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不服》 1.竹山县 鱼不服 作者:天堂放逐者 1.竹山县 山不在高,有仙则名。 不知从哪朝哪代开始,如果一座山没有那么几个虚无缥缈的神怪志异,都不好意思在县志上留名。 这座山上有樵夫遇仙,那座山就来个白狐报恩。在同一座山上,仙人能指路,妖怪要吃人,也不知道仙人与妖怪是怎么和睦相处做邻居的。 读书人笑曰,子不语怪力乱神。 当地的百姓却深信不疑,并且小心翼翼,唯恐得罪了山神,得罪了这些住在山里的精怪。他们口口相传着许进山的忌讳,并要求子孙后代,都遵守不违。 竹山县,就是这样一个地方。 名为竹山,其实境内并没有这么一座山,只是这里青山绿水茂竹,才得了这么一个名号。这里大大小小的山,加起来有十几个,要是按照山头算,那就了。 群山环绕,道路崎岖难行,物产贫瘠,位置偏僻,即使战火席卷中原,也很难烧到这个地方。虽然地方小而贫穷,却很安稳和乐,几乎没有什么大事,县衙每天审来审去的,都是东家一只鸡,西家一堵墙的小事。 县城不大,一条街就到了尽头。 距离县衙大门十来步远的地方,街头第一家铺子挂着药幡,门前的木架上晒着草药,一手脚利索的童子正在忙碌着,他一边翻着簸箕里的草药,一边忍不住瞄向街对面的一个馄饨摊子。 摊主挑着担子,一头是存了火的热汤炉子,一头放着碗筷跟包好的馄饨。有人叫住了,他就放下担子,热乎乎地煮上一碗。吃的人也不讲究,蹲在路边就呼哧呼哧地吃起来。 大冷天的,白雾混着香味不断地飘过来。 药铺的小童忍不住看了一眼又一眼。 就在他悄悄吞口水的时候,馄饨摊主瞧见了这娃子垂涎欲滴的模样,当即笑了笑,捡了一个干净的小碗,舀了一份满满的馄饨汤,走过街就要塞给药铺小童。 “不,牛大叔,我吃过了。”药铺小童连忙推拒。 “半大小子,肚子都饿得快。现在离晚饭还早着呢,快喝了,天冷汤凉得快。”馄饨摊主笑眯眯地说,他还伸头往药铺里张望了一眼,“墨大夫不在?” “墨大夫上山采药了。”药铺小童撩起外衣,小心翼翼地隔着布料捧着碗。 碗有些烫,他怕拿不住。 毕竟年纪小,手上没有那么茧子。 馄饨汤是野山鸡的肉熬出来的,虽然加了不少水,但是闻起来依然很香。 吹了几口气之后,药铺小童慢慢喝了一口,身体都暖和了一些。 “牛大叔的手艺还是这么好。” “哈哈,这还用说。”馄饨摊主收了碗,随口道,“老话都说,冬日是不进山的,墨大夫怎么去了山里?这天寒地冻的,采药太危险了,再说了,能采到什么药啊?” 药铺小童挠了挠头,郁闷地说:“我也不知道,墨大夫只说要上山看看,或许是上次进山发现了什么好药呢?” “噢!” 馄饨摊主还想再说什么,旁边的食客恰好也放了碗,过来接话:“怕是要找参,听人说,采参要系红绳,那参娃娃就跑不掉了。越是冬天,越是好找,不然草木旺盛,人参娃娃往地下一钻,再随便往什么地方一蹲,就是长了老鹰的眼睛,也找不着啊。” 馄饨摊主恍然大悟,连连点头。 一个路过的瘦高个男子听到这番话,蜡黄的面孔神情阴沉,他停下了脚步,阴鸷地打量了一下药铺,蓦然转身走向馄饨摊。 “老板,来碗馄饨。” 男子的声音枯哑难听,他穿着破旧的单袄,乍看跟普通的百姓没什么两样,甚至还要落魄一些,付钱的却很爽快,随手摸出十来个铜板,数也不数,就丢给了馄饨摊主。 “哎,给了七文钱。”摊主连忙说。 男子随便一挥手,表示不用了,他用沙哑的声音问:“我腿脚不好,老毛病了,想找大夫看看,不知道这县城里还有没有别的大夫了……我刚才听说这家的坐堂大夫出门了?” 药铺小童转头回去整理药草,并没有搭话。 馄饨摊主笑着说:“这可真不巧了,我们这里的大夫只有一位,别的那些都是村里的,只能看个头痛脑热,称不上大夫,也救不了急。您要是疼得厉害,我指个地方你去找找看能不能治,要是能挨得住,就等个几天,等墨大夫回来。” “这墨大夫,年岁几何?”男子试探着问,“现在大雪封山,去山里采药,怕是十天半个月才能回来吧。” 馄饨摊主却不接这个话茬,只一个劲地称赞墨大夫的医术,他又憨厚,找不出什么词,夸也夸不出什么花样,就知道说好。 于是直到一碗馄饨煮完,男子也没能打探到的消息。 男子沉着脸,快速吃完,丢下碗就走了。 等人走远了,摊主憨厚的笑容立刻一变,之前那个谈人参的食客也不知道从哪条小巷子里钻出来,重新凑到了摊主身边。 “秦捕快,我瞧这人有点不对,他打听墨大夫要做什么?”馄饨摊主对食客说。 “是外乡人,有七八个呢,除了他留在这里,别的人昨天就进山了。”秦捕快点头说,“我去找几个兄弟盯着,没准也是采参的。” “啧,我听货郎说,关外的参客都是好勇斗狠,经常越货杀人。”馄饨摊主抽了一口气,忧心忡忡地说,“墨大夫要是先挖了参,又被他们撞见了怎么办?” “不会那么巧吧……” *** 就有这么巧。 墨鲤背着药篓,双手捧着刚刚挖出来的白参,就着蹲在地上的姿势,木然地看着忽然出现在周围的一群皮袄大汉。 “真的是白参,上好的白参!” 领头的一个男人眯着小眼睛,满脸贪婪地打量着白胖的参。 品相好,看起来年头也很久,这样的好参,已经有些年没见过了,听说这穷山恶水的小地方有极品好参,他起初还不信。那种小指头粗细的野山参顶什么用,卖了还不够他们兄弟挥霍的,可好参就不同了。 像这样有成人手臂粗的白参,枝叶俱全,五官栩栩如生,灵气十足,千两黄金也是卖得出的,下半辈子都能不愁吃喝。 “交出来,就留你一条命。”首领对着挖参的墨大夫说。 如果不是人参在对方手上,怕打斗起来损伤白参的根须,首领已经一刀劈过去了。 墨鲤看了看手上的参,又看气势汹汹仿佛要把他连人带参一起吞了的众人,缓缓摇头,因为这参不能给他们。 “找死!” 首领大怒,他身后的大汉们也纷纷拿出武器。 杀人越货的事情他们做得太了,有时候自己人都会捅刀,现在他们提防的是身边的人,这么贵重的白参,能少一个人分钱好啊。 这时一阵狂风卷过,忽然扬起的风雪糊了众参客一脸,他们莫名其妙地脚下打滑,好像有一股无形的力道把他们往后推去。 “怎么回事?” 首领怒吼着,却被风雪吹得睁不开眼。 他脚下用力,手臂乱抓,怎么也控制不住后退的趋势,顿时满脸惊骇。 因为后方是山崖。 “啊——” 穿着皮袄的大汉们你推我搡,像馄饨进锅一样,连着面粉似的细碎雪花一起摔下了山崖,崖底顿时扬起了一阵白雾。 这山崖不算高,也不矮,下面有厚厚的积雪,掉下去可能摔不死,但是爬不出来会冻死。 不愿意这个地方染血的墨大夫满意地点了点头,填平了参坑,把白参放进了药篓里。 “今年再给你找个灵气足的地方。”墨大夫轻轻摸了摸叶片,煞有其事地跟白参聊起了天,“隐秘一点好了,防止你被人发现,你说你都三百岁了,怎么就不化形呢?在竹山县连卖馄饨的牛大都知道山上有人参娃娃啊!” 白参毫无动静。 呼啸的寒风到了墨大夫身边,就自动消失了。 墨鲤背着白参往前走,路过一片山崖的时候,他皱了皱眉,身影像鬼魅一样忽然出现在十米外的一株松树旁,手里了一只毛色雪白的狐狸。 狐狸睁着葡萄似的黑眼珠,可怜巴巴地看着墨鲤。 “跟踪我,胆子肥了?”墨鲤晃了晃手里的狐狸尾巴。 白狐也不挣扎,眼珠滴溜溜地转,垂涎欲滴地盯着墨大夫背后的药篓。 墨鲤把狐狸提到了眼前,指着它的鼻尖警告说:“不准吃白参,叶子也不行,你们都是有灵性的生物,我是要等着你们化形的。” 狐狸低低叫了一声。 “还不服气?”墨鲤板着脸教训道。 一边教训,他一边把狐狸从头摸到了尾巴。 怎么摸,都还是一只狐狸,没有一点改变。 墨鲤叹了口气,取出一个葫芦,倒出一枚药丸。刚捏破药丸外面的蜡衣,清冷的香味就诱得白狐摆动着脑袋凑了过来,舌头一卷,灵巧地吞下了药丸。 药丸里充沛的灵气让白狐愉悦地眯起了眼睛。 可是吃完了,它依然是个狐狸,还是眼巴巴地盯着墨鲤药篓里的白参看,吃着碗里想着锅里。一样是贪婪,却有些可爱。 “……你的祖先还知道报恩呢,你怎么就只会吃?”墨鲤恨铁不成钢。 白狐茫然地望着墨鲤,不明白他在说什么。 “行了,回去吧。” 墨鲤背着药篓继续往山里走,白狐恋恋不舍地跟了一段,半路上发现了一只兔子的踪迹,在只能看的白参与吃得到的兔子中间,狐狸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后者,颠颠地去追兔子了。 “写县志的是个骗子吧!”墨鲤陷入了沉思。 风雪越来越大,墨鲤独自走了很久,终于找到了一处隐秘的山涧,他又四处张望了一番,确定这里的灵气充沛,这才放下药篓,捧着白参在山涧里找了个合适的位置,然后开始挖坑。 小心翼翼地把白参种了下去,又捏碎了一颗药丸,合着雪一起融了,浇在白参的根茎周围,白参原本垂落的叶子瞬间精神起来。 “好了,今年你就住在这里了。”墨鲤拍了拍身上的泥土与雪,跟这株人参打完招呼,就离开了山涧。 移栽完人参的墨鲤没有急着出山,他走走停停,就像在找什么。 他把附近的三座山头都走了个遍,终于在一处岩壁前停下,然后伸手开始挖,厚厚的积雪下方是一个石洞,洞口还有石块阻隔。 墨鲤小心翼翼地将石块挪开,同时挥了挥手,风雪自动绕开了这片区域。 他弯腰爬进了洞穴,洞穴的主人是一条褐鳞蟒蛇,身长九尺,水桶粗细,看起来十分骇人。现在天寒地冻,蟒蛇正在冬眠,身体僵硬冰冷,蜷缩着盘成一圈。 仔细检查了一遍蟒蛇的状态,墨大夫失望地在石洞角落里留下了一颗药丸,让它自然挥发,然后重新封住洞口。 一年又走到了尽头。 白参还是参,白狐还是狐,大蛇还是蛇。 说好的妖怪呢? 1.竹山县 - 2.歧懋山 鱼不服 作者:天堂放逐者 2.歧懋山 竹山县境内最高的山,叫做鸡毛山。 据县志记载,上古时期,此山名为“歧懋”。 歧,岔道;懋字通“茂”,就是草木繁盛的样子。歧懋山,顾名思义,这是一座很容易让人迷路的山,有很很的树木,藤蔓与疯长的野草堵死了山道,隔上十天半个月,走过的路就认不得了。 这样进得去、出不来的山,当然充满了各种传说。 在竹山县百姓口中,光是山神就有好几种。 常见的胡大仙与黄大仙(狐狸、黄鼠狼)就不提了,什么人面豹尾的山妖,脾气暴躁爱吃人肉的山魈,还有封号一长串的神仙。 山神庙也有好几座,分布在山中各处。 除了山脚下的那些,其他庙宇的香火不是很旺盛,平日里只有猎户与樵夫偶尔会去歇脚。 墨鲤顶着风雪来到了一座红瓦黄墙的山神庙前,积雪已经把庙门盖了一半,他不得不挖开积雪,找到门之后,打开一条缝把自己塞进去,再将庙门严实地关上。 山神庙里亮着微弱的火光,透着一股烤红薯的香气,显然山神庙里还有别人,墨大夫却并不惊讶,似乎早已知道。 他刚放下药篓,就听见山魈神像的幔帐后面传来一阵脚步声。 “适之,你来了。” 说话的是一位很有气度的老人,虽然穿着很普通的棉袍,满脸皱纹仿佛松树皮,但是一双眼睛却丝毫不见浑浊,太阳穴微微鼓起,行走之间步履沉稳,完全没有风烛残年、老态龙钟之相。 “老师。”墨鲤神情恭敬地行礼。 这是他的老师秦逯,教他识文断字、歧黄之术、乃至为人处世之道,按照人间私塾的惯例,应该称为老师或者先生。 秦逯点了点头,随意找个蒲团坐了下来。 他是一位隐士,常年住在深山之中,与他往来的不是樵夫,就是猎户,可以说不需要讲究什么礼仪,可是秦逯的举止,仍然有一种高门世家才有的气度。 “坐。”秦逯示意,墨鲤这才蹭了一个蒲团,顺带从药篓里摸出了一些东西。 两包盐,一个装了药丸的葫芦,以及火石、银两等物。 “大雪不止,我忧心先生,故而上山探望。”墨鲤端端正正地坐着,也是一副进退有据,教养良好的模样。 秦老先生叹了口气,点头道:“你有心了。” 不等墨鲤回答,秦逯又道:“大雪封山之前,樵夫周老三在山里撞见了一个形迹可疑的人,听他描述,像是关外的参客。歧懋山不产上好的山参,这人来得有些蹊跷。” 墨鲤低着头做聆听状,其实是在掩饰眼里的心虚。 是的,竹山县的野山参都很普通,那株白参是他跑遍附近三百里,找到的最有灵性的一株植物,年年还给挪个位置,种在气脉汇聚的灵穴上方,现在白参已经比他当年发现的时候胖了整整一圈。 不止白参,白狐也是。 除了那条巨蛇是土生土长的,另外两个都是被强行掳到这座山上的。 不为别的,因为墨鲤觉得方圆三百里,只有歧懋山的灵气最为充裕。白参就不说了,那白狐最初很不乐意,住下之后就乖顺了。这是一个好地方,谁住谁知道。 “这些参客,做得都是杀人劫货的买卖,哪里能发财,他们就像苍蝇一样飞过去,未必是为了挖参而来。”秦老先生沉吟。 “我此番前来,恰好遇到了您说的参客,他们现在都在松云崖下面埋着。” 看着神态恭敬的墨鲤,秦老先生若有所思,他对那些参客惹怒墨鲤的过程很感兴趣,根据他这个学生的秉性,只要别人不犯到头上,都懒得动手。 不过,看到墨鲤并没有解释的意思,秦老先生就没有追问。 ——他这个学生不是一般人,不能用常理推测。 “那些关外的参客,进山的时候都会留有接应的人手,你下山回到竹山县城后,要加注意。”秦逯随口提点了一句,其实他也不把那些参客放在眼里,只是竹山县是贫苦百姓,山中猎户不过是粗通拳脚的汉子,没有抵抗之力,实在不是那些凶徒的对手。 “再顺带打听一下,他们是怎么跑到这里的。歧懋山默默无闻,从没有采参人,而且距离边关有七八百里的路程,就算迷路也迷不过来。” “是,老师。”墨鲤抬头,迟疑着提醒道,“……老师,歧懋山是古称,现在没人这么叫了,这里是鸡毛山。” 秦老先生的脸黑了。 作为隐士,虽然心性豁达,但是隐居的山头名字太难听,一样心塞。 鸡毛山隐士什么的,根本说不出口。 可能歧懋这个名字对不识字的百姓来说很难理解,又不好写,于是几代人下来,传着传着就口误,一个好好的名字没了。 曾经的墨鲤,非常害怕遇到其他山的同类,毕竟认识的时候总要报个名字来个籍贯,他一张口,就得说自己是鸡毛山出来的,这还有没有脸了? 就算脸面不值钱,也不能这么扔。 不过,儿不嫌母丑,犬不嫌家贫……算了,鸡毛山就鸡毛山吧。 墨鲤有记忆起,就在这座山中,说这里是他的家,也不算错。墨鲤不是人,他的真身是一条鱼,用人类的话说,他应该是一个妖怪。 ——好在他的原型不是鸡,不然鸡毛山的一只鸡,那肯定是秃毛鸡,这要跟别的妖怪通名报姓,怕是要笑死对方。 后来,墨鲤就知道自己想了,就算他是鸡毛山的一片鸡毛,也不会有妖怪嘲笑他的,因为这方圆三百里,根本没有妖怪。他走遍了竹山县以及附近的所有山区,虽然每座山都有无数传说,但统统都得不到证实,墨鲤活了这么年,连鬼都没见过,更别说妖了。 很寂寞。 还好后来遇到了老师,一位学识渊博,真正不求名利的隐士,教会了他许东西,以及如何活在这人世间。 山神庙微弱的火光里,秦逯看着自己下首坐得端正笔直,眼神空洞的墨鲤,顿时知道自己的学生又走神了,他无奈地摇头。 墨鲤聪敏好学,天赋异禀,文武双全,为人谦逊有礼,唯独有个毛病…… 自认岐黄圣手的秦老先生根本不明白,为什么墨鲤会有轻微的妄症,这孩子总以为他自己是一条鱼,是一个年修炼吸纳日月精华才化为人形的妖怪。 难道是名字起错了? 虽说这个学生是他在山洪里捡来的孤儿,但是父母赐予的名字,外人总不好轻易改动,于是秦逯早早给自己学生取了字,并不用名来称呼他。 鲤者,鱼也,称为适之,则是希望他一生自由自在,闲适随心。 秦逯不在意名利,当然也不会要求自己学生出人头地,名扬天下。 那个妄症没有干扰到墨鲤的正常生活,而秦逯在百般努力,发现治不好墨鲤之后,就没再去管了。毕竟庄周梦蝶,孰真孰幻。“自己”是谁并不重要,蝴蝶还是鱼都无所谓,重要的是如何做“自己”,如何做人,做一个俯仰无愧于天地的人。 秦老先生认为墨鲤在后一条上非常合格,所以些许小毛病,他就当做没有看见。 且说墨鲤回过了神,他向秦逯请教了一些药方上的问题,然后就准备告辞了。 “风雪这么大,可以留下来住一日。”秦逯挽留道。 “学生还未去灵泉,这就要走了,明日再来拜访老师。” “哦。” 秦逯目光放空。 又来了,自家学生一直觉得歧懋山深处的一处活泉是鱼住了年的家。 其实那处泉水里没有鱼虾,也没有蜥蛙昆虫,泉水更是清澈见底,完全没有洞天福地云雾缭绕的异象,就算硬编,都编不出什么神怪志异的传说。 同一时间,看到秦逯表情的墨鲤在心里叹了口气。 又来了,他想。自从老师知道自己是一条鱼之后,就很紧张,还给自己吃了不少汤药,里面灵气很足,后来又叮嘱自己绝对不要把这些事告诉外人。 每次涉及到这些话题,秦逯就很不自然,墨鲤从书上跟樵夫猎户的口中得知,人类都害怕妖怪,十个故事里面有九个都是妖怪现出原形时可怜的人就晕倒了。虽然秦老先生身怀武功,寒暑不侵,十八个大汉一起上也不是他的对手,可是秦逯毕竟八十岁了,像墨鲤这样尊师重道的妖怪,又怎么会特意去吓唬老人家呢? “那你去吧,明日若是雪还未停,帮为师带一些木头来加固山神庙。”秦逯从容地端起了桌案上的茶盏。 墨鲤礼数周全的道别,背着药篓离开了。 *** 灵泉距离这座山神庙并不远,它在一处隐秘的洞窟里。 洞窟并不封闭,四面都有大大小小的缝隙,这是水流天长日久的侵蚀形成的,现在洞窟里一片银白,冰雕雪砌,亮晃晃的。 墨鲤沿着最大的一个缝隙走了进去,湿滑的冰面对他毫无影响。 洞窟很深,他走了半柱香的时间才到尽头。 墨鲤放下了药篓,看了看周围,又把身上的衣服尽数脱了下来,整整齐齐地叠放在药篓里。在雪光的映照里,乌黑的长发遮盖下的白皙肌色散发着玉质的润泽,赤.裸的脚踝直接碰触到冰面。 “咔嚓,咔嚓……” 细微的裂缝在冰面上出现,裂缝很深,显出冰层的厚度。 这么厚的冰,不应该一踩就破。 冰层迅速开裂、消融,下面就是清澈的泉水。 墨鲤随着裂开的冰层没入水里,激起的细碎冰雪纷纷扬扬,盖住了整个水面,等到它们慢慢散开,水里赫然出了一个黑色的影子。 “啪。” 一条手臂粗细的黑鳞大鱼跃出水面,又甩着尾巴,惬意地落入水中。 2.歧懋山 - 3.灵泉潭 鱼不服 作者:天堂放逐者 3.灵泉潭 鱼儿畅快地在水里游了三圈,这才慢悠悠地停下来。 细碎的雪花打着璇儿,轻飘飘地落入水中,水波一荡,它们载沉载浮,由大变小,缓缓消融。美则美矣,可是从水下望过去,就像隔着人间看了一场烟花雪,空有热闹,却是虚无的繁华,永远沾不到身上。 墨鲤安静地看了一阵,就慢吞吞地沉到了潭底。 这是一口.活泉,即使在隆冬时节,上面冰封,潭底也有水流日夜不断地涌出,同时有水从四面石壁的缝隙里流走。 因为水流不急,所以从水面上看不出端倪,还以为这是洞窟滴水形成的小潭。 潭水面积不大,却很深,三个成年男子叠罗汉也摸不到潭底。 这里就是墨鲤的家,最初的家。 他从有意识起,就在这个水潭里,泉水充满了灵气,月光沿着洞顶的窟窿照进水中,像一根根落入水潭的银线,作为一条懵懂的鱼,他控制不住地追着玩了好久。 至于开灵智—— 应该是玩着玩着忽然有一天就醒悟了,这是月光,撞碎了还能复原,虽然银亮亮的看起来很好吃的样子,但是完全吃不到嘴里,是假的,只能喝一肚子水! 好气。 墨鲤拒绝回忆过去那个傻乎乎的自己。 幸好这片潭水里没有别的鱼虾,否则一想到自己的呆傻模样被别的鱼看到,墨鲤就想把它们全部吃了。这个想法导致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墨鲤都看着空荡荡的潭水发呆,疑心自己灵智未开的时候,灭了整个老家。 这事成了墨鲤的心结,直到他化了人形,想要寻找同类,才发现真相并不是这样。 歧懋山的灵气充沛,其中最好的,还是这眼山泉。 墨鲤曾经想把白参栽种在洞窟里,结果才过一天人参叶子就蔫了,三天之后直接半死不活,唬得墨鲤赶紧移栽,重新找了一个灵气稍逊的位置,白参这才茁壮地成长起来。 同样的例子还有白狐跟巨蛇,它们都是刚进了洞就不安、焦躁,没过一会就往外溜,说什么都不肯待在里面。 那些普通的飞禽走兽更是一步都不靠近洞窟,就算被强行带进去,没久就奄奄一息,墨鲤只能放它们一条生路。 读了医书之后,墨鲤才明白是怎么回事。 好比服参要切片,还要诊脉断症,看方拿药,不能想吃就吃,更不能因为是好东西就抱着啃,胡吃海塞的话,灵药一样能变成催命符。 这成精做妖,也讲究一个天赋,大把的灵气灌进去,非但不能让它们脱胎换骨,反而会要了它们的命。即使有这个天赋,也要循序渐进,不能揠苗助长。 墨鲤猜测在年之前,自己还是一尾小鱼苗的时候,本能地寻找着灵气充沛的地方,沿着山涧溪流,游进了地底暗流,又被水流带到了这个洞窟里,就在这片潭水附近驻留了。然后饮灵泉,食日月精华,每次吃一点就跑,后来越吃越,越待越久,等到开灵智的时候,鱼身已经长大到无法游过缝隙离开水潭了。 ——合情合理,顺带还推论出自己是一条天赋异禀的鱼。 不是天赋异禀,怎么能活下去,还化形成妖了呢? 古书上说,像青鸟麒麟这一类都是异兽,又是祥瑞,生来就不同一般。墨鲤也对着水面研究过自己的长相,可无论他怎么看,自己都是一条鱼。 一条普普通通的黑鳞鱼。 墨鲤是他给自己取的名字,叫鲤,是因为外形有些相似,而且他希望自己是鲤鱼,都说鲤鱼能跳龙门,怎么想都是鱼里面最有出息的一种。 但是老师说,这世上从来没有跳龙门成功的鱼。 因为世间从来都没有龙,只有鱼。 ……没有龙! 墨鲤心里堵得慌,他相信老师,秦逯是不会骗他的。哪怕古书写了黄帝乘龙的传说,哪怕山中一道瀑布有白龙戏水的故事,既然秦逯说没有,那就肯定不存在。所谓的龙,都是空口白话,无凭无据。 不过,那都是“小时候”的事了,现在的墨鲤已经不会为这些事烦恼,也不会再想着什么跳龙门,他是一条鱼,也是竹山县的墨大夫。 一本正经的墨大夫,有时也会想念自己的老家。 再小的家,也是安乐窝。 这小小的水潭,眨眼间就能游上一圈,就算用尾巴鱼鳍把四面石壁扫个遍也不需要长时间,黑鳞鱼惬意地沿着石壁上大小小的缝隙,借着涌动的暗流冲刷着身上光滑的鳞片。 很舒服,就是水有些冷。 懒洋洋地张嘴做个打哈欠的动作,黑鳞鱼沉到了潭底泉眼附近,其中一块漂亮的圆石恰好跟附近石块堆叠在一起,下方形成了一处天然的凹槽,被墨鲤挑中做了床铺,躺进去大小正合适,还有泉眼送来的充沛灵气。 如果天气晴朗,洞顶照入的天光正好能够照在圆石前方。 日月精华与地脉灵力就在此交汇,可以说是得天独厚了。 躺在熟悉的小窝里,墨鲤很快就进入了梦乡。 外面的大雪没有停歇,潭水很快就结了一层薄冰,落在上面的积雪慢慢变,冰也越来越厚,到了半夜,洞窟尽头就恢复了一片银白,水面与洞窟的地面冻在了一起,完全看不出这里原本有个水潭。 洞窟一角避风的地方放着一个药篓,旁边还有一双靴子。 四下静寂无声,只有雪花簌簌飘落。 忽然,药篓毫无征兆的歪倒,里面叠得整齐的外袍落在了在积雪上。 药篓摇晃了一下,重新又稳住了,不像是风吹的,倒像有个无形的存在碰翻了药篓,又在下意识之间手忙脚乱地把它扶了回去。 这个突如其来的动静过后,洞窟里又恢复了安静。 就像有人站在原地不敢再轻举妄动,唯恐惊动了什么。 许久之后,潭水上方的冰面无声无息地出现了一道裂缝,的裂缝随着这条主干向四面八方蔓延,落入洞窟的风雪好像被卷进了一个漩涡,顷刻之间就消失得一干二净。 “咔嚓。” 冰面瞬间破裂,泉水翻涌,像是一口沸腾的汤锅。 沉睡的黑鳞大鱼随之惊醒,猛地蹿出石缝,迅速浮上水面。 可是异状已经消失了,风雪依旧,碎冰与雪花浮在水面上,墨鲤惊疑不定地在水里游了几圈,只捕捉到一股诡异的气息。 那气息很难形容,又十分微弱,如果不是它跟灵泉格格不入,墨鲤差点错过。 就在他努力辨别这股陌生的气息时,气息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 墨鲤越想越觉得不对,鱼尾一摆,直接在水潭里化形为人,然后冒出水面,全身赤.裸,踩着冰冷彻骨的潭水上了岸。 湿漉漉的长发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干,墨鲤走到药篓前,看到散落的衣物,神情一凝。 难道真的有人来过了? 墨鲤屏气凝息,也不穿上衣服,就这样闭着眼睛,静静聆听着周围的声音,感受着洞窟附近的灵气变化。 他的感应范围慢慢扩大,从这座洞窟延伸到半个山头,包括山神庙、栽种白参的山涧、白狐的巢穴以及巨蛇冬眠的石洞,他都仔细查看了一番,均没有异样。 最后感应范围囊括了整座歧懋山,包括山脚下的村落。 不速之客没有发现,倒是看到了一些别的东西。 “不好。” 墨鲤忽然睁开了眼睛,他急忙穿上衣服,背着药篓就冲出了洞窟。 这夜,在山神庙里酣睡的秦老先生被自己学生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惊醒了。 秦逯披着头发,打着哈欠,趿拉着鞋就出来了。 秦老先生虽是讲究礼仪的君子,但从来不用礼仪来拘束自己,学生大半夜的过来肯定有急事,何必梳头穿衣耽搁时间。 “适之,出什么事了?”秦逯眨了眨眼睛,让自己清醒一些。 墨鲤运起灵力清除了自己身上的寒气,这才走近几步,焦虑地说:“老师,山北那边的村子危险了,他们的祠堂都塌了。” “什么?”秦逯连忙穿衣。 他隐居在歧懋山年,没有哪一年下过这么大的雪。 往年也落雪,可是到了这时候,基本就不会再有了,想到傍晚时分还没有停息迹象的风雪,秦逯这才发现山神庙的积雪已经快把门都埋没了,明明墨鲤走的时候,还有半扇门露在外面的。 “老师,我帮你把东西收拾收拾。” “不用了,没什么重要的东西,书籍都在匣子里锁着,真要埋了以后再来挖,先去救人要紧。”秦老先生八十岁了,看起来倒比自己学生还利索,他从卧房里扒拉出了药箱,背起来之后就撵着墨鲤出了门。 3.灵泉潭 - 4.现异象 鱼不服 作者:天堂放逐者 4.现异象 天刚蒙蒙亮,竹山县药铺的小童就从被窝里钻了出来。 他搓着手,迅速套上棉袄棉裤,认认真真在屋子里打完了一套五禽戏,这才把窗户推开了一小道缝隙,眯着眼睛往外张望。 外面的雪停了,好兆头。 小童高兴地出了门,恰好遇到早起干活的厨娘。 “哎,糖伢子,你怎么起来了?这大冷的天,快回炕上焐着。”葛大娘抱着柴火正准备进厨房,她笑着催促道,“早饭吃热粥,给你放个鸡蛋在里面,再加几块新打的年糕,保证你不会饿肚子。” 药铺小童不好意思地挠了挠脑袋,他的头发还没留起来,寒风一吹,有点儿冷。 返回屋里找了顶帽子戴上,名叫糖伢子的小童又钻进了厨房里。 “葛大娘,今儿第三天啦,墨大夫要回来了,我可不敢睡懒觉。”小童嘟着嘴,帮忙往灶膛里填柴火。 葛大娘笑着捏了一把小童的脸,打趣道:“你要真怕墨大夫回来考你,这会儿就该捧着书本慌慌张张的背诵了。我看你呀,是急着表现,快回去吧,这里不用你忙活,再说墨大夫今天还不一定回来呢!” “啊?”小童愣住了。 葛大娘看着外面,忧心忡忡地说:“今年的雪下个没完,天晴的时候没几日,墨大夫走的那天傍晚又开始落雪,现在院子里的积雪都有半人高,山里的雪怕是更大。” 这要是被困在山里,就麻烦了。 正说着,街上忽然传来了敲锣的声音,却是保甲挨家挨户的叫嚷。 葛大娘出了厨房,小童看着灶膛,没过久就看到葛大娘的男人,也就是药铺里的账房先生穿衣出了门,临走前葛大娘只来得及拿了几个冷馒头塞给丈夫。 “葛大娘,出什么事了?”小童伸头张望。 “哎,好几个村的房顶被雪压塌了,县衙叫人去帮忙救人呢!” 小童吃了一惊,抬头看自家药铺的屋顶。 葛大娘连忙说:“这儿不是乡下的木头屋子,都是石头砖头造的呢,老结实了。再说县城在山南,那鹅毛雪啊,都是北边吹过来的,咱们还有鸡毛山挡着呢。” 小童却很伶俐,追问道:“保甲说出事的村子,在山南还是山北?” “那还要问,肯定是山南啊,这么大的雪,消息传到山这边来都不知道要过几天……哎呀,我的佛祖!”葛大娘也反应过来了,山南这边的村子房顶都撑不住,隔了一座山的北边村子现在会是什么情况? 葛大娘急得念起了佛:“天灾人祸,阿弥陀佛……” 话还没说完,大门又被敲响了,这次是小童跑过去开的门。 门外是县衙的秦捕快,满身的雪,他拍了拍衣裳,急切地问:“墨大夫回来了吗?” 小童摇摇头,表情却像是要哭了。 秦捕快原本是来请墨大夫去救人,看到小童的模样,顿时也紧张起来。 “墨大夫不会有事的。”小童低声说。 秦捕快抹了一把脸,因为那边还急着救人,他也没法耽搁,抬脚就要走。 “秦叔等等,我也能救人的。”小童转头就想回去拿药箱。 葛大娘连忙把这娃按住了,阻拦道,“糖伢子你就别乱跑了,你还没外面大街上的积雪高呢,要是跑丢了,墨大夫回来上哪找你去?” 药铺小童瘪了瘪嘴,心里也知道自己帮不上忙,只能眼巴巴地看着秦捕快走远了。 天阴沉沉的,那点儿光亮也不知道是乌云背后的日头,还是积雪反射出的亮光。 葛大娘关了院门,一回头发现小童正盯着天空发呆,也忍不住跟着看了一眼——浓云密布,不像是放晴的样子。 “糖伢子,你在看什么?” “爪子。” 小童含含糊糊地说,葛大娘没有听清,因为怕灶膛的火熄了,她也没追问,直接进了厨房,只剩下小童满脸疑惑的盯着天空,他确定自己看到了什么,只是看不清。 云后面,该不会躲着什么怪物吧? 小童才八岁,平日里也听过很神怪志异,这会儿没有被吓到,反而激起了好奇心,索性搬了一个小马扎,就坐在院子里看天。 直到墨鲤回来的时候,他的小师弟还在傻乎乎的望天呢。 是的,小师弟。 糖伢子也是秦老先生带回来的娃,大名叫唐小糖,这孩子的父母是山里的穷苦百姓,因为得了伤寒,又拖了好些日子,即使是神医也救不回来,夫妻两个一前一后的撒手人寰,就留下一个刚懂事的娃。 像这样父母双亡的孤儿,都是邻居亲戚挨个数,家里还有余粮的,就把孩子收养了,或者大家匀一口,让孩子吃个百家饭。 竹山县的穷苦人,可是这里民风淳朴,人心也善,连秦老先生都说这里是难得一见的好地方,颇有些世外桃源的味道。 百姓安居乐业,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县衙吏治清明,既没有苛捐杂税、盘拿索要,也没有作威作福的乡绅宗老。 秦逯救过的人很,小孩也,可是最后他留下,只有墨鲤与唐小糖。 墨鲤就不说了,聪敏好学,筋骨灵秀。 至于糖伢子,小小年纪,就能认出十来种草药,很有这方面的天赋,只是没有学武的好筋骨。秦逯觉得这孩子长大之后,有点防身的本能也就够了,至于医术,孩子还小,先好好养着,也不急于一时。 因为秦逯住在山里,唐小糖没有习武的天赋,不必在年纪小的时候去吃苦打熬筋骨,于是就跟着墨鲤,在县城药铺里学东西、帮把手。 原本按照秦逯的习惯,学了他全部本事的,才能算是徒弟,学那么一项本领的,最也就算个记名弟子。换了从前,唐小糖这样的,他都不会太过重视,更不会放在最亲近的学生身边,还让墨鲤去照顾。可是人嘛,年纪大了,牵挂就,秦老先生没什么烦恼,唯一担心的就是墨鲤的病。 虽说这妄症不影响什么,墨鲤自己也是岐黄圣手,但是万一呢!秦逯很怕自己死后,墨鲤的病情突然恶化,到时候谁来照顾、谁来医治自己的学生呢? 唐小糖就是秦老先生的备用方子。 秦逯的心思,墨鲤并不知道,反正这孩子也很省心,放着就放着吧。 ——比起养孩子,墨鲤更关心山里的人参、狐狸、蛇。 歧懋山没有妖怪,墨鲤想去别的地方找找,只不过现在不是出远门的时候,老师年纪大了,小师弟还没学出个样。书上有句古话,叫做父母在,不远游。 唐小糖看到墨鲤进门,眨巴眨巴眼睛,紧跟着又看到墨鲤扶着的秦逯,顿时高兴地迎上去。 “秦老先生,墨大夫!” 因为没有正式拜师,唐小糖对两人的称呼跟外人是一样的。 秦逯满脸疲倦,他已经有两天一夜没有合过眼,还是墨鲤竭力劝说,他想到自己身体确实不比从前,这才答应到学生家里歇息一下。 唐小糖跑前跑后,又是端脸盆,又是拿毛巾,还跟在墨鲤后面转悠。 “墨大夫,县衙那边的人说,山南的村子屋顶塌了。葛大叔一早就去帮忙了,葛大娘晌午的时候也被衙门叫去缝御寒的毡布……” “这事我已经知道了,过会儿就去。”墨鲤去厨房灶上取了热水,又拧了一条热毛巾递给秦逯。 秦逯看着依旧精神奕奕,不见倦容的墨鲤,感慨地想,果然是年轻人。 墨鲤跟秦逯的视线对上,先是愣了愣,然后挺起胸,笑着点头让老师宽心——他是妖,不是人,十天不睡都没事,老师是知道的。 “山南的雪比山北小,灾情也没有那边严重,我一个人就可以了。”墨鲤从容地说。 唐小糖看到墨鲤这就要走,急忙跳着脚说:“锅里还有粥,我去盛,墨大夫吃了再走吧!”说着也不等墨鲤回答,就冲进了厨房。 秦逯神情凝重,看着墨鲤欲言又止。 “老师?”墨鲤早就发现秦逯想对自己说什么,但是因为忙着救人,一直没说。 “适之啊,你年纪轻,精力足,但也要爱惜自己。”秦老先生还是忍住了,刚才看到墨鲤的表情他就知道墨鲤的病又来了,他不能随便说话伤害墨鲤,只能用自己的方式劝一劝。 ——什么异于常人的耐力精力,明明是因为武功高、内功强啊! “老师说的,适之记住了。”墨鲤知道秦逯是关心,他听话的应了,只是发愁道,“学生担心这雪要是再下,很人都撑不过去。” “这贼老天。”秦逯下意识地抬头,作为一个饱学之士,上通天文,下知地理,这天象他自然也能看,当然知道这根本不是放晴的征兆,没准还有一场雪。 寒风刮面,墨鲤忽然皱眉,因为他感觉到好像有什么东西从云里一闪而过。 “……” 师徒两人对视一眼,各自从对方目中的惊愕,确定了刚才不是错觉。 “老师,会不会是什么东西在作祟?”墨鲤喃喃道,毕竟神怪志异里也有县官得罪了山神,导致该地大旱三年,或者妖怪因为无人供奉它,跑出来兴风作浪的。 如果是妖怪的话,自己也是妖,为什么没有这样的能力? 此念一生,墨鲤脑中顿时嗡地一响,只感觉到天旋地转,意识脱离了躯体不知道飘到了何处,心中空空落落,茫茫无前路,也看不到来途。 “啪。” 一声脆响,墨鲤眼前的雾气迅速消失,他的意识又回到了身体中。 好险,形体差点溃散,墨大夫急忙把自己脸上浮起的鳞片抹掉了。 秦逯却没有看到自己学生的问题,他仰着脖子,震惊地看着半空中,跟他做出同样动作的还有唐小糖,这孩子吓得手里的碗都摔了,也正是这个声音,把墨鲤的意识唤了回来。 眼见老师跟师弟都傻呆呆地望天,墨鲤不由自主地跟着抬头。 “……!!!” 乌云翻滚,一条漆黑的巨龙出现在云间,头上有角,利爪微张,体态修长,栩栩如生。 4.现异象 - 5.初晴时 鱼不服 作者:天堂放逐者 5.初晴时 “龙啊,是龙!” 唐小糖一嗓门把院中另外两人的神智拉了回来。 只见那龙,形态虽是逼真,但是并没有清晰可见的鳞片,身体仿佛云气汇集而成,盘踞在空中的模样,更像是随波逐流,全无意识。 然而毕竟是龙,单是其形,就能把人吓得够呛。 墨鲤还想再看,龙躯却连同乌云一起逐渐变淡了,就似雪融冰消,转眼就不见踪迹。冬日难得的阳光照在身上,墨鲤有些发愣,几乎怀疑刚才是做了一场梦。 “老师……” 秦逯下意识地应了一声,等反应过来看到墨鲤发愣的模样,顿时心叫不好。 ——完了完了,千万不要想着去跳龙门啊! 那龙门是一道瀑布,高逾百丈,水量又急,奔流起来如万马奔腾,声势骇人,石像都能冲走,什么样的好武功也抵不住自然之威。就算世间真有妖怪,迎着瀑布冲上去了也只能被拍成肉饼饼。什么鲤鱼化龙,石板鱼羹差不! 不行不行,要想个办法。 秦老先生脑中乱成一团,方才那般异象,饶是他博览群书,满腹经纶,也想不出个合情合理的解释。要说是云气千变万化,恰好形成一条龙都是巧合吧,怎么天忽然晴了呢?要说是海市蜃楼,迷离幻象吧,这天上的云确实可以映出千里之外的景象,可那也是实打实有这么一件东西、一个地方,不是无中生有啊! 就在秦逯张口结舌之际,墨鲤过来扶他了。 “老师?放松,喘气,快喘一口气!” 墨鲤一边给秦逯拍背,一边催促唐小糖去倒一碗热水。 他怕龙吓到了秦老先生。 那可是龙,忽然就这么出现了,更别提老师原本又深信世上没有龙。书上说人类都害怕妖怪,也一样怕仙佛龙凤的真身,寻常人白眼一翻,直接厥过去的都有,老师虽然身体强健,可到底年纪大了,经不起吓的。 墨鲤看到秦逯神情惶恐地望着自己,脸色青白,一副想喘气却又张不了口的模样,墨大夫急了,他一边拍着秦逯的背,一边在心中暗恼。 ——龙怎么了,龙就可以随便现身吓人了? 秦逯稀里糊涂地被学生一顿拍,又莫名其妙地喝上了唐小糖送来的热水,终于回过味来,哭笑不得地把墨鲤的手挥开。 “为师没那么胆小。” “是是,都怪那龙来得蹊跷。”墨鲤放下手,正襟危坐。 秦逯见墨鲤退到了平日里师徒两人相处时端坐的位置,他也自然而然地恢复了做人师长的仪态,沉吟道:“我见那龙徒有其形,双目无神,甚是古怪。” 墨鲤没接话,因为龙本身就很怪了。 不管真龙还是假龙,能在天上弄这么一出,必定不是寻常人。 墨鲤抬头看天,乌云已是散尽,天光晴好,连呼啸的北风都无影无踪,他顿时松了口气。竹山县暴雪成灾,实在不能再下了。 “老师且坐,我这就出门了。不管方才那是龙是虫,吾等坐在家里也猜不出什么玄虚,还是救人要紧。” 天上的雪没了,地上的积雪还在。 那些冻伤的百姓,若是救治不得当,怕是会落下一辈子的残疾。 秦逯立刻把剩下的大半碗热水给了墨鲤,好歹能暖一暖胃。 墨鲤走之前还有些放心不下老师,问了句是不是真的没事了。 秦逯摸了摸后背,无奈地说:“被你平白无故一顿拍,倒好似打通了经络,现在又酸又痛,你要是手脚再重些,怕是要被你拆了骨头。” 墨大夫心想,我这是不计成本的灌输灵气,痛归痛,却能让人浑身松快,神清目明。也就是老师身怀深厚内功,作用才不明显,换了常人,积年的筋骨酸痛老毛病都能治了。 临出门前,墨鲤又叮嘱了唐小糖几句。 唐小糖人小不经事,满脑子都是刚才看到的龙,对着墨大夫一个劲的点头,等到人走了,才猛然醒觉,那些话竟是一个字都没想起来。 他心虚的拿了扫帚清扫碎碗跟粥,同时努力回忆。 秦逯半夜里被墨鲤叫起来去救人,又因为当时雪下得又大又急,山北有好几个村落,怕耽搁了救人的时间,所以他与墨鲤是分开行动的,两人把那些村子挨个跑了一遍,又沿着山势从北走到南,最后到了县城,这一路都没歇过,早就困得不行。 忽然冒出的龙,让他心神大乱,可是想来想去也没个招,更不明白是怎么回事,眼皮子直打架,睁都睁不开。 秦逯索性不去想了,他让唐小糖留在院子里不要乱跑,自己进了内室,脱了衣服,就着收拾好的铺盖,倒头就睡。 因为太累太困,平常敏锐的感觉也不好使了。 唐小糖在院子里背书,他没有醒,有人翻过了院墙,他也没能及时醒来。 且说唐小糖,正捧着医书念叨,忽然转身看到院子里了一个人,他顿时倒退几步,神情警觉。 那人站在原地没动,只用一双眼睛死死盯着唐小糖的耳垂。 唐小糖耳垂上有一粒不大不小的黑痣,不是什么稀罕的特征,又不明显,寻常人根本注意不到。 “你是什么人?怎么进来的?”唐小糖故意大声了一些。 他认出了这个人,前几天还在牛大叔的馄饨摊那儿打听墨大夫进山的事呢,不过唐小糖不怕,这种心怀叵测的外乡人,秦老先生一只手就能对付。 来人就站在那里,一步都不动,脸上还挂着笑,辩解道:“就是推门走进来的,想来讨碗水喝,还想打听一下墨大夫回来没有。” “墨大夫不在。”唐小糖觉得这人的眼神很怪,看得自己很不舒服,下意识地拒绝了,“我家没有热水,你去别处问问。” 那人居然也没有纠缠,他似乎在怕着什么,又像是担心惊动了什么人,又盯着唐小糖看了几眼,就直接走了。 “……小糖儿。”秦逯半梦半醒间,含糊地喊。 唐小糖连忙应声,蹬蹬地跑近卧房。 “什么人?”秦逯眼睛还是睁不开,他依稀听到外面有动静,还有陌生的人声。 唐小糖原本要说是个看着不像好人的家伙,可是转念一想,墨大夫临走前肯定是要他照顾秦老先生,现在那个家伙都走了,何必再把人喊起来,于是他改口道:“没事,就是个讨水喝的。” 秦逯没有问,翻个身继续睡了。 且说墨大夫赶到了山南的村子,冻伤的人没有治上,倒是先治了一堆跑出来看天现神龙,结果因为冰厚路滑摔伤了的人。其中就有县衙的几个差役,这让秦捕快觉得很丢面子,说是来救人,结果自己人伤了一堆。 “那些塌了的房子,可压着人了?” 墨鲤运起灵力四下张望,前面的废墟他没有感应到有活人,不过周围还有几处村子,县衙的人早了半天,知道的情况比他。 “只有一户人家房梁被蛀空了又不知道,猝不及防丢了性命,其他不结实的房子昨天开始就没住人了,都分散去了安全的地方。” 山南的雪没有山北那边的大,不是一夜之间就堆了半人高,村中长者见势不妙,早早就做了安排。现在没了遮风挡雨的屋子,存放着食物的地窖又被埋了,缺衣少粮,很是艰难。 墨鲤听说了这事,走进废墟,把房梁石块之类的重物挪开了,剩下的那些碍事的杂物,众人随便搬动就行,很快就能把地窖挖出来。 他又吩咐着人找了一口大锅,在村头架起来熬煮药汤跟姜汤,给众人喝了,预防风寒。 虽然摔伤了不少人,大家还是兴奋地议论着刚才出现的神龙,说是龙王有灵,化解了竹山县的劫数,更有乡老提议开春了就建一座龙王庙,日夜供奉跪拜,感谢龙神救命之恩。 正忙碌间,忽然有一群白衣人走进村里。 他们手持铃铛、锣鼓、葫芦、长幡等等法器,披散着头发,僧不僧,道不道的模样,十分诡异。 为首一人,是个相貌妍丽的女子,神情傲慢,手持一支莲花。女子身边是两个凶神恶煞的大汉,满身横肉,张嘴便喝道:“圣莲坛圣女驾临,尔等还不叩拜?” “……” 竹山县因为地处偏僻,所以少有外人,百姓见过神婆问卜、道士驱鬼、僧人超度,就是没见过这样成群结队来作威作福、招摇撞骗的。 换句话说,他们非但不惊骇,反而像是看杂耍,还以为这是唱戏的呢! 至于神仙妖怪?那是腾云驾雾,谁敲敲打打就过来了? 圣莲坛一干人发现没有震慑到百姓,为首的所谓圣女当即眉头一皱,本来被指派这么个小地方传教就已经憋了一肚子气了,结果下山的第二天就遇到了大雪,被困在山洞里好久。她一不高兴,原本准备的几手下马威,少不了就要改成更有力的示威。 “我圣莲坛,秉承紫微星君法旨,教化百姓,散布福泽,有教众四十万。尔等愚昧已久,为何不奉紫微真意,救自身、修来世?” “……这位姑娘,紫微星君什么的,小老儿没有听说过啊!”村长拄着拐杖走出来,纳闷地看着这群人。 “放肆,岂可随便称呼圣女?” 圣女身边的两个护法怒喝一声,圣女厌恶地看着村长,想要动手,又觉得对方似乎是村长,杀了这么一个老头,怕是会引起这里的人反抗。她眼珠一转,恰好对上了墨鲤。 年纪轻,长得好,看衣服料子似乎比周围那些穷鬼有钱,而且这年轻人看自己的眼神,没有敬畏,倒像在看自己哪里有病。 圣女心里一怒,探手朝墨鲤头上拍来。 她的武功很是毒辣,下的又是重手,如果换了别人,估计就废了,只能做个痴傻儿。 墨鲤:…… 不明白为什么找上了自己,不过也好,免了救别人的工夫,墨鲤后退一步,将袖一拂,那圣女仿佛感到自己撞上了一堵无形的山石,鼻斜眼歪,身体不受控制的倒飞出去,重重摔在了积雪中,扬起了漫天碎末。 圣莲坛诸人:…… 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的百姓:…… 静默了大约数息,村中百姓才发出惊叫,意识到这个袭击墨大夫的女子不是好人,这群奇怪的人也充满危险,连忙拖家带口,牵儿抱女的躲避。 恰好这时,秦捕快想起了圣莲坛是什么玩意,他连忙跑到墨鲤身边,焦急地说:“这群人都是乱党,到处造.反,杀富户劫财焚尸的事没少做过,还诱骗百姓信他们那个什么紫微星君,快把人拿住。” 说完带着衙役抡起铁尺铁索就冲了过去。 圣莲坛这群人里面,只有两个护法跟圣女的武功还能看,剩下的都不值一提。 圣女脸冲下埋在雪里,还没爬起来,墨鲤又折了两个护法的右手,一脚踹在他们的膝弯的酸麻筋上,疼得他们嗷嗷大叫。 剩下的乌合之众见势不妙,丢了法器就要跑,秦捕快带着人,一个个地用锁链套了脖子,捆得牢牢的。 墨鲤想了想,隔空封了那个所谓圣女的穴道,把他们丢到锅边,还能给火堆挡个风,毕竟天寒地冻的,生火也不容易。 “没事了没事了,大家不要摔着,墨大夫的药没那么。”秦捕快冲着躲藏的百姓喊,大家你看我我看你,又慢吞吞地出来了。 “这都是什么人啊?” “是啊,他们要是想修庙供奉什么紫微星君,只要自己出钱,咱们竹山县的是空地,县衙批了就行,干啥打打杀杀的。” 墨鲤继续熬药汤,十分淡定。 5.初晴时 - 6.风骤起 鱼不服 作者:天堂放逐者 6.风骤起 莫名其妙栽了一个大跟头,圣莲坛的两个护法都心有不甘,他们毫无惧意,凶狠地瞪视着周围,嘴里骂骂咧咧。 竹山县这边的口音跟附近几个县相差不大,这些圣莲坛的人过来传教,似乎也做过一些准备,所以最初他们说的话,大家都能听明白,可是这骂人话就不行了。 虽然不懂,但看这两人凶神恶煞的模样,百姓都感到害怕,纷纷绕着走。 看见众人不敢再围着他们议论,连视线也不敢跟他们接触,圣莲坛的护法顿时露出了恶意的笑容,眼神轻蔑。 “老实点儿!”秦捕快大怒。 护法阴沉沉地瞥了他一眼。 秦捕快对上这满是杀意的目光,被惊住了,抬起的铁尺举在半空中,迟迟没能落下。 于是圣莲坛护法哈哈大笑,他们一路传教,差役捕快也不知道杀过少,根本不把这样的人放在眼里。虽然现在被困,但就像他们说的那样,圣莲坛有几十万教众,随随便便就能把竹山县推平,圣莲坛的人不是没被关过大牢,结果他们杀了狗官,烧了县衙,不仅把人救了出来,还把当时揍了他们的捕快吊死在城门口。 “尔等冒犯紫微星君,十恶不赦……” 话还没说完,浓浓的白雾喷了圣莲坛护法一脸。 ——熬药的墨大夫揭开了锅盖。 这药汤很苦,苦到了根本不要喝,单是闻一闻,就能让人难受得皱眉。 圣莲坛这帮俘虏被扔在火堆边,跑又不跑不掉,首当其冲。 “咳咳。”他们苦着脸呛咳不止。 圣女比手下的人更惨,她被封了穴道,没法说话,又不能动,只能憋气硬挺着,整张脸生生地皱成了一团。 这还只是个开始,被热气一熏,圣莲坛众人之前挣扎、摔倒所沾在身上的积雪开始慢慢融化,顺着衣服跟脸颊流了下来,冻得瑟瑟发抖。 又是圣女最倒霉,之前她被墨鲤掀飞出去之后,是脸冲下扎进了雪堆里。 她愤怒地瞪视着罪魁祸首,可是墨大夫站在锅的另一边,隔着浓厚的雾气,连人都看不清,就算把眼睛瞪到脱眶也没用。 看到他们的惨状,秦捕快先是解气,随后又感到有些不妥,要是把人冻出毛病,还得浪费草药,不划算。 结果墨大夫轻描淡写地说:“没事,那几个有点武功底子,撑得住。” 秦捕快打了个冷战,紧接着他意识到了一个问题,墨大夫把这些人都在火堆前是挡风的,照理说烟雾飘动的方向跟圣莲坛的人不在一边啊,怎么会反过来对着他们脸上喷呢?完全不是这个风向啊! 难道说—— 秦捕快转头看了一眼正在锅前搅拌药汤的墨大夫,后背一凉。 呃,内功登峰造极的高人真是得罪不起。 “一人分一碗,喝了药汤之后就不要再饮姜汤了,出了汗的人不要站在风口。”墨大夫招呼村长乡老,让尽快拿碗,趁着药没凉,赶紧喝了。 大锅这边立刻排成了长龙,拿瓷碗的人都少,这天也冰手,都是用木碗。 分药汤就不需要墨大夫费神了,三个村中的大婶很自然地接手了这个活计。 “来,秦捕快,您也喝一碗。” “我就不用了吧,我一餐能吃三碗饭,身体好得很……” 秦捕快在墨大夫无声的注视下,乖乖地接过大婶递过来的碗,一仰脖子喝完,然后苦得脸皱成一团,眼睛都没了。他心里感慨着墨大夫年纪不大,却尽得秦老先生真传,连这样威慑病人喝药的眼神都如出一辙,从哭闹小儿到顽固老者,无往不利,没有人敢不听话。 竹山县很人都知道墨大夫还有位老师。 那位德高望重的长者,从前也在竹山县行医,只是居住在山中,想要找他很不容易。后来有了墨大夫,秦老先生就更加难得一见了。 秦捕快倒是知道秦逯的隐居处,一来他是捕快,知道的事情总比别人上一些,第二他跟秦逯一个姓,也算有缘,秦逯还指点过秦捕快的功夫,虽然连个记名弟子也算不上,但是秦捕快对秦老先生还是恭恭敬敬的,偶尔买些米面油往山里送。 不仅如此,县衙的李师爷也叮嘱秦捕快照顾秦逯,对秦逯的态度要谦恭,故而秦捕快心里猜测这位秦老先生的来历不凡。 秦捕快平时总是很注意,从不主动跟人谈起墨大夫的老师,就算别人提起,他也要打个岔带过去。比如几天前,墨鲤进山采药,秦捕快心里猜测墨鲤其实是去探望老师的,但他跟卖馄钝的牛大闲话时,却扯了一段人参娃娃的传说。 “哎呀,我忘了一件事!” 秦捕快一拍大腿,把墨鲤拉到旁边,低声说了那个参客的事。 墨鲤点了点头,表示知道了。 秦捕快焦急地说:“不是啊,墨大夫。咱们县衙就那么一点人手,我原先派出去盯着那家伙的人,今天都派到这些村子里救灾了,我怕那家伙溜了。” “这么大的雪,他能去哪儿?”墨鲤对歧懋山的地形很有信心。 这是一座草木繁盛时很难找到路,积雪冰封之后还是找不到路的山。 “也对,听说他的同伴还在山里呢,这场雪一下,不知道还能不能活着出来。”秦捕快自言自语。 墨鲤心想,可能都死了。 今年的雪格外大,那群人摔下去后,带落的雪也很。一般人埋在积雪里,在铜壶滴漏的一刻钟之内没爬出来,就没救了,那些侥幸没死的人,不管他们出没出山,都很难生还。因为那夜忽降暴雪,山道一改再改,对歧懋山不熟悉的人,根本走不出来。 “竹山县四周都是山,不走鸡毛山,就得走羊肠沟跟野狼岭。” 秦捕快咂舌道:“冬天的狼可不好惹……羊肠沟只有一条路,雪下得这么大,他想过去,还得把积雪全部清一遍。” 墨鲤想了想,然后说:“跑了也没关系,留着倒是个祸害,万一他不死心,想进山找同伴,抓个百姓强迫人带路,找不到人又迁怒,反而麻烦。” 秦捕快深吸一口气,苦笑道:“是啊,比起圣莲坛,那个参客也不算什么。” 墨鲤看着那群在寒风里瑟瑟发抖的圣莲坛教众,皱眉问:“我没听说过圣莲坛,他们居然有几十万教众?” 秦捕快干脆地摇头说:“我知道的也不,都是听李师爷说的,好像这些人在南边闹得比较凶,还归顺了一个义军,帮着那个号称天授王的家伙打天下,占了西南好几座大城,气焰嚣张。” “天授王?”墨鲤对这个名号十分陌生。 “哦,去年才冒出来的。”秦捕快努力回忆,确定自己没有记错,他苦笑道,“墨大夫,您也知道,这天下大乱,什么样的事都有。像咱们竹山县这样还能安居乐业的,已是生来有福的了。那巍峨繁华的皇城,今年姓赵,明年姓张。北边有个造.反的,南边又插了反旗,大家整天打来打去,没有一日安宁,也不能怪那些百姓听了这劳什子的圣莲坛蛊惑,活着不容易啊!” 墨鲤不由得看了秦捕快几眼:“这话,是你自己想的?” “不不,是李师爷说的。”秦捕快赔笑道,他看村里已经没有什么事了,连忙招呼衙役锁了圣莲坛的人回县城。 墨鲤阻止道:“这些恶徒有些本事,你应付不来,待我看完诊,我随你一同回去。” 秦捕快求之不得,连声答应。 圣莲坛的人纷纷怒视墨鲤,尤其是头发结冰,冻得脸色发青的圣女。 护法眼珠一转,高声道:“我圣莲坛教主,乃是紫微星君座下神使,净灵圣莲所化,有幸见过教主原身的,都能得莫大的好处。” 墨鲤:…… 莲花妖? 净灵圣莲,这莲花妖倒是会给自己脸上贴金,还拉来了一个紫微星君的名头。老师说过,紫微者,帝星也,简单地说,想要犯上作乱的人,都喜欢给自己加上这层光环。 “教主奉星君之令,教化苍生,今日神龙现世,正是紫微星君降世之兆……” “胡说!”墨鲤本能地打断了护法的话。 护法露出一个狡诈的笑容,好整以暇地等待着墨鲤反驳。他冷笑着想,百姓愚昧,看到一点异象就慌得不行,而蛊惑人心这一套,圣莲坛最是拿手。 然而墨大夫只是喊了一声,转身继续忙碌了,也不搭理护法。 护法惊愕,正要再说,却发现自己穴道被封住了。 圣莲坛护法:…… 圣莲坛圣女:…… 等等,这跟他们想的不一样!为什么不生气的反驳?为什么不跟他们辩真说理?为什么就隔空点穴了?就不怕百姓心生疑惑,对他不满吗? 然后他们转头看村民,气了个倒仰。 “紫微星君,这是谁,没听说过啊!” “就是就是,龙王不是行云布雨的吗,什么时候去管送子投胎了?这不是越界了吗?胡说,绝对是胡说,墨大夫骂得好!” “我看他们是想建庙,又不想出钱,扯了龙王来说事,到时候就把龙王庙占了,去拜他们的那个什么紫微星君!” “没错没错,岂有此理!” 百姓们义愤填膺,想建庙,自己建去啊,怎么能抢呢? 墨鲤听着议论,原本莫名生起的怒气,不知不觉消散了大半,嘴角隐隐挂上了笑容,他抬头看天。 龙行云气,那条龙应该也希望这里太平无事,生灵安逸。 6.风骤起 - 7.龙行云气 鱼不服 作者:天堂放逐者 7.龙行云气 竹山县虽然是个小县,县衙却并不小。 前面是正衙大堂,处理公务,后面是一排排整齐的房屋。除了那位掌印的薛知县,上到幕僚李师爷,下至一个小小的差役,统统都住在这边,区别只在于房子大小。 秦捕快押着圣莲坛一干人回来时,没有走正门,而是直接绕到侧面的一个院子,院门后面就是县衙大牢。 这院子很大,是平日里差役们吃饭的地方,负责采买的人经常把整车刚卸下的干柴木炭、大白菜堆在墙边,然后再慢慢搬回地窖储藏。 秦捕快毫不客气的把人也丢在了那个角落里,因着积雪,进院子的人不注意看,都很难发现那是人,还以为又是什么货物呢。 薛知县接到报信,他来得很快,却犯了这个错误。 “圣莲坛的人在哪里?” 秦捕快冲着墙角一努嘴,薛知县顿时哭笑不得,尴尬地摸了摸胡须。 薛知县是知天命的年纪了,平时没有什么架子,不穿官袍的时候就像一个田间老农,满面风霜,肤色枯黄,只有胡须修剪得很用心。 他是知县,又是长者,墨鲤自然主动地拱手行礼:“薛令君。” 令君是对知县的尊称,按照惯例,有功名的学子才能见官不拜,不过薛知县性子随和,很少穿官服,只要不在公堂上,与人相见都是拱手行礼,没有那么的规矩。 “墨大夫,辛苦了。听说秦老先生也忙了几宿,实在是操劳,县衙这里有一些刚蒸出来的馒头,还热乎着……这不,还有半条腊肉,墨大夫不妨拿了去,补补身体也好。” 说着,薛知县有些难为情地解释道,“库里的钱粮不了,不敢轻动,老夫还想等积雪化了之后,去临县采买一些谷粮回来救急,倒是草药之类还有一些存货,墨大夫要是看着合用,尽管挑选。” 墨鲤礼数周全,不卑不亢地垂首道:“在下与老师治病救人,本就不是为钱粮,只是尽己所能。救该救之人,治能治之病,如此而已。” 说完又谢过了薛知县赠的草药。 薛知县抚须笑道:“那些草药是百姓送来,一个子儿也没花,总要物尽其用。”他一转头,就吩咐差役去找李师爷拿钥匙,因着县衙的库房有好几个,分别存放米粮钱物,都是为了防止大灾大疫所设,今天一早,薛知县就吩咐开了库房,捡些合用的东西。 知县动动嘴,师爷自然跑断了腿,李师爷到现在饭都没吃上一口。 墨鲤跟着差役找到李师爷的时候,这位幕僚先生脑门上沾着碎布条,正在清点刚刚缝好的毡布,诺大的一个屋子里,全都是临时被叫来做针线活的年长妇人。 李师爷的容貌不太上台面,他长得跟个猴似的,人又瘦小,远远望去,显得非常滑稽。 “墨大夫来了。”李师爷一咧嘴,布条就挂到了嘴边。 旁边的差役忍着笑,赶紧帮他把布条摘了。 墨鲤倒是没有笑,对他来说,人类的容貌美丑并不重要。别说长得像个活猴,就是长成个熊样,他也是八风不动,眉头都不皱一下。 差役传了薛知县的话,李师爷从一大挂钥匙里找出一把,亲自领了墨鲤去库房。 半路上,墨鲤趁机问道:“李师爷,圣莲坛是什么?” “国之蝗患。”李师爷随口回答,然后感到了不对,奇道,“墨大夫怎么好端端地提起圣莲坛?” “自然是见到了。” “什么?”李师爷大惊。 墨鲤不疾不徐,把圣莲坛众人忽然出现大放厥词,现在被秦捕快押到县衙的事说了一遍,只是省掉了自己出手制服护法圣女的细节。 不过他不说,李师爷也能猜到,感叹道:“亏了有墨大夫在,不然秦捕快要吃亏……哎,吃亏都算是运气好,就怕他带去的人直接没了几个。圣莲坛这群人,到了一个地方,总是先拿官府的人开刀。” 李师爷烦躁地扯起了胡须,连连顿足,口中哀叹:“圣莲坛的人怎么跑到这里来了?竹山县这般穷乡僻野,又没有什么油水,这可真是个大.麻烦!” 他走了两步,忽然左右张望,发现周围没什么人,连忙拽了墨鲤的衣角就往角落里走。 “墨大夫,借一步说话。” 墨鲤正等着从李师爷这里挖出的消息,于是就跟他到了一株松树后,这里恰好又是院墙的夹角,两面无窗,谁也瞧不见。 “墨大夫今日,可见着了天上的云龙之相?” “云龙?”墨鲤没想到李师爷不谈圣莲坛,反而说起了那条龙,很是意外。 李师爷的小眼睛死死盯着他,点头道:“正是,云气所化的龙形。” 墨鲤隐约感到李师爷知道这里面的真相,他十分纳闷,连秦老先生都不知道的事,李师爷反倒一清二楚? 李师爷似乎瞧出了他的疑惑,他耷拉着眉,叹道:“这事不是什么秘密,只不过秦老先生向来不信这些,除非他亲眼所见。” “……” 不信什么?不相信世上有龙? 墨大夫的眼睛亮起来,他孤独得太久了,歧懋山附近三百里,什么妖怪都没有。虽然跟老师很亲近,但有些问题没办法跟秦逯讨论。 比如墨鲤搞不清自己大了,书上说,树有年轮鱼有鳞。 鱼类的鳞片大小不一,而且很少脱落。春夏长出的鳞片较大,秋日所生的鳞片细密,冬天不长鳞片,等到春日又生。 如此周而复始,每年的痕迹都清清楚楚。挨着粗细间隔的圈子数就知道这条鱼的年岁,然而墨鲤有灵智以来,也过去了十载春秋,可是他的真身始终就那么大,没有半点变化。鳞片光可鉴人,宛如无暇的墨玉琉璃,根本找不到清晰的鳞片分界线。 墨鲤现在的外表是二十来岁的青年,可他总觉得自己不止这么大,甚至有可能比秦逯更老。虽说闻道有先后,老师用不着一定比学生年长,可是墨鲤还是不想让秦逯知道,自己可能是一条上百岁的鱼。 秦老先生早睡早起,他什么时辰吃饭,吃些什么,甚至吃的时候动几筷子都有讲究,墨鲤真的不想被秦逯拽着一起过上那样的生活。 想想就可怕。 ——还有他在山上“养”的白参、白狐、巨蛇。 明明都很有灵性,却怎么都化不了形,是不是缺了什么? 墨鲤化形的时候很轻松,他只是想着要怎么做,就顺利地变成了人,这个经验有等于没有,根本没法教狐狸/蛇/人参。 龙。看着就很厉害的样子,应该会这些吧! 墨大夫目光炯炯,李师爷不由自主的一哆嗦,他心里纳闷,不明白墨鲤为什么忽然有了这么大的兴趣,这眼神的压迫力,什么人都招架不住啊! 李师爷脱口而出:“云化龙相,乃是地脉的缘故。” “地脉?那是何物?” “就是……”李师爷左右看看,用耳语的声音说,“这天下的龙脉。” “荒唐!”墨鲤板着脸说,“前朝有个昏君,不思进取,听了方士之言,派人去掘义军首领的祖坟,毁对方所谓的龙脉,要对方成不了龙,坐不了江山。结果呢,还不是九鼎异主,国破家亡!” “哎!那不是一回事!”李师爷摆手道,“龙脉是风水之说,但又不是风水那么简单,有些游方道士拿着龙脉说事,到处招摇撞骗,什么青龙白虎,凶吉祸福的,都是瞎扯。要是祖坟葬在何处,子孙就能飞黄腾达加官进爵,那还读什么书练什么武?世间哪有这等好事,都是骗子!” 墨鲤沉默,这话跟秦逯说得一般无二,秦老先生就很鄙夷方士。 “墨大夫,您是医者,应该知道,风水之说,都是以讹传讹。这世上确实有人睡错了位置,窗户开错了方向,导致家人接连生病,但那都是看得见摸得着的道理,谁整天站在风口处挨风吹还不生病?” 墨鲤缓缓摇头:“但是学风水还是有用的,比如能发现那些笃信风水的权贵葬在什么地方。” 李师爷失笑,连忙道:“这话咱们私下说着玩,千万别让薛令君与秦老先生听见,盗墓可是砍头的罪名。” 墨鲤对风水没有兴趣,他继续问:“那龙脉是怎么回事?” “有那么一座山,采药人忽然发现遍地灵药,走兽飞禽变,如果种下麦子,收成是往年的数倍。或者有一条河,年来一直普普通通,渔夫打上来的鱼一天比一天,捞上的贝壳里面的珍珠都有指头大,你说奇不奇怪?” “……” 怎么听着这么像是灵气暴涨,影响了山中生灵?墨鲤深深皱眉。 李师爷神神秘秘地说:“而这些地方,都有人看到过云气所化的神龙之相,后来就有了龙脉之说。据说这天下有数道龙脉,山川为其形,凡人不得见,可是总有意外,比如开山挖矿,又或者有了天灾人祸,龙脉被惊动,就会现世。” 墨鲤满脸失望,这么说,不是妖怪喽。 7.龙行云气 - 8.上接天穹 鱼不服 作者:天堂放逐者 8.上接天穹 墨大夫心事重重地回到了自家药铺。 刚进家门,他就发现气氛不对。唐小糖躲在一扇门后,怯生生地往外张望,秦逯负手站在院子里,看着一处墙头深思不语。 秦老先生没戴帽子,只披着一件厚外袍,一副刚睡醒的模样。 “老师?” 墨鲤下意识地跟着打量那处墙头。 ——有积雪掉落的痕迹,曾经有人翻墙进过院子。 竹山县虽然称不上夜不闭户,路不拾遗,但是作为大夫,墨鲤在这里还是很有声望的,其中有他的老师秦逯打下的好基础,的还是因为墨鲤这四年来不断的治病救人。倒不是说村里的那些大夫就不用心了,而是他们没法在大半夜接急诊,墨鲤却是抬脚出门,翻山越岭根本不算事,脚程还快。 墨大夫经常拎着上门求医的病人家属,眼都不眨地跑十几里山路。 所以竹山县的人基本都知道墨大夫有一身好功夫,不过百姓对武功的认识很贫乏,在他们心里,县衙里抓恶人的秦捕快跟打死过老虎的周猎户,都比墨鲤的武功高。 至于墨大夫的功夫嘛,那都是在悬崖峭壁上采药,以及赶夜路练出来的。 墨鲤:…… 其他大夫:…… 不,他们不会功夫,不是因为药采少了,也不是因为路走少了,真的不是。 人吃五谷杂粮,总要生病,无论贫富都一样,墨大夫好说话,暂时付不起诊金也没关系,可是地痞无赖没有这样的资格,墨鲤就算治,都要他们痛上几天再说。这样得罪不起的人,什么样的小贼敢来扒墙头? 不是墨鲤瞧不起竹山县那些闯空门的小贼,而是这么厚的冰这样大的雪,凭那些三脚猫的本事,怕是连墙头都上不去。 墨鲤倒退几步,绕着院墙走了一圈,神情慢慢变了。 竹山县是个小地方,真正算得上练了武功的人,其实只有三个半,那半个就是秦捕快。其他人都是仗着身体强健,粗通外家拳脚罢了,练得功夫既不成套,也没有内力。可单是今天这一日,墨鲤就见到了好些个,圣莲坛的护法圣女就不提了,居然还来了一个爬自家墙头的家伙? 墨鲤重新进了家门,唐小糖蹬蹬地跑过来,有些羞愧的对着手指说:“墨大夫,都是我的错,我被那个人糊弄过去了,真的以为他是推门进来的……” 唐小糖把事情说了一遍,墨鲤终于明白秦老先生为何神情凝重了。 那人进院子之后站着的位置,恰好在秦逯的感知范围之外,要是再往前走几步,估计就要惊动秦逯了。修为深厚的内家高手,对气息十分敏锐,何况来者不善。 “你说他盯着你看?”墨鲤单手把自己小师弟抱了起来,摸摸头,再摸摸脸蛋。 嗯,很可爱,像是会被人贩子盯上的类型。 “他的眼神跟刀子一样,像是要把人刺穿。”唐小糖点头做强调状,又大声说,“这个人我见过,秦捕快说他是关外的参客,还跟牛大叔打听过墨大夫你的事。” 墨鲤忍不住望向秦逯。 那天他遇到的参客,没有一个是内家高手啊,怎么忽然冒出的同伙,跟别的参客都不一样?而且这是怎么个情况,这人因为采参的事注意到自己,却又知道秦老先生的本事,最终目标竟然是没有灶台高的唐小糖?这三件事的因果关系在哪里? 秦逯也有些头痛,他醒来时看到院墙上的痕迹时,那人早就走得没影了,只凭唐小糖的几句话,根本搞不清那人是什么路数,想干什么。 “老师……” “嗯?” 墨鲤抱着唐小糖,认真地问:“你有仇家吗?” 秦逯一瞪眼,正要说什么,墨鲤又指着自己怀里的小师弟问:“您没有的话,小糖呢?” “小糖怎么可能有仇家,他才大?他父母都是普通的山民,连字都不认识,能有什么仇家?”秦逯一拂袖,冷哼道,“至于为师,跟我有仇的人都下了黄泉。” 墨鲤与唐小糖面带敬仰,尤其是唐小糖,孩子心性,特别崇拜说书人口中那些快意恩仇的大侠。 秦老先生看到他们的眼神,顿时没好气地说:“不是你们想的那样,我就是活得久些,他们没这种本事罢了。上了年纪的人,就要按时用膳,按时节吃东西……” 墨鲤连忙放下唐小糖,岔开话题道:“老师,你渴不渴,我去烧热水。” “小子去给秦老先生沏茶!”唐小糖也跟着一溜烟跑了。 秦逯失笑,这两个机灵鬼。 葛大娘在衙门那边忙针线活,晚饭由衙门管,不能回药铺做饭。不过这难不倒墨大夫,家里不缺米粮,随便整治一番就端出了两菜一汤。 到了晚间掌灯时分,葛大叔跟邻里一起回来了,这位药铺的账房先生还带回了几个冷硬的炊饼,撕开了泡在肉汤里,滋味很是不错,唐小糖一口气塞了两碗。 葛大娘踏进家门的时候,桌子刚刚收拾干净,她兴致勃勃地说起了神龙的事,唐小糖偎进她的怀里,加上正在洗碗的葛大叔,远远望去,他们倒像是一家三口。 墨鲤无声地望了一阵,就回到了自己的卧房里。 没有点灯,外面的雪地反射着月光,屋里倒也还算亮堂。 这时候如果有一尊红泥小炉,不管烹茶还是煮酒都是人间乐事,秦逯这么想着,却没有动手,他看出墨鲤有话要对自己说。 “适之,你有心事。” “……老师,你听说过龙脉吗?” 秦逯动作一顿,抬头问:“谁对你说的?” 墨鲤毫不犹豫地把李师爷卖了。 “薛令君的幕僚,居然卖弄起这些道听途说的东西?”秦逯很是不满。 “可是老师,如果不是龙脉的话,白日里出现的那条龙,又怎么说?”墨鲤迟疑着,又问出了在心底盘桓了许久的话,“歧懋山与别处不同,历来草木繁盛,走兽众,会不会是龙脉的缘故?” 秦逯一时语塞。 作为饱学之士,他非常厌恶祥瑞、仙迹之类的东西。 那些云现龙相的传闻,包括山中野兽增加,挖出灵药等等都被秦老先生认为是“祥瑞”,做官的人都知道,祥瑞全靠吹。如果当权者喜欢听,那就年年有祥瑞,月月出异象,可以天天变着花样来。 所以当天上真的出现一条龙时,秦老先生整个人都惊住了。 “老师,我想回山里看看。” 如果龙脉现世之后,漫山遍野都长灵药,那白参会化为人形吗?狐狸呢?蛇呢? 墨鲤有些坐不住了。 秦逯欲言又止,他估摸着自己学生的病又犯了。 ——秦老先生心里忽然冒出一个奇异的念头,也许墨鲤没有病,他说的都是真的? 秦逯被自己的想法惊呆了,他忍不住回忆自己第一次见到墨鲤的情形。 那一年,竹山县连着下了三天大雨,河流水位暴涨,漫出河道,最终形成了山洪。秦逯根据山势走向,算出洪水途径的方向有个村子,连忙前去搭救,结果还是去迟了一步,整座村子都陷入了一片汪洋,那些黄土茅草垒成的房子被水一冲,立刻消失得无影无踪。 秦逯沿着湍急的水流一路寻找,希望能有几个人钻进木桶与木盆里,留得一线生机。 结果来来回回找了三遍,只在一截粗大的断枝上发现了一个光溜溜的娃娃。 那孩子可能是被吓住了,也不哭,就这么抱着树干,表情呆呆的。秦逯把人抱了起来,孩子也没有反抗,不管问什么,那孩子都不说话,孩童的眼神澄净清澈,天真懵懂。 秦逯也没想到,随便从山洪里捡起的一个娃,就有一副练武的好筋骨,否则他不会捡到孩子之后,就决定把人留下。 秦逯一笔一划的教孩子识字读书,教他处世之道、立世之本。 墨鲤是这孩子自己说的名字,他好像除了这个名字,对以前的事都不记得了。他就像普通的孩童一样,每年长个头,秦逯亲眼看着自己的学生从一个咬着指头的娃娃变成了如今玉树临风的模样。 怎么可能是鱼妖呢?神怪志异记载的那些化形妖怪,外表不都是固定的吗? “老师?老师!” 墨鲤无奈地看着秦老先生忽然走神,只能连续叫了好几声。 “哦,刚才说到哪里?你想回去就去吧,为师……”秦逯想说自己跟着一起去,可是今天白天发生的事,让秦逯下意识地觉得不能把唐小糖独自留下。 墨鲤看出了秦逯的担忧,他索性把圣莲坛的事也说了,请秦老先生在家里看着。 秦逯果然没有听说过圣莲坛,他在山中隐居年,久不问世事,没想到世道非但没有太平,反而更乱了。 “眼下大雪封山,圣莲坛应该不会再有人过来。” 秦逯没见过圣莲坛的人,可是史书上像这样打着仙人名号,名为传教实则造.反的玩意了去了。无非就是宣扬念咒可以刀枪不入,皈依就能吃饱饭发大财,然后拼命魔化不信教的人,教唆百姓去烧杀抢掠。 秦老先生想,如果不是他年纪大了,没准就收拾行囊出门,一刀把那劳什子教主的脑袋砍了。 “为师明天去县衙问问薛令君,那圣莲坛的老巢在什么地方。” “老师!”墨鲤大惊,他很了解秦逯的脾气。 这天寒地冻的,出什么远门?秦逯武功再高也是人,战场上刀枪无眼,动辄万箭齐发,太危险了。 “别紧张,我不去,小糖还在家里呢!”秦逯闷闷地说,“既然知道有人在打我们师徒的主意,我自然会把小糖带在身边,有了这么个包袱,我还能去哪儿?” 墨鲤松了口气,连忙向老师告辞,趁着夜色往山里去了。 寒风呼啸,一进山中,墨鲤就感到周围隐隐约约的,像是有什么东西。 “……灵气?” 墨鲤疑惑地闭上眼睛,探查了下周围。 不是灵气,是一股奇怪的气息。 墨大夫脸色一变,他想到了自己前几天睡在泉水里,忽然察觉到那股气息,跟这个一模一样。 墨鲤顿时顾不得人参跟狐狸了,他拔腿就往石窟跑去。 越是靠近,那股气息就越明显。 终于到了石窟,墨鲤急忙冲进去,洞中铺着厚厚的积雪,空无一人。 不对,水潭没有结冰,而且水面上有东西。 月光从石窟的顶端照入水中,银光成线,水面上有一团白蒙蒙的东西,载沉载浮。 墨鲤倒吸了一口冷气,小心翼翼地靠近水边。 那团白雾忽然飘了起来,墨鲤脸上表情变来变去,他感觉到的气息源头正是这个东西,他甚至觉得对方在吞食月之精华。 这是什么? 妖怪?另外一条鱼?还是龙脉? 白雾到了墨鲤面前,它只有幼儿拳头大小,圆滚滚的。 忽然白色圆球里冒出了四个小爪子与一条尾巴,顺着墨大夫的袍子滚到了脚边。 墨鲤目瞪口呆。 这,这好像是一只老鼠? 不对,老鼠不长这样,也没有这么胖。它毛绒绒的像是一个球,还软绵绵的,墨鲤僵硬着身体,感受着它身上湿漉漉的水气,以及细小的爪子压在鞋面上的感觉。 好,好小。 8.上接天穹 - 9.日月交辉 鱼不服 作者:天堂放逐者 9.日月交辉 墨鲤弯下腰,小心翼翼地朝着这个白团子伸出手。 指尖刚碰触到最外层的绒毛,粘在白鼠身上的水珠就全部挥发了,这滚圆的小东西立刻在墨大夫的鞋面上打了个滚,肚皮朝上,四爪惬意地搭在身侧。 ——有灵性的动物,还能够在洞窟里生存,会自己修炼! 终于找到同类的墨鲤心里欢喜,对这只白鼠越看越爱,想要拿出点吃的喂它,结果这次进山太急,他什么都没带。 墨鲤试探着戳了一下白鼠的小肚子。 软软的,暖呼呼。 白鼠也不反抗,还用小爪子抱住了墨大夫的手指。 灵力从墨鲤指尖流出,很快得到了回应,胖乎乎的白鼠身上的气息虽然与这座石窟格格不入,但是它毫无障碍地吞了墨鲤给予的这股灵力,甚至摇晃了两下墨鲤的手指,仿佛在要求。 “你是从哪儿来的?” 墨鲤没有再逗这只胖鼠,如果是同类,对方很有可能已经开了灵智。 他猜测前几天,也是这只白鼠悄悄摸进了洞窟,撞倒了药篓,踩碎了冰面。结果自己被惊动之后跃出水面,吓到了这个小家伙。 墨鲤摸了摸白鼠的细嫩爪子,既然是鼠类,应该也有钻地的本事。 那天他查探了整座歧懋山,就没有想到往地底下找。 再者,这小东西的气息也太微弱了。 墨鲤忍不住把胖乎乎的白鼠捧到眼前,评估着它的实力,虽然都是妖怪,但是虎妖跟鼠妖有差距的。拿墨鲤自己来说,它的原身是一条鱼,十几年前,歧懋山暴雨不止,石窟被积水灌满,墨鳞鱼儿拼命游入潭底,却还是被声势浩大的洪水冲了出去。它一路挣扎着想要脱离,可是一条鱼能做什么,灵气又不能阻止洪水奔流,即使费力跃出水面,还是会被水流带走。 当墨鲤抱住一截断木的时候,才发现自己下意识地化为了人形。 浮木不大,只能承受得住孩子的体型。 ——然后他就被秦老先生捡到了。 那时候墨鲤连话都不会说,路也走不了,大字不识,更不知道人世间的种种危险。如果被人发现了真正的身份,后果不堪设想。 “我的运气很好,看来你的运气也不错。”墨鲤伸手点了点胖乎乎的白鼠鼻尖,后者歪着脑袋瞅了他一眼,又把自己团成了一个球。 “跟我回去?”墨鲤再次把球拨开,跟胖鼠商量。 白鼠摇了摇头。 墨大夫沉吟道:“也对,洞窟这里灵气更足。” 可是他总觉得白鼠的气息与洞窟这里格格不入,即使这个柔软的团子躺在自己手心,墨鲤也有一种对方随时可能消失的错觉,联想到竹山县最近出现的异象,墨鲤试探着问:“你知道龙脉吗?” 出人意料的是,白鼠居然点了点头。 虽然以它毛团子似的体型,点头的动作远不如摇头来得明显。 墨鲤心里一惊,他把白鼠托到跟自己视线齐平的地方:“你真的知道龙脉?歧懋山有龙脉?” 胖鼠又肯定地点头。 墨鲤忍不住压低了声音问:“那,龙脉在哪里?” 胖鼠踩了踩墨鲤的掌心。 “……” 大概意识到了自己的体型不能充分表达出正确的意思,胖乎乎的白鼠翻了个身,抬起爪子指向地面。 “在我们……脚底下?”墨鲤从未想过所谓的龙脉,竟然就藏在这座洞窟下方。 想想也有道理,这是歧懋山灵气最为充裕的地方。 白鼠一爪子挥向潭水,然后拉了一条长长的线,停在了洞口的方向。做完之后,它仍嫌不够,两只前爪宛如抱着松果一样,比划出了一个它能囊括的最大空间。 “是灵泉潭?整座石窟?歧懋山?” 墨鲤说到最后一个词时,胖鼠重重地点了下脑袋。 墨大夫叹了口气,龙脉居然那么大,遍布整座歧懋山,真是最坏的情况。这么大的一座山,挪也挪不得,盖又盖不住,怎么才能护得住呢? 李师爷说天灾人祸,会让龙脉现世,可是这座洞窟没有任何变化,他进山以来,一路也没有看到异常。难道龙脉是一种无形的东西,它的存在跟它的流逝都看不见摸不着? 不应该啊。 人类感觉不到,他是妖怪,竟然也发现不了? 龙脉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存在? 圆胖的白鼠看到墨鲤皱眉出神,它的小爪子动了动,悄悄地团了起来,然后整个身体忽然漂浮起来,直直地撞向了墨鲤的眉心。 它的速度非常快,墨鲤反应过来时,白团子已经近在咫尺。 墨鲤匆忙避开,正感到莫名,那白团子一击不中,居然形体溃散,化作一阵浓雾猛地裹住了墨鲤。 “轰!” 潭水翻涌,堆起一道高高的水柱。 激射的水流甚至穿过了洞顶的缝隙,向外喷流。 银色月光不断在水波中流转,紧跟是一道隐约的金华,随后越来越亮,金银两色光芒充盈了整座水潭,同时石窟震动,积雪纷纷融化。 这只是一个开始,歧懋山方圆三百里开始出现轻微的摇晃。 百姓们惊惶地逃出家门,嚷嚷着地龙翻身了。 房毁人亡的惨剧并没有发生,摇晃虽然明显,但是幅度并不大,人站在地面上,只能感觉到脚板发麻,不由自主地跟着哆嗦。 就这么摇晃了整整一刻钟,震动就停下来了。 人们抱着头,战战兢兢地左右张望,发现房子还是房子,地面既没有裂开一道大缝,家里也没有摔碎的东西。 只不过人人都被高处抖落的积雪撒了满头满身。 也有特别倒霉的人,被碎冰砸伤了。 秦逯把唐小糖护在怀里,脸色黑得像锅底,他遥望着歧懋山的方向,心里止不住的担忧。 而歧懋山的石窟中,墨鲤的意识正陷入一片空茫的虚无,往上看是刺眼的亮光,往下看云雾翻滚,他看不到自己的身体,好像化身成了一股风,一抹云,就这样飘飘荡荡。 不知道过了久,他忽然看到云层下面有纵横交错的房舍坊市。 远处有山,河水穿城而过。 城中隐隐有些火光,墨鲤还想再看,“身体”却不由自主地飘向前方,入目是一座气势宏伟的宫城,红墙琉璃瓦,其形蜿蜒有致,依山而建,仿若长蛇。 殿阁罗列,鳞次栉比。 最中间的一处宫殿,延伸出去的长长檐角上,有十个模样各不相同的蹲兽。 “这是……”墨鲤低低惊呼。 老师教过,九为极数,这世上只有一个地方的屋顶有十个蹲兽。那便是坐北朝南,称孤道寡的帝王召开朝会,受四方拜谒,天下臣服的万和殿。 虽然如今天下大乱,什么阿猫阿狗都能扯面大旗登基称帝,但是想要建造出这么大的一座城市,这样规模宏大的宫殿,却不是有钱就能做到的。 所以这里必然是太京咸阳。 咸阳是数朝王都,又名太京,因为每朝每代都喜欢给王都皇城改个叫法,导致记载十分混乱,而且这样改来改去,写书著学提到京城时总是很麻烦,动不动就犯忌讳,于是就有了太京这个别称。 好端端的,怎么会忽然到了太京? 墨鲤很是茫然,这时一股强盛无比的气息笼罩了整座京城,而他深陷其中,无力挣脱。墨鲤本能地抬头,原本刺眼的金光忽然变得温和了许,他看见一条庞然大物盘踞在太京上空,万和殿的房梁只能抵得上它一块鳞片。 龙,金色的龙。 墨鲤失控地张大了嘴,因为他感觉到巨龙身上的气息,与刚才蹲在他掌心的小胖鼠一模一样。 “你是谁?” “……” 金龙缓缓俯头,它的身躯过于庞大,眼睛就像漆黑的夜里忽然亮起的两个太阳。 墨鲤神情怪异,他感到“自己”被龙捧在了爪上,金龙轻轻地吹了一口气,墨鲤瞬间感到天旋地转,再出现时自己好像就有了身体。 他莫名其妙地抬起了爪子。 等等,哪里来的爪子? 墨鲤低头看“自己”,随后就呆住了。 他有着细细长长的躯体,鳞片乌黑发亮,腹生利爪,脸侧似乎还有长长的胡须在飘动。 ——怎么看也不像是蛇,更不是蜥蜴。 墨鲤木然地抬头,在金龙耀眼的瞳孔里看到了“自己”的倒影。 一条袖珍小黑龙,瘦弱得让人怀疑它营养不良。 不过这感觉怎么那么熟悉呢,好像之前发生过类似的事情——墨鲤忽然想到了那只胖乎乎的白鼠,不就这样蹲在自己手心里,软软的,看起来无害又乖巧。 被骗了。 墨鲤面无表情,金龙抬起另外一只爪子,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墨鲤。 “来找我。”声音仿佛天边的闷雷,伴随着无数回音。 “为什么?” 墨鲤想,他为什么要跟一条欺骗自己的龙说话。 “你是龙脉,我也是龙脉,保护好你自己。”金龙侧过头,用爪子将墨鲤轻轻一推。 “等等,你说什么?” 墨鲤震惊,他本能地追问,可是这股狂风将他卷得上下颠簸,等到能睁开眼睛的时候,入目正是在金光银辉中翻涌的灵泉潭。 “轰。” 水流落回潭中,飞溅的水珠洒了墨鲤一身,他后退数步,直接靠上了洞壁,大口喘息。 洞里没有龙,没有胖鼠,那股奇怪的气息消失得一干二净。 墨鲤抹了一把脸,他很快发现自己的身体从未离开过石窟,刚才的景象,只不过是自己意识所见,就像他偶尔会用灵力查探歧懋山一样。 龙脉、太京…… 金龙、黑龙…… 墨鲤茫然地坐倒在地,所以自己不是妖怪? 9.日月交辉 - 10.房舍皆动 鱼不服 作者:天堂放逐者 10.房舍皆动 天下有数道龙脉,山川为其形,凡人不得见。 若是开山挖矿,或遇天灾人祸,龙脉受惊,便会现世。 ——所以当年那场把他冲出了石窟的山洪,就是罪魁祸首? 墨鲤呆滞地看着潭水,又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他试着想要变回原身,结果还是一条鱼从衣服里滑了出来。 “啪。” 尾巴拍了两下地面,直接滑进了水里,黑鳞鱼一圈圈地在水里游着,时不时摆动鱼鳍,再甩甩尾巴。无论怎么看,它都是一条鱼,怎么会是龙脉呢? 墨鲤忽然停下来,他意识到自己可能想差了。 龙脉并不一定要是龙,某个家伙还不是用一只胖鼠的外表骗了他,比起鼠类,鱼的外表还更接近龙一些呢,至少它们都有鳞片。 他生而为鱼,可能是哪里出了差错,也有可能是实力不够。 不管怎么说,既然自己就是龙脉,那么保护龙脉这件事忽然就变得简单起来了。 墨鲤定了定神,重新变成人形,游到岸边慢吞吞地把衣服穿了回去。 “唧唧呜哇。” 洞口传来了凄惶的叫声,墨鲤神情一凛,连忙跑出石窟,果然看到白狐抖抖索索地守在外面,不敢进来,后爪一个劲的刨雪。 狐狸很少会叫,它们的声音变,墨鲤只能感受白狐的情绪,并不知道它想要说什么。 “怎么了?”墨鲤捞起狐狸,掸掉皮毛上的碎雪。 白狐把脑袋钻进墨大夫的怀里,仿佛受到了什么惊吓。 墨鲤四下张望,发现树冠的积雪少了很,倒是地上堆了不少雪。 双足踩在暴露出石皮的青岩上,灵气沉入地底,满山生灵惶恐逃窜的景象就这样忽然出现在墨鲤眼前:原本在冬眠的动物都跑了出来,包括那条巨蛇。它占据了一块空地,僵硬的身体却不灵活,时不时被别的动物撞到一边,正晕头转向地嘶嘶叫。 “……” 墨鲤忽然想起自己意识被那只胖鼠卷走时,整座石窟都在晃动的事,他顿时有些心虚,摸着怀里的白狐安抚道:“不是地动,没事了。” 大约没有再察觉到危险的气息,白狐探出了脑袋。 恰好这时,东边天空亮起微弱的红光,正是日月交替之时。 山中灵气化为清风,掠过枝头又飘过崖底,所到之处,混乱逐渐平息,连寒冷都减少了几分。飞禽走兽陆续回到巢穴,草木默默地将根系往下扎深了一些,然后静静沉睡,等待着冰融雪消,万物复苏。 墨鲤抱着白狐,心情十分微妙。 他什么都没做,实际上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旭日初升时,太京金龙残留下的那股气息很自然地结合了歧懋山的灵气,流云散雾,安抚了飞禽走兽,滋养了山中生灵。 龙脉到底是什么样的存在? 墨鲤满心疑惑,他低头看了一眼惬意得眯起了眼睛的白狐,忽然意识到歧懋山没有妖怪可能是自己的缘故。 ——毕竟是条瘦弱的小黑龙。 墨大夫黑着脸想,没准是他缺了什么,灵气不足,所以歧懋山才没有妖怪。 *** 竹山县。 县衙大牢里又冷又黑,墙壁结冰。 牢房里连一捆稻草都没有,更没有棉被枕头这样的御寒之物,待遇可谓差到了极点。圣莲坛的人被押进来的时候,纷纷大惊,以为这里的狗官想要活活冻死他们。 “……咱们县衙冬天基本不关人。”看守地牢的衙役摇头说,“算你们来得不巧。” 县衙里的人都忙着救灾,根本没时间清扫牢房,厚布衣物还不够给百姓的,又怎么会匀到牢房里来? 秦捕快原本还有些犹豫,薛知县轻飘飘地说了一句,习武之人身体强健,想来一个晚上也冻不死。秦捕快一想,觉得很有道理,于是不顾圣莲坛的人挣扎怒骂,打开牢门,把人丢了进去。 除了圣女、两个护法是单独关押的,其他人则被丢到了一起。 他们也不嫌弃牢房狭窄,直接缩在一起取暖。 牢房里没有巡逻的差役,这里实在太冷,又弥漫着一股难闻的腐臭气息。圣女忍着恶心,闭着眼睛一心要冲破穴道。 封穴有十二个时辰的期限,时间到了,穴道就会自然解开。 圣女拼了命,就希望能在今夜提前解开禁锢,逃出大牢。 两个护法也是一样的心思,他们白天时知道了墨鲤是个大夫,根本不是县衙的人,就算他要补封穴位,至少也是明天早晨的事了。 其他人眼巴巴地盼着圣女、护法成功,不敢出声打扰。 到了晚间,县衙的人根本没有送吃的东西过来,圣莲坛的人硬挺着挨到了半夜,就在又饿又困的朦胧中,他们忽然感到地面摇晃起来。 “是地动!” 护法睁开眼睛,惊喜交加。 他扑到了铁栏上,随后就被冰得嗷了一声,刺骨的寒意像针扎一般渗进他体内。 地面不断摇晃,众人仰头看着房顶,既希望这座年久失修的县衙大牢倒塌,给他们一条逃脱的路,又害怕自己倒霉,跑路不成反而被直接埋在下面。 “护法,我们怎么办?” 护法也愁,运了大半宿的功力,穴道没能冲开,只是让身上暖和了一些,没被冻死。现在丹田里空空荡荡,根本提不上劲。 再说了,这牢房的铁栏跟冰窟窿似的,摸着都够呛,还怎么把它掰开? “都住口!” 圣女猛地睁开眼睛,她的脸颊泛起了一股诡异的乌青。 两个护法同时一惊,脱口道:“圣女,不可!” 圣莲坛圣女咬牙切齿地说:“有何不可?吾等遭受这般耻辱,如果不能成功逃脱,还要指望教中兄弟姐妹前来相救的话,教主会怎么惩罚我们?即使教主网开一面,不做追究,难道你们就甘心被人嘲笑,从此低人一等吗? 两个护法的表情随着圣女的话语逐渐变得狰狞。 不能,当然不能! 他们齐齐怒喝一声,额头青筋暴起,其他圣莲坛教众恐惧得连连后退。 这是圣莲坛的邪功,逆行血脉,可以在短时间内功力大增,只是这法子十分伤己,如果不及时服用补药,就会气血两亏,于寿元有损。在这种情况下,如果还要强行使用,那跟找死也没有什么区别,所以一向是圣莲坛之人用来搏命的本事。 他们被押进大牢时,身上的东西都被搜刮走了,别说补药,连口吃的都没有。如果没能及时逃掉,反而撞上那个武功极高的大夫,就完了。 可是圣女说得也有道理,坐以待毙不是办法。 天知道圣莲坛那边什么时候能发现他们出事,这一拖二拖的,甚至可能拖到开春之后,那他们吃的苦头就大了,到时候就算被人救出来,脸面也丢尽了,以后还有什么地位可言?到时候,送死的差事第一个就派到他们头上! “轰!”护法一拳砸在了墙上,墙壁应声出现咔嚓咔嚓的响动。 旁边的教众大喜,正要欢呼,忽然发现那是墙面上结的冰。 “……” 邪功会让人脾气暴躁,双目通红,不畏生死。 圣女因为武功高一些,还能勉强保持清醒,两个护法则是已经完全不认人了,一拳接着一拳地往墙壁上砸,直砸得鲜血飞溅。 那些教众实力差劲,根本没资格学这功夫,现在他们看着两个护法咆哮着砸墙的样子,心里十分后怕,觉得不学反倒是好事了。 就在他们胆战心惊的时候,忽然有人低声问: “地动是不是停止了?” 牢房里面听不到外面的声音,他们趴到地上,确定刚才的摇动停止了,牢房里只有砸墙的声音。 “还有这是什么墙啊,这么硬?难道这里的县衙,用了三层石头砌墙?” 教众们面面相觑,就在这时,墙壁终于破了一个大洞,烟尘飞舞。 圣女靠着邪功,生生冲破了穴道,她徒手掰断了铁栏,进了护法所在的牢房,看也不看被坍塌的石头砸晕的两个护法,就要往外冲。 “圣女!” 圣莲坛教众大惊,他们终于意识到,圣女根本没有打算带他们一起走。 这时变故忽生,只见圣女又跌了出来,她接连倒退,直到撞上了铁栏。 呛人的烟尘里,隐隐有个模糊的身影。 “你——” 圣女满脸怒容,显然没有想到会有人在洞口那边偷袭她。 这小小的竹山县,竟然一而再、再而三的让她栽跟头,圣女这会儿气血上头,她只想把面前的人撕成碎片。 “拿命来!”圣女目光凶戾,右手成爪状,使出了十二成的力道。 这一下若是落了实,必定会筋碎骨裂,让人痛不欲生。 然而对方反手一拨,就避开了。 圣女再进一步,想要继续攻击时,却发现手掌被人握住了,同时一股刺骨的阴煞劲道沿着腕脉蹿了进来,她惨叫一声试图挣脱,可是内息已经紊乱,手臂麻痹僵硬。 “毒,是毒!”圣女嘶声叫着。 来人一松手,圣莲坛圣女狼狈地跌回了自己的牢房里。 这时牢房门口才有动静,两个衙役慌慌张张地冲了进来,他们负责看守牢房,虽然这是个闲差,有跟没有差不,但要是真出了事,他们还是要吃挂落的。 等看到墙壁破了,衙役的脑袋嗡地一声就大了。 他们看着从烟尘里慢条斯理踱步跨入牢房的人影,诚惶诚恐地弯腰道:“薛令君。” 薛知县抬脚踢了踢晕倒在地的圣莲坛护法,摇摇头,随意地说:“你们把这里收拾一下,老夫出去看看。” 刚才发生了地动,县衙这边没什么伤亡,还不知道别处情况如何呢,薛知县很愁。 他一走,只留下张大了嘴的圣莲坛教众。 ——村头熬药的年轻大夫是武林高手,衙门的狗官也是武林高手,这竹山县是不是有什么不对?正常来说,武功最高的不应该是捕快跟县城里开武馆的老爷子吗? 圣女脸色灰败,她忽然想起,那个姓墨的大夫陪着秦捕快把他们押回衙门,既没给他们下药,也没继续封穴,直接就走了。她以为这人会明天继续来,其实根本不是,墨大夫只负责送人到县衙,见了薛知县之后就没有他的事了。 10.房舍皆动 - 11.民惧惊之 鱼不服 作者:天堂放逐者 11.民惧惊之 一夜过去,没有再发生地动。 竹山县的百姓惊魂未定,天一亮,就忙着准备香烛元宝,给自己信得过的神仙妖怪磕头,祈求平安。家家户户飘香烛味儿,街头巷尾的大庙小庙围满了人,烟雾缭绕。 “阿嚏!” 秦捕快重重地打了个喷嚏,揉着鼻子抱怨,“这些神仙天天吃香火,也不怕呛着。” 他身后的衙役连忙使眼色,让秦捕快小声一些。 虽然竹山县民风淳朴,但是在庙门前还是别说这些招人白眼的话。 “我那一大家子人,老娘信佛,抓着个手串敲木鱼;媳妇呢,整天给黎山老母供香火,说能让我逢凶化吉……咱们竹山县,距离黎山有没有十万八千里?”秦捕快一点都不收敛,气哼哼地说,“至于我那老爹,每次路过百眼山神庙,都要去磕个头上柱香,我又不是猎户樵夫,山神保佑我什么呀?” “这些神佛仙道,没准互相认识呢!”旁边的衙役陪着笑,顺口说,“就跟您那一大家子似的,抬头不见低头见,围个桌子吃饭推牌九,谁跟谁啊!” 秦捕快昨天忙了整整一个白天,睡下去没久,半夜就遇到了地动,折腾得半宿没睡,现在嘴里上火,小半个腮帮子都肿起来了,正闹心着呢。 “行了行了,李师爷交代的这些毡布还得送到村里,咱们早去早回。” 秦捕快捂着鼻子,踩着积雪边说边准备出城。 偏偏这么巧,刚一转身就看到了墨鲤。 “墨大夫?”秦捕快吃惊地问,“您这是打哪儿来?” 天色尚早,换了往日药铺都还没开门,墨鲤手里虽然没有提东西,鞋面却有积雪留下的痕迹,仿佛走了很远的路,衣服还是秦捕快昨天看到的那一身,都没换过。 “昨晚有个急事,就出城了。”墨鲤随口说。 他是大夫,半夜出诊是常有的事,别人也不会盘根究底。 秦捕快找墨鲤讨了个清热解火的偏方,就笑着走了。 走了没远,墨鲤听到那个衙役小声问秦捕快:“墨大夫不是出诊吧,他连药箱都没拿,衣服后摆上还有些泥土……” “行了,你破案呢?人家不想说,你问那么做什么,快走快走,把差事办完还能赶得上衙门里的饭点。”秦捕快没好气的说。 墨大夫默默地捞起衣摆,果然有昨夜在洞窟里沾到的污渍,老师说得对,术业有专攻,他就没有说谎的天分,到了秦捕快这些人面前,一揭就穿帮。 墨鲤这一晚上过得稀里糊涂,他一会儿想龙脉,一会儿又想妖怪。 他不知道太京金龙为什么叫他去咸阳。 他在竹山县生活了将近二十年,这里的一切,他都很熟悉,现在忽然知道了自己的真正身份,墨鲤有些无法回神,甚至——接受不了。 因为这意味着,如果想要找同类,他必须离开竹山县,离开歧懋山。 墨大夫不由自主地想起刚才听到那衙役说的天下神佛仙道是一家的话,暗叹如果是真的就好了。他也不要什么呼风唤雨的大人物,按照县志说的那些山神,一窝毛绒绒的狐狸,喜欢捉弄人的黄鼠狼,反正只要不爱吃人就行,大家热热闹闹地住在一起,每天烹茶饮酒,下棋种参,春日踏青,夏天泛舟,秋日听风,冬季赏雪,一年四季,其乐无穷。 ——可是没有,什么都没有。 墨鲤步伐沉重地回到了药铺,迎面看到葛大娘拿着干柳枝,绕着院墙拍打,走一步念一句,走五步再撒上一把黑乎乎的东西。 “……呀,墨大夫回来了。”葛大娘手里还抱着个簸箕,里面装着锅底灰,她一转身,里面的灰恰好被风吹起,糊了唐小糖一脸一身。 新鲜出炉的黑娃娃,茫然地抹了把脸。 “噗。” 墨鲤忍不住笑了,唐小糖嘴一抿,泪珠立刻在眼眶里打转。 “糖伢子你啥时候跑到我后面去的。”葛大娘连忙放下东西,拽了唐小糖就往屋里走,“别揉眼睛啊,千万别碰,大娘给你找水洗。” 墨鲤跟着进了门,秦老先生在院子里慢吞吞地打拳,看到唐小糖跟个黑猴似的被拎进来了,笑道: “适之,这猴可是你从山里带的?” 秦逯看到弟子平安回来,一颗紧张的心顿时收了回来。 “老师。”墨鲤收起乱七八糟的念头,恭恭敬敬地行礼。 倒是唐小糖,被挤兑得再也憋不住,哇地一声哭了。 葛大娘手忙脚乱,墨鲤无奈地抱起小师弟,一边哄一边对秦逯说:“小糖正是要面子的年纪,平日里要是说他一句长得矮,他都要气半天,老师何必逗他。” 秦老先生自知理亏,摸着胡须不说话了。 葛大娘连声说都是自己的错,她先倒了热水,又拿了干净的布,这才把唐小糖接到怀里擦脸。 唐小糖脸上哭得白一道黑一道,看着更好笑了。 好在葛大娘带着他去房里换衣服了,墨鲤才不用继续忍着。 “这是做什么?”墨鲤看着地上的半簸箕锅底灰问。 “是驱邪的法子。” 药铺的账房葛大叔不好意思地笑道,“柳枝沾水,还有这陈年的锅底灰,绕圈走一圈可以驱走家里的阴气晦气,这是求灶神保佑的法子。现在天寒地冻,也找不到新鲜的柳枝,泼水也不成,只能弄点锅底灰了。” 墨鲤无声地望向秦逯,秦老先生笑着摇摇头。 ——纵然是饱学之士,也不知道竹山县每家每户的求神拜佛方子。 大家各自都有一套说辞,各信各的,还煞有其事地给各路神仙划分了管辖范围跟职责。听起来特别热闹,其实什么都不存在,墨鲤叹了口气。 堂屋的桌子上放着一盘菜包,用碗扣着,怕跑了热气。 墨鲤自己去厨房盛了碗稀粥,等他回到堂屋,发现只有秦老先生在慢条斯理地吃东西。 “小糖吃过了?”墨鲤扫了一眼桌上的吃食,按照秦逯的习惯,每餐吃少都是有数的。 秦逯点点头。 食不言寝不语,秦老先生放下筷子之后,这才探究地问:“你在山里看到了什么,地动发生的时候,有没有遇到危险?” 墨鲤不知道怎么回答,他在心里斟酌了一番,咽下最后一口粥,又漱了口,这才低声说:“学生安然无恙,只是龙脉的事情,我完全不懂,想要再去衙门请教李师爷。” “适之,你有心事。” 秦逯一眼就看出墨鲤没说实话,平常他不会追问,可是现在异象频出,他这个学生又是有病的,秦老先生不得不问。 “适之啊,像你这样聪敏好学,天赋过人的学生,品性又好,按理说几乎没什么值得担心的,可是为师一直都在替你发愁。” “老师?” “我建议你在竹山县做一个大夫,你答应了,也做得很好,这里的人都很尊敬你,连薛令君也不例外。两年前,我忽然想收小糖做弟子,他年纪小,我没精力也没时间教他,就把他放在药铺里,你也把他照顾得不错。可是你知道,我为什么要这么安排吗?” 秦逯是个重礼的人,每次他改用“我”来跟墨鲤说话,墨鲤就知道这是一次认真的谈话了,自他成年之后,虽然跟老师还有师徒之名,但是秦逯会像对待平辈一样跟他谈话,不再把他看做一个没有主意、又不懂事的孩子,凡事也只给建议,不会强制地命令他必须做什么,所以墨鲤发自内心的敬重秦逯。 有些东西,可能生来就有。 但有些东西,却是秦逯言传身教,让他明白的。 “老师对我恩重如山,看待世事也比我通透,您做这些安排,必然是有原因的。”墨鲤确实不知道秦逯的用意,不过他也有自己的猜想,“歧黄之术,本就需要不断地治病救人,才能精进。人有生老病死,疾病一事,在所难免,医者可以见世间百态,锤炼心境对内功修为也有好处。至于小糖,老师不愿看他荒废了好天赋。” 秦逯听了听门边的动静,确认唐小糖不在附近,这才摇头道:“你说的都对,但不是全部。小糖天赋虽好,但比起你差了,而我年纪大了,不知能教他几年。” 墨鲤前几天还给秦逯搭了脉,很是不信地说:“老师身体康健,总还有十年八年的好日子,活到给薛令君写墓志铭都没问题。” 秦逯哭笑不得,这话要是被薛知县听去,薛知县又要失眠了。 “适之啊,我做这些,是希望你平安无忧地过这一生。你小时候性子闷,不爱跟别的孩子玩闹,长大了还是个闷葫芦,如果你不去行医看病,我怕你根本不知道怎么跟陌生人说话。” 秦老先生长吁短叹,“现在呢,你在竹山县有了一个家,有自己的生活,我还留下了小糖……医者难自医,你们是师兄弟,互相照顾就很好。可是适之啊,你总是特别孤单,好像你拥有的这些都不能让你融入,你有很话藏在心里,还有很顾虑,你到底在想些什么?” “……” 秦逯特别心疼自己学生现在这种茫然无措的表情。 早年他以为墨鲤的孤独是因为无父无母,也不知道该如何活着,所以他费心为墨鲤安排了现在的生活,不需要他操心,墨鲤自己就能做到最好,可是墨鲤身上的孤独与落寞从未消失。 墨鲤坐在桌边,他不知道自己该怎么解释。 他喜欢歧懋山,喜欢竹山县,喜欢这里的人跟这里的事。 小糖很好,老师也很好。县衙的每个人都很好,包括薛令君与李师爷。 可是——没有人能永远陪着他,墨鲤会用化形之术让自己一年年老去,然而总有尽头,他不能永远不“死”。 老师会走,小糖也会走。 因为他们是人,而他是妖。 他想找到同类。 11.民惧惊之 - 12.便疑是梦中 鱼不服 作者:天堂放逐者 12.便疑是梦中 窗外忽然坠下一块碎冰,太阳升起了,积雪开始融化。 墨鲤垂在衣袖里的手缩了缩,他抬起头,正好对上秦逯关切的眼神。 “……” 看到秦老先生的满头白发,墨鲤又卡壳了。 他该怎么用词,才能含蓄委婉地表达出自己的意思,又不吓到老师? 墨鲤心里很乱,他在房里看来看去,想要找个东西作为借喻,然而他诗词歌赋学得很一般。虽然苦思冥想一番也能做出几首诗,但是张口就来这种本事他是没有的,现在情急之下,更是不知所措。 秦逯看到墨鲤眼神游移,心中叹息。 每次墨鲤想要岔开话题,或者他觉得有什么事没法直接说的时候,就是这般神情。 秦老先生不知道是该继续给学生施压,还是让墨鲤一个人好好想想,他们改日再谈,正在两难之际,只见学生忽然站了起来。 “适之?” “老师,请你等一等。” 墨鲤说完就走到卧房的屏风后面,把浴桶搬了出来。 秦逯看得一头雾水。 墨鲤也不解释,又去院中打了一桶井水,全部倒在了浴桶里,然后就开始关门关窗。 秦老先生目瞪口呆,这寒冬腊月的,井水虽没有冻上,但也是冰寒刺骨。就算内家高手不畏寒暑,也没有大冬天洗冷水澡的,除非练什么特殊的功法。 不不,就算要洗澡,为什么要当着自己的面洗澡? 秦逯正要阻止,忽然又看到墨鲤拿了一个瓷瓶重新走到自己面前坐下来。 于是师徒两人就这么对坐着,中间有个大木桶。 “……” 秦逯摸不着脑袋,不知道自己学生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他轻咳一声:“适之,你拿浴桶来做什么?” 墨鲤打开手里的瓷瓶,倒出一粒药丸,双手奉上给秦老先生。 秦逯莫名其妙地接过来,习惯性地闻了闻。 “冰片、红花、赤芍、川芎……这是你新制的护心丹?”秦逯细细打量,只见药丸表面光洁,通体微褐色,忍不住赞赏的点点头。 熬制的药汤虽好,但要救急的时候,就来不及了,护心丹正是这一类的药丸。 秦逯说完,发现学生默默地看着自己,他一愣,难道是让自己吃吃看? “适之,为师没有心疾。”秦逯很是不解。 墨鲤差点就把“有备无患”四个字说出了口,他也不能让秦逯先服一粒,没病的人吃药总会不舒服的,对内家高手来说,这类活血通脉的药物更要慎用,以免气劲流岔,走火入魔。 “……老师,可否让我封脉?” “封脉?为何?”秦逯更加疑惑了。 墨鲤深深吸了口气,恭恭敬敬地说:“因为老师修为深厚,内息绵长,一旦走岔,危险也成倍增加,学生不敢冒险。” 说得很有道理,可是—— “我的内力为什么会走岔?”秦老先生茫然地问,他每天早睡早起,饮食有度,杜绝大喜大怒,更没有强敌跑过来切磋较量,好端端的,内力怎么可能不听使唤? 墨鲤觉得老师说得也有道理,秦逯年轻的时候走遍天下,见识广,当年听说自己是妖怪时,也只是发愁了很久,并没有把自己当做异类,更没有吓晕,也许这次能撑住呢? ——不不,还是以防万一。 墨鲤打定主意,小心翼翼说:“因为学生想要给老师看一样……东西。” 他闭上眼睛,心一横,直接说:“这关系到老师方才询问的答案。” 秦逯吃了一惊,他看了看手里的护心丹,又想起墨鲤封他穴脉的要求,脑中顿时生出了万千揣测。墨鲤是他看着长大的,没有什么他不知道的事,难道问题出在身世上?墨鲤不是竹山县的人,也不是山民的孩子,而是另有来历? 也对,他捡到娃娃的时候,那皮肤白白嫩嫩,看着就像娇养大的。 只是后来墨鲤一不叫苦,二不喊累,也没有抹过眼泪,秦逯就把这个细节忽略了,毕竟乡野人家也有几代单传的娃娃,十岁以前都不叫干活的,只因孩子夭折率高,怕养不大。 秦逯又想起墨鲤小时候不会说话,不会用筷子,甚至连穿衣都不会,还不记得以前的事——是不记得,还是不能说?那些显赫权贵之家的孩子,自小就有侍女伺候起居,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不会也不稀奇,可是不会说话这点就很奇怪了。 秦逯越想越,越想越乱。 想到自己学生终日闷闷不乐,其实是因为有家难回/有亲难认,秦老先生眉头紧锁,历来这些家族纷争最是耗人,庶出的暗害嫡出的,主宗的打压分枝的,少世家因此败落,又有少有识之士英年早逝? “适之啊……” 秦逯长长一叹,对上墨鲤认真的眼睛,顿时败下阵来,默默地自封穴脉。 墨鲤将护心丹的瓷瓶放在桌上,对着瓶身上的鱼纹,低声道:“老师,庄子说,子非鱼安知鱼之乐,所以鱼的困境,人也不知道。” 秦逯心里咯噔一跳,这是犯病了,还是借鱼喻物? 如果身陷家族斗争,外人确实难以援手,内里的仇恨,也非善恶那么简单,有时甚至牵连数代人,不是三言两语能说得明白的。可是他这么好的学生,要是被这样的事耽误了,一生都不快乐,岂不是造孽? 秦逯沉声道:“鱼生于水中,它以为那片水便是世界,有天地万物,其实不然。何不跳出去,困于一隅,反而误己。” 墨鲤一顿,原来老师也支持他离开歧懋山? “适之,你可曾见过潭水之外,是何模样?” “……见过。” 秦逯心里一松,以为墨鲤说的是他在自己身边这么年,放弃姓氏不问血脉,潜心修文习武、治病救人的生活。 孰料墨鲤话锋一转,张口道:“昨夜我神游太京,见一龙脉,覆天蔽日。” “这天大地大,风景各有不同……等等你说什么?太京?龙脉?”秦老先生一脸茫然,难道他们不是在打机锋?好好的比喻,怎么忽然冒出了龙脉? “你梦见了龙脉?” 神游,在文人墨客这里就是做梦的意思,秦逯本能地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 墨鲤看着秦逯手里的药丸,心想老师还不知道自己是龙脉呢,要一步步来,不能急。 “非是梦见,而是有灵气化形,带我神游太京,那龙周身金色,体型似山岳,胜过……我们昨日所见的黑龙千万倍。” “……” 秦老先生如坠梦中,他张了张嘴,又闭上了。 毕竟那条黑龙,他是亲眼所见。 “老师,我不明白自己为何是条鱼。”墨鲤很苦恼,龙与鱼之间究竟缺了什么? 秦逯欲言又止,其实他想说适之你为什么好好的人不做,总是跟鱼过不去呢? “其实我早就想问,老师当年云游天下,有没有见过像我这样的鱼。” 墨鲤站起来,直接脱了外衣跟靴子,别的实在不好当着老师的面直接来,索性靠近浴桶,俯头栽进水面,在秦逯先是疑惑随后惊恐的目光直接化为了原形。 衣服轻飘飘地搭在了桶沿。 人不见了。 秦老先生目瞪口呆。 随后他感到一阵胸闷气短,丹田气息翻滚,如果不是气穴都被封住,这会儿内力就会像狂奔的野马,在奇经八脉之间肆意乱窜,根本控制不住。因为脑中一片空白,连呼吸都停顿了,根本不知道自己是谁,这又是怎么回事。 “啪。” 水花四溅,一条黑色的鱼跃出水面,然后探出脑袋,眼巴巴地看着秦逯。 秦逯在这条鱼的眼里看出了催促之意。 催促?秦逯下意识地低头看到手里的药丸,立刻反应过来,抬手吃了。 没久,药力上涌,秦逯胸闷气短的感觉消失了,他连连咳嗽,挣扎着站起来,走到浴桶边,木然地看着里面的鱼。 墨鲤还以为秦逯是过来辨认自己的外形,于是一圈圈地游,还游得特别慢。 秦逯目光放空。 ——好好的学生,说变鱼就变成鱼。 为什么一个大活人变成鱼了啊?! 所以当年他在洪水里救上来的是条鱼?从水里救鱼?! ……墨鲤,真的是一条黑色的鱼! 所以他的学生没有病? 不不,这比有病还要糟糕!病可以治,鱼怎么办?真的去跳龙门吗? 秦逯倒退一步,仿佛失去了所有力气。 墨鲤在水中看见倒影,感觉情况不太对,连忙钻进了挂在桶沿的衣服里,然后化为人形。衣领跟袖子湿漉漉的,这倒没关系,灵气做内力用,转眼就能烘干。 “老师?” 秦逯有气无力地看着墨鲤,他希望学生是个变戏法的,可是桶里有没有鱼,他还能不知道?想要欺骗自己也做不到,只能一个劲地咳嗽。 墨鲤心中有些后悔,连忙说:“都是学生莽撞。” 秦逯抬手制止,努力喘匀了气,摸着墨鲤的手,神情复杂地说:“不,你应该早点告诉……我是说,你应该早些给我看你的原身。” “担心吓到老师。” 墨鲤忍不住低头,因为秦逯抓着他的手摸了一遍又一遍。 “早吓晚吓的,迟早有这么一遭的。”秦老先生没好气地说。 一旦知道墨鲤真的是鱼,秦逯心底的那些疑问顿时迎刃而解,一条鱼喜欢的生活是什么?不在水中,没有同伴,又怎么能快活呢? “你先等等,为师要缓口气。” 墨鲤体贴周到地扶着秦逯坐下,又给他倒了一杯热茶。 秦逯看着瓷瓶,沉吟道:“你这个事,有些难办。” 墨鲤坐直了身体,回答道:“我找遍了歧懋山,并没有其他妖怪。” “如果你想去外面看看……这也是情理之中,容我再想想。”秦老先生继续盯着瓷瓶,因为那瓶上的鱼纹,是两条。 相濡以沫,雁鹤情深。 12.便疑是梦中 - 13.震稍止 鱼不服 作者:天堂放逐者 13.震稍止 唐小糖轻手轻脚地摸到了廊下,好奇地向着堂屋那边张望。 这大白天的,墨鲤忽然关门关窗,闷在屋子里,显然有什么秘密。 会是什么秘密呢?唐小糖苦思冥想,他想要偷听,却又不敢靠太近。 哎,武林高手的墙根不好听啊!唐小糖老气横秋地摇摇头,他眼珠一转,忽然跑回房间找了一把弹弓,然后瞄准檐下的冰柱,将它们一根根击落。 噼里啪啦的声音,就像融雪之后的坠冰。 葛大叔远远看到了唐小糖在调皮,只笑了笑,也没拦着,因为融化的冰柱容易伤人,不如早早把它们弄下来。反正这是在自家,院中没人走动,不怕误伤。 唐小糖接近几步,又跑远,就这样来来回回,仿佛一个玩闹的孩童。 眼见冰柱打得差不了,唐小糖悄悄地靠近了这边的窗户,他虽然没有学武的天分,但是日常也要打打拳的,加上年纪小身体好,正是耳聪目明的时候。 “……小糖我来照看,药铺也可以由我来坐诊。” 唐小糖大惊,秦老先生在说什么?难道墨大夫要走了? 心里一慌,脚下打滑,脑门哐叽一下砸在了窗棂上。 房内顿时一静。 墨鲤无奈地打开门,领进来一个缩头缩脑的唐小糖。 唐小糖缩着脖子,眼睛却不停地左右张望,看到房间里的浴桶时明显一愣。 “瞧这脑门。”秦老先生既好气又好笑,小娃白生生的额头上红肿了一大块,转眼就鼓起了一个包,显然这一下撞得不轻。 墨鲤已经把唐小糖身上沾到的雪拍干净了,这会儿又忙着找消肿的药膏。 秦逯之前满脑子都是鱼,也没细想外面的动静,现在看到唐小糖心虚的表情,哪里能不明白为什么,顿时笑骂:“出息了,还学人偷听。” 唐小糖咬着嘴唇,犹犹豫豫地问:“墨大夫要离开竹山县吗?” 墨鲤动作一顿,回头看小师弟。 “只是出门,还会回来的。”墨鲤摸了摸小孩的头。 唐小糖精神一振,脸上顿时笑开了,任由墨大夫往他脑门上涂药膏。 “是去采药吗?是不是竹山县没有的药?墨大夫,你要去久啊?” 眼见这小娃的问题一个接着一个,秦逯哼了一声,故作不悦道:“看来你只盼着墨大夫早日回来,不耐烦受我管教。” 唐小糖站直了,呐呐不言。 墨鲤连忙带着唐小糖出去了,边走边安抚小师弟。 “虽然秦老先生对弟子的要求很严格,但他不是严厉的人,你就像平日一样,背方子认草药就行,知道了吗?等我回来,就不要喊我墨大夫了,要叫师兄了。” 唐小糖点点头,然后用期待的眼神看着墨鲤。 墨大夫被他看得莫名其妙,唐小糖等了半天没有回应,终于憋不住开口了:“东街布庄的小木头,每次他爹出门进货都给他带一件东西,上次是个泥人……” 墨鲤失笑,原来是讨东西。 竹山县小,手艺人也少,没有这些小玩意。 “好,带泥人、带有趣的东西回来给小糖。” 唐小糖得到承诺,开心地走了,这还是他第一次向墨大夫提要求呢。 看着小孩高兴的背影,墨鲤沉默不语。 等到他转身回了屋里,秦逯悻悻地说:“之前说他一句猴,他嚎了半天,现在脑门上砸那么大的包,看着都疼,他反倒不掉眼泪。” “老师!”墨鲤无奈,秦老先生总爱逗弄小糖,小糖偏偏又怕秦逯。 “小糖这孩子什么都好,就是畏畏缩缩的,遇到事就往别人怀里钻,早年在我面前更是战战兢兢,也就这次来还好了一点,” 秦逯连连摇头,显然不太看得惯。 墨鲤叹了口气,劝道:“小糖的父母去世时,他已经懂事了,我们既不是他的亲戚,也不是他村中的乡老。他父母的药钱、下葬的钱,是老师给的,现在他的吃穿用度,是药铺这边付。小孩子并不像别人想的那样什么都不懂,其实他们的心思深得很,想得也,他不知道怎么偿还恩情,又怕失去现在的生活,患得患失,自然放不开。” 秦逯皱起眉,嘀咕了一句:“你小时候可不是这样。” 墨鲤不会吃一个肉包子都小心翼翼,还不敢吃。 “……老师,我不是人。”墨鲤想了想,还是小声提醒。 妖怪想报恩又不难。 秦老先生被自己学生的一句话噎住了,他无力地揉着额角,为什么墨鲤会是一条鱼呢?世上居然真的有妖怪,秦老先生开始怀疑自己云游天下时见到的那些方士,究竟是不是骗子了。 “唉,枉我博览群书,游历天下四十年,到头来却是一叶障目,坐井观天。这世间,竟与我所知的大不相同。” 听了秦逯的话,墨鲤正要点头,忽然觉得不对,自己还没说龙脉的事呢,老师在感慨什么? 这时秦逯抚须的手一顿,及时反应过来了,他心念急转,急忙岔开话题:“为师觉得蹊跷,那太京龙脉怎么好端端地跑到这里来了,还找上了你。” “这里面另有缘故。”墨鲤语气沉重。 秦逯心中疑惑,对上学生的眼睛,他下意识感到不妙。 好像还有一个不得了的真相。 秦老先生飞快地把墨鲤刚才说的话回忆了一遍。 ——什么神游太京,那个太京龙脉,是一条通体金色,大若山岳的龙。 然后昨天竹山县出现了一条黑龙,墨鲤是一条黑鳞鱼,小时候对跳龙门很感兴趣。 秦逯顿时坐立不安,难道自己不是从水里救了一条鱼回来,而是不小心拐走了黑龙的孩子?现在学生的父母找上门认亲了? 还有,龙脉跟龙脉会有孩子吗? 秦老先生陷入了沉思。 据传,龙脉现世,万灵生长。别说妖怪,就连人也要依托于土地过活,靠山吃山,靠水吃水。龙脉如果有子嗣,可以是深埋土里的一株参,也可以是水里的一条鱼。 秦逯从前以为墨鲤有病,总喜欢说什么灵气,现在仔细一想,那些话肯定都是真的。灵气对山中生灵有莫大的好处,墨鲤能用灵气,而龙脉又有滋养万灵之效,所以毫无疑问—— “适之,你不是鱼妖,而是龙脉的……” “老师说得不错,我正是歧懋山的龙脉,我在太京所显的真身正是那条黑龙。” 墨鲤钦佩地看着秦老先生,果然不愧是老师,只凭蛛丝马迹,就猜出了真相。 秦老先生已经震惊到没有表情了。 ——护心丹的药效还在,封的脉也没解开,一切安好。 秦逯先是经历了学生大变活鱼,好不容易接受了原来世上有妖怪,而墨鲤就是其中一个的事实,忽然又被告知自己最得意的弟子,不仅不是人,还是龙脉。 不对啊! 为什么山洪会把龙脉冲跑了啊?虽然有天灾人祸,龙脉现世的说法,可这是大水冲了龙王庙的真实写照吗?秦老先生晕晕乎乎地想,所以当年他伸手一捞,到底从水里捞出了什么啊? “你是龙脉,为何不知自身呢?”秦逯声音虚弱地问。 “这正是学生的疑惑。”墨鲤把太京龙脉来找自己,自己在太京都见到了什么,全都详细地说了一遍,只瞒下了太京龙脉以胖鼠的模样招摇撞骗的细节。 虽然震惊,但是看到墨鲤发愁的模样,秦逯还是竭力冷静下来,帮自己学生解惑。 “适之,你在太京身化龙形,回到歧懋山却不行了?” “正是。” 秦逯又问:“昨日你觉得天上有东西,意识有一瞬间离体?随后乌云散尽,龙现其貌?” 墨鲤郑重地点头。 秦逯顿时感到问题很棘手,他一个劲地拈着胡须。 他不说话,墨鲤也不敢打扰,就安静地看着。 秦老先生一抬头,对上了墨鲤的眼睛,不知道为什么忽然想起刚才那条鱼在桶里眼巴巴看着自己的模样。 “咳咳!”秦逯呛咳不止。 墨鲤连忙倒了一杯热茶,扶着秦老先生喝下,还帮着拍背顺气。 秦逯神情复杂地想,关于龙脉的传闻,绝对有误。太京龙脉就不说了,按着墨鲤的性格,怎么都不是保佑谁家江山,主宰王朝气运的。 竹山县根本没有人想谋反。 谋反称王是一件秦逯不屑一顾,薛知县听了打瞌睡的事。 秦老先生沉声说:“想要弄明白为何你不能化为龙形,要从两个方面着手。首先黑龙之形,在歧懋山也是第一次出现,而你在此地……单单跟着我,都已经有十数年了。” “老师的意思是?” “若有天灾人祸,龙脉现世,这场大雪,是不是天灾?” 墨鲤若有所思。 秦逯继续道:“而太京咸阳,在这短短数百年内,已经三易其主。山河破碎风飘絮,你所见到的那座宫城,曾经染上无数前朝皇族的鲜血,更有诸无辜者的性命,这算是人祸吗?” 墨鲤脸色微变。 “世有愚者,说龙脉护佑一姓,保万里河山……我只怕,事情是反过来的。” 死去的人越,龙脉越是强大。 竹山县是个小地方,墨鲤就是条不起眼的小黑龙。 “……老师的猜测很有道理。”墨鲤忍不住苦笑,若是如此,他就永远是一条鱼了。 秦老先生拍了拍墨鲤的手,看着他说:“不要去太京,我觉得那里很危险,你可以去别的地方找一找,也许会有龙脉,也许会有别的妖。适之,你是我的学生,为师只希望你一生平安遂意。你可以做竹山县人人敬重的大夫,也可以云游天下像老师当年那样扬名四海,但无论做什么,你都是你。龙也好,鱼也罢,重要的是‘你自己’,而非你是什么。常人尚且不被虚名所累,你非凡人,更该通达一些。” 墨鲤握住秦逯苍老的手掌,低低应了一声是。 秦逯欣慰地说:“去吧,走之前可以去县衙投个拜贴,这天下大势,我知道的那些已经过时了,你去找薛令君问问。” 13.震稍止 - 14.众说纷纭 鱼不服 作者:天堂放逐者 14.众说纷纭 薛知县每天中午都要喝一杯酒。 ——用毒蝎、毒蛇泡制的药酒。 竹山县山民家里有这类方子,专治风湿,薛知县也是一把年纪的人了,有这些毛病并不稀奇。药酒装在一个黑色的大坛子里,盖一揭开,就有一股扑鼻的腥气,全无酒香。即使再馋酒的人,闻到了也要皱起眉头。 差役跑过来送拜帖的时候,还没进门就闻到了这味道,忍不住揉了下鼻子,深吸口气,恭敬地敲了敲门,瓮声瓮气地说:“薛令君,墨大夫送来了名帖。” 薛知县端着酒杯的手一顿,然后慢慢将杯盏内的酒饮尽,这才开口道:“拜帖放下,请墨大夫去二堂等候。” 差役应了一声,低着头进门,放下拜帖,正转身要走的时候又听到薛知县说:“再请李师爷去二堂,代老夫招待客人。” 差役走了之后,薛知县这才慢吞吞地拿起了名帖。 字迹清晰,字体略长,其形华美又不乏骨力。 薛知县拈着胡须,短短六七个字他赏鉴了半天,然后摸出一把钥匙,开了书房桌上的一口红木小匣子,把拜帖平平整整地放了进去。 关上匣子的时候,他还心满意足地拍了拍,这才开始运功化去刚才那杯酒里的毒性。 等内息走了一个大循环三十六周天,已经是半个时辰之后了,薛知县理了理衣袖跟外袍,慢吞吞地踏出了书房的门。 薛知县住的这个院子并不大,进了门就是正堂,穿过中庭是二堂,两侧有厢房。 院中原本有几口种了睡莲的水缸,现在天冷,怕缸冻裂了,所以里面没有水。 葡萄架上也是光秃秃的,只剩下石阶旁的一株松树盆景还有点绿色,薛知县特意绕到盆景前看了看,唯恐它冻坏了。 这个位置恰好可以听见二堂里面的动静。 “……圣莲坛之人贼心不死,昨夜还破墙试图越狱。” “薛令君!” 墨鲤察觉到外面有人来了,他站起身行礼,原本与他说话的李师爷听了,连忙迎出去。 薛知县一看到李师爷,就想起今天早上李师爷草拟的县衙大牢修缮支出,他不满地看了自己的幕僚一眼。那圣莲坛的人拆了牢房,又不是什么光彩的事,用得着告诉人家吗? 李师爷干笑一声,心想圣莲坛是难缠之辈,日后肯定还有人来找麻烦,喊自己来这里陪坐,不就是指望墨大夫与秦老先生帮个忙吗? 薛知县:你懂什么,老夫自有主张。 看到他们东翁幕僚两人来来回回的使眼色,墨大夫默默地拿起了茶盏,低头看地砖。秦老先生说过,像这种时候,最好是去看墙上的字画,或者品鉴室内的盆景,大家皆装做无事,这才是君子之道,可是这屋子里什么都没有,只有地砖能看了。 “墨大夫今日上门,可有要事?” 薛知县示意自己的幕僚陪坐,自己坐了主位,笑眯眯地说,“这还是老夫第一次接到你的名帖。” 投帖拜谒是很正式的礼节,墨鲤虽然常来衙门,但都是为了他事。 这年月,稍有身份的人,哪怕亲戚之间见面也要事先打发小厮去送个名帖,算是打个招呼,不告登门是很不合礼数的。 知县一般都住在县衙后面的官宅,竹山县是穷乡僻野,连官宅都是薛知县来了之后重新修的,这个小院墨鲤是第一次来。 “薛令君客气了,此番前来打扰,是受了老师的指点。” 薛知县闻言笑得眼睛都成了一条缝,嘴里却谦逊道:“老夫虚度了几十载光阴,虽然不及秦老先生博学闻,但些许本事还是有的。” 说罢看着墨鲤,就像看着自己的子侄之辈,还有些期待的神色。 旁边的李师爷顿时觉得牙酸,他觉得自己东翁的老毛病又犯了。 ——想抢人徒弟。 至今为止,这犯病对象,都只是墨鲤。 谁让墨鲤是秦老先生的弟子呢,良才美质,可遇不可求。 自己找徒弟,那是遍寻不着,看谁都是歪瓜裂枣,忽然来了一个杰出之辈,偏偏是别人的徒弟。这就像走在街上,看别家的婆娘总比自家的好看,议论别家的儿子发现都比自家的有出息一样。 然而抢不过啊,连李师爷这个不懂武功的人都知道,薛知县的武功差了秦老先生好大一截,十年过去,现在能不能赢过墨大夫都是未知之数。 墨鲤动作一顿,心里无奈地叹口气。 “……在下怕是要让薛令君失望了。” “嗯?” 薛知县一愣,其实年过去,他早就不想什么收徒之事,现在只是想显摆一下秦逯不能之事。 “此番前来,不是来问医道之事。” 墨鲤说得很委婉,薛知县却知道什么意思,他不解地问:“秦逯精通歧黄之术,他不明白又要你来询问老夫的事,不就只剩下毒了吗?你不是为这个前来拜会,又是为什么?” “……” 还因为薛令君你是朝廷命官,虽然待在穷乡僻野,也能从各种渠道知道天下大势啊! 墨鲤哭笑不得,难道他在薛知县心里,就是一心钻研医术哪儿也不想去的大夫? “薛令君说笑了,我想承老师之志,云游天下,济世救人。”墨大夫想了想,决定把秦老先生拿出来做借口。 薛知县一惊,旁边陪坐的李师爷也连忙摇头,一开口就是劝:“墨大夫,不是我给你打退堂鼓,现在这世道,到处都是兵荒马乱,政令不通,强匪遍地。就拿圣莲坛来说,除了那些居心叵测之辈,盲从者都是苦命人。你若是遇上了,杀也不是,不杀也不是。那些个信奉圣莲坛的村子,村民不辨是非,也不分好坏,只知道拜那什么紫微星君,敢出头的人,不是被村民烧死了就是被乱刀砍死了,哎!” 墨鲤听了,自然而然地问:“说起来,圣莲坛的人被囚禁在县衙,开春化冻山路通了之后,会不会还有人来?” “那肯定啊……” 李师爷还没有说完,就被薛知县阻止了:“不过是些鼠辈,只要制造假象,让别处的圣莲坛之人以为竹山县穷困无物,既捞不到油水,也没有什么龙脉,他们自然就不会再来。” “龙脉?”墨鲤皱眉。 “昨夜老夫亲自审讯过了。”薛知县不在意地说,“据那个所谓的圣女说,他们投靠的那个天授王手下的方士,推算出平州府西北方有龙脉,于是就派出了好些个人四处查探。咱们竹山县,恰好是平州府西北九个县城之一。” 墨鲤哑然,找到龙脉有什么用,难道让他帮那个天授王黄袍加身登基称帝吗? 这活儿他可做不了,还不如去找太京龙脉呢! 李师爷在旁边小心翼翼地说:“薛令君,咱们这儿恐怕真有龙脉……” 昨天还有一条黑龙飞在天上。 “许人都看见了,众说纷纭,这堵也堵不住啊。”李师爷忧心忡忡。 “让保甲乡老们传话下去,告诉百姓看到龙王真身的事不能挂在嘴边。就说仙凡有别,龙王为救竹山县一地百姓,仓促施法,不慎暴露真身。雨水暴雪,都是天命,龙王是违逆天命,要犯天条的。所以庙不能建,事也不能说,要是有陌生人问起,更不能承认,这样无凭无据,龙王就能逃过一劫。龙王救我一地之人,吾等要心念恩德,诚心助之。” 李师爷连连点头,赞道:“此法大善,令君果然高人一等。” 薛知县抚须晃脑,做得意状。 墨鲤:“……” 见识了,薛令君果然深藏不露,高人也。 墨鲤定了定神,继续问:“方士既然说了龙脉在平州府,别处又找不到,他们会甘心吗?” 薛知县摆手道:“不足为虑,这天下方士,流派众,互不相让。龙脉本身就是虚无缥缈之说,勘定龙脉更是没有标准的方法,各家有各家的法门,都是欺世盗名之徒,不灵验是常事。” “平州府西北有九个县,圣莲坛独独派出圣女来我们竹山县,会不会已经对这里起了疑心?” 墨鲤话音刚落,薛知县与李师爷都笑了。 “圣莲坛共有三十六个圣女,这位圣女当真不算什么。” “……” 墨鲤松了口气,他没有继续问薛知县要如何处置抓获的圣莲坛教众,也没问要怎样控制这些人传递假消息——薛知县不会治病救人,但是怎么下毒倒是很有一套。 圣莲坛的人被关在大牢,除非他们绝食而死,否则想要逃过薛令君的手段,根本不可能。越是贪生怕死之人,越好控制。 既然竹山县无事,墨鲤想要出去的想法就更加强烈了。 “谢薛令君的好意,在下心志已定,读万卷书行万里路,总要去看看竹山县外的世界。”墨鲤站起来,恭恭敬敬地说,“因对外面的了解不,还请薛令君教我。” 薛知县沉吟一阵,叹道:“既然秦老先生同意了,我也不再拦你,李师爷,你去把书房架子上的地图拿来。老夫做竹山县令已有二十二载,按照吏部的规定,三年评定,平者留任。竹山县地处偏僻,没人愿来,老夫就讨了个便宜,再后来世道愈发混乱,穷乡僻野没人打主意,老夫就这么安安稳稳地坐到了今日,期间历经了两朝天下。” 墨鲤认真听着,也不插话。 “现今国号为齐,十五年前,前朝骠骑大将军陆璋谋朝叛逆,逼宫登基。当时南边就有前朝数王起兵,只是都不成事,现如今愈发混乱,割据一方。这些人复国不成,又互相敌视,都自命正统。你若南下,要加注意,不要被当成他国的细作。 “还有那个天授王,他盘踞在西南一带,那里的村子都在圣莲坛控制之下,不要随意投宿,也不要相信当地的百姓。 “黄河以北是齐国之地,倒是没有什么战火,只是匪徒横行,豪强世族养私兵,目无法纪,滥用私刑。” 薛知县一口气说了这些。 墨鲤听完,认真地问:“有什么地方产灵药吗?或者有祥瑞之说?” 薛知县抽了抽嘴角:“你出去之后,可以找个贩卖药材的商人问问。” “那龙脉呢?都说龙脉现世,灵药生长,那些方士究竟找到了几个龙脉?”墨鲤好奇地问。 “这嘛,众说纷纭,真真假假,皆不作数。” 薛知县摸着胡须,沉思道,“不过太京咸阳有龙脉,倒是各家一致认同的事,可那里并没有什么飞禽走兽的异状,也没有生出什么灵药。就算有,也是编出来奉承皇帝的祥瑞。” 墨鲤谦虚受教,薛知县又道:“至于那诸宗门,江湖武林之事,秦老先生想必都告诉过你。这江湖,三年就是一代人,大浪淘沙。老夫久坐此地,与秦老先生一样不知现今状况。你出门在外,长个心眼。反正以你的武功,也没什么可惧。唯有一人,你若遇见,千万小心,不要正面对上。” “何人?” “前朝国师,孟戚。” 14.众说纷纭 - 15.又三日 鱼不服 作者:天堂放逐者 15.又三日 “国师?” 墨鲤深深皱眉,据他所知,国师之号始于一百年前的边陲西凉国,其国之人笃信佛教,西凉历代国师都是有德高僧,而高僧都是用法号的。 孟戚之名,显然不是僧人法号。 “距离前朝覆亡已有十五年,此人无事?” “有人说见过他,也有人说他就早死了。”薛知县拈着胡须,沉着脸说,“老夫提起此人,只因为他是我所见过的,最神秘莫测的高手。” “哦?”墨鲤有了兴致。 虽然他对争长论短、天下第一什么的没有兴趣,但是他化为人形后的身体是实实在在的,会感到饥饿,受伤也会疼痛。体内的灵力,用起来跟武功没太大区别,无非就是更好用一些,还能养人参逗狐狸抱大蛇。竹山县是个小地方,没什么武学高手,薛知县与秦老先生都是长者,墨鲤想找个对手都难。 薛知县见到墨鲤的表情,顿时皱眉。 “你不要大意了,孟戚此人,性情乖张,实力莫测。当年还曾有传言说他是鬼非人,每到圆月之夜,就要生食人心。当然这都是传言,二十二年前,老夫在太京蹉跎之时,曾经见过这位孟国师一面,至今回想起来都心有余悸。” 薛知县忍不住捧起茶盏,借着上面的热气温暖掌心。 “……遍体生寒,犹如在寒冬腊月坠入冻河冰窟。” 墨鲤若有所思,薛知县补了一句:“非是错觉,而是真真切切的感受,老夫练的是偏门功法,走的是阴邪路子,年轻的时候急于求成,冰窟窿也不是没跳过。” 身体感觉到尖锐的刺痛,四肢很快麻木,发不出声音,意识模糊…… “是薛令君一人,还是?” “都是这般。”薛知县沉声道,“当时有个等待吏部委任书的小官,直接吓昏了过去。孟戚从未入过江湖,故而天下间并没有关于他的传闻,秦老先生也不知道。善战者无赫赫之功啊,那些没有名望的人,才最为可怕,只因危机都已被他们在事前无声无息地化解了,或者知道他们秘密的人都死了……” 墨鲤立刻收起了对这位神秘高手的好奇心。 ——他答应过老师与小糖,会平安回来,某些麻烦能不沾上,最好还是不去沾。 “在下心系山河大川,对他物别无兴趣,谢薛令君指点。” 薛知县点了点头,又说:“前朝覆亡之后,孟国师就再无消息,有人说他死了,老夫并不相信。想要杀死这样的人,难如登天,而这样的人销声匿迹,却是再容易不过。” 这时,李师爷回来了。 他拿了一幅平州府的地图,地图十分详尽,连村落与集镇都有标注。 其实这张地图与相关的户籍册子属于官府的重要文书,不容许他人随意翻阅。不过竹山县是个被人遗忘的地方,现在薛知县每年只象征性地送给州府一些税银钱粮,如果不是怕引来注意,他连这点钱都不会给。 天下大乱,诸侯并起,不服管辖的地方比比皆是。 即使没有战祸蔓延,也只是维持个表面状况。 竹山县既小又穷,朝廷不发俸禄,薛知县索性比照着前任知县交纳的税银,先扣下一半,再扣除自己与佐官的俸禄,剩下的这些爱要不要。州府若是来人,薛知县就带着差役下田种地,避而不见,见面也没好声气,总之一毛不拔。实际上竹山县这二十年来,百姓日子好过了何止一倍。 竹山县的县衙平日里也不按照朝廷规章办事,否则库房怎么能说开就开?府衙县衙的库房的东西都是国家所有,即便救灾,没有申报没有批文,擅动是大罪,轻者免官重者流放。就连县志,也不是想看就能看到的,除非身有功名,或是事迹被载于其上。 不过这些到了薛知县这里,全都不算事,因为他到竹山县之前,县衙库房里空得连老鼠都饿死了,县志更是无人编撰。 本地既无文人墨客,也没有沽名钓誉的乡绅,连县学都办不下去,前任知县像扔烫手山芋一样迅速交接了印信,忙不迭地走了,一天都不想留。 除了知县,原本衙门里还有县丞、县尉两位佐官。 当时为了省钱粮,小县的县丞之职直接被取消,而县尉陈老太爷,一辈子都没等到调令,七十岁了还顶着这个官衔,现在索性在家养老,公务都丢给了秦捕快。 于是李师爷跟秦捕快,一个做着县丞的活,一个干着县尉的活。 李师爷铺开地图,说得头头是道。 墨鲤对照着记忆里走过的山路,发现歧懋山实在不算什么,它周边三百里也只是平州府西北一部分,再往下看,数条山脉横穿平州府南部。 “如果沿着歧懋山一直往西北走,就是蛮族的地盘了,穿过草原就是昆仑山。” 墨大夫心里一动,昆仑山自古就有仙人传说,记载也。 “过平州府,往东是雍州,如果要去太京,必须要走这条路。” “不用了,我打算去北方。” 墨鲤决定出关,这样往东可以去天山,那里有珍贵的草药,往北是昆仑,神怪志异不胜数,路程虽然远了点,荒芜了些,但是胜在无人打扰。 “也好。”薛知县似乎早有预料,他笑道,“墨大夫在这里稍等片刻,老夫这就去给你开一张路引。” 说完就往书房去了,等他再回来时,手里不止有路引,还有一封信。 “老夫还有一事相托。”薛知县把信函放在桌上,笑眯眯地说,“老夫的女儿嫁在邻县,墨大夫也是见过的。如今大雪封山,人信不通,劳烦墨大夫绕路带个信。” 这不是什么难事,墨鲤应了。 等他接到路引一看,却愣住了,因为上面虽然是他的名字,但不是竹山县开出的路引。 “青州府?” 青州在东边,靠海的地方,距离竹山县怕不是有三千里路。 薛知县居然点头道:“没错,正是青州府的路引,府君的幕僚写得一手好字,还是我的同年,他的字迹我能模仿,就顺手用了。印章的事你不用担心,做得很逼真,挑不出错处。” “……” 不,他纠结的不是这个。墨鲤认真地想了想,薛令君这是怕自己出去之后“惹到事”,连后患都提前解决了,免得有人追查他的来历。 “谢薛令君提点,出门在外,能不用路引,在下尽量不用。” 翻城墙还能省掉城门税呢! 想到竹山县的太平光景,墨鲤很快就接受了这个办法。 薛知县满意地摸着胡须问:“秦老先生祖籍青州,你会说青州话吧?” 墨鲤点了点头。 “不知墨大夫何日启程?” “明晨。” “县衙事务繁忙,明日就不特意相送了。李师爷,代老夫送客。”薛知县也没端茶盏,目送着墨鲤离开,直到二堂空无一人,他还摇头晃脑地琢磨着什么。 “总觉得他这趟出门,会出事。” 薛知县心生不祥预感,却又不像话本里那样有掐算的本领,不知道祸从何来,只能闷在心里。 他自言自语道:“秦逯也不知在想什么,他这徒弟,本事是够了,却与世俗格格不入。这世道不太平,怎么会不出事呢?不过……” 只要不遇到孟戚,就算有事也不会太凶险。 薛知县想着想着,又放下了心。 *** 三日后,平州府麻县小河镇。 麻县附近也有座山,叫做鸡冠山,并不是因为它长得像鸡冠,而是鸡冠本来就像山。此地距离鸡毛山不算远,恰好又在鸡毛山的北边,从地图上看就是压在头顶,于是得了个鸡冠山的称呼。 鸡冠山下面有一条河,附近就是麻县最富庶的镇子。 这里可不像竹山县那么偏僻,河道连着一条水路,偶尔能看到商队。 今年特别冷,河面都被冰封住了,往日热闹的码头也看不到人影。 墨鲤站在镇口望了望,发现这镇子比竹山县城还要大一些,足足有三条街,房舍宅院也,看来要找上一阵了。 说起薛知县的女儿,跟墨鲤(外表)差不的年纪。 薛娘子的夫婿,正是竹山县那位县尉陈老太爷家的孙子。 陈县尉有六个儿子,孙子一大把,得连陈老太爷自己都不记住。人口了,吃饭的嘴也,靠陈老太爷那点俸禄根本不够,成年的那些人就出门自力更生了,其中有个儿子就在麻县经商,娶亲生子。 薛娘子的夫婿陈重,就出自这家。 早年官宦子弟经商,都用仆人家丁的名头,商户实在不是个好名声,还影响子孙科举。 陈家就无所谓,反正这世道乱了,活着才是最要紧的事。 墨鲤见过薛娘子的夫婿,那是个浓眉虎目的大汉,一身的腱子肉,加上晒得黝黑的肤色,随便瞪下眼睛,能吓哭一街的小娃娃。 据说他爹娘曾经百般奔走,都没有姑娘愿意嫁过来。结果去了竹山县探亲一趟,就被薛娘子看上了。 一对小儿女欢欢喜喜地传了两年信,薛知县一挥手把女儿嫁出去了。 这事让麻县跟竹山县都震动了,大家都想不明白,这个凶汉怎么就捞到了天上的馅饼。难道就因为门当户对?可陈老太爷的孙子十个指头都数不过来,怎么就是这一个呢? 虽然乡野人家都希望闺女找个力气大能养家的男人,可陈小郎这样的就太离谱了,他那一巴掌没准都能把小娘子扇飞了。 墨鲤倒不觉得奇怪,反正在他眼里,人的高矮胖瘦,老病美丑都是那么回事。 自从薛娘子出嫁之后,墨鲤就没见过她了,麻县他也是第一次来。 远远的就听见有炮竹声响,一堆一堆的人围在某栋宅邸前,嚷着吉利话讨喜钱,宅子披红挂彩。 墨鲤还没走近,就看到宅子里出来一个人,街面瞬间一静,墨鲤趁机走了过去。 “咦,墨大夫?” 这人嗓门很亮,半条街都能听到。 正是薛娘子的夫婿陈重,他穿着缎面的袍子,脸上刮得干干净净,只是看起来非但不富贵,反而更吓人了,像是某个山寨里抢了员外衣裳穿的土匪头子。 “墨大夫怎么来了,正巧我妹妹今天出嫁,过来喝杯喜酒?” 墨鲤连忙推辞,说是来给薛娘子送信。 陈重哪里肯答应,拽着墨鲤就进了门,当初他跟薛娘子成亲的时候,人人都是一脸古怪的表情,只有墨鲤与薛知县面无异色。 “仓促上门,什么都贺礼都没有……” “要什么贺礼,你又不认识我妹夫。”陈重转过头,拉住一个仆人说,“快去请夫人,就说她娘家有信来。” 那仆人唯唯诺诺,急忙拔腿跑了。 不知道为什么,墨鲤忽然想起薛知县提到的前朝国师孟戚。 ——要说吓人的本事,陈重也有,只不过陈重是真的长得凶。 墨鲤忍不住笑了,陈重开始吹嘘自家酿的女儿红,一定要墨鲤试试。 气氛正热闹,忽然门前传来一声巨响,只见陈宅的牌匾飞了进来,碎成了好几块。 紧跟着来了一群提着刀的兵丁,然后是个穿着六品武官服的男人,他眉目阴鸷,冷冷地望向陈重与墨鲤。 “你是薛珠的夫婿?”武官拔刀指着墨鲤。 陈重:“……” 墨鲤:“……” 15.又三日 - 16.乡起社戏 鱼不服 作者:天堂放逐者 16.乡起社戏 墨鲤从竹山县来,背上的行囊还没有放下呢,怎么看都不可能是这座宅子的主人。墨大夫看了看那个武官,排除了对方眼睛有毛病的可能,怀疑对方只是想拿他立威。 果然那个武官见这两人毫无反应,怒气更盛,还好陈宅的仆人很上路,吓得噗通一声跪下了,战战兢兢地问:“这位官官官爷,您这是做什么,什么雪啊红的,我们不知道啊!” “少废话,薛珠!这家没有一个叫薛珠的女人吗?” 武官将刀拍在旁边的一株花木上,积雪乱飞,他带来的兵丁全都虎视眈眈地看着这边。 陈宅的仆人后知后觉地想到了家中的薛娘子,这也不能怪他们,主人家的名讳做仆人的又怎么能知道,再说哪有砸了人家的门,冲进来直呼女眷名字的,这也太无礼了。 可是看着那一把把晃眼的钢刀,仆人们不敢说话,偷偷地望向陈重。 陈重又惊又怒,但他只是长得像粗汉,性格并不莽撞,对方那一身六品的官服足以让他谨慎起来——行商的走南闯北,官服的品级还是认识的,不像寻常百姓那样一无所知。六品已经是很大的官了,知县才七品,太平年月的武官品级没有文官值钱,可现在不同。 陈重上前一步,拱手问道:“尊驾这是?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结果他手刚抬起来,哗啦啦就出了一排刀,兵丁直接把刀架在了他的脖子上,目光警惕。这下倒好,不仅不用拱手行礼,连民见官的下跪都免了。 陈家仆人们见势不妙,赶紧跑回后宅,叫老爷的、找老太太的,乱成一团。 “你干什么的?这家的护院?”武官嫌弃地看着陈重。 这山野汉子就是不讲究,长成个熊样还好意思穿缎子衣裳?活脱脱的沐猴而冠。 武官伸手一指墨鲤:“你,去把你们家主人叫来!” 墨鲤自然不会离开,对方来势汹汹,他怕这武官一刀把人劈了。外面围着的人还没有散呢,都站在不远处探头探脑的看热闹,万一有个好事的说漏了陈重的身份,后果不堪设想。 “听到没有?”武官不耐烦了,他本来就是上门找麻烦的,现在遇到一个没有眼色的家伙,顿时恼火得一脚踹在门口摆放了喜钱的小方桌上。 喜钱撒了一地,小方桌也飞了。 然而兵丁们眼前一花,看到飞出去的小方桌以更快的速度冲着他们来了,顿时大惊,本能地闪避,陈重也趁机脱身。 只见一个穿着海棠红袄裙的女子,柳眉倒竖,气冲冲地出来了。 她身后缩着好几个陈家仆人,只敢露头张望。 “就是他,就是他!” “那位官爷好没来由,砸了牌匾就冲进来闹事!” 陈家的仆人不识官服品级,因着自家郎君娶了知县的千金,自家老爷的父亲又是县尉,所以不像寻常百姓那样害怕当官的。 “薛娘子来了!”门外看热闹的人纷纷叫嚷。 那武官眼睛一亮,盯着薛娘子,神情复杂。 “尊驾是什么路子,来找我薛珠,是想要谈谈赤魍山的人头买卖吗?”薛娘子把袖子一卷,后面的仆人立刻递上了一把西瓜刀。 墨鲤:“……” 墨大夫想,薛娘子出嫁之后,更加彪悍了。 “你,你!”武官十分震惊,他不敢置信地问,“你是薛珠,你怎么变成了这般模样?” 薛娘子眉头一皱,她疑惑地打量武官两眼,像是在回忆。 武官看到她明艳的面孔上慢慢出现了恍然之色,立刻露出了得意之色,忍不住抖了抖官袍。 “刘大傻子!” “……”武官的笑容凝固在嘴角。 薛娘子很快又摇头道:“年纪对不上,对了!你是他的儿子,刘常!” 武官嘴角抽搐,不知道是高兴还是愤怒,墨鲤忍不住绕到陈重身边,低声问:“这是怎么回事?” “我不知道啊!”陈重也是一头雾水。 这时武官带来的兵丁忍不住了,他粗声粗气地叫道:“你这女人,好不知羞!当年背信悔婚,薛家见死不救,现在夫婿找上了门,还这般态度?” 此言一出,众人都是震惊万分,门口看热闹的人一下就议论开了。 陈重脸色也有点青,墨鲤皱眉正要说什么,却看见薛娘子一把西瓜刀扔过去,恰好贴着那兵丁的裤裆插在了积雪中。 “……” 门外看热闹的人也是一静,似乎终于明白为什么薛娘子敢嫁给陈家郎君了,这样的娘子,一巴掌肯定是扇不走的。 “你都说悔婚了,什么叫悔婚不懂?婚契书还未写成,我就反悔了,刘常算我哪门子夫婿?” 薛娘子理直气壮的一番话,气得武官倒仰,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大喝一声:“薛珠!当年是你薛家翻脸不认人,见我刘家败落,就张口退婚,又怕被人指着脊梁骨骂,心虚跑到了千里之外的平洲,现在还对我喝喝骂骂。你也不看看我刘常,现在是你薛家能辱的吗?” 陈家的仆人听对方说得振振有词,顿时面面相觑,倒不是他们不信任薛娘子,而是薛娘子当初为何嫁到陈家,是麻县竹山县两地的未解之谜,大家都想不明白,以为薛娘子不是眼神有毛病,就是脑子有问题。 墨鲤对刘常的话半个字都不信,他认识薛知县的日子也不算短,薛知县显然不是嫌贫爱富、攀附权贵的人。 看到刘常要动手,墨鲤正要说什么,却见薛娘子冷笑一声,指着刘常冷笑道:“你是官,我是民,我是没有你的威风,可是你想不想试试,每天晚上都有人摸进你的卧房,把刀架在你脖子上,今天割一块肉,明天削一片皮的销魂滋味?” 说完一掌拍在门口做盆景的小假山上。 假山,碎成了粉。 众人同时吞了一口口水,脖子上凉飕飕的。 墨大夫默默地退了回去。 他记得薛娘子的内功一般,没有到这样惊世骇俗的地步,再仔细一看,发现假山好像有点不对,瞬间明了,这是大喜日子摆出来的样子货。小地方嘛,卖的都是这种样子货,外面一层石皮,里面都是空的。 刘常却没有看出来,他气得身体直抖,想要吩咐兵丁把陈家砸了,可是又慑于薛娘子的武功,只能咆哮道:“薛珠!当年你亏欠我刘家,竟是一点都不羞愧?” 薛娘子双臂一张,直接把走过来要说话的陈重与墨鲤推到了墙边,大声道:“我亏欠你刘家什么了?从前朝条文,到今朝律书,哪一条写了不准退婚?你刘家一没有下聘,二没有交换庚帖,不过是指腹为婚,有一块玉佩做凭证,那块玉佩我薛家也还你了!再说了,就算成婚了还能合离,我家按照朝廷的律文规规矩矩退的婚,你凭什么找上门?难不成,只要许过你家的小娘子,就不准再反悔了,你是皇帝老儿吗?” “放肆!竟敢对陛下不敬!” 刘常一声大喝,兵丁们齐齐怒视。 薛娘子分毫不惧,眼波一转,笑语晏晏:“怎么了,不知道什么叫山高皇帝远?这里是平洲府麻县,咱们这儿的父母官连税银都不缴,朝廷也没发过俸禄,皇帝老儿怎么了,还不是篡位拿的玉玺?还真当自己是真龙天子,想往脸上贴鳞片?” 真有鳞片的某龙脉默默挤到了陈重身边,看戏。 外面看热闹的民众心里惊骇,又觉得薛娘子的话虽然大胆,却也没什么错。即使有不赞同的人,这会儿也不敢吭声,薛娘子是薛知县的女儿,人家腰板硬着呢,就像她说的,没了陈家再找个人嫁了都不是难事,他们可不敢当面说什么风言风语。 “就算可以退婚,可你薛家落井下石,偏偏赶在我父亲被贬官流放的时候退婚。”刘常脸色铁青,话说得咬牙切齿,“你父与我父乃是同窗,年交情分毫不顾,翻脸不认人。自那一日起,薛珠,我就发誓要你薛家也尝尝这般滋味!” 墨鲤听得心里奇怪,他觉得里面应该另有隐情,倒不是他帮亲不帮理,而是薛令君在竹山县一蹲二十年,胸无大志,也不爱钱财,跟刘常说的完全是两个模样。 ——不可能是薛娘子另有所爱,更不可能是薛家拿女儿攀附别的权贵,因为按照刘常说的,这是薛知县一家来平洲之前的事了,那时候薛娘子才六七岁。 而且说了是指腹为婚,刘常的年纪也是同样,六七岁的孩子既不可能上青楼,也不可能因为太没出息被岳家嫌弃,那到底是为什么呢? 墨鲤忽然想到薛娘子看见刘常,脱口而出的那句刘大傻子。 这是相当无礼的行径了,怎么说也是世交,对长辈口出恶语,还当着人家儿子的面…… 墨鲤正在琢磨,那边薛娘子冷笑着说:“且不说流放你父亲的前朝皇帝,就说你父亲遭殃的那一回,你知道所为何事?” 刘常更加愤怒了,他高声说:“我父乃是御史,他弹劾靖远侯世子抢占民女,却被权贵颠倒黑白,投入大狱,剥去官职流放边关。” 围观的人群轰地一下炸了,靖远侯!那可是前朝的名将!连他们这样的平民都知道,前朝皇帝刚愎自用,容不得人,到老之后更是一天到晚猜忌大臣。靖远侯突发恶疾,当夜暴毙家中,死得不明不白,因为他的赫赫战功,出殡那天太京咸阳万人相送,哭得地面都湿了,这是说书人最爱讲的段子,前朝覆灭之后尤其盛行。 靖远侯的儿子强占民女?有什么搞错了吧! 薛娘子鄙夷道:“你还以为你的父亲是铁骨铮铮的御史?他被人耍了,朝中有人要扳倒靖远侯,拿个烟花女子做套去坑靖远侯世子,你父亲拿到的都是假证据,还一心要搏名,事情没搞清楚就就上了奏章。” “你胡说!” “二十年前的事,真有心要查,也不是查不出来!”薛娘子将头一昂,轻蔑道,“我爹去劝过他,说事情有蹊跷,结果你父亲不听,说什么御史本来就可以风闻奏事,不需要证据。我爹告诉他这是党争,是朝中博弈,他们这些刚入官场的要是蹚了浑水,连性命都保不住,然后他就挨了你父亲一顿骂,说他是权贵走狗,贪慕权势。我爹回家之后,就说他要悔婚,说我就算一辈子嫁不出去,也不嫁给刘大傻子的儿子!” 刘常瞪着眼睛,目眦欲裂。 薛娘子却不放过他,故意走到门前,对着那些看热闹的人说:“各位乡亲父老,人穷没有关系,但是不能傻!你们说句公道话,谁愿意跟这种脑子糊涂可能要连累全家的人结亲?不怕女婿没了,女儿守寡吗?不怕被夷三族吗?” 众人互相看看,不敢吭声,毕竟是个官呢! “薛珠,你颠倒黑白,薛家明明是在我父亲出事之后才来退婚……” “别急,我还没说完。”薛娘子看着自己涂了蔻丹的指甲,像挥苍蝇那样挥了一下手,那神态与薛知县十分相似,“我爹回家刚下了决心,还没来得及登门呢,第二天你父亲就急吼吼地上了奏章,早朝还没结束就被丢进了大牢。早朝是什么时辰?宵禁都还没结束呢,难不成要我家双亲点着灯摸着黑去你家退婚?” 刘常带来的兵丁们面面相觑,有心要帮刘常,可是又怕薛娘子一刀把自己命根子剁了,再说他们来之前根本不知道这事跟靖远侯有关。 靖远侯是谁?说书人口中的战神,平了高丽,灭了西凉,至今仍有威望。刘常的父亲竟然弹劾他,兵丁们心里很不是滋味。 刘常也知道不妙,他咬着牙说:“薛珠,这些都是你的一面之词!再说当年你还是个小女娃,事情都是薛庭说的,又非你亲眼所见……” “小女娃怎么了?我六岁背诗经,七岁读论语,你以为人人跟你一样,七岁还在玩泥巴捉弄西席先生?你以为退婚这样的大事,我爹会不跟我商量?我爹还说他当年昏了头,看你父亲性情耿直,你母亲心善,又是同乡同窗,彼此知根知底,觉得是个好人家,这才早早给定下。没想到你父亲耿直却愚蠢,你母亲心善却一味的溺爱你,对你毫不管教,我爹可给我赔了千百句的不是。” 薛娘子拍了拍手上的尘土,指着刘常的鼻子说:“好教你知道,我爹是在靖远侯死后,觉得君王昏庸,朝中乱象横生,迟早要出事,这才求了外放,想着越远越好。你就别自以为是,想什么薛家做了对不起你家的事,心虚才跑到穷乡僻壤的平州府。当然了,你要是这么想能痛快一些,那也随意!” 刘常的脸色由红变白,又变青变紫,跟打翻了染缸似的。 他狠狠瞪着薛娘子,一字字道:“那你呢?没有诰命,夫婿连个功名都没有,居然给商贾做妻?这就是你退婚之后的选择,我刘常现在是荡寇将军麾下的佥事,堂堂的六品官,你当年看不起我刘家,现在就不后悔吗?” 陈重觉得这次他有话要说了,他没有功名怎么了,陈家不穷,他对薛娘子情深意重——然而他仍然没有这个机会,因为刘常抡起刀就架在了墨鲤的脖子上。 “别隐瞒了,这就是你的夫婿吧!我看到你跟他使眼色,也看到他几次想来帮你!” 