明的女官和内侍,这时候没忘记派人回去报个信,免得弘德殿那边找人。 陶乐园的梅花,是宫中的一景,里面的梅树,品种比旁的要优良许多,花瓣较大,花香透着一股子清幽。 她曾移植了几株去光华殿,但没有一株活下来的。 好似梅花出了陶乐园,就种不活。 陶乐园占地极大,有几百亩。 张曦在通往陶乐园的路上,就开始回头四望,她没法开口询问,浣洗局在哪个位置,只能凭着目力,寻找那株高耸入云的大榆树。 只是走了好长一段路,经过了无数宫殿楼宇。 她都没看到那株大榆树,顿时有点心灰,安静地待在乳母李氏怀里,脸上却多了几分沮丧,除了那株大榆树,在她没法说话的情况下,她找不到其他法子去浣洗局。 “十六儿,陶乐园很快就到了,” 面对宇文赞的逗弄,她忙地回之一笑,咧嘴露出没牙的口。 “陶乐园的梅花开得可大朵了,等会儿我摘一枝送给你,然后再送一枝给七妹,还有母后,上书房的几位师傅,他们也喜欢这里的梅花。” 他去年就送了不少出去,那几天,好像师傅们对他的功课都宽松了许多。 宇文赞顿时心里多了些盼头,数着要摘多少枝梅花,数得极起劲,甚至连几位舅舅和表妹的,他都想到了。 想到表妹……他突然想起大舅舅家的三位表妹,时常会让母后召进宫里来。 “十六儿,你是来宫里给七妹做玩伴的,是不是以后就能长待宫里了?” 长待宫里?她不但不会长待宫里,或许再也不会来宫里了。 张曦急得毫无主意,丧气得都不想动弹了。 忽然间,觉得眼前一亮,左手边,五百米的距离,一撮耸入云霄的榆树树顶,犹不敢相信,张曦怕是自己疲惫时的幻觉,又伸手揉了揉眼睛。 真的是榆树,树顶还在,登时咿呀地欢呼起来。 第十二章 我们回家 ( )希望就在眼前。 张曦自然不会放弃。 所以哪怕女官和内侍百般阻挠,她都不愿意往回走,执意要过去,不然她就扯着嗓子大哭,可着劲地闹腾。女官和内侍一边用眼神谴责着乳母李氏,一边头痛不已。 宫里的皇子不多,但公主却有好几位。 包括杨家常进宫的三娘子,没有一位像眼前这位这样闹腾。 偏女官得了杨中侍的叮嘱,要好好照看小娘子,说这孩子太后很喜欢。 太后喜欢的含义,她十二分的明白。 就如同杨家的那位三娘子,很得太后喜欢,总说几个侄女里,唯有三娘长得像自己。 所以,那位三娘子在宫里,扒了太后养的波斯猫身上的毛,最后反而因吓了三娘子一跳,那只碧眼波斯猫被太后下令给一杖打死。 连她们服侍的人都挨了一顿训:畜生能与人相比? 所幸杨三娘后来没事。 不然,她们都不知道尸骨埋哪儿去了…… 张曦望了眼高大的榆树,又瞅向门口竖立的牌子,虽然长年让湿气浸染,上面的字迹有些模糊,但隐隐约约还是能看到‘浣洗局’三个字。 就是这地儿了。 想着胡妪就在里面。 张曦就格外欣喜,跃跃伸手指向门里,咿呀地喊起来。 “这地方湿气太重,还是别让小娘子进去。”青衣女官瞧着李氏抱着张曦要往门口去,忙出言劝阻。 另一边,宇文赞已让他的内侍远远地抱在怀里,怎么都不让他靠近。 唪唪的捣衣声,哗啦的泼水声,从一墙之隔的院子里传出来,声音此起彼伏,交杂混合而显得鼎沸热闹。 只是这一片杂乱声中,唯有劳作的声响,听不到人说话。 她曾听胡妪感叹过,浣洗局是宫中十六局中,差事最辛苦的地方,稍微有点门路的宫人,都想从这里调出去。 女官的话,却并未阻止李氏的脚步,“我家娘子想进去看看。” 这一路下来,李氏算是看明白了,这宫中女官不过瞧着威严,却也怕自家娘子闹腾,如今小娘子在她怀里,她何必去在意她们的话。 讨得自家娘子欢喜,可比什么都重要。 迈步进去,很大的一个院子,被分割成好几大块,里面劳作洗衣、浣纱、捣衣、晾衣的宫人,不计其数,忙碌的声音,一开始没注意到门口有人,还是主事的宫人出来,看到她们,先扫了眼她们的衣裳装束,很是吃惊。 接着,看到青衣圆领女官、青衣圆领内侍,还有一道显眼的明黄色冲过来,登时似受了惊吓,又忙跪下行礼。 “拜见陛下。” 随着主事宫人这一声高喊,整个广场的宫人都怔愣住了,待缓过神来,纷纷停下手中的劳作,上前行礼。 一时乌压压的人群,朝门口涌来。 张曦不得不感谢宇文赞,无意中又帮了她。 她原还想着,这么大的场子,几百个人,她找到天黑都不一定能找得到人,这一下子全涌过来,张曦应接不暇地从人群里来来回回扫过。 只觉得自己的眼睛都不够看。 “十六儿,你在找什么?”宇文赞瞧着张曦乌黑如曜石般的眼珠子,望着人群咕碌碌直打转,遂开口问道。 “这里都是人,没有什么新奇呀!”宇文赞自问自答。 只是瞧着张曦的目光,自始至终,只在人群中打转,没有去看那飘扬的轻纱,也没有放到水井旁的轱辘上,更没有去留意捣衣的砧板和棒槌。 李氏小声问道:“小娘子是不是在寻人?” 一听这话,如同。 张曦兴奋地攀着李氏的脖子,连连点头,甚至心里下定决定,找到胡妪,等到胡妪来到她身边,她也不让李氏离开,她以后也不嫌弃李氏身上暗藏的脂粉味了。 “十六儿想寻什么人,朕帮你找。”宇文赞瞧着张曦点头,只觉得新奇不已。 是的,他只觉得新奇,觉得张曦浑不像个三月的奶娃娃。 旁人也觉得不像。 但受常识影响,却没有这样高的接受度,无论是女官还是内侍,在张曦连连点头的那一刹那,齐齐倒抽了口凉气。 又退后两步,脸色惊变,望着张曦的目光,如同看怪物一般。 不过,张曦一心只想找到胡妪,并未留意到。 乌压压几百人,张曦仔仔细细扫了两遍,却并未看到她熟悉的面孔。 不在这里? 不对。 她记得清清楚楚,胡妪明明说过,她是承和元年进的浣洗局。 怎么会找不到呢? 张曦又再看了一遍,还是没有,心里的着急与沮丧,几乎没有掩饰就显露在了脸上。 “找到了没?” 宇文赞问完,又抬头望向主事的宫人,“这个局里的宫人,是不是都全在这里了?” “回……陛下,有两个病了,有一个请了假。”主事的宫人,大约第一次在宫里见到真正的主子,一开口说话,都有点胆怯,后面才流利顺畅起来。 宇文赞想也没想,就冲口吩咐,“去,让那三个人也出来。” “唯,老奴这就去。”主事的宫人,忙应一声,几乎是跑着去喊人的。 虽然她已年过半百,随着职位的提升,升为一局主事后,早已不做跑腿的活了,但腿脚的灵活,却不减半分。 几乎没等多久。 当看到那抹熟悉的身影,那张亲切的面庞映入眼帘,张曦只觉得自己眼眶有点儿湿,升起了水雾般的氤氲。 这辈子,她提前找到了胡妪,提前把胡妪带出浣洗局。 那么胡妪就不用再经受丧女之痛了。 主事宫人把三人领上前来时,自是没放过,张曦的目光一直放在胡妪身上,于是没多想,就把胡妪往李氏跟前推了一下。 近在咫尺。 张曦激动地奋力朝胡妪身上扑去,倒把周遭的人吓了一大跳,“小娘子。” “十六儿。” “张侍郎来了。” 随着最后一声呼喊声响起,张曦扭头,望着大步走过来的阿耶,心里更为高兴不已,她正要把胡妪带走,阿耶就来了,以至于没留到阿耶眼中的郁色。 “阿眸,我们回家。”张婴近前从李氏怀里抱过幼女。 甚至全然不顾幼女咿呀的声音,转身就离开。 第十三章 狠下心肠 ( )张曦是大哭大闹,从浣洗局、经陶乐园、出千秋门一路回到和惠坊张府。 到家时,嗓子都彻底哑了。 发不出声音。 她不明白,那一辈子里对她千依百顺的阿耶,为什么会罔顾她的意愿,她对胡妪的喜欢,已表现得那么明显,阿耶为什么不替她把人要过来。 不过是浣洗局一大一小两名宫婢。 那一辈子里,她连宫里珍藏的前朝名家字帖,随口一说,阿耶就替她拿到,并让她送给阿顾。 找到胡妪时,有多欢喜,离开时,就有多失望。 她先是伤心没能带走胡妪,在不能开口说话的情况下,只能通过哭闹来表达自己的意愿,只是出生以来,她的哭闹,头一回失去了作用。 后来,却是伤心阿耶的冷淡,她哭得那样厉害,阿耶似没看到一般,板着张吓人的脸…… 回到张府,早已得了消息候在二门上的华氏,忙地伸手从夫君张婴手中接过孩子,却听到夫君叮嘱,很是急切,“估计伤了喉咙,赶紧让府里的疾医瞧一瞧。” “到底怎么回事?阿眸向来乖觉懂事,怎么就哭成这样了?”华氏望着奄奄一息,似已昏过去的女儿阿眸,心疼不已。 哪怕此刻昏了过去,还有阵阵叹息声传来。 才多大的孩子,竟然会伤心成这样。 平日在家,尤其和阿苟在一起,也常有哭闹,但华氏看得很清楚,女儿那全是为了气长兄,有一多半是在干嚎。 哪里像这一回,数九寒天,哭得脸上泪痕斑斑,头发和襁褓全湿了,分不清是泪还是汗。 华氏担心这忽冷忽热,容易让孩子受冻,急忙进了屋,亲自给孩子拭去身上的汗,又换了身干爽的衣服,想起那几个夭折的孩子,着实担心。 之后把孩子抱在怀里,都不愿意假手傅姆及婢仆。 华氏悬了半夜的心,后半夜,果然发起了烧。 “……你看你干的好事,进一趟宫,孩子就烧成这样了。”迷迷糊糊中,张曦只觉得好似置身于一个大火炉中,四周滚烫得厉害,来来回回,摇摇晃晃……还有耳畔那略带气急败坏的责备声,又显得格外温柔与亲切。 熟悉的苏合香味道。 令人忍不住靠近。 “要是阿眸出了事,我跟你没完。”华氏瞧着张婴抱着幼女在房里转来转去地哄着,额头上的温度却一直不曾降下去,急得都快要哭了。 连枝灯火下,张婴脸上带有几分自责。 尤其听到小女发出哼哼哧哧的闷声,都不由自主往怀里搂紧几分,生怕有失,心里多多少少有几分后悔,今日太过冲动,被怒气冲昏了头脑。 他不想再进那个宫,也不愿意与宫里再有瓜葛。 更何况,只是浣洗局中的一名宫婢,他实在不明白,小女儿怎么会突然去了那里,还喜欢上那里的人了。 宫里的那些女官内侍就更可恨,竟传出,阿眸是怪物、妖精的闲言风语。 没听过生而有灵吗? 那是前世有慧根之人,非凡夫俗子可比拟,自己没见识就罢了,一帮蠢货倒做起了长舌妇的行当。 一个将将要满三个月的奶娃娃,不过稍显聪慧些,不会说话,只会哭闹,竟让他们说成的妖怪附身。 还有珍娘…… 脑海中闪过那张过于狰狞的俏脸,早已不是当初,姑奈山中的少女,脱去了天真与稚嫩,变得张扬和成熟。 自从上次入宫后,张婴已能够感觉出来。 她的那些话,不只是嘴上说说,她真的会那么做。 他身后有妻儿,有张氏一族,有清河张氏的累世名望。 ——*——*—— 大魏宫中,弘德殿内。 杨中侍刚让内侍端上来的,摆放整齐,分门别类,高高堆起的奏章,哗啦一串响,让杨太后伸手如同秋风扫落叶一般,全扫落到地面。 “你说,我对他还不够好吗?”杨太后咄咄逼问,一对长眉入鬓,面庞绯红。 “功名前程,官位爵禄,孤现在都能给,他却不要,他要辞官,要带华氏那个贱人回清河,回东武城,回姑奈山。” “那我这些年,又算什么。” 说到这儿,杨太后突然气极反乐,伤极反笑,“我得不到的,谁也别想得到。” “孤不舒心,谁也别想舒心。” 殿内静悄悄的,兽炉中沉香袅袅升起。 杨中侍早已吓得匍匐在地,听了这番话,暗自庆幸有上次的经验,张侍郎来一趟,俩人不欢而散,太后心情极为糟糕,怒气冲天。 所以,一开始他就遣退了殿中侍候的闲杂人等,留下的都是心腹。 “娘娘,老奴倒是有一法子。”旁人皆不敢动,杨中侍突然出了声。 他素来有智多星的外号,杨太后目光果然转到他身上,“说。” 杨中侍伸手对着自己脖子,比了个杀头的手势,“既有人作祟,娘娘不如直接结果了她,只要张侍郎成了鳏夫,没了个碍眼的,就没人在中间阻止娘娘和侍郎了。” 只是话音一落,却听杨太后喝斥了一声,“蠢货。” 鄙夷的目光望向杨中侍,那眼神,仿佛真像在看蠢货。 到底是自己身边人。 片刻,又解释道:“你觉得李庶人,当初孤把她一刀杀了,会比她如今待在瑶光寺里还痛苦?留着她,还能逗个乐子呢。” “这些士族女,最在乎的不就是颜面和骨气嘛?” “孤如今就要折了她们的颜面,打碎她们的骨头。” 杨中侍瞧着杨太后面色凌厉起来,眼神越发幽黑,忙附和,“娘娘说的是,是老奴想差了。” 杨太后轻哼了一声,右手拇指摸了摸左手的小指头,呢喃道:“李庶人在瑶光寺,大约也太寂寞了,孤得想想法子,让她们做成堆才好。” 沉吟片刻,却对杨中侍招了招手,“你立即去一趟御史台,告诉朱俊,让他好好查一下,张家,尤其是华家,出仕子弟中违法犯纪的事,限三日内,全部递到孤的案头。” “不然,就让他腾地方。”杨太后微眯了眼,掩去了眼中那一股子狠劲。 朱俊和她一样,出身寒门,是她一手提拨上来,出任御史中丞一职,掌管整个御史台。 自从废了李庶人,她觉得御史台很好用。 既然好用,她就得用自己的人。 所以,她把整个御史台都换成由寒门子弟充任。 第十四章 飞短流长 ( )“阿苟,你跟人打架了。” 七郎张昕一从外面回来,就让阿姐张昑给逮了个正着,用衣袖来遮脸都已经来不及了,“阿姐,你怎么过来了?” 他还想着悄没声息地回到自己院子里,让傅姆陈氏偷偷给他消除一下脸上的伤口。 不想,这个时候,阿姐会在他的院子里。 阿姐素来是个大嘴巴,又好管闲事,看来是瞒不住了,张昕忍不住哀声叹气,连连呻吟几声。 “到底怎么回事?” 八娘张昑近前,精致的眉眼微蹙,手指头刚一碰上张昕肿起来的颧骨,就见张昕忙不迭地闪躲,“阿姐,痛呢,求你可别戳了。” “知道痛,还和人打架,阿耶送你进国子监,是让你去打架的不成。”八娘张昑张口就训斥了一顿,然嘴上这么说,却不忘揪着阿弟往屋子里走。 一边吩咐婢女打热水,拿擦伤膏,一边又遣人去请府里的疡医。 “阿姐,拜托你了,这事别让阿耶阿娘知道。” 一听要请疡医,张昕青青紫紫的脸庞上,立马挂起了一抹讨好的笑容。 “想让我瞒着也行,” 张昑没有拒绝,而是笑眯眯引诱道:“不过,如果要我帮你在阿耶阿娘跟前打掩护,你就得老实告诉我,为什么打架?” “要是不实,你该知道,阿耶的戒尺可不长眼的。” 说完,张昑还不忘威胁一番。 张昕只觉得无比悲催,忍住翻白眼的冲动,“真是怕了你,都告诉你还不行。” “今日杨继宗和宇文安在国子监说阿妹坏话,说阿妹是怪物妖精转世,我带着阿固,把他们俩揍了一顿。”杨继宗是杨国舅的次子,杨太后内侄。 宇文安是尚书令、护军将军、彭城王宇文浩长子。 张昕口中的阿固,则指贺若隆,小名阿固,比他小六岁,算是他的远房表弟,两人的祖母,是堂姊妹关系,都出身清河崔氏。 他没说,四个人的口角之争,发展成肢体冲突,最后引发了一场混战,又分成两派,变成了寒门子弟和士族子弟的大战。 约战的地点,也从国子监转移到长秋寺里。 当时可说好了,谁要是把打架的事说出来,谁就是乌龟王八蛋。 更何况,他的阿妹,可不许外人胡说八道。 虽然最后他受了点伤,但也把杨继宗和宇文安直接揍趴了,揍得他们不得不改了口。 “一群混帐,不积口德。”几乎阿弟张昕的话音一落,张昑就生出同仇敌忾之感,张嘴唾骂了一句。 只是瞅着阿弟一张似开了颜料铺子的脸,看不出丝毫俊美的痕迹,不由多了几分怀疑,“阿苟,就你这张猪头脸,你真打赢了?” “当然。” 张昕回答得干脆响亮,身为男儿,战斗力可不容许质疑,哪怕是他的亲阿姐也不行,“你不信,去问问杨家大娘子,就知道杨继宗的惨样了。” 杨家大娘子,即杨国舅长女,名昭容。 他知道,阿姐张昑回京后,在一次赏花会上,见过杨大娘子一面,印象不错,和婉娴静,观之温柔可亲,还私下里嘀咕了一句,“歹竹出好笋。” ——*——*—— 且说,张婴和华氏因小女儿张曦一场病,心力交猝,又有大女儿张昑帮忙遮掩,倒没有发现儿子张昕在外面打了架,还受了伤。 自清晨退了烧,小女儿却是一副病焉焉的模样,惹得夫妇俩心疼不已。 张婴遣人往门下省递了休假条,又提交了辞呈。 一开始,张曦是打定主意,不吃不喝,可后来,瞧着耶娘急得嘴上冒泡,请医拜神闹得阵势很大,心里又十分过意不去。 于她来说,胡妪是她那一辈子里的乳母,但对于阿耶来说,眼下仅是宫中不起眼的宫婢。 到底是自己亲耶娘,自来疏不间亲。 只得放弃这个法子。 纵然想通了,张曦却依旧生阿耶的气,开始喝奶后,粘着阿娘不松手,连阿耶要抱一下,都不愿意直闹脾气。 惹得华氏笑道:“病一场,倒转了性。” 又笑话夫婿张婴,“可见阿郎昨日把咱们阿眸得罪狠了,都不理你了。” 张婴浑不在意,笑呵呵地从华氏手中抱过孩子,“有气性才好,将来长大了我们阿眸才不会受欺负。” 阿眸闹腾起来,他反而更开心,至少比那副病怏怏的样子好。 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 面对这样的阿耶,张曦实在没折,瞅着耶娘笑颜灿烂,她心里暖融融的,气氛格外温馨,或许回清河老家也不错,没了权势,还有家人。 只是走之前,她还是想帮帮胡妪,报那一辈子,一年哺育之恩,二十三年守护之情。 可看到自己的细胳膊短腿,张曦心中又升起一股绝望。 在她还没有想到法子前,一夕之间,关于她的谣言已满天飞。 张婴和华氏出门的时候才发现,彼时,八娘张昑已和人发生了几番口角,七郎张昕又打了好几架。 华氏气得砸碎了两个玛瑙手镯。 张婴召集府里的的幕僚,脸色阴沉地进了书房。 “……郎主辞官,实在不是明智之举。” “我让你们来,是要商议,怎么平息谣言,不是来讨论我是不是该辞官。”张婴冷着张脸,打断了身穿姜色襕袍文士的话。 在座众人静默片刻,张婴左下首位置,幕僚穆行壮着胆子提醒道:“郎主,消息的源头,是从宫里传出来的。” “解铃还需系铃人,杜绝了源头,才能解决根本。” 张婴一听,眉头皱得都能夹死一只苍蝇了,“就没有其他法子?”问完,神情严肃地抬头望向下首坐着的六位幕僚文士,眼里带着质疑。 “法子倒有一个,就是没有老穆说的那般管用。”一位中年人斟酌着开了口,他名唤陈义,和穆行俩人出自张家部曲,跟着张婴最久。 “你先说说看。” “某的法子,还得郎君去请长秋寺里的主持竺可琳,竺法师出面。” 陈义知道张家和长秋寺的渊源,所以才敢说这话。 张家前任老郎主张荣任洛阳令时,曾与竺可琳常常聚在一起,谈论玄佛儒道,俩人相交莫逆。 士林中人,送给他们俩一个‘张竺’的雅称。 第十五章 风声泄露 ( )张婴采纳了幕僚陈义的提议。 长秋寺里的竺可琳法师,是洛京闻名的高僧,精通佛道玄儒,他本身德高望重,加之佛学造诣很深,信众非常广,以至于长秋寺香火鼎盛,香客如云。 因此,张婴希望由他出面,借他金口,帮小女儿说一句话。 平息洛京城中传扬纷纷的谣言。 张婴先亲自去见了竺法师一面,恰巧次日有一场大法会,由竺法师亲自讲授《般若经》,参加的人皆是京中名流。 于是,第二日一大早,张婴给儿子张昕多配了两个通武艺的仆从,送他去国子监,才和华氏乘坐牛车带着两个女儿往内城长秋寺里去。 “你真的都说好了?”车上华氏不放心,又问了一遍。 说起来,她也是竺法师的信众,所以有些不敢相信,在她心目中,高山仰止的竺法师,愿意按照夫君编的话对外替小女儿张曦正名。 毕竟张婴编的那番话,她听了都私以为太假了。 “当然,都说妥当了,我做事你还不信,尽管放宽心。” 张婴安抚华氏一番,摸了摸小女儿因病一场明显瘦下来的脸蛋,有些心疼,“阿眸,你一向聪慧,等会儿到竺法师面前,记得机灵点。” “人多也不要怯场。” 张曦听了,心里不由吐糟:她才不会怯场,那一辈子里,她连上朝的太极殿都去过,当时底下站着的,可是整个大魏朝的国之砥柱。 只是她知道,那日在宫中的出格表现,给自己带来了不小的麻烦,也让阿耶阿娘操碎了心,又累及阿姐和阿兄,所以忍住翻白眼的冲动,在阿耶碰她脸蛋的时候,咿呀两声,却不敢再点头或摇头了。 这是一个名能成人,亦能毁人的时代。 她不能背上怪物妖精的名声。 阿耶阿娘也不会眼睁睁看她背负这样的名声,甚至断了活路。 长秋寺的法堂很大,内可容坐千余人。 张曦他们过去的时候,已经有不少人到场了,要知道时辰还早,离法会开始还有一个时辰,由此可见,竺法师的法会在洛京有多受欢迎。 “哟,你们也过来了,这就你们家那位…………” 迎面一位穿得花团锦簇的妇人,很是夸张地打招呼,恨不得全场的人都能听到,然后话说到一半,眼里的畏惧之色格外明显,神态中更带着退避三舍的架式,“你们怎么还敢带她出门。” 说着,还挥了挥手中的绢帕,似担心沾惹了晦气一般。 全场的人都往这儿看,有畏惧的、有嫌弃的,当然免不得有好奇的,八娘张昑气得脸鼓鼓的,华氏脸色阴沉能滴水,“我女儿不过聪慧些,这世道,连蠢人都能满大街跑,她一个正常孩子怎么就不能出门了。” 那妇人先还愣了一下,听到旁边有人发笑,才发觉华氏是在骂她,一下子气冲冲地道:“你说谁呢?” “谁接话,就说谁。” “你……” 张婴一把拦在前面,“秦夫人,这是竺法师的法会,不是吵架的地方。” 妇人不是旁人,正是杨国舅的妻子秦氏,出身市井。 称其为夫人,不过是面子上的尊称。 杨家发迹后,杨太后看不上这位大嫂,几次要兄长休妻,另聘高门贵女,只因秦氏生了两男三女,极得杨老太太喜欢,因着杨老太太的阻拦,最后才作罢。 杨太后给家里一位兄长两位弟弟封了爵位,两位弟妇都封了乡君的诰命,杨家阖门女着,唯独漏掉了这位大嫂秦氏。 偏秦氏不自知,来京后,一心学起了高门士族家妇人的作派。 希望杨太后对她改观。 殊不知,西施效颦,邯郸学步,身上的那副浮夸与做作,渐渐沦为京中的一大笑柄。 那一辈子里,秦氏就是杨昭训的软胁,碰不得。 一碰,杨昭训就跟炸了毛的猫一般,反应格外激烈。 且说张婴这一出面,秦氏口中的那个你,说了半天,也没有说出旁的话来,张婴见她呆怔站在那里,掩去眼中的厌恶,携妻女去预定的位置上坐着。 原本想看好戏的人,一个个暗暗称奇。 秦氏仗着杨家,这半年多来横行洛京贵妇圈,什么时候这么认怂了。 旁人不知秦氏,秦氏却自己心里发憷,近来,夫君杨铁柱可与她交待过:碰上华夫人她怎么闹腾都行,说不定还能讨杨太后的欢喜,高兴起来,赐她一个诰命。 但碰上张侍郎,可不能起冲突。 所以,才有了刚才一幕。 张婴挺身护住妻女,也赢得了一众目光,不乏有好事者,赞叹华氏好命,夫妻恩爱,儿女双全,又出身大家等。 秦氏一听,陡然冷笑一声,“华家怎么了?” “平原华氏是望族,难道还比赵郡李氏显赫,李家当初一后、两公、三将军、五开府,方伯十余人,现在连个人影都不见了。” “谁知道华家,会不会是下一个李家。” 这话一出,四周都噤了声,华令仪气得身子发抖,想怼回去,自两汉起,外戚之家鲜少有善终者,却让张婴给拦住了,轻声道:“不过一介市井之徒,骤然得势,和她计较,没的辱没了身份,徒添笑尔。” “我气不过。”华令仪咬牙切齿道。 “今日我们是为阿眸的事来的。”张婴说道,又望向大女儿张昑,“阿明也别生气了,瞧阿眸笑得多好。”说着,伸手来抱华氏怀里张牙舞爪的小女儿。 张曦却不愿意,攀着阿娘的脖子,不愿意松手。 她笑是因为她想哄阿娘和阿姐。 并且,听了秦氏的话,她心里也微微咯噔了一下,平原华氏也是士族中有名望的大族,然而,那一辈子里,她却没见过外祖家的人。 秦氏人蠢,但她是杨家人,消息往往是最灵通的。 那么毫无疑问,杨太后没有动阿娘,却打算对华家出手了。 张曦能想到这一点,浸淫官场数十年,又对杨太后有所了解的张婴,同样也想到了,整个人似往寒冰窟里走了一遭,浑身冒冷气。 直到竺法师过来法堂,才回过神。 第十六章 与佛有缘 ( )“……这孩子是天上星宿下凡,生而有神光,故灵慧天成,且与我佛有缘。” 随着竺法师浑厚的声音响遍全场,法堂内,众生相,神色各异,却无人发出质疑,仿佛天下星宿下凡,灵慧天成,从竺法师口中说出,那就是已下判定。 唯独有质疑的两人。 张婴却只敢在心里纳闷:他可没让法师说,后面那一句与佛有缘,他来请竺法师帮忙,是要为女儿正名,可没想过要送女儿入佛门。 躺在竺法师怀里的张曦,她还说不了话。 与我佛有缘,是什么鬼东西? 她可不信佛。 而且,在那一辈子里,她是尽量避而远之。 张曦伸手就抓了一把竺法师灰白的胡须,这老秃驴,最喜欢度人出家了,那一辈子里,总说阿顾有佛心,劝阿顾出家为僧。 把她气得,差点要一把火烧了长秋寺。 还是阿顾玩笑似的说了句:阿眸,红尘中有你这个牵畔,我六根未净,哪能出得了家,成得了佛。 她当时,听得心头甜滋滋的,才让长秋寺逃过了一劫。 没想到兜兜转转,如今,老秃驴竟说,她与佛有缘,也不怕西方如来佛祖气得跑到中土来揍他一顿。 真是眼瞎了。 她才不要与佛有缘,而且,这辈子,她要从一开始,就杜绝阿顾与寺院接触,与这老秃驴接触。 “这孩子与佛有缘,让她在寺里住上一段时间,受梵音佛语洗涤,使得将来不为聪明所误,佑得此生平安喜乐。” 后面这句话,说到张婴和华氏的心坎里去了,他们也盼着女儿一生平安喜乐。 但要在寺里住上一段时间,华氏一想到女儿尚小,就不愿意。 张婴也不愿意,然众目睽睽之下,却又有那一句不为聪明所误,他也担心,聪明太过,慧极必伤。于是勉强点头答应,“既然法师这么说,年后,就让阿眸住到寺里来。” 先拖一拖再说。 竺法师看了眼张婴,哪里还不明白他的打算,心里微微叹息一声,他是真看出这孩子与佛有缘。 第一眼,好似看到这孩子身上有一道若有若无的佛光笼罩。 似冥冥中与佛门有牵涉,感受到了一种无可描述的玄妙之境。 偏最该信他的人,却不信他。 罢了,凡事不可强求。 “也好。”竺法师把孩子递了出来,张婴忙地伸手抱过孩子,他是真怕竺法师要把阿眸留在寺里。 张曦重新回到阿娘怀里,才舒了一口气。 她再也不要见这老秃驴了。 受梵音佛语洗涤? 笑话,她那一辈子里,常听阿顾诵经,可阿顾那样好听的嗓音,也成了她的催眠曲,每每昏昏欲睡。 今日也不例外,白日很少睡觉的她,直接在法会上睡了过去。 张曦再醒过来时,上午的法会已经散场,阿耶阿娘带着阿姐在大斋堂用午食。 “小娘子醒了。”守在旁边的傅姆抱起张曦,先给她端了尿,一边让李氏给喂奶,一边派个小婢女去大斋堂那边说一声。 等吃饱喝足了,阿耶阿娘他们还没有回来。 张曦却不愿意再待在这客房,于是伸手指着外面,咿咿呀呀叫了起来。 长秋寺不比大魏宫,她对长秋寺极熟,闭着眼都能找到路,既然过来一趟,她想去寺院后面的经幢前,看一眼那株高大的桑树。 六年后的暮春时节,她将与阿顾在桑叶树下初遇。 傻傻地递给她一捧紫红色桑葚,还有那一双染了乌紫色汁液的小手,因爬树而脏了褶了的素麻孝服…… 六年,感觉还要等很久。 她从来没有离开阿顾这么长时间,张曦心里叹息一声,眼下只能睹物思人,先去看看那株桑树。 是否茂盛茁壮依旧? 相比于客舍与供养塔的人来人往,经幢前的人很少,也极为偏僻安静。 经幢全部由石料雕刻而成,上面刻有经文,起宣传的作用,尤其长秋寺里《盘若经》的刻版,出自前朝书法大家之手。 不仅令天下高僧前来观瞻,也时时有士林中的书法爱好者,前来观摩拓印。 那一辈子里,阿顾就对这上面的书法,很是痴迷。 哪怕后来阿顾未及弱冠,书画双绝的名号,已响彻天下,但每每来一趟经幢,他仍旧觉得自己有所不足。 每每都有新的收获…… 一行人来到经幢前,最先入眼的,不是那株有黄褐色躯干的高大桑树,而是树底下坐着的光头小和尚。 仰头望天,两眼茫然。 身上穿着袈衣,挂着小叶檀佛珠,应该不是普通的小沙弥。 一张脸如同白玉般精致漂亮,五官也很深刻,唯有一双眼,没有神采,仿佛木头人,张曦他们一行人走近,他没有动。 张曦咿咿呀呀叫了几声,他也没反应。 坐在树根下,一动不动如泥塑石雕。 只一会儿,张曦就失去了耐心,一介陌生人而已,于是伸手摸了摸入冬后叶子全掉落的桑树,觉得无比的熟悉亲切。 顿时间,心头一阵暖烘烘的,通体舒畅。 以至于傅姆怕她冻着,几次收回她的手,她都不愿意,咿呀直喊叫,不顾寒风凛冽,双手抱着树干不撒手。 一离开桑树,够不着,她就有哭的架式。 傅姆只觉得哭笑不得,小娘子是又喜欢上这株树了? 她满脸无奈何地望了眼旁边的李氏,李氏回之一脸莫可奈何,心里也纳罕:怎么自家小娘子这么喜欢树。 上回在宫里,也摸了一下浣洗局前面的那株榆树。 李氏心里已打算向郎主夫人建议,在屋子里多放几株盆栽。 “哎哟,净空,你怎么又跑到这里来了?”突然一个年青的小沙弥跑了进来,抱起树根下的小和尚。 张曦才发现,那个小和尚挺小的,看着才三四岁。 此刻突然被抱起来,也没有丁点儿反应,不会是个傻的吧? 那个小沙弥似才看到她们,忙行佛礼道:“惊扰各位了,你们怎么来这里了?”他一眼就认出张曦,“张家人正在找小娘子,你们也早点回吧。” “多谢提醒,我们这就回了。”傅姆回之一礼。 小沙弥没有多停留,抱着小和尚往外走,嘴里还不忘念叨,“不是和你说过许多次,现在外面冷,不许往外乱跑,怎么就不听。” “哎,和你说也白说,你就是个傻子,偏法师说你有佛心,还收你为徒……” 第十七章 不背污名 ( )这是竺法师的徒弟? 徒留张曦一行人惊愕不已。 别说小沙弥嘴里言明小和尚是傻子,就是傅姆和李氏等常带孩子的人,刚才也瞧出来了,那小和尚的确不同于常人。 而张曦惊愕之余,却不由心里嗤笑:估计老秃驴,又开始骗人了,傻子都能让他说有佛心。 张曦无比庆幸,那一辈子里,阿顾没有让老秃驴给骗去,收为徒弟,不然得和傻子混成同门师兄弟了。 只是那一辈子里,她没听过竺法师有徒弟。 张曦皱了下眉头。 不曾存在的人出现了,张曦心底里有些不踏实…… 因华氏是竺法师的信众,下午的经诞课,他们一家也依旧参加了,相比于早上进法堂的冷清,这回上前和华氏攀谈及打招呼的人多了起来。 甚至还有人摸摸张曦的发顶,好似能蹭点神光一般。 张曦不想表现出异常,整个人都焉焉的。 接着,下午又睡了一觉,似把今天的觉都睡完了。 直到坐上回家的牛车,张曦才醒过来,倒惹得华氏有点担心,“这么个睡法,别到晚上,又睡不着闹腾。” “你什么时候见过她夜里闹腾了。”张婴一点不担心。 “我看阿妹是把竺法师的讲经课,当成了催眠。” 八娘张昑的话音刚落,张曦欢喜得整个人往阿姐怀里扑腾,果然是:知我者,阿姐也。 华氏连着喊了两声慢点。 张昑忙不迭地伸手接过妹妹,“看来阿妹听懂了我的话。” “别胡说,她哪里知道,我今日算是看出来了,阿眸只是对声音比较敏感些。”要不然,往常白天不睡觉,精神很好,一听竺法师讲佛经,就开始嗑睡。 “我也这样想。”张婴含笑附和妻子一声,脸上若有所思。 一行人回府,刚下车,门房老杜急跑过来禀报:“郎主,夫人,六房的张大夫过来了。” “他?来多久了?” 张婴点点头,似在预料之中,老杜口中的张大夫,是指十三叔张腾,出自清河张氏六房,是六曾祖叔的孙子,现任谏议大夫,从四品。 所以,称其为张大夫。 “有两刻钟左右,穆主薄在延客厅陪着。” “知道了,我马上过来。” 张婴说完,回头看了眼华氏,瞧出她眼中的担心,遂笑了笑,“晚食你们娘儿几个一起吃,不用等我,见了十三叔,我还得和老穆几个去书房商量点事情。” 然后,人直接往延客厅走去。 穿过萧墙,张婴一张脸蓦地沉了下来,不复方才的轻松,抵达延客厅台阶时,伸手捏了捏眉心,收拾起情绪,才迈步往厅内走去。 “郎主回来了。”穆行一见张婴进屋,忙地出声,打破屋子里沉闷的气氛。 张婴一进大厅,就瞧见坐在上首位置,黑着张脸的十三叔张腾,快速走了两步,喊声阿叔,行了揖礼,“侄儿这两日正要去找您,不想您老先过来了。” “你把什么都干了,才想起去找老夫,是不是有点迟了。”张腾身上还穿着绛色朝服,头戴顶梁冠,说话时,山羊胡须一颤一抖,可见情绪之激动。 “你最好能给老夫说个一二三出来,要不老夫今日饶不了你。” 天色已暗,屋子里已点起了连枝灯。 张腾跪坐在上首,张婴却依旧站着,神色很冷静,似丝毫不受张腾的情绪所影响,对穆行使得了眼色,遣退了屋子里婢仆,才缓缓道:“阿叔,二十年前,我就与杨太后相识。” “十七年前,阿娘派人给杨家送去了许多布帛粟黍,令杨父一个月以内嫁女,并说了句:士庶之别,有如天壤。” “我若还在朝中为官,到时候反而会连累你们的。” 张腾的怒气,早在张婴说出第一句话时,就消散得无影无踪,只余下震惊与心惊,脱口问道:“这么说,近来有些传言是真的?” 张婴颔了下首,却不欲多说,“阿叔是在傅叔那儿看到我的折子的。” 看来,他递的那道辞呈应该还压在门下省,应是递到御前,让杨中侍给打了回来。 门下省六位侍中,傅侍中出身清河傅家,傅氏与张氏世代联姻,有通家之好,如果他没猜错,大约是傅悦透出来的消息。 “是呀。” 张腾脸上多了几分尴尬,想起那些传言,不知道该说什么好,迟疑了半晌,才弱声道了句:“可我听老傅说,上头没有准许你辞官致仕。” 明显不如先前气势如虹,矮了许多,甚至招呼张婴在他下首坐下。 “五郎,张家如今,除了几个地方大员外,大房阿德任正四品大理少卿,算是官位较高的,除我外,你十五叔,至今还在从六品的太常寺丞上蹉跎。” 三房的十五叔,名康,小张腾一岁,出仕为官已有三十余年。 清河张氏目前在京出仕有十余人,却没有资质拨尖者。 张腾想到这一点,就不愿意放弃,“但你不同,你年纪轻轻就已位列三品中,距离一部之长,三公之位,可以说招手在望。” “况且,我观杨太后自掌政以来,虽重用寒门,但对清河籍出身的士族官员,也颇有照顾,算是个念旧情的人。” “你不妨……” “阿叔想让我做什么,”张婴冷声打断了张腾的话。 张腾面对那双盯过来幽黑冷凛的目光,不由心生几分畏惧,过后又有几分恼羞成怒,他好歹是长辈,于是吹胡子瞪眼睛,故张声势,“老夫知道你自小主意大,老夫能让你做什么,只是告诉你一声,做事前,多想想家族。” “你才多大,老夫和阿康都没想致仕,你倒要致仕了,你比我们还老不成。” “我在辞呈上写得很清楚,我只是厌倦官场。” 张婴收回目光,又不温不火提醒道:“阿叔与其在这儿劝我,耗费时间,不如多花点时间好好规劝族中子弟行为,别让他们犯事,让人揪住把柄。” “至于要图富贵,阿叔也好好想想,赵郡李氏的下场,您总不愿意让张家蹈其覆辙?” “阿婴唯愿此生堂堂正正,名声清白,不希望自己身上背负污名。” 第十八章 乱臣贼子 ( )张腾没有留在府里用晚食,甩袖走了。 张婴亲自送至门口,然后转身至书房,写了两封书信,连夜嘱咐陈义,派人分别送往清河张家与平原华家。 “明日一早,你遣人去一趟华府,请伯强过来一趟。”张婴吩咐道,两手揉了揉太阳穴,极为疲倦,却不敢懈怠。 心中那根弦自今日上午听了秦氏的那番话,就不曾松懈。 几日前,妻弟华雄,即华伯强在朝堂上被撸了官,他原没有在意,当时还觉得弟妇卫氏小题大作。 现在看来,怕是没那么简单。 或许,从一开始,杨太后就准备下手了。 想到这种可能,张婴脑袋里有一瞬间的空白,到底,终究……就如他所说,她已不是姑奈山中一介樵夫之女,而是大魏朝的皇太后。 心中涌起一丝苦涩。 此刻,相比于书房的沉重寂寥,内院却是欢声笑语,热闹温馨。 “小十六,小十六……” 耳边魔音不绝,使得张曦不得不正视大兄张昕今晚带回来的小胖墩,身材胖乎乎圆滚滚的,一张肥嘟嘟的脸,很容易让人忽略他的五官。 今日长秋寺里竺法师的证言,很快就在洛京风传开来。 大兄和小胖墩在国子监都听到了风声。 小胖墩好奇:天上星宿,长成什么样? 兼之,大兄张昕近日一直在自己一群小跟班面前吹嘘:小妹聪明伶俐俐,生得玉雪可爱。 所以,小胖墩直接缠着张昕来了张府。 俩人进屋的时候,大兄喊了声阿固。 可把张曦唬得一惊一乍,她以为是她日思夜想出现幻觉,听到她的阿顾来张家了,当看到那张胖脸时,她仔细盯着他瞧了半天。 才发觉,来人不是她的阿顾。 而且,又发觉小胖墩的五官分开来看,都很精致,好像还有几分熟悉。 只是拼到一张圆脸上,却有点儿惨不忍睹。 张曦摇摇头,她喜欢美人,她的阿顾,清明俊朗,颜如美玉。 在她眼中,世间男子,鲜有所及。 因此,对着小胖墩,她自是没兴趣,甚至,连相似的称呼,她都觉得会影响她家阿顾以后的名声。 小胖墩的小名,竟然叫阿固。 要是张曦能张口说话,她一定要让眼前的小胖墩改小名,还有,该减肥了。 “小十六好胖,白嫩嫩的,肉乎乎的,像蒸饼。” 一听这话,张曦瞬间鼓圆了眼,到底谁胖了? 白嫩嫩的?肉乎乎的?像蒸饼? 什么形容? “阿兄,你看,小十六理我了,眼睛都要鼓出来了。” 张昕听了这话,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守在一旁的八娘张昑忙地截住小胖墩的手,“阿固,不许指阿妹的眼睛。” “阿姐。”小胖墩倚靠在张昑怀里,“小十六的眼睛,漂亮。”目光盯着摇篮里的张曦直瞅,又忍不住去摸张曦的眼睛。 却让手疾眼快的张昑给拦住,“阿固,很晚了,你和阿苟跟陈傅姆下去歇息,明儿还得早起。” “我不困。” “听话,你今晚和阿苟住一起。” “再晚一点。”小胖墩直接在张昑怀里耍赖皮,还不忘记,伸手去戳一戳张曦的脸蛋,张昑一时不察没拉住。 在张曦眼中,俩人往日无冤,近日无仇,她自是不会和一介小屁孩计较。 “阿固,你不听话,我现在就让人送你回贺若府,以后不许来我们家了。”张昕上前拉住小胖墎的胳膊,一把擒住他往外拖。 到底身高上的巨大差异,小胖墩哪怕胖,落在张昕手上,也没有反抗之力,只得瘪瘪嘴,“行行,我跟你走。” 贺若府? 望着小胖墩离去的方向,张曦若有所思,京中姓贺若的,只有卫国公、车骑将军府那一家子,并且,和他们张家有亲戚关系。 那一辈子里,她六七岁上学习牒谱,背记牒谱的时候,才发现两家有亲。 然而,那时节,两家已经没了来往。 卫国公府,日渐露出颓势。 “阿妹怎么了,这是喜欢阿固,舍不得阿固走?” 张昑抱起怔呆住的小妹,她可没忘记阿固一进来,小妹盯着人家瞧,眼睛眨都不眨一下,“他是姨祖母家的小孙子,名叫贺若隆。” “论起亲戚来,他和我们是同一辈的表兄弟,以后你可以喊他一声阿兄。” 贺若隆? 那个起兵反叛、攻入洛京的乱臣贼子? 如果不是名字巧合? 瞬间,张曦似遭五雷轰顶,目瞪口呆震惊到了无以加复的地步,连最讨厌的口水淌出来犹不自知。 “怎么流口水了?”八娘张昑有点儿嫌弃,把张曦递给旁边的傅姆。 从外面进来的华氏见了,一手接过,“你替她擦一下就好了,自己妹妹倒嫌弃,好像你这么大的时候,没流过口水似的。” 说完,没好气地笑瞪了张昑一眼。 八娘张昑立即抗议,“阿娘,打人不打脸,揭人不揭短的。” “行了,不早了,你也回去歇息。” 华氏低头看了眼怀里愣愣的小女儿,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含笑道:“我们阿眸困了,也该睡觉了。” 心里庆幸小孩子就是觉多,明明白天睡了一天,到了晚上往常的时间点,仍然撑不住要睡。 看来,她白天的担忧,完全多余了。 “阿娘,我算是看清楚了,您这心都偏到胳肢窝里去了,有了阿妹,就把我撂一边。” “你说什么胡话,这么大了,还和妹妹争,也不知羞。”华氏似看笑话一般,瞥了眼大女儿,然后接过傅姆递上来的绢帕,替小女儿拭去口水。 又不忘夸赞,“我们家阿眸最爱干净,都不怎么流口水。” “不行,我要找阿耶哭去。”张昑有些夸张地故作哭状,起身拨腿就要往外走。 刚走至门口,却让华氏给喊住,“阿明,你站住,你阿耶最近事多,你别去烦你阿耶。” “知道啦。” 张昑脚步未停,远远回应了一声,声音很大,人已没了踪影。 张曦是让这一声给吼回了神。 不曾注意到眼前,阿娘和阿姐的嘴角官司。 她终于想起来了,她为什么觉得贺若隆五官熟悉。 此刻心里后悔不迭,她刚才应该甩他一巴掌,踹他两脚。 第十九章 新仇旧仇 ( )如果不是因为他,因为他叛乱带兵攻入洛京,阿耶不会死,张家不会有覆族之难,她的阿顾,不会被关进监狱。 她也不会,让顾家那帮势力眼给毒死…… 可是又很明显,他不希望她死的。 张曦此刻无法想明白,他为什么会在她临死前,赶来顾府。 临死前,他还威胁了她一把,也不知,他到底有没有放过阿顾。 她虽然死了,但还是希望她的阿顾,好好活着,只是那样一个干净纯粹的人儿,她死后,怕是在顾家生活不易,更别提,他能不能从伤心中走出来? 使得她希望阿顾伤心,又不希望阿顾伤心。 一想起阿顾,张曦整个人都没了精气神,萎靡不振。 好在是晚上,华氏只以为她困了,耐心哄着她入睡,近来她颇粘阿娘,除了喝奶外,傅姆乳母一概不要。 所以,哪怕她依然会尿床,华氏却带着她一起睡,没有把她扔给傅母。 次日清晨,几乎天一亮,张曦就睁眼醒了过来。 抛了往常懒床的习惯,傅姆给她换了尿布,喝过乳母的奶后,她不愿意再睡了,扒着阿娘不松手。 “今日精神这么好。”华氏抱着女儿,含笑逗弄道。 张曦咿呀回应两声,她将要面对仇人,自然得精气神十足。 她记得,往常大兄去国子监前,都会来这儿给阿耶阿娘请安,昨晚阿耶没回内院,大兄要先去一趟书房,晚一点才能来内院。 贺若隆住在张府,肯定会随同一道过来请安。 “阿眸也醒了。”七郎张昕人还未进屋,声音就传了进来。 紧接着,就是小胖墩贺若隆洪亮的声音响起,“小十六是在等我。”人进了屋,先向华氏行了礼,就往张曦身前凑。 张曦忍不住翻白眼,等他?他得有多大脸? 绝对不容许有这样的误会,张曦想也没多想,伸手就朝贺若隆白胖的脸上摁去,可惜没什么力道,反而惹得贺若隆咯咯笑了起来。 张曦气愤得松了手,打算一手臂甩到他脸上,却让华氏给抓住,不让她乱动,“这丫头大约昨日白天睡多了,今儿醒得早,精神格外好。” 华氏解释一句,吩咐婢仆传早食,然后招呼长子和贺若隆用早食,“时候不早了,用完早食,就得去国子监,不然得迟到。” 说完,又有些庆幸,学子去国子监的时间和官员上早朝的时间是错开的,官员上早朝要提前两刻钟。 这样一来,不至于路上堵。 食不言,寝不语。 婢仆端上早食后,堂中很快安静下来。 今日早食,有七郎张昕最喜欢的髓饼,他一口气吃了三个,旁边的那碗麦粥,都没有动一下,贺若隆和他一样,只喝了碗麦粥,连着吃了十个饼。 张曦在旁边看着,都替他觉得饱得慌。 这么能吃,难怪长成球样。 华氏也有些吃惊这孩子能吃,不过,昨晚上已见识过了,又听贺若家的仆从说起贺若隆食量大,故而,没有像昨晚那样出面阻拦。 早食过后,婢女端水进来服侍着洗手漱口。 喝了口蜜水,贺若隆看了眼高几上的漏壶,又见外面天色灰蒙蒙的,不由打了个哈欠,“平常,我这个时候才起床。” 张昕立即抢白道:“你家住内城,离国子监只要两刻钟,我家住外城,离国子监比较远,又得过桥,至少需要半个时辰,当然得提前出门。” “走了。”