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入怀多少事》 第一章 年少初相遇 原末长和三年,春,风漓城。 小城青碧,桃色夭夭,一夜徐风吹彻晓寒,将嫣然春色撒在了长街弄巷的每个角落,掩映在岱山碧谷中的这个小城也随着春光来临逐渐苏醒了起来。 长街上贩夫如云,行街叫卖,纷繁之声不绝于耳,而最热闹的酒楼中宾客满座却将喧闹隔于门外,整个大堂唯有说书人激昂的声音起伏,慷慨动人处不时爆发出一片叫好声。 “要说这安西将军宇文铮可是我川西一大传奇人物,将军出身楚南乐川宇文家族,未满十二岁执剑从戎,如今十四岁的年纪,就已是年少英雄用兵如神,从军三年就已是我川西大都督公西越麾下第一猛将,不过半年时间他西入大漠,横扫开卓,放马北境,击退金兰,令在原朝大乱时虎视眈眈的异域闻而生畏......” 赫赫将才,英雄不世。 说书人口中驰风骋雨的少年,令玉子衿失了神。她的双眼澄澈雪亮,发愣时也未减几分神采,等到回神时才发现自己手中的馒头已经凉透,而整个大堂也安静了下来。不知何事打断了说书先生的滔滔话语,她随着所有人的目光将眼睛移向了门外。 宝马踢踏,对日长嘶,伴着微热的气流拂过行人面,一人玉辔红缨方至,正勒住缰绳停在酒楼门前。 清晨巷道,有流光耀目迷离生辉,夺目出众的少年剑眉星目,容止可观,玉石银冠束墨发,精致缨带垂墨鬓,玄色暗银纹锦衣修身合体地束出他颀长合度的腰身和四肢,外披一件银灰色云纹披风,沉敛而有几分低沉的霸道。 他桀骜疏狂的眸看了一眼头上牌匾,轻昂着舒朗眉宇一扬披风翻身下马。 天人姿表,非是凡物。 好一个天之骄子...... 所有人都屏息看着那少年脚踩云靴步步走进酒楼,因他精致的容颜而怔怔失神,而少年神情淡淡自行自步,并没有因为旁人过多的注意生出一丝窘迫来,行步生风如生来驾驭千军万马之帅,睥睨着脚下芸芸众生。 酒楼内来往行人自觉为他让开通往二楼雅间的行道,这酒楼大厅龙蛇混杂,鲜有贵介公子乐意呆。不料少年并没有直接走向二楼,反是往大厅中被屏风隔开靠近窗户的位置走去,他矫健的步伐在越过屏风时一顿,微冷的目光停顿在了酒楼一角。 一瞬,他收回目光走入屏风后,无人见处勾唇一笑。 这般清亮的眸子,倒是少见。 碰撞到那摄人目光的女孩小脸一热慌忙低下了头,她黑灰遮住的脸已经微红,一股不明的气息在身体里蔓延,她为这不适心中起了烦躁,抱着手中已经凉透的馒头无味地啃咬起来。 那少年衣着华贵却是普通王孙的低调装扮,若非那通身的气派不会这般惹眼,也正是因为他的惹眼才让玉子衿注意到他腰间所系的金犀玉带。 被我纯缋,带我金犀。 这是本朝一等武将才可配用的玉带。 如此年少,他是谁? 旭日腾盛,光满人间,玉子衿才发现时辰已经不早,伸手便向身边睡得香甜的人头上招呼去。 “怎么了?又要赶路了?”岳泽洛差一点就要吃到梦里母亲递到他嘴边的桃花酥了,被这一拍直接从地上弹了起来,看到那双带着气愤的眼睛,他睁着惺忪的睡眼哭丧道:“祖宗,你又干嘛啊?” 虎落平阳被犬欺,龙游浅滩遭虾戏。 岳泽洛承认自己既不是龙也不是虎,可他好歹也是堂堂的南侯世子,竟然沦落到被拐带的地步,瞧瞧自己这一身脏不拉几灰不溜秋的狼狈,都是拜这个混蛋所赐! 玉子衿端着被麻绳绑住的小手扭了扭疏解酸痛,她身上价值不菲的小缎袍也和岳泽洛一样脏得不成样子,小脸上净是灰,又咬一口手中无味的馒头没好气道:“睡睡睡,你就会睡,你知不知道你再睡那几个坏蛋就把咱们卖了!”她冲酒楼大堂摆摆头,里面将他二人和几个孩子拐卖来的四五个大汗正边吃得满嘴流油,边在谈论着要将他们这些孩子卖往城中哪里。 岳泽洛小脸哭丧地更加厉害,饱满天庭紧巴巴拧着,“那怎么办啊?本世子可不要做小厮马夫,多跌份儿啊!咱们索性跟他们亮明身份得了,咱们堂堂宁襄王二公子和南侯世子,还怕镇不住这几个杂碎......哎呦!” 话没说完玉子衿又当头给了他一个爆栗,“你是不是睡傻了?咱们说了他们未必信不说,就算信了,这里可是公西越的地盘,他和我父亲眼下是敌非友,早晚有一天要打起来,要是落在他手里,你以为他会白白让咱们俩回上京?”况且......警惕看着那几个壮汉不着痕迹地紧了紧衣领,她又把小脸搓得更黑些。 她要是“公子”就好了。 街边茶棚,两个神情严肃的持刀男子默默喝茶,眼神却一刻未曾离开客栈内被绑着手脚坐在一起的孩童。 日头渐盛,其中一人擦擦薄汗道:“大哥,要不我们现在动手吧,这二位可都是娇贵身子,这些时日也得到教训了,咱们也好早日回去跟王爷和侯爷交差。” 另一人摇摇头,“王爷说了,这次势必要让小郡主吃够苦头再带回去,省得将来再不知天高地厚到处惹事,南侯也挺乐意趁这次机会好好教训自家败家子的,咱们还是再等等吧!” 人父难为,他们做下属的也很为难啊! 啪! 醒木一响,随着客似云涌,说书人继续了先前的热血嘹亮。屏风后,霍衍庭听着说书人的唾沫横飞带起浓浓笑意,“宇文将军如今横扫开卓,力退金兰,立下不世功勋,可是当世最炙手可热的少年将军,公西大都督可在泷州设下庆功宴等着你回去论功行赏呢,不久朝廷的封赏诏旨也即将抵达,你不回去接受万人恭维无限风光,怎么跑到这小小的风漓城来了?” 少年——安西将军宇文铮白了他一眼,顺手将佩剑放在桌上,冷哼道:“只怕别有用心的人会给我变成鸿门宴,叫你查的事情怎么样了?” 霍衍庭细长的丹凤眼稍弯,他眉深目亮,五官精致,衣衫富丽,气派通身,一笑时雍容非凡,声音也格外明润清晰,“那事确实如你所料,不过刚刚我还接到了须大哥传来的消息,他们班师途中有人潜入中军欲要杀你,来者数十人都是绝顶高手,已经俱被击毙。” 宇文铮冷笑,骨骼分明的五指紧握酒杯,多一份力道便可碎盏为粉末,“公西锐赫......他也就会这些个下作手段,父业未承就先急着忌惮左右,大业未竟就早早地弑杀功臣,这个天下白送到他手上他也成不了气候。” “你年纪轻轻就立此大功,换成谁都要忌惮几分,那公西锐赫偏偏又是个心胸狭隘的主,早先你一手创建钧天骑,在军中呼声极高,又颇得大都督赏识信赖,很多时候他这个儿子都要靠边站,如今你又立此大功,他自然不能让你活着回到泷州。况且......”霍衍庭轻抿杯中酒,“况且公西大都督如今年事已高,待他百年之后,以你在军中的威望,将来这川西是谁的还不一定呢!” 宇文铮沉默了一下,他墨黑的剑眉微拧,如雁之两翼细羽堆叠,黑亮双眸中少年的野心一闪而过。 “到那一日,你当如何?” 宇文铮起身望向窗外,他修长玉立的身姿似迎风招展的白杨树,微风将他的披风扬起,在风中摇曳,半晌他道:“若无班师回程中的暗杀之事,我可能会念主公知遇之恩容他几分,而今,”他冷漠侧颜对霍衍庭道:“整个川西我要定了!” 霍衍庭的笑意渐渐转淡,“你是说这事是公西大都督授意?” “即便不是他亲自授意,他也默许了公西锐赫的所作所为!”一掌拍在窗柩,指印赫然。 鸟尽弓藏,兔死狗烹。 这似乎是万古不变的戏码。 霍衍庭也曾敬佩公西越是个英雄,若他日大业功成他为了儿子下手解决掉宇文铮这个祸患也就罢了,如今他只占有川西十二州这小小一块地皮就自以为功业宏满防人所图,急着为儿子铺路处决隐患,实在是鼠目寸光愚蠢至极! 就凭这般胸怀,如何与本就宏图大略,占据富饶之地、又挟天子以令不臣的玉策分庭抗礼? 人老了果然是不中用了。 “好了好了吃饱了,老四老五你们俩带着那几个大点的孩子送去后街拐角的春花楼后门卖给那里的老鸨,我和老二带着那两个模样齐整的送去东六街给我们的老金主,这两小子生的粉雕玉琢的,这次肯定能卖个好价钱。” 屏风外传来人贩子的嘀咕声,霍衍庭眉头一陡,宇文铮则不自主地看向门口那几个孩子,模样齐整的......毫无疑问就是玉子衿和岳泽洛了,此时二人脸上一千一万个不情愿,奈何人小力微,逃不了也跑不掉。玉子衿眼中忍不住蓄起泪光望了屏风一眼,只能任由壮汉推攘着往外走。 霍衍庭狐疑地盯着那孩子看了几眼,也注意到了他那双分外明亮的眼睛,收回目光时不由又猛然抬头仔细看了几眼,似乎明了什么后他按住宇文铮的肩膀古怪一笑,“别急,人会让你救的,好歹也是一个大将军,一点上位者的自觉都没有,动不动把自己整得跟路见不平的江湖侠客似的,就你这样早晚得把公西锐赫的杀手招来。” “哼,我怕他不成!”宇文铮直直盯着门口已经走远的小身影,那孩子正和他小弟差不多的年纪,他不能坐视不理。 霍衍庭招招手唤来随从,“去把卖到春花楼的那几个孩子买了,回头顺便去跟府衙大人打声招呼,虽说这连年战乱的,可这大原朝还没亡不是,这些个人贩子也是时候该治治了。” 随从领命而去,霍衍庭玉扇一弹遮住半边英俊脸颊对宇文铮含笑附耳:“东六街的老金主......正好我们顺路。” 第二章 虎口险脱生 大约一炷香的时间,玉子衿二人就被人贩子带到了一处大户人家后院的小角门,柴房里她有些生怯地望着窗户外的高楼错阁,想起那个笑容猥琐的管家没来由的森凉就贴上了后背,直觉告诉她:这不是个干净的地方。 岳泽洛虽然年纪小,也是和世家公子们厮混大的,豪门贵族的诗书礼仪习得,有些龌蹉腌臜自然也听说过,他有些彷徨地拉着玉子衿的袖子,“二公子,刚刚那个管家说晚上要把我们送去给他们老爷......你知不知道......知不知道娈童?” “娈什么?”玉子衿紧皱眉头,手心冒汗,她没听过,但也知道这不是什么好词,瞬间急的直落眼泪,她紧攥着衣服口看桌上放的两件清秀小长衫,她不能留在这里,绝对不能! “来人啊,开门啊,放我们出去!”稚嫩的手掌敲打着木门,整整一个下午都没人回应,她的心彻底凉了下去。直至天黑外面忽有人来,是那个管家,“你们别叫了,眼看着伺候主子的时辰就要到了,咱们主子可是征西的大功臣,别不知好歹!再过半个时辰我来带人,实相的你们自己穿戴好,别让老子亲自动手!” 岳泽洛失魂落魄地一屁股坐在墙角,顿时没了主意,他堂堂南侯世子难道就要成为某个恶心老家伙的娈童了? “哎呀,老爹,儿子我对不起你,我不该乱跑的!” “别叫了!”玉子衿拿起一件衣服扔在他的脸上,用清水擦去脸上的脏污,自己也顺手将另一件套在了身上,“现在出去才是最重要的,到时候咱们再见机行事。” 话是用来安慰岳泽洛的,究竟怎么见机行事她也不知道。 到时候若是清白难保,她大不了撞柱自戕,绝不能给父母抹黑! 夜色幽幽,水帘蠕动,临水居落一灯闪烁,夜色中似有鬼魅趴在壁檐,风声沙沙吹打着窗柩,四周分外静谧。 一个佝偻的身影趁着夜色摸进房中,浓重的酒气在室内逸散,混合着来人身上的糜烂腐朽气息使得那难闻气息更是重了几分。 房门开时,玉子衿一个激灵,紧紧地和岳泽洛靠在了一起,她柔嫩的掌心紧握着瓷器碎片,在张居中靠近时默默将岳泽洛护在了身后,人是她带出来的,她有责任保护他。 二公子忠肝义胆,真是折煞我也——岳泽洛泪目,默默又往她背后缩了缩。 灯光摇摆不定,映衬着那张衰颓又猥琐的老脸,张居中搓着掌心渐渐逼近,满脸泛着浓浓淫光,“小宝贝们是不是等我很久了,我来了......” 他一开口便有恶臭逼来,玉子衿恐惧地看着那张恶心的脸渐渐逼近,那张老朽净是褶子的脏手向她伸来,她蜷缩着护着岳泽洛后退,她忘不了那是她长那么大最害怕、最恐惧、最恶心的时刻,人已逼至时,她退无可退,心一横抓紧了手中的瓷片,闭眼用尽全身力气向前刺去,碎片的边缘割破了她的手指,那本该受伤的人却落了空。 砰一声重物落地的声音传来,还带着闷哼和重重的喘气声,她惊讶睁眸。 星目熠熠,流光生辉。 那人正持剑抱臂用赞赏的目光看她。 心底最后的防线忽然一松,她眼角的泪簌簌落了下来,一直忍着没有哭出声来,半晌才发现这屋中居然是多了两个人。 霍衍庭坐在桌边摇着玉扇,对这孩子沉静的反应颇为惊讶,寻常人家的孩子碰到这种情形早哭爹喊娘了,这孩子小小年纪竟有勇气和人搏命。 真是个有趣的小姑娘! 张居中垂垂老矣,被宇文铮毫不留情一脚正中心窝,趴在地上狂吐一口鲜血后连求救的力气都没有了,幽暗中他惊恐地看着那两个男子艰难开口:“宇......宇文将军,霍大公子。” 其实在酒楼玉子衿就已经有些猜到了这人的身份,毕竟在川西的一等少年将军并无几人,可现在听到这个称呼她还是颇为惊讶。现在的宇文铮不是应该在从大漠行军回师泷州的途中吗?如何会出现在这里? “许久不见啊,张大人,”霍衍庭把玩着折扇言笑盈盈,眼底却是冷的,“宇文将军征北大捷,不日即将返回泷州论功行赏,张大人身为这次征北大军的军需官,为川西将士们的衣食住行操心劳力,不知该得个什么赏赐呢?是五马分尸好呢?还是满门抄斩好呢?” 张居中瞪大双眼望着二人,心知所为之事败露,哆嗦着嘴说不出话来,“将军饶命,将军......卑职......卑职......” 剑未出鞘便如游龙飞走而来,直直击碎了张居中一口老牙,更多的血从他口中流出,连叫都未能叫出声,宇文铮收剑漠视着他,道:“说不出来?那本将替你说,当日与金兰一战,本将率钧天骑绕道巫滒山北麓与贺将军前后夹击敌军,行军半月后,却发现存余粮草均以糠充米,断后将士的铠甲器械未经几战就成了破铜烂铁,这一战本可两月就结束,却因为粮草不足兵甲断缺拖到了今年春天,害我近三万钧天将士在食不果腹衣不蔽体的情况下与敌军赤膊厮杀,折损大漠,成了瀚海黄沙中的孤魂野鬼!” 宇文铮字字饮恨,说到此处已经双目泛红,周身的杀气令整个房中的温度都冷了下来,银光一闪伴随着泠叮一声,他的长剑已经出鞘,锋利的剑锋挑起张居中的下巴,他冷笑看地上的人挣扎,“你是不是想说这事不是你想干的,是有人背后指使?” 张居中哽咽着狂点头,他怕死,他只想活着,正欲艰难开口,他才瞪大眼睛发现自己的身子已经远远地离自己而去,再也没有了知觉。 头颅飞出鲜血遍地,一室的血腥浓重,岳泽洛很识相地没有叫,但还是忍不住捂住了自己的眼睛。 玉子衿静静地看着,没有反应。 父亲说:“将士以血肉之躯为城,护卫家国,可敬可佩,不可欺。” 这个人,该死! “那个人的命我自会取,不需你招!我不远千里连日连夜赶至风漓城,只为取你狗命为将士们报仇!”宇文铮收剑入鞘,看也不看地上的人。 身后,霍衍庭恨铁不成钢地抚额,当着姑娘家的面这般血腥,真的好吗? “快来人,前院护卫被杀,有人闯进来了!”院子中传来阵阵骚动和呼喊,不时已经有大批护卫向着这里的方向涌了过来。 “一人带一个,走!”二话不说将玉子衿抱在怀里,宇文铮夺门而去,霍衍庭抱起岳泽洛也尾随之。 张府护卫涌入了中庭,玉子衿紧张地看着那大队人马,又把目光投向了宇文铮,抱着他脖子的手臂反射性地紧了紧。 玉轮落辉似瀑布倾泻小院,照在少年的侧脸,神容俊逸脱尘出世,从军者坚毅的线条勾勒出凌厉的起伏,柔和又严正,她在这样的距离下看得尤为真切。 宇文铮直直盯着前方的人,不忘空出手来拍拍她的后背作慰,下一刻如风般直接掠了出去,耳旁只有风声阵阵和惨叫起伏,玉子衿死死抱着那人的脖颈,偶尔有腥热落在她的脸颊,她顾不得擦去,只知道那不是他的。 在他怀中,也不是她的。 从来,第一次这般相信一个陌生人。 等她醒神,他们不知何时已经杀出了张府,眼前是一处湖泊,不知通往何处,而霍衍庭和岳泽洛则没了踪影,宇文铮眼看着逼近的数十护卫捂住了自己已见嫣红的腰间。 他连日赶路又身有旧伤,纵使武艺不凡此刻也早已体力不支,紧抱着怀中安静的小身体,低喘道:“可会泅水?” “会!”玉子衿重重点头。 “好!” 声未尽,湖水早已漫灌而来,玉子衿奋力在水下憋着气泅渡,身体却渐渐失去意识,睡梦中她迷迷糊糊感觉到自己一直被护在一个怀抱中,很久很久,她睡得很安心。 午夜,城西破庙。 宇文铮重重喘着气,旧伤复发在他腰间渗出血来,简单清理后他搭手给玉子衿把脉,确定她无事后才放下心来,看着那张白嫩又精致的小脸,他促狭地捏了捏,还真是个漂亮的孩子。 夜已深,架好篝火后宇文铮先将自己的外袍脱了烤上,便招手去褪玉子衿的衣衫,将湿淋淋的外衣和中衣随手挂在火架上,他正要伸手去解她的里衣,忽然被玉子衿领口露出的青色衣角吸引住了目光。 宇文铮狐疑地扯了扯那件青色的衣角,带出些许合欢图案的绣纹来,他紧皱眉头,这小子贴身怎么还穿这么...... 下一刻他忽然意识到什么,弹身就飞退了数丈远,无意提起内力更加挣裂了伤口,他的痛呼声惊醒了玉子衿。 揉着眼睛有些懵懂的看那人像是见了什么可怕东西的神情,玉子衿正要询问却注意到了自己被扯出的大片胸衣,立时忘了言语,她瞪大的两只眼睛泪珠打转,放声大哭起来。 怎么办?她不纯洁了! 一夜更漏不闻,惟有群鸦乱飞。 第三章 当时是少年(一) 黎明日起,山间清旷,两人一骑行在深林古道。 宇文铮一边百无聊赖地用皮鞭抽打着半夜追寻来的坐骑,一边眼皮直跳地看着坐在他前面闷闷不乐的小女孩。 想起昨晚上的事他简直泪目,这丫头看着沉静,实际上却是个思想脱线的主,仅仅扯出一片衣角就自行胡思乱想那许多,直直把自己哭成了个泪包,他宇文铮想要什么样的女子没有,至于丧心病狂到去欺负一个小女孩?他还救了她的命呢! 什么王八蛋,臭流氓,不要脸......这些话是用来形容救命恩人的吗? 最后——“别哭了,我娶你,我娶你还不行吗?” 那话说出来的时候宇文铮发现自己原来也有脑子跟不上嘴的一天。 她却不哭了。 不知道是被惊到了还是喜到了,毕竟得年纪轻轻就名扬天下的安西将军亲口一诺可是无数深闺女子的美梦,换成是谁此刻必定都会又惊又喜地说不出话来。 见玉子衿不说话,宇文铮只当她是高兴坏了,也对,毕竟他昨日那般英勇地救了她的性命,小女孩嘛,最容易在这样的情况下对男孩子产生仰慕之情了。 其实他不知道,玉子衿既没有惊,也没有喜。 她只是......被他这句话噎着了。 她才八岁好不好,根本就还没想过成亲以及和什么样的人成亲这种问题,虽说很多女孩早在很小的年纪就在父母之命下定了亲事,但成婚嫁人对现在的她简直遥不可及。况且,什么叫“我娶你还不行吗”?听起来好像是她在刻意逼他一样! 她堂堂郡主会愁嫁?安西将军怎么了?很稀罕吗? 暗暗恼了半天,她脸皮再厚也是个知羞的姑娘,哪抹得开面和他争论什么娶不娶嫁不嫁的,索性闭嘴不和这个人说话! 大将军有些恐惧地摸摸自己的屁股,内心戏十足地在和自己天人交战...... 他要怎么告诉父亲他出去打了一场仗却拐回来一个八岁的小媳妇? 这得挨多少棍棒? 不过也好,他终于不用费尽心机找借口推脱那些要给他说亲的媒人了。 这丫头年纪虽小些,好在样貌和胆识还是不错的,也比那些个乏味的大家闺秀有趣多了...... 春风浅润,吹荡山谷簇簇华英,落了一地碎红,也落在女孩乌黑发间,宇文铮看着女孩轮廓优美的侧眸,齐整如羽的长睫,如雪似玉的面腮,长处诡谲的少年心思也不由得简单明净了起来。 他轻轻地揉搓她的小脑袋打破沉静,“你还没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 “我......”皓齿轻咬粉色唇瓣,玉子衿本来打算不搭理他的,可当她感受到头上那不该属于这个英姿少年会有的低柔力道,还有那叩击心门的淡淡暖意,她瞬间软了心,道:“我叫悠儿。”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这是她的小字。 “悠儿......”宇文铮呢喃着这个名字,淡淡一笑,没有深问她姓什么,何方人士,她既不愿多说,他也不会勉强。这是他的教养,再亲近的人也不会任意窥其难言之隐。 “那你怎么会落在人贩子手上?”看这丫头的模样明显不是普通人家出身,身边少不得有奶娘丫头跟着,她是怎么被人抓了去,还穿着一身男孩的小缎袍? 玉子衿抿抿嘴,忽然想起此刻必定挂心的父亲和被自己连累的侍女,愧疚道:“都是我太调皮了,父亲要去军......要去庄上收租子,我就穿了弟弟的衣服扮作男孩硬跟着去玩了。那天趁父亲不在我和世伯家的弟弟甩掉下人一起跑上了街,我知道外面世道险恶,也没打算跑太远的,只是没想到自己会这么倒霉,走了没几步路就被人贩子盯上了。” 宇文铮所料也相差不远,笑道:“现在可不是太平盛世,再安宁的地方也总会有不法之徒,也幸好你是男童打扮,不然后果真的不堪设想,以后可要好好留在家里,不能再到处乱跑了。” 玉子衿难得受教道:“我知道了,以后不会了,只是......只是整日呆在后宅跟嬷嬷学绣花真的很无聊的。” 霍衍庭睨一眼流血的手臂,玉扇长展在前护着沉睡的岳泽洛与数丈外的两人对峙,“二位已经连着追了在下一天一夜,如此耐力着实不像张府中人,敢问在下何时得罪了二位,竟教你们如此穷追不舍不死不休?” 徐坤兄弟二人相视一眼,都怪他们大意,没能早些救出郡主和世子,以致后面生了乱。张居中官不大,府邸却不小,昨晚等到他们摸清张府地形去救人的时候,张府早已经乱成一团,现在郡主失了踪不见踪影,他们已是死罪,现在便要全力救出世子。 “休要多言,不管你是何种身份,我都劝你快快放下我家公子,否则你后果难当。” “你家公子?”霍衍庭错愕一笑,“二位苦苦相逼莫非把我也当成了人贩子不成?”搞没搞错,这小子可是他拼死救的。 徐坤道:“不明人士夜入官家府邸杀人,难道我要将阁下当做什么好人不成?” 霍衍庭有些被噎到,好像是这样,使劲晃晃怀里沉睡的岳泽洛,“小鬼,醒醒,这两个人你认识吗?” 几天水米未进,岳泽洛神志已经不太清醒,但人还是认得的,见到徐坤兄弟,侯府公子完全忘了教养,破口大叫道:“奶奶的,你们怎么才来?” 这是认识了...... 霍衍庭挑挑眉,君子风范十足地也不多做纠缠,直接将岳泽洛托付给二人欲转身离去,知道自己错怪好人徐坤有些惭愧,道:“公子且慢,昨日苦苦相逼是我兄弟二人之错,还请公子莫要计较,只是我家还有另一位小公子也一并失踪,不知公子可曾见过?” “二公子被另一个人救走了,和我们失散了。”岳泽洛靠在徐坤怀中虚弱道。 “那人乃我至交好友,为人正直,二位且放心。”霍衍庭早看出玉子衿的女儿身,一声“正直”也权且是化解了徐坤兄弟的忧心,又道:“我这便要去四处寻我那位朋友,二位若不介意可告知在下贵府所在,待寻到他二人,在下必将小公子毫发无损送还。” “这......”打死徐坤二人他们也不敢说出宁襄王府的名号的,关键时刻还是岳泽洛机灵,挥手道:“多谢这位大哥,若寻得人来,烦请送至绮州昭家。” 绮州丝织首富昭家,他的舅家。 霍衍庭俊秀的丹凤眼涌上笑意,虽然并不觉得那个小女孩和昭家有多大关系,但无疑是和眼前这个孩子关系匪浅的,也不多问,明朗一笑道:“如此倒是巧了,在下家中世代经商,与昭家世伯颇有来往,这事诸位放心便是,莫说其他,即便是看昭世伯情面,在下也会将小公子平安送回。” 最后一句话说完眼前已经没了人影,风中一物飘来落入徐坤掌心,那人凭虚御风隔空留话:“烦请诸位静候衍庭佳音,此物权且拿去向贵府主人复命吧!” 蓝色玉牌正中篆刻一个“霍”字,徐坤兄弟齐齐震惊。 霍衍庭,川西首富之家的霍大公子。 这块玉牌,是代表整个霍家做出的承诺。 郡主安危无虞。 风漓城西五十里,雪阳小镇。 宇文铮惊艳地看着从客房里间走出的身穿青色碧纱裙的女孩儿,她莹白柔嫩的小脸分外精致,秀美淡淡,玉鼻如削,尤其一双杏眸如极品宝石晶莹明亮,乌黑的秀发用一根青色发带半束半披,配上这身衣裙格外清灵高致。 也可见,他日倾城。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这清致高雅之色果然适合她。 玉子衿被看得有些不好意思,腼腆道:“谢谢你给我买新衣服。”因为这个原因,她决定原谅他昨晚的失礼了。 宇文铮笑着移开目光,将食盒中的点心都拿了出来,“肚子饿了吧,我叫小二去买了些点心,快来吃吧。” 玉子衿轻轻应一声,慢慢坐到了桌边。 桂花糕、荷叶饼、梅花酥......她渐渐皱起了眉头,一个比一个甜! 宇文铮吃桂花糕吃得津津有味,见玉子衿只吃了半块荷叶饼就停下了,道:“你饱了?” “嗯。” “一天一夜没吃东西这就饱了?” “嗯。” 这不应该啊?宇文铮看着玉子衿心里犯嘀咕,他有预感,这丫头八成没饱,昨天他见过她在酒楼啃馒头的。 两个!整整两个! 硬是把她那个小兄弟的一份也吃了个干净,当时他还惊讶这孩子看着不大饭量还不小,怎么今天吃这么两口就饱了? 难道是因为他,她才故意矜持? 温暖轻柔的大掌轻拍玉子衿的额头时,看着那人的关切眼神与神采容光,她本来打算要不将就将就再多吃两口的,可那人忽道:“昨天我明明看你一顿饭能吃下两个大馒头的,那饭量可把我吓了一跳,你别因为我在这里就不好意思,尽情吃就是,姑娘家太矜持也不好,别苦着自己,我不会笑你的,我在外行军打仗饿坏了的时候也是能吃下两个大馒头的......” 两个大馒头?把你吓一跳? 玉子衿脸色越来越难看,她后悔了,她不原谅他!这辈子都不原谅他了! “你怎么了?”宇文铮的馒头论还没说完,就被忽然窜起的玉子衿吓了一跳。 “没什么,我困了,先睡了!”玉子衿头也不回进了里间。 宇文铮呆呆看着盘中的桂花糕,他说错什么了吗?还是......她想吃馒头? “小二,来两盘大馒头!” 第四章 当时是少年(二) 深夜,连渡大营。 主帐中灯火通明,一人丰神如玉半阖妙目,他身披卷云纹紫朱蟒袍,正严肃的看着手中的玉牌,周身的疲惫和未束的衣带表明显然是睡下后匆忙起身的。 徐坤兄弟二人惭愧地跪在地下,请罪道:“害郡主险些遇险,属下该死,请王爷责罚!” 紧绷数日的心终于得到喘息,玉策慢慢放下玉牌,方而立之年的他相貌本就年轻俊美过人,加多年身处上位将养出的孤傲仪姿,即便此时衣冠未整也煞是惊秀夺目。 “罢了,若无十分把握,霍衍庭不会轻易许诺,衿儿没事便罢。”这丫头,平日里都是被他宠坏了,他来连渡巡视大营就不该听信她胡搅蛮缠把她带来,小小年纪竟敢带着南侯世子到处乱跑,这次有人搭救还好是万幸,否则......玉策闭目万幸地松了口气,又道:“你们可知将郡主救走的是何人?” 徐坤道:“霍大公子说那人是他的至交,为人正直,未道明姓名,属下回来的路上曾问过南侯世子,不过小世子年纪小,又被饿得有些神志不清,也记不得那人姓甚名谁了,只说那人武功极高,剑法极好,想来保护郡主是绰绰有余的。” 玉策听着点了点头,正色道:“此事关乎郡主清誉,不可外传,为防王妃挂念,也不必报信上京了,派出几队人马去风漓城附近秘密搜寻,另外请南侯密令派人去绮州昭家守着,若霍家将郡主送归,立马带回,令昭文对此事封口!” “是!” “还有......”玉策的眼神定在桌上的玉牌,“传本王令回京,今春御贡茶品的生意就批给川西霍家吧!” 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琚。 他向来有恩必报,有情必还! 霍衍庭一进运来客栈的客房就看到宇文铮摆了一张臭脸坐在那里,被桌上的几大盘馒头吓了一跳,他好笑道:“大将军,你是糠吃多想白面了?” 宇文铮冷哼,理也不理他自顾敲着里间的房门,他虽然很少和女孩接触,但聪明如他此刻也意识到自己昨天说错了话,说一个姑娘家饭量大......这确实有些让人下不来台,虽然她的饭量是真的大。 “悠儿,你别生气了,昨天的事是我的错还不行吗?你乖乖出来,我带你去夜市吃你想吃的,再这样下去你可是会把自己饿晕的哦!” 一贯桀骜孤冷眼高于顶的安西将军向来视女子为无物,何时这般对谁温言暖语过,就连与他一同长大的霍衍庭头一遭见到都听了个牙根泛酸,他还没从宇文铮和这丫头的感情怎么就一日千里了的惊讶里走出来,突然就发现一直将“风月”二字等同为狗屁的宇文铮还是有救的,起码他不用担心这货将来子孙有碍了。 拍了半天门无人应,霍衍庭实在听不惯大将军的款款温情了,打断道:“你别敲了,这丫头摆明了不想搭理你。” 宇文铮甩他一眼刀,“原来你早就知道她是丫头!” 霍衍庭忍不住哈哈大笑,“谁让你眼神不好,说说吧,这不过才一天一夜的时间,怎么发现的?” 少年单纯的脸微不可察地心虚了一瞬,耳根开始泛红,捕捉到他的反应,霍衍庭的双目开始奇异地发亮,直到宇文铮被他亮得怪异的眼神看得实在受不了了,只能含糊地将在破庙中的事情说了。 “噗!” 半盏茶后,霍衍庭毫无公子形象地擦着嘴角的水渍,用看鬼的眼神看宇文铮,“所以你是沙场得意,情场也跟着顺风顺水了?这一次风漓城之行直接连终身大事都给解决了?”他不可思议地用玉扇一指身后的房门,“还是和一个......八岁的小姑娘?” 只有你不可思议吗?本将军更不可思议好不好?宇文铮无语望天。 在消化了这个消息之后,霍衍庭有些同情地拍拍宇文铮的肩膀,“没关系,我们是难兄难弟嘛,我父亲临终前还不是给我订了个小我六岁的未婚妻,我们可以一起等她们长大......呵呵......一起。” 说到先父定下的那门亲事,霍衍庭又有些开始同情自己了,想他翩翩公子风流倜傥才貌无双,却要在大好年华守身如玉虚耗青春,等着一个小女孩长大拜堂成亲,每每提及他都忍不住要对着菱镜顾影自怜几番......不过还好,终于有人跟他作伴了,不然他都要担心自己要面临其他同龄人孩子都生出来了,他自己媳妇还是个孩子的悲惨遭遇呢! 宇文铮才不管他在这里浮想联翩,回身敲门见玉子衿仍是不应,担心之下直接一掌震开了里间的房门。 门开处,微风来,飘出阵阵诱人垂涎的香气,瞬间弥漫了整个屋子,一整天忙着找人没顾上用膳的霍衍庭闻着香气转过了身来。 内间中,俊丽的女孩正埋首在一只硕大的碗中,似被这劈门之声震到了,她从碗中怔怔抬起婴儿肥的小脸,张大的口中含着馄饨,嘴角还挂着一片晶莹流汤的油菜叶,一个没来得及咀嚼的动作完美定格,配上她纯真无辜的稚嫩面庞让人看得眼前一愣。 宇文铮和霍衍庭有些发愣地看着桌上已经被吃空的三个大碗,又把目光向玉子衿身后一移,那里轩窗大敞,还有个系着麻绳的吊篮斜斜放着,而窗外正是闹市。 “扑哧!” 宇文铮眼疾手快一把将憋不住笑的霍衍庭推了三丈远,左瞅右瞅装作什么都没看到般重新掩上了门,经过昨晚那一回他可不敢再因为这个得罪这个小姑奶奶了,却在回身时忍不住灿然闷笑。 霍衍庭捂着肚子向他低声唇语:“你这个未婚妻真能吃!” 玉子衿郁闷地将油菜叶吸溜进嘴里,被人发现偷吃的窘迫一涌而上小脸通红,她扒拉扒拉馄饨喝下最后一口汤,看着窗口的吊篮眼一闭心一横唤道:“宇文铮,进来!” 外间宇文铮听见这声唤,强行止住了笑意进门,他坐在玉子衿身边尽力一本正经认认真真地看着她,道:“怎么了?” 不装还好,一装玉子衿更窝火,背地里笑她,还不如当面嘲笑她!她饿了那么多天,就是饭量大怎么了? 想了想,还是伏低做小吧! 她低垂着小脸尽力让自己看起来谦卑些,走到窗前捧起小吊篮对宇文铮道:“一共十文钱,你能帮我付了吗?” 宇文铮眼皮一抽,强拿住范儿看那低着头故意不看他眼睛的小女孩,只觉得太可爱了,接过她小手里的吊篮放了一块银子下去,当他将吊篮抛下窗时玉子衿只听到少年那激昂悦耳的声音在喊:“老板,再来一碗牛肉面。” 身后,笑逐颜开的女孩短暂惊讶后蹦蹦跳跳蹿到了他的身前冲他甜甜一笑,也向着楼下和蔼的摊贩夫妇喊道:“要放辣椒,越辣越好!” 头顶,少年有些了悟地看着她甜甜的笑脸,忍不住在她柔嫩的脸颊上轻轻掐了一把,“我记住了。” 清夜春风送爽,中天明月高悬,月华倾泄在窗前那一大一小相视而笑的少年与女孩身上,她不好意思地揉了揉脸颊,一时也忘了问他记住了什么。她只记得少年那句“老板,再来一碗牛肉面”似乎是她这辈子听过的最好听的话,以至于几年后当她机灵古怪刚懂得追求女孩的九弟向她讨教什么是女孩子最喜欢听的情话时,她的答案被鄙视了好久好久...... “绮州昭家?” 溪边树下,宇文铮与霍衍庭并肩而立,两个少年的神秀姿容映在潺潺春水,在一片草长莺飞柳如丝中共同看着前方草地上四处采花的活泼女孩。 霍衍庭点头,“霍家与昭家数年来生意往来密切,昭家我大体还是熟悉的。那日看那个男孩的态度,很明显与昭家有渊源的人是他,而不是悠儿。” “那她又是谁?”宇文铮不问,但不代表心里不会乱猜,对于玉子衿的身份他是很疑惑的,这样一个小小年纪就心思机敏又样貌气质不丹的孩子,绝非普通人家出身。 玉子衿自顾在田野里百无聊赖摘着野花,刻意错开眼神不去看那二人,刚刚霍衍庭的话多少传入了她的耳中,她有些暗自庆幸他没有猜出岳泽洛的身份来,不然她也要跟着暴露。 南侯,玉策股肱第一臣! 夫人乃昭文之妹,岳泽洛是其唯一的子息。 这等深厚关系霍衍庭当然知道,但世人皆知南侯爱重独子,岳泽洛被千娇万宠,怎可能被人拐卖到风漓城来,霍衍庭自然而然没有往这方面多想。 否则一旦他确定了岳泽洛的身份,那玉子衿也就相去不远了,即便不能准确地猜出她出身于哪姓哪家,但与南侯世子关系匪浅者无疑是国都上京名门之后,十分有九其家族就在玉策阵营,抑或有十分之一是原氏皇亲宗女。 这二者都注定和他们是对立的! 公西越与玉策名为共同辅佐皇上的贤臣良将,实际却是一挟制天子控制中央,一拥兵自重割据地方,再加上盘踞泊南将兵良多的侯南康,三个人早已经将原氏天下瓜分了个干净,更在无形中已经开始了划江隔山而治。假以时日,三方必有大战,现在只等待着一个矛头的触发。 两年前,侯南康将世子侯恪纯送往了上京与玉策为质,两人的关系变得逐渐微妙化,若无意外战争突起的话,只怕是二人联手共对公西越。 如今公西越父子的所为虽然已经让宇文铮的忠诚冷去,但川西这片土地却是生养他的故乡,该外御其辱的时刻,他不会因为私人感情退缩! 可一旦是这个少年认定的事情,也绝不会改变! 第五章 辗转各一方 “宇文铮,衍庭哥哥,你们看,我采的花漂不漂亮!”玉子衿抛开心事,捧着一大束野花小跑而来。 听到称呼,霍衍庭挑衅地向宇文铮挑了挑眼角,宇文铮回瞪他一眼,对玉子衿不甘道:“救你的人是我,照顾你的人也是我,你对不相干的人这样热切,却连名带姓地冲我大呼小叫,是不是太没良心了些?” 玉子衿冲他吐吐舌头,正要辩驳,忽有一声冷嗖自额际流空飞过,擦磨头顶的花环直直越过她正向宇文铮面门飞去,下一刻泠叮一声她已经被人护进怀里。 飞镖斜钉入树身,锋芒还泛着幽紫,千钧一发之际幸好宇文铮反应机敏一剑划开了那阴邪暗器。 玉子衿靠在宇文铮身边戒备地看着溪边涌出的数十个持刀黑衣人,不用想定是那公西锐赫派来的了! 宇文铮不在中军大营的消息早早已经被细作透露给了出去,他性情桀骜不喜掩藏,这一路走来无疑已经引起注意,加上张居中被刺的消息传出,很自然就把这些杀手引来了风漓城。 为首黑衣人冷哼一声,待要招呼宇文铮说些什么,玄铁青锋已经迎面而来,宇文铮根本就没有要和他废话的意思,一手护着玉子衿,一手已经大开杀戒。 半个时辰后,黑衣人已经死伤大半,但宇文铮与霍衍庭本就都身有旧伤,此刻也已经渐渐功力不济,一个黑衣人见二人攻势变弱,一个招手呼唤数个同伴齐齐攻击宇文铮怀中毫无抵抗之力的玉子衿。 几番过招后,宇文铮防不胜防数人一同攻击,为了保护玉子衿身上多了数道伤口,眼看着他衣服上渗出更多血迹,玉子衿急得流下泪来。 霍衍庭眼中杀意浓重,早先他已经向自己守在山下的护卫发了暗号,现在救援还没赶到,明显是被人阻拦了,看来这些人早就发现了他们的踪迹,只等着这个时机将他和阿铮捕杀在这里。 紧握剑柄的五指青筋凸起,宇文铮一个流光飞转划开了穷逼不舍的三个黑衣人的尖锋,草地空旷处,他将玉子衿安然放下,轻缓上前几步将她隔离身后,短短数尺护卫在她和几个黑衣人之间。 日头渐渐盛了起来,刀锋锃亮的光芒划过眼眸,玉子衿只看到那人如黑鹰于辽阔草地腾地而起,展翅晴空,少年展开的矫健双臂如鹰之双翼在她眼睑盖下寸地阴影,当他一个起落劈剑而下,挥洒的血雨阵阵溅落在青翠草地,三个黑衣人还未来得及疾呼已经目直倒地。 只一招,毙取三人。 染血的长剑插地为杖,宇文铮的脸色已经开始泛白,玉子衿小跑着扑到了他身边,“阿铮,你没事吧,阿铮!” “不介意的话你可以叫我阿铮。”那日哄她出来吃馒头的时候她曾听他这般说。 宇文铮惨白着脸一笑,一手扶住女孩瘦弱的肩膀,玉子衿被那力道压的身子一歪,又用力硬硬撑住,只见他用最后的力气抽出插进土里的剑,利刃飞出直直向着霍衍庭昏倒的方向,贯穿了最后一个黑衣人的后心。 眼前一黑,他失去了意识。 山衔落照,金光洒在四野,翠绿青黄间只有血色欲滴。 “悠儿!” 宇文铮猛然惊醒从地上坐起,惊慌四顾,茫茫草野哪里还有青衣女孩的影子? “悠儿,悠儿......” 霍衍庭被呼喊声惊醒,他捂着伤口起身,看到腰间放置之物时才逐渐找回了思绪。 “你别找了。”霍衍庭快步而来一把拉住四处寻人的宇文铮,将手中之物递与了他。 是一封信和那日霍衍庭交给徐坤的玉牌。 小女无虞,今日带回,公子恩泽,铭记于心。 宇文铮紧攥信笺,才发现自己和霍衍庭身上的伤都是被处理过的,自己身上那拙劣的包扎很明显是出自那丫头之手,不过他还是不可思议,他不相信那丫头会这般不打招呼就一声不响地走了。 “帮我找到她!”将信和玉牌丢到霍衍庭怀里,宇文铮转身离去,恋恋夕阳用孱弱霞光勾勒着他矫健的身形,素来了解他的霍衍庭难得看出了几分失意。 “你们出去,都给我出去!”玉子衿没好气地将船舱内能砸能摔的东西扔了个遍,窗外江阔云低,沙鸥翔集,已经过去数个昼夜。 帆船靠岸时,是在距离风漓城千里外的渡边峡,距离连渡大营仅半日路程。 “二郡主,您别闹了,这这几天都没怎么吃东西,好歹下船去用些膳食。您多少也要顾及下自己的身子,属下的命微不足惜,上次丢了您和世子就已经是死罪,现在找回来了您也不指望着将功折罪,只希望您能保重着自个儿,好好回去见王爷。”徐坤战战兢兢地进船舱请玉子衿下船,见她不为所动,只能接着絮叨:“您是不知道自打您丢了王爷是有多着急,就差白头发都长出来了,兄弟们更是没日没夜奔波就差把整个风漓城翻过来找您了......” 玉子衿脸色开始有些愧疚,徐坤赶忙道:“强硬把您带走是属下不对,可您再不回去就怕要惊动上京的王妃了,王妃刚刚诞下九公子,眼下可不是着急上火的时候,您说万一您要是在外面有个什么差错,一向把您当成心头肉的王爷和王妃可怎么好,咱们兄弟们是无所谓......” 老太太的裹脚布是又臭又长,徐坤的长篇大论其实也不遑多让,这老三段头些话可能会让玉子衿有些小小的良心不安,越往后越只会让她没了耐性,等徐坤跪在一地狼藉里絮絮叨叨背完自己的杀手锏,玉子衿早就拂袖而去。 江畔风拂柳,罗带碧玉流。 玉子衿背着小手被几个侍卫里三层外三层保护着上了岸,她回身看这沽河支流曲清江的大好春光,深深呼吸了一口早春的清新空气,有些郁闷的心情也些微转好。 她静静地朝着来时路驻望。 阿铮,悠儿要回家了,你我此生注定是敌非友,只权且,将我做过客吧! 江边垂柳下传来淡淡叹息声,一个纤弱的素衣身影跪在江边,空对着白水幽幽焚一把香火,祭往逝离魂。 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 玉子衿没有尝过这种滋味,可看着那女孩的清瘦背影心里不禁酸涩和愧疚起来。 “小姐,咱们走吧,老爷夫人在天有灵会感念您这一片孝心的。”奶娘扶起欧阳佩月,一边劝慰着一边扶她离去。 一行数人从身边经过,风中带来一阵浅淡香氛,玉子衿好奇地看那带着帷帽的女孩,薄绢遮住了她的面容,只露出一个精致的下巴。 这样好闻的姐姐,定然是个美人。 “郡主,咱们走吧!今儿天晚了先在这小镇住下,明早就送您去王爷身边。”徐坤不知何时跟了上来,玉子衿翻翻白眼,自顾先行走去。 渡边码头,行客往来不绝,最大的客栈中唯一剩下的一间上房也已经住了人,徐坤索性直接将一锭银子拍在桌上,“老板,叫人将最好的上房腾出来!” “这......”客栈老板有些为难,他当然看出来人自己惹不起,可刚住进去的那位小姐他也肯定是惹不起的。 “怎么,你难道还敢让我们郡......我们小姐住下房?”徐坤一火险些拔刀。 玉子衿皱眉,及时解救那颤颤巍巍的老板道:“没上房就没上房,左右就一晚上,凑活凑活就行,哪儿那么多讲究?” “这怎么能行,您可是金枝玉叶......” “妹妹若不介意,不若和我同住一间吧!” 徐坤正要坚持,悦耳的声音忽从头顶传来,玉子衿抬头,正见是刚刚江边祭拜的少女,她一身素衣不染奢华,帷帽遮着面部不显五官,声音却是格外好听。 不等徐坤开口,玉子衿边上楼边清脆道:“既然如此,那就谢谢姐姐了!” “妹妹客气!” 夜幕临空,万星高照。 玉子衿沐浴后穿着一身雪色里衣坐在窗前梳理秀发,菱镜中是背后女孩和灯夜读的纤瘦身影,柔和灯光照耀着她柔美安静的五官,菱唇秀鼻,眉目如画,娇美的面容在浅笑时会带出不属于这个年纪的妩媚,待他日足年便可知是何等的国色天香。 哎...... 只可惜,这个佳人另外半边脸破了相。 玉子衿在心里第一百次叹息,刚进房时看到欧阳佩月摘下帷帽的惋惜之情又油然狂生,上天有好生之德,既然生了这样的绝妙佳人,何故让她小小年纪就破了相呢?难道太完美的人终究会遭天妒吗? 第六章 萍水相逢客 菱镜中的人影渐渐抬头,她的嘴边衔着静美笑意,本是那样养人心目的画面却在另半边脸的伤疤露出时毁掉了所有美感。明知玉子衿心里的想法,欧阳佩月这个当事人却没有半点的自怨自抑自顾感伤,即便是在玉子衿初次看到她的脸露出惊讶惋惜时,她也只是始终带着淡淡笑意,真实不做作,洒脱不拘谨,仿佛那毁掉的不是她的脸一般。 “时间不早了,歇息吧!” “好吧!” 莲帐清芳,两个女孩并躺在一起,不知是谁打开了话匣子,漫漫闲谈了起来。 玉子衿没有告诉欧阳佩月自己的真实姓名,只自称悠儿,欧阳佩月亦只将闺名相告,两个女孩一见如故,只把对方当成了寻常富贵人家的女儿,当玉子衿问起欧阳佩月白日之事时,她也毫无隐晦地说了。 原来白日之时她在祭拜的是她的父母双亲,去年这片江上贼寇肆行,欧阳佩月的父母从南方经商归家路过此处,不幸遭贼寇劫掠,一把火将商船烧了个干净,父母尸骨无存,只留下她和祖母幼弟孤苦无依,现适逢忌日,祖母身子不好,弟弟年纪又小,只能由她孤身前来做祭。 听了欧阳佩月的身世,玉子衿从心底怜惜起这个小姐姐来,看她提起逝世双亲时眼中露出的忧伤与泪水,她宽慰着赶忙拿起枕边的绣帕帮她拭泪。这时月光一道入莲帐,玉子衿诧异停手,她呆呆望着欧阳佩月脸上那被自己不小心蹭掉的伤疤,用近乎吼的声音叫道:“你的脸怎么在掉色?” 欧阳佩月意识到问题后也不矫饰,反倒扑哧一笑,洒脱道:“你说呢?”她边嬉笑反问着玉子衿边开始揉搓自己那所谓的“伤疤”。 等到伤疤渐渐被揉搓了个干净,露出一张完美无暇的美丽脸庞,玉子衿才恍然大悟,“原来你没有毁容......唔......” 欧阳佩月在她大声叫出前一把捂住她的嘴巴嘘道:“你再叫全世界就都知道了!” 玉子衿看了一眼外间熟睡的奶娘,小声问:“为什么?”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若欧阳佩月父母俱在,她当然可以不必顶着“无颜女”的名头过日子,可现在父母俱去,家中是祖母当家,那老太太性子多疑,又心胸狭窄的很。欧阳佩月的父亲在她幼时曾给她定下一门亲事,那家也是豪富之门,欧阳家遭剧变之后,夫家公子也算是行事厚道的有心人,没少主动上门帮衬欧阳家的生意,偏偏欧阳老夫人觉得自己家大业大孙儿又小,这个未来孙女婿是别有所图,企图将来以欧阳家东床之身欺凌内弟,侵占家业,因此对人家是千防万防,百般冷对。 欧阳佩月心里明白夫家宽厚,不会和一个老太太计较,偏偏前些日子一桩重要的生意因父母故去而被夫家接手,欧阳老夫人便一心认为是对方故意所为,更落实了人家存心要通过结亲谋算自己家业的想法,一怒之下拍案单方面宣布解除了这桩婚约! 订过亲的女孩再寻夫家身价会大打折扣,欧阳佩月不想委屈自己。而且弟弟年幼,祖母老弱,现在这一份家业在他们手中是护身之符,也是匹夫怀璧,不知道会被多少人惦记呢?真到了那一天,她会被许给什么人,自己还真的是不敢想。 扬汤止沸,不如去薪! 比起被人宰割,她情缘孤独终老! 索性前日在一家客栈住店时自导自演在夜里假装跌下了楼梯,奶娘随从发现时看到她故意画出伤疤的脸都信以为真她毁了容,这几日她坚持不去医馆,也不让别人接近自己,性情更是装得冷淡令下人不敢接近,皆以为她性情大变,这样等回到家时也方便应付祖母了。 有这样一条疤在脸上,谁敢娶她? 玉子衿这样一个机灵通透人看到那条疤做出的反应,更是让欧阳佩月觉得满意。 听了缘由,玉子衿更是敬佩这个小姐姐的聪慧,丝毫不知这场风波其实和自己颇有关联,“姐姐自毁美誉以求自保,我相信将来终有一日姐姐会遇到那个让你甘心洗下这无颜之痕的良人!” “谢谢你的祝福啦!”欧阳佩月甜甜笑着一点她的鼻尖,“时辰不早了,快些睡吧!” “嗯!” 翌日清晨,风帆远去送行人,玉子衿站在渡口使劲朝着已经渡船而去的欧阳佩月招着手,“姐姐,有缘我们会再见的!” 欧阳佩月亦在招手回应,直到两个女孩一东一西俱化作江海一点,才各自罢手收回了目光,浮萍相聚的缘分总是让人分外珍惜。 此刻泷州安西将军的府邸,本最该春风得意的两个少年却没有那江边惠风和畅的暖意,宇文铮刚一掌拍断今早上的第八个梅花桩,一抬头就看到霍衍庭摆着一张臭脸龙行虎步而来。 “怎么了?我今早听下人说前几天上京来旨将今春御贡茶品的生意批给了霍家,这么一桩大买卖你还不开心?”宇文铮坐在石桌前给霍衍庭斟满一杯茶。 霍衍庭一饮而尽,咬牙切齿道:“那你有没有听说本公子被退亲了?” “噗!”宇文铮淡定地擦擦水渍,“什么时候的事?”昨夜子时他们二人才赶回泷州,这个消息还真没听说。 “旨意下达的那天,在同一天!”霍衍庭的脸有些扭曲,宇文铮缓了缓想明白了原因,接而看到霍衍庭扭曲到极致的脸有些恐惧地捂着耳朵往远处坐了坐。 “我被人退亲了?我居然被人退亲了?我风度翩翩玉树临风富甲天下的霍大公子居然被人退亲了?” 噗通一阵满树鸦雀四散,最后一句近乎狮子怒吼响彻将军府的上空。 良久,宇文铮揉着差点被震出血的耳膜制止住有些发狂的霍衍庭道:“淡定淡定,你我同病相怜,同病相怜!” 世人皆知霍大公子爱财爱美爱面子,最后一样为挚爱,他做生意可以亏本,娶老婆可以貌丑,但面子绝对不能丢!退他的亲好比撕他的脸,撕他的脸不如要他的命! 见霍衍庭还要发作,宇文铮又劝:“别生气嘛,那桩婚事你本来就是继承父亲遗命,泷州这么多好姑娘你还怕找不着个更好的?男子汉大丈夫,丢一次面子又不会少一层皮,你堂堂霍家大公子谁敢取笑你?” 霍衍庭瞪他:“耗费青春守身如玉的不是你!你能懂我的悲伤吗?” “额......” “不过没关系,”霍衍庭神色恢复如常,用同样可惜的眼神看宇文铮,他拿出一封信笺甩给他,“你可能比我还要凄惨些!” 衍庭吾侄,见信如唔。叔父甚安,劳烦挂念。侄之所咨,叔父甚惑,亲朋室族尤多,子侄孙甥朋众,加姻亲错节、亲族攀附,垂髫幼子非过百数,亦有八九十多,侄之所述实难明寻,如无确实姓氏名录,请恕叔父无能之过! 是昭文的回信。 “他在敷衍你!”宇文铮将信丢在一边,一个家族沾亲带故固然子嗣众多,就连宇文铮自己都未必一一认得清与宇文家沾亲带故的宗族兄弟,但那日那个男孩能斩钉截铁十分放心地让他们把人送至绮州昭家,就必然和昭文关系匪浅。昭文这般回信,显然是在刻意隐瞒悠儿和那个男孩的身份。 霍衍庭点点头,“川西民风开放,你们楚南更是不拘俗礼,而且于婚事方面更是注重一诺千金,一旦许出便是语如覆水不可收,我不知你那日是不是一时冲动才做出承诺,但我知道这话你绝不会随意说出口,既然说了便要言出必行。可岱东、江北、临中这些个地方的大家士族都是极讲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这女子清誉有时候都恨不得是条命,悠儿被人贩子拐卖又被陌生男子所救,虽然人身安全无碍,可若是传出家门势必会对她有不好的影响,她的身份咱们是休想从昭文这里套出来了。” 宇文铮落寞一笑,一个转身回旋抽出兵器架上的佩剑,铮亮耀眼的刀锋划过半空落在他另一只手的掌心,他静静看着掌中薄刃似映出那个女孩的清亮眼眸,“没关系,若是有缘定会相聚,我可以等,我宇文铮虽年少轻狂,但说出口的话绝不收回!” 第七章 楚南惊变起 连渡大营。 “爹爹,爹爹......”玉子衿换了一身男孩的小锦袍,兴致冲冲地冲进主帅大帐,她趴在桌案前对专心浏览军机地图的男子撒娇卖乖,后者却全然没有搭理她的意思。 “爹爹,女儿回来了,你怎么不理我?”半个时辰后,玉子衿犹不死心地拽着父亲的铠甲袍角,她边嘟囔边崇拜地看着父亲那英明神武俊朗如神的侧脸,暗暗觉得这世上的男子果然还是父亲最英俊了,宇文铮什么的还是太嫩了! 许久,玉策沉静的目光从地图上游离了过来,似笑非笑道:“郡主殿下踏足五岳,历览四海,这列国之游去了还没一个月怎么就回来了?风漓城桃李风光可好?江湖夜雨可淋得舒畅?人贩子的馒头啃得可香?” 一句一顿把玉子衿问了个彻底的心虚,她红着脸噘嘴一甩玉策袍角蹲地上道:“父亲就会挤兑我,衿儿又不是存心跑出去害您担心的,看女儿都变成什么样了您还说风凉话。”她边说着边举起了自己那日在张府被碎瓷片割破的手指。 伤口不深,早就被宇文铮处理过了,玉策废了好大的眼力才看清楚了那个小伤口,他无奈俯身把玉子衿抱在怀里,敲她小脑袋道:“你啊你,净会瞎胡闹,南侯就泽洛那么一个儿子还险些让你给弄丢了,这次还好你们俩都没事,若是有个意外你叫我和你母亲还有南侯该怎么好?” 玉子衿低下了头道歉,“女儿错了,以后再不敢了,泽洛他怎么样了?等会我就去和南侯赔礼。” “他没事,南侯已经带着他回上京去了,对了,除了霍大公子,救你的那个人是谁?” 玉子衿眼睛一闪,“他......我也不知道,是一个不怎么说话的人,好像是霍大公子的贴身护卫......应该是护卫。” “护卫?”玉策眉头轻皱,也没多寻思,此时正好有人来报,临中、楚南一带流民匪寇作乱,不过十数天已经集结上万之众,玉策命人将玉子衿带去了别的营帐安置,急匆匆召集大将商讨对策。 朝局动荡,民不聊生,各地流民四起,这一场流民之乱在原末农民起义史上可大可小。谓之小处,是大大小小流民起义中最普普通通的一笔。谓之大处,在乎匪寇刘迪纠结亡命之徒率众起义后,仅半月就相继攻破宾西、乐川、檬城等地,以“诛尽权贵,还吾太平”之名大肆屠杀所过之处的所有豪门士族,此乱之后,楚南之地方圆千里无士族,也因此这场流民起义在史书上还有一个名字谓之“夷族之乱”。 趁玉策调动兵将之时,玉子衿偷偷摸进了营帐,她头脑空白地看着那些战报,军情紧急,要事直书,那些话不晦涩她都能看得懂。 流寇正在血洗宾西、檬城还有乐川的所有士族...... 宇文家虽非大富大贵,却是盘踞乐川的百年大族! 乐川虽人人尚武,却又如何能敌数万亡命之徒? 那宇文铮的家人...... 她恐惧地睁大眼睛,胸口在那一瞬似被巨石压住,生硬得说不出话来。 数人龙行虎步入帐,玉策手捧头盔,其后跟着一众亲信大将,他疑惑地看着玉子衿,“寒儿,你没事怎么乱跑?” 玉策子女中,序列居次者乃是一子一女双生胎,玉子衿为姊,玉寒为弟,为了方便,玉策出门时特别叮嘱玉子衿在外女扮男装以玉寒身份行事。 玉子衿强行控制住有些发抖的双手,将战报搁置案上,对着玉策和诸位将军拱手施礼,道:“父亲,孩儿听说楚南匪寇作乱,危及临中,父亲与诸位将军即将前往前线平乱。战事凶险,刀剑无眼,孩儿请求侍父身前,一同前往,聊尽孝道。” “哈哈哈,二公子果然是孝义之辈啊!”玉策还未开口,几个将军已经大笑赞叹,刚被命为三军统帅的大将军独孤延捋着胡须羡慕道:“玉王,世子聪慧善断懂得为父分忧,二公子更是孝心可嘉,您可真真是好福气,不像末将白生了几个臭小子,给把刀就能闷着头在院子里耍一天,一年到头也不知道来问候问候他老子!” “你就知足吧,你家那几个闷是闷了点,起码听话,总好过我家那几个只会寻花问柳的,玉王这好福气谁能比得?二公子既然一片孝心那咱们就带着,大伙真刀真枪的别说公子了,就是玉王也得给保护的妥妥帖帖的,刀剑再无眼,也不会让它飞过来!”剩下的几个大将也跟着附和。 玉策的话瞬间被堵在了嗓子眼儿,他无奈地摇摇头望向不知在想什么的女儿,欣慰爱女这份孝心和勇气的同时也不禁想:莫不是当初清徽生产的时候上天把衿儿和寒儿弄错了性别,如今女儿像儿子养,儿子却不知道该怎么养。按说他练兵在外,是该把寒儿带在身边多加历练的,可因为寒儿的性情才一直作罢。如今看麾下大将对女儿的态度,玉策觉得左右一路能保她平安,带着也未必是坏事,毕竟玉二公子不能一直无名。可能上天让这两个孩子同日双生一母体,便是要互相帮持的。 玉子衿没想到这么容易就达成目的,一直到坐上赶往前线的马车还没从从那些战报的字眼中缓过神来。她没见过战场,可也知道“屠戮”是一个很凶险的词眼,她不知道宇文铮现在是在泷州接受庆功封赏,还是在拼命行军营救楚南的路上,她只知道现在的楚南很危急,他的家人很危急。 玉策没顾上女儿的不正常,连日赶路一直坐在车里看战报,指挥军事调动,累极了就靠着车壁歇一歇,玉子衿沏满一壶茶,细心地给父亲揉揉肩,看着那厚厚的战报问道:“父亲,我们这是去楚南,还是去临中?” “自然是去临中,怎么会这么问?”玉策抬头道。 楚南与临中交界处是流寇肆虐之地,亦是玉策与公西越划地而治的分界线,临中归玉策管辖,楚南是公西越之所,数年来一直井水不犯河水。此次流寇作乱,玉策接到战报的同时公西越自然也接到了,在玉策大军抵达临中剿寇之前,川西军应该早就先他们一步赶到了乐川平定贼寇。玉策纵有救天下之心也不会多事派兵前往楚南,救不救得了是另一回事,让川西军产生误会使得两兵交火就是大事了。 “没什么。”玉子衿挠挠头一笑,“孩儿懂的不多,只是听说贼寇大肆屠戮楚南,难免忧心罢了。” “‘玉二公子’有心了,有声名远播的川西军在,楚南不会有事的!”玉策疲惫的俊颜露出笑意,轻轻摸摸她的小脑袋,疼爱之情溢于言表。他子嗣虽多,性情脾气最像他的却是这个灵动活泼的次女,打小便比儿子还多了几分喜欢和疼宠,如今看她小小年纪就知道为父分忧替民挂心,心里更多了几分安慰,不免觉得若次女是个男儿,将来承父之志也未必会比长子差几分,于是心里对这个女儿更加喜爱起来。 玉子衿乖乖地点点头,内心的凝重却没有减少,狂风舒卷而来,她转身掀开马车窗帘,入夜前还是晴空无云,此时却风云大作,瓢泼下起雨来。铠甲如林铺曳在蜿蜒山道,旌旗随风翻卷于缥缈乌穹,行进有速的将士手持长矛步伐有律,在雨夜中看来分外庄严森冷,明明是春雨淋湿春季泥土的清新之气,她却闻出了分外的腥。 八百里外,良驹流踏飞行在一路泥泞。 当驰风骋雨的少年跑死了跟随多年的坐骑赶回家时,阴雨沉沉的夜里,他只看到曾经门宇森严井然有序的家中已经一片惨绝人寰,满地血污,尸体横陈,一个一个都是他熟悉的人,一张一张都是他岁月中的面孔,他的哥哥、弟弟、姐夫都躺在院中遍体鳞伤......死不瞑目,他的母亲为不受辱缢死房中。 他几近崩溃,不可置信的望着他才半年未回的家,翻查了一个又一个院落,最后,他在书房找到了父亲。 “阿铮......你......回来了,很好......好......” 他的父亲严明威冷,武艺高深,此刻却失去了左臂,潦倒颓废地倚在桌前,一身长衫已经被鲜血染红,只对他说了这么一句话就紧紧地闭上了眼。 天地轰隆,五雷灭绝,他在是错觉又是现实的绝望中踩过一个又一个血印。整整一夜,他跪在院中,亲眼看着电闪雷鸣裂破苍穹,亲眼看着大雨倾盆洗刷满门血腥,雨珠坠地让那满地殷红汇成血河流淌不尽,他一身湿寒彻骨却没有知觉...... “站起来!宇文家的男儿没有懦夫!” 天亮前,身后一声威喝敲扣宇文铮的心门。回头竟是他的祖母自书房中迈出,身后还跟着他身怀六甲却了无生机的大姐,还有一众大大小小不过十岁的孩子,都是宇文家的家生子。 他竟忘了,父亲书房下有一间密室,情况紧急之下,定是父亲将祖母和姐姐还有这些孩子藏在了这里,才会在此等着他前来。 “站起来!听到没有!”宇文太夫人怒喝一声将拐杖毫不留情地招呼在他身上,神情毅然,一如素日的巾帼傲姿。 宇文铮依旧没有起来,鼻尖一酸抱住祖母的腿呜咽起来......那是这个少年记事以来第一次哭。 久久的,他跪在雨天里,祖母就站在雨天里,直到小小的宇文鹏举冲出来一句:“四爷,流寇还没有走远,小的陪您杀出去,为咱们的家人报仇!就算他们走远了,也要追杀他们到天涯海角,血债血偿!” 天涯海角,血债血偿! 他紧握浸在雨水中的宝剑,那股杀意,那股恨意,时刻都要在身体里爆破出来,“照顾好太夫人和小姐,等我回来!” 第八章 浴血少年郎 匪寇之乱祸在楚南,临中只有南部几座城池遭流寇侵扰劫掠,并未发生大肆屠杀,也幸亏玉策派独孤延率大军及时压境,一举急追猛打将正攻打临中的两万刘迪部众围剿殆尽。 东柳城关,玉策对着南面的苍莽土地紧皱眉头,那一方吹来的风犹自带着血的味道,“川西军为什么没有及时救援楚南?” 算时间算路程,公西越的大军只会比他早到而绝不会比他晚到,究竟出了什么岔子,竟让楚南这五姓大族和那么多无辜百姓遭殃? 军师苏净缓步而来,这是个方至而立之年的中年男子,一身书生打扮,山羊胡须,细细的眉眼下有几丝饱经阅历的细纹,眼神睿智而沧桑。 “玉王以为为何?” 玉策细想了一下,联想到两个月前接到的北境西垂捷报,又否决了自己心里那个小小的想法,“文谙,这不太可能,公西越不是这么蠢的人。” 苏净抚须微笑,“玉王年纪尚轻,子嗣众多,公子们又聪慧得紧,自然是不能理解公西越这个子嗣艰难独子又不成器的老者之心了。楚南五姓士族是他的助力,却也是宇文铮的助力,独独不会成为其子的助力。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孰知他不会下这个狠心啊?” “可是宇文铮纵使立下赫赫功勋,也不过是一个年轻小将,军中威望再高,短期内也难以撼动公西家在川西的经营,纵使他年事已高,也不至于将事做绝。” “玉王能在几年之内腾风而起,挟天子以令不臣,有您在前,公西越安知这个小将不会有此能耐?”苏净随手一招,两个士兵将一衣衫褴褛神志恍惚的青年男子押来,衣服破烂细看下还能分辨出那是一身县丞的官袍。 那人见到一身铠甲威风凛凛的玉策,顿时发起狂来,“大都督,是您吗?大都督,卑职老早就送去的八百里加急信件您看到了吗?您派兵了吗?您如果早派兵咱们楚南就不会被流寇屠戮了啊大都督......” 苏净一挥手命人将其拉了下去,“王爷这般信了吧!” 玉策眼中涌起杀意,“没想到本王竟然跟个卑鄙小人斗了这么久,枉我还敬他是个英雄,给侯南康提鞋都不配!他这样做倒不如安个罪名一刀杀了宇文铮来得痛快!” “杀人不过头点地,攻心方是为上,宇文铮立下大功杀不得,他是想在意志上彻底摧毁这个未来的不世之将!” 玉策转身向城楼下走去,冷笑道:“只怕他是亲手给自己和他的宝贝儿子掘了一座好墓!” 凉风带着春雨的潮湿,玉子衿躲在城楼一角瑟瑟发抖,耳畔是玉策与苏净犹存回荡的对话,她紧咬下唇泪如雨下。 那个少年......那个性情爽朗曾救她于险地的少年,再也没有亲人了,一想到这里她就好难过,心好痛......她也有父母亲人,也有兄弟姐妹,设身处地若她是宇文铮,她不知道自己会怎样面对这般血缘宗族尽数被人屠戮的境况。 “启禀王爷,城外十里处发现有流寇踪迹,似乎是被川西军捕杀流窜而至。” 下来城楼,玉子衿听到探子回报,悄悄往玉策身后走了几步,玉策道:“川西军有多少人?” “回王爷,只有......只有一人。” 玉策骤然抬眉,“领一队人马,本王去看看!” “父亲,父亲,孩儿随您一起去!”玉子衿赶忙小跑上前,紧拽着玉策衣袖认真道:“父亲,孩儿不怕,请父亲带孩儿前往!” 玉策微微犹豫,看到玉子衿的恳求目光后一刮她的小鼻梁,“好!带着你!” 血色蔽野,田园无色。 玉子衿与父亲同乘一骑,当看到那血肉横飞和肢体散乱到足以令人作呕的场景时,她没有哭没有叫,还拒绝了玉策遮住她的眼睛,她只趴在马背上怔怔看着,看这原氏自以为是的大好河山,看这乱世流离下无辜百姓死后未瞑的双眼,看那尸体横陈中是不是如她所愿没有那个人。 川西军还在后方围剿流寇,并没有行军到此处,能拼着一己之力冲到此地将这些流寇尽数捕杀的人十分有九是宇文铮,这是玉策的来意,也是玉子衿强行跟着的来意。 英雄惜英雄,或许父亲只是想来看看这个少年名将,不过他毕竟是公西越的将领,父亲会不会杀他玉子衿心中一点谱都没有,她能做的只能是在父亲之前找到他。 救命之恩,聊以慰报。 马蹄辎重的隆重声音传来,玉策望着前方山坡下的一队人马,为首两人一持双斧,一束美髯长须,独孤延勒住缰绳道:“玉王,看来是两个老朋友到了,咱们不妨去会会。” “也好。”玉策翻身下马换了个坐骑,吩咐一队人马保护着玉子衿,与独孤延和几个护卫径自而去。 玉子衿目送父亲走下前方山坡,打发了牵马士兵,自顾拉着缰绳向前走去。 这里是一个小村庄,人口不多,死者大多是葛布麻衣的流寇和村民,宇文铮的衣着好在不难辨认,只是这尸体众多,要在有限的时间内找起来也是困难的,她指着前方的一跺尸体吩咐:“你们几个,给我翻开。” 不明白这位小公子要干什么,但士兵们却不敢不从,听着他的话翻了一座又一座尸体堆,眼看着天色渐暗,父亲就要回来了,玉子衿心急如焚,驱策着马在一片杂乱的横尸中焦躁地寻找着,她有预感,他就在这里。 转过两个巷口,前方是一个草垛和石磨,玉子衿已经近乎心灰意冷,残阳如血折射在锋尖雪刃浮略过她的双眸,她于血肉荒芜中屏住了呼吸,那是他的剑,他的剑! “驾!”使劲一拍马腹,玉子衿紧抱着马脖子向前奔去。 草垛后的少年玄衣失色,伤痕遍身,一把长矛正没入他的胸口,从衣物中洇出的暗红液体已经将他身下的杂草染成了红色,他惨白的脸色昭示着人似乎已经没有了气息。 被甩开的数十个小兵紧跑呼喊着而来,玉子衿咬牙一拍马腹,“宇文铮,你最好给我活着!驾!” 骑着快马跑了几圈,玉子衿终于甩掉了尾巴,她翻趴着从高头大马上径自坠地,不顾疼痛扑到浑身是血的宇文铮身前,她抓着他大声呼喊:“阿铮,阿铮,你醒醒,你快醒醒,你不能死啊!” 触手净是温热腥红,不知道他有多少伤口,她下意识地收住双手不敢去触碰他,无论怎么呼喊那人都像是没听见一般,慌忙中她从荷包里找出从军医那里偷来的几瓶医药,几次想去拔他胸口的那只长矛,她还是放弃了,索性将偷来的金疮药一次都洒在了那致命伤上。 许是被强烈的药性刺激到,宇文铮一身闷咳,鲜血自他的嘴角溢出,一双星眸张开了一丝光亮,天高疏旷一片森白,他神志不清地移动着眼球,当看到那泪流满面慌张失措的女孩时,艰难地张了张口没有说出声来。 看懂他的唇形,玉子衿嚎啕大哭,扑在他的身上将数日的担忧倾泻出来,“我是悠儿,阿铮,我是,你不要死,千万不要死!你答应过要娶我的,不能说话不算数!” 宇文铮张了张嘴,依旧说不出话来,玉子衿一擦眼泪,用力托起他的半个身子让他靠在自己身上,幼小的身体紧紧抱着浑身是血的少年,鲜血也染了她一身,她尽力不去碰他贯胸的长矛,将偷来的药丸一粒一粒尽数喂进他的口中,边用衣袖擦拭着他脸上的鲜血边道:“阿铮,我不知道你的神志清不清楚,我长话短说,你答应我,一定要活着,活着去为你的家人、楚南士族还有那些无辜百姓报仇,他们的命是流寇杀的,可真正害死他们的人是公西越,是公西越你知道吗?你不能死,你死了他就称心如意了!” 宇文铮有些涣散的星眸中涌出一抹浓重杀意,他痛苦地翕动着喉咙,似用尽了最后力气一把抓住了玉子衿捂在他胸前伤口的小手,两只手掌一大一小交叠在他的胸前,被那狰狞伤口中渗出的鲜血粘合,十指沾着暖热的液体紧紧相扣。 玉子衿强忍着酸涩看怀中那双痛苦涣散又有无边恨意的眼睛,将宇文铮抱得更紧了一些,她轻轻将自己柔软的下巴贴在他的额头。 “阿铮,我知道你很恨,你怨,越是这样,你才越要好好活着,只有活着才可以谈将来!你现在还不是公西越父子的对手,你要变得比他们更强大,才能把敌人变成你砧板上的鱼肉,不要放弃,千万不要放弃,你的部将已经到了,他们很快就会找到你,一定要撑住!” 随行士兵已经找来,玉子衿忙擦一把泪水,她恋恋不舍地将宇文铮放在地下,将他的佩剑紧握在他已经无力的手中,抓了几把稻草作掩护后,她最后痛心地捧着他似乎清明似乎迷蒙的脸庞再次叮咛:“阿铮,你一定要记得我的话啊,好好活着,忍辱负重,不要张狂,将来杀了公西越为那些无辜的人报仇,楚南枉死的无辜百姓和你的亲人都在天上看着你呢!” “悠......悠儿......”用尽最后的力气挣扎他终于发出了这一声低吟,虚脱无力的手却没能够到那个女孩,只在迷梦中看到她满脸泪水跑向他抓也抓不住的远方。 以后很多年里,他总是梦到这一幕。 第九章 清澜春如织 燕舞晴空,莺啼翠枝,烟柳石桥风光如画。大好春光里,绿柳如烟,红波披岸的清澜江无疑是游春最好的去处。 葱指弄弦,信手撩拨,画舫中娥眉清冷的少女对着那清波江水柔情风也不由露出了春意温柔的明媚笑意,她刚刚长开的倾城姿容不施粉黛,有清水出芙蓉的不加雕饰,亦是花开时节动京城的夺目无双。 “既已琴瑟起,何以笙箫默?”几个音弹完,身后依旧无人应,问话也无人答,玉皓洁彻底没了耐性,反手一拍琴身,愠怒叫道:“玉!子!衿!” “啊?怎么了?”正在发呆的玉子衿一个激灵,差点将手中的碧玉萧摔落在地。 从前线归京已经过去两月余,京华冠盖,岁月鎏金,她又回到一贯的富贵荣华中。那日因为策马乱跑之事父亲虽只是训斥了她几句,但三番几次闯的祸事却终究没瞒过在上京的母亲,回来后被禁足了十日,不得允许不许私自出门,她彻底地开始了幼承庭训养在深闺的生涯,唯一能逍遥自在点的时刻就是跟大姐或是交情好些的小姐们泛舟而游了。 玉皓洁不说话,用微冷的目光看着她。 玉子衿眨眨眼,“姐姐,你刚才叫我我是不是又没听到?” 玉皓洁的眼神更冷。 “哎呀,你不要老是这么看着我啊,我又不是故意的!” “别跟我来这套,这个月已经第八次了!”玉皓洁转身调弦,“今天才初五!” “是啊,我回来已经两个月了。”玉子衿掰着手指算日子,不知道他的伤好得怎么样了? 先是力退开卓,大败金兰,后又只身独闯以一人之力缉杀近千流寇,勇取刘迪首级,为满门血亲与楚南无辜冤魂报了血仇。他年少英雄浴血疆场,骁勇无敌气贯长虹,使得安西将军宇文铮之名早已不仅仅闻声于川西之地,短短时间已然天下传诵,举事闻歌。只是那盖世威名下的少年,身心俨然已经为风雨洗涤,刀剑剥蚀,一身伤痕累累可否还能再如昔日明媚? “说吧,你怎么了?”玉皓洁放下古琴,莲步来到窗前与玉子衿对坐,画舫浮游在江面,晴空韶光映得少女新颜格外动人,玉子衿忽然发现姐姐似乎比自己随父亲出门前更美了几分,难怪母亲老是盼着她们长大,长大就会变漂亮了。 空气又冷了下来,玉子衿及时回话:“没怎么啊,就是......就是有些吓到了。” “你会被吓到?还是一吓就两个月?” “我......”玉子衿语塞,直到被玉皓洁看得心虚了,索性拉着她道:“姐姐,你有没有过一种感觉,就是......就是有一个人,你老是会不自觉地想起他,像是朋友间的惦念却又不是,像是亲人间的血脉相连偏偏也不是,你以为你们是萍水相逢,终究要各奔东西,可你却总是会时时刻刻不经意地想起他,怎么忘也忘不掉,他在你的心里就像......就像一锅白开水,总是会咕咚咕咚冒泡泡。” “就像一锅白开水,总是会咕咚咕咚冒泡泡?”玉皓洁被妹妹这一通心事倾诉打了个措手不及,尤其这一直白且贴切的比喻更是让她思维有些凝固,她呼吸急促地咕咚咽了一口口水,一个仪容绝美的俊秀少年就那样入侵进了她的脑海。 “姐姐,姐姐,你怎么了?”玉子衿拍拍玉皓洁的手臂,后者停止发呆,转身回去继续调弦,她没有继续追问,也没有回答妹妹的问题。 春风乱人心,何以解愁肠? 江上画舫如云,粉黛仕女罗绮飘香簇簇如云,五陵年少锦衣绣袍风华正茂,都不约而同在这风光正好的一日游船采风而来,按管调弦飘荡于旖旎江波,诗书对和在临风舟舸。 玉子衿姐妹的画舫还未靠岸就险些和别家的船只相撞,最大的两艘画舫中分别走出一个倨傲少年,俱是金冠玉带的翩翩公子,趁着玉子衿姐妹的画舫在其中穿行之际,两个少年一前一后凌空飞跃而来。 接连有人跳窜引得画舫连连晃动,玉子衿险些跌倒,对着进舱来的两个始作俑者怒道:“你们两个又玩这个,要是摔到我和姐姐仔细拿你们的舟子来赔!” 玉天一敲她气鼓鼓的小脑袋,翩翩公子风华绝世,刚长开的俊美五官与玉策同出一辙,“臭丫头,从小到大从大哥这里蹭去多少好东西,就个舟子还惦记?” 玉子衿翻翻白眼,你那舟子不知多少女人待过,倒贴我都不要! 侯恪纯看出她的心思,谦谦温润一理流风广袖,“子衿,侯大哥的舟子你想要就拿去,保管干净!” “是吗?谢谢侯大哥,还是侯大哥对子衿最好了。” 两人的最后一句都是说给玉天听的,玉子衿的使促狭玉天没在意,倒是侯恪纯那句令他神色稍微阴翳,玉皓洁注意到他的神色,赶忙斟了一杯茶奉上,玉天的脸色才稍微好看些。 玉天与侯恪纯一是宁襄王世子,一是泊南都督侯南康的继承人,俱是不可一世的王侯贵介,早在初识时就已经水火不容,如今侯恪纯在京为质子,两个人几次交锋更是成了死对头,时常风头互克,意气相争,谁都不肯让谁几分。 今春皇上刚为玉天与清河王嫡长女聘婷郡主赐婚,却对在京的侯恪纯这一大军阀公子的婚事选择了不闻不问,虽然他的本意是在挑拨玉策与侯南康不和,但也难免有些落了侯恪纯的面子。玉天年少风流,午夜泛波与舞女名伶厮混于游船画舫是常有的事,纵使赐婚原氏最尊贵的宗女聘婷郡主后也没有收敛几分,侯恪纯不趁机挤兑他几句当真是觉得有些对不住自己。 暖香馥郁的画舫气氛瞬间冷了下来,玉天再不介意别人议论自己的风流韵事,那也是分人分事,他与聘婷虽是皇上赐婚,但人却是他实实中意了的,刚赐婚就肆意胡混是他做的不该,可还轮不到侯恪纯来对他指手画脚。 而侯恪纯,他才不管玉天脸臭不臭,自顾云淡风轻倚着轩窗欣赏这江面绿波涤荡,端得是君子如玉,神清气朗。 两个骄傲少年任谁此刻都不会主动开口调节气氛,玉子衿与玉皓洁只觉得尴尬到了几点,一个闷头喝茶,一个无语望天。最后玉子衿实在受不了了,她好不容易才有机会溜出来散散心,可不能被这两个祖宗糟蹋,丢给姐姐一个“你多担待”的眼神,她一溜烟跑去了甲板上吹风。 画舫此时已经停近清澜江西岸,隔岸粉墙绿柳,芳草如茵,沿柳荫夹道西去数百步过一石板桥乃上京名寺景林寺,内植桃李梨杏,花树繁盛,正是一年中万花争发的好时节。 玉子衿一时兴起忙吩咐船夫赶紧靠岸。 “你又打算去哪儿?” 彩雕锦幔的富丽画舫渐次开近,与玉子衿所在的画舫一同靠岸,相隔两丈外的甲板上站着一个淡漠男孩,声音也分外清冷。 玉子衿认命回头,两个身高年龄相当的孩子临江对视,明明是双生子,却长相分明,无一相似。 一直以来,玉寒在玉家都可以说是个特殊的存在。论长相,玉寒既没有父亲玉策的烨然俊美,也没有母亲明清徽的气质脱俗;论性情,他不愿说话不愿见人,能留给人的印象顶多就是个腼腆,骨子里与生俱来的冷漠沉静从不曾在任何人面前卸下。从小到大他对谁都不爱主动亲近,唯独对玉子衿这个二姐还愿意主动说句话,时间长了连玉策和明清徽都对这个儿子望而却步。 每每提起二儿子玉寒,明清徽总会忧心蹙眉,担心他傻吧,能文能武他不傻,欣慰他聪明吧,石像般的人着实看不出来,从小到大不论谁都不搭不理,只爱自己一个人闷在房中不与人接触,闷葫芦好歹还是个正常人,可他却是个不知道装了什么的闷葫芦。当闪着大眼睛的机灵女儿天天在自己身边晃时,她自己都有些不相信那样一个儿子是和衿儿同日出世的双生胎,若不是寒儿生下来一直身强体健,夫妻二人都要怀疑是不是这两个孩子在腹中的时候所有的营养都供给了女儿,以致于两个孩子这般南辕北辙。 祖辈爱长孙,父母疼幺儿。玉寒处在老二的位置上本就易被忽略,加上他的性子,虽然是嫡子,但在王府中并不多受重视,每每有人说玉寒傻时,只有玉子衿会整天嚷嚷着弟弟是大智若愚。 第十章 春倚明月风 景林寺崇林深秀,万花鲜妍,玉子衿深吸一口古道清芬,走几步一回头,确定后面的人还跟着,才会放心继续前行。 对着景林寺的美景,肚子里稍微有点墨水的人恐怕都忍不住要感慨一番,可玉子衿一看自家弟弟的世外神态,那些个踏青赏景看落红、吟诗作对附风雅的想法顿时无影无踪,能让他陪着来吸收一下大自然的空气,对整个宁襄王府的人来说她已经拥有莫大的殊荣了。 玉寒是过于沉默了些,好在一直以来玉子衿说什么他就做什么,出门在外也会老老实实跟在她后面。 “小石冷泉留早味,紫泥新品泛春华。果然好茶!” 古寺古亭简素,公子白衣年少,石桌弄茶溢香,绿水潺潺环绕。 玉子衿只看到了亭中少年的背影,白衣皓雪身姿秀逸,墨发条理不染俗尘,一身林下风气,洁净如出岫白云,恬淡似飞漱清涛。 不论容貌如何,那天人之姿,一个背影已是足矣! “活水还须活火烹,自临钓石取深情。想不到竟然真的有人为了一杯隽永醇厚而跑来这深山古寺采取江流深水。” 白衣少年本来还陶醉在茶水的清冽中深深回味,忽然被人打断倒也不恼,“姑娘见笑,想不到刚泡好第一壶茶就能碰到个懂茶道之人,今日在下算是没白来。”白衣少年起身回头,看到清丽慧黠的青衣女孩眼底一丝波动。 玉子衿本来是在自说自话,没想到却传进了人家耳中,“惊扰公子品茶,还望见谅。” “无碍。”白衣少年笑道,温润如风的气质与雅人深致的俊美恰到好处,既不显得过分仙风道骨有距离感,又不矫揉造作道貌岸然,“既然相遇便是有缘,姑娘和这位公子可否一起喝杯茶?” 玉子衿称谢,轻轻拽了拽玉寒进入亭中坐下。 白衣少年长玉子衿二人几岁的年纪,温文尔雅的气度让原本不爱见人的玉寒也未感到什么不自在。 玉子衿称谢接过少年递来的茶,清醇清远的茶香沁人心脾。 瞥见石桌上的一把紫砂壶,玉子衿眼睛一亮,那壶出自燕窑,造型古朴雕刻精细,可说是千金难得。 清饮一口,心中暗叹:这人不只是个雅人,还是个妙人。 紫砂壶泡茶既不夺茶真香,又无熟汤气,能较长时间保持茶叶的色、香、味,固然这茶的醇美与紫砂壶有关,可也很是注重煮茶人的工艺,能将这茶煮出这般,可见这人功夫极深。 这世道,男儿多争建名利,有这个雅兴的人不多了,况乎能有这个闲情雅致,又能得到这千金难得的燕窑紫砂壶,玉子衿还着实好奇这人的身份。 “把茶冷眼看红尘,借茶静心度春秋。公子这一杯茶入口,当真是不负这深山古寺,万象空幽。” 白衣少年苦涩一笑,“姑娘不笑在下不知天下黎民疾苦,只顾自己在此饮茶娱情,在下就已经庆幸了,哪敢担得这一句的彻悟。” “鸢飞戾天,鱼跃在渊。黎民有黎民的苦难,公子有公子的情怀,不是每个男儿生来注定都要去拯救苍生,若世间所有风雅才子都去投笔从戎,那我们祖先的文化岂非无人继承?” 玉子衿莞尔,这少年年纪不大却仙风道骨,不是个愿意追名逐利将自己困锁樊笼的人,可提到苍生苦难又心怀怜惜,表情又不是那般的壮志难酬,这人到底是谁呢?他不说,她自是不能堂而皇之问的,还是等会儿戳戳二弟让他问吧。 白衣少年嘴角的苦涩变为释然,这女孩小小年纪竟也是个心思通透的,“姑娘说的是,人生不满百,常怀千岁忧,是在下多思多虑了。” 不多时,有家丁奉玉天之命来寻姐弟二人,玉子衿只得起身带着弟弟告辞,忽地从亭外窜出一只野猫,因自小讨厌猫,玉子衿反射性的往后一退,不慎踩到裙角跌趴在石桌上。 人无碍,只可惜了那把千金难得的紫砂壶。 玉子衿捡起地上摔成两半的精致壶盖,看得出这是大师陌上云的作品,两年前那大师已过世了,世间再难找到与这壶相配的壶盖了。 既是注定完美的事物,又怎能容得十全九美?玉子衿心里内疚不已,连连向白衣少年道歉。 白衣少年眼中闪过惋惜,倒也未责怪,“姑娘也是无意,想来也是那只野猫都看不过在下贪图享乐,故才来破坏了这紫砂壶,姑娘不必自责,还是快回去吧,免教家人久等。” 白衣少年既不计较,玉子衿也不好再多说什么,只得领着玉寒走了,心里决定下次见面一定要赔这人一把紫砂壶。 “哎呀,我忘记问他名字了。”快行至寺门口,玉子衿才想起这个重要的问题,见不到人她要怎么赔人家的壶? “要赔他的壶直接送去清河王府就好了。” “清河王府?”玉子衿讶异的看着玉寒,“你说他是清河王府的人?” “清河世子不是清河王府的人吗?”玉寒面无表情。 清河世子?原来那个白衣少年是清河世子原倚风,聘婷郡主的弟弟,她大哥的小舅子。 亦是那位名动天下的烟雨公子。 世人皆知,清河王是个风雅王爷,其子清河世子原倚风更是清尚卓逸,少有高操,任心自放,不为时羁,尤其乐水爱山,好游林泽,是个自小惯有才名的人。 岭天温氏世代为宫廷御用画师,家族妙笔之名享誉原朝,每年桃花开放时节,温家都会于岭天城中举行书画盛会邀会天下文人雅士,胜出者便会得温家所赠金笔一枚,虽没有连城之价,但得画师泰斗的温家认可也是荣耀非常了。 温氏屹立一朝画坛,历经百年盛名不衰,其子弟更个个是其中佼佼者,故而画会举行百年,胜出者莫不是出自温家或温家旁支,为其家族所垄断,败者莫不能服。 然而就在去年,一位翩翩少年郎以一幅《叩熙烟雨图》击败包括温氏子弟在内的所有参赛者,将金笔收入囊中。据说他那一幅画作以金州叩熙河的烟华春波为图景,河上画舫楼船红袖歌舞,河边绮户千楼人员辐辏,造物尽善尽美,画人惟妙惟肖,一河东流将整个金州的繁华璀璨收于笔下,更附上江南特有的烟雨将那秀美笼罩于烟雨迷离之境。 一卷出,倾全场。 时诸位请做评判的学界泰斗见此画纷纷大赞不已,直言此画可历百代而传千世,乃金州盛景的独步描绘佳作。而那少年郎——清河世子原倚风也一夜名声大噪,被人誉之为“烟雨公子”。 一直听闻原倚风来去无拘,虽为原氏贵胄,却鲜少见于上京软红浮华,未想今日出门竟得慕真颜。 也难怪提到黎民疾苦他会有那样的表情,看着原氏倾颓,只怕是任何一个姓原的人心里都会难过吧。 至于玉寒为什么会知道原倚风的身份,玉子衿就不奇怪了。大哥与聘婷郡主被皇上正式赐婚时,双方的嫡亲弟弟自然是都在场的。 剜一眼神游太虚的玉寒,即便时光倒流到半个时辰以前,玉子衿也不指望他能告诉她那个白衣少年是原倚风了。 原倚风想必也是认出来玉寒且猜出她是谁了的,二弟的状况他应该是知道的,论地位他是高于他们二人的,若他亮明身份,未免会让他们觉得他有怪他们唐突之嫌,更会因拘谨而坏了兴致。这人心思细致,纯善疏朗,与传言中还真是相去无几。 第十一章 与子同偕老 高门华屋,斋馆敞丽,美景环绕的花园中传来女孩清甜的颂诗声。玉子衿与玉皓洁一个青衣如荷秀慧清灵,一个紫衣娟秀孤芳清冷,执书相对而坐在花绕柳围中更如一副夺彩仕女图。 一个美貌妇人款款而来,攘袖见素手,皓腕约金环,头上金雀钗,腰佩翠琅玕。虽已经不在盛时年岁,可本就容貌过人气质过人,加这一身打扮更衬得妇人高贵无方,饶是自小见惯了母亲的美貌,两个女孩也不由有一瞬惊艳。 “母亲。”姐妹二人合上书本起身见礼。 明清徽接过侍女手中的托盘放在石桌上,“母亲给你们做了点心,快坐下吃吧。” 听到母亲做了点心,两个女孩甜甜一笑,谢过后坐下慢慢吃了起来。 看到两个女儿吃得这般开心,明清徽笑意温柔,拿起石桌上的书籍细细翻着。 玉子衿吃下几块点心,喝下一杯茶后道:“母亲,刚刚姐姐教女儿背了一首诗,姐姐说是当初她开始识字的时候母亲教她的,这么好的诗母亲都没有教女儿呢,女儿不高兴!” 明清徽好笑的看着小女儿故意装出的气鼓鼓的小脸,“你这丫头越来越没规矩,当初你父亲长年在外奔波,连年战乱加之家里的状况哪有给你姐姐请教书先生的机会,自然得由母亲教,现在安定下来给你们请了先生,你倒嫌弃了。” 玉子衿也不是真的吃醋,她懂事的时候父亲的事业虽不是如日中天,但也是渐趋日上,家里境况已是不错,倒是大哥和姐姐小时候曾跟着父母吃过不少苦。 “女儿哪敢,女儿只是觉得教书的先生古板刻薄,哪有母亲教得好?” “就你嘴甜,给我看看你们姐妹今天读了什么,竟叫你这么个眼高于顶的丫头赞不绝口。” 明清徽拿起书本,玉皓洁笑着帮母亲翻到妹妹读的那一页,虽然明清徽一直是笑着的,可在看到那上面的内容时,美眸中或多或少的带上了一丝黯然。 明清徽,崇溪明氏嫡长女,明氏家风纯善书香门第,世代清流长驻崇溪,家有马匹数万,僮仆近千,富等天府。明清徽其人更是知书识礼,且生得国色天香。 彼时,权倾朝野的宁襄王玉策不过一家世倾颓的破落子弟,城隅一面因其相貌气质不凡得明清徽倾心。 富家女爱上落魄子弟的事多,可得到家族支持的却少,被棒打鸳鸯的也多,但明氏家主慧眼独具,认定玉策有康济时事之能,力排众议将爱女下嫁。 明清徽和明氏家主的眼光是极好的,玉策其人本就才能卓著,乱世之中从军平寇,短短数年步步高升雄霸一方。 大原皇朝中兴二年,原朝内乱,幼主薨逝,灵太后为乱军所杀,武阳王原业在玉策拥立之下攻破上京登基称帝,史称仁昭帝,改元长和,以玉策为大丞相、天柱大将军、太师、封崇溪刺史,加封宁襄王。 作为玉策的原配正妻,明清徽自是富贵无边荣华无量,因玉策崛起没少给予支持的明氏一族亦是风光无限。 玉策的步步高升是好事,可也不是十全的好事,起码明清徽在心里是这么觉得的。 玉策落魄的时候,他只是她一个人的丈夫,现在玉策权倾朝野,名门望族也好,书香门第也好,一个个如花似女的女子进府,明清徽实实在在的尝到了枕衾寒的滋味。 少年夫妻结发相互扶持,风风雨雨走到如今,她已是六个孩子的母亲,纵使依旧美貌,可到底不比当年风华,更不比这府中风情各异的年轻女子,所以丈夫莺燕环绕她只能看着。 《诗经》中这一首《氓风·击鼓》是她最喜欢的,“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今昔对比,再想起少女时期的情怀,焉能不苦涩? 两个女儿早就注意到了母亲的神情,自知说错了话懊悔不已,这几年父亲广纳姬妾,庶出的弟弟妹妹也接连出生,虽然母亲地位稳固,年前还生下了九弟,但父亲对母亲似乎却只剩下了敬重。 明清徽未再多想,佯装无事叮嘱两个女儿吃完糕点回房休息就离去了,可眼底的苦涩却掩饰不了。 “聪明一世糊涂一时了吧!”玉皓洁一戳玉子衿的额头。 “我也不是故意的嘛!”玉子衿内疚道,眼睛一亮,“姐姐,不如我们请父亲去看看母亲,见到父亲母亲心情说不定就好了!” 玉皓洁摇摇头,寒冽的眼神闪过讥讽,“男儿爱后妇,女子重前夫。人生有新故,贵贱不相逾。父亲那般情义兼顾的人尚不能免于此道,想必母亲早就是心寒了的吧。今日你把父亲请去了,难不成明日再让母亲看着他去别处?再让母亲心凉一回?” 玉皓洁拿起一本书离去,二妹聪明可有时候也天真,父母之间是曾有过幸福甜蜜的时光,可也只是曾有,父亲雄心壮志满怀,岂会只装一个女人在心?打父亲纳第一个如夫人进府,便会有第三个第四个。作为父亲的发妻,莫谈爱,母亲在这个府中有父亲的敬重就够了,起码可以保住母亲的地位,大哥的世子之位,弟弟们的前途。 被泼了冷水玉子衿只能撅撅嘴巴,虽然年纪小,但长姐说的话她也明白。郁闷的拖着下巴,未长开的小脸带着点婴儿肥,大大的杏眼尽是灵气,双眼皮刀削般的精致,配上面部表情很是可爱。 清风刮过书页,那页诗句映入她的眼帘。 书房内,议事了一个正午,玉策捏捏眉心遣散了几个幕僚,对着窗外小小的人影道:“站了那么久不累?还不进来?” 听到父亲的声音,正在失神的玉子衿赶忙走进书房,甜甜叫道:“爹爹!” “怎么到书房来了?”面上不再严肃,玉策笑意慈爱地将玉子衿抱在怀里。 玉子衿有些郁闷道:“女儿想爹爹了,爹爹那么忙,已经很久没来看女儿了,所以女儿就来看爹爹了。” 玉策宠溺的揉揉玉子衿的头,“是爹爹的错,最近只顾着忙,忽略了衿儿,以后一定改。爹爹给衿儿请的先生如何?衿儿可还满意?” “满意倒是满意,但他讲的就是太枯燥太无聊了,给的书女儿也不喜欢看,女儿还是比较喜欢看姐姐的书,有趣有意!” “有趣有意?”玉策眉一挑,洁儿很有才情他是知道的,可想起那张清冷不变的脸,他实在不觉得她会看的书有趣有意。 玉子衿重重的一点头,“嗯,那诗集是姐姐小时候识字时用的,今天女儿无意翻到,看到其中的一首诗很是喜欢,女儿背给爹爹听好不好?” “好,背给爹爹听听!” 玉子衿扬起天真烂漫的小脸背起来,清亮的声音在书房中响起,四周清净无声,偶有鸟鸣声起。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玉策渐渐发愣,轻轻呢喃,想起某段岁月,他眼眸中泛起轻柔春波。 清夜月,旖旎风。红烛照璧人,葱指挑却扇,灼等郎顾盼。 他清晰记得新婚那夜红衣如火姿容绝代的少女曾眉目横波,对他如是说。 他还记得当年漂泊动荡,洁儿的诗书一直是清徽教的,那那本诗集无疑是清徽写的了。 如许经年,他一直在外,是清徽一直守着他们的家,教授着儿女,他能想象出当年丈夫在外的清徽是如何过着清贫的生活,一字一句教女儿吟诵这一首诗经,是在如何坚守着他们的感情。 当年清徽原本可以有好的生活,却义无反顾的选择了他,现今虽然苦尽甘来富贵无边,但他知道,撇开清徽对他的付出不说,单纳了那么多女人他也是亏欠着清徽的。 “爹爹,爹爹......”玉子衿疑惑地摇晃着发愣的玉策,心里偷偷窃喜,“女儿那么认真在背,爹爹居然在想其他的事情,分明是欺负女儿!” 玉策哄道:“好,是爹爹的错,那爹爹为了赔罪,今晚陪衿儿用膳好不好?” “真的吗?”玉子衿眼睛一亮,即便如今珠围翠绕,可父亲到底重情重义,岂会弃微时故剑? “当然是真的,你去叫你母亲做几道菜,今晚爹爹带衿儿去陪你母亲用膳好不好?” 奸计得逞,玉子衿连连叫好点头,“那女儿现在就去告诉母亲,爹爹今晚记得早点来!” 玉策笑着应下,看着欢快跑去的女儿,心里愧疚更甚。 馆阁崇宽,屋宇佳丽,月朗风清的小院飘出阵阵酒香菜香。 一桌菜肴,不是珍稀的山珍海味,但是道道精致香美可口,可见做菜人的心意。 圆桌前就只坐了玉策、明清徽、玉子衿三人,并未叫其他子女,柔和的灯光投注,更显得一家三口和乐融融。 玉策眼波微动望着身旁的妻子,这么多年了,清徽依旧是美丽的,淡淡的神情婉约端庄,和记忆中崇溪城隅见到的那个少女相去无几,这么快,他们夫妻结发也有十几年了。 玉子衿坐在玉策另一侧,满满的给玉策斟满一杯酒,“爹爹今日有口福了,这千山秀可是觞郡窖藏五十年的美酒,前几日大哥得了几坛,女儿可是费了好大功夫才从他那里讨来的呢!” 玉策笑着饮下,流荡入喉,香澈爽口,“这酒的确不错,难得你有心,竟连你大哥的美酒都能坑来!” “哪有,女儿这不叫坑,叫借花献佛!”玉子衿一摇头道。 “就你伶牙俐齿。”对于女儿能把丈夫请来,明清徽心里自然是喜的,这些年心里没有怨是假,但对他的感情是真。 玉策拍拍玉子衿的脑袋,温柔的看着明清徽道:“本王最喜欢的还就是衿儿的伶牙俐齿,这点倒是像极了你我二人年轻的时候。” 提到年轻时候,明清徽眸光醇和,似乎又看到了那个器宇不凡的少年,一晃十几年,过得可真快。 “是啊,确实很像。”明清徽望着玉子衿雪亮清澈的杏眼,正是像极了他。 第十二章 满楼红袖招 听着父母追忆过往,玉子衿正犹豫着要不要先告退什么的,可才开饭似乎有些不合适,只得低头默默吃着,吃完了赶紧回去,好给母亲留下时间多和爹爹相处。 “对了,如今天儿年纪也不小了,娉婷郡主也不出几年就要足岁,既然皇上旨意已下,本王想着也是时候为他们定亲了,改日得空,你我二人选个黄道吉日就去拜访一下清河王府吧!”玉策道。 明清徽放下筷子点点头,“也是时候了,明天我就开始着手准备,到底是个皇室宗女,礼数还是要多注重的。” 人寿百年能几何,后来新妇今为婆。岁月不饶人啊! “恭喜父亲母亲,聘婷郡主最是贤惠端庄,大哥真是好福气!”玉子衿端起酒杯敬道。 玉策与女儿干下一杯,“说起你大哥的婚事,想来你大哥因这事还有些时日要忙,过两月你姨丈大寿,本王本想着派你大哥前去祝寿,这下得换人了。衿儿可愿意替爹爹走一趟?” “我?”玉子衿惊讶,却听明清徽道:“王爷,这怎么行?衿儿到底是个女儿家,派她去未免于理不合,失了礼数。” “本王自是知道失了礼数,”玉策笑道,“天儿不能去,理所当然该派寒儿,可那孩子偏偏.......所以,本王是想着让衿儿跟着,一路上也好提点寒儿。”兰家当年对他多有扶持,这点礼数不能失,他和清徽的两个小儿子玉亓和玉泽倒是一个赛一个的机灵,可一个调皮不顶事,一个尚在襁褓,无奈他只能让寒儿去了。 提起玉寒,明清徽微微蹙眉,只能赞同了玉策的想法。 姨丈家远在金州,舟车劳顿玉子衿本不想去的,但一听到弟弟要去,放心不下,一口也应下了。 夜色渐深,玉子衿觉得这顿饭吃的也差不多了,便佯装困倦离去了。 昏黄灯光下,玉策微带醉意拉着妻子的手,初嫁他时这双手是白嫩如藕的,可后来几年随他东征西战,为他操持浆洗,渐渐就变粗了,经过这些年锦衣玉食到底也没彻底养回来。 “清徽,对不起,这些年委屈你了。”静室旖旎,玉策轻拥着明清徽呢喃,彩烛爆了个灯花,焰火灼灼。 粉巷十里莺歌,画舫清湖舞乐,纸醉金迷的古都在任何一个年头都延续着它的歌舞繁华。 若说上京是巍峨壮丽的帝王州,那金州也不失为一富贵温柔乡,温婉娴美的江南女子,蜿蜒潺流的叩熙河,不分昼夜的情意烂漫,将白骨蔽野的乱世凄惨阻隔于外。 不过金州并没有糜烂的气息蔓延,轻轻一嗅,江南水乡的婉约格调中似乎有笔墨清香入鼻,一股清新。 这里固然多得是粉街柳巷雪月风花的娼家女子,可才情并茂隐身繁华的奇妙佳人更是不在少数,金州有今天的气息,更是因此而生。 青石板经数日细雨的洗刷亮而滑润,街上的一阵喧闹引起了茶楼中人的注意。 一月前玉子衿和玉寒启程来了金州贺寿,一路走走停停行了半个多月方赶至金州,今日正是二人的姨丈兰晟的寿辰,反正府上宾客多,少一个两个谁也看不出来,玉子衿和姨母打过招呼就带着玉寒上了街。 青石街道红袖飘摇,女子惊呼赞叹连连响起,就连斜桥下的画舫上也聚集了不少女子。 斜桥另一头一人一骑而来,白马银枪,雪衣宝甲,霎时夺了整条街上人的眼球。 “如今却忆江南乐,当时年少春衫薄。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 坐在茶楼靠窗位置,整条青石街道可尽收眼底,此番情景玉子衿首先想到的就是这一句,也唯有“骑马倚斜桥”的英姿倜傥,“满楼红袖招”的潇洒俊逸,才能形容得起这个少年! 马蹄飒踏声止,少年一手银抢、一手缰绳立马楼下,抬首怔怔的望着茶楼二楼,看到巧笑嫣然的女孩,他腼腆的俊颜展眉一笑,风尘尽褪,麦色的皮肤和白皙的皓齿暖意袭人,流光生辉,醉倒一街红粉佳人。 “子衿,你和寒弟什么时候到的?早知你们要来,我就该早点从军营回来前去迎接。”兰飒换下一身铠甲,锦衣雍雅,风度翩翩。 玉子衿托着下巴坐在圆桌前,笑道:“表哥客气了,我和二弟早就到了,听说表哥升了校尉,恭喜表哥。今日‘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表哥好风采!” 兰飒憨笑着挠挠后脑勺,“你就别打趣我了,因向营里告假晚了些,这才连便服都没来得及换就赶回来给父亲拜寿。”以后再回来的时候矮马布衣,说什么也不能再让今日的事上演了。 兰飒年纪虽少,但自小习武,功力非凡,早早就去投了军,虽然自小不爱读书,但他大约还记得这诗的下阕貌似是“坠入花丛宿,此度见花枝,白头誓不归”什么的,他不喜欢这个格调。 爱贵专而不贵博,一个人的爱是不可能分成多份的,那般就不完整了。此生他只会爱一个人娶一个人,不强求不强取,默默守护那人无虞无虑,就是对他爱专的最大成全。 一夫一妻,方为夫妻。多附一人,是乱非福。 “子衿今天想去哪儿玩?” 兰飒慢慢驱策着马,小心护着和自己同乘一骑的玉子衿,女孩罗衣飘飖,轻裾随风,虽还未长成,但顾盼光彩散发着清爽的气息。 这几日不是游湖就是遛马,金州好玩好看的几乎都去个遍了,还有什么好玩的呢?玉子衿扭头对着另一匹马上的玉寒道:“二弟,你想去哪儿玩?” “随便。”玉寒淡淡一句惹来玉子衿的白眼,兰飒好笑的揉揉玉子衿的小脑袋,“我听说城西有个庙会,带你和寒弟去看看好不好?” “好好好!”玉子衿连连称快。 兰飒微微一笑,扬鞭和玉寒并骑而去。 青衣如练的女孩戴着面具在人群里蹦蹦跳跳,看着玉子衿心情欢畅,兰飒也时时跟她带着傻笑。 “表哥!” “啊?”犹自发愣时,兰飒被忽然跳出的玉子衿吓了一跳,“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你想什么呢?笑那么开心,说出来让我也高兴高兴!”玉子衿凑到兰飒身前,摘下脸上的面具。 “没......没什么啊。”兰飒一时腼腆。 玉子衿捕捉到兰飒错开方向的目光,顺着一看,不远处正站着一个粉衣少女,娇俏的身段儿,可人的面庞,正在摊边挑着胭脂水粉。 玉子衿恍然大悟的“哦”了一声,“怪不得表哥今天非要来庙会呢,原来是冲着未来嫂嫂来的。” “嫂......” 兰飒一时口吃,再对上玉子衿暧昧不明的眼神时才注意到了不远处的粉衣少女,不看还好,顿时脸色吃了黄连般的难看。她想歪了就想歪了,也不至于要这么歪,他刚刚根本就没有在看那女子好不好,况且那貌似还是马巡按家的小姐,刚和他大哥定了亲的,他未来的嫂子! 玉子衿只以为兰飒是被自己戳穿了心思,这个表哥就是脸皮薄,“哎呀,表哥,男欢女爱这是很正常的嘛,没事的,我是不会笑你的......你看那个姑娘过来了哎,她貌似对你也是有意的,你们认识的对不对?” 原来闷葫芦也知道要和人姑娘暗通曲款,表哥也变得不老实了!玉子衿望着兰飒憋笑。 兰飒哭笑不得,语无伦次正要解释,马小姐已经来到了二人面前。 “二公子,真没想到这么巧。”马小姐福身见礼,笑容温和可亲。 兰飒拱手一礼,“是啊,真是凑巧,马小姐也是来逛庙会的吗?” 马小姐点头,道:“在家闲来无聊,所以出来逛逛,二公子从军营归来,想必很是辛劳。” 玉子衿抢先开口:“是啊是啊,不过表哥年少英雄,这点苦怎么会难倒他?姐姐,我是子衿,很高兴认识你,子衿刚来金州,姐姐介意带子衿一起玩吗?” 对这小女孩的热情,马小姐受宠若惊,不过听她叫兰飒表哥,那定也是自己未婚夫的表妹,早晚是一家人,自然是一口应下。 看着两个女孩欢笑的表情,独独兰飒笑不出来,额上还不时的冒着冷汗。 “婉蓁!” 正当兰飒望着有说有笑的玉子衿二人苦恼之际,救星出现了。 “二弟,子衿,你们怎么也在这里?”兰蹇快步而来。 兰飒微微一笑,玉子衿道:“大表哥,您不是说今天要在房中温书吗?怎么也出来了?”兰家世代书香门第,文人辈出,独独飒表哥一个武痴。 “哦,我温书过了头,忘了今日约了婉蓁,这才匆匆赶了过来。”兰蹇歉意的看了马小姐一眼,马小姐倒并未责怪,双颊不自觉地染了红晕。 玉子衿模模糊糊的摸摸脑袋,再看一眼表情各异的三人,这是怎么回事? “哎呦!”一个脑瓜崩弹在额头上,玉子衿哭丧着脸大叫,才发现兰蹇和马小姐二人已经相携离去了,而始作俑者正毫无愧意的抱臂看着她。 “你干嘛弹我脑袋?” 兰飒一挑眉,“干嘛弹你脑袋?你整天胡思乱想,刚刚险些在未来嫂子前闹了笑话,要不是大哥及时赶来,我恐怕浑身是嘴都说不清。” “知道了,以后不乱说就是了。”玉子衿把面具重新卡在脸上,踩着小碎步向前走去,兰飒无奈一笑快步跟去。 第十三章 烽火上京城(一) 行年匆匆,苍白流水,晨暮辗转转眼就到了长和七年的金秋,玉天大婚后一道圣旨临门宁襄王府。 册玉王长女玉氏皓洁为后。 只因春日宴,玉皓洁一舞倾城入了原业的眼,舞是玉策一时兴起提起助兴的,说是一时兴起,别人信,玉皓洁不信,明清徽不信,玉子衿也是不信的。 所以,一个含泪母仪天下,两个无奈梳理红妆。 玉子衿一直都记得那日玉皓洁与那个俊美少年的相别,至此,与君相决绝,此生不相干。 这一入宫门,他们是后与臣,是嫂与叔,再不会有多余的交集,而那一段情也不过成了浮名权势下的踏石。 长女入宫为后,玉策手中权柄日重,与侯南康的矛盾也一触即发,帝后大婚的彩锦红幔尚未摘下,一场腥风血雨已经酝酿而发。 长和七年夏,在京为质的侯恪纯忽有一日人间蒸发,看着空荡荡的府邸玉策一腔怒火还未发,烈马急报已经接连来至跟前。 “报!侯南康集结十万大军北上回阳关,三日前已至虞城!” “报!虞城昨日失守,主将于烈弃城而逃!” “报!侯南康连克数城,回阳关岌岌可危!” ...... 山雨欲来,黑云压城,玉策当即集结数万大军连夜南下,一场恶战迅速拉开帷幕。 夕照绣楼,掩映枫林,落叶簌簌,如血如火。 含苞待放已露倾城的少女轻拈针线望着那片片红叶落下枝头,叶叶飘零林间作舞,淡淡愁肠似也随其飞摇而去,那绣了一半的桃英曼柳,纵是生机盎然,也染轻霜冷寒。 “不好了,不好了郡主......”侍女纤儿急匆匆跑上绣楼,“郡主,奴婢刚听人说侯南康驻扎在庆元的十万精锐大军绕道濛雪山北上,已经跨过沽河直逼上京来了!” “什么?”玉子衿闻言色变,即从雕花木椅上站起急匆匆往前院而去。 战事突起,玉策亲率三万长从卫和五万禁军南下而去,又接连征调安州、连渡大营兵马支援,上京仅剩下五万禁军和两万驻京长从卫,等玉策回兵来救亦或是派人前往江北大营调兵支援都需近十日光景,如今侯南康的大军气势汹汹而来,七万对十万,待援军赶到上京只怕是早已城破了。 战报传来,整个宁襄王府已经乱作一团,玉子衿赶到前厅的时候,中郎将端纪正向明清徽汇报军情。 “王妃,李帅已经带兵一万出仟原阻击敌军,末将只恐寡不敌众,逆贼只怕今晚就要攻至上京,末将已经清点五千长从卫精锐,请王妃速携公子们南下与玉王和世子汇合!” 后堂姬妾听讯乱作一团,纷纷抱紧自己的儿女,只等王妃发话。明清徽虽是深闺妇人,但自小饱读诗书,见识匪浅,伴在玉策身边风浪也没少见,纵使此刻知战况紧急,儿女与自身性命垂危,也没乱了方寸。 “端将军,本妃虽不懂军事,亦知寡不敌众,如今重兵围城,剑戟如林,本妃与公子们纵使出了上京,又能逃得了多远,怕是还未近王爷百里,就已经惨死侯军乱蹄之下了。” 端纪一脸为难,他带兵多年当然知道这个理,可能护卫着逃出去起码还有一线生机,若是此时不走,只怕就要被活活困死在这上京城了。玉王待他恩重如山,更将家小托付于他,他岂能辜负主恩? 明清徽闭了闭眼,一脸决然起身,“将军不必为难,本妃与公子们哪也不去,就守在这上京城!王爷多年征战冲锋在前,九死一生得帝都基业,如今皇上在此,根基在此,本妃岂能尽数丢下只身溃逃?子不辱父,他的儿子,亦不会退缩!” “是!孩儿们不走!”后堂涌出三四个不足十岁的男童,俱是相貌灵秀,仪容不凡,各自挣脱母亲束缚来到堂前,对明清徽拱手施礼愤然陈情:“孩儿们原随母妃守城!不辱父亲英名!” “将军勿要多言!”玉子衿快步而来,含笑摸摸几个异母弟弟的脑袋命他们退回后堂,转对端纪道:“母亲说得对,如今逃无可逃,退无可退,那我们就死守上京,等待援兵!” “郡主,那可是十万侯军精锐!长从卫固然骁勇,但人数却不占优势,禁军常年驻扎京师,战斗力更是难及,我们死守只会把自己活活困死!” 玉子衿眼神微黯,仍是不改坚定,“未到关头,结局谁又能说得定呢?将军可信我?” “郡主,你?” “锃”一声宝刀出鞘,端纪腰间的佩刀已经被人瞬间抽离。 少女纤细的玉臂长舒,水青广袖如细水流波随她拔刀的动作翻飞,溅起朵朵青碧浪花,她雪亮的双眸直视锋利刀刃,一手竖起两指轻抚尖锋,“如今父亲远在前线,大哥和六弟亦相随在侧,这整个宁襄王府只剩一门妇孺,子衿不才,虽为女儿身,但忝列居长,自当为父分忧,护持幼弟,将军若信我,就请听我之言!” 端纪没有答话,眼神犹豫地看着眼前尚不足岁的少女,虽为她年少难得的气魄与风姿所惊,但毕竟是一女子,又如何能号令大军挑这艰难基业? 话无人应,玉子衿移目看向端纪,清澈杏眸一瞬燃起明烈火焰,相似的双眼迸射出熟悉的光芒,端纪心头一震险些叫出一声“玉王”。 他常听同僚提起,玉王诸子女中,世子虽性情长相肖像其父,但最让玉王疼宠夸赞胜似其身的却是灵机郡主,今日一见,果不负“灵机”二字。 因那光芒,端纪毫不犹豫单膝下拜,“末将谨听郡主吩咐!” “好!”玉子衿反手收刀,提高声线道:“端将军,你速派人以侯军围城护佑平安之名将在京所有原氏宗亲请入宫中与圣上一同安置,令三千禁卫军死守,任何人无令不得进出!除此三千禁军,宫城中所有禁军一律与两万长从卫一同调往城门各处守门!如外,城中各府各司各衙所有府兵司卫一律调往守城,宁襄王府三千府兵留八百以防不测,其余也尽数调去!” 原业在京,侯南康却兵行险招抽调大军围困上京,如此不畏乱臣贼子之名,显然是有所依托,只怕是早就和原业通过气要一同铲除玉家才会有今日所为,当前之要是守城,其次便要拿捏住原氏! 端纪一贯常勇,智计稍却,大敌临前只想到了如何守城,现听玉子衿一说立马醍醐灌顶,直怪自己粗略处事不全的同时,心中油然升起对这小小少女的敬佩,当下抱拳称是领命! 还未及端纪离去,有人已经铁甲束身阔步进堂,“原氏宗族已经尽入宫城,由大姐坐镇看守在德安殿,禁军、长从卫和各府府兵也已经抽调守城,端将军还是尽快随我前往城门吧!” 若非那冷淡依旧的声音,漠如寒霜的神情,玉子衿和明清徽都险些以为自己花了眼,她们怔怔看着阔步而来甲衣英健的冷漠少年,他一手捧着金鳞红缨的头盔,一手抚腰间佩剑,绛红云锦底金线绣睚眦纹络的披风垂垂披在他笔直挺拔的腰背,宛如天降神帅,救世而出。 这铠甲被玉策赐予玉寒之时,她们还以为会永远挂在他房中一角,无上身之时。 不想,竟会是此等炫目风姿。 看着那少年持剑远去的背影,玉子衿眼中净是希冀,她蹲在母亲身侧,望着明清徽如在梦幻不敢置信的眼睛,“母亲,女儿定会与二弟守住父亲的基业!” 狂风漫卷出城门,甲光粼粼逼上京。 未至日落,十万侯军便已经蜂拥而至上京城下,森严军马密密麻麻从四面八方层层递进,如忽然间崛地而起的无际黑森林长满四野,将整个上京团团包围,雄浑号角吹彻城野,旗鼓雷腾奔涌入耳,人马步履落地有声,紧密沉重的压迫感笼罩上京。 带兵出仟原阻击敌军的主帅李易早已因寡不敌众全军覆没,又受奸计暗算使得两万禁军尽数折损,一代名将痛失双臂后被侯南康之弟侯南峪生擒。 “侯南峪,你卑鄙无耻诱我和谈,却下药暗害于我,我李易此生就算是做鬼也不会放过你。”潺潺的鲜血染透铠甲,李易满脸血污,头发散乱,被砍去的双臂断肢处血肉模糊惨不忍睹,流出的血都已经成了黑色,他似不知痛般仍旧破口大骂着,睚眦欲裂痛视着侯南峪,令人不忍直视。 侯南峪轻蔑一笑,贪婪地凝视着前方的宏伟帝都,“骂吧,你就使劲地骂吧,很快,这座经营了数百年的锦绣上京就即将是我的掌中物,玉策出兵只带走了正妻生的长子和六子,其余的妻妾子女都在其中,我听说他府中娇妻美妾无数,犒劳我这些将士如何?” “我呸!”李易将一口血水尽数喷到了侯南峪脸上,他看着他的阴沉脸色怒吼:“等清理了侯南康,玉王早晚要返兵上京,到时你的好日子就到头了!别以为老子不知道你打的什么心思,侯南康既给你十万大军攻打上京,必是让你速战速决后好回师与他夹击玉王,你现在迟迟不攻城一是想拖耗上京兵力,二不过是想拖延救援时间,到那时侯南康兵力垂危,玉王也元气大伤,你就能凭这十万人马挟天子以令不臣称霸天下!我去你奶奶的,做你的春秋大梦,亲兄长都这般算计,老子等你下十八层地狱!” 万军阵前被说破心思,侯南峪面色一变,怒及抽出佩剑直向李易而去,一声惨呼口涌血流,可怜赫赫名将就这样被割了舌头。 第十四章 烽火上京城(二) 城门上,端纪手握大刀暴戾恣睢,若非有三分理智早已冲下楼去与侯南峪一绝死战,他咬牙落泪看向身旁寒气逼人的少年,“二公子,李帅多年追随玉王,立下汗马功劳,一代英雄怎能......怎能受此折辱?” 玉寒的五指一直紧抠身前的城砖,刚才李易拼着最后的余力洪钟大喊叫破侯南峪的算计,拼着一死无非是想告诉他们此刻侯军不会急着攻城,他们尚有时日可争取。也正因此,他要严守城防,不能因一时意气而轻易出兵,否则,就白费了他与那两万将士的性命。 侯南峪插回佩剑,得意笑看城楼,“怎么样?玉二公子,上京城中除了李易与端纪,早已无将可用,如今已经折损其一,城中兵力也仅剩五万,兵少将寡凭端纪一人只怕也玩不转,是你们自动开城投降,还是让本将攻进去?” “父亲和大哥不在,本公子就是上京守帅!”玉寒之声如虎啸四野,传至四处,他展臂如鹰拔出腰间长剑直向长空,寒冰般的声音道出:“玉家男儿,只会战死,绝不溃逃,有本公子在一日,绝不让你一兵一卒触步上京!” 被这少年凛然气势所惊,侯南峪脸色更加阴翳,若非现在不至时候,他非要攻下上京让这小子知道厉害不可!阴鸷的眼神扫向垂垂欲死却在得意冷笑的李易,侯南峪一甩缰绳,道:“既然如此,那本将就先拿李帅祭旗,也全他一世英名,二公子权且看着,他的今日就是你的明日!来人,架火把!” 端纪瞠目望着城下,“混蛋,他要干什么?” 玉寒静静闭上了双眼,再睁开时李易身旁已经柴木成架,油火在前,夕阳余晖惨烈如血照在这个大将已经没了血色的脸庞,他一身狼狈眼睛却分外明亮,殷红流淌的嘴唇蠕动着似在急切地说着什么,直到一个秀丽的青色人影走上城楼,他脸上出现一阵古怪的笑意。 落日流辉洒在四野茫茫,在少女的周身骤射一圈金光,如墨青丝在渐凉的秋风中流转飘摇,一身青衣也染成了金黄色,青莲出水方绽放的秀美姿容透出些许凄冷,临风而立令人久久未能移开目光。 许久,她隐忍开口:“李帅,你追随我父南征北战浴血半生,年过半百却无儿无女孑然一身,今日遭此凄凉场景俱是我玉家所累,此役若了,我必会为你陈情君父阶前,追禄功德!待你故去,你家中老母玉家定会全心赡养,请你安心。你身后无儿无女,灵机与二弟愿请躬孝,为你陈器捧灵,祭祀香火,权做儿女之道!” 瑟瑟风声将少女隐忍悲痛的声音传遍城上城下,闻者无不感之,下一刻千军万马只看到那个柔弱少女于城门之上竟拉弓如满月,流矢疾速飞驰而去的时候,她烈如火的嗓音变得无力而低哑:“师傅,徒儿送您一程,黄泉路上,请您好走!” “嗤拉”血脉喷薄,长箭止处正中李易心口,他的瞳孔逐渐涣散,只始终盯着城楼的方向,咽气前他的嘴角带着笑意渐渐扯动,无声却可辨识,惟有三字——“谢郡主!” 玉子衿紧紧闭着眼睛不去看前方,收臂时渐渐转身背对后方千军万马,弓落,泪落,她举步下了城门。 很久所有人才逐渐回神,意识到刚刚发生了什么。 两军相峙三天,一方叫战挑衅,一方死守城防,侯南峪将一方衣带诏做成旗帜标立于两军阵前,纹章绣底上书讨贼诏文,加盖天子宝印,只一眼就能看出此物所来非虚。 这一举动彻底将乱臣贼子之名冠在了玉策头上,守卫上京的五万禁军与两万长从卫虽是玉策所控,但原氏皇朝正统的地位仍是数百年来军民心中所向,兵戈未动,上京军心已乱。 若非玉寒及时挽救,假天子诏书斥侯南康伪造圣命有不臣之心,此刻上京怕是早已不战而降。 如今双方各执一词,俱斥对方为乱臣贼子,侯南峪也不怕自己没理,索性策马来到城下笑问:“敢问玉二公子,你说本将伪造圣命,那本将又如何得知你的不是伪造的呢?既然你我都口口声声为陛下尽忠,你不妨将陛下请出来,将原氏宗亲请出来,叫他们说说,咱们到底谁才是真正地忠心为主,谁才是乱臣贼子!” 玉寒神情依然,目无一切望着半空,好似眼前根本没有侯南峪这个人。 “怎么?莫不是陛下与宗室皇亲俱被二公子软禁关押,如今却连一个人都不敢让大伙见了?” 玉子衿步上城楼,冰冷目光直射楼下军阵。 侯南峪扬鞭仔细观摩着这个像极了玉策的女娃娃,不由冷笑:“久闻玉王最是疼宠灵机郡主,前日一见果有乃父之风,当是巾帼不让须眉啊!” 对他的称赞不以为意,玉子衿一个多余的眼神也未给,接连在这姐弟俩这里碰了软钉子,侯南峪没了气性,索性带动叫阵求陛下一见。 数万人齐齐呼喊,城中雷动,若无宗室亲口昭明,只恐玉家清白难洗,可如今状况明显是原业里通外合了侯南康,原氏宗亲纵使早已离心离德内斗许久,可兄弟阋于墙,外御其辱,又有谁会在这时违叛宗室,来为独揽大权的玉家正名呢? 山呼不止,其声愈震,不知何时一阵悲凉透彻的洞箫声从不知名的角落渐渐响起,似游子远走万里腾升而出的思家愁绪,如孤鸿缥缈断翅坠空的哀感顽艳,表达的孤苦流离是那样鲜明浅显,在这秋风时节令所听所感者莫不悲从中来,胸闷郁结。 侯军的呼喊声渐渐停止,所有人屏息听着这一曲愈加清晰愈加浓厚的古朴萧声。那是泊南当地流传最广的思乡乐曲《征夫调》,惯以二胡演奏,这些在泊南土生土长的将士还是第一次听到洞箫演奏这首古调,意境贴切甚是凄凉,比之二胡犹甚,让他们不禁想起家中老母,婚别新妻,嗷嗷幼子......很多人忍不住落下泪来。 侯南峪睨一眼有些躁动的将士,环顾四周怒道:“什么人?出来!” 无视他的声音,洞箫声仍在毫无波动一音不错地响着,直至有侯军将士嚎啕而哭,直至一曲悲凉古调断肠结束,有人轻带雪袍,容泽似玉,持碧玉萧,引白鬃马,云淡风轻,从容而出。 城楼正门前,他勒马停驻,人马洁白不染俗尘停驻在万军阵前,身后是壮哉帝都,巨石砖墙,他仰面视前,似足以一人一马之力抵这万千虎狼之师,而无一人能向前涉足一步。 雪色一点对峙乌黑万丛,登高而观视觉冲击尤其鲜明。 城楼上,玉子衿屏息失神。 “你是何人?”侯南峪皱着眉头发问。 “将军不是要见原氏宗族以证玉王清白吗?不知孤的话可能力证?”信手一圈把玩指尖萧,玉指洁白拈碧绿苍翠,那个动作他做来甚是赏心悦目。 侯南峪暗暗将手握上剑柄,怒视前人,“原氏宗亲俱在城中,你是哪门子的冒牌货?竟敢来此挑衅本将军,信不信本将顷刻可取你首级?” “将军不信?”一手将萧收入广袖,他洁白的双手移向胸口,温润笑意中显露烈日光芒直视侯南峪,“不知这样将军可信?” 雪衣袒露,呈现出少年白皙而雄健的完美胸膛,心口处,有红莲一朵,血色妖娆,樱瓣绽放,深植骨肉。 这是原氏皇族特有的族徽,且是最尊贵的嫡脉血莲! 原氏祖先出身江北豪族,数百年前,世家豪族多以族花为记纹烙子弟之身作为家族印记,原氏的族花便是红莲,故子嗣降世便在胸口刺以红莲为记。太祖皇帝立国后,更明旨将这一古老的规矩延留至今,以示子孙血脉尊崇。 同为红莲印记,嫡庶尊卑不同的子孙心口的红莲却是不同程度的红色。嫡尊为血色,庶脉旁支仅为嫣红。 王朝末日,原氏凋零。 嫡尊之血屈指可数。 “你......你是?” “孤乃仁宁帝嫡孙,清河王嫡子,清河世子原倚风!” 一字一句自报家门,侯南峪彻底变了脸。 清河世子这个身份虽然未必有多大的权势,但在数百年来以嫡庶论尊卑的原氏皇族却有足够的地位。 当今圣上原业虽然登基称帝,却是妾生子,若非其父先武阳王正妃无子,将其收于名下抚养,原业根本就无缘嫡脉之尊,纵使当初玉策重兵在握,强行扶持原业上位,他也绝不会得到原氏族人认可。 也是因此,原业登基后大肆打压原氏嫡脉,倚重旁支,嫡脉庶支之争风云不断,结果却是原氏因内斗日渐孱弱。 几百年的规矩俗成深烙人心,岂是那么好更改的?原业比起原倚风这些本就是纯正血脉的嫡尊王子依然是矮了半个头。况且原倚风多年游走四海,结交遍天下,“烟雨公子”之名更素来为文人墨客所推崇,于本朝声名极佳。 换言之,原倚风此刻说出的话可能比现在的皇帝还要有用些。 想到这点,侯南峪神色轻缓,鞭策坐骑上前几步,客气道:“原是世子,末将有礼。世子且听末将一言,常言说‘兄弟阋于墙,外御其辱’,往年之事确是皇上做的不该,可如今原氏大权旁落,玉策狼子野心防不胜防,世子身为原氏宗亲,当事事以家族血脉利益为重,岂能因一时之气坏圣上苦心经营,累祖宗百年基业?” 第十五章 烽火上京城(三) 听了他的话,原倚风淡然微笑,不为所动。 侯南峪额头一紧,继续道:“皇上密诏我兄弟二人勤王讨贼,便是为铲除玉氏,重振原氏江山,若世子今日可助末将,末将保证必与家兄劝谏皇上与世子和诸位常年受打压的宗室王爷和解,都是自家兄弟,岂能因此而生分了。这锦绣江山壮美如画,如何不能共享呢?” 原倚风眼中始终泛着清明笑意,待侯南峪话了,他淡淡开口:“侯将军当真是思虑周全用心良苦,不过请恕孤不敢屈从!” “世子这是何意?” “原氏倾褪,大权旁落,江山荣柄早已不在自己手中,这血脉宗族存在的价值怕不是重整基业,而是束于他人之手,以充名号罢了。将军说这话是在安慰孤,还是在劝勉自己?”他凝视心虚语塞的侯南峪,长腿轻夹马腹上前一步垂目而视,“玉王在朝黎民尚有安宁,原氏尚能苟息,若将军在朝,只怕倾国不保!” 少年气势稍冷,洞明的双目一眼似能望穿侯南峪更加气虚的心底,“孤千里至此不止是要救原氏,更要救黎民无辜!” 天似穹庐,笼罩四野,古城墙下,少年的轻和声波昂扬传开:“众位听着,孤乃清河世子原倚风,特受皇兄所遣来此证玉王清名,侯氏矫诏作乱,犯上围困上京,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敢有追随者,等同谋逆!” 眼见四方军马阵阵骚动,侯南峪拔剑怒叱:“无耻小儿,胆敢乱我军心!将士们且莫听他胡言,我等奉诏讨贼乃得吾皇钦准,何来犯上作乱一说?陛下现下迟迟未出,想是早已受玉家挟制,万分危急只等我等进京勤王,诸位万不得受他蛊惑!” 愤恨将剑指向原倚风,侯南峪眼中尽是杀意,“今日本将就且斩了这个胡言乱语之人,吾等发兵攻进京城,解救陛下!”说着已经将剑全力挥下。 在剑锋已经接近原倚风脖颈一寸时,一道流矢凌空飞来堪堪擦过侯南峪腕间,利剑落地,他捂着伤口愤恨抬头,看那始作俑者。 “侯将军口口声声忠于原氏、忠于陛下,却在城前戮杀原氏血脉,这便是你的忠心吗?”玉子衿毫不畏惧回视。 袖手收回指尖锋利,原倚风侧脸回首对玉子衿颔首一笑,不看脸色一阵青一阵白的侯南峪,他一扯缰绳缓缓向城门而去,望着那个清逸背影策马进入城门,侯南峪目光更加阴毒。 德安殿中,闻得城前之事,原业一把将手中的琉璃盏摔个粉碎,一向依附于他的几个原氏宗王更是咬牙切齿,愤恨不已。 “他是疯了吗?如今玉策不在京中,正是大好时机,我们苦心经营才有今日侯军围城,只待铲除玉家,重振原氏,这关键时机他竟忘了本分,做了原氏的叛徒!”宁平王一掌拍在桌上,神情气愤。 彭城王冷笑一声,扫视满殿宗族,最后将幽暗目光定在清河王原斐君身上,“原来清河王弟不止结了门好亲家,还养了个好儿子,聘婷嫁入宁襄王府心向玉家也便罢了,竟活生生将儿子也搭了进去!” 有斐君子,谦谦如玉,清河王不负这个名字。他举止风雅面无表情地饮茶,对于挑衅没有接话,只在搁置杯盏时冲身边欲为他说话的族兄江安王摇了摇头。满殿氛围逼仄,独他月朗风清,这一派气定神闲更惹恼了彭城王几人。 原业心烦意乱,一拍御案喝止了几人,他沉着眼睛看清河王,“对此,清河皇叔就不想说些什么吗?” 珍珠帘后传来一声清凉悦耳的冷笑,女子心情似乎不错,“皇上想让清河王说些什么?夸赞世子以身试险救上京吗?” 原业紧抿嘴角,五指成拳,极度厌恶地凝视帘后那衣着五彩挑织纹锦广袍绣金凤牡丹的绝色女子,他切齿道:“皇后,请你明白自己的身份!” “臣妾乃玉王之女,皇上之妻,是何身份,当然明白。”玉皓洁毫不留情回话,想也不想将“玉王之女”的身份冠在这天下女子至尊之位之前。 至近至远东西,至深至浅清溪。至高至远明月,至亲至疏夫妻。 夫妻间可以生死与共相濡以沫,亦可以反目成仇形同陌路。 从玉策别有所求送女进宫开始,就注定了帝后离心离德的结局。如今情形,这二人索性连表面的举案齐眉也不维持了。 重兵看守德安殿,宁平王几人早已坐不住,看原业被玉皓洁气得变形的脸色,索性道:“皇上,事已至此,咱们不妨拼个你死我活,若你驾临城前说明真相,必会得万军拥护,到时这上京城自会不攻自破。至于这殿外守卫......”他盯着珍珠帘后玉皓洁身旁持剑站立的两个亲信移动步伐,暗暗将手伸向袖中箭弩,“不妨就请皇后娘娘开个路吧!” 话落箭出,数支短箭疾速飞向帘后,就在即将穿越那南海极品珍珠串联的帘幕时,一柄软剑如银蛇起舞自窗前一角飘忽而来,银刃转腾不过一眨眼的功夫就将数支短箭尽数击落,只散落了一地玉白珍珠,露出其后玉皓洁岿然不为所动的淡定容颜。 持剑者如鸿羽飘然静落阶前,颗颗坠落的珍珠拂过他一身锦袖华服,顺着腾云蟒纹如露珠于清荷滴落在地。 那阶前站立的人,美如冠玉的脸如聚瑶光,唇不点而朱,鼻未削而立,丹凤明眸熠熠生辉,远山细眉天生青黛。如斯风华纵使不是第一次见,也让殿中所有人忍不住目光闪烁。 这样一张脸长在女人身上无疑是倾城之姿,可偏偏长在了一个男人身上,尽管如此,却也因为这个男子的阳刚气质而没有显出过多女气,反倒是多了分惊艳。 此人正是有“王中国色”之称的临川王原璧桓,仁烈帝原民焕的四世嫡孙。 “璧桓,你这是什么意思?”宁平王举起箭弩,戒备地看着玉家派来的两个持剑而出的高手侍卫。 “什么意思?”原璧桓执剑步下台阶,吓得宁平王急忙往后退开了些。虽为皇孙贵胄,但原璧桓自小习武,剑术至臻上乘,放眼整个宗室可说无人能及,逆光处他侧首看了一眼座上女子,两道目光相接似有万千情绪涌上心头,纷而黯淡各自侧开了视线,他嘴角有些苦涩,平静转看宁平王,“如今大敌当前,皇叔不思解救上京之围,却在这里意图谋害皇后,皇叔又是什么意思?” “本王就是为了解救上京!原倚风背叛原氏,反助玉家,陷我列祖列宗基业于风雨飘摇,如今唯一之计就是挟制玉皓洁迫玉家就范,我等奉皇上出宫正侯南康清君侧讨逆贼之名,挽救原氏!” “你们糊涂!”原璧桓怒喝一声,惊人俊秀中显烈烈男儿之色,他激动的声音血性彰显,“倚风他没有背叛原氏,他是在救原氏,也是在救天下无辜!你们以为密诏侯南康起兵勤王就能力挽原氏于不倒,就能扶大厦于将倾了?错!你们只是在快速地将原氏和更多黎民百姓推向灭绝!若上京城破,侯军会将玉家满门夷族,到那时玉王必会拼死与侯南康一战,失了上京不算什么,但在上京后方却还有江北十万大军效忠于他,到那时大军挥师南下征伐,两方彼此夹击展开恶战,根本就无人会来顾原氏,甚至更多的黎民百姓都会被拖入战火,涂炭生灵!” 满殿霎时寂静,所有人为可能出现的后果和原璧桓的震怒吓得说不出话来,原业与宁平王几人恐惧地陷入沉思,清河王缓缓闭上了双眼。 锦靴碾踏颗颗盈亮珍珠,原璧桓拾级走上御座之前,他白玉般的五指紧按御案,俯身对上原业闪烁的双眼,一字一句道:“皇兄可知若江北十万精兵南下会如何?北境若无重兵驻扎蛮族各部攻克集云关需要多长时日?数十年前蛮族屠戮榴、泰、庆三城之时有多少无辜百姓惨死丧命?到那时是玉王有心还是侯南康有力会去救皇兄的秀丽天下?到那时不知原氏宗族是否还有血脉遗存呢?这大好江山又会是怎样的修罗鬼场呢?” 最后一句彻底击垮了原业,他肩膀一松浑身如抽丝般瘫坐龙椅,玉皓洁看到后轻蔑一笑,妙目如波移到那执剑而立的男子身上,忽想起那年飞漱泉鸣玉亭旁的绝世少年,柳絮风飞中和她一曲琴音剑舞如雪。 原璧桓冷漠转身看着一殿自己所谓的血脉宗亲,只知己身荣辱,不虑天下安康,他从没有像此刻期望自己不是和这些人一起生于原氏。痛心一闭眼睛,他扬手将剑插入阶前敛衽而坐,“诸位王叔,该说的话璧桓已经说完,只剩最后一句,倚风今日所为,已经将原氏暗通侯南康的嫌疑摘除,若他日玉王回兵上京,宗室也不会再因此罹难!若诸位想自寻死路挟制皇后的话,就不妨先问过侄儿手中的剑!” 第十六章 烽火上京城(四) 原倚风的军前陈词无疑已经令侯南峪麾下十万兵马人心浮躁,这些人远离家乡奔至上京围城,正义磅礴的报效家国之心无疑来自那份盖了天子宝印的衣带诏,纵使侯氏兄弟存了篡权临朝之心,只要他们打赢了这场仗,得原业亲口嘉奖,那他们就是正义的勤王之师,最后权柄真正落在谁的手里根本就没有人会去关心。可是原倚风的出现让这一切都发生了逆转,这情形下攻下上京,他们这十万大军都会注定是乱政祸国之伍,遭天下悠悠之口咒骂,为泊南父老永生唾弃,此生都将难以翻身。 事后若能有原业为他们正名还好,可现今情形难保上京城破后,玉家不会鱼死网破将原氏宗亲直接杀个干净。 面对浮动的军心,侯南峪眯着双眼挥掌而下,接连营前数百颗头颅咕噜坠地,万军噤声,人人自危。 “传本将军令,再有胡言乱语动我军心,抑或私逃者,杀无赦!夷三族!” 烈火焚烧,人间为炉,阔大的军器监数百间作坊齐开,风箱拉动之声已有数十个时辰不绝,炉火营造不绝让这里的气温比别处高出了数倍不止。 原倚风望着满院中忙碌不绝砍削木桩的匠人,疑惑地望向玉子衿和玉寒,“你们这是?” 玉子衿一擦额间汗珠,“随我来。” 当看到偌大武库中满满搁置的形状奇特的巨型木架时,原倚风仔细观摩良久才看出这些木架构造为何,他忽然举目对上那个少女的清亮眼眸,整个人陷入深思。 古往今来,人们一直向往蓝天白云,渴望如鸟儿长出翅膀翱翔苍穹,可驯服了烈马,造出了船舶,实现了日行千里飒踏如星,做到了乘风破浪驰骋河洛,却迟迟没能给自己插上一对翅膀舞上九天触摸白云。 唯一能聊慰心愿的,就是那以线控于手中的纸鸢,且做美人妙态,送之遥抱长空。 后来有人受此启发妄想白日飞升,便自制巨型风筝,于高崖之巅借狂风为助力,终于腾风而起,直于长空百尺,腾挪飞越近千里,终于如雄鹰展翅于云端一览这山河壮丽,实现了古人追求千年的梦想。 现今十万大军围城,虽有原倚风及时出现折下了侯南康勤王之师的大旗,大乱侯军军心,可侯南峪既然已经立下决心攻取上京图谋天下,就不会因为这一点点的阻碍撤军。如今算时日,前线玉策与侯南康的战事已是接近分晓,最多三日,侯南峪必会发兵攻城。 如今兵少将寡,弱不敌强,若想在这场战争中赢得喘息,他们能做的就只有先发制人派兵偷袭,而这巨型风筝无疑是一大利器。 为此,不过五日,上京城中夹道榆杨已经被下令伐尽,百里帝都巷道不见葱茏。 轻装无甲,黑衣肃穆,三千名禁军侍卫俱褪去铠甲于校场严肃站立,每个人眼中都坚决隐忍,每个人脸上都抱着视死如归的决心。他们是护卫上京多年的军队,战斗力虽比不得骁勇猛师,却一致都把自己的血肉之躯看做上京城防,利刃所来,迎胸而上。 玉子衿斟满一碗酒,目露痛惜看着这三千她从三万禁军中挑选出的体态最轻、战斗力最弱,却最是心性坚韧血性方刚的战士。 城防告急,勇猛者不可或缺。风筝虽然巨大,但为保持其飞行时长便不能用身量过大者。 那曾以此为翼扶摇九天的人虽实现了毕生理想,却是以生命为代价,他梦想的翅膀带他直上了九天,却没有能够带他回来。 所以她只能以这三千人马为利刃,为王牌,也为弃子,来为上京换取最小的牺牲。 “舍生成仁就此役,来年陌上照榴花。今夜成败全在此一举,战事紧急,请恕灵机未能为诸位周全送行,权且喝下这一碗壮行酒以作慰藉,灵机在此先干为敬!” 看着台上的青衣少女抬首满饮灼灼烈酒,三千将士不禁热泪盈眶,纷而仰头一饮而尽,罢了将手中瓷碗一掷在地,发出裂石碎山的阵阵迸裂之声,他们一同屈膝大喊:“末将等愿抛头颅洒热血,誓死捍卫上京!” 无星无月,夜至子时,密如棋盘的侯军大营笼罩在一片幽幽黑暗中,白日流火炙热,入夜天公作美竟吹起徐徐夜风送起舒爽来。 喝得酩酊大醉的几个副将在下属扶持下走出主帅营帐,东倒西晃醉话连篇地各自向自己的营帐走去。今夜将军摆酒犒赏同僚,喝得好不尽兴,左右上京已是囊中物,玉家那两个奶娃娃也折腾不出浪来,他们当然要好好消遣消遣。 淅淅湿润落在脸上,一个副将眯着眼睛一抹脸颊,“咦?下雨了吗?”他抬着脸想再去感受那湿雨,却忽然有更多的湿腻落在脸上,攮着鼻子一嗅,他皱了皱眉,“怎么竟是火油的味道?” “火油?” 不知是谁叫了一声,还未走远的几个副将纷纷警醒,摸着自己脸上的不明液体神经错乱地望向那漆黑夜空,巡营士兵也纷纷驻足,目力较好的一些人不约而同地指着黑色夜空中大片成群的飞行物体议论纷纷。 “那是什么东西?蝙蝠吗?” “好像是,不过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大的蝙蝠啊!” “对啊,怎么越来越多,这......这是怎么回事?” “火油,怎么会有这么多火油?” ...... 黑翅在空愈来愈密,火油如雨顺势倾盆,等所有人反应过来,那半空中的巨大黑色蝙蝠已经开始向着军营的方向簌簌坠落,连带的还有更多更密的油滴。 峰回山谷忽然如被晨曦霞光普照般燃起片片光辉,四周山峰上有无数火把一瞬间亮起,紧接而至的便是千万火箭如雨直向军营射来。“嗖嗖”箭雨之后,黑夜中军营四方及时架起了巨大投石器,当那漫天火雷发射而至的时候,无数士兵的惨叫声已经被山雷巨响迅速掩埋。 很快,十万大军驻扎的军营已经瞬间勾连成一片火海,怒火席卷如狂风巨浪吞噬崖岸之势将无数营帐、无数士兵卷入那片无望火海,爆炸声、惨叫声、碰撞声、呼号声、奔走逃窜声充斥耳膜,宛如人间地狱。 侯南峪披头散发赤脚奔出营帐,看到的就是这么一副烈火如鬼魅的场景,半盏茶前还在与他把酒言欢的几个副将已经如触祝融,遭火魅裹蚀,白日他引以为傲的铁骑雄狮此刻正化作清灰随风而散。 山崖上,端纪双目如刀无比解恨地瞪着那披头散发之人,一片乱象中他仍是一眼就认出了他,“侯南峪,沦落到今日想不到吧!且看这泊南赫赫精锐之师做漫天灰舞,明年的今日就是你的死期!” 侯南峪急火攻心喷出一口鲜血,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乱象,伸手拔剑乱砍一通撕裂喉咙大叫:“啊!本将十万大军岂会因你一场偷袭尽损,来啊,吹响号角,集结残兵,本将今夜就要攻进上京,杀尽玉家所有人!” 呕血狂呼之声似有吞雷灭电之势,然而一切只换来了端纪一声冷笑,侯南峪持剑张臂的姿势渐渐僵硬,他恐惧地感觉到了从自己脚下传来的隆隆之声,倾而巨雷破石,山摇地晃,山谷的西北方向已经裂开了一个巨大的口子,无数山石已经在那声巨响出现的同一时刻向四面八方炸裂翻滚,砸在乱作一团已经被火吞噬亦或是未遭火吻的侯军身上。 而最可怕的却是,通天之波、灭顶之浪接连便从那个缺口漫灌汹涌而来,如洪水爆发奔涌而至,侯南峪彻底忘记了呼吸。 上京城周数十里俱是平原,为防玉策回军腹背受敌,侯南峪便将这十万大军驻扎在了这易守难攻的青峡山谷,他万万没想到自己遇上的是怎样的对手,竟将此地做了他与这十万大军的埋魂之所。 “你们竟炸山毁石,掘通了氓江?” 等他说完这句话,巨浪如白龙腾卷已经将他吞噬而去,一望百里山谷绵延,十万侯军尽付流水,只消数个时辰,借天时之势,通地利之便,覆了侯氏十万兵。 重峦叠嶂的最高崖处,玉子衿望着那尸海漂流瞪大眼睛看向玉寒,“你派人掘通了岷江?” 天下第一长河沽河东流入海,出濛雪山脉有支流岷江贯通上京,水势湍急,漕运便利,造福帝都。 但玉子衿从未想过有一日会这般造福。她自问非良善之辈,但也明白这些生逢乱世的无辜将士俱是可怜之人。派兵偷袭火烧侯军也是逼不得已,她只求打乱侯南峪阵脚,迫他退兵,到时收拾残军父亲自有手段。可现在掘通岷江,水淹十万之众,亡魂漂流成河,未免有伤天和! 玉寒一擦额角无意被山石击伤留下的血迹,没有波动的眼眸一眨不眨地盯着那尸海横流,血色腥波,“斩草除根,以绝后患,既然做了,便要做绝!他既敢来便要让他尝尽水深火热之痛,受罢人间至惨之相。掘江在彻底消灭侯军的同时,还可以将这万千尸骨彻底借着水流之势冲入山谷,等水退去,我便立刻叫人投撒石灰,再炸山毁石将这些尸骸彻底掩埋深谷,也可避免疫症爆发危害上京。此役之后,我看侯南康还敢来犯!”话落转身而去,只留玉子衿一人立在山头那血雨腥风中。 夜深露水湿重,有人轻步走上山头,将一袭玉色团云披风裹在她清瘦肩头,龙涎香淡淡盈鼻,洞箫声响起悲凉古调时,她抬眸看那人清浅迷离又饱含痛惜悲悯的眼眸,一夜相对无话。 “皇上可看到自己的天下是如何流波嫣然了吗?”当看到那山环水绕中遍布的浮尸时,玉皓洁掩下心头震撼,直接将目光射向原业。 第十七章 蛟龙始腾风 清晨山色本该翠色如洗,绿帷莺啼,可眼前的景象却是尸海横流,一夜过去已经泛起浓重腥臭,原业双目涣散腿软后退,双目直直盯着崖下那些被火烧过又被水浪冲击的腐烂尸身,一个屈身就趴在一块石头边呕吐起来。 “皇上怕什么?他们可都是对您忠心耿耿的勤王之师啊!”玉皓洁步步紧逼,“有此下场可全都是拜您所赐,您怎么能觉得他们恶心呢?” “不!不是的!”原业忽然窜起一把推开玉皓洁,胡乱叫着就往山下跑去,似怕那些无辜冤魂缠上他般,一刻也不想在此地停留。 原璧桓一把扶住玉皓洁,如玉公子款款低眸,怜惜之色胜于言表。 玉皓洁默然一笑,将自己的手臂慢慢抽出,径自向玉子衿走去。 “姐姐,你怎么来了?”玉子衿犹自立在原地,一夜未动,而那悲凉萧声也奏了一夜。 见到玉皓洁,原倚风停顿指尖,对她微微颔首,转身离去。 叹气摸摸妹妹脸庞,玉皓洁道:“世事无常,皆是天命,只要是乱世,总会有无辜枉死,二弟他做的无非是一劳永逸解上京之危,并没有错。” 玉子衿点头,“我知道,至少我们保住了上京,保住了玉家。只是不知道以后......这会不会才只是一个开始呢?” 玉皓洁黯然沉吟,“傻丫头,你的天地是后宅闺阁,不是修罗疆场,这不是你该想的,快些回去吧!”转身往回路走了几步,她又道:“子衿,我以前一直怨父亲,甚至恨他,他想图谋皇权霸业,想控制原业,可为什么要牺牲我?明明知道我与璧桓真心相爱,仍是铁了心送我进那不见天日的牢笼。现在我明白了,王霸之途本就是一条不归路,一旦踏上身后就是万丈悬崖,不能回头,只能往前走!我既托生玉家,享有着父亲给我的荣华和才貌,便该为玉家尽我所能!” 她渐渐回首,笑中有泪,“所以等父亲凯旋归来,请你帮我告诉他,日后宫中有我在一日,衣带诏这种事情就绝不会再发生!” 玉家的背后已是悬崖,稍有踏错,他们所有人便是这尸海的结局。 迤逦铺地的红锦团花捻金丝线绣凤袍拂过青山草曼坚决而去,玉子衿疲惫地闭上了双眼。 在这个位置,他们终究都逃不过这个乱世。 这一场“上京之战”不出数日就声势浩浩传遍天下,灵机郡主与玉二公子之名在很长的一段时间内声名天下,纷议不止。这一对双胞胎年少轻龄以智计引侯南康十万精锐尽数折损,到底苍天是有多厚待玉策才给他此等庇护,很多人不得不意识到这个天下怕是归于玉氏不远了。 当玉策击溃侯南康带兵返回上京时,眼前的惨烈景象生生令他与一干大将看直了双目,直呼大快人心。 一把将一双儿女拥入怀中,玉策摸着女儿的脑袋第一次用那般热切欣慰的眼神看着玉寒,直到现在他都难以相信自己原来看走了眼,能在此等境况下保住上京内部司衙按部就班条条不乱,还能利用天时地利全歼敌军,固然有玉子衿和端纪相助,可玉寒之力却也绝不在少数,他用有些颤抖的声音道:“京畿都统之位暂缺,寒儿可愿领之。” 京畿大都统领上京内外防务,官居正二品,控五万长从卫。 玉寒才年方十二,领此要职,史无前例。 一旁的玉天和几个大将眼睛不禁亮了亮,连玉子衿都忍不住从父亲怀里抬起了头,生怕这个冰块油盐不进会摇头。 “孩儿遵父亲之命,定不教父亲失望。”玉寒的表情依旧冷淡,并没有常人会有的受宠若惊,但这番回答却是开了窍般的让人欣喜,再不是以往千篇一律的——“嗯”。 “好!哈哈哈!”玉策不禁放声大笑,紧拥着一双儿女入城而去。 哀乐震天,纸花漫卷。且将一把烛火,祭乱世亡魂,无边尸骨。 祭台前,礼官大声陈颂着为阵亡将士所写的祭词,玉策焚香一把躬身三拜,锐利眼睑染上悲痛,尤其当看到李易的灵棺被将士们抬上台时,更是忍不住抚棺涕泣,哀不自胜。 他麾下亲信众多,俱是九死一生的过命之交,李易却是最早便追随他的那一个。 还记得那年彭城闹市,那个背着老母满街寻医的壮汉一头鲁莽撞在了他的坐骑之上,直直将那千里灵驹震退数步,还伤了眼睛,见此情形,那大汗不卑不亢,端端放老母在地,身穿一身麻葛向他屈膝下拜,“草民鲁莽,官爷恕罪,只是老母染病耽搁不得,还请官爷通融则个,容草民问医安置,事后必亲身来投,愿当牛做马赔偿宝骑。” 往日言犹在耳,今夕却成死离,叫他如何不痛! 侯南康,我必叫你血债血偿,倾你所有偿我这一员爱将! “玉王节哀啊,李帅已去,断不愿您如此悲伤,还请爱惜自身!”苏净隐含疼痛,躬身劝解。 玉策摆摆手,拭去眼角泪水,再抬头,正见一人孝衣如雪,长剑似龙,步步而上祭台。 旭日卓盛,照得一众将帅纷纷半闭眼睛,但不妨碍他们看清那个少女是如何玉臂如带,银剑作舞,婉转流风,势可回雪,悲伤断肠的声音高吟一首《国殇》。 操吴戈兮被犀甲,车错毂兮短兵接。 旌蔽日兮敌若云,矢交坠兮士争先。 凌余阵兮躐余行,左骖殪兮右刃伤。 霾两轮兮絷四马,援玉枹兮击鸣鼓。 天时坠兮威灵怒,严杀尽兮弃原野。 出不入兮往不反,平原忽兮路超远。 带长剑兮挟秦弓,首身离兮心不惩。 诚既勇兮又以武,终刚强兮不可凌。 身既死兮神以灵,魂魄毅兮为鬼雄! 吟罢,一剑舞毕,回锋入鞘。 仅以这一曲殇悲祭所有乱世孤魂。 几个大将面露戚然,忍不住悲痛望向灵棺,原以为李帅故去,这一身流风回雪的高超剑法也将绝迹尘世,竟不想已经俱传郡主,后继有人,善矣! 玉子衿容色寂寂,双手捧剑与同着孝衣的玉寒双双跪拜棺前,对玉策道:“父亲,师傅终前孩儿曾许诺要与二弟为他身后之事尽儿女之道。” 玉策点点头,“好,你二人有此心,也不枉李帅当初对你一番教导!” 长号引鸣,响锣开道,均甲罗列中数百铁骑披麻戴孝相对而立,白衣乌发的少女捧灵位自铁骑夹道径直而出,她的腰背挺得分外笔直,沉重灵位未将她的纤细玉臂压塌半分,身后灵棺与百骑人马车乘井然尾随,随她以这一场军礼浩瀚送这勋臣宿将。 “二公子怎么老看着老夫手中的剑啊?可是想学?” “嗯,我想学,我想......想有一日能为父亲执剑,护卫玉家。”就像那个人一般......剑走游龙,令人神往。 “那好,老夫教你如何?” “好啊......可是,可是我不是公子......” “额......古有韶烈公主执剑定乱世,女子亦能压须眉,郡主既有此心,老夫定当倾囊相授!” ...... 师傅,一路好走! 徒儿定不负您教诲,一生执剑,护卫玉家! 入夜,月明星稀,明清徽挥退了身后几个侍女,亲自捧一盏清茶进书房来。 玉策似乎正伏案深思着什么,看到妻子温和一笑,有些疲惫地靠在她的身上。 明清徽叹息一声任由他靠着,嫩如白藕的手为他捏着太阳穴。想起前些日子自己和几个儿女险些惨死上京,与他天人永隔,心里就不禁生出后怕来,多亏了一双儿女力挽,否则此刻,她真不敢想...... 轻柔眸光注意到桌案上笔势雄健的两行字,明清徽忽然停下了手中动作。 “明月入怀耀蓬荜,蛟龙出世始腾风!” 明月为谁?蛟龙为谁? 明清徽再清楚不过。 她眼中神色闪烁,停顿了好久,问道:“王爷不是下令让知情人封口,怎么今日却提起这件事来了?” 玉策浅笑抓住妻子柔胰,“自然是相信了上天不止赐了为夫一轮掌上明月,还有一只五爪生猛的蛟龙。” 灯光下,明清徽神色难辨,不禁回忆起往年事来。 多年前,玉策刚初显锋芒于乱世,忽有一日明清徽于睡梦中见蛟龙入梦,明月入怀,醒来后察觉身体不适前去问诊,便得知腹中竟怀了一对双生胎。时玉策在外,明家太夫人闻得此事,甚感蹊跷,便请来崇溪觉明寺得道高僧为女儿腹中孩儿批命。 高僧却道:“蛟龙为男,明月为女,夫人腹中乃是一对龙凤双生胎,天降异象,实为大富大贵,位极人尊之相。” 十月怀胎后,明清徽果然就生下了一对儿女。 而玉策的事业至那起,比之先前愈加顺风顺水,犹得神助,直至如今权倾朝野,威震天下。 夫妻俩都不是迷信之人,纵有后来步步高升,也权且看做时也运也,俱是玉策九死一生刀剑舔血所得。况且一对儿女,玉寒素来山水不显,心智难观,玉子衿又是个女儿身,也不过将此看做个祥照罢了。 后来,玉家势大,恐被有心人拿去做了文章,于一双儿女不利,玉策索性对知情者下了封口令,此事渐渐就再无人提。直到上京城围被这姐弟俩智计所破,玉策才忽然想起。 如今,这一双儿女果然是他的皎皎明月,神助蛟龙! “不过巧合,做不得真的,这两个孩子才多大,此次若非侯南峪志大才疏,自负轻敌,哪有他们的便宜可讨?” 玉策不以为然笑了笑,“虽是预言,做不得数,但衿儿与寒儿此次确是为夫的天降救星,尤其是寒儿,以往是我这个做父亲的轻看了他,日后当会重重弥补。”他轻轻拍了拍妻子肩膀,“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玉家树大招风,这事你我夫妻二人心中明白即可,我不会向外人提起,他们姐弟俩如今已是名声大噪,这个批命若传扬开来,只会把他们推上风口浪尖,你且放心便是!” 明清徽温婉浅笑,柔声称是为玉策捧上热茶,眼中的愁绪却迟迟没有散去。 第十八章 不再是少年 侯军十万精锐尽在上京折损,侯南康被玉策于回阳关外挫败后,见侯南峪久不支援便直接带八万残兵南下渡江而去,陈兵官峡,养精蓄锐。 官峡乃泊南重地,前据朔江天险,后有群山环抱,占据地利之胜,兵力虽少,却难以强攻,况且玉策麾下将士多北方招募,本就不擅水战,单横渡朔江一事,就已经是一个难以解决的大问题。 “你说什么?公西越要和本王结盟共抗侯南康?”黑亮的俊眼微睁,玉策似突然才想起还有公西越这个人。 说起这两年的川西,实是让人捉摸不透。 好像在夷族之乱以后,宇文铮就收起了所有锋芒,甘于沉寂无声,但其声名却没有在川西军中有所式微。 而公西越父子,表面牢牢握着川西大权,实际却如指尖流沙,手中权柄日复一日中在被人渐渐吞噬。这次玉策与侯南康大战就是证明。在这种情况下,依公西越的性子势必要来给其中一方搅乱,以求分一杯羹,可川西军却始终未动,很明显是其中除了乱子。公西越已经年事已高,只怕再过不久,这川西就要变天了。 副将姜戈冷笑,“他派谁来的?” “宇文铮!” 一时寂静,书房中的几个幕僚和将军面面相觑,原本笑容微带戏谑的玉策也随之一愣,眼中闪着光芒。 刚走到书房门口的玉子衿在听到这三个字的时候脚步更是僵住。 宇文铮? 记忆中少年的英俊面容渐次展开如山水画卷,撩拨她紧绷数日的心弦。 她不记得自己有多久没有听起过这个名字了,上一次......是说书人的口中,还是自己的梦中? 好像已经是上辈子的事了。 流寇之乱认清了公西越的真面目后,玉策对公西越这个人早已是不齿至极,但听到宇文铮这个名字后他原本的念头还是松动了。 乱世出英雄,他本就是惜才之人,宇文铮此人他早就慕名已久,当初在东柳城外缘悭一面,既然这次有此良机,抛开结盟一事不说,他也要见他一见。 或许能纳入掌中,也未可知。 数日后。 “见过玉王。” 衣冠磊落,雄深雅健,五官冷峻,凤表龙姿。 玉策满目赞赏的打量着负手而立在堂中的七尺男儿。 当日楚南剧变,阖家亲族被屠,他原以为宇文铮即便不垮也要就此颓唐,未想竟能如此气度不折地站在自己面前。好个公西越,当真是给自己掘了一座好墓啊! 若玉策见过原本的宇文铮,当会明白如今这个气度不折的年轻人绝不再是当年的那个张扬少年,他早已脱胎换骨,剥皮重生。 宇文铮从容有度回视着玉策,沉寂如寒潭的目光毫无波澜,难窥心底。 一表人物,品貌非凡,那人的气度与他想象的相差无几。可令他移不开目光的却是玉策那令人熟悉的眉眼。 原朝长和七年,威震天下的乱世枭雄玉策与战争中锤炼出的军事天才宇文铮就这样见面了,两个举世无双的人物相对厅堂,似日月同出,气象恢弘。 后世《原朝旧事》有载:原末仁昭帝长和七年,玉王得见英成于旧都上京,时英成少年拜将公西麾下,未及弱冠,鼎盛绝伦,修身七尺,肃息俨然,纵玉雄武之才,怀珠之宾辐凑其门,见英成亦惊为天人.......英成归川西,亦私谓下:“玉王经纬深贯其里,天智养气于外,绝世男儿,实为我辈表率。” 轻手轻脚的少女偷偷猫到墙角打开一扇轩窗,透过帘闱,她只看到了一个孤寒料峭的背影。 只一眼,她便知道那是他......也不再是他! 眼眶微红,热体迷蒙,她抖动着鼻尖靠在墙壁,亭中传来的男子声音明显低沉冷漠了许多,她还记得他以前与她温言时少年声线中特有的清朗暖润与淡淡笑意。 岁月无情,将他打磨。 再不是那般年少,那般少年。 以前那个会对她柔和浅笑的宇文铮是不是再也见不到了? 想到这里,玉子衿忍不住落泪自嘲,他们本就不是同一个世界的人,哪还有什么再见的机缘?他热血执剑征天下,她一生执剑护玉家,纵使再见,也是敌我相对,持剑相接,有些梦不是她该做的! 苦笑摇头正要离去,厅中此时传来玉策欲挽留宇文铮为己用的话语,她心思百转,如今宇文铮与公西越父子有血海深仇,若能留在上京为父亲所用当然是最好不过,况且父亲是惜才爱才之人,断不会亏待他的!想到这里玉子衿迫不及待就想冲出去帮父亲挽留他,可在下一刻,她却听到宇文铮拒绝了玉策。 正是因为与公西越有血海深仇,宇文铮才不会离开川西,他既有心报仇,心中便早已想好了对付公西越父子的对策,离开川西无异于将自己这些年的经营全都拱手让人,还会背上叛主的骂名。况且玉策再看重他,来到上京他也难以在短期内扶植起自己的势力,玉策也不会冒险任他一意孤行与公西越正面厮杀,如今川西于他而言已是渐入掌中,投奔早已不必要。 玉子衿想明白了这点,只能偷偷躲在一边望着那人告辞离去。 卓绝的背影淡出了视线,厅中传来玉策长长的叹息声。 “文谙啊,这人是个人才,不能为己用,可惜了。” “是啊,虽然年纪轻轻,但举止谈吐、胸中韬略......难得啊,屈居公西越之下可惜了。”苏净也不由捋须感叹。 “屈居公西越?”声线陡然一增,“不行,这个人不能留!” “王爷,您的意思是?” “公西越父子绝非此人对手,若他除了这父子二人将川西掌控手中,等他日崛起,岂非本王一大祸害?” “那不若今晚......” 青衣嫩叶随风而去,玉子衿未再多听,顾不得惊慌快步离开。 街道上人马繁华,三人一行走在街上,看这人物闲美的冠盖京华。 “上京这地儿确实比川西热闹多了,就是菜做的太麻烦,害得俺老熊一阵好等,肚子都快饿扁了。” 身高有六尺的男子,一身辨不清肥肉还是肌肉的膘儿大街上横行,光头铮亮,虎目憨实,满脸横肉圈着半脸胡须,一道不长不短的疤挂在左侧脸颊,一把九环大刀斜挎熊背。穿着草野、凶神恶煞的模样本该令人生畏,可配上左手一只烧鸡,右手一只烤鸭,只剩下了滑稽。 宇文铮与另一灰衣长须男子看了当街啃鸡啃鸭的人一眼颇为无奈。 “将军,今日之事如何?”灰衣长须男子名唤须擒风,乃宇文铮一员副将。 宇文铮摇摇头,“玉策虽有结盟之意,但他却非诚心,凭那人的才华气势,他日绝非人臣!” 须擒风皱眉,正欲开口却见赫连熊熊抓着鸡鸭扑了过来,赶忙一个闪身,省得弄得一身油腻腻。 “哎,我说老须,你躲什么躲,我又不会拿你那臭胡子擦嘴,丑得要死,我就不明白哪里担得起‘美髯公’这三个字,读书人的狗屁玩意儿真是没意思!”赫连熊熊一口咬掉一大块鸡胸脯,须擒风不耐烦的翻了个白眼儿,朽木不可雕也! 宇文铮道:“好了熊熊,你就不要有事没事惦记着偷袭擒风逼他和你过招了,他的轻功出神入化,你快不过他的。” 动机被识破,赫连熊熊不屑的朝须擒风冷哼一声,他不就是胖了点吗?上阵杀敌的时候砍人还不是跟切菜似的,也没比这死老须砍的人少,总有一天他会打败他的,到时候赢了他就叫他把胡子剃了!哈哈!想想就好笑。 “大哥哥!”一个衣衫褴褛的小乞丐跑到宇文铮身边拽了拽他的衣袖,宇文铮低头,那小乞丐只有七八岁,一双大眼睛还算清澈,看宇文铮的眼神带着些畏惧和犹豫。 宇文铮是深沉惯了,面冷心却不冷,正要从袖中掏些碎银给小乞丐,小乞丐却快速地把一个檀木盒子塞在了他手里,然后快步跑了。 三人疑惑的看着小乞丐离去的方向,赫连熊熊一扔鸡鸭,“我去把那孩子抓回来!” 宇文铮挥手制止,扫视了檀木盒子一眼后慢慢打开,檀木盒子中放了一把短剑,出鞘可见剑身极是锋利,剑柄剑鞘纯金雕镂,镶嵌着数枚雪玉打磨的弯月,贵重可见。 “金剑?这是谁送的?”赫连熊熊挠挠头,看样子还挺金贵,卖了一定很值钱。 宇文铮和须擒风不解的望着檀木盒中的东西,这是谁送的?又是何意?环顾四周,并没有可疑的人,还是那人想告诉他们什么? 俊眉一挑,宇文铮拿起短剑。 剑者,兵戈之列也,谓之凶器! “此地不宜久留,快走!”玉策果然对他已动杀机!且先不管送信之人是谁,离开上京绝不会错! 须擒风和赫连熊熊面面相觑,顾不得多问迅速和宇文铮离去,追随他多年,虽然宇文铮年纪较他们还要轻,但这些年的经历告诉他们:听他的不会错! 不远处拐角,一辆精细华美的马车中,清丽少女敛起缱绻目光,放下车帘,挥挥手命车夫驾车而去。 玉策派出的人未几便铩羽而归,几个下属在经历了玉策一番雷霆之怒后战战兢兢连夜随着玉策追击而去。 清露飒飒,素辉倾泻,玉策眸光阴沉望着朗月笼罩的泸关四野,肃杀气息胜过经冬冰凌。 那晚他收到宇文铮离开的消息后便亲自前来,追了整整两天两夜终是徒劳无功,虽只是一个年轻的小将,但想起那日见到他的场景,那种不好的预感一直都萦绕玉策心间。 玉策的预感是没错的,百年回首时,他最恨最悔的莫过于此,一时疏忽未绝后患,数年后成他一世劲敌,一生经营终是未竟之志! 第十九章 上京倾国色 余霞披散绮绣般的艳丽,瑟瑟烟霞于江河沉静,映着云霄高处鹏翼徘徊。 快马加鞭两日一夜的三人放马河畔,在河边饮着澄澈的河水,日夜赶路总算到了川西。 一只海东青飞来,须擒风伸手取下鹰爪上的丝帛,看后道:“将军,上京的探子来信,玉策果真是对你动了杀机,他发现我们离开后当夜就亲自带人追击,一直追到泸关才罢休,幸好我们离开的及时。” 赫连熊熊牛饮饱腹卧在一旁喘着粗气,“哎呦我的妈呀,俺老熊还没活够呢,险些就着了玉策那小子的道儿,对了将军,是谁给咱们报的信儿啊?咱们在上京没认识什么人啊。” 须擒风也同样是一脸疑惑,只见宇文铮只静静地坐在河边,似乎并没有想要回答他们的意思,难道将军也不知道? 自怀中掏出一方青色锦缎,宇文铮看着锦缎愣神,这方锦缎一直垫在檀木盒底,他也是昨日才注意到的,很明显这是从一个女子的衣物上裁下来的,带着淡淡的清香,这衣物他认识。 是他当初买给悠儿的...... 清丽慧黠活泼俏皮的身影出现在脑海中,他时常会想起她。 忽然被自己窜出的一个念头吓到......玉策要杀他必是秘密行事,她又怎么会知道?两个相似的眉眼在脑中重合,她和玉策是什么关系? 悠儿,悠儿...... 赫连熊熊趴在树桩上,看一眼脸色瞬息万变的宇文铮还有那块锦缎,冲着须擒风挤眉弄眼:那东西好像是个女子的,他看了好多次了,有事! 须擒风擦擦脸上的水:不了解,你去问。 赫连熊熊眨眨眼:他是不是动凡心了?他可算开窍了,知道想媳妇儿了,不知道是哪家的姑娘,就凭救了咱仨这一点,该娶! 须擒风转头:狗拿耗子! 长和九年,三月三。 霁景明媚,日和风软,烟江如带,绿水春涨。 经冬雪消后的上京物物泛春华,秒却人间三月天。 而此时上京最大的酒楼——倾国楼中,座无虚席,人人翘首,只等着台上那块红绸落地,得见其后三年现世一度的倾国画卷。 岭天温氏,世出妙笔,丹青一卷,价值千金。 自原朝开国,岭天温氏一族代代为宫廷御用画师,留存于后宫中的历代君王画轴名卷无不出自温氏手笔,其盛名斐然一朝。 一手妙笔仅限于宫廷未免可惜,七十年前,年仅十五岁的温氏传人温惜墨求得圣谕并立下规矩,每三年会为除君王以外的人作画一幅,无需金银相授,他只为惊艳自己眼球之人作画一幅,并于三月三展于世人。 因原朝都为上京,画卷展于上京,故时人称温惜墨所作为“上京国色”。 仁宁帝武定年间,天下大旱,多处州郡颗粒无收,素有贤德之名的康宁郡主得为“上京国色”,为了对受苦的黎民进献绵薄之力,康宁郡主献出温惜墨所作画卷,并于风华楼拍卖集资救济灾民,所得银钱两千金悉数捐献,传为佳话。 自那,名门闺秀也好,市井美姿也罢,都愿以绵薄之力效济万民,凡得为“上京国色”之人都纷纷将画作捐出拍卖,募得银钱上缴国库,算作区区女辈忧国思民之心意。 渐渐地,每三年一度的“上京国色”揭晓与拍卖也成了不少人心中的期待和上京的亮点,“风华楼”亦改名为“倾国楼”,为每三年一度的“上京国色”现世之地。 若论“上京国色”四字,其中人人都是不负其名,三十年前,灵太后飞天一舞得仁康帝倾心,亦得温惜墨笔下华光流溢,其拍卖之价创至五千金,为历代最高。可惜妖后一代骂名昭昭,得其画卷者后厌其所为日甚,终一火焚之。 最近的两位,更是美绝一时。 六年前,那一幅“上京国色”惊艳上京,亦惊动上京。至创始之初,温惜墨虽没有明立规矩,但“上京国色”中却无一不是女子,至那一年,流水曲觞,鸣泉漱流,清野古亭中容颜绝世的男子令万物失色。 临川王原壁桓成为“上京国色”中的唯一一个男子,也因此得了一个称号——“王中国色”。 三年前,红绸委地那一刹,清冷如雪的眉角含着春水柔情,嫣然红梅的唇瓣不经吹弹,肤腻柔脂,黑发如绸,万丛山茶开遍,一水轻绕潺潺,红衣如火的女子葱指轻抚七弦,美轮美奂。 看痴了的众人回神细看题字才知那便是玉王嫡长女——玉氏皓洁,因一舞惊艳圣上而入宫的当今皇后娘娘,同样也是“上京国色”中的第五位皇后娘娘。 温惜墨为一代大家,如今已经有八十五岁高龄并决意归隐,这一次的“上京国色”便是温惜墨此生最后一幅,引得人人翘首以待,热情更胜往年,很是好奇温老此生的封笔之作会是何人? 二楼雅间的门微开,清秀俊逸的少年瞥瞥楼下大堂中还剩半柱的香和被红绸挡住的画轴,继续低头假寐。 另一个清秀俊逸的少年细心地为他斟了一杯茶,“不要着急,再等等就到时辰了,心急可吃不了热豆腐。” 假寐的少年睁开眼撇撇嘴,“我才没有心急,是谁和我又没有关系,是你非得带我来的,光在这里等无聊死了。” “好好,我的错,你就给我个面子,再耐心等等。” 此二人正是原倚风和女扮男装的玉子衿,时光流转又过两年,昔日姿容非凡的少男少女已经愈发长成了俊美非常的翩翩公子和明艳无双的人间绝色。 “好,等。”玉子衿慵懒的一展折扇,颇有几分倜傥潇洒,楼下宾客正因等待无聊侃侃而谈着历年上京国色,最近的两位临川王原璧桓与玉皓洁当是最为为人称道。 去年,玉策迁移至五州军事重镇——显阳,并设大丞相府,集拢大权,显阳显然已成另一帝都,比之上京,只差了表面的繁华。而在上京的一应事物,玉策放手交予了世子玉天及心腹,自己专心军事,力图天下。 玉策带妻妾迁往显阳之时,玉子衿并未与父母一同前往,明清徽本不愿将她留在上京,可恰巧腹中又怀有一子,无暇照料女儿,宫中长女也好有妹妹作陪,只得答应了。 在上京少了父母的约束,又有嫂嫂聘婷郡主的照顾,玉子衿日子过得也算是顺畅,因聘婷郡主与原倚风姐弟感情较好多有往来,玉子衿与原倚风也逐渐熟络,成为好友,时常乔装结伴而行。 正失神间,楼下传来一阵喧哗,玉子衿与原意风同时向外望去,香已经燃尽,时辰到了。 “你说,这一次的‘上京国色’会是谁呢?”玉子衿好奇的用扇柄敲着手掌。 原意风别有深意的朗润一笑,雅若谪仙,“马上不就知道了。” 玉子衿拧拧眉,“你笑得好奇怪,该不是你知道......”再转眼,红绸下的画轴已经现世,睨到那一眼,玉子衿的话生生卡在了嗓子眼儿。 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入眼的便是这一望无际的寒江雪。 江边清风传动,不见云烟来表,却是银装素裹的苍翠松针有雪振落,有意有境。 长发及腰墨色如渲,清辉明眸闪若启明,荔肉娇颜不施粉黛,薄厚如削的唇粉嫩如蕊,少女就那般微抬臻首笑望着那一树雪压翠枝,青葱玉指轻拈一瓣皓雪,雪白并指尖莹润。北风呼啸的寒素,天地雪飘的凛冽,她一袭青衣傲立雪原,恍见陌上青青杨柳色,抢早梅而争春。 纵有万里雪深,寒江冰封,不敌她这一处青色俏立,冬灭春发,万物苏醒。 楼下一阵死寂过后,惊叹唏嘘声此起彼伏,不少关心女子身份的人纷纷凑近画轴去看上面的题字。 长和九年元月,温惜墨作,赠玉王二女——玉氏子衿。 楼下又是一阵沸腾,竟是灵机郡主! 连贯两届“上京国色”俱出一家,这是史无前例的,同为玉王嫡女更是惹人惊叹,这真人他们是没有见过的,可画面上的绝色倾城绝不是假的,在座不少人都见过龙章凤姿的玉策,能养出两个“上京国色”的女儿,其实也不为过。 半个时辰后,玉子衿托着下巴听着楼下的竞拍声,因离得远没有看清题字,但自己她怎么会不认识呢?没想到去年正月出门踏雪偶遇的白胡子老爷爷,竟会是温惜墨。 再看一眼悠闲品茶的原意风,在画轴打开后,他的表情只有惊艳而无惊讶,似乎还带着一副“果然如此”的意味,温惜墨的“上京国色”未在倾国楼展出前是不会给第二个人看的,他怎么会知道? “你盯着我看什么?”原意风一抬头就对上一双打量的眸子。 “你是不是早就知道那画上的人是我?” “不是。” “可为什么我看你的表情你就是知道?” 那是因为除了你,我并不觉得有人堪为“国色”——这话原倚风并没有说出口,只回了玉子衿一个沉默的笑。 见他不语,玉子衿也只得做罢,静静地听着楼下竞价,三年前姐姐的那一幅价值四千三百金,仅次于灵太后,是被一个不知名的人买走的,但她知道,那肯定是美人哥哥的人,只是不知道她的价值几何呢? 半个时辰过去了,楼下竞拍还在继续,已经叫价到了四千四百金,玉子衿死死攥着手里的折扇,红颜多祸水,若这价钱超过灵太后当年的五千金,对她来说,是祸非福。 原倚风仍是悠闲地品着茶,玉子衿的担忧他也有,但毕竟玉王不会将两个女儿同时送入宫,这场竞价的结果也只会让玉子衿的名声更大而已,相较前者,他是不介意的。 楼下的竞价声此起彼伏,丝毫没有停下的意思。 就在即将超越五千金之际,“明珠十斛!” 第二十章 拈雪十斛珠 沉厚的声音回荡在大堂,全场鸦雀无声,片刻一阵脚步声传来,一个长须卷发的异域商人走进大殿,由淡紫的双瞳可知他是紫来人。 紫来是一个地处潜岭以西大漠之中的边陲小国,兵少民寡,多以淘金经商维生,与原朝素有通商。 即便是再富有的商人,明珠十斛也绝不是一个小数目,十斛明珠也绝非五千金可衡量。是以整个倾国楼的人惊讶其中,不能自拔。 玉子衿与原倚风面面相觑,走到窗前望着楼下。 倾国楼的华老板缓过神,笑着应下来道:“这位异域来的朋友,敢问尊姓大名,如此大的手笔,真是惊煞我等。” 异域男子挥挥手,用稍带紫来口音的语调道:“大手笔不敢当,我只是不愿意你们糟蹋这么美丽的姑娘的画像,金子在我们紫来是最常见的东西,而明珠却是宝贵的,这么美丽的姑娘我当然要用最宝贵的东西来换。你们在这里拿着美丽姑娘的画像拍卖,却用被很多人当做粪土的东西交换,若是价钱卖的过高,有很多人又会说这姑娘是祸水,我是真的搞不懂你们中原人呢,所以我愿意用我这一次经商的酬劳来换这位美丽姑娘的画像。” 异域男子一席话说完,在场很多人都已经红了脸,片刻几个紫来大汉抬进来几只大箱子,打开后,箱箱饱满珍珠炫目,亮了在场人的眼。 玉子衿满意的站在二楼窗口望着那个叫加西多的异域商人,虽说竞价所得银钱都是为救济黎民,但看着自己的画像在那里被人出价买卖,心里总归是有点不舒服的,好在出现了这个加西多,心地纯善又可爱。 加西多接过画卷,满意的冲老板点点头离去,这次他虽然亏本而归,但是可以对他在原朝交到的第一个朋友有个交代了。 原倚风与玉子衿目送加西多离去,玉子衿满意,原意风更是满意,其实最先开始他是想要命人买下这幅画轴的,但转而一想,既有真人在侧,要那画卷何用? 世事如棋,掌控的是人。这一刻如预言般,得了画卷的人看了画卷半生,注视真人的人得了半生携手。 “玉氏双姝并倾城,冠绝上京倾国色。信步一舞君王醉,拈雪无意十斛珠。” 倾国楼画展后,玉氏双姝的美名传遍大江南北,玉子衿因其拈雪而立的姿态曼妙更得了一个“拈雪郡主”的美名,连在百忙中的玉策都有所耳闻,捻着手中为人热道的诗句,玉策璀璨一笑,“吾家有女初长成”的骄傲现在脸上。 明清徽抱着刚满一岁的小儿子玉宇坐在一旁,笑道:“时间过得真快,衿儿明年也要及笄了,王爷,咱们也是时候为衿儿选一门亲事了。” 因为玉皓洁的事,明清徽对玉策是有怨的,可经历了这么多的事,她再也不是当年那个天真的少女,玉策爱她,她也爱玉策,可玉策也同样爱着权力,所以为了余下的几个孩子,她只能隐忍。 玉策对玉子衿的疼爱更甚于儿子,已经牺牲了一个女儿,明清徽知道自己该利用这个为仅留在身边的女儿争取幸福。 都说“五男二女七子团圆”是大富之人的标志,自打小儿子出生,七子俱全,上天对她的荣宠可谓已经到了极至,她不求富贵寿考冠绝古今,惟愿子女平安一生顺遂,此生便是极度圆满了。 玉策逗弄着明清徽怀中可爱白嫩的小儿子,惹得小玉宇咯咯笑,“说来女儿留到十七八再出嫁也不算大,本王还想着多留衿儿两年,亲事你可以先物色着人选,咱们先定下来,晚两年再让衿儿出嫁。” 得到玉策首肯,明清徽高兴的点点头,“其实人选我心中早就有了,只是想问问王爷。” “哦,是谁?” 明清徽将玉宇交给奶妈,理理衣襟道:“天儿大婚的时候,二妹曾跟我提及飒儿这孩子有意,想着等衿儿大了让我问问她的意思。且不说咱们两家亲近可亲上加亲,就飒儿这孩子的人格品行,我想王爷和我一样也是放得下心的。还有就是,这两年衿儿多亏娉婷照顾,娉婷多次给我的家书中提及清河世子与衿儿相交甚好,她有意想要为自己的弟弟做媒,我虽然只见过清河世子几次,但这孩子我也是很喜欢的。王爷觉得这两个人如何?” “一个率真秉直,一个温润如玉,人品相貌和家世都是上上之选,你选的人自然是不错的,到时问问衿儿的意思吧。”玉策抬手抚上明清徽的玉臂,惭愧道:“清徽,洁儿的事我知道你对我有怨,但那也是无可奈何,你放心,我不会再委屈衿儿的。” 明清徽眸中含泪摇摇头,“清徽不敢,王爷能对衿儿如此上心,清徽就已经满足了。” 那事他是无可奈何,可也免不了有些人的枕边风吧?只是可怜了她的女儿苦守深宫,若当初她早知洁儿与临川王有意,就该早为女儿争取幸福的。 不多时有人匆匆来请,玉策未再多留就离去了,这两年形势巨变,他已经没有多少闲情享受天伦之乐了。 两年前,玉策终与公西越结盟共抗侯南康,官峡一战,侯南康全军覆没,侯恪纯则遭到了玉天的全力捕杀,坠落悬崖尸骨无存,泊南一带被玉策与公西越瓜分。 虽然大获全胜,但接连大规模的用兵玉策多少也损了元气,而公西越在乱军中被一箭穿心,不日身亡,事后不久川西兵变,端木锐赫清剿宇文铮不成,反丢了川西大都督之位,仓皇逃窜音信全无,至今死生不知,现在整个川西军都掌握在宇文铮的手中。 在往常,玉策是不会因为川西军的存在而把公西越放在眼里的,偏偏现在对手成了宇文铮,那个让他有危机感的年轻人,那个在他手上走掉的军事天才。 