明明也跟着来帮忙却被忽略的陈重:“……” 刘常轻蔑地看着墨鲤,动作十分粗鲁。 “他为何背着行囊?难不成是我在镇上打听你家位置的时候泄露了风声,他想跑?薛珠啊,这就是你选的夫婿,一文不名,懦弱无能……啊!” 墨大夫忍无可忍地给了他一道肘击。 ——为什么要为难自己一个送信的? 路过有错?看戏有错? 刘常鼻血狂喷,眼前一花,胸口又被一股大力击中,重重地跌飞出去。 “我才是阿珠的夫婿!”这一掌是同样忍无可忍的陈重打的。 熊一样的大汉,哪怕没练过内功,照样一巴掌说扇飞就能扇飞。 刘常不敢置信地看着陈重,又看向薛娘子。因为他跌出了门槛,看热闹的人说话的声音清晰地传入他耳中。 “是啊是啊,这才是陈郎君,这位官爷都没打听清楚?” “着急找上门吧,咱们这里谁不知道啊!” 刘常胸口剧痛,眼前金星乱冒,吐出一口黑血,直接昏了过去。 旁观者哎呀一声,慌忙散开。 兵丁们手忙脚乱的冲出来,一边是昏迷不醒的佥事,一边是徒手碎假山的薛娘子,加上这里也不是他们的地盘,县官未必买他们的账,只好抬着刘常,急匆匆地走了。 陈重这才有些懊悔,他走到薛娘子身边,忧心忡忡地说:“都怪我气得狠了,现在那个劳什子的荡寇将军,该不会来找陈家跟薛家的麻烦吧?” 薛娘子望向墨鲤,墨大夫把刘常的刀踢到旁边,叹口气说:“他这是怒急攻心,加上那一掌的伤势,发作起来又凶又急。如果他能想得通,喝点药平心静气养个三月就没事了,要是每天发怒,活不过半月。” 众人心想,刘常能平心静气才怪。 这人没救了。 “怕什么,谁要是敢动陈家的人,我保管他脚底流脓全身生疮,后悔踏上麻县一步。”薛娘子很有底气,她是薛庭的女儿,要不是她父亲当年觉得混江湖没前途养不起妻儿所以去考科举,“幽魂毒鹫”至今还是武林人人闻之色变的传说。 然而薛娘子一转身,低声对陈重与墨鲤说:“不过还是要小心一些,我换身衣服,跟上去看看。” “不用了。”墨鲤阻拦,他拿出薛知县的书信交给薛娘子,心想遇到这桩事大概也是巧了,他从薛令君那里受益良,帮薛娘子也就是帮薛令君。 “我这番出门,乃是云游天下,行程不定,正有空闲。你家中有喜事,脱不开身,我去看看即可。” “墨大夫,这怎么好意思。”薛娘子有些愧疚,原本这事跟墨鲤没关系的。 “无妨,原本也是薛令君托我看望薛娘子,年来,我与老师都得过薛令君相助,区区小事,不算什么。” 墨鲤知道自己不说出办法,薛娘子与陈重都不会放人,于是低声道:“我乔装了去,给他开个方子,刘常现在的情况,什么汤药都是治标不治本,我的药更有效一些,能让他看起来痊愈如常人。如果他放开心结,不会再来找你们,药能救他。如果他耿耿于怀,连续发怒,药也没辙,会忽然心脉断绝而死,这样至少看起来不像是被陈重打到重伤而死的,也省了麻烦。” 陈重连连道谢,薛娘子也收拾了干粮物品以及些许银钱,硬让墨大夫收下。 一番忙乱,墨鲤临别时,忍不住对陈重说:“陈兄,今天薛娘子的事……” “我信阿珠,没什么事!”陈重不以为然地笑道。 “不是,我是说刘常三番五次把我认作……咳,关于这个……”墨大夫觉得还是解释一下比较好,毕竟薛娘子出嫁前他就认识,这种事怎么解释都不嫌,小两口不能因为自己闹心结。 陈重恍然大悟,拍着墨鲤的肩说:“墨大夫你放心,我不会误会的,阿珠喜欢的男人都是我这种模样,像小白脸什么的,她看都不看一眼。说实话我更担心竹山县的王猎户,就是那个徒手打死过老虎的,你知道吧!就他!长得比我还黑,年轻有本事,还没成亲呢!” 墨鲤:“……” 16.乡起社戏 - 17.仿若无事 鱼不服 作者:天堂放逐者 17.仿若无事 墨鲤没有直接去追踪刘常等人,他离开小镇,毫不犹豫地往麻县县城去了。 ——刘常的病势凶险,小河镇的大夫必定束手无策,那些兵丁们只能把人送到县城。 不管是什么原因,现在上官出了事,兵丁回去很难交代,只能找当地的衙门,这样既可以追责陈家,又能让刘常得到及时的救治。 然而麻县的这位父母官却是位袖手县令,整日不理公务,也不上衙,现在看到这种烫手山芋,必定是装聋作哑、两手不沾。 墨鲤把平州的地图都记在了脑中,刚过晌午他就到了麻县的县城,守门的两个兵丁闲着没事赌骰子,懒懒散散。看他们的架势,墨鲤就知道刘常等人还没有来,他没进城门,沿着城郭走了很长的一段路,然后四顾无人。 翻墙。 麻县的城墙很高,不是为了防山匪,而是挡风。 麻县在平州最北端,地形恰好是个山坳缺口,每年入冬之后,这里要刮四个月的西北风,身子骨差的人根本挨不下去。从前朝起,就没有人愿意来这里任职,麻县现在这位知县还是获罪被贬到这里的。 城墙挡风,许的房子都挨着墙根造。 墨鲤落在一排青瓦上,他理了理穿在外面的袍子,悄无声息地落在小巷里。 冬日无事的时候,麻县的街道上总是空荡荡的,墨鲤想找个人问路都做不到,他绕了整整三圈,这才发现了市集。 说到药铺,大都在城隍庙或市集的旁边。 因为这里的人,路也好走。 竹山县不算是例外,因为县城太小,没有像样的市集,每月初一县衙前面那块空地可以摆摊,墨大夫那间药铺勉强算是沾了市集的边。 麻县这个就不一样了,附近一条街都是大铺子,大冷的天,还能看到几顶青布小轿停在布庄与银楼的门口,只是不见人影,抬轿的脚夫想必去哪儿缩着避风了。 药铺的幡子在风里摇摇晃晃。 墨鲤推开门,一股浓浓的药草味儿迎面扑来。 柜台后面,一位穿着褐色棉袍的老先生正带着徒弟在抓药,听到门响也不回头。 跑堂打杂的人手脚利索地过来了,他原本是要帮着问客,再帮客人拍掉身上的雪。可是墨鲤这么一身打扮,看得他有些发愣,麻县的人出门谁不是厚棉袄大披风,恨不得从上裹到下,这位倒像是一直在屋子里待着,根本不是外面进来的。 “您是看病呢,还是拿药?” 墨鲤向杂仆点了点头,轻声说:“找人。” 说完也不等对方反应,墨大夫直接冲着那位老先生的背影喊道:“何大夫。” 何大夫正在看徒弟抓药的分量是否精确,听到招呼疑惑地回头一看,脸上顿时出现了意外的表情,他连忙扶着木梯下来,惊讶地说:“墨大夫?这寒冬腊月的,你怎么到了麻县?” 说着立刻使唤杂仆去倒热茶,唤了后面的徒弟来接墨鲤的行囊。 墨鲤的行囊里衣服没几件,主要是药箱。 何大夫把人迎进了后堂,这才详细地问道:“听说鸡冠山鸡毛山的路都被大雪封住了,墨大夫这是出诊之后,被风雪堵在外面了?” 墨鲤也治过竹山县以外的病人,他虽然没来过麻县,却认识何大夫。此刻听到何大夫这么想,他也没有纠正,顺水推舟地默认了。 “哎,这可真是!”何大夫一个劲的感叹,“今年这雪邪乎了,果然老话说得对啊!” 墨鲤端着茶盏的手一顿,疑惑道:“何大夫此言何意?” “怎么,你还没听说?”何大夫吃惊地看着墨鲤,随后想到对方年纪轻轻就一手好医术,平日里不是上山采药就是出门看诊,不像自己这么悠闲,加上竹山县的消息又闭塞,墨鲤可能真的不知道这个大消息。 何大夫凑近了些,悄声说:“平州府传来的消息,说是南边的山里发现了一座金矿,当地的豪强世族偷偷隐瞒下来,私自开挖。今年秋天,事情败露了,这可是杀头的罪名啊!那家的家主把开矿的奴仆全部杀了,填埋了山里的一切痕迹,铁了心不认账,可是当天夜里就有人看到山里有红光,后来又说闹鬼,这事越传越凶。老话说得好,雪要是下得太大,那是有冤屈!” 墨鲤听到开矿二字,心中咯噔一跳。 然后他又觉得没有那么巧,不可能每座山都有龙脉——鸡毛山有,鸡冠山就没有,不是吗? “先不说这个,我这番前来,还有一件事要办。”墨鲤压下追问平州矿山之事的念头,因为时间不了。虽然他用了轻功赶路,但是小河镇距离麻县县城并不算远,刘常等人很快就要抵达县城了。 “哦?墨大夫有什么事,老夫能帮得上一定……” “不是,在下其实是来帮何大夫的。” 墨鲤省略了薛娘子与刘常恩怨过往,只说他路过小河镇,看到一个六品武官,从一栋宅邸被人抬着出来。 “我恰好站得近,看得真真切切,那人胸口受了一次撞击,原本只是伤及内腑,需要好好修养。可是他受伤后怒急攻心,犹如火上浇油,一发不可收拾。” 何大夫听了脸色发白,他就是麻县医术最好的大夫,而一个随时可能没命的六品官,马上就要找上门了! 墨鲤叹了口气,其实在麻县这个地界,就算何大夫治不好刘常,也不会有事,但是薛娘子不认识何大夫,并不知道何大夫早年曾经遭遇过一次劫难——何大夫给一位老夫人治病,然而对方病入膏肓无药可治,那官员大怒,直接把所有来看过诊的大夫关进了牢里。 好不容易逃了一命的何大夫,从此对快死的官府家眷、官府中人都是避之唯恐不及。 “何大夫无需惊惶,我正是为此事而来。”墨鲤看着何大夫,暗示道,“心脉受损,也还能再挨一日两日,开了药方,告诉病患不可动怒也就是了。” 何大夫定了定神,还是心慌。 墨鲤顺势道:“如果何大夫不嫌弃,我愿暂时充作药铺的大夫。” 何大夫大喜,随后他茫然地看着墨鲤从行囊里找了块青黛,在脸上涂涂画画。 “这是?” “小河镇一面之缘,若是被认出,扯将起来,反而麻烦。” 墨鲤给自己加粗了眉毛,又找了一些黑色药粉,加入面脂之中给脸糊了一层,肤色立刻变得粗糙微黑。他找何大夫要了一件厚实的棉袄穿在身上,还在腰腹处填了几块布巾,站起时身姿改变,微微驼背,转眼间就似变了个模样。 何大夫看得目瞪口呆,连声问这是不是就是传说中的易容术? “微末伎俩,怎么谈得上是易容术。”墨鲤又拿了何大夫的一顶狼皮帽戴上,冬天本来穿得就,如果刻意低着头,迎面走都不一定看清对方的长相。 忽然外面传来一阵喧哗。 “大夫呢?这里的大夫呢?快出来!” “……这么快?”何大夫倒吸一口冷气,他一咬牙,出去了。 兵丁们不知道从哪里找了一顶轿子,现在扶着人进了门,刘常面色如金纸,嘴角还挂着血丝,一副濒死之态。 何大夫惊得全身僵硬,他几个徒弟看了这病患脸色,心里也暗叫不妙,不敢上前。 “后堂,去后堂!”何大夫回过神,张口就找了理由,“这边再严实都有风,去后堂!” 兵丁们手按佩刀,寸步不离的把人抬进了后堂。 药铺里一下涌入这么人,乱成一团,杂仆看到墨鲤的时候,脑子也没反应过来这人是谁。 何大夫侧身挡住了兵丁一部分目光,让墨鲤有机会碰到刘常的另外一只手。 墨鲤搭了下脉,发现刘常平日里就郁结在心,伤肝劳肺,现在是一起发作,比预料的还要凶险。实际上墨鲤只砸中了刘常的鼻梁,与性命无碍,而陈重那一下也不至于让人送命,现在这般说是阴差阳错,却又透着一丝不对。 墨鲤又混到刘常左手这边,继续搭脉。 ——刘常体内,居然有一股灵力,正在修补受损的心脉。 这股灵力非常微弱,好像是潜伏在筋脉里,遇到危险才会被激发出来。 墨鲤心情复杂地放下了手,刘常可能吃过一株灵药,还是有了灵性的,只是身为凡人,根本不能完全化用,只得了一小部分灵华药精。 有灵性的草木,是很不容易出的!就被这么吃了,墨鲤很心疼。 然而刘常此人虽然无礼,但罪不至死,既然如此,是生是死,还是看天定罢! 墨鲤悄悄退了,找纸写了个方子,那边何大夫也硬着头皮开了药方,并吩咐马上抓药。兵丁们提着刀要求何大夫亲自煎药,药铺的人很不服气,与他们吵了起来,何大夫趁机跟墨鲤换了药方,并且照方抓药。 喝完汤药的刘常悠悠醒转。 何大夫板着脸说了一堆忌口,又反复强调不得动怒。 刘常想到今天的遭遇,脸色就是一白——只要一想,就心口绞痛。 “看到没有,不可动怒!”何大夫心里一边感叹这方子的灵验,一边打量着刘常,忍不住问,“这位官爷可是服用过什么名贵药材?比如成型的参、首乌……” 毕竟脉象如此明显,何大夫也能发现。 刘常这会儿正惜命,不敢隐瞒,随口道:“一个月前,因在山中迷路,缺少粮食,挖茎块食用时,似乎吃了一些黄精。” 何大夫这才轻松了一些,心里觉得刘常应该不会死了。 刘常自己也是这么想,兵丁们见他除了脸色发白,下床亦如走动,都跟高兴。 ——只要刘常活着回到军中,后面的事就跟他们没关系了,管他有没有病根,药好不好。 刘常听到下属催促他回去,他心有不甘,可一想到这事他就胸口发闷,只能恨恨地说:“暂且饶过这贱人,我们回四郎山。” 等人走后,何大夫进了后堂,见到恢复本来面目的墨鲤,欲言又止。 “何大夫,怎么了?” “我听他们提到四郎山。”何大夫压低声音说,“那就是传闻里有金矿,又闹鬼的地方!” 墨鲤一顿,随后他意识到自己出不了关、也去不了天山与昆仑,只怕要一路跟着刘常等人去那座山看看了。 17.仿若无事 - 18.遇人问之 鱼不服 作者:天堂放逐者 18.遇人问之 出了麻县县城没有远,天又开始飘雪。 雪势不算大,风却很猛。 刘常等人没有办法,只能去找麻县的驿站,准备暂住一夜。 驿站是官府办的,一般只接待办差的官员以及官员家眷,刘常这个品级可以住进一间不错的屋子,运气好的话,说不定还是正屋。 毕竟这小地方也不会有什么大官来,驿站没必要特意空下最大最好的正屋。 驿站有暖炕有火炭,再打发驿丁去打些酒,烫热了下肚,在这种天气里想着都美。结果到了驿站,却见满地萧条,几间房子四面透风。 刘常傻了眼,他正要发怒,胸口顿时一阵窒闷。 他手下的兵丁们却没有这个顾忌,在驿站门口连声喝骂,又进去绕了一圈,最终不得不承认麻县的驿站废弃已久。 “佥事息怒,想必是此地穷困,驿站长期无人打理。” “放肆,太放肆了!”刘常气得脸色发白。 自从踏入麻县,他一个朝廷的六品官员,居然处处受气。 “真是穷山恶水出刁民!驿站是国之附属,小小的麻县居然撒手不管,这是渎职之罪!”刘常才说了两句,就感到有点透不过气。 兵丁们连忙把刘常扶进了轿子,冒着雪赶路。 这一天,他们先是去小河镇,又到了麻县县城,等再回到小河镇的时候,天色已经晚了。小河镇倒是有客栈,但刘常说什么都不愿意住在这里,兵丁们想起薛娘子,同样心有余悸。于是进了车马行,不由分说,强硬地征了一辆骡车,并几匹骡子。 车马行的掌柜欲哭无泪,看着骡车远去的影子,坐倒在了雪地上。 “咦?” 掌柜感到屁股下面好像有什么东西,他爬起来伸手一摸,原来是个钱袋。 打开来数了数,不仅够车马钱,还出来一些。 掌柜忽然想起刚才那个穿官服的人出门时脚底打滑,两个兵丁扶他的时候,三人差点跟着一起倒了,好像就在这个位置。 ——肯定是那时候掉的! 掌柜立刻把钱袋里的银钱全部拿了出来,整锭的一两官银直接用银剪绞碎,深深藏了起来,然后把钱袋扔进了烧着炭的火炉中。心想这是老天开眼,万一对方找回来,他绝对不认。 其实这跟老天爷没有半铜板的关系,刘常的钱袋失落,是墨大夫丢出来的石子砸的。 他一路跟着刘常等人,直到出了小河镇大约一里路,刘常才忽然摸到袖子破了个洞,再一摸,袖子暗袋里的钱袋不见了,车上也没有。 “停!停下!”刘常连忙呼喊。 骡车在山道上滑出去很远一段距离,差点撞到了山壁。 兵丁们大惊,又感到说不出的后怕,心里忍不住埋怨刘常气量太小,硬生生把自己气出了一场病,现在还非要坐骡车。这山道本来就不好走,现在冰雪不化,更添了几分凶险。 可有什么办法呢,官大一级压死人,之前刘常躺在轿子里,他们还不是深一脚浅一脚地抬着。 “刘佥事,怎么了?”领头的兵丁跳下骡子,粗声粗气地问,“路不好走,天又黑,再往前三里地就是咱们昨天投宿的地方了,佥事要是心疾又犯了,还是先忍忍。” “不是,我的……” 刘常摸着袖子的破口,终于想起自己在车马行前摔了一跤,可能刮到了什么把袖中暗袋撕破了。刘常这一路都在车上,既然车上没有,肯定是落在小河镇了。 可是他们已经走了这么远的路,天黑沉沉的,北风呼啸,这时候怎么再走回头路,谁愿意啊!刘常一咬牙,坐回去了,心里却像是滴了血。 钱袋里的银钱不算,可是他这个六品武官,家无恒产,银钱来之不易,用一点就少一点,怎么能不心痛? 无独有偶,后面的墨大夫也在算钱。 呼啸的狂风到他身周三尺之内就自动减弱,最终吹到身上的不过是一些细碎的雪花。 他的外袍非常宽大,袖口领口却是扎紧的,一点儿风都不透。 这种衣服的布料很厚,里面塞满了棉花,用来御寒。墨鲤并不怕冷,只是这边的人冬天出远门都是这般打扮,麻县更甚,墨鲤离开的时候何大夫说身上都要他穿上了再走。 墨鲤想了想,穿得太少也会让人注意,于是就接受了这份好意。 在这样的风雪中,常人行走都难,墨大夫却在数钱。 ——出门的时候,老师给了一笔银钱,薛令君赠了一些,说是带信的酬劳,连唐小糖也偷偷摸摸地塞进了积攒好久的二十个铜板。 然后在小河镇上,薛娘子给了一些银子,不过这笔钱墨鲤已经分毫不剩的交给了何大夫,因为刘常那群人看病拿药,一文钱都没给。墨鲤开的那个方子,有好几味药价格不便宜,刘常等人一拿就是好几副药,其中丹参这一味都被那些兵丁抢空了。 何大夫最初不肯要,推辞了一番,最终还是收下了,毕竟他还有几个徒弟要养。 墨鲤一边数钱,一边在心里算着从这里到四郎山的路程。 ——想得有点出神,差点追过了头。 刘常一行人停下了,他们投宿的地方是个大宅子,门口没有牌匾,但看着像是个乡绅的住所。 墨鲤随便找了棵树翻墙而入。 宅院虽大,亮灯的地方却不,乡下地方,灯油也不便宜,仆人无事是不许随便点灯的。 墨鲤摸到正院窗下时,恰好听到仆人来报宅邸的主人。 “刘佥事又来了。” 宅邸主人四十来岁,国字脸,穿了一身万字纹的酱色员外袍,他很不高兴地挥了挥手,斥退了仆人。 房里还有另外一人,干瘦干瘦的,他眼珠骨碌碌地一转,问道:“哪来的佥事?” “朝廷封的那个什么荡寇将军刘澹手下的人,原本是奉命来围剿平州的山匪,后来四郎山那边的金矿事发,就去那边查案了。这个刘佥事不知道怎么回事,带着几个人一路往北走,昨天就借宿在我这里,还跟我打听去麻县小河镇的路,说什么探亲……我看他那个表情,寻仇还差不!” 干瘦汉子皱眉说:“他也姓刘,跟刘澹是什么关系?” “不知道,好像是什么同族远亲。”员外不以为然地说,“他只是路过,跟我们没有什么关系,对了,你真的在竹山县看到龙了?” 墨鲤正要离开,听到这句话,猛地停住脚步。 这个动作很轻微,屋内的干瘦汉子却大喝一声:“什么人?” 干瘦汉子冲出了门,一跃就上了屋顶,四下张望,却什么都没看到。他悻悻地回到院中,边走边说:“我刚才确实听到了异声。” 员外却觉得他大惊小怪,没准是枝头积雪太重,掉了一两块在地上。 “小心没大错,现在这里又来了外人。” 干瘦汉子又查看了屋檐与树枝,发现确实没有什么足迹,这才回屋去了。 “那龙……我不确定,当时我已经进了羊肠沟,离得远了,只依稀看到天上云相,好像是一条龙尾。”干瘦汉子沉思一阵,又道,“不管如何,这事还得尽快报给主上知道!没想到几路人马,倒是我们这里最先获得确凿的信息。” 员外忽然问:“你说秦逯会不会是因为知道竹山县有龙脉,才躲到那里去的?否则他这么一个绝顶高手、宰辅之才,何必要隐居深山?你今天不说,我们都还不知道秦逯居然也在竹山县,真是匪夷所思!一个小小的竹山县,不仅有当年灭了整个浮屠寺的幽魂毒鹫,还有昔日的天下第一高手玄葫神医秦逯。要不是害怕薛庭那无影无形的毒术,我们也不会把据点设在麻县,这隔了远了,果然不方便,连秦逯在竹山县我们都不知道。” 干瘦汉子低声道:“没准是因为那个小娃……” 他的声音很轻,员外没有听清,再问的时候干瘦汉子已经不耐烦地说:“没什么,你的消息什么时候能够传出去?” 员外很不高兴,语气中就带了一丝讽刺:“风雪这么大,鸽子都冻死了,快马也跑不了山道,怎么传消息?你要是急了,自己跑这一趟吧!” 说话间,眼前忽然一黑,烛火熄了。 员外正要惊呼,就听到漆黑一片的房里传来砰砰乱响,夹杂着干瘦汉子的怒喝,员外慌忙贴近墙角,想要溜出去时房里忽然又没了声音。 他不敢动了,也不敢喘气。 正侧耳听着动静时,脖子后面忽然一凉,好像被什么冰冷的东西抵住了。 ——是刀。 “好汉饶命,我家钱财都在库房里。” “龙脉在哪里?” 员外身后传来一个怪异的的声音,忽高忽低,难辨男女。 “你,你说什么?我不知道啊,什么龙脉……矿脉我倒是知道,四郎山那边有……” 员外话还没说完,那刀又贴近了一分,他顿时不敢再动,心中却是十分焦躁。他深知干瘦汉子的武功,在主上手下也算得上很不错了,现在居然被放倒了,这人到底是什么来头? 墨鲤不给员外想清楚的时间,他没有开口,而是继续用腹语问:“别想含糊过去,四郎山的龙脉已经不在了,是吗?你们发现的新龙脉在哪里?” 墨鲤猜测那个干瘦汉子就是当日莫名上门的参客,听说这群人要找龙脉,又不知道他们路数,索性赌一把。看他们对四郎山的情况很了解,却不太在意,那自然是没有他们要找的东西了。 “四郎山的龙脉还在,还在!” “胡说!” 墨鲤感觉到员外的颈部脉搏跳动极快,身体绷得很紧,像是要借机逃脱,完全不像是吓破胆的模样,他心里一动,另外一只手直接掐上了对方的脖子,看起来似乎是要恼羞成怒要杀人,实际上—— 灵药!又是灵药,这人也吃过,什么时候生出灵性的草药不值钱了? 墨鲤惊怒交加,歧懋山方圆三百里才生出一株白参,可谓希贵,这些人却拿了当做山芋吃? “如果这里没有龙脉,你们会在这穷乡僻野建这么大的宅院,长期居住?”墨鲤又变作苍老的声音,阴恻恻地说,“胆敢欺瞒老夫,这里的人都活不到天亮。” “不不,您老误会了。”员外浑身控制不住的颤抖,他感到自己经脉里麻痒难当,好像有小虫在爬动,他忽然想起了薛庭,顿时身体软了一大半。 他怕死,更怕生不如死。 “我们在这里,是因为奉命寻找前朝宝藏的下落。” 墨大夫愣住了,怎么又冒出一个前朝宝藏?他只是跟踪刘常,结果先是听说了别的地方有龙脉,又不小心挖出了一伙居心叵测之徒,现在连宝藏都出来了。 既然套了话,就只能强撑到底了,墨鲤厉声道:“还在胡说,前朝宝藏只是传言,不足为信。” “不不,是真的有。”员外为求活命,哀声道,“当今皇帝用的玉玺都是假的,真的玉玺跟那批宝藏在一起,据说在年前就被人带走了。” “那你们为何要来竹山县?” “这……” 员外认定来人就是薛庭,心想难道对方真的不知道宝藏的事,他试探着说,“因为追查下来,发现能够神不知鬼不觉带走宝藏的人只有那么三四个人,其他人虽然有权势,但也做不到抹掉一切痕迹。这里面最神秘也被大家公认掌握着宝藏的人就是孟戚,可是国师早已失踪……我们主上从别的方向挖掘,花了好几年的时间,终于发现有个人很可疑。” 一个外放到竹山县的一个小官。 不仅是主动要求外放,而且还使了银子,说越快越好,偏远些也无所谓。虽然能查到对方当年似乎是为了避祸,不想被同窗牵连,但是有问题的是这个人。 学籍考籍都没问题,但户籍是假的! 如果不是这样深挖,寻常审查根本看不出问题。 “薛令君当年也是京城风度翩翩的郎君之一,只是早早就成亲了,官职又小,不过是个刑部主事,这才没有什么大名声,可终归有淑兰美质爱慕在心,故而……” 员外一个劲地说好话,结果身后的人毫不领情,冷声道:“不要顾左右言他,说重点!” “我们找到了当年京城的青楼行首洛大家,她藏有一幅画像,因在渭水边与薛主事有一面之缘,她心生爱慕,因不得见故而画之……我们又找了前朝的一些旧人,确定了画像是薛主事没错,可这幅画上的人,又被认出是在武林销声匿迹的‘幽魂毒鹫’,当年江湖人只知道他姓薛,并不知其名。” 18.遇人问之 - 19.讳莫如深 鱼不服 作者:天堂放逐者 19.讳莫如深 一个曾经的武林高手,还是邪路子的用毒高手,忽然变成了官府中人,要说这里面没有什么隐情,怕谁也不信。 当年的“幽魂毒鹫”虽然声名狼藉,遭到各大势力的追杀,但是这些追杀都是雷声大雨点小,因为大家都惜命,所以这位毒道圣手并没有到穷途末路的地步,也就无法解释他为什么要投靠官府。 ——必定是有天大的利益,让幽魂毒鹫也无法拒绝。 这就是他们为什么盯上薛知县的原因,甚至心中还很自得,想着其他势力都在查找孟国师的下落,而他们另辟蹊径,发现了宝藏的另外一条线索。 如果不是为了宝藏,薛庭为何甘心在竹山县这种穷乡僻野一蹲就是二十二年? 员外额头冒汗,吞吞吐吐地说完了这番话。 墨鲤:“……” 这种句句推测都符合逻辑,处处猜想都有理有据,偏偏真相偏差了十万八千里的事,真让人啼笑皆非。这些垂涎宝藏的贪婪之辈,以己度人,却不知道这世间之人,与他们不相同的比比皆是。 墨鲤不说话,员外心里更慌。 掐住他脖子的手冷得像冰,冻得他脖颈这一块皮肤毫无知觉,他控制不住地哆嗦着,却又因为自己这样示弱的姿态感到恼怒。 员外开始在屋里寻找着他的同伙,他心里清楚,自己这算是出卖了主上,这件事绝对不能让第三个人知道,否则他就没有活路了。 “最后一个问题,你们的主上是谁?”墨鲤继续用腔调诡异的腹语问。 员外这次真正的颤抖了一下,眼底露出恐惧的神色。 墨鲤手底加了一份力道,灵气激发出了对方经脉里潜伏的药力,这股充沛的灵气在经脉脏腑里四处乱窜,员外顿时发出一声惨叫,惊恐地感觉到自己皮肤下有一条蛇状的凸起物游来游去。 “我说,我什么都说!” 员外虚弱地交代:“我们主上,就是当今太子殿下。” 墨鲤没吭声,他在回忆齐朝这位太子姓甚名谁。 结果员外误会了,他感觉到“蛇”离自己胸口越来越近,没有一丝收敛的迹象,终于双膝一软直接跪在了地上。 墨鲤被他这个动作闹得有些措手不及,连手里的刀都移开了。 员外不敢回头,颤声求饶道:“小的错了,求薛令君饶命!” 直到这时,才知道自己被认作薛庭的墨大夫:“……” 墨鲤又好气又好笑,他用腹语是要掩饰自己的声音,并没打算冒充薛知县,结果这人显然是误会了什么。想想也对,附近的十里八乡哪有什么高手,只有薛令君跟秦老先生。 “哦,不是太子——” 墨鲤迅速丢开了刚才的努力回忆,反正齐朝太子在他这里是一片空白,完全没有印象,老师没有说过,薛令君也没有提过。 员外听着这故意拖长的阴沉音调,隐约感到有些不对,可是一时之间又想不起来是什么,胸口乱动的“蛇”还在提醒他命在旦夕,他没有选择。 “是,是……” 话还没说完,员外就忽然扑倒在地。 同时墨鲤迅速闪避了几步,墙上一阵急响。 几十根幽蓝发亮的牛毛针钉在了墙壁上,还有一些显然已经打中了员外,他口吐白沫,在地上痛苦挣扎着,喉咙里咯咯作响,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墨鲤没有表情地看着那个缓缓站起来的干瘦汉子。 他没有靠近员外,因为那症状一看就是剧毒,没救了。 “你醒得很快。”墨鲤很意外,他击晕对方的力道很精确。 干瘦汉子口中冷笑道:“你不是薛庭!” 不等墨鲤说话,干瘦汉子又冷笑道:“像我这样的人,被人击晕、或者中了迷药,都会比寻常人早苏醒一些。” “原来如此,你受过这些训练。” 墨鲤明白了,老师说过这种情况——给有些人用麻沸散的时候,剂量可以大一些,不然医治过程中对方忽然醒来,痛得乱动乱叫,那就要出人命了。 “你知道什么?” 干瘦汉子勃然大怒,既是气恼同伴的愚蠢,又因为对方居然就这样轻易就背叛了感到面上无光。他丢掉手里发完暗器的机关竹筒,大口喘着气,双眼通红像是一只野兽。 墨鲤的面容仍然隐藏在暗处,对方看不清他的模样,只能听到非男非女的诡异声音。 “正好,我对虚无缥缈的前朝宝藏毫无兴趣……” 墨鲤正要问对方关于龙脉的事,如果有可能再问问他是怎么认识秦逯的,结果话还没说完,就看到干瘦汉子口吐黑血栽倒在地。 “……” 墨鲤抢上前把人拽了起来,发现对方咬碎了牙齿后面藏的毒囊。 这到底是什么人?打不过也用不着死啊!不是已经识破自己不是薛知县了吗?那为什么还要死?居然对落入敌手的事实这么悲观,果断的自尽了? 墨大夫对着两具尸体陷入了沉思,他觉得这次出门,好像很不顺利,各种匪夷所思的事情都赶在了一起。 他叹了口气,想着自己是不是应该回去一趟,把这些事告诉薛知县与秦老先生,让他们心里有个准备,不然被人找上了门,还不知道前朝宝藏的事呢! “……嗯?” 墨鲤忽然抬头,他在这里先是抓人又是逼问,动静并不小,可是并没有仆人前来查看。 这里是他们的地盘,仆人应该也不是普通奴仆,怎么可能没有动静呢? 墨鲤心中一凛,立刻出了门,恰好看到一个人影停留在远处一间屋顶上,似乎回头看了自己一眼,紧跟着就从屋脊跃上院墙,消失在茫茫风雪之中。 墨鲤的反应并不慢,他飞快地冲了过去,但是当他翻过院墙的时候,前方已经没有任何人影了,雪地上只有刘常等人留下来的骡马足迹。 如果不是墨鲤亲眼所见,几乎要怀疑对方是个鬼魂。 ——没有气息,没有声音,没有足迹,他甚至没有看见对方的脸。 这个窥伺者的能力,比他想得还要可怕。 墨鲤深深吸了口气,闭上眼睛开始感知周围的动静。 在竹山县时,他能看到整个歧懋山,可是当他离开了故乡,这种感知能力跟寻常的武林高手也差不。 墨鲤重新翻过院墙,走向通往书房的一条小道,果然在雪地上看到了一具仆人的尸体。 仆人的脖子被扭断了。 下手的人动作很快,快到那个仆人脸上还没有来得及露出惊骇的表情,就已经丢了性命。 这里距离员外的书房只有二十步的距离,墨鲤神情凝重,他没有想到自己套话的时候,有个人就站在这里,悄声无息地杀了个人,而他竟然一无所知。 墨鲤又走了一段路,发现了的尸体。 死状都一样,整栋宅院里静悄悄的。 最离奇的是,刘常居然没死,他手下的兵丁们还在喝酒,完全没有发现外面的事。 在一座现在只有死人的宅院里喝酒……墨鲤已经预想到对方发现这个事实时,会吓成什么样了。 “……下手太狠了。” 墨鲤见过生老病死,见过飞禽走兽的弱肉强食,但是这样直接杀了一个府邸的所有人,实在让人心惊。 墨鲤没有惊动刘常,他重新回到了书房,发现里面的东西都还在,并没有人过来销毁物品,说明这也不是调虎离山之计。 不是灭口,也不像黑吃黑,那人到底来做什么的?纯粹杀人? 或者是另外一个寻找前朝宝藏的势力?没动手是因为听到员外的话,以为屋子里的人是薛令君?这才退缩了,只在远处屋顶上等着看屋子里的人到底是谁? 墨鲤越想越觉得不妙,因为不管对方是什么路数,到底是怎么做到不惊动自己杀人,又轻轻松松甩掉自己的呢? 秦逯是曾经的天下第一高手。 用秦逯做对比的话,墨鲤觉得刚才的窥伺者比秦老先生的武功高了。 ——这样的高手,全天下有几个? 墨鲤对如今世上有几个顶尖高手一无所知,但是他几天前恰好听说了有这么一个符合标准的人。 “不会吧。”墨大夫目瞪口呆地想,难道他一出竹山县,就遇到了孟国师? 这算是正面对上吗? 现在应不应该跑? 跑还来得及吗? 19.讳莫如深 - 20.追而复问 鱼不服 作者:天堂放逐者 20.追而复问 墨鲤立刻离开了这座宅院。 因为这里有树木、有院墙,还有十来间大大小小的屋子,如果一个武功高强的人想藏在里面不被人发现,真是再容易不过了。谁知道那个窥伺者是已经走了,还是隐藏在暗处? 此地非久留之地! 墨鲤一口气跑出了半里路,看着左右无人,这才放慢速度,迎着风雪裹紧外袍开始发愁。 最初薛知县说起孟戚的时候,墨鲤并不感到畏惧,还有一些好奇,因为秦老先生说过,像他这样的武功,只要不对上千军万马,基本上遇不到什么要命的危险。 中毒?自己就是神医。 被骗?这不是没有可能,但是很骗局对于真正的高手是没有用,一力降十会。 坠入情障?也有可能,不过秦逯非常了解自己的学生,知道这种事发生的概率到底有小。首先墨鲤从小对人的美丑就没有具体的概念,一个病弱无力的美貌女子,跟一个满面脓疮的乞丐婆子在墨鲤得到的待遇是一样的,秦逯为此曾经得意的表示,这说明墨鲤拥有行医济世的天分。 其次还是学歧黄之术导致的,既然要行医治病,那么病患不止有男人,还有女人。再说要是忽然遇到一个孕妇难产,眼看就要一尸两命,作为大夫总不能袖手旁观吧?哪怕这种情况都是诊脉之后隔着帘子指挥接生婆子,可是大夫的脑中也得有个概念,总不能连孩子是哪儿出来的都不知道。 墨鲤八岁的时候,秦逯就用刀削了两个木人教他辨识。 一个男人,一个女人。 自幼学起,更能心无杂念。 秦逯说不好别的,但至少能确定冠绝天下的十六天魔舞,在他跟墨鲤面前跳上一天一夜也不会有什么效果。什么轻纱飞旋,似遮非遮,玉体横陈……都不会让他们遐想,倒是有可能从她们偶尔袒露的胸膛看出她们是否患有囊肿,严不严重、要不要吃药。 这样一来,色.诱就很不好使了。 秦逯从前想过,将来会让自己学生心动的女子,该是怎样的人,然后他一不小心就想到自身了,答案是没有。这才劳心劳力地给墨鲤安排了在竹山县的生活,现在知道了墨鲤的真身,估计再操心这些事的也是跑去神怪志异了。 因为秦逯不遗余力地称赞自己学生,加上墨鲤也没有遇到过什么敌手,他对自己的实力还是很有信心的。 薛知县说孟戚不可接近,这人深不可测,墨鲤也立刻信了,他这番出来是寻找通灵性的草木百兽,看看天下除了太京之外还没有别的龙脉了,又不是为了给自己博取天下第一高手的称号。 再说天下第一也没什么意思,老师说的。 墨鲤在风雪中走走停停,有些踟蹰不定。 他不知道自己应该离竹山县越远越好,把那个窥伺者引走,还是赶紧回到竹山县提醒秦逯与薛庭。 墨鲤开始思考自己刚才追问员外的时候,有没有暴露自己的身份,还有自己的相貌…… 第一个问题的答案是没有,第二个就不确定了,当时他不知道外面有人,只是没让员外跟那个干瘦汉子看到自己的脸,可是外面能不能看到,这就难说了。 而且墨鲤并不知道那个窥伺者是什么时候来的。 是一直埋伏在宅邸附近,目标就是员外与干瘦汉子,墨鲤只是恰好赶上了?还是一路跟踪墨鲤来的?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这可能也不是没有。 墨鲤越想表情越是凝重,他很快下了决定,回竹山县!. 就在他转身的时候,眼角依稀有褐色的影子一闪。 墨鲤蓦然睁大了眼睛,猛地醒过神来,对方居然没有走,还跟在自己后面?!这是什么样的武功,他不仅没有发现,还察觉不到分毫气息。 要知道是人都有气息,连飞禽走兽、花木游鱼也不例外! 这一瞬间,墨鲤已经想了很,但是他的刀比他的想法更快。 风雪中黯淡的刀光一闪,迅捷如电,顷刻间就奔着对方的身影去了。 这一刀已经是极致。 它没有炫目的声势,甚至没有斩开漫天飘落的雪花,却又仿佛是这天地之间本来就存在的一部分,刀风隐藏在呼啸的北风之中,刀光更是黯淡近似于无。 然而这世上绝没有人能够毫发无损的接下这一刀。 风雪中,一截衣袖轻飘飘地落于地上。 “好刀法。” 声音清越,仿佛玉磬远鸣。 来人站在风雪之中,身披大氅,宽袍长袖。 虽然不是白色,也不是什么鹤氅羽衣,但是随意一站,就是出尘高洁之态。 漆黑的长发以一根木簪挽起,身无配饰,他看着自己缺了一截的衣袖,轻声喟叹。 墨鲤已经退到了一丈之外,审视着对方。 说实话,他有些纳闷,古话说相由心生,虽然面相之说玄之又玄,并不靠谱,但是一个人如果性格暴戾,或者郁郁不得志,自然会影响到这个人的面貌。 墨鲤不是算命的相士,但他是大夫,望闻问切都是基本功。 此人,并不像是好杀之徒。 他的眉目清正,神情从容,更重要的是刚才短暂的交手,墨鲤感觉到的是一股浩然之气,好像他面对的不是一个人,而是巍峨山岳,是灼灼烈阳。 “你是何人?为何跟踪我?”墨鲤心怀警惕,盯着那人问。 来人没有丝毫回答的意思,他看着墨鲤手中的刀,缓缓道:“无锋刀。” 刀没有开锋,自然也没有锋刃,它的杀伤力全凭御刀人的心意。这对功力要求很高,还要求使用者永远清醒理智,才能驾驭。 “刀长不足一尺,可以藏于袖中,故而又称袖刀。”那人评断完刀,抬头望向墨鲤,语气肯定地说,“你果然是玄葫神医秦逯的弟子。” 墨鲤不愿示弱,直截了当地问:“你是孟戚?” “……那是我曾经的名字,你也可以这么称呼。”那人神情自然,毫不慌张。 墨鲤不由自主的皱眉,说实话,对方跟他想的完全不同,也没有薛令君说的那样冷厉,一个眼神就能把人吓晕。 “曾经的名字?随着前朝覆灭,国师之名也不再?”墨鲤不客气地问,不管谁被跟踪,都会不高兴的。 刚才那番交手,已经让墨鲤心里有了底,孟戚的武功确实很高,却没有他想的那么可怕,只是这个人非常特异,没有任何气息,就像跟周围的一切完美相融了,再加上踏雪无痕的轻功,让人很难察觉。 孟戚看着墨鲤,眼神有些奇异,似乎还带着一抹渴求,他没有在意墨鲤的怒火,反而解释道:“并非如此,我不再用孟戚之名,是因为我不记得了。” 墨鲤一愣。 然后他很快意识到孟戚眼神里的渴求是什么意思,那些顽疾缠身,久病不愈的人看到他,不正是这个模样? 果然下一秒他就听到孟戚说:“你是秦逯的高徒,你懂歧黄之术吗?” “……” “看起来是会了,那么能治疑难杂症吗?”孟戚的眼睛越来越亮。 墨鲤木着脸,本能地问:“你有何疾?” 这次轮到前朝国师苦恼了,他想了想,艰难的形容道:“就是刚才那样。” 刚才什么样?墨大夫木然地想,难道是莫名其妙跟踪自己,像个幽魂一样吓人?不对,应该说的是—— “你杀了很人,那座宅子里的所有人。” “不是所有人,还有一个武官跟他带来的兵丁活着。”孟戚反驳。 墨鲤立刻冷声道:“也许不是病,很疯病虽然会杀人,却不记得自己做过什么,更不会刻意选择受害者。” 孟戚没有在意这句话里的敌意,他居然赞同地点了点头,叹息道:“我也希望不是疯病,毕竟谁也不愿意自己是个疯子,但是事实显然不是这样。” “哦?” “我杀人的时候,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也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杀他们,但是我不觉得我会这么做,我根本控制不住我自己的身体,就像是透过别人的眼睛看着这一切发生。” 墨大夫的神情微变,这种病例,他还真听秦逯说过。 因为非常罕有,病患又经常被当做疯子在胡言乱语,所以医书上并无记载,也就是秦逯云游天下,走遍九州山河,才遇到过那么两回。 但是墨鲤却没有直接承认孟戚这是病,他试探道:“听起来像是苗疆的蛊,又像湘西的邪术,可操纵他人心志。” “这两个地方我都去过,都失望而归。” 孟戚现在看着墨鲤的眼神,让墨大夫意识到自己如果不给对方搭脉诊治一番,估计今天是别想走了。 ——万万没想到神秘高手追着自己不放是为了看病。 “你如何猜出我是玄葫神医的弟子?” “因为你来那座宅邸之前,我就到了,听见了你说的话。乾五将你当做幽魂毒鹫,我却看到了你的脸,幽魂毒鹫并不擅长易容,他不可能是个三十岁不到的青年。此地甚小,除了幽魂毒鹫,也就只有玄葫神医了。” 墨鲤反问:“万一我是路过想要前朝宝藏的人,跟这两人都没有关系呢?” 孟戚欲言又止:“……其实,我是在你斩出那一刀时恢复正常的。之前的我,追着你并不是想求医,我感觉到,他只是对了你有了兴趣,想知道你是什么人。” “……” 墨鲤深吸了口气,他决定不管怎么说,先问问孟戚为什么要杀人。 老师说,救该救之人,治能治之病。 如果是滥杀无辜的人,他不想治。 “你说那个员外叫乾五?听起来像个代号,他是什么人?” “他是锦衣卫,为皇帝卖命,属于锦衣卫暗属的那一拨,除非立下大功,否则名姓永远不见天日。”孟戚负起双手,神情坦然。 墨鲤感到问题大了,虽然平州西北数县都不买朝廷的账,可是皇权也意味着莫大的能量。 “你为什么要杀他?” “三年前,锦衣卫暗属找到了我的居所,趁我不在,将我家中洗劫一空。” 孟戚神情沉重,叹道,“我家有一只沙鼠,很是乖巧,院中还有数株灵药。他们不仅杀了我的爱宠,还挖走了灵药,在我院中挖地三尺,断了灵药之根,等我回来时,一切都已经晚了。吾之病,就是由此而起,药石无效。因我是出远门,等赶回家中已是数日之后,这些人早已散去,灵药更是进献上去。虽说这些人可恶至极,我恨不得亲手杀之,但我也知他们不过是听命行事,他们是死罪可免活罪难饶,一番惩戒也就是了,可是……三年了,只要被我查到参与了此事的人,都活不了。” 墨鲤:“……” 沙鼠?胖鼠?灵药?这事听起来为什么如此熟悉? 20.追而复问 - 21.竟不知前日之事 鱼不服 作者:天堂放逐者 21.竟不知前日之事 虽然孟戚的神情自然,眉峰叠起,一副为病症困扰的模样,但是墨鲤实在忍不住怀疑,这是不是个阴谋?否则怎会有这样的巧合? 先说灵药,谁会在家里养灵药?养得活吗? 没有足够的灵气,灵药会慢慢枯萎。 ——孟戚的说辞,就像是知道墨鲤的喜好之后,专门设计的谎言。 可是问题也在这里,墨鲤每次进山都很小心,连秦逯都不知道他在种人参养白狐,谁能知道他的爱好?再说胖鼠,它的存在对普通人来说本身就很匪夷所思,而且只出现了一次。 如果这是个阴谋,能做到这些的只有游魂了。 墨鲤后背发凉,他竭力让自己神情平淡,像是毫无触动,同时注意着孟戚的反应。 ——这样处心积虑的手段,使出来却没有收获意料之中的效果,阴谋者或或少,总会有些异常的。 墨鲤这么想着,然而他没能从孟戚身上发现哪怕一丝的焦躁或不满。 “……” 算了,术业有专攻。 如果要比勾心斗角智谋交锋,墨鲤自认不是对手,不过他是个大夫。处心积虑想要装病的人,只要他一号脉,都将无所遁形。 “我从未遇到过这种病症,能不能治我也拿不准,容我号脉。”墨鲤说得淡然,其实对修炼内功的人来说,腕脉就是命门,被人扣住了,就相当于束手束脚。倘若遇到的这位名医同样是内家高手,那跟把命交出去也没什么两样了。 墨鲤跟孟戚不过初识,还很陌生。 对陌生人交付信任,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你用无锋刀,是秦逯的高徒,我相信玄葫神医收徒的眼光。”孟戚想了想,很快就做出了决定。 尽管是求医心切,墨大夫还是感觉到了压力——此人好生狡猾,不说信任他,居然说信任秦老先生,在老师的声誉面前,他能反悔不看了吗? 不能。 墨鲤冷着脸,既然是送上门的病患,看看又何妨。 于是漫天风雪里就出现了这样奇特的一幕,大夫顶着风雪号脉,别说桌椅连个棚子也没有。四周都是荒郊野岭,可谓非常不讲究了。 墨大夫的手指刚搭上孟戚的腕脉,就被震离了一寸。 墨鲤神情微变,好强横的内力,这是什么功法? 内功一般都会偏向道家法门,讲究气息绵长,意在天地之间天道有常,是涓涓细流百汇成海。这样霸道的内劲,不怕自己经脉损伤吗?这种杀敌一千自伤八百的武功,按理说都是下乘之学,学了会短命。 墨大夫放缓动作,再次试着探脉,然后他就愣住了。 他不敢置信地抬头看孟戚,这一刻他终于明白了秦逯当年说的,无意间发现一个武学奇才是什么样的感受了。 这是天生经脉强韧? 奔流其中的内息宛如长江大河,不止如此,还意味着血肉之躯能爆发的力量也是常人的数倍。反过来说,古时力士能举鼎、能在闹市一拳打死发狂的马,正是因为他们天赋异禀,除了力气之外,从筋骨到肌肉都能承受重压与反震。 当年秦逯遇到了墨鲤,顿时舍不得放手了,因为这样的天赋,不学武太可惜了。 现在墨鲤遇到了孟戚,对方的天赋比他还要高,高出十倍,高到了让墨大夫都开始怀疑人生。 凡人能够达到这样的程度吗?这么好的筋骨,到底是怎么生出来的?能不能认识一下令尊跟令堂?你们祖上出过天赋不凡的人吗,是父亲这边还是母亲这边?如果都没有,令尊跟令堂是大年纪的时候有了你?当年他们住在哪里,是灵气充裕的洞天福地吗? 墨鲤的思绪犹如野马,转眼就跑到了不知名的远方。 孟戚眼睁睁地看着对方按着自己的手腕,神游太虚去了,半天都不回神。 虽然他们习武之人不惧寒暑,可是他们就这么站在这里喝西北风,是不是有些不对? “……大夫?” “嗯?” 墨鲤终于反应过来,他干咳一声,把那些念头全部丢到了脑后,开始认认真真的号脉。 他的眉头慢慢皱起来,而且越皱越紧。 孟戚确实有病,有部分细小的经脉堵塞,郁结严重,而且应该不是装的,因为那个位置非常棘手—— “你头痛否?一天发作几次?” “并无。” “……你百会穴附近的经脉有些问题,”墨大夫一边说,一边心塞地想,换了常人早就头痛欲裂了,偏偏这个病患身体异于常人。 墨鲤根本不敢灌输灵气,他怕造成反效果,内力会护住经脉,现在要打通经脉,遇到的拦路虎也是内力。 “你的病是走火入魔而起,旁人不能治,因为你的武功过高内力太强,针灸不好使,汤药也不好使。按理说,最稳妥的办法是请一位内力在你之上的高手,引导你打通经脉,但是我怀疑天下间并没有这样的高手。” 墨鲤嘴角抽了抽,忍不住又说,“而且经脉不通只是诱因,就算打通了,也只能控制病情,避免变得更加严重,现在的病症是不会消失的。” “为何如此?” 孟戚眼中终于有了一丝厉色,那凛然之态看得墨鲤下意识地一惊。 看来薛令君没有说谎,墨鲤心想。 不过这种威胁大夫的病患他可不买账,墨大夫收回了手,慢吞吞地说:“诱因如薪火,煮出锅中粥。撤去灶膛之火,粥就能立刻变回米吗?” “……” 孟戚看着眼前的青年,不确定对方是在认真诊断,还是在调侃自己。 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运气不好的,等到病除了根身体也毁了,这个道理他懂,可好好的话,为什么说得像生米煮成熟饭的民间谚语? “小秦大夫……” “我不姓秦。”墨鲤早有准备,张口就给自己改了个名,“我姓莫,你说你发作之后,就要杀人,而且杀的都是当年毁你房舍的锦衣卫。刚才那座宅院里的仆人,难不成都参与了此事?” “不错,只有坤七不在其中。” “……就是用暗器梨花针杀死员外,后来又自杀的人?” 墨鲤想到那个干瘦汉子,顿时一阵纳闷。照理说这群人是为了前朝宝藏的事情来的,为什么会盯上唐小糖呢?干瘦汉子与员外在书房里交谈的时候,曾经说过一句声音极低的话,员外没有听清,却没有避过墨鲤的耳力。 干瘦汉子认为秦逯隐居在竹山县,不是为了前朝宝藏,而是为了一个小娃。 所以小糖怎么了?墨鲤百思不得其解。 “那前朝宝藏,确有其事?”墨鲤追问。 “我不知。”孟戚缓缓道,“我什么都不记得了,甚至忘记了自己的名字,可是像我这样的人,就算自己忘了,总还会有别人帮我记着的。莫大夫,你试过刚刚迈进客栈的门,忽然有人指着你大喊一声你的名字,随后晕厥过去吗?” “……” 这就很可怕了,什么样的名声,能在前朝覆灭十五年之后还让人闻风丧胆? 墨鲤简直怀疑孟戚在自我吹嘘,可是对方显然没有这个必要。 “所以你自称孟戚,其实你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不是那位前朝国师?”墨鲤很快发现了这里面有问题。 “不,我就是孟戚。” “理由?” 墨大夫嘴里问,心中却想到老师说过,失去记忆的人内心也是有认知的,看到熟悉的东西,听到熟悉的名字时,都会很快接受。 然而孟戚却道:“莫大夫为何有此问?你我初次见面,你不是脱口而出,就叫出了我的名字?” “……” 不,这是吹嘘,哪怕他本人意识不到,也是吹嘘。 墨鲤木然地想,他冲着孟戚摇了摇头:“尊驾的病情非常复杂,恕在下无能为力。”说完就走了,头也不回。 “既然如此,我只能去竹山县,找玄葫神医……” 不等孟戚说完,墨鲤就一个转身回来了,他盯着孟戚,压抑着怒意说:“我不能治的,老师也不能。” “我诚心求医,便是万分之一的可能,也不想错过。” 孟戚说得轻描淡写,墨鲤却不敢让这样一个人到竹山县去,要是他非跟秦逯比试谁是天下第一高手怎么办?这人真是孟戚还好,假如不是,薛知县是见过孟国师的,他一否认,而此人不信,非要逼着秦逯跟薛知县承认他是孟戚怎么办?毕竟他的毛病是出在脑子里啊! “我可以试着给你治一治。”墨大夫咬牙切齿地说。 孟戚居然劝道:“不要为难,我亦知这病棘手,若你勉强,我怎么过意得去。” “……” 墨鲤按住袖中刀,他想,他要控制住自己。 21.竟不知前日之事 - 22.嗟乎 鱼不服 作者:天堂放逐者 22.嗟乎 寒风送来隐约的尖叫呼喊声,墨鲤终于想起自己忘了什么。 ——刘常还在那座宅院里。 死了这么人,事情闹大了。 薛娘子想把刘常远远打发走的愿望怕是要落空了,这样的人命案必定会惊动县衙,刘常完全可以把这件事说成有人刺杀朝廷命官,他再找借口留在麻县,对县衙施压。 这不是最麻烦的,等这桩人命案上报到平州府,锦衣卫暗属就会发现自己安插在麻县的人死光了,而刘常等人当夜前来借宿,却活得好好的。 这还有什么说的,必须要从刘常身上查起啊! 只要一查,很快就能发现刘常到麻县,是为昔日退婚之事,跟他指腹为婚的人,居然是幽魂毒鹫的女儿。接下来不用说,锦衣卫必定认为杀人的是薛知县,或者薛娘子。 当面气走刘常,是为了事后跟踪,伺机杀人以除后患。 麻县附近到处都是山,尸体往偏僻的山沟里一丢,雪再一盖,这人就失踪了。等到来年春暖花开,从山沟里只能捡回一些碎骨跟衣物,因为尸体都被野狼吃了。麻县再一口咬定他们是失足坠入山沟摔死的,这就成了无头公案。 没想到,刘常借宿的民宅是锦衣卫暗属的据点。 潜入民宅准备动手的薛家人忽然发现这里并不寻常,乃是一股追踪前朝宝藏的不明势力,立刻改了主意,没去管刘常,而是杀尽了宅院中的仆人,然后进入书房制住了坤七(干瘦汉子),逼迫乾五(员外)交代来历。 乾五贪生怕死准备出卖锦衣卫,坤七用梨花针灭了他的口,又因为惧怕薛家人的手段,直接自尽了。于是薛家人没有查到势力背后的人,耿耿于怀,索性放了刘常一条生路,让他把事情闹大把水搅混,以便钓出幕后之人。 ——以上推测可以说是合情合理了,再结合书房里留下的痕迹,更显得确凿无误。 墨鲤的脸色沉了下来,转身就往那座宅邸奔去。 耳边似乎有一阵风掠过,墨鲤眼角又捕捉到了那抹褐色的影子。 “大夫,请留步。” “我有事要办。”墨鲤脚下不停,顷刻之间就来到了院墙旁边,随后翻墙而过。 寒冷的黑夜里,刘常等人提着灯笼冲向后院。 院墙上两道人影一闪而过,在积雪的映照下,快得像是幻觉。 领头的兵丁本能地瞪大眼睛,却只看到院中松枝不堪重负,在寒风中摇摇摆摆,随着提了灯笼的人进入院子,影子也显现出来。 那树影从房檐投下的暗影探出了一角,乍看仿佛是藏匿在暗处,忽然化出原形向他们伸出了利爪的恶鬼。 “啊!” 兵丁猛然后退,惊恐地盯着地面上的影子。 “怎么回事?”众人连忙举起手里的刀,警惕地四处张望。 失声喊叫的兵丁发现自己是被影子吓到,他拉不下脸承认,只能随便伸手一指,胡诌道:“我刚才好像看见有个人影在那里。” “什么?” 刘常盯着对面的房顶,面容微微扭曲。 那个兵丁连忙缩回了手,怎么就瞎指到房顶去了呢?这么厚的雪,谁还能站在屋顶上?他正想说自己看错了,刘常已经命令道:“去看看,上面有没有足迹!” 众人磨磨蹭蹭,显然不敢靠近。 他们方才看了仆人的尸体,知道凶手是个身怀武功的人。 ——杀人像杀鸡似的,一下就扭断了死者的脖子,这样的凶徒谁敢招惹? “快去!”刘常厉声说。 他又感到心口痛了,因为身体的缘故,他没有足够的精力像往日那样表现得身先士卒,而是站在众人中间。 兵丁们心里不满,拖拖拉拉到了屋檐下,仔细看了看,没有发现滑落下来的积雪,目光所及之处也没有脚印。 “回禀佥事,没有人!” 刘常听后,瞪了最初喊话的兵丁一眼,继续带了人往后院走去。 这时书房里,墨鲤把两具尸体都检查了一遍,从干瘦汉子怀里掏出了一个传信的小竹筒,而员外尸体旁边的墙角上有血写的半个薛字。 墨大夫沉着脸把这些痕迹都抹除了。 孟戚站在窗前,看到灯笼的光越来越近,已经绕到了书房这边,他慢悠悠地抬起手。 只见几盏灯笼一起熄灭,刘常等人大惊。 “有人!” 慌乱间,兵丁的刀锋互相碰撞。 他们分不清这是敌人,还是自己人,只以为是攻击,就挥刀格挡。互相推搡,拳打脚踢,乱成一团。 孟戚从容地向墨鲤做了一个先请的手势。 墨鲤:“……” 两人一前一后穿过了混乱的人堆,身形灵活,没有碰到任何一人,就像一阵无形的风。等到他们走远之后,兵丁们还在胡乱互殴,刘常靠在墙边,没有被卷进去,他的眼睛死死盯着墨鲤离开的方向。 刘常看见了两个人影。 两个似乎很年轻的男人,看不清脸,武功高得匪夷所思,他们轻飘飘的越过屋顶,消失在风雪中。 “我帮大夫解决了一个麻烦,可以算作大夫欠我的人情吗?” 孟戚的声音在呼啸的寒风里依旧十分清晰,他的右手负于身后,神态悠闲。 墨鲤并不买他的账,否决道:“打灭灯笼的事谁都能做,算不上什么助力。” 然后他听到一声轻轻的笑,心中莫名的随之一惊。 “……这位大夫,避重就轻可不是好习惯。麻县附近数得上的高手,只有薛庭跟秦逯,可他们没有你我这般年轻的外表。现在忽然了两个不知名的高手,水混了,追查者的思路会被搅乱……我所说的,就是你让那位刘佥事亲眼看到了宅邸里的可疑之人。如果没有我,只你一人,别人就很容易想到你的真实身份。你再有本事,也不能分.身为二。” 墨鲤不动声色地说:“当时天色黑沉,灯笼又灭了,虽有积雪映出的微光,但是他们忽然由光亮处坠入黑暗,刘佥事一个寻常人,又怎能看清你我的身影?” “可是你说的这个寻常人,却在黑暗里避开了所有兵丁的误伤。” 孟戚跟在墨鲤身后,不紧不慢,他的声音逐渐变得晦涩沙哑,“历来吃过天材地宝的人,都会得到些许好处,能于黑暗中视物,姑且算是其中一种。” 墨鲤本能地停下脚步,盯着孟戚看。 果然不是错觉,孟戚不对劲,眉宇间的气质变了,唇角带着讽刺的笑意。 “孟戚?” 墨鲤试探着喊了一声,后者挑了挑眉,虽然还是宽袍大袖,玉簪束发的装扮,却再也没有高洁出尘之态了,倒像是轻袍缓带的贵介公子,他神态傲慢地说:“你就是‘我’找来的大夫?可笑,我没有病。” “……” 墨大夫面无表情地想,果然是个棘手的病患。 一会儿追着自己不放,求治病,一会儿讳疾忌医,死不承认。 按照秦老先生当年记下的行医手札,此病无名,勉强可算作离魂症的一种,病症起因是大悲或大喜。病患为人处世常有两种心态,差异主要在对待外物,对己身则没有分别,不会前一刻认为自己是名渔夫,后一刻就认定自己应该是位歌姬。病况轻微者,记得自己的反常之举;严重者,记忆模糊混乱,且不承认自己曾有失常。 属疑难杂症,非常难治。秦逯云游天下时前后遇到过两次,用了同样的方子,同样竭力去救治,结果却不相同。 墨鲤深深地看了孟戚一眼,试探道:“你对灵药很有兴趣?” “天生地长的好东西,谁有没有兴趣呢?”孟戚虽然在笑,语调却是说不出的阴冷,“这世间之人,想要长生不老寿与天齐,想要易筋伐髓平添一甲子功力……哈,就连穷困无知的山民,也想着挖到一株灵药,好卖了换钱。” 墨鲤虽然不喜欢人类挖灵药,但是也知道,那些颇有灵性的草药在人的眼中,不过是死物。 ——鸡鸭能叫,牛马可跑,草木却是不能言也没法动,只能吃这个大亏。 “刘常确实服过灵药,应该是机缘巧合。”墨鲤嘴里这么说,其实还是觉得心痛。 “自然是机缘巧合……倘若他吃了是我种下的灵药,现在已是身首异处。”孟戚眼带杀意,墨鲤出于警惕退了一步,惹来他一阵大笑,拂袖而去。 墨大夫看着孟戚离去的方向,确定不是竹山县,顿时松了口气。 他伸手取出刚才从干瘦汉子身上搜出的传信竹筒,小心的打开。 这种竹筒是绑在鸽子腿上的,说是竹筒,不如说是又细又小的竹管,里面能放的东西也很有限,通常都是一张展开不足指肚宽的字条。 “竹山县、秦逯……前楚遗孤?” 前面两个词的意思墨鲤明白,就是干瘦汉子禀告玄葫神医出现在竹山县的消息,可是最后一个词…… 当今国号为齐,前朝国号为楚。 既然用“前楚遗孤”来形容,大约是前朝皇室后裔,难道小糖被怀疑是前朝血脉?墨鲤难以置信,这事简直胡扯,且不说前朝宗室半被绞杀在太京咸阳的宫城之中,另外一些在江南割据称王,都离平州十万八千里,就说小糖今年连十岁都不到,前朝灭亡都十五年了,这岂不是平白无故扣了一个叛逆的罪名? 墨鲤沉着脸,将竹筒与纸条都震成了粉末。 “不然,你回去问问?” 忽然响起的声音,惊得墨鲤差点一刀劈过去。 他瞪着站在身后不远处的孟戚,对方又是一副从容悠闲的模样了,心想不用说,某人大约走到半路上又忽然求医心切,巴巴的跑回来了。 孟戚没有半点尴尬之色,还坦然地承认:“抱歉,你拿字条沉思的时间太久,我恰好看到了上面的内容。既然事情与玄葫神医有关,你为何不去问他本人。” 墨鲤不说话。 “不要那么紧张,其实我回来是因为看到了不速之客。”孟戚向墨鲤比了个手势,示意他侧耳倾听。 有马蹄声,由远及近而来,正奔向那座宅院。 22.嗟乎 - 23.难言之隐 鱼不服 作者:天堂放逐者 23.难言之隐 为了隐蔽行事,这座宅院地处偏僻,四周几里地都没有人烟。 此地已接近麻县边界,跟小河镇隔了一座山。 刘常等人今日就是冒雪走的山道,他们从北边来,往南的路要好走得了,山沟与坡道都较为平整,路面也比较开阔。 然而再好走,现在也是冰天雪地的时节,路面湿滑,人说不定都要摔几跤,何况是疾驰的马,不怕折了马腿废了一匹马吗? 墨鲤眼中透着深深的疑惑,几乎怀疑自己听错了。 “……是凉城马。”孟戚闭目听着风雪中连绵急促的蹄声,低声道,“跟西域大宛马齐名的良骏,是当年西凉国称雄西北草原的底牌之一,凉州铁骑曾经天下闻名,即使冒着风霜雨雪,亦能千里奔袭。” “好马。” 墨鲤听后,由衷地赞了一声。 哪怕自幼学史诵文,博览群书,可是没有亲眼见过的东西,终究不能在脑中留下深刻的印象。现在孟戚一提,墨鲤立刻想起了那支威名赫赫的凉州铁骑,以及它在最辉煌的时候败于靖远侯之手,从此一蹶不振。 “虽说西凉国灭,凉城马也流入了中原,但是这等良骏,仍然不是常人能有的。”墨鲤侧耳听了一阵,确定至少有二十骑。 这可不是小数目,纵然有富商掷金求马,也不敢在家里养上这么。 ——倒不是钱的问题,而是有造.反的嫌疑。 “官兵?”墨鲤神情凝重,心想还不是一般的官府中人。 看竹山县就知道了,穷得整个县衙只有两匹马,是报信用的。 风雪中的马蹄声停止了。 这附近没有歇脚的地方,只有那座宅院……这些人是路过?还是就要去那里?他们是锦衣卫吗? 墨鲤还在苦思,孟戚却好整以暇地丢了句话。 “你想什么?去看看不就知道了!” “……” 墨大夫想,如果眼前这个人当真是国师孟戚,教唆人的本事确实挺厉害的,跟话本里一模一样。话本里的国师总是蛊惑皇帝不理朝政、残杀忠良,偏偏又能把坏事做说得冠冕堂皇,什么求仙拜佛,建庙修寺。反正皇帝听完之后,明知道不妥,还是忍不住干了。 这也算是术业有专攻? 嗯,比不上,比不上。 墨鲤翻过院墙的时候,心想这是他今晚第三次潜入这栋宅院,都说事不过三,原本只是送信这样简单的小事,居然一变再变。 可墨鲤又没法不来,现在的情况太复杂。 迟一步,就不知事情还要发生怎样的变化。 想那群锦衣卫暗属蹲在这里,原本目标只是为了前朝宝藏盯着薛家,结果莫名其妙就扯到了秦逯身上,现在倒好,如果不是墨鲤及时补漏,连唐小糖都要被卷进去。 宅邸的大门敞开着,两侧的灯笼被点了起来。 这群在雪夜中赶路的骑兵,披着玄色斗篷,腰上斜挎着雁翎刀。虽然下了马,却没有人说话,前院这边静悄悄的,只有骏马偶尔喷个鼻息。 刘常手下的兵丁们个个鼻青脸肿,脑袋与衣服上还沾着雪花,都垂着头不敢吭声。 佩刀骑兵把人一放,拱手禀告道:“将军,这宅子里的人都死了。” 将军背对着这边,看不清面容,只能看到那件长长的玄色貂裘,以及一顶熊皮厚帽,他随意找了块院中的石头,大刀金马地一坐,喝问道:“怎么回事?” 将军说的是一口标准的官话,刘常回话的时候则是结结巴巴,官话说得不伦不类。 墨鲤看着刘常那副恭敬讨好的姿态,心里隐约有了个猜测——员外与干瘦汉子在书房里谈起刘常的时候,似乎说过,刘常是荡寇将军麾下的六品佥事。因为这位将军同样姓刘,干瘦汉子还问了一句两人是否有关联。 结果是巧合,并无关系。 荡寇将军不是一个正式的官阶,世道乱,朝代更迭得快,导致官职名称混乱,这点在武官那边更加明显。像这样的杂号将军,光听名字完全不知道是几品官,手下又有少人马。 那边刘常已经把他借宿此地,刚刚住下就发现宅院里的仆人连同主人都死光了的事说了一遍,他没有把黑锅扣给薛娘子,这让墨鲤有些意外。 紧跟着,墨大夫就知道自己错了。 刘常不是不想,而是不敢。 “我命令你带人去搜集安县的盗匪情况,你来麻县做什么?走错了路?” 刘常开始发抖。 那将军却像是没有感觉到刘常的恐惧,反而笑着说:“看来在山里遇到风雪,甚是可怕,一不小心就迷路到了几十里之外。” “下官是有些家事……家事要处理,才绕路到这边的,将军恕罪。” 刘常没有大叫,也不胡乱磕头,只是白着脸跪在那里瑟瑟发抖。 将军饶有兴趣地反问:“你不是父母早亡吗,你祖籍是雍州,这儿有你什么家事?” “是,是当年被退亲的事。”刘常低着头。 “行了,起来吧。”那将军不耐烦地一挥手,带着人就往里走。 刘常小心翼翼地跟在身后,觑着对方的脸色,发现将军不像是生气的模样,这才放下了心。 “将军怎么忽然到了这里?天寒地冻,路又不好走,将军身边只带这些个亲兵,万一有个闪失……” 佩刀骑兵齐齐瞪向刘常,后者连忙改口道:“将军,我看这座宅子有问题。” “哦?” “这宅子里没有女人,不管是丫鬟,还是后院的女眷。”刘常边说边观察将军的脸色。 将军脸上的笑容变深,他立刻命令手下去搜查宅院里的地窖密道。 墨鲤正在猜测,忽然看到身边的墙头上出一个人。 “大夫,你的运气不错。” “……” 墨鲤无声地看孟戚,一面墙那么大,哪儿不好去,非要跟自己挤在一起? 再说什么运气?他有运气?! “你听说过荡寇将军刘澹吗?”孟戚指了指那个将军远去的身影。 “我应该听说过吗?”墨鲤反问。 孟戚不以为然地点了点头:“你说的也有道理,听说竹山县没有盗匪山贼,平州府志上说,歧懋山鬼魅,旅人有进无出,什么样的山贼都不会在那里安营扎寨的。哦,对了,歧懋山是古名,你们那儿叫鸡毛山。” 墨鲤握着袖中刀,面无表情地看着孟戚。 “……抱歉,我是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吗?” 孟戚觉得这位大夫似乎想要把雪团塞进自己嘴里,他困惑地想了想,不明所以。 墨鲤语气不善:“你并没有说错什么,但我希望你不要说话。” 孟戚似乎觉得墨大夫这个模样很有趣,他心里一动,故作遗憾地说:“我以为你会对刘澹来这里的目的有兴趣。” “怎么说?”墨鲤告诉自己忍一忍,毕竟对方知道得。 孟戚看出了墨鲤的心思,他摆着架子,不紧不慢地说:“刘澹此人,与锦衣卫指挥使有仇。他在平州讨伐贼寇盗匪,好几次跟锦衣卫暗属的人起了冲突。” 墨鲤不太明白,锦衣卫效忠皇帝,荡寇将军怎么敢跟锦衣卫过不去?听说锦衣卫监督百官,直接听命帝王,连御史都不敢招惹他们。 “山高皇帝远。”孟戚解释。 墨鲤嘴角一抽,难道京城太远了,打架皇帝就看不到了?告状就没用了?皇帝这面大旗就不好使了? 不对,墨大夫仔细一想,琢磨到了关窍。 “你的意思是,他们都背着皇帝捞好处?所以互相争斗,但彼此又不敢揭发?” 这次轮到孟戚惊奇了,因为墨鲤怎么看都像是不懂这些弯弯绕绕的人,怎么这么快就醒悟过来了? “我听到这位刘将军对地窖与密道感兴趣,地窖里不藏金银珠宝,难道是为了大白菜来的?” “……言之有理。” 孟戚莫名地开始期盼刘将军手下的人,打开地窖只找到一堆堆的大白菜,然后刘将军气急败坏的模样。不行不行,太有趣了,为什么自己就没有想到呢?早点准备的话,他就能把这座宅院的地窖搬空,再找大白菜填进去。 刘澹走在院中,完全不知道自己差点受到大白菜的攻击,他盘算着这样的空宅院能抓到锦衣卫的少把柄,脸上的笑容愈发明显。 这笑意一直到他走进书房,看到躺在地上的尸体。 “坤七?” 刘将军大惊,这人他打过交道,对方的武功很高,怎么会死在这里? 随后他看到了墙上闪烁着幽光的毒针,又在地上发现了暗器筒,再看两具尸体的死状,很快猜到坤七杀了同伴,然后自杀。 “不好……快走!” “将军?” 刘澹脸色铁青,急忙吩咐属下:“带上人,快马加鞭,离开这里。” “将军,这是怎么回事?”刘常有些不甘心,如果他就这么走了,就不能借题发挥,报复薛珠了。 “蠢货,你懂什么!” 刘将军心惊肉跳地想,以坤七的武功,不仅没能逃跑,居然还自杀了,这说明对方有可怕?而刘澹恰好知道这么一个可怕的人,遥想当年,因为立功他获得了陛下赏赐,其中有几片灵参没被写在赏赐的单子上,据说这是因为陛下临时起意,才加上的。 这么一个疏漏,却救了刘澹的命。 因为这株灵参的来历有问题,当年献上灵参的锦衣卫副指挥使死了,偷偷扣下了灵参叶子自己服用的锦衣卫百户也死了。 皇帝震怒,下令彻查,后来却没了下文,以谋逆者行刺朝廷官员草草结案。 最后还是刘澹的消息灵通,打听到这株灵参跟前朝国师有关—— 刘将军后悔不已,他在四郎山查到有锦衣卫的人捞了金矿的钱,顿时觉得抓住了把柄,按照线索找到这座宅院,看到死了的人还以为是那些黑心鬼临走时杀人灭口呢,谁知道撞到这么个要命的煞星。 “坤七,你真他娘的能惹事啊!”刘澹咬牙切齿。 “将军,我们在地窖里发现了金……” “娘希匹的,就算有一座金山我也不要!走,快走!” 墨鲤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见刘将军带着人冲了出去,快得脚下生风。 “原来这位刘将军也会点粗浅内功。”墨鲤刚评断完,就感到趴着的院墙一震。 “他吃了我的灵药……莫大夫,拦住我……” 孟戚声音骤变,紧跟着整面墙塌了。 一道人影脱出漫天烟尘,直追刘澹。 23.难言之隐 - 24.人之所时有也 鱼不服 作者:天堂放逐者 24.人之所时有也 掀起的积雪洒了墨鲤一头一身,那个跟他一起趴在墙头上看热闹的人,说拆墙就拆墙,说杀人立刻就要冲上去杀人。 在这电光火石间,墨鲤居然想了很很。 孟戚刚才说了什么?灵药?谁吃了他的灵药? 荡寇将军刘澹? ——怎么看出来的?不用搭脉看一看就能知道?很厉害啊,什么办法? 等等,之前那么长时间都没发现,刘将军忽然跑得脚下生风,孟戚的病就发作了?哦,不是懂粗浅内功,而是吃过灵药,有了这么一股先天之气。 如果刘将军不跑,孟戚未必会发现这个秘密。 真见了鬼了,刘澹为什么要跑? 墨大夫一边想,一边本能地追了上去,他心里纠结,真的要插手朝廷与前朝国师之间的烂账吗?还没想完,他就已经对上了怒火滔天的孟戚。 “轰!” 两人击出的掌风,撞到了院中的松树上,树干一折而二,轰然倒地。 细碎的雪花纷纷扬扬,被强劲的西北风一吹,后院里出现了一个巨大的白色漩涡,远看像幽魂扯了白纱狂舞,呼啸的风声似厉鬼嚎哭。 刘将军听到身后的动静,看见这番景象,二话没说,跑得更快了。 墨鲤:“……” 快站住!还跑,都是跑出来的祸事! 墨大夫匆促间又是一掌,强横内力卷起的雪花吹迷了人眼,劲风在地面与树干上留下道道印痕,然而这等威力的掌法,却不能影响孟戚分毫。 他是万丈山峦,他像赤灼烈阳,能将一切化于无形。 孟戚踏足在半截树干上,衣袖飘飞,猛一抬头,只见他双眸泛红,杀气满盈。 “死!” 这一声舌绽春雷的暴喝,生生震得积雪四散,碎冰成雾。 前方逃命的人耳中嗡嗡作响,差点跪倒在地上。马匹受惊,原地跳窜,猛撅蹄子。 墨鲤:“……” 算了,刘将军你还是跑吧,坚持跑到底才能救你的命。 墨鲤后退一步,提气运于双臂,绞散了漫天飞雪,再次挡住了孟戚的去路。 ——这时他也想明白了,刘澹绝对不能死在这里。 荡寇将军负责带兵在平州剿匪,他若是死了绝对是一件大事,不要说麻县,整个平州府都要震动。更别说刘澹跟锦衣卫的关系很糟糕,不太可能是当年之事直接的参与者。 追查前朝宝藏本来更是一件遮遮掩掩的事,就算锦衣卫暗属死再的人,只要皇帝不想声张,事情就能盖住。可刘澹就不一样了,他不能死。 墨鲤看到孟戚冷傲睥睨的神情,就知道劝说无用,直接动手比较快。 反正大夫总是会遇到这种不听话的病患,充其量这次遇到的……特别麻烦? 墨鲤宁愿自己揽下这个麻烦,也不愿意孟戚去找秦逯,秦老先生年纪大了,经不起这样的折腾。 内力带动气流翻卷,似两条长龙咆哮着撞在一起。 因为余势未消,残余的内劲直冲而上,气流带起的积雪与房檐瓦片旋转着升腾,发出恐怖的破空声,像是一头巨兽在咆哮。 “将……将军,那是什么?” “要命的话,就不要管那么!” 刘将军厉声说,他利索地翻身上马,拉起缰绳拼命控制住狂躁的坐骑。 不等他们全部上马,受惊的马匹已经挣脱了拴木桩,往前狂奔。 刘常发现将军丢下自己,心里恼怒,却只能钻进马棚去找骡子。 可是那些骡子被吓破了胆,缩在马棚一角死都不动。刘常爬上骡子,拼命地鞭打,那些兵丁连忙跟上,连骡子后面拴的车架都来不及解下。 最终骡子们吃不住疼,胡乱奔逃。 这时后院又是一声巨响,小半截松树连同后院的一排木质窗户一起上了天。 墨鲤双手虎口震得发麻,连退了十几步才稳住身形,他的心情非常复杂,他学得武功以来,从未这样毫无保留地使用过。 每日修炼,每日精进,却始终约束着力量,像普通人那样活着。 ——心底似乎有什么在蠢蠢欲动,诉说着这是何等的畅快,何等肆意。 规规矩矩,处处约束自己,做一个宽和仁厚的人,真的对吗?为何不像对方那样,快意恩仇,好恶随心,以杀止杀? 墨鲤的意识仅仅混沌了一息,很快就清醒过来。 做“人”对墨鲤来说,根本不是一个必须的选择。 是秦逯教会他,“人”应该是什么模样,那也是他尊敬并且想要成为的人。 世间百态,皆是风景。 唯有自我,不可遗忘。 唯有本心,不能丢弃。 “你出不了这个院子。”墨鲤仰头望向孟戚,语气平淡的说。 双手一展,袖中刀滑入掌心。 刀锋转动的时候,映上了一片雪亮的银光,无锋刃微震,在内力灌注之下竟发出低吟,好似瞬间有了精魂。 松叶飞雪纷纷下坠,到了墨鲤身边时,忽然化为碎末。 而后刀光骤起,石破天惊。 原本笼罩在宅院上空的气流霎时清空,混沌荡尽,只余亮若惊虹的刀光。 “呛。” 一柄通体暗紫色的软剑架住了刀锋。 磅礴剑光、沛然之气,似烈阳高照。 地面积雪全无,地砖被成块掀飞,露出了光秃秃的泥土。 这时候他们还没意识到没了青砖,会造成什么样的后果,他们只看到对方手里握着的兵器。 在内劲的催动下,狂放的气流一口气推平了两间屋子。 孟戚眼中尽是轻蔑,讽刺道:“哦,你说出不了?现在院子没了,你……” 话未说完,他眼角忽然瞥见刀光,猛地一个翻身避开,站定后方才看清墨鲤左手有了第二柄刀。 孟戚十分意外,他忍不住回忆传闻里的玄葫神医秦逯,没有用双刀的说法,难道真的病了,记忆都模糊了吗?他开始想自己是谁,他是孟戚,他想要—— 杀尽天下人! 无锋刀对上烈阳剑,轰然声响,地面陷了一尺。 墨鲤被甩飞出去滚了半身泥,孟戚被糊了一脸土,两人看对方的眼神都不对劲了。不能站在原地不动拼内力,要拼招数!因为谁都不想做泥猴! “大夫,你做了一个不明智的选择。” 孟戚面对着墨鲤,放弃了刘澹逃跑的方向,他唇边噙着冷笑,目中满是杀意,仿佛万物于他不过尘埃。 ——如果他不是满脸土的话,墨鲤大约还会被震慑一下。 “再来。” 墨鲤翻身而起,他不在乎身上的泥,穿宽袍大袖累赘衣服的人又不是他。 “你有这么好的资质,这样好的身……” 孟戚忽然顿了一下,想不起自己刚才的念头了,话说到一半忘词实在很离奇,但他心里其实不想杀对方,只想让这个人臣服。这是一个很新鲜的感觉,他常年处于盛怒之中,不想听他们劝说,不想听他们哀嚎,只想摧毁一切,让他们消失。 “……这样好的声音,我迫不及待想要看到你求饶的样子。” 暗紫色的软剑横空一划,残留的小半截墙根平添了一道深深的裂痕。 墨鲤轻轻一跃就出了院子的废墟,看也不看身后,就这样连步急退,刺目剑光紧随而来,剑身距离他的眉心始终不过三尺,锋锐至极的剑气让墨鲤全身都在兴奋的战栗。 这才是对手。 天地间仿佛只剩下了他们两个人,其他都是狂风掠过的残影。 墨鲤跑的时候很清醒,他选择了刘澹逃走的反方向。 可是麻县不是空旷的平原,这里有山,还有树木,墨鲤急退的身形会很自然地避开这些障碍物。这附近又是十曲九弯的山沟,绕着绕着就不对了。 眼角忽然瞥见一个奇怪的影子。 墨鲤越过那物之后才意识到有些不对,他的心神主要还在追着自己不放的那柄剑上。 他足尖急点,带起的雪沫连他的靴底都来不及沾上,同时持剑的孟戚也掠了过去,两人踏雪而过,扬起的尘雪却混在了一起。 麻县冬日风很大,这让长剑破空横卷而来的声势更加骇人。 远远望去,就像一只猛兽在荒野上狂奔,带起了一路的白色烟尘。 “啊啊!” 墨大夫确定自己听到了奇怪的声音,只是混杂在狂风里,不太分明。 当他身姿翩然地绕过一段弯曲的山道,眼角再次瞥见了刚才那个奇怪的影子,这次他歪头看了眼——哦,骡车。 等等,大半夜的,哪来的骡车? 墨鲤这么一分神,飘起的发丝差点被剑气削落。 他下意识地提气,蹑空而上,连续三个倒退的空踏,身形斜斜向后上方飘出去,恰好落足在山壁上。 孟戚停步在一株树上,积雪簌簌而落,他眼中的兴味更加浓烈。 他们就这么一高一低,在山道上方对峙着。 “嗯?” 墨鲤忽然发现一队骑兵就在山道上疾驰。 这段山道非常长,虽然路很平坦,但是四周地势比较复杂,于是山道呈盘蛇状。刘常等人的骡车还没有进入山道,而最前方的骑兵已经快要出山道了。 可是这段距离在绝顶轻功高手面前完全不算事,因为他们不会老老实实的走平地——遇山翻山,遇树跃过,当他们走直线,逃命的人走弯道的时候,一盏茶的时间内连续遇到四五次都很正常。 墨鲤:“……” 第一次对自己的方向感产生了怀疑。 墨鲤明明记得他引着孟戚走了反方向,怎么跑了这么远,又遇到刘将军了? “你跑得这么快,想带我去哪里?”孟戚玩味的笑着,连看都没看下方那些人一眼。 手腕一翻,剑招又至,快如闪电。 积雪生生被吹飞,霎时山道重新笼罩在白色冰雾之中,狂风扑面。 这种“局部”的暴风雪对逃命的骑兵来说,是时而出现,时而消失。再努力躲避也没有用,因为不仅他们在跑,制造暴风雪的人也在移动。 刘将军惊骇欲绝,伏低身体,紧紧贴在马背上。狂风吹得他连眼睛都睁不开,心想如果不是这次骑着上等的凉城马,身边又是最精锐的骑者,不管骑者还是坐骑都经历过沙场拼杀,恐怕就要折在这里了。 墨鲤顾忌下方的人,引着孟戚不断往高处走。 两道人影隐藏在风雪之中,卷起巨大的漩涡,就像一条白色的巨龙在空中翻滚,忽而向东,忽而西折,飘忽不定。 有时候,这龙又会卷成一个圆胖的大球,陡然飘高后重新散开。 山道口。 刘常的骡车因为之前的打斗被波及了,斜着撞到了山壁。现在因祸得福,他跟几个兵丁都趴在了那里,没有进入山道,也没就被卷入了那诡秘的战局。 “刘佥事,是龙。” 兵丁的脸上带着明显的畏惧。 刘常剧烈咳嗽了一阵,大骂道:“什么龙,刚才没看到吗?那是人!” 他想起了自己之前在宅院书房门口看到的两个模糊人影,心里一阵后怕,还好刘将军今晚来了这里,很快就发现不对,叫他们赶紧走。 这前脚刚才走,后脚房子就塌了!差一步就要送命! 刘常死死盯着那团白雾,心生妒羡。 这就是绝顶高手,传说中武功臻入化境的绝顶高手! 从前他听人说时,很是不以为然,真正的勇武应该是在沙场上万人莫敌的马上功夫,那些江湖人除了力气大一点,准头好一点,其他都是说书人嘴里的大话。 结果白天被薛娘子吓了一回,晚上又遭遇了这番景象。 刘常忍不住想,如果他也是这样的高手,岂不是荣华富贵唾手可得?无论谁都要畏惧自己! 刘常兴奋地喘着粗气,越想又越激动,恨不得立刻拔出刀来挥舞两下。麻县的那个郎中说过,他吃过珍贵的灵药,可以救命的灵药! 等到回去,他一定要想办法搜罗一本武功秘籍,他吃过灵药,学这些必定事半功倍! 刘常的狂喜并没有持续久,他眼前有些晕眩,不由自主地想要扶住山壁,可是手臂却使不出一点力气,这时心口忽然一阵剧痛。 “砰。” 刘常面朝下摔倒。 兵丁们因为被远处的打斗震慑住了,目眩神迷地看了好久,直到墨鲤与孟戚的身影彻底远去,他们才回过神来,急忙扶起刘常。 “……不好了,刘佥事没气了!” 墨鲤并不知道刘常因为先惊恐,后又狂喜,导致心脉负荷不住最后丢了性命。 在彻底离开这条山道之后,孟戚也没有去追刘将军,墨鲤总算松了口气,想着幸好刘将军有马,骑马逃命引发不了先天之气,刺激不到孟戚。 现在只剩下这个发疯的病患要解决了。 墨鲤定了定神,一心一意地跟孟戚过起了招。 他们对战的声势越来越小。 一方面是因为内力在消耗,另外一方面则是在这种交锋过程中,两人都感觉到了自己招数的缺陷,以及对方的空隙,通过逐渐修正,实力不约而同地跟着提升。 墨鲤是真真切切地在精进。 孟戚却像是找对了方法,又似回想起了什么,比起提升,他更像是恢复实力。 墨鲤越战越是心惊,对孟戚实力的评价几次重建,又几次推翻。 风雪似乎停了,耳畔风声却是不断。他们的速度越来越快,刀剑撞击的次数不断减少,到后来打了半天,武器一次都没有碰到——两人都精准的预估了对方刀剑的走势。 墨鲤每次远远看到城郭或村落的影子,就立刻绕开。 孟戚似乎也不喜欢被人打扰,并不在意墨鲤的举动。 这时候他们已经快到了仿佛一阵疾风,内力交锋的范围也局限在身周附近,踏足过的岩石被吹走积雪,踩过的梅枝落英缤纷,钻出雪洞的兔子受惊又缩了回去。 除此之外,再无痕迹。 墨鲤的手臂越来越重,从肩膀到手腕都非常酸软,背部也在隐隐抽痛。 这种滋味已经好久没有过了。 少年时练武虽然刻苦,但是有一位神医做老师,不管学文还是修武都会十分有“度”,从不胡乱透支力气,折损筋骨。 现在这样的疼痛,即是提醒,也让墨鲤更加清醒。 ——必须速战速决,再拖下去,他将无力应对。 他按住刀锋,暗暗积蓄力量。 转眼又闪避了数道剑招,墨鲤忽然瞥见远处有一大片空地,上面不生草木,也没有碎石,只能看到茫茫白雪。他心念一动,立刻退向了那边。 无锋刃忽抬,双刀抵在一处,刀身骤然弯曲。 雪亮的刀光自上而下,划破天穹,在墨鲤身前铺落成一片流光惊鸿。 长剑毫不犹豫地迎了上去,轻松绞碎了攻势,孟戚正待发力,忽然感到脚下一歪。 “……” 借力的地面在刀光下裂开了。 墨鲤那一刀其实是对着孟戚脚下发出的,这也不是地面,而是堆满积雪的冰面,下方都是湖水。 他们已经身在湖心,冰面受到剑气与刀光的摧残,短短数息内已经全部崩裂,浮冰互相撞击。 墨鲤没有踩着冰块退回岸边,而是不依不饶,对着孟戚就是一刀。 刀光黯淡,去势极快,与北风浑如一体。 孟戚仓促间横剑格挡,他目中连闪,神情怔怔,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 暗紫剑锋一顿。 墨大夫的瞳孔收缩,暗叫不妙,他拼命收势,却还是来不及,刀锋眼见要斩上孟戚胸口。这还是无锋刃,换成别的兵器人就要被砍成两段了,现在最坏的情况也就是击断对方肋骨,或许内腑也要受点伤,不是没救。 完了,盘缠要去掉一大半做药钱了。 墨鲤心痛地盯着刀…… 瞬间一股大力,打断了他的悲伤。 墨鲤感到自己被一种去强横无匹的力道横着拍了出去,又像是自己拿脑袋去撞了山崖。墨鲤在半空中艰难的翻了个身,踏足下落,想要借力稳住身形,然而踩了个空。 这时天边隐隐出现了一抹红光,原来竟是一夜过去了。 红日尚未东升,墨鲤只看到孟戚持剑的手缓缓抬起,沛然之气化作剑锋烈阳,对着湖面就是一剑。 天阔云垂,涛生云灭。 水浪卷起一人高,近处所有冰块激荡着飞起,极细的冰粒落入水中,转眼化为乌有,水面飘起了一阵白雾。剑至雾散,天地为之一清。 墨鲤一口气换不过来,湖面又空空荡荡什么都没有,他直接跌入了水里。 “噗通。” 然后落水的是回过神来的孟戚。 “咳咳。”孟戚不小心喝了好几口湖水,他咳嗽着浮上水面,狼狈不堪。 几乎同时,墨鲤也从水里冒了出来,两人相距不过一丈,如果手臂伸直了扑腾两下都能打中对方的脸。 “……” 墨大夫满眼嫌弃,孟戚一脸茫然。 “醒了?”墨鲤看到孟戚的表情就知道他恢复正常了。 “我为什么会在水里?”孟戚纳闷,他记得今夜发生的事,他发现刘澹吃了灵药,怒气上涌就失控了。大夫好心拦住自己,跟自己打了大半夜的架,最后他们到了这座湖上,然后呢?他是不是用了一招特别厉害,厉害到自己都忘记了的剑法? 墨鲤盯着对方,发现孟戚无意识间还能踩水,居然没有往下沉。 “你居然懂得水性。”墨鲤原本计划把这家伙呛个半死再拖上岸的,没想到孟戚忽然发疯,来了那么一招,自己折腾进了湖里。 算了,清醒就好。 “上岸。”墨鲤返身向岸边游去。 墨大夫不怕水,水里就是他的自在天地,但是他觉得孟戚大约不行。 湖水太冷,泡久了是要抽筋的。 “不对,等等!”孟戚忽然阻止。 墨鲤不明所以,回头看他。 孟戚脸色发白的说:“我的剑不见了。” 说完就扎入湖中,看来是去找剑。 墨鲤:“……” 他手里两把刀还好好的,孟戚就一柄剑还能脱手了?果然那时候脑子糊涂了吧! 墨鲤等了一阵,发现孟戚没有上来,忍不住也潜下去了。 水下能见度很低,大约是孟戚那一剑直接斩到了湖底,泥土混入其中,下方十分浑浊。墨鲤扯了扯身上的衣服,觉得像是被捆住了手脚,尽管不耐,他还是忍住了,没有化作原形。 他不能暴露自己的身份。 游到第二圈的时候,墨鲤发现了湖底有一抹暗紫的光,他正要去捞,就看到一个灵活的影子抓起了剑,然后迅速往水面游去。 这家伙水性真的不错,墨鲤心想。 两人一前一后上了岸。 这一夜苦战,再深厚的内力也耗尽了,本来就是一身泥一脸土,现在洗倒洗干净了,就是全身湿透,头发湿漉漉的贴在脸上,狼狈得像是两个水鬼。 有心想要用内力蒸干衣服,可是连这一点力都没了。 墨鲤看了看孟戚,心想自己不能露出异于人类的地方,于是他开始发抖。 ——努力装作冻得发抖。 眼角瞥到孟戚在哆嗦,墨鲤在心里估量了一下两人的内力强弱还有身体差距,不得不加大了抖动的幅度,让自己看起来比孟戚更冷。 这个难度有点高,因为孟戚哆嗦得太厉害了。 墨大夫正感到为难,忽然发现孟戚好像在偷看自己,然后那种夸张的颤抖就稍微收了一些。 “……你是不是一点都不冷?” “不是,我很冷。” 墨鲤直接就不抖了,面无表情地看着孟戚。 后者觉得有点不对,也慢慢停下了哆嗦,跟墨鲤对视了一阵,这才猛然反应过来,刚才自己说话的时候牙齿没有打战。 当然,墨鲤也没有。正因为如此,所以孟戚忘了这事,只顾着身体哆嗦了。 “这……我……” 孟戚抹了一把脸上的水,勉强解释道,“我的内功偏阳性,比较抗寒,你呢?” “喜欢冬天下水游几圈,习惯了。”墨鲤心想,这不算谎话。 然后四目相对,沉默不语。 作为一个大夫,孟戚的解释墨鲤半个字都不信,内功或许分为几种,但是在内力耗尽的情况下,人不可能站在沙漠烈阳之下没被灼伤,也不可能跌进冰湖后不感到寒冷。 再说就算不冷,这寒风呼呼地吹,身上的湿衣服都快冻硬了,还能不冷? 墨鲤转身解下了始终背着的行囊,这是平州人在风雪天出远门用的,防水挡风,虽然外面的皮全部湿了,内里的东西却还保持着干燥。 孟戚眼睁睁地看着墨鲤从里面拿了一套干净的衣裳。 行囊并不大,装了小药箱之后,几乎就没什么空余了,放的衣服也都是贴身穿用的。 “大夫……” “我的衣服,你穿不上。”墨大夫斜眼。 两人身高差别明显,孟戚的肩也比墨鲤宽几分。 “我去找点木柴,生火烤衣服。”孟戚转身向不远处的树林走去。 他一走,墨鲤就缩到几块隐蔽的石后,飞快地换了衣服。 内力耗尽后又落水,影响到了这具身体,墨鲤小腿上出现了一层黑鳞。 换完衣服走出来,没过一会,墨鲤忽然听到了一阵马蹄声,他表情一滞,下意识地看向树林。 孟戚恰好抱着木柴走出来,表情跟墨鲤同样精彩。 两人你看我,我看你,不约而同地捞起地上的东西,跑向树林。 他们刚钻进林子,湖边就来了一队风尘仆仆的骑兵。 马上的骑兵几乎是从马鞍上摔下来的,他们疲倦不堪,但还是牵着马来到湖边让马饮水,这一夜疾驰,纵然是良骏,也是又饿又累。 “将军,这边有一座湖,还没冻上。” “等会儿,湖水冷,先喂马喝两口烈酒。” 刘澹声音沙哑,他下了马就地一坐,伸展着弯曲僵硬的双腿。 太阳升起,照在身上虽不够暖,但能驱散心头的阴影。 “将军,您歇口气,兄弟们肯定已经甩掉那两个煞星了。咱们带出来的都是上等的凉城马,就算没有大宛马吹嘘的日行千里之能,这一夜也跑了整整四百里路,那两个煞星再厉害,也是血肉之躯,还能跑得过这些良骏?” 刘澹听了属下的话,缓缓吐出一口气,然后捞起腰间挂着的皮质酒囊,一口气灌了下去。 “娘的,真是窝囊透顶!”刘将军一肚子的火,又发作不得。 他的亲兵虽然最初不明白刘澹为什么要跑,但是后来发生的事,让他们都心有余悸,倒是不觉得自家将军这退缩跑路的行为有什么不妥。 “将军,你知道那人是——” “别问!”刘澹喝道,说完又一个劲的灌酒。 亲兵小心翼翼地问:“那您觉得,宅子里的人……那些锦衣卫是不是他们杀的?” “这还真没准。”刘澹满口酒气,恨恨地说,“这帮家伙整天东翻西找的,说什么前朝宝藏,我看他们是在找死!又追着前朝昭华太子的后裔不放,说什么铲除后患,除了能讨好陛下,还顶什么用?” 刘将军这些恼骚,他的亲兵都不敢接话。 他们休息的地方距离树林虽然有一段距离,但是躲在林中的人武功高强,耳聪目明,连刘澹恼怒的表情都看得一清二楚。 很尴尬,特别是在那些人说出血肉之躯不能在一夜间跑四百路的时候。 那什么,不仅跑了,还比你们骑着良骏的先到一步,连澡都洗了一轮…… 墨鲤一边听一边注意着身边的孟戚,担心他忽然发作,又抄了剑要去砍人。 刘将军真是墨鲤平生见过最不会逃命的人,怎么说呢,简直是上赶着送首级,还一送再送,拼了命的往孟戚手里塞。 世间这么大,两个陌生人不一定能遇上,孟戚又不知道刘澹吃过灵药,结果刘澹不仅把自己送上了门,还主动暴露了这个秘密。这就算了,逃个命都逃不好,平州难道就没有别的路了吗?什么样的运气才能把自己坑害到这般地步? 如果一个人运气很差,却还能活到现在,那半很有本事罢。 墨鲤盯着孟戚不放,孟戚自然感觉得到,他侧头说:“大夫果然是杏林圣手,居然控制了病情,现在再看到刘澹,我也没有发作。” 什么都没做,就是跟孟戚打了一夜架的墨大夫:“……” “你这么吹捧我,我也不会答应给你治病。” 墨鲤语气冷淡,现在距离竹山县远得很,把孟戚看牢了,就不怕他去找秦老先生的麻烦。 “神医难道不应该对疑难杂症感兴趣吗?”孟戚不解。 “我不喜欢隐瞒病情的人。” 孟戚闻言一愣,他探究地望向墨鲤。 墨鲤不闪不避与他对视,沉声说:“你的病情比你描述的还要严重,你不止想杀了所有跟那件事有关的人,其实你想要杀了所有人,所有你看得见的人。无论他们是谁,无论他们做过什么,没有任何理由,是吗?” 孟戚沉默。 墨鲤深深皱眉,他跟秦逯一样,憎恶滥杀无辜的人。孟戚显然就要成为这样的人了,可是同时墨鲤又感觉得到,孟戚也在努力克制,避免这种事的发生。 “你急着求医,不仅是因为你知道很牵扯到这件事里的人不至于死,还因为一旦与这件事相关的人都死完了,你失去了最痛恨的目标,就会彻底失控。” 墨鲤的话让孟戚有些失神,他忽然笑了笑,隐约有发狂时的邪意:“大夫怎么猜到的?另外一个我,好像没说什么癫狂的话?” “他看人的眼神不对。” 墨鲤说话时,已经握住了袖中刀。没有内力,不代表武功就不好使了。 孟戚却没有动手,也没有失控,反而承认了:“我已经有三年没有回太京,连靠近都不敢。你说得对,我能感觉到那个我的想法,一旦杀我爱宠毁我灵药的人都死完了,连他们背后的主人那位皇位上的帝王都死了……仇人的头颅并不是终结,而是一个更可怕的开始。” 墨鲤看着他失落的模样,忽然有些不忍。 他面上却没有表露出来,只是说:“我知道你尽力了,你还没有杀过无辜的人。” 孟戚蓦然抬头看他。 墨鲤看着他,一字字说:“你忘记了你的剑法,剑招也有些生疏了,因为你一直不用武器,就算杀那些锦衣卫暗属,也是扭断他们的脖子。你的速度很快,快得他们感觉不到痛苦,断气的时候甚至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你不会看到他们死前的痛苦,也避免见血,这都是你在克制,并且成功影响到了你情绪的另外一面。” 孟戚眼角一抽,想说什么,却没有说出来。 那种悠闲随意的姿态消失了,他的神情疲倦,目光幽冷。 墨鲤继续说:“可是既不用剑,又压制内力,时间久了,就会越来越难控制。你清醒的时间会越来越短,甚至被那一面取代,昨夜一场发泄,现在感觉是否轻松了?” “大夫果然是杏林圣手。”孟戚重复了一遍,他把那柄暗紫软剑折了起来,慢吞吞地塞回衣带里,“那么,昨夜果然是大夫有意为之?” “不是。”墨鲤一口否认,“巧合,我就是想揍你。” 孟戚挑眉,心想如果自己恢复实力,还不知道谁揍谁呢。 是的,就算不知道自己真实的实力是什么,孟戚仍然有这样的自信,不知道为什么,就是觉得自己无人能敌,真正失控起来,绝对能毁城灭国。 “大夫真的不愿意为我治病吗?” 墨鲤答非所的指着林外的刘澹说:“你不想杀他,是为了什么?” 孟戚一愣,自然而然地回答:“他吃的灵药,大概是皇帝的赏赐,虽然我心痛恨,但比起杀人我更想要他吃不下饭睡不着觉,日日担惊受怕。再者,荡寇将军刘澹虽然有些好财,但这一年来在平州剿匪很是卖力,现在平州自北向南的商道能通,都是靠刘澹的部下。如果杀了他,遭殃的只是平州百姓。” 墨鲤点点头,然后向孟戚伸出手。 孟戚不明所以,脑子忽然迷糊,差点把自己的手放上去。 “……你在想什么?”墨大夫忍无可忍地说,“看诊治病不付钱吗?” 孟戚哽住了,他摸出一个旧钱袋,里面连碎银都没有,都是铜板。 “你堂堂前朝国师,武功比我还高,为什么比我还穷?”墨鲤一点都不想动用自己的盘缠,如果是穷苦无依的病患,他治就治了,孟戚不想给钱是绝对不行的。 “我有病,连自己都控制不住,又不敢回家,怎么可能有钱?”孟戚奇道,“这缺钱的事儿,难道不是人人都会遇到的吗?跟武功高不高有什么关系?我又不是拦路打劫的强匪!” 说到最后一句,他忽然一顿,目视墨鲤。 半晌,孟戚将头微微一侧,示意外面就有群人。 ——打劫吗? 24.人之所时有也 - 25.耄耋不记年月 鱼不服 作者:天堂放逐者 25.耄耋不记年月 话本里拦路打劫的匪徒, 都喜欢埋伏在道旁树林里。 等到“肥羊”经过时, 就举着刀跳出来,拦在车队前面大喝一声:“此山是我开, 此树是我栽, 要想从此过, 留下买路财。” 墨鲤在心里一琢磨,立刻拒绝了孟戚的打劫提议。 这里不是歧懋山,这里的山跟他半点关系都没有,哪怕只是嘴里念念的事, 也坚决不做。 “想打劫, 你自己去。” 墨鲤把湿透的外袍挂在树枝上, 抱着手臂看着孟戚说, “大夫找你要诊金, 你却让大夫跟你一起去赚钱,天下有这样的道理吗?” 这话孟戚没法反驳, 可是他又不愿就这样放过刘澹。 一个将军, 身上必定有钱,而且不会少。 孟戚脸上的神情变来变去, 他低头看自己。 湿透的衣服,结了冰的头发。 整个人非常狼狈,这样忽然出现,估计不会被人当成劫匪, 而是水鬼。 孟戚若有所思, 墨鲤看他久久都没有动静, 还以为他不打算去了。 反正坐着也是无聊,不如整理行囊。等到墨鲤把背囊外皮的水拧干之后,忽然发现孟戚不见了,他猛地站了起来。 树林里静悄悄的,透过光秃秃的枝干,很容易看到周围根本没有人影。 墨鲤立刻借着树干的遮掩,靠近了湖边。 骑兵正在整理马鞍,他们不准备在这里停留太久,毕竟荒郊野地的,连一口上好的草料都没有,马都在挨饿,久了恐怕要闹脾气。 刘澹喝完了酒,就坐在那里一个人生闷气。 他的亲兵知道将军这会儿的心情糟糕,都小心翼翼的绕开了。 墨鲤看着落单的刘澹,心想这确实是个好机会,忍不住四处张望,想要找到某人的踪迹。 奇怪,人呢? 这么小的地方,应该很好找才对。 湖面微微泛起涟漪,一圈圈荡开,这个动静顿时引起了骑兵们的注意。 “将军,湖里好像有东西!” “什么?”刘澹扭头望去。 是鱼吗? 刘澹没有站在湖边,跟湖水还有一段距离呢,当然不会觉得自己能遇到什么危险,结果—— “哗啦。”水浪忽起,浇了刘将军一脸一身,他本能地往后一仰。 冰寒彻骨的感觉让刘澹勃然大怒,他正要跳起来,肩膀却像是被什么人抓住了,直接来了个天旋地转,脸朝下摔在地上。 “将军!” 骑兵们大惊,纷纷拔刀,可是当他们赶过来的时候,就看到一个人单脚踩在刘澹的背上,懒洋洋地抬起头看了他们一眼。 如果一个绝顶高手失去了内力,会很好对付吗? 当然不。 纵然刘澹的亲兵都经历过沙场厮杀,用的是杀人的刀法,一拥而上也不会给孟戚造成半点威胁。 不需要轻功,也不用剑,孟戚身体微动,先避开砍来的雁翎刀,然后反手一掌拍在对方肩背上,骑兵立刻踉跄着后退。 第二个跟第三个冲过来的人,手肘受到撞击,雁翎刀脱手而飞。 孟戚拽过第四个人劈来的刀,顺势在自己身周挥了半圈,准确地格开了所有劈来的兵器,再抬脚一踹,正中第四个人的膝弯,把他送离了战圈。 动作简单,也没有什么招数可言,众人看得清清楚楚,甚至可以猜到自己会受到什么样的攻击——然而就是避不开,躲不过。 眨眼间,湖边就躺了一地的人。 有两个在远处的骑兵见势不妙,翻身上马想要跑,结果小腿忽然一酸,好像被什么暗器打中了,直接跪趴在了地上,半天都爬不起来。 所谓的暗器,却只是石子。 孟戚没有内力,下手并不重,只是被他击中的位置,都会酸痛无比,这些在沙场上被砍伤一刀都能咬牙坚持的骑兵,现在只觉得胳膊腿儿都不是他们自己的,完全不听使唤。 “你是什么人?” 刘将军挣扎着,瞪着这个忽然从湖里出现的人。 “你可知道袭击朝廷命官,是何罪名?” 湿透的衣服跟平时穿在身上的衣服,有时候是两种颜色,刘澹根本认不出孟戚就是昨夜那个煞星。 “尊驾是什么路子?找我刘某人有何事?” 刘澹没有打官腔,他知道对于这些武功高强的江湖人来说,官衔也好,品级也罢,统统一文不值。他只希望不要是那种脾气古怪、目无王法的老怪物。 正常人会在寒冬腊月钻进湖里吗? 这种披头散发的怪异外表,十有八九就是那些练功练到废寝忘食,家也不要的疯子。看年纪好像并不大——呃? 刘澹的眼睛都瞪圆了,孟戚弯下腰,审视着刘澹。 刘澹脸上的怒容慢慢消失,变成了一种惊疑不定。 “啊!” 刘将军惨叫一声,双手着地,拼命后退。 在树林里看热闹的墨大夫有些纳闷,孟戚的长相,也不至于吓人吧。 “你见过我?”孟戚的声音里没有情绪。 他虽然看着刘澹,但是目光却比吹过的寒风更冷,好像随时都会一拂衣袖,像掸去尘埃那样杀了他觉得碍眼的人。 刘将军拼命咽了口口水,任谁以为自己甩掉的煞星,忽然出现在眼前,都会受到惊吓的。 平州是这么小的地方吗?他昨夜真的跑了四百里路? 再想到对方是从水里冒出来……就算是不信鬼神的沙场兵将,有那么一瞬间也无法确定对方究竟是人是鬼。 “我……不,末将见过国师,不是……我没有见过。” 刘澹语无伦次,他确实在年前见过孟戚,可那是前朝的事了,当时他还是个整天舞刀弄枪、惹是生非的少年呢! “国师不是你这般年纪。”刘澹慢慢镇定下来,他发现这个人可能不是他害怕的那个。 “是吗?武功高强,内功臻入化境者,容貌年不变的也有,你又怎么确定我不是?” 刘澹脸色发青,一方面是因为冷,另外一方面则是孟戚所说的这个可能,都能让他感到透不过气。 “你年岁不过而立,发黑如墨,国师乃是前楚的开国功臣,功力深厚,却也是霜华之相,虽然你眉间神态气度与国师相似,但绝非同一人。”刘澹死死盯着孟戚,牙齿咯咯作响,“除非这世上有返老还童之术!” 长生之术,历来都是骗人的,各朝各代的君王,哪个得了长生? 孟戚对刘澹的话不置可否,他把人拽了起来,再随手一扯。 那件价值不菲的黑貂裘立刻飞了,刘澹没穿铠甲,但胸口揣着一面护心镜,从贴身棉袍里露出一角,这个硬度跟反光差点让孟戚以为是银子。 刘澹心中惊惶,但面上却是十分硬气。 既然来人不是前朝国师孟戚,他自然也没什么好怕的,严刑逼供什么的,他绝对不皱一下眉头。 刘澹虽然带兵,但严格地说是个杂号将军,他根本没有传令虎符之类的东西,自然也就不怕落到别人手里。他也不是锦衣卫,要为皇帝做一些见不得光的事,手里有见不得人的秘密,所以根本不怕被人搜身。 至于他知道的机密—— 确实有那么几件,比如平州布防图,平州府官吏的把柄,还有太京咸阳皇宫内廷的很事情。刘将军觉得眼前这个人肯定跟孟国师有一定的关系,他决定要拿他所知道的秘密跟对方作交换,然而他根本没有开口的机会。 刘将军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护心镜被抽走了。 孟戚失望地叹口气,随手丢掉。 然后是挂在腰带左侧的鱼纹香囊,里面只有香料,没有钱。 腰带右侧的卧虎玉佩,料子很好,水色很足,雕工栩栩如生,孟戚只瞄了一眼,就认出这是宫廷御制的,拿了也卖不出去。 孟戚懒得再找,一手掐住刘澹的脖颈,威胁道:“有钱吗?拿钱赎命!” “……” “听不懂?” 当然不是,刘将军一脸的不敢置信,不明白对方为什么会要钱。 孟戚对满地挣扎的骑兵说:“如果你们都没有钱,这片湖就是你们的葬身之地!” “我有钱,将军的钱都在我这里!”一个亲兵连忙出声。 说着他艰难的掏出了一个鼓鼓囊囊的钱袋,孟戚打开一看,里面装满了金丸与银裸子,于是心满意足地塞进自己怀里,扬长而去。 众人:“……” 其实把他们都杀了,也能找到钱袋吧! 所以说,对方为什么要抓住将军威胁他们? 这时有人小声问:“将军……其实我们这里最值钱的,是马吧?” 上等的凉城马有价无市,普通的凉城马,至少也能卖一百两金子。刚才那个钱袋里都是散碎的金银,加起来还没有十两重呢! 刘澹等人如坠迷雾,不明所以。 树林里的墨鲤也在苦思,返老还童之术他是不知道,但是从老年变回年轻的样貌,对他却像吃饭喝水那么简单。 这个自称孟戚的人到底是谁? 他居然还有种灵药的爱好…… 墨鲤看着回来的孟戚,眼神里充满了探究。 25.耄耋不记年月 - 26.垂髫未知寿数 鱼不服 作者:天堂放逐者 26.垂髫未知寿数 孟戚很是潇洒地掂了掂钱袋, 打开一条缝展示了自己的收获。 “大夫,这些够吗?不够的话, 咱们就只好走四百里路回去, 去挖那座宅院的废墟,地窖里没准有金子。” “……” 提起一夜狂奔四百里的事, 墨鲤心里十分窘迫。哪怕从未遇到过能让他毫无保留发挥全力的对手, 他也不该这么失态。居然跟病患打起了架,还缠斗了一夜, 直到内力耗尽才罢手,老师教导的克制被他完全抛到了脑后, 真是太不应该了。 虽然心里这么想, 但是墨大夫脸上却没有一丝异样。 很是端得住。 君子六艺, 其中“礼”这门课,墨鲤可是很令秦逯满意。 “那得劫匹马回来。”墨大夫瞥了孟戚一眼, 随口道,“骑马往回赶,不耽误事儿, 快的话, 或许天黑就到麻县了, 还能边走边恢复内力。” 孟戚叹了口气:“看来大夫是没怎么出过远门啊。” 墨鲤一怔。 这就暴露了?怎么知道的? “凉城马能千里奔袭,那是在塞外,在草原上, 可不是这种荒山野岭, 大冬天的连草都找不到几根。只要没得吃, 马身上的膘是眼瞅着的往下掉,凉城马长一斤膘不容易,掉了想要再补回去,那是难上难。再说这些马都是军队里的,有烙印,没有可信的渠道,怎么卖出去?别人也不敢买啊!” 孟戚微微摇头,说得十分起劲,“比如我前脚牵了马走,倘若不能很快把它卖出去……我们就要头痛了,你能眼睁睁看着马饿死吗?它饿得狠了,一个劲地往你怀里钻撒娇要吃的怎么办?这荒郊野地的,我们上哪去给它找上好的草料?” 墨鲤心想,这人如此有经验,难不成干过这种坏事? “刘澹等人,是怎么喂马的?”墨鲤回想了一下,没发现这些人是扛着草出门的。 “自然是驿站,驿站本来就是官府传信传令的人歇息换马的地方,缺什么也不会缺草料。虽然不是特别好,也能暂时顶一顶,我们劫了马,紧跟着就要劫草了!” 这画面就太好看了,两个绝顶高手,半夜翻墙进驿站盗草料。 “……是我想差了。”墨鲤抹了一把脸,不禁想念起歧懋山的白狐。 白参没长腿不会跑,巨蛇总是懒洋洋的,它们都不会闹腾,只有那只狐狸喜欢赖着他。不过再耍赖,白狐也是自己捕猎的,更没有挑食这么一说。 说起来,离家也有好几天了。 不知道秦老先生会不会带着唐小糖一起严格用膳,小糖正是馋嘴的时候,又赶上换牙,被秦逯看得死死的,怕是连麦芽糖也吃不上了。 墨鲤想到那情形,就有些好笑。 等到他回过神,忽然意识到孟戚这次打劫,似乎帮自己解决了一个麻烦。 “你去打劫为什么不蒙脸?” 墨鲤问得一本正经,就像孟戚没这么做不符合打劫规则似的,结果孟戚给了一个出乎意料的答案。 “我觉得他认识我。” “……你觉得?” 这个形容很古怪,可以说孟戚在推测,也能说这是失去记忆在作祟。 而且墨鲤很在意刘澹之前说的话,也许这个失忆的人不是前朝国师孟戚,父子血亲之间长得相像并不奇怪。 不可能是返老还童,也不会是什么驻颜有术,他为这个自称孟戚的人号过脉,从骨骼、经脉、内腑等身体情况看,的确是个而立之龄的青年人。 孟戚不知道墨鲤在想什么,他边走边说:“之前我发作的时候,那位刘将军已经察觉到不对,急着要跑。他是四品的荡寇将军,常年不在太京,又怎么会知道关于我的事呢?” “你这是猜测。” “结果很有效,他看到我的模样,一下就认出来了。”孟戚那表情,就差说我果然这么厉害,让人闻风丧胆。 墨鲤不得不提醒他:“刘澹认为你不是孟戚。” 孟戚不以为然地说:“他知道什么?我一定是练了世间罕见的武功,才会变成现在这样,话本里不是有吗?这种武功最大的缺陷,就是每隔二十年会返老还童一次,功力也会随着身体缩水,这也是最危险的时候。” “……” 听起来很有道理,墨鲤差点就相信了。 不过他是大夫,又师从曾有天下第一高手之称的神医,对这些玄之又玄的武林传言,最是清楚不过。 “不可能有这种武功!哪怕是缩骨功,也只是稍微改变一下外在,人的五脏六腑绝对不会发生变化的,怎么可能变成孩童?” “……不会吗?” 孟戚愣住了,显然他没有想过自己的猜测会是错的。 墨鲤收拾了东西,准备走的时候发现孟戚还在发愣,又觉得他这个样子有点可怜。 想想初次遇见的时候,孟戚那副悠闲出尘的姿态,不管是谁遇到这样风采的人,都会忍不住想要结识一番。结果一夜过去,人成了落汤鸡不说,还受到了现实的打击,神不守舍。 “孟……我还是称呼你孟兄吧,我们该走了。” 当面直呼人姓名是无礼的行径,兄台这种称呼倒是见谁都能用,连问路都好使。说话的人未必年纪比对方小,客套话罢了。 因为不知道孟戚的真正身份,可能他本人也忘记了,别的称呼自然也无从叫起,只能先这么喊着。 墨鲤在心里琢磨着方子,准备找到集镇就去药铺抓药。 主药没有悬念,辅药的分量就要仔细斟酌了,给一个武林高手开方子,跟普通人总归是不一样的。 两人走了很远一段路,直到干涸的丹田里有了一丝真气,才看到山道尽头隐隐有炊烟升起。 “等会我先问问这是什么地方。” 墨鲤觉得自己白记了平州地图,什么出竹山县之后的东南西北方向,统统没用。能用地图的前提,是知道自己在哪。 这时一路没有说话的孟戚开口了:“你不知道?这里是青湖镇,看刚才那片湖就知道了,平州位于西北,少有湖泊,更别说那么大的湖了。” 从来没有出过远门的墨大夫:“……” 孟戚这次很有眼色,他立刻道:“不过世间之大,无奇不有,有些不会记载于府志县志之中,我没有走遍平州,不敢肯定这里就一定是青湖镇。若是说错了,还请大夫见谅。” “孟兄的随机应变,令我甘拜下风。” 别人梯子都搭了,墨鲤能怎么办,只好顺着下来了。 只是人虽然下来了,心里却还是有气,也不为别的,就为了自己一时头脑发热,导致迷失了方向。 还好孟戚及时把话题转开:“其实我的记忆很模糊,有些事我也拿不准,比如玄葫神医的无锋刀。我记得令师当年行走江湖的时候,好像用的是一把刀,昨夜我见你用双刀,着实吓了一跳。想来是年隐居潜修,令师琢磨出了新的刀法?” “老师不会用双刀,这是我的习惯。”墨鲤随口道。 孟戚沉吟道:“双刀的威力确实更大,原来是青出于蓝,不知大夫的医术是否也是这般,话说回来,我还不知大夫姓名。” 墨鲤眉头一皱,干脆取了个谐音。 “我名莫离,草字莫,离……” “莫道不消魂,与君离别意?” 气氛霎时凝滞,墨大夫转过头,用一种奇异的目光看着孟戚。 后者很是从容,好像只是随口吟句,并没有察觉到自己特意拽两句不相干的诗拼凑在一句。 “不用发愁,你的诊金花光之前,我暂时不会赶你走。”墨鲤冷硬着一张脸说,“如果你痊愈了,能跟我道别倒是一件喜事了。” 孟戚忽然笑道:“大夫,你误会了,我只是觉得大夫的名字……” 墨鲤微惊,都谐音了,难道这样还能猜出有假? “……与我甚是有缘。”孟戚煞有其事的说。 墨鲤眼神放空,心想这该不会就是国师的看家本领,方士的吹嘘之术吧?不管跟什么人都有缘,不管什么人都是出门血光之灾,既然有缘,灾劫自然就能化解了。 “孟戚莫离,莫离孟戚……这不就是莫离莫弃吗?不错,我也该自称姓莫。”孟戚恢复了不少内力,顺势把身上的衣服烘干,重新有了那副出尘脱俗的气度,感叹道,“世间有很巧合,又有许秘密,大夫若是不想说出姓名,也是情理之中,不必勉强。” ——怎么着,你还以为我是为了故意攀上劳什子的缘分,才起了跟你搭配的名字吗? 墨鲤一口气憋在心里,握住了袖中刀。 忍住,不能殴打病患。 “不过话说话来,莫离这个名字真是太假了。”孟戚好心好意的提醒,又兴致勃勃的说,“说来江湖女子,喜欢自称为莫愁,既有诗意,又显得别具一格。可是这莫愁太,也就没什么稀罕了。” “……” 你再说下去,墨大夫就握不住手里的刀了。 说话间,两人已经到了青湖镇。 天色尚早,又是冬日,没什么农活,镇中见不到什么人影。 “有些不对。” 墨鲤吸了口气,发现镇上弥漫着呛人的烟味。 远远有一个小孩,抱着布袋匆匆跑着,待得近了,墨鲤看见他满脸病容,似乎还在咳嗽。孩童见到生人,有些慌张的后退了一步。 “麻黄、桂枝、白芍……” 墨鲤看着小孩手里的布袋药包,他俯身问:“镇上有少人病了?” 小孩抿了抿唇,干涩地说:“很,很。” 26.垂髫未知寿数 - 27.然一乡之地 鱼不服 作者:天堂放逐者 27.然一乡之地 “什么人?” 一个用麻布裹头的汉子冲着这边大喊,墨鲤面前的孩童吓得一抖, 立刻抱紧布袋, 头也不回的钻进了旁边一条窄巷。 原本空空荡荡的街道,突然冒出了许人。 他们有的披麻戴孝, 有的在脸上抹满了香灰, 看起来非常诡异。 “快走,外人不得进入青湖镇。” 镇民们大声嚷着,满眼敌意, 似乎要把墨鲤与孟戚围起来。 换了别的人,见到这般情形,自然是慌慌张张的转身跑出镇子。镇外虽然没有温暖的房舍,也没有卖热食的铺子, 但是总比丢了性命强。 镇民似乎也很习惯恐吓旁人,当发现墨鲤两人没有逃走的意图时,竟生出了恼意,有几个汉子居然随手抄起了路边放置的木棒竹竿等物, 气势汹汹地冲了过来。 “滚!这不是你们来的地方!” 墨鲤穿着厚重防风的衣服,这是远行者常见的装束, 可是他身边的孟戚就很扎眼了, 大冬天的,一件褐色的单袍,袖子与下摆还特别长, 根本不是普通百姓会有的打扮。 这让镇民们有些迟疑, 他们交头接耳, 用口音很重的方言议论着这两个人。 墨鲤只能听明白一个大概,其中就有人在说孟戚的长相。 “……生得这么俊的模样,肯定是有钱人家的郎君,没准就是官府的人。” 提到官府,这些镇民立刻怒气上涌,不由分说,上来就是一阵推搡:“青湖镇没有官府的走狗,快滚!” 结果推人的没有推动,反倒是自己跌撞成了一团。 正混乱间,突然有铃鼓声响起。 一群穿着白色衣服的人,十分招摇的朝这边走来,当先的是一个还算英俊的男人,只是额头有块遮不住的青痣,破坏了他极力装出的玉树临风之貌。 “是香主!” “香主来了!” 镇民们面露喜色,连忙散开把路让了出来,然后虔诚的对着那男子一行人低头合掌,嘴里念念有词。 “圣莲坛?” 墨鲤只见过这么一个装神弄鬼的帮会,眼见那香主带的那群人,手捧锣鼓敲法铃,又抓起香灰随走随抛,架子摆得十足,实在很像他在竹山县见过的圣莲坛教众。 “应该是,我没跟他们打过交道,不太熟悉。” 孟戚淡淡地说,他这一副世外高人的模样,与方才在镇外的时候截然不同。 有时候,这种姿态显然是必要的,那个圣莲坛香主狐疑地打量了孟戚几眼,没有轻举妄动,而是采取了先礼后兵的对策,朝这边一拱手,朗声问道:“二位是何方人士,来青湖镇有何贵干?” 墨鲤下意识地转头,发现孟戚没有任何说话的意思,还不知道什么时候后退了一步,站到了自己身后,俨然以自己为首的样子。 香主十分意外,他之前把墨鲤看做了随从,直接忽略了过去,现在不得不重新打量一番。可惜墨鲤不像孟戚那样,厚实的外袍带有一个可以当作风帽的衣领,竖起来能够挡住大半张脸,香主根本看不清墨鲤的长相。 “我们迷路来到此地,只是想要找个地方暂时歇息,隔天就离开。” 墨鲤说着,视线却落在了镇民身上。 这些人看起来都很强壮,元气充沛,没有任何病痛,那个跑掉的小孩说镇上有很人生病又是怎么回事? 圣莲坛如此招摇过市,这里的人恐怕都已经被他们蛊惑了,虽然墨鲤不明白圣莲坛那套说辞为什么会有人信,但是李师爷说过,很百姓连饭都吃不上,谁能让他们活下去他们自然就会跟着谁走,这样的信徒最是麻烦。 圣莲坛香主又盯着墨鲤看了一会,这才皮笑肉不笑地说:“近日镇上在做法驱除邪气,外人还是不要停留了,免得沾染邪浊。被邪气缠上的人,轻者患病,重者送命。我想二位也不想平白无故的在这里送命,还是趁早离开的好。” “我观青湖镇似有不祥之气,你们这法事,是驱邪还是招鬼呢?”孟戚嗤笑。 香主厉声道:“好言难劝该死的鬼,你们若是执意留在这里,镇外的乱坟岗也不缺两个土坑。” 说完就在镇民念念有词的祝祷里带着人走了。 等到香主走得远了,镇民这才转头瞪了墨鲤与孟戚两眼,也慢慢散开了。 墨鲤从背囊里取出一个小葫芦,倒出两粒药丸,塞给了孟戚一颗。 “这是?” “以防万一。”墨鲤自己先咽了一粒,然后解释道,“我怀疑青湖镇有时疫,虽然那个香主的随从不停的撒香灰,我还是闻到了一些药材的气味。” 孟戚摩挲着下颔,有些意外地说:“我看这镇上的人精气神十足,不像有疫病流行的样子。” “先去镇上的药铺看看。”墨鲤下了决断。 青湖镇很大,快要赶上竹山县的县城了,长街连着小巷,道路错综复杂。 到处都是破败不堪的砖瓦房,有的在屋顶上面垫了厚厚的稻草,还有些墙上糊了黄泥,有些门前生满了野草,让这些挤挤挨挨的房子看起来很是荒凉。 墨鲤一路都在皱眉,他感觉到青湖镇应该曾经是个住了很人的镇子,而且很热闹。 镇上有酒楼,也有茶馆,只是现在门窗紧锁,窗棂上油漆剥落。 墨鲤走近街道旁边的一家没了招牌的布庄,门槛上积了一层厚厚的灰,原本的门不见了,可以清楚的看见里面空荡荡的。 地面上依稀有重物被拖拽的深深印迹,那个位置原本应该是放置货物的柜台。 墨鲤沉着脸抹去墙壁上的灰,看到了一片黑褐色的斑点。 “血。” 跟在他身后的孟戚,很有兴致地走到墙壁前比划了一下:“从这个方向溅上去的血,大概是这么高的男子,他的脑袋挨了一下。杀他的人应该用的不是刀,就算是刀也很钝,血珠没有飞出一条明显的弧度。” “……你见过很?” “我记得,前朝覆亡的那一天,太京宏伟的宫城内到处是血,所有人都在逃命。陆璋手下的那些悍兵厉卒,见人就杀,一刀挥下去,汉白玉石壁上就留下了痕迹,数不清的痕迹。”孟戚似是回忆,又像在叹息,墨鲤发现他居然很正常,并不是发病的模样。 “你在哪里?也在逃命?” “我?”孟戚神色恍惚,他喃喃道,“我好像只是看着,那种感觉很怪,大夫。我亲眼看着一个王朝的覆灭,看到那位骠骑大将军陆璋黄袍加身,但是没有人能看见我……被火焰焚烧的宫殿,浓烟盘旋而起,我就像是那阵烟雾,无形无相,无喜无悲……” 墨鲤紧紧盯着他,心里忽然出现了一个荒谬的念头。 不等他继续猜测,孟戚浑身一震,像是猛地醒过了神。 “大夫,我刚才说了什么吗?”孟戚疑惑的问。 “……没什么,这条街的铺子都没了,青湖镇肯定发生了什么事,镇上原本应该住了很人。” 墨鲤出了这间布庄,在街道尽头找到了同样废弃的药铺。 “半个镇子都空了。” 从这条荒芜的街绕出去,可以看到远处有一座地基很高的建筑,像是庙宇,风送来一阵比一阵浓的香火味,有些呛人。 “那大约就是圣莲坛装神弄鬼的地方。” 虽然镇民对他们充满恶意,但是两个武功高手想要窥探庙宇,压根用不着露面。 翻墙、上房梁。 庙门前没挂牌匾,里面供奉的正是圣莲坛笃信的紫微星君,雕像很粗糙,说是紫微星君也能说是其他庙的神仙,都是脸如满月,两条长眉拖拖挂挂。 “这尊神像手里为什么要牵着一头猪?”孟戚纳闷地问。 墨鲤辨认了下紫微星君的雕像,随后发现这个脸大如盆鼻子拱起的东西,可能不是猪,因为猪嘴边是不长胡须的。 “不,那个是龙……” 孟戚闻声陷入了沉默,半晌之后,他才艰难地说:“我从未见过这么丑的龙。” 圣莲坛的教众忙着给庙中的香炉添火,镇民似乎不能进庙,只能在门外的空地里叩拜。他们痴迷的念叨着,庙中又没有其他人,更没有看到那个香主。 “去找我们遇见的那个孩子。”墨鲤当机立断,想要从镇民口中打听到情况是不可能的了,青湖镇发生的事,只有这里的人最清楚。 “怎么找?” “那孩子的布袋里装了草药,都是从这座庙里拿的……也许是偷的。镇上没有药铺,看不到大夫,也看不到病人,你说这个孩子偷药做什么?” “药只能用来治病。”孟戚一弹指,确定地说,“不管是见到人就跑,还是偷药,都可能是在隐瞒自己的病,想自己偷偷治好,难道不能被圣莲坛知道家里有病人?” 墨鲤摇头说:“这个我不知道,但是我知道他拿的药不够,肯定还要想办法来偷,我们去遇到那孩子的地方等。” 窄巷中,一个孩子伸出脑袋,他左右张望了下,然后蹑手蹑脚地藏在屋檐阴影里。 他刚走了没几步路,忽然一只手把他拎了起来。 孩子吓得要大叫,却及时捂住了自己的嘴,小脸煞白的看着眼前的人。 “反应很快。”孟戚挑眉,打量着这个瘦弱的孩子,有些意外地说,“不错,省了我点哑穴的工夫。” 孩子眼睛一亮,巴巴地看着孟戚,小声问:“你,你们会武功?很厉害吗?是不是话本里的那些大侠?” “别关心什么大侠了,你现在需要的是一个大夫。”孟戚拽起孩子的瘦胳膊,塞给墨鲤。 墨鲤很自然地给孩子号脉,又摸了摸他的脑袋。 “还行,没发烧。” 孩子很不自在的扭动了一下,看着墨鲤小声说:“你是大夫,能帮林叔治病吗?” “你说的林叔在哪里?”墨鲤意识到这个人可能病得更严重,否则不会让一个孩子来偷草药。 孩子指着镇外的方向。 “你们为什么不住在镇上?” “……被发现了,会死的。”孩子小心翼翼地说,“香主说生病是中了邪气,要诚心叩拜,如果还好不了,就要请紫微星君降天火来驱除邪气了。” 27.然一乡之地 - 28.一地之民 鱼不服 作者:天堂放逐者 28.一地之民 孩童一边走, 一边回头。 他不知道自己为何要相信这两个外来的陌生人, 可能是那位自称大夫的人用闻的就猜出了布袋里装的药材,也有可能是他们生得特别好看, 不像坏人。 跟那个香主不一样, 香主看人的眼神好像带着钩子, 一下就能挖走一块肉。 想到这里,孩子忍不住打了个冷颤。 一只手搭在了孩子的肩膀上,手掌很暖,被碰到的地方也跟着暖和起来了。 “叫什么名字?” “虎子。”孩子吸了吸鼻子,声音发闷。 青湖镇有很条窄巷, 这是房舍与房舍之间的夹道, 孩童尚能灵活地穿行其中,可是对成年男子来说就很难走了。 虎子不停地回头,就是为了确定墨鲤两人是否跟上了自己。 说来奇怪, 那个大夫给自己号过脉后, 虎子就感到自己昏沉沉的脑袋变得清醒了很,虽然还是想咳嗽, 但是忍一忍也能熬得住。 偷草药的时候自然不能发出声音, 要是被发现就完了。 现在有了大夫,就差药了——林叔的病一定能好的, 一切都会好的。 孩童的脸上依稀有了一抹笑,他打起精神, 继续往前走。 “星君庙后面一条街有个打谷场, 镇上生病的人都会被送到那里。你们是来找人的吗?最近青湖镇没有外人过来, 如果镇上的人,我说不定认识的。” 孩童挺起胸膛,很有自信的说。 墨鲤看了孟戚一眼,后者会意,放缓了语气问:“镇上的布庄怎么没了,你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虎子立刻出现了惊恐之色,结结巴巴地说:“我,我不知道。” “其他店铺呢?”孟戚眼珠一转,换了个问话方式,“镇上没有卖东西的地方,你们怎么买油买盐的,怎么生活呢?” “都是香主,镇上的人交钱,然后香主手下的人发给大家……三天发一次,这是现在,之前镇上的人都是在一起吃饭的,没有去的话,就没有饭吃。”虎子边走边小声地说,“后来不断有人生病,香主说是恶鬼带来的邪气,这才让大家各自回家吃饭,不然林叔生病的事情根本瞒不住。” 墨鲤越听脸色越沉,如果不是怕吓到孩子,或许在知道“天火驱邪”的时候,他所站的那块地面就被他踩碎了。 李师爷说的没错,当圣莲坛蛊惑了百姓,在一个地方深深扎根下来时,就算有百姓醒悟过来想要逃离,也很难做到。 “那里就是打谷场。”虎子停下来,指了个方向。 诺大的一块空地上,地面被烧得黑一块白一块的,旁边搭了一个棚子,有很披麻戴孝的人蹲在那里烧纸钱,放声嚎哭。 “昨天刚刚烧过一次,再就要等三天之后了……” 虎子看不到棚子那边的情况,他的话还没说完,依稀看到有个影子从自己身边掠过,虎子惊讶转头,赫然发现大夫不见了,身边只剩下那个长得很好看的人了。 “我们去拿草药。”孟戚摸着孩童的后脑勺说。 虽然青湖镇的人可悲又可憎,但是世间又岂止一个青湖镇。孟戚不像墨鲤那样压抑着怒火,即使再惨烈的景象,入了他的眼,也进不了心。 孟戚隐约感到这样的自己不对劲,他无视一切,他逐渐对鲜活的事物失去兴趣,只有愤怒与杀意能让他感觉到自己还活着。 这样糟糕的情况已经持续很久了,直到最近遇到那位大夫才忽然好了很。 当初在那座宅院第一次遇见,孟戚就感到这个人很不一般,与众不同。 ——所以他才一反常态,跑去跟踪对方。 令孟戚意外的是,自己居然被发现了,还被斩断了衣袖。 天下间,像这样的高手有几人?! 那些人不是垂垂老矣,就是背靠着一方势力,吞服着所谓的天材地宝得来深厚的内力。 这个自称莫离的人,与那些人都不同,他竟然是玄葫神医的传人。 孟戚当即认定自己突然被这人吸引,是直觉的指引!他是大夫,还是一位内功深厚武学高深的大夫,肯定能治好自己的病! 说什么都不能放过! 孟戚慢悠悠地想,唇畔依稀浮现一抹笑意。 孩童转头时无意间撞上,竟看得呆了。 “……大侠,你在笑什么啊?”虎子揉揉鼻子,这里的烟太浓,呛得他想咳嗽。 “没有什么。”孟戚敛了笑容,垂眸想,也许这就是自己的运气,遇到的这位玄葫神医高徒是个从未出过远门的人,未经尘世浊浪,少历世间之事,很容易打动。 这样纯粹的人,能一直坚持本心吗? 在权势、美色、财富面前,能够毫不在意吗? 红尘之中,不止有诱惑,还有怨憎爱恨,以及它们生出的恶。 ——当世间的罪恶通过人性的愚昧残忍,赤.裸的暴.露在他眼前时,他会愤怒吗?会被怒火吞噬了理智,杀尽整个青湖镇的人吗? 孟戚无声的笑,似乎很期待,却又有一丝隐约的痛苦,因为他知道,自己的病更严重了。 孩童悄悄钻进紫微星君庙。 这次有孟戚暗中跟随,虎子有惊无险的偷完了草药,当他钻回窄巷时,墨鲤已经在哪里等着他们了。 墨鲤的脸色很难看,正极力压抑着什么。 孟戚很自然地问道:“那边有病人吗?” “有两个刚送去的老人,病得不算重,还保持着清醒……他们都一心在念叨紫微星君,期盼天火早日降临,带他们脱离尘世。”墨鲤隐隐感到烦躁,这样的人怎么救? 棚子里停了十来具尸体,都烧成了焦炭,黑乎乎的一团。 尸体旁边围着披麻戴孝的人,他们哭得真情实意,有的人甚至哭晕了过去,可见悲痛是真真切切的,然而也是他们,亲手把人送上了黄泉路。 为何会有这样矛盾的人? 愚昧至此。 墨鲤闭了闭眼,想让自己冷静一些。 “这里的时疫并不严重,倘若按方服药,三五日的工夫也就好了。如果青湖镇上的人不是在一起吃饭,也不会很快蔓延成了时疫。” “你的意思是——这病其实不会死人?”孟戚试探着问。 “也不尽然,体虚者患上,拖延数日后转为咳疾,便很难救治了。这寒冬腊月,老者孩童都在家中,许人原本不会染病……” 墨鲤神情冷肃,没有继续说下去。 虎子愣愣地站着,也不知道听懂没有。 “你的林叔在哪里,我们去给他送药。”墨鲤俯头,没有再看远处那群嚎哭的人。 虎子连忙抱起装满草药的布袋,跑到前面带路。 孟戚跟在墨鲤身后,不着痕迹的打量着他。 “你看我做甚?”墨鲤莫名其妙地问。 孟戚练的武功很特异,善于隐蔽气息,他又很注意,结果才看了这么几眼,就被墨鲤察觉了。常人背后不会长眼睛,然而墨鲤不是人,他没有余的眼睛,却有灵力。 墨鲤觉得身后的人眼神像是锋利的刀,时不时就要戳自己两下,偏偏孟戚自以为隐蔽,看得肆无忌惮。 “我以为你会杀死那些圣莲坛的人。” “圣莲坛号称教众十万,教中有三十六圣女,七十二坛主,香主得不计其数。杀了这一个,别处的香主来了,青湖镇还是一般模样,如果想救这里的人,必须要用别的办法。”墨鲤语气平静,好像刚才满眼怒意的人不是他。 孟戚失笑,低声道:“这些人恶贯满盈,杀了再说,为何要想那么?” 墨鲤转头看了他一眼,想知道自己的病患是不是又发病了。 墨鲤淡淡地说:“杀人无用。” “哦?”孟戚神情骤变,邪意讽刺的笑意浮现在唇角。 墨鲤同样压低了声音,这是为了不让前面的虎子听到他们的谈话,他意有所指地说,“除非你能杀尽世间人,否则杀人解决不了问题。我的老师说过,杀人无用,‘杀’之一字,可做惩戒,可以震慑。若要救世救人,却不能以杀了之,后续不问。这世间诸事,从未因为人死就了结的。” 孟戚故意叹道:“果然是悬壶救世的神医高徒说出来的话。” ——救世?救人?笑话!这世间有什么值得救! 孟戚眼眸泛红,显出隐隐的癫狂之色。 “你要救青湖镇的人?” “不。”墨鲤干脆的给了一个字。 孟戚被这个意外的回答呛得一怔,神情也僵住了。 “你说什么?”孟戚怀疑自己听错了。 “你既然听说过玄葫神医的名号,难道不知道他的行事准则?我师从秦老先生,难道只学了武功跟医术?” “救该救之人,治能治之病……我记得,不过何为该救之人?”孟戚喃喃。 墨鲤忽然伸手塞了一枚宁神丸给孟戚,提醒他又发病了,然后说:“善恶放在一边不说,最简单的一条,就是有求生救己之念。如果病患自己都不想活,大夫为何要拦着?” “这么说,那些自尽的人,你是不会救了?” 孟戚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跟墨鲤抬这个杠,他心底隐隐有种希望,却又不知道那是什么。 “自尽?如果他们有别的活路,又何必要自绝于世。”墨鲤好脾气地对着自己的病患说,“你是偶尔发疯想杀别人,我还治过一个整日要自杀的人,但我一看到他的眼睛,就知道他其实想活,却挣扎得很苦……你也一样。你想杀人,但你也想救自己,比起前者,后者才是你的心结,我能看得见。” 孟戚下意识地抬手捂住眼睛。 半晌,他低低的笑了。 “好,大夫,我都听你的。” 28.一地之民 - 29.言皆不尽语亦不实 鱼不服 作者:天堂放逐者 29.言皆不尽语亦不实 青湖镇以西, 有一片古林。 树根盘缠, 高出地面三尺有余, 下方尽是枯枝败叶,冬日还好一些,到了夏天便是一股难闻的恶臭。这里少有人迹,即使在寒冬,也能看到不少鸟雀在此筑巢。 虎子把布袋背到身上, 准备手足并用的攀爬树根, 结果整个人忽然悬空, 吓得他连忙抱紧了装满草药的布袋,愣愣地看着墨鲤。 “人在林中?” 孩童连忙点头。 墨大夫皱眉,这里又湿又冷, 可不是什么养病的好地方。 “镇上那么空屋, 为何不找一间,却要躲在这种地方?”墨鲤觉得很蹊跷。 常人想要进林子都不容易, 何况是一个病重的人, 千辛万苦藏到这里, 难道有什么秘密不成? 虎子结结巴巴地回答:“林叔说镇上危险,不能待。” 墨鲤估摸着这孩子也不知道少东西,就绕过了这个话题, 对着林中示意道:“是哪个方向?” 虎子往前一指,随后就羡慕地看着墨鲤轻松的一跃就到了高处。 这些树根虽然彼此相连, 勉强也算是一条路, 但因为雪跟冰的缘故, 抓上去非常湿滑。虎子从小在这里跑来跑去,这才掌握了一些窍门,不至于摔到地上,加上他小胳膊小腿,间隙大的地方没法跳过去,只能抱着树根慢慢爬。 现在被人提在手上,看到孟戚肩不动手不动,轻飘飘的过了最难走的地方,眼睛都瞪圆了。 “这孩子的胆子倒大。”孟戚轻笑。 别的孩子被这么提在手里,不是吓个半死,就是兴奋的又叫又跳,虎子却还有心情观察他们是怎么走的。 “若是没有胆子,怎么敢去圣莲坛的庙里偷草药?”墨鲤并不觉得奇怪。 偷草药这事看着容易,可是性子莽撞的人肯定做不了。 虎子的脸涨红了,又走了一段路,他连忙喊停。 “就是那里。” 那是一棵快要枯死的古木,似乎因为树干空了,最后支撑不住树冠的重量,树身整个倾斜的架在了附近几株树的枝桠上。 虎子扒拉开遮挡的干枯树藤,露出了一个孩童身量大小的树洞。 “……” 墨鲤不知道该说什么,要说这藏得严实吧,虎子年纪小不会掩饰痕迹,如果有心人要找,这里根本不安全。要说藏得随便吧,这人都蹲到树洞里了,就差挖地三尺了。 就算害怕圣莲坛,可是圣莲坛的人不是神仙,青湖镇那么空房子,随便找一间藏起来根本不是难事。 虎子欢喜的抱着布袋进了洞,墨鲤无奈地对孟戚说:“你在外面候我片刻。” 说完弯腰也进了树洞,因为洞太矮,他被挤得只能暂时用了下缩骨功。 令墨鲤意外的是,只有进去那一小截狭窄,树洞里面很深,居然能勉强直起腰。墨鲤站定后仔细一看,发现这不仅是空了的古木主干,还有它架在别的树木枝桠上形成的空隙,巧妙的形成了一个几近封闭的空间。 侧壁上有些缝隙,都被棉絮树皮之内的东西塞住了。 两张简易的木板搭成了一张床,有个人睡在上面,裹着棉被不停的咳嗽。 “林叔!”虎子伸手摇了摇床上的人,见那人没有反应,顿时无措的转头看墨鲤。 墨鲤走过去,先看了看病人的脸色。 “他在发热。” 嘴唇发白起皮,额头通红。 “有干净的水吗?”墨鲤问。 虎子点头,跑到树洞一角取了个罐子,又去拿碗。 等把水倒进碗里,虎子才察觉到不对,急忙说:“水是凉的,我去找木柴生火。” 墨鲤伸手把他拦住了,皱眉问:“林子里都是湿木头,你上哪里找木柴?” “镇,镇上……” “坐着别动。”墨鲤摇摇头,从虎子手里把碗接了过去,“这水煮过吗?是不是生水?” “不是不是,煮过的,只是凉了。” 墨鲤仔细看碗里的水,又闻了闻,发现确实不像是没煮的水,水也很清,并不浑浊。 虎子期期艾艾地说:“原本我们有炭的,可是天太冷,又要熬药,来了没一天就用完了,我都是去镇上的废弃房屋里找一些不要的桌子凳子拆了烧……咦?” 墨鲤手里的碗冒出了热气。 虽然内力还没有完全恢复,但是烘干衣服不成问题,温一碗水的难度也不大,又不是让水瞬间沸腾,热到适口能喝就行。 等到水热了,墨大夫把人扶起来,熟练地把一碗水都灌了进去。 “咳咳。”喝完水,那人就迷糊的睁开眼。 墨鲤沉思着号脉,没有理会他。 这人满脸的络腮胡,头发也乱糟糟的,几乎看不清本来面目,墨鲤一搭脉,发现这人的年纪不大,还练过武功,就是这样粗浅的功夫对墨鲤来说,有跟没有差不。 “他的身体底子很好,只是近来有些亏损,寒气很重,受冻挨饿了?”墨鲤只是随口一问,并没有等虎子回答,继续道,“病来得又急又猛,不能用猛药,你今天去拿的草药给我看看。” 虎子递上了布袋。 那个络腮胡汉子这才醒过神,他猛烈的咳嗽着,挣扎着想要把虎子推到旁边。 “你是什么人?”络腮胡汉子满眼警惕。 “我是大夫。” 墨鲤头也不抬地翻捡草药。 “青湖镇哪来的大夫?”络腮胡汉子很是急切,他责怪地看着虎子说,“不是告诉你很危险,不要带外人过来,你怎么不听?” 虎子垂着脑袋,哭着说:“可是林叔你病得很重,我没有办法……” 络腮胡汉子还要再说,被墨鲤抬手直接按回了床上,他瞪着眼睛,却发现头昏昏沉沉的,竟是病得一点力气都没有。 “这树洞里没有柴炭,连热水都喝不上一口,你若是想死,大可以一个人死,不要拖着这个孩子一起。” 墨鲤把话说得很不客气,他不喜欢瞎折腾的病患。 这人好好的房子不住,非要躲在树洞里挨冻,病成这样看到陌生人在孩子身边还一副特别紧张的模样,墨鲤都不用仔细想,就知道他们在隐藏身份。 也许是躲避仇家,也许是身怀重宝,谁知道呢,反正墨大夫毫无兴趣。 络腮胡汉子喘了两口气,他看着虎子,目光哀恸。 “林叔我错了,你别生气。”虎子挪到他身边,微微有些发抖,“我会好好读书,也会听你的话,可是你不能像他们一样丢下我走了。” 络腮胡汉子有心要阻止这孩子继续说下去,可是他病得头重脚轻,连高声说话的力气都没有,只能叹气。 虎子哭得更厉害了。 “别抹眼泪了,吃药。”墨鲤从行囊里拿出一粒药丸塞给虎子。 络腮胡汉子看到,眼睛都要瞪出来了,挣扎着要爬起来。 “虎子,你怎么乱吃东西?我怎么告诉你的……” 话还没说完,就被一股无形的力道轻轻拍了回去。 墨鲤望向洞口,因为不是他动的手。 “等急了?” “想看看是什么样的病人,敢对着大夫叫嚷。”孟戚弯腰进了树洞,笑容满面的说,“我求了半天,大夫才肯为我治病,这人却如此无礼,我心里自然不痛快。” 墨鲤把草药分了分,估摸着分量放在一起,头也不抬的说:“他确实无礼,脑子也不太灵光,但是如果死了,估计就没人照看虎子了,而且他也不想死。” 络腮胡汉子在孟戚进来之后,一直震惊的望着他,甚至还揉了揉眼睛。 现在看到墨鲤与孟戚这般熟络,他忍不住看向趴在自己床前的虎子,几番为难,终是咬了咬牙,提声道:“国师!” “……” 墨鲤有些意外,却没有说话,继续忙碌。 虎子一脸茫然,显然不知道林叔在说什么。 孟戚侧过头,懒洋洋地打量着这个满脸络腮胡连长什么样都看不清的男人。 对方十分激动,声音颤抖:“我知道你是孟国师,请你救救……” “我不是。” 孟戚打断了他,络腮胡汉子呆住了,不知如何反应。 “你说的是前朝国师孟戚?听说他早就死了,难道不是?”孟戚摩挲着下巴,一本正经地说,“纵然活着,也该是满头白发满脸皱纹的老人,怎么会是我这个模样呢?” 络腮胡汉子再也顾不得隐藏身份,哀声说:“国师,我是巴州林家的人,吾名林窦,昔年太京林府尹正是家父。故国不再,吾等流落至此,今日贸然求助,实属无奈。国师,我知道你神通广大,能人所不能……” 孟戚神情肃穆,义正辞严地拒绝道:“等等,什么样的神通也不能返老还童!你病糊涂了,我还没有!大夫在这里呢,我们让大夫说说这种事有没有可能!” 墨鲤嘴角一抽。 他想笑,不过忍住了。 “林叔。”虎子忧心地看着林窦,显然真以为他发热发到胡言乱语。 林窦气得差点要吐血,却又不敢发作,他只能挣扎着把虎子推到面前,颤抖着说:“先帝年老糊涂,做了很错事,可是昭华太子是您看着长大的,太子贤明,奈何不幸早亡,先帝后继无人,以至山河沦丧。当年留在太京的宗室死伤殆尽,这孩子是太子唯一活下来的孙辈,求你看在昭华太子的份上,可怜可怜他吧。” 说着他从虎子的脖颈上拽出一块青色玉佩,玉佩温润如水,上面还雕着一条盘龙。 林窦喘着粗气说:“这孩子一落地就跟着我们这些人逃亡,辗转从太京到巴州,最后又到平州,那么护卫跟家臣,最后只剩我一人,躲在青湖镇苟延残喘,结果……唉,现在我也要死了,可怜这孩子什么都不知道,齐朝对他的通缉从未停止。国师,我走投无路,求你……” “谁说你快死了?”墨鲤忽然出声打断了这人声情并茂的托孤,挥手把处理好的草药丢进一个空瓦罐,不屑道,“你只是病得急了一点,只要安安分分的吃药,就不会死。” 孟戚没有忍,他直接笑了。 林窦两眼发直,好半天才回过神,喉口发痒,又是一阵猛烈的咳嗽。 他拽着虎子的手,仍旧不死心地望向孟戚。 这次不等孟戚开口,墨鲤已经冷声道:“我是大夫,只负责治病。你是谁这孩子是谁,我没有兴趣。等你的病治好,你可以带着孩子离开青湖镇另寻别处生活。到时候你想告诉这孩子身世也好,希望他一生像普通人那样活着也罢,都是你的事。” “可是……贼子陆璋谋朝篡位,焚皇城杀宗室……” “年前,你口中的那位先帝一样身为陈朝的臣子,却起兵造反。”孟戚慢悠悠地说,“窃钩者诛,窃国者诸侯,我以为你明白这个道理。” 林窦眼中尽是失望,他想要说什么,最终还是放开了虎子的手。 墨鲤随手扯了一些枯藤,用内力烘去了里面的水分,然后喊虎子出去给林窦熬药。 这孩子犹犹豫豫的,到了树洞外,拿起脖子上的玉佩对墨鲤说:“大夫,我没有钱,只有这个了,如果你不嫌弃……” “不用了,草药都是你自己弄来的,火也是你烧的,费不了我的钱。” 墨鲤对这种主动付诊服的病患很有好感,他又取出几颗药丸,叮嘱虎子每天吞服。 “你的病症不重,不过怕你落下病根,还是吃一点药,你林叔的药你不能吃,知道了吗” 虎子乖巧地点头。 墨鲤看着这孩子,说到前楚的昭华太子,他自然而然地想到了家里的唐小糖。 墨大夫伸手摸了摸虎子的脑袋,果然看到这孩子的耳垂上有一粒痣,想来就是错认的缘由。那个冒充参客的锦衣卫坤七,竟然把唐小糖当做了在逃的前朝余孽,也是眼瞎。 难道像秦逯这样的绝顶高手就不能真心实意的隐居山林?绝顶高手就一定要追名逐利?无名无利的事情绝对不会干,只要隐姓埋名就肯定在保护什么人? 就跟那劳什子前朝宝藏的事一样,薛知县跑到穷乡僻野来做官,就是因为知道宝藏的秘密?所以才特意从别人眼前消失? 狗屁不通! 墨鲤心想,莫非这就是老师说的庸庸碌碌的蠢徒?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在他们的逻辑里,每个人做事都别有目的。 如果没有目的,他们就会给你捏造出一个目的,并深以为然。 “……幸好坤七的情报没有传出去,没给你的老师惹来麻烦。” 孟戚神出鬼没,看到虎子走了,他就出现在墨鲤身后。 “我的小师弟是一个普通的孩童,他的父母亲属是竹山县的人。他是什么人,我与老师再清楚不过了,怎么可能是前朝皇室后人?坤七会错认,一是因为我的老师,二是那孩子耳垂上同样有一颗痣。一颗痣能有大?即使以我的眼力,不特意去看,也没有发现虎子耳垂上的这个特征。” 墨鲤越想越觉得可笑,忍不住讽道,“这世间耳垂上有痣的人何其?没准是成千上万!” 29.言皆不尽语亦不实 - 30.何其怪哉 鱼不服 作者:天堂放逐者 30.何其怪哉 树洞后面有一处空隙, 垒着一个土灶。 也许林窦早就准备把这里当成藏身之所, 土灶在距离地面数尺的粗大树根上, 烟道的开口很隐蔽, 那些热气跟烟雾恰好灌入隆起的树根里,等烟雾升到空中已经飘散了,只要不靠近, 就不会闻到那股烟熏火燎的气息。 孟戚初见到烟雾时, 神情大变, 立刻循着气息找到了土灶。 虎子蹲在灶边正在扇火, 被孟戚一把拎开,吓得他扇子都掉了。 “把火灭了!” “可是,药还没有熬好……” 虎子结结巴巴, 他还没说完, 墨鲤也跟了过来。 “怎么了?”墨鲤还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 孟戚表情很不好的质问道:“你在山中没有见过枝叶腐败形成的泥潭么,如果在那里点了明火, 会怎么样?” 沼泽里通常会有沼气, 山民时常可以见到泥潭表面不断的冒出气泡,如果有烛火掉入,瞬间就能看到火花, 仿佛爆竹。山民不知这是何物, 通常称为妖怪作祟。 因为牵扯到妖怪,墨鲤自然去看过。 这些泥潭, 通常都有一股很难闻的气味。 墨鲤给柴火让虎子去熬药, 正是因为他进古林之后, 并没有嗅到这种气味,又因为虎子说他们烧过热水,墨鲤看虎子去的方向也不是地面,便没有在意。 结果被孟戚一提醒,墨大夫这才看到土灶的烟道,他先是一愣,随后大惊,直接把灶里的火熄了。 “这烟道是怎么回事?为什么要这么排烟?” 墨鲤话一出口,就想到了林窦的心思,这人大约是害怕炊烟被发现,于是这样遮掩,可这不是找死吗? 林中闻不到气味,可能是冰雪覆盖的缘故。 树根下方是陈年的腐泥,热气与浓烟会融化积雪跟冰层。 “地面腐烂的软泥有深?”墨鲤追问。 “没,没深。”虎子比了个高度,大概到他的膝盖。 墨鲤并没有放心,他叮嘱虎子:“这个灶,千万不要再用了。” 要是泥层里的沼气顺着烟道涌进来,累积增,又受热遇到明火,别说虎子一个孩子,就算是武林高手都够呛。 墨鲤抱起虎子退到了另外一株树上。 虎子一脸迷糊,不明白生个火怎么就惹事了,他们还用了好几日呢! 孟戚绕着土灶走了一圈,发现虽然烟道的开口扎入树根,但其他部分还是露在外面的,只是做了一些遮掩。再拨开枯藤一看,这烟道的密封并不好,有些地方还往外漏烟。 “怎么样?” “暂时没有危险,树根附近没什么明显的气味。”孟戚恢复了悠闲从容的模样,他定了定神笑道,“也许是运气好,这里没有太沼气,也许是愚笨的人总得上天的眷顾。” 墨大夫有些纳闷,等他看到不合格不密封的烟道时,一时无言。 孟戚好似来了兴致,他感慨道:“总有一些人得天眷顾,傻乎乎的找死,然后又因为自身能力太差逃过一劫。鬼门关上走了个来回,仍然什么都不知道。在这世上,糊涂的人没有烦恼,清醒的人活得痛苦,大夫你说我是不是应该放弃一些东西,就这样糊涂着得过且过?” 墨大夫想都不想,诧异地问:“你为何觉得糊涂的人没有烦恼?” “每天吃了睡,睡了吃,有什么烦恼?” “那不是糊涂的人,是猪。”墨鲤一本正经地辩驳,“林窦在你口中,就是个糊涂的人,你敢说他没有烦恼?” 带着一个前朝遗脉,东躲西.藏的过日子,好不容易在青湖镇安定下来,却遇到了圣莲坛,咬咬牙在圣莲坛这里熬日子吧,结果又发生了时疫。这境遇,换谁能不愁? “不说林窦,就说虎子,难道他没有烦恼?”墨鲤顺手擦掉虎子脸上的炉灰。 虎子眨了眨眼睛,局促的低着头。 这孩子年纪还小,墨鲤不知道他有没有听懂林窦刚才的话。 但即使不知道身世,也能发现很不寻常的地方,比如为什么没有父母,为什么会受到追杀,为什么身边的人都不见了最后只剩下林窦,这对一个孩子来说,已经够苦恼了。 “农夫忧心一年的收成,商人担心货物折损,就连什么都不知道的傻子,走在路上还要害怕被打。人无远虑,必有近忧,世上何来毫无烦恼之人?羡慕寻常百姓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必定是没尝过耕种辛苦的富贵人,而羡慕旁人糊涂过日子的,想来都是聪明人。”墨鲤说着,面无表情的警告孟戚,“想要自夸,直接说即可,不要那么委婉。” 孟戚哑然。 他确实总在心里把自己看得不一般,与凡夫俗子不同,可刚才他真的没有自夸聪明人的意思,大夫是不是误解了什么? 是不是需要向大夫解释一下? 孟戚纠结了一阵,忽然醒悟过来,对方是故意的。 ——为了让他不再继续钻牛角尖。 孟戚展眉,他看墨鲤的眼神愈发幽深,心想这样的人,他怎么会才遇到呢? 墨鲤拿起灶台上的瓦罐,药还没有熬好,浓浓的苦味已经冒了出来。 瓦罐非常烫手,墨鲤全不在意。 “大夫若是不介意的话,我可以帮把手。”孟戚主动伸手准备接药罐。 墨鲤有些不放心,看着前面的树洞示意道:“你不知道要熬久,我去别的地方重新找些柴火把药煮完。林窦的病早点好,他也能早日带着虎子离开青湖镇。” 孟戚一想,确实是这样,于是答应留在这里照看,等墨鲤回来。 虎子看到那个脾气好的大夫走了,就悄悄挪到远离孟戚的地方。 “怕我?”孟戚挑眉。 虎子缩着脖子,没有狡辩,反而老实的点点头。 孟戚不禁眯起眼睛,觉得这孩子很聪明,很会看人眼色。 一个血脉尊贵、被迫逃亡的天潢贵胄,非但没有颐指气使的模样,反而会看人眼色,这说明了什么? 这个孩子的日子并不好过,那些护卫家臣虽然竭尽全力保护他,但是并不把他当做上位者尊敬,他们保护的只是“昭华太子的血脉”。 所以林窦没有告诉虎子真相,还对这孩子诸管束,不让他与外人来往,不准接外人给的吃食。林窦等人舍命保护这个孩子,而孩子必须为了活下去“态度端正”,这两者其实在完成同样性质的任务。 区别在于林窦是自愿的,虎子没有选择。 “你会生火,还会烧灶。”孟戚审视着眼前的孩子,自言自语道:“有趣,真是有趣。” 虎子不知道他在说什么,只能躲到角落里。 孩子摸摸手臂上的鸡皮疙瘩,垂头想这个人长得真好看,可也真可怕。被他看一眼,就像被刀架在脖子上,全身凉飕飕的,好像什么衣服都没了,所有秘密都暴露在对方眼里。 虎子越是害怕,孟戚的兴致就越高,他忽然觉得逗小孩也是个打发时间的好方法。 “说说看,你现在正在想什么?” “……” “不说、或者不说实话的后果,你想试试吗?”孟戚直接威胁上了,完全没有欺负小孩的心虚。 虎子忙不迭地摇头,小声道:“我在想大夫什么时候回来。” 不是希望林叔的药早点熬好,而是有大夫在,这个人就会收敛一些。 孟戚一眼就看穿了这小孩的心思,笑道:“不错,大夫是个好人,也能管得住我。可惜他暂时回不来,你接着说,别想蒙混过关,我等着呢。” 虎子面露为难,忍不住背靠树干,用细如蚊蝇的声音说:“……我,我在想,其实你就是林叔说的国师。” “哦?” “……你只是怕麻烦,不想接手我这个麻烦。”虎子垂着脑袋,重复道,“我知道自己是个麻烦,林叔总是对我很不满意,我做什么都做不好。” 孟戚不置可否:“还有呢?” 虎子愣了一阵,忽然拽落脖上的玉佩,递给孟戚。 “这件东西留在我身边,永远只会给我跟林叔带来麻烦。” 孟戚这次有点意外了,他以为这孩子刚才只是以退为进,想要留下自己。 虎子捏着玉佩,小声说:“其实林叔说过梦话,他希望我能成为了不得的人,可是我背不了诗书,也学不来武技……” 孟戚不等他说完,直接把人拎起来,进了树洞。 林窦躺在床上,正是万念俱灰,忽然看到孟戚带了虎子进来,眼睛顿时亮了。 “你知道自己做了什么蠢事吗?”孟戚不给林窦说话的机会,劈头盖脸就是一阵痛骂。 林窦最初非常茫然,被骂得暗暗生恼,等到他明白自己那个烟道差点把树洞炸飞之后,表情就转为惊恐,整个人后怕不已。 孟戚一点面子都不给他,继续叱喝:“你不知我的身份,就敢随便托孤?就算我是前朝那位孟国师,就一定会保护这个孩子?你知道你说自己快死的时候,是什么表情吗?那时候的你就像甩掉了一个沉重的包袱,你表现得何其明显,连孩子自己都清楚!” 林窦震惊地看虎子,后者抿着嘴不说话。 孟戚嗤笑道:“这且不说,你们想要保住昭华太子的血脉,为何不丢掉这块玉佩?世道正乱,到处都有造反的人,如今朝廷对民间的掌控并不严格,如果有心要藏,又怎么会屡次被发现踪迹,甚至死得最后只剩下你一人?你们是不是去联络前朝旧部,找寻复国的良机了?” 林窦本能地辩驳道:“我早就不这么想了,我只想保护虎子,让他安安稳稳的长大。” “看得出来,要不然他也不会生火烧灶,跟普通的孩童一样。可是话虽如此,你还是不死心,把虎子托付给我,你甩出去的包袱不是一个麻烦的前朝遗脉,而是复国之念。” 孟戚负手,毫不留情的揭穿了林窦,“你确实想放弃,但是你又怕死了之后没脸见人……我想想,也许是你的父亲,也许是你的同僚,甚至觉得没脸见昭华太子。” 林窦说不出话,半晌才摇摇晃晃的爬起来,痛苦道:“国师说的,我都知道。可是他们都死了,死之前把希望放在我身上,偏偏是我活到最后,如果虎子成了一个普通人,我……为何是我活到最后?如果事不关己,我也能说出冠冕堂皇之语!” “怎么,你还不服?”孟戚冷笑了一声,讽道,“齐朝只统治了江北,南边数王割据,皆是前朝血脉,楚朝国土,还没有全部沦陷。