说完,张昕拉着贺若隆就往外走。 华氏亲自送他们的出门,上牛车前,贺若隆挣脱张昕的钳制,跑到华氏跟前,和华氏怀里杏眼圆溜的张曦打招呼,“小十六,我下午还来看你。” 走前,伸手捏了捏张曦白嫩嫩的脸蛋,“小十六的脸,比剥了壳的鸡蛋还滑。” 张曦大怒,她这是被调戏了。 哪怕她是个奶娃娃,但身为女娘,她的脸,也不能让小郎君随便摸的。 要摸,也只能让她的阿顾摸。 只是反应过来时,贺若隆的手已经离开,人很快就窜到牛车上去了,她挥出去的手臂,直接扑了个空。 张曦望着从侧门驶出去的牛车,两手紧握成拳,心里憋着一股气,下次,等她再大些了,她要旧仇新仇一起算。 全部从他身上讨回来。 “夫人,郎君今日早起去上朝了。”华氏身边得力仆妇慎妪的话,让华氏停住了往书房走去的步子。 又听慎妪低头细声建议,“夫人不如把穆主薄和陈主薄叫过来问问,就能知道昨晚发生的事……” “不必了。” 华氏打断了慎妪的话,摇了摇头,“阿慎,我总得信他。” “我还有阿明,阿苟和阿眸。”说着华氏抱着怀里的张曦,亲昵贴了贴小女儿的脸颊。 不知是不是因寒风吹拂的缘故,张曦只觉得阿娘的脸颊格外冰凉浸人,冷意直窜入心头,令她止不住地打了个寒颤。 大约母女连心。 张曦似能感觉出娘亲心中的抑郁,遂配合着咯吱笑起来,迫切想令阿娘开颜。 这几日,北风呼啸,寒意凌人。 白日里,天空阴沉沉的,似有一场大雪要下。 常住洛京的人,都知晓,每年到了腊月里,大雪纷飞,整个洛京城都笼罩在冰天雪地里,到处白茫茫的一片。 张曦最是怕冷,尤其不喜欢腊月里出门。 阿顾却是不怕冷的,所以,那一辈子里,每每到了腊月里,都是阿顾出门来找他…… 且说今日早朝的气氛,一扫连日的沉闷。 上早朝的人都松了口气。 散朝后,张婴跟着傅悦傅侍中一道往门下省走去,忽然见杨中侍走了过来,拦住他们,“张侍郎,太后有请。” 周遭窥测的目光,自是不少,却都让杨中侍给瞪了回去。 张婴纵然心中早有预料,仍旧觉得窘迫不已,深吸了两口气,才没让自己失态,淡淡道:“前面领路吧。” 以往,她还能拿陛下的事作愰子,拉起一块遮羞布。 自从上次俩人谈开后,她连最基本的遮掩都不再做了,就这么直白地显露出来,显露于人前。 张婴想着接下来的见面,眉头不自觉地皱得更深了。 第二十章 不留余地 ( )弘德殿外,寒风萧瑟,弘德殿内,温暖如春。 东暖阁毡帘掀起,一股腾腾热气迎面扑来,黄地羊树蜡染屏风旁,一位妃色宫装美人倚坐在一张轻容镶边榻席上,身子微微倾斜,斜靠左侧隐囊。 身姿窈窕,面庞秀美,手中正执一折奏疏,双目如电,熠熠生辉,认真的模样,与慵懒的体态,呈现出鲜明的对比。 偏生在她身上,看不出半点违和。 仿佛她就该如此。 美人万千神态,慵懒与认真,各有风情。 张婴心头只震惊片刻,却又释然…… “侍郎请进。” 宫人细柔的声音响起,惊醒了矗立在帘外、怔愣良久的张婴。 回过神来,张婴习惯性地要伸手去捏眉心,只是刚抬手,发觉这是大魏宫里,是弘德殿东暖阁,于是徒劳地放下手,脱靴着袜进了暖阁内。 瑞兽香炉里,随着轻烟袅袅升起,苏合香的味道,在空气中徘徊流转,萦绕鼻尖。 张婴定了定心神,没有坐到对面的方榻上,而是走至屏风旁,在案几右侧的团花菖蒲垫上跪坐下来,“珍娘。” 他不想一上来就剑拔弩弓,所以选择一种平和的方式。 抬头间,眼角的余光,瞥见的折子上的落款:朱俊。 御史台呈递上来的奏疏。 张婴状若不知地收回目光,“珍娘,我们好好谈一谈。” “好,你说,我听。”杨太后把奏疏往案几上一合,明眸含笑,望向右侧的张婴,甚至转身靠在榻席右边的隐囊上。 “我辞官,只是感叹人生无常,正如诗所言:人生忽如寄,寿无金石固,我想过些清闲日子,看着清妃平安长大,再等上一两年,就能含饴弄孙,共享天伦。” “况且近来,精神也多有所不济,常常觉得自己,人间稍远,日近松丘,所以才想着乞闲还乡。” “一切与他人无关。” 张婴说到这,顿了一下,瞧着依旧含笑的杨太后,心底却莫名有些慌乱,一张明丽的面庞上,除了笑容以外,看不出任何别的情绪。 “从前的事,是我对不起你。”张婴微垂下头,终究把这句话说了出来,往事种种眼前浮。 他那时,正年少。 山中少女,似得山川之灵秀,光彩炫目。 一时的贪欢,仿佛无尽的欢娱。 谁也没有去想将来。 谁也没有在意身份。 好似有那一刻,便是永恒。 只是现实往往来得太过突然,太过猝不及防…… “阿娘派人送东西去你家,我都知道,并且那些东西,是我让人挑选的。” “纵使当年,我不娶华家女,也会娶其他出身世家的女娘,所以,你要怪就怪我,没必要去迁怒其他不相干的人。” 说到这,张婴直接对上杨太后的目光,有探测,更有坦承。 杨太后意外地撇开了眼,脸庞上的笑容渐渐消褪,及至僵硬,却并没有开口回应一声,侧着耳朵,依旧在倾听,耐心十足地等待。 屋子里除瑞兽香炉中,偶尔传来香料燃烧的噼叭响,再没有别的声音。 一时间,钟落可闻。 气氛也渐渐,由最开始的轻松,变得沉重起来,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不知过了多久,有一刻,两刻钟。 又或者只一息间。 时间越长,张婴一颗心,往下沉得越得厉害,只觉得自己快要摸不到底时,忽然听到杨太后笑问道:“怎么不编了,你继续编呀。” 话一出口,眼泪几乎夺眶而出。 “好,我不迁怒其他人,我只怪罪你,那你就留在京都给我赔罪,让华令仪带着孩子滚回清河,五郎,只要你答应我,你们生死不复相见,我谁都不迁怒。” 杨太后目光灼灼地盯着张婴,颊边滚落的泪珠,早已不知何时让她拭去,此刻,头微微上扬,嘴角微抿,等着张婴的回答。 神态中隐隐有期盼,又夹杂着一丝明晃晃的不屑。 混杂在一起,有着她自己都不曾留意到的惶恐与不安。 这种情绪,只有她在初入宫时有过。 “珍娘,我和她是结发夫妻……” 杨太后似炸了毛的花猫一般,两眼圆睁,突然激动地吼出声来,“我不管。” “名分,我不在乎名分。” “她喜欢就让她占着好了,但她人必须立即给我滚蛋。” 一边说,杨太后动作麻利地打开案几上一张张奏疏,一一摆到张婴面前,全是御史台递上来的折子,“你好好看看,这是朱俊给我送过来的好东西。” 有巧取豪夺,有投机倒把,有作奸犯科,更有知法犯法。 世家大族,人口众多,子弟众多,必定会良莠不齐,有那成器的,更有许多不成器纨绔膏粱。 有些事情别说地方官员,连御史台都不一定敢管。 张婴扫了两眼,心里便有了大概。 然而,看到有一份奏疏时,脸瞬间的就白了,猛地抬头望向杨太后,“不可能,这是构陷。” “构陷?”杨太后伸手拿起那封折子,“我看看。” 看完后,却是称赞一句,“我倒觉得,朱俊还挺会办事的。” “珍娘,你不能这么做。” “我为什么不能?”杨太后敲了敲手中的折子,自得道:“让你看过这些,我只是告诉你:只要我轻轻一推,平原华氏就将不复存在。” “赵郡李家当初的罪名,是私造盐铁定的谋逆之罪,一旦华家私造甲盾的罪证确凿,判个谋逆之罪,也不为过吧?” 一听这话,张婴只觉得气血翻涌,无法平息,盯着眼前的女子瞧了很久,“你要怎么样,才肯收手?” 他不敢赌,也不愿意去赌。 人心,从来是经不起考验与检测。 “一你长留京中,不许回清河,让华令仪那个贱人独自滚回清河,二是我不想在朝堂上再见到一个姓华的人,有一个我就我灭一个。” “如果办不到,我不介意,一锅全端掉。” 掷地有声,不留余地,几乎浇灭了张婴心中所有侥幸。 或许,从一开始,就没有谈的必要,张婴缓缓站起了身,整个人清醒许多,“珍娘,我是清河张氏子,不是东武城一介寻常庶人。” 这句话,他十七年前当面对她说过。 第二十一章 宁为玉碎 ( )人去杳无痕,独留满室苏合香。 散落一地的奏折,宣泄着主人的不满,连捏在手心里的那张折子,都没有幸免于难,捏起了一条深深的皱褶,可见主人用力之大。 “娘娘。” 杨中侍的声音,突然在耳畔响起,杨太后几乎有些慌乱地去拂拭脸庞,要整治仪容时,才恍然发觉,自己竟不知何时,泪流满面。 罗巾揩去脸上的泪水。 方转过头望了眼杨中侍,一时回过神来,似耗尽了心力般自暴自弃,整个人无力往身后的隐囊上靠。 杨中侍知趣的没有吱声,更没有让旁的宫人内侍进东暖阁。 “他人走了?” “走了。”杨中侍回了句,又问道:“外面已经开始飘起了雪花,娘娘要不要吩咐大长秋,预备今年陶乐园的赏梅宴?” “没意思。”杨太后语气极淡,一番争吵后,她已是强弩之末,已没有任何事情,能提起她的兴趣,能让觉得有意思。 杀敌一万,自损三千。 从前,她无往不利,一往无前,所以才没觉得。 今日对这句话,算是深有体会。 “阿弃,你说,我会不会做错了?会不会把他推得更远?”杨太后轻声问道,又似在呢喃。 杨中侍没有立即出声,哪怕杨太后,唤了他许久不用的名字,令他心尖微颤。 他也没有出声。 果然,没有一会儿,又听杨太后自问自答,“可只要想到,他身旁有人,我就难受。” “谁让我难受一分,孤就得让她难受一百倍,一千倍。” “这些年来,孤所受的噬心之痛,也该让那个贱人好好尝一尝。”说到最后,杨太后的神情,都有些癫狂。 吓得杨中侍忙地唤了声娘娘,一把上前扶住杨太后,却让杨太后给甩开。 杨中侍退后两步,跪伏在地上,“娘娘,您不会做错。” “只有身后无路,张侍郎才会回头,他那样在乎名声的人,赌不起,也输不起。” 杨中侍说这话,已选择性忘记。 杨太后作为一国之母,临朝称制的皇太后。 同样也输不起。 不顾名声,不计代价,全部身家豁出去。 “是呀,他是士族子弟,爱惜名声,他输不起。”杨太后觉得有道理,阴沉的脸色才好转了一些。 杨中侍趁着杨太后心情回缓,又提议:“陛下很喜欢张家小娘子,已经在老奴跟前念叨过好几回了,娘娘不如把人召进宫里来。” “清妃长得很好,孤也很喜欢。” 杨太后微微眯了下眼,只一会儿功夫,便转了心思,“陶乐园的梅花宴,你让大长秋好好安排一下。” “孤要亲自发帖子,邀请洛京三品以上官眷参加。” “唯。”杨中侍高兴地应一声,“仆马上去通知大长秋。” 临走前,又问道:“那接张家小娘子进宫的事情,要不要派女官出一趟宫?” “这个不急。” 杨太后摆了摆手,又指了指散落在地的折子,“你把这些都收起来,朱俊那边,让他一切照旧,没有我的吩咐,各项调查不许停。” “娘娘放心,仆知道该怎么做。”杨中侍紧握住手中的拂尘,朱俊哪怕做到御史中丞,位列三公之一,但仍旧改变不了他出身寒门的事实。 在官场上,原本就遭到出身士族官员的排挤。 更何况,他竟然开始调查监视世家大族。 近日以来,已经连着遇上几波阻挠,更别提那些风言风语,冷嘲热讽,不过,眼下看来,朱俊也是个明白人,没让人一吓唬,就自己先焉了。 监狱里和廷尉署里,陆陆续续关进去的造事者,可见朱俊的手段。 他该知道,他能依靠的是谁。 知道哪头热,哪头冷,这是好事。 至少,俨然已成为太后手中的一把快刀。 ——*——*—— 大雪纷飞,雪花飞舞。 张婴冒着大雪、冒着严寒,赶回家时,站在府门前,久久不敢进门。 到底没有进内院,遣人进去说一声,转身去了书房。 穆行和陈义,一直守在书房,没有离开。 瞧着张婴提前回府又来了书房,还有张婴那张极为惨白的脸,俩人不约而同地猜到了一种可能,对视一眼,谁也没有先开口。 默默跟在张婴后面,进了书房。 房里除了伏案榻席,书架字画以及香炉盆裁,还有取暖必备的火盆。 张婴搓了搓手,打破了一室的静默,淡淡道:“事情不顺利,不要再想了。”别的话,没有多说,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我的想法,是按第二套方案进行,不过得再做修改。” 陈义问道:“郎主的意思……” “我的意思,把谣言的内容改一下,多加入一些真人真事,借前朝旧事,隐喻本朝,也不要只在官员中传扬,让各大茶楼的说书先生,同时开始讲一个故事。” “郎主,请三思。” 穆行先急了起来,不甚赞同,“这样一来,郎主就算是彻底和杨太后撕破了脸皮,连回旋的余地都没有了。” “本来就没有了余地。”张婴扶着头回道。 穆行噎了一下,急得在屋子里打转,“那郎主的名声呢,郎主为官近二十余年,素有清名,难道要因此而葬送前程,使声名尽毁。” “这不是一桩简单的风流韵事,如果传扬开来,坐实下来,试问郎主将何以自处,又将以在青史上留名。” “郎主是玉石,其余皆不过瓦片,玉石焉能与瓦片相碰撞。” 张婴根本没有理会穆行所言,只淡淡问了句,“你们有更好的法子吗?” 再得到两位主薄的沉默后,又开了口,“我不能眼看着华家出事。” “我身为七尺男儿,身为大丈夫,总得护他们周全,相比于妻子儿女,整个张氏家族,我个人污名,又算得了什么。” 屋子里静悄悄的,火盆内炭火燃烧偶尔发出来的噼哩叭啦声响。 衬得周遭愈发寂静寥落。 许久,才响起陈义略显嘶哑的声音,只听他提醒道:“郎主,您真要这么做,就得想到最坏的结果。” 张婴默然,他在回来的路上,已经把最坏的结果的都想过了。 只是他万万没有想到,接下来,所发生的事,却远超他的预料…… 第二十二章 恶毒咀咒 ( )腊月十八,杨太后在宫中陶乐园举办梅花宴,邀请京城三品以上官员眷属参加。 华氏也接到了一张梅花帖。 “那天,你就别过去了。” 张婴话音一落,惹得坐在他对面,手持梅花帖的华氏,连连冷笑,“怎么?怕我见到她,把她撕了?到时候你心疼?” 这样的话,听得张婴额头上的青筋暴起。 没法接,也不能接。 张婴深深地吸了口气,尽量令自己清醒一点,不至于被气昏,从而口不择言,“阿华,八娘的亲事,你考虑得怎么样?” 他回洛京后,和同为给事黄门侍郎的崔亭关系不错。 俩人惺惺相惜,有相见恨晚之感。 崔亭嫡长子崔阳,年十四,未有婚配,兼之容貌出众,又涉猎经史,颇有文才,大女儿八娘张昑今岁及笄,正值待字闺中。 初次见面,他就相中了崔阳,意欲招为女婿。 私下里,与崔亭一说,俩人几乎一拍即合。 崔亭出身清河崔氏,两家为同郡望族,门户匹敌,堪为良配。 如果不是记着华氏有言在先,女婿一定要她亲眼过目,张婴差一点就要和崔亭口头上说定了这桩婚事。 “勉勉强强。” 华氏明知道张婴在转移话题,可一涉及到大女儿的亲事,便极为上心顾不得其它,“我和郑夫人已经约好了,明日去长秋寺听经,顺便让八娘和崔十三郎见一面。” 郑夫人是指崔亭的妻子郑氏,出身荥阳郑家。 崔十三郎即崔阳,在族中同辈兄弟中排行十三。 “只要阿明满意,我打算两家先放小定,把这门亲事定下来。” 张婴点点头,“这样也好,两个孩子的年龄都不大,我和阿亭已经提过了,我们要多留女儿两年。” “阿亭那边的意思是:阿阳接下来两年要参加清河郡的铨选,等他通过铨选,释褐出仕后再成亲不迟。” 作为士族子弟,又有才名在外。 崔阳的仕途,几可预见,根本不用太过操心。 “七郎已经十三岁,你辞了官,他将来的仕途,你有何打算?” 一提起儿子今后的仕途,张婴满心无奈,“等回了清河,让他在族学里待上几年,收收心思再说。” 清河张氏,素以文章称世,赋文一流。 族中子弟,向来以赋文博名,雀起士林,譬如张婴自己,便是年少时,以一篇《清江赋》名传天下。 当时,张婴不足十四岁。 却是同一辈翘楚,郡内才俊,莫能与之比肩。 他膝下只有七郎一子,偏偏七郎张昕自小不爱读书,大约受秦地尚武的风气影响,反而更喜欢舞刀弄枪,武艺超群。 入京后,张婴带他拜进国子监时,在礼、乐、射、御、书、数六艺的考校中,射、御两艺得了满分,数与书法,堪堪过关,礼、乐两项不合格。 差点让国子祭酒郑宏不愿意收下他。 最后,张婴自己舔着脸诉了一场苦,才让郑宏勉为其难收下。 “先拘着他,总比让他胡来去当武将强。” 张婴说完,又想起一事,“以后少让他去卫国公府。”卫国公府贺若氏,出身鲜卑贵族,家中儿郎,个个武艺出众。 更以武艺谋出身。 一府之内,除去国公的世袭爵位外,有将军、校尉称号官职者,不下二十余人,又有一半人长期驻守边关。 贺若隆的父亲,车骑将军贺若金驻扎渔阳十年。 回京的次数,屈指可数。 使得卫国公府的崔老太太,也即是张婴从母,每见张婴一次,都得抱怨一回小儿子长期不归家的事情。 只听华氏说道:“等离开洛京,就不用担心这事了。”她同样担心儿子一时冲动,去做武将。 “话说回来,你的官到底能不能辞掉?”华氏看向张婴的目光,都多了几分怀疑。 好不容易绕开,张婴自然不会去触碰华氏敏感的神经,“从来只听升官难,要辞官还不容易,你好好照顾家里和孩子,外面的事,不用你操心。” 华氏轻哼了一声,把帖子扔到案几面,倒没有反驳。 ——*——*—— 八娘张昑的亲事定了下来,两家请了冰人纳采,连纳吉之礼都一并办了,卦象曰:天作之合。 家中喜气洋洋,张曦费尽力气伸长脖子,才看清楚,那张婚书上内容。 却不由惊掉了下巴,他们家竟然和崔亭家做亲戚。 那一辈子里,崔亭官至中书监,是阿耶的死对头,两人在朝堂上针锋相对,最后让阿耶给扳倒,流放崖州…… 当然,这不是最关键的。 最关键的是……崔亭诸子中,以庶子崔勇最知名,名誉洛京。 她根本没听过,崔亭长子崔阳的名字,然而,能令阿耶阿娘交口称赞的人,有长子身份,又怎么会是寂寂无名之辈呢? 张曦挠破头皮,都想不明白。 士族子弟,不仅重嫡,更重嫡长。 没道理,崔阳会一点名声都没有,仿佛世上就没有这个人…… 没有这个人? 张曦想到一种可能,一不小心,咬住了自己的舌头,所幸没长牙,没有伤到舌头。 只有一种可能,崔阳早亡。 那一辈子里,阿娘这个时候,已经死了,大姐张昑身上有三年母孝,应该不会和崔阳定亲,可是后来,阿姐也死了,又有张崔两家交恶,这中间肻定还发生了其他事情…… 譬如说:阿姐的死因。 她连阿姐什么时候死的都不知道,更别提死因了。 张曦无比后悔,在那一辈子里,除了阿顾外,她对旁的事,都不太关心。 对早早过世、又毫无印象的阿娘和阿姐,也没有多分出一份关注。 一时之间,张曦心头极为沮丧难过。 她不想阿姐死,她盼着一家子和和睦睦,盼着家里热热闹闹,而不是像那一辈子里那般清冷无味。 想到这,张曦紧紧靠在阿娘怀里。 “这就是小十六,长得真漂亮。”华氏对面,一位美妇人的声音响起。 张曦目之所及,一眼就认出来,她是崔亭的妻子郑氏。 因为这位郑夫人,在那一辈子里,对她说过一句极恶毒近似咀咒的话:瞧着就是个没福寿的,你怎么还活着,不去死? 第二十三章 二度进宫 ( )别看张曦平日像个小霸王似的。 那一回,却真让郑夫人阴沉而干枯的面孔、墨黑如深渊般的目光给吓住了,甚至忘记了回击。 及至后来返回宴席,她又听到有妇人叹息:郑夫人挺可怜的,跟个活死人似的,没有一丁儿人气。 不知怎么,她当时动了恻隐之心,头一遭,她没有向阿耶告状。 也不许身边的婢女秋影说出去。 再后面,她尽量避开郑夫人,再也没有在宴会上见过这位郑夫人,渐渐就把这件事忘记了,抛至脑后。 此刻,突然见到郑夫人,她一下子认了出来,并记起了这桩陈年旧事。 “腊月十八宫中的梅花宴,你去不去?” “我不去了,十六娘还小,把她单独放在家里我不放心,要是带过去,万一留下给宫里的公主作玩伴,我和夫君更舍不得了。”华氏语气淡了许多。 郑夫人似想到什么,勉强一笑,“亲家翁要辞官,你自是不用上心,我们有想推的,都推不掉,总得为家里前程着想。” 说到最后,郑夫人脸上多了几分自嘲,“要不,谁耐烦进宫。” 面前的郑夫人,无疑鲜活而张扬。 “你呀,这么多年,性格还是没变,心直口快,这话在我这儿说说就行了,可别到外面去说,毕竟不比先时,眼下朝廷寒门庶人得势,听说,近来廷尉署里关了不少人。” 廷尉署不比监狱,所关押的多是出身皇族宗亲、高门豪族中犯了事的子弟。 “御史台那边动作挺大的,你等着瞧吧,这朝廷终归是皇族与士族共治天下,还真轮不到一帮寒人庶子在里面指手划脚。” 自从圣上登基,先帝元后李氏被废,寒门庶人似受到了鼓舞,如雨后春笋般冒尖。 然而,杨太后的成功上位,离不开世家大族的支持。 张曦听着这一串高门寒门的对话,只觉得脑袋晕乎乎的,原来接下来二十余年高门士族与寒门庶人间的斗争,从这个时候就开始有端倪了。 然而高门士族间,也不是铁板一块。 因此,阿耶主持朝政二十余年,高门和寒门出身的官吏,一直各占其半,这直接导致许多高门大族的极度不满,对阿耶也颇有怨念。 只是阿耶的手段,太过雷厉风,有一种孤臣的味道,世家高门都敢怒不敢言。 这话是她从阿顾口中听到的。 旁人不敢对她说。 ——*——*—— 宫中的梅花宴如期举行。 只是梅花宴当日,一封懿旨,要把张曦召进宫。 理由是给七公主作玩伴。 华氏不同意,差点指着来势汹汹的女官大骂,不过让八娘张昑及时给拦住了,“阿娘,我抱着妹妹进宫。” 近来关进廷尉署里的人,用的最多的一条罪证就是蔑视皇权。 她不希望阿娘在这个时候,送上把柄。 她年已十五,隐隐知道了许多事,所以,她更不希望阿娘进宫。 “阿妹年幼,在家时常由我带着她,今日我亲自抱她进宫,也免得她路上闹腾,累及几位姑姑操心。”八娘张昑对着青衣女官说道。 几位女眷相视一眼,交换意见。 这位张家小娘子,她们也听弘德殿内的女官周氏说过,可不好哄,又有之前周氏在宫里传出来的谣言,虽然外面有竺法师的断言,但宫里多半信了女官周氏的话。 毕竟,她是接触过张家小娘子的人。 众人心中仍旧有几分忌惮,偏杨中侍一再叮嘱,要办好这件差事,于是众人点了点头。 又听张昑道:“几位姑姑稍坐一会儿,我去抱妹妹出来。”说着,朝慎妪使了使眼色,让她招待这些女官,拉着华氏回了内院。 “阿娘,您消消气,目前我们不值得硬碰硬,我亲自抱阿妹进宫,您遣人去门上省,给阿耶送个口信。”八娘张昑沉着张脸说道。 “阿明,你胡闹,你从来没进过宫……” “阿娘忘了,郑夫人今日在宫中,贺若家也有人在宫里,真碰上什么事,我还可以找她们帮忙。” 八娘张昑拉着华氏的手,又道:“阿娘,您听我说,阿耶大抵还不知道这事,当务之急,是要先通知阿耶一声。” “你阿耶那边,我让陈义去送信。” 华氏望着眼前亭亭玉立,容貌肖似自己的大女儿,下了大决心,“阿明,你还小,你留在家里,我带阿眸进宫。” 她是答应过夫君张婴不进宫。 但是杨氏那个贱人突然来这么一招,不就是想逼她进宫,那她就进宫去会会那个贱人,华氏眼里的妒恨,浓得都化不开。 八娘张昑在一旁看得分明。 “不行,阿娘您不能进宫。” 这一声大喊,倒把华氏及周遭的仆妇婢女吓了一大跳。 “阿明。” 华氏看着眼前的大女儿,眼里尽是惊慌与担忧,一双手冰凉得厉害,“你怎么了?” “我没事。”八娘张昑脸色有点儿白,“算我求您了,让我带着阿妹进宫,我一定会把阿妹带回来,求您别进宫了。” “阿明……” “我什么都知道了。”张昑低垂下头。 华氏心头大惊,摸了摸女儿的脸庞,心里把杨氏给骂了个半死,她好好的女儿,牵扯到这种肮脏的事情里。 她的女儿一向聪明伶俐,此刻,她却不愿意女儿这般洞识一切, “阿娘,您别进宫,算女儿求您了。”张昑抱住华氏的胳膊,脸上带着乞求,本朝女子悍妒,两女相争,必有一伤。 眼下,形势比不过人家,她不愿意阿娘受到伤害。 所以最好是不相见。 张曦让阿姐张昑给抱上两乘马拉的油軿车时,看着车厢内的乳母李氏,还有一名随车的红衣女官,一下子明白过来,又是杨太后召她进宫了。 只是阿姐肃着张脸,不拘言笑,一扫平日的明艳飞扬,使得张曦有点不习惯。 伸手拽了拽阿姐的衣襟,咿咿呀呀地叫起来。 “阿眸听话,别闹腾。”张昑摸了摸妹妹的尿布是干的,遂把她伸出来的手,重新塞入襁褓内,抱紧了几分,不让她动弹。 张曦先有些羞赧,尔后,却觉察到不对劲。 瞬间,心中警铃大作。 第二十四章 暴躁失控 ( )“给太后娘娘请安。”八娘张昑跪在弘德殿东暖阁毡帘外。 刚进来时,惊鸿一瞥,她隐隐瞧见珠玉帘内有个绰约的身影,只是她忙垂下头,并没有看仔细,两手紧紧抱着怀里的张曦。 一位红衣女官要来抱张曦,她没有松手。 气氛蓦地变得紧张。 “抬起头来,让孤瞧瞧。”清亮的声音响起,带着几分恰到好处的威严。 八娘张昑心头微微颤抖了一下。 很细微,要不是张曦就在她怀里,根本察觉不到,在外人眼中,见到的是张昑从容自若地抬起头,不卑不亢。 眼若桃花,唇若施脂,面庞晶莹丰润,五官精致明丽…… 呯地一声响,似小物件推倒的声音。 还伴随着一声抽气声。 帘内帘外,似一下子凝住了时光,四周静极了。 这份安静,让待在八娘张昑怀里的张曦,有些受不住,甚至有些害怕,是真的怕,杨太后最是受不了静的人。 一旦静下来,往往预示着有不好的事发生。 张曦忙地咿咿呀呀地出声,叫喊起来。 打破了满室的安静。 八娘张昑心中有些慌乱,忙看向怀里的妹妹,明明一路都很听话,怎么这个时候闹腾起来了。 只是张昑尚未来得及哄住妹妹,里面那道清亮的声音重新响起。 这一回,声音中,明显多了几分柔和。 “清妃来了。” 一串珠帘晃动声,外面的毡帘高高悬起,熟悉的苏合香的味道,扑面袭来,但见一位妃色宫装丽人起身,走出了帘外。 长眉入鬓,犀利的目光,仿佛能穿透指人心。 “把清妃给孤。”说着话,人已经微躬下身,朝着八娘张昑怀里伸手。 八娘张昑下意识地躲开。 随之,杨太后的目光一沉,直盯着张昑,有打量,更有审视,许久才道了句,“你就一双眼睛长得好。” 直接要抱起张曦。 “不行,阿妹认生。”张昑不知哪来的勇气,不愿意松手。 杨太后轻嗤一声,“你那只眼看到清妃认生了。” 八娘张昑低头瞧着怀里,努力攀住杨太后手臂,笑得咧开嘴的妹妹,脸色青了又白,仿佛耗尽了心力,虚脱了一般。 手上的力道,突然松开。 张曦见了,满心愧疚,有点不忍直视大姐,但是她真的只是想缓和关系,她比谁都更了解杨太后。 在那一辈子里,和杨太后对着干的人,没有一个有好下场。 大姐性子像阿娘,硬直如火,疾恶如仇。 她实在担心,自小所受的大家教养,能让大姐忍耐多久? “清妃留下来,孤稍后再带她去陶乐园。”杨太后抱起张曦,对着红衣女官使了个眼色,然后转身往暖阁里走。 待八娘张昑回神来时,厚厚的毡帘已经放下,遮住了视线,只能听到阿妹咿呀的声音,从暖阁里面传出来。 “娘子,婢子送你去陶乐园。” 那位红衣女官上前来扶张昑,却让她一把甩开,“阿妹在里面,我不走。” “娘子……” “让她跪着。”怒气声,从暖阁里透过毡帘传了出来,那位女官的话咽在了喉咙里,没有再去扶张昑,退到了一边。 暖阁里,让杨太后抱在怀里的张曦,瞧着杨太后一脸怒容,心里很着急。 尤其大姐还跪在外面。 大殿内可不比暖阁,没有火炕,哪怕地板上垫了一层很厚实的毯子,也很冷,大姐要是跪上一个时辰,膝盖哪能受得住。 陶乐园的赏梅宴,往年张曦也有参加。 知道杨太后向来只是去应个景,坐不到一刻就走,所以,从来不会提前过去,多半是快散场的时候才过去。 “清妃喜欢什么?”杨太后瞧着张曦的脸,心头翻滚的怒火,一下子降了下来,又见张曦茫茫然地四处看,似在寻找什么,于是开口问道。 抱着张曦,逗趣一般,指着屋子里的屏风、挂镜、香炉、珊瑚等物什。 若是在平时,张曦自会配合。 眼下,大姐在外面跪着,她实在没心情。 所谓急则无智,张曦越着急,越想不出法子,眼泪都快要淌出来了。 “清妃是好孩子,可不许哭。” 如同当头棒喝,张曦突然记起,杨太后最讨厌小孩子哭闹,也顾不上其他,就哇哇大哭起来,让杨太后讨厌就讨厌,她是奶娃娃,最多被赶出弘德殿。 至少大姐不必在外面跪着。 “不许哭。”杨太后声音突然一厉。 听得张曦差点噎了一下,却仅仅一下,索性不管不顾,干嚎起来,她身体壮实,哭泣震天动地。 守在外面的八娘张昑,听到哭声,起身就要往里闯,却让女官带着几位宫女给拦住,并押住她,不让她动。 “太后娘娘,阿妹还小,把她给我,我来哄哄她就好了。”没法进去,八娘张昑只得焦急地朝里面喊道。 声音刚落,似一阵狂风一般,杨太后把张曦甩到八娘张昑怀里,双眼通红,满脸暴躁,“滚,滚,滚,全给孤滚。” 听了这话,八娘张昑似得了佛语纶音,抱起阿妹,就往殿外面冲出去。 冲出了弘德殿,张昑才发现,她对宫里不熟悉,而周遭宫人内侍,却没有一个上前来,只冷眼瞧着她们。 张昑咬了咬牙,她记得,陶乐园在北面,所以抱着还在大哭的妹妹,朝着宫城北面走去。 随着哭泣声渐行渐远,消匿于无形,身在东暖阁内的杨太后,脸上的暴躁才慢慢褪去,过了许久,失控的情绪才得以恢复。 靠在隐囊上,嘴里呢喃道:“终究不是孤的小囡囡。” 旁边服侍的宫人,似听到了,又似没听到。 整个人失神了很久。 “派人送她们去陶乐园。” 杨太后突然吩咐这么一句,让身边的宫人有些措手不及,只得忙忙地应声唯,有人赶紧退了出去,又听杨太后问道:“杨中侍呢?还没有回来?” “回娘娘,还没有。” 回话的是那位红衣女官,“原是要回来的,只是陛下派人叫了杨中侍过去。” 杨太后点点头,“杨家人可都进宫了?” “都进来了,正在殿外候着,要给娘娘请安。” “让她们进来。”杨太后坐直身子不一会儿,杨家女眷鱼贯而入,只是少了大娘子杨昭容一人。 第二十五章 多费心思 ( )杨氏三姊妹,大娘杨昭容温婉质朴,二娘杨昭华聪明外露,三娘杨昭训刁蛮骄横,张曦与她们三姊妹都极为熟悉。 尤其三娘杨昭训,两人不仅是死对头,更并列为京中二霸。 因此,当大娘杨昭容主动出来,给她们指路,领着她们姊妹去陶乐园,张曦一点儿都不觉得奇怪,反而攀着大姐的肩头,仔细打量杨昭容。 圆脸杏眼,桃腮秀鼻,目光清澈如水,举止娴静柔和,观之可亲可近。 在那一辈子里,张杨两家结缘很深。 先是,大娘杨昭容,于三年后嫁给大兄张昕为妻。 六年后诞下一子难产而亡,大兄在丧期内,续娶二娘杨昭华,当时对外宣称,是为了照顾刚出世的孩子,才使得婚嫁匆匆。 彼时,大兄张昕已远在秦地,没有回京迎亲,杨昭华直接从洛京去了秦地。 再之后的十来年里,大兄与杨昭华每隔一年都有回京一趟,俩人瞧着夫妻恩爱,却也没有孩子,后面,又传出秦地刺史府姬妾盈院,庶子满堂。 何况,相比于聪明外显的二娘杨昭华,张曦更喜欢大娘杨昭容。 小时候,二娘杨昭华对她的好,总带有一丝讨好的成份,似有很强的目的性,并且在她印象中,二娘杨昭华从小时候起,其行为举止,就不像一个孩子,更胜似一个大人。 比起来,大娘杨昭容则纯粹许多,只是简单的心地良善。 加上杨昭容懂事时,杨家还未发达,所以杨昭容还保留着几分质朴心性。 “到了,你们先进去,我还得回一趟弘德殿。”轻柔的声音响起,打断了张曦的沉思。 原来不知不觉间,已到了陶乐园。 八娘张昑轻哼一声,傲气道:“我不会谢你的。”因为你是杨家人。 后一句话,虽然没有宣之于口,但望着杨昭容的目光,已经流露无遗。 “八娘,我不需要你的道谢。” 杨昭容微微一笑,提醒道:“跟着你们进宫的仆从,应该也在园子里,你快进去吧。”说完,看了眼张昑怀里的张曦,便转身离去了。 望着杨昭容离去的背影,张昑神情有些复杂。 只片刻,赶紧进了园子,这一路没有肩舆,她抱着妹妹张曦一路,手臂早已酸痛得厉害,却不得不忍着。 所幸一进园,就碰到崔家的仆妇,引着她去郑夫人处。 “就你们俩,没有其他人?”郑夫人伸手从张昑怀里接过张曦,并没有看到她们身后有宫婢内侍跟随。 张昑之前所有的冲动、茫然、惶恐、坚强,在这一刻,全化作委屈,忍不住一下子红了眼圈,“伯母。” “没事了,没事了。”郑夫人忙地把张昑拉到自己身边,摸了摸她的脑袋劝慰,心里暗自叹息,到底只是个十五岁的小女娘。 尚未经事。 平时瞧着伶俐泼辣有主意,一到亲近人跟前,仿佛有了依靠,少了顾忌,很容易情绪外放。 一时间,郑夫人又是喜欢,又是心疼。 伸手把张昑揽入怀里。 待在郑夫人怀里的张曦,望着这一幕,简直惊呆住了。 这样慈祥和蔼的郑夫人,还是那一辈子里,她遇见的那个郑夫人吗?根本看不到一丝一毫的影子,好不好? 原本她有心理阴影,十分排斥郑夫人抱她。 眼前的场景,却让她很安分乖巧地待在郑夫人怀里,那曾有的一份隔应,也消失得无影无踪。 这样的郑夫人,明明不是恶毒刻薄之人,在那一辈子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才使她有那么大的转变? 张曦只能猜测到,应该是其长子崔阳出事的缘故。 现在崔阳能与大姐张昑已定亲,那么,在那一辈子里,崔张两家对这桩儿女亲事肯定也有意向与意愿。 如若崔阳早亡,还有……大姐早亡。 张曦直觉,这之间必有联系。 她盼着阿娘好好活着,自然也希望大姐平平安安。 宫中的梅花宴,一切议程都是固定的,入席、饮青梅酒、赏红梅、插花,然后作诗写画、藏钩、投壶等。 然而宫中又不比家里,众位夫人娘子无法完全放开手脚。 因此,素来无趣得紧。 杨太后喜欢藏钩之戏,一般会瞅着这个时间点才过来,顺便对前一轮的诗画点评一番。 无论是诗,还是画,杨太后的水平都有限,使得往后二十余年里,宫中各种宴会,诗画作品,越来越直白低俗,充斥着浮华谄媚。 张曦绘画天分很高,身边又有个书画双绝的夫君。 扫了一眼亭子内的画作,就没了兴致。 好不容易进趟宫,纵使未能讨得杨太后的欢喜,张曦仍旧心心念念,念念不忘地记挂着她的乳母胡妪。 并且,陶乐园离浣洗局很近,她还是想再去一趟浣洗局,想法子,把胡妪和她的女儿调到自己身边来。 正自冥思苦想时,听到通传声:圣上到。 宫中内侍尖细的声音响起,一路通传,陶乐园内外都听得一清二楚,纷纷停笔搁墨,整理仪容,接驾行礼。 陶乐园梅花宴是由杨太后举办的宴会。 对于圣上宇文赞的到来,还是有人暗自纳罕,所幸宇文赞年岁不大,有携带女娘的,也不必回避。 张曦只觉得,包括那一辈在内,没有哪一刻,像此刻一般,满怀欢喜地迎接着宇文赞的到来。 特别是众位夫人娘子山呼万岁后,众人散去,宇文赞朝她望过来时,她心中满怀期盼。 要不是担心举止动作太过夸张,引起旁人侧目。 张曦都快要朝宇文赞扑去了。 不过待宇文赞近前,她还是顺利伸手攀着宇文赞不松手。 “看来,十六儿还记得朕。”宇文赞一脸惊喜,想要从郑夫人怀里接过张曦,却发觉自己抱不住,后面跟着的内侍,连忙上前接过。 才不至于跌落到地上。 张曦看见让郑夫人拦住脸色发白紧盯着她的大姐,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真是拼了,咿呀地朝宇文赞喊了两声。 算是回应她的话。 又听宇文赞笑道:“十六儿的记性很好,朕还一直怕你记不住,白费了心思呢。” 第二十六章 再见胡妪 ( )心心所念之人,一下子出现在眼前。 那是怎样的一种欢喜? 似连绵阴雨见万里晴空,如千树繁花集一夜盛开,横扫阴霾,满目灿烂,通体舒畅,乐得张曦快要找不到边际了。 当她朝胡妪扑过去时,动作很大,抱着她的冯内侍,差点没抱稳。 胡妪惯带孩子,察觉到冯内侍的重视,于是十分上心,很快就顺利接过张曦,稳稳地抱在怀里。 张曦兴奋地朝胡妪咿呀叫唤。 胡妪低头仔细看去,一眼瞧出,怀里的小娘子正是那日在浣洗局中,扑向她,并拉着她不放的小娘子。 那日,她一头雾水,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浣洗局中宫婢几百号人。 怎么小娘子独独认准她? 甚至后来,小娘子大哭大闹离开后,她还为此不安,为此恐慌。 大约连她自己都没料到。 天上掉馅饼的好事,会落在她身上。 她那几日,正为女儿的病焦心,宫婢不能请御医来看病,最多拿钱去御药局换点药,并且,只能拿钱帛托宫中主事去换。 她本来就是净身入宫,没有钱财傍身。 那一日,她已用尽进宫后积攒的一点钱帛,女儿的风寒,依旧没有起色,伤心到了绝望的地步。 不曾想,会遇到这位小娘子。 自小娘子走后,宣政殿的内侍,把她和女儿领出了浣洗局。 当时,主事的宫人还拉着她手说道:她算是出头了,只是别忘了同伴,将来发达了,能帮衬的尽量帮衬。 内侍带她进了宣政殿,又请了御医给她女儿看病。 女儿病好了,她才打听到,那位小娘子姓张,是门下省张侍郎的幼女,而她和女儿能出浣洗衣,全是因为张家小娘子喜欢她。 圣上让内侍把她带到宣政殿,是为了想用她来哄张家小娘子高兴。 见到了正主,胡妪瞧着怀里笑得乐呵呵的张家小娘子,只觉得这孩子和她有缘,是她的福星,一时间,眼神都变得炙热起来。 张曦想忽视都难。 一对上胡妪的目光,张曦就瞧明白胡妪心里的想法。 胡妪感激她,她得感激宇文赞。 不仅让胡妪出了浣洗局,还救了胡妪的女儿,不让胡妪此生有遗憾,张曦此刻心满意足。 因此,当宇文赞问她:“朕让胡妪来见你,十六儿高不高兴?” 张曦咧开自己没牙的嘴,咿咿呀呀地朝宇文赞挥手,就冲着他在胡妪这件事上的作为,她决定抛却前尘旧事。 以后,将来,她一定好好和宇文赞相处。 “朕就觉得,十六儿比如花那个笨蛋强。” 一听这话,张曦瞬间觉得满头黑线,她很想对宇文赞说:那个笨蛋如花,将来会是你的妻子。 没错,如花就是杨昭训的小名。 一个极其恶俗的小名。 秦氏替小女儿取这个名字,不外乎女儿长得不错,又寄予希望,希望女儿貌美如花。 却不想,成为笑料。 所以,杨昭训稍微大一点,知事后,对这个名字深恶痛绝,哪怕亲近的人,要么只能喊她阿如,要么就喊她新平。 新平是杨昭训的封邑, 张曦为了表达自己对胡妪的喜欢,一直紧紧抓住胡妪衣襟,别说其他人来抱她,就是大姐张昑来抱她,她都不愿意松手。 惹得大姐张昑连连瞪了胡妪好几眼。 这样的场景,持续到杨太后到来。 瞧着宇文赞明显缩了缩脑袋,张曦一下子了然,原来从这么小开始,宇文赞就已经害怕杨太后了。 面对一个强势的母亲,宇文赞哪怕贵为帝王,亦无能为力,最后渐渐走向阴郁偏激、凶残暴虐。 “你怎么在这里?” “听说母后在这里举办梅花宴,儿子过来凑凑热闹。”宇文赞行礼后回道,眼下的他,对着杨太后,还没有达到十余年后,那种畏惧如虎的程度。 语气中不自觉带着几分天真,几分孺慕之思。 “你该待在上书房,跟着太傅好好读书,而不是来这儿玩。” “母后。”宇文赞却是不依。 杨太后绷着一张脸,声音不自觉地严厉许多,“快回去,完不成功课,孤会交待羊太傅打手板。”说完,用眼神示意冯内侍,让他把圣上带走。 “朕自己会走。” 宇文赞在冯内侍来拉他之前,躲了开来,轻哼一声就往外冲,只是刚走了两步,又退了回来,指着胡妪道:“十六儿喜欢你,你可以先待在这里,不过要记得回宣政殿。” “不然,朕再把你扔进浣衣局。”又近前几步,阴恻恻地低声威胁。 又捏了捏张曦胖乎乎的脸蛋,对着她一笑,才甩袖离去。 变脸的迅速,令张曦应接不暇。 宇文赞阴晴不定的性格,从这个时候开始,就已经有苗头了。 杨太后在上首位置坐定后,对着胡妪招了招手,“把清妃交给孤来抱。” 这一回,张曦却不敢再随意朝杨太后怀里扑了,她时刻关注着大姐张昑的动静,生怕她有过激的举动。 大庭广众,众目睽睽之下。 如若杨太后失了面子,可就不会像在弘德殿内,那样轻轻放下了。 直至见到大姐让郑夫人给拦住了,才放下心来。 也为了不给胡妪招祸,从胡妪身上转到杨太后怀里,张曦松手松得很快。 很快,陆陆续续有诰命夫人及小娘子进来请安,一个个都不自觉地抬头看了眼张曦,张曦倒没觉得什么。 在那一辈子里,她早就习惯了这样的注目。 “走开,滚开,我的位置,我的位置……”稚嫩的童音响起,不依不饶,语气中的刁蛮却已尽显。 张曦不用回头,就猜到拽着她襁褓的人是谁。 杨昭训,真是许久不见了。 果然是比她大上一岁,刚刚学会走路不久的杨昭训,摆脱乳母及傅母的手,跌跌撞撞走到上首,伸手要推开张曦。 她记得,姑姑最喜欢她,而不是这个没牙的奶娃娃。 在众人还未反应过来时,哇啦一声,大哭大吵起来。 “不许哭。”一声喝斥,杨昭训的哭声差点噎住,别说殿内的人,饶是有准备的张曦,都吓了一跳。 但见杨太后一脸铁青,怒目横视侧旁立着的秦氏,“怎么看孩子的,让孩子哭闹,也不知道哄哄。” 秦氏虽有意放纵,大约没想到怒火会烧到自己身上。 走上前抱起小女杨昭训,却狠狠地瞪了眼张曦。 第二十七章 一丘之貉 ( )莫名其妙! 张曦直接忽视掉秦氏的目光。 在那一辈子里,她就没在意过这位国舅夫人,如今,她还是个奶娃娃,更没有必要在意。 用阿耶教她的话:无关紧要的人,忽视便是最好的回击。 秦氏心里的恶意与叵测,都伤不到她。 她又何必去在意。 张曦攀住杨太后的衣襟,咿咿呀呀地笑起来,她长得好,这一笑,如同雪后初霁,暖融的冬阳洒落下来,温暖沁人心。 “几十岁的人了,还不如清妃懂事。” 秦氏羞得一张脸通红,杨太后索性挥手让她下去,“滚滚滚,赶紧给孤滚,另外,把三娘哄好了再抱上来。” “唯。” 秦氏脸色红欲滴血,在这么多贵妇人面前丢了颜面,然而,嘴上不敢有半句反抗,抱着小女杨昭训灰溜溜地出了殿阁,还不能让女儿再发出哭声。 但心里多少有怨言。 自家大姑子,也不知得了什么毛病,最是见不得孩子哭,一听到哭声,就容易情绪失控,翻脸不认人。 且说自秦氏走后,因为张曦乐呵呵的笑声,使得殿内的气氛,极其神奇的轻快起来,各家夫人及随之来赴宴的小娘子,都拿出了诗画作品。 不管是现场的诗画水平,还是杨太后的点评水准,都让张曦忍不住吐槽。 尤其画作上,她的眼力与眼界,在那一辈子里,已经完全让夫君阿顾给养刁了,非大家手笔难以入眼,更何况眼前这一批粗制滥造。 张曦看着,只觉得眼睛无法忍受,最后,她在杨太后怀里都快要昏昏欲睡。 “张家小娘子长得可真好。” “你倒是有几分眼光,孤也觉得这孩子会长,又长得好。”杨太后含笑道,伸手摸了摸张曦的脸蛋。 镶有玛瑙的指环,带着微凉的触感,令张曦一下子清醒许多。 抬头望去,就见面前站着北海王王妃卢馨儿,张曦早该想到,也只有卢馨儿才能说出这么违心的话。 在那一辈子里,她可是杨太后的第一大狗腿。 出身士族范阳卢氏,身上却没有士族贵女的骨气与娇矜,杨太后最是喜欢她这一点,而且她又能迎合杨太后,所以,凭着与杨太后的关系,她也是洛京贵妇圈中的风云人物。 使得北海王府,都能力压其余宗室诸王。 