川西贫乏,即便吞了侯南康一半的领地,实力也不足以和占据富庶之地的他平分秋色,同样因为地势险要他也无法一时灭掉宇文铮。在双方俱难相敌的情势下,宇文铮竟另辟蹊径,带军西进彻底荡平了川西南北割据的大小流寇,其疆域如今已扩展至西北荣亚山,与潜岭以西大漠三十六国仅一山之隔,将大原皇朝三分之一领土尽纳掌中。那样的一个人物,经这几年喘息,早已成他心腹之患。 从玉天的来信中得知,原业最近越加不安分了,儿子的手段玉策是相信的,原业无兵无权,可是心眼一分不少,当初一番兴风作浪险些覆亡玉家,十万孤魂埋骨上京城外,竟也没让他学会安生。 “王爷,世子急报。” 玉策快速接过侍卫手中的书信,展开一看,微皱的额头紧蹙得更加厉害,眼中精光如火。 “派人飞鸽传书世子,让皇后盯紧皇上,若川西来人,将计就计放他们见面!” “是!” “日暮风吹,叶落依枝。丹心寸意,愁君未知。” 微凉的舒适时景,玉子衿一个人坐在院中的石阶上,云鬓蓬松,斜斜的垂在耳侧,一支精致镶青玉的银质步摇曳曳在髻上低垂,水碧色的绣衫罗裙外罩一层青烟罗纱,温婉秀丽,仙美如幻。 每到相同的季节,她似乎总会想起相同的人。 “出什么事了,外面怎么那么吵?”听到院子外一阵哄闹,玉子衿蹙眉。 一个娇俏的侍女端着茶点走来,是玉子衿的贴身丫头连翘,她颇为无奈地眨眨眼,道:“回郡主,是......是梅园的林姬小产了,她又哭又闹要世子妃给她做主,弄得整个王府鸡犬不宁的。” 玉子衿叹息一声,命连翘明日拿些补品去梅园看望林姬,到底也是自己的侄儿,这么没了心里也是可惜的。 虽说留在上京没有父母约束,但玉天是出了名的风流多情,府上妻妾如云,钩心斗角是常有的事,就连玉子衿有时也被吵得不得安宁。 钩心斗角归钩心斗角,但玉子衿相信聘婷郡主处理起来游刃有余,一开始她对这个大嫂是尊重,可后来就完全变成敬佩了。不管是面对丈夫的风流韵事,还是后院女人的争风吃醋,聘婷郡主的表现永远是端庄大方、优雅从容的,在玉子衿的眼里,大嫂可谓是后宅女子中的豪杰。 次日早膳,玉子衿进门就见桌旁只坐了聘婷郡主一人,因玉策带着妻妾和较小的儿女去了显阳,儿女中只有玉子衿兄妹三人留在了上京的宁襄王府,是以每日几人都在一起用膳,不过玉天不在是常事,今日就连玉寒也不在。 “大嫂,怎么二弟也不在?”玉子衿坐下后道。 一个鬼头鬼脑的小脑袋忽然钻了进来,他半靠在门前坏笑着模仿大人的声音一本正经道:“有本公子在,还不尚可吗?” 玉子衿与聘婷郡主眼睛纷纷闪亮,喜悦地看着双目炯炯有神的精灵男童,齐齐道:“你怎么来了?” 第二十一章 深宫暗诡谲(一) 玉泽笑嘻嘻扑到桌前用小胖手抓起一只蹄髈,边撕咬边道:“想念上京美味与上京国色,所以本公子就回来了!”边说着还边冲玉子衿抛了一个小媚眼儿,引得二人啼笑不断。 笑罢玉子衿一点他的额头,佯装严肃道:“就你伶牙俐齿,是父亲带你回来的?” “不是,”玉泽香喷喷地擦擦嘴上油花,“父亲命三哥回京办事,我就一起来了,他和大哥他们在府衙议事,也没人招待本公子,我就直接回府里了。” 聘婷郡主含笑为玉泽递上绢帕,才想起还未回玉子衿话,她眉头轻锁道:“昨日他们兄弟一夜未归,我听人说是你大哥前些日子收到了父亲的来信,好像是出了什么事,这几日才和二弟他们忙得很不得闲,二妹你和九弟这几日就在府中呆着,莫要乱走动,以防出现什么不测。” “我知道了,嫂嫂,你就放心吧。”玉子衿给玉泽夹着菜乖巧一笑,究竟出了什么事? 清夜晚风拂柳,海棠飘香,素颜佳人斜倚美人榻,手捧一卷黄书灯下失神。 连翘揉揉有些困倦的双眼,第三次躬身劝道:“郡主,夜已深了,快快将歇吧。” 玉子衿看看漏壶,竟快至子时,挥挥手打发了几个侍女退下安寝,命今日守夜的连翘也去外间榻上睡了,她一直靠在美人榻倚灯出神,胸中总有一阵不安,迟迟无睡意。 玉泽抱着枕头迈着小短腿轻轻越过紫檀雕花翠玉屏风走入后室,贼笑着正想把枕头扔到床上把人砸醒时,却发现那本该沉睡的人正坐在灯下静静望他。 “我朝素来讲究男女五岁不同卧,九公子你已经六岁了。”玉子衿慢慢饮茶。 玉泽圆圆的小脸一垮,短腿大迈爬上软榻攀着玉子衿的脖颈道:“我不要自己一个人睡!我要听你讲故事,上次的安西将军大败金兰,只在酒楼听了一半就跟随父母去显阳了,剩下的你讲给我听!” “我又不是说书的!” “可你口若悬河!” “玉泽,有你这样形容自己姐姐的吗?” 接收到那威胁目光,玉泽有些恐惧地吸吸鼻子,突然他奸诈一笑,眼中蓄起不符合这个年纪的精光,轻咳一声昂首道:“二姐,你觉得什么是这个世界上最好听的情话啊——老板,再来一碗牛肉面!” 他边咧嘴笑说着还边扬起了小手做招呼状,引得玉子衿脸色大黑,“二姐,你讲不讲啊?不讲改天回了显阳我就去跟八哥、十弟他们絮叨絮叨,让大伙看看咱们一直敬重崇拜的二姐是多么可爱啊!” 话没说完玉泽已经被一把拎起扔到了床上,玉子衿咬牙切齿双手齐上在他一身小肥肉上使劲挠痒痒,痒得玉泽哭笑不得直呼讨饶。 “想听是吧?那我就讲给你听啊,我讲不完你今晚上就别想睡觉!” 四月初二,急讯入京,成浥大长公主亡故。 原初,因五王争位之乱,太宗皇帝即位后大肆打压庶出兄弟,立下条条苛例规范宗室,令原氏一朝世代嫡庶之分几近到病态的地步,对待宗室女子也不例外。 开国之时,太祖皇帝曾因韶烈公主为原氏浴血疆场,立下赫赫战功之由,特命人铸造七凤金令赐之,使得韶烈公主于原氏后眷之中,成为权柄仅次于持九凤金令的皇后之下的持令公主。 继而渐渐形成了原氏祖制,后持九凤金令,禁宗室女并后眷族妃,年纪最长宗室嫡女赐七凤金令,准掌置族妹及宗室亲眷。持令无圣喻诏旨,享生杀予夺权。 这一规矩延留至今,无形中如女族长之位在原氏宗女中代代相传。 而今,故去的成浥大长公主便是上一代的原氏持令宗女。 成浥大长公主入土为安后,金令还朝,按规矩当由司礼官阅原氏宗谱,择出下一位持令宗女。 本能以血脉尊卑和年纪长幼解决的事情,偏偏鬼使神差地出了乱子。竟有两位原氏宗女同年同月同日同时而生,长幼难分,俱为尊贵血脉,一为聘婷郡主,一为凌平长公主。 一是玉王儿媳,一是皇上亲姐,司礼官看着原氏宗谱活活傻了眼。 行“鸣凤之礼”这日,大典上毫不意外因这金令属谁掀起了争端。 一方以江安王等嫡脉为代表,力挺皇后赐令聘婷郡主。一方以宁平王等旁支为代表,对皇上慷慨陈词大颂凌平长公主贤德。双方你来我往,一个晌午挣得面红耳赤。 眼看吉时已至,司礼官擦擦额间不断流下的汗珠看那座上的帝后二人。 “凌平皇姐与朕一母同胞,享公主之尊,尊贵远在聘婷皇姐之上,皇后若无异议,就为凌平赐令吧!”原业一脸势在必得的神情。 玉皓洁冷淡低头扶了扶额间的掐丝缠花金凤步摇,她端方静坐如霜雪轻漠,一袭流彩暗花云锦宫装,金丝滚边绣着牡丹花纹,紫金八宝攒丝凤冠高耸乌髻,高贵无方,美奂绝伦。 原业因这不经意露出的翩然姿容心神一荡,若非对玉家的恨意,他自问也难抵这般美色。 “哦?皇上日理万机莫不是忘了祖宗家法,在原氏只有嫡庶尊卑,而无封位高低,皇姐与嫂嫂同为原氏宗女,不论是郡主或是公主,地位等同,资格等同!” 原业嘴角笑容变冷,“那又如何?朕有天子之尊,朕的亲姐当该临于宗室女眷首尊,皇姐持令难道不应该吗?”他转向一贯沉稳万方笑意淡淡的聘婷郡主,沉声道:“聘婷皇姐,你可有异议?” 娉婷郡主恬淡抬眸,玉唇含笑,无视原业眼中的威胁微微颔首道:“祖宗家法,聘婷不敢置喙,今叔伯兄弟俱在,更无聘婷话语之权,且听皇上与叔伯定夺!” 玉天走进大殿时将这一幕收入眼底,他冷冷施礼后在聘婷郡主身旁落座,洁净玉掌于桌案下紧握妻子柔胰,抬目正对原业的目光饱含锋芒,“舞潆,属于你的东西我必为你拿回!” 聘婷郡主对她婉转低笑:“不过一块牌子,有什么打紧?惹怒了他又要说你弄权罔上,我若想要,什么样的金牌子你不能打了给我?”话毕她的眼中浮上黯淡,宗室败落,那牌子在谁手上有何意义?争的不过是各自颜面罢了。 “就你会说话!”被妻子末了一句恭维,玉天笑逐颜开,手掌一移暗暗搂住了她的柳腰,惹来聘婷郡主一个嗔视。 知道玉天是为护妻而来,原业也丝毫不惧,既然玉策选择了辅佐他,就必须承认他至高无上的正室血统,这时候若玉天为妻子开口,就不只是在落他的面子,还是在打自己父亲的脸面。玉家想保住从龙重臣这个名号,在此事上就只能向他妥协! 看准了原业打的主意,玉天不屑一笑没有说话,这点破事父亲才不会放在心上,原业给的脸面很值钱吗?诏令传承虽是原氏宗室大事,但这些贵女到底不同于功勋定国的韶烈公主,她们一不当权,二不理政,这一块令除了能象征下在同族姐妹中的优越地位和突出荣耀,对军国大事根本就起不到任何妨碍。 说白了就好比他得了一块稀世夜明珠,恰巧两个同胞妹妹都喜欢,是考虑该给玉皓洁还是玉子衿的问题。怕二人都不高兴那就索性都不给,扔给九弟随意糟践了,也好弄得姐妹埋怨他强! 原氏这些个腐朽的破规矩是在短时间内维持了宗族稳定国祚传承,可长期来看却使得兄弟离心、嫡庶结仇,一个破牌子都能引得同族相争,姐妹嫌隙,也难怪外兵未到,他们自己人就已经争得宗室离散,家国不保了。 至于他为什么不直接开口为妻子争取......玉天拈杯饮酒一笑,无人见处他冲自己的下首席位挑了挑眉毛,女人家的玩物他一个大男人怎么好开口去争,像宁平王那几个腐朽的老东西那般争的面红耳赤......太没风度。 你做没风度,我做就显得很潇洒吗?——玉子衿嗤之以鼻,没好气地将剥好的山竹冲身旁张嘴的玉泽一递,喂到了他鼻孔里。 聘婷郡主但凭吩咐,玉天不置可否,原业不禁冲脸色清冷的玉皓洁得意一笑,转向一直安静饮酒的原倚风睥睨笑道:“既然如此,若清河皇弟没有意见,皇后便赐令吧!” 清河王年前回了封地,现下并不在上京,只要原倚风无意见,他当可为所欲为。 原倚风身着雪色云锦底绣赑屃的世子正装于阶下端坐,银丝线滚边在他的袖口袍角勾勒出如风而动的高雅竹纹,雪玉冠下的安静容颜一直含笑淡淡,听得原业发话,他不紧不慢饮尽杯中酒,起身谦谦揖礼,“臣弟没有异议,只请皇兄依祖宗家法!” “好!”原业笑逐颜开拂袖起身,痛快道:“朕当依之,那就行赐令之礼吧!凌平上前听旨!” “是!”一直踌躇等待的凌平长公主喜上心头,给驸马一个欢快眼神后摆出端庄姿仪起身,她双目生辉地看着玉皓洁身旁放置的七凤金令,很快,她就会是原朝最尊贵的长公主! “慢!” 一道女声打断将行的仪式,有人着秋香色流仙如意长裙从容起身,乌发挽成飞鸿髻,钗胜耀目,流苏摇曳,一双明眸亮得如玉轮清辉,更让那倾城姿容夺目几分,在众人注视下款步而出。 第二十二章 深宫暗诡谲(二) 原业有些不耐烦,心恨这玉家女儿没个省油的灯,只能拿住脾气温言道:“灵机有何事要说,不妨等仪式完成。” 玉子衿轻轻一笑,“吾皇容禀,臣女只是想提醒陛下,方才清河世子所言,是让您依祖宗家法行事,您既道‘好’,方应君无戏言,如何瞬而改之呢?” 原业一头雾水,看了看一脸不以为然看他的原倚风,仿佛他真的在食言而肥一般,有些怒道:“朕要赐令皇姐,也是依照祖宗家法,何时瞬而改之了?” 玉子衿面露惶恐,似是小心翼翼般道:“皇上确定自己是在依照原氏祖宗家法吗?”赶在原业发怒之前,她轻轻上前一步提醒:“臣女敢问宗谱玉牒之上皇上与凌平长公主之母为谁?” “朕与凌平皇姐之母当然是......”原业突然咬紧牙关收住了到嘴边的话,他与皇姐一母同胞,生母同为先父侧室许夫人,当初先武阳王正妃无子,将身为长子的他过继膝下,宗谱玉牒之上他的母亲自是先武阳王正妃,而皇姐和其他同胞弟妹......俱是许夫人! 除他外,都是妾生! 纵有他龙登九五,难改先人所撰谱牒! 玉子衿适时不再多言,行礼后退回自己的座位。 玉天给她一个赞赏的目光,冲玉皓洁使了使眼色。 而那厢,只差临门一脚却受此折辱,凌平长公主愤恨之下,拂袖而去。 “请聘婷郡主上前,宣布仪式开始吧!”玉皓洁不管发愣的原业,眼角微抬提醒司礼官。 司礼官恭敬称是,其实却已经满头大汗,他只因凌平长公主与皇上一母同胞当有嫡长之尊,却全忘了当初先武阳王过庶为嫡之事,此等大事出了这般纰漏,若皇后刚刚当堂发作,他此刻早已小命不保了! 典礼全程原业一直都阴沉着脸,玉天却笑得无比开心,扶着聘婷郡主一道与原氏宗亲敬酒言欢,使得依附原业的宁平王和彭城王几人胸中更加郁结,无人见处他们二人互相使了个眼色,阴鸷眼角扫向凤座之上的那清冷女子。 玉泽年纪小坐不住,宴会一半就闹着跑了出去,虽然派奶妈和侍女跟着,但在这人世最险恶之地,玉子衿到底放不下心,趁无人注意也偷偷溜了出去。 天下至尊所居,御花园的花草俱取之南洛花城,花城是灵太后掌权时穷奢极欲所辟,奇花异草随便一株便世间难寻,万朵珍奇装点让御花园明媚鲜妍之美世间难寻其二,相比之下,素以美名传送上京的清河王府的国香园也只胜在“雅致”二字。 过了御花园,西侧便是皇后寝宫——凤藻宫。 玉皓洁在宴会进行一半便托词不胜酒力回宫去了,玉子衿想着九弟许是去了姐姐那里,便带着纤儿与连翘顺着御花园通往凤藻宫的路径一路寻来。 越过松石假山是一溪桥,玉子衿正要加快脚步,忽见假山一角一个头戴小金冠的肉球半伏在地钻进了假山旁的藤萝花架,她挥手让两个侍女先行过桥候着,自顾向那个肉球走去。 “干什么呢你?” 屁股上忽然挨了一爪子,玉泽顶着满头乱草一把窜起用自己的小肉手捂住了玉子衿的嘴巴,他的眼睛闪亮飘忽,竖起食指嘘了嘘,往花架后面指了指。 假山檐下,石栏隔水,有两个人俱是身形伟岸,蟒袍华服,正聚头在阴暗一角说些什么,其中一人身形错开,露出一个醉酒不醒倚靠在假山石上的俊秀男子。 隔着幽幽夜色,玉子衿认出那二人正是宁平王与彭城王,而那不省人事的却是原璧桓。 这两人一向与美人哥哥不对付,怎么会和喝醉的美人哥哥在一起? “他们要害大姐!”玉泽趴在她耳边小声道。 闻言,玉子衿脸色大变,待宁平王和彭城王架起不省人事的原璧桓绕过花架离开,她领着玉泽走出远远尾随,正见那二人带着原璧桓绕过青石小路沿凤藻宫东侧宫墙往北面一所宫殿而去。 玉子衿记得那方位是一所废弃多年的宫殿,与凤藻宫仅有一墙之隔。 ......还有暗门相通! 想到这里,她彻底明白了这二人居心! 姐姐宴半离去,美人哥哥不省人事被拖入废宫,若宁平王二人有心陷害,必会以美人哥哥之名诱姐姐前来。 到时候君与臣,叔与嫂......若被抓个现行,不止玉家颜面扫地遭人耻笑,姐姐和美人哥哥也势必难逃一死祸连满门! 至于原业,玉子衿扫视四周,她刚还奇怪这偌大的御花园本该重兵把守,怎么入了夜却不见几支巡查队伍,想是她这位好姐夫的手笔了。 这般暗算结发妻子和自己的族弟,他倒是不拘小节! 现在算算时辰,姐姐怕是早已中计去往废宫,去通知大哥已然来不及。 想到可能出现的后果,玉子衿只能孤注一掷带着玉泽直接去凤藻宫与废宫间的暗门等候玉皓洁,但愿还来得及! “你姐弟二人这是去哪儿?”清明的声音响起,湖边清凉石亭走出雪色一人。 原倚风还未步出几步,清溪石桥上有人闻声而动,已经快步赶来。 见到原倚风,玉子衿转悲为喜,独孤戬的出现更让她感叹玉家运道不绝。 “郡主和九公子怎会在此?”独孤戬快步而至,看到玉子衿和玉泽微微疑惑,他奉玉王和父亲之命掌控宫中禁卫,今夜本不是他当值,可是想到不日就要调任北镜镇守边关,能守候在那个清冷女子身边的时日不多了,他一时烦躁,只能提剑入了宫,来到御花园却发现巡逻禁军不知何时被人调离,一时起疑便四处查看起来。 时间紧迫,玉子衿顾不上慢慢细说,只短短几言将事情经过道出,原倚风本就心思洞明,独孤戬亦才思敏捷,不难便将宁平王等人居心看透。 心挂玉皓洁安危,独孤戬疾步便要直闯废宫,幸好玉子衿将他一把拉住才不致打草惊蛇。 “独孤大哥,你莫着急,他们既有心陷害,我们也不需要手下留情,你切听我一言,再动作不迟!”从小一起长大,独孤戬对姐姐的心思玉子衿比谁都看得明白,她深思一番对两人附耳低语。 话毕,独孤戬重重点头,俯身抱起玉泽往废宫后方而去。 “你且万事小心!”原倚风对玉子衿微微点头,也转身尾随而去。 晓月缺残,明星几点,有人着宝罗暗纹牡丹披风,兜帽罩手,暗夜里紧握手中红笺,越过重殿错阁,碎步而来。 方一打开宫殿后院角门,玉皓洁被那气喘吁吁扑到眼前的人吓得脚步一顿,她拿过贴身侍女清瑶手中的宫灯挑灯细看,惊道:“二妹?” 玉子衿喘着粗气笑看玉皓洁,“还好还好,一切还来得及。” “什么还来得及?” 大殿上歌舞升平,宁平王与彭城王外出透气归来,对着原业举杯轻笑,原业淡淡沉下目光,嘴角勾起一丝阴邪。 玉天看看座下空着的席位皱了皱眉,“舞潆,你可看到二妹和九弟去何处了?” 娉婷郡主皱眉道:“刚九弟闹着去御花园玩,二妹去寻他了,怎的还没回来?”她往斜对面看去,“咦?怎么倚风和璧桓也不见了?” 玉天扫视宁平王和彭城王几眼,顿时有点不好的预感,正要命亲信去寻人,已经有人哭喊着闯进大殿打断了他。 “琬花,你这是怎么了?”原业放下酒杯,有些不悦地看着闯进大殿的女子,眼中却没有丝毫不悦。 琬花郡主泣涕跪地,似被什么可怕的事情吓得瑟瑟发抖,难以启齿道:“皇兄,宗室不幸啊!” “什么宗室不幸,你细细说来!”原业的话是对琬花郡主说的,眼睛却看向玉天。 “臣妹,臣妹刚刚......”琬花郡主瞅一眼原业,又瞅一眼玉天,恐惧般立刻低下了头道:“臣妹刚刚在御花园乘凉,无意偶然撞见......撞见皇后娘娘与临川王兄在废宫私会!” “什么?”满殿哗然中玉天当先站了起来,直指琬花郡主怒道:“谁给你的胆子污蔑当朝皇后?” “你满口胡言休得造谣!”江安王也拍案怒气,原璧桓自幼父兄早亡,是江安王这个堂叔父视如亲子一手带大,侄儿被这般污蔑,还是同脉宗族,他焉能不气? 琬花郡主吓得浑身一震,仍是不死心道:“世子和皇叔若是不信可以自己去看,皇兄,臣妹绝无虚言啊!” 玉天袖手一甩,正要下阶前去,原业已经先他一步向殿外走去,“是吗?朕倒要亲自去看看皇后是否清白!” 废旧后宫,主殿有宫灯明丽,隐隐可见一道丽影映在轩窗,那女子身型秀丽,头梳彩髻,正低眸静坐姿态曼妙,这时又多了一道影子缓缓从床上坐起。那人似静靠床沿,一手轻轻扯起了女子秀发,两厢而对,一半躺,一俯身,下一个似乎就要两厢缱绻,共赴巫山阴雨。 看到这一幕,一行众人发出不尽唏嘘,玉天眼中划过瞬息万变的情绪,尤其在看到殿门前守候的清瑶时,脸色更加难看。 原业讥诮冷笑,很满意地看着玉天的变化,他转而变色一把推开有些被吓到的清瑶,一脚踹开了主殿殿门。 “玉皓洁,你给朕滚出来!” 最后一个音似乎卡在了嗓子眼儿,原业在一只脚跨进殿门时瞬间呆滞不动,玉天感到异样,加快几步走上前来,当看到殿内景象时,他失声冷笑斜睨了原业一眼,把阴沉目光放在了琬花郡主身上。 第二十三章 深宫暗诡谲(三) 琬花郡主正得意洋洋,冷不防这一眼冷箭,当看清殿内景象时,她一脸不可置信,“怎么......怎么会这样,我明明看到......” “够了!”原业出声打断,示意她闭嘴。 而殿内,玉泽正砸巴着小嘴半靠在床上睡得香甜,玉子衿就着宫灯正坐在窗前为他整理锦被,不知是梦到了什么,玉泽的一只小手紧紧拉住了姐姐垂在被子上的一缕秀发,似怕吵醒他般,玉子衿一直配合着他的动作半低乌首,没有将那一缕头发解救出来。 明灯耀佳人,罗丝裹玉童,这一番温暖景象让所有人呆呆僵住了脚步,宁平王与彭城王二人似见了鬼般瞪大双眼。 看到殿门前的一干人等,玉子衿心底冷笑,平淡道:“皇上与大哥怎会来此?吾皇恕罪,请恕灵机被九弟扯住了头发,不便行礼之过。” 原业脸上的僵硬转为僵笑,“无碍无碍,你姐弟二人怎会在此?” 清瑶赶紧进殿伏拜请罪,“请皇上、世子恕罪,都是奴婢照顾不周,奴婢奉皇后之命陪郡主、公子遛食儿,却没安排全人手,以致九公子困倦奴婢与郡主抱他不动,未能及时带回宫中歇息,只能在这废宫中安置了。” “废物,就算人手没带够,满宫禁卫还不够你招呼吗?这废宫眼看着就不干净,九公子身娇肉贵岂能睡在这里?”玉天在原业之前出声苛责。 清瑶一脸委屈,“奴婢冤枉啊,实在是今晚不知怎么了,御花园中竟连一个巡逻禁卫也无,奴婢还当是出了什么大事,方还想赶着从角门抄近路回凤藻宫叫人,谁知皇上和世子还有王爷们就到了。” “你说什么?一个巡逻禁卫也无?” 玉天眼看就要发难,原业忙扯开话题道:“有什么事明日再说,还是先让人把九公子带回去,免得招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皇上,大哥,你们怎么在此?”一行仪仗步入废宫,四个掌灯宫女开路让出行道,玉皓洁长袍曳地款款而来,看到眼前场景她愣了愣,“二妹和九弟迟迟不归,可是惹了什么祸事,竟将皇上和皇叔们都惊动了?” “无事无事,只是一场误会,夜深了大家都散了吧!”原业难得对玉皓洁笑得客气。 玉天依然色冷,轻飘飘的目光扫过琬花郡主,“诬陷一国之母与当朝郡王,皇上打算就这么算了吗?” “皇兄,臣妹知错了,是臣妹眼花,皇兄救我。”琬花郡主急忙拉住了原业的双手,死死攀着不放。 玉皓洁眼中泛起一丝恶心,移开了目光。 玉子衿心不在焉拍着玉泽,肃然垂下了眼角。 年前,她曾有一次奉诏入宫随姐姐前往西山寺祈福,乘车辇出宫至清露台时闻竹管笙箫不绝于耳,伴着男女嬉闹声传来,能在这宫中公然饮乐的男子除了原业还会有谁?而那个高台起舞的艳丽身影就是眼前这位琬花郡主。 每每想起玉皓洁冷漠无波的面容,玉子衿只觉心疼,深宫寂寞,她是如何熬过一个又一个愁苦冷夜? 即便无爱,原业也是姐姐的丈夫,她曾经期许原业能予姐姐三分疼爱,可他数月甚至终年不踏入凤藻宫一步,行事昏庸无能也就罢了,还终日与风月出身的宫嫔媵姬厮混,现今又与堂妹纠葛出这么一段不伦私情,真是让人恶心至极。姐姐心中仅有的结发恩情怕是也被他所给的不堪消磨殆尽了吧? 那些腌臜事玉天也有所耳闻,不然不会这般针对一个女子,他自问风流,可跟原业的下流相比实实地落了下乘。 今日琬花郡主的无心之举透露出的二人之关系微妙,更让玉天心中生起火来,他与玉皓洁虽是家中最长者,但比起其他弟妹,玉天一直都多疼玉皓洁几分,不管妹妹与原业有无夫妻感情,现在琬花落到他的手上,他都要替她出这口恶气。 “臣若是没有记错,郡主早已及笄,想是该许人家了吧?昨日父亲来信,宛韶王王后薨逝,膝下无子,臣有意做媒促此良缘,使郡主与宛韶王结百年之好,促两国太平邦交,不知陛下意下如何?” 宛韶,原朝西南边陲小国,人困物乏,地多山林,气候湿热,长生雾障。 而现今的宛韶王垂垂暮年,已近七十高龄。 不只琬花郡主和原业,所有人听到玉天此言,均容色变幻,几个尚在妙龄未曾婚配的原氏郡主纷纷恶寒地站远了些,暗自下定决心以后绝不去招惹玉家人。 “唔......”床上的孩童似乎被吵到了,有些倦乏得翻了个身子用小肉手揉揉眼睛,看到眼前那站了一地的人,玉泽似乎是嫌原业脸色不够臭,道:“皇上怎么也来了?是特地来看小臣睡觉的吗?可是小臣现在......”他不好意思地笑笑,“现在想要尿尿,您是不是可以回避一下?” 原业目中如火射向室内,哪知玉泽并不俱他,甚至于玉家兄妹几人也未管教弟弟无礼,玉天还道:“这脏地方哪是你方便的?大哥带你回家去。” 不看原业和琬花郡主作何反应,玉天径自入殿抱起了玉泽向外走去,“明日臣就替皇上致函宛韶,待一切就绪便送郡主与宛韶王共结百年之好!” 那语气轻缓,却有千斤重,不容一丝反驳,待他走远,琬花郡主溘然瘫倒在地。 而一堵宫墙之外,夜深人静,莲湖凉彻如许,原倚风与独孤戬立在宫墙一角静静听着期间动静渐渐散去,目光一直未离湖中赤裸上身精壮胸膛的俊美男子,他的发丝尽湿,贴在额角,面上的嫣红正慢慢散去,波动水光映衬他线条完美的容颜,是那般痛苦与压抑。 “世子,这样行吗?那药......这般能解?”独孤戬犹豫开口,一想到那帮混蛋竟把这腌臜手段用在玉皓洁身上,就恨不得冲出去把人劈成两半! 原倚风点点头,“很快就差不多了,虽然痛苦些,还不至于伤到心脉,这点耐力二哥他还是有的,放心吧!” 一番算计落了空,原业与宁平王等人直至回到大殿脸色都没有和缓过来,玉天早已带着玉子衿和娉婷郡主出了宫去,看着那空落的席位,原业一把金杯怒掷,怒火还未发出,就见那本该出现在废宫的人却持剑信步进了大殿。 原倚风与原璧桓俱是相貌非凡,气宇轩昂的天家皇孙,并肩而立进入大殿,莫说相貌,就连气质也让这里的光芒更加耀眼了几分。 除却嫡脉之血的尊贵身份,可能这过人仪容也不得不说是这二人遭同宗嫉恨的一个重要原因。虽然原氏庶出旁支不乏俊男美女,如原业、琬花郡主等人样貌就很是极佳,可每每和这二人比起来,很显然他们才更让人奉为令人心服口服的龙子凤孙。 不过现在没有人分心去想这个,看到原璧桓手中所持的那把剑时,不止宁平王和彭城王等几个始作俑者,就连原业这个九五之尊也不由胆寒,他心虚地指着原璧桓质问:“璧桓,你这是干什么,今日行鸣凤之礼的大好日子,你起可如此没有规矩持剑上殿?” 原璧桓嘴角一邪,露出倾世浅笑,幽暗的瞳仁直视御座,“皇兄误会了,璧桓只是刚刚多用了些‘好酒’,一时兴起想着宗主骨肉们也许久没聚在一起了,特来此为大家舞剑助兴,以续同宗之情!” 后四个字他咬得极重,语落剑出已如流云之势倜傥而起,那借着酒兴的矫健身影更带了几分洒脱之意,亮剑青锋飒飒回响在大殿,行举用招之快令人目所难捕。 满殿原氏宗亲,除了原倚风自然随性饮酒,心怡观赏,江安王等几人无波淡定以外,无不人人自危,心中不安,尤其原业、宁平王与彭城王等,更是把心提到了嗓子眼儿,因为他们感觉得到,原璧桓的剑锋所指是有多想在他们身上扎出一身窟窿来。 深夜,宁襄王府。 一掌险些劈裂桌案,玉天知道经过后雷霆震怒。 玉子衿揉揉疲惫的额头,“咱们是不是把原业逼得太紧了,他竟会这般狗急跳墙。” “哼,我就是要让他狗急跳墙!”玉天轻漫不经心饮一口茶,眼中怒气一直未散,“城外百里山谷尚有当年侯军尸骨未寒,他就那么快地没了记性,妄图勾结川西,私自联络宇文铮,图谋大业,做他的白日梦!这次我和父亲要将他们一网打尽!” 玉子衿听得出神,很久后问道:“一网打尽?如何一网打尽?” 玉天宠溺地摸摸她的头,没有注意到玉子衿眼底那分沉下的光芒,“到时候你就知道了,没准还要灵机郡主用你灵活的脑袋相助大哥呢!” 第二十四章 与君再相逢(一) 晦涩的天阴沉欲雨,弯月钻云,明星几点并未将这个夜点缀出几分明亮,危楼百尺、锦旗招摇的皇城在这个夜中更显静谧庄严。 纯金盘龙的玺印按下朱红的“顺天承运”四个字,屋宇华盖灯火通上的殿中,原业收好玉玺,将一卷织锦云纹的圣旨交给了窗前疏漠深沉的男子。 深入虎穴来到上京,子夜只身独闯皇城,单凭这份魄力,原业便知道自己没有选错人。 宇文铮扫量了一眼圣旨上的内容,屈下一膝拱手道:“臣宇文铮定不负皇上所望。” “宇文将军免礼。”原业扶起宇文铮,“宇文将军少年英雄,雄略冠时,英姿不世,能得宇文将军相助,朕相信他日,朕一定能与将军君臣同力,共除国贼,匡扶我原氏天下。” 国不成国,君又岂能成君?当年即位他没得选,可身为原氏子孙即便他再胸无大志也不能这般长久受人挟制。此事若成,原氏和他还有东山再起之望。若不成,宁为兰摧玉折,不做瓦砾长存! 雁过长空,只有一翅黑影,在渺茫漆黑的深夜更加看不真切,守城的侍卫揉揉惺忪的双眼,心虚的看看四周并没有人发现他打盹后继续警戒的站立着。 被当做大雁的人一路飞檐走壁,一柱香的时辰已经到了一处巷陌。 “现在上京除了皇宫外全城都戒严了,应该是玉策知道了你来上京的消息,因为上次的失手他一直耿耿于怀,这次我们想离开......难了。”霍衍庭刻意压低着声音。 “玉策命人全城戒严是想瓮中捉鳖,却独独没有加强皇宫的守卫,这样做不过是想在抓到我的同时拿到我与原业结盟的证据,再趁机以蛊惑圣上的罪名光明正大的将我除掉,掌控川西。现在玉策必定在赶来上京的路上,显阳到上京最快也要两天一夜,明天傍晚前我们一定要离开上京。” “那我们该从何处脱身?” “西门,我们走西门!” 霍衍庭一愣,宇文铮道:“西门掌控在江安王手中,他与玉策素来不和,原业多年打压嫡脉,他当然也不将其放在眼中,可为了防止我被人擒获揪出衣带诏祸连原氏,他必会以让我交出衣带诏为条件,放我们离开,以防当年上京围困之事重演!” “你千里迢迢来这里不就是为了这一纸诏书,这样一来岂不白忙?”霍衍庭的声音带起笑意。 宇文铮垂下目光,“谁跟你说我来是为了这个?” 午后日头正毒,褐色布衣、头戴斗篷的男子隐逸城墙一角,片刻后掉头快步而去。左转右拐走进一户人家冲座上二人拱手,“将军,公子,不好了,西门换防了,守卫变成了姜戈的人。” 宇文铮放下正在擦拭的剑,淡然道:“虎父无犬子,原来是我小觑了玉天,竟这么快就能想到把江安王换掉。” 霍衍庭叹了口气,道:“是啊,昨日他约江安王赛马,结果马就受惊使得江安王摔断了腿,今日早朝玉天上奏因江安王受伤有责而愿意代行西门守卫,原业无权,也只得准了。现在,我们该如何?” 宇文铮冷笑,一手抄起桌上的剑,“哗哗”几个剑花铮光白亮,宝剑雪锋映出窗外透进的几道日光,射在他深邃的星目,“船到前头自然直,静观其变。” 当玉策见到守卫得果真如铜墙铁壁般的上京城时,心里不禁对玉天的办事能力赞赏有加,可一连几天八门死守,所进出的人无不经过严加盘查,愣是连宇文铮的影子都没见到,玉策不得不怀疑是否宇文铮早已溜走。 全城戒备引得整个上京城的人人心惶惶,玉策忽然归来更是让满朝文武疑惑不解,市井渐渐也有了玉策意图逼宫的留言,长久戒严已是下策,无奈之下,玉策只得以国库失窃国宝为名,命玉天将城内所有外来可疑人员抓入了天壁大牢。 街道上不时传来士兵抓人的喧哗声,正在马车中小憩的玉子衿不悦的掀开车帘,这一连几日,没有上千也有数百个男子被抓进了天壁大牢,不就是丢了个国宝嘛,父亲要不要这么小题大做搞得民不聊生,还特地从显阳跑回来。 玉子衿在心里小小的抱怨了一下,半倚回软垫上正要继续小睡,那夜大哥的话忽然在脑海中回荡。即便是丢了国宝也绝不会惊动到父亲,这番大动干戈不像是在寻国宝,倒更像是在找人,公西越死了,侯南康死了,现今能让父亲如此紧张的人只有——宇文铮! 宇文铮来了上京? 一群士兵带着新抓捕到的嫌疑人自马车旁走过,风起,帘动。 玉子衿还未从最先开始的猜测中安定心神,满脸错愕又生生定在了脸上。 刚刚那群人中......那张脸,那个眼神,不会错,不会错...... 飞快地跳下马车,玉子衿丢下随从仆婢一路向天壁大牢的方向跑去,当气喘吁吁停在天壁大牢门口时,她终于清楚地看倒了那个个身影,她认得他,真的是他! 天壁大牢,铁壁入天。只有进来的人,没有出去的人。 暗室潮深,干草杂乱,一间间四方狭隘的牢房里有贩夫走卒,也有文人游客,到处弥漫着哀怨声,狱卒三番五次的呵斥都没能止住上百号人的哀嚎,平白无故抓这么多人进天壁大牢,本就是不合情理,狱卒无奈,只得任他们去叫了。 一间同样杂乱喧闹的牢房里,不同于其他人的怨声载道,两个英俊男子在一个角落里闭目打坐,静声调息,毫不在意此刻的牢狱之灾,其他人稀奇地瞧了二人片刻,便自动的与二人保持了距离,冲着牢外的狱卒喊冤。 “阿铮,天壁大牢虽然守卫森严,但你我二人若是想走也未必不可,我们何时脱身。”夜深了,见其他人叫累了都睡着了,霍衍挺慢慢靠近宇文铮道。 白日里那些士兵人多势众,他们不得妄动,只得被抓入了这里,现今夜深人静,若是离开也不是件难事。 “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玉策从头至尾只让玉寒来巡视了一遍,说明他还没想到我们会乖乖进天壁大牢,他现在八成还在掘地三尺寻找我们的踪迹,若你利用这些人制造混乱趁机逃走,只会打草惊蛇。我们按计划行事,等你安排好的替身引住了他们的注意力,我们再伺机而动。”宇文铮警惕的看着牢外的狱卒低声道。 霍衍庭点头靠在墙边闭目养神,他本来是不赞成来这一趟的,原业只是顶了个皇帝的虚名而已,实际作用却不大。直到后来有一日看到他眼中多年未曾见到的光芒时,他才渐渐明白,他来这一趟为的根本就不是原业。 玉皓洁刚刚卸下沉重凤冠,欲唤人更衣就寝时,突然眼前东珠挂帘随着一人疾步闯入紧紧晃动,她被吓了一跳,挥退几个神情紧张欲阻来人的女官,她莫名其妙看那满头大汗的人,“你怎么了?” 玉子衿喘着粗气,一颗心不停狂跳,似乎下一刻就要从口中跳出,许久不能平复,良久她似乎认清了自己的内心,颤抖着声音道:“姐姐,我那锅开水来了上京!” 子时三刻,正是天壁大牢换防之时,狭小的窗外不时传来士兵沉重的脚步声和铁甲的摩擦声。 牢中沉寂,只有男子此起彼伏的呼声响起,宇文铮自怀中掏出一方青色锦缎默默端详,惯常淡漠的脸上现出了难得的笑意,一缕月光洒进照亮了那方锦缎,许是因为经常抚摸的缘故,锦缎已经变得陈旧,但仍是清新的光华。 一阵“嘭嘭”声传来吵醒了整个牢狱中熟睡的人,一个黑衣人快步而来,利刃一挥砍掉了门上的锁链,各个牢房的人纷纷向外逃窜,独宇文铮与霍衍庭原地不动打量着眼前的黑衣人。 “我并无恶意,若想保命,快跟我走!”黑衣人冷冷丢下一句,转身而去。 “走!”宇文铮未多犹豫,与霍衍庭尾随黑衣人而去。 无数犯人自牢中破狱而出,给正换防交接的两队人马来了个措手不及,当守卫统领带着守卫忙于抓捕之时,一阵破天轰鸣般的雷击使得整个大地都晃了三晃,屹立有百年之久的天壁大牢几近倒塌。 轰鸣未止,隔壁又火光漫天,紧接着士兵来报隔壁的军器监着火,一支队伍忙抽离前去救火。 犯人四处逃窜,废墟残垣倾倒,火势渐渐蔓延,整个天壁大牢乱作一团。 一路飞出天壁大牢数里,黑衣人隐入一处树林不见了人影。 宇文铮与霍衍庭向着黑衣人消失的方向走去,在丛林深处一处阔地,一辆装饰华贵的翠幄紫檀香车正停前方。 两人于数丈外止步,杨柳送风,白云出月,凉风徐夜下观摩着那辆香车,更观摩着新绿帷纱后静坐的模糊人影。 晚风吹拂,弥漫起浅淡馥郁,沁人心脾的舒爽,一只白皙玉手映着月夜清辉伸出挑起帷纱,接而从车中缓缓步出一个清丽少女,她淡青色清新如野的罗裙勾勒出无需增减的优美姿仪,松松的云髻下插着雪玉缠丝银步摇颤颤曳曳,一双妙目如秋水潆潆望着前方驻足的男子,林下之姿如风清婉。 看到那张脸,霍衍庭当场呆愣。 而宇文铮,幽邃星眸在漆黑夜中变得分外黑亮,他的瞳仁一刻未移地注视着那车上的少女,似万丈深海顷波涤荡,表面没有波澜,内里已掀起无声巨浪。 一别六年,首次碰面,他们就这样无声无息,静静相望着,共落了一身清夜露水,浸湿彼此心田。 第二十五章 与君再相逢(二) 清晨夜未明,犹带夜色晦暗的街道行来一辆装饰低调规格不凡的马车。 天壁大牢被炸,整整一夜上京城中尽是追兵四处搜捕逃犯,见到这辆马车突然在夜色未明的清晨出现,一队追兵立即将其拦了下来。 “你们都瞎了吗?宁襄王府的马车也敢拦?” 被那声音有些尖锐的车夫一斥,一行士兵看清车上徽记后纷纷下跪请罪,“未知是郡主车辇,还望郡主恕罪。” “快让开,别耽误我家郡主赶路。” “出什么事了?”士兵们还没来得及移行让道,身后马蹄声传来还伴着一道慵懒男声。 岳泽洛半醒半醉用几乎是趴在坐骑上的姿势而至,当看到眼前那辆马车时,他抖擞着清醒了一下。 车内清凉女声传来:“泽洛,你这是没睡还是没醒?” “为世子办事,自然是还没睡。”五官已经长开的清俊少年嬉笑着下马,性情还是那般散漫,他双手笼在袖中渐渐走近马车窗前,撇撇嘴低声道:“子衿姐姐,我好歹是为你大哥办事,当那么多人面,你就不能给我点面子?” 车内少女的笑声更加愉悦,一只手伸出窗外出其不意地给了他一记爆栗,敲得岳泽洛嗷嗷叫,“我给的面子你敢要吗?” 闻得此言,岳泽洛眼皮一跳,儿时某郡主在他幼小心灵留下的惨痛回忆席卷而来。 玉子衿自小好动,不喜困在闺阁,时常假做玉寒缠着外出与上京公子哥儿厮混的玉天带她出行,也是因此结识了岳泽洛。 南侯乃玉策股肱,南侯夫人与明清徽亦私交甚好,岳泽洛当然也知道玉家二公子性情腼腆,不喜见人的事儿,见了活泼好动的玉子衿,心觉和所闻不一个样,顿时起了捉弄之心。 那时的岳泽洛被众星捧月地长大,不过是不知天高地厚的混小子一个,调皮道行连玉家最是让人头疼的玉六公子玉亓的一半也无,哪里是因为从小收拾弟弟练就了一身腹黑魔肠的玉子衿的对手,每每都被“玉二公子”收拾得惨惨兮兮,追着满街喊打,打完了就被逼着赤裸上身游水清澜江,堂堂侯府公子的童年过得不可谓不惨兮。 纵使被拐卖风漓城后,岳泽洛自以为与“玉二公子”结下了患难情谊,调皮的玉子衿也没因此饶他几分。 直到岳泽洛不知道第几次蛟龙下水,清波池水飘来古朴画舫,他一个抬头就看到了自家高堂,老头子正吹胡子瞪眼恨铁不成钢地瞪他,而老头子身边的丰姿男子——玉王殿下却含笑给了他一个同情目光,明眸宠溺看向岸上心虚的调皮男孩。 当时岳泽洛虽人在水里一身狼狈,心痛自己又要被老头骂了,但也无比开心有人要和他一样遭殃了! 这样欺负欺辱欺凌股肱重臣的独苗子,玉二公子你就等着被自家老爹骂吧!啊哈哈! 结果下一刻他险些浸死在清澜江。 “寒儿,去叫你二姐上船。” 寒儿? 二姐? 岳泽洛盯着玉策身边忽然冒出的冷漠男孩,再看看岸上与他一般大的噘嘴男孩,他怎么忘了玉王家有对龙凤双生胎?眼睛一白直接沉水。 被那段丢面又可怕的青葱岁月恐惧到,岳泽洛不着痕迹地往后退了几步,正要给玉子衿让路时他黑晶石般的眼珠围着车身一转,道:“这一大早的天才蒙蒙亮,郡主这是要去哪儿?怎的也不带些人手伺候?” 车内寂静,没有回话,玉子衿闭目似在养神。 而她右手侧,虽然早有心理准备,霍衍庭依然还有些难以置信,此刻更多了些哭笑不得,谁人能想到昔日风漓城被拐卖的那个小女孩竟会是如今名动天下的灵机郡主?而那个他亲手救下的小男孩如今竟在外对他们进行追捕呢? 命运之手,真是无常。 他看向了身边的宇文铮,想从他脸上找出些同他一样的神情,然而并没有,那人的一双星目仍如夜中那般,深沉而思量地定定看着那闭目的少女,让人难以看出他在想些什么。 岳泽洛等了半晌无人应,轻轻皱起了眉头,正要伸手去掀那窗纱,一只纤纤玉手已经在窗纱上撩开了一个缝,露出一张端庄浅笑的秀丽容颜。 “有臣在身边伺候,世子可还有什么不放心?” 那声音婉转如水鸣淙淙,却带有几分不怒而威与大气铿锵,岳泽洛见到那人赶忙送笑揖礼,“原来是卫尚宫,失礼失礼。” 卫碧敛目点头,说道:“皇后娘娘近日情绪欠佳,胸中时常郁结,郡主有心为娘娘前往城外西山寺祈福,恐侍从云随扰乱佛陀,佛祖怪罪用心不诚,故而简随出行。娘娘怕委屈郡主,特遣派本官与张公公随行侍奉,不想刚出门就遇到了世子。公务虽忙,亦当不得秉烛之劳,南侯与夫人膝下单薄,纵使为堂上二老,世子也应当注重身子才是。” 卫碧不愧出身大家,又入宫充当多年侍御女官,深得玉策赞赏信任方为玉皓洁所重用,一方漂亮话说得令人深信不疑,岳泽洛当然万分受用,再看那车夫,不是凤藻宫掌事张公公是谁,当即道:“原是如此,卫尚宫的劝诫泽洛记住了,既然郡主和尚宫有要事,那泽洛当不能耽误了,请请。”说着忙命人让出道来。 “多谢世子。”卫碧淡笑称谢吩咐张公公驾车前行,放下窗纱后,她从容淡定的面庞带起一丝忧虑,看了看那身份不明的两个出众男子,又看了看一直阖目的玉子衿,想起临行前皇后的吩咐,继而选择了眼观鼻鼻观心。 一炷香后,已至南宁门。 巍巍城防把守森严,守卫盘查着一个又一个进出的行人。 负责昨夜值宿的巡防军统领栾振紧皱眉头望着进出的行人,天壁大牢没有尽毁,军器监的火也救下来了,可一夜过去了,罪犯一直没有找到,在他当值期间上京竟出了这等事,叫他情何以堪? “本将唐突,请问郡主何故清晨出京?”见宁襄王府的马车前来,栾振亲自上前。 张公公勒住马车,从袖中拿出凤藻宫金令,说明了缘由。 栾振对此没有丝毫怀疑,皇后与郡主是玉王之女,当然不会帮着皇上,只是他素来警觉,办事谨慎,没有十足的清查,是不会放过任何一个死角的。 沉吟后,栾振对着马车恭敬行礼道:“事急从权,此等时刻不可有一丝疏漏,末将没有怀疑郡主之意,只是无耻宵小多有手段,为确定郡主平安,未被胁迫,还请郡主打帘一见。” 似乎听到什么好玩儿的事儿,车内传来玉子衿的轻笑声,栾振正疑惑间,一把未出鞘的贵重银剑从车窗伸出,就在所有人以为是要扶他作揖的双手时,剑却架在了栾振的手臂上。那一刻似有千斤压顶,巨石在臂,栾振手臂一软就要垂下来,碍于面子,他一直苦苦撑着。想他臂力过人,虽非高手,也非庸弱,今日如何竟教一个女子信指挫败? “栾将军现在还以为本宫会受人胁迫吗?” 就在栾振已经不支,险些双膝跪地时,那把银剑及时收回,保全了他在下属前的颜面。 紧皱着眉头提气调息,栾振赶忙单膝下跪道:“末将不敢,请郡主恕唐突之罪。” 官峡之战栾振立下战功,得玉策赏识得以调配京城,虽因当年上京围困之事灵机郡主就已经扬名天下,这段时间在京也早已多次听闻玉王对灵机郡主的爱重之心,甚至当年大将军李易将一身剑术亲传之事也有所耳闻,但他打从心里还真没将这个女娃娃当一回事,以为不过是因其父之名而得锦上添花罢了。 尤其在见识到年纪轻轻就有一把治理京畿治安好手段的玉寒之后,栾振更是私下里觉得那十万大军有来无回俱是那个冷漠少年之功,灵机郡主也不过乘了兄弟顺水之风罢了。 今日,他算是彻底认识到他错了。 “栾江军一心忠于家父,何来罪过?”车内玉子衿声音又起,她似有些不悦问道:“这下,可放本宫出城了吗?” “可!可!来人,放行!”栾振赶忙振臂一呼。 车内人心弦俱是一松,可是兵甲罗城,纵使过了五关斩了六将,又岂是那么好走的? 士兵还未让开行道,已经有人控红鬃马,执金蛇鞭,玉绶红缨,御风而来。 “见过世子!” 山呼中,玉子衿闭上眼睛不耐烦地呼了一口气,又接而睁开,卫碧只叹时运不济,而车中另外两人,似乎全不知危机临身,似等着好戏登场般看那个少女应对。 玉天听了栾振之言,莫名其妙看了马车一眼,“子衿,皇后前日不还好好的吗?怎么忽然就不舒服了?”难不成是前些日子被原业气得? 边寻思着,玉天已经准备抬步上车,就在一只长腿已经跨上车时,车厢中及时钻出一个钗胜摇曳的脑袋,珠饰迎面险些在玉天脸上扎出洞来,他一撤腿赶忙后退。 “臭丫头,你要谋杀亲兄啊?”玉天急吼,栾振等人见状纷纷憋笑低首。 玉子衿只装没看见,含糊编了个玉皓洁不舒服的原由说了。 第二十六章 两心忆故梦 玉天当然不会怀疑自己的亲妹妹,他只看了一眼尚早的天,道:“就算是去祈福,也不至于走这么早这么急啊?你难道还等着去上头香?” 玉子衿脸色一拉,玉天顿时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只听她没好气道:“你那些女人太吵了!” 林姬没了孩子,小半个多月了一直在闹,几乎夜夜哀嚎,这点玉天当然知道,他摸摸鼻子一阵心虚,难得心细地发现了妹妹眼角的淡淡乌青,故作温柔上前一拉她的秀发宠溺地岔开话题:“看你,虽说寻常人近不得你身,但以后出门侍卫还是多带些的好。大哥知道这些日子你想是被吵得也没睡好,我前些日子刚得了一些上好的濛雪山血燕窝,改日子给你送些去,好好补补,委屈了谁也不能委屈了我们家的二郡主不是?” 玉子衿难得地没有对玉天那副惯常用来哄相好的温言款款感到恶寒,左手食指与拇指淡然一比划,直截了当道:“八斤!” 车外玉天脸还没僵,车内霍衍庭已经替他感到肉疼,濛雪山血燕窝乃世间极品,极其难得,一两可价值上百金,怎的这丫头要起来跟向牛拔毛似的? 宇文铮的眼中则笑意更浓。 牙齿打颤着闭眼深吸,玉天忍住掐她脖子的冲动,一字一句道:“你是打算拿来当饭吃吗?不怕补过头?” “我可以送人啊,母亲、大姐、三妹、四妹和五妹,还有表姐、堂妹,哦对了,还有大嫂......”玉子衿开始掰着指头数,数完她弯腰正对上玉天的俊脸故作乖巧道:“怎么样?你给了我我再给大嫂,也算给你送了回礼了。你天天在外面瞎胡混,我这还算是替你做了人情呢?有没有很有心?总好过你拿去讨好外面那些不三不四的女人强吧?” 羊毛出在羊身上,理由还那么冠冕堂皇理直气壮,玉天闭眼表示认命,他转身上马扬鞭而去,懒得和她瞎缠磨,别家的姑娘心情不好会打骂下人作践杂役,这臭丫头净会磋磨兄弟。 “别忘了准备好,改天我回城就叫纤儿去取!”身后玉子衿很是愉悦叫道。 马车出了上京城一路狂奔,直至夜幕降临才停下脚来。 一处密林中,卫碧从包裹中拿出一件暗纹斗篷穿在自己身上,服侍玉子衿换上一件简单的绢纱青烟罗裙后,二人一同走出林外。因不明身份而不知该如何称呼宇文铮与霍衍庭,她顿了顿,从容一礼,道:“一路周折,还望二位公子费心照看郡主,卫碧感激不尽!” “卫大人放心!”宇文铮淡淡点头,只回了短短几字。 卫碧颇有些疑虑地审视着这位一眼难知深浅的男子,她久处宫中阅人无数,能从低等女官走到今天这个地位也是历经风浪,可眼前这个年轻人,她还真是看了好几眼都没看出根底来。若非有皇后吩咐,若非察觉出郡主与他之间微妙的气息,她是如何都不敢将玉王最疼宠的女儿一人丢下的。 罢了罢了,卫碧不再多思量,拜别了玉子衿戴好兜帽登车而去。 卫碧与张公公一走,疏旷山野就剩了三人,霍衍庭瞄瞄身旁一直安静的两个人,挠挠额角,打破安静道:“他们走了,我也该走了。” “你去哪儿?”宇文铮与玉子衿同时发问,又同时缄默。 潇潇洒洒一弹玉扇,霍衍庭道:“咱们三个人走,这俊男美女的太惹眼,等上京发觉派兵来追,未免容易成为目标,刚好我在颍城、凌郡还有些生意要谈,这次就顺道去走一遭,不和你们同行了。” 他这个人一向识趣! “可万一追兵盯上你怎么办?”玉子衿焦急问道。 霍衍庭话说完已经举步而去,幽暗中他边往前走边举起执扇的手轻摇,“你父亲要抓的人是他不是我,你只需要负责他的安危就行了!” 玉子衿俏脸一热,细细的五指紧握手中剑,她看着霍衍庭的背影渐渐消失在黑夜中,丛林野啸,只剩下了她和背后之人,感受到那起伏有律的男子呼吸,很久,她才踌躇回头。 静夜星残,山野溪照,寥寥的风吹在人面格外舒服,月华清凉如水,那人一双星眸却格外灼热,更比明月闪亮。 今时不同往日,他已不是当日少年,她亦非懵懂幼女,一男一女在仅有溪流映月色的微亮山林中相对,两道目光,一个深沉似海,一个灵动天成,微妙而暧昧的气息很快就不可掩藏。 不知过了多久,矫健的臂膀缓缓抬起,宇文铮轻轻执起少女皓腕,修长有力的大掌渐渐包裹她秀丽如玉的五指,以自己多年磨砺茧痕遍布的掌心感受着那柔软指尖的细细薄茧,他似怜惜似心疼道:“因何执剑?” 玉子衿心中一热,没想到他会问这个问题,她的手有些颤抖,听着水流翕动垂下了眼睛。 因何执剑? 因那年上京围困,那流血漂橹无辜丧命的十几万冤魂。 因身处飘摇险地,若不执剑自卫,有一日可能会沦为他人鱼肉。 因生于玉家,因父母恩德,因恩师教诲,她有责任执剑护卫。 ...... 还因为......她终于将视线上移,定定看着那双深沉得让她陌生又无比熟悉的眼睛。 还因为她每当看到剑,就会想起当年那个剑走游龙救她于危难的热血将军,就会想起那日东柳城下在她怀中一身血色几无生气的惨烈少年......她想要执剑,是想要将来有一日能毫不逊色地与他并肩堪堪相配,是想要再有危难来临的时候她能替他击毙敌凶,是想要在他只有一个人的时候能够还有她站在身后让他敢于放心将后背交与...... 然而这些,她从未敢于说出口,只能一个人在夜中静静遐思。一直以来她都觉得,那只不过是做梦罢了,他们两个人注定此生都不会再有交集。 又有谁能知道,或许连她自己都不知道,年少懵懂的她,早在那年遇到那个少年的时候,一颗心就已经开始乱了套,这一乱就是整个的雨季芳华。 两只手,一雄健,一婉柔,将一对璧人紧紧相连,如那时以少年心头之血紧紧粘合的大手与小手,那个少年与那个女孩的泣血相拥在此刻依旧言犹在耳。 望着那静默深沉的人,看着那难舍难分的手,她热泪滑落,忍不住轻唤一声:“阿铮......” 长臂一展将眼前的少女纳入怀中,宇文铮脸上有痛苦,有喜悦,有庆幸。良久,他嗅着怀中芬芳嘶哑着声音道:“悠儿,真的是你。” 谢天谢地,不枉他拿命一场豪赌,跋涉来这虎狼上京。 当年东柳城下一战,整整三天三夜,他不记得自己杀了多少人,用胸前那一支长矛的代价换回了刘迪的头颅,报得满门血仇。 他在床上昏迷了七天七夜,再次醒来,是被一阵婴儿的啼哭惊醒。 拖着沉重的身子起身,他看到祖母怀中抱着一个婴孩来到他的房中,那孩子的哭声甚是响亮,似乎也在为他们这个家族、为所有被流寇践杀的无辜百姓啼哭,祖母的神情严肃,凄哀中又添凄哀。 他的姐姐,他在这个世上唯一的姐姐就那般去了...... 他麻木了很久,不知道自己究竟经历了什么,当亲族入土后,有一天才忽然想起那日东柳城下抱着他哭泣劝他隐忍复仇的小女孩。 那些话、那个人,一直都如梦一般地充斥在他的脑海,但他知道那不是梦。 熊熊说:“战场荒凉,一个女孩子怎么可能会跑到那里去?那是梦!” 可擒风却说:“若无胸前那些金疮药的及时救治,将军早已一命归西。” 他惨笑,知道自己没错,那个抱着他哭,给他上药,让他不要死记着娶她的女孩,就是他的悠儿。 因为她,让他活了下来,也让他认清了自己的仇人。 可是她又去了哪儿呢? 他找了好久好久。 直到长和七年上京城中有一方青色锦缎送到他的手中,他才寻到了些许踪影。 确定了人在何方,但人他依然没找到。 夜深人静,他只能对着自己画下的青衣女孩静静发呆,想着她已快到及笄之年,会不会家中已经为她定下婚事,会不会早已忘了他要娶她的诺言,会不会...... 几乎到他快要心灰意冷的时候,加西多带着那幅上京国色出现在了他的眼前。 数年不见的她,果然出落成了一个倾城佳人。 当年见到玉策的时候,那熟悉的长相他不是没有怀疑,可是他私心里略过了这个猜测。却不料,上京围城,智破十万大军,那名动天下的灵机郡主真的就是他的悠儿...... 可能当初轻易说出那句承诺的时候他是有些年少冲动语出轻狂,但东柳城下的那一次泣血相拥后他开始认真地用了心,见到那一副上京国色后更令他才发现原来自己已经深深不能自拔...... 细心地擦拭着宇文铮手臂上旧伤复发渗出的血迹,用随身的金疮药止了血,玉子衿仔细的包扎好确认不会松开才松开了手。 “你老看着我干嘛啊?我脸上又没有星星月亮。”玉子衿实在忍不住抬起了头,自打她给他包扎伤口开始,这人就一直盯着她看,虽说乐川和川西民风开放,可他这也太......无礼了。 第二十七章 红绳相结发 宇文铮轻笑,朗月清风下观摩着眼前人,眼眸轻柔,“你的眼睛确实很像星星,而且比星星亮多了。况且我记得某人和我早已私定终身,还以信物交托许诺婚事。你云英未嫁,我盛年未娶,自己未过门的妻子如何看不得?” 玉子衿因那句“私定终身”语塞,白他一眼忽然疑惑道:“我何时给过你信物了?”当时匆匆一别,他九死一生,她连话都没有跟他来得及多说,又何来信物一说?只见宇文铮不紧不慢自怀中掏出了一把短剑,铸造金贵,赤金中镶数枚雪玉弯月,正是当年她报信时所用之剑。 玉子衿暗叫糊涂,她怎么忘了,宇文铮出身楚南乐川,乐川上至世家豪族,下至平民百姓,均是好武,历代名将侠客名人辈出,故而极重利器,于婚嫁一方更是不拘俗礼,不以刀剑为凶。男子若遇心爱女子,金箭雕羽,三枚便可求聘之;而女子若遇心爱男儿,表达爱意只需金质短匕一把,相求燕好。若这箭或短匕镶了玉石之类,则此心此意唯玉石之赤子高洁可表,便意为非卿不娶或非君不嫁之诺,更是强烈表明了欲结金玉良缘之浓重爱意。 当初她只一心要救他性命,事出紧急才着人送了这把短剑,不想却无心插柳。 抬眼对上那双泛着春华柔波的亮眸,只听他道:“我不知你这短剑给得是有心无心,可我却全是用了心的,我既接了你的剑,便是认定了你这个人。” 双颊宛若霞光熏染,玉子衿绞着衣袖,她知他是疏阔男儿,惯性爽朗直诚,她虽长于深闺,但幼承明清徽万方庭训,没有一般深闺小姐的矫饰造作,蛾眉低垂算是默认了。 含笑将玉子衿搂在怀中,宇文铮望月轻笑,“好了,不逗你了。”。 玉子衿抬头,望着那双眼睛,犹豫道:“你当真要与父亲为敌,再无化解的可能吗?” 宇文铮深吸一口气,起身遥望着遥遥的渔火,“不是我要与他为敌,而是他不放过我!” “若我能说服父亲,你可愿与他冰释前嫌?” “如何冰释前嫌?你是觉得你父亲会放心川西军雄霸一方,还是要我带着数十万大军屈居人下?” 十指紧攥袖角,玉子衿无言以对。是啊,自打他接管了川西,就已然是父亲的眼中钉肉中刺,他们的立场本就是相对的。降与不降,他都会是父亲的心腹之患。 父亲数次追杀,显然早已灭了睦处之心。他若带军归属......呵,数十万大军那又怎么可能?自古以来,降军的下场可想而知,不被重用还是其次,尸骨无存倒有可能。单单为了川西军将士,他就没有退却的可能。 况且玉子衿知道,眼前的这个男子不是一般人,凭他的胸中经纬,必自有一番抱负。 “子衿,鸿鹄一再高举,方能睹天地方圆,现今乱世战乱四起,我有寥阔之志,不畴登天,惟愿靖平四海,你可懂?”宇文铮展臂侃侃而谈,英姿颀长的身影在夜空下仿若神祗,整个天下似乎都囊括在他修长的手中。 她早知他有这个志向,这也是他与父亲最像之处。那龙登九五的荣耀他们都唾手可得,可最吸引他们的不是那至尊之位,是征途天下的浴血历程,是在乱世搅弄风云的烈火之心。 眸如秋波,指如春笋,玉子衿起身将一只手放在那只大掌中,“我懂。白骨蔽野,青山旧时,总要有人来还这片山河本来的色彩,你有济时救世之志,断不能为私情所阻。” “我就知道你懂,随我回川西可好?,那里虽然不及上京繁华,但泠山银湖,自有一番别致。”宇文铮冷漠的眼角流露出难得的温柔,手指细细抚摸着玉子衿洁白细腻的额角,双目紧锁在她精致的五官,那般美胜过落英如雪,飞花似梦。 玉子衿默然,父母高堂俱在,她又如何能走? “子衿?” “我......对不起,我不能和你回去。” “我知道这样和一个男子离去,你难免心有忌虑。你父亲精明深察,若让他发现了是你数次救我,你如何立身?” “我知道你是为我好,为人子女,我对父亲已做下叛逆之事,又岂能只身私逃,罔顾生养恩情?若他日父亲发现,是何惩戒我应下便是,这样一走了之,非人子所为!”玉子衿斩钉截铁道,今日救他虽是凭心,二弟却是她央求而来,她岂能一走了之,将所有不可预知的后果抛与二弟一人。 宇文铮眼睑微沉,知她是放不下双亲与胞弟,便也不再强求,玉子衿反握住宇文铮的手掌缓缓宽慰:“你放心吧,父亲不会发现的,二弟早已安排好了一切,父亲无论如何都不会怀疑到我头上,平白无故他怎么会想到我与你有瓜葛?” 如若她不跟他走,可能这一辈子他们都不会再有瓜葛。宇文铮暗暗心痛,随口转移了话题,挽着玉子衿席地而坐,让她靠在自己身上渐渐睡去了,直至天明二人方才醒转上路。 此时玉策严锁上京,并派人将几队逃出上京的可疑人马悉数捕回,却无一人是他所寻,气急败坏摔碎了无数琉璃盏,不得不怀疑宇文铮可能还藏匿城中,立时又进行了一轮新的搜索。殊不知,志在必得的猎物此刻早已身在千里之外。 沿颂西河一路南下,顺水顺风三日,玉子衿带着宇文铮经崇溪过连渡绕道数百里,又北折抵达泸关外,绕道而行这么大一个圈子,任谁也难以轻易捕捉到宇文铮的行踪。 青天初日下,古老庄严的关隘依稀可辨“泸关”二字,一眼西望,草木稀疏,虽是一地苍翠远接天际,尽头却是春风不渡的荒淡。 玉寒已经提前一天早到了泸关,树林一宿,次日清晨听得马蹄达达清脆入耳,在清晨静谧的树林格外清晰,一男一女同乘一骑而来,男子英姿伟岸,女子清灵娇小,正是宇文铮与玉子衿。 宇文铮翻身下马,未及玉寒上前便展臂将玉子衿抱于马下,玉寒眸光一冷,原地顿步。 打量着眼前不显山水的少年,宇文铮没有露出什么神色,只向玉寒拱手谢道:“此次多谢大都统,宇文铮感激不尽。” 玉寒冷立凝望着宇文铮,平静无波的眸光读不出任何情绪,侧头向一边:“不是我要救你!”言外之意便是“我不怎么想救你,不稀罕你谢”。 宇文铮淡然将手负于身后,似乎刚才的对话从未发生过,一贯的淡漠让人难以琢磨。玉子衿白了玉寒一眼,适时化解了尴尬:“我二弟自小沉默寡言,不善与人相处,并非故意不善,你莫要多心。” 宇文铮对玉子衿启唇浅笑不置一词,轻道一声“随我来”牵着玉子衿的手漫步而去。 树林深处,一处略显破旧的庙宇静立其中,推门而入,须发银白的老翁石像映入眼帘,左手持杖,右手持红绳一股,原来这是一座月老祠。祠中灰尘尽落,摆设却是条理,想是战乱难以为继,庙祝便都离去了。 “你可是有话要对我说?”玉子衿秒目流转在宇文铮身上,眼眶有了些许微热,这几日相处,由生疏迷离到相熟相许,她还未从美梦中醒转,泸关便到了。 宇文铮点点头,凝视玉子衿道:“我这几日思虑,我与玉王明面仍是共事原业,尚未到剑拔弩张的地步,即便他日不相容,现下我与你也并非不可能。你可介意我以向你父亲示好的名义......求娶你?” 倾国画卷一出,灵机郡主美名天下皆知,天资过人清冷高傲如川西大将军宇文铮亦慕其美名,示好玉王求娶之。 英雄难过美人关,的确是一个再好不过的理由。 玉子衿望着那双诚挚的眼眸,点头说了一声“好”,对于他的决定她似乎都无法拒绝,天下间哪个女子不想喜结佳偶,她当然也不例外想要一份单纯幸福的姻缘,可眼下这无疑是最好的办法了。固然此举天下人皆会看作是政治联姻,视她为父亲继姐姐之后送出的又一牺牲品。不过她不在乎,至始至终,她只在乎眼前这个人而已。 宇文铮闻言剑眉舒展,双目凝光,璀璨旖旎的笑漾在英气蓬勃的俊脸,如初春冰融后涤荡起涟漪的柔波,一瞬冰雪阑珊,春意归苏。 “子衿,在我的家乡,娶亲并不拘泥于三媒六聘这些俗礼,男女心仪,赠过信物,红绳结缡,便为夫妻,事后族谱在册录其名。我知在中原,这样无媒无聘便做不得数,你并非为礼教束缚之人,今日可愿与我在此三拜于媒神,赤绳相系。他日得你父首肯,我再还你一场明媒正娶。” 玉子衿心漏了一拍,未料及他竟想得如此仔细,明媒正娶再风光也是做给世人看的,不过是向天下昭告玉王郡主嫁给了川西大将军,而今日无庚无帖,却是属于宇文铮与玉子衿的结发为夫妻,恩爱互重,此生不疑。 两道亮眼的身姿徐徐而三拜于月老祠下,绝世男儿神采烨然若天降神人,清婉少女顾盼神辉流泻不尽的珠玉华光。 金剑轻划,两捋青丝顺势而下。红绳结发,交结缠绊躺在二人各自的手心。 宇文铮反手轻覆玉子衿的掌心,十指相扣紧紧包含着两股红绳结发,薄俏的唇细细吻着那双含笑惑人的明眸低喃:“红绳结发,吾妻唯汝。碧落黄泉,定不相负。” 第二十八章 公子人如玉 泸关外,四野茫茫,树叶斑驳依稀透着盛夏灼热的光。话别的人,一个高立马上深情俯视,一个裙裾曳地眉眼微抬,相顾无言终化成一阵马蹄飒踏流逝在树林的尽头。 玉寒牵着马与玉子衿并肩而站,“宁襄王府的通关令牌在连渡通行必会被记录在册通知父亲审阅,擅自勾销通行记录,若被告发可是重罪,你打算如何报答飒表哥?” “我......”玉子衿被玉寒从甜蜜的向往中强行拉回,小脸一呛憋得通红,真后悔小时候天天叫着他是大智若愚,这几年她被他的“大智”真心“大治”得服帖贴的。 捋捋秀发,冲着玉寒一拱鼻子,“谁说我让表哥去勾销通行记录了,通关令牌多了去了,谁规定我一定要用宁襄王府的?哼!”玉子衿转身就走,这臭小子休想再诳她,飒表哥就是表哥,她对他只有兄妹情分,没有儿女情愫! 曼妙的身影越走越远,玉寒的眉头也越皱越深,一丝阴鸷出现在他脸上,是啊,不一定要用宁襄王府的,他怎么就把这个给忘了? 数日追踪封锁俱无所获,宇文铮就如凭空蒸发了般不见踪迹,看着玉策日渐一日阴沉的脸,玉天满心不甘,他收到的消息不会错,宇文铮肯定来了上京,天壁大牢被炸就是铁证,他岂能让他在自己手下逃脱? “父亲,此次是孩儿办事不力,请父亲再给孩儿几天时间,一定将宇文铮抓捕到手!” 豪门怨多,尤见骨肉。玉策妻妾成群,子女众多,除却嫡妻明清徽及其子女,宠爱如夫人夏侯氏及其所生二子、董夫人及其所生二子亦甚,为保地位,玉天难免急功近利了些。幸好这些年他与玉寒颇得玉策青眼,六弟玉亓小小年纪校场得冠,玉皓洁入宫为后,玉子衿最得父心,明清徽重得玉策疼宠生下了小弟玉宇,所有风向几乎都顺着他们而生,正是他展现才能,让玉策百年之后把基业放心交予他手的时候。谁知宇文铮一事却是徒劳而返,使他的信誓旦旦全化作顽石砸了自己的脚。 对于玉天所请,玉策未予,着令玉天撤兵,八门放行,人已经不在上京城中,他也无需再徒劳。重兵把守之下都能逃之夭夭,这样的对手还真是更加激起了他几分兴致,这几番让宇文铮逃脱,或许是天命要让他将来与之在战场上一决雌雄,这个难得的对手他倒是很有兴趣与之一争。 连日操劳,玉天离去后玉策便在睡榻上小憩下了,再醒转只闻得梨香扑鼻,对上正在卧榻旁捶腿服侍的爱女,玉策宠溺道:“听说你去了西山寺为你姐姐祈福,什么时候回来的?” 玉子衿匆匆归来便来了,简单梳洗换了一身玉色漩涡纹纱绣裙,颈上的璎珞坠着生辰时玉策赐下的拇指大小的精致玉如意,简单的发髻上插了一支白玉压鬓簪,简洁家常,不失端庄。 盈盈一笑捧过桌上经营饱满的鸭梨,玉子衿道:“今早刚回的,进宫见了姐姐请安,她还特地让我带了崇溪供奉的鸭梨来与父亲,说父亲以往最爱这个味道了,多年在外,定是想念。” 玉策轻咬一口鸭梨,多年不食乡味,味道更胜以往甜美,“你姐姐有心了,这些年月父亲险些都忘了崇溪鸭梨是何风味,难得路途遥远这梨还能保持如此新鲜,真是有劳本王的国色郡主给为父带回来了。” 听到玉策打趣,玉子衿心知父亲势必已经知道“上京国色”一事,也不矫饰,见玉策还有疲惫便嘱托好好休息告退了,出了书房径直向府外而去。 原倚风随意盘坐在卧榻,只穿了一件雪青色的家居常服,墨发半梳成髻未带冠玉,仅腰间系着一枚坠着绿丝绦的玉璜,再无其他饰物。长睫如羽静静垂视在指尖的书页,俊如美玉的面颊上一贯超然物外,翩翩儒雅的气息斯室德馨。 玉子衿进门就看到这么一幅公子如玉的场景,长裙曳地款款而来。 见到来人,原倚风合下书本,笑道:“这大暑天的,你怎的来了?来人,快给郡主看座。” 侍从肖酌搬来一个圆凳安置在卧榻旁,玉子衿一敛裙裾便坐下了,双眸一扫原倚风双腿,道:“听闻你前些日子落马摔到了腿,特来瞧瞧,可好些了?” “只是扭伤,并未伤着筋骨,是下边人误传而已,将养些时日便好了。”原倚风坦然道,三月春风般的浅笑涤荡人心,磊落气度光风霁月。 “无碍就好。”玉子衿点点头,从怀中掏出一块令牌双手奉与他,令牌正面篆刻着“清河”二字,反面一个“风”字,正是原倚风的私令,“多谢相助,原物奉还。” 原倚风并未伸手去接,堪堪气质风华无双,此时染上了一丝莫名的黯然,面上依旧是风雅无匹的舒笑,“这令你留着吧,年少相交至今,你不必跟我客套。我自来来去无羁,游放之名皆知,你拿着它以后出门行事却也方便,可免去诸多麻烦。” 四目晶莹相对,玉子衿自知在他面前心事泄露无遗,那日莫名向他求取这令,他二话不说便给了......只怕是有意为之。上京一连封锁半月,这般心窍玲珑之人,又岂会看不出其中端倪?即便他未猜出宇文铮之事,只怕天壁大牢一事也逃不过他的眼。 他们也算是一同长大,这些年在玉子衿的眼里,原倚风确然是个心如明镜的坦荡君子。有些事,看破却不道破;有些人,看透却不说透。他永远都知道保持恰如其分的尺度,既不自作聪明,亦不给人难堪。这样一个人,心底清明善解人意,才思敏捷智广涵三,更有一颗海纳百川的仁善心肠,得其为友,夫复何求? 一阵轻咳声响起,随之兰香如雾涣散入鼻,清雅芳香的气息自一方琉璃盏中飘出,回荡一室。 肖酌进门就看到二人凝视而对,自知来得不是时候,赶忙陪笑道:“郡主,这是前些时日府上厨子刚新作的兰沁羹,香气怡人不说,更是清热解暑,世子老早就说等您来了要给您尝尝呢!您老是不来世子就让我们天天备着,盼星星盼月亮今儿可算把您盼来了。” 玉子衿自顾失态,赶紧将令牌收在怀中,接过琉璃盏向原倚风低眉顺眼称谢。 “休得胡说,越发没规矩了!”原倚风一派云淡风轻被肖酌的一席话说红了耳根儿,幸得玉子衿没有看到,肖酌瘪瘪嘴站在一旁不语,见玉子衿拨动着调羹,原倚风清清嗓子道:“里面没放糖。” 拨调羹的手一顿,玉子衿轻“哦”了一声,她只是在走神,并未介怀这个。轻抿一口,入口香润,口齿生香,温凉的口感极佳。这类解暑羹汤,放了糖蜜更是甜美可口非常,这里面没有却丝毫不减其真味,很明显是照顾了她的口味。不论何时何事,他似乎永远都能做的无微不至完美无瑕。 “兰瓣浮动,增其色;汤底丝滑,出其香;烹制精心,美其味。果然色香味俱全,入口清香顺滑,着实舒爽。”玉子衿不由赞叹。 “前几日国香园各色品种的兰花开了不少,太医说兰根可治扭伤接骨,便去为我采了些研药。厨子用多余的兰瓣做了这羹汤,热水瀹过,花色新,汤味鲜美,府中上下很是受用。” 未待原倚风说完,肖酌接茬:“是啊是啊,世子说郡主爱兰喜梅慕茶蘼,下次还可以再让厨子......”肖酌说着说着闭了嘴,趁原倚风还未完全变脸赶忙找了个由头退下了。 气氛一时尴尬,原倚风轻咳两声岔开话题:“最近国香园此季花色开得甚艳,母妃有意请皇后娘娘前来赏花,只是前些时日母家舅父去了,此月忙于香祭法事,并不在府,父王又外出清游去了,只恐过了这个季节美景就要糟蹋了。他日你若进宫可问问皇后娘娘与各宫娘娘,是否需要些花草去充点宫宇,若要亲赏,臣等躬身接侍。” 玉子衿隐隐品出话外之意,未出几日父亲就要回显阳了,下月初七是父亲寿诞,大哥、二弟和她势必要与父亲同回显阳备寿,这事要办得快了。 数日后,得到玉皓洁懿旨,玉子衿盛装进宫。越过重重宫门,屋宇错落,宫殿连绵,盛极一时的原氏皇朝如今也只有这座皇城的金碧辉煌还镌刻记录着它曾有过的无上荣光。这富丽堂皇甲天下的琼楼玉宇中,曾有美女如云如过江之鲫,曾有真龙九五捭阖天下,曾有智冠英杰驰骋朝堂,亦有数不尽的勾心斗角、波谲云诡和鲜血淋淋。而今,光芒四散,这座皇城不过是华丽外衣下的腐朽之身,任谁都能嗅出它身上散发出的古老腐烂气息,足下万千蝼蚁啮噬,只等一双有力的手将它推掷于地,片息倒塌。 只是不知道这双手的主人是谁,是父亲,还是阿铮?抑或是,一个更有力的强者? 第二十九章 还君双明珠 葱指摸着腰间秀囊,玉皓洁清冷的面庞瑟瑟动容。 她心中一直有一幅山水画卷,是她十一岁那年上京城郊的早春。 山溜何泠泠,飞泉漱鸣玉。“鸣玉亭”并不负这个名字。 雅致的六角亭临水而建,一崖清脆耸立,一方瀑布飞溅,绿水游鱼潜动,薄天翔鸟飞鸣。 瑶池仙境般的景色很美,年少的她慕名而去。 方至,有人一曲琴音附流水,擅长此道的她倏然止步,她听出,那是本朝第一琴师九梦的传世之作《惊梦》,竟有人有此等造诣将此曲弹奏得至臻化境,莫不是九梦的高徒? 可九梦辞世前,就只有一位徒弟,那位“王中国色。” 莫不是? 起了好奇心的少女越桥而去。 山水至美,可对比起亭中的人,芳华失色。 那是个眉黛唇朱紫衣墨发的少年,只一眼,沦落了她的一生。 闭目收起回忆,玉皓洁道:“来人,备辇,摆驾清河王府!” 花雨缭乱,落地素洁。国香园清芳高雅,兰香如盖,百花青草气息透着丝丝清润,俱被兰香侵染,又反育着兰香,美妙气息引人痴醉。 风轻云净下,花卉净植中,亭中雅设四座,茶香流散。 玉子衿与原倚风均缄默不言,一个淡然煮茶,一个无味轻饮。 直至玉皓洁迈着紊乱的步伐走出那一片紫藤花架,才打破了沉静。玉子衿扶过她颤抖的身躯,只见美眸红肿,俏脸苍白,面颊犹有泪痕未干。 清风拂过,原壁桓紧接着自花架下走出,凤眼哀伤望着风华绝代的盛装佳人,神姿琼树较往清减不少,仙品玉容尽是颓废,只掌中紧握着一个绣囊。玉子衿认出那是玉皓洁之物,常年不离身,里面所放是原壁桓所赠定情之双明珠。 现在珠还了,可是决计了断了?情可断,情能绝吗? “走吧!”玉皓洁不敢再看原壁桓的表情,借着玉子衿的力逃离般的向国香园外走去,十指紧攥,指甲陷入掌中直入血肉,钻心之痛化作决堤之泪,玉子衿如尝其肝肠寸断,也不觉随之泪下。 君知妾有夫,赠妾双明珠。 感君缠绵意,系在双罗襦。 妾家高楼连苑起,良人持戟明光里。 知君用心如明月,事夫誓拟同生死。 还君明珠双泪垂,恨不相逢未嫁时。 纵使那不是她的持戟良人,纵使他们相爱于未嫁之前,这辈子也绝计不可能了...... 掌中明珠再加一份力道即要化作粉末,直至原倚风抚上原壁桓的肩膀,他才放轻了力道,双眸满是疼惜望着那个蹒跚而去的丽影。只因当年他迟了一步,他们便迟了一辈子,酿成如今这不堪的局面,他却还存着不该的奢望。 “得君此生眷念,已是三生之幸,何敢再谈误你一世守候,默默不得。缘生缘灭,缘深缘浅,终是无缘,毋须再两相痴缠,各不得安。” 若无前缘,何须痴缠?既然痴缠,此生无安!他的双明珠既然赠出,此生便只有一个主人,遑论有缘无缘之说! 寂寞宫廷落花深,玉子衿将玉皓洁送回寝宫后,碎步踩着那杨柳夹道的一地残红往宫外走,为了避免遇到原氏的那些糟心人,她特地绕路凤藻宫西北方向的仙林殿西甬道往广和门而去。 存雪阁? 刚过一个曲廊,她无意发现与这诡谲深宫不甚相符的一个角落里,正坐落着一所松木幽深白瓦灰墙的清幽小院,里面有三五个内侍正在洒扫,还有桃李绿果飘香传出,她常年出入宫闱,竟不知宫中还有这么一处地方。 如此寂静,如此清幽,里面的主人是谁? 正当玉子衿想走近几步去看看的时候,巡视至此的独孤戬一个健步闪到了她的跟前。 “郡主,莫要前行。”独孤戬微微抬手以防她继续前行。 玉子衿盯着那块牌匾,问:“这里面住的是何人?” 独孤戬讳莫如深,对她低声附耳,玉子衿恍然大悟,怔怔看着那牌匾点了点头,“难怪,是我险些鲁莽惹人清净了。” 她的目光又在那小院停顿了许久,转身与独孤戬一同顺着曲廊漫步向广和门,“听说独孤伯伯为独孤大哥你请示了父亲调任北境,可是不日就要动身了?” 独孤戬的笑容有些苦涩,“是啊,后日就要动身了,今天是来办理交接事宜的。”他稍微沉默,犹豫着问:“她......还好吗?” 想起一路泪流沉默回到寝宫的玉皓洁,玉子衿心里很不是滋味,再见到此刻苦苦相思难得回顾的独孤戬,她更加不好受起来,“独孤大哥,其实......从小到大你的心意姐姐她都是知道的,她只是......” “我明白,”独孤戬淡笑打断,“她只是不喜欢我,感情的事不能强求,这一切都是我心甘情愿的。”心甘情愿为她孑然一身,心甘情愿为她守候在幽幽深宫,心甘情愿为她远戍北境,在她需要的时候留在她的身边,在让她感到困扰的时候也绝不痴缠。 玉子衿拍拍他的肩膀,她有一肚子安慰人的话,然而在饱受情伤的人面前却说不出一个字,只能随意岔开了话题。 凉风送爽竹影动,晓月出云夜萌生。 霍衍庭深吸一口山野乡间的新鲜空气,信手将包裹丢在客房,执一壶传世佳酿出了客房。 这是一间开在山野花谷的林间小栈,老板性情旷达,经营有道,房屋驾于溪湖之上,皆是用竹木制成,白日典雅轻淡,夜中映月来风,很是惹人心目。每每前往颍城等地谈生意时,他只要途径此地总会来住上几日。 好风好夜,好酒好月,若是再来位佳人就更好了。 漫步至清溪花谷,霍衍庭举杯临风饮一口酒,不禁望着这月夜美景心中感叹。 上天好似听到了他内心呼唤,一阵水声波动,水底游波现出一条美人鱼伴着他那一声感叹及时地映入眼帘。 霍衍庭饮酒的动作瞬间僵硬,常年习武,莫说皓月当空眼前明亮得很,就算无星无月他也分辨得出那不是一条美人鱼,是一条......不,是一个美人。 他不是君子,但行君子之事。 意识到前路难行之后,霍衍庭很自觉地低下了眉眼,收住了脚步及时向来路返回。 “什么人?站住!” 一声厉呼,带着女子特有的惊惧与惶恐。 一阵水声,衣物婆娑是那人已经上了岸。 霍衍庭一直僵站着,若此时趁那女子还在忙着整理,他径自离去也未为不可,也能免去一桩麻烦,可偏偏这不是他霍大公子的行事风格,所以人家叫他站住他还就真的站住了。 霍大公子今晚可能真的是喝醉了,他自以为自己光风霁月,将事情道明原委后对方定会相信他的清白,明白他绝无偷窥之心,所以当他背立着自陈清白之后,才后知后觉地想起,这种事似乎不是说得清道得明,人家就会信的。 然而,当那女子声色俱厉叫他回身之后,几乎是在看清他的脸的同一时刻,就相信了他的话。 得到相信,霍衍庭很诧异。 但更让他诧异的,却是那溶溶月下,清浅溪落,似仙似幻的妙龄女子。 世间女子,美貌如玉子衿者,霍衍庭见过数百不在话下,可眼前这个女子美在容貌是其次,更美的却是那份风情。 不是风尘女子抑或半老徐娘的那种风情,是那种既魅惑又清纯,清纯中带着魅惑的风情。 明明是妙龄少女,却天与风流口眼含春,妩媚妖娆而不淫。 明明是抚媚妖娆,却雪肌素骨容颜清澈,纯净玉洁而不涩。 欧阳佩月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霍衍庭,幸好她认得他,也幸好他未见过她,表面淡淡实则内心颤抖地系好衣带,她信手一甩胸前滴水的秀发,转身就要离去。 “姑娘!” 霍衍庭却叫住了他。 止住脚步,她淡笑回首,“公子还有何事吩咐?” “姑娘恕罪,刚刚无意冒犯,在下......”他开始语无伦次起来。 “哦?”欧阳佩月的镇静是与生俱来,此刻早已恢复如初的淡定从容,即便那人是最该让她紧张的,她依然笑道:“公子刚刚不是解释过了吗?小女子却也信了,难道这还不够?” 不等霍衍庭回话,她依旧笑着几步上前,只觉香风拂面,霍衍庭手中酒壶已无。 皓月当空盈风拂袖,那女子玉颈引天,倾液而下,风吹起了她的长发,抚在脸颊沾染了少许佳酿。 “好风好夜,好酒好月,公子可是想找人作陪?”她爽快的声音道。 霍衍庭更僵立了,只觉上天真的听到了他的心声,不禁爽朗大笑,“既是相逢,便是有缘,姑娘可肯赏脸?” “有何不可?”欧阳佩月执着酒壶在溪边找了个石头随意坐了,她若有似无的视线打在霍衍庭身上,如此凉风如此夜,如此美酒如此君,左右不会再有第二次了,醉它一次又何妨? 霍衍庭从腰间取下剩下的一壶酒,也随意坐在临近处的一块石头上,两个人对月临溪各自斟酌,忽然都安静了下来,真的只陪对方喝起了酒来。 待酒尽壶空,两个人都已经脸色轻染枫红,那百年窖藏的佳酿纯度极高,竟没将二人灌倒,也是难得。 水何澹澹中,不知是谁又先开了口,夜才不至于过分静谧,天空中数记流星飞过,也使那夜空不安宁起来。 “姑娘家见了流星都会许愿,你怎么只静静地看着不动?”霍衍庭渐渐头有些重。 “许愿?”欧阳佩月秀眉一挑,“那不过是个传说,流星美丽易逝,美好的东西往往最容易寄托人们的美好愿望,以为它短暂的出现便是来承载世间万千生灵的锦绣图景,故而那般美丽夺目。以为捕捉到了短暂即逝的它,便等于抓住了属于自己的美丽,自我安慰罢了。有那时间倒不如瞪大眼睛好好瞧瞧这星汉变幻,抓进眼中的美丽才是精彩,况且......我没有心愿的。” 第三十章 月下美人香 最后一句有些黯然,霍衍庭来了兴趣,“世人皆有心愿,你怎会没有?想要的东西总该有的吧?” “有风有月,有酒有友,我倒觉得已是足矣!”欧阳佩月若有所思,又道:“若说非得有个心愿,我想我是有的。” “什么?”霍衍庭眼中聚起光泽,有些期待地看着那个洒脱随性的女子。 只听她道:“深山老林,寻一块地,辟两亩田,盖三间屋,了度残生。” 他微思,“可要同伴?” “一人足矣。” “如此,何须三间房?一间足矣。” “卧房,书房,厨房。” 他眼中欣赏之意更浓,这是个何时何地何种境况都不会委屈自己的女子,只是...... “竟连厅堂也无,你是不打算待客,要永绝红尘,不见凡俗了吗?” 欧阳佩月渐渐抬眸,美丽的眼角流荡出春风娇媚,霍衍庭很是期待地等着她的答案,结果那女子张口却令他哭笑不得。 “干卿底事!” 明明前一刻还在展眉交心,下一刻却对你含笑变脸,这到底是个怎样的女子?直到走回客栈霍衍庭都没想明白。 目送那个无拘身影进了房门,霍衍庭绕过回廊回到了自己房间。 方圆百里就这一家客栈,二人同入住也没什么奇怪的。 撑开窗柩,越过如镜湖面,他还能看到那间房中一灯独坐的俏丽人影。 灯闪,影飞,一瞬只发生在霍衍庭欲关窗就寝前,他毫不深思,执起玉扇出窗踏水而去。 欧阳佩月奋力用指甲掐着自己的太阳穴,一手已经握紧袖间匕首,她只感觉自己的身子在无止境地变软,头疼欲裂,而眼前却出现了两个张狂身影。 “嘻嘻,小云,这小妞看起来很不错呦,下午入店时她带着斗篷只露了半张脸就已经让人心动了,果不其然这整张脸更是让人心神涤荡,你有福气了。” “雨儿,不要这么说嘛,再漂亮能比得了你,等这个得手之后,我看那边上房还住了个不错的美男子,立马拿下他伺候你怎样?” “好啊,这可是你说的?” ...... “你们俩恶心够了吗?”欧阳佩月改掐自己的大腿,身体里的灼热与匮乏却一波接一波,而隔壁间的丫鬟和侍从迟迟无声,八成是已经被这二人弄倒了,难道今日是老天要绝她欧阳佩月?她忽然就想到了霍衍庭......可是,她会有那个好命吗? “呦呦呦,小丫头还不耐烦了呢?”巫山雨伸出染成深紫色的指甲挑了挑她的眉头。 “滚开,别碰我!”欧阳佩月一阵恶心,她没想到自己这么倒霉,昨天才听说此地闹采花贼,今天就被她碰到了,还是江湖上恶贯满盈男女通吃的巫山云、巫山雨这一对变态夫妻,与其受辱,她情愿一死。想着暗暗抓紧了袖中的匕首。 “哎呦,小姑娘,脾气挺大的啊?”巫山云一把抱住有些怒了的巫山雨,生怕她一个生气抓烂了这美人胚子的好脸蛋,哄道:“别气,别气,等我玩完了随你收拾她!” 话音刚落,有人接话:“很可惜,今日你们怕是不能如愿了。” 巫山云与巫山雨贴背防御,欧阳佩月则喜出望外,三人神色不同地齐齐盯着那坐在桌边玉扇悠然的男子。 巫山雨舔舔指甲,媚笑道:“想不到老娘还未去,小白脸你倒是送上门了,就这么等不及了吗?” “阁下误会了,您取舍由心来去无踪,行事向来不问他人意,这般豪放不拘在下是学不来的,姑且珍重自个儿,不必关怀在下了。”霍衍庭淡淡谈笑,眼神却向地上脸色不佳的欧阳佩月扫去。 巫山雨不留痕迹挡在欧阳佩月身前,道:“你既知道老娘取舍由心,便该乖乖等我采撷才是,要知道,我二人功力超群,你是反抗不得的。” 身后传来一声嘲弄,欧阳佩月捂着胸口冷笑道:“这位大妈,你想是误解了这位公子的意思,他是想告诉你:男人和女人有很多不同,其中一点就是,平白送上门的东西女人会觉得自己捡了个大便宜而沾沾自喜,而男人则会觉得——贱!” 大难临头还不忘抓住机会出口挤兑人,霍衍庭被这女人弄得有些哭笑不得,巫山雨则瞬间黑了脸,她一巴掌将欧阳佩月甩翻在地,不为她那番话,只为那声“大妈”。 霍衍庭瞬间气息变冷,他漠然提气,才发现自己居然真气浑浊,丹田灼热,掌风之力只余三层,灯火摇摆中他暗暗给了匍匐在地的欧阳佩月一个眼神。 巫山云劝罢巫山雨消气,霍衍庭的动作没有逃过他的眼睛,猥琐的脸上带起假笑,他道:“怎么样,是不是一点力气都提不起来了?这屋子里我早就点了足够分量的秘制合欢散,除却阴阳调和,无药可解,你要么乖乖顺从我家小雨,要么......就等着阳爆而死。” 霍衍庭只怪自己大意,万没想到也有被下了春药的一天。 说来一人在外不该纵酒,怪只怪今夕良夜,得遇佳人,竟不想和这佳人要一起遭难。只愿她能看懂自己的眼神。 巫山雨很满意地靠在巫山云肩头,两个人正说着要各自行动时,欧阳佩月意识到自己时间不多了,这是仅剩的时机,她紧握匕首,提起全身力气,趁二人不备,奋力向巫山雨身上刺去。 一招落,只划伤了巫山雨的肩膀,她接而被突生警惕的巫山云一脚踹飞到了床沿。 也是这一刻,同时注意力转移的二人给了背后的霍衍庭可乘之机,待他们及时回首,霍衍庭已经提起全身力气腾身劈来。 两掌同落,二人毙命。 霍衍庭也彻底倒地,一时提起全部内力使得丹田彻底打乱,刚刚奋力压抑的灼热气息已经冲上头顶,他仅用最后的一丝理智控制着自己,而床沿那边属于女子的馥郁清香却不断冲进鼻尖,叩敲心田。 欧阳佩月也不比他好多少,而且她不会武功,又喝了酒,中毒本就深些,只剩意志在抗。 幽幽暗室,两人四目相接,同时无奈地发出一声低笑。 短暂过后,欧阳佩月如被烈火焚烧,彻底没了理智,她咬牙看向离她几尺之遥的男子,心觉许是上天安排。 别人,她情缘死。 若他,又有何妨? 生死存亡在前,去那该死的贞洁! 霍衍庭发誓,过去二十余年他从未见过这般直接大胆的女人,姑娘们见了他从来都是言语温婉举止得体的,所以当欧阳佩月几乎是用跨坐在他身上的姿势一把扯开他的玉带时,他脸上的表情可以用惊悚来形容。 可是......无关药性作用,他现在由内而外只感到好欣喜,这种感觉他真的好喜欢。 什么名门淑媛娶妻求贤,这才是他的菜好不好! 湖风入窗,吹起浅黄灯光下清浅女子的额间秀发,皓腕抬起信手一挑,明玉珠钗清脆委地,那三千青丝飘飘扬扬散在了她白皙修长的脖颈、圆滑如珠的香肩。她魅惑的眸,勾人的笑,轻咧的唇,美得甚至有些不真实的脸,瞬间充斥他的脑海,目光下移,那纱绢随风而去后,他更是瞪大双眼忘记了呼吸。 一夜繁华尽兴,美胜他历过的二十余年生命。 直至一觉醒,看着那空荡无人的房间,他都觉得昨夜如梦一般。 然而,那空中残留的芬芳,榻上如花的落红,还有地上巫山云雨的尸体证实,那并不是梦! 可是她人呢? 霍衍庭第一次发了狂。 真正交心的好朋友之间有时也是有秘密会瞒着对方的,譬如一个女子和一个男子之间的二三事会羞于向好姐妹启齿,再譬如一个男子年少时曾有的微妙心思会因为面子而不让人知道。 可是很多男子之间,是没有秘密的。因为一方脸皮若是够厚,另一方也会被传染得厚颜无耻起来。 当听到失魂落魄的霍衍庭那句“阿铮,我失贞了”的时候,宇文铮意外之余不厚道地笑了。 霍衍庭抬起头,不对题地发现似乎自从玉子衿出现,他的笑容又逐渐多了起来,人也渐渐开朗了许多,果不其然听他调侃:“被巫山云雨采了?” “哐当”一声霍衍庭直接把手中的玉扇招呼了过去。 宇文铮一个纵身越过桌案,轻而巧之地躲过袭击,信手拿起桌上朱红烫金的礼单向书房外走去,他现在春风得意得很,没工夫搭理失意的人。 七月初七,七夕佳节,亦是玉策寿诞。 在宫中陪了玉皓洁几日,玉子衿便随同玉策和一兄一弟踏上了前往显阳的路程,因玉策连日操劳,又有玉子衿和聘婷郡主几位女眷而些微放慢了行程。 马车左右摇摆,玉子衿靠在窗前呆望着一路的瑶光山色,因感伤着玉皓洁之事,又挂牵宇文铮所提及的求亲之事,川容如画并没有勾起她半分兴趣,隐隐的心中总有不安,令她愁容难消。女人的预感总是神鬼难料的骇人,玉子衿随父兄的这次离京,导致了后来陆续发生的许多事,间接改变了她、宇文铮,甚至原倚风及许多人的命运,让她与他渐行渐远,与他渐行渐近,更险些将她的一生葬送。 第三十一章 七夕夜惊变 在玉子衿心事滔滔中,显阳很快就到了。显阳的宁襄王府华丽秀美丝毫不逊于上京,过正门穿厅堂,玉子衿与聘婷郡主被几个丫鬟嬷嬷迎入明清徽所住芳华居,打量着半年没见越发出落完美的女儿,明清徽眉眼含笑。聘婷郡主知母女二人有许多体己话要说,便佯装劳累退下了。 抱着玉雪可爱的小弟弟玉宇,玉子衿一扫多日阴霾,忍不住在他脸上多亲了好几口,“小弟弟真是越长越讨人喜爱了,比九弟那个淘气包强多了。” “咳咳,二姐,你说谁呢?”明清徽还未接话,从屏风外走出一个粉雕玉琢的小男孩,头梳小髻,发束金冠,身着彩绣小缎袍,故意把小手背在身后,装着一副大人模样,小小年纪眼里就泛着莫名的精光,正是玉泽。 玉子衿笑意不改,揉揉呵呵笑的玉宇,道:“我说小弟弟越来越讨人喜爱,将来长大了不是个淘气包才好呢,这样二姐就省心了。” 玉泽是个出了名的鬼机灵,玉子衿的话什么意思他怎么会听不出来,不就让她下过几次河摸过几次虾嘛,她上次落水又不是他害的,小气鬼! 明清徽无奈看着两个儿女互呛,见玉宇似有困意,便令奶妈先把两个儿子带下去了,屋内只剩下了母女二人,“衿儿,这几年琐事缠身,母亲没顾上你,这次既然来了显阳就留下吧,母亲也好教教你规矩。” 明清徽未说明,但是何意,玉子衿已经明白。再有不到半年就到她及笄之年,已是适嫁之龄,听母亲的口气,似乎心中早已定下人选,而那人选是谁,不用说也能猜到,只是明清徽开口后她才知,父母居然给了她选择的权利,这是相对于姐姐的恩典吗? 明清徽拿起象牙梳边为玉子衿打理着秀发,边有意无意的谈起了原倚风与兰飒,玉子衿没有什么反应,只在问到原倚风时心不在焉回了几句,明清徽暗自揣度女儿似乎更倾向于清河世子一些,一向喜欢的外甥落选,心里难免失落,但想起天资过人的原倚风,心里也是满意非常。 玉子衿并未像母亲想那么多,也无意表白什么。 她自幼长住姨母家,与兰飒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幼年时光她视他为兄长,亦是此生为兄长;后因缘得遇原倚风,因其心胸襟怀深为折服,品茗茶论诗书,引以为知己,便是此生为知己。 这两个人是她的兄长知己,伴她如许经年,在她心里,有的也只是单纯的亲友之情。而真正打开她的情窦岁月的人,唯有宇文铮而已。较之二人,他没有陪她成长,但却年月日夜浸润在她的心田,就在那么不经意一个时刻的出现打开了她情感的闸门,引得洪流猛泄,覆水难收。 她抑或是爱他发扬踔厉的豪情万丈,抑或是重他英姿不世的昂扬气魄,她自己也说不清是为什么,但动心了便是动心了,即便与他前路渺茫,她也只想跟着心走。 权倾朝野的玉王寿诞,宁襄王府一早就宾客盈门,迎来送往络绎不绝,无数贺礼进门几乎将门槛踏烂。 是夜,珍羞具设,琴笙并奏,芳醴盈罍,佳宾满席。 玉子衿静静坐在聘婷郡主下首,蛾眉淡扫,雾鬓云鬟,青绿百褶裙绮丽曳地,纤腰锦带高高束起,水佩风裳清新如荷,婉风流转的轻柔让其后一众女眷失色。 下座不少宾客翘首观盼,奈何帘幕遮挡,多人慨叹无缘得见灵机郡主真颜。夏侯氏见状轻笑,姣好的面容带着动人的柔媚,声音更是柔嫩似水,“郡主风姿傲人,自打倾国画卷一出,不知多少人欲要登门结亲,都被王爷拒之,只说要精心为郡主择选佳婿,以后真不知是哪家公子有此福气,能得王爷和郡主青眼呢!” 夏侯氏说完掩唇咯咯直笑,引得其他女眷也兴致勃勃侃侃而谈。位居上首的明清徽眉头一蹙心头不悦,夏侯氏提及女儿婚事乃是她心头大忌,当初若不是她有意无意旁敲侧击,玉策又怎会想到将玉皓洁送入宫中。二人嫡妻宠妾本就嫌隙,更因此事结下固梁,如今夏侯氏再触逆鳞,明清徽焉有坐视之理? “有劳妹妹挂心,衿儿之事自有本妃与王爷操持,就不牢妹妹操神了。倒是珏儿已是启蒙之年,涣儿也是该准备准备不要多久就要入仕了,妹妹可要多为两个儿子操心劳力了。”明清徽一番话说得端庄大方,可也实实提醒了夏侯氏尊卑之分,玉皓洁、玉子衿再是晚辈,可也是正室嫡出,婚姻大事还轮不到她一个妾室指手画脚。即便夏侯氏再得宠,她的儿子也是庶子,入学也好,入仕也罢,这辈子都会被玉天和玉寒几个嫡子压过一头。 膏粱门第,钟鼎之家,即便再血浓于水,嫡庶尊卑也是亘古不变的顽石,况且是在几百年就以嫡庶论尊卑的原朝。所以,生在这样的人家,没有身份上的幸运,就要有行事上的规矩,安分才是后半生的倚仗。 夏侯氏既得玉策宠信,貌美还在其次,聪慧善断才是关键,明清徽话外之音她当然听得出来,聪明如她自然懂得什么叫见好就收,对明清徽称谢一句,安稳静坐,不再妄言。 女眷之间渐渐静下来,玉子衿从头到尾没有言语,只静静看着这场没有硝烟的战争。豪门深似海,深宫囚如笼,困于其间的女人厮杀起来并不比疆场上的男儿逊色,更是多了几许令人胆寒的森冷。 席间一声传报引起了全场人的注意,笙管尽停,舞姬退台,一行数百人抬着贺礼无数鱼贯而入,为首使者屈膝而拜捧上信帖,“卑职奉川西大将军之命特向玉王呈上贺礼,望玉王千秋长岁,福禄无边,礼单与我主密函在此,请玉王亲启笑纳。” 玉子衿紧握手中杯盏,抑制不住的喜悦激动漾在月容,他来了!他终于来了! 四座议论纷纷,玉策精深的双眸在使者和诸多贺礼之上逡巡,接过侍者递上的礼单和信函,玉策打开礼单扫视了一眼,珍奇无数,件件倾城,品类之全不像贺寿,却像下聘。信手欲要拆开信封之时,一阵骚乱自府外传来,强行而入的数人惊得四座惶恐。 本留守上京的中郎将端纪发丝散乱,宝甲染血,狼狈不堪带着几个亲信闯了进来,一行人显然经过了一场恶战,端纪宝刀一扔,以头抢地,愤慨泣言:“主公,末将该死,原业小儿背信弃义,荒驰祖业,策反禁军,流奔川西去了!” 玉策忽地自座上惊起,不可置信瞪着俯首之人,所有人面面相觑,噤若寒蝉,只等着玉策发作。 玉策眦裂发指,一手将掌中密函礼帖撕碎撒向空中,红白飘荡在无边的夜,落英般纷纷轻落,玉子衿只觉头脑空洞,眼中只有那散落的碎屑,一如她多日的期许俱碎,耳侧莫名的风吹来玉策咬牙切齿的疾呼:“千秋长岁,福禄无边?用这些劳什子玩意儿就换本王一个一国之君,川西大将军的如意算盘倒是打得响啊!” 使者也是手足无措,奈何玉策却没有给他辩驳的机会,迎面一把长剑飞来,他已是身首异处,连带跟随之人无一幸免被侍卫击杀。现场更是混乱不堪,宾客四散,多数娇质女流哪见过这等场面,惊吓尖叫者有之,晕厥昏死者有之。玉策概不理会,带着玉天和玉寒匆匆离去。一场寿宴以此血腥收场。 此时的宇文铮脸色并不比玉策好看,铁掌落案,檀木几应声而倒。算准了一切,他却没有算准原业会在这个时候兵变逃窜,他是与原业有此一约,可兵权在他,主动权自也在他,他不动,原业岂有动的道理? 不料,是他失察错看了原业,无能却还有几分血性,但这并没有减轻宇文铮对他的轻视,反倒多了数之不尽的厌恶。 “主公,原业的行驾马上就要到泷州了,您可要早作决断啊。”赫连熊熊龙行虎步进来营帐,扫一眼断裂的几案,看了看宇文铮的脸色,赶紧闭嘴。 轩昂自若的脸上极尽隐忍,修长的手指紧攥包裹结发的青缎,子衿,对不起,我还是负了你。 “诏令三军,两个时辰后......随本将接驾!” “是!” 须擒风轻叹一声随赫连熊熊而去,除了这个还能有别的决断吗?原业此举已让主公骑虎难下,不论进退,主公与玉策都注定要撕破脸皮了,只是可惜了主公一番良苦用心,只怕此生都要错失佳人了。 《文谙遗编》有述:旧原仁昭帝长和九年,玉王寿,英成遣使重礼贺之,玉王喜,私虑英成欲示好以嘉,方欲启密函,副将纪衣血甲急报之,帝业夹私宝库,胁逼亲族,逃之川西,奔英成。玉王怒,斥英成狂妄轻嘲,斩其使,带兵击之。奈,为之晚矣,帝业已入渤洲以西,川西之腹,英成亦恭奉之。帝业恃持川西军,定居上洛行宫,改年号中兴,史称西原。同月诏斥玉王乱臣贼子,布《罪逆臣玉策檄文》,扬言诛之。玉王诏檄英成蛊惑圣听,欲挟天子觊觎天下,不日集军伐诛,沽旦四野,两军垒立。因时处长和年间,史称“长和西奔”。 原业初定上洛,即敕封宇文铮英成王,辅国大将军、开府仪同三司、川西大都督,世袭罔替,督掌川西及其周遭二十州军事。 而玉策追击未果,与川西军勃洲城下一战,因事出突然,双方都未准备齐妥,各损兵折将,铩羽而归。 其后随着原业一纸讨伐檄文发出,天下大势、舆论亦向着两个方向背道而行,玉策进而折返上京,强造声势,怒批原业背信弃义,荒弃祖业,立时召集群臣另立新君。 长和九年这一年的秋天注定是一个多事之秋,本表象完存的原朝因这场“长和西奔”彻底分裂为东西两国,史称“东原”、“西原”,两国以泸关为分界点,原朝领土三分之一归西原,三分之二归东原。 第三十二章 相思几奈何 碎屑一堆,终成一书。 那日寿宴慌乱,谁都没有注意那个容姿绝丽的少女俯身用柔嫩的双手捡起了那一页页散落的碎片,一如在捡拾自己失落碎裂的心。行云流水的字迹入眼,虽然没有见过他的字迹,但她知道,这是他亲笔所书。 时间仿若此刻静止,她的耳边净是他的话语弥漫,眼前净是他伏案直书的虔诚面容,而今,却一切都成空了。目光落在那句“之子于归,宜其室家”,她终是泪如雨下。 她信他,信他是真心聘娶,信他如实践约,更信此次意外非他刻意谋划。可原业的一场兵变俨然已经将他们的期许化为泡沫,将他的一纸求聘变为哑言,更生生断了她的桃夭之思,此生又如何宜其室家? 玉寒进门对上的就是一张梨花带雨的娇容,未言坐在了玉子衿对面,玉子衿拭去泪痕,垂首道:“你怎么回来了?可有姐姐的消息?” 原业兵变西逃究其根源是出于对玉策之恨,玉皓洁是玉策嫡女,自是首当其冲受其戕害,凶多吉少。兵变的消息一传来,明清徽就因挂忧女儿整日以泪洗面,一病而倒,玉子衿亦是担忧不已。本来,原业到底是有几分气性,未把气撒在玉皓洁身上,西奔之时只把玉皓洁丢在宫中就带着禁军和原氏宗亲走了。 但事情总有个万一,康平王之女荣惠郡主素来与原业感情较好,时常宿在宫中,又兼练过几年拳脚,那日兵变原业匆匆离去未带得上她,为了保命,荣惠郡主和几个扈从持剑挟持了玉皓洁,逼迫守军开门放其离去,直逼川西。当原壁桓收到消息跑去宫中搭救的时候已是迟了一步,人早已不见踪影。 至今,玉皓洁音信全无。 玉寒特地从上京赶回就是为了玉皓洁之事,荣惠郡主果真挟持玉皓洁去了川西,不日原业就下诏废了玉皓洁,打入了冷宫。现今只知她身陷西原,暂无性命之忧,饶是原业再恨玉策,还不至于把气撒在一个弱女子身上。 玉子衿听了玉寒的话放下心来,这下母亲也能安心了,有宇文铮在,她相信姐姐是不会有事的。 秋波微转,玉子衿欲言又止,玉寒眼露讥诮,拧眉道:“到了现在,你还不死心,还想探听他的消息?他唆使原业,背信父亲,公然裂土,对你早就是不仁不义,你几次三番冒险救他于水火又怎样?在他眼里,还不是只有那劳什子权力,何曾放你在眼?” “够了!你别说了!阿铮不是你说得那样的,若他当真蛊惑原业与父亲为敌,何必再修书与父亲求婚?分明是原业趁父亲寿诞、上京空虚之际策反禁军逃离,与他何干?原业再不济也是一国之君,他援是尽忠,会与父亲彻底反目;不援是逆臣,会被天下人口诛笔伐,亦会被父亲猜忌更甚,终会反目。是原业存心预谋逼他骑虎难下,他何曾想过负我?” 玉寒被堵得哑口无言,片刻冷笑道:“好好好,你眼中就只有你的阿铮,你可知道即便他不曾想过负你,你们此生也决计不可能了,你眼中的良人如今是西原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亲王,不日就要与皇室结亲,尚公主了!” 一道天雷霹雳自头上闪过,玉子衿如遭轰顶注视着玉寒布满血丝的双眸,下体难支麻木在地,一捋红绳结发自袖中落下,玉指轻轻捻起,泪滴晶莹如盛夏清尘采撷不尽的荷上露珠,失声而泣。 “红绳结发,吾妻唯汝。碧落黄泉,定不相负。” 那日结发的誓言句句在耳,君子一诺,重之四海,他说过他的妻子只是她一人,说过此生不负,他说过的啊! 凡人皆有身不由己,原来他也是不例外的啊? 见到玉子衿肝肠寸断,玉寒再心冷,心里也几分动容,俯身为她擦去泪水,疼惜道:“别哭了,事已至此,是他负你在先,既然他要去争他的名,建他的业,你就由他去吧。表哥对你一片痴心,能给你的并不会比宇文铮少,比之宇文铮,他更有一颗赤诚为你的心,听我一句,惜缘吧!” 玉子衿紧攥红绳,别人再好又如何?那都与她无关!她已与宇文铮夫妻结发,这辈子都是他的人,即便他要尚公主,只要未曾听他亲口与她决绝,她就不会放手,今生她只认定了他! 扶起玉子衿,玉寒唤了纤儿来给她换衣梳洗,匆匆便又要离去了,出了屋门没几步又回头道:“上京虽然没引起什么大的乱子,但到底也不方便你再回去了,以后就安心呆在母亲身边吧,没事少和原家人来往。” 什么叫少和原家人来往?玉子衿眉头轻蹙,继而问道:“父亲打算拥立谁?” 原业西奔时,跟去了上京近乎一半的原氏旁系宗亲,剩下的嫡脉旁支都与他关系疏远嫌隙,且都念及祖庙宗祠,先人基业,誓守上京不肯离去,现下若是要找出一个得继大统之人,屈指可数。一是江安王一脉,一是清河王一脉。一个与父亲针锋相对,誓要端正纲纪,匡扶正统;一个文采风流,不问政事,又是儿女亲家。想想就知道哪个更好控制,更应该立哪个。 现今清河王已盛年不再,那最合适的人选就是...... “清河世子,原倚风!” 玉寒话意已明径直离去,无非是劝诫玉子衿免蹈玉皓洁之覆辙,今后即便她嫁不成宇文铮,那也决计不能嫁原倚风,因为不止他,连同玉策、明清徽都已将原倚风排除在考量之外,玉家已经不需要再赔一个女儿进去当监视工具。 况且今后在整个东原,不论天下人如何妄议,国姓原,权只姓玉! 长和九年中秋,宁襄王玉策于上京拥立清河世子原倚风登基为帝,改元天平,以长和九年即为天平元年,史称仁静帝,东原自此开国。同月,玉策以钦天监察帝星诡暗,皇城风水不养国祚为由,协同群臣上奏原倚风迁都显阳,定居显阳紫耀行宫,原倚风准奏。 于是,原朝末年一场浩大的迁都开始了,自天平元年至玉和二年,历经数年才尽其宫宇,移之所藏。 说是迁都,但当今后世人人都知这不过是玉策为防重蹈原业西奔覆辙,将原倚风掌控在自己眼线之内的一个借口而已。 同时,远在上洛的原业恶恨玉策,对宇文铮极尽拉拢之能事,数次暗示欲将胞妹乐昌公主许之,此刻更是敞白挑明,须擒风与赫连熊熊额间薄汗一层,偷偷抬眼看了看立在前面神态自若却负手握拳骨骼泛白的宇文铮,半晌只听得一句“臣谢主隆恩”! 原业的笑畅快无比回荡在大殿,可宇文铮话中隐隐的颤抖与隐怒只有二人听出,不禁连后背都出了一身冷汗。原业初定上洛,现今西原不稳,君重,名更重,主公既然已经被扣上了忠君爱国之名,为安稳时局、谨防诟病挟天子之名,便不能在一开始就对他有所违逆,废后也好、大修殿宇也好,只能顺之应之,联姻之事更不能抗。 龙有逆鳞,触之必死。以往的宇文铮是无坚不摧的,可现在的他已经有一个致命的硬伤,原业却一而再的触之碰之。看着原业得意忘形的嘴脸与宇文铮冷气袭人的背影,他们知道宇文铮对原业已是厌恶到了极至,今日之强加硬舍,他日必百倍回击之,原业还有几天好日子他们不敢说,但他将来的日子肯定不会好过。 出了大殿,须擒风与赫连熊熊一直紧跟着宇文铮没有说话,直至过广宁殿,宇文铮望着那幽暗宫室,道:“人换出来了吗?” 须擒风点了点头,压低声音道:“用一个犯过宫人换出来了,现刚送出宫门,不知安置何处?还请主公吩咐。” 宇文铮提步继续往前走,“送去泷州,为免泄露,暂时安置在我府中的横波园吧,注意小心耳目,让人好生照顾。” “是!” 玉子衿再次见到原倚风已是腊梅花开的时节。仙人风骨依旧,平和宽厚,含蓄内秀,可清澈如许的双眸染上了显而易见的淡愁,那身绛紫色的五爪金龙锦袍更生生刺了她的眼。 这样一个本该放纵于山鸟鱼泽的逍遥公子,诗书信手、琴棋冶娱才该是他的生活,奈何却要加之百官之上,立于朝堂之内,以数尺之身,任天下之责,方寸之心时时存天下之虑。她相信若是在太平盛世,凭一颗仁善之心他会是一个守成明君,可现今......他不会!在虎狼肆行的原野上,心慈手软者只会成为他人的猎物!而现在,他俨然已是猎物了! 显阳虽不如上京寒冷,白雪却时常造访,只消半天便落了白茫茫一片。一眼望去,飞阁流丹,重楼绣闼,整个紫耀宫城都被笼罩在一片银装素裹中。 紫月亭帘幕重掩,挡住了外面冰天雪地的寒气,待一众侍臣退下,原倚风终化眼中淡然为朦胧薄雾,动容上前将玉子衿拥在了怀中。 第三十三章 天降能侍臣 时间仿若静止暂停,万物静谧的只有雪花轻落声存。 他也不知道自己想这个怀抱想了多久,或许是在年少初次情动,或许是在那年古亭惊鸿初见,也或许是在发现她情系他人之后......他自己也说不清,语言是那样的苍白无力,他已经摸不清自己在想什么,自己该想什么,从因她牵动情思一缕起,他的心就乱了。 现在,连带他的人生也乱了......他成了天下至尊又如何,挑白了,也不过是一个傀儡,所有期许如今都成梦了...... 遇见她迟了那一步,便迟了一辈子。 长和七年,国色卷出,他就向姐姐表明心迹,将来欲求聘子衿。他与她志趣相投,脾气相和,他相信自己会轻而易举成为她的良人。然而,这数载时光,她每个不经意露出的忧愁,双瞳偶尔泛起的相思,都在明明确确的告诉他:佳人有所思,恐我非良人。 直到上京天壁大牢被炸的那个夜晚,他偶见她于夜市,一路尾随至西城树林,见她与那个器宇不凡的男子暗夜相视,那流露在两人间的微妙气息......他才知道原来自己早就已经迟了,而且迟了那么多年...... “皇上,您失态了。”玉子衿轻拍原倚风,他的情意她很清楚明白,奈何她给不了任何回报。 原倚风心里不舍,但还是放开了怀中的人,恢复一贯心朗气清的风云自然,“我前日作了一曲,苦无知音召你入宫,今日你正好来了,不妨听听吧!” 玉子衿点头,随着原倚风相对坐于圆桌旁,原倚风自袖中抽出一管短萧,对玉子衿畅然一笑,时光又仿佛回到过去两人共讨诗文同赏乐曲的无忧时光,那些世俗争夺的烦扰被这刻的静谧安好全数阻隔。 箫声清凉,凄寒,恍若有心间苦涩的酸愁正在慢慢滋长,蔓延胸腔;又恍若冷秋时节雁断西风在晚霞一际的惨痛嘶鸣。 他如玉的十指缓慢轻拈,水木清华的静态全然不似箫声的凄凉,眸中那份悲悯又那样的深入人心。 玉子衿辨别出:那是思念的悲切。 一曲了,“这曲子叫什么名字?” “花落迟。” 望着那管短萧,玉子衿已解其中意。 杨柳乱成丝,攀折上春时。 叶密鸟飞得,风轻花落迟。 城高短箫发,林空画角悲。 曲中无别意,并是为相思。 倚风,你这是要我勇于去追,莫要空空对花相思吗?你终究还是什么都知道的,玉子衿的一切果然都逃不过你那双洞明世事的双眼。 “启禀皇上、郡主,时辰已到,王爷有命:皇上日理万机,不可轻扰。郡主是时候该回府了。”亭外传来催促声,纱幔外隐约可见跪着的侍女姣姣。 玉子衿微微皱眉,不可轻扰是假,不想她再与倚风多接触是真! 原倚风垂眸一笑,“去吧,我也有些乏了。” 玉子衿轻叹,歉意颔首,起身离去了。 紧握指尖短萧,他吹得何尝不是自己的相思啊! 绕过清塘园,过右掖门,穿过宣宁门、永德门,走在通往宫外的漫长甬道上,姣姣一路忐忑地跟在玉子衿身后,秀气的小脸神情紧张。刚刚郡主自紫月亭出来就不曾看她一眼,甚至下台阶时直接忽视了她搀扶的手,她做错什么了吗?郡主这几日似乎都不太喜欢她。 “郡主留步。” 一道深稳悦耳的男声唤住了玉子衿,回头见是一名男子向她款步而来。 确切的说也不是一名男子,玉子衿与这人并不相识,但从他藏黑色的官服与刺绣图案上辨识出这是一名内侍,且是一名官阶不低的内侍。 为玉子衿领路的小太监见到来人远远地就赶紧行礼,“奴才见过大总管。” “免!” 男子朝小太监轻一挥手,他漆黑的眼中流露着显而易见的沧桑,葱白五指细致修长,墨玉扳指扣在其上更增其如雪白皙,缓带轻裘神姿倜傥,内侍官服却让他穿出了王侯贵介的风雅雍容,尤其那俊美容姿和翩翩气度更让人难以相信他是个宫廷内侍。 观察至此,即便玉子衿并不认识来人,也早已猜出了他的身份,微微福身道:“灵机见过连总管,不知连总管叫灵机有何要事?” 来人正是如今宗掌皇宫殿中省与内侍省的大总管——连烬。 王府郡主与内宫总管品级高低不说自明,连烬竟生生受下玉子衿这一礼,只回以轻轻点头,以下犯上明明是罪当罚,可他那一身万象气度却不会让人觉得他失礼轻狂。 玉子衿不是拘泥之人,未作纠结,只是对连烬的来意疑惑着。 若说玉策的布衣崛起是一个神话,那连烬也不失为是内宫的一个传奇。没有人知道他来自何方,没有人知道他父母是谁,他的身世背景一直是困惑着世人的谜,就连他本人也是一个深深的谜。一个姿容出尘的男儿小小年纪就情愿委身内宫,身受腐刑仍不改其明畅心智,险恶深宫却存盖世文采,不卑不亢不奴不轻,短短几年就从一个毫无身世背景的小内监成为了内宫大总管。是怎样的金玉心性能将养出这般品行,使得当年权倾一时的灵太后与仁明帝对他倚仗有加,予他总掌宫廷内侍与殿中两省之责,将整个内宫控于手下,几乎位极人臣......这是人想破脑袋也想不出的! 仁明帝死后,灵太后当朝,连烬辞去官职修养于内宫,玉策掌权后曾多次慕其才华欲收为己用,可都被其所拒,直到后来原业西逃、原倚风登基,他竟出人意料地踏出内宫,走进早朝大殿,请复原职。至仁明帝登基至今的二十年,才过而立之年的他已经历经四朝,年岁短少,所历经的宫闱波折与辉煌却无人能及。 他的一生充满了非一个内侍该有的风光荣华,他的才智刷新了世人对“内侍”这一阶层的全新认识,他神秘无形地出现,最后又悄无声息地消失,他的身世与种种所作所为更给后世史家留下了一个又一个不解的谜团,他的无双最终让他的名字以“天降能侍臣”之誉而载入《无双典》。 重闱雪深中,连烬藏黑色的身影站在一望无际的雪白中煞是醒目,他轻拢雪裘,浅淡而笑:“臣在上京之时就听说紫耀行宫中有座香魂院,所植红梅乃世间一绝,故而迁都后就请圣上赐给了臣做居所。昨夜半雪落,倾耳无声,再醒来已是天地俱白,而院中的梅花竟提前花开,一夜怒放,开尽三春,红梅傲雪,素洁嫣红,好不惊艳,郡主可愿光临寒舍一观?” “连总管有请,灵机岂能轻拒,自是三生有幸!”玉子衿虽不知连烬为何特来请她赏梅,但她看得出这人心地清明,并无恶意,起码他对原倚风是无恶意的,他请她也绝非赏梅那般简单! “既然如此,郡主请。” “连总管请。” 正当两人要并肩同去,一直不敢言语的姣姣焦急叫住道:“郡主,王爷和王妃有吩咐要送您早些回府,雪天路滑,天色一晚更是难以行走,咱们还是早些回府吧,连总管的梅花迟些日子再来赏也不迟。” 姣姣并不知连烬是何等人物,对于连烬先前对玉子衿的无礼早有隐怒,现在看他一个内侍居然不分尊卑敢堂而皇之邀郡主赏梅,终是忍无可忍开口阻拦。 玉子衿一直知道姣姣心地单纯,不似连翘几个丫头的深谙世事,这些时日姣姣对她的看管不过是因她父母之命,故而这些日子对姣姣的行径她也不过冷冷脸,未多加责罚,但现在她未免过分逾越,忘了自己的本分。 “这位姑娘倒是心细如丝,你叫什么名字?”未等玉子衿训斥,连烬抢先一步开口,语气清润如风。 被连烬的神采惊艳到,姣姣脸上多了一朵红晕,“奴婢姣姣,见过连总管。” “一‘姣’容颜丽好,二‘姣’慧智明心,姑娘应不止明艳于外,想必心底更加明净才会如此得郡主喜欢,同为主子仆从,姑娘可否就如何事主告知在下一二,也好叫在下长长心思。” “事主之道,全在于忠;敬主之事,贵乎于诚;严守律己,忌多言行;主有所需,以命奉行。”因受着连烬夸奖,又想向玉子衿表明忠心,姣姣爽朗吐出刚入宁襄王府时嬷嬷的教导,音调格外响亮。 听了姣姣的回答,连烬脸上的笑意更深,但眼中骤然升起了阴寒与冷漠,逼人气势吓得姣姣不敢看他的双眼,只听到头顶上冷冷的声音传来:“姑娘言之有理,一字不差,但事主之先,首要的不是忠诚,而是认清你的主子到底是谁!” 姣姣脸色煞白抬头,瞬时如醍醐灌顶,再看看一直默然的玉子衿,双唇紧抿伏拜于地,“多谢连总管教导,奴婢的主子只有郡主一人,日后定当只惟郡主之命是从!” “不错,是个聪明丫头。”连烬点头赞赏,继而邀玉子衿同去。 玉子衿回以感谢一笑,随之同去,心底默默为这人的才智叹服,轻而易举几句话就让姣姣认清了自己的本分,温声细语却带利刃锋芒,只呆在宫中做个内侍确实可惜。 第三十四章 梅雨葬香魂 香魂院是紫耀皇城西北角一个三进三出的小院落,四周宫宇几乎无人居住,故而这一角落极为寂静冷清。 玉子衿与连烬对坐于雅致的暗香居,旁边服侍着姣姣和香魂院的几个侍女,隔着水色透明的纱窗望去,窗外是香魂院满园的红梅傲雪,鲜红怒放,一片银装素裹中露着斑斑殷红似血,万朵娇艳身披霜雪又似狐裘压身,绝艳又凄美。 在桌边静静沽酒备膳的女子名唤绯雨,二十几岁的年纪,长相不是十分的美,却有一双很亮的琥珀色眸子,眉间一滴血色朱砂痣如胭脂烙印,双腮上两个清润梨涡,始终挂着明媚的笑意,令这个寒冬都暖和了不少。 咕咕的沸腾声响起,绯雨用手帕盖住小火炉上的锅盖将其掀起,一时无比诱人的香气飞逝满屋,新鲜丰美的羊肉滚煮,叫人恨不得大快朵颐。 绯雨细心地为玉子衿与连烬布菜,梨涡浅笑动人,“这是今早小厨房刚宰的小羊羔,肉质甚是鲜美,郡主慢用。” 玉子衿颔首,对这个绯雨虽是初见,但入门第一眼她便看出绯雨是连烬身边得力之人,能入连烬之眼,这姑娘非是等闲。 执起玉著浅尝一口,柔柔软软的肉质入口,唇齿尽美,玉子衿不由大赞:“姑娘好手艺,只一道家常的羊肉火锅竟做得这般细致入味,香而不膻,肥而不腻,念之不可忘。”长这么大,山珍海味她是吃惯了的,像这般美味的羊肉火锅还真未有过。 “郡主过奖,不过拙技,当不得郡主如此赞誉。”绯雨依旧保持浅笑,大方直落,见玉子衿甚是喜欢园中梅花,便带着姣姣和几个侍女前去为她折梅几枝带回府中,一时屋内就只剩下了玉子衿与连烬。 “连总管可是有话要对子衿说?”玉子衿轻捻紫色琉璃杯,青碧佳酿如山泉一汪垂注其中,扑鼻而来的幽香似梨如兰,若梅含莲,竟集结了种种花香芳醇,怡人心魄。这是什么酒? 连烬似未听到玉子衿的话,仰头先干为尽,双目紧阖,容色神往,深深回味其间,“舌尖清且滑,舌苔涩而沉,百醇入口,当真是牵魂绕心!” 牵心酿?玉子衿细细端详着杯中酒,启唇轻饮,百香尽美入口,只觉心神俱震,如登九天,畅游琼宵,舒畅无极。 牵心酿出自“天下酒乡”——觞郡,是二十几年前觞郡最有名的酿酒师白微集毕生精力,调和百花精华所酿,此酒传入宫中,灵太后三日不忘其味,当即下旨命白微交出酿制秘方,白微拒献,最后为灵太后所杀。随着白微的死,这酒也就在世间绝迹了。 玉子衿不由微讶看着犹自回味的连烬,他是从何处得来这本已经绝迹的牵心酿? 睁眸对上玉子衿的双眼,连烬笑道:“前些日子臣风闻有人从觞郡白微故居的桃树下挖出了三十余坛牵心酿,引得好酒之人前往觞郡高价相竞,臣也不知真假,但想着如此珍品倘或现世,错过未免可惜,便命人去看了个究竟。” 说到此处,连烬长叹一声:“只可惜,臣派的人去晚了,竟有人花了上万金买走了整整三十坛牵心酿,臣只得了余下两坛,如此美酒不能常饮细酌,当真是可惜啊!” “郡主可愿入宫为后?” 心神仍醉于牵心酿的玉子衿为连烬跳跃的话题一震,刚刚还说着牵心酿,缘何话题就跑到了这里?这人的开门见山未免太过别开生面! “不愿意!”她回答的果断干脆。 连烬移动眼神望着水色透明纱窗外折梅的几个妙龄女子,都是活泼俏丽的身影,都是花一般的年纪,他的年少时光从未有过这般的春暖花开。 “早听闻皇上与郡主自小交情匪浅,皇上待郡主之心可谓赤诚之至,难道郡主之心不在皇上身上吗?” “我们只是知己!” “知己?”连烬目光悠远,深深地穿过了满园芳香洁白,莫名的光点亮他的瞳仁,胶着在不知名的时空,曾经有个人也说过他们是知己,自那人离去,如许经年,他竟忘了世间还有这二字。 “对,只是知己,我对皇上并无男女之情。”玉子衿声音清冽,坚定无比。 她的心里至始至终只有阿铮一人,再容不得他人。她知道,如今放眼整个东原,论及身份、地位、姿容,她都是后位的不二人选,坊间、朝堂都或多或少有着她即将入宫的流言,这也是父亲禁止她与倚风接触的原因。 自原业西逃,几乎带走了所有对父亲有妨碍的势力,现在整个东原已经实实是玉家的天下,比之以往,再把女儿送进宫未免多此一举,再育有子嗣更会成为牵绊,所以父亲是不会把她送进宫的,只巴不得她与倚风彻底恩断义绝的好。 “士为知己者死,郡主可愿?” “连总管,子衿不是贪生怕死的小人!”她既视倚风为知己,便是敢于以命相托,可为其死的知己,如今倚风深陷困境,她亦为他忧思,若有所需,她必死生不畏! 连烬起身站在窗边,嘴角的浅笑表现的是心安。 玉子衿定定看着连烬深渊般的侧眸,他因何复出?若为家,他无家;若为国,隐居内宫十载,皇朝早已颓圮,此时再来报国未免晚矣。那原因就只剩了一个:他是为保护倚风而来! 只是并未听说他与倚风有深交,此为因何?这人真是叫人费解。 她知道如今缓解倚风困境的最好办法就是她嫁给他,那般父兄就不会对倚风妄动,甚至他日......倚风失国,顾及她,父兄或可留其性命。可是她爱的是阿铮啊,对他能以命相予,却不能以身相托!况且,凭倚风的性情和骄傲,是不会容许她那般做的,今日那首“花落迟”他就已经表明了放手之心。 连烬站在窗边,寒冬的高阳和煦普照,投射在他白玉精雕的俊脸,颀长的身姿如月夜静立的飘香丹桂,沐浴着月夜的光华,肃穆沉静。风起送梅香,厉风刺过他双眼,微微轻眯,不见眼中神色。 天色已经不早,见连烬不再开口,玉子衿便起身告辞,欲要离去了。 转身之际,身后传来连烬清淡无波的话语,那声音饱含着阅尽千帆的无奈与沧桑,“你知道为何这里的梅花开得那样鲜艳吗?那是因为二十几年前在这个院子里曾发生过一场宫变,无数女子的鲜血染红了这里每个角落,她们的尸身无人收埋,最终白骨为肥,血肉为料,被掺埋在这片梅林里,生生滋养了这一树又一树如血的梅花。” 他转身看着玉子衿微颤的背影,眼前似看到了那一夜的血色惨绝,“先帝是少数知道那场宫变的人之一,再次驾临这座行宫时,为这院子赐名‘香魂’,梅雨藏香魂呐!” 玉子衿不知自己是如何走出了那座“香魂满园”的院落,已至皇仪门才稍稍转神,回头望着那有梅影浮动之处,只觉手脚冰凉,心底发怵,再对上姣姣捧在手中的红梅时,更是一阵恶心欲呕。 “郡主,您怎么了?”姣姣紧张地扶着玉子衿,手中梅花不小心散了一地,哎呀太可惜了,这是绯雨姐姐特地给她剪的最大的几枝,要拿回去给郡主装点闺房呢! “不必捡了!”玉子衿急切出声制止了欲俯身捡梅花的姣姣,脸色惨白,“我们走吧!” “是。”姣姣心疼的看了看地上的红梅,扶着玉子衿乖乖离去了。 寒风吹过,如血嫣红在万里雪深的宫门前甚是夺目,英瓣凄凄冷卧严冬,娇艳却无人问津。 “她答应了吗?”绯雨走至屋内,看着窗边负手深思的男子。 “她会答应的!” 连烬的目光犹停留在窗外,放眼可观紫耀皇城正中巍巍屹立的九和台,高处不胜寒,那上面的积雪早已结冰了,玉树琼姿直耸天际,如月宫玉桂遗落人间,琼木仙枝叠垒此台,不是凡人堆砌。 雪狸,九合台的出世光华多么像极了你啊,你曾说你虽富有天下,但握于掌中的却很少,挂于心上的人和事更是少之又少,如今我只能尽我所能保住你所珍视的,不让你在天心有遗憾。 连烬回眸望着绯雨,目光里的意味令人不解,绯雨眼皮一跳,正色道:“你看着我干什么?我脸上又没花!” “锅里没肉了,再煮一锅吧!” 被那人认真的表情和话语逗笑,绯雨接而没好气道:“没肉了不会自己加吗?整天净会等着我服侍你!” 嘴上这么说,但已经起步向桌边走去,鲜美的味道不时又在屋中飘起。 “她们的尸身无人收埋,最终白骨为肥,血肉为料,被掺埋在这片梅林里,生生滋养了这一树又一树如血的梅花。” 一夜愁锁,玉子衿的脑海里都是香魂院中连烬的话,午夜一个噩梦更是惊得她一身冷汗。 遍地残骸,血肉模糊,那是上京清河王府的国香园,兰香凝重里混合着浓重的血腥,她看见香兰染血的花丛中,原倚风一身白衣几乎被鲜血染透,发丝散乱狼狈不堪向她匍匐而来,原本白净无尘的双手俱是泥血,伸着手艰难地在对她呼唤:“子衿,子衿......快走!” 第三十五章 兰当君子佩 屋外的天已是卯时,严冬仍是一片漆黑,屋内点了很旺的炭火,她抱着锦被坐在床上,从头到脚、从内到外都是彻骨的寒。 历代宫廷惊变,无不伴随着惨烈血杀,心慈手软如倚风,他日会不会成为她父兄手下的亡魂呢?拒绝了连烬,可是拒绝不了自己,她终究是没办法看着他步步沉沦的,士为知己者死,既敢以命相托,更何况牺牲幸福? 对不起,阿铮,子衿终究是要负了你的! 正在外间榻上守夜的连翘听得一声惊呼,赶忙叫了身边正熟睡的纤儿朝里间卧榻而来,“郡主,您又梦魇了?自打前日从宫里回来您就心神不宁的,要不要找个大夫瞧瞧。” “是啊,郡主,您夜夜不安寝,又要照顾王妃,这样下去身子会撑不住的。”纤儿拿帕子给玉子衿擦着冷汗,触及额头竟沾湿一片,这是怎么了?也不是碰到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听姣姣说,她们只是进宫见了皇上,又和连总管赏了梅,怎么郡主回来后就这般心神不宁? 玉子衿摇摇头,“我没事,以后晚上给我熬碗安神茶就是了,天也快亮了,正午的时候六弟差不多也就到了,他那里的人可为他收拾好居处?” “收拾好了,郡主您就放心吧!”连翘回道,为玉子衿裹好狐裘,又道:“昨日二公子吩咐说兰表公子也与六公子同从军营而来,命六公子那里的人也一并给表公子把房间收拾好了。” 连翘说完和纤儿相视一笑,两个丫头看玉子衿的目光里夹带着喜悦,她们从小就伺候郡主,看她一日日出落成这般倾城佳人,眼下终于好事要到了。 玉子衿怅惘,如今形势紧迫,父母终是怕夜长梦多,要早日将她许给表哥了吧? “二姐,二姐......”鲜衣怒马的少年一进府门就直闯玉子衿在显阳王府中落榻的落华阁,张扬激昂的声音响彻小院。 玉亓年方十二,正是年少轻狂的年纪,今春又在校场夺冠,得玉策首肯进了驻扎在连渡的军营,一年历练长进非凡,举手投足可见他日大将风范。 “二姐,一年不见你有没有很想我?” “二姐,你看我长得快比你高了!” “二姐,这是我校场得冠的时候父亲赐我的寒涧宝剑,很符合我的气质有没有?” ...... “二姐,二姐,你有没有听到?你怎么不说话?” 玉子衿无奈看着拉着她说这说那、问东问西的桀骜少年,你给我说话的机会了吗? 玉亓可能发现自己确实话太多了,眨眨眼,适时闭了嘴,装出一本正经。 “好了好了,就你那泼猴儿性子,就别拘着自己了。”玉子衿一戳玉亓脑门儿,“父亲出门视察,明日才回,你回府可去见过母亲了?” “没有,”玉亓揉揉脑袋,“听说你回来了,我一下马就来看你了,还没来得及去母亲那里。” “嗯,母亲这些日子身上不舒坦,现下怕还没起,晚点我带你过去,记得不许调皮捣蛋,惹她不快!” “母亲病了?”玉亓信手一勾方凳,坐在玉子衿身边,“是不是因为大姐?” 玉子衿点点头,本就低沉的心神更加低沉。 自迁都至今,原壁桓已经过宁襄王府数次求取通关令牌,欲前往西原上洛带回玉皓洁,他是原氏宗亲,玉皓洁更是西原废后,要带回谈何容易? 玉策没给,恐怕也不会给。两国相对以来,玉策并未对玉皓洁多加过问,也未向西原遣要,就连明清徽也不曾向玉策开过口。 大家都明白,倒不是玉策为了权势大业要牺牲这个女儿,只是越是不过问,就越能显现出他对玉皓洁的不重视,对自己宏图霸业的一往直前,而玉皓洁就会越安全。 但这样杳无音信的长久分离,玉子衿和明清徽耐不住,原壁桓更耐不住啊! 玉亓一拍梳妆台,菱镜震了三震,起身怒道:“你和母亲等着,我去上洛把大姐抢回来!管他宇文铮还是原业那个怂包,休想拦着爷!” 玉子衿赶忙拉住昂首阔步就要提剑而去的玉亓,“哎呀,刚说了叫你不许闹的,怎么又不听话啦?西原是什么地方,是你想闯就闯的?这么大了还不知天高地厚,做起事来只动手动嘴,偏不动脑!你知不知道你去了姐姐只会更危险,现在不闻不问她就只是个废后,若激怒了原业,你就不怕他拿姐姐去祭旗?” 玉亓止住脚步,心里暗恼,他怎就这般冲动没脑子?动也不是,不动也不是,从小大姐把他一手带大,难道要让他看大姐一个人老死西原吗? “这事以后再说,你先随我去见母亲吧!”玉子衿拍拍玉亓恼怒的脸,命姣姣去给他拿了一件家居锦袍,帮他换下了身上劲装,姐弟一起往明清徽的芳华居前去。 刚行至芳华居门口,迎首便遇见了出来的玉寒和兰飒。 佳人仙姿群芳难逐,丽质清新眉目如画,兰飒怔怔望着,眉宇坦落的俊脸较之以往更为成熟稳重,可再想到姨丈前些时日的书信,心里不由多了两分喜悦,一分羞赧,七分担忧。 “二哥,母亲醒了吗?今日可好些了?”玉亓问道。 玉寒的目光从玉子衿移到玉亓身上,“今日气色好些了,再调养几日大夫说就差不多了,你且先进去陪陪母亲,表哥少来显阳,让二姐陪他出门逛逛。” “哦。”玉亓闷闷的应了一声自顾往里去,二哥的话他可不敢不听,小时候觉得他好欺负,现在他可不这样想了。 门口就剩了三人,玉子衿垂眸不语,玉寒给了玉子衿一个略带警告的眼神,与兰飒寒暄几句就离去了。 青石水桥,人来人往,明净长空映在桥下澄澈清湖,并衬着桥上往来行人与并肩的男女。 “我们多久没见了?”兰飒细细低眸望着玉子衿,记得那一年他们也是一起玩闹于街市,当时她还只是一个纯真烂漫的小女孩儿。 “从大哥成亲至今,已有四年了吧。”玉子衿微笑。 四年了?四年可以改变很多东西吧?兰飒止步,犹豫道:“子衿,你......你知道姨丈召我前来的用意吗?” “知道。” “那你愿意吗?”虽清楚那封信上的内容并不是她的意思,可他还是想知道,想亲耳听她说她的意思,即便有可能他会失望,可他还是想知道。 迎上那双真挚澄明的双眼,玉子衿道:“表哥对我来说只是表哥。” 兰飒的心情瞬间如坠冰河,只是表哥啊!你终究还是拒绝了我的。那你心里的人又是谁呢? “我懂了,有机会我会向姨丈说明的。” 玉子衿眼睑微湿,“表哥,谢谢你。”她是自私的,无力抗拒父亲,只能来利用表哥的不忍心。 兰飒轻叹,摇头道:“你不用谢我,我只是不想勉强你,我知你心里无我,强留你也无益,这次来不过是抱着心头仅存的一丝期待。”顿了顿,又道:“子衿,你是想要入宫吗?你......你爱的人是他吗?” 兰飒纯直,也不至于不会思量,他能感觉出在玉子衿心中他和原意风的分量无异,否则姨丈和姨母当日不会拿他俩同样掂量,若原倚风能多得子衿几分私情,那他们两个的事老早就会定下了。 玉子衿既没有承认也没有否定,玉手拢在袖间抚摸着那红绳结发,如水秋波望着繁华街市,冬季的寒风微红了俏脸。 明日就是他就要定亲了,此刻的泷州怕是春色满城,不是显阳严寒可比吧? “你没办法对他坐视不理,可你爱的人......却不是他......对不对?”兰飒的声音再次在耳边响起,饱含心疼与悲切,“子衿,你这又是何苦呢?” 鼻尖一酸,两行清泪滑落,“表哥,你都知道是不是?你......都看到了?” 兰飒闭眸,看到了吗?他的确是看到了啊! 连渡北关,那里本不是他的职责,恰好与他交好的方将军旧疾又犯,他受托前往督兵换防。 城关晚风漂流,他策马而过竟不经意看到了那个让他魂牵多年的人儿,淡绿烟罗,佳人如玉,明晃了他的双眼,他知道自己没有认错人,这几年她出落得愈发动人,叫他生生痴醉在那一泓无边笑意。 可是那笑,却是对着另一个男子的。 身长七尺,天沐气概。那人不是凡品! 一对璧人临风而立,相将携手温情而去,看她笑得那般幸福,他激动的心情莫名就被冷冰冻结,终究止住了上前的冲动,不忍心去做那幅画面中的多余。 止住了冲动,却没止住好奇,查看了通关记录,他们所用令牌竟属清河世子,那人莫不就是原倚风了?他惶恐万分,姨丈和姨母同属意他与原倚风不假,但最后的决定还是要看子衿,如此看来,他是无希望了吧! 那一日,多年的期许一俱破碎,他心仪了多年的人终究不会入他怀抱。 正当他还未走出痛惜时,原业西逃了,他奉命带兵支援泸关,两军对垒之际,那个容貌相熟的男子却出现在了敌军阵营,若非自己神射无虚发,他险些怀疑自己是不是眼花了。 征战归来,新皇登基,那一身帝王衮冕的男子又显然不是连渡北关他所见到的那一个。 种种牵连到最后,饶是兰飒再傻也想明白了其中脉络。 现在那两人,一个是西原劲敌,一个是深宫傀儡,国色佳人他唾手可得,可他却早已没了这份心。 “子衿,不论你作何抉择,表哥都支持你,只是有一点你要明白,这二人不管选哪一方,下半生你都会陷入两难困境,都会伤害你与姨丈的父女情分。我远在军营,能帮你的少之又少,现在我只希望你能明心决断,你若要西走,表哥助你;你若要入宫,当知前路荆棘。寒弟那般撮合你我,就是不想你深陷泥沼,倘或置身事外,那又何尝是你?所以你一定要三思举步,将来即便百折......也再无你回头之路了。” 兰飒轻拍玉子衿肩膀,“想好了来告诉我。” 玉子衿含泪点头,她心中已有决断,只是在一切未知来临前,她真的好想再见阿铮一面。 宁襄王府家丁来传玉策提前回府,有要事要找兰飒商议,兰飒便唤来不远处的连翘与姣姣,吩咐二人好好跟着玉子衿,自己便先离去了。 第三十六章 赤诚待相濡 “糖葫芦哎,又香又甜的糖葫芦哎,不好吃不要钱,快来尝尝喽。”一阵爽朗热情的叫卖声在桥岸下传来,在繁华嘈杂的街市甚是清脆。 “郡主,下面有卖糖葫芦的,前几日九公子还闹着要呢,咱们去买给他吧。”姣姣看玉子衿情绪依旧不高,只当那位闷葫芦似的表公子不会哄郡主开心,惹她更加不快。 “是啊郡主,难得出来,咱们就只管散散心,奴婢们陪您四处逛逛。”连翘看得出自家主子心思浓重,女儿大了心事多,郡主再也不是当年天真无忧的小女孩儿,所为何事也不是她们做奴婢的该窥探的,只能尽己所能为主排忧。 知道两个丫头担心,玉子衿勉强带上笑意,任她们带着往桥下走去。 卖糖葫芦的小哥不止声音清脆悦耳,长相也煞是清秀,见到三个弱质纤纤的美貌女子朝他而来,立时带上了热情的笑意,“三位姑娘可要尝尝小的的糖葫芦,保管又香又甜,教您吃了还想吃。” “我们小姐不喜吃甜食,小哥只管挑两串好的给我们带回去给小公子吃就行了,最好带点酸的。”连翘边说边往荷包里掏着银子。 “好嘞!”小哥笑着应下选着糖葫芦,边选边说道:“姑娘这次真是找对人了,小的这山楂可是我家哥哥专程从泷州带来的甘泷山楂,又酸又甜,保管您家小公子喜欢。” 对于这小哥的话连翘和姣姣未作回事,现下东西割裂,虽说商路未绝,普通人家哪会为了袋山楂跑泷州去,这小哥吹牛皮也不打草稿。 玉子衿静静站在连翘身后打量着小哥,她听过甘泷葡萄、甘泷蜜瓜,何时又冒出了一个甘泷山楂?这人一身粗布衣服却也难掩俊秀,洁白的双手可不像出身贫苦人家。 连翘付钱拿了糖葫芦,连同姣姣正要同玉子衿离去,却听玉子衿吩咐道:“连翘,你去前面的玉食斋再给九弟买两盒糕点,山楂吃多了伤脾胃,省得他回去贪食。” “是,奴婢这就去。” “哎呀,我忘了六弟的事了,”见连翘走远,玉子衿忽然想起,“姣姣,你去隔壁街上的宝珍楼去给他买些爱吃的肉卤,免得他说我偏心。” 就知道这个六公子回来是麻烦,姣姣望望四周,也罢,这里离王府挺近,郡主又一身武艺,一个人在这估计也出不了什么岔子,左右不一会连翘姐姐就回来了,叮嘱玉子衿好好等着就离去了。 两个侍女走远后,玉子衿狐疑看着小哥,“是......是他派你来的吗?” “夫人果然好眼力!”小哥一收先前谄媚的笑,取而代之神情正然,也不问玉子衿口中的“他”是谁。 “夫人?”玉子衿疑惑。 小哥笑道:“小人宇文鹏举,是四爷近身之人,您是四爷之妻,不就是夫人吗?四爷有话吩咐鹏举带给夫人。” 玉子衿听了半天才弄懂他口中的“四爷”是谁,“他让你说什么?” “四爷说,令姊安好,请勿挂牵。他让您记住他此生只有一个妻子,不论您听到什么,知道什么,只需记得当日他在月老祠中对您所说的话就好,其他一切俱不重要,请您切莫乱了心神,还有......”锐利的眼神瞥见不远处已经归来的连翘,宇文鹏举立忙从袖中抽出一物塞入玉子衿手中,“还有就是‘吾怀赤诚,待子相濡’,四爷说他在泷州等着您。” “卖糖葫芦喽,又香又甜的糖葫芦......” 玉子衿紧紧收好怀中物,望着那个沿街叫卖离去的身影,思量着刚刚的话,是啊,他说过此生只有她一个妻子,她已经是他的妻子了,这些时日身在局中,她净被一些繁杂困住了心神,怎的忘记了这最重要的,还日日为他就要尚公主一事耿耿于怀呢?那人不想做的事,又有谁能强迫得了? 西原上洛皇宫。 红绸罗门,灯彩高结,今日将由圣上亲自主持进行英成王与乐昌公主定亲之礼,早早地宫人就将整个皇宫布置了起来,其富丽喜庆笼罩整个宫城,可见原业对这门亲事的看重。 依原氏宗族礼制,在定亲大典举行前,两个定亲的新人可于暖阁隔帘相见,得以相面,权且算宗族开明之举,以在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外,成新人情投意合之美,免教公主觅错郎君。 规矩是这么个规矩,皇上一道旨下,哪个公主郡主敢违抗,说是相面以妨嫁错郎君,其实不过是皇命缚身外的小小恩泽,以博美名罢了。 但这一次,原氏四百年的规矩,注定要被人撕破了。 看着那帘外举步欲走的人,乐昌公主盛装玉颜,一身皇家高贵气质也失了自信,犹豫再三,终于开口道:“王爷,按礼制,满一炷香的时间您方可出此门。” 要一个金枝玉叶在相面之礼开口挽留自己的未婚夫婿已是奇辱,再说出这话,就算乐昌公主自小受尽皇室教养,也不由得臊红了脸。 况且他与她一句话未说,甚至于连她的样貌都未曾看,这般冷漠无视,如何叫新人相面?如果传出去,岂非要人议论她被未婚夫婿视作无物? 宇文铮冷笑,终是坐不住了?“公主幼承礼制教养,岂非不知男女有别,本王又何故要与公主孤男寡女共处一室?” 乐昌公主瞠目,他们得圣上下旨赐婚,今日行定亲之礼,什么叫何故共处一室? “王爷忘了吗?今日是你我定亲之日,当遵祖制,行相面之礼!” “那是你皇室之礼,我乐川宇文氏从无此道!” “你......”被这人冷漠且无礼的咄咄逼人噎得说不出话来,乐昌公主想摆身份,但还是控制住了,她好言相劝:“皇兄圣旨已下,只能委屈王爷相从,等他日大婚,你我即为世人眼中夫妻,乐昌既入宇文氏,也当从宇文氏妇德。” 自小长在深宫,她比谁都明白流言的可怕,今日宇文铮若直接出了这道门,纵使举行了定亲典礼,留言也会让她顷刻颜面无存。 原氏倾颓,皇兄无作为,以为带着他们投奔宇文铮便能借他之力匡扶天下,重建祖宗基业。可是出了玉策的囚牢,他们终究还是寄人篱下的。他是皇帝又怎样,宇文铮才是西原真正的主人,只有抓住他,嫁给他,她才能保住一生荣华,况且他又是那般的英姿不凡神勇无匹,叫她怎能不动心? “世人何看,本王不在乎!公主是聪明人,这场联姻为何,您心里想必比皇上还要清楚三分,又何必跟本王装傻呢?” 乐昌公主心上一冷,这场联姻是皇兄为了拉拢他,明眼人都明白。只是皇兄的妹妹不止她一人,缘何会轮到她却无人深究。想不到她自以为是天衣无缝的手段,竟都被这人看在眼里。 她知道宇文铮不是心慈手软的人,她的堂姐琬花郡主和皇兄存有不伦之情,险些被玉天嫁去宛韶,以为逃到川西便保住自身,更加肆无忌惮起来,结果与皇兄之事被这人发现后当即鸩杀,现在皇兄还以为琬花是误食中毒身亡,终日悲伤沉沦。 提裾越过珠帘来至宇文铮身前,彩衣锦服华丽摇曳,乐昌公主屈膝跪地,“乐昌自知才德鄙薄,不配王爷,只是尘埃落定,圣旨已下,汝为吾亲夫,吾为汝嫡妻,还望王爷不吝留乐昌之名!” 她不是任性的女子,所以不会闹着去请皇兄给他做主,况且他自身难保,又如何做得了这人的主,比起日后的颜面无存,此刻的屈膝对她来说并不算什么。 “本王已有嫡妻!”宇文铮神情严俊,把玩着指上扳指。 乐昌长公主吃了一惊,激动道:“那乐昌为何?”不是嫡妻,平妻也可,她要的只是英成王妃这个身份带来的尊荣。 “你只是乐昌公主!”宇文铮冷冷一句浇灭了乐昌所有希望,“本王留你颜面,这份亲由你自己亲自去拒。安陵公主、德邑公主因何一个坠马、一个失去圣心,本王没工夫管,也不会管,只是本王这份人情不会白送,你可明白?” 乐昌公主眼睛越睁越大,她颤抖道:“本宫不懂,王爷你......” “相面之礼,若公主不中意,是可以请皇上收回成命的。” 乐昌公主身子一软跪倒在地,嚷道:“那只是口头虚言!圣旨已下便是岿然如山,自古以来根本就没有哪个宗女敢因相面之礼未婚夫不合心意,而去抗旨不遵!这是违逆!是大不道!” 她是留了她的颜面,送了她人情,可反之就要了她的命!如此,她倒情愿不要那份颜面,事情败露了又怎样?左右不过是姐妹恨她,皇兄只是想要一个人嫁给宇文铮控制英成王府,将来生下有原氏血脉的宇文家继承人,是谁又有何区别?只要皇兄不计较,其他人又能如何? 宇文铮不管她多余的心思,一个多余的目光都未留下,直接推门而去,“依本王之言去做,保你无虞,若生枝节......公主当知本王有能力立让你与琬花郡主姐妹相会!” 匍匐于地失声痛哭,冷风自屋外吹来,缭乱了乐昌公主细心穿戴的衣裙,凭他的权势,凭他的手段,她除了依言可还有其它出路。原来算计来算计去,她算计的始终是自己! 出了暖阁,宇文铮看也不看那一切具备只等新人前来的礼殿,至于后来乐昌公主当殿拒婚英成王的壮举沸沸扬扬传遍天下为人乐道之事,他也没有关心半分。他一人漫无目的地走在夜中寂寥无人的长长甬道,紫蟒华贵的亲王正装在寒风中摆动,颀长合度的身形在夜色中分外落寞。 广袖下的掌中紧握他的红绳结发,眼前似又浮现了那个明动的笑脸,这几日鹏举差不多也该到显阳了。 一日不见如隔三秋,这滋味当真是不好受的。 子衿,你可曾收到我带去的话?可曾误会我?可曾怪我? 指尖描摹着掌中被捂得温热的令牌,一道月华射在莲花帐中少女的双眸,分外明亮。 阿铮,你等我,很快我就能去见你了,长久也好,短暂也好,子衿终会去陪你的。 第三十七章 千里终相会 新年开春,正月初六生辰之日,玉子衿的及笄之礼算是不温不热的举行了,明清徽的身子渐渐也好了个大概,只是接到崇溪传来的消息,明老夫人这几年身子大不如前,身边虽仆婢成群,但儿女子孙不是远嫁他乡,就是在外出仕,身边竟无一人承欢膝下。 明清徽每每念及不由泪如雨下,这些年随玉策在外,膝下儿女成群,王府琐事繁杂,老母已是垂垂暮年,却没能得她在膝下尽孝几年,如今只身一人孤寂在家,竟连个相陪之人也无,她真是忘恩不孝! “母亲莫哭,”玉子衿也泪眼朦胧,伸手为明清徽擦着泪,“外祖母从小就疼衿儿,衿儿到了崇溪一定会替母亲好好照顾外祖母的,您身体刚好,可不许再哭了!” 明清徽点点头,她不能承欢膝下就只能让女儿代替,但愿母亲之病可以早日好转。一时伤心不由又想起了她苦命的洁儿,更是泪流不尽,忍不住抱着玉子衿低声呜咽。 玉策进门看到的就是一幅母女相拥而哭的场景,轻叹一声为明清徽母女擦着泪,“身子刚好,怎能这般动情,我已问过来人,岳母只是偶感风寒并不严重,我已准了飒儿和衿儿同去,有这两个她最喜欢的外孙、外孙女,你就放心吧。” 听到兰飒也去,明清徽更放了三分心。本来她是想着早些让衿儿出嫁,既然这样,倒不妨先让衿儿和飒儿同去崇溪散散心,离开这个是非之地也能让他们培养培养感情,或许能让衿儿早日对皇上忘情也未可知。 玉策也是这么想的,他何尝看不出女儿更倾心于原倚风?可今时不同往日,对玉家来说,对玉子衿来说,兰飒才是最合适的人! 兰家是世代定居金州的书香大族,一门才子精英辈出,在当世文人清流中占有举足轻重的地位,玉策要在天下舆论清议中占有优势少不了要多多倚仗兰家,虽然两家本是姻亲,关系极好,但若再亲上加亲,自是更好。撇开家世背景,谈及兰飒这个人,玉策夫妻也是满意非常的,他虽出自书香门第偏不爱读书,可年纪轻轻就骁勇无敌,神射无虚发,已经成为玉策麾下颇为倚仗的一员大将,再加其温顺性格和对玉子衿的一片痴心,当之无愧是一位佳婿! 安排好了二女儿,玉策不由又想起了远在西原的玉皓洁,到底是他的女儿,他虽牺牲了她,可也是一块心头肉。 临川王原壁桓数次登门求取通关令,前几日玉策终是给了,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人,看原壁桓的那般痴情,教他们这般异地相思,骨肉分离,倒还不如让他一试。 今年的春天有些微凉,夕阳晚照下,兰飒翻身上马,深深望了一眼与原壁桓站在一起的玉子衿。 他还记得当年也是在外祖母家,有个童声童言的小女孩儿告诉外祖母她长大了要嫁给一个英明神武的将军,因那一语,他那拿笔的双手中生生换成了银枪和箭矢。闻鸡起舞,苦练不掇;遍体鳞伤,不言艰难;战场凶险,一笑置之......他默默为她努力,只想要成为她所喜欢的样子。 兰家是书香世家,世代文人,独他一个武人,一直以来很多人都问他为何生于书香大家,却偏偏去做一个武人。他每次都笑笑不语,因为他的心里藏了一个人,一个他自小就掂念于心的人,只要是她喜欢的,他就会努力去做。她喜欢将军,他就努力把自己变成一个将军,那样将来才不会让她觉得跟他在一起是屈就啊! 只是到头来......兰飒苦笑,他无怨,只要她能找到自己的幸福就好了。 殷切嘱托几句,兰飒调转马头向着崇溪的方向而去。 “表哥保重啊,好好替我照顾外祖母!” 身后传来玉子衿的呼声,兰飒摆摆手中银枪,终究没有回头,一滴泪掉落在马踏尘埃中。 但愿千秋岁里,结取万年欢会,恩爱应天长。行喜长春宅,兰玉满庭芳。 这一直是他从小的梦想 原来梦想破灭是会痛的。 西原的都城是上洛,但宇文铮仍旧置府泷州,西原政治、经济中心也俱在泷州,上洛说白了也不过是宇文铮随手赠给原业的安乐窝,与泷州相隔仅数十里,不像国都,更像泷州的陪都。 泷州并没有上京的富丽繁华,也没有显阳的隆重恢弘,但布局齐整,屋宇分明,肃穆庄严的格调更具一番庄严别致,正是宇文铮的风格。 清晨的街道响起阵阵马蹄,来往的行人赶忙立于两旁让出过道。 宇文铮一身银色戎甲策马而过,身后的玄色祥云披风如旗帜翻卷,威慑神人。其后跟着数员大将和一队骑兵,显然是刚从军营巡查而归。 人群中一道靓丽的青色闪过,烈马长嘶被缰绳紧紧拦阻了脚步,宇文铮怔怔望着行街叫卖的人群,是他看错了吗? 身后人马随之停下,蒙成放驱策坐骑上前,“主公,怎么了?” 宇文铮扫视一圈人群,眸中失落,“无事,走吧!” 蒙成放一头雾水,主公最近似乎很奇怪,无奈摇头策马跟去。 远远的拐角处走出一个戴着白色面纱的青衣佳人,并一位绝美公子和一个侍女。 “今晚你就要见他吗?”绝美公子开口道。 青衣佳人点点头,指指不远处的琴轩,吩咐侍女前去买了一把古琴。 入夜,英成王府。 宇文铮坐在书房的香案旁,轻执狼毫笔,静淡而书。一文毕,他望着纸上流畅诗文,静静发呆。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 青青子佩,悠悠我思。 纵我不往,子宁不来! 挑兮达兮,在城阙兮。 一日不见,如三秋兮! 子衿,缘何你还不来,难道你终究舍得下我?我曾予你“定不相负”,几尽谋划俱为等你前来,你可知两地相绝的漫长等待对我来说何其苦? “来人啊,有刺客!” 屋外一阵惊呼,宇文铮起身推门而出,长箭流飞,直直刺入他所站之旁的门框中。 “不必追了!”宇文铮令止欲要追捕的府兵,拔下长箭走回书房。 展开其上信件,娟秀的字映入眼帘:今夜子时,城西斜雨亭。 烟雾胧胧,如披月纱,泷州的春天来得较晚些,空气细微的夜还泛着冬季的寒,流泻着一层银霜。 赴约的人子时未到已经前来,颀长英挺的身影在黑夜中纵身下马,向着雪纱飘飘、有琴音流传的斜雨亭走去。 香炉的香袅袅飞飞,撩散一层又一层,当看到那静坐抚琴的青衣人,宇文铮止步于香案前,眼中动容欣喜,再也移不开目光。 冰肌莹澈的清婉女子,爽放清举的英俊男儿,一静坐抚琴,一默立凝视,时间久久的定格在此刻的静谧。 直至一曲了,玉子衿抬眸对上那人灼热的瞳仁,起身越过琴案,款步来到了他的身边。 魂牵梦绕的人如今就在眼前,一股幽香淡雅传来,宇文铮情不自禁伸手欲触,却被玉子衿一步后退躲开,他错愕:“子衿,我......我没有和她定亲,也没有打算娶她,我......” 这下变成了玉子衿的错愕,她只是顾忌美人哥哥和连翘在不远处,不好和他亲近,并没有在介怀此事,这人心思怎么比她还敏感?看着宇文铮紧张又无措的表情,她实在觉得好笑又笑不出来,杀伐果断如他,上次像这般似个孩子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还好,这一面还在。 将自己的手放入那只大掌,玉子衿紧握着宇文铮,“我知道,我一直信你,信你不会轻负,否则今日怎会前来?” “真的吗?”宇文铮喜急,一把拉玉子衿入怀,布满厚茧的掌心抚摸着那张微凉的小脸,“子衿,我就知道,你是不会怪我的!” 半年不见,她又长高了不少,身高正好到他下巴,嗯,正好可以扣在怀里,这次来了就永远都不能走了。 玉子衿面色酡红,分离已久,也顾不得亭外有人,只得静静呆在宇文铮怀中,已经半年了,那么多个日夜她真的很想这个怀抱。 翌日清晨,英成王府横波园。 杨柳抽枝,嫩芽初现,细细黄黄如丝如雾弥漫枝头,一汪春水如佳人美目横波流动,映着柳丝如雾。坐于湖边的素衣女子有眉若远山,朱颜赛九仙,身姿若刀裁,可是寡淡冷漠的气质比之冰雪尤甚。 “皓洁!” “姐姐!” 一男一女两道激动的声音入耳,玉皓洁单薄的身子不由抖动,借着石凳的力气起身,当她回眸看到身后的人影时,鼻尖一酸顷而就被涌上的泪水模糊了视线。 多少个日夜过去了,她以为此生自己都再也见不到自己的亲人、爱人,现在在这样一个时间,这样一个地方,她是在做梦吗? 原壁桓蓝影一道飞至玉皓洁身边,顾不上看清她的面容就紧紧拥入怀中,绝色俊颜有喜有悲,有幸有痛,热泪滚烫自凤眸滚落,“皓洁,我终于见到你了,终于见到你了,你知不知道我等这天等了好久,从此以后再也没人能把我们分开了!” 玉皓洁仍有些不可置信,轻轻抬手回抱住原壁桓坚实的腰身,感受到那份熟悉的温热,重获到那份梦寐的依赖,触碰到玉子衿泪水朦胧的双眼,她才肯定这不是梦,真不是梦! 玉子衿抹着眼泪打量着玉皓洁,比起在上京时她虽瘦了不少,但气色红润,身体康健,明显是没吃什么苦的,回头感激的看了看宇文铮,后者微微点头,眼中充满了爱意温柔。 第三十八章 嬿婉及良时 与原壁桓一番久别温叙后,玉皓洁重又将玉子衿抱在怀中,“这一路劳苦,你怎的也来了,这半年母亲可好?” 玉子衿双目微红,又落下泪来,“我不碍事,只是母亲前些日子因为想你病倒了,直到今年开春身子才好,现下正在家里等着美人哥哥接你回去团圆呢!” 听到母亲生病,玉皓洁紧锁眉头,“都是我不孝,没能保护好自己,我们走,马上就走,回去看母亲。” “要走也不急在这一时,”原壁桓轻拍玉皓洁后背,“我已经命人打点行装,后天我们就上路。” 玉皓洁点点头,归心似箭,她早已迫不及待,“好,二妹,后天我们就走,就回家!” 玉子衿松开玉皓洁擦擦泪,“嗯,只是姐姐......你......你和美人哥哥先走吧,我......我暂时还走不了。” “为什么?”玉皓洁反问,只见玉子衿欲言又止,只是脸颊微带红晕的看了远处如松矗立的宇文铮一眼,玉子衿是她看着长大,现在这个眼神意味是何玉皓洁再明了不过,她不可思议地瞪大双眼,“你......你和他莫不是......” 玉子衿低头不回,玉皓洁更坐实了猜测,虽然当初在上京就早有怀疑,但她还是有些不敢置信。 她被荣惠郡主掳来西原后,原业将她打入了冷宫,是宇文铮找了个犯过的宫人将她从冷宫替换出来,秘密带来了泷州安置。开始她以为宇文铮是为了拿她做对付父亲的筹码,可这人却将她奉为上宾,全无半分苛待。她一直疑惑宇文铮此举为何,原来原因竟真的是子衿! 来龙去脉已顾不得去问,玉皓洁直接切入重点:“这事父亲知道吗?”父亲和宇文铮早已成毕生死敌,子衿难道不知爱上他此生都会陷入两难吗? 玉子衿摇头,目光坚定的望着宇文铮,摊开秀小的掌心,红黑相系的结发静静躺在上面,“姐姐,不论以后如何,子衿此生无悔!” 看到那红绳结发,玉皓洁双目有些潮湿。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子衿你要的也不过是自己想要的幸福,和我是一样的。 踌躇后痛心地将玉子衿抱在怀里,她满眼含泪恋恋不舍,“如此,那姐姐祝福你们,既然已经决定留下,那你就要狠心割舍,家中父母幼弟有我,有大哥,你不必挂牵,愿你他日也不要后悔!” 玉子衿“嗯”了一声,低垂的目光游移,骨血相容,恩义相缠,哪是她想割舍就割舍得了的?她留下,不过是想在她最美的年华里留给自己和阿铮一段最美的回忆。东原有太多东西不是她能抛,该抛的。 嫩草如织,远山披黛,原壁桓和玉皓洁的车马已远,玉子衿犹站在树下目送着,这一去,他们终是能有自己的幸福了。 宇文铮掰回她的小脸,让她看着自己,“别看了,人都走远了,我们现在来说说我们的问题吧。” “我们什么问题?” “问题很多,比如你喜欢王府哪个院落?想要住在哪里?是让我单独为你准备一个院落,还是和我住在一起?” 玉子衿有些窘迫,这人未免太直白了,“什么住不住在一起,谁要和你住在一起?我觉得横波园就挺好啊,住了这两天我挺喜欢那里的,就住横波园吧!” 宇文铮皱眉,有点小伤心,不过也好,王府官员来往混杂,横波园虽不是府中最好最大的,却是最清净的,她想住哪儿就住哪儿,况且他们虽是夫妻,他到底欠了她一个大婚,到时这事再说也不迟。 挽起玉子衿的手,真好,他又能紧紧地牵着她了,这十指相缠,他保证以后再也不会分开。 连翘在后面乖乖跟着甜蜜相携的二人,这段时间心里的不安不由被他们的幸福消化。这些时日玉子衿虽没有明说什么,但该明白的连翘早已明白。比起姣姣、纤儿等人,连翘除了细微入心,更周全少话,玉子衿出门选择带着她不无缘由。 宇文铮事务繁忙,把玉子衿送回横波园就离去了,春日的阳光正好,奔波了数日才得今日闲,玉子衿半倚在榻上一会儿便睡去了。 再次醒来已是午后,揉着朦胧的睡眼,只闻得外面一阵嘈杂,“连翘,外面在干什么?怎么那么吵?” 连翘放下正在收拾的衣服,走过来道:“回郡主,是王爷派来的人,起先在此伺候大郡主的下人都被遣散了,王爷特地在王府派了一些人过来,还为郡主添置了不少东西,正在外面收拾呢!” “哦。”玉子衿下床走到窗口,看着外面搬置东西的仆婢,其中指挥张罗的清秀少年吸引住了她的目光,正是那日来显阳报信的宇文鹏举,阳光下,他穿了一身藏蓝色的长衫,面容俊秀爽朗,声音很是清脆。 连翘挠挠额头,小声问:“郡主,你觉不觉得那人很眼熟啊,像不像......”像不像那天在显阳那个卖糖葫芦的? 玉子衿但笑不语,连翘识趣的没有再问,看郡主的神情,确是无疑了。 宇文鹏举动作很是利落,内务琐事处理起来得心应手,信手拈来,不多时冷静清宁的横波园一应条理,欣荣热闹起来。 被遣来贴身伺候玉子衿的两个侍女一个叫芳草,一个叫萋萋,芳草萋萋正是十七八的年纪,与连翘差不多大,俱是秀姿灵巧,进退得宜,受过很好调教。听芳草、萋萋与宇文鹏举一样同唤宇文铮“四爷”,玉子衿便知这二人应同是宇文铮家的家生子。还有四个年纪不大的小丫头也是出自宇文家,不过进府时间晚些,是年前才采买了入府调教的,负责做些杂使活计。 宇文铮军法治府,英成王府中除了士兵就是小厮,仅有的女仆也只是一些粗使浣衣的婆子,这几个侍女都是刚从乐川家中接来。 命连翘打赏了下人,玉子衿笑问芳草、萋萋:“你们是从小就服侍四爷的吗?” 芳草摇摇头,恭敬回道:“回夫人,奴婢先前是大小姐房里的,萋萋是太夫人房里的,宇文家家规严明,十岁以上男丁,未成婚前身边不留侍女侍奉,奴婢二人和修竹等人是前些日子才被四爷从乐川召唤而来。” 听了芳草的话,玉子衿点头饮茶,知这丫头以为她多了心思,将她二人想成了通房、侍妾之说,也没多作解释,与二人继续闲聊着。 素意幽栖,风月溶溶,横波湖春眼潺潺在夜色中闪着明亮涟漪。 四周寂静里,有一灯如豆,美人清恬,长长的黑发散落香肩,就着昏黄灯光拨动着掌中书页。 已近三更的天,夜归的人才推门而入,“吱呀”一声,伴着推门声还有春季午夜的清风徐徐,稍带的寒意袭清了桌边人混沌的头脑。 烛影下,宇文铮伸手抚着桌边人的玉颜,沈腰潘鬓的英姿在一灯照耀下投下高大身影,吐气带着桃花酿的酒香,“这么晚了怎么还没睡?” 覆上紧贴自己面容的手,他身带寒意,手却是热的,“我在等你。” 明眸含情,荔肉新颜,灯下美人如玉,只消轻轻一句就击溃了他所有理智。 月半明时,风未静时,漆黑中仅存的如豆青灯灭去,光亮消失处,传来低低的粗喘、淡淡的娇吟,这一夜终是旖旎而过。 日暖风轻近午天,草长莺飞,柳媚花明,绿水绕古亭,横波园的景致是格外好的。 整个西原大权在握,宇文铮白日是很难得闲的,玉子衿只能一个人在六角耸立的颂亭中,左右手对弈,独自手谈打发时间。 黑白相杀半局之后,玉子衿左手执黑子怔怔愣神。早上一觉醒来,身边人就已经离去了,温热尚在的床榻上面仍有独属于他淡淡的清泉气息。面色微红,他现在在干什么呢? 在发愣的当儿,有人轻手轻脚走进颂亭,等玉子衿察觉,那人已然坐在了她的对面,瞬时吓得她险些惊叫出声。 光头铮亮,络腮胡子,脸带刀疤,肥头大耳,圆目铜铃,虎背熊腰......如此剽悍形象的人却穿了一身不符风格的绸缎长袍,挂满了种种珠玉秀囊,金黄耀眼的暴发户气息在他身上显露无疑。 正当玉子衿考虑是先叫“救命”还是先逃跑的时候,那人双手轻托下巴,露出了一个憨实可掬的灿笑,还自带“温声软语”一句:“妹妹好,为兄这厢有礼了。” 玉子衿瞬时如坠五里雾,她怎么不记得有这么个哥哥?对上那张愈发矫情的圆圆笑脸,她真的很想提醒他别笑了,因为真的......很瘆人。 “熊熊,你别......”须擒风一阵风似的跑来,后面还跟着慢了一步的蒙成放,当二人看到亭中赫连熊熊的那副矫造模样,顿时望而却步,只想捂着脸逃,他们上辈子是造了什么孽,居然跟这么个丢人的物什同生共死了这么多年? 逃已经来不及了,因为玉子衿已经回头注视到他们了。 须擒风硬着头皮上前,拱手一礼道:“擒风见过夫人,夫人这几日在泷州可住得舒坦?” 不是郡主,也不是王妃,她只是他们的夫人,是主公的夫人。 玉子衿前些日子已经见过须擒风,微笑点头回礼,“我很好,有劳须将军挂念。” 蒙成放静静打量着玉子衿,心叹:不愧为上京国色,足配主公! “末将蒙成放,见过夫人!” 被须擒风身边的年轻男子吸引住目光,只见他一身墨黑劲装,长相甚是英姿勃发,身材高大,一双鹰眼十分精神。 玉子衿轻轻摆手,笑道:“蒙将军有礼,早闻蒙将军天生神射,器宇不凡,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宇文铮所控川西军核心主力为“钧天骑”,其骁勇与行军神速在当世骑兵中可谓数一数二,钧天骑五位主干将领被称为“钧天五上将”,这五人分别是:美髯无影须擒风,九环雷扫赫连熊熊,傲北神射蒙成放,修罗鬼斧贺别澜,冷面寒戬章成铸。 玉子衿会如此注意蒙成放,在于他和自家表哥齐名,兰飒与蒙成放一般,同是臂力惊人,视比鹰目,百步穿杨,箭无虚发,因两人出身一南一北,一称傲北神射,一称傲南神射。 蒙成放笑道:“夫人过奖,末将愧不敢当。” 玉子衿欲要再道,却听身后啪啪几声,转身就看到一张幽怨的脸。 第三十九章 与君长相守 赫连熊熊用熊掌愤怒地拍着桌子,震得棋局紊乱、棋子落地,他起身指着须擒风与蒙成放怒道:“你们两个搁这儿酸够了没,还让不让俺老熊说话,俺老熊搁这儿跟妹妹说话叙旧呢,你俩跑这儿来干嘛?” 话毕过来拉着玉子衿,“走,妹妹,咱们别处去,不跟这俩货酸酸!” 玉子衿还未弄清她如何成了他妹妹,就被这个大老粗拽着硬要往外走,得亏须擒风与蒙成放劈手拦下,将赫连熊熊逼到了亭中一角。 “熊熊,别胡闹,这是夫人,不得以下犯上!”须擒风挡在玉子衿身前。 赫连熊熊一甩宽大的袖子,掐着腰吼:“死老须,要你管?俺老熊发过誓如果见了昔日救主公和你我出上京的那位恩人就要和她结拜,怎么,你想害俺老熊食言不成?”整整裹在身上有些紧身的大长袍,赫连熊熊的样子稍带滑稽,“哼,反正我不管,打不过你抓不找你又怎么样?你今天要是拦着我认妹妹,俺老熊就不走了!左右是主公准我来的,看你俩能拿我怎么样?” 须擒风被这副无赖样整得哭笑不得,蒙成放接口道:“我们知道你是奉了主公之命而来,可你总得问问夫人的意思,再说了,结拜就结拜,你......你为何要穿成这样?” 指指赫连熊熊一身暴发户的装扮,蒙成放很是无奈,今早他和须大哥本打算要去军营议事,刚走到大街上就看到这货穿得不伦不类招摇过市,直喊着打扮好了要去认妹妹,他们想了半天也想不起来他哪里来的妹妹,待人往王府的方向来了他们才想起来夫人在此,立时二话不说就追来了。他那个形象自己丢人就算了,他们可不想丢了“钧天五上将”的脸。 “我......我穿成这样怎么了?”赫连熊熊扫量一眼自己,鼓鼓腮帮子,“我穿成这样不挺好的吗?多正式啊!” 玉子衿噗嗤一笑,差不多听懂了来龙去脉,这个赫连熊熊虽粗野难训,但心地坦直,更有几分可爱,能结为兄长亦是不错,从须擒风背后走出来道:“既蒙赫连将军不弃,子衿自是三生有幸与将军结为兄妹,今日风和日丽,皇天后土,你我就在此结拜,如何?” 听玉子衿如此说,赫连熊熊顿时眉开眼笑,直大呼好。 须擒风与蒙成放未想到玉子衿如此直爽,起先还担心着她出身深闺名门,会不堪赫连熊熊粗放冲撞,竟不料如此率诚,不由又心生几分好感。 深幽古亭中,玉子衿敛裾对天而跪,赫连熊熊也学着她的样子赶紧扑通跪地,须擒风和蒙成放只觉地都震了三震。 “皇天后土在上,今日我玉子衿愿与赫连将军结为异姓兄妹,日后祸福相依,肝胆相照,死生不悖,若违此誓,祖宗不佑,天地不容!”玉子衿指天誓日朗朗而道,话毕转向赫连熊熊,“义兄,该你了。” “哦,我......”赫连熊熊笨拙地学着玉子衿抬手指天,奈何肚子里毫无半点文墨,刚玉子衿说的词他是一个都不会,一个没记住,支吾老久后,一闭眼一深吸,声意洪亮开口:“那熊熊燃烧的烈火啊!” “吱吱!”——是背后须擒风和蒙成放牙齿打颤的声音。 赫连熊熊回头甩他俩一记眼刀,“一边呆着去!”继续正色道:“那熊熊燃烧的烈火啊!一如俺老熊熊熊燃烧的心,苍天大地,愿你保佑俺老熊与妹妹有肉一起吃,有酒一起喝,有女人一起......额,有富贵一起享,说了不算,俺老熊愿遭雷劈!” 一番慷慨激昂后,身后的须擒风与蒙成放早已忍不住放声而笑,玉子衿只能艰难地忍着与赫连熊熊俯身朝拜天地。 光灯吐辉,华幔长舒,芙蓉帐下一场巫山云雨,宇文铮展开健硕的手臂搂着娇弱无骨的枕边人,布满厚茧的手掌摸索着她光洁的玉背,“听说今日你和熊熊结拜了?” “嗯,结拜了。”玉子衿侧身躺在宇文铮怀中,乌发尽垂,醉面轻酡,带着三分清丽,七分妩媚,手指正轻轻划着宇文铮身上大大小小的伤疤。 昨日熄了灯,她并没有看到,原来那伟岸英挺的身姿下,竟是这般的伤痕累累。细细数来,只上身大大小小的伤疤就有三十多道,幸好都已经结了疤,有些甚至痕迹也淡了,在他古铜色且坚实有型的身材上看起来并不狰狞。只是那条条道道看在眼里却是十分心疼,十二岁就执剑从戎,这些年他当真是九死一生的。 葱指移上胸口,那深深的一个疤离心口不过一寸,她永远忘不了那一长矛的狠厉,“痛吗?” 大掌包裹住那只小手,宇文铮眼中闪过一丝杀意,“不痛!”他那时的感觉除了痛快就是痛快,岂会感觉到痛? 这么深的疤怎么会不痛呢?阿铮,莫不是当时的你已经痛到麻木了? 反抱住宇文铮精壮合体的腰身,玉子衿吐气如兰:“阿铮,公西越是病死的还是你......” 宇文铮的表情透着狠厉,似笑非笑道:“你猜。” 迷茫地摇摇头,她只知道外界传闻是公西越一箭穿心最终病死了,而那个始作俑者公西锐赫至今了无踪影,甚至于公西家的势力虽然被他收缴了,但是公西越身后声名仍在,当年楚南夷族之乱的真相至今还未大白于天下。 轻轻贴在玉子衿的耳侧,宇文铮压声低陈了数语。 玉子衿倏然睁大双眼,她难以想象地看着那人的冷峻眉眼,惊讶后被宇文铮紧紧拥在了怀中。 他的声音饱含痛苦与恨意,是那般凄切与迷离,“终有一日我要让他们亲眼看到自己万劫不复的毁灭,子衿,陪我一起见证那天的到来!” 良久后,她反抱住了他,“好!” 一个翻身将怀中人压在身下,薄唇轻点,“不要离开我,永远都不要,除了你我不想要任何人!” 还未来得及回话,檀口已被死死封住,玉子衿忘情回应着,心中却在轻叹:阿铮,这样的你该叫我怎么办? 你的良苦用心我是明白的,你不想我离开你,同时也不想委屈我,所以才会首肯我与赫连义兄结拜,那样你便能以赫连熊熊义妹的身份光明正大迎我入英成王府,即可成全你我一世并肩,也免我背上背叛生父不忠不孝的骂名。 只是,玉子衿就是玉子衿啊!不是换了身份就能换了心,就能换了牵念与痴缠,就能让我与那些人、那些事彻底斩断的! 日日自己与自己对弈,时间一长也是无聊,这日正午,看几个侍女正在房中收拾,玉子衿索性也加入进来打理书案。 她在横波园定居后,宇文铮虽还在英成王府公干,但一应用品无不搬来了横波园。 边整理着那人的东西,她才意识到宇文铮虽然多年征战疆场,但贵公子习气却是一分不少。用笔只用狼毫,不用羊毫,且必须是质硬苍劲的北狼毫;用纸只选薄如卵膜坚洁如玉的澄心堂纸;衣袍非价值不菲的云锦、广绫、菱缎、绮绣绝不沾身;一个七尺男儿却爱好甜食如孩童...... 在外人看来宇文铮是历尽凶险九死一生走到如今的一方大将,可这骨子里的富贵挑剔真真让与他相处了这些时日的玉子衿目瞪口呆,种种贵公子习性比起她家中的哥哥弟弟有过之而无不及。 “夫人,您在笑什么呢?”萋萋抱着一摞画卷向书桌旁走来,引得连翘、芳草也停下手中活计投来目光,这些日子她和芳草与夫人日益熟稔,发现她不仅美貌过人,更是平易近人,气质芳华让人叹服,难怪那般让四爷动心。 玉子衿笑道:“没什么,我只是笑咱们这位爷,在外面行军打仗什么苦都吃得,这一过起清闲日子竟比我还要娇惯。” 芳草、萋萋听了嗤嗤笑,道:“夫人,您怕是还不知呢?咱们四爷可是从小养下的执拗性子,一旦认准一样东西,那可是绝无变更之说,这衣食住行的还好,偏偏在他老人家心中是一旦决定下要做什么事情,要得到什么东西,那可是百折千折的不回头,男儿有无畏不屈之志是好事,但咱们这位爷却是雷打不动其志的顽石一块,为此当初在家没把老爷气死,光抽在他身上的藤条少说也断了七八根呢!” “哦?真的吗?”玉子衿挑眉,年少时洒脱舒朗的宇文铮她见过,可却很难相信竟也有气得父亲动用家法的叛逆时光。 “可不是嘛,”芳草打理着衣物,笑道:“家中五位公子,顶数四爷挨老爷藤条最多,其他公子挨打时都知道乖乖跪地求饶,偏咱们爷叛逆不算,还四处逃窜与老爷叫板,老爷脾气火爆,怎能不气?四爷又打不过老爷,每次责罚无不是加重了的!我们都在背后笑称:‘紫檀的棍棒,铁打的四爷’!” 玉子衿与连翘听了笑出声,那样英武将军竟也曾有过被父亲追着满街跑的狼狈,想想就觉得好笑。 心中某个地方被触动,玉子衿有些心痛与怀念,心痛那个少年,怀念那段时光。 想当年少年英雄意气风发,狂放不羁鲜衣怒马,再对比今夕万人之上疏漠深沉,教人怎不心疼! 第四十章 唯余钟磬音 “你们说什么呢?笑那么开心!” 高大英俊的人自屋外走来,连翘三人立时止了笑意,纷纷找了说辞告退出门。 莫名其妙的看了一眼落荒而逃的三个小丫头,宇文铮揽着玉子衿道:“芳草、萋萋那两个丫头是不是跟你揭我的短了?怎么我一来就都跑了?” 