这复国之事,为什么非要你跟这个孩子来?” 林窦摇头,艰难地说:“江南那几个王都成不了气候,他们自己为了争正统之位,先打了个头破血流。” 孟戚抚掌笑道:“是吗?可你们是一路人,就爱说个正统。你现在手里有一个正统血脉,假如现在你有了十万大军,一州之地,奉这孩子为王。然后呢,天下来拜,数王归顺,承认他是真龙天子?” “……” “所以,正统究竟有什么用?”孟戚神情漠然,拂袖道,“若你有本领,这孩子也有能力,就白手起家去打拼,去掌权弄兵逐鹿天下。如果做不到,就隐姓埋名好好生活,像你们这样迷信正统血脉的人,当务之急难道不是守着这孩子,养他成人,让他成家立业传宗接代吗?” 孟戚说完,也不看林窦反应,直接出了树洞。 墨鲤端着药罐,在外面站着,两人正好撞见。 “……国师好威风。”墨大夫幽幽地说。 “咳,我看那孩子可怜。”孟戚直直的站着,眼神却飘到了别处。 墨鲤失笑道:“你这一通骂,似乎心情好了?不如你再骂林窦几次,我为他治病,还能治治你,正是一举两得。” 孟戚连忙说:“这方子不好使,我虽然不记得从前了,但是楚朝旧事,我一点都不想沾!也不知道前朝皇帝怎么得罪我了,我一想到他就觉得腻味,仿佛喝汤看见了苍蝇。” “这感觉没错。” 墨鲤看着孟戚,若有所思地说,“我老师说,楚朝开国之君李元泽早年只是边关的一个小参将,他施恩不图报,救济天下英豪,恰逢陈朝官吏腐败民不聊生,于是在他起兵造反之后,群起响应。李元泽这人既有枭雄之相,又有明主之志,他知人善用,武略文韬都是一流,以自身之能,折服了诸敌手,身边文武荟萃,最终一统天下。他做了皇帝没几年,就开始削兵权,到了晚年更是昏庸不堪,变本加厉的迫害老臣,为子孙独掌皇权铺平道路,前后杀了三公九侯,既有扣谋反罪名的,也有像靖远侯那样死得不明不白的人。你觉得李元泽像汤里的苍蝇,这比喻不错,你确实可能是孟国师,刘将军不是说,孟戚也是李元泽的开国功臣吗?恶心一个出尔反尔,杀忠臣良将的君王,并不奇怪。” 孟戚沉默,半晌他指了指自己的脸:“大夫,那你说我会不会有什么前世记忆,否则不能长生不老,又不能返老还童,我为什么会这么年轻……” “我怀疑你不是人,比如妖怪就不会老。” 墨鲤丢下这句话就走了,留下孟戚如遭雷劈,木然站在那里。 所以他的过去……是妖怪下山帮别人打天下吗? 怎么听起来这么荒谬? 30.何其怪哉 - 31.或曰 鱼不服 作者:天堂放逐者 31.或曰 冬日的阳光没有丝毫暖意,孟戚靠在树干上, 看着落入林中的光。 属于从前的记忆总是混混沌沌的, 就像无形的风, 虽然存在着,但是无法捕捉。硬要去想就会激起无边的杀意与怒火,然后失控, 故而孟戚已经有很长时间没有想过那些事了。 太京咸阳是数朝王都, 车水马龙, 有着这世间的一切繁华。 就像文人墨客所说的那样, 街上的人举起袖子可以连成一片云,挥一把汗, 连地面都能打湿。东西坊市堆满了南来北往的商道货物, 从南海的珍珠到西域的葡萄酒、大宛马凉城骏、江左绸巴州锦、花雕酒蒙顶茶、黄河鲤罗汉笋……各种口音融在一起,北地豪客苗疆少女, 皆是笑语晏晏。 还有那前呼后拥的高门望族, 贵女们打马扬鞭, 头上插戴的珠玉首饰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她们乌黑的长发在春风里肆意飘扬着。 街道两侧常常挤满了想要一睹芳颜的男子, 他们争相上前, 酒楼店家喜得眉花眼笑。 戏文里唱着看不尽的洛阳花,折不尽的章台柳。 茶楼里说前朝旧事、议江湖传奇,听到兴起时, 素不相识的人们争相叫好。 ……这一幕幕画面, 孟戚都历历在目。 可是这些记忆里并没有他自己, 无论怎样的热闹,他都是个旁观者。 楚朝国祚三十九年,曾经天下安定,四海承平,俨然盛世之相。 即使在楚朝最繁盛的时期,国师孟戚也没有留下少记载,这个名字更像是一个影子,在十四位开国功臣里占着一个不起眼的位置,从未单独出现过。后来又得了一个无爵无勋,更无品级的国师之号,还不用上朝,于是他存在的痕迹愈发单薄。 以至于孟戚现在想要知道自己的事,都无从着手。 常有自称通读经史的书生,例举楚朝青云阁十四位重臣时,只能说得上来十三个,即使绞尽脑汁想起还有个国师,却又不记得他姓孟还是蒙,不知道他名戚还是威。 好在孟戚不是太执着追寻自己的过去,他更关心自己的病。 楚朝覆灭已有二十二年,知道国师孟戚的人也越来越少,如果齐朝编撰史书的时候来个春秋笔法,孟戚之名可能会被彻底抹去。 这些后世之事,孟戚也不在意,他的病不发作的时候,整个人都是懒洋洋的,没有事值得他关心,也没有人能让他看一眼。 只喜欢发呆。 往往不知道怎么回事,天就黑了。 今天倒不一样,孟戚恍惚间感到有人靠近自己,他迅速醒过神。 “大夫?” 孟戚往旁边挪了下,把能晒到太阳的位置让给墨鲤。 反正树干粗,靠两个人绝对没有问题。 墨鲤:“……” 他没有看中孟戚的位置,根本没有!难道是他是那种霸占病患休息位置的大夫? “难得晴日。”孟戚眯起眼睛,看着日光感叹。 墨大夫心想,这太阳并不暖和,还不如找个避风的角落里蹲着呢!如果不是有内功,迎着风挨吹,估计回去就得熬姜汤喝药。 然而病患有武功,有本钱任性,大夫还能说什么? “想得怎么样了?”墨鲤打量着孟戚,他有个猜测,就差验证了。 “什么怎……啊,你是说我可能是妖怪的事?”孟戚顿时笑道,“大夫,我初听到的时候,觉得很有道理。妖怪不会老,我又不记得过去,似无根飘萍,孑然一身,无亲无故。没准真的是山上的妖怪,因见乱世有感,想要天下太平,于是跑去辅助最有天命之势的李元泽。” 当时天下大乱,陈朝吏治败坏,各地纷纷揭竿而起,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妖怪怎么了,人能封侯拜将,妖怪就不能了? “这要是一出话本,倒是非常精彩。这妖怪既不去迷惑书生,也不吃掉过路人,反而跑去打天下,很有抱负啊!挺像我的性格!”孟戚一点都没有发现他在自夸。 墨大夫牙酸,默默忍着。 “可惜的是,这不是话本。”孟戚深深地叹了口气,“话本里的江湖好汉,都有花不完的钱财,话本里的文臣武将,都是封妻荫子富贵传家,压根儿不现实。人也好,妖也罢,进了这滚滚红尘,不跌到头破血流,都出不来。” “……国师这是大彻大悟了?” 墨鲤听着孟戚话里的味儿不对,他在试探对方的真实身份,不是要对方看破红尘。 孟戚摇头道:“大夫说笑了,我只是有感而发。” “你才是在说笑,其实你并不相信自己是妖。”墨鲤揭穿了孟戚的心思。 孟戚闻言十分好奇,心想这难道就是大夫的疗法?可是一个人,又怎么能是妖呢? 不过出于对墨鲤的尊重,孟戚还是认真的说:“我听闻妖怪都会法术,千变万化,忽男忽女,时老时少,蛊惑他人。可以把点石成金,撒豆成兵,即使身在荒野,也能施法变出良田美宅,我若有这些神通,还用得着抢劫刘将军?” 墨大夫心想,什么神通,别说妖怪了,连龙脉也不会! “你养了灵药,后来被毁的宅子是在太京?” 提到这事,孟戚神情微变,冷声道:“在太京郊外的山中。” 墨鲤听到山这个字,心里的猜测更笃定了,他试探着问:“你所养的那只宠物,是怎么养的?关在竹笼里吗?” 孟戚立刻皱眉,不满地说:“为何要关起来,吾之爱宠很是乖巧。” 墨鲤决定提醒他一件事,不能再让孟戚被那只沙鼠蒙蔽。 “……沙鼠最喜挖洞,你家里还养着灵药,你是怎么做到让它们安然共存的?” 孟戚愣住了,好像从来没有想过这件事,他捂住额头,久久不语。 墨鲤不知道孟戚到底是谁,可是太京有一条龙脉,喜欢变成胖鼠。孟戚以为他在种灵药养沙鼠,没准真相是太京龙脉养着灵药跟孟戚呢? 如果真是这样,那事情就复杂了。 根据太京龙脉一见面就想诱拐自己去太京的前科看,墨鲤怀疑孟戚也是一条龙脉。 果然一出家门就找到了同类—— “想不起来,就不要为难自己了,我们谈点别的,你做过梦吗?”墨大夫认真的向疑似同类的病患问诊。 这话题转变得太快,孟戚有点茫然:“梦?” “你有没有梦见过自己在水……山里自由自在的奔跑?”墨鲤差点泄露了自己的底,他不动声色的换了个句子。 龙脉其形为山,肯定会在山中出现。 孟戚沉重地看墨鲤,良久才说:“大夫,昨晚我们跑了四百里路,算是很难忘的记忆了,我觉得以后做梦肯定能看到。” “……人的样子不算,我指的是变成飞禽走兽的梦。” “没有。”孟戚不明白,大夫怎么就在妖怪这道坎上过不去了呢! 墨鲤有些失望,不过他并没有沮丧,能遇到一个疑似龙脉的人,已经很不容易了,来日方长。 “行了,我们现在去镇上吧。”墨鲤拿起行囊,一副要离开古林的模样。 “青湖镇?”孟戚很自然地跟了上去。 墨鲤回头看他一眼,无力地说:“孟兄,从昨晚开始,我们粒米未进,滴水未沾……哦,你不算,你喝了两口湖水。总之没有吃过东西,也没合过眼,你这样不爱惜自己的身体,还想治病?” 孟戚恍然,连忙点头受教。 他一边走,一边坚持跟墨鲤说明:“我只是忘记了这事,大夫该不会因为这点怀疑我是妖?” “不是,我觉得妖跟人一样,要进食休息的,餐风饮露就能活着的是神仙。”墨鲤随口道,“而这世上没有神仙。” 孟戚失笑道:“大夫真是有意思,相信这世上有妖,却不相信有神仙?” 墨鲤不答。 他们很快就抵达了青湖镇,原本只是想去圣莲坛掌管的库房里找点能吃的东西,然后再寻个避风的屋子睡一觉,结果镇上弥漫着一股血腥气。 且说半个时辰前,一群手持兵刃的江湖人闯进了镇子。 他们来得突兀,直接对上了那群圣莲坛的教众。 青湖镇的百姓面对寻常的路人很是凶狠,但是看到这些拿刀拿枪的江湖人,就缩了起来,躲在巷子里探头探脑。 “有人说,你们在这里蛊惑百姓,还杀了镇上的商户。” 一个手持长剑的年轻人走了出来,他穿得还算不错,一脸的正义凛然。 “吞没商户家产,杀伤几十条人命,圣莲坛你们应该血债血偿!”年轻人一挥手,他身后的江湖人立刻推出了一个抖抖瑟瑟的小厮。 “你说一说,是不是圣莲坛教唆这里的人,杀了你的东家?”年轻人拍着小厮的肩问。 小厮脸色发白,恨不得立刻逃离这里,面对圣莲坛教众凶恶的目光跟带自己过来的人逼迫的眼神,只敢一个劲的点头。 “很好。”年轻人长剑一抖,奔着一个圣莲坛教众的胸口去了。 那教众猝不及防,惨叫一声,血如泉涌。 年轻人手里的剑非常锋利,他反手就削断了这个教众的人头,伸脚一勾,把首级举在手里朗声道:“这就是妖言惑众的下场!” 结果震慑人心的效果没有收到,圣莲坛教众全被激怒了,连躲在暗处的镇民也怒火中烧,冲动的直接抄起锄头木棒冲了出来,剩下的跑去请香主。 “杀光官府的走狗!” “……那些盘剥乡亲,高价出售货物的奸猾小人,还敢找人来报仇?杀了他们!” 镇民一拥而上,发疯似的乱砸乱打,连老妇人都脱下鞋子向这边投掷。 年轻人没有想到这一出,连忙挥剑格挡,他身后的人也忙于防御。 小厮顿时没人管了,他趴在地上,心惊胆战地往外爬,中途被人踩了好几下,痛得直冒冷汗也不敢停下。 烂菜叶子、臭鸡蛋…… 年轻人逐渐不耐烦了,怒道:“不要管了,先杀再说!” 他的剑法还算不错,施展开来,挨到的人非死即伤。 眼看就要被他杀出一条血路,年轻人忽然听到一声冷笑,紧跟着他的手臂像是被铁钳夹住了,痛得无法抬起。 香主拎起那个年轻人,狠狠抛到一边,砸上了半堵墙。 年轻人一口血喷出来,挣扎着想要站起。 “找死!” 香主看到其他人要跑,直接出手折断了好几个人的胳膊,加上镇民一阵乱棍,直接就打死了两个,剩下的也是遍体鳞伤,奄奄一息。 “带走!” 孟戚与墨鲤回到青湖镇时,看到的就是一地血迹。 31.或曰 - 32.信龙得生 鱼不服 作者:天堂放逐者 32.信龙得生 “出了什么事?” 血腥味很重,绝对不止死了一个人。 墨鲤发现附近房屋的墙壁上有刀剑留下的痕迹, 地上有烂菜叶子跟一些沾血的石头。 孟戚忽然道:“这里有人。” 他说着, 走到一栋门窗损坏的房子里, 掀开一堆杂物,里面赫然躺着一个小厮打扮的人。 墨鲤过去一看,发现这人身上全是鞋印, 嘴边有血。 “他受到了好几次撞击, 肋骨折断了, 内腑重伤。”墨鲤直接给这人灌了一道灵气, 后者眼皮动了动,紧跟着连连咳血。 孟戚不懂医术, 但是懂武功的人都知道一些外伤内伤的治法, 现在看这小厮的模样,明显是不行了。 “你是什么人, 为什么在这里, 青湖镇出了什么事?” 墨鲤又输了一道灵气, 缓解对方的疼痛。 这个小厮脸色苍白,颤抖着, 忽然满脸是泪。 死是一种很玄异的状态, 有时即使大夫不说,本人也能感觉到它将要来临。 没有人想死。 小厮涕泪齐流,牵动了伤势, 痛得眼前发黑。 “……我不想来的……我都说不能来了……” 他反反复复念叨着这两句话, 又是懊悔, 又是怨恨。 墨鲤向孟戚使了个眼色,后者会意,去紫微星君庙查看情况了。 这时小厮终于回过神,他抓着墨鲤的手,肯定地说:“你不是青湖镇的人!” 墨鲤点了点头,随后他听到小厮断断续续的说了一遍方才发生的事。 青湖镇曾经很热闹,是附近最大的镇子,商铺林立,镇上的人也很富裕,可是好景不长,十年前,官府给这里的商户定了重税。商人发现无利可图,就慢慢离开了,只留下一些祖祖辈辈都在青湖镇的老店铺还在经营。 因着税太重,青湖镇卖的东西总要比别的地方贵上一些。 久而久之,便生怨恨。 小厮想不明白,征重税的明明是官府,这是大家都知道的事,都亲眼看着青湖镇慢慢败落,为何那些镇民连他们这些商户一起恨上了?事情不该有个源头吗?为什么这些人不讲缘由,只看到铺子收了的钱财,却不想这些钱财的去处? 掌柜每每叹息,说换一任平州府君,也许日子就会好了。 然而他们竟永远等不到转好的那一天。 两年前,圣莲坛的人过来传教,开始还只是说一些神神叨叨的话,给镇民一些小恩小惠。忽有一天,就带着镇民打砸了一条街的所有铺子,将货物抢掠一空。 “……掌柜死了,我侥幸才逃出去。”小厮涕泪齐流地说,“他们杀了人还嫌不够,又去了掌柜的家中,把他们一家老小都杀了,说要找不义之财。掌柜一生与人为善,遇到乞儿还要施舍,家中虽有一些余财,那都是祖祖辈辈在青湖镇开布庄攒下来的,自从官府提了税,货物虽价高了十文铜板,可是一匹布出的税都不止十文……赚得还比从前少了很。若非祖业难舍,早就不做这行了,没想到……我去县城报官,居然无人理会,后来我拼命打听,才有个县衙的差役告诉我,这里的圣莲坛香主武功很厉害,他们不能来送死……” 他说了这一长串话,已是气力不济。 这时孟戚回来了,对墨鲤说:“有一群江湖人进了青湖镇,准备惩奸除恶,结果实力不济,死伤了大半,现在还活着的人都被绑在紫微星君庙前。圣莲坛召集了镇上的所有人,准备把他们烧死在那里。” 小厮听了,竟然挣扎着要起来,墨鲤连忙把他按住。 “他们不是什么大侠……”小厮喘着气,恨恨地说,“他们不知道从哪里听来青湖镇的事……找到我,说要帮掌柜他们报仇……强逼着我过来,根本不听我说什么。” 想到自己快要死了,小厮再也顾不得什么,连着痛骂。 只是他的声音越来越低,眼看一口气接不上来,嘴角不断流出黑血,浑身抽搐不止。 墨鲤垂下眼,覆在小厮后心的手掌微微一震。 小厮立刻没了声息。 墨鲤从杂物里取了一张破苇席,盖住了他的尸体。 墨鲤慢慢直起身,风穿过破损的门窗,吹得屋内满是寒意。 “……这就是如今的世道,大夫。” 孟戚站在墨鲤的身后,眼藏杀意,唇边泛着讽刺的笑,“想活的人活不下去,除了那些作乱的,还有一味迁怒的愚民,想要匡扶正义却没有脑子的大侠。就算将整个青湖镇杀得干干净净又能如何呢,想要彻底解决,只有改变这个世道才行。” 墨大夫静默了一阵,忽然低声问:“所以你去辅助李元泽平定天下,开创盛世?” 孟戚闻言愣住,他开始恍惚,脑中轰隆隆的似乎有个声音。 “唯有民无忧,大道之行,天下为公,方是盛世之基……” 他对什么人说过这样的话? 那个人面目是模糊的,但是他站在自己面前,身边好像有很人。 他们并肩而立,与那人一起,对着初升之日举杯共饮。 “誓镇边疆,平西凉、荡海寇、除奸邪,还世人一个朗朗乾坤!” “愿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孟戚控制不住的浑身颤抖,他眼前发黑,竟是站立不住,一手扶住墙壁。 手指太过用力,竟深深扎入了砖石之内。 墨鲤见势不妙,连忙抓住了孟戚手腕,后者居然没有推拒,任由墨鲤输入灵力去调理乱成了一团的内息。 墨鲤说那句话只是有感而发,也是想明白了一些事,没料到引发了孟戚的病症发作。 孟戚双目通红,神智溃散。 只是这次他没有喊打喊杀,而是低声念叨着什么。 墨大夫凑近了听。 “……‘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天下可运于掌’。真真可笑,你们生而为人,是你们的圣贤自己写下的书,我信其言,与尔等共勉,可是到头来,不过是一场空。 “王何必曰利,亦有仁义……何等讽刺,以十年立皇权,十五年治天下,而后得十五年盛世,四海承平,李元泽眼中却只剩下他一家一姓的利益,忘记了何为仁义。 “如欲平治天下,当今之世,舍我其谁也?哈哈,舍我其谁?” 孟戚眉宇间满是戾气,狂放的内息似无垠广海上的巨浪,墨鲤的手被硬生生震开,好在他眼疾手快,又再次抓住。 孟戚这才“看”到了墨鲤。 他把自己扎入墙内的手掌缓缓抽离,指尖流出的内力生生毁去了一层砖石。 “孟戚!” 墨鲤试图唤醒眼前的人,他腾不出手去拿宁神丸,只能死死缠住对方。 孟戚倒是没有挣脱的意思,他恍惚了半晌,内息愈发紊乱,墨鲤快要压不住他了,正满头大汗的时候,忽然听到孟戚低声说: “我没能杀他……” “孟戚?” “……李元泽骗了我,我一出太京,他就趁机动手。靖远侯给我留了一封信,如果君王死了,楚朝怎么办?天下怎么办?一个只对老臣动手,其他都没有改变的皇帝,还能算是万姓民众的明君吗?他们说,算。” 孟戚大笑,笑声扭曲,一抬手就砸断了墙。 墨鲤心神动摇,他知道后来发生的事,秦逯教他读史的时候说得清清楚楚。 楚元帝待民宽厚,在位三十三年屡施仁政,一生励精图治,身边更有贤臣良将辅佐。原本是一段君臣相得的千古佳话,然而楚元帝老时忽然昏庸,唯恐死后大权旁落,连杀三公九侯,导致朝中人心惶惶,群臣为求自保,下意识的对抗皇权。 楚元帝一死,继位的楚灵帝根本压不住群臣,于是大肆提拔年轻臣子,对抗朝中原有的臣子,两派互斗,闹得不可开交。 年轻臣子经验不足,办事又不老练,只能靠帝王偏帮。 越斗,就越发的君臣离心,年轻臣子里固然有对帝王忠心耿耿的人,然而的却是野心勃勃,见利而上的小人。 最终两派恶斗酿出了苦果,楚灵帝信重了一个不该信的人,不断的给他兵权,提拔他对抗靖远侯嫡系旧部,那就是大将军陆璋。 一场宫变,楚朝宗室尸横遍地,不肯降服的朝臣也被斩首,直杀得太京血流成河。 齐代楚而立,豪门世族与官吏表面臣服,实则阳奉阴违;封地在南方的楚朝三王各立旗号,讨伐陆璋,然而不思复国,只争正统之名。 盛世之景,转眼成空。 “我一错乃是没有杀李元泽,二错是因此气急而去,没有留在朝中……” “你杀了他没用,李元泽已经做了!你留下也没用,人心难控,岂是一人少一人就能改变的?” 墨鲤虽觉得自己若是孟戚,怕也无法释怀,甚至还不如孟戚,但是现在孟戚的情况不对,他只能作势痛骂,希望他能清醒过来。 然而收效甚微,墨大夫手臂一麻,连退三步,等他稳住身形,却只能看到孟戚的背影。 “轰!” 街口的水井被摧毁,水流喷涌而出。 孟戚不辨方向,沿着废墟又砸出数个坑洞。 “孟戚!”墨鲤拦在面前,后者身形一顿,然后被水流喷了个正着。 “……” 变成落汤鸡的孟戚眨了眨眼:“大夫,我这是怎么了?” 墨鲤看着填满了坑洞的水流,忽然有了个主意。 此时,圣莲坛的香主正吩咐手下捡柴火,堆在那些江湖人脚下。 “恶徒,你们不得好死!”年轻人血流披面,却还在痛骂。 他身边的同伴就不一样了,晕过去不说,清醒的人冷笑连连。 “骆彬!枉你平日吹嘘自己剑术么了得,却连圣莲坛香主都敌不过?” “欺世盗名之辈!” 名为骆彬的年轻人闻言恼怒异常,可是想到自己确实一招就败了,又不禁心生疑惑,难道自己的武功真的稀松平常?难道自己之前打败的江湖剑客都是徒有虚名? 圣莲坛香主听到这群人互骂,很是不屑。他拿起了骆彬的那柄剑,仔细一看,阴恻恻地笑起来:“金锋剑,原来是青城派金剑老道的传人,还真是冤家路窄。” 骆彬一呆,这才看到香主额头上的那块青痣。 这圣莲坛香主长得一副白面小生的模样,唯独额上胎记一般的青痣很是突兀。 “你,你是……幽屠门的青面鬼尊!”骆彬大骇,脱口而出,“幽屠门被灭年,原来你躲在这里!” 香主直接把长剑抛到一边,揪起骆彬的头发,怪笑道:“对啊,隐姓埋名投靠圣莲坛,为了不引人注目只做一个小小的香主。这样不就总有像你这样的侠客,听到不过是个香主,就急匆匆的过来送死吗?” 说完一掌击在骆彬的丹田上,后者大口吐血。 香主却抓住了骆彬的手腕,肆无忌惮吸取着溃散的内力。 “你们这些名门正派的弟子,真是一代不如一代,根基都轻浮得很。” 香主吸干了骆彬的内力,把他丢到了木柴上,似乎还嫌不够,又打量其他人。 跟骆彬同来的人全都战战兢兢,唯恐这魔头对自己动手。 然而香主却看不上他们,转身走上台阶,对镇民道:“他们在镇上杀人,要十倍偿还!被砍了手足的人,持刀把他们的手脚斩成十段,家中有死者的,可以分尸。紫微星君座下有真龙,龙就栖身在镇外的湖中,这是青湖镇的福泽!” 镇民顿时激动起来,香主说过,青湖镇是不一样的。 龙属水,水是财源,青湖镇原本那么富裕,都是官府与奸商作祟,毁了这个地方的福泽! “杀了他们,烧死他们!驱除恶鬼带来的不祥!” 那些家中有人“病死”的镇民,更是叫得响亮,满眼都是仇恨。 香主悠悠地一挥手,他的声音不高,却能让每个人都听见:“紫微星君在上,信龙者生,逆龙者死……” 地面忽然震了一下,他警惕地停了话,四处张望。 镇民群情激奋,倒是没能发现。 “香主?”圣莲坛教众疑惑地问。 这时不远处扬起了一阵飞灰,夹杂着砖石崩落,好像有人在拆房子。 “怎么回事?”香主皱眉问,他很快想到了早晨出现的两个奇怪的人。 圣莲坛教众来不及过去查看情况,便见那股飞沙走石的旋风以极快的速度自东向西,转眼就在视野里过了半圈。 “我的房子!”当下有镇民尖叫着要回去。 耳边听得轰隆声响,好像有水流奔腾不休。 香主神色大变,二话不说掠空而起,准备逃命。 他轻功不错,转眼到了人群边缘,建这座庙的时候拆了很房舍,又在周围征辟了许空屋,让镇民吃住都在一起。闹了时疫之后,才让他们各自回家,现在这些房子全部没了,地面陷下去一个个坑洞。 烟尘之中,依稀有人横空一掌,摧拉枯朽般破坏着房舍与地面。 坑洞里不断有水流涌出。 香主不敢再看,正要踩着仅剩的几栋房子逃命,迎面却遇到了墨鲤。 “滚开!”香主大怒。 墨鲤不答,两人匆促间对了一掌,香主感到胸口气血翻涌,踉跄着飞出去。 墨鲤的手掌上了一层诡异的青色。 香主心惊不已,这人是谁,怎会有如此深厚的内功?再看到墨鲤手上有异,顿时哈哈大笑:“小辈找死!让你尝尝蚀骨之毒的滋味!” 墨鲤甩了甩手,没事人一样的追过来。 香主大骇,想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急忙压着内伤逃跑,没一会就被墨鲤追上了。 他掷出暗器,被墨鲤避开。 拔了淬毒的短刀,使出看家本领,然而不到十个回合就被墨鲤扭断了手腕,重重摔入废墟之中。 墨鲤没有再给他挣扎的机会,直接一掌击破了香主的丹田气海,废掉了他的武功。 香主委顿下来,脸上皱纹忽起,看起来足足老了二十岁。 墨鲤拎起人,提气跃至房顶,避开了孟戚拆房毁地的区域,直入庙宇前。 “砰。” 香主被丢到人堆前,他口吐鲜血,半天都没爬起来。 圣莲坛教众与镇民先是被周围的动静吓到,又看到有星君庇佑的香主居然半死不活地被丢回来,纵然愤怒,可是面对从天而降的墨鲤,还是忍不住退了一步。 他们想走也走不了,因为庙宇四周全是坑洞,地下暗流被生生凿了出来,水位暴涨,整座紫微星君庙好像变成了一座孤岛,除非像香主或者这个陌生煞神那样能飞,否则没法越过。 镇民们心生畏惧,骆彬等人却是大喜。 “这位前辈,救命!” “圣莲坛草菅人命,此地镇民受其蛊惑,都死有余辜!” 骆彬挣扎着起来,指着香主,神情悲愤地说:“这人乃是年前幽屠门余孽,投入圣莲坛,继续祸害百姓,诱使武林正道之人上钩,趁机吸内力……” “你带来青湖镇的那个人呢?”墨鲤打断了他的话。 骆彬一愣,看了看同伴,好似这才想起那个小厮,顿时怒道:“那个小厮,必定是见势不妙跑了,我等好心好意愿为他报仇,他却不领情!” 墨鲤定定地看着他,不徐不疾地提醒道:“他是不是告诉过你们,这里的圣莲坛香主武功高强,镇民对其深信不疑,不能直接进来送死,至少也要探查一番?” 骆彬等人立刻一滞,半晌才有人道:“他贪生怕死……说的话怎么能信?” “那你们现在呢?”墨鲤也不给他们松绑,就这样俯视着问。 骆彬因为武功废了,本来就满心恼恨,现在被墨鲤这么一说,好像这番劫难都是自己的错似的,面子顿时绷不住了。 “我乃青城派金剑真人门下嫡传弟子,奉师令下山惩恶除暴,你又是何人?” 墨鲤看了看他,若有所思:“既然你武功也被废了,倒是正好。” 说完也学着发狂的孟戚,抬掌灌注了十成内力,直接把庙门前面轰出一个坑洞。然后一手提起香主,一手提起骆彬,又把后者的绳索松了,齐齐丢入洞中。 “打吧。”墨鲤淡淡地说,俨然一副谁赢了他就放过谁的架势。 香主还在思索墨鲤的来历,而骆彬恨不得撕了香主,狂吼一声就扑了上去。 武功废了,招数还会。 两人扭打成一团,坑洞又狭窄,滚得一身是泥,毫无形象。 墨鲤转头看向镇民,这些人眼中满是敌意。 忽然有圣莲坛教众叫了一声紫微星君庇佑,持着骆彬那柄利剑就冲上来了,镇民也立刻持刀挥棒一拥而上。 这些人便是如此,纵然有几分畏惧,可是聚在一起,再有个领头的冲过去,他们顿时什么都不怕了。不是不怕死,而是根本不相信自己会死,不信别人能把他们全部杀了。 既然自己不会死,死的当然就是别人。 墨鲤抬起手,正要把他们都掀飞出去,结果有人代劳了。 圣莲坛教众与镇民横七竖八地倒在地上,摔得半天都缓不过气。 星君庙正殿房顶上赫然站着一人,长发随风扬起,容光逼人,仿若天神。 “是紫微星君,一定是星君!” “水是龙,真龙临世!” 另有一些镇民认出这好像是早晨跟墨鲤一起出现在青湖镇的人,面露迟疑,刚想要阻止身边的人欢呼呐喊—— “轰!” 孟戚一脚踩穿了屋顶,随手拆房梁,将那紫微星君的雕像直接推倒。 “……” 呼喊声一顿,镇民满脸惊恐,仿佛下一刻就要大难临头,有人抱了头不断哀嚎,跪地叩头祈求者更是不胜数。 可是什么事也没发生,天没有变黑,地面没有塌陷,星君没有震怒降灾。 孟戚又踹了神像一脚,神像滚到了庙前的台阶上,镇民们惊得纷纷闪避。 “谁把这个紫微星君骂一遍,踩一遭,我就放谁离开。”孟戚懒洋洋地说,“骂到满意为止,要是我不高兴……你们可能不怕死,相信死了之后能得到紫微星君的庇佑,但我让你们死不成,就跟你们的香主一样。” 那几个被绑在旁边的江湖人,闻言一喜,正要说话。 “对了你们用不着骂,你们去镇外挖一座坟,要足够深,坟坑四面抹得足够光滑,再砍一棵树做棺材,要一根毛刺都不许有,谁要是做得不好,那口棺材跟坟就是他的了。” 32.信龙得生 - 33.解厄不祥 鱼不服 作者:天堂放逐者 33.解厄不祥 孟戚存心要刁难人。 直到傍晚, 也没有一个人能“骂”得让他满意。 甭管是三尺孩童, 还是齿动眼昏的老妇人,说不放,就不放! 圣莲坛掌管着整个青湖镇的口粮, 库房就在打谷场那边,孟戚动手拆房子的时候特意避开了那片区域,现在随便拎几袋粮食过来, 大锅灶这边是现成的, 早先镇民也是聚在庙里吃饭。圣莲坛的那些教众,只要会武功的, 都被扒了外衣挂在庙前的旗杆上。 镇民心中不服, 虽然被迫要骂紫微星君, 但声音说得极其含糊, 孟戚不用听就知道这些人是在骂自己, 他也不去管, 就坐在神像的脸上, 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们。 “恶鬼,这人一定是恶鬼!” 镇民不敢跟孟戚对视,当面虽惧, 但转过身就开始嘀咕,满是敌意。 孟戚知道他们盘算着怎样对付自己, 他正无聊, 不介意让这些人亲眼目睹他们向来无往不利的手段, 一折再折的感受。 先是满口歪理的老头, 浑不怕死,颤颤巍巍的硬往上凑。 孟戚伸手一推点了穴,笑穴。 听着那跟歪歪倒倒的外表完全相反的大笑声,孟戚道:“倒是看不出来,老人家元气很足!” 然后是几个扯散了发髻的妇人,她们满地打滚,不仅捶胸顿足,还非常豁得出去,上手撕扯起了自己的衣服。若是换了旁人,见到这般架势,非礼勿视,只能退避三尺,这些撒泼的妇人很有经验,遇到不买账还要揍她们的人,她们会死死抱住对方的腿,抓挠咬无所不用其极。 孟戚这次没点穴,他见这些人滚得满身泥,索性隔空拍了一掌。 内家高手有一门功夫叫做隔山打牛,隔空打人的手法叫劈空掌。孟戚既不杀她们,也没把她们打成重伤,而是击得筋脉移位。 那些妇人顿时口吐白沫,浑身止不住的抽搐,就像发了羊角疯。 见此情形,镇民蠢蠢欲动的心凉了半截。 孟戚却不肯放过他们,等墨鲤回来,他有意的高声谈笑:“大夫,像这样的地方,人都很不识趣。就算你把他们打趴了吓跪了,他们还要不死心的来试探你的底线,你知道他们最爱用的两招是什么吗?撒泼的妇人、倚老卖老的糟货……只让老人跟女人出面,男人自始至终都缩在后面,对了,平州方言是怎么说这种人的?” 没胆也没卵。 墨鲤唇角微动,暗暗瞪了孟戚一眼。 ——这般粗俗的话,他差点说出口了,如果秦老先生听见,必要痛心疾首,君子不出恶言。 换句话说,骂人可以,不能直接来。 镇民被激怒了,当下就有两个莽撞汉子,虎吼一声扑了过来。 孟戚压住他们的手臂,双手一带,就把人推到了旁边。 他一副轻描淡写的样子,那两个汉子却捧着自己的臂膀,痛得大声哀嚎,甚至涕泪齐流。 这痛来得快,去得也快,他们狐疑地甩了甩手臂,结果除了一股异样的酸麻感之外,并没有任何受伤的迹象。 他们连忙擦去眼泪,感到太丢人,更是怨恨,结果一念未毕,剧痛又至。 想忍住喊叫,偏偏痛得钻心。 这般折腾了三回,两人已是满头大汗,颤抖不止。 旁人见之骇然,墨鲤倒是十分清楚,这是孟戚打进去一道灵力在作怪,不熬到这力消耗殆尽,这种死不了人也伤不到什么地方的折磨就不会停止。 墨大夫觉得见识了,仿佛翻开了灵气运用的新篇章。 “这是……蚀骨功!”有人惊叫,“你也是幽屠门的余孽!” 说话的是墨鲤刚带回来的那几个江湖人。 在墨鲤的“看管”下,他们老老实实地挖墓穴,做棺材,把那个小厮安葬了。 看到人死了,他们哑了声,没有继续跟墨鲤说什么冠冕堂皇的话,不用墨鲤费心,就把事做得妥妥当当。 不过,也仅是如此了,等棺材葬下去,那点愧疚之心就随着他们烧的香磕的头一起没了,还认为自己仁至义尽,都是这小厮运气不好。 墨鲤强行把他们带回来时,他们就有些不情愿,只是不敢出声罢了。现在看见孟戚施展“邪门功夫”,顿时跳了起来。 “蚀骨功是幽屠门的绝学,外人绝对不会懂!” 这些江湖人像是发现了什么机密一样,目光中尽是厌恶鄙夷,正要说什么,忽然想到自己的处境,连忙闭了嘴。 墨鲤当然不会认为孟戚跟那什么幽屠门有关系。 他们又不是真正的武林高手,是把灵气化作内息,然后拿灵力当内力使。 他们不会法术,灵气也干不了别的,仔细一想,简直跟内力没什么分别。 真要说特异之处,那就是他们不用辛辛苦苦的打坐修炼度过瓶颈,所谓一甲子的内力,他们不需要六十年积累,拿本秘笈对着学六十个月就差不了。 然而内力总有上限,这就是墨鲤所说的天赋,他现在的武功,在招式心境上仍然可以进步,内力方面就别想了,已经到头了。 幽屠门的蚀骨功是什么,墨鲤不知道,但是孟戚用灵气折腾人的这个法子他稍微一想,就知道怎么做了。 不等墨鲤开口,那些江湖人连忙道:“不过,效果一样的武功,也未必是同一种功法。” 墨大夫:“……” 话说得口不对心,假得三岁小孩都能看出来。 墨鲤顺着他们的视线往前看,赫然发现坑洞里已经没人了,骆彬趴在地上,他鼻青脸肿,手指都被咬断了一根。 香主直挺挺的躺着,浑身鲜血淋漓。 “死了?” 墨鲤对这个结果并不意外,香主跟骆彬都被废了武功,两人都没有武器,也没有毒.药,只能拼力气拼狠劲。骆彬年纪轻,香主在圣莲坛前呼后拥的,日子过得舒舒服服,早就没了那股锐气。 骆彬艰难地抬起头,怨恨地瞪着墨鲤。 就是这个人,把他推进了坑洞,让他像狗一样跟邪道余孽拼命争夺生存的机会,现在他武功废了,纵然日后养好身体重头再学内力也没用了,手指断了还怎么用剑? 墨鲤对骆彬眼底浓得化不开的怨恨视而不见,他点头问:“既然你想除暴安良,我怎好阻拦,我让你亲手报了武功被废之仇,你还有什么不满意?” 骆彬牙齿咬得咯咯响,怒道:“青城派不会……” 几个江湖人大急,有个人捂住了他的嘴,另外几人拼命给骆彬使眼色。 ——这时候说场面话,哪里是挽回面子威胁别人,根本是找死啊! 这两个来历不明的煞神,要是仔细一想觉得青城派日后找来是个麻烦,索性把人杀了灭口,以绝后患怎么办? 骆彬傻乎乎的找死,他们可不想死! 孟戚把他们的小动作都看在眼里,似笑非笑。 是什么给了他们错觉,以为小厮的事已经告一段落?骆彬看起来是领头的,其实不是发号施令决定一切的人,这错事人人有份,法不责众这条道理在大夫这里肯定是不好使的啊! 现在骆彬武功尽废,这些人的武功还在呢! 不急。 镇外还有一个患病的林窦,几服药吃完总得三天时间,这也意味着墨鲤与孟戚还要在青湖镇停留三天。 *** 林窦那日被孟戚一顿痛骂,整个人都变了。 他按时吃药,不再是恍恍惚惚的模样,三天后就有力气起床了。 林窦收拾了一些东西,准备带着虎子另外找个偏僻的地方隐姓埋名,他原本还打算溜回青湖镇找点干粮,结果路走到一半,发现镇子不对。 “……” 那些废弃的房屋还在,大部分街道也没变,只是镇中心出来一座孤岛,四面都是深深的水渠。 林窦差点以为自己烧糊涂了。 他摸摸额头,没感觉到热度,连忙抱起虎子退回了林中。 林窦忐忑不安的等到中午,这才见到了孟戚。 “国师,青湖镇……” “嗯?” 孟戚是来送药的,他对墨鲤的说法是“看虎子可怜”、“看在早死的昭华太子份上”。 那日病发作之后,孟戚想起了很事,都是关于“国师孟戚”的事,其中就有昭华太子李羡。 李羡聪敏好学,孟戚还教过他几天经史。当然他不是唯一的,昭华太子有正经的太傅,另外那些楚朝开国功臣只是奉命给太子讲学,简单的说就是加课。 那时楚朝正值盛世,四海承平,储君贤明。 可是李羡不到三十岁就死了。 起初只是小病,后来病势沉重,再救居然救不过来,不到半月竟死了。 有谣言说是巫蛊,太京差点掀起了一场大祸,幸亏后来及时查出了缘由,原是太子宫中妃妾求子,常年服用补药,又偷偷掺在菜里,偏巧赶上李羡患病,吃的药与求子药药性相冲,偏又没有及时发现,太医误诊为国事繁忙疲乏体虚,再进补药,几番相加,一拖再拖,就这么稀里糊涂的去了太子一条命。 ——早死的人,在旁人的心里,犯的错都少些。 孟戚纵然不喜李元泽,可是李羡的死实在是个遗憾。 有人说,昭华太子若是活着,凭李羡的才华与能力,李元泽或许不会诛杀旧臣。 不过人心难测,想这些也是无用。 孟戚原本就准备等林窦病一好,就打发他们远远离开,看到林窦把东西都收拾好了,他刚觉得这人算是被他骂醒了,就看到林窦畏畏缩缩的模样,好像想问又不敢问。 “有话就说!” “青湖镇怎么被淹了?”林窦也不知道想到了什么,脸色煞白。 “地下河忽然涌出,都是意外,谁也想不到。”孟戚一本正经地回答。 林窦:“……” 他半个字都不信。 年少时他听说国师有莫测之能,曾经把一条河都弄没了,据说是招来了神龙,饮尽了河水。现在就算填了整个青湖镇,他都不奇怪。 33.解厄不祥 - 34.噫 鱼不服 作者:天堂放逐者 34.噫 夜深人静, 孤月高悬。 几道人影鬼鬼祟祟的出了庙门, 悄悄摸到水渠旁边。 “冻结实了没有?” “白天看的时候,就这边最严实……” 月光照不到这个角落,探头望去,水面上黑漆漆的,看不真切。 水渠又宽,凭他们的轻功根本过不去。 “那个煞星去找大夫了, 两人躲在庙里不知道在做什么, 如果不趁着这个机会溜走, 天知道还有没有命活着出这个镇子。” 这时,其中一人犹豫道:“可是咱们就这么把骆彬丢下了, 他会不会……” “笑话,我们不走, 谁去给青城派报信?” 这些人不敢用太大的声音说话,时不时左右张望, 只恨今晚风太小,盖不住细微的异声。 他们拿起偷藏的绳索,找了块大石头放在岸边,又用绳索绕着石头打了个死结,这才有人拽着绳索,小心翼翼地降到水渠里。 “咔嚓。” 声音很细微, 但是瞒不过学武之人的耳朵, 那人提气快走几步, 有惊无险地过了水渠。他将绳索抛回来, 其他人急忙去抓。 “别抢,一个个来。” 话是这么说,然而众人都不傻。这几日没那么冷,冰层不够厚,纵然能够借力,能承载的重量也是有限的。 第一个人踩上去就有裂缝,就算后面的人动作再轻,冰面裂开也是迟早的事。 大冷天掉进水里,那可够呛,更别说他们现在是逃命。 几人你争我抢,而最先过了水渠的人,已经趁着夜色跑了。 ——不跑,难道留下来送死? 刚才谁都不肯第一个上,现在发现不对又抢着来,这么闹下去肯定要惊动庙里那两个煞星! 他一边想,一边拖着身体拼命地跑,这几日他们天天只能喝粥,饿得头晕眼花,还要被那煞星指派了干活,熬得气空力尽、苦不堪言。 即使再难,一想起青湖镇民的惨状,他的步伐又加快了不少。 自从他们认出那煞星用了幽屠门的绝学,那煞星索性不加遮掩,变本加厉地折磨起了镇民,除了那些老弱不堪的妇孺,其他壮年男子竟是人人有份,每过一个时辰便会浑身疼痛,哀嚎不止,他们的老父老母以及妻儿围着旁边束手无策,哭得死去活来。 那景象真真惨不忍睹,可是疼过了,又半点事儿都没有,能走能动的,压根找不到伤处。 这哪里是煞星,分明是魔头!竟然喜欢听人哀嚎! 逃命的人想到这里,忍不住打了个哆嗦,身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摸着后颈想这番死里逃生之后,定要去庙里烧柱香去去晦气。 “必定是骆彬这自命不凡的家伙黑云罩顶走衰运,带累了老子……” 他呸了一口,借着月光辨认前面的路。 快了,过了这个巷子就是镇口。 这该死的青湖镇,他下辈子也不会再踏进来一步! “嗖!” 一支利箭擦着他的脸,狠狠地扎入墙内。 这个江湖人张大了嘴,满脸惊恐,双腿发软。 青湖镇前方,黑压压的一片都是穿了皮甲的兵丁,少说也有四五百人。 领头的那人裹着一件玄色大氅,手扶长剑骑在马上,威风凛凛。 最前排的兵丁弯弓搭箭,瞄准了这边,吓得那江湖人动弹不得,唯恐变成箭靶子。 那将军一挥手,立刻有亲兵下马,把那江湖人押了过来。 “刘将军,人带来了。” 这将军不是别人,正是荡寇将军刘澹。 话说那日他们奔波一夜,跑到天亮竟然还是撞见了孟戚,劫走了所有的钱财。等孟戚走后,刘澹心想跑个蛋,不跑了!要是再遇到这煞星怎么得了,钱财可以没有,这些上好的凉城马要是没了,他能心疼死。 于是带了亲兵,垂头丧气的下山,去附近的县城歇息。 ——下意识选择了孟戚离开的反方向。 这里属平州府陂南县,境内盗匪,刘澹因着公事跟这里的知县相熟,只是从前都属路过,这番前去打扰,陂南知县一听刘将军属于路过并无要事在身,顿时动了心思。 管辖境内有一群圣莲坛的乱党,不管哪个知县都睡不安稳,天知道这群人会不会冲到县城来烧杀抢掠。前任知县曾经派了人去平乱,结果一个都没回来。 打也打不过,赶又赶不走。 加上所辖境内别处也有盗匪生事,祸乱商道,影响倒比青湖镇更大一些,而青湖镇的圣莲坛教众只缩在那处也不出来,陂南知县只好听之任之。 现在见到刘澹,知县觉得机会来了,当下备了酒席宴请刘将军,把青湖镇的事原原本本说了一遍,求刘将军相助。 刘澹听后大怒,圣莲坛是天授王手下势力,居然摸进了平州? 好胆!看他怎么收拾这些乌合之众! 会武功?难对付? 召集五百兵丁,带上军中的弓箭、强弩,还有攻打匪寨用的简易投石车,这阵势就算硬推也能把一个镇子推平了。那个武功高强的香主可能抓不到,毁掉圣莲坛在这里的势力却绝无问题。 刘澹召集人手费了大约六天的时间,这还是在陂南县盗匪,兵丁较,而他手下的将士又经常到这里,路径很熟的前提下。 点齐了兵将,刘澹也没耽搁,当夜就带着人来了。 “给我老实点儿,敢乱叫乱嚷,就砍了你!”亲兵把刀架在江湖人脖子上,后者欲哭无泪,这是什么样的衰运?怎么能背成这样? “你们香主在哪里?”刘将军端坐在马上,居高临下地问。 他把逃跑的这个江湖人当做圣莲坛教众了,不然好端端的怎么会有人大半夜的不睡觉,跑到镇口探头探脑? 刘澹心想,这些乌合之众,竟然还很警惕,寒冬腊月都有人蹲着放哨? 单单冲这个,刘将军就要高看这个圣莲坛香主一分。 武功高、能蛊惑百姓,就蹲在青湖镇根本不出去,不像那些盗匪嚷着什么大块吃肉大碗喝酒大秤分金——这是暗地里发展,所图甚大啊! 再派出斥候一打探,什么?青湖镇了一条环形水渠?这是壕沟啊! 镇上别的地方都没人,疑似全部居住在水渠环绕的地区?这是坚壁清野啊! 不妙! 刘澹觉得自己挖出了一个野心家,还是一个广积粮缓称王的野心家! “快回答我们将军的话,圣莲坛的香主在哪?” “香主……死了。”江湖人愣愣地说。 “什么?” 正想着对手难缠的刘将军眼睛瞪圆了,怀疑自己耳朵出了问题。 “胡言乱语,乱刀砍死!” “不不,是真死了!”这江湖人总算反应过来了,连声喊冤,“我不是圣莲坛的人,我是平州七星帮的人,是听说圣莲坛在这里危害一方,所以……所以跟着青城派的一位少侠过来铲奸除恶。” 刘澹死死地盯着这人。 刘将军那上过沙场的彪悍气息,一般人都扛不住,这个七星帮的汉子被磋磨了这些天,现在又被利箭指着、刀架着,腿都软了。 他颤抖着指自己出来的巷子,努力回头想要看到其他逃出来的同伴,只要来一人,大家一起证明,可信度总会高一些。 可是那巷子里黑漆漆的,没有人声,也没有任何动静。 江湖人心里凉了半截,他不知道那些人是没能跑出来,还是见势不妙躲起来了,总之现在只有他一个人,他必须努力说服这个将军,才能保住自己的小命。 “……青湖镇的圣莲坛教众都完了,现在是一个幽屠门余孽,一个魔头控制着整个镇子,他的武功很邪乎,我们都不是对手,那位青城派的少侠快要被折磨死了……我是逃出来的!” 刘将军疑惑地问亲兵:“幽屠门是什么?又一群冒出来的叛逆?” “将军,属下不知。” 站在暗处的墨鲤看清了这些兵马,皱了皱眉,无声无息地离开。 水渠里全是冻得瑟瑟发抖的人,他们互相争抢,最终踏碎了冰。 虽有心逃命,但他们抬头一看,发现孟戚背着手,站在水渠旁边悠闲的看着他们。 “……” 这谁还敢上去? 孟戚估摸着时间差不了,就把这群人一个个弄上来,不然就要冻出毛病了。 再把人挨个打晕,抬头恰好看到墨鲤回来,便笑着问:“看到了吗?哪里来的兵丁?” “大约四五百人,带队的那个我们认识。” “嗯?” 孟戚觉得他知道的齐朝官员挺的,因为病情发作的时候他疯狂追查偷挖灵药的关联者,平州地方不小,真要说熟人,还是他跟大夫的熟人—— “刘钱袋?” “……他好像叫刘澹。”墨鲤面无表情地纠正。 “反正是送我钱袋的人。”孟戚一挥手,片面忽略了自己打劫的事实,“怎么,他是来要钱袋?” 墨鲤摇头道:“我想应该不是,只是来剿圣莲坛。” 这也算是荡寇将军职责之内的事。 “啧,正好!那香主的首级还有圣莲坛这些教众送给他当功勋了。”孟戚漫不经心地说,“青湖镇的这些人,只要不冲上去找死,估计不会被杀。按照惯例,可能会跟流放的罪户一起,送到偏远地区开荒落户。” “虎子呢?” “两天前就跟林窦走了。” 说话间,刘将军带来的兵马已经进入了青湖镇。 墨鲤不得不提醒道:“他们带了弓箭手,还有弩。” “……我教你用一枚铜板划破十张弓弦的暗器手法?”孟戚歪着头说。 墨鲤看出来了,孟戚就是打算吓一吓刘将军。 “不行!他看到你不一定会吓死,但是你看到他,可能要发病!”墨大夫坚定地要带走病患。 于是刘将军属下架起木桥,占了整个青湖镇时,发现圣莲坛教众被绑着放在一边,那群来除暴安良结果栽了的江湖人气息奄奄的趴在另外一边。 地面上插了个牌子,写着埋了圣莲坛香主的墓怎么走。 “……” 刘澹下令把镇民带上来问,结果镇民一听到紫微星君跟圣莲坛四个字,就面容扭曲,还有人神经质地喊疼。 刘将军再一问,才知道某个魔头在青湖镇,逼着他们骂了六天的紫微星君。 起初没有人配合,可是那魔头不知道用了什么法子,让他们痛得死去活来,有个脑子灵光的人在发作的时候当着魔头的面,破口大骂紫微星君跟圣莲坛,疼痛立刻没了,于是众人纷纷效仿。 结果现在镇民没了怪病,可听到那几个字,就有种隐隐作痛的感觉。 “真是奇人。”刘将军喃喃自语,复又问这人什么模样。 “那恶鬼生得一副好样貌,冷不防看见都会被他迷住,定是要害人的!” “……衣服?穿一件褐色的袍子,看着很普通,寒冬腊月也不怕冷,肯定是妖孽!” “是两个人!还有个据说是什么大夫,穿得严严实实,就像那种防风的斗篷,都看不清脸……” 刘将军越听神情越是怪异。 这时骆彬被抬了过来,他迫不及待地说:“将军,那两个逃走的人是幽屠门余孽,还请将军派人把他们捉拿归案,以免祸害百姓。” “闭嘴!” 刘澹怒视,这是要他去送死啊! 本将军还没有活够! “来人,把这里的人全部拿下,逐一问罪!” 刘将军发了一通火,转头对亲兵说,“等此地事了,我们尽快回四郎山的驻地。” 再也不出来了! 躲国师为什么这么难? 青湖镇外,孟戚抱着手臂看墨大夫整理行囊。 “大夫,我们去哪?” “青湖镇属陂南县,再往南走八十里就是四郎山了。”墨鲤沉吟,听说四郎山有龙脉。 34.噫 - 35.夫逆天而行者 鱼不服 作者:天堂放逐者 35.夫逆天而行者 武林高手不拘小节, 以天为被, 席地为床。 ——大半夜的从青湖镇出来,没地方住了。 这里是一处陡坡,恰好可以避风, 坡下有几块平坦的大石, 不管横躺侧卧都足够了。 墨鲤不介意睡在野地里,孟戚却有点不乐意,他努力说服大夫:“我记得附近就是陂南县城,翻过这座山就到了。” “夜里应该睡觉, 赶什么路, 你还是病患。”墨大夫不为所动。 赶到陂南县又能怎么样, 这里可不是竹山县, 外面都有宵禁。 就算翻墙进了县城,一样不能投宿客栈,还不是得等到早晨,何必呢!自小就在山里来去的墨鲤,比起床铺,其实他心底里觉得在野外要自在得。 不过因为秦逯的缘故,墨鲤努力维持着人该有的模样。 在疑似同类的孟戚面前, 墨鲤就稍微放开了一些,不再维持着君子该有的仪态。 看到墨鲤已经躺了下来,孟戚只好选了附近的一块石头。 “睡不着?” “……” “那就问问病情吧, 你家被毁的这三年以来, 你时而清醒, 时而失常,并非每次都能遇到城镇,那么你住在哪里?” 孟戚被墨大夫问住了,他仔细想了想,随后发现自己干脆不睡觉的情况太了,到数不清。虽然让他睡也能睡,但是正常人肯定不会是这样! “你是经常不睡觉,还是根本不想睡?”墨大夫继续了解情况,根据在孟戚在青湖镇的表现,国师该吃吃该睡睡,并没有什么异常。 孟戚认真想了一阵,然后说:“都有吧,发作的时候人都是稀里糊涂的,除了杀人什么都不想做,睡觉能杀人吗?” 那肯定不能啊! 所以为了千里追杀盗挖灵药的人,饭也不吃,觉也不睡? 墨鲤觉得自己似乎能够理解刘将军的惊恐了。 一个武功高强还没日没夜报仇的疯子,对齐朝的锦衣卫造成了沉重的打击,还一点都不低调,这样的事情根本盖不住,有点消息渠道的官吏大概都听说了。 原本是寻找前朝宝藏,结果惹上了这么个麻烦,锦衣卫指挥使可能已经吐血了。 孟戚往墨鲤身边凑近了一些,准备等大夫再塞给他一颗宁神丸,那种药丸子虽然苦,但是吃下去感觉不错,胀痛的脑袋变得轻松很。 吃了两次,孟戚就感觉到了好处。 发现墨大夫似乎在思索着什么,孟戚心念一动,眼底满是戾气,冷声道:“也许这世上的人都死尽了,我才能安安稳稳地睡一觉。” “……” 墨鲤猛然回神,然后定定地看了孟戚一会儿,面无表情地躺下去睡了。 ——想骗药吃?门都没有! 孟戚脸上扭曲的表情收也不是,继续绷着也不对,他纳闷地想大夫是怎么看出破绽的呢?明明在属于“国师孟戚”的记忆里,没人能看出他的心情好坏啊!都说国师喜怒不定,难以揣测来着,大家都绕着他走! “大夫?”孟戚又靠近一些,这个位置他能感受到墨鲤身上的气息。 清冽得像是山泉,微凉的气息,很平和,没有一点攻击性。 说来不可思议,一个武功高手身上竟然没有萧杀之气,难怪会被人小看。 孟戚想到骆彬看墨鲤的怨毒眼神,嘴角就泛起了神经质的笑。 “躺下来。” 墨鲤仿佛背后长了眼睛一般,头也不回地说,“你说过都听我的,让你休息都这么难?” 孟戚从善如流地躺下了,挨在墨鲤身边,手臂近得可以搭上墨鲤的腰。 墨鲤:“……” 作为一条鱼,不,一条龙脉,他不习惯有人睡在旁边! “去那块石头,我都清理过了,没有枯草跟积雪。” 墨鲤困得眼睛都快睁不开了,仍然拿出对病患的耐心,伸手推了一下孟戚。 他眼睛半闭着,说话的语气还是那么冷硬,却微妙地带上了困倦的鼻音。 孟戚一顿,慢慢退了回去。 墨鲤正要入睡,忽然听到那人问:“大夫这些天怎么没有跟我继续谈论妖怪的事?” “这样的事情,我提个醒就够了,你自己会想的。”墨鲤终于忍不住打了个哈欠。 孟戚知道大夫很困了,可是他想继续听这个声音,就拖延这场睡前谈话:“大夫你似乎见过妖,为何你一点都不惧怕?世人对妖物的态度,可不这么友善。” “唔。” 墨鲤只发出了一个短促的音节。 孟戚跟着压低声音,蛊惑般的低语:“你是妖吗?” 夜色沉沉,孤月清辉照在山坡的另一边,这里静悄悄的,什么声音也没有。 良久,孟戚遗憾地叹了口气。 居然不说梦话,真是不好骗。 他直起身体,仔细端详着墨鲤睡着后的模样。 眼角微长,平时不觉得有异,闭上眼睛的时候就变得很明显了,睫毛长长的覆在眼睑上,年轻得找不到任何皱纹,连一粒痣都没有。 孟戚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脸,他想,大夫是真的年轻,还是像自己一样特殊呢? 他在这两个猜测中间摇摆不定。 乍看是没有经历过挫折,没有陷入过困苦的人,连气息是那么平和,以至于孟戚最初把这种特质当做了年轻容易受骗。可是一转眼,那人就会用仿佛洞晓世情的眼睛,默默地注视着自己。 什么天真好骗,不存在的! 等孟戚把治愈的信心寄托在这位看起来很可靠的大夫身上之后,对方又出人意料的随意,竟然毫无防备地在自己面前说话说到一半就睡着了?! 就算内家高手沉睡时亦能感觉到危险,并且可以在意识还没有真正清醒前迅速做出反击,十个偷袭者有九个都是找死——但还是有那么一个例外的,比如偷袭者的武功更高。 不仅如此,孟戚还是一个病情发作时想要杀人的疯子! 孟戚想不明白,这份信任是从哪儿来的!他躺在石头上,把两人相遇以来发生的事从头到尾仔细捋了一遍。 “妖怪……” 孟戚忽然笑了,骗不出实话也没关系,他可以猜。 他不相信世间真的有妖怪,话本里那种摇身一变化为人形的妖物,但可以肯定的是,确实有那么一类人,异于常人! 寿命很长,能维持外表的年轻模样。 天赋卓绝,习武的话事半功倍。 外表……应该也是不错的,孟戚不太确定地转过头,看着那人的睡颜。 孟戚记得自己在太京做国师的时候,外表应该看起来像是一个老者,楚朝灭亡他隐居山中,却忽然变得年轻了,穿的衣服也不是属于老者的。这种错乱感,让孟戚非常困扰,然而仔细一想,他就能找到缘由—— 如果自己真的不会老,怎么可能让别人发现呢! 更别说像李元泽那样看重权势的人,历来帝王有求仙问道,祈求长生,要是发现自己信重的臣子年容颜不变,怕是要出事了。 孟戚暗想,一个这样的人确实可以被称作妖了,哪怕他没有出一条尾巴。 所以,这到底是什么样的族群呢?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本领?往远了想,传说彭祖活了八百岁,往近处说,旁边那块石头上躺着睡觉的人可能就是同族? 孟戚躺着石头上,思绪翻腾,他看着天上的月亮,自言自语道:“不老……寿命不知几何,万一再不死,大约就是逆天的存在了!” 这里的逆天,不是一个好词。 天道有常,万物之间有其规律,这规律是日升月落,是错潮涨潮退,违背这种规律,绝对不是一件好事。 农夫耕种顺应时节,旅人行路要看阴晴圆缺,就连掌兵的将军,学的兵法也是顺势而行,哪有逆天而行的!那是找死! 孟戚叹口气,莫名其妙就了一个神秘的身世,神秘的身份跟血统,这顶“逆天而行”的帽子忽然戴上,该不会像话本里那样,将来会被天雷追着连劈九九八十一道吧? 也罢,孟戚失神地想,没准自己这族的命运就是逆天而行。 ——注定了披荆斩棘,手挽乾坤,最后跌得头破血流。 他想着想着,不知不觉天都亮了。 孟戚连忙闭上眼睛,强迫自己入睡。 远处好像有些动静,声音很轻,听起来是体型很小动物。 孟戚并不担心,他发病之后浑身戾气,动物根本不敢靠近他。 “……” 这悉悉索索的声音,好像去了大夫那边? 孟戚睁开眼,扭头一看,随即整个人都僵住了。 一只野猫。 猫并不大,看起来像是刚刚被母猫赶出巢穴的半大崽子,经过一夜的捕猎,刚刚吃饱肚子想要回到自己避风的天然石洞巢穴里。 结果回家的路被两个人类堵住了。 野猫绕着石头转了两圈,也没上爪子挠,而是用身体去挤墨鲤的手臂。 ——那只手臂恰好挡住了石块下方的缝隙,野猫进不去,只有硬挤。 墨鲤被这么蹭来蹭去,迷迷糊糊地醒了,他先是感到手臂那边有软绵绵的东西,还毛茸茸的,抬起头一看,瞬间清醒。 墨鲤手臂猛地一缩,野猫顺利地蹲回了窝里。 “你怕猫?”孟戚似笑非笑地问。 墨鲤瞳孔收缩,他没说话,只是看着孟戚。 孟戚正感觉到奇怪,突然背后也传来了软绵绵的触感。 见鬼了,这里住着一窝猫崽子! 孟戚下意识地跳了起来,反应比墨鲤还要大。 “堂堂七尺男儿,为何怕猫?”墨大夫亲身示范了什么叫做腊月的债,还得快。 孟戚抽了下嘴角,勉强道:“吾之爱宠惧猫,故而我也见不得狸奴,大夫呢?” “……被猫挠过。” 做鱼的时候,挨过猫爪子,简直是噩梦! 孟戚与墨鲤神情僵硬的看着蹲在石块上几只野猫,不自觉地后退。 “日出东山,不如就此赶路吧?” “孟兄言之有理。” 35.夫逆天而行者 - 36.龙也 鱼不服 作者:天堂放逐者 36.龙也 墨鲤怕猫的事, 要从他“九岁”的时候说起。 那年夏天特别热,即使在山里,也没有一丝风。 山里有一户人家发了急症, 秦逯就出门去了。因为天太热,他心疼徒弟,就把弟子放在了家里,不叫他出去挨晒。 秦老先生前脚一走, 墨鲤立刻把浴桶搬出来,又打了几桶井水讲浴桶灌满,然后关上门窗, 变回鱼在水里游来游去。 ——这么热的天,不让鱼玩水, 简直要命。 井水很凉, 泡得某鱼通体舒爽。 因为太舒服了, 加上夏日午后困倦,墨鲤不知不觉地睡着了。 山神庙原先住了一个老和尚, 养了两只猫,后来老和尚圆寂了, 这些猫就在附近觅食, 有时候也会躺在庙里的房梁上睡大觉, 墨鲤去拎井水的时候,并没有注意到有猫溜进了自己的屋子, 蹲在房梁上聚精会神地看着“鱼”玩耍。 看见水里久久没有动静, 那猫悄无声息地下来了, 跳上木桶的边缘,伸了爪子就去捞鱼。 鱼惊醒了,稀里糊涂地躲避着猫爪。 野猫的猎食技巧很是娴熟,两三下就把鱼拍出了水,落到地上。 眼看着那猫扑了上来,墨鲤直接变了回来。 偏这么巧,秦老先生也回来了,进门就看到了一地的水,小徒弟光着身子坐在地上,身上有几道浅浅的猫爪印,那猫还趴在藕段似的胖胳膊上舔来舔去,疑惑地喵喵叫——鱼呢,那么大一条鱼去哪儿了? 秦逯吓得立刻赶走了猫,还好伤口并不严重,敷了药之后发现小徒弟居然直接泡井水洗澡,气得给弟子灌了一碗药汤下去,又罚抄一堆医书。 墨鲤那时候很事都不懂,抄完书他悄悄偷窥那群野猫在溪流边捕鱼。 几条鱼被拍得头晕脑胀,有的猫还不吃,就是拍着玩,玩到那鱼奄奄一息这才慢条斯理地填肚皮。真是太可怕了,从此之后,墨鲤就绕着猫走了。 后来墨鲤知道山里有许动物都会捕鱼吃,比如熊。 人类也吃鱼,到了冬天家家户户都挂着咸鱼干,可是那些墨鲤都没什么感觉,毕竟那些鱼长得都不像自己。 溪流里的大鱼还会吃小鱼呢。 墨鲤没有见过跟自己长得一模一样的鱼,所以就算秦老先生当着他的面炖鱼,他也无所谓。 可猫就不一样了,那是真正祸害过自己的。 最初的阴影,真是甩都甩不掉。 当然事情在墨大夫这里,还有另外一个说法,他这不是怕猫,而是不喜狸奴。 “……你是说,你碰到猫就会浑身发痒,甚至要喝药才能好?”孟戚上下打量墨鲤,非常怀疑这句话的真实性。 ——他们的反应如此一致,更证明了是同族,大夫说是怕痒,可自己怎么一点都不痒? 墨大夫眉毛都不动一下,十分镇定,因为世上确实有人患这样的病,他拿来充当理由怎么了? 孟戚也开始给自己挽回面子:“当年我养着那只沙鼠的话,非常担心它的安危,院外的篱笆都扎得严严实实,还特意绕了荆棘上去,就是担心有野猫黄鼠狼进去祸害我的灵药。有那么一阵子,我夜里都坐在院子里,一听到有声音就睁开眼睛,把那些家伙撵走……” 墨鲤神情冷淡地想,护灵药还算个理由,那只沙鼠的真面目还有待查证呢! 话说回来,跟自己一样害怕猫,墨大夫怀疑孟戚的原形也是一条鱼,他探究地望向孟戚,恰好跟对方的眼神撞上了。 “……” 各自转过头,继续思索并且认为对方刚才的辩解完全不值得相信。 墨鲤在琢磨孟戚是鱼,还是鼠;孟戚则给那个神秘的部族加上了“怕猫”这条迷之特征,因为他根本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怕猫。 缱绻依人慧有余,长安俊物最推渠。 楚朝文人雅士爱狸奴,不分高低贵贱,怀中时常抱有这么一只猫。 孟戚想了半天,也没明白自己不愿被猫近身的道理。 简直是谜! *** 路过陂南县城时,墨鲤看到有大批人马正在进城,猜测是刘将军的手下,于是没有进城,索性直接往四郎山去了。 六十里山路说近不近,说远也不远。 原本以两人的速度,完全可以走得更快,可是出了陂南县不远,山道上的人就越来越,还都是商队,跟他们一个方向,要去四郎山。 幸好墨鲤早有先见之明,走的时候给孟戚找了一件厚实的外袍,遮头盖脸的那种。 否则这样的天气就穿单衣,走到哪都会被人侧目的,墨鲤不喜欢引起太人注意。 不过路上有这么人实在古怪,现在是腊月了,经商的人应该急着处理货物准备返乡过年,不会继续在外面奔波,难道这些商队都是四郎山出来的人? 墨鲤却打听了一下,发现还真是这样。 四郎山录属秋陵县,当地有一豪强司氏,往前数两百年出过名将,之前也为陈朝效过力。陈朝末年天下大乱的时候,司家在四郎山建了一座坞堡,养了八百悍卒,附近几个县城都归顺了司家堡,发展势头很是不错,也算是一方小势力。 司家堡运气好,因平州不是兵家必争之地,倒也没被卷入战乱,也就杀杀盗匪,剿灭一些窜逃到这里来的乱军。受限于人力物力,司家堡也没能有什么大作为。 李元泽立国为楚,割据地方的小势力,若不遣散兵卒归顺,就会被楚军踏平。 司家堡自然不会拿鸡蛋往石头上碰,主动投诚,又解散了兵马,最后捞到了秋陵县尉一职,也算摇身一变,重新混上了新朝的官场。 司氏毕竟是地头蛇,在四郎山很有势力,即使后来不做县尉了,在秋陵县也没有人敢得罪司家。 等到楚朝灭亡,原本的司家堡又悄悄蓄起了悍卒,反正养私兵是世家大族心照不宣的事,司家俨然成了秋陵县的一霸。 这一代的司家少主,更是天纵英才,小小年纪就成功扩展了司家产业。 现在秋陵县半个县城都是司家的生意,从酒楼到布庄,司家都插了一手。 眼前这些商队大半是司家的,剩下的则是秋陵县别的商户,跟在司家后面喝点油水。年底要到了,商队从四面八方赶回来,顺带运些货物回来贩售。 因为身上携带了大量财物,这些商队都有护卫,个个人高马大,持刀背弓,一看就不是江湖走镖的人,而是司家自己养的护卫。 弓箭等物民间禁用,乃是朝廷军队制式兵器,不过现在的士族豪强半不把朝廷放在眼里,像司家这样的地头蛇,县衙还要给几分面子,于是他们大喇喇地把违禁的弓箭亮在外面,寻常盗匪见了,都会退避。 在这些商队之人的口中,秋陵县的富庶,都是司家的功劳。 那个赶车的车夫,更是把司家少主吹得天花乱坠。 车夫并不是司家商队的人,墨鲤也没法从司家商队里打听什么,那些护卫很尽忠职守,根本不允许陌生人靠近车队。 车夫说着司家时,语气里满是艳羡。 墨鲤看了看他,估计这人从外面回来,一路又跟着司家商队,所以还没听过平州盛行的那则传闻。 ——四郎山发现了金矿,当地豪强偷偷挖掘,事情败露之后,为掩盖事实,就把开矿的奴仆全部杀了。后来山中闹鬼,便有人说是阴魂不散,凶煞凝空,故而天降暴雪。 这些都是麻县的何大夫告诉墨鲤的。 传闻里没说豪强的姓氏,可是在四郎山地头秋陵县,好像只有一个司家符合条件。 “我兄弟二人,乃是去秋陵县访亲,想打听近山处有几个村子?” 墨鲤耐心地跟车夫搭话,在对方吹嘘司家的时候,还能点点头充做附和,孟戚颇感意外,他看外表还以为墨鲤是那种性情冷淡,不喜言辞的人。 孟戚转念一想,做大夫的,怎么可能因为跟贩夫走卒搭话不耐烦呢? “……这般说来,司家少主确实是商道奇才,不知少主的父亲,现在这位司家家主,又有什么样的事迹?” 那车夫被问住了,他抓了半天脑袋,都没能支吾出声。 同是小商队的押车汉子笑道:“有这么个争气的儿子,就够炫耀一辈子了!其实都是运气,赶巧了在一起,司家才有今日。你想,司家少主再有能耐,也得有足够的本钱吧!司家怎么会给大笔钱财让一个年轻人胡闹?就算他是下一任的家主,也不可能!” “这么说,那本钱是—— “是山里的灵药!大约七年前,司家在深山里发现了许珍贵药材,百年参成把抓,……据说其中还有成形的何首乌,司家可是发了好大一笔!” 墨鲤听到灵药两个字,脑袋里嗡地一声,连忙去看孟戚的情况。 孟戚倒没有发病,只是神情里带着讥讽。 那边车夫还在跟同伴争执。 “唉?我怎么听说,司家是在山里遇到了龙……” “怎么可能,这世上哪来的龙!” 押车汉子嗤笑道,“就算有,龙怎么会躲在深山里,咱们平州又不是什么好地方,难道你想说那龙给了司家诸药材?司家何德何能攀扯上龙,难道想造反?” 车夫恼道:“怎么不是,还有人看到哩,当时天上有龙的影子,只是在深夜,见到的人少。” “你就吹吧!” 商队里的人还在拌嘴,墨鲤神情愈发难看,孟戚把他的反应都看在眼里,悄悄凑近了。 “大夫,你在找那条龙?” “……” 墨鲤审视着孟戚,似乎想要问孟戚是不是祖籍四郎山,转念一想。孟戚早就到了太京,应该跟四郎山没什么关系。 “龙是虚无缥缈之说,孟兄何出此言?” 36.龙也 - 37.患以民生疾苦 鱼不服 作者:天堂放逐者 37.患以民生疾苦 山道上的积雪严重拖慢了商队的行进速度。 四郎山的地势没有平州西北险峻, 因为商队的缘故,这里的路还被专门修过,除了湿滑一些, 倒也平整。 孟戚并不急着赶路, 他走走停停,看道旁的风景打发时间。 像他们这样中途加入队伍里的人并不少, 有货郎、樵夫, 甚至是衙门里押送物资的差役。 衙门里办事的人也分三六九等,有品级的就不说了, 单论这些不入流的差役, 有的是长期在衙门供职,有的则是前来服徭役的百姓。 后者做的不是送信这种轻松活计, 而是为官府运送物资,比如冬天用的柴炭、修筑房舍的沙土砖瓦等等,说白了就是不要钱的苦力。 徭役会分摊到每个男丁头上, 每人每年都需要为官府干一个月左右的重活。具体做什么、要干久, 官府说了算。 在竹山县服徭役, 县衙是管吃管住的,活不也, 百姓还跟官府的人很熟, 大家边干边聊, 很是热闹。外面显然不是这样, 那些人都一声不吭地推车, 督工模样的人也没心情说笑, 只想着赶紧把差事交了好回家。 这时便能看出司家的强横,为官府运送东西的车辆,居然不敢越过司家商队,而是像小商队那样跟在后面。 天擦黑的时候,还没有到秋陵县城。 大大小小的商队都停了下来,他们找了块空地,把车围成一个个圆圈,然后在避风的地方生起篝火取暖。 想着很快就要到家,众人脸上都带着笑,唯有那些差役惶急不安。 “明日便是限期了!” “……吾等去禀明情况,或许会通融的。”负责监工的官府小吏也没有办法,愁眉苦脸地对着围上来的差役说,“到处都是积雪,要是赶夜路,损了车辆跟粮草,罪责岂不是更重?” “要不是遇到司家商队,我们能走得更快一些!”有个差役愤愤地说。 旁边立刻有人捂住了他的嘴,低声道:“你不要命了?司家向来蛮横,耽搁了一日你我不过领几鞭子的责罚,要是冲撞了司家的货物,你要怎么赔?” 那差役听了心有不服,还想再说。 督工小吏指着那司家商队护卫明晃晃的刀说:“你就算赔得起,可你的胳膊腿儿硬得过刀吗?倒是不会杀你,可让你缺手断脚怎么办?你家告上去,便推说误认你为盗匪,再打发一些汤药钱,到那时,你一家老小怎么活?” 差役再无话说,闷头坐到一边。 墨鲤把那群人的话都听得清清楚楚,他看了看差役运送的车,车辙印很深,车上盖着防水的油布,遮得严严实实,看不出是什么东西。 这样的大车,总共有二十辆,没有牛马牵引,全靠人力。 “外面的徭役,都是这么重吗?”墨鲤怔怔地问。 纵然书上说,苛政猛于虎,可是墨鲤所经过的地方,并非民不聊生,方才商队的车夫也说了,秋陵县很是富庶,百姓的日子比从前好了。 难道这就是好了? 墨鲤不自觉地问出了口,孟戚看着那些差役,低声说:“若不想服徭役,可以用钱赎买,秋陵县富庶的人了,愿意花钱的人了,不用去卖苦力,自然觉得日子比从前好过很。然而这世上,总有些人是出不起钱的,干活的人少了,可是要做的事还在那里,于是对穷困人来说,徭役更重。” “那些赎买徭役的钱,不是官府雇人代工的费用?”墨鲤下意识地问,一来一去,怎么会干活的人变少呢? 孟戚顿了顿,没有答话。 秦逯没有做过官,对这些隐私一窍不通,墨鲤自然学不到这些,他年不离竹山县,见到与印象中完全不同的事,一时想不明白,也是有的。其实不用孟戚解释,墨鲤慢慢细思,也能琢磨出答案。 官府收了赎买徭役的钱,却不雇人干活,仍旧使唤那些贫苦人,把一个人当做两个人来使,然后账目上再记一笔雇工。如此这般,省下来的钱财就进了县衙贪墨之徒的口袋。 “这是很常见的事?” “不管在什么地方,都很常见……”孟戚出神了一阵,似乎在回忆什么,然后道,“楚朝曾为此颁布新的徭役法,凡被摊发徭役者,一概不许赎买,家有余财的,可以派遣奴仆、或者自行雇人前往服役,不得由官府代收钱财。” 墨鲤听了,觉得这倒是个办法,从根源上遏制压迫。 孰料孟戚接下去那句话却是—— “新法推行失败了,那些捞钱的官吏,总能找到空子钻。他们通过牙行,规定富户必须通过官办的牙行雇人,钱财转了个手,又到了那些官吏的钱袋里,实际上根本没有雇工前去,事情还是老样子,并没有得到解决。还有再黑心一些的官吏,干脆向服徭役的百姓收取‘独份钱’,每人十文,若是不缴,就会被牙行强行‘雇’去,原本只需要服役一个月,被延长至两个月,做了雇工却拿不到一文钱。即使上告,府衙县衙早就沆瀣一气……” 墨鲤听得气息都有些急促起来,他不知道该说什么,那些差役蹲在车边,似乎还在为不能及时赶到秋陵县苦恼。 身边孟戚继续道:“楚朝推行新法,包括徭役法在内,共十二条,又为新法立下巡检一职,最终结果却是差强人意。贪官砍了许,那些跟贪官勾结一气的巡检也不少。譬如徭役法,大夫,你知道为何会失败吗?” “……吏治腐败?” “不,乃是县衙官制不全。”孟戚似乎完全恢复了作为国师的记忆,他侃侃而谈道,“在一座县衙里,正经拿朝廷俸禄的官吏并不,捕快、狱卒、押官这些人吃的根本不算是朝廷俸禄,他们养家糊口的钱,是县衙给的,县衙的钱从哪儿来?就从朝廷默许的地方扣油水,加上知县有任期,他们来来去去,没个定数,只有这些小吏久蹲县衙,他们倒成了地头蛇,甚至可以架空知县,他们若是不肯干活,知县也没有法子,只能顺着他们,给他们好处。” 墨鲤沉默不语。 这似乎就是秦老先生说过的,是薛令君才懂,而他们所知甚少的事? “大夫,看你的模样,想必竹山县并无这些。”孟戚忽然笑了,悠然道,“这让我起了好奇之心,想去竹山县看看……不过再好的地方,也不是一直如此。” 墨鲤听山民说过,在薛令君来之前,竹山县是什么模样。 薛令君虽然比秦老先生年轻三十岁,但是在一般人眼里,知天命的年纪已是垂垂老矣。即使薛令君身体好,再活个几十年,可是几十年过后呢? 墨大夫逐渐发现,他对未来的期望,好像越来越难以实现了。 至少他无法想象将来的竹山县,有一群盘剥百姓的小吏,一群蛊惑民众的圣莲坛教众。 秦逯当年云游天下,最终落脚在了薛令君治下的竹山县,可是墨鲤能怎么办?歧懋山就在那里,他能在外面游荡,可终归挪不了窝,还是要回竹山县。 “大夫后悔离开故乡了?” “故园虽好,但是若不出来,又怎能察觉到将来的危机?”墨鲤回道。 一地之民,活得如何,全靠来赴任的知县是何样的人?要如何改变? 墨鲤想了很很,等他回过神时,忽然意识到了一件事:连他这条小小的龙脉,尚且得为竹山县担忧,那么太京龙脉呢? 龙脉一旦化形,作为人活在世间,就会遇到同样的烦恼。 太京是历朝国都,一个糟糕的皇帝,可比一个糟糕的县官麻烦了。 难道太京龙脉能够忍得住这样的糟心吗? 墨鲤下意识地望向孟戚,目光幽深。 孟戚正等着大夫继续向他求教呢,乍然对上这个眼神,他后颈一凉,好像有什么秘密被发现了似的。 “……” 怪了,这种感觉是怎么回事?孟戚在心里嘀咕。 “嗯?”墨鲤恰好看到孟戚身后不远处,有个蒙头遮脸的人跑到差役身边,体力不支栽倒,那些差役似乎认得这个人,连忙将他遮住。 这时,商队前面也乱了起来,像是出了什么事。 紧跟着,便看到一队人举着火把,由远而近地往这边来。 领头的是个黑塔似的汉子,他骑在马上,刀锋般的目光扫视了乱糟糟的营地一圈,他身后的人上来盘问,有没有看到陌生人从秋陵县的方向来。 众人齐齐摇头,这一路上只有去秋陵县的,还没看到走反道的呢! 司家商队的护卫似乎认得这些人,上前说了起来。 “……肯定出事了!”墨鲤下午搭过话的那个车夫,拍着腿道,“这些人都是司家堡来的,天黑成这样,他们难道在追什么人?” 墨鲤用眼角余光看差役那边,发现他们已经把人藏到车后的阴影里了。 “都不许遮着脸,把脸露出来!”司家堡的人蛮横地命令道,冲进来见人就辨。 小商队顿时手忙脚乱,告饶地求着他们不要翻损了货物。 “你们干什么的?” 司家这些私兵见到官府差役,毫不客气地盘问。 督工小吏连忙阻挠道,“这都是从邻县拨来的粮草,是给刘将军麾下兵马嚼用的,千万不能翻坏!” 听到荡寇将军的名号,领头的黑皮大汉立刻皱起了眉。 偏巧这时,山道尽头传来一阵马蹄声,墨鲤耳朵动了动,确定是他们来的方向,随后让墨大夫十分眼熟的十几骑出现在道口。 “怎么回事,还堵着路了?” 刘澹一提马缰,冷眼看着那些举着火把的司家私兵。 虽然刘澹身边的人少,司家这边的人,可是那黑汉子却是如临大敌的谨慎表情。 “刘将军请了,有人偷盗了司家的物件跑出来,在下正奉命追捕?” “什么物件,这么金贵?”刘澹冷笑。 不等对面答话,刘将军一马鞭抽了过去,“好狗胆,你是什么东西?见了本将军不跪也就罢了,司家的东西被偷不报官,居然说什么奉命追捕,你奉谁的命?” 黑汉子似是会武功,他躲过了这一击,忍着怒气道:“司家丢了传家宝,价值连城,家主命令吾辈一定要追回,情急之下怠慢了将军,还请恕罪。” 刘澹没有继续追着他鞭打,只是冷笑:“传家宝?我看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吧!” 没有人敢接话,刘澹显然想要在司家堡之前找到那个人,他借着篝火的光扫视了一圈,然后不幸地对上了刚脱了披风的孟戚。 “咳咳咳!” 刘将军一口气岔了,险些把自己给呛死。 37.患以民生疾苦 - 38.不忍号呼转徙 鱼不服 作者:天堂放逐者 38.不忍号呼转徙 荡寇将军刘澹, 虽说是个杂号将军,但是三十岁的四品武官, 在朝廷里算是少见了。尤其这是齐朝, 陆璋的皇位是篡位得来的,前车之鉴, 后车之覆,这位齐朝开国之君当然不会像楚灵帝那样破格提拔武将。 刘澹出身寒微, 双亲早逝。 这原本是劣势,到了齐朝皇帝眼里, 反而成了可圈可点的长处。 刘澹曾经以为自己这一生最艰难的时候,是年少时上无片瓦下无立锥之地, 食不裹腹只能去投军, 是在北疆时跟蛮人作战九死一生,是身在太京时卷进两派党争被人诬陷,甚至是在皇帝遇刺时他决定用命搏一把去救驾—— 那么危难, 刘澹都踏过来了。 现在他是帝王信重的臣子, 官职虽不算高,但手下确实实打实有一百精锐骑兵, 再加八百步卒。 比起那些统帅数万大军的边关大将, 刘澹这个荡寇将军听起来没那么威风,但他手下的人却是他的嫡系, 走哪跟哪的那种, 不管是副将还是佥事, 刘澹都可以说了算。 这个说了算, 指的不是随心所欲地任命一个无功小卒,而是能够拒绝兵部那边塞过来的人,如果想要什么人,可以从兵部拟定的名单上挑。 齐朝享有这种待遇的将军不,连一个巴掌都凑不齐,全都是帝王的心腹之臣,刘澹是其中最年轻的,看好他官途的人很。 刘澹知道留在太京并没有少好处,而且风险很高,他需要给自己积攒点威望,于是主动请命来平州剿匪。 然而这时,刘澹对自己是否能活着回到太京产生了怀疑。 ——可能要折在平州了。 某位锦衣卫百户返京途中被孟戚盯上,为了逃得一命,不惜断绝跟外界的一切联系,钻进了巴州的深山之中。结果到现在也没人知道这位百户的下落,可以算得上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刘将军可不想落得这样的下场。 他平了平气,提着马缰的手仿佛有千钧之重。 “……将军,怎么办?”身边几个亲兵也看到了孟戚。 这里的人太,为了避免更糟的情况发生,他们不敢贸然后退。 看在墨鲤眼中,便是刘将军等人出乎意料地沉得住气。 孟戚的模样有别于他人,除了刘将军,在场的不少人也留意到了他。从司家商队到官府差役,都在暗地里议论,猜测他是什么人,又怎会混在人群之中。 司家堡的黑汉子盯着孟戚看了一会,焦躁的目光重新转回人群里。 “有人偷了司家的重要物件。”墨鲤若有所思。 这个人就藏在差役运送粮草的车后,位置还算隐蔽,可是如果按个排查,根本躲不了久。更别说那人似乎晕了过去,没法自己跑。 “司家堡的人不是说了么,传家宝!”孟戚随口说。 墨鲤不接他这个玩笑,转而把注意力放到刘澹身上。 刘将军一头的冷汗,他脑子里嗡嗡作响,等到接触司家堡那黑汉子头领略带得意的目光,又看到司家私兵还在搜查商队的动作,刘澹身体猛地一震,回过神来。 随即便是大怒,他怕的是国师孟戚,又不是这劳什子的司家。 怎么着?以为他刚才不说话,是忌讳起了司家背后的势力?!娘希匹的,在被国师弄死前,本将军先弄死你们这群鱼肉乡里的混账! “啪!” 这道空鞭抽得极响,所有人的动作都停住了。 刘澹看着司家堡的头领冷笑道:“怎么着?看自己这边狗势众,脖子上又没栓链条,就敢乱咬人了?本将军今天就在这里不走了,等着本将军落在后面的几百兵卒!还有这些商队的护卫,身上的弓箭是哪儿来的?” 举着马鞭的手一指,司家商队的人悄悄缩了回去。 他们只是为东家赚钱的生意人,不是卖命的,那些护卫是司家的私兵,他们可不是。 刘澹身边只有十来个亲兵,不算商队护卫,司家堡来的都有一百人了,黑汉子头领之前也是在得意这个,他觉得这些当官的必然怕死。 现在撕破了脸,黑汉子看到刘澹那些亲兵腰间的刀背上的弓,还有胯.下的凉城马,心里暗骂不止。 两边都有弓箭,对方的马还特别好,就算自己这边人,可要是那边逃出去两个,司家就麻烦了。更别提这里现在还有这么人,众目睽睽,实在不好动手,除非一起杀了。 偏巧这时,司家私兵搜查时,发现那些差役特别紧张,还时不时留意一个角落。眼看刘将军把他们头领压住了,他们不好继续搜,情急之下他大喝一声:“那边有人!” 所有人齐刷刷望向大车后面。 墨鲤的手微微一动,孟戚把他按住了,以眼神示意刘澹还在呢! ——荡寇将军到四郎山,不就是为了查金矿的事? “地上有血迹!肯定是个那个小贼!”那黑汉子先发制人,嚷着让人去抓。 刘澹怎肯罢休,金矿一事知情者死得差不了,他心中更有迁怒:要不是司家这破事,他会带兵驻扎在四郎山吗?他能在这儿遇到孟戚吗? 想逃命怎么就这么难?! “我看谁敢动?”刘将军暴喝一声。 这声音跟打雷似的,狮子吼也不过如此,震得众人头昏眼花。 孟戚表情顿时变了,眼露杀意。 墨鲤暗叫不妙,刘将军无意间又用了吞服灵药得来的那些先天灵气! 眼下这般情况,可不能让孟戚发作—— 墨鲤借着孟戚刚才按住他的手,还没抽离的动作,反手抓住了孟戚的手腕,输入灵力希望压住孟戚体内瞬间紊乱狂暴的内息,结果却是手指被震得发麻,差点要扣不住人。 两人陷入僵持,墨鲤一动都不能动,更别说去找宁神丸了。 而且现在这般,宁神丸也未必有效。 他更不敢放手,这一放手保证人就没了。 如果他们两人在这里打起来,无辜的人遭殃不说,万一刘澹死了,司家还逃过了一劫呢! 墨鲤拼尽全力压住孟戚,眼看情况愈发不妙,那边刘将军与司家堡的人已经对上了,刘澹的亲兵眼疾手快,身手灵活地掀翻数人,抢先把藏在车后的人抬到了刘将军面前。 “禀告将军,这人身上有箭伤,还在流血,现在昏迷不醒。” 刘澹刻意让自己不往孟戚这边看,当务之急是解决司家,他沉着脸问:“你们说这就是偷了传家宝的贼?为免被人扣个霸占他人传家之宝的罪名,本将军现在就看看!” 他跳下马,吩咐亲兵退开,当着众人的面粗鲁地撕掉了昏迷的人身上所有衣服。 ……连亵衣都没放过。 众人目瞪口呆。 刘澹还扯散了那人的头发,里面也没藏任何东西。 他动作很快,把人直接剥光了之后,解下自己穿的大氅往那人身上一丢,立刻有亲兵会意地把那人裹了起来,不然这天怕是要冻死。 至于那些剥下来的厚袍子、棉裤……刘澹慢条斯理地把它们全部扯了个粉碎,包括那双破烂的鞋子,连鞋底都掰开了。 什么都没有! “传家宝?”刘将军不屑道,“怎么他身上什么都没有?” 司家堡的人先是错愕,随后视线就转到了那些差役,以及他们押送的车。 刘澹看见他们的模样,就知道确实有什么东西,只是被这人先一步藏起来了。 “将军,这人的伤口血流不止……” 亲兵的声音很小,墨鲤却听得一清二楚,他又看到司家堡的人眼露凶光盯着那些差役的模样,心里急了起来。偏偏这时候他被拖在了孟戚身边,他的内力节节败退,根本压不住孟戚,眼看后者就要失控了。 墨大夫心一横,深深吸了口气,暗催灵力以腹语发声。 “喵嗷。” 这声猫叫惟妙惟肖,甚至有人不自觉地望向路边,以为有野猫。 对孟戚来说,这个灌注了灵力的声音就像当头浇下的一盆冷水,还是加了冰块的。 “喵呜——” 声音大了一些,这猫出现得不合时宜,连刘将军都是一愣,不由自主地望向这边。 孟戚一手扶额,另外一只手被墨鲤抓着不放,恢复了神智的他无力地蜷了下手指,低声道:“大夫,够了!” 墨鲤的掌心被他手指这么一勾,加上忍着汗毛倒竖的滋味被迫学猫叫,心里五味陈杂,跟砸了调味铺子似的。 孟戚的尴尬来得快,去得也快,居然低声笑道:“真是为难大夫了。” “悬壶济世,乃是医者本职。”墨鲤板着脸说,一把甩掉了孟戚的手,他大步走出人群,对着刘将军说,“我是大夫,我见这人伤势沉重,可否让我为他诊治一番?” 刘澹瞳孔收缩,下意识地看了孟戚一眼,发现后者完全无视了自己,心里稍定。 墨鲤已经从行囊里拿出药箱,司家堡的人凶神恶煞的瞪着他。 虽然刘将军没有发话,但是他的亲兵都看见了刚才这个自称大夫的人还拽着孟戚的手呢,他们下意识地挡在刘澹面前,在外人看来倒像是刘将军的属下主动为墨鲤让开了路。 墨大夫看了昏迷的人身上的箭伤,点穴给他止血,然后伸手号脉。 “这是伤口引发的热症,需要及时服药,必须去县城!” 墨鲤从行囊里取出纸笔,飞快地写了方子。 亲兵胆战心惊地接了,回头望自家将军。 刘澹不明白这是个什么发展,他只能绷住脸,点了点头道:“你骑快马拿了方子去县城抓药,至于这里……既然司家说这人是贼,就拿出证据来!在场的都是人证,事情弄清楚前都不能走,全部去秋陵县!连夜赶路!” 商队一阵骚动,只有那些差役大喜。 司家堡的人带来了足够的火把,倒没有夜间看不清路的问题了。 “对了,你们押运的是什么?”刘澹发问。 督工小吏隐约猜到了这里面的关窍,顿时紧张又惶恐地说:“是,是将军您手下兵马要用的粮草!” “直接送到本将的营地!” “是,是!”小吏唯唯诺诺,暗中却隐晦地瞪了那些差役一眼。 都是这帮家伙招来的麻烦,他也看不惯司家,可是惹上了司家,要怎么收场? 刘澹心里很虚,可是直到所有人上路,孟戚也没发难。 司家堡的私兵悄悄留下了几个,他们在众人走后把原地翻了个遍,愣是没有发现任何东西。 “……大夫,你猜这人拿了司家的什么东西?”孟戚重新披上斗篷,慢悠悠地问。 墨鲤刚才出去招了不少人的眼,现在他们光明正大地跟在刘将军等人身后,一副怕司家堡的人报复寻求刘将军保护的模样,真实情况如何,只有如芒在背的刘将军自己知道了。 他们说话的声音没有刻意掩饰,刘澹竖着耳朵偷听。 墨鲤沉吟道:“大约是账册。” 像司家这样的地头蛇,只有人证根本动摇不了,想要抄他们的底,唯有账册。能让他们这么紧张的,估计也是账册。 “我只是不明白,为什么这些人总喜欢把见不得光的东西记成账册,记性不好?” “也不尽然,账册一般会牵扯到别人,记下来作为凭证,是对付跟他们有利益来往的人。”孟戚不用想就知道账册里大概有什么,他知道刘澹在听,因为灵药他想折腾对方的想法根本控制不住,索性把事情说得严重一些。 “可能是秋陵县、甚至整个平州官场……司家的人外出做生意,怎么会不打通关节?行贿乃是阴私之事,谁也不会摊开来说,官府的人只以为司家有钱,却不知道司家的钱财来历,这些账目加起来,恐怕是一个惊人的数字,远超司家的家财,即使以做生意赚来的钱辩解,怕也难以说清。” 刘澹一边想着不能被孟戚带进沟里,一边觉得国师说得很有道理。 “偷账册的是什么人?” 孟戚这话问得蹊跷,他们谁都不可能认识那个昏迷的人。 墨鲤却知道他是什么意思,很自然地答道:“干粗活的,手脚都有老茧,磨得掌心纹路都快看不到了,从那些衣服的料子看,没有补丁,又不像穷苦人了。两相结合推测,大概是司家的下人。” “干粗活的下人,能接触到这样的账册?”孟戚故意问。 墨鲤很配合地把之前差役帮着藏人的事说了,声音还控制在恰好能让刘澹听见的范围内。 “……在一起服徭役的,半都是同个村子的人,只有原本就相识,才能毫不犹豫地把人藏起来,恰好他们对司家都很不满。至于下人是怎么接触到账册的,这就要刘将军去查了,可能司家打算毁掉账册,又或者偷账册的另有其人,这个人只是受托拼死把东西送出来。” 听起来很像那么回事啊! 刘澹差点情不自禁地点头了,很快他反应过来,那两个不是他的幕僚,是要他命的煞星。 这种命悬一线的感觉,真是糟透了—— “账册就藏在粮草车上,司家不会就此罢休,什么都不做看着这些车进入营地的。” 墨鲤话刚说完,耳边就有破风声传来,刘澹及时避开。 “暗器?” 孟戚眼疾手快地接了一个,低头一看发现是铁蒺藜。 这东西四面都是尖角,只能用手指夹住。 被铁蒺藜打中的人不,被砸伤了很痛,但只要不是要害处中招,并无性命之忧。麻烦地是这东西落在地上,无论怎样都会有一个尖角朝上。车队与人群受惊,驴马乱跑,天又黑,一不小心就踩中了,痛叫声一片,山道上人仰马翻,乱成一团。 刘澹气得七窍生烟,勒住马匹正要大喝一声,被墨鲤抢了个先。 为了防止孟戚再发作,墨大夫很不容易了。 “都停下!不要乱跑,地上有暗器!” 众人伸出去的脚都僵住了,这声音不止振聋发聩,还令人有种发自内心的畏惧,那些原本痛得嘶叫乱跳的驴子都瘫软在地,只有凉城马还能勉强站立。 “司家的王八蛋……” 司家堡的人躲在暗处投掷暗器,原本就是想引发一场混乱,趁机捣毁运送粮草的车,然而秋陵县舍不得钱财,全用人力,根本不像商队的车马那样被受惊的驴马甩脱,只是在混乱中除了被撞了几下,绝大部分车都完好无损。 领头黑汉子见势不妙,索性一挥手:“放箭!” 刘澹的亲兵反应极快,也纷纷取弓搭箭。 被夹在中间的人们纷纷抱着头,蹲着不敢动。 一声怪异的破空响。 司家堡那边的人发出一阵惊叫,弓手们不是抱手就是捂脸,断开的弓弦弹飞之后,把他们伤得鲜血淋漓。 墨大夫默默地望向自己身侧。 孟戚从钱袋里取出一文钱,挑眉道:“一枚铜钱划断十张弓弦的手法,要学吗?” “……你刚才那枚铜钱磨过的?”墨鲤眼尖,看到“暗器”闪着锋锐的光泽,显然那枚铜板跟孟戚拿在手里的不一样,用现在这种根本达不到孟戚说的效果。 孟戚干咳一声,含糊地说:“像我这样跟朝廷作对的人,手里总是有准备的。当然了,这也分人,客气点的就是这种铜钱,只损弓弦不伤人,刚才那枚铜钱我也只有一个,毕竟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 “不是,因为磨薄了的铜钱,店家不收。”墨鲤无情地揭穿了他。 “……” 武林高手用的暗器种样,最常见的就是石子、铜钱。没有别的原因,好找,随手抓了就能用,基本上大家都磨过铜钱边缘,以增加杀伤力。 孟戚没有想到,像大夫这样没出过门的人,竟也知道铜钱暗器的弊端。 “你老师说的?” 因为怕人听到,孟戚便没有提起秦逯的名字。 “对,他让我用石子,钱财可贵,怎能乱丢?”墨鲤严肃地说。 少穷苦人因为没钱治不了病,秦老先生每每看到丢铜钱暗器的人,就恨不得敲他们的脑袋。 孟戚把捡到的铁蒺藜给了墨鲤,自己去捡石子。 “那用这个。” 他们说话之间,司家堡别的弓手射出的箭雨已经到了。 刘将军抽了长剑准备格挡。 一道乌沉沉的黑光划过,紧跟着又是十来颗石子,准确地把飞来的利箭都撞到了旁边的山壁上。 “暂缓射箭,这里的人太,打起来难免误伤。”孟戚说,刘将军的亲兵犹犹豫豫地停住了。 刘澹咬牙一点头,国师想要他的命,伸手可取,没必要借司家的手。 地上有铁蒺藜,刘澹等人过不去,孟戚就没有这个顾忌了,他伸臂一展,人如飞鸟掠空,足尖在山壁上借力踏了两次,眨眼间就到了司家堡那些私兵面前。 又是一阵人仰马翻,不到一盏茶的工夫,包括那黑汉子头领在内,尽数被揍得鼻青脸肿昏迷在地。 刘澹身边的亲兵战战兢兢地问:“将军,你觉得需要少人才能拿下这个……” “……整支威远军,还得军械齐备。” 威远军是驻守北疆五座关卡的大军,足足有十万人。 刘澹忽然想起这里还有个墨鲤没走,刚才的话都让他听了去,顿时冒出一层冷汗,齐朝可没有第二支威远军了。 等到孟戚回来,刘澹硬撑着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佯装不相识,还要感谢这位“大侠”的出手相助。 孟戚一摆手,不在意地说:“不必相谢,刘将军方才救人时,当着众人的面将他衣服都毁了,除了急着要把东西拿到手,也是想着只要司家看到东西落入你的手中,就不会再找这里所有人的麻烦了。” 惊魂未定的众人这才回过味来,纷纷感激刘将军,就连司家商队的人,也是暗暗怨恨起了东家,他们都是生意人,谁也不想卷进这种要命的事。 刚才没有动手的商队护卫自然无事,只是在众人的逼视之中,已经缩到一旁不敢出声。 话都说开了,刘澹干脆走到那些运粮车旁边,找到一个油布包的东西,然后在众目睽睽之下放入怀中。 “别动!” 孟戚一声警告,刘澹僵住了。 他的亲兵也是如临大敌,孰料孟戚说的却是:“你右脚前方有个铁蒺藜,不想被扎穿脚背就别走这一步。” “……” “在铁蒺藜找完之前,所有人都别动。”孟戚理所当然地说,“请吧,刘将军。” “国……大侠,不能相助吗?”刘澹看着火把之外漆黑一片的山道,脑袋都大了。 “将军可以请乡亲们相助,我还要帮大夫。”孟戚一本正经地指着墨鲤,而后者正在给被铁蒺藜扎伤的人取出暗器。 “有烈酒吗?”墨鲤皱眉问,伤口不清洗不行。 这倒不算什么稀罕物,冬天出门在外的人,总要备一些烈酒的。 墨鲤又去看那个被司家堡追杀的人,热度好像又高了一些,他取出一枚药丸,塞下去救急。 忙完这些,远处传来了马蹄声跟人声,是刘澹之前派去县城抓药的人,通知营地里的兵丁赶来了。 38.不忍号呼转徙 - 39.触天威 鱼不服 作者:天堂放逐者 39.触天威 秋陵县这夜灯火通明。 迟归的商队、被兵丁押解回来的司家堡护卫、还有被盗的“传家宝”……这些消息在秋陵县城里不胫而走, 到了半夜, 连烟花柳巷中都传遍了。 “……司家这次怕是要栽!有个下人偷走了账册,听说已经落入刘将军手里!” “什么账册?莫不是贿赂官员的账本?笑话, 这种事掀出来有什么用,司家在秋陵县数一不二, 就连平州的吴府君也要卖司家几分面子, 那可是正四品的官, 掌平州一地之事。那个刘将军,不过是个被贬到这里剿匪的武官,还敢跟吴府君叫板?” 潇雨楼里, 有桌人喝得眼花耳热, 忍不住大放厥词。 他们身边坐着的女子,神情却是微微一变,下意识地四处张望,为首的女子披着粉色薄纱, 连忙提着酒壶劝酒, 以免这些人声音太大, 招惹来什么不必要的麻烦。 结果劝了没两句,就看到不少客人自后院的小楼出来,铁青着脸,急匆匆地走了。 “哎, 那不是张员外吗?” “钱掌柜的, 今晚也在这里快活啊……别走啊?这是出了什么事?” 喝酒的客人歪歪斜斜地站起来, 心里纳闷不已。 半晌, 才有人说:“说起来,他们的商队今晚都回来了,这是赶着打听消息?” 什么样的消息,连温柔乡都不睡了? 楼里喝酒的人面面相觑,心里生出一种不妙的感觉,有些好事的人连忙付了银钱,跑出去打探情况。 还没出门呢,就有个公子哥儿跌跌撞撞地跑进来,大喊道:“不好了!司家堡的人在山道上袭击刘将军,现在那荡寇将军点齐了兵马,要去司家堡问罪呢!” 众人哗然,这是怎么说的,忽然就动手了? 在刘澹来之前,秋陵县查金矿之事很敷衍,司家也是一副只要给足了钱,喂饱了官府再把金矿交出去就啥事都没有的架势,所以没人相信司家会倒。 秋陵县半座城都是司家的铺子,剩下的那些就算不是,也跟司家有千丝万缕的关联,现在来了这么一出,难怪那些员外掌柜都坐不住了。 潇雨楼转眼就空了,老鸨出外一看,整条街都是如此。 她家楼子是巷口第一家,位置好,看得清清楚楚。 “什么玩意,司家又不是天,就算是天塌了,你们奔去有什么用?”老鸨呸了一口,正要进去时,忽然看到有两个人自巷口外面的街上路过。 灯笼高悬,她看得清清楚楚,左边那人穿着的披风虽然普通,但是那行走时肩背挺直的模样,绝对不是没钱的穷酸。 “两位官人!进来喝一杯啊!” 她招呼的人看都没看这边一眼,继续往前走。 老鸨不忿,忽然看到右侧那人背着行囊,连忙提高声音道:“两位是外地来的?这个时辰了,客栈那边早就没有空房了。秋陵县城今夜又出了事,怕是一夜都不得安宁,两位想要睡个安稳觉呢,还是进我潇雨楼吧!” 路过的这两人正是到了秋陵县之后就趁机溜了的墨大夫与这位大夫的病患。 “大夫。”孟戚忍不住笑了,“你觉得进去之后,是睡得好呢,还是睡不着呢?” “别挑人话里的错处。”墨鲤没有把那老鸨的招呼当回事,也没有觉得厌烦。 事实上,竹山县很穷,穷得基本没有青楼楚馆。 如果老鸨不招呼,墨鲤还没有意识到这里是什么地方。 不过也仅是如此了,因为这里的价格太高,绝对不在墨大夫的考虑范围内。青楼楚馆的好处其实是可以藏匿行踪,因为住客栈需要出示路引,本地人则需要户籍,进烟花柳巷就没有这样的规矩,来的都是客,只要付得起钱,没有人管你是哪儿来的。 “司家在秋陵县的势力,比想象中还要大。”孟戚看着街上那些神情慌张的人,若有所思道,“怕是要出乱子。” 那老鸨招呼了半天,发现两人越走越远,气得更加厉害了。 看着也不像没钱啊,怎么宁愿去客栈忍受吵闹呢?要知道秋陵县的客栈,几乎都是司家的生意,现在东家危险了,伙计们还有心思招呼客人? “不识好人心!”老鸨气冲冲地转身回楼里,结果迎面撞上了那个粉衣女子,两人闪避不及撞在一起。 “秋红!你跑出来做什么?” 粉衣女子提着衣裙,慌张地说:“妈妈,我刚才去后院听到水井里有声音。” “怎么可能?咱们楼里还能闹鬼?”老鸨根本不信。 这时远处的孟戚与墨鲤同时停住了脚步,神情狐疑地侧耳倾听。 地底传来一阵怪异的声音,越来越响。 墨鲤神情剧变,高声道:“是地动!所有人都快走!” 地面已经开始轻微摇晃,因为丝竹声都停了,青楼楚馆里难得的安静,许人都听见了那个古怪的声响。 尖叫声连成一片,许女子匆忙跑出,却又因为身上的纱裙拖拖挂挂,被绊住了手脚。 瓦片纷纷掉落,花瓶碎裂,地面剧烈抖动。 “地龙翻身了!” 惊恐的喊声在夜色里传出很远,整座县城都在摇动中醒了过来,然而这时候已经迟了。 墨鲤刚把一个人拽离了瓦片坠落的范围,回头又看见几个被倒塌的屋檐埋住的人。就算是天下第一的高手,这时候也是分.身乏术。 更糟糕的是,墨鲤感到自己内力正在流失。 十分莫名其妙,可是灵力飞速地消耗着,还不知道去了哪里。 “大夫!” 孟戚跃过一堆废墟,抓住墨鲤。 两人的手掌刚一接触,便同时感觉到对方跟自己一样,体内灵气都受到了影响。再这样下去,自保都难,更别说救人了。 这时人们已经无法站立,只能抱住身边的东西维持平衡,路面上出现了一道裂口,并且迅速延伸、变宽。 裂缝深不见底,里面冒出一阵阵难闻的气味。 一些人闪避不及,跌入裂缝,惨叫声不绝于耳。 顷刻间,温柔乡就成了一片废墟,还活着的人艰难地想要逃生,地底的诡异声响却震得他们眼前发黑,好像有一头猛兽冲着他们绝望怒吼。 “轰!” 声音骤然消失,天边隐约有雷鸣。 冬天的雷,真是邪乎极了。 墨鲤怔怔地站着,他的意识脱离了躯体,飘到了漆黑一片的夜空中,他看见整个秋陵县都变成了废墟,到处都是哭号声,有亮光的地方都是蜡烛与打翻的油灯引起的火灾。 一道巨大的裂缝将秋陵县城分成了两半。 往前可以看到这条裂缝一直延伸到了山中。 山里的情况比秋陵县更加严重,隔远了看,整座山都四分五裂了。 河流改道,山崖崩落—— 墨鲤忽然想起刘澹带着人去司家堡,不知道被堵在什么地方,他想要找到这群人,可是天太黑,除了大致的山势之外,他什么都看不清。 “它死了。” 一个声音突兀地响起,墨鲤吃了一惊。 这声音他听到过,是太京龙脉。 他连忙“抬头”,却没有看到那条金龙庞大的身躯。 “……你在哪里?” “你就在你的身边,你看不到我,是因为我们的真身只有在龙脉上方才能凝聚成形,而四郎山的龙脉已经不在了。” “你说它死了?” 墨鲤自然震惊,他来四郎山,就是为了找龙脉。 可是龙脉怎么死?山川为其形,灵气汇聚而成的龙脉还能死? “因为司家在山里挖了金矿?”墨鲤忍不住问,他从来不相信“挖断龙脉”这种事,结果却是真的? “并非如此。”太京龙脉的声音忽然一变,后面几个字说得模模糊糊,“是有人……” 墨鲤想要仔细听,结果意识一阵混沌,等到再醒过神时,耳边已经充斥了哀哭。 “大夫,你没事吧?”孟戚扶着墨鲤爬出了废墟。 墨鲤感到丹田内空空荡荡的,他试着调动灵力,结果差点被四面八方涌来的灵气灌得背过气去。 太充裕了,胜过歧懋山百倍,可是刚到秋陵县的时候完全没有发现。 联想到刚才意识模糊时,太京龙脉说出的话,墨鲤暗暗心惊。 ——四郎山的龙脉死了。 地动、山崩、以及遍布四周的灵气,就是龙脉消失之后的景象? 墨鲤忽然想到自己之前的猜测,他转头看着孟戚,试探着问:“你刚才看到了什么?” “刚才我们都晕过去了,我醒来就看到你躺在这里。”孟戚也发现自己的内力恢复了,他轻咦一声,震惊道,“大夫,地动发生的时候,还会吸人的内力,然后又还回来?” “……” 墨鲤没法回答,他潜意识里感到极度的悲伤,明明他没有见过四郎山的龙脉,也不知道它是否拥有意识,这种难受就像有人用刀挖掉了他的一块肉。 除了悲伤,还有愤怒。 滔天的愤怒,想要毁去一切,就像地动发生时的地底那声扭曲绝望的怒吼。 墨鲤差点以为孟戚的疯病传染给自己了,他的手不停地颤抖,脸上开始出现鳞片。 身边废墟下有微弱的呼救声。 属于大夫的本能,让墨鲤想起自己是“人”,鳞片消失了,他深吸口气道:“孟兄,先救人!” 39.触天威 - 40.逆死生 鱼不服 作者:天堂放逐者 40.逆死生 周围没有亮光, 墨鲤脸上忽然出现的异物,除了离得近的孟戚,谁也没看到。 那些黑色的块状物是—— 鳞片?人的脸上怎么会有鳞片? 孟戚震惊, 他想要仔细辨认的时候, 那些疑似鳞片的东西又消失了。 墨鲤抬起一块石头,从废墟下面救出了一个女子,她全身是灰, 几乎看不清原本衣裙的颜色, 额头还在流血, 她顾不上擦拭,立刻返身去挖另外一个人。 然而那人被埋在一片瓦砾下面,一动也不动。 四周漆黑一片,等到烟尘落定, 便闻到了血腥气。 孟戚阻止那个女子自残似的徒手挖掘砖石, 因为躺在瓦砾下的人已经没有气息了, 旁边还有更惨的一幕,有具尸体已经被重物砸得破碎不全。 墨鲤的目力不受黑夜影响,他能清楚地看见从瓦砾里露出的肢体。 ——盖上了厚厚的灰,成了一种僵硬的灰白, 根本不像是人的躯体, 而是零散的石雕, 看不出它们曾有生命。 耳边是凄惶的叫声。 是伤者的痛苦, 是还活着的人在悲哭。 墨鲤失措地倒退一步, 这一下就让他踩中了稍软的东西, 不是瓦砾碎石,可是现在跟瓦砾碎石也没什么不同了,令一个对气息敏锐的武功高手感觉不到的“人”,自然不是活人。 “大夫,你的行囊呢?那里面有药箱……” 孟戚的声音似乎隔了很远传过来。 “……刚才掉进了裂缝。” 墨鲤定了定神,随后他感觉到这里除了刚才救出的女子,其他人都死了,最近的伤者也在百步开外的地方。 他下意识地往那个方向走。 一边走,一边混沌地想,老师从前那个猜测是错的。 龙脉的死,摧毁了整个秋陵县。 在这座废墟之上,数不尽的灵气漂浮着,纵然心神大乱,墨鲤的实力也在被动增长着。灵气里蕴含着愤怒、绝望的负面情绪,同样毫无保留地灌输给了墨鲤。 这是属于四郎山龙脉的灵气。 这条龙脉没有生出自我意识。 ——可它不想死,它挣扎着想要活下去,最终功亏一篑。 “到底发生了什么?”墨鲤喃喃。 孟戚虽然也心惊自己内力忽上忽下的怪异现象,但是他情绪不稳是常事,所以并没有注意到伴随着功力提升时出的愤怒杀意。 直到他看见墨鲤取出一粒宁神丸,自己吃了。 自己……吃了? 孟戚再次怀疑自己眼睛出了问题,那是宁神丸吧?气味很像,外表就算了,药丸子都长得差不。 他还没想完,就看到墨鲤把第二粒宁神丸递给了自己。 “怕你再发作,我收了两粒药在身边,现在行囊丢了,这是最后一颗。” “……” 虽然想不明白,但还是先吃药要紧。孟戚感到自己情绪越来越焦躁,他不想在这时候发病,只是忍不住想大夫会不会跟自己一样有病?自己这病发作起来失去理智,而大夫的病会导致脸上皮肤出现奇怪的变化? ……应该没有这么奇怪的病吧!可如果大夫的情况不是病,那是什么? 孟戚忽然想起了墨鲤说过的两个字。 妖怪。 孟戚觉得宁神丸都解决不了问题了,这世上怎么可能真有妖怪呢?话本里那些使用法术,有各种神通法宝,最终却会被和尚道士降服的妖怪。 孟戚帮墨鲤把一个昏迷的人挪出废墟,看着墨鲤因为无法救治这个头部受到砸伤,逐渐死去的人沉默时,觉得妖怪这种猜测是无稽之谈。 如果真有法术,为什么不施展法术把人全部救出来? 如果真有法术,还学什么歧黄之术? 墨鲤不知道孟戚在想什么,他救出了一个又一个人,可是真正受轻伤的人很少,他从未看过那么人在眼前死去,而他毫无办法,纵然身为神医弟子,有争夺天下第一高手之名的实力,仍是什么都做不了。 这时侥幸生还的人已经回过神,一部分人拼命往自家的方向跑去,然后奋力挖掘瓦砾,想要找到自己的亲人,还有人崩溃地坐在地上大哭。 “都起来,快走!” 失火的范围越来越大,很快蔓延到了这片区域。 人们浑浑噩噩地抬起头,被火光映亮的面孔都是呆滞的。 “你们想死吗?”孟戚高声道。 有人踉跄着站起来,还有人想要逃命,可是受了伤根本走不快。 墨鲤随便抓住一人,追问道:“水井在哪里?” 那人木然地转头,伸手想指,可是周围都是一片废墟,根本认不出原本的街道。 “别找了,都被埋了,就算能把井口挖出来也没有,井水都随着地底裂缝流光了!”孟戚阻止了墨鲤,劝道,“先把不能动的人带出去。” 呛人的浓烟飘过来,众人再也顾不上别的,三三两两地扶持着往外跑。 “别走那边!两条街外全是火,陷进去就是死路!” 孟戚借着轻功,踩在一棵半倒的树木,眺望前方。 墨鲤跟上来一看,神情沉凝。 举目尽是火光,半个县城都在火海之中,今夜风大,加上秋陵县富庶,房舍建筑除了砖瓦外都是木料,地动之后前者成了瓦砾,木头却还是完好的,现在烧得极快。 “往南门走,那边有路!” 墨鲤闭了闭眼,离开了树顶。 他知道有很人被埋在废墟下,或许还有救,可是他没有能力进火海把人都救出来,他只能尽力把这里活着的人带走。 众人遭此大变,六神无主,下意识地按照孟戚与墨鲤指的方向跑。 有些人只顾自己,也有人试图背起无法站立的人。 期间见到了怎么也不肯离开房子废墟的老者,以及抱着孩子尸体痛哭的妇人,浓烟滚滚,举目一片惨象。 作为大夫,墨鲤根本没能救少人。 那些腰部以下被砸得稀烂的、口吐血沫重伤难治的……等不到他们死,大火就会烧过来,那一张张痛苦的面容与哀求别人救命的声音,让逃命的人泪如雨下,不忍再看。 “大夫,你停手,让我来。”孟戚感觉到墨鲤的不对劲。 一个不愿杀人的人,这么一路走来,被迫亲手送走的性命都有十几条了。 “我没事。”墨鲤停了停,又说,“我只是没有想过,会有这么一天。” 那一身高明的医术毫无用处,一身的武功也是,唯一能做的竟然是依靠它们来让别人死得不痛苦。 火越烧越猛,半边天空都被映亮了。 雨呢?能不能下雨? 地动之前,依稀听到有雷声。墨鲤想要进入之前意识脱离的状态,却根本做不到,充裕的灵气像是泛滥的洪水,遍布在天地之间,墨鲤试着引导这些灵气,立刻引发了一阵狂乱。 “轰隆。” 雷声又起,还是惊雷。 他们已经出了南门,外面就是荒野,冰天雪地连草都没有,火应该不会烧过来。 人们希翼地看着夜空,可是没有丝毫落雨的迹象,只有雷声。 冬雷夏雪,都是异象,还是象征着冤屈的异象。 “造孽啊!” 一个老妇人嚎啕道,她含糊不清地说着方言,孟戚听不明白,便去看墨鲤。 “……她在说金矿的事,据说司家为掩盖事实,杀了所有开矿的人。” “据说?”孟戚敏锐地察觉到这里面的奇怪之处。 如果是别的地方,谈到这样的传闻自然要提一声“据说”,毕竟无凭无据,不知真假。可这里就是秋陵县,如果死了那么人,秋陵县的百姓怎会全然不知? 再者,司家这般做也太过了,杀人确实能灭口,可是开矿的苦力难道没有一家老小吗?难道他们没有一个能出声说话? “都是司家造的孽!” 瘫坐在地的人们失去了家园,失去了亲人,失去了一切,他们满心愤怒,只想找一个宣泄方向。 “去司家堡!找他们偿命!” 群情激奋,加上伤者的痛呼与孩子的哭声,混乱一片。 墨鲤只是看着他们,没有任何阻拦的意思。 “大夫?” “他们去不了,通往山中的路断了。” 墨鲤知道这些人被恐惧与愤怒冲晕了头,除非把他们打晕,否则是劝不下的,他蹲在旁边为一个手臂受伤的孩童止血,头都不抬。 那孩童被一个女子抱在怀里,那女子垂泪不语。 墨鲤摸了摸孩童的脑袋,又在人群里寻找其他伤者。 没有药,也不能清洗伤口,逃出来的人半两手空空,有些人甚至连鞋都没穿,冻得瑟瑟发抖。 有失去理智的人,自然也有想要活下去的人,他们找到一处避风的山坡,又冒险找了东西来生火取暖,只是远处那座燃烧的县城,让迫于寒冷靠近火堆的人,浑身颤抖泣不成声。 墨鲤很快就引起了别人的注意。 “你是大夫?” 说话的男子孔武有力,身边还跟着一群人,像是很有威望。 墨鲤没有答话,而是继续挑一个昏迷的人伤口里的碎石子。 “我是秋陵县的捕快郑三,那是我的兄弟,谢你救了他一命。” 听到捕快两字,墨鲤这才抬头看了男子一眼。 郑捕快指的人,就躺在孟戚脚边不远处,那边四五个断了腿的人,都是他们从火场里带出来的。现在得了空,孟戚顺手帮他们接骨。 虽然不是大夫,但是江湖人对外伤还熟的,脱臼骨折更是常见。 “能不能救,还说不好,现在没有药,也没有干净的布包扎伤口。” 大家先从废墟里爬出来,又逃出火海,都是满身满脸的灰,身上的衣服都不干净。 “我已经让人找器皿煮雪,等水滚了应该能用。这附近有个废弃的陶窑,应该还能找到一些能用的东西。”郑捕快做事很有一套,他把人一通安排,这个简陋的营地除了哭声之外,勉强有了些生气。 “等到火灭了,再去县城里看看……能不能找到有用的东西。” 郑捕快语气沉重,他知道这都是权宜之计。 现在还是腊月,离开春尚早,这些个人被困在荒野里,没吃没喝,连御寒之物都没有,要怎么活下去? 旁边有人提议道:“郑捕快,或许我们都该去山里,司家堡的房子都是石头垒的,说不定没有塌,司家存粮又,熬过冬天问题不大。” “都住口,司家有私兵,还有武器,我带你们去送死吗?” 郑捕快的话刚说完,就看到之前那群气冲冲要去司家堡的人回来了。 众人一愣,连忙追问情况。 “前面了一道断崖,过不去了!” “除非绕路到西边,走别的山路!” 天黑又冷,这些人的满腔怒火被寒风吹散了些,很快也想到了司家昔日的蛮横,而他们手里连镰刀锄头都没有,只能暂时回来了。 郑捕快叹了口气。 等到他把这些人都安抚下来,郑捕快忽然发现刚才那位大夫不见了。 且说墨鲤治完了最后一个伤患,立刻起身,跟早就等在旁边的孟戚一起离开,方向正是四郎山深处。 ——龙脉会死,如果他死了呢? 墨鲤意识到他必须查清这件事,只有知道四郎山究竟发生了什么,才能避免这样惨烈的景象发生在竹山县。再者想要找到足够的草药,只有进山,秋陵县全被烧了,哪儿还能找到药铺? 孟戚没问墨鲤去哪,他认定只要跟着墨鲤,就能解开所有谜团。 浓烟一阵阵地从秋陵县飘过来,在漆黑的夜色中,隔着十几里路都能看到秋陵县的火势。 走出一段距离之后,孟戚忽然说:“大夫,有人跟着我们。” 墨鲤自然也察觉了,只是那个跟踪他们的人像是不会武功,走路深一脚浅一脚,甚至快要跟不上了,只能远远地缀在后面。 墨鲤原本以为那人会放弃返回营地,结果走完了这么长一段路,那人还在跌跌撞撞地追赶。 无奈之下,墨鲤只能停下脚步。 孟戚看着那个逐渐出现在人影,目光里充满了审视。 是个女子,她穿得不,脸冻得发青,却没有发抖。 忽然看到孟戚与墨鲤站在前方等她,女子下意识地抓住了脏兮兮的裙摆,指尖上有血痕,然后她像是做了什么决定,毅然地咬紧牙齿,直直地走了过来。 “你们要知道金矿的事吗?” 这话显然出乎了墨鲤的意料,他疑惑地打量起这个女子。 “我……我是秋红,我知道司家金矿的事。” 名字有点熟,孟戚慢半拍地想起,好像是地动发生前,那个听到异声跑出来叫喊的青楼女子。 孟戚有了继续听下去的想法,青楼女子怎么会知道深山金矿的事? “我是被卖到秋陵县的,同时来的还有一群壮丁苦力,我们本是江州的流民,因战乱逃入雍州,原本只想是找地方混口饭吃,听说平州这边有大片的荒地,需要佃户,我跟兄长就来了,没想到……” 女子哽咽道:“那是五年前的事了,我被卖进暗窑子,是潇雨楼的妈妈救了我,然而兄长却不知所踪。这些年秋陵县逐渐富庶,城里到处都是给司家铺子做生意的人,我偷听他们的对话,依稀知道司家曾经有一笔特别来钱的生意,他们都说是贩卖灵药,可是山中怎么可能三天两头能找到稀世灵药?当日似我跟兄长那样骗来的人,壮丁至少也有几百,像我这般的女子也有数十人,老弱倒是不,只想着在平州安定下来之后,再去接家小。女子能卖入见不得人的地方,壮丁呢?那可是几百人,怎么可能无声无息就消失了?” 墨鲤没有说话,他跟孟戚同时想到了金矿。 难怪司家杀人灭口时全无顾忌,那些劳力竟是拐来的。 “三个月前,秋陵县有个奇怪的案子,有个人跑到县衙击鼓状告司家,可是被带进去之后就没了消息,之后才传出司家有金矿的事。”秋红的眼睛通红,咬牙切齿地说,“那段日子我恰好接过县衙王师爷的生意,他喝了酒与人说漏嘴,原来那个告状的人是司家囚禁在山里挖矿的苦役,司家贿赂县衙想要压下这件事,可是……那是金矿,县衙里的几位官儿趁火打劫,把价一提再提,惹恼了司家,张县尉莫名其妙被杀,事情这才捂不住了……因为县衙曾经想用私牙买卖苦役的事拿捏司家,查了很久发现事情都跟司家有关,并不是什么贩卖人口的私牙,都是司家的人,而且办完这事就被灭了口,根本找不到证据,除非冒险去山里找金矿的位置。可是司家堡就在四郎山里,司家经营年,县衙没法插手,僵持了许久,事情泄露出去,朝廷这才派了荡寇将军前来查案。” “你想为兄长报仇?” 墨鲤暗中给这女子输了一道灵气,秋红的脸色稍微好了一些。 “此仇不报,我怎甘心?我听那王师爷说,司家前后骗了至少上千流民,他们驱使这些壮丁挖矿,对他们极尽苛刻,天不亮就做活,动辄打骂鞭挞,吃食比猪狗都不如,这些苦力少有能活过一年的。想来我的兄长,早就化为枯骨了。” 她说着,已是泣不成声。 这般丧尽天良,简直世间罕有。 墨鲤压着心里的怒意,缓声道:“你说这些,难不成想让我们带上你去找金矿?” 秋红看了看始终没有说话的孟戚,苦笑道:“我原本是这么想的,我见你们是外乡人,懂武功,看起来又是不凡,听到山路断了还往这个方向走……想来不是跟金矿有关,也是跟司家堡有关的事?” “你就不怕我们是司家堡的人?” “司家堡的人……不会在废墟里救人。” 秋红从身上掏出一个小巧的胭脂盒,盒盖里有张油纸,展开来是一幅简陋的地图。 只有几根线条,几处圆点。 “这里是秋陵县,当年我们是从这个方向被人带来的……走的是这条路,半道上我就被人迷晕了,所以我一直怀疑金矿的位置就在这附近,至少也得从那个位置进山。” 秋红仔细地把地图说了一遍,随后就交给墨鲤。 “我……没法进山,我根本跟不上你们,也不知道怎么过那道断崖,我只希望事情若有结果,能得二位转告一声,让我祭拜亡兄的在天之灵。” 秋红说完就打算跪下去,结果身体像是被什么无形的东西挡住了,连拜都拜不下去,更别说跪了。 她连忙抬起头,赫然发现那两人已经走远了。 “你说的事不难,回去吧,这里风凉。” 明明隔了那么远,温和的声音却能清晰地在她耳边响起。 就像话本里说的那样,江湖上真正的高人,懂传音之术。 秋红满脸是泪,踉跄着往那个简陋的营地走去。 ——若真是报应,就该让这场灾劫吞掉狼心狗肺之人,为何祸连无辜? 孟戚站在断崖边,远远眺望,发现这是一条巨大的裂缝,从山中一直延伸到秋陵县,而且宽度逐渐减小。 “如此看来,地动源头应该是四郎山。” 墨鲤还在研究那份地图,他对照着脑中记忆的平洲地图,以及方才他意识脱离躯体时看到的景象,赫然发现其中一个疑似金矿的圆点范围,好像崩塌得特别厉害,更是好几道裂缝的交汇点。 “怎么样?”孟戚看到墨鲤的表情,就知道他有了猜测。 墨鲤正要开口,忽然感到脚下又是一阵晃动。 地动之后常有余威,这次动静不算大。 “我怎么觉得前方有些不对?”孟戚伸手一指,正是墨鲤原本看准的方向。 泛滥的灵气正在下沉,而且汇聚的源头就是那边,孟戚不知道这里面的玄机,只是本能地觉得不妙。 墨鲤也来不及解释什么,立刻道:“走!” 断崖的宽度,两人提气一跃便过去了。 一路上,只见山中处处残景,溪流改道,树木倒伏。 到处堆着崩落的石头,山谷消失了一半,上方山崖不见踪影。 两人提起内力,全力赶路,很快就到了四郎山深处,这里的灵气愈发浓郁起来。 “等等,地面有些不对。”孟戚一个停步,向着山道前方眺望,喃喃道,“积雪都没有了。” “地动之后,积雪震落,又被山石覆盖……” 墨鲤话说到一半,忽然也停住,低头看着脚下。 有浅浅的绿色,沿着碎石边缘冒了出来。 “……这里好像不是那么冷?”孟戚不确定地问,因为武功高手寒暑不侵,对外界的温度感受没那么明显。 墨鲤木然地站了一会儿,他想到竹山县李师爷说过,天灾人祸,龙脉现世。 然后河里都是鱼,山里都是灵药。 那真的是龙脉现世吗?如果龙脉是逐渐衰亡的,不像四郎山龙脉挣扎得剧烈,那么龙脉死去之后,又是一番什么样的景象? 墨鲤不知道,他看见远处地上都是星星点点的绿草。 灵气下沉之后,这座死寂的山,像是重新焕发了生机。 生与死,竟是连在一起。 一滴水珠落在墨鲤脸上,他伸手一抹,发现下雨了。 雨说来就来,下得很大,转眼地面就有水流汇集。 又走了一段路,墨鲤没有发现金矿,倒是看到了可能是司家堡的废墟。 石头建造的地堡,整个塌了。 地堡前面原本是一片空旷的地方,布满了尖木削成的拒马等物,现在七零八落的,有些甚至被掀到远处的山坡上。 几道巨大的裂缝,就是从这里延伸出去的。 墨鲤慢慢地走在山坡上,然后他看到了一截古怪的树桩。 树桩低矮,根本不引人注意,现在灵气源源不绝地流入这截枯木,绿芽从树根下抽出,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生长着。 “这是?” 孟戚盯着这截树桩,神情恍惚。 因为这株树新生出的枝桠十分离奇,不仅横着长,远远看去,竟似是一条长蛇。 墨鲤怔怔地想,不,也有可能是龙。 40.逆死生 - 41.而后遁之 鱼不服 作者:天堂放逐者 41.而后遁之 “……将军!” 刘澹昏沉地张开眼睛, 随后身体各处的疼痛像潮水一般扑了过来, 他眼前一黑,差点再次昏过去。 “不行,将军被碎石砸中了, 受伤不轻。” 刘澹感到自己被人背了起来,耳边还有人在小声说话,这些声音让他头晕得更加厉害了,甚至想要呕吐。 到底发生了什么? 刘澹头痛得厉害, 脑中一片空白。 过了好一阵子,刘澹才想起自己应该是带着人进山了, 想要打司家一个措手不及。 半个秋陵县都是司家的生意,加上目睹了全部经过的司家商队, 荡寇将军拿到账册要对司家开刀的消息根本瞒不住, 不如趁热打铁、一鼓作气拿下司家。 千万不能拖,毕竟司家在四郎山经营了好几代, 谁都不知道那座地堡里藏有少兵力, 一个晚上, 足够司家做完准备了。 刘澹以为自己够快了的,没想到在半路上还是遭遇了司家的埋伏。 司家竟然早就有了准备,一面派人去追账册,一面在进山的路上布下了伏兵。 虽然刘澹足够小心,表面上是从秋陵县南门出去, 但是他虚晃一招, 带着人直接绕到了西门, 走了另外一条山路,结果还是遇到了伏击。 ——司家少主竟然这么了解他? 刘澹遇到埋伏的那一刻,就意识到自己小看了对手。 司家是地方豪强,横行霸道是精通的,带兵打仗都是好几代人之前的事了,司家私兵也没有一点精兵强将的味道。传闻里的那位司家少主,更像是精明能干的生意人,赚钱很拿手,贿赂拉拢关系也很拿手,表面左右逢源,暗地里心黑手狠。 这样的人,刘澹见过很。 结果赚钱拿手不假,心黑手狠也不假,司家少主却不是生意人那么简单,他亲自带人埋伏刘澹,不仅猜出了刘澹的意图,连袭击的时机都拿捏得恰到好处。 甫一发难,刘澹这边措手不及,直接死了十个兵丁。 如果不是刘澹沙场经验丰富,直觉不妙,制止众人进入那条山谷,滚石落木之下,死的人会。 随后两方交战,刘澹赫然发现他之前遇到的司家私兵——根本就是滥竽充数的花架子,是摆出来给人看的豪强家丁,虽然也能射箭砍人,但都是乌合之众一击就溃,而现在这群人才是真正箭无虚发的精兵,连铠甲长刀都是上乘的质量。 刘澹窝火极了,这是要阴沟里翻船啊! 看走了眼!司家根本就不是图利贪婪的地方豪强,人家处心积虑,又是练兵又是挖金矿赚钱,分明是想造.反! 明明司家的先祖,天下大乱的时候都没能抓住时机,只会固守一地。楚元帝一统天下之后,司家降服,只混了秋陵县的县尉一职。结果五十年过去了,司家居然摇身一变,成了所图甚大的野心家? 刘澹纵有领兵的天赋,可是他在明,司家在暗,别人把他研究了个彻底,他对敌人实力严重估计不足,敌人又占了地利之势,两方一交战,顿时被打得节节败退。 然而打仗不是只靠计谋就行,刘将军身陷困境,却绝对不会抛弃手下转身逃跑。他重整兵马,率众冲击司家私军,持刀砍杀,包围圈生生被他撕裂了一道口子。 就在他快要杀出重围,反过来击溃司家私军的时候,那位始终在山坡上观战的司家少主出手了…… 回忆到这里,刘澹忍不住一声怒吼:“该死的司颛!” “将军醒了?” 刘澹的亲兵大喜,连忙把人放下来,又忙着拿水壶。 四周漆黑一片,什么都看不清,除了泥土的气息,还有一股说不出的难闻气味。 刘澹咳了两声,纳闷地问:“这是怎么了?本将军只记得被司颛那家伙击中,跌下了马……” 他摸了摸胸口,隐隐作痛,还好肋骨没断。 “将军你的护心镜都碎了,真没想到司家少主还练过武功……” “他凌空劈了一掌,隔那么远都能过来,这是练过武功那么简单吗?”刘澹快要气死了,这分明是武林高手! 为什么武林高手总要跟他过不去? 他这是命犯武林高手吗? 刘澹想吐血,他挣扎着要站起来,伸手一扶,赫然摸到了满手的泥巴跟青苔。 “这是什么地方?”刘澹顿时有了不好的预感。 难道他们已经全军覆没,司家为了灭口,直接把他们关进了地底矿道? “将军,你昏过去之后……地动了!” “什么?”刘澹目瞪口呆。 “地动,就是地龙翻身!”亲兵以为刘澹没听清,尽力地解释道,“动静很大,旁边的山坡整个陷进了地底,我们所在的山谷也出现了很裂缝,我们为了救将军,不慎滑入一道较小的裂缝,只是等到地动过去,才发现上面已经被巨石堵死了,根本出不去!” “其他人呢?” “……不知道,被困在这条裂缝里的只有我们十几个人。这条裂缝很长,我们一直往前走,一路挖开石头跟泥土,寻找出口。” 亲兵话刚说完,地面又晃动起来。 刘澹被司家少主击中胸口导致内伤胸闷,地动里被砸了几下脑袋又晕眩,现在遭遇这样的晃悠,他终于支撑不住,吐了。 亲兵还以为自家将军伤势发作吐血了呢,惊惶不已。 余震停止了,狭窄的坑道里弥漫着酸腐的气味。 “嗯?” 刘澹扶着石壁,用手臂丈量了下坑道的宽度,好像比刚才小了一些。 “我怎么觉得这条裂缝在合拢?” 地龙翻身的时候,既有可能出现裂缝,出现“一线天”的景象,也有可能推着两座山崖合拢到一起,让山谷消失得无影无踪。 “不好!将军,我们必须要赶紧找到出口!” 否则就要在这暗无天光的地下,被挤成肉饼了。 刘澹被搀扶着,跌跌撞撞地往前跑。 或许是运气,他们没有再遇到巨石堵路的情况,倒有石头被庞大的树根掀到了旁边,而且越走,草木好像就越旺盛,纵然身在地底,也能感觉到四面有很苔藓。 “前面好像有声音!” 刘澹精神一振,摸着石头往前走的时候,确实感觉到裂缝坑道的地势慢慢抬高。 “轰。” 是雷声,还有雨声! 众人激动地搬开一块石头,然后猝不及防,被宛如泥浆的积水喷了个正着。 “快挖!” 积水倒灌坑道,所有人都拼命挖掘着,终于第一个浑身泥浆的人爬出了坑道。 “将军,我们出来了!” 刘澹被亲兵半推半背着离开了坑道,他抬头望天,赫然看到一道闪电出现在夜空中,瓢泼大雨打得他的脸发痛。 其实他们所在的位置还是一道裂缝,只是特别宽,而且四面包括上方都没有石块堵塞,这里的地面千沟万壑,像是被传说中的巨灵神持刀切割过一般。 刘澹眯起眼睛,他好像看到远处有一堆石头废墟? “将军,那边山坡上好像有一棵树,我们有绳子,可以从这里上去!” 刘澹顺着亲兵指的方向一看,果然是棵大树,树冠还很茂密,隔了一段距离看不清是什么树,可这是寒冬腊月,树叶不应该掉光了吗?松柏有这么茂密的枝叶? 又是一道闪电劈下,照亮了沟壑里满身泥浆的刘将军,还有那棵树旁边的人。 觉得树留在这里不安全,正在小心翼翼挖树的墨鲤:“……” 虽然不知为什么要挖树,但大夫说挖那就挖的孟戚:“……” 墨鲤动手之前,去司家堡废墟看了一遍,那下面已经没有生命气息了。加上雨声跟雷声盖住了地底的动静,直到这时候才发现三丈外的沟壑泥水里了一群人。 挖一棵树可比挖参难了,墨鲤不想碰断树根,只能连着泥土一起挖掘的,这导致他跟孟戚也是满身泥泞。 两个泥人跟一群泥人互相对望。 刘澹等人是满脸满身的泥浆,鬼都认不出他们是谁。 ——然而武林高手的本质决定了干活归干活,孟戚跟墨鲤的脸还是干净的。 刘澹这次真的吐血了,为什么他从地底爬出来还能看到这两个人? 地底啊! 出来就看到国师在挖树! 三更半夜、顶风冒雨偷偷摸摸地挖树! “将军!” 亲兵们还陷在震惊之中,又看到刘澹吐血,顿时慌了。 “哦。”孟戚从这个称呼里了然,转头对墨鲤说,“是刘钱袋!” 墨鲤不知道该说什么,刘澹为何吐血?看到他们有这么可怕? “你先扶着树!” 墨鲤跳下沟壑,用内力推开围着刘将军的亲兵,熟稔地伸手号脉,还借着雨水把刘澹的脸擦了一遍,看看他的气色如何。 “是内伤发作。”墨鲤松口气,原来不是被吓的。 刘澹的伤势不轻,不过他体内有灵药之力,关键时刻可以救命。 “我把你们带出去,你们找个避雨的地方,等一晚上,如果不发热,伤势会慢慢痊愈。”墨鲤往刘澹体内输了一道灵力,刚要托着人离开沟壑,忽听上面的孟戚说: “有人来了。” 众人一起抬头,只见远远地来了几道人影。 这些人轻功都很不错,速度飞快,掠空而至,转眼就到了石堡的废墟前。 “怎么会?” 领头的那人悲声怒吼,他衣上虽有污渍,但还不算狼狈,完全可以认出是谁。 “是司颛!将军……” 亲兵的话还没说完,那人敏锐地侧过头,直直地望向这边。 “将军?今晚进四郎山的有几个将军?” 司颛双眼通红,他身形一闪,就到了这条沟壑上方。 扶着树的孟戚整个人恰好在树影之中,司颛又从他身后来,完全没有看到他。 司颛盯着嘴角挂血的刘澹,厉声笑道:“将军真是命大,如此杀局还能被你借天灾逃过一劫!我年筹划,最后人算不如天算,司家基业更是毁于一旦,不过没关系……我手里还有金矿,随时可以东山再起,而你刘澹,注定要死在这深山之中,消失得无影无踪!” 刘澹大怒,想要骂人,结果牵动了伤势咳嗽不止。 墨鲤示意刘将军的亲兵拍背顺气。 然而在司颛看来,浑身是泥,扶着刘澹的墨鲤,应该也是这位刘将军的亲兵。 高手会满身泥浆吗? 再说之前他伏击刘澹的时候,荡寇将军麾下根本没有拿得出手的武功高手! “四郎山这么大,你居然还能撞到我的手里,真是上天注定!” 司颛因为司家堡变为废墟,精心操.练的私军死伤惨重狂怒不已,他正缺一个让他发泄怒火的对象,一刀杀了刘澹,已经不能让他满意。 “不会再有任何人知道你们的下落!哈哈哈,听说刘将军最害怕的,就是锦衣卫钱百户的下场,听说他消失在巴州的深山之中,生不见人,死不见尸……怎么样,如果跪地求饶,我就让你死得痛快一点,否则——” 司颛伸手一指墨鲤,满是戾气地说:“我先拿你的亲兵试试手,让你看看什么叫做人彘。” 41.而后遁之 - 42.龙佑其人 鱼不服 作者:天堂放逐者 42.龙佑其人 一群满身泥浆的人,只有刘澹与墨鲤能看清面孔, 以常理推论, 另外那个人必定是刘将军信重的人, 八成还是亲兵的统领。 司颛会挑中墨鲤,并不是意外。 他要折磨刘澹, 分量太轻的卒子怎么够? 那些随着司颛一起回来的人,纷纷来到沟壑旁边, 他们不像司颛那样愤怒,反而低声劝道:“少主,这场灾祸未尝不是一个良机。” “良机?”司颛震怒地反问,“司家基业毁于一旦, 年筹谋成空,这是什么良机?” “少主,司家年蛰伏,您跟着吃了许苦。可您想想, 除了图谋大计的忍辱负重, 的时候是司家在拖你的后腿。家主昏聩无智, 如果不是他命人杀了张县尉,又怎会引来朝廷的注意?今天的事也是, 家主行事不密, 账册竟被一个下人盗去,还大张旗鼓地派人去追。少主推测出情形不好, 只能孤注一掷, 准备杀了刘澹直接举事……现在发生了地动, 不管是账册还是司家挖矿的证据,全都没了,难道不是好事吗?藏着的金银还在,粮食可以再买,兵甲尚可再造,人手能够再练,这都不是难事。” 司颛的脸色变来变去。 刘澹心想原来是这么回事,野心勃勃的儿子有个不中用的爹,提前暴露了司家。等他听到后面几句,神情一滞。 不好! 司家有钱,孟国师很缺钱! 至于司家造.反的事,造齐朝的反,孟戚说不定还很高兴呢!即使孟戚不喜司颛,可司家的财富要是落到前朝国师手里,是凶是吉? 刘将军还没想完,就听到自己身边那个自称大夫的人开口问: “你是司家少主?” 司颛一顿,终于意识到墨鲤不像刘将军的亲兵。 因为刘澹看这人的目光很复杂,似乎还有些畏惧。 “阁下何人?”司颛打量着墨鲤,背着身后的手慢慢握起。 不管是谁,听到了这些秘密,自然是别想活着离开了。 看到司颛动作的孟戚:“……” 虽然孟戚知道大夫能够应付得了,但是这人在自己眼皮底下偷袭大夫? 孟戚手有点痒,忍不住劈过去一道无形劲气。 司颛在劲气近身时猛然转头,仓皇退避。 “谁?” 司颛心中惊异,他的属下也如临大敌。 ——少主的武功很高,放在江湖上也是一流的好手,按理说平州境内都无人能敌,除非遇到早就销声匿迹的邪道中人、或者那些宗派里的老不死。 这荒郊野地的,哪儿来的高手? 司颛循着劲气来的方向,这才发现树影里居然还有个人。 姿势很怪,一手扶着树干,好像生怕树倒了似的…… 再仔细看,这人也是满身泥泞,树根有一部分已经被挖出来了。 这是什么情况?为何要来这里挖树? “不对……这附近哪儿来的树?”司颛死死盯着孟戚,百思不得其解。 墨鲤把刘澹交给了亲兵,他纵身一跃上了沟壑,落地无声,连积水跟泥浆都没有溅起来,这手轻功让司家之人神情一变,散开来将墨鲤围在中间。 “你们是什么人?” 司颛有些隐隐的不安,这很反常。 可是今天遭遇的一切,哪一件不反常?司家都没了,不管他的属下怎样花言巧语,事实就放在眼前,他七年的苦心经营司家几代人攒下的势力,在一夜之间化为乌有。 墨鲤直视着这位司家少主,冷声问:“五年前司家从雍州拐来的流民,如今何在?” 司颛一愣,下意识地转头看自己的亲信。 那人脸色发白,冲着司颛摇摇头。 ——五年前拐来的苦力,哪里还有活口?就算真有特别命大的人,数月前金矿的事暴露,司家已经把那些苦力都杀了。 司颛了然,他皱眉道:“阁下来秋陵县寻人?说我司家拐骗流民,证据何在?” 墨鲤根本不跟他辨这个理,径自道:“不是寻人,人已经死了,自然是寻仇。” “这位公子,司家堡确实曾经买过仆人,可是现在石堡塌了,人都死了,这……” 司颛的亲信话没说完,就感到自己一股力道迎面而来,生生压得他摔进了沟壑。 “我不爱听狗吠。”墨鲤面无表情地看着司颛,继续问,“那些流民的尸骨在何处?” “……” 司颛用余光看着身后,暗暗寻找退路。 这里有两个他看不出实力深浅的对手,为了以防万一,自然是退避为上。 “还有司家堡附近没有树,又是怎么回事?” 墨鲤上前一步,司颛竟情不自禁地后退,随后他意识到不妥,恼怒道:“阁下好没道理,说些不着边际的话,这一片山地都是我司家产业,门前有没有树,种什么树……这与阁下何关?” 说到最后一句时,他忽然发难,暴起一掌迎面击来。 墨鲤往左一避,掌风带得他沾了泥的衣服都飘鼓了下。 很深厚的内力。 正常人绝不可能这么年轻就有这般内力。 墨鲤目现厉然,翻手便是一掌回敬。 然而司颛不是要拼命,他见自己全力一掌落空,想都不想,提气便飞身离去。他身法诡秘,速度快得好似一缕青烟。 墨鲤正要追,结果孟戚一松手,示意道:“大夫,接着!” 墨大夫大惊,连忙奔过去扶住树干。 这是有灵气的树,千万不能死。 再一抬头,孟戚去追司颛了,司颛那些属下反应也很快,施展轻功向四面八方逃跑。 墨鲤踢起脚边碎石,接住后单手掷出,只听一阵痛叫,那些人身体一歪,却还是拼命往前跑,显然这些伤势对他们来说不算什么。 墨鲤皱眉,抬手一引,直接把刘澹的两个亲兵拽出了沟壑。 “帮我扶住树干,不许动。” 墨大夫说完,丢下两个战战兢兢的亲兵,追人去了。 司家这些人武功都不差,而且不是花架子,比青湖镇遇到的那些江湖人要高了,不过在墨鲤面前还是不够看。 墨鲤一个个追上,基本都是十招内解决。 提着最后一人回来时,墨鲤遇到了抓着司颛脖颈的孟戚。 刚才还威风八面的公子哥儿,被孟戚掐着脖子举在半空,司颛脸色发白,孟戚饶有兴致地看着他的挣扎,神情间隐隐有戾气,手指慢慢收紧。 “大夫?” 孟戚忽然看到墨鲤,他立刻把司颛丢到了泥地上,装作什么事都没有发生的样子。 司颛一阵猛咳,好不容易才缓过气,他神情惊惧,也不知道刚才孟戚是怎么抓住他的,又给他带来了什么样的可怕感受。 “大夫,我封了他的穴,他跑不了。” 孟戚看着墨鲤没有表情的脸,又看了看一脸泥浆眼神茫然正在扶树的刘澹亲兵,他立刻回到树边,把人赶走了。 这时之前掉进沟壑的司颛属下,猛地抽刀跳起来冲向刘澹。 刘将军的那些亲兵折腾了半夜,又是打仗,又是在地底挖石头找路,早就精疲力尽了,现下猝不及防,直接被推到了旁边。 “放了我们少主,否则……” 话还没说完,架在刘澹脖子上的刀飞了。 墨鲤慢吞吞地放下手,那人目瞪口呆,终于意识到他们惹到了怎样可怕的敌人。 伤势重得站不住的刘澹:“……” 再次被救,心情微妙,这算是被保护了? 为何会被保护?刘澹想不明白,难道孟戚与司家有仇? 墨鲤走到司颛身前,无视对方愤怒的目光,面无表情地问:“流民的尸骨在何处?” 司颛不答。 “我记得刚才有人说过一个词,人彘。”墨鲤手掌一翻,就了一柄刀。 天黑得厉害,雷雨也停了,司颛没有看出这把刀没有刀锋,他的脸色难看得像是死人,好像到现在仍然没有想通自己为何会失败,为河落到这般地步。 “孟兄,你知道什么是人彘吗?” “大夫,我书读得少,不知道。” “断手足、去眼、煇耳、饮瘖药,曰人彘。我没有铜汁来灌聋你的耳朵,也没有哑药,但是削断手足挖去眼睛,却不是一件难事。” 墨鲤说完,又问,“你是愿意你的手下先来,还是自己痛快点死?” 司颛怒声问:“你究竟是谁?” 墨鲤直接毁去了他的丹田,司颛目眦欲裂,他为了练武功,吃了许苦,又因为司家的大计,在外面还不能使用武功,年苦学功亏一篑,怎能不恨? “废你武功,你很愤怒……这深厚的内力,你自己练的不及十分之一,其他都是灵药之效。”墨鲤提起司颛,一字字问,“你们司家,是在何处发现的灵药?何处发现的金矿?” “原来你是为了金矿,四郎山下面,全是金矿。”司颛怪声笑道,“可惜你来迟一步,这些金子都被我们司家挖走了,运到了秋陵县之外,你是找不到的!” “你们挖空了一座山?” 孟戚、墨鲤、刘澹异口同声地喝问。 墨鲤抓住司颛的右肩,忽如其来的剧痛让司颛满头大汗,强忍着没有痛叫出声,他对上了墨鲤深幽的眼睛,恍惚中感到对方完全不像是人。 “你们是怎么挖的,什么时候开始挖的,全部跟我说清楚……否则,我会让你后悔为什么没有死在地动之中。” 42.龙佑其人 - 43.人匿其踪 鱼不服 作者:天堂放逐者 43.人匿其踪 司家在四郎山发现金矿,其实不是七年前, 而是七十年前。 那时陈朝风雨飘摇, 各地陆续出现动.乱,又陆续被镇压, 到处闹饥荒。 司家先祖虽然发现了金矿,为了守住这个秘密,司家借口天下大乱盗匪横行, 开始筹划在山中建立地堡。 最初发现的金矿入口,便在这司家堡的地下。 石堡建了, 戒备森严, 内堡仆役许进不许出, 暗中悄悄开采金矿。 然而开矿这事不是那么简单, 又都是生手, 坑道最初是胡乱挖掘的, 觉得哪儿金子就往哪儿挖, 坑道塌方了几次, 司家才开始加固坑道,不敢贸然往下深挖。 因为地下挖掘伤了树木根系, 司家堡附近的树林开始成片枯死。 司家索性把这些树都砍了, 对外说是树林遮挡视野, 可能会被山匪利用。 金矿石挖出来了, 可是矿石终究是矿石, 不是金子, 想要把金子提炼出来, 又得费一番心力。司家一心扑在金矿上,哪里还有精力参与天下纷争,故而在外人眼中,司家堡确实是以防御为主的地堡,在后期打下了两三个县城,就固守一方不思进取了。 司家为了不引人注意,又要瞒下秘密,历来被发配去挖矿提金的人,都是不可能活着出来的。天下大乱的时候,他们有金子有粮食,能买到战俘跟奴隶,楚朝建立之后,司家失去了秋陵县的统辖权,买不到人,采矿的事情只能暂时停止。 这一停,就是三十年。 楚朝吏治极严,即使司家是地头蛇,也很难做手脚。 司家没法在官场上出头,便是一个没落的样子,越是没落,就越不可能三天两头拿金银出来挥霍。司家守着祖先留下的装满黄金的库房,只能把大块砸小,小的还要计算着日子不敢频繁用,这就算了,地底还有的金矿呢! 为了防止泄密,这些事情只有家主知道。 若是性情豁达,是金钱如粪土倒还罢了,否则怕是日夜难熬。 不看重钱财的人,本来就少,司家更是没有,司颛的父亲做梦都想挥霍那些金子。 结果当真给他赶上了好时机,他接掌司家不久,齐朝代楚而立,天下再次大乱。 兵祸、大旱、蝗灾……到处都是流民,随便找个垦荒的名头,连哄带骗能拉来一批。 最初他不敢大张旗鼓,拐带的人少,还要通过那些人牙子买卖,对照着司家先祖留下的采矿提炼金子的记载,磕磕绊绊地上了手。 司家家主眼高手低,做事不密,偏偏他的儿子很有能耐。 司颛发现家里忽然变得有钱了,连外人都在议论,心中大疑,几番查证就发现了金矿的秘密,他看着其父,怒不可遏。 为了掩饰司家突然增的财富,司颛苦思冥想,决定用灵药做文章。 说起灵药,司家确实挖到过不少。 说来也怪,矿脉附近都不会有繁盛的草木,四郎山却是个例外。 外人看来,四郎山草木不疏不密,跟别的山差不——如果知道这里有金矿,还是这般巨大的金矿,想必他们就不会这么想了。 深山之中时常生有灵药,都是百年以上的好货色。 说来也怪,每当司家挖出一条新的坑道,不久后必定能在附近发现秘密生长的灵药,数量虽然不,但是临时应付足够了。 司家售卖灵药,又拿灵药贿赂权贵。 这不是长久之计,司颛提出要做生意,而且必须做很大的生意,商队来来往往,不止财富有了正当的源头,外来的人在秋陵县也不显得扎眼。 司家家主很是不愿,可是司颛说得头头是道,他关心的只有金矿,只有痛快地挥霍金银,经商岂是说干就干,还能干出一番大事的?商人这么好做,世间的人还不都去经商了? 结果等司家家主回过神时,秋陵县已然换了一番面貌,司家之人都对少主心悦诚服,少主的威望在司家远远胜过了家主。 司家家主大为不满,只能捏着金矿不放,刻意不让儿子插手。 然而司颛看上的根本不是区区家主之位,他的野心在天下。 “……金矿都是老家主掌管,少主只管练兵跟司家的生意。”司颛的属下极力辩解,不着痕迹地把责任都推到葬身石堡的老家主身上。 倒不是他们对司颛忠心,而是如今情形,想要活命,他们必须要把司颛摘得干净一些。 司颛干净了,他们这些听人之命的家臣,罪责就少一层。 他们这点小聪明,连墨鲤都骗不到,更别说孟戚了。 孟戚坐在树边,身前是一群痛苦得恨不能满地打滚的司颛属下,他们没有青湖镇的人那么无知,清楚地知道这种剧痛,乃是因为有一股强横的灵气在他们经脉里四窜,只要挨得住,就没有什么实质性的伤害。 “避重就轻。”孟戚抬脚把那个说话的人踢回墨鲤这边,冷笑着问,“该说的一个字都没提,你们少主的武功是哪儿来的,还有你们呢?” “……我们,我们是司家用金子招揽来的,少主的武功我们不知道。” 众人目光躲闪,支支吾吾。 司颛躺在泥地里,墨鲤在他手腕上划了一刀,然后点了司颛的穴道把人丢在那边。 既没有挖肉,也没有上酷刑,可是司颛的模样愈发诡异,他气息粗重,额头青筋暴起,整个人像是要咆哮出声,可是他不能动,也没法发出声音。 刘将军的亲兵在旁边看得毛骨悚然。 没办法,这里四野空旷,能避风的地方只有树前。 虽然刘澹恨不得马上离开这里,但是牵扯到司家的密谋,他不得不留下来,就算自己昏昏沉沉听不清什么,还有亲兵在呢。 “这……难道是传说中的蛊吗?” 司颛想要挣扎的意图太过明显,可是他目光空洞,就像什么都看不见一样,神情狰狞,仿若恶鬼。 他手腕上的伤口不深,每次刚愈合,墨鲤就会凝气为刀锋,在伤口上再浅浅划上一刀。 刘澹等人沙场血战活下来的,深知一个人流少血才会死,司颛的血是流了不少,但是离死还远了去了,顶天了是体虚,怎么会怕成这样? “我不养蛊。”墨鲤忽然说。 刘将军的亲兵捂住嘴,缩回去了。 “啧,大夫,你这一手让人害怕。”孟戚眼力好,他慢悠悠地在后面说,“封住穴道,听不到也看不见,还动不了,只能感觉到自己的血慢慢地流出去,距离死越来越近。” “生老病死,人之常事。除了那些意志坚定之人,大数人不怕死,只是因为他们没想清楚死的过程是什么,大夫才是见得最的人。” 墨鲤看着司颛持续流血的伤口,他每一刀都很准,流出的血是一滴滴的,既不会,也不会少。 “……他想杀人泄愤,我就让他好好感受‘死’是什么。” 墨鲤抹去刀上的血痕,缓缓道,“逐渐地走向消亡,却又无可奈何,这种愤怒又绝望的滋味,真是最适合不过。” 孟戚闻言有些恍惚,很快又回过了神,他下意识地望向右手扶住的树木。 这棵树的枝桠长得非常奇怪,可是叶子生出来之后,茂密的树冠遮挡了旁人的视线,远看就是一株树冠比较大、不应该在冬季繁盛的树罢了。 如果有人停步仔细打量,就会发现根本认不出这棵树是什么。 不像樟树,也不是槐树,看着都像,又两边不靠。 大夫之前说,树放在这里不安全。 这个形容十分古怪,为什么要保证一棵树的安全?更离奇地是,自己想都不想就同意了,还觉得这棵树很重要? 孟戚想起司家人交代,石堡前的树木全被砍了。 挖空了山,还砍掉了树…… 现在这棵树是他们亲眼看着长起来的,不是从地底,而是从半截树桩,这算新生吗?顷刻之间,就变得这样茂密,真是太虚幻了! 四周都是泥,看不到地上的草。 好像在这棵树长成之后,那些疯狂冒草芽的势头也被遏制了。 孟戚定了定神,提醒墨鲤:“我们还有别的事情要做。” 树才挖了一半。 墨鲤干脆地把司颛另一只手也划了一刀。 孟戚则转头,似笑非笑地看着司家众人说:“我没有大夫那么好的手艺,年混迹江湖,也就会挑个手筋脚筋,穿个琵琶骨什么的!” “……” “还不肯说?司家已经完了,你们的少主也不会活着离开四郎山,为司家保守秘密有什么意义呢?你们又不是首恶,别说我们是江湖人朝廷管不到,即使按照朝廷律法,你们这样的帮凶最也就是个判个流放三千里。” 孟戚神情讽刺,居高临下地说,“想想吧,比起死,要是被废了武功,再被这位刘将军带走算功绩,你们会有什么样的下场?识时务者为俊杰!” 司家众人面面相觑,有人犹豫地说:“少主真的听不到外面的声音了?” “封穴,暂时的!”孟戚偏着头说,“你们这般小心,看来不是对司颛忠心这么简单。” 那人咬牙道:“司颛是青乌老祖秘密收下的关门弟子。” “青乌老祖?” 孟戚与墨鲤同时陷入了沉思。 想了又想,然而还是—— “没听说过,这人是谁?” 司家众人目瞪口呆,这两人还是武功高手吗? “刘钱袋,你知道?”孟戚转头问人。 刘澹指着自己,半晌说不出话,他怎么就变成钱袋了?再说武林高手这种事,也不应该问他啊? 然而想归想,国师有问,最好还是回答,毕竟惹不起。 “咳,青乌老祖赵藏风,是江湖上的绝顶高手。”刘将军也顺口说了他为何知道这人的原因,“听闻他有个弟子,为自称天授王的反贼效力,因为武功极高,所以刺杀天授王的人纷纷失败。” “……他有几个徒弟?怎么个个都想造.反?” 孟戚本能地感觉到这不是个一般的武林高手,与其说徒弟想造.反,不如说他特意挑了那些有野心也有能力的人做弟子。 司家的人很是为难地说:“我们投靠的是司家,青乌老祖我们也不敢得罪。” “如果司家成了,你们有泼天的富贵,如果司家倒了,你们也能拍拍手转身就走。”孟戚揭穿了他们的心思,众人忍着经脉里时不时冒出的疼痛,不敢吭声。 “那些被司家拐来的苦役呢?葬在何处?” “这是真不知道,司家开凿的坑道太,每挖完一片就又重新填埋,那些尸骨……” 墨鲤面无表情地问:“死了少人?” 司家的人迟疑道:“七十年前的事没人知道,最近五年的话……两千人吧。” “嗯?”墨鲤冷声道,“你们家少主,刚才好像说过,整座山都被挖空了,再想想?两千人?” “记错了,是四千!” “全部死了?” 司家的下属只敢点头,不敢出声。 墨鲤深深吸了口气,什么都没说。 埋在土壤里的尸体,或许会让土壤肥沃,可是死过太的人地方,却是寸草不生,许古战场便是这样。 白骨累累,层层叠叠,他没法帮秋红找到属于她兄长的尸骨。 这些乱世之人,努力地想要活着,带着希望前来垦荒,却没想到落入了炼狱。从此无声无息,消失在这片深山之中。 四郎山龙脉很有可能化形为树,它伫立在山中,就在金矿最浅的边缘处,也是灵气交汇之所生长。 还没有等到它生出意识的那天,金矿被发现,司家堡建起,土壤破坏,混在树林里的这株树受到波及,一起被砍了。 然而树有根,不算完全死亡,龙脉本体没有受到重创,只是化形……大概再也不可能了。 接下来的日子对龙脉来说不仅没有变好,还更糟了。 灵气外泄,山体遭到破坏,数不清的枉死之人埋进了原本充满灵气的地方。 龙脉撑过了最初,在楚朝得到几十年喘息,没想到天下大乱,司家用最后的七年,彻底摧毁了它。 同是龙脉,同样生于灵气交汇之地,然而—— 墨鲤闭上眼,厉声问:“最后一批呢?在什么地方?” “司家把这些事藏得很严实,我们都是从地底走的,只知道个大概范围,现在四郎山变成这样,我们也不清楚具体地点……” “走!” 墨鲤说完,忽然看到扶着树的孟戚,意识到他们要先把树挖出来才行。 “画地图!”孟戚很配合地命令道。 司家众人战战兢兢地画了地图,然后看着孟戚跟墨鲤认真挖完了树,然后一个提着司颛,一个扛着树,就这么走了。 “……阁下留步!” 他们身上的禁制还没有解! 孟戚这才仿佛想起了什么,挤出一个狰狞的笑容:“不用担心,禁制五个时辰后就会自动解开。不过在此之前,荡寇将军的亲兵为了保证他们将军的安全,会先砍断你们的手脚,或者是脖子!” “什么?你说过——” “我说过什么?江湖人朝廷管不到,最流放三千里?我又不是朝廷命官,我说话不算的!” 孟戚对着神情变来变去的刘将军等人挥挥手:“你们在四郎山见过我们吗?你们知道我是谁吗?” 刘澹:“……” 他敢说知道吗?敢说见过吗? 遇到了前朝国师,国师不仅没有杀他,还帮了他们,刘将军觉得自己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绝对不能泄露这件事,否则不仅失去圣眷,还要惹来猜疑,撤职事小下狱事大,于是他果断地对亲兵说:“这些人不能留,全部杀了。” “喏!” 43.人匿其踪 - 44.此世传所谓灵乎 鱼不服 作者:天堂放逐者 44.此世传所谓灵乎 山间积雪没了, 不再是白茫茫的一片。 