与彭城王府,并称双王。 当日洛京曾有传言:女子亦可兴家。 指的就是卢馨儿,虽有几分讥讽之意,但不可否认,北海王府的兴起,杜绝了彭城王府的一家独大,范阳卢氏瞧着不温不火,但在朝的几人,在那一辈子里,都能让阿耶忌惮几分。 而这些都与卢馨儿,有莫大的关系。 不是因为她,杨太后不会放心…… 忽然之间,张曦似发现了重大玄机,后心直冒冷汗。 哪怕彭城王府,是杨太后亲妹的夫家,也是她夺取权力的大帮手;哪怕杨太后与阿耶的关系……嗯,不简单,不单纯,但杨太后好像一直在玩制衡之术。 不论宗室间,还是朝臣间,都有相互牵制。 一直没有放弃对权力的掌控。 那一辈子里,杨太后临朝称制二十余年,牢牢掌握着最高权力…… 绝非易事。 张曦不得不对杨太后刮目相看。 又听卢馨儿清亮的声音响起,“娘娘如此喜欢,何不认作义女。” “清妃还小,等她大些再说。”杨太后面色僵硬一下,也仅一下,除了怀里张曦,大约只有心思如发、又近在跟前的卢馨儿察觉到。 见杨太后没有否认,那么就是应了。 卢馨儿心里自有一番计较,外面的传言,恐怕不是空穴来风,尤其近来茶楼说书的火爆,使得风言四起,朝中的言官,一个个早已开始磨拳檫掌。 如果在言官讽议前,也即是发表议论之前,她先一步把外面的消息告诉杨太后,也算是向杨太后示了好。 只是这个好要怎么卖? 毕竟,杨太后对张侍郎不一般,明眼人都已经看了出来。 刚才又得到验证。 她要是说得太直白,让杨太后认为她在挑拨离间,倒不好了。 “你这幅雪地梅花图不错,依孤看,今年头名就是你了。”杨太后指着卢馨儿跟前的画架说道。 卢馨儿登时笑得花枝乱颤,“多谢娘娘赞赏,那座蜡染鸿雁来宾的屏风,妾已经垂涎很久了,妾在此谢过娘娘赏赐。” 蜡染鸿雁来宾屏风是今次梅花宴上,杨太后拿出来的头彩。 蜡染工艺并不少见,唯有镶嵌在屏风上的鸿雁来宾图,出自前朝绘画大家之手,弥足珍贵,她为阿顾找这幅画,找了许久,一直没找到,最后连线索都丢了。 没想到,今次倒落在北海王府。 张曦对于杨太后的画作评判,饶是早有预估,也忍不住一阵无语,更何况,在座诸位夫人,还没有完全适应杨太后的风格。 于是在杨太后话音落地,卢馨儿一脸得意之时。 殿内诸位夫人贵女,脸色一个个极为精彩,各神各态,有错愕,有不屑,有撇嘴,甚至有冷哼…… “怎么?你们不服?”目光横扫全场,霸气侧漏。 一切都消匿于无形之中。 “钟夫人不服?” “不敢。”国子祭酒郑宏的妻子钟氏,哪怕咬牙切齿吐出这两个字,却也不由自主地低垂下头示弱。 “不服也没用。” 杨太后说得直白,而且很光棍,“孤不懂技艺上的鉴赏,但孤就觉得卢王妃这幅图好看,让人看着就喜欢,比你们的都好。” “妾承蒙娘娘厚爱。”卢馨儿笑着回答一声,紧随杨太后身后。 这会子,也只有她跟在杨太后身后了。 殿中其余夫人娘子,多多少少,心情都有些不美妙。 “一丘之貉。” 声音极低,却在突然寂静下来的大殿内回响,随着杨太后的目光,所有人都望向左侧大木柱墩下的郑夫人,或者说郑夫人旁边的张氏八娘张昑。 这句话,就是从大姐张昑嘴里嘀咕出来的。 张曦比任何人都先发现,一颗心早就提了起来,悬在半空中,替阿姐捏了一把冷汗,整个人急得心魂失措。 第二十八章 如何求情 ( )大殿内有很多人,济济一堂,几乎有资格进这大殿的都进来了。 四周又放了好些火盆。 然而,张曦却依旧觉得空落落的,比外面的冰天雪地,比梅林的寒风萧瑟还要冷上几分。 她现在还不会说话。 却也明白,不能让气氛这么沉闷下去,只是威严的气势下,如芒刺在背,如屠刀在顶,此刻的大殿,没有一人敢出声。 甚至连郑夫人,也只紧紧握着八娘张昑的手。 不敢发声。 张曦咿呀地喊叫声一出,显得格外得突兀,却也打破了大殿内的紧张与高压的氛围,张曦仿若未觉,两手挥舞,攀在杨太后的脖子,咧开没牙的嘴呵呵直笑。 极为卖力,连口水淌出来,都顾不上。 口水流下来,不可避免地落在杨太后的肩头。 众人一见,倒吸了口凉气,个个都摒住呼吸,等待杨太后发火,把这小破孩扔掉,连北海王妃卢馨儿都在心中暗叹:这俩姊妹,真是惹祸的体质。大的没城府,小的不懂事。 她还在考虑,如果杨太后真扔了怀里的孩子,她要不要顺手接一下。 当是与张家结个善缘。 “还是小孩子好,瞧清妃多讨人喜欢。”杨太后抽出罗巾替张曦拭去口水,那慈眉善目嘴角吟笑的模样,惊掉了一众人的下巴,引得周遭传来一串抽气声。 在旁人还没有反应过来时,卢馨儿抢先笑道:“妾身也觉得,这孩子极讨人喜欢,一瞧她这乐呵呵的小模样,好像什么烦恼都没有了,跑得无影无踪。” “可不就是这样,孤第一次见她,她就对着孤呵呵笑,一点都不认生,那时,孤就觉得这孩子长得好,也长得喜庆。” “看来,这孩子还真是与娘娘有缘。” “孤也这么认为,与这孩子有缘,仿佛久别重逢一般。”说这话时,杨太后抱着张曦的动作柔和了许多,抱孩子的手法也好似一下子熟练起来。 卢馨儿又赶紧凑趣,“娘娘膝下无女,既与这孩子投缘,不如直接认个义女。” “你这提议不错,” 杨太后目带赞赏地看了眼卢馨儿,今日才发觉,北海王的这位卢王妃,倒是个会说话、也能说话的人,“清妃还小,认不认义女,倒在其次,孤不想她以后惹人非议。” “每日能看到她,孤也就知足了。” “瞧娘娘说的,娘娘认这孩子做义女,是她的福气,依妾身看,择日不如撞日,今日就很好,娘娘不如把张侍郎宣进宫里来了,知会一下张家,这事也就成了。” 不得不说,卢馨儿是妙人。 话里不提张家女眷,避开了华夫人,直接说张侍郎。 可谓正猜中了杨太后的心思。 经过这一番插科打诨,众人似选择性地忘记先前尴尬窘穷的一幕,所有人的心思,都转移到杨太后认义女这件事情上来。 张曦也终于松了口气,至少转移了杨太后的怒火,没有在这大庭广众之下发作,那样的怒火,不是大姐张昑能承受得住的。 原来杨太后是真的很喜欢她笑。 她知道,她长得像阿耶,但她又隐隐觉得,不全是因为这个缘故,毕竟,杨太后有时候对她流露出来的慈爱,是真把她当作亲生女儿一般看待。 只是她猜不到别的缘故。 接下来梅花宴继续,藏钩与投壶之戏,杨太后玩得很尽兴,尽得头彩,并且投壶之戏,连发连中,使得这场梅花宴,最终在一片欢笑中结束。 腊月时节,昼短夜长。 顾虑到天黑得早,大约申正时分,赴宴的众位夫人女娘,皆纷纷告退离宫,唯有张曦和张昑俩姊妹例外。 张曦是一直让杨太后抱在怀里,除了中间喝奶换尿布的时间,都不曾离开过杨太后。 至于大姐张昑。 郑夫人临走前,想拉着张昑一块儿走,但张昑望着待在杨太后怀里的妹妹,不愿意独自走,她抱妹妹进宫时,向阿娘允诺过,会带妹妹回家。 一诺千金,她不能失言。 更何况,她也不愿意,妹妹让杨太后认作义女。 张曦要是知道大姐张昑的想法,一定会骂一句死脑筋,只是在她口不能言的情况下,她又暂时不能离宫,那么就没法子让大姐张昑先走。 所以,张曦一见大姐留了下来,顿时又开始急起来。 可这一回,没了外人在场,杨太后的一张脸,迅速阴沉了下来,无论她怎么卖笑,都无济于事,眼睁睁地看着大姐,让宫里女官给带了下去。 “清妃不闹了,跟孤一起回弘德殿,等会儿,你阿耶会来,你高不高兴?” 张曦只是呵呵一笑,她自己高不高兴,在一这刻,怕是不重要了,但她能看出来,杨太后却十分的欢喜。 出了大殿,系上披风,把张曦紧紧护在怀里,挡去了刺骨的寒风。 无论在那一辈子里,还是这一辈子里仅有的三次见面,不可否认,杨太后都对她很好,十分的好。 这种真心疼爱的好,是没法作假。 也作不得假。 一路回到弘德殿,坐在肩舆上的张曦,远远就看见候在弘德殿外,白玉丹陛之下的阿耶,待到肩舆放了下来,阿耶忙地迎了上来。 “十六闹腾得厉害,怎么你亲自带她,不交给乳母?” “我乐意。” 张婴听了这话,一时不知道说什么,抬头,并未发现大女儿,遂问了句:“八娘呢,怎么不见八娘?” “你确认,要站在这儿和孤说话。”杨太后微眯着眼,看了眼张婴,就抱着张曦摇摇地上了台阶,进入大殿。 之后,直入东暖阁。 张婴只愣了一下,伸手捏了下眉心,才跟过去。 “八娘……” “她得罪孤了,孤让宫里的女官,把她带去慎训司,给她点教训。”一进暖阁,张婴刚一提起这个话题,就让杨太后粗爆地打断了。 慎训司是宫里处罚宫人的地方。 不仅张曦,连着张婴都变了脸色,急忙道:“珍娘,阿明年纪小,性子又急,你看在我的份上,就别和她一个小孩子计较。” “好,你今晚留下来,看在你的份上,孤就放了她。” 第二十九章 解救之策 ( )“怎么,你不愿意?” 杨太后走至张婴跟前,两手拉着张婴的衣裾带,一张美艳的面庞直接凑了过去,一个步步近逼,一个连连后退,俩人差不多要脸挨脸,呼吸缠绕间,近得气息可闻。 张婴微怒,“珍娘,你别闹了行不行。”一把甩开杨太后的手,整个人退至窗户底下,只觉得屋里的地龙烧得太过闷热。 吱哑一声响,伸手打开一扇窗户。 冷凛的寒风透过窗户口,吹拂进屋子里,吹得人格外清醒。 “谁和你闹了。”杨太后的眼眸里,凝聚起一小撮薄怒,声音不自觉地拨高。 “好,你没闹,那你放了阿明,天色不早宫里该下钥落锁了,我带她们姐妹俩离宫。”张婴肃着一张脸,越过杨太后身前,走到榻席边,弯腰抱起放在榻席上小女儿张曦,直起背,转身往暖阁外走去。 “五郎……张婴,你别逼我。”杨太后想拦住,急切得有些慌乱,甚至怒气高涨了几分,不免使出了威胁。 却也成功地令张婴止住了步子。 “五郎,你别逼我。” 杨太后重复了一句,瞧见张婴又继续往外走,于是冷声道:“没有孤的命令,慎训司不会放人的,你也带不走人。” 说到最后,杨太后反而沉稳起来,回复到那种稳操胜券的心境。 没有焦躁不安,没有患得患失。 一下子,使她自在了许多,也从容很多。 这样一份从容,最初的开始,还是张婴教她的,后来,十来年的宫中生活,她渐渐也喜欢上这份从容,这份自在,不为外物所动,不为外物所羁。 看着昔日的敌人,一个个倒下,她眼睛都不曾眨一下。 直到他的重新出现。 郎君姿容绝俗,风华依旧,不为时光所浸蚀,更添了沉稳与成熟。 世上男儿千千万,原来从最初的开始,她的记忆早已烙在了姑奈山中、清江水畔,那个风姿挺拔、容颜俊美的少年。 那个一笑起来、桃花眼里柔情似水的少年郎君。 “如果我带不走阿明,我稍后就去承天门前跪着。”张婴沉声道,挺直背接着往外走,走得没有任何迟疑。 出了大殿,张婴紧了紧小女儿的襁褓,又用自己的斗篷为小女儿挡住风寒,对上女儿圆溜溜极为精神的大眼,含笑道:“阿眸,稍后阿耶就带你回家。” 张曦瞧见绷着一张脸,笑得很勉强的阿耶,不知怎么,心里酸酸的,尤其想着这段日子以来,因为迁怒而对阿耶生出的疏离,便有些难受。 阿耶或许对不起阿娘,但不管怎么说,阿耶总是疼爱她们姐妹的。 脑袋不自觉地在阿耶怀里拱了拱。 大约感受到小女儿的一份依赖,张婴紧皱的眉头,松开了些许,纵使身后忽地传来一阵巨大的重物砸地的声响,张婴也只微微顿了下脚步,没有回头。 更没有转身。 他太过清楚,哪怕这个时候转身回去,亦无济于事。 她早已不是当初,他所认识的那个珍娘,也听不进去,他的任何劝导。 他给不了她想要的,还不如离得远远的。 不知不觉间,步子都急切起来。 只是他去的方向,不是慎训司,而是宣政殿。 他要跪太极宫正门的承天门,但不是今晚,也不是他一个人去跪,他太过清楚,哪怕他现在去跪,也依旧救不了大女儿,一个不好,反而会牵累到大女儿,让杨珍把怒气发泄到大女儿身上。 他要趁杨珍还在盛怒之中,没有反应过来,没来得及顾虑到其他时,借着圣上的龙威,狐假虎威一把。 先一步,把大女儿从慎训司捞出来,带离出宫中。 “十六儿来了,张侍郎怎么来了?”宣政殿内,圣上宇文赞一见到求见的给事黄门侍郎张婴,又是欢喜,又是疑惑。 不过到底是圣上,哪怕年纪小,也知道轻重。 只打量了张曦两眼,目光重重地落在张婴身上,“侍郎这么晚还在宫里,可是有什么事?” “臣过来,是想求陛下一件事。” 张婴行了礼,尔后淡淡道,“臣的大女儿八娘进宫参加梅花宴,让慎训司的人给了带过去,臣身为男子,在宫中行走多有不便,所以想请求陛下,领臣去一趟慎训司。” 慎训司? 宇文赞很是惊讶。 在他印象中,慎训司是宫中惩罚宫人的地方,不是士族女娘能去的地方,于是没多想,急切道:“肯定是下面的宫人弄错了,朕这就领张侍郎过去。” 喊了总管冯内侍,就要和他们一起出门。 很是着急上心。 一旁的张曦见了,不得不感叹,这个时候,这个年纪的圣上宇文赞,还是一个很单纯很正直的小郎君。 那一辈子里,俩人已然成仇雠。 不曾料到,最近几次会面,都得他相助良多。 因为有了圣上宇文赞,再加上阿耶义正言辞,慎训司的主事,倒不曾为难他们,很快放了八娘张昑。 见到大姐青肿的脸,还有通红的眼,泪光闪烁。 他们到底来迟了一步。 “阿明,你受苦了。”张婴伸手要去摸大女儿的脸,让张昑给快速躲开。 张婴心疼不已,却也知道,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容不得耽搁,向圣上宇文赞致了谢,便带着两个女儿,快速离了宫,直到出了承天门,张婴才放下心。 只是上了马车后,不管他说什么,大女儿张昑始终冷着张脸,一言不发。 连张曦都看出大姐的异常。 平常她吱个声,大姐都会回应她几句,这会子,她往大姐怀里爬来爬去,大姐也只伸手抱住她,却不说话。 “阿明,你跟阿耶说说话,在慎训司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除了脸上,身上可还有其他伤口?” “谁对你动了手,你告诉阿耶,好不好?” “你放心,只要你说出来,阿耶一定会想法子给你报仇的。” 话音一落,忽然留意到张昑通红的眼珠子动了一下,张婴见着大女儿有了反应,以保证的口气说:“谁伤了你,阿耶一定会百倍给你还回去。” 他的女儿,他自己都舍不得动一下,还容不得别人欺负。 第三十章 谁无儿女 ( )杨中侍进入东暖阁内,触目所及,皆已化作一片狼藉。 听到细微的脚步声,杨太后迅速坐直身子,直到侧头见是杨中侍,整个人愣了一下,“是你。”为了遮掩窘境,忙出声道:“你去承天门那儿看看,他在不在那里。” 说完,似想到了什么,却又改了口,很是慌乱,”不,你赶紧去慎训司,看张八娘是不是还在慎训司。” “娘娘不必着急,没有娘娘的吩咐,那起人谁敢胡乱放人。” “让你去,你就赶紧去。”杨太后突然暴怒而起,寒着张脸大声催促。 杨中侍见了,忙应声唯。 不敢耽误片刻,赶紧退出东暖阁。 只是还没来得及出大殿,迎面就碰上从慎训司过来的秦内侍。 秦内侍是慎训司的主事,一见到他,忙地躬下了腰。 “你怎么过来了?”杨中侍心头蓦地升起一股不好的预感。 但见秦内侍谄笑回道:“中侍,奴婢过来回禀一声,刚才圣上领着张侍郎来慎训司把张八娘领走了。” 一听这话,杨中侍勃然变色,“你说什么,谁让你们私自放人的。” 秦内侍心头不安,慌忙推出一人,“是圣上……” “发生了什么事?”杨太后严厉的声音从暖阁内传了出来。 杨中侍狠狠地瞪了眼秦内侍,“等着。”声音很轻很细,抖了下手中的拂尘,转身趋步穿过毡帘,往里面走去。 一进暖阁,不顾脚下的碎片,就在珠帘边趴跪下来,不敢再近前,“娘娘,慎训司那边秦内侍来报,张侍郎由圣上领着,从慎训司把张八娘带出了宫。” 杨中侍回这话时,小心观察着杨太后的脸色,揣度今儿一场迁怒是免不了的。 又怕杨太后砸东西伤到自己。 熟料,杨太后听了这话,大约是怒极了,不仅没有大动静,反而笑了起来,“呵呵,竟然和我玩起了心机。” “阿弃,你说,是不是孤最近太温和了?” “倒让人在眼皮子底下算计一把。” 这话杨中侍没法接,唯有死死低垂下头,当是没有听到,到底有所顾忌,轻不得,亦重不得。 有些事,之前不知道就罢了。 如今从杨国舅口中得知前因后果,而且杨太后的情绪,明显很容易受张侍郎的影响,大起大落,在这种情况下,他越少掺和越好。 “慎训司的人,素来下手快,这次时间是短了点,但他们应该不会让孤失望吧。”杨太后忽地一笑,神情中多了一丝疯狂,不自觉地右手拇指摸了摸左手的小指头。 “老秦,哑药灌了没?” 清泠泠的声音陡然响起,杨中侍和外面候着的秦内侍,都猛地吓了一跳,尤其杨中侍瞥见此刻那张美艳的面庞,看起来过于狰狞。 是了,这才是他所认识的那个杨太后,出手狠辣,做了任何事情,眼皮子都不抬一下。 近来杨太后的反常,令他都有点不习惯。 外面的秦内侍,哪怕看不见杨太后的表情,然而,光一个声音,已足以令他身体哆嗦了一下,忙地躬下身,朝着东暖阁的方向行礼,“回娘娘话,灌了,人一过去,奴婢就按照从前的惯例,灌了哑药。” “很好,赏金五十锭。” 传出来的声音,透着快意,秦内侍忙伏地谢赏。 暖阁内的杨中侍,也让杨太后叫了起身,并吩咐他收拾屋子,然而不知怎么,杨中侍的眼皮跳得厉害。 总觉得这不是结束,而是开始。 ——*——*—— “毒妇。”尖利而短促的叫骂声响起,震耳欲聋,在和惠坊上空盘桓,左右前后的宅第内都能听到。 “不可能,我不相信。” 张宅正院西厢内,张婴失了往常的沉稳,伸手抓住府上田疾医的手臂,“老田,你再好好瞧瞧,是不是弄错了。” “郎主,仆不会诊错,眼下八娘已无法发声……” 田疾医胳膊上一阵巨痛传来,愣是打断了他的话,他转头望了眼身侧不敢置信的郎主张婴,叹了口气,“郎主,这哑药的药力极为霸道,是仆平生未见,仆无能为力,治不好八娘,还请郎主再另聘高明。” 田疾医的话,如同数九寒天的一盆冰水,从头淋到脚,让屋子里的张婴和华氏夫妇俩打了个激灵。 俩人都无法接受。 也不愿意接受。 华氏望着眼前一脸青肿,略显呆滞的大女儿,心中腾腾怒火翻滚,怎么都压不住,及至把剩余不多的理智给淹没了,“我去和那个毒妇拼了。” 转身就要往外走。 张婴瞧着一闪而过,神情中已流露出癫狂的华氏,惊得回过神来,忙追了出去,追之不及,于是对着院外的仆从大喝一声,“都成死人了,还不赶紧拦着。” “阿华,你冷静点。”张婴心乱如麻,由于仆妇阻在门口,堪堪跑过去,在门口一把钳制住华氏。 “你放开我,都这个时候了,你还护着那个毒妇,你如何为父?” 华氏激动地挣脱,只是奈何力气有限,索性伸手朝张婴脸上招呼去,把一腔怒火都发泄到张婴身上,“都是你造的孽,还牵连了我们的孩子,谁无儿女,她怎么就这么狠,能这么毒?” “阿明成了这样,我也不活了,我去和她拼了。” 刺啦一声,指甲从下颌处划拉而过,张婴前段日子旧伤才好,又添新伤。 只是这刺痛,让他麻木的神经,有了一丝清醒,随之理智也渐渐回笼,“阿华,跟我回屋去,阿明还需要你照顾,还有阿眸,阿眸才三个月大,离不得你。” 说着拉着华氏往回走。 华氏本是不愿意,此刻,她心头似藏着一头怒火肆窜的猛兽,占据着她的所有心绪,直到转身,看着已从西阁出来,站在台阶上的大女儿。 大女儿先前呆滞的眼神中多了一抹担忧。 一步步朝她走来,走到她身边。 哪怕不会说话,但牵着她往回走的动作,却表露了女儿的意思。 面对夫君,她能够怪罪撒泼,然面对女儿,她几乎没有一丁儿反抗力。 第三十一章 退无可退 ( )赶在宵禁前,张婴先去洛京府拿了夜里出行的通行牌,然后才去东城铜驼坊周典御家,周典御是宫中尚药局长官,精通医药。 递了名帖。 因为担心扑空,出门前,张婴早就做好多跑几家御医府的打算。 所幸周典御没有在宫中轮值,今晚人在府里。 周典御是位胡子头发呈银灰色的老头,一听张婴说明来意,不由面露难色,“宫里的哑药,老夫这里也无药方可解。” 张婴如遭雷击,良久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典御是当世名医,杏坛高士,还请您出手,救小女这一遭。”说着朝周典御躬身长揖,并且一揖到底。 周典御忙地伸手扶住张婴,面有愧色,“不是老夫不愿意帮忙,实在是无能为力,老夫这有一个方子,侍郎拿去试试,约莫有缓解之效。” “典御……” 张婴自不甘放弃,抬头却见周典御满脸羞愧难当。 “那个哑药,原是老身早年间为治疗肠胃之疾配的药方,不想药力对喉咙有损害,使人失声,当时觉得有伤天和,便弃之未用。” “后来流入宫中,成了伤人的利器,老夫也始料未及。” “老夫研究十来年,也没有找到失声后的根治之法。” 周典御叹息一声,提起案几上的笔墨,在藤纸上,写下一个药方,然后递给张婴,“这张药方,侍郎先拿去用。” 又提了一句,“素闻张家与长秋寺里的竺法师有来往,竺法师乃一代高僧,对药理亦有研究,侍郎不妨去问问竺法师。” 真是急则无智。 他怎么就把这蹲大佛给忘了。 张婴接过药方,又问要了哑药的配方,哪怕心里极不舒服,对周典御也生出几分迁怒,却仍旧礼数周到地道了声谢,然后转身出府,穿过铜驼街,马不停蹄往长秋寺赶去。 偏竺可琳法师不在寺里,去了城外的鸿池赏雪景。 风刀雪剑逼,夜深寒意沁。 寒冬腊月,夜里的雪光映天,马车一脚深,一脚浅,行驶很慢,为了赶时间,出了城门,张婴带着数名护卫,弃车乘马,赶去洛京城东十二里外的鸿池。 接到竺法师回和惠坊张家,已是黎明时分。 “你这好小子,差点让贫僧……让贫僧搭上命了。”竺法师下马时,觉得自己整个身子都要散架了,寒风入喉,一边喘气一边咳嗽。 唯凭毅力撑着,方没有倒下。 张婴忙地上前去扶竺法师,满脸苦笑,“法师,得罪了,如若八娘康复,小子愿在长秋寺中,捐五十万香油钱。” “五十万不够,这回得一百万。” 竺法师气喘吁吁地说完,侧头一见憔悴疲惫、却不得不挺着的张婴,到底是他看着长大的孩子,通家子侄,一时间说不出其他话来,“罢了,罢了,贫僧怜你一片救女心切。” 甩开张婴的手,径直进了府门。 这府邸,是张家旧宅,他也算是老熟人了。 这一夜的张府,灯火通明,彻夜未熄。 从大门口到正院,一路畅通,婢仆的通传声,在寂静的宅子里,响得格外彻底,几乎一进垂花门,身在西厢的华氏就听到了动静,赶紧迎了出来。 一见进来的竺法师,华氏激动地跑过来,“求法师救救小女。”在雪地里跪下。 这一跪,把竺法师吓了一大跳,“这是做什么?” “阿华,你别这样,快起来。”张婴快步上前,要扶起华氏。 “对,快起来。” 竺法师对着华氏抬了抬手,“贫僧会尽力施救的。”移开身,念了声阿弥陀佛。 张婴抱扶起华氏,“阿明怎么样了?” 华氏眼圈通红,“你送回来的药方,田疾医熬了汤药,让她先服下睡了,大约白日里受了惊吓,睡得不安宁,已醒来过两次,刚刚才哄睡着。” “先不必唤醒她。”张婴脸上的怒火一闪而过,仔细看去,只有满脸的疼惜,“让法师进去先给阿明把脉。” “其余等阿明醒来再说。” 听了这话,华氏应了声唯,先一步进西厢带着仆妇收拾屋子,旁边的竺法师,只感觉一口老血,卡在喉咙里,亏得他白白受了半夜的风雪兼程。 到头来,还得等着病人。 张婴对上竺法师的目光,一下子明白过来,忙地拱手作揖,“法师心中有佛,普渡众生,八娘今日遭了大难,还请法师大量海涵。” 上前执小辈礼,来扶竺法师。 只是竺法师不买帐,狠瞪了张婴,重重哼了一声,“小子你等着,有找你算帐的日子。” 且不计俩人间的龃龉。 竺法师进入西厢,替八娘张昑诊了脉。 紧锁的眉头,良久的沉默,让守在屋子里的张婴和华氏夫妇,心里头七上八下的,没个着落。 “让贫僧想想。” 好一会儿,竺法师才出声,摸了摸自己的光头,又转头问张婴,“那个哑药的配方,你这里有吗?” “有有有,我找周典御要了一份。”张婴急忙回道,田疾医见机双手递给竺法师,这哑药的配方与解药的方子,前半夜,张婴派人一同送回了张府。 两个方子,他和府里的其他两位疾医,研究了一夜。 每一味药的功效,都弄透彻了,但混在一起,却始终找不到解决之法,况且,张家的孩子一向稀贵,他不敢轻易下药。 “贫僧先看看。” 竺法师接过两张方子,一扫玩世不恭,变得正经严肃。 张婴知道他的习惯,吩咐华氏备了一间静室,亲自领着竺法师去静室。 “五郎,贫僧会尽力而为,要是贫僧救治好八娘,你别再剑走偏锋了。”似沉浸在药方中竺法师,在张婴离开静室前,突然抬起了头。 “法师,我没有。” 竺法师摆了摆手,“你小子,从小聪明过人,又为官数十年,你仔细想想,拳头与舆论,到底孰强孰弱?” “阿婴,你要明白,在真正的强权面前,舆论亦不堪一击。” “别拿鸡蛋去碰石头,人生在世,退一步,忍一时,就过去了,碌碌凡尘,名利场中,总有低头,也总有委屈。” “可是法师,” 张婴转身瞪大眼,望向竺法师,“哪怕鸡蛋碰石头,阿婴亦不愿低头。” “龙有逆鳞,阿婴已退无可退。” 第三十二章 擂登闻鼓 ( )张婴返回西厢房内寝,守在床榻边的华氏回转过头。 夫妇俩相对无言。 忽地,华氏轻哼了一声,移开眼,不再去看张婴。 “阿眸怎么也在这里。”张婴瞧见卧躺在大女儿身侧的小女儿,讷讷问道。 “这孩子大约真是个知事的。” 华氏狠擦了擦眼泪,“晚上的时候,整个人焉焉的,待在阿明旁边,怎么都不愿意离开,紧抱着阿明的手臂,连我都不要。” 张婴仔细瞧去,果见小女儿哪怕睡着了,拉着大女儿的手,都没有松开。 华氏到底狠不下心,“折腾了一夜,你先去歇一会儿。” 张婴直摇头,看了眼还空了一大半的床榻,“我不困,你上床躺躺,我在这儿守着你们娘几个。” “让你去,你就去,还真当自己二十岁。” 华氏恶声恶气道,然后又喊了慎妪,把上次涂伤口的膏药取来,直接扔到张婴怀里,“也不对镜子瞅瞅,胡子拉碴的,脸上新伤旧伤都丑死了,赶紧出去,别在这儿碍眼。” 听了这话,张婴脸上尽是苦笑。 瞧着华氏不耐烦的凶狠样,只得应声哎,“那我先出去了,如果阿明醒来,你记得派人喊我一声。” 回应张婴的是华氏纤弱的背影。 出了西厢,张婴没有回正房。 哪怕此刻整个人已经极为疲惫,极为困倦,却知道,他不能休息,也无法休息,拉了拉身上的披风,调头往外院的书房走去。 “郎主来了。” 张婴一见迎上来的穆行,便猜到他也是一夜未睡,“十三叔怎么说?” “大夫回说,他今日会在朝堂上会见机行事。” 张婴口中的十三叔,是指张腾,现官任谏议大夫,“看来不能指望他了。” 张婴眉尖微耸,进屋后,因屋子里放了火盆,比较暖和,脱了身上的披风,绕过书案,沉吟良久,才吩咐道:“我写一个笺子,你亲自拿去送到钟仇府上。” 隶属于集书省的谏议大夫,一共有四名。 除了十三从叔张腾外,另有三员,其中钟仇向来以直言敢谏、刚正不阿著称,朝野声望很高,张婴一开始就相中他,只为张家有人在集书省。 他撇开十三叔,没的让旁人笑话去。 自己族人心都不齐。 眼下看来,怕是心难齐,况且,他也不愿意连累张家。 又听穆行说道:“夜里,郑祭酒派人过来传话,他愿意带领国子监三千学生,声援郎主。” 张婴没有立即出声,假使有国子监三千学生助威,声势将会浩浩荡荡,于他接下来要做的事来说,声势越大,越能成事。 可是一旦煽动学生出来造势,郑宏的这个国子祭酒,就做到头了。 功名前程,又有几人能真的放下。 他不要官位爵禄,并不代表别人也不要。 一个人,往往身后背负有妻儿家族。 “如果我进了廷尉署,陈义你记得去一趟彭城王府,按我们之前商议的,游说服彭城王,但要是我不幸被拘进了大理寺监狱,穆行你护送夫人和两位女娘回清河,陈义你独自领七郎去凉州投靠凉王张鹤。” 他任秦郡太守时,与凉王张鹤有来往,对他的人品,颇为信赖。 在他眼里,张鹤是个能托事的人。 廷尉署,大多关押犯了事的皇族宗亲、士族子弟。 监狱却是关押庶人的地方。 因此,进廷尉署,最多吃些苦头,还有平安出来的机会,但进了监狱,想出来就不容易了,张婴把所有的结果都想了一遍。 唯一的缺陷,时间太过匆忙。 他没有预料到,八娘会突遭横祸,迫使他不得不把一切计划都提前实行。 “郎主。”穆行和陈义显然早有心理准备,他们劝了许多天都无果,在这种情况,他们作为幕僚,尤其出身张家部曲,唯有与家主同生共死。 依照家主的命令执行。 俩人重重地揖手应了声唯。 张婴连接又陆续交待了好些事情,等到天光大亮,洗漱更衣,换上身紫衣朝服,出门前,先去正院看了眼妻子儿女。 “阿耶会替你讨回公道的。”张婴摸了摸大女儿的头顶。 八娘张昑张了下嘴,忽地撇开了头。 “怎么讨?你还能弄哑那个毒妇不成。”华氏的声音格外尖利。 张婴没接话,落在八娘张昑身上的目光,满含愧疚。 八娘张昑自己没看到,华氏只顾着自己伤心恼怒,也没有留意到,唯有张曦。 唯有坐在大姐怀里的张曦,看到了。 看得分明。 这样的目光,她在那一辈子里,偶尔能从阿耶眼中看到一二,而每见到一次,都预示着阿耶言出必行。 一念至此,张曦止不住地打了个激灵。 再瞧瞧阿耶,一身紫色朝服,面庞肃整,眉尖高耸,桃花眼微敛,掩去了所有的风*流与多情。端的是沉稳刚毅,正气凛然。 在那一辈子里,世人最怕这样的阿耶。 浑不似桃花眼笑起来的模样,风华无双,却恁是气势夺人,不怒自威。 连无欲无求的阿顾,在阿耶面前,都能失了淡定。 张曦心头升起一股不好预感,总觉得有大事要发生,朝着阿耶伸出手,咿咿呀呀地喊了起来,没有哪一刻,比现在,急切盼着自己长大,盼着能开口说话。 她想故技重施地哭闹一场。 可抬头瞧着阿娘不时抹眼泪的举动,瞧着因失声而变得和木头人似的大姐,还有阿耶……阿耶脸上的憔悴不堪,孤注一掷。 对的,就是孤注一掷这个词。 透着决然。 她心里酸涩得厉害,再也哭不出来了。 她不想父母大姐再来担心她。 自昨晚起,得知阿姐失声,她整个都惊呆住了,想了许多,才想明白,眼下的杨太后,早已超出了她那一辈子里的认知。 张曦的预感很准。 在阿耶出门一个时辰不到的时间里,就有仆从来报,阿耶于早朝时分,擂响了承天门外,左侧阙门下的登闻鼓。 状告当朝太后,性格偏私,心胸狭碍,滥用私刑,毒害臣女。 一时间朝堂哗然 更有三千国子监学生,聚于承天门请愿,使得承天门外,人满为患,声势浩荡,连维持秩序的羽林卫,都无法靠近。 第三十三章 帝后异议 ( )登闻鼓,由本朝高祖所立,设立于宫门前阙楼下。 一旦有人擂鼓诉冤,皇帝必须亲自受理,朝中诸位公卿、群臣百官不得从中阻挠。 开国至今,擂响登闻鼓者,多为平民庶人。 此番登闻鼓一响,震惊朝野内外,尤其状告之人,高坐于太极殿右侧珠帘后方,早朝时分,吵吵闹闹的太极殿,瞬间安静下来,一片死寂。 紧接着,一封上谏书递了进来。 “臣婴生于高门,弱冠知名,释褐入仕廿年,自谓尽节陛下,勤于王事,恪守君臣之义,笃行圣人教化……臣早知五伦,君臣有义,父子有亲……” “小女生小顽劣,不通世事,今犯宫中严规,理当受罚,臣不敢怀怨,然遭宵小荼毒,伤及根本,若不诉此冤,不严惩祸首,臣耻为人父。” “《论语》有言:君使臣以礼,臣事君以忠,君臣之义,盖莫如是,请诛首恶,报之清明,如其不然,将使天下臣民寒心,士子百姓怀惧。” “一旦宫内朝堂为畏地,试问从今往后,谁敢往来?” 谏议大夫钟仇念完最后一句,珠帘哗啦啦作响,杨太后大怒,“好一句:从今往后,谁敢往来,还留着干嘛。” “都是死人,不知把人扔进监狱,留着他在外面作伥,孤就不信,五万羽林还拿不下三千学生。” “不可。” 太极殿内,忽啦啦跪倒一大片,国子监三千学生,几乎全出身士族高门。 因此,这一刻,整个朝堂,唯有部分出身寒门的官员还站着,杨太后看着以御使中丞朱俊为首的寒门官员,微颔首,正要开口,又听谏议大夫钟仇出声了。 “太后,自本朝开国以来,凡登闻鼓一响,圣上都要亲自接受申诉,不得回避。” “还请太后与圣上还之一个公道,惩诛宵小,张侍郎此举虽有违臣道,然父母怜女之心,人皆有之,情有可原,对张侍郎可免官,令其终生不得入仕。” “什么宵小,宫中又哪有宵小?” 御史中丞朱俊反问一句,微微一顿,又提气道:“钟大夫,你是朝中谏议大夫,是朝廷的唇舌,不要胡乱听人所言,就人云亦云,混淆视听,妖言惑众。” 在钟仇心中,名声从来大于天。 所以,一听这番莫须有的指责,气愤得差点就要朝朱俊甩冠帽,“张氏八娘,进宫走一趟,就让宫中内侍毒哑,这难道不是事实?” “看来,朱御使黑白不分,已到了能睁眼说瞎话的地步。” “果真是出身寒微,难当大任。”钟仇说到这,只差白眼瞧人。 朱俊出身寒门庶人,一路走来,早已见识过许多这样的场面,所以,面对钟仇的鄙夷,泰然处之,“出身寒微怎么了?某这个位置,得太后提拔,蒙圣上眷恩,当然当得起御史中丞的重任。” 话音一落,却闻杨太后威逼问话:“怎么?钟大夫对孤的任命有质疑?” “不敢。”钟仇低下了头。 近来朱俊陆续举报提审了许多人,朝中都知道他是杨太后的心腹之人。 他一站出来说话,包括三公在内,无人敢出言。 面对杨太后拉偏架,钟仇这一低头。 朝堂瞬间鸦雀无声。 杨太后目带赞赏地看了朱俊一眼,她要的就是这种效果,正欲开口发落时,一道童稚的声音响起。 “钟大夫的话,朕认为可行。” 御座之上,从来很少发声的圣上宇文赞开了口,底下跪着的诸位公卿百官,眼前一亮,尤其以钟仇最为激动,“圣上高见。” 随着这声呼喊,跪下的群臣,几乎又异口同声的高喊了三声,“圣上高见。” 声音高吭,响彻整个太极殿内,这一招先声夺人,部分未跪下的寒门官员,也随之下跪附和。 气势壮观,群众请愿。 圣上宇文赞侧头望向右侧的杨太后,鼓起勇气问了句,“母后,您看?” “圣上已有决定,还问孤做什么?”杨太后一张脸喜怒难辨,忽地起身甩袖离去。 底下群臣惊然。 圣上宇文赞无比尴尬,许久才找回自己的声音,“这事交由皇叔和卫寺卿去处理。” 皇叔是指站于丹陛之下的尚书令、彭城王宇文浩。 卫寺卿,即卫煌,现任大理寺寺卿。 俩人原本想置身事外,不想突然接到这么一个烫手山芋,一时间,脸色都不好看,特别是,紧接着,圣上又补充了一句,“两位爱卿,按钟大夫的意思办就行了。” 按钟大夫的意思办,那不是自己找死。 只是此刻,俩人只得应承,齐齐应了声唯。 散朝后,一出太极殿,彭城王宇文浩扔给卫寺卿一句话,“你把张侍郎押进廷尉署,其余晚点再说。” 说完,转身就往内宫走去。 一同去的,除了杨国舅,还有朱俊。 “大王接了圣命,不去处理登闻鼓的案子,跑来这里做什么?”朱俊面上带着几分嘲讽。 宇文浩拍了拍手中的象牙板笏,不轻不重地回击过去,“晚点不急,人在那里,又跑不掉,犯不着火急火燎的,似被人刨了祖坟一般着急。” 接着,又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哦,孤忘了,朱御史家是没有祖坟,当然不存在被人挖祖坟的事。” 凉凉的语气。 朱俊瞬间涨红了脸,这是暗讽他出身低微,“你……” “好了,好了。” 杨国舅忙地出言阻拦,“没的自己人先吵起来了。” 朱俊止了声,停了脚步。 宇文浩深深盯了眼杨国舅,这个草包从来唯恐天下不乱,怎么今日做起了老好人。 杨国舅让宇文浩看得心里发毛,忙地做了请的姿势,“大王先请。” 退到一旁。 瞧着朱俊恶狠狠的目光,盯着宇文浩远去的背影,杨国舅才懒懒出声,“你和他争什么,他是皇族宗室,又是尚书高官官,节制京都禁军,连娘娘都得让他三分。” “国舅。”朱俊有些不解,虽然彭城王是杨国舅的妹夫,但杨国舅好似一直看这位大王不顺眼。 “给你个建议,张侍郎的案子,你避得远远的。” “难道传言是真的?”朱俊满脸探询。 杨国舅没好气回道:“我怎么知道。”他那个妹子,估计要发疯了,而这世上,能让她发疯的人,就那么一个。 想了想,转身往回走,竟然不去宫里了。 独留朱俊一人,一脸愕然。 第三十四章 正面交锋 ( )弘德殿东暖阁内,杨太后与彭城王、尚书令宇文浩,一人据一张方榻,遥遥相对而坐,珠帘闲挂在银勾上,门口毡帘半卷了起来。 只要进入大殿,对东暖阁里的情形,看得一清二楚。 更有,杨中侍垂手候立在一侧。 “臣已经吩咐把人送进廷尉署,后面要怎么处置,随娘娘的意。”宇文浩说这话时,紧紧盯着杨太后,可惜杨太后脸上平淡无波,看不出丝毫情绪变化。 “怎么是由孤处置,圣上在朝堂上,不是全权交由大王了?”虽然她提前离开太极殿,却不缺耳报神。 “你要真没意见,也行呀,” 宇文浩一声冷笑,“臣稍后就让卫寺卿把人送进大理寺,以大不敬之罪,按正常审问程序过一遭,贬为庶人,终生不得入仕。” 杨太后淡淡道:“你是尚书令,你看着办。” “那好,把秦内侍以及慎训司的人全交出来。” “你要做什么?”杨太后目光一下子尖锐起来,瞧向彭城王宇文赞,略带出几分侵略与抵抗。 “臣什么也不做,臣只是维护祖制。” 宇文赞握住几面上的酒盏,又继续道:“张氏八娘在宫中慎训司出了事,这是事实,她是士族贵女,不是宫婢内侍,未经审问,滥用私刑,张侍郎既已擂响登闻鼓,依据祖制,圣上需要给他申冤,也可以说,给天下臣民一个交待。” 杨太后却突然笑了起来,“笑话,为了一个交待,难道还想孤出去顶罪平冤不成?” “臣没这么说,而且张侍郎在上谏疏中,只说是宫中宵小,并未直指娘娘,娘娘何必急着承认。” 这话杨太后立即接言,脸上笑颜依旧,心中却潘江倒海。 没直说,比直说,直接指责,还令她难受。 他一道上谏疏,没有预兆甩到了她脸上,登闻鼓一响,承天门外一跪,集结三千国子监学生,这样大的声势,与其说,为女申冤,不如说,他在逼她。 用浩荡声势,用悠悠众口,藉借舆论,在逼她退步,逼她放手。 她从来不受逼迫。 谁逼她,她就反击回去。 过去如是,而今亦如是。 只听彭城王宇文浩说道:“其余臣不管,但慎训司的人,娘娘不能留。” 这话的语气很是强硬,几乎一下子就触中杨太后的神经,“不行,他们是听孤的命令行事。” “娘娘愿意出面致谦,勇于承担责任,臣也赞成。” 杨太后微眯了下眼,“宇文浩,你该适可而止。” “在臣看来,该适可而止的是娘娘。” 宇文浩一口干尽清酒,又道:“娘娘素来聪明,决断睿智令臣佩服不已,唯在这件事情上昏了头,俗话说,打蛇打七寸,娘娘这次却拿错了七寸。” “张婴其人,想必娘娘比臣更清楚,这样的人,娘娘认为,用情能留得住。” 一听这话,杨太后突然冷下了脸,“孤不知道你在胡说什么。” “不知道没关系,只要娘娘明白就行。” 宇文浩的话,一下子变得严肃起来,“臣不管娘娘要做什么,只希望娘娘记住,您是圣上之母,大魏太后,不要做寻常妇人争风吃醋的举动。” 杨太后想也没想,就反驳,“孤不会。” 宇文浩不信,起身走到杨太后跟前,微躬下身,一张俊脸凑近前去,气息都吹到杨太后脸上了,“臣就奇怪了,华夫人怎么还能安安稳稳待在张府,甚至还能活着?大姐,这不像您一向的做事风格。” 也不是大魏贵女的风格。 大魏贵女,几乎人人善妒。 卧榻之侧,怎能容他人酣睡。 杨太后凭着本能,身子往后斜倾,离了半步之遥,有些慌乱,更多却是恼怒,“这不管你的事,你退下吧。” “臣这就走。”宇文浩含笑直起身,伸手理了理衣裳,迈步往外走去。 刚出珠帘,听到杨太后的声音响起,“慎训司的人,你可以全部带走。”声音很冷,也很威严,似乎方才的失态,根本没有发生过。 “张侍郎,先关押在廷尉署,无需你再干涉。” “唯。”宇文浩应了一声,这才是他认识的杨太后,放心大踏步出了弘德殿。 他一走,作了许久壁花的杨中侍,凑至杨太后身旁,“娘娘,廷尉署那边,要不要奴婢过去一趟?” “不用。” 杨太后怒气冲冲道,眼睛瞬间就红了,所有的狂躁都浮上了面庞,再没有刚才面对彭城王宇文浩时的自持,“都是他逼我的,都是他逼我的,既然天堂有路,他不愿意走,那就下十八层地狱好了。” 越想越疯狂,思绪如断了线的风筝,没了约束,抛开了所有顾忌与犹豫。 “朱俊呢?让朱俊来见了。”杨太后大喊道。 倒把一旁的杨中侍吓了一大跳,忙不迭回禀,“在殿外,早在殿外候着了,奴婢这就领他进来。” “快去。”杨太后催促。 杨中侍心中咯噔了一下,总觉得杨太后此刻有些不太正常,出门时,都差点撞上了门框。 ——*——*—— 夜深人静,风雪啸啸。 彭城王府的侧门,一位中年文士,下了马车,递上了一张大红帖子给到门房,门房愣了一下,“稍侯片刻。” 说完,转身派人把大红帖子往府里送进去。 没多久,中年文士便让人迎进了王府。 “你是张侍郎府上的幕僚?” 中年文士不是别人,正是陈义,此刻,上前朝着彭城王宇文赞行了礼,然后应了声唯。 “秦内侍等一干人皆已诛灭,算是替你家郎主申了冤,孤王下午在廷尉署见过张侍郎,他都没说什么,怎么,你一介幕僚,要来替你家郎主求情不成。” “仆不是来求情的。”陈义摇了摇头,“自郎主一早出门,仆就再没有见过郎主,又何来求情之说。” “那你来做什么?总不至于来投奔孤王的?” 宇文浩凉凉笑道,“孤王可说清楚,无故背信旧主之人,孤王可不敢收留。” “大王说笑了。” 陈义躬身长揖,“仆过来,只是有几句忠言,想说与大王听。” 第三十五章 极力游说 ( )“仆敢问大王,是否认为自己现在的位置安然,稳如泰山?” 一听这话,彭城王宇文浩微眯了下眼,盯着陈义的目光,带上了几分威势,“你这话什么意思?” 然而,陈义浑然未觉,朗声回道:“大王今日,已位列诸侯之长,执掌尚书,统领禁军,权倾朝野,朝中诸位公卿列侯,可以说无人能及,只是人无远虑,必有近忧。” “大王以为呢?” 彭城王宇文浩轻嗯了一声。 又听陈义接着发问,“居安思危,人所常虑,大王又以为何如?” 不过一些旧调重弹。 彭城王宇文浩轻哼了一声,先帝在位时,他是一名不起眼的诸侯王,自从他帮助杨太后铲平赵郡李氏一族,权力大增后,他的谋士与朋友,有太多的人说过这样的话。 在他看来,不过是危言耸听,博取关注。 哗众取宠。 故而,听到这句话时,彭城王宇文浩多了几分轻视之意。 如若陈义不是拿着张婴的名帖上门,估计此刻,他要让府里的护卫赶人了。 “大王认为我家郎主如何?” “在秦州风评不错,是一名能吏,哦,张侍郎的赋文水平也不错。”毕竟以赋文知名,想到这一点,彭城王宇文浩的语气中,夹杂了一丝调侃的味道。 “大王错矣。” 陈义直言指出,使得彭城王宇文浩的脸色微僵,登时有些挂不住,只是陈义似没看到一般,又继续道:“在仆看来,我家郎主有经国之才。” 彭城王宇文浩嗤笑,一脸不以为然,“你还真敢吹捧。” “仆说的是事实。” 