玉子衿整理着桌上的画卷,怕他再想起往事心伤,只说没什么,便错开了话题,“你不是今日要与义兄和须大哥他们议事,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 “都安排好了,我在不在也没什么关系,”宇文铮一面无所谓,拉近玉子衿轻贴耳根暧昧道:“我这不是想着早点回来陪你嘛!” “贫嘴!”玉子衿执起一幅画卷就向宇文铮头上敲去。 “别!”宇文铮反手夺下画卷,紧张爱护着,“这可是陪了我有足足一年的宝贝,仔细弄坏了!” 玉子衿轻嗤,“我倒要瞧瞧什么宝贝,竟叫你爱护成这样!”八成又是他那怪癖好犯了! 装帧精致的画卷展开,便是一望无际的寒江雪与青衣绝世的美人映入眼帘,玉子衿惊愕:“这......这幅丹青怎么会在你手中?” 眼前画卷正是去年倾国楼展出的上京国色。 宇文铮别有深意的看她,“你猜!” “你......你认识加西多?” “你怎么知道?” “他买这画的时候我和......我就在倾国楼中,他在哪里?” 三月三,柳绿花繁,春情勃发,芙蓉城杏雨幽幽,星夜淡淡。这座以芙蓉之名而独步天下的绝世花城,与南洛花城齐名天下,虽时处三月,还没有迎来它的芙蓉盛世,但它每年三月的上巳节比之别处很是精彩别致。 每年的上巳节,在各地人们都会停止劳作,穿上春衣,沐浴祭祖,然后踏青赏春,倾城邀约,对大部分未婚男女来说,这一日也是他们互相结识、彼此互表心意的节日,以此顺应天时节令,使适龄男女都能有室有家。 芙蓉城上巳节的灯会就是专为青年男女举办,在这一日,凡未婚男女,男子持荷叶灯,女子持莲花灯,遇心仪者以灯相赠,“可为卿为擎雨盖,愿为君开并蒂莲”,表此燕好之心。 车如流水马如龙的长街上,宇文铮紧紧拉着玉子衿的手,流光溢彩的璀璨灯光里陪她穿梭在热闹灯市。玄青色的广绫锦袍勾勒在他修长的腰身,玲珑玉带束腰,墨玉发带束发,冷寂严肃的表情下丝毫不减神清气朗绝世容姿。 玉子衿好奇地东张西望,葱黄的月华裙褶裾秀丽,乌髻半偏,耳际流苏风垂,萦袖轻摆,透来幽香阵阵。好在芙蓉城距离泷州不过十里地的距离,纵使阿铮事务繁忙,也能抽空陪她来一观这芙蓉城的上巳灯会。 “小心点,不要乱跑!”一辆马车经过,宇文铮小心地将玉子衿护在怀里,一个警示的眼神扫向四周,令不少偷偷窥探玉子衿的男子扫兴离去,向别人昭告着那是自己的所有物。 俊男靓女何止惹来了男子,更招惹得不少女子侧目二人,这一番亲密举动顿时让周围窥探者作鸟兽散,纷纷叹气去往别处寻觅良缘。 将这一幕收入眼底,须擒风捋着胡须轻笑,对身旁的蒙成放道:“已经很久不见主公有如此开怀时刻,他与夫人二人男才女貌天作之合,这走在人群里想不引人注目都难啊!” “是啊,”蒙成放远望着相携而走的二人,“古语云‘英雄难过美人关’,自当年那事以后,主公就变得心思内敛不爱言语,好久未见他对何人何事像对夫人这般上心过了,他们二人也算是英雄美人,相得益彰。” “嗯,确是英雄美人无疑!” 玉子衿称谢接过赫连熊熊献宝似的递上的牛肉干,轻嚼一口对宇文铮道:“你不是说要带我来见加西多吗?怎么逛了这半天还不见他人?” 宇文铮温言道:“再往前走一段路就到了,刚入夜人正多,加西多现在肯定正在呢!” 赫连熊熊没好气的塞一把牛肉干进嘴里,“看什么紫眼睛泥鳅,那货滑溜溜的连话都说不顺溜,妹子,你还不如和为兄去天香楼吃酱肘子呢,保管你爱不释手!” “是你自己想吃吧!”宇文铮毫不留情戳破他的心思。 赫连熊熊厚着脸皮嘿嘿笑:“这不是看妹妹来了,想带她去尝尝嘛!” 接收到赫连熊熊冒绿光的眼神,玉子衿无奈摇头,拽拽那光头圆脸上的络腮胡子,“义兄,你想去就去吧,有阿铮带我逛逛就行了,要是饿坏了你,妹妹可是要心疼的。” “那怎么行?”赫连熊熊一扬头,紧接着道:“那我就先去了,回头给你带份回横波园!”不等玉子衿回话拔腿就走。 “妹妹你采枝芍药攒花儿戴,哥哥我大力拉纤把眼儿迷哎......哎哎......” 望着那蹦蹦跳跳边走边唱离去的人,玉子衿与宇文铮相视而笑,继续向前走去。 “美丽漂亮的姑娘们呢,快来看看我这里的衣裙首饰,保管你们一眼爱上,穿上漂漂亮亮,早日被喜欢你们的小伙子表达爱意,快来呢......” 一家专卖异域风情的衣物首饰店门前,不少年轻漂亮的姑娘来往不绝,加西多衣披绫罗绸缎,身挂珠玉首饰,正热情洋溢的招徕着客人,比之先前他的汉话流利了不少。 “加西多!” 远远地听到有一声熟悉的呼唤,加西多知道那是他来到原朝后交到的第一个朋友的声音,他的这位朋友长相好看不说,还武艺高强,更讲义气,帮他联络通商,让他在原朝自由行走进行商贸。 现在东西割裂,往东贸易不是特别方便了,他索性留在这里开起了店铺,不能四处游走领略原朝风情是小,只是他当初答应了这位朋友要帮他找到他心爱的女子,现在他还没有做到,真是感觉对不起这位朋友。 当四处张望找到声音的方向,加西多不由揉了揉自己的双眼,紫色的瞳孔很是不可置信,他是眼花了吗?那位美丽的姑娘......站在朋友身边的可是那位美丽的姑娘? “加西多?”宇文铮带着玉子衿来到加西多身边,好笑的摇晃着他。 加西多再揉揉眼睛,怔怔的看着站在自己身前巧笑嫣然的绝色佳人,喃喃道:“珍古拉安神保佑,终于让我见到了这位美丽的姑娘,阿铮,真是恭喜你,终于找到了你梦中的爱人,真是好美丽好漂亮的姑娘。” 玉子衿冲加西多点头一笑,“加西多你好,我是子衿。”虽然很多人都夸赞她的美丽,可是加西多如此直白不加修饰的赞誉却更让她感到舒服。 宇文铮扣住玉子衿的肩膀,雄阔矫健的臂膀护着娇俏玲珑的女子,那种赏心悦目惹得过往之人艳羡注目,“子衿说想来见见那位买下她丹青的人,好当面谢过,今日正巧是上巳节,我便将她带来了。” 加西多连连摆手,“不谢不谢,这是应该的,怎么能谢呢?你们能走到一起就好了,你们中原话这叫怎么说来着?哦......有缘千里......有缘千里来相会,有情人终成眷属,这是天定的......”边说边招呼二人往店里走,前几日他回家乡进了不少货,真是恰巧可以送给这位美丽的姑娘。 两个时辰后从店里出来,加西多一直送二人走了老远才回去,玉子衿望望两个随从手里满满的包袱,不安道:“阿铮,我们白拿了加西多那么多东西,又不能伤感情付银子,你说他会不会亏本儿啊!” “亏本儿?”宇文铮轻笑,一刮玉子衿鼻梁,“他买你一幅画卷信手就是十斛珠的时候你可曾见他皱皱眉头?放心吧,有我在他是亏不了本儿的!” “哦,呵呵,也是。”玉子衿笑得更加欢悦,看了看四周仍然热闹的人群突然想起自打来了泷州还未见过霍衍庭,问道:“怎么一直不见衍庭哥哥,这上巳节灯会最是繁华,也不见他来凑热闹,可是在外经商未归?” 宇文铮似乎想起什么好玩的事,玩味一笑,“是啊,他挺忙的,忙得失魂落魄心都掉在九霄外了。” 玉子衿疑惑地偏头看他,宇文铮却全然没有要告诉她原因的意思,只道“天机不可泄露”,没好气地撇撇嘴,她只能道:“那我们接下来去哪儿,今晚是留宿芙蓉城,还是回泷州?” 宇文铮看一眼天色也不早了,“我们去钟磬寺!” 山谷和暖,草木葱青,鸟鸣春树,戏舞花丛。在山叶黛绿中笼罩的一方古刹宝相庄严,塔阁崇高,清晨沐响的鸣钟声起,就带来了新的一天。 禅房中,玉子衿与宇文铮用过小沙尼送来的斋饭,相携往大殿走去。 遥望山寺四周环绕的远山空濛,云烟飘渺,玉子衿目光最后落在了头上镌刻“英成殿”三字的金字牌匾,“阿铮,你为什么带我来钟磬寺?” “礼佛!” 玉子衿知道原倚风崇尚佛理,不知宇文铮竟也深谙此道?看这以他封号命名的大殿,是他下令修缮的无疑了。 对上身前人疑惑的眼神,宇文铮温声道:“常年浴血疆场,征战太平,所图固然为万世之重,可操事兵戈,久横屠刀......未免杀戮过重。我本不信神,不信佛,杀孽就是杀孽,并非堪破佛典就能洗清,但祖母说念佛固然不能洗罪,但佛语昌明,佛性悲悯,最能洗涤人心,净化人性,教我时常参念,不求恕罪,但求明心,也能时存善念,免为饮血修罗!” 眼前似乎看到了那个一身血衣杀尽仇人的少年,玉子衿紧握手中温热的五指,臻首微抬轻轻一笑,“我明白了,你去吧,你在里面参佛,我在外面等你。” 阿铮,历来战场便是修罗场,折乾沉沙惨无人收。一将功成万骨枯,你是当世名将,所经历的和将要经历的都非常人能忍能受,生在这个乱世,没有几人能躲过血肉厮杀的骇人惨烈,即便你双手沾满鲜血,我也只愿你能明心静气,不以身后白骨累累为心上永生负疚,执剑从容走过你这一生,全你毕生笑傲沙场之志,尽管那时......子衿未必能陪你。 薄唇轻吻玉子衿光洁的额头,“那我进去了,我命鹏举去叫了连翘她们一起来陪你,有什么需要只管跟鹏举说,他对这一带比较熟,可以让他带你逛逛,记得别乱跑!” “嗯,知道了!”玉子衿有些不胜其烦,这人生性沉默寡言,可偏偏对她却是唠叨起来没完。 一戳玉子衿的额头,宇文铮留下一个无奈又不舍的眼神向大殿中走去。 第四十一章 清庵婴啼响 望着那个颀长健美的身影走入大殿后,玉子衿一回头正好看到随着宇文鹏举同来的连翘和芳草萋萋。清晨风物正好,这钟磬寺位于泷州、上洛、芙蓉城与周遭数个州城附近的顷鸣山上,香火鼎盛,风光极好,便叫宇文鹏举带她四处游赏一番。 围着山寺走了一遭已至正午,钟磬寺不愧为享誉川西的大寺,景致极佳。 坐在山门前树荫下的石凳上,玉子衿擦着头上薄汗,目光停留在了山门前那长长的山路上,山路并未刻意修葺,长长的坡道延伸,在树林隐逸处甚是清新宁幽,草木繁荣,一片绿色,若有花株栽植,只怕会更添鸟语花香,生机明艳。 “鹏举!” “在,夫人有何吩咐?”宇文鹏举自一旁的大石上窜下。 玉子衿一勾手指,宇文鹏举不自觉地眼皮一跳,但还是老实地把耳朵伸了过去。 芳草、萋萋在一旁狐疑的看着,又把目光投向了连翘,连翘只摇摇头不明所以,虽然跟了郡主这么多年,但她外表温润如水,心思却跳脱如雷,她也着实摸不清楚,譬如和英成王的事,她可一直都没想明白一直在她们眼皮子下的郡主是怎样与人芳心相许的? 两日后,终于忙完了手上的事,玉子衿看着自己的杰作,得意洋洋地伸了个懒腰,本打算回禅房睡一觉,奈何她现在兴致极好,听宇文鹏举说后山青谷峰有家青木庵,斋饭甚是有名,很多官家女客都会慕名前去,她一时馋虫作祟,也不管几个侍女这两日已经被折腾得够呛,兴致勃勃拉着他们去了后山。 一顿美斋饭饱,连翘几人真心感叹主子拉着他们跑来是英明之举,虽是为奴为婢,但在宁襄王府和宇文家这样的豪族重地,好东西他们也见过吃过不少,能把白菜豆腐素包子做得这般美味的,这青木庵还真是天下独一份。 摸着已经鼓起的肚皮,玉子衿不舍地放下手中的素包子,打发了宇文鹏举去向师太添香油钱,自己和三个侍女在庵堂后院闲逛了起来。 青木葱茏,山翠鸟鸣,这里十分寂静古幽,越是幽静,有些声音就越加显得清亮。 玉子衿没走几步就顿下了脚步,皱起眉头。 连翘看一眼神色微妙的芳草和萋萋,为难道:“郡主,要不咱们还是走吧,别在这里呆了。” 古来庵堂多富贵人家藏私之地,腌臜委沉,本以为这青木庵紧靠名刹钟罄寺,住持师太与钟罄寺方丈大师同出一门,乃深山清净重地,没想到也不例外。 玉子衿摇摇头,刚刚招待他们的住持师太一眼便知是世外高人,直觉也告诉她这个庵堂没有问题,不然若是有何不妥,宇文鹏举是不会带她前来的。 可是怎么会有那么异常的女子喘息声? 那声音极度压抑,又极度痛苦,显然是刻意不让人听到。玉子衿耳力极好,能分辨出那是克制疼痛的声音,而连翘几人却是误会了。 她循着声音步步靠近了一处禅房。 过了有一盏茶的时间,一道女声惨痛地大声疾呼而出,接连禅房内就传出了一阵婴儿洪亮的啼哭声,她僵住了脚步,将门慢慢打开了一道缝儿。 “还好还好,虽然早产了两个月,但小公子身子极好,看这好模样将来定有出息!”屋内一个中年妇人满脸堆笑抱着一个小襁褓。 透过门缝隐隐看得出那是一个白白皱皱的婴儿,可吸引住玉子衿注意力的却不是那个孩子。 是床上的那名女子。 她半卧在铺了厚厚锦被的床上,乌发披散,额间汗落,脸色苍白得没有了血色,听到稳婆的话她挣扎着从床上坐了起来,尽管那样疼痛虚弱,但她的一双妙目仍是欣慰闪亮,颤颤巍巍地接过襁褓,温柔地将那婴儿抱在了怀中,泪目凝视。 定睛看着她脸上那道疤痕,玉子衿皱起了眉头。 芳草与萋萋和连翘相视踌躇,觉得这闲事他们还是别管的好,上前拍了拍玉子衿的肩膀,小声道:“夫人,咱们回吧,不然鹏举在前院该等急了。” 玉子衿正沉吟,房中稳婆却听到声音及时走来打开了房门,见到几个陌生人戒备道:“你们是何人?” “无意冒犯,还望恕罪。”芳草赶忙道歉,一拉玉子衿想要请她离去。 玉子衿没有动,微热的目光一直看着屋内床上抱着婴孩的女子,而那虚弱的女子亦在看着她,开始的眼神是戒备,后逐渐波动、发热。 “悠儿?” 女子正是欧阳佩月。 玉子衿冲欧阳佩月展颜一笑,吩咐三个侍女在外等候,自顾走进房中关上了房门。 当年渡边峡浮萍相遇,两个女孩一夜热话惺惺相惜,一别东西,隔绝六年,有谁想到会再次在这里相遇? “悠儿,真的是你?”凝视着出落得倾国倾城的青衣少女,那熟悉的五官,长开的眉眼,欧阳佩月简直难以置信。 玉子衿重重点头坐到床前,“是我,佩月姐姐,真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你。”她忍不住摸了摸欧阳佩月怀中睁着大眼睛粉嫩可爱的婴孩,“这是你的孩子,你成亲了?怎么不见......”见欧阳佩月目光暗淡她及时闭了口。 欧阳佩月叹息一声,只道:“一言难尽。” 去年那一场冲动,上天居然就给了她这么一份大礼,直到现在她还没从这场震撼里走出来,幸好她多年在外为生意奔走,才能借故假托在这庵堂生下这个孩子,不然......未婚生子,她现在只怕已经和孩子一起被祖母沉塘了。 玉子衿虽然满心困惑,但还是忍住了开口问她孩子父亲的事,当年欧阳佩月提及家中之事还言犹在耳,想来势单孤女肯定是后来遇人不淑了,不然哪会至于要跑到这庵堂孤孤零零无人照应地生孩子。 世事有时候总是棋差一招,若欧阳佩月说了,若玉子衿问了,可能事情不必又生出那么多波折。 一夜挣扎,废去了所有体力,喝下了玉子衿亲手喂下的补血汤药,欧阳佩月刚歇下半个时辰,贴身侍女若凌与住持师太玄静却急冲冲而来。 “怎么了,出了什么事?”欧阳佩月见状惨白着脸,预感到大事发生,她几乎出自本能地抱紧了身边正睡得香甜的儿子。 若凌急得双眼流泪,也顾不得问玉子衿身份,噗通跪在床前道:“小姐,老夫人昨日中风昏厥,眼瞅着就不行了!” “什么?”欧阳佩月惊得从床上坐起,虽然祖母向来偏心弟弟,对她极尽利用忽视,更因为这些年她一力把持家业,因主事之权和婚嫁之事没少和欧阳老夫人起冲突,但那到底是将他们姐弟一手带大的亲祖母,闻此噩耗,焉能不心痛?立即挣扎着就要下床来。 “姐姐,你现在还不能下床啊!”玉子衿及时将人按回床榻,她现在身子极虚,才生完孩子不好好坐月子是要落病根的。 欧阳佩月流泪摇头,陈情道:“不行的,子衿,我今天必须回去见祖母最后一面,为她送终!”看了看床上幼子,她一擦眼泪抱起孩子轻轻交付在玉子衿怀中,又道:“我家中情形复杂,弟弟平庸,舅爷贪图家财,今日祖母若去,他们必定是要生乱子的,我如果不回,怕是父母留下的这偌大家业也会被他们尽数侵占了去,只是这孩子还小,他的身份又万不能让人知道,所以只能请你看在我们相识投缘的份上待我看护于他,姐姐在这里拜谢妹妹了!”说着她已经跪在床上一礼。 玉子衿一手抱着孩子,一手赶忙将欧阳佩月扶起,“姐姐,你这是干什么,你我既然有缘,妹妹定然要帮姐姐的忙,可是你的身体......” 欧阳佩月给她一个放心的眼神,道:“放心吧,以前我活得无牵无挂没有顾忌,现在有了他,我只会让自己过得更好而不会有一丝错差,左右是回去办理祖母后事和一些生意上的事情,风吹不着雨淋不到,我多多注意保暖就是了,不会有事的。” 静玄师太一直静静坐在桌边,闻言她面容慈悲地闭目道了句“阿弥陀佛”,从袖中掏出一瓶丹药递给欧阳佩月,“还望施主为了骨血珍重自身,纵有忧思之事也当适可而止。” 欧阳佩月双手合十点点头,感激道:“此次多谢师太相助,佩月铭感五内,多日在此侵染佛门清净地,是佩月之罪过,他日必定教诲小儿谨记我佛慈悲,有生之年多行善事,资助庙舍,弘扬佛理。” “施主客气了,施主心地善良,当有善果。出家人四大皆空,不问凡尘俗事,不拘人间伦常,以我佛好生之德救济人命,本就是贫尼的本分。”玄静师太淡淡举手一礼,走出了房门。 看着欧阳佩月手中的那瓶丹药和她的坚持,玉子衿只能答应了她。 连翘几人与若凌服侍欧阳佩月更了衣,她最后不舍地将孩子抱在怀中亲了亲看了看,忍不住流下泪来,临出门前她回头道:“悠儿,我还没有给孩子取名字,想了好久总也取不出个好的,劳烦你替姐姐给他想个名字,多谢了,两个月后我们再在这里相见。” “好,我答应你。”玉子衿郑重点头,抱着那已经睁开眼睛的婴孩目送欧阳佩月远远离去。 第四十二章 万朵山茶开 次日,当宇文铮踏出大殿,双眼适应了太久未接触的春光后,几个飞步步下台阶就将款步而来的人拥入怀中,揉揉怀中人有些乌青的眼角,“怎么回事?昨夜没有睡好?” “既当园丁,又当奶娘,睡得好才怪!”宇文鹏举在一旁心里打着嘀咕。 “没有,只是想你了。”玉子衿附在宇文铮耳边小声说,只闻得他身上阵阵梵香,煞是安心。 揉揉怀中的小脑袋,宇文铮宠溺道:“调皮鬼,净会说好听的哄我,呆了这几天肯定贪荤了吧,走,带你去天香楼吃酱肘子!”步伐还没迈出他被芳草怀中的小婴儿吸引住了目光,“这是谁家孩子?” 玉子衿眨眨眼,大体将事情的经过说了。 “欧阳佩月?”宇文铮的表情有些拧巴,这位数年前将几近败落的欧阳家重整辉煌,产业大兴直逼首富霍家的女子他当然知道,可联想到她与某个倒霉大少的往年渊源,再加上近日之事,他看着那孩子有些替某人不是滋味。 没想到当初一纸婚约解除,恢复自由身的两人竟辗转漂流为天意玩弄,甚至到了如今一个失身失意,一个未婚生子的地步。 他很认同地给玉子衿一个眼神,“照顾就照顾吧,天道轮回,报应不爽,这孩子你确实该照顾!” “嗯?”玉子衿一扭头,听出他话里有话,“什么天道轮回,报应不爽?你认得佩月姐姐?” “不认得,但听过。”宇文铮边往山门外走边将当年因霍衍庭救过玉子衿为玉策所知,玉策为报其恩将本属于欧阳家御贡茶品的生意批给霍家,从而使得欧阳家老夫人震怒以为霍家从中作梗而解除婚约的事情说了。 “你说什么?原来这件事的根源是我?”玉子衿指着自己用近乎吼的声音不顾形象大喊,万万没想到,万万没想到......万万没想到,原来当初和她萍水相逢惺惺相惜的欧阳佩月竟然就是霍衍庭的未婚妻!原来她当初所说的那个豪富之家的未婚公子就是霍衍庭!原来他们这一切的波折根源竟然会是她! 他们上辈子是把她坑得多惨,这辈子要这样来还? 她真是一千一万个对不住他们啊! 等等,她瞅瞅睁着天真无辜大眼睛的孩子,“你说佩月姐姐是未婚生子?那这孩子的父亲是谁?” 宇文铮好笑地捏捏玉子衿皱巴巴的小脸,“这你恐怕得去问欧阳佩月了!对了,后天衍庭就要回来了,咱们就把这个小鬼丢给他,霍家孩子多,最不缺的就是奶妈,准把这小鬼喂得白白胖胖的。” 帮前任未婚妻照顾私生子......想想霍衍庭脸上会出现的龟裂表情他就觉得好笑。 “这样好吗?”玉子衿觉得自己好对不起霍衍庭,“他已经够惨了,年纪一大把还孤零零的......” 宇文铮露出有深意的一笑,“放心吧,得亏你当年祸害了他,不然哪有后来的事?他现在恐怕谢你还来不及呢?” 玉子衿正要问为什么,一行人已经走至寺门。 玉罄金钟敲佛地,泉声风韵锁禅门。 一如既往的山道前,路仍是那条路,只是路的两旁姹紫嫣红,万朵山茶开遍,在松阴苍翠的坡道下蜿蜒而上直至寺门,袅娜婉丽,花彩曜目。 宇文铮呆呆地站在山门望着那一路山茶,艳丽缤纷的风情在他瞳仁中绽放。 “一共是九百九十九株,一株不少,一株不多,是不是很凑巧?”玉子衿望着那一路杰作,伸手比划着。 星眸捕捉到那纤细手掌中的道道刮痕,宇文铮伸手紧紧将其包裹在掌心,心疼道:“这些山茶是你移植的?” 玉子衿没有回答,只静静依偎在宇文铮怀中陪他赏着那一路芳菲。山茶花败去的时候并不是整个花朵掉落下来,而是花瓣一瓣瓣凋零,直至整个生命彻底逝去,那小心翼翼的态度一如她对他的情,一丝一丝,即便有朝一日淡去,也是因着生命终结,魂魄怠留。 霍衍庭踏进横波园正厅的时候,宇文铮正在给玉子衿上药,那温情款款的笑意,那细心呵护的动作,那心疼宠溺的眼神......直直在百年孤独的霍大公子心上插了无数把刀,没好气地把玉扇往桌子上一丢,整个屋内的甜蜜气愤瞬间泛起酸来。 玉子衿朝着霍衍庭的方向努了努嘴,宇文铮收起药膏,眯眼看那人臭得不能再臭的俊脸:“还没找到?” 霍衍庭瞪他,找到了他还会是这副样子吗? 不同于先前的想念,现在想起那个女人,他简直想把她生吞活剥了。他虽不是手眼通天,但想在川西这块地界找个女人,还是那样一个女人也就是动动手指头的事,现在过去八九个月了居然一点音信都没有,很明显是她听到风声故意躲起来了! 扑了他采了他落跑就算了,现在居然还敢躲起来不见他,他的便宜是那么好占的吗?! “衍庭哥哥,消消气嘛!子衿给你个好玩的解解闷儿!”没等霍衍庭反应过来,玉子衿已经嬉笑着将一个包袱塞到了他的怀里。 确切地说不是一个包袱,是一个小的让霍衍庭手有些发抖的孩子,他咽咽口水看怀中那眼神清亮似乎还含着笑的婴儿,可能是找那个女人找得魔怔了,他居然觉得这孩子都和她长得像,好久才茫茫然憋出一句:“你俩生的?” “噗!” 桌对面的俩人齐齐喷水,得亏霍衍庭动作快,一个飘逸转身换到另一个座位上才幸免于难。 “你说什么呢?”玉子衿俏脸通红,没好气地瞪他。 宇文铮擦着嘴角的水渍,眼角余光偷偷瞟过玉子衿平坦的小腹,那一天他是很期待的! 重新给自己和玉子衿倒好茶,英成王不忘反击,“这是欧阳佩月的私生子!” “噗!” 这次换霍衍庭不淡定了,连水渍都顾不得擦,他如被雷劈地看看怀中被他一口暴雨戕害小脸,已经开始哇哇大哭的孩子,冲宇文铮咆哮:“你说什么?” “你别那么大声,会吓到他的!”玉子衿及时解救下了那可怜的孩子,用手绢擦干净了他脸上的水珠,然而到了她的怀里孩子并没有停止哭泣,甚至哭得更厉害起来,哄了许久都不见好,甚至刚请来的两个奶娘、连翘、芳草、萋萋轮番上阵都不见效,瞅瞅显然不擅长此道的宇文铮,玉子衿索性把孩子又一把塞回了霍衍庭怀里,立即哭声停了。 霍大公子欲哭无泪,他真是上辈子欠了他们欧阳家的! 年少时因一纸婚约多年守身如玉就算了,后来欧阳家突遭剧变,家主与夫人外出经商丧命,各地产业管事看一门妇孺老弱,就人心浮动心思多了起来。家业飘摇之际,年纪轻轻就以一手铁腕掌控霍家的霍衍庭及时出现,才帮欧阳家镇住了各地管事,保住了家业,偏偏欧阳老夫人好心当成驴肝肺,以为霍衍庭要侵占自家孙子财产,对这个孙女婿可谓是百般防范,甚至于禁止欧阳佩月与霍衍庭见面。 川西民风开放,向来没有那么多繁缛的男女防范之礼,有婚约的男女未成婚前花月相邀也是家常便饭,况且霍衍庭因生意之事经常往来于欧阳家,莫说亲身招待,令孙女现身适时地与未婚夫婿见上一面也是理所应该的,可是欧阳老夫人却没有。 凭霍衍庭的聪明,怎么会看不出欧阳老夫人的心思,所以待欧阳家境况稳定,他也适时地不再多插手,只在必要时暗中帮衬,不负两家先人之情与将来秦晋之好便是了。 直到后来没想到贡茶一事却让欧阳家撕破了脸面解除婚约,耗费青春守身如玉那么多年的霍衍庭婚事吹了不说,还白白受了欧阳家老太婆那么多委屈,险些憋屈死,霍家老太公更是为这事险些被活活气死,至那两家再也没来往过,霍衍庭只能安慰自己乐得解放清闲。 至于欧阳佩月......那个近年在商场名声鹤起的奇女子,他的前任未婚妻,短短几年就斗败外亲、威慑旁支、掌揽各地、逼退祖母,将整个欧阳家控制在手,甚至于把生意经营得比先辈更盛更强直逼霍家......这些事霍衍庭当然都知道,当年的一股由衷眷念虽然不再,但听到她小小年纪能有这般手段和魄力,他也是为她感到高兴的。 也是不约而同般,霍家与欧阳家虽同是川西商业巨擘,生意场上难免有交集和碰撞,但在相遇时都无形中暗暗避过了对方锋芒,合作少,冲突更少。 时间一长,井水河水,各流各淌,两人都在有意无意避免着和对方相撞,至今甚至连个当街照面都没发生过。 现在从天而降这个小鬼,霍衍庭真真觉得是来讨债的啊! “你哭啊!你怎么不哭了?”戳戳他的小脸,霍衍庭听了玉子衿所说经过,不忘问道:“她有没有说这孩子的父亲是谁?” 婚约解除之后,他没有另行结亲,欧阳家也一直未传出欧阳佩月定亲的事,他虽没有过问,也明白一个解除了婚约又破了相的女子再议亲是难上加难的,欧阳家的偌大产业并不会因此而弥补这些不足,只会让她的亲事变得高不成低不就,若欧阳老夫人再自以为是搅和一番,甚至还会引来一些别有用心之人。所以,当年在听说了一些事情以后,他出于恻隐之心也为那个孤女解决了一些麻烦。 这几年欧阳家风头日上,她的聪慧果决雷霆行事之名令他刮目相看,渐渐也看明白,那样一个女子怕是很难会把哪个男儿放在心上的,能让她心甘情愿为其生下这个孩子的人并非等闲。 “没有,”玉子衿摇了摇头,她杏眸发亮地看霍衍庭,“衍庭哥哥,怎么说你和佩月姐姐也是前世有缘......额,今生就算成不了眷属,好歹也是世交一场,现在这孩子一离开你怀就哭,你看......你就帮帮忙......要不,带他两个月?” “欧阳佩月托付的人是你,我带他两个月你干嘛去?” 第四十三章 有味是清欢 “我倒是想抱他,可是他现在一离开你的怀抱就哭啊!真是没良心,亏我带了他这么久!”玉子衿气闷托腮,凶巴巴瞪那个乖乖转着黑眼珠的小鬼,然而小鬼眼中只有抱他的人。 宇文铮插话:“是啊,他现在只找你,你就带回霍家照看两个月,况且......”他一把揽住浅笑低头的玉子衿,对霍衍庭挑眉,“况且祖母年迈,不得长途跋涉离开乐川,我当然要带子衿回去操办婚事了,接下来的两个月可有得忙了。” “你......你们......”霍衍庭头一甩,心上又被插了一刀,同是兄弟,他洞房花烛拥美人,他翩翩公子未婚佳郎却要在一旁带孩子,想都别想!他拉着脸转身就要把孩子交给奶娘,还没伸出手,怀里的祖宗又开始呜嚎起来。 霍大公子的脸就没这么黑过...... 玉子衿和宇文铮实在忍不住憋笑。 整个人僵硬了有半盏茶的时间,霍衍庭咬牙切齿算是认命了,“两个月,多一天都不行!” “成交!”玉子衿拍掌称快,又道:“佩月姐姐让我给这孩子取个名字,我想了好久都没想到好的,而且我也不擅长这个,你们说我们该叫他什么好呢?总不能老孩子孩子的叫吧!” 霍衍庭顿时神采奕奕,他奸笑着抢在宇文铮之前开口,“这个我擅长啊!” 玉子衿感觉心有点拔凉。 霍衍庭已经正色道:“《诗经》有云:瞻波洛矣,维水泱泱。我们就给他取名一个泱字如何?多大气!”不管那二人意见,他自说自话极佳极美点头,哄着怀中灵动纯真的婴儿软语低唤:“泱儿,阿泱,喜不喜欢这个名字啊?嗯?” 泱者——殃也,叫你个小灾殃祸害本公子! 玉子衿翻了翻白眼,暗暗决定起名字的事还是将来交给欧阳佩月吧! 无事献殷勤去搬石头的人通常最后砸的都是自己的脚,当某一天真相大明,霍衍庭只想重回到这一刻扇自己几巴掌,然而那时儿子的名字已经被霍家上下叫顺了口,改得了家族宗谱,改不了悠悠众口。而等他提笔想做最后挣扎的时候,家里老眼昏花腿脚不利索的老太公却回光返照般难得抖擞了一回,已经先他一步把儿子的名字写在了族谱上。 霍泱——瞪着那两个字,霍大公子心里很不是滋味。 也很久没有睡过安稳觉。 因为此事,本该浓情蜜意的新婚妻子夜夜抱着娇儿睡在婚房,整整三个月没有让他进过房门。 到达乐川那日是一个阴天的下午,望着那门宇气派的宇文府,虽然规格仍在,也能令人想象出它昔日的热闹喧哗,但任谁都能感觉出现今的它空旷寂寥,不过是一座空洞的府第。 萋萋上前叩响了大门上的虎面铺首,片刻便有人从里面开门而出,当看到那个清秀的少年笑着往门外走来,玉子衿哑然,不由回头看了看正招呼随从搬东西的宇文鹏举。 “这是鹤飞,是鹏举的孪生哥哥。”宇文铮微笑解释。 玉子衿收起惊讶点头,这时宇文鹤飞已经来到了二人身边见礼,虽和宇文鹏举长相一致,但宇文鹤飞明显是较为沉稳少语型的,没有多说就直接引着二人进了府。 宇文太夫人虽是女子,可年少时练就一身功夫,很是英姿矫健不输男儿,即便年迈,身子骨也依旧硬朗,双目炯炯很是精神,是位秉承持重的威严巾帼。 打量着低眉顺眼不多言语的玉子衿,进退得宜,举止有礼,又加这份容貌,宇文太夫人面上眼中虽没有太多赞赏,可从她点头的动作中宇文铮看出祖母是满意非常的,一直以来祖母都是冷漠寡言的,即便是对父亲和孙儿们也是保持着疏离的态度,子衿能得她点头已是足够了。 “你是在上京长大的吧?”一番请安问候后,宇文太夫人向着玉子衿开口。 玉子衿端坐在楠木雕花椅上微微躬身点头,“是,生在崇溪,六岁以后就一直长在上京。” “嗯......”宇文太夫人眼睛轻眯,嘴角带着一丝憧憬的笑,似回忆起了什么,“你父下令迁都之后,上京怕是渐渐也要衰落了,怕是再也没有往昔那般繁华了吧?” 玉子衿点头叹息称是,又小心翼翼问道:“祖母也是在上京长大的?”随之又觉得自己有些唐突,便低下了头。 宇文太夫人没有回答,只微微一笑,叮嘱她楚南这个季节春雨湿凉,照顾好自己的身子就先离去了,并叫了宇文铮一道,只说有事要与他说。 给了玉子衿一个安心的眼神,宇文铮起身扶着祖母往内堂而去。 “夫人莫多想,太夫人只是有些性情冷漠,但心眼是很好的,她对谁都不爱多言,并非只是对夫人。”芳草奉上杯盏安慰。 玉子衿微笑,这个阿铮在路上已经跟她说了,“无碍,我只是觉得祖母似乎对上京很熟悉,一时好奇问问罢了。” 接过杯盏轻抿一口,她一路上都在喝各地特有的特色果酿,这杯里面的却不是茶是参汤,想是太夫人命人备下了的,果真如阿铮所言,是个外冷内热的主儿。 起身在客厅中慢慢溜达着,玉子衿观看着府内的布置,格局明晰,屋舍规整,虽不是多么的富丽堂皇,可也是分外的精贵讲究,实在很难让人想象得出这样一个规整府邸也曾惨遭灭门满地血戮! 被门口探出的一个小脑袋吸引住视线,玉子衿向芳草使使眼神。 芳草会意,走到门前把那小小的人儿领进了厅堂中,是个小女孩儿,六七岁的年纪,穿着一身粉色的衣裙,头发用粉色的发带半扎半披随风飘飘,长相很是可爱水灵,一双大眼睛闪闪发光,非一般的纯真无邪。 玉子衿看着这个不过和她的九弟玉泽一般年纪的小女孩儿,心里喜爱非常,想起宇文铮曾说过他去世的姐姐留下了一个遗孤,定是这孩子无疑了。 “孙小姐,这位是四爷的夫人,快叫舅母!”芳草半蹲身在小女孩儿身边温声介绍着。 “舅母!”小女孩儿清脆响亮地叫了一声,闪着明亮的大眼睛讨喜非常。 “乖,到舅母这里来。”想起这孩子小小年纪就父母双亡阖族被屠,玉子衿心生怜惜将她抱在怀里,小女孩儿也不怕生,就那样让玉子衿抱着,摸摸她圆圆的脑袋,“你叫什么名字?” “回舅母,我叫清欢。” “清欢?人间有味是清欢......”玉子衿拥着怀中的小身体低声呢喃。 “对,就是那个清欢,舅母好聪明!”清欢甜甜笑着拍着小巴掌,看着玉子衿有些失神的笑了笑,“舅母好漂亮,清欢喜欢舅母!” 玉子衿始终挂着温柔的笑,听到这话又温柔了几分,“乖,舅母也喜欢清欢。” 清欢的父亲是楚南五姓士族之一白氏的少主,流寇屠杀乐川那日,正陪妻子归家省亲,未想竟惨死在此地,白氏族中之人也无一幸免,只留下了遗腹出生的清欢一人,一直养在宇文太夫人膝下。 一旁的芳草、萋萋看着乖乖依偎在玉子衿怀中的清欢眼眶湿润,“想不到孙小姐一向沉默寡言,今日竟和夫人这般投缘,孙小姐未出世时父亲就不在了,大小姐生她时又难产去了,长这么大连亲生父母的面都没......” 说到此处二人落泪,她们的父母当年也是为流寇所杀,可是那时的她们好歹比孙小姐长得还大些,被父母捧在手心疼了好久。可是孙小姐是一日父母的疼爱都没享受过,虽说四爷一直视为己出,但毕竟常年在外太过忙碌,太夫人是用心疼爱教养的,又偏偏是那般的淡漠性子......现在好了,有夫人来了,夫人心地善良,性情温和,一定会好好关爱孙小姐的。 玉子衿与连翘听着也心神触动,紧紧抱着清欢让她坐在了自己身上,和这童言童语的小女孩儿闲聊起来,温馨和乐得好似一对母女。 “舅舅!”看到宇文铮从内堂出来,清欢眼睛一亮,也忘了刚刚在和玉子衿说得起兴的话题,小跑着就往宇文铮怀里扑去。 宇文铮宠溺地把清欢抱在怀里,“乖,许久不见,舅舅的清欢又长高了,刚刚在和舅母说什么?那么高兴!” “清欢很喜欢舅母,期待舅母给清欢生个小弟弟出世,清欢给小弟弟准备了礼物,正要请舅母去看呢!”不管脸红的玉子衿,清欢撒欢似的说着自己的想法。 “是吗?清欢真乖,只是现在舅舅要带着舅母去给外祖父上香,咱们改日再看,清欢先跟芳草回房休息好不好?” “好!”清欢仰着稚嫩的小脸,乖乖地从宇文铮怀中下来给玉子衿行了个礼就任由芳草牵着离去了。 目送那小小的人影走远,玉子衿轻叹,转向宇文铮道:“走吧!” “嗯!” 宇文家的祠堂在府中西北角一个很寂静的院落,列祖列宗的灵位依序排列,最前面的几个是宇文铮的父母兄弟的,玉子衿随着宇文铮相继拜过。 子孙繁盛的门第一日添就这诸多亡魂,该是怎样的哀彻与心酸呐! “四爷,夫人,院子已经收拾好了,你们若是累了就可以早点回去休息了。”拜祭完毕后,宇文鹤飞上前说道。 论理,玉子衿在宇文家应被称为四少夫人,只是灭门之后,宇文铮的母亲早已经去了,几个哥哥生前还未娶妻,现在宇文铮早已是宇文家的家主,这个称谓也就这么固定了。 宇文铮问过玉子衿知她还不累,就想先带着她在府中逛逛,熟悉熟悉环境,便叫下人们都退下了,自己一个人陪着她。 扫视到祭桌一角放着一摞书本,玉子衿拿起最上面一本方知那是宇文家的族谱,一时好奇便掀开来看,粗略看了几眼她无意发现了自己的名字竟写于其上,赫然与“宇文铮”三字并列而在,不禁微讶,这字明显不是最近才写上去的。 “去年自上京归来,我回府时就将你的名字载入了族谱,子衿,你是我的妻子,这一辈子都是!也只有你一人是!” 耳边传来温热的气息,玉子衿合上族谱靠在了身后之人的怀中,一滴泪悄悄滑落在她襟前,阿铮,你的深情执着让我感动,让我幸福,也更让我负疚! 第四十四章 桃下牵心酿 宇文家很大,但人员稀少,总共就只有宇文太夫人和清欢,并数十个家丁侍女居住,更显得空旷无人,有很多故去之人居住的院落因为无人更是直接上了锁。锁住了院落,等于也锁住了那里的一段记忆。 后院花园的中心有一个很大的莲湖,水绿波碧,杨柳拂衣下,玉子衿半靠在宇文铮身上看着那湖中的锦鲤。 “阿铮,祖母也是上京人吗?”虽然宇文太夫人她从昨天到今天统共只见了两次,但每每提到上京,她都能感觉出宇文太夫人有一种不一样的情绪,不似于常表现出来的淡漠,那明显是一种游子思乡的故情。 宇文铮点头,“是的,说来祖母她和你一样!” “和我一样?”哪里一样?同是为了男子私逃家门啊? 一点怀中胡思乱想的小脑袋,“同是上京国色!” “什么?”玉子衿瞪大双眼盯着宇文铮,昨日她在族谱上看到过,祖母的名字叫卓远意,她以为只是同名同姓,没想到竟是同一人! 仁宁帝年间,原朝曾有一名异姓王——靖南王卓尔凡,他的独女康宁郡主卓远意生得国色天香且还不算,更是自小随其父征战沙场,一身武艺不输男儿,一柄长剑咤吒风云,更心怀天下素有贤德,得为上京国色,一卷丹青拍卖筹为灾银赈济天下,首开上京国色拍卖之先,其胸襟气魄令无数男儿都望之生畏。 然而,兔死狗烹,因靖南王功高震主,其为人又刚硬秉直,不善曲通,终引得仁宁帝削职夺爵,下旨满门抄斩,无数人为这位将军王扼腕叹息,可也只是敢怒不敢言,无数爱慕康宁郡主的男子有心相惜,可也只能眼睁睁看着美人香消玉殒。 就在仁宁帝下旨抄查靖南王府的当夜,靖南王提剑自刎于府门,一场大火烧尽靖南王府,康宁郡主不知所终。有人说她葬身于火海,有人说她借故逃盾,也有人说仁宁帝贪其美色将其藏匿于宫中...... 种种流言千回百转,世人说什么的都有,但就是没有人想到昔日的康宁郡主竟然会成了今日的宇文太夫人。 宇文铮看着湖中那一团游蹿的锦鲤,道:“当年祖母与祖父两情相悦,可是还未来得及谈婚论嫁家中便遭了灾。祖母性情刚烈,怎么能忍受父亲受冤被斩?仁宁帝下旨抄家的那日,她便欲提剑上朝为父伸冤,可是祖母的父亲早已看破局势,卓家功高震主,仁宁帝绝不会心慈手软,便叫人迷晕了祖母,秘密托付给了祖父,自己一个人提剑自刎于府门。” 凝神听着宇文铮娓娓道来,玉子衿眉头紧锁。 “待祖母一觉醒来,家中已是巨变,而她却被祖父带回了乐川家中......凭她的性情,即便我不说你也能想得到,虽不至被仇恨迷昏双眼,可也早已失了往昔烂漫,时日一长,其心其行便与祖父渐行渐远,待她彻底醒悟想要开始新的生活......祖父却早早地舍她去了。” 具体细节宇文铮没有多说,但玉子衿也能想象得到,一个女子满心装着复仇,偏偏敌人是那九五之尊,她急切焦虑又无能为力,势必会影响其本身心性,逐渐忽视丈夫给与的关怀温情那是肯定的,等她醒悟之时偏又晚矣,那该是多大的讽刺? 想到这里,她也理解了宇文太夫人冷漠为何,少年亲人满门抄斩,中年失却挚爱夫君,年迈又看着自己的子孙被流寇屠戮,一个女人在这样的腥风血雨里苦难地走到今天,你还指望她身上心上带有什么人性美的温情呢? 说来说去,都是怨这个乱世啊!宇文太夫人也不过是那千千万万命途多舛的苦命人之一,她的晚年尚有孙儿供养,可这世间还有许多孤寡老人在朝局日下,在动荡割据中,儿孙离家征戍死生未卜,晚景难诉凄凉。 不论是父亲还是阿铮,他们都深知民生疾苦,都有一番雄心壮志欲要匡扶天下,重还太平清宇,可偏偏这个天下在丢到他们手上的时候就已经是满目疮痍了。他们虽是救世者,同样也是统治者、权谋者,放手便意味着败,意味着毕生之志的坍塌,他们欲要救世,前提便要争霸,在他们之间,一场殊死较量终究是难免的! 几步外的桃林落英纷纷,嫣红遍地,宇文鹏举正带着几个家丁从桃树下挖出了一坛又一坛陈年佳酿,看着这一幕,玉子衿心底暖暖,面如桃夭,自回到泷州他就命人张罗婚事,不久他们就要成亲了。 宇文铮低首深吻她的额头,嫩柳绿湖旁一对璧人依偎相靠,共看桃林中少年嬉笑,手把花锄出佳酿。 “你猜那是什么酒?可是花了我三万金哦!” 娶绝色佳人,自当该配绝世佳酿! “什么酒那么珍贵?”玉子衿心叹这人还真是财大气粗,又想起什么忽问:“那酒......那酒不会是牵心酿吧?” 宇文铮嘴角抽搐,“你怎么又知道?”为什么每次他的惊喜都能被这丫头拆穿? “我......我......”玉子衿忽然发现她应该装作不知道的,看这表情就知道每次想跟人绕弯子都被对方直接戳破是很不让人舒服的,不过确定那是牵心酿无疑了,原来竟是他都给买走了,还是为了她,心里有些甜甜的。 “说话啊?” 宇文铮记得据下属回报,剩下的几坛牵心酿是被上京来的人买走了,貌似还是几个内侍,他当时没甚在意,难不成那幕后人是原倚风?他一直知道子衿与原倚风私交甚好,不然子衿带他逃离上京路过连渡时不会堂而皇之用原倚风的私令,可现在一个男子请一个女子品牵心酿,不管意图为何总归让他不舒服!牵心牵心,这酒寓意为何,他不知吗? 疑惑的眼神由深思变为警戒,甚至还带着几分醋意,玉子衿料到宇文铮定猜想她与别的男子一起品过牵心酿,心里起了防备,便好笑的把连烬曾邀她赏梅品酒的事说了,只是略过了请她入宫为后一段。 虽然连烬是个奇人,又那般才貌,但毕竟是内侍,请她品牵心酿,也不过是好酒寻知己而已,无伤大雅,宇文铮也不需多想什么。 见身边人脸上的醋意渐消,玉子衿抿唇笑道:“你啊,就别多想了,不过,你可曾听过连烬的名字,你觉得这个人如何?” “自是听过!”宇文铮瞳孔一缩,寂然深思,“我虽未见过他,但他的种种多少知道,且不论身世来历,这人......是个谜,很大的谜!” “哦?” “子衿,你见过连烬,你觉得他是个怎样的人?” “天生贵介!”玉子衿不假思索脱口而出,脑海中又浮现重门深雪中那个气质雍容的男子,“他......不论先天的容貌气质,还是后天的才学襟怀,他都不像是一个在深宫中步步经营上位的人。明明是个内侍总管,可在他身上找不出一丝自我轻贱,明明扮演着幽幽宫城中匍匐于众人脚下的角色,他站在你面前却会让你觉得......觉得他才是那座宫城的主人!” 玉子衿细细回想,一阵疑惑,“只是......只是他为什么情愿受残进宫做个内侍呢?凭他的才能,市井也好,庙堂也好,哪怕江湖也好,总能有立身之地,如果是入宫之时年纪小身不由己,可......哎,这样一个人,你很难让人感觉出他会有受人摆布身不由己的时候啊!” 宇文铮颇为认可点头,“那就对了!一个男儿不到万不得已,绝不会到情愿受残自害的地步。他来历不明,很可能是因为他的来历不可告人!至于为何是进宫为奴......子衿,一个人不择手段去做一件事,是因为他有誓要达成的目的,人之目的皆为利己,终点可能是权,可能是财,明显连烬要的都不是,那么就剩下了最后一样......” “是什么?” “复仇!” 玉子衿呼吸一窒,“复仇?” 连烬要找何人复仇?那巍巍皇城中人无一不是掌权顶峰,复仇谈何容易? “他已然幽居内宫十载,若为复仇为何蛰伏不出呢?” “可能他已然报了仇。”宇文铮缥缈长空下故都上京的方向,“你忘了,近几十年来这原朝作恶最多者除了灵太后高显姿可还有几人?” 当年仁明帝一死,连烬就选择了全身而退,他虽没有与灵太后针锋相对,但却袖手旁观着她的自毁城池日渐没落,凭他的机智才能,若有心辅佐,灵太后也不至于会有后来的下场。 “那他的仇人十分有九就是灵太后了?没有亲自下手可能也是碍于他与仁明帝两个人的情分。”虽然对当年之事不了解,但关于连烬与那位年少绝世的帝王之间的事,玉子衿还是听原倚风提过的,“只是他到底是谁呢?” “这恐怕就不是我们能猜到得了,或许这世间也只有连烬自己才知道他到底是谁!” 第四十五章 此夕于飞乐 成婚之日在即,宇文家有宇文鹏举两兄弟内外张罗,一切可说一应具备,至于一些问名、纳彩的繁缛俗礼因玉子衿离家远来就暂且免掉了。而亲朋宾客,夷族之乱使得楚南五姓士族俱灭,与宇文家沾亲带故的族第也几乎不存,就唯有霍衍庭、加西多、钧天五上将和宇文铮一些相交甚好的亲信从泷州前来。至于其他一些下属和官僚,虽然听闻英成王大婚甚是想前来喝杯喜酒,奈何因为政务难以脱身,只能命人将贺礼快马送上。 大婚前一日,需请全福妇人为新人进行铺床仪式,俗称“铺床礼”。这全福夫人历来十分讲究,需父母健在、兄弟姐妹齐全、婚姻和睦、儿女成双的人,借此希望能带给新人好运。 来此为二人行铺床礼的全福夫人便是须擒风的夫人柏氏。 玉子衿与赫连熊熊结拜,赫连家也且算是她的娘家,赫连熊熊的夫人嫣翠便同柏氏一同提前来了乐川,来看看自己这位小姑子。 从马车上跳下的妇人三十岁左右的年纪,翠绿对襟襦,火红石榴裙,眉目精明,面容明艳,眼光甚是透亮,虽看着不易亲近,但她的声音豪放悦耳,气质洒脱自然,很让人移不开眼。 紧接着又从马车上下来一个妇人,和先前这位一般的年纪,只是气质打扮更为简洁素雅,大方得体的举止,聪慧和善的神情,很让人亲近受用。 玉子衿观摩了二人一番,接而福身一礼:“子衿见过嫂嫂、见过须大嫂。” 二人正是赫连熊熊和与须擒风的夫人,见到玉子衿抢先一礼,二人心生好感的同时也有些惶恐,赶忙搀扶道:“夫人不可,夫人不可,我等哪敢受您这一礼。” 玉子衿微微一笑,和二人客套一番,招呼二人进了宇文府。 嫣翠的名字和她那一身打扮很是相符,性情如赫连熊熊一般,热情豪爽,嗓门嘹亮,很是健谈;而须擒风的夫人柏氏则较为安静,性子恬淡。 “看我给你描个罥烟眉,似喜似蹙。再加一点额间桃花钿,精灵神秀。再来个淡淡的眼妆,嫣然的唇脂,如桃的腮红......好了!”嫣翠流畅清亮的声音回荡在室内,随着她一丢粉刷的声音入耳,一屋子喜悦俏丽的侍女都停下了动作均双目放彩地看向雕花菱镜前的绝色。 柏氏满意地为她插上最后一只九曲鸾凤钗,与柏氏一起讲镜前的人搀扶起身。 红衣转眸,万象寂静。 所有人都忘记了呼吸。 秀发成乌髻,金凤玉搔头。 潋滟有流苏,艳光满明楼。 眉目射华彩,朱颜耀九天。 霞帔倾城色,相顾已忘言。 很久后,连翘痴痴愣愣道:“郡主,你......你好美!”从小她就伺候郡主,一直觉得郡主之美说倾城倾国也不过分,也不觉得已经美得还能比那再美几分,明明是同一张脸,但她从没有想到今日之比以往会更加让人心神涤荡,更加让人觉得不同起来。 明明还是那双眸子,却在清澈雪亮中更加水色氤氲。 明明还是那张面庞,却比以往更多了惹人注目的明珠光泽。 明明还是那样清丽过人的浅笑,却那么地不一样,好似磨了光,打了蜡,更玲珑,更光滑,更剔透。 犹如三千落花雾中舞,歌出一曲红尘惊梦。那般鲜艳,那般鲜明。 直到自己也穿起嫁衣那日,连翘才明白,那种光泽叫幸福。 在一双双明亮痴迷的眼睛注目下,玉子衿欢笑着在原地转了一个圈儿,一袭烈火红衣摇摆,颤动着发上金凤腾飞,那轻影曼妙姿态因她一笑更加神采。 “妹妹,该行礼了!”赫连熊熊龙行虎步进屋,当见到那宛如画中走出的女子时,不由使劲揉了揉眼,“俺滴个乖乖,这是哪儿来的仙姑?” “珍......珍古拉安神,这是你现身了吗?”后面跟来的加西多被那屋中人吸引目光,一头撞在了赫连熊熊的虎背上。 所有人哄堂一笑,请柏氏与嫣翠为玉子衿披上了覆面红纱。 鞭炮轰鸣,礼乐重彩,翠瓦朱檐下风采高雅的男子牵着雍雅轻步的女子在满堂宾客惊艳期许的目光中步入礼堂,一对新人手执红绸与天地高堂相对三拜。谨以此礼,结永世之心,成今生之好,岁岁月月,更莫相离。 紫陌风光好,绣阁绮罗香。相将人月圆夜,早庆贺新郎。 先自少年心意,为惜殢人娇态,久俟愿成双。 此夕于飞乐,共学燕归梁。 索酒子,迎仙客,醉红妆。 诉衷情处,些儿好语意难忘。 画烛彩阁,红罗锦帐,宇文铮神容如醉笑看那朱颜红唇的佳人,他渐渐覆上她如珍玉点缀的软腻琼腮,吻耳倾诉:“我一直不懂那些诗中的少年心情,现在却是明了。” 无端天与聘婷,春风一夜柔情。 宇文太夫人捻着佛珠闭目跪在蒲团,奉于桌案上的佛尊神情释然,宝相庄严,一双囊括世间万千的慧目蕴含着普度众生的无边悲悯与仁善。 听到身后来人请安,宇文太夫人睁眼就着侍女搀扶的力气起身,“你来了,在府中住了这些日子可还习惯?” 玉子衿面如桃色,犹自妖娆,恭敬道:“谢祖母挂念,子衿一切都好,祖母叫子衿来可是有何吩咐?” “也不是什么大事,”宇文太夫人目光慈祥,似乎被这少女的心情感染,也微微含笑拉起玉子衿的手向外间走去,“只是想着你和阿铮快要回泷州了,有些事情想嘱托你。” 玉子衿有些受宠若惊地感受着宇文太夫人的碰触,鼻尖传来她身上因常年礼佛带来的淡淡焚香气息,闻着很是让人舒适安心,“祖母但请吩咐,子衿洗耳恭听。” “嗯,好孩子,”宇文太夫人拉着玉子衿落座,“清欢这孩子自小就长在我身边,我虽有心教导,可毕竟年事已高,早就是有心无力了。我已知会阿铮,这次你们回泷州就一并带了这孩子去吧,你出身名门又饱读诗书,更难得和这孩子投缘,以后我就将这孩子托付给你了,只劳你多多费心。” “祖母莫要如此说,清欢即为长姐遗孤,我与阿铮自当要视如己出用心教养,岂有劳烦之说?祖母放心便是!” “交给你二人我很是放心,到了泷州若是有好的人家,你与阿铮也可早日给她定下,不求多么大富大贵,只求那家人能好好待她。早早打发了也行,只愿能给她个安乐去处,弥补这幼年孤苦......” 玉子衿诚挚点头,“这是自然,祖母放心,子衿定会尽力给清欢寻个好人家。”沉吟片刻道:“只是,以后府中就只留了祖母一人未免冷落凄凉,不若祖母与我们一起回泷州吧,那样时常能侍奉您于膝下,既可解您孤寂,也可免教我们难安呐!” “不了,我就不去了,府中有这么多丫头小子,我又怎会无人侍奉?”宇文太夫人闲淡轻叹,手指慢慢地拨动着碧玉佛珠,“我一个人......这种日子我已经习惯了,阿铮好,清欢好,我便好了,等他日你再给我生下重孙儿,教他长大了回来看看我这个曾祖母,我就心满意足了。人生一世,无不是聚少离多,能安享清宁就安享清宁吧!” 看着那张平静安详的脸,玉子衿一阵心酸。历经风雨后看开之人,这俗世繁华于她早已是过眼云烟,凡人平淡的和美幸福她只怕也已经不再期许。 人老争岁月,心老了又能争什么呢? 三日后,告别了宇文太夫人,宇文铮和玉子衿带着清欢踏上了回泷州的路。 坐在马车里,清欢始终扒着车窗望着马车后渐行渐远的宇文府,还有门前已经人影模糊的宇文太夫人和一众家丁侍女,水汪汪的大眼睛里强忍着的泪水终于承载不住掉落下来。 “乖清欢,不哭不哭,等过些日子你想外曾祖母了,咱们再回来好不好?”玉子衿心疼的为清欢擦着泪,自己也跟着落泪,宇文太夫人虽然冷淡,却是真心疼爱清欢的,这么大的孩子心智虽弱,但更能辨别别人对自己的心有几分真。 “嗯,清欢乖,清欢听舅母的话。”清欢擦擦眼角的泪爬进玉子衿怀里,闻着那淡淡幽香渐渐抚平了心上不安,未几时便在玉子衿怀中睡去了。 将怀中的小身体放在连翘铺好的棉被上,玉子衿掀开窗帘,对驱马而走的宇文铮道:“这......这好像不是回泷州的路啊?” 后面一辆马车里探出一张半睡半醒的脸,霍大公子......不,应该是最近晋升为带娃专业户的霍大公子幽怨道:“是啊,这一路周折的你不直接回泷州,这是要去哪儿啊?不知道本公子日理万机累得很啊?” “这次我们取道南洛,正好可以带你和清欢去花城逛逛,也方便我能去办点事!”宇文铮轻摆缰绳笑看玉子衿,直接忽略了后面的人,他可没让他跟着,还是带娃跟着。 “天呐,你怎么又尿了?奶娘,奶娘,快快快!救命!”不等宇文铮回答,霍衍庭一溜烟窜上了车顶,他当初就不该答应他们的要求,这小鬼简直就是个祖宗,想他一代公子这才一个月是被折腾成了什么样啊?再过一个月那还得了? 果不其然他刚离开一会儿,马车中立马传来了孩子的哭嚎,奶娘在下面大喊:“大公子你快下来,离开你两步远这小公子就是要哭到天亮的啊!” “办什么事?”玉子衿往后瞅了霍衍庭一眼嗤嗤笑。 “求贤!” 第四十六章 不是枕流时 一水西来,千丈晴虹,十里翠屏。 立于万尺削翠山崖下,遥望那一川落日镕金,日光薄洒,给那一野翠屏都盖了薄薄一层金色纱衣。 在翠屏环绕中,是漫山遍野的花海盛绽,是松涛阵阵升腾在峰崖错落,是云燕孤鸟在抖翅翻腾......隐隐的还能看到一处灰瓦白墙的屋舍如神人之居坐落半山腰,世间万象盛景再美也不过此了。 深醉在这一处风光旖旎里,玉子衿不由道:“十里深窈窕,万瓦碧参差。青山屋上,流水屋下绿横溪。南洛花城当真是不负盛名,灵太后开辟此处虽是穷奢极欲,但也算是给这世间留下了一至宝。阿铮,你要求的贤才到底是谁?此处风景如此美丽,莫说他深深留恋不肯离去,就连我看了都不想走了!” 宇文铮抚住身边人的腰身,“你若是喜欢我就陪你在这里建所茅舍,我们二人朝对彩霞,暮对烟云,也享受享受神仙眷侣的自在!” “不,我不要!” “为什么?” 玉子衿浅笑,眼神深处有些失意,“知君勋业未了,不是枕流时。况且......那并不是我们的生活!” 生长在豪门似海,她不是没有想象过一竿风月一蓑烟雨的逍遥自在,可也只是想象,她知道那一直都不是属于她的生活,所以从未曾去期盼去追求。父母也从未教过她什么是山水逍遥,从未告诉过她什么是江湖。有些平淡自在的幸福她在书上看过,但并不羡慕,并非是因为不堪承受柴米油盐的粗累,也不是不甘于碌碌无为的一生,只是因为她很明白现实是什么,不会去追求一些脱离实际的东西! 就如倚风一般,在是清贵闲散的世子时,他可以来去无拘享受着自己的贵族身份带来的特权,走遍天下,游遍天下。当身登九五时,他也可以立即从那个角色中抽离出来,不对过去表现出一丝痴恋,即便他知道自己处的地方是牢笼。不是不难过,不是甘心任命,是因为知道抗争无用啊!已经失了选择人生的快乐,难道还要用余下来的生命为此终日痛苦吗? 宇文铮嘴角微抿看着那双黯淡的眸子,那确实不是他能给的生活,“也罢,走吧!” 山下有条通往山顶的小路,平净坦直,只消半个时辰的时间就到了半山腰。 还未到达那处房舍,玉子衿就听到了此起彼伏的颂读声,这地方俨然就是一处书院,想到此处的时候,“适闲书院”四个字正好映入玉子衿眼帘。 适闲者,悠也——宇文铮所求贤才正是褚悠! 世有通经识纬能才名唤褚悠,乃深山高人云殊子精心培育之治世能才。二十年前,褚悠胸腹怀珠出山欲救济天下,无奈世道错乱,妖后掌权,一身才谋竟四处碰壁,空投无门。 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 直如弦,死道边。曲如钩,反封侯。 怀才不遇的褚悠深深看到了这个世道的险恶,他本就是志性疏诞的江湖散人,唯一志向不过匡扶救世,奈何生不逢时只得做罢,只将长衫清袖换做麻衣葛巾,隐居山林,设教西席,做起一位默默无闻的教书先生。 “曾听父亲说,褚先生之德之才,青松未胜其洁,白玉不比其珍,只可惜世道战乱,他未能有缘寻到其踪迹,将他请于麾下,真想不到,他竟然隐居在此!”玉子衿捋着胸前秀发,目光从那一群心神贯注诵读经文的学子移到了最前面的老者身上。那老者两鬓斑白,不到五十岁的年纪,才学气质文翰精深,一身散放自然的君子之风。 宇文铮微笑,“也得亏你父亲未请到他,须知‘日育适闲,月养文谙’,这天下才能卓著堪比吸收了日月精华的也就这二人,你父亲已经把苏净苏文谙请为幕僚,要是再加上这一位,我的头是真要大了!” 被宇文铮逗笑,玉子衿道:“苏先生确实才能卓著,非是等闲,只是不知与褚先生谁高谁低?” “等我请他出山,你就知道了!”宇文铮无比自信。 “你那么有把握?先前派来那么多人他都拒了,你就肯定你亲自来他就赏脸了?” “成不成你等着看就是了,若我成了,有什么奖励?” 玉子衿眼皮一跳,脸色一红,一把甩开拉着自己的手,“你再没个正经,今晚回了客栈我就去陪清欢睡,赶紧,求你的贤去!快去啊!”说着还抬腿踢了宇文铮一脚。 宇文铮毫不在意,挑挑眉道:“好吧,那这事我们以后再说!”转身向着那位老者走去。 玉子衿小步跟上对着那个背影拱拱鼻子,以后也没得说! 适闲书院是一所占地仅约一亩的小院子,茅屋房舍,四方篱栏,仅有的几件屋舍只供褚悠一家人居住,课堂是设在院子中,只简单布置几列桌椅。 条件虽然简陋,但因为依山而处,院有幽幽溪流,浅落槐林,遥望可观云霞万丈,花海明艳,使得这一处书院除了散发着书香气,更覆盖着瑶池仙气。 酉时一至,数十学子告别老师携书下学散去,褚悠收拾好教案上的书籍,把目光移到了一直站立在一旁看他教书,直到他宣布下学才向他走来的男子。 “在下宇文铮,见过褚先生。”宇文铮礼至万分,停步在褚悠一丈之外。 褚悠坐在桌前翻着书本,一直保持淡然状态,只在听到“宇文铮”三字时指尖停顿了一下,眼皮都没有抬起,“茅舍简陋,不料英成王大驾光临,老朽失礼。” 宇文铮负手身后,端端松立,容止可观,“褚先生不必客气,先生心明眼亮,铮此来何意想必先生早已洞明,如今天下割据,西原贫弱,铮只愿有幸请得先生出山,助我一脱困境,重振山河。” 褚悠轻笑,“重振山河?王爷未免太过自信,这山河破碎飘零,要重振谈何容易?况且老朽一山樵野夫,粗略见识不过以蠡测海罢了,教得了这乡下村人,可撑不起擎天柱石,毕生能在这乡野置田了此残生已是满足,不再贪求功利之说,王爷还是另请高明吧!” “问舍求田,原无大志,掀天揭地,方是奇才。褚先生有鸿鹄之志,可不像是甘心于一生消磨在这山野中的人!何苦不给本王一个机会,不给自己一个机会呢?” “这个世道......寒素清白浊如泥,高第良将怯如鸡。老朽早已看透。一簑一笠一扁舟,一丈丝纶一寸钩,一曲高歌一樽酒,一人独钓一江秋——这便是老朽的志向!王爷无需多说!” “绵绵之葛,在于旷野。良工得之,以为絺紵。良工不得,枯死于野。褚先生会这么说,是因为还未找到真正赏识先生才干之人!”见褚悠似有动摇,宇文铮上前一步,“想先生当年一腔热血之志,怎可因未遇良工而随时搁置?铮虽不才,亦知礼贤下士用人才,亦知重振山河天地斯泰非要单靠武力而行,今既有先生在此,铮绝不可舍之不用。” 褚悠怔怔抬头迎上宇文铮坚定的目光,那份贵傲,那份自信,让他眼中升起欣赏。 “这世间壮志未酬之人何其多?先生虽已是半百之身,但身老才智未必也随之颓唐,何不用余生全盛年之志?也可免教此生徒留遗憾!”宇文铮深吸一口这山间清气,看日头已落,道:“今日时辰已晚,铮改日再来拜访,先生莫不如想想我的话,到时再做决定不迟!” 走至门前挽起玉子衿的手,宇文铮回眸看了一眼身后沉思的老者,“走吧!” “嗯!”玉子衿点点头,随他往原路返回。 百年身已老,万里志空存! 一笔遒劲挥毫下这十字劲草,字里行间尽是英才无门的苦涩,褚悠闭目伏案,片刻后终是睁眼快步向门外跑去。 “王爷留步!”褚悠急切叫住那离去的人,单屈一膝下拜,“也罢,老朽愿跟随王爷,刀山火海但凭王爷吩咐!” 宇文铮给了玉子衿一个得意的眼神,后者撅嘴一笑,上前扶起那位老人,“能得先生是本王之幸,先生但请准备几日,过些时日本王便派人来接先生前往泷州!” “是,老朽以后但凭王爷吩咐!”褚悠欣然起身。 回去的路上宇文铮刮刮掌心里的小手,“哎,这下我办到了,你是不是应该答应我了?清欢可是很想要个......” 一拍靠近的脑门儿,玉子衿扫量一眼身后的几个随从,脸红道:“你有完没完?再说我就不理你了!”这人什么德行嘛! 宇文铮急忙哄道:“好好好,我不说了还不行吗?”把又要嗔怒的人拥在怀中,“没事,反正我们还有一辈子,我不急的!” 玉子衿翻翻白眼,指指远处高耸入天的天下第一高崖——接天崖,“那个地方好高,风起云更涌,山高景更真,从那里俯视景色一定很美!” 宇文铮毫不客气打破她的畅想,“那里你就别想了,成了婚还容你四处游走已是为夫宽宏大量,现在天马上就要黑了,那么高的地方你就别想爬了!” 使劲一捶眼前的臂膀,玉子衿拳头吃痛,“不去就不去,我又没说我要上去!” 第四十七章 花城夜暗杀 夜半天地俱静,百花暗香浮动,氤氤氲氲浸透清夜微尘,花城的夜总是幽远宁静芬芳盈袖的。 绿纱窗下,美人如画,玉指轻拿一把象牙梳百无聊赖地梳理着及腰黑发。 宇文铮手捧一卷黄书坐在灯前,一个时辰未曾翻去一页,眼中净是那古典幽静的唯美身影。 “你不看书老盯着我作甚?我又跑不了!”玉子衿扭头看他,一个俏首回眸不经意间流露出万种风情,这一娇嗔的似水语调更融化了宇文铮的心,他扔下书一把将她拉入怀中,盯着她美妙的脸庞,轻捏她小巧的鼻梁宠溺道:“有你在这儿,我还看什么书啊,夫人,现在已经夜半子时了,你还要让为夫等多久?” 说着他抱起玉子衿就要向床榻走去,玉子衿一拉小脸苦哈哈地左扭右扭,“不要不要,我不要,我不困,不想睡觉!你今晚就放了我吧!” 宇文铮哪里肯依她,一个招手已经拂下莲帐,灯色迷梦中,他抚摸着榻上那触手丝滑如绫缎的锦绣长发,脉络分明的五指移上她的秀美深目,巧鼻嫣唇,看她为他如花绽放。 一接触到那份独有的灼热气息,玉子衿还是忍不住红了脸,她眸如秋水,腮泛春波,半抬明眸看向那人双眼,如斯娇媚更令宇文铮忍不住情动,就在两个人将要衣衫尽褪时,一阵莫名的窸窣声从四周的漆黑夜色里传来。 宇文铮停了下来,凝神细听那声音,玉子衿也觉出异样,不慌不忙拉好了衣带。 莲帐中男女相拥的影子若隐若现,显然正在共赴一场巫山云雨,渐渐逼近的三个黑影眼中露出深深笑意,冷光闪过,三柄钢刀同出向着莲帐上的男女无情砍去。 就在黑衣人以为自己要得手时,已经狠狠插入帐中的三把刀却被一股强大的气流迅速一顶弯了方向,他们使劲全力的手臂反受其力,纷纷被那股气流反震了三丈远,而莲帐中腾地跃出两道轻影,他们还没来得及看清身形,银光如电已经有两把长剑驾在了他们眼前。 宇文铮给了与他持剑并立的玉子衿一个赞赏眼神,“夫人的反应力不错嘛,就是不知道能在为夫收下过几招?” 玉子衿唰唰指着那三个黑衣人舞过几个剑花,笑问:“他们几个能在你手下过几招?” “三个加起来,三招足以。” “那我能跟你过百招!”玉子衿得意昂头,眼中一冷指着那三人道:“因为我解决他们只需十招!” 三个黑衣人变了脸,纷纷举刀有了更深的杀意,“无知轻狂,我们倒要让你看看厉害!” “本姑娘不杀无名小辈,你们倒是报上名来,是谁派你们来的?”玉子衿握紧手中的银剑。 “无可奉告!”三个黑衣人同时出招。 “不用帮忙!”玉子衿一把推开挡在身前的宇文铮,信手一剑拨开了三人剑锋,好容易能和人对打一次,这机会她可不会放过。 三个黑衣人未想这个女子竟有此剑术,渐渐收起轻视之心,玉子衿旋即展出攻势将三个黑衣人逼到墙角,剑舞银龙疾如闪电招招猛攻,趁三个黑衣人应接不暇之余,银剑作势滑向三个人的颈喉,直直将三个黑衣人逼得越窗而出,她如轻云流水半卷而飞追出轩窗,飘袂的衣带共发丝飞扬。 宇文铮腾身尾随跳出窗外,抱臂在一旁笑意浓烈地看着那个以一柄长剑流风挥舞的清丽少女,只见她如一支清荷凌风摇曳,短短几招密不透风已经将几个黑衣人的阵脚打乱,她的剑法比他想象的还要好些。 打斗声惊扰了客栈中其他客人,一时整个客栈都乱了起来,霍衍庭听到声音命鹏举等人照看好清欢和孩子,迅速跑到了院内,只见玉子衿和三个黑衣人打得难舍难分,清瘦少女以一敌三竟也丝毫不落下乘,而宇文铮则纹丝不动在一旁看得津津有味,脸上还带着那么些“有妻如此夫复何求”的小骄傲。 霍大公子的心更千疮百孔了。 十招下来,黑衣人已经节节败退,玉子衿一拂额间发,掌中剑渐渐蓄力,“我再问你们最后一句,是谁派你们来的?” “无可奉告!” “好,那就别怪我不手下留情了!” 她玉步飞移,一个眨眼的时间已经凤舞九天而上,星河圆月为幕挂在她轻巧身后,她凭风而立在黑衣人头顶,蒙着面的三人惊惧抬头,一切只不过是须臾的功夫,那银龙长剑于月空作舞竟纷飞出簌簌无边的雪花来,他们甚至还没来得及看清她清瘦的手臂是如何运转,就感觉到一阵凉意滑过脖颈蔓延至手臂。 等他们意识到问题的时候,手中刀刃已经落地,他们纷纷恐惧地取摸自己的脖颈,方要庆幸身首没有分家时,剧烈的疼痛已经从手臂上传来,他们捂臂痛呼,没想到她不要他们的命,竟一招挑断了他们三人的手筋。 这凌厉飞速的一招令宇文铮和霍衍庭也惊诧不已,流风回雪果真是名不虚传。 玉子衿收剑落地,居高临下看着那三人,“今夜本姑娘心情好,留你们一命,说,是谁派你们来的?” 三个黑衣人相视一眼,一人冷笑,率先一咬牙龈决绝赴死,其余二人也接连自尽。 玉子衿转向一脸淡然的宇文铮和霍衍庭,“这是怎么回事?他们到底是谁派来的?” 宇文铮走到黑衣人的尸体前翻查了一番,并没有从他们身上发现什么,和霍衍庭交换了个眼神,对玉子衿道:“我原以为他们是点星阁的杀手,不过武功路数却烂了些,身上也没有点星阁杀手特有的刺青,想来应该是某户人家豢养的死士吧!” 点星阁,江湖上最大的杀手门派。 这个玉子衿是听过的,听宇文铮的口气,显然是先前不止一次遭人雇凶点星阁暗杀了。 “是谁要杀你?” “那多了去了,”霍衍庭摇着扇子打哈欠,“他别的没有,就是仇人多,估计能给你捋到明年去。” “可是知道我们行踪的人并不多啊!阿铮来花城拜访褚先生的事更是临时决定,有谁能......”玉子衿稍稍停顿,她转念一想,问:“难道这些人老早就盯上了我们?今晚才下手?” 霍衍庭转转眼睛,不置可否。 宇文铮只淡笑着。 “哎呀,你们俩就不要再卖关子了,到底是谁啊?”玉子衿有些心急,这俩人整日净会卖关子。 宇文铮好笑地摸摸她的头,眼睛看着月形门外走进来的一个随从,“别急,马上你就要知道了。” “王爷,杨将军听闻王爷下榻的客栈中出了刺客急匆匆赶来求见。”随从禀报道。 “去请他进来。” “王爷,末将参见王爷!都是末将管控不力,竟害得王爷王妃险遭贼人暗杀,请王爷治罪!”掌控南洛驻营的大将杨栎一进客房门就急着下跪请罪,带着一脸诚恳和羞愧。 宇文铮微笑着将人扶起,道:“杨将军终日练兵军营,劳苦功高,何罪之有?况且治安之责在府丞,与将军何干,这点子事如何还要你过问?” 杨栎羞愧地低下头,沉下目光不紧不慢道:“王爷说这话真是折煞末将了,王爷既然将南洛交给末将,事无大小便都是末将的责任,此次幸得王爷无碍,不然臣当真是万死难辞其咎。”他环顾一周,问:“如何不见王妃?可是被刺客惊吓到,要不要末将宣大夫前来瞧瞧?” 宇文铮摆摆手,“她无碍,已经歇下了,你放心便是。” 玉子衿躲在内间打开一点门缝儿,暗暗打量着外面一身戎甲身材魁梧的中年人。 约有一盏茶的时间,杨栎见夜色已深,慌忙向宇文铮请退了,临走还不忘说客栈不便请宇文铮与玉子衿去府中落榻云云,宇文铮以天明即将离开为由婉拒了,杨栎也不再勉强,又因刺客之事再次请了罪才告退离去。 玉子衿走出外间,看着杨栎离去的方向道:“是他?” 宇文铮摇了摇头,“不是他。” 宇文铮与杨栎是疆场过命之交,当年川西兵变时,公西锐赫密谋诛杀宇文铮,是杨栎及时通风报信才为宇文铮挣得良机兵变夺权,战乱时还曾救过宇文铮的性命,是他的救命恩人。 可是,杨栎并不仅仅是一个普通的将军,他还是昔日川西大都督公西越的东床快婿,也可以说是公西越除了公西锐赫外,另一个最有资格的继承人。 川西兵变后,杨栎自知才能不足,无力承担这份基业,宇文铮又得川西军和众将领一力拥护,他感到自己身份尴尬,恐受小人猜疑,便提出要将手中兵权交付宇文铮。 这或许是一招以退为进之计,但不论真假宇文铮都是不能收回的?对于这样一个大将,他只能厚赏而不能薄待,便将南洛驻营的大权全权交给了他,为了报答救命之恩,也应杨栎所请未对公西锐赫的女儿公西佳宁多做处置。 公西佳宁素来飞横跋扈性子执拗,又自恃身份从不将任何人看在眼中,更因川西兵变之事一直对宇文铮怀恨在心,三番五次派人暗杀。 公西越父子当年所做之事如今还未大白于天下,世人皆知公西越对宇文铮有知遇之恩,纵使公西锐赫做有错事,公西佳宁也是无辜,于情于理宇文铮都是要善待公西佳宁的,不然事情传出去只会平白惹人诟病。 仗着这一点,公西佳宁也愈发肆无忌惮起来。 杨栎与她夫妻结发,感情极好,事事向来都惯着妻子,前几次的杀手都来自点星阁,这次不是,宇文铮猜测应该是杨栎发觉了公西佳宁的动作,私自将那些刺客处理了,公西佳宁寻不到法子才找了今晚那三个功力不入流的江湖人来。 两个人刚才一番交谈,各自言语晦涩,其实都明白对方心里在想什么,杨栎那么快出现在这里也不过是在代妻请罪求宇文铮谅解。 第四十八章 为君献良策 霍衍庭抱着被吵醒怎么都不肯睡觉的小婴儿走进房来,可惜道:“杨栎向来耳根子软,又优柔寡断得很,再这样下去,难保他这份忠心不被公西佳宁浸毒。偏偏这个公西佳宁还杀不得留不得。” 杀了,师出无名惹人骂不说,杨栎没准还会立马兵变。 留着,三番五次阴谋暗杀,谁有那个耐心陪她玩儿。 宇文铮把玩着玉子衿的发丝,道:“你放心吧,杨栎是个聪明人,经过这一次之后,他比谁都会懂得该怎么约束家人。” 杨栎刚踏进房门,公西佳宁就一把掀翻了桌上琉璃盏,她痛心地看着自己的夫君歇斯底里:“为什么?你为什么要处处帮着他?枉我父亲对你一力提携,关键时刻你却倒戈相向,害我公西家败落至此,可怜锐赫到现在还不知所踪,你却还拦着我报仇雪恨,为什么?” “够了!”杨栎一声怒喝,气急将佩刀扔在桌上,“你闹够了没有?我倒戈相向害你公西家败落?你扪心自问我何时害过你们公西家?若非为了你和这一家老小我何苦要倒戈相向遭人骂名?你父亲和弟弟做过什么你自己心里没数吗?一切都是他们咎由自取,他们根本就不是宇文铮的对手,这个川西当初就是注定了要变天的,如果我不投诚,现在杨家满门包括你早就下去和你父亲做伴了,你懂不懂?” 公西佳宁颓唐扑倒在地,她满心压抑放声大哭起来。看妻子这个样子,杨栎也于心不忍,他蹲在她身前给他擦着泪,“为了我,为了孩子,为了杨家,算是为夫求你,莫要再自寻死路了,宇文铮从来都不是一个好耐性的人,一次两次我可以为你舍去脸面求情,可时间长了,这点脸面又岂是够用的?他如今娶了赫连熊熊的义妹正妃,又看重得紧,若是因你派去的凶手使得这个王妃有什么差池,他还会不会留情不说,单是赫连熊熊都是要把这件事闹翻天的,到那时可不是为夫能兜得住的了。” 公西佳宁没有说话,她流着泪靠在杨栎怀里,眼中的怨毒一直没有散去。 回到泷州的第二天,清晨玉子衿方用过早膳,嫣翠就偕同柏氏来了王府,把可爱粉嫩的清欢抱在怀里,嫣翠喜欢的了不得,只可惜家中三个儿子大的定了亲、小的还太小,净没有一个能把这小姑娘娶回家给她做儿媳妇的!不由气愤抱怨,直叹自己没福气! 玉子衿高兴的看着嫣翠与柏氏给清欢带来如今最时兴的衣裳绢帕,听了嫣翠的抱怨不由笑道:“嫂嫂莫气,这天下好姑娘多得很,不怕三个侄儿找不到和您心意的,若嫂嫂觉得可惜,倒不妨指点指点妹妹,可有什么合适人家,我也好给清欢定一门亲事!” “还指点什么啊?”嫣翠冲安静的柏氏一使眉眼,“须大嫂家的二侄子赫云可不正虚长清欢两岁,不论人品相貌在这下一辈小子里可都是拔尖儿的,再没有更合适的了。” 听了这话,柏氏只笑笑不说话,清欢这孩子她是顶喜欢的。 玉子衿顿时心中有数,须擒风是钧天五上将之首,与宇文铮关系再是亲近不过,又武艺高强人品极好,柏氏又是饱读诗书,顶好的性子,他们的二儿子的好玉子衿也是听宇文铮夸赞过的,确实没有比这更好的人家。 当即玉子衿就向柏氏开了口,柏氏自然一口应下,待得他日再由宇文铮与须擒风出面定下,如此也为清欢寻到了一个好的归宿。 贺别澜和章成铸入府这日正式拜见了玉子衿后,各自交换了一个满意安心的眼神。他们在战场上都是见过玉策的,龙章凤姿仪表非凡,运筹帷幄用兵如神,虽处于对立位置,但钧天五上将连带宇文铮无不对其才华机智敬之服之,凭那人的胸襟气度教养出的女儿自是人中龙凤,在见了玉子衿后二人更是对这一点深信不疑。 “别澜,水月城的互市进展如何?”宇文铮问道。 “回主公,一切算是顺利,自从您同紫来、开卓两国国王协约互市后,水月城的商贸交换确是更繁荣发达了不少,西陲大漠其他不少异域国家的商人也纷纷赶来互市,而且......” “而且什么?” “而且据末将观察还来了不少金兰人,甚至忝卢人、夷胡人。”贺别澜声音有些凝重。 “果然不出我所料!”宇文铮深深皱眉。 大漠诸国盛产金玉、明珠,独独油盐奇缺,宇文铮设下水月城为互市,目的就是为了双方交易互换,各取所需。北方蛮族专饲牛羊盛产皮毛,同样也要拿着这些东西换取所需,水月城既然出了不设防的双方互市,他们自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来插一脚! 只是蛮族与原朝结怨已久,很难说会是真心互市。况且金兰部落自被宇文铮打败,失去巫滒山后,霸主地位早已动摇,随着忝卢和夷胡等部落的崛起,蛮族原本四分五裂的局面更是混乱,如今,非出一心的各族难保不会在互市中利益摩擦引起纠葛,若这些商人中掺入政治势力,对西原与大漠的互市更是一种威胁! 玉子衿在一旁模模糊糊的听着,也大体明白了宇文铮几人的意思。 西原边关与西陲大漠仅隔潜岭一山之遥,水月城就位于潜岭支脉荣亚山下,西望大漠,北眺草原,东南背倚川西,正处于三方交界,是方圆百里唯一一座孤城,也是唯一便于商贸聚集之地。即便不设立互市,也避免不了有生活所需的百姓自发形成集市,那般情形下怕是更加混乱,故而这一处互市取消不得,是非设不可。 介于地理位置,北方蛮族加入互市轻而易举,为保商贸畅通,避免皮毛短缺引来百姓不满,便不能仅凭忧虑就对他们大肆驱逐。不论进退,这似乎都是一个棘手的问题。 章成铸抱臂,“据末将看来,照着这个发展程度,水月城迟早会成为三方商业交接的最大据点,商贸发展前途无量,只怕将来还会招来更多的异族。未免出现差池,主公您要早下决断,最好能有一个一劳永逸的法子,让那些北蛮子少在水月城动歪心思!” 宇文铮五指轻敲桌面,虽掌心长满厚茧,但他的手背骨肌分明,很是好看。半晌不由轻叹一口气,办法又岂是那么好想。取消不得,驱逐不得,难不成一有动乱他就把那些人都杀了?现下他的老丈人正准备重整山河来对付他,此时并不是他与北方蛮族发生冲突的时候。 色泽黄润的清茶潺潺流泻入白瓷杯,宇文铮抬眸看着那双灵动闪亮的眼睛,“你有办法?” 玉子衿眨眨眼睛,无所谓道:“都杀了不得了!” 宇文铮还未喝茶就有些被呛到,果然有时候就是不能高看这丫头的脑袋! 要不是知道玉子衿只身来到西原是因为真心对宇文铮,贺别澜和章成铸还真以为她是来替她父亲做内线的! 扫视一眼满屋子不认可的眼神,玉子衿轻斟慢饮一口茶,觉得将军的脑袋有时候还真是不太够用的,“杀人不过头点地,难的是光明正大的同时,还叫人挑不出错儿。” 贺别澜和章成铸依旧一头雾水。 思量片刻玉子衿的话,宇文铮终于有些开窍,他眉开眼笑,“原来如此。” “这......主公,夫人,你们在说什么啊?”贺别澜和章成铸面面相觑,这明显在欺负他们这帮大老粗好不好。 宇文铮畅怀一笑,解释道:“别澜,命人传令度支使戚文念修书紫来、开卓两国国王,水月城日益壮大,本王深恐治理不安,特请两国与我西原于水月城各置市安司,各庇商民,并昭告大漠三十六国有意互市者可携愿前来,与两国一道共设司所,同理商贸。” 二人彻底警醒,不由都恍然大悟看向玉子衿,心中油然而生敬佩。 西原与大漠同设市安司,正式设立官衙机构,既能以正市名,又能各自保护自己的百姓。至于蛮族部落的商民是否发生错乱他们自然不需要考虑,蛮族内斗也好,惹事也好,其身其行都不在水月城官府管辖之内,无名无义又无官府庇护,到时便可以入侵之名尽数斩杀,这样蛮族部落也无能为力,只能吃下这个哑巴亏。 附带一点:西原与大漠的互市彻底有一个界限,即便双方有了贸易冲突,也可以由市安司官方解决,时日一长,这难保不会日益拓展为一条官方商市! 而且有官相护又岂能无税上交?水月城不缺的就是腰缠万贯的商人富贾,他日若成,光白花花的银子就是一笔价值客观的收入呢!川西军每年的军饷怕是都不用愁了! 安排好一切,宇文铮又道:“接待大漠各国使臣的事就交由成铸你去办,这几日别澜你且随本王探访一遍水月城,本王倒要看看这些蛮族有什么幺蛾子!” “是,主公,我等这就去办!”贺别澜二人兴高采烈快步离去,临走不忘向玉子衿深深一揖,主公当真是没有选错人! 长臂一展把玉子衿捞入怀中,宇文铮抱着娇香的身子在她脸上亲了一口,“子衿,你这次可帮了我一个大忙,说吧,想要什么奖赏?” 斜睨一眼那张灿烂的笑脸,玉子衿很不领情,“庸俗!” 什么?宇文铮表情有些僵硬,“你......再说一遍!” “呵呵,没什么,”闻到危险的气息,玉子衿立马伏低做小,温顺的像只小猫斜坐在宇文铮怀中,“我听说水月城互市很热闹,有许多像加西多一样的紫来人,还有很多卷胡子的蓬戈人和风情各异的异族舞女,是不是?” “是啊,我前年去了一次,各族风物云集确实让人大开眼界。” “经商之事,衍庭哥哥最在行,你这次去要带他一起吗?”玉子衿不忘提提本来目的:“能带我去看看吗?我保证不惹事不乱跑,我就是想出去看看。”在这里呆着真的很无聊! 宇文铮无比慷慨:“衍庭最近寻到了佳人踪影,才没工夫搭理我们。至于你,当然可以!后天咱们就启程,你想怎么玩就怎么玩!”他何尝不心疼她在这里闷得慌,无奈他公务太忙,为防范原氏族人见到她生事又不能任由她到处走,趁这次他要走一趟水月城的时机自是要带着她的。 “真的吗?”玉子衿抱住宇文铮的脖子,欢笑道:“阿铮,我就知道你最好了!” “那是当然!” 第四十九章 再见渡边峡 两日后,因是前往私下探查水月城境况,一行人扮作了商旅,宇文铮带了贺别澜、蒙成放与赫连熊熊并一队侍卫扮作随从,玉子衿带了会些武艺的芳草,一大早浩浩荡荡出了门。 而寻到佳人踪影的霍大公子,此刻正在渡边峡最大的客栈中倚楼瞭望蒸腾江面,于旭日初升时引一杆翠笛清鸣,饮一杯玉盏浊酒。 多年游走四方也是有好处的,那女人躲着他,却躲不过全天下人,一个帮他寻人的故交告诉他,偶然从这间客栈的掌柜口中得知,每年都会有一个女子在最近这段时日来这里祭奠双亲,虽然她带着帷帽从没让人看清过脸面,但据性情、身量描述,和那女人十分有九不离。 他有预感,这次她逃不了了。 当那个紫绫广裙的身影走进大堂的时候,那一曲萦绕酒楼的醉人笛声立时就停了下来。 他嘴角含笑,眉目幽幽,目之所及才发现她似乎比先前清瘦了些,可还是那般仪容曼妙,洒脱不拘。 倾耳听她细声吩咐,定睛看她提裙上楼,一切似乎那么美好陶醉,就在这时...... “哇哇......”一阵婴儿的大哭声响彻客栈。 “公子,公子,你在哪儿?”奶娘抱着孩子冲出了客房。 霍衍庭第一时间跃到了屏风后,他可不想让那个女人现在就看到他,更不想让她误会他就是孩子他爹。 然而孩子的哭声越来越响,大堂中吃饭的人不满地看向二楼,纷纷议论起孩子爹不负责来,霍衍庭听着脸色大黑,暗暗发誓以后做好事也要有个限度,这次真是平白无故自己给自己挖坑跳! 那厢,欧阳佩月渐渐止住了脚步,那洪亮稚嫩的哭声令她心头化作一汪酸水,帷帽下的双眼早已经潮湿,她的孩子......她生下后还没抱了半个时辰的孩子不知道现在怎么样了,想到这里,她忍不住转过了身。 霍衍庭小心翼翼地解救出自己被板凳挂出的衣角,再抬目时不由瞪大了双眼,只是一个低头的功夫,他完全没有弄明白孩子怎么就到那个女人怀里去了?更可气的是,那小子居然不哭了? 隔着屏风仅有两丈的距离,他就藏在那里看那个女人在那里抱着孩子晃来晃去,还自带温声软语咿咿呀呀,而那只会给他添乱的臭小子还对着她咯咯直笑。这都什么跟什么,明明是心黑皮厚的女人一个,搁这里装什么慈母?不就是长得漂亮了些,身材好了些,声音好听了些,言语温柔了些嘛?有什么好让人迷恋的? 霍大公子嗤之以鼻...... “好了,他睡着了。”欧阳佩月满目爱意地看着怀中刚刚长开样子的小婴儿,恋恋不舍地将他交给了奶娘,不知道自己的孩子现在长成什么样子了,等忙完手上这些事,她一定要快些去接他!哎,只怪当时走得匆忙,忘了和悠儿留个联系方式,不然就能早些见到他了。 “谢谢姑娘,您真是个好心人!”奶妈小心翼翼接过孩子,连连对这位戴着帷帽遮住样貌的姑娘称谢。她也算是霍家的资深奶娘了,奶大了好几位公子小姐,还真没见过谁像这位小公子似的,除了大公子谁也不让碰,真没想到在这里能遇到这么个投缘的姑娘。不对,听府里资历老些的人说,大公子小时候好像就这么个德行,除了亲爹和亲娘谁都不让沾手,最疼他的老太爷抱一抱还得嚎两嗓子呢! 入夜窗前,欧阳佩月以清水洁面,洗去了那道疤痕,也净去了这一路风尘满面,露出一张娇美容颜,她望望已经黑透的夜空,忽觉一身疲惫,信手关了窗户,正欲回身就寝,腾地被桌前那不知何时出现的人吓得连尖叫忘记了。 幽灯闪烁,明黄光泽照在他一半不辨阴晴的侧脸,欧阳佩月调息着紊乱的呼吸,没底气道:“你......你怎么在这里?” 霍衍庭冷笑,他生来容貌气质排场,君子端方之风收放自如,闲庭信步般步步逼近那窗前的女人,他俯身贴耳,以极尽暧昧的口吻道:“怎么?扑了本公子就想逃?你以为世上有这种便宜?” 那熟悉的气息拂面,令欧阳佩月不自觉地想起客栈那夜,她瞬间红了脸,强撑底气一把推开那人,轻捋胸前秀发,反问:“怎么?霍大公子素来生性不羁,也会将这一点点小事放在心上?我扑了你又如何?我还救了你呢?大不了你可以再扑回来啊!” 霍衍庭被噎了一嗓子眼,他怒视那一副摆出“任君采撷,我无所谓”样子的女人,忽然觉得自己的脸皮跟她比还是不够厚。眼前如花笑靥芙蓉出水,鼻尖杜若芬芳若有若无,他不自觉地加重了手上的力道。 如此,他就不妨再无耻一回。 一把抱起人扔在床榻,霍衍庭俯身就压了下来,没想到他居然来真的,欧阳佩月正要挣扎,小腹突然针扎地疼了起来,她刚出月子,又操心劳力忙了那许久,月事还未调理好,被霍衍庭这一摔,直接疼得变了脸。 “你怎么了?”霍衍庭停止动作,起身看着她苍白的脸色。 “没事。”欧阳佩月不理他,拿出玄静师太给的药丸服下了一颗,心里却莫名地酸涩起来。 是女人就会委屈,以前受了再多苦她都一笑置之,不会在意这种感觉,因为无人能令她牵肠挂肚,她不需要活的那么有滋有味。可现在她有了牵挂,情感也变得比以前丰富了起来,况且她遭那么多罪还是因为眼前这个一无所知的始作俑者。 “为什么躲着我?”霍衍庭闻出那丹药有阿胶的成分,以为欧阳佩月这几日身子不舒服,便没有多问。 “你不骚扰我我需要躲着你?” “我......”霍衍庭忍住怒火,他发现这个女人总有本事怼他气他,他就不让她如意!“我那叫骚扰吗?你扑了我不该负责?” “扑哧!”欧阳佩月实在忍不住笑出声,“霍大公子,你很缺女人吗?缺的话我可以送你一打,燕瘦环肥,红巾翠袖,包你满意!” 霍衍庭一把把她禁锢在怀里,咬牙切齿道:“女人我从来不缺,可我只想要你!” 欧阳佩月眼中渐渐露出震撼,又渐渐消失,那人却放缓了掌中力道,对她道:“跟我回家吧!” “不!”几乎是在同一时间,欧阳佩月直接拒绝了他的要求,她垂下眼睛不去看那人受伤的眼睛,心里却乱成了一锅粥。 人世情爱,对她来说一直都是奇迹般的东西,但她早已不相信这种奇迹会发生在自己身上。 也不再需要它发生。 过去经年,她洒脱过,恣意过,甚至疯狂过,可是羡慕她无拘自在的人从来都没有看到过她的孤独。除了财富她什么都没有,亲情、爱情、友情那些人们信手可采的东西对她来说却是深海蚌珠,遥隔万里波浪的难得。因为什么都没有,所以她索性什么也不想要,也因为如此,她便越容易觉得满足。 余生,有几间房舍,几亩薄田,她便愿意守着自己的孩子与世无争地过平静的生活 现在这个目标就快要达到了,这翩翩公子如玉绝世,那般鲜明耀眼的人,注定不会是她的归宿。 “为什么?难道我不够好吗?还是......还是你不喜欢我?”霍衍庭神色受伤,一阵阴霾笼罩在他的身上。 喜欢吗? 欧阳佩月也在问自己。 是喜欢过的啊! 她一直没忘记那年父母刚刚离世,家中愁云惨雾,祖母只要稍微气不顺就会拿她使气,一味作践,每当看到不懂事的弟弟靠在祖母怀里向受了家法忍着不敢叫疼的她挤眉弄眼,她都觉得好恨!恨自己生在这个男女不平等的世道,恨重男轻女的父母去世后她的境况也没有更改几分反倒更糟,恨为什么死的人不是她! 幼年的悲苦凄凉,是会让一个孩子的心头血变凉变竭变贫瘠的。 她每天都在那样暗无天日的日子里挣扎着,每天白天醒来就在等着晚上日暮,期待这一天早早过去,期待自己的一生早早过去,甚至于期待过祖母快些死去。 直到有一天弟弟闯祸,祖母有气不舍责罚孙儿,却拿她撒气罚跪祠堂,那个上午太阳很大,天很热,她垂头丧气地揉着饿咕咕的肚皮,只希望这个正午快些过去。 忽然有一只小胖手捧了一碗莲子汤送到她的嘴边,她记得这个智力不足眼中只有美食的孩子,是霍家出了名的五姑娘,只听她眨巴着圆鼓鼓的小脸唤她:“嫂嫂,你快喝。” 她那时十岁,听到称呼红了脸,“谁是你嫂嫂啊,我还没过门呢!” “大哥说你是你就是啊,你快喝,是大哥听说你在这里罚跪,让我偷偷盛了送来给你的,还说不能让人看到,不然他们抓到就要打五儿,快快快!” 那丫头说着就把莲子汤往她嘴里灌,很甜,很香,懂事以来第一次有人那样急切担心地喂她吃东西,她一直都记得那个味道。 也记得,那个她时常倚门偷顾,每当路过她住的小院会发出幽幽叹息,最终皱眉离去的翩翩少年郎。 那碗莲子汤浇灌了她干涸的心,她开始比以往更加盼着时间快些过去,不是为了结束,是为了新的将来。长大了她便能嫁给那个细心的少年,她开始重新对生活有了期待。 偏偏世事就是那样,每当你觉得万象周全,静待圆满的时候,上天总会凌空泼下一盆冷水,给你当头一击。 最好的年华里碎了最美的梦,没人能懂她的哀伤。 现在命运后知后觉的弥补,她却早已没了伸出双手再去接受的勇气。 霍衍庭一直在等着她的回答,看出了她的挣扎,他黯然一笑,“没关系,我可以等,只请你不要再躲着我!” 第五十章 潋滟水月城 自泷州出发,头几日一路还是春风十里,百草权舆,往后则愈是驶往西北,景色愈是枯淡荒凉。第八日的清晨,玉子衿在马车中一觉醒来掀开窗帘就觉沙砾吹面,隐隐约约可见远方大漠黄沙的影子。 回头旭日,苍茫万里,尘埃野马。 车窗前伸来一只装着肉干的熊掌,赫连熊熊骑在高头大马上咧嘴笑道:“妹子,先吃点垫垫肚子,等过半个时辰到了水月城咱们去吃烤全羊。” 玉子衿伸手接过,知这肉干嫣翠嫂嫂亲手给他卤的,味道极好,赫连熊熊轻易不分给人,这一路上除了她,还没人有这待遇! “义兄,每次都吃光嫂嫂给你做的肉干,我都过意不去了。” 赫连熊熊挥挥熊掌,大粗嗓门儿嘹亮,“咱自家兄妹有福同享,有啥计较的!你嫂子回娘家去了,等咱们从水月城回来她差不多也回来了,真巧俺老熊的肉干就剩半麻袋了,她回来正好再卤几麻袋!” 吃货的世界总是叫人无法理解,蒙成放很是担忧,“熊熊,你和嫂子成亲到底是为了嫂子还是为了肉干啊?句句不离吃的,还几麻袋?你就不怕累着嫂子,回来修理你?” “要你管?俺老熊的婆娘愿意给俺老熊卤,你管得着吗?这叫情调你懂不懂?真活该你打了二十多年光棍,还没人要!就你这无趣脸皮儿薄的,你说能把哪家姑娘追到手?难不成叫人家姑娘来追你?” 赫连熊熊指着蒙成放一顿歇斯底里,直说得蒙成放面红耳赤没了应付,策着马去追前面的宇文铮和贺别澜,真不该挖苦这个大老粗! “嘻,这小子居然又害臊了?”赫连熊熊一阵无趣。 望着那落荒而逃的背影,玉子衿未料这蒙成放不止箭术和她表哥齐名,居然还是一般的腼腆害羞,性情纯直,“义兄,你不要老是凶巴巴的嘛!你看,蒙将军都被你给羞走了!” 赫连熊熊一挥膀子,“切!这个臭小子整天介跟个木头似地,年纪一大把了,心里没点算计,为兄这不替他着急呢嘛!以往是他和主公两个木头,现在只剩了他一个木头,他就不觉得孤独?” 玉子衿接过芳草递上的帕子擦着嘴,心里很好笑的盘算起如果宇文铮知道被人背地里叫木头会是什么表情? “咦?我看芳草姑娘就不错嘛!可曾许人家了?”注意到车内的芳草,赫连熊熊做媒的心大起,连带玉子衿不由也把目光投向了芳草。 只见芳草一时手足无措,粉颊嫣红,紧张道:“赫连将军,您就别拿奴婢开玩笑了,奴婢哪配得上蒙将军,您还是去考虑别家小姐吧!”说着就躲进车内,再不看赫连熊熊。 玉子衿打量着芳草,窈窕秀美,性情温和,诗书俱通,还舞得一手好剑,又正处花样年纪,配蒙成放非是不可!至于身份一说,人本无贵贱之分,蒙成放是豪放男儿,自然也不会把这个放心上的。 冲想做媒却碰了钉子正苦恼的赫连熊熊努努嘴,指指前面的蒙成放,玉子衿小声道:“他点头才是重点啊!” “哦!对!”赫连熊熊一拍脑袋,使劲一夹马腹向前跑去,这次谁都别想拦着他给这小子说媒! 水月城地处荒原与沙漠的交接,草木枯植,气候甚是荒寒,尽管已是四月,但春风不度,日头一落这里依旧风寒苍凉。 在气候极度苦寒的条件下,水月城是被一汪天来之水孕育而成,这里地势低平,依附荣亚山,严冬过后,荣亚山的积雪融化汇集至此,在水月城旁形成一道月牙状的湖泊,水月城也因此而得名。 入夜后的水月城很是热闹,但凡东西商贸来往的商人无不路过聚集于此,不路过的势必也要因不着村舍折道来此打尖住店,各国各族,人员各异。街市上,市贩喧闹沿街叫卖,货品奇异应有尽有,更渐渐新添赌场、杂耍、青楼、酒肆之流,各国美味佳酿与异域美人风情,令人眼花缭乱。 玉子衿白纱覆面紧紧抓着宇文铮的手走在人群里,刚刚看到一摊贩当街屠羊剥皮,生饮羊血,着实把她狠狠地呕到了一番,到现在似乎都能闻到血腥气。狠狠剜宇文铮一眼,以往的她还没有这么娇贵,肯定都是这一路他为了不让她乱跑动不动说有猛虎野兽吓唬她才会这样的! “怎么了?”宇文铮感觉出玉子衿面纱下的脸色似乎不好看,“身子不舒服吗?” 宇文铮是有分寸的,玉子衿虽娇生惯养,但并非到见风就倒的地步,当年力退十万侯军尚且支撑,还不至于没几分见识,只看人宰羊饮血还不到吓得她脸色惨白的地步。 玉子衿欲要说话,顿时心口涌上一阵恶心,扯下面纱扶着宇文铮就吐出一些秽物来,着实把所有人都吓了一跳。 “怎么样?好点了吗?”宇文铮毫不嫌弃的用袖口为玉子衿擦着嘴角,“都是我不好,你坐了这些时日马车,身子胃口肯定不舒服,偏又带你看了那些场面,好些了吗?” 玉子衿点点头,“吐出来好多了,只是肚子又空了!” 言下之意是饿了...... 宇文铮与蒙成放等人无奈,只得折返回了客栈用膳,可能是肚子中的食物全吐出来了,又连日车马劳顿没有好好用饭的缘故,玉子衿的胃口今晚格外的好,竟一连多用了两碗薏米杏仁粥,再加这些时日种种,直看得芳草心底起疑。 宇文铮固然心思缜密,但男子对有些事确实不甚细心,玉子衿年纪尚轻,未曾留心也是有的,芳草只得打起精神细细留意着,她自小受过很好调教,该知道的还是知道的,水月城没有什么正经大夫,想着还是等回了泷州再找个大夫好好给夫人把把脉。 蒙成放近几日被古道热肠热情洋溢要给他做媒的赫连熊熊烦到不行,人家芳草姑娘是夫人身边得力的人,他再找不着媳妇也不能去跟夫人抢人啊!一听说赫连熊熊要随宇文铮上街探查,蒙成放直接揽了留在客栈采买打理的工作,只巴望着离赫连熊熊远远的。 虽躲过了赫连熊熊,但蒙成放发现,他留下来势必是要面对芳草的,且不说人家有意无意,单赫连熊熊整日嚷嚷着闹的这一出,他与芳草见面就免不了尴尬。 招呼随从把刚宰洗干净的羊羔抬进厨房,蒙成放抱着一大纸包补品硬着头皮来到芳草面前,努力挤出一个自然的笑,“芳草姑娘,这是我给夫人买的一些补品,她最近气色不太好,烦劳你给她炖了吧。” 芳草正坐在客栈后院的石桌前剥着核桃,见到来人赶忙起身,“是......芳草知道,有劳将军了。” 蒙成放手心有些出汗,千军万马都不畏不惧,现在不就是个姑娘吗?直恨自己不争气,“那个,我也不知道该买什么,你看看这些东西成不成,需要的你就留下,不要的我拿去给熊熊吃,有什么缺的我再去买。” “哦!” 芳草始终低着头,闻言赶忙去纸袋中翻看,她身材高挑,曲线柔美,个子差不多到了蒙成放的鼻翼,两个人站在一起很是登对,就连蒙成放有一瞬间也有这种感觉,低垂着眼睑他能看到芳草的脸貌似是红的,也难怪,他此刻感觉自己的脸也很热啊!何况人家姑娘!熊熊你可劲造! 人参、燕窝、鹿茸、银耳这些都是上好的补品,芳草挑挑拣拣后毫不犹豫就留下了。 看看剩在纸袋中似乎被嫌弃了的一些红枣、桂圆和龙眼等物,蒙成放腼腆道:“我听说红枣桂圆对女子身体也很是滋补的。” 是很滋补不错,但红枣、桂圆这一类物偏热性,尤其桂圆,有孕者多食容易动血,致使滑胎。 芳草也是因此才未拿,未曾给夫人诊脉她也不确定,但小心点总不会错,可是这事该怎么和这人说啊?她又不十分确定。 “芳草姑娘?” “啊?”芳草猛然抬头,又忽然低头,“这个......夫人最近身子不适宜吃这个,将军您还是自己留着吧!” “啊?”一个大男人抱着红枣桂圆补身子,蒙成放觉得自己有些接受不了,给赫连熊熊也得遭嫌弃。 “那你就留着吧,左右你也是个姑娘家,留着自己补补身子。”想了再三,蒙成放可算想出个折中法子。 芳草还未反应,蒙成放已经把纸包塞在了她怀里,情急叫住那健步欲走的人,“多......多谢将军,那个......那个......”居然忘了该说什么了怎么办? 蒙成放止步回头,脸上多了阵红潮,“还有什么事吗?” 芳草可算找回了思路,指指正在厨房收拾羊羔的厨子,“夫人近几日肠胃不好,要吃些清淡的,四少想必也要陪着,这头羊羔还是蒙将军您和赫连将军他们拿去烤全羊吧。”羊肉吃多了助热伤阴,对有孕者也是不好的。 “哦。我知道了。” “还有,”芳草又一声叫住要离去的人,“还有边境居民多饲养牛羊,烦请将军帮奴婢寻来一些羊奶来。” “嗯,我知道了,还有什么需要吗?”蒙成放隔着几步之遥可算能大胆地正视芳草,这个距离下,芳草体态轻柔,很是养眼。 “没什么了,多谢将军,将军慢走。”芳草继续低头坐下做着自己的事,不再看蒙成放,直到听到那人的脚步走远,才抬头揉了揉自己红得鲜艳欲滴的脸颊,望望那秉直修长的身影,又想起那日赫连熊熊的话,心绪久久的没有平复下来。 第五十一章 芳华结珠胎 跟着宇文铮逛了这半日,玉子衿玩也玩累了,逛也逛够了,午后日头有些毒,一行人便找了一个茶楼坐下歇歇脚。 水月城就是不同于上京和显阳,果真是有很多东西她都不曾见过,把玩着手中雕刻精致的玉珑环,正好三个,回去以后可以送给芳草、萋萋和连翘,还有那个银色蛇皮的长鞭,鹏举是使鞭子的,可以送给他。还有那一堆上好的皮毛,可以做了披风送给佩月姐姐母子和嫣翠嫂嫂,顺便也打赏没日没夜看孩子的霍大公子一件。 “主公,这一连几日都没有发现什么异常,可能真是我们想多了,今春一场大雪,蛮族各部受灾不小,此刻正忙于争夺牧场牛羊,可能一时之间也都抽不开身来咱们的地界折腾,毕竟市安司很快就设下了,到那时也就不再夜长梦多了。”贺别澜坐在宇文铮一侧低声道。 “或许是我多心了。”宇文铮点点头,目光始终未离右手边与赫连熊熊有说有笑的玉子衿,她坐在背靠窗户的位置,此刻阳光洒进来正落了她一身的光辉,水碧色的纱裙,洁白似雪的覆面轻纱,发髻上的步摇流苏垂动,额间配着一点晶莹透亮的眉心坠,半遮半掩下她那双大大的眼睛甚是亮泽惑人,更衬得她不染尘世烟火,气如天仙。 茶楼外一阵杂乱,不时进来一帮蛮族服饰的男子直上二楼雅座,为首一人三十岁左右的年纪,身负皮毛,脚踩革履,身材魁梧,目光犀利,满头黑发俱编成细小辫子,方落座就将目光向宇文铮一桌投来。 坐于为首男子身边的一个男子起先把目光投到了宇文铮身上,进而又打量了几眼玉子衿,接着附在那为首男子耳旁低声说了些什么,引得那男子一阵发笑。 玉子衿淡淡扫了一眼,只收回目光看着宇文铮,她不懂蛮族语言,自然听不出他们在说什么,可是看宇文铮不掩阴沉的脸,玉子衿也知道不是什么好话。 莫说宇文铮,就连一旁的贺别澜脸色也不是很好,赫连熊熊更是时刻准备爆发着。 为首男子的笑容只维持了不过片刻,待另一名男子说完后,直接扬手将人掌掴在地,很是凶神恶煞的用蛮族语言冲那人吼了几句,便向宇文铮等人走来。 “许久不见英成王与两位将军,在下失敬,今日得见真是幸会!”男子用汉话说着抱拳见礼。 宇文铮没有还礼的意思,也还不着,表情不咸不淡道:“六王子客气,能在此遇见六王子,本王确实‘幸会’。” 在宇文铮与这位六王子云山雾绕的客套里,玉子衿可算弄懂了来人的身份——蛮族金兰部落六王子赫鲁奇。 当年宇文铮大败金兰,收复巫滒山,所斩于马下的金兰大将拓跋羌就是赫鲁奇的亲舅舅,赫鲁奇非金兰王后所出,要在王位角逐中占据优势,最大的倚仗就是拓跋羌,拓跋羌一死,他无疑就失去了最大臂膀。 玉子衿心生警惕:这人与阿铮是敌非友! 此刻,玉子衿只顾着失神,未注意赫鲁奇早已将看向她,“英成王真是好福气,这位姑娘生得这般气质不俗,不露相貌就已是如此光艳照人,与英成王当真是英雄美人天作之合,实在不知这面纱下的娇容该是怎样的倾国倾城......” 被宇文铮一个冷冷的眼神射来,赫鲁奇识趣地闭了嘴,此次父王好不容易把这档子看重的差事交给他,他绝不能再出差错,就算他与宇文铮有再大的深仇大恨也得忍。 半个时辰过去了,赫鲁奇就这么不卑不亢的站着与宇文铮交谈着,话里话外的意思也不过就一点——请求互市。今年新春一场大雪,冻死了无数牲畜牛羊,蛮族境况堪忧,忝卢、夷胡等部落且先不说,就连最强大的金兰都险些挨不住。 此等境况下蛮族就只有两条路,一是举兵南下抢夺原朝来供养自身,二是请求互市增添支补,否则各部落难说能捱到明年。如今情形蛮族早已无力支援南下进犯,即便有,东原有玉策,西原有宇文铮,他们根本没那个能力从这两个人手里讨到便宜。所以,便只剩下了第二条路。 赫鲁奇眼角阴沉注视着似在沉思的宇文铮,父王将此重任交给他就表明了对他还有看中,他决不能失败。 刮刮掌心的小手,宇文铮根本没把赫鲁奇的话当回事。 “痒,不许挠。”玉子衿自以为小声的嗔了一句,可是她忘了,在场的多是高手,她声音再轻,有的人该入耳的也入耳了。 赫连熊熊和贺别澜这一路走来对此早已经自动免疫,两个随从更是修炼得死水无波,但赫鲁奇可就忍受不了了,他本就生性暴怒,更兼多年被人阿谀奉承养下的高傲性子,哪能忍受自己在这里卑微至极好言乞求,宇文铮却心不在焉在那里调笑美人?当下脸色就不好看了。 不好看归不好看,在不敬之语即将出口的时候,赫鲁奇到底还是忍下了,只简洁明快询问宇文铮的意思。毕竟这事关他的大业,待得他日他大权在握,必要兴兵讨伐宇文铮,就连这个美人他也要纳入掌中! 将赫鲁奇脸上的算计收于眼底,宇文铮依旧一贯冷傲姿态,淡淡扔下一句“本王考虑考虑”就带着玉子衿等人离开了茶楼。 与金兰互市的事宇文铮势必是要答应的,毕竟眼下西原国力不强,待玉策准备充足,不出一年定会出兵讨伐,现在趁这个时机安抚好北方蛮族,也可免使西原将来腹背受敌。 只是宇文铮为何没有答应赫鲁奇,玉子衿着实不解,“阿铮,你刚为什么没有答应赫鲁奇呢?倘或与金兰协约互市,那不日毗邻西原的蛮族其他部落也会前来,到时西原北部边境不就能保住一时太平了吗?”若他日与父亲开战,起码也可以无后顾之忧啊! 宇文铮温柔的看着那双清澈明亮的眸子,“互市的事那是一定的,只是不能经赫鲁奇的手达成!” 赫鲁奇为人心胸狭窄,睚眦必报,与宇文铮又结有深仇,现下金兰诸王子争夺王位愈演愈烈,他若在这个关头将此事办成,势必会更得金兰大王青眼,他朝得势难保不会来找西原和宇文铮的麻烦,宇文铮自然不能帮着他。 玉子衿一想,也是这个理,虽说但凡行事利人利己最好不过,但也得看那个人是谁,是朋友也就罢了,但如果是你的仇人,喂饱了他那就等于养虎为患,等着他掉过头来咬你。 “那你打算怎么解决?” 宇文铮笑得狡诈,“不交给赫鲁奇,那最好的法子无疑是交给他的敌人。” “他的敌人?”玉子衿用力思索着,除了眼前这人,赫鲁奇的敌人就只有他那帮和他争王位的兄弟了,眼睛一亮,“好办法!” 此时的赫鲁奇还不知道自己辛苦挣来的功劳已经在被送往他死对头三王兄的路上,因着受了一顿窝囊气,回到客栈后发了很大一顿火,不过此事是他权衡再三而来,宇文铮现今与玉策针锋相对,再与金兰开战无意腹背受敌,这事他答应也不过是早晚,想想即将到手的功劳,赫鲁奇心情渐渐舒畅。 蛮族的事情解决后,宇文铮又带着玉子衿在水月城游玩了数日才离去,四时更迭,回到泷州已是谷雨。 连日懒怠贪食,又时常干呕,月事久不至,直到正午才从床上起身,饶是玉子衿年纪再轻心里也有了几分思量。 起身梳洗后,玉子衿正欲唤来鹏举去请大夫来瞧瞧,搭眼却见芳草早已带着沈大夫进了房中来。 沈大夫是一位年近六十的慈祥老者,医术精深,是专在英成王府侍奉的大夫。 对上芳草不言而喻的眼神,玉子衿不料她竟如此周虑,点点头把手臂放在了沈大夫摆好的脉枕上。 宇文鹏举睁着大眼趴在窗前,看着沈大夫把了又把,闭了眼又睁眼再闭眼,直看得心急火燎,抓耳挠腮。 捋捋花白的胡须,沈大夫带着和蔼慈祥的笑容起身,“恭喜夫人,夫人已然有了不到两个月的身孕,且脉象稳健有力,八成是个男胎啊!” 一席话未毕,屋内的几个侍女早已经眉飞色舞欢笑一片,屋外的宇文鹏举更是激动万分拔腿就跑,他要赶紧去告诉四少,四少知道了会高兴得疯掉的! 摸摸尚且平坦的小腹,玉子衿笑意浓浓,有庆有幸,有甜有美,有始料未及的不可置信,还有轻微的苦涩。已经两个月了啊?是什么时候的呢?她和阿铮初次的那个夜晚吗?上天,你到底是成全了我的! 前脚萋萋方送沈大夫出门,连翘和芳草就感觉眼前闪过一道玄色,再定睛注目才见不知道何时宇文铮竟从天而降,已经将玉子衿扣在了怀中,微微的讶异过后,两个人轻手轻脚带上门离开了房中。 紧贴着那个坚实有力又有些颤抖的身子,他不说话,玉子衿就这样任他抱着,他的激动,他的感动,他的不可抑制,她早已经料到。 久久的,直到一只修长温热的手掌覆上小腹,玉子衿才听到伴着他粗重喘息的又颤抖又深切的声音:“子衿,我们有孩子了!” “嗯,是我们的孩子!” “是真的吗?” “傻瓜,当然是真的,他就在你掌下。” 身子一轻被纳入雄健的臂膀中,玉子衿攀附着宇文铮的脖颈,被他横抱着起身,体质纤纤,她的乌发在身后招摇,她的双目湿润一直定定看着那双深情灼热的星眸。 第五十二章 情思几辗转(一) 一室静寂,沉香熏染,香雾寥寥中唯有棋子举落的碰撞声在这个楼闼俱寂的夜甚是清响。 宫灯照耀下,雪缎华衣的男子俊眉微蹙,望着那黑子咄咄逼迫,白子毫无反抗之力的棋局,终是啪一声松开了莹润指间夹着的那枚白玉晶石做成的棋子,冠玉无暇的俊脸坦荡一笑,“朕又输了。” 黑绫锦服的男子勾唇浅笑,不尽雍容,接过宫女奉上的杯盏优雅轻饮。明明是那样人人都会的动作,在他做来却是那样的风采优雅,举手投足格调天成,让一旁服侍的几个年轻宫女看红了脸:这人是个内侍真是可惜了。 又重新拈起刚在指尖滑落的白子,原倚风捻摸着怔怔出神,“朕记得......记得幼时皇兄经常会教朕下棋,只是那时年纪小,未能得他几分真传,后来再想学,他却......”闭目轻叹,又睁眼望着对面之人,“你与他对弈,他也是经常输吗?” “不,是我从未赢过!”连烬豁然抬头,当对上原倚风洞明清澈的双眼,他似乎又看到了那个不染纤尘的如雪男子,他赢了所有棋局又如何?可他一切的一切早都被那个男子看在眼中心中,他自以为是的部署,他苦心经营的谋算,到头来都抵不过他那一句:“燎原,我知道,我都知道的!” 他叫连烬,这是他给自己的名字,也是世人知道的名字,至于本来的名字,对他来说早已经不重要了。 可是有一日,那个如雪男子告诉他:“我的小字叫雪狸,是因为我像极了那雪原白狸,象征着水,象征着冰雪素洁。你叫烬,那便象征着火,星火燎原,以后我就叫你燎原!” 望着那张纯洁的面容和瞳仁,那时的他没有说话,算是默许了这个称谓,或者说是默认了。不管那人的道破是有意或者无意,那确实就是他的初衷,星火燎原,星火燎原呐! “收手吧,我不想破坏她的幸福,这座江山即便腐朽,也是值得有人为它曾经的辉煌壮丽殉葬的。” 连烬轻嗤,“为它殉葬的人多了去了,不差你一个!”儿女情多,风云气少,这人太过看重情义,若能多一份狠心,怕也不至于到今日这个地步。 紧握那一枚白子,五指骨节泛白,原倚风望着窗外明亮的星夜,那星光闪亮多么像她的眼睛,“即便如此,那也和她无关,她有她自己平凡的幸福就够了。” “呵,平凡?生在玉家,与你相交,又爱上不该爱的人,她早已失了平凡的资格。况且,无视你的凶险困境,罔顾父母的生养恩情,背负着这些,你觉得她能安心幸福吗?” 起身理理微褶的衣袍,“夜深了,皇上休息吧,臣告退!” 掌中的白子掉落棋盒,原倚风的心神有些涣散,如何不能?子衿,你只要自私一点就好了,只要一点点,我怕你不回来,更怕你回来,怕你一生禁锢不得放飞,为不该的人和事罔葬幸福! 欧阳佩月向来言出必行,答应了霍衍庭不再躲着他便说到做到,可是她没想到自己确确实实高估了霍衍庭的人品,看一眼怀中据霍衍庭说是他侄子的小婴孩,被他咿咿呀呀萌动无辜的样子感染,她选择了忍,上路以来第十次向小二解释:“小哥,我不是这位公子的夫人。” 小二立刻眼神亮了,这看着就是一家三口啊,比先前遇到的小二不同,他直接就把自己心里的想法说了出来:“没成亲就给人生孩子,姑娘你也太开放了!” 茶楼中其他客人闻言也开始指指点点,欧阳佩月一咬银牙,怒瞪旁边那人。 霍衍庭气定神闲饮茶,心里却乐开了花,“女人,我早就提醒过你的,不要那么说,是你自己不听......哎呦!” 欧阳佩月及时给他一脚,警告道:“早跟你说过别老是女人女人的叫我!” “那你倒是告诉我你叫什么啊?” “我叫什么干卿底事?” “你......”盯着跺在自己脚上的脚,霍衍庭面部扭曲地一抽腿将自己可怜的脚解救了出来。 若凌憋笑一直闷着头吃饭,她会些拳脚,足以保护主子,是以出门小姐只带了她一人,奈何前些年霍大公子在欧阳府里见过她,小姐又吩咐不能泄露身份,一路走来她害怕被认出,只能低着头不让霍大公子注意到。 结果怕什么来什么,霍衍庭还是注意到了她,“我怎么好像在哪里见过你这个丫头。” “你自个风流阅花无数,怕是看太多女人的脸花眼了吧?”欧阳佩月逗弄着孩子转身向茶楼外走去,“你说是不是啊?” 霍衍庭脸色气得白了白,贞洁都给她了,还敢污蔑他,这个死女人!不过这个若凌他是真的在哪里见过,怎么就想不起来了呢? 出来茶楼欧阳佩月进了一间首饰店,为防霍衍庭看出她脸上的端倪,她这几日一直戴着面纱,掌柜见是一位衣着气质不凡的蒙面女子走来,还抱着一个婴孩,后面接着跟进来一个风流倜傥的公子,想是哪个富贵人家的年轻夫妻,赶忙迎上来唤着“公子,夫人”招待着。 空气冷了一瞬,欧阳佩月放弃解释,拿起桌上的珠钗首饰在咯咯直笑的婴孩眼前比划,“你看,这个好看,还是这个好看,我们该买哪个好呢?” 看出这二人非富即贵,掌柜的只将物物精美的镇店之宝都摆了出来,边介绍着边夸那睁着大眼睛的灵动婴孩:“公子夫人真是好福气,瞧这小公子宝石似的眼睛多像夫人,鼻子嘴巴多像公子,真真天生一副好模子,将来长大了不知道要迷倒多少红粉佳人呢!” 被误当夫妻当了一路,二人都早已习以为常,可是提到这孩子模样长相的还是头一个。霍衍庭和欧阳佩月都忍不住盯着孩子瞅了瞅,有些顿悟了为什么会一路走来被人当做夫妻。这孩子虽小,但秀眉灵目,挺鼻樱唇,而霍衍庭英姿不凡,欧阳佩月天生妩媚,说是他俩的孩子还真是毫不失当。 想到这里,欧阳佩月忽然就想起了自己的孩子,她内心一时烦躁起来。 不明白她为什么拉下脸,这一路不都是被误会着过来的吗?霍衍庭拿起一支紫玉兰花钗插入她鬓边,但见娥眉联娟,更生美艳,他满意点头,“这支钗很配你。” 一把将钗子拔下扔还给他,“谁说我是要给自己买东西了?”纤指指向另一旁盒中一副价值连城的青玉雕花镯,“老板,把那副镯子给我包起来!” 掌柜的眉开眼笑,那可是本店最上等的青玉,没想到刚一摆上就卖出去了,他连忙吆喝,“好勒,给您打个折,一共九百金,小人这就给您包起来。” “掌柜的,这支紫玉钗我也要了!也给我包起来!”霍衍庭高傲地一瞥欧阳佩月,信手将钗子递给了掌柜的。 “好勒,公子!”老板笑得更欢了,这可是本店最珍贵的紫玉,赶紧去后堂寻最好的檀木盒子,没想到今日刚开门就迎来这么两庄大单子,他真是没白烧高香! “公子,夫人欢迎下次再来!” 身后店掌柜的热情呼唤传遍了半条街,霍衍庭与欧阳佩月各自恶寒瞥了对方一眼,自动拉开距离抱着檀木盒子往回走。 “见过公子!”一个士兵快马加鞭停在茶楼下马请安,见霍衍庭正好归来禀报道:“启禀公子,英成王有令,请公子速回泷州商议互市事宜。” 霍衍庭一收玉扇,“王爷和王妃从水月城回来了?” “是的,十日前刚到,而且,王妃有喜了。” “真的?”霍衍庭欢笑着命士兵起身,“你速回王爷,我马上就回,叫他稍等两日。” “是,属下告退!” “太好了,子衿有喜了。”直到回到茶楼,霍衍庭还回味在刚才的大好消息中,他对上欧阳佩月的双眼,道:“我有急事,需要快马加鞭回去,你要不要......” “不要!”欧阳佩月想也不想直接道,面纱下她的神情复杂,“我要回自己的家,你自己回泷州吧!” “那你家在哪儿,总能告诉我吧!” “我家在......在宾西!” “好吧,待我忙完再去看你。”霍衍庭点头,接过她怀中的孩子,一脸依依惜别后步上马车。 那抱着孩子离去的身影与失落表情令欧阳佩月心里很不是滋味,再想起自己那个一出生就被迫送离身边的儿子,那个他根本就不知道存在的儿子,更忍不住起来,她有些怀疑自己是不是做错了。 “泱泱,你长胖了不少啊!”玉子衿看着摇篮里一个多月不见愈加白胖可爱的婴孩,只觉得当初宇文铮提议把这孩子交给霍衍庭是个正确的选择,连带着心情一好也接受了霍衍庭取的名字。 听玉子衿这么叫,霍衍庭心花怒放道:“我说吧,我起的名字准没错。”他目光下移用一种奇异的眼神盯着玉子衿的小腹,“子衿,你要不要考虑......” “我孩子的名字我自己会取!”宇文铮及时掐断了他汹涌的火苗。 “切!”霍衍庭给他个不屑一顾的眼神,又道:“这小鬼你们打算什么时候送回去?” 第五十三章 情思几辗转(二) “后天就是约定的日子了,我已经派人去青木庵等佩月姐姐了,我怀着孕不方便走山路,到时候直接让人将她接到英成王府来,怎么?你舍不得还回去了?”玉子衿坏笑道。 无所谓地吸吸鼻子,霍衍庭没回话,好歹他也一把屎一把尿带了这小子两个月呢,就算是条狗也养出感情了,何况是这么个玉雪可爱的孩子。 宇文铮调笑道:“既然舍不得这孩子,要不我看你直接和欧阳佩月凑合过吧,儿子也是现成的,还是你一手带大的,这笔生意多划算!” “就是,”玉子衿也跟着凑趣儿,“佩月姐姐心地善良,人也爽朗大方,还长得多姿妩媚,跟衍庭哥哥你正好凑一对儿。” 这夫妻俩的双簧霍衍庭是听够了,耷拉着眼皮问道:“多姿妩媚?她不是破了相吗?子衿你确定自己没瞎?” 才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玉子衿吐了吐舌头,看她样子,宇文铮心底起疑,“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们?” 霍衍庭也提起了目光。 玉子衿勉强一笑,吞吞吐吐道:“其实......其实佩月姐姐她根本没有破相。” 食之无味地嚼着宇文鹏举端给玉子衿的蜜饯,霍衍庭在听了玉子衿所说的经过之后一直没有说话。他还记得当年但凡造访欧阳家,十有八次便会听到下人们议论大小姐在祠堂罚跪、大小姐受了家法、大小姐被老夫人责骂......开始他只当那是个欠管教的调皮丫头,后来渐渐了解了欧阳老夫人的为人之后,他才发现并不是那么回事,后来再登门时,他带上了堂妹五儿。 “大哥,嫂嫂好可怜,顶着那么大的太阳跪在祠堂,我如果不去她都要晒晕了,你快把她娶回家,我们照顾她好不好?嫂嫂很漂亮的......” 那天五儿哭着回来跟他说。 长叹一声,他又嚼了一口话梅,不知是口酸还是心酸,他忽对玉子衿道:“等她来了,告诉她我想收这孩子为义子,帮我问问她愿不愿意。” 时过境迁,二人也早无关联,如今他也心有所属,但每当想起那个孤苦无依的小女孩,他就总是觉得自己对她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玉子衿没想到霍衍庭会这么说,认真应了下来,想想这件事都是因她而起,若非当年因贡茶之事欧阳老夫人退婚,哪有后面那么多的波折?佩月姐姐未婚生子,将来不管孩子的父亲是谁都将对她和孩子的前途有重大影响,况且她一直隐瞒着这个孩子的身份,显然是有难言苦衷的,有霍衍庭收这孩子为义子,将来这孩子起码也有了个靠山,他能做到今天这个份上,对欧阳家和佩月姐姐都是仁至义尽了。 日夜兼程赶去青木庵见自出生还未曾谋面的儿子,欧阳佩月只见到了等候在那里的宇文鹏举。 当被带到泷州城那个最富丽堂皇屋宇森严的府邸,见到那个巧笑嫣然罗衣生香的美人时,她有些忘记了思考。 当年渡边峡一见如故,青木庵重逢后又匆匆而别,欧阳佩月知道玉子衿来历不凡,但从未想过她居然就是那个传言中被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英成王爱若珍宝的女子,赫连大将军的义妹、而今的英成王妃。 “民女参见王妃!不知王妃身份,多有唐突,还请......” 不等她说完,玉子衿已经连忙将她扶起,“姐姐这是做什么,难道因为俗世身份就不认我这个妹妹了吗?” “民女不敢!”看着那气鼓鼓的小脸,欧阳佩月只能改口:“悠儿。” 玉子衿嘻嘻笑,挽着她坐在一起,“姐姐也可以叫我子衿,悠儿是我的小字。” “子衿?”欧阳佩月喃喃着这个名字。 “对,子衿,玉子衿!”玉子衿毫不隐瞒坦诚相告。 欧阳佩月又有些忘记了思考,只难以相信地看着她道:“你不会就是那位灵机郡主吧?” 玉子衿喝着参汤点点头。 欧阳佩月只觉得自己的脑子不够用了,好半天才消化了这个消息,她还未来得及多问,芳草已经抱着一个婴孩走进了花厅,她热泪盈眶赶忙迎了上去,紧抱着那个小身体使劲亲了又亲。 待擦去朦胧双眼的泪水去看自己的亲骨肉,那张小脸令欧阳佩月如遭雷击,“这孩子,这孩子......”她呼吸急促地看向玉子衿。 “孩子怎么了?”误以为孩子出了什么状况,玉子衿赶忙过来对着那孩子看了又看,疑问道:“怎么了,出什么问题了吗?前些时日我和王爷出了远门,一直将孩子寄托给了王爷的好友,长胖了很多,没出什么问题啊!” 碍于当初之事,玉子衿没着急把霍衍庭照顾孩子的事说出来。莫说宇文铮与霍衍庭相交甚好的事世人皆知,一提英成王好友十分有九就会让人想到霍大公子,就是玉子衿不说,欧阳佩月也早已猜到了,过去的半个月他们三个就在一起。 难怪路人会误会,他们可不就是实实在在的一家三口吗? 玉子衿没观察到欧阳佩月的异样,以为她是因为得见亲子才激动莫名,她笑意温柔的摸着自己的小腹,初为人母的喜悦洋溢胸怀,浅笑娓娓将这些时日的事情说来。 听完,欧阳佩月已经泪流满面,她哭着问:“他细心照顾了他两个月,还说要收他为义子?” 笨蛋,这就是你的亲生儿子啊! “是啊!”玉子衿紧握欧阳佩月的双手,“我想不出好听的名字,衍庭哥哥还帮忙取了个名字,他说‘瞻波洛矣,维水泱泱’,就给这孩子取了一个‘泱’字,怎么样?姐姐......我不知道该不该问,但我还是想知道,这孩子是随你姓?还是随父亲?” 欧阳佩月一擦泪水,“当然是随父亲,叫......”她感觉出不对劲住了口。 祸殃? 这个该死的霍衍庭! “怎么了,姐姐,孩子的父亲姓什么?”玉子衿眼中闪着好奇的光。 欧阳佩月摸摸玉子衿的小脸,取出怀中那副青玉雕花镯给她戴在玉腕,款式别致,戴在玉子衿腕上甚是典雅,她道:“这个是我的一点心意,不嫌弃就带着玩,等我几天处理完一些事情,会亲自带你姐夫登门拜访!” 被那高傲自信的女子惊艳到,玉子衿拍手叫好,爱惜地摸摸腕上的玉镯,她道:“妹妹我拭目以待!” 欧阳佩月点点头,难掩幸福地抱起幼儿在玉子衿的目送下向府外走去,她决定了,她改变主意了! 下半辈子她不再祈求深山老林一人终老,她要他们一家三口幸福厮守! 一连等了几日,欧阳佩月没有消息传来,霍衍庭也因为互市之事忙得不可开交不见踪影,玉子衿闲来无趣便时常叫人请了嫣翠、柏氏带着孩子来英成王府做客,她也顺便能见见须赫云。 几番来往,对这性情和为人像极了须擒风夫妇二人的孩子她是很满意的,难得清欢也与他及合得来,总算是觉得自己不负宇文太夫人所托。 这日晌午,天气有些闷热,玉子衿在花园走了一会儿便觉身体发汗,欲叫几个玩耍的孩子回屋时,见须赫云与赫连熊熊的长子赫连流星正拿着木质兵器比划着,须赫云手中是一把木剑,那几番招式令她定了目。 “赫云,你这几招剑法是谁教你的?”扶着连翘的手,玉子衿上前笑问。 须赫云一收木剑,正好看到宇文铮与须擒风向这边而来,一指道:“是父亲教我的,怎么了?夫人。” “哦?”玉子衿挑眉,对方至的须擒风道:“敢问须大哥师从何方?” 须擒风道:“回夫人,擒风的师傅是一江湖散人,名唤公孙榈,早已逝世多年了。” 虽在意料之中,玉子衿还是诧异了几分,她对上宇文铮疑惑的神情道:“未曾想我与须大哥竟师出同门。” “师出同门?”宇文铮与须擒风面面相觑。 玉子衿点点头,娓娓道来:“我所修习的剑法名唤‘流风回雪’,是李易将军倾囊相授,若我没猜错,须大哥一身出神入化的轻功名唤‘轻云蔽月’,与这一套剑法俱是公孙榈老先生所创,当年师傅身在草野得公孙老先生指点,传授了这一身剑法,而这一身轻功他却传给了须大哥。” 须擒风颇为意外地点点头,“不错,先师确是有这两门独创,不过我少不更事只习得轻功,这独门剑术只练了个皮毛,师傅四处游历,同门师兄弟有何人我一概不知,未想竟和李帅师出同门!” 玉子衿一笑,命连翘回房取了一个檀木盒子回来,她从中取出一本剑谱,好在出门的时候随身带着,递给须赫云道:“赫云,这个是我的师傅传给我的,现在我送给你,你可要认真修习哦!” 须赫云有些犹豫地看看身后的父亲,须擒风向他点点头,他恭敬施礼道:“谢夫人。” “末将也谢过夫人。”须擒风也行了一礼。 玉子衿连忙挥手道:“须大哥客气,你我本事同门,说起来你还高了我一辈呢,哪有什么谢不谢的,我怀着身孕不便指导赫云,日后还要靠你了!” “末将不敢,谨遵夫人吩咐。” 第五十四章 原来在眼前 宇文铮扶着玉子衿进了花厅,看她因为怀孕日日进补而愈发红润明媚的脸庞,正心痒的想捏捏,一抬头正见霍衍庭进门,瞬间一改神色道:“叫你忙的事忙完了?怎的这时候过来?”忒没眼力见儿了! 自己醉死温柔乡,却叫他在外面累死累活——霍衍庭懒得理他,自顾沏茶自饮,“子衿,你可问过她了?” 玉子衿慢步走到霍衍庭桌对面坐下,笑道:“问过了,不过佩月姐姐还没有给我答复,想着过些时日她就会给我消息了,衍庭哥哥你就等着喝义子敬的茶吧!” 对于欧阳佩月的态度霍衍庭未置可否,信手从袖中抽出几封纸扎正要向宇文铮报备互市事宜,他的目光突然就停顿了。 玉子衿正理着臂弯披帛,纤手皓腕上一对青玉雕花玉镯质地不凡婉约淡雅,感觉到霍衍庭的目光,她怔怔抬头,“衍庭哥哥,怎么了?” 宇文铮托腮打趣:“他估计是看上你的镯子了,君子成人之美,这么着吧,三千金,卖你!” “不要!”玉子衿假装心疼地护住手腕,嗔视宇文铮,“你这个财迷!这是佩月姐姐送我的,才不卖!” 这话说完,霍衍庭的脸色风云变幻。 察觉出不对,玉子衿和宇文铮不再开玩笑,摘下一只镯子反复看了几眼,玉子衿问霍衍庭:“衍庭哥哥,有什么不对吗?” 霍衍庭笑了,那笑冷如寒冰,甚至还笑出了声。 怪不得见到若凌那丫头他会觉得那么眼熟,怪不得他明明不曾告诉过她名字,她却知道他就是霍衍庭,怪不得她总能在关键时刻躲避过他。 他一把拿过玉子衿手上的玉镯双目如火定看,手上力道几近将那青玉捏成粉末。 欧阳佩月? 女人,你骗得我好苦! 宇文铮看着他的变化,心中悠转,拿起书桌上的纸笔递与玉子衿,“画出欧阳佩月的小像。” 玉子衿倏然睁目,联想到这些时日发生的事情,立刻动起笔来。 眉目流转,妩媚天成。 霍衍庭只看了那画像一眼就狠狠攥在了手中,脸色糟糕自不必说,看他的反应玉子衿与宇文铮也猜到了事情的经过,没等他们开口霍衍庭已经怒气冲冲跨向了门外。 他要去找那个女人,找她问清楚,偷了他的种还敢躲着不见他,当他是猴子耍着玩儿的吗? 宇文鹏举正引着一人进门来,冷不防与龙行虎步的霍衍庭装了个满怀,他一肚子怒火正没处发,刚要怒喝那人没眼,却在看到撞他那人的脸时吃了一惊。 “若凌?” 若凌措不及防被撞得趔趄了一下,正要请罪,见是霍衍庭便慌忙地跪倒在地,霍衍庭才注意到她此刻分外狼狈,脸上身上尽是伤,嘴角还有血迹,只拉着他的衣角哭着喊道:“霍大公子你快去救救我家小姐,快去救她啊!” “你家小姐怎么了?孩子呢?”霍衍庭闻言气色大变。 “几个舅老爷为了抢主事权一直怂恿公子对付小姐,前些日子不知他们是怎么买通了稳婆,知道了小姐未婚生子的事,就将小姐和小公子软禁了,我也被他们打晕关在了柴房,小姐和......”若凌一时情急语无伦次,才焦急地想起说重点:“公子,你快去救他们啊......他们......他们在城西码头,今日要将小姐和小公子沉塘!” “什么?”霍衍庭声未落人已出,风一般已经冲向了府外。 玉子衿与宇文铮早已听到声音来到门前,玉子衿惊然失色紧紧拽着宇文铮的衣袖,“阿铮,怎么办?” 宇文铮忙拍着玉子衿的后背安慰她莫急,对宇文鹏宇吩咐道:“命人备轿!” “是!” 流水湍急,江鸥惊飞,正午的时分码头人头攒动,无数百姓站满了岸边。 欧阳家大小姐欧阳佩月可谓是川西近年最为人乐道的商场奇女子,其在父母双亡幼弟年弱的情况下以女子之身挑起偌大家业,将欧阳家经营得风生水起,堪称一部女子励志传奇,可又有谁能想到这样一个女子竟会德行败坏与人私通,还生下了个野种呢? 今日晌午消息一从欧阳家传出,半城的百姓都如闻惊雷,不过半个时辰的时间就尾随着欧阳家的沉塘队伍来到了城西码头看热闹。 当一个人处在云端的时候世人会仰望,当一个人从云端跌下的时候世人会抬好脚,准备等他重重落下的时候将他狠狠碾入泥淖。 现在,欧阳佩月就是那泥中人。 这是个男儿当道的时代,在欧阳佩月以女子之身掌控万贯家财巨额财富,最是风生水起春风得意时就已经惹得男子讥讽,女子嫉妒,现在她跌落云端,不止她一贯的仇人,就连一些无知百姓都开始指指点点放声谩骂,有些心理扭曲尖酸刻薄的街头妇人骂出的话更是难以入耳。 对此,欧阳佩月只充耳不闻,她双手双脚都被绑在木桩上悬在江面,一双眼睛沧桑沉痛地看着身边木板上嗷嗷直哭的幼儿,她是不爱哭的,眼泪是弱者的武器,她从来都要做强者,此刻却是泪流满面的为母之痛。 她以为自己处理好了一切,很快就能带着孩子去过幸福生活,只原来,人算不如天算。 是她小看了人心。 欧阳叙有些心虚地站在为他撑腰的几个舅老爷身边,不敢去看姐姐的眼睛,他没底气道:“姐姐,究竟这野种的父亲是谁?你就说了吧,说了舅姥爷们估计还能放你一马。” 欧阳佩月闭上眼睛没有说话,她可能是因为几日水米未尽嘴唇干涸没了力气,也可能是早已对这个弟弟心凉,不想说话。 这更使得几个利欲熏心的欧阳家舅老爷耀武扬威起来,只道她与人私通无言辩驳,紧逼着欧阳叙速速行刑。 对面一直与他们对峙的人却不依了,一甩长鞭已经向欧阳叙身上招呼来,她鼓着肥肥圆圆的嫩脸怒骂道:“混账东西,我看谁敢动我嫂嫂,本小姐抽死他!” 霍家的五姑娘从小就心思混沌异于常人,眼中只有美食美酒和一切称得上美的事物,对其他一切皆视为粪土,自四岁那年第一眼见到欧阳佩月,就只认准了她是嫂嫂。今天她本是来码头替父亲接货的,闻得欧阳家之事,直接丢掉差事抽鞭子跑了过来。 欧阳叙被重重抽了一鞭子,他捂着手上红痕怒视那长相圆润怒目圆睁的女孩,“你这个心智不足的憨胖子,竟敢动本公子?” 五姑娘虽然五官标致,但自小贪吃长相比同龄女孩肥胖了些,不止眼圆脸圆,就连身体四肢也如藕节,又因为心智不同常人,时常被人在背地里戏称为“憨胖儿”。 或许五姑娘在外人眼里是傻了些,但不妨碍她知道这个诨号是不好听的,也因此很是讨厌别人这样叫她,立即又将手里的鞭子招呼了过去,边甩边道:“我大哥说了,我是鸿蒙未开,不是心智不足,你堂堂一个富家公子,竟然这样出言侮辱人,本小姐就好好替你父母教训你!” 大哥还说了,谁敢这样叫她就拿着鞭子照死了抽,打死了他负责! 鞭鞭凌厉,一下都没有留情的意思,欧阳叙吃了好几道伤,急忙叫来数十家丁才将五姑娘隔出了一段距离,他怒火中烧,心里气性全无,气不顺地看向欧阳佩月道:“大姐,你到底说不说,不说就莫怪弟弟无情大义灭亲了?” 欧阳佩月冷笑,你几时有情?几时有义? “好!”欧阳叙大手一挥,咬牙下了狠心,“来人,动手!” 几个家丁开始去解连接岸上的麻绳,眼看着捆绑欧阳佩月母子的木板就要松落江面,一个伟岸高拔的人影在这时走上了码头。 “本公子看谁敢动!” 那怒而冷的声音令江风都寒了几分,欧阳佩月惨白脆弱的脸有了希冀,欣喜地看向那人。 霍衍庭步步稳健不紧不慢走向江水悠悠,水面来风吹卷起他的广袍玉袖,墨黑的发在他笔直的背翻卷,他严峻的眸一刻未离地紧盯着那半悬在江面的母子二人,紧握玉扇的手指骨节泛白,一直在咯咯作响。 “大哥,你终于来了,他们要淹死嫂嫂!”五姑娘愤恨不已地迎了上来。 霍衍庭拍拍妹妹的肩膀,径自向前走去。 欧阳叙意外地看着霍衍庭,因欧阳老夫人之故,他也一直对霍衍庭多加猜忌,只道:“霍大公子,这是欧阳家的家务事,你还是请回吧,莫妨碍了我清理家门,处置孽障!” “是啊,莫耽误我们处置家务事!”几个舅老爷也跟着帮腔。 霍衍庭冷冷道:“本公子的妻儿,何须你来处置?” 这话让所有人都有些摸不着头脑,欧阳佩月与人私通未婚生子,何时这孩子竟变成霍衍庭的了?他们二人不是早就已经解除婚约了吗? 欧阳叙惊讶后转为不屑一顾,只当霍衍庭惦记欧阳家财产,蓄意以此卖给欧阳佩月人情,俩人他日里通外合坑害于他,心里更加愤恨鄙夷起来,“你休在这里胡言乱语,这孩子怎会和你有干系?祖母在世时早已宣布欧阳家与霍家解除婚约,你我两家早已无瓜葛!若你想借此另有所图,我奉劝你,做梦!” 霍衍庭横眉冷对,漠然道:“本公子的婚约是她说解除就能解除的?” 第五十五章 清水出芙蓉 “你......”先祖母被人这般漠视,欧阳叙直接就被激怒了,他怒目直指霍衍庭,正要开口大骂,却被几个舅老爷拉了回去。 这几人都是心思阴险的主儿,当年欧阳佩月父母出事,趁无人主事之机这几人没少从欧阳家捞好处,若非后来欧阳佩月聪慧夺权,今日的欧阳家早已被他们败光了。这些年他们连受欧阳佩月打压,早已怀恨在心,前些日子好不容易抓到欧阳佩月的把柄,正是个置她于死地的好时机,哪知道霍衍庭却在这时候跳了出来。 虽然如今欧阳家家大业大,在商场上的风头直逼霍家,但和霍家一比却是天差地别。莫说东西分裂后霍家被钦点为西原御用皇商,前些日子还受命总揽了互市事宜,单说霍衍庭与权倾朝野的英成王的交情,这一点就是十个欧阳家都不能招惹的,那是给自己掘死路啊! 几个舅老爷言明了要害,欧阳叙的脸色也没变好,他自小就被欧阳老夫人宠得无法无天,对事事压他一头又不肯放权的姐姐向来是又气又恨又妒,被霍衍庭这不可一世的咄咄逼人一番,更是心中积怨泛滥,他毫不留情道:“依霍大公子之言,也就是说这个孽障是你和欧阳佩月所生了?你们二人早已解除婚约,却私相授受暗中苟且,未曾出阁就珠胎暗结,还要不要脸面?你们不要,我欧阳家和你霍家就不要脸面了吗?枉你自负君子清高,竟诱拐良家女子,做出此等败坏伦常藐视礼法的事情来,真是禽兽不如!” 他的声音刻意放大了些,随着江风传到了四处,闻者纷纷议论,胆大者甚至抨击起霍衍庭的人品和霍家的家风来。 霍衍庭凤眼微眯,玉扇一收拦住了怒气冲冲正要挥鞭的五姑娘。 巨擘公子何曾被人这般骂过,欧阳佩月看着那玉树临风的人心中不忍,强打起力气开口,“欧阳叙,你不要在这里血口喷人,一切都是我自己愿意的,他从来都没有诱拐我,你要杀便杀,不用多言,你若觉得待我不在整个欧阳家的一切便都是你的,那你就动手便是,手足一场,我只能祝你如愿了!” 心思被戳破,欧阳叙脸上有些挂不住,对面霍衍庭也懒得再跟他泡蘑菇,听欧阳佩月的声音虚弱不已,而孩子的哭声也渐渐弱了起来,他内心开始焦躁,直接从袖中抽出了一纸烫金婚书。 这本来是他今天带去英成王府打算托玉子衿还给欧阳佩月的,没想到却临时帮了他的大忙。 当年父亲似乎有先见之明,没有平白口头许下婚约,还立下了婚书,上天注定欧阳佩月会是他的人! 墨笔婚书,证人印鉴,字字句句,铁证如山。 欧阳叙直接哑口无言。 霍衍庭信指一拈将婚书收回袖中,他环顾四周,声音不怒而威道:“这下,诸位该满意了吧?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纵使未成大礼,欧阳佩月也是我霍衍庭名正言顺的妻子,我川西向来民风开放不拘礼节,怎的诸位也学起那矫揉造作的一套来了?” 几个舅老爷暗暗咬牙,没想今日除害不成,还得罪了霍衍庭,纷纷拉扯着欧阳叙劝他让开行路。 霍衍庭也不管其他人,直接就向那四肢被缚清泪滑落的女子走去,她身后是苍茫江水无边无际,瘦弱的身子悬在江面如一叶孤萍辗转欲落,一双秋水横波目波动粼粼望他,令他本来气愤不平的心瞬间就化作了一汪水,连带脚上的步伐也飞快了起来。 受了一肚子窝囊气,又被几个聒噪的舅老爷烦得心乱不已,欧阳叙怒及一脚踹在了脚边的木桩上,绑缚木板的麻绳本就被家丁松开了环扣,因他这一脚更是疾速地松懈开来,未等霍衍庭走到江边给欧阳佩月松绑,托着她与孩子的木板已经瞬间坠落,直下江面。 “快救孩子!” 几乎在感到自己坠向深渊的同一时间,欧阳佩月已经大呼出声,霍衍庭在第一时间急速出手腾跳至放着襁褓的木板,一个游龙反身将孩子抱离了木板,也在他退上码头的同一瞬间欧阳佩月已经坠落了江面,将孩子交给五姑娘,他转身就跳入了江水中。 变故忽起,整个码头乱作一团,欧阳叙吓得脸色惨白,才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 滚滚江水,浑浊不清,甚至连涟漪都难见,莫说是人。 覆着面纱的玉子衿与宇文铮赶到后,见到的就是混乱的人群和一片茫茫的江面,听五姑娘哭着说了事情经过后,宇文铮正要下令士兵下江搜索,江面突然水声轰隆炸开四溅的水花来。 仪表倜傥的男子紧握风姿妩媚的女子双肩从浅岸自水中窜起,他们浑身湿透一身狼狈,却四目连接相对而笑,带着两分无奈,八分愉悦。 见状,所有人的心跳才恢复了正常频率。 许久,眼尖的才发现那女子脸上的淡红痕迹正渐渐褪去,随着暖风拂干湿面江水,竟露出了一张姣好容颜。 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 那毁了容的女子,竟是这般一个美人? 岸上人头浮动,唏嘘起伏,欧阳叙与欧阳家的人也无比震惊。 “孙子呢?我孙子呢?” 正在这时,一个中年贵妇人呜嚎着跑到了岸边,一看她就是生来教养极好的人,然而此刻裙角沾泥发髻蓬松的模样已经全然让那份本来的教养大打折扣。 自从先夫去世,霍夫人已经多年不理世事不出佛堂了,对人和事都看得极为云淡风轻,对儿女也很少搭理,整天只抱着木鱼过日子。她怎么也没想到前些天儿子抱回家被霍家上下都喜欢得不得了的小婴儿居然就是她的亲孙子,所以在听到下人来报的时候她简直激动得要疯了,扔了木鱼连车轿都顾不上叫就直接跑了来! 有了孙子,她还念什么阿弥陀佛啊! 一把搂过五姑娘怀里嗷嗷哭的小婴儿摸了又摸亲了又亲,霍夫人激动得热泪盈眶双眼泛光,振奋之情难以言表。 霍衍庭记得他上次看到他娘那么激动还是他爹死的时候。 拧拧自己还在滴水的袖子,他伤感着自己受到的无视打了个喷嚏。 这一声喷嚏使得霍夫人难得注意到了他,然而不是慈母关怀,亲娘指着也一身湿透的欧阳佩月冲他怒吼:“你杵那儿干嘛?还不带你媳妇儿回家好好伺候着,她要是着了凉,我扒了你的皮!” 说完还不忘信手一戳霍衍庭脑门儿,又瞬间变脸般转为温言款款笑对怀中孙儿,“哎呦,小乖乖,莫哭莫哭,祖母带你回家吃奶糊糊,莫哭哈!” 霍衍庭凄凉到了极点。 霍夫人走远后,玉子衿实在憋不住,戴着面纱也没人注意到她的失态,直接靠在宇文铮身上低声笑了起来,她的声音极为克制,越是克制越表现出那份令人忍俊不禁的可笑。 宇文铮小心搂着她的腰与她低语笑着,岸边人才注意到这个和英成王举止亲密的女子,纷纷猜测这便是那位被王爷爱若珍宝的王妃娘娘。 五姑娘站在一边鼓着圆脸看宇文铮对玉子衿柔情蜜意的神情,看她如削的香肩,看她细长的玉臂,看她微隆但仍清瘦的腰侧和那合度的身段,她摸摸自己的脸,瞅瞅自己的身材,一股不知名的感觉在心头逸散。 “我们走吧,你要冷死我?”欧阳佩月好笑地看霍衍庭凄凉的表情,也不管头上的大太阳就开始睁眼说瞎话。 有力的五指紧握掌中纤弱,霍衍庭对她温柔一笑,捏捏她的香腮扶着她一同离去。 身后,欧阳叙看着那一对登对的背影没有说话,刚刚他虽是无心之失,但他知道姐姐不会原谅他,这些年他们姐弟早已嫌隙,从他一开始为了家财要谋害她母子性命,她就不会原谅他。他也知道自己不如她,但他不相信自己会永远不如她,冷眼一扫几个舅爷,他握紧了双拳,总有一日他会将欧阳家控制在自己手中的,即便没有她,他也可以! 霍府。 玉子衿摘下面纱的时候,五姑娘眼睛睁得更圆了,她呆呆嚼着糕点,“姐姐,你好美。” “你也很漂亮啊!”玉子衿笑看这个胖得精致又可爱的小女孩,玉指刮刮她软软的下巴,那手感简直不要太好。 “可是你抢走了我的阿铮哥哥!”五姑娘忽然郁闷地冒出这么一句。 玉子衿皱皱眉头,刚换好衣服出来的欧阳佩月给了她一个戏谑的眼神,霍家五姑娘爱慕英成王的事是人尽皆知的。 “阿铮是我的,不是你的!”玉子衿一噘嘴,对着五姑娘童言童语很是认真。 刚走到门口的英成王听到这句话心里像灌了蜜。 可是只甜了一眨眼的功夫,玉子衿又道:“我用这碟莲子酥跟你换,你不许抢我的阿铮!” 英成王的脸有些绿,霍衍庭嘴角笑抽了筋。 “好吧!莲子酥归我,阿铮哥哥给你!”五姑娘嘟囔着嘴巴吃酥,语气像贱卖了一袋大米。 英成王的脸更绿了...... 霍衍庭实在受不了了,赶在宇文铮踹他之前一溜烟钻进了屋里,见到他来,玉子衿很识相地叮嘱欧阳佩月好好休息,拉着五姑娘出了门。 “你干嘛拉我出来啊,我还没吃饱呢?嫂嫂给我盛的雪梨羹我还没喝呢,我要回去喝。”五姑娘手里仍然端着那碟莲子酥,这是她用阿铮哥哥换来的,得吃完。 玉子衿点点她的鼻尖,“这个时候不要进去。” “为什么?” “因为......五儿喜欢泱泱吗?” “喜欢啊!” “那想不想再多几个泱泱陪你玩儿?” “想!” “想的话就要哥哥嫂嫂经常单独呆在一起,那霍府就会有很多泱泱。”玉子衿心虚地摸摸头,自以为在循循善诱。 “好吧,就听你的!”五姑娘天真点头,虽然她完全不明白为什么哥哥嫂嫂呆在一起就会有很多泱泱,但一想到泱泱那么可爱,能多一些岂不是更好?最好多得能绕霍府几个圈,随时都能跟她玩。 芳草、萋萋脸红不是,汗颜不是,只把头埋得低低的。 夫人,您确定自己不是在教坏小孩子吗? 第五十六章 走马帝王家 偌大的客厅摆着偌大的饭桌,偌大的饭桌上只放了一盘莲子酥。 玉子衿怒气冲冲回府,对那面无表情的人质问:“为什么把我一个人扔在霍府?你走怎么也不告诉我?” 宇文铮好像没看见她,若无其事吃着酥。 玉子衿来了火气,掐着腰走向他,现在正是午膳时辰,她瞅一眼那桌上可怜巴巴的一盘莲子酥,道:“你怎么了?府里遭贼了?饭都供不起了?” “我不就值一盘莲子酥吗?还要什么午膳,你说呢?夫人。”宇文铮拿起一块莲子酥冲玉子衿一比划,一挑眉优雅地吃着。 玉子衿被自己的口水呛了一下,她狐狸般的笑着猫上宇文铮的膝盖,双手揉搓着他的俊脸,“阿铮,别生气嘛,我是在跟五儿开玩笑的。” “开玩笑?可不敢当,为夫能在夫人心里值这个数还是很开心的,开心得不得了!”宇文铮把自己的脸从魔掌里拯救出来,一脸假笑。 “你怎么那么小气啊!”玉子衿一把抢过他手里的莲子酥扔回盘里,哭笑不得地继续去揉宇文铮的脸,两个人打闹起来。 宇文鹏举拿着信函在门口望而却步,其实他不想打扰主子消受美人恩的,但事情紧急不是,算了,硬着头皮上吧! 宇文铮拆开密函,扫量一眼便皱起了眉头,直接拍在了桌案上,“去把送信的人叫来!” “是!”宇文鹏举领命而去。 玉子衿已经倚回卧榻低头做着绣活,一针一线饱含浓情期盼,对于宇文铮的窝火她理解为了玉策欲要对西原用兵,再一深想却又不对,因怕她多思多虑左右为难,阿铮从不对她提及与父亲的摩擦,今日如此明目张胆动怒,显然并不是因为父亲。 放下绣品,慢步来到桌案前,“怎么了?出了什么事?” 宇文铮没有多说,只把桌上的书信递给了她。信是宇文铮留在上洛的心腹——西原丞相柳中玉写来的。 原来原业又不安分了,玉子衿对这个能作的前姐夫很是无话可说,到了这个境地竟还不老实,难道以为阿铮比父亲心慈手软不成?该给他的脸面已经给足了,他竟这般的不知好歹,还妄想联合蛮族歼灭川西军,重掌大权?真是叛祖背宗,痴心妄想! 传信的人被宇文鹏举带进了屋内,宇文铮神情严肃问了事情经过。原业一直被蒙蔽在上洛行宫,他虽有三分血性,但无才无脑,轻易是不会想着狡兔三窟去联合外族的。 来人大体说了事情经过。究其原因,这事是因为一个女人。 当日,原业与其堂妹琬花郡主不伦之情败露,宇文铮才拥立原业,怎能容忍此等丑闻滋生?当即命人鸩杀了琬花郡主!为防原业闹事,这事是私下进行,只对外宣称琬花郡主是误食中毒身亡。 可偏偏,原业是个叫人无法说他什么好的主儿,与一个堂妹私秽乱来也就罢了,竟与荣惠郡主也私自苟合不明不清。宇文铮鸩杀琬花郡主的事在上洛皇宫只是针对原业的秘密,其他人无不从小道消息中知其原由,荣惠郡主怕有遭一日自己步上琬花郡主的后尘,便将其死因呈告了原业,唆使原业脱离宇文铮掌控,以保自身性命。 知道了琬花郡主的死因,原业是悲痛欲绝的,又因宇文铮久不至上洛朝见,对他的下令传召也充耳不闻,心中早有不满,新仇旧恨加起来对宇文铮可谓恨入骨髓。现今种种敲诫下原业终于认清脱离了玉策的虎穴,自己也不过是又入了宇文铮的魔掌,说白了自己只是宇文铮手中送上门的傀儡罢了!这才有了他私通蛮族这一出。 原业一心以为自己做的事秘密之极天衣无缝,殊不知这一年来他从上京带来的那些倾向于自己的势力因为初至西原无根基立足,不是已经投靠了宇文铮,就是已经被逐个剪除,原氏仅有的资本已经被他这一场西奔赔了个干净,现在的他是个地地道道的孤家寡人,想再掀波浪早已是不可能。 柳中玉传来这一封信并非是怕他闹出什么,只是想问问宇文铮打算对他作何处置,虽说现今他只是砧板上的鱼肉一块,但到底还顶着一国之君的衮冕不是? 宇文铮没有多交代柳中玉什么,对原业的蠢他早已无计可施!只写下了一个字装封命来人带走。 停下研磨的手,玉子衿默默回去绣那开了头的麒麟,他毕竟不是心慈手软的! 鸩! 寥寥数笔就决定了原业接下来的命运...... 君不成君的国家,帝王更替也不是什么改天换日的大事,原业的死是悄无声息的,新皇的登基也不是普天同庆的。 一切只是上洛皇宫走马观花的形式过场,未影响一分泷州的物换星移。 新皇的登基大典宇文铮势必是去了上洛主持的,也只不过呆了三天便折回,所立之人只是个九岁的孩子——永南王嫡孙原明昃,懂事安分,也呆笨痴愣,有这些便够了。 因原业被鸩杀,原明昃被当做傀儡扶持登基,这几日玉子衿每每念及都会想到那日在香魂院连烬说过的话,午觉才歇下就又做起了那个梦,上京国香园中原倚风白衣染血的惨痛模样吓得她惊醒过来。 擦擦头上的汗水,扶着已经显怀的腰身起身,她阴霾的心情在看到桌上的火红烫金的喜帖时一扫而尽。 “这是什么时候送来的?” 连翘为她擦着额边冷汗,回道:“您刚睡下的时候就送到了,奴婢看您睡得正香甜,没敢打扰您。” 玉子衿忍不住喜上眉梢,这两个月霍家一直在张罗霍衍庭与欧阳佩月的婚事,二人之事经那日码头沉塘一事之后在泷州可谓传得沸沸扬扬,斥二人未婚生子行为荒诞者有之,感叹有情人终成眷属者有之,不过这都没关系,重要的是他们终于能在一起了。 “佩月姐姐终于能有自己的幸福了,你说这是不是很值得开心?”她抚摸着自己隆起的小腹笑问,眼中蓄起湿润晶莹。 芳草捧着一盘荔枝正浅笑入门,见状忙问道:“夫人,您这是怎么了?身怀有孕可是不能哭的啊!” “没事,我只是替佩月姐姐高兴,她终于苦尽甘来了!”玉子衿吸吸鼻子,视线落在那盘荔枝上,她转转眼睛笑问:“这些荔枝从南边运来要好些时日不说,难得还保持得这般新鲜,不知道是谁这般有心?” 芳草脸一热,萋萋已经与连翘对眼一笑接话道:“还能有谁?当然是蒙将军了,四爷派他去南边办事,这才刚回来就紧赶着把......” “臭丫头,叫你多嘴!”芳草作势就要打她,萋萋忙一个转身躲到了连翘身后,一拱鼻子调皮道:“本来就是嘛,紧赶着送来给夫人解馋儿啊,我又没说错,你打我作甚?” 芳草脸红地说不出话来,一贯沉稳老实的连翘却及时凑趣儿接话:“可是郡主一向不爱吃荔枝的啊?” 萋萋转了转宝石似的黑眼珠,“是啊,那蒙将军是送给谁的呢?咱们这儿我记得谁最爱吃荔枝来着?” 玉子衿看着三个丫头忍不住低笑,见芳草实在被打趣地不行了,及时解救道:“好了好了,你们光在那里谈天说地,还管不管我这个闻着荔枝味流口水的了?就算我不吃,”她指指肚子,“他也是要吃的!” “是是是,奴婢该死!”萋萋赶紧接过荔枝,为玉子衿剥了起来,还不忘冲芳草暧昧地挤眉弄眼,芳草脸更红了。 玉子衿咬一口晶莹饱满的荔枝肉,瞬间口中如含甘露,在这个酷暑时节这简直是拯救灵魂般的存在,素来对荔枝无感的她也忍不住多吃了几颗,还不望招呼三个侍女围在桌边一起享用。 吐出一粒核,玉子衿突然想起什么,她望着那张喜帖道:“霍家将婚事都筹备完了吗?那佩月姐姐从何处出阁?” 沉塘之事后,欧阳佩月就暂时安置在了霍家别院,再也没回过欧阳家,欧阳家的几个舅老爷前来上门奉承讨好她直接命人把人轰了出去,甚至还拒见了一些欧阳家曾效忠于她的管事。这些态度足以说明她决心要与欧阳家一刀两断了。 这世间最斩不断的就是骨肉亲情,或许很多人都会觉得欧阳佩月心胸狭隘不近人情,甚至说她自恃和霍家结亲就目中无人,挟怨报复那些曾得罪过她的人,就连唯一的嫡亲弟弟都不拉扯了。 可玉子衿明白,欧阳佩月只是彻底地对欧阳叙心冷了,他们姐弟从小就不亲厚,可即便再不亲厚也是血浓于水的亲姐弟,欧阳叙那日如何就能狠得下心将他们母子二人沉塘?若只是欧阳佩月一人,她或许能忍,可还有她的亲生儿子,比起自己的孩子,万贯家财能算什么?不义亲族又能算什么?那天的场景只会让她后怕一生,又如何会再去跟欧阳叙谈什么姐弟亲情? 她再潇洒,也是有逆鳞的! 玉子衿慢慢靠回软垫上,她很庆幸自己没有遇上欧阳叙那样的弟弟,望着窗外的婆娑柳叶三五飞鸟,这个时候九弟应该在招呼着小厮四处抓知了了,六弟应该还在校场动不动跟人比武,不知道小弟是不是跑得更快了...... 第五十七章 庭月结连理 不知道玉子衿出神在想些什么,芳草擦擦手答话:“夫人就放心吧,欧阳小姐有个姨母,称严夫人,一人寡居无儿无女,在城西独自经营一家先夫遗留的瓷窑,欧阳小姐自小就跟这位严夫人感情很好,到时候欧阳小姐会从严府出阁,严夫人这些时日还为她准备了不少嫁妆呢!” “原来如此。”玉子衿放下了心,本来她是打算让佩月姐姐从英成王府出阁的,凭阿铮与霍衍庭的关系,他也是乐见其成,可现在想想,佩月姐姐怕是不会同意。 那日沉塘的事,欧阳家已经彻底得罪了霍衍庭,以后这两家是不会有来往了,欧阳家家大业大,纵使不如霍家,也自有自己的经营之道,不会因为和霍家结了这个梁子而对自身有很大的影响。但英成王府就不同了,欧阳佩月被逐出家门,若从英成王府出门,就等于英成王亲自为她撑腰,到那时别人会如何看待欧阳家?一些与欧阳家合作往来的人又如何敢冒着得罪宇文铮的风险继续与欧阳家合作?这样会把欧阳家渐渐送往绝路。 欧阳佩月到底还是顾念手足情分的。 古来传统妊娠之妇避开大吉大利,未免新人身上的喜神和孕妇身上的胎神相撞,通常是要避免孕妇参加婚礼的。 所以依照传统,玉子衿这个身怀六甲的是不能去参加婚礼的。 不过霍衍庭和欧阳佩月不是什么迷信之人,况且玉子衿还是他们的大媒人,他们才不管会不会冲撞到神。 所以大婚当日,玉子衿自然是随宇文铮去了,因她孕吐反应得厉害,又兼这三伏天气实在让人难熬,便一直呆在了霍府后院的水榭乘凉。这让当日诸多想趁着前来参加婚礼一见英成王妃的泷州贵妇无不感慨无缘见英成王妃真颜,奈何王妃怀着身孕她们还不能去叨扰。 闻此,玉子衿只无奈地笑了笑,以她的身份,还是莫要出去见人的好。 “郡主,您是不是想家了?”连翘小心翼翼问,这些时日她能感觉出郡主的心情似乎不大好。 玉子衿摸着小腹,有些黯然道:“有点吧,你呢?想不想回宁襄王府?” 连翘咬着嘴唇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道:“郡主,奴婢无父无母自小就伺候您,对奴婢来说,您就是奴婢的家人,既然跟您出了门,那您在哪里,哪里就是奴婢的家,不管是宁襄王府还是英成王府,奴婢只要跟着您在哪里都是一样的,况且这里真的很好。” 虽然她很想念纤儿和姣姣,还有好多宁襄王府的好姐妹,做梦的时候会经常梦到她们,但她知道自己回不去了,这小半年来就一直在努力适应泷州这里的风土人情。刚开始来到这里的时候,那种陌生和不安会让她经常在睡梦中哭醒,可现在不会了,她已经习惯了这里,看着英成王对郡主那般好,她感到无比的安心。还有芳草萋萋她们对她也很好,还有鹏举,也是好的。 玉子衿有些歉疚地对连翘道:“对不起,先前没有问你的意愿就私自把你带了来,虽然你不说,但我知道你心里定然十分想念纤儿和姣姣,十分想念宁襄王府,毕竟那里才是我们从小长大的家,忽然离开哪有不想家的?” “郡主,您别这么说。”连翘忍不住落下泪来,红着眼眶问:“不过,奴婢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这里只有你我主仆,有什么话直说便是。”玉子衿为她擦擦泪。 “奴婢想问......”连翘回看一眼水榭,只有几个小厮守在门外,芳草、萋萋还在前院观礼未回,“郡主打算一直顶着赫连将军义妹的出身做英成王妃吗?您的身份、您的姓名是不是这辈子都不能公开于天下了?” 赫连熊熊战功赫赫,在川西是极其显赫的身份,任谁都不会觉得作为他的义妹又嫁给英成王为正妃有什么不好,那只会是一辈子稳如泰山的倚仗。可义妹到底不是亲妹妹,宇文铮手握川西大权,有多少官僚士族门第无不想将女儿嫁入英成王府,他的王妃究竟是何出身姓甚名谁,父母宗亲是谁,出身何等门第,何以将那么多女子都比了下去,这都是世人关注的焦点。赫连将军义妹的名义可以让玉子衿有足够的资格稳坐王妃之位,可她来历不明的身份却会让人非议。 玉策一直都是子女们的骄傲,出身玉氏也一直是所有玉家人的骄傲。成长至今的十几年,玉子衿毫无疑问也这样认为。所以不论到何种境地,她都是父亲的女儿,都是灵机郡主玉子衿。 清名为人,不改本尊,这是为人子女最起码的亲恩孝道。 她从未想过更改。 正出神时宇文铮已经进来了水榭,此处后方连着一处浮桥,紧接着廊轩开有一处后门,是以主仆二人的私话他都听到了。 连翘看看玉子衿,对着宇文铮谨慎一拜,安静退出了水榭。 玉子衿目光飘忽冲他一笑,“你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大礼行过了?” “嗯,结束了,熊熊他们都在前院给衍庭灌酒呢!”宇文铮坐在美人榻,轻轻将玉子衿揽在怀中,他嗅着她额间发香,道:“子衿,对不起。” “阿铮,这不是你的错,不要这样说!” 宇文铮捧着她的脸庞,心疼望她,“信誓旦旦将你接来泷州,我一直以为我可以给你一切,但我却忽略了你所失去的远比我所给的要多得多。玉王王妃是生你养你的父母双亲,在家中你还有手足情深的兄弟姐妹,他们任何一个人在你心中都有极重的分量,况且他们谁都不曾愧对你,就这样为了一个我背叛玉王背叛玉家,纵使有我给你再多的疼爱,你的心里都不会安宁,不会快乐。况且你还要为了我放弃自己一直引以为豪的出身,玉氏灵机,这是让天下多少男儿倾慕、多少女子嫉妒的身份,却因为我不能见于天下,只能委屈你做我身后的一个无名氏......” “阿铮,你别说了......”玉子衿用指尖抵住了他的薄唇,阻止他继续开口,“我并没有为你牺牲那么多,你掩盖我的身份,还不是为了不让玉子衿这个名字背上背叛父兄的骂名,你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我啊,怎么能算是我为你牺牲呢?” 宇文铮紧紧拥抱着她,坚定道:“灵机郡主也好,英成王妃也好,不管外人如何置喙你的出身,既然你是我的人,我便容不得他们对你非议丝毫。子衿,拜托,安心留在我的身边,我要给你我所能给的一切,甚至那万人伏拜的尊荣。” 玉子衿泪目,紧紧靠在宇文铮胸前默默点了点头。 万人伏拜的尊荣......这份千斤重的许诺她如何敢当? 走到如今,你虽没有办法抽身权力场,却为我闯上京,拒公主,做尽情真事。 而我的牵绊太多太多,却没办法对你报以不顾一切的追随。 世间路阡陌纵横,原来早就注定了我脚下的尽头不会有你。 入夜宾客散去,霍衍庭踩着虚浮的步伐往新房走去,大红色重锦的礼服穿在他身上格外风流俊逸,纵使行步踉跄也未减几分君子风采。 他或许醉了,可二十余年来从未像此刻清醒过。 欧阳佩月早就遣散了喜娘和侍女,一人倚灯独坐,温柔哄着娇儿,灯光下她的曼妙姿态显得格外柔和,线条完美的侧脸在锦帐上映出动人姿影,嫁衣灼灼的绝世仪姿美得不可方物。 霍衍庭推门看到这幅场景,又多了几分醉意,他漫步走到房中,瞄到那桌上随意丢着的覆面红纱眯了眯眼角,“你就这么随意地把盖头揭了?” 一个男子一生中最重要的时刻是什么时候?那绝对是洞房花烛夜掀开妻子盖头,看她眼波流转娇媚承欢的时候。 这女人竟连这点遐想都不留给他! 霍衍庭立刻就把盖头撩到了欧阳佩月头上,他一捋广袖,似模似样又郑重掀起,一脸期许动情望着属于他的新娘,无奈欧阳佩月只给了他个白眼。 霍衍庭不依了,堂堂公子一脸气愤的表情就像个孩子,硬要盖了盖头重新再来一次,他守身如玉二十多年等的可不就是这一刻,不能不圆满! 欧阳佩月刚把孩子哄睡,连忙食指抵唇对他嘘了嘘,嫣色的唇撅起时形色如樱桃玲珑,一贯妩媚的眼波流转又生出几分可人的俏皮来,她一贯是洒脱随性而淡漠持重的,还从未像此刻卸下心防流露出这般清恬灵动的姿态。霍衍庭眼波一热,盯着红帐下嫁衣鲜妍乌发雪容的女子一时心神涤荡起来。 他忽然有些释然了,也不再无聊地瞎纠结,人都是他的了,还追求什么仪式?将已经熟睡的孩子放入摇篮,他转身温柔笑对那灯下动人身影。 琼浆玉液斟满金爵,两臂相错饮尽合卺酒,他紧拥着怀中的娇媚无骨浅嗅那动怀沉香,“女人,你终究是我的人!” 第五十八章 麟趾初转腾 霍衍庭大婚后几日,正逢新皇登基满月大宴群臣之时,原明昃本就心智不足,这一次还闹出了笑话。当日原业赐婚宇文铮与乐昌公主,他也有所耳闻,却只知前事不晓后来,当然也没谁去告诉他,环视一周不见乐昌公主,无知问宇文铮:“英成王,皇姑何在?缘何不曾与你一同前来?” 满座面面相觑,黑脸不是,笑脸不是,谁不知英成王纳了赫连将军义妹为妃,这小子真是傻得可爱!永南王差点吓晕过去,生怕不知深浅的宇文铮发作,虽然痴傻,那到底是他的亲孙子! 未想宇文铮却心平气和道:“皇上不知,微臣在先帝赐婚之前就已有婚约,后乐昌公主深明大义成全退婚,是以我与公主婚约早已取消,而今王妃乃早就许下婚约的赫连将军义妹。” 小皇帝听得似懂非懂,皱了皱眉头,在场之人如都督赵穆、丞相柳中玉等却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他们与宇文铮私交毫不差于须擒风等人,比起原氏公主他们当然更乐意他娶赫连熊熊的义妹,但这位新王妃不是近几个月才忽然冒出来的吗?怎么就没听说王爷在原业赐婚前就和她有了婚约呢?他们虽然不说,但对这位王妃的来历却是满心疑惑,只说是赫连熊熊的义妹未免牵强。 目视众臣的诧异面孔,宇文铮笑着解释:“诸位莫怪,是本王诸事烦身未能早日向大家宣布婚约,以致先帝险些误赐姻缘。西原未立国前本王便与赫连将军定下了婚事,后回乡省亲面见祖母,祖母便在家乡为我二人定了亲。正欲操办喜事广告诸位之时,奈何上京兵变先帝龙降,本王只能将婚事暂时搁置,再到后来”声线一停,宇文铮没再往下说。 后来什么?后来原业兵变西逃,驾临川西装腔拿大,上洛的龙椅还没坐热就厚着脸皮昭告天下硬把胞妹塞给了宇文铮,从头到尾就没给这位王妃登场的机会! 从头到尾悄悄一串,人人都弄懂了怎么回事,对昏庸无能的原业又多了几分不认同,对那位险些被排挤出去的新王妃又多了几分拥戴和同情。 即便天下大乱,但世家豪族的礼法绝不会因为时事而变。既然有英成王妃在先,那她就是名正言顺的主公元妻。至于其他人,管她是不是皇帝老子赐婚,是不是金枝玉叶,都得不到他们的认可。况且赫连将军在军中威望颇高,任谁都知道娶这位王妃远比原氏后台倒塌的花架子公主强。 只是这位王妃出身何处啊?就算是赫连将军的义妹也应该有个门第家族姓甚名谁啊! 须擒风一捋胡须,道:“当日王爷与本将和赫连将军深陷玉策追捕,幸得王妃舍命相助才得逃脱,奈何王妃是一孤女,赫连将军为报恩情便与王妃结为异姓兄妹,带回了泷州安置。” 须擒风刻意说得含蓄,但在座人都在官场混得跟人精似的,无不品出了当日宇文铮四遭围捕,幸得偶遇的弱质姑娘舍命相救,从而对人一见倾心,故带回泷州金屋藏娇的故事。赫连熊熊与其结拜是真,成全主公抱得美人归也是真吧!虽是个孤女,但英雄尚且不问出处,不是出身大家又何妨?救了主公和两个大将的命,该娶! 原明昃到底是个年龄不大心智又不太好的孩子,话里话外听得似懂非懂,接收到近侍的眼神,也不敢再提乐昌公主,只得道:“那既然如此,缘何不见英成王妃?” 群臣擦汗,在看到赫连熊熊幽怨的白眼时更是无语望天。您叔把您姑强塞了过来,挤得人家原配差点丢了名分,现在身怀六甲还要跑这儿来给你行三跪九叩,脑子有坑啊? 素来嫌弃赫连熊熊粗野的赵穆难得温柔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同情又感动道:“老熊,想不到你竟受了此等憋屈,明明自己才是主公名正言顺的大舅子,却差点让人顶了名!也难得你如此知情趣儿,竟懂得如何让主公抱得美人归,就这一点,老赵我服!来干!” 赫连熊熊鼓着圆脸嗤之以鼻,虎目看都不看赵穆,拿起桌上的杯子和他高傲一碰。 宇文铮进门就见玉子衿一人坐在窗前静静发呆,都说一孕傻三年,她最近似乎不如以前活跃。 “怎么了?在想什么呢?” 被突然出现的人吓了一跳,玉子衿重新挂起明艳的笑意,“没什么,只是身子越来越重,越发懒得动弹。” 宇文铮擦擦玉子衿头上残留的虚汗,“身子重说明他长得好,今日成放外出打了许多野味儿,特地让我给你带了回来,刚叫芳草、萋萋去厨房收拾了,今晚做给你尝尝。” “嗯,好,”玉子衿乖乖点头,“不过你确定蒙大哥是专程让你带来给我的,不是聊赠佳人的?” “这个嘛?我确定是给你的,芳草不爱吃肉,喜欢荔枝,成放前些日子送的那些你也只是沾个光而已。” 玉子衿深深“哦”了一声,想起近几日愈发俏丽的芳草,可算知道了原因,原来蒙成放也不是个木头嘛,该主动的时候也没藏着掖着。 “那你准备何时让他们成婚?” “明年开春吧,到时选个好日子就让芳草以我义妹的名义嫁给成放,她与鹏举和萋萋虽是宇文家的家生子,但情分上更如我的弟妹一般,成方更是我出生入死的好兄弟,自是该隆重点!恭喜你又促成了一段好姻缘!” 玉子衿一阵得意,待要夸夸其谈几句,一个笑容就僵硬在了脸上。 宇文铮一怵,着急道:“怎么了?身子不舒服吗?”说着就唤鹏举去叫沈大夫。 玉子衿抓住宇文铮的手臂,如花笑靥闪着激动,指指自己的腹部,“他他踢我了!” “什么?”宇文铮才反应过来玉子衿在说腹中胎儿,跟着她的手把手掌轻轻附在了那腰腹凸起处,过了半刻,一个轻微沉实的敲击落在他掌心,一下又一下,又一下,他对上那双喜悦的双眼,温情脉脉,“真是个调皮的小家伙儿,这般好动。” “那是像我!母亲说我在她腹中的时候就是这般好动!”玉子衿自豪地一扬头。 “你和令弟貌似是龙凤双生!” 言下之意:你怎的确定那就是你在动? 玉子衿一扭头,“就是我!父母都说是我!”二弟那般木讷性子,会动才怪! “好好好,是你!”把那个脑袋掰回自己怀里,宇文铮轻抚着她圆滚的肚子,“再有几个月他就出世了,我们给他起个名字吧!” “好啊,只是不知道是男孩还是女孩儿?” “沈大夫说是个男孩儿,便八成不会错!” “嗯,那就起个男孩儿的名字吧!”男孩儿也好! 宇文铮仔细想了想,“先给他起个小字吧,至于大名我再好好想想。” “好,那你起吧,我闲着没事想了好多,就是挑不出一个顶好的。”玉子衿撅撅嘴。 “嗯,”宇文铮星眸一闪,如金波粼粼,“此乃天降麟趾,就叫他麟儿吧!” “麟儿?好,就叫麟儿!”玉子衿拿起已经绣了一半麒麟的肚兜,“你看,我正忙着给他做衣服呢,前些日子想了很久要在上面绣什么,可巧就绣了一只麒麟,好不好看?” “好,你做的就是最好的!” 两人正有说有笑间,清欢小步跑了进来,头上还戴着一个花环,甜美清灵得就像个小仙女,“舅舅,舅母,你们看我头上的花环好不好看?” “好看好看,清欢戴什么都好看!”玉子衿给她整了整有些歪了的花环。 宇文铮把清欢抱进怀里,给她擦着头上的汗问道:“你这半天跑哪儿去了?” “和赫云哥哥出去玩了,他还给我编了这个花环,”提到须赫云,清欢脸上开出了小红花,“但是赫连伯伯家的流星哥哥一来找他,他就把我送回来了,和大哥哥一起走了,他是不是不理清欢了?” “舅舅的清欢又乖又可爱,赫云哥哥怎么会不理你,现在正是赫云哥哥去校场练武的时候,他哪能不顾正事尽陪着你玩儿呢?”宇文铮揉揉清欢嫩嫩的小脸。 清欢乖乖点头,脸上又开心起来。 看着这小女孩儿的简单幸福,玉子衿心里安慰,总算不负宇文太夫人所托。 从宇文铮怀里下来,清欢轻轻凑到玉子衿身边,“舅母,我想起来了,流星哥哥让我给您带个话儿,说让您这两天躲着点儿赫连伯伯,最好别见他!” “为什么?”玉子衿不明所以,就连宇文铮也有些迷糊。 清欢撅着嘴摇摇头,“我也不知道,流星哥哥说赫连伯伯这两天快把他和嫣翠伯母烦死了,好像是因为什么什么” 清欢想了很久就是想不起来说了什么,宇文铮一偏头,正好看到屋外赫连熊熊的身影,“不用想了,他来了!” “妹子!”人未至声先到,赫连熊熊在院子里就撩开了嗓门,进门一看宇文铮正巧也在,眼睛一亮凑到桌边坐下道:“主公,妹子,可巧你俩今天都在,倒是跟俺老熊说说,你说妹子这孩子生下来是叫我舅舅呢?还是叫我伯伯呢?俺老熊在家琢磨了好几天了,好容易想了个折中的法子,觉得这孩子叫俺老熊伯舅比较顺口,可嫣翠和家中那三个混小子愣说俺老熊烦人,这个称呼不好吗?” 伯舅? 玉子衿同宇文铮的表情都有些僵硬,这下他们知道赫连流星为何不叫玉子衿见赫连熊熊了,这叫谁听了都有点只有清欢在一旁大叫刚才忘记了的就是这个。 “你俩说话啊!这个称呼不好吗?既照顾到了父亲这一脉,又照顾到了母亲这一脉,多显得俺老熊关系亲近,是不是?”赫连熊熊圆圆的虎目笑得已经没了缝儿。 玉子衿僵笑,“好,当然好,不只二者兼顾,还亘古烁今独一份,哥哥满意就好!” “就是嘛!