石块压在山道上, 歪歪斜斜地堆叠着,溪流被落石填满,河谷也换了模样。 “是这里?”孟戚不确定地问。 天幕漆黑一片, 没有星辰的位置做对照, 河流又改道了,根本辨别不出方向。 “我不确定, 不过可以感觉得到。”墨鲤伸手一指地面。 他们站在高处, 能清楚地看见这边的山崖塌方比别处要严重一些,延伸到此的裂缝也忽然扩大, 出现了明显的分岔跟转向。 “矿脉是这样分布的?” “或许。” 墨鲤伸手解了司颛的穴道,后者大口喘气, 猛地翻身坐起。 “你们——” 捂住手腕伤口的司颛左右张望, 发现这里已经看不见司家堡的废墟了,周围地貌大变, 实在看不出具体位置,只知道仍在山中。 “我的属下在哪?你们把人都杀了?”司颛警惕地问, 他失了武功, 又没了下属, 刚才更是觉得自己快要流血而死,如今一看,伤口根本不深, 难道是幻觉? 这两人来历不明, 行为怪异, 看似要为那些流民讨个说法,可是扛一棵树做什么? 司颛正想说话,忽然脚下悬空——墨鲤把他提了起来,悬在崖边。 “你们要少金子,我都可以给。”司颛当机立断,毫不犹豫。 他没有报出具体的数目,也没有露出难看的求饶模样,如果换了旁人来看,说不定还要赞一声乱世出枭雄,颇有野心胆识,只可惜走错了道。 然而墨鲤不是一般人。 墨鲤把司颛带到这里来,不是为了恐吓他,更不是为了看他求饶。司颛有野心也好,胆识也罢,墨大夫都不关心。 “你认得出这里吗?” 墨鲤手一松,司颛连忙扒住了石头。 这座山崖不高,摔不死人,麻烦的是崖底形成了一道斜坡,滚下去就是那道不知有深的裂缝。司颛下意识想要爬上去,可是丹田空虚,双手也虚浮无力,像这样挂在半空中都很费力,更别说脱离危险了。 墨鲤没有理会他,他施展轻功落到斜坡上。 裂缝深不见底,不过斜坡侧面有个明显的洞口,黑黝黝的,一柄破烂的矿镐横在洞口。 “确实是这里。”孟戚也下来了,他把树留在山崖上。 泥土中依稀可见白惨惨的块状物。 裂缝左侧的石壁上,有星星点点闪烁的光亮,因为被泥浆糊了一层,倒是不太明显。 墨鲤抬手将司颛拽了回来,后者神情里充斥着愤怒与不甘。 “你说司家已经把金矿挖完了,这里不还是有吗?” 墨鲤示意司颛去看洞口。 司颛闻言,直觉地认为这两人确实是为了金矿来,报仇什么的,不过是个前因,听到有金子,谁人不会心动呢?那些自诩行侠仗义的江湖正道,遇到所谓“恶人”的钱财,就更不会客气了。 这么大的金矿,司家挖走了那些容易含金量较高的矿石,石壁上那些不是漏了,而是没有看上。 “……采金很费力气,炼金同样费时间,挖掘含金量次一等的矿石,还不如另开一道新的矿坑。司家现在只余我一人,阁下若是肯高抬贵手,司家攒下的金子,我可以全部交给二位。”司颛的视线在墨鲤跟孟戚身上转来转去。 向来财帛动人心,为金子翻脸的挚友也不少,司颛咬牙想,他要活着,活着才能报仇,才能扬眉吐气东山再起,司家藏匿的金子就是他最好的筹码。 “啊!” 司颛被丢向了那个洞口。 他仓皇地挥舞着手臂,最后死死地抓住横在地上的矿镐,目光惊恐。 松手就是深不见底的裂缝,矿镐已经摇摇欲坠,正在危急之时,一股大力从身后推来,把他整个掀进洞里,差点一头砸在岩壁上。 司颛爬起来就想冲出洞穴,然而刚走了两步,地面就晃动起来,那柄矿镐连同着洞口泥土纷纷坠入下方的裂缝。 余震又发生了。 裂缝两边不断有石块崩落,孟戚与墨鲤迅速离开了那道缓坡,只这么一瞬,斜坡的面积就消失了一半。 “我觉得这里不妥,我们应该尽快离开。”孟戚皱眉说。 墨鲤屏气凝神,洞穴里有腐烂的气息,还有泥土的味道。不知为何,他也隐隐感到有些不对。 烟尘里,司颛挣扎着扶着岩壁,原本从洞口跳出来,落点位置好的话还能回到斜坡上,可是现在洞口已经在裂缝之中了,就像出口在悬崖峭壁中间的山洞,爬不上去,跳下去更是死路一条。 司颛咳嗽着,隐约看见那两人转身离去,忍不住惊惶大喊:“等等!” 墨鲤回到断崖上时,还能听见下方传来模糊的喊声。 “……司家藏起来的金子……你们……” 司颛终于意识到,那两人正是要把自己丢在这里,他再也顾不得隐瞒自己的师门了,他脱口叫道:“青乌老祖不会放过你们的!” 不断崩落的山石把司颛逼得步步后退,终于眼前一黑,洞口被完全堵住了。 他脚下踩的泥土发出咔嚓的脆响。 晃动停止了,漆黑的洞穴里全是蓝幽幽的磷火,司颛看见自己踩到的是一截骨头。 他后知后觉地想到,废弃的矿道,是全部封死的。 “不!” 这声叫喊传不到地面上,墨鲤只能看到震动停止后,洞口的位置彻底消失了。 “死了?”孟戚探头望。 “应该没有,总还能再活两三天。”墨鲤想了想,然后说,“除非这条矿道完全沉入地底,四面又没有透气的缝隙,那就活不久了。” “看来,他真的要后悔没有死在之前的地动里。” “司家乃首恶,若无地动,合该被关入葬骨坑道。” 墨大夫不喜杀人,但不代表他会看着恶徒逍遥自在,这世间有许比死更苦的事。 “似司家这般行径的人,即使心中懊悔,也只是痛恨时不待他,说着成王败寇的一套话,对自己犯下的恶行不以为然。大夫这番作为,倒是颇有新意。”孟戚扶手笑道,可惜满身是泥,破坏了他这幅高傲睥睨的姿态。 “司颛悔不悔,我不知道,不过死之前,想必能切身感受流民的无助。”墨鲤转过头,低声说,“我非苦主,也非天道,判人生死,本不是我应做的事。” 孟戚感兴趣地问:“大夫的意思是?” 墨鲤久久地望着那道深不见底的裂缝,半晌才道:“孟兄,这世上为何没有鬼呢?” 纵然死了这么人,司家罪行罄竹难书,可是死了的就是死了,他们再也不能站出来为自己讨还公道。 活着的时候,是乱世的浮萍,身不由己。 死了之后,更是无踪无迹。 “大夫想说因果循环,还是厉鬼索命?”孟戚微微摇头,语气萧索地说,“因果循环不过是安慰之言,世道向来不公。恩将德报,仇以血偿,听起来确实痛快,可厉鬼也是人变来的。只要是人,就会犯下各种错误;只要是人,就会各自有差别。如果人死为鬼,又怎么能保证这些枉死之人,能胜过那些生前作恶之人的鬼魂呢?怕是死后,还要继续受磋磨。” 墨鲤不由得深思,终是叹了口气。 他见过的世间事,还是太少。 书上说人有七苦,然而活在世上,经受的苦难又何止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最苦者,乃是那些极力想要活着,却终究不被当做人的平凡百姓。 史书记载的是天下纷争,群雄并起。 话本里说的是英雄豪杰,侠骨柔情。 那些被错杀的、成为枭雄刀下鬼的,不过寥寥一笔。 同为人,尚且如此,更别说随处可见的山岳河流。 毁之不吝,践踏不惜,根本不当回事。 “孟兄……” 墨鲤说到一半,又停下了。 孟戚根本不知道自己的身份,如果贸然说出,还不知道孟戚能不能接受得了,现在墨大夫身上连一颗宁神丸都没有。 可是这话说了没有下文,孟戚疑惑问:“怎么?” 墨鲤迟疑了一会,低声道:“你相信山岳有灵吗?” 孟戚哭笑不得,先是厉鬼,又是山灵。 大夫这样聪明的人,为何要指望这些虚无缥缈之物,来解决世间不平? 话说回来,这次地动确实很怪。 孟戚沉思,司家说是挖空了一座山,其实只是挖了矿脉,成色不好的金矿石他们还没挖。采矿时常会发生塌方,可是这样可怕的地动,已经不是大规模塌方能解释的了,毕竟连四郎山附近的秋陵县也遭殃了。 挖矿塌方是人祸,地龙翻身是天灾,这两者有本质上的不同。 ——地动时忽然流失的内力、进山后看见草木生发,还有脚边这棵树! “你该不会想说,这棵树是山灵?”孟戚瞪着这棵树,左看右看,也没看出有什么特殊。 墨鲤俯身给树干输了一道灵气,树没什么反应,他摸着粗糙的树皮,摸得孟戚差点以为这棵树是墨鲤的宠物。 正常人会养一棵树做宠物吗? “它……不是山灵,山灵已死。”墨鲤语气沉重。 孟戚蹲在他身边,学着墨鲤的模样摸了摸,竟也感到一股莫名的悲伤。 这种悲意,初时不觉有异,仔细一想,就仿佛眼前这道幽深的裂缝,深不见底。 “山灵为何要杀死秋陵县的百姓?”孟戚下意识地问。 “即使在司家堡中,也有无辜的仆役,账册不就是一个仆人偷出的?然而他们都死了,山灵与人,在生死之前,都身不由己。” “世间有很山灵吗?” “可能。” 墨鲤还没有离开过平州,不知道别的地方是什么模样。 孟戚顿了顿,又问:“那些山灵,还活着吗?” “……或许吧。” 墨鲤只知道太京龙脉活着,天下山川众,有少龙脉呢?它们是否化形,还活在世间吗?龙脉的真身没法挪动,要是有了灾劫,它们也躲不开。 墨鲤想起歧懋山的那次山洪,洪水淹没了灵泉所在的洞窟,硬生生把自己冲了出来,他在洪水中为了抱住浮木,化为人形。 倘若没有遇到秦老先生,一个连话都不会说的痴傻孩子会怎样? 如果不是民风淳朴的竹山县呢?一个傻儿,混在流民之中,不会被拐卖吗?拐卖之后呢?不识字不懂人事,也不能保护自己,如果运气不好,会化形的龙脉,跟没有自我意识的龙脉比起来,反而会遭遇危险。 墨鲤转头看孟戚,他不知道太京龙脉为何会变成现在这幅模样,属于楚朝国师的过往,只是太京龙脉生命里的一段。 墨鲤早就推翻了之前的猜测,从孟戚的种种行为来看,孟戚可能就是太京龙脉。 之前墨鲤对戏弄自己,让自己去太京的金龙并没有好感,现在他想起了那条金龙最后对自己说的话—— “你是龙脉,我也是龙脉,保护好你自己。” 失去记忆的孟戚会出现麻县,是潜意识驱使他来找自己的吗?墨鲤心里不确定,可他知道,他必须要去太京了。同是龙脉,他们息息相关。 孟戚的病因,不是灵药那么简单。 孟戚能好好站在这里,那只胖鼠又是怎么回事呢? 一时千头万绪,墨鲤理不出来,索性暂时搁下。 “走吧。”墨鲤说着,伸手就要扛树。 “我来。”孟戚抢了个先,不像是卖力气,倒像要仔细感受这棵树到底有什么奇妙之处。 墨鲤无言,随他去了。 孟戚边走边问:“我们要把山灵带去何处?” 他是不介意一路扛着,可是树受不了吧!就算树根上裹着泥,离土太久,终究不好。 “不算山灵……罢了,你想这么称呼也行。我们要找个人迹罕至的地方,再把它种下去。”墨鲤补充道,“对了,必须在这座山里。” “知道,山灵嘛,不能带出这座山。” 孟戚走了几里路,忽然感到这棵树枝叶被风吹得更贴近自己,沙沙作响,好像在索要什么。起初孟戚没有注意,伸手推开了,毕竟枝叶不停蹭脸的感觉还是有点疼的。 枝叶不屈不挠,在风的帮助下持续发动攻击。 “……” 不得了,大夫!这山灵看我的脸不顺眼! 44.此世传所谓灵乎 - 45.非矣 鱼不服 作者:天堂放逐者 45.非矣 墨鲤听到动静回头时, 发现孟戚正神情复杂地望着自己, 而树枝不停地扫动着枝叶,孟戚右半侧的脸都被蹭红了。 “……也许它想下来?”孟戚声音干巴巴的,透着一丝郁闷。 这树专门跟他的脸过不去了, 怎么避让都没用。 墨鲤无言, 下来什么啊?此地根本不是灵气交汇之处,根本不适合种树。 “那是我扛的方式不对?”孟戚再问, 他纳闷地想, 山灵都是这么挑三拣四的?好歹是扛着不是拖着走,竟然还要提意见! 墨鲤无力地说:“它是棵树, 不是婴孩,扛树哪有什么姿势?” 孟戚“哦”了一声, 然后面无表情地把树塞给了墨鲤, 义正辞严地解释道:“脸疼!” “没药。” 墨大夫表示行囊掉进了地底,脸疼也没得治。 枝条簌簌摇晃, 墨鲤下意识地输了一道灵气进去,树立刻安静了, 老老实实地待在墨鲤肩上不动。 “走吧。” 墨鲤扛着树继续往前走, 孟戚跟在后面, 满眼惊讶。 输灵气跟输内力一样,除了……当事树,别人很难看出来, 更别说孟戚到现在还没意识到灵气跟内力的关系, 毕竟按照常理, 没事往树木里送内力?想震断树干还差不! 墨鲤养参数年,很有经验。 一般他不会直接灌输灵力,捏碎了药丸放在土壤里效果更好。不过这是龙脉化成的树木,跟家里那株白参不一样,它能直接吸取灵力,倒是省了很事。 山道崎岖,遍地泥泞。 天边隐约出现晨曦的时候,墨鲤终于找到了一座孤峰。 右侧是裂缝形成的断崖,左边地面隆起形成了陡峭的山峰,这座山峰太小了,顶端只有一间屋子大小,上下基本是一样粗细,坡面倾斜度几乎没有,连猴子都很难爬上去。 山峰不算太高,四面没有别的高点,显得孤零零的。 像这样的小峰头,在山里很常见,如果外观像人或者物,倒还能算是一处美景,如果什么都不是,连神怪志异就没有它的份。 因为山峰太陡,轻功都不好借力,墨鲤只能跟孟戚一起把树扛上去。 “上有日月星辰,下接地脉,就这了。” 墨鲤寻了个合适的位置,就开始挖坑种树。 没有铲子铁锹,拿起石块都能干活——内力外放,武林高手行走江湖时就是这么方便。 “光秃秃的山峰上只有这么一棵树,会不会太引人注意了?”孟戚问。 墨鲤想了想,觉得很有道理。 孟戚考虑周到,继续问:“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找高点的树给它挡一挡?” “……” 按照这个道理,还要找一株更高的树,这样天雷劈下的时候,就有代挨的了。 “用石头堆砌个小池子,积蓄雨水,如果有雷劈中树木,引发了大火,水还能灭火。”孟戚精神一振,说个不停,“不过水池的作用有限,还是挖一道沟吧!用石头砌了,让火烧不到这边。” 墨鲤觉得,孟戚大约是不想把这棵树种下去了。 想这想那的,操心个没完。 ——失去记忆的太京龙脉,也很关心同类。 墨大夫默默扭过头,继续挖坑。 “就这么说定了,我去找合适的树。”孟戚拍了拍手,就准备下山。 “等等。”墨鲤赶紧把人喊住,无奈地说,“不必如此,山灵若在,会自己催发树木,护住自身,只是……” 龙脉已经死了,他不知道这棵树是什么。 根系还在,又得残余灵气重生,看起来很像是龙脉,然而谁能说得准呢?世间有灵性的生物不少,像歧懋山的那只白狐,还能通人性,可它并非龙脉。 把树栽在灵气充裕之地,不过是墨鲤心底的一丝期望。 墨鲤正想着,忽然感到一只手伸过来握住了自己,他愕然抬头,正对上孟戚的眼睛。 “我看它很有生机,必定还是活着的。”孟戚笃定地说。 “但愿如此……” 墨鲤站起来把树干正了正,然后把土埋进坑里。 树干开始摇晃,孟戚下意识地去扶,随后发现这不是树干不稳,而是山体在晃。 又是余震? 孟戚发现山底的裂缝稍微合拢了一些。 “大夫,山灵还在。” 话刚说完,孟戚就是一个趔趄,愣神地看着他原本扶着的树。 树变小了!缩水了! 从一棵枝繁叶茂的大树,变成了拳头粗细的树苗!叶片落到地上,就化为乌有。 孟戚:“……” 扛了一路的树,还费劲把它抬到山上,结果呢?早不变小,晚不变小,刚把它种下去,树就变小了,这是跟自己过不去吗? 孟戚后知后觉地发现,对于这棵树反常,他竟然都不惊讶了。 大概是在心里相信了大夫说的山灵。 ——不是山灵,能是什么?树妖吗? 孟戚下意识地揉眉心,他想吃一颗宁神丸定定心,然而大夫的行囊丢了,什么药都没有。 墨鲤摸着树干,隐约感到了属于地脉的微弱灵气,他终于松了口气。 不用移栽树木,也不用做别的事。四郎山的这道龙脉确实还有一线生机,重新找的灵气汇集之处,比废弃的那处更适合它恢复。 等这道龙脉生出自我意识,甚至化为人形,却是不知久之后的事了。 温暖的日光照在细了很也秃了很的树冠上,隐约能看出枝桠是个龙形,树冠正迎着初升的朝阳。 墨鲤又输了一些灵气,只是这次被拒绝了。 树木已经与地脉相连,它将灵气全部送了出去,才会忽然缩小,它的生长要依靠天地之间的灵气循环。 还残留在枝头的叶片闪烁着微光,很快就消失了。 墨鲤松开手,缓缓站了起来,身影在逆光之中一片模糊。 旁边的孟戚暗想,信山灵,又能跟山灵沟通,这是什么人呢? 古书记载,楚地巫,以舞祭山神,善与神语。年代久远,今时之人已不得见。 楚巫与方士不同,这是相当古老的传说,孟戚从前只当做逸谈杂说,现在不得不思考楚巫存在的可能性。 然而这里是西北的平洲,跟楚地完全是两个方向,距离太京也不近。 楚巫一族,为何飘零四方?这中间还有什么缘故吗? 最后,古书上没说楚巫怕猫啊! 孟戚对怕猫这件事百思不得其解,不过已经在心里认定了楚巫的猜测——博览群书,也有不好之处,不管什么荒唐事,引经据典都能找到说法。 还很合情合理! *** 对秋陵县幸存的百姓来说,漫长的一夜终于过去, 旭日初升,被烧得焦黑的废墟上余烟袅袅,呛人鼻息。 后半夜的雷雨只是勉强控制了火情,烧了一整夜的热气融化了附近的积雪,这个清晨并不是很冷。 大部分人都一夜没睡,余震让他们不敢闭眼。 好在营地选的位置不错,附近没有落石,晃动时除了心惊肉跳,没有伤亡。 “昨夜那场火,附近十里地的人都能看得到,这么大的动静,秋陵县出的事,这十里八乡哪还有不知道的……” 众人议论纷纷,有的要去投奔亲朋故旧,有的还心心念念要去司家堡。 “都安静,没有衣物干粮,寒冬腊月的能去哪?”秋陵县的郑捕快高声说,“等县城里的地面不烫了,我们就去找找能用的东西。” 这位郑捕快很有威望,众人陆续应了。 说是县城,现在哪里还有城,不过是一片废墟。 郑捕快昨夜带着人去秋陵县外一个废弃的陶窑,找到了不少器皿,现在火上煮热水的瓦罐,就是从陶窑得来的。 秋红跟着一个老妇人,将瓦罐送到几个断了腿的病患身边。 忙了一圈,她忽然在营地里看到了两个熟悉的人影。 “大夫?” 秋红脱口而出,她又立刻捂住了嘴。 墨鲤虽然衣服上都是干涸的泥浆,但是营地里每个人都是这般模样,倒也不算扎眼。 墨鲤低声告诉了秋红那些苦役的下落,龙脉的事自然没说,只说了司家想要造反以及司颛背后另有师承。 “……未能寻回令兄骸骨,也不知令兄葬于何处,我很抱歉,但请秋娘听我一言,司家虽亡但司家藏的金块是毁不了的,日后必定有他人前来寻觅。” 秋红垂着眼,哽咽着行了一礼。 墨鲤认真地劝道:“跟司家有往来的人,不乏野心勃勃之辈,他们与司家是一丘之貉,如果荡寇将军没能找到司家藏金子的地方,这些人迟早都会出现。秋陵县活下来的人不,你曾打探过金矿之事,尽管做得不引人注意,还是得警惕被人寻到头上。” “我贱命一条,何惧生死……” “何人命贱,何人命贵?秋陵县的知县命贵否?此刻身在何处?”墨鲤反问。 秋红垂泪不语,墨鲤看她神情,知道她把话听进去了。 “我与……”墨鲤看了看身后的孟戚,含糊地把名字带过去了,“我与友人还要在秋陵县停留数日,如果你想离开又怕被查到踪迹,我们可以带你一程。” “怎敢劳烦恩人。” “只是帮你探听了一些消息,称不上有恩。” 墨鲤正说着,忽然听到远处传来吵杂声,原来是荡寇将军麾下的兵丁回来了。 除了困在地底裂缝的刘澹,还有不少人也逃过了这劫。 捕快郑三听说了司家昨夜伏杀朝廷官军的事,连连摇头,感叹司家既反,杀了刘将军,第二步肯定要攻打秋陵县。 没有这场地动,秋陵县也免不了遭逢一场大变,司家商铺的人没事,像他这样在县衙混饭吃的人,就不知会怎样了。 世间祸福,竟是这般难辨。 听到司家要造反,秋陵县这些人没有再叫嚷着要找司家偿命,甚至慌得想要逃。 营地里乱哄哄的,刘澹就是这种情况下被亲兵抬了回来。 “将军有伤,需要休养。” 刘将军的亲兵找上了郑捕快,问道:“这里还有大夫吗?” 郑三迟疑道:“昨晚倒是见了一个大夫,但是后来人,又杂乱,不知道去哪……” 他话还没说完,便有照顾病患的老妇人接口道:“大夫在那边,我瞧见了。” 亲兵下意识地望过去,然后—— “……” 不,他已经习惯了。 将军应该也习惯了。 亲兵望向刘澹,发现自家将军伤重正在昏睡。 45.非矣 - 46.使能者出力 鱼不服 作者:天堂放逐者 46.使能者出力 秋陵县这场地动,即使邻县也有伤亡, 灾情迅速报到了平州府。 照理说, 事情应当立刻上报给朝廷,同时请求中书省批文赈灾。 可是现在已经接近年关, 快马报信往太京还得几天, 再往后数四五日,就赶上各大衙门封笔封印的时候。 物资调派不齐就不说了,谁会奉命去赈灾? 赶这个当儿报信,不仅触皇帝的眉头, 还招朝廷里那些重臣的嫌,一般都是压下不报等年后的, 至于理由,说着荒谬听起来更荒谬——谁不想好好过个年呢? 平州府确实想要压下不报,可是事情偏偏出在秋陵县。 秋陵县有什么? 荡寇将军刘澹,他在查司家金矿的事。 刘澹是皇帝信重的臣子, 这番前去,自然是领了皇帝的命令。 要是皇帝关心金矿的事,大过年把锦衣卫指挥使找去, 随口问刘将军那边查得怎么样了, 结果听到秋陵县发生地动, 死伤无数,平州府还没把灾情报上去!这倒霉会是谁? 于是平州知府二话没说, 立刻写了奏章, 快马加急报往太京。 中书省的张宰相先看到了奏章, 很是不悦,随后意识到了刘澹带来的影响——齐朝有提防武将的习惯,平州盗匪,秋陵县这会儿灾民,如果荡寇将军脑子发昏,找到金矿后扯起反旗叛变了,陛下震怒追查,灾情不及时上报的事,中书省是不是有责任? 退一步说,就算刘澹对陛下忠心耿耿,可是秋陵县迟迟不得赈灾,这天寒地冻的,肯定要出乱子。刘澹要是写奏章来告状,压下了灾情的中书省必定首当其冲。 张宰相一琢磨,觉得这事很好,可以利用了对付政敌姜宰相。 张宰相立刻动用人手,把奏折混入一堆无用的折子里,偷梁换柱搁置一旁,给腰腿犯病临时回家的姜宰相挖了个大坑。 结果计谋刚开个头,就没了下文,因为姜宰相半道上回来了。 虽是一把年纪的老臣,但是记忆力过人,一看就知道桌上的奏章被动过了,他把那份奏章翻出之后,气得胡须直抖。 姜宰相不知道政敌会出什么招,索性来一招釜底抽薪,把秋陵县的灾情报上去了。 不出所料,皇帝大怒。 年关闹天灾,这是什么意思?说他得位不正? 好在姜宰相早有准备,他是私下禀告的,又做出一副关切刘澹的模样,说平州天寒地冻,秋陵县连一栋完好的屋子都没有,灾民尚且不说,刘将军不知如何了。 齐朝这位皇帝,最爱标榜自己与前朝的楚元帝不同,表面上对臣子很好,隔三差五就要赏赐大臣。 刘澹是救驾功臣,一个宽厚仁德的皇帝,显然不能放着这样的臣子有难而不去管,再说皇帝还记挂着秋陵县的金矿呢,各地动.乱,国库空虚。 皇帝一想,觉得刘澹死了也可惜,当下派了锦衣卫秘密出京,又让陂南三县协助赈灾。姜宰相为皇帝写了旨意,秘密发出,只要京城里没人议论这场天灾,朝廷还是能过个好年的。 ——尽管刘澹伤重躺着不动,可他的存在,还是给秋陵县带来了转机。 腊月二十四,陂南县的赈灾米粮到了。 大锅熬粥,香味飘得很远。 墨鲤与孟戚动身准备启程,这些天他们帮着郑捕快从地窖里找了些吃食,可惜数量有限,还活着的人基本上是冻不死吃不饱,每天惶恐不安。 有几个伤势沉重的病患熬不过去,死了。 墨鲤进山没有找到草药,偶尔采到的几株看起来总有些异常,可是墨鲤说不出来是哪儿不对。 就跟地窖挖出的粮食一样,吃起来有些怪。 墨大夫最初认为是粮食沾染了灰烬的缘故,再怎么清洗都有残余,后来闻到赈灾的米粥香味,才发现不是这么回事。 难道是水有问题? 墨鲤仔细看过,水没有毒,一切都很正常。 秋陵县是一个奇怪的地方,待得久了,墨鲤便感到一丝焦躁,想了半天,他觉得可能是水土不服。 龙脉站在别的龙脉地盘上,感到不适能叫什么?只有水土不服能够形容了! 孟戚看起来倒不像有事,或者说他因为患病的缘故,经常情绪不稳定,墨鲤也分不清孟戚的反常是不是“水土不服”。 这个疑问一直留到了今天,快要离开秋陵县了,墨鲤还是没能想通。 “大夫?” “……你刚才说什么?”墨鲤回过神问。 “没什么,大夫可是腹中饥饿?”孟戚悠闲地打趣道,“我这里还有两片肉干。” 墨鲤这些天吃的东西很少很少,跟沙鼠差不了,因粮食有限,大家都要省着点吃,孟戚便没有过注意,毕竟他自己病情发作起来经常三餐不吃,不知道怎么活到现在的。 ——大概靠深厚的内功吧! 楚巫一族真是充满了谜团。 孟戚隐晦地打量墨鲤的后背与腰。 这些天他总在想,楚巫祭神是要跳舞的,焚香祷祝,披散长发,甚至只穿一件单袍,胸膛袒露在外,赤足起舞……大夫也是这样吗? 大夫的腰,对男子来说,会不会有点细? 不过古书有记载,楚王好细腰,大概这是楚地人的特征? 孟戚选择性遗忘了平州在西北,墨鲤与楚人八竿子都打不着边。 “你太瘦了,还是吃一些。”孟戚把肉干拿出来,硬塞给了墨鲤。 墨大夫有些莫名,他低头看了看自己。 瘦吗?没有吧! 跟在他们身后的秋红:“……” 认识这两人有好些天了,秋红觉得他们相处时怎么看怎么古怪,或许是青楼里所见尽是酒色之徒的缘故,她不懂江湖人的相处之道。 秋红背着一个不大的包裹,墨鲤还帮她找到了合适的靴子,山路难行,到处都是想要投奔别处亲戚的灾民,还有运赈灾物资进来的推车。 秋红穿了男装,还用灰抹了脸。 她边走边啃馒头,动作幅度小,吃得很文雅,看起来像个书生。 这时山道上有一匹马惊了,撅着蹄子就往这边冲,人们惊得纷纷躲避,不等墨鲤上前,一个穿着破旧道袍的男子抢上几步,单手就拽住了这匹疯马。 马还在不停地跳窜,折腾一会儿大约累了,这才慢慢安静下来。 马主人随后追上来,对着那道士千恩万谢。 “这马怎地忽然发狂?”道士皱眉问。 “被地龙翻身给吓的,这些天好几次了,马匹骡子都不老实。”马主长吁短叹,摇头说,“现在的马不如从前,胆子忒小。” 旁边有人说:“这又不是军马,没吓死就很不错了。” “可不是,当时马腿都陷进坑里了,还好我们住在乡下,要是住在县城附近,怕是命都没了。”马主随口骂了几句司家,就牵着马走了。 道士拍了拍袍子上的尘土,他继续向前走,恰好跟墨鲤与孟戚遇上。 或许武林高手之间当真有一种玄之又玄的感应,道士下意识地望向这边两人,神情疑惑。 “……” 互相不知道对方的身份,直直地盯着对方又显得很唐突。 墨鲤垂头、道士也低首行礼,然后就这么擦肩而过。 道士跟着运送粮食的推车,往秋陵县去了。 “单手拽住发狂的马,力气当真不小。”虽然孟戚这么说,但他的脸上没有一丝惊讶,毕竟这事他也能办到。 “你怀疑他跟青乌老祖有关?”墨鲤直接问。 “或许吧,谁知道呢?”孟戚摸着下巴,沉思道,“既然叫青乌老祖,年纪想必不小了,刚才那人不过三十来岁,应该还没有到自称老祖的时候。如果他是青乌老祖派来的,对我们也太不上心了,竟然就这么走了。” 墨鲤:“……” 怎么上心?难道要直接动手? 墨鲤不由自主地思索起方才那人的实力,可惜时间太短,看不出深浅,只是观其人,太阳穴微鼓,神完气足,举手投足之间隐隐带有强烈的剑意。 按理说,这样特征鲜明的剑客,应该在江湖上很有名气。 可是他俩对江湖之事一个是不了解,另一个干脆失忆。 ——能猜到,才是有鬼! 墨鲤越走越慢,他回头发现那人的步伐似乎也停顿了。 双方都来不及细想,猛地一个转身,都选择了施展出小擒拿手,打算以最小的动静制服对方。 “咦?” 墨鲤格挡了一招,正要迎上,却被孟戚抢了个先。 这几下兔起鹘落,旁人完全没有反应过来,道士的对手已经从墨鲤换成了孟戚。 “你是何人?” “尔等何人?” 两人都很克制,基本是见招拆招,气劲内敛,没有一丝波及到周围。 “……跟司家是什么关系?” 后半句话说得异口同声,两人蓦然住手,互相打量。 46.使能者出力 - 47.受者传德 鱼不服 作者:天堂放逐者 47.受者传德 刹那间过了十招, 彼此都看不透路数。 再打,就要波及周围百姓了,只能停手。 道士警惕地看着孟戚,刚才过招时, 劲风掀起了斗篷一角,他看见了孟戚的样貌。 江湖上何时出了这样一个高手?这般年轻, 这样深厚的内力,很难不让人想到司家卖出的那些灵药。 有门路用灵药增强实力的高手, 为何混在人群之中, 还穿得这么破?这里面肯定有问题!还有这长相,只要见过的人都不会忘, 结果却籍籍无名, 甚至察觉不到他的气息, 如果不是他站在另外一人身边, 过招时主动迎上,道士差点把这人忽略了。 这等藏匿气息的手段, 难不成出自江湖上最神秘的杀手组织飘萍阁? 道士的目光又落在墨鲤身上,疑惑更盛。 如果说前面那个是像隐士的杀手, 这个人就更怪了, 神情跟举止像是出身良好的大家子弟,眉宇间却没有傲气, 穿这种粗制的衣服也没有任何不自然。 杀手组织能养得出来这样的人? ——道士觉得孟戚年纪轻, 内力深厚得不正常, 其实孟戚也是这么想的。 虽然这道人的外表年纪看着比孟戚要稍大一些, 但孟戚的年纪完全是个谜,导致他与墨鲤都忽略了自己看起来更不正常的事实。 于是三人就这么面对面站着,谁也不说话。 这时前面一阵大叫,三人同时望去,只见山道上方有块大石正摇摇欲坠。 “躲好。”墨鲤只来得及嘱咐秋红一声。 石块一旦砸下,顺着山道滚下去,谁都避不开。 孟戚到了巨石下,抬头一看,发现道士也来了。两人各自警惕,只因这石头太大,击碎了乱石横飞出去一样杀伤力惊人。 “救命!”一个赶车的汉子舍不得自己的骡车,车轮卡在了一处缝隙中,整辆车往左边倾斜,眼看就要翻倒。 同时又有逃避不及摔倒的人,再次受惊的骡马,山道上乱作一团。 墨鲤返身把歪倒的骡车推到旁边,袖中刀滑进手里,势若疾风,连着斩断了好几根拖车的缰绳,把骡马跟大车分开。 转眼间解除了数个危机,等到墨鲤掠入旁边岔道的时候,他手里已经有六七匹骡马了。 不管是脾气暴躁的驽马,还是胡乱蹬着蹄子的倔驴,到了墨鲤手中,就安静了些。 ……毕竟有灵气。 它们本能地想要亲近墨鲤,然而墨鲤却对他们没有兴趣,安抚了一遍就把它们丢开了,留下一群骡马眼睛湿漉漉地看着墨大夫的背影。 “无锋刀?”道士惊怔地喃喃。 孟戚趁机把大石向后推了三尺,又砸了一拳,让它深深陷入土中,不再摇晃。 道士按着腰间长剑,施展轻功跃到墨鲤面前,还没来得及说话,又被孟戚拦下了,匆促间又过了几招,这次没有试探,看着声势惊人。 “打起来了!” 恰好有个秋陵县逃出来的老者见过墨鲤。 “大夫,危险!”老者急忙去拽墨鲤,想要把他拉到安全的地方。 墨鲤只能随着老者退了几步。 “你还是大夫?”道士连忙避开孟戚,气息急促地问。 “怎么,看你如此欣喜,难不成是要求医?”孟戚似笑非笑地说,“怕是要让你失望,大夫正在为我治病,顾不上你。” 道士先是一愣,然后目光在两人身上来来回回的转悠,不知为何更亮了。 墨鲤:“……” 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最初他们不是怀疑这个道士跟司家有关的吗?怎么扯到治病上面去了?这个道士看起来身体康健,不像有病的模样—— 是了,对方说出“你是大夫”的语气,跟孟戚当日很像。 难不成这年头的武林高手都有疑难杂症,求医心切? 道士神采奕奕地问:“这位大夫看起来身怀武功,不知用的是什么兵器?” 墨鲤正要说话,孟戚又挡在了他面前,语气不善地说:“阁下若是有心求医,何不报名?探究他人武功路数,是何用意?” 道士这才稍稍平静了些,他看了看周围,觉得人太,只能含糊道:“我有一位恩人,他医术高明武功过人,看着却像是饱学之士,完全不似江湖人,年前隐居山林,不知所踪。今日,今日……” 说着就吞吞吐吐起来,还一个劲地盯着墨鲤的袖子看。 剑客的眼神总是格外灼热,这道人尤为甚之,孟戚看得很不高兴。 然而再不高兴,也没法把人撵走,于是脸黑了。 ——听道士那番形容,所谓的恩人分明就是秦逯。 墨鲤不知道这人说的是实话,还是故意找了借口,他没有因此放松警惕,劝走了那位老者之后,沉声问:“你是何人?” 道士这才反应过来,连忙道:“在下宁长渊。” 他报完名,发现两人神情毫无变化,不禁感到一阵纳闷。 ——难道自己还不够出名? “宁长渊?” 一声轻轻地惊呼,道士精神一振,结果回头时看到的却是一个瘦弱书生。 道士眨了眨眼,发现这个书生故意用头发盖着耳朵,脸上灰扑扑的,身量瘦小,举止也有些偏女气。 这不是书生,是个女子。 道士没有揭穿,女子乔装打扮,总有不得已的原因。 说话的人是秋红,她被人群挤到了道旁,因为担忧没有离去,结果听到了那道人报名,大惊之下不小心出声。 秋红看到那三人同时望向自己,只能硬着头皮说:“这……这个名字我听过,是朝廷通缉的要犯。” “……” 墨鲤望向道士,发现后者神情忽然变得尴尬。 孟戚若有所思,秋陵县是个小地方,通缉令发到这里,估计是全国通缉,秋红一心要报仇,对于寻常江洋大盗之类的通缉,估计不会记在心上。 听了名字的发音,立刻就能想到这个人——印象很深啊! “不是跟司家有关。”秋红急忙解释。 墨鲤释然了一些,不过心中疑惑仍在。 “什么罪名,因何通缉?”孟戚继续问。 作为前朝国师,他原本也是齐朝的秘密通缉对象,只是在锦衣卫暗属折了许人之后,这道通缉就名存实亡了,没有人想来找死。 一个武林高手会被朝廷通缉,无非是杀人、劫货、叛乱等等,不知道这道士是什么情况。 “呃,通缉令是这么说的,燕州人宁长渊,常为他人伪造户籍、路引,以及僧尼度牒……” 秋红曾经想在报仇之后离开青楼隐姓埋名,所以记得很清楚。 现在她没说完就住口了,因为气氛真的太尴尬了。 宁长渊以手扶额,默默转头看山壁。 ——为何不说他在江湖上的显赫声名,非要提官府通缉令? “噗。” 沉默一阵后,孟戚笑出了声:“这可真是个人才。” 墨鲤神情古怪,因为他想到自己的路引,也是伪造的。 而且薛令君做这事是老手了,当年他跑去考功名,户籍学籍都要伪造,毕竟考科举要求三代清白,有人担保,薛庭一个江湖人居无定所哪儿来的这些东西? 干这一行可不容易,要会刻章,要能仿字,还得知道不同衙门的公文格式,再精细一些的话,录入户籍路引度牒的官府中人,最好也要确有其人。 这样一来,除非查档,否则根本看不出真假。 就不知道这位宁长渊,做的是粗制滥造的买卖,还是精良高仿的生意。 大约是墨鲤目光带来的压力大,宁长渊撑了半天,还是面对了这残酷尴尬的现实,他伸手进怀,气弱无力地问:“你们这般看我,莫不是需要路引?” “……” 墨鲤推了推孟戚,后者配合地问:“少钱一张。” “说实话,看情况。”宁长渊十分为难地说,“最简单的是路引,可是你不能不懂当地的方言,否则就太假了。” 孟戚换了官话说:“太京的路引呢?” “这个不行,京城人不管去哪里都要引人注意,更何况你长得……咳,小地方的路引比较容易伪造,也没什么人查。”宁长渊看了看墨鲤,迟疑地说,“这东西我不是随便卖的,我还得知道你是什么人,为何需要路引。” 说着他神情一正,义正辞严地说,“若是行不义之事,纵然逃到天涯海角,我必一剑杀之。” 孟戚抱着手臂,感兴趣地提醒道:“你杀不了我。” 宁长渊想了想,确实没什么把握,他干脆地把衣袍一拉,果断地说:“那我不卖了!” “……” 墨鲤干咳一声,把玩脱了的孟戚推到旁边,低声问:“你说你有过一个恩人,这恩情是怎么回事?他救过你?” 宁长渊肃然道:“在下年少时,经脉淤堵,习武之后更加严重,一日病急垂危,家师辗转请来了秦……请来了神医,为我医治三月,尽心竭力,我方才痊愈。家师也因此得知我天赋高于常人,经脉重塑后修习内功事半功倍。” 墨鲤想起来了,秦逯确实提过,因为这个病例十分罕见。 还说换了别人去治,那孩子半活不了,即使活着也是废人了。 “救命之恩,再造之德,宁某一生不忘,故习剑有成之后,离开门派行走江湖,不求行侠仗义名扬八方,只愿为世间尽一己之力。” “你的一己之力,难道就是伪造……” “咳咳。”宁长渊连忙打断孟戚的话,“我做这个是阴差阳错,总有人被迫背井离乡,可是律法严苛,百姓不许离故土,否则以流民罪处。要是有了这一张路引,逃到别的地方还能另谋生计。” 墨鲤神情一凝,许久才道:“你说得也有理。” “若逢灾变战乱,有大批流民,你这法子就无用了。”孟戚对宁长渊有些微妙的敌意,只因对方看墨鲤的眼神太过灼热。 “我是不能,但我不是只会伪造路引。”宁长渊目光炯炯地说,“得神医救命恩德的人,遍布天下,吾等无力对抗天灾,也不能改朝换代,但仍有救世之心。我平生之愿,乃是再见神医一面,告诉他当年救过的人,没有白救。” 墨鲤一时失神,秦老先生知道了,会高兴吗? 应该会高兴吧,医者悬壶救世,最终却未能改变这乱世。 ——纵有冠绝天下之武,起死回生之术,却救不了人心。 秦逯虽然不说,但是会隐居深山,除了年华老去,正是由于游历天下时一次次失望,不知见过少类似青湖镇、四郎山的事。 墨鲤出门还不到半月,就感觉到了这样的无奈,而秦逯呢? 宁长渊脊背挺直,掷地有声地说:“薪尽火传,虽然我等不是神医弟子,但愿将老先生之心传与他人,尽己所能,俯仰无愧于天地。我相信总有一天,世道会变!” 孟戚神情变来变去,意识有些恍惚。 墨鲤也是一般模样。 过了半天,宁长渊忽然小心翼翼地问:“我看见了无锋刀,你真的是秦老先生的弟子吗?能告诉我,秦老先生是否安好?我能见到他吗?” “……家师身体康健,只是年岁已高,不便见外人。” 墨鲤醒过神后,犹豫了下,还是隐瞒了秦逯的行踪。 墨鲤想要好好看看这世间,不只是为了寻找同类,还想看看有少人像宁长渊一般,会不会终有一日,山河稳固,岁月静好,人心向善,百姓不再颠沛流离,不会被随意屠戮。 “你说的话,我会转告老师的。”墨鲤郑重地说。 宁长渊精神一振,其实他听到秦逯还活着就已经很高兴了。 “二位从秋陵县来,可曾看见司家之人?”宁长渊想起了正事。 “司家已经不复存在。”孟戚放缓了语气,刚才的敌意荡然无存。 宁长渊左右张望,目光落到不远处的秋红身上。 “这位是?” “若有不便,我先去旁边歇息。”秋红也被刚才那番话震慑到了,此刻看见宁长渊似乎想要说什么,便指了指山道旁边,主动避让。 墨鲤点头,宁长渊等她走远之后,方才说:“我追查到司家拐走了一些流民。” 说起这件事,墨鲤神色一黯,摇头道:“他们被司家奴役,受尽苦难,如今也都不在了。” 宁长渊顿了顿,然后说:“我来迟一步,看来大夫也查了司家金矿的事。” “无意间遇到。” 这次说话的是孟戚,他跟墨鲤看起来十分亲近,宁长渊也像秋红一样,很想问他们是什么关系,但是问出来又太过失礼,只能忍着。 “除了流民,还有一事,秋陵县司家的商队曾经在各地大量采买丹砂。” “丹砂?” 孟戚反问,还没有意识到这东西哪里不对。 墨鲤知道丹砂是什么,这是一味药材,很医者都喜欢用,不过秦老先生说这东西有毒,用的时候慎之又慎。 “是方士炼丹用的丹砂?道士画符的丹砂?”孟戚不明白司家采买这个做什么。 “四郎山有金矿,司家采矿炼金,确凿有其事?”宁长渊又问了一遍。 “不错。” “那就不好了!”宁长渊脸色难看地说,“二位知道挖出金矿之后,如何提炼成金子吗?” 这可真的问倒墨鲤了,他读过很书,唯独没有这些。 “以水力冲洗?”孟戚倒是知道一些。 淘金嘛,把矿石在水中反复冲洗,可以剥落金沙。 宁长渊点头道:“这是最简单的办法,另有一个秘法,乃是烧制丹砂得到水银,再用水银提炼金矿,是方士在无意间发现的。” “水银?”墨鲤开始皱眉了,这个也有毒。 虽然古书上将它吹嘘得天花乱坠,但是医者再清楚不过了。 古时帝王轻信方士,服丹而死的比比皆是。 “这个秘法有个很大的弊端,提炼金子的人可能会中毒,住在附近的人也会中毒……如果司家行事不密,四郎山的土壤跟溪流都有毒性,这里根本不能住人!” 47.受者传德 - 48.协力同心 鱼不服 作者:天堂放逐者 48.协力同心 墨鲤脑中嗡地一声响, 许想不明白的事情都有了解释。 为什么他会觉得四郎山采的草药有异,觉得煮住的粥水味道奇怪, 而且除了他,谁都感觉不到异样。 “……先别乱, 秋陵县的水跟土壤确实可能沾染了毒性,但情况不算严重,我们应该还有时间。”墨鲤勉强定了定神, 运转内力, 极快地走了一个小周天。 这些日子他虽然没吃几口东西,但水还是喝了的。 身体很好,没什么变化。 或者说变化太轻微,发现不了。 ——水源跟土壤的毒,还很轻微, 这种慢性中毒是个过程, 最开始的时候很难察觉。 墨鲤果断地说:“叫秋红来, 我为她号脉。” 秋红被孟戚带过来的时候, 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墨鲤怕吓到她,没有告诉她全部真相,只说司家开矿的时候可能挖到了地下水源,需要查清楚对秋陵县的百姓有没有影响。 秋红听了很是愤怒, 却知道现在不是痛骂司家的时候,她干脆利索地伸出了手, 还把袖口卷了起来。 这年月, 大夫为女眷号脉, 一般都要隔着一块布碰触。 为避免出现偏差,这块布自然不能太厚。 可是现在荒郊野地,大家身上都是厚实的衣裳,秋红更不是顾忌这些的人, 墨鲤的习惯是,病患如果很在意,他也按部就班,如果病患无所谓,或者病患性命垂危,他对隔层布琢磨脉象没有兴趣。 一个干脆,另外一个坦然,宁长渊若有所思。 他不知道秋红的身份,只觉得这女子或许能帮上忙。 因有改世道变人心的理想,宁长渊从不忽略任何一个人的力量。 “体虚、气弱,身体劳损……另有……”墨鲤没把话说完,只对秋红说,“没什么大碍,仇恨郁结在心,损命亏寿,在所难免。” 秋红没病,她的问题都是年磋磨留下的。 “水源没有问题?”孟戚追问。 “尚不明确,从秋红这里看不出什么明显的症状。”墨鲤沉吟,秋红身体不算好,她是不懂武功的普通人,十条经脉自然堵了九条半,大毛病没有,小问题一堆。 “只能确定,秋陵县的百姓暂时没有性命之忧。” 宁长渊闻言,松了口气。 墨鲤又道:“地动发生的时候,我就在秋陵县,地面出现一道巨大的裂缝,里面有股难闻的气味。后来我进四郎山,靠近一条可能是废弃矿道的裂缝时,虽然没有闻到什么味道,但总有不安之感,当时以为是地动余威让裂缝塌陷的缘故。” 孟戚跟着墨大夫回忆当时的情形。 “水银中毒是什么模样?”孟戚低声问,秋红没有听见。 “昏迷、身上出现红色疹块,然后溃烂,如果是服用方士的丹药所致,还会腹痛、出血……” 墨鲤顿了顿,忽然意识到这是严重的中毒现象,一般来找大夫的时候,基本已经是这样了,那轻度症状是什么呢?墨鲤没有经验,他看的医书里没有这些内容,古时乃至如今的很大夫仍然相信丹砂无毒,是治病良药。 竹山县根本没有方士,连道士画符用的都是鸡血,根本不会花钱去买丹砂。 “不能耽搁,我们立刻返回四郎山。” *** 尽管在山道上就遇到了宁长渊,一行人赶到秋陵县的速度也不慢,然而四郎山还是出事了。 由于金矿之说盛行于平州,还真有一群人为了发财,铤而走险进入四郎山寻找金子。 据说他们找到了疑似金矿的坑道,兴冲冲地钻进去挖掘,不过两日工夫,便出现各种异常,头痛发热,很人看见了幻象,不停地大吼大叫,甚至互相攻击。 因为坑道里发现了白骨,又有磷火,还清醒的人认为是厉鬼作祟,连忙拿出事先准备好的狗血泼了,结果自然是毫无作用。 无奈之下,只能撤出,然后跟搜索山区抓捕司家余孽的荡寇将军麾下兵马遇个正着,人就被抓回来了。 再一审,发现这些人是陂南县的山匪。 因着邻近数县都过来赈灾了,秋陵县倒也有了一些大夫,可是他们只知道丹砂,从未见过水银,更不知道水银中毒是怎么回事。 眼见这些山匪,口中出血,高热不退,浑身溃烂,顿时连碰都不敢碰。 因为模样太过骇人,消息根本盖不住。 墨鲤赶过来的时候,县城外的简易营地里乱作一团。 许人都在收拾东西,慌张地想要离开。 “这不是疫症……” 宁长渊刚想高声安抚百姓,说到一半又闭上了嘴。 这般阴差阳错,使百姓离开秋陵县,也没什么不好。 “怎么不是疫症了,他们咳血!还浑身发热!” “即使不是疫症,也是厉鬼作祟!” 众人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就是尽快离开这里,走得晚了怕是要没命。 墨鲤扶了几个被挤得差点摔倒的人,其中有老人,有孩童,也有妇人。 他外表生得出众,又是为了帮人,纵然是妇人也没有怪责他的,还还劝他尽快离开。 宁长渊神情很微妙,他看出墨鲤帮人是真的,但也趁机搭上了数人的脉搏,动作很快,而且做得不着痕迹。 “怎么样?” “都还正常,没有明显异状,看来没有扩散影响到秋陵县百姓。”墨鲤回答。 这时孟戚回来了,他这张脸在刘将军亲兵那边特别好使,根本不用见到刘澹,就能得到很消息。 听了那些山匪的遭遇,墨鲤一声不吭,趁乱去看垂危者。 “……水银一旦离开密封的器皿就会自然逸散,少量吸入身体不会有什么大事,可是废弃的矿道内密不透风,这些人在里面待了将近两日,中毒已深,一时还死不掉,可也救不了。” 宁长渊跟了过来,他不会医术,不过知道炼丹是怎么回事,正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水银的特性,以及他对山匪异状的猜测。 “必须阻止朝廷接管四郎山金矿,阻止进一步挖掘?” “司家已经将金矿几乎挖空了,即使他们接手,找到的金子也会让他们大失所望。荡寇将军应该会把这件事上报给朝廷。”墨鲤想了想,摇头说,“再者,现在四郎山地形大变,每日还有地动余威,整体在下沉,想要废弃矿道越来越难。” 孟戚抱着手臂站在旁边,闻言给墨鲤使了个眼色。 宁长渊没有注意孟戚的举动,他吃惊地问:“大夫之前去了山中?知道山势在下沉?” 墨鲤知道自己失言了,他点点头,没有解释自己是怎么知道的。 “咳,荡寇将军麾下兵马还在四郎山搜索司家余孽。”孟戚挨近墨鲤身边,用只有两个人才能听见的声音说,“要我去找刘钱袋吗?” “……不用。” 墨大夫看了孟戚一眼,心想刘澹受伤虽重,但也不至于下不了床,明显是躲着某人! “别上门去吓唬人。”墨鲤有些头痛地说,“现在没有宁神丸,你要是忽然发作了让我怎么办?” 墨鲤的本意是他不想跟孟戚打架,也不想学猫叫。 然而这话听起来却有歧义,因为他们有交情有共同的秘密,并不是陌生人,所以说话随意了很,墨鲤倒没察觉到哪里不对,孟戚一愣之后,莫名地觉得浑身熨帖。 就好像他跟大夫有了什么亲密的联系。 ——大夫对病患的责任,同族之间的照应等其他解释,则被孟戚直接甩在了脑后。 离开营地,三人分头去看了水源。 结果都一样,看不出有毒,但是墨鲤一口都不想喝。 这大约是龙脉的本能反应吧,墨大夫这样想着,丹砂与水银一般,通常都是慢性中毒,须得天长日久才能出现端倪。 反正四郎山是不能住人了。 “山匪的事,正可以利用。”孟戚毫不犹豫地说。 他不像墨鲤,也不是宁长渊,看到山匪的惨状还要皱一皱眉。 “鬼怪之说也好,疫症之言也罢,如果能让人不再踏足四郎山,不随意挖掘,不敢居住在这附近,便能救人无数。” 孟戚说完,又问墨鲤:“对了,他们看见的幻象是何缘故?磷火?” “不是,丹砂、也就是水银之毒发作时,会变得疯疯癫癫,史书有记载。” 墨大夫这么一说,孟戚倒也想起来了,陈朝厉帝笃信长生炼丹之术,亲自炼丹服用,虽然每次都有人试药,但是试药人只吃一粒,帝王却是天天吃月月服,不出数年,就变得异常暴戾,总是疑神疑鬼,觉得有人要暗杀他,无故处死了不少宫人甚至臣子,最终在史书上留下了一个暴君的骂名。 陈朝初始并不是那么腐朽,厉帝在位前期,也有贤明之称,史书只说他老了之后性情大变,或者言其本性暴戾。看在大夫眼里,却不是这么回事,分明是服丹中毒,精神出了问题。 知道了山匪为何发疯,宁长渊心里定了,他立刻找人去传播流言。 秋红倒是意外地帮了个忙,她听得市井传闻,知道什么样的言论最引人关心。 这次,恰好可以借着曾经传遍平州的金矿之说,给四郎山罩上一层诡秘恐怖的传闻。司家作下的恶,天下皆知,而枉死之人,也仿佛化身厉鬼,追命索魂。 这般忙了三日,眼见便是腊月二十九。 秋陵县是别想好好过这个年了,宁长渊也忙得不见踪影。 墨鲤记挂着那株树,再次进山。 “水银对山灵有影响吗?”孟戚慢悠悠地跟在后面问。 大夫去哪,他就去哪,墨鲤都快习惯有这么个人在身边了。 墨鲤远远看到那株树,发现它还是一副矮细的模样,峰顶生出了一些野草,随风摇曳。 “应该会吧,或许土壤水源遭到破坏,也是山灵崩落的原因。”墨鲤摸了摸树干,枝条微微倾斜,蹭到了墨鲤身上。 孟戚还记得这棵树刮自己脸的事,故意道:“这山灵看起来呆傻得很。” “它没有生成自我意识,笨拙一些也很正常。”墨鲤叹了口气,现在想来,四郎山龙脉久久不开灵智,或许也是受到了水银毒害。 人都能被折腾到精神失常……嗯? 墨鲤猛然抬头望向孟戚,后者被大夫灼热的视线吓了一跳。 “……怎么了?” 孟戚第一反应摸了摸自己的脸,又低头看衣服,没发现异常。 “大夫,你这眼神好生吓人。”孟戚试探着问,“难道我有什么不对?” 墨鲤神情变来变去,半晌才说:“我记得数百年前,有开山为陵的风气,尤其是那位服丹而死的陈厉帝,他耗尽一国之力,修建陵墓,布下重重机关,遍布金银珠玉?” “是这么回事。”孟戚莫名其妙,不明白墨鲤为何提起这个。 “他还效仿古时灭六国的秦皇,用水银做江河湖海……” “对,水银在古早的年代,比黄金还要贵,现在倒是不会了。”孟戚话刚说完,就感到衣服一紧,是墨鲤紧紧地抓住了他。 “大夫,你怎么了?” “……我们去太京。”墨鲤一字字地说。 太京乃数朝国都,许帝王都葬在太京附近,陈厉帝的陵墓也不例外。 48.协力同心 - 49.守其道谋世用 鱼不服 作者:天堂放逐者 49.守其道谋世用 正月初二, 雍州与平州交界的一处集市。 这里原本是荒地, 只长野草。 平州盗匪横生、雍州三年干旱,许百姓流离失所。他们交不起城门税, 也没有能投奔的地方,又害怕被朝廷抓去服苦役, 便聚集到一起,在距离城镇不远的荒地上暂时落脚。 为了活下去,流民拿出自己仅有的家当, 与旁人交换。 时间久了,就成了这样村不像村,镇不是镇的破败集市。 墨鲤对这样的地方很陌生, 他下意识地拽了孟戚一把, 示意他走在自己面前。 孟戚:“……” 自从离开四郎山,大夫对他的态度就变了。 以前他跟在大夫身后,对大夫的背影非常熟悉,现在忽然被大夫强硬地要求改换位置,孟戚很不习惯。 “武功高手不会走丢的。”孟戚忍不住说。 “你是我的病患,我要观察你的一言一行。”墨大夫很自然地驳回了孟戚的意见, 认真地说,“我对你的病情有了新的猜测,在没有确定之前, 我需要你每时每刻都留在我眼前。” “……” 孟戚心情十分复杂。 七分为难, 三分隐约的高兴, 这高兴太隐晦, 自己都没琢磨出味来。 孟戚在墨鲤视线扫来的时候,背部不由自主地绷紧了,下意识地表现出很清醒很有理智的模样,然后纠结地感受着视线停驻的时间。 ——该不会是自己习惯性盯着大夫发呆,把人看得毛了,现在被反将一军吧? 腊月的债还得也太快了。 可能是自己认识大夫就在腊月,没讨到好口彩,孟戚陷入了沉思。 等等,视线怎么移走了? 孟戚猛地回过神,他转头望去,只见墨鲤正看着街边的一个摊位。 街道两边有无数个这样的小摊,从缺口的陶器到带补丁的衣服,什么都卖。 也有卖粮食的,不过都是粗粮,这个小摊卖的是黄豆,不是很饱满,装在一个小布口袋里,路边有人想用两双厚底鞋交换,被摊主拒绝了。 “孟兄,拿钱。” 墨鲤伸手,孟戚默默地取出一个钱袋。 刘将军的钱袋,这还是在青湖镇外打劫的那个。 “铜钱都花完了,只有碎银。”孟戚塞了一块给墨鲤。 墨大夫有些犯愁,这里都是以物换物,银子并不好使。 正想着,忽然看到了宁长渊。 虽然他们是一路过来的,但是到了这个集市上后,宁长渊如鱼得水,转眼就没了人影。 宁长渊一身道袍,腰佩长剑,这人有种特质,不管他身处何地,都不会让人觉得违和。这窄巷破路之上,宁长渊微微弓背,看着就跟骗钱混饭吃的道士没什么区别,连那柄剑都会被人下意识地忽略掉。 “他的剑术一定很高。”墨鲤喃喃。 “大夫想试试?”孟戚立刻提议:“或者我先去替大夫比试一番?” 他跟宁长渊交手的时间太短,也没有动用兵器,对宁长渊的剑法一无所知。 “不用了,一事不如少一事。”墨鲤忍着心中的好奇拒绝了,他怕孟戚跟宁长渊打得兴起,一不小心发病,难道他要当着宁长渊的面学猫叫吗? 神医弟子也是要面子的。 宁长渊崇敬秦老先生,墨鲤作为秦逯的弟子,自然不能给老师丢脸。 “大夫久在竹山县,没见过江湖上的高手,只是比试一番,没什么关系。” “好了,我们先想办法……” 墨鲤的声音戛然而止,他看见宁长渊忽然转身把一个跟在后面的汉子撂翻在地,随后东一拳西一脚地打飞了好几个人。 街上的人也不惊惶,反而笑嘻嘻地看热闹。 “道长好身手!” “道长回来了啊!” 宁长渊拍拍手,对着那几个灰头土脸的人说:“你们从刚才就跟着我,怎么?想拿我去官府换几个钱吃酒?好教你们知道,这世上赚什么钱都难,更别提是抓通缉犯了!” 那几人神情畏惧,不敢应声,爬起来一哄而散。 街边的人笑成一片,有不认识宁长渊的人,吃惊之下连忙跟路人打听。 “这是宁道长。” “其实也不能算道长,他是个假道士,官府通缉的。” “……不不,没做什么杀人放火的事,就是造假文书,雍州大大小小各级县衙府衙的官印都被他偷过,然后隔几天再还回去。” 墨鲤听到这里,忍不住插口:“偷了去私刻印章?” 孟戚打量着宁长渊,没看出这人身上揣了那么印章,再说不重吗? “不,听说宁道长拿着一支笔,蘸着他特制的丹砂墨,就着纸随手便能画出印章……啧,那笔触深浅不一,粗细不匀,再一吹,那看着就跟真的一样!” 墨鲤惊住了,他下意识望向孟戚,后者也是同样的表情。 “……这是神乎其技了吧!”墨鲤自言自语。 宁长渊走过来,习武之人耳聪目明,恰好听到了墨鲤与路人的对话,当即尴尬地咳嗽了一声,谦逊道:“没有这回事,我常年练剑,手稳而已。” 孟戚摇头道:“天下练剑之人,如过江之鲫,有此技者,怕是只有宁道长一人。” “其实会这些的人,还是有的,江南尤其,只不过他们不练剑。”宁长渊摸着鼻子,左右看了看,低声道,“是伪造古董字画的。” “……” 是了,除了模仿原作笔触,还有纸张、用墨、印章的逼真。 “说来也是巧合,因为印泥都用丹砂调制,我卖假路引度牒,都离不开此物。前阵子在雍州采买合适的丹砂,发现到处缺货,才知道被司家商队全部买走了。”宁长渊叹了一声,如果不是这个缘故,他不会那么快就去秋陵县。 “你说这里适合秋红暂住?” 墨鲤看了看周围,虽然破旧,但也井然有序。 没见到什么偷抢,很人彼此认识,虽然面黄肌瘦,但有个过年的样子,笑嘻嘻的。 “之前领她去这里的作坊了,那边恰好缺人。”宁长渊看着街道两边来来往往的人,沉声说,“这附近的土地还算肥沃,只要种点作物就饿不死人。等到年后,还有很人都去雍州做工,她要走也适合。” “这里没有盗匪?” “怎么没有,不过太穷了,基本不来这里。”宁长渊指着两边简陋的屋子说,“一开始都是暂住,只是住着住着,发现这世上没什么好的去处。像这样的野集,暂时还没有苛捐杂税,日子也能过。” “若是有那人迹罕至之处,让百姓自给自足,也算是桃花源了。”墨鲤若有所思。 孟戚不置可否,倒是宁长渊笑道:“哪有这样的好地方呢,就算有,又能容得下少人?天下这么大,为了争着活在桃花源,怕是要先打个头破血流。” “宁道长希望看见的世道是怎样的?” “我少时读过《孟子》,所谓路不拾遗,夜不闭户夸张了些。能吃饱饭,能活着,养得活子女跟老人,又知道他人的难处,这便够了。” 孟戚听了,神情有些微妙。 圣贤之书什么的,他也是信过的。 “……如此说来,宁道长匡扶天下,何不辅助明君?”孟戚试探着问。 “明君虽好,明君的子孙不明,又要如何?”宁长渊按着佩剑,语气凛然,“譬如剑客,该用好剑,他是相信一把现成的剑,还是相信铸剑师还没出炉的剑?” 孟戚不说话了,因为宁长渊问了一个千古难题,如何才能使君王代代贤明。 臣子显然是没法做到的。 皇帝自己也不行。 谁能知道自己死后、以及一百年之后的事情呢? 宁长渊看到孟戚还抓在手里的钱袋,便问道,“二位想买什么?” “哦,那些豆子。”墨鲤回过神,示意道。 宁长渊笑道:“这事好办,大夫若不嫌弃,可以让我来。” 说着宁道长就去了那个摊位,取出一个纸包,打开里面是盐。 摊主眼睛一亮,忙不迭地答应了,宁长渊拎着那一小袋豆子从容归来。 墨鲤要给宁长渊银子,后者推拒道:“大夫若是肯留在这里逗留数日,我带几人来请大夫看病,就算报酬了。” “吾等尚有要事,要去太京。” “三日。”宁长渊劝道,“我看大夫身无长物,就这么上路,也不方便。如果大夫信我,我可以为大夫置办一些衣物行囊。” “咳!”孟戚忽然出声。 墨鲤与宁长渊莫名地看着他,以为孟戚要说什么,结果等了半天,孟戚才道:“置办衣物的事,就不劳烦宁道长了,还是我来。” “些许小事,谁做都一样……” “不一样。”孟戚肃然道。 贴身衣物的尺寸什么的,总不好让外人知道。 “不好耽搁宁道长做生意。”孟戚一本正经地说,“毕竟伪……画路引,也是费心费力的事。再说自己的东西,还是自己置办放心。” ——可你也不是墨大夫啊! 宁长渊看了看孟戚,又看墨鲤,终于明白秋红说的“奇怪”是什么了。 这两人究竟是什么关系? 49.守其道谋世用 - 50.是仁哉 鱼不服 作者:天堂放逐者 50.是仁哉 隔着一层薄薄的墙壁, 孟戚能够听见炉子上的水咕嘟咕嘟冒泡的声音。 天刚蒙蒙亮, 街道上还没有人声。 这栋屋子是昨天宁长渊给他们找的,屋子有些破败, 墙壁上的缝隙用草团糊泥塞着,而且没有烧炕, 屋子里冷冰冰的。 床上也没有被褥枕头等物,常人肯定睡不了,孟戚就无所谓了。 昨天他一进这间屋子, 就立刻点头说这里不错。 ——只有一张床。 床也不大,床脚还缺了一截,歪在那里需要垫块砖头。 勉强可以躺两个人, 不过这两个人必须一动不动, 否则就要碰到胳膊腿了。 由于墨鲤强制地要求孟戚必须睡觉,不准像一般内家高手那样,盘腿练功把调息当做睡眠,孟戚踏进门的那一刻就在琢磨自己跟大夫躺在床上的情形了。 还做好了劝说的准备,防止墨鲤睡在地上把床留给他。 结果白准备了。 墨鲤很自然地合衣躺在了床上,就跟他们在野地露宿时一样, 从容得不像他们快挨到一起,而是隔了好几尺。 孟戚想要说什么,一转头发现身边的人已经睡着了。 修炼内功的人呼吸都是平缓绵长的, 睡着后的气息更加微薄, 稍不留神就能忽略。 结果就是想说话, 发现那个人已经抛下你去见周公了—— 孟戚心情怪异地想, 也许不是周公,而是山灵。 古赋里时常有神游太虚,与山鬼相见的句子。所以哪怕人睡在旁边,天知道他在梦里跟什么人把臂同游,对弈谈笑呢! 想到这里,孟戚差点把人摇醒。 一边想着四郎山那棵树,一边悄悄挨近了墨鲤。 离开四郎山之后,墨鲤那股清冽似泉的柔和气息再次变得明显,这气息能抚平一切躁乱的心绪,让人仿佛浸入了微凉的潭水里,陶然而忘世间。 床太破了,稍微一动就会嘎吱作响。 孟戚为了不让床发出声音,已经竭尽全力了。 他以为自己会睡不着,结果不知何时竟闭了眼睛,再睁开时便听到了墙外炉子烧水的声音。 远处有人在打井水,隔着两栋屋子还有小夫妻在低声说话,孩子哼哼唧唧哭着。 一切都变得鲜活起来,随着炉上水滚开的气泡,许声音竟相入耳。 身边的人已经不见了,孟戚能感觉到人没走远,就坐在屋外的房檐下,所以他也不急,就这么躺着床上听着。 ——好像有很久都没听过这些声音了。 坊间逐渐苏醒的早晨,渐渐填满的人声,市井百态,他似乎也看了很年,却不知怎么都忘了。 “大夫,你起这么早?” “秋红?”墨鲤的语气温和,“你体虚,井水又太凉,不如到中午再洗衣。” “……毕竟是过年,想洗干净一些,前些日子都在奔波,大夫这么说,我就再偷半日懒。”秋红的声音近了些,她问道,“好香啊,这是在煮豆粥?” “嗯,泡了一夜的豆子,现在煮开了。” “柴火不够吧?”秋红忧心忡忡地说,“豆粥煮得不够久,怕是不行。” 墨鲤只是笑,没说武林高手从来不怕没柴火。 秋红走了,又是一个早起提井水的人。 “哟,这屋子住人了?是宁道长带回来的?” “暂住几天,过阵子还要走。”墨鲤好脾气地回应着,并不因为跟对方素昧平生,就不理会对方。 “没事没事,看来是照顾宁道长生意的人。” 说话的人嗓音很粗,他笑着说,“拿路引的,不是有一技之长,就是有亲可投。要我说啊,荒年饿不死手艺人,真羡慕啊!” 墨鲤避开了谈自己,只是说:“这里也不错。” “可不是,除了穷,没缺点!” 那人笑哈哈地走了。 炉子上的豆粥还在咕嘟咕嘟冒泡,香味慢慢飘了进来。 没有米的香味,只有豆子。 孟戚下意识地摸了摸肚子,好像有点饿了。 他慢吞吞地坐了起来,头发还是散着的,衣服也没穿好。 墨鲤自然能听到屋内的动静,他隔着门问了一句:“醒了?” “没想到大夫还会做饭。”孟戚的手指动了动,有些迫不及待。 “生个炉子煮点豆子,还谈不上会厨艺。” 墨鲤这话还真不是谦虚,他作为人,在世上只活了二十年不到。 要读书学史,要学歧黄之术,还要学武,哪来的时间学厨艺,秦老先生也没教过他这个。东西能煮熟,饿不死就行,熬药总要生炉子的,墨鲤对这个倒是拿手。 孟戚走到窗前,因为糊得太严实,他只能看到一个隐约的人影。 “怎么想起来做豆粥?” “不是豆粥,我借了附近的石磨,把豆子碾出浆,煮沸了给你做药喝。”墨鲤手里握着一把破扇子做样子,炉子上的火旺得很。 孟戚闻言一愣,就这么披头散发地推开了门,正对上了坐在屋檐下,有一下没一下扇炉子的墨鲤。 墨鲤一派从容,完全不像是早起干活的模样,悠闲得手里就差一卷书了。 炉子上是一个瓦罐,里面的豆浆滚得更加厉害。 “怎么这个也能治病?”孟戚好奇地低头。 “……能解毒。” 墨鲤顿了顿,不等孟戚反应过来,又很快地说,“救急解毒还是成的,你就算了,反正滋味也不差,价格也便宜,墙角还有大半袋子呢,够我们吃三天。” “……” 三天都只有这个喝吗? 孟戚忍不住瞪着墨鲤了,庄稼汉都能被饿得头晕眼花。 “哦,也能做豆腐。”墨鲤偏过头说。 “这还差不……” 孟戚还没嘀咕完,墨鲤忽然问:“不对,你经常什么都不吃,也没见你饿死。现在有能吃的东西,你又嫌少?” 孟戚很想说自己做国师的时候,美味佳肴见得了,太京的酒楼他肯定吃了个遍,可是一来自己啥都没干,就等着端碗,二来大夫是不能得罪的,说好了什么都听大夫的吩咐,于是孟戚理智地闭上了嘴。 “哎哎哎,这谁家的媳妇?生得这么好看?” 一个咋咋呼呼的声音忽然出现,两个人都吓了一跳。 只见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妇人,眯着眼睛看向这边。 “……” 墨鲤与孟戚下意识地左右望望,除了他们,没有别人。 哪来的好看媳妇? 墨鲤忽然发现孟戚的头发散着,那老妇人的眼神又不好,看人估计只能瞧个轮廓。 街道上的人被老妇人这么一声喊,纷纷看了过来,还有爱看热闹的,推了窗户朝这边张望。 举着扇子、不知道应不应该挡住孟戚脸的墨大夫:“……” 孟戚还没意识到问题出在自己身上。 老妇人颤巍巍地上来了,布满皱纹的手搭在孟戚胳膊上,一个劲地劝:“娘子啊,这世道乱得很,生得好看是要遭难的。” “……” 孟戚后知后觉,随后震惊地摸了摸自己的脸,他长得不像女子啊! “这是你夫郎吗?”老妇人转头望墨鲤。 决心看热闹的墨大夫顿时一懵。 “拿点炉灰,给你家娘子抹抹脸,要好好过日子啊!”老妇人拍着孟戚的手背,感伤地絮叨着,“我有个闺女啊,跟你一般年纪,逃难的时候走散了。她生得好看啊,身量高,皮肤好得就跟这豆浆似的。” 两人默默地望着豆浆,挺白的。 因为缺了墨鲤的内力,瓦罐内的豆浆已经没有那么沸腾了。 “……希望她没有遇到歹人。”老妇人说着说着,眼泪就下来了。 孟戚想要说话,忽然发现自己声音不对。 他怕吓到这老妇人,又不能甩开对方的手,只能僵在那里。 这时旁人也发现老妇人闹了乌龙,连忙过来劝解。 “尹婶,你看错人了,人家是年轻的郎君,就是生得白净了点……你怎么……哎唷,这可真是!” “是宁道长昨天带回来的人呢!” 把老妇人搀走之后,又赶紧过来跟墨鲤两人打招呼。 “对不住啊,尹婶以前是绣工,她眼神不好。” “……没什么,我给她瞧瞧?”墨鲤补充道,“我是大夫,眼睛的毛病治不好,但是能缓一缓,总比以后瞧不见强。” “哎呀,宁道长昨天说的大夫就是你啊!这可真是巧了!”过来打招呼的人神情都客气了很,有一技之长的人都不会长久住在野集,大夫更是少见。 末了,这人还过来跟孟戚道了个歉。 “郎君相貌好看,胜过咱们这儿的女子,尹婶这才看错了,实在对不住啊。” 孟戚听后脸都黑了。 眼见半个街的人都露面了,孟戚觉得自己可能要在这处野集扬名了。 他默默地走回了屋子,找到一把断齿梳子,将头发梳好。 想到别人把自己误认为大夫的…… 呃,好像有哪里不对? 孟戚试着想了下自己身穿女装站在大夫身边的模样,然后打了个哆嗦。 那景象有些惊人。 墨鲤也进来了,手里还抓着瓦罐。 “你在看什么?”墨大夫也有些不自在,轻咳一声问。 孟戚面无表情盯着自己手臂,严肃地说:“根本没有白得像瓦罐里豆浆!” 墨鲤无言,不过他意识到了一件事,原来孟戚长得很好看吗? “这野集上的人,关系倒是亲近。” 墨鲤找不到干净的碗,只能把瓦罐给孟戚,说道,“你先喝。” 孟戚神思不属地说:“可能都失了亲人,又或者身在异乡,无依无靠,便互相照顾。” “自从我出了竹山县,许久没有这样轻松的感觉了。”墨鲤若有所思。 “……若是天下人都能这般,倒有了圣贤书说的模样。”孟戚终于放下手臂,掂了掂瓦罐,心里琢磨着到底要喝少,给大夫留少才适合。 就不知道怎么的,想全部喝完。 大夫早起磨的,还煮了半天。 结果为这一口吃的,脸都丢完了…… 50.是仁哉 - 51.余闻甚慨 鱼不服 作者:天堂放逐者 51.余闻甚慨 不到中午,求诊的人一个接着一个上门了。 除了受寒咳嗽, 便是身有陈年固疾, 都是常见的毛病。 墨鲤生在歧懋山,跟着秦逯在竹山县行医年, 对这些穷苦人的病症十分拿手, 该熏艾草针灸的就下几针,该吃药的就给个药方。 宁长渊很是有能耐, 纸笔艾草银针之类的东西, 都是他送来的。 墨鲤自己的针都丢了, 这些银针实在差强人意, 使不顺手。 好在他内力高深, 眼力好、认穴准,因为灵气的缘故见效又快,这么一来二去的, 病患纷纷认为这位大夫年纪虽轻, 医术却是极高。 孟戚在旁边从头看到尾, 偶尔还要帮忙。 孟戚也是第一次意识到做一个大夫有么不容易。 ——从前他只知道墨鲤武功高, 性情好, 还博览群书, 对世事自有见识。 这些事听起来虽是了不得, 但只要想到墨鲤的师父是昔年的玄葫神医,那些赞叹立刻变成了释然。即使孟戚更看重墨鲤这个人, 也难免有这种想法。 这一路上, 墨鲤救过带着楚朝皇室后裔逃亡的林窦, 救过偷盗账册的司家仆人,地动之后更是不停地为人治伤……孟戚以为自己看得够了,结果今天才发现自己错了。 墨鲤正常看诊的时候,神情温和,唇边带着浅浅的笑意,动作不徐不疾,说话也是一种不快不慢的调子,透着一股笃定的味道。 不管什么样的人,遭受何等的病痛折磨,只要见到了他,听到他说话,都会情不自禁地被这种笃定感染,觉得自己的病不算严重。 很人有病,可是他们怕看大夫。 因为没钱,也因为大夫说的话他们根本不懂,什么虚啊寒的,只能唯唯诺诺地拿着药方去抓药,笨拙地记下一天吃几次,又要怎么吃。 像野集这样从各处逃难而来的流民,情况更是艰难。 他们的口音五花八门,涵盖了雍州平州所有方言,甚至还有一个说着扬州话的老者。 就算他们有钱能去县城里瞧病,可是他们说的话,大夫有很大可能听不懂。 望闻问切就这么生生地少了一个问,没法跟病患沟通,怎么下方子呢?于是大夫号脉之后,为了稳妥起见,往往只开个太平方,让人拿了回去先吃着,过几日再来瞧,然后根据病情变化做出更详细的诊断,换方子吃。 可是穷苦百姓,哪来的闲钱,看病跑个两三遭呢? 所谓的太平方,便是吃不死人,也治不好病。 效果是有的,大体是治标不治本,身体强壮的人借着药效抗一抗自己就熬过去了,身体虚的人喝几服下去似乎好了,起来一干活立刻又不行了。 ——然而这些问题在墨鲤面前,都不是问题。 孟戚听着大夫用天南地北的话,跟病患随意地聊着,有时候病患的口音重了,墨鲤听不明白,就会耐心地用那儿的话再问一遍。 遇到那些年纪大了,口齿含糊的老者,墨鲤就小心翼翼地用内力探查经脉。 只要扎针能痊愈的,墨鲤就不会让人吃药。 就算开方子,也尽量选一些价格不高的草药,效果可能不好,至少负担得起。 墨鲤跟野集这些人的交谈毫无障碍,他了解穷困之人的难处,知道痼疾的病因,拿捏得了病情的轻重,更兼令人心神舒畅,说是春风化雨也不为过。 在旁人看来,可不就是神医? “大夫,还是你的医术高,我在家乡的时候也去过医馆,也扎针,都没这么快。” 面对野集乡民的称赞,墨大夫并不收下,反而劝道:“许坐诊的大夫年纪都不小了,眼都花了,这怎么能比?” 另一人立刻摇头,坚决地说:“大夫太客气了,扬州闻名的神医我也见过,可没能一口说出我的病症。” 墨鲤失笑道:“扬州繁华,河流遍布,不像平州雍州这样缺水,你这种没有好好调理又长年累月缺水喝才落下的病根,扬州的大夫怎么能知道呢?” 众人十分信服,出得门后,逢人就夸宁道长请回来的大夫医术高明,懂得,人又谦逊。 在屋檐下烧水的孟戚听了,莫名地觉得脸上有光。 他进了屋,看到墨鲤这里的病患只剩下最后一人了,终于忍不住悄悄凑过去问:“你究竟会说少方言?” “……我老师去过的所有地方。” 墨鲤拈着一根银针,放在火上烤了烤,头也不抬地说,“当年老师云游天下,想要济世救人,刚走出一百里路,就发现他听不懂乡民说的话了。古往今来少神医,并不是败在世道不平、自身能力不够上,而是因为语言不通。官话虽好,但是乡野之民,又怎么会说一口流利的官话呢?于是他发誓要学遍天下方言,要是连这点做不到,谈何济世之心?” 孟戚失神地想,当年楚元帝征战天下的时候,他们这群人听得懂当地的话吗? 没有,大家彼此之间都说官话,有个别出身太差的,也努力学官话。 行军打仗到了一个地方,就找当地的百姓领路,收复能说当地话的官吏,谁会想着去学方言呢?反正有精通当地方言与官话的人做纽带,百姓要说的话,总要经过两三个人的转达。 皇帝可以如此,官吏可以如此,大夫却不能如此。 大夫要真真切切地听病患说的每一句话。 “许人不知道自己得了什么病,只知道哪儿疼,做大夫的总要费些心,不能他们说腿痛就当腿痛治,说头痛就当头痛治,发病的原因种样……他们吃了什么,平日里习惯如何,父辈是大年纪去世的,有什么病症……” 墨鲤随手一拂,针就稳稳地扎了下去,他全神贯注,直到收了针,这才继续道,“这都是需要知道的事,老师曾经遇到一个关节肿大的老妇人,她听邻人说这是风湿病,就看也不让看,只让开方子治风湿。老师问了几句,发现老妇人平日里完全没有风湿之状,最后查出是被毒蛛咬了……真是险之又险,差点就没了一条性命。” 孟戚递过去一块冒着热气的布,墨鲤擦了擦手。 “谢孟兄。”墨鲤觉得很顺心,今天他是要热水就有热水,艾草没了也立刻有人点,这都是孟戚的功劳。 ——离开竹山县之后,遇到的事都让人伤神,已经许久没有这么轻松了。 这让墨鲤忍不住想起自己出门时,想的正是能找一个长久陪伴自己的同类。 “孟兄对医术也有兴趣?”墨大夫盯着孟戚,恨不得对方立刻点头。 “……” 孟戚试着想了一下自己跟着大夫云游天下,大夫治病,自己在旁边跑前跑后的模样。要是自己也成了大夫,估计就没有这种待遇了吧,必定会被打发到另外一间屋子里,跟大夫分开了看这些病人。 “不,我对歧黄之术一窍不通,方子也看不明白。”孟戚果断地摇头说,“怕是没有这方面的能耐。” 墨鲤略微有些失望。 “不过,给大夫打打下手,却是可以的。”孟戚胸有成竹地说、 烧热水什么的,谁还能比武林高手更快? 抬病患什么的,一只手就能做到了! 两人说话间,墨大夫最后施针的那个病患也坐起来了。 “谢谢大夫,我的腿好了。” “这是方子,拿着回去,千万别丢了。”墨鲤将准备好的药方递过去,耐心地说,“痼疾难治,若是再复发,又找不到施针的大夫,就抓几服药吃一吃。” 那人接了药方,千恩万谢地走了。 宁长渊恰好进门,笑着说:“不愧是恩人的弟子,现在整个集子都传遍了,说我拐了一个神医回来,还叫我赶紧把路引弄出来给大夫。” 孟戚一愣,没想明白为什么。 遇到医术这么高明的大夫,这里的百姓还想要人赶紧离开? “……说是大夫这样的神医,无论在什么地方,都会受人崇敬。这里穷得叮当响,大夫留在这里太吃苦了,他们看到这房里什么都没有,急得不行。这不,还有说着要给你们送被褥送柴炭的,我好不容易才劝住了。” 宁长渊转头一看,发现屋子已经不是昨日那样空荡荡的。 墙角有了几张破旧的桌椅,放着一些米粮,还挂着一小块咸肉。 “说了不用,是硬塞下的。” 墨鲤倒没什么不自在,他们离开之后,这些东西还是会留给这里的百姓。 “收着吧,做点馒头干肉,路上做个口粮也好。”宁长渊劝道,“雍州西南十室九空,大旱三年,连树皮草根都干干净净了,武功再高,吃不上饭一样要死的。” 孟戚心想,这还真不一定。 楚巫大概有什么吸取天地灵气的法子,古书上不是说了,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肤若冰雪,绰约若处子,不食五谷,吸风饮露……照样活着不是吗? 等等—— 孟戚觉得有点儿不对,自己好像跟大夫是同族来着。 那个肌肤如冰雪是怎么回事?所以不是豆浆,是雪喽? 孟戚低头看手臂,想着那形容,顿时一阵牙酸。 51.余闻甚慨 - 52.圣贤曰灭人欲 鱼不服 作者:天堂放逐者 52.圣贤曰灭人欲 正月的传统是要舞龙舞狮,不管穷都要热闹一下。 那种描金彩绘的狮子跟龙, 野集这里自然不会有。人们把破旧得没法再用的布扎起来, 里面填了干草,像模像样地举起来舞。 那龙歪歪扭扭, 走得很不好看, 却有孩子兴奋地跟着后面喊叫。 没有锣鼓, 就把破旧的器皿抓在手里敲敲打打。 换了别处, 这时候总得烧竹子, 听爆竹声响。 可是一来这里不生竹子, 二来都穷,竹竿也是有用的东西,谁舍得浪费?县城里大户人家放的那些冒白烟的炮仗就更买不起,驱邪图个吉利的事是办不到了, 索性一起出力,拿出家什一起敲。 这不伦不类的声音, 说不上好听, 更不响亮。 人们的笑声跟说话的声音, 都比敲打声要高。 墨鲤也出了门, 正见着那条颜色杂又丑兮兮的龙, 歪七歪八地拐过了前面的巷子。 孟戚已经在屋檐下张望很久了, 他对那龙是一脸的嫌弃, 却什么话都没说。 “舞得挺不错。” “是还行。” 两人都在睁眼说瞎话, 这种根本不是舞龙, 就是举着龙到处走。 这龙没有用竹篾做的灵活肢节, 人们也不敢用力,怕龙散了架。 偶然上下起伏也不是在舞龙,而是举着的人随性地挥动手臂,于是远远看去,这条龙肢体僵硬,胡乱抽搐。 显然这些人里面根本没有一个是会舞龙的。 可这有什么关系呢? 眼神不好的尹婶笑眯眯地说着这龙如何神俊,路边的汉子一口咬定自己更行,捋起袖子进了队伍接过舞龙杆就走,他们吆喝着想要胜过前面的人。 走到街口,前面拿着龙珠的人就亮开了嗓子: “许五谷丰登呐!” “愿家家太平呐!” 然后是轰然而起的应和,起初还不甚整齐,过了数息工夫,连同老幼在内,都异口同声。 有人抹了一把脸上的泪,孤零零地站在屋檐下。 墨鲤看到秋红也混在人群里,她是笑着的,眼眶发红。 “我在太京之时,每年上元都有灯会,那龙珠涂了荧彩,十几条大龙在台上争抢,到处都是笑声,叫好声。孩子骑在父母的脖子上,酒楼靠窗的位置不提前一个月根本订不到,那龙嘴里还装有机关,能够短暂的喷一次火,耍杂技的艺人拽着一根红绸能打三个漂亮的跟头……花灯不熄,一夜到天明,真是好看啊。” 孟戚神情惆怅,轻声叹息。 楚朝盛世之景,已是不可追的过往。 “现在的太京,必定也有灯会。” “不是那时了。”孟戚微微摇头道,“齐朝得了天下后,上元夜就再也没有灯会,即使今年那位皇帝解了宵禁令,也不会再有江南的弹唱艺人,西域的葡萄美酒与南疆珍珠。” 齐朝震慑不了四邻藩国,先丢江南,又失楚地。 百姓流离失所,在上元夜又能见到少技艺精湛的民间艺人。 “你在太京住了很年?” “从我做国师之后。” 孟戚顿了顿,又道:“以前的事我的记忆都很模糊,不过那市井间、庙会上的热闹景象,却是十分熟悉。就像这野集,清晨时听见的人声,仿佛在梦里见过。” 墨鲤心想,太京龙脉不知少年才得以化形,在此之前,自然不像自己那般待在深山野林那样守着孤寂。太京是历朝之都,世间繁华曾经伴随着龙脉入睡,丝竹管弦不绝于耳,有数不尽的诗词歌赋,有说不完的衣冠风流。 少才子,浅吟低唱。 几佳人,心生惆怅。 到头来,战祸一起,繁华灰飞烟灭,满城恸哭悲号。 胜者会踏着鲜血,进皇城登上宝座。 这是一个轮回,明日胜者的子孙就是今日败者的下场。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太京龙脉苏醒之后,会有什么样的想法呢?难道龙脉对生活在自己之上的百姓,全无感情?孟戚当年跟楚元帝平定天下,希望盛世安宁,会是因为如此吗? “说好暂住三天的,结果在这里耽搁了好些日子,等明天这时候,我们就该走了。” 墨鲤看着路过屋子门口的龙,不时有人过来跟他招呼。 于是又得了一些杂七杂八的物件,包括半碗冒着热气的汤团。 汤团是粗面做的,颜色略黄,里面没有馅,小小的飘着汤里载沉载浮。 “什么味道?”孟戚看着墨鲤问。 墨鲤笑了笑,能有什么味道,这汤里没有酱油也没有盐。 “你自己吃一个,不就知道了?”墨鲤端着碗,把手里握着的勺子给了孟戚。 不是他不想重新找一个,而是屋子里根本就没有勺子,这碗汤团连同勺子都是别人送来的。 孟戚仔细地握住了勺子。 天太冷,凑近碗后,白色的雾气弥漫着,几乎看不见对面。 孟戚慢慢吃了一个汤团,半晌后他说:“是甜的。” “糖比盐还要贵,买不起的,哪儿会有甜味?”墨大夫怀疑孟戚的味觉出了问题。 “大夫再试试。” 孟戚很自然地用勺子舀了一个,递到墨鲤眼前。 墨鲤半信半疑,想着要是放了糖,这碗汤团万万不能再吃了,须得给人送回去,说不准那家人自己都舍不得吃,全给了这边。 他低头,吞了勺子上的汤团。 ……没有甜味啊? 墨鲤疑惑地抬头,隔着雾气从孟戚眼里看到了笑意,顿时愕然。 这是被耍了? “孟兄,休要玩笑。” “没有玩笑,心里高兴,吃什么东西都是甜的。”孟戚在碗里搅了搅勺子,又吃了两粒汤团,嘴角的笑意压都压不住。 墨鲤也不生气,继续端着碗:“欣喜何事?” “此时、此地、见到的人,还有……大夫你。” 孟戚抬眼,雾气已经散去,他脸上的神情看得墨鲤一阵发愣。 这是找到同类的欣喜? 不对。 这眼神像跟山中猛兽见到猎物似的,墨大夫心想。 高兴得眼睛发亮,垂涎欲滴。 墨鲤一晃神,那眼神又变作了纯粹的欣喜,好像刚才是他的错觉。 “伸手。” “……” 墨鲤不容孟戚拒绝,强硬地给他号脉了。 心跳得好像快了点,内息也有点不正常,再仔细一辨,这阳气走内经…… 墨大夫僵硬地站在那里,脑子有些昏沉。 他不敢置信地又探了一遍,孟戚忽然把手抽了回去。 两人你看我,我看你,气氛说不出的尴尬。 孟戚是因为刚才说话的时候病情发作,脱口而出,差点管不住下半.身——他脑子里嗡嗡作响,不知道这是病情严重了,还是他竟然在心底对大夫存有这种念头。 墨鲤则呆滞地想,某个迹象在人类那里就是——嗯,世间万物都有繁衍的欲望,龙脉也有吗? 一座山要怎么繁衍后代? 墨鲤的眼神往下滑,盯着孟戚的下腹,然而武林高手即使动了欲念,也可以强行用内力压下的,从外表是看不出什么的。 “大夫,我刚才可能走火入魔……” 孟戚声音虚软无力,而墨鲤连半个字都不信。 两人都在苦思冥想,只是一个绞尽脑汁地想把这一页翻过去,另外一个人压着这一页死活不放。 “没有这样的走火入魔” “我刚才发病了,太久没有吃宁神丸……” “你发病的时候只想杀人,不是想跟谁度春.宵。”墨鲤毫不留情地说。 孟戚嘴角一抽,没有台阶他就自己找了梯子要扶着下来,结果大夫非要把梯子抽走!这是大夫吗?还有同情心吗? 孟戚想说自己吃错了东西,他记得当年征战天下的时候,军中缺粮,他们几个将领带头减了吃食,饿得不行,就去山里射猎采野菜,吃了一顿鹿肉煮野菜,剩下来带回来给手下打牙祭,结果半夜里人人心里像是有火在烧,迫不得己跳进河里。 泡了冷水之后,很快清醒过来。这事太丢脸,以至于每个人都不想提,可是中招的人太,有人喝醉了说漏嘴根本瞒不住。 事后一查,问题不在鹿肉,而是野菜。 或者说单独吃都没事,加起来就要命了。 现在是冬天,压根找不到野菜,再说了,这些天孟戚吃的东西,大夫都吃过,根本不能做借口! 心烦意乱,孟戚便又失控了。 “什么度春.宵,我怎么会想跟大夫度……” 孟戚猛地咬了下舌头,疼得他瞬间回神,脱口而出:“度元宵。” “……哦。” 墨鲤点了点头,端着碗就进了屋子,还重重地把门关上了。 拿着勺子的孟戚站在原地,忽然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赶紧推门。 还好这房子破,没有门栓。 “大夫,我不是说度元宵……不,我不是那个意思……” 墨鲤把碗放到桌上,头也不抬地说:“你不用说,我已经听明白了。” 孟戚震惊,顺手把勺子丢回碗里,追上去继续说:“我都弄不清另外一个自己在想什么,大夫你怎么会知道呢?你知道……” “你想跟我度春.宵。” 墨鲤面无表情地说,他耳朵有些发热,但是发丝盖住了,谁都看不出来。 孟戚:“……” 这何止是没有梯子,这是把房子都拆了啊! 52.圣贤曰灭人欲 - 53.欲者 鱼不服 作者:天堂放逐者 53.欲者 风从窗缝里灌入, 屋顶上有一块瓦松动了。 小娃子在街上跑,不小心踢起一块石子,轻轻砸在了房子的侧墙上。 屋内墙角的一个布袋没有放好,搁在布袋下的物件并不牢靠,袋口正在缓缓下滑。 ——人在特别尴尬的时候, 耳目就忽然变得比原先敏锐十倍, 能注意到周围所有正在发生的事情, 无论它们么细微。 只要出一件能转移注意力的事!就得救了! 孟戚不是想逃避,实在是大夫的话让他没法接。 墙角的布袋慢慢歪斜,眼看就要跌下来了。 袋子里装了米,分量不轻, 掉到地上必定有很大一声, 如果袋子不结实, 甚至会被摔破。到时候两人就不必谈什么元宵春宵的问题了, 得去拾满地散落的米了。 布袋歪得越来越厉害,就在最后一刻, 它停住了! 以一个摇摇欲坠的姿势,奇迹地保持了平衡,一动不动。 孟戚:“……” 他想看黄历。 今天是不是诸事不宜,喝凉水都塞牙缝? 孟戚当然可以抬手一道劲风直接打落米袋, 可是墨鲤看着呢, 他动作再如何隐蔽也瞒不过大夫。到时候, 他可能要一个人捡米, 而大夫不为所动地冷眼旁观, 这一页怎么都翻不过去,岂不是更尴尬? “咳……” 孟戚想了好几个理由,事情本来也是如此——除了治病之外,他对大夫很感兴趣,因为他们是同族,有共同的秘密,所以迅速熟络起来,在不知不觉之间放下了对彼此的戒心,变得根本不像病患与大夫了。他们睡在同一张床上,用一副碗筷,无话不谈,挚友也不过如此。 越想,孟戚的表情越是怪异。 哪有一心想要帮对方置办贴身衣物的挚友,哪有怀疑对方做梦见到一棵树就恨不得把人摇醒的挚友?这种挚友,不会被打吗? 一切都有迹象,他却不知为何忽略了过去,从未想过这里面的原因。 “大夫,我很抱歉。” 孟戚毫不犹豫地开口了,大夫尽心尽力地为自己治病,自己脑中却盘算着这些念头,不道歉怎么说得过去? “我打算今夜就离开野集,大夫明晨再启程,我们可以约定在太京城外的长亭柳道碰面。”孟戚恢复了初见时的神态,就像退回了原来的位置。 “不行。” 墨鲤脱口而出,孟戚随时都会发病,怎么能让他自行离去。 孟戚眼神一凝,紧跟着他看到了墨鲤的表情,眼里的光彩又消失了。 “你还欠着诊金。”墨鲤找了个理由。 说起诊金,孟戚就想到了打劫来的钱袋,虽然这些天来他们花用的都是刘将军的钱,但是不止大夫用了,他自己也用了。 “我手边欠缺药材,配不出宁神丸,没有这种药,你哪儿都不能去。”墨大夫镇定地说,神情自然,语气从容,好像完全没有受到孟戚的影响。 老师说了,君子应当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麋鹿兴于左而目不瞬。 耳朵可以红,表情不能变。 千万不能给敌人看破自己的机会。 ——等等,为何是敌人? 墨大夫陷入了深思,难道因为孟戚的身份跟武力,他不止把这人看做了同伴,还当做难得的对手?不对啊,在没有认识孟戚之前,他对前朝国师确实有一试身手的好奇心,后来被迫打了一整夜的架,那些好奇心就全部没有了。 实力不如对方,自己稍逊一筹。 唔,应该是太京金龙现真身时给他留下的坏印象,摇身一变从胖鼠变成金龙,这种仗着体形逗弄其他龙脉的行为,幼稚! 歧懋山龙脉心想,我就不一样了,君子之道,秦老先生言传身教。 墨鲤心情稍微好了些,他宽容地想,怎么能跟病患较真呢? 同一时刻,孟戚也放松下来,他想:大夫到底是年轻,为人处世没有经验,换成自己估计已经把对方赶出门了。不过这事确实是自己不对,要告诉大夫,不能让他以后被别人骗了。 互相认为自己比较成熟,要包容对方的两人:“……” 尴尬的气氛消失了,可是现在的气氛也不对头,究竟发生了什么? 孟戚觉得墨鲤看自己的眼神不对。 墨鲤觉得孟戚似乎想要劝自己,劝什么?劝自己把他赶出门吗? “你刚才的症状,以前出现过吗?”墨大夫严肃地问。 “没有。” 必须没有,就是有也不能说啊! “那之前呢?”墨鲤绷着脸,继续问,“遇到我之后,今天之前。” “……” 孟戚又有了那种站在危房上摇摇欲坠的感觉。 总觉得一句话说不对,就会摔下去,而且再也爬不起来了。 “大夫,这样的事,是不应该直接问的……” “你是我唯一见过的同族。”墨鲤若有所思,他渴望寻找同伴,太京龙脉会不会希望有一个爱侣呢?檀郎谢女,般配的夫妻本就是世间美事。 孟戚下意识地皱眉,本能地反驳道:“我心悦你,并非因为你是同族。” 好半天没听到大夫的声音,孟戚一抬头,就看到墨鲤复杂的眼神。 自己刚才说了什么? 哦—— 孟戚脸上不变,心里却是懊悔,他怎么会说出来的? 虽然窗户纸捅破了,但是这么直接地挂在嘴上,这是逼大夫赶人啊! “我猜也是心悦。” 山不可能繁衍后代,不过这样一来,事情就难办了。 墨鲤这么随口一说,孟戚再次感到自己失策,大夫这么说难道是因为他也喜…… “可我是你的同族,你很可能也没见过别的同族……或许你的年纪比我更长一些,你需要同伴的情况比我严重。曾经有樵夫失足坠崖,困在山谷里,数年后才有一个采药人的女儿救了他,于是他倾慕那位采药女……” “我的病没有治好。” 孟戚干脆利落地打断了墨大夫的话,抽梯子这种事他也会! “我还没从断崖下面爬出来,谈不上因为感激生情。还有大夫你到现在都没有告诉我,我们到底是什么族?难道我们这一族不能跟外人通婚,跟外人在一起不可能生出感情?天下有这样荒谬的事?” “……” 墨鲤愣住了,他欲言又止。 一座山能跟人有恋情吗? 好像是能的,山神也是志怪小说的一部分。 严格地说,他们龙脉不能说是一座山,是那一处山河,除了山还有水呢! “会不会爱上人……外人这我不知道,可是我们同族之间,好像也没有过这样的关系。”墨鲤苦思冥想,他实在想不出两条龙脉的志怪逸闻。 孟戚怀疑自己听错了。 不跟外人通婚,也不同族通婚,这什么族?怎么繁衍后代的? 就算这一族的寿命特别长,一百年都不显老,可总会死吧! 活了八百岁的彭祖还有妻有子呢! 孟戚忽然一顿,他认为自己想到了问题的症结——性别不对。 因为陈朝风气糜烂,楚朝盛世又很开放,无论男女,还是两个女子、两个男子都不是大的事。孟戚目前的记忆主要受到这两个朝代的主流影响。 如果他们一族只剩下他们两人了,大夫拒绝他也是情理之中。 孟戚莫名地感到灰心,他无力地问:“那么大夫日后作何打算,为了族裔传承,娶一个外族女子?” “我不会和外族女子成亲。” 墨鲤皱眉,他想象不出爱上一个人类,然后慢慢看着对方死去会是什么感觉。 心中忽然生出忧虑,墨鲤警告孟戚道:“你也不要跟外族女子有什么牵扯,后果会跟严重。” “……” 天条都没这么严格,不许仙凡私通? “什么样的后果?”孟戚忍不住问。 “我们跟人……跟外族是生不了孩子的。”墨鲤一本正经地劝道。 孟戚自然没有漏掉墨鲤话语里那个迟疑。 跟人类生不了孩子? 话本里妖精跟人类生的孩子何止一打,仙女生得也。 跟人类生不了孩子的是什么?是鬼! 孟戚下意识地摸了摸后颈,热的。 “大夫若是女子,我们之间会有孩子吗?”孟戚改口问,这条路不通,就换个拆房子的方法。 墨鲤被问倒了,他眨了眨眼睛,半晌才说:“我不是女子。” “所以是女子就能有孩子了?” “也没有。”墨鲤脱口而出。 他想象不出他跟太京龙脉的孩子会是什么东西。 一条小鱼?一只小胖鼠?一棵树? 孟戚彻底眯起了眼睛,目光危险地瞥着墨鲤:“大夫说笑了。” 跟外族不能生孩子,跟同族也不能生孩子?大夫这是在骗他?问题是哪一句才是谎言? 墨鲤也自觉失言,心里又觉得冤枉。 本来就没有!怎么可能有! 这时他忽然想到了孟戚说过的那只沙鼠,孟戚把它养在家中,齐朝锦衣卫暗属的人挖了灵药,害死了小沙鼠。 如果这只沙鼠是太京龙脉的化身,完全可以当时变回去杀死那些锦衣卫,所以那只沙鼠的身份是什么?恰好同样化形成鼠的别处龙脉? 墨鲤把自己代入其中,设想自己是年没能找到过同类的龙脉,匡扶天下的理想又失败,隐居深山之后会做什么呢? “……生孩子?!” 孟戚听到墨鲤含糊地说了什么,可是他没听清。 “什么孩子?” 墨鲤眼神复杂地看着孟戚,在他刚才想到某个荒谬的形容时,意识深处似乎有声音告诉他,那是可能的,拥有足够灵气的龙脉能够生出新的龙脉。 山的边界线,可以有其他龙脉,小龙脉的灵气将跟主龙脉相连。 这是延伸出去的山脉,是另外的生命,就像古时的部族大了,就会有一部分人分出去,到别的地方生活,距离不会太近,因为这个地方的食物只够一个部落生活,距离也不会太远,因为他们之间仍有紧密的联系,新生的部落总是非常脆弱的,还需要帮助。 歧懋山没有这种条件,太京龙脉却不是。 太京是历朝都城,楚朝治世三十九年,直到陆璋夺位时,太京才陷入混乱。 小龙脉不是孩子,却同时兼具了亲人跟同伴的身份。 然而那只沙鼠死了。 墨鲤感到心中隐隐生痛,他不知道作为龙脉的化身,就好比那棵树,还未生出灵智,如果根断了树枯了,龙脉会不会就此死去? 太京龙脉分出的那道延伸龙脉,还在吗? 想到孟戚的病,墨鲤的心重重地沉了下去。 “大夫?” 猛一抬头,发现那个说着“心悦自己”的人已经挨近了。 “想好怎么欺骗我了吗?”孟戚贴近墨鲤耳边笑道。 这次他看到大夫的耳垂迅速红了起来。 墨鲤抓住孟戚的手腕,翻手一转,把人扔上了床榻,面无表情说:“你可以休息了。” “等等?” 孟戚万万没想到拆了房子的人就着砖头重新盖了一道墙,打算避而不谈?这可不行! 一念未毕,就看见墨鲤也走了过来,而且伸手把自己推到了床里侧。 “夜深了,睡觉。” “……太阳才刚下山。” 孟戚表情复杂地看着墨鲤脱了外袍跟鞋子,跟之前一样若无其事地上了床,然而就没有进一步动作了,躺下来闭眼睡觉。 “孟兄,我们生不了孩子。”墨鲤叹了口气,如果能救小龙脉就好了。 废话,两个男人生什么孩子? 孟戚觉得得病的可能不是自己,而是大夫。 “喜欢一个人,是一种欲.望,求而不得的欲.望。孟兄,我希望你再想一想。” 墨鲤没有看孟戚,因为夕阳落山,屋子里逐渐陷入暗沉。 墨鲤静静地听了一阵远去的喧哗声,然后说:“如果你真的想与我在一起,我也会考虑,我们的寿命比人类长很,不管是爱上一个人,还是憎恨一个人,都会因为岁月拖得无限漫长。我需要想一想,你也应该想一想。” 这时忽然有人敲门。 街道上脚步声杂乱,两人之前没有在意。 然而门没有栓,来者也没有想到他们这么早就睡了,大约有事,所以敲了一下就推门而入,屋内没有足够遮挡视线的屏风摆设,正看见墨鲤披了外衣才穿鞋,而孟戚还在床上表情迷茫。 宁长渊:“……” 心里好像有什么猜测,轰然落实。 53.欲者 - 54.是私心也 鱼不服 作者:天堂放逐者 54.是私心也 宁长渊飞快地转身出门, 然后站在屋檐下站了一阵,再抬手重新敲门。 门吱呀一声开了。 墨鲤理着袖子问:“宁道长有什么事?” 他神态从容,完全没有被人撞破的窘迫。 宁长渊打心里佩服墨鲤,如果换成他自己这时候大概已经跳窗了, 毕竟跑路才是混江湖的第一秘诀。 “这是一些干粮, 听秋红说, 你们明日就要离开了。” 宁长渊提着几包药草、几个面饼, 还有指头大小的数根肉干。 “道长太客气了, 这些日子已经送来了不少东西,够使了,面饼还是留给野集上的人吧。”墨鲤没有拦在门口,他伸手请宁长渊进去, 站在门口说话实在太失礼了。 “不, 天晚了, 我就不进去了。”宁长渊连忙推辞。 他对大夫的品德很是放心,可另外一位就说不好了。 孟戚这个人简直是怪物, 在武林中人的感知里,他的气息仿佛不存在一样, 跟周围环境融为一体, 也不知道是什么来历。 宁长渊心生忧虑,想要劝一劝, 又因为交浅言深, 说了反招人厌烦。 他迟疑着进了门, 刻意不看床的方向。 “世道不太平, 大夫行走江湖时,当加小心。” 宁长渊再从怀里取出一物,抖开来一看,是绘在油纸上的地图。 这张图十分精细,山川河流尽收眼底,上面还用蝇头小字清晰地标注了府州郡县。 “道长?”墨鲤微微一惊。 地图谁都会画,可是大数都很简陋,像这样精细的地图已经不是金钱可以衡量了,这时候的山川图志皆是官府所有,寻常人不能翻阅。 只有行军打仗,才会用到这么精细的图。 宁长渊笑道:“大夫不必吃惊,这图上画的,都江湖上人人知道的事情,没有什么屯兵要地。” 墨鲤再仔细一看,果然除了州县之外,黑点标注的都是某某门派,某某总舵。 “江湖上势力虽,但是成气候的实在没几个。”宁长渊点了点地图,示意道,“雍州只有横拳门、藏风观、红衣帮……据说红衣帮的帮主练了一身邪功,他们不怎么出头惹事,只在北边这一代走镖。横拳门的陈老爷子说得上是义薄云天,可是他的徒子徒孙有些个实在不争气,败坏了老爷子的名声。比较麻烦的是藏风观,观主赵藏风又号青乌老祖,是江湖上的绝顶高手,成名年,使一柄铁拂尘,招数阴毒,败在他手下的人不计其数。这青乌老祖又是方士,会看风水,能解灾厄,在权贵阶层也很有威望,经常有人自太京赶到藏风观求这位观主指点迷津,故而青乌老祖暗中能动用的势力很大,别的江湖帮派都不敢跟藏风观为敌,这是个麻烦,最好避开。” 墨鲤还在沉吟,孟戚已经开口道:“怕是避不开,司家少主是这个青乌老祖收下的弟子。” 宁长渊大惊,他完全没有听说过这件事。 孟戚原本就没脱衣,他靠在床上,姿势很是随意地说:“我还听说,西南那边正热火朝天造着反的天授王手下有个高手,也是青乌老祖的弟子,所以想要刺杀天授王的人纷纷折戟。” “竟有此事?这是何处得来的消息?”宁长渊惊问。 “从齐朝某个官员口中。” 孟戚似笑非笑地说,“左一个造反,右同一个谋逆,这青乌老祖想干什么?他还好端端地坐在他的藏风观里给人看风水?锦衣卫暗属的人虽然都是饭桶,但是这样危险的人物,他们必定是要千方百计解决掉的!否则那位坐在龙椅上的九五之尊,晚上能睡得觉?” 宁长渊苦笑道:“在下只是一个行走江湖的剑客,朝廷的事,我实在不明白。” 孟戚摆了摆手,似乎也不指望宁长渊能想到什么。 “……二位可是在秋陵县遇到了藏风观的人?” “可能是,不过没有能活着回去报信的。”孟戚轻描淡写地说。 墨鲤却十分在意这个青乌老祖“方士”的身份,能在权贵之中有名望,应该做过不少得意之事。 “那些权贵都找他指点什么迷津?看风水?” “……呃,祖坟的位置,家族的运势?”宁长渊不确定地说,“我不信这些,所以也说不清,或许还有咒杀这等邪术。” 孟戚摇头道:“咒杀不可能,怕死的人,要是有个方士可以千里之外动用法术杀人。他今天能收钱为你杀人,明天自然也可能收别人的钱杀你,那些权贵怎么能安心?” 孟戚一边说,一边留意着墨鲤的神色。 好像一说到风水运势,大夫就在皱眉。 “这些事,遇到了再说罢。”墨鲤移开了话题,他问,“之前听宁道长说到师门,不知道长师承何人?” 宁长渊先是惊讶,很快想到这两人一开始连自己的名字都没听过,便释然了,还带着几分尴尬道:“我曾是天山派弟子,几年前已经被逐出师门,大夫不要误会,这是我自己的意思,也是我擅自在江湖上放出的传言。我行走江湖年,惹下不少麻烦,不愿带累师门。” 墨鲤垂首拱手向他行了一礼,宁长渊连忙还礼。 “大夫这是?” “昨日我见了一个病患,他年轻力壮,只是摔伤了腿,听说他是你在两个月前救回来的。这一家人想为你立长生牌位,你告诉他,因为你从前被一位姓秦的老先生所救,秦老先生不需你的报恩,所以你转而去救别人,并且希望他以后也能帮一把别人。” “这——”宁长渊不自在地说,“见大夫的第一日,我便说了这事,希望这样的人变,希望有朝一日这世道能变,都是我的私心。” 墨鲤深深地看着他,一字字说:“不,亲眼所见,与耳中所闻毕竟不同。” “我也并非对每一个人说这样的话,不过比起别的百姓,他还年轻,家中有好几个劳力,日子稍微轻松一些,有余力助人。若是尹婶这般,说这样的话,不过徒增她的烦恼,自己过得都很艰难,连路都看不清,又怎么去帮人呢? “天下间,有能力者少,而苦难者众。 “心念纯善者,无力救己。” 宁长渊叹了口气,便笑道,“有时我会想,也许这就是世间的劫难,天道如此,人的所作所为,只是江海之中微不足道的水花。” 孟戚想说什么,又忍住了。 看着宁长渊告辞而去的背影,孟戚有种说不出的惆怅。 “孟兄?” 孟戚回过神,应了一声,发现墨鲤的表情有些奇怪。 “孟兄,我对宁道长别无他意。”墨大夫解释。 “……” 孟戚僵住了,自己刚才表现得那么明显了吗?之前大夫还看不出来,现在知道了自己的心思,自己在大夫面前就没有秘密了? “宁道长不喜男子。”墨鲤补充。 “你是怎么知道的?”孟戚干巴巴地问,心中五味陈杂,大夫主动跟自己说这些,是不是对自己不一样呢? 墨大夫思索着说:“他第一次进门的时候,看到你我时,神情过于震惊了,他还几次想要劝我,大概是因为我的老师吧,他看起来似乎不太赞成。” 孟戚沉着脸,不悦道:“你我的事,第一尚无定论,第二与他何关?” “正是与他无关,所以他最后没有开口。”墨鲤点头道,“宁道长岂不是个有趣的人?” “这就有趣了?”孟戚脸色更黑。 他见过有趣的人了,宁长渊根本挨不上边。 充其量算是一个很有理想的年轻人吧。 想到年轻人这个词,孟戚又开始惆怅,他老了,还总想着要杀人,哪里比得上宁长渊?宁长渊出身名门正派,又是秦逯亲手救回来的,说不定他的师父跟秦逯还有几分交情,自己有什么长处呢? 只有一条,跟大夫是同族。 同族之说,又太过玄奥。 墨鲤也在想同族。 之前他提到同族的事,孟戚竟然认为他是找借口搪塞、以谎言欺骗。 孟戚连自己究竟是谁都不知道,这怎么能想得明白呢?如何能辨得清那份心悦是因为孤独渴求同族,还是真正动了念头? “孟兄,你是喜女子居,还是喜男子?” 孟戚闻言疑惑,按理说大夫不会问这样的问题,大夫是男子,这样类推下来,自己应当是喜欢男子啊,不然还能因为大夫忽然改变自己吗? 孟戚从墨鲤的神情里,发现墨鲤真的是这么想的。 “……” 这种自信是怎么回事? 孟戚一边无语,一边突然醒悟,其实这种自信很像自己! ——我就是国师孟戚,我要是发疯,天下必定要生灵涂炭! 孟戚坚定地这么认为着,甚至觉得齐朝可能都要覆灭,当然太京的百姓也要死伤无数,所以他必须要治病,不能发疯。 “……我记忆不全,好像之前没有过类似经历。万一,我是说万一,我要是更喜欢女子该怎么办?”孟戚试探着问。 墨鲤想了想说:“那我试试看能不能变成女子,要想清楚的话,这些都该试一试才知道。” 孟戚:“……” 不是,你说什么? 这是能变的吗? 孟戚震惊地看着墨大夫,差点想要伸手去摸大夫的胸口,不,胸不能代表什么,要摸下腹,好在他忍住了。 “我们……我们这一族,是可以随心意变男变女的吗?”孟戚语气虚软无力,表情像是在梦游。 “我不知道,或许可以?”墨鲤头也不回地说。 他翻开宁长渊送来的药草,刚才的东西他只收下了药草跟地图。 “宁神丸的药材齐了,之前没有跟你说太,是怕你的病情受到刺激。”墨鲤把药草挑了挑,放在竹篮里就要去炉子边熬药。 “不,我似乎已经产生了幻觉,大夫你应该给我号个脉。”孟戚虚弱地说。 炉子一直存有火苗,加上内力的帮助,熬药的速度极快。 孟戚恍惚了不知久,忽然看到一碗黑色的药汁端过来。 “这不是……” “没有做成药丸,不过药效差不。” 孟戚心情复杂地喝完了药,然后他觉得胀痛的脑袋轻松了不少,屋子里已经点了灯,墨大夫坐在床边,面容是明显的男子模样,颈上也有喉结。 “呼……大夫,我刚才很不好,我产生了幻象,听到你说什么变成女子。” “不是幻象,是我没能变成功。”墨鲤及时接过了碗。 孟戚手指僵硬,差点把碗摔了。 “可能跟第一次化形有关,以后就不能再变。” “化形?”孟戚艰难地吐字,所以真的是妖? 墨鲤用手盖住孟戚的眼睛,声音低沉又柔和,像是微风,又像潺潺流动的清泉:“我说得再,不及你自己发现真相,你定下神,想一想自己真实的模样。” 孟戚觉得自己这时候脑中应该是混乱一片,结果偏偏清醒得不行,他想到了四郎山的那棵树,那棵会变大变小据说是山灵的树;想到大夫问他有没有想过,妖是不会老的;想到大夫问他有没有做过一些奇怪的梦,梦过在山中或者水里自由自在的模样;想到自己隐居山中养的灵药,还有…… 墨鲤的手一震,然后孟戚不见了,床上了一堆衣服。 他把衣服轻轻拨开,然后就对上了那只熟悉的胖鼠。 圆滚滚的身体木住了,柔顺的白毛似乎会发光,黑豆一样的眼珠里透着震惊。 墨大夫伸手把胖鼠捞了起来,深思,这算不算报了金龙逗弄他的仇? 54.是私心也 - 55.凡违天理者 鱼不服 作者:天堂放逐者 55.凡违天理者 孟戚在最开始的时候,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变化。 他被大夫蒙着眼睛, 随后一阵昏沉, 眼前还是黑漆漆的, 有东西盖在头顶跟身上, 像是睡在了帐篷里。 哪来的帐篷?刚才发生了什么? 宁长渊刚走,他似乎在跟大夫说话, 孟戚正在回忆, 这时候头顶上的“帐篷”忽然飞了,仿佛被老鹰叼走,被狂风卷走, 反正就这么呼地一下不见了。 烛光有些暗,屋里影影幢幢的。 孟戚抬眼就看到了一张熟悉的面孔。 “……” 熟悉是没错, 可这也太大了。 都说雾里观花、灯下看人,最是朦胧。 ——朦胧个什么?大夫忽然变大这么,怎么可能看不清? 猛地被一只手捞了起来,直接就没有站稳。 胖鼓的肚皮贴着温热的掌心, 整只沙鼠都是懵的。 屋子里没有铜镜, 野集这儿太穷,十户人家里面也就一家有镜子, 还是模糊不清的。墨鲤为了让孟戚更快地明白真相,他走到了放着蜡烛的桌子前, 指了指墙壁, 那上面有被烛光照出的影子。 “……” 人影很清晰, 手里捧着的东西也很明显。 小而微张的耳朵, 馒头似的身体,细长的胡须还在轻轻抖动。 眼前的这一幕仿佛是个荒诞的梦境,孟戚震惊地想,自己居然不是个人,而是妖?!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细小的爪子,细长的尾巴,还有圆滚滚的身体…… ——是妖怪就算了,天下那么妖怪,猛虎苍鹰什么不行,怎么会是一只胖鼠呢? 难道他经常不吃东西都感觉不到饥饿,是因为体型的缘故?! 见鬼的楚巫!根本就是山中精怪,所以能跟山灵沟通! 孟戚心情十分糟糕,原本这时候他会戾气暴涨导致意识昏沉,可是现在偏偏清醒得不行,想要晕过去都不可能。 自以为面无表情、很是严肃的胖鼠,实际上却是呆呆的,一副好逗弄的模样。 墨鲤没有这么做。 这是他的同族,在歧懋山遇到的时候墨鲤以为胖鼠跟白狐它们一样是有灵性的生物,这才会上前逗弄。 墨鲤又去打了一盆水,小心翼翼地把胖鼠扶到脸盆旁边看倒影。 然后胖鼠仰头栽倒。 墨鲤:“……” 好在没有栽进盆里。 墨鲤知道化为原形时没法开口说话,他捧着陷入饱受惊吓的沙鼠回到床边。 “变回来吧。” 说完,就把沙鼠放进了那堆衣服里。 结果衣服里面好半天都没有动静。 墨鲤又等了一阵,怕沙鼠出事,再次把衣服揭开。 白圆软乎的胖鼠睁着眼睛,爪子都绷直了,不信邪地在床上滚了好几圈,仍然没有变回来,粉白的鼻尖气得发抖。 墨鲤:“……” 这可糟糕了,墨大夫立刻拿出自己的经验,开始跟胖鼠讲化形时产生的感觉。 然而孟戚根本不记得第一次化形的情形,他甚至本能地抗拒自己这样的形态——看起来太不威风了,怎么能是这样弱小甚至圆滚滚的生物呢? 折腾了一个时辰,整张床都被胖鼠滚了三遍。 墨鲤当机立断,收拾行囊连夜离开野集,否则明天出门的时候,宁长渊或者秋红要是赶来相送,他就得解释为什么会少了一个人。 虽然能说孟戚有急事先走了,但是墨鲤不喜欢说谎言。 捏造谎言也很累,能省则省。 于是趁着夜高风黑,墨大夫上路了。 他找了一块厚实的布,往胖鼠身上一裹,再把胖鼠搁到自己肩头。 武林高手有内力护体,下雨都不会淋湿衣裳,胖鼠又足够小,恰好在内息影响的范围内,不会被寒风吹得毛发全部翻成单侧卷。 “孟兄,是我太鲁莽了。” 墨鲤边赶路边说,轻功高走得稳,上半身连晃都不晃。 孟戚默默地抓牢了大夫的衣服,心情十分复杂。 当自己的心思曝光之后,孟戚想过大夫发怒,想过大夫把自己撵出去,就是没想过现在的情形。 蹲在意中人的肩膀上算怎么回事? 连衣服都没有!浑身上下就一块布! ——裹上这块布,还是因为怕你冷。 孟戚有一掌拍断桌子的冲动,他下意识地一动,然后墨鲤就感到胖鼠跺了下爪子。 “别动,会掉下来的。”墨鲤用手虚扶胖鼠。 “……” 药效还在继续发挥作用,孟戚头脑非常清醒,他怀疑大夫根本不是自己的同族,绝对不是另外一只鼠! 否则发现自己变不回来,又没法说话的时候,就应该变回原形,然后用鼠族的方式沟通。 孟戚抬了抬爪子,蹭着下巴。 ……没有蹭到,只蹭到了肉。 脸颊的肉太,下巴的肉也太。 孟戚无力地把肉推开,终于蹭到了下巴,原本只是个摸下巴的思考动作,现在做出来却这么艰难。他眯着眼睛回忆自己在水盆里看到的倒影,不是粮仓或者百姓家常见的老鼠,是北边草原上的物种,也就是他曾经饲养过的沙鼠。 脑袋太大,身体太圆,根本跑不过猫! 自诩武林高手,轻功绝顶的孟国师陷入了深思。 按理说他的记忆虽有缺失,但也不至于连自己是人是妖都忘了呀。这些年他时而清醒,时而发病,也没有一次变回原形。 他清楚地记得自己抚弄着爱宠,小心翼翼喂食沙鼠菜叶的景象。 那只沙鼠最初很瘦,他慢慢才养成了圆嘟嘟的体型,经常把它放在怀里。 孟戚也千真万确地记得爱宠的尸体躺在泥土里的模样,一向柔软的躯体变得冰冷僵硬,灵活刨动的爪子怎么拨弄都不会动。 后来呢? 孟戚的记忆一片空白,他发狂了,恨不得杀死所有人。 他懊悔自己为何要出门,可是想不起来前面的事,也想不到那只沙鼠的来历。 那只沙鼠,是同族?还是亲人? 冥冥之中,孟戚想起了大夫莫名其妙跟自己谈到孩子的事。 ——不会跟外族生孩子,跟同族也生不了孩子。 难不成孩子要自己生? “孟兄?” 墨鲤忽然感到一股大力重重地落在肩上,内息自然流转,生生被推开了数尺。 他还没站定就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动作极快地转过了身,顺手把行囊抛了过去。 “里面有衣服。” “……” 身后传来一阵悉悉索索的动静。 墨鲤松了口气,总算变回来了。 他又等了一阵,估测着时间差不,这才转过头。 孟戚长发披散,神情复杂地看着他。 “可有什么不适?”墨鲤熟练地伸手号脉。 孟戚没阻拦,只是声音喑哑了一些:“你认为我是为了想要孩子才对你意动?” “什么?” 墨鲤吃了一惊,他跟太京龙脉哪有生出小龙脉的条件?歧懋山距离太京那么远,小又贫瘠,太京龙脉失了支脉元气大伤,歧懋山连出现支脉的可能都没有。 “……那只死去的沙鼠,是我的孩子吗?”孟戚一字字问。 墨大夫心中一刺,他深深吸了口气,尽量让语气听起来平缓柔和。 “我不知道,可能是,也可能不是。你先不要悲伤,我们与人不一样,死有时候并不是彻底消失,我们还得去太京那座山里看一看。” “不是孩子,它是我们的同族?”孟戚答非所问,他自言自语地说,“我们是妖?天地之灵是为妖,飞禽走兽也是妖,我们脱离了原本的模样,妄想以人的身份活在世间,为天道不容?所以无论做什么都会失败,亲朋故友终将离我而去,到最后自己也受到影响,疯疯癫癫?” “够了,我不知什么是天道!” 墨鲤见势不妙,断喝一声,及时拉回孟戚的思绪。 孟戚直勾勾地看着他,仿佛在等一个回答。 “要说天道不容,司家算什么?圣莲坛算什么?” “……他们是人。” “人又如何?人就可以滥杀无辜?” 墨鲤眉头紧皱,连孟兄这个称呼也不叫了,直接提高声音道,“孟国师,你在楚朝年,纵然想的是天下万民四海承平,可还是被世人那套所谓的伦常影响了。妖,非人非兽,便是违逆伦常之物? “世上岂有非黑即白之理?天下怎有非正即误之说? “不在其中,便违逆天道了吗?” 孟戚神智被问得逐渐清明,却还是头痛。 是啊,楚朝二世而亡,难道还是他的错处吗? 只不过想到那只沙鼠,他就感到心中绞痛。 “终究是我今日鲁莽……” “不,若非大夫,我还不知己身。” 墨鲤想要说他们也不算妖,可是他根本不会化为龙形,而且刚才差点坑得孟戚变不回来,如今孟戚情绪不妥,手边又没有药,只能暂时隐下了。 55.凡违天理者 - 56.皆生妄念 鱼不服 作者:天堂放逐者 56.皆生妄念 旷野里有夜枭的叫声,几株老树的枝干都是光秃秃。 “这已是雍州境内。”墨鲤打量着四周, 前方似乎有处村落。 孟戚也停下了脚步, 他身上的气息有些混乱。 墨鲤怀疑他根本没有听见自己在说什么。 “……孟兄?” “唔。”孟戚下意识地应了一声。 虽然变回了人形, 可是耳中总是嗡嗡作响, 眼前时不时出现幻象。 有太京的街道,有深山密林。 有一些人从年轻到苍老的面孔, 还有兵戈杀伐之声。 它们跟幽暗的夜色重叠交织在一起, 几乎分不清什么是幻象,什么是真实。 孟戚看见眼前出现了一道断崖,下面水流湍急, 还布满了突起的礁石。 左边是燃烧的城池,将士正在浴血拼杀, 刀枪正冲着他的胸口袭来。 孟戚没有闪避。 因为他看见了墨鲤,大夫就在他的前面。 身影有些模糊,孟戚死死地盯着不放,满心满眼都是这个人, 悬崖瀑布是幻象, 刀兵火海也是幻象。他跟着那个身影,一步步向前, 走在对方的足印上,踏过了数不尽的“艰难险阻”, 没有动怒, 也没有陷入这些混乱的记忆导致的幻觉里。 在旁人看来, 孟戚只是眼神有些不对。 路走得很稳, 遇到地上的水坑还准确地绕开了呢! 然而这瞒不过墨鲤的眼睛,他心生怀疑之后,就暗暗留意孟戚的反应,很快就发现孟戚完全是根据自己的足迹走,连快慢轻重都一样。 墨鲤心中一紧,放慢了脚步。 之前因为依仗着有轻功,零散的石块看也不看,脚尖一点而过,江湖人赶路都是这样,否则这样的荒郊野地,怕是要走个一天一夜才能找到村落。 随着速度放慢,两人之间的距离也越来越小。 墨鲤很自然地伸过手,拉了孟戚一把。 后者微微一震。 “大夫?” 墨鲤不敢回答,他迅速号脉,没发现内息有狂乱的迹象。 前方是一个废弃无人的村落,房屋半毁,看起来十分破败。 墨鲤很快就找到了村中的祠堂,这里的屋顶还算完好,虽然少了半扇门,但是他们也不怕夜里的寒风。 祠堂里满地灰尘,墙壁上缠着蛛网。 墨鲤衣袖一拂,内力卷地而过,扫平了一小块空地。 祠堂上的牌位都没了,只留下空空荡荡的石座,还有几个生锈了的烛台。 墨鲤还在石座后方的避风处找到了几个完好的蒲团,拼凑起来,勉强也可以躺下。 整个过程中,孟戚都在看着墨鲤忙碌,他不知道大夫在做什么,幻象闪现得愈发频繁,许人的脸叠在一起,树林跟城镇也堆在一起,快要看不清是什么了。 墨鲤引着孟戚坐下,然后就放下行囊,翻出了药材。 “看不见东西?”墨鲤靠近孟戚,低声问。 他仔细观察孟戚的眼睛,发现他的模样很像夜游症,虽然睁着眼睛,但其实什么都看不清。 孟戚没有回答,他伸了伸手,准确地抓住墨鲤。 墨鲤低头看了看,发现对方有意识地在自己手掌上划着字,证明他是清醒的。 掌心有些痒。 说实话这样写字根本不可能读清内容,笔画简单还好,稍微一就麻烦了。孟戚显然不是那种能把字写得端端正正,半笔不连的人。 墨鲤无可奈何,只能换成自己在孟戚手上写字,顺带比手势。 就这样磕磕绊绊地过了一阵,墨大夫总算明白了孟戚的处境。 听不见声音,看不清东西,或者说——只能看见他。 墨大夫的耳廓莫名地有些热,他也顾不上管了,因为仔细号脉之后并无发现,他只能先去熬药。 离开野集的时候,墨鲤把小瓦罐也带上了。 虽然占地方,也沉了点,但能派上用场。 墨鲤没有走远,他就在孟戚视线范围内熬药,打水还是他们一起去村里找的井。 井口有石头盖着,井水倒没有什么异味,只是水少得可怜,大概只能供得起四五个人的用度。 村里没有明显的破坏痕迹,都是年久失修后的坍塌,破屋内也没能留下什么有用的东西,倒像是年前雍州战乱的时候,这个村落集体迁走了,后来虽有人想在这里落脚,也因为缺水放弃了。 墨鲤随手捡了一些腐坏的木料,就回到祠堂生火。 孟戚镇定不乱,从他的表情完全看不出他面对的麻烦,他甚至不再盯着墨鲤不放,脊背挺直面无表情地看着那些在他眼前浮现的幻象。 有些人他认识,有些人他早已忘了。 闻着逐渐弥漫的药香,熟悉的名字在心头一掠而过,扭曲的幻象变得平缓。 随着记忆断断续续的浮现,他确定了——身为楚朝国师的孟戚,其实是知道自己身份的。行军打仗路过白沙河时,他跟旁人起了分歧,而李元泽没有采纳他的策略,于是心里十分生气,溜出了帐篷跑到隐蔽处便会原身,挖了个坑躺进去舒舒服服地睡了一夜,怒火全消。 因为有暴露的风险,这种事他并不常做。 沙鼠的原形也没有什么用。 除了小、好藏,偶尔可以偷听到旁人说话。 ——这事武林高手也能做到,用不着变成鼠。 再说变回原形的时候,他没有什么特殊的能力,连护住自己都有点够呛。 被山猫追、被蛇咬、被黄鼠狼叼,还被一窝田鼠撵。 谁让这只沙鼠胖呢,一看就很好吃。 当然那些眼瞎的小东西们,都被忽然变成人形的胖鼠收拾了,这种摇身一变成为它们无法抗衡的“巨大存在”,感觉怎么那么有趣呢? 孟戚闭了闭眼,他觉得好像有什么重要的事忽略了。 头痛,想不起来。 人有父母,妖应该也不例外。 可他不记得这些,沙鼠在中原可不常见。 幻象与记忆并非依照时间顺序出现,它们七零八落的,有些是重要的事,有些就像骑马路过所见的景色。 一时见大雪纷飞,一时又见菡萏满池。 矮树野坡,河渠城郭。 北地塞外,秦淮酒家。 他也曾有过朋友,看似无话不谈,大醉一场终归陌路。 药味越来越浓,草药的气味逐渐变成一种令人舌根发苦的涩。 孟戚感到自己的手被人拍了拍,他睁开眼,就又看到了墨鲤。 他眯着眼睛估猜了下瓦罐的位置,然后顺着墨鲤的手掌摸到了。 有些烫,凑近之后觉得更苦了。 孟戚皱着眉头喝完了药,眼前的幻象终于停歇了,慢慢凝固,又顽固地不肯消失,看起来像是融化的蜡。 “现在如何?” 大夫的声音仿佛是隔了很远传来的,很模糊,好歹听清了。 “不太好,我似乎在恢复记忆,整个人像是被塞进了一个巨大的走马灯里,看得我眼花缭乱,什么都分不清。” 孟戚慢吞吞地说,他从容得很,一点也不慌乱。 “头痛吗?” “喝药之后,好了。”孟戚继续感受着腕上传来的碰触,气息平缓。 不知不觉之间,他居然有了困意。 等到墨鲤诊完脉,发现自己的病患竟然就这么靠坐在蒲团上睡着了。 “……” 墨大夫轻手轻脚地收了东西,灭了火,把瓦罐里的药渣倒了,还为孟戚理了理衣裳——之前变回人形的时候穿得太急,人又昏昏沉沉,竟把衣服折腾得凌乱不堪。 等到理完,墨鲤停下手,看着熟睡的某人发愣。 要不是身处破祠堂,这忙前忙后的架势,倒像是药铺的葛大娘了,药铺的账房葛叔就是这种倒头就睡不想管家里杂事的模样,虽然每次刚躺下都要被葛大娘撵起来,指使得团团转。 墨大夫想了想,觉得还是不跟病患计较这些了。 他选了外面的位置,瞅着能挡住漏进来的风,然后也闭上眼开始歇息。 ——有床的地方躺下睡觉,没床的地方调息打坐。 夜深人静,墨鲤的内息运转了十二周天之后,意识逐渐沉入丹田,灵气在奇经八脉游走,循环往复。 紧接着一部分灵气莫名流溢,牵向了身边的孟戚。 原本墨鲤会在天光亮起的时候苏醒,结果到了晌午时分,他仍然没有动静。 一些野狗在村里游荡,它们没进祠堂,只是因为闻到了药味找到这里,探头探脑地张望一番之后,隐隐地感到里面有什么东西,令它们心生畏惧。 野狗夹着尾巴就跑了,连头都不回。 日落月升,夜色重新笼罩废村。 四下甚是安静,这一晚连夜枭的号叫都消失了,只剩下呼啸的寒风。 约莫在二更天的时候,远处山坡上出现了一队人,他们互相抱怨着错过了宿头,忽然看到前方有村落,连忙快步上前。 “这里根本没有人!” “行了,好歹能遮风挡雨,找个有屋顶的房子……等等,就这间了。” 吵闹声吵醒了墨鲤,他睁开眼,很快意识到这是有人来了。 他转头去看孟戚,结果发现人不见了。 墨鲤一惊,好在他目力过人,很快发现了铺在蒲团上的衣服。 ——孟戚没有半夜里脱了衣服出去游荡的病,自然是又变成了胖鼠。 墨鲤挑开衣服,刚摸到那只软绵胖乎的沙鼠,祠堂的门就被推开了,对方还举着火把,照得四周亮晃晃的,墨大夫下意识地把依旧沉睡的胖鼠塞进了自己怀里。 “咦,这里有人?” 墨鲤的衣服头发整整齐齐,他看着也不像鬼,倒是没能吓那些人一跳。 “这……先来后到,不过这祠堂大得很,可否容我兄弟几人进来躲躲风?”举着火把的人一副老成持重的模样,说起话来倒是很有礼数,他身后的人却是十分不耐。 “大哥,这祠堂又不是他家的,江湖规矩也没有什么先来后到的说法……” 说话的人一伸头,看到了墨鲤的脸,声音就哑了。 “看着像个书生,难怪大哥这么客气了……” 来人嘀咕了一阵,又问了一遍,见墨鲤点头,这才鱼贯而入。 墨鲤侧过身体,直接对着墙壁,以手撑颌做打瞌睡状,实则是遮掩自己胸口鼓出来的那一小块。 56.皆生妄念 - 57.私欲危殆 鱼不服 作者:天堂放逐者 57.私欲危殆 这座祠堂不算小, 只是一口气进来了八个人, 看着就有些拥挤了。 这群人都是窄袖短摆、脚蹬厚底靴,一副武人装束。 ——背着布条裹着的兵器,腰间还挂着革囊。 这革囊不是装钱用的, 一般里面会放暗器, 有时候暗器还要淬毒。 那种宽面微翘的厚底靴里面也暗藏玄机,靴头可以弹出一片利刃。不要小看这块刀片, 除了在打斗中暗算人之外,它的作用是应急。 比如双手被绳索捆住,别人来救的时候解不开死结, 上哪儿去找刀? 又或者重伤在身很难动弹的时候, 有野兽出现虎视眈眈, 蓄力一蹬或许还能杀死野兽。 这些走江湖之人推崇的救命玩意, 秦逯都跟墨鲤说过,薛令君还曾经拿出一些旧物给墨鲤翻看,特别是有连发机簧的暗器筒。 内家高手的特征明显,一眼就能看出来,那些精巧的机关就不同了, 它们通常都有平平无奇的外表,一不小心就会忽略过去。 这些深夜进入废村的人, 很明显都是老江湖。 他们手上有厚厚的茧子,步伐力道很重, 上身粗壮, 应该练得都是外家功夫。 墨鲤没有继续看, 他垂下眼,用另外一只手托住胖鼠。 沙鼠只是动了动,没有醒。 它似乎沉溺在梦境之中,圆滚滚的身体上覆着一层柔软的毛发,墨鲤碰触之后才意识到这里对沙鼠来说似乎有些冷了,毛摸着都不暖。 隔着亵衣传出的热度,显然十分熨帖。 胖鼠把脑袋靠得更近了一些,细小的爪子还下意识地磨蹭了几次。 墨大夫身体一僵。 沙鼠体型虽小,爪子的力气却不算弱,毕竟是要刨坑的。这样无意识地磨蹭,是持续不断地蹭在同一点上,不巧的是,那一小块恰好是右胸微微突起的地方。 除了外衣之后,墨鲤没有穿的衣服。 因为呼吸微微起伏的胸膛,以及心跳震动的声音,配上清冽似泉的气息,在胖鼠的感觉里,它就像是躺在柔软的沙洞里,不远处是瀑布轰隆隆落入湖里的声音。 湖岸边被阳光晒了一天的沙粒十分温暖,四面一点光都没有,黑漆漆的,这应该是个安全的巢穴。 好久都没有这种感觉了。 温暖的、干净的、不会被打扰的好地方。 胖鼠当然不愿醒来了。 它挥动着爪子,本能地想把坑刨深一点,因为在睡梦中力气不是很足,也因为动作太大不安全,所以它的刨坑动作更像是在蹭爪子。 有一下没一下的,蹭蹭停停。 墨大夫忍无可忍地隔着衣服把沙鼠挪了个位置。 ——怎么这沙还在流动? 胖鼠稀里糊涂地抓住了墨鲤的衣服,想要稳住自己。 墨鲤只能再次往墙角挪动,把大半个身体都藏进阴影里。 那几个江湖人去外面捡了废弃的木料,还带了蜡烛,阴冷的祠堂里立刻亮堂了很,火舌剥嗤剥嗤地卷着柴火,他们把随身携带的肉干跟馍串起来放在火堆上烤。 其中最年轻的那个人额角有块疤,他看到墨鲤身边的瓦罐,心里一动,就往这边走了过来。 领头的那个人紫红脸膛,一脸的络腮胡,他皱着眉拉住了年轻人。 “老八,你做什么去?” 年轻人努了努嘴,嬉皮笑脸地说:“借瓦罐,让大家伙儿喝口热水。” 络腮胡大汉想了想,夜里很冷,井水太凉,他们轻装简行的,也没带什么能烧水的器具,只能叮嘱道:“是人家的东西,你好好说,不要拿了就走。” 年轻人随口应了,也没当回事。 他走到墨鲤身边,蹲下来问:“喂,书生,能借你的瓦罐使使吗?” 墨鲤摇了摇头说:“这是熬药的罐子,你们如果要用来烧水,估计得洗上好几遍再煮开一次热水才能刷掉里面的味。这村子缺水,你们没法这么浪费。” 年轻人一愣,他伸头一看,果然药味扑面而来。 他连忙倒退一步,忍不住骂了一声晦气,扭头走了。 “大哥,我看这里别住了,那是个痨病鬼!” “怎么说话的?” 络腮胡子叱喝一声,然后冲着墨鲤歉意地笑了笑,伸手就把那年轻人拎到了旁边教训:“我平日里怎么教你的?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天寒地冻的,你冲人家发什么横?痨病是要咳嗽的,你进来这么久,听见人家咳嗽了?” “可他……” 年轻人被这么一骂,心里更火了,不依不饶地说,“可他的态度也太差了,我借个罐子,又不是不还给他,还说什么药罐子,晦气啊!” “那本来就是个药罐子,难不成要别人骗你不成?”络腮胡子被逗笑了,他揉了一把年轻人的脑袋,笑骂道,“再说了,洗罐子的事谁去?你去吗?” 这时另外几个汉子也围了过来,递给年轻人一块烤热的肉干,笑道:“大哥你就别怪老八了,前天他在客栈里,被一个书生指桑骂槐地骂了,心里有气呢!” “对啊,我最厌烦这些穷酸书生,肩不能扛手不能提,还喜欢指指点点地说人闲话。”年轻人故意提高声音抱怨。 “好了。” 络腮胡子一边啃着馍,一边含糊地说:“江湖规矩,不要对不懂武功的百姓出手,人家跟咱们不是一路人。天下书生成百上千,一个书生招惹了你,别的书生跟你又没什么关系,平白无故地迁怒什么?再说了,这大半夜的,人家睡得正好被我们吵醒了,还指望别人对你笑脸相迎?” 他声音压低了,普通人是听不到的,但瞒不了墨鲤。 墨大夫垂眼,隔着衣服慢慢抚着沙鼠,看起来倒像是受了惊吓在拍胸口。 年轻人瞥了这边一眼,不忿道:“这不就是个破祠堂,又不是他家,还不许我们来?” “确实不是他家,可这也不是你家啊!”络腮胡子拍了拍身边的地面,对年轻人道,“吃了就休息吧,肉干都塞不住你那张嘴!” 墨鲤占了避风的地方,这些人也没过来,另外挑了个角落生火。 烤着烤着,那年轻人又憋不住了,小声问:“大哥,你觉得那书生是什么来路?我刚才进门的时候看到了他的脸,跟姑娘似的。” “什么姑娘,少见怪,这叫玉树临风。”络腮胡大汉肚子里面居然还有点墨水,他嗤笑道,“南边的人都比北地汉子生得清秀一些。” 其他汉子你一言我一语的笑起来,笑老幺这是想女人了,瞅着谁都跟姑娘似的。 年轻人被挤兑得脸色涨红,他那就是个比方,又不是真的看错了。 “可拉倒吧,说得就像你们没想过女人似的。” 然后就是嘴快地揭短,什么六哥心系江湖上的某某女侠,四哥昨天看到客栈的老板娘都迈不动腿了,最后络腮胡大哥都遭殃了,被曝随身藏着一块苏绣帕子。 这下捅了马蜂窝,年轻人被摁着脑袋逼迫睡觉。 没一会儿,火堆也渐渐小了,祠堂里响起了一片呼噜声。 墨鲤摸了半天,沙鼠总算不乱蹭了。 他听见身后还有微小的动静,知道那个领头的络腮胡没有睡,而是在守夜。 到了四更天,村外忽然传来了一阵马蹄声。 墨鲤心里觉得奇怪,因为跟刘将军“相遇”的次数了,他对朝廷的军马也算是熟悉了,现在这马蹄声很是杂乱,毫无规律,连钉得马掌材质都不相同。 络腮胡汉子很快也听到了动静,他神情一变,立刻把人都叫醒了。 因为祠堂里一直生着火,门还坏了半边,在夜里远远地就能看见,现在要灭也来不及了。 很快马蹄声就到了祠堂门口,络腮胡汉子带着几个兄弟抄起了兵器,警觉地看着门外。 只见一行披着黑牛纹大袄的汉子,趾高气昂地进了门。 领头的是一个穿得像公子哥儿的男人,三十来岁,大冷天的手里还抓着一把描金折扇,拿眼扫了祠堂里一圈,不屑地说:“渝东八虎?怎么着,像你们这种三流货色,也想去碰运气找帝陵宝藏?” 墨鲤闻言一惊。 帝陵宝藏?哪座帝陵? 因为挨近太京的缘故,雍州确实有几座古帝陵,只是世道混乱,早年的陵墓都被挖得差不了。有些是江湖人干的,有些是乱世之中缺军费的造反军头目干的。 墨鲤缩在避风的角落里,身上的气息平和得像是普通人,那折扇公子根本就没把他放在眼里,只是对着渝东八虎嘲笑道:“我劝几位还是趁早打道回府,好歹能捡回一条命。” 对方有二十人,而且领头的公子哥他们也打不过,渝东八虎敢怒不敢言。 “还不滚,要我赶你们出去?”公子哥冷笑道。 那年轻人想说什么,被络腮胡汉子一把拉住。 公子哥手下的人不客气地占了火堆,取出了很东西。 把厚毯子铺在地上,还拿了香炉,服侍得妥妥帖帖。 “江湖规矩是先来后到,但是呢,只要拳头大……后来的人也能把前面的撵出去。”公子哥扇着风,舒舒服服地坐了,手下的人又拿来木炭跟铁签,把上好的羊肉串了挂在火堆上,还刷起了酱料。 香味一下就飘了出来。 墨鲤感到怀里的沙鼠动了一下。 起初他没在意,因为这香味确实浓郁,可能是酱料稀有的缘故。 许香料都是西域那边来的,烹饪羊肉也是那边最拿手,上好的香料比黄金都昂贵,那些调味的方子更是普通人不可能见到的东西。 “我们走!”络腮胡汉子咬牙道,正要出门,忽然想起了祠堂里还有个书生。 他抬头望去,恰好看到墨鲤身影一闪,动作迅捷无比地弯腰捞起了什么。 这身法太快,很人都没看清。 公子哥手里的扇子掉了,笑容也僵了僵,他猛地站起来,冷声问:“看来是我钱某眼拙了,忽略了这位兄台,不知阁下高姓大名,是何门何派?” 墨鲤不动声色地屈了屈手指,给闻到香味就梦游的胖鼠一个教训。 肚子被戳的沙鼠,总算清醒过来了。 周围有些亮晃晃的,孟戚勉强看清了情况,顿时一惊。 这是怎么回事?入睡前他记得自己变回来了啊! “别乱跑。”墨鲤说着,把胖鼠放到了怀里,还拍了拍。 他以为孟戚现在还是那种看不清东西,听不见声音的状态。 滑进衣襟,贴着亵衣的孟戚惊呆了,他木然地动动爪子,然后就感到一只手隔着衣服把自己抓住了,又听到墨大夫压低的声音:“别蹭爪子,你都蹭一晚上了。” “……” 孟戚木然地想,蹭一晚上是什么意思? 更可怕的是,爪下有种异样的触感。 ——爪子太小,搭着正合适,还有空余呢! 那边渝东八虎看到墨鲤这扶着胸口的姿势,恍然明白了对方夜里不是被他们吓到,而是怕他们惊醒了放在怀里的小生物。 “大哥,你看见那是什么了吗?” “……好像是白的,也许是黄色的。”络腮胡汉子看了一眼火光,不确定地说,“这么小,难道是雏鸟?” “放在怀里不怕闷死吗?” 年轻人说完就看到墨鲤面无表情地盯着自己,顿时想起之前得罪这书生的事,吓得缩回了络腮胡汉子背后。 火堆上的烤羊肉更香了,墨鲤想拽开衣襟给胖鼠透气,可他更怕胖鼠病得迷迷糊糊,因为太饿直接变回了人形。 墨大夫忍不住瞪向火上的羊。 公子哥原本因为墨鲤不理会自己,脸色发黑,现在看到墨鲤的眼神,心里一琢磨,便挤出了笑容道:“江湖上相遇,便是有缘,何不坐下一叙呢。钱某这里有好酒好肉,我金凤山庄可不是那些个三流江湖之人,穷得连酒都买不起。” 墨鲤对他的美酒羊肉毫无兴趣。 有这种兴趣的是他怀里的那只胖鼠。 小爪子又在动了—— 墨鲤敏锐地感觉到胖鼠在吸纳灵气,只是这里比较贫瘠,它只能从墨鲤身边捞一点油水过去,这点灵气的损失对墨鲤来说微不足道,而且内力很快自行填补了。 如果孟戚变回原形,众目睽睽之下,要怎样才能把这些人瞒住?迷幻类的草药他身边没有,就算把人打晕也来不及。 墨鲤心里一动,立刻抬手,无形劲风瞬间把火给灭了。 四下一片漆黑,众人大惊,纷纷抽.出了兵器。 只听得耳边呼呼有声,好像有人一掠而过,然后就是兵器咣哴坠地的声音,中间伴随着疑惑跟恼怒的叫声。 没一会,祠堂里就安静下来。 墨鲤迈步出门,又制住了外面几个见势不妙想要动手的金凤山庄随从。 至于那些受惊的马,墨大夫随意绕了一圈,它们就重新安静下来,继续吃着金凤山庄随从刚才添上去的草料了。 墨大夫趁着夜色,走到废村一角,把胖鼠取出来放在手里,试探着问:“饿了?” “……” 也不是,都怪羊肉太香。 香得让孟戚想起了太京的一家胡姬酒肆,三十年前,在长平坊的酒肆里可以尝得到天下各处美味,其中有一家胡姬酒肆,炙羊肉乃是一绝。 不仅南来北往的商旅十分喜爱,连官宦子弟也会过来光顾生意。 孟戚当年的好友,有四五人都偏好这口,这香味勾起了他许回忆。 其中邓宰相因为政务忙碌,年纪大了,家人不让吃羊肉,邓宰相偶尔会偷偷地命人买了来,放在食盒里连同信件一起送到书房。 邓宰相性格拗扭,口才了得,经常跟人争执,气坏了很人。 后来靖远侯就想了个办法,打劫宰相藏在书房的羊肉。 于是大家有学有样,有人在半道上偷梁换柱,有人故意上门拜访,然后把事情透给邓夫人,让她气呼呼地没收食盒。 其中就数孟戚干得最神不知鬼不觉,任凭书房门口一排家丁守着,他变成沙鼠翻窗而入,再以人形慢悠悠地打开食盒,把邓宰相准备的美酒也喝个干净,拍拍手跑了。 别人都以为是孟国师身怀武功的缘故,根本想不到这里还有一只沙鼠的事。 墨鲤见胖鼠蹲在那里没有动静,心想羊肉这东西,变成沙鼠的孟戚能吃吗? 墨大夫有点拿不定主意。 作为一条鱼的墨鲤,从来没吃过东西,他有记忆起就在那座空无一物的水潭里,后来山洪把他冲了出来,他变成了一个小娃娃,被秦逯捡了回去。 “……孟兄,能听见吗?” 孟戚点了点头,随后他发现自己体型太小,脸上的肉又太,知道的以为他在点头,不知道的还以为肉在抖呢! 于是胖鼠用后爪踩了踩墨鲤的掌心,表示肯定。 “想吃东西,不如先变回人形?”墨鲤提议。 孟戚僵着一动不动,这里又没有衣服。 墨大夫会意地说:“我进祠堂去拿,你站在这边。” 废村里到处都是塌了一半的墙,恰好可以挡住一个人的腰部之下,现在天还没亮,倒也不算尴尬。 墨鲤拿了衣服回来的时候没找到人。 这次他没有慌,而是仔细找了找,果然在远处发现了胖鼠一只。 “怎么了?” “……” 变不回来,沙鼠沮丧的一动不动。 墨鲤碰了碰它的肚子,指尖陷进了长毛跟肉里。 “咦?”墨大夫发现沙鼠身上的毛长了一些。 可能还在恢复期吧,墨鲤没有在意,他重新把沙鼠放在肩头,抱着衣服又回到了黑漆漆的祠堂里。 蜡烛还放在石台上,墨鲤拿起了火折子。 祠堂里横七竖八地躺着一堆人,个个都被点中了穴道,渝东八虎的情况稍微好一点,他们维持着站立的姿势,脸冲着祠堂外面,显然在混乱的那一刻他们想要跑出去。 金凤山庄的人只能看到墨鲤的鞋子跟衣袍下摆。 渝东八虎连这个都看不到,只能从亮起的光知道蜡烛被重新点燃了。 他们正自忐忑,忽然感到穴道被一道劲风拍过,尽管还是不能动,却可以说话了。 络腮胡老大立刻道:“我等兄弟有眼不识泰山,得罪了前辈,愿意向前辈赔罪。 ” 墨鲤自然不用他赔罪,不过为了避免金凤山庄的人回头找渝东八虎的麻烦,他仍然端足了架子,不冷不热地说:“刚才似乎有人说,江湖规矩是先来后到?拳头大的话,后面的人把前面的赶走也是天经地义?” 渝东八虎一听这话就知道倒霉的不是自己,顿时松了口气。 “前辈说得是……啊,不对,后面的人连门都不该进。”年轻人苦兮兮地说。 络腮胡汉子瞪了自己结义兄弟一眼,连忙道:“前辈,我们兄弟还要赶路,就不留了。” 墨鲤想了想,这金凤山庄看起来很有势力,渝东八虎大概是惹不起的,即使让他们留下休息他们也会感觉到为难,所以干脆利落地隔空解了穴道。 渝东八虎跑得头都不回,正好金凤公子之前驱逐他们的时候,行囊就收拾完了提在手里,这会儿跑得飞快。 火灭了之后,羊肉的香味也淡了许。 只是这会儿对金凤公子就是折磨了,赶了半夜的路,本来就饿。 墨鲤觉得这群人虽然气焰嚣张,但是也没有喊打喊杀,所以就只是把他们丢在那里,随便解了一个人的穴道问:“帝陵宝藏是怎么回事?” 胖鼠的耳朵跟着竖了起来。 那人转动着眼珠,小心翼翼地说:“前年江湖上争夺一件异宝,名为金丝甲,薄如蝉翼,刀枪不入。许势力都卷了进去,死了不少人,可是金丝甲下落不明,近日青乌老祖发话,说这件宝甲乃是古物,是前朝的遗物……” “哪个前朝?” 墨鲤问的也是孟戚想知道的,这前朝了去了。 以往说是前朝,就真的是“前”一个朝代,可是现在这年头,说起前朝可能是楚朝,也可能是陈朝。 那人虽然惶恐,但是想到这消息江湖上很人都知道,自己说出来应该也不会被金凤公子责罚,索性.交代了个彻底。 “是陈朝的宫廷之物,是名匠公输野的杰作,后来被陈厉帝带着陪葬了。” “……所以金丝甲现世,意味着厉帝陵被盗?” 墨鲤一瞬间想了很,感到事情果然另有缘故。 陈厉帝下葬年,如果没有意外,墓中的水银不至于外泄,也不会影响到太京龙脉。 “所以你们这是去太京上云山找帝陵宝藏?有少人?” “雍州这一带都传遍了,更远一些的地方也得到了消息,各门各派都在往那边赶呢,陈厉帝的陪葬品数以千计,价值连城,谁不心动?” 57.私欲危殆 - 58.教而信之 鱼不服 作者:天堂放逐者 58.教而信之 是啊, 谁不心动! 谥号为厉的暴君, 古往今来也没有几个。 越是暴君,后人便越喜欢在他身上做文章。史家批判,演义捏造, 两百年过去了, 陈厉帝的恶行被夸大了数倍,他带入帝陵的陪葬品, 也被一吹再吹,吹得面目全非。 举凡天下奇珍,世间异宝, 厉帝陵中应有尽有。 对这座帝陵动心思的人很, 可惜陵墓里的机关太厉害, 甚至连墓的位置都搞不清。厉帝陵没有建造在外面的享殿、斋宫, 也没有城墙与石刻群,连墓碑都没留在地上。想要用风水寻位吧,奈何那座山脉附近少说也有十来座帝陵,历经数朝,有些被挖了, 有些还残存着,根本讲不清厉帝陵到底在什么地方。 总而言之, 只在此山中,宝藏不知处。 这样一来二去, 厉帝陵的宝藏被吹得更加玄乎了。 仿佛只要从里面活着回来, 十八代之后的子孙都能吃喝不愁。 ——事实上并不是这样。 蹲在墨鲤肩上的胖鼠不屑地想, 厉帝陵的宝藏虽有,但传闻太夸张了。 一国之君,又性喜奢靡,陪葬品自然是不差的。然而陈厉帝活着的时候,已经挥霍了国库好几十年,他大兴土木造行宫、建帝陵,到他死时,国库已然空虚。 继任的皇帝也不是傻子,把所有东西都送进帝陵,难道他自己喝西北风?所以除了一些必要的陪葬品,其他都是陈厉帝生前所用之物,包括别宫里的一些奇珍异宝、古画古玉、家具摆件等等。 陈厉帝喜好奢侈,常命匠人打造精巧繁复的物件,连屏风都是鎏金彩绘的,又用珐琅镶嵌出万里山河,其物美轮美奂,耗费甚巨。 这么一整面的大屏风,要八个人才能搬动。值钱是值钱,怎么偷呢? 太麻烦了吧! 陈厉帝的陪葬品里面有许都是这类物件,当年也是倾一国之力打造的,说厉帝陵里没有宝藏,这是假话。可是绝对不像这些江湖人心里想的那样,金银成山,遍地异宝。 孟戚这样想着,他听见墨鲤又问道:“青乌老祖已经去厉帝陵了?” 对了,这里面还有青乌老祖赵藏风的手笔。 孟戚深思不语。 大概是药效快要过去的缘故,他脑袋有点沉,想事情也不是很灵活。 ——譬如他就没有想过,厉帝陵里有什么东西,他是怎么知道的。 墨鲤追问:“如你所说,那件金丝甲现在下落不明?” 金凤山庄的人小心翼翼地点头。 “金丝甲是自厉帝陵的陪葬品,这是哪本古籍记载的?难不成是前朝遗留的皇族起居注?”墨鲤很在意厉帝陵,但他更在意青乌老祖搅进这件事里的目的。 厉帝陵确实可能出事了,青乌老祖却没必要把这个消息告诉别人,他这样大张旗鼓,究竟想要做什么? 宁长渊说这人武功很高,喜欢跟权贵来往,看着像是求财借势的样子,可是这青乌老祖教出来的两个徒弟,一个跑去投奔天授王,一个在司家堡密谋造反,实在疑点很大,墨鲤还自然要细细追查。 然而在外人看来,这是对帝陵宝藏很有兴趣,想要插手。 金凤山庄的人有些犹豫,像他这样的江湖人,当然不可能知道的东西,所以眼神不由自主地溜向了自己家的少主。 墨鲤会意,给那位大冷天还拿扇子的金凤公子解开了哑穴。 “咳咳!” 金凤公子心中满是怒火,可他不蠢。 这时候叫嚣着自己的父亲是谁,金凤山庄又有大的势力,只会直接送掉自己的小命。在这荒郊野地,杀人灭口最容易不过了。现在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再气也要忍着。 “前辈……想要知道什么?” 金凤公子前面两个字说得还有些咬牙切齿,到了后面居然变得顺畅很。 前辈这个称呼,是他从渝东八虎那儿照样学来的。 渝东八虎这么喊,然后啥事都没有的走了,于是金凤公子有样学样,然后他这么一喊,便想到了墨鲤那张过于年轻的面孔,好像还没有自己年纪大,他窝着心头火忽然一凉。 不对啊!这么高的武功,怎会这样年轻? 就算宁长渊都没这么年轻! 金凤公子立刻想到了江湖上那些练邪门功夫的老怪物,他一个哆嗦,态度老实了。 “金丝甲这件宝物,我曾亲眼见过,确实妙用无穷,分量很轻,可以贴身穿用。不管谁有了此物,都等于了一条命。金丝甲是江南八韵堂流出的,老堂主是曾经的武林盟主,老堂主死后举办祭礼,神偷李空儿窃走了八韵堂数件宝物,其中就包括了这件金丝甲。” 金凤公子说得十分详细,他一边说,一边悄悄打量墨鲤。 他侧躺在地上,不能动弹,这个角度只能看到墨鲤小半边脸。 金凤公子看到墨鲤神情淡然,没有半点听得不耐烦的模样,心顿时往下一沉。 ——金丝甲可以说得上是近三年江湖上最大的事了,连这个都不知道,除了初入江湖的小辈,就只剩下不知道窝在何处的邪道老怪物了! “……那李空儿有个相好的,唤作赤蟾女。李空儿喝了在她面前炫耀金丝甲,结果被赤蟾女另外一个情夫撞见了,两人合谋杀人夺宝,后来又起了内讧。赤蟾女偷偷带着宝甲与金银想去投奔西域的灵月教,她的情夫为了报复,把金丝甲的消息宣扬得人皆尽知,这才引发了江湖上的混乱,各门各派都动了心思,却举着为八韵堂老堂主取回遗物的幌子,追得那赤蟾女好比过街的老鼠。” 墨大夫听得眉头微皱,沙鼠默默地蹭了蹭爪子。 这江湖上的事怎么听着就跟茶楼说书人的本子似的,小小一件金丝甲,居然是武林盟主的遗物,先是被偷,然后就牵扯上了市井百姓最爱听的偷情、见财起意、跟奸夫合谋杀人等等。开篇就这么劲爆,千里逃亡的是个美貌心狠的女子,茶客们不捧场就怪了! 接下来武林同道仗义出手,追捕赤蟾女,结果两个伪君子三个真小人四个能止小儿夜啼的恶徒从中作梗等等,导致事情一波三折,江湖人死伤无数,最终宝甲下落不明。 沙鼠努力地蹭着下巴想,本子说到这里,怕是要被人喝倒彩的。 哪怕加上世人最爱听的魔道妖女勾引江湖少侠,伪君子跟妖女一拍即合等内容,不要廉耻地吸引听众,那宝甲怎么能没个结果呢! 合该要有个被师妹爱慕、被侠女倾心、一表人才武功高强的江湖大侠,三言两语就说得赤蟾女芳心暗许,不费吹灰之力就得到了人人抢得打破头的金丝甲,这才是书生爱写世人爱听的调调。 沙鼠不屑地哼道。 然而它发出的却是细细地一声“吱”。 “……” 墨鲤转头去看的时候,沙鼠用爪子捂住了脸。 黑豆似的眼睛里充满了震惊,墨鲤先是感到纳闷,因为变成原形也不会改变孟戚自身的性格,而孟国师显然不是那种没事捂脸的人。 墨鲤想了一阵,忽然明白了。 孟戚大概想要说话,结果却发出了这种声音,于是沮丧地抬手想要扶额。 然后悲催的事发生了,沙鼠的爪子短,别说额头了连眼睛它都捂不住,爪子只够得着嘴,以及两边满是肉的脸颊。它不敢置信,又伸出了另外一只爪子,结果还是够不着,最后变成了墨鲤看到的这样双爪捧脸。 “噗。” 墨鲤忍俊不禁,他笑了一声之后就赶紧压住笑意,因为胖鼠已经懊恼得趴在了他的肩上,尾巴都气得缩了起来。 正认真讲述关于金丝甲恩怨情仇的金凤公子:…… 他刚才确实听到有老鼠叫,不过废村里有野狗,老鼠应该也不稀奇,所以没有往心里去,更不会想到这位“前辈”养的小东西就是鼠——谁会养鼠? 倒是墨鲤忽然发笑,笑得金凤公子心里打鼓,他把自己说的话仔细想了一遍,没有找到任何可笑的地方。 “接着说。” “……那赤蟾女死后,尸体上没有金丝甲,谁也不知道她把东西藏在了何处。”金凤公子也觉得自己变成了一个说书的,心里憋屈得慌。 “青乌老祖说江湖上那件金丝甲出自厉帝陵,他有什么证据?” “这!” 墨鲤见金凤公子说不出话,就点了点头,不紧不慢地道:“青乌老祖指认一件不知下落的宝贝出自厉帝陵,然后得出帝陵被盗的结论,现在也没有古籍提到过这件金丝甲。如此说来,帝陵宝藏一事,都是这位青乌老祖的空口白话,是真是假你们都不知道。” 金凤公子瞳孔一缩。 他手下人急着回答:“这事都传遍了,连不在雍州的江湖势力都有所耳闻,青乌老祖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人物,怎么可能说假话败坏自己的名声?” 墨鲤顿时无言,江湖人的想法这么离奇? 有名望的人肯定不会说假话,而别人相信他不说假话的原因,不是品德,而是要面子要名声? “谢前辈点醒。”金凤公子咬牙说。 墨鲤见他很识时务,也没有继续教训他的心思。 留着这位排场很大来头看起来不小的金凤公子,就能把青乌老祖的疑点传给人知道,没准能给青乌老祖找点麻烦,聊胜于无。 “半个时辰后,你们的穴道会自动解开。” 墨鲤丢下这句话,提着行囊出了祠堂。 “孟兄,你认为这事……” 墨鲤习惯性地问了一句,对上沙鼠黑豆似的眼睛,把后面的话吞了回去。 人跟沙鼠,是没法沟通的。 鱼跟沙鼠也不行。 墨鲤翻出了宁长渊送的地图,认真地说:“变不回来也有可能是灵气缺乏的缘故,我们先找一个有灵气的地方,让你变回人形。” 58.教而信之 - 59.天理精微 鱼不服 作者:天堂放逐者 59.天理精微 灵气这东西, 听起来玄乎, 其实并不少见。 也不一定要是人迹罕至之处, 深山密林可以,小河浅湾也行。 灵气就像清晨的雾,它有时候盘恒在这块地方, 有时候又飘到了别处。而灵气充沛之地, 就像容易起雾的山谷, 每次都会有灵气笼罩, 守在那里等就行。 墨鲤曾经认为灵气很好找。 尤其是歧懋山。 种人参的时候, 不是上好的灵穴, 看墨鲤都懒得看一眼。 竹山县境内不止一座山,其他山虽然不像歧懋山这样灵气充裕,可也不算太差, 日升月落之际总能感觉到一丝丝灵气缓缓流动。 