陈义正色道,不让分毫,“以我家郎主高才,离侍中只一步之遥,来日执掌尚书省,也未为不可。” 话音刚落,听到彭宇王急喝一声,“大胆,尚书令是国之重器,权掌中枢,你以为随便一个人就能做。”神情中透露出几分紧张。 紧张就好,就怕你岿然不动。 陈义心里暗暗松了口气,再添一把火,“仆不敢,只是宫中太后曾许诺我家郎主,前程爵位,功名利禄,任其所取……” “不可能。” 彭城王粗暴地打断了陈义的话,失了平常之心,目光如蛇信子一般瞪向陈义,仿佛要生吃了陈义一般。 一旦沾惹上权力。 伴随着权力所带来的无上权威、无上荣光,还有那无以形容的淋漓畅快,都令他舍不得放手。 “可大王信了。” 陈义直白陈述事实,“况且,自太后临朝称制以来,清河籍的官员,多有提拔,从中可以看出,太后是个念旧情的人。” “孤王不信,她不会明目张胆乱来。” “可大王,您比仆更清楚,太后不在乎名声。” 是呀,他更清楚,杨太后从来不在乎名声,所以当初对先帝元后下手,对李家动手,反而是他临阵犹豫起来。 在张婴出现前。 杨太后在他眼里,几乎锐不可摧。 张婴眼下已关进廷尉署,他忆起上午在弘德殿里回禀此事时,哪怕杨太后没有流露出情绪变化,但他隐隐觉察到,杨太后当时,好似松了口气。 因此,后来他提议把人关进大理寺,杨太后直接忽视掉,没有接他的话。 后面同意交出慎训司的人。 与其说是向他让步,不如说,是向张婴让步。 只是她那样一个心狠手辣、杀伐果断的人,也会有情? 宇文浩又有些不确定。 一时间,彭城王宇文浩整个人都冷静了下来,刚刚一直让陈义牵引的情绪,也平静下来,目光沉沉地望向陈义,扬了扬下巴,“你过来,应该不只是为了这几句建言的吧?” “大王英明。” 陈义被识穿意图,不忘笑着夸赞一句。 彭城王宇文浩挥了挥手,“不必来这一套,你有话直说吧。” “仆来,只是向大王传达我家郎主的心意,郎主并无争权之心,只愿携妻儿还归清河,终生不仕。” “寻遍朝中公卿,郎主这个意愿,唯有大王能促成。” “要是孤王不同意呢?”彭城王宇文浩反问道,对于说服杨太后,尤其听说过,张婴辞官的折子,被打回门下省五次。 他没有多少把握。 只听陈义朗声回道:“做不成田舍翁,能权掌机要也不错。” “有句话叫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仆身为幕僚,当然希望,我家郎主前程似锦,得享高官厚禄,仆也能跟着受益。” 宇文浩瞧着陈义一副巴不得的嘴脸,只觉得特别碍眼,“孤王尽力而为。” 不愿意再和他说下去,用这一句话,直接把陈义打发了。 陈义见目的达成,于是揖手行礼,然后退了出去,宇文浩如此在乎手中的权力,他一点不担心,宇文浩不尽力。 自家郎主,进京才两个月不到,倒是把京中这帮人的心思揣摩了透彻。 一击一个准。 他回去,可以和老穆筹备接郎主出廷尉署,并准备返回清河的事情了。 且说陈义一回府,穆行迎了出来,听了他的回复,拉着他的手,连道了两声,“还好,还好。” “老穆,你不相信我,总该相信郎主。”对于穆行的失态,陈义有些费解。 穆行在府里素以沉稳淡定著称,连郎主张婴都常称赞:老穆可托大事。 只见穆行苦笑道:“我刚才阻止七郎出府,都差点没拦住。” 今日一早,张婴就没让七郎去国子监。 “七郎是个聪明的,哪怕我们不说,怕是也猜了大概。”陈义感慨了一句。 穆行深表赞同,“可不是,关键我都着了他的道,让他套了不少话去,最后只得让护卫押着他回院子,吩咐人在一旁看守。” 顿了顿,又道:“好在八娘那里,竺法师已有了些眉目,约莫能让八娘发声。” “这样也好,我就担心,七郎出去找人拼命。”陈义想想就有些后怕,郎主只这么一根独苗,张家又几代单传,可千万不能出事。 偏偏七郎和八娘,年岁相近,别看平时吵吵闹闹,姐弟俩的感情却极好。 上午时分,七郎一得知八娘的遭遇,气愤得拨剑就要出门。 第三十六章 性命欢颜 ( )对于未知,总是心怀畏惧。 这句话,正恰如其分地形容张曦目下的情状。 阿姐哑了,阿耶擂响登闻鼓,关进了廷尉署,在那一辈子里,这些都不曾发生,又或者……有发生过,但她没有记忆。 张曦已经无法确定,一切是否还会沿着那一辈子里的轨迹向前发展。 至少,阿娘现在还活着。 这是张曦唯一的庆幸。 “这孩子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华氏摸了摸小女儿的额头,平常活泼好动的小精怪,今天特别安分。 从上午躺到晚上,除了饿了尿了吭两声,其余时间,都待在大女儿身边,扒拉着大女儿的手不放。 华氏都有点不习惯。 八娘张昑抱起躺在身侧的小妹。 张曦回过神来,瞧着阿姐乌黑的眼眸,从昨晚起,略显呆滞的眼睛里,染上了一抹担心,更有阿娘的一双手,满怀关心的在她身上摸上摸去。 她很享受这份温暖的关怀,但在这节骨眼上,张曦不愿意家人分心,于是在阿姐怀里拱了拱,咿咿呀呀喊起来,挥舞着胳膊,又动了动腿。 当然,不会忘记咧嘴笑。 阿姐都有点抱不住她。 “看来是没什么事。” 华氏松了一口气,瞧着笑得口水都淌出来的小女儿,用罗巾替小女儿擦了口水,又轻捏了下小女儿肉乎乎的小脸蛋,“还是个小精怪。” 只见慎妪凑趣道:“依老奴看,是咱们家十六娘聪慧,知道家里事多,所以今天这么乖,不吵不闹,为的是不让夫人和八娘操心。” “还别说,真让阿妪给说中了。”华氏回想昨晚,从宫中回来,田疾医诊出大女儿喉咙哑了,发不出声音,小女儿拉着大女儿的手,再没有松过。 越想越认为是这么一回事。 华氏又心酸,又欢喜,身为母亲,她希望自己的孩子相亲相爱,长大后守望相助,瞧着大女儿抱着小女儿,而小女儿在大女儿怀里使劲撒欢。 情绪一上头,激动得眼泪都流出来了。 慎妪递上绢帕,“两位女娘子懂事,夫人应该高兴,怎么倒哭了。” “我高兴。”华氏忙接过拭去眼角泪水,“我是喜极而泣。” “让两位女娘子见了,肯定得笑话夫人。”慎妪说完,又趁机建议道:“夫人昨夜一晚没睡,先去歇一觉,两位小女娘懂事,老奴在这儿替夫人守着。” 八娘张昑猛地抬头望了眼慎妪,又望向华氏,用力颔首。 哪怕她不能说话,但她要表达的意思,无论慎妪还是华氏,都看懂了。 华氏哪能愿意,把跪坐在方榻的大女儿搂进怀里,**大女儿的后背,满心怜惜,“阿明,你别多想,阿娘不困的,阿娘守着你们姐妹。” 八娘张昑听了直摇头。 眼前的阿娘,一脸倦容,两眼通红,整个人如同失去水分的鲜花,干枯萎蔫,憔悴不堪,一看就是强撑着,才没有倒下。 八娘张昑焦急得张嘴,一开一合,却发不出一丁点儿声音,以至于伸手指向床榻,越发得急切起来。 “阿明,你别急。” 华氏忙握住大女儿的手,又再三强调,“阿娘真的不困。” 八娘张昑却不听,抱着怀里的妹妹起身,然后拉了下阿娘的衣袖,就往床榻边走去,伸手就要把阿娘按在床榻上。 “夫人听八娘的,好好睡一觉,当是安八娘的心。”慎妪及时出声。 她也心疼华氏,自昨晚起,华氏就没阖过眼,一直守在八娘身边,担惊受怕,心力交猝,又大怒大悲,她真担心华氏的身体扛不住。 “阿妪,我哪能睡得着。”华氏眉头都皱成一团,大女儿成这样,夫郎被关押,她要真能睡得着,那也真是没心没肺。 “夫人睡不着,眯一下眼都好。” 慎妪扶着华氏在床榻边坐下,“竺法师精通药理,一定能治好八娘的哑疾,另外,郎主那里,老穆刚传来消息,大约无恙,让我们准备等郎主出狱后就回清河。” 听了这话,华氏犹不相信。 八娘张昑的目光,很是茫然。 张曦却是吃惊,她和华氏一样,犹不相信。 并且,她是不相信,杨太后真的会愿意放阿耶回清河,她甚至怀疑,这一次,杨太后不会那么容易放阿耶出狱? 她隐隐约约直觉,阿耶或许会无恙,但一定会吃些苦头。 很有可能,他们回不了清河。 又听慎妪劝华氏,“夫人不相信老穆,总该相信郎主,郎主做事一向顾虑得很周全。” 这说华氏很认同。 同样,待在阿姐怀里的张曦,也十二分的认同。 然而,她更明白。 在绝对强权面前,再周全的顾虑也不堪一击,最后只落得杀敌一万,自损三千,更有杀敌一万,自损三万。 这一点,在那一辈子里,张曦深有体会。 她横行洛阳,碾压各府小娘子小郎君,靠得从来不是心计谋算,而是绝对的强势,直接气势碾压,连口舌之争都免了。 嫁进顾府后,顾府高墙之内掩盖的牛鬼蛇神。 从来不敢来她的兰桂苑作妖。 所以,最后的那一次,沈老太太的动作能那么快,大约是挟带了七八年憋屈与怨念的缘故。 面对绝对强权,又没有实力对抗,要么沉默,要么只能毁灭。 “真能回清河,离开这是非之才好。” 华氏呢喃了一句,触及到大女儿的强烈坚持,于是朝大女儿伸了伸手,“阿明,把阿眸给我,阿娘听你的,在这儿歇息,你等会儿吃完药,给竺法师看看,再让阿妪服侍你休息。” 八娘点头,放心许多。 张曦回转神才发现,已转移到阿娘怀里,倒没有闹腾,乖巧躺在阿娘身侧。 那一辈子里,清河郡是她的公主封邑。 然而,她却从来没有回过清河。 阿耶阿娘一心惦记回清河,如果回清河,真能保住阿娘和阿姐的性命,保住阿兄和阿耶的欢颜。 那么,回清河是一件很容易接受的事。 她现在急需要长大,急需要会说话,离她与阿顾在洛京的初见,还有七年时光。 这年七年时光,她无论如何都急不来。 第三十七章 山雨欲来 ( )早朝过后,彭城王宇文浩在太极殿内留了下来。 以几近威逼的方式,劝说杨太后放张婴出狱,并削其官位,贬为庶人。 “与辞官相比,贬为庶人,他的名声将完全毁了,你心里头,总该舒服些。”告退前,宇文浩的这句话,在杨太后听来,带有一丝凉薄的味道。 无论下狱、削官,都不是她的目的,更别说,放他离开洛京,远离京都回清河。 她只要他,低一回头。 真就有那么难?她还偏不信了。 刚欲起身回内宫,但见杨中侍脚步匆忙地走了进来,一近前,摒退左右,在杨太后耳侧禀报了一件事。 杨太后听了,登时脸色大变,“怎么会,里面的人做了什么手脚?你好好去问问羊桑,他是不是不想干了。”羊桑是廷尉。 “快,宣周典御去廷尉署给他瞧瞧。” “娘娘。” 杨中侍喊了一声,想起彭城王宇文浩的叮嘱,急忙俯身跪下,“不说让周典御去廷尉署不合适,单单廷尉署的监狱也不适合养病。” 杨太后听了这话,犹如佛语纶音入耳,从失态中恍过神,眼里的着急与担忧渐渐褪去,一张脸又慢慢紧绷起来,却没有说话。 “娘娘,他们读书人有句话叫: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奴婢想着,娘娘总不愿意玉石俱焚的。” “孤不甘心,白白便宜了华氏那个贱人。” 许久,杨太后出了声。 她似无法说服自己,心思斗转,目光渐渐狠厉起来,“孤不好受,那个贱人也别想好受,要是没了华氏那个贱人绊住他,五郎一定会回头的。” 或许,彭城王宇文浩说的不错,她怎么还能留着华氏待在张府? 她是怕打老鼠伤了玉瓶儿。 又存了留着逗乐子的心思。 大约从一开始就错了。 手中的妃色锦帕,让她揉成一团又一团。 杨中侍抬头,瞥见杨太后脸上的狰狞,眸子墨黑如淬了毒汁,洁白的贝齿紧紧咬住红唇,心里忽地咯噔了一下。 他跟了杨太后十来年,每每大事发生前,他都能见到杨太后这样一副形容,上一次是什么时候? 是先帝元后李氏,贬为庶人,放逐瑶光寺出家为尼。 “去,你亲自去一趟廷尉署。” 杨太后松开了手中的一团锦帕,对着杨中侍又吩咐,“张婴以大不敬之罪论处,削夺官爵,贬为庶人,罚一千金。” “孤记得,度支尚书华伯强还关在廷尉署中,让羊桑把人移交到大理寺。” “朱俊那边,也可以动手了。” “唯。” 杨中侍等了一会儿,见杨太后再没有吩咐,于是应了一声,准备转身退下,只是还未走出大殿,又听杨太后喊了一声,“稍等。” “告诉羊桑,关押在廷尉署的人,能判的先判,判不了的,让他赶紧移交给大理寺。” “他的廷尉署,不是让犯了事的人荣养的地方。” 大理寺与廷尉署都是掌管司法刑讯。 本朝开国,高祖与士族共治天下,一开始设置了廷尉,后来要把廷尉的名字,改为大理寺,却受到当时执掌廷尉,出身士族的卢英强烈反对。 几番权衡后,廷尉在本朝成了专门为皇室宗亲与高门豪族所服务的司法机构。 而大理寺成了庶族寒门的司法审讯之地。 士庶之隔,已延伸到朝廷的律法与司机的执行层面。 后世几代君王,一直想废除廷尉,却无一成功。 皆遭到了士族的强烈抵制。 ——*——*—— 依照廷尉羊桑的判决,张家接到消息,交了罚金,张婴几乎是被抬出廷尉署的。 上了马车,张婴靠在陈义身上,由着田疾医给他把脉,“郎主这是风寒入体,积劳过度所引起来的发热。” “仆回去开个方子,吃两剂药就没事了。” 张婴轻嗯了一声,只觉得头目森冷,手脚无力,身上更是一阵忽冷忽热,好在心里还有几分明白,没有烧糊涂,“如今无事了,我好好睡一觉,歇一歇,等身体发了汗也就好了。” 秦郡尚武,他在秦郡十来年,炼就了一副好身板。 “家里怎么样了?八娘呢,竺法师那边怎么说?有没有进展?”他待在廷尉署,最惦记还是这件事。 大女儿青春年少,花骨朵一般的年华。 从小性子跳脱,爱笑爱说话,要是就此夺去了她的声音,他不敢想像,哪怕诛灭了动手之人,他亦无颜面对这个女儿。 “郎主放心,家中一切安泰,竺法师的药方,有些眉目了,八娘喝了他的药,喉咙渐好不再灼痛,听慎妪说,夫人和八娘的情绪也稳定了下来。” 听了陈义的回禀,张婴略放下心,“好就好。” 没一会儿,人就昏了过去,倒把陈义吓了一大跳。 田疾医手忙脚乱地上前诊脉,“没大碍,只是精神不济,睡过去。”语气中全是庆幸,有种劫后余生的庆幸。 陈义也松了口气。 一行人沿洛水,经新中桥返回和惠坊张宅。 进门前,望着几座狮子抱鼓石,还有高耸的门头,陈义目光微沉,自家郎主被削去官藉,这几座抱鼓石,还有气势壮观的门头,怕是都保不住了。 甚至这座宅子,都不一定能保住。 “回清河前,把宅子过到十六从叔名下。” “郎主醒了。”陈义回头,但见自家郎主不知何时已经醒来,而且坐直了身。 张婴点了点头,瞧着门房老杜安排仆从抬了肩舆出来,忙摆了摆手,“不用这个,你扶我下去,我还能走。” “郎主。” 陈义和老杜,还有田疾医的声音,不约而同地响起,满满的皆是不赞同。 田疾医吹了吹胡子,“郎主,您身体虚弱,再吹了寒风就不好了。” 陈义顾不得自家郎主的意见,和老杜俩人,直接抬着自家郎主上了肩舆。 “那就回书房。” 张婴此刻,亦无心力去挣扎,“遣个人去把七郎喊来。” 话音一落,陈义的脸色明显一僵。 张婴看了出来,急问道:“怎么了?” “郎主,今日早上,勤思院的仆从来回报,一早就不见了七郎,仆和老穆派人出去找了一上午,还没有找到踪影。”陈义满脸自责与惭愧,跪下磕头。 第三十八章 她是谁? ( )一阵冷风吹来,吹得张婴头昏目眩,手撑着脑袋,紧紧靠在身后的隐囊上,才没有让自己倒下。 耳畔除了仆从惊喊声,还有磕头声。 声音之大,似要用额头把结了冰的雪地,砸出一个洞来。 “阿义,快停下来。”昏昏沉沉说了这一句,不见效,又喊了声老杜,“你把阿义扶起来,现在不是怪罪的时候……把七郎找回来。” 迷迷糊糊间,只记得自己说了最后一句话。 再之后,就人事不醒。 ——*——*—— 眼前一团漆黑,脑袋钝钝的,极力睁开眼,瞥见了面前的人,不由打了个激凌,吓得连忙阖上眼,耳畔没有马鸣啾啾,没有战鼓雷雷,更没有士兵们的粗暴调笑,军帐下丝竹管弦…… 不对。 是他,又不是他。 忍住心底瑟瑟发抖,微掀起眼睑,俊美的面容,一双愤怒的桃花眼,没有久经世故后的戾气,显得青涩,带着稚嫩。 眼睑张开,眼睛慢慢睁大,及至鼓圆。 面前的人身形明显变小了许多…… 还有自己的手,小而短,绝对不是她的手,心头万分震惊,想到一种可能,两手猛地朝面前人脖子掐去。 死死箍着对方的脖子。 携滔天怨恨,含血海深仇,看着面前人白玉般的面庞,渐渐变红,呼吸困难,一阵阵快意,在心腔中荡漾,她憋屈十几年,终于让她畅快一回。 没日没夜,泥潭中挣扎,临至绝望,渴望死亡来临。 做的白日梦实现。 她那肯放手。 扑通一声巨响,感觉自己像飞了出去,重重地摔落在地,身体上传来的巨痛,骨头似乎散架了一般,她想喊,才发觉,喉咙似火烧一般灼痛。 她使劲张嘴,却发不出声音。 恐惧重新填满心头,尤其是步步近逼的皮靴,她几乎反射性地往后退,又觉得自己太过胆小,她不能示弱,扬起头,所有的仇恨都凝聚在眼眸里,大眼圆睁瞪视着来人。 这就是个恶魔。 “要怪,就怪你是杨家人,我阿姐受的苦,你好好受一遭。”声音清冷,带着少年人的激愤与轻狂。 年少郎君,桃花眼里的意气,似蒙上了江南三月烟雨,恁是多情风*流,转身离去的背影,似仓皇而逃。 远没有二十余年后的老谋深算,心狠手辣。 寒风凛冽,冰雪冻人。 也冻醒了她,身体上传来的疼痛,令她痛不欲生,如果得以再次重生,这样的疼痛,又算得了什么呢? 她再不会像上一世那么愚蠢,那么满怀希望,以为自己退让,以为自己尽力助他,帮他谋算,早一日谋得整个天下。 他能摒弃偏见,他的身边,终会有她一席之地。 到头来,一切不过是妄想。 她是谁,她是杨昭华,只要她姓杨,就注定她与后位无缘。 她忽视了这个根源。 她比历史上真正的杨昭华还不如,至少历史上的杨昭华,哪怕被贬妻为妾,郁郁早亡,也是以贵妃之尊,入葬大虞皇陵。 而她上一辈子,所有努力谋算换来的,却是肮脏的泥潭,绝望的沉沦…… 苍天有眼,她又一次重生。 这一次,她首先要除掉的不是将来名臭史册的恶婆婆华令仪,不是泼辣狠厉的平原大长公主张昑,而是张昕。 潜龙在渊的张昕。 她要让他永远潜着,或是永远消失。 没有张昕,就没有后来的大虞朝。 十二分的庆幸,现在还是大魏的天下,由她姑母执掌朝堂,她杨家凭借外戚一门三爵,三县主,诰命十余人,在整个大魏朝,风头无两。 华令仪和张昑这对母女,在大魏朝,就得一直雌伏。 “二娘子,二娘子。” 傅姆、乳母还有婢女的声音,由远及近,她想出声回应,急得张嘴,却没有一丁儿声音,张昕那个恶魔,到底对她做了什么? 她怎么会失声。 杨昭华想起身走出去,似散架的身体,以及手脚却不听使唤,无法动弹。 瞧着自己手脚还有身形,方才那个恶魔临走时说的那句话,那个恶魔敢这么明目张胆地报复杨家,那么姑母应该还没有对华家出手。 或者说,也还没有对华氏出手。 张昕身上,尚存有少年人的锐气与意气。 她的年龄绝对不超过八岁。 这一片竹林,她印象中是瑶光寺后禅院的竹林,她阿娘秦氏最常去京中的两座寺院,一座是长秋寺,她阿娘喜欢听竺法师的经诞法会。 另外一座便是这瑶光寺。 秦氏常来瑶光寺中戏弄李庶人,然后隔天,把李庶人的丑态说与宫中姑母听,以博取杨太后的欢喜。 姑母也的确喜欢听。 若是华令仪还活着,接下来,瑶光寺里,很快就会多一位比丘尼。 历史上,华令仪在瑶光寺,整整待了十年…… 听着寻人的叫喊声又渐渐远去,杨昭华心头一惊,她身在竹林深处,她不发声,傅姆仆从等根本不会走进来。 张昕是真想弄死他,想到上一辈子,他十四岁杀了宇文安。 杨昭华打了寒颤,甚至害怕他突然冒出来。 强忍着身上的巨大痛楚,眼泪淌出来都顾不得去擦,揉了几团雪,朝竹林外面扔去。 呼哗哗的声响,惊动了远去的人儿。 “哎哟,这里雪球飞出来。” “我们进去看看。” “行,我们在外守着。” 听着仆从隐隐约约的说话声,接连响起,杨昭华继续揉雪团,继续往外扔,直到看见傅姆马氏,才住手。 “二娘子,您这是怎么了?怎么成这样了。” 傅姆马氏一见自家小娘子的形容,人趴在雪地里揉雪球,手上的皮毛手套,不见影子,两手通红,脸蛋冻得青紫,惊慌心疼得不行,肥胖的身子,几乎是滚到自家小娘子身边,搂抱住自家小娘子。 “老奴只一会儿没盯着,娘子怎么跑这儿来挨冻了?”说着,马氏一边把杨昭华的手塞入自己怀里暖着,一边赶着抱着杨昭华出竹林。 只是刚走出竹林,马氏就发现了异状。 自家娘子一直没有说话。 杨昭华张了张嘴,摸了摸自己的喉咙。 马氏看得清楚,“娘子喉咙不舒服?” 杨昭华重重地点了下头,然后,趴在马氏怀里,闭上了眼。 她活着,她又活着,欠她的,她都得讨回来。 第三十九章 长子张昕 ( )“郎主,七郎君回来了。” 南院书房内,张婴一醒过来,听到穆行回禀的这则消息,立即清醒过来,整个人精神气明显不同,格外振奋,甚至顾不上喝僮仆递上来的汤药。 只是到底身体有点虚弱,猛然一下地,有一瞬间的天旋地转。 “郎主。”屋内仆从大惊。 所幸穆行与另一名僮仆眼疾手快扶住了他。 只听穆行规劝道:“郎主还是先回榻上歇息,喝了药,用些粥食,七郎君那里,可以遣人去请他过来见郎主。” 穆行先扶张婴回床榻上,在他身后垫上隐囊,让他侧身仰靠在隐囊上,“七郎君回来后,勤思院的陈傅姆仔细检查了七郎君的身体,没有任何受伤,想必郎君只是出门一趟。” “老穆,你拿这话来哄我,你自己相信吗?”张婴苦笑,朝端药的僮仆招了下手,端起汤药一口饮尽。 放下药碗,接过蜜水漱口,遣退屋子里所有僮仆,只余下穆行。 “我担心他出事,更担心他闯祸,这是洛京,不是秦郡。” “郎主多虑了,” 穆行替张婴拉上锦被,恭敬地在床榻前的榻席上跪下,“七郎君毕竟还小,年才十三,最多身上有几分少年意气,就算闯祸,也闯不出大祸。” “但愿如此。”张婴心底没把握。 知子莫若父,长子七郎,长于秦地,自小习武,重游侠意气,偏天资聪明,勇谋远超常人,一直令他引以为傲。 却是个不服管教的,而且那孩子还有一大堆的歪理。 他教也不是,不教也不是。 更何况,张婴自觉已届中年,只此一子,也舍不得真下狠心去管教,只要不出大错,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狠说教几句,也就过去了。 “七郎可有说,今日去哪里了?” “说了,说是去城外的大觉寺给郎主和八娘子祈福。” 张婴伸手捏了捏眉心,“信他鬼话,把他给我叫来,我来问问他。”说完,又问起来,“之前七郎不见的事,内院知不知道?” “没来及告诉夫人。” 穆行回禀完,又补充道:“郎主回来的事,告知了内院,夫人亲自来了书房一趟,后面,因记挂着八娘喝药,才回去内院。” 张婴轻嗯了一声,“七郎已经回来,夫人不知道,就不用告诉她,免得她操心,另外,我醒来的消息,派人进去告知夫人一声,免得她两头挂心。” “唯。”穆行应了一声,起了身。 张婴没有让穆行立刻出去,问道:“我回府后,其他几房来人了没?” “回郎主,暂时还没有。”穆行的声音很轻。 “或许还没到时候。” 张婴沉默良久,抬头望着外面的天色,大约还未到酉初,“我晚点亲自去见十三叔和九弟。”九弟是指他这一辈里行九的张德。 任正四品大理寺少卿。 “郎主,您身上还病着,外面天寒地冻,下午又飞雪了,实在不适合出门。”穆行极力劲阻。 “我自己的身体,我心里有数,你就别唠叨了,派人去把七郎叫过来。”张婴直接挥了挥手,让穆行出去。 穆行满心无奈,走出屋子。 忽地见到一个影子闪了闪,一出门,看着门口矗立如同门神一般无二的七郎君张昕,穆行吃惊得张大了嘴。 七郎张昕笑着对穆行挤了挤眼睛,“阿伯,我从田疾医那儿问了阿耶的病,猜到阿耶快醒了,就特意在这儿候着。” 穆行瞪圆了眼,猫着在这儿偷听,倒让他说得如此冠冕堂皇。 只是穆行还未说话,里面听到动静的张婴,冲着外面喊了一声,“让他滚进来。” 穆行拍了拍七郎君张昕的肩头,眼神示意他自求多福,“进去吧,你阿耶在里面等着。” “喏。”张昕拱手一揖,转身往里走。 只是刚穿过毡帘,张昕迎面就看到一个茶盅朝他掷来,来不及多想,飞身过去,徒手把茶盅接住,笑嘻嘻地走近床榻前,把茶盅放到一侧的几面上,“阿耶,这是您最喜欢的越窑瓷。” 张婴的脸瞬间黑了下来。 张昕忙地作揖,“阿耶,您别生气了,以后您扔什么儿子都能给您接住,保证不会摔坏东西的,所以您要是喜欢摔东西,尽管摔就是了。” 张婴差点气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好在素来知道儿子浑,也不和他胡扯,伸手指了指旁边的方榻,“别和我油腔滑调的,给我仔细跪着。” “阿耶……” “跪下。”这回张婴的声音严厉起来。 张昕不甘不愿地跪了下来,倒是跪得笔挺,挑不出错。 “今日你跑哪去了?” “儿子不是已经告诉穆伯了……” “给我说实话。” “儿子就是去了趟大觉寺,给阿耶和阿姐祈福。”张昕紧抿着唇,垂下头。 “好呀,你现在是说谎都不打草稿了是吧?” 张婴气极而怒,“洛京城中知名的寺院,共有四十三座寺庙,我们家历来做法事,都在长秋寺里,你好好的,跑大觉寺去做什么?” “还不老实交待。” 突然大喝一声,吓得张昕打了个颤栗,两手握成拳放在身侧,却死死咬唇,不愿意开口。 “阿苟,你是男儿,是阿耶的衣钵继承人,是阿明和阿眸姊妹俩将来的依仗,阿耶希望你能有所为,有所不为。” “不要意气用事。” 张昕乌黑的眼珠子动了动,犹豫片刻,松了口,“没有人会发现的,贺若隆能证明,我今天一直和他在一起,大觉寺里的和尚也能证明。” 张婴听了头痛不已。 正要说话,却见穆行直接闯了进来,“郎主,杨国舅和廷尉羊桑来府上来。” 张婴下意识的,眼睛盯向跪在榻席上的儿子张昕,“阿苟,你记着,这世上不只你一个聪明人。” 瞧着儿子脸色还算正常,整个人较为镇静,心底倒有几分欣慰。 要是就此吓软了腿,他反而会瞧不起。 “郎主。”穆行有点着急,杨国舅一行人,来势汹汹,一看就不是善茬。 张婴坐起身,瞥了眼穆行,“来了就来了,先领他们去宴客厅坐着,我这就去见他们,让何山去请十三叔和阿德过来一趟。” 他现在已是庶人,没有官身,面对杨国舅和廷尉羊桑,终究少了几分依仗。 第四十章 自命不凡 ( )延客厅内,随着张婴的出现,杨国舅噌地一下就站起了身,“把张昕给我交出来。” “怎么?这是要来我家里抓人。”张婴没有理会杨国舅,而是把目光直接投落到廷尉羊桑身上。 羊桑满脸尴尬。 他与张婴同出士族,年岁相当,也算是旧相识。 “子平兄,本廷接到国舅报案,状告贵府七郎,寻私报复,拐出庆阳县主,并虐待毒哑庆阳县主。”庆阳是国舅府杨家二娘杨昭华的封号。 “笑话,七郎年才十三,与庆阳县主往日无仇,近日无冤,何来寻私报复之说。”张婴大声喝斥,满脸怒容地在羊桑旁边的榻席上跪坐下来,“婴,虽已是一介庶民,却也不容人随便污蔑。” 几乎一上来,就把这件事给定了性。 使得杨国舅脱口分辩道:“我家二娘指出是张昕做的,难道还有错。” “我竟不知,什么时候廷尉署抓人,仅凭一面之词了,按国舅这么说,只要你家二娘指出是谁,那就是谁,就得抓人了?” “当然。”声音极为响亮。 屋子里有一瞬间的沉默,哪怕草包犹如杨国舅,瞧清张婴与羊桑的神态,也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 羊桑克制住自己要捂脸,要甩袖而去的动作,特意轻咳了几声,“廷尉署当然依法办事,除了庆阳县主指证七郎外,杨家二娘喉咙已哑,经周典御诊断,为宫中哑药所伤。” “那副哑药,除宫里外,之前贵府八娘受伤,周典御为了方便竺法师治疗,也给了子平兄一副,所以宫外只有张家能配出哑药。” 羊桑顿了顿,望向张婴,“据闻,张家仆从今日一直在寻找七郎,可见七郎一早就出了门,不在府里。” “廷尉办案讲究证据就好。”张婴淡淡回了一句,不经意间带上几分刺讽,又道:“我家七郎今日的确是出门了。” “廷尉也知道,张家与长秋寺渊源颇深,家中祈福法事都放在长秋寺里做,偏七郎不知从哪听说,大觉寺的祈福法事做得好,说要出门给家中人口祈福,一大早就去了西城外的大觉寺。” “放屁。” 杨国舅怒气冲冲地开骂,又万分激动,“要是去大觉寺,你们张家还得着慌急慌忙地找人,张昕明明就是去了瑶光寺,廷尉你赶紧把张昕给我逮起来。” 杨国舅难得聪明一回,可惜,让他激动的情绪给破坏了。 “卫国公府贺若隆,还有大觉寺的和尚,都能替小儿作证,小儿今日确实是去了大觉寺,小儿有不在场证据。” “至于你们说的哑药,当初能流入宫中,焉知没有流入其他人手中,我得到那张方子后就交给了竺法师,现在方子还在竺法师手上,小儿没有拿过。” 相比于张婴的心平气和,杨国舅显得格外狂噪,“不是你儿子,还有谁,就是你儿子灌了二娘的哑药,二娘怎么不指认别人,就指认他。” “请问庆阳县主多大?” 张婴突然这么问,杨国舅一下子有点懵住,愣愣回道:“七岁。” “七岁女娘,养在深闺,之前又没见过,如何一眼认出我家七郎了,并指认我儿?”张婴简简单单的反驳一句,以四两拨千斤的手腕,直接怼了回去。 其中的意味,不言而喻。 若非大人挑拨,又如何会指证张昕,明显是有意污蔑。 杨国舅气红了脸,目露凶光瞪向张婴,犹如一头愤怒的猛虎,好似会随时朝张婴冲上去,给张婴几拳。 廷尉羊桑万分不后悔,他就不该带杨国舅过来。 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再反观张婴,处变不惊,游刃有余,眼眸微垂,面庞安静,端的一副气定神闲,风姿仪止,的确非常人所及,士族子弟中也是少有。 与出身寒门、骤然富贵的杨国舅,根本不能相提并论。 除非用强,不然,他们今日无论如何,都带不走张昕,紧接着,随谏议大夫张腾的到来,他就明白,用强,也带不走张昕。 纵使张婴是白身,沦为庶人,但依旧是清河张氏子。 最后,羊桑几乎是强拉着杨国舅出了张府。 “你就这么给我办事的。”一出张府的大门,杨国舅狠瞪向羊桑。 羊桑倒不在意,他没必要与草包计较,来这一趟,不过是看在杨国舅的身份上,所以,面对杨国舅的责难,只轻轻提醒一句,“朱御史办案,还得有证据呢。” 有些证据是伪造的,但至少证据充足。 证据不足,他无法立案。 杨国舅听得羊桑的意思,顿时气得个倒仰,气乎乎地回了府,“等找到机会,我一定要揍张婴那个小白脸一顿。” 两手握成拳,关节掰得嘎吱响。 府里的仆从,都避得三丈远,不敢靠近。 “二娘,阿耶回来了,据说今日张七郎去了大觉寺,没去瑶光寺,你是不是弄错了?” 杨昭华抬头,瞧见给自己端药的大姐杨昭容,面容柔和,目光娴静,随之很快就移开了眼,情绪很是复杂。 相比于她,大姐虽然命不长,却无疑是幸福的。 在真正的历史上,大虞建国,大姐杨昭容以元配嫡妻的身份,被张昕追封为皇后,而真正的杨昭华,因婆婆华令仪一句:杨氏女,门第浅薄,庶妾之流,怎堪为后。 被贬妻为妾。 上一世里,大姐依旧生阿诚早亡,随着她的死,依然成了张昕心头的白月光。 这是最令她不甘心的。 她所有的努力,仍旧没有改变历史,仍旧比不过一个死人。 甚至比原主的结局还要差。 她如何甘心? 上一世,胎穿过来时,她与真正的杨昭华,有过一面之缘,她不认为,她比那个懦弱胆怯、连重生的机会都不会把握,甘愿舍弃的杨昭华差劲。 偏偏,她上一世的结局,比历史上杨昭华的结局还惨。 如今一切重来,可见她是真正的女主,她一定能改变一切,这一世,她再也不会对张昕倾心了,更不会心软…… 对于阿耶,其实也没抱多大希望。 她更多寄希望于宫中的杨太后,她的姑母。 她得进宫一趟。 第四十一章 不背罪名 ( )“他这是冲着孤来的。” 大魏宫中,弘德殿内,杨太后伸手接过侄女杨昭华递上来的一张笺纸,扫了眼,目光凝结成冰,透着股股寒意,又如利刃,似能把笺纸穿透。 薄薄笺纸上,用正楷写有一行字。 他说,要怪,就怪你是杨家人,我阿姐受的苦,你好好受一遭。 只听秦氏忙地附和一声,“可不是。” 又唱念道:“可怜我们家二娘替娘娘受了大罪,身上摔得乌青,浑身上下没有一块好地方……” “你还有脸说。”杨太后横了眼秦氏,眼中冰冷,吓得秦氏忙住了口。 杨昭华见了,格外无语,忍不住心底吐槽,什么叫替娘娘受了大罪,哪怕事实如此,也不该这么说,偏偏阿娘不会说话,还满心想邀功。 真不怪,数十年如一日地惹姑母厌。 上一辈子里,阿娘就从来没有得过姑母的青眼。 “养条狗都知道看家,你连自己的孩子都照顾不好,留着你还有啥用?”杨太后气吼吼地大骂,没给秦氏留一丝颜面。 秦氏缩着脖子,脑袋垂到胸口,不敢吱声。 杨太后只觉得碍眼,懒得再看她,伸手摸了摸侄女杨昭华小脑袋,“让你受苦了,想要什么,只管写下来,姑母都赏你。” 她想弄死张昕那个恶魔。 可是不现实。 上一辈子里,来年三月,因张氏八娘的死,张昕暴怒之下一剑刺死彭城王世子宇文安,张昕自己都供认不讳,廷尉署都要判决了,她当时还好一阵担心。 然而祸害遗千年。 最后关头,都把案子给翻供过来,由一名奴婢抵了罪。 彭城王府的声望,自那以后,一落千丈,沦落到与后来崛起的北海王府,在诸侯王宗室中平分秋色…… 秦氏早在杨太后扔下话时,心头一阵狂喜,刚刚被骂所勾起的一丢丢羞赧,仿佛左耳进右耳出,让她一下子抛之脑后。 她满心期望女儿能为她讨一个诰命。 此刻,瞧着女儿提笔久久未落,不由凑上前来,想提醒提醒女儿。 她对诰命的执着,已使她忘记了颜面与羞耻。 更何况,颜面与羞耻,在她几十年人生中,尤其前十余年的市井生活中,磨得一丝不剩,不值钱不说,也换不来荣华富贵。 杨太后看得分明,大嫂秦氏没脸没皮的程度,她比旁人更清楚,于是淡淡警告,“庆阳只能替她自己要赏。” 这话一出,秦氏整个人似霜打的茄子,彻底焉坏了,连眼圈都红了。 杨昭华瞧着都有些心疼。 她穿越之前是孤女,上一世,穿越到杨府,穿成府中的杨二娘,说起来,秦氏纵有万般不是,但对几个儿女都不错。 她在秦氏那里,也得到了父母之爱。 然而,此时此刻,姑母的决定,她不敢违逆,除去正史上对姑母的评价:喜怒不定,心胸狭隘,狠毒如鹰鹫,不让吕霍。 经历了上一世,她太过清楚这位姑母的性子,不容人违抗,包括杨家人。 ‘我怕,我怕,我不要再见到他。’ 这行字,看着幼稚,实则很符合她现在的年纪,也符合原主胆怯的性子。 果然,杨太后看了眼,伸手把她抱入怀里,抚着她的后背,“庆阳,你谁都不要怕,姑母会让周典御尽全力治好你的喉咙,以后不会让任何人伤害你。” 杨昭华强忍住不习惯,在杨太后怀里蹭了蹭,脸上适当地流露出几分害怕。 上一辈子,她自认为是成年人,做不来孩子的举止,更何况,在她眼里,历史上的杨太后是亡国太后,不值得她去讨好。 她一心要抱最粗的那条大腿…… 重活一世,她才明白,只要是大魏天下,这个怀抱才是最安稳的。 “好孩子,不怕的,姑母会给你一个交待,我们杨家人,不是谁都能欺负的。” 杨太后摸着侄女的后背,看向秦氏道:“你们一开始就找错了人,廷尉羊桑不是办这事的人,孤稍后会把这件事交给御史中丞朱俊,你回去和大兄说一声,不要再管这事了。” 到底还是抱大腿撒娇有用。 一个简单的举动。 不必开口说话,杨昭华就听到她最想听到的话。 这一次,虽然不能置那个恶魔于死地,但能让他待在监狱里,受些皮肉之苦,她也开心,她才七岁,她的仇,可以慢慢来报…… 欠她的,她都得讨回来。 ——*——*—— 且说张曦在内院,听到大兄张昕被御史中丞朱俊从府里抓走时,没牙的嘴咬着手指头,都不曾反应过来。 直到阿娘的哭声,大姐发出霍霍声,张曦才回过神来。 吃了竺法师开的药,哪怕大姐还不能说话,但喉咙却能发出声了,大约看到了希望,大姐的情绪慢慢转好,整个人似开始恢复,又变成那个爱笑爱说话,性子泼辣爽利的张八娘。 家里的气氛都明显好了起来。 偏偏这个时候,发生了这样的事情,恰似一道晴天霹雳,把众人都吓住了。 大姐很着急,听了慎妪的回禀,起身就要往外跑,张曦担心大姐作出过激的行为,忙地咿咿呀呀地喊起来,希望能拉回大姐。 “你去哪里?” 听到阿耶的声响,张曦焦急的心,松了口气。 只瞧着阿耶拉着大姐进了屋子,“阿明,阿苟不会有事的,你别担心,好好在家养病。”说完,又关心道:“中午的药喝了没?” 八娘张昑使劲点点头,却是不肯坐下,嘴里发出一连串急切霍霍声。 “阿耶会托人盯着这个案子,绝不会让阿苟背负罪名的,更何况,阿苟有不在场的证据。”一夜一上午的时间,已足够他把所有都办妥当。 “阿苟要是真有罪,他将来的前程,就没有了……” 华氏哭诉道,似意识到说错了话,又忙找补,“我是想说,阿苟的名声就毁了。” “我知道。”张婴点点头。 身为士族子弟,名能成人,亦能毁人。 他已无意仕途前程,但是对儿子的前途,依旧很看重,纵然不出仕为官,也盼着子孙后代,德行能名誉乡里,才华可昭显郡县。 如此一来,长子身上更不能有罪名。 第四十二章 有求于人 ( )张曦不喜欢大兄张昕。 或者,说得矫情一点,在那一辈子里,她怕大兄,畏惧如虎狼。 然而在她心目中,如果说阿耶是擎天大柱,那么大兄就是其中的一片云天,都能替她遮荫挡阳,是她极为依赖之人。 所以,在那一辈子里。 临终前,阿耶和阿兄突来的恶讯,让她失去生的信念、活的盼头。 才会有她的决绝,有她的义无反顾。 后来想想,疑点重重,尤其阿兄失踪一事,阿兄好歹是一郡之长,十余年里,权行三秦之地,督掌西部军政,身为封疆大吏,位比王侯,不可能那么容易出事的? 只是她不后悔,只要她的阿顾好好的…… “阿婴,你就别犟了,你想通过仕林的舆论力量,遣责杨家,讨伐御史台,或许最终能迫使御史台放人,救回七郎,但是七郎多在御史台待一天,就多受一天的苦。” “朱御使是出了名的浑人,他以酷吏之身,坐到如今的位置,最善长的就是用刑。” “他又出身寒门,素来仇视士族。” “你只有七郎一个儿子,你赌不起也输不起。” 竺法师一大串的苦口婆心,唯有最后这一句话,令坐在他对面的张婴变了脸色,一下子转为煞白,情绪激愤,“我看他敢,要是敢伤了七郎,我必亲手宰了他。” 这也是朱俊从府里带走七郎时,他斜眼对朱俊的警告。 “你宰了他,倒是爽快,你怀里的幼女,还八娘怎么办?”竺法师凉凉的语气,似一盆冰水,从张婴头顶淋到脚底。 问得张婴哑口无言。 “现在不是赌气赌狠的时候。” 竺法师再一次劝道,他和张荣相交大半辈子,是真把张婴当作自己子侄看待,“贫僧向你承诺,一定治好八娘的哑疾,你就听贫僧一言,与杨国舅和解。” “贫僧去给庆阳县主治病,会在中间替你们说和。” “冤家宜解不宜结,只要杨国舅松了口,朱御史也不好再追究,我们大事化小,小事化无。”他是真怕张婴再做出激进之举。 张婴沉默良久,直到怀里小女张曦发出咿呀之音,对上女儿乌黑清亮的眸子,才淡淡回道:“那麻烦法师先试试看。” 人赌一口气。 但他是父亲、是丈夫,不是孤零零的一个人。 这就注定了,他不得不退。 “好嘞,一有消息,贫僧就会通知你,你好好在府里待着。” “唯。”张婴这一声,应得不甘不愿。 竺法师当作没看见,径直起了身。 张曦瞧着阿耶脸上的落寞,忽地心酸不已,在她记忆中,阿耶何曾有过这种憋屈,阿耶一直是高大强势的存在。 无论身在何处,都能光彩夺目,熠熠生辉。 她也想帮忙。 她想救大兄出狱,让阿耶不必这么委屈求全。 她记得竺法师是要进宫给庆阳县主杨昭华治哑疾的,所以,在竺法师即将迈出门槛,张曦挥动着手臂,朝着竺法师咿咿呀呀地大喊起来。 “阿眸。” 张婴差点抱不住女儿,急忙把女儿往怀里搂,又一边拉住女儿挣扎的手,“好孩子,听话,不闹腾。” 张曦却不愿意。 在看到竺法师转过身来时,更加兴奋。 “怎么,阿眸舍不得贫僧离开。” 张曦几乎下意识就要点头,却硬生生忍住,只是眼睛盯着竺法师,朝着竺法师咿呀喊,两手不停地窜出来,向竺法师挥去。 她把自己的意愿,表达得很明显。 张婴见了,却不乐意,都有点不想起身去送竺法师出门,瞧着女儿欢喜样,不忍心拂了女儿意,虽说女儿小,平常又极为乖巧听话,但闹腾起来,却极为难哄。 到底起了身,只是没料到,刚走至竺法师身侧,小女儿整个人奋力朝竺法师扑去。 直接把他唬了一大跳。 电光火石间,还好竺法师接得及时,“贫僧早就说了,这孩子与佛有缘,偏你舍不得。” 张婴满心感激,一下子化作一淌冰水,整张脸都黑了下来,语气万分严肃,“我绝不会让阿眸出家的,法师真要度化人,我可以给法师送一堆替身。” 竺法师故作叹息,“唉,可惜了,瞧瞧阿眸多喜欢贫僧。” 听了这话,张婴立即伸手要从竺法师怀里抱走幼女,“好阿眸,乖,阿耶抱你。” 不是张曦不给阿耶面子,是她真想跟竺法师走。 所以紧紧攀着竺法师的脖子不松手。 “阿眸,我们不耽误法师的正事,阿耶带你回内院去你阿娘那里。”张婴说着,伸手去掰张曦的手。 随着双手被轻易钳住,张曦意识到,单靠蛮力是不行的。 哇地一声,就大哭起来。 顿时,把竺法师和张婴都吓住了。 “不哭,不哭了。”竺法师小声哄着,抱着张曦往外走,一回到竺法师的怀里,张曦的哭声就停止了。 使得一旁的张婴见了,极为烦躁。 却又得跟着。 从延客厅到大门口,这样的场景上演了几次。 张婴气得脸铁青,竺法师乐得不行,呵呵直笑,“阿婴,贫僧还真没见过这么聪明的小孩子,真真是灵慧天成。” “法师,郎主,杨家的马车,还在外面候着。”门房老杜提醒了一句。 他实在看不过眼,有些不忍看。 竺法师和自家郎主,都是沉稳老成的人,竟在大门口逗起了小孩子,尤其竺法师,把自家小女娘弄得哇哇大哭,他却笑得格外欢。 没见自家郎主,一张俊脸,都扭屈得不成样子。 他还真担心,从来处变不惊的郎主,气出个好歹, “怎么样?让阿眸跟着贫僧走?”竺法师含笑斜乜了眼张婴。 张婴正自犹豫,要不要狠一狠心肠,不顾女儿哭闹,把她抱回内院,他实不愿女儿再进那道宫门。 “你不信别人,总相信贫僧。” 竺法师抱着张曦,有些不愿意松手,他想知道这孩子身上隐约朦胧的佛光,是怎么一回事,“贫僧把这孩子带在身边,一定会保她平安的,你还有什么不放心。” 张婴看了眼竺法师,还有女儿紧趴在他身上。 艰难地点了点头。 竺法师笑得更欢,“这孩子一见贫僧就这么喜欢,果真与我佛有缘。” 胡说八道。 她才不要与佛与缘。 张曦忍住翻白眼的冲动,心中暗暗吐槽,自己此刻有求于他,让他先得意一下,心中已有了计较,等会儿离了阿耶的面,一定要好好折腾这老秃驴。 第四十三章 佛光开智 ( )油軿车内,一片狼藉。 