我就知道妹子最理解俺老熊了” 看这兄妹俩谈笑风生的模样,宇文铮有些哭笑不得,伯舅是个什么物事?他可不打算让他的儿子将来叫出口! 第五十九章 麟降雪初霁 逝水东流,叶落纷纷,清浅的岁月就这么一去不复返了。 自打将褚悠纳为幕僚,宇文铮就任其一展宏图,开始采纳其意见大刀阔斧在整个西原自朝野向下进行改革,如今的西原较之以往政建肃清,各制兼备,还建立起国都至州县的各种规制学堂,短短数月已是学校如林,庠序盈门。 霍衍庭与欧阳佩月成婚后,二人便一起照管着霍家的生意,霍家有了主持中馈的新主母,上下面貌更加焕然一新,而欧阳佩月也愈发明艳四射光彩照人,再也不是当初那个洒脱却难去寂寥的孤峭少女。因水月城互市的事宜宇文铮全权交给了霍家,夫妻二人前些日子正带着爱子一起前往了水月城,一家三口悠游而去,好不快活。 裁起又一件新衣,玉子衿边比量着新的款式,边敲打了几下有些酸累的身子,她的眼神放在了窗外有说有笑的少男少女身上,清欢已有人家,芳草和蒙成放之事也定下,她是不是该给连翘找个归宿了。 抱着几匹云锦走进屋内,连翘笑道:“郡主,就算王爷忙得没空闲陪您,您也不能整日窝在屋内做衣服,这些事交给奴婢们和绣娘就成了,您老不动弹可不行,这小公子的衣服都快被您做得堆成山了,长大的都做了不少了,也够了,您还有两个月就临产了得多动动!奴婢扶您出去走走!这些您您老看着奴婢干嘛?” “连翘,我记得你以前没这么爱说话的?”玉子衿叠着布料笑道。 “奴奴婢”连翘脸红得说不出话来。 玉子衿浅淡一笑,垂下目光道:“放心吧,你和鹏举的事他已经跟王爷说了,我是想着要问问你的意思,你无父无母服侍我这么多年,我也不能全作你的主,如今看来你是无异议了,也罢,就在泷州安下你的家吧!” “奴婢谢郡主!”连翘激动下跪,只是听着郡主这话怎么这般别扭?什么叫在泷州安下她的家郡主不也是要在这里安家吗? 还未来得及问,玉子衿已经扶连翘起身,并将一盒珍贵首饰放在她手中,“这是我给你的嫁妆,服侍我这么久,你就像我的姐姐,除了这些我也没什么好给你的,祝愿你和鹏举幸福!” 又指着梳妆台上两盒同样大小的首饰盒,“那两盒是我留给芳草和萋萋的,等他日她们二人出嫁你替我交给她们,也算是我一片心意。” 连翘越听越糊涂,郡主不能到时自己给吗为何要叫她直到那个不好的念头涌上心头,连翘震惊抬头,对上那双明亮又黯淡的双眼,她却没有勇气去问,只得重新跪地郑重叩拜,一串眼泪滑落她即刻擦去,“郡主放心,奴婢奴婢定会好好照顾小公子,还有还有王爷。” “嗯,我乏了,你去吧!”玉子衿不去看她,回头继续缝着衣物,这件麟儿四岁的时候穿应该差不多了。 清塘园枫叶纷纷,坠落如火,铺就一地炫彩金黄。 一叶随风飘至林中漫步的人身上,雪色披风,清洁如玉,站在那枫叶浴火中相称唯美。 原意风低眸捻起那片落叶,这个时候上京宁襄王府的枫林阁应该也是枫叶流丹,秋景瑰艳。 晓晴寒未起,霜叶满阶红。他记得那年是他第一次踏进她住的地方,那赤叶枫林生生迷了他的眼,那时与她年少无虑的时光怕是此生都不会有了。 “别离安可再,而我更重之。佳人不相见,明月空在帷。共御满堂酌,独敛向隅眉。中心乱如雪,宁知有所思。” 空荡绚烂的枫林只有一人的叹息回荡,在寂寥的秋冬时节很是闻者心伤。 梅香幽绕的室内水雾氤氲,连烬泡在浴桶内闭目养神,发丝沾湿贴在他白洁的胸背,一朵莲花形的血色印记盛开在心口处,触目的红哀婉凄艳。 “皇上去哪里了?” “在清塘园赏枫叶,自己一个人呆了有两个时辰了。”绯雨拿起琉璃盘中的零陵香所制的澡豆为连烬擦着后背,轻柔的手不时为他按着肩椎。 连烬闭目享受,极尽慵懒,“日子也差不多了,过些日子就让人动身去泷州吧,免得夜长梦多!” “郡主既然答应了,就不会食言,再给她些时日吧!” “我何尝不知她不是言而无信之人,拖得越久陷得越深,长痛不如短痛的好。” 绯雨手上的动作一顿,接而力道一重,“知道了!” 连烬吃痛发出一声低呼,“臭丫头,你才见了她不过一面,就胳膊肘往外拐了?” 深吸一口气消化下这份力道,连烬回头,却无意对上了身后人狡黠的琥珀色眸子,两个人呼吸微滞,鼻尖与鼻尖,唇瓣与唇瓣,仅隔了一丝空隙,近的能看到对方脸上每一个汗毛,感受到对方清新吐露的温热气息。 眼如水泊微波浮动,映出那年的梅花如血,绯色弥漫,树下一大一小两个男孩女孩,清俊如歌。 “你去哪里我就跟你去哪里,生也好,死也好,我都要跟着你!” “胡闹,我在的地方是你能去的吗?我已经给你找了一户安定人家,你好好在那里呆着,不许来找我!” “我不管,我已经没有父母亲人了,从记事起我就只认识你一个人,你若不要我,我又能去哪儿呢?” 黑眸隐忍着翕动着,当连烬湿热的五指覆上那张细腻如脂的面庞,千年无波的双眼生出一股灼热,看着那琥珀琉璃里的期盼,他不由转过了自己的身子,一声水波响起,双腿不经意的一个碰撞,霎时一起轰鸣敲醒了他迷蒙的脑海,眼中终归于死寂一片,他止住了所有动作。 “你去清塘园看看皇上吧,天色转凉别让他受了寒!”冷冷一句,连烬转回了身。 那一刻,绯雨的神情有痛有恨,有不甘有失望,对着那个背影,颓唐的低头应了句“是”,就快步离开了房中。 浸在水中的双手紧握成拳,水是热的,心却是无比冷的,“对不起” 冬至这日,一场纷纷扬扬的大雪落在了泷州,天色灰蒙,鹅毛飘洒,至傍晚就成了银白一片。 就着灯光,玉子衿正为宇文铮缝着一条玉带,腹间毫无征兆传来的一阵疼痛令她变了脸色,紧接着又是一阵,直疼得她叫出声来。 芳草、萋萋看到不对,赶紧走了过来,“夫人,您怎么了?” “我我肚子好痛,快,快去叫沈大夫,怕是要生了!”玉子衿强忍着道。 一屋子人焦急起来,这还有一个多月才到临产的日子,如今怕是要早产了。鹏举赶忙派人去请了沈大夫,又命人去通知了宇文铮。 幸亏园内早有准备,产房和稳婆还有乳母是早就准备好了的,直接将玉子衿移到了产房内。 天色黑压压布了下来,当宇文铮冒雪赶回府中,只听到产房内传来撕心裂肺的叫声,一个箭步就要往里冲,被沈大夫急忙拦下,“王爷,产房不洁,您不能进去!” “什么洁不洁,给本王让开!”宇文铮推开沈大夫直接入内。 刚进入内室,一股浓重的血腥就扑鼻而来,宇文铮掀掉身上锦裘快步扑到床边,看到玉子衿痛苦无力的表情心疼道:“好子衿,有我在,不怕!只这一个,生完这一个我们再也不生了!” 玉子衿面部通红,发丝散乱,紧咬口中丝帕痛得说不出话来,只紧紧反抓住宇文铮的手。这是她和阿铮的孩子,她一定要把他平安生下来。 夜色逐渐浓重,雪下得出奇的大,密集散乱如鹅毛飘落,在这个紧张急促的夜更添浓郁气氛。 不知过了多久,一声婴儿的破世啼哭蓦然传出,使这个静谧不安的雪夜剎那清亮,同时雪霁月出,带走了一切风雪交迫,月光清透交映生辉着万里雪亮,万物明明还在沉睡,却在此刻似诱发出明媚生机。 玉子衿一觉醒来已是天亮,头脑模糊的她不忘及时摸了摸自己的小腹,发觉已是一片平坦,她抬着沉重的双眼焦急张望,当看到正抱着一个婴孩儿微笑逗弄的宇文铮时,才放下提起的心。 “你醒了?”宇文铮快步而来坐在床边,将怀中婴孩儿放在玉子衿怀中,把她半扶起靠在了自己身上。 玉子衿轻轻抱着怀中的小婴孩儿,小孩子刚出生五官还没彻底长成,但那双大眼睛明亮闪闪,一看就知道将来会像谁,轻轻挑挑那个小小的手指,她有些不相信这居然就是她的孩子。 宇文铮紧紧拥着怀中的母子俩,低头在那光洁额角烙下一吻,“子衿,这是我们的麟儿,将来他的眼睛一定会长得和你的很像!虽然早产了一个多月,但沈大夫说他很健康。” 鼻尖酸酸的落下泪来,“是啊,这是我们的麟儿,眉毛眼睛会像我,鼻子嘴巴一定会像你,阿铮,你说是不是?” “是,鹏举他们都这么说,毕竟这是我们的儿子!”宇文铮难掩初为人父的激动。 鹏举和芳草、萋萋几人微笑看着那幸福的一家三口羡慕非常,独连翘默默地在火盆旁加着炭火,不时擦擦眼角的泪水。 “你怎么了?夫人生下小公子是好事,你哭什么?”鹏举来到连翘身边帮她加着炭火小声道。 连翘红着眼睛摇头,“没事,我是太高兴了,昨晚郡主流了那么多血,把我吓坏了,幸好他们母子平安,真是阿弥陀佛!” 鹏举帮连翘按按红肿的眼角,疼惜道:“现在不是没事了吗?放心吧,小公子是洪福齐天,是天降贵胄,昨夜他一出世,那场暴风雪接着停了,这虽说冬至下雪是好事,但昨夜那场暴风雪可来得不让人稀罕,得亏早点停住了,不然非来灾不可!” 这话正传入玉子衿耳中,她看了看宇文铮,宇文铮道:“确实如此,这孩子方一出世啼哭,那场暴风雪紧接着就停了,我早跟你说过咱们的麟儿是天降麟趾,这下你总该信了吧?” 玉子衿淡笑未语,静静哄着乖巧的婴孩,母亲曾跟她说过,当年曾梦明月蛟龙入怀,一觉醒来觉身体不适便诊出怀了她与二弟一对双生胎,那时崇溪觉明寺有位道行高深善解命盘的方丈,外祖母就曾将他请来为母亲解梦,那方丈说明月为女,蛟龙为男,母亲所怀是一对龙凤双生胎,且是命中显赫位极人尊之相。后来母亲果真就生下了她与二弟。 她不是迷信之人,但有些事是不敢不信的。她也知道,生在这样的门第,不管有没有昨晚的事,她的麟儿命中注定都会是不凡的! 第六十章 我愿与君绝 “麟儿乖,你看母亲给你做的衣服好不好看?麟儿是不是很喜欢?“玉子衿拿着一件小衣服在摇篮前晃来晃去,引得摇篮里的婴孩转着眼睛盯着瞧,雪肌绵绵,肤如嫩藕,煞是可心。 清欢实在喜欢这小弟弟的可爱模样,一阵嘻嘻笑道:“舅母,小弟弟好可爱啊,长大了一定很英俊,肯定比清欢还漂亮!” 玉子衿拍拍小女孩儿的小脸蛋,“谁说的?还是我们清欢最漂亮!”她摘下胸前一直不离身的小巧玉如意,“清欢,这个玉如意,是舅母及笄时我的父亲赐予我的,现在舅母把它送给你,权且是舅母对你的一片心意。” 清欢捧着双手郑重接下,紧紧合在手掌中,“谢谢舅母,舅母对清欢那么好,清欢无以为报,以后一定会好好疼爱小弟弟,好好孝敬舅舅和舅母。” “清欢真乖,我记得你今天约了赫云哥哥去玩是不是?快回去加件衣服叫鹏举送你过去,记得玩的开心点!” “嗯,舅母再见!”清欢收好玉如意,冲着玉子衿甜甜一笑,蹦蹦跳跳就离去了。 玉子衿跪坐在矮榻上轻推摇篮,从袖中拿出一块刻着麒麟腾云的玉璜挂在他的脖颈,她细细盯看着孩子的一眉一眼,哪怕是一个细微的神情,她只想把他的样子永远记在脑海里,“麟儿,等你长大了如果想恨母亲就恨吧,即便我有一千一万个身不由己,狠心抛弃你都是不可原谅的,你是我十月怀胎生下的亲生骨肉,我却不能看着你长大成人,陪着你习文练武,给你每个孩子生来都不可或缺的母爱我是狠心的,或许我根本就不配做你的母亲” 寒夜疏星,玉月冷寂,横波湖结起了薄薄冰层,在夜色下晶莹透亮。 宇文铮进门先至火盆旁烤烤带着寒气的身子,有了温热气才往内室来。 一入夜,麟儿就睡去了,玉子衿穿着一件青绿的袄裙,上身是同色的对肩小襦,不施粉黛,秀发披散,形夸骨佳,浑身透着一股清净怡人的美,正半卧在床上,就着灯光缝制一件小锦袍。 许是缝制了太久,她有些疲累的揉揉眼睛,正好被刚入内室的宇文铮看到,“早跟你说了,这些事交给绣娘去做就好了,还没出月子,也不怕把自己累坏了。” “闲着也是闲着,就想多给麟儿做几件衣服,幸好我在家以前跟母亲和嬷嬷学过,不然还真怕技艺拿不出手。”玉子衿温柔的抬头望他,他似乎有些疲惫,虽然他一直不让她知道前线军事动向,但算算日子,父亲八成是要向西原大规模用兵了,再迟不会过了来年的春天。 “这手艺放着又不会丢,你也犯不着一次全用了,那么多衣服都够麟儿穿到七八岁了,要是把你熬坏了,我可就不疼这小子了!” 玉子衿好笑地丢下衣服歪在宇文铮怀里,搂住他的脖子,声线妖娆:“阿铮,我想你了!” 怀中人幽香馥郁,当那张樱唇贴上嘴角,宇文铮一时意乱情迷,但还是保持住最后一丝理智将她拉开,“你还没出月子,不许”嘴唇再次被那张柔润贴住,喉结舒动,传入舌尖的微甜让他最后的理智彻底瓦解,双手不自觉的拥着怀中的绵软倒向床榻 一番情乱失控,宇文铮顾及玉子衿的身体控制住分寸停了下来,两个人静静相拥躺着。 “子衿,我已经上奏皇上,等麟儿满月那日就册封他为世子。” 玉子衿闭着眼睛,“嗯”了一声。 呜咽一声摇篮中的婴孩醒了,现下二人的情形也不好叫乳娘进来,宇文铮便穿了里衣下床将孩子抱了起来,看他未曾便溺就抱到了床上。 玉子衿穿好里衣躺在里面,中间放着孩子,外面是宇文铮,两人静好相对,看着夹在中间的婴孩瞪着水汪汪的大眼睛左瞧右瞧,一切时光如逝水,再幸福温暖也不过如此刻了。 翌日,宇文铮陪玉子衿用了早膳,便命鹏举去帮他取来了铠甲佩剑,“我今日要去军营视察,后日才回,好好在家守着麟儿等我回来,对了,麟儿的名字我已经想好了,回来再告诉你!” 玉子衿帮他换着铠甲,嗔道:“为什么非要回来才告诉我,现在不能说吗?” “这样你才会天天盼着我回来啊!” 系好披风上的锦带,玉子衿没好气道:“就知道你没安什么好心思!” 刮刮玉子衿秀小的鼻子,宇文铮一抖玄色披风,银色铠甲在身更显他身躯凛凛,“乖乖等我回来!” 紧紧一拥身前人,在她唇角烙下一吻,宇文铮阔步离去。 “阿铮!”在那个傲人的身姿要踏出门口时,玉子衿情急叫住。 “怎么了?”宇文铮止步回头。 “没没什么,”她清眸流盼,缠绵情深,“一路小心,早些回来!” “知道了!” 当那个人影消失在门口,玉子衿终是提裾追了出去,只在门外便止了步,眼眶湿热盯着那披风猎猎,那银甲昭昭,直到那个人消失在视线。 阿铮,对不起,对不起子衿不能陪你了,不能了 “郡主”连翘抱着又轻又软的婴孩走近那颓唐坐在榻上的人,“我我” “收拾好了吗?” “收拾好了鹏举他们我已经支开了,霍少夫人也已经派人去请了,您您再看看小公子吧!”连翘泣不成声。 玉子衿颤抖着肩膀紧紧把那一身奶香的孩子抱在怀里,稚子无知,还不知道要发生什么,只是很依赖的紧靠着那个馨香的怀抱,不时快乐的发出咿呀声。 欧阳佩月昨日才和霍衍庭从水月城风尘而归,休息了一夜依然乏累未解,见玉子衿命人来请,立即赶来了。 她揉揉有些跳的眼皮走进了横波院正厅,见玉子衿抱着孩子低头坐着赶忙笑着快步而来,“我昨儿才回来,本来就打算今天来看看麟儿的,可巧你就命人去叫了,快快让我看看这小家伙。” 玉子衿红着眼睛抬头,欧阳佩月看出不对,道:“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玉子衿惨笑摇头,指指旁边的座位,“姐姐请上座。” 欧阳佩月不明所以,还是依言坐在了座位上。 玉子衿她无声泪流,屈膝而下跪在了错愕的欧阳佩月身前,她将亲子举在身前,忍痛道:“请看在相交一场的份上,妹妹求姐姐,替我看顾麟儿!” 欧阳佩月腾地起身,她一时哽咽,慌忙将她扶起,“你这是做什么?你你要离开?” 玉子衿闭目点头,泪水顺着她的睫毛潺潺而下。 “姐姐,我爱阿铮但我不想让他为了我左右为难,更不能为了他背叛玉家,背叛父亲! 欧阳佩月咬唇不语,她从小就被父母忽视,童年一直是孤单寂寞的,后来父母离世,偌大家业都落在她的肩上,小小年纪就活得压抑非常,偏祖母幼弟又和她嫌隙得很,可说一直以来从未享受过什么骨肉亲情家庭温暖。一直以来她都是很羡慕玉子衿的,她有视她如珠如宝的父亲母亲,家中还有那么多手足情深品貌非凡的兄弟姐妹,就算玉子衿不说,她也能感觉得出这是一份多么让人难以舍弃的亲情血缘,若是她站在玉子衿的位置上,有那样一个家,纵使她再爱霍衍庭,也不会为了儿女之情去背叛将自己捧在掌心养大的父母双亲。 玉子衿的为难,她比谁都明白。 在有些东西面前,儿女情长能几长? “姐姐?”玉子衿泣涕涟涟,含着泪水恳求望她。 欧阳佩月心如刀绞,在她怀中的孩子却全然不认生咿呀笑着,她痛苦点头,哽咽道:“妹妹放心,我我一定将他视为亲生!” 泷州城外,一队骑兵缓行。 “我就说嘛,这事俺老熊根本干不来,押送粮草哪有上战场砍人痛快?” “三军未动,粮草先行,没有粮草怎么打仗?你身为一员大将连这个都做不来,怎么统军?还有你那无底洞似的五脏庙,没有粮草怎么行?” “无底洞怎么了?吃得多才有力气,老贺,你不吃饭能上阵杀敌啊?” 赫连熊熊与贺别澜骑在马上你一言我一语争论着,自打启程就没有停下,听得一队人很是无奈。 蒙成放摇头,对褚悠道:“褚先生别见怪,熊熊就这么个火爆性子,和谁都能干起嘴仗来!” 褚悠笑笑,“无妨,五上将不乏有勇有谋者,老朽昨夜与须将军秉烛论道,须将军才学通识可谓让老朽受益匪浅呐!” 后面的赫连熊熊听了又来一嗓子:“褚先生,您光夸老须,咋不夸俺老熊?打仗靠的是力气,耍嘴皮子谁不会啊?” 贺别澜一脸恨铁不成钢,“你啊你,就这么个糙野性子,好在须大哥每次都把余粮押送的事宜安排妥当才交给你去做便宜事,省得他不在的时候我们再为粮草调度犯愁,有备无患当真没错!” “你说什么?” 最前面的宇文铮忽然勒紧缰绳停下马回头,冷厉的目光让正要嚷嚷的赫连熊熊一肚子话噎在了嗓子眼儿。 贺别澜一顿,道:“有备无患当真没错!” “前一句!” “省得他不在的时候我们再为粮草调度犯愁。” 贺别澜说完,所有人都狐疑的看着宇文铮,刚还春光明媚的脸此刻怎得就寒冽如冰了? 劲风一过,宇文铮已经调转马头向泷州城飞奔回去,只留下一群不知所以的人。 银风一道飞驰在草木冰欺的官道上,他握着缰绳的手骨骼作响。 子衿,我们明明有一辈子的时间看着麟儿长大,你为什么要那么着急为他缝制那么多衣物,是因为你想存放着防止他日不在麟儿穿不到母亲亲手做的衣物吗?是为了有备无患吗?你不是要舍弃我、舍弃麟儿的,对吧? 当他横冲进横波园,温暖芳馨依旧的屋内只有婴孩的吱呀声,哪还有那个清丽的人儿? “子衿呢?” 连翘吓得瘫软在地,王爷怎么会回来了? 欧阳佩月紧抱着孩子,她怔怔看着宇文铮,只默默流泪,没有说话。 “我问你们子衿呢?” 听到这声撕心裂肺的怒吼,连翘颤抖着双手从袖间掏出了一封信函呈上。 宇文铮撕开信封扫了一眼,面目通红如野兽愈发,不及欧阳佩月张口一把拎起她怀中的婴孩就箭步离去。 长亭外,野渡口,天色昏暗飘落下几许轻零雪瓣,行舟浮水,玉子衿青裾翻飞立在舟头望着回路。 昔我来矣,黍稷方华。今我去矣,雨雪载涂。 阿铮,麟儿,永别了 “郡主连总管命我二人一路护送您回国,郡主可是要直接回显阳?”两个黑衣男子恭敬地站在小船,都是身着劲装,行举如风,一看便知武艺不凡。 玉子衿紧紧狐裘,眼神如死水般看着远方,“不,送我去崇溪!” “是!” 马如疾风飞奔在乡野小路,宇文铮一手策马,一手抱着幼小的婴孩,小小的婴孩似感觉到气氛的紧张压抑,在襁褓中尽管被抱得不舒服也没有哭闹。 既不回头,何必不忘?既然无缘,何须誓言?今日种种,似水无痕;明夕何夕,君已陌路。 子衿,你我有此痴缠,便不是无缘!如何叫我能忘?今夕结为夫妻生下麟儿,又怎是似水无痕?你要和我陌路,试问你又怎能狠得下心? “子衿!” 隔着一段距离的河岸,山回水传飘来一声断人心肠的呼唤,正要进舱的玉子衿蓦然回头,那立于马上的荒凉人影,那抱在怀中的小小一团,如烈火灼烧她的五脏六腑,痛不欲生。 井底引银瓶,银瓶欲上丝绳绝。 石上磨玉簪,玉簪欲成中央折。 瓶沉簪折知奈何?似妾今朝与君别。 一叶孤舟越驶越远,宇文铮眼眶湿热盯着船头那道瘦弱的人影。 北风驱雁,飞雪千里,雪花簌簌中只有一声空远的凄音从江面传来。 “我愿与君绝!” 久久的,他如冰雪封身僵立马上,浩荡的江面只有雪落空存。 故人何在?烟水茫茫。 惟见独飞鸟,千里一扬音。 第六十一章 归路是难安 崇溪,明府。 明老夫人已经病得神志不清,甚至想不起自己是谁,遑论儿女子孙,眼看还有半月就到八十大寿,兰飒很是担心外祖母是否还能熬到那个时候,只早早的写信通知了明家在外任职的子孙,同样还送信到了金州家中给父母还有显阳的玉策和明清徽。 “事情安排的怎么样了?” 下属孙晟回道:“回将军,已经安排好了,末将找到的那个女尸身量和年纪与郡主很是相似,已经命人偷偷停放在了别院的厢房,只要王爷和王妃一到,一场大火就足够了。” “嗯,你办得很好!”兰飒肃然望着窗外,想让一个人改头换面光明正大的活在世上,没有什么办法比让过去的她在这个世间消失更管用。 子衿,表哥能帮你的就只有这些了,希望那人能好好待你。 安排好一切,兰飒起身去明老夫人房中继续侍奉,这一年外祖母的病时好时坏,认出他的时候很少,今年这个寒冬比以往冷了不知多少倍,她老人家的身子怕是不好了。 当踏进屋内看到那个淡雅脱俗的身影,兰飒倏地止步瞪大了双眼。 “外祖母,你一定要早些好起来,子衿还等着给您拜寿呢!”给明老夫人喂下最后一勺汤药,玉子衿起身回眸对上门口僵直的人,莞尔一笑,“表哥。” 深夜静,小庭空,断续寒砧断续风。 “你为什么要回来?”这是兰飒生平第一次用含怒的语气质问玉子衿。 “我的亲人在这里,朋友在这里,我不回来去哪儿?” “我不是跟你说这个!”兰飒一把握住玉子衿的肩膀,“你知不知道只要你呆在西原,呆在他身边,就能换个身份安然无忧的活着,幸福的与你爱的人成亲生子,什么两国相争、皇权得失都与你无关!你回来可知自己要面对什么?你知不知道你不止要在姨丈与原倚风之间左右为难,更是站在了他的对立面与他为敌,你何苦把自己陷入这重重困境?” 玉子衿哑然失笑,“安然无忧?表哥,换做你你能吗?父母生养恩情你能不管不顾吗?对知己好友的生死袖手旁观你又能做得到吗?” “我”兰飒无言以对,“子衿,你到底要我拿你怎么样啊?” “瞧这两个孩子,都要成亲的人了,还吵吵!” 浑厚的声音传来,玉子衿与兰飒转头才见竟是他们的大舅父——明家家主明卿俨正进院来,身后还跟着明大夫人与兰飒的母亲兰夫人。 收到母亲身子不支的消息,明卿俨哪还管得了任上繁忙,只带着夫人匆匆赶回,在半路恰好巧遇妹妹兰夫人,两路人就一同归了家。 “舅舅,舅母,母亲姨母。”两个人立时面带微笑乖乖请安问好。 “乖孩子,快过来,”兰夫人笑意盈盈牵着玉子衿的手,虽然婚事还没定下,但几家亲戚间早已是心照不宣,对于是亲外甥女,又是未来儿媳妇的玉子衿,兰夫人当然是喜欢上再加喜欢,“是不是你表哥欺负你了?这孩子成天介傻乎乎的,不会说话,也不知道女孩儿家心思,你别跟他置气。” 兰飒微红的脸又红了,明卿俨心疼的护外甥:“二妹,飒儿从小就是个好性子的,尤其对衿儿更是百依百顺,百般的讨好都来不及,哪会惹人生气?我看是这个衿丫头不知道又撺掇了飒儿什么没如意,才搁这儿使小性子!” “舅舅净会护着表哥!”玉子衿一撅嘴,“这次就是表哥的错!” “那你倒说说你表哥怎么惹你了?”明大夫人好笑道。 玉子衿冲着兰夫人一努嘴,“表哥太笨了!照顾外祖母笨手笨脚的,说了他好多遍了还是那么笨!什么事都要衿儿操心!” 几句话逗得明卿俨三人呵呵笑,兰飒红着脸低头嘀咕:“笨就笨嘛!我本来从小就笨,从军那么多年,整天舞刀弄剑,硬手硬脚的会伺候人才怪!” 明卿俨三人笑得更欢了,看着这对小儿女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叮嘱几句就去了屋中看望母亲。 待人走远,玉子衿身不可支的向后一退,兰飒一把赶忙扶住,只见她脸色微白,“怎么了,刚还好好的,怎么气色就变了?” “我没事,一路奔波累着了,表哥,叫人给我熬碗参汤送房里来就好了。” “要不要找大夫瞧瞧?” “不要!” 兰飒一顿,不管玉子衿的抗拒,抬手把上了她的脉,从军在外为防万一他也只是略懂医术,但皮毛知识还是有的,不时脸上涌起一片震惊,又转为不尽疼惜,子衿,你如此这般当真是对原倚风无意吗? 玉子衿垂眸未语,身子一轻,兰飒已将她打横抱起,“你现在不能受寒,我送你回房好好歇着,连翘呢?” “把她留在西原了。”双臂如铁,玉子衿挣扎不得,只得任由他抱着。 “嗯,明家的丫头用不得,我等会命孙晟去府外给你买个丫头,到回显阳的时候直接把她打发了,这事越少人知道越好。” 玉子衿应下,由兰飒抱着向院外去了。 未等到八十大寿那一天,明老夫人终是溘然长逝了,临走前望着那一屋龙章凤姿的子子孙孙,她是含着笑闭眼的。 明家是居于岱东重地的崇溪望族,又是权倾朝野的宁襄王岳家,丧礼办得当然是分外隆重的。 因当初明老夫人曾对玉策多有扶持关爱,饶是政务再忙,玉策也抽空随明清徽回了崇溪服丧。 满堂哀泣中,玉子衿流泪扶着母亲祭灵,望着外祖母的灵柩凄切哀伤。 明清徽半靠在女儿身上,已经哭得双目红肿没了力气,擦擦玉子衿脸上的泪,“衿儿,你这几日气色不太好,可是累着了?” 玉策也注目过来,“是啊,我瞧着你这孩子这几日脸色苍白,是不是病了?” “我没事,养养就好了。”玉子衿强撑着道,趁所有人都目视起灵的功夫,偷偷把兰飒送来伺候她的丫鬟塞给她的阿胶丸塞在了嘴里。 丧礼后,玉子衿随父母回了显阳,兰飒并没有同行,直接回了连渡军营。虽只是外家,但明老夫人一死,总归是不能直接就给两个外孙和外孙女订婚的,嫁娶之事更得延后。一拖再拖,明清徽心里犯起了愁,女儿的婚事怎么就那般的一波三折呢? 回到显阳已是年关将近,第二日玉子衿方醒转就看到玉皓洁正愁眉紧锁坐在她的床边。 注意到那鼓鼓的腰腹,玉子衿热切地靠在姐姐腹边去听那胎动,姐姐可算能有自己安稳的幸福了。 原壁桓把玉皓洁从西原接回来后,玉策就做主将玉皓洁许给了他,二人本是叔嫂关系,一下子成了夫妻,流言蜚语是肯定免不了的。 岁久人无千日好,春深花有几时红?是非入耳君须忍,半作痴呆半作聋。 两个人既铁定了心生死相依要在一起,流言蜚语又算得了什么?原壁桓与玉皓洁早就毫不在意,事到如今,玉策与明清徽也只想着女儿幸福,其他的什么俗世烦扰也管不得了,甚至还将玉皓洁十里红妆风光大嫁。 碍着玉策权势,虽有人难免嚼几句口舌,但还不敢拿到明面上来。只是在成婚那日多少出了些波折,原壁桓父母双亡,长兄夭折,行礼拜堂时怎能少了长辈?免不得要请把他教养大的堂叔父江安王做高堂。江安王视玉策为乱臣贼子,玉皓洁是他的女儿,还曾是原业的皇后,这门婚事他是打死也不认的,哪里肯来?更嚷嚷着要和原壁桓断绝关系。 眼看吉时已至,高堂无人,玉策竟带着明清徽出现在了临川王府为女儿撑面,一场婚礼才圆满而成。 “你怎么回来了?” 感受着那腹中微妙的蠕动,玉子衿不由想起了她的麟儿,辛酸一笑,“家在这里,自然就回来了。” “子衿,你不要走我的老路,我看得出来,英成王对你是真心的!”玉皓洁有些担心地劝道,虽然皇上也真心,但不合适啊! “姐姐,咱们不说这些了,”玉子衿吸吸鼻子,“你今天怎么回来了?挺着肚子多不方便,想见我命人传个话,我直接就去了。” 玉皓洁轻叹,“是皇上要见你!”她本不想来,也不想他们两个见面多牵扯,但毕竟当初皇上帮过她和壁桓,没有不还人情的道理,况且皇上似乎也不想子衿留下,或许能劝劝她。 “嗯,走吧!”玉子衿下床穿好衣服,跟明清徽打过招呼说要送玉皓洁回府就离去了。 九香楼的一间雅间内,三个年轻的公子一黑一白一浅蓝,俱是衣着华贵,俊美如仙,正看得小二一阵头晕眼眩,接着又有两个倾国倾城的绝代佳人相携而来,更是让他险些晕倒在地,今天店里这是怎么了?竟招来这么多的神仙。 倒好茶水,摆好点心,小二领了一锭赏银晕晕乎乎的出了雅间,摸着手中的银锭子久久没有缓过神来。 第六十二章 黯然又销魂 隔了有一年之久,当原倚风再看到那个魂牵梦萦的身影,高情逸态下难掩动容,一时语顿,竟不知该如何开口。 玉子衿没有想到连烬居然也在,微微一笑跟三人见礼。 原壁桓本来就是来牵线的,现在人也带到了,他也不便久留,便带着玉皓洁先行离去了,一时屋内就剩了三人。 连烬明显没有要回避的意思,也没有打扰的意思,站在窗前一双秒目俯视着九香楼外的热闹人群,除却迁都那次,十多年不曾出过宫了,他还真忘了凡尘俗世的街市什么样儿。 “你不该回来的!”久久的注视着那双眼睛,原倚风开口,现在的他除了困境和为难什么都给不了她。 “这些话自我回来已经不止有一个人对我说过了,可是我就是回来了啊,一步踏出已经没有回头路了。”玉子衿淡笑饮茶。 “不,你有,我可以为你和兰飒赐婚,他是个率性男儿,定会想办法再把你送回他身边。” 对上那双清澈痛惜的双眼,“送回谈何容易?”自打踏出横波园那刻起,她就不打算给自己留回头路了。 不等原倚风回答,又道:“我既然回来了,就不打算再走!不只为你,更为我自己。如果看着父亲与他相杀要我选一方的话,我选父亲!”爱情再重,终不能令她自私的一往直前,也不能让她忘恩负义的撇去亲情、恩情。 “你帮我就不是忤逆玉王了?” “那与我是否忤逆无关,我并不会与父亲作对夺权,倚风,我只想你活着!” “我不需要!”原倚风挥袖起身,“我不要你这样为我牺牲,你不想背负歉疚活着,我更不想!我不会娶你,不会!或许我命中注定是无能的,没有帝王根骨,可还不至于折了男儿傲骨,不至于要一个女人牺牲幸福来保我的性命,他日国亡,我原倚风必殉之,你们不须为我如此筹谋!” 啪! 一声清亮的耳光回荡在雅间,玉子衿看看自己悬在半空中的掌心,“也好,若有那日我陪你就是了。” 原倚风脸颊微热,被掌掴得半偏的头微微转正,“子衿,你爱我吗?” 玉子衿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在那双震惊的眸光中紧紧贴上了他的唇瓣。 世间万物都在刹那间静止,只有断续的呼吸声起伏。 不知道过了多久,等原倚风回神,刚还在与他唇齿相交的人已经脸色惨白靠在了他怀中,“燎原,快来!” 不紧不慢回头,不紧不慢来到桌前,连烬执起玉子衿的手诊脉,古井无波的脸渐渐有了些变化。 唤来屋外的姣姣,连烬写下两纸药方交予她,“两个方子每日早晚各煎半碗给郡主服下,不要放在一起煎,药渣也分开倒,若有人问起就说是你月事不调要服用的,不要告诉除你外的任何人是郡主的药。” “是。”自打被连烬调教过一次,姣姣做事很是懂得周到分寸,当下也不多问就去找了地方抓药。 紧拥着怀中昏迷的人,原倚风焦急道:“她怎么了?” “产后受风,经血亏损!” 玉子衿醒来就发现自己被原倚风紧紧裹在怀里,苦涩的药入口让她皱起了眉头。 再盛起一勺汤药给怀中人喂下,原倚风神情一直淡淡的,只是内心还因着连烬刚才的话在久久翻涌着。 子衿,你这般为我狠心决绝的回来,是当真不给自己回路了吗?我如何能当得起你这一片苦心? 临走前,玉子衿看着连烬漆黑的双眸,“连总管,我该怎样让父亲点头?” “郡主可记得令姊当年是如何入宫的?正月十五上元节,玉王已邀皇上亲临贵府夜宴。” “可是单凭我一人之力怕是” “夏侯夫人!” 玉子衿眼睛一亮,转身离去。 爆竹声声,辞旧迎新,新的一年终于翻开新的篇章,万家和乐的泷州城笼罩在祥和喜乐的氛围中,唯有那座最是富丽堂皇的府邸却是一片冷清,全然没有过新年的喜悦。 书房外站了一群上门贺岁的人,说是贺岁,可在这么个情形下任谁也没有心情,来这一遭也不过是因着不必要的过场和放不下的心。 连翘低垂着头站在一边,一旁嫣翠心疼的抱着怀中的小婴孩儿,在狐皮的襁褓中,本肤如白雪的婴孩儿包得就像一个小雪球,双眸雪亮,正天真无辜的咬着自己的手指。 “这叫什么事儿啊,天下哪有亲娘不要自己的孩子?王爷把自己关在屋里足足一个月了,再不出来,我们的麟儿可怎么办啊?”嫣翠伤心的落下泪来,她明白玉子衿身不由己,所有人都明白,但孩子毕竟无辜啊! 清欢小跑到须擒风身边,红红的眼睛里都是泪水,“公爹,舅母去哪里了?她还会回来吗?”那天她一觉醒来舅母就不见了,都怪她,如果她不那么爱睡觉说不定就能看住舅母了。 须擒风蹲下身子,擦擦清欢脸上的泪,“清欢乖,舅母会回来的,以后你就好好跟着你慈姑,她会像夫人一样好好照顾清欢的。” “嗯。”清欢瘪瘪嘴,强忍下了哭意。 “主公可曾用膳了?”蒙成放转向芳草道,前线军情紧急,玉策麾下三营调兵频繁,主公再这样下去,过了这个年玉策怕是就要发兵攻城了。 芳草低落的摇摇头,“没有,鹏举每日都有送饭进去,四爷一口也没动,酒喝了一坛又一坛,鹏举怎么劝都不听,后来还直接把鹏举轰了出来。”夫人,您快回来吧,芳草从来没见过四爷这般模样! “这样不行!”赫连熊熊脸色从未有过的阴沉,“成放,你随我进去拖也得把主公拖出来,再这样颓废下去,整个西原没几天就完了!”什么事儿啊,他好容易想风风光光的嫁个妹妹,老天爷却这么不给他面子,妹子,姑奶奶,你倒是给俺老熊回来啊! “好,走!” 未及两人动身,书房的门被人自里面打开了。 所有人有喜有悲的看着那个从里面走出的颓废男子,他整个人瘦了一大圈,表情寒漠如冰,眼布血丝,发丝散乱,一张俊脸布满了胡渣,让人不敢靠近的冷势和前段时光的神采飞扬判若两人。 霍衍庭第一时间就想起了数年前那个如烈狱修罗的血衣少年,此时的他一如当年的冷酷骇人。他深沉闭目对欧阳佩月摇了摇头,欧阳佩月一时迷惘,她有些不知道自己做的到底是对是错,虽然和宇文铮接触不多,但她从未见过那样的人物居然也有这般颓唐的模样。 他又变回了那个冷漠深沉的宇文铮,甚至比以往还要冷漠,那段时间的温情如玉已随伊人远去 “鹏举,备水沐浴!” 只说了这一句,宇文铮又转头回了房中。 子衿,你既放不下东原的种种,那我就索性将它毁灭,到那时牵挂俱无,你是不是就能留在我的身边了 星辰寥落,庭院深深,玉子衿沐浴着夜色进了廷芳院。 见到来人,夏侯氏颇有些意外,只笑着让两个儿子见礼。 “见过二姐。”玉涣和玉珏都是人中俊才,长相一个随了玉策,一个随了夏侯氏,虽然母亲和王妃关系不好,但二姐平日对他们是很和善的,兄弟二人的尊敬亦是出自真心。 “都是自家人,七弟、十弟客气了。”玉子衿笑着摸摸玉珏的头,“听说前些日子你和你九哥又调皮捉弄先生了?” 玉珏不好意思笑笑,稚嫩的小脸微红,“我只是看着好玩,就上去凑了个热闹,以后绝不会了。” “嗯,你九哥是个捣蛋鬼,可不许学他!” “是,珏儿听二姐的话!”玉珏很是认真道。 玉涣猜测玉子衿前来可能是找母亲的,和弟弟在这儿到底不方便,便找了个由头带着玉珏退下了。 “这些弟弟里,顶数七弟、十弟乖巧懂事,不像六弟和九弟那两个淘气包,整日气得母亲头疼,夫人真是好福气。”玉子衿望着那两个离去的背影落座。 夏侯氏笑意欣慰,吩咐侍女给玉子衿看茶,“郡主过奖了,王妃子嗣绕膝,儿女缘深,哪是妾身能比得了的?不过就这两个赖头小子,好管教罢了!” 玉子衿静静饮茶,没有接话。 挥退房中的侍女,夏侯氏拨弄着刚染了丹蔻的血红指甲,她的一双手保养得极好,长度合宜,葱指尖尖,染上丹蔻后更是好看。 “郡主今日来可是有事要找妾身?” 玉子衿一笑,起身提裾向着夏侯氏而拜。 “郡主不可!”夏侯氏慌张将她扶起,“您是正房嫡女,我是卑微妾室,哪有你拜我的理?” “夫人聪慧,当明白子衿是有事相求!” “可是为了上元节的夜宴?”夏侯氏想来想去也只有这事,那日圣驾亲临自当要费心操持,王妃热孝在身不便操办,便将这事交予了她,“妾身能帮你什么呢?” “助我入宫!” 第六十三章 经年凤朝珠 话已至此,夏侯氏彻底明白了玉子衿来意,当即脸色一冷,“郡主应当知道,王爷和王妃早已有意将你许给兰公子,若我助你无非是在和王爷王妃过不去,那般郡主又将妾身置于何地呢?” 她承认,给玉策为妾她是心有不甘的,所以当初才会怂恿玉策将玉皓洁送入宫中监视原业,用那处处优越的少女的痛苦来抵消她心中小小的嫉妒,以及从云端坠到泥沼的不甘。她自知自己的心地并不高贵,但她也不是不择手段的女子,后来听到玉皓洁险些遭难的消息,王妃恨她,她自己也是恨的!幸好后来玉皓洁劫后余生得到幸福了,她的罪孽也能有所减轻了。现在她又岂能容忍自己再做过错? 玉子衿紧握夏侯氏的双手,“夫人且放心,父亲和母亲只会认为帮我的人是二弟,绝不会想到夫人身上的!” “既怀赤子之心,又知中庸之道,郡主确实是母仪天下的上上人选,”夏侯氏抽回手,“只是可惜郡主没有生在太平盛世,又何苦进那个死局呢?况且,妾身为何要帮你?” 玉子衿目光锁定在夏侯氏的皓腕,“就凭子衿知道夫人对先帝还存有眷念,就凭皇上是先帝最疼爱的堂弟,夫人对先帝赐下的区区一枚凤朝珠都能爱护至今,何况先帝手足?” 夏侯氏神情俱散溃退两步,忍不住攥住了腕间的凤朝珠金环,眼神朦胧中似乎又看到了那个如雪冰洁的男子。 “是连烬让你来的?” “是!” 她沉默良久,“你先回去吧,让我想想。” 望着窗前那个落寞的身影,玉子衿叹息一声,飘然而去。 摸着腕间的凤朝珠,夏侯氏回头目送玉子衿离去,那一年,她好像也是这个如花的年纪。 琼楼玉殿,万里参差,那一日她被她的父亲、她的家族送入了幽幽深宫。那个晌午天很蓝,无数少女如花婀娜绽放在群芳殿。 万朵群芳,任人采撷,她们知道自己也不过是暖床的工具罢了。就算如此,人人仍然小心翼翼注意着自己的妆容,生怕一个动作不够温婉,一个表情不够端庄,她自然也不例外!世家豪族养出的女儿,偏又降生在那样一个世道,便注定了她们不得放飞的命运,满殿人都是天真无邪的年纪,可笑又有几个人是真正的天真无邪呢?她们都很明白:家族的命运、自己的命运全然都寄托在了这张脸上! 若有幸能入了那九五之尊的龙眼还好,若不幸接下来的命运任谁都不敢去想! 当那个天人姿影出现时,她的耳际是满殿的唏嘘声。 雪衣龙纹,高洁若雪。容颜绝世,笑倾三生。 那样一个不染俗尘的天人男儿,竟是长于深宫波谲的九五之尊? 当时,她除了不可置信,还有无限庆幸,毕竟这个皇上并不丑,不是寻常画里那种腰宽体胖的帝王长相。 最后的结果:她如愿以偿的进宫了。她并没有得到他多么深厚的宠爱,后宫中美女如云,他对谁的态度都是淡淡的。不过比起那些人,他对她总归是不同的! 他喜欢叫她晴霜,她的名字本是琴双,可他说,她的气质更像晴空初起下的银霜,明明镀上了耀眼的明媚光芒,却自有一身的清冽气息! “雪狸晴霜,永不分离!”有一天他狡黠的附在她耳边轻声说,“有没有很顺口?” 第一次被他那种淘气的模样惊艳到,她幸福得说不出话来,也不敢说出来,上有皇后,下有妃嫔,她怎能做一群女人中的特殊?当时她也明白了,为何他明明私下对她那般的不同,却永远在人前跟她保持一分疏离。 因为重之,所以护之只是他爱她吗? 她的幸福并没有持续多久,当生离死别来临时,幸福总是那么的脆弱易碎。 他离去的前一天晚上曾拉着她的手说:“晴霜,你知道为什么后宫那么多女人,我独独重你吗?那是因为我知道即便我不在了,你也不会让自己太难过,不会不爱惜自己的啊!那样我即便去了也是安心的” 那刻她不知道自己脸上是什么表情,但胸腔内却是心虚的。 是啊,她不会的!她从来没忘记自己进宫的目的是什么,儿女私情比起切身荣华,在她眼里太轻了,太轻了!所以在他死后,她能安然的深居后宫,能在后来转投玉策的怀抱,她就是这样一个贪慕虚荣的女人啊! 他总是能把人和事看得那么透彻!原来他并不爱她,只是真真看透了她,才会对她可怜的虚荣心施与怜悯。 毕竟那样一个男子也很难会让人想到他会爱上凡俗女子。 离宫那日,她巧遇连烬,那个雍容天生的男子什么都没有说,只在与她擦身而过的时候轻轻叹息,可能是在为那个男子叹息,叹息他竟宠爱了这样一个女人,也可能是在为她的命运叹息 “芬儿。” “奴婢在。”一个侍女走进屋来。 摸着腕间的凤朝珠,“去落华阁告诉二郡主,就说我应了。” “是。” 粉破梅梢,绿动萱丛,春意逐深。 水亭中,牵着稚嫩的小手望着湖畔冰开跃上的锦鲤,玉子衿捏捏玉宇嫩嫩的小脸,“小弟,你看好不好看?” 玉宇长得水嫩灵光,是玉策所有儿子中除了玉天,长相最像玉策的,又是嫡系幺儿,备受万千宠爱,此刻正迈着小短腿儿,高兴地拍着小掌心,“好看,二姐好看。” 看着小弟弟的可爱模样,玉子衿眼中燃起伤痛,都说外甥像舅舅,她的麟儿现在长得是不是也像小弟这般可爱呢? “二姐,你哭哭了。”玉宇睁着大眼睛去擦玉子衿眼角的泪水,玉子衿紧紧把他抱在怀里,含着泪,“没有,二姐没哭,是风迷了眼睛了。” 怀中的身子绵绵软软,还有暖暖的奶香,她多么希望这就是她的麟儿! 抬眸对上一双寒冷的眸子,玉子衿吓了一跳,“你走路怎么没个声儿的?像鬼一样,吓死我了!” 玉寒脸色明显是含怒的,“我走路一直都没有声音,况且是你太忘情了!” “二哥,二哥抱!”玉宇伸着小手就想往玉寒怀里扑,全然不像玉亓对玉寒的敬而远之,玉泽对玉寒的刻意忽视。 小孩子总是这般,越是得不到的东西就越觉得新鲜。 见玉寒没有接手的意思,玉子衿直接把玉宇塞在他怀里,“你是木头啊?没看到小弟想让你抱,成天介跟个大神似的,怪不得六弟和九弟那两个霸王见了你都躲得远远的。” 玉寒有些手足无措,只双手一拢裹着玉宇,“府里有的是乳母和嬷嬷,还不需要我来抱孩子。”说着就叫来了不远处的乳母把玉宇抱走了。 玉宇在乳母怀里拳打脚踢被抱着离去,满口叫着“二哥坏,二哥坏”,大眼睛里噙满了泪水,看得玉子衿一阵心疼,“你搞什么嘛?一回府就莫名其妙来滥施淫威,小弟又没惹你!” 玉寒怒火中烧,从袖中抽出两个纸包甩给了玉子衿,“这是怎么回事?” 取开纸包一看,玉子衿脸色大变,这这是这几日她喝的汤药剩下的药渣,姣姣明明分开扔掉了,怎么会落在他手里? “你监视我?” 玉寒冷笑,“你是我能监视得了的吗?去给外祖母侍疾你都能半路逃去西原,短短一年的时间不到居然就给宇文铮生下了一个孽障,二姐,你当真是神通广大!你有没有想过这样做可曾对得起父亲,可曾对得起表哥?”他刚一回府就看见鬼鬼祟祟出了府门的姣姣,若不是叫人前去查看捡回了被姣姣扔掉的药渣,他还不知道她竟做出了这等事? 玉子衿没有说话,玉寒冷着脸步步紧逼,“你既然没有留在西原,回来又是为了什么?不想背叛父亲,还是为了原倚风?” 被逼到亭角退无可退,玉子衿愤怒昂头,“你说够了没有?” “说够了!我警告你,只要有我在,你就趁早打消了你的想法,表哥你非嫁不可!” 玉子衿怒极,待要反驳,冷风一阵吹过,已被人护在了身后。 “二哥你你在干嘛?没事干嘛对二姐那么凶?”玉亓正对上玉寒含怒的眼睛,年轻鲜活的俊脸不甚有底气。 玉寒冷扫玉亓一眼,又定定看了一眼玉子衿,冷哼一声弹开衣摆向亭外走去。 被玉寒那一眼狠狠刺了一下,玉亓挠挠身上的鸡皮疙瘩转向玉子衿道:“二姐,你怎么惹他了?完了完了,家里除了父亲他最听你的话了,这下他连你也不当回事了,以后要是惹到他我可怎么办?谁来给我撑腰?” 玉子衿给了玉亓一个恨铁不成钢的眼神,“那你就等着被他吃了吧!” “别啊,你可不能不管我,我四肢发达头脑简单,你离家的时候就因为我和他未来小舅子干了一架,被他和父亲狠狠修理了一顿,正等着你回来给我做主呢!” 第六十四章 罗带舞千秋 “未来小舅子?”玉子衿看看远去的玉寒,“你是说沈杳?”她离家的那段时间,父母给二弟定下了沈太常家的姑娘沈凝嘉,那姑娘她见过,是很好的性子,听说他弟弟正在二弟手下做事,也很是不错,怎么就和六弟起了冲突? 玉亓的表情有些心虚,玉子衿翻翻白眼,“是你先惹的事吧?” 玉亓一贯张狂惯了,心性直爽,桀骜不驯,又是宁襄王的爱子,素日行事难免有些我行我素不让人,那日在连渡马场为了一匹宝马便与沈杳争执起来。 彼时二人谁都不知道对方是谁,见到心间所爱哪里容得有人跟自己争?玉亓二话不说就要拉着沈杳以武力决胜负,沈杳也是自小被娇宠大的,自恃武艺不低便不肯屈就让人,当即与玉亓打了起来。 结果当然是玉亓赢了,他小小年纪就在校场拔得头筹,沈杳哪是他的对手?不过三招就被玉亓打折了腿,虽不至于废掉,但也是伤得极重,吃了很大苦头。 事情传到玉策和玉寒耳朵里后,玉亓少不得挨了一顿责骂。 一拍玉亓脑门儿,玉子衿训斥“不就是一匹马而已,你犯得着下那么狠手,竟然还把人家的腿给打断了?” “还不是为了你吗?” “关我什么事啊?” “你不说想要匹玉花骢骑骑吗?我就去给你买了,刚挑中了那小子就跟爷抢,我呸!爷相中的东西,我看谁敢捞走?”玉亓倨傲仰头。 玉子衿有些无言以对,感情还是因为有人抢他的东西才下了狠手,这般的性情当真是玉家男儿,张狂到了极至不算,竟还这般嚣张的理所当然? 玉子衿有些不知道这种性情对玉亓究竟是好是坏? “喂,二姐,你别走啊!”玉亓犹自在自我陶醉里,等回神亭中早没了玉子衿,冲着那个离去的背影顽劣的伸伸舌头,“忘恩负义,刚我还救了你呢!真是好心没好报!” 原朝册封公主向来根据封地给予封号,封地有大有小,亦有好有次,一个公主的封号不只代表着一个称谓,更代表着她的地位。原倚风登基后,对是嫡亲长姐的聘婷郡主厚待有加,当即将富硕天府擎阳封给了她,敕封擎阳长公主。 既是天子亲姐,又是宁襄王长媳,这任意一个身份在世人眼中都代表着一生的无上荣光。身在呼风唤雨的登极地位,面对世人恭维讨好的崇敬艳羡,擎阳长公主一如以往的不卑不亢,游刃有余,但其间的苦涩却只有自己知道。 高耸朝天髻,锏镀金凤簪,金玉华坠流苏垂摆,百褶如意裙的衣摆长长铺就身后,精美细致的艳丽牡丹开了一地,茜色的披帛艳极飘飘。 擎阳长公主永远都是端庄大气,仪态万方的,一身气质时刻彰显着她皇家贵女的风范,身着这隆重行派站在落华阁门前,更犹如一枝冠压满园的牡丹盛情绽放,占尽了富丽高贵,不容袭渎。 半盏茶的停顿深思后,她举步优雅地进了门。 玉子衿打开擎阳长公主送来的包裹,烛光下,那流光撒花的艳红舞衣闪着炫目的艳光,细小的宝石粒粒饱满均匀缀于其上,闪着各色透亮的光彩,艳而不俗,妖而妩媚。 “你真的决定了吗?”擎阳长公主面有隐忧,“子衿,你这般深情相助,当真叫嫂嫂心间有愧。” 她是倚风的姐姐,也是玉家的儿媳,自弟弟登基那刻起,她就注定要在婆家、娘家之间两相为难。一边有她情深爱重的丈夫,一边是她同胞血浓的弟弟,不论选哪一方都注定要失去另一方,她作何抉择都是心痛无比的。原朝的江山已是满目疮痍,她不想正值大好年华的弟弟一起陪葬! “嫂嫂不必自责,今晚之后你只需记得,妹妹的荣辱与倚风的生死将会紧紧地绑在一起,他的一切俱由我来负责。嫂嫂已是玉家长媳,大哥爱妻,原氏的一切今后都再与你无关,你的职责只是掌家处事,善理后院,再无其他!”玉子衿声音宏定,目不转睛看着擎阳长公主微红的眼睛,为难的事叫她一个人去做就够了。 擎阳长公主清泪滑落,双腿一屈就拜下来,“妹妹,你对倚风、对原氏的大恩嫂嫂记住了。” “嫂嫂!”玉子衿连忙把擎阳长公主扶起,不忍道:“你这是干什么,我与皇上年少倾心,能和他同生共死是子衿的幸福,嫂嫂不必谢我,权当是成全我!以后之事只请嫂嫂置身事外,莫再添忧。大哥虽然风流,但对嫂嫂却是爱重至极,以后不论如何,断不会亏待嫂嫂。嫂嫂是聪明人,侄儿侄女还小,就算不为自己,你也要为了他们选一条明路,我相信皇上是不会怪你的!” 提起年幼的孩子,擎阳长公主更加心酸,再想想玉子衿以后的处境更是心塞万分,同是天涯沦落人,她不是不知道左右为难不知取舍的滋味,况且若踏出这一步,子衿的处境怕比她更是艰难百倍。倚风通理懂事,不曾向她提出过什么,她确实也无能为力,玉天更是敬重爱护她,对一些事不提不说,在尽力维护着他们的夫妻感情,但子衿就不一样了,若是入宫,势必就要帮倚风处处经营,与父兄的冲突他日更是在所难免 “时辰就快要到了,嫂嫂快去宴上吧,别叫大哥等急了。”玉子衿信手给擎阳长公主理理妆容。 擎阳长公主没再多言语,深深感激地望了玉子衿一眼就离去了。 玉指牵罗裳,玉子衿唤来屋外的纤儿和姣姣“给我上妆!” 按例,上元节的夜宴是摆在宫中的,皇上应于朝华殿宴请文武重臣,皇室宗亲,并按照品级逐位赐下恩赏,以示与百官同乐合庆之帝王恩泽。但因为迁都,紫耀宫城尚在扩建之中,朝华殿也不过才有了个大致规模,同时为避免迁都后的第一个上元节太过索然无味,因循守旧,玉策便上奏原倚风将夜宴摆在自己家中,一来场地固有,二来别具新颖,也不失为一个好去处。 歌姬舞女,击筑吹笙,丝管迭奏,流水缓缓的乐曲悠悠响彻宁襄王府。 原意风雪色龙袍清雅高洁端坐龙椅,右下手坐着玉策,一应宗亲与重臣分别按等级坐于两侧,其后珠帘垂摆坐着内眷。 虽换了场地,但走马观花的歌舞仍旧一如既往,看多了的人已经觉得索然无味。 歌舞中场停顿的空间,玉策拿起几案上一本花名册,那上面写满了朝中适龄未嫁又家无实权的女子名字。原倚风已经是立后之年,迟迟未娶也不过是为了他的宝贝女儿,若他是一个普通无权势的原氏王爷,他是不介意将女儿嫁给他的,但现在不行。如今既然他不主动立后,那他就只有亲手助他了。 手执花名册,玉策正要优雅起身,缓缓又响起一阵天籁之乐,他不由往中间台中一抬头,下一刻,锐利的双眸中掀起狂风巨浪,他怔然止住动作! 当那个水蛇妖娆瑰姿艳丽的身影灵动如仙地步上舞台,所有人都屏气凝息呆呆望住。 千秋绝色,艳惊四座,流云飒踏,不是凡中人! 一个舞步回旋,两招红绫游转,三笑倾国倾城,四方目色垂涎那一舞勾魂摄魄,如月下仙人攀折月桂,晶莹桂枝抖动滑落,神幻,不可触摸;如桃夭灼灼,带来纷然花雨占尽九十春光,芳香弥漫了这一整个春季。月是那样圆,那样亮,如水倾注的光华披在她红梅嫣然的绽放娇躯,潺潺流淌出山间古道,流水落花的别样艳美。 无数道痴迷且呆滞的目光都胶着在舞台正中那道艳绝的身影上面,眼中只有那个红衣惊艳宝石摇坠的身影。 久久的痴迷后是无数人的好奇惊叹,当向象征着帝国权力之喉的尊贵地带张望了一眼后,所有人都选择了沉默安分,不敢议论,不敢探问这女子身份。 因为,权力被架空的皇上眼中是痴迷的,连大总管是淡然无波的,但玉王是面色凝重的,驸马是双目淬火的,大都督寒冰似的脸是冷到极致的总之,权柄所在的玉家人没有一个脸色是好的。 一舞毕,解开疑惑的是女子多姿曼妙跪拜的自报家门:“臣女玉子衿参见皇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谨以此舞惟愿吾皇如月之恒,如日之升,如南山之寿,不骞不崩;如松柏之茂,无不尔或承。” 声音不高不低,清动悦耳得像流水淙淙,像环佩叮咚,尤那一抹如花笑靥开在她脸颊,倾倒众生。 席间惊起小小一阵唏嘘,如斯风华,竟是灵机郡主?玉王当年如何嫁长女于原业大家不是不知,夜宴献舞的旧戏今日重演,意欲何为大家都心照不宣。 至于玉家人让人困惑的表情,此刻就没人去管了。 原倚风又痴又怔,眼睛动情直直盯着席下跪拜着的那个绝色佳人,在连烬接连两声轻咳后才收理情绪起身。 人都是贪婪的动物,喜欢一个人或一件东西,明知得不到就更是想要,一旦沾染其一点温度,就不可救药的想要渴求更多。此刻的他俨然已经控制不住自己了,心间小小的抗拒彻底熄灭,他要她,要她成为自己的人,即便下半生永怀愧疚! 第六十五章 不敢忘相思 执起那只小巧玲珑的手将人扶起,原倚风口齿含笑,俊若谪仙,五指紧紧包裹着掌中柔嫩,侧身向一旁的玉策说道:“玉王如此厚爱,朕铭感五内,日后定会厚待郡主,玉王、王妃大可放心!” 帘幕后,明清徽紧闭双眼,衿儿,你到底选择了皇上! 玉策面如寒霜看了一眼玉子衿,但依旧对原倚风笑着起身施礼,“承蒙吾皇不弃,小女能得皇上垂怜,实乃三生有幸!” 好!好!他真是养了一个好女儿! 原倚风颔首浅笑,“玉王股肱重臣,功勋卓著,朕断亏待郡主不得。连总管,朕初登大宝,中宫未立,你即刻回宫替朕拟旨,即册郡主为后,传旨钦天监择选吉日以行册封大典。” “是!”连烬领命快步离去。 木已成舟,这已是板上钉钉的事,玉子衿巧笑嫣然跪拜谢恩,玉策亦带着玉家人俯身叩谢,只是这天降喜事,却没有一个玉家人敢笑得出来。 金门曲廊,月夜清幽,当连烬要踏门而出时,一缕凄凉笛音传入耳际。 “大总管,您怎么了?”随行小太监疑惑看着止步不前的人。 连烬回眸,“没事,在这里等我回来!” “是!” 碧玉的笛管离开嫣唇,夏侯氏若有似无的目光投在亭外,“成了?” 连烬没有进亭,只停留在外肃然而立,“成了,此次多谢。” 夏侯氏笑得荒凉,“不必谢我,我只是不想他在这世间珍视的人也如他罢了。” “多年不见,你可还好?” “荣华富贵,衣食无忧,自然好!”她端看亭外人永远古井无波的双眼,“只是未曾想竟还能得见总管,这些年过去您风采依旧,只可惜,却时过境迁了。” 连烬不想回味过去,只微微垂眸,没有接话。 玉笛重抵嫣唇,夏侯氏已经语尽,闭目又重续那首凄凉的曲子,不再管问亭外人的去留。 午夜,宴席散去,酒酣熏染,却没有人睡得着。 书房外,寒气降落,石砖冰凉,但跪于其上的人整整两个时辰没有动一动,甚至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 玉天与玉寒立于不远处,一个脸色铁青,一个面如寒冰,心疼归心疼,但总归是她自找的,二人根本没有劝的意思。 玉亓趴在树后,急得抓耳挠腮,这大冷天的,可别冻坏了,心想着要不要把人敲晕了抱回房的时候,正好看到一道着急赶来的人影,太好了,这下有救了! “衿儿,”明清徽解下自己的披风就把玉子衿裹在怀里,“这深夜的天,你这是做什么?要是冻坏了身子可怎么办?” “母亲,你别管我,女儿自知有错,悖逆父亲,还害你们失信兰家,女儿当然该受责罚,特来向父亲请罪!”玉子衿正对着书房紧闭的门,态度坚决。 明清徽形容焦虑,怎么劝玉子衿都不肯离去,左右是自己身上掉下的肉,纵使有错又怎能不心疼?心一横也跪在了书房前,哭道:“王爷,事已至此,子衿入宫的事已是不可挽回,您再生气也是无济于事,她擅自献舞来设计您,让您骑虎难下是她的不对,可这也全是出自对皇上的一片深情,就请您看在与清徽多年的夫妻情份上,成全了她与皇上吧!” 书房内灯光暗暗,玉策冷重的脸上双目紧阖,当明清徽的哭诉传入耳中,他脑海中不由想起了当年与她的初见。 那时的他不过是个祖业败落的破落子弟,一贫如洗,她却是崇溪望族之女,只因城隅惊鸿一见互相倾心,之后暗许终生。当时的明家宗亲无疑都是反对的,若非岳父岳母开明点头,想必他们也不会有今天,更不会有他今日的成就! 情牵无奈,这个苦他不是不知道! 他毕生抱负是一享霸业征程的淋漓快感,去和他强劲的敌人去争去斗,去享受寸寸征服的快乐,那把金黄龙椅他唾手可得,然而他并不稀罕。只是他这样想,并不代表他的子孙也这样想啊!待他百年之后,原倚风的下场他保证不了,把女儿搭进去难保他日她不会与兄弟反目。 玉天咬牙切齿,冠玉俊颜尽是不羁张狂,上千轻扶苦苦哀求的明清徽,“母亲,这石板太凉,您快起来,二妹这次是真的惹恼父亲了,这般设计父亲骑虎难下,父亲怎能不气?” 明清徽正推攘着玉天的拉力,忽然书房门开了,玉策表情沉重走来,挥手制止明清徽欲说的话,目光如炬睨着身子僵直的玉子衿,“既然已经铁下了心,又来跪本王作甚?你既不曾将我这个父亲放在眼中,有你自己一番打算,那又何必来求本王原谅?” 玉子衿泪水轻流伏地一拜,红肿的双目抬起望着玉策的眼睛,“父亲,女儿不敢无视父亲,只是女儿对表哥实在无男女之情,满心牵念唯有皇上,只求父亲成全!” “满心牵念?你对皇上当真用情至此?” “非是死别离,不敢忘相思!” 明眸刻定,声音坚决,玉策看着听着不由身子一颤,紧握成拳的手咯咯作响,他深思到最后终五指垂散,“罢了,罢了,”无力挥挥衣袖,慢慢转身走回书房,“随你心意吧!” 双目滚烫望着那明明挺拔此时却有些苍老的身影,玉子衿俯身长拜,泣不成声,“女儿谢父亲!” 东原仁静帝天平三年元月十六,帝诏天下立玉王二女灵机郡主为后,并于同年三月初八举行封后大典,玉后美而谦和,德亦柔嘉,尊懿尽善,仪容天成,史称孝懿皇后。 同日,西原英成王宇文铮得子,取名宇文靖域,上奏仁平帝原明昃立为世子。 靖乃平定靖匡。 域者,国也,疆也。 寓意为何,天下皆明。 雕梁画柱,檐牙高啄,玉殿楼台,气势恢宏,紫耀宫城在一番大规模的扩建之后,壮丽堂皇毫不逊色于故都上京。 九凤宝罗紫檀玉辇穿越数道宫门,鹅黄色的宫纱帷幔在春风中传出香风浮动,前后上百宫侍、侍卫恭敬随侍,封后大典尚未举行,故未用全副皇后倚仗,但浩荡辉煌的至尊气势已经足了。 “靖域麟儿的名字叫靖域” 玉辇停在漱玉阁大门前好一会儿了,玉子衿犹自在怅惘沉思和无尽思念中,直到辇外传来咳嗽声才吩咐下轿。 月白色的蹑丝履步出,过人惊艳的秀丽身影端端静立,娟纱金银丝线绣花长裙勾勒在她玲珑有致的身姿,纤腰巧巧,形美骨佳,正微微抬首看着眼前素净的楼阁。 “郡主,请!” 一声浅润入耳,玉子衿对上身侧那双琥珀色眸子,额心那点朱砂痣如血鲜艳。 “绯雨姑娘,真是别来无恙。” “奴婢不敢,郡主切莫折煞奴婢,叫奴婢绯雨便是。”绯雨巧笑垂头,恭敬伸出纤细的手臂。 玉子衿笑笑,有丝时过境迁的凄凉,轻轻将手搭在绯雨的手背,步履慢慢向漱玉阁内走去。 按仪制,即将入宫陪驾的女子,当有女官、女医对其身体生理进行数道排查,皇后更不例外。 漱玉阁一行八列,每列五人,已经恭候了数十位宫内的资深女官、女医、嬷嬷。 玉子衿进入暖室,玉臂舒展任侍女褪去了繁复的宫装,只着了一件素纱里衣,隐约可见其中曼妙。 按着两个嬷嬷的话,她举步轻抬走过几步。 其中一个嬷嬷微不可察蹙了蹙眉,仍是笑道:“郡主身材匀称,姿韵聘婷。” 屏风外的主事太监闻言,轻笔写下。 脱尽最后一层衣衫,白玉雕琢的人儿静静躺在素塌,由数人分别对眼、耳、口、鼻及至全身各处进行了检查,主事太监一一记过。 终于,到了最后一道程序。 绯雨挥退所有人,只留了一个嬷嬷,玉子衿刚一抬眸,就被一件蝉衣裹住。 绯雨服侍她穿着衣物,浅浅一笑,“郡主,得罪了,虽说殿中省掌控在总管手中,但为以防万一,这必要的程序还是要走的。”转向一边的嬷嬷,“习嬷嬷,知道出去该如何说吗?” 习嬷嬷谨慎点头,“姑娘放心,奴婢明白。”半辈子滚打求生在人世最险恶之地,没人比他们这些人更心明眼亮,更知道三缄其口。 玉子衿紧紧衣带,望着习嬷嬷走到屏风外,“替我谢谢连总管。” “郡主客气,这是应该的,皇上现在在清塘园,奴婢带郡主过去吧。” “嗯。” 韶光淑气里,清塘园卉木繁荣,和风清穆,正是一年中生情勃发的时节。 玉子衿进来湖上凉亭,竟见清河王也在,虽然清河王已经上了年纪,但保养极好不觉沧桑,尤其从骨子里透出的君子沉韵令人见之气清。 父子俩正在对弈,俱是清尚卓绝的雅致仙骨,相对而坐非一般的养人心目。 “子衿见过皇上,见过父王。” 身份变了,称谓亦然。 “自家人无需客气。”清河王对着福身见礼的妙龄女子和蔼一笑,对这个儿媳的满意一眼可观。毕竟玉子衿是个很难让人讨厌的女子,又为了他的儿子不惜忤逆父亲,那份真心足以让所有婆家人接纳。 浅笑落下一字,清河王淡然听着儿子和儿媳的叙旧。倚风从小是他一手教大,他教过他为人之道,处世之道,习文之道独独不曾教过他治国之道。因为在他的心里,儿子能像自己一样做个闲散王爷便够了,朝政这趟浑水,他不想儿子趟入其中。 未想到头来却是适得其反。 生来就被冠上原姓,那是他们逃不过的宿命,年轻时的他也曾有报国之志,只是他的努力远及不过这个古老皇朝的颓废之快。当一个事物彻底地走到了尽头,再多的人力也是徒劳啊。 第六十六章 乱世烽火起 黑子布局紧密,白子散乱四方,想要反扑却被片片吃掉,玉子衿立于原倚风身旁看得眉峰紧蹙,“父王这局布得好,皇上这一处已是自顾不暇,若在这一处临时收手,未免前功尽弃,真是两不得力啊!恕子衿也想不出应对之法。” 原倚风释然道:“罢了,那儿子就认输吧。这些日子不是败给连总管,就是输给父亲,不知这背运几时才完啊!” “那皇上不妨叫连总管来试试” 说谁谁来,连烬正好进来水榭,依旧那般气度雍容,容色可观。 几番子落,胜败接而发生了不可思议的逆袭。 清河王剑眉一陡,眸光隐隐对上那双漆黑的眸子,“连总管果然好手,本王甘拜下风。” “王爷过奖。”连烬无畏对视,深邃的目光是人看不出的暗藏。 原倚风与玉子衿只顾研究着那盘反败为胜的棋局,没有注意到其余二人的气氛有些异常,待得一会儿,清河王已经要起身回府了。 “皇上、郡主想必有话要说,就由臣送王爷出宫吧。”连烬起身道。 原倚风点点头,“好,替朕好好送父王。” 二人离去后,原倚风牵起那纤纤玉手将玉子衿扶坐在石凳,半蹲下身为她揉着膝盖。 “皇上,这样不好!”玉子衿张望四周,拦着膝盖上的手,那晚在书房外跪久了,膝盖有些青肿,后来进宫时被这人看出行动有碍,便不顾身份为她揉捏,拒绝都拒绝不得,现在已经好得利落了,实在不需要了,况且这大白天的在园子里,叫宫人看到可怎么好? 原倚风自顾捏着,“别动,好不利落将来会落下病根儿的。” 玉子衿拒绝不得,只得让他捏着,膝盖上的力道不紧不慢,缓慢温和,确是舒服,窘迫的看着那人恬淡神清的表情,她连自己的脸红都丝毫未发觉。 威严皇城上锦旗飘飘,富丽宫门前雅人相对,一个气势稍冷,一个风度温润。 “就送到这里吧,有劳连总管了。”清河王笑得彬彬有礼。 “臣不敢,王爷慢走。”连烬颔首。 “我替倚风谢你,”走向马车的脚步忽止,“只愿你别让列祖列宗恨你!” 身后人冷嗤。 “恨不是靠毁灭就能化解的!” 春风过,静立的人望着马车远去,“却只有毁灭可行!” 三月初八,封后大典。 九凤朝珠紫金冠,浴火凤袍逶迤匍地。玉子衿最后看一眼镜中美艳绝姿的女子,在满屋子喜娘司官的簇拥下步步而出。 鲜红如火,绮丽难寻。出闺阁,拜父母,别兄弟,登凤辇她在万人瞩目下立于正阳门。 一眼望不到头的红毯如血流一注流向朝阳殿,她举步轻踏,在诏响四方的礼官颂词中步步走向那巍峨殿台。 红毯两列,文武伏拜,她凤袍浴火旖旎而过。 百尺华阶,拾级而上,尽头是那个满目爱意的温润男子。 十二图章的帝王衮冕教他穿出文人雅士的别具风雅。 皇朝颓圮,他竟给了她一个盛世大典。 将我掌,入你掌,十指紧相牵。她的笑高贵抚媚令万人失色,却也满目凄凉入一人灼眸。 千里之外的清逸古陌,远远的流传着马蹄踏踏,流传着痛意浓重,飞纵一日的宝马后,是扬拨了千里的烟尘至夜方歇。 接天崖顶,云海飘飘,狂笑声后剑光刷刷,漫天星光难追其亮,青碧佳酿流泻入喉,是狂是醉唯己方知,英姿挺拔的男子看着那一地碎了的酒坛一如看到了自己破碎的心 “子衿!” 空谷悠扬,山中回响的这痛心疾呼,惊动了红罗帐下交杯的玉指。 “怎么了?”原倚风抬头。 “没没事。”双臂相绕,仰头喝下那一汪青碧,阿铮,是你在叫我吗? 金殿绮艳里,轻解红罗帐,原倚风拥着红衣乌丝的绝色佳人,“子衿,我终于娶到你了。” 玉指摊开现出一枚精致壶盖,她娇媚而笑。 迷离的双眼被那娇媚深深锁住,他深情包裹住那摊着精致壶盖的手,动情吻上那两瓣嫣然红唇,一殿绮罗香。 东原天平三年的三月,风光明媚,春情无限,令人是料未及的是这春情会被一场浩浩然的战争彻底消解。 就在新皇大婚的同月,西原英成王宇文铮以“除国贼,匡天下”之名发兵三十万攻泸关,虽未取,但将玉策七千精锐部队俱收,斩守将方瑜,并势如破竹北上攻取泸关秦、成、安、凤四州。 玉策勃然大怒,亲自带数万精锐自显阳出发,四天四夜水陆兼程,杀至西原北方重镇辖州城下,意欲攻取辖州,打通泸关和明州与勃州的联系渠道,压缩宇文铮的北方防御战线,宇文铮遂强攻明州,并派人直袭玉策背后抢夺军需物资。 玉策恼然,速调转明州,此时大将薛明、封泰率十万精兵而至,玉策即命于蒲渡羌河北岸日夜不掇建桥渡河。 闻此讯,西原大营诸将以为玉策欲强渡羌河,遂星夜商讨对策,未禀决策,却听座上深沉的男子不以为然:“如果玉策要渡河直接和我们开战,他不可能将最精锐的一支精兵交给薛明,此其一;在蒲渡做造桥的假象,意在把我们的主力吸引到蒲渡,减轻封泰夺回失地的难度,此其二;此次薛明率主力而来,正中吾下怀,公等岂不知骄兵必败之理?你等且看本王斩薛明于马前。若克薛明,玉策诡计大破,必撤军!” 饶是如此,诸将仍是不信,皆惧玉策渡河,这次他们出其不意地大肆发兵已是孤注一掷,若此战讨不到便宜,以后怕更难是玉策敌手。 宇文铮冷然肃息,一如既往的清冷如玉,嘴角虽有着淡淡的笑意,也仅是自信的笑,“上次偷袭泸关,我率军不动,故意向其示弱,以骄其轻敌之心。今日敌军再来,我军依旧没有远征,造成我军胆怯不敢战的假象,玉策必然放松警惕。诸为且等本王取薛明首级便是!” 他要一步一步将她夺回,薛明的人头是第一步! 当夜,宇文铮放风声欲前往蒲渡,造成不敢应战假象。翌日率六千骑兵出辖州,以极限速度赶至辖州东南四百里的泸关,薛明措不及防,被宇文铮斩杀,部下三万人投降。 当时由于羌河冰薄,东原人马辎重无法过去,只能撤毁浮桥回军。西原军从后追击,玉策殿后的大将独孤延一战之中砍坏十五把钢刀,战事异常惨烈,最终才保得玉策一行人逃脱。 泸关之战以西原的全面胜利而告终,双方屠杀无数。 玉策十一万精锐部队,八万覆没,丢七万精制铠甲,牛马粮草,不计其数。 西原地处西部贫瘠之地,人口稀少,为生存只得以战养战,获得敌人和战略资源来满足自己的生存需要。此战打破了东原对西原的压倒性优势,夺得数十座城池,获得金银人口无数。 战事传回显阳的时候,玉子衿正在寝殿中绣着一方锦帕,失神间一针入指,她未来得及呼痛,鲜红的血珠已沾上锦帕,无心插柳将那一朵血红山茶补全,妖冶的绽放如那日钟磬寺前的一路芳菲,刺痛她的双眼。 静静听着小太监的禀告,她将刺痛的手指按上那朵山茶,血有多艳,山茶便有多艳,只是它的美丽娇艳是用她的痛唤来的。 不要命地攻城,不遗余力地征战阿铮,你是疯了吗? 这次你是赢了,可也赢得太过孤注一掷,若是有个差池,我该怎么办?我们的麟儿呢? 闭目深叹,至亲与所爱的厮杀这只是一个开始不是吗?来日方长,她哪能现在就轻言难捱呢? “派人将前些日子长公主送来的老山参送去前线给王爷,就说本宫弱质,未能侍父身前,叫他老人家万事珍重,切勿急火攻心,伤了身子。” 小太监领命随着姣姣而去,纤儿不安地望着玉子衿的手指,扎了那么深的一针却连眉头都没皱,她也不敢多问,自打从崇溪回来到入宫,她们的主子再也没了以前的活泼,一个人静静坐着不说话就能过去一天,她不敢多事,偏偏主子说连翘那丫头在崇溪找到亲人赎身归家了,她就连打听的人都没了,有什么事只能视情形琢磨。 东原大营。 喝下最后一口参汤,玉策扬手将瓷碗摔碎在地。 盯着山河万绕的军机地图,玉策屡败屡战,速速命人征调十五万大军要收复失地,当夜亲自带兵绕路西北转攻羌流关。 很好,不愧是他命中唯一认可的敌人,这场战争他愿意不遗余力和他打下去! 同时,宇文铮欲趁势欲攻取沂安,一路东进。两军浩浩荡荡于平苑对峙,开始一战,西原大获全胜,并斩杀玉策一万五千人,杀大将韩图鲁、宋临显,诱降东原军队三万人。 其后,天降大雾,宇文铮与部将失联,赫连熊熊、李简等人撤军,宇文铮无兵可调,错失良机,遂怒烧大营,撤军。 另厢,玉策时运不济、气急败坏导致连连败退,军心不稳,遂撤军。 天平三年就在这么一场惨烈厮杀中动荡而过。 西原宇文铮经此一胜,最终未得沂安,但控制了羌流关东南、泸关以东幅员辽阔的大部分土地,兵精粮足,战果辉煌,彻底成为玉策一世劲敌。西原领土面积直追东原,由三分天下只占其一逐渐与东原双分天下,虽综合实力仍弱于东原,但已是平分秋色,各占半春。 平苑一战后,宇文铮战果辉煌,忙于消化;玉策惨败,转于重整。双方偃旗息鼓,治理内政,趋于一段时间的和平。 第一章 惊见侯恪纯 玉和三年冬,北风万里,滴水成冰。 工部局的主事太监郑彝一边指挥着几个小太监修补宫墙,一边望着头顶损坏的瓦当叹息,皱纹横生的眼角前弥漫着口中吐出的热气,少顷就在空气中消散。他在这宫中当值几十载,眼看着这片江山一天不如一天,如今前线战事吃紧,国库空虚,宫物修补还是节俭为好。 几个小太监冻得双手红肿,好半天才把损坏的瓦当修补完好,寒冬烈风吹得他们浑身都没了知觉,郑彝只得赶紧催着他们去修补下一处坏处,早日做完便得早日歇息。 高远楼阁上,慧丽的女子将这一幕收入眼底,金色的光辉洒在她薄削如青笋的脸颊,映就靓色,秀玉的眉峰含着担忧,“山河破碎,国家无存,真不知何日这才是个头,如今玉王久对西原用兵,战事从去年春天一拖至今,再这样下去只怕会是两败俱伤啊。” 一旁的男子闭目养神,似黑羽编织的长睫稍稍翕动,慵懒姿态似乎并未将女子的话放在心上,一偏头沉沉睡去。 女子愠怒,故意要去晃醒男子,才发现他竟是真的睡着了。细指描摹着那深秀五官,匆匆流年不改他清彩神姿,她凝眸看了许久才为他掩好产自葱岩雪岭的上好黑狐皮毛缝制的华贵大氅,轻轻退了出去。 屋外早已有人等候许久,见到有人出来,迫不及待上前。 女子轻嘘一声,小声道:“大总管刚歇下了,你有何事竟寻到我这里来?” 来人一身侍卫打扮,乃是连烬心腹方颐。 方颐往屋里张望一眼,紧张道:“绯雨姑娘,有人潜入了宫中。” “什么?”绯雨拧眉,“是敌是友?可有线索?” “敌友属下不知,不过可以肯定来人藏匿在了西六宫与朝华殿附近的宫殿内,具体何处,属下未明,特来禀告大总管。” “我知道了,你下去吧,待大总管醒来我自会言明。” “是。” 一觉醒转,已是傍晚,看着楼外半黑的天,连烬懒懒地半躺在睡榻上,“可是宫内来人了?” “你早就看出那些瓦当坏得蹊跷,所以才叫方颐去查”绯雨给他送上一杯热茶。 “霜雪欺压冻坏瓦当很是正常,但那日我不经意发现了朝华殿外宫墙上的踩踏痕迹。”连烬饮茶深思,沉下的眼尖波光一闪,“过几日便是上元宫宴,想来是有人想掀风浪了。” “那我们查是不查?” “叫人保护好皇上皇后和太子,来人是冲着谁来的就让他们去找谁就是了。” 绯雨抿唇,落樱飘香进楼阁,园中的如血梅花正盛放着,她的心内开始有些不安。 上元宫宴,华灯璀璨,朝华殿内杯盏交错,君臣齐乐,共祝玉王凯旋之声起伏不绝。 对比朝华殿的宴酣之乐,凤藻宫内是一片安然之色。 摇篮内的婴孩睡得很是香甜,玄青缎面银线绣龙纹的缎袍裹着他嫩小的身子,长睫轻闭,面容圆润,肤白如荔——正是东原太子原景沐。 身段如削的女子长发披散,凤凰牡丹花锦衫的长长裙摆拖在身后曳地,细密的彩绣金线熠熠生辉,稀世明珠钳制的凤眼妖娆明亮于玉背,耀目的五色彩翅似要振臂翱翔九天而去。她正半跪在摇篮前欣然看着熟睡的幼儿,美首峨眉,细颈柳腰,绝色之姿静美如画。数年过去,昔日稚嫩的少女如百花国色娇美绽放。 自玉子衿进宫,如今已过去了近四个年头。 在这几年中,人事更替,日月更易,东西原两国更加地势同水火,战事无绝。 天平三年玉子衿入宫后曾两度小产,天平四年更是大病一场,险些不省人事,急坏了原倚风与玉家人,为祈求她平安脱险,原倚风衣不解带昼夜陪伴病榻,更将年号天平改为了玉和——玉后安和。 圣旨颁下,物议沸腾。溢美者赞帝后情深千古佳话,有心者却是叹原氏不保。种种说法都未曾影响那个温润男子半分爱意。 在物议沸腾之余,许是上天也为其诚心所动,降下怜悯,玉子衿病情渐愈,于玉和二年诞下太子原景沐。 随着原景沐的诞生接连而至的是西原的大举进攻,宇文铮于当年便悍然进兵沂安天险苍岭关,一场浩大战事于此展开,断断续续打到如今已经两年,双方久持不下,难舍难分。 这场东西原的争霸之战,不过缘于眼前这个孩子的降世惹恼了那人。 红颜若倾国,千年祸水名。 她终究做了祸水 而西原政和元年的早春,原明昃应宇文铮所请,降旨立其独子宇文靖域为世子,世子满月之日,川西权贵皆临英成王府,无数人期待着一见传闻中的英成王妃,宇文铮却对外宣称妻子深谙佛道,不理尘世,终年于别院佛堂避世清修。以至于时至今日,都鲜少有人见过这位王妃的真容。 更难得英成王与王妃伉俪情深,一心相许,数年不曾纳妾一人,纵使膝下只宇文靖域一子也矢志不渝,铁骨柔情为世间女子倾慕,英成王妃亦为人艳羡,只可惜其姿容如何却鲜为人知,更为这个女子其人蒙上神秘面纱,人人只道:那必是一位世间绝色的奇女子。 “娘娘,不好了,不好了,娘娘” 姣姣情急跑来,惊醒了熟睡的原景沐哇哇大哭,玉子衿一擦眼泪赶忙将孩子抱起,“怎么回事?急什么?” “奴婢该死,娘娘恕罪。”姣姣急忙请罪,“回禀娘娘,有一批刺客闯入了朝华殿!” “你说什么?”玉子衿大惊失色,“玉王呢?皇上呢?公子们呢?他们有没有受伤?” “娘娘,朝华殿乱作一团,奴婢也不知,皇宫大半的禁卫军都调过去了。”姣姣回道,幸好娘娘风寒未愈留在了宫中,不然更是麻烦。 玉子衿闻言就要前去朝华殿,才迈出两步不禁低头看了看怀中安静下来的原景沐,这种情况下她去了禁军怕还要分出精力来保护她,此刻倚风最在意的是她和沐儿的安全,朝华殿她去不得。 “姣姣,宣本宫懿旨,将凤藻宫一半禁军调去朝华殿护驾,快去!” “是,奴婢这就去。”姣姣领命而去,偌大的偏殿只剩玉子衿抱着孩子焦急等待着。 不知过去了多久,玉子衿在殿门口等得双腿麻木,想要唤来守门的宫人前去打探消息,一连几声却无人回应,就连殿外侍奉的宫女太监也不见一个,同时后殿传来一声闷哼,她下意识地将原景沐紧紧抱在怀里,踱步向后殿走去。 “纤儿,是你在后殿吗?纤儿” 步入后殿,四周无人,玉子衿提着心找到了昏死在墙角的纤儿,还有玉家陪嫁她进宫的两个侍女英浓与翠萱也倒在窗前不省人事,她下意识地正要呼救,只见一个黑衣人负伤走来,她紧护幼子步步后退,一只手伸进广袖中握住了刚收在袖中的匕首。 “好久不见。” 黑衣人在离玉子衿一丈外站立,低哑悦耳的声音并不像是刺客,待他一把扯掉覆面的黑巾,玉子衿睁大了双目。 “世兄,你怎么会是你?” 来人正是昔日泊南都督侯南康之子——侯恪纯。 当年原业在位,中央有玉策独揽朝纲,地方有泷州刺史公西越和泊南都督侯南康两大割据势力与之抗衡。涫峡之战玉策与公西越联手共灭侯南康,使这一三足鼎立的局面彻底打破,而最大的受益者无疑是玉策和宇文铮。 随着侯南康覆灭,公西越亦中箭一命呜呼,川西大权尽数落入宇文铮之手,他与玉策二人瓜分泊南之地,才有了今日东西原两国分立的基础。 而侯恪纯身为侯南康之子,则遭到了玉天的全力捕杀。这二人年少义气,俱是不可一世的王侯贵介,早在初识时就已经水火不容,玉天如何会给侯恪纯逃生之机?一场捕杀后,虽未亲手除掉侯恪纯,可也将他生生逼下了万丈悬崖。 当时包括玉子衿在内的所有人都以为侯恪纯再无生还之可能了,想起幼时与侯恪纯的几分交情,玉子衿当时为其英年早逝心痛不已,甚至还狠狠地埋冤过玉天的心狠手辣,不曾想今日却见到了尚在人间的侯恪纯。 她记得当年的侯恪纯年少意气,心思恪纯,永远是峨冠博带谈笑风流的谦谦君子。可如今的侯恪纯眉目棱角风霜可辩,尤其是左脸那一道长长的疤痕印记极深,与玉子衿脑海中那个骄傲少年早已相去无几了。 听到那一声“世兄”,侯恪纯讽刺一笑,“怎么会是我?也是,一个早该死在你父兄刀下的人,自然不该出现在这里。” 他掉下悬崖大难不死,自是该来报血海深仇! “不,世兄,子衿一直希望你活着,不论后来发生了什么,子衿一直都铭记于心的是你我年少初识时世兄如兄长般对我的好,父辈的事我们无力去改变什么,但子衿不希望失去世兄这个朋友。” 朋友?侯恪纯仰天狂笑,“子衿,你太天真了,你我之间如今隔着血海深仇,如何来做朋友?” 未及玉子衿开口,殿外一阵骚乱,侯恪纯长剑出鞘已将她挟持在怀,紧护着怀中的孩子,玉子衿情急道:“世兄,算我求你,不要伤害我的孩子,你的血海深仇我愿意代父兄来偿,只求你放我儿平安。” 第二章 梅雪争春降 看一眼不苦不闹眨着明亮大眼睛的原景沐,侯恪纯眼神一暗将目光转向殿外,“子衿,我不想伤你母子,我只想离开这里。” “想要离开怕是白日做梦!”一人破窗而入,长剑染血直指侯恪纯,正是玉天不羁而来,“真想不到,掉下那么高的悬崖你也能活着,当真是命大! 随之玉寒、玉亓与玉涣冲入殿内,在看到玉子衿被劫持后,纷纷站在玉天两侧未敢前进。兄弟几人明显是刚经过了一场恶战,衣带沾血,身上不同程度负有伤痕。 侯恪纯冷笑,剑锋更靠近玉子衿一寸,“你们玉家的皇后娘娘和太子爷都在我手上,这般横冲直撞就不怕有个闪失?还是真如流言所说,玉后只是玉王送进宫的工具呢?” “休得胡言!侯恪纯,快快放开我二姐,不然爷我一枪劈了你!”玉亓挑枪威胁。 玉天冷笑紧攥剑柄,豪放无忌,“放了她,你我私人恩怨你我二人解决,侯恪纯,我提醒你,若二妹今日有伤,我保证你会后悔一生。” “后悔?”侯恪纯紧咬银牙,倨傲容色被恨意侵占,“我最后悔的莫过于当初没及早杀了你以绝后患。” “是吗?”玉天剑锋一收,他闪亮的剑花耀过侯恪纯恨意丛生的眼角,向殿外守卫吩咐道:“带进来!” 侯恪纯原以为被带进来的会是那些跟随他行刺的死士,那些人俱是当年与他一起幸存的人,虽然情谊深厚,但此次无不都是抱了必死的决心,即便被抓为要挟他的筹码,他亦不会动容。可当几个熟悉又陌生的身影走进他的视线的时候,他的瞳孔不自觉的放大。 是几个女眷,他认得出,这些人都出自侯家,都是她的亲妹妹,时隔多年,他已经很难将她们一一认清了。 自古成者为王败者寇,却鲜少有人去关心追随败者的女子的命运,不论她们曾经的地位多么高高在上,到头来也不过是沦为奴隶,抑或没入坊间,沦为官妓。 他也曾想象过侯家那些无辜女子的命运,但不论如何,都没有想过会再和她们相见。观她们的衣着打扮,很明显她们的遭遇并没有过于凄惨。 不过这一点更让侯恪纯愤怒,怒视一眼玉天,有此风流之人在前,他怎会放过她们? “玉天,你简直就是禽兽!” 玉天走近其中一名美艳女子,俯下的俊脸勾唇一笑,既魅惑又轻佻,男子望之莫及,女儿观之面驼,他皓白的齿轻咧,故作柔声道:“颂贤,当年若不是我将你们姐妹几人救下,只怕如今你们早就被充为营妓了,如今你的好哥哥说我禽兽,你告诉我,我哪里禽兽了?” 名唤颂贤的女子战战兢兢抬头,因玉天唇间喷洒的温热臊红了脸,一时失态她慌乱心虚地看了眼记忆模糊的大哥,而后低下了头。尽管迷于玉天的温柔多情,可此刻的她知道,从始至终玉天都不过把她们当玩物,必要时还可以做交换的筹码,以往的温情不过是他对着所有女人都会有的一面而已,眼光一黯,“没有,世子对我们很好。” “是吗?可今日你大哥若执迷不悟,我怕是今后都没办法对你们好了。”玉天气势一冷,几个侍卫随之将刀柄架在了几个弱女子脖颈上,“怎么样,侯恪纯,用你几个妹妹,换我一个妹妹,这很是划算的。” 侯恪纯冷眼看着这一切,对于玉天的动机他早已深知,这几个妹妹与他感情并不深厚,可她们已经因为侯家遭受池鱼之殃,眼看她们因他无辜受累,他当真不忍。虽有满腔复仇之志,但他还不至于良知尽泯,况且他本无意伤害子衿。 眼看刀柄就要离开自己的脖颈,玉子衿低声道:“世兄,大哥待颂贤极好,不会伤害她们的,你挟持我便是,子衿送你离去。” 侯恪纯一怔,离去?如今,他能离去哪里? “子衿,谢谢你,不必了,成者为王败者寇,世兄认了。” 肩上的力道一松,玉子衿被侯恪纯奋力向前推去,紧抱着原景沐落入玉天怀中,眼看原本架在自己身上的剑被侯恪纯抹向了自己的喉咙,她被吓得忘记了说话。 侯恪纯是一心赴死的,此生输给玉天,他虽不服,可也认了。 父亲,孩儿到地下去向您请罪。 原本想象的快感并没有如期而至,看着从自己手间留下的鲜血与滑落的剑,侯恪纯一抬头对上了一双冷漠的眸子。 玉子衿深吸一口气,欣慰地看着玉寒,却听玉天道:“二弟,他既一心求死,你何故救他?” 玉亓也道:“对啊二哥,他想死你就让他死好了,省得留着麻烦。” 玉寒扫视玉子衿一眼,“他近日能混进宫事有蹊跷,还是把他交给父亲先查个来来龙去脉再说。况且,”玉寒冲玉天一笑,“大哥,当年你不是很是惋惜没有生擒侯恪纯吗?现在他在我们手上,还不是任你处置!” 玉天听了脸上挂起得意,看在玉子衿眼里很是不安。 玉天等人将侯恪纯带走后,玉子衿才想起此刻最重要的事,急忙拉住最后一个要离去的玉涣,“七弟,父亲和皇上呢,他们怎么样了?” 玉涣向来性情随和,一双秒目很像夏侯氏,听玉子衿直呼七弟,也不多客套,“二姐放心,父亲只是手臂受了轻伤,已经回府休养了,皇上中了迷药,连总管已将皇上带去香魂院了。” “如此甚好。”玉子衿深呼一口气,送玉涣离去后,即刻动身去了香魂院。 迷药太过性烈,连烬虽给原倚风喂下解药,可人仍在昏睡。 玉子衿走进屋中,才发现竟围了满屋子人,除却连烬和绯雨,贤妃、淑妃、德妃等俱在。 古来帝王,无不三宫六院,美玉充殿,纵使原倚风对玉子衿独宠专爱,也抵不过原氏祖制,皇家礼法。 摆手免了众妃的礼,玉子衿神情淡淡坐在了床边。脚步声轻轻移动,是众妃见她上前纷纷远离床铺的声音,恭敬有理却也饱含小心忌惮。玉子衿心间一动,没有反应。 屋内一时无话,贤妃几人相视几眼,纷纷向玉子衿告退而别,她们都只是出身破落世家的女子,进宫也是得玉王首肯。玉后的地位她们艳羡,也嫉妒,可能用来争宠的资本只是皇上的宠爱,偏偏她们并没有这个资本,所以只能安分。幸好玉后待她们宽和,皇上再无心也多有恩赏,日子并不难过。 原倚风如玉涣所说并未受什么伤,只是侯恪纯等人刻意将迷香混在了宫烛中,两只精致较大的银釭一左一右摆在御座两侧,难免使原倚风比其他人中迷香深些,又兼他文弱,故而要多睡些时候。 “娘娘,听说刺客闯入了凤藻宫被驸马和几位公子擒拿了,娘娘您和太子可有碍?”绯雨沏来一杯茶。 “本宫和太子没事。”玉子衿笑着回应绯雨的关切,又将今日乃是侯恪纯带人进宫行刺之事告知了连烬,如今侯恪纯落在大哥手上,她不能明目张胆去向父兄求情,只能求助连烬帮她探听侯恪纯境况。 黑曜石般明光沉亮的眸子一转,连烬收回望月的目光,他也没有想到深夜行刺之人竟是侯恪纯,应下玉子衿的相托,他与绯雨沉静告退。 待原倚风醒来已是第二日上午,紧握玉子衿的双手,他深恨自己的疏忽和无能,“对不起,子衿,都是我没能好好保护你们母子。”想起昨日的事他就后怕。 “没事,这不怨你,你看,又下雪了。”她望着窗外又飘落的雪,还有嫣然的梅,这些年虽有隐忧,但时光很静谧。 “是啊,又下雪了,梅雪争春,这一年又是新的开始。”他轻抚她的肩,一起望着那梅,那雪。 月形门外,雪并梅飘落在连烬的大氅,他颀长的身子如深沉秋桐,大氅笼罩下尊荣极贵,不容亵渎,“纵使侯恪纯等人早已摸清了宫城布局,能轻而易举地摸到朝华殿下药并行刺,可一行十人是如何能一连几日藏匿宫中而不被玉家人察觉?被我撞见破坏的瓦当只是巧合,其他人就不曾有一人觉出宫中不对劲吗?” 沈颐不觉得有何不对,“那些人武艺高强,朝华殿附近的大多宫殿又无人居住,想要藏匿其实并不难。玉王被战事搅得焦头烂额,长时忘了过问宫中守卫也是有的。” “他忘了,难道有的人也忘了吗?”连烬拨落肩上的雪花,不看方颐疑惑不解的表情,闲庭信步而去,“如此,这个玉家当真是有趣了……” 玉策心细如丝,同样的疑惑不是没有,此刻前线战事吃紧,他也顾不得多做思考,只当下边人懈怠耍滑,把宫中两个禁军统领训斥一顿,撤换了宫中一部分不得力的守卫,就带着人马又赶回了前线。 打打停停又将将过去了数月,后宫不得干政,玉子衿对于前线战事只有大体了解,很多细节都是玉皓洁讲给她听的。 西原据山川之险,东原占地利之资,如今相持,短期内怕是不会有太大的变故。 第三章 西原浩清侯 夜雨滴答,鸾镜映影,玉子衿于宫阙中日日怀抱着咿呀学语绵软粉嫩的原景沐,脑海中全是另一个孩子模糊的形容。 这一年,正当宇文铮与玉策在前方相持不下之时,金兰六王子赫鲁奇趁虚而入,不顾互市之约纠结八万大军南下直攻西原边境掖北城。时西原兵力全倾与东原一战,掖北城无援,仅蒙成放带兵四万驻扎,掖北城岌岌可危。 掖北城若失,羌流关不保。 正当天下人都在为宇文铮捏把汗的时候,事情出现了急剧转机。 不过四岁的世子宇文靖域为解父忧,亲临掖北城鼓舞士气。 赫鲁奇闻讯,更是誓要攻破掖北城抓获宇文靖域,因其冒进轻敌为宇文靖域所察,小小孩童胆识过人,竟以身犯险诱敌深入无芳谷。 无芳谷——无存芳菲,寸草不生,山崖万险,乃北境深山荒寒死地,亦是金兰大军魂归之所! 宇文靖域便是于此以方寸之身、轻稚之龄破金兰八万大军,金兰大将珂育与呼灼为其所陷一一击杀,数万大军全军覆没,呼灼更是被宇文靖域当着金兰数万大军之面化骨扬灰。 此闻一出,天下皆惊。 这场“掖北之战”让尚是稚龄的宇文靖域天下扬名。 因其素来为人称道:“英姿不世之姿,浩然气清于世。”捷报传回上洛,仁平帝原景连为嘉奖其功,特将其敕封为浩清侯,年纪虽幼,却无人不服,都称其有胜其父之姿。 此时的玉策身在大营,把玩着指尖狼嚎,默对着自己书下的几字。 靖者,平也。 域者,国也。 纸张没入掌中捻作一团,“好一个宇文靖域,这父子俩当真是让本王棋逢对手。” 对比玉策,宇文铮面对着掖北城的军机图只微微一笑,有子莫若此。 子衿,你可曾听到我们麟儿的勇者无畏…… 琼楼深殿处,玉子衿怅然落泪,“麟儿,麟儿” 三月御花园中花开得极好,只是无人问津,一年一度的春日宴也因前线战事如荼与皇后无心寥寥收场。玉皓洁趁这日府中无事来宫中作陪,同来的还有玉策第三女玉妙人和第四女玉姿洺。 玉妙人与玉姿洺一个小玉子衿三岁、一个小她四岁,及笄之年分别由明清徽作主许给了南侯世子岳泽洛与大将军独孤延次子独孤珺,因玉姿洺随夫戍边,成婚后今春方回显阳省亲,玉皓洁与玉妙人便偕同其进宫向玉子衿问安。 豪门贵府虽有嫡庶之分,但毕竟血肉同亲,都是自小长在一处玩闹,感情素来融洽,看玉姿洺归来当是热切。不经意捕捉到玉皓洁投来的一个眼神,玉子衿灵机一动,边关?姐姐故意带四妹前来,想来是因为她知道麟儿的事情。 玉姿洺向来心思直爽,所提之事必然有知必言,宇文靖域她虽不熟识,但身在边关传闻当然听过不少,未几便把自己所知尽数娓娓道来,看着玉子衿失神的眉眼,玉姿洺一顿,“二姐似乎对这位小侯爷很感兴趣?” 玉子衿错愕抬头,就连一旁的玉皓洁也听得失了神,忘了提点她,只得道:“哦,没什么,只是在宫里无聊,前些日子听了这么一桩美谈,好奇罢了,也难为不过几岁的孩子就有这般的才智!” “是啊,说起来妹妹有次随夫君换防时还有幸远远地见过那位小侯爷。” “哦?四妹见过?”玉子衿心一急,有些按捺不住道:“在何处见的?” 玉姿洺凝眉细想,赞道:“我虽没有看清楚,但可见气度长相当是出挑的,一眼便知不是普通的王侯子孙。当时是在两国交界处的一个山镇集市,夫君怕我在府中无聊,便顺道带我去那里溜溜,当时巧遇一个大胡子胖将军带着那孩子在集市玩,本想多看几眼那孩子的,可怕被西原人认出来,夫君没让我多看。”说到这里,玉姿洺似乎想起什么,嘴角带起甜蜜笑意。 玉子衿眼睛一湿,大胡子胖将军想来是义兄了。 玉皓洁看低眉的玉子衿一眼,接话道:“看来四妹在边关过得极好,也难得妹夫贴心。” 独孤珺与玉姿洺虽是父母之命成婚,好在婚后夫妻俩感情极好,听到玉皓洁打趣,玉姿洺脸一红,“长姐怪会取笑我,谁不知临川王对长姐才是忠心不二。” 玉子衿扑哧一笑,顾不得再多失神,正要与玉姿洺说笑,才注意到玉妙人自来到凤藻宫就一人默默坐着,偶尔有眼神看向她,神色闪烁。 想起前些日子的事,玉子衿转而沉吟。 玉妙人乃玉策如夫人赵夫人所生,性情淑惠,才情俱佳,内外俱当得“妙人”二字,只是沉默少言,性子恬淡不爱争抢。赵夫人去得早,只留下她与四弟玉凌和五妹玉鸣徵三人。玉策严明治家,对没了母亲的玉妙人三人多有照拂,明清徽也颇多怜爱,故而玉妙人三人也没有受到过什么踩踏。只是在那么一个大家,没了母亲的孩子很多时候难免是受到忽略的,受再多照拂日子也未必是多好过的。自小便是玉妙人照顾弟妹,养成了她为人处世俱是懂事隐忍的性情,偏偏玉凌才智一般,挣不得什么脸面,还在几年前坠马摔瘸了一条腿,就连婚事都高不成低不就,娶了个平常官吏的女儿均配了。 玉妙人及笄后,遵玉策指婚嫁与南侯世子岳泽洛,偏偏岳泽洛这些年被惯得愈发不成样子,长大后竟成了个花天酒地荒诞不羁的二世祖,性情隐忍的玉妙人配这样一个王侯公子,二人婚后生活可想而知。是以一个我行我素流连烟花巷,将结发妻子奉若镇宅山石,一个不闻不问深居后阁宅,对亲身丈夫看做无关路人,感情的疏离冷漠导致二人成亲至今一儿半女也无,甚至于十天半月不相见一面。或许玉妙人不知道,但任谁每每见到她,都能感觉出一股若有若无的失意。 玉皓洁与玉子衿俱是得丈夫疼爱令人羡慕,如今再听得玉姿洺夫妻和美,玉妙人难免插不上话,只能低着头沉默饮茶。 玉皓洁与玉姿洺也注意到了玉妙人的沉默,面面相觑暗怪自己失言,玉姿洺不好意思道:“三姐,我我不是有意的。” 玉妙人抬头,见姐姐妹妹都看着自己,摇头苦笑,“我无事,或许这就是命吧,看到姐妹们幸福,我着实也替你们高兴,至于我过一天算一天吧,左右是父亲的女儿,他除了不爱我,还不敢犯我。”这个世道男儿当权,女儿为物,她是庶女,母亲早逝,胞弟无能,胞妹年幼,能嫁得南侯嫡子全赖有一个好父亲,她没什么怨和不甘的,就算有,为了弟弟妹妹也只能隐忍。纵使得不到幸福,她还可以借着身份换来一生安稳,有些人的幸福她注定求不得。 玉皓洁与玉姿洺听了难免心里难过,纷纷宽慰着玉妙人。 玉子衿什么话也没说,她知道,玉妙人心中并无岳泽洛。 风吹过,浮来花香馥郁,春气旖旎,喷薄气息似那年上京游人如织的清澜池,想起曾经的少女情思,姐妹俩不约而同目光激动。 只一瞬,玉妙人侧开目光,玉子衿拨叶饮茶。 她,从未忘记过那个冠带风流的侯大公子。 在侯南康未兵败之时,侯恪纯尚是出入风华的翩翩贵胄,与倨傲不羁的玉天常常相攀走马,风头互克。那时的玉子衿正是调皮好动的年纪,时长拉着与她年龄相仿的玉妙人在大哥与侯恪纯互争风头时看热闹。 那年繁花似锦的清澜江,恬静隐忍的女孩结识了那个显贵俊朗的男儿,他行来无拘温文浅润的夺目姿容照亮了女孩失意的年少时光,从此一颦一笑烙在心头。 那是玉妙人最快乐的时光 只是后来 一切未来得及说出的话,一切未来得及表明的情思,都在时转星移中归于缄默了 而今,他死而复生却身陷囹圄,她嫁入侯门终心不放飞再多的困惑辛酸,又有什么好说。 生活如东流之水,山路崎岖也不改一往直前,并不会因为有苦难就停止前进,不论怎样,日子总是要过的。 侯恪纯当日行刺失败后,在玉天手上吃了很大苦头,囚禁用刑加折磨都未能令他屈服,玉天为了磨掉他的傲气,竟将一代公子戴上手铐脚镣发配做了公主府的厨子,专事玉天膳食。 连烬说:“侯恪纯现在的处境,水深火热。”他也无能为力。 而今形势,玉子衿着实不愿意玉妙人再多想过去的什么。当初的那一段暗恋现在再提起,对已为人妻的玉妙人绝无好处,岳泽洛是玉天身前红人,戳破也只会让侯恪纯日子更加难过,甚至于死得更快,人她们无力去救,性命余存已是万幸。 忽想起什么,玉子衿主动岔开了话题,“本宫前些日子听吉南王妃说起她娘家的长侄文采风流,才貌极佳,已是适配之龄,由本宫做主,配给五妹如何?” 第四章 掌珠园鸳会 “吉南王妃?”玉妙人眉目一怔,知道玉子衿提及的婚事必是极好。如今内外事繁,父亲和王妃哪有功夫去操心五妹的事,万一到时像她一样岂非害了五妹一生,如今有二姐把关,想来是错不了的。只是她不常与人来往,这吉南王的外家是哪一家来着? 玉皓洁小声提点:“吉南王妃出身城北安家。” “城北安家?”玉妙人眼睛一亮,安家乃显阳士族,书香门第,吉南王妃当是嫡出,那她的长侄不就是那位文采风流颇有名声的安家大公子? 人品前途都是极好的。 玉子衿温和笑道:“五妹自小饱读诗书,性情温顺,想来和安大公子必合得来。” 玉妙人起身,感激见礼,“三妹代五妹多谢二姐,有二姐做主,这自是良缘。”长姐如母,弟弟妹妹虽然懂事,但这些年她的操心劳力并不比哪家的父母少,而今能有机会给妹妹寻得好亲事,她自然不遗余力,稍加思量,继续道:“二姐容禀,妹妹还有个不情之请。” “你我之间有什么不情的,有什么话直说便是。” 玉妙人柔声道:“妹妹知道,安家是显阳数一数二的书香门第,安大公子亦是不可多得的人才,配五妹确实堪堪足以了,妹妹没有什么不满意的,只是这是五妹的婚事,可否可否寻个时机叫她与安大公子一见?” 原朝士族名门谨奉礼教治国,民风并不开放,未婚男女纵使有婚约也不得私下约见,有些开明家族为免错点鸳鸯,便常几家女眷寻着春日好时节约些少男少女来家中庭院赏春,美其名曰“赏游聚会”,实则为做媒相亲。 玉妙人此请并不难办。 玉子衿与玉皓洁都不约而同想起前些年原璧桓喜得爱女,高兴地在王府为女儿修建林园,还将园子定名为“掌珠园”,最后一个园子建成竟占去了临川王府大半用地。 据传掌珠园花繁林秀,山石溪绕,美轮美奂,景赛瑶池,一时临川王爱女之名胜过爱妻,在显阳城为人议论了好久,甚至传入宫中。 原倚风听闻后,便兴致勃勃地带着玉子衿亲临临川王府赏观,站在园中假山堆叠的曲觞亭中俯瞰满园盛景,花石鳞次细致排比丝毫不输自然万象,历览山河万千的原倚风深慨点头,对掌珠园的认可非同一般,看到玉子衿怀中长相不凡明媚可爱的原舒禾不禁道:“美景当配美人,侄女儿这般天生模样好容仪,她的封号便定为容仪吧!” 至那,经圣驾亲自认可的掌珠园便成了显阳名门贵妇趋之若鹜拜访之所,容仪郡主的掌珠园每到春季必定来人络绎,是显阳毫不逊色上京清河王府国香园的美景胜地。 不过才子会佳人倒还是头一次。 花红披岸,杨柳绕枝,波动的春水闪着跳动的光辉。 一水邻岸,曲桥横波,九曲回桥尽处是一三间居落的水榭,于湖上用回廊相连,居中有玉子衿随驾一行,相邀而来的安家大公子安秉谦正被安置在福雅居与原璧桓论赋谈诗。 妹妹相看夫婿,玉子衿本不便前来,奈何玉姿洺素来爱凑热闹,听得五妹相看夫婿,便也向玉皓洁预定了请帖,玉子衿还没从她口中探听够宇文靖域之事,想着这日是个好机会,索性也来凑个热闹。 玉子衿先请明清徽落了座,随后指指左手边的一位中年妇人,宠溺看着明清徽背后有些羞赧和忐忑的玉鸣徵道:“鸣徵,这位是吉南王妃。” 玉鸣徵刚满十三岁,渐渐长开的眉眼蕴含着百花美妙芬芳的娇艳与初晨露珠的清澈晶莹,正是花蕾初开天真灵动的年纪,比胞姐玉妙人沉默内敛的不同,她更多了少女鲜活的气息。 听到玉子衿的介绍,玉鸣徵恭敬有理地点点头,从明清徽身后走出到吉南王妃前,谈吐优雅见礼道:“臣女玉鸣徵见过吉南王妃,王妃万福。” “五郡主免礼。”吉南王妃满意地亲自将玉鸣徵扶起,掌心柔柔地拍打着她的手背,但见玉鸣徵俏脸微低,浅笑在唇,容色不变。 恰到好处的羞涩,进退得体的行仪,并不像有些出身大家却矫情得拿不出手的女儿,确实规矩极好。 趁夸赞玉鸣徵的当儿,吉南王妃忍不住瞧了眼一直含笑饮茶仪态万方的明清徽,甚至忍不住看了正温言谈笑花色各异的玉子衿姐妹几人,心中不由赞:玉家果然好教养! 一个瞬间想到出门时丈夫的交代,继而否之! “玉策手握重权狼子野心,必取我原氏而代之,秉谦才识卓著品学绝佳,是我原氏重振能才,绝不可娶玉家女儿!” 玉家女儿怎么了?这世上有几个闺秀可比玉家女儿?皇上能娶得,临川王能娶得,缘何她安家男儿娶不得?她费尽心思于皇后面前为侄儿铺路,才得以促就这段姻缘,岂能在伸出临门一脚时就收回?这原氏江山谁爱重振谁重振去,她只想为自己的家族留下后路! “今日园中的桃花开得甚是鲜艳,往曲觞亭去观极美,诸位不妨随我登亭?”玉皓洁提议。 话外之音水榭中人都听得,吉南王妃只说是年轻人乐趣,自己老了不爱动弹,明清徽相言留下作陪,玉子衿心里又有几分好奇,索性也丢了身份一说,便带着英浓和翠萱与姐妹几人同去。 曲觞亭正在桃林遍地、百花争荣的花园深处,矗立数十尺高的假山之上,亭起六角,雕刻精致,其上春风阵阵,带着桃花香气与春日芬芳,掌珠园尽收眼底的美色更是醉人。 玉姿洺第一次来此,不由赞道:“姐夫真是好心思,竟为舒禾建这么美的园子和亭子” 玉皓洁笑道:“你若喜欢,叫妹夫也为你修一个不得了,檩州产山石林木,尤多匠才,想来不太费人工,可建个更高的。” 玉姿洺骄傲道:“花园亭子就算了,我又没五妹那个诗情画意,不过他给我在府里挖了一个大莲池,种满了莲花,养了一池子鲤鱼。” 玉皓洁正要夸“妹夫有心”,玉姿洺接着道:“他说夏天可以吃莲子,一年四季吃不完的鱼!” “额”玉皓洁的笑容有些僵硬,连玉子衿、玉妙人和玉鸣徵都忍俊不禁。 将帅多莽夫,有情调的着实不多,况且檩州苦寒,极其缺水,大户人家家里有湖的尚且不多,莲池更加稀罕,独孤珺心思单调,对妻子的爱意固然质朴无华,倒也真实用心。 玉姿洺的笑意让玉子衿想起当年在川西,心思单纯的蒙成放因为芳草爱吃荔枝,便不远千里耗费百金命人贩运荔枝到泷州,芳草明明已经快吃吐了,却还是满怀笑意地收下蒙成放捧来的一包又一包荔枝;还有嫣翠嫂嫂,日复日年复年为义兄亲下庖厨做他最爱的肉干;还有心思敏捷,在面对连翘时只剩单纯笑意的鹏举 还有他。 她不喜欢甜食,有孕时他偷偷替她喝下嫣翠嫂嫂强令必须服用的甜品;她喜欢青黄碧绿颜色的衣物,英城王府府库和泷州绸布店这一色系的绫罗精品便只在横波园;她喜欢他伴她身侧,他公务再晚也势必会回去拥她入眠 川西,泷州,那里民风淳朴,人心纯粹,好像每个人都在用最简单的心思爱着一个人。 肩上被人轻轻一拍,玉子衿收到玉皓洁的笑意,跟姐妹几人向亭中一角走去。那里视野开阔,正对着福雅居三楼的一扇正开的门窗,可将里面的布设一一览清。 原璧桓正和一个蓝衣少年相对赋论,少年面向极好,不是原璧桓的惊人俊美,是另一种的秉直出尘,他含蕴绕身,才识可观,诗礼望族的灵韵气息在他身上显露无遗。 为免被人发现曲觞亭有人观看,玉皓洁还命人在亭中挂起半透的帷幔,观这种帷幔是用特制的冰丝纱纺成,在她们这一面可清晰观物,外面人却看不清亭中人的面貌,这时用来极好。 玉鸣徵垂眸看着,贝齿一咬色泽饱满的唇肉,双颊不自觉地沾染霞晕,情窦初开的少女慌不择路地试图掩藏心思,在看到几个姐姐含笑的目光时无措地捂住了脸颊,噘嘴道:“你们看我干什么啊?” 玉妙人抿唇将玉鸣徵揽在怀里抚慰着她,知道自己的心思被姐姐们一一看透,玉鸣徵索性低着头不说话了,脑海里尽是福雅居中那个少年秉直的俊脸。 “启禀皇后娘娘,王妃,王爷有话命奴婢来传。”亭外响起侍女的声音。 玉皓洁将侍女唤了进来,但见侍女手中捧着一把焦尾琴,“王爷叫你传何话?” 侍女捧上焦尾琴,“回王妃,王爷与安大公子对诗输了,答应了要抚琴相抵,奈何王爷说他琴艺不精,所以要王妃代劳。” 亭中几人扑哧一笑,临川王自小师从第一乐师,他琴艺不精,谁精?原以为是她们来相人,感情人家这位安大公子也不甘心落下乘啊! 玉皓洁挥退侍女,将琴摆在玉鸣徵身前,“姐姐琴艺也不精,就由妹妹代劳了。抚琴需静心,我们就先回水榭了。”也不等玉鸣徵回话,招揽着玉子衿几人就往亭外走去。 “我”玉鸣徵瘪嘴看着无情而去的几个姐姐,咬着下唇在琴前落座。 第五章 同日而生子 早有侍女燃起香炉,香雾缭绕中,少女蹙眉深思望向亭外,蓝衣少年似乎正往这边若有似无地投来目光,他才气矜傲的脸庞线条修美,只一眼就让她不自觉地错开了眼,再看去,他正低头描摹着一幅画。 长水青苍,浩荡东去,白鹭起处,渔歌晚唱。 “忽惊鸥鹭起,渔笛起沧浪。”少女樱唇浅笑。 走下曲觞亭的玉子衿一行人刚步入桃林疏影,一阵天籁便从曲觞亭流转而出,清鸣高澈,浅流入心,几个优美女子定了脚,在这漫天花色中侧耳出神。 而福雅居,作画的少年笔尖停顿,几个箭步就到了窗前,他对着曲觞亭中模糊的秀美人影深深凝望。 《沧浪》。 她弹的是《沧浪》。 他的眼神扫过桌上未干的画迹,她竟知道那里是沧浪。 沧浪,畔华江南,是他生长的地方——一个有他赤子情怀的地方。 她竟然懂 “谦儿,玉家女儿慎娶!”临行前,父亲如是说。 “秉谦,玉策野心勃勃,玉家女儿不可相配!”昨日,姑丈秉烛夜话。 那把琴,是试探,也是刁难。 文者,以文会友,以乐听声。 安家是诗书门第,娶妻可以不求才貌,却不能不心灵相契。琴送出,若她弹不出他想要的曲调,他因此无声拒绝,就连皇后和玉王也无可奈何。 可是,她却懂 少年的眼中,动容、欣喜、犹豫、不甘在对上曲觞亭中打帘而出的少女的清澈目光时,山河静止,似火灼灼。 花海相隔,飞樱漫天,他怔怔望着沐浴于光芒下的绣衣少女,看她冲他温和浅笑,看她向他静然施礼,看她从容入帘而去,看她带走了他十六年来第一次动摇的心。 许久后,他转身,正见取颜料刚回来的原璧桓站在桌前向他淡笑,他松开紧握窗台的手,释然一笑,颔首离去。 “人活一生,取舍由心!” 身后传来原璧桓宏定的声音,安秉谦脚步一停,“多谢王爷!” 玉鸣徵怀抱焦尾琴回至水榭,在未和安秉谦相对时,她确实紧张忐忑,真正的与他目光交换时,她却忽然心间平和。 人生遇知己,且从容。 “此乃安大公子之物,劳王妃奉还。”玉鸣徵将琴奉于吉南王妃。 吉南王妃点头一笑,正要让侍女去接,这时英浓走进来报:“禀皇后娘娘、三位王妃、世子妃、郡主,安大公子刚传话来说,婉娴郡主琴艺精湛,媲美天音,愿将府中珍藏焦尾相赠,请郡主笑纳!” 怀抱焦尾的手一紧,玉鸣徵尽力掩藏眼底的喜悦。 玉子衿微笑点头,“知道了,你去代郡主谢过安大公子。” “是。” 事了,水榭中人各自欢喜,吉南王妃目的达成,欢喜着对众人道别而去,玉鸣徵到底未出阁,明清徽也不便多呆,稍稍一坐就带着她离去了,玉妙人和玉姿洺用过午饭,也相携离去。 恬淡靠在软塌喝着莲子羹,玉皓洁望着对面榻上失神的玉子衿道:“今日饭间四妹所说,你可?” 玉子衿点头,没有说话,心思却早已漂到了千里之外。据四妹说来,麟儿的性情应该是偏于傲然张扬的,他果然像极了年少时的阿铮。 远处花海环绕,彩蝶蹁跹,一群孩子在其中嬉戏打闹,一个惊艳的小脸闯进玉子衿的眼中,桃花眼水色动波,面如美玉,一颦一笑间光彩琉璃,如南洛花色倾尽唯美,似北境深雪纯洁连绵,惊人的面容让人一看便移不开眼。 与他相比,掌珠园万花失色。 若非那身男童的小绣袍,玉子衿险些把他当成小女孩。 “那个孩子是谁?我怎么没有见过?” 今日姐姐忙着五妹的事,没空照料舒禾,便把玉家各个房中年纪相仿的侄儿侄女接来了园中陪她,那个孩子应该也是玉家人。这几年玉家小一辈的侄儿侄女频添,但只要能进宫去的她都见过,这么一个孩子她如何就没注意过? 玉皓洁顺着玉子衿所指的方向看去,笑道:“那是大哥的第三子,扬翕。” “大哥的儿子?”玉子衿惊讶,转而道:“大哥现有六子,为何独独这个老三我没见过,以往怎么不见他进宫来?”竟是她的亲侄儿? 玉皓洁低头一笑,将其中原委一一道来。 数年前,玉策有一爱妾邓氏,风姿妖冶,艳丽非常,风华正茂深得玉策宠爱,一时风头无两,甚至盖过了明清徽与夏侯氏。 美人美艳是好的,可美得艳得过了头未免招眼儿,邓氏的芳名很快就传入了玉天耳中。介于人伦之分,玉天再是风流,也只是存了几分好奇,并无猎艳窥视之心。奈何一日进府请安,恰巧偶遇邓氏,盛年不拘的玉天哪抵得了邓氏的万种风情,邓氏亦迷于玉天年少倜傥,一来二去两人便失了分寸,终成好事。 时值玉策练兵在外,三个月后回来却发现自己的爱妾有了两个月的身孕,玉策顿时怒了,这孩子是谁的都不会是他的! 邓氏不敢看玉策暴怒且带杀意的脸,战战兢兢跪在一堆碎砾中将事情的原委老实交代了。 玉策听了脸上虽没了杀意,但也阴沉了好一会子,当即派人去把玉天叫了来,同时还惊动了明清徽。知道了儿子做的好事,明清徽气得摇摇欲坠,扬手就要掌掴玉天,却被玉策一把拦住。 儿子是心头肉,女人是麻布衣,玉策做的决定让所有人瞠目结舌。他对玉天非但不打不骂,甚至连一句重话也没有,和蔼一句“吾之所持,他日俱归汝之所有,何为不问自取哉”就把邓氏赏给了玉天。 一场虚惊后,明清徽瞬时头脑清明,邓氏母子保命叩头不已,玉天赢得美人归更是欢欣鼓舞,当晚就将邓氏接出了府。 不过邓氏的命运并没有因这场恩赦而走向坦途。玉天虽然把她接出了宁襄王府,但顾忌此事到底是不光明的,为了自己和玉策颜面,就把邓氏安置在了舞风园。 舞风园是玉天的私宅,同时还住了玉天的一位外室——庄和郡主。 庄和郡主是原氏旁系宗亲,父母双亡,无兄无弟,身份也只剩了个“郡主”之称。先嫁临中氏族子弟孟磊,孟磊早亡,又从明清徽长兄明卿俨次子明南沣为外室,后被明南沣所弃。可怜皇室郡主被人弃如弊履不说,还因为一再委身他人再加生活不检点落了个放荡名声,无人问津。 玉天一次偶然外出与之相遇,佳人弱柳扶风,秋波暗送,一向来者不拒的玉天怎会拒绝?当下也不管其何种身份,侍夫几人,向表兄明南沣打了个招呼就收入怀中。明南沣身边莺燕环绕,早将庄和郡主抛到了九霄云外,无所谓的就答应了。 其他暂且不谈,庄和郡主却是个不好相与的。邓氏身为玉策妾室却与玉天珠胎暗结,这让自恃身份的庄和郡主低看一等是肯定的,加之邓氏魅惑动人,又让庄和郡主多了几分嫉妒,一口认定是邓氏勾引了玉天,明里暗里没少使计排挤。 玉天事务繁忙,又有娇妻美妾无数,一个月才至舞风园一两次,邓氏有冤无处诉,有苦无处说,心思郁结,十月怀胎终致难产。 当正寻欢作乐的玉天听到消息赶到舞风园后,只看到了美人冰冷的尸骨和嗷嗷待哺的婴孩。想起往昔情分,悲痛欲绝,抱着邓氏的尸首痛哭至天明,可惜再多懊悔已是无用,美人早已香魂归西了。 邓氏入土为安后,玉天将孩子带回了府中交由擎阳长公主扶养,并为孩子取名扬翕。随着玉扬翕逐渐长大,五官如玉啄,肌肤似雪白,唇红齿白,清艳绝伦,神采绝世,放在一群王孙子弟中更是一眼可辨。 因其可爱绝伦,玉扬翕倍受宠爱,擎阳长公主喜欢得都恨不得是自己所出,故而虽是私生子,玉扬翕在府中所受的关注丝毫不差于嫡子玉扬瑜。可也正因此,玉扬翕受到的宠爱难免招来了玉天其他妾室嫉恨,明里暗里没少对玉扬翕的身世说三道四,外加邓氏虽为玉天生下子嗣,但玉天介怀其身份并未将邓氏载入家谱,此事更成了后院女人的口舌之利。其他孩子受各自母亲影响,与玉扬翕一处玩乐时也难免口舌无忌。 时间渐长,玉扬翕从这些流言中也渐渐知道了自己的身世。因此,纵使万千宠爱在身,可自卑于身世,心忌于排挤,渐渐养成了他这种处事淡然,待人谦和的性情。除了俊美的长相,身上再无一点玉家男儿的张扬气息。 了解大概后,玉子衿难免在心里对这个侄儿多了几分疼惜,又听玉皓洁说起这孩子生于她远去西原那年的冬至,更是变了脸色,这孩子竟和她的麟儿生于同年同月同日! 玉扬翕乖乖尾随翠萱而来,明眸清澈,雪肤绵白,安静的气息惹人怜爱。 “小臣参见皇后娘娘,娘娘万福。”小小的身子以头伏地,礼数周全,心里却害怕极了。以前不论二哥怎么叫他他都不愿意去宫里,这次如果不是舒禾表妹硬叫他,他也不会在皇后娘娘驾临临川王府的时候来玩的,因为他害怕这位至尊的姑母会因为他的身世不喜欢他,会像府里的那些姨娘一样,他不喜欢别人看他时那种鄙薄的眼神。 “乖孩子,快到姑母这里来!” 玉扬翕出乎意料抬起了头,当看到那抹和蔼笑意,心神一下迷惘,似有霞光万道向他射来,竟不知不觉起了身,被那道光芒指引而去。 玉子衿满心怜爱抱住玉扬翕,心头一热,莫名觉得抱的是自己的亲骨肉,她坐着这孩子也只到她的下巴,麟儿差不多也是这么高吧? 玉扬翕睁着大眼睛嗅着那淡淡芬芳,咬咬稚嫩的小粉唇,又大着胆子往里靠了靠,这味道是他梦中母亲的味道。 第六章 情多结怨肠(一) 掌珠园一会后,安家家主不出所料的在半个月后亲自登门宁襄王府为安秉谦求娶婉娴郡主。玉鸣徵的姿色虽不是玉策女儿中最出挑的,但自小饱读诗书,满腹文才在显阳的闺秀中颇负盛名,与安秉谦可说是相得益彰,在前线的玉策接到明清徽的家书后非常满意,欣然允婚,双方议定于玉策归来后定亲,待玉鸣徵及笄后再行婚嫁。 四月初九这日,擎阳长公主寿诞。 玉和二年春,清河王与王妃双双离世,擎阳长公主为表对怙恃哀思,两年不曾摆宴过寿,而今第三个年头,玉天不忍心委屈妻子,也不管擎阳长公主不愿,执意为她大摆筵席庆贺。 原倚风只剩这一个亲姊,也早早准备好好为姐姐过一个寿辰,公主府夜宴这日便携同玉子衿带原景沐摆驾前来。 公主府占地广阔,富丽堂皇,廊轩楼阁,环绕飞仙,寿宴便摆在林园宽敞、奇花艳枝簇簇的颂园。 席间,除却诸多的文武官僚、侯门贵妇,也不乏原氏宗亲与玉家亲族。 歌舞升腾中,擎阳长公主珠光明丽,宝簪点翠,窈窕屈身拈指一拜,“今日臣区区诞辰,劳御驾、凤驾亲临,真是折煞了臣,仅以此杯祝愿吾皇吾后千秋未央!” 玉子衿随原倚风同擎阳长公主和玉天对饮,一杯干尽,明亮的眸扫过下座一个正朝这方幽怨怒视的妖艳妇人。 若无其事放下金杯,玉子衿继续与擎阳长公主寒暄着。 那个妇人她认识,正是庄和郡主。 而庄和郡主相对的方向,正是玉扬翕。 玉扬翕俊秀的小脸压得很低,他年龄小,对于很多事情了解得并不透彻,可并不妨碍他知道对面那个打扮妖艳目光锐利的女人害死了他的母亲。 孩童沉下的眼中第一次有了恨意。 丝竹管弦,清音绕耳。玉子衿在看到那个垂下的小脑袋时,心间一疼,向原倚风告了憋闷由纤儿等人陪同离席去了后院散心。 假山亭下,凉滑的水波映着起皱的明月,湖面微风在这个嘈杂的夜吹走嘈杂,带来寂静。 “小臣拜见姑母。”玉扬翕乖乖跟着翠萱而来。 玉子衿敛衽坐在石凳,冲玉扬翕摆摆手,玉扬翕勉强露出一个笑容,乖乖走过去任由她抱在了怀中。 玉子衿拿起桌上的一块糕点,递到玉扬翕唇边,“翕儿今天在席上都不怎么吃东西,姑母特地命人给你拿了些糕点,来,快吃!” 玉扬翕满心暖暖,憋闷的心里终于透了一丝气,乖乖张嘴咬了一口玉子衿手中的糕点,露出大大笑容直说好甜。与这个姑母虽然相处时间最短,但几次见面她都分外关怀,她喜欢抱他在膝,他也喜欢她的怀抱,很多时候他都希望姑母就是他的母亲。只是可惜,他的母亲被那个女人害死了。 男孩眼中一闪而过的戾气没有逃过玉子衿的眼睛,玉子衿拍打着他的后背望月,不自已的一声轻长叹息令玉扬翕抬头,“姑母,你也有烦心的事吗?” 先生说:“愁在心中堵心头,愁上眉头锁额头,愁气积于胸,长叹一声忧。” 无愁之人不会长叹。 在玉扬翕看来,玉子衿是玉家出身最尊贵的嫡女,自小深受玉策疼爱,分量不差于儿子,入宫为后又宠冠后宫,原倚风为她冷落后宫多年,还生下嫡长子立为太子这样一个一辈子顺风顺水容貌家世身份地位俱全的人,在小小的玉扬翕眼中是不会与忧愁二字有干系的。 姑母是为什么忧愁?玉扬翕闪着明亮的大眼睛,圆润饱满的白嫩皮肤在月色灯光映衬下别有光泽,看得玉子衿更加疼爱不已,拍拍他的小脑袋,捧着他的小脸温柔道:“你还小,还什么都不懂,大人有大人的事,孩子有孩子的事,你是个孩子,就不要想大人的事,懂不懂?” 玉扬翕眨眨眼睛,似懂非懂,明白自己的心事被看穿,鼻子一酸低头道:“可是我想母亲。” 捧着小脸的玉指一僵,那双伤心黯淡的眸子,令玉子衿好似在同样的月夜下,听到泸关外,群山如聚,西风过处从山峦中带来稚童的一声“父亲,我想母亲” 她眼中蓄起泪水,不能自控,吓得玉扬翕赶忙伸着沾了糕点粘渣的小手指去擦,粘渣沾了玉子衿半边脸颊,她不在意地用手帕擦着,直说无事。 “翕儿,你在干什么?”一道厉声从亭外传来,香风吹过,一个杏黄裙衫的身影掠过,一把将玉扬翕从玉子衿怀中扯了下来,血红的丹蔻五指在男孩白嫩的小手臂划下五道血痕,疼得玉扬翕叫出了声。 玉子衿正擦着脸,被这女子来了个莫名冲撞,还未说话,对方已经拉着玉扬翕抢先跪地,“皇后娘娘恕罪,这孩子没亲娘管教失了分寸没规矩,冲撞了娘娘,还请您责罚!” 没亲娘管教? 冲撞? 玉子衿压着怒气定睛看跪在地上的美丽少妇,她妆容妖娆,面容姣好,衣着精美,风韵独到。 看了半晌,玉子衿并不认识。 但是什么人猜也猜到了。 能堂而皇之出现在公主府后院,又打扮得韵调妖冶,还敢明目张胆说驸马之子没亲娘管的女人只可能是出自他大哥的后院! 以前在上京,玉子衿没少因为玉天后院里的女人争风吃醋受到搅扰,因大哥对她的疼宠,总有些侍妾想着法子讨好她搭桥或是算计她当托,她不留情面驳回去之后,那些女人也是识相知道她不好惹,才有了她清净日子,今天这个怕是刚进府,以为卖自己个人情就能找到靠山了。 玉子衿一个眼神不多给她,自顾扶起了跪在地上忍着疼痛不敢出声的玉扬翕,抬起他小小的胳膊一看已经渗出血来,忙唤了纤儿去拿药物亲自给玉扬翕上药。 好一会子过去,女子尴尬地跪在地上起也不是,不起也不是,只把怨恨的目光投向玉扬翕,玉扬翕没有抬头,本能地靠着玉子衿,不敢说话也不敢动。 上好药,玉子衿随意擦擦指尖的药粉,对玉扬翕默默不做声的反应更加心疼,这孩子以往定是没少受这些侍妾排挤,偏偏又是个良善性子,受了委屈想来也是不会说的。她倒不是怀疑大哥的爱子之心,只是更相信她的好大哥有多怜香惜玉,既然如此,她不妨替他清理清理家门! “你是何人?” 终于听到玉子衿问话,女子面露微笑,赶忙道:“妾身方氏明云,乃驸马房中侍奉之人,拜见皇后娘娘。” 侍奉之人?如何侍奉?侍女?小厮?玉子衿看向玉扬翕,后者小声道:“她是方姨娘。” “哦?”玉子衿挑眉,“只是个侍妾?” 方明云笑容一僵。 尚帝女,银章青授为驸马。 在原朝,若非公主无所出,驸马并不许纳妾,终身只得公主一妻,其身其心忠于公主,非婚离或公主薨逝,不得另娶别纳。 只是玉天特殊,他迎娶擎阳长公主时,公主尚为郡主,后一朝登阶册封一品长公主,按例他当从驸马之责,停以往纳妾之故。只是一来玉家权倾朝野,玉天风流,对此事所有人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从无人提。二来擎阳长公主贤良大度,对于丈夫的风流多情并无异议,当事人尚且不在意,其余人何必多事。所以才有了玉天一直以来流连花丛,莺燕环绕。 不过玉天只是不遵礼制,却不是不懂规矩。在擎阳长公主受公主封之后,玉天为了表示对妻子的尊重,勒令身边的如夫人一律改称姨娘。 在寻常人家,姨娘是侧室。在豪族门第,凡有脸面的侧室无不称一声夫人,如夏侯夫人,姨娘,仅是侍妾。 方明云笑容僵硬的同时,玉子衿也已经变了脸,纤纤五指拍落石桌,她怒道:“小小一个侍妾竟也敢训斥驸马亲子,放肆掐伤,谁给你的胆子敢伤我玉家骨血?” 一句“玉家骨血”吓得方明云花容失色,她只想借机向皇后卖好以在公主府站稳脚跟,没想到皇后竟这么护着这个野孩子,吓得赶忙伏地求饶,“娘娘恕罪,娘娘饶命,奴婢奴婢只是看这孩子太没规矩,一心急才失了分寸,娘娘恕罪啊!” “没规矩?翕儿一直在本宫身前,本宫怎么没看出他没规矩?若本宫没记错,翕儿自出世就养在长公主膝下,你说他没规矩?” 方明云脸色苍白昂着头直直地看着玉子衿,惊恐欲倒。 历来,庶出子女凡养在正室膝下,不管论及婚嫁还是府中地位,都相当于正室半个亲生,先于庶出,次于嫡长。这也是玉扬翕除了样貌,在府中颇受嫉恨的原因。 方明云一个侍妾当然没权利管教正室养的孩子,更没分量说正室管教不当,现在那个正室还是公主,天家帝女,她触犯的不只是玉家规矩,更是天家颜面。 玉子衿出来只带了纤儿、姣姣、英浓和翠萱四人,没有多余内侍,一弄清来人身份和事态,姣姣就应玉子衿暗示先行去了颂园通知擎阳长公主,不多时擎阳长公主和几个玉天的侍妾就匆匆而来,同行的还有玉寒的妻子沈凝嘉并玉子衿的几个庶弟之妻,皇后在此,有事她们当要伴驾。 一道多人站满了整个亭子,不等擎阳长公主开口玉子衿就命姣姣将刚才的事情相告。 话毕,擎阳长公主皱眉,看着玉扬翕手臂上的血痕一阵心疼。几个侍妾则暗自窃喜,方氏新进府颇得驸马宠爱,仗着驸马恩宠平日不知天高地厚也就罢了,竟还敢惹玉家这位姑奶奶,怕是不知道什么是死是活吧! 方明云见到擎阳长公主如见救命稻草,跪爬着过去哭喊岂饶,擎阳长公主因为玉扬翕的伤彻底冷了脸,向玉子衿微一欠身道:“此事是臣治家不严,害得翕儿受苦不说,还险些累了皇家尊严与玉家名声,望娘娘恕罪。” “皇姐操劳辛苦,防大不防小,这不是皇姐之错,”玉子衿怀里依旧抱着玉扬翕,她心疼地抚摸着他的脑袋道:“只是翕儿今年不过四岁半,我玉家幼儿,决不能白白受此虐待,这恶毒妇人,不能再留大哥身边!” 短短几语彻底绝了方明云的希望,她情急之下呜呼哀嚎,全没了仪容,“不,长公主不要,驸马对我宠爱有加,你不能处置我!” 第七章 情多结怨肠(二) 擎阳长公主对玉子衿郑重点头,不管方明云的求饶,唤来几个侍卫将方明云拖了出去,杖责二十逐出,送到官上交牙婆另卖。 几个侍妾彻底得了心思,掩唇偷笑,驸马宠爱有加又如何?在驸马心中公主才是第一,公主处置这府中任何一个女人驸马都不会跟她要交代,左右以后不会没有更好的进府。 玉子衿微冷的目光巡来,几个侍妾慌忙受吓之余垂下眼睑。平日里这几人也没少对玉扬翕心存嫉恨,明明是个私生子,却长得这般俊美模样,还得驸马和公主青眼,怎么能不让她们为自己的孩子抱不平?可是今日皇后发落了方明云,未必不是在杀鸡儆猴,几人想到这里把头垂得更低。 多余的玉子衿没有说,相信这几个侍妾都收到了她的警告,过犹不及,她也不想因为她一时不平,多给玉扬翕在公主府树敌。天色渐晚,也是时候该回席上,偏偏今晚注定不是一个清静的夜。 有侍女匆匆跑来对沈凝嘉附耳,沈凝嘉脸色一变,安静恬淡的脸上不藏心事,玉子衿与擎阳长公主纷纷向她看来,对这个乖巧懂事的弟妹二人一向都颇有好感,看她神色定是出了什么事,沈凝嘉只道:“夫君请皇后和公主尽快移驾暖阁。” 这时原倚风和玉天应该还在宴上,玉寒负责治安,应该是出了什么隐晦的事才专门派人来通知玉子衿和擎阳长公主。玉子衿和擎阳长公主屏退了多余的人,只带着贴身侍女和沈凝嘉向暖阁走去,玉扬翕有些被刚才的阵仗吓到,一直拉着玉子衿的手不放,玉子衿不好放下他,也一并带了去。 暖阁中,玉器摆件碎片遍地,满目狼藉。 原倚风与玉天坐在座首,玉寒冷着脸负手而立,还有两个女子形色狼狈,一个头发散乱被侍卫挟制,一个面带泪痕衣衫零乱坐着不语。 “三妹?”玉子衿与擎阳长公主进门就看到玉妙人坐着流泪,再一看更是觉得荒唐,“庄和?” “二弟,这是怎么回事?”玉子衿道。 玉寒看一眼玉妙人,冷着脸交代了事情的经过。 当年,玉扬翕的母亲邓氏死后,庄和郡主为玉天所厌弃,多年来备受冷落。为了挽回玉天之心,庄和郡主只得另辟他法,寻机将方明云送与玉天以求讨好,不料方明云一朝得道就忘了自己的恩主,企图独霸玉天的宠爱,只把庄和郡主的交代抛到了一边,引得庄和郡主怀恨在心。 今日夜宴,趁酒醉宴酣之时,庄和郡主看方明云中途离了场,就伺机想找她讨个说法,或者寻个时机找个错处发落了方明云也未可知,一路尾随到了暖阁。这暖阁在公主府东南一角,长久无人居住,庄和郡主见方明云刚一进入,就有个男子也趁黑走了进来,心想这贱妇定是趁着今夜人多来会情夫,想要抓了二人去玉天跟前告发,顺报私仇。 哪知庄和郡主猛一闯入就惊动了男子,男子越窗而逃,屋内只留下了方明云。庄和郡主想着抓住方明云也是好的,便不顾身份上前一阵拉扯,二人在黑暗中纠缠起来,待得巡夜侍卫发现,掌起灯蜡庄和郡主才发现自己认错了人,她原以为的方明云其人竟是玉妙人。 一个是原氏郡主,一个是南侯世子妃,侍卫不敢多得罪,只偷偷去禀报了玉寒,事关皇室内眷,玉寒着实不好拿主意,只好把原倚风和玉天请了来。 玉子衿与擎阳长公主相视一眼,坐下没有说话。在花园她们二人刚发落了方明云,庄和郡主会跟错想来是在花园岔道认错了人,玉妙人和方明云同穿杏黄色裙衫,身量又差不多,夜色下区分并不大。 从头至尾,玉天始终冷着脸,他没心情去关心他的小妾干了什么,也不介意自己的风流韵事会成别人的笑柄,现在有件大事切身关乎他玉家的颜面。 若只因为庄和郡主跟错人才误打了玉妙人,这点小事赔礼也就罢了,现在的问题是玉妙人郡主之尊,还是堂堂南侯世子的正妃,三更半夜跑到暖阁做什么?那个男子又是谁? 半个时辰前玉天和玉寒就已经轮流问过这个问题,玉妙人只是坐着流泪,一言不发,这彻底惹火了玉天。岳泽洛与他情同手足是他看着长大,南侯更是他的臂膀,这时他的好妹妹做出这等事,叫他如何交代? 玉妙人忍泪低面,却抵不住酸涩化雨,簌簌不断。 今夜,她终于寻到时机鼓足勇气说出了当年未能说出的话,多年的铭心眷恋敞心相吐,她以为自己会换来那人与她同样的脉脉情思原来,一切都是她在做梦。 他不爱她曾经的温切关怀仅是简简单单的兄妹之情。 他甚至忘了她的存在对他而言,她只是当年上京清澜江有数面之缘的王府郡主,一个恬静失意的小女孩。 仅此而已 可笑她一直活在对他的痴梦中。 玉子衿看一眼大哥的脸色,再看一眼窗外,证实自己的猜测没错。这暖阁隔一个侧门和甬道便是后厨,侯恪纯被大哥发配做了公主府的厨子,他应当就在这周围不远,他们口中那个男子 这事不能传出去! “庄和,今日之事你怎么说?” 庄和郡主没想到玉子衿会先对自己发难,亲疏有别不假,错先在她也不假,只是明显今日玉妙人的错才最严重! 玉子衿的话提醒了玉天,那个男子是谁问出来重要吗?既然三妹不同他们说,定然也不会把自己做的不光彩的事同别人说,现在他只需要封住该封住的嘴就行了! 颀长的身姿轻步而来,玉天温柔低眸将庄和郡主从地上扶起,顾盼耀眼的魅惑无人能挡,“庄和,今日之事委屈你了,说来这都是我的错,不该冷落了你,这样吧,你今日先回舞风园,待我忙完这阵就去看你,如何?” 柔情忽施,自有所图。 庄和郡主也不是傻瓜,玉天忽然示好为了什么她很明白,很可惜她要的可不仅仅是他来看她!同是原氏宗女,擎阳有的她如何就不能? “驸马就仅仅只是来看我吗?庄和好歹等了你恁多年呢!” 蜜如甜水的声音令人发麻,庄和郡主丝毫不管擎阳长公主这个原配尚在,公然与玉天调起情来,那声“驸马”叫得好似是自己的驸马,教养极好的擎阳长公主霎时色冷。 再大度的女人也受不了和自家姐妹共事一夫,当年玉天将庄和郡主置为外室,擎阳长公主可以眼不见为净,但现在族妹在自己眼前公然勾引自己的丈夫,她宽和,并不代表可欺。 注意到妻子的脸色,玉天底气一虚,知道擎阳长公主已经动怒,没再跟庄和郡主缠磨,摸摸鼻子后退一步。 或许世人只知擎阳长公主温柔大度,神圣高洁,日复一日包容着丈夫的拈花惹草,风流多情,是皇室贵女典范,也是世间女子表率。 难听了说,适合任何一个男人娶回家做宝相庄严的镇宅佛陀。 但他们不知道,天之骄子的当朝驸马、宁襄王世子惧妻。 玉天心中所唯仅擎阳长公主。 他只是风流罢了,这种爱意和专一并不冲突。 庄和郡主觉察到玉天的反应,瞬间觉得自己没了依仗,看一眼清瘦单薄的玉妙人,她冷笑,她要嫁给玉天,明媒正娶!得她应有的地位,没得商量! 贝齿微张,不等她开口,擎阳长公主已经冷冷打断:“皇上、皇后容禀。” 原倚风点头,目中都是对长姐的敬重,“皇姐请说。” 庄和郡主紧咬银牙,就因为无兄无弟,她就和擎阳差了云泥之别的地位,凭什么! 纤纤十指交叠,擎阳长公主扫视纤儿怀中的玉扬翕一眼,郑重作揖一礼,嫣红的唇轻启道:“臣为原氏长女、玉家长媳,当为宗邦垂范,奈何因臣疏忽,未能好好调教族妹庄和,不守妇道,悖念人伦,犯下不逆。先从临中孟氏,夫死不足三年携陪嫁归京,失我皇家风范,丧我原氏规德,此其过一。明氏望族,家世清流,子弟宁平,乃我朝重族,庄和却使坊间下作之流诱引明二公子,私相苟合,败坏士族子弟,折辱贤良,此其过二。今处位不尊,利令智昏,与姬妾争风吃醋,落己分寸,更甚者欺辱驸马外室邓氏,致其难产早逝,险伤驸马骨血,心狠手辣,蛇蝎心肠,此其过三。臣请皇上皇后请我原氏家法,惩此不忠不孝无仁无义之辈,以正皇室纲常!” 字字铿锵,室内多人一愣,任谁都没想到一向贤德温厚的擎阳长公主竟用寸言几语就对庄和郡主下了杀机。 独原倚风脸色不变,他记得以前的姐姐如父亲一般明月清风,是个如玉般的人,也是个有喜怒的人。只是她是什么时候变的呢? 他淡淡挥手,“准!” 擎阳长公主字字珠玑,句句致命,庄和郡主再没了先前的张狂,早惊得说不出话来,听到原倚风认可更是身如秋叶抖落在地,“不不不” “庄和,你可有话说?”月黄灯明映着擎阳长公主高昂的容颜,凌厉气势,不容亵渎。 不等庄和郡主反应,不待原倚风、玉子衿或是玉天开口,擎阳长公主唤来私人禁卫,顺手从袖中掏出一枚金令,令雕飞天七凤。 庄和郡主忘了,她今日的肆无忌惮彻底惹恼了一个可对她生杀予夺的人。 “传本宫令,庄和郡主屡犯皇规,蔑视礼俗,犯淫、杀数过,现逐出宗室,废为庶人,拖出杖毙!” 玉天脸色一变,夫妻多年,他从未见擎阳如此动怒过。他与庄和虽无太多情谊,但也不忍心看她死,张口想拦,话到嘴边才发现无缘由可用,只眼睁睁看着禁卫将哭喊求饶的庄和郡主拖出了暖阁。 只一会,女子惨叫的声音凄厉响起。 玉扬翕的耳朵被纤儿适时地堵住了,母仇得报,玉扬翕的小脸上并没有什么痛快,只静静依靠在纤儿怀里,淡淡的神情不知道在想什么。 惨叫声停止,擎阳长公主将令慢慢收回袖中。 这令,原氏嫡长公主代代相传,被处置者多是外姓犯过妃孺,从没有一个人真正用在自家姐妹身上。 皇朝末日,庄和郡主是第一个死在此令下的原氏宗女。 金枝玉叶,无颜收场。 庄和郡主可能至死也不知道,她皇室垂范的擎阳皇姐是宽容,是大度,是爱着自己的丈夫以至于让他豢养了无数的女人。 但这仅仅建立在这些女人无力威胁也不敢威胁她的前提上,若庄和郡主胆小怯懦,而不是乖张狂妄,可能她今日就不必死了。 第八章 怜取眼前人 沈凝嘉已经被暖阁外的惨叫声惊出一身冷汗,玉寒看事情已了,也没打搅其他人,带着沈凝嘉从后门离开了暖阁。 庄和一死,今晚的事再也不会泄露,至于那个男子是谁,玉天也无心再问,看着擎阳长公主告辞离去的身影,他心间一痛,他以为那些女人她不会在意,看来他错了。 “翕儿,随父亲去看看母亲。”一回头,玉天冲着玉扬翕伸出手,父子俩告了退,追随擎阳长公主而去。 对于玉妙人,玉子衿什么也没问,看她的凄怆神情,也猜测到今晚见到那人被伤了心,这样也好,便命翠萱以姐妹叙旧忘时为由将她送回了南侯府。 暖阁内,只剩下了她与原倚风,她能感觉出,原倚风的心情不好。 许久后,听他开口:“以前皇姐并不是现在这个样子,她虽然幼承庭训,时时克谨,但我记得小时候她也爱哭,爱和父王母妃撒娇。” “那一年原业指婚,渐渐地她就成了现在皇家垂范的模样。当时我还小,想不明白姐姐明明非常喜欢玉王身边那个明朗俊俏口齿伶俐的小世子,为什么还在夜里一个人叹息秋千架?” 玉子衿倏地抬眉,跳动的眼波紧锁大哥和嫂嫂离去的方向,了然、讶异流露在眸。 “后来我才明白,姐姐依旧是有喜有怒的,只是她的喜怒不再形于色。因为命运给她安排的路,不允许。” 生身是原氏,托身在玉家。 一肩担血肉亲族,夙夜不寐心忧;一肩靠毕生所爱,不得敞怀倾授。 嫂嫂心里,一直很苦。今夜是她唯一放纵,因为庄和搅扰了她夫妻感情的平静,触动了她自以为牢不可摧的底线。 可惜,大哥一直不懂。 握住原倚风微凉的手,“今夜月色不错,我们一起走走。” 原倚风点点头,细滑的掌心包裹住那柔嫩的五指,夜色稀松中向外走去。 迤逦的风中清淡飘香,帝后二人褪去繁重衣物,着浅淡长衫并肩行在子夜无人的长街,随侍远远跟在身后。 街市寥落,惟有红灯照明,两人都不说话,只有脚下青石板踢踏踢踏的声音作响。 很多时候的独处,他们都在以沉默相对,或许是不知道说什么,也或许是不需要说什么。 此刻的静谧,此刻的风,令人心境舒爽。原倚风低眸看着一直在他身边默默不语的清丽女子,洞明双眼飘溢着潋滟光华。其实这辈子他最想要的不过是每个这样有清风的夜,寂静无人的街,都有她陪着他。 “子衿。” “嗯?” 他笑笑,“没什么。”力道一紧,他紧握着她。 玉子衿无奈轻笑,没什么是什么,这人总是这样。 前方巷道一阵嘈杂,男子的怒喝声在这四静无人的夜格外清晰,原倚风眉头一皱,因宁静被搅扰略有不悦。 玉子衿没有反应,只凝神细听着那个声音,很是耳熟,拉拉原倚风的手,二人同时向巷道走去。 巷道昏暗,就着长街灯光可以看到三个人影,两个小厮与一个主子。 那个主子原倚风与玉子衿都认识,正是南侯世子岳泽洛,玉妙人的夫君。 “滚,都给我滚!本世子就是不回去,你们都给本世子滚远点!”岳泽洛顺手将手中的酒壶丢了出去,一声碎裂在狭小的巷道砸开,激起回响,散落四溅的酒水溅在他玄青色翠绿线绣苍松的锦袍上,打湿那含翠松枝。 两个小厮见主子动了火,也不敢再多劝,约定一个先行回府找人来请主子,一个在原地默默守着。 玉子衿心头不悦,年少时的岳泽洛不过因家人娇宠无法无天爱胡闹了些,本性不坏,更别说花天酒地,而今才几年时间就堕落至此,成了这副模样。 玉子衿懒得再听,拉拉原倚风就要离去,临走一声令她停下了脚步。 “世子妃回府了吗?”巷道中传来岳泽洛低沉清明的声音,不是刚才的迷醉之音。 “回世子,回去了。”小厮老实回答。 “嗯。”岳泽洛发出浓重一声,寥落地在怀中抽出一物端详,他的神情很认真,似在看什么重要的珍视之物。 就着几道灯光,玉子衿看到那是一道平安符。 上京景林寺的平安符。 她与原倚风相视一眼。 又仔细端详那平安符,那打的璎珞是出自三妹之手! 那厢,岳泽洛并不知巷口有人,光暗迷离下的俊脸有悲有欢,悲的是回忆,欢的也仅有回忆。 疲惫闭目,他的脸上带着年少的甜,迷梦中看到了那年清澜江旁的恬静少女。 明明她安静得那样不惹人注意,明明与容色清绝谈笑自如的玉子衿相比那样不夺目,他还是情不自禁地只注意到她。 “三郡主,我跟你大哥鞍前马后这么久了,这个平安符就给我做犒赏如何?”明朗的少年说着就从少女手中夺过平安符。 “你你这人怎么”少女气恼,小脸通红,而那抢了她平安符的顽皮少年已经嬉笑着跑远了。 再见已是花好月圆,喜拜天地高堂。 他兴高采烈,终于求得玉王点头,娶到了这几年他朝思暮想的女子,红盖头下露出一张风华绝代的脸,是他思慕的人,但她的眼中为何如此悲怆,难道嫁给他不好吗? 年轻鲜活容光焕发的少年于新婚夜拥着那玉软花柔慌了神原来当年她眼中对那人的迷恋并不只是迷恋。 “妙人,你的心中就只有侯恪纯吗?这么多年,为什么你就不能忘了他,对我用一分心呢?只要你多用一分心就可以发现我醉生梦死的眼里从始至终就只有你一个人,只有你一个人!” 最后一句近乎于吼回荡在小巷,玉子衿震惊之余和原倚风不约而同悄悄退出了巷道。 原来,他都知道。 玉子衿瞬间明白了这些年岳泽洛的醉生梦死为何,那样一个骄傲的侯府公子怎会容忍妻子的心中住着别人。 岳泽洛在用他的方式让玉妙人注意他的存在。 只是这个方法折磨了他自己,也在折磨着玉妙人。 猝不及防巷道中的人向外走来,玉子衿与原倚风正要离去,身后岳泽洛已经发声:“你们是何人?” 从无人知的心事可能被听去,岳泽洛难掩慌张,语气都带着狠厉,当那二人回身,他放大眼睛,“皇上,子衿姐姐”意识到称谓僭越,他屈下一膝行礼,“臣参见皇上、皇后,深夜惊驾,皇上、皇后恕罪。” 原倚风免了他的礼,明月清风下淡色静然,对刚刚的事略之不提。 “这深夜无人,您二位怎么会在此?”岳泽洛半晌开口。 玉子衿微笑道:“本宫与皇上久不出宫,今夜趁公主诞辰上街走走,这一走就从公主府溜达到了这里,险些忘了时辰,你这大半夜的还不回,不怕三妹担心?” 岳泽洛今晚虽然有些窝火,但听玉子衿责怪的口气也不恼,半苦涩半嬉笑道:“没什么,帮世子办事忘了时辰,一时喝酒喝过头了,郡主宽宥,想来不会多介意。”她哪会担心他的去所,成亲至今,可笑他竟不曾得过妻子一分关心细言。 “没问过你怎知她不会担心?”玉子衿有些得理不饶人,看着吃惊的岳泽洛,她冷声发落:“堂堂世子夜不归家,简直成何体统,本宫给你一炷香时间,立即回府向三妹告罪,不然咱们老规矩伺候!” 岳泽洛脸皮一抽,又想起了当年被某郡主逼着裸游清澜江的糟糕回忆。 也是因此他才第一次遇到了那个女子。 他记得那天天很蓝,他从船舱中醒来,始作俑者正闪着大眼睛厚脸皮地对他笑说:“泽洛弟弟,这些日子对不住了哈,姐姐我就是看你风趣,特地逗你玩玩,来来乖乖喝药,病好了咱们继续玩哈。” 被那换了女子装扮的青衣女孩吓了一跳,他恐惧地夺过药碗一饮而尽,饮完药他才发现女孩身后还有另一个粉衣小女孩,比他们小些,正好笑地看着他,明明她没有恶魔小郡主五官精致,可那份乖巧文静却让他移不开目光。 春风撩拨那段不知风月的时光,岳泽洛闭目怀念,年轻英睿的脸上因背光而立有些许碎影,宁静且淡然。落英飞舞过长街,略过鼻息的香气幽幽动怀,似那夜他怀中的她。 “怎么?你想抗旨?”玉子衿的语气还是当年的半带温润半带威胁。 “臣遵旨,臣告退!”长腿一拔,岳泽洛立马警惕溜号,迁都了没有清澜江还有护城河,他才不要夜游护城河!况且没问过你怎知她不会担心今夜他确实想去问问那个女子,冷被独卧的夜她会不会挂心不归的他? 星海辽空中散落下几点嫣色花瓣,如是轻柔落在玉子衿的水碧色烟罗纱裙,柔波丽色点缀那细美娇艳,清月长街长身玉立,宛若广寒仙降。许久,她才拂去衣上繁花。 “满目青山空望远,落花细雨又伤春,不如怜取眼前人。其实三妹对泽洛未必一点感情也无,多年的期许今日破碎,但愿她能重新接受身边人,拥有她原本就能得到的幸福。” 那些年少的苦苦眷恋和一厢情愿,得不到答案就会一直萦绕在怀。侯恪纯对玉妙人来说,是她惨淡的少女时光一抹鲜艳的动人光华,照亮她的人生和方向,可韶弦易断,今又流水无情,往昔再美好的痴念经今夜的打击,也足以让她看清现实,所幸的是,还有岳泽洛。 话音落后一个触动,玉子衿低眸去看石板上那被她无情拂落的飞花,刻意忽略了身边那道苦涩目光。 不如怜取眼前人她用这句话劝了自己多年,其实他一直都知道。 原倚风的眼波清凉如一股山涧甘流,静静注视着玉子衿柔嫩的侧脸,没有错过她脸上任何一个细小的变化,不如怜取眼前人子衿,谢谢这么多年你刻意的惜取,尽管我知道,你的心里只有他。 第九章 天灾人祸起 几月后,东西原拖沓不进的战争有了新的进展。 时年秋,玉策大将季煦从宇文铮手中重新夺回江北银阙城,并烧毁了江北大量民居官寺。此时正值宇文铮带着原明昃前往银阙城祭扫原朝先祖陵庙,宇文铮闻讯后率军驰援,临阵斩杀玉策大将娄建文。季煦连夜突围,宇文铮追击。季煦摆起大阵,北据宁城,南依莽山,与宇文铮大军交战。 战事持续到这一年的小暑,双方仍斗志高亢,厮杀惨烈。 一次混战中,宇文铮身负重伤,战马又中流矢惊翻,将其甩于地上,东原大军追围上来,左右皆散走,眼看宇文铮就要为东原大军所俘,都督赵穆灵机一动翻身下马,长鞭一挥将宇文铮甩伏于地,假装叫骂:“你这个糊涂兵,你们大将军跑到哪里去了,怎么自己留在这里?” 追围的东原兵翻蹄亮掌,听赵穆的口气认定此刻伏于地的宇文铮不是什么大官,都扭头回散去追杀更值钱的目标。赵穆这才扶宇文铮上马,双双逃去。宇文铮于惊险时刻方性命得保。 此时西原后军大至,军势复振,掉头迎击季煦军,季煦军大败,北遁而去。殿后的大将高野心气高傲,力争一胜,在季煦撤去后仍带兵跨马临阵。西原军则调动最精锐的钧天骑围攻高野,致使其全军尽没,最后不得不单骑突出,跑往渚郡南城。 当高野逃至渚郡南城时,恰巧守将是玉策的一个堂侄玉竟,玉竟素与高野有过结,战事当头,竟关闭城门将高野拒之城外。 高野年少跟随玉策御马平川,历经生死,可怜一代英雄龙卧浅滩,仰呼城上求绳,竟无人应答。眼看西原大军将至,只得辗转逃于城外一座破庙藏身。这时西原大队追兵赶到,看到庙中有烟火飘出,立时万箭齐发,高野身上中箭无数,知道性命不保,于是索性抢身迎前,终被万箭穿心,死不瞑目。 此时的玉策正因战事而焦头烂额,闻听高野死讯,如丧肝胆,立将玉竟杖以二百军棍,追赠高野为大司马、太尉等职衔。 战事如火如荼,宇文铮与玉策一个狼狈应战,一个痛失大将,可谓从军以来耗时最长、用兵最窝火的一次战事。退不甘心,进不得利,二人似乎都打定了主意要将对方耗到精疲力竭。 玉策痛失大将高野后立志复仇,即率主力军向着宇文铮所在卞曲大营进发,誓要与其一绝死战。时天降大雨,卞曲芦苇茂密,泥泞不堪,士兵交战用不上全力,但玉策执意进军,双方接连七日昼夜不停于芦苇荡的泥淖中打打停停,难分胜负。 直到第七日玉策一个不慎竟于乱军中被川西都督赵穆的长枪挑落下马,幸得武威将军兰飒百步穿杨射伤赵穆,才将玉策于赵穆枪下救下,突围而去。玉策归营后方得作罢撤军。 战事滔天不绝,双方早已是国库空虚,早前的休养生息所攒下的资本早已消耗殆尽,百姓在战争中的生存更是水深火热。偏偏屋漏偏遭连夜雨,入夏之时两国的南方都遭遇了特大洪水,淹没良田万亩,百姓死伤无数。从战争中挤出的救灾物资未及送达,一场特大蝗灾又席卷而来,百姓苦不堪言,纷纷易子而食,有些地区甚至人人相残,以人肉为食。东西两原国本动摇,无力再战。 这场重灾平息了战事,可直至第二年的春天灾情仍未平息,眼看国势飘摇,玉策心知痼疾不治,肢体不保。这些年他步步高升,身边追随者不计其数,贪赃枉法者亦不在少数。本来臣效死力、君垂爵禄这是历朝历代不变的真理,玉策本人虽厉行节俭,但为笼络部下亲信有所放纵也理所应当,这难免就使得有些人恃宠而骄贪心不足起来,且不说被播往各地的赈灾粮饷被克扣了多少,单这些年他们私自敛入囊中的恐怕就连他们自己都不清楚。 如今民怨沸腾,钱无可支,为保大业,玉策只得让这些人把该吐的都吐出来了。 碍于情面,玉策也不可能毫不顾忌这些追随者与他的交情,索性将此事交予了玉天,自己称病闭门谢客,且看儿子大展宏图。 比于其父,玉天在才智方面稍逊,该有的气度却是丝毫不差,铁面无私起来甚至比起玉策犹甚。于是,一场浩浩荡荡的治贪之风迅速横扫了整个东原官场。 世家大族贪得多,自然藏的也深,有些本就家底厚实,恐怕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有多少钱,尤其这些功臣名将都是跟随自己父亲出生入死,还有不少是看着自己长大的,玉天是不怕得罪他们,但如若明目张胆去查,有还好,没有岂非寒了这些功臣的心? 翻着手上明显贪污却无证据指控的贪污者的名单,行事爽利的玉天第一次有些犯愁。 无聊地来到园中,此刻烦躁的玉天压根无心理会几个有心无心路过的侍妾的投怀送抱,见玉天心情似乎不佳,几个侍妾也是机灵人,连忙躲得远远的。 “翕儿,你这是去哪儿了。”转过长廊偶遇玉扬翕,玉天问道。 见是父亲,玉扬翕赶忙行了个礼,道:“孩儿刚去母亲那里请安回来,前些日子答应了皇后娘娘要时常进宫去陪她解闷,刚让下人备了车马准备进宫去。” “既然是姑母叫你进宫,翕儿以后好好陪伴姑母就是。”玉天点点头,见到玉扬翕乖巧懂事的模样,一时想起了难产而死的邓氏,虽然除却他与擎阳长公主的嫡出子女,他对待府中其他子女基本一视同仁,但对于出生就丧母的玉扬翕难免更多了几分疼爱,尤其这孩子懂事早慧,相貌又是他所有子女中最出众的,心里更是多了几分偏疼。俯身抱起玉扬翕,玉天温和道:“父亲好久不曾陪翕儿了,今天就送翕儿出府吧。” 玉扬翕并没有过分的受宠若惊,虽然玉天常常顾不到他,但也没有忘了他过,尽管他对自己的母亲有过辜负,在玉扬翕心中玉天仍是一位慈父,乖乖一笑道了声好,任由玉天抱着向府外走去。 玉天边走边奇怪地看了一眼侍女手中的玉扇,“翕儿带柄玉扇去宫里做什么?” “回父亲,是前几日出宫时在宫门处捡到的,当时走在孩儿车前的两辆马车貌似是东侯府和李中丞府的,儿臣也不知是哪一家掉的,想着带进宫交给姑母,省得有人去找。” “翕儿果然想得周到,”到了府门外,玉天将玉扬翕放下,凤眸一垂,目光紧紧锁死在了扇坠上,“翕儿,你刚才说这扇子是谁掉的?” “东侯府或李中丞府。” “既然如此,就不必劳烦你姑母了,父亲帮你查明还回去就是。”摸摸玉扬翕的小脑袋,玉天朗笑出声,“翕儿真是做了一件大好事了。” 玉扬翕有些不明白只是捡了件东西,怎么就做了大好事了?茫然的挥别父亲便踏上了马车。 指尖婆娑着玉坠,玉天邪魅一笑,命人去传了几个得力的属下,策马离开了公主府。 当夜,东侯府被抄,查获赃银三十万五千七百余两,百年大族一夜倒塌,声名尽毁。 当然,玉天查获东侯贪污的关键是这一枚玉坠。 西南边陲与原朝毗邻而居的国家乃是宛韶,向来依附原朝,年年岁贡尤其乐以当地至宝血玉为贡,落入玉天手中的玉坠便是其中之一。 这一种扇坠共有八枚,玉策征战归来将其中七枚赏给了麾下大将,其中并不包括东侯府和李中丞府的人,仅余的一枚也应没入国库,偏偏鸿胪寺卿卢敬岚不知死活的将部分贡品没入了自己的腰包,其中便包括那枚玉坠,回家还将其赏给了自己的独子卢正雨。 卢正雨素来吃喝玩乐,是个不成器的败家子,整日只会跟在玉天的表兄明南沣身后耀武扬威,得了好东西,自然要去孝敬明南沣。明家富等天府,明南沣什么样的宝贝没见过,岂会稀罕一枚玉坠,况且东西是何来路他也有几分分寸,岂会让自己沾污?看都不看一眼就甩给了卢正雨。时东侯世子恰巧在侧,一眼便相中了那枚玉坠,卢正雨自然双手奉上以求讨好。 初一那日,东侯世子恰巧进宫,出宫之时一时不慎将玉扇遗落,巧而又巧地被玉扬翕捡到,又落入了玉天手中,本来玉天就有要查东侯府之心,奈何找不到下手的机会,眼前一个大好时机自然不能放过。 一开始玉天只打算小惩大诫,毕竟东侯忠心于玉策,他也不好太过连根拔起,奈何不动不知,本打算对东侯府的搜查竟在一个晚上演变成了查抄,许多赃物与东侯夫人所提供的账册纷纷对不上号不说,还让玉天发现了诸多东侯府与其他官员私相授受和贪张枉法的证据。本来的小惩大诫以求赈灾粮饷迅速演变成一场治贪风暴,东原豪族人人自危。 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玉天不是没有分寸的人,在迅速筹集了赈灾粮饷,同样又威慑了部分贪心不足者之后,立马收住了自己的阵线。贪官污吏和国家这二者的存在永远都是并行不悖的,他过分严苛只会过犹不及,更甚者会触及父亲的大业。 饶是如此,历时三月后,玉天仍是以其雷霆万钧的手段整肃了东原官场的乌烟之气,筹集赈灾粮饷百万余两,清流为其称誉,百姓为其鼓舞,无不赞道:玉王大业后继有人! 看着儿子做下的佳绩,玉策的满意不必多说。 第十章 诏封谨贵妃 这日,连烬与绯雨一进凤藻宫正殿就听到里面断断续续传出的女子呜咽声,一同走上前去向玉子衿行了礼。 见到连烬与绯雨的到来,玉子衿忙命人给二人赐座,低眉看着地上跪着的几个女子,不悦道:“还不起来,难道要人看笑话不成?” 淑妃、安妃与陆昭仪相视一眼,暗怪自己忘了今日是连大总管每月前来向皇后娘娘秉述内宫事宜的日子。自进宫以来,玉后掌理后宫大权,但多数权柄还是交予连大总管之手,她们均是一宫主位,着实不好在这位不知底线的大总管之前失了风范。况且玉后还不曾给过她们这般冷脸,赶忙乖乖从地上起来站立好。 此景,连烬也猜到了几分缘由,玉天雷霆治贪,不论是破落世家,还是当今新贵,都有不少人牵连在案,其中便包括淑妃、安妃与陆昭仪的父兄等人,纵使是皇亲国戚,也无不都被打入大牢听候发落,尤其淑妃的父亲犯下的更是死罪。若说玉天对于跟随玉策的那些下属只是本着小惩大诫的心思,对这几家日渐没落的士族门第可就是打算连根拔起不留情面了。上无玉王庇护,下无根基可依,这些妃子唯一能做的便是来求玉子衿了。 虽然一直宽以待人,但玉子衿这次明显没有要为淑妃几人去向玉天求情的意思,厉声道:“国有国法,家有家规,尔等父兄不思为国进取,于此危难之际却中饱私囊,贪赃枉法,实乃罪大恶极!你们几人素来有贤德之名,此时如何只知老父辛苦、弟兄前途?难道就不曾想过东南七州日日饱受折磨的黎民百姓?如此德行,本宫怎样指望你们端正宫闱?” 相较于淑妃几人为家为父的孝心,玉子衿更明白玉天的用心没有错。且不论如今黎民饱受灾情折磨历经苦楚,这些世家胆大妄为贪污粮饷不可饶恕不说,单这些没落的世家不论对民生国治,还是对玉家掌权理政均无作用而言,玉天就留不得他们。身处其位,不思为国,反倒占有不少田地封荫盘剥治下平民,与其看着他们自己没落,倒不如趁此机会让这些多余的古老世家就此消失,也为国去一毒瘤。 “娘娘恕罪,连大总管恕罪,臣妾等也是走投无路才来求娘娘,父兄犯下大罪,臣妾等无言可辩,只是父亲已老,兄长年纪尚轻,妾身只求能保他们性命,充军也好,削爵为民也罢,只望他们平安。”淑妃重新跪地,满面诚恳,世家豪族养出的女儿被送进宫本就是要为家族挣得荣耀的,只是如今的原氏天下早已经没了奈何,皇上的眼中也没有她们,荣耀一说已是白日做梦,她们只求能在必要时保住没落的家族也是好的。 玉子衿命纤儿将淑妃扶起,原倚风的后宫,除了玉子衿生下太子原景沐,唯有淑妃育有二皇子与三皇子一对双生胎,淑妃其人也是贤良淑德,就算生下两个皇子,也从未仗势而骄过。若只是淑妃的父亲也就罢了,偏偏还是两个皇子的外公,若因贪污之罪获刑,只怕将来于两个皇子的前途也是不善。 淑妃低头轻泣,到此地步也未曾提及两个儿子作筹码以求宽恕,更未去求原倚风。原倚风是手无实权,但以国君之尊向玉天开口,也大可保下淑妃的父亲,淑妃却没有这么做,玉子衿于此倒是对这个女子多了几分欣赏,不由动了恻隐之心。 见玉子衿似有松口之意,连烬却道:“淑妃娘娘一片孝心,当真让人感动,只是皇后娘娘出面保下令尊之命又能如何呢?” 淑妃不解,又能如何?能保下她家族一脉,即便没落仍有根基;能留老父性命,成全她一片孝心;能不让她的儿子因有一位因为贪赃而被治罪的外公被人耻笑。 连烬的意思淑妃没有听出,却让玉子衿眼神一跳,只听连烬又道:“别的先不说,没落世家翻身何其容易?纵观娘娘阖族似乎并无能令一门在短期内迅速崛起之才,保下令尊也只不过能在两位皇子长大后少给人在背后揭个短儿罢了,除此外,他们可能在将来给两位皇子做倚仗?可能令两位皇子面上增辉?即便可能对两位皇子来说只怕也是祸非福吧!” 提及两个儿子,淑妃脸色一变,她一胎双子,玉后与玉王并未有不容之心,可驸马此次对父亲下手,未必不是在变相地除去两个儿子将来的羽翼。即便自己的家族与玉后有云泥之别,那能代表以后不会有意外吗?连烬说得对,自己的父兄几斤几两她再清楚不过,那般德行莫说将来给儿子增辉,不抹黑就不错了,有一个获罪的外家儿子他日可能会遭人诟病,但这般情形下,两个无外家的失势皇子却也是最安全的。 家族与幼儿,她只能选一个! 心头一硬,父亲,兄长,恕女儿顾不得你们了。 “多谢连大总管提醒。”淑妃双目含泪,暗暗下了狠心,对着连烬一福身,又向玉子衿屈膝一拜,“今日是臣妾欠思量了,打扰娘娘与大总管议事,还望恕罪,两位皇子这时也该醒了,臣妾先行退下了。” 安妃与陆昭仪也不是不知进退的人,淑妃有皇子傍身尚且如此,何况是孑然一身的她们?心知求情无望,也只能黯然离去了。 看着那三个离去的窈窕身影,玉子衿蹙眉叹气。 绯雨奉上账册,与连烬同向玉子衿汇报着宫务,看看玉子衿略有疲惫的神色,再看看连烬,她垂下了头不多言语。那事还是莫要说了,若娘娘知道自己的好大哥酒后乱性做出了件见不得人的事,只怕心里也不会太好过。 当晚,原倚风如时驾临,当看到那个在窗前细心哄着幼儿睡觉的倩影时,他宽和而笑走过去从背后紧紧拥住了母子俩。 紧贴着那温暖的胸怀,玉子衿回眸一笑,又低头看着怀中睁着大眼睛的原景沐道:“沐儿真是调皮,这半天还不肯歇息,竟是在等着父皇?” 看到母后肩头露出的那张温润笑脸,原景沐立即伸出了小手,童声童语道:“父皇抱,父皇抱,沐儿不睡,母后凶凶。” 对于儿子的撒娇,原倚风眉开眼笑,赶忙接在怀里,倒是玉子衿不乐意道:“臭小子,你就会告状!” 原景沐趴在原倚风怀中小声嘀咕:“舒禾姐姐和母后一样凶,外甥女像姨母!” 原倚风朗声大笑,仙人风骨风度开怀,赶忙将恼了的玉子衿拥在怀中,娇妻爱子在怀好不幸福,“好了好了,沐儿是在开玩笑,”点点怀中的小脑袋,“你还不快睡觉,非等母后发火不成?” 原景沐睁着圆圆的大眼睛一笑,歪在原倚风怀中乖乖入睡,看得玉子衿翻翻白眼,“你们父子莫非是商量好的?这小子每次非要等你来了才乖乖入睡。” 原倚风轻拍着原景沐笑道:“白日里上朝沐儿见不得我,到了晚上自然要来好好陪他。” 待原景沐睡去,玉子衿便将白天之事告知了原倚风,对于淑妃几人之事原倚风并没有什么反应,无爱亦无恩,玉天办事公道,他也没有什么私情可说。玉子衿早就知道他会是什么反应,她说起这事不过是想得原倚风首肯给淑妃提一提地位,淑妃已位列三夫人之位许久,也生有皇子,还是两个,早该得贵妃之位,以往提起,原倚风总不将此挂在心上,对淑妃的两个儿子亦不怎么上心。现今淑妃深明大义宣称与不义亲族一刀两断,再不给她一个体面的贵妃之位庇护二子,总会教人觉得原倚风有意薄待。 事不关己地沏茶、滚水、饮茶,待玉子衿不耐烦了,原倚风才道:“那就明日传朕口谕,命人拟旨,晋淑妃为淑贵妃吧。” 等了半天可算得他开口,但什么叫‘晋淑妃为淑贵妃吧’,妃位都升了,多给人拟个封号会把他累死吗?“皇上,贤淑德乃我朝历代三夫人定称,既要册封淑妃为贵妃,就不好让她顶着妃位之封为号,皇上还是另外拟个封号吧。” 翌日清晨。 “谨贵妃快接旨吧!”刚刚升为殿中省副总管的郑彝微笑着将诏书交到一朝荣升贵妃的淑妃手中,还亲自将她从地上扶了起来,“真是恭喜贵妃娘娘了,咱家告辞,娘娘留步。” 谨贵妃明显还未从这道旨意中清醒过来,待郑彝走远才想起吩咐小太监相送,假笑应着在她宫中闲坐的几个妃子的道贺,她只觉手中这道圣旨有千斤重。虽然生下了两个儿子,但她从不敢做梦有一日自己会当上贵妃,她不知道那个永远都温润如风的男子是怎样想的,不论是她刚入宫,还是知道她怀孕后直到生下两个孩子,他似乎对她这个人的存在都不予半分在意,甚至她做下了大逆不道之事,他也不曾发作。或许他眼中真的是除却玉后再无其他人,她感动于这份痴情,也感激于这份痴情,正是他的这份痴情救了她与她的孩子。而这个“谨”字,她不知道他是在警告她谨小慎微,还是在劝告她谨慎行事,只得默默地叩谢龙恩,谢他视而不见之恩。 第十一章 百花迷人眼 七日后,行册封大典。典礼过后谨贵妃身披牡丹凤凰纹浣花广绫袍,挽飞天云髻,钗簪华胜一依贵妃备制,例至凤藻宫向皇后行谢封之礼。 玉子衿穿正红色锦彩霓凰绣袍,发戴九凤御珠朝阳冠,东珠坠耳,宝玉其身,含笑命谨贵妃免礼,拿起英浓捧上的托盘里的紫檀玉如意亲赐于谨贵妃之手,令众妃朝拜,礼才至毕。 按例,后宫昭仪以上位份的妃子须每日至皇后处晨昏定省请礼问安,昭仪以下则三日一次,玉子衿入宫大病一场后原倚风怕她太过劳累,便将这礼制改为了昭仪以上三日一次,以下五日一次。难得众妃今日聚在一堂,玉子衿也不好早早散场,不管有无家情可叙,总要与她们闲嗑一会子的。 殿堂宽敞,按着品阶坐满了姿色各异的妙龄女子,如花多样群芳婀娜,这其中谨贵妃文言端庄,德妃蕙质兰心,苏贵嫔娇美玲珑,文淑媛出尘脱俗,花贵人俏皮可爱……玉子衿才意识到往日自己竟没发现百花齐放在前是如此的惊艳。难怪那把雄视天下的龙椅引得古往今来的各色人物殊死绝决,且不说杀伐在手的掌国之权是何等诱人,单是眼前这一片花色就已经令人趋而往之了。 只是,终究是没有人将这些看在眼中的,比如表哥,再比如倚风,还有他。 世间万千男儿多陷于温柔香色,三妻四妾,珠围玉绕,尤不自足,这等专情之人她一遇就是三个,很多时候不得不说她比谁都幸运。只是除了这张脸,她并不觉得自己到底有何处配得起他们的真心,每每想起总有些自惭形秽。 或许真是情不知所起,一往情深 “唔” 一阵干呕声忽起,打断了正在与诸妃闲谈的玉子衿,所有人都将注意力集中到了皱着眉头捂着胸口的宁贵人身上。玉子衿有些猜疑,轻声道:“宁贵人可是身体不适?可要请太医前来瞧瞧?”眼角短短扫视宁贵人的小腹,她接着就要命人去请太医。不是她多心,倚风登基至今膝下只有三子,不少可也不多,若是宁贵人有喜即便是位公主也是好的! 宁贵人慌忙地顺着胸口,眼角心虚,暗怪自己早上贪食致使此刻误事,听到玉子衿的话更是一哆嗦,忙道:“多谢娘娘关心,臣妾并没有什么大碍,就不劳烦太医了,只是早上贪吃多了油腻,回去捣些山楂泥儿服了就好了!” 玉子衿瞅着宁贵人的模样,想是自己多了心,也没再坚持,宁贵人借机便告退去了。其她妃子看已是正午,也不好多留,也纷纷请辞。 凤藻宫的掌事嬷嬷董嬷嬷看着最后一位宫妃出了大殿,持重的眉眼一皱,走到玉子衿身边道:“娘娘,改日还是命太医去给宁贵人号号脉吧!” 正在饮茶的玉子衿动作一停,放下手中的玉杯道:“嬷嬷,你是说宁贵人她……”看到董嬷嬷讳莫如深点头,玉子衿没再继续问。董嬷嬷在宫中数十年,单这凤藻宫的掌事嬷嬷就做了二十余年,很多事情绝不会看错,只是宁贵人为什么执意不肯让太医号脉?是在提防着她? 董嬷嬷看出玉子衿的疑惑,降低声音道:“娘娘,据老奴所知,皇上近三个月并未去过宁贵人那里。” “什么?”玉子衿腾的起身,惊震之余又坐回座上,看着董嬷嬷肯定又深邃的双眼,她暂时按下心中的怀疑,命人去内廷司取了原倚风的起居录来看。 黯然地合上录本,莫说近三个月,就是这半年来原倚风都未曾去过宁贵人处。 若宁贵人有孕,那孩子定不是原倚风的! 得到这个答案,玉子衿抚额沉思,头次遇到这种事,一时没了计较。自来她专有倚风盛宠,或许是畏于玉家,或许是明白君恩无望,后宫这些女人一直是安分的,这几年来也没有过什么大的风浪,所以对于她们她一直是从善而对,如今宁贵人做出此事,已经不是她一个宽和态度就能解决的了! 这半年之内倚风未曾临幸过宁贵人,她也没有出过宫,那她腹中之子的父亲是何人就只有三种可能。其一是宫中侍卫,只是后妃身侧人多眼多,苟合之机有,却不多。其二是内侍,几千众人总有未把身净干净的,不过一个太监净身未完又被派进了贵人宫中当差的疏漏,在连烬眼皮子底下发生的几率可想而知。其三,便是最腌臜,也是最有可能的一种。 前些时日,江北莲木庵的慧慈师太曾带着一众女尼云游至此讲经传道。因原朝初年五王争位之乱,太宗皇帝的德宁皇后曾闭乱莲木庵,原倚风不免要念及莲木庵曾施恩德宁皇后之故,于是将远游至此的慧慈等人请进宫中为后妃讲习佛法。佛门庵堂多是清净圣地,其中也有很多官宦世家所投建或交往过频繁的庵堂表面称佛门清净地,实则却腌臜至极,那些女尼多是荒唐子弟豢养泄欲,还有些假以少男充之,专供官妇苟且之私。今日宫中有此一事,只怕和这莲木庵脱不了多大关系。 正当玉子衿想着解决之法时,一个内侍来报连烬求见。 玉子衿命内廷司进呈起居注之事无疑会惊动了连烬,事情不是小事,玉子衿也没打算瞒着他。 冲随行的两个近侍低声吩咐了些事情,连烬便垂着眼睑淡淡喝茶,玉子衿也不语坐着,直到半个时辰后两个近侍归来。 事情和玉子衿所料相去不远。两个近侍带人拿下了住在景德院中的莲木庵众人,拷问下得出了实情。 多年战乱,莲木庵早已香火寥落,不存盛况,早些年间就收养了好些战乱中的孤儿孤女,兼些拐卖手段将一些模样出挑的少男少女留在庵堂扮作尼姑,以假借供佛之名做起了龌蹉勾当,成了一些官宦出身的纨绔子弟和无宠姬妾的行秽之地。前几年宇文铮征战江北,莲木庵无力经营,慧慈便带着众人以云游传经的名义一路南下而来,这一路辗转各处豪门大户,原有的勾当更是做尽,敛下了不少钱财。 及至显阳,慧慈竟胆大包天将手伸向了宫内,因知道原倚风后宫多数妃嫔无宠,便寻着了时机徐徐图之。那宁贵人在家时就不是个多规矩的,偶然一次识破其中一个俊俏小尼为男儿身,便知慧慈实之所为,自那就常请慧慈到自己殿中讲经,慧慈岂会看不出宁贵人之意,在得了些许好处后,就长成了二人美事。 连烬挥退两个近侍,“娘娘打算如何处置宁贵人?” **后宫,其罪当诛! 只是孩子无辜。 看出玉子衿的犹豫,连烬薄唇一笑,眼中却没有多少笑意,“古往今来,为帝者外掌五权,为后者内事五枚,非常人之位可堪比。娘娘是万民之母,当怀仁心是家国之幸,可您亦为后宫之主,君王身后第一人!” 陡起的声音中,玉子衿抬头对上那双乌亮的眼睛,只继续听道:“皇上之项背与娘娘咫尺,后宫之反和于娘娘掌中,您之权责……为君后当端正宫围,为人妻当清理家风,绝非妇人之仁!” 掷地有声的话语落下,玉子衿听出连烬的意思,与其说连烬是在提醒她,不如说是在教她怎么做好一个皇后。而今的她已经不是宁襄王府养在深闺的灵机郡主,是原朝母仪天下的皇后,遇事第一不是要发善心,是要维护倚风的颜面。 “来人,传本宫懿旨,宁贵人”话说一半,一个闲雅之人信步走进了殿中,“你怎么来了?” 原倚风发未束冠,穿着一身白色银线滚边绣祥云的长衫,浑身毫无装饰,如清晨采露而归的南山仙人,非是面南而坐的九五至尊,冲着玉子衿晃了晃手中的苍翠玉萧,温柔笑道:“刚谱好了一首曲子,特地来吹给你听。” 玉子衿嘴角一僵,眼角扫到连烬半黑的脸色,半尴尬半委婉地将宁贵人之事道出。 原倚风听了并没有什么反应,执起玉子衿的手边往外走边淡淡道:“这事就交给燎原吧!他可以处理好的。” 玉子衿别着脸只看到连烬的一张侧脸,被原倚风不容拒绝地牵出了大殿,待看不到连烬沉默坐着的身影了,汗颜道:“你好像并没有问过他的意见?” 玉子衿有些不明白这二人,很多时候她看得出连烬对原倚风的照料几乎带着包容甚至宠溺,有时候却是恨铁不成钢。是臣下,又像是兄长,像极了她大哥在面对六弟和九弟捣乱时的无奈。就算连烬把他当做弟弟,也不能什么事都丢给他,还是这种见不得人的家事。 原倚风耸耸肩拉着玉子衿继续向前走去,无所谓的表情像极了一个天真的孩子,看得出来他今日心情很好。待走到九合台下,玉子衿彻底甩手不走了,丢给原倚风一个白眼,她坐在凉台下不说话。他有没有搞错,现在他的小妾给他戴了绿帽子,他居然还有心情和她琴箫相和讨论音律? 玉子衿不明白,原倚风只是不在乎。看她生气,他敛衽盘坐在她的身边,“子衿,我有没有说过,其实我只在乎你。” 被这样露骨的表白,玉子衿面部一热,耳根泛红,算不得老夫老妻,可连孩子都有了,这大白天清凉台下到处是侍卫宫人的,亏他张得开嘴。 原倚风露齿浅笑,长指一捋胸前发,缓带长衫绡娟软滑,细润如水的长袖随着他捋发轻垂的动作潺潺而下,那举世难寻之色因他于九合台下随意而坐的姿态更突显他风华耀眼,天生风流。 几个刚入宫不久的年轻宫女看到这一幕生生红了脸,纷纷低头不敢再看,对此,玉子衿只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古来君王,佳丽三千,这些宫女都是低品官吏家选秀出身的女儿,落选后充入内宫,她们进宫都是怀着陪王伴驾的愿想,到头来却反屈人下。红颜蹉跎已是不幸,她没理由连这点小小的少艾情窦也要扼杀。 原倚风见她仍是不语,又道:“我知道,国有国法,家有家规,你为了我的颜面难免要有所为,但你的心里是不愿意的,我不希望你因为我双手染血,纵使那人罪有应得。” “那连烬就可以吗?” 原倚风一顿,他似乎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因为皇兄,我愿意相信他,甚至依赖他。” 想起连烬看原倚风的眼神,玉子衿点点头,他不知道仁明帝与连烬之间是怎样的君臣情谊,但她看得出连烬愿意被倚风依赖,可能他在倚风的身上看到了那个人。 伸出洁白的手掌,原倚风笑道:“那现在能陪我去裕龙阁了吧?