秦逯曾经说, 隐居山林的乐趣,就在晨起采药晚间烹茶, 闲来听竹林涛声。 他称赞着这种远离尘世的感觉,墨鲤就坐在下首处默默地想, 当然了, 灵气这么足, 住起来怎么会不舒服? 说实话,灵气对人也就这点作用了。 所谓物华天宝、人杰地灵, 只有前半句是真的。 一个地方出再的才子人杰, 都跟地脉没什么关系。 歧懋山灵气充裕, 草木旺盛,却不是遍地灵药,通人性的飞禽走兽也是屈指可数。一株萝卜种在灵穴之中,能比别的萝卜更好吃,但它还是萝卜。 天资所限,人参就是人参,萝卜就是萝卜。 至少这还是长在地里的! 龙脉出事,灵气疯狂外涌的时候可以催熟灵药,催生种子,令满山生灵躁动,可是人不一样。 神童也好,才子也罢,统统都不是埋在土里的青菜萝卜,他们是什么样的人,日后成为什么样的人,灵气是不负责的。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这话没错。 说此处风水上佳,子孙后代个个出息就是扯淡了。 墨鲤离开竹山县之后,虽然没有找到像歧懋山那样灵气充沛的地方,但是些许灵气还是有的,四郎山被那么折腾过了,仍有残存的灵气。 然而踏入雍州境内,墨鲤才真真切切地感觉到这里不一样。 村落破败,井水干涸,有时连村外都是成片的枯树。 没了树皮的树木,又怎么能活? 墨鲤神情凝重,孟戚愈发焦躁。 孟戚恢复了对灵气的一些记忆,他也觉得自己需要灵气,然而离奇的是,在墨鲤施展轻功一天能走三百里路的情况下,他们竟然没有找到一个有灵气的地方。 “前面就是石磨山。” 墨鲤停步眺望,再次把地图找了出来。 尽管名字寒酸了点,不过石磨山是这一带最大的山。 越往南走,地势越缓,雍州没有平州那么山。 孟戚不是真正的沙鼠,虽然他体型很小,但眼神很好,他跟墨鲤一样看见了远处山脉的影子,精神一振,希望那里会有灵气。 可惜望山跑死马,等到了山里,怕是要半夜了。 “……你不要心急,没有灵气,或许是干旱的缘故。” 墨鲤的手又忍不住放到胖鼠身上了,他安慰道,“这一路行来,你也看到了,许村镇都很破败,到处缺水。” 灵气因地脉而生,互相滋养,往复循环。 连水都没有的地方,就算曾经有灵气也留不住。 墨鲤只能对着地图猜测哪些地方可能有灵气,还要尽量在通往太京的方向上,这样可以节省时间,厉帝陵的事,他终究放心不下。 雍州的贫瘠,让墨鲤一度想要揣着沙鼠转头直奔竹山县。 毕竟在歧懋山,根本用不着费心,随便往哪儿一丢都是灵气…… 落日余晖将天空晕染成了一片暗红,空旷的原野上只有呼呼的风声,像鬼哭一般。 墨鲤收了地图,找了个避风的地方,取出硬饼然后捏得粉碎,专门找中间软和一点的碎末喂沙鼠。 孟戚:“……” 从人变成了鼠,大夫仍然没忘记盯着他吃东西? 孟戚扭过脑袋,装作奄奄一息的模样,看都不看碎饼一眼。 “不吃?” 孟戚继续装死,这硬饼他吃过,没滋没味,还没有一点油。 墨鲤没有再劝,他把胖鼠移到自己膝盖上,然后独自吃起了碎饼。 他吃得很认真,也很仔细,一点碎末都没有落到地上。 孟戚仰头看了一阵,忽然觉得能把这种硬饼吃得像是太京春日游会赴宴的人,真是相当了不得,如果不是他知道饼的滋味,估计还以为是什么珍馐美食。 正想着,嘴边忽然了一块硬饼。 孟戚大约是想得出神,居然本能地张口咬住了。 “……” 算了,已经到嘴里的东西,还是吃吧。 沙鼠的牙齿很管用,干硬的碎饼咬起来一点都不费力。 已经丢尽了面子的孟戚没有自暴自弃,很小心地咀嚼了两下,保持沙鼠腮帮子上的肉不会乱抖。 尽管他已经拿出了最大的毅力维持吃东西的形象,速度控制得不紧不慢,自我感觉很有气度了然而胖鼠就是胖鼠,外在条件拖后腿,动作再优雅也不顶用! 墨鲤没有笑他,而是默默地又掰了一小块递过去。 墨大夫的心情十分微妙。 一个毫不避讳地表达出好感的人,转眼就变成了手里捧着的胖鼠,换了谁都会觉得微妙。原本最好的办法应该是两个人分开一段时间,可惜孟戚不止是个病患,现在还是一只变不回人形的沙鼠。 他不能丢下沙鼠不管吧? 如果是狐狸、是狼,跟在身边走就行了。 结果这么小! 墨鲤感到胸口有些不适,这是被沙鼠爪子胡乱蹭过的后遗症,总觉得那儿有东西。 换了别人,不,换了别的生物,胆敢这么做墨大夫绝对会拎起来丢一边,可是沙鼠丢出去,被蹲在附近的野猫抢走了怎么办?追上去跟猫打一架?从猫爪下把胖鼠抢回来? 想到这种后果,墨鲤立刻忍住了。 当时祠堂里不仅有外人,孟戚之前的情况还十分糟糕。既看不清东西,又听不见声音,沙鼠爪子乱蹭或许是因为做噩梦呢? 给孟戚找了借口之后,墨鲤心里的火气就消了很。 不然能怎么办呢,难道要伸手一戳,把正捧着碎饼认真啃的胖鼠推得原地翻滚三圈吗? 沙鼠的长毛抖了抖。 孟戚想,奇怪,怎么忽然有点冷? 墨鲤面无表情地想,他养了一只白狐一株人参一条大蛇,指望着它们修炼成妖,结果一个都没能指望上,最后在外面捡了只胖鼠。 这要是带回去,不知道老师会怎么想。 将最后一口塞进嘴里,孟戚看着发愣的墨鲤,试探着碰了碰大夫悬在自己面前的手指。 墨鲤猛地回过神,复杂地看了一眼胖鼠。 沙鼠很茫然。 “走了。” 墨鲤想到孟戚连自己真正的名字叫什么都不知道,有些好笑,又有些心虚。 正想着,墨鲤忽然感觉到了一股灵气。 这灵气太过微弱,好像风一吹就散了。 墨鲤死死地盯着地面,灵气来得快,去得也快,根本来不及抓住它的脉络,他索性一动不动地等着。 终于又一阵风吹来时,墨鲤感觉到了灵气的方向。 “居然不是石磨山?”墨鲤也很吃惊,可是这时候顾不得想这些了,他抄起胖鼠,就往那个方向奔去。 渐渐的,灵气的痕迹越发明显。 最终墨鲤停在了一条干涸的河边。 河床完全暴露在外,连枯草都没有,因为冬日落雪结冰的缘故,等到春暖花开,估计这条河道能稍微恢复一些。 灵气就是从这条河残留下来的。 墨鲤沿着河道又往前走了一段路,灵气始终若有还无。 “嗯?” 墨鲤看见河底好像有一个盒子状的东西,四四方方的,因为它恰好被泥沙埋在河道前方原本应该是灵穴的地方,这才被墨鲤注意到了。 盒子是黑色的,不算大,乌沉沉的不知什么材质。 墨鲤没有下去,他抬手拂了拂,泥沙纷纷滚落,盒子也被内力震了出来。 大概沉在河里的日子久了,盒子上的锁已经锈得不成样子,墨鲤试了试,发现这居然是一个阴沉木的盒子。 所谓阴沉木,不会褪色,不会腐朽,不会生虫。 木盒上有些细小的裂纹,墨鲤沿着裂纹用力一震。 “啪。” 盒子开了,从里面滚出了一小团金光灿灿的东西。 沙鼠疑惑地望着,墨鲤等了一阵,发现盒中没有什么机关,也没有毒雾,这才走过去把那团金灿灿的物件捡了起来。 看起来只有拳头大小的东西,结果拿在手里才发现是叠起来的,墨鲤一不留神,它就平展地抖了开来,变成一件怪模怪样的金色马甲。 孟戚:“……” 墨鲤:“……” 那个轰动江湖的前任武林盟主遗物,先被神偷盗走又卷入爱恨情仇杀人谋财,最后召来各门各派觊觎的东西叫什么来着? 金丝甲? 59.天理精微 - 60.明而有之 鱼不服 作者:天堂放逐者 60.明而有之 薄如蝉翼, 随手可叠。 虽然这里没有刀, 不能试一下这件宝甲是不是真的刀枪不入,但是就凭这金光灿灿的外表,都很值钱了。 “这东西怎会在这里?”墨鲤满心疑惑。 整个江湖抢得头破血流, 最后不知所踪的金丝甲, 他就这么随随便便地捡到了? 墨鲤下意识地望了望四周。 夕阳将落, 旷野荒芜,只有一群归巢之鸟掠过天际,向着远处的山丘飞去。 孟戚盯着金丝甲看了一阵,就动动爪子, 示意墨鲤注意上面的痕迹。 ——有细小的褐色斑点留在金丝甲上。 墨鲤凑近了再看,觉得这是干涸的血迹。 看来真的是传闻里的金丝甲了, 墨鲤又将那个裂成两半的阴沉木盒子取了回来, 仔细翻看,眉头越皱越紧。 “这是什么?” 盒底有刀刻的痕迹, 因为阴沉木颜色极暗, 稍不注意就会忽略过去。 墨鲤把裂开的盒子重新拼到一起,勉强看出这是一个八卦图。 “这刀痕十分流畅,只是沉在河底时日已久, 被污泥填得辨不清了。”墨鲤隐约觉得刻纹的不是普通匠人,刀锋的走向十分凌厉,不像是装饰盒子, 倒是要对付什么东西。 可是一个木盒子, 能顶什么用? 阴沉木价值不菲, 就这么一个盒子,能卖不少钱了。 可是无论金丝甲,还是木盒,对墨鲤都是累赘。 盒子已经半毁,剩下的边角料卖出去只能给人做个摆件。 墨鲤疑心这东西另有玄机,自然不会拿出去变卖,万一有人认得出这盒子,知道它跟金丝甲有关,那买下木盒的人,岂不是要遭殃? 再说金丝甲,其上血迹斑斑。 若是需要它救命也就算了,既然不是,何必用它。 “或许是那赤蟾女逃亡时,慌不择路丢进河里的。”墨鲤把金丝甲叠了起来,重新放回分成两半的盒中。 只要不去动,盒子就还是完好无损的模样。 墨鲤看着这木盒犯起了难。 如果没有厉帝陵的事,这件在江湖上盛传的宝贝,墨鲤不会放在心上,从哪儿捡到直接再埋回原处。什么腥风血雨,恩怨情仇的,都跟他毫不相关。 可是如今青乌老祖的意图不明,金丝甲未必出自厉帝陵,这个盒子会不会是有人故意藏在这里的?既然无意中发现了,只要将东西带走,便可以打破他人的暗中谋划。 “吱。” 墨鲤一惊,从沉思中回过神。 他神情古怪地看着胖鼠,后者就差在他肩膀上蹦跶个来回了。 “孟兄有话说?” 墨鲤很自然地问,随后反应过来,有些窘迫。 沙鼠可没办法说话,他这样更像嘲讽孟戚不能变成人。 胖鼠倒没在意,一心一意地挥着爪子比划。 “……河底?” 墨鲤一点就通,他立刻跃入干涸的河道,在木盒原本所在的位置仔细翻了一遍。 “咔嗒。” 墨鲤低头,看着自己踩到的破碗。 河底不管有什么东西都不出奇,动物的骨骸都常见,可碗就很古怪了,这附近荒无人烟,也没有村落,碗是哪儿来的。 墨鲤想要拿起来看个究竟,又被胖鼠用爪子阻止了。 “孟兄,你知道这是什么?”墨鲤试探着问,他看见沙鼠眼睛乌溜溜的,腮帮子好像都鼓出来一圈,鼻尖轻颤,一副恼怒的模样。 墨鲤一想,索性从行囊里取出一块油布,把盒子卷了起来。 “我们先离开这里。” 这次沙鼠没有反对。 河道附近的灵气始终稀薄得很,根本用不了,墨鲤重新往石磨山的方向行去,他将轻功施展到了极致,沙鼠扒拉不住,被迫滚进墨鲤的怀里。 如此过了大约一个时辰,他们已在山中。 这次他们顺利地找到了灵气。 这是一片生在斜坡上的松林,可能因为大风的缘故,全部都长成了歪脖子树,整整齐齐地倾向一侧,树木之间也十分稀疏,没有野兽藏身其中。 墨鲤把沙鼠摸了出来,看着那圆滚滚的团子自发地爬向了一个照到月光的好位置,心里松了口气,然后就闭上眼睛调息起来。 奔波了一整日,墨鲤十分疲惫。 这一调息,他便不知不觉地沉浸其中,直到内息走过三十六周天,这才因为担心沙鼠的安危而猛然惊醒。 “大夫。” 身后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 墨鲤立刻意识到孟戚恢复了,他很是高兴,正要转头,肩膀就被一双手从后面轻轻按住了,然后耳边响起了更近的戏谑语调。 “别动,我还没有穿衣服。” “……” 墨大夫的耳廓微微发热,可他仍然是一派沉稳镇定的模样,特别端得住。 可是这次他的秘密被孟戚发现了。 也是赶巧,头发乱了,没能盖住耳尖。 孟戚忽然有些手痒,想要捏一捏大夫发红的耳尖,看起来就很软,反正大夫摸了胖鼠的肚皮无数次,总要还回来的! 墨鲤看见身边的行囊有被人翻过的痕迹,便知道孟戚那句没穿衣服的话是糊弄自己的,他脸色一沉,皱眉问:“孟兄何必欺我?” “大夫也一直在欺我,不是吗?” 孟戚施施然地走到墨鲤面前,也不讲究,在墨鲤对面就地而坐。 两人背脊挺直,彼此审视着对方,目光不闪不避。 不知道的人看了,还以为他们在争锋相对呢! “我有何处欺骗孟兄?” “我应该纠正一下,不是欺骗,而是瞒,是避重就轻。” 孟戚现在脑子清明,许想不明白的事情都有了头绪,他侃侃而谈的模样,看在墨鲤眼中,竟然有了一些陌生的意味。 墨鲤不知道孟戚现在想起了少,他没有答话,而是继续打量着孟戚。 “我们不是妖,对吗?”孟戚笃定地问。 墨鲤不置可否。 他当然可以直接告诉孟戚真相,可是他不知道孟戚时而发疯时而清醒的症状会不会受到刺激。墨鲤记得自己在歧懋山神游离体,第一次看到黑龙真身时,整座歧懋山都震动了。 幸好他苏醒得快,而且潜意识里他重视自己的故乡,完全没有毁去竹山县的想法。 而太京龙脉呢? 一个不慎,不止太京要出事,龙脉清醒过来也会受不了这样的打击。 这才是墨鲤始终不说的原因,毕竟孟戚的症状很明显了——他说过,意识不清醒的时候就想杀人,想杀尽天下人,而且孟戚只担心自己真会这么做,从未怀疑过是否可以做到。 是的,毋庸置疑,太京龙脉绝对能做到。 墨鲤目光不变,他这个拒绝回答的姿态非常明显了、 孟戚没有发怒。 按理说,如果有一个人始终隐瞒真相,很难不让别人产生被骗的愤怒。 对孟戚而言,不痛快是有的。 在这之前,他把所有疑点都捋了一遍,打定主意要逼问出真相,孟戚相信以自己在楚朝做了几十年国师的手段跟口才,墨鲤肯定不是对手。 然而现在他对上了墨鲤的眼睛,看到对方毫不动摇的表情,他才意识到自己错了。 大夫什么都不用做,什么也不用说,就能让自己败退。 孟戚十分惆怅,长长地叹了口气。 这倒让墨鲤意外了。 “孟兄何故退让?” “我有种隐约的感觉,这些都是因为我的缘故。”孟戚像是自言自语。 墨鲤一愣,如果孟戚只是说“相信大夫”,墨鲤还没有深的感觉,毕竟病患都得信任大夫,然而信任归信任,他们终究不理解大夫在为他们顾虑什么。 “孟兄……关于我们的身份来历,另有玄机,隐瞒是不得已。”墨鲤垂下眼,郑重地解释道,“但我也有不是之处,我告诉你的姓氏是虚假的,我不姓莫,而是研墨之墨。” 孟戚眨了眨眼,问道:“那名字呢?” “鲤。” 孟戚还在想这是哪个字,墨鲤已经干脆地告诉了他答案。 “鲤,水中游物,我是一条黑色的鱼。” “呃……” 孟国师吃惊,毕竟沙鼠跟鱼差得很远。 他再一想,也不尽然,至少怕猫这一点上他终于找到了理由。 “大夫,你的名字也太实在了。”孟戚主动为墨鲤找借口,他哭笑不得地说,“这两个字一解释,身份就暴露了,难怪大夫没有告诉我。” 墨鲤心想不是这样,是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我们不熟,薛令君又说不要招惹孟国师,这才说假话的。 不过想归想,墨大夫也没那么死板的非要驳孟戚的面子,只能硬着头皮把孟戚给自己找的借口认下了。 孟戚继续感叹道:“不过鲤也是好字,不像我……白鼠这个名字简直不能听。” 墨鲤没接话,只在心里想。 ——什么白鼠,孟戚对名字到底有什么误会?不是应该取名为庞楚吗? 墨鲤腹诽完了,便看见孟戚取出金丝甲仔细端详。 “这个木盒埋的位置是一处灵穴。”墨鲤随口道。 “灵穴?” “灵气汇聚之处,与地脉相连,四郎山那株树就生在灵穴之上。”墨鲤简单地解释了几句,便道,“如果这个木盒是赤蟾女,或者江湖人情急之下丢进河里,结果准确地陷进了灵穴,这是不是有点太巧合了?” “灵穴被堵会怎样?” 墨鲤被问住了,他想了半天都没说话。 孟戚误会了,便问:“很严重?” “不是,我在想堵住灵穴的可能,大概是地动吧。”墨鲤纳闷地说,“灵穴无形无相,更不是一成不变,怎么堵?就算堵住了这个,不还有别处吗?除非他们像四郎山那样,把整座山都挖了。” “……所以这个盒子,还有那个碗,一点用处都没有?” 墨鲤迟疑着点点头,埋东西在灵穴里有什么用?除非像白参那样会自己生长! “这是什么?” “我从前在楚朝宫中见过,阴沉木扣瓷碗,据说是方士的害人法子。” 60.明而有之 - 61.然今有歧懋山龙焉 鱼不服 作者:天堂放逐者 61.然今有歧懋山龙焉 说到方士的手段, 墨鲤便是十窍里通了九窍的水准。 方士害人, 倘若是炼丹, 因着有几味原料是药材,他还能知道一些,其他的根本连听都听不懂。 “阴沉木?扣瓷碗?” 墨鲤十分茫然, 这要怎么害人? 孟戚不由得苦笑起来, 他自然知道方士的手段相当荒谬,奈何很人相信。 “大夫对阴沉木了解少?” “阴沉木有辟邪、镇宅之说,因为少见,价格高昂。”墨鲤想了想, 只说了最基本的东西。 所谓阴沉木, 其实就是意外埋入地底或者深水泥沙之中的木头,通常有千年以上, 打捞或挖掘出来之后, 经过匠人打磨, 润泽光亮,异于常木。 又有泥潭不损铮铮骨,一入华堂光照衣的寓意,极受追捧。 可这不是常人能用、甚至常人能见的宝物。故而虽有福运辟邪之说, 但是世人通常认定,凡夫俗子以及福运不够之人, 是当不起这等宝物的。 歧懋山也发现过阴沉木, 乃是山洪冲毁河道, 洪水退去后发现的, 百姓不识,还是薛知县亲自看过,才断定这是阴沉木。 后来薛知县大手一挥,直接将那段木料分成数段,大的做了百宝阁,小的当了摆件。 其中有一个笔架,被薛令君送给了秦老先生。 墨鲤在老师这里听过阴沉木的诸说法,这东西听着非凡,也确实难得,实际上不过是因为埋入了不见天日的地底,又受地脉挤压,最后木料异变。 倘若变得太厉害,就成了煤炭,只能拿来烧了。 阴沉木还存有原形,有些甚至在切开之后,还有木料的香味。因为许树都有可能变成阴沉木,所以阴沉木跟阴沉木之间,也是不一样的。 竹山县衙里的那块,便是杉木,微有香气。 除了薛知县跟李师爷,别人都不识货,不知道有么珍贵,常有衙役擦拭的时候动作随意,惹得李师爷心痛得直叫。 倒是薛知县与秦逯等闲待之,墨鲤受到他们影响,对阴沉木也不太看重。 眼前这个装了金丝甲的盒子,无论是材质,还是雕工,都要差了。 “陈朝帝王,以阴沉木制的棺椁为最高殡葬礼仪,然而阴沉木可遇不可求,想要足够大到能做棺材的,更是相当困难。方士投其所好,便说阴沉木非权贵者不可用,更有镇运之说。” 孟戚也不想懂这些,然而他在楚朝做国师,这些歪门邪说,平日里要少有少,钦天监奉上祭国运的物件,也是阴沉木所制。 孟戚拿起碎裂的盒子,继续道:“历来越是贵重的东西,越能做文章。权贵又如何,身份越高,越是被人算计,不管是为了权势还是利益,都巴不得他们快点死。镇运之物,自然也能变成断运之祸,方士的说辞荒谬吗?并不,只要有人爱听,就能盛行。” 墨鲤了然,便问道:“如此说来,瓷碗又是怎么回事?” “取枉死之人骨殖,研磨成粉掺入瓷土,再由方士装神弄鬼,最后烧制而成的咒杀之物。” 听完孟戚的话,墨鲤动作一顿,总算明白沙鼠当时为何阻止自己去碰那个碗了。 咒杀什么的是胡扯,可是这种东西实在令人恶心。 “金丝甲是江湖人争抢的东西,怎么牵扯上朝堂权贵的阴私?”墨鲤仍然想不明白。 孟戚反问:“金丝甲算是阴煞之物吗?” 如果这是帝陵盗出的陪葬品,又因为这个死了很人,现在上面都能看到血迹,按照世人的说法,确实是凶煞了。 “你说埋盒子的地方是灵穴,方士能够找到灵穴吗?” “……这,或许吧?”墨鲤也不确定。 灵穴之处,总会有一点异象的,毕竟草木生长得旺盛。 墨鲤是追着灵气找的,而方士看不到灵气,但是风雾雨雪、晨曦月辉、飞禽走兽都能作为判定依据。像歧懋山那样处处灵气的地方就罢了,像雍州现在这般,如果有灵气,人最直观的感觉都不一样,根本瞒不住。 孟戚丢开盒子,淡淡地说:“这便对了,埋灵穴,也就是地脉的话,应该不是只针对一人,而是一族甚至一国的事。” 墨鲤神情微变。 一族就算了,所谓一国恐怕说的是龙脉吧! 世人相信,能登上九五之尊,其家其姓必有龙脉庇护。 然而这是胡扯! 太京有龙脉,属于谁家?难不成换一个姓氏的皇帝,太京龙脉就跟着换对象?这大概不是庇佑,而是做生意,谁有本事就跟谁交易。 墨鲤作为歧懋山……哦不,鸡毛山的龙脉。 鸡毛山实在没有能做皇帝的人! 薛知县不行,他只想过得舒舒服服自由自在,终日无事县官坐衙打瞌睡最好不过。 秦逯不行,老先生有济世之心,却厌恶跟人虚与委蛇,眼里揉不得沙子。 竹山县的百姓更别提了,很人大字不识,眼界有限,说到推翻王朝取而代之,他们可能更愿意让自己每天烧香供奉的神仙来当文武百官,来做皇帝,这样就天下安稳了。当然了,薛令君德高望重,应该可以在神仙朝廷里继续混个小官,死了之后或许直接成仙呢! “雍州有什么龙脉的传闻?”墨鲤沉着脸问。 龙脉庇佑王朝是扯淡,然而龙脉确实是存在的,如果被人当做皇帝的免死金牌害死,那真是冤到家了。 虽然孟戚也觉得这是有人在对龙脉下手,意在争夺天下,但是孟戚万万想不到墨鲤这时候在确认“受害龙”,以及准备为同伴报仇。 “如今齐朝的皇帝陆璋,祖籍雍州筇县。”孟戚颇有深意地说,“筇县在雍州东南,齐朝在那里修建了皇陵,还有祭祀陆氏先祖的宗庙。” 墨鲤听了,取出地图对照,赫然发现青乌老祖所在的藏风观,距离筇县不足三十里。 这位青乌老祖委实可疑,有意图谋反的徒弟,擅长风水、喜欢跟权贵来往,还在江湖上宣称金丝甲出自厉帝陵…… “这东西八成也是他埋的,断齐朝龙脉?”孟戚冷笑了一声。 墨鲤揉了揉眉心,沉思道:“雍州接连干旱,民不聊生,筇县那边情况如何?” “雍州东南还算富裕,又靠近太京,应该只在去年受到蝗灾波及。”孟戚现在神智清明,对时事十分清楚,稍加回忆就想到了。 “那雍州有过……什么奇闻吗?譬如神仙赐福,某座山忽然生出许灵药,某条河鱼肥蚌,当地百姓福寿绵长之类?” 孟戚听到“鱼肥”两字时,眼神不禁游移了下,打量墨鲤。 ……不肥。 不不,这也很难说,孟戚想到了自己的原形。 原形跟人形应该是没有关系的,所以到底是大的一条鱼呢? 手掌大?年画上胖娃娃抱着的那种?还是能掀翻渔船? 对着身姿端正,举止风度都是君子之风的大夫,孟戚根本想不出对方一尾巴掀了渔船是怎样一幅画面。 再对比胖鼠的大小,孟国师有点沮丧,好在鱼不吃鼠,他跟大夫不存在本能的恶感。 孟戚原本已经觉得墨鲤够出色了,可是变小之后,跟恢复人形时看到的东西截然不同。沙鼠太小了,常常看不到全部的墨鲤,只能看到某一部分。 比如脖颈,或者手腕…… 放大了无数倍,包括作为人的时候,很难注意的细节。 再度回到正常人的视角,再看大夫时,赞赏跟迷恋的程度更深了。 孟戚不说话,墨鲤以为他在思考。 墨鲤觉得眼前这个孟戚有点儿陌生,他知道这是孟戚正在逐渐恢复的缘故,记忆会造成一个人的改变,当记忆重新完整,这个人隐藏起来的特质就会全部展露。 ——曾经辅助楚元帝平定天下,与楚朝名臣一起开创盛世的孟戚,怎么可能是个简单的人物呢? “雍州的奇闻,半集中在筇县,依我看来,以捏造居。”孟戚不紧不缓地开口道,“什么天降红光,梦遇麒麟,以及白虎嘉禾之说,都是吹捧齐朝皇帝的祥瑞,你说的山河异变倒是没有。” 墨鲤松了口气,没有龙脉出事就好。 孟戚目光一闪,笑道:“不过大夫的话,让我想起了平州四郎山。怎么?这种异象跟山灵有关?” 墨鲤僵硬着点了点头。 他知道自己的问话,必然是要招来孟戚怀疑的。 孟戚看着金丝甲跟阴沉木,若有所思道:“这东西挖出来之后,灵穴恢复了?” “并无,灵穴枯竭,乃是地脉之故。地脉衰弱,跟干旱有关,方士之能,可以阻天落雨吗?”墨鲤反问。 当然不能了,青乌老祖要是有这种本事,那是神仙了。 孟戚感兴趣地问:“山灵呢?山灵能做到掌握一方风调雨顺吗?” “……你说的不是山灵,是百姓叩拜的龙王吧!” 墨鲤岔开了话题,风调雨顺应该是做不到的,不过驱散云不让下雨下雪好像勉强能行,作为龙脉,墨鲤没觉得自己特殊在哪里。 “大夫见过龙王?”孟戚紧追不放。 “没有。” 墨鲤垂眼,他觉得孟戚再猜下去,大概就能摸到真相了。 他收了地图,站起来在附近找了个地方,把木盒连同金丝甲一起埋了下去。 “厉帝陵在太京的上云山,大夫曾经问我,厉帝陵是否有水银,又因为听说厉帝陵被盗而惊,如此看来,上云山也有山灵?” 孟戚定定地看着墨鲤,自言自语地说,“不过奇怪的是,大夫从未去过上云山,如何确定那里也有山灵呢?假如吾等为妖,亲近山灵无可厚非,然而大夫为我治病,却急着去太京,这跟山灵又有什么关系呢?” “……” 墨鲤想打晕孟戚。 还是脑子糊涂的时候让人放心! 61.然今有歧懋山龙焉 - 62.因其所爱而僻 鱼不服 作者:天堂放逐者 62.因其所爱而僻 说错, 墨鲤果断地闭上眼睛,拒绝与孟戚交谈。 寒风吹过松林,又有雪花簌簌而落。 树下, 墨鲤端坐着不动, 束起的长发有几缕滑落了出来, 恰好垂在耳侧。 他的侧脸轮廓十分柔和, 唇角微微上扬, 那弧度小得几乎看不出来, 却正因为如此, 平日里表情再淡然,神色么冷肃,都让人紧张不起来。 如果他肯睁开眼,用那双温和的眼睛关切地看过来, 人的心跳就会漏一拍。 孟戚想,不止自己,大夫在野集上给人看诊的时候,他都看在眼里。最初他觉得不是滋味, 不过很快就被仔细号脉认真针灸的大夫吸引了,目光都不想挪开。 无论是谁, 都不例外。 大夫说话的时候不徐不疾,气度从容。 ——但是不说话的时候也很吸引人。 孟戚的目光沿着墨鲤的额头滑到鼻梁,然后在唇上流连了片刻, 就去看被头发半遮半盖的耳朵了。 耳垂饱满, 耳尖上面的肉却有些薄, 大概也是因为如此,所以耳朵红起来的时候,耳尖上就特别明显。墨鲤自己也知道这个缺点,所以总是正视着别人,目光坚定,神情更是毫无破绽,加上那一身的气度,旁人根本注意不到他耳尖上的玄虚。 孟戚还是变成沙鼠之后才发现了这个秘密。 是石榴红,像熟透的果子,特别想咬上一口。 胖鼠忍住了,因为站在墨鲤肩膀上的它只能够到耳垂,全程仰头看。 这种原形实在太糟心了,如果是一只神俊威猛的海东青,往肩膀上这么一站,必定——等等不行,猛禽叼一口的话,不管力道是轻是重,一块肉就没了,这怎么能行? 大夫不会把海东青塞进怀里,也不会把海东青托在手掌中。 罢了,沙鼠就沙鼠吧,没什么不好。 “……嗯?” 耳尖好像有点红?错觉? 孟戚蓦地对上了一双带着恼意的眼睛,他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不是一只沙鼠了,目光过于肆无忌惮,大夫能感觉得到。 “孟兄,夜已深,该休息了。” 墨鲤有那么一瞬间,想把这家伙送到老师面前,让他好好感受一下秦老先生的养生之道。 好端端的,居然敢半夜不睡觉?! 这边墨鲤心气不顺,而孟戚诡异地将大夫的话听成了另外一个意思。 他之前狂疾发作的时候,直入锦衣卫治所杀了那副指挥使,出来时稍微清醒了一些,便停在一处屋顶上,恰好听到一对小吏夫妇在说话。 夜深了,该安置了。 然后便是一阵夫妻敦伦之声,孟戚不意听了壁角,只能退避。 狼狈而走什么的,倒也不至于。毕竟床笫之事,世间常有,不小心撞上了也很寻常,活得久了什么没见过? 早年的时候,孟戚还在烟花巷里抓过军士违令外出,夜不归营之事。 这种事还有什么讲究?赤条条捆了押回去军法从事,并不管被抓的人当时在屋里做的好事到了什么地步,难道还怕长针眼? 也不知是否在军中年的缘故,孟戚没有那些道学先生的毛病,也没有君子遵礼的讲究,无论是伎子风情万种的舞姿,还是她们艳若桃李的面庞、窈窕玲珑的身姿,孟戚都没有兴致,即使有纨绔子弟在宴上当众揽了教坊司的伎子行乐,他也能等闲视之。 就跟看到一株树、一片云、两只大雁似的。 昔年好友还玩笑地称这不是红尘中人的做派,难怪说到国师之职,连楚元帝都觉得给孟戚最为妥帖,因为看起来就像。 今日不知怎么的,孟戚忽然就想起了这些,还包括那次遇到就忘到了脑后的屋顶听壁角。 ——什么身在俗世,心在云间?无非是没有遇到过某人。 若不是,再过界的话,都如过耳清风,心湖涟漪不起。 若是,那些许平常话,也能浮想联翩,心猿意马还得强行装着镇定无事。 “大夫不也没有休息,如果睡了,怎会知道我醒着?”孟戚眯起眼睛,玩了个诡辩的花样,可以说十分幼稚,就是你不看我怎知我看你的意思。 墨鲤怎么可能被这样的一句话都打败,他也有名正言顺的说辞。 “孟兄病症稍减,就不听医嘱了?” “长夜漫漫,无心睡眠,还请大夫教我。”孟戚一派轻松,见招拆招。 大夫医术是很高明,才学也很不俗,可是论兵法,孟国师才是此道能手。 所谓兵无常势,水无常形,想要攻下坚城,就不要拘泥于形式!脸皮什么的,要了做甚?能打胜仗吗?不能,那就不要了! “之前我为白鼠时,睡了一个好觉,仔细想来,竟是这么年来难得一次酣眠。”孟戚摆出严肃的神情,做讨教状,认真地问,“当时只觉瀑布声隆隆,身周暖意融融,意识沉沦在梦境深处,动弹不得,不愿离去。” 墨鲤目光定定地看着放在身前的行囊,神情冷淡,一动不动。 然而孟戚已经知道了他的秘密,眼神只管往墨鲤耳上溜去。 唔,只是微红。 大概是窘迫,可能还有一点儿恼怒。 孟戚迅速改变战略,见好就收,装作不经意地说:“倒是那位金凤公子带来的羊肉十分厉害,在火上稍微烤了烤,就打破了我的梦境。哎,这世间美梦、万般所想,总归要回到填饱肚子的问题上,大夫以为如何?” 这话就说得深了,墨鲤仔细一想,可不是。 不管是想篡位的还是想要济世的,如果天下人连饭都吃不上,谁又会有心思去管他们的对错? “一人之力,何以救天下?”墨鲤顺口用了秦老先生平日里说的话。 孟戚自然而然地回答:“我曾以为,改变执掌天下的人,为权势换个姓氏,为朝堂换一股清流,世道可变,结果我错了。” 这涉及到孟戚的隐私,还是他的痛处。 即使现在他主动说了,墨鲤也觉得不适合随意插话评价,当然孟戚发狂钻牛角尖的时候另当别论。 “后来我见大夫,又听宁长渊之言,深有感触。” 孟戚还记得宁长渊打动墨鲤的事,虽然宁道长很值得敬佩,但他不可能退缩,这不是意气之争,而是半生理想。 “由上而下改变世道不可取,自当从民开始。秦老先生云游天下悬壶济世,是一人之力,宁道长救人传德,是数人之能,与天下相比,仍属微薄。宁长渊自己也说,大数人他不要求能帮什么,只因他们能顾好自身都属勉强,可若是家家户户都能填上肚子呢?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 墨鲤也不想睡觉了,认真道:“道理是这般,但是又怎么能家家丰衣足食呢?我听闻江南等地,年年收成上佳,佃户却依旧家破人亡。” 孟戚不紧不慢地说:“古往今来,世道再如何变,人心再怎么改,都是围绕着旧例办事,如果不跳出来,旧的矛盾未去,新的麻烦又生。便如大夫所说,丰年饿死佃户,症结何在?” “士族豪强欺压百姓,征收高租?” “百姓以土地而活,世族吞其地,驱其民,然后以田地为传家之根本,洋洋自得。虽有人依靠自己,或科举、或经商,改变己身己家的命运,可是他们摇身一变,就成了自己曾经痛恨的人。第一代可能还心有仁义,知道穷苦人的难处,传到子孙就变了样。”孟戚深深地看着墨鲤,沉声道,“若是不靠土地就能活下去,富户吞了土地也没用,事情便迎刃而解。” 墨鲤有些茫然,又隐隐感到不妙。 果然,他听到孟戚问:“我听大夫说,四郎山的山灵神智未开,它真的毫无意识吗?司家并不种田,秋陵县的田地也年年欠收,后来索性无人种了,凡需粮食,都去别处买。而秋陵县之人,往别处经商,一城之中商户无数,地动之前人人得活,并没有饿死的。” 墨鲤还在发愣,孟戚又道:“天下虽大,但若一地之粮,能养三地之人,不种田的人反而比种田的富足,田地还会人人抢夺吗?” “……孟兄说得有理,可是山灵……” 龙脉没办法让一亩田产三亩田的粮,也不能呼风唤雨啊! 墨鲤纠结万分,连镇定的神情都绷不住了。 孟戚从墨鲤的眼神里得到了答案,他虽然有些失望,但也没有气馁。 山灵不能做,人未必就不能,听闻最南面的琼州,粮食能一年收三次呢! “大夫,其实我们就是山灵罢。”孟戚悠悠地问。 墨鲤一震,抬头看孟戚。 “你想得很认真,表情也很明显。”孟戚不紧不慢地说,“当然,我早有猜测,你的反应只是验证了我的想法而已。” 墨鲤不说话。 “山灵可以是一棵树,当然也有可能是一条鱼,一只鼠,这没什么难猜的。我为楚朝国师三十年,掌国之祭祀,听世间真真假假的传闻,却从未见过妖怪。” 孟戚用手指了指埋着金丝甲的土坑,若有所思地说:“方士欺世盗名,基本害不了人,你却想打听雍州龙脉的传闻,十分紧张。看来龙脉者,山灵也?” “……” 墨鲤盯着孟戚,发现对方没有发狂的症状,这才松了口气。 然后他想,孟戚以为世人以讹传讹,把山灵当成龙脉,根本不知道自己还能变成龙吧!自己是告诉他呢,还是不说呢? 看他这么得意……不想说。 62.因其所爱而僻 - 63.小地寡民 鱼不服 作者:天堂放逐者 63.小地寡民 天光微凉, 山林逐渐被雀鸟的鸣叫填满。 石磨山东面,有一个小山寨。 这年月的山寨, 半都是啸聚而起的匪帮, 石磨山寨也不例外。 寨营中央竖着一根高高的旗杆,上面挂着破旧褪色的幡子, 上面绣的字迹模糊不清。房舍都是歪歪斜斜的, 全部用石头砌成,只能遮风挡雨,外表就不能细究了。 这一清早,寨营里就开始有人走动, 忙碌着劈柴生火,提了铁叉出门打猎。 “大当家的,起这么早啊!” “还不是赤魍山的几个混账搅事!” 石磨山寨的大当家,是个脸色蜡黄, 獐头鼠目, 形貌猥琐的汉子。 可是他这一说话,声如洪钟, 十分有气魄,又让人对他的印象有所改观。 这大当家的戴着皮帽,皮袄胡乱地披在身上,身量虽然矮小, 但是敞开的衣襟里可以看到硬梆梆的肌肉, 拳头更是出奇得大, 掌心黝黑发紫, 像是学过外家横练功夫。 旁边有个拿着铁叉的大汉凑过去笑道:“大当家的,这说的可是平州陂南县的赤魍山?” “可不是,想那赤魍山寨,去年秋天莫名其妙的在阴沟里翻船,被一户姓陈的商队给坑了,一个山寨的人都死得干干净净,只有几个恰好下山的家伙逃过一劫。这不,现在人到咱们这边了,说要来投奔我们石磨山。” 寨营里的人一阵惊讶,这事实在蹊跷。 “平州那么寨子,怎么往咱们这儿跑?这不是舍近求远吗?” “嘿,不用问,必定是冲着大当家的名头来的!” 听到恭维自己的话,石磨大当家瞪眼道:“得了,名头大有什么好?招官兵围剿?” 众人不敢接话,只讪讪地笑着。 石磨大当家冷哼一声,边穿皮袄边说:“反正这人呢,我们是绝对不会要的,平州的那些山寨跟咱们不同,他们烧杀抢掠什么缺德事都干,到了咱们这边过苦日子?他们能熬得住?” 这倒不是石磨山寨的人品行高,他们想下山抢也没个人能抢啊! 没有村落,没有城镇,偶尔有商队路过,也带了许护卫,抢一趟固然有收获,可也要死不少人。石磨山寨里原本就五十号人,哪能经得起这样的折损。 于是这些山匪都丢了刀兵,改拿锄头铁叉,种田打猎谋生了。 闹着要喝酒吃肉的人,他们石磨山寨怎么供得起? “大当家的既然不喜,那就不见呗!何必费事?” “你们懂什么?” 石磨大当家没好气地说,“阎王易过,小鬼难缠,他们千里迢迢地过来投奔,要是连面都不见,他们怀恨在心,天知道要做出什么事。” 旁边的汉子连忙说:“怕什么啊,石磨山易守难攻,咱们山寨的位置更是隐秘,他们又不知道进山的路。” “人家要是放火烧山呢?想烧死我们倒是不可能,可是山中飞禽走兽死太,咱们喝西北风吗?”大当家恼怒地说完,然后又加了一句,“再说拜山得有见面礼,否则谁家山寨都不会收外人,我倒想知道这些家伙准备拿什么东西来打动我。” 众人顿时哄笑,说了半天最后一句才是关键。 大当家的也不恼,随意点了两个人跟着,就出寨了。 按理说,这种跑腿的活计,轮不到一个山寨的大当家去做,随便打发一个小头目去就行了,然而石磨山寨是个空壳子,外面的名声响,实际上内里基本撑不起来。 连个狗头军师都没有,军师这一职务,还是大当家自己兼任的。 没办法,整个寨子识字的实在不,就那么两三个,已经提□□做了管账跟管仓库的,石磨大当家横挑竖捡都没找到一个比自己脑子好的人,再恼火也只能自己干。 再者,大当家是山寨里最清闲的一个人,别人还要耕田打猎呢,跑下山见了人也做不了主,还要再上山一趟给大当家报信,请大当家决断,然后再下山……这么来来回回的,折腾不? 既然大当家的武功最高,脑子最好使,身上又没事,他不下山谁下山? 这会儿,石磨大当家已经带着人走出了二里地,他背着手,一边走一边东张西望。 山间积雪逐渐融化,春日已经近了。 不止大当家,跟在后面的两个汉子也是眉花眼笑,可算把冬天给熬过去了,马上就要农忙,野菜可以挖一挖,猎物也了,不用整天蹲在屋子里省吃俭用。 “大当家的……那边好像有人!” 被这么一提醒,石磨大当家猛然回神,抬头望去。 只见山崖上隐约有人影,因为隔得远了,看不真切。如果不是冬日叶子落光,树木稀疏,在这个位置都不一定能分清那是什么。 “会不会是路过的商人?” “鬼扯,咱们石磨山威名赫赫,谁敢进来?”大当家眯起眼睛,心里开始琢磨。 脑子好使的人就是容易想太,石磨大当家把这事跟赤魍山的人联系起来了,他在江湖上还是有点名头的,过来拜山的人不应该擅自闯入,除非有阴谋。 “走,去看看!” 那边山崖上,墨鲤与孟戚也看到了人。 因为目力敏锐,他们倒是看得更清楚一些,知道是三个做山民打扮的人。 墨鲤久住山中,知道山民猎户是什么做派,偏偏石磨山寨的人就是这般模样,所以他没有往心里去。 石磨山有灵气,说明这里有水,这里有人并不奇怪。 倒是孟戚往那边看了几眼。 “怎么?”墨鲤随口问。 他已经充分了解一个意识清醒,不会被病症烦扰的孟国师有么厉害了。 能从蛛丝马迹里窥得真相,记得别人说过的每一句话,更有谋略远见,在这样的人面前,估计几眼就能被看透。 孟戚加注意的事,墨鲤当然会感到好奇。 “没什么,只觉得他们步伐轻快,看起来不像寻常百姓。”孟戚跟在墨鲤身后,目光重新放到了墨鲤背上的行囊,追讨道,“大夫,为何不让我为你分担重量?” 孟戚两手空空,东西都在墨鲤这里。 孟戚自然不怕墨大夫丢下他不管,或者他自己迷了路,但是看着意中人背着东西走,他却什么都不拿,好像有点儿说不过去,分着拿轮流着背都行啊! 哎,说来说去,还是昨晚太过心急,直接把底牌掀了,结果大夫就不想理他了。 墨鲤当然没有孟戚想的那么小气,他侧过头,淡淡地说:“我觉得孟兄还是不要拿东西为好,万一走到半路,孟兄忽然变成沙鼠,岂不是要被行囊砸扁?” “……” 感受到了大夫的反击。 偏偏孟戚还无话可说,原形就是那么小,能怎么办呢? 墨鲤边走边说:“那些山民大约是猎户,学过拳脚也不稀奇。” “我倒是担心他们发现松林里你挖的土坑,金丝甲怎么说也是一件宝物,如果落在了山民手里,怕是要惹出事。”孟戚眼珠一转,换了个说辞。 “别说笑了,金丝甲不是你带走了吗?”墨鲤毫不留情地指出了事实,他看着孟戚腰间说,“你趁着我早起的时候,把盒子丢了,用油纸包了金丝甲塞进腰带里,这么明显还用我说?” 孟戚笑而不语,好半天才意味深长地来了一句:“大夫真是慧眼,毕竟金丝甲薄如蝉翼。” 薄如蝉翼,即使叠起来的厚度也基本可以忽略不计,主要是外面裹着的油纸有厚度,可现在是冬天,塞进衣服里应该完全看不出来才对。 墨鲤立刻意识到自己暴露了什么。 ——他知道孟戚的腰身宽度,即使这么一小块厚度,都被他注意到了。 墨鲤是大夫不是老裁缝,不能看人一眼就能目测出腰围,他能知道,显然是对孟戚十分关注,有丁点不对都能立刻发现。 耳尖又有些发热,墨鲤绷着脸,面无表情地解释道:“孟兄想得了,你是我的病患,你的一举一动,我自然加注意,有何不妥之处,也能及早医治。” 孟戚笑眯眯地看了看某人的耳朵,也不揭穿。 墨鲤:“……” 总觉得孟国师笑得仿佛一只刚偷到油的老鼠。 而他就是被偷了油的油坊主人。 墨鲤果断地扭过头,继续往前走,让孟戚一个人在后面笑。 反正乐来乐去都是他一个人,有什么意思? 结果墨鲤错了,他能感到孟戚的心情一直很好,就差哼个小曲了,这一个人傻乐是什么情况?到底有什么值得高兴的?墨鲤百思不得其解。 他们下了山崖,正要寻路离开,随后便看到了匆匆赶来的石磨大当家。 五个人就这么正面遇上了。 “来者何人?”石磨山寨的人当先喝问。 墨鲤心中微讶,不为别的,实在是这三人的长相过于特异。 大当家就不说了,一副惹人生厌的猥琐相,这种模样的人虽然不见,但也不算少见。可他身后的两人就不同了,一个脸颊两侧颧骨鼓得老高像是长了个倒三角的脑袋,一个下巴凹陷进去活脱脱是个猿猴。 还都不是外伤,而是生来就这幅模样,这点墨鲤能看得出来。 墨大夫对人的美丑并不在意,可是长得特别出奇,他又不瞎,自然知道这不寻常。 孟戚跟他一样。 大约是这两人的神情过于冷静,石磨山大当家眉头一皱,疑心更大。 毕竟正常人见了他们,都是吃惊之后神情厌恶,胆子小的还会吓得大叫妖怪。 石磨大当家上前一步,抱拳道:“两位请了,这里是石磨山,罕有人至,如今世道乱,吾等见了生人都十分警惕,若有得罪之处,还请见谅。” 他还是有几分识人之能的,眼前这两人虽然衣着普通,但是气度非常,在深山里行走,靴上无泥,衣不染垢,连头发一丝不乱,这是普通人吗? 墨鲤瞥了一眼石磨大当家乌黑发紫的手掌,心想宁长渊的地图上没写石磨山有什么江湖势力,难道真的是山民? 但不管是谁,他也不惧。 “我是大夫,因急事要进山采药。”墨鲤心中一动,他想要打听金丝甲的事。 虽然埋金丝甲的地方距离这里有上百里,可是那条河发源自石磨山,因为干旱这里的百姓都逃荒去了,会不会有些人进了山呢?他们有没有听过、看过什么异常之事? 怀着这个想法,墨鲤就与眼前的人继续攀谈道:“几位是住在山里的乡民?如果有保存完好又晒干的药草,我能否购买一些?” 石磨大当家一愣,药草山寨里当然是有的,但是他们却没有像样的大夫,只有一个兄弟从前住在药铺隔壁,认得一些药材,大家都是胡乱吃药胡乱治。 二当家的去年得了怪病,发作起来腹痛如绞,吃了药也不管用。 可是山寨的位置不能暴露,这两人来历不明,石磨大当家咬了咬牙,最终还是下了决心。 “你们买药材可以,但是不能泄露我们住的地方。” 说着,身后的两个汉子就递上了两条黑色的蒙眼布。 他们本来就是下山见投奔寨子的人,带这东西很正常,也是一般匪寨的作风。 墨鲤不知道这规矩,孟戚看出了名堂,但是他不拿主意。 “可以。” 墨鲤根本不在意什么蒙眼布,蒙上眼睛的武林高手也是武林高手啊,而且山中灵气寡不匀,循着这些灵气他都能重新找回去。 孟戚扯住自己的衣摆,干脆利落地撕下了两根布条,把其中之一递给墨鲤。 “大夫,用这个罢,他们那黑布大概从来没洗过。” “……” 石磨山寨的人满脸怒意,偏偏发作不得,因为他们真的没洗过。 “大当家,山下的……” “让他们等着!” 大当家救人心切,带了人就往回走。 这蒙了眼睛自然是看不清路,客气点的是拽了人走,不客气的直接在后面推推搡搡。结果孟戚轻松地避开他们的手,发话道:“找个人在前面走,我们能跟上。” 听声辨位而已。 只要脑子不昏沉,没有乱七八糟的幻象干扰,孟戚轻而易举就能做到。 墨鲤也不消说,他经常走山路。 石磨大当家半信半疑地叫手下在前面引路,果然这两人走得稳稳当当,如履平地,就跟没有蒙眼睛似的,更有一些石子小沟,也不知怎地就过去了。 两个手下越看越看怕。 “大当家,我们这是不是……遇到鬼了?” “胡说八道,人家会轻功。”大当家也觉得这次要命了,居然招惹了煞星,要是对方怀有歹意,整个山寨都保不住。 可是话说回来,如果对方执意要去,照样能逼他们带路。 而且这里距离山寨非常近,迷沟山谷之类的天然屏障已经过了啊!对方武功高绝,没有天险拦着,山寨根本保不住! 现在只能指望这两人不是官府中人,毕竟石磨山寨穷得叮当响,除了脑袋没有值钱的东西。 没一会,他们就到了一座山谷。 “大当家的回来了!” “怎么回来了?不是下山去吗?” 七嘴八舌的声音,说得墨鲤一愣,这才意识到这里是山贼老巢。 他对山匪没有好感,神情一冷,直接取下了蒙眼布。 入目的是歪歪斜斜的石头屋子,屋子前面晾着腊肉咸鱼等物,空地中央竖着一根旗杆,许人在门前探头探脑,不是扛着锄头就是拿着铁叉,其中还有几个妇人,并没有预想中那种酒坛遍地,刀兵罗列,欺yin妇孺的景象。 “孟兄,这地方……” 墨鲤望向同样取下蒙眼布的孟戚,有些发愣。 不为别的,这寨子里的人,实在太不一般了。 几乎看不到什么正眉正眼五官端正的人,即使有,也是脸上一块深色胎记,还有一个妇人被火撩了脸,疤痕十分骇人。 被这么一群人围着,墨鲤与孟戚也不觉得如何。 ——想来,这寨子里的人大概没有认错人的烦恼。 63.小地寡民 - 64.之其所得而匿 鱼不服 作者:天堂放逐者 64.之其所得而匿 石磨山寨里气氛诡异。 众人看着大当家带进来的两个外人, 窃窃私语。 脸上有烧伤疤痕的妇人慌忙遮住脸,避入了屋内, 她的孩子含着手指头站着外面, 茫然地左右张望, 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这孩子是山寨里少有的五官正常的人。 虽然生得普普通通, 但是在这里就显得尤为特殊。 “爹, 娘怎么了?”小孩扑到一个汉子腿边问。 那汉子脸上有胎记,半边脸狰狞无比,他低头摸了摸孩子脑袋,什么话也没说。 墨鲤觉得这座山寨里的人,目光里都隐隐带着敌意。 这可以说是对外人的态度,的却是一种强烈的排斥意味—— 因为长相吗?墨鲤若有所思。 一个地方的人不可能全部生得奇形怪状, 就算真有,也是相同的异状,不可能出现各种各样的情况,更别说这里面还有被火烧伤的,天生长胎记的。 山寨, 是啸聚而起的匪帮。 宁长渊给地图,上面的江湖势力标注得很详细, 他不写的只有两种情况。 一, 势力太小, 不足为惧。 二, 他不知道有这个势力。 石磨山寨的情况是哪一种?宁长渊为了伪造路引, 把雍州大小官府的印章偷了个遍, 说他不知道石磨山这边有个山寨,可能性很小,即使藏得再严实,总是有蛛丝马迹留下来。 那么就是势力太小了。 墨鲤环顾四周,这山寨十分破败,不过人们倒不是衣不遮体食不果腹的样子。 没有像样的房子,可能是因为这里没有泥瓦匠,也没有木匠。 这时,石磨大当家发话了:“都让让,这是来山里采药的大夫。” 众人顿时一静。 石磨山寨虽然不许外人进入,但还是有例外的,比如贩卖物品的货郎,还有行脚僧。前者能给石磨山寨带来盐巴、针线等物件,后者勉强能看个头痛脑热,还能治治外伤。 当然,得蒙了眼睛带进来。 这些人也不要铜钱,银钱没有干粮跟水管用。 除此之外,便要晒干的草药。 人吃五谷杂粮,不分贫贱富贵,总是会生病的。 天灾荒年,这除了饿死的,就是病死的,草药是稀缺之物。 所以听说外来之人需要草药,石磨山寨的人便相信了。 山这么大,除非拉一批数百人的兵马,否则根本占不住。官府倒是有这样的实力,可是这里不管要什么都没有,方圆百里荒无人烟,兵将根本不愿意来吃这份苦。 “大当家,这么年轻的大夫……靠谱吗?” 石磨大当家眼皮一跳,低斥道:“人家是有本事的,你们少些胡言乱语,二当家人呢?” 一听是来给二当家治病的,寨子里的人立刻就让开了路。 “都去干活,外面的雪都融了。”石磨大当家高声说。 他担心墨鲤与孟戚是那种脾气不好的江湖人,山寨里的人虽然都会几手拳脚,但是在真正的高手面前不堪一击,他作为大当家,自然要为全寨人的性命考虑。 哎,都怪他看走眼。 明明之前看这位大夫,很是和气,让人心生好感,怎么…… 山寨不大,石磨大当家还没想完,就已经走到了一栋石屋前。 “二兄弟?” 说完也不等里面回答,就当先进去了。 石屋里光线黯淡,绕过充当桌椅的石块,人眼隐约看到后面的土炕上躺着一个人。 炕边的一个老妇人放下碗,笨拙地过来招呼:“大当家的,这是?” “外面来的大夫,给二兄弟瞧瞧病。” 石磨大当家说完,就要点蜡烛。 看到桌上那短得可怜的一截蜡烛,墨鲤制止道:“吾辈习武之人,目力尚可,无需点灯。” 石磨大当家一愣,随后悻悻地想,这个习武之人的说法太偏颇了,内家高手才有这种本事,像他这样一身横练功夫的,该看不见还是看不见。 孟戚一直没说话,他在打量炕上躺着的人。 脸色蜡黄,身形瘦弱。 长相倒是不坏——是的,在石磨山寨众人的连番冲击下,孟戚开始注意人的长相了,尽管人的美丑对他来说都差不,但是谁长得普通、谁的外表特异还能不清楚吗? 这位石磨山寨的二当家,就是相当出色的男子。 眉目如画,鼻若悬胆。 除了英气之外,还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秀美。 只是现在病恹恹的,容色至少减了三分,屋中光线又十分昏暗,他微微睁眼,低声道:“外来的大夫?大哥不是说了,等二月的时候,元智大师会来吗?” “你一发作起来,就腹痛如绞,起不来床,还怎么熬到下个月?”石磨大当家粗声粗气地说完,转头解释道,“元智大师是常来这里的行脚僧,会一点儿歧黄之术,他上次走的时候,我二弟还没发病。” 石磨大当家精通人情世故,知道有些大夫很忌讳中途接手别的病人。 墨鲤倒不是太介意,他拿过那个老妇人搁下的碗,闻了闻里面的残渣,判断药性。 躺在土炕上的二当家目光警惕地看着他们,而且不看墨鲤,反而更注意站在远处的孟戚,即使久在暗处,常人的目力也不足以看那么远。 这个微小的动作就足够表明,这位二当家怕是也练过内力, 因为二当家的敌意跟不满太过明显,连老妇人都感觉到了,她想要打圆场,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急出了一头冷汗。 石磨大当家有点摸不着头脑,他劝道:“二兄弟,这位大夫一路进山寨,见了我等也没有异色,吾辈即使外表有异,受世人偏见,也勿要为难自己。你病得这么重,教寨里的兄弟都挂心,大家兄弟一场,你就听我这一回吧!” 孟戚心里暗奇,这外表有异在哪? 他忍不住望向二当家盖在被子下的身体,后者察觉,怒意更甚。 大概孟戚跟墨鲤比起来,还是后者更值得信任,二当家犹豫了一会,终究没有出声,他慢慢揭开了被子,伸出左手。 “……” 虽然只伸出了一只手,但是人坐起来了,右边肩膀的情况也暴露出来。 这位长相非常出众的二当家,右肩异常膨胀,看起来就像一个畸形的圆鼓,而在肩膀下方,除了正常的右臂之外,还垂挂着一只细伶伶的瘦弱手臂。 这是长了三只手? 孟戚惊愣之后,忽然想起江湖上有个暗器高手,总是披着能裹住全身的斗篷,轻功极高,后来有一日与人对决时,因为不敌,披风衣衫尽碎,众人皆哗然,原来这所谓的高手竟是个畸形怪人。 这事传得沸沸扬扬,连对江湖掌故没什么概念的孟戚,都曾在市井茶楼里听人说过。 墨鲤顿了顿,没有看那条畸形怪异的手臂,而是认真地号脉。 之前对方表现出来的浓烈敌意,墨鲤当然不太高兴,不过他是被人请来看病的,只要病患没有做出太过分的举动,墨鲤都不会拂袖而去。 结果看到这般异状,墨鲤心里的不快就去了一半。 世间流言蜚语,可以杀人,如石磨山二当家这般,比起其他相貌丑陋之人,活得更加不容易。 等到仔细号脉后,墨鲤剩下的不快也没了。 因为他明白了石磨山二当家为什么坚持要找熟悉的行脚僧看病,也明白了这种肢体畸形是怎么回事。 “大夫,我二兄弟的病?”石磨山大当家惴惴不安地问。 “……是肠痈,好在病症不急,不过再拖下去就难说了。”墨鲤对上了这位二当家警惕的目光,他从容地点了点头,只说病症。 “肠痈?”石磨大当家吃了一惊,这病他听说过。 痈,就是脓疮,发在脸上身上的还好,如果是肠痈,那是要出人命的。 “我,我听闻这是要……” 石磨大当家硬着头皮比划了一下。 要开膛破肚的,而且治痈症的大夫,在杏林里没什么地位,因为脏污恶臭之事很人不愿意做,可是肠痈这种病症,不是历年的老医,根本不敢动刀。 “没有严重到那个地步,先服药。”墨鲤见周围没有纸笔,就口述药方。 大黄、牡丹皮、桃仁等等。 这是医书金匮上的名方,专门治肠痈的。 墨鲤再次号脉,沉吟一阵后说:“先喝三日,待我再开两个清热的方子。” 这是要暂时在山寨里住下了,石磨大当家道谢之后,就带了人出去,那二当家神情复杂,想说什么,终究没有开口。 “数年前,我还来过雍州,并没有这么荒凉。”墨鲤信口起了个话题。 石磨大当家摇摇头,没说什么民生疾苦之类的话。 墨鲤继续问:“我有远亲住在石磨山之西,如今那儿都荒废了,不知山寨里有没有逃过来的人,我想打听远亲的情况。” 石磨山大当家想了想,没觉得有什么问题,而且这两人他也惹不起,于是便答应下来。 山寨里的石屋都一个模样,挑不出好坏。 大当家把他们请到一间空屋,说了几句客套话就走了。 孟戚玩着桌上的竹筒杯子,笑道:“大夫想要从这里的人口中打听方士的动向?” “除此之外,我确实缺草药。”墨鲤接过他手里的杯子,看了看说,“这竹子的粗细,恰好能把你塞进去,看来走的时候我要请山寨的大当家送我一个杯子。” “……” 孟戚本能地要反驳,沙鼠没那么胖,还有毛的。 毛是软的,如果真放进去,竹筒一滚就会掉出来。 不过看了看大夫的脸色,孟戚决定不说,万一大夫给竹筒穿个绳子,干脆挂在腰间呢,他可不想离开墨鲤肩膀上的位置。 于是他改口说起了江湖传闻,暗器高手燕岑的事。 “流言误人,他生来如此,苦苦练了一身武艺,就是不想被人欺辱,然而……” 孟戚没有继续说,因为他看到墨鲤好像有话要说。 “大夫怎么了?” “没什么。” 墨鲤回答得虽然干脆,孟戚却看出了端倪,大概燕岑身上还有别的秘密,而墨鲤作为大夫,想了想还是觉得不适合告诉他人。 哪怕他们无话不谈,大夫还是有自己的原则。 孟戚无奈地想,他主动忽略了这事,起身道:“你熬药,我去打听方士是否来过石磨山的消息。” 墨鲤熬的药,是孟戚的。 石磨山二当家燕岑的药,自然有山寨里的人费心。 要进口的药汤,墨鲤自然不会假手他人,他忙了一阵,忽然听到屋外有很轻的脚步声,转头一看,正是脸色蜡黄的燕岑。 墨鲤料到他会过来,也不惊讶,只让燕岑坐下再说。 燕岑沉默着行了一礼,然后慢慢地扶着桌子坐了。 “真的是肠痈?”燕岑神色难堪地问。 “你发作时,右下腹按压后疼痛,是也不是?” “……大夫只是号脉,并没有……” 墨鲤把药罐放好之后,坐在燕岑对面,语气温和地说:“我有内力,之前号脉的时候,你也察觉到了。” 燕岑神情变来变去,他还想再说什么,墨鲤已经了然,直接道:“你确实是肠痈,我不会让病患胡乱喝药,这病是拖不得的,我明白你的难处,可你差点误了自己的性命。” 燕岑握住了自己藏在披风里的畸形手臂,神情狼狈。 墨鲤看他实在可怜,忍不住说:“你的担忧并不存在,虽然你有两颗心,脏腑也异于常人,但是……那另外的,不是女子。” 燕岑震惊地抬头看他。 墨鲤伸手示意,燕岑没有反应,墨鲤便拨开披风,抬起那只畸形的手臂,对燕岑说:“男子女子骨骼不同,臂骨虽不算明显,但脏腑可以证明。寻常大夫只能诊出你有两个心音,看不到你的脏腑,故而时常误判。而你的病症,虽然少见,但并非没有,我的老师就曾经见过。” 燕岑颤抖起来,虽然腹痛未愈,但他还是坐得笔直。 墨鲤继续问:“你看过名医?” “幼时曾经延请过名医,还有方士。”燕岑声音嘶哑地说,“说我乃恶鬼,在母……腹中就吞噬了同胞兄弟,父亲将我摔在地上,命大未死。家中有人得过我母亲的大恩,于心不忍,偷偷带了托付给一位有德高僧,结果我年纪越长,这条手臂长得越怪,我容貌肖母,便有人说不是兄弟,而是姐妹,恐不男不女,实乃妖孽。” “去年发病时,你以为是……姐妹在作怪?”墨鲤复问。 燕岑失神地说:“我梦见有看不见面目的血团,挖穿肠肚而出,便以为这是天命。” 墨鲤哑然,想了想还是安慰道:“你身体孱弱,原本寿数不长,不过练了内功之后倒是好很,你的麻烦也就是生病的时候,开方子比常人麻烦,若不在意那条手臂,根本没有关系。肠痈能治,心病难医,石磨山寨的大当家估计还不知道你武功有高吧!” 燕岑定了定神,他恢复了一些后,倒有几分世家公子的模样,苦笑道:“说是匪寨,其实都是被世间折磨的古怪人,说是一点错事没做过的,倒也不算,来石磨山之前抢过某个员外的家私,打劫过告老还乡的贪官,好在没有喊过什么杀富济贫然后只济自己的虚伪话。 “数年前我无处容身,被他们打劫的时候,身无分文,居然什么都没抢还给了我半块馒头。后来不巧又碰见他们遇到强敌,这才帮了一把,再之后雍州大旱,便来了石磨山。 “不想在这山中,竟是我平生过得最自在的日子,我无他愿,寨中众兄弟予我太,我只希望石磨山寨平安无事。我不知二位来历,却能看出你们非是常人,大夫救我一命,若有我能相助之事,我必尽力。” 说着,又起身行礼。 墨鲤把人拦住,只劝燕岑回去休息,病好了再说。 等到人走远了,墨鲤这才走到石屋窗边,对着外面说:“偷听。” 靠在窗边的孟戚:“……” 不,大夫,真的是赶巧。 64.之其所得而匿 - 65.岂曰罪乎 鱼不服 作者:天堂放逐者 65.岂曰罪乎 孟戚当然不是故意偷听。 他正要进门的时候, 忽然听到屋里传来燕岑的声音,脚下一顿停住了。 对于燕岑的事,说不好奇是假的, 如今恰逢其会,听个正着。 如果是君子, 这时候就会自行离开。 不可出声, 因为惊扰了里面的人也是无礼的举动。 不管是有意还是无意,窥他人隐私,而且是在别人因为信任另一人,坦诚相告的时候贸然闯入,这成什么样子? 孟戚虽然不是君子,但他也不会去做那样的事。 而且这种无意中听了壁角的经验实在太了, 孟戚心里甚至不会有太愧疚。 ——都是原形惹的祸。 想当初他总是一不小心就听到秘密, 作为一只沙鼠,孟戚除了把自己藏得更严实点,还能怎么样?难不成要变回人的样子,告诉那些人, 这里是他先来的, 不要逮着一个偏僻的墙角就说悄悄话,让鼠为难? 孟戚不能这么干, 久而久之, 他知道了太的秘密。 有些秘密不值得一提, 无非谁戴了绿帽子, 谁看谁不顺眼等等。 有些秘密就很了不得, 譬如背叛、谋反! 有楚一朝,国师在朝堂上并不活跃,却少有敢于招惹国师的人,因为孟国师似乎有神鬼莫测之能,知人所不知,能人所不能。 于沙场料敌先机,对人心了如指掌。 更有传言,孟国师精通御鬼之术,身边有十数个役鬼效力,虽不能飞剑杀人于千里之外,但想知道千里之外发生的事情,却是易如反掌。 这个传言一出,太京香火最鼎盛的报国寺差点被权贵世族们踏破了门槛。 求经文的、求法器的、请菩萨回去供奉的…… 还有人去道观请桃符、挂铜镜。前朝名家所绘的七幅《钟馗捉鬼》图在太京受到了大力追捧,不仅卖出了高价,还被视为颇有分量的上门送礼之物。 谣言越传越盛,没人敢当面对孟戚说这些,可是胖鼠能听到啊。 彼时,孟国师看上了宋将军家的园子。 那里仿江南之景,专门以太湖石造了园景,假山连成一片,洞穴幽深,彼此贯通。假山旁就是湖,湖畔铺了精挑细选的白沙,沙粒一直延伸到假山下方。 宋将军也是孟戚旧友,开国功臣之一。 孟戚来过一次就喜欢上了这园子,因为是朋友家,他忍了又忍。终于有一日宋将军邀众人过府饮宴时,旧交纷纷喝醉,便宿在宋府,孟戚装醉等小厮丫鬟退下之后就变成原形从房间里溜出来,趁着夜色跑到湖边的白沙里滚了好几圈。 期间,一只被挂在水榭回廊下的鹦哥看到了沙鼠,吓得叫了一声。 这些羽毛漂亮的鸟儿,腿上都有链子,扣在华美的鸟架上。 能扑腾几下,但是飞不下来。 鸟架上有食、有水,鹦哥受惊翅膀乱扇,一粒饱满的松子就这么从天而降,掉到了胖鼠的脑袋上。 正抱着松子不知道如何是好,忽然看到有巡逻的家丁提着灯笼过来,胖鼠立刻躲进了自己刚挖的坑里,然后就听到了这些流言蜚语。 沙鼠心情十分复杂,枕着松子想,什么鬼啊怪的,假如天下秘密都能埋在人的肚子里,不宣诸于口,哪会有这么麻烦。再说他也没有把听到的秘密到处宣扬,无非是秘密暴露出来之前,他就有所防备,暴露之后,他也不怎么惊讶罢了。 而且很事根本不是胖鼠听来的,是推测出来的。如果这就是养鬼,古往今来那些青史留名的谋臣岂不是人人都养了一群鬼? 更别说孟戚在楚元帝这里,根本不是谋主。 能平定天下、开启盛世,楚朝开国的二十四位功臣,就没有简单人物。 有靖远侯这样满腹韬略战无不胜的儒帅,也有勇冠三军、在敌阵里几进几出如入无人之地的猛将。 有邓宰相这样善理政务的名相,也有开源节流数年之内填满国库的能臣。 其中更有出口成章、落笔锦绣的才子,以一纸缴文将陈朝大将气死在阵前,纵然楚朝覆灭,自身也化为一捧黄土,然而他的抱负、他的一生,将随着所书的诗赋策论,千古流传。 跟他们比起来,孟戚便不算什么了。 在作为国师的记忆尽数恢复,又变了两次胖鼠之后,孟戚觉得这世上已经没什么值得他惊讶的事了。 结果听到燕岑自述身世的时候,他的呼吸还是乱了一拍。 也因为这样,被墨鲤发现了。 否则以孟戚这样气质超脱,融入周遭万物,就算站在别人身后都不会惊动对方的武林高手,哪怕偷听也没人能知道。 当然,燕岑的武功差一些,就没有听到这个声音。 这会儿燕岑走了,孟戚又被墨鲤抓个正着,只能叹口气进了屋子。 “大夫,我……” 不等孟戚告罪,墨鲤便道:“此事不要说出去。” 孟戚自然知道保守秘密的最好办法,就是只字不谈,可是他心里还有疑问。 墨鲤去看炉上的药罐,孟戚耳目敏锐,连墙角的虫子都没放过,确定没有偷听的,这才凑到炉子旁边,低声问:“大夫怎么知道燕岑惧怕自己变成女子?” 墨鲤看了他一眼,没说话。 孟戚忍着苦涩的药味,又挨近了点。 “我觉得燕岑的身份有些问题,你觉得寻常大夫能看出他的病症吗?” 当然不能,所以墨鲤才问燕岑是否看过名医。 能请得起名医跟方士,家里条件应该不算差。 “他说出生之后,父亲就将他摔在地上,家里仆役或者亲故因为受了他母亲的恩德,将他送了出去。那么他看病的时候,应当是离家之后了,托付给高僧……还学了一身武功,是这高僧本事了得,还是送他走的人能力不俗?” 孟戚心中有许疑问,墨鲤不置可否,对他来说,燕岑是何人跟他完全没有关系。 孟戚也反应过来了,不由得笑道:“大夫见笑了,习惯使然。” 看到一个身份可疑的人,就想要分析一番。 墨鲤看了看药罐里的药汤,低声道:“孟兄,你的病还没好,不要让自己太过劳累。” “正好相反,我担心大夫太过劳累。” 孟戚心想燕岑的身体异于常人,药方子估计不好开,想要调理那就更难了,他看得出墨鲤一直在走神想着什么。虽然认真治病的大夫很有魅力,但是为别的病患操心费神,孟戚就有点淡淡的不乐意。 “我已经在石磨山寨稍微打听了一番,并无消息。” “……不急,在外人面前,山寨里的人不会说太。” 墨鲤瞥了孟戚一眼,这人的手都快要放在自己腰上了。 这么不老实,还不如沙鼠。 塞进杯子里肯定就安稳了。 墨鲤往旁边避了避,开始安抚自己情绪不稳定的病患。 “燕岑的肠痈不难治,我不会劳累。” “可他有两副脏腑,肠痈之患,是一处还是……” 墨鲤打断了他,摇头说:“他只是有两颗心脏,三个肺,别的数目都与常人一样,并没有两副脏腑之说。” 孟戚愣了愣,他记得墨鲤刚才不说这么说的。 还说男女脏腑不同,让燕岑不用担心,原来是胡扯吗? “燕岑有心病,如他这般,生来有异,已经遭人非议了。他那只手臂过于瘦弱,生得貌若好女,又了一颗心,乡野间没有精通医术之人,可能会把他当做女扮男装的有孕者。他不愿见大夫,我能猜到原因,你认为他忽然腹痛如绞,不是中毒,又久而不止,会怎么想?” “这……” 按照民间的神怪之谈,男子生子的故事话本里也是有的,皆是鬼婴鬼胎,吸尽了宿主的血肉,就能出生。燕岑刚才也是那般说辞,梦见血团破腹而出。 这是托词,燕岑真正害怕的是他会莫名其妙地生孩子。 男子不能生孩子。 男子不能变成女子。 女子不与男子行.房也不会有孩子——但是如果一个男子体内也有男子的脏腑也有女子的脏腑呢?燕岑毕竟不懂医术,他越想越怕,加上每次看大夫,都有人把他当成怀孕,没有心病是不可能的。 “心病难治,即使告诉他并没有女子的脏腑,他仍然会做噩梦,不如索性按照他的思路走,告诉他未出生的同胞血亲是兄弟,而非姐妹。” 孟戚听了若有所思,从墨鲤的方法上看,大夫不说山灵的真相,是有顾虑的,肯定是怕他发病。 心中想归想,面上就分毫不露,孟戚笑道:“那么大夫是胡说,还是真的从臂骨长短判断出了男女?” “此乃母腹之中,双生子未能全部长成所致,我无需判断。”墨鲤十分笃定,他头也不抬地说,“孟兄想过没有,这世间凡是双生之人,有相貌完全一样的,也有容貌并不相似的,这是什么缘故?” 孟戚被问住了。 其实世人有个谬论,总以为双生子就长得一模一样,其实并不是这样。孟戚的旧友之中就有一对兄弟,两人身高、容貌都不相同,却千真万确是同父同母同一时辰出生的。 孟戚郁闷地想,早知日后的意中人是个大夫,他说什么也要读几卷医书。 堂堂国师,曾经被说成天下事无所不知的国师,一而再再而三地被问懵,真的丢脸。 而墨鲤只是随口一说,并无得意之色。 术业有专攻,比如孟戚知道的事他就未必清楚。 “相貌完全一样的双生子,几乎都是兄弟或姐妹,而长相不同的,可能性别一样,也有可能是龙凤胎。” 秦老先生云游天下,自然也为不少孕妇诊过脉,有的双生子一开始就胎象明显,有的不然,有甚至以内力只能感觉到一个胎盘,生下来是两个婴孩,而且长得一模一样。 “……燕岑这样的病症,唯有在那种相貌完全相似的双生子身上才有可能发生。” 墨鲤提着药罐走到桌前,心里叹了口气。 生而有异,岂曰罪乎? 秦逯所见的那些病患,没有活过八岁的,固然是身体有异的缘故,也有很是生下来就被当做妖怪溺死了,如燕岑这般已经成年的,闻所未闻。 65.岂曰罪乎 - 66.非私心乎 鱼不服 作者:天堂放逐者 66.非私心乎 到了傍晚时分, 石磨大当家才带了人自山下回来。 他神情沉重, 手里提着两只刚打的兔子。 一回到寨里, 就问留在寨中做活的人, 二当家如何了, 以及早晨来的那位大夫跟他的朋友现在何处?他们有没有去别的地方?” “二当家出来走了一会儿,看着好了。” 石磨山寨的人麻利地接过大当家手里的兔子, 一边忙活一边说, “那两位客人也没做什么, 除了买草药就是打听从前住在这座山附近的人。至于现在……喏,他们在山寨后面的溪谷里呢!跟二当家那样, 喜欢找个地方打坐,就差像和尚那样念个经敲个木鱼了。” 大当家笑骂道:“说了少遍,这是练内功, 不懂就不要乱说话,” 那人纳闷地咕哝着:“这不是搞不清么,练武就练武,怎么还分个内外?我看他们也没有什么随身兵器,难道也是用暗器的?” 石磨大当家摇了摇头, 十分无奈。 这里的人在落草之前, 是普通百姓, 尽管肯吃苦肯下工夫起早摸黑的打熬筋骨, 但是年纪都大了, 天资也很有限, 只要对上官兵有一战之力, 大当家就满意了。 “罢了,反正以后看到这种练内功的江湖人,你们都避着些,别去招惹。”大当家耐着性子解释道,“隔山打牛听说过没有?练外门功夫的人,一拳一个坑,打出来的伤口看得见摸的着。内家高手就不一样了,他能隔着一张纸把下面的豆腐震成碎末,要是打在人的身上,外表看起来都是好好的,不破皮不流血,人能痛得死去活来,骨头脏腑都伤了。” 山寨里的人听了都有些慌,连忙点头答应。 ——为了确保大家都有命活着,大当家日常操心费神十几次。 他看着众人惶恐的模样,满意地点点头,抬脚要走的时候,忽然听到一个少年的声音怯怯地问:“那街头卖艺的,练的是外门武功,还是内家功夫?我看他们一巴掌就把砖头拍成了碎块,很厉害的。” “对啊,钱小郎说得有道理啊,那卖艺的连混混都打不过呢?这内家高手也不怎么样嘛!” 听到这里,大当家的脑袋都要冒火了,他断然喝道:“跑江湖卖艺的都是骗子,那砖头是面粉做的!别说一块了,就算连续敲上十块八块的,也不是事儿。” 众人这才发现大当家心情不太好。 等到人走了,他们立刻抓着陪大当家一起下山的人问:“怎么了?是不是赤魍山来的人惹怒了大当家?” “可不是,那帮人狮子大开口,仗着有点武功,就说要做咱们山寨的二当家,还说什么可以谋划去攻打附近的县城。啊呸!最近的县城有一百里路,咱们兄弟就是那儿来的,城里的百姓饭都快吃不上了……” 大当家没有再听,他沉着脸去找燕岑了。 燕岑还躺在床上,只是脸色好了,额头上也没有再冒虚汗。 “大哥回来了?”燕岑睁开眼,他早就听见外面的动静了。 山寨就这点大,石磨大当家的嗓门又高,不用费劲就能听得清清楚楚。 大当家是在燕岑喝了药之后才下山的,寨子里有两个来历不明的高手,如果燕岑站都站不起来,他还真不放心离开。 ——虽然他留下来也不顶什么用,但家里有能撑得住的人,毕竟心定一些。 山寨里其他人都是眼界小、见识少的普通百姓,没准一不注意就惹怒了那两人,有他或者燕岑在,好歹能打个圆场不是? 燕岑知道大当家在担心什么,他便道:“大哥无需忧心,那位大夫很是通情达理,看到我这般模样,除了微许的吃惊,之后再无异色。” 大当家神情微松,因他生来就是一脸奸滑小人相,眼睛小得眯起来几乎找不着缝,就像无时不刻都在盘算着坏主意,他自己也知道,所以总爱板着脸。 “是啊,兄弟们都不容易……” 自从他们在石磨山定居下来,偶尔也有路过的商旅,只是见到山寨里的人都要高喊妖怪,那个卖针头线脑的货郎,第一次被他们围着要买东西的时候,直接吓晕了过去,那之后大半年都没敢出现。 一个长得难看的人不算什么,一群怪模怪样的人,还都住在深山之中,也不能怪别人吓破胆。 仔细一想,这些年来,竟唯有那位法号元智的行脚僧待他们如常人。 “我听到外面的话了,大哥必定把赤魍山的人揍得鼻青脸肿了,为何现在还愁眉不展?”燕岑主动开口问。 大当家很是吃惊,他这个结拜兄弟平日里总是阴沉沉的,跟闷葫芦一样不爱说话。原本这样的人在寨里得是,不过大家进山之后性情都放开了不少,只有燕岑还是一副神思不属,忧心忡忡的模样,经常发噩梦。 既睡不好,人就跟着成了霜打过的白菜,焉巴巴的。 元智大师说这是心病,没法治。 屋内昏暗,大当家没有仔细看,这会儿才发现燕岑不仅脸色好了,整个人也有了精神,还主动跟自己谈论起了寨中事务——这都是以往未曾见的! 从前来了强敌,或者有了猛兽,或燕岑都会尽力,可是那些不大不小不痛不痒的事,燕岑精力有限,从来都不问的。 如今这是病好了?睡得着觉,吃得下东西,甚至连心结也解了? “那位大夫果真是妙手回春?”大当家喜出望外。 燕岑很是尴尬,他能说什么?以为自己身体里还有“姐妹”的存在,两者共用一个身体,所以腹痛不止的时候他胡思乱想,害怕自己莫名其妙就有了孩子,还要生孩子? 他含糊地说:“大夫的方子,对我大有益处。” “真是太好了,不行,我要备一份礼,谢他救了我兄弟一命。” 石磨大当家站起来就要走,燕岑哭笑不得地把人叫住了。 “大哥,咱们寨里有什么像样的东西吗?你看那两人气度举止,像是普通人?” “这……” 大当家表面沉吟,其实他心里知道燕岑的出身不低,毕竟认识这么久了,他能看得出来。燕岑肯定学过世族礼仪,纵然后来不讲究了,吃饭走路的姿态仍跟平常江湖人不同;能识文断字,知道江湖掌故,去过很地方,这些加起来,大致能推测出燕岑的前半生。 家中不认,只能浪迹江湖。 大当家觉得今天来寨里的两人,也不像江湖人,跟燕岑倒也几分相似,心里琢磨着世家子弟的喜好,大概只有世家子弟才清楚,不过他不能直接这么说,提燕岑的出身岂不是伤人? “那……二兄弟觉得呢?” “我今日喝了药之后,去拜访了那位大夫,他似乎有什么事要查,等我与大哥一起去再问问罢。”燕岑说着爬了起来,披了衣服穿鞋,仍旧不忘问赤魍山的事。 大当家拧着眉,厌恶地一挥手道:“别提了,一群蠢蛋,想要说动我去投奔天授王!” “什么?” 燕岑万万没有想到,赤魍山的人有这么大的胆子。 “他们听了流言,以为我石磨山有精兵数百,而且人人会武,连妇孺都能持兵器拼杀。” 后半句话没错,石磨山寨里连做杂活的老妇都能抡着洗衣杵砸人,可是威力如何就不好说了,至于几百人马什么的更是胡扯。 大当家板着脸继续说:“他们劝我攻下朱云县,洗劫城中富户,带了财物跟朱云县令的首级献给天授王!” “可是天授王的地盘,距离这里有千里之遥。”燕岑难以理解。 “问题就在这里,我问了两句,他们含含糊糊,只说天授王天命在身这种胡话。”大当家沉声道,“我怀疑天授王今年之内要起兵攻打雍州!那帮家伙可能是从圣莲坛打听到了动向,这才跑来找我们石磨山寨。” 石磨山地势复杂,沟沟壑壑特别。 藏个千八百人都不在话下,真要干那种占山为王,扯旗造.反的事,是十分有利的。 然而问题来了,石磨山寨想造.反吗?想做一个割据势力,等天授王打到雍州之后,就借机投效吗?指望跟着天授王升官发财,来日打下万里河山,封妻荫子吗? 当然不! 石磨山寨的人又不是没有在外面生活过,早就受尽了别人的冷言冷语。 因为“看起来就不像好人”,石磨大当家混江湖的这些年可谓是艰难至极,陌生人拿眼一看,话还没有说,就认定他是无胆鼠辈、奸滑小人。 ——拜不到师父,因为没有人收。 交不到朋友,就算救了人,人家也觉得他是另有所图,对他不冷不热。 如果闹个采.花贼、偷宝大盗什么的就更惨了,常常是第一个被怀疑的。 “现下就算知道了天授王要起兵,又能如何?难不成还能报给官府?”石磨大当家叹了口气,自嘲道:“甭管是天授王的官,还是齐朝的官,都跟吾辈无缘。功名利禄是好东西,可是不能要,也要不了,我私心里也没别的,就希望兄弟们能抬着头见人,抬着头活着。 ” 燕岑神情凝重,欲言又止。 天授王如果真的打来了,石磨山又怎么能幸免? 话说两人出了门,便往山寨后面的溪谷走去。 溪谷狭长,这里四面都是山壁,挡住了寒风,河边已经生出了一些绿意,还有几枝早发的春梅,传来阵阵香气。 墨鲤其实不在练功,他只是为了看顾孟戚。 溪谷里灵气不错,墨鲤猜测这可能是石磨山最大的灵穴了。 他还仔细找了找,最后失望地确定石磨山没有龙脉。 ——这里的灵穴像是先天不足,没能形成有效的循环,灵气只是从地脉溢出。 不过聊胜于无,墨鲤虽然说着沙鼠更省心也省事,但是作为大夫,他还是希望孟戚的情况能够稳定,最好是变化自如。 否则在别人面前忽然变成了沙鼠怎么办,总不能说自己是跑江湖变戏法的吧! 在竹山县听李师爷说过世人对龙脉的看法,又在石磨山外看到了方士埋在灵穴里的所谓咒物,墨鲤便觉得那些方士是个祸患。 所以最好不要暴露非人之态。 因着这处灵穴,墨鲤轻松了很。 他想,厉帝陵宝藏的事不能松懈,必须要去。 不过青乌老祖故意把消息传开,肯定另有算计,人要是来得不,大概不合他的心意。天南地北的武林人士,要及时赶到太京还是有难度的,所以时间应该足够,能赶得上。 墨鲤一边看着孟戚调息,一边理着思绪。 忽然他听到溪谷入口有些动静,一个少年正在那里探头探脑。 少年生得白白净净,眼珠乌溜溜的。 从晌午开始,他已经跑过来三次了,每次都没有进来,只是张望一番,好像想知道他们在做什么。墨鲤隐约听到山寨里的人唤这少年为钱小郎。 “……大夫,我们大当家跟二当家来了。” 少年气息不足,小声喊了一句。 他不想惊扰看起来像是“念经”的两人,可是又觉得声音太小,懊恼地摸摸脑袋,想要再喊一声。 墨鲤转过头,少年唬了一跳,连忙跑了。 墨大夫不由得想起了家中的师弟,唐小糖也经常低声喊他,不敢大声,跟做贼似的。 正想着,燕岑跟大当家果然来了。 他们看到溪谷里的情形,拱手行礼,没有进来。 少年蹲在旁边,被大当家一瞪眼,头就缩回去了。墨鲤这才看到少年嘴唇缺了一块,上唇从中分开,两颗牙齿都露在外面。 墨鲤估摸着孟戚的内力快要行满三十六周天了,就向溪谷外的人点了点头,耐心地等着,果然没一会,孟戚便深深地吸了口气,然后微微睁眼。 那一直很难被窥见的气息骤然爆发。 如山岳,似烈阳。 即使远在谷口,燕岑也能感觉到,他瞪大了眼睛,满是骇然。 慑人的气息如昙花一现,孟戚完全睁开眼时,它就全部收敛了,孟戚恰好赶得上看见墨鲤脖子跟脸颊上出现的几块鳞片轮廓。 “……” 孟戚扭头看了看溪谷。 有沙,有水,这地方不错。 可惜有外人,不能变。 66.非私心乎 - 67.故尽信书不如无书 鱼不服 作者:天堂放逐者 67.故尽信书不如无书 墨鲤自然不知孟戚在想什么, 他被孟戚身上的气息一激,自身气息也骤然起伏, 心知不妙,连忙定神压住,再伸手一摸, 便发现了脸上的鳞片。 还好燕岑等人隔得远, 没看到。 墨大夫斜睨孟戚,某人真是随时随地都能闹出麻烦,现在不疯了, 却差点牵连到自己。 沙鼠可以挖洞, 鱼怎么办? ——在河滩上艰难地蹦跶一段距离,再扎进水里?还要不要面子了? 墨鲤神情不动, 心里却是不悦, 他一拂袖, 直接向溪谷入口走去。 孟戚自知理亏, 摸了摸鼻子就跟在后面。 再见石磨大当家与燕岑时, 两人更加谨慎,礼数也更周到。 大当家是江湖人, 说话很直白, 再客气也客气不出什么花样来, 倒是燕岑抢先一步, 与墨大夫搭上了话, 引经据典地称赞了几句医术, 又情真意切的拜谢。 墨鲤稍微有些意外, 自离开竹山县之后,他所见的都是普通百姓,连个识字的人都少,已经许久没有看到这般秉持礼节的做派了。 他顿时想到孟戚说的,此人出身不一般的话。 墨鲤还只是微讶,大当家已经愣住了。 闷葫芦忽然开口,还能把话说得这么妥帖,实在让人吃惊。 这满寨上下,能说会道的人真是少之又少。因为这些人从前都是低着头走路,唯恐引起别人注意,口舌也很木讷。现在一把年纪了,再来学如何待人接物,不免就差一些。 结果他这位结拜兄弟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那阴郁的神色一去,穿了能完全遮住臂膀的厚实披风,整个人就仿佛脱胎换骨一般,身姿挺拔,跟说书人口中提到的芝兰玉树似的。 果然是读过书的人就是不一样。 石磨大当家心里感慨着,他一歪头看见了躲在附近看热闹的钱小郎,心里一动,招招手把这少年郎叫到了身边。 钱小郎只有十二岁,对寨里难得出现的生人十分好奇。 他倒没吭声,眼睛眨巴着,总是偷瞧孟戚。 钱小郎不懂遮掩,很快就被墨鲤发现了,看到这少年崇敬地望着孟戚,不由得十分纳闷,孟戚又没有在石磨山寨里做什么,怎地忽然就了一个小崇拜者? 孟戚目不斜视。 只不过是个好奇心重的少年,不值一提。 燕岑在前面领路,一行人进了山寨里最大的一间屋子,类似于其他匪寨充作聚义厅的所在,尽管桌椅案几都是粗陋的石头,却很是有模有样。 此时聚义厅里已经备好了食物与酒水。 吃食没什么可说的,只有硬饼,旁边有一碗热腾腾的肉汤。 酒水是自酿的,透过一股野果发酵的味道,此时正有人小心翼翼地捧着,往蒙了纱的碗里倾倒,仔细地筛酒。 酒液浑浊,筛了一遍还不够,需得反复三次。 聚义厅中央是一个火塘,火也升起来了,上面还有个铁架,筛好的酒就被放上去温一温,这样喝起来才不至于凉嗓子。 正忙乎着,众人看到大当家带着人进来了,便停了手。 有的喊二当家,有的喊大当家,还有人问钱小郎怎么来了。 石磨大当家干咳一声,眼神往墨鲤那边示意了下。 众人一愣,互相看了看,参差不齐地行礼道:“谢大夫救我们二当家。” 墨鲤:“……” 这聚义厅里总共只有六七个人等着他们,眼下愣是没有一个人行的礼跟别人是一样的,有抱拳正视前方的,有抱拳低头的,还有抱拳低头弯腰一个不落的,另有人单腿跪地,有人合掌行礼,最夸张的那种是叩拜神佛那样大礼参拜的。 如果墨鲤不知道他们的身份,如果这会儿来的是一个不知情的外人,猛然进了这座石洞似的聚义厅,看到里面有一群长相奇异的怪人,行个礼都乱糟糟的,怕是要吓得昏过去了,以为误入了妖怪巢穴。 “你们这行的什么礼?!” 大当家颜面尽失,眼珠都要瞪出来了。 燕岑也傻了眼,这哪里是款待贵客,怕是在耍把戏? “……不是说,要郑重些?要认真?” 寨里的人抬起头,互相看了看,很快就发现问题出在大家对“郑重行礼”这个概念认识分歧,有人觉得诚心诚意就行了,有人觉得不够恭敬必须要把礼行到位,还有人拿不定主意,索性学旁边的人做,却又擅自添加了“更恭敬”的细节。 这会儿回过味来,大家都很尴尬。 “咳,大夫见笑了,我这群兄弟平日里没个正形,上不得台面。” 大当家硬撑着给石磨山寨挽回了一点面子,心里气得冒火。 燕岑哭笑不得地给了自己灾难的结拜兄长一个安抚的眼神,继续挑大梁去招呼墨鲤跟孟戚了。 燕岑倒是言语周到,可是前面闹了这么一出,气氛怎么都活跃不来。 孟戚似笑非笑,他觉得这寨子有趣。 墨鲤却是正襟危坐,好像什么都没发生,大当家斥责的时候,他干脆就盯着聚义厅中间的火塘,直到所有人都落座了,这才慢吞吞地收回目光。 燕岑心里生出了几分感激。 大当家从管库房的人手里接过了一张纸,认真地送到席前:“这是山寨里的药材,愿意奉上充作诊金跟酬金。” 那纸有些泛黄,半旧不新的,上面的字倒是写得不错。 只是并非用墨写的,看着更似削尖了的炭条。 墨鲤抬眼看到对面的燕岑有些不自在,便知道这字出自何人之手了。 石磨山寨里没有笔墨,能找出这张纸也实属不易,墨鲤没说什么,他将“礼单”接过去读了一遍,发现都是寻常草药,只有一根山参略微珍贵一些。 墨鲤需要的草药,他白天的时候已经买了,这些东西虽然也不错,但孟戚是用不着的。想到山寨里的人可能要用这些药材换置东西,他就推拒道:“大当家客气了,只是路过此山,恰逢其会……” 墨鲤的声音一顿。 因为借着火塘里的光,他发现背面还有两行字,他很自然地翻过来一看。 虎骨、虎鞭。 虽然也是难得的药材,但是…… 墨大夫默默地把这张纸扣在了桌上,果断地说:“这些药材都用不上,出门在外,我也无意让行囊增加重量,如果大当家与二当家要谢,就给我两个山中竹筒制的杯子,那看着倒有些野趣。” 孟戚坐得近,眼神好,纸上写的东西他也看见了。 他正想揶揄一句,忽然听到墨大夫提起竹杯,神情微变。 石磨大当家搞不懂墨鲤为何索要杯子,不过这事简单,于是他一口答应下来。 燕岑也松了口气,礼单上写虎骨虎鞭,也是无奈之举,寨里实在找不出值钱的东西,常人都看不上眼的东西,拿出来岂不是贻笑大方。 那虎是石磨山一霸,吃过不少山民,数年前他们刚进山的时候,还偷袭伤了数人,直到被大当家打死,那虎骨跟晒干的某物在山寨里留了许久,货郎出不起价,不如送给大夫。 这时温热了的酒陆续被送上来。 墨鲤不饮酒,孟戚喝着药也不饮酒,大当家十分遗憾。 他看了看钱小郎,想说什么,又有些迟疑。 “大夫,你看这孩子……” 钱小郎下意识地躲开,捂住了嘴。 大当家气结,低喝道:“你还想不想出去了?” 墨鲤闻声转头,就看到钱小郎垂头丧气地说:“不想了,我觉得在寨子里过得挺好。” “胡说八道。”大当家骂了一声,众人赶紧劝阻。 两下忙乱,少年泪汪汪地跑了出去。 墨鲤从其他人的七嘴八舌里得知了这钱小郎来历,这少年是家里穷困被父母卖了的,因为生来相貌有异,找不到什么好去处,只能半卖半送给老猎户做儿子。 这老猎户,此刻就坐在聚义厅里,他瞎了一只眼睛,看起来像是打猎的时候遇到猛兽,半边脸都毁了。 此刻他端着酒碗,叹气道:“说是穷困,可他家里也不是完全揭不开锅,他父亲是童生,因为读书耗费了家里许钱财,偏偏全家都指望着他飞黄腾达,几年间陆续把家里的孩子都卖了个干净,托生在他家的,怕是来还债的!” “可别说了,钱小郎的爹要是有能耐的,怎么会考了那么年都考不上,还没钱小郎聪明呢,咱们遇到的时候,这孩子才大年纪,能背好几本书了,只可惜——” 无论前朝还是本朝,想要平步青云想要考科举,不是苦读书就行。 长得不行,连考场都别想进。 只因做官也是门面活,长得寒碜的,身有残疾的,那就不要想了。 钱小郎有没有读书的天赋,能不能考上,这都不重要,因为从他出生起,这条路就跟他无缘。 众人说着说着,想起了这里有位大夫,便满怀希翼地看着墨鲤。 墨大夫想了想,缓缓摇头。 ——那少年唇上的豁口太大,如果只是露半颗牙,或者年纪再小一些,以羊肠线缝合了试试,治愈的可能性很大,现在这般他没有把握。 大当家叹了口气,没再说什么。 墨鲤隐隐明白了这里面的情况,有些惆怅,回头一看,发现孟戚也在走神。 “孟兄?” 孟戚自嘲道:“没什么,我以前没有仔细想过这些事。” 他对人的长相并不在意。 这个问题墨鲤也有。 原来仁义之道也好,圣贤书也罢,连劝学诗都是糊弄人的。 什么书中自有颜如玉,书中自有黄金屋,不过是瞎话!世间有很能读书的人,根本不能考科举,那读书不成的,白费钱粮拖累一家。 世间之苦,比人之所想更甚。 酒过三巡,那钱小郎忽然跌跌撞撞地跑了回来,目光惊恐。 “大当家,不好了!外面山沟有火光,来了很人!” “什么?”大当家霍然站起,急着问,“有旗号吗,是不是官兵?” 燕岑要出去看个究竟,被墨鲤拦下了。 “你的病还没有好,药至少得吃七天,现在不可妄动内力。” “可是……” 燕岑有种不祥的预感。 这时又有人进来禀告。 “不像是官兵,但人数很,好像在搜山!” 67.故尽信书不如无书 - 68.拘于道仿若无道 鱼不服 作者:天堂放逐者 68.拘于道仿若无道 今夜无月, 连风也停了。 一群手持火把的人, 正在山沟里穿行。 他们以扇形散开,似乎在搜索什么东西, 井然有序。 没穿铠甲, 没打旗号, 呼呼喝喝的, 像是江湖人。 正因为动静太大, 这才被石磨山寨的人发现,如果是训练有素的精兵, 就不会这样打草惊蛇,人还没到,声音已经传得老远了。 这些人在黑暗里摸索着找路,口中骂骂咧咧。 “这好像不是雍州方言。”孟戚坐在一块巨石后面,手里还抓着小半块饼。 石磨山寨的饼做得很香,特别是表皮被肉汤泡软之后, 咬起来很脆。 墨鲤耳朵微微一动,准确地从喧闹里分辨出了身边这个咔嚓咔嚓的咀嚼声, 他不禁摇了摇头, 试图甩掉脑海里浮现出的沙鼠捧着食物认真啃的画面。 “你怎么还把吃的带出来了?” “……都吃了一半, 不能放下不管吧。” 孟戚心里讶异,大夫不是总爱劝他吃饭睡觉?怎么现在吃了东西,大夫还有意见? 算了, 可能是不喜欢边走边吃东西, 据说这样对身体不好。大夫的话都是有道理的, 孟戚宽容地想,然后加快了吃饼的速度。 墨鲤:“……” 如果不是知道孟戚的脾气,墨大夫差点以为某人是有意跟自己过不去了,怎么越吃越来劲了呢? 明明只有一小块饼,却咔嚓个没完。 墨鲤转头一看,赫然发现孟戚手里拿着的饼比刚才的还要大一些,出鬼了,难道有越吃越的饼? 墨鲤还没来得及问,孟戚就自然地举了举手里的饼,问道:“我把大夫你桌上那张没动的饼也带来了,要不要?我分你一半?” “……” 墨鲤面无表情地把头转了回去,没有搭理孟戚。 ——总觉得某人变了两次沙鼠后,就能吃能睡了。 孟戚吃完之后,凑到墨鲤身边往外张望,只见火把在远处不停地穿行。 “看出什么来路了吗?”墨大夫问。 “这些江湖人虽然粗鲁,但是搜山的阵势倒是像模像样,也许应该问问大当家,最近山寨里有没有来过什么生人,或者石磨山深处有什么宝物。” 孟戚是领过兵打过仗的,他能看出这群不速之客想要找到通往山寨的路。 不一会儿,大当家也来了。 他听了孟戚的话,顿时犯愁道:“这两种情况,我们石磨山寨都没有,除非是白天那几个赤魍山的瘪三使坏,可是他们穷途末路的,怎么能找到这样的势力?” “可能是这些势力找上了他们……” 墨鲤盯着火光最亮的地方看了半晌,压低声音对孟戚说:“那边有几个穿道袍的人。” 此时,在点了一圈火把的地方,有个道人捏着手里的罗盘,又比照了地图,大喜道:“就是这附近!我们已经很接近了,一定要找到那个隐龙穴!” 周围的人哄然应诺。 隔得太远,墨鲤听不清这些人在说什么。 “孟兄留在这里,我去看看。” 孟戚一把将人拉住,坚持道:“还是我来罢,大夫师出神医门下,估计没做过探听情报的事。” “不,太危险了,对方人势众……而且这昏天黑地的,你又不知道路,怎么找回来?”大当家急忙劝说。 孟戚摇摇头,双手扶住墨鲤的肩,再用力一按,好像把一个东西抵押在这里他去去就回似的,从容地施展轻功消失在夜色之中。 墨鲤嘴角一抽,觉得某人是在效仿“温酒斩华雄”。 ——而他就是那杯酒。 大当家一脸的莫名,不明白这是闹什么玄虚,心里记挂着山寨的安危,只能时刻注意着外面不速之客的动向。 孟戚一路上与数人擦肩而过,因为他轻功极高,隐于火把下的身影又不分明,那些人只能感到一阵风,或者以为是其他搜山的人。 他悄无声息地靠近了火把最亮处。 黑夜里,站在火光照耀下的人像靶子一样。 就凭这份大意,孟戚就敢肯定这些人并非出自军队,也不是什么头脑清醒的江湖人。 李元泽起兵征战天下的时候,因为同僚里能人太,从谋臣里算,孟戚只能排到第七,从将军里算,孟戚一样是这个不上不下的位置。 如果只算开国十四位功臣的话,孟戚只能在末尾挂着。李元泽大军之中,自然不会只有十四个人能干活,所以孟戚看起来还是名列较前的,属于心腹了。 只是分到孟戚这里的军务,往往并不引人注意。 独当一面的边路大军主帅,必定不是他;辅助边路大军主帅的军师,也很少轮到他。 因为对政务不是很精通,于是驻守后方也不是孟戚的事。 孟戚做得最的,是带军去接应别人,或者跟别人搭伙做个先锋军,又或者在后方监督粮道。因为孟戚属于那种大功他拿不下来,但是小错绝不会犯的人。 有他在,大家都会放心一些。 特别是镇守囤积粮草的要塞,这样的差事在战事正酣的时候往往非他莫属。 孟戚既不饮酒,也不近女色,更不会偏听偏信,轻举妄动,任凭敌军把城池围得水泄不通,把他的祖宗十八代都骂个遍,说不出兵就不出兵。 ——祖宗十八代根本就不存在,随便骂,生一点气就算沙鼠输。 要攻城就来,要使计谋也行,见招拆招,不骄不躁。 他去做先锋将军的时候,不是斗狠立功,而是观察敌方势力。 孟戚眼力好,有智谋,还有自保之力,既不惧阵上拼杀,又不爱跟别人抢功劳,所以与诸位谋臣将军的关系都很好,偶尔还能帮着劝一劝闹矛盾的同僚。 李元泽十分信重这个属下,因为孟戚一个人能做的事,其他谋臣独自是做不了的,别的将军也不行。看似可有可无,却是少不得的存在。 孟戚当年麾下还有一支轻骑兵,擅长奔袭传信,擅使弓箭,离了马能爬城墙攀陡崖,一般是当做斥候用的。 打探消息,确实是孟戚的长处。 ——跟沙鼠听壁角半点关系都没有。 孟戚随便一看,就从这些人列出的阵仗里找出了七八个破绽,依着他从前的习惯,逐个击破完全不是难事。不打得他们抱头逃窜,都不知道天高地厚,一群乌合之众也敢在他面前丢人现眼。 “啧。” 孟戚遗憾地想,奈何他现在孑然一身。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手下没兵就只能自己来了。 火把的照耀下,那发号施令的人约莫四十来岁,脸膛发红,很有两分架势。 而他身边的道人,留着山羊胡子,不停地摆弄着手里的罗盘。 “快说,那山寨距离这里还有远?” 被红脸首领质问的人衣着破旧,抖抖索索地跪了下来,告饶道:“小人真的不知道,小人就是个货郎,每回来寨子都是蒙了眼睛的,再说……再说那些人古古怪怪的,我也不敢看。” 他哭得眼泪鼻涕糊成了一团,翻来覆去只说每次进山都只走到附近那座山头,只要在崖上找树枝点一堆火,石磨山寨的人就会出来接应。 山崖前方就是这处迷宫似的山沟,里面布满了大大小小的石块。 地面千沟万壑,巨石高低不平,阻挡视线。 人在其中,很难辨清方向。 “……每次到了这里,还得走大半个时辰,弯弯绕绕的,小的也不知道那些人是不是绕路了。”货郎绞尽脑汁地回忆着,只求这些煞星把自己放了。 “你自己没有来找过山寨吗?”有人逼问道。 “哪敢啊!” 货郎有苦说不出,如果不是荒年生计难寻,他绝对不会再踏入石磨山一步。后来每次出门都要去庙里叩拜一番,唯恐自己被妖怪吃了。 他那些絮絮叨叨,一直被邻里当做笑谈。 谁想到今年居然来了一群煞星,不由分说,把他绑了就走,还要他带路。 那位道长,说话阴阳怪气的,看着也很怕人,难不成他们是想进山抓妖怪? 货郎脑子都糊涂了,缩着不敢动。 红脸的首领恼怒地骂了几句,叫人爬到巨石顶上看方向。 他们来了上百人,进石沟之后,就犹如扔进江湖的一颗石子,根本翻不起什么浪花。石沟占地甚广,找不到路,再怎么折腾都没用。 等了一阵,终于有人爬上巨石,举着火把向前方张望,却看到一面陡峭的山壁。 左边是断崖,右边是一片黑黝黝的森林,一般人都会觉得出路在右边。 山羊胡道人捏着罗盘,犹豫不决。 “桑道长,你看……这晚上什么光都没有,不如明天再来寻龙穴?” “庆公有所不知,所谓隐龙穴,必须要在夜晚勘探,需见气冲斗牛,凌于紫微垣。”道人摸着胡须,摇头晃脑地说,“齐朝陆氏的龙脉,已经确定是在雍州,青乌老祖连做十三次法事,已经钉住了这条龙。他为天授王出力,而我们只要找到隐龙穴,就能把他的布置化为己用,届时吴王复国还朝,指日可待。” 那首领听了,拧眉问:“桑道长如何确定,隐龙穴就在石磨山中。” “我观雍州地势图,只有这里四周平坦,唯有一山,正是龙抬之势。所谓神龙见首不见尾,这说的不是找不着龙尾,而是只能窥得到只鳞片爪。” 山羊胡道长振振有词地说,“石磨山的山势虽不险峻,但进了山一看,却是错综复杂,雍州数年干旱周围皆是荒芜之相,唯有这里生机勃勃,是也不是?” 孟戚:“……” 按照大夫说的,石磨山有水源,那自然有生机了。 孟戚最初还以为这道人会说出这里有灵气呢。 桑道长叹道:“隐龙穴十分重要,没想到会被一群山匪占了去,说不定他们是青乌老祖留下看守龙穴的人,为了不坏事,必须要将这些匪徒杀个干净。” “这……龙穴见血,可有所碍?” “无妨,吾等是为了断龙脉,又不是兴龙脉。”桑道长一挥拂尘,冷哼道,“天下方士,以雍州青乌老祖赵藏风为首,可他竟然要帮那个出身草芥的天授王夺龙脉造势,真真不知好歹!齐朝皇帝陆璋,乃乱臣贼子,吾等此番是替天行道,拨乱反正!” “桑道长说得不错。” 山羊胡道人哈哈一笑,也捧了红脸首领一句:“庆公劳苦功高,忠肝义胆,接到江南来信,亲自带着手下到了雍州,促成这番大事,吴王面前你也当得了首功。” “好说了。”红脸首领很是自得,高声吩咐道,“取绳索跟铁钉,凿石做牵引。” 岩石受风吹日晒,顶端十分光滑,石块与石块之间也有一段距离,如果想要以轻功在石上而行,江湖上少有人能做到。 这支乌合之众,显然只能用笨法子。 他们磕磕绊绊地敲石牵绳,留了人在石头顶端确认方向,忙得热火朝天,一路往石沟右边的森林去了。 孟戚无声无息地离开,他没有走右边。 石磨山寨不在右边。 石沟尽头的前方山壁,有一个隐秘处,周围山石嶙峋,乍看不见光,需到了近前才发现有路,仅容一人能过,这就是通往石磨山寨的小道入口。 墨鲤当初带着沙鼠,不是走这条路,而是踏巨石而过,然后直接翻了这面巨大的、近似直立的陡峭山壁。 轻功高就是这么不讲理,迷宫是什么,完全没有发现。 这座山壁后又是两座山峰,其中一座山上便是墨鲤带着沙鼠休息的松林,从小道可以上山,现在站在林中往下看,可以清晰地窥得火把纷纷偏移了方向,往右边行去。 大当家松了口气。 孟戚回来得很快,墨鲤没计较自己在寒夜里站了久,便问道:“是什么人?” “是方士,为南边的吴王效力的。” 孟戚沉声道,“这群人相信石磨山有个可以毁掉齐朝江山的隐龙穴,而且认定就是藏于山中没人知道的石磨山寨所在,我看他们不找到地方是不会罢休的。” 石磨大当家跟几个寨里的人张大了嘴,神情古怪。 “……咱们脚下有龙?” “狗屁,这里只有吃人的大虫!还被我宰了!”大当家怒道。 墨鲤朝孟戚摇头,否定这里有龙脉。 “来者不善,他们为了断所谓的龙脉,不止要占住石磨山寨,也不打算留下活口!”孟戚果断地说,“大当家,你需得尽快做个决断,无论是逃还是拼,需得抓紧时间。” 大当家一掌拍在树干上,树皮上顿时出现了数道裂缝,目眦欲裂地说:“逃什么?能跑到哪儿去?吾等还有何处容身?自然是拼了!” 68.拘于道仿若无道 - 69.粗鄙之民不可轻 鱼不服 作者:天堂放逐者 69.粗鄙之民不可轻 石磨山寨的人不, 心却齐。 一群人挽起袖子翻出自制的弓箭, 提着粗陋的刀枪,趁着夜色赶到松岭。 墨鲤打眼一看,赫然发现其中有钱小郎。 “大夫莫在意, 钱小郎八岁的时候就跟着我们了,身手很是灵活。” “那些都是江湖人, 论起拳脚功夫,远远胜过你们山寨的人。”墨鲤不赞成地说,他原本以为是寨中青壮, 结果连妇孺都有。 算了算, 好像只缺那个老妇人跟没有桌子高的小娃。 孟戚跟墨大夫的看法不一样,他沉思道:“这倒不一定, 他们有地利之便。” “不瞒二位,因为怕官府围剿,吾等确实在山中布有一些陷阱。”燕岑也来了, 他腰上挂了好几个革囊, 想来装的都是暗器。 大当家板着脸想训斥燕岑不听医嘱,擅自跑来,可是如今情势危急,换成谁都不会愿意留在山寨里等消息。 “算了,你先不要动手,那群人已经去了右山……” 石磨大当家边走边说, 燕岑没一会就有了主意, 随手指着方向, 对众人下了命令。 山寨的人出了山壁缝隙,立刻四下分散,浓黑的夜色完全没有影响他们的行动。 墨鲤有些吃惊,连孟戚也不例外。 “见笑了,兄弟们平日里也经常这么跑……” 孟戚觉得他看低了这位大当家,居深山之中安稳度日的时候,还颇有危机意识,没事还练兵,连夜战都没落下。 更让孟戚意外的是燕岑。 那几条命令听着普通,却是条理分明,只等探到消息立刻能随机应变,打一场不大不小的遭遇战。要说下命令的人没有学过兵法,孟戚是不信的。 一个行走江湖的暗器高手,学兵法干什么?为了保护寨子? 不过现在不是猜燕岑身份的时候,孟戚也没有把这个结论告诉墨鲤。 墨大夫目光随着远处的火把移动,以他的武功,打退这一百来人不成问题,可是他跟孟戚帮石磨山寨解决了这次的麻烦,那么下一次呢? 所以孟戚让大当家选择逃还是拼的时候,墨鲤没有开口。 石磨山寨的位置隐蔽,易守难攻。 如果别人看上了这里的好条件,有意过来争抢,墨鲤还能理解。结果却扯上了什么劳什子的隐龙穴,天授王造反、南边的吴王想要复兴楚朝,可这跟一个穷山寨又有什么关系? 相信斩断龙脉,就能破齐朝的气运,能够让其主一步登天,皇权在握——这实在是荒谬至极! 墨鲤抿了抿唇,少有的动怒了。 孟戚时刻留意着墨鲤的举动,见大夫身上的气息骤然变得冷冽许,便知道外面那群人这次算是撞到了铁板上。 说起来,山灵就是龙脉。 忽然来了一帮人嚷着要断龙脉,孟戚听得很不舒服,他目光闪动,开始想着怎么让那个方士有来无回。 “那名叫桑道长的方士,是什么来历?”孟戚插话问。 江湖上的事,石磨山两位当家可比他了解得。 “应该是太极观的人,他具体叫什么,没人知道。此人在南边有很大名头,据说有呼风唤雨,逆天改命之能。”燕岑咬着牙说完后半句话。 因为身体生来有异,燕岑听了方士的胡言乱语,他对这些无事生非的家伙恨之入骨。为了揭穿这些人,燕岑下过一番工夫。 世间声名远播的方士,半都会武功,某些骗人的小伎俩,手不快都做不了,想要旁人信服,总得拿出令人震惊的“真本事”。 所谓骗术一百,其中九十九路都在方士手中。 “方士分为许流派,如今北边最出名的是藏风观青乌老祖,而南边就是太极观了。我见过的方士,都只是会耍嘴皮子工夫,至于这两个地方出来的方士,我并不知道他们的斤两。” 燕岑没有直接认定桑道长是个不值一提的骗子。 因为方士实在是一群让人头痛的存在,炼个丹都能轰山炸石。 “好在这次来的是桑道长,如果是青乌老祖……”燕岑苦笑不语。 青乌老祖赵藏风隐隐有天下第一高手之势,寻常江湖人不是惧他,就是对他的话十分信服。如此人物竟然是个方士,还想趁着乱世之际参与改朝换代,实在让燕岑吃了一惊。 孟戚但笑不语。 青乌老祖?按照大夫的脾气,今天来的不管是谁,都跑不了。 这时前方隐隐传来了动静,那些火把停滞不前。 “我们的兄弟已经赶到了。”燕岑解释道,“有山壁做天然屏障,想要通过石沟寻找山寨的人,很容易误以为有林子的右边才是出路,我们在那里早有布置。” 因为对石沟迷宫的路径十分熟悉,几人抄了近路,树林已经遥遥在望。 只见数条绳索拉着网兜,把十来个踩了陷阱的人高高地吊了起来。 怒骂声不绝于耳。 “没错,就是这里!”桑道长喜形于色,这已经是他们遇到的第七轮陷阱了,在深山里布置了这么埋伏,不正说明了山寨就在前方。 桑道长刚说完,就看到了红脸膛首领愤怒的目光,立刻察觉到了自己的失言,改口道: “都是贫道疏忽了,这些火把太,已经惊动了匪寨里的人。” 红脸膛首领的气憋在胸口,吞不下吐不出,只能狠狠得记了桑道长一笔,暗想着事情办成了,他有的是办法讨回来。 譬如桑道长为断龙脉,以命祭天,这说辞就不错。 “前面有人!” 忽然一声大喊,桑道长与红脸膛首领同时望去。 果然看到了一个瘦小的驼背身影,他躲在树干背后,似乎因为没有藏好,不小心暴露了,听到叫声,慌慌张张地往前跑。 “追!”桑道长连忙叫道。 红脸膛首领眉头一皱,阻止道:“等等,可能有埋伏。” 树林深处传来此起彼伏的呼哨声,那人影跑得更快了。 “庆公真是太小心了。”桑道长不满地说,“那货郎不是说了,整个山寨加上妇孺才五十人左右,不过是一些丢了锄头拿刀的农夫,纵横南九路的庆公竟然怕了?” 说话间,墨鲤等人已经到了林中。 这片老林子的树木极密,人在火把下,看什么都是影影幢幢,辨不清何处有敌。 几个脾气暴躁的江湖人,直接抡刀劈起了灌木与矮树。 红脸膛首领被桑道长几句话激得火冒三丈,他伸手摸出了一块飞蝗石,对着前面逃跑的人影就丢了过去,正中后心。 “铛!” 一声怪异的响动,那人影踉跄了下,跌倒在地。 这动静不像是打中了人,倒像是砸到了铜锣。 原本要为首领喝彩的众人一愣,声音卡在了喉咙里。 “去看看。”红脸膛首领怒道。 探路的人万分小心,试了又试,确定前面没有坑,也没有绊绳,持刀戒备着走到之前那人摔倒的地方时,已经没有人影了。 原地放着一口破锅,显然刚才那人是把这玩意背在了身后,所以看起来像个驼子。 看着手下送来的东西,首领差点给气死,一张脸涨成了紫红色。 “烧,烧光这片林子!” 红脸膛首领一边怒吼着,一边示意手下退出树林。 “不行,不能放火,隐龙穴的风水不能变。”桑道长跳出来反对。 加上他之前鼓动别人贸然去追,不顾埋伏的行径,石磨大当家简直要怀疑这是自己派去的卧底了。 燕岑死死地盯着那个红脸膛的首领,低声道:“竟然是他?” 大当家也认出了这人,对身边的孟戚与墨鲤解释道:“这是洞庭帮的长老庆大成,数年前听说他在洞庭帮混得不太如意,带着一群人到处找活儿干……说白了就是打家劫舍,或者砸一些小镖局的生意,声名狼藉。” 大当家恼怒更甚,这样的人找到了自己家门口,说不愤慨是不可能的。 燕岑打了个呼哨,林中立刻传来数声应和。 “该死的!” 就像桑道长说的那样,庆大成混了这么年江湖,什么时候在一群农夫手里吃过亏?虽然林中埋伏重重,但都是一些不痛不痒的小招数,掉进坑里爬出来就是,踩中绳索被高高吊起之后让人砍了绳子就行,根本出不了人命。 “不过是些无胆鼠辈,杀!” 火把被齐齐丢出,灌木没有立刻烧起来,只是冒出了一股又一股的浓烟。 毕竟是积雪初化的时节,想要生火也不是那么容易。 烟雾中,一排箭雨射来。 石磨山寨的人射箭的准头只是普通,不过他们得的命令是往人群里放箭,中不中都没有关系。 这一动作,就暴露了他们所在的位置。 “在那边!” 庆大成的手下怒喝着,往利箭射来的方向狂奔,石磨山寨民只放了一轮箭,就立刻换了方向。 “啊!” 第一声惨叫传了过来。 紧跟着是追过去的人慌乱的声音:“都停下,前面是断崖,没有路。” 准确的说,断崖下方是一片树海,黑黝黝的,树冠高过了山崖上方的地面,所以在浓黑的夜色里远远看去,就是林子变得稀疏了,树木也没那么高了。 他们想都不想,就冲了过去。 失了火把周围又是浓烟的情况下,第一个过去的人失足坠崖。 其他人收势不及,有的抱住了山崖边的树木,有的试图往后退结果撞到了后面的人,这么一个照面,就陆续有四五人滚了下去。 惨叫声此起彼伏。 “都别乱。” 桑道长话音刚落,后面又飞来一阵箭雨。 燕岑下意识地伸手摸向革囊,这显然是他动手的好机会。 “慢。” 墨鲤阻止的时候,忽然发现眼前又了一只手。 “咳,都是大夫的病患,我就看看。”孟戚义正辞严地说,“大夫说了,不能妄动内力,暗器还是给我罢。” 说完一个巧妙的擒拿动作,从反应不及的燕岑那里夺走了一个革囊。 孟戚还没得意完,赫然发现革囊没有成功拽回。 一只从披风下伸出的手,及时抓住了“飞走”的革囊底端。 ——燕岑只是本能,而孟戚忘记了眼前这人不止两只手。 两人发愣的时候,墨鲤伸手把这只革囊拿走了。 “是什么暗器?” “什么都有,铁莲子、飞蝗石、细针……” 燕岑尴尬地收回了手,孟戚随便捞出一把,就往前面去了。 “大当家,兄弟们已经准备好了。”一个拎着弓箭跑回来的人说。 随着一声呼哨,数棵大树被同时放倒,然后是高处掷下十几块大石,滚石擂木一起上,迫得这些亡命之徒只能拼命往前跑,而前方就是断崖。 “跳崖,抱住那些树木!”庆大成仗着武功高强,砸飞了一块落石,眼见着自己手下避无可避,气得大喊。 除了一些避开滚石的,大部分人都选择了抱住树冠,胆战心惊地听着滚石砸上树干的声音。 火把丢了一地,浓烟滚滚,众人呛咳不止。 “不好。”燕岑神情变了。 这火一起,再想灭很难,而且石磨山寨的人毕竟不是江湖人的对手,他们能躲也能过几招,单对单是肯定要输的。 “撤!” 大当家声如洪钟,压住了一众怒骂跟喊叫。 他们恍惚了下,还以为是庆大成的命令,倒是石磨山寨的人听到声音,纷纷跑出浓烟的范围。 “可恶,纳命来!”庆大成在烟雾里看到了一个人影,不由分说,携怒出招。 然后他被震得连退七步,胸口窒闷,神情骇然。 “你是?” 孟戚笑了笑,抬手一挥。 火光中,庆大成身边剩下的十人也纷纷被暗器打中了手臂膝盖,兵刃脱手而出。 “孟国师?!” 桑道长跳了起来,像是一只被踩了尾巴的兔子,声音高得走调。 69.粗鄙之民不可轻 - 70.天命之言不可听 鱼不服 作者:天堂放逐者 70.天命之言不可听 这一声吼, 很人都不知道他在叫什么。 北地方言跟江南乡语差得还是挺的, 桑道长在情急之中自然不可能说官话。 然而听得懂的人也是一头雾水,孟国师?国师? 齐朝没有国师,吴王这边只有太极观的几位道长, 天授王那边就更别提了,圣莲坛在江湖上也是声名狼藉。哪儿来的国师, 是不是听错了? 烟雾滚滚,能看见孟戚的人本来就少,基本上都是听到桑道长扯着嗓子嚷了一声。 燕岑没听明白, 可是他看出桑道长认识孟戚, 顿生疑惑。 石磨大当家倒是隐约听懂了,却又不敢确定。 世间十个方士, 至少有九个都在心底里觊觎国师这一称号。 想想看罢,帝王赐封招摇过市,身披紫袍主持大祭, 登高而望——真可谓名利尽收了。 桑道长惊恐地连退数步, 他没有揉眼睛,更没有疑惑孟戚为何是这般年轻的模样,而是全身发抖,连罗盘都摔在了地上。 “你如何认识我?” 孟戚的声音轻飘飘的,似乎还带着笑意。 然而他的表情却不是这么回事,目光冰寒刺骨, 不怒自威。 桑道长背靠着一棵树, 手伸进了袖中, 好像攥住了什么护身的物件。 庆大成刚才倾力出招,结果被孟戚一掌挡了回来,反震之力导致出现了轻微的内伤,眼看着自己的手下不是滚落山崖,就是被暗器击倒在地,心中又惊又怒。 还没有搞清楚这个忽然冒出来的人是谁,桑道长就像见了鬼似的大喊大叫,不仅仙风道骨的气度全无,还吓得胡言乱语了。 什么孟国师,哪儿来的国师? “桑道长,此人究竟是谁?”庆大成咬牙切齿地问。 今天他是栽了,可栽在一个不知名的高手这里,比栽在一群泥腿子手上好听了。 想他庆大成,是南边响当当的人物,纵横南九路绿林道,谁人不知谁人不晓?这次居然在阴沟里翻船,庆大成不用想就知道江湖上能传得么难听。 桑道长这会儿哪里顾得上庆大成在想什么。 他一边惶恐,一边又是狂喜。 “隐龙穴,这里真的有隐龙穴!否则他不会在这里……” 桑道长神经质般自言自语,刚说完又捂住了自己的嘴。 墨鲤慢慢自烟雾里走出,他对这人居然能认出孟戚十分诧异。 无论前朝国师的威名是不是震慑过天下方士,孟戚现在是年轻时的模样,桑道长是怎么认出的呢? 齐朝荡寇将军刘澹好歹是因为锦衣卫接连暴毙之事,方查证之后才知晓的真相,他对孟戚是老是少并不关心,只知道孟国师可能要来杀自己,性命攸关,刘将军怎么能不关心? 桑道长就不同了,他不像刘澹,无意中吃了孟戚养过的灵药,更不认识一群自寻死路的锦衣卫暗属。 楚灵帝在位九年,齐朝取而代之,至今又有十六年。 孟戚已经消失在人前二十五年,他苍老时的模样估计都没有少人记得,更别说年轻时的外貌。 这个疑问,孟戚也有。 尤其现在他的记忆恢复了许,别说桑道长这个人,就连太极观的名字他都是今夜第一次听说。 孟戚见桑道长缩着不动,目光落在他手里紧紧握着的东西上,因为有衣袖遮挡,看不分明,不过孟戚猜测那应该是雷震子霹雳火这一类的物件。 方士能玩的花样,孟戚了如指掌。 “呵,区区小辈。”孟戚心里一动,语气讥讽,神情傲慢地说,“难不成以为发现了我的秘密,还能活着离开?” 庆大成脸色一沉,怒瞪桑道长,心想他被这个牛鼻子害惨了。 手下的弟兄折损了不说,现在还有可能送掉一条命? 不是说石磨山只有一群形貌丑陋的泥腿子山匪吗?看看刚才攻击他们的都是什么?滚石擂木!难不成这山里其实藏着一支扯了反旗的大军? “阁下何人,吾乃洞庭帮长老,本无意冒犯,是受这道士蒙骗进了山中……” 庆大成毫不犹豫地把桑道长卖了,他一双眼睛不停地打量孟戚,然后又看出现在孟戚身后的墨鲤。 “蒙骗?是吗,那山中必有你所得之物,否则怎么会被方士说动?”孟戚似笑非笑,他身影一闪,直接抓起了桑道长,后者神情大变猛地一拽袖中物事。 “啊!” 桑道长一声惨叫,他的右手骨折,一根黑黝黝的圆筒状东西远远飞出。 紧跟着轰然一团火光炸裂,断崖附近艰难保命的庆大成属下纷纷遭殃。 庆大成目眦欲裂,他怒喝一声,上前就要拼命。 “停步。”墨鲤横架一招,把人拦下了。 庆大成在江湖上赖以成名的是掌法,罡猛霸道,触之筋断骨折。 此刻他势若疯虎,一招接着一招,以攻代守,不要命地朝着墨鲤身上招呼。 墨大夫眉头微皱,将这番狠辣的攻击尽数化解,虽然他的武功里很少有直接伤人的路数,但是反震回去的余力也让庆大成自食苦果。 庆大成越打越是心惊,他自然不是要拼命,也不是为手下报仇,而是想假借这发狂之势,冲向烟雾边缘,然后遁入林中逃之夭夭。 结果这惊涛骇浪一般的疯打狠拼,居然被对方不动声色地接下了,连半步都没有退让。庆大成无法,只得虚晃一招,然后没命奔逃。 墨鲤没有追。 孟戚没有动。 庆大成冲进浓烟之中,没听见身后破风之声,刚觉得一喜,结果因为注意身后完全忽略了前方的情况,石磨大当家一掌正中他前胸。 换了平日,大当家自然不是这位洞庭帮长老的对手。 可是庆大成现在方寸大乱,接连跟孟戚跟墨鲤交手,受了不轻的内伤,此刻再被击中要害,立刻口吐鲜血,栽倒在地。 “你们……” 庆大成勉强说了两个字,又不停地呕血。 燕岑沉着脸走过来,他从斗篷下拔.出了匕首,冷声道:“庆长老,幸会了。” 说着不等庆大成反应,狠厉的一刀下去,正中这位纵横南九路的绿林巨擘眉心,后者挣扎了一下,约莫想要说什么,却终究什么都没有搞明白的死了。 “告诉兄弟们,全部杀了,不能留活口。” 燕岑低声说,“如果没有石沟迷阵阻挡,如果大夫不是恰好今日来山寨。若被庆大成冲入寨中,我们都会死无葬身之地。” 石磨大当家拍了拍燕岑的肩,没有说什么。 庆大成的劣迹,他也有耳闻,为财物杀尽别人满门也不算什么。 那边桑道长丢了保命的霹雳火,整个人都被孟戚掐着脖子提了起来,双足乱蹬,神情惊恐,嘴里含糊不清地求饶。 墨鲤耳朵动了动,他听到了烟雾后面的动静,知道庆大成已经死了。 墨鲤不喜欢杀人,也不认为杀人能解决问题,可是他并不迂腐,他不会为该死之人动容。方才过招的时候,庆大成每一招都狠辣异常,墨鲤已经估猜出了他的武功高低,倘若自己跟孟戚没有来石磨山,燕岑病得爬不起来,大当家带着人过来,只能像之前那样解决庆大成的手下。 庆大成暴怒之下,石磨山寨来不及撤走的人会死伤无数。 大当家也不能幸免。 更别说桑道长手里还有一枚霹雳火,这方士的武功似乎也不低。 墨鲤不愿意再想下去了,他转身去找石磨山寨的人灭火。 林中浓烟滚滚,火势还不算大,尚可控制。 燕岑被强令留在原地调配人手,不许跑来跑去。 孟戚抬脚踹翻了一个想要爬起来的庆大成手下,饶有兴致地看着桑道长说:“你见过我?在哪里?让我想想……这必定不是很久之前的事,你去过太京?” 这是当然,因为二十年前,孟戚不是现在这幅模样。 桑道长艰难地挣扎,张口却是游说:“国师,吴王贤明有为,如果国师肯相助,我敢担保国师所得更胜当年!楚元帝只是把国师当做臣子,吴王却能敬国师为神明,不敢有丝毫违逆。” 陆璋篡位,称帝立齐,不仅名不正言不顺,他连传国玉玺都没有。 传闻中这块玉玺在宫变之夜失落,然而还有另外一个传闻,据称传国玉玺跟前朝宝藏,都握在国师孟戚手中。 桑道长这番游说,固然是为了保命,也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燕岑越听越疑,神情数次变化,只是他到底年轻,没有听过楚朝国师之名,也不知道有这个人。 孟戚不理桑道长的游说,他收拢了手指,看着后者涨得发紫的扭曲面孔,笑道:“我虽隐居山中,偶尔也会出门,太京繁华,闲来游逛也是乐事。说罢,你的师长是哪一位?他是否当年曾见过我,近些年又去过太京,却不巧地撞见了我?” 桑道长瞳孔收缩,这是惊惧到了极点的反应。 孟戚说得一点都没错,太极观上一位观主长风道人,年轻的时候曾经兴冲冲随着许方士入京,想在荣华富贵乡寻得安身立命之本,传道讲经,结果碰上了一个硬钉子。 那时楚朝初立,孟戚是楚元帝旧臣,却得了一个不伦不类的国师之位。 众说纷纭,有人说他不得帝王待见,有人反驳祭祀是国之大礼,不是心腹也不可能执掌,而对于野心勃勃的方士来说,孟戚就真的太碍眼了。 一介武夫,凭什么执掌国之祭祀? 桑道长并非长风道人的得意弟子,对于当年之事知道得不,不过看结果也知道了,孟国师安安稳稳地把这个位置坐了年,而太京一地,几乎成了方士闻之色变的所在。 长风道人六十年不入太京,直到齐朝再立,这才带着一众徒弟赶赴京城。 结果好巧不巧,忽然在人群中看到了一个人。 年岁已高的长风道人,竟然因为过度惊恐昏厥过去,没等抬到客栈就没了命。 不止桑道长,当日跟随长风道人进京的人,都牢牢记住了孟戚的长相,还听到了他们师父惊恐而叫的那个名字。 孟戚的存在虽然被刻意淡化了,史书也没有少记载,可是各宗各派的方士却没有忘记这个人,太极观的方士们仔细一查,便一清二楚了。 然后便是一阵不敢置信,哄然大乱。 ——这世上,确实有驻颜不老之人! 那不是传说中的地仙了吗? 除了少部分方士知道自己在骗人,大数方士对求仙炼丹、风水龙脉、面相祸吉之事还是深信不疑的。他们著有许书籍,说得煞有其事,自己也十分信服。 现在忽然有了一个神仙般厉害的人物,还生生吓死了自己的师父,桑道长当然害怕。 青乌老祖在北方名头越来越,也有太极观根本不敢北上的原因。 桑道长这次来雍州,想着只要不去太京应该无事,结果就这么在深山里遇到了,心中惊骇非同小可,这才举止失常。 他怕极了孟戚,见搬出吴王没用,已经隐隐绝望。 孟戚一松手,桑道长摔在地上,呛咳了好久才缓过气。 他目光转动,愈发相信这里就是隐龙穴,断了就能终结齐朝江山。 桑道长心里清楚,青乌老祖的本事应该是高过自己的。 他师门典籍只说过断龙脉,而对方居然能把龙脉截取后转为他人所用,给天授王造势,那更厉害的孟国师? 彭祖也是地仙,活了八百岁还是死了。 所以孟国师真正看得上眼、想要的—— 桑道长眼睛一亮,连忙叫道:“国师,饶我一命,我会帮你得到龙脉!” 70.天命之言不可听 - 71.意有尽 鱼不服 作者:天堂放逐者 71.意有尽 孟戚神情古怪。 有那么一瞬间, 他想要拧断这个方士的脖子。 这些不懂却总要瞎折腾的方士们, 自认为掌握了天命运道的规律, 把龙脉当做山中灵药一般, 想挖就挖, 说砍就砍。现在居然大言不惭地说,可以助人得到龙脉! 好一个得到龙脉! 孟戚怒极反笑, 他之前就从墨鲤那里猜出了真相,所谓的山灵, 应该就是方士口中的龙脉。山灵确实存在, 可是跟气运一点关系都没有,却硬是被捆上了某家天下某朝江山的战车,俨然一副同生共死的模样, 真真荒谬至极! 对山灵来说,这岂不是无事家中坐, 祸从天上来? 想要改朝换代,去起兵造.反啊!为何要跟一座山过不去? 孟戚满心杀意,不仅想要干掉眼前这个试图用龙脉来讨好自己的桑道长, 还想屠尽太极观。 这杀意几乎凝成了实质,刺得人皮肤生痛。 桑道长首当其冲,他感觉像是被人扔进了冰窟里,想要挣扎却是全身僵硬无法动弹, 想求饶然而脑中一片空白, 只能滑稽地开合着嘴, 什么声音都没能发出来。 孟戚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就像在看一个死物。 然而他脸上的表情却很怪异,肌肉时不时的抽搐,显出一种扭曲的笑意。 他的右手捏成了拳,微微颤抖,这是残留的理智,他正极力地压着疯狂的念头,脚边泥土下陷,半个靴面都没入了土中。 “……你要怎么帮我?” 孟戚的声音很轻,语调略快,像是在跟人聊天说笑一般。可是只要看到孟戚表情与眼神的人,都不会有这种的错觉。 桑道长骇得面无人色,他终于明白长风道人为什么会被吓死。 这样可怖的杀意,让人恍惚间觉得面前根本不是一个人,而是发狂的凶兽,是横贯苍穹的紫雷霹雳,是顷刻间可以摧毁一切的滔天巨浪。 人力根本不足以抗衡,甚至没有逃脱的可能。 桑道长后悔不已。 不是所有方士都承认世上有隐龙穴,这里面有方士诸流派的区别跟纠纷,桑道长恰好就是相信隐龙穴存在的人,他自然要力证这点。 现在孟国师在这里,桑道长更是对隐龙穴之说深信不疑了,可是人要是没了命,其他东西还有什么意义? “我……”桑道长声音嘶哑,他努力了好几次才发出声音,断断续续地说,“我能寻龙定脉,还能做借运转厄法术……擅长紫微术数,略通岐黄……” 听到岐黄二字,孟戚愣了愣。 随后他意识到了什么,后背微微一僵。 有人在看着他。 ——隔着烟雾,站在不远处沉默地注视着他。 孟戚愣神的时候,桑道长爬起来没命地往前跑,哪怕前面是断崖。 瞎了一只眼的老猎户正跟着众人救火,看到他冲过来,抡起铁叉就要拼命,结果这道士连看都不看他一眼,脚下不停,直接跳下了断崖。 “……” 这山崖还挺高,可是掉下去不一定没命,因为树木生得旺盛,如果运气好接连撞上树丫,没准也就断个胳膊腿儿的。 可是运气这玩意很难说,直接跳崖跟自杀有什么两样? “没看出来,这牛鼻子还是条汉子,宁愿死也不肯做俘虏。” “嗤,得了吧,我看他是吓破了胆。” 石磨山寨的人没有练过内功,孟戚与桑道长之间的话他们半个字都没听着,自然是乱猜了。 “这断崖下面是个封闭的山谷,根本没有路出去,别管了,我们先救火。” 想要上来,只有爬树,然后顺着茂密的树冠趴上崖边。 然而现在崖底的树也烧了起来,隐约能听见之前坠崖的人惨叫。 火光里,这声音分外渗人。 孟戚感到身后那人慢慢走了过来,熟悉的清冽气息也笼罩了过来,他无声地喘了两口气,绷紧的身体随之放松。 “大夫为何不阻止我?” “你今天早晨才喝了药。”墨鲤声音平缓,其实他一察觉到不对,立刻就回来了。 可是他也没有去拽、去叫醒孟戚,只是站在后面。 孟戚的身体晃了一晃,索性往后靠在墨鲤身上。 墨鲤犹豫了一下,没有推开,孟戚趁机转身反手将人抱住了,头埋在墨鲤的颈侧。 呼吸触及那片皮肤,孟戚看到近在咫尺的耳尖颤了颤,迅速地红了起来。 孟戚心里的焦躁与怒意就这样奇迹地消失了。 他没有再说话,也没有得寸进尺,就是抱着人不放,这种得到好处就不撒手的架势,让墨鲤莫名地想起了那只沙鼠。 不知道给那只沙鼠一小块硬饼,会不会也是这幅模样。 随后墨鲤脸色一沉,因为按照这个想法,自己岂不是那块饼? ——等回去之后,药丸也不做了,还是熬药汤罢。 药丸不苦,药汤才苦。 孟戚看到大夫耳尖上的红晕退去,便知道再抱下去要惹来墨鲤不快,他慢慢地松开手,开始回忆方士在太京折腾过的事。 越想,他眸中厉色越深。 孟戚隐约明白自己为什么乐于做国师,而且一做就是很年。 楚朝孟国师平日里其实是没有什么正事做的,所谓祭祀,一应事宜都有礼部、太常寺、钦天监负责,国师就是个样子货,袖手不管到了日子站在祭天台上念念有词就行了。 所以孟戚除了跟旧友一起,为盛世之治出谋划策,就是想方设法把那些方士打得再也不敢进京。 这个“打”不是直接动手揍,而是让这些装着仙风道骨的家伙丢尽颜面,灰溜溜地走人。 什么空白的纸上忽然出现字迹,清水变成血水,符纸突然燃烧——最初孟戚揭穿这些手法还有点费劲,要想办法打探这些把戏的原理,后来他就索然无趣了。 方士的说辞不一,可是把戏却总是换汤不换药。 别说孟国师,楚元帝都看得腻味了。 到后来,方士若是没有一手出奇制胜的招数,根本不敢在太京的权贵圈露脸。 当然总有一些愚夫愚妇相信这些,也有脑子灵活的方士,不是玩把戏,而是靠三寸不烂之舌骗钱。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只要不招摇撞骗到楚元帝面前,孟戚也是不怎么管的。 但是只要这些人行骗失败,被愤怒的百姓绑到府衙,都是从重判罚。 至于那些仗着武功高闹事甚至杀人的,孟戚会让他们消失得无影无踪。 回想跟这些方士“斗智斗勇”的事迹,孟戚唇角露出一抹讽刺的笑意。 “大夫,我原本的武功没有这么高,倒是那些方士让我知道了内力的修炼法门。” “嗯?” 墨鲤很快反应过来,孟戚可能不像自己那样有位师父。 秦逯是曾经的天下第一高手,墨鲤受他教导,几乎没有走过弯路,孟戚就不一样了。即使他在世间“活过”的年头比墨鲤要久,想要“学”武功,还得费上好一番心力。 “……最早就是会一些拳脚功夫,跟石磨山寨的人差不。” 孟戚想了想,继续道,“说是最早,其实我不记得第一次变成人形是什么时候,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是一只沙鼠,作为人总要有自保之力,我就偷学了一些。” 墨鲤只觉得胸口有些闷,他之前从未想过孟戚有过这样的经历。 陈朝治下,可谓民不聊生。 龙脉又怎么样?原形没有自保之力,化为人形时没有常识、不识字,身上连衣服都没有。孟戚虽然只说了偷学粗浅武功的事,但必定有的难处。 举目无亲,身无分文。 行为举止怪异还会被人当成妖怪。 “后来就练得像模像样了,大概可以打翻五六个人。”孟戚回忆着往事,似乎想到了什么,便笑道,“我有一个朋友,就是这样不打不相识的,叫他邓书生罢。一介书生偏偏有个暴脾气,一言不合就想动手,不过人却有真本事……后来投了军,学的自然就是马上功夫了,我双锏使得不错,这兵器是我在战场上捡来的,又跟着前锋营学了怎样用铁爪勾住高处攀爬的轻巧功夫,学了射箭,不能说是万人敌,只是后来受伤越来越少。” 孟戚回忆了一阵,发现墨鲤始终没有说话,这才注意到大夫的表情。 “……我们去救火?” 孟戚忽然觉得有些心虚,自己站在这里不动,还把墨鲤也拖住了。 墨鲤回过神,带着人往溪流那边走去。 这片树林里就有溪流,救火不算费事,只是一时之间大家手里没有装水的容器,这才耽误得火势变大。 好在石磨山寨的人常在这处演练埋伏,所以还是有一处隐秘的休息地,那儿除了布置陷阱的绳索网兜之外,还有几个木桶。 火势主要集中在山崖附近,别的地方已经被救得差不了。 大当家看着烈焰翻卷的崖底,一挥手:“泼水!” 这边是天然的埋伏地,不能就这么毁了,没了这波找麻烦的,谁知道下次是群什么人。 燕岑还记着桑道长看到孟戚叫的那一嗓子,火灭了之后,大当家带着人牵着绳索下崖查看的时候,他使了个眼色。 燕岑倒不是怀疑孟戚有恶意,他是对桑道长等人的来历耿耿于怀。 大当家并没有因为山寨逃过一劫而欣喜,他沉思着说:“先问问他们在山下有没有人,又有少人知道他们进了石磨山,每个都问,问完再杀。” 桑道长果然没有死,只是被树枝刮得面目全非,人也被烟雾被呛晕了。 大当家把人拎起来逼问,桑道长嘴里颠三倒四,一会儿哭一会儿笑,跟疯了似的,倒是庆大成的手下说了不少有用的东西。 原来庆大成早就投效了吴王,劫来的财物有一半都孝敬了上去,还在私下里混了一个振威将军的官印,说是个四品,可是拿不到俸禄,也没有人知道。 吴王麾下有好些这样的江湖人。 一方面敛财,一方面可以做见不得光的事,他们一年也见不着吴王一次面,接到的都是密令,甚至不知道是吴王的意思,还是吴王谋臣的。 然而庆大成在洞庭帮待不下去,绿林道上也不能混一辈子,就一心一意想着要安然养老,被官府招安就是个不错的出路,当然还得立下一些功劳才行。 这次到雍州,倒不是直接领吴王密令。 命令里只让他们配合桑道长,为吴王效力。 桑道长带着他们在江南转悠了一圈,然后北上雍州,说这里有隐龙穴。 至于吴王知不知道这件事,庆大成的手下自然无处知晓。 大当家连问几人,都是这般说辞,他眉头越皱越紧。 他干脆杀了半疯的桑道长,重新上得山崖,跟燕岑商议道:“让兄弟们都做好准备,太平日子怕是到头了。” 南边的吴王想要隐龙穴,西边的天授王可能要攻打雍州。 想在这乱世里求安身之地,真是难如登天。 大当家有心要带着所有人另外找个地方,可是一时之间,又能到哪儿落脚?雍州连着三年大旱,这方圆三百里,想找个有水的地方都不容易,更别说其他了。 愁归愁,他倒也没忘了墨鲤。 “大夫呢?” “在那边,刚才钱小郎背着破锅诱敌的时候,被那领头的用暗器砸了一下,没有直接伤着,却摔在地上磕了腮帮子,哭得一把眼泪一把鼻涕。” “这小子。”大当家赶紧过去看情况。 结果发现伤得不止是钱小郎,还有几个躲避不及被那群江湖人伤了的。 最严重的一个人胳膊折了,鼻青脸肿的,墨鲤正在给人正骨。 孟戚早就习惯了给墨鲤打下手,不管怎么说,这些人比秋陵县地动之后的灾民伤势轻了。 “这……我不知道如何感谢大夫了。”石磨大当家有些伤脑筋了,受人恩惠,总不能厚颜收下,可是山寨实在穷得拿不出东西。 “不用,本来就是正好遇上,大当家危急之时也没有瞻前顾后,怕把山寨的路径暴露在我二人面前,实是你们救了自己。” 墨鲤想到了宁长渊,便道,“说到报答,如我这般恰逢其会,救了旁人也行。” 大当家毫不犹豫地应下了,只是救人,又不是管救了的人吃喝跟后半生,确实不是大事。 墨鲤又问桑道长的事,大当家简略地说了,不过没有提天授王的事。 “近日江湖道上有条传闻,说是青乌老祖确定陈厉帝的陵墓被盗,大数人都奔着帝陵去了,方士应该也不例外。” 听了墨鲤的话,大当家顿时松了口气。 这时有人过来回告,说是在石沟里发现了货郎的尸体,胸口中了一刀。 燕岑虽然恼这货郎嘴舌惹了这场祸事,但都是寨里认识的人,如今人都死了,还是请兄弟们挖个墓穴,把人好好的葬了。 “大哥,你下山找找那几个赤魍山的人。”燕岑不放心地说。 墨鲤总觉得赤魍山这个名字耳熟,好像在哪里听过,可他一时又想不起来。 平州境内有许山,很山根本就是个山包,地图上也不标注,除了当地人根本没人知道名字。 就这么闹哄哄地过了一夜。 大当家也不休息,再次下山去了。 燕岑被墨鲤盯着喝了一碗药,这位见识广的二当家被生生地盯出了一头冷汗,手不由自主地摸上了碗,早喝早解脱。 事后一想,这位大夫逼着病患喝药的方法也很奇怪,不发怒也不指责,就这么看着你,能看得人心里发慌,坐立不安。 也不知道跟着大夫的那个人到底是什么来历,怎么能扛得住天天被大夫盯的。 山寨不大,燕岑自然知道他们回来之后,墨鲤熬了一罐药汤。 那药可比二当家手里这碗苦了,风一吹,苦味能飘出半里地,路过那间石屋的人都忍不住加快步伐。 结果那人说喝就喝,完全不当回事,果真是条汉子。 这事墨鲤也很纳闷,苦成这样的药,寻常人可能进口就要吐了,孟戚却像喝碗茶汤似的一饮而尽,他差点怀疑孟戚的味觉有问题。 “大夫给的药,我能不喝吗?”孟戚挑眉道。 墨鲤面无表情地说:“那我给你拿块硬饼,泡了药汤再吃?” 孟戚吓得坐了起来,从容不迫的姿态尽失。 “逗你的,放别的东西破坏药性。”墨鲤看完了热闹,慢吞吞地说。 孟戚哭笑不得,想他一生无所畏惧,为何会在大夫这里栽跟头? 说实话,那药真是太苦了,跟之前喝的几次完全不同。 孟戚试探着打听,墨鲤说是换了个方子,石磨山寨的药草比较,实际上之前做出的药丸,用的也是这个药方。 石磨山寨的人忙着收拾外面的林子,埋掉尸首,就这么过了两日。墨鲤再次给燕岑号脉,发现他的病情已经有所缓和,就又开了两个清热解毒的方子。 吃药汤见效慢,如果不是有内力能看经脉脏腑,墨鲤少不得要在石磨山寨盘桓十天半月才能确定燕岑的病情。 墨鲤记挂着厉帝陵的事,给山寨里其他受伤的人看了病,就要告辞了。 孟戚这两日给大当家出了几个主意,让他们把外面的埋伏跟陷阱重新换了一遍,又研究了伏击路线,大当家跟燕岑都听得津津有味。 现在一听说两人要走,倒是有几分不舍。 可是天下无不散之筵席,本来就是萍水相逢,又各自有事牵挂,哪能长久相聚?燕岑包上了一些药草跟干粮,墨鲤这次没有推拒,确认里面没有虎鞭,就收下了。 这日下了一阵雨,墨鲤二人启程的时候,天已经晴了。 山寨里的人都过来相送,已经走得远了,还能远远看到他们的身影。 “那燕岑倒是个学兵法的好料子。”孟戚在墨鲤身后嘀咕。 墨大夫转头看他:“怎么,想收徒?” 孟戚闻言摆了摆手,下意识地说:“我能教什么?我又不是什么用兵如神的……” 话说到一半,他就停住了,神情恍惚。 用兵如神的人自然有,满腹韬略的人孟戚也很熟悉。 然而人都不在了,如何比较? 墨鲤知道孟戚又想到从前了,他也不打断孟戚的回忆,而是放慢速度走在孟戚身前不远处。 看着这人稳稳当当地走在自己走过的地方,墨大夫忽然生出一种说不出的滋味。 属于国师孟戚的那段岁月已经逝去了,无论是人还是事,都不复存在。 孟戚这一生走过很地方,可是他的身后什么都没有,也没能留住任何东西,只有墨鲤此刻还在他的身前了。 不会消失,不会离去。 因为墨鲤与旁人是不一样的。 墨鲤心里莫名地沉甸甸的,他感觉自己走的不是一个人的路。 天边乌云将散,湿滑的山道上也有了从树冠间隙里照入的光。 孟戚回过神,眯起眼睛看了一阵,然后就发现大夫正边走边数钱。 “……咱们的银子,应该还能支撑一阵?” “说不好。”墨鲤很操心了,他甚至算到了太京住客栈的花费。 两人的开支,总是比一个人要高,方方面面都要顾及到,因为孟戚一看就是个随心所欲不爱费神的人。 墨鲤瞥了孟戚一眼,继续算钱。 孟戚:“……” 总觉得大夫看他的眼神变了,他没能琢磨出来。 “缺钱确实是一件麻烦事,这里又没有刘钱袋。”孟戚很是感慨。 刘澹是荡寇将军,奉命在平州讨伐贼寇,不可能到雍州来晃悠。 “你怎么就只记得他了?” 墨鲤心想,薅羊毛也不能只捡着一只羊动手吧。 “这嘛,可能是缘分吧!”孟戚默默咽下了好欺负这个词。 71.意有尽 - 72.思无涯 鱼不服 作者:天堂放逐者 72.思无涯 缘分没到, 钱袋自然不会送上门。 不但要继续受穷, 还得每天喝一碗苦得舌头发涩的药汁。 孟戚每天清晨都是被苦味儿从睡梦里唤醒的。 他眼睛还没有睁开,眉头就皱了起来,嘴角不由自主地微抿,转过脑袋试图避开这股气味。然而左边有, 右边有, 药汁的苦味无孔不入。 如果是躺着入睡, 孟戚可能会把被子蒙到脑袋上。 然而身在荒郊野外,别说被子了,连床都没有。 只能找根树干靠着, 偶尔有破败的房屋挡个风, 然后摆出修炼内功的端坐姿势, 一夜到天明。 只要不挑剔,休息的地方并不难找。 难找的是水源,而且水还得干净。 有些河道里还有水, 看着还算清澈,用碗舀起来却发现水质浑浊,许江湖人不在意,煮沸了照样喝, 墨鲤要熬药, 自然不想用这样的水。 泉水最好,可惜这里没有, 只能退而求其次, 找井提水。 幸好能辨别灵气, 寻找水源比旁人要轻松很。 天色微明,墨鲤坐在火堆边,目光不在熬药的瓦罐上,而是看着不远处的孟戚。 看着对方拧起眉峰,神情逐渐变得不自在,一副饱受极苦的模样,墨大夫脸上了些许笑意,故意送出一股内力,让药罐里飘出的味儿对着孟戚吹。 热雾一阵接着一阵,孟戚的头发都被熏出了苦药味。 他终于心不甘情不愿地睁开了眼。 墨鲤转过头,若无其事地添柴。 “大夫,早。” 孟戚伸展手臂,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然后就被吸进嘴里的药味儿雾气苦得眼睛一眯。他伸手拎起身上的衣服,低头闻了闻,也是一股药味。 昨夜隐约做了个梦,似是金戈铁马,又有刀光剑影。 纷乱驳杂,一张张熟悉的面孔在梦里来了去,去了来。 诸往事浮浮沉沉,便觉得这场梦令人心神俱疲,挣扎着摆脱不了,最后在梦里走着走着,忽然凭空了一股极涩的苦味,把那些酸楚悲伤一气儿冲到了九霄云外。 灰霾的梦境被搅得空空荡荡,于是孟戚醒了。 “……” 完全不记得梦到了什么。 包括梦里出现的人,还有他们说的话。 连梦里那种心灰意冷的疲倦之感,都像被阳光照过的雪,融得只剩最底层的冰渣。 这算是大夫医术高明么? 熬个药把梦魇也治了? 孟戚心情复杂地想着,他快步出了这间破屋子,用冷水洗了脸,又漱口。 身上的药味却没办法消除,孟戚只愁了一会儿,就随它了。 等到他回来的时候,墨鲤正把硬饼放在火堆上烤,头也不抬地说:“从石磨山带出的硬饼只剩下两块了。” “距离最近的村镇还有远?” “大概中午前后能到。”墨鲤刚看过地图。 孟戚看着放到自己面前的药罐,想叹气但是忍住了,一本正经地说:“大夫,昨夜我梦见自己掉进了一片深湖,四周没有光……” 墨鲤动作一顿,看着孟戚想,难道这人恢复了作为太京龙脉的记忆?想起了歧懋山的灵泉潭? 就在墨鲤以为孟戚下一句话要说“湖里隐约有东西,好像是条鱼”的时候,孟戚捧起药罐,痛心疾首地说:“直到醒了我才发现,其实是掉进了药罐里,因为那湖水的味道实在太熟悉了。” “……” 墨大夫面无表情地想,应该是沙鼠掉进去了吧! 孟戚认真地问:“大夫,这药还要喝久?” 墨鲤不说话,他伸手给孟戚号脉,感受着内息的运行不像从前那样有隐约的窒碍了,严肃的神情一松,点头道:“嗯,今天再喝一剂,明天给你换方子。” 这真是破天荒的好消息,孟戚觉得自己再喝下去,就分辨不出正常的味道了,吃饼是苦味,喝水是苦味,怕是连大夫都要变成苦味的了。 孟戚想归想,脸上却没有丝毫高兴的模样,相当沉得住气。 他一仰头,就把药喝完了。 墨大夫在孟国师这里见识了什么叫做“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换了其他大夫,可能就被孟戚蒙混过去,以为他一点都不怕苦,然后肃然起敬。 ——或许一个出色的将帅,就是得有这样的能耐。 苦药汁算什么,要是摆个空城计疑兵策,面子上端不住岂不是被敌人看出破绽? 墨鲤觉察出了孟戚的意图,就是爱面子要形象。 好比那只沙鼠,明明圆滚滚胖乎乎,还非要在自己面前做出一副从容的姿态,自以为站得笔直,其实坐着跟站着有什么分别? 墨鲤心里好笑,却什么都没说。 他掰开硬饼,分了孟戚一半。 因为受到孟戚的影响,墨鲤也刻意保持了自己的仪态。 于是尽管身在破败漏风的茅草屋里,四面只有枯树老鸦,一派荒僻凄凉,手里是粗燥的麦饼,但看起来却像是在琼楼玉宇之中饮酒赏景,怡然自得。 墨鲤吃到一半,隐约听到有马蹄声。 他看了看远处扬起的尘土,确定不会飘到这里来,就没有再理会了。 马队里挂着一面红幡,经过废弃的村落时,他们没有放慢速度,就这样卷着尘土过去了。 “刚才那边好像有人?”马队首领问。 “回帮主,确实看到了火堆。” 马队首领知道手下没有看清,他想说什么,顿了一会又摇摇头。 虽然那两人看着十分怪异,但是厉帝陵宝藏一出,自认有些实力的江湖人都在往太京赶,没准就是某帮某派年不出的老怪物呢。 路途尚远,一事不如少一事。 这队人马很快就消失了。 孟戚看着他们的背影,随口问道:“大夫不妨猜一猜,这些人是什么身份。” 墨鲤思考了一阵,他觉得这些人不像官兵,但跟金凤山庄那些摆排场的人又有很大不同,队列井然有序,奔跑中都没有丝毫错乱。 “镖局?”墨鲤猜了一个答案。 “差不。”孟戚笑了笑,示意道,“我猜他们就是宁长渊说的那个红衣帮。” 雍州数得上的江湖势力只有三个,红衣帮是其中之一,据说帮主武功很高,帮派以走镖为生,平日里不喜招惹是非。 正说着,孟戚看到远处行来一群人。 他们就没有红衣帮的气势了,不仅没有马匹,还三三两两的,各自结伴。 可能是赶了一夜的路,人人都是疲倦不堪的样子,看到这边有村落,连忙加快步伐,都想要找地方休息。 结果唯一有房顶的屋子已经被人占了。 这就罢了,先到的那两个人怎么看怎么古怪。 穿得普普通通,摆出来的架势却像武林名宿对弈论剑。 江湖人不拘小节,他们坐的时候是不会那么讲究姿态的,即使有金凤公子这样自诩身份的,也会带着许仆役跟属下,把破屋布置得奢华舒适。 只有到了一定身份,年纪也大了,才会注意外在的气度。 毕竟武林前辈,要讲究德高望重。 “……这两人是谁?” “不,不认识。” “好像有一股奇怪的味道?” 众人远远地停下了,交头接耳。 谁都不敢上前,都想等着别人出头。 遗憾的是,他们之中没有傻子——武林前辈什么的,说起来好听,可那得是正道人士,然而人脸上没有写字,看外表谁知道是正道的前辈,还是邪派的高手? “我觉得是天山派的长老。” “不对,天山派向来不管江湖事,可能是青城派的人,不是听说青城派有位后起之秀,莫名其妙地折在了平州吗?事情好像跟圣莲坛有关!” “没准是哪家隐世的高手,西南那边不太平,圣莲坛的人愈发嚣张,不管是正道还是邪派,都对他们很有意见……” 这群人把天南地北的帮派都猜了个遍,结论没有出来,倒是让墨鲤与孟戚听了许江湖八卦。 有些是陌生的,有些却很熟悉。 比如这条—— “前几日我遇到了人,据说金凤山庄的人栽了个跟头,连对方姓甚名谁都不知道,所有人都被放倒了。厉帝陵果然有宝藏,连这些隐世高手都露面了,也不知道你我能不能分到一杯羹。” 墨鲤吃完了最后一块饼,发现那些人始终蹲在村口没有动静,不免有些纳闷。 他们看归看,墨鲤也不是很在意,起身去清洗药罐。 “动了,那个人动了!” “……” 墨鲤茫然低头,回头看了那边一眼, 众人慌忙后退,半晌发现没有动静,又小心翼翼地往前走了一段路。 因为彼此之间还有一段距离,他们看不到孟戚与墨鲤的长相,也不知道墨鲤手里拿着的是药罐。 “他们这是做什么?” “可能希望我们打起来。”孟戚似笑非笑,他抬手示意道,“比如来点儿剑气、刀气,茅草屋瞬间分崩离析,只有我们所坐的位置安然无恙。地面出现一道道的裂缝,火堆四散,却碰不到我们衣袍分毫。即使他们站在那么远的地方,也能感觉到劲风扑面。” 墨鲤:“……” 江湖人都活得跟话本一样吗? 路上遇到两个高手,马上就能看到一场轰动武林的比斗? “他们从哪里看出我们是敌人?”墨鲤满心疑惑。 “不合,可以打架。旧交之间,也能比试。”孟戚想了想,解释道,“基本上有了他人目睹,龙争虎斗才有意义,若不依靠这些,武林中的名声要怎么广为流传?每次恰逢其会,江湖人都愿意看个热闹,高手也都愿意比试一番。” 混江湖也不容易。 “再说,高手过招的是许久不动,一直对峙的。” 所以才会喊动了动了? 墨鲤看着那些莫名兴奋,久久徘徊不去的江湖人,心里一阵无言。 “那我们现在说话,应该不会被当做敌人了吧?” “并不,可能以为我们在互相嘲讽。”孟戚忍着笑说,“例如米粒之珠也放光华,粗浅之招罢了,今日叫你一见吾剑真意。” 说完他把火堆灭了,帮着墨鲤收拾东西。 那边果然又嚷起来。 “那个人也动了!哎,可是什么动静都没有啊……这是什么武功?” “谁说没有动静,火不是灭了吗?” 墨鲤不由得加快了动作,把东西塞在一起,行囊一提,施展轻功抢先跑了。 这江湖人不做也罢。 72.思无涯 - 73.胡为乎不灵哉 鱼不服 作者:天堂放逐者 73.胡为乎不灵哉 越接近太京, 路上遇到的江湖人就越。 有了前一次的遭遇, 墨鲤在一处市集上买了厚布披风跟斗笠,也给孟戚买了, 并且要求孟戚泯然于众,免得引起别人注意。 这江湖上的高手, 竟跟市井卖艺的一样,还要被人指指点点, 墨鲤真是长了见识,并且对江湖事的好奇心一落千丈。 孟戚倒不在意被谁看, 因为武功特性, 他一旦收敛气息,也不讲究举止的时候, 很少有人能注意到他。现在有了斗笠,连唯一惹眼的相貌也挡住了。 倒是因为墨鲤这幅打扮,让孟戚看不到他的耳朵,心里十分遗憾。 已是正月底, 官道上有役夫正在运粮。 这是别的地方运来的赈灾粮,拖了好几月, 官府层层盘扣。 等到送来雍州, 根本不必往干旱最严重的地方去, 由县衙收了就成, 因为那里已经没有人了, 死去的尚且不说, 还活着的百姓都逃走了。 墨鲤是一路走过来的, 现在看着这些粮车,忍不住叹口气。 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 民如草芥,任谁都看不出十几年前,这天下还是盛世之景。 墨鲤二人轻功在身,脚程快,这天他们抵达小兴镇的时候,还看见了红衣帮的人。 他们牵了马,把镇上仅有的一家客栈占了,来得迟的江湖人都很不满,但是也不敢招惹声名赫赫的红衣帮,悻悻地走了。 镇上的店铺不,好在有药铺。 墨鲤把需要的东西买齐全之后,钱袋里就只剩下一小块碎银了。 这点钱可以供一家三口生活整月,可是要去太京的话,完全不够,小镇的客栈上好的房间也不过三十枚铜板,而在太京,没有一钱银子怕是住不到像样的客栈。 墨鲤的谋生之技只有治病。 原本他一人云游天下,到了地方给人治病,换些吃食就够了,现在了一个长期病患跟随左右。 墨鲤买了一块粗布做成幡子,随意地拿在手里,又学着那些游方郎中,在幡子上系了个铃,不用吆喝,旁人看到幡子上画的药葫芦就知道是做什么的了。 孟戚原本要帮墨鲤拿幡子,墨大夫不给。 孟戚想要在心上人面前维持风度仪态,被驳回了。 想帮墨大夫拿行囊,被拒绝了。 现在依旧败退而归,连看耳尖的爱好都被剥夺,心里很不是滋味。 “哪有让病患动手的道理。”墨鲤说。 孟戚脱口而出:“我不是病患,我是……” “你是什么?”墨鲤狐疑地看着他。 “……我跟大夫是什么关系,大夫还能不知道?咱们这么走着,还是有些引人注目,我像是在跟踪游方郎中似的。”孟戚索性厚着脸皮道。 墨鲤若有所思。 孟戚以为墨鲤想明白了什么,正觉得高兴,就听到大夫说:“你说得很有道理,我没想到,还亏了你提醒。” 翌日,游方郎中墨大夫照常上路,孤身一人。 怀里了一个竹筒杯,杯里有一只沙鼠。 沙鼠:“……” 很郁闷。 可是大夫说得有道理,现在衣服都没有换洗的,虽然他们武功高深,但是路上风沙大。两个人的开销也大,变成沙鼠就不一样了。 孟戚还没有办法提出反对意见,而且只能是他变。 ……沙鼠能揣在怀里,鱼怎么办? 谁赶路的时候带着一条活鱼,要扛着水缸吗? 孟戚郁闷地想,都是山灵,怎么原形差这么? 沙鼠的毛又长了一些。 虽然没吃什么好东西,但是每天睡觉喝药吃饼对沙鼠还是有影响的。 除了毛长蓬松,看起来更胖之外,就是一身的苦药味。 这是一只满身药汁味的沙鼠,墨鲤挨近闻了闻,确认这是沙鼠身上散发出来的,他很是奇怪,明明孟戚身上没有这么浓的味道。 