矮几上的佛经、木鱼,乃至笔墨纸砚,都撒落在红锦地毯上,墨汁飞溅时,竺法师身上的袈衣也沾了一大块,紧接着泡茶的水壶倾倒,抢救不及,车厢内的地面都浸湿了。 他不得不抱着张曦窝到车厢内的一个角落里,满脸无奈。 “你说,你怎么能这么调皮。” 竺法师没怎么生气,伸手捏了捏张曦肥嘟嘟的脸蛋,笑得跟弥勒佛似的。 张曦伸手就朝竺法师的手甩去,啪地一声响,她长得壮实,痛得竺法师直咧嘴,还未来得及制止,忽听到一声哧啦,紧接着,就是大珠小珠落地声。 竺法师眉心一跳一跳。 脖子上挂着的小叶檀佛珠的线断了,佛珠飞落,在车厢内四散开来。 随着佛珠一粒粒掉落,竺法师终于变了脸色。 张曦方觉得出了口气,心里头好受了那么一丢丢。 让你刚才气我阿耶。 让你说我与佛有缘。 让你说阿顾有佛心,要度阿顾出家。 张曦拍着手冲着竺法师直笑,乌黑圆溜的大眼,很是无辜。 竺法师怎么看,都觉得这孩子是故意的。 果然还是他的徒儿净空听话。 竺法师口中念了几声阿弥陀佛,又连着几声罪过,一手抱着张曦,一手捡起佛珠,放进化缘钵里。 好在入宫的路,可以打从长秋寺门前过。 吩咐驾车的,打从千秋门进宫,先回了趟长秋寺。 在竺法师的禅室内,张曦再一次见到了竺法师的徒弟净空小和尚,小小的身体跪坐在蒲团上,敲木鱼的样子很专注,真看不出是个傻子。 张曦来了好奇心,朝着小和尚敲木鱼的角落指去,让抱着她的小沙弥过去,因这是竺法师的禅室,所以她的傅姆奶娘都在外面,没有进来。 小沙弥只犹豫了一下,瞧着张曦咿咿呀呀喊叫,不安分地挣扎,怕她哭闹,立即走过去。 走到近前,尤其是张曦由小沙弥扶着趴在对面的蒲团上,才发现,小和尚净空的眼里依旧没有神采,空荡荡的,好似缺了灵魂一般。 这个念头升起。 张曦身上的鸡皮疙瘩全起来了。 害怕只是一瞬间,畏惧只在一念间。 她本就是个胆大的人,更何况,有自己的出奇经历。 所以,没一会儿,张曦又凑了上去,发现小和尚的容貌比上次在桑树底下见到的更加精致了,面庞白晳得惊人,没有一丝血色。 敲木鱼的动作,一下又一下,笃笃笃的响声,节奏掌握得很好。 张曦都不知道这个傻子怎么做到的。 刚才无论是竺法师进来,还是她靠近,小和尚都恍然未觉,一心一意,敲着木鱼。 张曦估量着木鱼棍的重量,把手放到了木鱼上,抱着她的小沙弥,吓得忙伸手挡在张曦手上,却未感受到预想中的疼痛。 木鱼棍奇迹般地停在了半空中,没有落下。 小沙弥震惊得鼓圆了眼,他常常服侍小和尚,知道净空自从会走路后,有两大爱好,一是在寺中经幢前的桑树底下静坐,另一个就是敲木鱼。 竺法师规定每日敲木鱼的时间,不得超过一个时辰,上午半个时辰,下午半个时辰,因此,每次到了时间,让小和尚停止敲木鱼,都是一件苦差事。 他每次都得挨两记木鱼棍。 张曦不知道情况,一见小和尚手中的木鱼棍停了下来,一移开手,木鱼棍又准确无误地敲落在木鱼上。 出乎她的意外,小和尚傻,但并不是对外界毫无知觉。 至少,看到有人伸手,他不会落棍。 仿佛发现了好玩的事物。 张曦时不时,出奇不意,把手放到木鱼上,每次木鱼棍却能及时停下来,要不是见他眼里,依旧毫无神采,张曦都要不相信,小和尚是傻子了。 俩人玩得不亦乐乎。 小沙弥立在一旁,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眼睛所能看到的。 很快,禅室内,多了一位不敢相信的人。 竺法师换身袈裟与佛珠,见到这一幕,震惊之余,又老怀欣慰,止不住心头激动澎湃,他果然没看错,净空有佛心,偏世人眼浊,认为他是傻子。 张曦身有佛光,能给净空开智。 转瞬间,竺法师信念更加坚定了,一定要把张曦留在长秋寺里。 “十六娘这么喜欢净空,不如留在这里和净空一起玩。” 张曦听了这话,望了眼净空漂亮的脸蛋,倒是不排斥,只是侧头,看到竺法师一副笑眯眯骗小孩的样子,心里咯噔了一下。 她可不想往陷阱里跳。 于是,非常果然地收回手,朝着老和尚怀里扑腾而去。 她才不要待在长秋寺里。 她有耶娘兄姐,她可以不愿意离开他们。 “真不愿意待在这里,这里有净空陪着你玩。” 张曦紧紧攀住竺法师的肩头,又伸手拽住竺法师的佛珠,表达自己的不满。 大约对于上一串佛珠断落,仍旧心存余悸,因此,竺法师忙地拉开张曦的手,不让她再碰自己的佛珠,“好好好,不愿待就不待,跟着贫僧走。” 他从张府带出张曦,如果不把张曦放在眼皮子底下,他也无法安心。 大魏崇佛,上至王公贵族,下至黎民百姓,礼佛尊僧,特别像竺法师这样的得道高僧,声名显赫,享有极高的礼遇。 进宫见太后、圣上,都不用下跪行礼。 因此,往往常人办不到的事情,他们能办到,这也是张婴被竺法师说服,愿意竺法师出面说和的原因。 自千秋门,重入宫廷。 首先见到了庆阳县主杨昭华,一身妃色袄裙,头上梳着双丫髻,包着彩色纱花的杨昭华矗立在弘德殿的大门口,好像是听到禀报,特意赶到门口。 近至陛阶前,两人对上眼。 张曦诧异于杨昭华眼里的恨意,虽然是一闪而过,恢复了漠然。 如果是杨昭训用这种目光看她,她能够理解,俩人不仅上一辈子是冤家,这一辈子,头一回见面,俩人在陶乐园里,虽没有正面冲突,但闹得很不愉快。 杨昭训又是个记仇的,别看她年纪小,上一次的碰面,已足够杨昭训记恨她了。 但这位杨家二娘子杨昭华,不说俩人今生第一回见,光她眼中浓郁的恨意,就不像一个七岁女娘该有的。 她还有点反应不过来。 毕竟那一辈子里,杨昭华在嫁给大兄张昕之前,就已经对她极为奉承,对她甚至比对亲妹妹杨昭训还好。 第四十四章 男色祸国 ( )“清妃也来了。” 杨太后看清竺法师怀里的奶娃娃,惊讶的声音中透着一丝丝欢喜。 竺法师听了,大方承认,“不知道这孩子怎么了,今日贫僧一出门,就粘着贫僧,不愿意松手,连他傅姆乳娘都不要。” “把清妃给孤,周典御在西厢试药,请法师过去看看。” 竺法师正要开口拒绝,却瞧见怀里的张曦,竟是挥舞着手,朝着杨太后咿咿呀呀地喊了起来。 “果然,这孩子聪慧,还记得孤。” 杨太后从上首的榻席上起身,走了过来,从竺法师怀里抱走张曦。 瞧着张曦乐巅的模样,竟是一点都不留恋,更别提在张府时的那副粘乎劲,使得竺法师忽然有一种被利用了一把的感觉。 不得不说,他真相了。 张曦的确是想通过竺法师,来见杨太后,经历了那一辈子里,还有这一辈子的两次见面,她总觉得,杨太后喜欢她,除了一张神似阿耶的脸外,还有别的原因。 虽然想不到为什么,但不妨碍,杨太后对她的真心疼爱。 如今,她希望用杨太后对她的疼爱,能够帮一把身拘御史台的大兄张昕。 御史中丞朱俊,在那一世里,她记事的时候,已没了这号人物。 但他的酷吏之名,哪怕她不关心朝政,亦有所耳闻,而且发明了好些个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刑罚,这是一个让所有出身世族高门的人,一提起来就咬牙切齿的名字。 阿耶已是一介白身,大舅身陷大理寺。 如果大兄没有性命之忧,族中的那些叔伯,是不会全力出手相救的,说到底,这桩案子可轻可重,只要杨国舅愿意和解,只要杨昭华的喉咙治好。 甚至可以不了了之。 朱俊就是杨太后养的一条狗,所以她才要来到杨太后身边…… 忽然感觉自己头发被粗鲁地抓了一下,张曦诧异回头,不知何时,杨昭华来到了旁边,张曦眨巴着眼睛,不知道她要干嘛。 只是杨昭华却并未再理她,扭头望向杨太后。 “庆阳不记得了,陶乐园的梅花宴,你还见过她,她是清妃,你可以叫清妃,或是喊十六儿。” 杨太后望了眼侄女,不忘逗怀里的张曦,“我们清妃喜欢胡月,孤不知道清妃要进宫,这就马上宣她过来,清妃高不高兴?” 胡月?张曦侧歪着脑袋,一时没想起是谁。 直到一会儿功夫,宫人通报声传来,胡月来了。 张曦抬头见是胡妪,诧异过后更高兴了。 胡月大约是胡妪的本名。 胡妪并不是一开始就是老妪,只是后来年纪大了,又是她的乳母,众人尊称一声胡妪,倒把她的本名给浑忘了。 自上回进宫,得知胡妪从浣洗局调了出来,去了宇文赞的宣政殿做宫人,见胡妪及女儿不用再受苦受累,张曦就没有那么强烈的意愿,一定要把胡妪调来自己身边。 到底是宫中的人,来她身边,也容易惹人说闲话。 然而,眼下瞧着杨太后的态度,张曦不由心头火热,动了心思,或许不用她开口,杨太后见她真喜欢,把人赏给她也不一定。 她当然还是更希望,她那一辈子里的乳母,能来到身边陪她。 因此,接下来,张曦把自己的高兴,表达得淋漓尽致。 咧着嘴笑,欢喜的扑腾,淌出来的口水,湿了好几条罗巾。 “嗯,我们清妃看人的眼光和孤一样好。” 只听杨太后含笑赞道,望了眼模样平常的胡月,不知怎么,就想到张曦外面那个长相艳丽的乳母李氏,也不知华氏那个贱人怎么想的,给女儿挑乳母,挑了那么个妖艳货。 那样的人,一看就不安分,能给孩子当乳母? 也就瞅着五郎性子好。 “清妃,让胡月给你做乳母,好不好?” 张曦有一瞬间的石化,然后……然后,整个人咧着嘴朝杨太后怀里扑去,她是真欢喜,没想到,能心想事成,要是哄得杨太后开心,能放了她大兄,就更好了。 “真这么高兴。” 张曦咿咿呀呀地笑咧着嘴回应,又拽了下胡妪的手,以示自己真高兴。 “清妃要不要留在宫中,和孤作伴?” 话音一落,但见张曦侧头望向杨太后,杏眼圆鼓,乌黑清亮的眸子,懵懵懂懂,天真无邪,胖乎乎的脸蛋,白皙如同上好的釉瓷,光滑细腻。 笑容依旧不改,还是那么讨人喜欢。 这最得杨太后喜欢,无忧虑的小孩, 也是小孩的好处,不能说话,杨太后也不期望她能回答,转身望向杨中侍,指了指胡妪,“给她和她的女儿去了宫藉,以奴婢的身份,赏给清妃。” “娘娘不是说笑吧?” 杨中侍迟疑了一下,杨太后抬头质问道:“孤像在说笑的吗?” “赶紧去办好,就把人调到清妃身边。” “唯。”杨中侍忙应一声,不敢耽搁,心里倒有些嘀咕,因张婴那么一闹,杨太后都不打算放过张家,怎么对张家的小娘子,还这么喜欢。 难道不是因为张婴,才对张婴这个肖父的女儿,青眼以待? 别说侍候杨太后十来年的杨中侍,就是旁边围观全程的杨昭华,已活了三辈子的杨昭华,也看不明白。 她上一辈子,从来没想过,要在杨太后跟前争宠。 这一辈子,她想争宠,才发现,她争不过一个不会说话的奶娃娃,而且这个奶娃才四个月不到。 此刻,她倒有点同情与理解,妹妹杨昭训。 难怪上一辈子,飞扬跋扈的妹妹,一说起张曦,整个人就气乎乎的。 她们是杨太后的亲侄女,倒争不过一个外路来的。 杨昭华想起史书上的记载,想起上一辈里所见的事实。 自古红颜祸水。 没料到,到了大魏朝,竟是男色惑国。 张婴其人,并非真正的大奸大恶之人,但大魏却因他而亡,被他的儿子所颠覆,姑母更是为了他,做了很多坏事。 俩人在历史上的名声,臭名昭著,令后世人唾弃。 在杨昭华眼里,无论历史上,还是上一辈子,张婴的自刎而死,都抵不了他的罪过。 大魏立朝只有四代,正处于上升兴盛时期。 上一辈子,她冷眼旁观,姑母处理政事的手段不差,二十余年,始终把权力牢牢控制在自己手中,如果没有张婴,或许会成为一位合格的监国太后。 大魏不会亡,杨家也不会倾覆。 杨昭华想到这一点,对眼前这个神似张婴的奶娃娃,更添了几分厌恶。 有什么可得意的,不过是靠一张脸得宠。 第四十五回 飞来横祸 ( )意外只在一瞬间。 不知谁撞了下屏风旁的高几,使得高几晃动,高几上的青花梅枝花觚呯地一声,就摔了下来,正掉落在张曦面前。 惊魂犹未定。 四条细脚高几朝后面倒去,砸中几株红色珊瑚,宫人抢救不及,呼啦啦接连倒地,摔断成几节。 这六株七八尺高的珊瑚树,是杨太后的心爱之物。 暖阁内一阵人仰马翻。 倒吸气声,此起彼伏。 趴在方榻上的张曦,正要往后看,猝不及防被推搡了一下,整个人往前倾倒而去,脸着地磨着软绵的地毯,还有尖利的瓷片。 她的面前,全是花觚的碎片。 “小娘子……” 脸上一阵刺痛,耳畔响起了胡妪焦急的声音,很快就被人抱了起来,但右脸上的疼痛不减,利物割开的伤口,火辣辣的刺痛,简直锥心刺骨。 “不好了,流血了。” 不知谁叫喊了一句。 张曦平生最怕痛,哇地一声,不管不顾,就大哭起来。 会哭的孩子有奶吃,她从来不是隐忍之辈。 哭声震耳欲聋,几乎要掀了这东暖阁的阁顶。 胡妪用手绢捂住张曦流血的脸颊,看向旁边已经呆傻住的宫人,急切道:“赶紧打盆热水过来,给小娘子清洗伤口。” 宫人作鸟兽散,忙忙地收拾起来。 胡妪低头哄着怀里的张曦,又擦拭着张曦的伤口,“可千万别进碎瓷片,要不小娘子得受大罪了。” “这是怎么了?” 杨太后的声音,从外面传来,带着几分气急败坏,“好好的,怎么让清妃哭了,都是死人,不知道赶紧哄。”她刚才在大殿内,和御使中丞朱俊商讨事情。 暖阁内的宫人,一个个瑟瑟发抖。 胡妪也害怕,但不比杨太后身边服侍的人,她没亲眼见过杨太后发火,所以一见杨太后进来,忙地把张曦递上前去。 在她眼中,杨太后很疼张家小娘子。 一进来,肯定会很关心张家小娘子的伤势。 然而,杨太后接住张曦,瞧着怀里哭成一团的孩子,只一眼,几乎是慌乱地把孩子往外抛掷,“不要。” 整个人连退好几步,避之不及。 这一举动,直接把胡月吓愣了,看向扔出去的张曦,要是真摔到地上就没命了,极度恐惧下,忙不迭地伸手去接。 张曦也是在被扔到空中的那一下,才想起,杨太后最怕哭声。 只是这会子已收不住势。 落入胡妪怀里前的惊恐,脸上的刺痛,还有被扔的委屈,一齐涌了上来。 索性放开嗓子嚎。 暖阁内气氛低得越来越逼人,周遭的宫人都喘不过气来,连胡妪都感觉到杨太后的异常,还有杨昭华,躲在屏风后面的杨昭华,看着近似狂躁的杨太后。 忍住心中的激动,张曦到底只是个奶娃娃,不知忌讳,终于惹到杨太后了。 亲近的人,都知道,杨太后最不喜欢小孩子哭。 也不知是因为什么缘故,一听到孩子哭喊,杨太后不仅不会哄孩子,整个人还会变得很暴躁,及至失控。 听着张曦的哭声,还没有停下来的迹象。 杨昭华觉得,她几可预见,接下来,张曦会很惨,甚至会被杨太后给直接摔死。 若是弘德殿内知事的宫人,这会子,早抱着张曦出了东暖阁,避得远远的。 偏胡月不是弘德殿内的宫人。 真是苍天不饶人。 可怨不得她杨昭华。 “娘娘,”胡月喊了一声,望着伤口不断淌血的小娘子,跪下身求情道:“娘娘,小娘子让碎瓷片割伤了脸,才哭闹得厉害,眼下小娘子脸上的伤口要紧。” “受伤了?” 胡月见杨太后听到了自己的话,忙地点头,“求娘娘了,伤口一直在流血…” “赶紧让周典御和竺法师过来。”杨太后突然喊了一句,好似整个人一下子从梦魇中清醒过来。 出乎所有人的意外,三步并作两步,从胡月怀里抱起张曦。 这回,胡月迟疑了一下,生怕杨太后再扔孩子。 只是一对上杨太后发红的目光,吓得松了手。 “好孩子,别哭了。”声音轻柔得不像话,仿佛化身为哄孩子的母亲,身上无端笼罩了一层慈祥的光环,此刻杨太后的举动,真可谓吓坏了暖阁内的一干人等。 包括从屏风后渐渐踱出来的杨昭华。 不可能,不是这样。 姑母什么时候有耐心哄孩子了? 一定是哪里出了问题,明明,明明刚才姑母整个人已处于暴走的边缘…… “清妃不哭了,呼一呼就不痛了。”杨太后看着鲜血浸湿的罗巾,看着脸颊上割裂的两条大伤口,心痛不已。 有宫人端了热水进来,杨太后竟不假手旁人。 亲自替张曦清洗了伤口,用镊子仔细夹去肉里的细碎片,直至清理干净,连前后脚赶进来的竺法师和周典御,看了眼清理后的伤口,都没多余的话说,直接可以上药。 随着止住血,膏药的清凉,遮盖了火辣辣的刺痛,张曦的哭声才渐渐停下来,可是抽气声仍旧不绝于耳。 让人闻着伤心。 竺法师更是后悔不迭,不该把张曦带出来,四个月不到的奶娃娃,很容易碰着搁着,依照张婴对女儿的宠爱,发生这样的事,他都不好交待。 “谁能告诉孤,刚才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处理完张曦的伤口,竺法师和周典御退出了暖阁,杨太后才有心思来质问,哪怕此刻,暖阁内已经收拾了妥当,但她没忘记之前进暖阁时的遍地狼藉。 宫人跪倒一地,战战栗栗,没有一人敢发声。 良久的沉默,胡月才大着胆子出声,把事情始末说了一遍。 “孤也不问谁撞了高几。” 杨太后淡淡说道,转头望向进来的杨中侍,“全拖出去,都杖毙了。” 话音一落,不停有人磕头求饶,“娘娘饶命,娘娘饶命……” 张曦小小的身子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杨太后似感觉到了,伸手把张曦的脑袋往自己怀里转,“清妃别怕。” 张曦转头,不经意间对上杨昭华冷漠的目光,似福至心灵,张曦觉得,先前在后面推搡她的人,就是杨昭华。 可惜,她口不能言,手不自觉地紧握成拳,恨不得上前去打杨昭华一拳。 第四十六章 士族哗变 ( )她知道? 杨昭华微眯眼,望着躺在姑母怀里的张曦,有点不愿意相信。 正常四个月的奶娃娃,能知事? 除非和她一样。 想到有这种可能,杨昭华的神经一下子高度紧绷起来。 她这次来得太突然,来的也不是时候,一来就让那个恶魔张昕给毒哑了喉咙,除了知道华令仪还活着外,其他的,她还一概不知。 只是哪怕张曦真的知道,她杨昭华也不惧。 别说张曦现在还是个不济事的奶娃娃,就是长大了,张曦对她也构不成威胁,张曦和小妹杨昭训,都是属于那种被保护得太好的小女娘。 而且张曦的命还特别好。 张曦的人生,是真正天之娇女的写照。 除了一点,这样的娇女,偏偏是个花痴,眼光不好,选的夫君太差劲。 世间从来是妻凭夫贵,然而在张曦身上,倒转了过来,夫凭妻贵,满洛京的英伟男儿无数,家世、才干、模样,顾云卿样样不如人。 哦,模样算拔尖,也只有这一项,顾云卿能拿出手。 然而无论是上一辈子,还是在真正的历史上。 张曦的夫婿,都是顾云卿雀屏中选。 上一世,那个恶魔张昕多会算计的一个人,可惜多方阻扰,恁是没拦住,更使得痴恋于张曦的贺若隆远走秦地,一直未娶。 ——*——*—— “可打听清楚了,今日暖阁内有谁?” 朱俊从宫中出来,还未进御史台署的门,他派出去的人就有消息传回,“都打听了,除了杨家的那位庆阳县主,另一位便是张家小娘子。” “张婴的幼女?”一提张家小娘子,朱俊只能想到这一位,却又盼着不是。 “是。” “消息可准确?” 青衣男子回道:“消息是从管辖宫门出入的内官口中传出来的,而且杨中侍也对外露了口风。” 一听这话,朱俊笑骂了一句,“这个老家伙。” “算我承他一回情。” 说完,朱俊扔给青衣男子一锭金子,大踏步进了御史台署。 刚回来不久,治书侍御史黄奇就跑了过来,“长官,今日一上午,大理寺和廷尉署,都来台里要了一回人。” “不用理会他们。” 朱俊摆了摆手,又问道:“审讯有结果了吗?” 黄奇脸色微赧,“下官办事不力,那小子瞧着年纪小,没想到是个硬骨头,下官来,正要讨长官的主意,要不要让底下的人试一试长官的新刑具?” 朱俊没有立即回答,手指敲了敲几面,良久才道:“先停停,暂时别用刑了。” “长官,” 黄奇抬头,满脸诧异地望向朱俊,“是不是宫里有什么新的指示?”不然,朱俊不会发这样的话,毕竟,御史台只最监察百官与地方行政。 真正审讯判决,是廷尉署或大理寺的职责。 因朱俊是从大理寺出来的,熟悉刑法,又极得杨太后的宠信,所以,近来御史台的权限有所扩大,但也由此造成了他们时间紧迫。 他们在台署里的审讯,向来速战速决,决不能拖延。 一旦时间长了,廷尉与大理寺都会来要人。 只听朱俊朗声道:“这些你不用管,听我的吩咐就是了。” “那廷尉署和大理寺再来要人,给不给他们?”黄奇硬着头皮问了一句。 “不给,先关押一段时间。” 朱俊说完,拿小眼睛睃了黄奇一眼,看穿了他的小心思,“外面的压力,一切由我来承担。” “华家的事,给我盯紧了办,另外,交待下去,张家先盯着地方上几个大员,洛京的暂时不动。” “唯。”黄奇忙应一声,压下心中的兴奋。 他与朱俊一样,出身寒门庶族。 对于这些士族大家,有一种植于骨子里的仇视,当初对赵郡李家动手前,于兴奋中还夹着一丝畏惧,随着赵郡李氏的大厦倾覆,轰然倒塌。 原来令人畏惧的庞然大物,也不过在他们的翻手覆手间。 翻手抄家,覆手灭族。 那种成就感,无以言喻。 所以,这次对平原华氏动手前,他们再没有一丝畏惧,只有热血沸腾,只有得心应手,尤其是派往平原郡的属官,一个个都磨拳檫掌,箭在弦上。 就等着动手。 今年的这个年节,注定无法太平。 承和元年,腊月二十六,御史台以平原华家勾结李氏、私受李氏族中祭田为由,查抄华家祖居之地,此举遭到华家族人与部曲的全力抵抗。 止三日,传至洛京,举朝震惊。 各世家大族,联合起来,纷纷攻击御史台,朝野内外舆情沸腾。 随着身在平原郡的检校御史刘东控制郡守谢升,指军郡司马,调动郡内驻军攻打华家部曲,这一举动,直接激起平原郡内所有世家大族的哗变。 集结起来,组成了一支对抗朝廷驻军的亲兵。 对峙的战火,几乎一瞬间点然,并漫延扩大到整个平原郡。 朝廷的驻军节节败退,事情的严重性,已完全超出所有人的预料,甚至连宫中的杨太后,也不曾预料到,一日向平原连发十道安抚诏书。 只追问赵郡李氏祭田,不问其他,以期息兵。 “现在朝廷想息兵,也得看那些世家大族,愿不愿意轻易停战了。” 前往平原的官道上,朝廷官员出行的盛大仪仗队中,有一座四乘马车里传出讥讽声,是一位年轻人的声音。 紧接着一个略显厚重的声音响起,“老夫只盼着,那些人千万别狮子大张口。” “哼,不趁这个时候要自治权,那不白闹了一场。” 依旧是那个年轻人的声音,“经此一役,以后朝廷的政令,就难以进入平原郡,更为要紧的是,其他地方,很可能会纷纷效仿,那才是麻烦事。” “这样也好,让宫中的那位,长长记性,真以为动了一个赵郡李氏,其余士族大家,她也能想杀就杀,焉不知,赵郡李氏是犯了众怒,所以才集体默认。” 这一老一少,是朝廷派往平原郡的安抚使,宗正卿宇文作,以及太常少卿东方浚。 年轻的东方浚,正是出身平原士族东方氏,这次平原士族哗变,东方氏是主力之一,所以他的言辞才格外尖锐。 第四十七章 争风吃醋 ( )朝廷先是撤了检校御史刘东的职。 然后,押回洛京候审,不日,与治书侍御史黄奇一同处斩于东市。 转眼到了次年元宵佳节后,平原郡那边传来的谈判依旧不顺利,郡内士族部曲组成的两万亲兵,仍旧没有解散的迹象。 宫中杨太后连开了三场御前会议,都没能形成定议。 “不能再退了。” 杨太后对留下来的彭城王宇文浩说道,朝廷已经释放了华伯强,放了张昕,不再追究那些犯了事的士族官员与子弟。 再退,平原郡就要成了独立封国。 “娘娘要做什么?” 彭城王宇文浩整个人立即警觉起来,“洛京的驻军不能动,而且从洛京调兵去平原,路途遥远,劳师动众,实为下策。” “你放心,洛京的驻军要拱卫都城,孤不会动的。”杨太后凤眼微眯,两手交握成拳,放在身前。 “那娘娘……” “从定襄调边境上的三万骑兵南下,杀入平原郡。” 听了这话,彭城王宇文浩满脸不可思议地望向杨太后,那目光,如同看疯子一般,“这手笔也太大了,有必要往大里闹?” “不是……娘娘,这是不是闹得有点大?”彭城王宇文浩直摇头,被杨太后砸过来的话,给砸得有点晕头,来回打转。 “已经大了。” 杨太后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丝尖利,“此番,平原郡的叛乱要是不能平息,今后朝廷威望不再,将会任由这些士族摆布。” “只能往大里闹,灭了平原郡,才有重树朝廷威信。” 她是在杀了治书侍御史黄奇之后,平原郡内士族没有罢兵,才想明白这一点。 她能想明白,难道朝中的那些国之重臣,想不到。 不,他们都想到了,而且比她想得更明白,想得更远,却没有一个吭声,原因何在,不过是牵涉到自身利益。 士族者,聚族而居,拥有众多田产与部曲,横行郡内,势压官府,又垄断学识,自结婚媾,讲究身份内婚姻,不与寒门庶族结亲,以确保婚宦不失类。 她选择从定襄调兵,一是定襄离平原近。 更主要是因为驻守定襄的骠骑将军方省,出身寒门庶族,所以,她才决意从定襄调兵,而不是从离平原郡更近的渔阳调兵。 驻守渔阳的车骑将军贺若胜,出身鲜卑贵族,自立国以降,贺若氏与士族数代联姻,早已密不可分。 “调定襄的边塞驻兵,一旦北边的柔然得知消息,由此南下,将不可收拾。”彭城王宇文浩想想,还是觉得非常危险大胆。 柔然是北方草原上的强大游牧民族,建国以来,一直是大魏朝的边境之患,因此,边防沿线各郡,都驻有重兵,防止柔然南下。 “柔然来了还能走,但平原郡很有可能就落入士族手中,从此不归朝廷管辖。” 杨太后说完,右手食指朝空中指点,“此风不可长。” “再说了,先不传出消息,秘调方省南下,孤不信,方省离开定襄,定襄就守不住了,如果真是这样,那他这个骠骑将军,就名不副实。” 杨太后深信,寒门出身的人,最后能身居高位,多是有真才干之人。 不然,在朝廷九品中正的选官制度下,爬不到这么高的位子。 只听杨太后吩咐道:“即日起,你统领羽林、期门,还有北邙山的洛京驻军,一旦方省兵过河间郡,洛京就开始禁严,及至平原郡的那支士族部曲被剪灭。” ——*——*—— 和惠坊张宅。 自从七郎张昕从御史台无罪释放后,家里忙碌着收拾行李,准备等七郎和八娘养好身体,一家人回老家清河。 七郎张昕这回在御史台署内,遭了大罪,出来的时候,身上尽是鞭痕。 张婴气得要去砸御史台,让大房九郎君张德和十三叔张腾给拦住,“眼下正是多事之秋,你先别急着出头,只要平原郡与朝廷谈妥,收拾朱俊有的是机会。” “这次宫中那位力保朱俊,御史台可折进去不少人。” 这是九弟张德的原话。 张婴仔细想想,也的确如此,平原郡与朝廷谈妥,就意味着朝廷妥协,朝廷妥协,那么士族官员在朝堂上的权力,将会以此为分界点,进一步扩大。 这是朝中士族官员,最乐意看到的事情。 所以,对平原郡的事态,一直持观望之态势。 但绝对不是朝廷愿意看到的局面,或者说,君王不愿意见到的局面,大魏立国,皇族与士族共治天下,尚不足百余年。 然每一代君王,都致力于扩大自己手中的权力,限制士族所享受的权力。 才有了今日,寒门官员,占了三分之一数。 好不容易维持的局面,朝廷绝不会愿意,就这么轻易打破…… 张婴越想越心惊。 直到七郎身体养得差不多,八娘在竺法师的医治下,已经能开口说话了,于是张婴吩咐家下安排,“穆行护送你们母子几个回清河,陈义跟我去一趟平原,明日就起程。” “你要去平原?”华氏一脸狐疑。 她不是对外间之事一概不知的妇人,相反,颇通政事。 对平原郡的局势,万分关心。 “你这会子去哪做什么?要去,也等平原与朝廷谈妥后再去,到时候,我们一起都去,正好阿耶数次来信,想见几个孩子。” “不能等,再等就迟了。” 张婴的神色突然严肃起来,望着华氏反问了一句,“阿华,你真认为,朝廷能与平原郡内的士族谈妥?” “平原郡的赋税人口,从此不归朝廷,归平原郡内士族所享有。” 张婴轻喃了一句,真是狮子大开口,“这是不可能的。” “我过去,是想劝岳父放弃这个想法,朝廷已退了一步,斩杀了御史台的始作俑者,只追查赵郡李氏的祭田,他们也该退一步。” “不然,过犹不及。” “我不认为,”华氏冷哼一声,满眼狐疑地盯着张婴,“阿郎是忘记了,还是揣着明白装糊涂,杨氏要查抄华家,仅是因为李氏祭田?” “别人不知内情,阿郎也不知内情。” “我不是软柿子,我华家更不是软柿子,以为谁都像她,跟着破落户似的。”华氏说到最后,嘴角微抿上翘,满满尽是嘲讽。 张婴听出华氏话里的意有所指。 顿时气结不已,“你想到哪里去了?”甩袖离去,和她谈着正事,她都能扯到争风吃醋上去。 第四十八章 局势紧迫 ( )阿耶阿娘又吵架了。 或者说,是阿娘单方面的冷战,使得家里的气氛,很是沉闷压抑,连大姐大兄都不敢多说一句话,生怕惹到阿娘。 张曦不喜欢,夫妻之间,有什么事情不能直接说开的,非得冷漠不理睬人。 这样大家都难受。 又容易伤了彼此的情分。 在那一辈子里,她和阿顾,就从来没有为什么事情脸红过,阿顾凡事,都会让她三分。 为什么阿耶,就不能顺着阿娘? 直到他们启程回清河,上了马车,阿娘的脸色依旧阴沉得厉害,没有一丁点儿缓和,背着身子面朝车厢里面。 马车外,传来阿耶的叮咛声。 “……阿苟,阿耶不在,你身为男儿,一路上要照顾好你阿娘,阿姐和阿妹。” “阿耶去一趟平原郡,等那边的事态平息下来,阿耶会立即回清河。” 后面一句,更像是对车厢内的阿娘说的。 张曦瞧着阿娘没动静,心中有点急躁,扭动身体,手脚并用地挣脱着向车窗口爬去,咿咿呀呀地叫喊。 “阿眸,不许闹。” 华氏两手紧抱住女儿,往怀里搂了搂,又握住女儿的手脚,不让她肆意动弹。 张曦无法,只剩下扯着嗓子咿咿呀呀地喊,以表达自己的不满。 “阿眸是怎么了?” 听到阿耶的声音,不用想,也猜到阿耶掀起了车帘,张曦要扭头去看,却让阿娘给拦住,“阿眸,不闹了,马车要启动了。” 说完,又高声喊问了一句,“阿慎,怎么回事,还不出发?” 紧接着听见慎妪的回应,“这就出发。” 张曦只觉得无比心累。 真想放开嗓子,狠哭一场,索性大家都别走了。 阿耶不去平原,她们也不回清河,这样总不会闹了,总能欢欢喜喜,一家和睦。 “阿华,不管你信不信,我没有私心,此心可对天地神明。” 张婴话音刚落,一抬头,却见先前早已出门的行李车辆,还有护卫仆从都回来了,并且行色匆匆,带着急切与狼狈。 “怎么回事?”张婴急忙问道。 为首的护卫气喘吁吁地行礼,“回郎主……出不了城门,街上突然多了许多武侯,还有军队,穆主薄去打听情况了。” “出不了城门?”张婴有些不相信。 最近,除了一封又一封发往平原郡的诏书外,朝廷并没有新的动作。 哗啦一声响,华令仪伸手掀起车帘,抱着女儿下车,抬头望了眼张婴,冷声道:“这下你满意了。” “我有什么好满意的。” 张婴心里正琢磨着事,忽听这么一句,没脾气都能生出几分恼火来,何况他还是个有脾气的,于是出口的语气就不太好,“我不去平原,你不更放心了。” 瞧见随之下车来的长子长女,顿时又有几分后悔。 “你们和你阿娘回内院,等打听清楚情况再说。” “唯。”八娘张昑和七郎张昕齐齐应了一声。 张昕进了一趟御史台署,回来后,整个人沉稳许多,张婴既欣慰,又心酸,他想孩子成长,但绝不是以这种方式。 至于八娘张昑,他更多是心疼。 张婴对儿女们摆了摆手,然后又喊了慎妪和何山安排事情,他没有选择在家中枯坐,转身去了给事黄门侍郎崔亭的府上。 在崔府等了有两个时辰,巳时末刻,才见崔亭匆匆赶了回来。 给事黄门侍郎,因出入宫中,职任显要,而且值班时间长,不能轻易离开,崔亭这个时候能回来,还是家僮去报信的缘故。 不然,张婴还等不到他人。 “怎么好好的,就禁严了?”一见面,张婴急问起来,他在外面听说洛京禁严,心头就升起一股不好的预感。 “太后亲自下的命令,事先没露一点风声。” 崔亭面有愧色地望了眼张婴,有些话,他没说,也不知道该怎么说,今日早上,他向杨太后回禀政事时,杨太后突然问:张家小娘子离京了吗? 他当时没留心,他们这些近臣都知晓,杨太后喜欢张家十六娘,因此,哪怕张婴成了白身,被贬为庶民,张家十六娘仍然进了好几趟宫,深受杨太后宠爱。 上回张十六娘在宫里伤了脸,弘德殿内处死了一批宫人。 可见恩宠之隆。 所以,他顺口回了句:还没有,张家今日离京。 杨太后并没有再多问什么,正巧朱俊过来,有事要回报,这事就这么岔开了。 他也没放在心上。 谁知,回到门下省没多久,就传出洛京禁严的消息,杨太后亲自下令,由彭城王宇文浩去督促执行。 及至家僮来报,张婴找他。 他才一下子想通了其中的关节。 “有没有说,禁严会持续多长时间?”张婴又补充了一句,“宫中是不是有什么新的异动?” 一听这话,崔亭收敛住自己那颗八卦之心,神色随之变得严肃认真起来,“朝廷近来很平常,就连平原郡的谈判没有进展,太后也没有像先前那般着急,反而……感觉有点听之任之。” 说到后面,抬头望着张婴,“子平兄,你是想到了什么?” 张婴呢喃了句听之任之,脸色瞬间变得煞白。 “子平兄……” “留也,或许朝廷已经对平原用兵了。”留也是崔亭的字。 崔亭一口否认,“不可能,尚书省与中书省都没有任何动静。” 张婴反问道:“尚书省和中书省,会同意出兵吗?” 当然不会,除开尚书令由彭城王宇文浩兼任,尚书左、右仆射都出身士族,更别提,中书监师默,就是出身平原士族师氏。 怎么可能赞同出兵。 崔亭登即目瞪口呆,他人在朝堂,政治敏感度竟还不如张婴,心中除了敬佩,还多了几分惋惜,不该辞官的。 “那现在怎么办?要怎么阻止?”既然朝廷出兵,那么,平原郡势必会有一场杀戮,掀起一场血雨腥风。 崔亭额头上直冒汗,已经无法坐住,起身在屋子里急打转。 “这个时候禁严,怕是派出的军队已越过河间郡了。”河间郡在平原郡隔壁。 “留亭,你帮我传个话。” “我要面见杨太后,请务必帮我转达。” “子平兄。”崔亭听了这话,满脸愕然地盯着张婴,都忘记了着急。 第四十九章 手撕折子 ( )承和二年,春,平原郡士族叛乱。 骠骑将军方省领兵南下,经河间郡,一举平定平原郡内叛乱,整个平原郡的士族受到重创,死伤过半,血流成河,并捉拿祸首原清河太守华敏及其子孙八人,押解至洛京。 平原郡内士族,由此衰落。 消息传至洛京,朝野为之哗然。 一时间,朝廷内外,风声鹤唳,人人自危。 各种上陈的奏疏,如同窗外的雪花一般,纷纷飞往御史台与宫中弘德殿,一沓又一沓,堆积如山。 张曦又一次让杨太后给宣进宫。 “……张五郎君派人来传话,他想求见娘娘。”杨中侍瞧着杨太后从胡月手中接过张曦,微犹豫了一下,还是说了出来。 如同之前的几次,杨太后脸上的笑容一滞,“不见。” 语气很是干脆,没有一丝拖泥带水。 张曦听了,抬头望去,只见杨太后目光锐利,比廊外屋檐垂下的冰棱还要冷凛锋利,过了二月,明明冰河已开,杨柳抽绿垂丝,忽啦啦来了这么一场大雪。 时令倒序,洛京仿佛一夜间回到了严冬。 然而,目光瞧向张曦时,却染上了几分温暖,笑颜逐开,“几日不见,我们的小清妃,好像又长大了不少。” “手上的力道也大了许多。” “小娘子正是长身体的时候,自然一天一个样,更不用说,这次隔了有十来日。”杨中侍见杨太后高兴,于是忙地附和。 说起来,包括杨家三位小娘子在内,宫内宫外,没有一位小娘子像张十六娘这般能讨得杨太后欢喜。 只要她在,只要她笑,杨太后就会跟着高兴。 连着心情好了,他们服侍的人,也跟着轻松。 他极为不解,尤其是这段时间,杨太后极为冷落张婴,偏对张十六娘一如既往地喜欢,因此,他特意跑去杨府问了杨国舅。 这一回,杨国舅却支支吾吾的,没说出个所以然来。 但凭直觉,他认为杨国舅一定知晓内情,只是不知道什么原因,不愿意说。 “最近就让清妃待在宫里,你派人去张家传个消息。” “娘娘……” “他要闹就让他闹,孤倒要看看,他这回打算怎么闹。”杨太后没有明说名字,但杨中侍很容易就猜到,杨太后口中的他是指张五郎君张婴。 “把光华殿收拾出来,给清妃住。” 光华殿在弘德殿西侧,是周遭最近宫殿,殿宇精致,规模宏大,历来为宫中贵人所居,因此,话音一落,杨中侍都有点瞠目结舌。 “娘娘,这是不是不太合适……” 杨太后打断了杨中侍的话,“有什么不合适,孤觉得挺好。” “赶紧安排人把地方收拾出来,再给清妃配上一批人。” “唯。”一听这话,杨中侍忙地答应。 匆匆先出去,正撞上御史中丞朱俊。 “什么事,让中侍忙成这样了?”语气中带着满满的调侃,随着平原郡事态平息,近日御史台又重新抖擞起来,朱俊连走路都带风。 “张家小娘子在里面。”杨中侍凉凉道,顺便欣赏朱俊的变脸。 第五十章 果有大祸 ( )什么时候,五个月的奶娃娃,竟这般知事。 那双清亮乌黑的眼眸里,里面的愤怒,是那样的明晃晃,直盯着他,盯得他心惊肉跳,很不自在。 还有那撕折子的动作。 常人或是懂事的孩子,多多少少还会有几分敬畏与恐惧,但在那奶娃娃身上,看不到丝毫,仿佛撕着不相干的纸片,当成了她的玩具。 可惜杨太后没不见,还在哄着孩子,“清妃,这个不能撕。” “好孩子,快松手。” “你想撕东西,孤给你其他能撕的。”说完,侧头就吩咐宫人去取笺纸。 然而,回应杨太后的不是停顿,而是一声接一声的撕拉声,及至折子成了碎纸条,及至剩下前后两个硬的封壳。 啪地一声,两个硬封壳,朝珠帘外甩去,更准确地说,是朝朱俊面门甩去,可惜到底是奶娃娃,用尽了吃奶的劲,力气仍旧不足,硬封壳让垂下的珠帘给截下了。 掉落在地面。 珠帘一阵晃动。 这番动作,连杨太后都变了脸色,正要出声喝斥,却见张曦垂下眼睑,扭头往她怀里一靠,微微瘪着嘴角,似受了天大的委屈一般。 “好了好了,不说你了,你喜欢就给你撕。”杨太后出口的话,连她自己都惊住了,而且,还拿了案头的折子,递到张曦手中,舍不得张曦受一丁点儿委屈。 如若说,之前张曦的举动,把她归于不懂事的熊孩子之列。 那么这后面,杨太后的反应,出乎朱俊的预料,甚至刷新了他对杨太后的认识。 眼前的奶娃娃,那肖似张婴的面庞。 绝对是张婴的孩子。 但依照杨太后对这孩子的宠溺,要不是时间不对,朱俊都得怀疑,这小女娃,是张婴与杨太后什么时候生下的私生女。 这个念头在脑海中浮现时,朱俊自己都被自己吓了一大跳。 “华家的事,你按正常办,这次不要给仕林留下任何攻击朝廷的借口,你记着所有华家人,死罪可免,活罪难逃。” 杨太后严厉的声音,再次响起时,朱俊方觉得自己回过魂来,整个人好似从地狱走了一趟,重回阳间。 出了弘德殿,冰天雪地里的冷风,瞬间让人清醒许多。 “中丞,华家的事,太后怎么说?” “按正常程序办,尚书府里所有人,都送进大理寺。”朱俊望了眼他新提拔上来的治书侍御史杨青,没经过大事,做起事情来,畏手畏脚。 到底比不上黄奇用得顺心。 思及黄奇的惨死,思及丢车保帅的无奈,朱俊的心越发冷硬了起来,“去,派人把尚书府给我掘地三尺。” 杨太后喜欢留着活人戏耍。 他却不同,他没那么大的心,因此,他始终认为,唯有死人,不会蹦跶,才能令人放心。 “华敏一行人,什么时候能到京?” “大约还有五天左右。” 朱俊点点头,又问道:“和惠坊张家,有没有什么动静?” “暂时还没有。”杨青心里纳闷,自家中丞,不盯大理寺和廷尉署的动作,怎么老盯着和惠坊张家,还是不是盯着谏议大夫张腾与大理寺少卿张德,反而是张五郎君。 那个已是庶人白身的张婴。 纵然张华两家是姻亲,但如今的张婴,不是职位显要、能出禁中的给事黄门侍郎,看不出有什么可忌讳的。 “估计消息还没传到。”朱俊淡淡道。 他可没忘记,弘德殿内,那小崽子愤怒的目光。 张婴在秦地素有令名,宦海沉浮十余年,可不是那些看着光鲜,实则草包一样的士族子弟。 还有宫中杨太后的态度不明。 光这一点,就不好对付。 此刻,身在和惠坊家中的张婴,连打了两个喷嚏,听了下人的回禀,气得狠了,骂了声两声泼皮,“他可真敢。”咬牙切齿。 穆行叹了口气,“出身寒微,陡至高位,一旦小人得志,可比旁人狠上许多。” “华府的事,依仆看来,还是得告诉夫人一声。”随着张婴成了白身,华氏身上没了诰命,但穆行已习惯这么称呼,遂私下里,也没有改口。 “朱俊那个老匹夫,闹得这样大,想瞒也瞒不住。” 张婴手扶额头,眯了眼,“我亲自去内院说,你让何山准备,明天启程,送八娘七郎,还有娘子回清河。” 他满心后悔,洛京禁严解除之日,他就该送阿华和孩子们回清河。 杨太后头一回不愿意见他,他就该明白。 她不会放手。 无论是站在朝廷的角度,还是她个人的想法…… 再是艰难,张婴还是起了身,准备去一趟内院,与其让阿华从别人口中得知消息,还不如他去说。 只是才出书房的门,便瞧见陈义大踏步从外面进来,脸上带着焦急。 他记得,他上午让陈义去十三叔和九弟那里打听消息。 见此,心底忽地一沉。 “什么事?”按捺不住,张婴先问出了口。 只听陈义微喘气回道:“郎主,大房老郎主进京了,让某回来告诉郎主,去一趟九郎主府上。” “现在?老郎主什么时候进的京?”穆行急问道,看了眼陈义,又看了眼张婴,眼里都是诧异。 “大约是十三叔的主意。” 张婴冷声道,眼下能让陈义称呼一声老郎主,大房唯有健在的三叔公了,他猜到十三叔会阻拦他,但没料到,遇上这场大风雪,三叔公竟然冒着大风雪进了京。 “我先进内院稳住娘子,然后再去拜见三叔公。” 举步要走,却见陈义没有让步,“还有什么事?” “九郎主让某告诉郎主一声,华家老郎主,前日夜里,在押解回洛京的路上病殁了,眼下消息还保密,没有传开,他让郎主心里有个数。” “华家,已经倒了,回天乏术。” 张婴听了这话,脚下一滑,往后倒退了两步,由着身后的穆行扶着,才没有摔倒。 “郎主,节哀顺便。”陈义在雪地里跪了下来。 张婴靠在穆行身上,眼睛直直盯着院子里的积雪,许久才出声,“时令倒序,果有大祸。” 第五十一章 我们和离 ( )当方省兵下平原郡的消息传来,张宅似笼罩上了一层阴霾,挥之不去,妻子华令仪更是情绪不稳,夜夜从噩梦中惊醒,不得安宁。 短短数日,体不胜衣,看着人消瘦下来,他恨自己无能为力。 朝廷已把平原郡士族的哗变,定性为叛乱,这会子,朝野上下对出身平原郡的人都避之不及,连中书监师默,都已于三日前请罪辞官。 随后,师府被查抄。 师默自裁于府内,师家二百零三口,被投入大理寺监狱。 这还是从犯,都遭到严惩,更何况华家是主谋。 张婴早已把最坏的结果在脑海中想了无数遍,然而得到内弟华雄自缢,还有岳父华敏病殁的消息,一时之间,依旧无法接受。 连他都不能接受,那么阿华又如何能接受。 进入内院,听到妻子悲戚的哭声,张婴心头咯噔了一下,整个人紧张得脚下的步子不自觉地加快,朝正房走去,经过门口时,望了眼慎妪,忽然凌厉的目光,令慎妪打了个颤栗。 自家郎主的手段,她是见过的。 心里一下子空落落的,有些后悔,不该把华府的事,告诉娘子,可她是华家旧仆,既然知道消息,便不能不报,想到了这一点,慎妪的后背又挺得笔直。 