皇后娘娘。” “嗯。”把自己的手放入那修长的掌心,玉子衿任他牵着而去。 第十二章 原氏的密辛 昏暗宫室中,宁贵人披头散发被两个侍卫强行拖拉入内,拼命挣扎着束缚,宁贵人挣脱不得破口大骂,膝盖猛一落地,才看清座上背灯和月的孤绝人影。 “连连大总管?”表情一僵,宁贵人环顾四周,这是一所废弃的宫苑,料想自己的事可能败露,无底气道:“连烬,你有什么资格命人捆压本宫?” 连烬一手托额,没有回答宁贵人的问题,却道:“贵人可知本朝太祖的懿珑贵妃?” 宁贵人眼皮一跳,不知道连烬为何提起一个无关的人,只记得本朝后妃列传有载:“懿珑贵妃,太祖挚宠,建元二年入宫为婕妤,同年封昭仪,三年晋俪妃位,同年诞元熙公主,公主夭,晋贵妃位慰之,月余,贵妃薨。建元二十七年,追封懿珑贵妃。” 入宫两年,升贵妃位,那是原朝后宫最传奇的女人。 也是原朝后宫唯一一个来历不明、死因不明的女人。 更是太祖唯一爱过的女人。 森凉的风刮动窗柩,带动烛火闪烁,连烬忽明忽暗的侧脸看得宁贵人一个哆嗦,懿珑贵妃和她有何关联? “懿珑贵妃深得太祖宠爱,何以在死后二十几年才得太祖追封呢?” 宁贵人突然抬头,她不聪明,可也不笨,一个宠冠后宫的女人,她的一生绝不会在死后只有连个普通妃子都不如的寥寥几笔,这其中掩藏的皇家密辛绝对滔天。 俯视宁贵人神色飘忽的脸,连烬走到她跟前,“因为当年的太祖听信谗言,误以为懿珑贵妃与人私通生下公主,在派人将刚出生的公主鸩杀后,又于一个废弃宫苑亲手将懿珑贵妃缢杀!” 宁贵人身子一软卧倒在地,双目直直盯着连烬压低的脸,说不出话来。 “若干年后,贵妃昭雪,太祖悔极追赠。” “你你为什么要跟我说这个?”半晌,宁贵人找回了自己的声音。 连烬负手而立,窗外朦胧的月色入窗,在他身后投下修长合度的影子,那傲世光华如南海琥阶河畔的百年深松,苍劲有力,岿然屹立,“身处后宫,行事错踏,便是万劫不复,可惜贵人生无懿珑之荣,死后也无法如懿珑追封了!咫尺史笺,比之更是不如!” “连大总管饶命,贱妾知罪,贱妾错了,总管饶命!”宁贵人彻底崩溃,哭喊着慌忙爬到连烬脚前拉扯着他的衣摆,泣涕涟涟柔声不断,如风中摇曳的深秋瘦菊,我见犹怜。 “重门深锁,冷夜千宫,君恩不垂也绝不是你**后宫的理由。错了?有用吗?” 看连烬态度,宁贵人心中绝望,她不再求饶,只发疯般的大笑起来,凌乱的发丝贴在她哭花的脸,尤其狰狞,“没用,是没用!玉家擅权,时时可夺原氏而代之,皇上却不知死活地宠爱着玉子衿,视后宫这些女人如无物,他能冷落我,我找人聊慰寂寞又怎么了?我会落到今天,始作俑者都是他和玉子衿!今日有我的今天,明日未必不是他的明天!昏君!” “放肆!”一个侍卫扬手甩了宁贵人一个耳光。 “哈哈”宁贵人被打偏了脸,仍然仰头大笑。 连烬闭目,不愿再听,挥手命人端上托盘。 毒酒,白绫,匕首,三选一。 宁贵人长袖一甩将托盘挥翻,推开侍卫就要向外逃去,连烬冲侍卫摆摆手独自走出了废宫。 身后,女子曳地的宫裙开出点点红梅,雪白的绫缎缠在她的脖颈,放大的瞳孔直直盯着中天之月,悄然无人息。 隔壁较为干净的一间偏殿走出几个衣衫华美的妙龄女子,谨贵妃为首,德妃、贤妃次之。 皇后伴驾,今日之事只得由这几位后宫品位较高的妃嫔协理。 谨贵妃惊魂未定,掌心后背俱是冷汗,德妃、贤妃则吓得脸色惨白,只等着谨贵妃向连烬开口离去。 “二位娘娘气色不太好,还是早些回宫休息吧,还有些后续之事需要处理,就有劳贵妃娘娘随臣走一趟吧!”夜色中,连烬道。 德妃、贤妃听了话,顿时如释重负,慌张离开了废宫,只剩谨贵妃腿脚发麻站在原地,她眼底惊慌,声音颤抖地问连烬,“连连大总管,太祖当年当真鸩杀了自己的亲生女儿?” 连烬一笑,没有回答。 “那懿珑贵妃” “死后即遭化骨扬灰!” 谨贵妃睁大双眼,嘴角都在颤抖,连烬给她的目光冷漠幽凉,“君恩可厚亦可薄,黎山妃陵不过只有她的一块佩玉罢了。” 君恩可厚亦可薄。 谨贵妃颤抖着看了一眼太庙的方向,她不知道一个帝王的心到底有多狠多硬,只因为几句谗言就误信自己深爱的女子背叛自己,一杯毒酒鸩杀骨肉,还亲自将将那女子缢死在自己手下化骨扬灰若干年后真相大白,他又是怎样的心境去面对? 此刻,她最是庆幸不得君恩。 枝叶窸窣,吹来彻骨的寒,谨贵妃一个打颤,脑海中出现宁贵人的死状,喘着粗气道:“那宁贵人该如何处置?” “事关皇家颜面,不得外泄,以疾病突发外宣吧!” “那莲木庵的人?” “行窃宫闱,杖毙!” 挥退连烬派来的内侍,玉子衿琴兴顷散,她袖手静坐看紫檀沉香弥漫其袖,身在高烛彩光照耀中的蕴藉男子。 雷霆雨露,俱是君恩。 道理玉子衿是懂的,可骨子里的她并不信奉这天地君亲师之纲常行道,在她看来,宁贵人有罪却不至死,只因为托身宫闱触犯皇家,寻常官僚人家只处以杖责驱逐的罪过却让她搭上一尸两命,实在有伤天和。她这样想并不是因为妇人之仁,私行不谨,**后宫之罪乃大非小,如连烬所说她势必是要做出惩处,可她不会挥手杀戮。深究原因,事情的根源是因为深宫寂寞,君恩凉薄。 酿成者,她与他。 “怎么停了?”原倚风正凝神细读一本书册,听琴瑟忽止而抬首,香雾廖散在他含笑低柔的颜面,暖如羊脂珍玉雕就的冠贵,圣如月中谪仙方有的独世风华。 玉子衿笑而不答,随手拿起原倚风放在琴边的一本传记翻着,她知道说不说原倚风都不会在意分毫。 紫耀宫城里的女人,大多数怀着美好情愿进宫服侍这位少有清名才逸容绝的温润帝王,妃子们在花一般的年纪进宫,直至红浥散尽娇蕊不复的那一刻也没得天子回首,匆匆一顾。有些即便在后宫有了地位,也可恨是因为阅历而荣升,流年偷换走她们韶华的时候,再想起那少女柔思,她们只哀息:“君心天地,他却只纳一人。” “懿珑贵妃怎么在死后二十多年才得太祖追封?”不经意翻到原朝后妃列传,玉子衿盯着那零零数字发出与连烬同样的疑问。 原倚风沉默,明亮的眼光转淡,嘴角浅笑化为讥嘲,半晌他看着掌中书册一声叹息。 玉子衿没有发现他的变化,左右翻着传记,又拿起琴案上散落的一本原朝公主传记翻着,“说来太祖一生膝下十二子,却只有懿珑贵妃一人生下皇女,凭太祖对懿珑之情,定会将公主奉为明珠,只可惜公主早夭。” 原倚风没有答话。 一直没有等到回话,玉子衿诧异抬头,那人只将掌中书翻开一页递到她的手中。 《原书卷七韶烈公主列传》。 韶烈公主,太祖幼弟江北王原沨晰与王妃独女,建元三年生王战死,妃殉,公主流离民间,建元十七年返朝,入宫养于太祖膝下太祖视若珍宝,宠越诸子,加国公主位。 不喜红妆爱剑戟,不歇绣阁枕金戈阵前斩奸将,金殿戮贰臣攻武岳,剑饮杀父仇敌满门血收云泽、定蓬壑、倾筠岚仗剑四指,群雄失色,飒爽绝姿,倾城于世 这是原朝初年最烈火雄风璀璨明辉的女子,她的无双光芒于狼烟滚滚中放射,万世流芳令人敬畏。 这是打下了原朝半壁江山的女子,这如画帝业于她纤细肩臂秀手指尖巧灵缔造。 翻到最后一页——太宗天佑元年,薨。 这也是一个红颜薄命的女子。 清黄史册,字里行间玉子衿读出说不出的酸涩,很久她才想起原倚风并没有回答她的问题,步摇流苏一个颤曳,她蓦地抬头。 太祖无女,视韶烈为己出,那和懿珑何干? 看着她疑问的双眼,原倚风冷淡一笑,“太祖姑且算是尽了为父之责吧!” 玉子衿脸色微变,“那懿珑贵妃” “死于太祖之手。” 美瞳一窒,很久后又道:“何以明珠暗换?” “江北王。” 那是原氏的密辛,终原一朝只有少数人知,因为这个皇朝如历朝一样,在建立之初就沾染了无数人的鲜血,甚至比历朝还带着许多令人难以想象的龌蹉腌臜。 原倚风闭眼,数百年时光横流过目,他仿佛能看到那个倾国女子执剑剜下心口烙入血肉的莲花印记,剑挑那血肉恨啸:“我于修罗疆野成你原氏天下,他日你原氏子孙必也丧命绝寰他族铁蹄,尔原末世,覆在己手,流红漂橹,血莲无依!” 玉阶金门,她翱翔在天凌霄而去,天际洒下的血雨是她心头汩汩。 二十余年家国,她永绝原氏。 玉子衿没有再问,柔软的掌心盖在原倚风捂着胸口的手背上,那之下血莲灼灼,于暗金衣带下遮掩住古老铅华。 第十三章 仰望十二年 三日后,卫碧自家乡省亲而归,宫中女官二十四岁以后便可得了恩泽放出宫去归家成亲,卫碧早就过了这个年龄,但她无心婚嫁,又兼才智过人,颇具相才,就一直留在了宫中继续做着侍御女官。玉子衿一直特别欣赏卫碧的才学,玉和二年便将她晋升做了凤藻宫的掌令女官,代执凤印,官居一品。卫碧也凭着自己的才能光华渐显,将宫中事宜打理得仅仅有条,大解连烬之忧,逐渐得了一个内廷女相的美名。 玉子衿免了卫碧的礼,观她似乎气色不佳,“本宫准了你两个月的假,怎么才去了这几日就回了?可是出了何事?” 卫碧面露愁容,一沉思,复又跪地伏拜,“臣有一事想请娘娘相助,望娘娘成全。” “有何事,起身回话。”玉子衿忙将她扶起。 卫碧点点头,说明了原委。 她自归家去探望父母宗亲,奈何父亲说她年纪已经不小,虽得皇后宠信荣升一品女官,给全族挣得了无边荣耀,但到底是个女儿身,总归是要嫁人的,便费尽心思要为她寻一门婚事。按例,做到她这个职衔的一品女官是可以顶着职衔嫁人的,但她已经到了这个年纪,同龄又门当户对的男子差不多都已经娶妻生子了,她又不可能去给人家做继室,想找一个何其难?况且她也不想嫁,只任由父母去折腾了,能不能找到还是个未知呢?她何苦犯那个愁去,只趁着省亲的机会在家遛猫逗狗过起了自在日子。 但令卫碧没有想到的是,她父亲还真的找到了,这个人选莫说其他人,就连卫碧都不得不无奈地承认,还真是个上上等的人选。 “独孤戬?”这个人选玉子衿也着实没有想到。。 卫碧点点头,她舅母与独孤戬的母亲、独孤延大将军的夫人乃同族姐妹,独孤戬自长和年间前往北境戍边,至今已差不多七年时间未归家了,婚事更是一再搁置至今,急得独孤夫人团团转,年前得到儿子家书说会在今年归家探望二老,立马二话不说开始打探起各家闺秀来。想到卫碧与独孤戬年纪相仿,她舅母第一时间就把她荐了出去,现在就连玉王都听说了此事,还许诺了独孤将军等独孤戬归来就亲自给他二人做媒呢! 卫碧听到信儿就急急忙忙赶回了显阳,若只是她舅母和独孤夫人想牵线就罢了,她还有婉拒的余地,可若是玉王在这时候推波助澜,她是一个“不”字都不能说了。她当年曾是玉皓洁为后时的心腹,和独孤戬虽然只见过几次面,但有些事她还是知道的,他这些年为何苦守疆场不入家门,她光想想就明白,何苦去破坏人家那份无怨无悔的坚守?况且她对独孤戬本就无意,她也是有自己想要守护的一缕旖思的。 玉子衿险些忘了独孤戬的事,这些年独孤戬一直留在北境,迟迟没有成婚,纵使姐姐已经拥有了自己的幸福,他也还没有放下。父亲与独孤大将军乃莫逆之交,在儿女们还小时就已经打算他日要结亲的,独孤戬没能娶到姐姐,父亲后来便有意想把一个适龄的族妹指给他,可他在疆场一直推脱不归,父亲无奈,便在后来将四妹指给了独孤珺,也算宽慰了独孤大将军的心。 她想了一番,对卫碧道:“你且宽心,本宫这就修书一封让人送去宁襄王府给父亲,独孤戬这次归来,独孤夫人势必是要逼着他成婚的,所以她应当不止相看了一位闺秀,你既不愿,让他们去给别人牵线就是。” “多谢娘娘!”卫碧感激之余高兴谢礼。 这时内侍来报承宁郡主玉姿洺求见,玉子衿才想起过些日子四妹就要随独孤珺回檩州,她特地让她临行前来宫中和她道个别的,赶紧吩咐请她进来。 玉姿洺处事圆滑又古道热肠,机灵嘴甜又时而呆萌,一直是玉家出了名的甜果果,生母虽然不得玉策宠爱,却不妨碍她因为性子讨喜而在众兄弟姐妹中颇受欢迎,玉子衿当然也不例外很喜欢这个异母妹妹,想她不日就要远走,不舍道:“可定好动身日期了?檩州苦寒,有什么需要的就一并带了去,缺些什么就及时来个信儿,给母亲也好,独孤夫人也好,让她们早早备了命人给你送去。” 玉姿洺眯着眼嘻嘻一笑,“二姐,独孤家马上就要办喜事了,夫君说我们可以晚些走,我还可以多留些日子陪陪母亲。” “办喜事?”玉子衿和卫碧面面相觑,有些不确定的问:“办什么喜事?” 玉姿洺瞅着这位不认识的女官,见她仪容不凡,眉目端庄,有些期待地问道:“敢问这位可是卫掌令?” 卫碧的心已经提到了嗓子眼儿,忐忑道:“正是微臣,郡主,微臣这厢有礼了。” “别别别”玉姿洺虚扶一把,“你可是堂堂一品女官,我哪能受你的礼?况且,我们很快就要是一家人了,我还要叫你一声嫂嫂呢!” 卫碧脸色煞白,颓然后退了一步,玉姿洺觉察出异样,道:“卫掌令,怎么了?” 玉子衿轻扶卫碧的肩膀,她是宫中女官,独孤戬是戍边重将,就算父亲要做媒,也得请了宫中旨意才成,现在只要还没宣旨,一切就都还来得及。 卫碧擦擦头上冷汗,她一贯稳重,这次实在是糊涂,竟连这个都忘了。 玉姿洺有些不明白,大哥在边关呆了这些年,是变得黑了些瘦了些,可也是英俊非凡一表人才的,条件也没那么差啊,怎么这个卫掌令还嫌弃?她有些为独孤戬抱不平道:“我虽然和大哥接触不多,也知道他为人木讷了些,但夫君说大哥人很好的,卫掌令你就放心吧!况且,今早上就已经颁旨赐婚了啊,二姐你不知道吗?” “颁旨了?”玉子衿诧异起身,“谁颁的?皇上吗?” 玉姿洺开始有些哭笑不得,“二姐,你莫不是事情太多给忘了,今晨颁到将军府的旨意是你的懿旨啊,上面实实盖着凤印,我可是亲眼见了的,你不同意难道还有人敢伪造不成?” “可是父亲并没有告诉过我此事啊!” “父亲和公公前日就请示了皇上,皇上说你和大哥一同长大,卫掌令又是你的掌令女官,这门婚事理当由你来决定,就命人来呈报给你了。”玉姿洺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怎么二姐好像完全不知道这件事似的? 纤儿也听出不对,及时对玉子衿小声道:“您前日被宁贵人的事闹得心神不宁,特地传命近日事宜无论大小俱归连总管处理,而凤令” 而凤令因卫碧回家省亲,不能无人执掌,便暂时也交给了连烬保管。 卫碧早先众人一步就想清了事情的经过,她的神色一如既往的淡定无波,那眼中却没有了一贯的自信端持,她有些溃败地笑了笑。 深宫诡谲,她能从低等女官做到一品内相,这一路并不是顺风顺水的,可是她却是凭着卓著才能压倒了那些打压她、算计她的人而堂堂正正走到了今天,能成为这腌臜宫闱里一个干净的异数,她一直为此自豪,并且自负。 溃败从来不会出现在她的脸上。 没想到现在却是一败涂地。 玉子衿知道卫碧有她自己的骄傲,这种聪慧善断才智无双的女子很多事情都看得比常人通透许多,余生一人对她来说不算什么,要她单单只是为了找个归宿而去和一个不爱的人搭伴过日子才是真的痛苦。 独孤戬和她一同长大,卫碧又多年为她尽心,单是这两份情谊,这道旨意为他们收回又有何不可? 卫碧却摇了摇头,她恭恭敬敬向玉子衿行了一个大礼,“臣谢皇后娘娘赐婚!” 玉子衿没想到事情会翻转得这么快,正要劝解,卫碧却惨笑着说:“他既然给我安排了归宿,我接受就是了!” 他? 玉子衿想了好久才诧异不已地意识到那个他究竟是谁。 细雨如丝如雾,渐渐打湿石板路,御花园草木繁植,花意浓重。卫碧神情麻木地拖着那银红色金线绣松鹤的女官长袍漫无目的地走着,细雨微湿了她的黑发,不知是雨水还是泪水顺着她的眼角流下腮边汇集到了下巴,最后晶莹落地。她整个人就像是被抽走了骨头一般,如个提线木偶在移动着。 不知道走了多久,她终于停下了脚步,衣服的下摆已经沾染了许多泥泞,她在一处小院的墙外顿了足。 存雪阁她苦笑着抬头,才想起这里不是上京故宫,是显阳紫耀皇城,他现在住的地方叫香魂院,一个血色梅花盛开的地方。 他好像特别喜欢梅花,存雪阁里也种了好多。 那年她刚入宫,生性秉直不善曲通,又因为饱读诗书得教习女官青眼,倍受同侪排挤倾轧,她难过地躲在没有人的墙角哭。 那是个春寒彻骨的雪夜,墙那边梅影扶疏,暗香流出,有人低笑:“哭有什么用,在后宫里眼泪是女人对付男人的武器,对付女人可就不够使了。” 她吸了吸鼻子,完全不知道自己冒犯的是什么人,只觉得那人的声音分外的好听,还带着一种至高无上的威仪,她以为孤零零住在这小院的,定是哪个被贬黜的王爷皇子,索性大胆问:“那我要怎么对付她们?” “你有什么?” “我我有脑子!”她倔强道,或许她的脑子不是最好使的,但她自以为比那些女人强多了,会因为一己嫉妒之心而去排挤算计他人的女人,从来都不是什么有脑子的,有脑子的聪明人对比自己优秀的人只会报以欣赏,而非嫉妒。 那人好笑地说:“那你还问我?” 十二年了,从那个雪夜开始,她已经仰望了他十二年 卫碧抚摸着那灰白的墙体,闭目深嗅试图想找到那夜的幽幽暗香,然而这个时候是没有梅花盛开的。 她是开错时节的花,动了不为世所容的情注定在寂寞的角落凋零。 最后看一眼那清雅绣楼,她知道他此时肯定在那里,从来她都不会是那个陪伴他的人,她来得迟,也来得不为人所知。 绯雨打开一扇轩窗,雨中人渐行渐远,在榆杨苍翠中渐渐化作银红一点。 “你不去看看她吗?” 连烬正捧着一卷书在读,眉目专注一丝未动,“看谁?” 绯雨合上轩窗,坐回绣架前继续绣着自己的绣品,连烬的注意力仍然在书上,似乎绯雨回不回答她的问题并不重要。 第十四章 幽愁黯然生 独孤戬漫无目的地走在显阳热闹纷呈的朱雀大街上,多年征戍北境,他黑了瘦了,也变得更加内敛英睿,更加深沉夺目,如一把自铸成就未出鞘过的宝剑,终于亮出玄铁光辉。 人间万事几翻新,往日国都变旧城,他对显阳并不熟悉,他脑海中记忆最深刻的地方是上京,还有清澜江优美画舫上那个抚琴高歌的清冷女子。 七年了,不知道她还好不好? 有些失意地笑了笑,他想多了,自然是好的。 走着走着,已至宫城,独孤戬正要亮出腰牌,一个小小的做工精致的绣球却滚到了脚边,他俯身捡了起来。 “那是本宫的绣球!”一个清脆的童声着急呼唤,紧接着就有一个小女孩从刚刚路过的一队仪仗中的玉辇上跳了下来,小跑到他的眼前,说道:“将军叔叔,这绣球是我的,不小心冲撞了你,还请恕罪,且还了我吧!” 小女孩长得分外清灵甜美,远山眉,丹凤眼,秀鼻樱唇,肤质雪白,穿着五彩纹锦百褶绣裙,小小年纪就显露出了高贵不可亵渎的非凡气派。 独孤戬虽然性子木讷,但见到这么个气质出众的小女孩,心里也难免喜爱非常,情不自禁伸手摸了摸她的小脑袋,他尽力地用着最轻的力道,生怕常年执戬的手会按疼这个小姑娘。 他笑问:“你是谁家的孩子?” 宫门前为首的守卫长小跑了过来,向独孤戬行了礼,又转向小女孩恭敬拜道:“参见容仪郡主!” 原舒禾随意摆了摆手,转对一脸愕然的独孤戬甜甜道:“我是临川王府的容仪郡主,叔叔你是刚从前线回来的将军吗?我怎么没见过你?” 独孤戬眼光波动地蹲下身,仔细端详着她的小脸,好像看到了那个女子幼年时的影子,才发现原来是那么相像,“你你就是容仪郡主?” “是啊,叔叔认识我?”原舒禾闪着大眼睛笑问。 玉辇于宫门前落地,玉色纱帘被侍女挑起,缓缓步出一个紫服丽容的绝代佳人,她隔着数丈远温柔轻唤:“禾儿,你怎么又不听话,母亲只眯了一会儿你就趁空从辇上跳下来了,这样摔着可怎么好?” 原舒禾笑嘻嘻跑了回去,昂着头紧贴着母亲撒娇。 独孤戬渐渐站起,看那厢母慈女孝,看那般岁月静好,看那女子不再清冷的温柔面庞。 “你呀!竟是你的理!”玉皓洁宠溺地一点女儿的鼻子,正要数量她,才发觉似乎有人一直在注意着她们母女,她不经意地一抬首,才注意到宫门前平添了几许沧桑的黑甲男子。 她默然蓄起泪水,有些愧疚、有些感伤地回望着他,牵着原舒禾的小手几步沉重走到了他的面前,泪中笑问:“几时回来的?” “昨夜刚到,特来宫中向皇上问安。”独孤戬的声音有些嘶哑,这么多年过去了,那张脸还是他梦中的模样。 “嗯。”玉皓洁应了一声,她低首对原舒禾道:“舒禾,这是独孤大将军的长子靖北将军独孤戬,是母亲从小的好朋友,快叫人。” 原舒禾应“是”,回头笑对着独孤戬甜甜唤了一声“独孤叔叔”。 “乖!”独孤戬红着眼睛拍拍原舒禾的小脑袋,“没想到一去七年,郡主都长这么大了。” “是啊,七年了。”玉皓洁低眉呢喃,又问:“我刚从宁襄王府过来,听说父亲请皇后为你和卫掌令赐婚了,打算何时成婚?” 独孤戬沉默了一会儿,惨笑道:“全听母亲吩咐吧!我还有事要向皇上禀告,先告辞了!”他把绣球交到原舒禾手里,和蔼笑着拍了拍她的小脸,又默默看了玉皓洁一眼,转身离去。 “独孤大哥”玉皓洁忽然叫住了他,她望着他驻足的背影,诚恳道:“我希望你能幸福,拜托!” “放心吧!”独孤戬没有回头,径自入了宫城,没有人看到他没入重楼殿宇时留在阴影里的湿润,也没人知道这七年的日日夜夜他的执念日复一日,从未解开。 在独孤夫人的操持下,独孤戬与卫碧终是成了婚,但婚后不过十日,独孤戬就进呈原倚风和玉策北境军务繁重,请辞回了边关,临行前卫碧并未与之同行,依旧在做着她的掌令女官。看着卫碧恢复一如既往的自持神采,关于她和独孤戬夫妻二人的事,玉子衿没有多问。 这日,明清徽进宫省亲,同在显阳相距不过十里,但宫闱深重,皇家规矩又多,除却必要,玉子衿很难得见母亲一次,幸好擎阳长公主与玉皓洁同为原氏贵女,出入宫禁无太多限制,平日常来陪伴才不令她过分孤单。 玉子衿高兴地命人将明清徽与擎阳长公主迎入宫中,扫一眼明清徽身后,心头奇怪,以往母亲进宫都会带凝嘉前来,今日却不见人。 明清徽看出了女儿疑惑,无事般逗弄着怀中的原景沐,笑道:“凝嘉近日身子不太舒服,所以在家歇息没有前来。” 擎阳长公主眼中闪过愧疚,仍是端庄万方道:“是啊,本宫与驸马在外置府,事务杂多常不归家,多亏弟妹经常回宁襄王府帮着母亲操持,同是当家主母,二弟都统府中事情又哪是少的?难为弟妹两头看顾,这几日竟是累到了。”对于丈夫做下的糊涂事,除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如今的她别无选择。 二人的说辞,玉子衿并不怀疑,玉寒与她一母双生,沈凝嘉这位弟妹也是她当初亲自相过的,确实孝心感人令人喜欢。听闻竟操持病倒,只赶着让姣姣将收在宫中的一些珍贵补品送去都统府给沈凝嘉调养身子。 看着母亲逗弄原景沐时有些憔悴的神情,玉子衿知母亲此刻定是又想念小弟玉宇了。 玉策与明清徽最小的儿子玉宇,自小喜爱诗书,文采出众,六岁拜别父母兄长前往金州瑛山书院求学,不过三年已是瑛山书院首屈一指的神童。 作为玉家最受宠爱的幺儿,玉宇当年要远走备受父母兄长阻拦,然而小小年纪却是坚毅非常,玉策原以为儿子只是被宠坏了,路途遥远出不了几天门便会败兴而归,不料小小的玉宇在瑛山书院一留就是至今,几年过去完全没有要归家的意思,而其神童之名已大老远的从金州传到了显阳。为此,本有些担忧儿子他日会被宠成纨绔的玉策和明清徽倒也欣慰。 长姐如母,玉宇也可说是玉子衿看着长大,当日离去也是万分不舍,好在金州是兰家所在之地,瑛山书院更是兰家先祖一手创建,培养文人才子无数,原朝历代国相名臣更是多出其门,这一去处她与玉家人也是放心的。只是如今三年过去,小弟也不过九岁的年纪,还是个孩子,一家人哪是能完全放心的。 “母亲不必担忧,有姨母在,自会好好照顾小弟。”小弟一心求学之志,为表决心,没个三五载怕是不会归家。 明清徽叹气,如今儿孙满堂,却没一个让她真正安心,“无碍,母亲只求你们一个个平安幸福,他既有此志向,就随他去罢。待得忙完你六弟的大婚,母亲抽空去金州看看他便是。” “六弟的婚期定下了?”玉子衿眉目一展。 “定下了,就在今夏。” 早前玉策与明清徽为玉亓许下了幕僚苏净的独女苏醴。苏净与褚悠同出云殊子一门,共有匡扶天下之志,报效家国之心,因二人才华绝世,才有“日育适闲,月养文谙”之美名传世,而今褚悠为宇文铮所重用,苏净则在而立之年就早早地投在了玉策门下,乃是玉策最为赏识的谋士和军师。 苏醴其人玉子衿并未见过,但苏净的处世风骨她是从小就敬佩非常的,在宫宴中亦听诸多豪门贵女对苏醴的才貌风范赞不绝口,如今再从明清徽口中得知,苏醴确实是位才华过人风度非凡的女子,再想想自家六弟那般张狂不羁的性子,配这么一个女子想来也是父母仔细思虑过的。 这方婚期将近,宁襄王府张灯结彩满园喜庆,共待玉王六子骠骑将军玉亓返京成婚,而与宁襄王府相隔不远的大都统府却显得有些冷清肃杀。 命人送走了再次登门送补品的姣姣,沈凝嘉撑着柔弱的病身坐在床榻,那日在公主府的噩梦又一次闪过她的脑海,不禁害怕地往被子里缩了缩身子,一行清泪如断线珍珠划过她清瘦的娇颜,任谁看了都产生怜惜。 “夫人可别再哭了,且将那事忘了吧,好在大都统从不曾嫌弃夫人,皇后娘娘又数度派人送来补品看望夫人,夫人再这样病下去可怎么好?恕老奴多嘴,女人遇到这种事可不得认命吗?”自小照料的奶妈坐在窗前为沈凝嘉擦着泪,不久六公子大婚,夫人若再不好起来前去观礼,只怕会给人说闲话啊。 沈凝嘉扭头不语,奶娘的话她已经听过不下千百遍,纵使说得再对她也是个女人,是个妻子,还是个母亲,那种事岂是腆颜无耻说忘就能忘的? 玉寒来到寝室,挥退了屋中下人坐在床边,他给擦着沈凝嘉脸上残余的泪痕,清冷的面庞难得有了些情谊与温柔,“对不起,都是我不好,那日不该让你去” 话未说完,沈凝嘉早已先一步封住了他的口,道:“这不怨你,是我太过糊涂。”出事至今,除却安慰与陪伴,玉寒还不曾向她这般歉疚地道过歉,这事与他无尤,他又何须道歉? 把沈凝嘉拉入怀中,玉寒的眸子一冷,“凝嘉,相信我,我从未嫌弃过你,所以请你为了我和扬旌振作起来,你的气和怨玉寒必定一辈子铭记在心!”他日也必定帮你雪耻! 靠在丈夫肩头,沈凝嘉泪如雨下点着头,“好,我答应你,为了旌儿我也要振作。” 第十五章 百转见麟儿(一) 宾客盈门,锦铺绵延,玉辔红缨贵公临门,珠钿翠盖仕女如织,高灯彩结的宁襄王府终于在五月初六这日迎来了玉亓的大婚。 这几年玉亓常驻边关,战功赫赫,大婚当日,原倚风亲旨诏封其为一等照威将军,赐开府仪同三司,还特准玉子衿回府主婚。 朱门映柳下,清台芳榭处,临水高楼的喜房中,看着一身大红礼服贵气逼人的不凡男儿,玉子衿说不出的喜悦,想要伸手拍拍玉亓的头顶,才想起弟弟已长成成年男儿,自己如今才不过到他的肩头高,只得讪笑着收回手,“六弟今日可是要成婚的人了,今后可不许再调皮捣蛋,记得要和苏醴夫妻和睦,恩爱敬重。” 玉亓难得一次乖乖听话,“二姐放心,弟弟如今已然是大人了,绝不会再叫父母与哥哥姐姐多操心的。” 听了这话,玉子衿与明清徽和玉皓洁掩唇而笑,对于这话的真假她们不敢言明,但看玉亓的温顺态度是十分满意的。 “我说你一个大男人怎么竟窝在屋里跟母亲和姐姐说话,外面的宾客不需要你招待?”玉泽没好气地从屋外而来,少年眼中的锐利精光令人莫敢轻视,好在容泽出众的长相将那份精明暖化了不少,不至于让人过分生畏。 玉亓白白眼,“有八方应手处事老成的九公子在,哪里还用得着我?家里来人你几时见我出来招待过人了。” “得得得,就你潇洒自在,就你不拘世俗,是我多事爱操心了,还吃饱了撑的在这里跑前跑后。” “我说你多事了吗?兄长大婚,弟弟不该操心吗?” “你哪里像兄长了?” “不像我也是!” 兄弟俩斗着嘴往礼堂走去,听得明清徽一阵抚额,“我这是生了两个什么孽障,都那么大了还这般的胡闹!还有最小的,读书读成了魔怔,连母亲都忘了,哥哥成亲竟不归家,真叫人头疼。” 玉皓洁揽着母亲一臂,笑道:“六弟、九弟自小就这般性子,五个儿子若都像大哥那般爽利,二弟那般稳重,那母亲岂非太让人妒忌,过得也太过无趣?” “是啊,姐姐说得对,”玉子衿挎过母亲另一臂,“况且小弟一心向学,哪有把母亲忘了?他最孝敬的可就是母亲了。” 两个美丽的女儿一左一右傍着自己,明清徽顿时感觉从里暖到了外,再看一眼屋外斗嘴不够已然动起了手的两个儿子,不由感叹:还是生女儿好。眼看吉时将至,就任由两个女儿搀扶着去了礼堂。 玉氏双姝并倾城,冠绝上京倾国色。信步一舞君王醉,拈雪无意十斛珠。 当明清徽在两个女儿一左一右的搀扶下出现在礼堂,满堂人脑海中出现的都是当年传遍大江南北的这一首诗。一门两嫡女皆为上京国色是当年天下人艳羡传说的奇谈,而当年玉氏双姝的美名即便在玉皓洁与玉子衿嫁人之后也未绝于人口,尤其今日二人同时出现,倾国之姿更令前来贺礼的宾客望之咋舌。美的而且不止是女儿,夹在两个女儿间的明清徽虽已经上了年纪风华不在,但那份尊贵气度与可见的昔年瑰姿却是平凡妇人所没有的。新娘未到,母女三人倒成了炫彩夺目的一道风景。 玉策含笑看着明清徽落座,眼中对于妻子的情谊不减当年,再看看二人所生数子与二女,无不各有千秋地像着二人,绝世风姿一眼便可知是他玉策与明清徽所出,瞬间觉得人生和乐至此也大可不求其它了。 玉子衿坐在母亲左手边,几个年幼的侄儿正抬着可爱面庞对她绕膝咿呀,看得她宠爱不已,蓦然抬头正和厅中一角的玉妙人对上眼睛。 姐妹俩相视一笑,玉子衿目光温润,玉妙人形色恬淡。 去年擎阳长公主寿辰那夜与原倚风偶遇岳泽洛的事,玉子衿寻着时机便告诉了玉妙人。听后,玉妙人的反应是震惊的。 关于夫妻俩后来到底如何,玉子衿没有再问,且随缘,且随心吧! 一声礼炮响起,新娘已然到了。豪门大户规矩极多,厅堂穿插长廊曲回,待新娘被迎进礼堂所有人都已经等得有些焦急了。 一对璧人并肩而立,玉亓高大英俊,苏醴头覆红纱看不清面貌,些微可见一双秒目明亮非常,尤其身段娇俏,气质慧丽,可见是位难得佳人。 满堂热闹欢呼中,随着礼官一声“礼成”新人被送入洞房,望着那幸福相携而去的身影,男子英伟挺拔,女子娇小玲珑,玉子衿恍恍惚惚就想起了那年相似的情景。 夏热如火,流辰暗换。 这方在玉天治贪筹款之下,东原的灾情相对缓解,可同一做法,在西原就不得行其道了,且不说贪官有多少,西原本就占据荒寒之地,能贪可贪的并不多,尤其西原受灾相较东原更为惨重,灾况更是急剧恶化,一年过去也未有好转。面对此况,外加蛮族窥视,宇文铮在内忧外患中只得率先向玉策求和,以求喘息,为表诚心竟将独子送至东原为质。 此举正中玉策下怀,焉有不同意之理?于是东西原终于迎来战乱后的和平。 “孩儿拜别父亲。”城关处,幼小精致的男孩从容而跪,拱手对着如玉山立的男子俯身三拜。 宇文铮弯腰扶起地上的小男孩,静静凝视那张像极了他又像极了她的脸颊,长指摸着那双眉目,恍惚又看到了那个清丽的人儿在他身边笑语盈盈,暗香浮动。 “这一去千里,没有父亲在身边,记得小心。” 父爱如山,短短数语并没有让这份爱打折扣。宇文靖域认真看着自己一直引以为豪的父亲,重重点了点头,“两年,最多两年西原危机必解,到那时若情势生变而孩儿未归,父亲大可不必顾及孩儿,一切当以大局为重。” 宇文铮闭目,“去吧。” 重新再看一眼自己生长的地方,重新再看一眼将自己抚养长大的父亲,宇文靖域扶着赫连流星的手踏上了马车。 待马车的车毂声在耳中消失,宇文铮黯然睁开了双目,望着那一队渐行渐远的车马久久未曾离去。 对不起,麟儿,西原的国情还未恶化到让父亲非要将你送去东原不可。父亲只是怕她过分思念你,还怕她忘了你,更怕她有了与别人的孩子便无法再回到你我父子的身边。 数日后。 独立不惧,处世无惊。 玉策惊艳地盯着大殿中傲然屹立的孩童,不过五岁的年纪,宇文靖域竟是非一般的气度沉稳,一张俊颜除却眉眼,俨然就是宇文铮站在了玉策面前。神采气概与当年上京宁襄王府中那个英姿不世的男子同出一辙,待得他日长成必是雄武之才,更胜其父。 “舟车劳顿,浩清侯一路辛苦。” 宇文靖域微微颔首,举止优雅礼数周全,“玉王客气,小侯久在川西,得此机会一看东原美景,怎会辛苦。” 玉策一笑,转对御座上的原倚风道:“皇上,浩清侯已至显阳,臣已命人于驿馆为浩清侯备下居所,今日便于清凉台为浩清侯接风洗尘吧。” “玉王思虑得当,自是极佳,”原倚风笑意浅浅君子逸态,“只是,浩清侯年纪尚幼,居于驿馆只怕不便。故依朕看来,不若将浩清侯交予皇后安置,一来宫内环境适宜,二来有皇子为伴,浩清侯也不至于太过孤单,玉王以为如何?” “这”玉策犹豫,本来他是想将宇文靖域控于手中,必要时作为筹码,抑或杀之而后快,免为后患,现在既然原倚风发了话,再安置于驿馆确是不便。况且玉子衿是他的女儿,虽曾悖逆,但孝心存,未伤其父之利,交予她手玉策亦无太多不便,于是便答应了。 立于宇文靖域身后的须赫云与赫连流星听到原倚风的提议相视一眼,彼此眼观鼻鼻观心。 宇文靖域无可无不可,在哪里都一样是在玉策的眼皮子底下,与须赫云和赫连流星告别后,不舍地望着这两个伴他长大的兄长只身与内侍而去。 这一别,不知何时再见,今后在东原,没有父亲扶持,属下效忠,只是他一个人的征程! “放心吧,有姑姑在,小侯爷不会有事,我们也是时候回去复命了。”赫连流星一拍须赫云的肩膀,其实自己内心还有几分放不下,王爷怎么就那么把世子给送来当人质了呢?听父亲说灾情不是差不多可以缓解了吗?万一有个差池,可哎 须赫云不放心地点点头,一直望着那个小身影离去的方向,只怕此刻清欢在家已经哭得双目红肿了,小侯爷一定不能有事! “娘娘,娘娘,您慢点跑,娘娘您慢点” 清晨的御花园古道,百草权舆,芳菲遍地,一群宫女太监疾呼追着前方不顾仪态一路跑向凤藻宫的女子,他们的娘娘一向温婉端庄,何事竟急成这个样子? 御花园到凤藻宫不过一段路的距离,玉子衿此刻却觉得无比的长,长到她似乎用尽了一生的力气来跑完这段路。听到内侍来报倚风要将麟儿交予她的时候,她简直不敢相信,从东原到西原那么长的距离,她痴心妄想的盼了这么多年才等到麟儿的到来,只一眼,只让她在偶尔的时候能看他一眼,她就已经很满足了,可是现在麟儿却被完全送到了她的身边,天降的幸福将她砸得手足无措,她终于可以看到她的麟儿了。 一口气跑至凤藻宫殿门前,当看到那个幼小的背影,她忽然站定不敢前进,滚烫的泪模糊了双眼,顷刻便湿了她的双颊,那小小的、瘦长的孩童,就是她的麟儿? 第十六章 百转见麟儿(二) 还记那年绿水横波,暖香温室,她靠在那个男子的矫健臂膀娇吟弄儿,那柔软幼小的小身子咿呀在襁褓,乌黑明亮的大眼睛巡望四周,那晶莹中是初生人世的好奇与鲜活这就是她的骨血,生命的延续令初为人母的她激动又新奇她就那样抱着他,爱怜着,欣喜着 十月怀胎,雪夜分娩,那夜的痛让人分崩,那声惊破雪落的啼哭却让她彻底忘了那痛。 那是她和阿铮的孩子可是,她却狠心抛弃了他。 那个雪天,天那样冷,烟水绕江,落雪千里,渡桥边在寒风中策马抱婴的男子终究没有留下她,那小小的一团在雪中凝成一点从那刻她的脑海中就只剩他含着手指甜笑咿呀的模样,五年悠悠至今,他的童年成长独独缺了她这个狠心的母亲 呜咽许久后,玉子衿拭去泪水,拔起沉重的双腿向殿内走去,衣袂飘举带罗香,她犹豫痛惜又激动的目光紧锁男孩笔直的后背,幻想着前面是一张怎样的脸庞,是不是像极了他? 听到脚步声,宇文靖域转身回眸,当看到那个清丽柔美的女子的动容目光,白皙的小脸上有些惊艳,心底里蓦地腾起一股莫名的亲切与熟悉。 “见过玉娘娘。”小小的人抱拳而立,清澈光亮的眼神在玉子衿身上逡巡。 注视着那张与宇文铮如出一辄的俊脸,还有那与自己像极了的眉眼,玉子衿霎时收住脚步,清瘦的身子犹如黄叶拂枝,婉柔春风似乎都能将她吹倒。 见她没有反应,宇文靖域提高声音再次请安,孩童嘹亮的声音拔高,柔嫩且清鸣,如古寺钟磬,最是晨间那一撞的流响回音。 玉子衿清泪又落,急忙微扶宇文靖域合抱的双拳,指尖的绵软让她只恨不能将其抱在怀中,她难掩怜爱与痛心蹲在他的身前,双手抓着他的双臂,连声音都在颤抖,“麟小侯爷免礼,这一路辛苦,身上可有不适?” “多谢玉娘娘关心,本侯很好。”宇文靖域点点头,回答得礼貌又冷淡,睛如玉石淡淡定在玉子衿殷切的脸上,不着痕迹地观察着这位名动天下的上京国色,玉家嫡女。 确实姿色惊人,玉策很会生——浩清侯在心里默默评判,至于对方失常的殷切关怀,他则表示得兴致缺缺,轻轻一推玉子衿亲手捧上的桂花糖蒸栗糕,“本侯不饿,多谢娘娘。” “你周折一路,不饿也要用些,这栗糕太甜腻了些,不如用些这碧粳粥,本宫特地传膳房做的,最养脾胃。”玉子衿一拉袖角,也不让姣姣等人服侍,径自盛了粥就要亲自喂宇文靖域,而宇文靖域莫名其妙注目着那热忱目光,迟迟没有张嘴。 一旁的董嬷嬷低声清咳,提醒她有**份,“娘娘,让老奴来吧,您要用膳!” 玉子衿的注意力一直在宇文靖域身上,被董嬷嬷这一提醒,有些尴尬地把粥放在了桌上。 宇文靖域不待董嬷嬷喂,自顾捧起碗有一勺没一勺的喝着,看也不看那一直盯着他的女子,只想着:左右玉策不会傻到把他毒死在自己地盘上,喝就喝吧! 膳后,玉子衿将宇文靖域的居所就安置在了她寝殿旁的流光殿。总想寻着话题多与儿子说几句话,可玉子衿发现,宇文靖域并没有与她多搭话的意思,这孩子到底和他父亲一样防心重,也罢,将来来日方长。 正阳门外,须赫云与赫连流星最后看一眼这重楼宫宇,翻身上马带着侍从离去,出了三道宫门外的甬道,前方的城楼之上一个俏丽的人影映入他们的眼帘。 两个人翻身下马,只身走了过去。 玉子衿摘下葡萄紫织锦绣凤纹斗篷上的帽子,露出一张娇颜,时隔数年,在他记忆中还是孩子的须赫云和赫连流星都已经长成了这般的模样,一个秉直清俊,一个高大英武,时间过得当真是快。 须赫云与赫连流星望着那道人影于城楼下止步,他们依然记得年幼时主公身边那个温厚清丽的人影,不管何种情境,她都是他们的夫人。 晚风吹过古老的城门,两个少年对着那个俏丽的人影并肩一拜方才离去,望着他们的身影越走越远,玉子衿只觉胸腔内空了一块。 阿铮,你只是因为西原腹背受敌才将麟儿送来东原为质吗?还是你是在怜子衿念子之苦? 衣带翻飞,她拢好袖间的红绳结发,突来的微凉让她又想起那个有着清泉气息的怀抱,不知此刻的他又在干些什么?入宫之后,无数次清晨醒来她都以为身边仍是属于他的温暖,可每每对上的都是那双泛着深情的温润目光她何其幸,又何其不幸。 夕阳晚照并古亭映在清亮的湖水中,亭中昂藏七尺的男子负手而立,俨然的气息中带着孤寂,他的视线一直停留在石桌上的丹青,醇和眸光片刻未离画中的青衣少女。 “子衿,你可见到我们的麟儿了,一别五年,你可知麟儿日夜在思念着母亲,而我亦时刻思念着你。” 接风宴直至三更,散去后夜间一场风雨突然而至,雨点无数洗涤着深夜中的皇城。 玉子衿轻手轻脚迈进流光殿,虽派了最是细心的纤儿来照顾宇文靖域,但她还是有些不放心,索性自己来看看。 “谁?” 宫帐内一声低喝吓得玉子衿急忙收回了打帘的手,刚后退一步一支短剑便从帐内刺出,险些就刺到了她。 宇文靖域明显并没有睡着,一把拨开宫帐就看到了玉子衿受惊僵立,“玉娘娘?” 被抓个现行,玉子衿不知如何言语,她只是想来静静地看一眼儿子,怎么老天就不遂她的愿。 眼睛定在那张小手里的短剑上,那是是当年她给阿铮送信之剑? 宇文靖域古怪地瞅一眼玉子衿,把剑收回鞘中掩在了枕头下,“玉娘娘深夜何故来此?” 这个女人好生奇怪! “我”看到宇文靖域的举动,玉子衿一阵心疼,原来他一直没敢睡觉,一直在刻意提防,“没事,只是见外面风雨太大,恐扰了小侯爷安寝,所以前来看看。” “本侯无碍,只是突然换了地方一时难安寝。”当然还得防着你老父! 宇文靖域眼睛一转没再说,到底是自己生的,玉子衿当然猜到了儿子的心思,急忙道:“小侯爷想必是被这风雨吵扰得心神不安,不若就由本宫在此为小侯爷守候片刻吧,待小侯爷歇下本宫再离去。” 宇文靖域一时语塞地望着边说边一把坐在自己床前的女子,他还没答应呢? 玉子衿重新理理床铺,示意宇文靖域赶紧上床歇息,应付这父子俩,用厚脸皮果然没错。 看着那张明媚的笑脸,宇文靖域婉拒的话一时卡在了嗓子眼儿,竟鬼使神差地上了床,不多时就睡着了。一觉天明再想起时,他怎么就听了那女人的话了?她可是玉家的人! 软软的小短腿在牵引下迈过门槛,原景沐眨着如原倚风般温润的双目,俊美可亲的五官,安静清恬的气息,令人见之可喜。 “沐儿,今日母后给你介绍个大哥哥,你可要好好待大哥哥,经常来陪他玩耍。”玉子衿牵着手中软软的小手,对着膝边的幼童笑意温言。 原景沐乖巧地点点头,“是,儿臣听母后的话。” 此时的宇文靖域刚用完早膳坐在桌前温书,当看到玉子衿牵着原景沐其乐融融走进殿来,眼光不自觉地便移不开,何时他才能见到母亲? 注意到宇文靖域不藏羡慕的眼神,玉子衿心上一疼,立刻止住了与原景沐的童言童语,她的麟儿一日也未得过母亲的扶手相牵。 把原景沐领到宇文靖域面前,玉子衿为兄弟俩作了介绍。 虽为太子,原景沐自小便如原倚风一般的温和可亲,身处深宫,本就对这个世界充满了好奇,见到新朋友更是心情激动,几步就小跑至宇文靖域身边拽住了他的衣袖,“小侯爷,孤乃东原太子,小汝两岁,今后可以兄弟称之,以后孤叫小侯爷靖域哥哥可好?” 宇文靖域再次语塞,瞥玉子衿一眼,怎么这母子俩都这般的一个大晚上要给他守夜,一个初次见面就要与他攀关系。 宇文靖域的毫无反应让原景沐有些受伤,回头看了眼玉子衿,接收到母后鼓励的眼神,便又把头转向宇文靖域,小手又使劲晃了晃他的衣袖。 看到那小小的一团向自己投来渴望的纯真目光,宇文靖域有些不忍心,尤其那柔嫩可爱的小脸抬首张望着他的神情,更让他的心内霎时流过不知名的暖流。 这种反应让宇文靖域吓了一跳,忙后退一步,强装淡定道:“太子厚爱,此乃本侯之幸。” 外交胜利,原景沐回首对着玉子衿甜甜一笑。 见到宇文靖域对原景沐的接纳,玉子衿心下安慰,虽不同父,她还是希望麟儿与沐儿可有手足之情。 宇文靖域到底还是个孩子,原景沐又生得这般温和可爱,兄弟二人几日便渐渐相熟。玉子衿目的达成后,恐宫内只他兄弟二人无聊生腻,淑妃生的两个皇子又尚在襁褓,便下旨宣了擎阳长公主与玉皓洁带子女进宫陪驾。 第十七章 有美不可拒 这一日,阳光明媚,凤藻宫中随处可听孩童的嬉笑声。 玉子衿坐在楼台下与擎阳长公主和玉皓洁二人闲谈着,看着远处一帮侄儿侄女拉着原景沐正在投壶,而宇文靖域只一人站在一边没有参与,看来麟儿不太合群。 玉皓洁看着玉子衿微微笑,信手唤了原舒禾过来,“舒禾,你不擅投壶就别凑热闹了,看那边有宫人摆了箭靶,你去让三表哥射箭给你看吧。” 父母皆为上京国色,原舒禾自然完好的继承了二者的美貌,小小年纪就日渐出落得姿韵具备,气质极佳,听到玉皓洁的吩咐很是认可,“母妃说得是,女儿最喜欢看三哥哥射箭了。” “嗯,”玉皓洁捋捋女儿的秀发,“小侯爷的骑射想必也是不错的,你可以叫表哥与他比试一下。” “母妃这个提议好,女儿这就去。” 原舒禾立马小跑而去,撺掇着在一旁教几个弟弟打陀螺的玉扬翕找宇文靖域比试,玉扬翕看了看冷漠独立的宇文靖域一眼,表情很是为难,再看一眼原舒禾非去不可的神情,只得硬着头皮走了过去。 玉子衿向玉皓洁投去感激的目光,玩笑道:“姐姐和姐夫未免太骄纵禾儿,老是欺负翕儿,本宫可都看不下去了。” 擎阳长公主插话道:“娘娘怎知翕儿不乐意被禾儿欺负?没准儿乐意欺负一辈子呢!” 玉皓洁只笑不语,翕儿这孩子她喜欢,温厚忠顺,适合禾儿。 玉子衿一思量,明白了擎阳长公主的言外之意,脑海中闪过一个类似的画面,小时候也有一个人这样乐意被她欺负,如今的那人因她苦守疆场,不知现在可好? 玉扬翕尽量把脚步放得极慢,因为他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和宇文靖域搭话,但再慢此时也走到了宇文靖域面前,而对方正注视着他。 两个孩童一个气质绝盛,一个行举温和,俱是相貌出众的公子王孙,四目相对中各有晶莹澄澈,未去稚嫩,且相同的久久没有从对方身上移去目光。 “一起去射箭吧?”玉扬翕先打破了沉默,小小的贝齿轻咬粉唇,带着些不自信,煞是可爱。 宇文靖域没有回话,片刻侧首向着箭靶的方向走了过去。 麟儿很喜欢翕儿——在看两个孩子射了几场箭后,玉子衿得出了这个结论,她数日的努力竟还不如翕儿的一个眼神? 玉子衿有些无奈的想笑,可下一刻她有些笑不出来了,因为此时玉扬翕递给了宇文靖域一方汗巾,而素来不可一世的儿子竟然脸红了! 联想到玉扬翕的长相,玉子衿眼角一抽,莫非儿子将翕儿认做了女孩儿? 不好的预感让玉子衿有些焦虑,且她的焦虑被证实是对的。数年后她曾问过宇文靖域当时为何不理其他表兄弟,却独独跟了玉扬翕去射箭,当时她很成功的看到儿子的脸又红了。 浩清侯的回答是:“有美一人,不可拒。” 为了儿子的自尊心,她没有再问宇文靖域后来是如何走出了爱而不可得的痛,毕竟那对浩清侯来说可谓一辈子不可触碰的硬伤。 天之骄子宇文靖域与一代战神玉扬翕为后世史学家笔下所津津乐道的两大乱世英豪,他们的军事奇才、运筹帷幄为历代统兵者所倾慕,二人于交战中所运用的种种战术及计谋亦于军事史上留下精美篇章。然而谁都不知道他们的初识不是战场,乃是东原皇宫那一个阳光明媚的晌午,彼时的浩清侯竟将后世战神当作了女子。 一轮秋影转金波,飞镜又重磨。 转瞬又至中秋,一夜月明。宫宴后,浮华褪去,玉子衿打开窗户望着那个小小的人影于窗前孤立,此刻他该是在想念阿铮吧,不知一个人的中秋,阿铮是如何度过的,横波园的冷清她远隔千里都能感觉得到。 宇文靖域抽出胸前的玉璜,纹络细致玲珑,雕刻奇思构造巧妙,群山如聚处祥云流空,山壑万丈插入云霄处,一只吟啸麒麟翻蹄亮掌腾跃而出,云雾若隐若现半罩齐身,上古神兽的浩天神采令人神往。 他嫩唇轻抿,抚摸着自小贴身珍视之物幽暗垂目,“父亲,孩儿不在泷州,不知您过得怎么样了,身上的旧伤可有发作?” 每一年的中秋都只有他与父亲,而母亲世人皆知避世清修的英成王妃王妃实际上是不存在的,就连他从懂事以来就从没见过。他也曾问过母亲去了哪里,可是父亲只以沉默作答,仅那一次他便没有再问过,父亲一次不说,他再多问,结果也是一样。 他也曾试图从赫连伯舅与月姨他们那里知道些什么,只是每个人提及他的母亲都讳莫如深,一贯洒脱的月姨更是顷刻黯然,除了知道她是赫连伯舅的义妹,其它的他都一无所知。 府中、横波园中除却一些衣物,其他什么都没有,甚至连一幅画像也无。她留给他的,只有这一枚麒麟玉璜和许多亲手做的衣物。 他曾无数次想像过母亲的样子,但永远都只是一个模糊的影子,什么时候这样的夜、这样的月下,也有父母同在执他之手,共赏玉轮? “去看看他吧,沐儿我来照顾。”原倚风来至窗前,为玉子衿披上外衣。 玉子衿摇头,“现在,我想他只想一个人呆着。”她不是个称职的母亲,现在也不配去搅扰儿子的清宁。 年年今夜,月华如练,长是人千里。 阿铮,今夜你又在做着什么? 伊人远去,爱子东来,这本该阖家欢乐的夜下你是不是只能无趣地俯首桌案躬理政务,或是对酒临风望月长思? “近日连总管如何了,好些日子不见他了,明日中秋后的例行文会他可参加?”覆上肩上的玉手,玉子衿从思绪中抽离。 入夏时连烬身子不支,倏然病倒,好好坏坏几次折腾才有好转,现在渐渐疲懒,倒有些不大爱管事了。 “怕是不愿折腾,这些年劳心操力想是伤了心力,只管叫他好生歇着吧。” “也好。” 每逢中秋过后,原朝宫廷都会于宫内洗文馆举行文会,以此来考查王公子孙的文学才行,只限于未成年的王公贵族子弟参加。由于玉家子嗣绵延,此次竟占去了大半参加者,而宇文靖域作为西原质子,此次亦在之列。 玉天与擎阳长公主的嫡子玉扬瑜自小便写得一手好字,尤擅行书,字势雄逸,如龙跳天门,虎卧凤阙。 “古人云:‘凡善书画者,未有不品学兼长,居官更讲政绩声名,所以后世贵重。’瑜儿之书,当真与其性同出一辙,浩然自得。”原倚风捧着一卷纸张不住赞叹。 “多谢舅父。”玉扬瑜腼腆一笑,“孩儿之书尚不如舅父游龙之态,祖父与父亲也雄行矫健,瑜儿还须多加练习,多多学习。” “小小年纪写成这般已是不错了,你父如你这般大时尚不如你。”玉策拍拍孙儿的臂膀,看一眼闲散作画的宇文靖域又道:“倒是浩清侯,小小年纪就有胜乃父之姿,当真叫人敬佩。” 这种情形下玉子衿是说不得话的,只得担忧的看着宇文靖域应对。 古来以孝为本,对父母需时存谦卑之心,莫敢言胜。虽世人多说宇文靖域有胜乃父之姿,但其本人于此也应以谦卑处之为佳。 对于玉策的刻意为难,宇文靖域出人意料地并未轻吐自谦让步之语,反倒一贯的骄傲自如,“玉王溢美,为人子者,自当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方不负父母之所望,此乃为人子者本分。” 语出轻狂,玉策听了眉目一挑,馆中诸多文人大臣先对其表露了不满,洗文馆裴侍书道:“浩清侯言需自谦,英成王尚存于世,为人子者岂可轻言有胜乃父之志?如此,置英成王于何地?” 宇文靖域在心里暗骂一声酸儒,表面仍有礼搁笔,“裴侍书此言差矣,本侯只言要成父之所望,何时对父不敬了?况且,”回看一眼玉策,“况且玉王赞本侯有胜家父之姿,难道裴侍书觉得玉王是在说瞎胡话,要离间我父子关系不成?” “浩清侯言重了,”裴侍书脸色惊变,赶忙向玉策请罪,“玉王明鉴,老臣不敢,是老臣无知轻言了。” “无知轻言?裴侍书当知,为人臣者,弗知而言为不智,知而不言为不忠。为人臣不忠当死,言不审亦当死!” 宇文靖域的言之凿凿令裴侍书起了一身冷汗,吓得以头伏地连忙向玉策请罪。 一个孩子不过只言片语便将一位大儒贬斥至此,一殿人有些愕然,玉子衿继而化担心为安心。 玉策有些僵硬的表情渐渐化开,变为淡淡的浅笑,眼底却是看不见底的深,“浩清侯不过是玩笑话,裴侍书何必当真,快些退下吧。” “是,老臣遵命。” 宇文靖域未多说,继续低头作着自己的画,中间一个抬头对上了玉扬翕投来的笑脸,他有些尴尬地赶忙移开了目光,继续低头画着。 玉子衿有些隐忧,她是不是该让儿子早点知道,这样误会下去似乎不太好。 第十八章 总平生稀见 月底这日,兰飒的长兄兰蹇到京述职,一并带来了夫人马婉蓁及家小,因有诰命在身,马婉蓁按例是要进宫面见皇后的。玉皓洁是凤藻宫的常客,此时恰巧也在。 见到这位只有一面的表嫂,玉子衿不自觉就想到了那年热闹的街市,她与二弟和飒表哥同游,一眨眼竟过去这么多年了。 谈着谈着话题自然就说到了兰飒,这些年他一直未娶,一直随玉策远征疆场,竟有三年未曾归家了。 马婉蓁及兰家人都明白兰飒所为为何,言语间尽量不触及敏感之处,“二弟一腔报国之志,家中二老也只得随他去了,他开心便好,不求其他。” 话中带着劝解,玉子衿不是听不出来,只得把话题岔开,看看马婉蓁微挺的小腹,道:“嫂子这是又有喜了,前面几个是侄儿侄女?” “都是男儿,”说起这事,马婉蓁有些无奈,“臣妇夫妇俩一心想要求得一女,奈何总不得愿,若能得容仪郡主一般的女儿,定是欣慰非常。” 玉皓洁呷一口茶,“兰家书香大族,所将养出的女儿必是知书达理、仪态万方,我家的那位刁蛮郡主怕是比不了。” “王妃谦虚,郡主他日必是倾国佳人。” “兰夫人说何人是倾国佳人?”正与宇文靖域走进殿来的原景沐刚好听到这话。 玉皓洁顽笑道:“我们与你母后正说兰夫人若下一胎得女,必是倾国佳人,到时许给太子殿下做太子妃可好?” 原景沐挺着白嫩的小脸,天真摆手,“母后,姨母,父皇常说君子要有谦让之风,儿臣觉得,三表哥有舒禾姐姐,儿臣自当将兰小姐让与浩清侯才是,英雄美人,才堪绝配!” 童言童语惹得一殿人发笑,那般的认真模样竟丝毫不觉得自己在胡乱牵线。 “我?”宇文靖域压讶异地指指自己,又看看马婉蓁微起的小腹,果断道:“我不要,你自己留着吧!” 玉皓洁索性也不再开玩笑,“嫂嫂如此诚心,下一胎必定得女,今日既然有缘,不妨请皇后娘娘为未来侄女赐个名吧。” “得娘娘恩典,如此自然甚好。”马婉蓁大喜。 玉子衿点头,起身步下玉阶,吟道:“水盼兰情,总平生稀见画图中,旧识春风面那本宫就赐她一个‘情’字吧。” 宇文靖域猛然抬头,他记得父亲也总是吟起这句诗。 时至近午,参拜时间亦过,马婉蓁不便多留宫中,时辰一到就请辞,碍于规矩,玉子衿想要挽留也不得,亲自将马婉蓁送出凤藻宫二进门处才罢。 “娘娘且快回吧,这样屈尊相送命妇实在于理不合。”马婉蓁手抚小腹,对玉子衿再三劝告。兰家书香门第情理通达,对当年玉子衿背婚之事虽有微词,可毕竟亲戚一场,玉子衿幼时又常住兰家,与婆婆情如母女,总不会因为儿女亲事不成就膈应至今的,如今一国之母亲步相送,此得重礼倒令马婉蓁有些不好意思。 玉子衿轻轻莞尔,也不再坚持,止步于二进门目送了马婉蓁与玉皓洁,恋往感伤时她举起微红的眼眶看天。 雄鹰翱翔,展翅西南——那是兰飒军营的方向。 刺目的阳光逼得她阖眼,嘴边喃喃:“表哥,你何苦为我零落?” “小侯爷,小侯爷,您还没穿外衣呢” 玉子衿刚跨进主宫苑的门就见纤儿焦急地追着只着里衣往外跑的宇文靖域,看一眼在宫人手里抢过一堆杂物乱翻的宇文靖域,对纤儿道:“怎么回事?小侯爷怎么了?” 纤儿福身一礼,“回娘娘,奴婢见小侯爷的中衣已然破旧了,便私自做主给他扔掉了,未曾想小侯爷竟如此爱护,回来更衣见衣服不见就发了火,都是奴婢的错,不该私自作主。” 玉子衿挥退了纤儿,但见宇文靖域已然从一推杂物中找到了那件中衣,定睛一看,那竟是当年她离去前亲手缝制的,破旧成这样麟儿他竟一直穿到现在。 宇文靖域冷漠转身,看也不看玉子衿,如抱着稀世珍宝般直接越过她回到了自己殿内,玉子衿双目湿润,心疼地想去追那个小小的身影,却被无情关在了殿外。 直到一个下午过去,宇文靖域迟迟没有出来,也不让人进去,玉子衿知道儿子这次是火了,焦急万分怕他饿坏肚子,敲门他又不应,一时不知如何是好,便叫人去公主府将玉扬翕接了来。 一扇窗洞开,一个小身子在小太监的帮助下钻进了殿内,只见着殿中一个同样的小人儿坐在脚踏一动不动,玉扬翕蹑手蹑脚地靠了过去。 指指宇文靖域怀中抱着的衣服,“这是你母亲做给你的吗?” 宇文靖域早知道有人坐在了自己身边,没同意也没抗拒,一听是玉扬翕的声音,垂着眼默默地点了点头。 “真好,你的母亲还给你做了衣服,我母亲在生我的那天就死掉了。” 感觉身边的人身子一颤,玉扬翕仰着纯真的小脸继续说着:“虽然公主对我很好,也会给我做衣服,但有时候我也会想穿母亲给我做的衣服家里的每个兄弟姐妹都有自己的母亲,唯独我没有” 殿内的童声渐渐传入耳中,殿外的人早已泣不成声。 麟儿,她可怜的麟儿,都是母亲对不起你 愁眉紧锁望着紧闭的殿门,玉子衿无力地靠在窗前。一连几日,虽说宇文靖域因那日玉扬翕的劝解已然按时进膳了,可他明显没有要搭理玉子衿的意思,依旧如最开始的淡漠,甚至连被玉子衿派去伺候他的纤儿都被赶了回来。儿子一脸的生人勿近,让玉子衿多日的努力化作泡影。 为此,纤儿也深感自己的无能,请罪道:“娘娘,都是奴婢不好,惹恼了小侯爷,不如,咱们派姣姣去伺候小侯爷吧,姣姣向来活泼,定会知道如何讨好小侯爷。” 这一点,玉子衿不是没有想过,只是她明白,宇文靖域真正排斥的只怕不只是纤儿丢了他的衣物,还有一点是因为纤儿是玉家的人,她相信阿铮不会去教儿子这些,只是东西原向来是死敌,儿子会对玉家有所排斥是理所当然,对她有所防备亦是情理之中。 想到这里,玉子衿忽然想起一人,便带着纤儿和几个宫人向殿外走去。 月夜见明,御花园中分外凉爽,刚过清塘园外的甬道,丹桂芬芳便扑面而来,那宜人芬芳在秋夜爽快的清风中逸散宫闱,如丝雾烟云洇染清塘园与周围殿宇,香洌陶醉心脾。 正闭目陶醉其中,一阵男女的争执声却从园中传来,玉子衿主仆相视一眼,留下多余的宫人向园内走去。 姣姣低头无声而泣,红肿的双目看着对她无情背立的男子,“奴婢当真是想不到,公子竟是这般狠心。” “姣姣,不是我狠心,你是皇后娘娘近身女官,此事固然是我之错,但若被发现,你难逃死罪。”男子激昂的声音分外悦耳。 “可是可是这孩子可是公子的亲骨肉啊,公子怎么忍心”看到忽然出现的二人,姣姣一双美目忽的瞪大,话到嘴边却吓得没了声音。 玉子衿有些不敢置信的看着那一站一跪的男女,显然还没有将这个消息消化。 听到来人,玉亓早已经动了杀机,转身见是玉子衿,默然将袖中的利器收回,一张俊脸有些心虚。 扶着纤儿的手在假山下的圆石坐下,玉子衿睨一眼姣姣手中的药包,有些不悦地看着玉亓,不用问她也知道那是什么,若非今日恰巧被她撞见,只怕姣姣腹中之子不保。对于他们二人之事,莫说玉子衿,就是纤儿也不得知,毕竟姣姣比玉亓大了三岁,又长在深宫,任谁也不会把这二人想到一起,即便是有什么,那也只能是在宁襄王府之时就有了。 玉亓如今年方十八,多年战场历练,立功无数,有万夫不当之勇,在玉家男儿中身手可谓第一,即便放眼整个东原亦是少有敌手,偏偏玉亓多年不改一身少年意气,狂傲不羁比之以往有增无减,永远都像个长不大的狂放少年。 不敢看二姐责怪的目光,在战场上无往不胜的玉亓有些不敢抬头,年幼时他与玉泽闯下祸事基本都是玉子衿帮忙兜下,此刻只得老老实实把他前些日子在凤藻宫酒后误幸姣姣的事情老实交待了。 一个是自小娇宠的弟弟,一个是视如姐妹的侍女,玉子衿听了玉亓做下的事和决定不免愤怒,但又能如何?这种事岂是能公开处置的,传出去不止毁了皇家的名声,同样也会毁了玉家的名声。 “孩子不能堕!” 玉子衿的话让跪在地上的姣姣喜出望外,玉亓一愣,他有些不确定道:“二姐,你是要把姣姣赏给我吗?” 原朝历来皇后后妃以至太后便有赏赐宫女歌姬与王公子弟为侍妾之例,知道姣姣有喜后,玉亓不是没有想过要去把姣姣讨了来,但顾及姣姣自小跟着玉子衿,没了她恐多不便,况且他才刚刚成婚,哪能做出去向皇后讨要侍女为妾这等对不起妻子的事,便打消了这个念头,却没想到今日玉子衿如此爽快要将姣姣赏给了他。皇后主动赏和他自己去讨,意思多少是不一样的。 第十九章 风雨在天涯 玉子衿甩他一眼,“事到如今可有他法?你才成亲多久就做出这等事,苏醴腹中尚且没有消息,你有功夫在这里高兴,倒不如想想回去怎么和她交代。” 此事若换做玉寒,玉子衿说什么也不会把姣姣赏给她,倒不是因为玉寒的妻子沈凝嘉不大度,只是明眼人都看得出沈凝嘉过分柔弱,若知道自己新婚的丈夫在外面和别的女人先有了孩子,即便表面接受,背地里也只怕会心酸成疾。 此事幸好是发生在玉亓头上,苏醴自小饱读诗书,聪慧善断不说,更难得心明通透,只要玉亓回去认个错,说明原委,苏醴就绝不会咬着不放。玉子衿不得不谢父母给玉亓指了个好婚事,幸好他娶的是苏醴,若是别人,她这样在别人成婚不到一年,就急着把自己身怀有孕的侍女送给弟弟的好大姑,非被弟妹恨死不可! “是是是,小弟知错,小弟这就回去向醴儿请罪,二姐也莫要动怒了,仔细把自己气坏了。”玉亓嬉皮笑脸。 玉子衿一脸嫌弃,“好了好了,还不快去把姣姣扶起来送回宫里,仔细着了凉。” “是,臣弟遵命。”玉亓赶忙把姣姣扶起来,扶着她向园外走去。 那一对身影走远后,一声浅笑从假山中传来,将玉子衿主仆吓了一跳,回头一看,宫灯照耀下竟是绯雨巧笑而来。 “我们娘娘刚要去找姑娘呢,不曾想姑娘在这里。”纤儿福身笑道。 绯雨手中的绢帕抱着桂花,在怀中小心护着,梨涡浅笑挂在双腮,已不再是少女的年纪,脱俗不凡的气质却令她美丽非常,“哦?娘娘找我有何要事?” 玉子衿未急着说事,见到绯雨手中的桂花,问道:“怎么大晚上的来这里摘花?” 说到这时,绯雨翻翻白眼,“还不是咱们那位大总管,夜风一起忽闻丹桂飘香,便闹着要吃桂花糕,害我大晚上的带着丫头小子来这里采摘,刚摘下一包就见娘娘而来。” 听她这么说,显然刚才玉亓和姣姣的事绯雨已经悉数入耳,玉子衿没在意的笑笑,见绯雨悉心护花的模样,忽然有些羡慕起她与连烬二人来,这二人的关系谁看都绝非一般主仆那般,连烬为奇才,绯雨亦是个妙人,只可惜 “娘娘还没说找我何事呢?” 玉子衿展颜一笑,将来意表明。 “娘娘想要我去照顾浩清侯?”纵使绯雨聪明绝顶,可玉子衿的来意还是把她吓了一跳。 玉子衿点点头,麟儿的身世绯雨是知道的,况且她聪慧敏锐,交给她也让自己放心,“不知连大总管那里可否方便?” “娘娘既然开了口,哪有什么方便不方便?总管身边多的是人伺候,不差绯雨这一个。” “既然如此,那就多谢姑娘了。” “娘娘客气。” 板着小脸看着轰都轰不走,还对自己巧笑嫣然的女人,宇文靖域索性把脸一偏直接选择无视。 绯雨抿唇一笑,弯弯眉眼似星如月,光泽明润,明辉流耀。她在食盒中拿出一碟桂花糕和一碟芙蓉糖粘摆在桌上,也不管桌边人吃不吃就坐在了床边干着自己的活计。 身为堂堂英成王独子的宇文靖域,从小众星拱月般的长大,被一个侍女如此对待还是大姑娘上轿头一遭,立时小脸变得更冷了,即便此刻饿着肚子,也丝毫不为桌上桂花糕飘来的香甜气息所动。 虎父无犬子,不错不错。 绯雨在心里默默笑着,拿起床上破旧的中衣,不动声色缝补起来。宇文靖域险些就扑了过去,见对方是在给自己缝补衣物,并没有像纤儿一样要把它扔掉的意思,才慢慢坐了回去。 那件中衣本就旧的不像样子,胸前还划破了一道口子,宇文靖域原先打算收起来好好珍藏着,省的再被侍女拿去丢掉,毕竟那是母亲做给他的最后一件衣服了。可此时在绯雨手中那件中衣却逐渐变得焕然一新,开了的线头被重新缝起来了不算,她竟还在胸口破掉的地方绣了一只苍鹰,将原本破掉的口子掩住了。 宇文靖域呆呆的瞪着大眼睛看绯雨的巧手在衣服上游走,待绯雨缝制完,整件衣服几乎都变了个样子。默默给绯雨一个赞赏的眼神,宇文靖域回头夹起一块桂花糕塞进口中,入口的香甜令他唇齿生津,对着绯雨忍不住竖起了食指,眯起的弯月眉眼更是像极了玉子衿的模样。 绯雨无奈一笑,到底是个孩子,信手将缝好的中衣仔细叠好放在了床上。 站在自己殿中的窗口,玉子衿远远地将这一幕收在眼中,自打宇文靖域来了东原,她还未曾见过孩子这般的开怀模样,不禁对绯雨又谢又羡。 “你叫什么名字?怎么先前本侯不曾见过你?”吃完桂花糕,宇文靖域主动来找绯雨问话,这女子明显不像什么深宫大内的卑微宫女,光看气质就不像,还有她做的桂花糕,他喜欢。 绯雨一福身,梨花圣洁的淡笑挂上眉梢,“回小侯爷,奴婢绯雨,本是连大总管侍婢,今日刚来凤藻宫当差。” “连大总管?”宇文靖域年纪虽小,但连烬的名号他听过,难怪看绯雨不似普通人,再联想起近日自己对凤藻宫中人的排斥,便猜到是玉子衿担心他衣食安寝才将绯雨调了来。 若说前些日子是怀疑玉子衿别有用心,今日这般倒令宇文靖域暂时熄灭了这个想法,毕竟从第一次见面宇文靖域就感受出玉子衿对他别有的关怀,好吧他也承认他对玉子衿也有亲切感和好感,但是这并不让他觉得自己对她的防备错了,明明是玉家人干嘛要对他那么好?那个女人真是奇怪! 绯雨将宇文靖域微讶、愧疚、理亏、奇怪的表情收入眼底,直到宇文靖域抬头才将目光收回。 打量着绯雨眉间那一点朱砂痣,宇文靖域继续问道:“你叫绯雨,那你姓什么?” “回小侯爷,奴婢姓纳兰。”绯雨未多思索脱口而出,毕竟宇文靖域只是个不大的孩子,还不至于到让绯雨防备的地步。 “哦?纳兰?”宇文靖域眼睛发亮,在绯雨身上逡巡一周,“本侯记得在若干年前,纳兰可是原朝的一大贵姓,只可惜” “小侯爷言重了,奴婢出身卑微,哪有什么贵不贵!”绯雨急忙打断,该死,她怎么就忘了,这个哪是什么寻常人家的孩子,“奴婢还有事情要做,先行告退。” 宇文靖域挑挑眉毛望着那个从容离去的背影,“连烬纳兰真有意思。” 云岫翩孤鹤,烟汀渺断鸿。 独立九合台,荣华无限的沉静男子遥望着琼楼玉宇之外依稀可见的重壑千丘。他的眼神凄迷,似回想起了某段痛苦又幸福的时光,明明不愿想起却忍不住深陷其中。 这座建于仁宁帝年间的九合高台,周身饰以精致雕镂,底座为打磨光滑的大理石板铺就,雪白凉滑的九根大理石柱不下百尺将九角的亭台撑入云空,立于其上可将整个紫耀皇城收于眼下,宫外的烟渺云山依稀可见。 一袭秋风在落日余晖中卷起,带动男子墨色的衣带广袖翻飞卷动,绣工精湛的金线梅纹姿态妖娆盘踞在他衣袍的垂摆与袖口,在衣带当风中摇曳生姿飘摇欲坠,他沈腰潘鬓风华独标在凌霄半空,从骨中散出的英姿气度在下仰视竟有天皇九五君临天下的磅礴气势。 一鼓作气爬上台顶,宇文靖域毫不理会台下宫女太监的担忧张望,一眼将整个宫城收于眼底感觉就是好啊,还未来得及细看风景,他才发现这台顶还有一人。 连烬回眸,打量着同样在打量他的孩童,幽寂如海的双眸泛起赞赏的笑意,“天气渐凉,浩清侯这大清早地怎么跑到九合台来了?” “大丈夫自当登高望深远,岂可畏避酷暑严寒?连大总管还不是一大早就来欣赏这台下万象了吗?”一甩衣摆,宇文靖域昂首自若走到连烬身旁与其并立,幼小个头并没有让人感觉出他渺小几分。 “想起一位故人,记得他曾说过宫外的世界山鸟鱼泽万物自在,壮丽山河川容如画,忽生几分好奇之心,特来看看。”目光定在宫闱外的山影成碧,一生被困在这幽幽深宫,近日不知为何他竟无比想去看看外面的世界。 “玉阶金轮控雕马,一身涵智万世夸。宦海几浮生趣尽,不及风雨在天涯。”宇文靖域清声而吟,对上连烬移来的怔愣目光道:“连大总管一生长锁内宫,自然不知这秀丽江山何等壮哉,而今天定之势不可逆转,总管还是功成身退吧。” “功成身退?”跟聪明人不必装傻,连烬颇为认同地点头,“浩清侯言之有理,只是不知这是浩清侯的意思,还是英成王的意思?” “谁的意思并不重要,连总管该做的都已经做了,不论心底的恨意是否消除,原氏的覆亡都已是定势,在原氏未灭之前,连总管还是早日隐退的好,否则这如画江山连总管只怕是无缘一见了。况且,如今的宛韶女王并不掌实权,政令废立处处为王夫掣肘,必要之时只怕是给不了连总管什么助力。” 听了宇文靖域的话,连烬望天大笑出声,“小侯爷与令尊果真名不虚传,竟将连某多年经营看得如此透彻。” 有此子存世,这天下玉家无望! “连总管谬赞,即算猜出了连总管的意图,对于连总管的来历我父子二人却仍一无所知,甚至于分毫无获,如此倒不配连总管高看了。” 连烬犹自面带微笑,在他的眼中宇文靖域错觉般的捕捉到无言的悲怆。他的来历、他的姓名甚至于他的本真,都在无数个不知悲喜麻木无觉的夜中被渐渐消磨了,过去的他被这个皇朝遗忘,被世人遗忘,甚至于被他自己遗忘,唯存的几笔墨书被历史洪流无情地冲散到阴暗一角,已被渐渐封存了。 “多谢小侯爷提醒,连某自有打算。”淡淡一言,连烬往九合台下走去。 目送那个气度非凡的男子步下台阶,宇文靖域放眼望着楼阁起伏檐牙高啄的巍峨景象,清亮的瞳仁有些迷惘,“有纳兰家的后人侍奉其侧,他究竟是谁呢?” 第二十章 金兰遣使来 一大清早就不见宇文靖域的身影,险些急坏了玉子衿,就算有一大帮宫人跟着出不了岔子,但不在自己眼前就是放不下心。 绯雨身着藕荷色的轻罗百合裙款步而来,朝阳余晖洒在她的身上,宛若霞光成锦织就在身,裙袂翩翩将她纤细的腰身勾勒得极好,起伏高低曲线优美,不是绝色却不逊绝色的仪态和气韵惹人注目。 “娘娘莫要着急,这宫内虽说无聊,可也有不少好玩好看的,小侯爷初来乍到难免心里好奇出去溜溜,过分拘着反倒不好,切记关心则乱啊。” 听了绯雨的话,玉子衿颇为认可的安心坐在了院中的石凳上,忽想起前几日的场景,道:“那日,他似乎很喜欢你做的桂花糕,可能教我?”这几日她发现麟儿的口味偏像阿铮,喜食桂花糕类的香甜之物。 感动于玉子衿的慈母关怀,绯雨笑道:“娘娘既有此请,绯雨岂能不教?只是小侯爷心高气傲,只怕自小身边最不缺的就是奉承讨好之人,娘娘若想进一步接近小侯爷,投其所好用心讨好,只怕是效果不佳。” 玉子衿惆怅一笑,远山之黛的眉稍轻垂,“这一点我又如何不知,绯雨,我并非只是想讨好麟儿,更想趁他在我身边的日子里尽好一个母亲的责任。”麟儿出生未满月是她就狠心舍下了他,可怜长至今日的他还不曾好好感受过母亲的关怀,如今他对玉家、对她心有防备,不肯对她轻易接纳,她能做的也唯有这些微薄之事了。 绯雨敛眉轻叹,心中对宇文靖域多了几分艳羡,若她的母亲还在世会怎样呢? 在九合台玩闹一周,宇文靖域不亦乐乎,可怜了跟随的一众宫女太监累得人仰马翻,精疲力尽,而日上三竿,浩清侯显然没有要回去的意思,更让一众人犯愁回去要是娘娘怪罪该如何交代。 信手摘下一株海棠,宇文靖域随手把玩着,不远处一个小身影闯进视线,在秋阳绚丽下缓步而行,他的眉目难得有了笑意,轻咳两声正色叫道:“惜儿。” 听到有人叫自己,玉扬翕止步回头,却不知此惜非彼翕。 一见是宇文靖域,玉扬翕脸上有些不自在。虽说和他算是相熟了吧,但他还是第一次被外人而且还是个和他同龄的孩子叫乳名,怎么都觉得怪怪的。 “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玉扬翕声音绵软,声线微甜,听起来就如女孩一般,有些腼腆地望着阳光下宇文靖域明朗的俊颜,他好像没告诉过他名字。 “本侯听玉娘娘叫过你的名字啊,知道有什么奇怪?”误将玉扬翕的腼腆看作羞涩,宇文靖域尽力让自己看起来很是一本正经,“你是哪家的孩子?见你老与临川王府的郡主在一起,你也是原氏宗亲?” 玉扬翕摇摇头,老实回答:“不是,我是玉家的人,皇后娘娘是我姑母,宁襄王是我祖父,驸马是我父亲。” 闻言,宇文靖域小脸一垮,怎么一个两个都是玉家人?瞅瞅玉扬翕的疑惑模样,那张纯真的嫩颜如盛春桃姿,小小年纪流泻的无尽春辉令人见之失神,宇文靖域小脸一红错开了目光,罢了罢了,他不介意小小接纳一下这两个玉家人。 瞅一眼玉扬翕手中的小木马,“你拿着这东西来干嘛?那么大了,还玩这个?” “不是,是做给太子的。” “你还会做这个?”玉家的女儿当真不是过分娇养的。 “嗯,家中九叔教我的。” “那教教我吧!” “啊?好好吧。” 半月后,西原傲北神射蒙成放大将军大败掖北城外金兰大军的消息传入东原。时年夏,金兰趁西原受灾之际纠结重兵欲再犯西原,不料却被蒙成放抢先一步夺得先机,将其数万大军于崇崖谷歼灭,金兰大败。 经此一役,天下人都以为屡战屡败的金兰会收起气焰,老实退守荒原,不料打不了西原,金兰大王索性就派使者前来东原与玉策示好结交。敌人的敌人是朋友,金兰大王的目的不外乎联合东原共灭西原。玉策并未同意,如今东西原处于讲和时期,宇文铮还送来了独子为质子,他没有理由同意。同时他也没有拒绝,仍将蛮族使者六王子赫鲁奇和将军汉獭奉为了上宾。 郑彝静静听候着座上之人的吩咐,半年前,因连烬烦劳无暇,便将这位工部局素得人心的大太监升为了内侍省的副总管,年过六十忽得高位,郑彝倒也一如既往老成持重,办事颇得人心。 虽是蛮族,但既然玉策已经奏请以国宴相待,玉子衿自然没有与父亲作对的道理,尽心将该打理的一切打理清楚“宴请金兰使者的国宴可曾备好,各部各局可有错漏?” “回娘娘,一切准备妥当,为皇上和娘娘以及各宫娘娘备下的朝服也已准备妥当。” 郑彝的办事能力玉子衿是放心的,满意点头道:“连大总管身需静养,一切事宜就有劳郑公公了。” “老奴不敢,此乃老奴分内之事,”郑彝躬身一礼,转而又道:“浩清侯亦在受邀之列,所需衣物不知是” 玉子衿微一犹豫,道:“就依礼制吧。” “是,老奴遵旨,娘娘若无别的吩咐,老奴便告退了。” “嗯,公公慢走。” 明月半垂,觥筹交错,朝华殿中赫鲁奇边与玉策侃侃交谈,边眯着眼睛扫量着凤座之上的玉子衿,早听闻上京国色艳绝天下,他确实惊艳非常,只是这玉后怎么看怎么觉得眼熟。 玉子衿仿若没有看到赫鲁奇打量的目光,恬静庄严地目视座下群臣,当日与阿铮在水月城时幸好她蒙着面纱,不然非被赫鲁奇认出来不可。视线一移,她的目光定在右下方白衣男子的身上,五年未见,他依旧是他。 宫灯明亮下,兰飒抬眸看着凤袍如火倾城绝色的女子,纯正的容颜展开一笑,数年过去,眼中不改痴迷。 子衿,这些年你过得可好? 我很好,表哥。 “六王子,想来今日父王为六王子安排的歌舞不如六王子之意,竟让六王子有些心不在焉。”玉天捻起玉杯一饮而尽,一举一动优雅自得,赫鲁奇扫量玉子衿的眼神早已让他忍耐许久,这蛮族野人当他玉家女儿是什么女子,岂是他能目测的? 对于玉天警告的眼神,赫鲁奇早已接收到,默默将目光收了回来,尽力压下不满道:“小王不敢,大原歌舞果然赏心悦目。” 半个时辰后,宇文靖域姗姗来迟,或者说是闲庭信步而来,至少从他对原倚风和玉子衿寒暄致歉的口气里,没人听出他有什么歉意。 况且,这是东原宴请异国的国宴,为表周到,东原自然是以国礼相邀这位敌国质子,即便宇文靖域不是东原人,在出席时也应身着符合他身份的绛紫麒麟补的王侯正装,但现在呢?他居然只穿了一身黎色的绫缎锦袍,腰携珠囊,头冠宝玉,华贵虽有,但却闲散,不像是来正经赴宴的王侯贵介,反是像极了某个富贵人家五陵出游的俊俏公子哥儿,只是年纪稍小了些而已。 玉子衿有些搞不懂儿子要做什么,原倚风轻言问候让他落座。 仇人相见,赫鲁奇没有不挑衅的理,当即起身拱手一礼:“许久不见,浩清侯别来无恙?” “六王子免礼,本侯一切安好!”径直坐在赫鲁奇的上首,宇文靖域连眼皮都没抬一下,浅尝一口玉杯中的佳酿,咦?甜的?这不是酒?不经意看到正朝着自己温柔浅笑的玉子衿,他错开目光挑了挑眉。 无疑已经讨得儿子欢心,玉子衿心里打翻了蜜罐儿,忙悄悄吩咐纤儿再去给宇文靖域续上果露。 母子俩在世外互动中全然忽略掉了殿中有些冷的气氛,更别提僵站原地带着杀气的赫鲁奇。 虽说宇文铮是西原掌权者,宇文靖域是西原真正的皇太子,但毕竟在名分上只是侯爵,这样受下一国王子的请安还叫人家“免礼”,真的好吗? 当然不好! 赫鲁奇未动,汉獭就已经窜了起来,“浩清侯,我国王子不过是向你略表敬意,你未免太过狂妄无礼!” 宇文靖域斜眼扫量暴躁的汉獭一眼,无视轻蔑非一般的极至,最后莫说回话,连一个多余的表情都没有,绰然优雅地喝着果露,一举一动带着世家公子的良好教养,生生与汉獭的野人难训形成了鲜明对比。 究竟谁更无礼,这一刻相形见绌。 眼看宇文靖域动都不动,汉獭更是来了火,赫鲁奇也有些气急,这小子竟敢这般在众目睽睽之下驳他的面子? 玉子衿在心里无奈的笑,这父子俩还真是一个德性,动不动就爱给人哑巴亏吃,赫鲁奇当年没在水月城被阿铮气死,今天八成是要被儿子气死了! 最后,还是玉策出来打了圆场,“二位稍安勿躁,别伤了和气,浩清侯年少气盛,年纪尚幼,二位就当是给我一个面子,且先不要计较,况且我们还有要事相商,岂能为一点小事就给误了?” 第二十一章 绝世浩清侯 “玉王说的是,不过个毛头小子,本王自然不会计较!”赫鲁奇剜一眼气定神闲的宇文靖域,拉着汉獭重新落座。 偏偏今天不是赫鲁奇计不计较的问题,他方一落座,原本惜字如金的人开口了:“汉獭将军中年失怙,想来是伤心过度已至癫狂,本侯当然也不会计较!” 汉獭双目猩红彻底要爆发了,什么叫中年失怙以至癫狂?这小子敢笑他是到了中年还离不开父亲的奶娃子?他的父亲还不是死在了他宇文父子的手上! 一把按住汉獭,赫鲁奇冷笑,“浩清侯说这话未免别有居心,呼灼将军可是死在了浩清侯的手上,这般当面刺痛孝子之心,可非人所为!” 玉策索性连和事佬也不当了。 宇文靖域耸耸肩,“六王子可别含血喷人,说来这事得怨蒙叔叔,好容易本侯不偷懒跑去城关让他教射箭,谁知他手把手教本侯的时候就把箭往城下叫阵的呼灼将军脑门儿上射呢?”准头是他找的没错,但他毕竟没那么大力气,总得找人借借力吧! 玉子衿拧眉:臭小子,你这样黑你的蒙叔叔好吗?这狡诈德行随了谁啊? “你说什么?”汉獭一拍桌子,“宇文小儿,我父我父”“我父”了半天,汉獭怎么也不相信父亲的死竟是蒙成放教这小子练箭射死的,那对一个将军是何等侮辱? 赫鲁奇脸上有些挂不住,目光阴鸷盯着宇文靖域,他大了这小子快三轮,比这小子两个还要高壮魁梧,怎么每次在他面前都感觉自己矮了半截儿?“即便如此,呼灼将军也是我金兰的英雄,死后竟遭你化骨扬灰,这般践踏一个英雄,你难道不觉得可耻吗?你父英名盖世,你就不怕折了他的名声?” “对,宇文小儿,你为何要将我父亲化骨扬灰?还有我妹妹,她对你父一片深情,即便敌对也是一无辜女子,缘何会命丧你川西军营?你父子当真是寡廉鲜耻,不仁不义!”汉獭声声质问,当日父亲与珂育一起出征,二人同样战死,这小子却把珂育的尸首完好无存送还金兰,将父亲化骨扬灰。父亲与珂育是出了名的死对头,他这样做分明是侮辱父亲!还有他那个不争气的妹妹,想想他就来气,真是死了活该! 无故又牵扯出一段风月事,满殿人都来了三分兴趣。 玉子衿垂下了眸光,他知那人执拗,但没有想过执拗至此。 宇文靖域有些不耐烦,“对待英雄自当以英雄之礼待之,尸骨完存珂育将军配,你父,不配!”不等汉獭说话,再补一刀:“至于令妹,她惹谁不好,非得惹舅舅,被一刀毙了活该!左右我父亲说了,‘人无廉耻,王法难治,杀就杀了’,况且本侯也不需要这么个整天喊打喊杀心肠歹毒的姨娘。送上门自荐枕席的女人我宇文家不稀罕!” 父亲妹妹被这般**裸的侮辱,汉獭有点想吐血,扬手就要去抄护卫手里的刀,玉子衿情急就要尖叫,得亏一道白影飞来踢飞了汉獭就要到手的刀。 兰飒一扬衣摆落定,“汉獭将军,这是我东原皇城,不是你金兰大营!” 赫鲁奇制止大呼大叫要发疯的汉獭,直接命人把他拖回了驿馆,一来二去竟没有讨到半分便宜,只得赔笑道:“汉獭喝醉了难免有些失礼,多亏兰将军及时出手,皇上、皇后、玉王恕罪。” 原倚风淡然无事点头,紧紧握着掌中有些凉的小手,压低声音道:“放心吧,燎原已经布下护卫,他不会有事!” “嗯。”玉子衿紧张的看着宇文靖域,又冲着殿下的兰飒投去感激的目光。 兰飒回以一笑,眼光含情,翩然落座。 数年过去,褪去腼腆单纯,这个男子依旧磊落俊秀,坦诚洒脱,至真直率是岁月对他永远不会收回和永远不会吝啬的赋予。 国宴依旧在歌舞升平中继续,估摸着也是酒足饭饱定盟约的时候了。 赫鲁奇得意地冲宇文靖域冷笑,转对玉策道:“皇上,玉王,本王一路走老看这原朝大好河山真是壮丽,哎,只可惜战乱分割不得完存,我父王有意联合各部助东原一臂之力,早日荡平贼寇一统山河,不知二位意下如何?” 原倚风唇边冷笑,没有接话,作为一个傀儡皇帝,这事早已出了他的左右之外,百无一用是书生他当真是无能! “放心吧,父亲不会联合外族的。”玉子衿反手握住他的大掌,力道一紧,传来他温润的声音:“我知道,我没事。” 玉策犹在自斟自饮,不出乎他意料,会有人开口替他答话的。 “六王子未免自视极高,区区蛮族数十万兵力就想长驱直入我中原一扫乾坤,不觉得蚍蜉撼树吗” 赫鲁奇睥睨着宇文靖域,“浩清侯不是在替自己的父亲担忧吧?我蛮族数十万兵力虽少,但个个骁勇善战力大无穷,联合玉王手下军队,灭掉你川西军足够了,莫不是你怕自己他日会沦为丧家之犬?如此,倒不如早早地归顺了玉王,省得他日陪你父亲送死!” 绕过几案,宇文靖域不理会赫鲁奇,立在大殿中央直直注视玉策,一派不属于这个年纪的沉稳气度,英绝五官与当年上京宁襄王府中昂藏七尺侃侃而谈的天降男子恍惚重叠。 “玉王可有要与蛮族结盟之意?” “浩清侯觉得有何不可?”玉策玩味饮酒,目中的欣赏毫不掩饰。他的确无意结盟,借蛮族之力无异于引狼入室,大丈夫既要得天下,便该光明磊落坦坦荡荡争取而来,情愿靠自己输得惨烈,也不要靠外人赢得窝囊! 赫鲁奇得意插嘴:“浩清侯未免手伸得太长,这是东原的国事,浩清侯无权干涉!” “事关我国天下,任一个非外族人都干涉得!”宇文靖域声音蓦然一高,小小孩童身上竟显着王者气势,“纵使这江山如画因狼烟失色,也轮不到你北蛮异族来逾越点拨,搅弄风云!盛况不存,山河动乱又如何?我故国还不至于无人!” 大殿中久久沉寂,很多文武重臣都不乏热血,都死死地在抑制着为他鼓掌的冲动。 玉策眼中浓烈的赞许与欣赏久久涌上,后而代之的是惋惜与不甘,这样符合他期许的孩子为何不是出自他玉家?他有子孙数十人,宇文铮只此一子,而这一子小小年纪就已经胜过了他所有子孙,上天不曾薄待他玉策,可又何其厚待他宇文铮! 此子若长成,可有他玉家的明天? 听到宇文靖域那番话,看到宇文靖域小小年纪那让人侧目的气势,玉子衿心内自豪不已,紧接着也升起一阵隐忧,尤其在看到玉策脸上的不甘和杀意时,后背起了一层冷汗。 麟儿,你小小年纪就有如此锋芒,身陷敌国还不知隐藏与收敛,毫不避人的张狂与骄傲全然不是你父亲的深沉暗藏,这对你来说是福是祸? 不由想起那日洗文馆宇文靖域掷地有声的话语,玉子衿胸腔一跳,眸光又深了几分。 青出于蓝而胜于蓝,阿铮毕生的志向是做那征战天下的乱世枭雄,她的麟儿要青出于蓝超越阿铮,那岂非是要做天下霸主? 打破大殿沉寂的是一阵清脆的鼓掌声和稚嫩的叫好声,当所有人都还在凝视着那个傲世孩童时,一个小人儿又闯入了视线。 “浩清侯说得好!”原景沐坐在原倚风左手边奋力鼓着掌,明黄底黛青游龙出腾云的储君冕服裹着他的小身子,乌黑圆润的宝石双目皓如琉璃,长相天生贵气又稚嫩可人,“山河动荡,狼烟失色,需要的便是浩清侯这般的热血男儿来拯救家国,本宫于此敬浩清侯一杯。”小手端起面前的果酒一饮而尽。 宇文靖域也端起杯盏,仰头饮尽。 看着那两个孩子于家于国举杯畅饮,满殿文武直恨不得与其同干为尽,看向赫鲁奇的眼神也多了几分愤恨。 赫鲁奇深感形势对自己不妙,冷笑道:“听浩清侯的口气,难道自恃为救苍生黎民出水火的第一人不成?” “当今之世,舍我其谁!” 出乎所有人意料的,宇文靖域毫不畏惧地接下了赫鲁奇的话,孩童此刻独立不惧的无畏气概流露汹涌的帝王之气,可想而知他日长成会是何等的英姿盖世。 赫鲁奇明显没有想到宇文靖域竟这般狂妄不羁,因这一句当场呆愣。 而玉策,拈杯轻饮下,早已下定决心:这孩子,绝不能留! 冷冷甩下一句后,宇文靖域毫不理会殿中人有敬佩有愤恨有惊艳有除之而后快的目光,一句招呼也不打阔步飘然而去。 一场国宴,似见乱世真龙现。 玉策对赫鲁奇等人盛情款待后,结盟之事就束之高阁。尤其国宴当日宇文靖域那一番慷慨激昂,更激起了满朝文武的报国之志,于此更是彻底熄灭了金兰联合东原共灭西原的希望火花,在被玉策晾在驿馆数日之后,赫鲁奇有些坐不住了。 进门就见满地碎片,汉獭满脸愤恨,咬牙切齿道:“六王子,我早就说宇文靖域这小子不能留,那日你就是不让我动手,现在倒好,让他一搅局,玉策直接就把我们晾在了一边。” “你当东原的满朝文武都是吃白面长大的?宇文靖域若在你手上出了事,莫说你,怕是就连本王子都别想活着离开这显阳城。” “那事到如今我们该怎么办?就这么等?” 赫鲁奇眼神阴邪看着汉獭,“如今看来,宇文靖域必要除掉,若他死在东原,宇文铮非和玉策翻脸不可,到时金兰参战自可分一杯羹,明的不行,我们就来暗的。” 汉獭再笨也明白了赫鲁奇是什么意思,细长的眼睛一眯,“好主意。” 第二十二章 阳曦万金涌 金兰使者出使目的未达,好容易得几日清静,偏偏宛韶此时又要来插一脚,玉策有些无奈地看着桌上的来使文书,横扫川西这几年,宇文铮当真是树敌不少,先是北野蛮族,再是西南小国,都恨不得将其除之而后快。 听到宛韶来使这一消息的时候,宇文靖域正在拿着匕首雕刻着一尊木像,梨木的碎屑不时掉落,这一消息显然没有引起他太大兴趣。 “小侯爷就不担忧吗?”绯雨试探着问道。 宇文靖域头也不抬,漫不经心回道:“区区兵力不足十万的小国,有何畏惧?即便宛韶倾国力一战,怕还不抵钧天骑五万精锐。”一吹木屑,怎么照惜儿说的练习了那么久,他雕得还是不如惜儿雕的好看? 对于宇文靖域的自信,绯雨并不奇怪,宛韶确实贫弱,五万钧天骑只怕都是多的,“可如今形势不同,若玉王联合金兰,三国夹击,西原可就腹背受敌了。” “玉王天纵英明,不会联合金兰,即便他再恨我父王,也不会与外族联合夺这个天下。” “小侯爷似乎很了解玉王?” 宇文靖域抬起了头,尊贵桀骜的面庞露出笑意,“本王不是了解玉王,只是了解我父亲,他二人能于这乱世相持许久平分秋色,靠的不仅是才智,更是处世心胸。自前朝立国,蛮族就屡犯我边境,烧杀抢掠无恶不作,我国子民死于其手的更是不计其数。远的且先不说,就说近的仁康帝在位之时,金兰与忝卢两部落联手南犯,毫不留情将边境榴、庆、泰三城的居民屠杀殆尽,惨绝之况时至今日仍历历在目,这些恶行不只烙在边境人民心上,更为一国国民所痛恨。玉王为天下少有的热血男儿,表面虽对赫鲁奇等人礼数周到,内心想必早已是厌恶之极。正如我父亲不会联合忝卢对付东原一样,玉王也绝不会冒天下之大不韪,牺牲一身傲骨来联合外族!” 说至亢奋处,宇文靖域一手将匕首往几案插去,雪玉镶镂的短剑锋利非常,再加不轻的力道,生生将几案刺穿。 绯雨莞尔一笑点点头,对宇文靖域所说深信不疑,虽不喜欢这原氏江山,但庶民无辜,她也不想这片山河故土遭蛮族铁骑践踏。 殿外,玉子衿犹疑道:“父亲可还要进去?” 心思被一一猜中,玉策倒也不惊讶,毕竟这个孩子从未让他低估过,英雄惜英雄,虽有几分不容之心,但不得不说,玉策对这父子俩是非常欣赏的。 “为父就不去了,金兰素来与西原为死敌,前几日的事只怕不会善罢甘休,为父让你二弟多加人手暗中守在了凤藻宫周围,这些日子会好好保护浩清侯的安危,以防不测。” “什么?”玉子衿脸色一白,赫鲁奇心狠手辣,那麟儿岂不是危险万分,“这里是东原大内,岂可容他们胡来?” 玉策有些意外玉子衿的反应,“衿儿似乎很是担心浩清侯?” “我”玉子衿语顿,连忙解释道:“没有,女儿只是觉得浩清侯还是个孩子,金兰六王子这般未免太心狠手辣。” “放心吧,有为父在,决不会给金兰人钻了空子。”玉策没再多想转而回道,后便与玉子衿告辞离开了凤藻宫,宛韶使者不日即将抵达显阳,他还有许多事情要忙。 送父亲离开,玉子衿向殿内走去,对于她的到来,宇文靖域令人惊喜的并没有像前段日子的排斥,不冷不热行了礼依旧自顾自地雕着手中的木像。 “浩清侯这是雕给谁的?”看一眼那未成型的木像,玉子衿小心翼翼问道。 宇文靖域不咸不淡道:“没什么,前些日子看玉小姐送给太子的木马甚好,便偷闲学了学,随手雕着玩儿的罢了。” 玉子衿嘴角一抽,有些尴尬地问道:“小侯爷所说的玉小姐是?” “惜儿啊。”提到玉扬翕,宇文靖域终于抬起了头,“她的全名叫什么?” 其实他可以问本人的,但他有些抹不开面儿,玉家孩子太多宫人们怕也弄不太清她的闺名,只得来玉子衿这里旁敲侧击。 玉子衿刚开始脸色只是尴尬,此刻可以说整张脸都黑掉了,修养极好的她此刻只想对着儿子大叫:“翕儿是男孩!不是女孩!”聪明通透如他,怎么连性别都搞不清楚,难道小小年纪就被美色迷昏了头不成? 其实这真的不怨宇文靖域,莫说只是孩提时代的玉扬翕,即便是成年之后的玉扬翕已经驰骋沙场睥睨千军万马,成了闻名天下的一代战神之后,仍有不少人在面对着那张容颜之时将他当做女子。 过了好久,她终于忍无可忍地忍住了,表面端起一张笑脸对上儿子期待的目光,心里却在暗暗决定以后少让两个孩子见面,“翕儿的名字叫扬翕。” “阳曦?”宇文靖域一愣,“可是‘阳曦万金涌,月宵千玉奏’的阳曦”竟不是怜惜的‘惜’ 玉子衿无比的想哭,她怎么没在事发一开始就让儿子认清事实,看着宇文靖域神而往之的神情,她只后悔没有早早说出来,若儿子也像阿铮那般心如覆水不回收,那她岂非太对不起阿铮与宇文家的列祖列宗。 见对方不说话,宇文靖域就只当默认了,低头继续雕着手中的木像。玉子衿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说了深怕儿子初次情动会受心伤,不说这般误会下去只怕也是不好,只得给了身旁的绯雨一个眼神出了寝殿。 后花园中的凉亭,听了玉子衿所说,绯雨有些哭笑不得,她一个侍女是来服侍人的,现在竟还要为一个孩子的情感波折伤神,“娘娘,依奴婢之见,这事还是别说了。” 玉子衿露出一个疑惑的表情,只听绯雨解释道:“小侯爷毕竟还小,才有的微妙心思兴许也长不了多久,是三公子抑或别的女孩儿又有什么不同?况且最迟不过后年,小侯爷势必是要返回西原的,到那时他还能将三公子带走不成?即便三公子为女儿身,玉家与宇文家娘娘想必也知,联姻之事只怕不太可能,等小侯爷回到西原,时日渐长,该忘的自会忘了。小侯爷其心其志非是等闲,成大业者,胸怀天下,只怕他也不是那等只会放一人在心之人。” “是我关心则乱了,”玉子衿眉目一展,轻笑点头,“如此,以后叫两个孩子少见面便是了。”毕竟麟儿还小,她也是怕因此事对他将来的身心成长有什么坏的影响,毕竟阿铮就只有这一个儿子。 这方玉扬翕倒不知因自己的容貌竟还牵扯出这许多事,一日与几兄弟出游偶遇兰飒,玉扬翕对这位有“傲南神射”之名的表叔早有耳闻,自小就很是敬佩,便与二哥玉扬瑜缠着兰飒教习骑射,几天下来竟痴迷于武学,不能自已。这日趁着兰飒进公主府与玉天议事,便甩掉乳娘侍女偷偷跑来。 玉天与兰飒在花园中并肩而行,两个男子俱是丰神伟岸,英资非凡,比肩而立非一般的赏心悦目。 看到犹豫着走过来的小雪团,玉天笑问:“翕儿怎么来了花园,可是听闻表叔过府特来请安?” 玉扬翕忐忑地点点头,对着玉天与兰飒抱拳请安,有些没有自信地将自己的来历说明。 听了玉扬翕的来意,兰飒微微一笑,“翕儿想要随我习武,他日从军?” 看一眼不太认可的玉天,玉扬翕鼓起勇气重重点头,继而提起衣摆下跪,目光中是玉天从未见过的坚定,“翕儿敬佩表叔与六叔,他日也想习得一身武艺上阵杀敌,请父亲成全。” 对于此请,兰飒无可无不可,玉天却不认同,他的儿子即便是庶子,也可荣华富贵安然一生。在玉天看来,玉扬翕只要习好文墨,掌好治国之道就可保仕途顺畅,小小年纪跑去吃些不必要的苦头实在不必要,毕竟不是每个玉家男儿都如他的六弟玉亓那般有天生的武学根骨。 对于玉天的意思,兰飒不是看不出,走上前去,兰飒对着玉扬翕温和一笑,忽然双手齐出握住了他的双臂。玉扬翕瞪着大眼睛看着兰飒在自己身上捏来捏去,虽不明白什么意思,但依旧老老实实站着。 玉天问道:“怎么样?翕儿可是练武之材?” 片刻后,兰飒停手,满意笑道:“虽比寻常孩子瘦小了些,但确是根骨极佳,待得他日,未必比亓弟差,我竟眼拙,今日才看出。” 对于兰飒的评判,玉天也很是吃惊,从未想过家里这个长相最为出挑的老三还是个练武之才,此刻再不愿意将玉扬翕送去吃苦也只得答应了。毕竟对玉家来说,多一个玉亓那般能征善战的将军有益无害。 于此,后世战神玉扬翕终于走上了习武之路,看到父亲点头应许的目光,心内不禁乐开了花。 兰飒虽答应收玉扬翕为徒,但毕竟孩子还太小,他又远在战场,暂时还教不了玉扬翕什么东西,恰巧今年兰家所掌瑛山书院开设了武学,无论刀枪剑戟或上兵伐谋均有教授,索性提议玉天将玉扬翕送往瑛山书院,修习个三年五载,再入军营不迟。 第二十三章 宛韶国王夫 玉扬翕不舍地看着姑母慈母般的目光,眼眶顿时红了起来,这些时日她就像母亲般照料着他,让一出生就没了母亲的他很是感动。 玉子衿边吩咐着纤儿多为玉扬翕准备些路上用得着的用物,边叮嘱玉扬翕好好照顾自己,想起这一去千里,再见就不知是几时,她的心头就止不住的酸涩,忍不住将小小的玉扬翕抱在怀中多加爱抚几番。 “姑母放心,待翕儿学成归来,必定来看姑母。在金州有小叔叔作伴,姑母放心便是。”趴在玉子衿怀中,玉扬翕轻声安慰。 玉子衿流着泪点点头,眼看公主府已经派人来接玉扬翕上路,宇文靖域却一大早就不见人影,心知这俩孩子怕是无法告别了,叮嘱玉扬翕在金州与玉宇互相照顾,就放他离去了。 自从前些日子在九合台结识连烬,宇文靖域就借绯雨之便常往香魂院跑。今日与连烬对弈好容易一扫多日败局,正春风得意的时候回到凤藻宫却得知玉扬翕去了金州,一时又气又恼,险些破门追去。 “她去金州做什么?什么时候回来?” 面对儿子有些气急的俊脸,玉子衿也很是无奈,谁教你一大早不见人影的?玉扬翕的去由不能明说,只道:“翕儿的外家在金州,前几日来人接他去小住了。” 玉子衿的话让宇文靖域脸色更难看了。深闺小姐住外家这没什么,可通常的小住起码都不会少于一年半载。何况金州一去千里,她的母亲又不在世了,可不得在外家多呆些时日。想到可能不会再见,宇文靖域只恨自己没事干什么乱跑! 浩清侯万万没有想到,若干年后他会与幼时的心上人于战场相逢。在雪衣银甲的少年策马而来偷巧解去了他的随身玉璜的同时,他也不遑多让地长剑一挑划掉了他的一缕发丝,待策马临风看清那张脸庞,他于千军万马之中失神许久,险些误中流矢一命呜呼,幸好被对方的长枪击落才得保命当然这些都是后话了。 深夜,入冬的时节气温骤降,霜雪轻零而下,细细微微,迷胧的夜色中浮荡着碎小的冰花,如雨如雾,涤荡而来,随风而去。 细指拧着绣帕,玉子衿忐忑不安地看着一脸肃然的宇文靖域,屋外的动静并不算小,随着风声渐渐都传入了殿内之人的耳中。 半个时辰后,玉寒阔步而来,发丝上犹带着霜雪痕迹,月白长袍沾着血迹,玉子衿看出不是他的才放下心。经历了一场血杀,玉寒清冷的面庞从容依旧,对玉子衿一揖道:“皇后娘娘、小侯爷受惊了,刺客已经尽数伏法,今夜大可放心安寝。” “那就好。”有玉寒在,玉子衿当然相信他的手段,毕竟是手掌京畿治安多年的大都统,玉寒的能力不只让玉策认可,更让整个显阳的臣民认可,只是想起刚刚那些人冲进偏殿的场景,她到现在还是一身冷汗,若不是她提前将麟儿带来了她的寝殿,只怕后果不堪设想。 相较于其他人,险些被刺杀的宇文靖域就淡然许多,含笑看着霜冷摄人的玉寒,“今日之事多谢大都督,只是如今本侯在东原为质,平白无故却遭人刺杀,对于幕后主使玉王与大都统是否该给本侯一个交待?” 玉天冷着一张脸,对于宇文靖域的挑衅说出的话也不多动听,“西原树敌颇多,北蛮金兰,西南宛韶,潜岭以西乃至开卓,不是与令尊有血杀之仇,就是有夺土之恨,随便捡一个出来怕是无不对阁下想要杀之而后快。是谁要对你痛下杀手,难道小侯爷自己拎不清令尊在这个世上有多少敌人么?” 交待?怎么交待?将赫鲁奇一国王子砍了来送给他不成? 宇文靖域眉头一拧,他何尝不知人是谁派来的,却未想到沉默寡言的玉寒竟还有这般利嘴,四两拨千斤就把问题的症结归结到了他父亲头上。其人虽不如父亲兄长那般长袖善舞,但不得不说确实也是个人才,不过这个人才让人有些看不清底,比起玉策和玉天的敌视,他对西原和他父子俩的态度好像还多了点别的什么。 好像是厌恶? 想到这里,宇文靖域有些想不起他与父亲何时还跟这位玉二公子结过怨了? 玉子衿有些尴尬地看着甥舅二人,一番口舌之争儿子落了下乘,她倒也不觉得冤枉,毕竟玉寒大了宇文靖域那么多,绝不会被一个孩子的刁难绊住,他再沉默寡言,也混迹官场协理朝政多年,又岂会是表面看起来那般的沉静无害? 在玉家若说深水难测,除去玉策,只怕玉寒才是那第一人,莫谈他如今位高权重城府已成,就是年少初入官场的玉寒也从未让人看出几分深浅来过。玉家诸子对长兄玉天是心怀敬畏,对玉寒这个二哥就可谓是惧了。 一连几日派去刺杀宇文靖域的人都被挡回,赫鲁奇再傻也看出是玉策的有意防备,身在东原,没有客人不知死活过分得罪主人的道理,只得收手等着宛韶使者前来,到那时三国联手之势渐成,玉策即便想要拒绝金兰也是骑虎难下了。 宛韶小国,玉策着实也没放在眼中,如今天下割裂,能在西南边陲多一个邻国依附也是好事,更难得此次为表诚意,宛韶的王夫竟是亲自前来,玉策心头当然满意,毕竟如今的宛韶王夫才是真正掌握实权之人。 东原再办国宴当日,宇文靖域并没有迟到,而今四国当权者齐聚一堂,就连菜肴都比前些日子考究许多,令赫鲁奇心中很是不是滋味,看来玉策真没把他们金兰放在眼中。 多日未曾在人前现身,连烬此次出现令玉子衿发现他又消瘦了许多,忍不住向身旁的原倚风投去询问的目光,只见原倚风摇了摇头。 顺着连烬的目光望去,原倚风侧目抬头,“燎原可是认识宛韶王夫?” 轻笑摇头,“并不认识。”他只是在考虑要让他再活几天? 宛韶王夫是个三十岁上下长相不算俊美也不算丑的男子,中原话说得极好,许是宛韶与西原毗邻的缘故,听口音更像是川西一带之人。 百无聊赖地品着果酒,宇文靖域无视赫鲁奇与汉獭的同时,也无视着宛韶王夫,对于对方的起身敬酒更是表现得傲慢之极。 于此,宛韶王夫似乎也不在意,仰头一杯饮尽,笑道:“浩清侯当真是不赏脸,区区一杯酒水都不给本王面子。” 玉子衿并不知道宇文铮与这位宛韶王夫有过什么过节,只记得当年她在西原之时,宇文铮与宛韶的关系并非势同水火,开始恶化却是在宛韶女王纳了这位王夫之后,因此猜测原因应是在这位王夫,而今看宇文靖域的反应确是无疑了。 “叛国之人要何颜面?要本侯赏脸,公西锐赫,你未免太给自己脸上贴金。”宇文靖域冷声道。 公西锐赫显然没有想到宇文靖域会这般直接拆穿他的身份,捏着酒杯表情有些僵硬。 大殿中人有些目瞪口呆,对异国王夫是陌生,对于公西锐赫这个名字他们可一点也不陌生,有谁能想他竟然还活着,还以宛韶王夫的身份来到了东原皇宫。 宇文靖域冷笑,“王夫殿下当日诛杀我父不成,反被钧天骑追绞,真是命中显贵大难不死,今日还有幸得归故土,只可惜这茫茫故国却再无阁下立身之处了。” 一扫先前得意,公西锐赫听着满殿议论,脸上一阵青一阵白,眼底闪过浓浓恨意。当年父亲战死,他初掌权,一向颇得军心的宇文铮如何能不被视作心腹大患?那人年纪轻轻就战功赫赫,又得将士拥戴,他怎能留他?不料部署失利,被须擒风与蒙成放几人察觉,他的好姐夫杨栎又倒戈相向,他泷州大都督的位置才坐了不过十天就被人拉下了台。幸好乱军中他大难不死为宛韶王太女所救,不然哪来今日的荣华富贵? 此刻有几分傲骨之人都对公西锐赫多了几分鄙视,自己无能掌管川西被拉下了台也就罢了,今天还有脸来帮蛮族之人横插一脚鼓动交战,以求那时收回川西,有玉王在此,做这个白日梦也是勇气可嘉。 独孤延最是看不起此等无用小人,冷哼一声道:“素问宛韶女王在为王太女之时就政绩颇佳,这看人的眼光就未免太差了些。” 被一挤兑,公西锐赫脸色更是阴暗,冷笑道:“宇文铮策动兵变,夺我父业,我公西锐赫自然与他势不两立,为光复父亲基业才委身宛韶,诸位勿要听这小儿胡言。” 这个由头连玉策听了都想讥笑,可怜公西越生了这么个废物儿子,怕是死了都不能瞑目。没办法,谁叫人家是一国王夫呢?该做的和事佬还是得做不是? “诸位息怒,今日两国来使,又恰巧西原浩清侯莅临敝国,我们且不谈国事,只叙邻邦情谊,如何?” 眼看玉策出面,公西锐赫只得作罢,一场国宴在冷僵着的局面中不欢而散。 结盟之事在后来是怎么解决的玉子衿并不十分知道,在确定了玉策的态度以后,多余的事情也不需要她再去多想,整日在宫中守着两个儿子过日子就已是很好。 第二十四章 喋血花嫁(一) 这日原舒禾闷闷不乐进宫,自玉扬翕远去金州,就仿佛把她的心也带走了一般,玉子衿抱着原景沐逗弄道:“沐儿快去安慰安慰姐姐,告诉姐姐别再伤心了,否则等三表哥回来就愁成丑丑的老太婆了。” 原景沐被逗得咯咯笑,原舒禾如雪细腮似飞霞云,气道:“姨母净会嘲笑禾儿!” 看着小女孩儿的娇俏模样,玉子衿笑道:“你这丫头,男儿志在四方,难道你要让表哥一辈子守在你身边不成?瑛山书院乃我大原人杰荟萃之地,翕儿此去必有所得,你就乖乖待在府里绣花吧!闲来无聊就去跟交好的小姐们溜溜,整日闷着自己,表哥也是回不来的。” 原舒禾撅着嘴巴一跺脚,歪在玉子衿身边生闷气。 看来姐姐姐夫也是被他们这个刁钻女儿祸害了许久,才索性把她赶来了宫里,为免池鱼之殃,玉子衿只能爽快赶人,“前几日你皇叔父命人在凤藻宫中的湖中投了不少锦鲤,本宫记得禾儿是最喜欢的,不如去看看?” 对上姨母引诱的目光,原舒禾在心里白白眼,知道自己被嫌弃了,索性头也不回去了湖边看鱼。 原景沐依偎在玉子衿怀中咯咯笑道:“舒禾姐姐和母后好像。” “哪里像了母后可比姐姐温柔多了。” 怒气冲冲来到湖边,原舒禾愤恨地往湖中投着鱼食,“死三哥哥,臭三哥哥,没事去什么金州,在显阳陪着我不好吗?” “郡主殿下,池鱼无辜,就别让它们遭殃了。”宇文靖域抱臂倚在桥边的栏杆,好笑的看着这位刁蛮郡主,脾气这般火爆,也就曦儿能和她处到一家去。 白宇文靖域一眼,原舒禾凶巴巴道:“关你什么事?走开!别以为你是西原小侯爷本郡主就不敢把你怎么样。” “男儿皆爱淑女,郡主这般他日可怎么嫁得出去?” “你”原舒禾从没被人这样挤兑过,她堂堂容仪郡主众星拱月般的长大,谁人敢惹?这小子真是胆大包天,她灵机一动奸笑,“嫁不出去就嫁不出去,到时候本郡主就索性去西原和亲,怎么着也得嫁个侯爷世子当正室!” “别别别,郡主息怒,是小侯失言了。”宇文靖域赶紧投降,西原的侯爷世子除了她那些姓原的堂兄堂弟堂侄,就只剩他英成王世子加浩清侯一人了,她来和亲,那自己铁定是娶她的不二人选,这刁蛮郡主他可受不了。 原舒禾一拱鼻子,“你知道讨饶就好,惹怒了本郡主,本郡主就去告诉外公,这辈子非浩清侯不嫁,外公最疼我了,到时你铁定跑不了。” 若干年后,原舒禾险些真的一语成谶嫁给了宇文靖域,自那每每思及幼年的戏言她都恨不得甩自己两巴掌。 宇文靖域额角一抽,他今天是走了什么背运,曦儿一走,没人陪他玩,出来喂喂鱼还遇见这么个威胁着要嫁给他的刁蛮郡主,这在东原的日子是没法过了。 弹弹衣摆坐在石阶上喂着鱼,他的眼前又浮现那张令人见之难忘的纯真笑脸。 原舒禾瘪瘪嘴径直坐在他的身边,“怎么办,本郡主的三哥哥去了千里之外。” 恰巧,本侯的曦儿也在千里之外——宇文靖域眨眨眼睛没把这话说出来,却道:“郡主往来自由,想见什么人去见便是,纵使是千里之外,难道还有人敢拦着你?” “他是去求学的,不是去郊游的,难道本郡主还能追到书院去?” “书院又怎样?女扮男装不就行了,你堂堂郡主,就算被人看出来,难道还有人敢冒着得罪玉王的危险把这事给捅出来?他不想活啦?你你那么看着我干嘛,我脸上又没灰。”完了完了,这刁蛮郡主不会真想嫁给他了吧?宇文靖域有些心虚地望着那个风一般离去的女子,顿时对自己的终身大事感到担忧。 在一连几日没有见到原舒禾,又没有传出什么消息之后,宇文靖域可算放下了心,不止他,就连玉子衿也没有再见到原舒禾进宫来,倒是临川王府因为小郡主的留书出走整整半个月闹得人仰马翻。容仪郡主一走就是数年,再次归来已是闻名天下的“第一美人”。 枯叶落,天愈寒,澄明净空下仙殿玉树,曲廊玉盖一律静谧。凉冬时节也迎来了安秉谦与玉鸣徵的大婚。 皇后为媒,新人应登凤藻贵阙叩谢金恩。 安秉谦为外臣,不入内闱,只在凤藻宫金门外玉阶叩礼,作为隆谢。 正午时分,明清徽携玉鸣徵入凤藻宫,依礼谢恩。 免了玉鸣徵的三叩参拜,玉子衿一如玉妙人与玉姿洺出阁时的恩赏为玉鸣徵赐下金丝八宝点翠簪一副、朝阳流彩细珠步摇八支、白玉压鬓簪两副、珊瑚扁方一副、赤金盘金雀璎珞圈两副、羊脂玉芙蓉耳铛两副、绿宝石镯与玛瑙银镯各一双、白玉鱼指环珊五枚等物,以作为妹添嫁之资。 安家先祖曾为开国重臣,后代于原朝中期式微朝堂,至仁烈帝时族望再振,重登天门,是个不折不扣的古韵之门。安秉谦作为安家继承者,才名卓著,英姿过人,安家下一代荣辱俱在其身,他的婚事是安家头等重视,此次是倾尽全族之力操办。 玉堂别尊亲,珠帘垂玉颜,玉鸣徵在礼官高吟满堂喝彩中由长兄玉天亲扶送出府门。喜服是艳色如火的晚霞罗织,紧束她不盈一握的细嫩腰肢,清眸流波熠熠生辉的她,在步步生姿中走向鎏金门外高据白驹的清贵男儿。 那是她两心相许的良人。 而在数条长街相隔的隆耀大街,玉子衿罗带生风,只梳着半束的云髻,只戴着简雅的珠钗玉环,似小有薄资的美貌妇人,正带着两个玉雪可爱的儿子游逛在朱雀大街。 新升任凤藻宫侍卫统领的岳卿风是南侯的亲侄子,岳泽洛的堂弟,初掉凤藻宫的第一天接到的任务令这位年轻的统领颇为无奈。想他苦练武艺十余年,打算投身疆场却被伯父扔到了驸马手下,驸马又转手将他丢到了宫里保护妹妹,新官上任头一天就要化身私家保镖闲逛市井。 有常识的人谁不知道皇家侍卫说着好听,其实也就是负责持刀站立起威慑作用的木头一群,猴年马月不见刺客一个,实战经验累年不增,遇到一流高手能抵抗者只有少数,像他这种初出茅庐急需格斗经验的年轻人,去做侍卫简直是找了个黄金窝里混吃等死的活计,和他向往沙场的心愿完全背道而驰。 这少年的郁闷玉子衿怎会看不出来?也不点破,只笑着吩咐他和几个侍卫便装相从。年轻人嘛,就得懂得反抗,若是觉得在宫里保护她一个弱女子太过憋屈,直接去向她大哥还有南侯愤慨请辞就是,至于子孙不旺的南侯府舍不舍得这个男丁远去疆场她可管不着,现在她要带两个儿子散心,岳统领不管情不情愿,都得跟着! 宇文靖域与原景沐一黑一白,各穿着一身质地雅洁的暗纹小锦衣,镶玉石的丝带束着小髻,俱是白玉粉团,宝石雕琢的精美模样,一大一小兄弟俩再和姿态曼妙的玉子衿走在一起,母子三人频频惹人注目。 优雅地咬一口刚买来的桂花糕,宇文靖域皱皱英气的小眉头,“不好吃,比绯雨做的差远了。” 玉子衿无奈,市井的东西当然比不得绯雨做的,但看宇文靖域嘴上说着不好吃,却不像玉亓和玉泽小时候那样恶之无味则弃之地把东西丢掉,反而还是把剩下的半块桂花糕塞进了嘴里,欣慰一笑。 麟儿养于富贵却不娇濡,阿铮将他教得极好。 百无聊赖地晃悠着自己手中的糖葫芦,原景沐睁着圆圆的大眼睛看玉子衿,嘴角还粘着糖晶,“母后,你不是说在这里可以看到五姨母的成亲队伍吗?要多久才能等到仪仗前来?” 玉子衿温柔地用锦帕擦去他嘴角的糖晶,笑道:“成亲队伍要绕城一周,这里是去安府的必经之路,且离安府极近,等走到这里差不多也是吉时了,沐儿再耐心等等,等会就可以看倒了。” 艳阳当空,暖光照射在冠盖京华,风流帝都,铺就遍地金黄。沐浴在光华万丈下的人们或正母子执手游走琳琅街市,或正凤冠霞帔相携送登宝罗红盖九华玉辇,或正沉香宫室谈笑对弈。 这热闹纷呈浮光旋转中,只在正午高阳上移照顶时,被“砰”一声同时从两个方向传来的震天巨响溘然打断。 只消一瞬,玉子衿于闹市一手紧护受惊的原景沐,一手死死抓住突生警觉的宇文靖域,岳卿风带着侍卫握刀护住母子三人,警惕地看着巨响传来的两个方向。 而声音传来的地方,一方红墙翠瓦巨柱倾榻,俊逸的男子扔了指尖白子,脚底生风向他牵挂的方向飞奔而去,一方彩绸飞散队伍四离,死伤无数血肉横飞,场面乱作一团。 ——正是凤藻宫与宁襄王府。 被称为原朝末年三奇案之一的“喋血花嫁”一案就此拉开帷幕。 因此惊天谋案发生于玉王五女婉娴郡主大婚当日,死伤无数,故名。 事发当日,婉娴郡主出阁,当驸马玉天携妹交手郡马安秉谦时,长矢飞流直冲着玉天面门而来,幸玉天纵身避至府门才逃过一劫。此时玉策与明清徽行驾刚至府门送女,又一支利箭破空而来,生死存亡之际幸好玉亓长枪斩飞箭矢,才救下父亲性命。 惊变忽起,场面混乱不堪,仆婢女眷乱作一团,正当玉寒下令死护宁襄王府时,无数黑衣蒙面人从街头巷道蜂拥而出,直对玉策及其数子痛下杀机,现场格斗厮杀不绝,府门染血,嫣色横流。 未几,无数貌似黑石之物从天而降,齐齐自宁襄王府对面的角楼抛出落入人群,玉策扬手斩杀一个刺客,定睛看着那飞降黑石,情急大吼:“快撤!是火雷!” 伴随着宁襄王府门前的震天雷声,巍巍皇城中正中一角——凤藻宫迎风阁,今日皇后娘娘于此地设宴,请浩清侯品味东原各地特产美味,太子也在。却在宴席正当的时候,掠影飘摇中,几个鬼祟人影潜入阁底,不消一炷香时辰,倾天的雷动之声从此处惊天而起,华美迎风阁大理石柱触然于宫人惊呼中粉碎炸毁,大厦倾褪。 乱象横生,毒手属谁? 第二十五章 喋血花嫁(二) 清宁巷道,岳卿风挥退打探消息的随从,“娘娘,是宁襄王府和凤藻宫迎风阁!” “你说什么?”玉子衿脸色刷地一白,“怎么回事,府中人怎么样了?” 岳卿风大体说了经过,又道:“王爷王妃没有大碍,只有几位公子对敌之时受了轻伤,幸好撤退及时,没被雷火伤到,而迎风阁已经彻底炸毁。” 今日这事明显是冲着玉家而来,刺客选这个日子是为了趁机对高兴嫁女毫无防备的宁襄王府下手,恨不得歼灭满门,同时又作祟内宫,炸毁迎风阁,而迎风阁这个时辰本该会有皇后、太子,甚至于西原的浩清侯,若这些人俱死,那整个东原岳卿风恐惧地看向玉子衿。 好阴狠的计策! 少年紧握手中剑,眼中有厉色杀机。 玉子衿一直坐在石阶不语,庆幸万分看着陪她静坐的宇文靖域和靠着宇文靖域睡去的原景沐。今晨若不是沐儿好奇姨母婚嫁,若不是她突发奇想要带着麟儿和沐儿微服出巡,只怕她母子三人都已经在迎风阁的碎石瓦砾中尸骨无存了。她不畏死,可她的儿子不能陪她一起死,他们还小,才刚刚看到这个世界的大好春光,她怎能容忍有人恶毒加害? 父亲一生劳苦,打下这半壁江山,他一生基业积攒于死生风雨,于帝家从无愧对。若今日父亲有难,兄弟伤残,毁掉的将不止整个玉家,还有父亲一生雄心。若再加她和沐儿惨遭不幸,这江山将与玉家永无关联。那幕后黑手当真毒计用尽,要永挫她玉家。 还有麟儿,西原浩清侯若死,阿铮唯一血脉无存,心力必伤,到那时定以举国之力强攻东原,群龙无首乱作一团的玉家凭着稍胜西原一筹的兵力与之对决,相争到头也是两败俱伤,到那时得利的又是哪一家呢? 好一个搅乱天下翻覆风雨的毒计! 好一出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算计! 只可惜人算不如天算,没人想到那迎风阁的宴席没有皇后,没有太子,也没有西原浩清侯。 就连那刻意指引她于迎风阁设宴的人也没想到。 紧攥袖角的五指掐出血痕,她的眼中是难有的狠厉。 玉家势大,这几年只顾外敌,却险些忘了在国内,在这显阳城中就有一些人横眉恶视,胸腹藏刀。 两子绕膝,清欢长乐,竟让她忘了居安思危。 女本柔弱,为母则刚。 紧闭秀丽双眼,她暗下决心。 倚风,我虽嫁入原氏,但原谅我从未忘记自己姓玉。 所以,对不起。 石柱断折,玉盖成砾,白壁朱瓦临水成楼的迎风阁于琼楼玉宇中临地摧折,砂石入风中只剩断壁残垣于凤藻宫东北一角,那一声巨响不只炸毁了这清光绚丽的迎风阁,更将临近几座宫殿和地面震出多道裂缝,一堆废墟触目心惊。 急乱救援的侍卫,呜呼哀嚎的宫人,急切赶来的各宫妃嫔各种杂乱,各种喧嚣,都在那个天资男儿如风而至的那刻忽然静止,所有人不敢屏息地看着那个向来只有温润神情的男子露出凄清绝望的目光,一地碎砾中,他颀长的身子轰然跪地,不可置信如遭灭顶的目光死死盯着那废墟,恍若被抽干了精气。 石柱尚且摧折,砖壁尚且零碎,何况是人? 有人站在多个宫妃之后,剔指轻嗤。 迎风阁倾倒时,卫碧正带着英浓与翠萱在前殿点算要送往安府的贺礼,当三人听到巨响跑到迎风阁前,被眼前惨况吓得一时失语,好久才在心里庆幸娘娘和太子不在宫中,见到原倚风的失魂模样,翠萱急急就要将事情说明,以防圣上哀恸,卫碧一把拉住了她,纤指一指,翠萱在看到众宫妃后那个妩媚多姿的得意笑容时,眼神一闪,默默点了下头,与英浓一同去扶原倚风。 原倚风沉浸于突生剧变,不妨被两个侍女一扶恼然就要雷霆震怒,抬头却见是英浓与翠萱,左臂被加重一按,他看着卫碧的深沉眼睑,不经意一瞥那惨然废墟,他唤来侍卫:“来人,给朕挖!” 玉和五年,宁襄王府与皇城突遇不明袭击,玉家数位公子于府前浴血两个时辰方将刺客斩杀缉捕,仍有不少黑衣人事败流窜而去,于此有司下达海捕文书,倾一国之力追缉。 正当玉策盯着刺客尸首勃然大怒时,从宫中传来消息,迎风阁遭火雷炸毁,皇后、太子与浩清侯遭碎石碾压,死生不明。 怒将宝剑重重掷地,玉策胸闷欲裂,一声急吼毒火攻心,怅然于府门身形一溃,被玉家人匆匆扶入家中。 玉王病倒,皇后与太子生死不明,还未入夜公主府与都统府等玉策诸子的府邸传出噩耗,玉天兄弟几人与歹徒搏斗中为淬毒利器所伤,毒物未名,生命垂危,整个东原一片阴霾。 是夜,南侯府。 后院角门被人轻轻叩击,睡得正香的门房揉着困倦的双眼没好气地开了门,当看到门外数人,他困意全无,立时堆起一脸笑意,“二公子,您怎么回来了,快请!” 南侯岳嘉陵膝下子孙单薄,年过四十才得岳泽洛一子。眼瞅自己年事已高,儿子又是个整日嘻哈不成器的,而权势名门要在朝堂立稳脚跟,势必要有足够的子弟为本门撑起根基,便将弟弟的儿子从老家抱来显阳作亲子抚养。 岳卿风不算聪颖过人,却比岳泽洛听话得多,这点岳嘉陵颇为欣慰。比较遗憾的是这孩子整日只知道舞蹈弄棒成了个武痴,自己教给他的官场生存之道却全然不放在心上,没办法,老南侯只得把人托付给了玉天,想着派进宫作个侍卫统领,宫中侍卫多官僚子弟,能让他多结交一下这些人,为将来铺路也是好的。 偏偏人算不如天算,岳嘉陵是怎么也没想到侄儿一进宫就遭此大难,好好跟在皇后身边就在迎风阁落了个尸骨不存。再加一向效忠的玉王今日遇刺,玉家诸公子纷纷重伤,胡子一捋只觉得自己运道不好,险些就呜呼哀哉晕死在自家庭院。 晃晃悠悠不着调地走进书房来一个淡紫人影,岳嘉陵化悲愤为力量,恨铁不成钢一吼:“臭小子,叫你好好在宁襄王府呆着这个时辰回来干嘛?你这晃晃悠悠成什么样子,你知不知道病倒的是你老丈人!中毒不治的是你大舅子小舅子!尸骨不知埋在哪个旮旯的是你弟弟!在这里心急如焚的” “是我老头子!”岳泽洛翻白眼打断他的话。 被堵了一口,岳嘉陵一口心头血险些喷出来,再看自家败家子那个欠揍模样,也索性不管什么名门教养,左右在这小子这里什么教养都是龟毛,一把抽过书桌上的玉笏直接向岳泽洛身上招呼去。 没想到老头子真的动手,岳泽洛滑不溜一个闪身到窗前,“您还真打啊?” “不真打我还吓唬你?”岳嘉陵吹胡子瞪眼一撸袖子,追着岳泽洛拔起老腿就跑,刚跑出书房门他生生定住了脚,揉揉老眼看门前含笑立着的清丽女子和女子背后的几人,他暗暗掐自己一把,忍住拥抱侄子泣涕的冲动,继而佯装不痛地郑重请安,“老臣参见皇后娘娘,太子殿下,浩清侯有礼。” 岳泽洛冲玉妙人唏嘘地眨眨眼皮。老头子定力不错啊,他刚回府正好遇到这几人的时候吓得槽牙都震了三震,不愧是官场的老油条,一眼就看出了猫腻。 玉妙人嗔他一眼,将怀中昏昏欲睡的原景沐交给纤儿,唤来侍女沏茶备水。 “世伯免礼。”玉子衿微笑虚扶,细长的娇躯迎风而转顺势坐在了园中石凳上,“时间紧迫,本宫如何会出现在这里就不细说了,深夜前来,实有要事要和世伯相商。” 岳嘉陵躬身上前,“敌暗我明,娘娘死遁之举精察睿智,老臣洗耳恭听。” 玉子衿微笑,跟聪明人不说假话,南侯看着暴躁糊涂,其实水晶心肝儿比谁都不少一分。 “本宫已经命人通风报信家父,他已然知晓本宫与太子无恙,现敌暗我明,本宫临起一计请君入瓮,待玉家得力之人渐渐垂危,便是幕后黑手浮现之时,为防有人监视王府,父亲命本宫前来找世伯商议,还望世伯相助。” “娘娘言重,臣效忠玉王,自当倾力找出幕后黑手,保我主功业。只是”南侯目如火炬,灼灼逼人,“娘娘和太子死遁之事皇上可知?” 玉子衿沉吟,岳嘉陵已经单膝下跪,诚恳道:“帝后情深,我国之美,但请娘娘恕老臣直言,娘娘既然事发之时不在中宫,那近身之人在事发之后想必已经将此事告知圣上,宫中至今仍在挖掘废墟,说明娘娘已经与皇上互通,若此事与皇上有关,娘娘如何缉凶追敌,岂不是陷自己于险地?” “够了,”玉子衿霍然起身,直视地上老臣,“皇上宅心仁厚,绝不是杀妻灭子之辈!此事与他无关!” “身在九阙,加诸万几,只要玉王不在、诸公子不在,甚至太子不在,这半壁江山就名正言顺实实在于他手,娘娘如何觉得他不会?” “本宫信他!” 信他不是残暴喋血之人,信他对她的款款深情,信他的慈善悲悯心肠,信他不爱钱权云淡风轻的如玉圣洁,信他不会为了权力泯灭人性对发妻幼子痛下杀手! 或许南侯不懂,或许世人皆质疑原倚风,但玉子衿不会,自那年景林寺初见,原倚风不染纤尘净身浊世的清白君子形象就永远定格她心底,那些阴谋、诡谲、喋血绝不会和这个明月清风的男子有一丝关联。 岳嘉陵凝重抬头,月色悠悠中他看着那女子的如铁目光,明明纤瘦柔弱,话语气息却那般岿然如山般的坚定有力,他长叹一声借着岳泽洛的力气起身。 第二十六章 喋血花嫁(三) 至午夜疾风起,树叶婆娑,天明丧钟三响,敲亮侯门将府云集的城东清影街,其中最豪华的一间府邸随着丧钟声起响起呜嚎哀声。 ——一等照威将军,玉亓薨。 惊人之讯响破市井,朝野皆震,一场突如其来的刺杀重伤玉王诸子已是闻者骇然,竟还首当其冲就褫夺玉家最骁勇无匹的六公子性命,可怜玉亓少年英雄不是马革裹尸战死沙场,却殒命阴鸷刺杀。 人们还未从玉亓的死中停止叹息,一阵阵噩耗又接连传出。 隔日清晨,公主府连进太医院士数人,不出半个时辰街头巷尾皆传擎阳长公主大怒,连杖御用名医五位,府中莺燕哀鸣声声不绝。 皆猜——驸马命不久矣。 同日,大都统府门悬白色纸灯一盏,守卫悲戚。 ——玉寒病重恐不治。 接而,军器监制使府全门缟素——玉涣薨。 散骑常侍府陈明器——玉集薨。 宗正卿府既夕礼——玉意薨。 数日时间成年诸子死伤大半,玉策深受打击,重病不起,各方人心惶惶,惴惴不安,显阳山雨欲来风满楼,无不昭示着玉家危矣。 而皇城中,皇后太子死生不明,原倚风整日醉酒裕龙阁,避不见人,就连早朝都免了。官宦皇亲多人求见皆遭拒,数日不见天颜,朝堂人心浮躁。 冬季初晨,滴水成冰,这一夜气温骤降,风寒彻骨,道路两旁的屋檐俱有冰凌晶莹尖锐,过路的行人脚步匆匆,不时以手覆口哈着热气取暖,那热气散在空中倾而便成白雾,可见这个时节的寒,再加这些时日显阳城的压抑紧张气氛,更令帝都长街清冷寡淡。 在尾巷一角,一个衣着破旧的男孩使劲拉着肥大却轻薄的单衣裹住瘦弱的身子,企图留住这个冬天里身体中的最后一丝温暖,多日水米未尽,又遇到这么个寒杀人的天,他知道自己的时日注定不多了。 一个妇人踉跄着跑过来,她一脸苦寒,肌肤枯黄,左半边脸几乎被一块褐色胎记完全覆盖,右半边脸则长满了麻子,形容不堪,她手捧着半个不知是馊了还是脏了的黑黄馒头扑到男孩身边,“小文,你快醒醒,娘回来了,娘找到吃的了,你快醒醒。” 被叫“小文”的小男孩没有睁眼,死死地睡着,妇人见状嚎啕大哭,凄厉之声令人闻之驻足断肠。许是看不下去了,有几个路人纷纷投下几个铜板可怜这对母子,可薄舍之资也就够这俩母子一人吃一个包子,哪够救命? 似苍天也为动容,车马杂沓声断续从街边传过,在这巷道路口却突然停了下来,一个小厮吆喝着过来喊开人群,冲那妇人道:“别哭了,我家王妃见你母子数日在此乞讨,实在可怜,开恩命我带你母子进府讨个生计,还不快起来。” 母子俩听了激动万分,连连称谢表示感激,小厮又问家中可还有什么人,妇人说因为丈夫嫌弃她丑而抛弃了他们母子,只还有个聋哑的弟弟,也可一并去做个杂役,小厮点点头答应一起带三人进府。 温宜暖室,香烟如雾撩散出粉彩鎏金镂空雕花熏炉,名贵沉香氤氲一室,令人闻之摄魄,心漾抒怀。 “准备得怎么样了?”紫竹屏风后传出沉厚一声。 有人叹息回答:“只我一人之力恐怕还不够,王爷须知‘瘦死的骆驼比马大’,玉家把持权柄多年,又岂是那么好拔起的,军中你我还须争取力量,不然仅凭现今可到手的兵力,即便事成,恐怕也不足以稳朝纲啊。” 发问的人有些恼怒,“那如今该怎么办?本王等不了那么久了!” 青年男子冷笑,“王爷稍安勿躁,且听我慢慢讲来” “你要策反兰飒?你简直谁?”阴郁之声被一阵开门声豁然打断,屏风后的二人停止了交谈,警觉下快步而出,端茶进门的小厮被怒势汹汹走出的人吓得赶忙下跪,战战兢兢不敢抬头。 “狗奴才,谁叫你不敲门就进来的!”青年男子怒视着地上小厮,悄悄将手伸向了广袖中的匕首,而小厮颤抖着低着头,不安的眼中露出一丝宁静的了然。 “无妨,阿风他是个聋哑人。”年纪较长的另一个男子阻止了他的动作,冲地上叫阿风的小厮挥挥手,拉着青年男子继续回里间交谈,“正因为他又聋又哑我才命他来了书房伺候,放心就是,你我继续说。” “是,王爷当知道兰飒至今未婚配,想必您不太清楚其中缘由,据臣听闻,当年玉策可是打算将凤藻宫的那位与兰家为儿女亲家的,错失美人这兰飒倒也是个情种。孤身至今,臣可不信他对玉家悔婚就一点怨恨也无,若咱们” 书房里的声音渐渐低去,走出书房的人渐渐加快脚步,绕过书房后的甬道,过两个角门,他来到后花园蹲在花架下,佯装帮一个妇人和孩子打理着花土。 “娘娘,有发现。” 聋哑小厮正是岳卿风,而那日在大街上被吉南王妃好心领回府的母子二人则是玉子衿和宇文靖域。 听到岳卿风的话,宇文靖域抱着小铲子就围了上来,想他堂堂英成王世子、西原浩清侯,好端端跟着这个女人跑来这里扮下人当卧底,这些天可把他憋屈死了,早知道就不闹着来凑热闹了,亏他还觉得坑了岳泽洛价值千金又御寒的雪丝衣去扮乞丐很好玩! 玉子衿边锄着梅树下的荒草,边侧耳细听着岳卿风的话,她纤细的手一直白净好看,此刻就算染了泥污也没有让那份白净的美折损几分,手指上因为连日在寒风中劳作起了几点冻疮,更让人觉得那双手在女子的柔弱之外添了韧性之美。 宇文靖域盯着她认真低垂的眼眸和双手渐渐失神,这几天他也算刷新对这个女人的认识了。明明是从小娇生惯养没吃过苦头的金枝玉叶,这个女人却不听南侯等人的劝解以身涉险执意来了吉南王府当卧底。这大冷天的她日日蹲在这园中锄草护花,毫不骄矜,甚至于一句苦累也不曾抱怨,没有半分闺阁女子的娇气和柔弱。有些下人偷懒把活计丢给她,她故意画丑的脸淡淡一笑,撑着明明累而且清瘦的身子继续把事情做完,顺手还把他的一起做了宇文靖域托腮想:他可能遇到了一个假皇后! 玉策不止把她生得不错,教养得不错,意志培养得也不错——他默默在心里给了玉子衿一个更高的评价。 玉子衿不知道儿子心里那些小九九,听岳卿风的话淡淡皱了下眉头,她相信表哥不会背叛父亲,可听这二人的谈话内容,显然他们手中已经有不小的力量,东原兵权俱在父亲手中,他们是如何争取而来,而那个青年男子又是谁? 是谁背叛了父亲? 那日与南侯商议后,玉子衿据玉策的意思先将怀疑的矛头指向了吉南王。既然那幕后黑手选在安秉谦与玉鸣徵大婚当日,明显有不想这两人成好事的意图,再加那些江湖势力的刺杀,能有这般财力又想铲除玉家的,原氏宗亲中并没有几家。 江安王脾气暴躁却秉性正直,岭西王心思简单而且势弱,不会有这些阴狠手段,想来想去最大的嫌疑人惟有城府极深手段阴狠的吉南王。 玉家盘踞朝野多年,想要彻查此事并不难,可多番动作难免会打草惊蛇,难以斩草除根。玉子衿能感觉到这事背后牵连的人并不在少数,明目张胆只怕未必能将这些幕后黑手连根拔起,那些人既然想杀害她母子、屠戮她父兄,就不能留下后患,依父亲之言:必一举永绝之! “你可看清那男子的长相了?”有几个花农去了园外一角歇息,玉子衿看无外人稍稍提高了声音。 岳卿风暗怪自己平日不听伯父的话多与人结交,现在关键时刻连个人都认不全,努力想着道:“那人约莫三十岁上下年纪,武艺不低,应该是个军营中人,还有”挠挠头,忽道:“他下巴左侧有一颗黑痣。” 玉子衿突然停下了锄草的动作,怔怔看着岳卿风,“黑痣?” “是,约莫红豆大小,臣没有看错。”岳卿风肯定道,又问:“娘娘认识那人?” 玉子衿冷笑,“认识。” “是谁?”岳卿风大喜。 “高长均。” 初六,玉亓出殡。 肃穆灵堂,黑漆楠木棺横在正中,玉亓聊无人息地躺在之中,白得近乎透明的脸庞渗出不正常的青黑色,任谁都看得出是中毒死去多时了。一旁苏醴一身孝衣如雪,形容悲怆,娇瘦的身躯如风中落花轻扬无力,在几个副将步入灵堂前她一声痛呼扑向了侍卫将要合封的灵棺。 “夫人节哀啊”见状,玉亓几个副将纷纷上前劝解,“将军与夫人鹣鲽情深,定也不愿早早舍下夫人而去,奈何天意啊!” 苏醴只抚棺痛哭,一手摸着微挺的小腹哽咽道:“将军怎可如此负我,你我二人成婚一载,腹中孩儿尚未出世,将军就这般舍了我母子二人与这府中尚青春的妹妹们。你戎马一生,至今还没有等得一个孩儿降世就早早离去,这以后的日子可教我等孤儿寡母如何过活?”话未落苏醴早已泪流满面,字字动心惹人断肠,姣姣捧着大肚子与几个姬妾跪在一旁也哭得哀不自胜,整个将军府一片凄伤。 几个副将闻声也不禁泪湿,其中一人宽慰道:“夫人珍重,我等效忠玉王,效忠将军,他日等将军遗嗣降世,我等必也尽心辅佐之,公子他日定也会成将军遗志,笑傲疆场名扬天下。” 第二十七章 喋血花嫁(四) 苏醴以帕拭泪,锦帕下娟秀含蕴的眸闪过讥嘲,再看向那人是如斯的端丽如画,“高副将所言极是,如今玉家蒙难,诸公子重伤,若都像我家将军染毒不治,只怕那将军遗嗣就只能承蒙诸位副将照料了。”她说着伤感又来,梨花带雨时向着诸将盈盈一拜。 “夫人不可。”诸将仅疾呼虚扶,而高长均一个入神手臂不慎触到了苏醴皓腕,那月华锦的似水触感,如丝轻滑令他心神一动赶忙不着痕迹收回手,但见苏醴已经抬眉看他,娥眉联娟,靥容如荔,他眼底一热移开目光。 苏醴心底冷笑,微冷目光越过高长均对管家道:“时辰将至,也是时辰起殡了,九公子如何还没到?” 话音一落玉泽正好进门来,他对着玉亓的遗体三拜,连日几个兄长薨逝,风雨飘摇中一切重担都由玉泽一一打理,难得这个十几岁的少年城府深厚处事老辣,几日表现令人侧目。他刚从玉涣府中入殓过来,悲戚道:“六嫂,今日六哥起殡,父母伤累,兄弟重疾,特命我前来主理。现临有重事,请六嫂见谅容弟弟当堂决议。” “九弟客气,有何事直说便是。” 玉泽点头,道:“六哥在世时手掌三大营驻兵军权,三营驻兵数万,不可无主,他离世时可有嘱托兵权归属?” 苏醴抚额,忙道:“都怪我糊涂,竟然将这么重要的事给忘记了。夫君临终曾将军符交与我手,并有遗命待宣。” 玉泽眼色深沉,锐利过人,“哦?六哥有何遗命?” 苏醴眼波流转,道:“夫君说,他恐命不久矣,今有三大营驻军统率之权,交与他人之手恐兵不知将将不知兵,僵硬难调,掣肘为患,故三大营之掌控权在他去后决不能交与外人,非是他麾下诸位副将不可。” 闻言,几个副将都稍稍挺直了脊梁,对这数万兵权的诱惑不言而喻。苏醴微笑看着那之中不急不躁的一人,道:“夫君说高将军出身将门,才智非凡,令尊先都督高野多年追随父亲,鞍前马后效生死劳,最后却因堂兄玉竟无知轻纵,于东西原两军战前计较前嫌,才使得高都督为西原军击杀,残害了一代英雄性命,这令我玉家实在有愧都督,有愧高家,于公于私这军符都应当交与高副将之手,还望高副将笑纳,不负先夫所托。” 几个副将听了有些失望,但高长均才智确实在他们之上,对于这个安排心里也早有猜测,只向高长均道贺。 高长均对着玉亓的灵棺长长一揖,泣涕道:“臣定不负将军重托。” 玉泽的脸上看不出具体神情,他垂睫看着自己衣袍上的睚眦暗纹,淡淡道:“既然六哥有此安排,那等丧事完毕六嫂就将军符移交高副将吧!” “是,这是当然。”苏醴点头,回眸冲着高长均微微一笑,绽若红莲,清姿出水。 被那笑勾魂摄魄,高长均眯眼回礼,为将要到手的军符暗自窃喜,或许,还能有些别的什么也未可知。 暖阳下,睁着猫眼石似的大眼睛甜甜笑着送走了膳房的老嬷嬷,宇文靖域把食盒往桌上随手一放,自顾从柜子里端出一碟桂花糕吃着。 原谅他浩清侯娇生惯养,虽然厨房里的嬷嬷因为他风流倜傥的英姿偷偷给他在菜里浇了肉汤,但他依旧不爱吃白菜豆腐。 纤细的手打开食盒,玉子衿食之无味地吃着,左脸胎记右脸麻子的脸令人不忍直视,却因为她形夸骨佳的身姿与顺眼低眉的神情而让整个人格外耐看。 “哎你要不要来一块儿?”宇文靖域端着碟子靠了过来,她已经吃了好多顿白菜豆腐了,每次都不嫌不腻吃得无畏淡然,这哪是一国皇后的脾胃受得了的?再这样下去他都忍不住要佩服她了。 宇文靖域不知道,玉子衿是娇养长大,也确实是没受过苦,但这并不代表她受不了苦,况且山珍海味吃多了,高床软枕睡多了,是个人都有腻歪的时候,能来吉南王府的后院吃吃白菜豆腐、修剪修剪花草,把这当成体验生活的玉子衿也没觉得苦到哪里去。还有托浩清侯的美色,这每日的膳食老嬷嬷都是额外加了料了,比其他下人的膳食美味得没倍了。 瞅着那桂花糕不着痕迹地收收口水,玉子衿意识到她可能真的白菜豆腐吃多了,竟然对着她最嫌甜腻的糕点动了口腹之欲,再看到宇文靖域的引诱目光,她眼神一暗继续低头扒饭。 那年风漓城雪阳小镇的客栈,有个卓绝少年也曾递给她桂花糕,至今她仍记得那人当时的明润眼神与惊人姿容,麟儿刚刚那一个不经意地半偏脸,和他可真像。 感觉指尖的桂花糕在冬天都要化了,某人眼中却只有白菜豆腐,宇文靖域撇撇嘴,一口塞嘴里吃尽后道:“咱们还要在这里待几天啊?太子弟弟在南侯府估计都等得着急了。” 玉子衿放下碗筷,“这几日就差不多了,只是还有些线索我们似乎还没有抓到。” “什么?”宇文靖域以腕托腮,这几日他发现玉子衿胸中经纬见识并不逊色男儿,原本他以为玉策疼宠这个女儿只是因为她的绝美姿容和与玉策相似的性情,原来她还有别于其她女子的坚韧与缜密心胸。 “现在我们基本可以确定这事的幕后主使是吉南王,有些疑点就先从事发来说。”玉子衿以指沾水在桌上圈圈画画,道:“首先,吉南王既然有此一事,想必心中有不小胜算,要起事必举兵,他的兵从何处来?” “策反啊!” “他是策反了,可身边仅仅有一个高长均,我表哥武威将军兰飒会否效忠还是未知,三大营固然人马数万个个精锐,可等他事成又如何去应付父亲在连渡和江北数个大营的几十万大军?所以他身边的势力定还有一些我们不知道的。” 宇文靖域道:“那不好办,你忘了刚走了个北蛮子,还有个西南夷,他随便和这俩人勾结勾结就足够谋事了,比起完好无缺的东原,赫鲁奇和端木锐赫当然更喜欢乱作一团的东原,到那时吉南王事成没准还能给他们割几块地,岂不更好?” 玉子衿点点头,“这个可能极大,所以这两方不得不防,而且即使吉南王事败也绝不会承认自己通敌卖国,那两方为续好,也绝不会认,到那时对他们我们根本无力声讨。现在若是他们有势力存在显阳,那将是一个很大的麻烦。” “嗯,这个只能派人暗自追踪,至于兰将军那里,咱们让南侯找人去通个气儿让他防备着就成了。” “不需防备!” “嗯?” “表哥必须反!” 一块桂花糕卡在嘴里,宇文靖域咕噜噜转着大眼睛,赞同地点点头,“那其他的呢?” “还有那日杀到宁襄王府的黑衣人,以及潜入凤藻宫的江湖人士,显然都是江湖杀手,父亲说了,那些人并不是出自什么暗杀组织,那么就只可能是某些富贵人家豢养的死士。包括那些火雷,原朝并没有什么地方大量生产硝石,很多都是自大漠贩卖而来,所以有此等财力相助的很可能是富商之家,他辅助吉南王得位,求他日吉南王给予庇护,至于这个人是谁,我们却不得而知。” 宇文靖域凝眉,又听玉子衿道:“还有宫中,那些人是如何混了进去,又是如何将大量火雷运进了凤藻宫,仅凭花贵人一人之力,想要瞒过连烬的眼睛绝不可能,宫中守卫和物品运输势必也有猫腻。” 宇文靖域到底年纪小,听是听懂了,但到底该怎么做脑子里还有些浆糊,“那我们现在该怎么办?回宫抓奸?” 玉子衿摇摇头,“不,我们继续留在这里,我能想到的皇上和连烬定是也想到了,宫中的事我们不必操心,军中的事也已经牢牢拿捏在父亲手中,我们现在要做的就是找出那个给吉南王提供刺客和火雷的商人。” 深夜,宁襄王府。 乌云蔽晓月,寒枝惊雀声。 一灯明火无风自动,玉策长而有力的手警惕地覆上剑身,但见轩窗自开,从外跃入一个人影。 “见过姨丈。”兰飒拉下裹面黑巾,于书桌三步外抱拳行礼。 玉策放下拿剑的手,道:“这三更半夜你怎会来府?可是衿儿那边有何消息?” 兰飒点头,将今日自己收到的消息大体说了,再说到玉子衿的安排时笑意有些无奈。 玉策越听眉头皱得越深,半晌扬手将桌上茶盏拂落在地,午夜的碎裂声格外回响,他怒道:“好一个高长均!本王早看出他是寡德无义之辈,若非他父亲高野追随本王多年立功无数,又是因竟儿而死,恐高野死后衣钵无人继承,才越过他两个嫡兄选择了才智较高的他着重培养,以望他能光耀高家,也算我对得起高野在天之灵。没想到他竟不识好歹恩将仇报,还这般狼子野心!” “姨丈息怒。”兰飒上前劝慰,“高长均的行迹和野心已经被表妹洞悉,与南侯早有部署,现下我们也是时候进一步计划,在吉南王起事前先发制人,逐步将这些暗中助纣为虐的势力铲除,以绝后患。” “既然这些人不知死活,那咱们就用衿儿的法子引蛇出洞,到那时全数剿灭,一个不留,彻底绝我玉家后患。”玉策重重一拍桌子,凝重的脸色犹有怒气,“近日可有可疑之人与你攀交?” 兰飒剑眉微拧,摇头道:“没有,按照高长均等人之计,他们既然想要争取我手中兵力,也不过就这几日了,连渡兵马调集至显阳要些时日,可从表妹给我传讯至今,高长均和吉南王一直不动。难道他们改主意了?” 玉策挥手否定,冷笑,“飒儿,你心性还是过分耿直。高长均没有亲自找上你,那就代表他不找你了吗?他与吉南王密谋举事,总要小心万分,冒昧找上你,万一你不愿岂不是打草惊蛇暴露自己?在确定你的口风之前,他绝不会妄动亲自登门,而别人,他的暗桩、或是与他们利益一致的人则可能先来窥视你的态度。” 兰飒垂眸沉思,接而眼睛一亮,“多谢姨丈提醒,飒儿明白了。” 第二十八章 喋血花嫁(五) 招幡远去,纸花漫天,哀送玉策三子玉集、五子玉意。玉泽高据马上,几日消瘦无形的俊脸尽是阴翳,“今日三哥与五哥的丧仪有劳诸位周折了,他日泽必上门一一谢过。” “九公子客气,我等受玉王重恩,玉家蒙此大难,自当肝脑涂地效死力。”一众大臣悲戚泪湿。 玉泽点头,“诸位仁德,待我归家必会好好禀报父亲。”他一侧头,淡笑,“对了,如今三大营无首,父亲嘱托我通知高副将早些上任的好,至于授符册封仪式,非常时期就先免了,让六嫂直接将兵符交与高将军即可,只能委屈高将军立时走马上任了。” “九公子言重,大丈夫不拘小节,末将定不负玉王和将军重托。”高长均作揖,低下的目光鄙夷,显然并不将年少的玉泽放在眼中。 “如此就好。”玉泽昂首扬声,长腿一夹马腹,挥着皮鞭衣带飘逸迎风而去。 幽暗的双眼精光一闪,高长均冲不远处一人使了个眼色,翻身上马而去。 那人乌发墨眉,,五官冷重,高直的身躯穿黑色铠甲威风凛凛,他阔步一移叫住了将要离去的白色战甲男子。 兰飒云锦银丝绣幽兰纹络的雪色披风在冷风中猎猎而招,他奇俊的背影一顿,冷笑转暖笑回眸,目如晨阳生辉看着那人,“凌统领?叫本将何事?” 凌陌,京畿九门驻军统领,玉寒手下重将。 兰飒怎么也没有想到竟会是他叫住了自己。 凌陌微笑着上前,“近日乱事频发,烦躁得慌,兰将军想必也是,不如相约去喝一杯,聊以慰愁?” 兰飒揉揉额角,“也好,近日确实乏得很,去喝一杯也好。” 为将者,险势之时昼夜醒警,远离酒色。 凌陌心里讶异兰飒如此爽快答应自己请求的同时,也在暗笑:看来兰将军并不是那么听玉王的话啊! 连日打探无果,连那商人的一点信息也无,玉子衿闷不做声坐在紫藤架下想着这些时日可解开迷思的蛛丝马迹,冷气冻红了她改装的脸颊,再加愁困的神情活像一个为生活逼困的丑妇。 难道她的思路错了? 宇文靖域拎着小木桶靠了过来,低声道:“刚刚我在后院废弃的狗洞那里看到了败家洛放的红绳,兰将军那里已经按计划行事了。” 败家洛? 玉子衿被这三个字强从苦思冥想中拽了回来,她有些鄙夷地看宇文靖域,“你叫南侯世子败家子?你刚坑了人家价值千金刀剑不穿的雪丝宝衣。”而且,臭小子,那是你亲姨丈,你有没有大小? 想起当时岳泽洛被迫献宝宇文靖域的神情玉子衿就觉得惨不忍睹倍加歉疚,竟然忘了当年自己三天两头追着岳泽洛打还逼人半裸游绕清澜江的缺德事迹。 也幸好岳泽洛不知道宇文靖域的身世,不然他肯定乐意自己立马溺死护城河,也好过被这母子俩轮番欺压。 宇文靖域才不管玉子衿的眼神啥意味,拉拉雪丝宝衣的薄暖领口,“他就是个败家子啊,这雪蚕丝价值千金,他还大啦啦地一做就是这么个大袖衣,简直浪费!”不管玉子衿的白眼,他嫩脸如花继续小声道:“我跟你说哦,我听膳房烧火的嬷嬷说吉南王也有一件哦,可是他的没有袖子,只是一件寒酸的马甲,还当宝物似的珍藏着。如果他知道败家洛有这么一件大袖衣,还把它堂而皇之挂卧房里,你说他会不会气死?” 第一次听宇文靖域捧着坏坏的小心思跟她说了那么多话,玉子衿对着那张明光小脸温馨一笑,对善忌阴狠的吉南王会有的反应不言而喻,拿起宇文靖域手里的小桶,她正要去修剪草木枯枝,灵机一闪,她定定看着宇文靖域,“吉南王有雪丝宝甲?” 绮州雪丝乃当朝贡品,非御赐不能有。 岳泽洛的舅父昭文乃绮州养蚕缫丝巨富,这雪丝对普通人甚至达官显贵来说是千金难求,对昭文来说却是不值一提,故而岳泽洛有这么一件大袖衣并不惹人奇怪。可吉南王或是其他人就不同了,每年进贡宫中的雪丝数量不过几批,有部分会御赐贵卿,但玉子衿并不记得曾赐给过吉南王啊! 寻找了许久的答案呼之欲出,玉子衿正要去找在前院的岳卿风,一行数人从月形门外走了进来,当先一人身材魁梧,正是吉南王。她惊慌之余被宇文靖域一把拉在地上,跪地见礼。 吉南王和王妃说笑着,看来心情很好。锦靴停在低垂的眼前,玉子衿与宇文靖域警觉地压低着头,只听吉南王对王妃温言:“这母子二人是你那日从街上捡回来的吧?王妃一向如此心地温厚,真叫为夫甚慰啊!” 吉南王发妻难产而死,吉南王妃后为继室,二人无子无女感情淡淡,一个重礼娶妻为利,一个委身续弦为家,数十年如一日的相敬如宾,吉南王妃对丈夫例行公事的做戏夸赞已经厌烦,良好的出身教养并没有让她表现出来,只笑称仅仅是看这母子二人可怜罢了。不过她也当真是喜欢这个机灵可爱的孩子,摸摸他的头,命嬷嬷赏了他一些瓜果吃。 宇文靖域高兴地谢了吉南王妃,捧着一个岭天香瓜笑得双目弯弯,宛如上弦月出。 吉南王狭长的眼眸在宇文靖域脸上瞟过,对吉南王妃一笑继续向前走去,长廊处,他忽然回身看了那躬身低头的母子俩一眼,在玉子衿抬头露出胎记麻子脸后移走了目光。 刚刚他竟觉得那个丑貌妇人和那个可爱的男童分外眼熟,怎么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待人走远,岳卿风正好从前院回来,玉子衿连忙起身道:“事情已有线索,刚刚吉南王看到了我和小侯爷,我们速速离开,这里不能再呆!” 宇文靖域的长相过于扎眼,虽然吉南王只在国宴见过他两次,但无疑会因为他的表现留下深刻印象。玉子衿本就是他熟悉的人,他现在想不起来,没准一个一时半刻就忽然想起来了,而且玉子衿刚才注意到吉南王回神特别打量了她的身形,这地方现在对他们来说危险万分。 岳卿风脸色微变,看看四周没有守卫,带着玉子衿母子佯装做事向后院走去。 手中青叶浮盏,吉南王老谋深算着这几日的部署,而吉南王妃一直没放过他脸上任一个表情的变化。她费尽心机为侄儿争取到婉娴郡主为妻,就是为了让安家向玉家靠拢,以防他日被这人拖上谋逆死路,不想大婚当日竟出了那么大的岔子。现在玉家乱作一团,婚礼暂时取消,不知道等这事平息过后,安家会否不受牵连。疲惫的闭上双眼,她不知道当年为了家族重张光辉嫁入这幽幽王府,到底是对是错。 至于吉南王事成登天阙的结局,吉南王妃想也没想过,如今之势,蚍蜉撼树,铁石玉家是他能撼动?一如当年争位时的白日做梦! 这厢自思入神,吉南王却腾地从梨木雕花掐枝椅上站起,他淬火的目光看向吉南王妃,“那个孩子刚刚那个孩子” 吉南王妃疑惑,“那个孩子怎么了?” 不答话,吉南王已经横行一步跨到门外,“来人,传令府兵死守王府,一个苍蝇也不许飞出去!”转身看着渐渐起身的吉南王妃,他目色如狼似虎,“王妃,你且看本王瓮中捉鳖吧!” 好! 好命大的浩清侯! 好命大的皇后娘娘! 玉子衿三人已经走至后院角门,还未待从门房那里交代完出府原由,府兵辎重声就已经传递而来,一个统领抄手直呼:“王爷有命,任何人不得出府,拦住他们!” 眼看暴露,岳卿风劈手斩昏门房并角门守卫,拉着玉子衿母子就向门外跑去,身后大量府兵立时操刀而出,奋勇直追。 身后呼声和兵刃不绝,岳卿风护着玉子衿母子逃至吉南王府后街的狭窄甬道,逼仄空间里越来越多的府兵涌在他们身后,而要跑出吉南王府的外围高墙护道还有很长一段距离,前方亦有兵员调动声响,显然他们已被包围。敌众我寡,纵使玉子衿和岳卿风武艺再高也难以力敌。 心一横,岳卿风迎上扑来的一个府兵出腿将人踢飞,顺势抢下他手中长刀,一身武艺却少染血色的少年向着岔道口涌上的一队府兵横杀而去,急中生智的他快舞刀花直逼府兵面门,几招疾速将数个府兵毙命。 “娘娘,快走,属下断后!” 殊死危机,玉子衿拉着宇文靖域向岳卿风杀出的血路跑去。 “这大白天的,真是吵死了。” 初出岔道口,玉子衿和宇文靖域与一蓬头垢面胡子花白的老人撞了个满怀,那老人显然刚窝在此处小睡,被吵醒一脸不悦,炯炯有神的大眼瞅瞅慌张的玉子衿,瞅瞅满头汗的宇文靖域,惊叫:“这么丑的女人也能生出这么漂亮的儿子?” 玉子衿急着去找岳泽洛求救,没空多说,道了歉拉着宇文靖域就要跑,宇文靖域却死死拽着她不动,她低头,正见宇文靖域和那老人大眼瞪小眼。 给玉子衿一个眼神,宇文靖域忽然抱住老头大腿,哇哇道:“爷爷救命,有个恶老头看中了我娘要收入府中给他儿子做小妾,小文不想没有娘,你快救救我们吧!” 第二十九章 喋血花嫁(六) 玉子衿目瞪口呆,老人一听直接跳脚,摩拳擦掌大叫:“这是哪里的恶霸,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他还得了了?这么丑的婆娘他也看得上?儿子不是亲生的吧?” 玉子衿额头抽筋,但见那老头一撸袖子已经冲了上去,他身手极其敏捷,穿着破草鞋的脚借着蹬墙腾空之时已经放倒了几个府兵,瞬时解救了困斗之中的岳卿风。她疑惑地问宇文靖域:“你怎么知道他会武功?” 宇文靖域抱臂看那老人三下五除二地踢飞一个又一个府兵,笑道:“我刚刚看到他的右手掌心布满老茧,左手却很少,显然是年轻的时候熟练各种兵器所致,而且他老态龙钟却步履轻盈,武功肯定不低!” “哦。”玉子衿闷闷一声,被儿子比自己高的见识打击到,如果她刚才闷头闷脑拉着他就跑了,那岳卿风就被自己害死了!到时候她怎么跟南侯交代! 有了老人帮忙,甬道府兵片刻被打得瘫倒在地,而吉南王正带人不停赶来,老人耳力惊人,听到来人,一手抓住玉子衿一手拎起宇文靖域,冲岳卿风道:“小子,加把劲自己跟来!” 风一过,三个大活人已经没了影,遇此高手,岳卿风狂喜,脚尖一点顺风追去。 匆忙赶来的吉南王本以为今日能活捉当朝皇后与西原浩清侯,当他看到府墙外围甬道散落哀嚎的府兵时,顿时脸色阴沉,狠厉如狼,“来人,给本王找,掘地三尺也要把人给我找出来!”鬓白的发似要冲冠而起,他一脚踹飞身后随从疾行而去。 “敢问老先生何方人士,尊姓大名?” “老先生武艺高深,修为不浅,不知师从何门何派?” “晚辈才疏学浅,想向老先生多多请教几招,不知可否指点一二?” 破庙城南中,如上的问题岳卿风已经问了一个时辰,假寐不理人的傲娇老头仍是不理。要不是碍于岳卿风是大内统领,宇文靖域很想上去一脚踹飞这个武痴,现在他们在逃命!在逃命!他还有心情在这里拜师?他知不知道如果败家洛晚吉南王一步找到他们,他们就死定了? 玄青锦缎勾勒苍竹的俊秀人影拔腿飞来,应宇文靖域所愿一脚踹飞了岳卿风,岳泽洛指着堂弟无耻谩骂:“臭小子,叫你不靠谱,叫你没算计,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围着个糟老头子乱转,你不知道你的任务是啥?保护皇后娘娘才是你头等重任你不知道吗?”接收到宇文靖域眯笑的眼神,他立即肉疼地想到自己的大袖衣,有借有还再借不难这个道理浩清侯应该是懂得吧?西子捧心往宇文靖域坐的稻草堆一贴,婉转道:“当然还有咱们的浩清侯,小侯爷不远万里来到东原做客,为咱们这一篓子破事劳心劳力已是心塞,你还不好好护着他老人家玉体?” 最后一句陡然拔高音量,宇文靖域眼睛眯得更厉害,老人家?他还没发作,有人已经因为那句糟老头子窜起来了,迥然似火的双眼怒视有些被吓到的岳泽洛,老人大吼:“你说谁是糟老头子?有我这么玉树临风风流潇洒洒脱不羁的糟老头子吗?你瞎吗?你没看到那个女人才糟”他竖起指头朝着玉子衿一指,“你看她嗯?”老人擦擦眼,“那个丑女人呢?” 可怜的岳卿风本来就受了伤,被岳泽洛踹飞刚从地上爬起险些被老人那一句“玉树临风风流潇洒洒脱不羁”震出内伤。 岳泽洛撇撇嘴,你本来就是糟老头子。 玉子衿早已擦去了胎记和麻子,身着布衣冲着四处找人的老人温婉一笑,老人才意识到她就是刚才那个丑八怪,摸摸宇文靖域的嫩脸,他揪着胡子道:“也难怪,没有个美貌的娘,哪来你这个小兔崽子?” 宇文靖域懒得和他解释。 玉子衿笑道:“今日之事我等多谢老人家救命之恩,不知老人家贵姓,还请随我等回府,略备薄酒,以表谢意。” “免贵姓金,名立羽。”老人摆摆手,似乎天生对长得好看的人或东西有无限包容力,他打量玉子衿几眼,摸着下巴道:“大恩不言谢,施恩不忘报” 老人家果然是仁义之士,教晚生敬佩——岳泽洛双手抱拳还没把这句恭维说出口,金立羽已经慢慢悠悠接着道:“不如你就拜我当义父吧,我给你当个便宜爹。” 义父?便宜爹? 这是当朝皇后! 玉王才是她正经的爹! 岳泽洛已经炸了,就连岳卿风都忘了自己要巴结这人讨教武艺的事了,兄弟俩急乎乎就要拉着玉子衿走,不料更让人目瞪口呆的事发生了,皇后娘娘居然微笑点头了? 冲岳泽洛兄弟二人摆摆手,玉子衿道:“老人家救我三人性命,还不吝恩情要收小女子为义女,恩情亲义并施,真真叫子衿无以为报,谨以此礼拜谢义父。”说着她提起裙袂叩首而拜。 “好好好,好女儿!”金立羽一把扶起玉子衿,对笑看着的宇文靖域努嘴,“臭小子,你娘都给我磕头了,你还不磕?” 玉子衿脸色为难,知他是高人,必是看出了什么,只低头道:“义父,我二人并非母子。” “啊?”金立羽大叫,“不可能啊,老头子刚才不会摸错的,你俩的骨骼明明”看到玉子衿的晦涩目光,他眼睛骨碌一转闭了嘴,从袖中拿出一个精美紫缨带系着的鸽子蛋形状的血玉塞给了玉子衿,“这是为父给你的见面礼,留着吧,咱们就此别过!”不等玉子衿说话,他纵身出窗入云而去。 拿着鸽子血跑到窗前,玉子衿看着那缥缈云天,金立羽早就没了人,仔细一摸,才发现那鸽子血上还有细细纹络,她没细看仔细收在了怀中,毕竟眼下还有重事要做,吉南王发现她没死,必会想到这几日她在府中暗查之事,现下风雨欲来时机已至,他绝不会再多等了。 玉和五年,冬月十五,天翳。 一等照威将军府前,高长均下马将鞭子随手甩给门口守卫,冷中含笑道:“夫人叫本将今晚过来取兵符,她现在何处?” “回高副将,”感觉到那人情绪微冷,小厮机灵地忙改称呼,“回高将军,夫人在府中清波阁设宴,已经等候将军多时了。” “哦?清波阁?”想起那日丝滑触感,高长均心底起波澜,往后一扬披风阔步进府,倒真是个聪明的女人。 轻丝长帷,如雪做幔,香雾如寰中清酒一壶,珍馐满座,有美一人动人心魄。 高长均入门未行礼,径自坐在浅笑斟酒的苏醴身侧,她乌髻端容,压鬓的珠钗典美,耳侧几点步摇流苏如水流在黑发,低头的纤柔中樱唇半勾,恰到好处的角度流露出她万种温柔妩媚。 “将军今日来晚了,可是对苏醴备下的酒宴不甚有兴致吗?” “岂敢,夫人才貌过人,秀丽无方,末将一接到夫人请帖就急急来了,实在半路有事才耽搁了。”高长均灼灼的目光不掩**。 “哦?”苏醴容色淡淡,笑着将斟满的金樽放在高长均身前,在他伸手欲接前适时松开了手,金樽落桌洒出些许,未捉到那日丝滑高长均有些可惜。 端着金樽起身绕桌,待走至高长均身后,苏醴躬身垂手,在他耳侧吐气如兰,“将军半道事忙走开,所为何事呢?再重要的事能重要过苏醴手中的兵符去?让苏醴猜猜,就在今夜,就在这显阳城,可是要有什么大事发生了吧?” 高长均饮着酒脸色一变,他早就知道这个女人聪明,原来他还低估她不少,凭几日城中动向就能猜到有人要在今日对玉家和皇宫下手。吉南王今日起事,万事俱备,只差他拿到兵符调动三大营带兵相助,如今玉家危矣,苏醴这般请他前来,用意他当然猜得到,何况他也有所图不是吗? “夫人果然聪明,如今玉家式微,驸马、大都统命不久矣,九公子还是个毛孩子,夫人这般精妙人儿,不如早早地为自己打算。”高长均说着转身,长臂一伸就想去抓那触手可及的柔软,冷不防苏醴一个转身退到了石柱旁的帷幔之下。 她扶着微鼓的小腹,似喜还嗔,“将军这是作甚?不好好说话怎么还动上手了,苏醴腹中可有将军遗嗣呢!” 石柱上悬挂的帷幔飘摇过身,半透绢纱下苏醴肩削如玉,体态如魅,许是酒意醉人,高长均不甚自抑,看一眼苏醴身后的云母屏风,知那是内间,脚底移动渐渐向着她逼去,“夫人莫怕,长均怎会伤害将军骨血,只要今日夫人相从,他日东原改天换日,有长均的一日,必也有你母子二人的荣华富贵。” “哦?真的吗?” 见苏醴动心,高长均得意的笑容更深,更是要急切上前,就在他快要接近苏醴时,一声男子的冷笑忽然在室内响起。 那声音悦耳,一笑后道:“六嫂就别跟高副将开玩笑了,一个将死之人许的荣华富贵,听听就好。” 第三十章 喋血花嫁(七) 高长均脸色大变,苏醴已经退到墙角,而从屏风后走出的那个少年雪裘玉带,紫金明珠冠束发,一双黑瞳如夜幕中的启明星,四射的明利光芒,宫影纱灯的光芒照亮他一身华服与夺目姿容,占尽造物唯美。 少年正是玉泽。 高长均还未从震惊中缓过来,又一声男子的冷笑让他双脚彻底麻木,这一声不同于刚才——他彻底嗅到了自己的死期。 屏风后,有人道:“醴儿,你平时在府里逗逗猫逗逗狗就罢了,这么个猪狗不如的东西逗起来你就不怕恶心到自个儿,你不怕,本将还心疼你和孩儿呢” 最后一个音落,高长均面前的云母屏风随之从中而断倒向两侧,露出其后金甲如神的英俊男儿,烨然韶光在他周身罩起一层光芒,他猿臂蜂腰,肩宽颈修,正手持寒涧宝剑泠然擦拭,侧坐的姿势只露出了他半边英俊脸颊,眉眼威戾,容色霜寒,近之可闻的扑面杀意令人竖起汗毛。 “你你没死?”直直盯着玉亓的脸,高长均话已经说不利落。 唰唰几个剑花收剑入鞘,玉亓看也不看他,“还没把你送去喂狗,本将能死吗?” “你”鲜热流出嘴角,高长均惊恐发现他五脏如烧,指着苏醴道:“你你下毒?” 苏醴不回答,靠在窗前温柔摸着小腹。 一声痛呼破云霄,玉亓已经一脚将高长均指着苏醴的手踢断,血肉模糊,可见白骨,他低头冷冷看着高长均,“醴儿斟的酒这世上只有本将喝得,至于你,背叛玉家,背叛本将,也就只配饮鸩了!” “你为什么不亲手杀了我?”高长均死抓着地上的羊毛细毯,愤恨自己毁于美色。 “杀你?我怕脏了我的剑!” 剧毒攻心,高长均连翻几个滚,瞳孔尽散时他看着明灯下的俊美男儿和秀丽女子,不甘、挣扎、愤恨、悔意充斥在他放大的眼中。 “尸体可要送回高家?想来他那两个嫡兄也不乐意要。”玉泽冰冷的目光一扫高长均。 玉亓白他一眼,“拖去喂狗!” 谋害他父兄亲姊,欲抢他兵权,今日还想辱他爱妻,不把他碎尸万段已是他玉六公子大发善心,还妄想入土为安? 玉泽按按额角,他是想有这个提议来着,不是怕他为了跟他作对不同意吗? 夜幕下,天降白雾,古城门铁壁如冰,风如刀锋刮着守卫面庞,凌陌如松屹立,待看到城门下铁骑杂沓从雾中渐渐现出方阵,为首白袍银甲之人于雾气迷蒙中向他挥抢时,他森冷的嘴角翘起弧度。 “来人,兰将军奉玉王之命进京护驾,开门放行!” 一声令,无人应。 凌陌错愕回首,夜幕中守卫肃穆静立,有人轻步走到他的身侧,望着城下大军细拢身上淡黄色天香锦缎披风,葱尖五指在夜色中分外白净,一抹笑意比雪寒凉。 “凌将军真是个忠心护主的好臣子,难为本都统一手提拔阁下,竟不慎看走了眼。” 那声彻寒中,凌陌已经回身,雾霭阴暗里他只以为自己花了眼,那原本应该重病卧床性命不久的人如何会出现在这里? 下一刻,他已经没有能力再思考。 利刃穿风声蹭蹭过耳,他瞪大眼睛看从背后破出自己前胸的箭矢,而城下,兰飒拉弓如满月的动作正在收回。 身子如落叶飞下城墙的时候,凌陌空洞的目光中只有城门上那个冰冷男子,想起他曾对自己的多年提拔,想起自己当初的贪心不足,想起吉南王许下的高官厚禄,想起那些不该有也不能有的念想 玉寒高估了人心,而他高估了自己。 雾色下,兰飒白衣银甲跨坐名驹,惋惜的目光游走过死不瞑目的凌陌,他在心中轻叹,片刻举臂一挥,“全军听令,随本将进宫护驾!” “是!” 应声山呼如雷贯日,浩荡铁骑如密林罗织,井然有序庄严而去。 玉寒望着这不见星月的雾夜,凝霜的眸睥睨向城下,那幽幽一角散发着血腥气息,在夜风中似乎都能闻得到。 一个分兵统领疾步而来,禀道:“启禀大都统,罪臣凌陌一家老小已经擒获,请将军处置。” 既不尽忠,何须留情? “斩草除根!” 正阳门外,箭羽当列,长矛如雨。 高长均交由吉南王的两千兵马在看到城门上银莽绣袍青玉绶带的玉天出现时,早已纷纷解甲跪地请罪,而带兵逼宫正阳门的吉南王世子犹不自知,他愤恨地执剑顽抗,每斩杀一个敌兵势必要朝偌大宫门外回视一眼。 他不知道,吉南王苦心经营争取来的两大依仗一个已经夭折,一个从未真心归属。 血战至甲衣破裂,厮杀至精疲力竭,吉南王世子以剑撑地,如刀目光恨不得将浅笑理袖自看好戏的玉天身上戳出几个洞来。 那是他从小就嫉恨的人不,是东原所有心在权力旋涡挣扎的男儿都应该嫉恨的人,他是原氏王子生来贵胄,为什么要一直屈居这人之下? 就因为原氏孱弱,他就注定要失了王子光环? 就因为是玉王之子,这人就可以不可一世人人趋鹜,甚至将来富有四海,将他们这些正统血脉踩入泥淖吗? 怎么可以? 父王说,今晚只要过了今晚他就可以做这东原最光辉夺目最众星捧月的男儿,可是为什么会这样? 凌陌呢?兰飒呢? 他们说好的带兵来援呢? 父王现在又去了哪里? 马蹄滚滚如雷来,吉南王世子濒临绝望的眼睛瞬时燃起熊熊火焰,“来了!是他们来了!” 他拼力斩杀周围逼近的士兵,举剑振臂向着带兵直扫之人高呼“本世子在这里!快来护驾,快” 激动嘹亮的声音戛然而止,他只一瞬就没了声音,鲜红过颈滚烫在怀时他一直保持着振臂高呼的动作,痴愣目光盯着那个银枪流飞而过,如一抹清云飘过蓝天,自顾策马经过他身侧的男子,那人眉宇宁静,全无涟漪的眼眸始终没有给他一个余光,仿若取他性命如踩了蚂蚁一般地漫不经心而去。 四肢如抽浑无知觉,倒入泥泞时,他看到兰飒从容下马,他看到兰飒向他最嫉恨的人行礼,他看到玉天优雅下楼与兰飒并肩漠视狼狈不堪的他 所有的喧嚣他渐渐地听不清楚,他只知道那是他一直想象的画面,亲手将他嫉恨了这许多年的人踩入泥泞,凌辱践踏以泄私恨,然而在泥泞里的人一直是他。 可笑父王,竟自以为是自己真的有资本可以让兰飒为他所用。 他们算错了人心。 更小看了玉王。 穿正阳门,过宣宁门,绕曲林阁,再经太林、宝和二殿,玉天和兰飒带着大军直去龙彰殿。 清寒雾夜,兵马惊乱,动荡不安中的龙彰殿在夜色中分外凝重肃穆,三十六根鎏金盘龙金柱辉煌矗立,那爪牙森森的巧雕金龙怒目圆睁腾云盘踞,在百尺华阶外站立的人马远远都能感受到那至尊无上的祥龙之气。 “大哥,可抓到吉南王?”自朝阳门进宫的玉亓与玉泽见到玉天,齐齐翻身下马。 玉天眉头一皱,视线在灯色幽暗殿门紧闭的龙彰殿稍作停顿,一片安然之色显然这里什么都没发生,“没有,正阳门外带兵的是吉南王世子,并没有吉南王,而他也没有按预定之事前来龙彰殿逼宫。” 玉亓与玉泽疑虑相视,玉泽道:“刚刚我们在宫外遇到五哥和七哥,他们已经带兵包围了吉南王府,并没有抓到吉南王本人,他没有去正阳门,那去了哪里?难不成发现事情暴露,提前逃跑了?” “不会!”兰飒否定,“他本就是铤而走险放手一搏,绝不会在这个时候半途而废。况且我们部署周密,他急功近利绝没有多余的心思去发现什么纰漏。寒弟的人亲眼看见他与其子一起进了皇城,而他留在了安德门外接应我和凌陌,现在人不见了,只能说明他发现我和凌陌没有按时带兵来救援,察觉出了事情有变而躲了起来,现在他人应该还在宫中,我们搜!” “好!”玉天点头,接而分派人马前去各处搜捕。 接到玉天的消息,玉策细思片刻,又靠回马车上的软垫,对坐在他身边的玉子衿道:“衿儿,你今天到底又要搞什么把戏,现下吉南王寻不着踪影,你还拉着为父在这城里四处跑,到底是去哪儿?” 玉子衿眯眼一笑,给玉策揉着肩,“父亲,您听女儿的,这一趟绝不会错,您就不想知道到底是谁给吉南王提供了那些火雷?还有那些武艺高强的刺客是何来路?涂在他们刀上的毒药又出自何处?你就不想知道是谁在帮吉南王?” 玉策端起热茶浅饮一口,似笑非笑道:“你是在说端木锐赫吧!” “嗯?” “吉南王确实和他勾结,你兄弟也确实都中了他给的剧毒,不过在事发当日端木锐赫就来向为父禀明了实情呈上了解药,才及时救了你大哥他们,所以为父索性将计就计了,才在后来让你直接去查吉南王。” 玉子衿凝神,没想到还有这么一出,这个端木锐赫果然狡诈,两边讨好,坐收渔翁之利,还将事情做得滴水不漏,凭他对阿铮的痛恨之心,将来势必要给川西添乱,只可惜她现在无力帮阿铮解决掉这个麻烦。 “衿儿,你在想什么?” “哦,没什么,”玉子衿继续给玉策捏着肩膀,笑道:“父亲这次猜错了,女儿所指确实有端木锐赫,但是却不止端木锐赫一人。” “还有谁?” “您下车看看不就得了!”马车正停,玉子衿嫣然一笑指指窗外。 第三十一章 喋血花嫁(八) 打帘跨步下车,头上有金漆御题的两个大字,玉策眼神凝滞,在注意到玉子衿坚定无疑的神情时,他脸上有痛意一闪而过。 赵府。 当朝一等皇商的赵家。 玉策用心扶持,家主赵凝辉与他有八拜之交的赵家。 那年,满怀壮志的男儿别了身怀有孕的妻子与幼儿独自踏上从军之路,盘缠将尽时他为节省路资歇在城外破庙。当夜一个年轻秀才赶考落榜归家经过此地,也因盘缠无几只得在破庙安身。 两个年轻人,一个见识卓绝心藏天下却出身没落,一个满腔热忱报效家国却怀才不遇,二人一见如故,相谈甚欢,就在那破庙的稻草堆中就着滚滚柴火,夜雨滴答,从治国之道谈到天下大势,从前朝中兴论及今时利弊。一夜过去二人发现彼此是那般意见相和,政见一致,惺惺相惜之感油然而生,就在那破庙中将对方引以为毕生知己,于佛像下结八拜之交 相别后,各一方。 一个辗转向北投身从戎,一个返乡往南转业为商。 再相见,昔年的兄与弟已是家财万贯的一方巨贾和权倾朝野的当朝玉王。 他们热泪盈眶,感慨当年浮萍相会竟还有此日再聚,是上苍庇佑才降此福泽。 玉策以为,这份兄弟情分一直深厚无忌,常年亲密犹嫌不够,他还想要亲上加亲结为儿女亲家,在徵儿大婚前一日他还想着明年开春就与清徽来为泽儿聘下赵家幺女可原来他在一厢情愿,他以为的亲厚在对方心中早就变了味。 年少微时,他们曾于那间破庙里同饮一碗水,同食一张干硬烙饼。 而今显赫,他信手一指有山河万里,他捋袖微抖可掷地千金。 可阡陌无垠的帝都,怎么就装不下那间破庙都能容下的赤子之心了呢? 偌大门第投下的阴影中,玉子衿第一次在父亲的后背上看到凄凉,她脚步停顿,有些后悔今日执意带他前来。那年少义气,那炽热情怀,那两个年轻人的破庙对谈,早在她很小的时候父亲就抱她在膝娓娓诉说。 而今,她只顾到了自己亲手抓住谋杀父兄与亲子的真凶的喜悦,却忘了顾忌父亲被挚友背叛的悲凉心境,是她顾虑不周。 “父亲,要不我们走吧!”她犹豫上前,扶住玉策微颤的一臂。 玉策并没有动,“你是怎么发现的?” 