沙鼠在墨大夫靠近的时候,全身僵硬。 眼里全是那张放大的面孔,挺直的鼻梁,饱满的唇…… 常人脸上总会有些痣,或者斑印之类的瑕疵,墨鲤是没有的。 其实孟戚也没有,因为他们不是“人”,所谓的人形是人的形态,没有这么细的讲究。毕竟化形的时候只会想到自己是“人”就方便了,不会想太。 头发能够变白,脸上可以出皱纹,少年身形可以,老迈的模样也行。 然而即使老了,孟国师脸上也没有生出苍老的褐斑。 这事孟戚记得很清楚,当年旧交还拿他打趣,怀疑他练了传说中的童子功,即使老去看起来也比他们年轻,明明不是道士,竟也是一派仙风道骨的模样,真是做了国师就像国师。 楚元帝派人打探过孟戚的起居,确定他没有吃什么丹药。 孟戚有些不悦,但是生老病死原本就让人在意,李元泽毕竟也老了。 此时再想起,孟戚隐隐有些后悔。 只因楚元帝平日里表现得太平常,没有求仙炼丹的模样,臣子也没有挟功自傲的架势。楚朝君臣相得,曾是一段佳话,为君者仁德,为臣者知进退。 倒不是十位开国功臣心性始终如一,都没有起别的心思,而是大势所趋。 主上英明,做臣子的就算有野心,也需掂量着可行性。 即使到了如今,孟戚都不敢确定,当初换了一人坐帝位,会不会是这般结局。 说不定还不如李元泽,至少李元泽前面几十年还是颇让人称道的,面子工夫做得足,谁都挑不出错。或许是临死之前,这位帝王才变了,又或者他早就有这样的想法,人心难料,谁能知道呢? 沙鼠想着想着,打了个哈欠。 不用走路,又靠在大夫怀里,无所事事,可不是只能睡觉? 墨鲤觉得这次沙鼠特别安分,既不乱动,也没有东张西望。他放心不下,走了一段路后,把竹筒杯拿出来看了一眼,结果只看到一团白绒球。 ——脑袋埋得都找不到了。 这么睡怕是要被自己的毛闷死。 墨鲤连忙把沙鼠从竹筒里取出来,还挺费劲。 沙鼠没醒,脑袋下意识地贴上墨鲤的手掌,身体自然舒展。 墨大夫心情复杂地把竹筒收了起来,任由胖鼠继续睡在他怀里。 如果孟戚的原形是稍微大些的动物,墨鲤都不必这样小心,现在莫名其妙地照顾起了一只沙鼠,还照顾得特别顺手。墨鲤觉得这都是习惯使然,他在歧懋山养参养狐狸养蟒蛇,沙鼠比它们都小,而且省事。 白参还要浇水除草,有时还得抓虫。 胖鼠有水会自己喝,有饼自己啃,就是做梦的时候爪子不太.安分。 游方郎中的生意不太好。 墨鲤在小兴镇没有遇到找他治病的百姓,一路走来,也没有叫住他的人。 倒是路上的江湖人越来越,他们随身带着兵器,兴致勃勃地说着彼此的见闻。有江湖轶事,也有途中遇到什么了不得的人。 墨鲤甚至听到了自己跟孟戚的事。 他们被形容为不知名的隐世高手,轻功登峰造极,像幽魂一般,旁人眼睛眨了眨,这人就不见了。这等轻功,如果想要别人的性命,岂不是脑袋被摘了都不知道怎么回事? 这般说得绘声绘色,还加入了许想象。 什么装扮异于常人,性情古怪,就像山野传闻里鬼怪一般,竟在荒郊野地里摆出一副文士雅客的做派。 待人看见,就消失得无影无踪,端得是神秘莫测。 墨鲤:“……” 作为大夫没有出名,路上跟孟戚吃个饼,然后跑路竟然有了这么高的名望,许人都对这两位神秘高手兴致勃勃。 路边茶摊有人说,野店水井边也有人提。 还有人听了,大笑道:“这是沽名钓誉之辈,故弄玄虚引人注意,压根就不是什么前辈高人,充其量是轻功高明的小贼。” 说这番话的人,墨鲤恰好认识。 正是那位金凤公子,他手里拿着扇子,前呼后拥的,即使在茶摊上歇脚,也有手下抹桌子铺软垫放香炉,拿出自带的茶叶,煮了后用官窑白盏盛了茶水送上。 出门还能讲究成这样,整个江湖也没有几个人。 金凤山庄不仅有钱,势力还大,原本在野店歇脚的众人都招惹不起,纷纷起身离开。 墨鲤压了压头顶的斗笠,他无意暴露身份,毕竟金凤公子半路遇到神秘高手的事,也是流传甚广。 墨鲤低着头,稍微弓起背,不再挺得笔直。 他以为自己很低调了,可是现在还没有出正月,路上见不到商队,连旅者也少。偶尔有两三个走亲戚的百姓,也是背着大包小包的东西,看到这些拿刀配剑的江湖人,吓得躲得老远。一个游方郎中,怎么有这么大胆子? 金凤公子仔细一看,就琢磨出不对了。 秦老先生教墨鲤那是教得十分成功,君子如玉,风骨天成,年的习惯不是那么容易掩盖的,总会泄露几分。 在这点上,墨鲤还不如孟戚。 阅历浅了,许事都做不到,没法装什么像什么。 金凤公子虽是江湖人,却也是江湖上的世家子弟,在他眼中,墨鲤就像是混入了石子里的珍珠,扎眼得很。 他右眼一瞟,立刻有手下恭敬地凑了过来。 “那郎中有问题,把人带过来。”金凤公子低声道。 于是墨鲤便被金凤山庄的人拦住了。 “我家公子请郎中过去。” “……” 墨鲤感觉到金凤公子正盯着自己的背影,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他换了衣服,微微弓背,还戴了斗笠,看起来身形与那日不同,再说他们只有一面之缘,金凤公子认不出来也是正常。 “在下只是一介郎中,并非江湖中人,实在不知……” 墨鲤正在推脱,金凤公子已经不耐烦地高声说:“怎么着,游方郎中不就是给人治病的吗?阁下架子颇大,连本公子都请不动你?” “公子没有病。” 墨鲤十分肯定地说,当日他封穴的时候看过。 金凤公子怒极反笑,冷声道:“我有病没病,你说了算?本公子说有病就是有,来人揭了他的斗笠,给我把脸转过来!” 73.胡为乎不灵哉 - 74.于是纵谈得失 鱼不服 作者:天堂放逐者 74.于是纵谈得失 墨鲤一时间不知道是自己倒霉, 还是金凤公子在走背运。 眼前这么人, 金凤公子怎么就盯着自己不放呢?难道这就是所谓的八字不合? 金凤山庄的人领命上前,抬手便抓。 这人练的是刁钻路子的擒拿招数, 再重一分力就能让人关节直接脱臼,而此刻不知是试探还是谨慎, 他动手归动手,却还留了几分余地。 墨鲤随意地将招数封住, 果然这人已经急步后退。 他的身法在墨鲤眼中很慢,不过对方既然留了余地, 墨鲤当然也会给他留下余地。金凤公子确实咄咄逼人, 可金凤山庄的人不过是听命行事。 而且自从上次在废村祠堂里遇到金凤公子跟渝东八虎起冲突,墨鲤就隐约看出这位金凤公子的脾气了。 喜欢摆架子、脾气臭、爱生是非, 但说不上是恶人。 于是墨大夫只是给了他一个教训,就带着沙鼠走了,至于这一次—— 金凤公子见到属下一个照面就败退回来,心中更怒, 折扇一展抢步上前。 扇骨乃是精铁打造,扇柄有个机关, 能让扇骨处伸出寸许长的尖刃。 金凤公子成名武器便是这把折扇, 这在武林中属于奇门兵器的一种, 既能做短兵使, 也能打穴, 展开与合拢时候用法并不相同。 墨鲤一下就被提起了兴趣。 虽然江湖人很麻烦, 但是墨大夫还是很喜欢武功的。 竹山县的武林高手, 满打满算加上墨鲤自己总共才三个半,他缺乏与人交手的经验,见过的武功路数也不。 墨鲤不是武痴,可是新奇的武功跟兵器,就像是一本没有读过的书。 现在书都送到了眼前,墨鲤怎么能拒绝得了? “乔装打扮鬼鬼祟祟,说!你是哪一家的人?”金凤公子边打边说,他自诩武功高强,又看到墨鲤只守不攻,他战得痛快至极,便有了对方不如自己的错觉。 路边还没有散去的江湖人都在看热闹,纷纷惊叹。 身影忽东忽西,甚至能同时看到好几个残影。 ——沙鼠被颠醒了。 孟戚迷糊地睁开眼,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沙鼠探出爪子,把衣襟扒开了一条缝,探头往外张望。 呼啸而过的劲风,立刻把胖鼠脑袋上的毛齐刷刷地卷向了右边。 “……” 怎么又是这个金凤公子?沙鼠觉得这一幕似曾相识。 高手过招的时候,敌人的一举一动都不能错过,否则就会在大意之下落败。金凤公子混迹江湖年,除了这些,他还留意着墨鲤可能藏有暗器的地方。 墨鲤的衣襟处忽然冒出一小团毛绒绒的东西,金凤公子下意识地做出了格挡的架势,随后他发现这毛团好像有点眼熟。 墨鲤及时伸手托住了胖鼠,以免它掉下来。 金凤公子眼神发直,随后发现过了这么招,他不仅没有试探出对方的武功路数,也没能揭下斗笠,而游方郎中此刻护着小生物的动作,与金凤公子记忆里的某个身影重合了。 “是你!” 金凤公子失声叫道。 这时胖鼠伸出了爪子,在两人擦身而过的瞬间,勾住了金凤公子腰上的一块玉佩。 墨鲤护着胖鼠,金凤公子急着后退,两下发力,系着玉佩的绦带直接断了。 金凤公子往后跌了几步,他的属下一拥而上把他扶住了。 眼见着墨鲤指缝间有熟悉的穗子,金凤公子伸手一摸,这才发现腰间玉佩被夺走了,他惊怒交加,偏偏又不能发作,脸色发青。 墨鲤哭笑不得地看着掌心的胖鼠,还有它给自己捞回来的战利品。 这是一块羊脂玉,雕琢成了凤形,玉上天然一块瑕疵恰好做了凤凰眼睛。无论是雕工还是玉佩质地,都属上乘,少说也值几百两银子。 国师真是不出手则已,出必有所获。 胖鼠慢吞吞地把爪子里的穗子扯开,然后钻回了墨鲤怀中。 “……误会!”金凤公子从牙缝里挤出了这两个字,笑得比哭还要难看地说,“都是误会,晚辈误以为是心怀叵测的跟踪者,还请前辈见谅。” 说着,还低头拱手行了一礼。 围观的江湖人顿时哗然,立刻猜测起了墨鲤的身份。 武林中生性傲慢的人很,金凤公子堪称其中之最。寻常人休想得到他一个正眼,小门小帮的长老他连面子都不会给,也就是遇到武林名宿,他才勉强拱拱手就算打过了招呼。 现在是怎么回事? 金凤公子青白着一张脸在心里暗骂:当然是谢手下留情、不杀之恩了。 他两次冒犯这位前辈,现在还好端端的啥事也没有,如果再不领情也不做出表示,岂不是傻?他还没有活够! “此玉佩乃是师长所赐,不敢遗失。” 金凤公子硬着头皮说,他眼角余光看到的手下都低着脑袋,没有一个能顶事,不由得恼怒万分,轻轻踢了自己的亲信一脚。 “今日对前辈有得罪。” 金凤公子的手下顿时醒悟,连忙摸出了一张名帖。 名帖是撒金纸,花里胡哨得很,上面写着金凤山庄的名号。 墨鲤狐疑地接过金凤公子双手奉上的名帖,后者立刻松了口气,毕竟在金凤公子看来肯接就表示没有发怒,算是捡回一条命了。 实际上在墨大夫这里,接名帖是一种礼节。 只要没有深仇大恨,不可能视而不见。 墨鲤展开名帖,入目的不是金凤公子的名姓,而是一张太京瑞丰钱庄的银票,面值一千两。 名帖夹银票,这不是什么稀奇事,据说官场上很常见。 墨鲤莫名地想,这名帖一看就是准备好的,金凤公子打算拿名帖去拜访谁?难不成是准备好的买命钱?不能吧! 正想着,怀里的胖鼠再次探出了脑袋。 一千两的字样,刺痛了胖鼠的眼睛,它忍不住想要揉眼,结果手短没够着。 孟戚很快冷静下来,他又不是没有见过这么钱,十几万军饷他都经手过,打下陈朝的时候,达官贵人宅邸里堆满黄金的箱子他也没少见。 那可是明晃晃,金闪闪的一箱箱,岂不比这轻飘飘的一张纸有分量? 孟戚觉得问题在于这钱太了,只能抵达太京之后,去那家钱庄兑,在此之前银票跟一张废纸也没什么区别。 还不如刘将军送上的钱袋呢! 墨鲤左右为难。 金凤公子见他迟迟不说话,心顿时又提了起来,他想难道是嫌弃太少了? 混江湖的人普遍都穷,如今年景不好,大宗派一样入不敷出,别说一千两就是一百两都能砸人。 墨鲤最终将名帖跟玉佩都丢还了金凤公子,抓着游方郎中的幡子,转身就走。 孟戚心里遗憾,却也知道依照墨大夫的性情,半是不会要这钱的。 金凤公子与刘澹不一样,孟戚打劫刘澹,因为刘将军得了齐朝皇帝赏赐的灵药,而灵药又是锦衣卫从孟戚那里偷来的,可以说刘将军确实欠了孟戚很大一笔账。 一个钱袋完全不够还。 金凤公子递上的银票,是做赔礼道歉用,其实收了也没什么,不过墨鲤被秦老先生教得太好了,所谓无功不受禄,那几句冒犯墨鲤并不怎么放在心上。 或者说,根本不足以收下一千两这么。 君子爱财,取之有道。 墨鲤走得干脆,然而别人不像孟戚这样了解前因后果,在他们看来就是金凤公子递上了名帖,结果这位戴着斗笠的神秘高手不屑地把名帖扔了回去。 “此人是谁?不怕金凤山庄的势力吗?” 嘴里议论着,可看到墨鲤走过来,下意识地让了一条路。 既没人敢拦,也没人敢跟上去。 金凤公子看着手里的玉佩跟名帖,发愣了半天。 “少主?”金凤山庄的人低声唤道。 “这世上有人不爱钱吗?”金凤公子纳闷地问。 “……应该没有?就算有,也是生来不缺钱,根本不知道钱有重要的。” 金凤山庄的人斟酌着答道,“可能那人不是什么门派的长老,也没有徒弟,不然怎么会不要钱呢?这倒是一件好事,说明我们没有惹上什么麻烦的势力。” 金凤公子哼笑道:“能有什么麻烦的势力?青城派,还是藏风观?所谓的名门正派,哪个手里不是握了一堆田契,连做个买卖都不会,只会盘剥佃户,与那些地主员外有什么分别?现在好了,天灾当头,百姓跑了个干净,他们谁不是焦头烂额,只要送点银子就能成为这些名门正派的座上宾。” 他摸了摸下巴,又吩咐道,“去查查,这人来历必定不凡……算了,我还不想你们送命。本公子直觉这里面有个天大的秘密。” “少主,我们为厉帝陵宝藏来的,这人应该也是。” “不错!连钱都看不上,为什么会贪图宝藏呢?”金凤公子笃定地说,“等到了太京,我们必定还能遇上!” 墨鲤已经走得远了,鼻尖忽然一阵发痒,差点打了个喷嚏。 他伸手摸了摸沙鼠,确定胖鼠没有掉毛。 “孟兄,累你与我继续受穷了。” 沙鼠舒舒服服窝在墨大夫怀里,心想山灵不吃不喝照样能活着,没钱有什么要紧? 74.于是纵谈得失 - 75.以赤子之心论之 鱼不服 作者:天堂放逐者 75.以赤子之心论之 游方郎中有生意了。 起初墨鲤还不知道为什么, 很快他就发现这是金凤公子带来的麻烦。 金凤公子是江湖上的名人, 他跟一个游方郎中打了一架之后不仅没有占到便宜,还主动道歉退让送上名帖,这消息一下就传了开去, 引起了许人的好奇心。 不是每个江湖人都有分寸,有些根本就是没脑子的傻大胆。 所以他们听了传闻,又在路上看到一个游方郎中, 脑子一热就把人叫住了。 他们装作要看病,实则是打量墨鲤,想旁敲侧击套出一点东西。偏偏套话技巧拙劣, 他们一无所获, 还被墨鲤看出了真实目的。 墨大夫暗暗恼怒。 很快他就发现这些江湖人确实个个身体都有问题, 不是练武留下的暗伤。就是外伤治得不妥产生的隐患。 墨鲤索性模仿着秦老先生的做派, 用苍老的声音说话,当面指出了这些问题。 因为都不是什么大病, 给钱就开方子。 有些病甚至不用方子, 直接针灸就成。 这么三五次下来,游方郎中的名声大盛。 有人说这位大夫就是跟金凤公子说话的人,另外一些人则坚持不是,说神秘高手不过是扮成郎中,而这位很明显是杏林神医,药到病除, 这是随便什么人都能乔装的吗? 墨鲤完全不在乎传闻变成了什么样, 反正他的钱袋已经装满了。 幡子一丢, 重新换了一套衣服,悠哉悠哉继续赶路。 ——固定的形象虽然引人注目,可是想要摆脱也很容易,只要取下斗笠,谁能想到一个赶路的年轻人就是传闻里的“老神医”? “热汤圆,芝麻馅汤圆!客官,来一碗?” “栗子,甜甜的炒栗子喽!” 墨鲤脚步一顿,忍不住望向那个小摊。 这是他到雍州以来,最繁华的一座县城,此地距离所谓的齐朝龙兴之地雍州筇县已经不足百里了,城中的百姓衣着齐整,脸色都很不错,不像是忍饥挨饿的模样。 有巡街的衙役,市集上收费的小吏也还规矩,一切看起来井然有序。 那些江湖人进城之后,不是交城门税,就是想办法把兵器裹了起来,不再挂在身上招摇过市,免得引来衙役的喝问。 墨鲤没有这种烦恼,他找到药铺买了一些草药,出门之后就被卖栗子的招呼声吸引了。 糖炒栗子的价格不低,因为年景不好,糖有点贵。 那些板栗也不是又大又圆,可确实透着一股勾人的香气。 墨鲤毫不犹豫地摸出铜板,买了一小包香喷喷的炒栗子,用油纸包着还有些烫手,走到无人处,伸手把那只睡得天昏地暗的沙鼠捞了出来。 这么香,居然没醒? 孟国师果然是见过大世面的,难养得很,看来用糖炒的栗子远远比不上西域香料熏制的烤羊肉。 墨鲤把沙鼠放到肩上,然后自己剥了一颗吃了。 唔,甜糯适口。 墨大夫没有忍住,又吃了一颗。 然后是第三颗第四颗,就在他快要把一包十五颗炒栗子吃完的时候,墨鲤感到脖颈处有些痒痒的,转头一看,只见圆滚滚的沙鼠已经站了起来,所以长毛擦到了他的皮肤上,此刻黑豆似的眼睛幽幽地看了看炒栗子,又看墨大夫。 “……” 墨鲤被这眼神看得一阵心虚。 他轻咳一声,把沙鼠塞进怀里,转头回到市集上又买了一包炒栗子。 卖栗子的小贩脸上挂着笑,麻利地收了钱,还招呼让墨鲤常来照顾生意。 墨鲤含糊地应了,后脚就出了城。 ——必须得走,不然在城里住一天,恐怕要花一百文钱在炒栗子上。 有钱也不能这么花。 墨大夫出了城,想要让孟戚变回人形,结果沙鼠抱着一颗栗子已经啃上了,完全没有人形吃栗子更方便的想法。 “……” 什么时候偷的? 怎么偷的? 墨鲤低头一看,果然纸包里的炒栗子少了一颗。 虽然栗子有一层硬壳,但是为了入味,每颗栗子上都被开了一道小小的缝隙,沙鼠胖归胖,爪子却很灵巧,轻轻松松地掰开壳,慢条斯理地捧着栗子吃了起来。 孟戚自认为动作优雅,半点残渣都没掉出来。 可是他不知道,沙鼠嘴边的长毛因为栗子壳上残余的糖渍黏成了一缕缕,乍看还不分明,可是风一吹,那几簇毛动都不动,明显要硬了。 墨大夫默默地把趴在衣襟上的胖鼠转放到肩膀。 他怕沙鼠吃完了一滚,糖渍就全部到了自己衣服上,肩膀那块就算了,胸口的衣服脏了会很显眼。 被迫换了一个位置的沙鼠十分淡定地吃完了栗子。 爪子刚动了动,就发现眼前出现了一颗新的栗子,还是剥好的。 孟戚隐隐有些高兴,大夫对他越发的好了。 墨鲤:…… 不,是怕弄脏衣服。 等到栗子吃完,太阳也有了下坠的趋势,天边远远地有炊烟冒出。 墨鲤施展轻功,很快就到了那个村子附近。 村前一条河,还有一片梅林。 梅花没有全谢,远望十分的好看,像是红色的云雾,围裹在村子周围。 “灵穴。”墨鲤肯定地说。 他一路行来,除了石磨山那座溪谷,像这样的灵穴基本没有。根本不用方士吹嘘,长了眼睛的人都会觉得这里位置上佳,是个难得的好地方。 尤其难得的是,这座村子不在大路上,看不到外来人。 墨鲤是为了避开那些江湖人,有意走了一条远路,反正轻功高不在意出二十里路,结果恰好感觉到灵气的痕迹。 村子并不大,现在正是家家户户做饭的时候,陆续有村民从田间回来。 墨鲤忽然听到背后有动静,他扭头一看,只见一个半大的娃含着拇指,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自己肩膀上的胖鼠。 那眼神里“想摸”的意思,快要写在脸上了。 墨大夫默默地退了一步,把沙鼠重新放回了怀里。 小娃急了,张开嘴似乎想叫,拔腿往这边走,结果居然摔了一跤,骨碌碌地滚下了小坡。 坡下就是那条飘着冰块的河,附近的村人见到了,急忙大叫,还有人丢下农具往这边跑。 墨鲤身形一闪,及时拎住了小娃的袄子。 小娃下意识地蹬腿,然后看着近在咫尺的河水,扁了扁嘴,放声大哭起来。 墨鲤顺势把这个嚎哭的小娃交给了跑过来的村人,忙乱中村人也不忘谢过这个陌生的路人一句,他们当时只盯着小娃了,没看见墨鲤是怎么过来的。 “敢问这位小郎,是收药材的吗?” 墨鲤身上有药味,经常给孟戚熬药,自然也沾上了。 “不是专门来收的,只看几味药。”墨鲤想了想,索性报了药名。 他还想在村里看一看,因为墨鲤觉得像这样明显的“灵穴”,距离齐朝皇帝陆璋的祖籍筇县又近,方士是不可能错过的。 就是不知道,这次是埋进了东西,还是挖了什么地方。 村人一听说是收药材的,加上墨鲤看着完全不像是恶徒,还自有一种令人生出好感的气质,路过的村民都笑着让他等等,回去叫村长了。 各家存有草药的,也连忙问墨鲤是哪几味药。 墨鲤逐一说了,还说了价格。 他给的价钱十分公道,是刚才城里药铺买草药的价,显然比寻常收草药的人高出了一成甚至,村人听得眼睛一亮,笑意更盛。 这村子只有三十来户,很快消息就传遍了。 村长五十岁的年纪,满脸皱纹,身子骨还很硬朗,呼喝着让围着的人散开,然后让家里存有草药的人把药材都带过来。 等到东西买完了,墨鲤便又出个小行囊。 他不觉得累赘,他最近行医总是缺药材,只能让人拿了方子自己抓药,加上孟戚还在消耗他的草药,石磨山带出来的那些已经快要用尽。 原本满满的钱袋,已经去了大半。 孟戚有点心疼。 不过见识了大夫的谋生能力,孟戚觉得这个钱袋迟早又会装满。 江湖人的钱非常好赚,除了像金凤公子那样养尊处优,谁还没个暗伤?身体是行走江湖的本钱,哪怕兜里只剩下十块铜板,也有人愿意拿出一半来治病。 剩下五枚用来喝酒。 ——可以无肉,不能缺酒。 沙鼠嘴里还有半颗栗子,因为是最后半颗,吃完就没了,它也不急,索性躺在大夫的怀里,慢慢地用牙磨。 天色已晚,这年头赶夜路是十分危险的,村长就请墨鲤在这里住上一夜,翌日再启程。 借宿的屋子恰好是村长家,据说从前是村长小儿子的屋子,他前年被征去军伍,便没有回来。 村里家家户户都有男丁被官府征去了边军,大家提起来就唉声叹气,愁眉不展。倘若去西北边军,苦虽苦点,却还有点盼头,可是这批人都是被征到了西南益州边境。 谁都知道那边有个天授王,已经扯了反旗。 墨鲤拒绝了村长家送来的晚食,说自己有干粮。 他整完了行囊,就合衣躺在床上休息。 等到夜深人静,墨鲤睁开眼,准备到村中四处看看。 结果刚一起来,就听到屋顶的瓦片有响动。 沙鼠也翻身而起,警惕地看着窗户——它以为自己动作麻溜,其实就是个白团子在滚——眼见到毛软团子奔向窗口,墨鲤连忙把胖鼠捞了起来,侧耳听了听。 没错,村里来人了,还是个贼。 奇怪的是,村长家养的狗却没有叫。 75.以赤子之心论之 - 76.小恶不察 鱼不服 作者:天堂放逐者 76.小恶不察 村中无人打更, 墨鲤只能靠自己估猜时辰。 现在大约是三更天, 院外黑沉沉, 狗没有叫, 鸡笼里的鸡倒是闹腾起来了。 墨鲤意识到情况不对, 他悄无声息地出了门,飞快地掠到院子门口,果然看到那条狗躺在地上,空气里隐隐有股血腥味。 狗已经死了, 身上扎着一支镖。 一道黑影正趴在墨鲤住的屋顶上, 隐约在摆弄什么。 墨鲤出门的时候身法极快, 那贼又专心扒房顶,没有注意到下面的情况,等到感觉身后一阵劲风,他才大惊失色, 急忙闪避。 墨鲤这次出手没有留任何余地。 这个身穿黑色夜行衣的家伙很有点功夫底子,然而他今天运气不好,哪怕他滑溜得像一条泥鳅, 左闪右避硬是没法躲过那夺面而来的一招。 不仅所有退路都被封死了, 他还从这一招里看出了剑客才有的凛冽气势。 见了鬼了,这个破村子怎么会有这样的高手? 难道也是来取宝的? 这贼心中一紧,他仓促之下猛地一跺脚,瓦片应声而碎, 借着下坠之势他直接掉进了屋中, 准备趁乱而逃。 墨鲤毫不意外地跟着跳了下去。 这屋子他已经住了一晚上, 论格局他比这贼清楚。 想要脱身?别说门了,连窗都没有! 小贼刚一落地,就虚张声势地劈出一掌,还故意掀飞了床上的被褥,妄图遮挡墨鲤的视线,身体却微微后仰,做好了借力后撤的准备。 墨鲤自然不会给他这个机会, 这贼只觉得前方一股莫名的吸力,竟然拖得他往前跌了一步,他心中骇然,知道遇到了内功深厚的高手。 这样化繁为简借力打力,抬手间就能做到“请君入瓮”的,在江湖上少说也是一派掌门或者长老了。 “尊驾是哪条道上的?大家都在江湖上混饭吃,为何这般不留情面?” 这贼压低声音,装傻道,“在下囊中羞涩,这才做了梁上君子,想偷点银钱花花,尊驾是这家的什么人?若有冒犯,我即刻离去!” 墨鲤根本不理他,连冷笑都吝于表示。 这贼心里发虚,越发想要逃跑,可是他每往窗边挪一步,转眼又被逼退回来。 而外面因为屋顶坍塌发生的巨响,已经有村民被吵醒了。 这时一块之前半落不落的瓦片恰好砸在屋内桌上,将墨鲤的行囊打落在地,里面的东西也滚了出来。 是药材,为了防潮,都用油纸包得严严实实的。 胖鼠飞快地从墨鲤怀里蹿了出来,往落下的被子里一钻,随后化为人形。 那贼根本不知道屋里怎么就出了第三个人,只在眼角看到人影一闪,便有人把滚落在地的东西抄了起来。 他心里一动,难道这就是宝物?! 挽救了草药的孟戚刚松口气,伸手拽了一下裹在身上的被子,准备去取地上最后一个油纸包。 耳边忽然听到有细微的咔哒一声。 “暗器,小心!” 孟戚反应迅速,墨鲤闻言也轻飘飘地避向了一边。 他们躲归躲,然而一个人堵住了门,一个人挡住了窗,默契十足。 千道银光唰唰飞出,打得墙面跟家具发出了一阵急响。 那贼丢了手里的暗器筒,扑向唯一没有被孟戚拿起的扁平油纸包。 墨鲤眼角一抽,忽然想起了这是什么东西。 袖中刀猛地挥出,后发先至。 黯淡的刀光像一支利箭,凌厉之意化为实质,木凳直接被劈为两半,刀光去势威力分毫不减,直取那贼摸向油纸包的手。 没人愿意为了一件不知名的东西断掉自己的手,那贼只能放弃,可他不死心,退避的时候右靴后跟一顿,靴尖立刻弹出了一片锋锐的利刃,险之又险地划开了油纸包。 裂缝乍开,入目就是金色。 那抹金色缓缓从油纸包滑了出来,乍看简直就像是“流”出。 那贼瞪圆了眼睛,一个名字浮上心头,他脱口而叫: “金丝……” 最后一个字还没说完,孟戚抢上前砸向这贼后颈。 那人并没有晕倒,因为孟戚很快发现触感不对,及时收手。 仔细一看,这人居然套了个厚厚的软皮项圈,下面有突出的铁针,防的就是被这样偷袭,孟戚神情一变,顺势变招重重一击落在了那人右肩上。 只听得咔嚓一声,然后是惨痛的闷哼。 受了这样的伤,那贼身形一挺,竟是依仗着轻功重新从屋顶的缺口跃了出去。 这些事发生得极快,村长的屋子才刚刚亮起灯。 孟戚身形一展,跟着从屋顶破洞追了出去。 “等等……” 墨大夫默默吞下了后半句话,某人身上只有一床被子,根本没有衣服!就算要追,也应该是自己去吧? 墨鲤看着狼藉一片的屋子,心生疑惑。 虽然交手不过数招,孟戚还得护着药材等物,但是对方是实打实地从他跟孟戚联手围堵里逃了出去,这会是一般的贼? 要说那人武功很高,倒也不至于。 轻功确实不错,主要是身法滑溜,每每于不可能之间成功闪避。 墨鲤打得有些不顺手,因为没有熟悉对方的路数,如果被他摸透了,那泥鳅再狡猾也只能在原地弹蹦。 院内喧哗声起,村长披着衣服匆匆出门的时候,恰好看到房顶上两条黑影闪过,他吓得一个踉跄,灯笼掉差点掉了。 他贴着墙,慌慌张张跑到了墨鲤这间屋子门前,伸手拍门。 “小郎,这是出了什么事?” 墨鲤把金丝甲收了起来,用火折子点了蜡烛,然后开门。 “哎呀!”村长看着破掉的屋顶,胡须都在抖。 “老丈,这……” 墨鲤有些为难,目光移到了自己的钱袋上。 万一那贼当真是身无分文,原本这家只是死了一只护院的狗,可是现在连屋子都毁了,虽然不完全是自己的责任,可是对普通的百姓来说,这也是不小的损失了。 应该能赔得起,而且修房顶什么的,墨鲤在竹山县干过。 孰料村长拍着大腿,悔恨道:“小郎啊,真是对不住,不该让你住这间屋子的。” “呃,老丈……” 村长愁眉苦脸地说:“前几年到处大旱,村里想要做法事祈雨,就来了一个道人,说只要用一个柳木盒,装上符箓,镇在村中阳气最盛的屋顶上。大家就听了,后来不知道怎么传的,村里总是闹贼,没事就爱扒房顶。” “他们以为盒子里有宝贝?” “可不是!”村长痛心疾首地说。 “所以木盒就在这间房子的屋顶上?”墨鲤试探着问。 “原本是有的,可是我儿子不是出门年没归么,这屋子空了这么久,又老不下雨,大家就琢磨着是不是这法子失效了。我这一想,空屋子哪儿来的阳气,就把盒子请下来了。原本想放到我大儿子屋上,可是我大儿子连生了两个闺女,也不能说阳气盛……” 村长絮絮叨叨地说着,墨鲤不得不打断他,追问那个盒子的下落。 “小郎,你问这个做什么?”村长很是警惕。 “……老丈,那不是一般的小贼。”墨鲤说着就把人带进了屋中,让村长看墙上跟家具上的无数根银针。 “这!”村长顿时慌了神。 墨鲤加紧追问:“那木盒里当真没有别的东西?你们看过没有?如果只是符箓,为何会有人窃取?” 村长肯定地点头道:“真的什么都没有,如果有值钱的东西,还不早被贼偷走了?” “那盒子呢?” “在祠堂里搁着呢!” 墨鲤正琢磨着要怎么找理由去查看。 祠堂这种地方,外姓人是不能进的。 “当家的,不好了,家里的狗死了!” 村长的老妻跌跌撞撞过来说,这时院外已经看不到孟戚与那贼的身影了。 村长连忙提了灯笼去外看,然后抱起狗的尸体老泪纵横。 “这镖上可能有毒,不能埋,还是尽早……”墨鲤不忍说下去。 村中别处也传出了喧哗之声,是孩子扯了嗓门哭嚎。 墨鲤听出了这个声音,就是白天想要摸沙鼠结果差点掉进河里的小娃,他哭起来就这么惊天动地的。 这下村中睡得死的人也被吵醒了。 “张德子家的小娃怎么了,大晚上的还闹?” “不是他家,是村长家!似乎进了歹人!” 众人七嘴八舌地说着,待得看到院中情形,也是一阵哗然。 之前只闹小毛贼,家家户户也没丢什么东西,加上最近一年逐渐消停了,大家都把这茬忘得差不了,怎么忽然就出事了? 说着就提到了祠堂的木盒。 一群人咋咋呼呼地跑去看了。 墨鲤还没来得及去,就有人跑回来说贼抓到了。 那贼倒在村口呢!好像昏过去了! 众人面面相觑,拿了火把出门。 果然看到一个穿着黑衣蒙着脸的人躺倒在地,旁边还有一床被子。 “村长?” “……这,是我家的被子!” 村长满心疑惑,不是扒屋顶的贼吗,偷被子做什么? 难道凿穿屋顶,就为了从借宿的小郎身上抢走一床被子? 他不由得望向墨鲤。 墨鲤身体僵硬。 一只热乎乎软绵绵的沙鼠先是趁着夜色溜到了他的鞋上,为了避免被人发现,又往上爬了一截,此刻爪子勾着衣服,挂在墨鲤小腿上,外面还有袍子盖着。 “老丈,我记得看到了两个……贼。” “没错!确实是两个!”村长恍然,一个倒在这里,还有一个呢? “先捆起来!等人醒了,再问个究竟!” “对对,绑几道,不要让人跑了!” 众人急忙去找绳子,墨鲤趁乱看了看,发现那贼是被孟戚点了穴,于是放下心,随便村民们折腾了。 墨鲤没有注意到村民里有个人神情不对。 那人站在暗处,又故意躲在别人后面,墨鲤背后毕竟没长眼睛,确定这些都是村民之后,也就时不时扫一眼。 那人的神情变化就是一瞬间,他很快就跟着人群走了,半道上换了方向。 “张德子,你去哪?”有人把他叫住了。 “回家去,娃儿哭着呢!”张德子讪讪地说着。 说完就埋着头走了,他家就在村长家隔壁。 张德子一进家门,他媳妇就骂道:“让你不要赌,偏去赌!不仅把娃儿从林子里挖出的宝贝卖了,还在外面胡说,给村里招灾!” “闭嘴!他家闹贼,这跟我有什么关系?”张德子怒完,又连忙关了门窗,见附近无人,这才理直气壮地说,“那老东西家里果然有好东西,你猜怎么着,他家来的是飞贼,高来高去的那种!再说了,你刚才难道就没听到那句话……金丝,嘿!金丝啊!肯定值钱!” 76.小恶不察 - 77.首善不扬 鱼不服 作者:天堂放逐者 77.首善不扬 祠堂里的木盒还在, 村长做主打开了, 里面的三张符箓连字迹都模糊了。 眼看就要二月二了,众人议论要不要再请道士来做法, 可是去年收成不好,没什么余财,想请藏风观的道长来村里一次可不便宜。 尽管早有预料, 可是墨鲤听到他们提起藏风观的名字时, 仍是不禁皱起了眉头。 “藏风观的道长可以求雨吗?一次少钱?”墨鲤装作不知地问村长。 村长听到钱这个字, 就心疼地唆了一下牙花子, 咧着嘴说:“至少一贯罢, 还不算茶水钱、车马钱, 以及祭天的三牲五果跟酒水,加起来可不少呢!” “可那观里的道长也有区别罢, 就没有特别贵或者稍微便宜一些的吗?” 村长一听, 连忙摇手道:“小郎啊,这话可不能乱说。” 老人提着灯笼往回走,他一边摸着胡须,一边长吁短叹:“按理呢,是小郎说的这个情况。可是咱们村子小,还有些远, 大家勒紧裤腰带省出来的钱,还不够那些富户给的茶水钱, 这么一来还有什么指望?能请到那些真人的徒弟, 就满足喽, 反正藏风观里的道长都有真本事,差点儿就差点儿吧。” 因为已是三更天,一些要赶集要卖货的人索性起了,反正他们原本就准备四更天出门,村里开始变得热闹起来。 村长年纪大了,倒是不用。他回到家里,老妻还在对着狗的尸体掉眼泪。 村长的大儿子拿了一些柴,准备等天明去村外起堆火,将尸体焚烧,再挖坑好好埋了。倒是对屋顶破掉的大洞,很是为难。 墨鲤便自然地说自己修过房顶,能留下来帮忙。 村长的大儿子心生疑惑,因为墨鲤看起来并不像是能做粗活的人。 好在瓦片砖块这类东西,家家户户都有点储备,尤其是冬天,得防着哪儿漏风及时补救。村长家里还没有穷到揭不开锅,存着的瓦片只是半旧不新,倒也还能用。 墨鲤不想引人注意,于是他用了村长家的梯子,刚上屋顶就把小腿上某只沙鼠捞了出来。 这一路他走得别扭极了,偏偏还要装作若无其事的模样。 墨鲤没办法责怪孟戚,毕竟沙鼠老老实实地抱着,既没有乱动,也没有往上爬。小腿而已,就跟胳膊肘一样,还称不上什么敏感地带,忍一忍就过去了。 沙鼠慢条斯理地用爪子扒拉身上的毛,把它们理顺。 孟戚对那贼的身份有了个猜测,不过现在困于沙鼠的模样,他说不了话,就耐心地看着墨鲤修房顶。 这处破洞不小,却不算严重。 因为房梁没坏。 墨鲤把破掉的瓦挪到旁边,然后就一块块地补了起来,做得又快又好。 早年在歧懋山时,秦逯带着墨鲤住的山神庙年久失修,时不时就要漏雨漏风,墨鲤稍微大一点能用轻功跳上跳下之后,就自己上屋顶修了。 秦逯确定徒弟摔不下来,就随他去了。 有事弟子服其劳,修个房顶不算什么。 后来墨大夫在竹山县行医,发现那些摔断胳膊折了腿的,有一半都是爬房顶出的事,那种顽皮的小孩就算了,如果家里没有青壮劳力的,墨大夫收了诊金后就会顺带看看屋顶的情况,基本都是瓦片松动或者移了位的小毛病,反正举手之劳,墨鲤都给整好了。 像这样的大洞,估计得找泥瓦匠。 平州不比雍州,那儿风大雪大,房子差一点儿都撑不住的。 墨鲤上来一看,就知道村长家从前还是有些家底的,房子盖得十分结实,房梁也很粗,这些瓦片铺上去就足够了,不必另外修理。 村长的儿子爬着梯子上来递瓦片,因为怕天黑,墨鲤看不到,他还打了个灯笼。 墨鲤摆摆手说不用,抬头就看到了隔壁院落里一个妇人抱着小娃往这边张望,发现村长的儿子也在爬梯子,妇人慌忙避进了屋中。 墨鲤继续打听藏风观的事,村长大儿子说话直接了许,没有村长那么忌讳。 原来村里说请的道长,其实不是藏风观本观里的,而是藏风观弟子在筇县附近的一个小道观,名叫清风观,只是对外还称藏风观之人。 这是江湖门派的作风,寻常人或者身份不够的江湖人能接触到的只有外门弟子。 内门弟子能得到真传,外门弟子就学个皮毛,主要为宗门做一些跑腿赚钱的事。 墨鲤听后,就知道这样一个坑村民钱的道士抓了也没用,他根本不知道什么秘密,房顶放木盒就是个骗人的说法,并没有别的意思。 奇怪的是,既然如此,为何总有贼来扒屋顶? 墨鲤修完了屋顶,天还没亮,村中已经有炊烟升起。 这天是二月初一,翌日就是祈雨节,虽说不请道士了,但是一应事宜还是要办。所以村民们早早地开始忙碌,有去赶集的,也有留在祠堂操办祭祀杂务的。 那个晕倒的贼就捆在祠堂那边,七八个汉子守着。 村长的大儿子见房顶修好了,摸摸脑袋,局促地跟墨鲤道了几句谢,就去祠堂那边了,他家是苦主,怎么说都要问个究竟。 沙鼠跟着溜走了,墨鲤想要阻拦,却没有办法在村长一家眼皮底下抓鼠,只能由得他去了。 村长硬要留墨鲤住一天,说晚上没睡好,白天不好赶路。 墨鲤原本就要从那贼身上打探消息,于是顺水推舟地答应了。 进了屋子,墨大夫把行囊重新收拾了一遍,那件差点惹祸的金丝甲照旧压在最底层,随后开始思索昨夜那贼失声而叫的时候,村长一家是否听到了声音。 那声音不小,夜里又安静。 可能听到了,只是不知道“金丝”是什么。 这年头大部分人都是一口浓重的方言,除非确实知道那是金丝甲,或者心里眼里只剩下了钱,否则没那么快想到是“金丝”二字。 这院落面积不小,比起住在正屋那边的村长,倒是只隔了一道院墙的邻居可能听得更清楚。 墨鲤若有所思地看着那个方向。 如果没记错,正是那个哭得特别厉害的小娃家,刚才修房顶时还看到了,那妇人一身袄子补了又补,小娃也是这个模样。 穷家的孩子这个岁数,衣服都是随便将就的,因为小娃长得快,一个月一个样,民间更有穿百家衣的习俗,即使满身补丁都很常见,墨鲤就没有太在意。 昨日见到这小娃家大人的时候,衣裳也很正常,怎么待在家里就穿得这么破? 隔壁家房子不小,而且不算破败,至少几年前还修缮过,说明原本日子是过得去的。 一个人的家里忽然没钱了,却怕别人看出来,除了爱面子,就是有难言之隐。 加上在短时间内掏空家底的事不外乎三类:遭灾遇贼、生了场大病、沾了赌迷上嫖。 遭灾的事虽大,但就算是最小的家里被盗也瞒不住其他人,而且根本用不着隐瞒,所以不可能是第一种。这个村子家家户户都有晒草药贩卖草药的习惯,应该都懂一些药理,若真是患了重病,因治不好败光了家底,村民同样能知道。 所以就剩下最后一类了? 墨鲤有些拿不准,万一那个妇人就是随便穿了件破衣呢? 正想着,窗边传来了动静。 圆滚滚的沙鼠费力地从窗缝里钻了进来,毛都被刮掉了两根。 墨鲤连忙从行囊里翻出衣服,又把门重新关好,再一转身,房间里已经出一人了。 孟戚慢吞吞地穿着衣服,看到墨鲤,还挑了挑眉。 墨鲤的目光在孟戚的胸膛跟腹部停留了许久,直到后者把单衣拉上。 “大夫怎么了?”孟戚明知故问。 沙鼠的爪子体会过,大夫的体格比较单薄。 因为化形出来的模样是固定的,只有年纪上的差别,连胖了瘦了的改变都做不到,因为本质上他们不会老,一切都以现在的模样为准,所以想要成为横扫千军的黑塔汉子,是不可能的。 孟戚很满意自己“人”的模样,相对来说,墨鲤那样就要差一些。 以己度人,孟国师认为大夫可能在羡慕自己。 墨鲤:“……” 孟国师难以揣测的时候,那是喜怒难辨,可是好猜的时候,答案几乎写在脸上了。 指望他羡慕? 呵,他羡慕什么?羡慕沙鼠那一身肉吗? 墨鲤宁愿自己体格单薄一些,也不愿意原形是条胖鱼,特别是那种傻乎乎地把自己吃得贼胖,导致脑袋小身体大,身体宽度是脑袋五倍的肥鲤鱼。 当然了,墨鲤不会把实话直接说出来,他伸手一指: “我在想,你刚才掉了两根毛。” 孟戚僵硬地回头,果然发现了卡在窗棂缝隙里的毛。 “这条缝隙是我故意留的,我觉得应该够了,没想到……孟兄,这都怪我。”墨鲤故作遗憾地说。 孟戚无言以对。 墨鲤开了个玩笑,心里觉得够了,于是恢复了温润君子的做派,正色问:“那贼是什么来路?” “他轻功极高,江湖经验又足,昨夜差点儿被他逃了,于是我有个猜测,你还记得从那个什么山庄把金丝甲偷出来的江湖神偷吗?” “你是说李空儿?”墨鲤记性很好,他诧异道,“他不是死了?” “可能是他的徒弟,可能是他的同门,又或者就是他本人。昨夜他一看到金丝甲,立刻脱口而出,寻常人见了这等宝物,总要发愣一会吧?” 孟戚的说法墨鲤不太赞同,他提出另外一种看法:“也许这人就是为了金丝甲来的,跟我们一样听说青乌老祖拿齐朝龙脉做法,还在其他地方挖出过宝物,现在听了厉帝陵跟金丝甲江湖传闻,怀疑这是青乌老祖的阴谋,于是猜测失踪的金丝甲在青乌老祖手里。” 这村子附近有个灵穴,还特别明显,是人都能看出来。 再听到房顶有求雨物的说法,这贼便动手了。 墨鲤虽然怀疑那道士在盒里放了什么余的东西,但是没想过有什么值钱的宝物,这毕竟是别人家的房顶,又不是河底淤泥里无人注意。 不然,跟送钱有什么两样? 方士固然可恶,可也没蠢到这等地步吧? “咱们得把这事弄清楚了,我有种不好的预感。”墨鲤皱眉说。 孟戚毫不意外,他对大夫已经很了解了,知道墨鲤并不在意帮了少人,更不会把这些事挂在嘴上,只是从心而为,想到即做。 “那贼醒了?” “醒了,穴道没解,不过他什么都不肯说。”孟戚也不穿外衣,就这么往床上一靠,懒洋洋地说,“他想等到穴道冲开逃跑,不过那至少是下午的事了,现在倒是可以先睡一觉。” “你睡吧,我去村外看看。” 墨鲤说着站了起来,被孟戚一把拉住。 “大夫不能把所有事都做了,不是还有我么?” “……” 墨鲤看了看他,真的坐了下来,随口道,“我觉得隔壁那家人有些问题,你等会帮我看看。” 孟戚一口答应。 于是沙鼠再次吭哧吭哧地钻出了窗缝,一溜烟跑了。 这次没掉毛。 77.首善不扬 - 78.人心不古久矣 鱼不服 作者:天堂放逐者 78.人心不古久矣 李空儿靠在祠堂前的石雕前, 冷冷地看着那些骂骂咧咧的村民,心里恼怒异常。 尽管他叫李空儿, 却不是那个偷了金丝甲蠢到在相好赤蟾女面前显摆, 最后被赤蟾女伙同奸夫害得一命呜呼的江湖神偷李空儿。 那个倒霉鬼是他的师兄。 他们空空门有个习惯,代代的传人都叫李空儿。 很少有人用自己本名去混江湖, 一来容易被官府通缉祸及同姓族人, 二来就是怕江湖仇杀波及到不懂武功的家乡旧识。 再一个, 江湖后浪推前浪, 三年换一代武林新秀,再脍炙人口的事迹也会很快成为过去, 小宗小派要怎么发扬光大呢?不如就让台面上最长脸的人始终用一个名字去闯江湖, 所谓铁打的绰号流水的传人,在武林始终占有一席之地,岂不妙哉? 于是武林中有许响当当的“人物”,然而名动江湖的事迹未必是现在这个人做的。 那些公开的、有脉络可寻的门派还好一些, 大家都知道现在这位是第几代传人,而那些隐匿在暗处的门派就很难说了。 比如这空空门, 十年前宁王府玉观音被盗案,以及三年前江南八韵堂金丝甲被盗案, 这两个案子到底是不是同一个“李空儿”犯下的,江湖人都说不准。 空空门还有一个不为外人所知的秘密,他们每一代的传人, 往往不止一个。 想想看, 这神偷李空儿昨天还在江南作案, 三天后竟然出现在燕州!作案手法一样!武功路子一样!玩的暗器也差不!是不是神乎其神? 当然有人怀疑其中一个案子是别人仿冒的。 可问题在于谁是真正的李空儿呢?对空空门的人来说,谁都可以是,谁也都不是,根本判断不了。 如此一来,真真假假,半真半假,又在江湖上掀起一番热议。 这就是江湖普通认定的生存之道:没有名望,还混个屁! 所谓扬名立万,吾辈江湖人所求也。 其实并不是武功越高,就能活得久。武功是江湖人赖以生存的最重要条件,要是武功高运气却差,指不定还没镖局的趟子手长命。何况武功越高,遇到的麻烦也有可能越大,这都是避免不了的风险。 梁上君子这一行,不算危险,主要还得看偷了什么。 如果偷到了麻烦,就是找死。 “李空儿”算是为名所累,长久“经营”着“江湖第一神偷”的名号,总得做点大事吧!只是偷普通的东西,怎么能显出神偷的能耐? 江南八韵堂的老堂主以前是武林盟主,他死了,八韵堂的威望下降一截,实力也跟着下跌。李空儿选择在八韵堂祭奠老堂主的时候动手,很送上祭礼的人完全是来凑热闹的,想要混进去一点不难。 捡了这么个软柿子,李空儿的神偷之名,在江湖上又要传扬好几年。 凡是提到老堂主,就得说说八韵堂被偷走的宝物。因为这里面有老堂主昔日纵横江湖使用的兵器,与红颜纠葛的信物,还有亲率武林人士覆灭的邪道帮会令符等等。 李空儿这事做得很不要脸,却非常有效。 ——借着死人扬名,只要这个死人足够有名望,就不怕自己没名气。 李空儿这招是跟杀手们学的,那些杀手也跟他一样见不得光。 即使遭到江湖人的一致唾骂又如何?难道平日里走在街上,参加武林大会的时候还会被人认出自己是神偷李空儿吗?根本不可能! 然而意外发生了,这些宝物里有一件金丝甲,他脑子发昏拿去跟相好炫耀,最终害死了自己。 他死得委实太惊天动地了一点,气得他师弟心肝肺都疼得要命。 师兄一死百了,可神偷李空儿的牌子砸了啊!他们空空门要怎么办? 这个李空儿很不甘心,他认真追查这件事,发现确实有猫腻,越查越深最后牵扯到了藏风观,于是他灵机一动,想着如果能够重新找到金丝甲,事情就好解决了! 神偷李空儿是诈死!是为了调查幕后.黑手! 怀着这样的心思,这三年来他完全放弃了“神偷”的身份,借着高明的轻功跟巧妙的脱身功夫,辗转探听真相。 藏风观青乌老祖意图谋反,暗中对齐朝龙脉下手的事,李空儿最初也是半信半疑,结果当真在某个地方挖出了一枚浸泡在污血坛子里的金蝉,顿时兴奋莫名。 这枚金蝉是当年某个邪派的信物,倒霉师兄偷盗的八件宝物之一。 金丝甲可能也被埋在某个地方了! 李空儿跑遍了雍州,誓要找出金丝甲,为“神偷”正名。 为了避免引起藏风观的注意,他总是很小心。关于屋顶的木盒,李空儿也觉得这地方太轻率了,不可能真有宝贝,可是他不愿错过。 来都来了,找呗。 不仅挑夜深人静的时候,连狗都没放过,唯恐村里有藏风观的人,结果还是翻船了。 李空儿在心里拼命骂孟戚与墨鲤,偏偏他还不知道坏了自己好事的人到底是谁,竟然捷足先登拿走了金丝甲! 为了脱身,他一边冲击穴道,一边等着那两人出现,想要试探对方的立场,如果都是跟藏风观过不去的人,那就皆大欢喜!结果等来等去,等到晌午时分,还是只有几个不懂武功的村民来来去去。 李空儿的眼神愈发阴冷,有个村民被他盯得后背发毛,急忙去找村长了。 打也打了,送衙门吧,又怕这贼跑了以后回来报复,村长也是左右为难。 谁都没有注意,一只白绒绒的毛团沿着墙角飞速跑了过去。 孟戚已经很习惯这个身体了。 随着过往的记忆慢慢恢复,他变成沙鼠之后已经没有任何不自在,虽然毛色显眼,但是总能做到挨着别人视线的死角跑动。 就算前方有六个人,还没有遮蔽物,沙鼠也能保证没有一个人看到自己。 沙鼠眼睛里的一切都是放大的,他能看到很细微的、身为人发现不了的东西。 比如刚才在村外的林子里细细勘探了一圈,孟戚发现某株半枯梅树的下面,曾经被人放过东西,只不过东西已经被人拿走了,几次折腾之后,这株梅树伤了根。 至于村长隔壁的张德子家,虽然屋子家具都还像样,却穷得叮当响,碗都是豁口的,米桶都要空了,稍微值钱的小物件更是一个都看不到。 几件冬天的厚袄厚衣里面都有当铺做的标记,说明曾经典当出去,后来又赎了回来。 墨鲤能推断出来的事,孟戚当然也能。 张德子根本不在家,一早就跟着那些赶集的村民出去了,孟戚觉得事情要麻烦了,可是不知道张德子去了哪家赌坊,也不知道他会对什么人胡说,孟戚决定先解决那个贼。 村民们惧怕李空儿报复,纷纷避开了他的目光,或者退出祠堂。 李空儿正在得意,忽然后背一凉,他连忙望向地上的影子,正看到一个人右掌抬起,虚虚地罩在自己后脑上,只要微一吐力,就能取了自己的性命。 “前辈饶命!” 李空儿脱口而出,这时他才发现留在祠堂的两个村民好像被人点了穴道,睡得人事不知。他要是死在这里,根本没人知道谁杀了他。 李空儿愈发慌张,尤其看到那突兀出现的人影,就像是神龛旁边幔帐里冒出来的鬼魂,身上还披着幔帐呢! “我不会把金丝甲的秘密说出去的!”李空儿眼珠骨碌碌地转,他确定像这样的高手,估计不会为藏风观办事,也不是藏风观能够收买得了的,于是咬咬牙交底了,“金丝甲之事背后有阴谋,我是为了师兄报仇。” 说着添油加醋,颠倒黑白地说了一通,重点是青乌老祖有意用这件宝物搅得武林不宁,如今又放出厉帝陵的消息,必定有鬼。 “……前辈,如果这时候有人拿出金丝甲,揭穿青乌老祖的阴谋,拯救武林同道,必定会扬名天下!” 李空儿说得十分激动,孟戚却是嘴角一抽。 破坏青乌老祖的阴谋,没什么可说的,但是后面那些就算了!他不是江湖中人,跟那些家伙也从来就不是什么“同道”。 那些人死也好,活也罢,孟戚都不关心。 “什么金丝甲,我怎么不知道?” 孟戚把话说得冷飕飕的,李空儿一愣,有点不甘心可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只能道:“是是,没有金丝甲,我什么都没看到!” 孟戚见他一副油滑的模样,就很是腻味,狂性一不小心占了上风。 手上内劲一吐,李空儿身体剧震,张口要叫,却颓然栽倒。 人没有死,可是头部受到重击。 轻则失去一两年内的记忆,反应变得迟钝,严重的话可能连路都走不稳了。 孟戚后退一步,身影重新回到幔帐后面,再隔空解开村民的睡穴,又变回了不起眼的沙鼠。 沙鼠刚沿着墙根溜出去,忽然看到村里一片慌乱,人人都往村口跑。 沙鼠想也不想,迅速蹿到了一堵墙上。 它身量小,想要不暴露自己看清发生了什么,只有爬高了。 沙鼠胖归胖,却真的很灵活,绝对没有能够难倒它的墙。 孟戚首先看的就是村长家,那边没事,不过他依稀看到了墨鲤的身影。 看来大夫也被惊动了。 沙鼠再转过脑袋望村口,便见到一个老学究似的人,做儒生打扮,胡子花白,看似年老体弱然而手里却提着一个人,像提着一只鸡似的。 儒生走到村口,笑眯眯地把手一松。 原本被他提着的人跌倒在地,满脸惊恐的磕头喊着求饶,正是张德子。 “你没骗我?” “没有没有……我们村里真的有宝贝,好像是金的!”张德子脸色发白。 老儒生眉毛一掀,怒道:“什么金的银的,你之前说的可不是这个。” “是金丝!金丝……”张德子显然想要补上后半句,可是他想不出来,最后硬着头皮说,“是金丝灯笼,也,也许是金丝钗,反正很值钱。” 说着,他对着村长家一指,哀声道,“就在他家!” 老村长走得慢,人还在后面呢。 张德子这一指,不偏不倚,恰好是对着墨鲤。 78.人心不古久矣 - 79.但闻醒世惊雷 鱼不服 作者:天堂放逐者 79.但闻醒世惊雷 其实墨鲤身边还有几个村民, 大家都是从村长家那个方向赶来的。 张德子慌乱之下只想尽快脱身,他看都不看, 指了就说:“他家有人做过楚朝的官, 后来逃到咱们这个小地方,我爹以前说过, 当时带了好几口大箱子的!!” 老儒生的目光扫过墨鲤, 心想此子确实不是寻常之辈。 乡野贫户养不出这样的人。 一旁的村民又惊又怒, 忍不住道:“张德子, 你在说什么瞎话?” “这位小郎昨天刚到我们村里,他祖上做什么的, 你如何知道?” 张德子一愣, 这才发现自己指的人是墨鲤。 老村长气喘吁吁地过来了,被他儿子扶着,胡须气得直抖。别的村民没有反应过来,他却门儿清, 什么做过楚朝的官,这不就是自己家的事吗? “张德子, 你昏了头你!” 老村长痛心疾首,他隐约感觉到这个把张德子抓来的老儒生很是诡异。 他们一个小村子, 连收税的小吏都得罪不起,每年的徭役还要上下打点,塞些钱才能让村民囫囵回来, 而不是被砸断胳膊摔断腿, 或者人瘦脱了形回来大病一场就直接没了。 “……你胡说了些什么?”村长不安地打量老儒生。 他不敢看得太明显, 心里希望这人不要有什么大来头。 老儒生的注意力还放在墨鲤身上。 在一群村民之中,墨鲤可以说是格格不入,而且异常的镇定。 墨鲤听到金丝两字,便肯定昨晚的话被张德子听到了,而且张德子阴差阳错地以为那是村长家的东西。 墨鲤神情不变,心里却有些懊悔。 如果他把金丝甲收得严实一点,对这东西在意一些,就不会有今天这出意外了。 事到如今,必须搞清楚张德子在外面胡说了什么,有少人听到了,还有这老儒生是什么来历,是否也是为了金丝甲而来? 墨鲤一边想一边用眼角余光注意着周围,他在找沙鼠。 ——地上没有,墙根角落里也没有。 除了出去赶集的村民,还有行动不便的妇孺,村里剩下的人几乎都来了,这么大的动静,孟戚不可能没有发现这边的情况,难道被什么事绊住了? 墨鲤没有江湖经验,他表情虽然没什么,但是暗暗注意四周的行为却瞒不住有心人。 老儒生眯着眼睛笑了,显然认为墨鲤心虚想要逃跑,所谓镇定只是强行装出来的。不管这是谁家的后辈,怎么知道这里的,既然怕了,就说明没什么大本事。 墨鲤完全不知道对方已经想了这么,他在担忧沙鼠。 孟国师武功比他还高,没什么可担心,然而沙鼠就不一样了。 要是沙鼠忽然不能变回人形了怎么办?孟戚的病情再次发作,就地晕倒了怎么办? 墨鲤越想越感到自己之前让沙鼠出去打探消息的做法欠妥当,正心烦意乱的时候,忽然看到旁边一堵墙上有个熟悉的身影在溜达。 “……” 圆滚胖乎的沙鼠,沿着土墙慢条斯理地走过来,又走过去,如是再三。 不仅墨鲤看到了他,还有别的人也注意到了,包括那个身份不明的老儒生。 因为这只胖鼠实在太嚣张了,哪有这样胆大的鼠?还这么肥!难道是米缸里养大的? 有个村民本能地拎起竹竿就要打,胖鼠飞速跳到了墙边的一棵树上,躲进树叶里,完全看不到了。村民震惊地想,这老鼠明明胖到好像路都走不动了,为何忽然变得灵敏,打都打不着? 是的,孟戚为了不让墨鲤担心的特意现身,他自以为很从容优雅的踱步,其实在村民眼里就是吃得太胖跑不动。 “谁家的米缸遭贼了?我看到一只大老鼠!” “……不,也不是很大,就特别肥!” “不行,我要回家看看!” 村民们都紧张起来,差点忘了张德子。 “都住口!” 老儒生一声怒吼,声音里灌注了内力,寻常百姓哪里受得住,只感觉到脑袋像被人砸了一下,耳朵里嗡嗡作响,天旋地转的,还有几个体质较虚的人直接栽倒在地。 墨鲤本能地以内力抗衡,于是他身边以及身后的村民都没事。 老村长看到歪歪倒倒的村民,大惊失色,知道这是遇上了“高人”,就是说书人经常说的那种江湖人,一言不合就能拆了酒楼,踹翻一条街的摊位。 这怎么得罪得起? 老村长连忙按住自己的儿子,慌张地说:“这位……这位……” 因为实在称呼不来,叫大侠也不是,叫壮士也不对,村长只能硬着头皮问:“尊驾这是来寻什么物件吗?我们村子小,也穷,实在没什么东西。” “胡说!” 张德子忽然跳起来,他指着村长,高声道,“昨晚我听得真真切切!各位乡亲,你们可知道那飞贼为什么来的,就为了他家里的宝贝!就是金丝……反正是金的,很值钱!我看昨天来我们村子的这个家伙,也是冲着这个!” 村民很是震惊,不是因为村长家有宝贝,而是这件事张德子怎么知道的,那飞贼又是怎么知道的?昨天来的小郎很好说话啊,不像坏人! 墨鲤没说话,他甚至没有看张德子一眼。 老儒生摸着胡须,轻蔑道:“小辈,你是何人门下?” “尊驾不自报家门,反而问人,岂非无礼?”墨鲤冲着村长摆了摆手,示意他们快走。 “哼!”老儒生重重一哼,傲慢地说,“我看谁敢离开?” 墨鲤知道这人是冲着金丝甲来的,就算解决了这个,祠堂里还有一个,而且不知道张德子在外面究竟胡说了什么,他索性决定把这件事揽下了。 毕竟是他把金丝甲带到了这里,还不小心被贼看到。 墨鲤抬头看了看沙鼠躲藏的树冠,然后冷声道:“明人不说暗话,阁下怕是为了金丝甲来的罢!” 老儒生眼睛一亮,露出一副果然如此的表情。 “小辈,看在你也是有心人而且还追到了这里的份上,只要交出金丝甲,我就放你一条生路。”老儒生把还要想要说什么的张德子一脚踹开,后者摔跌出去,半天都没爬起来。 张德子的媳妇被人叫了出来,她穿着破烂衣裳,看到这番景象,慌忙跑过去扶张德子。 “德子家的,你这是怎么了?怎么这般打扮?” 这妇人垂泪不语,张德子吐了两口血,直接昏了过去。 她慌张地喊着,可是村民们没有一个过来帮忙,他们自己还忙着救刚才被声音震晕的人呢。 倒是村长的儿子过去逼问,这妇人才哭着说了张德子好赌的事。 “不错,这家伙在赌坊里输了个精光,嚷嚷着马上找了宝贝典当,回来翻本。别人不信,他就赌咒发誓说了你们村闹贼,以及一件金丝宝物的事,他还在半年前典当了一小尊金蟾,像是土里挖出来的。”老儒生怀着恶意的笑意,好像想看村民们的反应。 结果他没有等到互相指责,也没看到扭打唾骂,只有村民们难以置信的目光。 村民虽然不知道村长家到底有什么,更不知道金丝甲到底是什么玩意,但是他们不傻。张德子在外面这样胡说八道,会给村里带来少麻烦。 因为张德子平日里伪装得很好,村子小大家的关系都很亲近,谁都想不到张德子是这样的人。 墨鲤想要把这人引开,便道:“这村里没有金丝甲,也无人知道此物,事实上……” 老儒生身形一展,指化鹰勾,猛地抓了过来。 墨鲤轻松避开,老儒生有些意外,却还是冷笑道:“你这小辈,轻功倒是不错。可惜你那套说辞于我无用,这赌徒典当的金蟾乃是藏风观的风水物,金丝甲也跟他们脱不了关系!” “金丝甲在我手上,若是想夺,尽管来!”墨鲤果断地说。 与其让人猜测金丝甲的下落,不如落实一个得到宝贝的人,彻底给这村子免了麻烦。 老儒生眼露杀意,怪声道:“也好!正省了老夫的事!” 这时张德子被他媳妇摇醒了,他张口就是大叫。 “杀人啦!杀人啦!好血!” 等看到老儒生,更是吓得拼命退缩,回过神后对着村民们哭道:“他,他杀了赌坊里所有人!还有当铺里的人!我也不想的,快跑啊!” 众人哗然,张德子拽起那妇人就跑,期间绊了好几跤,摔得头破血流。 老儒生抬手就是一掌,墨鲤直接把他拦下了,两人瞬间就过了十来招。 对方招招狠辣歹毒,墨鲤封招滴水不漏,甚至还有些游刃有余。 老儒生十分意外,手上招数逼得更紧。 “尊驾打算杀光这里的人,就为了避免旁人知道你得了金丝甲?” 墨鲤生出了怒意,他看出这老儒生武功都是邪路子,掌风更是带着一股腥臭味,听语气怕是根本没有打算给这村里留下活口。 “近来江湖人齐齐赶赴厉帝陵,你这般肆意杀人,究竟是灭口,还是引起他人注意?真是愚不可及,恶行滔天!” 墨鲤的怒斥,只换来老儒生一阵大笑。 “小辈,尸体这种东西一把火烧了,谁还能看出致命伤口是谁留下的?他们因何而死,还会有人知道吗?今日你既然撞到了老夫面前,就怪你运气不好,命短福浅罢!” 说着再无保留,其势如虎,招式又快。 每一招都打致命处,十分刁钻狠辣。 老儒生的武功很高,而且少说也练了一甲子的内力,墨鲤闪避间,接连两株树干都被他生生击断。 树倒了,沙鼠却不见踪影。 墨鲤全神贯注地应招,因为要注意不能波及到那些慌忙逃跑的村民,他必须要硬扛下一些招数,而且不让老儒生靠近那边。 老儒生越打越是心惊,他原本以为对付这么个小辈是手到擒来的事,结果对方不止接下了,还把他死死拦在了原地,想要杀人都做不到。 他虚晃一招,摸出一把铜钱,抬手就丢了出去。 铜钱没有磨尖,可是灌注了内力,打在人身上轻则筋断骨折,重者丧命。 墨鲤以极快的身法跃了出去,将袖一拂,生生兜住了大半钱币,如果此刻穿的不是普通的短衣而是宽袍广袖,估计连漏的那些也不会有。 就在墨鲤试图补救的时候,忽见一道人影掠过。 气息熟悉,穿着自己的衣服,背着自己的行囊。 墨鲤动作一顿,只见那人轻描淡写地打落剩余的暗器,第二招磅礴的内力猛然迸发,让人觉得自己撞上了一座巍峨的山岳,老儒生惊而退步。 第三招山岳崩塌,仿佛地动天摇。 地面齐齐下陷三寸,黄沙漫天,飞石乱舞。 顷刻间三招打得老儒生节节败退,而这样挥霍内力的架势,更是唬得他面色发白,怀疑自己遇到了鬼,世间怎会有这等高手? 孟戚根本不给他喘息之机。 如果说刚才的攻势像山岳、似狂澜,这会儿便如烈阳高照。 老儒生汗流浃背,他双手平举勉强扛住了这浑厚可怖的内力,眼睛也被刺痛了——那人的外袍受不得这股力,尽是片片破碎,随后露出了流光一般的金色。 “金、丝、甲!” 老儒生一字字道,目光中再无贪婪。 因为一只手已经出现了他眼前,老儒生拼命后退,对方如影随形。 磅礴的内劲化为实质,压得老儒生透不过气,许保命的招数也使不出来,他终于意识到不好,便急着要逃。 两人身影已经消失在村口,地面留下了深深的一道印痕,周围土断石飞,宛如来了两只熊搏斗过。 痕迹一路蔓延,村民目瞪口呆,根本说不出话。 “你究竟是谁?” 远处传来老儒生嘶声的叫嚷。 回应他的是一个清越飘然的声音:“吾乃楚朝国师,孟戚。” 然后便是一声令人头皮发麻的惨叫。 众人胆战心惊。 墨鲤:“……” 墨大夫心情复杂,他原本想要把金丝甲的事直接背在身上,反正因为金凤公子他已经有了不大不小的名声,江湖事江湖了,就让那些人以为金丝甲落到一个神秘高手这里吧!可是孟戚居然看破了他的意图,以沙鼠的模样跑回去穿上金丝甲,然后抢着把麻烦背了过去。 为了搅浑水,连国师的身份都用上了。 79.但闻醒世惊雷 - 80.使高世之才 鱼不服 作者:天堂放逐者 80.使高世之才 老儒生根本没有听说过孟戚的名字。 甚至他还恍了下神,差点以为“楚朝国师”是什么江湖名号。等到反应过来那两个字是“楚朝”时, 他立刻想到了江南的几个楚朝旧王。 以宁王为例, 他麾下的官职十分混乱。 昔日王府的官员职位没有完全裁撤, 又设了帝皇才有的宰相与大将军,三省六部的尚书侍郎个个不缺,可谓是一品二品不值钱,三品四品满街跑, 反正出了宁王的辖地谁都不认。国师这种不着调的官职,谁知道是几品? “等……” 老儒生极力想要表示自己愿意投入宁王麾下, 以求逃得一命时,孟戚已经一掌击在了他的右边琵琶骨上。 墨鲤与村民听见的惨叫声就是这么来的。 不是老儒生听到孟戚的名号, 因为恐惧发出的喊叫。 ——虽然村民们是这么想的。 琵琶骨受创不会丢命,可要是不及时治, 人就已经废了大半。 废除武功通常有两个办法,一个是击溃丹田,修炼内力者需依靠丹田,与经脉内储存的内力形成周天循环, 丹田破碎, 意味着没办法继续修炼内功,甚至无法使用内力。这样的情况下, 还可以转修外功, 然而行走江湖如果不练内力, 永远都别想晋入一流高手之阶。 除了丹田, 第二个位置就是琵琶骨了。 再好的内力, 也需招数施展,除非像孟戚这样完全不在乎内力损耗,直接拿它压得对手吐血。 一侧琵琶骨重创,老儒生右手直接抬不起来了,身体也跟着踉跄几步。 他忍住骨碎筋断的痛楚,目眦欲裂。 “孟国师,老夫与你往日无怨,近日无仇!更不是你对手,何故这般痛下杀手?” 孟戚挑眉,他知道在这些人心中,不懂武功的百姓跟蝼蚁也差不了少,杀杀少只不过是影响“名声”,如果不是正道中人,便连这点顾忌都不会有。 只有武功到了一定程度,他们才会正眼相看,并视为同类。 所以老儒生质问的时候,不仅毫无羞愧,还理直气壮。 因为他只是想过来夺取金丝甲,除此之外并没有冒犯孟戚,现在金丝甲没了,他也愿意退让,对方却紧追着不放,这就是结仇了! “吾乃春山派长老松崖,尊驾这般行径,是想与春山派不死不休?”老儒生厉声道。 孟戚睥睨道:“春山派又如何?” “你!” “再者便如你所说,只要人死了,放火一烧,谁知道是何人所杀?”孟戚带着讽刺的笑意说,手上招数没有半分减缓,逼得这位春山派长老不得不孤注一掷,强行提升内力,哪怕事后遭到反噬也顾不得了。 松崖吐出一口血,紧跟着身上衣袍鼓起,神情狰狞。 他大喝一声,掌力夹杂着腥臭的毒雾,卷起满地沙石,奔若雷霆,势如劈山。 松崖内力极高,还修了一身毒功,单这两点在江湖上就少有人能敌,毕竟一力降十会,更别说带毒。那些学了精妙武功的大宗派弟子以及剑客刀客,都会有所顾忌。 所以春山派松崖长老即使在邪道高手之中,也是十分棘手那一类,他常年做儒生打扮,仿佛是一个久试不中的老童生,偏又生得一副慈眉善目,于是总有人被他的外表蒙骗,稀里糊涂地吃了大亏。 然而松崖长老今天踢到了一块硬石头。 孟戚根本不怕他的毒雾。 正如墨鲤第一次为孟戚号脉时发现的那样,孟戚的内力不止强横,而且有种浩然之气,威如山岳,灼似烈阳。 此时交手,孟戚又是不吝内力地压制对方,那些毒雾只短暂地停留了数息,就摧朽拉枯般被卷得干干净净,分毫不剩。 松崖大惊,然而他的招式已经用老,收是收不回去了。 少了毒雾做遮掩,这一招只能硬拼。 待听得一声巨响,远处村口都有几栋房屋摇晃了几下。 且说孟戚道出名姓时,有意以内力传音,村民们都听得清清楚楚。 “楚、楚朝?”老村长大骇。 牵扯到前朝余党,就真是大事了! 张德子说村长祖上做过楚朝的官,其实是瞎说,老村长自己都一把年纪了,往前算楚朝李氏坐天下的时候,他还正当壮年呢,所谓祖辈怕是得从地底下爬起来才能做楚朝的官。 虽然家里没有出过当官的,老村长对官府剿灭前朝余孽的事却十分清楚。 想当初陆大将军率领的大军冲进太京,杀得血流成河,宫墙内什么模样,普通百姓倒不知晓,可是因为那场谋逆在混乱之中送命的京城百姓不胜数,城内东西十二坊,运气好的地方是家家办丧事,差点儿的整条街都死得没剩下几个了。 其中有些人在禁令解除后离开太京,投奔亲属。 那一夜的惨烈,自然也被传到天下皆知。 楚朝宗室被杀尽,文武百官里那些骨头硬的人更是满门被屠,新朝就建立在滚滚人头之上。村长一想就打哆嗦,连忙招呼村人赶紧回家,今天什么都没看到。 “老丈……” “哎,小郎你还是快走吧!” 老村长没有追问墨鲤,那件金丝甲到底是怎么回事,也许墨鲤是知情人,也许墨鲤纯粹是为了转移那个老儒生注意力,才胡乱承认知道金丝甲的事。 不管如何,现在凭空来了一个煞星,身穿金丝甲,这会儿可能把那个老儒生杀了。如果对方心狠一些整个村子的人跑不掉。 “去地窖,都藏进地窖里!”村长慌慌张张地叫着。 他转头对墨鲤说,“小郎,我见你也有些武功,快自己逃命去罢,留在这里不安全!” 墨鲤看到他们紧张无比的模样,想要说什么,却又不知道从何说起。 这时地面猛然震动,大家更乱了,有人想去屋里抱娃,有人打算跑出村子,还有人根本不知道怎么办,就蒙着头跟着别人瞎跑。 这般鸡飞狗跳了一阵,终于所有人都到了自认安全的地方。 村民们关紧门窗,连大气都不敢喘,就这样提心吊胆地过了半日,确定外面没有动静,这才陆陆续续地出来看情况。 村口的痕迹还在,原本捆在祠堂里的贼消失了。 没有房子倒塌,也见不到什么惨烈的景象。 张德子躺在床上,因为受到极大的惊吓,又受了伤,现在病得昏昏沉沉,嘴里颠三倒四地说着胡话。 村长的儿子大着胆子带着人到附近查看,除了一些血迹,没有发现尸体。 众人连夜把血迹铲了,重新埋上泥土。 等有人想起墨鲤,并怀疑这个收购药材的人身份时,早就找不到墨鲤的踪迹了。 不明白金丝甲是什么东西的村民,经此一遭后决定把这个名字吞进肚子里,免得招来祸事。因为张德子闹出的事,他们干脆连“金”字也忌讳了,非要提到的时候,就说“贵银”。 于是年之后,即使村子里的人都不知道这个不提金的忌讳从何而起,县志记载时也说不出个缘由。 这是后话,按下不表。 墨鲤离开村子的时候,先到祠堂那里绕了一圈。 李空儿还昏迷着,看守他的村民都跑了,墨鲤轻轻松松地就把人提走了。 当然免不了用内力探查,于是墨鲤发现了李空儿的异常之处,还找到了他后脑处的暗伤,仔细一想,便猜到这是孟戚动的手。 算是留了一条命。 伤势也不重,日后还能行走江湖,但是江湖第一神偷什么的,还是不要想了。 墨鲤若有所思,他还不知道这贼的身份,可是留下这人在村里,村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他索性就带走了。 除了带着个人,墨鲤可以说是一身轻松,连行囊都不用拿(被孟戚背走了)。 他没有想,直接选择了东边的路。 虽然这不是老儒生与孟戚拼斗的方向,可是要往太京去,就得走这边。 墨鲤找了个小山坡,把李空儿丢在隐蔽处,自己坐在山坡上等。 果然没一会儿,他就看到一道熟悉的人影掠空而来。 孟戚头发有些乱了,赤着上半身,下面倒是穿着一条长裤,外袍已经碎了,拖拖挂挂地垂在身上,纵然是这样乞儿的装束,他仍然能够负手行来,走得风轻云淡,隐有出尘之态。 墨鲤:“……” 胖鼠怎么努力都还是胖鼠,换成人形完全不同了。 冲碎孕灵岳之秀,精明含列宿之光。 尘外孤标,闲云独步。 孟戚做了年国师,虽然他对方士不屑一顾,但他的气度与外表,却偏偏是方士们最想成为的样子。当他收敛气息的时候,没有这种神采。 墨鲤认识孟戚这么久,也只看到几次。 其中一次还是初识。 现在沙鼠看久了,猛地再见到孟戚这幅模样,墨鲤心里某个疑惑豁然解开了,沙鼠那种摆着架子慢吞吞的行径,其实都来源于沙鼠对人形的自信。 ——就是这般风华卓绝,超凡脱俗。 然而墨大夫此刻看着孟戚走来,满脑子都是胖鼠腆着肚皮在墙头踱步的模样。 “……” 不行,要忍住笑。 墨鲤果断转头,掩饰自己抽搐的嘴角。 “大夫?”孟戚心里奇怪,跟随墨鲤的视线往那边望了望,没有什么异常啊。 “无事。”墨鲤压住了笑意,若无其事地问道,“你身上的金丝甲呢?” “脱下来了,在行囊里。” 孟戚示意了下背后的行囊,懒洋洋地说,“要不是为了证明我抢到了金丝甲,这东西我根本不想穿。” 他很嫌弃这件据说刀枪不入的宝甲。 因为金丝甲上有擦不掉的血渍,孟戚对这东西没有兴趣,自然嫌弃,连穿一刻都不愿意。 “为何不在行囊里重取一件衣物穿上?天还冷,这般成何体统?”墨大夫不满地说。 有内功护体,就可以不穿衣服了吗?大夫看得惯才怪! 孟戚默默地放下行囊,开始翻衣服。 这一件是墨鲤的,那一件也是墨鲤的。 ——因为之前都是沙鼠的模样,墨鲤只给孟戚买了一套衣物。 孟戚故意装作不知道,之前穿上身的就不是自己的,他还在继续翻,眼看摸上了亵衣。 “住手!”墨鲤忍不住阻止。 其实都冬季的贴身衣物也没什么,大家都穿。 可那一套墨鲤是穿过的,孟戚磨磨蹭蹭地找,墨鲤一阵莫名的心焦。 “那是干净的衣服,不准碰,看看你的手,洗过没有?” 孟戚迅速缩回了去,捞起墨鲤的一件亵衣就穿。 “等等,你的在这里!”墨鲤看不下去了,之前还能说是事急从权,来不及翻找就随便穿了,这时候某人装什么傻。 孟戚不以为然地说:“我穿都穿了。” 墨鲤被气得笑了,抢着穿上就能当做自己的了? “袖口短了一截,你胳膊抬着也不方便,感觉不到?”墨大夫不由分说,把找出来的合身衣服扔在孟戚脸上,言简意赅地说,“换!” 等到孟戚默默地去换衣服,墨鲤定下神,耳根有点微微发热。 是恼怒。 他摸了摸,心里觉得丢了秦老先生的脸,君子不随意动怒,他居然跟这点小事过不去,自己想想都感到错愕。 嗯,就应该直接按住扯了衣服,废什么话。 等孟戚回来,手里却没有换下的衣服,不等墨鲤质问,孟国师便坦然道:“确实很冷,穿了两件。” 小的在里面,大一些的衣服穿在外面,没毛病。 至于外袍,料子很粗,谁穿区别都不大。 墨鲤被孟戚生生地噎住了。 都要到春暖花开的季节了,冷个鬼!内功是白练的吗? ——北风呼啸大雪纷飞的时候也没见你喊过冷! 可是墨鲤又没法这么说,因为他刚刚亲口说过天还冷,让孟戚穿上衣服的。这下搬了石头砸了自己的脚,孟戚摆明是挖坑等着他呢! 墨鲤平了平气,面无表情地赶路了。 君子动口不动手。 说不过别人的时候,也可以转身就走嘛! “大夫等等。”孟戚马上跟了过去,认真地说,“行囊在这里,钱袋也在我这里!” “沙鼠这样能干,想必是不会被行囊压住的。”墨鲤连头都不回,边走边说,“至于钱袋,丢了又如何?我这里还有刚才那人丢出来的一把铜币。” 孟戚到了山坡下,便看到了李空儿。 “原来大夫把他带上了?”孟戚没有带上这人的打算,他提议道,“也好,留在这里也不是个事,不如带到郢县找个地方扔了。” 孟戚看李空儿像是看一个破麻袋,比金丝甲还嫌弃。 墨鲤不由得问道:“他究竟是什么人?” 孟戚便把金丝甲跟空空门的纠葛说了一遍,又道:“为了天下第一神偷李空儿的名声,他们可以去偷金丝甲,亦能费劲力气寻找藏风观的破绽,对师门可谓是呕心沥血。” 说完他就笑了起来,神情不屑。 “……然则不过是两个自私自利的小人,什么宗门的声名,还不是‘属于’自己的名头,享受天下第一神偷的吹捧罢了。此等小人,若遇危险必定毫不犹豫地违背诺言、抛下同伴、出卖朋友,只为保全自己。我们虽然缺少对付青乌老祖的帮手,但也不会跟这等人有瓜葛!” 墨鲤没有反对。 事实上他的眼光只会比孟戚更高,像李空儿这样的江湖神偷,除非像话本里那样忠肝义胆,或者只是为了好玩盗走东西又送还失主,否则他都当做贼看待。 “那个抓了张德子,杀了赌坊跟当铺所有人的老儒生又是谁?” “据说是春山派的长老。” 孟戚这个答案有跟没有差不,因为两人都不知道春山派位于何处,又是干什么的。 “邪派?” “看他的武功路数,也许是。”孟戚只对方士出身的江湖人有些了解,他思索了一阵,便问墨鲤,“你也与他交手,你觉得是这人的武功高,还是薛庭?” 薛庭就是竹山县的薛县令。 墨鲤闻言摇头:“虽是用毒,可是我看这位春山派的长老对毒道没什么更深的见解,再者我从未跟薛令君交过手,不知道他的功力深浅。” 这次轮到孟戚吃了一惊。 “从未交手?点到即止的试招没有?指点也没有?” “……都没有。” 墨鲤心想,他要是去跟薛令君打架,那像话吗? 切磋是秦老先生与薛令君的事,再说薛知县还有公务要忙,可不是江湖人整天闲着没事做。 孟戚若有所思道:“那就不好衡量这位松崖长老在江湖上的实力了。” 齐朝锦衣卫暗属查到幽魂毒鹫是薛庭,关于他的消息十分详尽,孟戚追杀锦衣卫暗属之人年,也跟着听了不少,知道薛庭昔年在江湖未尝一败。 武功高不高不好说,至少毒道圣手之名当之无愧。 “对了,这位春山派的长老此刻在何处?”墨鲤觉得应该没有死。 孟戚既然拿出了“尘封已久”的名头,就指望着有人传出去,可是怎么传是需要“度”的,既要松崖能说话,又不能让他乱说一气。 “身负重伤!”孟戚随口道,“我打碎了他右侧琵琶骨,他为了拼命强行提升功力,结果受到内力反噬,吐血就能吐掉半条命了。我还留下了一道暗劲,虽然他实力确实不错,能挣扎着逃走,但是最走半个时辰就要发作。如果没有天材地宝灵丹妙药,人是没救了,只够留几句遗言。” 孟国师意有所指地笑道,“你猜他会说自己偷偷摸摸去一个村里找金丝甲,结果反而栽跟头的事吗?” 江湖人要面子,死也要面子。 “放心吧,就算他侥幸没死,想要回来杀人,也得先甩掉自己的麻烦再说,难道他没有仇家,不会趁着他受重伤的时候来报复?至于春山派跟江湖人,估计更关心金丝甲的下落。” 孟戚说完,正要去抓昏迷的李空儿,却被墨鲤抢先一步。 然后他看着墨鲤的背影,忍不住笑了。 大夫脾气上来的时候也很有趣。 该谈正事的时候还继续谈正事,嘴里说不管,却还是分担了“重量”。如果墨鲤不是把自己当做病患照顾,而是另外一种意思就更好了。 孟戚暗暗叹了口气,然后低头看自己的胸膛与腹部。 脱了衣服都不行?明明按照邓宰相跟靖远侯的说法,他这个体格很值得羡慕,怎么墨鲤就没有反应呢? 难道是山灵跟人类的欣赏方向不对? 孟戚顿时想起了沙鼠那一身肉。 由于没有化形为沙鼠的记忆,他实在不明白,作为太京上云山的山灵,他为什么要把自己变成那副模样,难道就因为能听壁角? 山中生灵,以身体壮硕为美。 可是一只沙鼠要什么壮硕? 知道走路的时候控制住身上的肉,让它们不抖有难吗? 孟戚已经很努力了,想想都心累。 “……孟兄?” 墨鲤皱眉,想什么那么入神? 孟戚回过神,飞快地把墨鲤不高兴的理由想了一遍,除了刚才挖坑的事,应该就是自己擅自穿着金丝甲跑出来,把麻烦抢走的事。 关于这点,孟戚有把握说服墨鲤。 “我思前想后,觉得用‘孟戚’之名,有许好处。” “哦?但闻其详。”墨鲤侧头瞥道,其实他心里猜到一点。 青乌老祖也是方士,再没有什么比孟戚之名带给他的惊骇更大。 理归理讲,气照生。 那边孟戚信心十足地说:“我在江湖上籍籍无名,即使加上国师之号,别人也以为我是冒充的,毕竟算年纪的话,我也应该是八旬老者了,可是……” 墨鲤目光放空,后面的话都没听到。 他,一不小心想到了秦老先生。 试想如果薛令君知道了孟戚的身份,大惊之下告诉了秦逯,秦逯听说跟他一般年纪的人觊觎自己的弟子,弟子还把人带回了竹山县,秦逯会是什么反应? 墨鲤莫名地一阵心虚。 孟戚:“……” 刚才自己走神,现在墨鲤走神,商量个事情有这么难吗? 80.使高世之才 - 81.免陈俗之累 鱼不服 作者:天堂放逐者 81.免陈俗之累 二月二, 祈雨节。 正是惊蛰前后, 春耕需要雨水, 几乎家家户户都在盼着下雨。 若是在江南, 祈雨节更像是民间的风俗, 一般办个庙会赶个集,然后烧香磕头祷祝一番, 再回家做蒸饼吃龙须面, 也就结了。 然而在雍州,二月二却是一个大日子。 这里原本就比附近的州府少雨,现在又连着数年大旱, 灾情越是严重,人们就越是期望上天怜悯,唯恐心意不诚。 恰好路过雍州的江湖人,倒是在阴差阳错之下做了几件好事。 有一些偏僻愚昧的村落,听了村中神婆的胡言乱语, 杀死年轻的女子祭祀龙王。 他们把女子装扮好了, 关进龙王庙里, 第二天祭神时就会把人杀死。 虽然混迹江湖的人良莠不齐,那正道宗派之中有的人自诩道义,其实没做过什么好事,还有一些人是道貌岸然的伪君子, 但是他们出于各种考虑, 都不会眼睁睁看着一个年轻漂亮的女子被杀。 故而一夜之间, 雍州往太京的一路上便有了许传言, 讲的都是行侠仗义,武林正道的后辈们借着这次机会狠狠地刷了下名声。 即使是没有遇到“祭龙之女”的江湖少侠,也有从前做下的事迹可说。 没名气,没人知道自己的事迹怎么办? 那就装作巧遇,然后互相吹捧呗! 譬如你说我去年剿灭的山匪,我夸你上个月抓住的采花贼。就这么站在道中央,带着客套的笑容,提高嗓门,你来我往地搭话,然后在路人的指指点点里满意而去。 ——所谓的路人,可能是事先安排好的。 他必须要在合适的时候,煞有其事地点头,并且对身边看热闹的人说,“原来这就是xx,我久闻大名了,想不到此人竟是这般年轻有为/相貌堂堂/风采过人,当真了不得”。 话匣子一打开,后面的事就好办了。 可以继续夸赞某人的不凡之处,也可以显摆一下这人的师门。如此这般,从事迹说到身份来历,再加上修炼某功法数年大成确实天资不凡,最后拽上江湖前辈的名号,表明他们也曾经出言夸赞过。 言辞振振,唬得其他路人一愣一愣的。 这么一整套吹嘘下来,哪怕大家从未听说过江湖上有这号人,现在也记下了。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有江湖的地方就免不了要做戏。 客栈门口、茶摊前、井边上…… 类似景象次上演,老江湖们心底暗自发笑,借着歇脚的工夫,剔着牙看热闹。 当春山派松崖长老跌跌撞撞跑过来的时候,许人都没有反应过来,眼前一花,就出了一个半身是血,仿佛受了重伤的老儒生。 两位正在“寒暄”的正道少侠吓得倒退了几步。 “……救我,救……” 松崖原本还能支撑,可是走到这里的时候,心脉忽然受到一股暗劲冲击,这股力量似乎在这之前就潜伏在琵琶骨伤处,他猝不及防。 他倒在地上,艰难地挣扎着。 眼前隐隐绰绰都是人影,松崖实在认不清他们是谁。 可是杀身之仇,绝对不能就这么算了! 老儒生喘着粗气,嘴边流着血沫子,眼中无神,任谁都能看出他快要不行了。 “春山派……谁……为我给春山派传话,必有重谢。”松崖狠了狠心,把最后一股保命的内力也用了,当内力耗尽就再也压不住伤势了。 效果立竿见影,他说话的声音清楚了,也能勉强看清周围的情形。 发现附近都是一些江湖小辈,松崖十分失望。 他只能抓紧这最后的时间,艰难地说:“金丝甲出世了,有人得到了那件金丝甲!他就在附近……” 众人齐齐哗然,震惊万分。 他们急忙议论起来,还有人下意识地叫了一声,然而这喧哗生生地把松崖的声音盖了过去。 一个快死的人哪有力气提高嗓门?老儒生急切地说着什么,然而距离他最近的人都没有心思听,他脸色越来越差,快要被提前气死了。 现在的江湖后辈怎么是这幅德性?事情都没搞清楚,就激动地议论起来了? 等到有人反应过来,急切地追问夺了金丝甲的人身份时,这位春山派长老已经是气若游丝,意识溃散。 “……国师……楚朝……” 老儒生喃喃地说着,众人面面相觑。 这是神智错乱了?楚朝都没了十六年了。 就在他们懊恼之际,老儒生回光返照,他猛地坐了起来,咬字清晰地怒叫着:“孟戚!” 距离松崖最近的人惊得一个倒仰,差点失足摔倒。 “这是那人的名字?” “蒙齐?还是孟戚?” 迫不及待想要再问,结果却发现这老儒生瞪着眼睛,身体一动不动,已经没气了。 “金丝甲当真重现江湖?还在是厉帝陵的消息传出之后?这其中会不会有诈?” “……你耳聋了吗?没听到那三个字?春山派!” 茶摊上歇脚的老江湖们面面相觑。 春山派在江湖上地位不算高,还是个亦正亦邪的门派,早些年是正道之一,只是后来行事越来越引人争议,宗派弟子学的武功也走捷径,炼毒的也不少。 邪道不认,正道不耻,名声一落千丈。 然而名声坏,不代表春山派实力不济,事实上它比许正道门派都要强。 “金丝甲、厉帝陵、春山派……这是要出大事啊!” 那些见势不妙的人,连忙走了,不敢惹祸上身。 自然也有贪图所谓“重谢”的江湖人,商量着把松崖的尸体送到春山派,这时候他们还不知道死的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松崖长老。 他们先买了一口薄棺,把尸体放了进去。 棺材没有钉盖,反正肯定有人要看的,何必费那个事。 金丝甲的消息不胫而走,到了二月二这一天,江湖人聚集的每个酒肆茶铺里都传开了。 原本宝物而已,大家虽然感兴趣,也不至于引起这样的热议,结果偏偏是金丝甲!大家为什么去太京,还不是因为帝陵宝藏! 金丝甲刀枪不入,价值连城,却只是厉帝陵陪葬品里其中一件珍宝。 整个武林争抢金丝甲的时候,寻常江湖人自知没有机会,可是帝陵宝藏就不一样了,听说那墓室里的砖头都是金的,撬几块回去就吃喝不愁了! 他们兴奋地交谈着,说金丝甲,又说陈厉帝的奢侈挥霍。 恨不得亲眼看到金丝甲,再亲手摸一摸。 好像金丝甲越是贵重,越能证明这笔财富的巨大。 墨鲤进筇县之后,除了看到官府与百姓为了祈雨摆出的热闹架势,就是三三两两聚在一起的江湖人,他们神情激动,交头接耳。 在墨鲤看来,县城里弥漫着一股诡异的气氛,人人脸色都憋着通红,好像要使出什么劲大干一场似的。 祈求风调雨顺的百姓为了表示虔诚,一步一磕头。 几乎每条街上都有道士打扮的人,挥舞着桃木剑,手拈画了朱砂的符咒,脚踩七星步,像是跳大神一样念念有词。 后面还有衙役、保甲、里长等人捧着香炉。 龙王庙前早就摆好了祭案,上面放了三牲与瓜果。 祭案前站着的道人,身穿八卦袍。 他手里拂尘一挥,青烟就笔直地升起,远看好似直入云霄。 “……请龙行云,祈龙布雨,六丁六甲,速速前来。” 道人正.念得起劲,忽然看到祭案边有个小道童在那里伸头伸脑的,心里十分不悦,他没有搭理,直到长长的祷祝念完,又一扬拂尘,烟雾转为一团飘向人群。 众人叩拜不起,道人已经退到旁边,低声呵斥道童:“你慌慌张张地做什么?没看到是祭天吗,如此不庄重,龙王怪罪下来,你为这一地百姓担着?” 小童八岁左右,分不清道人话里的真假,他低头呐呐道:“是,出事了。” “什么事?” “金丝甲……” 道人不耐烦地说:“你小小年纪,不要总在街上听人胡扯,我们藏风观得上天眷顾,有各种妙法,你这听风就是雨的,以后怎么成大器?” 小道童犹豫了下,还是鼓足勇气说:“可他们说都有鼻子有眼的,不像编的,观主又去太京了,我听他们说……” 道人横眉瞪他,小童一哆嗦,不敢再绕弯子,连忙道:“有几个门派的人去看那个春山派死掉的人,师父你猜怎么着,他们认出那具尸体是松崖长老!” “什么?”道人惊愣,厉声道,“你从何处听来的?” “……外,外面已经传开了。” 小童吓得一缩脖子,怯怯地说,“师父,你看我们是不是应该传信给观主?” 这道人动了动嘴角,露出一个皮笑肉不笑的表情,语气不善地说:“用不着你费心,也不用我烦劳,藏风观里那么人,哪个不会报信?” 道人说着,忽然感到背后一凉。 他迅速转头,疑心有人盯着自己。 可是龙王庙前面的人太,祭礼完毕,县丞等人也拥了过来。 道人被他们一搅扰,再想寻找之前窥视自己的人,已经不可能了。 “走吧。”墨鲤压下压斗笠,对身后的孟戚说。 孟戚倒是没有戴斗笠,他收敛了气息,就当真没有人特别留意他的存在。 这是一种非常奇妙的事,并不是孟戚在他们眼里变得不存在了,而是靠近他的人总是会第一时间把注意力放在附近其他东西上,错过了看见他脸的机会。 这是武功臻至化境的特征,飞花摘叶亦可伤人,自身与一沙一石也无甚差别。 不过这是传说,用草叶伤人不难,想要不被人注意,绝顶高手也做不到。 孟戚一直有这样的能力,墨鲤也问过,可惜孟戚自己也说不清楚。 时间久了,墨鲤甚至觉得这是龙脉的天赋。 方士们喜欢把龙脉挂在嘴上,忙碌着寻龙定脉,结果龙脉真正出现他们眼前,谁认出来了? “这道人算是有点功夫,不过看起来不是青乌老祖的心腹。” 道人与小道童说话声音很低,在这么吵杂的地方,即使是孟戚也没法听到他们在说什么,可是他们交谈的时候并没有捂住嘴,孟戚能辨出大意。 墨鲤原先准备跟踪藏风观给青乌老祖的报信人,既然这个道人不打算卷进这次风波,盯着也没用。 “今日在城里做法的道士、和尚、神婆,零零总总有三四十人,只有这个是官府请来的,藏风观果然在雍州地界上影响巨大。” 孟戚评断完了,也不做决定,反而问墨鲤,“大夫,我们接下来去何处?” “皇陵。” 筇县很小,可是它很特殊。 这里是齐朝皇帝陆璋的祖籍,据说还有一些陆氏族人住在这里。 齐朝坐了天下,这些族人并没有跟着鸡犬升天,反而战战兢兢地生活在县城外的陆家庄里,庄子附近就是齐朝修建的皇陵。 皇陵有很驻军,除了陆氏族人,寻常百姓不许靠近。 所以这些陆氏族人日子过得很苦,跟守陵没什么两样。 还不能抱怨,因为皇陵目前迁入的都是陆家先祖,给祖先守陵,谁敢埋怨? “陆璋为什么要怎么做?”墨鲤好奇地问。 毕竟从孟戚口中,陆璋是一个很要面子的皇帝,虽然他是篡位的,但从来不忘拉一层遮羞布。起兵造反打的旗号是楚朝帝王刻薄寡恩。 所谓君之视臣如手足,则臣视君如腹心;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仇。 实际上把事做绝的是楚元帝,后来的楚灵帝对大臣虽然不好,但是绝对是对得起大将军陆璋的,否则陆璋自己再努力,也没法在三十来岁就拿上大将军的令符。 陆璋故意把事情弄得模糊,百姓能知道什么,他们只知道茶馆里说的话本,只知道平定天下的靖远侯死得莫名其妙。 据孟戚所说,陆璋做了皇帝之后,设锦衣卫暗属,限制武将的权力,表面上对臣子十分宽容慷慨。 金银珠宝不说,连灵药也说赐就赐,刘澹就是这么被孟国师盯上的。 “他这么喜欢做表面功夫,却把陆氏族人软禁起来,明眼人很容易看出问题,他也不顾,这是跟家族有仇?”墨鲤边走边问。 竹山县的百姓,连皇帝姓什么都闹不清楚,自然也没有关于皇帝的秘闻可说。 这年头,宗族的势力很大。 有的村子是祖上逃难聚到一起的,彼此通婚。 有时候一个村子只有一个姓,彼此都有血缘关系,宗老说的话,比官府都好使。如果有人背离宗族,无论他有大的理由,在世人眼里都是不孝不忠之辈。 连自己祖宗都不认的人,连血亲都不照顾的人,谁还会信? “老师说,这都是谬论,越是这样的宗族,越容易出阴暗之事。”墨鲤回忆着说。 秦逯是很矛盾的一个人,他是秉持礼数的君子,也是蔑视陈腐的人,对秦老先生来说,礼节是修养,不是铁链。世人不应当把自己束缚在那些条条框框之中,人云亦云。 孟戚背着手,一边观察着路边的江湖人,一边漫不经心地说:“大夫猜得不错,陆璋与他的宗族不止有仇,还是有大仇!” “愿闻其详。” “他年少投军,在边关得了军功,得了提拔,一步步混到了京城……” 孟戚说到一半,不禁停下来评断道,“这经历听起来跟刘钱袋差不,难怪陆璋对他青眼有加。” “我们还有钱。”墨鲤委婉地提醒孟戚不要总是记挂着别人的钱袋。 “钱嘛,谁会嫌呢?” 孟戚说着,颇有深意地道,“我查过刘澹的出身,他家中虽然贫苦,父母早亡,亲属也依靠不上,他又想出人头地,只能投军,博个富贵险中求。比起刘钱袋,陆璋少年时期就惨了,楚朝当时几乎没有外敌,拼死拼活也赚不了太军功,如果不是后来娶了上官的女儿,未必能挣扎出头,熬到被楚灵帝入眼的官阶。” 他们出了筇县的城门,往东二十里,远远可以看到一座牌坊。 “事情就要从这座牌坊说起了。” 陆璋的父亲早死,母亲被逼上吊自尽,陆氏族人洋洋洒洒写了一篇好文章,然后上报给官府说是自愿殉夫。 这么做既可吞没女子的嫁妆,失孤失恃小儿的田地财产,还能为族中赚得一块贞节牌坊。 贞节牌坊的作用是什么? 官府的嘉奖不止是一块摆着好看的牌坊,同时还会减免这一族的税银或徭役。 “……简而言之都是钱!筇县陆家不是第一个这么做的,也不是最后一个。”孟戚说这番话的时候,神情非喜非怒,像是早已见了这样的惨事。 墨鲤深深皱眉,不解地问:“难道没有人揭穿?” “历来都是有些底子的家族才能这么干,因为不仅要吹嘘“节妇”的德,还要说一说她早死的丈夫么杰出,读书很好,做人通达仗义。 “再雇了人在四野八乡拼命地说,最后还少不了一篇好文章,那些地方官往往不通庶务,都是靠着文章科举上来,看到写得情真意切的好文章,便十分感叹,于是这事就成了。 “官牧一方,想要升迁,这孝子节妇亦是吏部考评的一部分。有了,可以证明地方被治理得很不错,毕竟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 死一个村妇,是做不出文章的。 只有乡野中的大户族人,耕读传家,连县志都有载,就再好不过了。 立起一块贞节牌坊,县官还能在县志上落个名,而且是代朝廷嘉奖地方宗族的好名头。 孟戚沉声道:“牵扯到这么人的利益,谁又会给一个死人出头呢?女子的夫家、娘家都能得到嘉奖,最亲近的人不说话,还能有谁?有些大宗族要颜面,选择的节妇都是没有孩子的寡妇,有孩子还要寻死,一来外人不信,二来孩子长大之后如果太出息,就是麻烦了。” 如今的齐朝皇帝陆璋,毫无疑问就是那个太出息的麻烦。 “……墨大夫久在竹山县,而你的师父当年行走江湖时也是给贫苦百姓看诊,怕是不知道这些乡里大姓富族的嘴脸。他们即使逼人去死,也少有亲自动手的,家中的女子以及他们娶来的门当户对的女子,早早就被教出了顺从的性子。纵有一些不甘心,硬撑着就是不去死的,宗族也不会把人勒死,而是在各种小事上慢慢磋磨她,直将她磋磨得面目全非,让族中女眷都看得真真切切,让她们不忍直视,心生畏惧。这样一来,谁家的年轻妇人死了夫郎,膝下又无子可以依靠,族人一来劝死,便大哭一场把自己吊在房梁上了。都说好死不如赖活着,可是事实往往相反,想到那样赖活着,是人都情愿早死。” 墨鲤说不出话,他看着远处那座陈旧的牌坊,半天才道:“如今仍有这般风俗?齐朝治下,官府应该不会再让建贞节牌坊了吧?” “官府是可以不给建牌坊,难道还能阻止寡妇半夜上吊?” 一个寡妇如果活得久些,夫郎留下的家财跟她自己的嫁妆,被她吃喝到七十岁还剩下少?自然不如早早死了,宗老们把钱分掉。 孟戚神情凝重,叹道:“不仅齐朝不许,楚朝后来也是不许建牌坊的,甚至几次要下旨斥责,可是师出无名。那些女子自愿而死,又如何惩处?宗族之祸,尤胜吃人恶兽。” 墨鲤静默良久,方道:“这座牌坊,是楚朝的官府赐下的?楚朝也在他的仇恨名单上?” “不是,这座牌坊应该是陈朝的,陆璋母亲死时,楚朝的礼部官员已经知道了这些弊端,不再轻易给贞节牌坊,所以驳回了。元帝七年之后,每一座牌坊都不属于殉节之女,而是那些在乡间有名望做善事的老妇,以及所养子女格外出息的妇人。” 孟戚声音变低,摇头道:“陆璋的家财是宗老跟族长的,族人所能享受的不过是减免钱粮跟徭役,满心期望却连这个都没了,陆璋少时境遇可想而知。” 墨鲤无语地发现,在这件事上,不管楚朝给不给牌坊,在陆璋眼里都有错处。 81.免陈俗之累 - 82.人不应以顺为正 鱼不服 作者:天堂放逐者 82.人不应以顺为正 陆璋少年时困苦, 后来扶摇直上。 他有野心,有能力, 还赶上了最好的时机。 然而楚朝覆亡,这个责任推不到陆家身上。 世间很事情都是这样, 看似千丝万缕,好像一念之差就能改写历史, 事实并不是这样。没了陆璋,还会有第二个谋逆者。 陆家庄的房舍半旧不新, 迎面的那一座牌坊上,字迹依然清晰可见。 夫家的姓氏、还有娘家的姓氏,加起来组成了一个不是名字的名字:节妇陆张氏。 这牌坊就像陆家庄的门面, 周围没有杂草, 上面也没有青苔,高约十尺,隔了很远就能看到。 “世间弊病诸,纵然费劲心思,也很难找到解决之道。”孟戚神情莫测,他沉声道, “就似葫芦掷于水中, 按住这头,另外一头又飘了上来。若是双手一起上呢,便如强行镇压, 按是按住了, 可是葫芦终究想着如何挣脱你施加的这股力。上有令谕, 下行其道,人难道不比葫芦复杂许?” 楚朝曾经颁布一道法令,出嫁女子若是亡故,又无子女,夫家需得归还所剩嫁妆。 这条法令理是顺的,女子嫁妆乃是娘家期盼她在夫家过得好,那等大族,嫁妆里什么都有,连布匹都要分为穿的衣料跟床上的幔帐,梳子镜子首饰、一整套家具,甚至金漆马桶都有。这些财产严格地说并不属于夫家,而是女子所出的子女。 即使抄家,也分为全部抄没,跟不动女眷嫁妆这两种情况。 历来娘家强势,又厌恶女婿的,确实有可能因为女儿无出所以去讨还嫁妆,然而这条不在律文之上,真要做了也会被人戳脊梁骨骂。 平民百姓家没有那么说道,女子的娘家也不可能有权有势,自然是要吃亏的。 然而这条为了防止夫家近亲逼死女子吞没嫁妆的法令,施行得却并不顺利。 娘家讨要嫁妆,夫家就推脱,当年的嫁妆单子价值几何,两方各执一词,闹上公堂的不知几许。 还有人在归还嫁妆时以次充好,一套上好的梨花木家具,算成了破桌子烂椅子的价,还振振有词,言明十来年过去了,东西早就毁坏得差不了。 有些男子,不事生产,游手好闲,早就把妻子的嫁妆花完了。 于是东西怎么折旧,这些年来用了少,用得合不合理……能扯上三天三夜的皮。 法令是好的,可是到了执行的时候,人人怨声载道,于是就成了怨政,法令自然也就执行不下去了。 甚至为此还闹出了不少命案。 叫嚣着要钱没有,要命一条的比比皆是。 耍赖的倒也罢了,有鳏夫恶从心起,抄起刀子把索要嫁妆的岳家数口人全部杀了。 还有一案,乃是女子家中父母已死,兄长欠债无力偿还,嫂子出了一个主意,谋害外嫁又无所出的小姑子,以此索还嫁妆。 种种原因,导致这条法令施行不足一年,就戛然而止。 墨鲤听了,许久无言。 墨鲤从前只想做一个大夫,连做名动天下的武林高手都没什么兴趣,竹山县人少,事情简单,他从未想过做一个能臣是这么难的事。 并不是怀着一腔热血,就能救国救民。 再的才智,应付层出不穷的麻烦,一样要心力皆疲。 墨鲤担心孟戚沉溺往事,病情再次发作,正想劝几句,可是现在不是时候。 ——有其他人在这里。 这人原本是路过这边的,却被孟戚的话吸引了过来,蹑手蹑脚地钻到一株树后。 墨鲤都听见了,孟戚自然也不例外,但他还是不徐不疾地说完了话。 孟戚朝墨鲤使了个眼色,两人绕着陆家庄离开。 孟戚边走边说:“如陆氏宗族这般,他们不是穷得吃不起饭,甚至有些宗族还曾经出过秀才、举人,难道他们不知礼义廉耻吗?恰恰相反,他们长于族中,见惯这套做派,便认为世间之事就是这般,君为臣纲、父为子纲,夫为妻纲,忠臣不事二主,好女不嫁二夫,夫死而殉本来就是美谈。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他们不觉得逼死丧夫的女子是一件错事。”墨鲤回答。 因为有外人在侧,墨鲤没有喊孟戚的名字,就像孟戚也不提“大夫”这个称呼了。 “三纲五常,是很人眼里的国本。” 墨鲤分出一点心神,注意那个偷偷摸摸跟踪他们的人。 那人轻功是个半吊子,只是胜在动作敏捷,身量瘦小。 这种敏捷不同于李空儿那种梁上君子的猥琐做派,他更像是经常偷听人说话,气息平稳不乱,很善于隐藏自己,总是不假思索就能找到合适的藏身处。 一般人想要躲藏,都偏向于找大树或大石头,因为觉得那里更安全。 而这人只靠目测,就能挑中恰好遮住身形的遮挡物,未必是最大的,却是最适合的,角度更是绝佳,站在孟戚与墨鲤的位置,根本看不到这人的一片衣角。 如果不是武林高手耳力敏锐,估计要被他糊弄过去。 墨鲤有几次装作查看四周,故意转身,对方躲得也很及时。 “……” 这种没有杀意,也没有明显的恶意,就是想偷听的人怎么办? 墨鲤准备施展轻功甩开这人,可是看孟戚似乎想要继续试探,他只能放慢脚步,继续跟孟戚边走边谈。 “朝廷就没有限制过宗族的权力?” “楚朝曾经有过,命地方官员阻止宗族私下执行族法的行为,宗族无权擅自处死犯人,若有发现沉塘或殴打至死的,需要详查,根据情节轻者罚银重者流放。” 孟戚说完,又道,“然后满朝争论,举国反对。” “为何?”墨鲤有些不明白,只是防止滥杀错杀,又不是取消宗族制度。 “……因为宗族必须要有权威,就如同父亲对子女有决断之权,他们认为所谓的国本,就理当建立在这之上。” 唯有在家顺从父母,做了臣子才会顺从皇权。 所谓以孝治天下,以及三纲五常,说来说去,都是这一套。 “他们需要权威,绝对的、不容置疑的权威。” “这么说来,律法何用?” 墨鲤很不适应,竹山县的薛知县断案可不是这样,总是有一说一,哪家理亏哪家负责,把事情说得明明白白,众人皆是心悦诚服。 可见庶民即使不识字,也不是完全不懂道理。 “这自然是因为……帝王自己就不遵守国法,骤然发怒,就要杀人。天子一怒,伏尸百万,说的不就是这个道理?历代王朝从未给过宗族这种权力,这权力是自然而然形成的,是被默许的,谁也无法动摇,所以阻止者不是愚蠢,反而是我与旧友太天真。” 孟戚看着远处的皇陵,低声道,“我曾经以为李元泽不是那样的人。” 这句话声音很低,只有他身边的墨鲤能够听到。 ——打天下难,治天下更难。 征战天下的时候,孟戚从未想过那么。 楚朝治理天下的时候,孟戚隐约意识到了一些阻力,可是出于年相识的信任,加上楚元帝确实不是那种喜怒随心的人,在位年,连一个宫婢黄门都没有杀过,于是他忽略了。 “皇帝想不守法就能无视律法,父亲想不讲理就可以不讲理,为人臣子跟为人子女,并无区别。” 孟戚正说着,忽然听到身后微微一响,是一块石子被踩落。 像是偷听的人心中大震,失控所致。 墨鲤转头的时候,恰好看到那人来不及藏的半张脸。 ——居然很年轻,还未及冠。 以身上的衣物看,家境很不错,这样的人怎么会出现在皇陵附近? 皇陵附近的十来里地都被驻军围着,陆家庄的位置恰好也在其中。寻常人不许靠近,陆家庄的人想要出去也不容易。 这里有田地,有水井,还有一道小山坡并两片稀疏的枣子林。 不是囚牢,胜似囚牢。 想要不惊动别人溜进来,武功差点的估计还不行。 这时远处有了一阵喧哗,是军营的方向,墨鲤听不见他们在说什么,只看到一群兵丁分散开四处搜索,像是在找人。 墨鲤给孟戚使了个眼色,孟戚没有回头,好像不知道后面有人似的。 “陆家庄前方就是皇陵了,这附近有人,吾等先避一避。” 说话间,他们已经到了陆家庄的田地前。 陆氏族人并没有求雨,而是在耕种。 走了一段路之后,墨鲤发现身后动静没了,他凝神听了听,确定那人真的没有跟上来。 “孟兄,你看那人是何来历?” “不像陆家庄的人。”孟戚沉吟思索。 穿得好,气色也不差,跟田地里这些神情麻木听到喧哗也无动于衷的陆氏族人截然不同。 墨鲤猜测道:“莫非是江湖人?” “也不像。”孟戚摇头道,“我二人方才说的话,一般江湖人可没有兴趣。” 或许那就是不一般的江湖人呢?墨鲤这么想着,却没有反驳,因为那少年的轻功实在太差了,像是胡乱学的,穿得却像是一个富家的小公子。 孟戚在坡上站定,看着不远处还有另外一个村庄,现在已经迁走了,只留下一片略显破败的房屋。 这庄子的规模,不比陆家庄小,只是庄子前面少了一座牌坊。 “雍州缺水,宗族与宗族之间,每到春季就要挖渠引水,为了水源,两个庄子可以打到头破血流,所以这里很少有许姓氏聚集的村落,而是以单姓宗族居。” 离开宗族,以土地谋生的人很难生存。 水源就那么一点,势单力薄的人要如何争抢? 宗族是废除不了的,也不能废除。 “这天下间,不是所有宗族都会为了一块牌坊逼死寡妇,的人离开宗族根本活不下去。即使像邓书生那样的臭脾气,最终还是忍下了眼里这颗沙子,当时想着如果家家户户富足了,或许世道就会改变,可是年景不如人意。” 哪有年年风调雨顺的好事? 雍州缺水是个自古以来的难题,不是天下太平就能解决的。 陆家庄的人不愁吃喝,可是这个不愁,是需要年年耕种的,如果田地欠收,存粮能吃久?积蓄又能支撑久?不过是坐吃山空罢了,所以说什么都要争到水。 墨鲤忽然想到了孟戚曾经说过的话,不由得道:“如果有一日,一户的田地所出可以供得起三户甚至十户,百姓亦有其他谋生之道,不再困于土地,那么春耕抢水的争斗就会减少许。人们不需要宗族,宗族之势自然衰退。” 孟戚展颜一笑,十分畅快。 “大夫果然是我的知己。” “天下间能人辈出,只要想找,就不会缺知己。”墨鲤没有高兴,他提醒道,“当年你能遇到诸好友,今日自然也能找。” “但他们都不是你。” “……我跟他们的区别,大约就是不会抛下你先死。”墨鲤说完就后悔了,这话太直接了。 歧懋山、上云山这两条龙脉,一前一后的入世为人,在他们相遇之前,墨鲤有良师,孟戚有益友。说不上谁更羡慕谁,然而对于自己没有的东西,总是有些在意的。 孟戚偏着头看墨鲤,好像在估量大夫有在意自己。 然而让他失望的是,墨鲤好像只是习惯了他的存在,也承认了他的不可取代性,却不是他乐意看到的发展。 比如墨鲤可能愿意带他回竹山县,去见秦逯、薛庭等人,可这跟挚友之间彼此升堂拜母没什么区别,通家之好罢了。 彼此的亲人、朋友都要结识,这只能证明交情深厚。 而且现在只有墨鲤这边需要,孟戚根本就是孑然一身。 “抱歉,我不该提这些。”墨鲤也意识到自己触及了现在还不能提的话题。 这时风向变了,一阵檀香味随风飘来。 墨鲤鼻子发痒,忍不住问:“这又是哪儿在求雨?” 气味这么浓,难道是把香当柴火烧了? 说到求雨,孟戚的表情就有些不太自在。 他认为山灵就是人们常说的龙脉,可是龙跟龙也是不一样的,他住在山里,龙王住在海中。行云布雨这事儿不归山灵管,也管不了。 世上压根就没有四海龙王! 这样兴师动众的烧香拜神,除了呛人,啥作用都没有。 “阿嚏!” 孟戚闻声转头,然后对上了墨鲤的视线。 两人听到这一声响,都以为对方打了个喷嚏,结果不是,随后又不约而同地开始走神。 ——鱼会打喷嚏吗?那是什么样? ——沙鼠打喷嚏的话,胡须大概会被吹起来,腮帮子上的肉都跟着抖。 想想也是有趣。 打喷嚏的是个小武官,他的帽子没有戴正,身后还跟着几个兵丁,他们像是在找什么人恰好路过山坡下。 “京城来的人就是穷讲究!”小武官用手掌扬风,很是不满地说。 “巡长,你少说一句,那可是礼部的三品大员!” 兵丁在后面劝,小武官踢起一块石头,恼怒地说:“三品的文官也就算了,反正他们向来迂腐唠叨,可是这好端端的,皇子来拜什么宗庙啊!那小子不来,别说三品文官,怕是五品官儿都不会在这会儿赶过来,兴师动众的……啧,这会儿人又不知道跑哪儿去了,急了要找,早干什么了?害得老子午觉都睡不成。” 这巡长嘴上没个把门的,骂骂咧咧,兵丁想要再劝,差点插不上话。 “……您都说了,皇子呢!他一句话我们就要掉脑袋!” “屁!” 巡长大骂道,“咱们都被打发来守皇陵了,还想要什么前程?不过是混吃等死,脑袋掉了碗大的疤,怕个鬼!” 兵丁脸色更苦了,嘟哝着巡长是一人吃饱全家不愁,他们在筇县成家了,还有妻儿要养呢,可不能白白送命。 眼见着他们走远了,墨鲤还在发愣。 刚才那个偷听的是皇子? 陆璋的儿子? 墨鲤来皇陵这边,是因为藏风观的青乌老祖要断齐朝龙脉,应该不会放过这里,指不定就有心腹就蹲守在皇陵附近。反正去太京也是这个方向,墨鲤索性顺路走一走,能抓到知道厉帝陵事情真相的人最好,不能也无所谓。 结果方士的尾巴没有捞到,倒是遇到了陆璋的儿子。 “奇怪。”孟戚自言自语。 “怎么了?”墨鲤问道。 孟戚沉思道:“我觉得他好像有点眼熟。” 刚才匆匆的一眼,只能看到半张脸。 “你见过?” “不是,这种熟悉……应该是见过他的血亲,我对人的长相没有那么敏锐。”孟戚说到后半句话的时候,看到墨鲤的表情,不由得笑了,“看来这是我们山灵都有的毛病。” 墨鲤随口道:“可能是你见过陆璋。” “我不记得有这件事。”孟戚扣着额头,回忆道,“是作为国师没有,不过我还有很奇怪的记忆,像是梦里才有的,比如俯瞰整个太京,或者飘过街道……” “是灵力的一种使用方法,有时候会有这种状态,我能看到大半座山的情况。”墨鲤截口道。 孟戚眼睛一亮。 墨鲤知道他在想什么,于是面无表情地补上了后半句话:“……我只有在竹山县才能做到,我怀疑你只有进了太京才有这种能力。” “可惜了。”孟戚心想,要是现在就能有,何必跑来跑去找线索。 分分钟就把藏风观的人揪出来了。 那个到处乱跑的皇子,也能抓住吓唬一番,让他随便偷听别人说话! 墨鲤与孟戚都是心思敏锐之人,他们没有忘记那少年的怪异之处。 虽然皇子学武功很奇怪,但也不是没有可能,宫廷大内的高手还是有一些的,学成个半吊子可能是因为不能吃苦,也可能是根骨天赋不够。 可是——擅长躲躲藏藏?这是什么皇子? 而且听到某一句话时,心神激荡,失控地闹出了动静? 孟戚是国师,又不是帝师,他本身对帝师这个职业没有什么兴趣,不会认为这是自己的话振聋发聩,那皇子是可教之才所以才会这般。 听到某句话失态,线索自然在那句话里面。 为人臣子与为人子女,并无区别……孟戚认为这话很平常,也没有什么艰深的道理,别人不懂,皇子还能不懂? 那少年看起来也不愚笨。 “走罢,趁着他们在找人,去皇陵那边看看。”墨鲤闭住了呼吸,香烛味儿更浓了。 就算真的有龙,也要被呛死了,还下什么雨? 等等—— 孟戚心想,如果他是当地的山灵,又能行云布雨,那这会儿肯定是烦得劈一个雷下去,再浇水把香统统灭掉,难道这就是求雨的真谛? 孟国师觉得,自己对这些民间传统的由来了解得还是太少了。 没准真有龙呢? 且说皇陵宗庙前,京城来的礼部官员焦急万分,虽然这附近都是驻军,可是如果皇子出事,他的麻烦就大了。 “还没找到六皇子殿下?” “何侍郎不必担心,六皇子不是学过武功吗?皇陵这地界还能出什么事?” 说话的人没有穿铠甲,脸上带着大病初愈之后的苍白,他懒洋洋地说了几句,发现何侍郎瞪着自己,气得胡子都在抖,于是无趣地拱手道,“在下进京叙职,听说六皇子失踪,这才过来帮忙,何侍郎要是觉得下官不够出力,我这就带人去县城里找一找。今天祈雨节,筇县里热闹得很,六皇子年纪小,可能溜出去玩了。” 说完他也不等何侍郎发话,就施施然地出去了。 “武夫!”何侍郎骂道。 “刘将军,你得罪了何侍郎,日后朝堂上……” “我得罪他们的地方还少了?”刘澹不以为然,他抄着手,悠闲地走出皇陵,忽然一个转身,瞪着皇陵附近的一排石雕。 墨鲤:“……” 孟戚:“……” 噫,钱袋好像生出了超出常人的警觉。 82.人不应以顺为正 - 83.趋圣贤而盲从 鱼不服 作者:天堂放逐者 83.趋圣贤而盲从 “你们怎么会在这里?” 刘澹气急败坏地说, 幸好他身边的亲卫都知道前因后果, 帮着遮掩了,否则他一个堂堂的四品将军,刚说要出去找六皇子, 结果转头就跑到了皇陵附近的草丛里蹲着,像话吗? 孟戚斜睨着刘澹,也不说话。 刘将军如浸冷水,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他觉得自己可能是被猪油蒙了心,忘记孟国师究竟是什么样的人了。 可能怪孟国师身边的这位大夫特别好说话,还讲道理。 要是孟国师独自一人出现在这里, 刘澹觉得自己可能会拔腿就跑。 “这儿是皇陵, 有好几千驻军……” 刘澹气弱地说, 在旁边望风的亲兵心想这是威胁人呢,还是提醒别人这里危险呢?自家将军从北疆战场尸山血海杀出来的气魄都没了! 刘将军要是知道属下的腹诽, 必定要大骂。 这些武林高手都有鬼,往人面前一站,能让人手脚僵硬动弹不得, 胸闷得快要喘不上气了。有骨气不等于愿意窝囊死啊, 就因为吃了几片皇帝赏赐的灵参, 死了不亏吗? 孟戚打量着刘澹。 刘将军这会儿穿的是便服,又因为要见京城来的官员, 所以袍服配饰都很得体, 腰间有玉佩也有香囊, 袖口较宽,倒是看不出里面揣了什么东西。 刘澹被看得头皮发麻,他担心孟戚为了报复皇帝,挟持六皇子。 于是一个满心钱袋,另外一个满腹心事,僵持在那里,久久不语。 墨鲤扶额,他轻咳一声,待刘澹望过来的时候,墨大夫从容地说:“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刘将军,真是凑巧了。” 刘澹:“……” 说得好像有哪次不巧似的! 他应该进庙里烧香?还是找个道士来给自己去去晦气? 墨鲤不紧不慢地问:“我观刘将军气色不佳。” 刘澹本能地点头,差点儿接话,可不是面带黑气乌云罩顶吗? “……平州一别,算来不过月余,将军的伤势应当还没有完全好?”墨鲤不着痕迹地上前一步,把孟戚挡在后面,顺带也让孟戚收敛一下那种薅羊毛的眼神。 薅就薅,别把羊吓出毛病! 拿内力压人做什么,还想不想下次继续薅了? 那边刘澹猛然醒觉,孟国师身边这位是大夫不是道士,自然不会说什么玄学。 “啊,陛下急召,主要还是司家的事……” 刘澹含含糊糊地解释,伤势没好也没办法,皇帝听说司家居然想谋反,大发雷霆。 秋陵县处处地陷,那些惦记着金矿偷偷挖山的人全都病倒了,似乎是山中水土有异。现在金矿拿不到手,还要赔出一大笔钱粮赈灾,皇帝恨不得把司家的人千刀万剐。 此番说是回京叙职,不如说去承受皇帝的怒火。 可能要贬官吧,刘澹苦笑。 最坏的结果就是墙倒众人推,被一撸到底!送命倒是不会,他有救驾之功,陛下怎么说都不会把他杀了,让人非议功臣没有好下场。 这些事刘澹只字不提。 说也无益,还让自己的亲卫跟着担心,何必呢? “如蒙不弃,可否由我为将军诊脉。”墨鲤抬手示意。 刘澹一愣,下意识地瞥孟戚。 ——大夫真是太客气了,别说诊脉,就算要杀人,难道他还能拦得住? 墨鲤看他没有反应,就当刘澹同意了。 于是亲兵觉得这边久久没有动静,不安地转头查看,结果发现自家将军稀里糊涂地看起病来了,不是说煞星要赶紧摆脱吗?忽然看病开方子是怎么回事? “你之前受的是内伤,气血两亏,补药不能乱吃,这个方子你三日服一剂,吃上十次就差不了。还有要记得忌口,不可饮酒,不要近女色。” 墨鲤很顺手地从孟戚这里拿过行囊,翻出纸笔,不仅写了方子,还用随身携带的草药临时给刘澹配了一服药。 刘将军很懵,尤其听到女色这一句,张口想要辩解自己很少去青楼,日日练武打熬筋骨都来不及,哪有这份精力。 “动怒伤身,忧极伤神。”墨鲤把药包跟方子一起递给刘澹,劝道,“遇事能解则解,万勿为难自己,留得有用之身,才能谋划他事。” 刘澹还有点无法回神。 他是来干什么的?送走煞星?求他们不要再出现了,因为跑不掉,只能心塞地过来问一问。结果怎么就拿了一包药,听了医嘱? 尤其最后那句话说得刘将军暗惊,不知道对方是怎么看破自己忧心前程的,可是这一番好意,又十分熨帖,叫刘将军心里五味陈杂。 他看着硬塞到手里的药包跟方子,张口想要道谢,却又不知怎么开口,就这么尴尬地停住了。 “哼。” 这一声不悦的鼻音,惊醒了刘将军。 孟戚知道墨鲤对病患说话都是这般语气,想他们未能想到的事,提醒病患要注意什么,不是刘澹,换了别人也一样。 可是看着温润君子的墨鲤,在看不发一语只会发呆的刘将军,孟国师就不高兴了。 “诊金呢?”孟戚抱着手臂,斜睨道,“堂堂将军,还想赖账?” “……” 刘澹恍然大悟,原来你们两个还是要打劫? 墨鲤暗中瞪了孟戚一眼,他把事情做得这么周到,要钱的理由都找好了,结果孟戚在后面掀他的底? 比起上回被打劫,刘将军这次拿钱时痛快了。 墨鲤的医术他也见识过,后来更是从秋陵县灾民口中听过一二。 如果内伤不愈,就不能上战场,想要东山再起也没有可能。 刘澹摸出袖中的钱袋,原本要看里面有少钱,被孟国师的眼神一扫,默默地连着钱袋一起奉上了。 是说他堂堂荡寇将军,从逃命变成被打劫,如今更是解囊相送,这事情听起来越发荒谬了! 墨鲤原本可以风轻云淡地接过诊金,结果被孟戚搞得像是收保护费,他正想着怎么抬手接过才不尴尬,孟戚已经抢先一步把钱袋收了。 “好像比上次少?”孟戚掂了掂,很自然地说。 刘澹木然道:“病了月余,如今又要赶赴京城,花费自然吃紧。” 孟戚遗憾地把钱袋转手交给墨鲤,随口道:“希望下次遇到的时候,刘将军能够升官。” “……承你吉言。” 刘澹艰难万分地从牙缝里挤出这四个字,看着这两人的身影在林间逐渐远去。 “呼,又捡回一条命。”刘将军自言自语。 他的亲兵围了过来,七嘴八舌地问。 “孟国师很缺钱吗?” “他武功这么高,都驻颜不改了,还能缺钱?” 刘澹脸色一正,没好气地说:“都行了,不要再提这事,等到回了京城,都给我谨言慎行!太京是什么地方?没准你们说的梦话,喝酒说的醉话,都会被锦衣卫记下来!” 亲兵知道这话不假,心想那更要在这里说个够本了,不然憋在这里难受? “将军,我看孟国师并不想要你的命。” 旁观者清,这个亲兵笃定地说,“他只想要钱。” “万一我没钱了呢?”刘将军想得很,锦衣卫副指挥使死后,皇帝都要高手守在寝宫外面才敢睡觉,他这才哪到哪啊! “将军,圣人说威武不能屈!” 刘澹的亲兵都是跟着他出生入死好几年的属下,敢同他开玩笑。 刘将军鄙夷道:“什么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的!那是圣贤!你让那些吊书袋的家伙来试试,拿朝廷里的文官清流来说,他们哪个能做到?” 他一个没注意,说话声音有些高。 “刘将军?” 这声音让刘澹一惊,瞪视自己的亲兵:让你们在外面望风,结果孟戚一走,你们全部跑过来看本将军的热闹,现在有人来了都不知道。 亲卫自知理亏,一溜烟地跑了出去。 未几,亲卫便来禀告。 “将军,是六皇子殿下。” “他什么时候来的?”刘澹迅速收好药方,迎了出去。 亲卫跟在旁边,用细若蚊吶的声音说,“将军不必忧心,六皇子不是孤身一人,是个巡长在附近找到了六皇子,他们一起回来的,听到将军说话的声音,这才停步相询。” 刘澹松了口气,要是被皇子撞见他跟前朝国师财帛授受,那真是浑身长满嘴也说不清了。 只见林外站着一个锦衣华服的少年,袍角袖口甚至膝盖处都沾了泥尘,好像上哪儿跌打摸爬了一圈。 少年容貌清秀,眼睛十分有神。 待刘澹行礼之后,他好奇地问:“刘将军方才因何有感而发?” “……下官实为不满朝中有人尸位素餐。” 刘澹虽然是武将,但确实读过几本书,否则他根本没有跟御史吵架的本事,此刻义正辞严地说,“殿下年幼,切不可听那些腐儒之言,他们以圣贤之说为标杆,动辄苛求旁人,可他们自己都做不到。” 少年嘛,乱跑胡玩,肯定不爱读书。 刘将军是这么想的,六皇子眼睛一眯,不置可否。 六皇子心想,虽说刘澹因为跟朝中的文臣有龃龉,政敌之间的话不能听,但是刘将军的话也不是没有道理。如果真的威武不能屈,现在朝廷里就没有楚朝旧臣了。如果真的富贵不能淫,还说什么书中自有黄金屋呢? 谁坐天下,谁开科举,读书人就为谁效力。 世人有气节,可他那些口口声声都是三纲五常的皇子老师怕是没有。 毕竟真按照三纲五常来说,他的父亲齐朝皇帝是不折不扣的乱臣贼子,现在披龙袍称帝,这些人每天还不是三跪九叩,山呼万岁。 “刘将军,你是父皇信重的臣子,你说的话,确实很有道理。”六皇子先是把刘澹夸了夸,然后问,“你可知道这皇陵附近有什么隐士吗?我今日无意中遇到了两个人,他们形貌气度都非常人……” 六皇子仔细一说,刘澹心里便咯噔一跳,知道是谁了。 他只能装傻,低头回禀:“下官不知,不若问一问这里的县令?” “算了。”六皇子遗憾地摇摇头,那样的人估计不会为齐朝效力。 或者说,不会为任何一个皇帝效力,大约这才是真正的隐士罢。 此刻被六皇子认作隐士高人的孟戚,刚好数完了钱袋里的钱。 “大夫,去买糖炒栗子吗?” 83.趋圣贤而盲从 - 84.妄语古今 鱼不服 作者:天堂放逐者 84.妄语古今 礼部的何侍郎看到六皇子回来了, 顿时松了一口气。 这开年第一桩差事, 就是这么要命。 何侍郎腹诽着,他不待见刘澹这个武夫,对到处乱跑的六皇子也很有意见, 可是能怎么办呢?他又不是太傅,皇帝的儿子打不得骂不得,即使犯了大错,也轮不到他教训。 何侍郎板着脸,给那锦衣少年行过礼,硬梆梆地劝道:“殿下,这附近有些荒僻。近来还有一些强人匪盗涌进县城, 下官等人在路上就遇到了好几次斗殴拼杀, 殿下也是看到的。千金之子坐不垂堂, 殿下若是被这些目无法纪的人伤到,下官回京要如何向陛下复令?” “何侍郎虑了, 江湖匪徒若是将我抓了去,最就是索要一些钱财,你就算放着不管, 也没什么事。”六皇子的语气比他还硬, 嘴角边更是挂着讽刺的笑。 气氛变的微妙起来。 刘澹看了看六皇子, 又看脸色铁青的何侍郎,觉得这里面有什么他不知道的事。 宗庙里的祭祀继续进行, 六皇子拿了香, 按照礼仪叩拜了祖父牌位, 又在几个低着脑袋连头都不抬的道士引导下,烧了写有祭天词的纸。 然后就是求雨了。 皇陵这边当然没有神婆蹦跶,道士舞桃木剑,但是仍然要走求雨的流程。 香炉前放着一只金蟾蜍,以及一罐子井水。 用纸扎出猛虎与龙的形状,描以赭、石青、藤黄,画得十分鲜亮。 然后做出龙争虎斗之势,由人举起,绕供桌缓缓前行,足足走了七圈后掷入火中。 再捧上大瓮,里面是事先抓好的四脚蛇(蜥蜴),取出之后交给主持祈雨祭礼的人一根鞭子,做势鞭打四脚蛇。 最后这项,叫做鞭龙。 因为有种说法,认为不下雨是龙太懒了。 祈雨时除了要去河流等水源处取水“请龙”,还需要“惊龙”,就是把龙给引出来,让它跟猛虎相争。 虎自然是没有的,连虎骨虎皮的价格都很高,于是人们就杀家畜代替,后来慢慢转变为扎纸做龙形虎形相斗。民间舞龙抢珠,大祭则有专门的礼乐配“惊龙”之事。 可不下雨的地方就是不下雨,做这些也没用,所以不知何时开始,祈雨时就出了鞭龙这一条。所谓请不动、引不出,那就打吧!用鞭子抽! 连龙都打了,再不下雨就真的没辙了。 虎都不一定能找到,上哪儿找龙?再说龙的意义非凡,也不是随随便便打的。 没有人敢鞭打龙的石雕,就算是龙形的物件也不行,一般都用蛇,讲究一些的就用四脚蛇。前朝有人作诗称鞭龙化甘霖,便是这件事了。 刘澹见过不少次祈雨,不知道为何他总觉得今天后背有些发凉。 不应该啊!钱袋都给出去了,煞星也打发走了! 祭祀进行到一半,刘将军没法东张西望,只能用眼角的余光瞥一瞥四周,再给自己的亲卫使个眼色,让他们加留心。 筇县在雍州东南,可以说是王朝的腹地,挨不着南边的敌人,也没有乱民。 能出什么事呢?刘澹百思不得其解。 宗庙后面的屋脊上,墨鲤沉着脸看着下面的“鞭龙”。 他耳力过人,能听懂各地方言,那几个道士念叨的话他全都听得清清楚楚。 竹山县这二十年来没有闹过旱灾,山洪倒是有过,当地不缺水,祈雨节就成了庙会,大家也拜龙王吃春饼,最取水到田间做个请龙的架势,连惊龙都用不上,更别说拿鞭子抽了。 墨鲤还是第一次看到,求雨能求成这样的。 那些方士拿着符箓,让这个神那个神听命去储风搬雨,还能当个热闹看;烧符箓厉声呵斥龙王降雨,因为不是四海龙王也不会行云布雨,所以听着也没什么;对着一条四脚蛇,说要鞭龙,不打不下雨,龙脉就很不高兴了。 “这是齐朝定下的祭礼?”墨鲤皱眉问。 “……不是,许地方都有,这风俗少说也有几百年了。” 孟戚以前觉得这是方士求雨不成,破罐子破摔地耍赖。 ——连龙都敢打,还不把人吓住? 这样骗了钱没求到雨的方士,就可以成功溜走了。 也不知为何,这做法竟然流传开来,还越传越广,以至于成了一项固定的风俗。 孟戚也有点不痛快,不过他没有墨鲤的那样介意,孟国师自认自己是山灵。山灵是人们说的龙脉,可他又不是真正的龙,对这种事还是睁一只眼闭一眼罢。 “大夫,越是缺水的地方,祈雨的花样就越。” 祈雨是一个挺长的过程,他们二人之前在筇县,百姓还在请龙惊龙的环节呢,要到正午过后才会鞭龙,所以墨鲤直到这时候才发现不对。 “这算什么花样?不下雨就打龙,田地欠收他们还揍土不成?” 墨鲤差点想要掉头就走,皇陵这边也看不出什么线索,浓浓的烟味熏得他头昏眼花。 这时下面出事了。 道士原本要把鞭子交给何侍郎,可是六皇子回来了,于是这条鞭子就到了少年手里。 按照礼仪,用鞭稍敲一敲地面,打在四脚蛇的身边就行。 可是六皇子手一扬,那四脚蛇被抽得直直地飞了出去,一下趴在了何侍郎的袍子下摆。 何侍郎猝不及防,见一物飞来,然后袍子上依稀有什么在爬动,他吓得连忙抖动衣服,结果慌乱中竟一脚踩死了四脚蛇。 “……” 道士惊得拂尘都掉了。 “龙”死了,这还怎么打? 这又不是祭品,只是龙的象征物,死了不是触霉头吗?还求个什么雨? 几个道士面面相觑,而何侍郎瞪着六皇子,差点气晕过去。 如果这里不是筇县,而是京城的话,在祭祀上出了这样的事,是要闹大乱子的。怎么说都是一个不祥之兆,何侍郎得立刻跪地请罪,然后写告罪回家等候皇帝发落。 何侍郎颤抖着手,中风似的指着六皇子,嘴唇哆嗦了半天,都没能发出声音。 就在刘澹以为他要直挺挺倒下的时候,何侍郎忽然一声嚎啕。 “陛下啊!” 这声音又高又飘,还凄厉无比,旁边闲闲看戏的刘澹差点咬到了自己的舌头。 六皇子的表情也僵在了脸上,看着何侍郎扑倒在宗庙门口,滔滔不绝地说起了礼仪道德孔孟文章。 “何侍郎,你现在说这些不合适吧?子不语怪力乱神,我们都在祈雨了,你还请什么孔圣人。”刘澹提醒道。 然后他收获了六皇子赞许的目光,以及屋顶上墨鲤与孟戚的另眼相看。 “刘钱袋的脑袋,还挺好使的。”孟戚漫不经心地玩着手里的一小块碎银。 这是墨鲤专门从钱袋里拿出来,丢给孟国师的买栗子钱。 墨大夫相信如果他不管住钱,抵达太京的时候,所有钱都会不知不觉地变成香喷喷的糖炒栗子,然后就全部消失了。 刘澹没那么快升官,薅羊毛也不能把羊逼得太紧。 算了,还是看好钱袋吧! “我倒是觉得,这个六皇子有些奇怪。” 锦衣华服的少年刚才那一鞭子,分明是冲着何侍郎去的,他是故意的。 鞭子用的还是巧劲,把四脚蛇卷了过去,没有伤到它分毫,所以四脚蛇落下后才会飞快地爬动起来。 何侍郎被刘澹顶了一句,脸色又青又白,直接就下不来台了。 他咬牙道:“你不是读书人,怎么敢提起孔圣人?” 道士原本想要绞尽脑汁想个借口,把“龙”死了的事含糊过去。 可是四脚蛇俗称龙子,何侍郎当着皇子的面把它踩死了,六皇子完全可以借题发挥,问责何侍郎。 这几个道士都不是笨蛋,知道自己这会儿不能开口,想打圆场指不定都要得罪谁。 墨鲤盯着他们看了半晌,不得不确定,这几个道士一点武功都没有。 “奇怪了。”墨大夫自言自语。 藏风观真的放弃了筇县皇陵这块风水宝地?怎么这里没有一个人像是青乌老祖的心腹? 难道真的要让孟戚以楚朝国师的身份在江湖人之中露面,引来青乌老祖的注意吗? 就算这是个很好的办法,墨大夫心里也不高兴。 不能照顾病患,还要跟在病患身后收拾烂摊子——像话吗? “古往今来,帝王都自诩为龙,我很不明白,这龙怎么也能说打就打呢?既然何侍郎与我说孔孟之道,我怎么记得亚圣孟子还说过一句话,‘闻诛一夫纣矣,未闻弑君也’。何侍郎你看,孟子从未听说过有弑君这种事,只听说人们杀的是一个叫纣的匹夫。这龙如果不肯下雨,是不是就可以随便鞭打了?反正打的也不是龙,而是一条懒惰无用的四脚蛇。” 六皇子笑眯眯地说,还故意看了刘澹一眼。 刘将军心里咯噔一跳,终于意识到六皇子到底是哪儿不对劲了。 这位皇子好像总在惹事,看起来是顽劣,其实是心里有强烈的不满,压都压不住。 不知道这种尖锐的敌意是对朝臣,还是对他的父皇,总之六皇子像个刺猬似的,见人就扎。 因为不会下雨,莫名其妙被打成四脚蛇的墨鲤:“……” 84.妄语古今 - 85.聊作此言 鱼不服 作者:天堂放逐者 85.聊作此言 被六皇子这么一闹, 祈雨仪式自然无法继续进行下去了。 原本四脚蛇死了, 只是不吉利,道士们打个圆场再找一条来也就是了。结果六皇子语不惊人死不休,孟子谈弑君的话都扔出来了, 谁还敢再“鞭龙”? 何侍郎下不来台, 恨恨地看着六皇子。 他确实拿六皇子没办法, 可是皇帝就不一样了!等回京他就去告一状! 六皇子施施然地走了, 何侍郎拂袖而去,几个道士你看我我看你, 叹口气开始收拾桌案跟香炉。 “诸位道长。”刘澹眼珠一转,把道士们喊住了。 “福生无量天尊,贫道等有礼了。” 道士们连忙停下手中的事,稽首行礼。 刘澹试探着问道:“我听几位道长的口音,不像雍州人?” 几个道士都说得一口官话, 闻言笑道:“将军说得没错, 吾等是太京来的, 乃是乾元观的道人,此次奉上令来协助何侍郎操持祭礼。” 屋顶上的孟戚饶有兴致地说:“没想到刘将军还帮了我们一把, 正愁不知道他们是什么来历呢!” “你怎么不喊他钱袋了?”墨鲤侧目。 孟戚故作诧异地说:“他的钱袋不是在我们这里了吗?” “……” 没了钱袋的刘将军成功恢复了本名, 然而这件事他本人并不知道。 刘澹每次进京都是匆匆来去,道观寺庙什么的他一概不知,于是客气地说:“贵观真人想必深得陛下信任, 这才领了皇陵的差事。” 道士们苦笑起来, 摆手道:“将军有所不知, 钦天监闹出了差池,吾等才受到陛下青睐,可是到皇陵这边来……哎。” 后面的话,他们不敢继续说下去。 刘澹疑惑地问:“钦天监怎么了?” 道士左右看了看,压低声音道:“据说陛下在上元那夜,见星孛行北,过紫微垣,乃不祥之兆。” 星孛就是扫帚星。 说到正月十五,墨鲤就有些儿不自在。 孟戚暗暗看了墨鲤一眼,心想他们当时在野集上度春……哦不,度元宵呢。 墨鲤与孟戚都没见着那颗星孛,毕竟这要讲究地点,有些地方能看到,有些地方不能。星孛也有大有小,过了这日子就不明显了。如果不凑巧遇到天气不好,乌云密布,连月亮都瞧不见了哪里还能见着星辰。 “说来也玄乎,太京一连数日都没个晴的,偏巧那天夜里忽然出现圆月,陛下正在宫中设宴,见之大喜,下令移宴到露台上赏月,还命人作诗,正在气氛最热的时候,那颗星孛出现了,被饮宴的众臣与宫人看个正着。这星孛在天上,遮不住,挡不了的,除非一起装瞎。” 墨鲤沉默了。 这可以说是很倒霉了,星孛不常见,可也不罕见。 墨鲤长在歧懋山之中,常在夜里出门,有些喜阴的草药需要在晚上挖采跟移植,有时还要在夜里出诊,每年都要遇到那么一两次,也没被猫抓过。 扫帚星之说,纯属无稽之谈。 然而很人信这一套,竹山县的百姓若是不慎看到了扫帚星,就会求神庇佑,至于是什么神就要看他们信什么了,跟身在何处也有关系。 在山里的就拜山神,在水边就拜河神。 用不着上香,只是跪下来叩几个头,准备一个火盆放在家门口,跨过去就算消了晦气。 家里有钱的,心里就不定了,不止要烧香还要拿出一笔香油钱,用来点长明灯,让僧人日夜念经庇佑。再折腾一点的,还要请和尚跟道士来家里做法事。 基本上想要看见星孛也不容易,夜里大家都在睡觉,基本天黑就不出门了。 而上元夜民间是有灯会的,也不知有少人看见了星孛。 皇帝更是恰好在饮宴群臣,人齐全得很,就算大家一起装瞎,可是事情发生了,难免要在心里嘀咕。陆璋得位不正,各类谣言本来就很了,现在又添一条。 道士用手指了指头顶,叹口气说:“……就迁怒了钦天监,说没有事先上报。” 刘澹还不觉得有什么,孟戚却笑了一声:“这齐朝的钦天监也是倒霉,星孛出没不定,如何上报?天狗食日倒还能算一算。” 孟戚在楚朝做国师,当时钦天监也由他掌管,对这些玄之又玄,容易被方士拿来做文章的事,他再了解不过。 甭管是星孛,还是日食月食,都可以是“君王无道”的象征。 少不得要下条罪己诏。 所谓罪己诏,就是在大家乱说乱传之前,先把事情定性了,就是这个错误导致的。其他错都是瞎说,没有的。 荡寇将军刘澹知道皇帝发怒还有另外一个原因。 ——平州秋陵县地动了。 这个消息很有可能还隐瞒着,寻常百姓甚至官员都不知道,星孛一出,朝野动荡,这件年前发生的天灾还不知道要被怎么议论。 墨鲤若有所思地离开了皇陵。 “孟兄,你说青乌老祖会利用星孛的传言吗?” “自然,不止是他。江南的宁王、吴王、庆王,以及西南的天授王圣莲坛都会随之而动,就看陆璋能不能把朝野的非议都压下去。” 孟戚负手而行,四面无人,他用不着收敛气息,走得自在极了。 墨鲤从行囊里翻出地图,边走边说:“藏风观的位置跟去太京的方向不顺路,要绕行一程,要不要去看看?” “大夫不想去吧。”孟戚笑眯眯地说。 墨鲤的手一顿,头也不抬地问:“何以见得?” “先是在县城里看到道人观察一看,走到皇陵也不忘看一看,如果真的打算去藏风观,何必在路上费事,直接打上门不就好了?” “……不错,我们的目标还是厉帝陵。” 墨鲤把地图放回行囊里,手掌忽然一顿,摸出了一件东西。 那是一把暗紫色的软剑,原本是可以当做腰带使的,现在盘成了一团,倒像是什么驱虫的烟饼。 这柄剑是孟戚的,除了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他们交手比试的时候用了,后来都没有拿出来过,等到孟戚变成沙鼠,这柄剑就跟衣物一起被墨鲤收了起来。 现在墨鲤将软剑丢还给了孟戚。 “这是何必,大夫就替我收着吧!”孟戚一本正经地说。 “你还要变成沙鼠?”墨鲤疑惑不解。 人变成沙鼠之后,衣服可以随便丢,剑丢了就亏了。 这柄软剑一看就不是凡物,可能不比金丝甲的价值低。 听了墨鲤的话,孟戚神情有些异样,像是哭笑不得。 “……大夫没有仔细看过我这柄剑?” “他人之物,我不会乱动。”墨鲤理所当然地回答。 武林高手对稀世兵刃一点好奇心都没有吗?孟戚觉得这很匪夷所思了,可他再转念一想,墨鲤根本就不是一个武林中人他是大夫,可能对金针银针更感兴趣。 孟戚挫败地把软剑收了起来,墨鲤看着他,依稀觉得这柄剑上可能有什么花样。 剑的材质? 剑的模样? 如果不是为了炫耀兵器,什么样的情况,才会让人硬把武器塞给另外一个人收着?难道是冒充前朝国师的时候? 孟戚可以恢复前朝国师的长相,墨鲤只要戴着斗笠穿上披风,手持这柄软剑,没准会被错认为孟戚。这种同时出现在两个地方吓人的主意,是从空空门的李空儿那里得到的启发。 墨鲤摇摇头,郑重地说:“孟兄,我不会用剑。虽说武功高到一定地步,什么兵器都可以上手使,可是在高手面前还是会露馅的,据说青乌老祖武功极高。” “啊?” 孟戚眼神茫然。 两人沉默地对望,迅速明白自己跟对方想岔了。 “大夫,我们如此没有默契吗?” “……沙鼠跟鱼一个挖坑一个游水,能有什么默契?” “我们不是山灵吗?” “上云山在太京,歧懋山在平州,相隔少里来着,我算算。”墨鲤作势要去拿地图,孟戚连忙把人拦住,抢过行囊背着就跑了。 墨鲤也不急着去追。 ——钱袋在自己身上,孟戚能跑到哪儿去? 墨鲤把刚才关于假扮国师的猜测全部扔掉,继续想那把剑有什么花样。 暗紫色的软剑…… 老师说过江湖上有这样一把剑吗? 墨鲤不紧不慢地走着,他从史书上想起,把鱼肠、纯钧、泰阿、万仞通通捋了一遍。 “嗯?”墨鲤忽然心里一动,话说陈朝有位铸剑大师,喜好铸造不同一般形质的剑,曾经遵照古法铸过春秋诸侯的礼剑,奇长无比,很不实用。 铸过短得不能称作剑的匕首,也铸过半截儿的剑。 可谓奇思妙想,只满足铸剑师,完全不管用剑的人顺不顺手。 这位大师平生有两件杰作,一名“雁回楼”,说是短剑不如说是暗器,丢出去剑身划个半圈还能够自己回来。 另外一柄是软剑,其名为“衷情”。 据闻其剑又轻又薄,冷得像是秋日清晨结在帘幕上的薄霜,剑身上的纹路仿如女子画出眉黛,十分好看。出炉之日众人围观,有人脱口而出,像是当年教坊传唱的一首小令。 铸剑师欣然把曲令词牌名篆刻到了剑身上,故而剑名“诉衷情”,后世一般称作衷情剑。 剑虽好看,但经历十分坎坷,跟铸剑大师其他作品一样,没什么人喜欢用。后来流落到了江湖中,由天山派掌门所得,才发现这柄软剑非常适合内家高手使用,这位掌门很有侠义心肠,又是个闲不住的,他踏遍千山万水,遍访名山古迹,衷情剑也随之扬名。 然而他在乘船渡过青江的时候,有仇敌伏杀,他虽杀退了敌人,但右臂受到重创,佩剑落入江中,从此不见踪迹。 那已经是两百年前的事了。 江湖上不知所踪的武器了去了,很只有一个名字,长什么样已经没人知道了。 所谓“黄沙埋赤骨,青江葬衷情”,这句话不止说了两件名刃的下落,也是江湖人喜欢用来感伤跟自嘲的话。 难不成那柄剑就是—— 墨鲤抬头一看,孟戚正在前面等着他呢。 “你的剑是怎么来的?”墨鲤慢吞吞地问。 孟戚精神一振,仿佛有种终于问到了点上的愉悦。 “说来也巧,当年陈朝覆灭时,陈朝太子带了玉玺逃出京,这事吧不大不小。玉玺丢了再刻一个也没人知道,可是为了防着日后有陈朝后裔谋反,还带着玉玺说事,就去追了。哦,恰好就我没什么事。” 一来,李元泽觉得孟戚办事放心,他相信孟戚不会扣下玉玺。 再者大军刚入京城,百废待兴,臣子们都忙得要命,只有孟戚一个人闲着。 “那时我还不是国师呢,因为史书有载,曾经有个朝代也是这样,玉玺被带走了,皇帝派了个人去追,一追查就是七年,差点成了专职的追玺将军。我想这事绝不能拖泥带水,说什么都要速战速决。”孟戚摸着下巴,感叹道,“结果可能是看我逼得太紧,那陈朝太子以为我要赶尽杀绝,抱着玉玺投江自尽了。” “哪条江?” “还能是什么,自然是青江,离太京最近的那条。” 孟戚暗示了一下,就若无其事地把话题转了回来,继续道,“青江不算宽,可是一到汛期水流湍急,当时又是夏天,万一陈朝太子懂水性,不是投江,而是金蝉脱壳呢?而且我带了那么人,众目睽睽的,只好捞了。如果不捞事情传出去只怕会有无数人跑到江上打捞,就为了找到玉玺,然后去朝廷领取赏金,当时朝廷可穷了,这笔赏金不能出,否则他们能骂我三年,说起吵架我在十四个人里面是垫底的,哎。还好当时武功还行,不怕被揍。” 墨鲤:“……” 不对,话本里不是这么说的。 “可是传国玉玺不是秦朝传下来的吗?” “假的,这么次政变,改朝换代,怎么可能一直是那块玉玺?也就陈朝的人特别迷信,可能他们的玉玺是从前朝抢来的吧,相信那就是天命了。” 孟戚哼了一声,又道,“而且皇帝有很印章,只有那一块才会刻着“受命于天,既寿永昌”,一般只有大事才会用这块印,平常颁个圣旨压根用不着,都藏着收着。如果被人偷了,一时半会估计都发现不了,传国玉玺而已,怎么可能真的代表天命?” 话说陈朝太子投江之后,孟戚二话不说,命令手下去捞。 他的属下恰好是斥候营的,还是最特殊的那一群,可以翻城墙挖陷阱夜袭敌营,其中有一半是精通水性的,打水战的时候还能凿沉敌船。 水靠都是现成的,皮革做成的气囊也不缺,直接就下水了。 青江一点都不清澈,古时的青是一种略微浑浊的色,水流很急。 即使下水及时,也捞了整整三天。 “尸体很容易捞,但是玉玺沉入了江底的沙中,所以就在那一片区域翻来找去,我也下了水,结果玉玺没找到,倒是发现了这柄剑。”孟戚拍了拍腰,笑道,“也不知它在何年何月沉入江中,天长日久,也没有生出少锈迹,确实是一柄难得的名剑。我将它带回太京,请铸剑师细细打磨,为它除去表面污浊,此剑才重见天日,虽说不如一般名剑锋利,我却十分喜爱。” 墨鲤心里好笑,因为他发现孟戚故意在“名剑”二字上咬重音。 他脸上不动声色,好像没有太大的兴趣,孟戚不得不再接再厉。 “如此好剑,它的前一位主人以及铸造者,应该不是籍籍无名之辈。” “嗯。” “……” 只有一个嗯? 孟戚不敢置信,青江葬衷情这么有名的一句话,墨大夫居然不知道?秦逯没有对墨鲤提起过?他已经透露了这么线索,墨鲤还没能猜出这把剑的名字? “对了。”墨鲤忽然皱眉。 孟戚精神一振,期待地看墨鲤,当然他表现得不明显,只是眼睛忽然有神。 “你不是说玉玺吗?后来找到没有?”墨鲤一本正经地问。 “……” 如果孟戚现在是沙鼠,估计毛都要炸起来了。 炸完可能就耷拉着脑袋,垂头丧气。 ——想让大夫注意到那柄剑,怎么这么难? “是我的属下捞到的,我带回太京交给李元泽了,现在齐朝用的应该还是那一块玉玺。”孟戚神情肃穆,衣袍随风轻扬,显得气度非凡。 然而墨鲤已经看透了他的本质。 “改日让我看看你那柄……衷情罢。” 墨鲤说完加快速度,施展轻功跑了。 孟戚愣在原地,半晌才回过味。 他这是被大夫耍了? 85.聊作此言 - 86.以贻知己 鱼不服 作者:天堂放逐者 86.以贻知己 孟戚发现自己对墨鲤还不够了解, 他愈发地想要去竹山县看看了。 歧懋山究竟是怎样的一个地方?那里的百姓又是什么模样?山灵的形成会受到这些因素影响吗?还是说, 其实都是玄葫神医秦逯的功劳? 孟戚想了许, 这让他看起来像是在神游天外。 一个气质超脱的人, 神情淡漠, 目光仿佛凝注于九天之上。足不沾地, 袍角下摆没有半点尘污,好像下一秒就要羽化成仙了。 “啪。” 孟戚漫不经心地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瞥了一眼。 只见一个上了年纪,做宫人打扮的女子震惊地望向这边, 她手里的箩筐已经落了地。 “余姑姑, 你这是怎么了?”坡下有人高声问,他们与那女子只有六七步的距离, 等到这些人爬上来的时候, 却只看到孟戚的背影。 众人都吃了一惊, 差点以为是妖物出没,又以为是做梦, 不然这荒郊野岭怎么会忽然冒出这样的神仙人物? 皇陵里历来不止有驻军,还有发配过来的囚犯。 他们有的是失势获罪的权贵族人,有的是犯了大错的宗室, 甚至有前朝与本朝的宫人。 齐朝宗室现在单薄得很,除了皇帝就是皇子,陆家完全没有宗室的待遇,但是被圈禁在皇陵这点倒是很符合了。 至于宫人, 情况就要复杂很。 楚朝覆亡之后, 太京百姓死伤许, 加上各处动荡,许到了年纪可以出宫的宫人有家不能回。如果没有品级,还想留在宫里,需要有能耐会钻营,否则就得往最苦最累的地方塞。 皇陵就不是个好去处,有的宫人来的时候是戴罪之身,据说惹怒了某位妃嫔,还有的纯粹就是被排挤过来的,领的是有名号的差事,然而过得跟囚犯差不。 俸禄见不着,人也出不去。 他们的生活很苦,平日里要干活打扫,还得耕种织布,供皇陵这边的人开销。 朝廷拨下来的钱,是修陵以及修缮宗庙用的,剩下的那些钱能吞的也早被皇陵这边的管事人扣了,其余人不能活活饿死,于是就得自个养活自个。 宫人们还好,倒是那些蒙获恩赐,不用发配到苦寒或湿热之地的囚犯完全受不了,养尊处优的人,现在连热水都喝不上一口,往往在这里熬个两三年就一命呜呼了。 皇陵里逐渐就剩下了这些逐渐老去的宫人。 有齐朝的宫人,也有楚朝的宫人。这个姓余的宫女,恰好就是后者。 余姑姑愣了半天,脸色白得吓人。 “……听说太京那边来了人在祭祀,刚才还有驻军在找京城来的贵人,会不会这就是他们要找的人?” 众人纷纷点头,余姑姑却矢口否认:“不可能。” 眼见众人都望着自己,余姑姑慌忙道:“那人穿的衣服很是普通,贵人哪个不是锦衣华服,绫罗绸缎?” 这说得也有道理,可惜那人走得极快,转眼就不见了踪影。 余姑姑蹲在地上收拾箩筐,她心神不定,几次差点绊倒。 因为众人都在议论那个非同寻常的人,倒也没有什么人注意余姑姑的反常。 他们抱着箩筐继续往前走。 皇陵里的宫殿屋宇显然不是他们能住的,就算进去打扫都要专门换衣,作为奴仆他们居住的地方有些偏,位置恰好跟陆家庄相对。一个在皇陵的西面,一个在东面。 结果路走了没几步,前方就传来一声巨响。 只见烟尘飞舞,隐约有怒喝之声。 宫人们惊惶失措,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这么大的动静,自然惊动了皇陵附近的驻军,没一会就有许兵丁向这边赶过来。 这动静不是墨鲤闹出来,也不是孟戚。 孟戚赶上墨鲤之后,顺势带着人躲到一棵树后,看着前方声势骇人的打斗,疑惑地问先到一步的墨鲤怎么回事。 “好像是两个江湖人,不知怎么打到皇陵这边来了。” 墨鲤想了想,又补了一句,“半吊子武功。” 这时眼前沙石乱飞,打得几乎看不到人影了,场面令人咋舌。 听起来跟孟戚出手差不,实则不然,同样是外放内力,孟戚大部分内劲都集中在对手的方向,就像他追着春山派松崖长老那次,谁都看到他的手掐向松崖的脖颈,松崖自己也知道,然而极力后退却怎么又避不开。 地面留下了一道深深的痕迹,途径处土石崩落。 眼前这两人呢,简直分不清是在打斗还是在破坏地貌,摧毁皇陵附近的建筑。 怒喝是一声接着一声,战得旗鼓相当,外泄的内劲呈扇形排开,往往两人的招数还没有互相挨上,就先把周围打得七零八落了。 想当初孟戚与墨鲤豁出力拼斗的时候,院落被毁去是因为他们内力对撞的余波,还有石头扛不住孟戚的剑气余势,断得整整齐齐,或者直接碎成了细小的颗粒。 墨鲤说这两人是半吊子,正是因为他们十分力气,有八分都浪费了。 石头保持着完整被掀得到处滚,同时漫天飞沙,迷得人眼睛都睁不开。 “……其实这样的武林‘高手’,还是不要招惹得好。”孟戚抱着手臂,由衷地说,“跟他们打起来,单单赔钱就要赔到囊空如洗。” 真正的高手,内力能收能放,都是可控的。 可以不破坏周围物件也不伤及他人,比如他们在秋陵县外遇到宁长渊,即使交手过招也什么都没发生,还及时阻了落石,救下不少山道上的百姓呢。 说到赔钱,墨鲤看了看那边的房舍,里面没有人。 “这是什么地方,怎么有一片空屋子?” “可能是皇陵里的仆役住的。”孟戚想都不想地说。 他说完之后微微一愣,他做国师的时候从来很少去楚朝的皇陵,他怎么对皇陵的布局这么了解?难道是—— 孟戚的神情沉了下来,从本心说,他不喜欢在山里挖来挖去的人。 可是太京上云山的历朝皇陵,一点儿都不少。 如果不是像样的风水宝地都被占用了,后世的帝王没准还要继续在太京修陵。 “你的气息乱了。”墨鲤提醒道,如果孟戚不对他就立刻动手。 孟戚深深吐了口气,摇头说:“我无事。” 那边打架的人似乎也累了,动静小了不少,逐渐可以看清里面的人。 都是满脸皱纹的老者,精神气十足,看到皇陵的驻军来了,非但不退,反而长笑一声。 “金剑牛鼻子,你敢不敢与我在此地一决高下。” “笑话,区区春山派,难道我还怕了不成?” 这两个老头的容貌并不分明,因为他们满身是土,胡子头发都变成了黄色。 可是当着朝廷官军,这么肆无忌惮的把名号扔了出来,不怕门派日后遇到麻烦?或许本来想坑对方,只不过自己也被拽下了水。 那个持剑的老者挥剑又战,嘴里骂道:“岁寒三友在江湖上好大的名头,我当是如何了得,结果这番下山,却听说贵派实力最高的松崖长老莫名其妙死在了外面?” 另外一人大怒,讽刺道:“金剑牛鼻子,说话之前先看看自己家里什么模样!我怎么听说你的俗家后辈,同时也是你的得意弟子骆彬,在平州遇到了圣莲坛,还被人废了武功?” 他们互相揭短,拼得咬牙切齿,墨鲤却在旁边恍然道:“难怪我觉得骆彬这名字有点熟悉,原来是青湖镇遇到的那个青城派‘侠客’。” 嚷嚷着要为枉死的青湖镇商户报仇,带着人冲进镇子,结果被圣莲坛香主拿个正着。 “青城派、春山派……真是巧了。”墨鲤自言自语。 孟戚挑眉,漫不经心地笑道:“不是巧,而是厉帝陵的流言越传越广,惊动的江湖人越来越,所以我们才会在这里遇上。” 墨鲤点了点头,他抬眼一看,发现远处有隐隐绰绰的身影,像是江湖人在看热闹。 有些江湖人避让官兵,有些自恃武功高强根本不理。 皇陵周边的营地乱成一团,孟戚心中一动,轻飘飘地抬掌虚空抓向一处围栏。 只见深深钉入土中的木条连着土石一起横飞出去,围栏齐刷刷倒了一排,还牵连了皇陵驻军的营地,房舍摇晃,瓦片接二连三地掉落下来。 “孟兄?” “给想要离开的人一条生路。”孟戚看着尘土遍布的四周,很是满意。 