张婴循着哭声进入西间,一眼就瞧见哭倒在地上的妻子,忘了脱靴急忙过去,伸手抱起妻子,放到旁边的方榻上,“阿华。” 喊了一声,瞧着泪眼模糊悲不能抑的妻子,‘别哭了’三个字卡在喉咙里,说不出来。 唯有紧紧搂住妻子,让她靠在自己怀里,给予一份依靠,“阿华,想哭就哭,还有七郎,还有八娘和十六娘,我们都陪着你。” “你再伤心,也得爱惜自己身子,不为我,也为孩子,是不?” 宽厚的大掌一下一下地抚着妻子的后背,自己的心,也跟着一抽一抽地疼,他与阿华夫妻结缡近二十载,相濡以沫,恩深情重。 阿华性子更是二十年如一日,喜怒随心,疾恶如仇。 他喜欢她的性子。 从来只想许她一份喜乐,最是见不得她哭泣。 “阿郎,怎……怎么办,你说我该怎么办?”话一出口,华氏的哭泣声又大了几分,“阿耶年纪那么大,还有小弟,他还没娶亲……” “阿华,我来想办法。”张婴颤着手拢了拢妻子鬓角的碎发,这都多少天,阿华终于愿意理他了,他心里既激动,又难受。 不该在这种时候的。 在她情绪崩溃的边缘。 “阿华,你明天带着七郎和八娘回清河。”妻儿在身边,他自问无法做到心无旁骛,必定会心有顾忌。 然而,华令仪听了这话,却突然变得暴躁起来,伸手一把推开张婴,“不,我不回,我要等我阿耶来京。” “阿华,你听我……” “我不回,我要去华府。” 华令仪腾地一下站起了身,朝外喊了声慎妪,一边抹着眼泪,一边吩咐道:“让外院备车,我要出门。”大弟这一去,府上还不知乱成什么样子。 一念至此,更加悲痛不已。 两眼红肿,眼泪如珠子一般往下掉落,止都止不住。 “出去。”张婴转头狠瞪了眼进来的慎妪,起身两手搂住华氏的腰身,低头哄劝道:“阿华,你听我的,你带着孩子回清河,我向你保证,四位阿弟性命无忧,好不好?” 只是此刻,华令仪完全听不进去任何话,连着摇头,哭喊道:“你拿什么保证?你怎么保证?”极力要挣脱开夫君的怀抱。 “阿郎,你放开我,我要去华家。” “阿华,你信我一回,华家的事,我会过去处理,你待在家里,看着阿明和阿苟两个孩子。”他怕刺激到妻子,尽量温和一些,不敢再提让她回清河。 “孩子,我们的阿眸还在宫里。” 华氏呢喃了一句,忽然两手紧紧抓住张婴胸前的衣襟,“阿郎,我们和离,你去,你去求那个女人,让她放了我阿耶阿弟,放过华家,把阿眸还给我。” 一听这话,张婴只觉得自己脑袋嗡嗡直响,整个人被彻底震住了,不敢相信,许久才张了张嘴,“阿华,你在胡说什么。” “我没胡说。”华令仪边哭,边喊道:“我们和离,和离,只要她放了华家,把阿眸还给我,她让我做什么都行。” 说到后面,华令仪嘶哑声中透着绝望。 身为女子,她知道,宫中的那个贱人,要什么。 不知从哪来的力气,华令仪趁着张婴失神的瞬间,推开了张婴,转身往外跑,“你不去,我去,我去找那个女人,我去求她。” 张婴慌得赶紧追了上去,堪堪把人拦在屋子里,当瞧清妻子脸上的疯狂与执念,知道此刻说什么都没用,急切间伸手砍向妻子的后颈。 用了大力,手一起落,人便晕了过去。 到底是头一回这么做,张婴吓了一大跳,抱住妻子回了西间,心里不安生,又派人去叫了田疾医过来瞧瞧。 直待田疾医看过,悬着的心,才算放下。 人守在床榻前,没有离开。 盯着床上眼睛红肿、容颜殄瘁的妻子,连这般昏过去,都有抽气声传来,张婴只觉得心疼得厉害。 她一旦生了执念,便不容易放下。 何况眼下,师氏、东方氏,都倒了。 华氏不可能独存。 他们看得清楚,正因为清楚,才更明白,在绝对的权力面前,所有的东西,都不堪一击,一击就碎。 他保不了华家,甚至保不住妻儿。 张家……大房三叔公已来了京中,在九弟阿德府上,他还有一场硬战要打。 “郎主,少卿府上又来人了,催郎主过去。” 慎妪的回话声响起。 真是心里担心什么,就来了什么,张婴掐了掐自己的眉心,尽量使自己保持清醒,摆脱那份涌上来的无力感。 “郎主,老奴会看着娘子的。” 话音一落,张婴的目光,嗖地一下盯着慎妪,幽深如寒冰,直让慎妪打了个哆嗦,“好好守着娘子,别让娘子出正房。” “唯。”慎妪赶紧答应。 临去前,张婴又扔下一句警告,“没有下一次了。” 第五十二章 说出口来 ( )大房三叔公名宇,曾官至正三品的太常卿。 在六十岁上因病致仕还乡,回了张氏的族居之地,清河东武城,与六曾祖叔作为族中德高望重的族老,一直影响着族中一应大事的决策。 连身为族长的长房长支,与张婴同辈的大郎主张幼,都退了一射之地。 如今三叔公已年过七十,仍旧精神矍铄,鹤发童颜。 赶了有十来天的路,却不见丝毫疲惫。 此刻,端坐在上首的位置,数十几年来积累的气势威严,使下首两排候立的在京子侄孙辈,个个屏住气息,无一人敢吭声,尊卑长幼之序,规矩之严,有如公府。 “阿腾、阿德、阿婴留下,其余人都回去。” 话音一落,下首的应答声不约而同响起,然后陆续有人退出去,很快屋子里除了上首的张宇外,只剩下三人。 “阿腾,你也坐吧。”跪坐在上首的张宇,挥了挥象牙柄麈尾。 然后,目光望向右下首的张婴,“阿婴,说一说你的打算。” “叔公,两个月前,孙儿给您和曾祖叔的信函,都已经写得很清楚了。”张婴实在不愿意再多说什么。 张宇见了,只得淡淡提醒道:“阿婴,那时候华家还没有倒。” “孙儿不觉得有什么不同,纵然华家倒了,也依旧是我妻子的母家,我孩子的外家。” “这个老夫不否认,老夫没想过让你与阿华和离。” 张宇点了点头,却是话锋一转,“你既然能这般想,是不是更应该出手救华家,但是如今,你一介白身,又如何去拉华家一把。” “你可别忘记,赵郡李家,十二岁以上男丁,全部处死。” “殷鉴不远,赵郡李家的下场,就是华家的前车之鉴。” 张婴听了,闷声回了句,“孙儿明白。” 他心里也的确明白,三叔公这话,绝不是危言耸听,“孙儿会想办法,孙儿已经打算,让阿华和七郎八娘回清河,孙儿虽已是一介白身,但好歹出仕近二十年,手上还是有能用的人。” “胡闹。”张宇大喝一声,“你不许胡来。” “当然,只要叔公愿意帮我,孙儿是绝对不会胡来的。”张婴含笑回道,三叔公怒了,他反而更加心平气和。 族中的打算,他也猜到了七七八八,大约对他辞官,还余怒未消。 张宇听了张婴的话,只觉得气不打一出来,“阿婴,你听着,老夫不会,也不愿意,让张家牵涉其中。” “阿腾和阿德,你们也听好了,华家的事,不许插手。”带有几分逼迫的目光,紧紧盯着了左下首的张腾,以及扫向张婴身侧的张德。 张腾爽快地应了声唯。 张德低下头,答应时不敢去看张婴,心里带着几分愧疚。 华家此次之事,闹得太大,他不愿意张家牵涉其间,但张华两家,素来交好,又常有联姻,而且,他和张婴兄弟俩自小关系好,华家是张婴的岳家。 所以,他是想帮张婴。 不料十三叔,把三叔公这尊大佛,真就请到洛京来了。 难道,就只是为了阻拦住张婴,不让张婴去帮华家。 张德揪了揪自己的八字胡,隐隐觉得没有这么简单,十三叔能请动三叔公的,肯定还有别的事。 “您不帮我,孙儿不敢有意见,只是也请您别阻拦孙儿,华家,孙儿一定会救。”张婴的态度很坚决。 三叔公张宇的声音一下子严厉了几分,“如果老夫不许呢,你准备怎么做?你就打算舍弃张家,或是将来赔进去整个张家。” 张婴忙地跪下身,磕头回道:“孙儿不敢,也不会。” “你有什么不敢的,说辞官就辞官,连声招呼都不打。”张宇一提起这个,就痛心疾首,“你阿耶去世前,把你托付给老夫,老夫这些年来,对你也是尽心尽力。” “不想,你眼中根本没老夫。” “孙儿没有。”张婴低垂下头,两手紧握成拳,放在身侧。 “阿婴,你不想其他,也想想七郎,七郎年已十四,你得为他的前程着想。” “孙儿正是为七郎着想,才更需要这么做,如果孙儿名声有瑕,试用将来七郎何以立足,若使十六娘长大成人,问外家安在,孙儿又该何以回答。” 张婴俯首磕了两个响头,然后起身,“孙儿只想正以立身,华家因孙儿而起,也该由孙儿承担责任。” 张宇听了,瞧着张婴顽固不化,不由急了,“你既知道因你而起,就该知道有更好的解决的办法……” “在叔公眼里,什么是更好的解决方法。”张婴断然打断张宇的话。 顿时间,张宇有些恼羞成怒,“提醒你一句,御使台朱俊,不仅调查过华家,也调查过张家,他为什么要这么做,你心里如明镜似的,有更好的解决方法,你就不能妥协。” “孙儿不能。”张婴语气极为寡淡,掩去了心头的起伏。 只要三叔公不明说,他也就不明说,揣着明白装胡涂。 “你是要气死老夫是不是?”张宇怒得捶了几下身下的床榻,“前朝李冲,堪为效仿。” 李冲即前朝冯太后时重臣,也是冯太后的男宠。 因李冲得冯太后宠爱,李家满门,在前朝时很是显赫,所结姻亲,全是大族,陇西李氏,也由此而兴。 也正因为如此,李冲哪怕在朝政上多有所作为,也不免为人所诟病,在史书上毁誉参半。 一直以来,他都在极为避免这样的事。 不想,三叔公竟然不顾脸皮,和他挑明了。 嗵地一下,张婴只觉得气血上涌,翻腾得厉害,怎么压都压不住,他到底高估了三叔公的底线,还是说出来了,张婴冷笑一声,“孙儿不愿意。” “张氏非婴一人,叔公有心,尽可挑选他人,送入宫中,谋求荣华。”张婴心潮澎湃,起身行了揖礼,“孙儿告退。” 然后,转身告退。 “混账,你给老夫站住。”张宇的喝斥声从身后传来。 张婴充耳未闻,头也不回地转身往外走。 第五十三章 各自筹谋 ( )枝头新冒的绿意,让这场百年一遇的大雪,给消灭得一干二净,处处白茫茫的一片,看不到一丝春天的影子。 迎面吹来的寒风,令张婴清醒了许多。 心绪渐渐平静下来。 三叔公的话,或许不单单只是三叔公个人的想法,而是整个张氏宗族的意思,朱俊私下里的调查动作,华氏的倒台,让他们感受到了害怕。 前朝李冲,以私宠见幸于冯太后,权倾一时。 纵使青史留有污名,依旧会有人羡慕。 人生一世,多少勾心斗角,尔虞我诈,从来,逃不开名与利。 名利二字,最是容易蒙蔽人心,又有多少人看不开,放不下,从而迷失其间,失了本性,丢了本心。 他实在没必要义愤填膺,乃至愤愤不平。 若不是身在其间,或许他在各种权衡后,也会作如此选择。 “郎主,朱俊在华府搜出许多人偶。” 刚至家门口,穆行急急迎了出来,低声在张婴耳畔回话,“人偶上的诅咒都是针对太后,还有圣上。” 张婴听了,惊得一张脸突然变了颜色,咬牙切齿骂道:“这个泼皮,他也太狠毒了,这是不给华家留活口。”每一次巫蛊案件的发生,都牵连到许许多多的人命。 “备车,我现在去华府。” 张婴连仪门都没进,气冲冲地转身往外走,然刚走两步,却顿住了脚步,问向穆行,“我让你办的事,办得怎么样了?” 问完,又扬了扬了阻拦,“先去书房。” 张婴大踏步往南院的书房走去,脚下的步子,格外大力,仿佛在用脚踩踏朱俊一般用力,穆行见自家郎主动了气,只得忙跟上。 一进书房,关上门,便立即回话,“朱府的眼线和暗桩都已经搭上,只等郎主的吩咐。” “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只听张婴怒道,“他能在华府埋木偶,我们也在他府里埋上人偶。” “那上面的诅咒怎么写?” “全写上朝中公卿重臣,尤其是士族出身的官员。” “唯。”穆行收敛住心中的惊讶,应了一声。 又听张婴说道:“你先跟我一起去趟华府,瞧清楚上面的字样,还有木偶的形状,然后快速找到制作人偶的作坊。” “记着,在朱府埋的人偶形状,一定要与华府一模一样。” “这样一来,就没那么快办成?” 张婴回头瞪了眼穆行,“那就加快速度,我只要结果。” 穆行碰了一鼻子灰,不敢再多说话,先随郎主去了趟华府。 ——*——*—— 张曦坐在杨太后膝盖上,撕了案几上好些奏疏,为了不留痕迹,不论是为华家求情,还是罗列华家罪名的折子,她一股脑全撕了。 最后累得靠在杨太后怀里睡了过去。 再醒来时,天色已黑,暖阁内点上了宫灯,张曦一睁开眼,看到面前站立的杨昭华,登时吓了一大跳,她可没忘记,上次这家伙,把她往地上,往碎瓷片上推。 她的脸上,现在还一道疤痕。 忙举止四望,瞧见胡妪,才放下心来。 因为放心,胆子也跟着上来了,伸手就朝杨昭华的身上甩去,她知道自己力气大,手劲大,老早就想报仇了。 杨昭华很快退了一步,让张曦扑了个空。 “十六娘醒了。”胡妪拉住张曦的手,把她抱了起来。 张曦哪怕待在胡妪怀里,依旧鼓圆着杏眼瞪向杨昭华,对上次杨昭华推她的仇,她一直心心念念,没有忘记,总得报复回来才行。 而且,眼前的杨昭华,与她记忆中的那个杨昭华,完全不一样,感觉多了一份戾气与怨气,一份不属于她这个年龄该有的怨恨之气。 乌漆漆的眼眸,乍一看,都有点吓人。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总不至于,过上两三年,这位杨昭华就会像变了个人似的,由如今对她怀有怨怒,变成讨好? 她是不信的。 张曦自己的经历,让她疑心,杨昭华一定有古怪。 “睡了一觉,肯定饿了,你先给清妃喂奶。”杨太后的声音,从帘外响起来,胡妪忙地应一声,让众人退出去,然后才给怀里的小娘子把尿。 她来小娘子身边两个月,因为用心,几乎把小娘子所有的脾性都摸透了。 别看小娘子人小,比她女儿还小上三个月,却极为机灵知事,还真应了华氏夸奖小娘子的那句话:是个小精怪。 带起来不需要太费力 而且,仿佛她和这孩子前世有缘,这孩子十分粘她,看待她比身边的那位乳母,还要亲近几分。 在张府时,连华氏都觉得稀奇,抛下成见。 让她只给小娘子喂奶,华氏另找了乳母给她女儿哺奶。 暖阁内,杨太后朝着刚从内寝退出来的杨昭华招手,“二娘,你站那发什么愣?” 杨昭华回过神来,跑了过去,喊了声姑母。 杨太后摸了摸二侄女的头顶,把她抱入怀里,“清妃年纪小,她以后长住宫里,你可以常来宫里陪她一起玩。” “明华殿,孤已经让人收拾出来了,你想住,随时可以搬进去。” “把三娘也叫上,以后有清妃,有你们在宫里,孤这里也能热闹些。” 清妃清妃,三句话不离这两个字眼。 杨昭华忍住翻白眼的冲动,心里暗暗下定决心,一定要弄明白,为什么姑母这么喜欢张曦,明明是个连话都不会说的奶娃娃。 偏偏姑母眼中,只有那个奶娃娃。 可笑她前世,听着姑母给张曦取了这么个名字,还自作聪明地以为,姑母想让张曦进宫给宇文赞做妃子。 也是后来才明白,妃同“绯”,是指一种淡红的颜色。 杨昭华忍住翻白眼的冲动,心里暗暗下定决心,一定要弄明白,为什么姑母这么喜欢张曦,明明是个连话都不会说的奶娃娃。 偏偏姑母眼中,只有那个奶娃娃。 可笑她前世,听着姑母给张曦取了这么个名字,还自作聪明地以为,姑母想让张曦进宫给宇文赞做妃子。 也是后来才明白,妃同“绯”,是指一种淡红的颜色。 第五十四章 刻意提醒 ( )眼下是华家生死关头。 姑母对华家,从来没想过留一丝一毫的余地。 上一世,华家十二岁以上男丁全部被处斩,十二岁以下孺子与女眷,全部发配崖州,这还是在张婴除掉朱俊,多方周旋后的结果。 如果,这一世,她能救下朱俊,华家的结局,只会更惨。 依照朱俊的秉性,还有姑母的本意,华家很有可能被彻底斩草除根。 上一世,她做了张昕十来年的枕边人,张昕暗地里接济华家,她也略知一二,更别提,历史上,张昕称帝后,建立大虞朝,惠及母家,恩荣舅氏。 华家满门显赫,荣盛无比。 重来一世,她不介意给张昕那个恶魔添堵。 近来,朱俊因为办案,常来宫中弘德殿回禀事情,杨太后已升迁他为侍中,仍旧任御史中丞,掌管御史台,并会同廷尉署、大理寺共同处理平原士族叛乱一案。 说是三部门共同办案,实际上,大理寺寺卿卫煌年事已高,早已不管事,廷尉羊桑,更是出了名的糨糊人,人称糨糊廷尉。 所以,实质就是御史台,或者是朱俊一人在主持此案。 “……微臣建议,可以藉由华家的巫蛊事件,把华氏一族党羽全部铲除,给朝中士族以重创,再之后,以圣上的名义诏告天下,令各州郡长官,不拘门第,举荐贤良之才,入京参加考试。” “朝廷可以根据考试成绩,再授以官职。” “这样一来,朝廷方能打破眼下九品中正制的弊端,避免因地方大中正由世家大族所把持,使得铨选人才时,以家世门第论品,令寒门庶族子弟无出头之日的局面。” “如若寒门子弟,凭才学有出头之望,天下有才之士,又何愁不归附。” 朱俊的这番陈词,慷慨激昂,掷地有声。 “很好。”杨太后虽只说这两个字,但一直在点头,甚至偏离了一开始的主题,也没有打断朱俊的话,尤其是朱俊越往后说,杨太后眼里赞赏的光芒,明亮闪烁。 对于朱俊的提议,兴趣很浓。 “卿的想法很好,你回去拟个条陈出来,孤届时会放到内阁会议上讨论。”杨太后又斟酌道,内阁会议,通常在宣室举行,只有正三品以上高官,才有参加的资格。 本朝立国,皇族与士族共治天下。 前面几代君王,都致力于削弱士族的势力,大力提拔寒门出身的官员,无奈效果不显著,这种考试制度或许可以一试。 而且,她也想通过平原郡士族叛乱一案,削弱及重创士族影响力。 重重惩办华家,便也有这一层意思在里面。 “华家的事,今后你不必再请示了,你决定就好。”杨太后相信朱俊能办好此事,并且会达到她目的。 “唯。”这一声,朱俊应得满面红光。 “那张家……” “张家先放放,在一众士族中,张家历来算是识时务的。” 说到这儿,杨太后突然轻笑出声,“谏议大夫张腾,上疏抨击华家,抨击平原郡士族叛乱的折子,也算是他表了态,站了立场,就先不计较了。” “朝中官员有三分之二出身士族,总不能一棍子打死,能拉拢的,我们可拉拢过来。” “微臣一切听娘娘的。” 朱俊拱手表态,打蛇随棍上,又笑着提了自己的想法,“娘娘这几日,不是正恼火那些为华家说情的奏疏,不如把名单给到微臣,微臣就先从这些人入手,解了娘娘的烦忧。” 这个时候,还能为华家说情的。 多是出身士族,与华家或是姻亲故旧,或是世交友朋。 正好算在华家一众党羽里。 除掉这一批人,免得成日里在朝堂上或是他耳边叽叽喳喳,天天不干正事,只知道冷嘲热讽。 刺啦声响起,又是撕纸的声音。 朱俊抬头望去,只见坐在杨太后怀里的张家小娘子,不知何时伸手从案几上摸了一封折子,并且把折子撕成了两半,左右手,各拽了一半。 对上他的目光,愣是没有闪躲。 杨太后低头看了看那封折子,倒没在意,只是抱着张曦,轻轻捏了捏她的脸蛋,“昨日还没撕够?好孩子,可真不能够再撕。” 把张曦往她怀里搂了搂,又面带无奈地望向朱俊,“名单,孤怕是给不了你,那些折子,都让这小家伙昨日给撕了。” 然后,又伸手指了指最右边那一堆,是杨中侍今日上午整理送过来的,“你把案头上这些,先拿去处理吧。” 瞧着杨太后对张家小娘子的宠爱,丝毫没有责怪的意思,朱俊有再多的话,也堵在了喉咙里,说不出来,何况,他素来最会揣摸上意。 这个时候,不仅不能抱怨,还得附和一两句,“有这些就已经足够了。” 杨太后听了,很是高兴,她最喜欢朱俊这一点,有自己的想法,却又能够很听话,“你去忙吧,孤让杨中侍稍后把这些折子,给你送到御史台。” “多谢娘娘了。”朱俊拱手,起身退了出去。 往常与杨太后说话,都是在大殿内,不管怎么说,今日能进这东暖阁,也算是杨太后给他的一份殊荣与体面。 临去时,看了眼杨太后怀里的小娘子,却已低垂下头。 只是看到那样肖似的脸庞,他心里仍旧堆积着一股子怒气,偏杨太后说张家不能动,但愿真是因为张腾那封奏疏起了作用。 不然,要斗赢张婴,他还真没把握。 眼下满朝文武,能给他使绊子,也唯有张婴了。 “中丞,请留步。” 稚嫩的声音响起,朱俊回转身望去,只见一位梳着双丫髻的小娘子从大殿里出来,追到了院子里,“小娘子是庆阳县主?” 刚才见她跪坐在杨太后身后。 “喏。” 杨昭华应一声,走至朱俊跟前,行了一礼,然后低声道:“刚才在暖阁内,儿听中丞说,华府挖出了人偶,就要阖府下狱处斩,那如果中丞府上也挖出人偶呢,将会怎么处理?” 小娘子微微扬起头,带着天真。 朱俊却眯了眼,小眼睛眯成了一条线。 第五十五章 毁掉折子 ( )点到为止。 杨昭华觉得,如果朱俊够警觉,那么她的话,已足够引起他的重视,留意到自己府上的异常。 及时处理府上出现的人偶。 从而避免被人告发,遭到举朝士族出身官员的攻击,沦为朝中政斗的牺牲品。 身首异处,落得个惨淡收场的结局。 尤其,刚才殿内的那一席话,杨昭华无比震惊,朱俊提出来的举荐考试制度,就是后世延续一千四百余年科举制的雏形。 哪怕朱俊是站在寒门庶族的角度,想为寒门子弟多争取一些出仕为官的机会。 但不可否认,他有一定的政治眼光。 这样人,应该有一番作为的。 上一世里,张婴为华府搜出来的人偶翻案,及至朱俊府上被发现人偶,最后,所有的证据,都指向朱俊,连华府的人偶,也成了朱俊事先掩埋、栽赃陷害的证据之一。 她之所以知道,是这个案件,轰动一事。 士族在除掉朱俊的同时,也成就了张婴,那时张婴风头无两,更有了一日三迁的传奇,从给事黄门事郎,左迁至侍中,尔后兼任吏部尚书,升迁尚书左仆射。 半年后,直升尚书令。 中间因发生彭城王世子宇文安的命案,彭城王宇文浩由此隐退,那个恶魔张昕被张婴送出洛京,在凉州待了三年才还京。 杀人偿命,律法所定。 可惜,那时候,朝中已无人能与张婴争锋。 张昕杀了彭城王世子宇文安,不仅没有偿命,最后只不过离开洛京三年,出去避一下风头。 如果朱俊活着,以他的酷吏之名,张昕肯定活罪难逃。 杨昭华现在的心态完全不一样,相比于上一世担心张昕出事,这一世,她是巴不得张昕出事,能让她有手刃仇人的机会。 她从后世而来,无法想像,巫蛊之术,会带来这么大的影响,在朝廷明令禁止下,一经发现,轻则流放,处以极刑。 这一世,她提醒了朱俊,朱俊应该不会重蹈历史上以及上一世的覆辙。 她倒要看看,张婴要如何替华家翻案。 眼下,张婴是白身,不同于上一世,他是官身,行事方便,并且那时候,姑母杨太后,在她的极力劝说下,已赐死了华令仪,以至于面对张婴时,多少有些心虚不安。 这一世却完全不一样,华令仪还活着,姑母一直不愿意见张婴。 姑母不见张婴,这是好事。 只是想到殿内的张曦,杨昭华却皱了下眉头,所有的好心情,一下子就冲淡了几分。 张曦对她没有妨碍,却很碍眼。 只要张曦在宫中,就代表着一份恩宠,对朝中的那些人精来说,传递着一种信号,使他们有所顾忌,刚才在大殿内,朱俊眼里的顾忌就很明显。 杨昭华心里琢磨着,怎么把张曦弄出宫去。 此刻,身在东暖阁内,坐在杨太后怀里的张曦,却在想着,杨昭华追着朱俊出去做什么? 想不明白,就不亦乐乎地撕着杨太后拿起来的折子。 “你这两天是撕折子,撕上瘾了。”杨太后为了防止张曦再撕,忙地举高了拿着折子的手。 张曦去攀,怎么都够不着,咿咿呀呀叫唤了两声,瞥了眼右侧案几上的那叠折子,心里有了主意,她一定要毁了这些折子,不要不知道有多少人身家性命会牵涉进去。 索性爬到案几上安静地坐着。 杨太后见她不闹腾,倒放下心来,她最怕张曦哭闹,抬头正瞧见杨昭华回来,遂问道:“你匆匆出去,做了什么?” “儿没见过人偶,所以向朱中丞打听,人偶长什么样?” 杨太后目光微闪,淡淡道:“不过是邪魔歪道而已,以后别打听了。” “唯。”杨昭华垂下眼睑,乖巧地答应。 模样看起来,很是熟悉。 杨太后摩挲着杨昭华的头顶,含笑道:“孤就说,清妃偶尔安静乖巧的模样,怎么看着眼熟,原来,是跟着你学的。” 说着,又指了指,坐在案几上垂下眼睑的张曦。 杨昭华配合着抿嘴一笑,“清妃妹妹,向来聪明,学什么都像。” 唯有张曦暗自吐槽,谁要跟她学,她从来不跟别人学。 她之所以会这样,那是在那一辈子里,她累积出来的经验,只要她垂下眼睑装乖巧,杨太后有再大的气,都不会对她发了。 又听杨昭华故作疑问道:“姑母,今日早上进宫前,儿遇到崔侍中的夫人,郑夫人带着长子去长夏门送行,好像听仆从提起,说是张家的华娘子今日离京。” “还说华娘子心狠,只带长子长女离京,倒把幼女十六娘遗在了宫里。” 说到这,睁着乌黑的大眼看向杨太后,“姑母,儿想知道,华娘子是不是清妃的阿娘,她为什么不带清妃走,清妃不是她的女儿吗?清妃为什么要做在宫里?” 听了这话,杨太后脸色蓦地沉了下来,良久,才抿紧嘴唇道:“倒是个识时务的,走了也好。” 然后,抬头察觉到侄女眼中一闪而害怕,神情缓和下来,“姑母不是说你。” “她是清妃的阿娘。” 杨太后似十分厌恶,不愿意多说,“好了,我们的清妃以后当然是要住宫里的。”说着,就要去抱清妃。 杨昭华一见杨太后的动作,还有眼中怜爱。 就明白过来,她的挑拨失败。 她知道姑母厌恶华令仪,提起华令仪,提醒张曦是华令仪的女儿,却依旧阻止不了,姑母对张曦的讨厌。 一时间,心中倒升起浓浓的挫败感。 明明姑母是那么讨厌张八娘张昑,对七郎张昕也不待见,怎么偏偏就对张曦,格外另眼相看,格外喜欢……难道真是一张脸的缘故。 一串稀里哗啦声响起,还伴随着淡淡的尿骚味。 还有杨太后的惊呼响起,“清妃……” 杨昭华看过去时,不由瞪大了眼睛,实在是张曦太好带了,所以,对此刻张曦趴在案几右侧那封堆不知何时已推倒的奏折上撒尿的情形,不敢置信。 嗯,她们大约都忘记了,张曦只是一个四个月的奶娃娃。 第五十六章 一往情深 ( )引起暖阁内一阵人仰马翻。 因壶里的热水较烫,而张曦又离得近,吓得杨太后忙抱起她,身上的妃色宫装沾上尿液也不顾,一时间,殿内侍候的宫人,惊得谁也没有去管那些折子。 倒是后面,杨中侍进来时,看到宫人把浸湿的折子当作垃圾收拾,不由出声道:“朱中丞还等着这些折子,扔了却是可惜。 《盼回眸》第五十六章 一往情深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五十七章 原是故人 ( )“哟,郎君怎么到这里来了?” 一道刺耳的质问声响起,语气中透着浓浓的尖酸。 朱俊回头望去,只见三丈外站着夫人李氏,细眉尖颌,琼鼻樱唇,头上梳着飞天髻,翠饰金钿反插,耳戴浅绿琉璃明月铛,坠子晃动得厉害,泄露了一丝匆忙。 此刻,脸庞含笑,却笑不达眼底,眸中的锋利一闪而过 《盼回眸》第五十七章 原是故人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五十八章 束手无策 ( )华令仪轻呵一声,“别忘了你是法师,精研佛理,弘扬佛法,才是法师该做的。” “纵使法师有心要普渡众生,也要讲究众生平生。” “六根清净,方进佛门,若是存了非分之想,仔细污了佛门清净地。” 妙德法师脸上的血色,一点点褪去,渐渐苍白得厉害,甚至不敢与华令仪对视,那双清亮的 《盼回眸》第五十八章 束手无策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五十八章 两看两厌 ( )入夜时分,在宫门下钥前,妙德法师领华令仪进了弘德殿。 在此前,杨太后曾吩咐胡妪带张曦回光华殿,只因张曦闹腾得厉害,一离开杨太后身边,就大哭大闹,更别提出弘德殿了。 杨太后要避嫌的态度,十分明显。 胡妪盯着杨太后怀里的小娘子,却总觉得,小娘子沉着张脸,好像知道待会儿能 《盼回眸》第五十八章 两看两厌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六十章 正面交锋 ( )第六十章正面交锋 “你承认,这一切都是你做的。” 华令仪圆瞪着杨太后,两眼几乎充血一般红了起来,染上疯狂,似立即会扑上来,把面前的人撕成碎片。 杨太后微微点了点下巴,她宁愿看到这么失态甚至失控的华令仪,也不愿意看到在她面前,摆着贵女架子的华令仪,“孤不过是夺回,孤曾 《盼回眸》第六十章 正面交锋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六十一章 呼之欲出 ( )第六十一章呼之欲出 张曦在阿娘要被宫人带下去之前,闹腾着出了东暖阁,然后赶在杨太后出声前,不顾距离阿娘还有一丈远,直接奋力朝前扑去。 胡妪一个没抱稳,心猛地一跳。 “还不把清妃抱回……”只在一瞬间,杨太后两眼瞳孔紧缩。 华令仪吓得三步并作两步赶上前,行动如风 《盼回眸》第六十一章 呼之欲出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六十二章 她要翻案 ( )第六十二章 因着那一辈子的记忆,张曦对宫里特别熟悉。 因此,当越走越偏僻,越走越冷清,呼啦啦的冷风,从耳边吹拂而过时,张曦反而心里越发安心,她最怕,就是这群宫人,把阿娘带入慎训司。 一旦进了慎训司,不死都得脱一层皮。 上次大姐进去,就是明证。 不知走 《盼回眸》第六十二章 她要翻案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六十三章 自尽而亡 ( )“北宫,有什么动静吗?” 杨太后语气随意,听不出是希望有动静,还是希望没有动静,杨中侍蹲身整理奏疏的手,微微顿了一下,“昨晚上,井里的大蟒蛇爬了出来,但张家小娘子没事。” “哦。”杨太后挑眉望向杨中侍,她当然知道清妃会没事。 “我们准备的人,候在宫墙外,没有派上用场 《盼回眸》第六十三章 自尽而亡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六十四章 谋划进宫 ( )“自尽了?” “是的,杨中侍上午去廷尉署,人还好好的,下午发现时,人就没气息,是用衣带勒死自己的。”张德望向自己的族兄五郎张婴,神色极为严肃。 这已超出了他们预料。 完全打断了他们的步调。 跪坐在对面的张婴,收回了惊讶之色,“羊廷尉怎么说?” “他还 《盼回眸》第六十四章 谋划进宫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六十五章 妖言惑众 ( )一身僧袍,穿在他身上,依然难掩气质清华,举手投足间,远远望去,行止落拓,大大方方,如松间明月,夜半清风,散发出清幽之息,仿佛真是一位不染红尘的高僧。 又如兰之茂,如玉之莹,光彩夺目,使人见之不忘。 人,还是那个人。 这份简简单单的装束,让杨太后怔愣了片刻,回过神来, 《盼回眸》第六十五章 妖言惑众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六十六章 案件进展 ( )“十六儿和她阿娘在一起。”张婴望着竺法师的背影,若有所思,回过神来,对着杨太后说这话的语气,是极为笃定。 杨太后轻哼了一声,算是回应。 伸手挥退宫人,走至张婴身前,伸手就朝张婴伸去。 张婴一个闪躲不及,青丝散落,头顶所戴的佛帽让杨太后给抓在手里,瞧着桃木簪绾发,青丝 《盼回眸》第六十六章 案件进展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六十七章 心生怯意 ( )夜幕初临,几排大蜡烛的火光,照亮整个大殿。 灯心火焰跳跃,一闪一闪,时明时暗,光影相间,偶尔发出噼叭燃烧的声音,在寂静大殿内,显得格外响亮,也分外突兀。 计时的滴壶,慢慢流逝。 夜色越来越浓,距离宫门下钥的时辰,距离宵禁的时刻,也越来越近。 张婴心里开始着急 《盼回眸》第六十七章 心生怯意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六十八章 终于结案 ( )这一章,内容两个小时后更新。请忽订阅 “你们处理吧。” 杨太后这话一出,跪坐于左侧的廷尉羊桑满脸诧异,倒是旁边的大理寺卿卫煌和侍中崔亭,稳重老练许多。 尤其是卫煌,年过七十,行动都有几缓慢,此刻,却是毫不犹豫就起身行一揖礼,“娘娘圣明,这是臣和羊廷尉拟的判决,有请娘 《盼回眸》第六十八章 终于结案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六十九章 接小女儿 ( )“阿婴,你要是早看明白,华家何至落得如此下场。”张家大房老郎主张宇临离京前,对着张婴感叹。 张婴的出仕,自是有人欢喜有人愁。 但对于张家来说,却是好事。 西市口刑场,华家人的鲜血,如当头棒喝,又似南墙碰壁,瓦解了张婴心头所有的执拗,他的那些谋算与筹划,都挡不住,屠刀 《盼回眸》第六十九章 接小女儿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七十章 净空和尚 ( )这一章,两个小时后再看。先不要订阅 ——*——*—— 远远就瞧见,两个玉雪可爱的小孩子,坐在一棵桑树底下,随从仆妇候立在旁,更有几个小沙弥在旁边看着。 正值百花盛开时节,满树肥绿桑叶,小白花点缀其间。 景色很好。 尤其是十六娘活泼好动,哪怕才半岁大, 《盼回眸》第七十章 净空和尚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七十一章 姐弟回京 ( )“……阿姐,你说,阿娘是不是真的出家了,以后都不管我们了?” 通往洛京的官道上,一队人马行色匆匆,队伍中间的马车厢内,一道少年清朗的声音响起,只是声音中,满含忐忑与不安。 “阿苟,你记住,阿娘永远是阿娘,她不会不管我们的。” 女声略带嘶哑,语气却极为坚定。 《盼回眸》第七十一章 姐弟回京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七十二章 惊鸿一瞥 ( )先占坑,两个小时后,或明早再看吧 ——*——*—— “……阿姐,你说,阿娘是不是真的出家了,以后都不管我们了?” 通往洛京的官道上,一队人马行色匆匆,队伍中间的马车厢内,一道少年清朗的声音响起,只是声音中,满含忐忑与不安。 “阿苟,你记住,阿娘永远是阿娘,她 《盼回眸》第七十二章 惊鸿一瞥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七十四章 ( )这一章,两个小时后看 ——*——*—— 杨昭华记得,上一世是华令仪死后七七四十九天,张家在长秋寺里做一场法事,彭城王世子宇文安在寺中无意间见到张昑。 一身孝服,容貌明艳,让宇文安惊为天人,从此心心惦念。 之后,宇文安闹着非卿不娶。 几乎轰动了整个洛京 《盼回眸》第七十四章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七十三章 肆意而为 ( )杨昭华记得,上一世是华令仪死后七七四十九天,张家在长秋寺里做一场法事,彭城王世子宇文安在寺中无意间见到张昑。 一身孝服,容貌明艳,让宇文安惊为天人,从此心心惦念。 之后,宇文安闹着非卿不娶。 几乎轰动了整个洛京。 然而,张昑与崔侍中长子崔阳早已定亲,宇文安的 《盼回眸》第七十三章 肆意而为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七十五章 这是缘份 ( )张曦自从能站稳后,就坚持要下地练习走路。 她不想,像那一辈子里似的,直到七岁以后,才真正自己走路。 一开始,阿耶和阿姐都不同意,傅姆与胡妪拦着她,她争取了好几天,才经得大家的允准,只是每次不允许超过一刻钟。 为此,家里又专门给她准备了一副木架子,照着她的身高订做的, 《盼回眸》第七十五章 这是缘份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七十六章 曾经沧海 ( )亲,这一章先别订阅,算占个坑,两个小时后看…… ——*——*—— 第七十六章 这是和尚,也是傻子,他的女儿,怎么能与和尚傻子有缘分呢? 所以,每每一想起这事,张婴心里就来气。 偏偏竺法师从来没有做师傅的自觉,把徒弟往他府里一扔,就再不管不问了,他推托 《盼回眸》第七十六章 曾经沧海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七十七章 谁都没差 ( )张曦原以为,再面对杨太后时会心生抵触。 不提那一辈子,单单只这一辈子,外家遭难,外祖与六位舅父死于杨太后之手,还有阿娘自度于瑶光寺,这些,都无法与杨太后脱离干系。 杨太后算是她的仇人。 她应该恨杨太后。 然而,对上杨太后盈盈含笑的目光,那目光里,毫不遮掩的喜 《盼回眸》第七十七章 谁都没差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七十八章 另有一女 ( )“我只关心一下,毕竟清妃很喜欢胡月。” 杨太后含笑回道,显然对张婴的回答非常满意,笑容很灿烂,“阿婴,你刚才想说什么?” 张婴听了称呼,眉毛都不曾动一下,看来是已经习惯了,“珍娘,你要是喜欢女娘子,不如把七公主抱到身边来养着,你也算她母……” “我才不要养别人的孩子 《盼回眸》第七十八章 另有一女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七十九章 怎么了? ( )第七十九章 张曦从宫里出来,头一回没让阿耶抱她。 由乳母李氏抱着她上了马车,进入车厢后,才松手放开李氏,然后手脚并用,爬到一张方榻上坐下。 大魏宫中,弘德殿内。 东暖阁里刚发生的事情,对她的冲击太大,有点无法接受。 脑海中一遍又一遍响起云兴男那尖利的 《盼回眸》第七十九章 怎么了?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八十章 自己作死 ( )先占坑,两个小时后再订阅 ——*——*—— 第七十九章 张曦从宫里出来,头一回没让阿耶抱她。 由乳母李氏抱着她上了马车,进入车厢后,才松手放开李氏,然后手脚并用,爬到一张方榻上坐下。 大魏宫中,弘德殿内。 东暖阁里刚发生的事情,对她的冲击太大 《盼回眸》第八十章 自己作死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八十一章 和气一团 ( )“五郎,不要试探我的底线。”杨太后忽然收敛起笑容。 “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张婴撇开眼。 “你知道。” 杨太后站起身,走至张婴面前,“那我就说得明白一点,哪怕仅仅是一名奴婢,我也在意,更不要提其他人。” “从前的事,我不在意,名分,我也不在乎。” “但 《盼回眸》第八十一章 和气一团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八十二章 ( )这一章,先占坑,请两个小时后再订阅 ——*——*—— 第八十二章 彭城王宇文浩,只有这么一位嫡子,很是珍贵,他可不希望,儿子无端掺和进去,成了杨太后算计中的一枚棋子。 因此,出宫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立即将儿子送往彭城封地。 宫中的杨太后接到消息, 《盼回眸》第八十二章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八十三章 周岁宴上 ( )九月十二,秋高气爽,晴空万里。 大清早,张曦让大姐张昑从被窝里抱出来,人还没有睡醒,有些迷迷糊糊,伸手揉了揉眼睛,但见屋子里婢女仆妇如云,端着洗漱品,拿着衣裳妆帘匣子。 “阿姐。”张曦攀着大姐张昑的脖子,喊了一声。 张昑应了声嗯,接过何傅姆递上来浸过热水的巾帕,给小 《盼回眸》第八十三章 周岁宴上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八十四章 周岁宴下 ( )先占坑,两个小时后,更新内容再看~~ ——*——*—— 九月十二,秋高气爽,晴空万里。 大清早,张曦让大姐张昑从被窝里抱出来,人还没有睡醒,有些迷迷糊糊,伸手揉了揉眼睛,但见屋子里婢女仆妇如云,端着洗漱品,拿着衣裳妆帘匣子。 “阿姐。”张曦攀着大姐张昑的脖子 《盼回眸》第八十四章 周岁宴下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八十五章 酒醉迷糊 ( )延客厅内灯火明,丝竹管弦笙歌盛。 时下,家伎风行洛京,只要稍有财力的官员,都会养上一批待客的伎人。 张曦记得,在那一辈子里,张府就养有一大批家伎,个个皆才艺双全,弹唱歌舞,无一不精。 但家伎的培养,耗财费时,非一日之功能成。 阿耶刚进洛京不久,当初在秦地郡守 《盼回眸》第八十五章 酒醉迷糊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八十六章 惊闻讯息 ( )先占个坑,内容两个小时后更新,大家再订阅 ——*——*—— 张昑哪怕常和阿耶顶嘴,但对阿耶的孺慕之情,却是实打实的,更何况,因她是家里的第一个孩子,又是女娘子,阿耶对她,比对大弟张昕,还要娇纵几分。 父女之间的感情,很是深厚。 正因为如此,张昑才会最接受不收 《盼回眸》第八十六章 惊闻讯息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八十七章 找上门来 (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我们八娘容貌出众,人物不俗,有儿郎爱慕,实属正常,况且,早在秦地时,慕名求上府的青年才俊,可不知凡几。” 张婴说到这,笑着斜乜了眼长子张昕,“那时不急,怎么你现在倒急了?” “阿耶,这不一样,那时阿姐还没有定亲。”七郎张昕急忙辩解。 《盼回眸》第八十七章 找上门来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165章 小心眼儿 张曦瞧见阿娘神色平静地走出屋子,才愿意跟着阿耶离开。 “真是几日不见,就不认识阿耶了。”张婴抱着小女儿上马车后,瞧着小女儿板着张脸,一脸的严肃,不由伸手捏了捏她的脸蛋。 张曦要闪开,反而让阿耶一把抱入怀里。 “别和阿耶闹别扭了,今日是你生辰,高兴一点。”张婴低头哄着怀里女儿,“最近西域进贡了四只波斯猫,阿耶给你留了只蓝眼睛的大白猫。” “长得很漂亮,你见了一定会喜欢的。” “剩下的三只呢?”张曦睁下眼,望向阿耶问道。 张婴有些不确定地问道:“你想全要?”虽然有小半个月没有见女儿啦,但张婴却记得,小女儿的性格,没有这么独占的,“剩下的三只,新平要了一只,德阳那送了一只,另给了傅侍中府上的七娘。” “傅七娘比你大两岁,是傅宣的阿姐,有空的时候,阿耶带你去傅侍中府上,让你们认识一下,以后好好相处。” 说完,还不放心叮嘱道:“阿眸,你可别学新平那刁钻性子,好东西大家一起分享。”新平即杨家三娘子杨昭训。 瞧着阿耶一副忧心忡忡的模样,张曦只得忙道了声:“知道了,我才不会学新平。”如果大白猫真的很漂亮,张曦几乎可以肯定,杨昭训一定想全部留下来。 不过能抢杨昭训的东西,她还是很高兴。 得了女儿的保证,张婴才放下心来,“阿眸,娘娘有些日子没见你了,一直念叨着你,等会儿,你要不要跟阿耶进一趟宫。” “你生日,娘娘也赏了不少东西。” 张曦拨弄着几案上摆着九连环,正想一口回绝,对上阿耶期望的目光,眼前又闪过那回卢馨儿对阿娘说的那些难听的话,于是摇了摇,才道:“要是杨三娘和卢王妃不在宫里,女儿随阿耶进宫,给娘娘请安。” 小女儿和杨三娘有矛盾,这个张婴是知道的。 但卢王妃又怎么招惹女儿,往日在宫里,卢王妃也挺喜欢女儿,也没见女儿怎么排斥,唯一例外,就是卢王妃去的一趟瑶光寺,去找了阿华。 张婴引导式的问道:“卢王妃怎么得罪你了?” “她跑到寺里咒阿娘死,还气得阿娘吐了血,我再也不要见她。”张曦其实心里觉得,阿娘那日气得吐血,不是因为卢馨儿的咒骂,而是因为那句:日则同行同坐,夜则同息同止。 然而,她为人子女,无法指摘父母。 更不用说,阿耶又是真心疼她。 气得吐血? 张婴怔愣片刻,“你阿娘吐血了,严不严重?你们这两孩子,怎么也不往家里说一声。”想着,她还是得先把卢王妃去瑶光寺那日,所发生事情弄清楚, “府里的田疾医去瞧过,没有什么大碍,我和阿兄以为,他向您汇报过。” “没大碍就好。” 张婴念叨了一句,然后又叮咛道:“你常跟在你阿娘身边,有什么事,记得及时和阿耶说,还有,阿耶每月中旬那几日会住在府里,以后,你那几日回府里来住。” 23 瓜.*?子 .e. 全 新 改版,更2新 更3快更 稳3定 ↓认准以下网址其他均为仿冒↓ ( = 老曲) 第166章 生日礼物 雪白的长毛,蓝色的眼睛,浑圆的身体,身后摇着一条蓬松的大尾巴,张曦刚一近前,躺在地上的那只白猫,就抬起前爪,露出一张极讨人喜欢的面庞。 张曦忍不住伸手去握住它的爪子。 大约是经过了猫奴的训练,它不但没有闪躲,还侧着脸颊极赋人性化地在她手上蹭了蹭,手背上传来细微的痒意,张曦不由咯咯笑了起来。 萌萌的神态,肥而圆滚的体格,一身亮泽而柔密的长毛,几乎一下子就俘获了张曦的心,把猫抱进怀里,抱了个满怀,才堪堪抱起来。 张曦现在的年纪,这只猫对她来说,算是很有份量,“你这么重,以后就叫你肥肥。”说着,重新把猫放到地上。 猫落地后,很是温顺地趴在张曦的脚边,然后开始伸舌头舔爪子。 端的是神态可掬。 张曦使劲揉了揉它覆满长毛的后背,心里很是欢喜,在那一辈子里,她没养过宠物,一直对这种长毛动物,存着一份喜欢。 “这么喜欢?”张婴瞧着小女儿自进门后,眼睛就没有从白猫身上离开过。 张曦笑着应了一句,“喜欢。” “下次阿耶再给你找只琥珀色的,正好凑成一对。” “好。”张曦笑眯了眼,她十分能肯定,杨昭训身边的那只猫,一定是琥珀色的,不然,阿耶不会特意说,再给她寻一只这样的。 黄昏的时候,来了位宫里的内侍。 但很快,就让张婴给打发走了。 小女儿既说了不去宫里,哪怕杨太后遣了人过来,张婴也没想过带女儿进宫,倒是丢开了所有的事务,在府里陪着小女儿逗了一下午的猫。 到了晚上,在思华阁里观看傀儡戏。 张曦正觉得演戏的徘伶特别的眼熟,就听身侧的阿耶说道:“他们是教坊司的人,娘娘听圣上说,你很喜欢教坊司的傀儡戏,于是把这五个人赏赐给你了,算是娘娘今年送给你的生日礼。” “这样好吗?”张曦问完,又忙地道:“我没想要宫里的人,阿兄上次给我寻来的七个徘伶就已经很不错了。” “无事,不过几个人而已。”张婴摸了摸小女儿的头发,“府里养得起。” 不是养不养得起的问题,而是因为教坊司是宫廷乐队。 张曦忍住强烈翻白眼的冲动,瞧着阿耶神态中透露出来的一丝恣意,忽然生出一种,阿耶好像又沿着那一辈子里的轨迹,有向权臣方向发展的趋势。 随心所欲,恣意妄为。 党同阀异,草菅人命。 一手遮天,权倾朝野。 想到在那一辈子里,阿耶是自裁于这座府邸,张曦就无法接受。 如今,她挽救了阿娘阿姐还有姐夫崔十三郎的命,自然也希望阿耶这辈子能够寿终正寝,而避免死于非命。 “是不是困了?”张婴瞧着小女儿神思恍惚的样子问道。 张曦回过神来,仰头瞧着阿耶眼里的疼惜,脑海中满满的,皆是那一辈里,阿耶那不好的结局,瞬间,台上平时万分喜爱的傀儡戏,也失去了莫大的兴趣。 23 瓜.*?子 .e. 全 新 改版,更2新 更3快更 稳3定 ↓认准以下网址其他均为仿冒↓ ( = 老曲) 第167章 沆瀣一气 次日下晌,张婴进了宫。 一入弘德殿,但见杨太后翘首以待,尔后满脸失望,“清妃呢?” 蹲在杨太后身侧的新平县主杨昭训,抬起头来,望向张婴的目光,同样带着询问,手里搂着一只金黄色的波斯猫,不自觉地下大力撸了猫颈项后的一撮毛。 惹得一声呜喵的叫唤。 接着,又听杨太后问道:“清妃怎么没来?这回,她都快一个月没有进宫了。” “哪有,满打满算,也才二十来天。” 张婴在下首的位置跪坐下来,望了眼抱着小猫,嘴嘟得高高的,能吊起一只油壶的杨昭训,笑了笑,“阿眸很喜欢那只小白猫,担心抱进宫里来,新平会抢她的猫,一大早的,带上她的猫,跑去长秋寺了。” 一听这话,杨昭训当场就急了,梗着脖子嚷道:“谁要抢她的啦,我有阿金,我才不稀罕。” 凤眼圆瞪,鼓着腮帮,搂着小猫,气呼呼地跑出了大殿。 她才不是在这儿等着张曦呢。 她再也不要和张曦玩了。 永远不进宫才好…… “你也真是的,还嫌新平和清妃闹得不够,还给她们小姐妹俩增加矛盾。”杨太后望着小侄女离去的背影,侧头,嗔怪地看了眼张婴。 张婴没说话,又听杨太后道:“你可答应过我的,每半个月让清妃进宫一趟的。” “进宫来做什么,专程来和新平吵架。” 听了这话,杨太后顿时噎住,“你……”瞧着张婴眉头蹙成一团,杨太后心念一转,语气遂软和了下来,“你这是怎么了,说话这么冲,谁又惹你了?” 起身,走到张婴身侧跪坐下来。 张婴推开环上腰间的玉手,“前阵子,你派了卢王妃去瑶光寺了?”语气中带着笃定的口吻,使得杨太后的面色一僵,顺势往左一靠,靠在侧边的隐囊上。 然后,凉凉说道:“孤就说呢,平时不动如山的人,今日怎么火气这么大,原来在这儿等着,来找孤算账了。” “珍娘,” 张婴喊了一声,抬头望向杨太后,“我之前就和你说过,七郎的亲事,你别插手,还有我不同意临平和七郎的亲事。” 临平是杨家大娘杨昭容的封号。 “如果孤一定要插手呢?”杨太后瞬间绷着脸,扬着下巴,紧盯着张婴。 瞧着她这副斗志昂扬的模样,似一只昂首阔步走进斗鸡场上的公鸡,张开了所有的羽毛,张婴不由轻笑出声,修长的手指,碰了碰她的下巴,“你真要插手,你说,我能怎么办?” 调侃的意味十足。 杨太后微微一闪,没躲开,似嗔还怒,“你真就这么看不上我杨家人。” “跟杨家人没关系,” 张婴摇头否认,“我只是看不上临平的性子,如果临平性子像你,再不济有新平这份大胆肆意,我也不会反对。” 一听这话,杨太后顿觉喝了蜜糖一般,心中泛甜,白皙的面庞不争气地红了起来,凌人的气势一收,垂下眼睑,张了张嘴,到底不甘心嘟囔了一句,“说得好听,还不是一样嫌弃。” “怎么就一样了?” 张婴语带反问,身子微微凑了过去,轻声劝道:“珍娘,张氏内外有十九房, 族人上千,部曲上万,临平性子太过温顺,不适合张家。” 世家大族的儿妇,需要内睦九族,外和六亲。 临平自身懦弱,又出身寒门。 担不起这样的重任。 所以,士族间,从来是身份内的婚姻,讲究门当户对,婚宦不失类。 只听张婴又说道:“常山王次子宇文海,尚未有婚配,与临平年岁相当,又素来与杨家交好,你可以让杨国舅托冰人去凑成这桩婚事。” “你倒是打听得清楚,” 杨太后一双凤眼似笑非笑地望着张婴,“就为了不让七郎娶临平,连临平的婚事,你都开始费心帮忙了。” 然而,并没有一口否决。 张婴心里稍安,没有反对,那么就是默认。 果然又听杨太后道:“不过让临平嫁去常山王府,确实比张家好,宗室与外戚自来连成一片,至少,有孤在一日,临平不会遭王府嫌弃。” 这话,张婴聪明地没有接,微微笑了笑。 杨太后看着只觉得堵心,索性撇开眼,来个眼不见为净。 张婴伸手,长臂一挥,揽着她的腰,把人搂入怀里,低头细声哄道:“珍娘,这次当是我欠你一回,往后你从其它事上找补回来,好不好?” “你欠我的还少嘛?”杨太后嘴里咕哝了一句,再不甘心,也只能作罢。 这几年的相处,她算是明白过来,孩子就是张婴的逆鳞。 除此外,其余的事情,都可以商量,唯独孩子的事上,没的商量。 她不想和张婴吵架,更不想,因此和他离心离德。 所以,只能适当选择退让。 次日一早,她当着张婴的面,吩咐杨中侍派人去国舅府,请大兄杨盛晌午来宫里一趟。 待到早朝过后,杨太后回宫,左右无旁人,不由问起杨中侍的看法。 杨中侍笑着回道:“奴婢觉得,对临平县主来说,嫁入常山王府,总比嫁入张家好。”既然都派人去了国舅府,可见杨太后心里已经有了决定。 这个时候,无论他说什么都改变不了结果,还不如顺着杨太后的想法去说。 当是卖张婴一个人情。 “新平也太不争气了。”杨太后感叹一句,又想起大娘子杨昭容软弱的性格,不由对大嫂秦氏埋怨一通,“都是秦三花那个祸害误了新平。” 杨中侍低头瞧着自己的履尖,犹豫了片刻,开口提醒道:“娘娘,秦娘子敕封诰命的拟诏,还压在尚书省。”今日他派人去国舅府传话,国舅杨盛问起了这事。 自杨二郎死后不久,杨国舅不仅接回了二娘杨昭华,还为妻子秦氏请封了诰命。 当时杨太后想着补偿杨府,一口就答应了,只是中书省草拟诏书后,递给尚书省审阅,正巧赶上张婴接替彭城王宇文浩的尚书令一职。 张婴直接把拟诏搁置下来,迟迟没有传交给门下省。 所以,秦娘子这封诰命敕封的诏书,一直没能够发出去。 经杨中侍这么一提,杨太后记起这事,厌恶道:“临平的婚事上,要是不出错子,少不得,赏她一个诰命。”单为那个混不吝的大嫂,她真不想给。 只是看几个侄儿侄女的颜面。 (. = ) 第168章 卷土重来 听了杨太后的话,杨国舅半晌没有言语,许久才哼声哼气道:“我早说什么了,我们两家原本就不是一路人,呵,这回又拿热脸贴冷屁股了,眼巴巴地送上门去让人嫌弃。” “自己犯贱,回回都这样,这么多年了,你就不能长长记性……” 后面的话,在杨太后凶狠的目光中,咽了下去,杨国舅回过神来,吓得低垂下头,不敢再说话。 只是杨太后早已气得七窍生烟,面目狰狞,“你们只会怨我,怨别人嫌弃,怎么不怨你们自己,把大娘子教得小家子气,畏畏缩缩的,上不了台面。” “合该让人嫌弃,我还没有怨你们,一天到晚,尽给我丢脸。” 听了这话,杨国舅一张略显黝黑的脸涨成青紫,“要不是你非得让大娘子嫁入张家,谁敢嫌弃,大娘子及笄后,上门说媒的人家多了去,偏你不点头,说来说去,还不是你的缘故,一会儿要和张家作亲,一会儿又反悔的,耐不住张婴两句哄……” “闭嘴。” 杨太后大喝一声,整个人气得倒仰,捶了捶身下的坐榻,“好好,很好,怨我是吧,杨铁柱,你给我听着,我不是要和你来商量,我只是通知你一声,腊月之前,你把大娘子和常山王次子的婚事办好。” 说完,也不给杨国舅拒绝的机会,“秦三花这辈子,要是还想要诰命,你最好按孤的吩咐去办。” 秦三花即杨国舅的妻子秦氏。 这句话,几乎号准了杨国舅的脉,他太过清楚,妻子秦氏对诰命的执念了,而且经历丧子之痛后,妻子一直疯疯癫癫的,时好时坏,府上的疾医说过,若是得了个诰命,心想事成,或许,她的疯癫之症,能好起来也不一定。 “你做得了主?”杨国舅抬头望向杨太后,深表怀疑,其实不怪他怀疑,早在二郎丧命后的一段时间里,他听从廖先生的建议,为妻子秦氏乞求过诰命。 杨太后当时答应了,但敕封的诏书一直没能发下来。 府里的廖先生多方打听,才知道,诏书让张婴压在了尚书台。 只要一遇上张婴,对杨太后的话,他心里少不得要打个顿。 有这样想法的,不独杨国舅。 杨府上的杨家二娘杨昭华,再世为人的庆阳县主杨昭华,也同样这般想。 两世为人的经历,使得她很清楚,张婴对她那位姑母的影响力。 自重生以来,她不愿意重蹈覆辙嫁给那个恶魔张昕,更不愿意大姐杨昭容嫁给张昕,这桩婚事,从头到尾都是姑母的一厢情愿,原以为,已山重水尽,不可改变,不曾想,临到头,竟是峰回路转。 姑母自己松了口。 “小心。”杨昭华忙地伸手扶住大姐杨昭容,她和大姐从外书房悄悄退出来,刚一出院门,就发现大姐的脚歪了一下。 清清朗朗明月照射下,但见一张圆脸煞白,两眼茫茫无神。 “我无事。”杨昭容轻轻推了推二妹的手,习惯性地微微低垂下头。 杨昭华自是察觉到了大姐的异常,不禁皱了皱眉头,她怎么忘记了,上一辈子,因着华令仪早死,大姐很顺利就嫁给了张 昕,纵然是在那样糟糕的情况下,大姐生下嫡长子早早去了,仍旧成了张昕心头的白月光。 而真正的历史上,大姐也是张昕的原配发妻,甚至立国后,张昕不顾华令仪和张昑的反对,追封其为皇后,在史书上留有结发夫妻、恩爱不移的记载。 所以,无论是历史上,还是上一辈子,她们俩姐妹,依旧是同人不同命。 若说不羡慕,那是不可能的。 杨昭华松开扶着大姐杨昭容的手,不自觉地落后半步,神色复杂地望着步履蹒跚、一拐一瘸的大姐,这一辈子重来,她打定主意要护住杨家,要报仇血恨,要断了张昕龙飞冲天的前程,那就势必与张昕为敌。 大姐不嫁张昕,只是眼下一时的痛苦,她性子软弱,会很快顺从新的生活。 嫁给常山王次子宇文海,或许能避开大姐嫁给张昕,难产而亡的天定之命。 杨昭华这么一想,心中的念头,越发地坚定。 抬头,就着月光,望着大姐微驼的后背,一耸一耸的肩,杨昭华大踏步走过去,扶住大姐,“你先别走了,我去叫荷叶,带人拿肩舆过来抬你……” “不……不必了。”杨昭容几乎有些慌乱地闪躲开来,月华倾泄下,脸上的两行泪珠,来不及拭去,让杨昭华给瞧了个正着。 使得杨昭华为之惊愕不已。 杨昭容抬起宽大的袖袂,毫无章法地拭去淌出来的眼珠子,“二娘,我没事,你别对外说。”顿了顿,又道:“我自己能走。” 转身过二门,急急往自己院子赶去,都顾不上自己受伤的脚踝,以至于回房后,检查伤势,歪了的左脚脚踝,肿得高高的,一片通红。 杨昭华望着大姐逃也似的背影,很快就把大姐流露出来的那丝情意抛至脑后,瞧着大姐的样子,那点刚萌芽的情丝,根本不足为虑,大姐习惯性听话,做不来背逆父母之事。 想明白这一点,杨昭华回了自己的院子。 半年前,她失败过一次,如今,她重回洛京,一切的一切,都得重头再来。 姑母的大腿,她试过,没法抱住,接下来,她也不打算再抱,那么,她只能换另一条大腿,圣上宇文赞。 上一辈子,宇文赞六岁登基,十六岁亲政,只是亲政后,权力一直牢牢掌握在姑母杨太后手中,无法伸张。 并且,朝中帝党与后党的争斗,长达此后十余年,一直是后党占绝对优势,及至贺若隆带兵攻入洛京,这种局面才被打破。 宇文赞有懦弱的一面,也有暴虐的一面。 因为孝道加持,才会有他懦弱的一面,但同样,因为反抗意识,才促使了他暴虐的一面。 但他有天然的身份优势,可以说,姑母杨太后的权力,都来源于他,皇帝生母的身份,才得以临朝称制。 身为帝王,没有人愿意分享权力,哪怕是自己的母亲也不行。 她要的是就是圣上宇文赞的反抗意识。 她是后世人,对孝道,没有时下人的看重。 所以,她可以从这里开始入手。 (. = ) 第169章 平康里坊 平康歌舞场,五陵年少游。 清酒一杯歌一曲,意气相逢酒千盏。 洛京城北平康里,青楼高屋拨地起,满楼红袖招,伎子才艺露,回首处,管弦笙萧伴歌舞,美人怀,温柔乡,云锦红绡无数,尽是纨绔买笑资。 夜色将临,灯火初明。 平康里夜晚的热闹与喧嚣,才刚刚拉起序幕。 台上,剑舞挥动,美人折细腰。 台下喝彩声此起彼伏,喧闹不已,一曲收尾,扔到台上的缠头红绡,多得使人眼花缭乱,看台正中对着的二楼小厢房里,窗户开了一扇。 厢内坐有四位少年,中间一胡女抱着胡茄弹奏《阳关曲》。 声声凄凄入耳,道尽离别相思意。 婉转低扬,说不尽离愁别绪。 “停停停……”其中一红衣少年,身量不足,一开口却气势十足,吓得胡伎拨弄的曲调都乱了节拍,“换一首,会不会唱《琅邪王歌》,或是《折杨柳歌辞》,再不济,《敕勒歌》总会唱。” 《琅邪王歌》是把宝刀和十五岁女郎相比,宝刀胜于美人。 《折杨柳歌辞》歌的是马背上的征战,刀光血影。 《敕勒歌》呈现的是北方草原风光。 这红衣少年,不是别人,正是方意,而其他三人,赫然是张昕、张宪,还有刘功。 不等胡伎回话,张昕挑眉望向方意,“今日是不是没打够,不如我们再打一架。” “不打了,今日已输了两场,再打我也赢不了你。”方意很是光棍,脸上没有一丝尴尬与窘意,说得理直气壮,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 张昕没有再理会他,收回目光,继续喝酒。 倒是刘功附和道:“是该换曲子,我们又不是要离别,唱什么《阳关曲》,换一首吴地的《子夜歌》。” 说着,伴随着胡伎的曲调响起,刘功自己先哼唱了起来,“宿昔不梳头,丝发披两肩,婉伸郎膝上,何处不可怜……” 连着张宪都唱了两句。 唯有张昕,不动声色,酒是一杯接着一杯地饮,最后,换了三壶酒,依旧没有停下来,张宪不得壮着胆子,不再给他上酒,又抢了他的酒杯,“阿兄,今日不能再喝了,好几天没回家了,今日我们得回家。” “还给我。”张昕朝着张宪伸手,一双桃花眼微眯,一股威逼的气势压来,使得张宪抱着酒壶的手,不由颤抖了一下。 可一想起父亲的叮嘱与藤条,张宪只得硬着头皮撑住,“阿兄,真不能再喝了,伯父今晚会回府,你得回去。” “要回你自己回。”张昕也不和他啰嗦,一把抢过张宪怀里的酒壶,连酒杯都不用,直接高举酒壶,酒从壶嘴里流出来,然后张嘴饮。 一壶饮尽,如牛嚼牡丹。 张宪要再劝,却让方意给拦住,“行了,不就喝个酒,就你们扭扭捏捏的,他心里不痛快,想喝酒,就让他喝个痛快。” 转头,叫了外面的侍女,吩咐再上十壶酒。 “ 方意。”张宪气急败坏地瞪着方意。 方意抱手环胸,满脸自得,“不服你就来打我。” 张宪噎得脸发白,气得咬牙切齿,恨恨地扭开头,不去看那张小人得志的脸,也不知道,七郎是怎么想的,明明不是一路人,方家与七郎的外家还有大仇。 偏偏,张昕认了方意做兄弟。 简直惊呆了他们所有人。 旁边的刘功呛了一口酒,不但嘴里的全喷了出来,还呛进了气管,拼命咳嗽起来,难受得眼泪都流出来了,好一会儿,指着方意恶狠狠道:“你就是个欠揍的。” 方意却是笑得见牙不见眼,走到窗口,望向下面正中央的舞台上,几十位伎人,正在跳《折腰舞》。 洛京城的富贵繁华,非边塞之城定襄可比。 美人如花,歌舞升平。 人间风流,纸醉金迷。 看到**处,随着现场气氛的高涨,方意跟随大流,朝着领舞的伎人,扔了好几丈红绡,他一向力气大,哪怕隔得远,也堪堪扔到了舞台上。 方意正起兴,却不料,看到一个熟悉的面孔,忙缩回了脑袋,紧关上窗户。 不待屋子里其他三人反应过来,方意跑到张昕身边,压低声音道:“七郎,我好像看到尚书令身边的幕僚陈主薄了,带了好几个护卫,往我们这儿来了。” “陈主薄?”张昕晕乎乎地问了一句,新上的十壶酒,已空了一大半。 方意使劲点头。 “不必理会他。”因府里养有乐伎,无论阿耶还是府里的幕僚,很少会来平康里,谁知道他是来干嘛的。 方意依据他以往自身的经验,心中有股强烈预感,“七郎,我觉得陈主薄应该是奉了尚书令的命令,来抓你回家的,你不想回去的话,要不考虑躲一躲?” 张昕摆了摆手,“有什么好躲的,我不回去,他们还真要强拖我走不成。” 话音一落,厢房的门哗啦一阵晌,门推开后,但见陈义站在门外,喊了声七郎君,又对着其他人打了声招呼,张宪和刘功,两人眼里脸上都带有一丝尴尬。 刚才张昕的话,陈义怕是听了个正着。 果然,只见陈义拱手含笑道:“郎君,仆奉郎主的令,来接您回府。” 说完,未见张昕有所反应,于是陈义又补充了一句,“仆出门时,郎主吩咐过,哪怕是抬,也要把郎君抬回去。” “好呀,那你们就抬呀。”张昕懒懒地瞥了眼陈义,“我今日就偏不出这平康里的门,只要阿耶不怕丢脸,我们就闹一闹,明日洛京城里,肯定能出新闻。” 陈义一见张昕这副耍横的模样,只觉得头痛,同时也庆幸,郎主待在外面没进来,是有先见之明,就张昕这态度,父子俩一见面,铁定会吵起来。 “郎君,郎主今日接到崔十三郎的信,十三郎和八娘他们已经在回来的路上了,不日就能回洛京,况且,十六娘眼下也在府里住着。” 陈义说到这,微微顿了顿,“自古父子和而家不退,您看是不是这个理,况且,十六娘也渐渐长大,您身为兄长,总得给她做个好榜样。” (. = ) 第170章 子不类父 张昕要是个能听劝的,能老实回去,那就不是张昕了。 只是魔高一尺,道高一丈,陈义从小看着他长大,对他的了解,不亚于自家郎主张婴,因此,趁着说话的功夫,就让身后的随从,迅速上前缚住张昕。 不给他挣扎、甚至说话的机会。 旁边的刘功和张宪,直接傻了眼,方意看着跟绑成粽子没什么两样的张昕,心里不由暗暗替张昕默哀一遍,他往常总觉得父亲对他太过粗鲁,他把这归罪于父亲出身行伍的缘故。 可看着眼前张昕的困境,他恍然觉悟,与出身无关。 就如同天下的道理是相通的,天底下,父亲教训儿子,来来去去,大约就那几种办法,大家深信:棍棒底下出孝子。 他有时候把他父亲气狠了,会被吊起来打。 看着这情形,张昕今日也逃不了挨打的份。 “外面已经宵禁了,仆派人送你们回去。”陈义把张昕捆绑走后,转头望向屋内的三人,这话重点是对刘功和方意说的。 俩人忙地摇头摆手,尔后,十分没义气地离开了。 剩下张宪,硬着头皮谄笑道:“陈叔,我跟你一道回去。” 陈义点了点头,“九郎主也在外面。” 听说阿耶来了平康里,张宪只觉得一阵头皮发麻,跟在陈义身后下了楼,出了平康里,果见坊门外,停了两乘张家的马车。 他们过来后,前一辆马车,车帘掀起,里面坐着张婴和张德兄弟俩,陈义上前回禀事情,张宪走过去请了安。 “知道了,先回去。”张婴清朗的声音传来,“让他们兄弟俩坐后面那辆马车。”说完,又问了一句,“里坊这边,你打好招呼没?” “仆刚进去,就把郎君的话,和里坊的几位都知说过了。”陈义忙回禀道,都知,指的是平康里妓院的班头。 张婴再无言,放下车帘。 陈义望了眼后面一辆马车,骑上马走在最前面,领着队伍离开,这趟出门,为以防万一,他们带有五十多个护卫,使得声势有些大,想低调都不行。 “……依我看呀,七郎要离京,你就让他离开好了,把他拘在秘书监,他也是人在曹营心在汉。”马车内,传来张德的劝说声。 之前,因着茶楼事件、杨家二郎的命案,张德被连降两级,贬出洛京,贬为青州府都官从事,只是他出京后,还没赶到青州府任职,就传来张婴出任尚书令的消息。 接着,张德官升一级,出任尚书台的都官侍郎一职,为正五品。 张婴的眉头,皱得几乎能夹死一只蚊子,“阿苟自小性子跳脱,我就是放了他去凉州,他也不会老实,凉州又是西部重镇,与北边的柔然与西域的高车龟兹,常有交战,我怎么能放心。” 更何况,张鹤因素来喜爱张昕,对他惯纵得无不应允。 战场上刀箭无眼,他是真不想儿子上战场。 这才是最让他担心的。 他与凉王张鹤,常常感叹,子不类父,要不是张昕在洛京出生,凉王长子张和出生于凉州,两地相隔很远,他们都得怀疑,他们两家是不是抱错了孩子。 张昕好武,偏张和那孩子喜文。 张鹤自小在军中长大,难得见到一个好苗子,两家相交,不由对张昕多了几分偏爱。 “我再考虑考虑。”张婴伸手捏了捏眉心,他要是和九弟一样,能多有一个儿子,依照长子专门来克他的性子,他早就放张昕离开洛京了,偏偏膝下只有这么个孽障。 “阿兄,这件事上,我倒觉得你多虑了,” 张德递了杯清酒给张昕,又接着道:“且不说七郎自小习武,骑射了得,自保完全没有问题,就是张鹤那儿,我相信,对于自小喜爱的孩子,他也不会轻易置七郎于险地。” “道理是这样,但我总怕万一。” 听了这话,张德不由轻笑出声,“阿兄,世上哪有万全的事,你竟还看不透。”说着,饮尽手中酒,又替张婴倒了一杯,“有句俗话叫远香近臭,你们父子间与其像现在这样相看两厌,针尖对麦芒,还不如离得远一点了。” “也免得日日相怼,伤了父子之情。” 张婴心头微惊,他何尝不想父慈子孝,偏长子不给他省心。 马车启动,因陈义持有令牌,没有遇到武侯检查,一路通行,花了半个时辰,回了和惠坊张府。 临下车前,张德说了一句,“时候不早了,今晚就不进去了,我带八郎先回家。” 张婴倒没有挽留,他也确实没空招待九弟,“行,明早一道去尚书台。” 送走了张德,张婴吩咐人把长子张昕押进了外书房,然后,才给他松绑解绳。 一得了自由,满脸羞愤的张昕,脱口就质问道:“我是你的犯人吗?连绳索都用上了。” “你要是稍微听话一点,我犯得着这样?” 张婴瞪了眼长子,又叮嘱道:“往后好好上工,下了衙就回家,别去那些乱七八糟的地方胡混。”大半个月下来,朝平康里扔了几万丈的绢帛。 说是一日千金,也不为过。 “要是我不呢?”张昕梗着脖子扬着头。 张婴瞧着他那张桀骜不训的脸,气就不打一处来,“那我倒要看看,平康里坊的哪一个院肆敢让你进门,我不介意,费些功夫,最后关了整个平康里。” “你自己都天天不回家,凭什么要求我?” 这话一出,四周想来劝和的主薄幕僚,吓得倒退了三丈,恨不得没站在这院子才好,陈义也赶紧把人清场。 张婴气得脸发白,头顶冒烟,“就凭我是你老子,行不行呀,你要是再去那地方,我直接打断你的腿。” “好,你现在就打,这身上又不是没挨过。” “你这孽障,”张婴浑身发抖,气得都快喘不上气了,“阿义,你带人带板子进来,现在就给我打,我就不信,我……我打不出他一句话软话来。” “郎君,你就认个错,以后不犯了,瞧你把郎主气得,父子间哪有隔夜仇。”陈义忙地上前,拉着张昕劝他认错。 偏张昕不为所动,一张脸紧绷,眼睛更是鼓得圆圆的,带着怨怒。 张婴瞧着他这态度,原本的三分气,添了七分,变成了十分,“给我打,今日给我下狠力打,把他给我打服了。” “想让我服,我看,您还不如再生一个,直接把我打死好了。” 张昕这话,无异于火上浇油,张婴气得个倒仰,嘴唇止不住地哆嗦,也不吩咐人,转身自己去找了棍棒。 陈义只觉得自己回天乏术,急得团团转。 (. = ) 第171章 终于妥协 “阿耶,阿兄。” 张曦从正房的屋子里走出来,一眼就看到阿耶拿着一把扫帚朝大兄张昕打去,陈义上前都拦不住,偏大兄直直站着,连闪躲的迹象都没有。 她只得大喊一声。 随着她这一喊,陈义满脸惊喜,心头连念了两声阿弥陀佛,张婴手头上的动作,更是一滞,眼看着扫帚要落到张昕身上了,才堪堪停了下来。 大约停得太突然,力道掌握得不好,整个扫帚从张婴手中脱力而出,掉落到一旁的地上。 张昕早就做好挨打的准备,预料的痛没有传来,回头,只见小妹张曦一脸慌张,迈着小短腿,噔噔下了台阶,朝他们跑来。 身后还跟着一只小白猫。 不等他去接,阿耶已先一步跑过去,“阿眸,你慢点,别摔着了。” 张婴伸手把小女儿抱进怀里,才问道:“这么晚了,你怎么还在这里,你那些傅姆和乳娘呢?” 一旁的陈义忙地提醒道:“郎主,傅姆和乳母不允许进书房的。” “阿眸还小,身边不能没人,她乳母胡月不识字,瞧着也是个老实的,以后阿眸进书房,就让她陪着。” “郎主……” “不用说了,就这样。”张婴没听陈义的劝说,直接定了下来。 “阿耶别打阿兄好不好?” 张曦瞧着刚才的阵势,还有刚才在屋子隐隐听到的争执,大体上也猜到了几分,于是攀着阿耶的脖子求饶道,“阿兄不听话,我替阿耶打他,给阿耶出气。” 说着,还特意举了举自己握成拳的小手,手背上尽是肉乎乎的小凹。 张婴一见小女儿这副与他同仇敌忾的小模样,不由笑了,心头的十分怒气,登时去的九分,他自来疼爱孩子,又膝下零仃,能做出打儿子的举动,实在是长子太过气人了,话赶话,赶得没了退步的余地。 让小女儿这一打岔,倒也彻底冷静了下来,回转头,斜眼乜了眼长子,“你要是真想去凉州,接下来几个月,就给我老实点,过了年后,你想走我不拦你。” 只是千日做贼,没有千日防贼。 与其日日防着,他偷偷溜走,张婴想着,还不如放手,最多,趁着这几个月的时间,多给儿子准备些人手,派放在他身边。 对于阿耶的突然松口,张昕很是意外,不过,却是喜闻乐见,至少看到了离开洛京的曙光,一直挺立的脊背,微微躬了下来,朝着阿耶拱手作揖,应了声唯。 待在阿耶怀里的张曦,也同样松了口气,她还真怕阿耶不管不顾,还要打阿兄一顿。 自从阿耶不许阿兄去凉州,把他拘在秘书监,阿兄心头就憋着一股子气,专门和阿耶作对,隔三差五的,俩人就要吵上一架。 连阿娘劝阿兄,都不管用。 “瞧你这一身的酒气,赶紧回自己院子里梳洗,早些歇息,明日给我去秘书监,不许请假。”张婴对长子交待一番,亲自送了小女儿回正院的西厢房。 他听华 令仪说,阿眸识字很快,尤其练字更勤快,让他看着点。 所以,他把人接回来后,几乎不让她碰笔墨,不料,阿眸每日例行跟着傅姆识完字后,不曾提练字一事,却整日往他的书房里钻,还不翻书,专翻他屋子里的一些疏义折子,还有府里对外下发的文书。 前些日子还闹得要去铜驼街的尚书府。 按说,他如今已经开府,可以住到的尚书府去,但和惠坊这座张宅,是祖上传下来的,宽阔疏敞,他自小又住习惯了,所以不愿意搬挪过去。 除了他身边原有的主薄幕僚,后面征辟的八名掾属、文学、祭酒、记室,都住进了那边的尚书府。 张德前日还和他开玩笑说:尚书府内无尚书。 只是现如今,相比这些虚名,他更在意实利,他不愿意搬进那座官衙,但可以把自家这座宅子变成府衙,正好可以告诉大家,他所在之处,才是尚书府。 至于那些掾属等,和惠坊里还有好几座宅子,他打算,一并买下来,用来安置尚书府的属官。 张曦抬头,不知何时,夜空中已升起了一轮下弦月。 月光皎洁,明明亮亮。 映照出阿兄轻快的身影,还有阿耶凝重的神色。 小白猫肥肥,安静乖巧地待在胡月的怀里。 如果不出意外,阿兄大约会和那一辈子一样,远去凉州,每年返京一趟,阿耶仍旧会成为奸臣,唯一庆幸的,是阿娘活着,阿姐和姐夫也活着。 她身边多了个同她一道长大的净空小和尚。 她希望阿顾能提前回京,但她现在人小势弱,阿公顾跋身上背有不孝之名,除非阿耶能亲自出面,不然怎么都洗不掉,阿公顾跋身上的恶名。 但她一定要在阿顾七岁之前,把阿公顾跋调回洛京。 这样她不仅能提前见到阿顾,或许还能让阿顾免去丧父之痛。 她年已三岁,阿顾比她大两岁,所以,留给她的时间并不多,最迟,她要在明年秋日前,让阿公顾跋离开江南道东安县。 既然要伪造尚书府征辟的文书,不仅要拿到尚书府的官印,还需要阿耶的私印,另外,还有文书的字迹。 前些日子,她努力练字,主要是想练笔力,她年纪小,手上力道不足,写出来的字,总带着纤弱之风,只是练习了数月,依旧没有改进。 使得她不得不另辟他途,好在,净空小和尚虽然依旧不会说话,但她让他干啥,他都会做,并且,于书法一道上,竺法师都说了,净空颇有几分天资。 这个发现,让她特别高兴。 净空比她大上两岁,又是小郎君,手上的劲道,自是比她好上许多,于是她特意在阿耶的书房,翻找阿耶常用的几位文书的字迹,带去长秋寺,让净空临摹。 大约是阿耶松了口的缘故,接下来的日子,大兄都老老实实地待在府里,没有再往外面跑,府里也得地出现了和平。 就在这时,回清河参加庙见之礼的大姐和大姐夫,也快要回京,同时还带来一则喜讯。 (. = ) 第172章 孩提情谊 在大姐回京前,她怀有两个月身孕的消息,已先一步传入京中。 算算日子,恰是入门有喜。 无论崔家人,还是张家人,接到喜讯,都十分高兴,尤其是张曦,因在那一辈子里,子嗣艰难,她一直特别喜欢小孩子。 阿娘生有三男五女,大姐入门有喜,可见,生不出孩子,不是她的问题,一定是顾家那几个老虔婆的问题。 得知大姐回京的日子,她亲自跑去长夏门接人。 这一辈子,她是大姐一手带大,还没有和大姐分开这么久,贸然少了个管束的人,一开始真有些不习惯,时间一长,她倒真的很想大姐了。 连她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说起来,她的年龄比大姐还大上好几岁呢。 可偏偏,大姐有长姐之风,看着倒比她稳定成熟许多。 “阿姐,姐夫。” 张曦上了他们回城的马车,刚要坐到大姐身边去,就让大姐夫崔十三郎给提溜到身边,“你阿姐肚子里有娃娃,在姐夫身边坐着,别撞着你阿姐的肚子了。” 听了这话,张曦鼓圆了眼瞪着大姐夫,大姐夫这份小心也太过了点,她怎么可能去撞大姐的肚子,瘪了瘪嘴,辩驳道:“我才不会撞到阿姐的肚子。” “行了,阿阳,快收起你的小心谨慎,最近让你这么一整,我都快成了易碎的琉璃了,傅姆和医婆都说我身体很好,怀相也很好,不碍事的。” 崔阳伸手摸了摸鼻子,因为关心张昑,近来都有点草木皆兵,“我是担心,阿眸年纪小,不知轻重。”说着,倒是松开了抱着张曦的手。 张昑嗔怪地看了崔阳一眼,朝着张曦伸了伸手,“阿眸,到阿姐这里来。” 张曦欣喜地走过去,倒是没有让大姐抱,而是在大姐身边坐了下来。 张昑右手搂了搂小妹,问道:“外面都有谁跟着?” “我带了陈顺,还有何傅姆和胡妪。”张曦靠在大姐肩上。 张昑揉了揉小妹头顶的两个包包,“让陈顺回去传个话,今日你跟我回崔家住一晚,明日我再带你回家。” “不用去传话,阿耶阿娘都知道。”张曦忙地解释,她和阿耶阿娘说要来城门口接大姐,阿娘就给她收拾了衣裙发饰。 一旁的崔阳含笑说道:“回府后,我派个人去瑶光寺和张宅说一声。” 张昑听了,点点头。 一路马车缓行,用了一个时辰多才走到铜 驼街的崔府。 此前,张曦也跟着阿娘来过几趟,但却是大姐嫁入崔家后,她头一回过来,从侧门进府,先随大姐去了正院给郑夫人请安。 叙了一番别后相见欢,郑夫人问了一些老家的情况,重心却是放在儿妇张昑身上,拉着张昑在她身侧坐下,握着她的手虚寒问暖,倒把长子崔阳抛到了一边。 家中添丁进口,总是让人欢喜。 从正院出来,已是日落黄昏。 郑夫人担心张昑怀有身孕,心力不济,要把张曦留下,只是张昑想着,阿眸是她带大的,年纪又小,阿娘长住寺院,以后少不得常来她这里,所以婉拒了,把张曦带回了自己的院落。 况且,她隐隐约约察觉到,不知什么缘故,小妹好像有些害怕郑夫人。 张曦要是知道大姐心中所想,肯定会十二分佩服。 因为那一辈子的缘故,她还是有些害怕郑夫人,哪怕郑夫人这辈子,一直以来,对她都很亲切和蔼,但她却无法忘怀,在那一辈子里,郑夫人那张狰狞的面孔。 还有那些恶毒的话。 所以,她一直都不敢单独和郑夫人待在一起。 崔府虽然人丁兴旺,但郑夫人只生了崔阳,其余七子八女,全是庶出,最小的女儿,和张曦同岁,这些人对张曦来说,都不必去在意。 而郑夫人治家甚严,寻常情况下,她也见不到这些人。 ——*——*—— 日子如行流水一般,从指尖轻滑而过。 自从大姐回京,张曦的日常住所,除了瑶光寺、和惠坊张宅、长秋寺、宫里的光华殿,又多了铜驼街的崔府。 于她来说,算是居无定所,但待得最长的地方,却是瑶光寺和长秋寺。 北风呼啸,自从时令进入冬月,洛京城就开始飘雪。 第一场大雪,来得比往常年更早一些。 张曦窝在长秋寺净空小和尚的禅室里,净空在练字,她捧着几封征辟文书,在琢磨着怎么草拟一份征辟书。 偶尔会抬头望一眼认真练字的净空,神思完全沉浸其间,似进入了一种物我两忘的境界,已全心身的投入。 两个多月的练习,比她之前半年多的练习,效果还要明显。 天赋与认真,二者并俱。 在别人眼中,阿傻或许是真傻子,但在她眼里,她只觉得自己拣到 了宝。 单单为能让阿顾早日回到洛京,她就得感激阿傻一辈子。 练习了一下午,张曦让阿傻停了下来。 查看案几上越写越有形神的字,张曦越发高兴,天资这种东西,是可遇而不可求的,譬如这一世的阿傻,譬如她的阿顾。 “阿傻,练了一下午的字,走,我带你出去活动活动。”张曦上前,牵着阿傻的手往禅室外面走。 “阿眸。” “十六娘。” 才一出禅室的门,就听到喊声,张曦抬头望去,只见五岁的傅沅和傅宣俩姐弟在院子里,后面跟着两三个仆妇婢女,其中一个婢女怀里抱着只棕色的小猫。 张曦拉着阿傻走了过去,“阿沅,傅十九,你们怎么来这里了。” “祖母来听法师的经诞课,我们跟着来了,听法师说你在寺中,就过来找你了。”傅沅凑到张曦身边,“外面的积雪很厚,想约你一起去堆雪人。” “好呀。”张曦一口答应,接过何傅姆递上来的暖手炉,先送一个到阿傻手中,然后自己抱着一个,说是堆雪人,更准确来说,他们是去看堆雪人。 跟随在身边的仆妇婢女一大串,怎么轮,都轮不到他们亲手去堆。 说着,一行人往经幢那边的空地走去。 张曦和傅沅并排走在前面,傅十九郎和阿傻走在后面,一个不错眼,就瞧见傅十九掐了阿傻一把,张曦忙制止道:“傅十九,你不许欺负阿傻。” “我和他玩的,他不理我。”傅宣笑嘻嘻地回道。 “他不理你,你也不能掐他。”张曦伸手把阿傻拉到自己身后。 “我就要掐他,他理我,我就不掐他了。”傅宣说着,还要上前来捉弄阿傻。 傅沅忙上前阻拦,“十九,你不许掐人,我要告诉祖母。” “祖母才不会理这些小事。”傅宣对着傅沅吐了吐舌头。 张曦把阿傻护在身后,冲着傅宣道:“你再掐他,我就让我阿兄揍你。” 大约对上次茶楼的打架印象太过深刻,这句话一出,立即让傅宣停止了捉弄的手,气鼓鼓地瞪了张曦一眼,然后跺脚跑开了,“唯女子与小人难养,我不和你们玩了。” 熊孩子,张曦心中狠狠地骂了一句。 没有任何防备,让一个雪团砸中了肩膀,继而,听到一串令人讨厌的声音。 (. = ) 第173章 有惊无险 “哈哈,打中了,打中了……” 张曦回头,果不其然,看到站在一丛低矮灌木后面的杨家三娘杨昭训,此刻,正兴高彩烈地拍着巴掌。 今日出门没看黄历,怎么就遇上她了。 相比于杨昭训的一脸乐呵呵,张曦极为郁闷。 “你怎么来这里?了”张曦记得,她一般很少出宫门,但更怕她欺负捉弄阿傻,都有点想让阿傻回禅室,可也知道不可能。 自张曦来长秋寺,她在哪里,阿傻都会跟着她。 只见杨昭训扬了扬下巴,“你能来这里,我当然也能来这里。”说着,俯下身,又抓了一把雪,两手揉捏成团。 张曦不会坐等挨打,顾不上冷,把暖炉丢到地上,看了看四周,拉着阿傻躲到另一丛灌木后,才堪堪躲开杨昭训扔过来的雪团。 傅沅也跟着躲了过去。 张曦捏了两个雪团,接连朝杨昭训扔去,然后又接过傅沅和阿傻手中的雪团,连扔了四个,其中有两个,打到杨昭训的脖子里,冷得她直打哆嗦,狼狈而逃,去找她的乳娘和傅姆。 “张十六,你作弊,你们三个人打我一个,不公平。” “你先打的我。”张曦又追着扔了几个,才放过她,转头,对傅沅和阿傻道:“走,我们去经幢那边。” 经幢那边有假山,有一片柏树林,还一片空地,足够他们堆十几个雪人了,就是打雪战,也能够玩得开。 张曦重新拾起地上的那个暖手炉,发现外面的绣花套子,已湿了一大半,正要叫何傅姆换一个,却见阿傻把自己手上的那个递给她。 张曦见了,心中微微一暖,却没有接,伸手摸了摸阿傻头顶的佛帽,含笑道:“阿傻一点都不傻。” 然后又道:“我让傅姆给我换一个就行了。”说着,喊了何傅姆过来。 “我也觉得阿傻不傻。”傅沅亲眼见到阿傻方才的动作,点头附和,不过心里也暗暗称奇,难怪常听祖母说,“竺法师是得道高僧,不可以收一个傻子做徒弟,阿傻只是尚未开灵窍。” 这般看来,的确另有玄机,只是不知什么时候能开灵窍? 今日下晌有竺法师的经诞课,所以来长秋寺的女娘子很多,来往香客络绎不绝,只是多集中在佛殿与法堂,或有在客舍群房,真正来后面经幢,少之又少。 使得经幢这一片区域,成了香火鼎盛、香客喧嚣的长秋寺里难得的清净之地。 松柏长青,桑榆成枯枝。 厚厚的积雪,把整个世界装扮成白茫茫的一片。 偶尔一阵北风吹来,只听枝丫上的雪簌簌掉落下来,发出一阵阵唰唰的声响。 借了寺院里铲雪的铲子,跟着她们出门的仆妇婢女共计有十来人,众人齐心协力,空地上很快就堆了三 个小雪人,甚至照着他们三人的模样安上了发饰和帽子。 瞧着惟妙惟肖,张曦看着高兴,随口赏了何傅姆几人十匹红绡。 天色已暗,他们一行人正准备回禅房,却见杨昭训寻了过来,同来的,还有傅十九郎傅宣,只听杨昭训兴致勃勃道:“张十六,我们来打雪战。” “我不想玩。”张曦直接拒绝,她早已没了那份童心,先前只是为了打击杨昭训,不让她欺负到头上,才会回击过去。 杨昭训拦住了张曦的去路,“来嘛,就玩一场,我和傅十九一边,你和阿沅还有那个傻子一边,你们还多一人。” “我不玩,你可以让你身后的人陪你玩。”张曦说着,指了指杨昭训身后跟着的八名同龄的婢女,瞧着应该是杨太后给她挑的玩伴。 孰料一听这话,杨昭训直接垮下脸,嘟嚷了一句,“和她们玩没意思。”别说她身后的这些婢女,与她年纪相仿的小娘子,和她打雪仗,也没有一个敢拿雪球砸她的。 大家都让着她,避着她,玩得不尽兴。 