玉子衿低头,长睫落寞,“那日在吉南王府,听闻吉南王珍藏有雪丝宝甲,女儿便起了疑心。雪蚕丝为贡品,非御赐不能有,历来为泽洛的舅父昭文垄断,昭文无子,视泽洛为己出,除了谨奉内宫,他只赠送过泽洛一人,而奉于内宫的孩儿只在前年父亲大寿时赠送过父亲两匹您在后来又转赠了伯父一匹,吉南王会有想来是和这个有关系,女儿大胆,查了伯父。” 究竟查出来什么,玉策没问。他默视府门上那金虎獠面的铺首许久,吩咐侍卫开门。 今夜,他要问清楚,究竟是怎样的原因让多年相许的兄弟反目为仇,不惜为虎作伥下修罗鬼手对他和他诸子挥刀绝杀,勾狗苟之辈摧他浴血所营半壁江山。 这幕后黑手,当真有你吗?大哥! 赵府在入夜时就已经被岳泽洛带兵查封,他深知玉策与赵凝辉的交情,嘱咐了下属善待赵家人,只把赵家男丁扣在了花厅,女眷关在后院,全无苛待。 从岳泽洛带兵入府,赵凝辉就一直坐在花厅正首,不卑不亢不言不语,他掌中一串玛瑙佛珠一圈一圈细细捻着,从夜黑到夜半,从未停过,那安然清风之姿全无大祸临头的困顿。 岳泽洛就一直数着。 “第七百八十六圈第七百”被宇文靖域坏笑一拽,他一个哆嗦从檀木雕花铺羊皮的贵妃椅上窜了起来,施施然优雅请安:“臣参见皇后娘娘,见过岳父大人。” 玉子衿免了他的礼,看向玉策的目光担忧。 “你来了。”赵凝辉停下捻佛珠的手指,淡淡睁开双眼。 玉策坐在赵凝辉左手边的座位,“大哥,我们认识多少年了?” “二十五年了吧!”想起那年古城外的破庙,赵凝辉眼底聚起光泽。 “二十五年?二十五年可以改变很多事吧!比如人心。” “贤弟错矣,愚兄从未变过,”正视玉策如渊双目,赵凝辉声音一升,“愚兄以己方寸之身、寸微之力为国效死劳、为民请绵泽之心志从未更改,从未动摇!科考不第我心不死,反为铜臭之流亦不忘当年赤子所许,倾囊助我家国万土,扫清贼寇,更天地纲常,正山河青宇!” “贼寇?”玉策拧眉与他相视,“在大哥眼中竟将我当贼寇?” “难道不是?”赵凝辉甩袖起身,执佛珠的手直指中天雾散而出的圆月,“千古玉轮如斯不变,你敢对这恒定天月起誓你玉策初心未变壮志不改,以康济时世造福黎民为己任,从未起过取原氏正统而代之的谋逆之心吗?” 玉策冷笑,原氏正统? 原来这天下在他眼中不是天下人的天下,惟有原氏才是宗祧正朔? 原来他们俩人的政见和思想并非那般的契合和相投,原来从本质上就是背道而驰的,那建立在这之上的多年情谊又是什么呢? 真是可笑! “你敢吗?”赵凝辉声声质问,“当着当朝皇后,你女儿的面,你敢吗?” 玉策没有回答,没有敢不敢,是根本没有必要,跟一个表面通理豁达,实则因纲常入骨而刻板至极,屡次不第而偏执功名,无力参政而死侍正统的人说这个,他不会懂,那些病态的思想已经深入他的骨髓,歪斜扭曲至伤了他的纯粹本性。 吉南王是什么人? 他选择和吉南王勾结,对与他情同手足的兄弟转身下恶毒杀手,就足以说明他心中早已情分俱无。 玉策进这个门,只是想让自己彻底死心罢了。 拂袖向正门而去,玉策不再看赵凝辉,至门口他略停,“泽洛,依律办吧,赵家妇孺,无辜者释。” 岳泽洛躬身应是相送,等玉策越过影壁向三进门外而去,他拉住正要跟去的玉子衿焦躁道:“依律办?怎么办?这意思是交我处置了?” 笑话吗?原朝律令多少种他都不清楚!只明白这是三岁小孩都知道要抄家灭族的罪名,现在岳父大人一句要释放无辜妇孺,摆明了是要留赵家一条活路。那到底抄家否?灭族否?抄了这万贯家财依律怎么处置,不灭族无辜妇孺是流放贬黜还是卖为官奴? 依律?他一个败家子怎么知道要怎么依律? 玉子衿捋捋肩上散落的长发,当宇文靖域得意笑着抱臂而来时,她敬佩道:“小侯爷看人的眼光果然奇绝,本宫心服口服!”说完看也不看岳泽洛径自走去。 “子衿姐姐,你别走啊,还没给臣想法子呢?”岳泽洛不顾身份挥着他黛青色捻金银丝线绣赑屃的世子冕服云袖在风中撒腿呼叫,被宇文靖域一把拉住蹬腿而去的步伐,他问:“你拉我干嘛?还有你看谁的眼光奇绝?我吗?” 斜睨那张招风咧嘴眯眼的俊脸,宇文靖域无比同情南侯一身才智无人继承,只给了岳泽洛一个眼角余光就头也不回地走了。 “喂,好歹坑了本世子的大袖衣,你倒是理理人啊!”岳泽洛意识到自己被鄙视了。 “败家洛,有问题找你老父,本侯很忙!” 老父? 岳泽洛对着那个小背影傻笑摆手,他怎么就把老头子给忘了?算他够义气帮他出主意。 不对败家洛? “宇文靖域,你给本世子说清楚!” 狼嚎四起,响彻赵府上空,宇文靖域借着岳卿风的力上马险些被震到地上,他呲呲牙,与顿时觉得有这么个大哥面上很无光的岳卿风同乘一骑而去。 琼林玉殿,亭台楼阁,清林御池,曲苑花房玉天与兰飒等人将皇宫中能找的地方统统搜了个遍,吉南王就如人间蒸发一般,至今不见半根毛发。夜近寅时,浓雾被风吹得散了痕迹,玉泽眯眼看那圣洁九合台,“或许,我们找错了方向,这宫里能搜的地方都搜遍了,但还有一个最不可能、最危险、也最安全的地方我们还没去。” “龙彰殿?”玉天兄弟几人与兰飒纷纷警醒,再加思量却觉得原倚风窝藏吉南王的可能性不大,他们的人一直死守龙彰殿,不可能有人会进得去。 玉泽也想到了这个,沉思道:“能搜的地方我们都搜了,现在就只剩龙彰殿,别的且先不管,先去看看再说!” 花贵人揽镜自照,得意地望着镜中眉目妖娆雍容高贵的女子,这身凤袍是她从小的梦想,等她的姨丈吉南王起兵成功,她就会是新朝的太子妃,将来的皇后娘娘,而不是现在整日屈居人下,只会在后宫卖傻装乖的区区贵人! 菱镜中忽然现出宫帐后的一个人影,花贵人欣喜转身,“世子,你来接”她忽然顿了声,一双眼睛死死盯着那个气派端庄冷眉淡笑的人,“你怎么是你?” 卫碧瞥她一眼没有说话,冲两名侍卫淡淡挥手,“带走!” 第三十二章 喋血花嫁(九) 灯黄宫室里,晶石啪嗒此起彼落,御龙八宝紫金熏炉溢出的淡烟飘荡一室,不知掌炉宫女搁了什么香料下去,闻来总和前些日子不太一样,几个守夜的太监靠在廊壁昏昏欲睡,到下半夜全没了知觉。 更漏几响,已是寅时,原倚风听着那水滴清澈的潺汩之声,笑将指尖棋子拈落棋盒,“寅时平旦,昼夜交际,山野里这个时辰的老虎最是凶猛,如何今夜却没有听到虎啸声?” 对面连烬淡笑,“皇上忘了,这是皇城大内,哪来的老虎?就算有,这个时辰不出没,怕是早就因为壮心老去爪牙失利而改了习性,不想争万兽之主的尊位,而改做卯时野兔,只等黎明之时出来寻些清露野草吧!” 原倚风不讥只笑,暖玉风华吹散寒烟冷波,如花径二月早发的桃花,东风一吹,落满人间的春意。 他自小性情随和,连烬素来冷然少话,鲜少在言语上刻薄他人的两个人淡淡谈笑令暗听者一脸阴沉。 金钩挂帐后,有人一脚揣塌雕木宫壁,牵连横放的山舆万机白玉屏风霍然而倒,白玉碎片遍地中,有暗道漆黑现在眼前,而从暗道中走出之人正是吉南王。 原倚风不急不慌端杯饮茶,连烬不咸不淡挥退拔剑上前的沈颐等人。 吉南王恨恨看着那相坐对弈的二人,一身狠厉杀意浓烈,负手成拳骨骼作响,他苦心经营多年再次毁于一旦,难道上天注定他此生是个失败者吗? “数日不见,伯父别来无恙。”原倚风轻言问候。 吉南王乃仁宁帝长子,因不是嫡出失储君之位,与当年还是太子的仁康帝为了皇权斗得你死我活,在仁宁帝故去时凭借一道遗旨保命留爵残喘至今。原倚风的父亲清河王与仁康帝一母同胞甚是亲厚,才一直被吉南王视为眼中钉肉中刺,清河王心胸疏朗不计较,不代表时移世易后吉南王不记仇,尤其当原倚风君临天下,他对已故仁康帝一脉的恨意和不得皇权的妒意更是尽数加在了原倚风身上。 这次起事,重振原氏铲除玉家是他的目的,拉原倚风下皇位以杀之泄多年私恨也是他的目的。 吉南王冷哼,倨傲姿态全不将原倚风放在眼中,“原氏大祸将至,你却信赖奸佞宠爱妖后,此刻局势危殆却贪图享乐,这就是你父王教你的为君之道吗?” 一句“妖后”令原倚风目冷,连烬抬眉回话:“原氏早就大祸将至,王爷美梦还没醒吗?” “你”吉南王气急,“连烬,你一介内侍,没资格质问本王!” “那王爷就有资格质问皇上了吗?” “本王” “也是,”连烬懒懒打断,寒冰罩上他的眼睑,“王爷连先帝都杀得,何况质问皇上?” 吉南王瞪大双眼说不出话,急转的眼珠似在寻找话语掩辞,老脸涨得通红,心虚不言而明。 而原倚风彻底没了刚才的宁馨春意,提及往事他渐渐收起了唇边淡笑,凛冽的目光如寒腊冰锥倒刺入吉南王骨梁,幽冷摄人。 吉南王哑然失声连连后退三步,他注视着原倚风的双眼露出恐惧。 黄灯映壁下,东珠垂帘前,那张脸是如此像极了那个人,英眉黑羽,清润明眸,那谪仙之风,那天人如雪,是他不不是他! 他大吼:“不是本王,不是本王!是高显姿是高显姿那个恶毒女人她做了太后还不够,还妄想掌控朝政君临天下,她疯得连亲生儿子都杀!” “够了!”原倚风厉声打断,他信步向吉南王走来,吓得吉南王连连后退坐到墙角,他如墨的发随着低头的动作垂到胸前,那墨流如涧淌在他皓雪龙纹的长衫,黑白鲜明互生交映,神色姿容与那夜被强灌毒酒的男子同出一辙,看得吉南王几近崩溃。 “伯父以为今日你如何能进得这龙彰殿?”一直充满暖意的声线第一次这般令人生凉,他道:“地道这种把戏用一次便够了,莫不是伯父以为能故技重施,再如二十年前对待皇兄一般将朕取命于鸩酒之下吗?” 他的五指竹笋般光洁半透指着那秋香色的霞影宫纱,合欢如羽散落影帐,纱帐后是明黄色云锦绣祥龙腾云出天际破穹苍的天子寝帐,“看到了吗?伯父有没有觉得很熟悉,迁都了,换宫城了,这卧龙之居的寝帐布局总是不变的,朕还特地嘱咐了连大总管,这地方就照着佑仁八年上京的龙彰殿布置,一丝一毫全然不差。” 吉南王一个哆嗦,影影绰绰中似乎看到那个苍白男子正病卧龙榻,向他投来讥诮目光,“不,不是我,是高显姿全是她的主意!” “确实是她的主意,不过喂药的可是伯父啊!”原倚风声音更冷,他指着的方向下移,“伯父,看到了吗?当时朕,就在那儿” 吉南王猛然抬头,难言复杂又恐惧地盯着背光下那张忽明忽暗的脸庞。 原倚风没有再说,紧闭的双眼透露出他无涯的哀伤,一身风采被乌云笼罩。 人人都道他风流写意英姿出尘,是一代清俊帝王,可是却鲜少有人会想起三十年前,在上京的古老宫城中,有一个天资风采的男子也曾登临帝位,他比他温润,比他写意,甚至比他更具才能,可是他却生不逢时,眼看着江山颓落、奸**国,一代帝王最后竟被生母活活毒死。 他永远忘不了堂兄离去时的眼神,那样忧伤,那样无力,又那样解脱。 当时的他还小,奸人进殿时堂兄不由分说把他藏在了龙榻下,他就那样迷惘地看着、听着,一下眼睛不眨,直到丧龙钟八十一响后,风尘归来颓然收殓的连烬发现了他那夜,那些人的嘴脸深深刻在了他的脑海中,他永远记着堂兄的死状,也永远记着他们这些王朝末日皇室子孙的悲哀。 从那,他的清风入袖,他的白云出怀,都只为纪念一人。 代他,如风而活。 金罍佳酿斟满樽,如今该死的都死了,这最后一个刽子手,他终于可以亲自了结。 金樽愈来愈近,吉南王涣散的眼睛终于聚起光泽,他注目那清澈液体,一丝冷笑挂上嘴角,藏在广袖中的手渐渐摸上那冰硬。 寒光现,利刃出,疾速而出的刀锋在离原倚风心口三寸之时被突然闪过的墨色身影一脚踹飞,连烬一掌夺过原倚风手中酒,一掌将吉南王击倒在地,凉彻的酒顺势而倾正入他的口中。 死死拽着连烬墨色衣襟绣金纹梅花的领口,吉南王痛苦失声,他哽着生硬肿胀的脸庞看眼前的萧肃男子,那高雅可观的容颜,那漠然无情的目光,领口处被他拽落露出连烬大片胸膛,当那妖娆于肌的血色红莲现出,他的表情如被烈冬寒冰当头砸下,“你你”他痉挛的手指着连烬欲说些什么,最后只变成一口黑血溢出,他渐渐倒地没了声音。 连烬一步退却,回身前拉好衣襟恬淡看上前的原倚风,“算算时辰,皇后差不多也该回宫了,去相迎吧!” 原倚风凄惶的视线一直在吉南王尸体上,没有发现连烬的动作,点了点头转身离去。 蟠龙金门豁然而开,从里面走出雪衣龙纹的温润男子,华阶下,天宽地广,皇城巍巍,灯火通明的大道正中有美一人长身玉立。 青黛远山眉,水色潋滟目,她冰肌摄魄的容颜正朝着殿门的方向笑靥浅浅,九凤衔珠金丝振翅冠戴在她乌色如染的高贵发髻,宛若那日万众瞩目的立后大殿,她从华阶下款步拾级。禁步环佩格律有致回响在清夜,垂缕在她金银丝鸾鸟朝凤晕缎袍上,如削身段在灯光中如绝仙临世。 原倚风盈动的眸一热,飞身跑下长阶相迎,他清越的身影因那雪色格外抢眼,似山际流烟乘风而来,悠远闲静,如皓月之辉横播银河,光明夺目。 兰飒与玉天兄弟几人刚至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场景,黑暗处他们带着人马静静撤离,很知趣地没有去打扰那执手相视的二人。 走出老远,兰飒还是止不住回了眸,他百步穿杨视力极好,在这个距离仍旧可以看到她的倾城笑靥,眼前的那幸福不虚假,那笑容不掩饰,这几年她过得未必就不快乐。 昔年青梅,今日凤飞,他到底只能暗暗望她在天。 紧握银枪,兰飒将留恋不舍的目光收回,他一手捂住胸口,说好不痛的,怎么今日或许痛一下也好,至少不会让他忘记她,让他永远记住那张梦里梦外最美的容颜。 东原玉和五年,举世震惊的吉南王谋反之案落下帷幕,这场皇权斗争因触发于婉娴郡主大婚当日,被后世称之为“喋血花嫁”。 因吉南王贼心早为玉王所察,遂布下全套引蛇出洞,以诸子重伤外宣深诱敌鬼,先后查出高长均、凌陌、赵凝辉等与吉南王私相授受暗合勾结,牵连之广令人咂舌,在吉南王伏诛后,所有逆党均按罪发落,帝都城内大肆清洗,血流成河。 第三十三章 金氏玉纵览 斩杀赵凝辉那日,玉策并没有亲临刑场,对于这位年少相识感情极深的结拜大哥,他虽挥下了屠刀,却斩不断多年情分亲眼看他身首异处。 至于安家,在吉南王阴诡之心被揭露后,安家家主也知道自己被彻底利用,悔不当初与他结为姻亲,谋反逼宫乃是诛九族的重罪,吉南王为皇家宗室,诛不了九族,诛三族是可的,作为吉南王的妻族安家也难逃灭门之罪。可在苦等三天之后,朝廷并没有旨意下达,打探方知是玉子衿为吉南王妃求得原倚风和玉策恩赦,与吉南王和离再无瓜葛,特准送返安家养老,而安家亦得赦免,安秉谦与玉鸣徵婚约如旧,择日再行婚礼。 安家家主于此深谢皇恩,重叩玉子衿恩情,自此立誓严管子弟,不涉权争,安家血脉险险得保。 就在吉南王兵败次日,巡城御史于城西一间客栈发现一桩惨案,客栈内有死者数百人,却都是蛮族人,且个个身高体壮手持利器,是一队经过严格训练的蛮族勇士。 据客栈老板说,这些人在两个月前就打劫了客栈,盘踞窝藏在此,将老板与小二厨子关在柴房,昨夜夜半,有一帮江湖中人投身客栈发现猫腻,与蛮族人产生冲突,一行人武艺高强本领卓绝,竟不损一丝一毫就击毙了数百蛮族人,解救老板一家老小于危难。 巡城御史将此事禀报了玉寒,玉寒多番彻查发下文书却没能找到那些仗义行事之人,最后只能作罢。这件事让东原与金兰关系彻底恶化,两个月前正是赫鲁奇拜访东原之时,而那些蛮族人后被证实出自金兰,一个蛮族王子在他离去后还将这数百勇士藏匿显阳是什么原因有脑子的人都想得到,吉南王仍旧没逃过通敌卖国的罪名。 被清洗的不止官场,还有后宫。 没人想到那日轰鸣倒塌的迎风阁中没有皇后、太子与浩清侯,正如没人想到一向俏皮可爱,看起来天真无辜的花贵人居然是吉南王安插在宫中的暗桩一样。事发之前玉子衿在迎风阁设宴款待浩清侯,便是无意听了她有心之言,幸好那日卫碧发现了她的不对劲而秘密告诉了原倚风。 玉子衿奖赏了卫碧的机警,也下旨于清露台以梃杖之刑赐死了花贵人。 是女人就会有妒忌心肠,若花贵人只是单单嫉恨她,她可以恕,但这次她万万不该把这恶毒心思打到她两个儿子身上,她不愿因后宫之争手染鲜血,但不代表不会为了保护幼子而杀人。 重刑上宫妃,皇后与太子安然归来,后妃们彻底醒悟这里依然是皇后的天下,她们先前心中小小的幸灾乐祸如今看来是万分可笑。 那个女子无论生死,在皇上眼中她们也永远只是妃妾,那凤座荣耀除她再无二人可享。 如玉子衿所想,后宫仅凭花贵人一人之力绝不可能有机会让那些刺客将大量火药运进宫中炸毁迎风阁。经连烬顺势彻查之下,牵扯出宫中多数或大或小的内侍、女官也涉案其中,他虽掌控内宫多年,原业在位时因有数年放权难免给吉南王钻了空子,将一些爪牙插入后宫,这一疏漏险些令玉子衿母子三人惨死迎风阁,连烬大怒,当即下令于理正司正庭当场杖杀了所有涉案人员。 执刑之日,连烬命所有后宫有品级的掌司局部内宫官员入理正司观刑,数百人同时被杖毙的场景血腥惊悚,凄厉惨叫响彻紫耀皇城的上空,那日流红横尸遍布理正司,酷刑威慑下多数女官吓得失声尖叫当场晕厥,不少内侍便溺当场,宫中侍者人人自危,心惊胆寒。 玉子衿蹙眉拉开侍奉她试穿新做冬衣的尚衣局女官所系的锦带,自顾打了个宽松的结,这一动作吓得刚失神的女官慌忙下跪请罪:“臣该死,皇后娘娘恕罪!” 玉子衿没有怪罪她的意思,这几日这种情景她已经见怪不怪,只赞送来的冬衣款式极好算是宽了这位年轻女官的心,摆摆手让她退下了。 宫中侍奉女官多是官僚家族出身的弱质千金,哪看得了那日的血腥场景,当场昏的昏、病的病,后来就是告假的告假,有些家族地位高有脸面的甚至直接让父亲舍了老脸辞退了侍御职衔回家嫁人去了,今天尚衣局还能找出个有品级的年轻女官来凤藻宫送冬衣已是不错了。 “娘娘,您什么时候多了这么一枚鸽子血,皇上赏的吗?”纤儿收拾着换下来的衣物,拿起放在中衣内袋中的那枚别致血玉端详。 玉子衿才想起她那日拜了个义父,她边摸边观察着那鸽子血上细小雕刻的纹络,看来看去也看不出是个什么图案来,原倚风正好午睡醒来走到外殿,想他游历四海博学多识定是识得这物,便将那日遇见那老人和拜为义父之事一一道来,末了问道:“你可认识这东西?可知道那个老人家是谁?” 原倚风拿起鸽子血半举正对上梨花木碧纱窗外射进殿来的旭日阳光,正中可见朱色晶莹的玉心是颜色更红更深的血珠一点,如琥珀于玉心静静沉睡。再然后那玉逐渐变了颜色,从红变淡,渐渐为紫,指尖一移,随着阳光强弱的不同变幻出橙黄蓝绿不同的颜色来,至最强处,竟成水晶一点,透明得可映观七彩霓光世界。 那表面的纹络在色彩变化中也渐渐清晰,玉子衿看清那是水波,深海荡漾的水波,在水波中随着颜色不同的变化玉心的血珠就如融化一般,变成液体四处流动,汇成不同的曼妙景致,那些景致被表面的水波纹络笼罩,绿时看是碧波绕川,蓝时看是深海藏岛,紫时看是紫微耀宫阙,橙时看是江红映西楼 “这不是普通的血玉,乃山云国至宝——玉纵览!” 玉纵览,指寸一玉纵览山河万象。 山云国,地处原朝以南,隔重山峻岭万千峡谷与原相望,民风开阔,政治清明,气候湿热,风物闲美,国多山峦峡谷,三面环海傍岛,城中湖水纵横的山水之国。 从原朝立国之初,出云国与中原就往来交流不绝,曾有数位君王娶中原公主为后,是和中原关系紧密的姻亲之国。 武定年间,仁宁帝执意要纳山云国第一美人旖润公主为妃,公主已有爱人誓死不从,为不使两国交恶自缢而死。山云王痛失爱女与原朝反目,两国彻底断绝了往来。五十年过去,山云国曾传入内陆的一切也渐渐于原朝消弭,只留山海远国之名为人所知。 “你是说义父乃山云国人?”玉子衿道。 原倚风摇头,“玉纵览是山云国至宝,却不属于山云国所有。” “那属于谁?” “我朝第一世家,南海金氏!” 南海金氏? 原朝立国时为太祖征战南北,追随韶烈公主共为原氏打下半壁江山的南海金氏,至原朝初立国就盛极一朝,中间从未没落,子孙后代能人辈出,文武重臣代代不绝,是原朝享誉天下当之无愧的第一世家! 纵使如今南海金氏权势凋零,早已不再统辖南海,还被宇文铮和玉策裂土瓜分,但这一族曾经的辉煌盛名还牢牢记在原朝臣民之心。如今的南海府仍存有许多金氏后人,他们在南海扎根,势力盘根错节,是东西两原都不可小觑的世家势力。也因此,宇文铮和玉策瓜分南海也只是表面划地而治,对其中盘根错节的古老势力采取拉拢羁縻之策,至今都没有将南海完全纳入掌中。 关于玉纵览为何属于金家,原倚风道:“子衿,你可听过一句话?” “什么话?” “原氏帝姬入出云王宫,出云王女归南海金氏。” 看玉子衿疑惑,原倚风微笑解释:“你出生之时出云国已经渐渐绝迹我朝,不知道也不奇怪。原朝公主多嫁入出云国,表面是和亲,其实却是每个公主都求之不得。出云国土地狭小,国中人口也少,但数百年来男女出生比例却是十分对称,故而国中人多是一夫一妻,就连君王也是。为了使未婚男子寻得配偶宜室宜家,君王重臣大肆纳妾的少之又少,时间一长就成了国俗,这样一来,纵使是和亲,公主岂会不愿下嫁?” “同样的,被本国一夫一妻国俗所熏陶的出云国公主们当然不愿嫁入中原皇宫与三宫六院那么多女人共事一夫,所以一直没有一位出云公主入朝。而南海金氏毗邻出云国,他们的先祖承天上将军金战蠡在本朝立国之初便娶了出云国公主为妻,且遵出云国俗从一夫一妻制,终生只得公主一妻,二人伉俪情深,德沐后代。金氏子弟自那也多不纳妾,有此一例,出云国公主便多愿与金氏缔结婚约,前后嫁入金氏的就有七位!这玉纵览由当年出云国王赠与金战蠡,金家家主代代相传为祖传宝物,也是金氏与出云国联姻时的重要信物!” 玉子衿以腕托腮,道:“能怀有这至宝玉纵览的人定是金氏重要人物,义父说他的名字叫金立羽,没有听说过金家有这号人啊?” 原倚风微笑,“立羽?左立右羽不就是一个‘翊’字吗?他是金翊!” 第三十四章 神勇冠今昔 “金翊?”玉子衿吃了一惊,“金家最后那位承天上将军?” 当年不知何故,金翊一夜间挂冠离去,将南海十万大军统兵权尽数递交朝廷,失了继承人,金氏也因此渐渐败落,宗族子孙逐渐分崩,各自倚靠祖上留下的丰厚田产和百年声望在南海行商经营,逐渐形成了三支巨擘力量,这三支子孙尔虞我诈你争我斗,同族之间彼此仇恨,争当南海领头士族。就在十多年前,有人将金翊在外所生的一子送回了金家,此子小小年纪就见识卓绝能力非凡,巧妙化解了三族争夺,更以金氏正脉继承人的身份得三族效忠,掌控住了南海,成了南海巨擘势力后的实际控制人。 这个孩子就是如今闻名天下的南海隐公子——金隐陌。 据说,金隐陌常年避世,行踪不定,世间鲜少有人见过他的真正面目,才有了这“隐公子”之名。 原倚风坐在她身边,斟茶两盏,“金翊当年与出云国旖润公主早有婚约,却被皇祖父横插一脚,公主为不让他忠义两难才选择自缢而死,君王失德无道,他心伤之下挂冠而去,留书一封再不见踪影,金氏也因此渐渐没落。重臣之后竟流落江湖,是我原氏亏待了了他。”提到祖父仁宁帝当年所为之事,原倚风有些愧色。 玉子衿轻拍他的手臂做慰,原倚风转愧为笑,道:“他有此物那定是金翊无疑了,你要将它收好,不可轻易示人。” 金氏盘踞南海一带,败落仍有巨擘人脉,和出云国又有万缕关联,玉纵览一物不仅仅是宝玉一枚,更是金家嫡脉的象征和出云国至重信物,宇文铮和玉策都对南海和金隐陌忌惮三分,争夺之战虽未爆发,但也只是个早晚的问题,玉子衿夹在中间两厢为难,倒不如不让这东西现世。 原倚风的意思玉子衿懂,其实如果这玉掌控在他手中,那也同样会是他翻身的筹码,她也不会不给他一搏,可是他却丝毫不提,看这玉的清淡眼神毫无杂质,坦荡磊落,他终究是他。 这江山天下于他不过繁烟。 乘兴而来的公西锐赫在数日后也悄无声息地离开了显阳,虽不说是败兴而归,可到底不如来时意气风发,更别提在显阳折腾起什么风浪。 意外地看着手中的荐诏,岳卿风诧异抬头,“娘娘,您这是”不错,他的雄心壮志在辽阔疆场,而非这小小后宫,天地之清宁高下,任一个地方都远比这里要宽广浩荡,在这里日日无趣地保护一个弱女子,他一直觉得很屈才。 可自从经历吉南王叛乱,他彻底改变了对这个女子的看法,她美艳柔弱,也锋锐自信,娇嫩外表下藏着不屈的韧性和耐力,心中的胆识计谋丝毫不同于一般的弱质闺秀。尤其在吉南王府卧底的那段日子,他是亲眼看着她如何在寒风中不畏苦难不作骄矜,做着一个皇后根本就不会沾手的下人活计,那柔中带刚的不屈之性感染着他,也折服着他。 留在宫中做她的贴身侍卫,他现在并不再觉得委屈。 单膝下跪奉上荐诏,不等岳卿风禀明心迹,玉子衿已经信手按下他手中之物,岳卿风愕然抬头,却见她莞尔一笑,“你的意思本宫懂,这荐诏你也不必推,侍卫统领任一个大内高手都当得,未必非你不可,再说经此一乱也不会再有谁处心积虑来谋害本宫性命。你只管拿着这荐诏去连渡军营寻兰将军,一切他自会安排,至于南侯那里,本宫已经托父亲帮你说明,你不必忧心。年轻人当怀远志,这小小后宫不是你这坦阔男儿该呆的地方。” 岳卿风双目一热,他重重点头,感激之余跪地叩首,“臣谢皇后娘娘。” 宇文靖域百无聊赖地一扔已经被他摧残得不成样子的海棠花,兴致缺缺地从御花园往凤藻宫走,曦儿走了,吉南王谋反的案子也落下帷幕了,败家洛整日围着媳妇儿转也不来让他折腾了,这无聊的日子真是没法过了。 明清徽今日在玉皓洁的陪同下进宫省亲,虽然知道玉子衿和原景沐安然无恙,但也直到看到人心才完完全全有了着落,正和玉皓洁谈笑着从凤藻宫里出来,冷不防被个低头走路的小人儿撞了个满怀。 宇文靖域捂着额角看那被自己撞了腹部的端庄贵妇人,暗怪自己不长眼,忙向人道歉。 明清徽摆摆手,没想到撞自己的会是这么个漂亮的孩子,她和蔼笑着半蹲在他身前问:“你是谁家的孩子?怎么本妃不曾见过你?可曾撞到哪里?” 玉皓洁站在一旁形色飘忽,听到母亲这么问,有些凄怆地也半蹲在宇文靖域身边帮他揉了揉额角,强笑道:“母亲,这是西原浩清侯。” 您的亲外孙 明清徽一愣,没想到这就是西原那位令玉策整日在家赞不绝口的小侯爷,她又仔细打量了宇文靖域几番,想这孩子小小年纪就远离家乡万里来到显阳,前些日子又险些丧命,顿时起了怜爱之心,她摸摸宇文靖域有些红了的额角,情不自禁对这孩子多加慰问起来。 眼前那柔和慈善的面容,清芳怡人的馨香,温言款款的关怀,令宇文靖域心里暖暖的,他一直乖乖站着,明清徽问一句就答一句,没有丝毫不耐烦,二人都没有注意到身旁玉皓洁湿润的双眼。 吉南王党羽俱伏诛后,玉亓与玉涣二人根据吉南王妃提供的线索奉命查抄了吉南王府隐藏在后府花园假山下的巨大府库,缴获大量金银财宝与逾制御器,其中一件含元鼎造型精妙,美轮美奂,重金饰彩,周身雕以九龙九凤飞天作舞以及各类环底兽纹,可谓历代难见的珍品,玉策直接就命人进呈到了宫中。 在庆功宴上看到如此逾制僭越重器,不止群臣见了激愤,甚于众多原氏宗亲都忍不住当堂大骂吉南王狼子野心,江安王更是气得当堂拍桌子。 原倚风缓缓步下玉阶,道:“诸位叔伯暂息雷霆之怒,朕今日召集各位叔伯与群臣至此,是有事要说。自我原氏立国四百载,历代先祖为保我原氏宗祧顺继国祚永延,一直谨奉太祖太宗圣命严区嫡庶之别,重清尊卑之份,见思虽远,却裂骨肉之情,远血脉之亲。朕思之,九族三亲既同室为兄弟,便是分形连气如影随形,骨血同生何有贵贱之分?昔帝业西奔断我河山,究其根源何不在我原氏兄弟不爱,子侄不睦,群从疏薄,宗族分裂之故?此法虽规正见远,终非我族存子教之道,故朕决定,自朕与同辈族兄弟始,除储君王嗣,诸子封王邑土不论嫡庶一律等同,恪正血脉人伦,诸位可有何意见?” 眼看宗族内斗原氏凋零,江安王等原氏宗族也深有所感,无不附议。群臣神色飘忽看向尚未回复的玉策,暗自揣度其态度,皇后如今虽只有太子一子,可帝后年轻,此法若行,他日凤藻宫再有所出封邑便与庶王同,玉王岂愿? 一贯效忠玉策的永安伯正要起身驳谏,被南侯一个眼神止住了脚步,玉策则出列一揖,直言吾皇英明,群臣接连附议,趁无人注意时,一头雾水的永宁伯对南侯低问:“皇后娘娘尚且青春,他日若有幼子,此举恐是不善,玉王避嫌不便多言,此时正是你我解忧之时,你何故阻我?” 南侯冲他摇摇头,“你我身处前朝不入内闱,内宫之事难免不闻,我前些日子在家听拙荆提起,她曾闻玉王妃与儿妇都言极当年皇后娘娘因入宫后两度小月,皇上念及凤体,便在太子降生后不再施求子嗣之念,故太子降生至今,娘娘虽承蒙圣宠却一直未有怀裔的消息传出,这幼子封邑之说不必为虑。” 永安伯讳莫如深点了点头作罢。 龙彰殿今春扩建,玉策为显东原帝宫气象,特上奏于宫门前的广场垒起九阶台基,重金铸造御龙铜雕摆放其上以添辉煌,将作监几经设计修改,今秋才将御龙铜雕的设计图样呈交,如今既有含元鼎在前,又何须费资巨帑再做御龙铜雕,原倚风索性下令将作监停了御龙铜雕的制造进程,直接命人将含元鼎移向了广场。 含元鼎重金塑身,高五尺余,宽五尺余体型不算巨大,重量却十分可观,三个臂力奇绝的大内高手一人一足没移动几步就已经满头大汗,还未抬出殿门时怦然一响,一人不支已经单膝落地致使一足重重摔落,其他两足也随之掉落在光滑的白玉石板上砸出支离碎痕来,三个高手顿时汗颜跪地请罪。 原倚风眉头微皱,免了他们的礼。 玉亓拈着葡萄紫琉璃杯冷笑:“区区五尺金鼎,竟教尔等折足覆餗,敢不愧载?” 闻言,几个高手更添愧色,玉子衿嗔玉亓一眼,道:“六弟,不可无礼!尺有所短寸有所长,神有不足物有不通,三位统领都是我大内一等一的高手,表武内力都是百里挑一,岂会人人都有你那蛮牛之力?” 一殿人闻言不由憋笑,玉六公子自小天生神力,可说是拔山扛鼎气壮山河,时常被胞弟九公子戏称为“蛮牛”,知之者向来不敢笑也不敢言,现在被皇后娘娘这番戏谑出来着实可笑,就连玉策这个做父亲的也忍俊不禁。 玉亓立马有些不依了,“娘娘惯会取笑臣弟,须知蛮力也有蛮力的好处,这区区五尺金鼎于臣弟也不过一臂之当,一臂可抵三人力,焉不壮哉?何以谓蛮牛乎?” 他说着已经起身来到含元鼎前,苏醴想拦未拦住,只能低笑由他而去,玉亓一拉箭袖露出肌脉分理的小臂,一脸英气可人的年少意气,说道:“今日臣就要证明蛮牛之力非匹夫之勇,亦可解上忧!” 玉子衿没想到这头蛮牛真会较真儿,只能眼睁睁看着他去抗那鼎,但见玉亓横胯半蹲蜂腰下沉,右臂筋脉浮起抄放于含元鼎底部,他银牙一咬额头微皱,左臂紧握一足顺势发力,含元鼎便自地面如拔根而起稳稳落在了他的肩上,在满殿人诧异的目光中他仅以右臂扛着那五尺金鼎出殿门而去。 当所有人走出殿门时,玉亓已经行步至广场中央,他仍旧只以右臂扛鼎,神色不变的一步一步稳稳实实走上了九层台基,至中心时肩臂一斜,顺势取巧借力将含元鼎平稳滑落在九层台正中央,殿前文武大臣见之不由爆发出阵阵喝彩声,俱赞玉六公子神力无匹。 宇文靖域怔怔看着,心中由衷暗赞:昔东西交战,玉亓年纪轻轻便以一双流星锤于阵前连杀父亲麾下六名健将,使父亲痛惜不已,今日一见果是神勇冠今昔! 玉亓卷好衣袖,得意地冲玉子衿扬了扬眉,玉子衿无语地暗骂一声“蛮牛”,看苏醴挺着肚子有些匮乏,便命她陪同去了后殿歇息。 第三十五章 冬至雪飘零 两人方说笑着转过廊角,正见玉泽一人悄悄出了东侧殿角门疾步而去,玉子衿才想起今日玉泽似乎一直沉默,素日里但凡有机会他必是要挤兑玉亓一番的,今日却有些反常,正要叫住他,苏醴忽然拉了拉她的衣袖道:“娘娘,今日赵家妇孺离京。” 南侯奉玉策之命对赵家妇孺从轻处置,赵凝晖与其成年几子伏诛后,家中只剩柔弱女眷与一五岁幼子被流放江北榴城。 玉子衿微一沉目,点了点头。 瑟瑟寒风起,漠漠寒烟生。 枯柳城关外,赵蕴汐身穿重孝形容瘦弱,她凄寒红肿的双眼最后望了一眼那森寒城墙,摸了摸一脸乖慎的幼弟的脑袋,一手拿过他的小手中捧着的包裹,一手扶着病弱的母亲而去。一夜巨变如洪水冲刷去了这个少女身上的婉约清灵,小小年纪已经开始透露出风雪沧桑。 “蕴汐!” 达达的马蹄声伴着这一声急切的呼唤在身后传来,赵蕴汐脊背一僵没有回头,那冠带如神的少年直接策马横在了她的面前。 “蕴汐……”玉泽翻身下马,一脸痛惜看那以冰冷对他的少女,再不是往昔笑语清鸣,“你要走为何不等我来送你?又为何一直不见我?蕴汐……你……你是在恨我吗?” 他不知道他只是和六哥去捕杀高长均的时间里事情怎么就发生了那么大的翻转,赵世伯如何就会成了这场惊天逆谋后的黑手之一?明明在五姐大婚前的那晚母亲还告诉他父亲已经决定不久后就会去赵家为他聘娶蕴汐,他们从小青梅竹马一同长大,早已情愫相生两心相许,知道得到父母肯定和祝福的时候他只觉得五陵年少春风得意再不过如此了吧?枉他一惯自负精明,却终究算不过天。 赵蕴汐僵硬地笑了笑,无神的双眼溢出泪花掉落双颊。赵夫人已经病得面无血色,她一脸恨意怒对玉泽,“赵氏罪人如何敢与九公子逾越往来,莫不怕这一门冤魂夜半啼哭啊?” “伯母……” “别叫我伯母!”赵夫人急剧色变,声音都带着歇斯底里,“你父嗜血不仁残杀结义兄弟,一日杀我赵家一十八口成年男丁,使我赵家家破人亡,此等血海深仇在前如何还有颜面再提结义之亲,尔等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 玉泽摇首一笑,“乱臣贼子?难道在赵家人眼中我玉家人就是乱臣贼子吗?”他转握住赵蕴汐的肩膀质问:“在你的心里也是这么想我的吗?你父兄的计划你也是知道的吗?” 赵蕴汐肩头一颤,脸上闪过一丝怆然惊讶看他。 玉泽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赵夫人已经抢白道:“如何不是?若不是乱臣贼子何以独掌大权祸乱朝纲?何以不顾手足之情灭我赵家满门?” “那伯父与吉南王密谋派遣杀手布置火雷企图一举歼灭我玉家满门之时可曾想过手足之情?”玉泽勃然大怒,加重手上的力道按着赵蕴汐切齿道:“我父亲没有错!千秋霸业血中求,心慈手软者只会沦为他人猎物,仇敌不歼,死的就会是我玉家满门!换做我,我会和他做一样的选择!” 赵夫人闻言,气得一阵重咳。 赵蕴汐缓缓抬眸看那一脸杀伐果决野心勃勃的少年,他的字字铿锵入耳,令她的心渐渐凉去,她一直知道他胸中经纬自有抱负,也知道他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玉泽红着双眼低头看她,期许道:“蕴汐,你明白的对不对?”所以可不可以不要恨我? 赵蕴汐看了看一脸恨意的母亲和懵懂的幼弟,很倦怠地闭上眼睛,再睁开时一贯清明,她看着少年深情的双眼,声音毫无波澜道:“汝之父兄杀吾之父兄,血海仇山相隔,再不付相思意!” 她紧咬下唇一手拔出发间银簪,挥手划向了玉泽腰间的五色绳,那梨雪青枝的雅致绣囊裂绳坠地,一同坠落的还有她破碎的心。 玉泽因她这一句话倏然后退松开了她的双肩,他两眼凄迷直直望着地上的绣囊,而赵蕴汐已经转身离去。 伊人身影在寒风中渐成一柳,风可堪折。 城门一角,玉珏靠在古老城墙上将自己掩入阴暗一角,鲜少会有的沉默消沉彻底笼罩了这个一直以明润轩朗示人的翩翩少年。 他信手从锦袋中抽出一包蜜饯,随意拿了一颗梅子放入口中,那酸那涩令他的双腮紧绷起来,他从小就一直很奇怪为什么会有女孩子喜欢这又酸又甜倒人牙口的东西,她却说酸酸甜甜才是生活滋味。因为她爱吃,渐渐地他便也爱上了,也总会为她准备许多,尽管知道她并不需要。 一个随从犹豫着走过来道:“十公子,七公子命小的来请您回府。赵家谋逆罪有余辜,王爷肯留下赵家一条血脉已是宽宏。还望你听从七公子之言,别叫小的为难。” “知道了!”玉珏紧握锦袋,转身上了马,“回去告诉我哥,就说我心情不好,出去溜溜就回!” 晓寒风霜渐浓,苍穹只余枯鸦,日子很快就到了这一年的冬至。 宇文靖域出生那年的冬至是冬月初七,离开西原前玉子衿曾与宇文铮约定就于每年的冬至而不是冬月初七作为儿子的寿辰,这是儿子长这么大她给他过的第一个寿辰。 眼眶有些温热的看着那一桌不是山珍海味却泛着温暖的火锅,以及坐在桌边娴静淑丽的模样很符合他心中母亲形象的女子,还有他梦想中弟弟模样的清润孩童,宇文靖域有些不知所措。 以往在家,他的生辰总会围了好多人,霍叔叔、月姨和赫连伯舅这些父亲的部下都会带着妻儿来为他庆生,每一年的今天他都收礼物收到手软,与诸多世兄世弟嬉戏到天亮。而父亲,虽然高兴着为他庆生,但他看得出,每到那一天,父亲总是格外的思念着一个人,他知道那是母亲。父亲从未提过母亲,多年孤身一人抚养着他,就算他不说,这份情谊他也明白。 从来没有表露过,他的心里想要的生辰就是这样。并不需要多么的热闹非凡,只要每年的冬至大雪纷飞时,有父亲,有母亲,最好还有一个可爱稚气的弟弟或妹妹一起陪他坐在温暖的屋中,一同享用一桌火锅,一家人其乐融融的陪他庆生。 走至桌边坐下,当对上那双弯弯的眉目,宇文靖域第一次感觉出和自己有几分相像,转而才觉得这是幻觉,一定是自己想母亲想疯了,轻咳一声,低头道:“多谢玉娘娘。” 未想到儿子如此客套,倒叫玉子衿更加愧疚起来,眼眶一红,笑道:“小侯爷远离家乡,我本宫自然该为小侯爷庆生,这羊羔火锅是绯雨的拿手好菜,我学了段时日,也不知技艺怎样,小侯爷将就吃吧。” “嗯。”宇文靖域垂眸夹了一块羊羔肉放入口中,香嫩可口顿时眼前一亮,思及是玉子衿亲手所做,心内又多了许多感动,“好吃,这是本侯吃过最好吃的火锅。” 蓦地抬头,玉子衿未想过会得如此赞誉,一行清泪不加防备的流了下来。 “玉娘娘?” 信手擦去眼泪,她故作坚强道:“没事,本宫只是有些想念翕儿,他与小侯爷同日而生,母亲早逝,不知现在在金州怎么样了。” 这事宇文靖域是知道的,提到玉扬翕心里也有几分挂牵。 原景沐懂事地为母后擦去眼泪,父皇说过不能让母后哭,“母后,今日是靖域哥哥的生日,咱们不说不开心的,快给靖域哥哥礼物吧。” “对,沐儿不说母后都忘了,咱们不说不开心的,快让纤儿把礼物拿来。” 接过纤儿递来的锦盒,宇文靖域很是期待地打开,里面是一枚雕刻精细的青色玉章,底座刻有他的名字四字,字迹刚健柔美,容与风流。装饰一端雕镂着一只精美绝伦的麒麟,正符合他的乳名,宇文靖域一眼就很是喜欢。 玉子衿笑道:“本宫也不知道你喜欢什么,恰巧前些日子玉器大师洛宁进宫,沐儿就提议让他做了这枚玉章,构思画图都是沐儿设计,但愿你能喜欢。” “素闻洛宁铁画银钩,技艺天成,太子的构思更是精湛巧妙,这枚玉章本侯很是喜欢,”真挚的对上玉子衿的目光,“多谢玉娘娘,多谢太子。” “喜欢就好,”玉子衿难掩激动,“快吃吧,肉都熟了。” “好。” 殿内温暖如春,殿外的雪也早已悄无声息地落了一地,夜半就将整个紫耀皇城覆了雪白。 望着窗外被万里雪深映得有些灰白的天,玉子衿将怀中熟睡的原景沐放在床上,走至窗边对宇文靖域道:“天色不晚了,你也快些回去睡吧。” “吃得太多,有些睡不着。”宇文靖域卸下防备闪着纯真的目光看玉子衿,“皇上今日不来吗?” 玉子衿怔愣,只得淡淡一笑没有回答,她要怎么告诉儿子为了给她们母子空间过寿,倚风今晚去了香魂院陪连大总管下棋。 其实话一出口,宇文靖域也有些暗怪自己多言,皇上三宫六院,哪能天天来这里?还是父亲好,身心永远都只有母亲一人。 正当母子二人难言尴尬时,纤儿上气不接下气跑来,“娘娘,出事了。” 母子俩俱是一惊,同声道:“怎么了?” 纤儿喘着粗气,小脸被风雪肆虐得通红,“这几日奴婢见绯雨姑娘未来凤藻宫服侍小侯爷,想着许是入冬着了凉,所以派了英浓前去探望,未料却是连总管这几日又病倒了,入夜时皇上连宣了好几位太医入宫,奴婢一时不放心就去看了看,却听马太医说” “说什么?” “说说连大总管怕是不好了。”纤儿想起刚在香魂院绯雨麻木的神情就止不住的心伤。 玉子衿瞪大眼睛不可置信,“头几天还好好的人,怎么今天忽然就不好了?” “奴婢也不清楚,太医说连总管貌似是中了毒。” “中毒?”宇文靖域反问,一声冷哼道:“我早该猜到公西锐赫不单单是为了结盟而来。”一捶掌心,便冒着风雪而去。 “小侯爷”玉子衿疑惑的看着儿子跑去的身影,虽不清楚连烬中毒和公西锐赫有什么关系,但此刻还是去香魂院看看为妙,叮嘱纤儿照看好原景沐就撑着伞追去了。 第三十六章 昭明倾故国 母子俩刚进香魂院连烬的寝室就见到了无生趣的绯雨僵立不动,那般的麻木模样哪里还像那个永远都巧笑嫣然的清润女子,连烬只怕 床帏旁,原倚风容有忧伤,身披玉色的银龙出云披风清宁静坐,如斯荣华宛若朝霞之辉静留长空,望而生暖。见到玉子衿的来临,他露出一丝苦笑,“你怎么来了?” 看一眼床上半睡半醒的连烬,玉子衿陪坐在他身侧的方凳,“这是怎么回事?是何人投毒?” “公西锐赫。”不等原倚风回答,宇文靖域答道。 玉子衿不解,这二人无冤无仇,公西锐赫如何会痛下杀手? 宇文靖域看着恰巧醒来的连烬,拨开他的衣领只见一枚米粒大小的黑痣长在颈侧, “怪不得这些时日他蛰伏显阳不动,原来竟是为了除去你,好掌握宛韶。” 宛韶为边陲小国,防御外敌来袭仅靠不足的兵力难是抵抗,故而历代统治者都极重制造精良兵器,犹善火药与暗器,其密不外传的独门暗器就有达一百余种,这类暗器通常都淬了毒。宛韶处西南边陲,多深山老林,生长有大片毒物,国人制毒技艺更是极高,在防御侵袭时作用极大。 而连烬便是被一种名为“颈针”的暗器所伤,所淬之毒乃是无尾草的汁液,针一入颈部血脉,剧毒瞬时侵入五脏六腑,这毒更是无色无味,只让人日觉乏力无感贪于昏睡,不会让人看出有何中毒现象,待得察觉自己身心不支时为时已晚。 连烬惨白着脸一笑,“区区宛韶掌握在手又能如何?也不过是给他这个丧家之犬一个安身之处罢了,只怕再给他十个宛韶他也不是你父亲的对手。倒难为他为了除掉我这个本就已经油尽灯枯之人,还赔上了这毒中至宝的无尾草。” 一阵猛咳带出一口血来,方颐与另一个近侍赶忙为连烬擦拭血迹,更换衣物。 绯雨双目涣散肢体如木,玉子衿想要安慰却不知如何开口,这般通透之人何事想不明白,只怕连烬早已是她心上生生植入血肉的一处所在,她多说无益。 握着自己左手的力道加深,玉子衿皱眉看脸色越变越差的原倚风,他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此时方颐二人已为连烬换上了一件干净的里衣,衣带未及系好,露出了大片胸膛,心口那一处莲花形的血色印记正好映入眼帘。 定定看了好久,玉子衿将惊疑的目光重新放到原倚风身上。 连烬的胸口怎么会有原氏子孙最是血脉尊崇的红莲印迹? 他是原氏皇族中人? “不!”原倚风发狂般的扑至床边,他死死盯着那朵红莲看了再看,满目痛抓着那几近油尽灯枯之人的衣角,“你是谁?你是谁?” 连烬笑了笑,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无力地望着窗外那一片怒放的梅花。 原倚风也被那梅花吸引了视线,他不可置信地摇着头,好久才敢相信自己的猜测,“为什么?为什么要这般糟践自己?难道复仇就那么重要吗?当年既然已经离开了这里,又何苦再用这种方式回来?你这样皇伯母在天可能安心?” 努力支撑着沉重的双眼,连烬轻松一笑,明明已经成了这般模样,他的笑却还是让人心底安宁,“这江山本就不是让人安心的,否则又怎会牺牲了你,还埋葬了他,我残喘至今不过是想为他报仇罢了,好在那些害他的人都死了。” 听原倚风提到一声“皇伯母”,玉子衿也有些不敢相信自己内心的想法,当看到宇文靖域也同样不敢相信的目光时,她心底一颤。 他竟是昭阳太子? 那个三岁能文五岁能诗、少有高才的昭阳太子;那个素有贤名、心胸宽广却不幸于宫变中死于火海的昭阳太子;那个本该继承大业、匡扶社稷的昭阳太子;那个令世人惋惜若其当政便无灵太后祸乱朝纲、甚至可扶原氏于将倾的昭阳太子 但是昭阳太子又怎么可以是连烬呢? 灵太后是他的杀母仇人、夺位大敌,还是灭了他的外家纳兰一族的元凶,他却深居内宫侍奉灵太后与其子仁明帝十余载,与仁明帝君臣情谊非同一般难道他做的这一切都只是为了复仇? 为了复仇堂堂太子就可以对自己的仇人卑躬屈膝十几年?为了复仇他就可以放下曾经的尊贵地位委身内宫以最卑微的身份活着?为了复仇就要做一个内侍吗? 不止宇文靖域不懂,就连玉子衿也不明白到底是有着怎样悲惨的经历和坚韧的心性,让他这般牺牲自己。对自己这般残忍和果决,这世间有几人能做到? 屋外梅影嫣然,乱红伴雪,玉子衿记起初见连烬时他说过的话,当年的那场宫变无疑就是发生在这里了。纳兰皇后,还有纳兰府的女眷,都是于此殒命。 紧紧握着连烬的双手,原倚风双目通红,“你就这般恨原氏,这般恨这片江山吗?那么想要让它沉沦,你直接撒手不管便是,为何还要复出来助我?若你隐世不出,也就不会让公西锐赫钻了空子。” “我想助的也只是你,当年若非清河皇叔,我不会有命逃出上京,也就不会再回到宫里,更不会再与雪狸相交。倚风,你很像他,风度永存,风云气却少,我怎能看你再步他的后尘?”纵使没人相信他会以这种方式回来,可他依旧是回来报了仇不是吗?昭阳太子是他,连烬也是他,命中注定他生来高高在上,因为失去的一切他当然也可以将自己投入泥沼! 提到那个如雪男子,原倚风哽咽不语,眼前似乎又看到堂兄的死状。 深深呼出一口气,连烬仿佛用尽了他全身力气,也仿佛认了命,宁静沉波的眸看那个仍是木讷的人,他艰难地伸出一只手,温柔浅笑,“小雨”。 绯雨鼻尖一颤,无神双目散出亮泽,继而流出汹涌波涛,积压许多年的情绪被这一声温柔低唤触发,纵使这些年心中藏着满门血仇,她也没有如此刻这般尽情表露过自己的悲伤。 “表哥!” 发出一声放情呼唤,她扑至床边。二十五年了,她已经有二十五年不曾这般叫过他。这些年为了复仇,为了生存,他们都掩去了自己本来的模样,处处防备地生活在这个不见天日的地方,从上京到显阳,从存雪阁到香魂院,她好累好累,她知道他也好累好累,可是有些人的命运真的是打一出生便注定了的,他们也想过轻松的生活,找一个世外桃源成亲生子,过最平凡的日子,但背负着那么多人的血海深仇,天下之大却早已经没有他们可以心安理得停留的地方。 “不哭”连烬用着最后的力气一点一点擦着那美丽的琥珀眸子中涌出的泪,这双眸子那么美,过了今晚他却再也看不到了。她本该是他的妻,本该是国公府最尊贵的小姐,甚至本该是如今宛韶的女王,却一出生就跟他一起背负了血海深仇,这些年他们二人相依为命步步为营,他虽护得她周全,却欠了她一辈子的幸福。 绯雨咬着嘴唇,眼泪不停滴下,抓住那只为自己拭泪的手,看着那双黑眸向自己投来的深情目光,水色凝朦,似倾尽了一生温柔。 “不要死不要死好不好?你说过会永远陪着我的。” 连烬无力叹息,目光投向了半透纱窗外的几枝梅影,“对不起,这次我怕是要食言了。” 一阵狂风袭来吹开了轩窗,寒气伴着雪花飞进屋内,还有含着暗香的几点落红。 连烬捻起胸前的一点红梅,“你看,是母后要来带我走了,这些年过去,我都忘了她长什么样子了。”黑色瞳仁中的星光渐渐黯淡,竟有烛火渐熄之感。 “不!”绯雨与原倚风震惊出声。 就在那光亮渐渐消失之时,一个小小的身影忽然趴到床边往连烬口中塞下一粒药丸。 所有人都不解地看着宇文靖域,玉子衿问道:“你给他吃了什么?” 晃晃手中的玉瓶,宇文靖域索性又倒了一颗给连烬塞下去,“续命丸,将死之人可保命三月,不过他早已心力衰竭,就算不中无尾草之毒,也只怕难享永寿,且看效果如何吧。” 绯雨闻言大喜,激动道:“多谢小侯爷。” 宇文靖域摇摇头,小脸很是认真,“这些时日你尽心照顾本侯,连总管也教了我不少东西,本侯不能见死不救,至于他能不能撑三个月,这个本侯不敢保证。”若说这世间谁叫他真心敬佩,除去父亲和玉王,怕也就只有连烬了,这些时日在香魂院连烬的才华彻底征服了他,况且一个男儿为报深仇有如此隐忍之志,任谁都会动容三分,当年宫变时连烬的年纪也就同他这般大,同样的情形换作自己,他并不觉得自己会有那个勇气。 方颐慢慢移动桌边的青铜樽,顷刻,挂在墙边的字画自动悬起,一道暗门从墙上自动弹开。 原倚风对虚弱睁眼的连烬道:“当年游历江湖时,有幸结缘了一些能人朋友,这是前些日子我托他们挖的暗道,带着绯雨走吧,去过你们想过的生活。”即便只有三个月也是好的。 第三十七章 飞雪烬无踪 连烬惊讶看那神不知鬼不觉出现在自己寝室的暗道,第一次觉得其实他可能并不需要他的保护。 对此,绯雨也茫然无知,莫说香魂院,就连皇宫都在他们的掌控之下,何时这里竟冒出了一条暗道? “我可以走,但你可为你自己安排好出路?”连烬道。 原倚风浅笑,目光如斯坚定,“原倚风可以无能,但绝不会逃!” “你咳咳咳。”连烬一阵气闷,“你怎么比他还冥顽不灵?” 玉子衿与原倚风并肩而立,看一眼那温润目光,对连烬道:“皇兄,原氏有愧于你,却不曾有愧于皇上,你可以恨,可以报复,可皇上的一切俱是源自原氏的赐予,一生富贵荣华皆是因生在原氏。父母生养尚且结草衔环,况且一生隆恩?” 含笑看着玉子衿,原倚风紧紧握住了她的掌心。 那双相扣的玉手在前,连烬怅然作罢。此刻的他自身难保,身后之事着实也无能为力,原倚风若想要离去未必没有那个能力,只是于他而言,责任与傲骨远远大过自由与生命。 翩翩公子,逍遥尘世上天何其不幸,竟选中了他 皇王递兴,人非一姓。 无论是连烬还是原倚风,无不都深深的明白这个道理,不管统治者如何变更,这个天下也永远只属于万民,原氏也不过是历史长流中的短暂过客罢了,它的没落早已非人力可以挽回。除了原倚风,甚至于连同姓子孙如临川王原壁桓等人都承认了它的不可救治。不是没有人没有努力过,偏偏因为为之奉献才华青春甚至于生命的人太多了,如此也未曾使其有兴勃之势,才不得不让人相信它早已大限将至。 绯雨拢好包裹而来,将一只锦盒递到了宇文靖域掌中,打开见到里面的东西,宇文靖域推辞道:“绯雨姑姑不可,你与宛韶女王同为先王外孙女,但相较于她,你才更有资格继承宛韶王位,只要你拿着月符返回宛韶将兵马控于掌中,自会得宛韶臣民拥立。” 绯雨摇摇头,“这些我根本不在乎,我只在乎他,你且收着吧,他日可能用得到。” 看绯雨坚持,宇文靖域只得将锦盒收下。 最后和三人道了别,绯雨与方颐带着几个亲信扶着连烬往密道里走去,困在深宫多年,他们终于可去过自己的生活,并不长久,有过,那就是好的。 密道的门渐渐合上,连烬深沉的目光与绯雨不舍的神情最终消失在眼前,惟有玉子衿紧握原倚风的双手,同他看着那道紧合的门。 许久,原倚风温和一笑,“小侯爷可曾习武?” “自然!”宇文靖域一点头,思量着原倚风是何意思。 “那想必体力不错,可否帮朕一个忙?” “小侯不敢当,皇上请说,要本侯做什么?” “放火!” 玉和五年冬至,夜,天降大雪,香魂院起火,连烬不知所终,死生不明,踪迹绝于尘世。 后世名传《无双典》曾为数位古今风云人物立传作书,作为原末内宫的一个传奇,连烬以“天降能侍臣”之誉被载入其册,更为后世众多史学家精心研究,然除其在宫生平外,其来历与去向最终都是深深掩埋在史册中的谜,困惑了世人终不得解,也因此让连烬之名于世间更加广为流传,让这个奇男子更加深深成为那个乱世中永不可抹去的一笔。 连烬的消失想当然引起了玉策的怀疑,每当想起那个男子的过人才智,玉策都深深惋惜不能为己所用,这世间除了宇文铮,他唯一痛惜的人才也就是连烬了。不过就算留在身边,连烬也不是他的人,甚至将来可能会变成玉家的障碍,想到这里,关于他是生是死,玉策倒是并不那么在意了,天下之大,他何苦费尽心力去找一个他未必能找得到的聪明人。就算连烬不为他所用,也不会为宇文铮所用,不是吗? 而今大敌在前,玉策着实也没多余的功夫去管连烬何去何从了,盯着桌案上摊开的军机地图,他神色恼然,“来人,传本王诏令,宣驸马、二公子、苏军师还有几位将军过府议事。” “是!” 传令的人速度极快,未几就将一众人诏进了宁襄王府的议事厅,所有人神色各异地看着上位闭目养神的玉策,都在猜测玉王因何深夜召所有人过府,难不成要和西原开战了?西原质子可还在东原呢! 见玉策迟迟不语,玉天看一眼犹疑的众人,道:“父亲,深夜诏孩儿们和诸位将军过府可是有何急事?” 双眼微睁,露出一双锋芒深厚的眼眸,玉策从袖中掏出一封密函拍于案上,“宛韶王夫临行前曾过府与本王密谈,本王从他口中得知西原灾情并非像外界传言那般惨重,而且在今年开春前差不多就已经恢复元气了!” “什么?”一众大将吃惊跳脚。 相较于几个久经沙场的老将,兰飒年纪虽轻,却更沉稳些,因出身书香大家,比其他将军更显儒雅,是个难得的儒将,沉思道:“姨丈,两国同时受灾,有多严重大家有目共睹,即便西原与东原同时恢复,其地贫寒,何来巨额粮饷?况且公西锐赫与宇文铮素有冤仇,这次前来更是明里暗里挑拨两国交战,他的话不可轻信!” 兰飒所说玉策并非没有想过,西原地处荒凉,绝不可能会有那么多银两救济灾民。只是他们所有人都忽略了一点,若干年前西原就在荣亚山下的水月城开通互市,不过几年时间水月城如飞一般地崛起,网纳了潜岭以西大漠诸国、北蛮各部落直至西原的富贾商人聚集于此,其经济腾飞发展,俨然已经成了原朝西北的第一大城市,更是一个三角黄金地带,每年的关税收入加起来莫说救济灾民,怕是已经抵下东原半个国库了那么多的钱岂会没有盈余拿去赈灾? 自负聪明,却于此疏于一虑,玉策怒极将手中的密函摔于地上,玉天沉着脸捡起,展开后更是双目喷火,密函中写的不是别的东西,正是水月城互市的账目清单。公西锐赫自知口说无凭,将这一证据呈上就恰好的说明了如今西原滚滚不断的财源非假,即便再贫弱,每年有这一收入又何尝灾情不解? 相比之下,玉天靠治贪收敛钱财救济灾民就不免落于下乘了,同样的灾情如果再来一次,又恰逢两军交战国库空虚,哪里会来那么多的贪官污吏给他吐银子? 于此,一堂人都不免想到此刻的宇文铮在蒙混视听的同时怕是已经在暗地里革新武备、精练兵将了,他们似乎已经看到了被骁勇无匹的川西军攻其不备、杀得片甲不留的血腥场景。 同时,所有人都同时想到一个矛盾的问题,既然有此实力,宇文铮又何必将宇文靖域送来东原为质,要知道,那可是他的独子啊!要混淆视听未免代价太大。 难道?一个想法闪过脑海,兰飒并没有说出口。 这样子衿就能见到骨肉了不是吗? 独孤延一拍桌子,怒道:“玉王,咱们会不会被宇文铮那小子耍了?宫里的那个可能并不是他的独子!” 这个可能不是没有,毕竟并没有多少人见过宇文靖域。不过玉策是不赞同的,苏净也是这么认为,这位素以足智多谋为玉策所重用的谋才用他深不见底的眼眸看着独孤延,道:“独孤将军,宫中那位何处不像宇文铮之子?普通的人家甚至是普通的王侯世家可能养出那般的孩子?” 而且那孩子分明师承他的师兄——褚悠褚适闲。别人教出的孩子他会认错,那人教出的他绝不会认错! 苏净的话一出口,包括独孤延在内心有怀疑的人都打消了这个年头。 像!宇文靖域不只是像,只要不瞎的人都能清楚明白的看出他就是宇文铮的儿子! 而且若不是自小就被当作天之骄子濡养,一个孩子决不会有那般浩然不羁的超凡性情,举世张望的天沐气概。 想到这里,不止其他人,就连玉天都忍不住打量了一下自身。 同是一国掌权者继承人,倒不是说玉天比宇文靖域差了什么,玉天再是风流,但不论是长相、能力,还是历练、教养,自小都不会差于宇文靖域分毫,只是宇文靖域那种独到的气概玉天却不会有。 从始至终宇文铮就只有宇文靖域一子,不论是父业还是父爱,甚至于属下的辅佐效忠,都毫无疑问的只属于他一人,而玉策膝下子女众多,嫡子就有五个,疼宠的更不在少数,所有部下更不会一窝蜂地倾向于玉天,有所站队理所当然。玉天虽然地位牢固,却并不是自小就有宇文靖域的那种得天独厚,一应在手,当然也就不会将养出那般气概。 儿子不甘,玉策自己又何尝是甘心的?眼下关于宇文铮的用意他着实猜不透,既然猜不透那索性就不猜,一拍桌案起身道:“不管宇文铮将宇文靖域送来是何用意,我东原不久怕也是躲不过要与其一战了!” “父亲,您的意思是?”一直沉默的玉寒开口,冷淡的目光微闪。 睥睨着在场之人,玉策冷笑,“与其待他攻我不备,倒不如我们主动出击,诸将听令!” “末将在!” “今夜子时尔等秘密离京,必须于后日之前各归其位,整顿军马,连渡、江北两大营各调骑兵一万、步兵三万发往玉璧关,七日后务必到达!寒儿速去传令涧城五万精兵明日卯时于浮阳坡汇集,辰时三刻随本王出发!” “是!” 玉寒与诸将领命疾速离去,兰飒最后一个步出议事厅,不好的预感让他放慢了脚步。 “父亲,那宇文靖域如何处置?”身后传来玉天的声音。 “命人明日宫禁一解立即将其从宫中带出,与本王前往玉璧关!” “是,孩儿这就去!” 第三十八章 乱生送麟归 一夜之间,整个显阳城兵马扰动,原本驻京的多位将领纷纷带着副将动身离去,未曾有人注意一位白袍战将驱策坐骑于夜色中往城西狂奔而去。 夜半,临川王府。 窗前月下,玉皓洁静静靠在原壁桓怀中,饶是岁月无情,却不曾在二人身上留下痕迹,容色依如当年惊艳国色,出尘过人,月夜下相拥静坐,美好得宛若画中人。 成婚多年,二人情深依旧,这些年的岁月静好相依相伴羡煞旁人。 “哎” 听到怀中妻子的长叹,原壁桓莞尔,“可是又想念禾儿了?” 玉皓洁娇颜尽是无奈,她与壁桓成婚数年,膝下就只有禾儿这一个女儿,娇宠万分的同时也不曾失了分寸将她宠坏,可是看看现在算什么事啊?堂堂王府郡主居然女扮男装跑去了瑛山书院,还嚷嚷着要看好自己的未来相公省得被人抢走。且不说翕儿被不被人抢得走,整个瑛山书院都是男子,又有谁会来跟她抢翕儿? 对于这个女儿,玉皓洁很是怀疑自己的教养是不是出了什么问题。她性情冷淡,壁桓性情随和,这样即便是折中也该有一个温顺听话的女儿,可是禾儿的性情却全然不是她所料想的那样。善良聪慧,却也时而机灵活泼、时而狡诈难测,做事永远都有自己的一套想法,跳脱如雷的心思更是让人头疼。 对此,原壁桓不觉得女儿追着自己未来夫君跑有什么过错,毕竟当初他还不远万里追去了西原,幸福总是要自己用手争取的,他也不想拘着女儿。至于女儿那让人难捉摸的性情,他就只能呵呵笑了。 “你笑什么?”看着那诡异笑容,玉皓洁疑惑道。 揽着妻子的香肩,原壁桓道:“禾儿的性情确是不像你,也不像我。但总归是有人和她像的,一个是你生身女儿,一个是你亲妹妹,难不成你不曾察觉?” “你是说子衿?”玉皓洁恍然大悟。 倒不是她一时未曾想起,只是如今的玉子衿比起数年前实在变化得太大,而玉皓洁也习惯了妹妹如今少言娴静略带感伤的性情。原壁桓这些年和她少有接触,纵使听玉皓洁提起过,但脑海中玉子衿的形象也依旧是当初跳脱如雷,还把他的一众侍卫折腾得叫苦不迭的娇蛮郡主。 提及曾经的玉子衿,玉皓洁不得不曾认女儿确实不像她而像姨母,也有些明白了为什么玉子衿很多时候看原舒禾的眼神会带着怀念。 “天意弄人啊”想起曾经的妹妹,玉皓洁一阵心疼。 一阵急切的脚步声传来,管家急急忙忙跑来,“王爷王妃,有人求见!” 原壁桓与玉皓洁相视一眼,起身理好衣带向客厅走去。 兰飒银甲白袍披身,紧握手中佩剑立于客厅,有些焦急地看着厅外。 临川王府的管家并不认识兰飒,见是职位不低的武将深夜来府,便知是有急事,将兰飒迎入客厅后就急急忙忙去请了原壁桓与玉皓洁出来。 刚进门就看见兰飒一人身披战袍立在那里,二人俱是一愣,玉皓洁道:“表弟深夜怎会来此?可是父亲那边出了什么事?” 见到来人,兰飒早已跨步而至,道:“表姐,姐夫,姨丈那边无事,我此次来是有要事相托,今夜姨丈已然下令发兵玉璧关,不出十日就要攻打西原!” “什么?”原壁桓与玉皓洁大惊,西原送质子来此,这时开战岂非背信弃义? 时间紧迫,兰飒只得长话短说将事情说了个大概,又道:“明日卯时宫禁一解表哥就要进宫派人将浩清侯带往浮阳坡随大军出发,到时姨丈怕是会对孩子不利。我今夜子时前就要出城赶回连渡大营,所以来托姐姐姐夫务必要在明日赶在表哥之前进宫通知子衿,叫她施法先救孩子,若是被带往玉璧关,只怕性命不保!” 事情的紧急程度,二人早已听懂,原壁桓抬手覆上兰飒肩膀,“你且放心,我二人自会尽力,还有一刻就到子时,你且快快离去,若误了时辰,你难逃军法!” “靖域是我的亲外甥,我自然要尽力保他无事,表弟放心便是!”玉皓洁道。 兰飒抿唇,眸光坚毅一拱手,“如此,就托付给姐姐姐夫了,小弟多谢,告辞。” “一路小心!” 冬晨天色未明,明月犹在,宫城守将莫名其妙的看着一大早就带人进宫的玉天,不解的挠挠头,这还没到上朝的点,驸马今日怎么来得这般早? 卯时虽至,夜色尤深,玉天带着一队人肃杀而过,令这个寒冬又冷了不少,刚过右掖门,原本龙行虎步而去的一队人顿下了脚步。 玉天皱眉看着前面乱作一团的众人和翻了的马车,不悦道:“这是怎么回事?” “驸马?”一个侍女惊唤出声。 玉天定睛一看,竟是玉皓洁身边的清瑶,看着那翻了的马车道:“这是怎么回事?王妃呢?” “大哥,我在这里。”玉皓洁被两个侍女搀扶着一瘸一拐从马车另一头而来。 玉天看此情形不由大怒,“你们一个个干什么吃的?连主子都护不好,索性都去充军得了!” “驸马饶命,奴才奴婢该死”闻言,一众人吓得跪地求饶。 玉皓洁不忍道:“大哥,算了吧,是我昨晚和二妹顾着说话忘了时辰,这才想着今早宫禁一解好早点回去,以免被人看到身为命妇却留宿宫中传出闲话,夜中驾车本就不甚妥当,也不知这马被什么惊了才发狂,并不怨他们。” 听了玉皓洁解释,玉天才消了一半火,看一眼她站立不住的腿脚,道:“伤得可有大碍?” 玉皓洁试着动了动左脚,一下还未抬起就疼得叫出了声,“好疼,大哥,我的脚踝好像断了!” 玉天恨恨地瞅一眼跪在地上的众人,打横将玉皓洁抱在怀中,心疼道:“别乱动,我送你去太医院,指望你底下这些废物,估计也没什么用。”给了带着的人一个眼色,抱着玉皓洁离去。 “多谢大哥。”乖乖靠在玉天怀里,玉皓洁侧眸看着那快步而去的一队人,这时壁桓差不多已经通知了二妹,她只能尽力绊住大哥,至于那些人,相信二妹是有能力解决的。 晦暗的寝殿中忽然被数盏明灯照耀起来,宇文靖域警觉地睁开双目,在看到一把拨开宫帐坐到他床前的人时,翻了个白眼。他现在睡得着了,根本不需要人守夜好不好?这个女人大晚上是抽的什么疯?他前天夜里放了一夜火,现在还很累好不好? 感觉到床边人的神色不对,宇文靖域立时坐起身,“怎么回事?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玉子衿郑重点头,“我父亲即将发兵攻打西原,现在我要送你离开!” “什么?”宇文靖域险些从床上窜起来,“为什么?” 玉子衿此刻根本来不及说这么多,只得拿起床边的衣物草草地给宇文靖域穿上,将他带到外间,此时原倚风与原壁桓都等在宇文靖域的偏殿,还有两个灰衣人,显然不是宫中之人。 见到少见的原倚风和不认识的原壁桓,宇文靖域昂首看着玉子衿,“你要送我去哪里?” “西原泷州!” “什么?”宇文靖域大惊,这女人是玉策的女儿吗?“玉王攻打西原,势必要拿我祭旗,你现在私自将我放走,岂不是和他作对?我若是没猜错,拿我的人此刻已经在路上了吧?”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玉策背信弃义要在这个时候跟父亲撕破脸皮,这个问题也早已不重要了,但他还是好奇为什么这个女人要帮他,他们才相处不到半年不是吗?他承认她很好,不过这并不是她背叛自己父亲的理由。 玉子衿此刻心情复杂,蹲下身看着那张像极了自己又像极了宇文铮的小脸,想到以后可能再也见不到他低眉泪落,“你不必问我为何救你,也不必管我如何交待,我只是想要你活着而已。来拿你的那些人已经被我命人挡在了内宫之外,我大哥一时之间也赶不过来,你带好重要东西,这两个人会送你平安回到泷州,以后记得不要再来显阳。” 阿铮,你就让他忘了我吧!不要再把他送到我的身边,我根本就不配做你的妻子,不配做麟儿的母亲。 宇文靖域呆呆看着玉子衿眼角的泪滴,不知道为什么每次看到她哭心里就有种很不舒服的感觉,直到玉子衿指到那两个灰衣人时才移了移目光。 两个灰衣人都长相平平,不过明眼人都看得出功夫极好。自从那日在连烬宫中看到那条密道,玉子衿就毫不怀疑原倚风有能力将宇文靖域平安送出东原。饶是他们在年少之时就关系极好,但玉子衿承认,很多时候她对原倚风了解得并不透彻,即使夫妻多年,即使他被架空,她也依然明白:他绝不是世人所认为的那般无能。 “多谢玉娘娘,多谢皇上,多谢临川王。”宇文靖域对三人分别一揖,最后还是把目光放在了玉子衿身上,眼底隐隐露着不舍。 对此,玉子衿只装作没有看见,将宇文靖域交予两个灰衣人之手,直到三人消失于大殿,她才向着三人离去的方向露出不舍目光,无尽的泪模糊双眼,待滴下哪还有他的影子? “麟儿” 原倚风将她拥入怀中,轻轻拍打着她的后背。 第三十九章 千重寺之遇 这方玉皓洁使法子绊住玉天也只是一时,待得玉天赶向凤藻宫时,才发现自己的人竟都被人敲晕在了半路,他气急败坏向凤藻宫拔腿而去。 当跑进凤藻宫,整个宫内的人都乱作一团,玉天随手拽过一个小太监,急道:“怎么回事?娘娘和浩清侯呢?” “回驸马,娘娘没事,是刚刚有一队黑衣人闯进宫中将浩清侯劫走了!” “什么?” “大哥。”玉子衿拖着曳地长裙快步而来,愧疚道:“对不起大哥,都是我有负父亲所托,原本我以为金兰王子离京之后就不会再有人想对小侯爷不利,就私自将二弟布下的人撤掉了,却不想那些人竟贼心不死将浩清侯劫走了!” 玉天越听脸色越阴沉,“金兰人只想取宇文靖域性命,不会费那么大劲把他掳走,掳走他的人是宇文铮,看来他早有准备!” “什么?”此举正中玉子衿下怀,接而道:“那现在我们该怎么办?” “父亲即刻要发兵西原,宇文靖域自然不能让他逃脱,二妹放心,为兄早有准备,断不会让一个孩子逃过我的掌心!”玉天五指一拧成拳,听得玉子衿生生变了脸。当年宇文铮在玉天手上悄无声息逃脱,性命得保才有今日基业,事过多年虽无人提,但此事始终是玉天心上的一根刺,故而在进宫前为保万无一失他就做下了两手准备,此次绝不会再重蹈前日覆辙! 看着那个龙行而去的身影,夜色晦暗中玉子衿紧捂胸口,不可抑止的心慌让她喘不过气,麟儿麟儿绝不能有事! 因有前次教训,未进宫前,玉天就命人封锁了城中八门,不待他从宫中带出宇文靖域绝不开门放行。于城楼之上眺望着整个显阳城,玉天冷笑,这次他绝不会失手! 城南千重寺。 宇文靖域坐在禅房中低眉沉思,他没有料到玉天竟会封了显阳,现今整个显阳人员调动不绝,官兵挨家挨户到处寻找他的踪迹,若非保护他逃离的这两个灰衣人急中生智将他藏在寺庙,只怕他早沦为阶下囚了。 “小侯爷,咱们躲在这里不是长远之计,官兵迟早会搜来。”名唤**的灰衣人进屋来道。 宇文靖域跳下禅座,道:“张大哥所说极是,这城中戒备森严,本侯只怕早已无处可躲,只是为难两位大哥随我涉险,小侯着实于心不忍。若是官兵追来,只求二位大哥速速离去,莫要因为小侯搭上性命,宇文靖域感激不尽!”话毕,拱手一礼。 **赶忙将宇文靖域扶起,连连摆手,“我兄弟二人自幼行走江湖,身手未必能敌千军万马,以一当十保全性命的本事还是有的,小侯爷不必挂牵!我们既然受皇上所托要保护您西归,自然要尽力而为,岂能畏惧生死将您交出去?” 宇文靖域感动垂眸,“如此,就多谢大哥了!” “小侯爷客气了!” “大哥,小侯爷,”另一个灰衣人张森急匆匆跑进门来,“不好了,玉寒带人来搜寺了!” **脸色一变,一把抱起宇文靖域,“走!” **与张森兄弟二人轻功极好,不到片刻功夫就带着宇文靖域飞至千重寺的后山。千重寺是座规模不大的古寺,后山却不算小,此刻冬日肃杀,草木荒凉,三人隐于丛林中显然占不了什么优势。 张森皱眉,“大哥,怎么办?这地方虽大,可也荒凉,根本不适合咱们三人藏身,况且玉寒主掌京畿治安多年,他手上又握有整个京畿的府兵,只怕这里根本就瞒不过他的眼啊!” **咬牙愤恨,一抬眸瞥见林子尽头处是一汪水湖,湖上隐约可见几间水榭房屋,“走,去看看。” 深冬湖水冰凉澄澈,建于其上的几间竹屋清雅远致,屋中炊烟冒出,想是哪位世外高人的常居之处。 竹门被人一扫而开,屋内对弈的一大一小二人将停在棋盘上的目光移向门外,被人溘然打断,却也不恼,年长者是个眉毛胡子花白的禅师,一眼可见修为非常。 “禅光大师?”**眼睛一直,未曾想竟然遇到熟人,他与原倚风相识于江湖,禅光大师则与原倚风因佛结缘,因原倚风的缘故他曾与禅光大师有两面之缘,只是他的修禅之地不是上京外的景林寺吗?如何会来了这里? 禅光大师哈哈一笑,起身双手合十,“老衲受千重寺主持相邀至此讲经,却不想在此得遇施主,真是我佛慈悲,广结善缘呐!” **放下怀中的宇文靖域,双手合十回以一礼道:“**也有幸得见大师,今日皇上托付**与二弟护送这位公子归家,半路遭人追杀,还请大师相助!” “哦?”禅光大师将醇和的目光放至静立不语的宇文靖域身上。 宇文靖域负手立在一旁任由禅光大师打量着,只是比起一个修为颇深的出家人,显然那个与他对弈的男孩更令宇文靖域感兴趣。 一旁的男孩十来岁的年纪,身穿质地不凡的雪色锦衣,墨发束玉带,清容显矜贵,目似辰星熠熠生辉,单看脱俗的气质就不是普通人家的孩子。 在宇文靖域看着他的同时,男孩也在打量着宇文靖域,干净的眼眸中没有敌视也没有猜忌,只带着淡淡的温和笑意。 宇文靖域盯着男孩看倒不是因为他长得好看,只是男孩的长相让他熟悉得移不开眼,关于他的身份只得自己默默地在心里对号。 关于**所请,禅光大师在打量了宇文靖域半晌之后微微一笑,“张施主不必担心,小公子吉人天相,将来必不是池中物,多几次历练未必不是好事!” **一愣,问道:“大师的意思是说小侯爷难逃此劫?” 对于看相问卦之说,宇文靖域向来不信,可有些世外高人之说却让人不得不心悦诚服,瞅了瞅禅光大师的世外高深之相,笑道:“张大哥,且不说小侯是不是吉人自有天相,如今显阳死守,城中追兵无数,小侯早已是瓮中之鳖,逃过此劫显然已是做梦!只是听大师之言,小侯此去怕是有贵人相助了?” 禅光大师一笑,没有答话。 一阵兵戈声自屋外传来,相隔不过数丈的距离,**兄弟二人多年习武,早已估算出人马部下不下数百,相看一眼都在对方脸上看到了无奈。 宇文靖域淡然一笑,“两位大哥不必愧疚,你们已然尽力了,既然大师都说本侯此去吉人自有天相,两位大哥就放心回去吧,不必再为了小侯做无谓牺牲!记得替小侯谢过玉娘娘和皇上。” “小侯爷!” 宇文靖域抬手挥断二人继续劝告,回身对禅光大师抱拳一礼,肃然弹开衣摆向屋外走去。 玉寒恰巧带人走上竹桥,当看到从屋内走出的孩童时一愣,“本都统昨日出城为父办事,今晨归来就闻浩清侯被人所劫,如今刺客何在?浩清侯可有恙?” 对于玉寒的不待见,宇文靖域早已习惯,“苍天有幸,本侯也算是福大命大,半路竟遇高人诛杀了那些不法之徒将本侯救下,不然现在如何站在这里跟大都督说话?” “高人?”玉寒一瞥宇文靖域后面跟着走出的**兄弟,“可是这二位?真是多亏两位高人,本都统可要禀告父亲,好好感谢这二位高人了。” “二哥!” 雪衣男孩含笑走出屋来,玉寒眼睛一睁,有些惊讶之色。虽然几年未见变化极大,但自己的亲弟弟玉寒又怎会不认识? 男孩正是玉策与明清徽的幼子,宁襄王府的小公子——玉宇。 来至玉寒身前,玉宇笑意更深,对比其他兄弟对玉寒的敬而远之,玉宇多带了不少亲近之意,“这二人是小弟所雇护卫小弟从金州而来,恰好半路遇到这位公子被人追杀小弟才叫他们将其救下,二哥若要父亲赏赐,不妨赏给我好了。” 宇文靖域看着玉宇的眼神一闪,没有想到这人会顺水推舟帮他,这玉家人都怎么了? 其实并非玉宇有意要帮宇文靖域,只是看他不过是个几岁大的孩子,更难得让他初次相见就产生亲近之感,这让自小就被父母兄长和姐姐护着长大的玉宇产生了不可抵抗的保护欲。 对于玉宇的说法,玉寒并没有信几分,左右谁救下的并不重要,只要宇文靖域没有跑掉就好了。 “几年不见,二哥可好?”见玉寒不说话,玉宇又道。 玉寒的淡漠犹自天生,并未因为玉宇从小比其他兄弟待他热情而改变什么,淡淡道:“你怎么会在这里?既然回了显阳缘何不归家?” 玉寒话中的责问玉宇倒不在意,莞尔笑道:“课业已经完成所以就提前归来了,只是半路偶遇禅光大师,慕其博学就跟来了千重寺讨教几分,今日正好遇到二哥,不妨一起归家吧?” “我还要护送浩清侯,就不随你回去了。”玉寒丢下一句,带着宇文靖域就上了马,被晾在一边的玉宇只能无奈笑笑,看着与玉寒同乘一骑的小身影不由皱了皱眉。 第四十章 麟儿的身份 听到**兄弟二人带回的消息,玉子衿花容失色,“你们说什么?麟儿他” 原倚风紧紧抓住她的手臂,这次是他失算了,此刻人只怕早已经被玉寒带去了玉璧关。 “倚风,我要去玉璧关,父亲早已容不下麟儿,在显阳就已经露出了杀机,再多等一刻只怕”玉子衿反手紧攥着掌心的五指。如今她不能再安然的坐在这里等,哪怕多等一刻,她的麟儿都可能危险万分。 “好,我命人送你去玉璧关!” “那沐儿” “放心,沐儿有我。” 两日后,西原泷州。 “王爷,门外有人求见,说有要事相秉,还拿着小侯爷随身的匕首。” 宇文铮正在书房中与诸将议事,当看到守将呈上的儿子的短剑,脸色一变,“快请!” “是!” 赫连熊熊不安地看向须擒风和蒙成放,难不成是麟儿出事了,须擒风与蒙成放也深有揣度,只得等着来人进门。 少顷,守将带着一个黑衣男子走进屋来,男子容色疲惫一路风尘,事情紧急,也不多虚礼,直接将信件呈上。 宇文铮直接拆开了信封,展开信笺熟悉的字眼映入了眼帘。 父亲发兵,麟儿有难,速援玉璧关。 短短几字意思已明,宇文铮紧攥信件,“玉策已然发兵玉璧,诏令三军,速援玉璧关!” 川西军素来调度有方,军令一下,不及两日就已经发兵玉璧。 数日后,当玉策亲率大军浩荡而来的同时也接到了西原大军屯兵玉璧的消息,不由叹恨竟未能抢得先机打他个措手不及。 玉壁关夕阳残照渐去,很快,霜冷星夜就笼罩下来。 当玉子衿日夜兼程赶至中军大营,灯火通明的营帐中只见宇文靖域双目紧合,一动不动地躺在卧榻,顿时不好的念想涌上心头。 “麟儿!” 突如其来的惨叫声惊扰了正在议事的玉策等人,玉子衿裹着沉重的雪裘扑至睡榻,满脸泪水神情涣散地摸着宇文靖域苍白的小脸,“你醒醒啊,不要睡不能睡,你不要吓我,你不能有事,不能有事听到没有” “二妹莫急,他只是有些低烧,吃过药睡着了。”玉天的声音忽然响起。 “你说什么?”玉子衿转悲为怔,摸摸宇文靖域的鼻息与额头,确定他无事,才放下心中悬空铁刃。 这些时日日夜兼程用尽了她所有精力与愁思,刻骨的挂牵胜过以往所有,她殚精竭虑愁肠百结,生怕她的麟儿有个闪失,她想念了那么多年,痛苦了那么多年,好不容易让她见到他,却没有能力好好保护他,他怎么能有事? 宇文靖域小脸惨白,眉头稍蹙,所幸热烧并不是特别厉害,玉子衿细心地掩了掩锦被,为他擦去了头上薄汗。 玉天与苏净等人面面相觑,只等着玉策开口,虽知玉子衿素来喜爱宇文靖域,可这样对一个敌国质子未免太过了些。 玉策面无表情看着玉子衿的一举一动,心头也不是没有疑虑,“皇后娘娘,这里是中军大营,您身为一国之母,现在应该在宫侍奉皇上,一个敌国质子还不配您亲自操心跑到军营来!” 玉子衿深吸一口气,起身正色道:“请父亲摒退左右,本宫有话要与父亲相商。” 玉策依言挥退众人,只留下了玉天,待人散去,撤去尊卑份,面上带了几分慈父温情,劝慰道:“我知你喜欢这孩子,可立场有别,他是宇文铮的儿子,为父的敌人,即便你想救,也得考虑救他的后果,身为皇后你不顾礼节擅闯军营,传出去可是要遭人诟病的。” “父亲恕罪,”玉子衿轻步走到玉策身前,提裾跪倒在地,“今日算女儿求父亲,放过这个孩子吧,他才六岁,还只是个不懂事的孩子。” “你这是干什么?快快起来,一国之母跪我成何体统?”玉策弯腰欲扶,玉子衿却死活不肯起身,知她是铁了心,冷哼道:“他确然是个孩子,可却是个不一般的孩子,小小年纪就天赋异禀,果决善断,他日比之他的父亲恐怕是有过之而无不及,你要为父留下他,不啻于养虎为患!”当日让宇文铮从他手上逃脱就已经给他自己留下了一世劲敌,再留下宇文靖域,那他的子孙岂非要头疼一世? 玉子衿心底一沉,“那依父亲之言,您是不肯放过他了?” “绝不可能!” “那父亲就连女儿一起杀了好了!如果这孩子有个不测,那女儿就跟他一起死!” “你”玉策气上心头,接连咳嗽,玉天轻拍着玉策后背,嗔道:“二妹无礼!宇文铮的儿子与你何干,何苦因他来忤逆父亲,速速回宫去吧!” 玉子衿昂首对上玉策洞明的双眼,无惧无畏,“父亲可知为何宇文铮会一而再再而三从父亲手上逃脱?” “你”玉策瞪大了双眼,呆呆看着跪在地上的爱女,“是你?你与他素未相识,怎么可能是你?” “长和三年,女儿被人拐带,救我的那人就是宇文铮!长和七年王府一会知道父亲对他已动杀机,是女儿通风报信,他才险逃上京!” 玉策紧捂胸口,脸色阴沉,他竟失算在此? “长和九年,上京封锁,父亲与大哥急欲杀之而后快,亦是女儿以祈福为名助他逃回川西。也是自那,我们二人一见倾心,早已许下白头之约!” 玉策越听越怒,扬手将玉子衿掌掴在地,“不知廉耻!宇文铮乃本王宿生死敌,谋篡逆贼,你不忠不孝,悖念生养恩情,竟与他私自苟且,订下终身,本王真是白教养了你这么多年!”他经营多年险些全毁于一旦俱是因为宇文铮,他恨不能食其肉饮其血,最钟爱的女儿却做了叛徒他岂能容忍? 玉子衿半伏于地,泣不成声,紧紧抓着玉策衣摆道:“女儿自知悖逆父亲,已无颜面再求父亲原谅,只是稚子无辜,父亲就放过这孩子吧!” “呵,二妹倒是心胸开阔,”玉天冷笑,知道当年是因玉子衿坏了他抓宇文铮的大计,心里早有了几分埋怨,“纵使你一而再奋力相救,背叛父亲,那宇文铮也不见得多念你几分,最后还不是娶了他人,生下这个孽障,你今日又何苦再来为他奔波,尽替他人做嫁衣裳?” 玉子衿欲言又止,看了看榻上深睡的宇文靖域,又将目光投向了玉策。 这一眼饱含忌惮与无奈,哀伤与祈求,落在玉策眼中,是何意早已表明,连同玉天也惊讶无措,“这这孩子莫不是你和” 见玉策彻底变了脸,玉天没敢再往下说,那孩子是像宇文铮,可眉眼特征随了谁,一眼分明。而那一年宇文靖域降生的那一年玉子衿并不在家。 玉子衿望着玉策,声色殷切:“父亲素来英明,难道就不曾想过靖域明明是宇文铮的儿子,却为何与您有一双相似的眉眼?” 玉策后退一步,衣摆却被死死拉住,地上人清冽的声音道:“那是因为他像极了我,而我又像极了父亲,父亲他是您的亲外孙啊!” 最后一句不逊于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彻底击垮了玉策。他不是没有注意过,不是没有怀疑过,可再相像他也不过以为那是巧合,天下之大无奇不有,两个人有相似的眉眼又算得了什么。 看看那个沉睡的孩子,他的优秀,他的早慧,都曾让玉策深深惊叹和欣赏,无数次曾让玉策惋惜非出吾门。 而现在真相大白,他却不知道该悲该喜。 怔愣许久后,玉策似做了决定,“来人,将宇文靖域带下去好生看管,没有本王诏令谁都不许见!” 玉子衿瞳孔放大看着父亲,“父亲,您要做什么?靖域可是您的亲外孙!” “带下去!”玉策挥袖背过身去,不再看女儿和那个孩子,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是!” “不要”眼看着两个士兵要将儿子抱走,玉子衿赶紧起身去拦,却被玉天一把抓住,她哪里抵得过玉天的力气,只得哭诉道:“大哥,他可是你的亲外甥,自小你就疼爱衿儿,就看在我的份上,替我求求父亲吧!” 玉天深吸一口气,显然也已经狠下了心,毫不理会玉子衿的求情,唤来副将将玉子衿带去安置了。 军中都是士兵,并无侍女丫头,副将并不知道主帐内发生了什么,便将她安置在了离玉策不远的大帐,叮嘱道:“娘娘,军中杂乱,您万不可到处走动,以防下边人粗鲁冲撞了凤体,不然驸马怪罪下来属下不好交待。”虽不知堂堂皇后为何跑来前线,但毕竟是一国之母还出身玉家,副将丝毫不敢怠慢。 玉子衿点头,“本宫知道。” “那属下告退。”副将走出大营,唤来两个守卫守在营帐就离去了。 听到外边无声,玉子衿带好佩剑往营帐外走去,刚出门就被两个守卫拦在门前。 “放肆!” “娘娘恕罪,”两个守卫下跪请罪,“刚刚将军有令,军中杂乱,娘娘千万不要乱走动。” 玉子衿知道他们也是奉命行事,但事情紧急,只能故作一脸不悦,“本宫一国之母,难道说的话还抵不过一个副将不成?你们放心便是,本宫只是去主帐看看父亲,绝不会教你们为难!” 两个守卫相视一眼,只得怏怏让开了路。 玉子衿一扬披风款步而去,待走出几步远皱眉,这中军大营面积不小,大大小小的营帐如树林立,如何找到宇文靖域所在让她犯了难。 这时前方走来一人,玉子衿眼睛一亮,却不确定自己是否认识这人,只能试探着叫道:“孙副将?” 听到有人叫自己,孙晟止步回头,看清来人怔怔瞪大了双眼,他追随兰飒多年,岂会不知道眼前之人是谁?“皇后娘娘,您怎么怎么跑到军营来了?” 玉子衿苦笑,自然不能将实情说出,毕竟眼下时间紧迫,说不定何时父亲就要对麟儿动手了。 “孙副将,你可知道我父亲将浩清侯安置在了何处?” 孙晟一愣,还是老实地给玉子衿指了方向。 “多谢!”玉子衿点头离去。 看着那个远去的背影,孙晟不明所以地挠了挠后脑勺,不知出了什么事,还是先去禀报将军吧! 第四十一章 相见枉断肠(一) 皇后亲临,饶是得了玉王命令严加看管宇文靖域,门口的守卫也不敢拦着一国之母。 此时宇文靖域已经醒来,因生病小脸蜡黄,见到出现在自己眼前的女子,瞪大了双眼,“玉娘娘?” “小侯爷,”玉子衿坐在宇文靖域身边,心疼的看着他,“身体好点了吗?” 宇文靖域点点头,“你怎么来了这里?” 玉子衿微笑,没有答话,这中军大营左右她也无法带着麟儿逃出去,且就在这里陪着他,她不信父兄会这般狠心,竟会对她的骨肉痛下杀手。 一阵混乱自外面传来,夹带着马蹄声和刀戈声,不时隆隆的号角声传来,宇文靖域小脸一沉起身下床,“是玉王发兵了!” “什么?”玉子衿赶忙紧跟着宇文靖域而去。 母子俩还未出营帐,门口的守卫惨叫一声,一抹鲜红溢上了营帐。 玉子衿大惊,赶忙拽住宇文靖域,紧握佩剑将他护在了身后,门外的喊叫声越来越大,只听有更多的人围了过来。 “小侯爷,快逃!” 外面传来一声呼唤,宇文靖域一喜,边往外走边叫:“是流星哥哥!” 玉子衿紧随至外,营帐外数个黑衣人与东原兵将打作一团,且越来越多的东原军向他们围了过来,数个武艺高强的已隐隐有不支之势。 一个黑衣人一剑挑飞迎来的东原兵,快步至玉子衿和宇文靖域身前护着二人,待解决了几个逼近的小兵,回头一把扯下面纱,对玉子衿道:“往西走,十里坡,主公在那里接应!” 见到久违的面孔,玉子衿发怔,那人正是蒙成放。 “快带小侯爷走啊!”蒙成放大呼一声,劈手斩杀了一个围上来的小兵。 玉子衿回过神来,赶紧拉着宇文靖域在蒙成放和两个黑衣人的掩护下向西逃去。 此次宇文靖域深陷敌境,本就是九死一生,宇文铮深知玉策就算知道了宇文靖域的身世也未必会放他一马,与其坐着等死,倒不如奋力一搏。便命西原大军天一黑就出其不意发动进攻,趁中军大营兵马调动混乱时机派蒙成放带人潜入,兴许能救儿子一命也未可知,只是蒙成放杀进敌营后才知玉子衿居然也在。 夜色渐深已过子时,玉子衿紧紧护着宇文靖域向外跑去,军营西门是守卫最弱的地方,不少守卫都已被蒙成放带来的人诛杀,仍剩数十人死守营门,蒙成放三人双拳难敌四手,且不同程度地受了伤,也已经渐渐不敌。 不少士兵已经将玉子衿和宇文靖域团团围住,玉子衿一摸宇文靖域的脑袋,令他后退的话音刚落,一个反手已经剑鞘飞出,银剑如练直逼几个士兵面门,多年不曾执剑,她的动作却依旧飞快娴熟,宇文靖域看着那流风之姿傻了眼,他从不知道原来玉子衿有这么一手高超剑艺,他看了良久,有些呆呆地将目光转向了一直在他身后奋力厮杀的须赫云。 手起剑落,玉子衿飞快解决了几个逼近她和宇文靖域的士兵,持着染血的银剑正要拉宇文靖域离去,却有一队士兵又在这时冲了过来,而他们一行人早已经筋疲力竭。 马蹄飒踏传来,又两个黑衣人骑马而来,其中一人双腿一夹马腹凌空而飞,一杆长枪跃风扫过径自拦在了那批士兵之前,凭空扬起的力道卷起阵阵黄沙,他以枪为栏挡在了那队士兵之前。 蒙成放略带防备地看着手持长枪那人,“阁下是何人?缘何相助?” 玉子衿望着那杆长枪,道:“你是表哥?” 兰飒覆着面纱未摘下,紧握手中银枪,凌厉的目光一扫那些追兵,“带孩子快走!” 眼见又有人追来,蒙成放也顾不得再多问,只得举起兵器迎身对敌,掩护玉子衿带着宇文靖域向营外逃去。 寒冬的天格外严寒,玉璧战场荒凉,深夜中密林凄迷,更格外添了不尽的寒冷和肃杀。 如刀的寒风道道肆虐,玉子衿吐着寒气将刚刚病愈的宇文靖域护在自己的狐毛披风中,不知走了多久,前方见到一座颓圮城墙,而背后幸好并没有人追来。 “玉娘娘,我好累,你累不累?”宇文靖域靠在玉子衿身前,感受着她身上传来的温暖,还有那淡淡的芳香很让人舒心。 几日水米未进,玉子衿匮乏至极,看一眼尚黑的天色,强撑着揉揉怀中的小脑袋,“我还好,咱们再往前走走,这里还是不太安全。”低头一想,她弯腰用力抱起宇文靖域向前走去。 宇文靖域已经六岁,身量比平常的孩子还要高些,这使浑身无力的玉子衿抱来吃力不少,他感动之余挣扎着就要下来。 “不许乱动,你还病着,还有一段路就要到了,乖乖听话。”看着怀中倔强的小男孩,玉子衿累的同时也觉得无比幸福,这是她这么多年来第一次抱儿子,只恨不得永不松手,哪里还会觉得累? 见她坚持,宇文靖域抿抿嘴乖乖趴在那个温暖馨香的怀抱中,这种感觉好好,其实很多时候他都在想,如果他的母亲是她就好了。 行了一段路后,已经渐渐接近那座废旧的城楼门,待渐渐走近才得见夜色中那之下有一队骑兵肃然静立。 宇文靖域当先看到了那人马中负手而立的深沉男子,小脸激动异常地挥着手在玉子衿怀中大叫:“父亲!” 空野回响,孩童的叫声响彻四野,立刻有无数火把支起,照亮这荒凉田野。 宇文铮如山默立,听到呼喊声,萧冷的背影在晦暗夜色中蓦然转身,当看到不远处婉约清丽的女子拢着狐毛披风将儿子裹在怀中静立的场景时,天地俱静。 他嘴角的一抹轻笑刹那僵硬,一贯清冷的双眸数年后终于燃起了炽热的火焰。 “父亲!”宇文靖域从玉子衿怀中下来小跑至宇文铮身前,仰着展开笑意的小脸,眼神分外明亮,“父亲,孩儿回来了!” 宇文铮淡笑低头,摸着宇文靖域的小脸,“回来就好,来人,带小侯爷下去更衣。” “是!” 宇文靖域回头看一眼玉子衿,看到她的盈盈笑意,转身跟着护卫走了下去。 茫然四野,凛冽的风早已将她吹得没有了知觉,不知何时天际微雪,吹落在她的双睫,睫间模糊并不妨碍她看着那个器宇轩昂的男子向她走来,微扬的披风垂在他修长的身侧,银色的铠甲束在他猿臂蜂腰的身上,他依旧是他,容止可观,英姿勃发,依旧是那个傲骨铮铮的宇文铮。 可她却再也不是她了。 当年的玉子衿容颜极盛惊艳天下,而今的玉子衿容貌虽比起以前变化不大,但处于双十出头年华的她,早已褪去年少的青嫩,既为人妻又为人母,由内而外散发出的温婉娴静更是让人舒心,正是一个女子最盛的年纪。 望着那张思慕多年的容颜,宇文铮在她一步外站立,似乎还在不可置信中,久久的他才抬起修长的五指覆上那张脸,看着那低垂的云鬓,动人的眉眼,冰冷的触感自指尖传来,他的脑海中尽是当年横波园与她厮守的朝朝暮暮,这一去竟是有六年了。 感受着那温热的指尖在面上婆娑,玉子衿苦涩一笑,轻退一步就要转身离去。 “你去哪儿?”宇文铮一把掰回她的身子扣在怀中,梦中的馨香温软让他不尽地加重了手上的力道,“子衿,你为什么总要做我生命里的一场梦呢?乖乖留在我身边等我醒来难道不好吗?” 玉子衿颤抖着靠在那个这些年她想要想起却不敢想起的怀抱中,无声的泪如雨下,“对不起,阿铮我” “我不要听对不起!”宇文铮厉声打断,按着玉子衿的肩膀,让她看着自己的眼睛,“寤寐念之,谁知我情?我始视卿,如掌中珠。何意一朝,弃我而去?昔卿与我,如影如形。何意一去,心如流星?昔卿与我,两心相结。何意今日,忽然两绝?” 鼻尖的酸涩难以抑制,心间的绞痛更难以抑制,“阿铮,我知道你的情意,我一直都知道,可我是玉家的女儿,我不能为了你背叛父亲。” “那麟儿呢?你连麟儿都不要了吗?” “我我对不起他,我根本就不配做他的母亲,这些年是你一个人辛苦把他带大,他长那么大却连自己的母亲是谁都不知道,我一分职责都没有尽到过,更不奢求他会认我。” 宇文铮苦笑,“那你怎么知道麟儿想不想认母亲呢?我现在把他叫来,告诉他你就是他的亲生母亲!看他会不会认你!” “不,阿铮,不要!”玉子衿拦在宇文铮身前,满脸泪痕乞求道:“不要,阿铮,算我求你,不要告诉他,这辈子都不要告诉他,能见到他长什么模样,能看到他平平安安我就已经很满足了,我不希望孩子因为我而不快乐,更不希望让他知道我曾经不要他!” “曾经不要他?”宇文铮惨笑望天,“那以后呢?以后你也不打算要他了?你还是打算回到原倚风的身边是不是?为了他和那个孩子,你又把我和麟儿当作什么?” 长别六年,她不知道每一个相思刻骨的夜他到底是如何度过。每日闭目,他脑中心上都是她浅润柔和的眉眼,想她在他身旁玲珑偎依,想她执他之手深情顾盼,想她抱着麟儿柔声呢喃 然而,这一切到头来都属于了另一个男子和他们的孩子 没有人知道这一切让他的心有多痛,不可遏制的恨意只想让他毁灭一切。 玉子衿痛苦地闭上双目,片刻后睁开擦干脸上的泪水,看着那个孤寂廖峭的男子,低声道:“阿铮,不论有没有倚风和景沐,子衿这辈子都早已经配不上你了,从我一意孤行离开西原离开你开始,玉子衿就已经当不上你的真心,你何苦执着?” “我不懂,我的执着错了吗?从我认定了你是我的妻子那一刻起,这辈子我就没打算过再要别人,难道我要我的妻子重新回到我的身边有错吗?” 玉子衿无力再说,揪来揪去由始至终错的都只是她,是她作茧自缚,生生将自己逼进了一个不见天日的死局。 第四十二章 相见枉断肠(二) 宇文靖域换了一身锦衣,披着小小的狐裘而来,正好见赫连熊熊停马赶到,赶紧扑到那个宽广的胸怀里放飞天地,“伯舅伯舅,我想死你了。” 赫连熊熊一蹲身子抱个满怀,“哎呦我的乖侄子,这大半年可叫俺老熊想死了。” “嘻嘻。”宇文靖域拽着赫连熊熊的大胡子笑道:“我这不平安回来了嘛,本侯爷吉人自有天相,小小东原算什么。” 赫连熊熊哼哼鼻子,对这小子吹的牛皮显然不信。 瞅着不远处面色凝重的二人,宇文靖域疑惑抬头,“伯舅,父亲和玉娘娘是旧相识吗?” 赫连熊熊一怔,“怎么这么问?” “在东原的时候,玉娘娘曾对我多有照拂,现在她和父亲二人又说了这许久的话,可不是旧相识吗?” “哦,可能是吧!”赫连熊熊把头别到一边,偷偷地一擦眼角的泪,傻孩子,那就是你的亲娘啊! 一行五骑策马而来,断后的蒙成放带着须赫云与赫连流星等人赶回。 不顾身上流血的伤口,蒙成放几人翻身下马,拱手跪在宇文铮身前,“启禀主公,小侯爷成功救出,一行十五人死十人,现回复命。” 宇文铮挥挥手,“好好安抚死难将士家属,快回营疗伤吧!” “是!”蒙成放起身看了一眼默然不语的玉子衿,带着几人离去。 目送蒙成放等人离去,玉子衿回身正见宇文靖域兴高采烈地拉着赫连熊熊而来。 “父亲,玉娘娘。” 玉子衿对着宇文靖域点点头,不禁抬眸看了看赫连熊熊,时隔多年再次见到这位对自己疼爱有加的义兄,眼眶黯然一热。 赫连熊熊虎目温热,碍于宇文靖域在场,只得强忍着。 “咦?你们怎么不说话了?”宇文靖域奇怪地看着神色各异的三人。 玉子衿强颜欢笑,“小侯爷,既然已经将你平安送到,我也是时候该回去了,记得要保重啊!” 宇文靖域面带不舍,上前对着玉子衿深深一揖,“此次多谢玉娘娘大恩,宇文靖域没齿难忘!” “跪下!” 刚烈一声从头顶传来,宇文靖域吃惊地看着父亲,却听宇文铮道:“玉后救你一命,自当以再生之恩谢之!” “不”玉子衿扶着宇文靖域的手臂对宇文铮道:“不必了,这是我该” “玉娘娘,”宇文靖域反手抓住她的玉手,认真道:“父亲说得对!你救小侯一命,小侯自当以再生之恩谢之。”话毕,双膝跪地,对着玉子衿恭谨而拜。 玉子衿怔怔地看着地上的幼儿对她俯首叩拜,一行热泪奔涌顾不得擦去,赶忙将他扶起,“快起来,快起来,你身子还没好,小心冻着。” 将那张小脸捧在掌中看了又看,摸了又摸,她最后终是万分不舍地放了手。最后再看一眼那个冷漠深沉的男子,对上那双灼热深痛的眼眸,她知道那里面只会在对着她的时候会有万许柔情,今生遇到对她这般的他,余生早已无所求。 “王爷,小侯爷,赫连将军,再见!” 双脚木然地移动着,她不知自己是用怎样的姿态离开了那里,待到缓过神来已不知道自己走到何处,漫天的雪越下越深,她只能漫无目的地走着,走到自己走不动,自己对自己都没有了知觉。 不小心一脚踩到披风,她被绊倒在一棵枯树根旁,手扶着树桩无声而泣,泪水彻底决堤。 大雪纷飞无情落,泪成霜冰浑不知。 一人白袍银甲而来,用手中的伞为伤心欲绝的她遮起那无边飞雪,蹲身一指一指为她擦去脸上几近成冰的泪霜。 心中的苦涩爆发,她放声而泣,“表哥,我后悔了,后悔没有听你的话,我” 一把将人拥入怀中,兰飒看着那漫天飞雪,“哭吧,哭完就没事了”不论你何去何从,我都会守在你的身边。 天阔地远,万物俱静,鹅毛大雪纷纷而落在废弃城墙下无言而立的人身上。 宇文靖域呆呆望着仿若雕塑的父亲,不发一语静静站在他的身边,洁白的小脸表情复杂。无情的风雪落了父子俩一身,而父亲却丝毫没有要离去的意思。忍不住揉了揉自己的双眼,宇文靖域有些不可置信,父亲居然哭了。 负在身后的手掌紧握成拳,仔细看可见有血色溢出,在这寒冷的北风中结成了血珠,直至天明宇文铮依旧静立看着那个远去的方向。 万事难忘,唯是别离。 子衿,你还是离开了我 前线不利,后营失火。玉策一回大帐知道宇文靖域被劫的消息大为恼火,信手将桌上的琉璃盏砸个粉碎,当初既对宇文靖域下了杀心,他就没想过再续什么祖孙之情,这天下他争定了! “来人,征调五千精锐,今晚夜袭西原大营!” 这场玉璧之战历经一年,在经历了上次吃痛的战事之后,双方一改往日拖沓不进,愤而扑敌,玉璧一关,杀声震天。 就在玉策调集精锐袭击西原大营的当夜,宇文铮调派贺别澜率大军南下直取沂安。当西原大营因敌兵偷袭粮草起火乱作一团的同时,沂安失陷的消息也传入玉策耳中。 沂安地处东原西北要塞,五洲粮仓,玉策闻言大怒,眼看西原粮草被烧,忙调部将于半路阻截,以防宇文铮征调沂安粮草以补不足。 部署完毕,玉策立时亲率大军转战沂安,旌旗烈烈直直杀向沂安。 因为,玉子衿正在沂安城。 当日兰飒将玉子衿接回后,玉策正在气头上,也没工夫多搭理这个女儿,一国之后总不好待在军营里,玉策便命玉天秘密将玉子衿送往了临近军营环境较好的沂安城,等他日战事稍停再护送回显阳,不料这时宇文铮派贺别澜偷袭沂安,弄巧成拙。 若玉子衿落在宇文铮手上,那是万幸。若不是,玉策很明白一个女子落在西原军手上会有什么后果,况且还是东原皇后,他的女儿!清白有辱不说,这两个身份任一个都足以让玉子衿死无葬身之地! 这日,沂安遭西原钧天骑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攻破,前后不过三个时辰。 沂安行宫内,玉子衿坐在殿内幽寂一角独自心伤,一个行宫侍女忽然来报显阳城破,不时震天的喊杀声便浩荡而来。 城破突然,行宫内为数不多的宫人纷纷窜逃,乱作一团,玉天留下的三百守卫紧紧庇护着行宫主殿,守卫长龙行虎步跨入大殿,请玉子衿移驾。 厮杀声不断入耳,玉子衿紧皱眉头,西原军围城,人数起码不下数万,岂是他们逃得了的?当年在西原识得她的人惟有钧天五上将,如今攻城的主帅却不知是谁,这个时候她决不能落在西原军手上,否则若成了他们威胁父亲的筹码,就连阿铮都无可奈何。 “属下请娘娘快做决断,再拖下去只怕是走不了了!”守卫长情急下跪。 “攻城主帅是谁?” 守卫长抬头,不知道皇后为何在紧要关头还关心这个,只焦急道:“回娘娘,是西原大将贺别澜,先锋乃赫连熊熊之子赫连流星。” “什么?”玉子衿豁然起身,还未来得及庆幸,利箭疾雨已经破窗而来,腥红雨血在惨叫声中染遍大殿,守卫长与几个属下已经溘然倒地。 温热灼烫的液体滑荡胸前,突来的刺痛令玉子衿容色剧变,她捂着胸前正没入血肉的利箭雕羽,日光恍惚中只看到“钧天”二字的依稀轻影,一队精锐破门而入,当前一人虎目雄威双眼放大,她于兵戈浩荡中紧闭双目。 精甲如林,方阵相峙。 沂安城外,玉策与宇文铮两军相对。 四道锐利的目光交接,宇文铮与玉策同时策马上前,没有抽剑相杀,二人于对方一丈外驻马。 “你该明白,本王今日亲临不只是为了这小小的沂安城。”玉策先开口,眸子里有些疲惫和沧桑,对宇文铮的语气也不是往日的敌视与英雄相惜,带着长辈的长噫无奈。眼前这人或许当初该是他的贵婿,只是可惜比起这天下,他并没有选择他的女儿。 宇文铮握着缰绳,“玉王爱女之心铮明白,只是恕铮暂难从命。”回眸看了一眼沂安城的方向,他神情低柔,“您既然挂牵女儿,就也请谅解麟儿的念母之情,让他们母子团聚吧。” 提到宇文靖域,玉策眼神一乱,当日是下了杀心,可那毕竟也是他的亲外孙,甚至是他最喜欢的孩子,“你既然怜儿爱子,当初又何苦有长和九年原业西流一事,若非你二人阴谋筹划,事情何尝会到如此地步!如今她已是东原皇后,不再仅仅是本王的女儿!西原她留不得!” 宇文铮长叹,没有向玉策提起当年的误会,事到如今,再提起也无用。 玉策此来并不打算能一次性从宇文铮手上要回玉子衿,只是来确定女儿是否平安在他的手上,知道她无事,也心安了。当初既然玉子衿选择回到玉家,就已经证明了她的态度,其余的玉策也不多做纠结。 扬鞭一挥,一个小将捧着一柄宝剑上前,玉策指指宝剑,道:“这柄御啸,送给靖域,权当我这个外公的见面礼吧!” 宇文铮抱拳,对着玉策策马扬尘的身影,“铮代小儿谢过玉王。” 鸣金起,两军收。 第四十三章 相见枉断肠(三) 寒冬料峭,冷风刺骨。 晨起白雪落满枯枝,天地茫茫飞鸟俱无。 血肉撕裂的剧痛刺醒床帏中沉睡的人,玉子衿低呼睁眼,胸口的疼痛压得她喘不过气来,在这寒冬腊月额间就冒出了冷汗。 撑着疲惫的身子起床,她几步踉跄。 冷风入窗,宫室邻湖,枯荷映水,这里还是沂安行宫她住的宫室。 浓郁的药味浅飘入鼻,她闻着味道走到外间。 鹅黄宫账,玉绫香案,火色半明沸腾着一锅汤药,在那旁边,一个圆圆的小脑袋正垫着小手睡得暖香,蒲扇还松垮垮挂在他的指尖。 这一幕暖心,玉子衿忘了心口剧痛,惟有泪雨沾面。 被入窗的寒风吹了个哆嗦,宇文靖域抖抖坐起身,赶忙着急地去煽火,幸好没灭,幸好开了,他庆幸地睁着大眼睛摇头晃脑,才发现里间门口立着个青衣墨发的人,顿时欣喜小跑过去,“玉娘娘?你终于醒了!” 玉子衿吸吸鼻子,苍白脆弱如雨打梨花,一阵风来就能欺压枝瓣,摇摇欲落,她泪光未去的眸凝在那张天真萌动的小脸,用袖口为他擦着脸上的几道灰,“怎么回事,怎么是你在这里煎药?” 宇文靖域嬉笑挥挥手里的大蒲扇,“行宫的侍女都跑了,当然由本侯亲自来照顾救命恩人了,怎么样?想不想尝尝本侯亲手熬的药?” 屋外赤着上身自缚荆条的赫连流星哆嗦着翻白眼:亲手熬的?药是本先锋亲自跑腿买的!火都是我生的好不好? “好。”对上浩清侯引诱的目光,玉子衿微笑着点头,牵着宇文靖域的小白手前去喝药。赫连流星臂力惊人,那一箭射出是用了全力的,若非箭矢正好偏离胸口三寸,玉子衿此刻早已一命归西,就算如此,她现下也是伤得不轻,每走一步路胸口都在隐隐作痛,紧握着那嫩嫩的小手,她一直都在强忍着。 宇文铮戎甲未去,下了战场匆匆而来。 屋门外,他疾步驻足,冷沉的眼轻柔惊起,修长五指紧握宝剑,怔怔看着屋内清丽绝色的女子,她长发披散,仪姿曼妙,正颦笑温柔与她身边的俊秀男孩轻语嫣然,喝着男孩用小手笨拙送到嘴边的药,明明被烫到,明明药很苦,她的笑意却还是那样浓,那样美。 霜冷的五官开出万朵春华,他在寒风中绽放霞光万射的旖旎笑意,那经年旧梦中出现的场景,终于真实地出现在他的眼前。 赫连流星正窝在避风一角瑟瑟发抖,看到主公回来双眼放光,磨蹭磨蹭到宇文铮身后,砰地一声巨石跪地,四处回荡的嗓门儿嘹亮:“主公,属下该死,误下命令箭射行宫,请主公处罚!” 快罚我吧!快罚我吧!不然等老爹知道我亲手误伤了姑姑,肯定死得比现在还难看! 蠢货!你不知道惊扰了主公看娇妻爱子母慈子孝死得更难看——须赫云在角落里无语望天,默默走开。 宇文铮不耐烦闭目,片刻吐气转身看着**上身负荆请罪的赫连流星,后者正哀伤涕零呜呼哀哉。 玉子衿与宇文靖域正向外移来目光,只听宇文铮咬牙切齿道:“知错能改善莫大焉,你就在这行宫洒扫三月以示惩戒吧!” 洒扫? 三月? 赫连流星冻红了的大脸瞬间龟裂,他可是征东先锋啊?这活是下人娘们儿干的! 宇文铮哪里管他什么表情,早阔步向屋内走去,征东先锋哭丧着脸看主公的伟岸背影,一个喷嚏措不及防惊天动地。 “末将吸吸末将谢主公。” 听到赫连流星委屈的呻吟,玉子衿与宇文靖域扑哧一笑,这时寒风欺面,宇文铮已进屋来,宇文靖域小跑过去拉着宇文铮献宝,“父亲,你看交给我准没错,玉娘娘喝了我熬的汤已经恢复血色了。” 宇文铮冲儿子一笑,目光又放回玉子衿身上。 压声清咳,玉子衿忍住疼痛起身,闪烁的眸子只一略那人的如海目光就垂于地面,她福身一礼,“此次多谢王爷相救,子衿感激不尽。” 宇文铮僵硬摆手,因她强忍疼痛的模样心如刀割,生冷道:“玉后客气,本王分内之事。” 气氛一时尴尬,两人都不说话,宇文靖域看看宇文铮,看看玉子衿,疑惑道:“父亲和玉娘娘以前是旧相识吗?” 二人眼神纷纷一闪,宇文铮道:“年少旧识。” “萍水相逢。”玉子衿同时道。 “那到底是年少旧识还是萍水相逢?” 玉子衿索性沉默,宇文铮淡笑,对儿子解释:“年少时玉后曾救为父一命,玉后为人大方不记心上,加我二人立场故并无几人知我二人相识,所以在她说来是萍水相逢。” 明示暗示宇文靖域听了个明白,玉子衿是玉策之女,怎能让人知道他救过父亲的死敌宇文铮? 只是父亲的说法,宇文靖域却半信半疑。 既然曾救父亲之命,那父亲和玉后是如何相识?若因救命而相识,深闺女儿缘何要救陌生男子?若因相识而救命,那父亲又在玉后心中有何等地位,以致令她背叛玉王? 这些疑惑宇文靖域没有说出口,孩子的眼神分外明亮,总能不经意察觉出大人刻意隐瞒心事的神情。 “你蒙叔叔命人送了些野味儿,都是你爱吃的,我让人全送去了后厨,你要不要去看看有什么想吃的,今晚做了添膳。”宇文铮摸着宇文靖域的圆脑袋。 “成!”机灵拍拍小手掌,宇文靖域叮嘱玉子衿好好休息,背着小手人模人样离开了寝殿。 小身影渐行渐远,玉子衿也渐渐不支,身子一软倒入一个快步闪来的怀抱中,她微抬血色无几的脸,看着那人线条完美的下巴,坚毅疼惜的俊脸,被他打横抱起向内间走去。 厚厚的棉被裹住清瘦的身子,她倚着背后宽广温厚的胸膛,感受着从他身上传递的阵阵温暖。恍惚中她看到当年驿外断桥,满天飞雪中那立于马上的男子伤情的怀抱幼子,看她绝情离去。 最后只换来她一声“我愿与君绝” 那天天很冷,在舟头她看了好久,直到船过启江她还在望着那个方向,凉彻入骨中她最想的就是他的怀抱,这是只属于她的天地,许她无情放飞,可是她却将他无情摒弃负了他多年。那年的寒风落了她一身月子病,以致后来流掉两个亲子,可能那便是她的报应吧! “子衿”许久,宇文铮哑涩开口,灼痛的眼眸湿热,他紧紧抱着怀中的无骨馨香,不是当年的薄荷清新,却的的确确是她的味道,他双目猩红,似入了魔道将她狠狠揉进怀中。 那日沂安城破,他随大军殿后进城,当在流星怀中看到浑身是血的她的时候,天知道他有多崩溃。若知道她在这里,他绝不会采纳部下建议攻取沂安,也就不会有她这一箭之苦,他知道那痛,当年他也是尝过的,女子本就比男子柔弱,自小不曾受过什么苦的她怎么会受得了这般痛楚。 疆场男儿不懂风月,香玉怜惜之心更不会有几分,他以前也同那些粗犷男儿一样,不懂女子柔弱娇媚,只觉得那太做作,直到她来到他身边,无名飓风卷带出他万般柔情,原来人世间还有这般思绪牵绕心肠。尽管知道她并不是那不耐风雨的暖室娇蕊,他却更加不顾一切要怜惜她分毫无失,一寸不伤,永护掌心。 人世千娇百媚,女儿洁白美玉,他只在她一人身上看到。 “阿铮,好痛”玉子衿惨白着脸,发出的喘息浮若游丝,明珠晶亮的眼球浸着水色迷惑,病态里的流光魅色只入那俯视灼热的星眸,他的指情不自禁摸着那如凝脂的脸,嫣色的唇,感受着她渐渐贴合在他心口的秀小手掌,那里有着同样的伤疤。 “阿铮,我终于感受到了和你同样的痛以前我总是在想,那么长的长矛穿破胸膛会是什么样撕心裂肺的感觉,你又是用什么样的毅力忍耐着,是怎样熬过了那后来的血腥和孤单,今日子衿终于痛你所痛”她似乎头脑有些晕了,眼光迷离得像在做梦,掌心渐渐上移,她的温热紧贴着他线条修长的脸颊,缓缓道:“我好恨自己当初没有机会一直陪伴着你,在你最无助的日子没能执你手共并肩与你度过最艰难的时光。我也好恨我自己后来狠心一走了之,让你一个人孤独地抚养麟儿,早知原本应相失,不如从来本独飞,我真的好狠我” 合目闭去,清冽的声音渐渐断了,宇文铮冷峻的眉眼早已成溪波晶莹,他加重了钢铁臂膀的拥护力道,又用最舒适温暖最富有安全感的铁骨柔怀护着胸前的女子,这世间也惟有她会想要痛他所痛。 “不许恨自己,我不恨你,不怨你,比起留在我身边愧怍难持,我更要你仰不愧天俯不怍地,不管你做什么,不管你在哪里,你都是宇文铮唯一的妻,我的身侧永远只为你而留” 第四十四章 相见枉断肠(四) 寒风凛冽里,疏星在上,赫连流星捧着大碗蹲在屋头,吸溜一口姜汤紧了紧身上的棉被,顺带一抹鼻孔下两根白条儿。 宇文靖域眼角抽搐,端着一碟子花生找了个远点的地方挨着赫连流星坐了。 “这大冷天的你跑屋顶来干嘛?” “看流星,等许愿,爷我下次要当征东大将军!” “矫情!做梦!先做你的洒扫小厮吧!” 恶狠狠的目光一瞪,赫连流星刚要跳脚,宇文靖域又道:“还想让本侯封你做大将军不?” 脸一垮,赫连流星伏低做小,极尽谄媚,“想,当然想了,臣还等着小侯爷早日长成人,英明神武惊艳绝世带臣打天下呢!” 一连用俩成语已是极限了,宇文靖域瞅一眼赫连流星脸若银盆目似铜铃还冒光的吓人模样,默默又往远处坐了坐,不经意地望天,剥花生,闲谈:“蒙叔叔和伯舅就是疼我哈,今儿打的不少新鲜野味儿都送沂安来了,我刚命人架了火架,都烤上了,在东原憋了这半年,可算能解解馋了。” 赫连流星端着大碗呵呵笑,“是啊,扫了这半天地,哥哥我也饿了。” “得了吧,看你壮那样还是少吃点,我还等着答谢救命恩人呢!你不许抢!” “哦。” 宇文靖域挑眉,挺听话?“说起来,这玉后和我父亲也是旧相识哈,还挺巧,呵呵”把手里剥好的花生向赫连流星一摊,“对了这我父亲和玉后是怎么认识的来着?” 赫连流星眯眼笑一口闷光花生,囫囵嚼道:“在在风怡晴(风漓城)认识的啊,骨(主)公英雄救了个美,然后呼呼(姑姑)又在香丁(上京)救了骨(主)公”说着说着没了声,他眼中一恐发现宇文靖域正定定看他。 “父亲救了玉后?玉后又救了父亲?”宇文靖域慢慢趴上赫连流星恐惧的大脸,“还有你刚才叫玉后呼呼?” 赫连流星往后一窜,险些掉下屋顶,他用尽量镇定实则尖叫的声音冲宇文靖域大吼:“什么呼呼,我什么时候说呼呼了,那明明”一抬掌心的花生渣渣,“明明是嚼花生的声音!” “没有就没有,你激动个啥?” “我我哪里激动了?” 宇文靖域笑笑,看到屋檐下走来的须赫云,一个挑眉展翅而下,徒留赫连流星呆蒙望月。 须赫云接个满怀,抱着宇文靖域温和道:“晚膳已经准备好了,主公请小侯爷去梁雨阁用膳。” 从须赫云怀里蹿下,宇文靖域道:“我知道了,这就过去。”他正要回首,又道:“赫云哥哥,许久不见你舞剑了,有空记得再教我耍两招啊!” 须赫云低了低眉,笑道:“好,有空继续教你。” 宇文靖域走远,须赫云恨铁不成钢地望着屋顶捧凉汤的赫连流星,后者打颤道:“我不是有心的,这小子花花肠子一大堆,摆明了来套我话的。那啥你别这么看着我,好歹我也是一员猛将我就多说了那么一两句额你是来叫我去吃肉的不?” “以我之见,你还是继续在这里喝汤吧!”须赫云无情留下一句,转身就没了身影。 屋顶,赫连流星往棉被里缩着含泪问苍天,他是倒了几辈子霉啊?姑姑救我! 梁雨阁,画堂雕檐,雪柱清台,侍卫在宽阔的凉台架起火架,撑起火把,将打来的野味一一架烤,野兔鲜嫩,麋鹿松软,羔羊劲美,诱人的烤肉鲜香绕梁梁雨阁,在阁内依旧能闻得外面的美味气息。 宇文靖域趴上桌,撕下侍卫刚端上桌的肥美野兔的一条腿放在玉子衿盘中,“玉娘娘,这兔子可是我蒙叔叔亲手打的,又肥又嫩,我特地命人用了水月城特卖的调料来烤,你快尝尝,很好吃的。” 玉子衿点点头,眸光泛着水光,看一眼垂眸饮酒似笑非笑的宇文铮,拿起兔子腿咬了一口,赞道:“好吃。” “是吧!”宇文靖域笑得眉目弯弯,听玉子衿夸赞,赶忙拿起桌上的小匕首为她割了鹿肉割羊肉,热情洋溢在他的小脸,此刻再不是显阳皇宫那个对任何人任何事都戒备十足的孩子。 玉子衿连连相应,心底既暖又酸。从来她都没有想象过会有这么一天,还能在这样的月,这样的夜下和她爱的人,他们的孩子坐在一起吃这样的一顿饭。胸中哽咽挣到了胸口,刺痛却幸福,这一箭换此刻相聚,太值了。 身前多了一碗参汤,她抬起水光氤氲的双眼看那人,他沉而静的眸子向她浮动华光,流光顾盼万千轻柔,“你受了箭伤,不宜饮酒,先喝碗参汤吧!” “谢王爷。”她音线微哑,捧起瓷碗一饮而尽。 宇文靖域停下啃鹿肉的动作,手捧着泛热气的鲜肉,满嘴油乎闪着如星明亮的双眼,看玉子衿喝汤时湿了的眼眶,看宇文铮垂望她柔情万许难掩藏的眼波。 男孩侧开目光腹藏心事地嚼着手中的肉,再鲜美的味道到口中也没了滋味。 “在在风怡晴(风漓城)认识的啊,骨(主)公英雄救了个美,然后呼呼(姑姑)又在香丁(上京)救了骨(主)公” 想起赫连流星的话,他皱起眉头,什么样关系的男女才会有这般剪不清的纠葛,有了这般剪不清纠葛的男女又会是什么关系? 呼呼? 千思百想在宇文靖域脑海中纠做一团,他微笑着向宇文靖域开口:“父亲,玉娘娘的伤不出个七八日差不多就能愈合了,咱们何时送她回显阳?就算你们是旧相识,她也不方便在这里多待的,况且太子弟弟也需要母亲。” 宇文铮脸色一僵,尤其在听到宇文靖域口中的“太子弟弟”时,双目寒光。 连玉子衿都被问了个措不及防,只得笑道:“是啊,我出来这些日子也确实该回去了,父亲那边至今没传出什么消息,想来是将我失踪的事封锁了,再这样拖下去只怕父亲也会为难。” 宇文靖域笑笑,等着宇文铮答话,刚刚那明显的冷漠,他感觉到了。 父亲和玉娘娘,果然关系不简单。 那他的母亲呢? 光亮的大理石柱映出桌宴人影,两个相似眉眼交晃在宇文靖域惊惧的瞳孔,他飞离目光豁然起身,正对上惊讶看他的玉子衿和宇文铮。 “我吃饱了,父亲,玉娘娘,你们慢用。”教养极好的他忘了告退,只匆匆向外跑去,大胆的想法在脑海中愈益炸裂,男孩匆忙急碎的脚步在长廊分外凌乱。 待宇文靖域跑远,须赫云轻步走入,对宇文铮与玉子衿一揖,担忧道:“主公,夫人,刚刚小侯爷去了流星那里套话,只怕他已经心有怀疑。” 玉子衿一惊碰倒了杯碟,宇文铮淡淡自斟自饮,道:“本王知道了,你去看看他吧!” “是。”须赫云告退离去。 侍奉的人一一退去,畅丽厅阁只剩二人,玉子衿深吸一口气,“送我走吧!” 拈杯的指一顿,似什么都没听到,宇文铮闭目仰首满饮,一杯一杯,直到酒壶告尽,他醉意熏染的星眸定定看着桌对面的清然丽影,她背月而坐,侧脸流过一道纯白月光,轻和明润,姑射神人,似沉海浅波洗涤的雪蚌明珠于暗夜生出惊人辉泽,又似陇川泠湖于霜冷寒夜浮荡的柔丽清波,美而艳,惑而洁。 以前每一个凄别不见相思难耐的夜,他总会对着那幅上京国色醉酒天明,这副容颜在他的脑海中早已经深深定格隽永,思慕永夜。 修长有力的掌情不自禁贴上那张绝颜,他眼底灼灼,映在玉子衿闪烁的目光中几近透露着疯狂,再眼神清明时,二人已经纠缠至里间的床榻。 宫灯明和透过水碧莲帐射入,他双目布满血丝一味霸道,数年的爱恨如洪水绝波,释放难收。 清晨,宇文靖域眯着惺忪睡眼站在梁雨阁旁的清湖浮桥,一夜思索,他否定了自己大胆的猜测。是他多心了,若真的是她怎么可能堂而皇之得瞒过玉王他的存在?算算年纪,那时的她也不过是个十四五岁的少女,王府郡主久在深闺,绝不可能瞒过家人在外与人生子。 是他多想了 也或许 孩童的表情有些悲怆她的母亲仅仅是因为和她长得像才被父亲那她又去了哪里呢? “哎呀糟老头,你走快点儿!”几步外传来赫连流星的大嗓门。 宇文靖域走下浮桥,正对上来人,“怎么了,出了什么事?” 赫连流星手里正扯着一个抱药箱的大夫,见宇文靖域这时出现,浓眉虎目一紧,话到口边必三思索才慢条斯理仔细开口:“哦,那个玉额” “玉夫人。”宇文靖域提醒。 “哦,玉夫人伤势又严重了,主公叫我找个大夫再来瞧瞧。” “又严重了?”宇文靖域小脸一绷,昨日吃了药不是好多了吗?边询问着赫连流星边与二人向梁雨阁同去。 第四十五章 相见枉断肠(五) 梁雨阁中,玉子衿尚在昏迷,宇文靖域进了内阁见宇文铮正候在床边。 宇文铮暗怪自己没有分寸,正满心焦急着玉子衿的伤势,丝毫顾不上儿子的疑惑神情,待大夫把完脉急忙道:“怎么样?伤势可严重?” 大夫并不是随军人员,是赫连流星几番寻找在沂安较为有名望的一家医馆请来的老大夫,诊了玉子衿的脉,老大夫微微皱眉,有些避讳年纪尚小的宇文靖域,别有深意对宇文铮道:“将军大人,这位夫人伤势已无大碍,只是失血过多身子较虚,要好好静养,不能劳累,要慎之啊!” “她只陪我们用了晚膳,没干其他什么怎么会累?”宇文靖域听到大夫的话疑问出口,也不管宇文铮有些窘红的脸,“父亲,你们昨晚还干了什么?” 老大夫脸上挂不住,拎了药箱告辞就走。 宇文铮被儿子这一问彻底臊了脸,也不回答,板起面庞道:“新春将至,今年这个年怕是要在边关过了,你伯舅和须伯伯今日差不多就要过来,我这两天要去军营一趟处理些急务,这里就交给你了,好好照顾玉后。” “是,孩儿遵命。”宇文靖域认真点头。 离去前细细看了玉子衿沉睡的眉眼,宇文铮信手给她理好床铺,又叮嘱好宇文靖域让她按时喝药才去了军营。 送走了父亲,宇文靖域趴在床边看着玉子衿脸上不正常的嫣红,小手托腮,脑子里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赫连流星送走了大夫拿着药方忐忑进屋,看看玉子衿昏睡不醒,少年刚硬耀眼的脸庞蹙起眉头。老爹马上要来了,知道他亲手射伤了姑姑,他完了! 赫连流星的面容半似赫连熊熊的虎威英猛,半有嫣翠的五官姣好,凑在一起是一个阳刚不凡的少年,只是神经太粗,不藏心事,这一蹙眉很容易就被宇文靖域看在了眼里。 眼皮一跳后退两步,赫连流星暗自打算离这小子远点,宇文靖域哪会如他的愿,腿还没来得及迈开就被叫住:“流星哥哥,你这是去哪儿啊?” “不去哪儿,这不是去给玉后抓药吗?”赫连流星似笑非笑,奸诈回头。 呵呵,不错。宇文靖域浅尝茶水,“哥哥似乎对玉娘娘很上心啊,这几日鞍前马后跟半个儿似的!” 死小子坏小子臭小子——赫连流星腹诽,皮笑肉不笑道:“是啊,这不闯了祸把人射伤,可不得补救补救,毕竟一条人命呐哈哈。” 你射死的人多了,也没见什么时候心疼过! 宇文靖域不再和他泡蘑菇,不耐烦摆摆手让他去抓药了,一个比一个难套话,显然独独他一个什么都不知道! 拿起梳妆台上的小镜子,宇文靖域趴在床边细细观摩着玉子衿的睡颜,一眉一眼比对着自己未长开的眉眼,突然床上人一个闷哼,他随手丢开了镜子。 玉子衿睁开眼就看见宇文靖域心神不宁趴在床边,有气无力道:“你怎么会在这里?”扫视内室并没有宇文铮的影子,她没再多问,昨夜的事回荡脑海,锦被下她理理已经穿好的衣裙,依旧笑看着宇文靖域。 宇文靖域抿抿小嘴交代了父亲的嘱托,扶着玉子衿倚靠在软枕,因为心里的小猜测有些别扭,一直没再说话。 玉子衿精神还不太好,没发现宇文靖域的异常,半睡半醒但看须赫云端着汤药走了进来。 挥挥手说汤药太烫,须赫云没让宇文靖域来接,又道:“赫连叔叔刚刚到了,听说流星射伤了小侯爷的救命恩人,紧抓着流星一阵好打,小侯爷快去劝个架吧!” 宇文靖域幸灾乐祸,起身一个甩袖,只赶着去看好戏,跟玉子衿说了声小跑就走。 须赫云端着汤药来到床前,“夫人,喝药了。” “嗯。”玉子衿点点头,直起身将温热的药一饮而尽,将药碗教给须赫云,玉子衿看着这个俊秀少年,“清欢还好吗?” 须赫云点头,“她很好,现在家中陪我母亲。” “她这几年长高了不少吧?”想起那个甜甜的爱依赖她的小女孩,玉子衿眼角流露着怀念。 “是啊,差不多快有夫人高了。”须赫云垂下目光,他知道虽然清欢不说,但她最大的愿望就是希望夫人能回泷州 阁中寂静,阁外却是噼里啪啦乱响嘈杂,紧接着是赫连熊熊的虎啸:“臭小子,老子叫你不长眼,头次当先锋你就桶这么大的篓子,老子打死你个不长眼的!” “父亲,我错了,我错了还不行吗?下次一定长眼!”赫连流星逃窜求饶。 “哎呦,你还想有下次?伯舅,打他!”宇文靖域添油加醋。 “老熊,你下手轻点,打伤了谁当先锋?”须擒风勉强算是求情。 玉子衿被须赫云扶着到阁外廊下,亭台疏阔处,正见赫连熊熊操着皮鞭四处扬威,而赫连流星四处抱头逃窜,父子俩一个追一个跑,祸害了不少枯木残枝,引得守卫低头偷笑,随从忍俊不禁,而宇文靖域正闲不够乱,坐在捋须轻笑的须擒风肩上边看热闹边煽风点火。 见到救星,正窜上屋顶的赫连流星大跨步一个猛龙过江,纵身飞跃数丈远的湖面直扑梁雨阁廊下,一个翻滚躲到了玉子衿身后。 赫连熊熊双目喷火,一瞬也已经雄威驾临,皮鞭冲着赫连流星一伸,看到玉子衿在前不合适,索性丢手扔了,掐腰道:“臭小子,你给我出来!” 趁宇文靖域还没过来,赫连流星在玉子衿身后伸出头小声道:“姑姑救我,我还得带兵打仗呢!” 玉子衿笑笑,转对赫连熊熊道:“义兄,算了吧,我伤得又不严重,你就放了流星吧,我还指着他给我煎药呢!你把他打伤了谁伺候我?” 赫连熊熊脸色稍好,正要开口见须擒风已经托着宇文靖域飞至廊下,忙改口:“既然玉后深明大义不和小儿计较,那本将就就此作罢。” 须擒风放下宇文靖域,和蔼含笑对玉子衿问安,引来宇文靖域问道:“须伯伯也认识玉娘娘?” “数面之缘。”须擒风言简意赅。 玉和六年元月,玉策亲率大军五万余人,围攻西原据守的晋城,想拔除西原安在滒水下游的枢纽,直道北上,争夺玉璧。玉策一行重兵囤于晋城,晋城岌岌可危。 时西原明州刺史韦封镇守晋城,顽强抵抗,玉策先后采用断水道、火攻、挖地道等战术,围城十余日,城中粮草断绝、水源不济。眼看晋城不支,韦封只得开城投降。 晋城一失,玉璧关项背坦然露于玉策之前,宇文铮闻讯大怒,抄韦封满门,亲率大军杀至晋城,玉策立增兵三万与其对抗。 两军敌对时,新春也翩然而过,待宇文铮从军营赶回,已是元月初五,元月初六这日正是玉子衿的生辰。 玉策忙于战事的同时也没忘记女儿的生日,在初五那日倏然收住了激烈的战事,没有诡计,没有虚诈,宇文铮有生以来第一次如此地相信这个宿敌,在初六这日清晨不管赵穆等人的劝阻,策马返回沂安。 纠缠十年,他们从未在一起度过一个新春,甚至不曾互相为对方庆过寿辰,一个生于元月,一个诞在腊月,红尘首尾,明明离得那样近,却不得团圆。 灯火摇曳,烟花满天,五彩的绚烂绽放在沂安城的上空,即使城中易主也没有改变居民去岁革新的热情,这乱世战乱如常,这座城不管归东原或是西原百姓们的日子总是要过的。况且玉王与英成王俱是爱民如子,所占之地皆下令兵马不许扰民,他们可以放心过自己的好年。 最大的烟花一朵,妖冶山茶火红爆开在行宫上空,细密枝瓣如琉璃中葡萄美液泄在浩荡银河,那样璀璨光芒映红浩阔星空,闪亮发光的多姿色彩令星空失色,万花陪衬。 凄美盛开的娇艳映入廊下的纯净眼眸。 她记得,是那年钟罄寺前她为他栽种的万朵山茶。 宇文靖域并不知道今天是玉子衿的生辰,一手拉了宇文铮而来,另一手又抓住了玉子衿,刚一触手他也觉出了不合适,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就想这样牵着。 被两两交叠的大手牵小手触动,玉子衿在彩花耀眼中看见英气的男孩闪着和她相似的眼眸道:“玉娘娘,沂安城从初五至十五都有昼夜不止的灯会,你和我们一起去看吧!” 漫天烟火齐飞,五光十色的艳丽光芒映照着她动容的脸颊,她牵着那软软的小手点头,无数烟火照亮了她多年来只会在梦中出现的场景,她月华锦的裙袂飘举蹁跹,踩着细碎的步伐任由那个小人儿牵着走向漫彩灯光,而那个清举男子的深邃目光始终未从她的身上游走而去。 缛彩摇分地,繁光远缀天。接汉疑星落,依楼似月悬。 一路明烛彩灯布满街市,火树银花接连巷尾,此景正如那年芙蓉城上巳节的灯会,玉子衿闭目深嗅,错觉中她以为风中仍会有那夜杏雨幽幽的芬芳,入鼻却是寒风冷气的抽凉。 睁眼,宇文铮正望着她,怀念往之,他当然也想起了那一晚一直护在怀中怕人窥视的娇体芬芳。 宇文靖域高兴地接过须赫云买的兔子灯,摇晃着雪兔白胖的灯身对玉子衿道:“看,我的大兔子漂不漂亮?你喜欢什么样的灯,我们去买!” “何必买呢?”几步外刚摆好灯盏的摊主听到响亮插话,“来小老儿这里猜灯谜,猜中了免费送!” 第四十六章 相见枉断肠(六) 摊主一声吆喝不少人都围了过去,宇文靖域昂着灿烂的笑脸道:“父亲,玉娘娘,我们也去看看!没准可以拿个彩头回来!” 宇文铮笑着点头,玉子衿牵起他的小手,三个人随着人群围了过去。 神采绝伦衣着不凡的一对男女带着一个俊秀孩童出现,一家三口在人群中格外鲜明,摊主早就注意到了三人,拿出一盏孔雀开屏鲜艳夺目的灯笼,那之上还用羽毛模拟孔雀毛做成堆饰,做得十分用心,笑道:“这位公子、夫人面生得很,想必是初到本地带着小少爷出来逛逛,这第一场不如就从三位开始!这有一个孔雀灯,三位只需要一人猜对一个谜题,这灯就是三位的了,否则就请下一位来竞猜,可否?” 沂安城民风淳善,热情好客,听到这个提议虽然很多人都喜欢那孔雀灯,但本着外来是客的道理多数人都拍手叫好,宇文铮淡笑点头,“摊主请出题。” “这第一题答一物,公子听好,”摊主清清嗓子,“有洞不见虫,有巢不见峰,有丝不见蚕,撑伞不见人。” 所有人迷惑思考,宇文铮想也不想接口而出:“藕。” “恭喜公子答对了!”摊主捋须笑道,周遭人闻言称好。 “这第二题答一句诗,夫人请听,谜面为‘美人蕉’。” 众人还没来得及深思,玉子衿已经道:“冲冠一怒为红颜。”身旁宇文铮向她投来凝辉亮目,她额首错开。 冲冠一怒为红颜 “夫人果然奇巧,”摊主眼睛明亮,在众人连连叫好声中转对宇文靖域温和道:“这父母大人可都答对了,小少爷可不要拖了后腿啊!” 宇文靖域高傲摆手,“摊主只管请说!” “这第三题答一个成语,小少爷听好谜面,一个字——乖。” “啊?”所有人面面相觑,这是什么谜面,那小少爷八成是猜不出来了。 宇文铮和玉子衿相视一笑,看着摸头思考的宇文靖域也不去提醒他,浩清侯年纪小,读的书却不少,这题目只能暂时困住他而已,不一会小脸上转惑为朗,大声道:“我知道了,是‘乘人不备’!” 摊主喝彩鼓掌,奉上孔雀灯,“小少爷猜对了!彩头奉上!” 众人连胜称赞中,宇文靖域小跑过去挑起孔雀灯拿来送给玉子衿,“看,我给你赢回来了!” 玉子衿温柔接过,柔和清宁的盈笑在明灯光火下绽放南海雪珠的光辉,看得在场人沉湎失色,险些忘了猜灯谜拿彩头,直到那美玉雕镂容仪风流的三口相携走远,他们才回过神来。 中街最繁华处有家酒楼名醉客乡,玩了一个晚上,宇文靖域摸摸有些瘪了的肚皮,二话不说拉着宇文铮和玉子衿走了进去,雅间内他双拳撑着小脸道:“玉娘娘,我和父亲不太熟悉东原的菜色,你来点!” 玉子衿没发现宇文靖域眼底异样的光芒,为他放好碗筷,点头向店小二询问了本楼有什么招牌菜色。 小二说完,她点了十余道菜,小二应下爽快下楼吆喝,一直沉默斟茶的宇文铮脸色忽然轻变,他不着痕迹地瞥与玉子衿欢快谈笑的宇文靖域,举杯饮茶时用杯子挡住了复杂的眼色。 或许是他想多了。 松鼠桂鱼、金钱虾饼、葵花斩肉、凤尾鱼翅、佛手金卷、陈皮兔肉、耗油牛柳、水晶梅花包宇文靖域对着一桌美味大快朵颐,边吃边赞,清莹眼角在低头喝粥时色泽转浓,各地名楼虽有自己特色,但膳食美味无不兼具各地菜色,这些菜在泷州的各个酒楼中也有,她熟知自己爱吃金钱虾饼、凤尾鱼翅和水晶梅花包也就罢了,又是如何知道父亲最喜欢松鼠桂鱼和陈皮兔肉呢?就连这荷叶粥都是父亲最喜欢的,难道只是巧合吗? 灯火阑珊,闹市寥落,热闹繁华总有尽时。宇文铮抱着趴在他肩膀上睡着的宇文靖域踩着稳而慢的步伐而行,他向前的眼神夜穹般黑不知底,看不出任何情绪。玉子衿手持那盏灯油将尽明光渐熄的孔雀灯静静走在他的身侧,那孤独的背影,那熟睡的幼儿,让她看了又看不敢再看。 以前她梦到过这般场景,黑暗无灯行人远去的长街,唯他一人紧抱麟儿寂寞前行,她想上前,却越走离他们越远。 烛火奄奄,她将开屏孔雀撑挑在前,于这长天夜幕寒风犹重的古城街道照亮行路,一双璧人瑶林玉树的身材在石板路投下绝长黑影。 天那样寒,路那样长,清瘦的她与他并肩行走,岁月不改的容颜如那年芙蓉城上巳节的灵秀鲜活,可眼前冷落凄清却再也不是那年。 一灯一月一双人,归寂寥。 回到行宫将宇文靖域放在睡榻,宇文铮转身看她,汹涌痛意如倾天之波滔滔涌上,他抬起浓重的步伐向外走去。玉子衿不语,留恋不舍地透过莲帐最后看了一眼那个熟睡的小男孩,泪水漫灌她的双眼,她没有上前,她怕再触摸到他她就真的走不了了,最终她决然转身尾随那人而去。 一前一后,一丈之隔,宇文铮在前冰山独行,玉子衿在后轻步凄凉,走到行宫门口,赫连熊熊与须擒风几人已经等候,看那二人同行不并肩,几个大男人心中顿时不是滋味。 岳泽洛不知道事情原委,只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应玉天所托来秘密接玉子衿回显阳,她不应该好好呆在显阳吗?怎么跑到这敌军攻陷的沂安来了?茫然无知地跳下马车想问个究竟,在看清宇文铮的脸时,他忽然瞪大了眼睛,有些模糊的记忆瞬间充斥脑海。 越过那个渐显颓唐的背影,玉子衿对赫连熊熊等人欠身而别,“诸位,子衿告辞!” 回首处,再擦肩,终两端。 风漓城初遇上京几多纠缠,泷州厮守日夜,多年两国相望思往事,惜流芳,易成伤。 无情不似多情苦,一寸还成千万缕。天涯地角有穷时,只有相思无尽处。 这一别,孰知有无相见年月。 她留给他的依旧是衾凤冷,枕鸳孤。 美人隔千里,罗帏闭不开。无由得共语,空对相思杯。 阿铮,此生最不愿你因我握杯断肠。 双马踏蹄于浓暗黑夜拉着马车轱辘远去,在那漫长古道月华铺路的古城道渐渐变成看不出形容的黑影。宇文铮负手长立,身如冰冻,阴翳的脸颊惟有一双星目在城墙阴影下有淡淡亮光。 “父亲,您为何不留住母亲?” “也罢,让她去”惨笑还在唇边,悲凉望远的宇文铮喉间一紧收住了到嘴的话,犹自望着车马消失于夜色中的赫连熊熊和须擒风几人也回过神来,所有人都脸色刷白地转头看着那个神色震惊又带着果然如此的男孩。 宇文铮哑然失声,对着宇文靖域黯然受伤的模样心痛又烈,自为人父,抚育教养尽己所能,他可说问心无愧,独独这一件事他始终愧对麟儿。 无数次地想过子衿重新回到他们身边与麟儿相认,但他从来没有想过是在此情此景下让他知道自己的身世。 “不用跟我解释,我不想听!”打断想要解释宇文铮,宇文靖域看也不看父亲转身跑回了行宫,宫城甬道又黑又长,他幼小的心中处处是那个女子温情的笑脸,寒冷中他想要亲近又想要排斥,混乱的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是清醒的。 她不要他! 她生了他又不要他! 马车中,玉子衿并不知道行宫门前发生了什么,见到阔别几年陌生又熟悉的聪慧男孩,她有些不敢认,“你你是小弟?” “二姐,我好想你。”玉宇朗笑着扑到玉子衿怀中。 玉子衿激动地抚摸着玉宇的脸,几年不见小弟模样变化很大,长高了很多,渐渐长开的五官像极了父亲,让他都有些不敢认了,“你怎么来了这里?课业都完成了?” 玉宇笑道:“早就完成了,我年前回显阳见了母亲,本想着和父母与哥哥姐姐们一起过年,偏偏父亲和大哥二哥还有六哥都不在家,进宫去看你的路上遇到了三姐夫,他说大哥要他秘密来沂安接你,我索性就跟着一起来了。二姐,你怎么会在沂安?这里不是被宇文铮攻陷了吗?你和他是旧相识?” 玉宇心思敏锐,刚刚一眼就看出玉子衿和宇文铮关系的不对劲,连连三问把玉子衿问了个手足无措,见玉子衿犹豫不说,他也不再坚持,想起千重寺那个小男孩,只道:“英姿不世之姿,浩然气清于世,我那日与浩清侯有一面之缘,小小年纪果然不负此赞誉,今日再见英成王,父子真是俱为人中龙凤!” “你见过浩清侯?”玉子衿问道。 玉宇点头,把那日千重寺的事情说了,灵慧眸光看着玉子衿萧索的模样疑虑重重,二姐似乎心情很低落? 玉子衿听后苦涩一笑,没想到居然还有这么一出甥舅相见不相识,母子却也不相认。 第四十七章 残照玉璧关 玉和六年元月,新春后,东原大将独孤延为泄贺别澜夺沂安之恨,率兵三万横渡涧水强攻西原在涧水上游补给地晋城。 晋城失守三日,宇文铮闻讯亲率大兵赶至,城下一役,双方毫不僵持,厉兵秣马锣鼓滔天,于城野各率军六万滔天相杀,一个白昼过去双方都杀红了眼,茫茫四野,鲜血遍地。 最终宇文铮成功将晋城夺回。带兵刚进入城中,属下就来报,刚到手不过三月的沂安遭东原大将兰飒带兵围陷。攻取沂安后。兰飒绕道南下直取东丹、开灵两城,玉璧关岌岌可危。 同时,金兰大军蠢蠢欲动,于五日前再次进军掖北城。 西原腹背受敌! 宇文铮为抗强敌,特遣使丞相柳中玉出使潜岭以西大漠强国开卓,嫁西原宗室女于开卓国王,两国一扫旧怨,得开卓派兵从背后挟制金兰,方为前线战事赢得喘息。 听闻金兰再次横插一脚,玉策大怒,为表未曾与蛮族联合之心,撤兵三月,待得金兰不敌西原与开卓前后夹击撤军之后,方进军玉璧关。 自开战以来,宇文铮失却开灵、东丹诸城,损失颇大,便立增兵五万死守玉璧,同时命人强挖滒水,令其改道,直淹玉策驻扎于晋城东南的东大营。 玉策强攻玉璧数十天,连攻不下,还损兵折将近万人,正为此恼怒不已,得知东大营被宇文铮决堤水淹,兵马粮草损失不计其数,当场就喷出一口心头血,立时昏厥。 中郎将端纪闻讯睚眦欲裂,不听诸将劝阻,立率五万兵马绕道杀至玉璧关后方万州城下,待玉策醒来阻拦已是晚矣,端纪早已深陷敌境,遭西原大军围追堵击。 玉策不顾染疾之身,亲率三万骑兵赶去救济,不料端纪已经战死,数万大军群龙无首,已被诛杀近半,剩余人马见玉策亲临,立时士气高昂,誓随玉策杀出重围。 万州城外血流漂橹,尸横遍野。 在被川西军夹击的情况下,玉策八万大军最终只余三万随其逃出生天。乱军中,大将独孤延为保得玉策一行,被川西军奋力围困,身重刀枪无数,肠胆被敌军乱刀挑出犹在奋力抗战,最终尸身无全死于万州城下。宇文铮感其一腔热血,特命人将尸骨归还玉策。 玉策短短两日痛失八万大军,数员大将,甚至于跟随多年的大将端纪与独孤延都折戟沉沙惨死沙场,玉策深受打击,一夜间老了不下十岁,尤其在看到独孤延惨绝的尸身时,更是一病山倒,不省人事。 主帅重病,东原在顺兵折将只得二城的情形下黯然撤兵。 玉和七年的夏天,大军返回,玉策病重的消息也传入宫中。 当玉子衿再次踏进宁襄王府,笼罩在这座富丽堂皇的府邸中的黯然之气让她皱了下眉头。 “父亲。”看着床上枯瘦病弱的老人,她不由伤心落泪,这才不过一年多的光景,怎么会变成这样? “你来了?”玉策睁开沉重的双眼,此刻的他不过是一个即将逝去的老人,再也不见昔日的英姿勃发。 明清徽含泪扶着玉策让他靠在自己身上,虽然早已做好了准备,但这日来得这般突然,却还是让她难以接受。 笑看着妻子女儿,玉策用微哑的嗓音道:“莫哭,人终有一死,不过是早晚罢了。”这一生从破落子弟得明家嫡长女下嫁,再到权倾朝野拥娇妻美妾无数,他自问活得并不亏。若说有什么不甘,无非就是当年因一时之仁、一念之差,致使宇文铮走脱、原业出奔,最终造成东西原对峙之局。他前期轻敌,后期又运道欠佳,结果终其一生竟也未能一统天下!真所谓时也运也,冥冥之中,造化弄人。 给泪眼朦胧的玉子衿擦擦泪,玉策问道:“为父不懂,宇文铮既然如此钟情于你,多年来只有一子,为何当初不开口向我求娶你?难道我玉策的女儿还比不上区区天下不成?” 玉子衿垂眸,“当年他确实是有此意,只是只是他遣使来的当日,却正逢原业西逃的消息传来,他的信函父亲根本就” 提到当年,玉策又怎会想不起来缘由,不由望天而笑,原来这一切的一切竟是源于那一夜的误会,若他当时启封而不是直接撕掉了信函,今日或许整个天下的局面都不是这般了,真是天意弄人,天意弄人呐! 闭目一笑,“那个孩子,生辰几何?” “回父亲,是天平二年那年冬至的子时,与翕儿同年同月同日。”玉子衿一擦眼角的泪水。 “也好,为父一生未竟之志也算是后继有人了不是吗?” “父亲?”玉子衿瞪大双眼,未曾想玉策会出此言。 玉策无力地摆摆手,“去,既已无回头路,就好好守着皇上和沐儿过日子,你大哥纵使狂傲,但绝不会伤他性命。” 玉子衿含泪福了福身,最后再看玉策一眼轻步离去。 静静地靠在妻子肩上,玉策笑道:“清徽,我们成婚多久了?” “三十一年了。”明清徽轻声答道,脑海中不禁又想起当年在崇溪城隅与那个俊秀少年初见的场景,一晃三十多年过去,他们竟然已经儿孙成群。 “竟然已经那么久了?清徽,这些年你可曾怨我?” 怨吗?自然是怨过的。只是生离死别一到眼前,比之怨,她发现她更爱他。 “清徽不悔!”纵使怨过,她也不曾后悔嫁给他。因为这世间只有一个玉策,当年她若不嫁,只怕才会怨恨一生。 玉策笑着点点头,见到妻子已生华发的鬓角,抬手细细抚着,“清徽,你知道吗?纵使我娶了那么多女人,但一想起百年将尽时,我脑海中所呈现的仍是这般只有你一人陪伴着我的场景。结发夫妻,一生扶持,只有你才可以是陪着我走完这一程的人。” 明清徽热泪滚落,咬着唇重重点头,这一刻,多年的委屈尽散,那些怨、那些怒又算得了什么? “扶我下床走走,我不想就这样死在床上。” 明清徽唤来外间的玉天,母子二人扶着玉策向窗前走去,打开轩窗,惊见月食在天,玉策放声大笑,“当年明月入怀,我功业成,今日月食,想来是大限将至了!”他似要将所有力气用尽,张臂大笑道:“月圆月缺为我,死亦何恨!” 彻响的丧钟响绝寰宇,府门前玉子衿突然回眸,眼中的温热随之而下,“爹爹爹爹” 玉和七年六月初七,一代枭雄玉策于显阳家中薨逝,享年四十七岁,谥号忠肃,嫡长子玉天袭爵。 “参见皇后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众卿家平身。”玉子衿一身孝衣步入灵堂,双目红肿看着灵台上的神位和黑漆精贵的灵棺,“今日父亲出丧,皇上特准本宫尽孝灵前。” “吾皇隆恩。”满堂玉家人身披重孝再拜。 擎阳长公主对玉子衿福身一礼退却两步,将灵前之位空出。 玉子衿微微颔首,跪至灵前,玉天阻拦道:“娘娘不可,父亲虽逝,君臣之礼仍不可废!” 玉子衿挥手,“无碍,今日本宫只是玉家二女,而非中宫皇后,替父守灵有何不可?” 见玉子衿坚持,玉天只能作罢。 玉策虽把持权柄,但当政多年,为国一生,深得百姓爱戴,出丧之时竟得一城百姓出门哀嚎相送,望着那满天白花,玉子衿泪落不已。 父亲,您看到了吗?虽大业未竟,可万民之心归附,您在天有灵也可安息了。 苏净以谋士之身追随玉策二十年,晚年辞官归隐,终老于金州瑛山,曾著有《文谙遗编》十卷,在此书中这位追随玉策一生的谋士曾对他有以下赞誉: 忠肃性谨慎,自俨然,人弗敢测。权谋所用,变化入神。军机大略,独有怀抱,文武将吏,罕有比之,智贯英才,算略无方。一举而戮仇敌,再举而匡原室,于是运筹帷幄,决胜千里。推诚以待人,严明以律己。实乃天地间一雄矣。 玉策以布衣之身功至权倾天下的一代能臣,除世人对他的赞誉,也免不了后世对其把持权柄的贬斥之词,然功过是非,不过都随着玉策的离世掩埋在黄土一抷。 同年八月,原倚风准臣下所请,诏令天下驸马玉天袭爵宁襄王,并加封为使持节、大丞相、都督中外诸军、录尚书事、大行台。同月,准玉天所请,授玉寒抚国大将军、左光禄大夫、武阳郡开国公之衔,并命其摄理军国。玉策其余成年诸子均有封赏。 短短几月,东原大权尽为玉天所掌。虎父无犬子,玉策逝去,毫无疑问是玉天的时代来临了。 风波后,玉子衿又恢复了以往在宫中寂然萧条的日子,她不知道宇文铮有没有告诉宇文靖域关于他的身世,也不知道宇文靖域若是知道会是怎样的反应。每日她都会去九合台顶俯瞰整座紫耀宫城,仿佛一个不经意的低眸就能在某个角落看见那个小小的身影。 第四十八章 流光黯然换 日与月与,荏苒代谢,漫长时间就在她不知不觉的叹息中悄悄流逝,直到玉和十年的新春,初上战场平安归来的玉扬翕献给了她一尊木像为礼物。 玉子衿目不转睛地手中和自己神形俱似的木像,好半晌,她才抬头看座下美如冠玉的少年,“这这是?” 玉扬翕因为习武的缘故这几年个子疯长,一去数年早已长成翩然少年郎,此刻正风姿绝世如神玉立在玉子衿身前。 接收到玉扬翕别有深意的目光和笑意,玉子衿恍然明了,只是怔怔失神了好久,半晌才一阵欣喜涌上心头,略带感伤擦了擦有些湿润的眼角,小心翼翼地将木像收入袖中。 “你们在见过面了?” “是的,不过姑母放心,我二人都未受伤。”想起某人黑掉的俊脸,玉扬翕有些无奈,垂眸露出畅然的笑意,长长的睫毛低垂如蝶翼,白如冠玉的俊脸微酡。这一笑的清绝神采不止满殿宫女看了脸红不敢再抬头,就连玉子衿都有些失神。 不出众人所料,玉扬翕的样貌在数年后是极好的,可以说好得有些惊天动地神人共愤,即便是生在美人辈出的玉家也是佼佼者。 众所周知,玉策其人生得凤表龙姿,府中妻妾更是美女如云,所生子女自然非是等闲。除玉皓洁与玉子衿等几个女儿俱国色天香外,数个儿子亦是仪容俊美,玉天、玉亓、玉泽、玉宇乃至玉涣等人在显阳的世家公子哥中都是公认的美男子。玉寒虽在样貌上略逊一筹,可其矜贵气度却是一分不差,仍当得俊美二字。新一辈的玉家子孙更是美男子辈出。 故而有玉氏一门,可谓当时俊男美人辈出之门,美名传为一时。 出身于这样的家族,玉扬翕长得俊美是再自然不过的事,但其姿容却是过分出挑,以至于超过了玉家所有男儿。尤其这张脸玉子衿每每看着,脑海中总忍不住浮现“祸国妖姬”四字,也难怪这孩子不过十一岁的年纪就被世人冠以了“东原第一美男子”之称。 见天色已黑,玉扬翕不便多呆就离去了。 纤儿微笑着走进大殿“娘娘,皇上请您去清塘园。” 玉子衿抬眉看着纤儿的笑脸,道:“可说了何事?” “这个嘛,娘娘您去了就知道了,不过去之前奴婢可得给您捯饬捯饬。” 盛隆大街是显阳城距离皇宫最近的繁华商业街,每月十五例有灯会,夜幕降临后五光十色的灯盏挂满大街小巷,水龙长街被点缀得璀璨辉煌,来来往往的人群摩肩接踵,热闹非凡。 玉子衿巧笑嫣然地看着眼前热闹的灯市,自那年沂安一别,她已不曾再见过这般的热闹景象。 原倚风与她并肩行走,两人都是一身便衣,一个月白俊秀,一个玉色典雅,虽不凡的长相频频惹人注目,但执手站在人群中就宛如一对恩爱相敬的平凡夫妻一般。 “你今日怎么会想到带我来这里?”玉子衿提着手中的白鹤灯问道。 原倚风一扶玉子衿鬓边的步摇,动作极尽温柔,“许久不曾出宫了,今日恰逢灯会所以带你出来看看,那边有家酒楼做的菜色不错,带你去尝尝如何?” 玉子衿高兴地点点头随着原倚风而去。今日二人出门只带了两个护卫,一行四人倒也不甚起眼。 福满居在显阳开张不过两年时间,因老板经营有道,短短时日就名满显阳城,更成了盛隆大街上首屈一指的酒楼。 玉子衿随着原倚风进门就上了二楼,本来原倚风是打算让小二找个雅间的,但想着玉子衿很久不出宫一逛,就在二楼靠窗的位置找了个地方坐了下来。小二也是个有眼力见的,见这二人气质衣着不凡,特地将他们安置在了有屏风遮挡的雅致之地。 坐在窗前恰好能将半个街市的热闹景象收在眼底,忽然玉子衿目光一顿,被倏然冒出的两人吸引住了注意力。 原倚风这方正在为她夹菜,见玉子衿怔然,也把目光投向了窗外。 灯火璀璨处,车如流水马如龙。蓝色锦衣的少年俊美如玉,儒雅翩然,一手谦谦负在身后,一手持着玉扇缓缓轻摇。明媚的笑意始终挂在少年薄俏的嘴角,那般神采宛若春风十里能吹散沉冬的严寒,又似当空皓月如水倾注人间的光华令人生惬,只一眼就能带人坠身十丈软红。 站在少年身边的是一位白衣皓雪的少女,五官清美秀质如仙,眼波流转婉转生辉。她那夺人眼目的一头乌发几乎垂至膝盖,只简单挽了个云髻,发髻上插着白色的羽绒为饰,水色的流苏扫在她小巧的耳侧,淡雅脱俗宛如画中仙。 一对璧人并肩走在一起,羡煞旁人,只是任谁都看得出少女似乎带着一股淡漠疏离。 行至一座石桥下,少女不知说了什么也不等少年回话就独自离去了。灯光下,只留少年一人出神望着佳人离去的方向,静立伤神,飞英落了他一身浑然不知。 玉子衿的目光停留在裙裾轻摆离去少女的身上,而后望着石桥下驻足的少年,给了身旁的护卫一个眼神,护卫拱手一礼快步而去。 “二姐?皇姐夫?” 蓝衣少年正是玉宇,这几年他五官长开,与玉策年轻时同出一撤,上楼后见到窗前淡淡浅笑的二人他有些目瞪口呆,好一会子才作揖行礼。 “小弟多礼了。”玉子衿莞尔,用茶盖拨着茶盏中的浮叶,“缘何不去追?” 玉宇苦笑,知刚才的事已被二姐看到,也不掩饰,“她叫白芷翎,是白微的后人。” 原倚风示意玉宇落座,问道:“可是牵心酿的酿造者白微?” 玉宇点头,未语,沉下的目光有些失意。 思得此事为难,玉子衿摇晃杯中清茶,与原倚风陪他一起沉默着。 作为玉家幼子,玉宇自小就要风得风要雨得雨,莫说玉策与明清徽,就连玉天与玉子衿几人也对其宠爱万千。如今虽说玉家权倾朝野,白芷翎只是出身平凡的酒家女,但若玉宇执意要娶,莫说明清徽,只怕是玉天也会欣然点头,所以二人的阻力非是出在玉家。 但是,数年前白芷翎的祖父白微酿得世间佳酿牵心酿,引灵太后所迫献出秘方,白微拒现,遭灵太后诛杀。自那后,白家后人就对上位者心生忌惮,令后人决不为达官显贵酿酒,遑论婚嫁?所以满心以为自己抱得美人归的玉宇在知晓白芷翎的身世后扑了个空。 玉子衿看出那少女不是俗尘中人,绝不会为名利熙攘而来去,这样的女子着实也不适合嫁进玉家,但看小弟的神色分明是已经动了真心,虽说如今的玉家不需要他做什么,能予他潇洒自然,但白芷翎就不一定了,那姑娘清丽脱俗身在世外,玉家并不适合她。 “你以后打算如何?”她看得出小弟并没有放手的意思,玉家何曾有过爱而不得的男儿? 玉宇释然一笑,“我并无入仕的打算,只求逍遥江湖纵情一生,她既不喜欢这里,那我陪她便是。只是只是家中,只怕要对不起母亲和大哥了。” 早知道他会这般回答,玉子衿也不意外,微笑点头算是给了认可,“母亲和大哥不会怪你,你想做什么便去做吧,白姑娘应该还没走远,去吧。” “多谢二姐!”得到了家人的第一份认可,玉宇喜出望外,起身对着玉子衿郑重一拜,转身翩然而去。 明月蒙蒙照长街,此时已上中天,原倚风望着天边的明月,笑道:“还记得上京的倾国楼吗?” “当然记得。”玉子衿收回目送玉宇的目光,知道看到洒脱不拘的玉宇定是又让他想起了自己的少年时光,还有他们二人当年常去的倾国楼,这一去竟然有十多年了。 “月明花发,人却已非。子衿,你可还记得那卷上京国色?” 玉子衿眼底一伤,“记得我还记得那一天你我同在倾国楼,只是想不到一眨眼过去了这么多年。” “是啊,”原倚风摸着她的云鬓,温润的双目中如紫微星闪耀其间,“如果可以我真想再回去看看,还有宁襄王府中你的枫林阁,每到秋日那瑰丽的枫叶簌簌,好不惊艳。” 曾经的景象种种历在眼前,玉子衿轻靠在原倚风的胸怀,“会回去的,等有时机我就陪你回去看看。” 紧搂着怀中的人,没人看到那个温润男子眼底的泪光闪下。 子衿,我已经占有了你太多时光,有这些就已经够了,终有一日你要回到你更该去的地方。 数日后清晨。 “可怜天边雁,飞来显阳城。羽翼垂未成,困为金雀子。” 街道上的童谣此起彼伏传入耳中,原壁桓一勒缰绳皱眉停马,“怎么回事?” 随从上前,低声道:“回王爷,这童谣传了有一段时日了,江安王每每听到总要发好大的火,外人都说” “都说什么?” “都说皇上就是那困锁囚笼的天边雁。” “无知胡言!”原壁桓眼神一凝,紧紧握着手中缰绳,“叫人去将这些童谣禁了,违者送交府衙!” “是。”随从为难而去,只怕禁得了童谣,禁不了人心啊。 原壁桓何尝不知是有人故意为之,即便原氏倾颓,身为原氏子孙他也不忍阖族如此受辱,自听到童谣,一张俊颜直至走进朝华殿都是阴沉的。 第四十九章 倏然天逝去 孟春时节,原倚风今日正于朝华殿按例宴请群臣。 玉天坐于右侧首位,眉眼轻佻看着冷脸而来的原壁桓,他自然知道原璧桓为何心情不好,也不计较继续自斟自饮。 玉策逝世没有几年,东原早已物换星移,若说玉策在世之时对原倚风这个皇帝礼到尊崇,在玉天这里就只能算是流于形式了。 东原的天,变之一瞬。 韶音轻流转,美人舞绮罗。一曲歌舞曼妙流转在大殿,却没有几人有心欣赏。 玉天抬掌轻拍几声遣退歌舞,广袖一甩来至殿中央,身着玄黑色银丝绣莽王袍肃然而立,盛年中别有味道的风流倜傥,富贵写意。 “皇上,微臣有本启奏。” “姐夫请讲。”原倚风眼底洞明端坐上位,纵使身着明皇衮冕,也带着深入骨髓的清华。 “近日显阳童谣流弊,有辱圣听,离间臣与皇上君臣之情,经臣所察,乃是有人刻意为之,臣请皇上抓捕居心叵测之人,以正我朝风!” 文武哗然,未曾想玉天竟敢将此事说与圣听。明眼人都知,玉天与原倚风君臣关系这两年大不如往,只待一个必要时机彻底撕破脸面,到那时也就是这东原江山彻底变天之日了。 “哦?”原倚风冷笑,“不直姐夫所说居心叵测之人是谁?” 玉天身子一侧看着座下双目如火的江安王,“正是江安王!” “玉天,你含血喷人!”江安王拍案而起,“你父把持朝纲,你更是狼子野心,我原朝江山岂是尔等小儿可以染指,你休要痴心妄想!” “叔父。”原壁桓与另一个原氏亲王上前按着江安王。 原倚风泠然若冰看着玉天,“是吗?那想必姐夫手上定是证据齐全,无需朕亲查了?” 玉天含笑称是,冲发狂怒骂的江安王得意而笑,“皇上,江安王目无王法,侮辱君上,按例当诛,臣请立于午门正法。“他看不惯这个老匹夫很久了,早日除去早日少一障碍。 群臣于此早已习惯,如今皇上手无大权,全赖玉家,玉天今日要除去江安王也只不过是一个开始。 “姐夫当真好才思,江安王乃朕叔父,皇室宗族,疑而不审拉出午门诛杀,姐夫究竟是想替朕清理朝纲,还是想辱我原氏?”原倚风气息变冷,接而拍案道:“你若有气尽管朝朕撒来便是,自古没有不亡之君,朕不稀罕如此生!” 含怒瞪视玉天一眼,原倚风挥袖离去。 原倚风一向秉承君子之风,在原氏历代君王中是少有的温润帝王,面朝群臣仅有的一次发火也仅是此次,曾被明确载入史册:时仁静怒于所请,清朗君风倏然为怒,拍案道:“尔若怒,尽自朝朕发,朕何稀罕如此生!” 玉天未想到一贯温润的原倚风此刻态度会反转至此,双目嗜血冷立大殿,紧紧盯着那个明黄色的身影,广袖中的五指紧握成拳,怒意勃发。 事情不日就传入了凤藻宫,玉子衿愁眉紧锁心不在焉地翻着一卷书,这两年玉天与原倚风君臣失和她如何不知?她承认,为兄而言,玉天是个好兄长,但权力在手,是人都会膨胀的,他和父亲一样有雄心,但更有抑制不住的野心,搁浅数年,她的困境终于来了。 “母后。”原景沐走进殿来,几岁的孩子已颇具才表。 玉子衿放下书,“沐儿怎么来了?” 原景沐见礼后坐在桌边,朝华殿中的事他都已经得知,母后如何会不知呢?他只是想来看看她,怕她心有愁虑,原氏已是大厦将颓,已无力挽之,到那时,他原景沐与其共存亡便是,只是母后 玉子衿不知儿子这两年心智成长之快,看他沉默不语的样子以为有什么不舒服,唤着纤儿就要去宣太医。 “母后,我没事,只是忽然想来看看你。” 看着儿子有些沉重的小脸,玉子衿忽感不久前还赖在自己怀中的乖巧孩童似猛然长大了,柔声道:“搬去东宫后住得可好?祖宗法制,母后不能经常过去看你,你要好好跟太傅读书习文知道吗?” “一切都好,母后不必挂牵儿臣,儿臣每日都来跟母后请安,这不是过得很好吗?”原景沐紧握着玉子衿的手,靠在她怀中。 “好就好,你好母后就安心了。” 原倚风换下冠冕,身着浅淡的玉色绣龙锦袍走进大殿,有些低沉的心情在看到娇妻爱子后阴霾尽扫。 “参见皇上父皇。” 一手扶起母子二人,原倚风的唇边依旧是如沐春风的笑意,“朕命御膳房宰了头小羊羔要来凤藻宫陪你母后用膳,可巧沐儿也在,今日咱们就一家人在一起吃顿团圆饭吧。” 玉子衿舒笑点头,唤来几个宫人布置桌椅,这两年原倚风从不对她谈起朝堂之事,在她和沐儿之前永远是一贯的浅淡如风。她明白,他在尽力给她和沐儿一个温暖的家。 今夜月明,晚膳就摆在了园中,从湖面而来的风吹得格外清爽,仿佛能吹散所有的烦恼。 这时,纤儿带着一个侍女神情紧张地走来,玉子衿认出那是母亲身边的彩玉,“出了何事,母亲怎么这么晚叫你进宫?” 彩玉屈膝一拜,微颤的双手暴露了她此刻的惶恐不安,“奴婢参见皇上,参见娘娘,参见太子。回娘娘,王太妃身子有些不适,心中甚是思念娘娘,特让奴婢来请娘娘屈尊过府一聚。” “你说什么?”玉子衿顿时五味杂陈,她前些日子刚见过母亲,明明还好好的,怎么这会子就身体不适以至要请她过府了呢? 原倚风放下玉著,轻轻一拍玉子衿的玉臂,“莫急莫慌,王太妃上了年纪,难免心力大不如前,你且去看看是否有何事不顺心,忽然想念女儿也是正常。” 玉子衿看着神色有些不太对的彩月轻轻点头,“那臣妾就回府中去看看,有劳沐儿替母后在此陪父皇用膳了。” “是,孩儿遵命。”原景沐认真点头。 原倚风亲自为玉子衿披好披风,叮嘱她路上小心就让她离去了,看着远去的人影,一丝困惑不禁漫上心头。 深夜,整个宁襄王府似乎都笼罩在雾霭中,玉子衿一步下凤辇就感觉到了气氛的不对,扶着纤儿的手臂径直就往里走去。 刚进正厅,她脚步一顿,有些无措地看着厅中众人。 明清徽一夜之间仿佛老了十岁,双目凄然地靠在玉宇身上,甚至连目光都是灰白无神的。而一向端庄万方的擎阳长公主此刻仪态尽失,一脸惨绝之色坐在贵妃椅上,仿若没有灵魂的木偶。 玉子衿木然地看着母亲和大嫂,还有在一旁泪如决堤的玉皓洁,最后把目光放在身旁一脸痛意的玉泽身上,“九弟,这是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玉泽双目通红,恨意滔滔,无言地把目光投入了内堂。 玉子衿往内堂看了一眼,双脚不由自主地发颤,“到底出了什么事?你说!” “二姐进去一看便知。”玉泽鼻翼一颤,转过身闭眼不再看。 紧紧抓着纤儿的手臂,玉子衿半晌抬步向内堂走去。 绕过屏风,入目就是跪了一地的侄儿,她一个脚步不稳险些跌倒在地,惊恐地看着内堂正中停放着的浑身是血的男子,还有他身上正中心窝的匕首,不是她的大哥又是谁? 几个踉跄扑至已然冰冷的玉天身边,她睁大双眼怔怔看着,她不信,她白日里她还好生生的大哥如何就成了这般模样? 她用颤抖的双手摸那浑身是血的人,触手便是惊人的冰冷,她吓得泪如雨下,呜咽着嗓音呼唤“大哥,大哥你醒醒,你快醒醒,我是子衿,你快醒醒啊” 玉扬翕一擦满面的泪水,以膝为步移至玉子衿身旁,“姑母,父亲已然去了,不会再” “不,不会的,他才过而立之年,怎么会”玉子衿紧抓着玉扬翕的衣袖,“是谁干的?是谁?” 玉扬翕悲愤含泪,眼中涌起杀意,“侯恪纯!” 身如浮絮飘落在地,玉子衿不可置信地看着玉扬翕,不曾想到那个永远冠带风流的世兄今日竟会杀了自己最敬爱的兄长。 当年玉天为羞辱侯恪纯,将其没入府中为奴,专事玉天膳食。困于庖厨数年,所有人都以为当年的侯大公子已经被玉天磨得傲气全无,自然而然就放下了警惕。 今日,玉天回府就去了颂贤的院中留宿,却不知,颂贤姐妹几人虽入府服侍玉天多年,但犹记自己为侯家之人,早已与侯恪纯暗通许久,只等时机以报父仇。 在玉天饮下颂贤做了手脚的酒后,侯恪纯一如既往送膳食而来。长久以来守卫早已对侯恪纯不再像以往多加防备,检查了膳食无毒便将侯恪纯带进了房中。岂料,侯恪纯竟将匕首藏在了托盘之下,趁玉天药物发作无抵抗之力一刀刺中心脏,待守卫冲进房中将侯恪纯兄妹几人制服,玉天早因失血过多重伤身亡。 可怜一代骄子连遗言还未来得及交待,留下一堆身后事就撒手人寰而去。 玉子衿暗恨自己当初妇人之仁,贝齿紧咬下唇,只恨不能代兄长而去,“侯恪纯现在在哪里?” 第五十章 皇朝已末路 玉扬瑜站起身与玉扬翕一同扶着玉子衿,一朝丧父让这个少年变得更加沉稳,沉声道:“父亲出事之后二叔和六叔就赶来了府中,六叔一进门闻父亲死讯,震怒之下一掌击伤了侯恪纯,现在只剩半条命被二叔带走了,颂贤姐妹几人也已经被二叔赐死。” 话音刚落,玉寒正好步入后堂,一贯的冷漠中带着哀伤,简单给玉子衿行了个礼,便目不转睛地看着玉天的遗体不语。 “侯恪纯呢?”玉子衿道。 “已被处以车裂。”玉寒眸光一厉,衣上犹带着血迹,是玉天的。事发突然,玉家所有的重担一夕之间尽数落到了他的肩上,玉天被刺之事外人如今尚不得知,若非玉寒抢先一步封住众人之口,稳下大局,只怕此刻整个东原都已经混乱不堪。 无形中的压力在身,任谁都看得出玉寒此刻的疲惫,玉子衿轻拍玉寒的肩膀作抚慰,虽对侯恪纯之死感到意外和痛心,但亲疏有别,又如何抵得过她此刻的丧兄之痛?“大哥已去,今后玉家和几个侄儿俱都要以你为倚仗,切记要以自身为重。” 玉寒点点头,“我知道,大哥的后事还有玉家一切有我,二姐不必挂心。” “如此就好。”玉子衿怜惜地看着几个年纪尚小的侄儿,最小的不过三岁,战战兢兢地跪在玉天身前,呆呆地看着沉睡的父亲似乎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她好不容易止住的泪又到腮前,“乃父已去,尔等尚幼,今后以叔父为尊,事无大小悉以请习,知道吗?” 玉扬瑜带着兄弟俯首而拜,恭谨道:“侄儿遵命,谨记姑母纶音。” 玉子衿垂目点头,最后再看一眼沉睡不醒的大哥,心伤不已颤巍着双腿向外走去。 明清徽久久不能接受现实,捶着胸口痛哭不停,擎阳长公主亦泣涕涟涟。 玉子衿无力开口再劝,死的也是她的至亲之人,只得将母亲抱在怀中,陪她一起痛哭,整个玉家一片凄惶。 三日后,玉天遇刺身亡之事传遍天下,举世震惊。原倚风诏令全城缟素,以送玉天,谥号端睿,敕封其嫡子玉扬瑜为颍乐郡王,食邑万户,长子玉扬羡为永嘉侯,食邑千户。 丧事后,苏净等群臣上奏,兄终弟及,父死子继,玉天诸子尚且年幼,难当大局,以玉寒袭爵掌理军国政要。 原倚风静静看着殿下肃然冷漠的男子,凉爽清冷的眸子无惧地射向对方,一个端坐不发,一个冷立未语。大殿中陷入莫名的寂静,都在等着龙座上那个光风霁月的男子做决定。 片刻后,明黄的广袖一挥,“准!” 至此,军国政要俱归玉寒之手,东原再次变天。玉天的死并没有让这个皇朝步向终点的历程变慢,反而加速了它的终结。整个龙璋殿中的文武大臣望着那个身着紫色绫缎捻金线绣飞蟒朝服的男子,心知那一天已经不远了。 五月,南侯诸臣请授玉寒尚书左仆射、尚书令、中书监,原倚风准之。 七月,进玉寒相国之位,封灵州之宁海、长乐、安邑,瀛州之福阳、敦武,云州之常山、安陵等七郡之地,邑二十万户。 十月,准群臣所请,加九锡。 恢弘肃穆的王府中,英俊不凡的银衣少年剑眉入鬓,明目愠怒,扬手将掌中的信函扔在石桌之上,沉声道:“短短半年一升再升,如今竟连九锡之礼都加了,只怕明年就该是十二纹章加身了!他这不是独揽朝纲,明摆着是急于篡位!” 相较于少年的热血鲜活,立于湖边的青年男子淡然处之,那海纳百川的深沉气魄是岁月在他身上的积淀,只是却厚待了他的容颜,竟还如十年前那般的气宇无方。 “父亲,若玉寒真要篡位,那那母亲该怎么办?” 宇文靖域看着俨然如神的父亲心思复杂,当年知晓自己身世的时候,他不否认自己是怨的,是恨的。怨她生了他却不要他,却不好好看着他长大。甚至于恨她不守妇节回国再嫁,还生下了另一个孩子,每当想起在东原时她对那个孩子的疼爱,他都渴望自己不是她的孩儿。 可是后来想起自己在东原的种种他才明白,母亲不是不要他、不爱他,她看自己的目光那样怜爱热切,又怎会不曾念及过他?伯舅说得对,她也有她的苦衷,她的无奈。同样的情形下,换作是他,他的确也无法舍弃自己的父母兄弟,罔顾至交好友的生死,况且玉王从不曾愧对过她,她又怎会悖念生养恩情,转投父亲身边呢? 所以,他不再怨她、恨她,每当夜深人静依旧会想起那个温暖馨香的怀抱,依旧会每天去看父亲珍藏在书房的那幅上京国色,他怕自己会忘记她的模样,日日期盼着她有一天能回到他和父亲的身边。 宇文铮清冷的双眼一直凝视着湖中的锦鲤,“他不会伤你母亲,且放心。天色不早了,去军营,诸位将军还在等着你呢。” “是,孩儿遵命。”宇文靖域有些不放心地而去,他那个舅舅冰冷无情,可看不出哪里和母亲是一母双生的,真要翻脸的话,哪能保得了不伤害母亲,有机会他还是去见曦儿不对,玉扬翕一面! 身后的脚步声渐行渐远,宇文铮锐利的双眸一扫远处的槐树,“阁下既然来了,何必躲躲藏藏?” “哈哈哈,英成王果然名不虚传。”一个灰衣人飞跃而至,正是**,对宇文铮拱手道:“江湖野人**,见过英成王。” “阁下有礼,大驾光临我府中有何贵干?” “张某此来并无恶意,只是代我家公子为王爷送信一封。”**从袖中拿出一封信函奉上。 宇文铮狐疑地看一眼**,未问他口中的公子是谁,只打开信函先看了一眼落款,不由眼中浮现怒火,微一沉思还是暂将怒火压住,仔细看了一遍其中内容。 将宇文铮眼中的恼怒收在眼底,**严谨道:“王爷,我家公子此举满怀赤诚,还望”见到那个深沉的男子挥臂而阻,**没有再说。 宇文铮坐在石桌旁,径自斟茶自饮,淡漠道:“回去告诉他,子衿乃本王结发妻子,本王如何待她不劳他挂心,有时间,多安排自己的身后事!” **叹息,话虽不客气,但也好在没有驳了公子的意思,他也算是完成了公子所托,对宇文铮一拱手,当即施展轻功离去。 指尖的茶盏渐渐凉去,桌边人似乎丝毫没有知觉,从怀中掏出裹着当年红绳结发的青锻,他的眼中是那年上京城惊见那个青衣少女的灼热。 子衿,你终于要回到我的身边了。 眼中无波地看着桌案上的明黄玺绶和一干大臣,原倚风清越的身影端坐在龙璋殿,那双洞明的双目看得底下一众大臣气虚。 