控制得恰到好处,烟尘也能遮盖住人的踪迹。 墨鲤目力过人,依稀看到有几个人飞快地跑向了那处,趁乱走得不见踪影。 “这是?” “皇陵里的仆役,基本没有直接犯罪的,不是连坐罪,就是年老的宫人。”孟戚解释道。 墨鲤顺着他们来的方向望去,发现还有人缩在那里不敢动。 “他们不肯走?” “有人想走,有人不想。如果没有亲属,或者家乡遥远,没有户籍、没有路引,就算成功逃走也很难生活下去。” 孟戚取出斗笠戴在头上,然后对墨鲤说,“大夫,我们到这边来。” 以他二人的轻功,轻而易举就混进了看热闹的江湖人之中。 “春山派的应掌门内功又深厚了,隔着这么远还能把围栏破坏成这样?”围观的江湖人兴致勃勃地交谈着,完全不知道他们口中的应掌门震惊地看着那块区域。 不是他动的手,也不是金剑老道。 应掌门与金剑老道对视一眼,心想有高手潜伏在侧,不可再战。 于是双方虚晃一招,丢了两句狠话,悻悻地离去。 围观的江湖人都发出惋惜的叹息,这样的拼斗可遇不可求,至于打进了皇陵?笑话,皇陵怎么了?齐朝的皇陵现在还是空的,开国皇帝都没死,再说了,天下人谁不知道这皇帝是篡位的,有什么要紧? 墨鲤与孟戚跟在陆续离开的人群中,忽然有人凑到墨鲤身边。 “老兄,春山派松崖长老死的事你怎么看?” “……刚刚得知这个消息。”孟戚抢先一步接过话茬。 那人眼睛一亮,心想这人看起来气度不凡,必定不是寻常之辈。 奇怪,他刚才怎么没有注意到? “还未请教两位兄台的万儿,在下祖籍太京,有个诨号叫震山虎。” 万儿就是江湖绰号,算是切口,俗话说得扬名立万讲的就是这个。 墨鲤哪来的绰号? 即使是孟戚,也没有这玩意,墨鲤以为孟戚要编造,谁想他干脆地四两拨千斤,把问题推到了旁边。 “哪里哪里,我二人籍籍无名,都是恰逢此会。” 那震山虎见他们打扮,心想估计是隐瞒身份的宗派弟子,愈发想要从孟戚这里打探点消息,在此之前少不得抛砖引玉一番。 “青城派近些年没落了,金剑老道的徒弟一个比一个倒霉。”震山虎索性转到孟戚身边,滔滔不绝地说,“原本一个泱泱大派,结果时运不佳,他大徒弟走火入魔猝死,二徒弟行走江湖时候撞见了春山派松崖长老,被废了一条手臂,这几年就靠家里有钱的三徒弟撑门面。哦,还有个天赋不错的小徒弟,据说还是金剑老道的俗家侄孙。” “侄孙也能收为徒弟?”墨鲤忍不住问,世人不是很看重辈分吗? 震山虎摆手道:“怎么不能,天山派掌门跟他的大徒弟还是亲兄弟呢!” “……” 墨鲤对江湖人不拘小节有了更直观的认识。 话说天山派,两百年前在青江丢了衷情剑的那个人好像也是天山派掌门。 “原本金剑老道的日子吧,也算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结果他那三徒弟在年节时回家,你猜怎么着,他是平州秋陵县人,那边地龙翻身了听说了没有?” 墨鲤与孟戚两人对望一眼,点了点头。 “知道就好!”震山虎一拍大腿,感慨道,“金剑老道的三徒弟就这么死啦,他那小徒弟骆彬呢,原本跟着三师兄来平州游玩,听说圣莲坛为恶一方就去行侠仗义,结果栽了大跟头,武功废了!你说倒不倒霉?金剑老道的掌门之位,怕是传不了徒弟,只能让给同门师弟了,气都要气死了。” 孟戚若有所思地说:“青城派远在益州,金剑道人来得这么快,想必不是为厉帝陵宝藏,而是为弟子?” “可不是!” 震山虎左顾右盼,然后压低声音道,“松崖长老的死,据说还牵扯到了前朝的国师,有人说三十年前的天下第一高手,根本就不是玄葫神医秦逯,而是隐于朝廷之中那位孟国师!” 墨鲤:“……” 孟戚看到墨鲤复杂的表情,他果断地说:“纯属无稽之谈!秦神医武功之高,吾辈江湖人有目共睹,楚朝国师是哪处山洞里钻出来?从未听说过!” “没错!”震山虎面露喜色,“真是英雄所见略同!” “……” 说实话,就凭这个江湖绰号,山灵/龙脉就不想跟你所见略同。 孟戚干咳一声,试图扭转话题,顺带放出一些传言,他郑重其事地说:“厉帝陵宝藏之事,也有蹊跷。藏风观知道了这件事,为何不悄悄发掘,要传至天下。” “着呀!”震山虎更高兴了,他小声道,“青乌老祖也是天下第一高手,现在江湖传闻胡诌出一个楚朝国师做天下第一高手,说不定是有人跟藏风观过不去呢!这里面大有文章啊!” “宝藏是假,阴谋是真。”孟戚索性往青乌老祖头上扣了个黑锅。 “听兄台一句话,真是获益匪浅。”震山虎嘴里说着客套话,眼神却总往墨鲤身上溜。 孟戚心里微有不悦,于是推脱道,“事情未有定论,还需再看,我二人这便告辞了。” 震山虎也没纠缠,居然拱拱手,拿出一张名帖。 “实不相瞒,吾乃风行阁中人,两位想要打听消息或者找人,可前往太京牡丹坊。持这张名帖,可以减免费用。实是与兄台一见如故,看法相同,故赠名帖,还望不弃。” 说着哈哈一笑,转身走了。 “……我觉得他已经看出了我的身份,那个与金凤公子冲突,后来又治好许江湖人痼疾的神秘医者。”墨鲤纠结地说。 因为靠近闻,两人身上都有些许药味。 “大夫无需担心,有药味也许是有伤在身。”孟戚随手把帖子收了,宽慰道,“他只是怀疑,正在人群中寻找知道厉帝陵宝藏、松崖长老之死、以及神秘医者身份的人。论起打探消息,他们都是小辈。” “那他为何给名帖?”墨鲤问,总不能真的觉得刚才那番交谈投机吧! “觉得我非凡俗之辈,然后……顺带做生意?” 孟戚理所当然地吹完了自己,把帖子丢给了墨鲤,一本正经地说,“再者,他可是在人群中一眼看出了大夫的不凡之处,眼力不错,值得赞许。” 墨鲤:“……” 虽然被病患夸过无数次,但唯有眼前这个,吹嘘的方式令他浑身都不自在,以前是想握刀,现在想拿竹筒杯扣鼠。 86.以贻知己 - 87.———— 鱼不服 作者:天堂放逐者 87.———— 正如震山虎说的那般, 松崖之死,已经在江湖上引起了轩然大波。 松崖这人虽然可憎, 但是武功很高。 而且松崖老人不是什么正人君子, 向来只有他坑人, 没有别人坑他的。玩背后偷袭以及忽然翻脸动手那一套,显然对付不了这个老狐狸。 可松崖还是死了,就像那些无名小卒一般, 死得十分憋屈。 ——只要有点江湖经验的人, 都能从尸体上看出松崖是受了极重的内伤, 因经脉脏腑碎裂, 最终一命呜呼。 “举凡天下, 能做到这种事的有几人?” 春山派应掌门站在棺木边, 愤怒地注视着周围。 那些闻讯赶来的江湖大人物, 脸色都很难看,他们忍不住想着自己是否能够在正面交锋时, 以雷霆万钧之力强杀松崖老人。 答案自然是不行,内力不够。 春山派在江湖上的名声一言难尽,都快沦为邪道了, 可是松崖是站在武林顶端的那一小簇人, 他的横死让其他高手不寒而栗。 他们中有些人的武功还没有松崖高,如果运气不好, 今天躺在棺材里的人没准就是他们。 “应掌门, 你冷静一些。”说话的是衡长寺的方丈, 亦是武林中泰山北斗般的人物, 武林盟主不是每代都有,可是衡长寺与天山派是江湖上不变的两座高峰。 衡长寺都是僧人,天山派出剑客。 这位方丈已是六旬老人,长长的眉毛拖挂在额边,披着一件紫斓袈裟,拨着手里的念珠沉声道:“松崖死前留了遗言。” “那是胡说八道!”应掌门怒发冲冠,显然对前朝国师之说半个字都不信。 这年头消息都靠口传,又不能把当时的情形保存下来回放,除了当时在场的人,谁都不能肯定自己听到的松崖遗言是真是假。 衡长寺方丈叹道:“应掌门,贵派长老是在官道附近咽气的。” 那地方人来人往,而且有很江湖人。 ——就是位置好,才有两位江湖少侠在那里作戏。 “当时听见话的人,除了无名无身份的江湖后辈,还包括两个镖局、四个小门派的弟子,以及邪宗罗天教分舵的低层教众。就算有人想要捏造胡话,也没有能耐收买这么江湖势力,控制他们的嘴。应掌门太把自己、还有春山派当回事了。” 这次说话的是一个枯瘦的中年人,生得一脸苦相,结果一开口却尽是讽刺。 应掌门震怒地指着他说:“梅居士,吾辈松崖长老跟你在江湖上并称岁寒三友,现在他已经死了,你竟是这般态度?” “梅某向来耻于与这等不要脸面的家伙相提并论。”梅居士嗤之以鼻,还客气地说,“这江湖上的绰号,自己起的也就罢了,偏有那等好事之人,把八竿子打不着边的人联系起来。我以为应掌门当年也吃过这个苦头,要不然怎么一直跟青城派的金剑道人过不去呢,想当年你二人也是一时俊杰,并称金剑银刀。” 应掌门面容扭曲,看起来像是要喷火了。 众人见势不妙,连忙上前,你一言我一语地做起了和事佬。 其实他们心里知道应掌门要说什么,能杀松崖的人,恐怕就只有藏风观的青乌老祖了。可是这里的人都是武林中赫赫有名的人物,不会轻易说出怀疑的话,除非准备结仇。 应掌门也不想真的跟梅居士打起来,烂摊子一堆还没有解决,不能再给宗派惹回来一个大敌。 “合棺罢!”应掌门颓然道。 有两个春山派的弟子领命上前,取钉子彻底封死了棺木。 现在天气还不热,尸体放了两三天也还能看,再过几日恐怕就不行了,既然苦主跟江湖上几位有头有脸的大人物都看过了,自然就准备下葬了。 “挑块好点儿的地方。”应掌门垂在袖中的手捏紧了,想到坟地的风水,就想到了藏风观,他已经认定这事跟青乌老祖有关。 金丝甲、厉帝陵宝藏、前朝国师……这里面一定有联系,有人策划了这一切,让事态逐步发展!现在还不知道幕.后之人有什么目的,可是接下来的事情必定发生在太京。 应掌门定了定神,环顾四周:“元慧方丈,还有诸位同道,有没有知道这个楚朝国师是何等人的?” 众人互相看了看,有的是一无所知,有的则是因为师门有些记载,然而知道得不够详细。 最后还是衡长寺方丈率先开口道:“此人姓孟名戚,前朝时我寺曾有高僧入京宣讲佛经,在太京的报国寺挂单,恰好听到了一些传闻。” 说着就把当时楚朝传闻孟国师擅长御鬼之术,能知晓诸隐秘的事娓娓道来。 权贵们跑到报国寺求法器请菩萨,恨不得再挂上《钟馗捉鬼》图。 见到孟国师,也不敢跟他四目相对,唯恐被鬼怪盯上。 “……听着跟锦衣卫似的,难道这国师是执掌皇帝暗卫的人?” “据我所知,楚朝没有锦衣卫,至于暗卫就不得而知了。”梅居士冷声道,他受够了这群江湖同道,一半人不识字,另外一半人也没有好好读过书。 官制都搞不清楚。 梅居士继续道:“孟戚此人,于史有载,乃是楚元帝李元泽的心腹旧臣,随李元泽一起征战天下,参与过凉津之战、太京外的青江大战,还曾经在没有援兵的情况下,将东临关要塞守了整整六个月,期间陈朝无数次攻城,还有西凉兵南下,都被孟戚逐一打退了。东临关存着楚军粮草,而且关系着后方粮道安危,当时李元泽大军被困在韩泽一带,军中疫病流行,还腹背受敌,差点儿就要全军覆没。世人只记得这一战中出谋划策的军师与猛将,忽略了守在粮道上的孟戚,连史书上也只是零散记了几笔,实是不该。此人名望不高,却着实是一位大才。” 谈到家国天下,在座的江湖人表情都有点儿复杂。 无他,陈朝末年群雄并起,许江湖门派也跟着参了一脚。 其中最好的是衡长寺的一位俗家弟子,楚朝开国之后得了一个三品的武将官职,镇守地方去了。因为朝廷忌讳官员结交乱法的游侠,所以那位将军后来跟衡长寺也没什么联系。 别的门派就更别提了,铁骑滚滚之下,基本都死于乱军之中。 武功高的就被派去做杀手,互相争斗不休,等到楚朝立时,江湖门派十不存一,堪称一场浩劫。许武功秘籍丢失,许门派断了传承,时至今日,整个江湖的武功比起百年前差之甚远,早就没有话本里那种仗剑江湖处处豪情的盛况。 很江湖宗派对楚朝都颇有微词,也没别的,就是压错了宝,损失惨重然后对最终胜利者看不顺眼。 尤其楚朝还颁布了苛刻的法令,不准百姓随身携带武器入城,除非有官职在身,导致底层江湖人纷纷放弃刀枪学起了拳脚,而大宗派弟子就到处求购软剑,学判官笔、铁骨扇这种冷门兵器。有些人要带几个弟子寻访朋友,就只能伪装成卖艺耍杂技的。 楚朝没了,齐朝虽然沿用旧制,但是朝廷管得不严,执行起来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大家把兵器用布裹一裹,不露出来就行。 这日子比从前好过了。 当然这话众人都不会说出来,不然是要被人戳脊梁骨的,楚朝盛世之景还历历在目,如今天下大乱,齐朝无论从哪方面来说都不及楚朝。 “咳,听梅居士这么说,这人应该是个武职?怎么会做了国师?” 国师是做什么的,大家还是知道的,毕竟江湖上有藏风观跟太极观两群方士。 如果孟戚真的有什么装神弄鬼的本事,为何在战场上不用?吓唬敌人,自称天命之师的了去了。 “奇特的地方就在这里,楚元帝定都太京,立国号、年号,大封功臣。孟戚却得到了这样一个不上不下的职位,听着显赫,却无权势,他在军中威名也不够招帝王忌讳。而且不止是封赏的时候把他落下了,就连猜忌功臣的时候也把他给撇下了,两次大事里都没有他,所以世人对这位国师知之甚少。” 众人面面相觑,怎么越说越玄乎了。 应掌门憋着气,怒笑道:“很有意思啊,幕后黑手能从史书里把这个人挖出来,怕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 此刻蹲在房梁上的沙鼠:“……” 用不着九头牛两只老虎,就胖鼠灵机一动,把自己压上去而已。 孟戚几乎要对这位梅居士刮目相看了,他就那点儿事迹,还被史官记得七零八落的,能流传在外的就更少了,难为有人能把这些零碎拼凑出来。 李元泽可不是几百年前的某朝皇帝,还为自己的功臣搞过凌烟阁画像,让后世之人如数家珍,事实上能准确地报出孟戚的名字就已经很了不得了。 孟戚虽然很自负,但他不傻,他就没指望过一群连论语都没读过的江湖人能够很快挖出他的老底。 底层江湖人的看法,他跟大夫随便在道旁茶摊上听听就知道了,可是像春山派青城派这样的武林上层人物怎么想的,他还真不知道。 于是很熟练地变成了沙鼠,溜达过来听壁角。 孟戚记下了梅居士的名字,继续打量下面的人。 衡长寺方丈合掌宣了声佛号,叹道:“无论如何,按照报国寺的记载,这位孟国师都快要一百岁了,失踪年,如何会出来杀人?” 沙鼠:“……” 胡说,按照“孟国师”的年纪,明明只有八十七岁! 是八十七!不是九十七! 可是沙鼠不能跑出来给自己辩解,只能忍下这个百岁高龄的诽谤。 幸好大夫不在。 “要说宝藏,我这里倒有一条消息。”这次说话的人是金凤公子,他玩着手里的折扇,诡异地一笑,“事情跟传国玉玺有关。” “什么?” 众人齐齐抽了一口冷气。 “据说齐朝皇帝陆璋没有拿到传国玉玺,它的下落也是众说纷纭,其中有一条就跟孟国师有关。” “这不可能。”梅居士断然道,“楚灵帝在位时,孟国师已经失踪了,待得陆璋篡位,孟戚更是消失年,事情怎么会跟他有关?” 金凤公子笑道:“因为我有一个消息,据说在五十五年前,陈朝太子抱着传国玉玺出逃,当时奉令去追的人就是孟戚。后来陈朝太子投江自尽,楚军在青江打捞了整整三日,这才宣布找回了玉玺,带回太京。如果楚朝得到的玉玺也是假的,真品被孟国师从那时候起就掉了包呢?” 众人目瞪口呆。 房梁上的沙鼠也目瞪口呆。 “他掉包这个做什么?”梅居士发问。 沙鼠忍不住点头,没错,玉玺硬梆梆的又不能吃不能喝,他要来做什么?当枕头吗? “也许跟孟国师无关,可是我们现在面对的困境跟这个有关。”金凤公子意味深长地说,“恕在下才智有限,想不出别的可能,厉帝陵宝藏是个扔出来的诱饵,幕后之人真正要的可能是传国玉玺。如今想当皇帝的人特别,那块玉玺可是受命于天。” 众人凛然,想起了青乌老祖有个徒弟投奔了天授王。 又想到不少江湖人为南方的吴王、宁王效力。 “阿弥陀佛。”衡长寺方丈垂眼。 如今江湖门派势微,如他们这等大派,万万不能再牵扯进这种浑水之中了。 “老衲明日就带寺中僧人回山。” “不错,我也一样。” 众人纷纷表态,只剩下想看热闹的金凤公子与仇怨在身的春山派应掌门。 应掌门心有不甘,半晌才道:“我不登上云山,就在外面查看情况。” 沙鼠听到这里,就悄悄溜了。 虽然出了意外,但是这群声名显赫的江湖前辈一走,剩下的江湖人也要犹豫不决了吧。 青乌老祖想把人们骗到厉帝陵的计划,可以说是已经失败了一半。 哼。 作为前朝国师,今天也不露面就达成了目的。 87.———— - 88.灵源青江 鱼不服 作者:天堂放逐者 88.灵源青江 江水滔滔, 江上雾雨迷朦。 远岸似眉黛勾勒, 临着这一汪诉不尽衷情的青江水。 春来冰雪消融,水位稍微上涨了一些。 饶是如此, 依旧能看到江堤下面露出的大片泥土,雍州三年大旱也影响了这边。 有些泥土上已经被种了作物, 面积都很小,一块一块的,青碧的绿芽看着十分喜人,几个农夫正赤着脚在那里忙着除草。 “老丈, 这水要是上来了怎么办?”墨鲤忍不住靠近问。 他用了秦中方言,有农夫看了看他, 又望向江岸上那些提着兵器的江湖人,神色有些害怕。那个年纪最大的老者,头也不抬地回答:“都是菜苗,一两个月的工夫,夏汛之前能收, 这里的地肥,长得好。” 说完拿起旁边的旱烟杆子, 吧嗒吧嗒地抽了两口。 “后生,哪个乡的?你这口音有点怪。” 墨鲤笑了笑, 取下斗笠说自己只是路过这里,因为认识这边的人, 学了几句话。 老丈见他年轻, 却又透着一股稳重劲儿, 不由得就说了几句。 “后生,你可知道这附近发生了什么事,浑都是些舞刀弄枪的外来人?” 老丈年纪大,见得,他知道这些是跑江湖,只是心里纳闷。 加上这些江湖人总喜欢闹出是非,误伤或者砸坏物件,百姓都绕着他们走。 “他们要过江,不会在这边停留。”墨鲤宽慰道。 “过江?” 几个农夫面面相觑,然后说:“过不了江的,渡船都没了。” “后生你也要过江?哎呀,你还是去下个渡口看看吧。” “这边已经没船了!” 他们都在说话,声音混在一起乱得厉害,即使墨鲤耳力过人,也只听出了以上三句。其他人说的也差不,意思就是这里过不了江。 孟戚去打探消息了,不在墨鲤身边。 墨鲤有些惊讶,不解地问:“没有渡船?怎会如此?” 他们是沿着官道走的,刚才还路过了一个驿站,按理说渡口就在不远处。 “是官府的人,前天刚贴的告示呢!不许一根木头下江,渡口暂时封锁。”老丈犹豫了一下,终究因为墨鲤没带兵器只背着个行囊,像走亲戚的年轻人过像江湖人,他才解释道,“事情好像跟这些江湖人有关,肯定是他们惹了什么麻烦。” 墨鲤道了谢,继续往前走。 因为这一路上的江湖人越来越,熟人见了互相寒暄,仇敌见了拔刀就砍,所以经常有一小群人围成个圈子大喇喇地拦在路中央。等到看热闹的人挤进去,发现不是打斗,就是做戏,前者还能叫个好,后者随便听听也就罢了。 很独行客连看都不看一眼,径自走过。 慢慢的,这些独行客觉得事情有些不寻常了,路上圈成堆的人太了,大家都在窃窃私语,好像在等待着什么。 通往渡口的路已经水泄不通。 果然没了船。 或者说,船都不知道驶到哪儿去了,江面上空空荡荡,连个渔船都见不着。 “怎么回事?” “不知道,可能是休渔?” “……渔船没了,渡船总有吧?搞什么名堂?” 许江湖人骂骂咧咧,有些不耐烦了。 墨鲤默默地想,如果没有行囊,没有孟戚,青江能拦得住一条鱼吗? 显然不能。 这是他离开竹山县之后,也是他此生看到的最开阔水域,水流湍急,游起来一定十分有劲。 墨鲤已经很久没有变成原形了。 在竹山县的时候,墨鲤每隔十天半个月就要去灵泉潭里泡一泡。 不为别的,那里灵气充沛。 他熟悉水潭里的每一块石头,那里就像是他的家。 墨鲤看着江水走神了,连孟戚什么时候回来的都没有发现。 “大夫?” 孟戚看到墨鲤的表情,立即猜出了大夫的想法,化为原形的时候他看到柔软干净的沙粒都会忍不住过去滚一滚,水对鱼的诱惑应该差不。 “……我们找个没人的地方?”孟戚提议。 墨鲤回过神,忍不住瞪了孟国师一眼。 ——这跟叫他脱衣服有什么两样?话还说得这么暧昧,好像要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孟戚一脸坦然,变为原形本来就是见不得“人”的事。 他是沙鼠,不算的。 “孟兄再这般,下次沙鼠出门的时候,我就不会为它保管衣服跟剑了。” “咳,暂时不用。”孟戚装作听不懂墨鲤话里的意思,语气诚恳地说,“最近两次出去,我都没有脱衣服。” 说起这件事,墨鲤神情一动。 因为那次沙鼠回来的时候,直接变为人形站在他床前,还吃起了桌上的糖炒栗子。 没、穿、衣、服! 春日夜里寒凉,尽管知道孟戚内功深厚应该不会伤风冒寒,但是墨大夫还是情不自禁地想到沙鼠连着打喷嚏的画面。 四肢绷直,浑身的毛发都能蓬起来。 如果病恹恹地跑不动,窝在自己怀里不停打喷嚏,那岂不是揣了一个会弹跳的软球,按都按不住。 墨鲤只照顾过伤风的狐狸,沙鼠这么小,要如何灌药? 不,关键是灌得进去吗? 当时墨鲤越想越,神游方外了,等到回过神来,发现孟戚已经默默地穿上了衣服,好像有点儿沮丧。再然后孟戚就整整齐齐地穿着衣服出去打探消息了,本来也是,有什么消息需要它变成胖鼠去偷听的?用轻功岂不是更方便? “这里没有渡船,是怎么回事?”墨鲤重新望向江面。 孟戚无奈地说:“是皇陵的事闹的。” 侠以武犯禁,这里的侠,说的是游侠。 所谓江湖,以前都是游侠儿,好勇斗狠,非常讲义气,常常为了一句承诺,就慨然赴死。游侠儿有好也有坏。时至今日,重诺的江湖人依然存在,可惜他们继承的不止是重诺,还有不把律法跟他人性命当回事的毛病。 一言不合,拔刀相向,血溅五步。 江湖人跟江湖人斗起来也就算了,麻烦的是他们祸及百姓。 大宗派会约束门下弟子,不许对寻常百姓动手,翻个城墙都要遮掩一番,邪道的那些人就难说了。故而每次江湖人聚成堆的时候,官府都会特别注意。 这次从雍州往太京的江湖人,在中途闹出了一件大事。 闯入皇陵! 打塌了皇陵驻军的营帐跟房舍。 幸好宗庙跟享殿都没有波及到(江湖人也没有这么大的胆子,直接把朝廷往死里得罪),即使如此,闻知此事的雍州府君还是惊怒不已,发快马急报太京。 正巧管着京城街面治安的巡城衙门也发现有过的江湖人涌入,张宰相姜宰相不敢有丝毫拖延,还在为星孛一事生气的陆璋闻言大怒,就下了这么一条命令。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 尽管这话对齐朝来说只有北方好使,可也是皇帝认定的道理。 踩着齐朝的地,走着齐朝的路,还斗殴斗到莽撞地闯入皇陵?现在还想进京?船都不给你们留下,有本事就走一百里路,到上游或者下游去找渡船。 “我从这边的县衙来,据说是陛下震怒,封锁了青江沿岸上百里的江面。”孟戚摸着鼻子说。 这事听起来很胡闹,不许渡船甚至渔船下水,是断了一些百姓的生路。 虽然目前说只封锁月余,但到底有碍民生,按理说就算是皇帝下令,文武百官也不是吃素的,命令没有那么快通过并执行。 可谁让这次犯事的是江湖人呢? 而且出事的还是皇陵,这也太目无法纪了,换成谁被人冲到祠堂砸了坟,都得震怒。皇帝是天子,这通怒火发得有理有据,还牵扯到朝廷权威跟帝王尊严,谁也不敢拦。 “据说是前天晚上贴的告示,昨天船只就陆陆续续开往下游,不挪走的一律判罚。” 过了青江,再走半天就到太京。 如果要绕行,按照普通人的脚程,等于出了两三天的路。 有轻功的倒是不愁,只是在青江朝廷只是拦一拦,到了太京,估计就是锦衣卫动手抓人了。那些带着兵器的江湖人,估计都别想进城。 墨鲤半晌才说:“我还以为陆璋会去找青城派与春山派的麻烦。” “暂时找不了,之前我们是不知道,刚才我特意找别人打听了。青城派已经靠近天授王的地盘,而春山派则是接近南边。虽然说起来都在齐朝的统辖范围内,可是要对付这样的宗门,非得调动军队不可。” 那些地方出现大军,就是要打仗的架势,对面作何反应就不可预料了。 陆璋昔年手下是北人,齐朝也是北军,去南边作战有一半都会水土不服。 天授王那边就更别说了,民心被圣莲坛笼络,大军深入可能会断水断粮,孤立无援,齐朝想要镇.压都必须做好万全的准备,因为面对的不止是反军,还有当地的百姓。 雍州年年大旱,朝廷估计没有钱打仗。 孟戚替齐朝想了想,都觉得有点头痛。 倘若没有善于治国的良臣,齐朝再过五年都解决不了这些隐患。 “怎么回事?衡长寺的和尚呢?” “没错,之前不是有人看到了天山派的梅居士吗?” 渡口附近的江湖人越等越不耐烦,高声抱怨起来,墨鲤这才明白他们停留在这里是等什么。 ——等江湖上有头有脸的大人物出来拿主意。 “乌合之众。” 孟戚低声道,然后望了望江面,估算着自己的轻功能不能过去。 一苇渡江做不到,抱着十根木头,走一路扔一路顺带借力过个江还是没问题的。 可是抱这么木头的模样太傻了。 “大夫,你的原身有大?”孟戚突发奇想。 墨鲤:“……” 88.灵源青江 - 89.气承嵏山 鱼不服 作者:天堂放逐者 89.气承嵏山 且说金凤公子到了江边, 听说是官府不让船下水, 大手一挥,直接命令手下去买船, 出三倍的价钱。 重金开路,自然有解决办法的途径。 附近渔村里有数条小木船, 每条船小得只能容纳两三个人,而且没有顶,不是可以遮风挡雨的乌篷船。这种船非常轻,两个大汉就能抬着走。 官府下令的时候, 渔民慌了神,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眼看江上大船都被开走,小船则被烧了。渔民自然舍不得,趁乱将一些小船抬了藏进家里。 现在有人愿意出大价钱,他们十分心动。 也有人害怕官府追责,不敢说家里有船, 等看到同村的人捧着碎银喜滋滋地回来了,又看到江边越聚越的人。心想不卖出去, 恐怕也会被抢走,到时候落得人船两空, 不值得?于是纷纷跑回家,把船抬了出来。 船是有了, 然而问题却没有解决。 “这船能用?”金凤公子瞪着这几条小木船, 目光里充满了怀疑。 青江水急, 这样的木船能顺利渡过江心吗?这根本是在江岸附近捕鱼的船吧! 金凤山庄的属下扛住了自己少主的质问,无奈地说:“公子,是你要说要买船的,还说什么船都行,反正你今天必须要见到船!” “……” 这些属下衷心希望金凤公子收敛一下脾气,虽然自家山庄有的是钱,庄主武功很高,少主也不是真的不讲道理的人,但是人在江湖飘,怎能不撞铁板?许事都跟想的不一样,说话做人都要留一线,给人退路就是给己退路。 “行了,我去看看江上的风势。” 金凤公子烦躁地挥了挥折扇,踱步到江边。 青江春日风大,水浪又急。 金凤公子不懂水性,看到这情形心里就止不住的发虚。 渡口附近的江湖人七嘴八舌地说:“难道附近的渔村里没有操舟好手了吗?” “就是,原本渡船上的船工呢?” 换了平日,金凤公子必定扔出钱,船工什么的要少有少!这世上还有钱办不到的事儿?过个江而已,又不是要登天摘月。 现在他沉着脸不说话,心想去太京不过是看热闹,厉帝陵宝藏虽然新奇他也很有兴趣,但是金凤山庄有的是钱,喜欢什么买就是了。 他急什么? “拖船入水!”金凤公子发号施令。 “公子!” “再去附近渔村买点鱼叉、钓竿、渔网什么的,还有炉子跟炭,咱们就坐着船先在江边飘着。”金凤公子把折扇展开,好整以暇地说,“恰好本公子饿了。” 众人目瞪口呆,眼睁睁地看着金凤山庄的人去买东西了。 金凤公子靠在船舷边,惬意地吹着风,似乎真的不准备过江了。 面对群情激奋,忍不住破口大骂的江湖人,金凤公子爱答不理,冷笑:“本公子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我现在觉得太京也没什么可去的,还不如到江南画舫上听曲子吃西湖醋鱼!至于帝陵宝藏,不还是没有出现吗,急什么?” 众人为之气结,先是等不到各大宗派的长老掌门,接着又过不了江,好不容易看到一个在江湖上响当当的大人物,居然坐在船上钓鱼了? “你们说,会不会那些人都得到了消息,抛下我们先走了?” “不会吧,这是雍州去太京最近的路了!” “万一不是去太京呢?虽然都说厉帝陵在太京上云山,但是这么说的人都没有找到宝藏嘛!我看事情真相就是这样,糊弄了我们这些没门没派的人,他们先发财去了。” 这说法让众人开始动摇,心中惊疑不定。 而金凤山庄的人因为带着不少马,现在没有大船,马过不了河,这些马又都是良种,贱卖在当地太亏。所以一部分人带了马往下游赶去,想在百里外找渡口。 结果被人看差了,以为厉帝陵真的不在太京,一窝蜂地跟着去了。 小船上的金凤公子:“……” 正在他哭笑不得,想要感慨一二的时候,船身突然一抖,原地打了个飘。 金凤公子稳住身形,正要斥责属下,却看到操桨的人急忙回头道:“公子你看,江上有人。” 在开阔的江面上,一个人的身影很小。 可是只要被人看到了,大家都不会移开眼睛。 因为这个人是在江面上行走,风吹得袍袖鼓起。 按理说这么大的风,长发会被吹得乱成一团,袖子也有可能被风扇到自己脸上,然而这个人偏偏能够维持自身的仪表,头发与衣服只是随风轻动,飘逸似仙。 隔得太远,不止看不清这人的容貌,连他穿了什么样的衣服都无法分辨。 但是谁会关心这个呢?行于江面,犹如平地,武功能达到这种地步吗? “啪。” 金凤公子的扇子掉了,随后他迅速回神,明白船为什么原地打转了,因为划桨的人像他一样震惊,手里的东西都抓不住。 岸上众人也差不。 先是一个人看到,紧跟着他叫起来,的人朝着江面望去,嘴张得一个比一个大。 他们大数没有金凤山庄的人那么震惊,因为自身实力有限,对绝顶高手没有太深的概念,所以还是本能地认为这是个武功登峰造极的神秘人物。 “河神显灵了!” 江边劳作的百姓纷纷跪倒在地,敬畏地磕头。 金凤公子捞起扇子,站起来死死盯着那人脚下。 轻功可以踏雪无痕,可是草上飞水上漂那就是个形容了,因为身法快到极致,看起来跟飞一样。要过河的时候,通常都会踢起大片的水花,提起的一口真气耗尽,人就会落入水中。 可是这人走得不紧不慢,气度非凡,真跟那些百姓喊的一样,就像神仙似的。 青江风大浪急。 孟戚的靴子完全湿了,他目不斜视,也不低头,继续往前走。 半扇门板大小的木头在浪花里载沉载浮。 孟戚看似缓步而行,其实根本不是这样。 他的本事就是蹬踏水面时不会溅起过大的水花,而且上半身可以保持一个姿势不变,加上他已经离岸边有一段距离了,别人看不出他的把戏。 孟戚会在一口内息用尽前,踏木板借力。 这时木板就会重重地往下一沉,然后随着水流的方向飘去。 江水里适时浮出一条黑色鲤鱼,飞快地将木板击向对岸。 如果没有鱼,孟戚估计只能顺水往下游“走”,渡江什么的还是不要想了。 黑鳞鱼极快地在水中游着,青江水是有灵气的,而它很久都没有畅快地游过水了。即使再沉稳,下水也会暴露一些天性。 孟戚眯眼看浪花里掠过的黑影。 大夫的真身,比他想象中要小一些,对渔民来说算是一条大鱼了,有手臂粗细,身形灵活矫健,鳞片亮得几乎可以映出自己的影子。 要是人们在水里见了,只会惊喜地叫几声,喊人来看,而不是把这条鱼当成妖怪。 因为它看起来像是一种鲤鱼,连体型大小也是常见的模样。 然而这条鱼的力气大得有点不可思议。 它不需要用鱼尾击打木板,也不需要去顶木板,凭着极快游过后带起的水浪,就能短暂地改变木板漂浮的方向。 这是一条江,水势很急,小到木板大到船只都被推着往下游走,渡船也得花力气操船跟水势对抗,技术差力气差的船夫是掌不了青江渡船的。 作为一条鱼,不被水流带走已经不错了。 孟戚对大夫刮目相看,浑然不觉自己变成原形时,也不是一般的沙鼠。 ——普通沙鼠跑得没有孟国师那么快,更没有它灵巧。 其实墨鲤也不知道自己还有这种天赋,他“出生”的潭水太小了,歧懋山中的溪流虽,可是最深处也淹不死人,河宽不足一丈。 没有大湖,只有积雪融化后形成的池塘。 地方小了,鱼游的速度自然上不去,要如何发现? 墨鲤边游边想,假如自己力气不够,当年被山洪冲出来的时候,或许早就没命了,哪里还能在山洪里挣扎,化出人形抱住了一棵树呢? 青江水再急,也比不上山洪爆发。 墨鲤在水里瞄着孟戚,不得不承认,即使有些人背着行囊,谨慎地踏着木板过江,偏就能走出超然出尘,遗世独立的姿态。 “……” 无奈地吐了个水泡。 墨鲤被孟戚说服,正因为孟戚有这样的能耐。 ——流言终究是流言,真正的孟国师出现,别人也会当做假的,索性在众目睽睽之下,做一出庞然效仿不来的戏。 现在到了江心处,墨鲤忽然察觉到一股浩瀚的灵气。 它跃出水面,向北面张望,那是太京的方向。 孟戚也在同时抬头,深深凝视着极远处的山脉轮廓。 “……我感觉到了灵气,一种特别奇妙的滋味。”孟戚握了握手指,神情莫测。 地脉与灵气交相呼应,这是属于他的气息。 89.气承嵏山 - 90.得天之运 鱼不服 作者:天堂放逐者 90.得天之运 就像疲惫的旅人在黑夜里走了很久, 忽然看到了一栋无比熟悉的房子。 虽然离家再久,记忆都模糊了, 但是房子出现的那一刻,悸动的感觉便直击心底。 ——迫不及待地想要靠近它,推开屋门, 想回到属于自己的床上, 舒舒服服地睡上一觉。 孟戚的情绪有些失控,周身气息也开始起伏不定。 不好。 墨鲤想都不想, 直接在水里变成人形。 孟戚意识恍惚,甚至错过了飘来的木板,江水立刻将木板冲向下游。 落点缺失,这一脚就会踏入水中,孟戚提起的一口气刚刚耗尽, 新的内息还没有接上。然而现在最坏的问题不是落水,而是孟戚再次发病。 墨鲤没有想到回“家”会刺激到孟戚。 他反手一掌,以内力把木板吸了回来, 恰到好处地送到孟戚脚下。 作为一条黑鳞鱼, 只能掌控木板的方向,变成人之后能做的事, 譬如在木板上施加内力。孟戚感觉到脚下传来一股推力,他下意识地借助了这股力, 稳住了身形。 “大夫?” 孟戚回过神, 发现水里的鱼已经不见了。 浪涛起伏之间, 矫健灵活的身姿与白皙的肤色隐约可见, 看得出大夫作为人的时候,水性也是一流。 ……清江水为何这般浑浊?! 墨鲤浮出水面换了口气,顺带又推了一把木板,又很快沉了下去。 他觉得孟戚心不在焉,他以为这是太京数处灵穴对于龙脉的影响,说实话墨鲤也十分惊讶,灵气的纯度远远超过了他所想。 即使隔了这么远,仍然让人感到震撼。 歧懋山灵气最足的地方就是山洞里那处潭水了,每逢日升月落之际,地脉灵气交融,才会有短暂的时间有这样浓厚的感觉。 结果呢? 难道太京这个地方,每时每刻都是这样吗? 墨鲤想到那条金色的巨龙,心中了然,看来龙脉的体型不是山势大小决定的,而是那个地方的灵气寡。 太京的灵气这样浓厚,少不得有人们眼里的“异象”出现,或是天生祥云,或是地涌甘泉,而方士理所当然地认为这是天子所在的缘故。 身为龙脉,即将踏入另外一条龙脉的地盘,其实是有点儿不自在的。 这种感觉难以形容,大体上就像是冒失地进了别人的卧房,不知道该往哪儿站也不知道该往哪儿坐,连眼睛都不知道往哪里放。 立刻退出去,才是君子之道。 可他是来治病的,给房子的主人治病,上门给病患看诊再平常不过了,墨鲤从来没有因此不自在,偏偏这次不同。 大约是病患身份的缘故吧。 墨鲤目光微变,把心里的想法压了下去,就在他重新变回原形时,孟戚的动作骤然一变,他从慢吞吞地散步变为急速掠过江面。 黑鳞鱼一惊,好在原形的时候游速很快,及时跟上了。 可怜的木板就没有那么好的运气了,受到水流急推狠撞,木板上已经出现了裂缝,很快就碎成了两半。 墨鲤丢弃了较小的一块。 以上过程一再重复,快要靠近岸边的时候,原本的半扇门板已经只剩下碗口大小,如果不是岸边风浪较小,早被冲走了。 孟戚上岸之后也不停留,施展轻功,迅速消失了。 使得江岸这边看热闹的人完全没有看清他的面孔。 “水里有东西!” 有人叫了一声。 在水浅处,墨鳞映出了反光。 “是一条大鱼!” 人们争相涌到江堤下方张望,只能看到鱼尾划出的一道波纹,顷刻间就消失在江水之中。 “河神踏着神鱼来了。” 有人跪地磕头,也有人追着孟戚消失的方向跑去。 至于对岸的江湖人,他们只是看到孟戚动作一顿,随后就由踱步改为飞身而起,倒有了两分施展轻功的模样,心里随之大定。果然不是什么神仙,就是一个轻功绝顶高手而已。 江面太开阔,目力再好的人也看不到江对岸的情况。 事实上孟戚显眼,那是因为他走在空无一物的江面上,就算变成一个模糊的黑点,大家照样可以紧盯着不放。 “究竟是什么人?”金凤公子喃喃自语。 他在心里把江湖上的出名人物想了个遍,也没得到答案。 衡长寺武学样,可是这一代的方丈与长老并不是什么杰出之辈,只能说无功无过,对得起衡长寺的名头罢了。 天山派轻功高绝,更擅剑术,然而他们远在关外,门派里的弟子数量很少。虽然是个悠久的名门大派,实际人数可能还比不过江湖上的一个镖局。这种靠传承跟自身悟性的练剑门派,很容易让人领悟一个道理:勤奋是成不了高手,但不勤奋练剑连做高手的机会都没有。 天山派地处偏僻,门中都是一心练剑的疯子,然而武功高的那是极高,武功差的连江湖三流水准都没有。 这一代的天山派剑客出色也是屈指可数,正在行走江湖的就更少了,梅居士已经回去了,按理说不可能有两个人了。 除非—— 金凤公子还没想完,他的属下就低声说:“会不会是我们上次遇到的那个郎中?” 高手毕竟不是地里的大白菜,要少有少,先是一个搞不清来历的郎中,再来一个渡江而行的神秘高手,是人都会思考这两者之间的联系。 “事情越来越有趣了。”金凤公子霍然站起,吩咐道,“靠岸!我们骑马赶往下游,寻找渡口尽快抵达太京。” 同一时刻,墨鲤已经找到了一处没人的江岸。 他心里有点担心,孟戚刚才有些不对,尽管后来似乎恢复了,可还是让鱼焦虑。 如果孟戚发病了,会不会狂奔进城,拧掉齐朝皇帝陆璋的脑袋? 大夫对陆璋的生死毫不在意,然而皇帝一死,北方就会迎来新一波动荡。再说行囊还在孟戚背上呢,墨鲤不怕没钱,可他现在没有衣服穿啊! 如果孟戚就这么跑了,不到天黑,墨鲤都没法上岸,没准还要潜入渔民家偷一身衣服。 泡在含有灵气的青江水里,墨大夫后悔自己经不起诱惑游水,后悔听了孟戚的花言巧语说的那套国师必须出现的理由,后悔…… 还没想到第三件后悔的事,某个熟悉的人影就出现了。 “大夫?”孟戚左右看了看没人,就开始从水里找鱼。 一路走一路找,他们只商量了在最近的、没有人的岸边碰面,可那具体是什么地方,没过江之前的他们是不清楚的。 当那条通体黑鳞的鱼浮出水面的时候,孟戚忽然有了一种荒唐的感觉,他好像身处在某个志怪小说里,比如一个人坐船过江的时候,不小心把剑掉进了水里,然后故作镇定地在船身上刻个印记,准备到岸边就下水捞,然后掌管这片水域的神灵忽然出现,问他掉的是一把金剑还是一把银剑…… 孟戚想,那他一定回答自己没有丢剑,就丢了一条黑色鳞片的鱼。 “大夫?”孟戚又试着喊了一声。 黑鳞鱼不自觉地用鱼尾拍了下水面,给了孟戚一个嫌弃的目光。 从一条闭不上眼睛的鱼双眼里看到嫌弃的情绪,这感觉真是十分新奇——孟戚一边新奇,一边确认这就是墨鲤,毕竟普通的鱼做不到。 “大夫,我把你的衣服放在这里了。” 孟戚老老实实地从行囊里取出衣物,然后找了块石头拂拭干净,再把衣服放上去。 然后他就背过身,往江岸附近的林子里走去。 ——倒不是孟戚不愿意留下来,而是他知道什么样的做法能赢得大夫的好感。 没等一会,孟戚就看到了墨鲤施施然地走来。 头发一丝不乱,衣裳整齐,完全看不出他刚才游过了一整条青江。 “孟兄想说什么?”墨鲤接过行囊,率先把钱袋揣进了自己怀里。 孟戚欲言又止,盯着墨鲤的头发,心想这是内力蒸干的,还是变成人形之后,头发自然就干了?鱼不长毛,可头发属于大夫原身的什么部位呢? 这难道不是个谜? 想归想,孟戚却不打算说出来,他随口道,“途中出了点小差错,是我的不是。” 墨鲤的注意力果然被转移到了孟戚当时的失常上。 “当时我能感觉到太京地脉灵气的波动,这对你有什么影响?” “让我迫不及待地想要冲入京城。”孟戚想了想,又补上一句,“就像离家很久的人,急着把房子里转悠一圈,看看家当有没有被偷,然后窝在家里大吃大喝再睡个天昏地暗。” “……” 听得出你归家心切了。 天子龙气、天命所在的太京,被孟戚说得跟个破草屋似的。 出门不上锁的房子,不是破草屋是什么? “那么,你又是如何清醒过来的呢?”墨鲤尽职地询问病患。 孟戚目光一闪,不能说因为看到大夫没穿衣服。 孟戚一本正经地说,“我看到了大夫,想到自己是山灵,所以那种吃饭睡觉检查屋子的想法都是错觉,我不需要做那些,除非太京被另外的山灵霸占了。” “不可能。”墨鲤断然道,“你生于此处,是地脉的一部分,就算上云山重新生出一个……山灵,也不可能将你拒之门外。” “如此说来,吾等山灵,算是得天之运,集地之灵?”孟戚若有所思。 其实他没有把话说完,因为在那一瞬间,他想要变成原形。 这是一个很离谱的想法,沙鼠不会游水,掉进江里岂不是要淹死? 然而那种迫切地、想要脱离“人”的形态想法又过于强烈,至今孟戚心里仍旧有个模糊的念头,他不应该游不过青江! 90.得天之运 - 91.谓曰太京 鱼不服 作者:天堂放逐者 91.谓曰太京 太京南有青江, 北倚群山。 渭水穿城而过,有千棵柳、百里亭。 官道驿站繁忙不休, 路上人来人忙,随处可见车辆与马匹。除了商队,还有游学的士子, 出来踏青的贵介子弟。 杨絮似雪, 飘飘荡荡。 春梅已谢,满枝翠芽, 土发新绿。 车辙的印痕一道压着一道,渭水两岸是一片片的花林,还可以看到织锦围成的步障,从里面传来动人的笑声,天上飞着一两只纸鸢。 “太京快到了?” 墨鲤看着路上越来越的人, 猜测这些都是要赶着入城的。 虽然天色还早,但是人们不敢贪看春色,都怕耽误了行程。 “不错, 你我能用轻功的路已经结束, 这里距离太京已经不足二十里,到处都是人。”孟戚笑了笑, 他看着附近的景色,觉得每一处都能跟自己的记忆对照上。 “大夫, 你看这些柳树。”孟戚走近道旁。 墨鲤早就注意到了, 这些柳树很奇特, 主干有大半是焦黑的, 只有小半焕发着新嫩的绿色。这种只在临水的半边生有枝条的情况,像是遭遇过什么劫难。 “……当年楚军与陈军在青江展开水战,炮声隆隆,江面上一片浓烟,甚至两艘战船不靠近都无法辨别敌我。” 墨鲤一愣,因为这不是孟戚的声音。 他转头望去,便看到一个书生站在前方,对着同伴口若悬河滔滔不绝。 “这一战,整整持续了两天一夜,当时楚军有四十万,陈军有八十万,直杀得天昏地暗日月无光,青江水飘满了战船的残骸。虽然没有凉津之战尸横遍野的惨状,然而这一战死去的人有过之而无不及,只不过都沉入了水底。哎,尸骨成沙,青江水冷!” “……” 刚游过青江的墨大夫有话想说。 不冷,真的。 “两军有一百二十万?”墨鲤问孟戚。 他倒不是很在意青江里有少尸骨,因为那已经是将近一甲子前的事了,天下哪有不死人的地方?如果什么都要避讳,估计只能待在自己家里,别想出门了。 墨鲤在意的是孟戚当时的情况。 四郎山的矿坑里埋了几千人,对四郎山龙脉造成的影响就很大,墨鲤曾经以为青江不属于太京龙脉的地盘,现在根据灵气看来并不是这样,至少青江这一段跟地脉灵气是有联系的。一百二十万人,就算只阵亡十分之一,也是一个骇人的数字。 “当然不是,这是北方,哪儿来的这么水军?陈朝没有,楚军也没有!” 孟戚皱眉,像是终于找到了一个人可以倾诉,抱怨道,“行军打仗都是这样的,要吹嘘自己的兵力,不知道这是哪朝哪代传下来的毛病,基本上都这么干。即使不用来吓唬敌人,也得安慰自己人,鼓足自己的士气。否则听说对面有八十万人,还没打呢,底层兵丁就要吓得睡不着觉了。” 那书生讲古被打断了,面现怒色。 “这位兄台,楚军四十万,陈军八十万,史书上记载得明明白白!” “可那书上写的明明白白,还有‘号称’二字。”旁边车队里有个公子哥儿也来凑热闹。 书生脸色涨得通红,他忽略那两个字,是为了令听者更加感慨,然后他借势抒发一通再做首诗。夸大其词怎么了,诗篇里面的千啊百的,也不是个具体数目。 “陈朝当时背水一战,楚军迫不及待要攻下太京,双方都压上了全部兵马,这场大战没有一百二十万人,也有八十万人参与!” 面对书生的振振有词,孟戚叹了口气。 他为什么要跟一个只会纸上谈兵的人辩驳? 书生把他的无奈当做词穷,便义正辞严地说:“如此惨烈之战,难道因为死得不够,就不值得叹惋了吗?八十万与一百万有何区别?战火连天,逐鹿权柄,而后家家举丧,岂不痛哉?” 有墨鲤在旁边,孟戚觉得这次不开口不行了。 ——他不想跟这个书生一般见识,可是对方不依不饶。 “你可知青江宽几许?一艘战船长几许,可载几人?八十万大军乘上战船,在江上一字排开,能延绵少里?如果仅限太京这一段水域,陈军与楚军陈列完毕,两军能相隔远?” 那书生瞪圆了眼睛,想要说什么,却实在找不出话。 “这世上有人博览群书,上知天文下知地理,能安.邦.定国,然而有人就只会背背书本上的数字。”公子哥哈哈大笑,还叫了附近不少人也过来看热闹。 书生顶不住压力,黑着脸说:“阁下说得这般头头是道,想来是知道答案了,我愿洗耳恭听。” “不敢。”孟戚没揭露答案,只是说,“有心人去查,想得出答案并不难。青江不是长江,它没有那么宽,如果八十万水军登上战船。这场大战就要从水战变成了陆战,因为这段江面已经被挤满了,船挨着船,不分彼此。” “阁下如何确定船只大小与长短?”书生极力挣扎,强辩道,“难不成当时你在不成?” “我自然不在。” 孟戚这话出乎墨鲤预料。 然而孟戚说的是实话,青江之战他没有参与。 “……但世人都知道一件事,大军行进,需要携带辎重与粮草,遇山开道遇河架桥。一路大军,人数实打实地超过五万,然而真正能上阵打仗的可能连一万都没有。楚军昔年号称四十万大军,实则只有二十万人,精锐更是只五万。这五万大军不仅仅是水军,还有骑兵步卒在岸边扎营。陈军数量可能一些,然而参战人数也不会超过两万,陈朝气数已尽,还要留有守城之军,去哪儿找那么人?” 孟戚作为打过仗的人,他可以摸着良心说,号称四十万大军的,全军上下连伙房厨子都算上能有二十万人就算很老实不瞎吹的了。 想当年孟戚守城的时候,几千人愣是被他吹成了几万。 那可是十倍地吹。 陈军八十万大军,楚军四十万,这两方乍听差距悬殊,实际上两军之间可能就差那么三五十个人吧,差距基本可以忽略不计。 书生被挤兑得面无人色,他的同伴没说话,可也嫌丢人。 一行人灰头土脸地走了。 那公子乐够了之后,冲着孟戚看了几眼,拱手道:“吾家乃城东穆氏,我观阁下有才学在身,非凡俗之辈,若有难处,可到穆府来寻。” 说着扔出一块玉佩作为信物,也笑着上了马车离去。 墨鲤看了看玉佩,不由得问:“这人倒也奇怪,不知你名姓,不知来历,就敢随意结交?” “穆氏是太京首富,也是秦中首富。”孟戚心想,哪里是什么才学打动人,分明是看了自己的脸,就想结交了。 楚朝虽亡,楚朝的风气至今难改。 不分男女老少,太京人人爱美色。 倒不是说长得丑就寸步难行了,而是生得好看的,去买东西都要便宜几分银子。 孟戚不能说这个穆公子可能是看脸给玉佩,他镇定地说:“有钱人总有几分怪癖。” “……” 墨鲤想说孟戚没钱,性格也没好到哪儿去。 可见怪癖与否,不是钱的问题。 “被那书生一搅合,倒忘了原本的话题。”墨鲤看着一半焦黑的柳树,问道,“这些树难不成是陈军败退之后,放火所焚?” “不错,为了阻挡大军,太京城外的良田房舍都被烧得一干二净。” 柳树生在水边,看似焦黑枯死,第二年居然发出了新芽。 楚朝重整帝都,清理到这边的时候,众人不住地称奇。 “当年有传言,说是真龙天子坐镇,万物回春,山河复苏。”孟戚边走边说。 千柳道就成了焦柳道,有楚一朝,没人敢挖走这些柳树重种新树。 “没想到陆璋把这些保留了下来。” 墨鲤以为齐朝皇帝一定会把这些柳树刨掉,毕竟是楚朝气运的象征物。 “谁得了太京,谁就是真龙天子,柳树究竟是谁的还说不清呢!”孟戚唇边泛起嘲讽的笑意,他不在意地摆了摆手,“走罢,青乌老祖估计早就到太京了,我们不能落后太。” 沿着焦柳道走到尽头,果然看到了高大的城郭。 城墙延绵出去很远,墙身由坚固的灰石垒造。 这就是五百年以来的天下皇城,太京。 墨鲤遥望的不是这座大城,而是远处隐隐绰绰的山脉轮廓。 数座高峰并起,高低错落有致,透着一种古朴苍浑的美,侧看仿佛一条昂首巨龙盘踞在太京后方。 上云山,古称嵏山。 嵏,是形容数峰并立的模样。 嵏山共有十九峰,水源充足,最不缺的就是飞瀑清泉。 据说每到晴日,入山中便能看到天挂虹光,分作七彩之色,衬着漫山浓翠,美不胜收。 历朝文人墨客,留下诸诗篇称颂,其山之美,纵然远观,也可见一斑。 墨鲤情不自禁地抬步,想要往山的方向走去。 “哎,那小郎,进城要排队的!”旁边有人叫道。 91.谓曰太京 - 92.麟成望龙之势 鱼不服 作者:天堂放逐者 92.麟成望龙之势 太京共有十八座城门, 其中百姓可用的大约十座。 麟成门是南城三座城门之一,也是最大的一座, 城外就是著名的焦柳道百里亭。 车队排成一列,另外一个门洞是达官贵人们的通道。 来到城门下,高大的城墙挡住了墨鲤的视线,他恋恋不舍地收回了目光,转头就对上了孟戚若有所思的脸。 “……” 难以形容的尴尬。 尤其墨鲤发现远处行来的车队里, 有很人都这般仰着头眺望。 事实上, 伫立此处远望山势还有个说法,叫做观龙。 还有好事者喜欢跑到不同的城门看山,太京城内望山的效果远远不及旷野,而身在山中,又不得见龙。陈朝曾有狂士,仗着一身好剑法, 居然闯到了皇城,爬上承天阁想要观龙, 结果地方高是高, 离山也近了,龙形反倒没那么逼真。 很少有人第一次进城时,不被上云山吸引。 “果然是龙气所在, 太京历经数朝不衰, 原因在这里。” “不错, 久闻上云山之名, 今日一见, 当真非同凡响。” 身边的旅人一句接一句的称赞着,墨鲤与孟戚互相望着,气氛更尴尬了。 最后还是孟戚率先打破僵局,干咳一声道:“说起来我都已经到了平州麻县,明明再往前翻一座山就是竹山县,结果却错过了一睹大夫……” “孟兄!” 墨鲤本能地打断了孟戚的话,神情微妙。 如果他不阻拦,孟戚想说什么? 一睹歧懋山的真容?可是歧懋山看起来十分普通,除了有灵气,跟别的山没什么分别。 墨鲤又后知后觉地想起了一件事。 歧懋山是个古称,其实应该叫鸡毛山来着,之前跟孟戚谈论的时候,孟戚根本不知道自己不是人,也不知道龙脉是什么,提了一次也就过去了。 如果孟戚到了竹山县,就会发现鸡毛山是竹山县灵气最盛的山,那他是鸡毛山龙脉的事根本瞒不住! 这么重要的事他竟然忘了,还想着日后带孟戚回去见秦老先生? 真是太过大意,墨鲤暗恼。 墨鲤不擅长掩饰眼神的变化,孟戚一眼就看了出来。 然而孟戚把这份懊恼的情绪误会成另外一个意思,心想大夫真有趣,看一看诞生出山灵那座山有什么要紧?按照平州府志,那附近的山还不少,麻县的鸡冠山,竹山县的鸡毛山等等,还有玄石峰这样的荒山…… 难不成就是那座黑漆漆光秃秃的荒山,才让大夫这样紧张? 呃? 大夫原身是鱼,通体漆黑,还没有毛发……这么说来…… 满山都是黑色石头,草木不生,山中唯有一片湖水还有生机? 话说原形的毛发,跟树木茂盛到底有没有关系?孟戚努力回忆自己冬天变成沙鼠的时候,毛是不是短一些,然而沙鼠的形态照镜子很困难,站在水边又看不清楚,这还真没个准。 一想到墨鲤诞生的那座山是秃的,孟戚就有点心疼。 不不,他不该在意这些。 大夫这么好,怎么能用有毛没毛来衡量呢?他喜欢的是墨鲤,不管墨鲤是何处的山灵,他都一样喜欢。别说秃山了,就是半截儿山,或者一个小土坡也没问题! 其实毛也不是特别重要,鳞片也很好啊。 乌黑发亮,光泽很美……对了,如果是金色的,那就更好看了。 孟戚有些恍惚。 两个人同时神游方外,只听身后一声大喊:“喂,你们还进不进城了?站着不动挡路做甚,两个大男人好端端的,互相看着发什么呆?难不成没带路引?” 这一嗓子嚷得四周的人齐刷刷扭过头。 众人指指点点,小声议论。 如果不是看在孟戚长得不坏,他们很有可能就要招呼城卫过来了。 “抱歉,我与兄长出门办事,心里发愁,一时失神了。”墨鲤回过神,无奈地向着四面拱手示意,还专门给身后的人道了歉,这才拽着孟戚继续排队。 按照律法,出门忘记带路引的人,抓到了同样要受罚,有原籍的发还原籍,严重的还会有牢狱之灾。 孟戚手里那份路引,是宁长渊给他们准备行囊的时候送的。 路引分为很种,最简单的一种便是“某县某乡某人欲往何处办何事”,时间地点都会写得非常明白,然而路引是有期限的,短的一个月,长的一两年。 楚朝立国之后,对路引稍微放宽了几分,除了允许商队走得更远,在异乡停留的时间增加,还加上了书院学子出门游学的路引,以及方便医者在附近两三个县城行医的路引。 这两种路引发放条件非常严苛,每年衙门都有限额。 想要游学用的路引,须得有秀才的功名。医者路引,则要衙门与乡绅担保,可以说得到这样的路引,跟名医招牌也没什么分别。 薛令君给墨鲤伪造的那张是游学路引,时限三年。 宁长渊通常给人伪造的是探亲路引,也就是最简单的一种。 想好去什么地方,拿着路引出发就行。虽然到了那个地方没有户籍仍是黑户,但是天下大乱久矣,北方天灾连连南边打仗不休,到处都是流民。只要人老实能干活,被乡民接纳了,到时候缴纳个三十文钱,就能顺利地把户籍报上去。 尽管历朝历代的管制都十分严格,然而被约束在土地上的,始终只有普通百姓。 只要有钱打点衙门,得个路引并不难。 墨鲤一边等着进城,一边低声问孟戚:“那些江湖人难道个个有路引?” “那些门派在当地很有势力,自然有办法,至于别的人无非就是偷抢或者买。” 孟戚刚说完,就看到前面城门官带着人盘问一个小商队。 “你们路引上写了从邯郸到去魏城采购布匹,怎么跑到太京来了?根本不在一条路上,来人啊,把他们拿下!” 那商队的管事连声告饶,然后塞了一些铜钱过去。 “魏城物价大涨,我们回乡实在赚不到钱,只能到太京贩卖。这位官爷,还请高抬贵手。从前我们也是这样……” “从前是从前,现在国号是齐,你以为还是楚朝吗?”城门官掂了掂手里的钱,没好气地说,“告诉你,最近官府发了告示,有江洋大盗试图潜入太京,所以管制非常严格。你们也就是犯在了我手上,不然把你们当做江洋大盗的同伙抓起来!还不速速离去?” 商队的人走南闯北,十分会看眼色。 听了这番话,又见那城门官一努嘴,神情带有几分催促之意,顿时了然。 匆匆谢过一声,带着车队掉头跑了。 “还有你,你们路引上写着陈麻子、王四牛等十六人运货入京,怎么队伍里出来一个人?” “……这,这是我们在路上捡的人,快饿死了,只求一口吃的。” 城门官驱赶道:“我不管这个人从哪儿来的,反正只许十六个人进城,你们也想得一个勾结江洋大盗的罪名吗?” 那十六个挑夫吓得连连摇头,只得抛下那个路上认识的人,独自进城去了。 那人失魂落魄地站在原处,立刻有门卒过来把人押了就走。 墨鲤神情微变,这不是什么江湖人,可能是逃出雍州的流民。 那些太京户籍的百姓,取出了出城领的路条,便从容地进去了。 墨鲤分明看到其中有两个江湖人,他们的路条是怎么来的?这会儿是不是有两个太京百姓被困在城外回不去?还是已经被门卒暂时关押起来了? 孟戚忽然从行囊里取出斗笠戴在头上,还给墨鲤也扣上了。 “孟兄?” “感觉会不顺利,以防万一。”孟戚解释道。 预感很快就应验了,当队伍轮到他们,孟戚先取出路引。 负责查验的门卒先是命令他取下斗笠,跟挂在城门上的通缉犯画像对照,结果自然不是,门卒被孟戚的脸晃了下神,浑浑噩噩地正要把路引递过去,那城门官忽然上前一步。 “你是太京人士?” 城门官之前查核的时候,除了没路引的,基本都放了别人一码。 可是现在他目光厉然,像是要看穿孟戚,身体紧绷手掌按在右侧佩刀的位置上。 孟戚一见他这个姿态,心想这个城门官难道不是真正守门的,而是早就守在这里的锦衣卫?他有些惊讶,皇陵之事惊动陆璋,还能说情有可原,难道“前朝国师”出现的江湖传闻陆璋也听说了? 城门官扫了一眼门卒递上来的路引。 ——孟戚之前要求宁长渊伪造一份太京的路引,宁长渊最初拒绝了,因为京城人无论到哪里都要被人看几眼,觉得不够安全,最后看在墨鲤为野集众人治病的份上,还是给了。 “太京安平坊孟学文……这是你从何处盗来的路引?” “这就是我的。”孟戚不动声色地说。 “我看不是,要不要去安平坊查一查有没有孟学文这个人?”城门官厉声呵斥。 从他的态度上,孟戚觉得这人可能不是找“孟国师”,否则没胆子在他面前咆哮。 “我看你就是近日试图潜入京城的江洋大盗之一!”城门官冷哼道,“老实交代罢,你是什么来历?青城派?春山派?天子脚下,尔等江湖人何敢放肆?”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在下一直居住在太京。”孟戚还想从这个城门官那里打听消息,不得不继续跟他周旋,一口咬定自己就是太京户籍。 墨鲤既是担心,又觉得这一幕荒诞。 太京龙脉竟然被拦在城门外? “胡说八道,太京之中如你这般容貌的人,哪里有我们门卒不知道的?你根本就不是太京人士,除非你活到现在从来没出过城!再一个,城中的美男子根本没有一个姓孟,美貌女子也没有!”城门官得意地说,“所以这路引一定不是你的!” 墨鲤:“……” 孟戚:“……” 不对,他出城的,只是可能没走城门直接翻墙了。 又或者外表看起来有八十岁? 92.麟成望龙之势 - 93.云横秦岭之间 鱼不服 作者:天堂放逐者 93.云横秦岭之间 即使被揭穿身份, 孟戚也不担心被抓。 ——轻功高手还怕跑不掉吗? 他只是有些发懵, 万万没想到“不祥预感”是因为这个应验的。 墨鲤同样有点懵。 据说太京东西城郭长三千丈, 南北则是两千六百丈。 楚朝鼎盛时期有民三十万,加上内城勋贵官员以及家眷家仆,皇城内宫人侍婢禁卫军等等,以及南来北往的商队旅者, 总数可达七十万人。 齐朝大不如前, 城池所在,人口锐减。 现在可能就四十来万人, 然而那也是实打实的四十万。门卒不可能认识城里每个人,再说太京有那么城门可供出入, 就算有人冒充京城人,也不应该立刻就被发现。 说到底,墨鲤与孟戚都对容貌这件事没有太深的感觉。 孟戚虽然知道太京的风气, 可是楚朝兴盛的时候,他“年纪”也不小了,规规矩矩以本来面目走城门更是一次都没有过。 在大街上被人追着看, 莫名接到一堆示好, 他还能根据经验知道为什么, 可是城门官因为这样的风气能做到何等的程度,他是真的一点概念都没有。 眼看城门官高喊着让门卒来抓人了, 孟戚只能转身跑。 还不是往城里跑, 而是往外面。 ——门卒追不上估计也就算了, 如果冲进城, 事情性质就严重了,估计要惊动巡城的执卫,甚至可能来个全城搜捕。 现在城门口已经加紧盘查,估计城内的情况也不轻松。 想进城,办法得是。 没必要让一群城卫挨骂,百姓再受惊扰。 墨鲤原本可以不跑的,他确定自己手里的没问题,薛知县伪造他是青州人,不是太京。可是孟戚跑了,其他人又对着自己指指点点,尤其身后排队的人更是知道自己跟孟戚是一起来的。 墨鲤有两个选择,捏造谎言装作不知道孟戚身份有假,以及跟着孟戚逃走、 他还没想清楚呢,身体已经不自觉地跟着孟戚跑了。 “……” 算了,跑就跑吧。 作为大夫,总不能丢下病患。 “怎么回事?” “是江洋大盗想混进城!” 墨鲤闻声,脚下一踉跄。 偏偏耳力还好,把人们的叫嚷都听得一清二楚。 “哇,这莫不是传说中的草上飞?呼地一下就从我身边过去了!” “是话本里的高手,公子快出来看!” 城门前乱成一团,众人呼朋唤友,还有叫爹娘抱儿女的,都望着掠过的两道人影,兴奋得议论个不停。城门官气喘吁吁地带着人在后面追,看到人影越来越远,他恼道:“算了,回去吧,这等江洋大盗就算追上了我们也打不过。” “这……”城门官手下的门卒犹豫着问,“或许不是江洋大盗呢?” 长得这么好看,为什么要去做江洋大盗?难道现在江洋大盗得要看长相了? 城门官按个敲他们的脑袋,气哼哼地说:“刚才要不是我看了一眼,你们就把人放进去了!一个个脑子都不会动吗?把事情报上去,其他不归我们管。” 门卒不敢反驳,诺诺地应了。 且说墨鲤觉得孟戚抢先递了路引实在太对了,否则他自己那张路引上的消息被记下来,下次他拿出来用的时候同样要被抓。宁长渊远在雍州,上哪儿再找个伪造路引的人? “孟兄,可以停了。” 墨鲤说着,慢慢放缓了步伐。 想想也是好笑,前朝国师试图冒充平民混入京城,被当成江洋大盗捉拿!连齐朝皇帝陆璋都找不到的人,却被一个城门官当场揭穿路引是假!镇太京气运,象征天子的上云山龙脉,被生生拦在了京城门口,还被城门卫追得跑了好远。 墨鲤想归想,还是尽力抚平唇边的笑意。 他不应该嘲笑孟戚,毕竟孟戚也不愿意看到这种事发生……噗。 不行,还是很想笑。 墨鲤深呼吸,孟戚默默抬头看了他一眼,不愿说话。 “孟兄,你不用发愁,等我换件衣服去另外一个城门,然后带你进城。” “……” 孟戚拒绝变成沙鼠,躲在墨鲤怀里蒙混过关。 太京是他的地盘,他兴冲冲地带着大夫回来,结果连城门都进不了,这算怎么回事? “要不然,我们先进山?”墨鲤提议。 墨鲤生在竹山县,长在那个小地方,他去过最繁华的城市就是平州秋陵县跟雍州筇县了。太京胜过它们何止百倍,说不好奇是假的。 然而再想进城,再想看太京的真实风貌,厉帝陵的事情还没解决呢! “青乌老祖有能力进京城,那些江湖人就不同了,估计都得绕城进山。”墨鲤不由自主地望向上云山,迫不及待地说,“孟兄,带路罢。” 孟戚莫名地心生喜悦。 太京城外也不像是别的地方,除了城门跟道路之外,就特别荒凉。 太京外面有一个个村庄,到处都是良田。 这些是京城权贵名下的田庄,正值农忙时节,田间地头随处可见劳作的佃户。 墨鲤有几次停下来看那些水渠跟自动抽水上来的水车,这是平州没有见过的东西,他问水车的构造,孟戚对这些知道得也不算,只能说个大概。 饶是如此,墨鲤也觉得眼界大开。 权贵的田庄不似普通村庄,不会缺钱打井,各种好用的灌溉用具跟农具,也是有什么就用什么。墨鲤一路行来,看了许东西。 “农书我读得很少,我老师也不太懂,薛令君知道得倒是一些。”墨鲤已经在盘算着怎么弄到图纸,最好能买到书册,带回去送给薛知县。 “总听你说薛庭。”孟戚不动声色地说,“我看了锦衣卫查的消息,知道他在竹山县做了二十年的知县,难不成他还要教乡民种田?” “不止如此,有时候还帮着一起收粮,可能是他的兴趣。”墨鲤想了想,然后说,“春日则喜欢四处走一走,因为冬眠刚醒的蛇毒性最强,他练的是毒功。秋天的时候就为蛇准备好巢穴,好像偷偷地养了十来条,我还从他那里学过一些。” 孟戚想起锦衣卫密报上说,幽魂毒鹫薛庭当时是太京美名盛传的男子,还让京城行首对他念念不忘。 说起太京之中美名盛传的男女,这些年下来,五十个总是有的。 而且个个名副其实,各有神韵风采。 空有外表别想获得众人交口称赞,反之亦然。 想他曾经身为国师,纵然气度非凡,举止飘逸若仙,奈何“年纪一把”,于是没人传他的名字,可见要求之高。 那京城行首烟花出身,在太京这样风气里的阅人无数,居然会被薛庭迷倒…… “孟兄,这些田庄引来的水,都是上云山流出的?” 墨鲤纳闷,这人的气息怎么又开始浮动了,难道是接近上云山,再次受到影响? 孟戚回过神,很自然地点了点头:“大夫感觉到里面的灵气了?” “有,但是不。” 墨鲤走到河道旁边,将手放了进去。 水很凉,几丝灵气顽皮地从他指尖穿过。 跟歧懋山的灵气不同,很四郎山石磨山的灵气也不同,这里的灵气活跃度很高,而且非常纯粹。它们更像顺着水流到处乱窜,而不会停留一处。 “会流入青江?” “还有渭水。” 原来如此,所以青江受灵气影响,与上云山气息应和。 他们在有人的时候就放慢脚步,离开田庄就施展轻功,还没到傍晚,已经接近上云山了。 树抽新芽,绿意满山。 墨鲤越是靠近,心神越放松。 如果四郎山让他看了龙脉衰竭濒死的模样,上云山就让墨鲤感受到了龙脉得天之运,集地之灵的面貌。 就算没有孟戚,只是为了看到这一幕,墨鲤都会心甘情愿地跋涉而来。 “……我觉得你病得没那么严重。”墨鲤认真地说。 上云山没有丝毫颓势,浑厚的灵气像是风,又像水流,就这样扑面而来。 孟戚喃喃道:“我也觉得身体好了。” 他开始怀疑,如果自己不离开太京,说不定不会失忆。 不对,不去平州就没法遇到大夫了! 孟戚坚定地认为病得再厉害,都是值得的!不然天下之大,两个山灵要怎么相遇?可能大夫就远远地看上一眼,不愿意踏足别的山灵地盘,转身就走了呢! “这边靠近第六峰龙爪峰,它的高度最低,远看是龙形搭在地上的前爪。” “……” 看来其他十九峰可能是按照龙形依次命名的。 行吧,鸡毛山龙脉不想说话。 由于太京人很喜欢进山游览,山路被粗粗地修过,石阶坡度不高。这边虽不能行车,但是数人抬的轿子跟两人抬的滑竿都没问题。 墨鲤率先走了上去,孟戚跟在后面。 第一段百级台阶走完,墨鲤就感到有些不对了。 “起雾了?” 前方山道一片模糊,好似从林间泉上缓缓生出烟雾,凝聚成云。 “这——” 灵气,全是灵气。 像不要钱似的融进了水雾之中,欢欣着像是过来迎接。 墨鲤第一次感觉到什么是被灵气淹得窒息,这些云雾绕着他打转,然后转着转着就到了孟戚身边,转眼孟戚被它们埋得脸都快看不到了。 孟戚不得不努力挣脱这些快要化为实质的灵气,云雾这才恋恋不舍地散开。 然而满山生烟,运气缭绕的景象还是被京城中人发现了。 纷纷以为是天现异象,从钦天监到民间方士全部开始掐算占卜。 “吉兆!这一定是吉兆!” 93.云横秦岭之间 - 94.霞光照城阙 鱼不服 作者:天堂放逐者 94.霞光照城阙 二月初十, 傍晚。 云雾忽起, 自太京上云山西南隅缓缓扩散, 只用了半柱香的工夫,两座峰头就被笼罩在内。城内有座酒楼恰好能看到这一奇观,众人争相涌到窗前,远眺山峦。 只见其云极轻, 其雾似纱, 飘飘荡荡,就似巨龙爪下生出的瑞气, 映着橙红晚霞,仿佛仙境瑶池忽落凡间, 令人生出无限遐想。 恰逢晚来群鸟归巢,便见空中无数雀莺翩然入林,投身云雾之下, 为胜景更添几分妙处。 众人啧啧称奇。 还有人冲下楼阁,急切地寻找着空旷的地方观景。 结果地方没找到,却发现已经有百姓爬上了屋顶。 云雾停留了大约一刻钟, 这时上云山十九峰已经有一半被雾气吞没, 只剩下修长的“龙尾”与高耸的“龙首”。当得是龙行于天, 能隐能现,窥不到全貌。 天光渐渐消失, 只剩一缕残霞。 云雾也像是沉入了山林之中, 缓缓消失了。 京城的市井坊间陆续亮起了烛火灯笼, 人们兀自回味着刚才看到的奇景, 兴奋地与别人攀谈起来。 太京自古异象。 然而这十几年以来,脍炙人口的吉兆奇景日益减少,老人嘴里还在念叨,年轻一辈则是完全不信。 嘉禾白鹿这等吉兆倒是年年都有,可是听得了,便心生疑惑。如果齐朝代楚乃是天命,雍州为何三年大旱,还闹了蝗灾?为何南方久久不能平定? 陆璋篡位夺权另立新朝,谋逆之日令太京百姓死伤无数。这民心向背,本就不是齐朝说几句承天命改朝换代,为枉死的三公九侯报仇就能轻易蒙混过去的,只能骗骗那些没有切肤之痛的、最近十余年才搬入太京的人。 百姓想过安稳和乐的生活,只要能活下去,怨言跟痛苦就会被他们吞进肚子,顺从新的王朝,新的天下之主。 宁做太平犬,不为乱世人。 身在太京,就已经比世间许地方的人好过了。 这十六年来,京城也在逐渐恢复,只是比起楚朝还差得远。 有些地方勉强能看到昔年的繁华缩影。譬如每个坊间建有的酒楼,以及勾栏瓦舍。 所谓勾栏,顾名思义是曲折的栏杆,是戏台子也是棚子。 大的瓦舍有十几座勾栏,付钱就能进棚子。 不仅有唱曲的,还有杂耍、说书、皮影戏、木偶戏、口技、敲花鼓等等,加上南来北往的各地舞者,各种戏班子。瓦舍没有门,基本可以一年四季一天十二个时辰都在揽客。 以太京的格局来说,坊间是以高墙隔开,宵禁只在坊外执行,到了时间,就把大门锁上。人们依旧可以去坊中的酒楼茶肆、去瓦舍勾栏玩乐。 现在除了权贵住的北城与富户所在的东城,其他地方的瓦舍都败落了,只有一两个唱曲跟杂耍班子偶尔出现。 瓦舍空空荡荡,有些棚子被附近的百姓当成了杂物放置处,堆得乱七八糟,都是用不了不怕偷可又觉得丢掉可惜的东西。 有破锅烂木头,也有坏掉的石舂跟捣米槌。 一些事先混入京城的江湖人,便藏身在这里。 “……听说昨日开始搜查客栈了。” “别说了,今天出去买肉打酒的时候,遇到了执卫,看到那些说话不是京城口音的人,就上去索要路引查证,没带在身上的,还跟着到了客栈里!幸好我这口官话说得勉强,镇定不乱,没被瞧出破绽。” 这个说话的江湖人四十来岁,脸上生了一圈胡茬,他有些烦躁地继续说,“京城这么大,也不知道那些大派的掌门长老到了没有,住在什么地方。要我说,还不如先进山探个虚实呢!” “你疯了?这儿能遮风挡雨,有酒有肉,山里有什么?” “就是,如今奔着宝藏来的人这么,我们兄弟更要谨慎行事,明天继续去麟成门附近守着……” 话还没说完,就看到一人跑了进来,慌张地叫道:“出事了!上云山那边出事了!” 这几个江湖人一惊,连忙站起来追问:“怎么了?你不是在麟成门附近吗?” 他们轮流盯梢,就是为了确定那些大宗派长老掌门的落脚点,麟成门外是焦柳道,沿着那条路走到头就是青江,他们估摸着大部分江湖人都会从那条路来。 现在看看天色,也该是关城门的时候了。 “你刚才说什么?上云山出事了?” 那人气喘吁吁地答道:“没错,也不知道怎么的,山里忽然冒出了许云雾,像是龙王显灵似的,外面都闹翻了你们一点都没听见?” “……” 江湖人少有信鬼神的,龙王什么的就更别提了,自然不像别人那样只想到吉兆。 “难道帝陵宝藏已经被开启了?” 陈厉帝倾一国之力修建陵墓,为了防止日后墓葬被破坏,又在里面加设了许机关。谁知道这会不会是机关开启之后冒出的蒸汽或者毒烟。 他们急忙踏出了棚子,溜出瓦舍查看情况。 然而太阳已经落山,天空暗沉,看不清上云山那边的情形。 倒是街道上的人十分兴奋,高声议论着方才所见的异状,几个江湖人不由自主地停下来,侧耳倾听。 等到他们搞清楚发生了什么事,坊门也被关上了,他们出不去,只能留在这里。一边焦躁地在人群里寻找江湖同道的身影,一边在心里琢磨是怎么回事。 “今天城门附近没出什么事吧?” “……有一个拿了假路引的,被城门官拆穿,然后就跑了。” 蹲麟成门的那个人,为了不引起门卒的注意,只敢停留在城门附近的茶肆中,那已经是最接近城门的铺子了,可是跟城门仍然有一段距离。 所以他没看到孟戚的长相,听不到孟戚说了什么,只能勉强分辨城门官的叫喊,然后从城卫动静上判断发生了什么事。 眼见同伴们一脸不在意的模样,蹲麟成门的那个人忍不住补充道,“那人轻功很高,我一眨眼,连影都看不到了。” “哦?” 几个江湖人这才有了点兴趣,只是他们仍然没有意识到这个人的危险程度,而是以为这等轻功的人是某个江湖上已成名的高手,马失前蹄被门卒追赶,传出去必定颜面大失。 “认不认识?倘若是熟人,日后相遇时嘲笑几句,如果是仇家……” 众人哄笑起来。 唯有那个蹲麟成门的人耿耿于怀,犯愁道:“名姓不知道,脸也没有看清,可是我听那城门官的叫嚷,好像是因为长得太好看才被揭穿的……” 然后就把听到的几句话学了一遍。 众人面面相觑,拼命想着江湖上有谁相貌出众,轻功还高。 老实说符合这个标准的人很,那些大门派收徒弟都不会找歪瓜裂枣,出身名门的江湖少侠们穿得也是像模像样,可不是他们这样随便。 然而这样打扮的白脸公子哥,在太京街上随便一走,就能撞到四五个。 所以这个好看,根本不是客套话,而是实打实的——可惜这群跑江湖的汉子,脑子里想不出这是什么模样,于是十分为难。 武林中只有第一剑客、第一高手、第一美人的说法。 绝对没有第一美男子、第一白面小生这种不伦不类的评比。 玉面郎君、鬼罗刹这种绰号倒是有的,可是这两种绰号只能证明比较俊,或者比较丑。在大数底层江湖人都是胡子拉碴很不讲究的情况下,只要不是满身酒味,穿一件干净的、贵点儿的衣裳,五官端正,那厚着脸皮自称玉面郎君,也没有人会反驳。 “会不会是一个女扮男装的轻功高手?” “有可能……算了,我们应该弄清楚上云山究竟发生了什么!” 这个夜晚,太京暗流涌动。 互相遇到的江湖人窃窃私语,交换着自己知道的事情,他们有的决定天亮之后就出城赶赴上云山,有的坚持要在城里等衡长寺方丈或其他江湖大人物抵达。 京城钦天监,官吏们喜出望外。 之前星孛的事惹得皇帝很不高兴,迁怒他们,现在有了吉兆,他们就不用那么战战兢兢地过活。 的官员急忙铺开纸,写几句阿谀奉承的话,恭贺天现吉兆。 还有一些人想得比较:星孛冲撞紫微垣,这是帝位不稳的预兆!一个月后,如今上云山云雾笼罩,这个吉兆到底是谁的?齐朝?楚朝?还是即将出现的新朝? 于是大惊失色,竟在家中算是谁有可能谋反。 此刻上云山龙爪峰。 墨鲤看着那些化为实质灵气散去,长长地舒了口气。 有那么一阵子,他以为灵气要把孟戚抬走了。而且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那些灵气好像想把自己也卷裹了一起带走。 当云雾消失的时候,墨鲤又觉得再次看到的可能不是孟戚了,而是那条金色的龙。 现在孟戚没有当着大夫的面被灵气裹了就走。 也没有变成龙,或者沙鼠。 “现在你有什么感觉?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墨鲤细细打量着孟戚,其实他最想知道孟戚有没有恢复记忆,是否知道他自己是条龙。 “……神完气足。”孟戚无奈地说,“差点就想背着大夫一口气爬上龙角峰。” 那是上云山十九峰最高处。 94.霞光照城阙 - 95.春.色映山峦 鱼不服 作者:天堂放逐者 95.春.色映山峦 墨鲤没有在意孟戚的话。 他看诊的时候, 经常要问病患的感觉如何,很病患根本不识字, 这让他们在形容自身状况时用词千奇百怪。什么壮得像头牛, 虚得像几天没吃上鸡的狐狸, 掉头发掉得像隔壁家那只老黄狗等等。 有人只会一味地描述着自己能做什么事……比如能把石磨推十圈,一口气给半亩地翻土。 爬山算是很常见的比喻了。 而且龙角峰嘛,顾名思义,墨鲤很容易想到那是上云山最高处。 “还能记得带上我, 看来你很清醒。”墨鲤很自然伸手号脉,随口道, “我怕你病情发作, 一头冲进山里, 让我白白地跟在后面追一夜。” “……” 孟戚闻言手臂僵了僵。 墨鲤以为孟戚面子过不去了,也没想。 天光已暗, 林间还残留着一些雾气,让人看不到较远的石阶。 孟戚深深地凝视着墨鲤, 他觉得自己的目力变得更好了, 在这座山中他似乎能看到许东西, 根本不用太过接近。 大夫总是把衣服穿得整整齐齐, 除了脖颈跟手掌以外的地方绝对不会露出来,武林高手也没办法隔着冬天的厚衣服把人看得清清楚楚。 可是现在忽然变得不同了,孟戚能感觉到眼前的人衣袍下修长的手臂, 还有腰部, 跟孟戚以前估侧的一样, 胸腹处只有一层薄薄的肌肉,显得有些羸弱。 但那是错觉。 孟戚见识过这具躯体爆发出来的力量,还曾经变成沙鼠惬意地枕在墨鲤的怀里,墨鲤的身体没有那么柔软,肌肉是硬的,即使因为沙鼠的熟睡刻意放松。 那柔软的错觉,是因为温暖,像被太阳晒过一天的河滩。 明明墨鲤与他身高相差不了少,孟戚却有种想要把对方捧起来,团进掌心,不让任何人发现的奇怪冲动。 大夫如果也是一只沙鼠就好了…… 然后他们两只沙鼠靠在一起,分享同一个洞穴,长长的毛发紧挨着,远看就像一个更大的扁圆团子。他一定会把最舒服的草叶跟最甘美的果子拖进洞里,然后他们哪里也不去,就这样把整个冬天睡过去。 导致正为孟戚诊脉的墨鲤神情古怪。 ——气走少阳,经脉内气血翻涌,精元下沉至丹田,这是很明显的情动之兆。 然后阳气缓缓散去了,心脉逐渐平稳,如果不是孟戚就站在眼前,墨鲤觉得这脉象是一个正在熟睡心无杂念的人。 这看破红尘的速度也太快了一点! 虽然内家高手压住身体上的欲.望,就像吃饭喝水那么简单,但是孟戚之前的变化证明那些灵气对他产生了影响,墨鲤正要进一步诊脉然后开方子,无意间抬头对上了孟戚的眼睛。 “……” 墨鲤几乎以为自己看到了那条金龙。 盘踞在太京上空的巨龙,遍体金鳞,光华璀璨。 龙原本隐于云雾之中,双眼半睁半闭,气息近似于无。忽然醒来,它凝视着来到自己地盘的外来者,身躯缓缓展开。 正如墨鲤在歧懋山时,被太京龙脉带着神游看到的一样。 龙的眼睛像是漆黑的夜里亮起的两个太阳,又仿佛世间万物尽在其中。 孟戚的眼睛自然不会发光,然而在墨鲤眼中,这一刻的孟戚与那条金龙重合了。 “孟……孟戚?” “嗯。” “你看到了什么?” 孟戚眼睛眨都不眨,用和缓轻柔的语气说:“我想跟大夫……” 说到最后几个字时,他猛然醒神,连忙住口。 “我想跟大夫度过每一日、每一刻、每一刹那。” “……” 墨鲤被那极似金龙的目光迷惑,差点儿就答应了。 墨鲤知道孟戚心悦自己,所以他察觉到孟戚忽然情动时,并不惊讶。 比起第一次他茫然地想着龙脉怎么会对另外一条龙脉有欲.念,以及龙脉与龙脉在一起没法生孩子的情况,墨鲤现在要好了。 毕竟经过这段时间的相处,墨鲤已经慢慢了解了孟戚的想法,试着从这个方向思索己身与将来,思索这世间的有情道。 孟戚就像为他打开了一扇门,很之前从未遇见的景色一一入目。 虽然对将来的事还不确定,但墨鲤已经不是离开竹山县时只想着找同伴的歧懋山龙脉了。他的心里了一些东西,他的眼里增添了很色彩,连同世间万事万物都跟着起了微妙的变化。 ——作为龙脉,生在人间,终究是要把自己变成“人”的。 墨鲤看着孟戚,低声道:“虽然我不知道为什么,可是它很高兴。” “它是谁?”孟戚反应极快,眉头皱了起来。 墨鲤借着抓着孟戚手腕的动作,让孟戚的手缓缓搭在自己左手上。 心脉的律动有些快。 隐藏在白皙肤色下,快速鼓动着,一次又一次。 孟戚愣住之后,索性两只手一起伸出,捂着墨鲤的左手。 墨鲤的手腕被他夹在手掌中心,他有些哭笑不得,只想让孟戚按住自己的脉门感觉一下,结果对方恨不得把他这只手都抱走了。 “松一点。” 墨鲤不得不提醒,手腕被合得这么紧,气血不通,手指都要麻了。 孟戚让手掌卸了一点力,仍然不肯放开,同时他的目光顺着墨鲤的手臂,一路到肩,最后停留在左边胸膛上。 “……” 这就过分了,墨大夫毫不留情地抽回了手。 “真气探入脉门还不够听得清楚?”墨鲤板着脸说。 “我又不是大夫,不会号脉。”孟戚神情无辜,按照话本,不是应该靠在胸口听吗? 墨鲤转身就走,头都不回。 孟戚也不急,只是不紧不慢地跟在后面,唇边笑意愈发明显。 龙爪峰是一条人们走得比较的进山之路,上云山景色壮丽,怪峰奇石层出不穷,站在不同的方向看,山峰往往又会呈现出另一副形貌。除去几座皇家划为禁区建有帝陵的峰头,其他十来座山峰一年四季都有访客,人了,路自然修得不错。 龙爪峰石阶平整,常人走着都不费劲,更别说内功在身的武林高手了。 轻轻松松爬上了半山腰。 期间过了五座凉亭,有的建在山道拐弯处,有的被扩建成短廊长亭,足足可以容纳二十人。墨鲤估猜这些是按照普通人的体力建的歇脚处。 现在已经入夜,亭子里没有人,山道上也是一样。 不知不觉间,墨鲤越走越慢。 山道旁边都是树木,枝上花朵已经收拢,石阶上铺了浅浅一层的粉色与白色,都是花瓣。雀鸟各回巢穴,还在林间鸣叫,空谷回音幽幽。 “孟戚,你住在何处?” “距离这里很远,要翻九座山,以上云山十九峰的龙形看,正在接近龙尾的地方。”孟戚回答,他想到自己曾经养过的爱宠。 记忆里那只小沙鼠的模样,已经慢慢淡去了。 只剩下刻骨的愤怒与悲恸,事情还像是发生在昨天。 墨鲤及时发现了身后孟戚的气息变化,他转身快步走去,然后一手按在孟戚后心,严肃地说:“静心定神。” 孟戚望着那个方向许久,长长地叹了口气。 他又想起了一些东西。 想起那只小沙鼠是怎么出现的,那日他在山中闲游,意识忽然感觉到有部分灵气不听话地跑了,而且一去不复返。就像家里来了贼,把上云山的财物偷走了一部分。 不,还要更夸张一点。 像家里“值钱的东西”自己跟着贼跑了。 作为山灵,他很生气。 关于这部分的记忆模糊不清,孟戚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查的,反正他迅速找到了“罪魁祸首”,就躲在他“家”门口。 大有赖着不走,长期偷下去的感觉。 他死死盯着那块地,也不知道盯了久,终于那个灵穴里冒出了一个颤巍巍的白色圆团。 没有具体的形态,也没有自我意识,只是被“户主”的威压逼了出来,本能地发抖。 那种感觉十分特异,像是气息同源的东西,却又不太一样。孟戚记得自己当时可以把这个圆团远远地丢出去,反正好处它已经拿够了,出去也饿不死,一样能够化形生出意识。 然而他没有。 他在那里盖了一座房子,移栽了灵药,让灵穴更加容易沟通天地灵气。 每天日升月落之际,就强迫那个团子出来。 ——灵气,不喝也得喝。 不是要偷吗?现在给个够! 圆团慢慢有了清楚的形态,也是沙鼠。 最初很瘦,而且只是影子,没有实际的身体,孟戚怀疑它是刻意模仿自己。 这种感觉很奇怪,像是血脉相连。 圆团一天比一天胖,终于有一天它睁开了眼睛,满院子乱跑,抓坏了许灵药叶片。孟戚以为能够教它学会规矩,结果它灵智仍然没有开启,呆呆的。 孟戚拒绝相信这是自己的孩子。 孩子这么傻还有救吗? 他转身就走,走了三天忍不住又回来了。 沙鼠跟他走的那一天完全一样,在院子的土坑里睡觉。 被戳醒了也不动弹,乖巧的时候特别乖巧,精力充沛的时候上房拆瓦下地挖坑。 那是同伴的感觉吗? 孟戚怅然若失。 他抬头看大夫,笃定地想,绝对不是,大夫这样的才算,傻呆呆的能做什么?要费心养就算了,还养不出个成果。 ——怎么养,都比自己的原身小一半。 怎么喂灵气,都只会哼哼唧唧,要不然就躺着装死。 养孩子又不是为了让窝里个取暖的枕头!就算把它摊开来勉强当个被子,孟戚也不稀罕。 可是养着就养着呗,反正上云山的灵气到用不完。 孟戚从未想过,有一天那只傻呆呆的小东西会没了。 它就那样躺在狼藉一片的院子里,身体凉透了,就像一个破掉的圆球,灵气缓缓地从它体内流出去,重新汇入灵穴之中。 很快,它就剩下一个影子。 然后影子也没了,重新变成了模糊不清的一团。 “嘶。” 孟戚倒吸一口冷气,头痛欲裂。 墨鲤的手被激荡的真气震得脱离,他想要抓住孟戚,然而已经迟了,对方身影一展,迅速没入了夜.色之中。 95.春.色映山峦 - 96.有万千气象 鱼不服 作者:天堂放逐者 96.有万千气象 墨鲤一边追一边后悔。 他不应该问出那句话, 孟戚的异常,很有可能是想起了上云山新生的小龙脉。 他错误地以为孟戚一直隐居在山中, 因为孟戚自己就是这么说的, 然而事情的真相未必是这样。孟戚不做国师之后, 他“人”是回到上云山了,可“隐居”不一定要有房子,也许是一处隐蔽的洞穴呢,适合沙鼠居住的那种。 当孟戚说住在上云山边缘时, 墨鲤心中便是一紧。 他意识到那栋屋子其实是孟戚发现小龙脉才建的。 ——那时的太京龙脉十分孤独,而且拒绝与人类往来。 没有房子, 就意味着不想以“人形”生活。 那时楚灵帝还在位, 天下仍有盛世之相, 京城里必定比现今热闹许,车马川流不息, 人来如织。世间奇珍尽列此地,天下才子云集此处, 想来若是半城春花绿柳, 便有半城华章佳句, 点睛之笔书壁上, 天籁妙音传世间。 守着这样繁华的城池,却是心灰意冷。 那一番入世究竟是对是错?是得还是失? 墨鲤的心揪紧了。 他觉得透不过气,明明内力在经脉里运转畅通无阻, 可就是无端地感到窒闷。 天色太黑, 山路虽平整但孟戚根本不走, 他穿行在茂密的树木中间,快得就像一阵风。饶是墨鲤紧追不放,有两次也差点把人丢了。 月亮逐渐升起,攀到了山巅,这才勉强看见林中景象。 这些树木生得很密,又高高低低,什么树种都有。 墨鲤继续往前追了一阵,忽然看到远处隐隐有佛塔的轮廓。 果不其然,片刻之后墨鲤看到了这座塔的全貌,它只有三层,塔尖为圆珠形,四面均有佛陀浮雕。塔下面是一座寺庙,涂成赭黄的高墙在月光的照射下格外显眼。 此时寺庙的晚课已散,余香缭绕。 一个小沙弥抓着扫帚,嘴里嘟嘟哝哝地扫着上山的石阶。 他的动作有些笨拙,忽然感到一阵劲风吹过,小沙弥居然被带得原地转了半个圈,他大惊地抱着扫帚,还没有来得及揉眼睛,便又来了一阵风。 “哎呀。” 小沙弥跌跌撞撞地站稳了一看,已经变成了面向寺庙,随即眼睛一亮。 “……师父罚我出庙扫到山门前再回转,现在小僧被风扫了回来,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说完高高兴兴地继续扫石阶,完全不理身后的山门。 这座寺庙并不大,除了正殿与两排厢房,就只剩下那座塔。 庙前挂着一块牌匾,名曰六合寺。 寺中和尚提着灯笼,把斋菜送入厢房,房内有人靠在窗前,盯着外面看。 “施主?” “哦,进来吧!”那人疑惑地问,“这附近有山魈野猿吗?” 送斋食的和尚吃了一惊,连忙道:“施主说笑了,野猿也就罢了,那山魈可是吃人的!此地乃是上云山,沐天子龙气,怎么会有这等妖物?” “怪了!我方才似乎看见有两个影子踩着树梢过去了。” 这个留宿六合寺的人嘀咕了两句,和尚没敢再听,合掌退下了。 他走到院中,便看到小沙弥兴高采烈地提着扫帚进来,急忙喝问:“你如何回来了?又在偷懒?” “师兄怎能胡言乱语。”小沙弥一板一眼地反驳道,“我佛真意,师兄是不会懂的。” 和尚一把揪住了小沙弥的耳朵,推着他往正殿走,压低声音教训道:“师父让你扫地是磨练性情,最近寺里来了好几个带着兵器的施主,我看他们是江湖人,杀人都不眨眼的,你还不小心一些!” 小沙弥被拎得痛了,大声念着佛经。 墨鲤已经走得远了,却还能听到几句模糊的梵唱,那小沙弥显然有一个好嗓子。 山中已经有江湖人聚集了,墨鲤路过一片山谷的时候看到了火光。 龙爪峰的峰顶,距离龙鳞峰一座断崖很近,上下间距约莫有二十丈。 墨鲤没有来过上云山,他不知道龙爪峰顶是什么模样,当月光被上面一座山峰挡住的时候,墨鲤抬头赫然见到了平伸出来挡住龙爪峰上方的山崖。 孟戚意识混乱,他足不沾地,一跃数丈,然后抓住了山崖上垂落的藤蔓。 墨鲤仰头一看,身形顿住,同时心里大急。 ——他上不去。 孟戚的内力比墨鲤高,差距虽有但是如果他们不拼死搏杀,那么不打上一天一夜休想分出胜负,然而在极端的情况下,这点差距又能变得非常明显。 墨鲤目测他直接把轻功施展到极致,跃起的高度距离那根藤蔓就差三寸。 他不得不停下,运气丹田,中途还得借力踏石一次,这才勉强抓住了藤蔓。 这时孟戚已经上了山崖。 墨鲤急忙攀上,他一手撑住崖壁,翻身而起时发现眼前又是一片密林,孟戚已经不见踪影。 “……” 半个时辰前说想要每一刹那都相守的人,跑得影都没了。 拼命追都追不上。 墨鲤无力地扶额,他觉得自己背上的行囊可能也影响了速度,一个武功高没负担,一个武功稍微差一线还带着行囊…… 最麻烦的是,他根本不认识山里的路。 山中尽是灵气,想循着气息追人也没辙。 墨鲤隐约觉得孟戚是奔着龙尾峰去的,然而身在此山中,想要找个正确的方向真是千难万难。就算爬到高处,视线也会被其他山峰挡,除非一直上到龙角峰。 墨鲤心里一动。 之前孟戚为什么想要上龙角峰? 墨鲤现在有两个选择,摸黑瞎走去龙尾峰,顺着山势往高走一直爬到龙角峰。 沉吟一阵,墨鲤觉得还是后者更加有把握。 他开始翻山,这些大大小小的山峰远看根本分不清谁高谁低,墨鲤走了一个时辰,绕了不少原路之后终于看见了龙首的位置。 “龙”其实只有一只角,而且龙角峰与龙首峰并不在一起,它们甚至间隔了挺远一段距离,然而在太京麟成门遥望时,因为位置的缘故,位于龙首峰后方那座又高又细的山峰就成了龙角。 龙角峰山势奇险,峰顶不与山脚垂直。 这座山峰在快到山顶的时候出现了一个极大的坡度,远看像是被人削去了一块,通往山顶的窄道上又有巨石突起,生生将山顶这段变成了倾斜放置的笔架。 单看的话,其实应该叫笔架峰。 结果因为整体山势,恰到好处地形成了龙头上的角,还是一个像模像样的鹿角,实在让人叹服。 墨鲤一踏上龙角峰,就意识到自己没选错。 这里的灵气充沛到了即使在一片灵气的汪洋大海之中,它仍然能够一枝独秀,像海浪里岿然不动的岛屿。 山上树木稀疏,过了半山腰之后,连草都不怎么长了。 墨鲤愈发肯定这就是太京龙脉的“诞生”之处,就像歧懋山那座水潭一般,潭水里空无一物,除他之外没有半只鱼虾,甚至有潭水的洞窟里都没有其他生命存在。 地面寸草不生,被迫进洞的动物也会迅速离开。 龙角峰有一大半是光秃秃的,除了沙土只有石头。 最大的一块巨石,自然就是“笔架”形状中央的凸起。 巨石微斜,下方有一处极好的灵穴,然而空隙极小。 墨鲤神情复杂,他找到了孟戚。 衣服散落在地上,其中还有一柄紫色的软剑。 巨石受到风吹雨蚀,虽然内里坚固,但表层有了零散的孔洞,每一个都不足巴掌大,灵气充于其中,把石头变胖了一圈,在银色的月光下,像蒸笼里微微膨胀起来的炊饼。 “孟戚?” 墨鲤试着喊了一声。 夜幕漆黑,这里风大得普通人站都站不住。 即使是墨鲤,也不得不以内力稳住,半眯着眼睛一步步走向巨石。 一到了巨石前,风瞬间变小了许。 巨石浑然一体,高十丈,横断了整条山道。 想要真正爬上龙角峰之顶,估计要用绳索捆住自己,然后倒挂着爬过这座拦路的巨石,才能继续前行——普通人根本做不到,连江湖高手都有点够呛。 墨鲤用手按住石头,下意识地找了个孔洞去听。 什么动静也没有。 然后他一抬头,发现一只圆滚胖乎的沙鼠蹲在头顶右侧的一个洞窟里。 “孟……” 墨鲤话还没有说完,就看到洞窟里飘出来一个朦胧发光的圆团。 墨鲤瞳孔收缩,情不自禁地伸手去接。 圆团轻飘飘地落入墨鲤掌中,随后就消失了。 墨鲤急忙低头,果然在地上发现了那个圆团。 狂风一吹,圆团就飘了起来,然后很快被一股灵气拽回了山石下方某处孔洞。 沙鼠抄起两块碎石,爪子左右开弓,麻利地把那个洞堵了起来。 墨鲤:“……” 歧懋山有一只熊,它每次出门觅食就这么把孩子关在窝里。 96.有万千气象 - 97.至高至远 鱼不服 作者:天堂放逐者 97.至高至远 且说孟戚恢复意识的时候, 就发现身上的衣服没了,他又变成了沙鼠。 大夫就在旁边, 袍角挂了一些灌木丛上的刺条儿, 看起来风尘仆仆的, 好像一夜走了许路。 这里是龙角峰? 孟戚下意识地确定了这个地方,他看着眼前的巨石,尘封的记忆进一步复苏。 没错,这就是上云山灵气最充裕的地方, 也是他最初的家。 有记忆起,他就住在这里。 这块山石虽然看起来很大, 但是能栖身的孔洞很狭窄, 说不上有么舒服。 似乎从他意识到自己“存在”开始, 沙鼠就想离开石头,去别的地方溜达。 可惜龙角峰太高, 沙鼠太小,山石外面的风太大, 把他困在那里很年。 除了充沛的灵气之外, 基本上没吃没喝, 很年月是被沙鼠直接睡过去的。 ——既然不能出门, 就只能睡觉了。 孟戚捋着记忆里断断续续的画面。 上云山十九峰有很景色宜人的幽静之地,偏偏龙角峰除了石头跟沙土什么都没有。 大夫那座山长什么样他还不知道,自己这边确定是光秃秃的。 这就很心塞了。 不对, 龙角峰只是个角, 而他是上云山的山灵, 不能忽略整体。 根本不秃! 都是巧合! 沙鼠释然了,然后用爪子慢条斯理地拍了拍身上的土,自以为举止优雅从容,旁边的墨鲤看着都替它急。 胖鼠爪子能伸到的范围有限,加上毛色纯白,沾了灰尘沙粒就有非常明显的偏黄变灰。 沙鼠认真拍了半天,结果只把身体两侧跟胸口部位的毛清理干净。 于是站在墨鲤面前的是一只身体中间白,脑袋跟肚子下面都是沙粒的胖鼠,爪子挠不到的背后就更别说了。 一动肉就抖,沙粒不停地往下掉。 墨鲤怀疑这时候把胖鼠塞进竹筒杯里上下晃动,然后把沙鼠放了,杯里可能留下一半沙子。 沙鼠踱步过来,满怀歉意地看着墨鲤。 还没有等它做什么,忽然一阵狂风吹过,有东西飞了起来。 沙鼠黑豆般的眼睛瞪得溜圆,想也不想,疾奔而去。 ——衣服! 孟戚之前虽然没有清楚的意识,但是本能地把衣服放在了一个相对来说比较避风的角落。结果墨鲤一来,伸手去接忽然掉出的朦胧发光圆球,不小心把衣服推得往旁边挪了一些。 这里地高风大,就那么几个能不被风吹到的地方,而且每块避风区域都很狭窄,即使只是稍稍越界,也立刻会被风卷走。 化为原形时,脱下的衣服因为意外没了,只能光着身子,这一直都是墨鲤最担心的事。 结果直到现在,这种意外都没有在他身上发生过,倒是被孟戚遇上了。 龙角峰上常年大风,这样的事该不会出现过很次吧? 墨鲤脑中冒出数个念头,人却没有站着不动,帮着孟戚去追衣服了——衣服不值钱,可是里面还裹着一把软剑。 也正是由于这柄剑,衣服没有直接被风吹落山崖,而是在山道上磕磕绊绊地滚了起来,时而悬空,时而贴地。 “……” 当软剑没有灌注内力,也没有缠在腰上时,就像材质较硬的卷尺。 它比一般长剑要轻很,不过终究是一把剑,分量还是有的。 软剑变成了藏在衣服里的圆轮,被狂风吹得顺着山势往下滚,后面一只圆滚滚的沙鼠拼命地追,因为跑得太快看起来也像是在滚。 墨鲤想笑,又觉得这样不好,生生地忍住了。 他提气施展轻功,数息就超过了沙鼠,伸手抓向衣服。 “嘶拉——” 墨鲤手里了半只袖子。 在市集上买的衣服,料子都比较普通,经不起这样连番的折腾。 墨鲤再次伸手,掌缘布满内力形成的真气,卷成一团的衣服顿时片片破碎,露出了软剑的轮廓。 而软剑被内力一激,剑身骤然绷直,砰地落在了地上。 沙鼠也及时赶到,后肢蹬踏地面,停在软剑之前。 衣服碎片洋洋洒洒地飘飞着,沙鼠仰头看了一眼,然后一块布从头而降把它罩在了里面。 同时软剑跟沙鼠的一路飞奔把山道上的散落碎石也带了下来,哗啦一下把沙鼠埋住了。 惊得墨鲤赶紧去挖。 孟戚丢开了盖住眼睛的碎布,心情沉重。 因为墨鲤在帮他拍掉身上的沙土,昨夜刚向意中人诉衷情,今天就为了追这柄衷情剑,风度也好气势也罢,统统没了。 更别说半夜忽然发狂,扔下大夫跑过了好几座山的事。 孟戚有些颓然,他以为自己的病症好了,其实根本不是。 当他察觉到那个傻乎乎的圆团气息居然还存在,就像一根琴弦崩断了,如果刚才刘澹倒霉地出现在他面前,孟戚不敢确定自己这回能够收得住手。 看着坐在地上发呆的沙鼠,墨鲤干咳一声,他先是收起了软剑,然后把行囊放在地上。 “先找一件衣服穿上。” 说完就转过了身。 孟戚默默地变了回来,打开行囊找衣服。 他知道以墨鲤秉承君子之风的原则,是绝对不会回头偷看的,再说正面又不是没有看过,大夫对他根本没有半点兴趣。 墨鲤分辨着身后窸窸窣窣穿衣的声音,遥望远处那块巨大的山石,思索着那个没有实体的发亮圆球,那就是上云山生出的小龙脉? 墨鲤感觉不到那个圆球有自我意识。 身为一棵树的四郎山龙脉都比它有灵性。 “大夫。”孟戚出声打断了墨鲤的思绪。 这次孟戚老老实实地拿出了自己的衣服,没有动墨鲤的。 墨鲤看了他一眼,重新把行囊背了起来,没还剑。 孟戚欲言又止。 他不知道墨鲤“没收”剑是为了防止意外再次发生,还是因为那柄剑的名字。 ——收下“衷情”岂不是意味着接受了衷情? 孟戚想了想这一天发生的事,苦笑着摇摇头,怎么可能是第二种呢? “大夫,我很抱歉,我没想到……它还活着。” 不管傻的山灵都是山灵,再嫌弃也没法打回去重新“生”一次。 孟戚想到自己曾经一本正经地跟墨鲤谈论同族要怎么生孩子,答案令人啼笑皆非。当时他怎么能想得到,其实山灵是自己从地里长出来的。 根本不用生! “估计是受创严重,伤到了本源,居然躲到了这里养伤。” 提起这件事孟戚就很恼怒。 龙脉很有地盘意识,那处山石就是“沙鼠”诞生于世的地方。 最初上云山出现一个吞噬灵气的“贼”,太京龙脉都不高兴,这次更夸张,老家都被占了。 偏偏孟戚发作不得,怕圆团吓跑,还得把它堵回去。 孟戚对墨鲤说了一通那只小沙鼠有么傻,世间竟有这样笨拙的山灵,没被方士抓走都是运气。 墨鲤摇头说:“方士笃信天下有龙脉,却不相信龙脉会自己长了脚到处跑,怎么会来抓呢?” 孟戚心生疑惑,虽然他认定山灵就是龙脉,但是每次大夫提到龙脉的时候,他就觉得好像有什么事被自己忘了。 奇怪,究竟是什么事呢? “上云山灵气充沛,支脉生出山灵是一件好事。”墨鲤感慨。 歧懋山就没有这么好的运气,坐在家里不出门都能捞到一个胖娃娃。 没有胖娃娃,在山脚边缘捞到一条小鱼也行啊。 墨鲤想到自己在山里辛苦地种人参、养白狐、照顾巨蛇,眼巴巴地盼着它们能变成妖怪,结果全部做了无用功,而孟戚什么都没做,地里就长了一条小龙脉。 这可真是人比人气死,龙比龙气哭。 “行了,就让它在灵穴自己长吧。”墨鲤叹道。 孟戚配合地伸出手给墨鲤诊脉,这好像是一天之内的第三次了。 墨鲤没有孟戚那么在意次数,他仔细地感受着孟戚的内力流动,塞过去一粒宁神丸。 “你想起来少?” “不,基本都是跟那个圆团有关。”孟戚没给小沙鼠起过名字。 因为沙鼠是他自己,所以他也不愿意用这个名字来称呼圆团。 墨鲤若有所思地问:“你能回忆起来最早的事,大约是久之前?” “说不清,反正不是陈朝。”孟戚皱眉。 他在成为“孟戚”之前,以沙鼠的模样在龙尾峰一座书院房梁上蹲过好些年。 还有这山里大大小小的寺庙道观,有些地方直到今天还留存着,有的则败落了。 孟戚脱口道:“对了,我化为人形的那天,是在龙爪峰六合寺里看杨道之作画。” 杨道之是画圣,至今仍流传着他画的猛虎会从画卷上消失的故事。 画圣是三百年前的人,墨鲤推算完,随即发现孟戚心神不定。 墨鲤劝道:“你迟早会想起所有的事,用不着担心。” 孟戚看了看墨鲤,什么都没说。 他想,八十七岁的年龄保不住了。 97.至高至远 - 98.泽被其人 鱼不服 作者:天堂放逐者 98.泽被其人 天还没亮, 龙爪峰六合寺的大门就被敲得砰砰响。 老和尚年纪大了,正准备起来做早课。他听到声音身体一哆嗦,跌跌撞撞地去开门, 结果寺院山门年久失修, 经不起这样大力的捶打,直接散架了。 一群凶神恶煞的锦衣卫冲了进来。 “这是——” 老和尚看到打头的那个穿着从三品武官的服饰, 立刻闭上了嘴。 那武官一张国字脸,胡须齐整, 举步沉稳, 周身威势十足。 他审视着老和尚,目光冷厉。 老和尚心惊肉跳, 却不得不挤出笑容, 颤巍巍地合掌宣了一声佛号。 对方厌弃地转过头, 缓步走上石阶, 右手搭在了佩刀上。 寺庙后院里传来了吵嚷声,以及兵器撞击的打斗声响。 这些锦衣卫武功都不低,留宿六合寺的江湖人仓促迎敌, 居然一时脱身不得, 他们恼怒万分地挥砍着兵器,厢房里的床榻案几纷纷遭殃。 老和尚跟着武官来到后院时, 正看到满地都是破碎的窗户,锦衣卫围着六七个江湖人在空地上混战不休。 “阿弥陀佛!”老和尚心痛得直念佛。 这可都是钱!江湖人没有赔钱的习惯, 锦衣卫就更不会了! 六合寺里的和尚沙弥也被惊动了, 有的躲在屋子里不敢露面, 还有人刚打开门,就被锦衣卫的刀逼了回去。 小沙弥个子矮身体灵活,一低头就钻了出来。 老和尚大惊失色,连声叫着这是他小徒弟,刀下留情。 武官一挥手,追着小沙弥的锦衣卫便收了手。 小沙弥像兔子似的蹿到老和尚身后,这才敢伸头张望四周。 这时后院空地上的打斗也临近终结,武功差的已经被锦衣卫抓了起来,只剩下两个使钩锁的人还在缠斗。 四面还有锦衣卫带来的兵卒,弯弓搭箭将院子包围了。 “罗门双鬼,半月前在运河上杀了三个船夫,劫银百两。半年前在沧州杀人越货,将一家十几口人都灭了门。自你兄弟二人出现在江湖上,每年都有百姓遭难,前后死伤者已逾百人……” 那武官迈步走近,他说话的时候腔调拖长,像是刻意打着官腔。 两个用奇门兵器的人目光一闪,不约而同地大喝一声,双双暴起,扑了过来。 武官后退了一步。 罗门双鬼冷笑连连,挟持了这个当官的,还愁不能脱身? 另外几个被擒住的江湖人听到“罗门双鬼”这个诨号神情立刻变了,显然不知道住一个院落厢房的江湖同道就是恶名昭著的罗门双鬼。 朝廷虽然发了通缉文书,但是罗门双鬼手下从来没有活口,苦主不能指认,城门口的画像都是由他人转述画出来的,并不相似。 江湖上的人这么,大家额头没写着字,遇到了也只晓得是同道,连对方是正道还是邪派都不能确定。反正不熟悉的人,彼此都很警惕,走路都是远远避开不打照面的。这会儿猛地听说了罗门双鬼的名号,这些江湖人的脸色全黑了。 他们不是害怕罗门双鬼,而是事情难了。 ——朝廷抓捕江洋大盗,他们正好赶上了,这不是倒霉吗? 最轻也得蹲大牢,运气不好的话可能被锦衣卫顺手砍了。 其他衙门还会讲道理,锦衣卫就很难说了。 眼见罗门双鬼冲向了那个当官的,这几个江湖人立刻叫了一声不好,这人的官职似乎还不小,要是死了事情就闹大了! 说时迟那时快,罗门双鬼赖以成名的钩锁已经勒上了武官的脖子。 “噗。” 鲜血直飙,直接喷到了寺庙的院墙上。 死的不是那个武官,而是罗门双鬼里的其中一个。 他睁着眼睛,钩锁咣当落地,鲜血就是从他胸前喷出来的,从右肩到左腰横着一道巨大的伤口,整个人几乎被斩成了两半。 尸体噗通一声倒在地上,像是个不断冒血的皮口袋。 罗门双鬼里剩下的那个人惊怒得大叫一声,挥钩猛劈。 只见青光一现,握着钩锁的臂膀就飞到了半空中——这次众人都看清了,动手的正是那个之前打官腔的武官。 他神情冷淡,手按佩刀。 因为动作极快,没有人看到他是怎么拔刀的,甚至连那柄刀什么模样都没人知道。 院落里回荡着凄厉的惨叫声。 声音传得极远,墨鲤在山门外面都听到了。 没错,他们下了龙角峰,转转悠悠又回到了最初进山的龙爪峰——“孩子”塞回灵穴里了,太京龙脉的老家也看过了,接下来自然要去厉帝陵查探一番。 墨鲤以为厉帝陵在上云山深处某个不为人知的地方,结果不是。 孟戚笃定地说,厉帝陵就在龙爪峰。 本地龙脉自然不会搞错,墨鲤从前在歧懋山的时候,虽不知道自己是龙脉,但是地底哪里有矿哪儿有大墓他是知道的,当时他还以为这是“灵气”探查出来的,结果出了竹山县就不好使了。 陈厉帝有好些个疑冢,都分布在太京附近。 即使是疑冢,也有模有样,据说颇具风水之势。 龙爪峰地势最低,山路也好走,基本见不到什么猛兽。寻常人进上云山游玩,半来的就是这座山峰,估计不会有人想到厉帝陵竟然会在这里,陵墓上方就是六合寺。 墨鲤一晚上在山里走了个来回,纵然内功深厚也觉得有些疲倦。 原本想着索性给点香火钱,进寺庙住下,没想到刚靠近山门就听到了里面的惨叫声。 山风一吹,有淡淡的血腥气飘了过来。 “官府的人。”孟戚语气变了。 为了防止抓捕的江洋大盗跑了,锦衣卫事先守住了各处道口,还有人站在屋顶上,孟戚一眼就认了出来。 锦衣卫那身官服特别显眼,墨鲤飞快地扣住了孟戚的手腕,还抓得死死的。 孟戚:“……” 呃,不能怪大夫。 看到锦衣卫冲入寺中打打杀杀,这是怕他触景生情再次发作。 “我没事,那小东西还在呢!” 走了一趟龙角峰,那种烦闷的情绪消失了不少,再说大夫还给了一颗宁神丸,吃下去还没过两个时辰呢? 墨鲤却不肯松手,坚持道:“一起去。” 孟戚默默跟着墨鲤潜入了六合寺。 山中树木众,躲藏不难,结果因为两人非要在一起的缘故,耽误了一点工夫才来到寺庙后院。 罗门双鬼已经有一个死透了,另外一个也被点穴止血后拖到了旁边。 六合寺里的人被锦衣卫陆续带了出来。 是和尚就查度牒,留宿寺庙的人则查路引。 如果是别的地方,寺庙或或少都有僧人没度牒,是经不起细查的,然而这是太京,天子脚下,六合寺就属于老老实实的那一类,连寺中的小沙弥都有一张不正式的文书,证明成年之后就会剃度,现在是半个出家人。 落在六合寺头上的,最就是个因为疏忽,收容江洋大盗的罪名。 况且这点也是可以辩驳的,出家人慈悲为怀,哪有把人拒之门外的说法,只要施舍几个香火钱就能住进来。又不是开客栈的,还要查看路引,不管哪家寺庙都没有这个规矩。 老和尚暗暗打定主意,如果这些锦衣卫要追责,他就扯着嗓门喊冤。 结果那个武官看都不看他一眼,他信步走到属下搬来的椅子上,一撩衣袍大刀金马地坐下了,仿佛要把六合寺当做审讯犯人的地方。 尸体还留在原地,墙面跟地砖上都是血渍。 寺院里的人瑟瑟发抖,还有胆小的和尚吓得尿了裤子。 墨鲤微微皱眉,显然对这种做法有点介怀,但他不知道死的人是谁,也不知道锦衣卫为什么要在六合寺里行凶,就屏住气继续看了下去。 这时他感觉到孟戚的右手轻轻一动。 孟戚抬起空着的左手比了个噤声的动作。 墨鲤最初不明所以,等看到孟戚使了个眼色,加上他郑重的表情,这才隐约意识到了什么,连忙转头朝场中的人看了过去。 六合寺里的和尚不会武功,那几个江湖人比较寻常,锦衣卫的实力倒是还行。 墨鲤的目光扫过一个埋着脑袋不停发抖的书生,最后停在了那个靠坐着的武官身上。 墨大夫见过的齐朝武官不,刘常算一个,刘将军也是一个,另外就是在筇县皇陵遇到的守军了。尽管都是做官,可是人跟人差得远了,刘将军一身的气势,看着就是战场上拼杀出来的,说话做派都跟一般人不同,算得上是锋芒毕露。 眼前这个披着锦衣卫大氅,品阶看着不低的武官,却是另外一种令人忌惮的感觉。 乍一看,只觉得这人阴恻恻的,不像个好人。 仔细观之,又发现这人分明生着一张相貌堂堂的国字脸,很有官威。 俗话说相由心生。 尽管相面之说十句里面有九句都是方士胡扯出来的,一个坏人不见得就长着一张坏人脸,不然也没有道貌岸然这一说了,一个好人也不见得就生得风光霁月。可是相面的十句话里面剩下的那句还是有点根据的,那些汲汲营营的人,没办法养出狂放不羁的气息,整天算计的阴毒小人,眼神总要泄露出一两分心思。 这个武官的奇怪之处,就在于他两种气息都有些违和。 ——就跟装出来的一样。 墨鲤还在凝视对方,忽然感到孟戚翻过手掌悄悄挠了下自己的掌心。 “……这人是谁?” 墨鲤嘴唇微动,用细若蚊呐的声音问。 他隐约觉得孟戚不高兴,可能是因为自己盯了那个人太久。 怪了,明明是孟戚让他打量对方的! “他武功很高,大夫发现没有?”孟戚回答,他心里很不痛快。 幽魂毒鹫薛庭年轻的时候长得不错,可是认识大夫很久,孟戚越想越觉得心塞。锦衣卫这位副指挥使武功很高,大夫认真看了很久,孟戚也不大高兴。 归根究底,都因为这些人太年轻。 还都不是一般人。 不过—— 孟戚一想到这个武官的爱好,就镇定了。 “咦?”墨鲤被孟戚一提醒,这才发现那人似乎像是身怀武功。 可是到底高,他完全看不出来。 这很不寻常,内功高手一般都会有各种特征,比如神清目明,比如太阳穴会微微鼓起,有时候步伐举止也会切合所学心法,看起来不紧不慢,颇有禅意道境。 凡是看不出来的,不仅是返璞归真,还可能经过了特意掩饰。 比如秦逯,老先生看着普通,可是他精神气那么好,一看就知道不寻常了。要彻底掩饰就要佝偻背,把自己弄得灰头土脸,眼神没精打采,说一句话喘两口气——这么装挺累的!武林高手一般不这么干,除非是去坑人。 墨鲤只认识一个自带隐匿气息的人,那就是孟戚。 不过孟戚是龙脉,跟人不一样。 墨鲤觉得这个武官应该没有类似的天赋,那就是特意掩饰的了。 ——难怪一会儿觉得是阴毒小人,一会儿又感到官架子十足,恐怕都是面具。 墨鲤侧头问:“你怎么知道?” 孟戚感到气息近在咫尺,脖颈与脸颊都被吹得痒痒的,他心猿意马起来。 墨鲤:“……” 墨大夫冷着脸想,孟戚大约是忘了手腕还被自己扣着,这样明显的变化是人类所说的公然冒犯?还是花心?明明他们在说正事,讨论那个武功很高的家伙,怎么忽然就“意动”了? “你在想谁?”墨鲤冷不防地问。 “大夫……”孟戚脱口而出。 墨鲤的眼神稍微缓和,然后转念一想。 不对,天都要亮了,想那种事正确吗? 孟戚坦然相望。 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想想又怎么了?他又没有随便想别人,难道还要分时辰,太阳升起来就不准想? 两人对峙的时候,锦衣卫已经在查问寺院昨晚有无外人出入,有没有看到什么异象。 上云山昨日傍晚忽生异象,几乎笼罩了大半个山头,这件事六合寺里的人根本不知道,一来是云雾弥漫的范围不包括寺院,二则身在山中,不清楚这次“吉兆”的轰动程度。 傍晚扫山门的小沙弥被推了出来,他摇头说自己什么都不知道。 倒是那些江湖人,犹豫着说出夜里隐约看到两道人影,轻功很高。 “好像朝着山顶的方向去了。” 他们言辞振振,锦衣卫们却有些踟蹰。 “禀告同知,您看这事……” “再查。”武官扔出一句硬梆梆的话。 他的属下显然不情愿了,低声道:“指挥使故意委派您接这棘手的活,兄弟们谁不知道?不说别的,让咱们的指挥使上一趟龙爪峰,他愿意吗?己所不欲,还要强加于人!依属下看,咱们再抓几个像罗门双鬼这样的江洋大盗,在龙爪峰附近巡查巡查也就是了,不必往深山走。” 武官斜睨了他一眼,淡然问:“你怕死?” “瞧您说的,谁不怕死?” 武官闻言并没有发怒,反而点头道:“既然如此,就让这里的和尚收拾收拾,我在这里住一天。你们再去四周看看,遇到棘手的派人告诉我。” 那锦衣卫大喜,连忙把命令传了下去。 “还有,把人犯押解进京。”武官吩咐道。 “这个……关咱们那里?”他的属下小心翼翼地问。 锦衣卫治下的牢房才严密,普通的大狱关不住武功高的江湖人。 武官不悦地说:“什么我们那里?诏狱是随便什么人都能进的吗?” “是是,这就废了武功丢进京城治街衙门。” 那几个江湖人立刻被拖了起来,他们惊恐着挣扎质问,却听武官阻止道:“这些家伙你们带了做什么?放下,近日到京城的江湖人要少有少,全部抓了关进去,牢房都塞不下!难道朝廷辛辛苦苦抓了这些江湖鼠辈,就为了给他们供一碗牢饭?” 众人讪讪地笑着,只带着一死一昏迷的罗门双鬼走了。 转眼寺庙里的锦衣卫就走了大半。 孟戚看着他们离开,神情莫测。 墨鲤怕他再次发病,岔开话题道:“罗门双鬼你听说过吗?” “在雍州的城门口看过通缉文书,抢劫财物杀过不少人,如果罪行不是假的,算是死有余辜。”孟戚回忆了一下,只说他记得的部分。 墨鲤端详着那些江湖人的反应,发现他们听到自己不用被抓走,纷纷松了口气,一点都不在意被带走的“罗门双鬼”是生是死,望向那武官的眼神也变得友善了。 然而武官却没有跟他们和气说话的意思,他一扬手,示意属下带了个江湖人过来。 武官居高临下地看着那人,冷声问:“你们来太京是为了寻找宝藏……” 那些江湖人立刻露出了警惕神色,同时还有一丝愤慨。 “哪个狗娘养的乱嚼舌头?” “胡说!” 他们反驳着,看神情很是痛恨泄露消息的江湖同道。 居然把这件事告诉了官府,这不是添乱吗? “……你们在雍州把事情闹得沸沸扬扬,话传得江南那边都知道了。”武官用佩刀拍了拍那人的后背,打着官腔说,“现在都上达天听了,尔等草民,还敢狡辩?” 墨鲤一愣,上达天听? 随即反应过来,哦,这说的是皇帝陆璋都知道了。 那武官看起来也没用力,被他刀鞘拍到的人却结结实实地趴在了地上,挣扎着想起来,奈何除了四肢之外身体动弹不得,远看就像是一只划水的蛙,显得十分滑稽。 “你们以为这是哪里?天子脚下,龙气所在,居然这般放肆,实在是找死。” “……” 墨鲤有些不悦。虽然知道人们是习惯这么说,没有别的意思,但是天子脚下什么的——分明是太京在上云山脚下!皇帝与龙没有半文钱关系,龙气就更不搭边了。 武官说的那些话,孟戚半个字都没放在心上,只因曾经在朝廷里天天听日日听,早就无所谓了。 “你见过这个人?”墨鲤肯定地说,因为孟戚显得过于冷静,一点都不着急,好像要看这个武官想做什么似的。 孟戚的右手再次动了动,低声道:“他是锦衣卫副指挥使宫钧。” “副指挥使?不是被你杀了?这是后来升任的副指挥使?”墨鲤还记得这事。 那个副指挥使带着锦衣卫搜刮了孟戚在山中隐居的屋子,挖走了灵药,小沙鼠大约是他们不经意间随手弄死的,估计都没想到那是孟国师养的宠物。 “锦衣卫有一个指挥使,两个副指挥使。副指挥使的官职是从三品的同知,这就是剩下来的那个。”孟戚想了想,补充道,“当年我闯进北镇抚司杀人,他挺狡猾的,见一招没有拦住我,就自己飞跌出去了,吐了很血装得像是被我重伤,这样事后就没有责任。” “……” “运气也好,挖参结的仇没他的份。”孟戚冷哼。 墨鲤哑然,半晌才问:“那你怎么知道他武功很高?” “当日我满腔怒火,是全力出手,他拦了一下没拦住,竟然还全身而退。我看他装得起劲就追了上去,结果竟然没有追上……” 孟戚抽了一下嘴角,哼笑道,“他出招很快,步法更快,至少是天下第一轻功高手吧!” 墨鲤若有所思,心想这不是有仇,是不痛快。 “他还大言不惭,说我是被他拦住的,这才没有进宫行刺皇帝。陆璋被他骗过去了,锦衣卫所有人都被他骗过去了,他在家养了半年的病。其实是足不出户,俸禄照拿,赏赐不断,还写奏章给陆璋,说赖帝泽护佑,才有他侥幸生还。我忍不住想要揍他一顿,也不打死打重伤,揍个鼻青脸肿就是了。”孟戚右手动了动,表情有些古怪。 墨鲤直觉这里面另有隐情,并问道:“但你没去找他麻烦,直接出京了?为什么?” “我打算潜入他家,给他一个教训……” 孟戚原本不愿意把这件丢人的事说出来,但他觉得这个情况大夫肯定可以理解。 “这个宫副指挥使,家里养了整整八只狸奴。” 不是一只,也不是两只。 是八只! 那是冬日,天气严寒。 宫同知的卧房里最暖和,于是床头跟床边一溜的狸奴。 揍个鬼! 只能等宫钧出门,可是他“重伤”连床都下不了,怎么可能出门? 孟戚再次发病的时候,直接出京了,这还是第一次回来。 那边审讯江湖人的锦衣卫副指挥使忽然感到背后发凉,他警惕地抬眼,不明白为何有这种感觉。 “这厉帝陵宝藏,怎么说也是皇家之物,尔等也敢肖想,真是好大的胆子。陛下帝泽惠及四海,是天命所在……” 宫钧一边说着毫无意义的官场套话,一边心不在焉地想,难道孟国师回来了? 他怎么有种急着回家的冲动? 98.泽被其人 - 99.紫微常驻矣 鱼不服 作者:天堂放逐者 99.紫微常驻矣 宫钧已过不惑之龄。 他内功练得不错, 原本看起来最就三十岁,可他刻意把自己往老了扮。 有事没事都爱皱眉,额头便有了纹路。每天出门前用女子画眉黛的细笔在眼角轻轻描几道, 留了胡须, 用偏方把发鬓染出灰白色。 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他今年快要五十岁了。 宫钧这么做的原因也是不得已。 四十岁在民间可能都已经抱几个孙子了,作为祖父辈的人, 早就退出了青壮的行列,可是四十岁在官场上却还是不够看。 武官们普遍年轻一些, 看看朝上的文官群体, 三十岁左右考上进士的都是前途远大,翰林院混个七八年, 出息的再去中书省当值跑腿五六年, 然后外放十年左右, 回来就是三品四品大员。等做到宰相的位置时, 已是垂垂老矣。 资历、经验,都是官场上的重中之重。 年轻就容易被人看不起,年轻就意味着官职难升。 哪怕年纪是实打实的, 可是一个人“看起来”如何还是挺重要的, 毕竟同僚跟上司不会见面就问贵庚,除非想做媒。 宫钧扮老的原因不止这个, 还有他官职的特殊性。 能做到副指挥使,自然是皇帝的亲信。 皇帝已经老了, 看到一个四十岁的亲信终日奔波看起来比实际年纪大, 这没什么。可是意气风发像是三十岁就麻烦了, 被皇帝觉得碍眼的亲信还有好日子过吗? 宫钧当了十几年的官,慢慢升到现在这个位置。 他做锦衣卫副指挥使有五年了,比哪一任指挥使、副指挥使都长命。 宫钧不会让自己太无能,但也不会表现得太能干。 ——不能让野心勃勃的下属认为自己是软柿子,踢翻了自己就可以上位,也不能让这些人认定自己是个拦路虎,有自己在就没有他们的出头之日。 老,岂不是一个很好的理由? 对了还要加上病,一个为皇帝尽忠尽力,落了病根的锦衣卫副指挥使,年岁也大了,日后最就是荣养,完全构不成威胁。 如今的情况,除非现在这位指挥使突然横死,否则他这个副指挥使的位置在本朝差不走到头了,知道的秘密太,将来下场估计不太好。文官可以告老还乡,锦衣卫的高职想要安安稳稳老死家中,难度颇大。 宫钧从来只把忠君挂在嘴上,那位正牌的指挥使都在整天想退路,难道他会毫无准备? 只不过比起锦衣卫指挥使整天盘算着投效哪位皇子,宫钧就显得格外无动于衷。 ——因为他哪一个都看不上! 这些皇子不是无能,就是懦弱,或者自以为是。 太子倒是有点样子,但是太子的身体太差了,宫钧觉得不等皇帝驾崩,太子可能就要先走一步了。 宫钧走不了“从龙之功”的路,就只能另辟蹊径。 他要立一个大功。 不是救驾之功,是一个让齐朝皇室都要感念他功绩的大功,然后就能安心地称病荣养了。 什么功劳有这么大呢?那当然是传国玉玺的下落了! 皇帝陆璋与锦衣卫周指挥使都认定楚朝有一部分珍宝包括传国玉玺在内,是被孟戚带走了,可是宫钧不这么想。 他仔细钻研过前朝留下的史料,不止是楚朝,还有陈朝的。 陆璋认为孟戚与楚元帝君臣生隙,盗走玉玺;周指挥使觉得孟戚在楚朝初立去追陈朝皇室的时候就把玉玺掉包了。宫钧认为这些都不对,从有限的史官记载与内容详尽的楚帝起居注看,楚朝开国君臣的关系最初是十分融洽的,那些臣子虽然在朝堂上针锋相对吵得不可开交,却都是办实事的人。 而今日文官武将各分派系,但凡政敌提出什么,一律反对。俗称为了反对而反对,根本不管是否于民有利。 宫钧不是那种为官为民的臣子,但他会尊敬这样的人。 孟国师既不求名,也不要利,还深得楚元帝信重,为什么要偷换玉玺? 按照孟国师爱憎分明的性情,楚元帝杀了三公九侯之后,他更有可能去砍皇帝的脑袋而不是偷走玉玺。 所以传国玉玺的下落,应该跟孟戚没有关系。 至于锦衣卫从故纸堆里翻出来的那个知县薛庭,宫钧也不觉得传国玉玺与前朝后裔会跟这个人有关。同为江湖人,薛庭的做法不是很明白吗?看破朝局,嫌麻烦就跑了。 宫钧爱钱,也爱京城的繁华。 让他像薛庭那样跑,宫钧是万万不肯的。 他费了很大心力寻找传国玉玺,终于被他发现,上云山龙爪峰的六合寺有些问题。 此时天色已明,宫钧漫不经心地审问完了这几个江湖人,挥挥手就让人把他们带下去了,他在后院里慢慢踱步,老和尚心惊肉跳地念着佛。 宫钧停顿了半盏茶的工夫,背后汗毛也没有竖起来。 刚才的警兆,难道是错觉? 且说墨鲤在宫钧转头望过来的时候,就迅速地把孟戚的头按了下去——武林高手对不善的目光都是有感觉的,盯得久了,绝对会被发现。 孟戚自从看到宫钧,右手就忍不住动了三次,想要揍人的念头很明显了。 “稍安勿躁,有的是机会。”墨鲤忍着笑劝道。 “这人很是滑溜,跟胆小的兔子似的,一有风吹草动立刻钻回了窝里。”孟戚语气不忿。 墨鲤原本要说,兔子没有跟猫住在一起的习惯,想了想却问道:“难道他知晓你惧怕狸奴?” “我不是……” 孟戚反驳了半句,又忍住了。 因为墨鲤替他解释了。 “我知晓,狸奴有何惧,只是不想遇到罢了。真要有深仇大恨,别说养了八只,就算在屋子里塞满狸奴也不好使。” 这话倒是没错。 狸奴而已,只要眼睛一闭冲过去,砍了宫钧的脑袋就走,谁还能拦得住? “还是大夫知我。” “好说了……” 其实墨鲤不太想收下这份知己默契。 墨鲤在意这个宫钧的虚实,他低声道:“既然他不知道你对狸奴的看法,养狸奴应该只是巧合。都是巧合,怎能说他动辄躲回家中,其实是胆小?” 孟戚闷闷不乐地说:“宫钧这人是官场上的油子,对欺上瞒下推卸责任这一套玩得十分顺溜。偏又脑子灵活,眼力过人,每当他觉得有危险有麻烦,就会找个理由躲开。现在他只是听说了厉帝陵宝藏,如果再抓了雍州过来的江湖人,听到‘孟戚’之名,我保证他不管传闻是真是假,会立刻抽身事外。” “如果陆璋命令他来对付你,难道他还能跑?”墨鲤好奇地问。 “这就要看他怎么办了。”孟戚不以为然地说,“下策是装作旧伤发作,中策是借口保护皇帝进宫伴驾护卫,上策则是找出一件更大的事然后勤勤恳恳去办。说到底,不管是帝陵宝藏也好,我也罢,这都是无关朝局的小事,陆璋总会有的麻烦要派锦衣卫去处理。” 墨鲤心想,官场果然复杂。 能看透宫钧的路数,孟戚可能也干过这种躲事的偷懒法? 墨鲤看着宫钧在寺庙里走来走去,总觉得他好像在找什么,那个老和尚瞧着也有点不对,好像过于紧张了,拿着念珠的手臂抖颤不止。 如果是之前,害怕锦衣卫指挥使迁怒僧众,倒也合理。 可是现在呢,度牒查了,宫钧连那几个江湖人都没有过为难,老和尚还怕什么? 想着想着,墨鲤忽然听到身边孟戚轻轻地咦了一声。 “这方丈可能知道点什么。”孟戚说。 “嗯?” 墨鲤不明所以。 话说六合寺下面就是厉帝陵,难不成这寺庙的方丈是守陵人? 不应该啊,陈厉帝在位是两百年前的事,陈朝因为厉帝无道才由盛转衰,其实后来还有好几位帝王。什么样的守陵人能够传承两百年,甘于贫苦,只在寺庙里做和尚,对秘密只字不漏? 就算有人对陈朝忠心耿耿,对陈厉帝也是忠心耿耿,可是他的后人呢? 连皇帝都不能保持自己子孙后代的地位,区区守陵人可能吗? 这可不是感于忠义,为英烈守墓——他们守的是一笔巨大的财富,一个不用自己动手,只要说出去就能换钱的秘密。 就算坚信皇帝的天子,是天命所归的糊涂蛋,可陈朝灭了,楚朝也没了,这还坚持个什么劲? 孟戚猜到墨鲤所想,他摇头道:“厉帝陵没有守陵人,陈厉帝巴不得世上没有人知道他的陵寝所在,又怎么会留下守陵人呢?” “……你见过陈朝厉帝?” “不算见过。”孟戚艰难地说。 不以人形相遇,就不叫见过。 “如果我能像现在这般,有这样的武功,肯定要去捣乱,让他修不成陵寝。” 哪个山灵喜欢家里被人挖个又深又大的坑? “自秦皇以来,上云山的帝陵前前后后也有十几座,有的被后朝挖了,有的还在,反正我也习惯了。”孟戚很是无奈,又叹口气道,“可是别的皇帝,葬下去了事,陈厉帝呢?” 死一个皇帝,挖一个坑。 陈厉帝要修疑冢,单单在上云山的范围内就挖了六个坑,这就很过分了。 “更过分的是,他那些疑冢还陆陆续续被找到,被人挖了又挖……挖完也没人填!都是皇帝,就他给我找的麻烦最!”太京龙脉不忿地说。 墨鲤开始庆幸歧懋山地处偏僻。 对山灵来说,寻常墓葬不算什么,一则是小,二来时间久了连同棺木一同腐朽化为尘沙。 可一旦到了诸侯或者帝王这个级别,规模浩大,长久存在,想不在意都难, 墨鲤拍了拍孟戚的后背,权作安慰。 “你方才说,这方丈知道厉帝陵的事?” “不错,因为他看起来有点儿像一个人。”孟戚不确定地说。 “谁?” “……太京报国寺的一个僧人,我有大约二十年未见他了,如今他老成这样,我也不敢确定。” 孟戚实在不想提自己年纪的事,可是总有那么事,随时随地提醒墨鲤。 心塞。 两人说完,正看到宫钧走到老和尚面前,让方丈领路找个僻静的厢房。 老和尚额头冒汗,低着头上前引路。 宫钧的眼神,像是在审视。 孟戚沉吟道:“可能就是那个僧人,宫钧大约查到了他的身份。” “他是何人?难道身份不可告人?”墨鲤颇有些意外。 “如果是我想的那人,那他便是陈朝后裔,父亲是投江而死的陈朝太子。” 墨鲤听了,微微惊讶道:“如此说来,他是故意藏匿在这里?” “或许吧。”孟戚皱眉回忆道,“当时李元泽没有对前朝后裔赶尽杀绝,尤其是那些孩童。他的父亲虽是太子,但他还是活了下来。原本被软禁在陈朝旧宫之中,后来他自愿出家,进了太京报国寺,陈朝也没什么人想着复国,他年来都老老实实的。后来楚朝覆灭,他可能借机脱身逃到了六合寺。就不知道他来这里是巧合,还是知晓厉帝陵寝在这下面。” 99.紫微常驻矣 - 100.予心求名也 鱼不服 作者:天堂放逐者 100.予心求名也 尸体被抬走了, 六合寺的和尚战战兢兢地擦洗着地面跟墙壁。 闻着扑鼻的血腥味, 他们个个脸色苍白, 擦一下就念一句佛。 方丈领着锦衣卫副指挥使宫钧向前殿的一处厢房走去, 那里通常用来招待身份贵重的香客, 房里布置得十分雅致, 还熏了上好的佛香。 墨鲤怕惊动宫钧, 只远远地跟着他们。 眼见这两人进了厢房,还有锦衣卫把守在门外跟窗前,墨鲤估计是没法偷听了。 ——等等, 话说他为什么要偷听?他从什么时候, 习惯性地躲在暗处看情况了? 墨鲤忍不住把目光转到孟戚身上。 总觉得是被沙鼠传染的。 孟戚神情疑惑,不明白大夫为什么忽然望着自己。 “……我去?”孟戚试探着问。 “不必!”墨鲤扣住孟戚的右手晃了晃,严肃道,“你刚吃了药,不要变来变去,万一变不回来,我还要把药丸碾碎了喂给沙鼠。宁神丸碎了之后,药效大减, 未必能够压得住你的病情。” 然后就是一整套的医理药理, 孟戚听得眼前发昏。 墨鲤一边说一边感到纳闷, 孟戚的病症缘由到底是什么? 从前以为是龙脉支脉受损, 影响到太京龙脉本身, 现在发现小龙脉还能恢复, 孟戚的病症应该好了大半才对, 结果脉象没有明显的变化。 四郎山一行,墨鲤又觉得厉帝陵的水银外泄,导致太京龙脉神智不清,现在看起来六合寺附近也没有明显的异常。 上云山灵气浓厚,树木繁盛,莫说垂死之相,就连颓然之势也未见分毫。 看着孟戚的侧脸,墨鲤微微出神。 孟戚:“……” 不知为何大夫又在看自己了。 那就更要维持气度跟仪态了。 孟戚定了定神,若无其事地唤了一声:“大夫?” 墨鲤回过神,下意识地问:“对了,水井呢?” “在后院,我们刚才还路过了。”孟戚随口回答。 他隐约猜出大夫的意思,继而摇头道,“这里好像没什么问题。” 话虽如此,为了核实,墨鲤还是去查看了水井。 恰好有个和尚在提水,墨鲤以极快的身法掠过他身边,和尚身体一晃,墨鲤抄手扶了下木桶,手掌顺利沾到了水珠。 后院里的和尚都在忙碌,提水的这个和尚只是以为自己没有站稳,他揉揉眼睛转头一看,什么都没有发现。 只有扫墙角的小沙弥睁大了眼睛,想起了昨晚的那阵怪风。 “如何?”孟戚见到墨鲤回来,发现他神色不对,心顿时沉了下去。 墨鲤将右手凑近鼻尖,过了一会儿,才缓缓摇头道:“有些不对。” 味道轻得近似于无,可终归是有的。 这些水直接喝下去,还不至于令人出现症状,但井水被煮开之后,靠近炉子的人会受到影响。 墨鲤追问:“你能感觉到寺庙下方陵墓的情况吗?” “不太清楚,帝陵都有很厚的封土层,纵然在地下,整座陵墓外面一样被坚硬的封土裹着。不止水渗不进,灵气也不能入内,因为其中毫无生气,每一处灵穴修为帝陵,那里的天地灵气流转就会被彻底击溃,不复从前。” 孟戚大约知道厉帝陵里有什么陪葬品,因为这些东西要被运送进山,陵寝完成之前还得一一安放,可是帝陵入口一旦封死,里面的情况就看不到了。 “水井有异味,说明厉帝陵内的水银可能外流了,封土层破损……你再试试?” 听了墨鲤的催促,孟戚闭上眼睛,认真查探了一番。 “……似乎在东北角,那边的封土层太薄了,等等!是后来填补的!果然有人发现了厉帝陵,只是他不知为何,又把挖出的洞穴填了起来?” 孟戚十分吃惊,他还是第一次遇到盗了墓还填坑的人。 墨鲤皱眉问:“水银呢?” “有残留的气息,封土破口恰好靠近水源,看来外溢的部分已经进入了地下水脉。”孟戚眉头皱得更紧,他没有感觉到异样,难道是被毒得麻木了? 墨鲤随手掐断一片草叶,放在嘴里咀嚼了几下。 ——异味近似于无。 这还是在六合寺的范围内,也就是最接近水银外泄地的草叶。 口中草叶的苦涩,就像墨鲤此刻的心情。 他怎么忘了,四郎山龙脉尚且成形,就遭遇大难,本身无力回天,更不能救得山中生灵,可是上云山不一样。 同样的麻烦,对四郎山龙脉是致命一击,在太京龙脉这里可能就是病痛。 上云山有十九峰,面积抵得上十个四郎山,想挖空上云山可没有那么容易。 修建帝陵,不止会深挖,陵墓完工之后那些工匠很有可能没法活着出去,帝王驾崩之后,或许还有宫人妃嫔殉葬。 水银藏于墓穴中,原本无事,孟戚这么年也没有出现意外。 可是墓中水银外泄,流入山中水源,这麻烦就大了。 四郎山矿坑里的苦役,除了累死病死的,其他都因提炼金子时挥发的水银所致,这样的毒性较之直接饮水的秋陵县百姓剧烈得。累累白骨,加上草草填埋的废弃矿道,四郎山龙脉无力自救,最终爆发。 想到这里,墨鲤虽不至于感而自伤,却也心生寒意。 孟戚……可能已经直接熬过了这一步。 混入上云山水源的“麻烦”,已经逐渐被龙脉“滤清”了,新生的草叶都没怎么受到影响,比起四郎山,这里已经完全得到了控制。可能再过一年,连水中的少许异味都不再有了。 “孟兄……” “大夫昨夜不是直呼吾名了,为何又客套起来?”孟戚不知道墨鲤刚才想了什么,只见大夫看了自己一眼又一眼,饶是镇定远胜常人,也不禁忐忑。 墨鲤听到孟戚这样一本正经地质问,顿感荒谬,不由得问道:“孟兄一直称呼我为大夫,现在却怪我过于客套?” 论起称呼的亲近性,分明是自己占优,大夫算是怎么个亲近的称呼? 孟戚摸了摸鼻子,尴尬地回答:“平辈本该以字相称,但当年称呼我字的人太了,大夫还是直接叫我的名字吧。” 虽然直呼其名是无礼之举,但孟戚不需要墨鲤对自己有“礼”。 乡野之人、江湖之辈,都是随口叫名。 “大夫可有字?” “自然,老师为我取字……” 墨鲤还没说完,就被孟戚摆手打断了。 “险些忘了大夫还有师长,那这字我也不能称呼。”孟戚考虑得很周到,万一日后床笫之间念成了习惯,大夫回去听师训,听老师唤他的字难道不会别扭吗? 这可要不得。 “既如此,可有小字?”孟戚颇为期待。 “……” 字与小字不是一回事,小字是小名、乳名。 墨鲤当然没有,他被秦逯捡到之后,懵懵懂懂的识了些字,就自己给自己取了名字,告诉秦逯他名叫“墨鲤”。秦逯以为这是孩子原本的名字,也没往心里去。 墨鲤背书又快又好,还不像寻常孩童那般顽劣,秦逯很早之前就不把他当孩子看了,自然不会喊什么小名。 “我没有,孟兄呢?” “也无。” 孟戚的经历比墨鲤复杂了,他从没有化为孩童在人间“长大”,又上哪儿有乳名? “称呼不过世俗之礼,我与大夫皆非俗世之人,还是不用麻烦了。”孟戚叹息,不得不在称呼这个问题上退让。 墨鲤神情古怪。 方才那句话听着舒坦,很有狂傲之气,可事实上孟戚还是自夸了一下吧?没判断错吧? 墨鲤木然地想,哦,区别就是孟国师开始带上他,把两个一起夸。 “不管是谁填了盗洞,厉帝陵被人发现是事实。”墨鲤提醒。 “可能是青乌老祖,也有可能是这个寺庙的方丈,谁知道呢?”孟戚背负双手,轻松写意地说,“现在我们有两个办法,第一是装作游山之人,进庙借宿……我觉得这和尚应该还记得我的模样,吓他一吓,或许就有答案了。第二,就是先发制人,挟制宫钧,逼迫他说出所有知道的事,” 墨鲤:“……” 两个选择都不怎么样,尤其是第二条,充满了想找理由揍人的意味。 正说着,忽然听到前殿厢房里传来一声惊叫。 那六合寺的方丈显然惊惶到了极致,隔这么远都能隐约听到。 此刻房中。 原本老和尚对着锦衣卫副指挥使,狡辩了几句自己的父亲不是陈朝太子,自己也不是那个在报国寺出家法号天圆的僧人,可是在宫钧丢出几份文书,揭穿老和尚盗用他人度牒冒充他人身份的事后,这位方丈就眼露绝望,颓然坐倒在地。 宫钧当然不是为了要把这人抓回去,陈朝后裔根本不值钱,他冷声问:“传国玉玺呢?” 老和尚神情茫然,待他知道宫钧是为了传国玉玺而来,并且似乎认定了这东西早在陈朝太子潜逃出京的时候就调包了,投江时抱的就是假传国玉玺时,他差点儿要痛骂了。 “胡说八道!” 老和尚震惊地叫道,随后他意识到不能大声,便气急败坏地说:“老衲从未见过这件东西!” 年念佛涵养全都丢在了脑后,方丈心知这事要是辩不清楚,他就没有活路了。 100.予心求名也 - 101.十年三入京 鱼不服 作者:天堂放逐者 101.十年三入京 “倘若你们齐朝得到的那块玉玺是假的,为何认定是我父亲调换的, 为什么不是楚朝宗室做了什么?” 宫钧闻言, 嘴角一牵, 似笑非笑地说:“你问了一个很有意思的事。” 出家时法号天圆的老和尚神情一滞, 他虽然老了,但是脑子还算好使,年念经也没有念傻。 “你们根本没能拿到传国玉玺?连假的都没有?”老和尚骇然地问。 传国玉玺只是一块象征物,如果已经坐稳了天下,自然不在意拿到手的玉玺是真是假。因为假的也能变成真的。 像齐朝这样迟迟无法平定天下的, 便不能忍受传国玉玺流落在外了。 陆璋打下太京,把楚朝宗室几乎斩尽杀绝。楚朝后裔的日子可比当年陈朝后裔难过了, 想要把传国玉玺偷运出去基本上是不可能的, 就算有个万一,这十几年来也都查了个遍。 即使这样, 仍然没有找到? 而南边的楚朝三王若是有传国玉玺,早就迫不及待地站出来了, 也不至于为了争谁才是楚朝正统一直明争暗斗。 这样一来, 自然就要怀疑楚朝的玉玺究竟存不存在了。 传国玉玺平日里又不会拿出来给人看,只会在重要的圣旨以及祭天文书上压个印, 只要印出来的字对了, 它具体长什么模样, 旁人怎么能知道? 或许这枚“假印”在宫变时被毁, 齐朝要追查真正的玉玺, 可不就冲着再前面的陈朝去了吗——老和尚以为自己想通了关节, 脸色煞白。 宫钧有意误导老和尚,他伸手将人拎了起来,半威胁地说:“锦衣卫还是你们陈朝开始建立的,身为陈朝的皇室后裔,纵然出家为僧,也应该对‘诏狱’有所了解。凡是关进去的人,无不求个痛快的死法!还是趁早说出你知道的事,别怪本官没有提醒你……” 老和尚哆嗦着,神情惊惧。 事实上齐朝的锦衣卫没有陈朝那么可怕,倒不是因为本朝的锦衣卫办事公正开明,而是陆璋要守着“君臣和乐”的面子。不会像陈朝那样凶神恶煞直接把皇帝看不顺眼的官员拿下丢进诏狱,然后几年十几年不得见天日,折磨得跟鬼似的。 然而老和尚不知道这些,锦衣卫在民间声名狼藉,加上齐朝皇帝杀人太,他越想越是惧怕,强撑着说:“老衲实在想用传国玉玺换命,可是没有,吾命休矣!” 说着把眼一闭,眼泪滚了下来,显得十分可怜。 宫钧却不买他这个账。 他当然不是查到了老和尚的身份之后,便一厢情愿地觉得这人肯定知道传国玉玺的下落,自然是有充分的理由怀疑这个陈朝后裔。 “真是不见棺材不掉泪,不到黄河心不死!本官与你好言好语,你却不当回事。” 宫钧手按佩刀,门外与窗前都有锦衣卫守着,那几个人都是他的亲信,别说这老和尚不会武功了,就算会,今天也别想逃出六合寺。 “三年前,六合寺曾经修缮过房舍,是也不是?” “这,寺院年久失修,屋顶漏水,还能不修?”老和尚下意识地辩驳,眼神却是发直,他显然没有想到宫钧会直接提到这件事。 “好一个避重就轻。”宫钧一字一顿地说完,盯着老和尚冷笑道,“修屋顶确实是寻常之事,百姓家亦是年年都有,然而六合寺在三年前那次修房舍,可不是修房顶那么简单吧!” 老和尚呐呐不言,额头尽是冷汗。 宫钧正要再说,忽然觉得后背有些发凉,他心中一紧,侧耳倾听。 老和尚粗重的呼吸声、门外的锦衣卫来回走动,让佩刀跟衣袍下的铠甲撞在一起的声响、风吹过山林的声音…… 宫钧狐疑地等待了一会,没有发现任何异样。 屋顶上的墨鲤:“……” 他现在相信孟戚说的话了,这个宫副指挥使确实跟兔子很像。 不是胆小得像兔子,而是对风吹草动十分敏锐。 墨鲤已经足够小心了,耽误了好一会儿才避开这些锦衣卫的视线,还特意从寺庙正殿上的屋顶,绕到这边厢房上。 踏雪无痕的轻功,连半点声响都没发生,宫钧还是感觉到了不对? 墨鲤忽然意识到了什么,他对着孟戚做了个手势,后者默默地离开了房顶。又过了半柱香的工夫,屋里重新响起了说话声。 “……” 这敏锐程度,当真是墨鲤平生仅见。 眼下虽然把宫钧糊弄过去了,但是警兆不能频生。现今已经出现了两回,要是再来一次,这位宫副指挥使估计就要溜之大吉了。 墨鲤为了避免被下面的人发现,身体刻意压低,几乎贴在屋顶瓦片上。 孟戚索性躺在寺庙正殿的房顶上,侧头看着墨鲤。 墨鲤无奈,微微摆手示意孟戚不要随便乱动。 宫钧不知道自己头顶上已经了一个偷听的人,他理了理思绪,看着面无人色的老和尚,蓦地发问:“当日六合寺内的僧人因修缮房舍去了别寺挂单,年月日皆可查,前后共计十一日。这是什么房顶,如此难修?耗费这般精力去做,寺中为何没有明显的变化?香客们看得真真切切,挂单回来的僧人没久下山时又抱怨屋顶漏水,怪哉!” 老和尚动了动嘴唇,喃喃地说了几个字。 饶是墨鲤内力精深,也只勉强听到“主殿”“房梁”等字。 “怎么,还想狡辩?想拿更换房梁来说事?”宫钧拿出了一本册子丢在老和尚面前,语气不善地说,“六合寺十年来修缮房舍的情况,本官已经查得一清二楚,包括尔等从何处购买木料瓦片,经手的商家是谁,领了工钱的匠户是何人等等。唯有一事可疑,这十年间曾有三次,所雇匠人不知来历,查无实处,其中就包括三年前那次大修。” 天下间,户籍管得最为严格。工匠乃是匠籍,是有册可查的。 结果诺大的京城,连同上云山附近的村落,所有工匠都找遍了,也没有找到三年前修过六合寺的人。宫钧又把范围扩大到京城附近的县镇,仍然一无所获。 工匠通常不是一人干活。 出门干活的有人证,闲在家里也有街坊邻居可证。 逐一排查完毕,就是找不到那群神秘的工匠。 所以一群身份可疑的人三年前来过六合寺,与方丈勾结,借修缮房屋为名,在寺中挖东西或者藏了东西。 而且这群人可能还不是第一次来。 “十年前的冬天,你还不是方丈,有一面墙忽然坍塌,寺中请人来修。虽然时日已久,但终究还能查到始末,据说僧人下山寻工匠的时候遇到弦月观的道士,听说弦月观也在修房舍,便偷懒没有下山,进观将工匠请了去。 “第二次乃是五年前,你已是六合寺的方丈,称佛塔年久失修,找的匠人查不到来历。这倒也罢,在修缮期间你竟不慎摔伤,这里是你当时延请郎中开的药方。除了跌打损伤药,如何还有收惊平气的方子? “再说三年前,你令僧人离开六合寺十余日,白日里装作修房子,暗地里不知道在做什么!我且问你,为何你命匠人用石头埋了院中水井?” 墨鲤十分意外。 后院的水井不是好好的在用吗?难道还有一口井? “是,是修房舍时落土入内,污了井水。”老和尚心神大乱。 “来人!”宫钧冷着脸把自己的属下叫进了屋子,示意道,“把寺里的僧人单独带去问话!本官怀疑六合寺窝藏匪徒,有谋反之嫌!” 锦衣卫立刻应喏退下,老和尚身形摇摇欲坠。 “距离六合寺最近的溪流在三里外,那里还有一处寺庙,本官已经在那里问清了。当年六合寺的僧人怨声载道,要求再次打井,也被你搪塞推脱掉了。”宫钧不等老和尚回过神,怒喝道,“是否挖了东西,导致井水浑浊,你怕人发现,索性填井?传国玉玺究竟在何处,连同那些身份不明的匠人来历说个清楚,本官还能饶你不死!” 墨鲤听到这里,心中确定方丈知道厉帝陵宝藏的事了。 只是,传国玉玺? 宫钧认定陈朝太子命人把传国玉玺埋在了这座古寺的地下,具体位置却没能传到太子的儿子耳中,只知道是六合寺。所以这个老和尚隐藏身份,假冒他人进了六合寺,再用十来年成为方丈,细细留意每处,直至三年前有了把握,这才大肆挖掘翻找。 那些匠人,可能是从别处知道了玉玺的下落。他们不为陈朝后裔卖命,但是觉得玉玺值钱,能拿去南方或者天授王那里谋取钱财富贵,所以十年间三次来龙爪峰找玉玺。 第一次可能还不确定位置,第二次盯上了六合寺,威胁方丈就范,或者许了什么好处,这才有了第三次。 宫钧的推测合情合理,然而阴差阳错,可谓张三撞到了李四,牛头偏巧对上了马嘴。 老和尚双眼发直,浑身颤抖。 抖着抖着,竟然口吐白沫昏了过去。 “来人啊!” 门外的锦衣卫应声而入。 “把人扶起来,找个郎中!”宫钧眉头紧锁。 他不知道老和尚是装出来的,还是真的发病。反正他打定主意,就坐在六合寺这间房里不走了。 “把人抬到那边的木榻上!即刻调人来将这间房守住,山门跟佛塔那边也派人把守,寺里的和尚全部看住了。” “……宫同知,咱们的人不够了!” 锦衣卫不知道这老和尚的身份,有些迟疑。 宫钧叩着手指,不耐烦地说:“那就把人叫回来!” 两个锦衣卫急忙出门,一时之间也不知道该去哪里找郎中,去京城估计来不及,只能到山下的村子里碰碰运气。 101.十年三入京 - 102.偶得见故人 鱼不服 作者:天堂放逐者 102.偶得见故人 六合寺的房顶上,墨鲤第一次感觉到了偷听的好处。 ——不, 他不能这么想!被老师知道了, 肯定要挨骂! 墨鲤心想, 宫钧查这些一定花了不少时间。 特别涉及到登记造册的匠籍之人, 不是官府的人绝对办不到。 哪怕潜入衙门去偷册子都不会那么顺利,那东一笔西一笔的太琐碎,逐一查的话到明年都查不完。 宫钧不仅把疑点跟时间都捋清了,还帮墨鲤与孟戚发现了六合寺的老和尚与藏风观勾结了一起挖掘厉帝陵。 当然,说勾结有点不明确, 应该叫半胁迫。 十年前,六合寺的一面院墙坍塌, 僧人出门找工匠的时候恰好遇到了在弦月观干活的工匠。这是巧合吗?墨鲤认为不是, 武林高手想悄无声息的弄塌一面墙太容易了,冒充工匠迂回进入六合寺, 很有可能是确定帝陵的位置。 方士不能呼风唤雨,寻龙定穴的本事却是稳稳的。 因为方士所说的龙脉、地穴都是风水之说, 前面的人学了之后为帝王定下墓葬的位置, 后来的人学了去找墓穴,只要学到了一块去, 可不就是一找一个准? 就从这点说, 方士找墓比龙脉还靠谱。 比如说墨鲤, 他能认出灵穴, 可是当灵穴被深挖了当做墓葬后, 他就感觉不出来了。这里又不是歧懋山, 地底下有什么东西他怎么知道?本地龙脉也不靠谱啊,没准失忆了呢! “……” 孟戚侧头,大夫刚才好像又看了他一眼。 墨鲤打了个手势,示意下屋顶。 两人正要悄无声息地离开,远处突然传来一声大叫。 “啊!” 小沙弥的扫帚落地,他震惊地望向正殿的屋顶。 正殿房顶很高,人站在下面是看不到的,所以锦衣卫一直没能发现上面有人。 小沙弥记挂着方丈,因为看到锦衣卫守门,只能躲在远处张望,现在守院子的锦衣卫有两个跑出去找郎中了,小沙弥以为有机会了,就悄悄绕了过来,还拿着一把扫帚做样子。 结果还没溜进门就被其他锦衣卫发现了,小沙弥正要说话,忽然看到正殿屋顶有人晃动。 他年纪小没有城府,吓得大叫一声,紧跟着锦衣卫回头时,屋顶上什么都没有了。 锦衣卫便以为小沙弥故意耍诈,想要趁机逃走,冷笑一声把人拎了起来。 “小子,你老实一点……” “有人!屋顶有……”小沙弥扯着嗓门嚷。 锦衣卫还不觉得如何,且说屋内宫钧悚然一惊,随即想到了方才的不祥之感。 他下意识地抽刀而出,斩向屋顶。 刀光一片青亮,几乎在一刹那,宫钧就已经退到了墙角,同时之前斩出的那一招击穿了屋顶,瓦片迸飞。 小沙弥还没把最后那个“人”字喊出来,蓦地看到贯穿屋顶的刀光,张大着嘴愣是发不出声音。 宫钧出招之后,立刻感到一股柔和却强大的内力把刀势抵消。 他右脚抵在墙边,一稳住身形就毫不犹豫地夺门而出。 “去哪儿?” 宫钧眼前一花,只见门口出一人。 轻功登峰造极的好处立刻显现出来,宫钧竟生生地扭转了方向,没有撞到孟戚身上,甚至还避开了孟戚迎面劈来的一掌。 “咦?” 墨鲤化解刀势之后,从屋顶破洞处跃入房内,恰好看到宫钧绝妙的躲避身法,惊讶之余,也忍不住赞赏。 不仅躲得巧,而且选择的位置也好,能够立刻反击。 正如墨鲤所想,宫钧身形一展,瞬间就出了五刀。 一刀比一刀狠,青色刀芒布满了整间屋子,凌厉的威势含而不发,只有墙壁被风压破出数道印痕,其他摆设物件仍然保持着完整。 “好刀法。”墨鲤不由自主地说。 墨鲤兵器学的就是刀,就是跟江湖上常见的刀法路子差很远。 宫钧的刀法,基本上是“杀人刀”的极致了。 出招快得只能看见残影,招式没有一点累赘,直接奔着要害去的。极致的攻势自然意味着没有防守,宫钧却用出招速度弥补了,接下来的几刀除了封死对方的退路,还有阻止敌人破招的意图。 尽管是刀,速度却堪比离弦的箭。 