她只能来找张曦。 唯有张曦敢拿雪球往她身上砸。 张曦不知杨昭训发什么癫,上次在宫里,因为杨二郎的死,杨昭训还对也怒目相视,今日却又突然转变了态度,要和她一起玩。 前阵子大姐还提着她的耳朵,让她离杨家人远一点。 张曦拉着阿傻,转身就走。 “小娘子,小心。”耳边传来胡月的惊呼声,紧接着,张曦就感觉一阵疾风飘过,后颈挨了一记打,脖子里多了一个冷冰冰的东西。 “杨昭训。”张曦从脖子里掏出一个冰冷的雪球,气急败坏地怒视着得意洋洋的杨昭训,举手就把雪球朝杨昭训扔去。 杨昭训忙地闪躲开。 哈哈大笑起来,弯腰往地上抓雪时,还不忘对张曦做了个鬼脸。 张曦急着想出一口恶气,顾不上玩不玩的,身边的阿傻十分配合地给张曦捏雪球,速度特别快,都快能赶上张曦扔雪球的速度,眼看着杨昭训很快就会落败下来。 不料,半路杀出个拦路虎。 傅宣连续朝阿傻扔了两个雪球,正中阿傻的胳膊,使得张曦气咻咻道:“傅十九,你到底是哪一边的?” “当然是我这一边的。”杨昭训躲到假山后面,喊了一句。 傅宣没有回话,但笑嘻嘻地向杨昭训靠拢,摆明了态度,而且还不忘,又向阿傻扔了个雪球,嘴里喊了一句,“我让你不理我。” 张曦见了,顿时大怒,举手连朝着傅宣扔了两个雪球,然后,拉着阿傻跑到假山的另一侧,用假山打掩护,放话道:“既然你们要打,我就陪你们打。” 又问傅沅,“阿沅姐,你是哪一边的?” &nbs p; “我和你一边。”傅沅兴冲冲地跑到张曦身边,她和弟弟是双胞胎,从小吵到大,傅宣从来没喊过她一声姐,就冲张曦这一声阿沅姐,她也得和张曦一边。 夜幕降临,四周灯柱上的明瓦灯,依次燃起,躲藏在假山里的张曦四人,玩得不亦乐乎,假山里的弯弯绕绕,常常能打得对方一个措手不及。 家里的婢仆上来劝都劝不住。 只听到孩子的笑声,从假山里传出来。 大约一刻钟左右,天空已完全黑了,傅沅拉着张曦,张曦拉着阿傻,爬到了假山的顶部,居高临下,隐隐把杨昭训和傅宣的藏身之处,看得一清二楚,张曦和傅沅,带着阿傻,捏了一大堆雪球。 然后,三人同时出手,齐齐朝下面可疑之处扔去,紧接着,就听到杨昭训和傅宣两人鬼哭狼嚎般的叫唤声。 张曦和傅沅及时住了手,朝下面喊话,“你们认不认输,不认输,我们还接着扔。” 机智如傅宣,早就举了白旗,“认输,认输,千万别再打了。” 平时死鸭子嘴硬的杨昭训,也连连道了两声认输,声音里还带着哭腔,一见杨昭训反常,张曦心中暗暗生惊,不会是刚才打重了,可千万别打伤人。 小孩子玩闹是一回事,打伤了人,又是另外一回事。 张曦可不愿意闹到大人面前去。 “三娘,你在哪?” 张曦听了出来,杨家大娘子杨昭容温和的声音,由远及近传来,大约是出来找小妹杨昭训。 “我们也下去,估计祖母也派了人来找。”傅沅说完,率先往下爬,上山顶的这一节路比较陡,爬上来容易,这爬下去,光线昏暗的情况下,比他们上来时,艰难了许多。 张曦让阿傻走在中间,她自己垫后。 三人小心翼翼地往下走。 积雪冻冰,有些地方,不免有些滑,下山的过程中,三人的脚下都出现过打滑,眼看着就要落地时,张曦心头一急,脚下踏了空。 一串串惊叫声与倒吸气声,此起彼伏,接连在耳畔响起。 “阿眸……” “张十六……” “十六娘……” “小娘子……” 张曦一颗心也凉了半截,在悬空的一瞬间,整个心腔都让惶恐给填满,她若出了事,还不知道阿娘阿姐和阿耶会怎么伤心? 这辈子,她还没能见到她的阿顾。 心头倏忽间生出许多不甘。 没有预料中的冰泠泠与**,她落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身上传来的疼痛,也远没有想像中的那么巨烈,张曦忙不迭地睁开眼,急切扭头望向身后接住她的人。 (. = ) 第174章 受了惊吓 张曦掉落下来,毫发未伤。 受伤的是接住她的人,杨家大娘子、临平县主杨昭容。 巨大的冲击力,使得她在护住张曦时,身子不可避免地往后退了两步,一个重心不稳,脚步趑趔往前跪,清脆的咔嚓声响起,双膝前屈,跌倒在地。 惊魂犹未定。 张曦一落地,不顾乳母胡月和何傅姆上前来抱她,伸手去扶杨昭容,“阿……大娘子,你怎么样?”急忙中一声阿嫂就差点脱口而出了,幸而及时回过神来,忙地改了口。 脑门上一头冷汗。 张曦在看到杨昭容皱着眉头,一脸隐忍,额际间细汗涔涔时,忙对何傅姆吩咐,“找副担架或是肩舆过来抬大娘子,另外,赶紧把竺法师叫来,请他来瞧瞧大娘子的伤。” 她记得,在那一辈子里,她从观自在山的台阶上滚落下来,腿折时,伴随着两声清脆的咔嚓声,就与刚才一模一样。 由不得她不担心。 “阿姐。”这时候,回过神来的杨昭训哼哧哼哧地跑了过来,“阿姐,你怎么样了?” “我没事,只是腿有点痛。”杨昭容勉强一笑,想就着仆妇的手站起身,一股钻心之痛,从脚踝处,漫延至膝盖,脸上已憋得通红。 一眼瞧去,就知道不是一般的疼痛。 周遭围着一众仆妇,张曦更是不愿意离去,毕竟,杨昭容是因为救她才受的伤。 “阿姐……” “大娘子……” 很快来了一抬肩舆,杨家众仆妇七手八脚地把杨昭容扶上了肩舆,由四个仆妇抬着肩舆,出了假山洞,往客舍那边走去,张曦不放心地尾随而去。 她们刚回到杨大娘子的住所,佛殿那边,接到消息的竺法师,就匆匆赶了过来。 因受伤的是腿,竺法师不方便查看,隔着帘子,指导两名仆妇摸骨,他根据仆妇摸骨的情况,以及杨昭容的反应,对杨昭容的伤势作了初步断定。 “贫僧先开一剂活血止痛的药方,其他的人等周典御和宫里医婆看了再说。”他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对杨家人来说,请到周典御和宫里的医婆很容易。 而眼下,杨昭容的伤势较为严重,他也不能轻下判定医治。 竺法师去开药方时,把张曦给带了出去,“贫僧看看你身上的伤。” “我没……”张曦正要辩驳她没受伤,嘴巴却让竺法师给封住,并且对她使了个眼色,不许她再说话。 张曦接到暗示,连忙点头,竺法师才松开捂住她嘴巴的手。 杨家自有仆妇出去报信,竺法师写了个方子,然后,抱起张曦,领着阿傻出了客舍,也不顾他们俩的意愿,吩咐一小僧弥把阿傻抱去禅室,亲手把张曦送到长秋寺外,送到马车上,“阿眸,等会儿杨家人会过来,你现在赶紧给贫僧回张府。” “可杨大娘子……” “那边贫僧会看着,”竺法师打断张曦的话,“听话,你留在这里也无用。”说完,又叮嘱护卫陈顺和何傅姆,“你们回去后,把刚才发生的事,立即和你家郎主说,要是你家郎主不在府上,也要告诉主薄穆行。”   ; 两人齐齐应声唯。 到了此刻,张曦也明白了竺法师的用意,张杨两家的恩怨纠葛太深,竺法师担心她留在这里,会激怒赶过来的杨家人,尤其是经历过丧子之痛的国舅夫人秦氏。 张曦之前没想太多。 而今,一念至此,张曦既无奈,又郁闷。 明明是杨大娘子救了她,却也好事变坏事。 一个处理不当,又会成为杨家和张家矛盾的激发点。 坐在马车里,双手抱着脑袋,极为后悔,没听大姐的话,她就该离杨家人远远的,哪怕躲开也好……只是方才要不是杨大娘子接住她,从那么高的地方摔下来,她不死也得残,心头又升起一股后怕。 杨家大娘子于她有救命之恩,而那一辈子里,杨大娘子做过她几年大嫂,在她小时候有限的记忆中,对她也很不错。 ——*——*—— 张婴没回府,在宫里就接到了消息。 听得他心绪涌动,怎么都坐不住,连夜出了宫,回了府。 府里灯火通明,从仪门到正院的中庭与回廊,齐聚了府里所有有头有面的仆从,而中庭正中央,一横排看过去,十几个人在同时受刑,只要仔细一瞧,就会发现,全是今日跟随在张曦身的仆妇与婢女。 叫喊声与板子声交相呼应,此起彼伏。 张婴淡淡扫了一眼,浑不在意,然而,看到跪坐在廊下一脸铁青的长子张昕,还有他怀里抱着的小女张曦,眼角挂着泪水,一张煞白的脸上,布满惊恐。 顿时间,皱了皱眉头,高喊了声,“都给我停下来。” “阿耶。”张昕一见阿耶进来,忙地喊一声,站起了身。 张婴大踏步走到长子张昕跟前,伸手从他怀里接过小女儿张曦,尔后对着张昕喝斥道:“阿苟,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今日是她们失职,你怎么收拾都不为过,但你不能吓着了阿眸,她才多大。” “阿眸,不怕,阿耶带你回屋。”张婴伸手拭去女儿眼角的泪水,摸了摸小女儿的脑袋,未作停顿,快速离开了现场。 直到回到惯住的西厢房,直到看到面前阿耶的脸,张曦麻木而钝钝的脑袋,才恍觉过来,她没想到,大兄会发那么大的火,今日跟在她身边的人,除了护卫,大到何傅姆,小到胡月的女儿胡兰,无一幸免。 全部挨了板子,当着她的面,当着府里所有仆从的面抽打。 她怎么哭求都不管用,先还挣扎,后面双手双腿都让大兄给捆得死死的,动弹不得,她只能眼睁睁看着她们挨打,眼睁睁看着血腥味在中庭弥漫…… “阿耶,饶了她们。” 张婴瞧着小女儿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很明显受了惊吓,忙地应声,“好。”死罪可免,活罪难逃,他心里支持长子对那些人的处罚,如果长子不出手,他回府后,也会处置那些人。 经此一事,她们以后是再不能在小女儿身边伺候了。 张婴先叫了穆行的妻子裘氏进来,带着两个仆妇和两个婢女服侍张曦梳洗,然后守着张曦歇息。 只是张曦这一觉睡得极不安稳,半夜里还发起了高烧。 (. = ) 第175章 各自养病 “……你要让她长记性,也该等她再大一些。” “你把她吓着了,或是烧糊涂了,你看你怎么跟你阿娘交待。”张婴狠狠地瞪了眼长子张昕,望着躺在床榻上浑身滚烫、脸颊通红的小女儿,心忧如焚。 外堂候着府里的四名疾医,六名医婆,更有两名医婆进了这内寝,跪在床榻上,给张曦处理退烧,大半个时辰过去,一直没有起色。 反而身子越发烫了。 张婴索性抱起小女儿,接过医婆递上来的浸了姜汤水的绢帕,亲手给小女儿擦拭身子,他曾夭折过五个孩子,他实在是怕了。 前一刻在怀里活蹦乱跳,下一刻就没了气息。 张昕看着眼前的情形,小妹张曦烧得红彤彤的脸颊,还有不时传来的抽气声,心里也有些后悔,不该为了让她长记性,当着她的面,处理那些人。 转身往屋外走去,招了一名婢女上前,“你去,去南院那边,把胡月和她女儿带过来。”他想起来,张曦很喜欢乳娘胡月。 这一夜,注定是个不眠之夜。 无论长秋寺,还是张宅,都在药味中饱受着煎熬。 及至五更天,张曦身上的烧才褪下来。 张婴顾不上浑身疲惫与头重脚轻,简单地梳洗一番,派人去瑶光寺送了信,又急急让人去惠慈坊请了九弟妹傅氏过来照看张曦。 ——*——*—— 张曦彻底清醒过来,发自己躺在瑶光寺尼院,阿娘的起居室内。 “阿娘。”张曦朝着守在床榻前的阿娘,喊了一声,声音嘶哑而干涩。 华令仪一见她醒过来,忙把手中捻着的小叶檀佛珠放到一旁的矮几上,身子往前凑近,就着锦被抱起小女儿,“先喝口蜜水,润润喉咙。” 张曦点点头,也觉得喉咙烧得慌,浑身无力地靠在阿娘怀里,就着阿娘的手,喝了两口温热的蜜水,犹觉不解渴,又多了几口,直到阔口白瓷杯快见底,才停下来。 华令仪放下瓷杯,替女儿拭了拭嘴角,没有立即扶她躺下,裹了裹她身上的锦被,依旧抱着她,问:“好些了没,还需不需要?” “不要了。”张曦躺在阿娘怀里,乌黑的眼眸转了转,她明明记得,昨晚是睡在西厢房,什么时候来瑶光寺了,她竟一点印象都没有,也不知道何傅姆和胡妪怎么样了?又担心杨大娘子的伤势。 只是杨大娘子的伤,她却不能问阿娘。 阿娘最厌杨家人。 “胡姆呢?”张曦轻声问道。 华令仪摸了摸女儿的脑袋,“她在府里,我没让她过来。”顿了顿,又道:“我让阿裘给你另选了四个教养的傅姆,再有近身服侍的八个仆妇八个婢女,晚点就会送过来。” 阿裘,即是幕僚穆行的妻子裘氏,现管着府里的中馈。 话音一落,瞧着女儿眼神微黯,华令仪想起女儿这场病的来源,于是宽慰道:“你要真舍不得她们,等胡月养好了身子,仍旧可以调到你身边来服侍,只是不能再近身伺候。” “阿眸,长情是好事,你既舍 不得她们,这次就当买个教训,今后不可再涉险了。” 说到这时,华令仪的语气,已经变得严厉起来,“千金之子,坐不垂堂,这次所幸菩萨保佑,你平安无事,要是有个万一,你让为娘和你阿耶怎么活?” “以后不会了。”张曦闷声道,连累旁人,她心里过意不去,却更不愿意让阿耶阿娘担心。 “杨家那边,我已吩咐阿裘备了份厚礼,下午送过去。”华令仪摸着女儿苍白的脸颊说道,她虽厌恶杨家人,但也恩怨分明。 这次小女儿没摔伤,有赖于杨家大娘子出手相救。 她还是得好好感谢杨家大娘子。 说话间,慎妪走了进来,“夫人,炉上温着药膳粥,小娘子一天没进食了,田疾医说,该让小娘子吃点东西。” 华令仪听了这话,点了点头,“先打水过来,让阿眸梳洗一下。” 要用食,就不能还躺在床上。 坐卧起居,皆有一定的章程与规矩。 华令仪不假手于婢女仆妇,亲自给小女儿穿上袄裙,漱口洗脸,抹脂梳头,半刻钟后,抱着小女儿在一方坐榻上跪坐下来,才让慎妪传食。 ——*——*—— 张昕今日在秘书监,一天都心神不宁。 下晌,瞅着下衙的点,一溜烟的功夫就跑了。 只是一回府,就听门房老杜说,上午的时候,阿娘派人把小妹张曦接去的瑶光寺,九婶傅氏也回去了。 张昕听了,整个人竟神奇地安宁下来,或许,这是意料中的结果。 今早,阿耶派人去瑶光寺送信,一是告诉阿娘,小妹生病的事,另一个,大约也是希望阿娘能借此回府,照顾小妹。 自从阿娘在瑶光寺出家,就没有再回张府。 不单阿耶,身为儿子,他心底里,也是渴望阿娘回府里来的。 张昕回自己院子,换下绛色官服,穿上家常便服出门,打算去一趟瑶光寺,只是刚走到仪门外,碰上了要出门的穆行夫妇,正指挥着仆从往马车里搬物什。 “穆叔,你们这是做什么?”张昕扫了眼那些云锦蜀锦,还有许多药材,不由出声问道。 穆行忙地走近前来,拱手回道:“郎君,这是给杨家的谢礼,夫人上午吩咐过,又亲自拟了单子,让仆和阿裘送过去。” 张昕有些吃惊道:“阿娘交待的。” “是的。”穆行解释道:“夫人说,是为了感谢杨大娘子救了我们家十六娘。” 张昕想起,杨大娘子昨日受了伤,也不知道怎么样了,按说,送谢礼的事,为表诚意,应该主人家亲去,只是阿耶大约没这么快回来,而阿娘,肯定不愿意见杨家人。 “我跟你们一起去。”张昕哪怕心中不喜杨家,也很快做了决定,“是去铜驼街的国舅府,还是去长秋寺?” 穆行听了,不由愣了一下,不过很快回过神,“去长秋寺,仆打听过了,杨家大娘子折了腿,暂时不能挪动,眼下在长秋寺中养着。” (. = ) 第176章 欠一人情 张昕没想到,杨家大娘子伤得这样重。 他们赶到长秋寺去道谢,杨家没赶他们走,而让杨家大郎杨继祖招待了他们,大约是看在满满三大车谢礼的份上。 只是两家积怨颇深,杨断祖为人胆小木讷,不善言辞,杨家用来招待外人的僧房,在张昕落座后,一问一答,几个来回间,就陷入了死寂, 再无话可说。 如不是杨家大娘子救了张曦,张昕和杨继宗面对面坐下来说话的机会,都不会有。 常言道:话不投机半句话多。 本就不是一路人,在片刻的尴尬后,张昕也没打算多待,“大恩不言谢,这件事,是我张家,欠你们杨家一个人情,往后,只要我们张家能做得到的,你们随时可以来要这个人情。” “哎。”杨继祖急急地应了一声,两手按在身侧的坐榻上,带着局促与不安。 张昕轻瞥了一眼,看得分明,很快收回了目光,“令妹有伤在身,你们也忙着照顾人,我就不打扰了,还请大郎代我向令妹转达一声谢谢。” “好,我会的。” 杨继祖干瘪瘪地回道,一见张昕起身,忙不迭地两手撑在身前的榻上,一骨碌爬了起来,“七郎不多坐一会儿?” “不了,送的那一车药材,希望对令妹的伤有帮助。”张昕侧转开脸,家里年仅三岁的小妹,都不会这样起身。 又听杨继祖说:“嗯,药材我会让府里的疾医去看。” “告辞。”张昕朝杨继祖拱了拱手,要转身时,又道:“大郎请留步,外面天寒地冻,不必送了。” 杨大郎果真止住了步子。 出了长秋寺,张昕眉目微敛,杨家果然不足为虑,死去的杨家二郎杨继宗,虽然粗鄙,却有几分胆色,而这位大郎杨继祖,白瞎了一副粗壮的皮囊,瞧着好看,竟是个胆小的。 又不通世务。 靠外戚的身份挤进洛京城,出身庶族寒门,家中又无人才,几可预见,将来杨家的结局,难怪洛京城中,愿与杨家结交的士族高门很少。 “你们先回去,我去瑶光寺给阿娘请安,会顺便回禀一下这件事。”张昕对穆行交待一句,也不坐马车,直接骑马去瑶光寺,后面跟有四个随从。 隔着两条街,很快就到了瑶光寺。 张昕把缰绳丢给近旁的一个随从,让他们去附近的张家别院坐等,然后转身从侧门往寺里去,因为常来,守门的比丘尼都认识他,倒没人上前来阻拦。 进了尼院,慎妪往起居室里通报一声,才领着张昕往里走。 “阿娘,”张昕唤了一声,看了眼坐在阿娘怀里的小妹张曦,道:“阿眸醒了。” “阿兄。”张曦叫得不甘不愿,微微瘪了瘪嘴。 华令仪伸手轻轻捏了捏小女儿嘴角,看着长子脱下大氅上还有未融的雪花,含笑问道:“你从家里来的,老穆他们的礼送去没?” “已经送过去了,杨家人也接了礼。”张昕回道,没有提他去了杨家,也没有提杨家大娘子的伤势,更没有提,他许出去的那个人情。 (. = ) 第177章 亲上加亲 大姐张昑得到消息,已是三天之后。 怀孕刚过三个月,听了消息,风风火火地赶到了瑶光寺,甫一见面,就把张曦的耳朵揪了起来,“我是怎么叮嘱你的,又全当耳畔风是不是?” 张曦猝不及防下,左耳朵被揪了正着,一阵疼痛传来,忙仰头顺着大姐手劲方向转,一边又不忘伸手去护,“没……没有。” “阿姐,痛……轻点,快放开。” 一边睁大眼睛向阿娘求救。 华令仪瞧着小女儿可怜的模样,不由笑了出来,却也忙喊道:“阿明,你先放开阿眸,你还怀着身孕,快坐下来。” 听了阿娘的话,张昑松了手,瞪了眼张曦,“下次再不听话,我就把你耳朵揪下来,反正留着也无用。” 张曦一得了自由,赶紧离开大姐身边,跑到阿娘怀里,“阿娘,你看阿姐,我耳朵都揪红了。” 华令仪抱住小女儿,附和道:“好好,阿娘给你揉揉。”说着,特意给小女儿摸了摸嫩白浑圆的耳垂,却是问大女儿张昑,“你今日怎么过来了?外面天寒地冻的,郑夫人同意你出门了?” “我过来给阿娘请安,阿家有什么不同意的……” 张昑话音未落,就接到阿娘不满的眼神,忙改口道:“我怀相好,如今过了三个月,连阿家都说我这一胎坐稳了,不用太担心,所以一听小妹的事,就同意我过来看看。” “还叮嘱我顺道去看看十四娘。” 张昑口中的十四娘,是指在瑶光寺出家的郑莹。 华令仪点了下头,语重深长道:“阿明,做人侄女,与做人儿妇,完全是两回事,你既已嫁给了阿阳,在郑夫人面前,身份就与以前不同,阿娘希望你能牢记这一点。” “凡行事上,要谨记,上敬公母,下慈子侄,中友兄弟。” 瞧着阿娘神情严肃,张昑忙不迭地应了一声唯,“儿明白,以后不会再犯。” 旁边的张曦,瞧着眼前这一幕,微微愣了下,心里陡然生出一丝羡慕来,在那一辈子里,可没人教过她这些,无论是杨太后,还是阿耶,都只教过她,随心所欲,率性而为。 不管发生什么事,身后有他们撑着。 “阿眸,问你呢,发什么呆?” 耳边突然响起大姐张昑的说话声,张曦恍过神来,没听到大姐之前的问话,只好嬉皮笑脸地喊一声,“阿姐。” 八娘张昑轻捏了捏张曦的脸蛋,“要不要跟阿姐去崔府住几天?” “不要,” 张曦想也没想,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她才不要去大姐那府上,大姐对她管得紧,住在那里,还没有住在瑶光寺,待在阿娘身边自由,“我要在寺里陪阿娘。” “说得好听。”张昑明显不信,她可知道,张曦虽住瑶光寺,但经常往长秋寺跑。 “她不去就不去。”华令仪开了口,“去了你那儿,你还得分精力照看她,你现在是双身子的人,顾好自己的身体最重要。” 张昑笑了笑,“我这不担心,她总爱往长秋寺跑,眼下杨家人常往长秋寺里去,要是碰上了,弄不好,又是一场官司。“ “你放心,她前日病着,还没好透,如今外面又冷,最近我会拘 着她,不让她出门。” “就该这样,阿娘可千万别心软。”张昑说这话时,眼睛特意斜乜了眼小妹张曦。 母女俩几句话,就剥夺了张曦出门的自由。 还当着她的面说的,毫不避讳。 张曦瘪了瘪嘴,心里再一次感叹,人小没有说话的权利。 又一次想快快长大。 长大后,不仅能与她的阿顾团聚,还能有自己做主的权利,不像现在,因为是小孩子,什么都被限制了。 ——*——*—— 长秋寺里,僧房客舍内,杨大娘子折断的右腿,经过二十来天的调养,伤势已渐渐恢复,骨头开始愈合,周典御和善长骨科的贺医婆,会诊过后,一致认为,杨大娘子恢复得很不错。 照目前恢复的情况来看,不会留下后遗症。 杨国舅及杨家人,听到这则消息,都不约而同地长舒了口气。 “我们大娘子是个心善的,自是得菩萨保佑,好人有好报。”贺医婆含笑恭维道。 国舅夫人秦氏不爱听这话,尤其想起张家人,想着儿子的死,想到女儿遭的罪,心里更是咬牙切齿,气吼吼地说道:“什么好人有好报,没听过好人命不长,祸害活千年。” “都怨这死丫头多管闲事,那日摔死那个小鬼头才好。” “那就是鬼精投的胎,阎王都不收……” “行了。”杨国舅制止道住秦氏不休不止的咒骂,这样的话,秦氏这二十来天,每天都得骂一遍,他都听腻了。 如果骂人能起作用,张家人都不知道死过多少回了。 杨国舅让满脸尴尬的周典御和贺医婆退下,看了眼趴在床头的三女儿杨昭训,问道:“二娘呢,今日二娘又没来?” 秦氏一时答不上来,她也有几天没见到二女儿杨昭华了。 反而是守在床头的三娘杨昭训回道:“二姐这几日都在宫里,今日我出宫,她正要去宣政殿找圣上表兄,所以没和我一起出来。” 杨国舅听了,心里有些诧异,要知道,因着大女儿杨昭容的伤,长住宫里的三女儿杨昭训,最近都常来长秋寺陪大女儿,偏偏住在宫外的二女儿杨昭华,常常不见影子。 他感觉,二女儿杨昭华这次回京,又有了些不同。 他隐约记得,之前二女儿进宫,以年龄较大、男女七岁不同席为由,都避着圣上走。 不过,这次二女儿的改变,他愿意看到。 二女儿杨昭华与圣上宇文赞年岁相当。 如果能亲上加亲,那是最好不过。 他冷眼瞧着,宫里的太后,怕是也有这个意思。 只是相比于杨太后喜欢三女儿杨昭训,他更偏向于近几年开始,突然懂事起来的二女儿杨昭华,同时也觉得二女儿更合适。 不过,眼下最急的是大女儿杨昭容的亲事。 杨太后之前要求大女儿在年底前完婚,可按照大女儿腿伤的恢复时间,年底前,根本下不了地,就在杨国舅打定主意,要进宫和杨太后提这件事时,又发生了另一件事。 (. = ) 第178章 迟则生变 宇文海死了。 死在了平康里。 死得极其不光彩。 杨国舅接到下人的消息,当即就黑了脸。 死在女人的肚皮上,这就是大妹给他挑的好女婿。 不,应该说,尚书令给他挑的好女婿,杨国舅急怒攻心,干的第一件事,就是亲自去一趟常山王府,把大女儿亲事给退了。 然后,扭头进了宫。 秦氏觉得今年家中流年不利,恶运缠身,于是跑到城外三清观,请了三清观的道长元守子来府上做法,驱逐恶运,并且给家里转运。 三清观虽在洛京城外,但对洛京城中的权贵,却颇多了解。 道长元守子原本打算推辞,这位国舅夫人秦氏,在京中的风评不好,他也常有耳闻,略知一二,只因秦氏一开口就给了二十贯钱作为做法的报酬。 这对三清观,实在是一笔巨款。 自本朝佛教大盛后,道观越发过得艰难了,生存不易。 道长元守子,当即就答应了下来。 于是,次日带了几个徒弟,并罗盘符纸朱纱等做法的工具,前往国舅府。 又一次在宫里吃了瘪后的杨国舅,也没有阻拦,心中甚至极为赞同,这两年间,府里的确没一件好事,是该转转运了。 这场做法,持续了三天。 几乎把整个国舅府,都给翻了一遍。 一场做法完成后,秦氏瞬间觉得,府里的空气都为之一新,不由对道长元守子高看了一眼,相信他真有点几分本事,名不虚传。 正巧手上有大女儿退亲拿回来的庚帖,于是请他给大女儿算算姻缘。 占卜算命之术,原也是道观里的一桩生计。 虽事出突然,但道长元守子还是接过了杨大娘子的八字庚帖,“大娘子的姻缘,老道需要回观里占卜,才能知道结果,如果夫人愿意,可以明日再来观里取庚帖。” “行,” 秦氏直接答应,“你给我家大娘子算一算姻缘,我再追加十万贯算命钱给你观里。”说完,亲自把元守子送到国舅府的大门外。 次日,秦氏赶了大早,赶去城门外三清观。 没有见到元守子道长本人,却在接过庚帖里,笑得见牙不见眼,看着庚帖上‘命格极贵,良缘天定’八个字时,彻底乐开了怀。 相比于后面‘良缘天定’四个字。 此刻秦氏眼里,只有‘命格极贵’四个字。 她嫁入杨家后,极讨阿家李老夫人喜欢,在阿家李老夫人面前,曾听她老人家唠叨过,宫里的杨太后,在很小的时候,有过路的道士给她批过命,批语就是‘命格极贵’四个字。 秦氏心里一高兴,又给三清观加了二十万贯钱。 仆从回去取钱时,杨国舅都觉得秦氏的疯病又犯了,秦氏当面就把大女儿的庚帖扔给了杨国舅,“你好好看看元守子给我们大娘的批命。” “可远超过二十万贯钱,这钱花得值了。” 杨国舅忙地接过,打开一瞧,当即就愣住了,尔后感叹道:“还真值了,看来宇文海那小子是个无运无命的,配不上我们大娘。” “只是 大娘子比圣上大了六岁,这年纪相差有点大。”杨国舅迟疑道,三个女儿,他更好二娘杨昭华,不仅与圣上年岁相当,而且是个有主意的。 秦氏却浑然不在意,“这有什么,女大三,抱金砖,以前我们乡下的童养媳,别说六岁,大上十岁都有。” 顿了顿,又道:“你把这个庚帖拿进宫去,给娘娘看。” 杨国舅想起前几日他才灰头土脸地从宫里回来,“隔些日子再说。”心里打定主意要过上一段日子,他才进宫。 他对宫里的大妹,也算是有几分了解。 她是以皇帝生母的身份,又废了先帝元后李庶人,才得以加封为太后,她在先帝朝,位份是贵妃,而不是皇后,这一直是她的心病。 而今,她能自己作主。 自然是希望,杨家出一位皇后。 杨家下一辈的女郎,唯有他膝下三个女儿。 她相中的是三娘,但大娘亦是杨家女,换个侄女而已,于她来说,并无区别。 杨国舅心里作如此想。 对于这件事,他格外有把握。 腊月中旬,杨家大娘的腿伤好了,已经能够下地走路,只是走路走得快,有点一瘸一拐,一开始,周典御与府上的疾医,以为是刚恢复过来,还没适应的缘故。 然而,几天过去,依旧如此。 周典御和贺疾医再次诊治,才确定,是因为右腿折后,留下来的后遗症,虽然骨头接上了,但两腿的长度,还是留有细微的差别。 所以,走得慢,察觉不了,一旦走得快,就显现了出来。 这个结果,于杨国舅来说,无异于晴天霹雳。 一方面是因为疼爱女儿,更为主要的,是因为大娘身有残疾,还怎么进宫做皇后。 心里生气,正月里,都不曾进宫。 直到杨太后派了杨中侍来府上,他才跟着进一趟宫。 “就这么不愿意来这宫里?” 杨太后瞧着杨国舅死气沉沉的脸,想起宫里的糟心事,也同样来怒气冲冲,“既不愿意来,正好,孤也不愿意见你,你带上二娘,立即走。” 一听杨太后提起二娘,杨国舅顺口问道:“二娘怎么了?”二娘连过年都留在宫,没有回杨府。 “二娘的心太大了,孤这宫里可不敢留她,”杨太后一提起二娘杨昭华就来气,“杨铁柱,你记着,从今往后,不要让二娘再进宫了。” 她竟然……竟然敢挑拨圣上。 随着圣上年纪渐大,杨太后早就有准备,她与张婴之间的事,迟早会让圣上发现,但这并不包括,这件事由她杨昭华去告诉圣上。 她绝对不能够容忍自己人的算计,甚至恼羞成怒,“她的封号可以保留,但封邑转给三娘。” “大娘的婚事,孤以后不管,你和秦三花自己决定。”杨太后说完,又道:“退下去。” 竟是不给杨国舅说话的机会。 杨国舅整个人还没明白过来怎么回事,但见杨太后已经起身,去了东暖阁,而杨中侍笑眯着近前来,“国舅请。” 做了一个往外走的姿势。 杨国舅正要往外走时,才想起怀里还揣着大娘子的庚帖。 (. = ) 第179章 终于事发 杨中侍目送杨国舅离去,手中却多了一件东西,一份托他转交给杨太后的庚帖,踟蹰片刻,打开红纸写就的庚帖。 上书杨家祖上三代,杨家大娘子的名讳排行、生辰八字等。 更为要紧的,底下多了八个字,‘命格极贵,良缘天定。’ 这八个字,直接让杨中侍眯了下眼,他身为内侍,身处宫廷,相比于外人,对‘命格极贵’这四个字极为敏感。 合上庚帖,放到宽大的袖子里,杨中侍转身往东暖阁走去。 珠帘半卷,屏风入画。 听到动静,杨太后转过头来,看了眼杨中侍,“你和他说了二娘的事?” “哪能呀?” 杨中侍忙否认,没经过杨太后的吩咐,他哪会胡乱说话,“国舅今日进宫,应该是有事要向娘娘说。”只是一直没有机会说出来。 “他说了什么事?”杨太后问道。 杨中侍取出袖中的那份庚帖,双手奉送给杨太后,“他让奴婢把这份庚帖交给娘娘。” 杨太后面上略带几分疑惑,接过打开。 啪地一声,帖子很快合上,扔到了几面,杨太后眉目微睑,沉声问道:“你看过了?”虽是问,但语气中带着笃定。 杨中侍心里顿时咯噔了一下,抬头望去,想要从杨太后脸上察觉到更多情绪,却正对上杨太后质问的目光,忙地垂下头,应了声是。 “你信吗?” 声调平淡,听不出一丝一毫的情绪,但杨中侍记着,从昨晚圣上来弘德殿,尚书令张婴离宫起,杨太后就开始不对劲,所以此刻,他不敢轻易回话。 良久的沉默,这沉默的气氛令杨中侍有些喘不过气来。 而今宫里一片祥和,轻松欢快,让他差点忘了杨太后喜怒无常,阴晴不定的性子。 “孤不信。” 杨太后冷笑出声,“孤如今的一切,都是孤拼搏挣来的,不是那些算命先生算来的,不去清江寺,孤就不会认识五郎,不认识五郎,孤就不会下姑奈山,不下姑奈山,孤进不了宫,也没有圣上,废不了李英娥,孤也掌不了这天下的权柄。” “所以,眼前的一切,都是孤一步一步走出来的,都是孤拼来的好局面,谁也别想毁了,包括圣上也不行。”说到后面,语气中已多了几分狠厉。 旁边的杨中侍听了,心头禁不住一颤。 只见杨太后拿起案几上的庚帖,“你把这庚帖给国舅还回去,让他给孤熄了痴心妄想的心思,与其想这些没影的事,还不如把心思放在教导大娘和二娘身上,一个生性懦弱,一个自作聪明。” 一听这话,杨中侍忙应声唯,赶紧上前接过庚帖。 “你现在就去,想必他还走远呢,”杨太后吩咐一句,又道:“记着,把孤说的话也给国舅带到。” 杨中侍应声回道,“奴婢明白。” 然后,转身离去。 杨太后看着案头堆着的奏折疏义,张婴昨日已给她挑了一部分出来,她拿起一本,上面还有张婴的批注,她却一个字都看不进去。 “来人。”杨太后喊了一声。 候在珠帘外的女官秋桂,忙地上前来,“娘娘。” “你去给郭端传个话,就说孤晚上要出宫,让他张罗准备一下。” 秋桂身为杨太后身边的大宫女、第一女官,只心里暗暗吃惊,并没有再多问一句,就凭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吩咐,就已领会杨太后的意思,领命而出。 只是刚转身,又让杨太后给叫住,“等等。” 秋桂止住了脚步。 又听杨太后叮嘱道:“轻车简行,不要惊动任何人。” 秋桂应了一声,等候片刻,见杨太后再没有其他吩咐,才走出了东暖阁,匆匆往内谒局的值班房赶去。 在宫门口处,正遇上送还帖子回来的杨中侍。 “你这是去哪,这么急?” “去内谒局。”秋桂说完,又轻声提醒了一句,“娘娘要出宫,我去给郭中侍个话,让他布置一下。” 大约不在杨太后跟前,杨中侍的惊讶,不自觉地脸上显露出一两分来,“什么时候?” “今日晚上。” 杨中侍听了,收回了脸上的惊讶,含笑道:“那你快去吧。” 秋桂点点头,人很快离去。 杨中侍也扭身往回走,只是步子明显放缓了许多,按理说,他该劝阻一二,却又心知肚明,劝了也是白劝,反而落不得好。 在张婴的事上,杨太后从来是听不进劝的。 既如此,他还不如帮杨太后安排好一切。 杨中侍心里拿定了主意,对着不远处的小徒弟招了招手,附耳交待了几件事,然后才举步往东暖阁去。 ——*——*—— 自从翻过了年,张曦心头的紧迫感,越发得严重。 常常整日整日地待在外书房,耐着性子,听着府里的主薄幕僚谈论着朝中的政事,朝堂的格局,以及那些冗杂的公文。 从前最不耐烦看这些。 这一回,她竟然也能看进去。 甚至扮作小郎君,连尚书府她都跟着阿耶去了两回,官印与私印的位置,她都摸清楚了,只是因去年阿耶开府时,尚书府已进了一批人掾属,眼下正好够用,不急缺人。 府里迟迟没有再征辟属官的意思。 张曦急得上火,嘴角都起了一个泡。 阿傻的字,已经写得越发地好了,甚至临摹的笔迹,几乎可以达到以假乱真的地步,张曦把尚书府可能对外征辟的职位,相对应的征辟文书都准备了一份,用一个带锁的小匣子装着,钥匙就挂在脖子上。 又分了好几次,才把六份征辟文书都戳上官印和私印。 因为干这事极不方便,张曦整整用了一个月的时间。 她现在身边的人,不比从前。 除了乳母胡月还在她身边外,其余仆妇婢女,经过上次的事,已全部换了一批,她身边现在跟着仆妇婢女,比之前的人都死板了许多,尤其以傅姆刘氏为最。 刘氏不是张家部曲出身。 她出自沛国刘氏,夫家为颖川陈氏。 夫丧子亡后,孑然一身,与陈氏族里有些龌龊,于是带着嫁妆,愤而出了陈家,又不愿意改嫁,所以没有回娘家,来了洛京。 她与郑夫人有旧,想找个安身之所,正巧华令仪在替张曦寻找教养傅姆,郑夫人把她推荐了给华令仪。 所以才来给张曦做傅姆。 来的第一天,华令仪就发了话,让张曦把她当长辈尊敬。 张曦自是不敢违令,相比于以前的何傅姆等人,这位刘傅姆不但严厉许多,气势也足了很多,所以张曦越发不自由,做任何事情,都有人在旁边看着。 好在外书房,还有尚书府,不是刘傅姆她们能到的地方,而且,还多亏了她小白猫肥肥帮忙,时常去充当引开周遭人注意力的活。 不然,张曦想伪造全这些征辟文书,难度只会更大。 万事俱备,只待东风。 就在张曦等得上火的功夫,也迎来了好消息。 阿耶最近要在朝堂上的推行人才选拨新政,尚书府里需要添加一大批文学,征辟的对象,是熟通五经之义的博学之士。 因为人数极多,高达三十余人。 张曦打算把阿公顾跋的那份伪造的征辟文书,趁着机会,掺入其间,让驿站派送出去。 因此,为了寻找这个合适的机会,张曦更是天天待在书房,跟在负责此事的主薄穆行身后,连长秋寺和瑶光寺都不去了。 大兄张昕为此调侃她,“是不是在憋着捣乱的坏招?” 张曦脸不红气不喘地否认,扭头,就换了主意,等到穆行要对外下发文书时,张曦适时把手上阿公顾跋的那份征辟文书拿了出来,“这是阿兄今日出门时,突然想起来,让我转交给你的。” “说是他的一个朋友托他帮忙,让你暂时别告诉阿耶。” 穆行愣了一下,不过很快就释然,郎主和郎君父子俩常闹别扭,也不是一两日的功夫了,他们这些近身的主薄,都一清二楚,而今郎君都说了这样的话,为了避免他们父子产生激化矛盾,穆行自然不会多舌。 更何况,这次招的人多,他也乐意卖郎君一个人情。 因此,穆行完全不疑其他,“好,我知道了,既是郎君的朋友,想来没有问题。” 瞧着穆行一口答应,张曦当即目瞪口呆,她没想到,大兄的名头,在穆行面前,这么好用,早知道,早知道……她早就借大兄的名头行事,也不至于憋了这么久,还只想出一个偷偷摸摸的招数。 “有劳穆叔了,我会转告阿兄的。”张曦很快顺着杆子往上爬,心里拿定主意,以后要多借借大兄的名头,关心这件事。 反正,过不了多久,大兄就要离开洛京,等阿公顾跋回京,不说木已成舟,大兄已远在凉州,连当面对质的机会都不会有。 穆行打开文书,只觉得熟悉感满面扑来,官印和私印都很齐全,倒让他很吃惊,看了眼张曦,问道:“这印是你盖上的?” 张曦心头一惊,还以为什么地方露馅了。 又听穆行含笑道:“官印也就罢了,私印郎主随身带,七郎君可拿不到了。”能拿到的,唯有眼前的十六娘,他之前看过,十六娘拿过郎主的私印玩。 竟是这样,白紧张了一场。 张曦心中一松,顿时有些啼笑皆非,点头如小鸡啄米,“印章是我盖的。” “阿耶不知道,穆叔,你可要帮我瞒着。” 穆行满脸无奈,却不免叮咛道:“十六娘,郎主的私印可不能乱盖。” “没有乱盖,只给阿兄用过。”张曦举双手保证。 穆行伸手拍了拍张曦的脑袋,“你呀,去玩吧。”虽然张曦只是个四岁的孩子,跟着他在书房这些天,到处乱翻文书,但每次翻完,都能归整成原样。 这使得穆行暗暗称奇。 他特意向郎主回禀过这次,郎主不以为异,反而颇为自得道了句,“这有什么,我女儿天生聪明早慧。” 那得意自豪的神情,他和陈义俩人只觉得不忍直视。 格外荼毒眼睛。 他们英明睿智的郎主,只要遇上儿女的事,十分才智,瞬间连一分都不剩下,受此影响,最严重的后果,就是他和陈义俩人,对于张曦的各种行为,都格外包容与信任。 所以,此刻倒一点都不疑心张曦的保证。 于张曦来说,看着那份文书发了出去,搁在心头大事,可算是终于了,悬了几个月的心,落到实处,可以睡了好久。 当天下午,张曦就想去瑶光寺,却让早早回府的阿耶,以外面下雪为由,把她留在了府里。 张曦看了看天空,雪并不大,又看了看天色与计时的滴壶,申时三刻都不到。 阿耶一向是大忙人,最近一个多月,她常住府里,见到阿耶的机会也不多,晚上她都睡着了,阿耶才回来,而早上,她还没醒,阿耶就离开府了。 这还是因为她住府上,阿耶常回府。 “你上次不是说要一个私章,阿耶新得了两块田黄石,正好给你刻一个。”张婴说着,弯腰抱起张曦往内书房而去。 张曦想挣脱都不能够,只得双手箍住阿耶的脖子,问道:“阿耶今日不忙?” “两府里有那么多主薄掾属,让他们去忙,阿耶今日偷得半日闲,当是给自己放假。”张婴笑回道。 到了外书房,把小女儿放到榻席上。 起身从多宝阁上,一个小屉里拿出两块黄澄澄,足有拳头大田黄石,又从案头拿出一个红漆酸枣木盒子,里面装着,是张婴常用的一套刻刀。 张曦一见,顿时来了兴趣,尤喜两块黄澄澄的田黄石,这么品质上佳,分布匀称的田黄石,特别罕见,她记得,在那一块辈子,阿顾有一方印章,就用田黄石做的。 那方印章,刻着‘晨光居士’,是他最常用的印章。 许多字画上,都留有这方印章的痕迹。 张曦挑了块大的田黄石,“我要这块黄石,剩下的给我刻个私章。” 刚跪坐下来的张婴,瞧着小女儿两手紧紧握那块比她手还大的田黄石,已完全当成她自己的私有物,顿时觉得有些哭笑不得,伸手轻轻捏了捏张曦鼻子,“你还真属貔貅的,只进不出。” 虽然有些肉疼,但他总不至于和小女儿去抢一块田黄石。 第180章 彻底公开 第180章 夜幕降临,华灯初上。 一家人用过晚食后,七郎张昕转身回了自己院落,张婴带着小女儿张曦继续刻着那方未完工的印章。 屋子里炭火暖融,灯火明亮。 张曦趴在案几上,看着阿耶拿刀开始刻起最后一个眸字,才划下第一刀,房门被叩响,紧接着传来僮子朗朗的说话声,“郎主,门房杜先生过来了,有事向郎主禀报。” 屋子里温馨的气氛被打破,张婴蹙了下眉头了,却也停了下来,放下刻刀,老杜做了他十几年门房,能让老杜亲自跑进内院来,肯定事情比较重大,“让他进来吧。” 很快,房门被打开。 /> 因着毡帘阻拦,外面的冷风吹得毡帘晃动,却没有吹进屋子里来。 第180章 夜幕降临,华灯初上。 一家人用过晚食后,七郎张昕转身回了自己院落,张婴带着小女儿张曦继续刻着那方未完工的印章。 屋子里炭火暖融,灯火明亮。 张曦趴在案几上,看着阿耶拿刀开始刻起最后一个眸字,才划下第一刀,房门被叩响,紧接着传来僮子朗朗的说话声,“郎主,门房杜先生过来了,有事向郎主禀报。” 屋子里温馨的气氛被打破,张婴蹙了下眉头了,却也停了下来,放下刻刀,老杜做了他十几年门房,能让老杜亲自跑进内院来,肯定事情比较重大,“让他进来吧。” 很快,房门被打开。 因着毡帘阻拦,外面的冷风吹得毡帘晃动,却没有吹进屋子里来。 第180章 夜幕降临,华灯初上。 一家人用过晚食后,七郎张昕转身回了自己院落,张婴带着小女儿张曦继续刻着那方未完工的印章。 屋子里炭火暖融,灯火明亮。 张曦趴在案几上,看着阿耶拿刀开始刻起最后一个眸字,才划下第一刀,房门被叩响,紧接着传来僮子朗朗的说话声,“郎主,门房杜先生过来了,有事向郎主禀报。” 屋子里温馨的气氛被打破,张婴蹙了下眉头了,却也停了下来,放下刻刀,老杜做了他十几年门房,能让老杜亲自跑进内院来,肯定事情比较重大,“让他进来吧。” 很快,房门被打开。 因着毡帘阻拦,外面的冷风吹得毡帘晃动,却没有吹进屋子里来。 第180章 夜幕降临,华灯初上。 一家人用过晚食后,七郎张昕转身回了自己院落,张婴带着小女儿张曦继续刻着那方未完工的印章。 屋子里炭火暖融,灯火明亮。 张曦趴在案几上,看着阿耶拿刀开始刻起最后一个眸字,才划下第一刀,房门被叩响,紧接着传来僮子朗朗的说话声,“郎主,门房杜先生过来了,有事向郎主禀报。” 屋子里温馨的气氛被打破,张婴蹙了下眉头了,却也停了下来,放下刻刀,老杜做了他十几年门房,能让老杜亲自跑进内院来,肯定事情比较重大,“让他进来吧。” 很快,房门被打开。 因着毡帘阻拦,外面的冷风吹得毡帘晃动,却没有吹进屋子里来。 第180章 夜幕降临,华灯初上。 一家人用过晚食后,七郎张昕转身回了自己院落,张婴带着小女儿张曦继续刻着那方未完工的印章。 屋子里炭火暖融,灯火明亮。 张曦趴在案几上,看着阿耶拿刀开始刻起最后一个眸字,才划下第一刀,房门被叩响,紧接着传来僮子朗朗的说话声,“郎主,门房杜先生过来了,有事向郎主禀报。” 屋子里温馨的气氛被打破,张婴蹙了下眉头了,却也停了下来,放下刻刀,老杜做了他十几年门房,能让老杜亲自跑进内院来,肯定事情比较重大,“让他进来吧。” 很快,房门被打开。
> 第315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