南侯出列,拜道:“皇上,容臣所秉,自古王非一姓,欣于避贤,远惟上古禅代之典,近想先朝揖让之风,臣等斗胆请皇上今便逊于别宫,归帝位于玉王,推圣与能,以正乾轨。” “臣等附议南侯所奏,请皇上归位玉王!” 伴着满朝文武齐呼入耳,玉子衿迈步走进大殿,浴火的凤袍迤逦身后,绮袖一甩,怒道:“尔等放肆!今雨旸时若,黎民安居,既无上天降祸,又无黎民请命,可见吾皇上不违天道,下无怨万民。尔等不思精忠为国,今竟挟上逼宫,妄想重悬日月、更缀参辰?是你们糊涂,还是玉寒糊涂,岂不知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 “玉后慎言,”一把年纪的李中丞出列,“玉王忠心为国,今日之请乃我等联名所愿,娘娘可辱骂我等,切不可辱没玉王英明,伤了您与玉王的同胞情分。” “同胞情份?”玉子衿冷笑,她竟一直没看出自己有个这般的好弟弟啊,“本宫没有这个乱臣贼子的弟弟,我父忠肃王胸腹怀珠,我长兄端睿王才思绝世,他们尚知忠君为国,谨守臣节,这原氏江山何时轮到他玉寒无德而称?” “玉后” “够了!”冷冷一声打破争执,原倚风挥袖而起步下殿来,暖阳般的目光沉浸在那个高贵的身影,“子衿,这里的事有朕,你且先回宫去。”得妻如此,今生他已经无所求了。力不足以自强,势不足以自保,这原氏江山注定要在他手上断送。 接收到那温暖背后的凄凉,玉子衿眸光黯淡地点点头,柔声道:“好,我回宫等你。” 不论如何,我会一直陪着你的。 “好,去。”原倚风垂眸一笑。 后世皆知,仁静帝与孝懿皇后伉俪情深,最为人所津津乐道的莫过于玉和十年群臣请禅,孝懿皇后当朝面斥群臣并直言不讳胞弟为谋篡逆贼之典。史载孝懿皇后“尊亦尽善,德懿柔嘉”,惯以示人的永远是她一国之母的凤仪无匹,此事载于史册后,一改后人对她的以往认知,令人所看到的不止是一位尽心辅佐君王的贤后,更是一位为丈夫临危不惧敢于大义灭亲的奇女子。 《原书列传十七仁静玉后》一卷曾将此事明确记载:玉和十年冬,群臣请命,自古王非一姓,欣于避贤,远惟上古禅代之典,近想先朝揖让之风,请仁静逊于别宫,归帝位玉王。后闻讯亲临大殿,斥道:“今雨旸时若,黎民安居,既无上天降祸,又无黎民请命,足知上不违天道,下无怨万民。尔等不思精忠为国,今竟挟上逼宫,妄想重悬日月、更缀参辰?尔等与玉寒孰昏?岂不知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孤无此乱臣贼子之弟,我父忠肃王胸腹怀珠,我长兄端睿王才思绝世,此二先人尚知忠君为国,谨守臣节,何由他玉寒无德而称?” 第五十一章 重升参与辰 淡眼一扫殿下群臣,原倚风坐回御案前,注视着那纯金盘龙的玺印良久,他终究闭目执起重重往明黄诏书一按。 “吾皇英明!万岁万岁万万岁!” 山呼万岁中,他步下金阶恍然而去,心上重担在那一刻倏尔落下,可无尽的压抑悄然又落在了他的身上。 不过也好,以后他就只是个亡国之君了。 东原玉和十年冬,仁静帝禅位致玺书于宁襄王玉寒,遣临川王壁桓、司空赵希奉新皇玺绶,禅让之礼一依旧事。 晚风吹荡的城楼之上,沈杳远望着策马而来的一队人马,转向几步外临风而立的男子屈膝而拜,“恭喜姐夫,原倚风禅位了。” 一如往昔的冷漠,玉寒并没有几分即将君临天下的欢喜,将指尖把玩着的玉扳指重新戴上拇指,他步下楼阶而去。 披风飘摇中露出他孤绝的身影,寒冬中既冷清又料峭。 终有一日他要将这天下握于手中,神佛无挡,遑论血亲! 东原天下一日哗变,改天换地,这个消息以非一般的速度传向四方。多年经营,玉家早已将大权牢牢握在掌中,禅位诏书一出,将士列队高呼正统,万民亦多有归心,所有人祈盼新朝确立的同时,也让人彻底明白,原氏古老腐朽的皇朝确实已到尽头。 原倚风身着月白色的锦袍坐在凤藻宫的正殿,褪下一身帝王衮冕,他依旧是当年那个雪操冰心风华浊世的翩翩公子。 这般模样的原倚风,令玉子衿不禁又想起了当年和他的初见,当年深山古亭中那个临泉煮茶的白衣少年一直都深深印在她的脑海中。或许就此丢下这个江山重担也好,她知道他定不愿一生困于这深宫囚笼。 若得自由,骂名何惧? 见到自内殿走出的青衣佳人,原倚风轻轻一笑,上前挽起她的玉手带着原景沐向殿外走去。 殿外早已跪了一宫苑的人,谨贵妃带着两个儿子和众多妃子跪在殿前,看到身着便衣携手走出的两人,不由放声而哭。 “皇上,娘娘,臣妾等愿追随皇上和娘娘。” 原倚风叹息,道:“尔等入宫多年,是倚风薄待了诸位,倚风离宫之后,尔等且自归家再嫁,这些年害你们苦守深宫是我之错,今日向各位陪罪了。”说着朝众人深深一揖。 听到原倚风的话,一众宫妃更是绝望痛哭,她们入宫多年不得圣宠,有些更是一年到头见不到皇上的面,可那样好歹还担着后妃的名分,现今改朝换代,这宫中哪里还有她们的容身之处,一夕黄粱梦断,一世荣华无望了。 玉子衿走至谨贵妃身旁,扶起她和她身旁两个才懂事的皇子,这两个孩子长相俱不像原倚风,眉目面相都随了他们的母亲,就连性情也是老实安分。别人可以不带,这母子三人是断断不能丢下的,便吩咐谨贵妃收拾行囊与他们一同出宫。 谨贵妃闻言大喜,又惶恐地看了一眼不曾说话,甚至连个眼神都没有投来的原倚风,知道他并没有反对的意思后,赶忙带着两个儿子去收拾行囊。 “圣旨到!”一出凤藻宫门,就见郑彝携旨而来。 郑彝心虚地避过玉子衿的目光,道:“新皇有旨,特准原帝、原后免跪听诏。” 并肩的二人并没有跪的意思,郑彝只得尴尬地清清喉咙,念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特敕封原帝为中宁王,食邑万户,上书不称臣,答不称诏,载天子旌旗,行原氏正朔,乘五时副车。原后亲姊,朕之血亲,着敕封崇溪长公主,食邑万户,予自由出入宫禁之权。封王三子为郡公,邑千户。赏奉绢万匹,钱千万,粟二万石,奴婢二百人,田百顷,园一所。钦此。” 历来封号,也可见亲疏之别。玉家起于岱东,明清徽家又世代定居岱东,崇溪实为岱东重镇,玉寒特将玉子衿敕封为“崇溪长公主”,不论在谁看来都是有心眷顾可见一斑。 而中宁之地,其实就是前朝上京之称。东原迁都显阳,上京改回旧名中宁,虽不可避免的衰落,但经过一个王朝几百年的龙气氤氲,仍是繁华犹在。以此作为原倚风的封地,不光理所当然,也向世人显示了新皇的隆恩浩荡。 郑彝和蔼笑着将诏书递与原倚风之手,“中宁王,崇溪长公主,车辇已经备好,新皇命老奴恭送二位出宫。” 玉子衿冷哼一声,“不敢当!郑公公如今可是新皇眼前红人,岂是我等可以驱使?想来当初本宫瞎了眼未曾看出公公有此才能也就罢了,竟不想一手提拔公公的连大总管也是瞎了眼了,真倒辱了他一世英名!” “子衿。”原倚风皱眉不让玉子衿继续再说,她为他做的已经够多了,实在不需要再为了一个叛主的小人摆出这般刻薄模样。 郑彝低头赔着笑恭请二人离去,若可以做个忠心的奴才,谁又会选择叛主?这位新皇藏得如此之深,看来不止瞒了世人,更是瞒了同胞亲姐啊! 中宁王府位于城东天耀大街,占地宽广,气势恢宏,修建得富丽堂皇,巧夺天工。四周俱是王公高门,是显阳一块富贵宝地。 看到这金碧辉煌的王府,玉子衿并没有引起几分兴致,紧握着原倚风的手臂向正厅走去。 一朝天子一朝臣,卫碧虽有作为之心,但也看出新朝皇宫也非她这个旧臣的归所,便辞了掌令之位回了独孤家。是以从宫中出来玉子衿身边的亲信就只剩了纤儿、英浓和翠萱这三个陪嫁侍女,肖酌原本是原倚风在清河王府的随侍,清河王夫妇逝去后一直在府中料理诸事,此刻便来了中宁王府依旧照料原倚风起居。除此外,整个中宁王府管家、仆婢以至府兵侍卫,无一是他们的人。 聪明如玉子衿和原倚风,如何不知道这是有意为之,出了皇宫入这中宁王府,他们只怕才是真正的不自由。 乙未年正月初一,新皇登基,定国号乾,改元天纬,东原易国。原氏旧有宗族,一律留其封位,隆恩厚待。 同日,玉寒下诏大赦天下。诏追尊皇祖文康王为文康皇帝,妣为文康皇后,皇考忠肃王为忠肃皇帝,皇兄端睿王为端睿皇帝,祖宗之称,付外速议以闻。 次日,下诏尊王太妃明氏为皇太后,立发妻沈氏为后,嫡长子玉扬旌为太子,晋先兄嫡子颍乐郡王玉扬瑜为颍乐王、长子玉扬羡为德宁王,先兄遗孀擎阳长公主称端睿皇后,赏黄金万两、良田千亩。 同月,诏封诸亲:一等照威将军玉亓为长兴王,尚书左仆射玉泽为平阳王,幼弟玉宇为广林王,散骑常侍玉集为万城王,青州刺史玉凌为常山王,宗正卿玉意为襄城王,军器监制使玉涣为荣阳王,福德刺史玉茗为任城王,冀州刺史玉珏为武阳王,宁州刺史玉黎为高平王,玉济为博州王,玉凝为新平王。 封临川王妃为熙宁长公主,南侯世子妃为颍城公主,承宁郡主为灵阴公主,婉娴郡主为青城公主,宁安郡主为安城公主,静慧郡主为泽城公主,贤如郡主为临江公主。 国制一延旧制,东乾至此立国。 不日,北境捷报传来:二等折风将军玉扬翕以三千轻骑破忝卢数万大军,杀敌两万,斩杀三员大将,孤军北进霁云山,夺原朝所失雪霖郡三城,史称“霁云大捷”。 玉寒大喜,闻时边境人民赞玉扬翕“雪域战神,霖降天际”,即封玉扬翕为雪霖王,以雪霖郡三城为封。 新朝初立,等到一应事宜步入轨道后举行国宴,已经是一个月之后的事了。 寒冷的风吹在广阔无碍的城楼门之上,万朵烟花璀璨绽放,文武重臣依礼落座,共在寒风中看着那个冷漠尊贵的男子雄威落座。 物换星移几度秋,有谁能想到不过数年时间,昔日宁襄王府不显山不露水的二公子今日竟会登临大宝君临天下?莫说在场众人,即便是玉策与玉天在世,恐怕也不会相信他们尚未做的事居然被他做了。 “今朕初登大宝,特在此设宴与卿同庆,今夜且不醉不归!” 冷风将玉寒的声音传至各处,他于城上最高处傲然而立,群臣列坐看不到尽头,均恪忠举杯痛饮。 仰头饮尽佳酿,玉寒浅笑看着右手边的原倚风与玉子衿,“不知姐夫和姐姐在新府中住得可习惯?” “多谢皇上,臣与子衿很好。”原倚风气度超脱一笑,既无失国之君的潦倒颓唐,又无一朝沦为臣下的卑微怯懦,那般洒脱风骨让人为之起敬。 其实世人皆明白,即便东原不亡于原倚风一代,怕也早已支撑不许久。若当初原业不西逃,凭固有基业,原朝可重振一时也未可知,偏偏他却带着原氏仅有的枝节流窜川西投奔宇文铮。 古木葱茏失却根结,如何能再重振华盖?初到川西不过半年时间,原朝皇室仅存的势力就被宇文铮剪除殆尽,原业自己也不过是又入深坑罢了。 所以,若论起亡国之君,不论是当今后世,鲜少有人将这一罪名扣到原倚风头上,固然其身尽后只得“仁静”之谥,也不过是命中不由人罢了。 颓圮的帝业,能人不存的宗亲,手中无几的权力,仅凭这些重振山河,那就已经不是一个人的能力问题了。况且上天已经宽待了原氏,让玉家短短几年间就换了三个掌权人,即便这样原氏也未能得喘息之机玉策死了有玉天,玉天死了有玉寒,玉寒之后还有玉亓、玉泽、玉宇,甚至于玉集、玉涣和玉家下一代即将长起的子子孙孙,对比原氏子孙的凋零是玉家男儿的隆盛。于此,原氏的运道就已经到了尽头了。 只可惜原倚风一代风尘表物,却成失国之君,以九五之尊沦为人下。 第五十二章 暗变血漂橹 《明月入怀多少事》第五十二章 暗变血漂橹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五十三章 清谷出幽兰 《明月入怀多少事》第五十三章 清谷出幽兰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五十四章 携手魂梦归(一) 《明月入怀多少事》第五十四章 携手魂梦归(一)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五十五章 携手魂梦归(二) 看着那张血色尽散的面容,玉子衿心知已无力回天,只得点头道:“你说,我听着。” “你还记得崇溪觉明寺吗?当年母亲曾梦蛟龙入梦明月入怀,醒来便诊出怀了你和二弟这一对双生胎,外祖母觉事出有异,便请来觉明寺的高僧为你二人批命。” “记得,那方丈说明月为女,蛟龙为男,母亲所怀是一对龙凤双生胎,且是命中显赫位极人尊之相。后来果真就生下了我和二弟。”玉子衿回道,许久不曾想起这桩事,顾盼今朝,才觉那大师所言不正是而今寓言吗?他们二人可不就已经位极人尊,难道命运并非巧合,而是注定? 玉皓洁回想道:“我当时已经懂事,恰巧在内堂听得那高僧之言,那高僧的确说你二人将来会位极人尊。但他还说,明月为女,月出皎洁,定为仁善心肠,仪容善美,可蛟龙为龙,但终不为龙,易坠魔道,即便他日位极人尊,也是谋篡所得,乃为逆子!母亲怕将此大逆不道之话传出,会于二弟和父亲不利,故而将这一段与外祖母刻意瞒下了,只告知了父亲前半段,后来父亲步步高升权倾朝野,恐有心人借此做文章,与你二人不利,才下令知情者不许再提此事,渐渐地大家也便忘了。” “姐姐,你是说二弟”玉子衿欲言又止,她虽不信命理之说,但联想到玉寒这些年的异于常人和现今的所作所为,却真真的是冷血冷情,大逆不道,若非生来凉薄,有几人能做到这般? “二妹,且不说那高僧所说可有现实根据可依,但他确实是魔性心肠,命主血杀。一直以来他与血缘情深的父母和诸多兄弟姐妹都疏离不亲,却独独视你为例外,这就足以证明了。他敬你三分,重你三分,皆是因为你与他同一母体混沌未出世时累于骨血的情分,一旦这个情分淡了、没了,他就什么都不认了。” 一个不好的念头忽然出现,玉子衿道:“姐姐,那大哥” 玉皓洁无言而对,只惨笑着摇摇头,“我不知道,若是,那我玉家就当真是运道将尽了”一口气未上来猛吐出一口鲜血,她容色涣散看着女儿,看着妹妹,最后紧紧抓住原壁桓的双手贴在脸侧,脸上那般的幸福,“好孩子,子衿,一定要好好活着,我永别了” 一室悲绝中,她眼中的光渐渐散去,只剩下一室哀哭不已,昔年红衣抚琴的国色佳人此刻如流星而逝,一缕芳魂难捉,终是香消玉殒了。 次日,临川王与熙宁长公主一夜薨逝的消息传入宫中,而今形势,明眼人都知其中蹊跷,对二人突然暴毙未有人敢发一言。 玉寒短短震惊过后,冷然命郑彝传旨厚葬临川王与熙宁长公主,怜容仪郡主年幼,特交皇嫂擎阳长公主代为抚养,赐婚雪霖王玉扬翕,及笄后择日成婚。 闻得长女死讯,明清徽一病不起。从深闺小姐到布衣之妻,再到于世最尊贵的女人,她风风雨雨走到最辉煌的如今却没有获得世人所想象的幸福。她的晚年尚来不及享受天伦之乐,才过天命就已经失去了结发情深的丈夫、最得心意的长子、还有疼爱的女儿,接连的打击已让她生而无望。 慈康宫中,玉子衿看着闭目不醒的母亲垂泪不已,夏侯氏挥退奉药的侍女,轻轻拍打着玉子衿的后背作安慰。 美人迟暮是世间最为无奈的事之一,纵使当年深得玉策宠爱的夏侯氏,也早已不复昔年容华了。她与明清徽互不相容了半生,如今玉策故去,容色渐衰,就连朝对方侧目之力竟也无了。 沈凝嘉端来一碗参汤,对玉子衿宽慰道:“大姐忽然离世,母后定是心伤不已,怕也是不愿醒来面对事实才故意沉睡,二姐已经守了一日一夜,快将就喝了这参汤,莫把身子拖垮了。” 玉子衿并未接,“皇上呢?母亲病重,怎么不见他?” “这”沈凝嘉有些为难地收回手,“皇上朝政繁忙,昨晚上是来过的,现在怕是在德治殿议事。” 玉子衿冷笑,对沈凝嘉的话不置一词。 夏侯氏站在一旁略显尴尬,含笑看看沈凝嘉,“皇后诸事繁杂,还是先去忙,这里有我,放心便是。” 沈凝嘉看一眼玉子衿,冲夏侯氏点点头,“那我就先去了,母后这里就劳烦太妃和二姐了。” “皇后慢走。” 沈凝嘉扶着侍女的手臂出了大殿,刺目的阳光照耀在她凤穿牡丹的如火凤袍,铺地的裙摆迤逦于地,这一身华贵配她娴静温婉的气质是别样的相得益彰,端庄大气。 “本宫记得今日休朝,皇上去哪里了?” 一旁的侍女看一眼主子的和蔼神色,犹豫道:“皇上昨夜昨夜去了静妃娘娘那里,现在怕是还没起。” 虽不出所料,沈凝嘉还是难掩失意,玉家男儿当真是个个风流多情,原来她自以为的别于其他,只是她自以为。 “母后。”小小的人影大老远跑了过来。 听到呼唤,沈凝嘉收起失意,和颜悦色看着扑至身边的儿子,“旌儿怎么来了这里,可是听说祖母病了来看望?” 玉扬旌睁着天真明亮的大眼睛,对着母亲伤心地点点头,“孩儿一大早就听说大姑母和临川王薨了,祖母伤心之下病倒了,所以过来看看,怎么不见父皇?” “父皇忙于国事,早就走了,现在二姑母在里面照顾祖母,旌儿进去悄悄看一眼就叫人带你回宫好不好?” “好!”玉扬旌后退一步向沈凝嘉一拜而去。 看着那进殿的小小身影,沈凝嘉嘴角的笑渐渐变得苦涩。 侍女不忍道:“娘娘,皇上与您结发情深,断不会负娘娘的,这古来帝王莫不是后宫三千,您可作不得真啊!况且如今公子和长兴王在前朝斗得你死我活,长兴王乃皇上最得力的嫡亲弟弟,本就占了上风,您若因此失了皇上的心那公子可怎么好?” “好了,本宫知道了,以后前朝之事不许再提!长兴王乃当世名将,二弟亦有报国之心,他二人不合也不过是因年少时不懂事结下的,总有一日会冰释前嫌,何来你死我活之说?你若再妄言,本宫定不轻饶!”话毕,沈凝嘉拂袖而去。 闻言,侍女战战兢兢闭上了嘴,小跑着追去。 一队人浩荡离去后,玉子衿牵着玉扬旌的小手走出大殿,看着初升的朝阳,明黄的霞光射在她憔悴的脸上,惹人心疼。 “姑母,让宫人送我回去就好了,你还是早些回去歇息,看你的眼角都肿了。”玉扬旌仰着小脸,明亮的大眼睛看着玉子衿。 摸摸身边的小脑袋,玉子衿笑道:“旌儿真乖,知道心疼姑母,那你路上要好好听嬷嬷的话,不许乱跑哦!” “嗯,旌儿会的,姑母再见!” “再见!”目送玉扬旌离去,玉子衿暗自揣度着刚刚沈凝嘉和侍女的对话,看来外界所言非虚,六弟与沈杳当真已在前朝斗得你死我活,年少意气一时不合竟不想结仇至今,如此下去,恐怕对六弟是祸非福! 原壁桓与玉皓洁七日后被合葬于原氏皇陵,观礼后玉子衿随原舒禾回至临川王府。一身孝衣姿容出尘的少女看着偌大冷清的家,想起昔日的欢声笑语,又悲从中来,从此后她也不过是一个孤女,再也不会有人像父王和母妃那般宠着她了。 “禾儿,莫哭,你还有姨母,还有表哥。”玉子衿将少女抱在怀中陪她一起流泪,而今原氏宗亲所剩无几,姐姐、姐夫所为也莫过于为女儿留下了一条后路。孤木不成林,若这临川王府还如往日那般,难保他日不会受池鱼之殃,如今禾儿虽是孤女,好在也安全了。 擎阳长公主在玉扬翕和玉扬瑜兄弟二人的陪伴下而来,几年未露面,此时的她褪去昔日富贵雍容的华丽衣衫,只着一袭素净的雪纱芙蓉长裙,简单的流云髻缀着几支步摇,典雅脱尘,神脱俗世。若说以往的她是一支占尽富丽的国色牡丹,如今的她就好比半夜幽昙,开得寂静无声。显然玉天的离世,彻底使她变了面貌,人世烟华早已不存于心。 “大嫂,你怎么来了?”玉子衿抬眸,擦去腮边的泪痕。 擎阳长公主拍拍她的肩膀,心疼的抚着原舒禾的小脸,“听说皓洁与壁桓所以来看看,可怜这孩子小小年纪就遭此难。皇上命我以后抚养禾儿,待她及笄后再与翕儿成婚,我想着她呆在这府中也是心伤,不若今日就接了她去。” 玉子衿赞同点头,交予擎阳长公主她也放心。原舒禾却有些不愿,这毕竟是她住了多年的家,哪有愿意离开的理,即便父母不在了,她也要守着。 “你这丫头,这府里偌大冷清的,你一个人住着可教人怎么放心?”玉子衿道。 玉扬瑜温文一笑,虽无玉扬翕的绝世容貌,但在擎阳长公主教养下也是明月清风的谦谦君子,“是啊,表妹,这府邸时常命人打点着,你想回来就让三弟回来陪你住几天便是。今日就乖乖听姑母和母亲的话,暂时先搬去二哥哥府上,有母亲和我照顾你,大家也总是安心的。待得你及笄,二哥哥再送你回来从此出嫁,岂不也好?” 玉扬翕蹲在原舒禾身边,心疼地拍着她的后背,柔声道:“二哥说的对,我过几日就要回边关,你一个人守在这里我也放不下心,未免触景伤情,就听大家的话,好不好?” 原舒禾又滚落几滴泪,蓦然看到还有那么多人依旧宠着她爱护着她,感动得点点头命侍女收拾行囊。留恋的再看一眼这座府邸,再看一眼父王专为她建造的万花丛深的掌珠园,随着几人而去。 第五十六章 岭天遇故人 将原舒禾送去了颍乐王府,玉子衿才疲倦地回到中宁王府,刚进正厅,才知卫碧已经等候多时。 中宁王府如今正处风雨飘摇,咸多显阳官僚贵族唯恐避之不及,敢在这个时候登门可见这位内宫女相的气魄。 卫碧也是方从临川王府的丧礼上过来,她曾为玉皓洁效忠良久,没想到伊人一夕香消玉殒,她想来也是分外感伤。如今这显阳城风雨欲摧,她冷眼看着只觉乱心,多年来看惯大风大浪,这对她来说,本不算什么,可自那人消失后,她也早已逐渐淡去少时雄心,如今只想过清净生活。 “你要离开显阳去北境?”玉子衿对卫碧的决定有些意外。 “北境虽苦,但却清宁,能避开显阳的风雨也是好的。”卫碧道,她和独孤戬成婚至今,两人一直分离不相干扰,感情一直淡到了极致,可如今独孤大将军战死、独孤夫人被独孤珺和玉姿洺接去了檩州赡养,显阳的独孤将军府就只剩了她一个人,她想避开显阳这些风雨,唯一的选择就是随夫远征。 况且,玉皓洁忽然薨逝,卫碧想她是需要去北境走一遭的,今日特来向玉子衿辞行。 玉子衿拍拍她的掌心,“那你一路保重,能远离这里也是好的,至于独孤大哥姐姐的事,望你能劝劝他!” “嗯,我会的。”卫碧适时不再多留,向玉子衿拜了一拜,离开了中宁王府。 卫碧走后,想到母亲病弱,外甥女年幼,玉子衿一个都不能彻底松心,奈何她分身乏术不能同时照看,便命纤儿叫来英浓和翠萱,这二人都是当初母亲仔细筛选陪她嫁进宫中的陪嫁,最是细微秀巧,她道:“你二人侍奉我多年,体贴细致,心思敏捷,如今太后病弱、郡主年幼,我很是挂忧,你们可愿替我去尽心?” 英浓、翠萱对视一眼,她们跟随玉子衿多年,主仆情分特别深厚,哪是说舍得就舍得的?可如今形势,主子忧心,她们做奴婢的当然要为主子分忧,肝脑涂地也在所不辞,哪还会再私心介意主子要将她们送人?一同下跪道:“奴婢但凭王妃吩咐。” 玉子衿满意地点点头,重赏了两个侍女,亲自将她们送出府门,英浓去往皇宫服侍明清徽替她尽孝,翠萱前往颍乐王府照顾原舒禾代她尽心。如此,她也能放心了。 书房中,入目就是那个孤寂的天人姿影,她心口一酸,走上前去从背后拥着他,夫妻多年,她从未像此刻渴望过他的温暖。 握住腰间的玉指,原倚风回身将她拥在怀中。 过去的二十几载,除去父母兄姊,他们才是陪伴了对方最长时光的人,从年少相识至今,太多的朝夕相对让原本那份淡淡的友情在日转星移中变了味,潜移默化地甚至于连他们本人都未发觉,待得此刻尝出滋味却已经来不及了。 “宫中传来消息说岳母今日气色大好,你且在府歇歇,过两日进宫再去陪陪她,多多劝解开导,病可能不日就会好了。” 靠在那个龙涎香萦绕的怀抱,玉子衿乏意疏解闭着双眸,只想这样静静地不动不想,永远依偎在这里,“嗯,好。” “子衿?” “嗯?” “明日陪我出去走走。” “去哪里?” “去一个我年少时常去的地方。” “好!” 层云深处,花开几点,飞流成泉。崇山千秀掩映处,松涛迭起,碧波游鱼,远远可见几处花谷芳菲坐落于不知名的山谷,随风飘散来的芬芳沁人心脾。 此日清晨,两人一马立于密林石径蜿蜒处,为这万千美景所倾。 “你说要带我来的地方就是这里?”玉子衿万万没想到距离显阳城不过百十里路外竟有这般的世外仙境。光影斑驳下,她黄衣纤柔端端盈立,柳腰如枝系着樱色丝绦,与身边白衣皓雪玉扇流风的原倚风比肩环视着群山万象,静谧山林中宛若天神眷侣。 原倚风将雪白骏马拴在石径边的树上,“是啊,年少游历之时路经此处,不曾想这重山深处竟是此等美妙景色,自那偷得浮生便要来游历一遭。” 指着不远处可见的城郭,玉子衿道:“那里是什么地方?” 原倚风看一眼城郭,挑挑眼角轻敲她的脑门,“带你走了这一路,你连我们来的何地竟都不知道,那是岭天城啊!” “岭天?”玉子衿揉揉额头给原倚风一个嗔怪的眼神,她竟然忘了,显阳与岭天不就只有百里之遥吗?也难怪此处会有此等美景。要知道,岭天之地素来就是烟雨古都、钟灵毓秀之地,古往今来文人墨客对此无不趋之若鹜。今日来此圣地她自然是要好好游历一番,顿时也不计较原倚风敲她的额头,拉着他就向前走去。 崇林深处有长桥古亭,临溪而建,此刻正聚集了数位清袖长衫的学者品茗作画。 玉子衿随原倚风执手相携款步而来,二人俱是浅色着装,穿戴素雅,书香气质,放在一群渊博学者中毫不违和。 见到一对容貌出色的年轻夫妇贸然进亭,几个学者也不多怪,看这夫妻二人举止得宜,也存有几分恭敬之心,独正在作画的中年人看到二人不由一愣,他顿了顿试探性地唤道:“风公子?” 确定自己没认错人后,中年人越过一脸惊讶的几位学者来至二人身边,一向清雅庄重颇具风范的脸上带着热切恭敬一拜,“数年未见,真相不到此生还能得见公子亲临,真是折煞区区了。” “温先生客气了,这些年家中诸事缠身,直至今年才腾出空来赴先生之约,此前失约,还望先生莫怪。”原倚风一展玉扇,信手而扇,举止一如昔日风雅独到。 温先生连连摆手,“家事为重,区区不过闲来无事才办这亭会邀文人墨客共聚,实属打发时间罢了,实在难登大雅之堂,公子不必介怀!” 原倚风指着玉子衿向温先生介绍道:“这位是我夫人。” 温先生作揖一礼,恍然大悟,“原来是夫人,真是失敬失敬。” 玉子衿福身,端庄大方道:“先生客气。” 温先生身后的几个学者正在品评书画,见原倚风前来当即相邀。 半个时辰过去,玉子衿一直淡笑坐在亭下听他们谈论着。这般置身山水执笔风流的原倚风她已经多年未见了,这人自来就唯有这山、这水、这丛林逍遥才配得起他一身天然气度,才能得他真正放情。 “想什么呢?” 五指在眼前晃动,玉子衿才意识到自己失神了,起身看看正因对原倚风之才倾慕不已而不舍离去的几位学者,“完了?” “嗯,已经到正午了。”原倚风淡笑,帮她理着褶了的衣裙。 温先生捋着胡子笑道:“公子高才,今有幸探讨一番,真是令区区茅塞顿开,几位贤兄刚都舍不得走了。如今已至正午,不知公子和夫人可能光临寒舍小酌一番,正好祖父也多年未见公子了。” 原倚风笑道:“先生盛情,那在下和拙荆就打扰了。” “客气客气。” 随着温先生往林中石径走去,过石溪,至一花谷,是一别庄小院。 花园中,玉子衿欣赏着布局精妙的花花草草,深吸一口清香道:“这位温先生的祖父可是我的故人?” 原倚风坐在石桌前拨弄着杯中的浮叶,“不错,确实是你的故人。” 温先生的祖父正是温惜墨——上京国色执笔者。自封笔之后,温惜墨就回家乡岭天颐养天年,而今已有近百岁高龄,皓首白须,就连眉毛都是雪白的,但他依旧耳聪目明、鹤发童颜,是难得的长寿之人。 捋着花白的胡须在孙儿的搀扶下漫步走来,温惜墨见到原倚风二人没有丝毫的意外,“多年不见,公子和夫人能光临寒舍真是蓬壁生辉啊!” “多年不见,温老竟是福瑞之照,当真是洪福齐天!”原倚风拱手相迎。 玉子衿躬身请安,对着温惜墨微笑问好,当年在上京的温老尚可见黑须乌发,今却不想已成这般飘雪三千。 温惜墨和蔼笑着摆摆手,忙吩咐孙儿去备膳,坐在一旁与原倚风叙着旧,淳厚的目光带着生之近百的阅历。 玉子衿观赏着这园中的花花草草,忽然想起那幅她一直缘悭一面的绝世佳作《叩熙烟雨图》。 “公子当年的佳作老朽珍藏至今,想必夫人还未能有缘一见,不知夫人可要随老夫前去一赏?”似看出玉子衿的心思,温惜墨漫不经心地饮着茶道。 什么叫活成人精?玉子衿今日算是明白了,这老先生就是活生生的人精!他的反应当真是比她的心思还快! 那年冬日大雪她踏雪出游,偶遇座前的白胡子,她还当哪家的老福瑞,大雪天不在家呆着取暖,竟跑到那城北四野竹杖出游。那时的她虽调皮些,可还不至于看着个老人艰难而行,一时脑热上前搭话。不料这老头却非得说自己的玉佩挂在了前方松树的枝桠上,非要去取下来不可。彼时单纯的玉子衿哪里能看一个老人爬树,便自告奋勇去帮他找那玉佩,于是雪原青松下指尖拈雪而立的少女于第二年春天就名噪大江南北,成了新一卷上京国色。 直至倾国楼画展,玉子衿才知自己是被那白胡子老头糊弄了,所谓玉佩是幌子,他要取景才是真! 温惜墨的书房中,历代名家画笔比比皆是挂于墙上,这老人虽负有画界盛名,却不自夸,书房中所挂画作俱是出自他人之笔,正中入目就是那一幅《叩熙烟雨图》。 第五十七章 难得是闲云 《明月入怀多少事》第五十七章 难得是闲云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五十八章 风尽浮生缘(一) 《明月入怀多少事》第五十八章 风尽浮生缘(一)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五十九章 风尽浮生缘(二) 《明月入怀多少事》第五十九章 风尽浮生缘(二)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六十章 泣血相决绝 《明月入怀多少事》第六十章 泣血相决绝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六十一章 赤子归沧浪 《明月入怀多少事》第六十一章 赤子归沧浪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六十二章 肠断沐归去 《明月入怀多少事》第六十二章 肠断沐归去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六十三章 雨碎落残红 《明月入怀多少事》第六十三章 雨碎落残红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一章 故人复西归(一) 《明月入怀多少事》第一章 故人复西归(一)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二章 故人复西归(二) 《明月入怀多少事》第二章 故人复西归(二)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三章 故人复西归(三) 被宇文靖域一呛,孟衍溪没有回话,只有些狐疑的看着从容静座的美貌女子,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 宇文靖域撇撇嘴,“这是我母亲!” 孟衍溪瞪大眼,没想到自己今日竟能见到多年避世清修的英成王妃,一整衣冠正色行礼道:“下官参见王妃,擅闯失礼,王妃恕罪。” 玉子衿颔首,笑靥如花,“无妨,你与靖域一同长大,便不是外人,以后随意便可,不用拘着自己。” “王妃客气,下官惶恐。” 宇文靖域放下捂耳朵的双手,调侃道:“惶恐,你有什么惶恐的?教训本侯的时候你可一点都不惶恐!”话毕见孟衍溪左袖一拂,右手食指一翘,显然又要一番长篇大论,他惊吓般地开口道:“百善孝为先,为人子者当日思父之教养苦心、母之生育恩情,今日本侯要尽孝,你可以回去了!”看也不看孟衍溪,宇文靖域扶起玉子衿快步出了正厅。 “天呢,可算甩掉了这个麻烦!”瞅一眼未跟来的孟衍溪,宇文靖域如获大赦。 玉子衿摸摸儿子的脑袋,温和道:“这孩子不过是饱读圣贤身体力行罢了,你身肩重任,身边可不正需要这么个人时时督促?他肯这样劝服你,全然是因为你在他眼中并非普通人,自古忠言逆耳,他明知你不愿听却仍不吝惜口舌,可见对你的信服之心!” 孟衍溪固然因不满其所为而对着宇文靖域雄辩滔滔,但眼中的崇敬丝毫不逊于任何人,这一点玉子衿是特别注意到的。待得他日,此子必成股肱谏臣! 对于玉子衿的看法,宇文靖域颇为认同,不然以他的脾气早就不知道把人扔哪里去了。可是只让孟衍溪做个谏臣未免太屈才了,也太憋屈他自己了! “母亲,你觉得我把孟衍溪丢去大理寺怎么样?” 玉子衿头一偏,道:“这个主意不错!他为人刚直不阿,方正有度,他日必定是一位执法严明的好官,放在大理寺也算英雄得用武之处。” 重点是他再也不会有时间来折磨他了不是吗?宇文靖域奸笑。 城西的文集街是泷州经营玉器古玩珠宝首饰之类商铺的集结地,家家店铺鳞次栉比,琳琅满目。 怕母亲日日呆在府中无趣,这日宇文靖域特地从军营早早溜了回来带她出来闲逛。玉子衿下来马车看着街市的热闹景象,随宇文靖域进了一家名叫千珍阁的首饰店。 千珍阁是泷州出了名的百年老店,店内珠宝珍玉首饰精美,价钱虽然高昂,但很受当地豪族女子追捧,因其样式独特款式独有,常常一件就价值连城。 宇文靖域并不是珠宝店的常客,但这并不妨碍掌柜的认识这位名满天下的小侯爷,见宇文靖域扶着一位绝色女子进门来,当即迎了过来。 宇文靖域摆摆手免了店内人的礼,吩咐道:“掌柜的,有什么新奇的好玩意儿尽管拿出来!” “是,草民遵命。”得浩清侯驾临,掌柜顿觉蓬荜生辉,立马就把店内新品一一摆上了柜台,一盒盒金玉珍奇精美,好不晃人眼球。 正当母子俩看得眼花缭乱时,几个公子哥儿也走进了店内,为首者正是大都督赵穆的长子赵云枫。 赵云枫出身将门,从小就是和宇文靖域一同在校场上厮混大的,私交甚好,不想今日和几个堂兄弟上街为祖母挑寿礼,竟会遇到一向不进这些珠宝首饰店的宇文靖域。待再看到宇文靖域身边碧蓝水裙幽芳如梦的女子时,神色惊艳好一会子,才表情暧昧地冲宇文靖域打了招呼,调笑道:“多日不见,真想不到竟会在此遇见小侯爷,往日我等怎么叫小侯爷闲逛您都不肯赏脸,不想今日竟会来此陪伴佳人啊!” 话音一落,赵云枫的几个堂兄弟也都凑趣儿调侃起来。 玉子衿秀眉一紧,有些不太明白现在年轻人的审美,到底是他们眼太拙,还是她太年轻? 宇文靖域悄悄丢给她一个“母亲都怪你太美”的无奈眼神,待瞥见赵云枫一行人身后出现的高挑身影时,一时玩心大起揽着玉子衿道:“笑话,本侯不来陪家(佳)人,难道还陪你们不成?” 赵云枫拱手摇头,表情讨好又羡慕,继续打趣道:“不敢不敢,小侯爷年少风流,大好时光自然要办正事为好。我等真是羡煞小侯爷享尽齐人之福,既拥东乾第一美人,又得眼前此等佳人,真是叫人”说着忽然一顿,他长年习武,下意识地感觉到有人逼近,且武功不低,待侧目一扫看到那个淡然沉稳的男子出现在眼前,喉咙中只呆呆一句:“王爷?” 宇文靖域正一头雾水赵云枫口中的齐人之福,见此情景不由憋笑,等到危险气息逼近,赶忙松开揽着玉子衿的手闪到一边,不敢看父亲凉森森的脸。 玉子衿瞅一眼心虚的儿子,对宇文铮道:“你怎么来了?” 挥挥手免了赵云枫几人的礼,宇文铮一个眼神也没给宇文靖域,他伸出一臂揽着玉子衿低头温柔道:“听鹏举说你们来了文集街逛逛,我凑巧无事便过来看看,都看中了什么?”不等玉子衿回话,一扫桌上的几盒珠宝,“这些吗?掌柜的全要了,等会命人送到王府去!” “是,草民遵命。”掌柜喜出望外,赶忙张罗。 “走,我再带你去别家看看。” 被这般强势拥着,玉子衿根本就没得反抗,同情地看一眼窝墙角的儿子,任由宇文铮将她带出了门。 赵云枫几人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待宇文铮二人走出了千珍阁才围上抓耳挠腮一脸心虚的宇文靖域,“刚刚那是谁啊?不是你你怎么和王爷” 宇文靖域用看白痴的眼神盯着赵云枫,“那是我母亲!” “啥?”赵云枫兄弟几人见鬼似的齐齐后退一步,瞅瞅街上相携而去的宇文铮和玉子衿,又瞅瞅直翻白眼儿的宇文靖域,半天才道:“那是王妃?王妃今年说什么也得有二十七了,那个那个明明也就十七!”不是他们眼拙,那女子和小侯爷站一起撑死了也就是像他姐姐,哪里和母亲这两字沾边了? 再想想刚才宇文铮明显更冷的眼神,赵云枫很没有男子气概地咬着指头,王爷该不会看出来他们在觉得他老了?不知道这样会不会影响仕途? 本侯的母亲就是年轻!宇文靖域笑得很骄傲很张狂,看都不看赵云枫就要往店外走,即将迈出门槛时回首问道:“你刚说什么齐人之福,什么拥东乾第一美人?” 这次换赵云枫用看傻子的眼神瞅着他,“王爷不是为小侯爷您向东乾求娶容仪郡主了吗?这事今天就已经在泷州传”一阵风凉凉刮过,“遍了”还没说出口,门口早已经没了人。 求娶容仪郡主? 原舒禾? 宇文靖域有些不敢想象这个画面,此刻就算玉扬翕不拿刀砍他,估计那个刁蛮郡主也已经在来把他碎尸万段的路上了。 父亲到底是怎么想的? 一个店,两个店,三个店待宇文靖域找了一个又一个门面,就是不见了他敬爱的父母大人。好容易拽过一个店掌柜打听才知道他们都走了竟连个车马都不曾留! 眼看着秋季的叶子越落越多飘零而过,浩清侯不得不接受自己被敬爱的父亲穿小鞋了的事实,愤恨地一拍自己调皮的脑门儿,他只得孤零零地独自穿越三条巷子一条长街赶回王府。 第四章 错点鸳鸯谱 《明月入怀多少事》第四章 错点鸳鸯谱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五章 寿宴现真颜(一) 《明月入怀多少事》第五章 寿宴现真颜(一)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六章 寿宴现真颜(二) 《明月入怀多少事》第六章 寿宴现真颜(二)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七章 泷州第一少 《明月入怀多少事》第七章 泷州第一少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八章 对错转头空 《明月入怀多少事》第八章 对错转头空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九章 寒冬山南行(一) 《明月入怀多少事》第九章 寒冬山南行(一)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十章 寒冬山南行(二) 《明月入怀多少事》第十章 寒冬山南行(二)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十一章 移向南庭春 丛林万木,冷雪簌簌,枯黄冻草上血色凝冰,散落着一具又一具金甲红缨的兵士和流寇的尸身。 玉灵漪一身红衣乌发如墨摔倒在地,一贯明亮清灵的大眼睛中此刻溢满了泪水,只一味强忍着不让它落下来,她痛惜地看了看那一地为护卫她安全而惨死的中军侍卫,心神未定地将目光定在了眼前那从天而降救她脱险的几人身上。 为首那人通体雪白得宛如透明人,发如雪,衣无尘,就连覆面的面具也是白玉雕成,令人难窥真颜与气息冷暖。 “你你是什么人?”玉灵漪半伏在地上惶惶问道。 那人没有答话,只伸出一双洁白如玉的手弯腰将她扶起,顺带帮她拂去衣上雪花。 玉灵漪望着那双手,脑海中忽然想起幼时也常有这样一双手牵她学步耐心指引,抱她在膝温言诗书,可是那个人却早早去了。 她强忍着的泪水这时忍不住落了下来,欲抬头道谢时蓦然透见了那白玉面具中露出的一双瞳孔,她心神一击,一个大胆的念头忽然涌上了心头。 “二姐,二姐……”这时不远处的雾霭中忽然响起玉扬羡的呼唤声,她一席话哽在了心头。 那人面具下的脸似乎正在温润而笑,冲她摇了摇头,温暖低柔的手掌摸了摸她的脑袋,带着几个随从转身离去。 玉灵漪咬着下唇无声落泪,飞雪中冲着他的背影端肃屈膝双手合礼郑重一礼跪拜,他的身影与雾霭渐成一体,消失在轻溟山谷。 玉扬羡看到玉灵漪的身影急匆匆跑了过来,看她无事才放下心来,他疑惑地望着白衣人离开的方向问:“二姐,刚刚那几个是什么人?是他们救了你吗?” 玉灵漪微阖羽长黑睫,秀颜绝姿浅笑淡看远山白雪,“我也不知,可能是故人,我们走,是时候该上路了。” 她终究要离开了。 清寒山风吹起少女额间黑发,桂轮炫亮的双目溢出水光,寒风缭乱她黑墨渲染般的发丝,她轻提鲜红嫁衣裙袂登车回首,望着那漫长来路想透过重重山峦与荡荡雾霭最后眺望一眼家乡,却连方向都辩不明。 她凄凉一笑,捋着散落的长发启喉清歌入辇,“皇恩眷下人,割爱和远亲。少女风游兑,姮娥月去云。龙笛迎金榜,骊歌送锦轮。那堪桃李色,移向南庭春” 清美悠长又透露出离意别伤的歌声回荡在林间山道,淡淡幽幽回荡了许久,伴着那离乡远嫁的少女走出国门。玉子衿站在山崖上望着那渐行渐远的人马逐渐淡出视线,耳畔尽是那哀伤婉转的歌声环绕。 那堪桃李色,移向南庭春。 灵漪,当年抱你在膝教习诗书时,姑母何曾想到这竟会是你的宿命? 翌日正午,须赫云与霍泱归来,两人探听下得知此次南海族人入山南追缴金长空及其部曲,已经成功将其缉捕,且金隐陌其人还亲自来到了山南,对于这位十几年来闻名天下的南海掌权人,不止宇文靖域几个年轻人,就连宇文铮和霍衍庭都提起了三分兴趣。 霍衍庭正要询问霍泱细况,客栈外忽然行过大批人马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先是一队人马压着数十辆囚车横街而过,其中为首之人正是一身狼狈被缉捕的金长空。片刻后,只见又有数十白衣侍卫护卫着一架紫檀金丝宝盖的六骏马车从长街上行过,霞影金纱的车幔半透露出车中一个白衣皓雪的高洁人影,他清然独坐的姿仪虽只露出了一个侧影,那天人气度却在顷刻深入人心。 玉子衿心口一颤,喃喃问:“那位便是隐公子?” 霍衍庭搁下杯著,“想来是了,原氏太祖立国之时曾将北疆六骏赏赐于金氏家主为引驾行骑,下可入王侯邸府,上可达玉阶皇门,这份荣宠在大原朝是独一份的了,金氏虽然没落,但这第一世家皇朝贵胄的做派却是一直保留至今的。” 待南海之人走远,宇文铮道:“既然此间事了,那我们便早日返回泷州。” 玉子衿点头,摸摸宇文靖域的脑袋道:“冬至将至,麟儿的生辰也快到了,我也是时候好好为孩子准备一个寿辰了。” 宇文铮对她低首一笑称是,宇文靖域有些热泪盈眶靠着她道:“其实只要以后年年月月有母亲在,就是儿子最好的寿辰礼物了。” 霍泱抖抖鸡皮疙瘩往霍衍庭的身边坐了坐,嘀咕道:“马上尽享齐人之福了,多早晚的娶了媳妇儿忘了娘,净还说些口不对心的!” “去你的!”宇文靖域搭脚踹了过去。 霍泱撇撇嘴及时闪身逃了,回身正和一人撞了个满怀,他摸着下巴一脸不正经媚笑:“好巧啊翕美人,伤口可好些了?要不要本大少” “谢谢,不需要”玉扬翕退开两步,一脸避之不及。 霍泱翻个白眼,“没趣!” 玉扬翕此来是向玉子衿辞别的,送玉灵漪出了边境,他也是时候该回北境了,回朝复命之事交与了下属代办,玉子衿和宇文铮的话他多少是听进去了,现在的他心中复仇戾气太重,回朝一个不慎就会被玉寒看出端倪,到那时不止会害了自己,更会连累擎阳长公主和几个兄弟,倒不如回北境修身养性,静待时机。 玉子衿帮玉扬翕换了伤药,听他能想通多少也放下了心来,又问:“那你母亲和扬瑜他们现在如何?还有你九叔,他可曾” 玉扬翕回道:“二叔为防悠悠之口对二哥赐以京畿重权,但二哥生性淡泊不爱此道,母亲也不愿他涉及朝堂以免将来惹祸自身,索性就让他辞之不受,打算来年开春后就返回封地清净度日。祖母日夜思念大姑母,上个月把禾儿接进了寿康宫作伴,姑母可以放心。至于六叔和九叔,六叔知道您离开后,倒没什么,只说您离开出去散散心也好。但九叔他从出云国赶回后,知大姑母薨逝和您离开,心痛非常,问了您的去向,小叔叔只说不知,他便说忙完手上事务,要亲自去寻您。” 玉子衿不出所料地点了点头陷入沉默。她身体一向康健,纵使心伤也没有短短数日就故去的理,当初考虑到说她薨逝怕是玉家根本就没有几人会信,小弟索性以她因心伤难过而离开了显阳去游历四方为由而掩藏了她西来的实情。玉寒昭告天下她薨逝后,外人或许以为玉子衿已经入土,但玉家人内部却皆知她尚在人间,否则若突然说她亡故,以六弟和九弟的性子迟早要闹出乱子来。 但是这个说法能安抚住玉亓,却不能长久地应付玉泽。 他心思锐利,敏感精明,短时间他会以为玉子衿心如死灰不愿归来,时间长了他便会问,问不出踪影便会去找,而玉宇显然也很难能在他面前藏住秘密。 如今之势,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 冬至这日,泷州城一大早便纷纷扬扬落了一地积雪,数九寒天,雪压霜枝,气候比早前又严寒了几分。 欧阳佩月和嫣翠一大早就到了英成王府帮玉子衿操持宇文靖域的寿辰,两人共坐窗前赏着窗外银花,论及时移世易,才发现不知不觉二人已经相识十八载。 嫣翠慨叹:“昔年妹子无心离家被衍庭所救,间接因贡品之事乱了他与佩月的姻缘,后又与佩月浮萍相遇结下情缘,数年后又因缘际会成就了他们一家三口,佩月又因此得以为你照养麟儿十载,都说人世情缘冥冥之中自有因果,你们二人这今世福泽真可谓唇齿相依,互为映照。” 玉子衿不禁抓着欧阳佩月的手道:“是啊,怪道我当初在渡边峡与姐姐一见如故,可不是情缘冥冥天注定,我已经跟阿铮和麟儿商量好了,姐姐照顾麟儿十载,当得他一生奉孝,新春初一便叫他名正言顺拜了姐姐做义母,请一生躬孝才是。” “使不得使不得”欧阳佩月赶紧推让,“姐姐既受妹妹所托,当要忠人之事,要不得回报!况且有麟儿这么个优秀孩子给姐姐做儿子,姐姐当然高兴还来不及,只是如今情势推移令人揣测,麟儿他日倘若”她隐晦未言,只道:“妹妹一介商家妇,又哪能做得了他的义母?” 玉子衿摇头,“不,姐姐,妹妹说你当得就当得,商家又如何?霍家在我川西是何地位,在我英成王府又是何地位,无知者不知,难道明眼人也不知不成?有我和阿铮在,我看何人敢置喙!” 嫣翠轻拍欧阳佩月笑道:“好了我的霍少夫人,你就等着喝我们麟儿敬的茶,别操那许多心了,有那功夫倒不如担心一下你们家那小大少知道了浩清侯名正言顺跟他抢娘会不会上房揭瓦呢!” 嫣翠边说便忍不住呵呵直笑,连玉子衿和欧阳佩月也忍俊不禁起来,这时两个小人穿着一鸦青一淡粉的狐毛小袄跑了进来,凑到桌前睁着大眼睛问:“母亲,王妃姨姨,赫连伯母,你们在笑什么?” 嫣翠拍拍他们的小脑袋,“你母亲又给你们生了个哥哥,开不开心?” 两个小人中女童名唤霍歆予,年方六岁,男童名唤霍泫,年方四岁,乃欧阳佩月与霍衍庭后来所生的一对幼子幼女。 霍泫听了嫣翠的话高兴地直拍小手,“好哦好哦,母亲又给我们生了个哥哥。” 霍歆予一拍他的脑袋,“笨蛋,现在生出来的怎么会是哥哥?应该是弟弟才对!”她转对欧阳佩月大叫:“母亲,我不想再要一个笨蛋弟弟了!” 欧阳佩月哭笑不得,玉子衿摸摸她的小脸道:“那王妃姨姨把麟儿哥哥送给你做哥哥好不好,小予可喜欢?” “麟儿哥哥?”霍歆予眼睛一闪,“那我要,我要去把这个好消息告诉大哥!” “走,咱们去找大哥,大哥知道了这个消息”她背着一只小手拉着霍泫就走,边走边兴高采烈地嘀咕,就在所有人都以为她会说“大哥知道了这个消息一定很开心”的时候,忽然冒出来一句:“大哥知道了这个消息一定很伤心!” 第十二章 团圆的寿辰 玉子衿三人好笑地望着那两个小人远走,才想起从回到泷州似乎就没有见过霍家的五姑娘,便问起了欧阳佩月她许了何许人家。 提到自家五妹,欧阳佩月颇为无奈,五姑娘早已经到了成婚的年纪,但她心智异于常人,霍家人难免放心不下她早早出嫁,便很早地就在为她相看着可靠人家,等有一日她心智可依的时候再送出府门。早两年五姑娘心智混沌的时候对这事一直置无可无不可的态度,她虽不知世事,但也明白姑娘家不能老赖在母亲身边,有一日是要出嫁的道理,只听霍衍庭安排。这两年五姑娘却不知为何对婚事渐渐出现了排斥情绪,心智言语也不同于以往,霍衍庭与欧阳佩月察觉出不对,便将英成王府医术高明的沈大夫请了过去,沈大夫仔细一番望闻问切,只道:“鸿蒙将开,不可强求。” 霍衍庭与欧阳佩月认真思量后,便将这事暂时搁置了下来,如今五姑娘去了大漠随其父霍家二老爷经营边境生意,也有小半年未回了。 说到五姑娘的婚事,欧阳佩月忽想起近日之事道:“子衿,你可知来年开春皇上即将选秀大婚?” 玉子衿点头道:“我知道,阿铮前些日子和我提了,到那时我和阿铮还要亲赴上洛一趟。” 嫣翠与欧阳佩月相视一眼,问:“年前各官家采女花名册就要上报内宫,主公心中可有后位人选?” 玉子衿轻轻托腮,道:“阿铮如今虽是摄政亲王,但到底是外臣,即便选后事关国体,也不该是他多加过问,况且,是谁对英成王府来说又有何妨碍?” 嫣翠一挑眉道:“对咱们来说是无妨碍,可现在在外人眼里坐那一国之母的位置却远不如做浩清侯的正室啊!” 这话才提醒了玉子衿,前些日子赵老太君寿辰为何会有那么多官家命妇企图通过她将自己的女儿送入英成王府?一方面他们固然有趋炎附势之心,另一方面可不是正在躲来年开春的选秀,那些姑娘的身份地位与年纪不是正好符合采女应选的资格。 小皇帝心智不足,原氏摇摇欲坠,这天下女子至尊之位放在这样的条件下早已经失去了光辉可言,任一个有眼界的世家家主都不会乐意将家中女孩送去宫中,落选归家还好,万一雀屏中选,那样便相当于通过选秀被动地将自己的家族和原氏绑在了一起,皇亲国戚的荣耀下是步上伴随原氏走向没落的起点,谁都不想要这一天的到来。 所以这一步只能退不能进,他们都想得明白,才会那般容易得屈就谋求浩清侯妾室之位。 玉子衿笑笑,霍泱、赵云枫还有钧天五上将家有几个公子都与宇文靖域年纪相差不多,且尚未婚配,那些官家命妇在她这里碰了钉子,难免就将目标移向了这些前途可观的世家公子们,想来几个嫂嫂和佩月姐姐都被烦得不轻! 她调笑着问:“佩月姐姐可有中意的?” 欧阳佩月抚额,直言“眼花缭乱,不可盛赞”! 玉子衿扑哧一笑,正色道:“要我说来,何苦他们操那个心去,若真有能力为英成王府效力,谁在乎他们和谁结了亲,不过他们此举倒真是提醒了我一件事。昔年原业西逃,只有武阳岳氏、马氏、秦氏这三姓大族携家小追随,原业当年所立的继后,也就是如今的太后出自秦氏,其余两族各出有妃嫔,如今除了秦氏凭借后族之位略有威望,其余二族皆已没落,在川西毫无根基的秦家若想保住自己仅存的威望,除了继续出一位皇后,似乎也没有别的路可走,我想秦太后势必会极力举荐自己的侄女儿。” 欧阳佩月斟着茶水,冷笑道:“秦家空有其名,早已无用武之地,原氏那些个不省心的王爷怎么还会把秦家放在眼里?” 玉子衿笑着饮茶,“这就是了,秦氏不成,那他们心目中的后位人选便只能出自川西士族,可川西大族姻亲关系盘根错节,无不与霍家、钧天五上将、赵都督、柳丞相渊源颇深,新一辈能人子孙又都受教于褚先生门下,可说尽为英成王府所掌,纵使有哪一家出了一个皇后,原氏又怎能轻易相信他们会因为一个女儿而敢于尽心效忠自己?” 欧阳佩月皱眉,嫣翠衔着一片瓜子皮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妹子,我没怎么听懂?” 玉子衿别有深意一笑,“嫂嫂,后位人选若不出自秦氏,不出自依附英成王府的这些川西士族,那还可以出自哪里?” 欧阳佩月一沉思,道:“杨家,公西家!” 嫣翠一睁眼睛,忽然觉得这些日子的事越想越不对,杨栎表面效忠英成王府,谁知道心里咋想的?公西家虽然无男丁继承基业已经没落,但声望犹存,也有那么几个未出阁的宗族闺女儿,除去他们这些家,确实也可堪为后族。但是有些事她是越想越不明白,“如果小皇帝身边的人打定了主意不让他立秦家女儿为后,又着实觉得娶依附英成王府这些川西士族的女儿不靠谱,那干嘛不直接下旨立杨家或公西家女儿为后,没准公西佳宁正巴不得和他们狼狈为奸了!” 玉子衿目光一沉,“公西佳宁就是已经和他们狼狈为奸了啊!” “什么?”嫣翠一吐瓜子皮。 欧阳佩月顿时明白了事情经过,道:“嫂嫂,你可记得赵老太君寿辰那日公西佳宁姗姗来迟?” “记得。”嫣翠一脸迷惘眨眨眼睛。 欧阳佩月与玉子衿相视一笑,解释道:“赵老太君是她的姨母,自小对她疼爱有加,公西佳宁很是敬重,况且赵都督手握重权,正是她极力拉拢的对象,她怎么可能在那样一个重要的日子姗姗来迟,显然她是算准了时间来的。皇上乃秦太后一手带大,早先难免很多人都以为皇上会属意秦家小姐为后,所以不甚将选秀之事放在心上,直到那日赵老太君寿辰居然一窝蜂的都想通过子衿将自家女儿送入英成王府,看似合乎常理,仔细一想却也有不对,如果我们大胆猜测,是有人故意提醒了他们如今时势,令他们起了别的想法才自我屈尊来谋求浩清侯侧室之位,若幸运的话可以成功将女儿送入英成王府,若不成,子衿驳了他们的面子多少也会有风言风语暗地流传,甚至传入上洛皇家耳中,那到时他们的女儿就算入宫待选,被英成王府所不屑的女儿,天家又如何会用心一顾呢?” 欧阳佩月继续道:“所以,这些世家命妇那日会做出那等失格之事,八成是给人利用了,那人的目的是想悄无声息地在原氏心中否决掉这些川西世家之女,同时也以防万一防止了英成王要将后位掌握在自己人手中的打算,她在那些官家小姐被赵老太君请去花园嬉戏之后出现,是想彻彻底底摘清自己的干系,不让任何人联想到这与她有半点关联,到那日皇上立后,无论这皇后娘娘是姓杨还是姓公西,所有人看来都是时也运也合情合理,而她杨家与公西家还是被迫和原氏绑在了一条线上,并非他人策划,她也就彻底达成了和原氏名正言顺结盟的目的,退都没得退!” 嫣翠皱着眉头问:“这事是杨栎他们俩的计划?” 玉子衿冷笑道:“杨栎虽有野心,但胆小谨慎,这件事他恐怕并不知情,而原氏那边皇上心智不全,明显也不是他的主意。原氏如今一盘散沙,皇室宗族穷途末路下各自只为自己打算,有野心者也不在少数,怕是有一个人和公西佳宁早就达成了共识,他们合力布局让原氏与公西家和杨家结为姻亲,逼杨栎骑虎难下和原氏站在同一阵线,打着皇朝正统的旗帜以杨栎手上的十万兵马为倚仗,一同对付英成王府!” 嫣翠听了一把散了手上的瓜子,怔怔道:“这如今形势岂非是要如他们的愿?” “自然是要如他们的愿!”宇文铮踱步进房来,随意在桌前坐下,他一脸赞赏地看玉子衿,“夫人如此聪慧,倒真是教为夫自愧不如!” 玉子衿斜他一眼,将手中果皮往圆桌中央一抛,“王爷这意思,杨栎这一军您是不打算要了?” “我想要,也得他真心顺服才行。”宇文铮笑看她,“过几日还要牢夫人随为夫前往上洛一趟了。” 玉子衿莞尔淡笑,“你要成全公西佳宁,送杨家女儿入宫为后?” “不,杨家与公西家女儿只为妃妾,皇后要姓秦!” 玉子衿一深想后给他一个赞同的眼神,“好!” 轻云蔽月,流雪回声,一个白昼的时光地上已经积了厚厚的雪被,这一日父母同在,椿萱并茂,宇文靖域终是度过了有生以来最幸福的一个寿辰,晚宴散去时,他有些微醉地高兴拉着母亲的手道:“孩儿从小就一直在想,自己的母亲会是什么样子,会不会也和我有相似的眉眼,也曾一个人按着想象描画过母亲的肖像,但总不能尽如人意,直到六岁那年在东原皇宫见到母亲”他低低一笑,接着道:“其实那时候我就一直在想,如果玉娘娘是我的母亲就好了。” 玉子衿低头落泪,让那有些醉了的孩子靠在自己身上,听他闭着眼睛半睡半醒间说起那些幼年心事,还有那些她不曾参与却时刻被人惦念着的时光,待宇文靖域睡去,她无摸着他的面庞泪中笑言:“好麟儿,母亲以后再也不会离开你了,不仅如此,母亲知道你比你父亲还要有大志向,所以母亲会尽自己所有为你争取你想要的一切!” 第十三章 百花耀宫闱(一) 西原承兴十一年,初春。 枝蔓蔽亭,花蕊拂殿,婷婷袅袅北国春。 淡雨软烟淅淅濛濛了一个清晨,庭前宫娥正冒雨清扫着阶下落花,雨湿潮气里忽洇开一阵沁人心脾的馥郁气息,花柳扶疏处走来一个娥眉雪目的清雅美人。 见到来人,几个宫娥立刻恭敬行礼,“奴婢拜见英成王妃。” “免礼。” 只听淡雅一声,几个宫娥谢恩起身,静静立在一旁目送那个女子远走,久久地未曾从她身上移去艳羡目光。 昨日英成王携王妃世子进京,她们都有幸一睹了这位王妃的真颜,从来这位王妃只在传闻里,她们都只知道英成王与她成婚十多载,夫妻情深,不纳姬妾,人人都猜测这必是一位极美的女子,毕竟英成王人尽皆知英姿不世,小侯爷又是那般天纵少年,他们背后的女子当是国色不凡,不想昨日一睹竟真是这等世间绝色,真真是堪配英成王。 宇文铮与宇文靖域都早已等在了永乐宫前,父子二人昨日与丞相柳中玉一夜密会未及归来。玉子衿一路观摩着宫殿相连雕刻巧妙的上洛行宫一路走来与父子俩汇合,丞相柳中玉也一同在此,见到这位素来只闻其名不见其人的英成王妃,柳中玉一捋山羊胡端正行礼,“臣下柳中玉参见王妃。” 玉子衿点点头,虚扶一把,笑道:“丞相免礼,您与王爷乃忘年之交,情谊深厚,无须与本妃多礼。” 柳中玉含笑称是,忙引着三人进殿。 原明昃与秦太后早已等候在此,见到三人进殿忙轻言问候,玉子衿垂眉一笑,这么多年来习惯了人拜她,她还真是不习惯拜人了,只能无奈地提裾向原明昃与秦太后行礼,正要弯腰时宇文铮却一把按住了她的手臂,座上小皇帝原明昃慌张着提醒:“王妃免免礼朕朕早已下令王爷和王妃可面圣不礼,听诏不跪!” 玉子衿一愣,她看了看座上有些肃然的秦太后和一脸慌张的小皇帝,又看了看面无表情的宇文铮,微微一笑点了点头,这时趁宇文靖域上前拱手施礼向秦太后与原明昃问安,宇文铮向她低耳:“站在我身边,没有人当得起你的伏拜。我早就说过,终有一日我要给你万人伏拜的尊荣。” 玉子衿默然一笑,随他坐在了大殿一侧,这时才顾得上仔细打量起座上的二人来。小皇帝原明昃长相并不难看,是个分外清秀的年轻人,但是双目呆滞,表情单一,一看便知心智不全,纵使穿上龙袍也全无帝王气度,他的眼睛一直不经意地往窗前的檀木雕花的花架上瞟,那里摆放着一只琉璃宝瓶,瓶内数只宫中暖房养殖的五彩锦蝶正在蹁跹作舞。 而秦太后,三十出头的年纪,服饰雍容,妆容典雅,一看便知出身名门仪态万方,玉子衿之前虽未见过她,但隐约记得她是长和七年进宫服侍原业的,在后宫中一直不温不火,直到后来原业西逃秦氏一族忠心跟随,才得原业青眼被立为了继后。 她在看秦太后的时候,秦太后也在看向她,神情淡淡没有露出什么情绪,短短交接后玉子衿移开了目光,那个眼神没有波澜,却令她十分地不舒服。 接下来说的话没有提起玉子衿什么兴趣,不出意料地秦太后果然请她一同协理选秀事宜,任谁都会明白英成王府是不会允许川西大族的女儿入宫为后的,有她一同协理那秦家小姐入选的资格便更大了些,秦太后自是乐见其成。 玉子衿无可无不可地表示谢恩听命,出了永宁宫她转问宇文铮:“原氏中人到底是谁在和公西佳宁合作?宁平王?彭城王?” 宇文铮勾唇一笑,凝视向前。 玉子衿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广场正中央正走来一个蟒袍广袖的中年人,她秀美一拧,“崇明王?” 崇宁王原熙,原业一母同胞弟,表面温润,心思阴沉,昔年在上京没少帮原业给玉子衿和玉天兄妹几人作乱,甚至后来还厚颜向玉策求娶玉子衿,玉天知道后大为恼火直接想办法把人发配回了封地,若他今日不出现,玉子衿几乎都想不起原氏还有这么一号人。 正想着往事崇宁王已经来到二人跟前热道问候,见到那张熟悉的面容,崇宁王一肚子官话卡在了嗓子眼儿,他脸上升起复杂难言的变化,良久后颤抖着手指指着玉子衿惊道“你你是” “崇明王安好。”玉子衿淡笑颔首,一脸不知所然,十几年过去,她的面容比起少时早有变化,如今又改了妆容,与崇宁王记忆里的玉子衿如今也就只有六分像,普天之下人海茫茫,有两个人长得相似些又有什么? 看到宇文铮不悦的神情,崇宁王赶紧收手,有些不可置信道:“英成王、王妃见谅,不过初见王妃还恕小王唐突,王妃可真是长得像极了一个人。” “哦?”玉子衿疑惑,“什么人?” “东乾承平长公主,已故的东原孝懿皇后,玉子衿。”他看着玉子衿的眼神一字一顿道,想从她脸上找出些别的什么。 玉子衿只一点头,“略有耳闻。” 崇宁王看着那张脸,表情中开始带有神往的微笑,丝毫没有注意到身旁宇文铮的寒冷目光已经向他扫了过来,待他脊背一凉,眼前二人已经并肩携手离去,他的目光定在那背影上久久没有离开。 “你拉我做什么?”一边走着,宇文铮一边一脸不悦。 玉子衿好笑道:“不拉你难道还等着你在这皇城正门广场杀人不成?杀的还是个一品亲王。” “一品亲王怎么了?当我杀不得不成?若非原氏无人,本王会让他个劳什子来主持宗族?” “好好好,王爷息怒,妾身说错了” “你知道就好,等哪天他再敢用那种眼神看你,本王就算不杀了他,也得把他阖家的眼珠子挖出来!” 玉子衿古怪地白他一眼,这个人真是越老越幼稚,抚抚额加快脚步赶紧避之不及地走出了正门,宇文铮哪肯退让,二话不说连忙跟了上去,宇文靖域在后面跟着只觉得漫天乌鸦在飞。 隔数丈曲桥外的假山上轻步走出一个素服黑裙的女子,她紧拧着眉头看那你追我走的一对男女,沉下声音问:“那就是英成王妃?” 一个侍女犹豫着低头道:“是的,公主,那位便是英成王妃。” 女子通红五指用力紧抠着假山石,她切齿冷笑,“很好。” 玉子衿! 是你,当真是你! 初八这日,按例举行选秀大典,玉子衿早早就随秦太后到了群芳殿,一同参与的还有柳中玉的夫人柳夫人、几位太妃和崇宁王妃马氏。入宫的秀女其中不乏出身川西名门者,但多是这些家族的旁支远族,各世家大族为了表明对英成王府的效忠之心均未将嫡亲女儿送入宫中,秦太后与几个太妃的脸色果然不是很好,只对赵穆及柳中玉族中的几个女孩儿碍于情面赞了几句便不再多言,至于那日被各自母亲带去都督府欲送入英成王府的几个女孩儿更是直接否了。 司礼太监继续唱名:“下一列,一等承恩公、安南大将军杨栎长女杨氏昭月,汾阴郡公秦宁长女秦氏溶澈,太常寺奉礼郎公西勉次女公西安颖,鸿胪寺主簿马长安三女马凝芳,四人觐见。” 玉子衿眉峰微挑,抬眼看那四个莲步移动走出的宫裙少女温婉参见,她的目光在肖像其母一脸高傲的杨昭月身上停留了一会,又若有似无瞟了马凝芳一眼,没想到公西佳宁竟然送出了自己的嫡亲女儿,这个本投得确实够大! “英成王妃在笑什么?”身旁崇宁王妃忽然发问,顿时所有人的注意力都从几个少女身上转到了玉子衿身上。 玉子衿轻轻摇头,“没什么,本妃只是看这马小姐的容貌气质与崇宁王妃竟有几分神似,王妃与马小姐同姓,想来您二人是同出一族?” 崇宁王妃还未答话,殿下马凝芳已经轻笑着清脆回答:“英成王妃果然好眼力,崇宁王妃是臣女的嫡亲姑母!” “凝芬!”崇宁王妃轻皱眉头提点她失礼,眼中还是一贯宠溺,马凝芬俏皮地吐了吐舌头,乖乖站回了自己的位置,惹来杨昭月一个白眼儿,崇宁王妃有些无奈道:“太后、太妃、王妃见谅,这丫头平时被我哥哥嫂嫂宠坏了,难免不知分寸,失了礼数。” 秦太后一笑,只说无碍。 玉子衿用有些同情的眼神不经意看了一眼那天真活泼的无知少女,这六宫之主母仪天下的位置岂是那般好坐? 身旁柳夫人也淡淡叹息,刻意降低声音道:“马氏日渐衰微且族中无人,一族荣辱全系女儿之身,这马家小姐也是无知的可怜人。” 四个女孩儿中,秦溶澈形容淡雅气质端庄,美则美矣,安静的气息却让她不甚惹人注目,公西安颖也与她相去无几,而杨昭月本就长得五官妖娆秀美,气质更是冷傲高贵,与其她三个女孩儿站在一起煞是张扬夺目,也惟有热情娇美性情活泼的马凝芬可与其平分秋色,玉子衿对此分外起疑,问:“崇宁王心思深沉,做事缜密,既与公西佳宁达成共识,如何又会任由马家送来了马凝芬分其风头?” 柳夫人掩唇温笑,“马家日渐败落,俱倚靠崇宁王妃换得荣耀,有机会送女进宫换得皇亲地位抬举宗族自是不怠,况且杨家小姐出身高贵,本就足足压了马小姐一头,想来崇宁王是对自己所谋之事抱有莫大的信心,想着在内宫多安插一个自己人也是好的。不过臣妇听说,采女初入宫那会儿,这杨小姐和马小姐就不甚和睦,崇宁王怕是不能如意了。” 第十四章 百花耀宫闱(二) 一轮初选后,入围名单基本拟定,入选者共二十八人,三日后于群芳殿由原明昃钦定择出皇后人选,以及贵妃一人、贤淑德三夫人,余者得圣眷者可充为九嫔、世妇。 春雨方歇,玉台湿凉,秦太后留宴后玉子衿由柳夫人陪同着共往宫中安排外臣女眷下榻的云山阁走,柳夫人出身书香门第,教养极好,又饱读诗书颇为健谈,二人可说一见如故。 方过御花园西北侧的抄手回廊,微阴夜色里两个内侍正引着一人往花园正中去,绕过月形门正停留在玉子衿等人一墙之外的湖亭中,玉子衿隔着花影扶疏与淡淡夜色透过花窗看那亭下并肩坐在石阶之人,正是衣着淡雅的秦溶澈与抱着蝴蝶琉璃瓶一脸稚气懵懂的原明昃。 柳夫人与她站定同看,道:“秦家与太后极力想要促成秦家小姐入宫为后,以振家族声望,想来现在是想借着手中权力之便多多让皇上与秦家小姐接触,也好三日后顺利如愿凤举。” 玉子衿点头笑笑,对秦太后的心思不言而名,那方秦溶澈一直神情淡淡陪原明昃坐着,二人明显关系相熟,可见不是第一次见面,原明昃还分外熟稔的叫了一声“姐姐”,引来秦溶澈婉转低笑道:“皇上又记错了,臣女小了您四岁呢,不是姐姐!” 原明昃有些迷惘地眯了眯眼,傻傻笑道:“朕说你是姐姐,你就是姐姐,你给朕拿糕点吃,就是朕的姐姐,朕要封姐姐做皇后。” 秦溶澈的笑容开始有些失色,“皇上为什么要让溶澈做您的皇后呢?” “因为母后说朕要封你做皇后啊,那样你就可以继续给朕做糕点吃。” 秦溶澈苦笑了一下,她声音有些低哑地问:“那皇上喜欢溶澈吗?” 原明昃看着自己怀中的五彩蝴蝶使劲点头,“喜欢啊,母后说我一定要喜欢你。姐姐你有喜欢的人吗?” “喜欢的人”秦溶澈慢慢抬头望那不见星月的夜,“是有的吧” 那少女眼中似有泪光滑落,玉子衿没有再看,转随柳夫人向云山阁而去。 夜浓灯黄,植秀飘香,云山阁乃一灰瓦雪墙的三层六角建筑,临清湖一角,有湖风浅浅,夜中格外清幽。 卸去繁厚装饰,玉子衿边与纤儿说笑着边正欲歇息就寝,忽听窗外喧声震耳,锣鼓喧嚣,英成王府随她驻宫的贴身护卫来报宫中巡查禁卫在群芳殿附近发现刺客,现在秦太后下旨禁卫包围了群芳殿,正在进行逐一翻查。 玉子衿捋着秀发凝眉,“前朝赐宴可曾结束?王爷和小侯爷是否已经离宫?” 护卫道:“回王妃,王爷和小侯爷闻讯已经折回,现与崇宁王等人一起已经赶至群芳殿搜查刺客。” “随我也去瞧瞧。” 月明星稀,疏鸦几点,群芳殿采女们居住的后殿前已经站了一地的人,二十几个秀女惊魂未定地站在园中中央,显然是受惊良深,玉子衿刚进群芳殿后园,还未离宫的多位原氏宗亲如宁平王与彭城王等人都不由瞪大了眼睛,虽早就听闻英成王妃肖像孝懿皇后,但见到真人他们还是不由吃了一惊。 玉子衿没有理会那些目光,给秦太后和原明昃行了礼,径自走到了宇文铮和宇文靖域身边,须赫云和赫连流星正带人逐一巡查群芳殿,待得一会将几个大殿搜查完毕,须赫云来回道:“回皇上、太后、王爷,正殿及偏殿都已经搜查完毕,只剩诸位秀女居住的这三间后殿还未曾搜查,不知” “放肆!”秦太后眉头一皱骤然打断,“侍御贵女的寝殿岂能任由男子任意进出搜查,须郡马素来言行慎己,今日岂可失了分寸?” 崇宁王妃扶扶耳畔流苏,若有似无地瞥了秦太后一眼,“是啊,莫说是侍御贵女的寝殿,就是寻常人家的女儿,闺阁也没有任由大批男子随意进出搜寻的理儿,咱们明白须郡马是一片忠心为秀女们的安危着想,可人伦大防不可不防,比起性命还是秀女们的闺誉重要些。” 秦太后闻言,眼中愠怒,“崇宁王妃,你此话何意?可是在说哀家腐朽无知,视众秀女的身家性命如无物?” “臣妾不敢!”崇宁王妃盈盈一拜,逡巡目光在一群秀女身上游走一遭,“吾皇、太后容禀,臣妾只是怀疑众秀女中有人私通外贼!” 此言一出,不止原明昃与秦太后惊诧,众位秀女更是惶惶不已,直言清白。 崇宁王妃冷笑道:“臣妾恭送太后回宫后,方经御花园返云山阁,却不料看见一个黑衣男子与一身着秀女宫裙的女子拉扯不清,因为夜色太深,臣妾并未看清那女子是谁,但无疑是这众位秀女之中一人无疑,臣妾本想着派人抓了这一对不知廉耻的男女,却不料巡逻禁卫先臣妾一步惊扰了他们,那男子功夫了得,直接就带着那名秀女飞身逃了,而现在诸位秀女俱在,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能赶回群芳殿,只能说明是那男子将其送了回来,而群芳殿接连被禁卫包围,想必他是没有机会逃出去的,必定藏身在那位秀女的寝殿中!” 身旁崇宁王给了崇宁王妃一个满意的笑脸,转对秦太后和原明昃郑重道:“皇上,太后,我原氏立国四百载,还从未听闻有新入宫秀女如此胆大妄为不知廉耻私通外贼一说,臣请皇上、太后严查,定要揪出此二人严惩不贷,免教无耻妇人混入宫闱祸乱后宫!” 原氏宗亲闻言,也纷纷陈词请求搜宫。 杨昭月剔剔自己鲜红的指甲,神态慵懒道:“王爷这话说得不假,只是臣女入夜后就与表姐在后园黎亭下赏月赋诗,一直就没有离开过,这是多位姐妹们都可以作证的,宫女太监们也一直在身边伺候,均可以为我二人作证,我等的闺房就不必搜了吧?要我说,王妃既见那不知廉耻之人入夜在外与不明男子纠缠,搜查重点理当放在入夜不在寝殿的人等身上才是,何苦累了我们这些清白人?” 入宫秀女起居皆有定时,戌时后不经教习嬷嬷准许是不得出这群芳殿的,否则必瞒不过教习嬷嬷与诸多宫人的眼睛,杨昭月此言显然有所指,有人已经愤愤不平站了出来。 马凝芬一甩胸前秀发,巧目圆睁道:“杨昭月,你少含血喷人,姑母不过疼惜我入宫膳食不惯,特叫我去她那里取了些寻常爱吃的点心,戌时刚过便早早命人将我送了回来,何来私会外贼一说?” “你急什么?”杨昭月嗤笑,余光一瞥一直沉目不语的秦溶澈道:“入夜不在的可不止你一个人!” 秦溶澈眉目淡淡,出列对众人一福身道:“近日太后头疾犯了,入夜总不能入睡,她老人家一贯爱听臣女抚琴,入夜便应召去了永乐宫侍奉。” 秦太后眼皮一眨,掩唇讪笑,“对对,哀家今日不甚舒服,总想听着澈儿的琴音入睡。” 崇宁王抱臂哂笑,“如今可好,每个人都有不在场的证据,难不成是本王的王妃看错了不成?” 秦太后脸上挂不住,拍案道:“既然如此,那便一视同仁,传哀家懿旨,搜宫!” “慢!”玉子衿出声打断,秦太后不悦的眼神接连转了过来,她侧开视线轻笑道:“杨小姐、公西小姐,还有秦小姐和马小姐一方有多人作证,一方有太后和崇宁王妃作证,可见是清白的了,不过为了一视同仁须也得搜一搜,为妨几位小姐心里不舒服,几位的闺房就由本妃亲自来搜如何?” 崇宁王妃笑容一顿,继而自然道:“虽说几位小姐清白,但不怕一万就怕万一,王妃身子娇弱,比不得禁卫粗野,万一碰上刺客藏匿期间有个闪失可怎么好?” “无碍,”玉子衿接过宇文铮亲自递过的佩剑,径直向马凝芬的寝殿走去,“本妃自小习武,区区毛贼还不能奈我何!” 注意到宇文铮那抬眉一瞥,崇宁王妃心上一虚一时尴尬,只能笑称:“王妃真是女中豪杰。” 一扇扇殿门次第洞开,禁卫军开始逐一搜查,玉子衿在马凝芬的寝殿搜查一周,又相继看了杨昭月和公西安颖的寝殿,最后才来到秦溶澈的寝殿,她一把推开檀木雕花的两扇殿门,侧目移眸看了那一直安静沉默的少女一眼,正要进门时只听她忽然开口:“王妃且慢!” 秦溶澈移步上前,对她恭敬一拜,她的目光诚恳,毫无波澜,“臣女方命人打了热水以备沐浴,地面湿滑,还请王妃小心莫滑了脚。” “多谢秦小姐。”玉子衿对她点头一笑,转身进了殿门。 殿内布置典雅,淡香宜人,并不像杨昭月和马凝芬的卧室刻意装潢得那般华丽,玉子衿在殿外众人的注视下相继排查了殿中的一个又一个角落,最后她将目光放在了床侧一角屏风后,她默默往殿外一看,崇宁王与崇宁王妃的目光正死死盯着这一角,而秦溶澈虽然神色不变,却在怔怔望她。 玉子衿低头一笑,在众人的注目下绕过屏风,屏风后的木桶里热水雾气氤氲,其上红白花瓣浮动,暗香幽幽,被那清澈见底的水波中浮动的黑影惊得心间一震,她按捺住心神,没有刻意抬头去看,继而转身背对众人顺手打开了木桶边的一个木柜。 柜子正朝外开,穿过明纱透光的屏风,外人可见一览无余,玉子衿合上柜子走出殿外,只见崇宁王妃眼底一片失望之色,而秦溶澈的表情依旧如故。 各个负责搜查的禁军统领也纷纷来报搜查无果。 一夜闹剧,所谓的刺客终究没有抓到,崇宁王妃在人前碰了一鼻子灰,还险些把自己侄女儿的名声也搭了进去,秦太后不悦,直接命其回家闭门思过,不得再参与选秀之事。 玉子衿佯说疲累,宫内不宁不得安歇,直接随宇文铮父子回了上洛的府邸。 第十五章 百花耀宫闱(三) 回到府中已是将近子时,她坐在廊下命人烧茶煮水,宇文铮笑道:“这大半夜的喝茶,你是不打算睡了?” 玉子衿揉揉额头,“即将有客登门,王爷还要睡吗?” 宇文铮面露疑惑,疲惫之余才想起今日之事蹊跷太多,正要问何人,宇文靖域已经引着一人进了二人落榻的小院。 来人一袭黑衣,行色匆匆未及褪去,来到廊下直接屈膝跪在了二人身前。 “云枫,你这是做什么?”宇文靖域一头雾水,看赵云枫这一身装扮深夜前来,他也早已猜到了今晚的事情和他有关,但他们二人从小一同长大,他怎么就不知道这个风流大少和那个冷冰冰的秦小姐扯在一起? 赵云枫一脸凝重,自责不已,只道:“云枫办事糊涂,今日险些不慎被抓累了赵家的名声,更险些坏了主公和王妃的事,自知罪过难恕,特来领罚!” “哦?你是来领罚的?”玉子衿漫不经心喝茶,“那本妃今日便先罚了你,改日再依计行事,扶秦家小姐入宫为后!” “王妃”赵云枫溘然抬头,一脸惊恐不已。 玉子衿叹息一声,命他起身。今日崇宁王妃直指采女与人私通,目的性极强,显然是十分确定那名采女就是秦溶澈,才敢明目张胆把事情闹大,彻底除掉这个后位威胁。若非她猜到秦溶澈就是那个秀女,一时对在御花园中捕捉到的她那丝泪光起了恻隐之心,自动请缨去搜查采女卧室,不会那般凑巧地发现躲在房梁上的赵云枫,也幸好是她发现了,否则不止秦溶澈会因此丢了性命,阿铮也不得不因此而对赵家有所处置,后果不堪设想。 宇文铮道:“本王听说,你祖母和你父亲有意和柳丞相家结亲,柳丞相夫妇早已对你满意许久。这事,你父亲知道吗?” 赵云枫摸摸嘴角的伤痕,点了点头。 秦家是从龙后族,至原业西逃便跟随效忠,可原氏衰微大权旁落,这一门所谓的后族也不过只是虚有其表,不论身份地位,还是手中权势,都远远被川西士族以及跟随主公南征北战而日渐崛起的军阀世家远远甩在了身后,尤其他们站在了原氏一边,没落更是指日可待。祖母和父母虽然开明,并不要求儿女结亲非要趋附名门贵胄,可他是赵家长房长孙,肩上担负着阖族的荣辱,婚事更是备受瞩目,娶妻可以不看重门第高低,却不能挑错了阵营。 他一直都明白自己身上的责任,在这新龙将出的末世,如果不出意外,当父亲将赵家交到他手上的时候,他完全可以凭着自己的能力将家族发扬为更加持久的传世名门,如果这个时候他的婚姻能用来做锦上添彩,那将是更好不过,所以当祖母询问他对柳家小姐的态度时,他只能选择了默认。 至于溶澈她一直都明白他的为难,也从来都没有要求过他什么,她的无声,她的沉默,每每想起都让他感到心如针扎,看着她的车马驶进阊阖门的时候,他几乎毫不迟疑地就后悔了。 他不顾父亲的阻拦跑来上洛夜闯皇城,天涯海角想带她走,她只狠狠掌掴了他一巴掌,她从未对他那般疾言厉色过,想来自己是多么的异想天开和可笑,放不下家族名利,还妄想与尔情深。 世间事,不是件件都有机会给他去后悔的。 想到这里,赵云枫失魂落魄地笑了笑,他还未来得及多言,一人龙行虎步而来已经将他踹倒在地,回首时才见是父亲赵穆。 赵穆一脸恨铁不成钢,“无知小儿,早叫你不要轻举妄动,险些坏了主公和王妃大事,待回到家,看老子不剥了你的皮!”他难掩气愤转对宇文铮和玉子衿躬身请罪:“属下教子无方,险些闯下祸事,还请主公和王妃责罚!” 宇文铮淡淡挥手,“无事,今日夜深了,你父子二人现在府中歇下,待明日一早再赶回上洛吧,至于秦小姐之事,本王自有打算。” 赵云枫俯身一拜,看了赵穆一眼,毫不迟疑道:“主公,王妃,父亲,请恕云枫斗胆,还请王爷成全云枫和溶澈!至于柳丞相和夫人的美意,只能恕云枫不知好歹了” 人生短短数十年,这匆忙一生,他不想让自己留下遗憾。 玉子衿点点头,“你且去吧,秦小姐的事本妃自有安排,至于柳丞相和夫人那里,他夫妻二人皆是明理之人,儿女亲事不成也断不会强求,到时本妃替你去说明便是。” 赵穆父子喜极望外,感激道:“属下谢王爷王妃。” 三日后,封后择妃大选之日,玉子衿与柳夫人偕同进宫,在路上便将那日之事向其言明,闻得事情经过,柳夫人颇为感慨。 柳家世代清流,书香门第,本就是豁达通理之家,如今与赵家同侪为官,赵家公子又出类拔萃人才顶尖,夫妻二人本想着将相联姻结为两姓之好不止会传为一段佳话,两个儿女心中必也是乐意的,未想到赵家公子竟已心有所思。柳夫人性情**,左右如今亲事并未定下,于女儿声名无碍,心中也不再强求。 夫妻者,非有骨肉之恩也,爱则亲,不爱则疏。 他们夫妻选中赵家固然有门第家族的需要,更多的还是看中了赵云枫其人,是希望自己的女儿能够幸福,可两个同床异梦的人结为夫妻,纵使门第再相合,两姓世家再亲近逾故,最终也只会成为怨偶。 刚进宁阳门忽然传来一阵喧嚣,玉子衿眼中升起浓浓笑意,宇文铮驻足,古怪看着前方问她:“你昨晚到底跟流星交代了什么?” “很快你就知道了。”玉子衿抛给他一个瞧好戏的眼神。 二月仲春,芳菲盛开,今日不止是封后择妃大选之日,亦是一年一度的花朝节,原氏太宗的德宁皇后素以贤德闻名,将后宫选秀定号充盈之日定在花朝节这一天便是她早先立下的规矩,以寄予百花争耀宫闱,原氏子孙兴旺的美好期许。 这日晨起,新入宫秀女须沐浴熏香,着五色素衣至宁阳门内的凝光殿参拜花神,祈求雀屏中选宠耀宫闱,后至御花园挑剪花红,自选一朵插之鬓髻入群芳殿参拜天颜择名定号,谓之“簪红入殿”。 承兴十一年这日的花朝节,御花园中花染碧丛,蕊蒸五色,万丛格外鲜妍,置身其间的灵动少女人比花娇。 正当一个个如花似玉的少女为自己精心挑选簪花时,一匹裹着绫缎的雪花猪怒跑着奔了进来,它显然受了刺激狂性大作,翻蹄亮掌居然撞翻了数个上前想要将其制服的禁卫,连带践踏了无数花红,惊得秀女们提着裙袂奔走逃窜狼狈不已。 秦溶澈为了躲避雪花猪,一个不慎摔入了花围,发现她脚踝扭伤,两个教习嬷嬷忙命人将其送去了太医院。 那方,杨昭月步步后退,目色一深盯着那直扑而来的雪花猪,临危之际及时拔出束发的银簪插进了它的侧身,鲜血渐红少女素衣,猪却没有停下来,她及时一个闪身隐入树后,雪花猪受伤后痛楚令它更加发狂,祸连未能及时跑开的马凝芬,她愤恨地看一眼躲在树后看好戏的杨昭月,只能认命地闭上了眼睛,这时只觉腰间被人顺手一提,她瞬间就飞了出去,不过庆幸的是没有落地,当她睁开眼睛时,只看到了一张格外憨厚的脸。 赫连流星铁甲红缨,端着格外方正的脸,眯眼笑看她:“马小姐,您可以松手了吗?” 被那张大脸吓了一跳,马凝芬赶紧松手,正要犹豫下要不要道谢时,那人已经一个转身仆倒在地,摸着那雪花猪的猪脸呜嚎大哭起来。 “哎呦我的肥墩儿,你咋就那么抛下我就去了哎呦肥墩儿墩儿你叫我咋向皇上交代啊墩儿” 气氛瞬间凝固,马凝芬当场就忘记了思考。 谁能想象得出一个骁勇将军七尺大汉抚尸痛哭的场景,尤其那“尸”还是一头白里带花的大肥猪。 英成王当场就走了 秀女们一脸尴尬,杨昭月更是脸色一阵青一阵白,她直接走上去对着赫连流星就是一脚,“好了,别哭了!你一个少将军丢不丢人,大白天地抱着一头猪在这里要死要活!” 赫连流星直接捂着屁股就从地上蹿了起来,“这是猪吗?你看看这是普通的猪吗?这是当朝皇上亲自养大的猪,猪里面的皇室,畜生中的九五之尊,是极品御猪!”奶奶的,要不是姑姑有交代,本将军的屁股是你个女人踹的? 杨昭月怒目圆睁,“不管谁养的都是猪!姑奶奶杀都杀了,我就不信皇上还会为了一头猪治本小姐的罪!” “哦?是吗?”赫连流星鼓鼓掌,“杨小姐还挺自信?”他眯眼笑看着一脸高傲的杨昭月,转从肥墩儿的脖子上抽出一块金牌,他指着那上面的一行小字一指一点道:“当朝御猪,擅动者死,这可是皇上金口御题的哦!” “你”杨昭月一脸愕然,身后马凝芬已经巧笑着来道:“姐姐真是时运不济,这花朝节封后择妃的大戏日子,怎么就亲手把皇上最心爱的宠物给宰了呢?如此不顺圣意,将来如何与皇上夫妻同心共济苍生?” 赫连流星带着一脸死猪不怕开水烫的“哀伤”,一抹腮上“泪滴”,西子捧心道:“可怜我辛辛苦苦从大漠抱来的肥墩儿,它远离家乡跋山涉水,才在皇上身边伺候了两天就猪颜薄命了,杨昭月,本将军一定叫你给我肥墩儿血债血偿,你给我等着!” 他说着愤怒地一弯腰抱起已经没气儿的肥墩儿就要走,玉子衿及时来到,问道:“流星,你在干什么?” “姑姑?”见到亲人,赫连流星潸然欲泣,把肥墩儿往杨昭月脚边一扔,震得她连连后退,一把扑到玉子衿身边扯袖拭泪道:“姑姑要给侄儿做主啊,今早上侄儿奉圣命带肥墩儿出来遛食儿,哪知刚一会儿没见着,他就跑到御花园丢了命了,这让侄儿如何向皇上交代啊,姑姑可要帮帮侄儿,严惩凶徒!” 玉子衿恶寒地瞅他一眼,死小子你唱戏还唱上瘾了?她默不作声把自己的袖子从赫连流星手里拯救了出来,“不就是一头猪吗?有多金贵?回头本妃替你好好与皇上说说就是了,杨小姐也是为自保,今日选秀吉日,你何苦累她?” 杨昭月闻言,依旧高傲地瞥了玉子衿一眼,全未将其放在眼中,玉子衿全做无视,暗对赫连流星使眼色令他见好就收。 赫连流星哭丧着脸点点头,“姑姑宽宏大量,是侄儿狭隘了,侄儿这就去向皇上请罪,千难万险侄儿一人担下就是了。”他哀伤地上前一把抱起肥墩儿,刻意把猪头的方向朝着杨昭月绕圈一周转身离去。 第十六章 百花耀宫闱(四) 待赫连流星走远,两个教习嬷嬷颤颤巍巍上前请罪,“王妃受惊,恕奴婢看管不力之过,只是杨小姐纵使能得皇上恩赦杀宠之过,但大喜之日杀生,又身沾血红,此实乃大不吉之兆,纵使得留宫中,也不堪为后之选,请恕奴婢们要依照实情上报太后,不敢有私!” “你说什么?”玉子衿还未发话,杨昭月已经勃然动怒,她鲜红十指指着两个教习嬷嬷厉声道:“本小姐是本能防卫,非是刻意残杀御宠,如何就失了典选资格,我父亲战功赫赫官居显位,我母亲更是出身这川西第一世家,没有我外祖父,何来这西原立国?你竟敢教本小姐屈居人下,充为妃妾,你信不信本小姐这就活剥了你!” 两个教习嬷嬷看着她手中的银簪瑟瑟发抖,“杨小姐恕罪啊!” 杨昭月愈说声色愈厉,怒视着两个嬷嬷的阴狠目光逐渐一到淡然无波的玉子衿身上,她紧攥手中银簪,只听“泠叮”一声,银簪已经两折断裂从掌中落下,一道殷红也随之倾泻下来,她蓦然抬面恐惧地感受着那未曾褪去的掌风,呆呆看着负手而立在玉子衿身前那气度吞纳山河的男子。 只听他的声音平淡无波道:“藐视尊上,这就是你父亲教你的规矩?” 她膝盖一软,直接就跪了下来,“见见过英成王。” 宇文铮没有多看她一眼,拉着玉子衿的手自顾离去。 吉时将至,秦太后听闻秦溶澈脚踝扭断的消息气急动怒,堂堂皇室大选之日怎可出现跛子皇后或瘸腿皇妃,这不啻于是在往皇室脸上抹黑,故而待选秀女不可形容有伤,否则便是失了资格,如今只差这临门一脚便可使秦氏再出一位皇后延续辉煌,出了这等纰漏秦太后焉能不气?连带看几个出挑秀女的眼神都尖锐起来。 原明昃刚失了心爱宠物肥墩儿,在后殿好一顿闹腾,好不容易才被赫连流星和须赫云忽悠着哄到了正殿,他双眼通红地抱着那装着五彩蝴蝶的琉璃瓶坐在御座上,一脸防备地看着殿下群臣和各色妖娆的秀女。 教习嬷嬷暗暗将杨昭月染血不吉之事告知,秦太后一瞥脸色阴沉的崇宁王冷笑了一声,示意宫人将御案上摆放的紫金掐丝鸾凤钗赐下,又一指杨昭月对原明昃笑道:“皇上,哀家为你选了杨小姐充为贵妃,你赐她一个封号如何?” 原明昃目光不离琉璃瓶,只道:“猪。” “什么?”秦太后蹙眉。 “朕说猪,”原明昃有些不耐烦,“就叫猪。” 秦太后笑得有些尴尬,不管杨昭月越来越难看的脸色正色道:“好,杨小姐为杨将军与夫人掌中珠,他日必也会为皇上心头之珠,宠耀宫闱,传旨立为贵妃,封号为‘珠’。” 殿下人中已有人开始忍俊不禁,赫连流星更是毫不掩饰自己那浑厚的笑声,被须赫云一瞪,他适时捂住口鼻低声道:“猪贵妃,杀猪皇妃,姓杨的这个毒丫头这辈子都别想翻身了,还是载入史册的不可翻身” 须赫云低头捻着指尖锋锐,淡然瞥向座上原明昃,“弄死了阿泱心爱的肥墩儿,你还是先等着被追杀吧!” 想起某大少杀猪般的呜呼哀哉,赫连流星一抖机灵,顿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而殿下,杨昭月一咬下唇,接过那支紫金掐丝鸾凤钗,行礼谢恩,“臣女谢皇上、太后!” 如此一来,后位人选便只剩下了公西安颖与马凝芬二人,按例当由皇上亲选,原明昃却在这时忽然闹起了脾气,抱着琉璃瓶就要离殿,秦太后苦口婆心劝了半天怎么也无用,不防他脚下一软摔下阶梯去,琉璃瓶碎裂,数只彩蝶袅娜飞出,原明昃被惊慌失措扶起,呼喊着就要去抓那几只蝴蝶,不料它们却纷纷停驻在了马凝芬的衣服裙裾之上,五色素衣,彩蝶停舞,更趁得那少女宛若清灵仙子。 原明昃一时看得傻眼,二话不说跑了上去抓住马凝芬的袖子嚷道:“母后,朕要这个仙子做朕的皇后!” 秦太后一怔,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而座下崇宁王不由瞪大了双眼,可见怒火中烧。 宇文铮给玉子衿斟满一杯酒,“夫人使得好一出反间计,你叫流星往那马小姐身上撒了什么?” 玉子衿嬉笑饮酒,“泱泱送我的百花引!” 大选结束,一切成定局,三日后便昭告天下立马氏为后,杨氏为贵妃,公西氏为贤妃,纳九嫔、世妇十余人。 公西佳宁闻讯,一把砸碎了眼前梳妆的菱花镜,“去,命人去上洛给我找原熙问清楚,我不惜血本送出了嫡亲女儿,怎么如今却是他那个出身低微不够格儿的内侄女当了皇后,而我的女儿却成了陪衬只能给个傻子当妃做妾,他是存心坑我女儿出去做陪衬的不成?快去!” 下人惶恐不已,连连应声后退,不妨在门口与一虎背熊腰之人撞了个正着,杨栎一脚将其踹开,进门怒道:“我不在的日子里你到底和原熙合计了什么?为什么被送进宫的人会是昭月?” 杨家虽不得宇文铮新任,但仍是名正言顺的川西士族,表面上与赵家一样是属于英成王府麾下,新春选秀只需随意送一个族女进宫即可,现在川西士族中却只有他一家送出了嫡亲女儿,这不是明摆着想告诉宇文铮,他存心靠拢原氏想要和他作对吗? 公西佳宁没想到杨栎会在这时候归家,若非这半年他外出练兵,她怎会有机会谋划自己的事情,冷哼道:“没错,我是和原熙合计着共同对付宇文铮,若你不胆小怕事肯用心帮我,我何苦把自己的亲女儿搭进宫里去陪一个傻子?” “你”杨栎一脸风尘,溃败地笑了笑,“我这十多年苦心为你经营,如今在你眼中却成了个胆小怕事的鼠辈,好,好得很!” 公西佳宁自知话说得过重,一抓他的衣袖,低首道:“对不起,我只是” “你不用说了我都明白。”杨栎抬目望天,“乱世无常,谁能言谁是最后的王者,我与宇文铮心思博弈二十载,他没了耐性,我也早已失了耐心,你我既为夫妻,便是荣辱同体,你若想要,那为夫陪你一争便是。” 公西佳宁热泪盈眶,万没想到杨栎今日回对她说出此言,她紧紧靠在杨栎肩上泣言:“夫君,我相信,权力荣柄总有一日会属于你我夫妻二人!” 帝后大婚的吉日定在了三月十八,自小皇帝登基十几年来西原还未迎来这般举国同庆的喜事,西塞大漠与西原友好的诸国纷纷遣使来贺,而东乾则派出了一位特殊的使者——容仪公主原舒禾。 原舒禾是原氏宗女,又被指婚浩清侯,来西原贺原明昃大婚可说再合适不过,玉寒的致函国书有云:将缔两国之好,请善儿女之约,吾之甥女,彼之枝血,但赴西都之行,察民风之厚,享风土之美,了做安身之解。 伴原舒禾随同西来的还有颍城公主驸马南侯岳泽洛,崇溪郡王世子明南浔。 年前南侯已经上书玉寒称年老多病请求致仕,令独子岳泽洛袭爵,这是岳侯爷袭爵后的第一件差事。 西原牢牢控制在宇文铮手中,纵使玉寒想翻风浪也不得,况且没有人比他更不想让人知道玉子衿身在西原,他会派原舒禾、岳泽洛和明南浔这三个与她关系匪浅的人前来,想来也是以防万一她的身份泄露,玉子衿就且领了他这份人情。 容仪郡主的行驾抵达上洛皇宫的这日是个阳光明媚春风送馥的晌午,金雀翠幄九香玉辇停在宫城前 的时候,宫城前的众人都只觉香风拂面杜若盈袖,纷纷翘首期待这位闻名天下的东乾第一美人显露真颜。 奉皇命出宫迎接的浩清侯昂藏自若走至车前,躬身拱手施以全礼,他的声音悦耳轩朗,“臣,宇文靖域特奉皇命来迎公主入宫。” 众人只听一阵环佩清灵,一个巧笑嫣然的绝色少女已经自顾打帘钻出车外,她笑意浓重,顾盼神飞,端庄姿仪难掩动容之色,眸中之光如聚星河璀璨,看到那车前端立的不世少年,她一脸动容禁启唇唤道:“靖域哥哥!” 那一声流音清鸣如莺啼出谷,已经深深痴醉在少女惊艳姿容里的众人更被这一声婉转低唤震击心灵,而那少女似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般,目光闪烁时贝齿一咬樱唇,露出几分更可人的俏皮精灵来,她将手中帘子放入女官手中,一整广袖莲步下车,款款来至宇文靖域眼前俏首低垂,恰到好处的娇羞,又不显小气做作,她端庄颔首予以半礼,“容仪见过浩清侯,昔年东乾一别,时隔数年,浩清侯可安?” 宇文靖域彬彬有礼向她温文浅笑,暗暗咬了咬已经酸透的牙根,再拱手温文尔雅笑道:“小侯一切安好,谢公主挂念。” 那天资少年与绝色少女在阳光下相对而立,共浴暖阳光华,如斯相宜静好的凝视浅笑,令见之者无不心叹为天作之合。 城楼上一角,宇文铮怔怔问玉子衿:“你确定不要容仪郡主进门做儿媳妇儿吗?” 玉子衿正看着城楼下难得和谐的儿子与外甥女浅笑,闻言斜过脸给了他一个白眼下了城门。 第十七章 国色好容仪(一) 乱世飘零,宗室罹难,短短数十年原氏嫡脉无存,东原皇室只剩了几族旁支宗亲与原舒禾一介孤女之身,见到原舒禾入朝参见原明昃,这让众多原氏宗亲见之无不泪目伤怀,颇有兔死狐悲物伤其类之感,包括如宁平王与彭城王等昔年与原璧桓不甚和睦的宗室,也无不心伤感怀。 宁平王自来西原,手中权力被宇文铮架空剪除,过了十余年不如意的潦倒生活,如今年纪大了,每每想起昔年因一己不忿离散宗族,教唆原业西逃,酿成今日局面,甚至行将就木时都不得回归故土,都愧疚不已,临散时忍不住拍了拍原舒禾的肩膀道:“有时间来府中坐坐吧,我与你父王和和堂叔祖虽不甚和睦也都是往事了,不提也罢!” 原舒禾黯然红了眼眶,她恭敬福身一礼,称了声“是”。 宇文靖域揉了揉笑了这一天几乎快要脱臼的下巴,扬手打起帘子正要进门呼唤母亲,抬脚还没跨进门槛儿,香风款袖一甩有人及时把他拨到了一边。 原舒禾婉转一笑挑衅道:“以客为先,懂不懂?”不管宇文靖域站在一边咬牙切齿的表情,她一个转身翘首盈身钻进屋内,冲着那座上温柔浅笑的人张开怀抱高兴呼唤:“姨母,禾儿好想你!” 玉子衿伸手抱了个满怀,摸着原舒禾的头无奈道:“你这丫头,都多大的人了还这般爱撒娇。” “禾儿再大也是姨母的宝贝心肝,怎么就不能撒娇了?”原舒禾抬头撅噘嘴,引得刚进门的宇文靖域一阵恶寒。 宇文铮默然坐在书桌旁看那忽然闯进的青褶宫裙少女,他忍不住看向向一直与她温柔笑谈的玉子衿,脑海中忽然浮现与她上京相遇时的年少时光。 原舒禾只顾着与玉子衿互诉热肠,良久才发现坐在书架前的那名深沉男子,她忍不住移开眼睛一番打量,沉吟片刻后起身来到他的跟前双膝跪地全礼下拜,“舒禾见过英成王。” 天可怜见,那一声“姨丈”她是万万叫不出口的,皇叔父虽已故去,但自小将她视作亲女,纵使知道了姨母与英成王这十余年相望不易,她也难以因此而做出有愧叔父之举。 宇文铮难得对不熟悉的人温和浅笑,他点点头命连翘将原舒禾扶起,嘱托她有空常来府中走动,便与宇文靖域一同去了前厅。 原舒禾认真点点头,恭送宇文铮离开,她懵懂地揉了揉脑袋,看着那昂藏七尺的父子俩一同离去,恍惚有些明白了姨母的年少情怀。 “公主,公主”连翘拍拍原舒禾的肩膀,扶着她落座。 原舒禾一时出神,这才清醒,尴尬笑道:“谢谢姑姑。” 连翘双目热切看她,忙命落烟等人将自己亲手做的家乡糕点一一摆了上来,“公主不必客气,奴婢出身宁襄王府,自少时就和纤儿一同伺候主子,还服侍过公主的母亲。”提到玉皓洁,连翘忽然就红了眼眶儿。 气氛一时低靡,原舒禾抓着她的手泪中笑道:“原来是连翘姨娘,禾儿以前还曾听纤儿姨娘提过。”她信手夹起一块点心浅尝,“嗯,姨娘做的糕点真好吃,禾儿喜欢。” “好,公主喜欢,那就多吃些,不够奴婢再做!”连翘忙为她夹着点心。 这日晌午,宇文靖域款款有礼地接待了大漠各国派来的使臣,将他们送至驿馆下榻,正要吩咐侍从备马,一转身不妨和正进门来的岳泽洛走了个对头,他眼神一虚,从容见礼:“小侯见过南侯。” 岳泽洛眯着眼笑看他,一捋袖子故作紧张行了个平礼道:“不敢不敢,我与小侯爷爵位相当,实不敢受之。” “客气客气,南侯按论为长辈,当受靖域之礼。”宇文靖域赶紧再拜。 岳泽洛一手扶他,“也是也是,小侯爷多早晚要称本侯一声‘姨丈’,这礼我受了便是。” “姨丈?”宇文靖域愕然抬头。 岳泽洛双手揣在袖口里贼笑,“侯爷即尚容仪公主,论辈分可不是该叫我一声姨丈?”他忽然把脸凑近宇文靖域,“难道不是吗?还是小侯爷误解成了别的什么?” 宇文靖域暗怪自己缺心少肺,险些被眼前这家伙绕了进去,赶紧嬉笑道:“原是如此,是靖域忘了辈分,可不是该叫您一声‘姨丈’。”赶在岳泽洛开口前,他一指日中渐至的天,“午时将至,想来南侯您连日赶路旅途辛劳,定要午歇的,小侯就不打扰,先行回家陪父母用膳了。” “哎哎哎,别忙啊!”岳泽洛一拉他的袖子,“本侯正值鼎盛年岁,歇什么歇?刚巧我也没吃,想来贵府也不介意多添我一副碗筷,走走走,咱们旧友多年不见,正好趁这个机会好好聚聚!” 他说着揽了宇文靖域的脖颈就走,一腔热道感慨篇篇,也不管宇文靖域置不置可否,待他有机会开口插话,马车已经停在了英成王府门前。 浩清侯一顺额边某话痨侯爷方不经意溅到他脸上的口水,认命地向人吩咐:“去禀报王爷和王妃,就说东乾颍城公主驸马南侯来访,叫人备好酒席,在我园中款待,我先带南侯四处逛逛,记得告诉王妃好好筹备!” “是!”接收到宇文靖域暗弄眉眼的信号,护卫行了个礼进门而去。 “叨扰了!”岳泽洛拍拍宇文靖域的肩膀,一甩广袖笑眯着眼睛就大摇大摆地进了门,宇文靖域擦擦头上薄汗,在背后剜他一眼跟了上去。 一路进府,岳泽洛如入自己家后花园,根本不用宇文靖域引路就朝着正房院落的方向长驱直入,多少次宇文靖域想借机将他引向别处都被其四两拨千斤地挡了回来,两人刚进四进门,眼瞅着主院就要到了,忽然凌空飞来了一只黑绫锦靴,不偏不倚正中岳侯爷脸上。 宇文靖域早已经及时捂住口鼻闪身两丈外,空气中那不可描述的气味在此刻逐渐弥漫开来,而那厢原本一派神清气朗的岳泽洛早已石化在原地不动,他可能是被砸蒙了,也可能是被方才那迎面的气味熏傻了。 良久,他仇视着地上那只靴子淡笑:“贵府的待客之道,当真别致!” 宇文靖域还没来得及说话,那始作俑者已经呜嚎着跑了出来,他手持一把清江烟雨扇,怒将手中另一只靴子扔在花丛,指着光脚到处逃窜的赫连流星大叫:“杀我肥墩儿!本公子今日与你不死不休!呀!” “还来?”赫连流星心疼地揉揉自己那气味独特的脚掌,边跑边嚷:“我都说了那主意不是我出的,冤有头债有主,谁把肥墩儿带来的你找谁去,找我干嘛?” “我呸!”霍泱一个飞扑终于把赫连流星横身压倒在地,他骑在他身上一通乱拳招呼了过去,“把肥墩儿送去宫中邀宠献媚的不是你?带着它去招惹杨昭月那毒女人的不是你?看着我肥墩儿被刺死却袖手旁观的不是你?可怜我那冰清玉洁的肥墩儿最后没死在庖厨之手,没埋葬在本公子的五脏庙里,却成了那阴暗苟苟的宫斗牺牲品!这都怪你!是你是你就是你!” 肥墩儿?邀宠献媚?冰清玉洁?岳泽洛看着那扭打作一团的俩人,脸上的表情已经可以用拧巴来形容,宇文靖域在旁尴尬地笑了笑,赶紧叫人去把霍泱二人拉开了来。 “干嘛干嘛,别拉我!”霍泱撕扯着护卫,还不忘伸腿去踹赫连流星,被护卫架到宇文靖域二人身前后,他一打量岳泽洛,赶紧站定理了理衣袖,一派公子气度月朗神清道:“失礼失礼,不知这位是?” 宇文靖域白他一眼,作了介绍。 霍泱一脸大悟,“原来是东乾南侯阁下,失敬失敬,晚辈泷州霍泱,有礼有礼。” 岳泽洛顿时双眼泛光,“原来是霍家少公子,真是久仰大名,说起来本侯与令尊曾有一面之缘,令尊还是本侯的救命恩人,真没想到今日能恰遇恩人之子,真是幸会幸会。” “哦?侯爷与家父还有这般渊源?”霍泱圆目一睁,故作温文,“这侯爷可要与晚生好好说道说道,请请请,侯爷这边请。” “客气客气,少公子请!”岳泽洛一脸热忱,与霍泱相携着往花厅而去。 目瞪口呆看着那俩人如遇知己谈天说地而去,宇文铮发现自己早已掌控不住局面,身后赫连流星嗤之以鼻地翻翻白眼,坐在地上边穿着鞋子边道:“天下二货一般亲!” 浩清侯表示甚为赞同,难得得到认可的赫连流星正要骄傲地昂起头颅,他已经笑脸一拉,咆哮道:“那你还不赶紧去看着那个二货别有的没的净往外倒!” 赫连流星一抖机灵,撒腿便没了身影。 听到护卫来报,玉子衿已经猜到岳泽洛的来意,她默然挥退了护卫,宇文铮紧握她手,二人相视一笑,她道:“阿铮,陪我出去见见故人吧!” “好!” 花厅中,宇文靖域和赫连流星抱臂坐在一旁欲哭无泪地听圆桌前那两人天南海北说天论地,半个时辰过去了,午膳已经摆了一桌,两人却一句话都没有插得上嘴,而岳泽洛一直嘻嘻哈哈,并未开口问什么别有用心的问题,正当两人防备心放松,而霍泱话语滔滔时,岳泽洛忽然道:“说起来当年在风漓城被拐的可不止我一个人呢,令尊可曾跟你提过,你能猜得到那人是谁吗?” “我当然知道,那人不就是王妃姨”他忽然一竖玉扇抵住了嘴,乌黑眼珠一转瞥了瞥眯眼看他的宇文靖域,又瞥了瞥巧笑看他的岳泽洛,自动捂住了嘴巴。 岳泽洛一抠耳朵,“少公子刚说什么本侯没听清楚,王妃?” 宇文靖域重重地吐一口气,他就知道这人这几日有的没的找机会堵他的路定是有备而来,正要找说辞,玉子衿和宇文铮已经从后堂走了进来,“父亲,母亲?” 玉子衿向他笑着点了点头,把眼睛转向了岳泽洛。 一直以来的猜测得到证实,岳泽洛此刻却一脸震惊。那年在沂安再次见到宇文铮的时候,他就对这两个人的关系产生了怀疑,尤其后来玉寒忽然宣布玉子衿薨逝,而玉妙人却暗自告诉他玉子衿尚在人间的时候,一直避世清修的英成王妃却出现在了众人眼前,世间哪有那么巧的事?他难免就想到了其中关联,所以玉寒派他带容仪前来西原的时候,他不顾方出百日的妻女立马就赶来了。 看着那绝配天合的一对男女和他们二人所出的那天纵少年,岳泽洛良久才算是放心地低眸一笑,原来那年的风漓城被拐、上京城围剿、玉璧关乱战,背后还藏有这么一段他不知道的哀婉。 “泽洛”玉子衿轻轻开口叫他。 岳泽洛一笑点头,“猜到你可能在这里,便想着来瞧瞧,看你安好便好,回去也可叫妙人安心了。” 玉子衿轻轻“嗯”了一声,又问:“我听说你年前袭爵,以后可有何打算?” 岳泽洛一展身子靠在椅背,“我这人生性散漫不爱做官,现在的东乾朝堂也不是我久处之地,我打算辞官,带着妙人母女去历览四海,踏足五岳,完成幼年和‘二公子’的雄心壮志,如何?” 玉子衿扑哧一笑,“好,只是这次可千万不要被人拐跑了啊?” “切,怎么会?”岳泽洛嬉笑着一甩头。 第十八章 国色好容仪(二) 帝后大婚当日,百官命妇依等级序列进宫观礼,玉子衿自宫门前下车,她凝眉看着浩荡人群转问连翘:“怎么一早就不见麟儿?舒禾的行驾怎么也没到?” 连翘回道:“小侯爷今早奉命去了驿馆接公主,按理说这个世间应该早就到了。” 两人正说着话,容仪公主的仪仗已经行至宫门,岳泽洛与明南浔各自下车,见到玉子衿,明南浔表情一怔,玉子衿回以一笑,未多言。 明南浔看看神情无波的岳泽洛,只以为自己认错了人,他与玉子衿虽是嫡亲表兄妹,但年岁差得到底多些,又多年宫墙相隔,其形其容也早已模糊了,曾闻英成王妃肖像玉子衿,现而只当是两个相似的人罢了。 辇驾落地,不见公主现身,所有人都疑惑地看着岳泽洛二人,明南浔无奈摸了摸鼻子,岳泽洛挑挑眉摇了摇头。 石桥上两人一马这时闯进了人们的视线,但见白驹似雪,鬃毛扬风,马上的少年锦衣玉带,眸如星耀,他一手扬鞭,一手牵着缰绳紧护着身前白衣高贵的玲珑少女,两人笑意翩然,一低眉一抬首似乎正在说着什么好笑的话语。 幽古青石道,早春嫩柳新,他们在这样的幕景中策马而来,如画中走出的神人眷侣,清风徐来将二人的乌黑发丝缠绕,眉眼似画笑语嫣然,那画面美得是那般虚幻。 这难得的“兄妹情深”令玉子衿眼皮一跳。 原舒禾端着宛若仙灵的笑靥,看到宫门前人的反应小声道:“怎么样?本公主听说有一打川西世家的夫人都打算把女儿嫁给你做小妾,今天见了本公主与浩清侯‘情谊笃厚’,你说她们还敢不敢把姑娘送上门?你打算怎么谢我?” 宇文靖域暗暗在心里翻个白眼儿,“多谢公主殿下,本侯感激不尽,吾之所有任公主索取。” “嘻嘻,这还差不多,你屋里那个瑶琴挺好的,我要了,还有那个前朝端宁年间的笔洗也不错,对了,还有” 宇文靖域斜她一眼,“公主如此聪慧,想来东乾那些想对玉扬翕投怀送抱的佳人无一不都铩羽而归了?” 正满脸微笑数着宝贝的原舒禾忽然变脸,一抬臂肘直接朝着宇文靖域的肋骨捣了过去,宇文靖域吃痛,五官扭曲,这一幕正好被宫城前的人收入眼帘,纷纷低笑,二人恼愧不已,知定是被人误会了,只能顶着一路令人起鸡皮疙瘩的目光进了宫城。 历朝皇帝立后,均章程繁复,辰时起,须先告祭与天地、太庙,而后参拜太后请求懿旨,命使持节持金节去往皇后邸府,由侍仪女官宣读册宝册文,再奉迎皇后凤舆銮驾进宫,经宝华门、泰宁门,入正和门前往昭阳殿行册立大礼。 待一切册封大礼的流程走完,时间已是申时,玉子衿锤了捶酸痛的腰背,与原舒禾和柳夫人一同往专供女眷休息的昭阳殿偏殿而去。 方入门,便见一众原氏女眷俱在,玉子衿给了原舒禾一个眼神,原舒禾点点头,走至殿中央与各宗族姑婶一一见礼。 宁平王妃和彭城王妃早已在家受了自家夫君嘱托,年岁老迈之际,过往恩怨也早已如烟,各对原舒禾和蔼一笑,温言问候。 原舒禾恭敬应答,后才回至玉子衿身边落在。 她下首紧凑坐在一起的是几个十四五岁的俏丽少女,俱是原氏宗亲,凌平大长公主之女婉言郡主见状嗤笑,“容仪皇妹不止容仪俱佳,这德行当真也是一等一的,未进门便已热心忱忱敬慈姑,想来他日入门后也定得王妃疼惜,只可惜了舅父没福气,竟因对玉家之恨而废了妹妹的母亲,没能赶上有妹妹这么个好女儿。” 玉皓洁曾为原业元后,东西分裂后再嫁原璧桓,此事当事人固不在意,史家刀笔与人言口舌又岂能宽容?原舒禾是性情明朗之人,纵使幼时知母亲故事也未曾有分毫在意,可如今被人在这种场合拿出作筏,别有用心侮辱先人,她又岂能忍?先不论婉言郡主刻薄讥讽她刻意奉承英成王府一说,单是此言,她早已倏然色变。 又有一个少女故作天真接口道:“舅父?婉言姐姐你在说什么啊?妹妹我没怎么听懂?” 婉言郡主一瞥原舒禾愠怒的脸,伸出纤纤五指遮住口鼻对她低声附耳起来。 玉子衿沉下脸色饮茶,无人见处她拍了拍原舒禾的手臂,原舒禾眨眨有些红了的眼眶,释然一笑,那厢那故作无知的少女闻得婉言郡主附耳之言已经低低嗤笑了起来,原舒禾出乎她们意料地也回以一笑,两人正迷惘间,只见她忽然回头对翠萱道:“杜典侍,你曾贴身服侍孝懿皇后,当对我原氏族规了如指掌,可知若有宗女不敬嫡尊,口舌犯上该作何处置?” “回公主,重则杖刑,轻则掌嘴!” 原舒禾一笑,“好,今日皇兄大婚,不能出杖见红,就每人掌嘴吧!” “是!”翠萱应声上前,早有原舒禾的两个贴身侍女上前按住了婉言郡主二人,瞬间两个人已经一人挨了两记耳光,当事人与旁观者甚至连反应的时间都没有。 婉言郡主双颊火热,满脸不可置信今日居然被人当堂掌掴了两耳光,她愤恨挣扎着想要找原舒禾理论,无奈按着她的侍女是玉扬翕特意挑选放在原舒禾身边的身手了得之人,她岂能挣扎得开?一时颜面丧尽,她已经泣涕大哭起来,“原舒禾,你凭什么打本宫?” “凭什么?”原舒禾一手优雅端起茶杯,一手拿出临行前擎阳长公主交与她的七凤金令,原氏众人见之纷纷莫敢言,宗族虽离散,但祖宗规矩仍在,若东原未亡,原舒禾毫无疑问为持令公主,莫说今日只是打了婉言郡主,其实杀了她都不为过。她轻轻靠在椅背,笑谈:“婉言表姐想来自小远离宗源,不涉祖土,竟连我原氏的规矩都忘了,我母妃曾为原氏废后再嫁又如何?那她也是我原氏临川王族名正言顺的嫡王正妃,凭你一个庶出旁支的外家生子,还不配侮辱她!本宫今天只给你一个小小的教训,再管不好自己的舌头,仔细本宫给你拔了!” 见外甥女张扬热烈如初,玉子衿很是放心。 被原舒禾一番弹压,婉言郡主顿时说不出话来,只一脸不甘看她。 一行数人听到吵闹声进殿,为首者正是凌平大长公主,她听人禀报女儿受辱当先气冲冲走来喝退了挟制着婉言郡主的侍女,她将哭泣的女儿抱在怀里,怒瞪原舒禾,尤其看到她手中那自己当年执着而不得的七凤金令时更是气急,“无知幼女,你可知自己为原氏女儿,如今竟敢认贼作父,无视东原败亡,竟接受东乾贼子之施与得公主之尊,还不可一世凌辱宗族,这般不知廉耻背祖忘宗,果与尔母同!” 玉子衿霎时升起怒火,她正欲言,原舒禾却向她摇了摇头,她站起身,毫不畏惧地直视凌平大长公主,那少女年纪虽小,却气势骇人,就在所有人以为她要为自己自辩时,出乎所有人意料的,她直接扬手一巴掌朝着凌平大长公主脸上掌掴了过去。 这一声响亮回荡在大殿内,不止被打的凌平大长公主和旁观者,就连玉子衿都有些目瞪口呆。 原舒禾面不改色,从容看她,“这一巴掌,第一打你不知尊卑,以旁支之身忝列公主之位,竟还敢不遵宗法规矩以下犯上,本宫虽为小辈,亦可训你!第二打你教女无方,口不择言,人前不知检点,口舌无忌自招祸事,丢我宗族颜面!第三,”她一顿,冷笑,“东原因何败亡?祸根属谁?仁静先皇叔父耶?吾父耶?若非尔等鼠目寸光,昔年多挑宗族不和,内乱支离,使我原氏大权旁落难收,后又教唆帝业西出弃丢祖业,置我八门原氏宗亲枝流无依困顿东原以致屠戮,又何来如今东原亡国,本宫以区区女子之身代附玉氏之说?本宫若不领公主位庇护宗族,要指望你们兴兵来护吗?” 她受够了!受够了! 她是原氏人,身流玉氏血,家国沦亡,却成新朝国公主之尊。冷眼路人讥她背弃宗族不知荣耻,所护宗室视她形如异族侧目远之。她没有韶烈长公主辅国振邦之能,在东乾顶着众人异样不齿的目光惆怅度日,为得不过是尽自己所能保全原氏仅剩枝流,可是宗室亲族没有人理解她,只把她当作了叛亲求容的无耻之类。 看着外甥女的表情,玉子衿心内一疼,知她这半年必是过得辛劳,后来母亲才会将她接进了寿康宫抚养,她静然拉她入座,原舒禾只回以一笑,淡说“无事”。 凌平长公主捂着面庞一脸心虚,她咬牙欲言,翠萱上前端立冷笑道:“大长公主还须慎言,已故临川王妃不止为临川王族嫡王正妃,更是我东原皇室先神武帝与太后嫡长女,我东乾皇帝的嫡亲姐姐,我国故长公主岂是你母女二人可以任意诽谤,如今两国相好,英成王与我皇力促两国商路东西贯通,你莫不是想坏英成王所愿,祸乱朝纲吗?” “我”凌平大长公主一时哑言,她看了看众多原氏宗族女眷,竟无一人助她发言,甚连一向与她关系极好的宁平王妃与彭城王妃都选择了低头缄默。 原氏仇恨东乾玉氏,仇恨英成王府,可偏偏也惧怕着玉氏和英成王府,就连玉寒在东废帝自立,西原原氏宗族群情愤慨,也只是敢怒敢说而不敢动,这些所谓的皇朝子孙无力发兵征讨,无能重夺皇权,只能龟缩于西隅一角,任由玉氏与宇文氏全由己意置用这原氏江山,甚连宇文铮在东乾废原自立后立与其通商交好都无权置喙,不敢说一个不字。 如今这两国关系又岂是她们敢来挑拨的?惹怒了宇文铮,难保她们不会早一日步上东原原氏的后尘。 偏殿内的事情惊动了秦太后,不时就有内侍来请玉子衿和原舒禾前往永乐宫陪驾,这才适时化解了尴尬。 她们方出昭阳殿,一人从回廊处走出,她嫣红的唇讥嘲一笑,凤眸一扫殿内,“大姐还是那么笨,生的女儿也那般的脑子不灵活!” 玉子衿忽然停下脚步回身,只见廊角一个穿着素服的秀美身影转身离去,她疑惑地皱起眉头,原舒禾问:“怎么了姨母?” “没事。”玉子衿再看那个身影一眼,笑着和她一同离去。 第十九章 西原起惊风(一) 帝后大婚,上洛各国人马云集,甚连一向在东西两国间保持中立的南海金氏此次也派了家臣前来上洛朝贺献礼。大婚后的第二日,金氏家臣登门英成王府,来者是个名唤金觞的俊秀年轻人,看着眼前的金丝软甲,宇文铮道:“本王与贵府公子素无来往,如何能担得起他这份大礼?” 金觞一笑,道:“英成王富有万机,当不将这小小软甲放在眼里,但肖觞此次私下前来赠礼实乃受我家主子所托,族中叛逆霍乱山南,英成王忍之不发,顾全了我金氏的颜面,不为其他,只为这个人情主子也是要对您铭记于心的,若非主子身患疾症,今日当是要来面谢英成王的,小小薄礼不成敬意,还望英成王笑纳。” “那代我谢你家公子美意。”宇文铮点点头,命人送走了肖觞,他转进内堂,将金丝软甲交与了玉子衿。 玉子衿打开包裹,将那质地极轻极薄的软甲细看,“这是金隐陌送你的,给我作甚?” “你虽不见刀剑,但留在我身边总归要当心些,这件软甲虽质地轻巧,却刀枪不入,穿在你身上正是合身,权做以防万一吧!” 玉子衿点点头,“也好。” 宇文铮看看屋外已经黑透的天,“现在麟儿还未归,容仪近些时日心情可曾好些了?” 玉子衿意外道:“你知道那日昭阳殿禾儿掌掴凌平的事?” 宇文铮靠在椅背上一笑,“太后虽下了封口令,但东乾容仪公主的壮举可早就传遍了朝野宫闱,现在人人都知道我给咱们麟儿找了个厉害‘媳妇儿’呢!” 玉子衿扑哧一笑,看看外面黑头的天,这几日她看原舒禾心情低落,便让宇文靖域和霍泱几人无事就去驿馆带原舒禾出去溜溜,平日里这个时辰人早就回来了,怎么今日还没回府? 东城灯会,人马如流。 原舒禾攮攮鼻子一扔手里的牡丹花,“不好玩,不好玩,一点都不好玩!” 霍泱含着糖葫芦嘟囔道:“哎呀我的公主殿下,您就消消火吧,一次揍了人娘俩儿,现在您老在西原可是威名大振了,多少想嫁给咱们麟儿侯爷的姑娘一听头上有您这么个正室顶着,立马打退堂鼓了。你要觉得还不解气,那俺们几个只能把婉言郡主那厮绑了来给您,您打一顿闷棍如何?” “那也不好玩!”原舒禾怒目瞪他。 宇文靖域一甩胸前黑发,忍住想掐死这个死丫头的冲动,拿住脾气问:“那你想怎么样?” “我要三哥哥”原舒禾睁着无辜的大眼睛道。 “三哥哥没有,玉树临风的表哥倒有一位!” “切!”原舒禾掉头就走。 灯市璀璨,彩光浮动,正当几人感到乏累欲归时,人头攒动忽然都向前方的九香居涌了过去,几人一时好奇也随着人群走了过去,只见九香居乱作一团,二楼雅间门窗大开,正有人在其中打作一团。 宇文铮眉头一拧,定眼看去其中一人正是赵云枫,秦溶澈也在,赵云枫正以一敌数将秦溶澈紧紧护在身后,状况暂且不明,嘱托霍泱和两个下属保护好原舒禾,他腾身就飞上了二楼雅间。 打斗声犹不止,楼上桌椅古玩噼里乱飞,当楼下观战者都还未弄清楚状况时,一人忽从二楼坠落长街,引得人群溃散,只听那人轰隆坠地,裂骨血喷,发出呜咽一声,便没了人气儿。 霍泱心一悬,立马走了过去查看。 那人不是别人,正是代表南海金氏入上洛献礼的宗族公子——金佑林。 他蓦然睁大了眼睛,而楼上,宇文靖域和赵云枫正惊魂未定地站在窗前。 见出了人命,百姓们奔走呼号,灯市乱做一团,这时大理寺卿段明忽然骑马而来,他回府路上听人禀报有人在此斗殴,特来查看,未想南海世家公子竟会在此丢了性命,百年望族、第一世家东西两国争相笼络,金佑林命丧西原,这要如何与金氏交代?他第一时间就看向了二楼。 而没想到的是金佑林的死还不是最让他震惊的,最让他震惊的是那窗前站立的两人。 赵云枫回看一脸惊慌的秦溶澈一眼,一脸决绝就要下楼。 “有事推我身上!”宇文靖域早已先他一步纵身而去,他步履沉重来到段明之前,“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今日之事都是本侯一人所为,段大人尽管押了我去大理寺吧!” “小侯爷”段明一脸为难,奈何众目皆睹人言可畏,他若不依法行事,于英成王与浩清侯声名更是有碍万分,只能暂时下令将宇文靖域押入了大理寺,并及时命人去知会了英成王府。 玉子衿揉揉直跳的眼皮,站在庭中等着一直不归的宇文靖域,宇文铮正要笑她杞人忧天,宇文鹏举忽然带着段明所派之人走了进来,霍泱与原舒禾以及赵云枫和秦溶澈也及时赶到了府中,闻讯二人大惊,忙问赵云枫事情经过。 赵云枫一脸愧疚,直接屈膝跪地请罪。 溶澈入宫落选后,他好不容易才说通了祖母和父母允准了他们二人之事,今晚他特约了她在九香居相见,本想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他,可谁知恰在九香居碰到了金佑林那个花花公子,他纨绔放浪行为轻佻欲轻薄溶澈,他一时气急就跟他动起了手,最后一时失手将人踢下了酒楼。连累小侯爷为护他挺身而出担下罪责,他真是该死! 西原立国后,宇文铮立举褚悠改革文治刑法,立行以法治国,如今他的独子伤了人命,一直对英成王府仇视痛恨的诸多原氏宗亲已经火速进宫请求原明昃严惩宇文靖域,并要宇文铮以身作则,莫徇骨肉之私,以彰摄政亲王之德,避天下悠悠之口。况且先不论其在帝后大婚期间当街行凶触犯国法,单是令金氏公子殒命西原上洛,这就必须要施以严惩给南海金氏一个交代! 是夜凉雨幽幽,漏断人静,宇文铮与玉子衿在段明的陪同下一起来到了大理寺卿所辖下的大牢。 宇文靖域被关在此已经三日,朝野各界议论纷纷,每日朝堂之上对此事的处置争论不清,金佑林乃南海金氏三支之一家主金长啸的独子,事发时金长啸正在上洛,闻讯如丧肝胆,已经大闹了好几场请原明昃严惩宇文靖域为独子偿命,现下形势对宇文靖域非常不利,而金觞则在一事发就赶回了南海请示金隐陌此事该做何决断,现在只期望这位隐公子能够深明大义,不要故意咬着不放的好。 大理寺未开堂提审前,宇文靖域会一直被关在这里,有段明在这几日倒也没有吃什么苦头,几人顺着台阶往里走,只听这深夜里牢中居然还在有人说话,段明眼皮一跳,摸了摸鼻子道:“回王爷、王妃,是孟主薄。” “小侯爷年前英才,但有时行事未免张狂不羁了些,褚先生与微臣常劝小侯爷时读《忍经》,便是想小侯爷收纳性情,深晓处世之忍,为人之让,免因一时冲动酿出祸事,惹人诟病!” “书言:万事之中,忍字为上。将愤忍过片时,心便清凉。小侯爷若按书所言,如何会有今日之过,陷于囹圄?” “小侯爷可知愤争损人亦损身?仅因一时之气而操戈与人,如此行事如何显小侯爷德量之深?岂能逃后世史家刀笔哉?” 最里面的一间牢房内,孟衍溪正席地而坐捧着一卷《忍经》谏言滔滔,子时已过他毫不倦怠,并且完全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而宇文靖域正蜷缩在一角用双手捂着耳朵,他咬牙切齿地剜孟衍溪一眼,忍住一掌拍死他的冲动,随意薅了把稻草塞在耳朵里,换了个姿势继续抱头蜷缩着。 他是造了几辈子孽老天爷要这样对待他,原以为把这个怪物丢来大理寺他好不容易能清静几天,没想到隔了没多久他就直接造访了大理寺天牢,山回路转又栽到了他的手上! 第二十章 西原起惊风(二) 狱卒打开牢门,几乎在看到宇文铮和玉子衿的第一刻他就窜了起来,“父亲,母亲,你们可算来了,快快快,给我把这个怪物弄走,不然你们的宝贝儿子还没被问斩就先死在他的手上了!” 玉子衿正满心担忧着儿子受没受苦,听到这话直接一巴掌扇到了他屁股上,“臭小子,胡说八道些什么,有我在,我看谁敢碰你一根汗毛!” 她掐腰大放厥词的神态动作不止吓了宇文靖域一跳,连宇文铮都忍不住挑起眉毛侧目了一眼她的腰身,私自觉得若不看脸的话,倘若这腰再粗那么七八分,其实和前街闹市的豆腐大妈也有那么几分神似。 玉子衿狐疑地瞅瞅这父子俩的表情,再看看一直不敢抬头的段明和孟衍溪二人,后知后觉地把手放了下来,她尴尬地一笑,才想起对儿子嘘寒问暖来。 宇文靖域抖抖鸡皮疙瘩接话,只说没受什么苦,提及那天之事,他神色开始变得凝重,“父亲,母亲,我觉得那天之事有些不对。” 宇文铮皱起眉头,“什么不对,细细说来。” “是!”宇文靖域点头,请父母落座,“那日我与阿泱和舒禾在东市偶遇云枫和金氏族人,见云枫与金氏族人在九香居起了冲突我才上楼协助,我记得当时我上楼时是数个金氏侍从在围攻云枫,云枫那日出招很有分寸,并未对谁痛出狠手,而金佑林一直坐在外围,他当时神智不清昏昏欲睡,连话都说不利落,也是他自己晃晃悠悠跑到了打作一团的人群里,致使云枫一脚飞出踹偏到了他身上,才有后来坠楼一事。可儿子奇怪的是,若如云枫所说是因金佑林调戏秦小姐才起了冲突,可依金佑林当时几乎沉睡闭目神智不清的状态,如何能去调戏别人?而且我清楚记得当时云枫踹出的那一脚极有分寸,绝不会说在距离轩窗有三丈之地的情况下将一个魁伟大汉踹下了楼,可那金公子当时就像……像一团棉花。” 宇文铮星目如渊,越听其中之色越显浓重,这时霍泱与原舒禾以及赵云枫和秦溶澈同来了天牢,他的目光在原舒禾和秦溶澈身上一扫,又定定看了看赵云枫和宇文靖域,良久后,他勾唇一笑,眸中之色更浓,“看来此次是有人想要给我英成王府下套了。” 玉子衿瞧了瞧他的反应,也向几个少年人看了看,这一看才觉出端倪。 原舒禾身量修长,比其她同龄的姑娘普遍长得快些,与秦溶澈站在一起两人身量相等,况且两个姑娘同着素洁长裙,俱是娟眉秀眼,不仔细看还真有几分相似。 而宇文靖域和赵云枫身材高挑修长,俱是少年翩翩,又同着深色箭袖轻袍,不熟识的人,单看衣服扮相也是很容易认错人的。 浩清侯与容仪公主感情甚笃,时常出入邑馆邀之乔装出走——这件事并不是什么无人知晓的秘密。 所以从一开始那些人的目标便不是赵云枫,是宇文靖域! 只是极有可能是那幕后主使派出的人错将赵云枫哥秦溶澈认做了宇文靖域和原舒禾,却不想歪打正着! 想到这里,玉子衿勃然变色,“阿铮,我们接下来一定要赶紧找出那幕后指使,现在朝野议论纷纷,多少人想看你以身作则处置麟儿,我们等不了那么久的,越拖下去麟儿就会越多一份危机。” “我明白,你先莫慌。”宇文铮一拍她的后背,他笑意转冷,“幕后指使,左不过就那几个人。” 宫闱深重,夜色幽幽,有人转过宝殿一角屈膝匍匐,“回公主,公西夫人传话进宫,事情已经办妥了,让您拭目以待。” 那正摆弄艳丽牡丹的女子低低一笑,“知道了,你去吧!告诉她,她的女儿我会好好照顾的,至于皇后,谁来做,还不是看谁的命更长些,让她好好看着吧,现下别误了正事要紧。” “是。” 侍者退去,她反手折下了那支花中之王,嫣然委地,百花无主,“为何你总是那般耀眼?让我们这些人都失了光芒,以前是,现在也是,就连我看中的男人眼中也只有你,我竟蒙在了鼓里十几年,本来听到你死了的消息的时候我还挺开心,甚至还有些同情你做了原氏的陪葬鬼,你干嘛还要鬼使神差地出现在西原?为什么在这个世上我最讨厌的两个女人竟然都是你一个人呢?” 事涉王侯,大理寺卿不可当堂决断,宇文靖域弑杀金氏公子一案便送交了皇廷亲审,提审这日,宫城前聚集了无数百姓,他们素知英成王爱民如子,浩清侯英姿不世,如今竟传出浩清侯草菅人命之事,纷纷异之,前来围观。 正当宫城前的百姓众说纷纭议论纷纷时,一个素白的身影突然出现在了宫门前,挡在了将要行驶进宫的囚车之前,段明骑在马上皱眉斥道:“秦小姐,阻拦御审囚车进宫可是要杀头的,你快快离去,否则别怪段某不客气。” 秦溶澈一咬下唇,横跪在宫门前,陈情道:“吾皇、太后容秉,秦大人容秉,那日在东市九香居实乃金氏公子欲轻薄臣女,浩清侯与赵公子见义相助,才会失手将金公子推落酒楼坠亡,浩清侯忠肝义胆,救臣女于危难,臣女实不敢欺圣藏私,特来宫前陈情,请吾皇、太后明察,若浩清侯因臣女区区一介女流之辈受人诟骂,英名折损,累及性命,臣女当只有以死以偿金氏,只求吾皇饶恕浩清侯!” 她说着已经起身奋力撞向了那森冷城门,宇文靖域越听越不对,赶紧大叫命人相拦。 段明只以为此举是宇文铮刻意安排,说与民众视听,叫人信服,以救宇文靖域,哪想到秦溶澈真的不要命的以头撞向了城墙,眼看着已经来不及了,忽然一阵风吹过,已经有人及时解救下了她。 赵云枫惊魂未定地将额角已经擦出血来的秦溶澈紧紧抱在怀里,只差一点,只差一点她就脑浆飞裂难以挽救了“容澈,闯祸的明明是我,所有的罪责当由我一人来当,你为什么……” 秦溶澈额角流血,虚弱地摇了摇头,她看看囚车中一脸焦急的宇文靖域道:“小侯爷帮了我们,我这样做是应该的。我知道今日若英成王解救小侯爷不成,以你的性情便是要出来承担罪责的,此事是因我而起,我怎能让你一人去承担。云枫,我和你是不一样的,你有家族有责任,有未了的雄心,有赵氏一族不尽的希望,而秦家早就不成了,秦家有没有我这个人也早是无关紧要,能用我的命救你二人,我感到很开心,起码让我觉得原来自己也是有用的。” 赵云枫七尺男儿倏然落泪,他疼惜地将秦溶澈抱在怀里,身后方赶到的赵穆正听这一席话,他有些阴霾的脸色稍霁,道:“谁说你无用?我赵家未来的长媳如何会无用?” 赵云枫忽然回头,没想到父亲会出此言,他虽同意了他们二人之事,但对秦家和溶澈还是颇有成见。 赵穆骂了赵云枫一声“没出息”,又道:“秦小姐伤成这样,还不带她去就医?” 赵云枫反应慢地点点头,抱起秦溶澈就走,方行两步又回头道:“那小侯爷……” “有王爷王妃,还有为父,去你的吧!” “是。”赵云枫不安地看了看宇文靖域,后者给他一个放心的笑容,他只能抱着秦溶澈先行去了。 段明下马悄声问赵穆:“王爷王妃可想到了应对之策。” “暂且不明,王妃只说一切安心,叫我等先行入宫,她与主公随后就到。” 第二十一章 西原起惊风(三) 皇宫内早已等候了一殿的人,原明昃坐立不安,被秦太后一个眼神令止了,他瘪瘪嘴,郁闷地低下了头。 满殿人神色各异,原氏众人得意待发,川西众臣凝眉不语,不止储悠,连钧天五上将在闻讯后都火速赶来了上洛,但他们纵使人多势众,操揽国权,此事却终究失了一个理字,能以强权压制原氏,却堵不了天下悠悠之口,甚至还会彻底树敌南海。一想到这里,赫连熊熊就急得龇牙咧嘴。 段明带宇文靖域进殿的时候,金长啸险些就扑了上去,得亏随从及时拦住,他年过半百,膝下只此一子,他费尽心机攒了大半辈子的偌大家业,如今眼看就可以交与独子颐养天年,却白发人送黑发人,让他这一切都扑了空,此生积财在他百年后都将归于宗室,想想他都恨不得将宇文靖域杀之后快! 赫连熊熊见状抄着健硕的臂膀就跳了出来,“金氏老儿,你干什么,这是我西原皇庭,你当是你家后花园呢?” 金长啸怒道:“恶毒小儿杀我独子,老朽与你不共戴天!” “恶毒?”赫连熊熊虎目冒火,吼道:“你那纨绔独子,公然在我西原国都调戏良家女子,浩清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何来恶毒一说?你如果好好教育自己家败家子,劝他德行规范,又何尝会有今日下场,说来说去都是你个老东西教子无方,死了活该!” “你……你……”金长啸一口气没喘上来,险些被气晕过去,须擒风及时拉住了赫连熊熊,省得他那张嘴真的当堂把人气死。 金长啸歇息良久,道:“此次老朽奉公子之命入上洛朝贺皇上大婚,未想小儿竟因一时贪杯惹下祸事以致命丧,但小儿纵使有错,也罪不致死,浩清侯这般痛下杀手,未免有失仁德之心,草民还请皇上为草民做主,严惩凶徒,还草民一个公道,还南海一个公道!” 崇宁王低沉一笑,出列道:“是啊皇上,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英成王家教严明,又素来主张依法治国,想来他也不愿因一时私情为了袒护独子,而不顾国法纲常,况且浩清侯帝后大婚期间动武触及圣颜,伤及人命触及国法,若不惩戒恐难堵天下悠悠之口,臣但请皇上念及浩清侯年少有功,英成王忠心护国的份上,酌情施以惩戒,既不伤英成王颜面,又要给南海一个交代。” 话是好话,有情有义,理顾两方,八面玲珑。 但听在赫连熊熊和须擒风等人耳里,无疑全是屁话! 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不假,可古往今来有几个王子犯了法被当作庶人处置过? 犯过被处置的王子又有几个还有机会在史书上青史留名? 崇宁王话说得面面俱到,不过是打着在不得罪双方的前提下逼宇文靖域认罪受罚,承认此事是他有错在先,这样既给了南海交代,也能留他性命而不惹火宇文铮,一旦事成这事是和平解决了,可也会成为宇文靖域此生抹之不去的污点,甚至被后世诟病其鲁莽嗜杀。 这是赫连熊熊等人无法接受的,这个提议自然也不得一心想让宇文靖域偿命的金长啸的待见,他要的是以命偿命,不是这所谓的无耻折中。 信心满满的崇宁王提议一出就碰了一鼻子灰,他冷嗤一笑退了回去,这是你们现在唯一的选择不是吗?纵使扳不倒宇文铮,他也可以轻轻松松毁了宇文靖域的声名。 他话音刚落,宇文铮已经负手走进了殿内,他冷扫崇宁王一眼,拂袖坐在了殿下的摄政王座上,“人既然已经到齐了,段大人便开始吧!” 段明拱手称是,于殿上开始正式审理起此案,事情缘由都早已经弄清,有了秦溶澈的宫前陈词,众所皆知事情起因是金佑林轻薄良家女子在先,宇文靖域见义勇为失手杀人在后,走了一个流程以后,在关于宇文靖域的处置问题上,又开始了一轮争伐。 朝堂上群臣争得面红耳赤,金长啸更扬言若爱子之死得不到满意交代,整个南海便会与西原彻底为敌。 他话音刚落,殿外传来一声清音:“南海之事何时轮到你来做主?” 所有人迎着光芒看去,殿外走来一个青裙纨素的典雅美人,她钗胜熠熠逆光而来,宛若神灵,群臣纷纷拜伏首:“参见王妃,千岁千岁千千岁。 她挥手免了众臣的礼,暗与宇文铮目光交接时点了点头,亲自躬身将跪在地上的儿子扶了起来。 金长啸见状眯起一双鹰眼冷笑,“浩清侯伤人性命当堂受审,英成王妃纵使想要护短也不该当着这满朝文武的面,英成王府的当家主母就是这般德行吗?” “我英成王府的王妃德行还不需你来置喙!”宇文铮横眉冷目,侧眼看他,“你还没有资格!” “你……”金长啸自恃为南海宗族长老,向来桀骜跋扈,但没想到宇文铮竟毫不给他面子。 玉子衿冷冷落座在宇文铮身边,道:“段大人,那日之事颇有蹊跷,本妃派人力寻,找到了几位那日曾与金公子有过接触的客人,请他们上殿吧!” “是。”段明应声,宣来了几位证人,一个是当日九香居招揽客人的店小二,一个是一位江湖游侠,一位是那日金佑林在进入九香居前在风月楼曾接待过他的一个妓女琴儿,还宣来了那日跟随金佑林的几个家丁护卫以及及时赶到的赵云枫。 根据几人具体回忆那日情景,金佑林在事发的前一日曾留宿风月楼琴儿房中,直至事发当日夜里才离去,他与随从出了风月楼,路经九香居的时候听闻这里菜色极好,便直接去了九香居打算用顿夜宵,当日九香居人满为患,随从在穿过人群走上二楼雅间的时候并未能紧跟在金佑林身后,等他们跟上主子的时候,赵云枫已经因为金佑林调戏秦溶澈的事动起了手,他们为了护主也才齐齐动起了手。 玉子衿听完后问:“你们说你们当时是陪金公子去九香居用膳,那说明在这之前他并未进食,那在风月楼时可有饮酒?” 随从们纷纷说没有,琴儿也能力证,金佑林因前日宿醉,故而第二日一直睡到了入夜,期间并未沾酒。 店小二也说在迎金佑林入九香居时人是清醒的。 江湖游侠却说他是醉了的,二人在雅间门前发生碰撞摩擦,当时的金佑林是一身酒气,赵云枫也说他是因醉酒而误闯了他所在的雅间,酒后乱**调戏秦溶澈,才发生了冲突。 前后只相差短短的时间,众人已经出现截然不同的两段说辞,而金佑林也绝不可能会在那么短的时间内喝了那么多酒,事情一时陷入迷惘,如坠云里雾里。 金长啸一脸质疑,冷笑道:“王妃找来的这些证人各执一词,将此事的真相故弄混浊不清,莫不是以为如此就能替浩清侯洗脱罪名了?” 玉子衿静捋披帛,“清者自清,浊者自浊,何须本妃去洗?金老爷若不想知道自己的儿子究竟死于个人之手,那本妃就只有听之任之了!”她不管金长啸的反应,直接命人宣午作上殿。 同来的还有金佑林的尸身。 原明昃见状吓得哇哇大叫,一屈身躲到了御案下,秦太后一脸不满,道:“停尸正殿冲撞圣颜,英成王妃,你放肆!” 她放肆吗?那索性就放肆一回吧! 洗不清她儿子的污名,幕后主使和这些推波助澜的人谁都别想好过! “给本妃当堂验尸!” 殿中人闻言惊慌,除了赫连熊熊和蒙成放等历经沙场见过血戮德武将,多数文弱官员已经面色泛青,秦太后更是被吓得说不出话来。 金长啸听到儿子的尸首要被当堂开膛破肚,当场拍案而起,“英成王妃,你莫要太过分!我南海金氏巨擘世家,岂能容你这般折辱?因你一人致两方交恶,这个责任你付得起吗?” “验!” 回答他的是宇文铮平静无波却不可抗拒的声音,这个男子一直深沉少话,可吐出的每个字都有千斤巨鼎的沉重,无形的压力让人喘不过气来。 午作不敢懈怠,当场就动起手来,方一开膛原明昃就已经吓得颤颤巍巍跑了出去,中间秦太后实在支撑不住,也借故退去了,满殿人忍受着那尸臭恶味侯在一旁等待着验尸结果,多人冷汗遍身,甚至便溺当场。 最终,午作当真在金佑林的肚子里发现了玄机,当她取出那三支银针时,所有人遽然变色。 几位太医连番验证,那三支银针上被人淬了一种特殊的药性极强的麻药,重之者只需须时片刻便会浑身酸软如棉花,三岁幼子推之既倒,且浑身都会散发出浓重酒气,就像喝醉了一般,所以金佑林那般彪形大汉在对方刻意控制分寸的情况下竟然还会被踹飞出了九香居。这是药,更是毒,其草叶产自宛韶南疆! “你说什么?”金长啸大怒,“我父子二人初来上洛,从未与谁结怨,他为何要害我!” 玉子衿正欲言,宇文铮拉住了她,见他目光隐晦,她只能缄口不言。 蒙成放道:“是何人要伤贵公子性命我等不知,金老爷纵横南海,当是树敌不少才是,我西原无责为你寻觅仇家,如今既然真相大白,还请段大人当朝宣判,还浩清侯一个公道!” “慢!”金长啸及时打断,“就算幕后主使另有他人,浩清侯失手将我儿踢下酒楼,也该负有其责!不能因此姑息,老朽年事已高,突然丧子,还望英成王怜老朽之难,给老朽一个交代!” 南海金氏三支宗族当年在金翊离去后凭借瓜分的金氏祖产立足发展成今日势力,金隐陌回归南海后收缴了属于他的核心权力,并收服这三支效忠,但金氏规矩,若族支无人继承,所有家业都要俱由正脉收回。金长空一支已经因为犯过被金隐陌抄没,而今金长啸无后,岂非最终也要步他的后尘? 金长啸的意思很明确,他的独子在此丧生,若宇文铮肯以西原摄政王的身份致函金隐陌,请求他准许自己从宗族中过继一以继承家业,他便可以对宇文铮既往不咎。 可是他错了,普天下间有几人能在这个说一不二的人之前讨价还价?他也绝不允许有人敢与他讨价还价。 当宇文铮眼睑一收凝视向他,金长啸就已经后知后觉地猜到了答案,他阴险一笑看了看站在一旁的宇文靖域,他既有所求就不怕他不答应,大不了宁为玉碎不为瓦全,“英成王考虑得如何?” 宇文铮未答话,玉子衿已经淡笑着起身来到他的跟前,她从袖中掏出一物示与金长啸,“不知此物可能给你一个交代?” 金长啸一脸势在必得,却在看到玉子衿掌中之物时瞬间呆滞,他不由自主瞪大双眼,颤颤巍巍双腿一软屈膝下跪,众人只是迷蒙不已。 他身后几个金氏长者在看清玉子衿所持的那内鸽子血时也纷纷惊惶跪地,人群中不知是谁惊呼了一声“玉纵览”,大殿中顿时鸦雀无声,原氏宗亲的脸色如遭雷击。 玉纵览是什么东西,别人不知,原氏宗亲是再知晓不过的,那是金氏嫡脉的象征,号令这皇朝第一世家的信物,只是这东西不应该在金隐陌手上吗? 他们恐惧地发现这位曾令人置喙其身世出身的英成王妃竟与金氏甚至于金翊颇有渊源,或者说她极有可能便是出身金氏,金隐陌是金翊在外生子送回南海继承基业,那她会不会也是…… 崇宁王铁青着脸色没有再往下想,他看着那张明明熟悉却又陌生的脸,只恨苍天眷顾宇文铮,给了他世人苦苦追索的所有,却还要锦上添花送他一位随时可以将南海握在手里的王妃,那他费尽心机暗地里去讨好金隐陌又算什么?算什么? 当所有人心有猜测时,返回南海请命的肖觞适逢赶回,若彼时众人对玉子衿手上之物还有疑惑,那么当肖觞入殿走至玉子衿跟前屈膝行礼直呼“小姐”时,所有人几乎都在心里暗自笃定了他们的关系。 只听他道:“公子有命,三老爷教子无方为祸上洛,丢尽金氏颜面不说,还触犯小姐与英成王,害浩清侯被冤,处置一事,此事全听小姐做主!” 玉子衿微微讶异,她不意外金隐陌知道她手上有玉纵览,不外乎是义父告知了他,但没想到的是他居然给了她这个面子,看来南海三支名义效忠,实则对金隐陌并非如表面那般,他年前赴山南剿灭叛贼,未必不是在剪除自己在南海的威胁,如今她领了他这个人情,亦当报之。 “金长啸教子无方,为祸上洛,念其丧子之痛,不予追责,至于其他,且送其回南海交由公子,依规矩办吧!” 肖觞恭敬领命,他端视玉子衿一眼,命人将一脸颓唐的金长啸请出了宫城。 事情终于落下帷幕,英成王妃与南海金氏的渊源也因此传出,玉子衿盖不理会,与宇文铮一起将宇文靖域接回了王府,在车上她问宇文铮:“你刚才为什么要拦着我继续往下查,只要顺藤摸瓜那真凶就会浮出水面,也能更好的还麟儿一个公道。” 宇文铮摆弄着棋盘道:“幕后主使是谁你我心中有数便好,现在动手不止不能将其一网打尽,而且会打草惊蛇,于事并不划算啊!” 玉子衿道:“可你已经等了十八年,人在他国,如何一网打尽?” 他置放一枚黑子在棋盘正中心,“很快了,再等等,他们终究逃不过我的掌心!” 几日后,各国使者各自返回国家,原舒禾也是时候返回西原,与玉子衿依依惜别后,她随岳泽洛和明南浔踏上了返回东乾的归程。 送走了原舒禾和岳泽洛一行,玉子衿方回府中,正见赵穆的夫人来了上洛入英成王府拜访。此次之事对方虽是冲着宇文靖域而来,但失手将金佑林踹下酒楼的人却是赵云枫,宇文靖域能在不知前因后果的情况下挺身而出担下罪责,避免的赵云枫的牢狱之灾,赵家上下可说是感恩戴德铭记于心,效忠英成王府之心更加忠贞愈往,不等玉子衿和宇文铮返回泷州,赵老太君和赵穆就已经急冲冲命赵夫人前来了英成王府表达谢意。 玉子衿正与赵夫人在厅中说着话,连翘刚好带着秦溶澈进了花厅,她险些忘了自己出门前命人将秦溶澈接来了府里,这姑娘为了力证麟儿清白自撞宫城,虽听人说伤得不重,但她难免心里有疚,自己又不方便亲往秦家,便命人悄悄将她接来了府里命沈大夫给她瞧瞧伤势。 赵夫人听闻儿子因这秦家小姐惹下祸事,起先对秦溶澈心里不甚待见,听赵穆说了她那日所为之事以后,心里甚是怜惜,况她与秦溶澈两人同是生性温婉宽厚,慈姑准媳相见之下竟分外投缘。 玉子衿见了也很是欢喜,她起先只觉得秦溶澈其人是过分沉默了些,几次接触发现这姑娘性情淑佳,配赵云枫实乃天作之合。 而且今次进宫,她能隐隐感觉得出秦太后对她态度的转变,再不是以往刻意掩藏的刻薄与敌视,反是一股淡淡的和善与感激,想想也是与她促成了赵云枫和秦溶澈的亲事有关。 秦太后并不是傻子,她深深明白原氏没落,自己的家族与原氏绑在一起迟早要归于凋零,不论是她入宫为后还是想要秦溶澈入宫为后,那都是他们做出的无奈之举,若此时秦家女儿与英成王府阵营的川西新贵结亲,那无疑是在关键时刻拉了日益陷入泥淖的秦氏一把,她心中当然感激,不再自动地把自己列为英成王府的对立面。 第二十二章 昔年血仇戮 一波方平,一波又起,玉子衿随宇文铮方赶回泷州,就有人急匆匆来报,数日前肖觞一行人奉命送金长啸回南海,途经山南投宿时夜间被一伙刺客潜入客栈刺杀,一行人死伤惨重,肖觞亦身负重伤,金长啸当场殒命。 南海三支如今仅剩其二,虽然金长啸已经因为无嗣将要失势,但在实际上还是三支之一家主的身份,如今忽然在西原地界丢了性命,宇文铮当然要给金隐陌一个交代。 这显然是有人在刻意为之,只是他远在他国,并不知晓玉子衿与南海金氏的渊源。 宇文铮气急拍案,既然有人急着找死,他也不须再多给他机会喘息,他命人整装待发,当夜带领几百精骑火速秘密赶往了山南。 玉子衿一身男装骑在马上,眼前的黑山墨立,兵马铮铮,又让她想起了楚南夷族之乱发生的那个晚上,她当时坐在马车上随父亲火速赶往临中,那时的阿铮必也是在不要命地跑回家中的路上,这一次他们一定可以生擒端木锐赫,为那些死去的人报仇! “在想什么?”宇文铮一身黑甲策马问她。 玉子衿愤力扬鞭,道:“没什么,我只是在想麟儿是不是已经到了,他们几个人行吗?” “保剑锋从磨砺出,若不成,那他们也不配为将来的明君诤臣,能才良将,你要对他们有信心!” “好,我拭目以待!” 烈风糊面,烈马颠腹,孟衍溪只感觉此刻自己的身体已经不属于自己了,他趴在马背上完全忘了斯文为何物,对那二话不说闯到上洛大理寺把他按在马背上驮着就跑,跑了一天一夜还不打算停下来的人大叫:“赫连流星,你到底要……要带我去哪儿?把话说清楚了再走!” 赫连流星一擦脸上风尘,粗旷笑道:“到了你就知道了,俺们和小侯爷特地带你这个未来的定国能臣去两瓣嘴建功勋呢!” “什么两瓣嘴建功勋,你到底在说什么?”孟衍溪很抗拒和这个胡乱用典不知所谓的大老粗说话。 “哎呀老实点!”赫连流星一拍他的屁股“加快速度了哈,别乱动,后天就到了!” 两日后天明,宇文靖域和霍泱早一步到了宛韶北方边城莫扎城,这里是宛韶举国养蚕缫丝最盛之地,今日宛韶女王将在这里举行一年一度的春蚕大典,举城妇女皆会参加,而宛韶国俗,为避免男子阳气冲撞蚕母,通常历来不会允许男子参加,城中男子当日也须出城离外。公西锐赫为了避免宛韶女王脱离自己的掌控,此次也紧随而来,但宛韶国俗在前,他不敢有所违逆,只能和其心腹暂时驻扎在了城外。 霍泱束手束脚地从客房里钻了出来,他朝四方瞅瞅,往后招呼道:“我说你好了没,跟个大姑娘似的磨磨蹭蹭。” “好了好了。”宇文靖域同样也束手束脚地钻了出来,两人互看对方的模样都忍不住捧腹大笑,娥眉杏眼双颊红,裙裾带花彩衣同,可不是两个妖里妖艳的大姑娘。 两个“大姑娘”你掐掐我的头花儿,我扯扯你的花裙子,嬉闹着上了大街往城外跑去。 赫连流星津津有味地啃着自己的大饼和一身狼狈的孟衍溪两个人大眼儿瞪小眼儿,他才不管这个酸货呜哩哇啦那一套,左右把人按时带来了他就齐活了。 “不好,遇袭了!”忽然有人往两人身上兜头罩脸扔下来两块花花绿绿的布盖住了脸,赫连流星第一时间就扔掉大饼窜了起来,他扯开那两块布细看,眼前正站着两个姿态妩媚蒙着面纱的宛韶少女,其中一人还多情的向他抛了个媚眼儿,他大脸一红,拿起两块大花布递给她们,“小姐,你们的东西。” 孟衍溪一看那两块大花布,不是别的物事,正是姑娘家日常穿的衣裙,光天化日之下哪有大姑娘家拿着自己的亲身衣裙往大男人身上扔的,蛮夷未开化之地真是鲜廉耻矣。 孟主薄觉得自己读了恁些年圣贤书,若不对其教化劝导一番,实在是枉为读书人,他上前一步鞠了个躬,张嘴就要开始长篇大论起来,那两个姑娘中的一人却在这时及时又给他抛了个媚眼儿,另一人似忍俊不禁般哈哈大笑了起来。 孟衍溪一听就觉出不对,姑娘怎么会发出男的的笑声?他一把扯下了其中一人的面纱,顿时五官扭曲,只觉不可入目,赫连流星也接连扯下了另一人的面纱,他更是险些当场昏了过去,“小……小侯爷……阿泱,你们简直……简直……” “斯文败类!”宇文靖域与霍泱异口同声,也不管孟衍溪抗拒,直接拿起一件花衣服就强行把他按在那里给他装扮了起来。 赫连流星蹲在一旁继续啃起了自己的大饼,待看到三个如花似玉的大姑娘站在自己眼前,他一口气没上来险些把自己噎死。 孟衍溪一脸慷慨就义,捧着宇文铮写给他的密函咬牙道:“若不是王爷有托,我孟衍溪情愿一死也不愿有此为!” 霍泱揽住他的肩膀又抛出一个媚眼儿,“好了好了,想本大少玉树临风,川西无数少女梦里人,还不是英勇就义牺牲了自个儿,你个没人要的伤感啥?” 孟衍溪一把甩掉他的手臂,独自做到了一边儿。 宇文靖域收拾着粉盒,见赫连流星还窝在一边啃他的大饼,反手一甩把剩下的那一身花裙子碰到了他怀里,“你也穿上!” “啥?”大饼立马从赫连流星嘴里掉了出来,他指指自己,“我也要扮女人?” “对!”宇文靖域和霍泱齐齐点头,连孟衍溪也转过身一脸非要不可地看他。 赫连流星看看方位随时备跑,“主公只让我来送老孟,没说让我干别的……没说……” 宇文靖域和霍泱相视一眼,一左一右堵住了他的生路,他们一个拿裙,一个持粉,引诱中带着威胁道:“你扮不扮?扮不扮?不扮我们帮你啊!” 夜中,宛韶女王赛雪主持完大殿,疲惫地回到了卧房,她轻敞轩窗,看着亭中枝繁叶茂讥诮冷笑,一代女王政令处处掣肘,国不成国,家不成家,她却还要故作其形地来莫扎城主持春蚕大典,以佑百姓富足,天知道明年的今日这国是否还是她的国,家还是她的家? 人生可真是讽刺! 若再来一次,她一定不要救那个人,即便她爱着他也不会救她,她会在他最危难的时候一刀杀了他,让他永生沦灭,再也不能危及她的国,她的家! 窗外树影翕动,忽然闪过一个黑影,她眼睛一定,“谁?” 就在一眨眼的时间屋内灯光俱灭,她还未来得及反应,已经四肢酸麻,瘫软在地,渐渐失去了知觉。 宛韶国丽和八年,春蚕大典,女王于莫扎城行宫失踪。 大帐内,宇文铮扬手将密函扔在炭盆,“子衿,麟儿他们成了!” 玉子衿眼睛一眨,“那我们为何还不动?你只带几百精骑就想生擒公西锐赫?” “我何时说我要去擒公西锐赫了?” “那你带着我一路往南,是要去哪儿?” 他邪笑,“去南洛巡视驻军大营!” 玉子衿微一吃惊,南洛驻军大营一直归杨栎管辖,所属部将无不是其心腹,若宇文靖域成功抓获了公西锐赫,杨栎必起反心,到时候若有万一,他们只凭几百精骑,如何平安而返?这个人简直是在玩火! 宇文铮捏捏她的脸颊,笑道:“放心吧,我苦心布局多年,可不是叫你随随便便就随我兵败自刎的!” “那是,我还等着看麟儿成亲,等着抱孙子呢!”她没好气道,随手扒拉着桌上的信函,她心内泛起疑惑这人的自信到底是来自何方,难道?她忽然恍然大悟,“杨栎军中有你的心腹?” 她一直都在疑惑,纵使杨栎深有其能,但那毕竟是南洛十万驻军大权,他苦心筹谋等待十八年地位光阴来报血仇,何以就那么轻易地能把那十万驻军大权交给一个根本就不完全忠心于他的杨栎呢? 能让他那么放心的前提除非是,杨栎军中的重要部将必然是有他安插的暗桩! 宇文铮算是默认地笑了笑,道:“可你知不知道,为夫的暗桩这次却未必用得到啊!” “为什么?” “杨栎”宇文铮一顿,“只怕他藏得远比你我所想的还要深呐!” 玉子衿没怎么听懂。 宇文铮又道:“你可知世间事,情理为重,公西越当年犯下大错,此事一旦揭开,不止公西家满门,甚至于杨氏也会因此而遭到祸连,而杨栎素来擅长明哲保身,当年为不遭受池鱼之殃,连累自己声名,可说是在一力掩藏当年之事的真相,若我执意将这件事情揭开,其利益势必受损,到那时为了保住自己手中的权势和地位,你觉得他会做出什么?是公然谋逆反叛我还是背弃公西佳宁?” 玉子衿豁然睁大眼睛,她陷入沉默,没有去回答宇文铮的问题,人性之贪之恶,非常人所能想象,她的内心竟开始为公西佳宁有了一丝担忧。 这年春夏之交,宛韶国女王于春蚕大典失踪,遍寻不见踪影,由王夫代理政事,不久后王夫一党惑此乃天降异变,国不可一日无君,纷纷上书请求王夫代王称位,以整国风,待女王圣踪归来,再归政还权。 提议迅速遭到拥王一派的力争反对,王夫大怒,囚拥王派于王宫地牢,并拟定于当月初八于王宫翎羽殿登基称王。 登基大典当日,女王归来,竟持宛韶失踪已久的圣令月符迅速集结了军队,本效忠于王夫的兵马也迅速倒戈,王夫一党被诛杀殆尽,只留端木锐赫一人,被入宛韶协助宛韶女王夺权的西原浩清侯等人押解回西原处置。 同月,英成王宇文铮携王妃前往南洛巡查驻军大营,方至,一等承恩公、安南大将军杨栎自负荆条跪于辕门外以俟英成,英成与妃至,问其故,杨栎道:“末将有罪,错结姻门,公西越父子实乃万恶不赦之小人哉!忌惮主上,背弃仁德,暗操鬼斧之手,酿楚南夷族之乱,累主上血亲无存,末将失察,前日方得知于公西佳宁此毒妇之口,末将已命此毒妇自缢受死,请主上验察!” 二十载夫妻,夜夜枕边人,杨栎口口声声说爱着公西佳宁,关键时刻却为了自保将她狠狠推了出来,这一出手就是要了她的性命,直到坐上返回泷州的马车,玉子衿都一脸的难以相信,再看到杨栎在车下对她和宇文铮躬身相送的模样时,她险些一口就吐了出来。 宇文铮将她搂在怀中,车帘放下时,幽暗车中每人能看清他脸上的热忱,但那眼中闪烁的晶莹任谁都能感受得到他的动容,两只手紧紧相扣贴在他的胸口,如那年东柳城下的少年和女孩紧握贴合在一起,许久,他压抑着自己的情绪开口,“子衿,十八年了,这一天我等了十八年,没想到十八年是那么漫长难捱,这一天的到来却这般容易短暂,容易得不费一兵一卒,可我却等了整整的二十年。” 西原承兴十一年,这一年是举世震惊的一年,十八年前的长和三年,楚南夷族之乱,无数百姓和五姓士族惨遭屠戮,楚南之地千里无人烟,可有谁能想到那场流寇动乱血腥屠戮的幕后筹划者竟然是已故的公西大都督,西原立国公认的奠基者公西越?当这场隐藏了十八年的惊天阴谋重揭于世时,整个天下沸反盈天。 川西第一世家公西氏的灭亡之日彻底来临了。 泷州在宇文铮辅立西原建国后,曾规划建设了城内布局,当时人人都不得其解为何城心最中会垒砌一个占地弘大并附有三层圆形台基的大理石砖广场,当这日英成王府的人将楚南五姓士族的灵位摆上台基,当无数量囚车将公西一门的族人压往广场时,人们才彻底明白,那是一个祭台,是英成王早就为家人和楚南士族百姓准备好的祭台,是为公西一门早就准备好的魂归之所。 天阴蒙蒙,乌云罩日,广场四周乌压压站满了静默的人群。 万人瞩目中,宇文铮身着一袭黑色素服,身无修饰,他身侧的玉子衿则一身素白,不施粉黛,两人一黑一白在万人瞩目中并肩拾级走上祭台顶端。 宇文铮扬手从袖中抽出一卷黑帛扔与赫连流星,“念!” 赫连流星称是,展开黑帛并发内力传声:“先人宗室,在天有享,不孝子铮,俟十八载,终结公西氏于此,祭吾先灵,昔年丧乱” 风吹彻广场,将赫连流星浑厚低沉的声音送进每个人的耳中,更深揭当年夷族之乱始末,群情听之愤然,待赫连流星念完,广场上已是骂声震天,无数人大喊请杀公西氏九族。 曾辉煌一时的公西氏族如今沦落到此凄凉境地,不少被缚押解跪在广场中的族人开始哀叹落泪,怏怏低靡,即便如已经入宫的公西安颖也已经被废去封号,押解至此,身前荣耀没有留住,死后的芳名却也难得! 宇文铮深视前方,朝宇文鹏举点了点头,待宇文鹏举一声令喝后,一辆囚车又缓缓驶入了广场中央,数个大汗将囚车中人押解下车,那是个白发苍苍满脸褶子的老汉,就连眉毛和胡须都是白的,他身形硕大,目光无神,穿着一身破烂的粗布衣服,他乱糟糟的胡子又脏又乱将他的面容遮掩,只看得出这个老人气色仍行。 人们纷纷猜测这个人被押来这里可是和公西家有什么渊源?可公西家历来是体面的名门望族,如何会多了这么一号人物? 坐在台上的赵老太君禁不住眯起了眼睛细细看着那人,良久她很是难以置信的从凳子上倏然站起,她颤抖着手指指向那人,“公公西越?” 全场哗然,每人想到本应该早就死去十几年的公西越竟然还在人世,十数年来他被宇文铮囚困于英成王府的地牢,日日喂以人参鹿血名贵草药续寿,一直把命吊到了今天,为得就是让这个始作俑者亲眼看着自己所种下的恶种今日会结何恶果,为得就是让他亲眼看着自己的儿女宗族一一被屠戮,尝宇文铮当年所尝之痛。 从出现,公西越就一直未说过话,甚至没有眨过眼睛,他的表情目光一直是呆滞的,任由公西锐赫怎么厮喊他都没有反应,只是在经过公西佳宁的尸身时,他的表情才开始有了些许变化。十几年囚禁生涯,无人与之言的时光早已让他变得有些神志不清,当看到眼前这些熟悉又陌生的人时,他才渐渐躁动不安了起来。 奈何已经晚了,宇文铮立于高台俯视于他淡淡挥手,已经有数个公西家的族人人首落地,看着血逐渐快要溅到自己身上,公西锐赫的脸上开始出现恐惧,而公西越怔怔地看向了宇文铮,他鼻尖都是血液的腥稠气息,眼中最初的浓烈之色却变得逐渐荒凉,他渐渐咧嘴狂笑,笑自己算记错了的一生,当年那个为他鞍前马后的骄傲少年终究登临在了他父子的头上不是天下人的头上。 最后两颗人头落地时,天空下起了雨,如那夜的瓢泼大雨洗刷满地血污,却永远冲刷不尽人心上的阴霾。 玉子衿站在宇文铮的身边,紧紧握着他凉透的手,在高台之顶陪他吹着那风,任雨洗涤。 宇文靖域站在远处静静看着父母,幻想着他们年少时的泣血相拥,身后清欢紧抱着刚满百日的幼子靠在须赫云身上落泪,“霆儿,你看到了吗?你舅祖终于为母亲没有见过面的父母和亲人报了仇” 十八年了,那个少年终究用自己的隐忍和等待为自己和家人报了仇 第二十三章 解语花零落 杨昭月姗姗来迟,当跑至广场看到母亲的尸身时她几乎呜嚎着就要冲了出去,有人及时出现将她架至无人注意的角落装上了一辆马车,来至一处废弃小院,她哭花着脸看那座上之人,“为什么?为什么你不救母亲?她和你夫妻结发二十多年,你现在心里眼里就只有你的兵你的权,全没有夫妻情分了吗?那你为什么不让他们把我和大哥他们也杀了,我们身上也有公西家的血!” 杨栎摘下斗篷,一耳光将她打翻在地,“你母亲四处生事,我早就已经护她不得,如今她若不死,死的将会是你是我和你大哥二哥!月儿,你给我记着,父亲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保护你们兄妹!” 他将心爱的女儿抱在怀里,“你要学会坚强,学会收敛,学会怎么将皇上控制在手中,我知道那个姓马的丫头一定不会是你的对手,你一定要想办法坐上皇后之位,那样父亲的手中才会有足够的让筹码为你母亲报仇!” 公西一族被宇文铮于泷州在万人瞩目下处死的消息迅速传遍了天下,他在事后才上表朝廷公西越当年之所为,原氏族人为其雷霆血腥手段所骇,人人自危,连一向精明的崇宁王也学会了夹起尾巴做人。 时年夏,忝卢大军南下侵犯东乾,两军恶战北境照蓝关,东乾军队后防失守,粮草被烧,在孤立无援的境况下,靖北将军独孤戬孤军深入北境与敌恶战,三日三夜劲竭而亡,其灵柩由其妻宁国夫人卫氏护送回乡,玉寒感其忠义,特追赠为太子太保、一等忠勇公,并恩旨其坟茔陪附玉策偲陵。 闻讯独孤戬战死的消息的时候,玉子衿正在陪宇文铮前往北境视察的路上,她面无表情用棉布擦拭着手中的银剑,眼中却露出不符合这个年纪的沧桑,她初学剑术时用的便是这把剑,是独孤大哥给她挑的那时母亲不让她整日舞刀弄剑,师傅又忙得紧没空教她,便只有独孤大哥过府时总会想着偷溜到枫林阁指点她一二,尽管她知道他的真实目的是想去她那里偶遇姐姐那时他们都还很小,那时的时光是多么无忧,可是随着他们渐渐长大,这个乱世将他们带进了历史的洪流,他们就再也没有小时候那种单纯的快乐了。现在,时光匆匆早已带走了年少的许多人,一闭眼就是一辈子。 父亲,大哥,大姐,璧桓哥哥,独孤大哥,倚风,沐儿他们都早早地舍她而去了另一个世界,下一个离开的会是谁呢? “如今他的身子已是难享永寿”她一闭眼睛这句话就闯进了脑海里,一时双手颤抖为剑锋割伤,她紧张地拿起手帕擦拭,“不会是他不会是他不许胡思乱想!” 宇文铮上来马车,莫名其妙道:“你在念叨什么呢?什么胡思乱想?” 玉子衿摇摇头,失意笑了笑,“没什么,只是刚才梦魇了。” 宇文铮的目光停在她受伤的手指上,也没多问,拿出抽屉中的药膏细心为她上起药来,玉子衿定睛看着他专注的神情,呆呆问:“阿铮,不要比我先死好不好?” 宇文铮手上的动作稍僵,笑问:“你在胡思乱想些什么?什么死不死的?” 玉子衿不依了,伸手挂在了他的脖颈上,“我不管,你就是不许比我先死!” “好好好,不比你先死,”宇文铮无可奈何地捏捏她这些日子肉了不少的脸,“多大的人了还跟个孩子似的,前儿是谁嚷嚷着要等麟儿成婚生子抱孙子,这儿媳妇儿还没找落呢,今天就跟我扯出这么一篇生死大论,我没战死沙场,倒先让你个祖宗给我折腾死了!” 玉子衿冷哼一声,歪在他怀里,“当初是你自己非我不娶的,怎么着你都得认了!” “是是是,我认了!这辈子都认了”宇文铮将她抱在怀里,低眸处眼角温柔,带出一滴水光。 傻子,天若眷顾,我怎会愿先你而去? 独孤戬战死后,东乾与忝卢战乱不已,灵阴公主驸马、靖南将军独孤珺闻兄长战死,一力上书玉寒请战北境为兄报仇,玉寒准之,立下旨独孤珺率三千精锐赶赴北境。 玉子衿一行人行至丛宁山,正欲山洪阻路,正绕道照蓝关外取道西北前往掖北城,两方人马正与独孤珺的大军隔山川而行。 这日正行军出山谷的西原军忽然接到探子来报,独孤珺大军在丛宁山东麓遭埋伏在半路的忝卢数万大军伏击,损失惨重,独孤珺带兵回撤,却被逼至丛林山谷,已被忝卢大军死死围困。 玉子衿听到禀报,蓦然惊魂色变,她就知道,她就知道他不会放过独孤家! 她一把掀开车帘,问:“灵阴公主与靖南将军扶起情深,这次可曾随军?” “启禀王妃,灵阴公主此次也在军中!” 这一句话令玉子衿彻底陷入绝望,她跳下车,二话不说夺了一个骑兵的坐骑就跑,宇文铮双腿一夹马腹,立马带兵追了上去。 行了半日才赶上东乾兵马的形成,一路走来尸山遍野,恶臭熏人,她寻了许久都没有找到独孤珺的主力所在。 “报!”士兵急冲冲骑马而来报道:“王爷,王妃,我等寻至断崖,找到了靖南将军夫妇所在,靖南将军兵败自刎,灵阴公主亦随夫自杀!” “你说什么?”玉子衿身子一软靠在了宇文铮身上,她不敢相信地颤抖着双腿向前跑去,“四妹,洺儿” 独孤珺已经奄奄一息,他抚摸着妻子的脸颊咧唇一笑,已经提不起了说话的力气。早在长兄独孤戬折戟大漠的时候,他就已经预料到了自己的结局,所以明知北境是劫,他也还是来了,唯一不甘的是却祸累了姿洺。 他紧抓着妻子双手,七尺男儿眼角有泪滑落,气力极虚地只留下了一句“来世还为夫妻”,便已经撒手而去。 玉姿洺静静抱着他的尸身,一把匕首已经插入了她微微隆起的小腹,她神态静谧地感受着身体里的温柔温热在逐渐散去,仿佛是一个娴静的妻子在任由丈夫躺在她的怀中安睡。 十五岁,父亲指婚,母亲高兴地告诉她,独孤大将军手握重权,深得父亲信赖,次子虽不得袭爵,却也前途不可限量,可保她一生富贵无忧。 她当时笑笑不语,陪着母亲一起高兴,除了陪她一起开心,她也确实做不了别的什么。 母亲长相虽美,却性子冷淡少言寡语,除了美貌并没有什么特别的耀眼之处,出身在贵女盈门的宁襄王府更不值一提,伺候父亲二十年,就只有她一个女儿。 小时候,看着王妃子嗣频添得父亲疼宠,夏侯夫人和董夫人因为儿子争气颇得父亲眷顾,母亲总会抱着她叹息,叹息她不是一个男孩儿。 她听到每每总会不乐意的说:“儿子有什么好?六哥整日只会气得王妃头疼,七弟连胭脂都给夏侯夫人抹不匀,还是洺儿好,从不会惹母亲生气,还会给母亲画眉添妆!” 母亲听到总会安慰一笑,夏侯夫人也说,最羡慕的就是母亲有她这么个女儿。 羡慕人的话也是安慰人的话,夏侯夫人很聪明。 从小兄弟姐妹们都很羡慕她的无忧无虑,说她是宁襄王府的甜果果,每日都能笑得那般开心,她当然是要开心的,她若不开心,又有谁来宽慰半生失意的母亲。 幸好父亲虽不宠爱母亲,却对每个子女都一视同仁,婚嫁聘娶必选放心的上上人家,独孤珺是什么样子的人她并不知道,可是这门亲事母亲喜欢,她便喜欢。 至于对未来夫君的期待,她扪心自问是有期待的,她也是怕母亲的开心会变成空欢喜的,更怕自己会像三姐一样,失意度日。 所以三哥将她送嫁到檩州的时候,整整半个月,她的心几乎是一直悬在了半空中。 她从没想过,自己有一天会得到那般从未想象过的的幸福 新婚夜,昏罗帐,那夜是她第一次见到那个勇武少年,他有些僵硬的手脚挑开红盖头的时候怔怔望她,她才发现独孤大将军长得那般虎虎生威八面威风,这个独孤珺和他可真是一点也不像,不过也幸好是不像。 她开始有些窃喜。 那人看着她的笑容失了神,良久才一脸笑意地温和问她:“你是不是在笑原来我和父亲长得一点也不像,没有你想象中的虎背熊腰?” “你怎么知道?”她一时不慎说脱了嘴。 他却只是无奈一笑,并未介怀。 后来 莲湖戏鱼,碧云山行,菀塘枫叶如火,安北江雪茫茫 他总能在军务百忙中抽出时间陪她去看她想看的风景,只要她一个眼神他总能看出她想要什么,人世男女纷纷扰扰,月老在牵错了那么多条线的情况下还能把她想要的良人一次就送到了她的眼前,这数年陪伴,人世幸福,她尝了个饱,纵使天不眷顾,要早早地收了她去,其实也无憾了。 “四妹,四妹”玉子衿急匆匆跑来,看到玉姿洺二人的情况,她心底一凉瘫坐在地。 玉姿洺无力地移动着眼睛,“二姐,二姐,真的是你?”她伸手抓住她的衣袖,“真的是你吗?二姐,我就知道你没有死,你那么神通广大肯定是跑去了我们不知道的地方找清闲去了,你没有死真好。” “对,洺儿,我没有死,你也要好好的听到没有,好好坚持住,二姐这就给你叫大夫,我们会没事的,一定会没事的,你听到没有。”玉子衿痛惜地摸着她的小腹,染了一手鲜血,她一时哽咽说不出话来。 玉姿洺脸色苍白得已经没有了血色,她用力地摇摇头,低头看着小腹,“二姐,我已经不中用了,你知道吗?这是我和阿珺的第三个孩子,他一直都很想要个女孩儿,可我对不起他,更对不起肚子里的孩子,明明有了她,却没有能力把她带到这个世界上来看看这里的碧海蓝天。我曾经想过,我一定要生一个女儿,和阿珺把她宠大,让她任性自我地活着,不需要随时带起面具笑脸迎人,我想让她自己挑选自己喜欢的男子,看他们成亲,看他们儿女成群,然后我们老了,阿珺可以辞官远离战场,我们可以游走四方去过我们自己想过的生活,没有朝堂,没有战争,没有你争我夺,没有尔虞我诈,可到头来这一切竟全都是痴梦,我等不到那一天了” “不会的,洺儿,会有那一天的,会有那一天的!”玉子衿抱着她大声哭泣。 玉姿洺渐渐阖目,一次说了那么多话早已用尽了她最后的力气,她声音虚浮道:“源儿,沣儿,不知道他们在家好不好,这一次幸亏他们都没有跟啦,北境险恶,若是他们出了什么差错可怎么好?他们还那么小,还有很多的时光可以出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对了,我还给他们做了新衣服,可惜他们,没有机会穿到了二姐,我好想回去看看他们好想二哥为什么要一直忌惮独孤家曾效忠大哥呢?为什么为什么就不肯放过我们” 声音如珠断,斯人已逝去。 玉子衿紧抱着玉姿洺的身子嚎啕大哭,她使劲摇晃着她,她却紧紧地闭上了眼睛,双手一直在抱着独孤珺,可人却永远也得不到了她的回应。 东乾天纬二年,靖南将军独孤珺战死北境,灵阴公主殉之,夫妻二人灵柩被护送回显阳,附葬玉策偲陵。 玉寒特下旨封独孤珺与灵阴公主膝下所生二子独孤源与独孤沣为郡公,因二人年纪尚幼,特送宁国夫人卫碧膝下教养。 东乾玉氏立国不足两年,竟已亡了三位公主、四个外婿,贬黜了一位公主,刀剑之利不止用在外人之身,更用在血肉之亲身上,后世史家每每提及总要扼腕叹息不已,历朝历代多亡于暴政,玉氏之暴政,在立国之初血亲之身就早显端倪了。 新朝立国后,曾有人写歌谣一首欲取悦定乾帝,内容如下: 金光起,照玉门。 岱东起苍鹰,乱世武威扬。 落魄仍娶明门女,富贵娇娥美满堂,生得一门儿女世无双。 锦绣玉满园,富贵绵又长,羡煞旁人磨妒肠。 奈何寒门子孙旺,兄弟同耕养口粮,高门后嗣广,却把祸来藏。 世皆道玉家男儿挣名利,满门俊傲才,珠围翠绕在馆敞,却不提同室操戈无情阋于墙。 明的袖手拂衣去,行身在四方;昏的深贪权利欲,凄凉收后场。 世皆道玉家女儿嫁金门,一身皆荣华,出游入阁明玉光,到头来良人陈血兄弟名利场。 好的夫妻共黄泉,来世约相将;坏的天人永相隔,半生伤断肠。 起浮来与去,掩于一纸殇。 幸得神武早晏驾,莫听得儿孙乱哄哄于他人戏谣上! 此歌谣专讽玉氏之祸在兄弟相争骨肉相残之乱,写歌谣者以为定乾帝必深憎玉氏,献此歌谣必会得定乾帝青眼赏识,哪知定乾帝读之勃然大怒,斥曰:“神武雄伟之才,子女之辈皆为龙凤,尔何等类?竟写此俗语俚词妄击之?” 话毕定乾帝立刻下旨,将那写作歌谣之人远远流放了三千里,永不录用! 至那,无敢在其前敢讥玉氏者! 东乾边境忝卢动乱,金兰也蓄势待发,金兰大王颤颤巍巍活到了现在还没归西,他的数个儿子争位大战也愈演愈烈,赫鲁奇数次在宇文铮手上栽了跟头,怀恨在心,一直主战,他的争位大敌金兰太子云闼想当然则站在了他的对立面,一直主和。 不过近几年金兰大王年事愈高,疑心病也愈重,对太子云闼的信任大不如前,政事多赖赫鲁奇,若赫鲁奇一味主战西原,难保有一日金兰大王不会聋哑昏聩听了他的意见兴兵来犯,西原当前重要之事便是加筑边防。 北境的风入夏后也是凉的,玉子衿一身男装拢着披风,站在城楼上眺望北塞雪原,那一片冰雪晶莹的世界。自那日目睹玉姿洺和独孤珺离世后,她一直神色凄怆很少说话,没事便会站在这城墙一角吹着凉风眺望北塞雪原。 原氏立国之初,南有列国虎视眈眈,北有雪塞王庭狼目环视,太祖建元年间,擎北侯秦缄率二十万大军入北境与雪塞王庭烈马骑兵殊死一战,此役原朝二十万大军几无人还,却几乎歼灭了雪塞王庭的骁勇骑兵,攻入了雪塞王庭,王室几被屠杀灭亡,雪塞王庭也因此役灭国瓦解,其下控制的大小部族支离分裂,逐渐形成了现在分裂互争的蛮族各部。 一将功成万骨枯那立下不世功勋的将军却没有回朝接受万人朝贺,他在那场战役后彻底地在史书上消弭不见。 第二十四章 赫鲁奇之死 咫尺书简,有多少人淹没在历史洪流,几笔墨书就是一生。 她仰望着星空凄笑落泪,从灵机郡主到孝懿皇后,再到英成王妃,她在这个乱世里辗转流离,史书会如何论她?后人又会如何看她的一生? 她忽然就想起了连烬 照明太子,天降侍臣 历史赋予的名称后掩盖着身不由己之人的无奈与哀伤,他们都被困在自己造就的角色里做着不是自己情愿的自己。 不过她拿出袖间红绳结发,回首看着那火光中与几个部将筹划深谈的宇文铮,察觉到她的注视,他忙中抬首对她展颜一笑。她的泪光中带起幸福的笑意,她终究是不悔的,来这世间走一遭,她年少爱慕的少年十年如一日,眼中惟有她。 西原承兴十一年秋,金兰大王下令六王子赫鲁奇遽然兴兵进犯掖北城,赫鲁奇急功近利,野心勃勃下令军士死命攻城,欲一雪前耻,时恰逢英成王宇文铮巡视北境,双方各为主帅,于掖北城外展开拉锯战,战事一打就打到了这一年的冬天。 大雪纷纷,千里压境,足足近半年的时间掖北城久攻不下,入冬后的金兰粮草告急,金兰大王早已对赫鲁奇失了耐心,太子一派趁机而起,立谏金兰大王与西原议和,金兰大王纸醉金迷,本就没有什么远大志向,若非赫鲁奇之前进献的几个美人颇合他意,他才不会任由他去招惹宇文铮,想想这些日子太子被自己冷落的时间也久了,索性同意了他的提议。 战事从一开始,宇文铮就没有出现在战场过,他委派了蒙成方为主帅,赫连流星为先锋将,自己整日只呆在军营中练兵度日,不是他不重视外地来侵,而是如今的金兰盛势已去,早已不需要他再将其放在眼里! 赫鲁奇心胸狭隘睚眦必报,金兰大王沉迷酒色无可救药,他们一直对中原虎视眈眈,妄想侵入这富裕之地据为己有,改变游牧民族几千年来徙水草而居的游荡生活,可是物竞天择适者生存,落后野蛮的蛮族即便有足够的武力,也没有足够的文化来统治这片沃土。 况且如今金兰内部勾心斗角日渐孱弱,而位于他们后方的忝卢却在日渐强大吞灭各小部族,他们不知肘腋之患,还妄想攻破掖北城掠夺中原,这个实力不足又看不清自己位置的对手,宇文铮早已提不起来兴趣。 所以金兰谴使求和的时候,他无可无不可地就同意了。 玉子衿正端着给宇文铮熬好的热粥往帅帐走,没想到金兰大王居然派了赫鲁奇与金兰太子一同前来议和,她第一时间就低下了头,避免赫鲁奇看到她的脸,虽然穿着一身男装,但她的长相过分惹人注意,赫鲁奇不同于原氏宗亲,先几年入显阳时便见过与现在容貌无别的她,这人心思狡诈,若认出她就是已故的孝懿皇后,必会故意掀起轩然大波。 赫鲁奇突然停下了脚步回头看那个身材修长的长衫男子,金兰太子见状停下脚步讥笑:“素闻中原男子有爱男风者,六弟莫不是去中原去得多了,竟对这些男人起了兴趣?” 赫鲁奇收回了目光,冷笑道:“王兄真是会说小,你何时见我对男子感兴趣过!” 他自顾向帅帐走去,阴鸷目光一直不经意地侧首扫视着那个熟悉的身影,那人是谁?为何会如此眼熟? 他边想着边进了帅帐,直至两国开始和谈都没有想起那人到底是谁。 须赫云趁进茶时对宇文铮悄声附耳:“刚刚赫鲁奇撞见了夫人。” 宇文铮气息变冷阁下茶杯,“既然如此,今日他就不必离开了!” 金兰连番入侵,连番败北,又连番请求和谈,莫说西原将帅早已对其没了耐性,连作为代表前来和谈的金兰太子都有些感到自己厚颜无耻起来,他怒视一眼数次偷鸡不成蚀把米的赫鲁奇,心里对他的厌恶更加深了起来。若非他数次自不量力挑唆父王进攻西原,何来今日之耻,他端视着西原列出的和谈文书,闭眼深吸一口气,拿起桌上狼毫就要签字。 赫鲁奇及时阻止了他,他嗤笑道:“小小一役战败,就要我金兰俯首称臣,年年岁贡,举族退居桑沅河以北,英成王的胃口未免太大了些?” 赫连熊熊一翻白眼儿,扛着自己的九环大刀对他横眉倒竖,“不是我家主公胃口太大,而是有些人根本不知道脸皮是个什么玩意儿。来一次被打一次,被打得屁滚尿流还不长记性,好了伤疤忘了疼转头再来,再被打,再来哎呦我的个六王子,俺老熊可真是好奇你那脸皮是啥做的,咋就厚成那样,莫不是把牛屁股撕下来裹脸上了,才那般结实?” “你”赫鲁奇被呛了一嘴,脸色涨得通红,赫连熊熊话虽糙些,却句句都是实情,帐内西原诸将纷纷闻之传笑,他怒及甩手坐回了自己的位置,一个不经意的侧首,他正看见玉子衿行走在外,他稍稍眯眼企图看清那张脸,脑海中只觉得那张脸越看越熟悉,一时陷入了沉思。 金兰太子无奈摇摇头,只能签下了降表,和谈结束后正欲带人归营,一直不语的宇文铮道:“太子宅心仁厚,德行有量,金兰大王后继有人了。” 金兰太子闻言,笑道:“英成王过奖,英成王英明盖世,神勇无敌,在您之前,岂有小王之德行可言?” 宇文铮起身,慢慢走至帅帐中央,“太子何必自谦,本王知太子宅心仁厚,他日有太子继承大统,西原与金兰必会冰释前嫌,未必不会结为友邻之好,为了那一天的到来,本王今日打算送太子一个大礼,太子可愿受之?” 赫鲁奇此时凝神细思,并未仔细听那二人在说些什么,待他脑海中浓雾冲淡,整个人豁然从椅子上窜了起来,“我知道了那个人是玉” 他还没有来得及把话说完,一柄长剑倏然已经穿透了他的脖颈,鲜红的血液喷薄而出溅了金兰太子一身,他绝望的睁大双眼瞪着无情执剑的宇文铮,龇着牙努力地想要说些什么,却永远地没有了声音。 “英英成王,两国相交不斩来使,你这是做什么?”金兰太子恐惧地看着地上赫鲁奇的尸体,虽然他无比地想要这个一心和他争位的弟弟早点死,但不代表他就乐意他死在西原大营,回去后他要如何向父王交代? 他话音刚落,帅帐外几声痛呼血色喷薄,数个跟随赫鲁奇前来的心腹大臣也俱已被须赫云等人诛杀,整个使团只剩下了他和亲随之人,金兰太子后背一冷步步后退,他惧怕的看着宇文铮道:“英成王,小王并未有与你为敌之心,我也深知金兰远不是西原的对手,这所有的一切都是赫鲁奇的主意,我只想顺利登机做个安稳大王,别的可从来没有想过多求什么” 宇文铮自顾将剑插入剑鞘,看也不看他道:“赫鲁奇带兵战败,恐失宠于金兰大王,无缘金兰王位,便于和谈返国半路蓄意谋害太子,并在归国后企图逼宫夺位,不料被太子所察觉,太子为自保,逼不得已先斩后奏!” 听他说完,金兰太子一时大悟无话。 宇文铮坐回主位,“本王说过,会助你一臂之力,如今只差区区一个赫鲁奇谋反的罪证,我想太子应该是有能力让金兰大王信服的,就不必本王施以援手了吧?” 金兰太子慌忙笑道:“区区小事,何劳英成王?小王自有能力办妥,多谢英成王相助之恩,小王铭记于心!” 他得意地看死不瞑目的赫鲁奇一眼,命人拖着他的尸首返回了金兰。 金兰使团离开后,玉子衿走进了帅帐,闻着那浓重未散的血腥,她皱了皱眉头,“其实赫鲁奇即便认出了我,也绝无大碍的,有谁会相信已经死去的玉子衿竟会与西原英成王有瓜葛?会是浩清侯的生身母亲?一个蛮族王子的话有谁会信,你何苦为了我而冒着与金兰再次开战的危险取他性命?” 宇文铮紧紧将她抱在怀里,“不,子衿,我不允许外人对你有任何的质疑,也不允许你身边有任何未知的危机潜伏存在,有我在,谁都不能伤害你分毫,即便是玉寒,我也不介意举国之力与他一战!” 玉子衿泪落点头,靠在他的怀里紧紧反抱住了他,“谢谢你,阿铮。” “傻瓜,跟我说什么谢?”他揉揉怀中她这几日有些清减的面庞,“赫鲁奇一死,金兰太子又胸无大志,北境就暂时可以太平一些日子了。这两年麟儿作为颇多,差不多已经可以独当一面了,我打算暂放政事与他,好好陪你过清闲日子,你说好不好?” 玉子衿泪珠不尽,咬着嘴唇点点头,“好!” 宇文铮刮刮她的鼻梁,宠溺地给她擦拭着豆大的泪珠,“好了好了别哭了,多大的人了还这般地爱哭鼻子,你以前可没这么没出息的!” “我不知道,我就是想哭,我”她重新扑进他的怀里,“阿铮,我从回来以后有没有跟你说过这些年我很想你?我虽然从小被父母千娇百宠长大,可生在玉家,同等的宠爱也会负有同等的责任,被娇宠却不等于可以任性,后来进了宫我我其实一直都知道,自从那年在风漓城被你抱起,这辈子便注定了只有在你怀里我才可以一直放心地做个安稳无忧的小女孩儿!” “傻瓜,余生你会一直在我怀里,没有人会再让你离开,即便是你想走,我也绝对不会再允许!”他狠狠地将她揉进怀里,这是他的小女孩儿,从十八年前就是,没有人再可以把她带离他的身边! 第二十五章 手足有离殇(一) 黄花红树,春秋如流,白雪青松,冬夏无间,四季韶辰匆匆而去,时光辗转就到了承兴十三年的深冬。 乐川城外的松杨别院,一件静室沉香旖旎,暖炉如阳,玉子衿着一件水蓝色的绫缎袄裙,长发半散,正歪在软榻上陪宇文铮翻着古籍,掖北城大败金兰后归来,宇文铮便将手上大权俱下放给了儿子,这两年二人拂柳踏青,菱舟采莲,红叶作笺,松间赏雪,难得过起了畅游四方静谧闲散的生活。 夜至,有人冒雪而来,进屋喜极秉道:“王爷、王妃,府上大喜,世子丰功伟略,自辅政来屡有建树,造福万民,上月皇上准了群臣所请,晋了小侯爷郡王位,应其封号,以川北盐邑浩清郡为封地,如今该称小王爷了!” 玉子衿闻言喜上眉梢,她给同样露出喜悦笑容的宇文铮一个得意眼神,“四岁封侯,十四岁封王,咱们麟儿可真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直直把某位年少扬名的少年将军给比下去了!” 宇文铮用书轻扇她肩背,“没他老子的丰功伟业为铺垫,哪来他今日的成就?年少封王怎么了?很稀罕吗?” 不稀罕吗? 玉子衿翻翻白眼,自顾去拆宇文靖域写来的家书,连刚退出门外的报信之人都有些汗颜地觉得:十四岁封王已经很了不得了啊,王爷的要求是不是太高了些? 玉子衿看着家书眯眼嬉笑,宇文铮坐在一旁眯眼看她的模样,正想凑上去,玉子衿却转了个圈坐在了他的对面,他脸上挂不住,生硬地问:“麟儿信上说了什么?” “你不是说不稀罕吗?问来干嘛?” 宇文铮投降道:“我稀罕,稀罕行了?快说说,他说了什么?” 玉子衿才饶过他,道:“麟儿说新春将至,他封王后新春要在泷州宴请臣下,教我们早些回去帮他操持操持。” “既然封了王就让他早些出去立府开衙,府中缺人主事就早些成婚,改日我就修书去上洛让皇上派人把聘礼送去东乾,早些让他和容仪公主成婚!” 别有事没事来打扰他们清闲! 他话没说完玉子衿就把手里的信函扔到了他头上,“去你的,麟儿修书来说是让我们回府操持,其实还不是想我们了,这大半年你一直窝在这里逗猫热狗正经事一件没干,全是麟儿一人在朝案牍劳形,你这个做父亲的好意思吗?你的雄心呢?壮志呢?喂狗了?” 宇文铮摇摇手指,“非也,为父的使命已了,以后如何都要靠他自己去谋划去争取,我把什么事都替他做了,那他做什么?混吃等死败坏家业吗?夫人,这实非育子之道,况且,”他坏笑着一把将她拉进怀里,“江山与美人不可兼得,我有你就够了!” 玉子衿拧他一把,二人四目相笑,红烛罗帐。 自宇文铮歼灭公西氏族,南抚宛韶,北定金兰,修好东乾后,西原近两年外无战事,内静祸争,难得内治外安,在浩清王宇文靖域的接手治理下国力蒸蒸,一片欣欣向荣。 此时的东乾新国初立,万象更新,亦是一片盛势繁荣之相,然而一场朋党之争却在立国之处已经悄然抬头,至天纬四年已发展至鼎峰。 天纬元年,玉寒初登大宝,着敕封嫡弟一等照威将军玉亓为长兴王,摄理军国,督掌中外诸军,为天下兵马大元帅。皇后幼弟沈杳为永宁侯、太子少师、尚书左仆射,控大内禁军。 玉亓与沈杳年少结怨,一贯失和,如今同侍新朝,政见相左,就有矛盾之未解,新生仇怨又愈深,彼此仇恨,互不相生于朝野。一为新皇嫡弟手握重权,一为当朝国舅深受圣宠,二人威行市朝,自得群臣各相攀附,朋党之争自此日起。 天纬二年春,忝卢联合各部族兴兵南犯,玉亓亲率二十万大军压阵北境,与蛮族各部展开激战,开启东乾立国以来反击蛮族的第一场浩大战事。 连烽对岭度,嘶马隔河闻。箭飞如疾雨,城崩似壤云。 这位东乾的大将军王骁勇无敌亲身前线,在短短数月时间内扫荡北境,威视北敌,击溃蛮族各部联军,令入侵者闻风丧胆,本日渐崛起的忝卢在此役中丧甲士十万人,丢弃铠仗十六万,几十年积攒的实力一夜丧空。 天纬三年夏,战事结束,玉亓在这场战役中成功收复了原朝末年被蛮族侵占的大量北境领地,东乾的北部疆界已东兼渤海故地,西吞乌云以西。 玉亓控弦上马将百万,成了东乾独一无二万人之上的大将军王,班师回朝之日,东乾君臣倾国相迎,玉寒更深倚之,加玉亓太子太保、柱国衔位,食邑十万,恩荫三子。群臣奉迎攀附如潮,皆远沈杳而近玉亓,长宁王府每有宴会,附者莫不往之,可谓“座有三千玳瑁之簪”。玉寒闻之,只一笑置之,道:“六弟居功至伟,实可领之。” 玉亓本就性情桀骜张狂不知收敛,时间一长难免就愈加我行我素更加肆无忌惮起来,朝中已始有在玉寒之前谤其张狂者,王妃苏醴与府中家臣早谙此理,时常躬而劝之,玉泽也多次说明利害,连玉子衿闻讯也修书致言劝其收敛,然而未收其效,玉亓每每听人谏语总笑言:“孤乃圣之亲弟,又立战功赫赫,尔等何故杞人忧天,他敢不顾太后年事高哉?” 时人闻玉亓之邸长兴王府廊宇秀丽,设玩精奇,车马出入,梁栋愈制。园池之美,诸王莫及。甚而出时鸣驰御道,仪仗成行。 正所谓:“山有高下,水有大小,人处世间,亦有尊卑。”玉亓的违制之举终遭到了朝臣的弹劾,玉寒本就忍耐已久,此时更是顺势而发,沈杳一党沉寂许久,见势焉不煽风点火?顿时参长兴王之本势如流水,决堤成波,甚有人直言玉亓结连朋党乃埋之新朝祸源,豢养私臣多趋炎附势之辈,以长兴王府之势聚敛积财贪赃枉法为祸百姓,立国之始有此弊病实乃国之大不幸运,纷纷请求玉寒严惩玉亓,纵使非其之过,然树大招风不知收敛,束缚手下未得其当,此过非其过,终由其所酿! 千人所指,无病而死。玉亓才彻底认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 削株掘根,无与祸邻,祸乃不存。苏醴及时劝他解散府中家臣门客,去浮华之饰,拆愈制之设,自负荆条跪于政通门外请求玉寒赦免罪过。 玉亓方乃听其言,当日坦胸腹,负荆条于身入宫请罪。 玉寒察其悔过之意,又有太后诣殿求情,念起功深劳重,特从轻处置,削其封邑减半,回府面壁思过三月,无诏不得踏出。 玉亓领旨谢命,回府思过,自此愈恨沈杳。 天纬四年孟春,天气日暖,万民耕时,有农民在岱东云泊一带垦荒时,发现其地山头埋葬有大片金矿,永宁侯沈杳的岳父梁旭时正路过闻之,深贪其财,出重金买下以充私财,并雇人采之。 原朝至东乾两国对商人之流管束并不如前朝那般苛刻,买矿卖矿的行为并不违法,居官有爵者亦可行入商市盈赚利财,梁旭所为并不触犯国法,奈何他从当地人手中购买金矿之时一味图其利财,竟无意间触动了东乾已故大长公主玉映姬夫家的坟茔故地。 玉策出生之时母亲早亡,其父玉繇又是个不事生产,游手好闲的浪荡子弟,传到玉繇这一代,祖上本家底殷实的岱东玉氏已是没落,玉策从小便是由姐姐玉映姬和姐夫尉迟景抚养长大,待他功成名就后为已经故去的姐姐请得朝廷追封为环阳乡君的封号,并将姐姐姐夫夫妻二人的合葬墓迁入了显阳玉氏坟茔。后玉寒登基,追封玉映姬为敦德大长公主,追赠尉迟景驸马都尉,迁二人灵柩赴葬玉策偲陵。 尉迟景于玉策有教养之恩,他与玉映姬虽无男嗣后代,尉迟家却有族人宗亲,并且在玉策在世时深深得到了他的厚待照拂,梁旭开矿触动了尉迟家的祖坟一时当即就被尉迟家人申报到了显阳,玉寒闻讯大怒,当朝就贬斥了沈杳一顿,并下旨要斩了梁旭。 沈杳之妻梁氏闻旨,火速进宫求见皇后沈氏,并跪于凤藻宫外泣血陈言,请沈皇后代为向吾皇说情,恩赦老父,并保证以后约束娘家族人,不敢再犯! 沈皇后近两年常年幽居佛堂,不问外事,闻弟媳有难,刻动恻隐之心,舆驾方出宫门,长兴王妃路遇之叩请,言曰:“神武先皇视敦德大长公主如母,先皇之孝意,吾皇当为之尽之,永宁侯妇固有孝心于妇,敢比先皇哉?” 沈皇后闻言乃止,上立斩梁旭不赦,永宁侯妇至此深恶长兴王妃,时背寻时机于沈皇后前讥之谤之,后充耳不闻,只一心向佛。 此事后,御史朝臣皆言梁旭猖狂皆仗沈杳之势力,还没得意几天的沈杳在被玉寒贬斥之后,又接连被朝臣弹劾,险些被卸去了手中掌控的宫廷禁卫之权,听其妻诉言长宁王妃所为,心中笃定此事定与玉亓有关,两党相争在两人相继被皇权弹压警告后并没有趋于环节,反而转为暗流愈演愈烈,不可挽回。 第二十六章 手足有离殇(二) 天纬五年新春,守岁后,宫中突传太子中毒昏迷不醒,玉寒方歇,闻讯速与沈凝嘉赶赴东宫,夜召数十位御用杏林名宿,幸玉扬旌中毒未深,及时抢救,方得缓转。 新朝方立,便迅生诡谲,竟有人敢居心不轨谋害当朝皇储,玉寒大怒,下令严查事情始末,对东宫中玉扬旌近身之人施以重责严刑拷打,追问事情原委。 拷问方知,除夕守岁后,玉扬旌受群臣拜礼后回到东宫,东宫典膳局恐太子年幼受寒疲累,便进膳了一盅玉花松酿助热解乏,哪知玉扬旌只稍稍用了些许便胸部胀闷,呼吸不畅,甚至抽搐起来,宣太医进东宫诊脉才知竟是中毒,那玉花松酿中竟掺加了大量马钱子的粉末,其苦涩之味被玉花松酿的甘甜所掩藏才使人未觉,本来皇储的膳食在进食前都当有内侍试吃验毒,但玉扬旌入主东宫后,曾言“人命本无贵重,何以孤之性命便珍过侍者乎”,深感皇家规矩无情,便执意不肯内侍再为他试毒,只以银针检验之,也幸好今日玉扬旌只服用了少量玉花松酿,才未使中毒过深。 马钱子并非无色无味,既有人银针试毒,何以没有检验出来?而太子的膳食里,又如何会掺杂马钱子的粉末? 看沈凝嘉趴在床沿抱着昏迷不醒的玉扬旌啼哭不止,玉寒心情烦躁到了极点,直接就让人将东宫典膳局的一干人等押解到了大理寺天牢,并命大理寺卿彻查此事。 大理寺卿奉命入东宫拿人时,此事件的两个主要人物典善局主管路鸣和当日的试吃内侍郭罗却不见了人影,整个东宫遍寻不见,举宫之人皆以为疑,第二日一早却在东宫曲塘池发现了二人的尸首,系为人所害,恐与太子被害之事有关,大理寺卿不敢耽搁,立即着手派人以这两人为突破口追查起来。 种种线索结合到最后,所有的矛头都指向了一人——长兴王妃苏醴。 路鸣乃云淮郡一带有名的主厨,玉亓喜云淮菜色,苏醴闻其声明,曾将其招入长兴王府专事玉亓膳食,后明清徽年事愈高脾胃不佳,玉亓知路鸣做得一手好药膳,为表孝心便将其引荐到了宫中侍奉母亲。明清徽虽与玉寒母子感情不合,素来却疼爱玉扬旌,怜他小小年纪一人居在东宫,恐宫人照料不周,便在年前赶赴西山佛堂礼佛时将自己宫中部分得心顺手的宫人遣去了东宫侍奉玉扬旌。几番辗转路鸣才成了东宫典膳局的主管。 而郭罗出身穷苦,不得已才卖身进宫净身为奴,大理寺中之人曾在他的房中发现遗书一封,里面诉及自身因家中有难急需钱财,才不得已为长兴王妃所胁迫收买谋害太子,自知罪恶滔天法理不容,又恐为幕后指使所灭口,才留此遗书以及长兴王妃所赠的烙有徽记的金锭一枚,以做指控。 在路鸣的房中,大理寺卿也搜查出一箱相同的烙有长兴王府徽记的金锭。 瓜田之嫌,苏醴百口莫辩! 时玉亓练兵在外,她只能除簪批发,赤脚单裙,从容跪于东宫前自陈清白,请圣上、皇后和太子彻查此案,必是有人污蔑长兴王府,污蔑于她。 玉寒深碍皇家颜面,着将苏醴幽禁于王府,待查明实情再行放出。 消息传出,众多依附长兴王府官员均入宫求情,玉寒深恶之,只隐而不发。 当夜,接连有长兴王府邸臣置师韩卓、长史关和进宫叩阶陈情长兴王妃之冤乃人陷害。 月前,长兴王府府库曾经失窃,窃者乃府中分库总管谢力,管家发现后按例将其逮捕送交了京兆府,京兆府尹苏宁只追回了府中失窃的部分金银,但其余皆被谢力拿去抵了赌债,为了给长兴王府一个交代,苏宁当场就把谢力送了死牢,判了秋后问斩。 今日二人觉察其出事有异常,便相约去了京兆尹处欲提审谢力,不料苏宁却说谢力已经病死大牢,其尸体早被送还家中,他们接连便寻到了谢力家中,谢力确实已死,二人正欲离开时,却听邻家说及谢力被送回时浑身湿透,脚缠水草,不像病死,更似失足落水而亡,非是苏宁口中的病亡。 两人察觉出事情有异,就又赶回了京兆尹府想要仔细询问苏宁,不料却见苏宁一人身穿便服鬼鬼祟祟出了府衙大门,一人独行后街小道左转右绕而去,转过西街偷偷摸摸进了一户人家的后街角门。 他们查探过才知,那正是永宁侯府的后门! 世人皆知长兴王府与永宁侯府不和许久,永宁侯夫人更因生父之死而一直对长兴王妃怀恨在心,此事若是她有意陷害,也不是没有可能! 玉寒当即命人提审了梁氏进宫来与苏醴当堂对峙。 不料梁氏闻所为之事败露,进宫背后实情必为玉寒所察,到那时不止自己难保,夫君与子女亦会祸连! 她但留血书一封,痛斥长兴王妃无故攀咬,借机引祸水东流,愿以死明志证明自己的清白。写毕,她以三尺白绫彻底结束了自己的性命。 消息被传入宫中,沈凝嘉闻讯啼哭不已,而苏醴之冤亦无从辩解,一场密谋却把自己的夫人赔了进去的沈杳只缄默不语。 时玉亓在军营闻讯苏醴含冤幽禁,立持戟策马欲回显阳,临行却接沈杳假借苏醴之名与手迹的家书一封,沈杳深恨玉亓掣肘,此次造事便是想要一举将其除去,便在信中假苏醴口气说玉寒欲灭长兴王府,她与子女被困,要玉亓立带京郊大营三万兵马来救,玉亓深信其言,果带兵前往,大祸因此而成。 苏醴方一离宫,玉亓便已星夜兼程带三万大军直入显阳,因救妻儿心切,他直接就浩浩荡荡围至了宫城之下,全城锣鼓号笙吹彻遍响,烽燧狼烟四起,玉寒听沈杳报言玉亓兴兵作乱围困宫城,瞬间雷霆震怒,立即下旨收缴其手中兵权,废其封爵,废为庶人,命沈杳带兵围剿之。 天纬五年,正月初七,东乾爆发了自立国以来的第一场宫廷惊变,巍峨宫城,壮哉帝居,尸横遍野,血流成河。 在这场惊变中,除了大批惨死的禁军和驻扎京郊的大军,永宁侯沈杳身死,其于龙彰殿前阻击玉亓不成,反被玉亓一戟贯穿胸膛,发拔山之力掼向广场正中台基上的含元鼎。 身如钟锤,鼎如铜钟,彼此碰接在一起时发出轰隆声响,沈杳之身瞬如腐肉无骨。 巨大的碰撞撞击了含元鼎的一脚,鼎身倾斜,就力顺势就从九层台基上轰轰隆隆滚了下来,此时的玉亓满心只想进殿找玉寒理论是非,哪防身后巨鼎从天而降滚涌欺身,待发觉时已是晚矣,闪躲不急,遽然巨鼎击顶,英雄身死。 想玉亓神武将才,昔于此拔山扛鼎气壮山河,如今竟徒然止命于此,死于自己所安放巨鼎之下,是时是命,非然也。 古来英雄力可扛鼎者,远者不论,近有列国韩荣时遭雷斧之击尸身无骨,原初大将烈披星盛年断臂,实有几人得了好下场? 苏醴听到消息急匆匆赶回,跑到龙彰殿前的广场,她一眼就看到了那个趴在地上一动不动的金甲男子,从未有过的慌张与绝望出现在她一贯从容的脸上,她曳地的娴丽长裙沾染过一地血污,几步踉跄地扑到他的身前,只见他形容俱毁,脑浆崩裂,她精神崩溃揉搓着玉亓的尸身失声大哭,凄凉的声音整整一夜环绕在宫城上空。 东乾天纬五年,长兴王玉亓兴兵造反,被巨鼎击死于龙彰殿前,享年二十七岁,玉寒念其功劳,不追其过,收其封爵,贬为庶人,尸身不入皇陵安葬,其三子发配流放景城,永世不得回京。 长兴王妃苏醴,涉嫌谋害皇储在前,怂恿玉亓发兵造反在后,其罪难恕,赐毒酒一杯,死后即遭化骨扬灰! 慧智红颜,凄凉收场。 天纬五年的宫廷惊变,直至数年后玉亓才得以平反,当迎其灵柩重入玉氏皇陵时,时见者无不为这位大将军王落泪感伤,一生戎马倥偬,凄凉身后场,在惯以夫妇和服入葬的玉氏皇陵,他的坟茔就只有他孤单一人只身长埋,生前与他相濡以沫的爱妻却成灰飞散于尘世。时满鬓星星的明清徽实不忍儿子地下如此孤单凄凉,特于潜邸宁襄王府玉亓故居中寻出当年苏醴嫁入时所穿的新娘嫁衣安置其中,权作苏醴艳骨同玉亓合葬,以全他们夫妻地下长情。 这年的正月十六,泷州将臣正于英成王府共贺宇文靖域封王之喜,待夜宴散去,玉子衿亲送欧阳佩月和赵夫人等人出了府门,才由宇文靖域扶着往回走。 看着这两年出落得愈发神采张扬的儿子,她禁不住喜上眉梢,待母子俩回到横波园,正见早先他们一步离宴的宇文铮趁着目光坐在桌前,屋内一灯如豆,光影幽幽,令玉子衿心内忽然一阵不适,她闪烁的眼神看了看桌上那一打盖着红戳的急件,“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宇文铮静静抬起眼睛看她,忽然几步走到了她的眼前,一手揽她入怀轻唤:“子衿……” 他很少像此刻欲言又止过,那话里的欲言又止令玉子衿心底一沉,她一步过去将那些信函捧起来看,待看到最后一张尾句那三个字,她身子一麻直直倒了下去。 “玉亓死……玉亓死……”一片黑暗前她攥着不知是宇文铮还是宇文靖域的衣角,无声的嘴边一直默念着这几个字,整个人都如木头一般浑然没有了知觉。 第二十七章 手足有离殇(三) 宇文铮将她打横抱起带进了内室,忙让宇文靖域叫沈大夫。 沈大夫急匆匆而来,听了状况忙对玉子衿切脉问诊,良久他捋着胡须对宇文铮点了点头,“老朽恭喜王爷,王妃已有了两个月的身孕!” “两个月身孕?”宇文靖域愕然抬头,又惊又喜坐在床边抓紧了玉子衿的手臂。 宇文铮默然不语地点点头,他摆摆手挥退了沈大夫,并没有露出再为人父的喜悦。 “父亲,母亲她……”宇文靖域转喜为忧,皱起了眉头,母亲刚失至亲,如今虽有喜降,又如何能高兴得起来呢? 宇文铮叹一口气,“先等她醒来吧!” 日升月移,待玉子衿醒转已是第二天的傍晚,她彷徨着从床上坐起,看看那满屋子一脸热忱的众人,颤抖着手抓住一直坐在她身边的宇文铮道:“昨晚的事……是梦对不对?玉亓……他……他没有……”她忍着泪水想从宇文铮脸上找出一丝否定,痛苦问:“是不是?” 那只是梦,那一定只是梦!玉亓他战功赫赫,神勇贯今夕,他已是东乾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大将军王,怎么会想不开去造反呢?又怎么会……死于含元鼎之下…… 宇文铮并没有回答他的问题,他红着眼眶抓住她的手臂慢声道:“子衿,你一天一夜没有吃东西了,先下床喝碗粥吧,你知道吗?沈大夫说你有喜了,我们又有孩子了你知道吗?为了我们的孩子你也要好好保重自己的身子,好不好?” “有喜了?”玉子衿一眨眼睛热泪滚滚,她有些茫然地摸了摸自己的小腹,忽然感到头疼欲裂起来,她紧紧抱着自己的头颅自言自语:“有喜了?我又有孩子了?孩子……麟儿……麟儿……”她突然眼中光锐一闪,“沐儿?我的沐儿……” 很久很久,她都已经没有再主动提起过那个与她无缘的孩子,玉亓之死此刻彻底触动了她心底的那一根线弦,她拼命敲打着自己的头颅放声大哭,任宇文铮怎么也拦不住,她一个反身从床上掉落,得亏宇文铮和宇文靖域及时接住才不至于有事,她坐在地上发髻尽散,撕心裂肺道:“为什么?为什么我的亲人会一个一个都离我而去?我究竟做错了什么老天爷要把他们一个一个都带走,玉寒……玉寒他为什么要这般丧心病狂,亓儿是我们的亲弟弟啊,是我一手带大的亲弟弟啊,他为什么连他也不放过,他已经害死了大哥,逼死了大姐,为什么还不放过亓儿……” “子衿……”宇文铮将她紧紧抱在怀里,生怕她心情过于激动而伤到自己,玉子衿靠在他身上,渐渐神情呆滞没了反应。 屋内人闻者落泪,看着那个昨日还语笑嫣然的女子,一夜之间精气俱无,形如枯槁。 整整两个月的时间,她没有主动开口说过一句话。 而东乾的内乱,并没有因为玉亓之死而就此归于平淡,玉寒在之后接连以谋反作乱之名清洗了大批曾依附于玉亓的朝臣,凡曾与玉亓生前交往过密者,皆抄家灭门祸连三族,受株连者多达两万人众,东乾朝臣人人自危。 玉寒还顺势以知情不报居心不轨之名赐死了万城王玉集,贬谪了襄城王玉意,以守卫京师不利之名废除了荣阳王玉涣的爵位并将其流放,不久后玉意病死于谪迁途中,两年后玉涣亦于流放地患疾亡故。 党争之祸,流弊千古。 此三子皆精于治政,腹中藏珠,乃人中龙凤,玉策膝下能才,却因一场党争流祸被上位者借故除之,早早遗为历史尘埃,后世论之:惜矣! 燕子不归春事晚,一汀烟雨杏花寒。 晨烟袅袅,落红轻零,净池游鱼浮于水面,看那倚栏黯然的清瘦人影。 静看着那团团围簇到脚边的游鱼,玉子衿低头摸了摸已经隆起的小腹,宇文铮踱步走到她身边陪坐,“已经在这里坐了一个晌午了,要不要回去躺会儿?” 她侧首看他,两个月来第一次露出清浅笑意,默默说了声“好”,宇文铮便扶着她往房中走去。 两人刚下曲桥,宇文鹏举来道:“四爷,夫人,府中有客来访。” “是何人?”宇文铮问。 “鹏举不知,那人只将此物给了我,说是夫人看了,定会相见。”宇文鹏举说着从袖中取出一物,是一把折扇。 玉子衿眼睛一闪,接过折扇细看,题字落款处为“玉庭轩”三字。 “庭轩……是小弟的表字,是小弟!”她说着就要急着走。 宇文铮赶紧拉住她,劝她当心腹中孩儿,又转对宇文鹏举吩咐:“叫小王爷先去好生招待,我和夫人马上就到。” “是!” 正厅内,玉宇一脸愁容出神饮茶,身旁白芷翎亦愁容无声陪他静坐。 宇文靖域快步走进正厅,见到来人,立即恭谨单膝跪地拱手行礼,“靖域见过小舅舅!” “快起来!”玉宇立刻起身将他扶起,他扶着宇文靖域的手一扫阴霾,打量着眼前的清举少年满意笑道:“好甥子,昔在显阳千重寺一见,为舅便觉与你渊源非浅,真不想此等男儿竟流我玉家骨血,当教为舅甚欣之!” 血缘亲情骨中天生,宇文靖域虽未与玉家外亲有过亲厚,但不代表心中对除玉子衿以外的其他玉家人没有感情,得玉宇这一番称道,他难掩动容一笑,“小舅舅过奖,当日还承蒙小舅舅热心相救,靖域还没有答谢过呢!” 甥舅两人正热情叙旧,宇文铮扶着玉子衿进了正厅,看到怀着身孕却形容憔悴的姐姐,玉宇顿时热泪盈眶:“二姐……” 他一时哽咽,玉子衿也已瞬间泣不成声,她踉跄着脚步借着宇文铮的力道走向他,玉宇也及时迎了上去,姐弟俩相顾泪热无言,良久,玉子衿哭问:“母亲……母亲呢?她怎么样了?” 玉宇红着双眼难过地垂下了眼睛,他摇了摇头,哽咽了许久道:“她把自己关在西山佛堂,整整两个月未出,我和芷翎日日守候,日日逐渐见着她……白发成雪……这次,便是母亲闻你有孕,教我前来看看。” 听闻母亲白发成雪,却还念着她,玉子衿泪目如泉咬唇断肠,暗恨自己的不孝。 玉宇忙劝道:“二姐,你还怀着身孕,母亲就是怕你因六哥……才让我来看看,她说请你为了腹中的孩子,也为了她珍重自己,莫教她晚景更加凄凉!” 玉子衿一擦眼泪,重重点头,又问:“我听说他把扬彦、扬津还有扬阅和几个侄女儿发配到了景城,长兴王府的女眷大婢也都被没入教坊成了官奴,孩子们年纪都还那么小,身边又没有母亲,那等苦寒之地又岂是他们呆的?” 玉宇隐忍道:“事发以后我及时进京为侄儿侄女们求过二哥,可是于事无补,再后来他索性见也不见我,我曾委托亲信一路尾随将他们几人护送至景城,可谁知扬津走到半路就高烧不止,几日过去……就不成了!” “你说什么?”玉子衿难过地捂住胸口,缓了好久才道:“那扬彦他们呢?扬彦和他父亲一样性子张狂,扬阅还不满三岁,他岂会再留他们?” 玉宇及时道:“二姐放心,九叔从出云国出使归来后,早已命人偷偷从死囚犯中挑了几个年纪相仿的孩子,偷偷将扬彦和扬阅几人换了出来,并将他们送出了海外,六叔尚留血脉!” 玉子衿放心地闭了闭眼,又问:“事发之时,你九叔尚在国外出使出云,他归来后可有受责?” 玉宇摇摇头,“没有,九叔形容冷淡,知道多行多问必受猜疑,所以一直置身事外,并未多过问六哥之事,而且他这次归来……还带回了出云国的韶忻公主!” 出云国韶忻公主乃出云先王幼妹,现出云国国王的亲姑姑,年方十八,还未曾定亲,只因其目光极高,鲜有男儿能入其眼。昔玉泽送嫁山宁公主至出云,韶忻公主对其一见倾心。 如今纵使玉泽已经娶妻,韶忻公主仍对其念念不悔,执意以至东乾游览中原名山大川之名追随而来,出云国王无奈,只能允之。 入显阳后,韶忻公主不畏人言,更是直接随玉泽下榻进了平阳王府,对此,玉寒也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玲珑心窍,独运怀抱。玉泽的才能不止在政事上手到擒来,在对付女人身上也更是得心应手。玉寒为了清除玉亓的党羽,不惜在朝中大肆杀戮血流成河,所有与玉亓生前关系亲近之人鲜少不受牵连,可若说亲近,有谁能比得上玉泽这个同胞弟弟亲近?当时所有人都不禁为正在归国途中的玉泽捏了一把冷汗,然而这位年轻的一品亲王只是轻轻招手,便将一国公主带到了显阳入宫城面圣,堂而皇之不进不退地为自己立起了一道护身符。 有一个得友国公主倾心,甘为其委身做妾的弟弟,玉寒除了开心,什么也干不了! 而如今的平阳王府,可谓热闹至极。先有如夫人赵蕴汐专房独宠,后有平阳王正妃诸葛瑜音八抬大轿风光入门,现在又来了一个千里追爱的韶忻公主。三个女人,一个青梅竹马独占玉泽之心,一个占居正室弹压尔尔妃妾,一个自恃身份目中一切空空, 玉子衿从不怀疑玉泽的能力,即便是在面对那人时她也相信他会有全身而退的胜算,可迫于权势倾轧而将自己困入情网死局,她不免挂牵,他这般会幸福吗? 第二十八章 钟磬寺遇险 平阳王府之事,玉宇没有再多说,他淡淡打量着一旁进门后就不曾言语却让人难以忽视其存在的深沉男子,也不多客套道:“以后二姐就多劳英成王挂心了,庭轩与母亲感激不尽。” 宇文铮微微颔首,“广林王客气,此乃铮分内之责。” 宇文靖域也道:“是啊,小舅舅,我和父亲会好好照顾母亲的,你就放心吧!” “嗯!”玉宇点头一笑,他转身从玉子衿手里接过自己的那柄扇骨精贵系有雪玉坠的折扇,将它递给宇文靖域,道:“此次舅舅来得匆忙,没有给你准备见面礼,这柄折扇是我闲时所做,权作礼赠,聊表寸心,还望你莫要嫌弃。” “舅舅客气,靖域岂敢?”宇文靖域双手接过,展开一看,那扇上所画千里江山春光无限,用笔题字迹飞流云,不禁称道:“世人皆说庭轩公子才华倾世文翰精深,真迹一幅有金难求,今日外甥有幸得舅舅馈赠墨宝,当要珍之藏之,岂敢嫌弃?” “不过区区文人墨笔,于世无建树,是世人谬赞了!”玉宇无奈摇摇头,又对玉子衿道:“我此次来还带来了一人,因她身体不便,现在留在了府外马车上,我想将她托付于此,二姐可愿?” 玉子衿疑惑问:“是谁?” 被带进英成王府的时候,姣姣的神智是浑然不清的,先是玉亓惨死,紧接着便是长兴王府被抄,她被没入教坊,不久又得知了玉扬津在发配途中夭折的消息,丧夫又丧子,接连的打击令她难以负荷,得了失心疯,后被教坊嬷嬷所弃,充为了浣衣奴。被岳泽洛无意听闻后,他收买了教坊中人将其替换带出,交给了玉宇带来西原。 看着曾经亲如姐妹的侍女变成这般模样,玉子衿心如刀割,她试图想去靠近姣姣,姣姣却如惊弓之鸟连番躲避,窝在墙角抱头不出,连翘与纤儿守在一旁苦苦劝她,也跟着泪如雨下,她们三人从小就一起伺候玉子衿,情如姐妹,原以为今生不会再有机会齐聚一堂,没想到今日居然还会有机会再见,可是姣姣为什么会成了这副样子? 玉宇痛心道:“我在三姐府上见到她的时候,她就已经成了这副样子,脑子里除了六哥和扬津谁都不记得,我想东乾非她久居之地,便一并带来了。” 玉子衿拭泪点点头,“也好,就让她留在这里吧!有我,还有连翘和纤儿,我们会好好照顾她的。” 天色已至正午,玉宇放心不下远在东乾的母亲,匆匆而来,便要匆匆而走,饭也不肯留,玉子衿几番留待不得,只能由他而去,临行前她将一副雪玉环戴在白芷翎的皓腕,笑对这个清灵高澈的女子道:“去年你们大婚,姐姐缺了席,这幅玉环是我及笄之时大姐送我的寿礼,这些年我一直收着没有带过,权作对你们的一片祝福吧!” 白芷翎珍视着手上玉环,冲她点点头认认真真道谢,玉宇躬身再别,两个人恋恋不舍出府登了马车而去。 玉子衿泪别幼弟,回至府中时,神智不清的姣姣依旧躲在墙角,任纤儿和连翘怎么劝说都无用,她无力地靠在宇文铮身上,半日无话。 这一年入秋时,宫内传出喜讯,皇后与珠贵妃双双怀有龙嗣,原明昃 特下旨大赦天下,然而未过几日,珠贵妃流产,宫闱秘传,事由竟与皇后有关,两人自入宫待选时便相互不合,时争口舌,入宫为后为妃后更是一个自视为中宫之主目中无人,一个依仗家中权势高傲自负,两年来已经斗得你死我活,祸连整个后宫,连秦太后都受不了后宫里的乌烟瘴气,开始闭居永乐宫不出。现在杨昭月忽然流产,人人都难免想到和马凝芬有关,杨栎闻讯后当即就带领亲随入宫见驾,直言要请皇后娘娘这个六宫之主就女儿小产之事给自己一个交代,一贯骄傲的马凝芬固然不畏惧在宫中比她地位低的杨昭月,可在面对杨栎这个手握重兵杀人无数的大将军时就实实没了以往的神气,被杨栎一番质问就被吓得动了胎气。 杨栎深以为其心虚,父女二人对此事死咬着不放,马凝芬拖着病体更直言冤枉,被请出永乐宫处理此事的秦太后无奈,只能命人前来泷州宣宇文铮父子进上洛劝和杨栎。 半年休养,玉子衿的精神虽不如初,身子却好些了,再为人母,不管遇到什么事,她总归都要想开些。宇文铮本想一人前去上洛,留宇文靖域在家陪她,但她听闻了上洛之事后,执意让宇文靖域陪他同去,他虽不说,但她知道近些日子他旧伤复发得更严重些,夜中常压抑低咳,杨栎居心难测,有宇文靖域在他身边,她也更放心些。这半年多她日日窝在府里,也正想出去散散心,便决定了带着姣姣几人去青木庵小住几日,听静玄师太讲习佛法,聊作修心。 宇文铮知道她的顾虑,便同意了,临走前亲自将她送去了青木庵,并令宇文鹏举跟随差遣,还叫赫连流云带领亲兵贴身跟随,玉子衿笑他多虑,在泷州她会遇到什么危险?怕人马太多扰乱佛门清净地,便执意不肯让赫连流云跟随,宇文铮无奈,只能将自己身边的几个贴身侍卫高手均调到了她的身边。 今年的秋天来得格外的早,叶子也落得格外的快,昏黄凉秋,山间晚照,一晃就是一天过去了。 玉子衿看着日渐神思安定的姣姣入了睡,叫纤儿照看好她,扶着连翘的手出了房门。 主仆二人这几日每逢傍晚,总喜欢伴着夕阳霞光,踩着簌簌落叶,顺着林间小路游走漫步,常常一走就走至钟磬寺的山门前,此时正值山茶秋季花期,当年她为宇文铮亲手种植的花枝万朵正沿着山前行路一路花开。 想到当年,再论如今。 颜色花依据,人面已非同。 她有些落泪自嘲,连翘正要安慰,忽听寺内僧众呼声响起,接而见有火光,原是入秋天气干燥,又起晚风吹倒了大殿烛台,一场火势汹汹而来,几近祸及山门。 玉子衿见寺内人手不齐,忙叫身后不远处跟随的几个王府护卫前去帮忙救火,一时山门下就只剩下了她与连翘。 疾风一起,黄叶飘过,她眉头一皱瞬时转身拉着连翘后退,一柄利刃险险擦过颈边,划落了她一缕发丝。 见到不知何时出现在身后的几个黑衣人,连翘惊慌失措地护在了玉子衿身前,她看看远处山门内乱作一团根本无人注意她们的情景,紧张道:“你们是什么人?可知现在站在你们面前的人是当朝英成王的王妃,你们不想活了吗?” 为手之人冷笑,“拿人钱财与人消灾,管你是谁?实相的快快束手就擒,否则别怪我们不客气!” “快去报信!”玉子衿一把推开连翘,顺手抽出身后树枝就迎敌而上,连翘见状急呼着救命向山门跑去,然而未走几步已被一个黑衣人持刀击倒在地。 玉子衿怀孕八月,本就身子虚弱行动不便,此刻纵使再高深的武艺在几个高手面前也落了下乘,王府护卫还未闻声赶回,她就已经被几个黑衣人挟制而去了。 被押上一辆黑漆漆的马车时,她被强行灌了迷药,为防他们对腹中孩子不测,她一直强打着精神,奈何蒙药太烈,很快她就支撑不下去了,闭眼前她只看见一个穿着嫣然宫裙却蒙着黑面纱的女子款款走到了她的身前,然后便失去了知觉。 几个黑衣人见到来人纷纷恭立,“见过公主!” 女子冷笑着摘下面纱,露出一张艳丽容颜,虽然盛年不再,但她也依旧是美丽的。 女子正是原业的胞妹,当年的乐昌公主,如今的乐昌大长公主。 当年被宇文铮逼着当殿拒婚后,乐昌不出人意料地便失了原业之心,为了拉拢秦氏更好地效忠自己,也不管乐昌愿不愿意就将她指给了秦太后的堂弟秦逸,她与秦逸感情不合,十年夫妻无子无女,秦逸早亡。因婚姻不幸,乐昌奖心中深埋之恨尽数移加到了宇文铮身上,尤其在发现她一直嫉妒一直痛恨的英成王妃就是玉子衿之后,仇恨彻底将她掩埋。 她默默恨了那个未曾谋面的女人十多年,最后却发现她竟是年少时她最嫉妒的人,这是多么大的讽刺啊! 想当年风华正茂时,她是原氏公主,金枝玉叶,可每每却都要在玉氏姐妹前失了光华,她们是上京国色,令人追捧,还有那样一个权倾朝野的父亲,而她这个正经的金枝玉叶却门前冷落,受尽了忽视,她恨,她不甘,尤其在看到与她同龄的玉子衿在出入宫闱时那谈笑自若的自信模样时,都会有一根刺在深深地扎着她的心! 后来来了西原,她以为自己就要逃出玉家人的阴影了,她还为自己争取到了这世间最优秀的男儿为夫婿,她幻想着自己终有一日会得到那世间女子仰望的荣光,幻想着有一日能站在宇文铮的身边看他把玉家人诛杀殆尽,重整她原氏天下,到那天她一定要毁掉玉家所有的女儿……可是她的梦碎了……没关系,她可以忍,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她为了爬高陷害姐妹,宇文铮不要她,那是她的报应,她认了,可是为什么老天爷要让她看到这个女人,为什么她后来嫉妒了十多年的女人和她当初嫉妒的女人会是同一个人,难道她的一辈子都要活在她的阴影之下吗?她不甘心!不甘心! 那年在宫中,只一眼她就认出了她,那张脸无论过了多少年她都会记得清清楚楚,那是她年少阴暗的青春啊! 她冷冷笑着一踩地上人鼓起的小腹:“把她给我卖去水月城最大的妓院,我要她下半辈子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腹中孩儿生女为娼,生子为奴,我要让他们一辈子不得安生!” 宇文铮,你万万想不到吧,你最满意的杰作万国之会水月城在短短数年崛起为西北第一大城市,为你岁收金银财宝无数强兵状马以争天下,可它也终将成为你最爱的女人和你们的孩子被人碾压被人践踏成为泥泞之处,你若知道,会作何反应呢? 可惜,本公主是不会那么早就告诉你的,你就慢慢找吧!最好是把这整个天下都翻过来找,让全天下人看看神武盖世的英成王是如何地英雄情深为妻祸国的! 第二十九章 嗜血倾国乱 收到玉子衿失踪的消息,宇文铮动如雷电立即快马加鞭从上洛赶回了泷州。看着眼前一片狼藉山茶焚毁的钟磬寺山门,他紧握手中马鞭骨骼作响,眼神如同嗜血猛兽。 英成王妃在钟磬寺失踪的消息顷刻不胫而走,钧天五上将和赵穆等人早已带着兵马将方圆几百里搜了个干净,就是没有寻到玉子衿的影子。 宇文鹏举和连翘以及几个侍卫纷纷跪在宇文铮的面前请罪,他死死盯着脚边那一丛惨遭火吻的山茶道:“这场火来得蹊跷,如何早不起火晚不起火,偏偏这里一起火子衿就被人劫走了?” 钟磬寺方丈步履匆匆带着两个小沙弥跑来,悲悯到:“阿弥陀佛,英成王恕罪,实因寺中弟子念经之时打了瞌睡,风起时未来得及关闭门窗以致风吹倒了烛台才……” 宇文铮一抬手制止了方丈继续往下说:“把那个弟子带来!” 方丈抬头,一时犹疑也未敢违逆,便叫人将今日那个在殿中负责添油的小沙弥叫了来。 小沙弥战战兢兢走来,见到一身杀意骇人的宇文铮,一时被吓得不敢言语。 宇文铮只看了他一眼,反手将皮鞭甩给了赫连流星:“给我打!问不出王妃踪影前不许断气!” 小沙弥闻言直喊冤枉,哭求方丈救他,方丈亦伸手阻拦道:“英成王不可啊,出家人慈悲为怀,英成王虽不是出家人,却深受佛理熏陶,当有我佛慈悲好生之德,如今怎可因心中一丝疑因而妄下决断,在这佛门清净地动用酷刑,此非王爷该所为啊!” 赫连流星在一旁握着鞭子也一脸为难,他知道姑姑失踪,主公心急,一气之下难免乱了分寸,可这样怀疑一个小沙弥未免太过武断了些,他个出家人干嘛要害姑姑? 宇文靖域这时正好赶到,他下马盯着瑟瑟发抖的小沙弥道:“父亲常年来寺里礼佛,寺中人上下无不见之,你既常在大殿添油诵经,当对父亲分外熟悉才是,何以今日一见却被吓得瑟瑟发抖乎?显然心中有鬼!” 一语点醒了众人,老方丈一脸难以置信,站在一旁双手合十念起了“阿弥陀佛”,赫连流星二话不说甩起鞭子向他身上招呼了过去,鞭鞭力道拿捏得独到好处,既令小沙弥皮开肉绽痛不欲生,又避免他昏死过去,半个时辰后他终于支撑不住松了口。 具体是何人他也不知道,只说是前些日子来寺中进香的一位女施主,他贪其钱财才被收买,只答应今日这个时辰收到她的暗号以后想办法让寺中起火,必须是大火,其余他一概不知,哪里料到那人竟然是冲着英成王妃来的? “女施主?”宇文靖域皱眉,他看看寂然阴沉的宇文铮,一时陷入深思。 玉寒不会派人多此一举来插一脚,公西佳宁已死,杨栎和杨昭月又在忙着对付马凝芬,现在最大的嫌疑对象就是原氏,可原氏那么多人,如何找出真凶? 宇文铮眸中充血,冷哼一笑:“派兵将除皇上、太后和后妃外的所有原氏宗亲押往午门广场,一个都不许落下!” 宇文靖域眼中露出恐惧,他从未见过这样的父亲,但为了母亲,不管有什么样的后果,他都会依言照做! 西原承兴十四年的秋天,西原皇宫发生了一场世人骇闻的惊变,这场被后世史家称之为“倾国乱”的宫廷惊变,险些令西原皇室除帝后外的族人集体惨遭屠戮,更是英成王宇文铮雄伟一生中不可多得的令人诟病的一笔,一切只因一个女子的失踪,险令西原变天。 深夜无星无月,漆黑的午门外却竖起了无数只火把将整个广场照耀得分外明亮,秋风萧瑟吹动火光幽幽,凉风更添不尽胆寒,被川西军连夜入府押解至此的原氏宗亲在看到广场上坐着的深沉男子时,纷纷心里一颤,恐惧遍生,猜测原氏大限将至,宇文氏终要效仿玉氏,取原氏而代之。 宁平王等人早料到了自己会有这一天,年纪一把也不畏惧生死,只放开痛斥起宇文铮谋朝篡位为乱臣贼子来。 现下十万火急,宇文铮才没工夫管他们怎么想,简洁明快便说明了召他们来的缘由。 崇宁王听了不禁冷笑,“王妃失踪,英成王难免心急,这我等分外理解,可凡事都要有个证据,你这样红口白牙就认定是我原氏中人所为,恐难服众!” “本王说的话就是证据!”宇文铮怒发冲冠拍案而起,他一挥手早有士兵将包括崇宁王在内的原氏宗亲押跪在广场,关键时刻他对崇宁王这路货色也早已没了耐心,他持剑指着身前燃起的香炉走下广场,“是谁做的,最好赶紧给本王承认,否则等这根香燃尽时本王便每隔十步时间杀一个原氏宗亲,直至杀尽为止!王妃若有一分闪失,本王便让整个原氏皇族给她陪葬!” “疯了,真的是疯了……”崇宁王被压制着双目泛直,其余原氏宗亲亦目瞪口呆不敢置信,顿时都恍若置身冰窖头悬冰锥,一双双眼睛直直盯着那愈燃愈少的香,连大气都不敢喘一下。 时如流逝,香终究是尽了。 宇文铮执剑走到跪在地上浑身哆嗦的凌平大长公主身边,毫无波澜的眼神在她身上一扫,凌平大长公主不由恐惧地睁大了双眼,即刻就有两个士兵将她架了出来,任由她怎么挣扎都没用,婉言郡主哭喊着就要去拉母亲,然而柔弱少女又怎是川西兵的对手,一把就被一个士兵按回了原地,而凌平大长公主已经被一刀毙命,当场气绝! 原氏宗亲此刻才认识到宇文铮没有跟他们开玩笑,他是真的疯了! 十步相隔杀一人,相继的,凌平大长公主驸马、玢川王世子、荣惠郡主、荣惠郡马、彭城王等人相继身死,尸首就被横留在广场上,整个广场血腥漫天,令人不寒而栗,多位原氏女眷已经被吓得失声痛哭,昏死过去的也有不少。 宇文靖域站在一旁紧紧地闭上了眼睛。 乐昌跪在最后一排,惊慌得牙齿都在打颤,她不敢抬头,只心虚地死死盯着地面,她没有想到宇文铮会为了一个女人如此疯狂,还是个侍奉过二夫的女人,想到这里,她开始冷笑。 她的不正常引起了身边德邑大长公主的注意,二人虽是一母同胞的亲姐妹,但因当年乐昌为嫁入英成王府,加害德邑公主摔伤了腿脚而多年行动不便,姐妹间关系早已破裂,多年不曾来往,看到乐昌的反常,德邑难免心有怀疑,眼见宇文铮杀红了眼,很快就要轮到她们,德邑一把抓住乐昌质问:“是你?是不是你构害英成王妃?” 乐昌一把甩开她,她惊慌的捂住德邑的嘴巴,压低声音道:“你胡说些什么?怎么会是我?” 德邑一把将她挣脱,“是你,一定是你!当年为了英成王妃之位,你连我这个亲妹妹都害,如今又怎么可能不会因为嫉妒而去害英成王妃?你好狠的心,竟然眼看着大姐和宗族血脉被人杀害而不肯承认自己的过错,就因为你一己的嫉妒之心害得这么多亲人无辜丧命,你简直就是个魔鬼!” 二人的争吵声引起了广场上人的注意,宇文铮已经快步走到了二人跟前,十几年后他第一次用正视的眼神看着乐昌,眼中都带着血色的光芒,“是你?我早该想到是你!” 乐昌见事情败露,索性也不再掩藏,她拖着长裙从地上起身,冷笑道:“没错,是我,没想到吧?宇文铮,你想知道你的王妃在哪里吗?你求我啊,求我啊!” 宇文铮微抬拇指剑已离鞘,“本王只问你一次,王妃在哪里?” “呵,王妃,他是你的王妃吗?”乐昌原地转了个圈,望着不尽的夜空笑问宇文铮:“我记得她好像还有一个身份吧?要不要我提醒你一下?她是……” 她忽然就断了声音,鲜红喷薄溅落在她的嫣然长裙和艳丽面庞,而那厢宇文铮剑锋出窍扬臂后刺,三尺剑身正没入他身后崇宁王的心窝,看着一母同胞感情极好的哥哥溘然跪倒在自己面前,直直的双眼盯着自己死不瞑目,那眼神里充满了恐惧与不甘,她被吓得腿一软坐倒在地,她僵硬着头颅看那个无情拔剑溅了自己一身鲜血的男子,“魔鬼,你就是个魔鬼,她对你来说就那么重要吗?” 宇文铮没心情跟她泡蘑菇,剑一横直接架在了已经木讷的崇宁王妃脖颈上,“本王数三下,若你再不说,这里包括你在内的原氏所有人,本王一起送你们去见你们原氏的太祖太宗!” “三!” “二!” 就在宇文铮要数最后一声时,乐昌终究过不去为人这一关,她捂住头颅大喊:“水月城,我把她卖去了水月城!” 叮当一声长剑掉落,宇文铮已经飞身出了午门,宇文靖域等人也接连而去,整个偌大的广场只剩下了死去的与只剩躯壳的原氏宗亲。 还有几分理智的宁平王甩手就向乐昌脸上掌掴了过去,多数原氏宗亲抱着亲人的尸身哭喊着对她痛骂不已,被打偏了脸摔倒在地的乐昌却一直笑着,她脚步虚浮晃晃悠悠走上了城门,她沧桑的眼睛看着这夜幕笼罩中的巍峨皇城,凄凉一笑迈向了那无边夜幕,她的身子如同彩蝶在这夜幕中飘然坠落起舞,掠过那冰冷的青石宫墙。 来世,她不要再托生帝王家,不要再过这样的人生。 第三十章 无边大漠遥 玉子衿醒来时发现自己正在一座密封的马车中,她乌发散乱,穿着一身破旧的麻布衣服,手脚被浸了水的麻绳死死捆住,嘴里还被人塞了棉布,不止动弹不得,连发出声音都有困难,她摸摸自己圆滚滚的肚子,试着在不伤到腹中孩子的情况下强行提起自己的内力,一番挣扎才发现自己的内力也已经被人封死,显然那人早料到她有武艺才以防万一做了两手准备。 马车一阵摇晃,她试着紧靠车臂支撑住自己,手肘一直紧紧护着腹部,她企图透过车缝探看窗外的情况,然而车子密封,她什么也看不到。不知过了多久,马车渐渐不再摇晃,好似行驶到了什么柔软之地,而透过车缝,她感觉到有风沙飞进。 沙漠……她心底一惊,她被人送到了大漠? 她企图开始挣扎,没想到睡了一觉醒来以后自己竟然已经到了距离泷州千里之遥的大漠,阿铮发现了吗?麟儿知道了吗?他们会不会着急?又能不能找到她的行踪? 沾了水的麻绳越挣扎越紧,而几日夜水米未进又在马路上颠簸了许久的她很快也没了力气,她无力地靠在马车上,焦急地想着逃生之法。 这时马车停了下来,有人把手伸进来扔给了她一个皮袋水壶和一块干硬烙饼,她没有来得及看得清对方的模样,艰难地往前移动了几步拿起那块干硬烙饼先吃了起来,几天水米未进,她就算不吃孩子也是要吃的,不管现在是什么境地,她总归要先把自己喂饱了再说。 吃完烙饼,她又废了半天劲才用绑在一起的双手把水壶打开喝了几口水,而这时外面人开始咿咿呀呀起来,她听得出这是大漠异域方言,具体在说什么她也不太清楚,紧接着就有一个形容枯瘦的驼背老人上了马车,她开始防备地护住小腹后退,紧紧捧着水壶窝在马车一角做防备。 那驼背老人警戒地看了一眼身后放下了门帘,玉子衿质问道:“你要做什么?” 那老人没有说话,双手接连比划,一会儿碰碰嘴一会儿摸摸耳朵,玉子衿才看明白他是个又聋又哑的聋哑人,驼背老人蹲下碰了碰绑着她双脚的缰绳,吓得玉子衿双腿一躲,他见状又比划了好久,马车外的人这时不耐烦开始嚷嚷起来,他指指窗外,手指在嘴唇上比了个嘘的姿势。 玉子衿恍然大悟,默声用唇语问他:“你要帮我?” 驼背老人猛点头,玉子衿不再防备,驼背老人立刻帮她松开了绑着手脚的缰绳,只是那缰绳依然摆做绑缚着她的模样,老人连敲击了三下马车木板,在她掌心写了一个“逃”字。 她又默声用唇语问:“听你敲击马车三声以后就逃?” 驼背老人对她竖起大拇指狂点头,紧接着不敢耽搁地就下了马车。玉子衿希冀得看着他离去,心里充满了感激,她松了松手脚一直紧绷着神经坐着,生怕错过了驼背老人的暗号,误了她与腹中孩子的生机。 气候渐渐冷了下来,几个时辰后已经冰冷彻骨,风声也渐起,玉子衿紧抱着自己蜷缩在车内,猜测此时车外估计已经是半夜,这帮人大概差不多要休息了,她又耐心等了一会儿,果然听马车敲击声起,不多不少正好三下。 她丢开绳子,立刻钻出了车外,只见星月照耀下流沙漫漫,果然是在大漠。 有人及时把她扶下了车,正是那个驼背老人,而其余的十余人则异域打扮,此时正鼾声作睡,老人将一块厚厚的破旧羊皮袄裹在她的身上,又将一个装了水壶和干粮的包裹挎在了她的身上,指了一个方向比划着让她赶紧逃。 玉子衿热泪盈眶,对老人重重点了点头,低声连连道谢后向着他指的方向捂着小腹拼命跑了去。 夜,又深又暗,无边无际,她身子又重又累,脚下一脚深一脚浅,每跑出一段距离总会陷入深深黄沙跪落在地,幸好是沙漠不是石土,不会摔到孩子,她不敢歇,一直拼命地往前跑,腹中胎儿似乎也知道母亲的艰难般,一直乖乖地,没有让她感到什么不适,甚至乖乖的没有踢她。 直到一夜过去了,她看着升起的朝阳泪热泣涕坐倒在沙漠里,她嘴角干裂,皮肤皱起,一身狼狈不堪,木讷地沉着眼睛喝了几口水,吃了半张饼。 想到这瀚海无垠,前方未明,她怀着八个月的身孕不知道何时何日才能走出去,她就默默地把包裹里的食物和水好好收了起来,背起包裹扶着小腹又一步一步地开始往前走。 父亲说过:“艰难困苦,玉汝于成。不管遇到再艰难的时刻,都要想办法让自己活下去,身体的劳累和折磨永远都是最低等的苦难,若连小小烈日风雪都熬不过,如何成玉成钢?” 她不知道阿铮何时才能找到她,但现在她要尽自己所能让自己和孩子都活下去,她的丈夫和孩子都在西原等着她,即便是死她也要死在他们身边,她已经失去了一个孩子,绝不会再叫老天带走第二个! 日升日落,又过去了一个白昼,玉子衿摇了摇已经空掉的水壶,只能干涸着嗓子继续往前走,就在她已经几近虚脱的时候,猛然抬头却发现了前方的一片苍翠,她不可置信地揉揉眼睛,是绿洲,她居然看到了绿洲,她怔怔望着那片水草喜极动容,感谢天不绝她与孩子,正当她想要往前走时,身后风声忽然送来一阵喧闹,她恐惧地回头,正见昨日绑架她的那帮异域人居然已经追了上来,她第一反应就是跑。 沙漠中风越来越大,她奋力挣扎着逆风而逃,才跑出一段距离一个不慎就摔倒在了黄沙里,她开始感到无力的绝望,趴在黄沙里回首望着那些人驱赶着坐骑向她追来。 她闭了闭眼,双目已经干涩的连眼泪都流不出了。 再抬头时,只见苍翠绿洲,郁郁葱葱中,一个雪衣白发的清越人影向她走来,他通体雪白,高洁傲岸如云中雪山,连覆面的面具也是白玉雕成,一瞬间她以为自己遇到了仙人。 数个白影如白练忽生从他背后迅速窜起,玉子衿还没来得及看清他们是何时出现,那几道白影已经如风而扫越过他身后,银光闪烁,惨叫声起,只一瞬的功夫,那些急匆匆赶来的异域人已经身首异处。 一切恍如梦,这些人就像天降神兵救了她,玉子衿木然地看着一步步走到他身边的白衣男子,恍惚中她看到他沉默低首俯身蹲在了他的身侧,被面具遮挡住的脸看不到表情,周身却透露出一股紧绷的气息,他似乎还用他白玉般的手掌轻抚了抚她的后背……渐渐地她便没有了知觉,不知道那是梦还是现实,她只知道自己好累,只想永远这样沉沉地睡去。 再醒来时是在一间茅舍,她忽然摸着自己的小腹从床上坐起,看到自己和孩子无事才心有余悸地喘了口粗气,此时她已经换了一身干净的云锦中衣,手脚上被绳子勒出的伤痕也被人上了药,她拖着浑身酸疼的身子靠回床头,才发觉到小腹有一阵抽痛。 她皱着眉头四处看去,正注意到窗边站着的那白衣白发之人,他慢慢回首,声音毫无波澜道:“莫要乱动,你动了胎气,可能会要早产。” 那声音令玉子衿一阵恍惚,她喉咙翕动,因严重缺水而没能说出话来,那人慢慢转身而来,端起一杯水递到了她的嘴边,她呆呆就着他的力道饮水,无意间碰触到他如玉洁白的指尖,那冰冷令她瞬间缩了手。 她黯然一笑,是她异想天开了,竟然把陌生人错当了他。 他的声音不会那么冷淡无情,指尖也永远是暖热温宜的。 润了润嗓子,她嘶哑着声音问:“多谢阁下救命之恩,敢问阁下是何人?” 他似乎在笑,不知是冷笑还是淡笑,“或许我们该是故人!” “故人?”玉子衿反问,这时一人端着汤碗进屋,她细看,惊觉才认出是那个在上洛皇宫有一面之缘的肖觞,她惊讶地对那人道:“你……你是金隐陌?” 他低低一笑,算是默认。 肖觞将药端到她的身边,笑道:“小姐动了胎气,还是先把安胎药趁热喝了吧,大夫说了,小公子可能会早产,您现在的身体不能下床走动,要卧床静养,以防不测,可得仔细些。” 玉子衿认真点点头,郑重感谢了这个年轻人,接过药碗一饮而尽,汤药苦涩令她深深皱起了眉头,喝完后咳嗽不止,有人这时递给她一个纸包,她抬头看那个白玉面具,正要谢说她不吃糖,却发现那里面是一些酸果蜜饯,她谢过他,拿了一颗梅子放进了嘴里才缓解了苦涩。 那人一直没有说话,就像个白玉雕站在窗前,见他一直冷冷淡淡的,有个问题玉子衿犹豫了好久,正纠结要不要说,看出她心思的肖觞笑问:“小姐可是在挂牵英成王和小王爷。” 玉子衿对这个知情识趣的年轻人深得我意地点了点头。 肖觞却抿了抿嘴一脸为难,这时一阵风弹开房门,已经有人啊呀呀地闯了进来。 “女儿,我女儿呢?” “哎呀女儿呀,你怎么样了?可担心死为父了!” “西原那个宇文铮是怎么搞的?枉世人把他传得神乎其神的,他怎么连自己的妻子都保护不了,害你遭那么大罪!我已经把去给他送信的人都打回来了,不许你再回他身边!以后义父保护你!” …… 玉子衿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个已经白发苍苍却鹤发童颜性如顽童的老人,他不像当初草鞋破帽一身落魄,早已换了一身干净长袍,头发也梳理得紧紧有条,性子却还是一分未变,好半天才插上句嘴叫了一声“义父”,她正想仔细问问他这几年的近况,金翊却一直没完没了地控诉起宇文铮的无能来,她无奈道:“哎呀义父,这事不怨阿铮,是我一时疏忽才遭了恶人的道儿,你拦着人不让他们去泷州报信女儿的下落,是想把阿铮和麟儿急死吗?” “我不管!我说不许去就不许去!哪怕他把原氏人杀光了你也不许回去,老实跟我们回南海,保管在那儿没人敢动你!”金翊大气地一甩袖子。 玉子衿却听出不对,“什么叫把原氏人杀光了也不许回去?” “你还不知道?”金翊一愣,看了看金隐陌和肖觞,把前些日子的事告诉了玉子衿。 玉子衿听后如遭雷霆,她没想到自己遇险的事会是乐昌所为,更没想到阿铮居然会为了她在上洛大开杀戒,此时的他定是急疯了,还有麟儿,他们父子俩肯定着急坏了。 “不行,我要回泷州,我要去见阿铮!”她掀开被子就要下床,腹间这时突然传来一阵剧痛,她脸色一变,坐在床上已经疼得动弹不得,下体一片潮湿,才发现羊水居然破了,金翊知道自己失言,忙和肖觞把她扶躺在了床上,而金隐陌早已如风出门,顷刻便将大夫和稳婆带到了她的床边。 整整一夜,她在生不如死里挣扎。 直至黎明破晓,一阵婴儿的破晓啼哭响彻清晨,她才疲惫地闭上了眼睛。 这一睡就是一天一夜,她醒来后,清晨的第一缕光辉洒进轩窗,落在窗前白衣似雪的男子身上,他怀抱着浅睡的婴儿轻轻拍打,力道有律又柔和,显然分外娴熟。虽然面具遮住了他的神情,但那份慈爱款款却令任何人都感觉得到。 第三十一章 那是个怪人 好久,金隐陌抬头,才注意到玉子衿已经醒来,他拍打着婴儿的手臂一僵,漠然走来将婴儿放在了玉子衿怀里,“恭喜你,母子平安,虽然早产了,但大夫说孩子身体健壮,个头也足,好好将养着不会有什么大的毛病。” 他的声音依旧毫无感情,玉子衿却万分感激地点了点头,她紧紧抱着孩子仔细看了看他还未长开的小脸,用下巴蹭了蹭他的小额头,不禁泪湿沾面,注意力全在孩子身上的她没有注意到金隐陌遽然转身离开了房间,若她透过阳光看那白玉面具,定会发现那一刻有水光滑落。 玉子衿一番苦苦相求,总算劝通了金翊同意派人去泷州通知宇文铮他们母子在这里的消息。 这处是西原西北地接大漠的一处村庄,等宇文铮收到消息再赶来少说也要十天半月。 玉子衿动了胎气生产,身子需要好好静养,这段时日总是异常贪睡,幸好金隐陌命肖觞去专门寻了两个奶妈,她才能好好将养身体,时间一长她发现,金隐陌虽然为人极冷淡,但却似乎十分喜爱孩子,她总会听奶妈提起他时常会在她睡着的时候来看孩子,并抱着他去院中四处溜达,在她醒来前再将他及时送回,这真是一个奇怪的人! 有日晌午,玉子衿正抱着孩子哄他睡觉,忽听屋外一阵吵闹,她便往房门处走了走细听,透过门缝可见院子里站了一个身姿俏丽的黄衣少女,那少女眼中噙泪,似正在向金隐陌控诉着什么,金隐陌却全无反应,冷冰冰地站在那里,待那少女说完,他只淡淡一句:“莫闹了,快些回家去吧!” 那少女闻言更加泪落,那楚楚可怜的模样连玉子衿见了都有些不忍心起来,金隐陌却一味冷淡,她都不由怀疑这人莫不是个冰人,她正想抱着孩子走回床榻,却隐隐听屋外那人道:“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我早就跟你说过,在我的心里除了我的妻子,永远不会再有第二个女人,即便她已经离我远去,即便她……再也回不到我的身边,我也此心匪石,永不可转。” 透过门窗,玉子衿有一瞬间错觉金隐陌在说这话的时候面具后的那双瞳孔在望着她居住的房屋,然而错觉只一瞬,那人已经背对向她朝门外走去,他的背影格外寂寥,见者心伤,那黄衣少女也早已哭着离去,玉子衿叹息一声,默默坐回了床榻。 从那天后,玉子衿再也没见过那个少女,连金隐陌也很少露面,只金翊一直围在她和孩子身边转,口中还是一直絮絮叨叨说个没完,话题无外乎控诉宇文铮无能,叫她随他回南海云云。 玉子衿知道义父是因为年轻时饱受旖润公主离世情伤,一直深恨自己的无能没有好好保护心爱的女子,才会对这事这般敏感,说起来也是为她好,只任由他说去。 她刚出了月子这几日,终于能出门看看外面的太阳了,不过天气渐凉,她还是注意地给自己拢上了厚厚的狐裘。 出了房门她才发现,这里表面看起来是一个民间小院,实际却打理得非常干净条理,地方也不算小,像极了某个富贵人家的后花园,她左转右转走到了她所住屋子的后方,发现那里还有几件雅致房屋,她一时好奇走了过去。 中间那间房的房门半掩着,里面有茶香溢出,她站立在门前透过门缝细看,房内书架几列,清琴横床,金隐陌正半伏在案边以腕托腮,似乎正在浅眠,她微一犹豫就走了进去,她瞅瞅桌上散着热气的一杯茗茶,又望着那张冰冷漠然的白玉面具,一时的好奇心抑制不住,大着胆子就将手伸了过去,试图想把面具拿开,看看这举世闻名却形影神秘的南海隐公子究竟是何模样。 然而她的手刚一触碰到那冰凉面具,立即就有一只了冷如霜雪的手按住了她的指尖,那人抬头一把甩掉 她的手,冷冰冰道:“没有人教过你什么叫非礼勿视吗?” 玉子衿嗤之以鼻地搓搓被冰到的指尖,“不看就不看,有什么了不起的,没准是长了两个鼻子一只眼的吓人怪呢!”她作势佯装要走,在趁金隐陌不注意时忽然转身劈手伸向他的面具,金隐陌及时出手一把拨开了她的手,脚底行风一个飘转已经离开了座位,玉子衿掌力生风直接就向他使出了招数,却不料金隐陌并未接招,反而生生中了她一掌而被震击在地,她一时目瞪口呆,暗自庆幸没有使出真力,她赶紧过去扶他,“对不起对不起,我只是在开玩笑,没想真和你打架的!” 她直直看着他面具上的眼孔,试图想捕捉到他的眼神而看看这个怪人有何端倪,而金隐陌却一直没有用眼神去正视他,他淡淡从她手里抽出自己的手臂,一个人走出了门外。 偷鸡不成蚀把米,寄人篱下还生事,玉子衿郁闷地自己往房间走,这时金翊正来寻她,她便将刚才的事说了,金翊听了捋着胡须一脸震惊,“你刚试图去揭他的面具,还打了他?那你看到他的脸没?” 玉子衿愧疚地摇摇头,她看着金翊飘忽的眼神疑问:“他不是你儿子吗?你不知道他为什么带着面具吗?他的脸到底长什么样子?” 金翊眼皮一跳,开始闪烁其词起来。 玉子衿皱起眉头问:“他不会长得很丑吧?” “谁说的?”金翊立马跳脚,“我的儿子怎么会丑?” “那为什么遮着脸不见人?” “这个……”金翊抓耳挠腮,索性一龇牙,一闭眼道:“他小时候我抱他的时候一个不注意,就手滑了,然后他……就……呵呵……”他拍拍她肩膀:“你懂的……” 玉子衿有些毛骨悚然问:“然后脸就着地了?” 金翊一副伤感样,抹抹眼睛点了点头。 “那他的头发为什么那么年轻就雪白了?” “额……”金翊眼珠子一转,索性坏人做到底,他极尽难过道:“他小时候……我不小心给他喂错了药……” 玉子衿五官扭曲,心里开始无比同情起金隐陌来,怪道她一直奇怪义父和这个怪人明明是父子,做父亲的对儿子态度却明显更毕恭毕敬些,原来是因为干了这么多亏心事儿,好好的美男子被亲生父亲活活养残……她暗自决定以后还是少让这老顽童抱她儿子! 金翊怕玉子衿猝不及防再多问些他答不上来的问题,赶紧岔开话题道:“你给我孙子起名字了没?” 说起这个玉子衿还真有些惭愧,她怀孕的时候整日精神恍惚,等到打算要给孩子取名字的时候却被人挟持来了大漠,孩子又猝不及防出生,她没有来得及给他想名字,这几日思来想去也像麟儿为出生时那样给他取了个乳名,名字等见了阿铮再叫他去取。 他们母子在大漠历经生死,他又在这西北荒寒大漠之地出生,姑且就叫“瀚儿”吧! 金翊有些赞同地点点头,“不错,瀚也,亦有恢弘浩大之意,甚好!” 玉子衿将孩子抱在怀里,摸摸他的小脸,这一个月他长开了不少,面相和宇文靖域小时候如出一辙,兄弟俩很是相像,只是在一个不经意的时候,她总能感觉出,瀚儿的模样……也像极了已经逝去的原景沐。 又过了几日,自金翊同意派人去泷州通知宇文铮,玉子衿就在每天掰着手指头数着日子度日,按理说宇文铮应该早就接到了消息赶到了,可是人却迟迟未来,她不免抱着孩子开始忧心,正当她想去找肖觞打探消息时,房门却忽然被人一把推开了。 看到那熟悉的人影,她顷刻热泪盈眶。 一个多月过去,宇文铮清瘦了一大圈,他一身风尘仆仆,仪容不修,连眼窝都已经凹了进去。知道她被乐昌送往大漠以后,他马不停蹄就连夜带人追了过去,中间却和肖觞派去送信的人失之交臂,等他在大漠一无所获,回到泷州才听闻了她在此的消息,几番辗转所以才迟了那么多天找到她。 紧紧将人箍在怀里的时候,宇文铮才重新获得了这久违的馨香温暖,他虽然不说,但他的心里真的害怕,比第一次上战场时面对千军万马心里还要感到害怕,害怕她会遇到危险,害怕她会被人伤害,害怕她会再一次离开他,害怕她就那样悄无声息地消失在他不知道的角落…… 玉子衿低泣着靠在他一身风尘的怀里,声音哽咽道:“阿铮,你的下巴扎到我了。” 宇文铮红着眼睛又用那没来得及刮掉的胡须蹭了蹭她,依旧恋恋不舍地将她紧紧抱在怀中,他粗粝的掌心抚摸着她已经恢复红润的小脸,还未从她失踪的惊魂未定里走出来。 后跟着进门的宇文靖域难掩激动地看着母亲,忽然被一阵咿呀声吸引了注意力,他难以置信又满目新奇地看着摇篮里的婴儿,上前俯身将他抱在了怀里,少年一脸激动笑中带泪,抱着小他十四岁的弟弟掩门而去,为父母留下了空间说话。 第三十二章 原氏的秘传 宇文铮带玉子衿母子返回泷州时,只有金翊和肖觞相送,金隐陌一直没有出现,问及他的行踪,肖觞只说南海有事需要公子处理,前日便已经回了,可玉子衿记得,昨日她路过后院时,还看到那个怪人坐在房中饮茶,究竟他在不在,人家都这样说了,玉子衿没有方便再问。 宇文铮万分感谢了金翊,并让肖觞转达了对金隐陌的谢意,辞别了二人后,一行人踏上了返回泷州的行程。 玉子衿坐在马车中抱着孩子靠在宇文铮怀里,道:“我给孩子起了乳名,叫瀚儿,你说,他的大名该叫什么?” 宇文铮摸摸孩子饱满的额头,“在宇文家,到了他与麟儿这一代辈分应是‘少’字,因父亲在世时为我和兄弟们取名时未曾用辈,故我为麟儿取名时便也省了,现在麟儿封有王爵,我打算回朝后便上书皇上请立他为英成王府的世子,将来让他承袭英成王爵,就给他按资辈取名‘少擎’吧!” “少擎?”玉子衿拍打着孩子低声呢喃。 “对,少擎,少而擎宇,希望他能如麟儿一般,将来少年绝世,做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能在这个乱世成为他兄长的助力辅佐,在麟儿背后为他撑起一片天!”宇文铮笑抚她秀发,看着宇文少擎的萌动嫩脸眼中升起期许,他脸上的无奈黯然却没有让玉子衿看见。 玉子衿高兴地戳戳小少擎的脸道了声“好”,垂眼便洒下了一点泪花。 瀚儿,如果将来父母不在,你可一定要好好地在哥哥背后为他撑起一片天啊! 英成王妃安全脱险并携子归来的消息很快就传遍了整个泷州和西原,上至群臣下至百姓无数人悬着的心终于落了下来,欧阳佩月和嫣翠等人知道了消息连在府中念了好几天的阿弥陀佛。 回府后,宇文铮着派重兵加强了王府的守卫,尤其是横波园更是里三层外三层,玉子衿和宇文少擎每每出门都有大队人马跟随,她虽感到烦恼不已,但无奈那人态度强硬,她也着实不得拒绝。 秦太后听她归来,也派了身边拼音前来问候,传旨太监如履薄冰,行事说话分外小心,关于宇文铮那时在午门为她大开杀戒之事她没有多问,至那日惊魂之夜,西原皇室都学会了夹起尾巴做人,也再没有人能掀风浪了。 至于宫中,本来斗得你死我活的马凝芬和杨昭月,因为杨昭月流产一事,杨栎大闹宫闱,秦太后为了给他一个交代,收回了马凝芬的凤印,命其禁足思过,将管理后宫之权交给了杨昭月。马凝芬虽怀着身孕,但崇宁王一死,她顿时就失了靠山,也不敢再与杨昭月针锋相对,只能收敛了自己的锋芒。她和杨昭月因那日之事无不对宇文铮心怀恐惧,你来我往虽有暗流,但却不再敢把事情闹大,生怕自己步了原氏宗亲后尘。 整个西原算是又恢复了平静。 宇文少擎的百日后,东乾递来国书,玉寒闻西原水月城牵连万国内陆,在短短数年间已经发展为万国来市的西北第一大城市,特有意御驾造访这万国之会,一览胜观,同各国同定互市之约。 宇文靖域收到这封国书后,沉思了好久没有做决定,他回府后转将这封国书拿给了宇文铮和玉子衿。 如今的玉子衿对这个人早已没了手足情分,她抱着宇文少擎坐在一旁冷笑,“只为一览胜观和定互市之约吗?他的目的会有这么简单?” 宇文铮托着额头闭目养神,“一国之君所请,岂能言拒,别说这话我们不能开口,即便说了……他若真的别有所图,自己私自潜入水月城,我们才是防不胜防,你先且回了他吧,就说到时为父会代表皇上亲赴水月城招待他!” “好,孩儿这就去办!”宇文靖域捏了捏宇文少擎的小脸,快步离去。 玉子衿皱着眉头,心里一阵隐忧,宇文铮安慰她道:“放心吧,有我在,不会让他乱来的。” 玉子衿叹了口气,“只是一提到他,我就会忍不住想起那些死去的人,他……” “我明白,”宇文铮怕她太过心伤,没有让她继续往下说,“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我们现在该想的是他为什么要来西原,又为什么非得是水月城?” 玉子衿也不由深思,“是啊,他为什么忽然突发奇想不顾安危要远赴水月城,那里各国龙蛇混杂,又深在西原内陆,这样做很难不让人怀疑他的动机!” 宇文铮端详着书桌旁悬挂的地图,他的注意力从水月城的位置稍稍移动,问:“你可听过原氏的一个古老传文?” “什么传闻?”玉子衿把熟睡的宇文少擎交给奶娘,被他的话引起了兴趣。 宇文铮回忆道:“我也只是当初远征大漠时略有耳闻,数百年前列国时代,水月城亦曾是万国互市辉煌一时的大漠明珠,当时的它隶属于筠岚国。传闻为原氏太祖打下半壁江山的韶烈公主曾与当时的筠岚太子幼时定有婚约,因筠岚皇与韶烈公主有杀父之仇,二人婚事才被废除,但筠岚太子却一直对韶烈公主用情至深念念不忘,甚至于在韶烈公主灭了筠岚国的当日,还舍弃自己的性命为公主身挡暗箭,贯心而死。韶烈公主在其后将筠岚太子的尸身葬在了他一手缔建的大漠明珠水月城外,其时才开始盛行以山为陵,传说其坟茔就在荣亚山的一座山峰中凿空建造,而当时韶烈公主征战天下,手上积聚了大量财宝,她便将这批宝藏俱藏在了筠岚太子的坟茔中。后来原朝正式一统天下,太祖为防后代争宠夺嫡致使家国颓落,便将原氏的一批宝藏交给了韶烈公主,命她寻找地方埋藏以备后世子孙之用,有人说韶烈公主将原氏的宝藏连同那些宝藏一起藏在了荣亚山。太宗登基后,她奉太祖之命只将埋藏宝藏的地图的一半交给了太宗,另外一半留在了自己手上保存,后来韶烈公主突然薨逝,她又无后人,那一半地图便不知所踪,而剩下的那一半在原氏历代皇帝手中逐代流传,渐渐地再也无人提起。” “历代流传?”玉子衿渐渐回想,继而否定道:“我觉得这可能仅仅只是一个传说,若原氏手上真的有那一半地图,缘何当初不见原业派人去寻?他一味只做困兽之斗,眼看着家国败落,他手上若真的有那一半地图,凭他的性情即便人人说是假的,他也会派人去找的!” 宇文铮笑着摇摇头,“原业他可能根本就不知道这个传言,也或许他根本就没有那个地图。子衿,你忽略了一个问题,当初灵太后祸国,紧接着又有五王之乱,上京接连动乱,短短两年光皇帝就换了三四个,帝王生死尚且由不得他自己,若真有那一半藏宝图有可能会在那种动乱的情况下,还是在你父亲的眼皮子底下流传到原业手上吗?他是你父亲起兵扶持上位,可不是来自骨肉传承!” 玉子衿恍然大悟,原氏从立国自灵太后祸国前,帝位一直是稳定的父死子继,兄终弟及,鲜有动乱,若真有这么一半藏宝图在历代皇帝手中秘密传承,那顶多也只能传到了仁明帝手中就踪迹难寻了,当年仁明帝被生母灵太后和吉南王强灌鸩酒身亡,其身后无人,留下了一大摊子未了之事,那一半藏宝图如果在他手上,他恐怕根本就没有来得及托付给谁。 那玉寒呢?他会不会就是冲着这个来的? 如果是,那会不会那一半藏宝图落在了他的手上? 宇文铮也是想到了这个问题,才会跟她讲起那个传说,现在不管玉寒此行来的目的是什么,他们也是时候好好会一会了,若真的是为了那批传说中的宝藏,他们也绝不能让这个恶魔得逞! 玉寒的行驾定在了初冬前往水月城,西原也开始紧锣密鼓来欢迎这位邻邦君王来游。 霍家承接下了在水月城督建邑馆的皇差,霍衍庭早先几天就已经去了水月城视察,欧阳佩月闲来无事,便每隔一日会带着霍韶予来英成王府窜门。 这日玉子衿正和连翘收拾着自己的妆台,她无意打开了妆盒最下面的一个抽屉,蓦然看到了那支被她沉放了三年的青玉簪,她拿起那簪垂眸端详,熟悉的记忆又从脑海中翻涌而起,这时欧阳佩月带着孩子进屋,她一擦眼角的湿润忙把青玉簪随手插在发髻,便去招呼了她们母女。 霍韶予这两年长高了不少,模样也愈发清灵可爱,她围着摇篮陪着咿咿呀呀的宇文少擎童言童语,看得玉子衿欣爱不已,连连夸赞,只言自己没有女儿福,得不到小棉袄。 欧阳佩月笑道:“早些让麟儿给你娶个性情淑慧的儿媳妇进门孝敬你,也不是和女儿一般疼,不过说起来,当年王爷错指了婚,麟儿和容仪公主的婚事如今已是天下皆知,如果要退婚怕是不太好退。” 玉子衿也是这么想,好在过些时日玉寒西来,她想着到时候再寻个机会私下把话说明白了,再借机解除婚约为好,现在孩子年纪大了,这事不能再拖下去了,不然就算这边麟儿能等,那边翕儿和禾儿也万不能再拖了。 当年新妇今为婆,两个人互相看看对方依然艳丽不减的面庞,如今却忽然都到了给人当婆婆的年纪,都不由有着别扭地无奈一笑,尤其欧阳佩月,一想到自家那个活宝整日嚷嚷着要给她娶八个儿媳妇承欢膝下,就不由得头疼。 玉子衿听了也不由噗嗤一笑,这时门口忽然钻进来一个大头,欧阳佩月一转脸,那个大头接着就缩了回去。 第三十三章 藏密青玉簪 “你给我进来!”欧阳佩月开口唤他。 霍泱嬉笑着作势转了个圈轻飘飘跃进门去行了个礼,“母亲好,王妃姨姨好,一个月不见二位脸色又红润了许多,真是越老……越活越年轻了哈!” 欧阳佩月剜他一眼,霍泱及时闭嘴,“怎么见了我在这里就急匆匆要走啊?打南边回来不直接回家,跑王府来做什么?” “这不是……”霍泱皮笑肉不笑地企图想给玉子衿使眼色,奈何欧阳佩月一直盯着他,“这不是”了半天,他一个缘由都没说出来。 欧阳佩月越来越发现不对劲,她张首看看门外,问:“你弟弟呢?” “泫儿……”霍泱往玉子衿身边靠了靠,牙齿打架实在不知道该怎么说。 欧阳佩月越等越急,悬着心问:“你把他丢了?” 赶在母亲发火前,霍泱赶紧解释:“没没没……没有,我怎么会把他丢了呢?我只不过是……”他支支吾吾看看玉子衿,小声道:“只是不小心把他给卖了……” “什么?”欧阳佩月腾地就从座位上站了起来,玉子衿也吃惊不已,霍泱知道自己的话让他们误会了,赶紧把母亲按回座位解释了经过。 一个月前,霍泱带着霍泫去南方走货,路经绮州时正逢昭文七十大寿,临行前霍衍庭特地嘱托了他霍家与昭家先辈时素有往来,若得空时教他带着弟弟去昭家给昭文拜个寿,既全了他的礼数,将来他往南行走也能多个熟识便多个方便。 问题就出在了当日的拜寿上,他哪能想到他那个呆瓜弟弟平日说话办事看着傻,在风流多情上就那么得他这个大哥的真传呢?他就只是跟几个富商小姐聊聊天的一会儿功夫,就一会儿功夫,他就已经在一个认识不过半盏茶说了没有三句话的小女孩脸上“吧唧”了一口。 小女孩是没说啥啊,她爹可是已经当场疯了啊!要不是他拎着霍泫飞得快,现在他弟弟已经可以做馅饼了。 话说回来,当霍泱拎着霍泫飞上楼顶,才发现那歇斯底里要杀人的不是别人,正是东乾当朝驸马、南侯岳泽洛,二人故人相见,相当热切,一在房顶,一在平地,一俯首一抬头,聊得那叫一个热火朝天,要不是昭文这个老寿星亲自出门来请,二人都险些忘了归宴。 知己谈心,时间总是过得那么的快,等杯盘狼藉宾客散去,霍泱也依依不舍就要拎着霍泫与岳泽洛惜别了,然而岳泽洛却在这时忽然拽住了他! “何时上门提亲?” 提亲? 提什么亲? 霍泱表示没怎么听懂。 “你弟弟亲了我的宝贝女儿难道不应该负责?”岳侯爷语气难得的认真。 霍泱发现原来也有人可以让他跟不上对方的脑回路。 岳侯爷则摆了摆手,万分理解地告诉他他不记得没关系,友情长存就该亲上加亲,他直接就把霍泱手里昏昏欲睡的霍泫拎到了自己手里,并表示他的女儿对这一只小呆瓜非常满意,他先拎回去给他女儿玩几天,过些时日等霍家的聘礼到了再顺路给他捎回来。 挑明白了说就是:想要人就拿聘礼来换! 霍泱对这一轮操作只有俩个字的评价:无耻! 简直不能再无耻! 玉子衿听了有些哭笑不得,泽洛这个女儿奴,这件事也就他能干得出来! 欧阳佩月则又喜又忧,喜的是自己的呆瓜儿子居然有人看得上,对方还是玉子衿的亲妹婿,忧的是两个孩子毕竟还小,颍城公主和岳侯爷又是东乾尊贵之人,这事究竟是玩笑还是认真尚不得知,况且若他日两国关系有变,对两个孩子岂不是也不好? 玉子衿则告诉她无忧,现在岳泽洛辞了官不理朝政,只带着妻女游走天下,虽有爵位在身,实则与平民无异,他落脚何方,与谁结亲,玉寒都不会过问,因为南侯府对他来说已是无用亦无忌惮。 况且据她所知,昭文膝下无子无女,偌大家业宗族中又无人继承,待他百年之后这份家财势必是要留给岳泽洛的。玉寒用兵攻伐,所用钱财粮草有相当一部分是来自东乾各大巨擘商贾支援,他怕是早就已经盯上了昭家,而霍家明面是西原皇商,主脉在川西,实际商业脉络遍布天下,在东乾也布有相当数量的暗产,岳泽洛这时忽然心血来潮要与霍家结亲,绝不是空穴来风,这其中固然有看中了霍泫为女儿幸福考虑的因素,其中也不乏是想以这个为名义借助霍家隐藏舅父的心血,不让它落在玉寒手上。 欧阳佩月听了点点头,既为儿子定下不错人家,又帮助了岳泽洛,同时还能不让玉寒侵吞掉昭家来对付英成王府,这种三全齐美的好事,她没有理由不答应,也等不及霍衍庭归来,赶紧打发霍泱准备了聘礼去绮州赎人,不管怎样先把她儿子带回来再说。 霍泱深吸一口气往外走,他才不会告诉母亲他早已经把聘礼送过去赎人了,是他那个混蛋弟弟自己不肯回来! 不管将来如何,对于自己的外甥女能和霍家接亲,玉子衿还是很开心的,她扶了扶头上有些松了的玉簪,欧阳佩月忽然道:“子衿,你头上的青玉簪从何而来?” 玉子衿取下头上玉簪,说明了它的来历。 欧阳佩月一阵疑惑,她接过那支玉簪细看,“这玉确实是好玉,可是却是空心的。” 她常在商家,所经手的玉器珠宝有成千上万,这等玉簪成色润泽,质地是不错,又兼中心空明,似透光芒,很容易就会让人以为是玉质本来的光华色泽,其实不然,真正的实心玉簪玉身固然清透,可颜色远比这个要深一些。这个玉身透光,明显是空心的。 她一沉吟,拿着那支玉簪用指尖微拧,果然就见玉簪中心开始松动,渐渐拧开竟分做了两部分,而玉簪中正藏着一卷薄小的牛皮纸。 玉子衿直直看着展在自己眼前的那半张密密麻麻的山川地图,恍然大悟宇文铮口中提及的原氏藏宝图所在。 这青玉簪是倚风临死前亲手为她所做,那无疑是他将这半份藏宝图藏在了这玉簪中。 当年玉寒刚一登基,就急切地诛杀原氏宗亲,先是安阳王等人,紧接着是江安王自尽,原璧桓自饮鸩酒自杀,最后便是中宁王府被诛,他们可能都曾被玉寒所迫,被逼着透露出那传说中的原氏藏宝图所在,不知情者被玉寒抄家灭族,知情者则选择了自我了结,但玉寒万万没想到的是,这藏宝图居然会在倚风的手中,而倚风却留给了她…… 自古日不双殊,国不双帝,玉寒是灭东原原氏而得国,本就不容于西原皇室,在此要紧时刻,宇文铮也不打算让一个智力不常的小皇帝和他相会面,玉寒的行驾方一入泸关,他便请旨原明昃派司空莫宁、鸿胪寺卿徐展为迎客使,蒙成放和贺别澜二人为护军将领带兵,直接将玉寒的行驾迎入泸关沿路而上西北,直奔水月城与他汇合。 几日后,他与玉子衿将宇文少擎交与欧阳佩月和连翘,也从泷州出发而去,为防玉寒别有所图,宇文靖域和霍泱二人则带了数个高手,与蒙成放等人一边里应外合,一边绕道尾随玉寒行驾之后秘密而行。 烈马劲扫,如风掠过苍茫草地,几个身姿挺拔的少年追逐着落日黄昏而去,至月昏星起,晚霜散落,才停住了赶路的步伐在一家山野小栈歇息。 酒足饭饱后,霍泱一把脱掉靴子,一甩身将自己扔向了床榻,他把自己摆成个“大”字望着屋顶呜呼哀哉:“我这是造了什么孽,刚把家里那个呆瓜赎回来还没来得及合眼,就要跟着你个祖宗没日没夜地跟在别人后面跑马,哎呀天呐真是累死本公子了,我要睡觉!天塌了都别叫我!” 宇文靖域弹弹衣上的风尘踢了踢他的腿,嫌弃道:“哎哎哎,要睡往里面滚进去点,给我腾个地!” 霍泱翻个白眼,往里挪了挪身子,宇文靖域吹了灯正要躺下,他左耳一动,这时突然听到一阵若有若无的孩子哭声,他皱了皱眉,转身推开了房角的一扇门窗,楼下院子里一片漆黑,却见刚刚招待他们的客栈老板持着一盏油灯偷偷摸摸地绕过马棚旁边的草垛走进了那之后的一间柴房。 迷迷糊糊快要睡着的霍泱见他一直没有躺下来,起身却见他神情怪异地站在窗前,一时疑惑也爬起来观看,他还没走到窗前,两个人就同时听到了门外一阵上楼时刻意放轻的脚步声,同时一个黑影窜到了他们与护卫们所住的房门前,这时一杆烟熏戳破窗户纸伸进了房内,宇文靖域冲霍泱摇了摇头,捂住口鼻侧身倒在了床边,霍泱作势也倒了下去。 两个人再醒来,是在一间地窖里,连同护卫们一起被绑缚住了双手双脚,而地窖里同时还有十余个三到十岁不等的小女孩,她们正在掩面哭泣。 不用怀疑,这是一间挂羊头卖狗肉的黑店,对这说书人画本子里烂大街的情节,霍泱表示自己只想睡觉,不想唱戏! 第三十四章 余生惟相思 客栈老板夫妇是一对五十来岁的夫妻,明面上经营客栈为生,实际里专拐卖附近村庄与跟随行走客商游人的幼童贩卖至大漠和水月城等地做奴隶,宇文靖域和霍泱带着几个年轻随从方一入店就受到了客栈老板娘的注意,眼见几个年轻壮小伙进入陷阱,夫妇二人就高兴得合不拢嘴。 他们才笑了一会,负责去捆绑宇文靖域的两个帮工这时急急忙忙下来了地窖,道:“不好了掌柜的,那俩小子的几个随从不见了!” “什么?”老板娘臃肿的身子一下子就从凳子上窜了起来,“明明已经放倒了人,怎么会不见了,你们还不快去给我找!” 两个帮工正要走,客栈老板一摸自己的八字胡,拦住道:“先别,那些人先不用找了,先把这批货运走要紧,咱们干了那么多票,这地方也不适合呆了,先把他们运走以后,咱们再另谋他处!” 老板娘一想,咬牙答应了,她边招呼两个帮工去把捆押的孩子一同押出地窖装车,边与客栈老板一起搜揽了宇文靖域和霍泱身上的值钱物事,同时驱赶着二人与那些小女孩一起出了地窖。 看着这两个模样俊俏不凡的少年,客栈老板眯起两只三角眼笑了笑,“这俩小子一看就能卖两个好价钱,就别让他们去做苦役了,找个地方享享清福,送去水月城后让人到清绦馆问问,保管妥妥地人家就收下了。” 听到“清绦馆”三个字,霍泱脊背一僵,五官都扭曲了起来,客栈老板一鞭子甩在了他身上,吼道:“臭小子,还不快走!送你去享福还慢慢吞吞的!” 霍泱吃痛,正要跳脚,宇文靖域连忙用身子一碰他,使使眼色催促他加快脚步出了地窖。 此时正是深夜寂静,四野无人,客栈老板夫妇专在此时将所拐卖人口偷偷贩运至水月城与西塞大漠,他们以为今夜会和以往一样平凡,不料正当一行人装车完毕欲送走时,突然有一支官兵深夜突袭持着火把就闯进了院子,并有无数附近村民也跟着冲了进来,眼看所为之事败露,客栈老板夫妇张皇失措就要逃,不料早有人在他们身后一人一脚飞了过来。 “我叫你迷晕本公子!” “我叫你绑本公子!” “我叫你要把本公子卖去小馆馆当小倌倌!” “本公子名声堂堂,泷州姑娘深闺梦里人,是给你个王八蛋卖去给人糟蹋的?到了水月城本公子就要把那个该死的什么清绦馆给拆了!” …… 霍泱顾不上解开绑着自己的麻绳,眼见来人冲上去对着客栈老板就是一顿乱踹,一句一脚,踹得个客栈老板满地乱爬直讨饶。 最后是宇文靖域觉得实在差不多了,才上去把他拉开。他们一路走来就听闻沿途村庄有孩子失踪,因为手上之事要紧才没来得及过问,入夜他察觉到客栈老板行为古怪后就早早地和住在隔壁的亲信们通过了气儿,他和霍泱留下跟着人贩子行踪,他们俟机逃脱去了府衙报信儿,幸好这些人及时赶回了,也不妨碍他们继续去追赶玉寒的行驾。 被拐卖的那些女孩儿大多是这附近村庄的小女孩,听到有人去府衙报信儿,丢了孩子的村民也一并跟着赶了来,他们纷纷认领到了自己家的孩子,一家人相拥着痛哭流涕感谢宇文靖域和霍泱等人的大恩大德,并狠狠地咒骂着老板夫妇。 宇文靖域叮嘱众人以后看好孩子早些回家,并让府衙之人将老板夫妇押走惩治后,看天色已近天明,便与霍泱打算直接上路了。 一行人正要离开,忽然从草垛后面钻出来一个小女孩跑到他的面前用小手紧紧攥住了他的衣角,她的声音甜软清脆,急急地叫了一声:“大哥哥!” 宇文靖域低头,看那穿着一身光鲜可人的桃红色锦缎袄裙的小女孩,五六岁的模样,头上用桃红色的发带绑着两个总角,她的小脸圆圆的,齐齐的黑刘海盖住了额头,其下便是一双乌黑水亮的大眼睛,然而大眼睛里此刻却水光粼粼的,两串金豆豆就那样滚了下来。 宇文靖域的心直接就化作了一滩水。 他蹲下身子看这个小巧精致得像雕出来的瓷娃娃般的小女孩,一看她的穿着打扮就不是普通人家的孩子,显然也是被客栈老板拐卖来的,刚刚村民们把他们的孩子带走的时候,她一直一个人默默地躲在草垛那里,所以他们都没有注意到她,他用指尖擦擦她眼睛里流出来的金豆豆问:“你父母在哪里?大哥哥送你回家。” 小女孩紧紧抿着嘴,金豆豆掉得更厉害了,她气息安静,很有教养的不吵不闹,连声音都没有哭出来,只摇摇圆滚滚的小脑袋说了声“不知道”,看宇文靖域微微皱起眉头,她吸吸鼻子忙轻声补充道:“我是跟父亲一起出门去水月城的,路上遇到了劫匪,和父亲的马车冲散了,他们杀了奶娘,劫走了我的车,然后我就到了这里。” 小女孩边说边强忍着眼泪,伤心之余也把事情叙述得很调理,宇文靖域和霍泱听她一说便了解了事情经过,宇文靖域道:“既然这样,正好大哥哥们顺路,就带着你一起去水月城找你父亲,如果找不到我再想办法送你回家!” 小女孩小脸认真地点了点头,“谢谢大哥哥!” 宇文靖域微笑着摸摸她的圆脑袋,“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小女孩一瞥他刚号令官兵后收在玉带的钧令,白白的小牙齿一咬粉色下唇,道:“我叫情儿,马情儿!” 一旁的霍泱对宇文靖域挑了挑眉,宇文靖域全作没看见,对她柔柔一笑,“好,情儿,大哥哥带你一起上路。” “嗯!”看到那少年低眸浅笑时露出的绝彩神光,小女孩不禁双眼迷离,对着他重重点头破涕为笑,任他抱起爬上了马背! 一旁霍泱走过来拉了拉正要翻身上马和她同乘一骑的宇文靖域,双手抄在袖子里冲他挤眉弄眼,“这小丫头刚才神色飘忽,明显没说真话,你确定要带着她一起上路?” 宇文靖域用眼角打量了他那分外眼熟的神态一眼,直接翻身上了马,他揉揉小女孩的脑袋抽出马鞭道:“我看你真的是和贵府亲家公呆久了,霍家人的天与风流渐渐消失不说,神经兮兮的举止神态倒开始和他愈加神似!” “你才神经兮兮!”霍泱一甩广袖大叫,一张嘴就吃了一口烟尘,宇文靖域早已快马扬鞭带着小女孩卷尘远走,只留他一个人在后面跳脚! 层峦积雪,月湖成冰,荒茫瀚海中依附荣亚山天来雪水孕育而成的大漠明珠水月城历经十几年发展,如今已是平地起高楼,万国咸来市的西北第一繁华城市,这里各国风物云集,人马如流,凡东入中原、西出大漠经商的各国商人必来此处逗留中转,同时又有各国商人来此定居经营买卖,比起十多年前初具规模的小小商城,这里面积又扩大了数倍不止,各种店铺肆栈林立,长街小贩行走叫卖不绝,酒楼茶馆通宵经营,赌坊青楼夜夜喧嚣,俨然是一大人间天堂。 玉子衿初至时见到这日益改头换面的水月城,内心赞叹的同时也不由感叹岁月流逝无情。 存雪阁。 她脚步一顿,怔怔看着头上的匾额。 宇文铮站在她的身边淡笑,“不进去看看吗?里面可能有你的一位故人。” 玉子衿眸光一定,脚步急促地就走了进去。 这里的存雪阁是一家酒楼,一楼大堂座位林列,二楼雅间鳞次栉比,三楼专为客人备有歇息的厢房,店主是一个数年前来到水月城定居的女子,她为人热道,经营有方,短短几年就将这一家店经营成了水月城最大的酒楼,每日人满为患,来往不绝。 说书先生醒木一拍,已在大堂中央开始滔滔不绝,大堂中的客人立即就涌了过去,独玉子衿站在原地不动,她杏眸温热,静静站在那里看着那个梨涡浅笑朱砂痣依旧的清润人影笑待宾客,纤纤玉指拨弄珠算运用自如。 那般的时光静好,自由无争。 似乎感觉到她的目光,那女子蓦然抬头,她的梨涡浅笑一凝,继而化作更深一汪迈步向她。 八年未见,她飞出深宫,长出羽翼,终于活出了她想要的样子。 “你怎么会来了这里?”雅间中,绯雨依然还有些不可置信,没想到一别八年,她们居然还有机会再见。 玉子衿简单说明了事情经过,转头望了望四周,低眉问:“他呢?” 绯雨仍是笑意明媚,只眼中露出一丝黯然,“已经去了。” 玉子衿低下了头没有说话。 她面色无波,继续道:“最后的日子里,他说他想来水月城看看这西北大漠荣亚山雪,所以我们便来了这里,我把他葬在了荣亚山麓,一时也不知自己该去往何方,总想着前半生与他相依为命,下半生也要离她近些,不如就留在这水月城里安居,后来便遇到了小王爷和霍少公子,他们帮我在这里经营起了这间酒楼,时间长了……人间滋味也是不错。” 她说着,脸上现出满足笑意,如那南海深底的珍珠盈润饱满,富有光泽,见她当真安于此,玉子衿虽未连烬的故去感到痛心,也为他安了心,绯雨是他在这世上唯一的牵挂,她过得好,他在泉下有知也可以安息了。 这时一个穿着雪青色锦衣的小男孩叩门而入,他神色内敛,行举温和,目光沉定,小小年纪看起来就沉稳非常,他把手中的托盘放在桌上,温润一笑道:“母亲,这是你要的茶,孩儿已经沏好了。” 玉子衿不禁向绯雨投去疑惑目光,绯雨对她淡淡一笑,对小男孩称了声“好”,命他向玉子衿和宇文铮二人问了安,便叫他下去了,待小男孩走后,她道:“这是那天我将他下葬时,在雪地里捡到的孩子。那天天很冷,北风飘飘,苍茫万里,那么小的一个孩子躺在雪地里却哭得比谁都响亮,我想是他在天有灵,不想让我太过孤单,才会把这个孩子送到了我的身边,所以我就收养了他,取名连惟思。” 半世相连,余生惟思。 一生斩不断的牵连相念。 第三十五章 明月出天山 玉寒的行驾只剩两日便抵达水月城时,带兵护驾的兰飒突然收到消息,因故晚他们几日从东乾出发的兰蹇并几位老臣在刚入漠北时遭遇大漠劫匪打劫,所带兵马被劫匪击散,数位大臣被劫匪绑架,逃离生天的兰蹇正在想尽办法与其斡旋,请玉寒和兰蹇尽快想办法来救。 兰飒见信,速速请示了玉寒便带兵前往,此事发生在西原境内,蒙成放和贺别澜也不能坐视不管,便让赫连流云带兵,与兰飒一同前往之。 兰飒用兵一贯神速,又有赫连流云一路配合,二人带兵直捣灵威郡北原,成功在兰蹇指示下找到了劫匪的老巢,将劫匪打得四处逃散,然而却一直不见在劫匪冲击中失踪了的兰蹇的幼女兰情,满心以为女儿和几个大臣被困匪营的兰蹇没想到自己居然会扑了空,他与夫人数度相求上天才得了真的一个掌上明珠,只一心想带她来领略大漠风光才把免邮的珍宝带出了门,没想到却遇此变故,向来泰山杯于前而色不改的兰蹇险些昏了过去。 正在追剿劫匪的兰飒闻讯打探了兰情当日所乘的马车被冲撞失散的大致方向,立刻带兵就沿路去追寻了。 大漠风沙,千里茫茫,一队商队正在羇旅难行,忽然就涌现了数十个流寇劫匪胡乱冲撞,跟随商队的家丁护卫们纷纷拔刀相护。 五姑娘一把掀开车帘,持着马鞭跳下车来,她的五官比之前长开了不少,人也纤细了很多,一贯懵懂无知的目光比幼时更是沉静了良许,见到那些劫匪逃命般的冲散商队而来,她第一时间就甩起鞭子迎了上去。 然而却抽了个空,她只觉轻烟流云一抹随风飘过身侧,一杆银枪横扫已经将逼近她的几个劫匪挑飞了数丈,风起黄沙吹迷了她的双眼,待她跑出沙尘细看,只见一骑白马雪甲银枪,在瀚海飞石中清逸远走,渐渐浓缩成白色一点,她的心里不知道什么在触动,在那里呆呆僵立了许久没有反应。 寒冬夜月,凉风凄凄,荣亚山的冰雪山尖在月色下高洁不染,更见雪影绰然,婉约多姿,那一方月湖已经结起冰层,映着这寒淡月色与浓星密布,宛若银河倾于世间。 宇文靖域等人在玉寒的行驾抵近水月城时加快行程,绕路至水月城北垣,赶在玉寒之前抵达了水月城。 望着这大漠壮丽之景,与他同乘一骑的情儿趴在马背上慢慢吟道:“明月出天山,苍茫云海间。长风几万里,吹度玉门关。汉下白登道,胡窥青海湾。由来征战地,不见有人还。戍客望边色,思归多苦颜。高楼当此夜,叹息未应闲。” 宇文靖域将自己的披风在她的小身体上裹了裹,问:“情儿也会吟诗?” 小女孩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听父亲念起过,所以就记住了。” “哦?那情儿知道这首诗讲的什么吗?” 她歪着小脑袋想了一会儿,道:“好像是在讲一个妻子在思念她离家征戍的丈夫。”她又低下了头,叔父常年征戍边关,身伴长风黄沙,可是家里却没有婶娘念他,承平长公主去得早,叔父也不肯再娶,他一定过得很孤单。 宇文靖域望着那苍茫大漠目光辽远,“那情儿喜欢战争吗?” 小女孩摇了摇头,她抿抿嘴又点了点头,最后皱起好看的小眉头道:“父亲说乱世家国,没有人会喜欢战争,只要打仗就是会死人的,可是若是没有战争又怎么能统一四海换来真正的太平盛世呢?”她懵懂地张脸望他,“大哥哥喜欢战争吗?” 宇文靖域笑了笑,没有答话。 情儿忽然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我明白了!” 宇文靖域好笑道:“鬼丫头,你明白了什么?” “大哥哥不喜欢战争,但喜欢征服的快感!” 宇文靖域眉宇稍固,微微变了神色,看到他的反应,情儿嬉笑着伸出肉肉的小白手指戳了戳他胸前露出的麒麟玉璜,道:“古语曾说:‘麟者,仁兽也。’麒麟口不食生物,足不践生草,为仁德之兽,乃王者的象征。大哥哥将这枚玉璜贴身带着,可见它对你是有特殊的含义,你还告诉情儿你叫麟儿,那说明这个名字更是你父母对你的期许,那在大哥哥心里想来也是自小就潜移默化地将这份期许定为了自己的愿望。你不爱杀戮,可你喜欢征服,因为你要做王者,以仁德之操控纵天下,立于这天下人伏拜的最顶峰!” 听那小女孩侃侃而谈,宇文靖域愣神了好久,他揉了揉她头上的两个总角,“鬼丫头,人不大,书倒读得不少!” 情儿得意的一笑,他说着已经快马扬鞭加快了行程! 是的,他就是要做一个征服天下立于顶峰的王者,那种快感他生来就心向往之! 原舒禾本在北境雪霖郡玉扬翕的王府小住,玉寒前来水月城,二人也奉诏一同陪驾而来,并早玉寒的行驾两日到达了水月城,见过了玉子衿后,二人连同赫连流星一起出了水月城北门来接应宇文靖域。 注意到城门前那并肩而立的一对璧人,霍泱贼笑着驱策着坐骑赶上宇文靖域,“现任未婚妻和旧梦中情人一起来接应你了哦,有没有很激动?” 宇文靖域一鞭子甩在了他的马背上,烈马吃痛瞬间蹬蹄远走,险些把霍泱摔下马背来,得亏他及时拉住了缰绳,“谋杀义兄啊你,臭小子你有没有良心?” 宇文靖域把他的谩骂全作耳旁风,一手护住已经睡去的小女孩,加快速度赶到了玉扬翕等人身前,看到对他笑靥如花一脸热忱的原舒禾,他眼皮不由自主地一跳。 “靖域哥哥!”原舒禾莲步款款就迎了上来,她拈着粉黛传香的绢帕作势就要体贴地去给刚下马的宇文靖域拭汗,宇文靖域避之不及地赶紧后退了几步,引得原舒禾一阵白眼儿。 她身后玉扬翕以拳抵唇憋笑,“好了舒禾,他一路风尘连夜赶来,你就别闹了。” “切!”原舒禾没好气地哼了一声,正要转身才注意到宇文靖域从坐骑上抱下来的小女孩,她不确定地走上去前去看了看那个秀气可爱的孩子,宇文靖域连忙护住又后退了几步,省得这个神经不着调的刁蛮公主心血来潮瞎折腾无辜。 “情儿?”原舒禾拧起了眉头,她瞪着惊讶看他的宇文靖域,“情儿怎么会在你这里?” 宇文靖域看看怀里的小女孩,疑惑问:“你认识她?” “当然认识,她是兰情啊!兰蹇舅父的幼女,今年秋天她母亲带她去西山佛堂给外祖母请安,我还带她玩了好几天呢?她怎么会在你这里?” d 宇文靖域低眉看着怀中的小女孩,嘴角勾出浓浓笑意,他的眼中聚起华亮的光,喃喃道:“水盼兰情,总平生稀见……原来她就是兰情。” o 原舒禾没听懂他在说什么,眼下还有要事,宇文靖域也顾不上再和她多说,将兰情交到她怀中,就和玉扬翕等人急忙进城去见了宇文铮和玉子衿。 不出宇文铮所料,玉寒此来果真是为了传闻中韶烈公主藏在荣亚山中的宝藏,这个传言他在很早以前就在旧原宫人口中得到确切证实确实存在,所以这些年一直在背地里搜寻那幅藏宝图的下落,机缘巧合之下果真让他找到了半幅,这次才会不惜以身犯险前来水月城。 玉泽安插在宫中的亲信得知了这个消息以后立刻通报给了他,既然玉寒西来,太子又年幼,玉泽料定玉寒在离开显阳时必会将监国之权交给他,水月城一行他怕是不能跟随,故而为了找人盯住玉寒,避免那批宝藏真的落在他的手上,他早早地便以顾及玉寒安危为由请他让玉扬翕也带兵跟随,原舒禾与宇文靖域定有婚约,一同带去也是甚可的,玉寒也有这个顾虑,没有多加揣测就同意了。 玉扬翕此次前来明面上是带兵护驾,实际却是玉泽派给宇文铮的使者。 他知道凭玉扬翕一人之力,实难阻拦玉寒,所以退而求其次请求与宇文铮合作,事成所得财宝,东乾与西原瓜分之。 至于玉寒…… 击杀之! 他在给玉扬翕的密函中,对玉寒的处置,只写了这三个字。 “他手上那半份藏宝图从何而来?”玉子衿只看了一眼那密函就错开了目光而言其他,算是默认了玉泽的指示。 得到姑母认可,玉扬翕眼神一亮,父仇可报的热血又重新升腾了起来,他道:“九叔派给我的信使说具体情形他们也不太清楚,只知道是从一个姓烈的江湖游客所得,那人落拓江湖,将祖传的宝剑典当进了当铺,结果被人在那剑身中发现了那半幅藏宝图,后来辗转到了二叔手中。” “姓烈的江湖游客?”玉子衿将疑惑的目光投向宇文铮。 宇文铮也不知所以地摇了摇头。 这时绯雨端着杯盏进来雅间,道:“是原初烈披星大将军的后人。” 那本在韶烈公主手上的藏宝图,如何会到了烈披星将军后人的手上?满屋人向她投去疑惑目光,她解释道:“原初五王之乱,烈将军一力扶持太宗上位,太宗即位后,纳降了诸多原本效忠五王的大臣,韶烈公主恐烈将军功高震主本就难容于太宗,万一再因就有之故招人嫉恨,被小人诋毁失宠于圣前,恐难逃杀身之祸,便将自己手上的那半份藏宝图留给了他做护身符。” 第三十六章 吾志在天下(一) 经绯雨所言,那原倚风所留给玉子衿的半幅藏宝图是来自当年仁明帝临死前所托,传闻中原氏秘传的半幅藏宝图也是确有其事,这更让众人笃定了那在荣亚山中所谓的宝藏恐怕并不是空穴来风。 宇文铮立刻派赫连流星和须赫云拿着那半份藏宝图去了荣亚山侦查,如果是真,那这批宝藏便容不得玉寒染指。 夜色已深,众人散去,绯雨重沏一壶茗茶,在月色幽幽中走向存雪阁的后院,绕过长廊尽头的月形门,过数十步竹林,一道小门就掩映在其后。 这是一方三间居室的方形小院,院墙被竹林松针环绕,轻易不为人所察觉,正中一间雅致的居室中正坐了一个白衣皓雪的身影。 屋内昏暗无烛,只有银色月色凄迷射入轩窗,照在他孤寂瘦削的后背,他正低着头,洁白修长的五指正细细擦拭着一个雪润清透的白玉瓶,他拿起刻刀,在上面细心地开始雕刻起什么,听到有人进门也没有从上面转移开注意力。 见到那白玉瓶,绯雨脚步一颤,一脸痛惜望他,“他们刚都已经离开了,玉寒的行驾明日就会抵达水月城,你……你不想让她知道你在这里吗?” 他没有回答绯雨的问题,始终低着头刀刀凝重地在那白玉瓶上雕刻着。 绯雨闭目落泪,放下茶壶为他斟了一杯热茶,似乎不忍心再看他的孤峭模样,痛心地离开了房间。 第二天正午,玉寒的行驾如时抵达了水月城,宇文铮令宇文靖域将他的行驾迎接到方落成的邑馆后,亲自到了邑馆接待,十几年后两个人再次照面,气氛依旧如当年在泸关外冷冷淡淡,而玉子衿一直站在一旁,脸色冷到了极点,玉寒也由始至终都没有给她一个眼神。 形式流程走了一通,宇文铮知道玉子衿不愿意呆在这里,便带着她打算返回落榻的客栈。 一行人刚走出厅门,正见迎面走来一个穿着异域服饰神采翩然的华美少女,虽然与中原女子相比称不上人间绝色,但那份天生高贵和从容自若一出场就吸引了众人的目光,她嘴角上扬始终带着明媚端庄又昂扬自信的笑意,举止步履透露出大漠女子特有的英姿飒爽与舒朗明快,她走到二人身前郑重施以大漠礼节,“阿史那觉罗见过英成王、英成王妃。” 玉寒此来水月城,宇文铮特以促互市之名也延请了大漠诸国,阿史那觉罗作为开卓国王最疼爱的女儿,此次便被委以重任作为使者来了水月城。 玉子衿没想到居然会在这里遇到阿史那觉罗公主,她看了看宇文铮,上前虚扶了一把,“公主多礼,公主远道而来,一路辛苦,本妃未能亲自出城相迎,还望公主恕本妃怠慢!” 阿史那觉罗摇头笑道:“王妃客气了,阿史那觉罗此来是特奉父命来赴王爷邀约,岂敢说辛苦?”她从袖中掏出一封信双手奉于宇文铮,“这信是临行前父王交与阿史那觉罗,命我带给王爷的,还望王爷亲启。” 说着她微微低下了头,嘴角笑意微收,站在玉子衿身后的霍泱不经意将这一幕收入眼底,他摸摸鼻子忽然感到后背一阵发凉。 宇文铮接过了信,笑说一定亲启,他叮嘱玉子衿先好好照应阿史那觉罗在邑馆下榻,留下蒙成放等人跟随,便先行她一步离开了邑馆。 玉子衿一直感到有些不妙地盯着他手里那封信,待宇文铮走远,阿史那觉罗唤了她好几声才回过神,“抱歉公主,是本妃失态了。” 阿史那觉罗摇摇头表示不在意,又道:“刚刚进邑馆时与小王爷和东乾容仪公主擦肩而过,觉罗虽然远在大漠,但早早就听过容仪公主的芳名,今日一见,果然是这世间难寻的美人。” 她说这话时一直带着浓浓笑意,虽有满心羡慕和失意,却没有露出一丝一毫自轻自贱,对原舒禾的赞誉也是出于由衷夸赞,在提起宇文靖域时,她的爱慕之情和娇羞之态也把握得甚有分寸,没有折损一分属于一国公主该有的尊贵骄傲与大气坦荡,玉子衿不禁对这个少女有了几分赞赏,这是个生来就适合高高在上的女孩! 安排阿史那觉罗在邑馆下榻后,玉子衿回到了下榻的客栈,一进门就见宇文铮在桌前看着那封书信抵眉深思,她走过去拿起摩多写来的那封信细看,果不出所料地笑了笑。 愿成娥皇女英之愿,结两国秦晋之好。 刚从阿史那觉罗的言语里玉子衿就隐约感觉到了她对宇文靖域深深的爱慕之情,这等识大体知进退又富有谋略的一国公主,自会在家国两难的情形下为自己选择最有利的婚姻,他们以为有原舒禾在前,这父女俩必会知难而退,可他们低估了自己儿子的魅力,既有此等少年在前,阿史那觉罗和摩多又岂会再相中其他人? 况且摩多再傻,也不会不知道西原与东乾都对这个天下志在必得,两国又岂会因为这一场联姻而搁置了争霸之战?在他眼里,容仪公主即便嫁入英成王府也不会有多么稳固的地位,倒不如以进为退暂行娥皇女英之计,东乾即便强大,对宇文铮来说也不如他这个大漠友国所能提供的助力大,未来有一日他心爱的女儿未必不能母仪天下!而他委曲爱女与容仪公主共嫁浩清王的请求,宇文铮还真抹不开面拒绝! 玉子衿放下信,一脸愁眉不展,她知道宇文靖域有无尽的报负和野心,作为母亲她要尽她所能帮他助她,娶阿史那觉罗固然会为宇文靖域提供很大的助力,她却不愿儿子为了霸业而拿自己的婚事做筹码,他的妻子只可以是他爱的人。 不管此事可不可以两全,她都不介意为他得罪摩多! 她提笔就要回信给摩多拒婚,这时宇文鹏举固然急匆匆跑了进来道:“四爷,夫人,不好了,小王爷在邑馆门前遇刺了!” “什么?”宇文铮和玉子衿齐齐震惊。 宇文鹏举忙道:“四爷夫人放心,小侯爷只是受了轻伤,但是阿史那觉罗公主为了救小王爷却被歹徒刺伤了!” “公主伤得可严重?具体情况如何细细说来!”宇文铮和玉子衿边往外走边道。 宇文鹏举紧紧跟随在二人身后,说明了事情经过。 方才宇文靖域与玉扬翕和原舒禾自邑馆外返回,在邑馆门前忽然冲出了一帮刺客对宇文靖域出手击杀, 来者数十人武艺高强招招恶毒,幸被宇文靖域和玉扬翕带兵联手击毙于邑馆外,然而却有一个刺客佯装伤亡,趁宇文靖域不备时及时冲出欲给其致命一击,关键时刻是阿史那觉罗冲出为宇文靖域挡了一刀,刀锋深深刺入小腹,伤得极重。 宇文铮和玉子衿赶到邑馆的时候,阿史那觉罗居住的聆风阁已经乱作一团,玉寒听闻邑馆前宇文靖域和阿史那觉罗遇刺,特派了郑彝前来慰问,玉子衿急匆匆跨进门来,只给了郑彝一个冰冷目光便转入了内室。 郑彝一脸讪笑,对宇文铮拜了拜,退出了聆风阁。 床上阿史那觉罗脸色惨白,一头冷汗,腹间鲜血染红一片嫣然,两个随行的西原医女正为她手忙脚乱地包扎着伤口。 宇文靖域一直目不转睛地站在床前看着阿史那觉罗在床上挣扎,见他的小臂有血渗出,玉子衿及时将他叫出了外间唤来沈大夫给他包扎伤口。 在外间等了良久给阿史那觉罗治伤的御医才出来禀报病情,两个御医一脸为难,看宇文靖域等得不耐烦了才一人上前道:“启禀王爷、王妃、小王爷,阿史那觉罗公主的血止住了,”虽然伤得重些,但只要好好吃药调理,伤势是不危机性命的,只是……” “只是什么?”宇文靖域捂着刚包扎好的手臂急切问道。 两个御医倏然下跪,请罪道:“臣等无能,那一刀刺中了公主的太阴内府,以后怕是不能孕育子嗣了!” 宇文靖域不可置信地睁目后退,宇文铮及时按住了他的肩膀,他朝沈大夫使了一个眼色,“你医术一贯高超,贯走偏方,一定要想办法治好公主!” “是!”沈大夫深深地点点头,拎起药箱进了内室。 一盏茶的时间后,沈大夫摇着头走了出来,拱手道:“请王爷恕老朽无能,不过老朽发现一事不知当讲不当讲?” “沈大夫直言便是!”玉子衿道。 沈大夫道:“启禀王爷、王妃,两位御医刚只顾公主外伤,想来未及仔细为公主切脉,老朽刚切公主之脉,发现其脉象沉紧,体虚寒邪,显然自幼宫寒,天生有不育顽症,纵使无今日之伤,他日也实是子嗣艰难!” 一个御医闻言,忙进去仔细为阿史那觉罗仔细把了把脉,出来也是这般言论。 宇文铮和玉子衿闻言眉目微展,玉子衿道:“既然阿史那觉罗天生有此症,那摩多执意将她嫁入英成王府是何意?” 宇文铮看了看内间一直跪在床边的几个阿史那觉罗的亲身侍从,道:“可能连摩父命甚至于阿史那觉罗自己都不知道吧!” 摩多膝下子嗣单薄,素来最疼爱的就是阿史那觉罗这个聪慧过人的女儿,若她真天生有此不治之症,开卓王宫医者又怎敢对摩多轻易透露,沾染杀身之祸? 第三十七章 吾志在天下(二) 几个阿史那觉罗的贴身侍从早已隐约听到外间之言,为首者震惊不已的同时已经来到外间行礼轻罪,“王爷、王妃容禀,我王一心结好贵国,若早知公主有此隐疾,如何会冒着得罪王爷的危险执意求婚浩清王殿下,此事我王实不知情,乃宫中医者刻意藏奸不报,还请王爷明察,莫伤了两国情分!” 宇文铮摆摆手挥退了这人,与玉子衿和宇文靖域共同往聆风阁外走去,他从袖中抽出一封信函交给宇文靖域,“麟儿,撇开摩多知不知情一说,不管阿史那觉罗公主是否有能力孕育子嗣,今日她都为你舍命相救身受重伤,这份恩情我宇文家不能不报,可也不能以舍终身幸福为报,这是摩多写给为父的信函,事关你的终身,由你自己决定!你拒绝也好,接纳也好,一切听你自己的心意!” 宇文靖域接过后并没有打开,他静静凝视着手中信笺,目如星耀释然一笑,忽对宇文铮和玉子衿拱手行礼道:“孩儿想好了,请父亲和母亲致书摩多大王,孩儿欲求尚阿史那觉罗公主为正室!” 宇文铮不出所料地陷入沉默,玉子衿则蓦然睁大了双眼,“麟儿,阿史那虽然对英成王府有恩,可她天生不治之症却不在英成王府,此事我们并不理屈,纵使拒婚摩多也不会有甚言论!” 宇文靖域眺望着风沙起舞的辽阔瀚海风光淡笑,“孩儿不是为了报恩,是为了心中抱负!” “可你的心里并不喜欢阿史那觉罗!” “她也不需要孩儿的喜欢!”宇文靖域微笑着打断了她,“这种聪明人,我只要给她足够的敬重,对她来说就足够了”。 “母亲并非世俗之见,阿史那觉罗若无力孕育,那你们岂非……到那时这时可不只是你的困境,她亦会处境艰难。” “正是因为如此,孩儿才非娶她不可,宇文家的后嗣不留异域之血,摩多也便不再有机会多有图谋,而且他会因为这件事永远地念孩儿之情。”宇文靖域对还有些不认可的玉子衿笃定一笑,“父亲志在母亲,孩儿志在天下。” 玉子衿凝视着他陷入沉默,两人共看着那少年容色释然,目光笃远,转身走下了石阶,身心笔直步履有致地走向了聆风阁院子中央。 那里,玉扬翕和原舒禾正进院来。 原舒禾艳冠天下,走到哪里都是令人难以忽视的存在,可此时又多了两个这一时代最出众耀目的美少年身姿颀长于中庭两厢对立,顿时中庭之地夺去了所有人的目光。 他们二人相视一笑,只闻少年气润声朗的话语在这时渐次传开。 “久闻东乾雪霖王殿下面如冠玉,容惊凡世,更是战功赫赫勋定北境,今日一见果尔不凡!昔小王爱慕容仪公主,力求父亲致书贵国陛下允赐,竟不知公主与殿下已有婚约,实乃唐突之至!夺人妻者,鼠辈也,小王虽不乞百世流芳,亦不想诟于后人,古语常言:‘美人配英雄。’小王爱慕美人,只想凭自己的能力去获取芳心,你我武者当以武力定真章迎美人,今日小王想为公主与殿下相较一场,不置可否?” 玉扬翕墨羽长眉微展,摄魂朱容绽放一抹流彩笑意,“好,就依小王爷之言,小王爷想如何相较,扬翕一定奉陪!” 宇文靖域瞬如风走,只消一眨眼的功夫已经从守卫身上解下了两把弓箭,他长臂一伸将其中一把弓箭递与玉扬翕,“半袖香时辰内,百发百中者胜,若殿下赢了,小王与公主之婚约取消,并愿与殿下结为莫逆,祝二位百世结好。若小王赢了,那殿下便只有忍痛割爱了!” 聆风阁外霍泱及时把自己的大头钻了进来大声问:“那要是平手了呢?” 宇文靖域朗声道:“如若平手,那便由公主自己决定!” “好!”玉扬翕一把接过弓箭,两个少年,一黑一白,一浩然一温宥,并肩向门外走去。 宇文铮和玉子衿相视一眼,紧跟着也下了楼。 院外早有士兵摆起了箭靶,守卫、侍者以及各国使臣纷纷前来围观,连诸多东乾和西原的大将都忍不住前来驻足。 要知道,那不只是东西两国新一代少年人中两个武艺最高者的比试,更是南北两神射的高低决断。 兰飒和蒙成放一南一北两神射,从年少从军至今齐名二十载,一直未有胜负定论,宇文靖域和玉扬翕的箭术自小得这二人亲传,今日二人的胜负自然就是兰飒与蒙成放的胜负。 燃香已起,壮哉少年并肩而立,三箭同出矢无虚发,叫好声连连不绝,两方德高望重的几个大将站在他们身后也不由深深感叹后世小辈青出于蓝。 回廊下,兰飒白袍银甲风尘方归,看到那两个神勇绝世的少年不由笑了笑,另一方蒙成放隔着数丈对他颔首微笑,他回以一笑,一手抱着自己的头盔转身朝玉寒下榻的地方而去。 过月形门时,他与站在廊下的玉子衿擦肩而过,两个人相视一笑错开了目光,一切种种流于过往,尽在不言中。 箭箭如飞,无一脱靶。 待半柱香燃尽,两个人得箭筒也已空了。 一百箭,射无虚发,竟成平手! 于此最终的决定便落在了原舒禾身上。 阳光下,一袭丁香色纹锦镂织如意裙的原舒禾信步翩翩婀娜而出走向吗两个同时含笑注视着她的少年,她浅笑端庄,钗黛素雅,一颦一笑都可当绝艳倾城之色。 她走至宇文靖域身前驻足,就在众人都以为她会选择宇文靖域时,她却福身施了一礼,神色愧然,“还记幼时小王爷质住京中,风藻宫莲湖旁,常与君赏月亭下,语呢痴喃,幼时情谊容仪做知己之交,实不想小王爷厚爱容仪惊生眷念一个情,只可惜容仪福薄,实难当侯爷厚爱,但请君将怜我意付与他人可?” 她说着已经眼眶湿润,低首襟湿。 宇文靖域仰首长叹,“公主既然无心,靖域也断不敢强求,只望卿余生静好,和安顺遂,靖域……无念矣!”气氛一时转为伤感低沉,他从袖中掏出一支做工精致灵巧的金簪插入原舒禾发髻,顺势又取下了她额心光泽莹润的紫玉眉心坠,“我楚难乐川素有金箭雕羽聘佳人的惯例,靖域既然不得公主,也但请公主兽下此簪以做靖域平生之慰。公主时长佩戴的这眉心坠还请留给靖域做个纪念吧!” 原舒禾伤感地低头撑好,这二人相别一幕令观者无不感之。 没有人注意到二人身旁玉扬略微抽搐的表情,那个距离下,全场唯有他听到了二人掺杂在那伤感低迷气氛下的对话。 “这簪子明明是霍泱掏耳屎的,你干嘛插我投上?你还我的眉心坠,宇文靖域,本公主要杀了你!”原舒禾作势拭泪。 宇文靖域伤感望天,“这紫玉本来就是我的,上一次你来西原收刮我那么多东西,我取一件回来怎么了?你刚一开口就不可挽救地让所有人都以为本王从小就爱慕你,这事估计不可避免地要成为当今后世野史家的撰述题材了,本王的千古英名都毁在你个死丫头手里了!” “毁你怎么了,毁的就是你!” 玉扬翕无语望天,大漠寒冬以袖拭汗。 宇文靖域说的没错,不止后世野史家,即便如旧原正史亦曾将一代帝王定乾帝年少时曾爱慕容仪公主的事故写入史册。 《旧原书公主列传》有载:“容仪公主,姑射如神,玉仪袅娜,有瑰丽天下之容,艳绝中原之妙,甚定乾帝少时一见亦惊为天人,爱慕恳乞,不得,怀公主之饰于怀,夙夜思之,眷念永生。至一统天下成四海之君,仍心念之,兰后初入宫,侍上,额有配饰,正契公主之物,圣见之心悦,乃与专宠。” 霍泱脚步颤抖地一步一停爬上屋顶,他半趴在屋檐旁,对一个眼神也不给他自顾喝酒的宇文靖域嬉皮笑脸道:“那啥,天那么冷,还是少喝点吧,着了凉就不好了!” 宇文靖域猛灌一口酒,道:“有多远滚多远,三个月内别让我看到你!” 霍泱没底气地一甩袖子,“哎呀多大点事呀,我不就是一个嘴没把门把你的终身大事搭进去了,我也没想到阿史那觉罗会当真啊,我说……” 宇文靖域这时不耐烦地放下了酒壶,他抿抿嘴唇及时闭上了嘴,“我走,我这就走!” 宇文靖域揉揉额头,拿起酒壶正要继续喝,身后瓦片被人踩出响动,他彻底没了耐性,“我的话你听不懂吗?叫你滚远点!” “大哥哥,你还在生情儿的气啊?”兰情停住了脚,有些不稳当地站在那里小心看他。 宇文靖域回头,正见一个小小的人裹在狐毛披风里,像个小肉球只露出了一张小脸,正小心翼翼地站在那里,他无奈一笑,伸手将她抱了过来放在他身边坐着,“你怎么来了?” 兰情憋憋嘴,“我跟叔叔一起来的,刚进客栈就看你一人在这里坐着,就让侍卫把我抱了上来,大哥哥,你是不是不高兴啊,是不是在生气情儿骗了你?” “没有,大哥哥只是心情不好,不怪情儿。” “心情不好,那是不是因为舒禾姐姐?”兰情皱起了小眉头,她拍拍宇文靖域的肩膀,一副语重心长,“世间之事不可强求,大哥哥你要放开,就算舒禾姐姐她选了三哥哥,你也是可以有别的姑娘喜欢的,看你一个人在这里难过喝酒,舒禾姐姐心里想必也不是好过的。” 宇文靖域额角抽搐地哼哧了一下鼻子,“我为她难过喝酒?她心里不好过?这些话谁跟你说的?” “邑馆的人都这么说啊!”兰情道。 “小孩子不要听人胡说八道!”宇文靖域皮笑肉不笑地捏了捏她的小脸,随手从怀里拿出白日那枚眉心坠戴在她的头上,垂在额角煞是机灵好看,他起身抱起兰情,“走,大哥哥送你回去睡觉!” 冷风过耳,星月如流,一大一小两个人已经飞下屋檐而去。 兰飒与玉子衿站在回廊处看着两人嬉笑着离去,不由想起幼时时光,岁月荏苒,距离他们幼时这般嬉闹竟已经过去二十年。 “子衿,你知道我的来意吗?” “我猜到了。”玉子衿点点头,“表哥,你一贯淡泊宁静,不乐权势之争,玉家内部的争夺你还是莫要卷进去了,不管九弟要做什么,也不管玉寒要做什么,我只希望你能置身事外!” “好,我答应你!” 第三十八章 月移笙歌落(一) 《明月入怀多少事》第三十八章 月移笙歌落(一)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三十九章 月移笙歌落(二) 《明月入怀多少事》第三十九章 月移笙歌落(二)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四十章 月移笙歌落(三) 《明月入怀多少事》第四十章 月移笙歌落(三)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四十一章 月移笙歌落(四) 《明月入怀多少事》第四十一章 月移笙歌落(四)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四十二章 月移笙歌落(五) 《明月入怀多少事》第四十二章 月移笙歌落(五)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四十三章 月移笙歌落(六) 这个新春到底是在水月城度过了,各国风物云集,烟彩琉璃彻晓声的新年令这个城市显得更加繁华盛极。 在宇文铮和玉子衿身上的伤好了大概后,因朝中事务繁多,宇文靖域就先行离开了水月城赶回泷州处理政务。而玉寒,东乾则宣布他重病暂留驿馆,内有苏澜旖,外有玉扬翕,玉寒早已无力再传唤亲信,关于他们为何还没有打算启程离开,想是要拖延行程,让玉寒病死途中免得回朝生出波折吧!其他的事情玉子衿没有问起,苏澜旖来求见过她两次,她让人拒了。 正月十五这日,她与宇文铮二人一起去了灯市,耀彩流离,光火闪耀,熙熙攘攘人笑乐。 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 他们都很喜欢这种景象,灼灼花色,万家灯火,冰冷的寒风中却有流入心田的暖意。 就在这人群里,他们十指紧扣慢慢走着,一直走到人烟寥落,灯火熄散。 有一持剑之人走到他们面前行礼,“二位,我家公子有请。” “公子?”玉子衿顺着他指的方向看着前方的那间酒楼,那人点了点头,她与宇文铮相视一眼,随他而去。 夜风拂动杏帘,凄凄惶惶摇招在漆黑夜空,酒楼中大堂空旷冷清,只有一人锦云华服,仪表沉寂,正在一杯一杯地饮着凉酒。 看到那个熟悉的背影,玉子衿热切地加快了脚步,“九弟?” 玉泽紧握着酒杯搁置在桌上,慢慢回头,见到她背后的宇文铮时气息更冷,他又自斟一杯酒问:“我是该叫你二姐还是英成王妃?” 玉子衿忽然停住了脚步,她黯然低头,“你都知道了吧” “我不该知道吗?”玉泽凄凄一笑起身,“你当真是骗得我好苦!我原只道你是因为丧夫丧子而心碎欲绝,不肯再留在显阳看那物是人非才远去不归,只原来只原来你的心早就背叛了父亲,背叛了玉家,还和这个人接连生下两个孽子!” 玉子衿欲诉无言,只默默流泪,玉泽勃然升起怒火指着宇文铮对她质问:“你说话啊,你倒是给我一个交代啊,你若少时对他情有所钟那还情有可原,可玉璧之战后父亲是如何急火攻心而早早离世,这你比谁都清楚,宇文铮他纵使不负全责,也脱不了干系,你背叛父亲,背叛玉家,在违逆父母入宫之后,又转投他的身边,你对得起玉家对你的抚育吗?” “不,不是的泽儿,你听我说” “我不要听!”玉泽挥开了她的手,以腕支撑在桌边疲惫地闭上了眼睛,天知道这几年他经历了些什么,当年出使出云方一离国,他就接到了大姐离世的消息,还没从这伤痛里走出,便传出了中宁王府被诛的事,他满心牵念把他一手带大的二姐,一路风尘从出云匆匆赶回,没想到她却已经离开了显阳,玉寒要宣布她死讯的时候,他冒着得罪玉寒的风险据理相争,不为留住她的尊位,只想留住她的身份,纵使她无心再回玉氏,他都是她的姐姐,都是玉家人,这个身份不该那么早就被镌刻在青碑上,而她生者无名。 然而他错了,这个身份是她自己不要了的。如果不是这几年一直没有找到她,如果不是他察觉出每当他提起二姐时,母亲和小弟不对的神情,他根本就不会想到在临行前去逼问小弟她的去向。从显阳到水月城,这一路走来,现在他都难以置信他从小最敬爱的二姐居然做了玉家的叛徒,委身了父亲毕生的死敌宇文铮! 夜愈加静谧了下来,他半仰头颅闭了闭眼,似乎做了一个重大的决定,他反身抓住玉子衿的双肩一字一句道:“我给你两个选择,第一,立刻跟我回国,现在整个东乾都控制在我的手上,他已经没有能力再奈我何,只要你回去我自有办法可以恢复你的身份,我们姐弟大可忘掉这些事情,相待依旧如初,如果你想要,我可以给你远高于英成王妃这个身份所拥有的尊荣,凭你的才能你可以入朝参政,实现你小时候就超于寻常女子的抱负,我还要扩大你的封地,把整个岱东之地予你,你会是我东乾立国以来第一个流芳朝野百世扬名的岱东长公主!” 玉子衿流着泪摇了摇头,“泽儿,二姐早就已经没有力气了,你知不知道,我现在只想留在我爱的人和我的孩子身边,我从来没有想过要背叛父亲、背叛玉家,当初父亲之死是哀于玉璧之战,阿铮他没有错的,他是东乾的敌人,却从来都不是我们的仇人!” 玉泽溃败地笑了笑,手一松放开了她的双肩,他眼中聚出水光,道:“你还在向着他,那么说你是选择第二条路了?” 玉子衿蓦然瞪大了双眼迷惘看他,“第二条路?” “你不跟我走,那就是要和我恩断义绝了!”玉泽从袖中拔出一把匕首,玉指微扬甩开了自己的淡金色衣袂,利刃裂锦,决绝无情,那飞扬的一片衣角如巨大雪花凄零落在了玉子衿眼前,他无情道:“至此之后,你我之间犹如此衣,手足情尽,恩断义绝,再无瓜葛!” “不不”玉子衿哭着就要去拽住玉泽,她之所以不敢告诉他,就是怕这一天的到来,她一直不敢想他如果知道了她和阿铮的关系会怎么看怎么想她这个姐姐,她怕他怪她,怕他不理解她,甚至要与她恩断义绝,可是这一天还是来了,就算她是活该,但她也不想有一天会被自己带大的亲弟弟这样唾弃,她知道这些年他过得艰难,也曾深深恨着自己的逃避无能,把母亲和小弟丢给他一人承担,可是她真的不能再离开阿铮了,她欠了他和麟儿半生,只剩了余生不知还剩几许的时光来尽力弥补。 然而玉泽一直没有去看她,冰冷地甩开了她的手后就径直离开了酒楼,没有一丝心软留情,她肝胆俱碎靠在了宇文铮身上,紧攥着那一节衣角泣不成声。 隔日,玉泽命使者知会了宇文铮,三日后即将请玉寒行驾归国养病,东乾之人迟迟未离开,便是在等玉泽的到来,玉子衿再来驿馆时,玉泽没有再见他,她反倒遇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赵蕴汐站在廊下对她淡淡一笑,秀丽容颜漠而疏离,“许久不见,二姐。” 回想当初她和玉泽两小无猜一起嬉闹的日子,玉子衿暗暗一算竟也有十几年了,她也有十多年没有见过这个女孩儿了,点点头道:“是许久不见了,你还好吗?” 赵蕴汐低沉的眼角流露出讽刺,“好吗?父兄惨死,生母病逝,只剩幼弟相依,在二姐看来当然是好的。” 从赵蕴汐一出现,玉子衿就从她的眼神中解读出了那份不同曾经的冷漠,她明白她一直在怨玉家,当然也包括她这个令赵家一夜倾亡的始作俑者,换做她也绝不可能会当做若无其事,不过那件事她并没有错,再来一次也依然会做出和曾经一样的选择,否则,死的人就会是她的父兄。 “蕴汐,你父兄之事是我一手所为,你要恨便恨我吧,这件事和九弟无关,他一心爱你护你,即便你心里有怨,也请斟酌待他,毕竟现在他的身边能让他真心相待,又肯真心待他的人已经不多了。” 赵蕴汐犹为动容,阖目落泪轻轻叹息了一声,她没有回话,转身沿着花间小道往来路折返。 小路尽处,苏澜旖穿着茜色撒花掐丝长裙袅娜多姿款款而来,两个女子一清姿高雅,一娇艳动人,彼此擦肩而过时一个秀唇冷笑,一个眉眼讥诮,谁都没有给对方一个多余的眼神。 玉子衿见到这一幕蹙起眉峰,她早就看出苏澜旖对玉泽心思不浅,但没有想到她和赵蕴汐竟有交锋,而诸葛瑜音和韶忻公主她虽然没有见过,但听传闻也知这二人不是什么省油的灯,被这四个女人伴在身侧,以后他如何能安? 苏澜旖走到她的身边,依旧如那日亲切地挽住了她的手,“二姐,前些日子你怎么不肯见我?” 玉子衿冷笑,倏然将手抽了出来,“澜旖,你虽不是我看着长大,但我们份属表姐妹,血缘亲厚,有些戏码你大可以不在我面前唱。” “二姐在说什么?澜旖没怎么听懂。”苏澜旖现出一脸疑惑。 玉子衿直直看着她的双眼,似一眼望穿了她的内心,“你不知道吗?那我说与你听。季戈表面上效忠玉寒,实际上却是九弟的人,我一直在奇怪,他明明知道了我的身份,明明知道了瀚儿和麟儿是我的骨血,既然他是九弟的人,为什么在地宫中时却迟迟不对我们母子施手相救,反倒是在玉寒最后奄奄一息时才对他下手,后来我明白了,他的本意不只是要除掉玉寒,更是想让阿铮和他唯一的两条血脉都死在那里。九弟当时远在显阳,根本不可能会对他下这种命令,即便他恨我恨阿铮,也绝不会对我的孩子狠心下杀手,而能以他的命令指使季戈的人只有你,甚至于当初在驿馆出现的那些刺杀麟儿的杀手也是受雇于你,你急功近利想帮九弟早日登位,以求早日解脱自己在玉寒身边的囹圄困境,甚至不惜豪赌得更大些,为他在水月城一次扫清所有障碍,以求他日一统天下,你便是最大的功臣!” 苏澜旖开始脸上心虚,后来便是转为淡淡讥笑,她点点头承认了自己的所作所为,“二姐就是二姐,澜旖果然瞒不过你的眼睛,不错,我就是要为他扫清所有的障碍,那样他才能毫不忽视我的存在!我是玉寒的妃子怎么了,只要我对他有足够的用处,待他登基,我未必不会是新朝的贵妃,甚至于皇后!待我立于万人之上,莫说明家,就是这世间也再不敢有人对我有所轻视,我和我母亲所失去的,我通通都要加倍讨回来!” 她话音刚落,玉子衿已经一把捏住了她的下巴,手上的力道逐渐加重,苏澜旖的脸已经变形,她在她耳边警告道:“你最好给我管好自己的手,别妄想在东乾兴风作浪,你若敢动明家,第一个不会放过你的人就是我母亲,即便你是她的亲侄女,她也照样会要了你的命!” 她一把松手将苏澜旖扔在地上,不去看那张喘着粗气的愤恨面孔,她冷冷地拂袖而去,“记住我的警告!” 第四十四章 月移笙歌落(七) 东乾天纬六年正月,玉寒于水月城返回显阳途中病逝,谥号元襄帝,于同年仲秋葬于显阳北郊珵崆平台,贵妃苏氏感先帝隆恩,以死殉葬。同月,群臣以太子年幼难祧国之重任请平阳王登基大宝,玉泽辞之不受,群臣再请,玉扬旌亦承沈后之意请王叔即位,玉泽乃受,于三月初八登基于德安殿,立尊寡嫂沈皇后为慧静皇后,奉请养居于安乐宫,玉扬旌为霖阳王,食邑万户。 同月,诏封正妃诸葛氏为皇后,晋封侧妃出云国韶忻公主为贵妃,侧妃赵氏为宸妃。因感舅父崇溪郡王自幼教携有功,特晋爵为亲王,册其义女明氏入宫为贵妃。 次月,平故长兴王玉亓之冤案,诏返其流于海外二子归国,加爵封袭,迁玉亓之遗骨入皇陵重以下葬,因玉亓故被牵连之官员亦随之平反。 同年九月,墒山围猎,玉氏宗族子孙俱往,霖阳王坠马重伤,不日,卒。慧静皇后哀不自胜,于佛堂自缢身亡。 十月,诏令天下,元襄帝病死事有蹊跷,与西原交恶反目,集结大军,发兵西原! 玉子衿挥退了侍卫,默不作声端着一碗汤药进了房间。 他果然没有放过扬旌和凝嘉 宇文铮正半靠在床上看着一本书,看到她进房来,将书本搁置,拉着她的手坐到了床前,“你的手怎么这么凉,入秋了,可要再多添些衣服。” 玉子衿木然点了点头,喂他把药喝下,正想让连翘去拿几颗当初为了哄姣姣吃药备下的桂花糖,才想起姣姣精神大好以后就去了水月城与绯雨作伴,留下的桂花糖也已经吃完了,宇文铮表示不在意,让她坐着别动,就那样陪在他的身边就已经不苦了。 窗外的落叶淅淅零零飘落,那一树灿灿金黄已经到了暮景,马上就要落地成泥了。 他知道,自己的日子也快到了。 血莲还了他的魂,却补不了他的寿命,这一年多与的相依相伴,也是上苍怜悯,他也早已不求其他了。 玉子衿摸了摸他已经有几丝银白的鬓角,看他脸色苍白,眼角竟有了可怕的细纹,惶惶问:“你感觉怎么样了?可好些了?” 宇文铮笑拍她的手臂,“人生再长不过百岁,我再好还能活成个大王八不成?我可不要学那个人!” 玉子衿拧他一把,“一大把年纪了没个正经。”想起原倚风她有些沉下了眼神,没有再去看宇文铮,良久她摸着鬓间从水月城回来就一直未取下的青玉簪道了一声“对不起”。 宇文铮并未介怀,他摸着她的脸庞笑道:“你不必跟我说对不起,我一直都知道,你的心里终究是有了他。十几载相伴,没有爱也有亲情,不论是你习惯了他的存在,还是对他产生了感情,他都早已成为你生命里的一部分,你又不是凉薄之人,这又有什么可歉疚的?” 玉子衿一时哽咽,宇文铮看天色不早了,便叫她去看看宇文少擎睡醒了没,她方一离开,他便换来了宇文鹏举,问:“出了什么事?” 宇文鹏举看看门外玉子衿已经走远,将东乾之事如实相告。 宇文铮望着廊外落叶铺阶,橘黄遍地,挥退了他。 钟罄寺的山茶这一年开得格外鲜妍,秋季花期也分外长,因宇文铮身子之故,二人一直没有来得及看,许是怕再也捕捉不到那凄艳之色了,在花瓣尽数零落前,宇文铮还是执意带玉子衿来了此处。 那年玉子衿被乐昌所掳时,钟罄寺的大火祸及山门,大部分山茶惨遭火吻,仅剩下的半路山茶宇文铮特让宇文鹏举寻了泷州最有名的花匠细心培养,植入花盆,并在山门前修筑了九百九十九级石阶,重新将那些山茶盆盆衔接摆放在了山门前的石阶上。这一路繁花,嫣然相伴,至此便成了钟罄寺的一景,英成王与王妃伉俪情深之事也广为传唱,有“石阶九百九十九,钟罄山茶连尾头”一说。 两人站在石阶下,正看着那一路只剩最后繁华的山茶,这时一个身穿布衣头戴草帽的老人逐渐走进,他声音醇厚,笑意淡淡,“英成王,长公主,老朽久违了。” 宇文铮和玉子衿疑虑相视,有些不可置信地看了看那个老人,齐声道:“苏先生?” 来人正是昔日玉策座下第一谋士——苏净苏文谙。 自玉策故去,他便归隐金州瑛山,时赴瑛山书院讲课授学,居处闲淡,苏醴死后,他失去了唯一的独女,自那放游江湖,巡散天下,已经有许久没有人见过他的踪迹了。 褚悠正跟随在宇文铮与玉子衿一行,见到苏净,二人不禁都热泪盈眶,他们师兄弟两人自年少时就互不相容,彼此争斗了一生,岁月匆匆那么快就已经暮年老朽,眼看一生不余几岁,曾经的恩与怨也早就随风渐消了。 玉子衿一贯敬重苏净,见他在此,不禁心生如见先父的殷切之情,“苏先生,您怎么会在此?扬彦和扬阅已经被从海外接回了显阳,六弟和苏醴也已经平反了” 苏净笑着点点头,“我知道,我此次便是要东去显阳,路经此地,见英成王府人马出行,便想是长公主和英成王来了此处,特来会会故人。” “苏先生,是玉家对不起您”玉子衿愧疚道。 苏净挥了挥手,“一切都是自己的选择,说不得谁对得起或对不起谁!醴儿和六公子,虽是人为之祸,也是时也命也,扬彦和扬阅性情张狂,肖像其父,纵有九公子爱护,但身边也不能无亲近之人用心督导,我这次去显阳便想留在他们身边,权算我这个做父亲的为醴儿尽最后一份力吧,我没能救得了她,最起码也要看住两个外孙不能再犯错!” “再犯错?您是说扬旌坠马是”玉子衿逐渐反应过来,见到苏净痛苦闭目,她没有再继续往下说。 苏净摇了摇头,转身向山下走去,“错生名利场,缠于名利事,便该做好准备身做枉死鬼,这世间有几人能看开,又有几人在最后能功成身退呢?” 他渐渐走远,一生精于算计谋略的人,最后却成了看得最开的人。 年关将至,杨栎携礼入府,探宇文铮病情,宇文铮亲身相待,言及久病无力,杨将军神武将才,有辅国之能,恳将少子相托,杨栎泣涕不已,连连相辞不敢受,至午夜方从英成王府哀伤而归,由宇文靖域亲身送出府门。 宇文靖域返家入室,宇文铮正面色苍白坐在卧榻,他淡看坐下几位脸色伤痛的忠心大将,道:“我死之后,杨栎必反,现托孤二子与诸位,二子他日若有能才可成事,还请诸位不吝佐之,铮在九泉之下感激不尽!” 须擒风、蒙成方和赫连熊熊等人不禁英雄落泪,纷纷单膝下跪,“末将愿肝脑涂地,护卫幼主!” 宇文铮点点头,令宇文靖域一一扶起了几位大将,他抓住儿子的肩膀,指指一脸沉重的褚悠道:“褚先生教你成人,所传文习不亚乃父,他日功成当拜相父之荣!” 宇文靖域强忍着不让眼中的泪落下,重重对他点头,“是,孩儿定会记得父亲所托,他日不论荣辱,必会厚待诸位叔伯和师傅!” 宇文铮满意的点点头,吩咐他送了诸位将军出门,只留下了霍衍庭一人。 待宇文靖域回来,玉子衿正从房中披着衣服起身出门,见到宇文靖域她问:“这么晚了,你父亲怎么还宣诸位将军过府,是出了什么事吗?” “没什么,只是有些事情儿子没处理好,才劳烦父亲出面。”宇文靖域走过来帮她穿好衣服,母子二人同往书房而去。 霍衍庭这时正出书房门,与玉子衿走了个对头,他看着她不复往昔神采的木然脸色,叹息一声道:“子衿,你这些日子精神不是太好,我叫佩月来府中陪你两日吧!” 玉子衿反应有些慢地点了点头,“嗯,好。”他扶着宇文靖域的手进屋,后知后觉地感觉出最近府中的气氛有些不对,直到看到榻上温和看她的宇文铮,才露出一丝笑容过去握住了他的手,“我下午只是想躺躺,没想到一睁开眼睛就到深夜了,你怎么也不叫我?” “你日日要照顾我,还要照顾瀚儿,已经许久没有好好安歇了,难得睡得那么香,我怎么舍得叫你?”宇文铮刮刮她的鼻子,熠熠星目如清波春水,溢荡暖情。 看到父母的这番情景,宇文靖域终于忍不住泪落,他转身就出了房门。 “这孩子怎么了?”玉子衿呆呆问。 “他没事,只是办错事被我骂了。” “他是我生的,你做什么要骂他?”玉子衿瞪他。 “好好好,不骂!”宇文铮无奈一笑,他把玉子衿紧紧抱在怀里,一滴泪划过俊逸鼻尖,落在了她的发丝里,“子衿,下辈子如果我们再相遇,你可一定不要再把我一个人丢下了,一定要老老实实在我身边,陪我一辈子才行。” “嗯,我会的,再遇见你,我一定会像个狗皮膏药一样死死地贴着你,撕都撕不掉!可是,我们会有下辈子吗?” “会的,一定会的!下辈子原倚风如果再敢出现,管他是公子世子还是皇帝,我一定打断他的腿,让他离你远远的,爬也爬不到你身边,你说好不好?”他说笑着一摸她的脸,才发现她已经沉沉睡去了,最后在那樱唇携取一抹芬芳,他将她紧紧拢在怀中泪湿面颊“子衿,对不起,说好不要比你先走,我可能要食言了” 清晨的第一缕阳光照开玉子衿的双眼的时候,她被那入窗的一阵寒吹得打了个机灵,默默拉了拉自己的衣服,她把宇文铮身上的披风又给他拉了拉,触及他的脸颊时才发现是那样的凉,“哎呀阿铮,都是我不好,肯定害你着凉了,阿铮?” 她蓦然陷入了沉默,看着那如刀钩雕刻栩栩如生的精致容颜,她紧紧抓住了他还护在她腰际的双手,她将自己的双手贴合在那一双带有厚茧的掌心里放在他的胸前,埋首进他已经没有温度的怀抱。 “阿铮,你累了对不对,,累了那你就好好睡吧!这次你的悠儿会一直在你身边守着你,不会再把你一个人丢下” 西原承兴十五年除夕夜,英成王宇文铮薨逝,享年不惑,举国哀泣,原明昃特下旨举国隆丧,以悼这一位乱世英雄名臣宿将。 第四十五章 尾声 几尺孝衣白如雪,玉子衿出灵堂,过抄廊,穿后院,走进了腾风园,年前刚进府的三个媵妾徐氏、张氏与梁氏慌忙相迎,“儿妾等参见王太妃!” 玉子衿点点头,令她们免礼,这几人都是出身低等仕宦的官家女子,俱是貌婉心娴,性情淑佳,年龄长宇文靖域一到两岁,她特地让欧阳佩月与柏氏把关筛选过才为宇文靖域纳入了府中,其中徐氏居长,她便将内闱之事交与了她打理。 “王爷昨日一夜未归,今晨回来了可休息了?” 徐氏恭敬答道:“回王太妃,王爷昨夜去军营与将军们议事,天亮回来后就直接去了书房,休息与否望王太妃恕罪,儿妾们不得而知。” 宇文靖域不耽于女色,自三人进府,一直与其相敬如宾,形容淡淡,也鲜少诏谁侍奉左右,徐氏三人虽爱慕宇文靖域英雄年少,却秉性规整,行事规严,也不敢去多加打扰,恐唐突夫君,招惹厌弃,如今府中新丧,更是自谨规矩,免招人谤言先王才去便向王爷献媚邀宠之祸。 玉子衿没有多加责怪,叮嘱三人以后多注意宇文靖域的饮食作息,照顾好他的身体就朝书房的方向走去,她先到书房隔壁的房间看了看熟睡的宇文少擎。 自水月城归来,宇文靖域就把弟弟抱到了自己的园中亲自教养,兄弟俩感情极好,宇文靖域不论走到哪里都要抱着他。 这一年宇文少擎又长开了不少,小脸白白嫩嫩,肉嘟嘟的分外可爱,比别的孩子都要高些壮些,跑得也很快。玉子衿盯着他看了许久,最后亲了亲他的小脸,看他睡梦中露出甜甜微笑才去了隔壁的书房。 宇文靖域正趴在书桌上沉沉睡着,前有东乾大军压境,后有家丧国事在身,他已经好几个昼夜没有合眼了。 玉子衿给他披上锦被,将玉纵览放在他的掌心,泪眼婆娑看着他沉睡的眉眼,“对不起,麟儿,母亲不能再陪着你们兄弟了,你是个好儿子、好兄长,将来也会是个好君王,可我却不是个好母亲……我知道现在东乾大军压境,你却一直在顾虑着我而不肯放手用兵,母亲现在唯一能为你做的,就是成全你的雄心。当年是你父亲和你外祖父相争,如今是你和你九舅舅,你们都是我的亲人,彼此相杀是我这辈子最不愿意看到的事情,可是我这一辈子都在深陷于此。你自小有无上的报负,他同时也有从未隐藏的野心,你们都是母亲重要的人,母亲不想就这样看着你们互相残杀,所以只能离开……我知道,也只有我不在了,你才可以毫无顾虑地去争这个天下,等有一日胜负分明,你们两个人看在我的份上也才会给对方一条生路……” 一个噩梦被惊醒,宇文靖域忽然抬头看了看四周,他揉着自己疼痛欲裂的额头,才注意到了自己工整的书桌和掌心的那一枚玉纵览。 心里有种凉凉的气流淌过,他立即起身走出了书房,徐氏正在园中吩咐下人准备早膳,见他出来忙端庄请安。 “我母亲何时进过我的书房?”宇文靖域急问。 “回王爷,已有半个时辰了……”她话还没说完,宇文靖域的人影已经飞离。 碧波映天,白影成双,她的双脚渐渐没入那犹凉春水。 天下之水,万河相通,不知道这一汪清流浅碧是否会通往那年的风漓城呢?水中是不是也有那个抱她泅水逃生的清举少年?她步步虚浮化鱼而去,似看到那个方离去不久的人音容笑貌犹在,在碧波中向她张开宽广怀抱,她露出如花笑靥向着他急切而去。 “母亲!”岸上遽然回荡着少年这一声撕心裂肺的呼唤,然而世间天高水阔,再没有了她的影子…… 万里之外积雪覆盖的层峦峰谷,有白衣白发的谪仙男子摊开掌心看着那一枚紫砂壶盖倏然泪落,静静将它合于紫砂壶顶,点燃碳火,在那素白山颠为自己沏出一杯醇香茗茶,他低眉淡饮,回味中仿佛又见到了二十几年前古寺中从花雨里走来的那个青衣女孩。 西原承兴十六年新春,英成王逝后,妃殉,丧仪同起,合葬于泷州北原。 那一日,举国哀悼,倾城相送,一身孝衣的宇文靖域自堂中扶灵而出,路过宇文少擎身旁时,他紧紧抓住了幼弟的手,牵他于万人瞩目中一路送父母灵棺出城,宇文少擎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懵懂地紧紧跟在哥哥身边,见到人人哭泣他也跟着哭泣,群臣吏民所见者无不泣涕横流。 霍衍庭一直凄迷地望着那阴沉欲雨的天,他的身旁欧阳佩月哭得肝肠寸断,他又何尝不是痛心疾首?丧仪开始前他曾将一柄玉扇交到了宇文靖域手上,看到那之上所绘的万丈高崖和飘渺云海,宇文靖域疑惑地抬起了头。 那是宇文铮临终前对他的交待。 “我死之后,子衿必会殉我,隆厚陵葬后世也不过为盗墓者逍遥之处,我有一个好去处,到时还劳烦你相助,就将我二人依山为陵,薄葬于那飘渺云海吧!” 三十几载知己相交,这是他最后能为他做的。 数月后,忝卢南下又犯东乾,怀盛大将军兰飒退敌荡宁河以北,彻灭忝卢大军,绝北境之患,未几,急讯入京,决战一役,兰飒身受重伤,不治身亡。其棺椁一月后被北境军马送回显阳,玉泽哀痛不已,下旨为其行以浩大军礼与其妻承平长公主合葬,史记他还曾亲自过府悼念了这位一直视若亲兄的开国大将,整整一夜抚棺叹息,直到天明。 三年后,宇文靖域尚开卓阿史那觉罗公主,同年冬,杨栎反叛,挟天子以矫诏欲诛浩清与英成二王,内战持续半年,宇文靖域成功攻破上洛,诛杀杨氏,平复内乱,救帝后于危难,西原大权稳为其握。 又五年,元宣帝玉泽励精图治,殚竭数年,终英年不治,倏然驾崩,享年三十一岁,传位太子玉扬炎,是为东乾末帝。时东乾幼主昏聩宠幸奸佞,朝中小人当道祸害忠良,诸葛太后**宫闱,元宣帝苦心孤诣营造出的繁华之相迅为上下乌烟之气所染,东乾在新帝登基短短一年之后就呈出末世之相,多数忠臣名将甚至于宗族人员均为昏君奸臣戕害,玉扬炎终惹得天怒人怨,众叛亲离。 观始二年,宇文靖域大肆发兵攻打东乾,玉扬炎疑雪霖王玉扬翕通敌叛国,以毒酒将其鸩杀,雪霖王妃原氏殉之。 至此,东乾将帅凋零,已无人可带兵御敌。 宇文靖域用兵如神,兵分三路直取临中、泸关与江北四州,一路攻破至显阳如入无人之境! 观始三年夏,西原大军围困至显阳城下,广林王玉宇与颍乐王玉扬瑜为保宗族,献城投降,玉扬炎与诸葛太后**于瑶光殿。 三十年后,天下重回一统。 原明昃自知无力承国之重任,献书呈玺,禅位于宇文靖域,宇文靖域尊其为长宁王,以原朝旧都上京为封。 宇文靖域于新年正月初一登基即位,建都泷州,改称中都,定国号“衿”,改元承平,是为定乾帝,尊皇考英成穆王为穆烈皇帝,妣为敦贤皇后。 他登基后的第一道旨意便是下旨厚封玉氏族人,力排众议将岱东天府之国封与玉宇为当朝第一异姓王,玉宇辞之不受,于册封前夜携妻儿逍遥山水而去,宇文靖域改封玉扬瑜岱东王爵,拥岱东重地,享黎民税赋之征,可不上交国库,玉氏承嗣多年后终归玉天一脉。 玉扬瑜谨守臣节,严控宗族,不允三代内族人入朝出仕,教导子孙秉承书香门风,远离朝政。终衿朝一国,玉氏子孙深受皇室敬重,出文学、书法大家无数,享誉一朝,然碍于前朝皇室之身份,又有前人争权相残之祸,玉氏子孙多引前车之鉴,立志淡泊,后世也鲜少有人入朝参政,只出过五位驸马、四位后妃、三代帝师。 而后,南海金氏入朝献礼,宇文靖域钦旨御封金氏族人,又于当月封英成王宇文少擎为安北大将军,带军北上收复旧有领土,宇文少擎年少英雄不负众望,率数万大军成功击散蛮族各部,彻底收复自原末丧乱以来被金兰、忝卢等部落占领的中原疆土,蛮族部落彻底退居北塞荒原,数十年内无力南下。接而,西有大漠诸国,南有出云宛韶,东有海外之国,皆遣使入朝来贺,使者持国主文书愿称臣新朝,永世依附。 宇文靖域天命英武,尊荣齐身,而立之年就已经平定天下,统一四海,有万国来朝,衿朝天下在他手中文武隆盛,人杰辈出,其功绩继往开来无与匹敌,千年盛世的曙光因之而生。 六曲阑干偎碧树,杨柳风轻,展尽黄金缕。 满眼游丝兼落絮,红杏开时,一霎清明雨。 岁月悠转又是承平三年的清明,兰情站在古亭阶前伸手接着那蒙蒙雨丝,眼前高崖入天,云雾环绕,满目苍翠与嫣然,如斯美妙的风景却是这般落红将生的时节,真叫人感伤。 老内侍奉高海拿出一条洁白的帕子仔细地覆盖在她的手上,“贵妃娘娘可仔细些,这季节虽暖,湿雨却潮凉,您怀着身子,可小心冻着玉体!” 兰情娴静柔笑,点点头仔细擦干净了手上的雨水,扶着已经有五个月大的小腹慢慢坐到了石桌旁,宇文靖域摸摸她微凉的手,给她倒了一杯热茶捧在手中,两人正说着闲话儿,兰情忽然惊喜地指了指亭外的山野小路,“你看,他们来了!” 玉扬翕和原舒禾各着一身简洁素衣,如一对平凡夫妻相携而来,但丝毫没有掩去二人的俊美姿容与高贵气质。当年玉扬炎下旨将玉扬翕鸩杀,是玉宇与宇文靖域等人里应外合将夫妻二人救出,世人只以为东乾战神雪霖王已死于皇室倾轧,却不料其尚在人间,宇文靖域本想复他爵位,但他早已厌倦富贵生活,余生只想与原舒禾逍遥天下,二人便隐姓埋名山林草野,做起了一对寻常夫妻。 宇文靖域抬头望着那云海深处,目光悠远而怀念,他笑了笑,“又是一年清明时分,我们上去吧!” “好!”玉扬翕点了点头。 斜坡小路传来马蹄清鸣,清雨古道,草木芳菲,一个剑眉星目的少年正玉辔红缨策马赶来,他穿着玄色捻银丝线绣蟒纹的锦衣,身材颀长,容止出众,见到亭中几人,那桀骜疏狂的眸顿时露出了浓浓笑意,他长臂一扬银灰色的云纹披风,轻昂着舒朗眉宇翻身下马,“大哥,等等我!” 第四十六章 番外之遥知不是雪(一) 遥知不是雪 他生于仁康帝武元二年的元月初一,是被寄予厚望的皇朝嫡长子,尚在襁褓就立为皇储,自小天纵英才慧智无双,那时他的名字叫原承嗣。 武元四年元月初一,膝下子嗣单薄的仁康帝才有了第二个儿子,望着摇篮里那粉嫩雪白的一团儿,他动容地笑着摸了摸这个和他同日生辰的弟弟的脑袋,笑说:“父皇,皇弟如此玉雪可爱,当真像极了父皇宫中一直养着的那只可爱的极品雪域白狐狸,如斯珍奇,儿臣送他一个小字,就叫雪狸儿如何?” 从那,宫中的二皇子便有了这么一个人尽皆知的名字,其人也日益长得肌骨若玉,高洁如雪,人人都道其不愧是历年来最美的上京国色盈妃娘娘所出,将来长大后必是世所罕见的美男子。 当时的他无比地喜欢这个小弟弟,兄弟二人同寝同食,在历来嫡庶相争相仇的原氏,成了一对罕见的异类,以至于他忘记了危机,忽略了盈妃看他的眼神里隐含的异色。 武元八年冬,仁康帝巡幸显阳,紫耀行宫中,他紧紧抓着雪狸的白玉小手登上了那圣洁九合台,重楼殿宇被一夜大雪笼罩,整个紫耀行宫在这高耸入云的九合台顶看去是那样纯洁如幻。 然而最美的不是这雪披宇闼的富丽宫城,是他身旁墨发朱唇,黑目雪肤,裹在狐皮小氅中的雪狸儿,他情不自禁捏了捏他嫩嫩的小脸,指指台下那西北一角花枝隐逸的寒梅,两个人默契一笑,重新牵起小手向着那个方向跑去。 纳兰皇后喜欢梅花,最喜古人咏梅“为容不在貌,独抱孤洁”之句,那是匆匆的时光里,他对素洁雅幽的母后最深的印象。 也正因纳兰皇后是这番清高性情,才注定与日渐奢靡昏聩的仁康帝渐行渐远。 每每看到盈妃那日渐妖娆魅惑的倨傲之态,她总是笑笑不语,连随君巡幸显阳都独自选了梅园这么一个僻静的角落落塌,任那人带着他的宠妃在宸华殿纵情声色。 见到他和雪狸沾染着一身雪花进屋,纳兰皇后依旧对他们二人温柔笑着,令人拿了梅花饼与他们吃。那日他的舅母护国公府少夫人也在,她是宛韶远嫁而来的鄢若公主,腹中正怀着八个月的身孕随他们一起来了显阳,听母后说舅母如果生个女孩儿,将来就要许给他做太子妃,他当时对太子妃的概念还很模糊,只是每每见到舅母隆起的小腹,总要在无人见时去摸一摸,与她说说话,时间一长就成了习惯,雪狸见到,总要偷偷笑他。 夜黑时,盈妃派人来带雪狸回宫,他正骑在侍卫肩头为他攀折那一支开得正艳的红梅,将红梅递到他的手中,他学着太傅的模样对他笑吟:“江南无所有,聊赠一支春。春天虽然还没到,二皇子就先收了我这一番心意吧!” 雪狸接过红梅,对他嘻嘻笑了一声,任由内侍抱着返回宫中。 雪花飘飘,下在那个红梅盎然的寒夜,嫣红与洁白落满他的发丝,他就那样坐在侍卫肩头,停在梅树下看他乖乖窝在内侍怀里,手里紧紧攥着那支红梅,在雪地里渐渐走远,他们两人就那样相视笑着。 那一眼是他们纯真时光里的最后一眼。 当夜,禁军冲入梅园的时候,母后慌忙将他藏在了床下,安静的梅园一阵刀剑乱影,惨叫凄绝,他第一次听见母后声嘶力竭的怒吼,随后一把火,迅速蔓延了整个梅园,火光里他看到了死去的女官、嬷嬷,还有母后和舅母躺在地上渐渐凋零,门外是盈妃得意忘形的笑脸。 沈颐的父亲将他救出火海的时候,他的怀里一直紧紧地抱着那个小婴儿,她是火海里舅母拼尽最后的力气产下的骨血,是母后交到他怀中的嘱托,是他今后唯一的亲人。 她为他取名绯雨,绯色如雨,为的就是永远记住那一夜的腥风血雨。。 武元八年,纳兰皇后深忌仁康帝宠爱盈妃母子,恐与太子地位不保,勾结母族于巡幸途中毒害仁康帝,意欲早日拥立太子登位,圣上大怒,废杀纳兰皇后与太子,诛护国公府满门,改立盈妃高显姿为后,二皇子原延祚为储。 事发后,清河王等宗族大臣迅速赶至显阳立谏仁康帝明察,然仁康帝迷于高显姿日久,对其言其行深信不疑,身边所用惟高显姿所亲,纵幼弟清河王之言亦不为信,朝中大权迅入高显姿一党之手。 那个寒夜特别的冷,他抱着蔫蔫的女婴把身体缩在木炭车厢里,生怕她发出一点声音,出安德门时,车停了,他听见禁军要来排查的声音,翕动的双眼一直紧紧盯着车厢的缝儿往外看。 黑夜里,宫门外的甬道走来一匹白鬃骏马,马上的年轻人清俊雅致,一身玉色锦衣,革带华贵,侍卫认出那是和当今圣上一母同胞的幼弟清河王,纷纷涌过去跪地请安,木炭车这时才趁机驶出了宫外。 走在显阳城狂风大起的寒风里,他没有回头再去看那冰冷的宫城,他只知道总有一日他会再回来,会用自己的方式来看这个已经古老腐朽的皇朝走向毁灭。 武元十五年的霜降,落叶孤伶铺满阶,他在廊下细细清扫着落叶,几个内侍在他身后小声议论着圣上命不久矣,他的心里没有一点波澜,只觉得以往见这落叶纷纷甚是诗意,却从来不知道清扫起来是这样麻烦,他只赶着早些把活干完,这渐冷的天,呆在风口可不舒坦,却不想一个用力把落叶拨到了一个人的锦靴上。 那是云州织造局进贡的最名贵的月华锦,非权贵不能得,何况是做靴子?他在心里意识到自己惹祸了,既把自己投入泥淖,便应有做泥淖的自觉,他放下扫把双膝跪地请罪,“奴才该死!” 那人许久没吱声,他沉住心思一直伏首,那人却笑了笑,声音悦朗如流水潺潺:“别的人犯了过不止请罪,还会顺带一句请求‘恕罪’,你倒是有趣,不给自己求情,请个罪还不咸不淡,这态度倒是少见,明儿来孤身边伺候吧!” 他后知后觉谢恩,一直没有抬头,而那人也早已拂袖而去,只有尾随其后的清河王给了他一个沉郁目光。 是年冬,仁康帝驾崩,太子即位,改元景宁,史称仁明帝,太后高显姿临朝听政,新皇政令行出处处掣肘,大权尽为高显姿及其党羽所掌。 明月如霜,好风如水,清景无限。 他走进龙彰殿的时候,雪狸正和新进宫的昭仪夏侯氏浅笑安然画着峨眉。 他的手很轻巧,骨脉分明,白皙无暇,轻轻几笔远山勾勒,夏侯氏已经露出了半带娇羞的满意微笑,他理理她的鬓发,修了修那黛黑的眉梢道:“凤髻金泥带,龙纹玉掌梳。走来窗下笑相扶,爱道画眉深浅入时无?晴霜,你说你我二人像不像民间绿纱窗下共论娥眉之欢的恩爱夫妻呢?” 夏侯氏闻言更露娇笑,她是个长得格外绮丽高贵的女子,在美女如云的后宫中未必能艳压群芳,却天生有洇美风流之态,令人一眼就很难忘。 见他进殿,她冲他淡淡颔首,适时退到了内殿。 命人将今春新进的两大瓶梅花抱入殿中摆放,他问:“皇上似乎对昭仪娘娘分外特别?” “特别吗?或许是因为她很聪明吧!”雪狸漫不经心回答,并没有将这个话题放在心上,他反倒是折下一支红梅抬头认真问他:“燎原,你说是白梅更好些,还是红梅更好些?” 他面无表情地低眉,“白梅似雪,红梅似血,说来有何不同?” 雪狸皱皱眉,笑言:“白梅似雪,自似我,当然不同!” 不管他置不置可否,那人已经转对侍者吩咐:“叫人将今冬新进的白梅尽数移种去连大总管新搬进的院子,就赐名……存雪阁吧!” 他怔了怔,望着那窗前的一瓶花雪笑道:“好,就叫存雪阁。” 从那,他的园中遍植白梅清然,素洁出尘得恍如九天仙境。 月出花月相宜,雪落梅雪清绝。 他的心里永远藏着十年前梅园的落红血雨,对着这满园傲雪脑海中却都是他的清润神采。 绯雨问他,是不是软了心,他们可以收手。 他摇了摇头。 很早以前,他就已经不配再有心了。 他终究坚持了他的一往无前。 黑白相对,棋子相围,世间局与掌中局,一切都在他的掌控之中,很快他似乎就能看到这个江山在高显姿手中的彻底破败,看到当年的始作俑者们得到该有的报应。可是每每他都很困惑,一直都是雪狸的白子在围困他的黑子,为什么每每最后赢的总是他?似乎一切都在雪狸的掌控之中,他以为控制一切的是自己,其实却不是,那人好像一直在刻意地相让。察觉到这一点的时候,他数年来第一次有了恐慌。 “启禀皇上,大喜!” 一个内侍略带尖锐的传抱声打断了他的思路,对面,雪狸已经放下棋子淡问:“何喜之有?” 内侍道:“方白清河王府有人来报,入夜时清河王妃刚刚诞下了一位小世子!” “真的?”雪狸眉眼弯弯,一贯清润浅淡的他难得露出这惊喜神情,他抚过他的肩膀,迅速地向殿外走去。 地上内侍有些疑惑地向他投去了询问的目光,他信手将黑子扔入棋盒,“皇上手足单薄,如今清河王有了世子,也可补皇上臂膀空虚,快去吩咐下边人摆驾清河王府吧!” “可是现在宫门已经落禁了,太后知道怕是……”内侍有些为难。 他慢慢饮茶,“去吧,有事我担着。” “是!” 第四十七章 番外之遥知不是雪(二) 《明月入怀多少事》第四十七章 番外之遥知不是雪(二)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四十八章 番外之兰玉满庭芳 《明月入怀多少事》第四十八章 番外之兰玉满庭芳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四十九章 番外之杏花吹满头 《明月入怀多少事》第四十九章 番外之杏花吹满头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五十章 番外之旧识春风面 《明月入怀多少事》第五十章 番外之旧识春风面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