而且跟箭支一样居然能做到后发先至,寻常武林人连刀法走势都看不清,即使换了绝顶高手,也只能选择拆招化招,给了宫钧喘息之机。 这样不管是战还是逃,宫钧都能从容应对。 无锋刀与这样的杀人刀是截然相反的路子,可武功到了极致之后,总有殊途同归之处。眼下又是人在驾驭刀,而不是人被凶戾的刀法控制,墨鲤自然要赞叹。 而且他知道孟戚的实力,欣赏刀法的时候更加轻松,完全不为孟戚担心。 孟戚也没错过墨鲤的表情。 他心生懊恼,就知道会是这样! 虽说宫钧其貌不扬,不是太京人热切追捧的美男子,但是大夫看“人”完全不看脸啊!宫钧还不到五十岁,武功还特别好。 孟戚之前只说了宫钧的轻功,还把这人胆小的弱点拎出来,对宫钧的刀法只是一句话带过,就是预见到了这可能发生的一幕。 孟戚发现大夫的目光已经追着那柄刀走了,他猛然前踏一步,以强横的内力生生震散了杀招。 如果说宫钧的刀法还有什么缺点,那就是他的内力差绝顶高手很。 一个轻功卓绝,苦练刀法的人,他的短板就剩下内力了。 宫钧没有宁长渊运气好,天赋异禀,练起内功事半功倍,明明年纪比那些老前辈小二十岁还能在内力上拼个势均力敌。 按理说宫钧的武功早就是江湖顶尖,可严格说起来他不算是,问题就出在内力上。 此刻看到自己招数被尽数化解,宫钧本能地一惊,后背贴上了墙壁,这才看到了孟戚的脸。 “……!!” 天下第一的出招速度,有时候也会招来麻烦。 比如还没看清敌人是谁,能不能招惹,就已经轰轰烈烈地打上了。 宫钧震惊万分,这下顾不上玉玺了,小命最重要! 孟戚怎么会任由宫钧再次从自己眼皮底下逃脱?他以掌为剑,剑意如同浩瀚无垠的江海,沛然之气扑面而来。 一剑之势,竟隐有天地之威。 宫钧抱头就地一滚,衣服瞬间被剑气划成了无数根烂布条。 气流震得房内物件一起抖动摇晃,剑招余势沿着房顶那个破洞激荡而出,只听得哗啦一声,屋顶所有瓦片都飞了起来,呈环状向四面八方跌落。 这些说起来慢,事实上从小沙弥叫嚷,到锦衣卫慌乱地击开瓦片,只过了几次呼吸的工夫。差不是墨鲤刚说完好刀法,孟戚就悍然拆了房顶。 小沙弥已经傻了,呆呆地站在原地。 “都别过来!”宫钧一声大喝,阻止属下冲过来送死。 他那身官袍变成了乞丐服不说,官帽也被削没了,连同头发跟着一起遭殃,包括鬓边染白的几缕,全都像是狗啃过的一样,长长短短乱七八糟。 后背跟臂膀上有十几道血痕,看起来活像是被人用鞭子抽了。 不过,这都是外伤,而且伤口很浅,也就是看着惨而已。 宫钧爬起来,意外地发现孟戚好像不发疯了?不然自己绝对不会只有这点小伤。 “孟国师?” 宫钧小心翼翼地喊了一声,同时把目光转向墨鲤,显然搞不清这个跟孟戚同时出现的人是什么来路。 墨鲤也终于看见了宫钧那柄刀的全貌。 刀身细长,前端微弯,通体青色,又轻又薄。 刀跟宫钧腰上的刀鞘大小完全不配套,墨鲤忍不住看了几眼,孟戚脸色更黑了。 “尊驾何人?”宫钧警惕地问。 墨鲤看了看外面赶来的锦衣卫,转头又看到床榻上昏迷不醒的老和尚,忽然有了说辞,他放下行囊,迅速取出了银针。 “不才正是一名郎中。” 宫钧目瞪口呆,又不敢置信地望向孟戚。 “哦,这位也是我病患,在下学医十余年,自恃还算良医,对疑难杂症颇有心得。”墨鲤一本正经地说着,迅速给老和尚诊了脉,还在宫钧来不及反应之前,取出火折子开始焚烧艾草,又将银针放在火苗上烤了烤。 “等等……” 宫钧话没说完,就看到被墨鲤扎了两针的老和尚缓缓睁开了眼睛。 宫钧默默地把剩下的话咽了回去。 号称药到病除的神医,他算是见过不少了,可哪一个都没有眼前这位的神速。 “同知!” “本官说了,退下!任何人不许靠近屋子三丈之内!” 宫钧喝退了属下,狼狈地从地上爬了起来。 他一抬手,便看到袖管破破烂烂,里面的东西掉了一地。 孟戚捡起了宫钧丢给老和尚看的册子,慢条斯理地翻阅起来。 尽管身处狭窄的厢房,他却像独坐孤崖云海之前,悠然拈着书页。 老和尚刚醒来,脑子里还混混沌沌,眼神发直地看了孟戚半晌,忽然意识到了什么,神情瞬间扭曲。 他身体抽搐着想要爬起来,面色惨白,张口就要大叫。 墨鲤眼疾手快地点了他哑穴。 老和尚跌坐在榻上,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等到稍微清醒一些,再看孟戚时眼中满是惊疑,还带着一丝侥幸之色。 ——即使孟国师还活着,也不是这般年纪。 宫钧不像老和尚那样心存侥幸,因为他三年前看到的孟戚,就是年轻的模样。 他暗暗蓄力,做好了随时逃跑的准备。 “这是什么?”孟戚翻了半天,终于问道。 册子上是六合寺十年的修缮支出,以及匠人的名单,大约为了避人耳目,宫钧写得十分含混,而之前只有墨鲤偷听到了对话,孟戚对着这个疑似账本的册子,有些不明所以。 老和尚:…… 宫钧:…… 这人是怎么做到看不明白,还能翻得像是胸有成竹、一切早已洞察在心的? 墨鲤轻咳一声,示意道:“这位宫同知是来找传国玉玺的。” 说完又转向颤抖的老和尚,神情温和地说,“但其实六合寺没有玉玺,只有厉帝陵。” 老和尚笑容刚出现,就凝固在了脸上。 宫钧震惊地脱口而出:“什么?” 102.偶得见故人 - 103.览物叹世情 鱼不服 作者:天堂放逐者 103.览物叹世情 尽管有一群江湖人涌入太京, 口口声声说要来挖厉帝陵, 可是宫钧并不觉得他们真的能够找到这座传说中最神秘的帝陵。 陈厉帝下葬之后, 数百年间有无数人号称自己找到了厉帝陵,结果没有一个是真的,运气最好也就是找到了疑冢。 疑冢外围像模像样, 同样布有机关,区别就在于墓室是空的。 甬道两侧有精细的壁画, 偶尔还能见到一些金器之类的陪葬品,诱使盗墓者继续前行, 就这样一路到墓室门口,至少得送掉十几条人命, 等到费劲心力打开墓门巨石机关, 看到的却是空荡荡的墓室,这般狂喜之后的失落可以把一个人逼疯。 这样三番五次下来,连最不要命的盗墓人都不肯下“厉帝陵”。 ——谁知道是真是假? 风险太大了, 有这样的精力不如找别的墓葬发财, 收获可能还要大一些。 宫钧心里很鄙夷江湖人听风就是雨的习惯。 反正江湖上每年都会出现所谓的藏宝图,不是藏宝图就是武功秘笈,不是武功秘笈就是绝世神兵, 反正总差不离这三样。有时候一年三种都齐全了, 闹得沸沸扬扬,其中真实性有少, 不言而喻。 而江湖人从不学乖, 去年上过的当, 今年照样再上一次。 作为锦衣卫副指挥使,宫钧只是嫌弃这些江湖人搅扰了京城治安,万一惊扰权贵,就会给他带来麻烦。 现在是怎么回事? 厉帝陵的消息竟然是真的? 宫钧第一反应仍是不信。 龙爪峰有不少寺庙道观,每年都有很人上山进香,六合寺在里面平平无奇,没有脍炙人口的传说,没出过什么高僧,香火也不旺。 没有悬崖云海,没有奇石怪林,在日出与日落的时候看不到佛光,怎么就成了“风水上佳”的帝陵墓葬选址了?宫钧百思不得其解。 他做了十几年的锦衣卫,还是挺明白皇帝想法的,再怎么装贤明,终究爱听好话,打心眼里觉得自个是天命所在。哪怕最初不这么想,龙椅天长日久地坐下来,也会迷失。 真龙天子与凡人怎么能是一回事呢? 更别说生性暴戾的陈厉帝,一个虽然隐蔽但是没什么“特色”不能彰显他真龙天子身份的地方,绝对不可能作为他的长眠之地。 宫钧没有犹豫,直接问出了心底的疑惑。 他必须要把这件事搞清楚,死也得死个明白吧! “宫副指挥使所言不差,只是呢,你有所不知。”孟戚故意放慢了语调,他想恐吓宫钧不是一天两天,现在看他也不顺眼,就让宫钧再着急一会。 “在陈朝的时候,这里不叫六合寺,而是竹音谷。” 风吹无边林海,啸音连绵不绝,忽强忽弱,堪称一奇。 陈厉帝在位时,山谷就因为天雷燃起大火,将竹林几乎烧光。这样的事总是会有的,当时的人也只是惋惜,重新种出大片竹林需要耗费大量的人力物力,如果无人出头,山谷就逐渐荒废了。 “然而这里非同寻常。”孟戚看一眼墨鲤,没有直接说实话。 因为这里是灵穴所在,草木恢复得极快。 要解释比较难,孟戚索性学方士把事情都推到“风水”之说上。 “……这里确实有龙气汇聚,树木移栽过来,基本上一种就活,撒一把种子,长势也比别处快许。” 宫钧眼神古怪,就差在脸上写着“就算我打不过你,也不意味着你胡扯什么我都相信”,还龙气,怎么不说有龙脉呢? “竹音谷不在这里,实际上它是距离此地不远的另外一座山谷,后来没了竹林改叫弦月谷了,谷中还有一个道观,正是曾经有冒名匠人出现的弦月观。”宫钧为了寻找传国玉玺,自然对龙爪峰的地形很有了解,大大小小的寺庙道观也都知晓。 老和尚连忙点头,他被点了哑穴不能说话,现在僵硬的表情已经缓了过来。 紧接着他就听到那个长得很像孟国师的“年轻人”讽刺地笑了一声。 “宫副指挥使所言不差,只不过——” “……” 这句话好耳熟,刚才好像说过一遍了。 “只是我有所不知。”宫钧咬牙切齿地接上后半句话,忍着恼怒问,“区区才疏学浅,还请国师教我。” 老和尚震惊地瞪圆了眼睛,急忙扭头望向孟戚。 他扭头的动作太猛,拉伤了颈部的筋,瞬间痛得以手捂住脖子,无声地抽搐起来。 从头到尾看了个清楚的墨大夫:“……” 老和尚痛苦不堪,墨鲤一手按住他的肩膀,另外一只手贴住患处,带着暖意内力的让痛处稍稍一缓,然后一股大力把僵硬不能动的肌肉“正”了回来。 老和尚身体后仰,下意识地摸脖子。 疼痛的余感还在,脖子却已经可以自然转动了。 墨鲤要给他活血,顺手解了哑穴。 老和尚惊魂未定,张口问:“你是大夫?” 说完才发现自己可以说话了,顿时颤巍巍地又问:“你,你真的是孟国师?” 孟戚斜睨了方丈一眼,那熟悉的冰冷目光激得老和尚双腿发软,咚地一声就跪在了地上。随后就因为跪得太狠,膝盖生疼,根本撑不住身体,歪着坐倒在地。 墨鲤听完那声响,眉头才舒展了一点。 没骨折。 也没脱臼。 且说墨大夫刚才见势不妙,隔空用内力托了一把老和尚,否则直接来这么一下,会怎么样就难说了。 一旁的锦衣卫副指挥使:“……” 他该说什么?难道要说国师大人真真神机妙算,未雨绸缪,这次现身居然特意带了一个大夫在身边,避免把人吓伤吓死了? 宫钧心想,他才不去奉承孟戚呢!这种话休想让他说出口! 虽然官场上奉承阿谀都是常事,可干了有好处啊!孟戚是前朝国师,性情喜怒难辨,还跟锦衣卫有大仇,他奉承得再也救不了命,费那口舌做甚? “怎么会是国师?”老和尚顾不得膝盖上的疼痛,他回头看宫钧,又望向墨鲤,似乎想从这二人这里得到一个否定的回答。 然而不管是墨鲤还是宫钧,都没有给他想要的话。 关于孟戚的身份,他们很清楚。 老和尚相信也好,不信也罢,都跟他们没什么关系。宫钧没把这个老和尚放在眼里,墨鲤则是因为更关心另外一件事。 “此地为何是竹音谷?”墨鲤好心地帮宫钧问了一遍。 “当时龙爪峰上有行宫,寻常百姓不许入,寺庙道观不像现在这么,还都是权贵建的家庙,养一些僧人道士为祖先念经为族人祈福。进山的人自然不会跑到别姓的家庙里游玩上香。六合寺曾经属于一位权臣,后来被抄家夺爵,庙宇就空了,很容易动手脚。当时还没有弦月观,只有六合寺,而六合寺原本不在这里,它在附近的另一座山谷。陈厉帝派人将这座寺庙完完整整地拆了,又在这里重新建了一遍。这两处本就相近,等到这边树木繁茂,那边山谷被火烧了一遍,加上山道被改,后人再难分辨。” 孟戚将数百年前的秘辛一一道来,仿佛亲眼所见,宫钧愈发纳闷。 “这般说辞,可有证据?是否当年在上云山念经的僧人所言?” “这些人早已化为枯骨,再者家庙看管严格,岂能随意在山中走动?”孟戚摇头道,“且陈厉帝在位时,为了修建皇陵征召苦役,太京附近被他祸害得民不聊生,这些人最后不是累死,就是被灭口。一座皇陵,数处疑冢。不管修建哪一座陵墓的役夫,都没有活着回去的,哪里还有什么证据?” 宫钧差点就问:那你是怎么知道的? 他沉着脸说:“国师所言无凭无据,恕在下难以相信。” 他倒不是真的不信,而是根本不想卷进这摊子浑水,玉玺什么的也不要了,坚持不信有帝陵宝藏没准可以逃命,知道所有秘密才是真的“活不长”。 孟戚一眼看穿了宫钧的小算盘。 笑话,他说了这么,不就是想要利用这位锦衣卫副指挥。 ——想跑?跑回家也躲不掉! 孟戚朝墨鲤使了个眼色,他相信大夫一定可以领会他的意思。 墨鲤发现自己好像上了黑船,莫名其妙就成了威逼胁迫他人的孟戚同伙。在别人面前,还不能拆孟戚的台,没得选择,看来只能做帮凶了。 墨鲤平了平气,提醒道:“宫副指挥使,何不与这位大师谈谈?” 宫钧下意识地望向老和尚,后者被连番变故折腾得犹如惊弓之鸟,听到墨鲤的话又对上了宫钧凌厉的目光,全身发抖,直接瘫在了地上。 这不打自招的举动,彻底坐实了孟戚所言。 “竟然真的厉帝陵?”宫钧喃喃道,“那与寺中僧人暗中勾结的工匠,也不是想要谋反的叛逆?只是想挖宝藏的贪婪之辈?” 玉玺没了,叛逆也抓不着了,他准备立的功全飞了! 宫副指挥使很是失落。 “咳,也不尽然。”墨鲤慢条斯理地说。 宫钧闻言抬眼。神情疑惑。 墨鲤坦然道:“不知宫副指挥使是否知道江湖上厉帝陵宝藏的传闻从而起?” “似乎是青乌老祖……” 宫钧话说到一半,蓦地顿住,眼神微变。 青乌老祖有个徒弟,为天授王效力。 虽然江湖人都很看重师门传承,但事实往往是徒弟出了门师父管不着。哪门哪派没出过叛逆的恶徒?学了武功,在外面干尽坏事的人太了,如果是采花、偷盗秘笈、或者暗害正道同门还会被“清理门户”,抢劫富户那叫替天行道,投靠官府叫做甘为鹰犬,后面两种都不会被喊打喊杀,闹得再大也就是踢出师门。 如今江南江北各自为政,投效一个自命为义军的天授王算什么?青乌老祖赵藏风有这么个徒弟,只有与他往来的官府中人在意,江湖同道根本不会细想。 宫钧并没有因为这件事把“叛逆”这个帽子扣到过青乌老祖头上,在乱世时,大宗派弟子分开来投效各大势力,是很常见的事。 学得文武艺,卖于帝王家,趋利趋名,如是而已, 如今再仔细一想,宫钧觉得不对了。 “二位的意思是,赵藏风发现了厉帝陵宝藏,自己挖了几天,发现太过危险,现在想要让人给他做替死鬼,去探陵墓机关?”宫钧故意问道。 墨鲤发现孟戚负手不语,一副世外高人的样子,无奈地再次接话:“这是最容易想到的一个目的,不过事情应该没有这么简单。” 这盘棋才刚开始。 青乌老祖不走下一步,其余人就只能对着空荡荡的棋盘乱猜。 宫钧神情非常难看。 不管阴谋是什么,现在六合寺闹出了这么大的动静,房子屋顶都拆了,青乌老祖肯定已经知道了。毕竟寺庙下面就是厉帝陵,其他江湖人不知道也还没赶到这里,青乌老祖怎么可能不留人注意寺庙里的变化。 宫钧黑着脸一把拎起了老和尚,喝问道:“寺中僧人里哪一个是青乌老祖的人?” “老衲真的不知道!” 方丈忽然嚎啕,辩称自己真的随意找了一座败落的寺院落脚,没想到就遇到了别有用心假冒工匠的人,还被他们发现了寺院下面是厉帝陵。 “……他们都会武功,又说事成之后就给我一些金子,我只想带着点儿钱,去江南做一个富家员外,买个几亩地,过上平安日子。” 老和尚也不用出家人的称呼了,他哭得极是可怜。 墨鲤原本生出了一些同情,却见宫钧神情鄙夷。 “当初我要是不出家,肯定活不久,我是亡国太子唯一活下来的儿子!”老和尚继续可怜巴巴地念叨,“我吃斋念佛了快一辈子,可老天还是不放过我……” 宫钧忍不住讽刺道:“你手里的度牒是别人的,那个僧人呢?” 老和尚一滞,随后哭道:“楚朝覆亡那日,京城里什么模样,还用老衲说吗?这些度牒,要少有少,扒拉尸体就行了。” “恐怕不是这么简单。”宫钧冷笑道,“你这张度牒上的僧人,就是太京人士,并非家乡极远的僧人。这么年都没有认识原主的人出现,你找的可真够巧了,不止同出一脉的师兄弟包括师父都死尽了,熟人也没了,年纪还跟自己差不……随便在尸体上扒拉的?” 老和尚立刻改口道:“不,其实这张度牒是假的,我找人买的。” “什么人?太京附近所有伪造的度牒、路引的人,本官都知晓。” “不,是个江湖人……”老和尚满头大汗地辩解,“是个,其实是个道士,姓宁的。” 墨鲤立刻意识到了他在说宁长渊。 结果宫钧一口就把老和尚的诡辩驳了回去、 “笑话!你是看官府的通缉文书胡编的吧!”宫钧厉声道,“十六年前,宁长渊还在天山学剑,如何给你伪造度牒?” 墨鲤用内力给孟戚传音入密。 “孟兄,为何一提到宁长渊,这位锦衣卫副指挥使就十分生气?” “我不确定,可能是惺惺相惜?”孟戚也开始跟墨鲤说悄悄话,“我在雍州的时候,听了不少武林门派跟江湖人谈话。那个专门做假路引的宁长渊,是天下第一剑客。” 宁长渊的武功确实很高,不止如此,这人的意念也很顽强,很像是那种坚持己道的剑客。就是他执道的方式跟别的剑客不同,造假文书什么的,听起来很市井气了。 “虽然青乌老祖隐隐是江湖上的第一高手,可是像宁长渊这样的,明显差了青乌老祖一辈。江湖人嘛,就喜欢天南地北的侃,我便在一处茶摊上听到有人争三十年后的天下第一高手是谁。” 孟戚说得很有兴趣,墨鲤听得也很轻松。 ——因为怎么扯都不会扯到自己头上。 “他们提宁长渊了?” “他是一个,另外还有金凤公子。” 墨鲤想起那个拼命说有病非要抓自己扯自己斗笠的金凤公子,轻咳一声说:“金凤公子的运气欠缺了点,如果不出门在家里苦练武功,倒有点可能。” 万一撞到不能惹的人,未必能活到三十年以后。 孟戚想了想,表示赞同。 “除了各门各派的所谓后起之秀,我还听到了一个有趣的说法,很人认为三十年后的第一高手不好说,但是他们不赞成青乌老祖是当今的武林第一人。” “他们知道我的老师还活着?”墨鲤本能地问。 “不是秦……秦老先生。” 孟戚艰难地给秦逯加上了老先生的敬称。 年纪跟辈分没有直接联系,他得跟着大夫称呼。 “不是秦老先生,他们很人恐怕都没听说过玄葫神医的名头。”孟戚话锋一转,转回了正题,“他们说的人,就是你眼前这位宫副指挥使了。” “他这么有名?”墨鲤这次是真的意外。 宫钧的武功吧,在江湖上绝对是一流高手了,但是绝顶高手完全称不上。 不过假以时日,随着年纪增加内力变得深厚,把短板补上了倒真的有可能去争一争高手的名头。 墨鲤这么想着,又听孟戚解释道:“不,锦衣卫副指挥使宫钧在江湖上籍籍无名,他们吹捧的是一个神秘的用刀高手,太京人士,身份不明,每次出现都以黑巾蒙面。据说此人刀法奇快无比,神鬼莫测,刀光为青色,并在一瞬间能出数刀,落下刀锋痕迹恰好近似竹节状。江湖上人称‘竹刀客’,撇开所谓的节状刀痕不提,你觉得像谁?” 墨鲤:“……” 刚才没能让宫钧刀势劈在墙上,是不是错过了什么? 孟戚兴致勃勃地继续说:“因为竹刀客成名极早,当年我还在太京做国师的时候就隐约听说过了,如今想来,宫钧可谓是少年扬名,十八岁就展露头角,却很沉得住气,也很看得清自己,找的对手都是实力相差不的。以至于到了今日,江湖中人都认为竹刀客少说也有五十岁了,而且平生从未一败,实力不可小觑。” 然后不等墨鲤反应,孟戚又补了一句。 “对了,江湖上还有个名号叫做岁寒三友,指的就是春山派松崖、天山派梅居士,以及神秘竹刀客。” “他们三人有什么关系吗?”墨鲤神情一凛。 松崖是个滥杀无辜的家伙,如果宫钧与他为友,墨鲤便要修正对这位副指挥使的看法了。 “不,他们没什么关系,也许互相都没见过面。江湖上的好事之徒,喜欢把绰号意思相近的人拉在一块,再按个统一的称呼,觉得这样好记。什么南剑北刀,武林四公子等等,最离奇的是还要搞个排名,比如武林四公子排第一的就是金凤公子,其他三个人是什么想法我不知道,不过为了称呼他们可能打过好几架。” 墨鲤无言,算是再次见识了江湖人的生活。 宫钧把装可怜的老和尚问得不敢再出声,一回头发现墨鲤与孟戚嘴唇微动,却没有任何声音发出,便知道他们在传音入密。 不仅在说悄悄话,这话说得还很开心——不要问宫钧怎么知道的,看孟戚的表情就知道了,之前像淡漠高傲的世外高人,现在有点人味了,面上噙着浅浅笑意。 宫钧心想他不能上当,不能继续留在六合寺! “我观孟国师成竹在胸,在下就放心了,我需速速回京把这事转告上官。” 说完一拱手,就要出门。 孟戚也没拦着他。 宫钧心里诧异,后背绷紧,忽然拧转身形冲向了窗户。 随即他破窗而出,跑得比兔子还要快,一转眼影子都没了。 墨鲤望向孟戚:“不追吗?” “大夫不是也没追?”孟戚负手道。 两人同时唇角微扬,眼神撞到一起,又加深了笑意。 “既然大夫与我想到一处,不妨说一说?” 他们仍然在用传音入密说话,完全不怕被人听到。 103.览物叹世情 - 104.时有不济 鱼不服 作者:天堂放逐者 104.时有不济 宫钧一边跑一边去摸怀里的烟花传讯筒。 结果摸了个空。 破成碎布条衣服怎么能存得了东西, 肯定落在了刚才的厢房里。 宫钧咬了咬牙, 停步绕到了山门前, 抓起一个锦衣卫命令道:“全部撤退, 快!” 守在山门前的锦衣卫只觉得眼前一花, 随后就看到了自家副指挥使,楞了一下没能及时反应过来。 “所有人撤出龙爪峰!”宫钧重复了一遍, 又往身后看, 唯恐孟戚追来。 想三年前孟国师杀性大发闯入皇城, 宫钧在北镇抚司里绕了五遍都没能把人甩掉,被追得鞋都要跑掉了,好不容易才捡回一条命,到现在夜里做噩梦都是那时的情形。 “可是同知,你之前才说过……” 严守六合寺各个入口, 绝对不放一个人出去的!怎么忽然要走? 命令说变就变, 锦衣卫心中一阵茫然,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了。 宫钧哪有时间解释太, 他冷着脸说:“刚才的动静, 是前朝孟国师!” 那锦衣卫脸上的血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退去, 当即扯着嗓子高喊道:“快, 快撤!” 声音惊动了附近的锦衣卫,然后消息迅速传了开来,虽然没有烟花传讯来得快, 但是速度也不错了, 一众锦衣卫听到同僚传来的名字, 霎时神情大变,抄起刀子——开始跑。 没有人想试自己脖子硬度。 忠君什么的,至少得皇帝在吧!现在又没有这种顾忌! 跑了再说,丢脸总比丢命好! 于是被关在六合寺后院的江湖人,眼睁睁地看着锦衣卫们大喊着“孟戚”、“是孟国师来了”、“同知有令,快撤”这些话,然后就全都不见了! 所以孟戚是谁? 齐朝有国师吗? 众人面面相觑,过了一会,才有僧人战战兢兢地出去看情况。 “都走了,那些锦衣卫真的都走了!”僧人惊喜地跑回来说。 那几个江湖人当即精神一振,呼喊着命令僧人给他们松绑。 和尚们自然不愿意,可是这些个人他们也招惹不起,再说不松绑又能怎样呢,带下山去送官吗?锦衣卫都走了,他们害怕这些人的江湖同伙进寺找麻烦,只能去解绳索了。 一边解,还一边念着佛号,絮絮叨叨地撇清六合寺的干系。 “行了!你们这些秃驴凭的话!”一个满脸络腮胡的江湖人喝骂着,不耐烦地扯开了身上的绳子,招呼两个弟兄跟他一起离开六合寺。 “大哥,锦衣卫不是走了吗?” “走了就没事了?!”络腮胡瞪着眼睛,怒道,“你没听到刚才的巨响?” 他结拜兄弟呐呐地表示,正是因为听到了,所以想去那边看个热闹,至少要知道是怎么回事,不然江湖同道问起来岂不是两眼一抹黑? “胡闹!像你这种脾气迟早死在外头!”络腮胡暴跳如雷。 他正跳着,只听那边小沙弥高喊了一声:“师父在前院,房顶都塌了,救人啊!” 然后就带着三个和尚冲向了正殿。 络腮胡跟他的结拜兄弟:“……” 其他江湖人:“……” 络腮胡说得不错,然而这小沙弥真的不是专门跟他们作对吗?怎么就那么巧呢? 不懂武功的和尚都跑过去了,倒显得他们江湖人贪生怕死。 “要不,咱们远远地看一眼?”络腮胡的结拜兄弟不死心地问。 络腮胡黑着脸不吭声。 众人找到自己的兵器,谨慎地向前院走去。 且说小沙弥急匆匆地跑到正殿前面,想了想还是抓起一把扫帚,冲进连门、窗、屋顶都没了的厢房。 “放,放开我师父!” 墨鲤侧头,老和尚面无人色地躺在榻上。 厢房里只有他们二人,孟戚已经不在这里了。 老和尚是被墨鲤“逼着”躺回去的,他原本以为自己死定了,看到小徒弟带着人跑了过来,还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叫嚷,顿时冷汗直冒,拼命努嘴使眼色。 小沙弥完全没有明白方丈的意思。 “你是谁?”小沙弥对上墨鲤的眼睛,先是呆了呆,然后又像是想起了什么,举着扫帚色厉内荏地说,“你,你不要乱来,我们寺里有很人的!还有官府的人!他们刚才还杀了一个江洋大盗!” 想到之前后院那具尸体,小沙弥瞬间脸色发白,差点儿吐了。 “阿弥陀佛如来佛祖药师佛……” 墨鲤看着拼命念叨佛跟菩萨的小沙弥,转头对老和尚说:“你真的要拿那些人的金子,去江南做富家翁?” 老和尚神情复杂地看着小沙弥。 另外还有两个和尚在院前探头探脑,只有这个最傻的徒弟跑进来了。 “你的度牒究竟是怎么来的?” “……我早就有逃跑的念头,所以花了好一番心力,偷了报国寺里一个外来僧人的度牒,然后假意帮他想办法,说京城的僧人找衙门的关系交罚银能够免罪重获一张,他的乡音很重,我故意把他的法号年纪都搞错,又叫了寺里的和尚冒充他去办这件事,就这样混到了一张太京僧人度牒。他一看名字错了,十分着急,可又没办法。我再把原本那份偷去的度牒落在寺庙角落里,随后被人捡到……我劝他继续用原来的,后补的那张我去悄悄毁了,当没这回事,他便信了。” 老和尚神情苦涩,他声音低微,也就只有面前的墨鲤能够听到。 墨鲤没有说话。 不管对方说的是真是假,现在都很难查,不过他做六合寺方丈这些年应该没有劣迹,否则宫钧就能用别的理由直接将老和尚抓起来审问了。 这样不经吓,受威胁跟利诱的时候会动心的人,其实也很寻常。 等威胁去了,再看看身边亲近的人跟事,那点贪心的念头自然就没了。 “他们要用厉帝陵做阴谋,你认为六合寺还能保得住吗?”墨鲤低声问。 小沙弥没听清墨鲤在说什么,现在又见老和尚满脸痛苦,更急了,直接冲了上来。 “师父!” 墨鲤没有拦着他,小沙弥扑在榻上。 “徒儿,他是郎中。”老和尚赶紧解释。 “郎中?”小沙弥很是茫然,怎么就忽然来了个大夫? 墨鲤换了语气,不紧不慢地说:“你郁结在心,久而成病,若要沉疴尽消,还得豁然意解。就在眼前,拖不得了,方丈还是早做决断吧!” 小沙弥震惊地问:“师父,你得了什么病?” 老和尚吞吞吐吐,不知该怎么说。 “是年老体衰,又受风寒,山上不宜于养病。”墨鲤一本正经地胡扯道,“我观方丈还有一疾,可大可小,令徒似乎也有症状。” “什么?” 墨鲤飞快地抓住小沙弥手腕,不等后者反应过来,直接道:“症状轻微,可能是饮水不洁。” “真的?我们寺庙的水井以前修房梁的时候落过灰尘,填了一段时间没用,后来因为挑水太麻烦,所以师兄们又坚持把井挖开了。”小沙弥信以为真。 老和尚也吓了一跳,连忙望向墨鲤。 他知道厉帝陵有水银,当时隐约从盗洞里闻到了异味,听那些人说是水银,越想越不安吓得把水井填了,后来寺中僧人坚持挖开再提水上来也无异样,他还以为事情过去了。 当然不是真的,这水喝起来已经没什么影响了。 墨鲤劝道:“可去别寺暂居,过个一年半载再迁回来。” 这话被旁人听去是要遭骂的,竟叫和尚弃庙丢佛而走。 小沙弥却以为师父身体真的不行了,十分犹豫。 墨鲤把银针艾草收拾进了行囊,站起来对着外面的和尚说:“过一阵子,江湖人跟锦衣卫可能还要来寺里,你们的麻烦也不少,不如去别处先挂单吧。” 说罢就走了。 六合寺的僧人们不由自主地让开一条路。 那些看热闹的江湖人不乐意了,立刻有人上前一步拦住墨鲤。 “尊驾是哪条道上的?这寺里有什么事,怎么往我们江湖人身上扣?还有这房顶是怎么回事,那些锦衣卫……哎,你别走啊!” 拦人的忽然发现墨鲤不知怎么地就到了另外一边,他立刻跟着换方向,结果拦来拦去,非但没有把人截住,自己反而跌了个跟头。 这才后知后觉地一惊,是高手! “大哥,你看——” 今日发生的事也太不寻常了,络腮胡皱眉拍板道:“走,离开六合寺,去找别的江湖同道打听打听,这孟戚究竟是何人?怎么把锦衣卫都吓跑了!” 且说墨鲤出了六合寺之后,并没有走远,他仗着轻功高明,摸回了六合寺佛塔后的林子里。 孟戚就在那里等着他。 “宫副指挥使与我二人真有默契,如果寺中藏风观的眼线,也听到了你的名字。” “等金凤公子那些人渡江赶来,听到这几个江湖人的话,就会知道孟戚确有此人了。” 想到宫钧与锦衣卫在不知情的情况下,为“传说中的孟国师”扬了一次名,墨鲤摇了摇头。 忽然出现的“孟戚”,已经成了厉帝陵宝藏阴谋里的变数。 方士们因为师门师辈的经历是惧怕孟戚的,这从桑道长身上就可得知。如今水已经彻底搅浑,青乌老祖还能沉得住气不露面吗? “我给大夫寻些山中的猴儿酒,咱们就在这里赏春景、饮芳菲,暖意融融。”孟戚给墨鲤找了块平坦的青石,自言自语地说,“也许宫钧跑不了远,还得回来。” 墨鲤一愣:“怎么说?” 此刻龙爪峰山道上,撤离的锦衣卫遭遇了一群蒙面人的袭击。 他们越战越是心慌,这些人武功很高,没一会好几个锦衣卫都带了伤。 宫钧手按佩刀,额头冒出冷汗。 他有不祥的感觉,像是被一只毒蛇盯上了。 暗处藏有高手!是他敌不过的高手! ——他自己能跑,可是属下怎么办? 宫钧立刻想到了青乌老祖,他神情大变,嘶声道:“退!你们回六合寺!” 104.时有不济 - 105.才且不及 鱼不服 作者:天堂放逐者 105.才且不及 六合寺, 又是六合寺! 锦衣卫们心想那儿不是有前朝国师吗?怎么去? 这时山道旁边的林子里传来一声呼哨, 那些蒙面人像是得到了什么命令, 招式变得更加狠辣, 一个肩膀受伤的锦衣卫猝不及防, 被一个高高跃起的蒙面人砍了脑袋。 随即青光一闪。 那个蒙面人还没有落到地上,斜里飞来的一刀令他发出惊恐的嘶喊。 身在半空避无可避, 纵然拼命后仰, 刀锋还是割开了他的胸膛。 虽然鲜血狂喷, 但终究没有直接丢命——伤口没有深到毙命。 蒙面人踉跄着退了好几步,宫钧则被一道人影拦住了。 这人倒不是黑巾蒙面,不过脸上戴了一个钟馗面具的人,他身形高大,拳风刚猛。 宫钧甫一交手, 就察觉到了对方深厚的内功底子, 刀势被尽数化解,力道反噬。宫钧虽有准备, 但仍吃了个小亏, 胸口气血翻涌, 气脉险些逆流。 “碎腑拳?!”宫钧吃了一惊。 乍看刚猛霸道的拳风, 居然暗藏阴劲绵力。 宫钧身如急电,瞬间避开了后续三招。 “区区朝廷鹰犬,倒也识货。”戴着钟馗面具的人嗤笑了一声, 嗓音枯哑。 宫钧的一颗心沉了下去, 因为那种像被毒蛇紧盯的感觉并没有消失, 那个高手依旧隐匿在暗处!眼前这个人根本不是! 他握刀的手都僵硬了,冷汗滚落。 虽然他的武功在江湖算不上顶尖,但也差不了久,天下间可以打败他的人也就那么十数人,其中有大半都是占了内功深厚的便宜。 现在一座龙爪峰上就有四个人? 除去孟戚,剩下来的三个人他确定自己从未见过,根本不知道是哪里蹦出来的!宫钧一边跟这个面具人拼命,一边用眼角余光观察四周,唯恐那个躲在暗处的人忽然出手。 是青乌老祖? 青乌老祖身边还有没有像这个戴面具使碎腑拳的高手了?到底还有几个高手藏在暗处? “同知……” “让你们走!” 说话间,又有一个锦衣卫的手臂齐肘而断,痛不可遏,还好身边同僚抢得快,才没让人直接倒下去被人砍死。 他们惊怒交加,做锦衣卫这么久,硬点子不是没碰到过,可是一般人不会想跟官府死磕,更别说杀掉锦衣卫了,除非是要造.反。 “同知,这里兄弟们顶着,你快回去报信!京城里可能出了大事!” “闭嘴!我走得掉吗?”宫钧大骂。 其实走不走得了,宫钧也不确定,这要看暗处还有少高手埋伏了。 宫钧不想试,索性没有考虑这个可能性。 那个戴着钟馗面具的人哼笑一声,阴恻恻地说:“你倒是识时务,何不放下兵器,直接投降?” 宫钧出刀越来越快,做出一副拼命的架势。 他的刀法奇诡,往往出人不意,面具人武功虽高,但也确实被他拖住了。 锦衣卫仓皇撤退,往六合寺奔去。 有个蒙面人悄悄进入旁边的树林里,来到一个身着道袍的老者面前。 “老祖?” “嗯,不用追了。” 老者随意挥了一下拂尘,他的头发根根银白,道袍外面还披着一身薄如蝉翼的银纱,上面刺着金色的日月星辰,以及飞鹤祥云。 老者身后还有一个同样戴着钟馗面具的人,只是身量要稍微矮小一些,背影看起来更似女子。 “大师兄被那个锦衣卫副指挥使拖住了。”女子轻声道,语气像是关切,可是这说话的时机更像是在老者面前上眼药。 “你就只看到这些?”老者斥责。 女子一惊,不敢作声。 老者以茂密的林木为遮挡,站在一株树后看着外面山道上的厮杀,像是细细品味着什么,许久之后才怅然道:“好刀法,竹刀客名不虚传!纵然内力欠缺了一些,仅凭这手刀法就可跻身江湖人杰之列。前数一百年,后望一百年,怕是也找不到这样的天才,可惜啊!” 女子小心翼翼地上前道:“这个宫副指挥使,弟子已经查过了,他虽然表面上是一副忠君尽职的样子,但是算不上陆璋的心腹,还善于欺上瞒下,受收过一些钱财。这样的朝廷鹰犬,即使武功再高,也不过是蠹禄之辈,有何可惜?” “你懂什么?”老者皱眉,抚着胡须问,“衡长寺方丈、天山派梅居士,以及那些门派的长老掌门的行踪查到了吗?” “……师父息怒!” 女子慌忙跪下,不敢抬头。 老者自言自语道:“看来,他们是真的回去了。” 女子被面具遮挡得脸上只露出一双眼睛,她眼珠转了一阵,低声道:“根据消息,他们已经怀疑到了师父身上,而且自作聪明,以为事情跟传国玉玺有关,所以才会有……有前朝国师孟戚的传闻。” 说着就把金凤公子当日与衡长寺方丈的对话复述了一遍。 她说得十分详尽,仿佛当日就在那里。 当老者听到孟戚在青江捞传国玉玺,然后可能把玉玺掉包的话时,眉头越皱越紧,脸上阴云密布,吓得那个女弟子停了下来。 “……师父?咱们要做的事,跟玉玺没关系吧?您为何如此生气?” “这破局的人,很高明啊!”老者抚须长叹,神情糟糕地说,“那些掌门长老,不是吓得缩回头了吗?小柳儿啊,缺了重要的角,戏就不会好唱啦。” 女弟子疑惑地问:“不会吧,前朝国师一个早就作古的人,就算被拿出来说又能如何——” “作古?我看未必。” 老者不再理睬女子,改用传音入密催促外面的大徒弟。 “快些将人抓了。” 与宫钧对战的面具人狞笑了一声,宫钧立刻感到扑面而来的压力大了一倍。 碎腑拳,顾名思义是一门完全不留余地的拳法。跟久远之前江湖秘传的七伤拳有同样的隐患,学这套拳法的,往往还没能伤敌,先伤了己。只有内功深厚的人才能免除隐患,这样一来,除非天纵英才,否则怎么说也得内功小成,三十岁之后方能修习。 宫钧原本以为江湖上早就没了修炼这路拳法的人,结果今天居然撞到一个把碎腑拳练到了十层境界的高手,恰好克制自己的刀法。 刚猛的拳法大开大合,在拳势笼罩下,一切招数都被压住了,更麻烦的是拳法里的暗劲,稍不注意就要受伤,只要受伤就是暗伤。 宫钧完全不敢让这些暗劲沾身,刀势自然受到影响。 山道上整片的青色刀光,看起来像是宫钧占了上风,实则是拼命补漏,把原本一刀就能做到的事,化成五刀十刀来用,这才堪堪拦住了戴着面具的家伙。 这样的打法不能持久,因为宫钧内力不足。 他看到属下都走了,就开始且战且退。 结果似乎被对手看出了目的,骤然加紧了攻势,逼得宫钧只能拿出原本保留的一分力,两人拳来刀往,气劲横溢,远看就像一个青色团子拼命想要挣脱出泥沼。 “阁下的舞刀之技,可称一绝,若在瓦舍勾栏卖艺,必然能得不少赏钱。” 面具人的言语羞辱,宫钧充耳不闻,他现在觉得那条毒蛇已经快要游出来了,好像要把他当做猎物一口吞下。 危急之时,宫钧狠命将刀鞘一丢,飞身上了山道。 那刀鞘竟然破裂,化为几十块碎片激射而来。 面具人避过,再追已是不及,宫钧连影子都看不到了。 “弟子无能。”面具人看到树林缓步走出的道袍老者,慌忙跪下请罪。 “不能怪你,这位副指挥使的轻功远比吾想的高。”老者叹道。 他一身道骨仙风的气质,站在单膝跪地的黑衣蒙面人中间,显得分外的格格不入。 “江湖代有人才出,纵然才有不及,死了也可惜。罢了,他那么急着要回六合寺,想来是相信六合寺有人能够应对,这是怎么回事?” “报!六合寺那边的消息。” 一个黑衣蒙面人手里捧着一只鸽子,鸽子腿上有个小竹管。 老者从管内取出了一张纸条,缓缓展开。 ——锦衣卫发现宝藏。 紧跟着是第二只鸽子,写着“锦衣卫忽退”。 纸条上还有两个符号标记,旁人看了不懂,其实是暗语。 “都是废物!第一、第三……还有一只传消息的鸽子去哪儿了?”老者冷声问。 黑衣蒙面人埋着头,不敢吭声。 鸽子能带的竹筒没大,纸条当然也没有大,能写的字数有限,经常需要分为几段,有标记的话,消息漏接就一目了然。 此时六合寺的佛塔上,凉风习习。 墨鲤看着去而复返的孟戚,发现他手里没有所谓的猴儿酒,而是提了一只鸽子。 鸽子拼命扑腾,孟戚轻轻一扯它的翅根,鸽子顿时不敢动了。 “寺中果然有青乌老祖的眼线。”孟戚把竹管丢在佛塔顶层的墙角。 墨鲤问:“写了什么?” “神秘郎中、前朝国师。”孟戚扬了扬手里的纸条,自言自语道,“听起来像我跟大夫成了一个人。” 墨鲤本能地觉得他语气怪异,可又挑不出错,便以为自己心了。 传信的人听到锦衣卫喊着“孟戚”这个名字跑了,可是他根本不知道孟戚是谁,也不知道这是哪两个字,所以只写了前朝国师。 “他放出了三只鸽子,我只留了这一只,来,先礼后兵,给青乌老祖送个拜帖。” 孟戚从行囊里找出笔墨,裁出一小张纸条,潇洒地写了“孟戚”二字。 字迹清晰,笔锋凌厉,端得是铁骨银钩,隐约透着一股舍我其谁的气势。 墨鲤自己就写得一手好字,如今看了,忍不住赞了一声好。 孟戚脸上不显,实则得意洋洋地把纸条卷了,塞进竹管,然后将鸽子放了出去。 结果那鸽子直直地往塔下掉落。 两人吃了一惊,连忙伸头去看,墨鲤更是差点儿施展轻功跳下去捞它。 还好鸽子僵硬地掉了两层塔之后,就歪歪斜斜地飞了起来,然后慌乱地扑腾地翅膀往山下飞去。 “看来这鸽子比较笨,不会飞?”孟戚干咳了一声。 墨鲤默默地看了一眼差点把鸽子吓得摔死的孟国师。 “行了,我跟上去看看。” “不,大夫,还是我来!” 两人还没来得及去追鸽子,忽然一顿,望向树荫遮蔽的六合寺山道。 那边有人影在晃动,风送来了一阵淡淡的血腥味。 105.才且不及 - 106.死则有憾 鱼不服 作者:天堂放逐者 106.死则有憾 小沙弥在禅房里收拾包袱。 他看了看药罐, 觉得要带上, 师父最近好像生病了。 转头又把木鱼塞进了包袱里,还有常年的几卷经书,这些东西都要用到, 如果去了别家寺庙挂单, 难不成要借别人的? 寺里闹哄哄的, 那些江湖人走了, 僧人们各有想法。 有的想要走,他们被今天的事吓到了。 有的却执意留下,他们的理由也很充分。龙爪峰有十几座寺庙,不管哪一家都不会收留他们, 寺院的空厢房是为香客准备的, 这里靠近京城,许香客非富即贵, 谁愿意把空房子腾出来给别家寺院的僧人居住? 挂单就是借宿在别家寺院里,有的寺院比较穷,只能提供一个住的地方, 而且住得很差,甚至有可能是柴房。有的寺院还算富裕,能提供汤水吃食, 或许还能领到一件旧僧袍。 不管哪种情况,挂单都应该是暂时的, 无偿提供的东西就这么了。 想要继续在别家寺院住下去, 一般有两种方法。 一种是给钱, 另外一种是有德高僧用自己的名望,高僧能讲经,能让众香客慕名前来,高僧不管去哪里挂单都会受到由衷的欢迎,别家寺庙巴不得他们直接住下一辈子都不离开。 六合寺的僧人一没有钱,二没有名,处境十分尴尬。 僧人们还在争论,小沙弥已经跑回去把包袱收拾好了,哼哧哼哧地往老和尚这边走来。 “你……你这是做什么?”方丈吓得从榻上爬了起来,一迭声地喊人,“都愣着做什么?也不知道搭把手?” 几个和尚这才反应过来,哭笑不得地将小沙弥从几个巨大的包袱下面拯救出来。 刚才小沙弥背着他们走进院子的时候,就像一堆麻袋自己长了脚在移动,小沙弥也被包袱的重量压得东倒西歪,摇摇欲坠。 僧人们拿过包袱一看,发现里面的东西杂七杂八,什么都有。 “你拿木鱼做什么?” 几个大大小小的木鱼一股脑地装在一个包袱里,分量不算重,体积却不小。 小沙弥擦着汗说:“这是师父、师兄、还有我用惯了的木鱼啊!如果去别家寺院挂单,总不能念经的时候还要找别人借木鱼吧!” “那药罐呢?” “……刚才那个郎中说了,师父身体不好。” 小沙弥挨个把包袱拿了回来,一副马上要走的样子,便有僧人说:“还没决定离开,你这是什么意思,催促方丈逼迫大家一起弃寺?” 小沙弥神情诧异地说:“郎中说了,我师父患病了,不能继续住在山上,小僧当然要去收拾行李了,至于各位师兄走不走,那是师兄们自己的事呀。” 众人哑口无言。 事情当然不像小沙弥说得那样简单,方丈要走,寺中别的僧人不走,那么六合寺的方丈之位就该发生变动,房契地契以及属于寺庙的财物钥匙都需要交给下任方丈。这样一来,即使危险过了前任方丈跑回来,六合寺的僧人也不会因为争夺地契的事闹出什么乱子。 想留下的僧人当然想做方丈,还不是怕老和尚不答应吗? 被小沙弥这么一搅合,众人都很尴尬。 因为显得像是他们心系外物,只有小师弟担心方丈的病情,还显得老和尚贪恋方丈之位跟财物,这才迟迟不肯下决定。 稚子之心,纯粹淳朴,没那么弯弯绕绕。 六合寺的僧人难堪之际,正想要说什么,忽然听得山门前又传来喧哗之声。 他们愣了愣,以为是香客上门,便出去查看。 这一看顿时吓得说不出话来。 之前还在寺里威风八面的锦衣卫,现在几乎人人带伤,有的还是互相搀扶着才逃到了这里。他们一边跑一边往后看,就像身后有猛虎似的。 “同知,我们到了!” 宫钧虽是等锦衣卫全部撤走之后才找空子逃跑的,但是他轻功极高,没一会就追上了自己的属下。随后他们心怀警惕,拼命地赶回了六合寺。 有几个锦衣卫是被抬过来的,断手断脚,好不惨烈。 僧人们看得心惊肉跳,慌忙念起了佛号。 原本一心想要留下的僧人动摇了,遮风避雨的地方再好,也不能整天打打杀杀啊! “……郎中呢!”宫钧双眼发红,随手拎起一个知客僧便问。 知客僧战战兢兢地说:“您,您说的刚才忽然出现的那位年轻郎中吗?他已经走了……” “什么?走了?!” 宫钧一踉跄,差点摔倒。 他内力耗尽,还受了内伤,心神紧绷,乍然听说跟孟戚一起出现的郎中离开了,瞬间就感到头晕目眩,有些撑不住了。 为什么要带着人回六合寺?当然是想借孟戚之手对付青乌老祖,不管孟戚与齐朝有什么恩怨,国师对发现厉帝陵宝藏而且偷偷布下阴谋的青乌老祖更无好感。 孟国师即使发狂,也是直接拧断别人的脖子,不会喊打喊杀。 孟国师杀人,真的是他“想”杀人,青乌老祖呢? 两害取其轻,宫钧愿意干脆利落的死,不想被青乌老祖抓去。 作为锦衣卫副指挥使,他不能有任何“污名”,就算被“江湖草莽”杀死也不行,会丢皇帝的面子。 要是皇帝一怒之下,抄了他的家,或者视他为耻对宫钧的身后事不闻不问,那就麻烦了。 ——家里还有狸奴呢! 主人死了,狸奴怎么办? 那几只狸奴被养得毛亮体膘,爱娇喜人,还擅长抓鼠,在太京都是出了名的。每次养下幼崽,都会有人迫不及待的提着鱼儿上门求聘,如此热衷,就是看在它们出自北镇抚司宫同知府上。且远近闻名,这样的狸奴不愁找不到主人,可万一没有遇到好主人呢? 没了会喂它们鱼脍的主人,抓老鼠吃得饱吗? 其中有两只老了跑不动,抓不到鼠了,还会有人接它们回家吗? 宫钧脑子里乱成一团,他想得特别。 一会儿是狸奴,一会儿是自己的身后事,一会儿是孟国师,一会儿又是能够给自己属下治伤的郎中…… “孟国师呢?他也走了吗?”宫钧艰难地问。 僧人们不明所以,小心翼翼地问:“孟国师是谁?” “那位郎中是孤身一人。” “是啊,方才也听锦衣……你们提到孟国师,可是寺中再无生人了。” 宫钧闻言差点吐血。 怎么就走了?把一座寺庙连同寺庙下面的帝陵宝藏丢下不管了,这算怎么回事? 就在宫钧心生绝望的时候,忽然听到了一个声音。 “都站在山门前做什么?找干净的席子,把伤者放下来,快去烧热水!” 墨鲤没有继续跟孟戚争追踪鸽子的活,他快步走到山门前,并指连点,迅速给两个伤势最重的锦衣卫止了血。 齐肘而断的创口,鲜血直流。 锦衣卫也用了止血的办法,否则这人熬不到这里。 “快,封脉之法持续不了久,还要施针。” 墨鲤边说边脱了外袍,他里面的衣服与常人不同,袖口只到小臂上方,露出了整个手腕与手掌。这种衣服正是大夫常用的,而且不是那种坐堂诊脉的老大夫,是军营里治外伤的大夫。 锦衣卫对这样的打扮不陌生,尽管他们不认识墨鲤,也很快意识到这就是宫钧说的郎中了。 看着凶神恶煞好像要拆了寺庙柴房的锦衣卫,僧人们慌忙说:“寺中有热水,这就去厨房提来。” 宫钧强撑着带着人进了六合寺。 墨鲤先在打来的热水里洗了手,然后命人拿了白布去煮。 “都出去,不要挤在房间里!”墨鲤开始撵人。 抬着人进来的锦衣卫不肯了,刚要争辩,就被宫钧呵斥着低着头出去。 宫钧当然也不放心,他索性隔着窗子,看着里面模糊的影子。 宫钧眼前一花,就发现墨鲤手上了一柄刀,刀长不足一尺,刀身黯淡无光,甚至像是没有开锋。 墨鲤将刀放在火上烤,随后抬起伤者的臂膀,解开被血浸透的布带,直接剔起了残肉与骨渣。 那人已经奄奄一息,直到痛得狠了,才开始挣扎。 墨鲤完全不怕病患挣扎,他能点穴,还能施针。 于是寺中就听得人惨叫,锦衣卫差点冲进去,又被宫钧拦下了。 墨鲤神情不变,根本不因狰狞可怖的伤口动容,他下刀既准又快,没久就把手臂断处清理完了,除了碎骨渣,还有碰擦到的沙石,更削下了一些看似完好的血肉。 除了剑客,江湖人没有动辄擦拭兵器的好习惯。 基本上也就磨一磨了事,有时候为了藏兵器,还会塞进柴草堆或者马车底。 手臂被这样的兵器斩断,即使不失血而死,也会伤处化脓,发热后七天不治。墨鲤迟一炷香动手,这个受伤的人活下来的希望就少一分。 墨鲤神情专注,动作果决。不见刀锋,只见挥刀的残影。 那个倒霉的锦衣卫痛叫着,差点以为自己落到了敌人手中正在遭受酷刑。 就在他痛呼救命的时候,墨鲤削完了,抬头看了他一眼,取了白布跟金创药开始包扎。 “……” 宫钧眼神发直,他竟然从一个救人大夫身上看到了一路刀法。 对于将刀法练入化境的宫钧来说,那平平无奇好像只是快的残影里隐合着刀意,虽然很难察觉,但确实存在。 “你究竟是何人?”宫钧忍不住问。 墨鲤治完了第二个重伤者,出门之后恰好听到宫钧的发问。 “受伤的人不要说话。”墨鲤示意旁边的锦衣卫把宫钧抬到另外一个厢房。 宫钧捂住嘴剧烈地咳嗽起来,然后就开始咳血。 “同知!” “……我受了内伤,很严重。”宫钧知道自己死不了,可是现在不撂挑子怎么行?青乌老祖没准就要追来了,这个麻烦还是留给孟国师吧,于是一边咳血一边吩咐自己的属下,“肖百户,万一我死了,你就拿这五十两银子,给我家中的狸奴寻个好去处……” 墨鲤洗去手上血迹,打断了宫钧的遗言:“十两银子治好你的内伤,要不要?不治也死不了,我不急,你慢慢考虑。” 宫钧:“……” 106.死则有憾 - 107.已矣乎 鱼不服 作者:天堂放逐者 107.已矣乎 树梢轻轻一抖, 细软的枝条被压得半弯。 那双踩在树梢上的鞋履是簇新的,虽然样式看起来普通,随便哪处集市都能买到, 但是鞋底与鞋面的针脚很细密。也许它没有京城那些鞋铺里的鞋履讲究,却是十分舒适。 衣袍下摆随风飘鼓,靛蓝的布料有些粗, 不过这布织得不错, 基本没有歪斜的地方, 染色也很均匀。 ——廉价的粗织料子经常有这两种毛病, 想要这样的上等品, 不止要付一些铜板, 还得买的人费时用心地去挑。 这双鞋、这件衣服的主人, 能把粗衣短袍都穿出卓然不群的风采。 他站在树梢上, 右手负在身后,一派悠然。 身边是一望无际的林海,远山悬崖有瀑布落下, 山峰侧面仿若身披翠帛的女子,便形成了仙女捧瓶之势。 身处这样绝妙的美景中, 孟戚却面无表情地看着前方。 前边有一只鸽子在飞。 鸽子越飞越慢, 它扑腾着翅膀,开始在林木上方徘徊绕圈。 孟戚完全没有过去抓人的意图。 因为,他觉得这只鸽子迷、路、了! 事实上这里已经不是龙爪峰了, 而是另外一座山。 最初鸽子快速向前飞, 方向也跟孟戚之前看到的两只鸽子一致, 孟戚自然没有怀疑,直接追了上去。 鸽子飞得很快,山里的地形复杂,遮挡视线的树木又,寻常人就算轻功高绝,也有可能追丢,孟戚在上云山里随时能感应到灵气,倒是不怕这点。 孟戚开始还觉得青乌老祖狡猾,用鸽子做联络的点居然不在龙爪峰,而是藏在别的山头。 越追,越不对劲…… 孟戚之前估摸着宫钧还要回六合寺,是觉得青乌老祖可能不会放过知道内情的人,可他也没想到青乌老祖会这么快动手,直接就在山道上袭杀这群锦衣卫了。 胆子未免太大了一些。 ——锦衣卫撤出六合寺的时间没有久,就算脚程再快,也不应该离开龙爪峰了,所以孟戚判断这次袭击发生在山道上。 这且不说,宫钧也毫不犹豫地就回来了,同样快得超出他的预想——绝对是遇到了大敌!一个宫钧自问不是对手,还十分惧怕,不得不回头来找自己的大敌! 这个大敌,非青乌老祖赵藏风莫属! 绝对是青乌老祖亲自出现了! 孟戚笃定地想,看来这场阴谋很快就要进入下一步。青乌老祖现身,可能是要掌控六合寺周围的一切变动,确保这场局万无一失。 可到底是什么呢? 孟戚就这么想着想着,蓦地发现走的路越来越远了。 前面那只鸽子是怎么回事? 孟戚心里咯噔一跳,随即面无表情,停在树梢上看着那只鸽子继续往前飞。 很早以前,行军打仗的时候就开始使用信鸽传书,到了楚朝,太京有专门的训鸽人,民间的富庶之人也开始玩起了鸽子,尤其是那些商户。码头上经常有鸽子飞来飞去,把太京附近城镇的价格报过来,哪儿缺布,哪儿需茶,皆都一清二楚。 孟戚虽然没有养过,但是见过不少。 刚才抓到的那只鸽子,就是上好的那种。不管是体态、毛色还是眼神,皆为上上之选,所以孟戚没有想到它竟然会迷路,又不是幼鸽了! “啧。” 孟戚忽然想到年前,旧友宋将军不准他碰那笼鸽子的事。 宋将军喜欢灵巧聪明的鸟儿,鸽子也有一些,宋将军家里的园子修得特别漂亮。胖鼠还曾经因为惊吓到了宋将军家的鹦哥,被一颗松子砸过脑袋。 宋将军十分宝贝他的鸽子,不仅不许孟戚碰,也不许其他人靠近,每次打开笼子放出去,连他自己都要躲得远远的,只让训鸽的家仆动手。 “……鸽子飞出去的时候受到惊吓,就会乱飞一气,很有可能就回不来了。” “吾等都是行伍出身,有煞气,不能近。” 宋将军对靖远侯跟孟戚是这套说法,在邓宰相等人那边又是另外一套说辞,什么居移气、养移体,官威太大,会吓到这些没见过世面的鸽子。 邓宰相大怒,众人合谋偷了宋将军家两只鸽子。 原本打算写个字条让鸽子带回去,证明鸽子认得路,因为怕鸽子真的回不去,于是住在宋将军隔壁的靖远侯出了个主意,从院墙架个梯子,爬上去往那边丢鸽子。 然后鸽子顺利地带着字条飞回去了,皆大欢喜,众人撤了梯子装作从来没有爬过墙。翌日摆出一副理直气壮的表情,对宋将军冷冷一哼。 所以他们当年冤枉了宋将军? “……” 孟戚回忆了一遍太京的训鸽人,以及当年军中用来传信的鸽子,觉得不是这么回事。数万大军齐齐喊杀的声音,也没把鸽子吓得迷路,分明是青乌老祖的属下没把鸽子养好! 忽见前方黑影一闪,有只褐羽大鹰向着树林俯冲下来。 孟戚:“……” 急忙施展轻功追上,一招浑圆柔和的掌风将想要捕猎鸽子的褐鹰远远推了出去。 鹰没有受伤,只是掉了两根羽毛,恼怒地鸣叫了一声。 “对不住了,你吃了它,字条就白写了。”孟戚抓着那只瑟瑟发抖的鸽子,叹了口气。 老鹰不甘心地在树林上空盘旋。 孟戚将鸽子放回树枝上,鸽子立刻跌跌撞撞地钻进了一个树洞,然后被洞里的松鼠又叫又跳地撵了出来。 鸽子再次慌慌张张地飞起来,一头撞到了树干,直直栽倒。 孟戚默默伸出手把鸽子接住。 他只是想要吓一吓青乌老祖,想让那些人知道国师孟戚没有死,还要来找你们麻烦了,意外不意外?结果呢? 让鸽子送封信都这么难。 幸好跟上来了,否则那张大夫夸过的字条岂不是随着鸽子的残骸一起,丢弃在了老鹰的巢穴中?那也太可惜了! 算了,像这种送鸽子上门,帮助鸽子完成“送信”任务的事也不是第一次了。 “先回龙爪峰看看。” 孟戚身形一展,带着撞昏的鸽子开始赶路。 那只鹰不知怎么想的,竟然拍拍翅膀,盯着孟戚跟了上去。 *** “啊!” 宫钧一声痛叫,随后吐了好几口血。 “行了,站起来吧。”墨鲤收回手,重新号脉。 滞闷的气脉豁然贯通,宫钧轻松了很,他望向墨鲤的眼神更复杂了。 这是孟国师上哪儿找到的大夫?不止医术高明,还内力深厚,而且看着只有二十来岁。这个年纪别说江湖上的绝顶高手了,怕是在杏林名医的行列里都站不住脚。 等等,孟国师看起来也很年轻! 宫钧神情微变,医术高明,疑似精通刀法的高手—— “静心。”正在号脉的墨鲤皱眉说,“你在想什么,一惊一乍的?” 脉象跟气息都是受到惊吓的反应,瞒不住墨鲤。 宫钧定了定神,似乎冷静了一些。 墨鲤搭着脉,沉思道:“伤你的人,用的是碎腑拳?” “不错。”宫钧没想到墨鲤只是治伤,就能猜出敌人的路数。 他觉得心里那个猜测,没准就是真的! “……碎腑拳是一门十分难练的功夫,看似刚猛,实是暗劲伤人,极为阴毒。伤者乍看不严重,不懂武功的郎中很难发现症结所在,其实暗劲已经破坏了经脉脏腑,重者三日后吐血而亡,轻者不知卧床休养,继续加重伤情,等到数月后发作起来同样要命。” 宫钧听得心里一动,卧床休养?他有理由甩脱麻烦了! “有劳大夫了。”宫钧虚弱地说。 他吐了血之后脸色发白,现在又刻意装出这样虚弱无力的声音,连体内运转的内息都被刻意控制了,神情里带着三分后怕、三分恼怒、三分沧桑、以及一分心灰意冷,不管怎么看都是在伤感自己武力不济的人。 “原来宫某捡回了一条命。”他自嘲道。 几个锦衣卫围在旁边,闻言正要劝慰,却听墨鲤慢条斯理地说:“不,宫副指挥使轻功好,对方打不中你,你只是被这门歹毒拳法的余势伤到了。还挺好治的,加上副指挥使的武功不错,能自己调养恢复。我再开个方子,放心,价钱不贵,连人参都用不着,就来点儿普通的黄芪切片,喝上几天补气,其他药就不用了。” 宫钧:“……” 他的亲信属下不敢置信地看了看宫钧浑然天成的虚弱模样,纷纷不信,那个姓肖的百户蓦地站起来道:“大夫,我们同知吐了这么血,你还说不严重?连药都不必吃?” 墨鲤一点都不恼,语气温和地颔首:“说得有道理,都吐血了,那就再开个补血的方子?” 宫钧连忙补救道:“大夫,我刚才头很晕,站都站不稳。” 这倒不是假话,他带着锦衣卫到了六合寺门口的时候,差点儿就要昏过去了,看东西都有重影。不过这会儿躺着,又被墨鲤用内力逼出体内淤血后就好了。他伤都伤了,又没说假话,问问没坏事,万一真有什么隐患呢? 墨鲤收回了号脉的手,沉吟道:“你真要听原因?” “这……当然了。” 宫钧隐隐感到有些不妙,然而属下都在身边,哪有问病说了半截就不问的,再者他确实怕自己真的忽然死了,家里的狸奴没了着落。 墨鲤点了点头,自然地说:“你刚才有伤势不轻的错觉,是因为你跑得太快了,加上淤血跟气脉堵塞,这才头晕目眩手脚无力,躺躺就好。” 众人:“……” “好了,十两银子,加上刚才那两位的伤势,一起给十五两银子罢。” “什么?”宫钧震惊。 那两个锦衣卫伤重若此,肢体都残缺了,加起来才五两银子? “……大夫,你要的酬金是否不太合理?”肖百户忍不住问。 宫钧欣慰地看了自己的得力下属一眼,不枉他平日里的栽培帮持。 “大夫刚才不是说,同知的伤势并不严重?” “没错,他伤得不重,也不致命。”墨鲤点了点头,郑重地说,“但碎腑拳的暗劲性质很麻烦,即使是那点儿淤血,也得需要更强的内力才能将它逼出。如若不然,宫副指挥使从此之后就会缠绵病榻,咳嗽不止,每日子时跟午时都要发作一次,直到他的内力高过对方。我方才粗略一算,怎么说也要十年吧,十两银子贵吗?” 墨大夫自认秉承师训,他行医救人的时候,只会少收钱不收钱,绝不会胡乱敲诈。 “那两位锦衣卫的伤,换一位有经验的郎中或者一位学过武功的大夫也能治,而且再怎么治终究不能妙手回春,还他们完好无缺的肢体。宫副指挥使不一样,他明天就能起床,五天后就能恢复如初,十两银子贵吗?” 墨大夫说完,发现从宫钧到肖百户等锦衣卫,都是一言难尽的表情。 “怎么?”墨鲤疑惑地问。 宫钧艰难地摸出自己的钱袋,钱袋上绣了一只活灵活现的虎斑纹狸奴,正在推球玩。 肖百户后知后觉,怎么能让上官拿钱呢?他开始找自己的钱袋,结果似乎在刚才的袭击里失落了,直接摸了个空。 宫钧摸出一张二十两的银票,这次真.无力地说:“不用找了。” 墨鲤淡定地收了银票,五两银子在他的接受范围内,不算拿钱。现在他跟孟戚已经到了太京,银票可以使了,毕竟城里到处都是钱庄。 “宫副指挥使休息吧,我去外面看看。”墨大夫从容地走了。 他一出门,肖百户就忍不住说:“刚才那位大夫是在显摆他武功高吗?” 墨鲤脚步一顿。 “……是吧?什么叫做‘需要更强的内力才能逼出淤血’,还说‘少说要十年才能自己痊愈’?这意思就是说,他比那个戴钟馗面具的人武功高,而那个戴面具的人至少比宫同知十年的内力修为?这是治病,还是吹嘘啊?” 宫钧气到翻眼睛。 ——你们就不能再等一会开口?这么近,就以为大夫听不到了吗? 墨鲤没有回头,继续往前走了。 他边走边想,自己说的是实话,怎么听起来是那个味道呢?难道是跟孟戚待久了,被每时每刻都很自信的孟国师带坏了? 墨鲤去前院找了老和尚,后者正愁眉不展。 “大夫来了!”老和尚连忙站起来,哆哆嗦嗦地问,“如今怎么是好?他们连锦衣卫都敢动手,吾等想要离寺,估计也是凶吉少。” 墨鲤想了想,然后问:“帝陵宝藏的入口在哪儿?” “这……说不好!”老和尚愁眉苦脸地说,“之前是在后院那边动的土,确实破了封土层,可是挖了没几天就遇到了水银。老衲没下去,也不知道情况。” “那就不要去后院了,方丈把寺中的僧人都带了住正殿吧。”墨鲤认真地说,“休息的话,打个地铺就好,等会儿我也跟宫副指挥使说一说,让锦衣卫都留在前院,避免出什么岔子。不要单独行动,若得了机会,立刻出寺。” 老和尚一迭声地应了,立刻带着小沙弥去找人。 除了人,少不得要把铺盖枕头被子、粮食以及水缸搬到前院来。 六合寺里忙忙碌碌,几个锦衣卫紧张地守在山门前,刀都不敢收回去,唯恐那些蒙面人出现。 墨鲤把寺里转了一圈,回头去找宫钧,走到厢房前忽然听到肖百户说: “您的意思是,刚才那位大夫可能是玄葫神医……” 嗯?很有眼力! 墨鲤早就穿回了外袍,他手指微动,摸着袖中无锋刀,心想大概是这柄刀让宫钧意识到了自己的身份。能从治病的手法里看出刀意,算是很有悟性了,竹刀客之名不虚。 “……本人?” 等等,刚才肖百户说了什么? 墨鲤稀里糊涂地把那句话连起来想了一遍,他是玄葫神医本人? 怎么认的? 他怎么可能是老师? 秦老先生都八十岁了!他看起来很像八十岁吗? 墨鲤很懵,肖百户也有同样的疑惑。 “可是……那位玄葫神医成名已久,难道不是一把年纪,须发皆白吗?刚才的大夫,似乎还没有属下的年纪大呢?” “你说这话的时候想过孟戚吗?”宫钧反问。 这话一出,房里房外都安静了。 是啊,孟国师就跟吃了长生不老药似的,看起来年轻得要命。锦衣卫一般都认为孟戚是练了什么邪功,就是江湖传闻里那种可能要吃人心喝人血的邪门功夫。呃,不过一般练这个的好像都是邪道妖女,或者说妖妇,这类人是话本里长盛不衰的角色。 妖娆美艳的女子,心怀恶意地勾引江湖少侠,正义凛然的少侠自然是不上当了,可是听说书的就好这一口,一边唾骂一边过瘾地想着那幅画面。 结果说书人话风一转,方才年轻美貌的女子武功被破,面容瞬间苍老,头发掉光,宛如百岁老妪,原来是练了邪功。那绮丽迷乱的意境顿时消失,方才遐想的人像跟吃了虫子似的。这般情形,也算是茶馆酒楼里常见的一幕了。 有这样的想法存在,锦衣卫当然更怕孟戚了。 “您的意思是,那位大夫也练了邪门功夫?” 墨鲤听到这里,怒意顿起。他当然不能任由这些人诋毁秦老先生的名声。 “阿嚏!”宫钧狠狠打了个喷嚏,汗毛倒竖。 他猛地推开了窗户,正看到神情冷肃的墨鲤。 众人:“……” “不,我的意思是玄葫神医的医术高明,人尽皆知,可能有驻颜不老的方子。”宫钧苦笑不已,他真的是这么想的,为什么他如此敏锐,推什么窗? 坚持把最后一句话说完推窗不好吗?听上去还真诚! “你们猜错了,我不姓秦!”墨鲤冷硬地扔了句话,转身就走。 这时原本守在院子里的锦衣卫回来了,肖百户迁怒道:“你们跑哪儿去了?同知伤得这么重,你们连个院子都看不好?” 那两个锦衣卫愣愣地说:“同知命吾等想办法跟太京联系。” “算了,进来吧。”宫钧把人叫了过来,威严地问,“情况如何?” “回禀同知,不太好,一点动静都没有。” 锦衣卫暗属在山上有据点,见了烟火讯息应该立刻下山或者来接头,可是他们等了一炷香的时间,什么都没看到。 “这个青乌老祖到底想做什么?”宫钧心烦意乱,一不小心岔气又咳嗽起来。 此时孟戚已经来到了一座道观后面。 正是建在六合寺附近那座山谷里的道观,孟戚想到山里有鹰,鸽子传信就不能远,否则放出去就没了。 距离最近的就是弦月观了,于是他过来碰碰运气。、 运气不坏,还没进道观,涌动的灵气就告诉了孟戚这里有高手。 这是一种很玄妙的感觉,在上云山之外没有这种感觉,隔着这么远就能“看”到道观里众人的模样。 道观里有很黑衣蒙面人,弦月观原本的道士都被关在地窖里。 两个戴着钟馗面具的人,一男一女,年纪都不小了,武功还不错。 孟戚的“目光”落在中间那个老道身上。 手持拂尘,眼睛微闭,道袍外面那层纱讲究得要命,日月星辰八卦按序排开。 “谁?” 老道似有所觉,猛地睁开了眼睛。 孟戚恰好弄醒了鸽子,用内力推了它一把。 鸽子稀里糊涂地原地转了个圈,很快认出了弦月观,连忙扑腾着翅膀飞了进去。 “师父,是六合寺的传信鸽子。”戴面具的女子跃起了将鸽子抓在手中。 青乌老祖仍然狐疑地盯着外面。 他的女弟子拆了竹管,将纸条展开。 “啊!” 青乌老祖瞪了她一眼,拂尘一卷将纸条夺了过来。 他也不用手碰,一眼扫过去,神情立变。 “原来是国师上门,贫道失礼了。”青乌老祖一扬衣袖,弦月观供奉三清的正殿到道观正门,三重大门一起被内劲震开。 青乌老祖沉着脸迈出了门。 孟戚施施然地走出了竹林,沿着石阶进了道观大门。 黑衣蒙面人纷纷后退,两个面具人跟着青乌老祖出来,一眼就看到了孟戚。 这时林间忽然飞来一只老鹰,收拢翅膀停在孟戚身后的岩石上,神俊异常。 “这……” 瞻彼淇奥,绿竹猗猗。 如金如锡,如圭如璧。 纵无充耳琇莹,也非会弁如星,只穿着一身再普通不过的衣裳,一样令人不敢小觑。 如此人物,又有神鹰相随。 他闲庭信步,神情傲然,睥睨间好似天下尽在指掌中,又何须高冠华服衬托? “在下冒昧上门,还请主人勿怪。”孟戚忽然一笑,神情轻慢地说,“是了,尔等并非此观的主人,鹊巢鸠占,图谋不轨。” 说到倒数第三个字的时候,孟戚声音蓦然加重,同时迈出的步伐一顿。 瞬息强横的内力迸发,像是狂风骇浪将院前的黑衣人卷得东倒西歪。 等到最后一个“轨”字说完,遍地都是呻.吟的黑衣人,蒙面巾全都飞了,两个戴着钟馗面具的人艰难地靠在三清正殿的墙壁上,目光骇然。 孟戚发难的时候,大部分人都没有反应过来,他们都被孟戚忽然那一笑转移了注意力。 甚至有人浑浑噩噩的,完全没听见孟戚在说什么。 青乌老祖自然不在其中,他只退了三步,头发道袍有些乱了,却终究扛下了这一击。 他神情阴沉,原本从容的神态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戾气。 107.已矣乎 - 108.吾辈中人 鱼不服 作者:天堂放逐者 108.吾辈中人 一众黑衣人爬起来之后迅速后退, 把偌大的前院空了出来。 他们行动间毫无声息, 低着头也不东张西望, 这般训练有素, 完全不是江湖人的风气。任谁看了都要在意, 搞出这样的属下, 是改行做杀手生意还是要造.反? 孟戚微微挑眉, 那两个戴着钟馗面具的人下意识地站到青乌老祖身后。 孟戚看着如临大敌的两人,轻描淡写地丢出了一句话:“这两位是赵观主的弟子?不错,一表人才,堪称江湖俊杰。” 戴着面具只露出眼睛跟头发的两人:“……” “还有方才那些人都是赵观主的属下?气魄非常啊,对了,他们的蒙面巾不要了吗?” 神情阴沉, 准备应对质问的青乌老祖赵藏风:“……” 风一吹,弦月观前院地上的黑色蒙面巾就飘了起来, 有的甚至挂到了树枝上。 这气氛确实不对,满地黑帕子乱飞算怎么回事? 青乌老祖脸色更黑了,戴面具的女弟子在心里暗骂那些人都是废物, 退出前院的时候捡个蒙面巾很难吗? “咕咕。” 正殿里有鸽子在叫。 这只可怜的鸽子,受了惊吓,又迷路飞了好大一圈, 早就又饿又累。这会儿终于把信送到了, 回到熟悉的“家”中, 想要等着喝水吃东西。可是应该喂它的人没有来。 孟戚忽然上门, 鸽子被丢在了道观里供奉三清的正殿。 它稀里糊涂地飞上横梁, 扭了扭脑袋,本能地想要飞出正殿去道观后面的鸽笼。 停在观外的树上的老鹰猛地冲了过去——正对着青乌老祖。 后者以为这只老鹰是孟戚豢养的宠物,出手自然毫不容情,拂尘横扫,劲风在树干上留下了数道细长沟壑。 孟戚右袖一卷,直接将这股力道推了回去。 袍袖因内力充盈而鼓起,恰好把那只差点丢命的老鹰当头罩住。 “赵观主真是快人快语,快到话都不想说几句,直接就动手了。”孟戚随口扯了一句他听来的江湖腔调,也不管应景不应景,先用上再说。 青乌老祖倒没怎样,他两个弟子眼神透着深深的疑惑跟怪异。 ——这就是传闻里武功高深莫测的前朝国师? 生了一张好皮相,却是这般一言难尽。 孟戚慢条斯理地从袖子里掏出了老鹰,同样拎着翅膀,姿势却比拎鸽子熟练了,那鹰的羽毛都炸开了。 孟戚一松手,老鹰头也不回地急飞而去。 “你们是像这只鹰一样自己滚,还是我把你们撵出去?” 孟戚神态傲慢,语气也很狂妄,实际上他已经在运转内息,随时准备动手。 这一招,将是十二成的力。 刚才他与青乌老祖短暂的交手两次,孟戚发现对方内力深厚,几乎不下于自己,可见江湖盛传青乌老祖赵藏风是天下第一高手的说辞,并非空穴来风,也不是胡乱吹嘘。 孟戚恢复记忆之后,发现自己修炼内功将近六十年。 这六十年里面的,最前面十五年基本没做什么。 孟戚“年轻”的时候到处游荡,无意间得来的一本武功秘笈不仅粗浅,还残缺不全,完全是靠自己摸索。换了别人,绝对练不出什么明堂,可能还要走火入魔。 跟随李元泽打了十来年的天下,楚朝平定,孟戚有机会接触陈朝留下的各种古籍,其中就有江湖早已失传的内功武学,因为后人不解其意,最后堆在皇家的藏书楼里生灰。而孟戚通过对那些方士的了解,逐渐发现了内家功法的许门道,再对应自身所学,豁然开朗,随后沉迷藏书楼典籍,最终被他学成了这么一身武功。 孟戚没有师承。 连最简单的道理都是自己领悟的,期间也不知走了少弯路。 而墨鲤有位好老师,“年纪轻轻”就有了高绝的武功,孟戚用六十年磕磕绊绊走出的路,墨鲤二十年就快追上了,差的仅仅是内力的积累。 大夫才是真正的得天之厚,常人不能比,也不能与之相比。 孟戚虽然没有这样的好运,但他终归是山灵,这里更是上云山,他施展内力全无滞碍。那些苦练了六十年内功的江湖人,能有孟戚一半成就的,就可以算得上是江湖上的高手了。 眼前这位青乌老祖,粗粗一看,年纪不超过六十岁,可是他的内力…… 按照江湖上的算法,怕不是有上百年的内功修为? 难道这人也像宁长渊一样,天生绝脉,打通之后修炼内功事半功倍? 不管如何,孟戚都意识到他小看了这位青乌老祖,原先准备不玩阴谋,直接上门把人揍一顿,以力破局的方法显然不好使了。 他跟赵藏风打起来,谁输谁赢不知道。 可是有一点很明确,那就是孟戚想要杀了他,正常情况下是做不到的,反之亦然。 青乌老祖也在蓄力,他的袍角无风自动,两个戴着面具的弟子已经觉察到不对,开始惶恐地往后退了。 青乌老祖心中的惊讶一点都不比孟戚少。 之前被震退的三步,就是他小觑了孟戚吃到的苦果。 “久闻国师之名,今日一见,实在让老道吃惊。”青乌老祖脸上带笑,目中尽是冷意,他一字一句地问,“看来国师是对帝陵宝藏有兴趣?” “陈厉帝的陵寝里都是些搬都不好搬的玩意,没有神兵利器,也没有武功秘笈,墙上镶嵌的明珠历经数百年,早就黯淡无光了。金器银器虽然制作精巧,但是都打了陈朝皇室的印记,除非藏在家里自己把玩,否则连变卖出去都不方便。” 孟戚说得头头是道,那女弟子开始疑心厉帝陵宝藏早就被楚朝发现了,甚至已经挖完重新填埋,她焦急地望了望青乌老祖,终究不敢出声。 孟戚将青乌老祖的神色变化尽收眼底,见他毫不慌乱,心里的猜测愈发明了。 ——青乌老祖确实不是冲着帝陵宝藏来的,他一点都不关心能从厉帝陵里获得少东西。哪怕陵寝被人搬空了也没事,只要江湖人知道厉帝陵出世,齐聚太京就行。 一路上看到的、听到的事情纷纷浮现在眼前。 江湖人不管去哪儿,都闹得轰轰烈烈,人尽皆知的。这次不同以往,不再是百姓听不懂的什么兵器、秘笈,而是神秘的厉帝陵! 除了江湖人,保管齐朝皇帝陆璋同样有兴趣。 朝廷缺钱,南边的楚朝三王也缺钱。 事情愈演愈烈,太京就会变得鱼龙混杂,各方势力纷纷露头。 在这种情况下,太京自然会加强戒备,巡城卫恨不得将所有江湖人都撵出城。陆璋一边在宫内留下足够的人手,一边会悄悄派人来上云山,掌握情况,伺机动手。 青乌老祖是要借着厉帝陵宝藏,将这些人一网打尽吗? 醉翁之意不在酒,只怕另有玄机。 孟戚心念电转,瞬间得出了一个结论。 他缓缓负手于身后,语气意味不明:“看来,太京又要迎来一场腥风血雨。” 然后他在那个戴着面具年纪较长的弟子眼中看到了惊骇之色。 孟戚屈起手指,漫不经心地说,“陆璋看重权柄,齐朝到现在也没有一个权臣出现,夺江山没兵权,未必能坐得稳。所以这次是某个皇子被观主利用了?闹宫变登皇位,观主是要扶持傀儡?宫禁难入,想要闯宫不容易,十万御林军太,万箭齐发之下,绝顶高手也讨不到什么好处。你冲进去当做砍瓜切菜,杀起来都费事,看来在宫中是有内应?袭杀锦衣卫,不是防止走漏风声,而是要对锦衣卫副指挥使宫钧下手,这位才是陆璋麾下最有实力者,抓了以免后续出现变数?” 青乌老祖神情一变,又恢复了镇定,他声音嘶哑地笑道:“国师未免想得太了。” “明人不说暗话。”孟戚一拂袖,轻嗤道,“你们江湖人不是有这么一说,计谋败露,何苦垂死挣扎?不如手下见真章……成王败寇,不外如是。” 孟戚刚说到成王败寇的第一个字,就悍然出手。 不正不巧,青乌老祖也在同一时刻发难。 劲风化为无形,地面齐齐震动。 两人双掌对上,中间还余三尺,竟是怎么也碰不到。 “国师乃是前朝国师,为何要管齐朝的事?”青乌老祖讽刺地问。 “昔年我在朝堂,尔等方士前来碍眼,如今我漂泊江湖,你们又要惹事生非。”孟戚单掌前推,又加了一分力,睥睨道,“瞧你们不顺眼,跟朝廷又有什么关系?” 青乌老祖也不后退,阴恻恻地说:“老道甚为可惜,原以为国师亦是吾辈中人。” “笑话,如何就是同道中人了?篡权夺位?”孟戚不怒反笑,不屑道,“小人行径,也敢与我共论?” 这时以孟戚跟青乌老祖为中心,道观内逐渐出现了一个奇异的气流漩涡。碎石、沙尘,以及之前满地的蒙面黑巾都被漩涡吸了过来,紧跟着是道观房顶上的瓦片。 “不好!”两个戴面具的人见势不妙,急着脱离漩涡的拉扯范围。 可是他们不动还好,一动压力就更大,那个女弟子直接吐了一口血,委顿在地。 她的师兄翻身滚出了好几丈远。 “轰!” 前院变成了一个深深的圆形凹坑。 两道人影以极快的速度冲入林中,所过之处的树木最初保持着原状,然而风一吹,就开始崩裂。 又是一声巨响,女弟子被埋在了院墙下,原来弦月观的山门、石阶、院墙也统统化为碎石齑粉。 双方竭尽十二成力的这一掌非同小可,整座山谷都受到了影响,群鸟惊飞,走兽哀鸣。 远在六合寺的墨鲤忽然感到右眼一跳,然后不由自主地摸向衣带。 “……” 糟糕,孟戚的剑还在他腰上! 108.吾辈中人 - 109.空谈误己 鱼不服 作者:天堂放逐者 109.空谈误己 民间有左眼跳财右眼跳灾的说法, 墨鲤从来不信。 眼皮跳, 那是过度劳累, 心烦失眠所致, 从脉象上看跟心脾有关。 什么吉啊凶的, 作为大夫怎么可能相信呢? 现在墨鲤莫名其妙地眼皮跳了几下, 虽然理智告诉他这该是心烦厉帝陵宝藏一事的缘故, 但又不由自主地想到了这句民间谚语。 怎地不是左眼跳,偏偏是右眼? 墨鲤有些心神不定地抚摸着软剑。 说起来,孟戚武功极高,就算没有兵器在手,常人也奈何不了他。 更何况这里是上云山,是太京龙脉的地盘, 谁出事孟戚都不可能出事,墨鲤此前也一直不曾担忧, 然而现在他忽然感到有些不安…… ——要去找孟戚吗? 墨鲤看了一眼六合寺,锦衣卫在前院正殿里进进出出,僧人们也都集中到了这里, 不管是谁在给青乌老祖通风报信,现在都会被其他人盯得死死的,想要单独行动很难。 墨鲤心里一动, 将路过的一个锦衣卫叫来了。 “先生有何吩咐?” 锦衣卫得了宫钧的命令, 对墨鲤都是客客气气, 可能他们心里不以为然, 不过看在这是个郎中给他们同僚治了伤, 宫副指挥使又有明令的情况下,他们还是做上了表面功夫。 “我去后院佛塔附近看看情况,你们同知问起来,就说我即刻回来。” 锦衣卫应了,墨鲤立刻施展轻功奔向佛塔。 那里的位置比较高,如果孟戚与青乌老祖打起来了,动静声势必定小不了,在佛塔上可能看到大概方位。 龙爪峰的面积不小,更有茂密的林木遮蔽,如果盲目去找,就像大海捞针一般。 寻常人就算站在佛塔上,也很难真的找到孟戚,墨鲤就不一样了,他对灵气还是有些感应的。他认为的动静声势,主要还是在灵气这方面,跟别的江湖人不一样,非得看到飞沙走石,听到惊天巨响才知道有事。 万一隔了三五十里呢? 墨鲤刚登上佛塔,还未站定,就看到大群飞鸟自东而来,像是受到了惊吓。 ——真的遇上了! 墨鲤心中一凛,立刻转到佛塔最东面,举目眺望。 六合寺是在一处山谷前,不是山谷里,所以地势还算高。 人在塔上,能够隐约看到附近还有一座山谷,只是树木繁茂,基本也看不出什么东西。墨鲤很快想到了六合寺的由来,以及陈厉帝迁了这座寺的过往,随后猜到弦月观就在那个方向。 强横的内力对撞,摧拉枯朽般破坏了房舍,碎瓦与房梁飞得老高。 这么近? 墨鲤有些错愕,他倒不是意外青乌老祖就带着人隐藏在弦月观,而是意外孟戚走了这么久,按理说不是应该早就跟着鸽子找到了地头吗? 难道青乌老祖的人还玩了一手狡兔三窟,为了防止被人跟踪,鸽子的落脚处其实在另外一座山,取了鸽子送来的消息再辗转回到龙爪峰? 听起来有点儿此一举。 也不像是青乌老祖的做派,毕竟他连锦衣卫都敢杀。 想起宫钧等人受到伏击一事,墨鲤就觉得有点儿不对,可是哪儿不对他又说不上来,只觉得按常理的话青乌老祖不应当这样,太肆无忌惮了。 墨鲤终归“年轻”,不懂权谋,无人提点的话,他想不到这方面去。 “……灵气果然有些异常。”墨鲤盯着那个方向自言自语。 龙爪峰的云雾好像在往那处山谷汇聚。 墨鲤翻身跃过栏杆,双臂顺势微张,整个人急落而下,看得佛塔下的锦衣卫失声大叫,正要赶去救人,跑到塔下却没等到落下的人影。 再抬头一看,那大夫已经在寺外的树梢上了。 “……这是个人,还是一只鸟?” 锦衣卫目瞪口呆,显然没有见过这样的轻功,他们副指挥使向来藏拙,有少本事他们这些做属下根本不知晓。 “难怪同知让我们对这位大夫客气一些。”锦衣卫咋舌,随后忍不住好奇墨鲤究竟在佛塔上看到了什么。 他们一边派人去禀告宫钧,一边也上了塔。 此时在弦月观外,孟戚已经跟青乌老祖过了一百招。 除去第一掌是不闪不避的互拼内力,其他招数都是即出即收,往往招数还未用老就半途改了,都是因为对方已经察觉到了自己的攻势范围,事先等在那里了。 所谓破绽,瞬间万变。 虚则实之,实则虚之。 稍有不慎就会判断失误,而一步错将会步步错,在过招之间落得下风。 然而现在的情况确实势均力敌,打到现在除了毁掉半个弦月观以及十几株树木之外,没有半点收获。 不止孟戚拧眉,青乌老祖也有些沉不住气了。 青乌老祖也练了碎腑拳,另外还学了两三路高明的掌跟指法,结果这些在孟戚面前都发挥不了作用,他更看不出孟戚用的武功。 这位前朝国师似乎摒弃了繁复变的招数,达到了无招胜有招的境界。 忽而飘忽,忽而凝滞,根本无迹可寻。 有时化解攻势的手法更像江湖末流之辈用的路子。什么黑虎掏心、力劈华山、横扫千军……这等招数别说武林中人,就连跑江湖卖大力丸的都能耍两手。 然而到了孟戚手中,就能化腐朽为神奇。 如今又是轻轻一点,用所谓的“仙人指路”就破去了武林不传之秘“青冥错骨手”第十二式。 衣袂飘飘,十指修长,看起来轻松写意不说,更是实打实地展现了什么叫做“仙人”指路。跟江湖末流之辈使出来的招数,竟有天壤之别。 “青冥错骨手”第十二式的四个变化,十六个后着都被这一指的余势封死了。 纵然恼怒,青乌老祖亦感到惊骇。 这人就仿佛……不是此世之人一般。 他像是在跟几百年前武林鼎盛时期的高手比拼一样,那时候的高手追求着武道至高境界,举手投足之间便有这般玄奥难解的意味。 那时候正道邪派打得轰轰烈烈,打到双方武学失传,又赶上了朝廷无道,天下大乱。各门各派想要找到一个天资好的弟子,简直千难万难,整个武林都跟着一起衰败下去。 青乌老祖对那时候的武林很有兴趣,翻阅了不少古籍,而今越战越是感到似这般人物,应当跟他有一般的抱负才是。 “国师还要继续打下去吗?”青乌老祖赵藏风沉声道,“齐灭了楚,楚朝功业怎么说也有孟国师的一份力,如今却要站在那乱臣贼子陆璋那一边,为他保住龙位?” 孟戚冷笑一声,并不搭理。 他发现青乌老祖的一身内力的蹊跷了,尽管浓厚,却仍有一点儿不精纯。 如果是自己修炼出来的内力,只有修为很低的时候才会出现这种情况,而高手有这样的特征,无一例外都是用了旁门左道的法子。 ——不是吸了别人的内力,就是吃了天材地宝级的灵药。 眼见孟戚不肯说话,又步步紧逼,青乌老祖不得不用上了他赖以成名的兵器。 那柄拂尘! 拂尘是天蚕丝,柄为玄铁。 铁拂尘在江湖上是一种比较歹毒的旁门兵器,拂尘挥起来让人眼花缭乱,暗藏着的铁柄顺势抽砸对方,灌注内力之后,威力尤甚。 重者筋断骨裂,轻者也会被打得半天缓不过来气。 青乌老祖拂尘上的天蚕丝可不只是能扰人耳目,挟强横内力,一抖开可以将碗口粗细的树木拦腰截断,连山石表面都能被抽出一道道整齐的印痕。 孟戚不由得避让,他伸手一摸,这才意识到剑没带。 剑已经当做定情信物送出去了! 失策了。 孟戚心想,早知道这家伙如此难缠,他应该把大夫一起带上。 孟戚并不在意独自上门会不会被群殴。 因为群殴是不可能的,除非青乌老祖的属下或者弟子武功有这样的境界,否则他们就算急死,也靠近不了战圈。 像他跟大夫这样的绝顶高手,又不是大白菜,随便就能碰到两三个。 再说了,就算有武功跟青乌老祖不相上下的人,估计也不会做赵藏风的下属,甘心听他的命令,青乌老祖同样不会放心使唤这样的弟子或下属。 像他跟大夫这样武功高,还处得好,互相信任的,绝无仅有! 孟戚理直气壮地想。 “国师何不收手,听老道解释一二?” “没兴趣。” “事关天下武学复兴,国师也没有兴趣吗?” “没有。” 孟戚毫不犹豫地回答,他又不是江湖人!不对,他连人都不是! 青乌老祖眉头一皱,质问道:“莫非国师也信奉侠以武犯禁的那一套,认为朝廷要长治久安,必须灭除世间所有的江湖宗派?” “江湖人好比野草,野火不尽,春风又生。要震慑武林中人,其实不难,除了那些‘收保护费’的绿林好汉,各门各派都有田产铺子。谁闲了没事要直接清缴江湖,陆璋吗?” 孟戚不相信,陆璋没有蠢到这种地步。 “孟国师驻颜不变,难道不是得了失传的武学典籍?古之侠者,可以御剑伤人,飞剑于千里之外取人首级,寿长千年,纵然身死道消,也可以兵解转世。”青乌老祖眼睛发亮,显出了异常的狂热。 孟戚最初以为他在说笑,随后发现这人是认真的。 “将话本当真,阁下莫不是疯了?” “国师才是装聋作哑,佯装不知。”青乌老祖冷哼道,“国师这般形貌,敢说自己毫无奇遇?敢言自己没有异处?便是老道,也从这世间奇术之中获益良,否则何来这一身功力?” 孟戚下意识地讥讽道:“什么功力?是害了旁人,还是吃了灵药?” 这时他忽然感到一股熟悉的气息,随即虚晃一招,飞身跃向左侧。 青乌老祖以为孟戚要逃,想也不想就追了上来。 只见天际一道光芒划过,孟戚手中赫然了一柄暗紫色的剑。 109.空谈误己 - 110.==== 鱼不服 作者:天堂放逐者 110.==== 孟戚本能地接住剑, 心中一喜,知道是墨鲤来了。 然后看到青乌老祖死死盯着自己手里的剑,神情诡异,顿时脱口而出:“赵观主见识广, 该不会连赫赫有名的‘衷情剑’也不认识把!” 看好了, 这是曾经的天山派掌门人佩剑,是掉进青江的那柄名剑,绝对不是什么仙人飞剑, 召之即来,挥之则去。 青乌老祖后退一步, 神情复杂地说:“黄沙埋血骨, 青江葬衷情。俗话说名剑有灵会自行择主,老道本是不信, 如今看来竟是确有其事,失落三百年的剑也能被孟国师寻到。” “……” 不是, 这个结论是怎么得出的? 孟戚差点没有绷住淡定从容的模样,他看赵藏风也不蠢啊,怎么就钻进牛角尖里出不来了呢?还名剑择主,衷情剑如果真有剑灵,知道自己被主人送出去当做定情信物,不会气得跑路吗?还是说, 衷情剑已经见异思迁, 看上了墨大夫, 顺水推舟地抛弃了自己这个原主人? 大夫这么好, 衷情剑眼光不错嘛…… 好气,早知道不送了。 不对!孟戚猛地回过神,他怎么吃起自己剑的醋了? 他伸手揉了揉太阳穴,觉得自己病情加重了,心志这么容易被动摇,这可不像他!他在楚朝做国师的时候,见过形形色色的人,其中巧舌如簧的方士如过江之鲫,可是不管他们吹,孟戚只是冷笑罢了。 天上没有仙子,人间也没有妖精。 什么天命注定,什么兵解转世,统统是瞎扯。 孟戚想着,顺着软剑飞来的方向,正看见了墨鲤。 且说墨鲤施展轻功赶过来,离得愈近,心情愈发沉重。 ——青乌老祖的实力,竟跟孟戚不相上下。 不,因为动了兵器的缘故,隐隐还占了上风。 墨鲤一急,立刻解下软剑朝那边抛了过去。 软剑受墨鲤内力影响,立刻伸展开来,直接破开了两人交战产生的气流漩涡,而孟戚对那股内力十分熟悉,一下就猜到是墨鲤。 青乌老祖与孟戚所站的地方已经面目全非,出现了一个方圆三丈的大坑。 坑底平平整整,连树根都掀了,三丈之外的地方却是草木不伤,单凭这点就能看出打斗的两人对内力的掌控已经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 几十颗树而已,龙脉根本不会有感觉,可是看着扎心啊。 墨鲤不由自主地弯腰摸了摸坑底的树根,发现只有最靠近边缘的几棵树的根还有点儿生机,其他都死完了。 之前他们遇敌也好,打斗也罢,都没有这样彻底地破坏。 纵然树断石飞,好歹还留了根。 世间生灵,盛衰有度。 墨鲤不会因为山中动物的死亡感伤,也不会觉得樵夫伐木、猎户谋生有什么不对。从前他以为自己是鱼妖,竹山县也没有丧心病狂破坏山貌的人,他自然没有想过这些事,后来即使知道了自己是龙脉,也没有生出别的看法。 只要不是贪得无厌蓄意破坏,无非谋生而已,与虎吃兔子狼吃羊无甚分别。 墨鲤在意的是那些“有灵性”的生物,包括灵药。 他依然没有放弃“妖怪”的希望,后来渐渐领悟出这是潜意识地期望着歧懋山出现支脉。来了上云山之后,墨鲤终于发现他跟太京龙脉之间差了远,小龙脉大概是没有指望了。 估计只能把上云山的小龙脉拐回去养。 墨鲤刚生出这个念头,很快又否决了。 听孟戚说,那只小沙鼠傻乎乎地,一点都不机灵,还到处乱窜。这么一想,它没有歧懋山的白狐聪明,没有歧懋山的巨蟒安分,连那株白参都比不上,如果整天追着小沙鼠收拾烂摊子,还怎么治病行医,连照顾老师跟小师弟的时间都少了好。 不行不行,同伴什么的,还是孟戚更好一点。 同样是沙鼠,至少不怕被猫叼走…… 怀着这种想法,墨鲤就没有太在意那个小龙脉了,让它自行吸纳灵气,慢慢生长吧。 现在看到孟戚与青乌老祖这样一路打过来,不可避免地毁坏了不少草木,即使对上云山十九峰来说只是九牛一毛,他还是忍不住在意。 “这里灵气变化剧烈,龙角峰上那个小家伙会受到影响吗?” 墨鲤用了传音入密,孟戚闻声一震,脸色沉了下来。 按理说,是没有影响的,然而关心则乱。 墨鲤叹了口气说:“孟兄,我没有责备你的意思,纵然投鼠忌器,可这些再所难免,长痛不如短痛,青乌老祖这么群人迟早会在上云山闹出更大的乱子。” 不如直接找上门把人解决了。 然而世事不能尽如人意,青乌老祖竟然是个硬茬子。 墨鲤以手指探入袖中夹层,无锋刀轻巧地滑入掌中。他虽然在说话,但是没有放松警惕,哪怕低头查看坑洞里的树根时,背部也是绷紧的,可以随机应变。 更不要说他自现身起,步伐就刻意放慢了,乍一看周身凝滞仿佛不懂武功的人,实则每一处要害都被他似有意似无意地护住了,手背向外,手指微微聚拢,明显是握着什么东西。 青乌老祖神情一变再变,他没想到竟然又来了一个高手。 不说别的,单单丢出兵器穿透无形劲风构成的屏障,就已经很不容易了,他带来的两个弟子都做不到,否则他为何差点怀疑这就是传说中的飞剑。 更别说衷情剑还是一柄软剑。 来人无疑与孟戚认识。 传音入密听不到声音,可是嘴唇照样得开合,赵藏风又不是瞎子。 眼见来人站定在土坑一角不动了,与孟戚隐隐成掎角之势,青乌老祖忍不住皱眉,他将拂尘一扬,客气地问:“老道失敬了,未曾想到除了孟国师之外,江湖上还有这般高手。不知阁下出身何处,莫不是山中隐士?” 墨鲤一愣,隐士这个说法实在太微妙了,秦老先生就是隐士,墨鲤勉强也算。 ——青乌老祖怎么什么都不猜,就猜隐士呢? 孟戚一看墨鲤的表情就知道大夫想偏了,他忍不住头痛起来,同时怒声道:“赵藏风!你胡言乱语就算了,难道认为别人像你等方士一样,沉迷修仙之说?” “修仙?”青乌老祖不由得笑了,轻蔑道:“世上没有真正的仙人。” 孟戚有些意外,沉着脸说:“能千里之外取人首级的,不是剑仙是什么?” 青乌老祖闻言哈哈大笑。 墨鲤一头雾水,完全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 青乌老祖笑够了,这才慢悠悠地说:“彭祖寿八百,不还是死了吗?前朝有神秘侠客,每隔五十年就要现身,名传天下做一番大事,人人敬重,市井至今还在传诵他的事迹……” “江湖上师门数代人共用一个名字,有何出奇?远的不说,近的就有空空门的李空儿,观主难不成不知道?”孟戚讥讽道。 “国师既然一概不认,不如向老道解释解释……” 青乌老祖举起拂尘点了点墨鲤与孟戚,冷笑道,“尔等驻颜不变,内力与外表完全不符的事。” “赵藏风,你身怀两甲子内力,寿不过六十余,这就正常了吗?”孟戚镇定如常地说,“个人经历不同,天赋不同,修炼的功法更不相同,有何出奇?” 青乌老祖皱眉,认定孟戚是咬死了不肯说,心中也开始不耐烦起来。 他转向墨鲤,以装出来的仙风道骨模样笑道:“还未请教这位先生名姓。” 换了从前,像青乌老祖这样很会装的人,墨鲤还真的不太能分辨,然而现在他看孟戚看得太了,即使是真方士也比不上孟戚有超凡脱俗的气质。 孟戚的超凡脱俗,墨鲤都不买账了,何况是青乌老祖。 “与君子结交,当以礼相待互通姓名,阁下与我就免了。”墨鲤连一点面子都没给。 青乌老祖带着笑意的嘴角一僵,微微眯眼道:“先生未免不近人情。都说武道无止境,其实是假话!武功练到我等这般地步,就能感觉到一层无形的屏障存在,无论如何也突破不了,一生都将徘徊在此境界,这就是所谓的人力有穷,凡人的身体能承载的最大力量,就是我们这般模样了。” 撇开青乌老祖的为人不谈,他这句话是对的。 人力有穷,就如器皿盛水,终归是有个极限的。 严格地说,孟戚与墨鲤都不是人,可是他们有“人形”,他们的武功照样有极限。现在就是他们的极限,就算再过一百年,两人的内功也不会继续增长。 歧懋山与上云山的灵气差那么,孟戚的实力也只是隐隐高出墨鲤一线而已。 “阁下想说什么?”墨鲤还不知道青乌老祖那套仙侠话本的理论,他皱眉问,“难不成厉帝陵里埋藏着什么宝贝,能让你脱离凡人之身?如此好的事情,你为何不偷偷进行,要将消息宣扬到人尽皆知,到底意指何处?” “谋逆造反。”孟戚及时给墨鲤解释。 墨鲤听完青乌老祖设计伏杀宫钧,调动御林军注意力,想要闹宫变的事后,更觉得不可思议了。 “扶持皇帝上位,跟武学境界有何关系?”墨鲤想不明白青乌老祖这个逻辑。 难不成对方这番废话,其实是想要拖延时间。 墨鲤看着青乌老祖隐含着狂热的目光,忽然有了一种不妙的预感。 ——对方好像真的要想要说服他,而且非常有信心能够说服他。 “自古以来,皇帝就是真龙天子。真龙未必,龙脉却是真的!” 墨鲤闻言吃了一惊,本能地望向孟戚。 看在青乌老祖眼里,更加笃定孟戚知道龙脉的事,他捋着胡须,从容地说:“老道阅遍古籍,并囊括民间野史跟掌故,不能说是上知三千年,可终究发现了一些东西。上古时期,凡人身无武功,却有许仙人的传说,到了周朝之后,仙人忽地消失,取而代之地是行走人间的彭祖、吕道人这等地仙之流,自唐以来,再无地仙传闻。先生没有想过是什么缘故吗?” “……” 能有什么缘故?相信神话的话,就是封神大战结束,神仙不准下界了。 事实上是凡人不再愚钝,知晓刮风下雨日月圆缺都是一种正常变化,看事情不再神乎其神罢了。 “孟兄,方士说话都是这般弯弯绕绕,故弄玄虚?”墨鲤皱眉。 大夫跟方士一向不对路,明明是生病,方士非要人喝符水。 作为大夫,墨鲤本来就觉得青乌老祖不顺眼,更别说青乌老祖还有个小弟子叫司颛,是司家堡的少主。 依照墨鲤的性格,是完全不想跟青乌老祖说什么废话,恨不得直接动手。 然而对方提到了龙脉—— “仙人跟龙脉有什么关系?” “这就要从仙人的起源说起了,三皇五帝时期,虽有天命之说仙人之论,却只是虚无缥缈的话语,连广成子这般仙师之名,也是后人杜撰加上的。诸仙人都是商朝出现的,在此之前,他们在做什么呢?难不成他们都是商朝成仙的吗?” “……” 见孟戚与墨鲤都不开口,青乌老祖以为自己的话把他们两个震住了。 事实上孟戚想说,话本不靠谱,民间传说更不靠谱。 许神仙在汉代以前连个名号都没有,后来才衍生出种种故事,也不知怎么的,民间就认定仙人们在古早之前就出现了,还给他们编造了种种显赫事迹。 好比黄帝之师广成子。 庄子写了篇黄帝问道广成子的文章,阐述自己的思想跟道理,结果天下间没有少人能领会到他的道理,黄帝有个老师叫广成子的事却广为流传。 黄帝要是知道自己莫名其妙出一个老师的事,不知作何感想、 偏偏世间又有个话本叫做封神演义,据说发生在商朝末年,话本里出场人物特别,不管哪座庙供奉的神仙菩萨都进去跑了个龙套。 佛教的、道教的、野路子的。 ——只有想不到没有出不了场的,甚至连送子娘娘都有戏份。 最后为了圆这个龙套大会,还搞了个封神榜,把二十八星宿以及三山五岳的山神的职位挨个过了一遍。生生地把某些“神仙”的来历,往前推了无数年。 这就造成一种错觉,好像商朝那会儿特别热闹,仙人没事就跑到人间转悠两圈,人间也到处都是想要修道成仙的人跟妖怪,反正是座山就有山洞,是个山洞就住着个道人。 青乌老祖的博览群书,怕是博览话本吧! 孟戚正要如此讥讽青乌老祖,发现墨鲤听得直皱眉,心念一转,索性继续看青乌老祖能吹出个什么花样。 方士嘛,舌灿莲花之辈。 除了欺世盗名的人,其他方士往往是真的相信他们自己说的那套。 目前看来,青乌老祖破坏灵穴、埋风水物确实是冲着龙脉去的,但是好像不是为了争权夺势,反而是为了什么“武学境界”,这所谓武道巅峰又隐隐跟仙侠之流靠拢。 饶是孟戚智计不凡,见识颇广,也没能想明白这是什么个逻辑。 算了,正常人永远想不明白疯子的话。 孟戚理直气壮地把自己划入正常“人”的范畴。 “……禹王治水,历经一十三年,踏遍中原群山,悟出真正的治水诀窍,乃是堵不如疏。于是带人凿穿山石,拓宽峡口,让洪水能更快地通过,又挖河道,引导水流向更低处而去。这般大动干戈,水患终解,然而这天下九州,从地貌风水上来说,已经面目全非了。”青乌老祖手持拂尘,高深莫测地说,“他破坏了龙脉。” 墨鲤与孟戚面面相觑。 这,扯得很像是那么回事? “龙脉,地之气也,它以山川为形,蕴含着莫大力量。古来帝王自命为真龙天子,其实此龙与彼龙并无关系,纵然破坏龙脉,也不会影响到皇位更迭。” 青乌老祖这番话让墨鲤十分意外,作为方士,不是应该相信风水吗? 难道青乌老祖有更奇葩的歪理邪说? “……称它们为龙脉,只是惯用的说法罢了。”青乌老祖继续道,“九州龙脉原本彼此相连,禹王生生地挖断了它们,使龙脉不再连成一气,天下遂定,人们终于在这片土地上站稳了脚跟。” 墨鲤:“……” 这话说得像凡人的兴盛,是建立在龙脉衰败之上。 果然青乌老祖又道:“想来二位也听过‘天灾人祸,龙脉现世’的传闻,灵药疯长,生灵繁衍,这都是龙脉断裂导致灵气外泄所致。可飞禽走兽乃至草木之流都能因为灵气得到莫大的好处,人乃万物之灵,为何反而不及它们?” 墨鲤哑口无言。 他第一次感觉到什么叫做面对胡言乱语偏生无法反驳。 是啊,就算龙脉没事,灵气的好处也没有人的份。 太京龙脉还看不出来,京城人才济济嘛,就有人杰地灵的味道了,然而歧懋山怎么扯都跟这四个字没有关系。竹山县的百姓既没有长寿,子女也不是特别,比起龙脉,还不如说是薛令君让他们过上了好日子。 “老道不禁纳闷,是龙脉与人有仇吗?不肯把灵气给人类?” 墨鲤:“……” 孟戚:“……” 不是!没有!不可能! “当老道阅遍古籍,终于发现了事情的真相!”青乌老祖神采奕奕,眼睛发亮,“实际上人是可以吸纳灵气的,只是这个方法失传了!” “等等!”孟戚终于回过味了。 他不敢置信地问:“你该不会以为那些仙侠之流,实际上是吸纳了灵气的人吧!” “不止仙侠之流,是所有的仙人!世上根本没有神仙,没有天庭!有的只是像彭祖、吕道人这样的长寿之人,身怀绝学,被凡夫俗子以讹传讹!” 青乌老祖眼中的狂热令墨鲤忍不住退了一步。 “禹王治水、秦王一统六国筑长城、修驰道,隋开运河!这就是古往今来三件最破坏九州龙脉,泻龙气的事!所以他们之后的商朝、汉朝,以及唐朝,有无数神仙掌故,市井盛行奇侠奇事!纵然吸纳灵气的法门失传了,然而江湖上依旧有武即是道的说法,天山派源于唐代,历代杰出剑客无不讲究悟道,还有禅学深厚的衡长寺,一直到了百年前,武道之说才逐渐衰败。这都是因为天下灵气不足,人们不再相信这些了!少武林前辈没有想明白这件事,最终只能困在顶峰境界,直至死去。其实改变这一切并不难,只要做出一件大事,变更九州风水,斩断龙脉!武道便会再度兴盛,吾辈寿可望千,实力也不再限于这一境界,从此四海遨游,一如古仙!” 青乌老祖为自己描述的前景沉醉不已,双手微张,好像已经化身为仙人。 墨鲤半天没找到自个的声音,他动了动唇,只发出一个单音节的重音。 孟戚跟他差不,嘲讽的笑容凝固在了脸上。 如果青乌老祖不说,或者他们不等青乌老祖把话说完,他们就算想破脑袋也想不到青乌老祖的真实意图以及谋划。 太荒谬了! 荒谬到了甚至找不出话来反驳! (本章未完等十分钟还有个结尾) 110.==== - 111.子为真龙 鱼不服 作者:天堂放逐者 111.子为真龙 墨鲤的手指动了动,冰冷的刀锋拉回了他的意识。 龙脉灵气的事, 等回去他再跟孟戚慢慢思索, 先解决这个想成仙快要发疯的青乌老祖。 墨鲤毫无预兆地出手了,刀光黯淡得几近于无。 山谷里云雾笼罩, 依稀形成了雾雨,衣服与长发上都有水珠凝结。 这一刀带起了许这样的细微水珠, 听在武林高手耳中,刀风竟跟水珠碰撞的声音完美融合, 就像一阵风引着垂幔上的玉坠绳轻轻划过了箜篌的数根弦, 又像露珠从芭蕉叶上纷纷而落击在孔穴众的奇石上。 那是乍听没有差别的声音, 凝神分辨之后,忽然发现了绝妙的音阶。 青乌老祖的两个弟子正好赶来, 他们只觉得眼前一花, 立刻看到那个身份不明的高手出招了,青乌老祖跟孟国师不仅一动不动,竟然还闭上眼睛侧耳听着什么。 “师父小心!”女弟子吓得大叫。 青乌老祖恼怒瞪了她一眼,同时身形一展,躲避刀锋。 墨鲤一击不中, 也不意外, 随即趁势而上。 两道人影忽东忽西,在极小的范围内腾挪闪避,留下了无数残影。 落足无声、踏地借力无声, 铁拂尘跟两柄袖刀也没有撞到过一次, 除了风吹树梢的声音, 山谷里就跟没有人似的,完全不像有人在过招。 女弟子睁大眼睛,她好像听到了什么,可是盯着那两人看了一会,霎时感到头昏脑涨。 另外一个戴着面具的人立刻拽了她一把。 ——太过的高深武学,看了非但不能受益,还会影响心境,有百害而无一利。 他们原本对自己的师父武功很有信心,可是现在敌人不止一个,这个来历不明的人竟然也能跟青乌老祖堪堪战平,厉帝陵宝藏究竟引出了少隐世高手? 女弟子回过神,就悄悄后退。 孟戚扬手一道剑气劈在她前方,女弟子收势不及,差点撞上去。 “咔嚓。” 面具碎了一半,露出一张清丽绝伦的美人脸。 青乌老祖的女弟子顺势做出惶恐无助的表情,令人望之生怜,她确实是个难得一见的美人,然而—— 迎接她的是冰冷的剑风。 女弟子大骇,双手撑地,狼狈地滚了三圈,这才脱离了剑风范围。 她方才也不是真心要引诱孟戚,只是熟练地利用了一下自己的优势而已,以常理而论,看到了美人,手上招数不免要慢上一慢,这就是逃脱的机会了。 哪有冲着脸来的? 女弟子急忙抽剑格挡,她内功普通,剑法一般,连用的剑都不如孟戚的衷情剑。 尽管论实力她勉强能够挤上江湖一流,可是在孟戚面前只够走三招。 三招过后,长剑应声而断。 “师兄救我!”女弟子惊叫。 那个戴傀儡面具的人确实冲了过来,还扔了一把暗器。 孟戚头也不回,剑交左手。 袍袖一抡,暗器受到外放的内力影响,纷纷停滞在半空中。 “嗯?” 孟戚发现了其中一颗铁珠般的暗器不太寻常。 他下意识地发力,内劲一吐,直接将暗器抛向了半空。 “轰!” 铁珠在半空中爆炸,喷出了无数细如牛毛的毒针。 孟戚夷然不惧,这些毒针还不等近身,就会被他遍布在身周的内息摧毁得一干二净。这小小机关,终究抵不上筒状机簧打出来的厉害。 那个女弟子闪避不及,中了几根毒针,她又惊又怒,匍匐着想要挣扎站起,结果毒性很快发作,浑身抽搐不止。 硝烟味弥漫,那个戴着面具的人已经跑了。 孟戚回头看了一眼墨鲤,终究没有追上去,抄起剑加入了围殴青乌老祖的行列。 青乌老祖对墨鲤的刀法十分好奇,因为这让他隐隐感觉到“武道”的存在,跟势均力敌的人对战原本就是一件痛快的事,更别说对方还有这样一手好刀法了。 大音希声,大象无形。 结果他那两个弟子,一个大喊大叫,一个更是直接把霹雳堂的雷珠扔出来了,青乌老祖恼怒异常。随后他回过神,意识到了不好,拂尘连扫同时挡下刀锋与剑势,被震得气血翻腾。 “老道好言相劝,尔等为何咄咄逼人?” “……” 你都要斩龙脉了,还指望龙脉给你好脸色吗? 墨鲤一声不吭,孟戚也吸取了之前的教训,不理会青乌老祖的话。 “老道不信你们甘心这般庸碌一生!武道巅峰,是何等的逍遥自在!”青乌老祖恼怒。 墨鲤想,还能说话说明他跟孟戚逼得不够狠,于是又加了一成内力! 刀锋隐于暗紫剑光之中,两人配合并不算默契,主要还是没有经验,内力互不交融,各自为阵,尽管是两人联手,出招却也有个前后顺序,做不到刀剑齐至。 纵然如此,也给青乌老祖带来了极大的麻烦。 原本游刃有余的缠斗,变成左格右挡,偶尔还得上拆下解。 刀法精妙,剑势惊人,无论哪个都不好应付。 “……老道对吸纳灵气的……功法,早有归纳研究!现在万事俱备,只缺灵气!”青乌老祖不相信孟戚听到真相之后仍然“执迷不悟”,武功练到了极致,对屏障的感觉更清楚。这也是赵藏风为什么要费一番口舌,试图说服孟戚与墨鲤的原因。 他坚定地相信着只要斩龙脉,就能成为传说中的仙人。 知道这个秘密的人只有亲传弟子跟他的心腹。 凡是知道真相的人,无不心生向往,或者对青乌老祖心悦诚服,青乌老祖根本没有想过眼前这两人完全不信的可能。 他认为孟戚可能已经发现了一些利用灵气的办法,所以才能驻颜不老,翻脸动手是因为担心自己图谋他的功法。 “没想到,孟国师竟是这般心胸狭隘!”青乌老祖断断续续地骂。 他骂完又劝,拗扭得不行,非要让孟戚相信,真正吸纳灵气的法门已经失传了。 “……世间高深武功,皆由人创,只要有灵气,能够领仙家功法的人是谁?” 当然是武林中的绝顶高手,他们能走到这一步,本身就极有悟性。 青乌老祖对自己很有信心。 “到那时,天下英杰齐聚一堂,领悟玄妙之术,互通有无,才得所用!方是人间正理!”青乌老祖大义凛然地说,“除此之外,灵气亦能令谷物丰收,百姓安居乐业,是四海升平,九州盛世!” “住口!” 墨鲤忍了又忍,终于忍不住了,恼怒地说,“你是不是忘了,天灾人祸,方有龙脉现世!” 他原本想说四郎山的事,可是四郎山有龙脉,青乌老祖或许都不知道。司家堡挖掘金矿几十年,这事最初肯定不是青乌老祖指使的。 “天下分久必合,合久必分!如今乱世已有百年,正合盛世降临之兆!孟国师也曾领军打仗,难道不知一将功成万骨枯的道理?有些损失是必然会有的!” “……” 这次连孟戚也想骂人了。 青乌老祖说得来劲,手中拂尘挥出的招数就不够用了,他头上的道冠被剑削断,长发也被剑气断了一大把。 “岂有此理!”青乌老祖见这两人吃了秤砣铁了心,怒不可遏,对方又步步紧逼,他终于生出了撤退的念头。 他想走,墨鲤自然不让。 无锋刀令人琢磨不透,青乌老祖终于在记忆深处翻出了与之有关的经历,他年轻的时候也是天赋非凡的江湖少侠,每次听到有高手对决,都会忙不迭地赶去围观,一心要见识真正的武功是什么模样。 “你是玄葫神医秦逯的徒弟!”赵藏风死死地盯着墨鲤。 墨鲤并没有因为师承被揭穿而出现迟疑。 白雾随着灵气重新聚拢,湿气越来越重,孟戚侧头的时候,恰好看到一颗水珠从墨鲤额头滑落,顺着乌黑的眼睫就这样欲落不落的挂在眼角。 怒意加上激烈的搏斗,墨鲤面颊微微泛红,平日里温润柔和的气质荡然无存,他这会儿就是一柄出鞘的兵刃,目光凌厉,锋芒毕露。 孟戚看得眼神发直,差点儿让青乌老祖逃了出去。 随后他一阵恍惚,意识似乎在不由自主地往上飘。 山崖谷底、溪流林木,诸景象一股脑地从他“眼”前掠过,最后孟戚感到自己身沐日光,身侧云海翻腾,前方是方方正正地一座大城,城北的巍峨宫殿里成片琉璃瓦反射着灿金的光芒。 耳边就像炸开了几十个霹雳堂的雷珠,轰隆有声。 孟戚眼角余光赫然看到两股飘在风中的金色长须。 下意识地伸手一抓,却发现“手”没了,这是一只爪子,覆盖着金色的鳞片,苍虬有力。他震惊之下,身体一动,巨大的身躯立刻从云海中浮现了出来。 “……” 沙鼠忽然变成了龙。 龙脉难道不是个说法,而是真的龙? 孟戚惊呆了,他猛地挥开了碍眼的雾气。 一条金色巨龙盘踞在半空中,尾括太京,头枕群山,一块鳞片就有太京的城门高。 “龙!” 京城百姓听到街上的叫喊,好奇地伸头一看,顿时惊骇万分。 高天白云间,隐约有道金色的影子笼罩了整片天空。其身巨大,首尾俱全,分明是一条龙。只是因为太大,也因有云雾的遮挡,看得不太分明。 “公子,天上有龙!” 金凤公子眺望了半天,本来想说是云跟太阳照出的异象,可是那龙的形态也太逼真了。 “宫同知,外面有龙!” “什么?” 宫钧爬起来走到窗边,随即目瞪口呆。 弦月观前,孟戚失去意识身体往后栽倒,墨鲤急忙去接。 山谷中全是浓雾,根本看不到天空,青乌老祖趁机逃脱,墨鲤想要去追,然而一阵晕眩般的无力感瞬间将他的意识带到了虚空之中。 “又,又出现了一条黑龙!” 111.子为真龙 - 112.众之所望 鱼不服 作者:天堂放逐者 112.众之所望 青乌老祖估摸着已经逃出了那座山谷,伸手扶住树干, 直接吐了一口淤血。 他的伤不重, 可是非常麻烦。 因为过度使用内力,奇经八脉都受到了影响, 这些细碎劳损的伤势最是要命,更别说左臂都有些抬不起来了, 虎口流血,胸口窒闷。 随着时间的推移, 疼痛会愈发明显。 他都这样了, 对方肯定也不好过!那位孟国师不就是内力耗损过度, 忽然遭遇脱力吗?如果不是捡了这个空当,他还没办法顺利逃走。 青乌老祖恨恨地运了会儿气, 然后跌跌撞撞地往外走。 弦月观地窖里藏了很火药, 如果有人点燃,整座山谷都要受到影响,哪怕武功再高都扛不住。这个是用来对付齐朝官军的,他还不打算现在就用,可是世事难料, 不止早就没了踪迹的前朝国师孟戚忽然冒出来, 还带来了玄葫神医秦逯的徒弟。 “咳咳!” 青乌老祖又吐了一口血,他右手颤抖着取出一个小瓶,从里面倒出两粒药丸吃了。 苍白的脸色骤然一红, 随后百会穴上方就冒出了些许白雾。 这是武林高手运内功疗伤时经常出现的情形。 青乌老祖不敢在这里加停留, 他将内力堪堪运行了一个小周天就匆促停下, 随后睁开眼睛准备前往自己在上云山的另外一个据点。 “……这雾怎么这样浓?” 青乌老祖越走越感到疑惑。 为了寻找厉帝陵宝藏,弦月观这儿他也来过好几次,可是无论春季还是冬季,山谷里都没有起过这么大的雾。 他想到刚才跟孟戚交手的时候,山谷里就起雾了。 而且昨天傍晚,龙爪峰也莫名其妙地起雾,还有下属传信禀告,说是太京城的百姓以为是祥瑞。那时青乌老祖一行人已经在弦月观落脚,因为身在此山中,并不清楚闹出的动静有大,又下意识地看轻百姓,觉得他们愚昧无知,不管什么异象都能当做是神仙显灵,故而青乌老祖没有放在心上。 如今看来—— 青乌老祖心头微震,难道是上云山的龙脉出事了? 上云山肯定有龙脉!青乌老祖原先准备等自己扶持的皇子上位之后,就以修筑行宫为名,封锁上云山其中几座山峰,然后想办法破坏龙脉风水。 十九峰占地极广,青乌老祖感到单凭自己手下的势力,想要把这里的风水勘探清楚,还是很难。如果要大动干戈,用朝廷的名义最方便不过。 他在藏风观做了这么年观主,结交了不少权贵人物,早就知道应该用什么方法对付这些人。 “难道有人去挖了厉帝陵?不,不对!”青乌老祖摇了摇头。 厉帝陵一直在他的监视之中,单凭六合寺的几个和尚跟那些锦衣卫,想要完全破开帝陵的封土层进入陵寝根本不可能。 山中出现浓雾,草木疯长,这都是灵气外泄的象征。 雾已经有了,接下来山中会出现异状吗? 青乌老祖眼睛发光,虽然还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但是他心心念念想要斩龙脉,遇到了如今这般情形,怎么能不兴奋。 拼着这一口气,青乌老祖继续往外走。 紧跟着他感到不对了,眼前白茫茫的一片,到处都是雾。 跟昨天傍晚白雾飘在林间树梢上的情况完全不同,这些雾气更像是地底冒出来的,把周围填得严严实实,甚至到了伸直手臂都没法看清手掌的地步。 这绝对不是普通的雾! 青乌老祖警惕地停下脚步,摸索着走到了一株树旁。 他费劲地施展轻功攀爬。 ——虽然及时服下了大补的灵药,但是过度使用内力的后遗症仍在。 青乌老祖眼前发黑,好不容易才爬上树顶。 上方的白雾略微稀疏了一些,勉强能够看到天空。 “这是?!” 一条金色巨龙若隐若现,这不是日光照射云层出现的幻象,因为那条龙还在缓缓“游动”,金色鳞片反射出的光,也随之变化。 这倒也罢,离谱的是除了白雾,天上还有黑云。 一团团的,还在迅速着推进扩大。 乌云谁都见过,可是像这样不停地吞噬着云层,逐渐构造出一条类似巨龙形态的乌云,就真的太诡异了。 金龙正在跟黑龙搏杀。 所有看到这一幕的人都会这么想。 黑龙来势汹汹,金龙“苏醒”迎战,两方虽然没有在天空中打得轰轰烈烈,可是构成黑龙的乌云已经快要占据小半边天空了。 那些云还全部是从金龙身周“抢”来的。 原本金龙之首在北,黑龙之首在南,现在两方已经越靠越近,庞大的龙身甚至互相有交缠在一起的迹象。 整座京城都轰动了。 钦天监的人有没有昏过去,朝廷准备给个什么说辞,这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龙!龙啊! 天下间有几个人见过真正的龙? 街上挤满了人?那就爬到房顶上看! “这金龙肯定是守护太京的龙神,那条黑龙是邪龙,上门争地盘的!” “是啊,这黑龙到底是什么来路……” 众人议论纷纷,兴奋中透着忧虑。 俗话说神龙见首不见尾,太京历来都有遇龙之说,不是天上的云,就是远处上云山的影子。如此清晰的龙形,真是闻所未闻。 哦不,比较清楚的只有金龙,鳞片都很分明。黑龙更像是乌云构成的影子,不管龙爪还是龙首,都有些模糊不清。 “又变大了!黑龙刚才根本没有这么大!” “两龙相争,这是什么征兆?” 眼看那两条龙的脑袋都对上了,爪子也朝着对方缓缓抬起,像是马上就要发生一场剧烈的厮杀。 云的流动速度很快,不过地面上的人却看起来不是这样,反而觉得慢得像是老太太走路,好半天才有一个变化。 黑龙出现得快,可是半柱香过去了,它才刚刚摆正脑袋望向金龙。 金龙也差不,龙爪伸了半天都没能挨到黑龙。 正是因为这样慢吞吞的节奏,太京城内的人才有心思看热闹,对着天空指指点点,否则要是真有两条神龙呼风唤雨,从天这边滚到天那边打得不可开交,估计早就尖叫哭喊着找地方躲了。 “这到底是不是云?”宫钧黑着脸问。 锦衣卫们张口结舌,他们干这份差使,对这种事想得比较远。 莫非是哪个方士玩出来的花样?想要动摇齐朝的根基? 宫钧想得,金龙指的是齐朝,还是从前的楚朝?黑龙跟金龙搏杀,究竟是黑龙被打散,还是黑龙取代了金龙?玩这个花样的人究竟是想讽刺陆璋得位不正,还是暗示有人想要颠覆齐朝江山? 龙太大了,只有到空旷的地方才能窥到全貌。 六合寺的锦衣卫被派出去张望,太京城内的百姓也在焦急等待着坊外传来的最新消息——单单看自己头顶的那块,完全不知道哪条龙占着上风。 此时墨鲤浑浑噩噩,他的意识无限延伸。 熟悉又陌生的灵气源源不绝地涌了过来,把他里三层外三层地裹好了。 他奋力睁开眼睛,却发现自己身处云海之上,前面一片金灿灿的,晃得他快要瞎了,本能地侧过了脑袋。 呃,这感觉真是诡异,好像身体不是自己的一样,又像穿了一百件衣服,沉重笨拙,动作根本落不到实处。 “……你在做什么?”墨鲤恼怒。 打架打到一半忽然变成原形。 青乌老祖可能跑了,要是没跑麻烦更大。 他在竹山县变成黑龙的时候,就像元神出窍一般,站都站不稳,失去了控制身体的能力。两人要是齐齐晕倒,岂不是毫无防备之力? 金龙慢吞吞地转过脑袋,目光中透着新奇。 它久久地凝视着墨鲤,梦呓般开口:“我想起来了……我见过你……” 没错,他就是太京龙脉! 曾经感应到平州竹山县的灵气异动,跑到歧懋山寻找龙脉,最终在山洞水潭里看到了一条鱼,看到了从水里出来的墨鲤。 是能够化形的龙脉!好像还是大夫,随身带着一个药篓。 “我让你来找我,来太京找我。”金龙兀自沉浸在回忆中。 大夫不是他好运气遇到的! 大夫是他自己去找的!! 属于国师“孟戚”的记忆,跟作为龙脉的记忆相继出现,金龙一时搞不清自己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想不到刚才发生了什么。 墨鲤:“……” 想要离开却又无能为力,灵气层层围裹,甚至试图跟自己交融到一起。 金龙躯体庞大,龙角的形状极美,鳞片更是一块块如玉似璧,剔透晶亮,下腹生有三爪,龙爪与躯体连接的弯曲处都显得分外好看。 墨鲤第一次看到这条金龙时,对方太大,自己太小,根本生不出绮丽的心思,只觉得那是一条威势赫赫的巨龙。 现在—— 墨鲤情不自禁地靠拢了过去,尽管心里只是想着看对方的全貌,可意识乱了。 黑龙与金龙在众目睽睽之下交缠到了一起。 这场无声无息的搏斗,发生得突然,行进得又十分缓慢。 还不等看热闹的人琢磨出谁占上风,怎么格挡怎么厮杀,天空中忽然传来一阵闷雷的声响,霎时乌云密布,金龙黑龙全部消失无踪。 112.众之所望 - 113.太京之气皆由尔 鱼不服 作者:天堂放逐者 113.太京之气皆由尔 暴雨倾盆,砸得地面起了一阵水雾。 墨鲤是被雨浇醒的, 他动了动手指, 身体竟然有些不听使唤。 就像从前练习内功的时候一不小心练过了头, 灵气充斥丹田,奇经八脉都被撑到了,肢体僵硬, 连弯一下手臂都很困难, 需要慢慢调理。 “……孟戚?” 墨鲤没有躺在地上,他是被人背着的。 这个人毫无疑问就是孟戚, 他感觉到墨鲤已经醒了,不免有些心虚。 雨打在身上, 有隐隐的疼痛, 不过这对墨鲤来说倒是正好, 可以推动经脉, 慢慢化解身体里余的灵气。 也是因为这个缘故, 孟戚没用内力避开雨水。 “刚才究竟发生了什么?”墨鲤费劲地看着四周。 他记得孟戚忽然失去意识,紧跟着自己也莫名其妙变成了龙, 灵气不要钱似的涌过来, 偏偏又不是自己的, 甩不脱扔不掉, 好似裹了无数层的棉衣,连动作都变得迟缓了。 眼前等着的那条金龙, 像在迎接自己, 要带他看尽九州河山。 从此超脱世俗, 遨游四海,无拘无束。 “……” 墨鲤微微侧头,从耳根到耳廓都在发烫。 黑龙的躯体都缠到了金龙身上,鳞片摩擦,居然有实际上的感觉。真是诡异,那乌云形成的躯体都不算自个的了,完全是灵气,怎会有麻痒的滋味? 似肌肤相亲,金龙身上暖意融融,黑龙通体冰凉。 暖意好像能透过鳞片,一直熨帖到心里。 直到现在,那感觉都留在身上—— 不对,他这会儿不是趴在孟戚背上吗?衣服都湿透了,跟肌肤相亲也没什么区别。人形跟龙形都不能算是他们的本来面目,龙脉是山,是河流。 两座山撞到一起怕是要出事了。 两条河交汇却是常事,渭水与泾水交汇时有泾渭分明的奇景,一半清澈一半浑浊,两不相干地在河道里共存着,直至流到足够远的地方,才彼此交融。 这说明表面上不分,可是水流早就在河面以下……来往…… 墨鲤为了转移自己的注意力,刻意漫无边际地想着,然而天不从人愿,想着想着,泾水渭水好好的两条河就变成了两条龙,自不同方向靠拢,起初只是鳞片挤挤挨挨,逐渐不分彼此……彼此…… 这叫什么事! 墨鲤眼神发直。 作为大夫,纵然没有成婚,他也知道男女之别房中之事。 其实男人跟男人之间的事,他同样知道。 孔老夫子是有教无类,秦逯行医不在意病患的身份地位,世间有阴阳之合,偶尔也会有两个女子、两个男子之间风流逸事。那些磨镜的女子倒还好,没什么需要找大夫的,男子就不同了,秦老先生还真的治过好些人。 墨鲤是秦逯的弟子,该学的一样没落下,特殊原因引起的病症亦了然于胸。 病患可以羞恼,可以讳疾忌医,大夫不能。 然而从前不当回事的事,忽然代入了两条龙,又想起那种令人头皮发麻的触感,墨鲤便有些不大好了。 他竭力装作若无其事,心里有些着慌,不明白为什么忽然生出了这些个念头。如果不是身为大夫,精通药理,他都要怀疑孟戚给自己吃了什么迷魂药了。 伏在孟戚背上,他愈发的不自在。 身体逐渐僵硬,呼吸微微急促。 孟戚身上的气味毫无阻拦地灌了进来,跟之前的感觉完全不一样,墨鲤隐隐感到那股气息像是要把自己一口吞下去。 偏偏这股气息又让他感到亲近,仿佛山林之风、幽夜月光。 “你恢复了全部记忆?” “不错,还要谢大夫的高明医术……” 墨鲤毫不犹豫地打断了孟戚,摇头道:“这跟我的医术没关系。” 孟戚的病,一半是心结,一半可能是厉帝陵的水银污浊了龙爪峰。就算不吃药,随着时间的推移病症会逐渐减轻,最终恢复记忆。 “无论如何大夫助我良,恩情难报。”孟戚文绉绉地客套着。 据说救命之恩能够以身相许。 阻止自己杀别人,这算不算救了一命?是不是救命之恩?算了,不想了,肯定不是。 孟戚的脑袋仍然有些糊涂,他在回味跟大夫相遇之后的点点滴滴,一会儿为自己的笨拙感到恼怒,一会儿又因为自己的果断而沾沾自喜。 换了有记忆的太京龙脉,他绝对不敢表露出对墨鲤的爱慕。 毕竟他是前辈,是太京龙脉,怎么能不要面子去追求另外一条未经世事的龙脉呢?他应该带着后辈到处走一走,教导并关照后辈,让他学会如何跟凡人相处,又不会受到伤害……怎么就监守自盗了呢? 孟戚庆幸地想,还好失忆的自己毫无顾忌。 更好的是,墨鲤不是真正的新生龙脉,对世间一无所知。 墨鲤有一个好老师,还有一套做人处事的原则,他看人看事都很通透,根本无需自己照应。 这都是天命注定。 孟戚唇边泛起的笑意很快就没了,他想到了青乌老祖。 ——得罪了龙脉,还想出上云山? 灵气随着豪雨蔓延,山谷里迅速生出了繁茂的草木,在雨幕的遮蔽下悄悄破坏了原本的山道。石块掀翻、路边供人歇脚的凉亭缠满了藤蔓,又密密地裹了几层,外加几株新发的小杨树,除非靠近了把藤蔓扒拉下来,否则绝对认不出原貌。 青乌老祖又在方才的拼斗里伤了经脉,哪里敢随便乱走,必定躲在什么地方疗伤。 孟戚瞥了一眼天空。 这场雨是因灵气而落,他勉强可以影响。 雨下得更大了,狂风还一阵阵地吹,肉眼可以见到急雨一次次地捶打过来。 “大夫,我们找个地方避一避?”孟戚侧身把背上的人护住,自己迎着风站。 墨鲤正觉得这雨有点儿过头,正要说话,却被风硬塞了一把头发进嘴。 “……” 他尴尬地伸手把头发推了出来,更尴尬地是这一把头发不止有他自己的,还有孟戚的。墨鲤只能稍稍抬起脖子,结果又被雨糊了一脸。 在狂风暴雨里不能用内力的感觉真是糟透了。 “是该避一避,孟兄如何了?” 墨鲤说第一遍的时候,发现雷声跟雨声完全掩盖了自己的嗓音,他不得不再次伏低身体,靠近孟戚耳边问。 “什么?”孟戚镇定地稳住了,吐字清晰,气息不乱。 “我暂时不用内功,孟兄呢?” 孟戚当然没事,可是话不能这么说。 “并无大碍,只是有些头痛,大夫的情况我不尽知,似乎是受到了上云山灵气影响,故而不敢轻动内力避雨。” 说话间,孟戚索性将墨鲤放了下来,改背为抱。 墨鲤吃了一惊,偏又无法阻止。 抱起病患的事他见得了,孟戚是一片好意,这里又没有滑竿。 可是这姿势,怎么就那么令人不自在呢? 墨鲤心里愈发感到奇怪,总觉得孟戚恢复记忆之后,与之前不一样了。明明说话时还是那个语调,眼神也没变过,然而从前没注意到的细节依次映入眼帘,还十分令他在意,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难道龙脉自身还有吸引同类的特质,记忆不全就发挥不出来? 真真荒谬了。 一道雷光划过天际似乎击中了山谷边缘的树木。 墨鲤立刻回过神来,催促道:“快走,不要在这里停留。” 不管是鱼还是龙脉,一样扛不住雷劈。 孟戚抱着墨鲤一路急行,还顺手把墨鲤的头往自己怀里摁了摁,捞起早就湿透的衣服给为墨鲤挡着。雨这么大,这种挡法完全没用,可是架不住孟戚要这么干,墨鲤想说的话硬生生地被堵在喉咙里,心情怪异。 这情景,怎么那么眼熟呢? 话说某人变成沙鼠的时候,墨大夫也是这么把胖鼠揣进怀里的。 鱼不能揣怀里,就用人吗? 墨鲤不太高兴,差点真的变成鱼给孟戚看,反正雨这么大,地面早就成了河,舍弃人形他还自在些呢! 念头刚起,墨鲤费劲地转头看了一眼地面。 “……” 算了,他没有在泥水里扑腾的爱好。 这积水太浑浊了,都是冲刷出的泥浆。 “青乌老祖呢?”墨鲤定了定神,便想到了这个祸患。 孟戚随口道:“我趁着灵气涌来,借势让草木疯长,把他暂时困在山谷里了。” 墨鲤疑惑地问:“即使堵死,也困不住武林高手吧?”会轻功的爬树就是了,踩着树梢还怕出不了山谷? “所以只能困一时,他受了伤,必定不敢轻举妄动,而这些树不是随意生长的。”孟戚笃定地说,“听说过八阵图吗?” 孟戚虽然不是谋主之流的人物,为楚元帝征战天下时也不算什么惊才绝艳的人物,但是他不懂会学,战阵他学过,那些被人视为神乎其神的奇门遁甲他也学过。 阵法不能说摆就摆,需得有地利之便。 不巧,这座山谷恰好适合。 上云山十九峰里适合摆阵总共也不及十处,无一例外都有灵穴。阵法没有玄奥之说,主要利用人们的视觉落差,一直走错误的路,因为迷路的时候可以用日月星辰判断方位,所以摆阵的位置也有讲究,能让人越走越偏,始终在某一块死循环的路里打转。 终于阵中忽而狂风大作,忽然阴风鬼啸什么的,就是山石跟方位带来的影响了。有些地方恰逢风口,到了固定的时辰就有大风灌入,凿岩造穴,使风彼此贯通,声音便十分凄厉。 倘若位置得当,石头的材质也特殊,更有奇象。 当太阳照射岩石,热力增加,即使没有风,石头也会发出古怪的声音。 有时像一群人在窃窃私语,有时轰轰隆隆像是海水咆哮,更有古战场附近的异石,会重复出现厮杀呐喊之声,马蹄重重,宛如亡灵年来徘徊不去。 “小技耳,不足挂齿。”孟戚随意地说。 他对自己学奇门遁甲进度飞快,几乎是一学就成,以至于被楚元帝麾下第一谋主尹先生称赞的事只字不提。 龙脉懂这个不是应当的吗? 如果不是失忆了,忘记了这门本事,他完全能利用石磨山的天然迷阵,把桑道长那群江湖人彻底困在里面,让他们死都不知道自个如何死的。 墨鲤的感觉略复杂,某人真的变了。 从前孟戚说不足挂齿的时候,实际上他内心得意洋洋——墨鲤都不用细想,自动代入软乎滚圆的胖鼠,立刻知道了。 刚才孟戚说不足挂齿,却是真的这么想。 可这是奇门遁甲,连秦老先生都摸不着窍门的玄奥之说,墨鲤都不免要惊叹几分。 孟戚不知道墨鲤的想法,他继续道:“我比大夫年长,知道这些是应当的,若大夫想学,我倾囊相授。” 年长就年长,有什么大不了的,龙脉的年纪根本不作数! 孟戚恢复记忆之后,年纪这个短板也被他自信地补上了。 “……” 好罢,没变,还是那个得意洋洋的胖鼠。 墨鲤思索,不以精通奇术自傲,却因为懂得比自己能够教自己骄傲,这是什么意思? 孟戚抱着人,目不斜视,很快就“找到”了一个山洞。 墨鲤也松了口气。 “拿我的银针出来。”墨鲤庆幸离开六合寺的时候带上了一包银针。 “在衣服里?” 孟戚明知故问,衣服都湿透了,哪儿藏了东西一目了然。 他顺带扫了一眼脐下三寸的位置。 墨鲤:“……” 眼睛往哪儿看呢? 明明衣服还在身上,却生生地有种被剥光了的错觉。 墨鲤对穿衣的概念只是“守礼”,君子讲究非礼勿视,像孟戚这样就肯定不是君子了。他认为很不妥,可是孟戚不妥的又何止这一点,墨鲤原本应该不在意的,然而被这么一打量,心中无端地生出恼意。 这就很新奇了! 孟戚十分坦然,他同样穿着湿透的衣服,没遮没挡的,不仅狼狈同样也显得很“失礼”。大夫要是感到恼怒,可以看回去啊!他不怕被看! 墨鲤:“……” 今天他说不出话来的次数好像特别! 一样是龙脉,怎么体形还有差异呢? 难不成山脉的大小以及灵气寡,跟某个部位有关不成? “银针。”墨鲤决定不跟孟戚比较。 孟戚慢吞吞地伸出手,从墨鲤衣服里摸出针灸包。 在雨里淋了这么久,孟戚手掌仍然带着暖意,墨鲤胸前凉得很,衣服又贴着皮肤,被他这么一探,顿时一个哆嗦。 “大夫?” “没事。” 墨鲤百思不得其解,之前他为孟戚号脉,还把胖鼠揣在怀里,怎么就没有这种感觉?怎么被孟戚一碰,他身体就本能地颤抖? 脑后更是涌上一阵难言的酥麻滋味。 这时孟戚发现身上携带的火折子湿了,只能进山洞寻找干的柴火藤蔓,然后用内力生火。如此折腾了一番,墨鲤才用上了银针。 火堆里丢了艾草,山洞里飘着微呛的味道。 虫蚁也被熏得纷纷远离,墨鲤把银针交给孟戚,指导着他给自己扎了几处穴位。 认穴很准,力道也跟说得一样,效果就一言难尽了。 要是换了墨鲤来,银针一拔,不用半个时辰就能打通气脉,恢复如初。结果现在大概要一个时辰了,应急的时候勉强可以做个大夫。 神医就算了,没天分! 墨鲤体贴地没有说出来,可是他不善于掩饰表情,孟戚从他的反应里就知道了自己做得大约不够好,顿时有些气闷。 刚刚才说了自个活得久懂得,能教意中人奇门遁甲,转眼就被针灸术难倒了。 “不若大夫再说一遍,我再试一次?” “……孟兄,我想早早恢复内力。” 墨鲤话音刚落,忽然听到远处传来巨大的响声,紧跟着山洞都晃了几晃。 沙石纷纷下坠,孟戚迅速地将人护住了。 “这不是雷!”墨鲤吃力地爬起来,因为不知道是山洪还是地动,连忙去看孟戚的脸色。 后者的怒火几乎要化为实质。 “是火.药,有人在炸厉帝陵!” 113.太京之气皆由尔 - 114.待他日 鱼不服 作者:天堂放逐者 114.待他日 青乌老祖确实被困住了。 他的大弟子,那个戴着钟馗面具的人也没能成功逃脱。 绕着绕着, 他们居然碰上了面。 “师父恕罪。”面具人乖觉地叩头。 青乌老祖扫了他一眼, 冷哼道:“算了, 我原本也没指望你师妹派上什么用场。” 一个没什么出息、已经死了的女弟子,自然比不上修为深厚的大弟子贴心。 哪怕女弟子是间接地死在大徒弟手里。 “师父,这里可能是个迷阵。” 跟青乌老祖不同, 这位大弟子没有受伤也不需要停下来疗伤, 他意识到自己陷入了迷阵之中。 方士都要学点儿神乎其神的东西,或是风水, 或是相面,或要炼丹。 青乌老祖的大弟子比较特殊, 他懂的是机关之术, 盗陵还行, 对付阵法毫无经验。 而且他也不懂这玩意。 走过无数遍的弦月观山路忽然变得面目全非, 到处是疯长的草木, 青乌老祖早就感到不对了,再想到方才天上出现的龙, 竟是莫名地欢喜起来。 一定有人斩了龙脉! 虽然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但是种种迹象表面上云山的龙脉被动了!青乌老祖甚至笃定地认为, 等到再次遇上孟戚时, 那两个高手会心悦诚服地为他所用。 “先找个地方,为师需要疗伤……” 青乌老祖话还没说完, 就听到了那一声轰然巨响。 “弦月观的火.药?” “不, 不像!如果是弦月观, 动静没那么小,或许是别的江湖人!” *** 六合寺的这一声巨响,被掩盖在了雷声之中。 京城人完全不知道。 太京的雨势比上云山稍微小一些,却也还是暴雨。 原本在街头巷尾看热闹的人,忙不迭地寻找躲雨的地方。 人们进了茶楼,看着外面密集的雨幕,兀自兴奋地谈论方才天上出现的那一黑一金两条巨龙。跑堂的伙计拎着茶壶上上下下地忙碌,掌柜脸上乐开了花。 这不年不节的,忽然就了许生意,能不乐吗? 不过再热闹,总是会有人标新立异,发出不合时宜的声音。 “大难来矣!” 一个老迈的文士高声叹了起来。 茶楼里的人先是一愣,随后扭头望了过来。 老文士连连摇头,继续道:“大难将至,世人竟以为奇,认作谈资!” 隔壁桌的几人听不下去,上前理论。 老文士也不辩驳,反而又哭又笑地拍起了桌子,然后丢下银钱,一步一踉跄的走了,倒真有几分狂士的味道。 茶楼里安静了一会,忽然有人骂道:“娘的,差点被这穷酸糊弄过去了!这是茶楼,他又没喝酒,装个什么醉!” 霎时间,众人哄然而笑,气氛又变得轻松起来。 真龙现世,得攒几辈子的福运才能亲眼见到? 那些来太京行商、访学的人更是激动,天子脚下,龙行云雨,这是吉兆啊! 大部分人笑得欢畅,还有一些人笑得勉强,他们之前会被那佯装狂士的老者糊弄住,就是因为心底隐隐感到不安。 龙是吉兆没错,可怎么会有两条龙呢? 金龙是什么,黑龙又是什么? 他们有一肚子的猜测要说,可是大庭广众之下,他们是不敢肆意妄言的。 少不得对着同行好友使个眼色,试探一二,在判断出对方有跟自己一致的想法后,欣然邀对方同往家中,关了房门慢慢嘀咕。免得被太京府尹手下的巡城卫以及北镇抚司的锦衣卫抓去,问个谣言惑众的罪名。 往远了说,可能是南边不太平,或许要打仗了。 往近处说,莫不是京城要出什么事了? 想到这里,太京的百姓纷纷惶恐起来,他们可没有忘记十六年前发生在京城的惨剧。 宫变、篡位! *** 太京大体上是个规整的四方形,分为平民百姓居住的外城,达官贵人以及各级衙门所在的北城,以及最后的皇城。 这三个地方并非是一个套一个的回形结构,而是一个比一个靠北,同时地势也逐渐抬高。据说在皇城的高阁之上,可以俯视整座太京。 皇城的中心是万和殿,是皇帝开大朝会,接受百官叩拜的地方。 自万和殿开始,皇城又一分为二,称为外朝跟内朝。 宰相们坐衙办事的地方自然是外朝,另外还有北镇抚司、南镇抚司,以及内廷负责采买的六大局,陈朝时期还有内宦的东缉事厂,如今却空了下来。 外朝有大片空地,隔着窗户不用出去就能把外面的天空看个分明。 待到豪雨冲刷着汉白玉的地面跟台阶,除了当值的侍卫,外面连个人影都没有。 文远阁内只能听到姜宰相的咳嗽声。 这位年纪大了的老宰相恼火地摔了一支笔,墨汁儿溅得到处都是。 旁边的张宰相没好气地说:“事都出了,你摔笔顶个什么用?还能让整个京城的人都忽然瞎了,哑了,全都闭嘴不说话?” 天现神龙,百姓看热闹,落到他们眼里却非常糟心。 自从姜宰相发现这不可能是方士之流搞出来的骗局后,差点气得昏过去。 “到底是得罪了哪路神仙,先是平州地动,再来又是上元节闹星孛,众目睽睽看得一清二楚。这也就罢,昨日天现红云,今个连……都有了!”姜宰相边咳边骂。 他终究没有把龙这个字说出来。 几个中书舍人缩着脑袋不敢劝。 齐朝有两位宰相,哪一个都不好惹。别看姜宰相年纪大了,又是一副铁骨铮铮的老臣模样,可是发作起来一样不含糊。张宰相前阵子还吃了姜宰相一个闷亏,两位宰相最近关系日趋紧张,差不都要撕破脸了。 今日当值的平章政事蒋政事硬着头皮上前道:“姜相,张相,事情没有那么糟糕,得看钦天监怎么说。” 吉兆凶兆,不都是嘴皮子上的事吗? 钦天监没算准星孛,已经让皇帝震怒了,这会儿应该乖觉了很才对。只要不是凶兆,皇帝就不用下罪己诏,也不用宰相去顶罪名,更不必朝野动荡处置一批官吏。 姜宰相年纪大了,张宰相最近不得圣心,他们都觉得自己很有可能被迫辞官。 “还是等内廷传信息过来吧!”张宰相叹了口气。 出了这么大的事,皇帝必定要召见臣子,商议对策。 果不其然,雨还未停,内朝司礼监就带着皇令口谕来了。 宰相有代步的小轿乘坐,然而这种小轿无遮无拦,其实就是个宽敞舒适的椅子加上滑竿,让四个身强体壮的内侍抬着,夏天再几个内侍撑伞挡烈日。 在皇城出入乘轿已是很大的恩宠,轿子怎么样根本不能挑。 譬如现在,雨随风势,张伞披蓑衣统统无用。 两位宰相却分毫不敢耽搁。 他们早就摸透了齐朝皇帝陆璋的性情,那就是个顺毛驴,千万不能跟皇帝对着干,哪怕是一句话都不行。皇帝表面上是仁和宽厚的,时不时还要给赏赐彰显帝德,真要出了事,召人觐见时完全不会在意老臣吹风淋雨的问题。 姜宰相咳嗽不止,又被雨浇得十分狼狈,不由得颓然。 罢,告老罢! 门生故吏什么的,他也管不着了。 至于告老之后,会不会被昔日同僚弹劾,会不会被皇帝抄家问罪,已经不是他能控制得了的事。 浑浑噩噩地挨到了殿门前,姜宰相木然地接过内侍递上来的软巾子擦了一把脸,这才看到落汤鸡似的蒋政事,后者没有轿子坐,官靴里都是水,偏又不敢脱了倒。 三人跟水里捞出来一样,只擦了擦脸跟衣裳,重新戴了官帽,便被内侍催着去见皇帝了。 陆璋果然对他们“御前失仪”的模样视若不见,连个座位都没赐,面孔冷得像冰。 姜宰相心里哀叹一声,正要主动摘了官帽请罪,却听皇帝厉声道:“内廷有人想要造.反!” 姜宰相一哆嗦,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了。 齐朝宗室单薄得几乎没有,所有皇族都是皇帝的儿子,现今也都住在内廷。 除了这些皇子,总不能是妃嫔谋反吧! 张宰相与姜宰相面面相觑,第一反应是皇帝的疑心病犯了。 皇后年前就薨了,后宫连个真正的宠妃都没有,也没听说哪个妃子有显赫的外家,她们不是小官之女,就是前朝勋贵的女儿,娘家败落得不成样子,就仰仗着圣宠过活。 太子从去年病到了今年,连床都下不了。 二皇子的一个耳朵根本听不见,三皇子生性怯懦,四皇子夭折了,五皇子也夭折了,六皇子性格怪异性情有点叛逆,可是他祭皇陵去了,根本不在宫里。 一个病得快死的太子,一个半聋的二皇子,一个说话都不敢大声的三皇子,谁能谋反?怎么谋反? 说这话的要不是皇帝本人,姜宰相怕是又要丢过去一支毛笔。 简直胡说八道! “……臣愚钝,不知陛下指的是?” 张宰相心惊胆战地把连同自己在内的大臣也想了一遍,文官没那本事,难不成是锦衣卫指挥使?禁卫军的统领将军?总不会是前朝叛逆潜入皇宫吧! 那样的话,皇帝不是应该说有人行刺吗?怎么会是谋反呢? “几位卿家就留在此处,待到谋逆者肃清,方可离去。” 陆璋拂袖而去,姜宰相从皇帝的眼神里意识到,皇帝认为外朝有人支持谋逆者,自己跟同僚都被怀疑上了。 “张相,事到如今,你还瞒着老夫?” “姜相,这真的跟你无关?” 两个宰相同时开口,然后又一起把目光对准了蒋政事。 后者一脸无奈,他动了动,靴子的水咣咣作响。 “下官认为是太子,除了他,也没别人有这个能耐了。” “不可能!太子都病入膏肓了。”张宰相反驳。 这时候篡位做什么?为了争个皇帝的谥号以及皇帝的庙号,不以太子的身份下葬? 114.待他日 - 115.扶摇直上 鱼不服 作者:天堂放逐者 115.扶摇直上 宫钧被属下们从废墟里挖出来的时候,他是真的后悔出门没看黄历。 怎么会这么倒霉? “……同知?不好, 同知不行了!” 宫钧好不容易聚起的一口气直接被晃散了, 还有人拼命拍着他的脸,试图抠出他口鼻里的灰尘跟沙土残渣。 “呸。” 宫钧无可奈何地把人推开, 然后趴在旁边自己咳了半天。 只要没被直接砸死,像他这样的武林高手一时半刻是死不了的,内力转为龟息, 身体僵直若死,起码能熬到三五个时辰。缺点就是放弃了自救, 只能等人来挖。 “同知活过来了!”锦衣卫们十分高兴。 “佛祖显灵!”有和尚跟着说。 宫钧无力地继续咳,他根本就没有死, 什么活不活的!跟佛祖一文钱关系都没有!别以为扯几句话, 他就会给六合寺的佛像捐个金身。 待他抬头一看,发现自己想了。 六合寺需要的不是佛像金身,而是一座新庙。 宫钧只记得一声巨响, 恰逢前一刻天边出现闪电,他还没有反应过来,心想这雷声也太大了,紧跟着房子就塌了。 “伤亡如何?” 当时正下大雨, 所有人都在屋子里,还有一些锦衣卫站在廊下。 事情发生得太突然,连宫钧都来不及逃出, 其他人可想而知。 宫钧的属下忍着眼睛的酸涩, 示意道:“就剩下这些兄弟了, 我们还在挖。” 宫钧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运气推开一根粗大的房梁。 雨还在下,废墟里根本听不到呼救。 被埋在下面的人或许死了,或许还有救,他们冒着暴雨不停地翻找挖掘。 硝烟味飘了过来。 “火.药……” 宫钧咬牙切齿,难怪他没有感觉到异样。 他对危险的预兆,半都是跟别的武林高手有关,火.药这玩意威力极大,又不会放出杀气,宫钧根本察觉不到。 “爆.炸的地方在哪里?” “回禀同知,好像是距离寺庙不远的地方。” 火.药绝对没有藏在六合寺,今天早晨宫钧就带着手下,以抓捕江洋大盗的名义把整座寺庙搜过一遍了。如此威力的火.药,数量必定不少,一包两包或许他们还能看漏,这种可能是十几大箱子的分量,要怎样眼瘸才会漏掉? 一边要救人,一边又要去爆.炸地点探查,宫钧分.身乏术。 正焦头烂额之际,孟戚回来了。 他还背着墨鲤,暴雨倾盆,两人的衣服都是干的(孟戚用内力蒸干的),而且一路行来,雨水压根沾不到身上,就被内力排开。 这般模样,这番异象,就算是山野之民亦能看出不凡。 “大夫?” 那些锦衣卫吃了一惊,然后才看到孟戚的面孔。 有的锦衣卫认识孟戚,有的不认识,听到同僚大喊时也瞬间慌了。 “都安静!”宫钧怒喝,“慌慌张张,成何体统?” 锦衣卫:“……” 看到孟国师就叫兄弟们跑的不正是宫同知吗?怎么现在又嫌弃他们慌慌张张了? 宫钧同样意识到了这点,饶是在官场混了年厚脸皮,也差点没有绷住。 他板着脸说:“查有江湖人士雍州藏风观的观主,人称青乌老祖率领匪寇袭击朝廷命官,杀吾等弟兄,意图不轨。前朝孟国师亦涉入此事,他欲捉拿青乌老祖,故而我们暂时联手,两下相安无事。” 哦,暂时不用逃, 锦衣卫们默契地忽略了“联手”这个词,觉得是场面话。孟戚根本不会跟他们联手,不忽然翻脸杀了他们就是好事了。 哎,同知也不容易,为了给弟兄们找条活路,不得不给孟国师赔笑脸。 宫钧:“……” 宫副指挥使从下属的眼神里觉得他们好像误会了什么。 他心思何等敏锐,转念一想就明白了,随后就是一阵沉默,因为这不完全算误会,他们确实是因为危险才来借助孟国师之力的。凭心而论,宫钧还是希望孟戚跟青乌老祖两败俱伤,两个麻烦同时消失,这样他才能舒舒服服地告假在家休养。 可是事情不会那么简单。 宫钧疑惑地看着孟戚,总觉得对方好像有点儿不一样了。 可是哪里不同,他又说不上来,单单从气势上,现在他莫名其妙就矮了一截似的,嘴张了张,半句场面话都讲不出来。 宫钧有心想从墨鲤这里打开缺口,可是墨鲤闭着眼睛好像在调息,他没法出声打扰,即使喊了墨鲤也听不见。 孟戚是急着赶过来看情况的。他舍不得将墨鲤留在山洞里,也不放心,索性把人一背就施展轻功过来了。 弦月观与六合寺所在的山谷本就相近,孟戚赶到的时候仍然能闻到硝烟味。 “你的人过去了吗?”孟戚死死盯着爆.炸发生的方向。 “已经去看了。” 宫钧边说边搬石头。 孟戚扫了一眼废墟,声音微微放缓,指着某处说:“这下面还有人,先搬这里,别的地方……就不必了。” 众人一愣,随即反应过来。 他们连忙奔到那处废墟清理瓦砾,同时心直直地往下沉。 很快他们就看到了一只手臂,把人挖出来的时候发现是个锦衣卫,还有气。然后陆陆续续又发现了三五个人,有的已经死了,有的受了重伤。 最后救出来的是小沙弥跟方丈。 小沙弥昏过去了,方丈的情况却不太好,他被一根折断的木头穿过了腹部,血流如注。 众人不死心地又去旁边的瓦砾里救人,果然再也没有发现一个活着的人,找到的都是尸体。 看着原本色泽鲜艳料子上乘的袍服蒙上了厚厚的灰尘、被血浸透,成了辨不清的破衣烂布,还活着的锦衣卫目眦欲裂。 “同知!那青乌老祖究竟是什么来头?他如何能搜罗到这么火.药?” 宫钧抿了抿唇,没有回答。 这正是他担心的,数量巨大的火.药藏在龙爪峰六合寺附近,竟然没有一条密报跟这件事有关,是锦衣卫太无能,还是对方深谋远虑另有渠道? 且说孟戚小心地护着背上的墨鲤,离开六合寺的废墟后,以极快的速度找到了发生爆.炸的地方。 这是佛塔附近的林子。 现在林子已经面目全非,泥浆跟残枝败叶飞到了很远的地方,原地留下了一个又深又广的坑。 浮土不停地滚落,坑里还有一些倒下的树。 六合寺除了正殿与佛塔之外,其他房子都没有太深地基,便直接倒了。现在寺庙正殿残留了一小半,佛塔出现了倾斜。 “不好,快走!” 孟戚衣袖一卷,内劲把另外两个过来查探情况的锦衣卫推飞出去。 同时他背着墨鲤迅速退了十几丈,只听一声轰然巨响,地面塌陷,整座佛塔都被忽然出现的地洞吞没了。 如果还站在原来位置,这会儿也掉进去了。 那两个锦衣卫一身冷汗,爬起来正要过来道谢,忽然看到了孟戚的脸。 立刻二话不说跑了,跑得比刚才跌飞出去的速度还快,一看就是宫钧的麾下,深得宫副指挥使真传。 地洞里冒出了一股腻人的油膏味。 还有松香、白蜡,各种味道混合在一起。 被大雨一浇,积水倒灌,气味就争先恐后地飘了出来,最后竟然随风而起,出现了一道诡异的绯红色水雾。 宫钧下意识地捂住口鼻,惊问:“这是什么?” 是原本封死的陵墓里冒出的气。 为了防止墓葬被盗,封土层很厚,这种土层不是普通的泥土,而是一种专门的古方,掺了糯米以及十几种东西,等泥土干涸之后,坚固异常。 不仅虫蚁不能入,连气流都不通。 陈厉帝为了效仿秦皇,在墓室里点了长明灯,用的是传说中的东海鲛人熬出的膏汁,却不知墓室封闭久了,火焰自灭,不管是鲛人膏还是神仙膏统统不顶用。 油膏加上陵墓里用来防腐的水银、香料等物,在漫长的岁月里混合成了一股谁都说不清是什么玩意的香味,封土层破了,顿时全部冒了出来。 “走!” 孟戚沉着脸说。 厉帝陵的水银在三年前青乌老祖派人挖掘六合寺的时候就全部流了出去,残存在墓里的已经很少了。 纵然如此,墓穴涌出的气也不可吸入体内。 连盗墓贼都知道,陵墓打开时千万不能马上进去,通常备着一只鸟或者一只狗,就是用来试命的。只有鸟跟狗活蹦乱跳,他们才敢进墓。 “风向偏北……不,又转到东边了!”宫钧带着人正要远远躲开,忽然看到山道前方来了一群人。 “就是这里了!” “地动山摇的,肯定是有人用霹雳堂的玩意想炸开陵墓!快,不能被人抢在前头,帝陵宝藏就在眼前了!” 这些江湖人原本分散在上云山各处寻找厉帝陵,其中有不少都住在龙爪峰,毕竟这里是进山的要道,他们也都是一个念头,等那些大门派的人来了再跟着一起走,肯定有用! 结果人没等到,山上有了动静。 “混账!”宫钧顿足。 他知道这些人是距离六合寺比较近的,闻声赶来,接下来就是看雨的时候发现六合寺这边有诡异红雾升起的人了。 “同知,要拦住他们吗?”锦衣卫围了过来。 宫钧摇了摇头,还不知道会有少江湖人出现在这里。 “那边有个大洞!” “是厉帝陵,肯定是帝陵!” 孟戚嘴角下抿,眼露杀气。 这时他背上的墨鲤忽然一动,醒了过来。 115.扶摇直上 - 116.岂患无有助者 鱼不服 作者:天堂放逐者 116.岂患无有助者 墨鲤睁开眼,发现内力运转依旧不畅。 不过已经能够稍微动弹了。 “孟兄, 冷静。” 墨鲤急切间伸手按在孟戚的肩, 同时不小心碰到了后颈。 孟戚身体微微一颤,无奈道:“大夫, 我已经恢复了记忆,不会发狂了。” 墨鲤并不相信他说的话。 “你的病好没好,你说了不算。” 墨鲤看着不远处诡异的红色水雾, 瞳孔一缩,低声问:“这是什么东西?” “算是陵墓里的毒气。” 孟戚的恼怒不止是因为地面塌方, 江湖人蜂拥而至,也是因为这股从陵墓里冒出来的红雾。风大雨急, 毒雾被迅速扩散, 渗入土中。 雾气进一步扩散,已经越过地洞塌陷范围,沾上了附近的草木。 树木不会立刻枯死, 甚至不能马上看出问题,这不是话本,世间没有那么厉害的毒。 死的是土壤跟草木里的虫蚁。 “等等!”墨鲤对着那些冲过来的江湖人喊了一声。 那些人理也不理,随便扯了一块湿透的衣角, 蒙上口鼻就靠近了地洞。 红雾越飘越高,颜色也逐渐变淡,直至消失。 “……怎么样?” “过十来天, 应该就没影响了。”孟戚沉着脸说。 上云山灵气充沛, 能够化解随着雨水渗入土壤的毒性, 可是灵气再龙脉也不会高兴的。事态明明已经控制住了,忽然再次闹出了麻烦。 墨鲤动了一动,示意孟戚把他放下来。 孟戚拒绝道:“不行,会有危险。那个点火.药的人还没找到。” “他没有被炸死吗?”墨鲤看着那个巨大的坑洞。 竹山县地处偏僻,墨鲤没怎么见过火.药,只知道朝廷有火炮,江湖上有霹雳堂。逢年过节或者办喜事的时候,穷苦人家就敲敲锣鼓,烧烧竹子,没有火.药什么事。 没想到这些东西集中起来,会有这么大的威力。 “问题就出在这里……” 孟戚自言自语。 青乌老祖跟他的大弟子都被困住了,弦月观那群黑衣人也没有跑掉少,没有人发号施令,六合寺外藏好的□□为何会被点燃? “师父——” 墨鲤闻声回头,只见小沙弥趴在废墟旁边嚎啕。 六合寺方丈已经奄奄一息,说不出话。 锦衣卫跟着宫钧退得远远的,还活着的和尚也跑了,只剩下几具尸体横在那边。 孟戚护着墨鲤到了正殿的废墟处,很快就认出这是他之前以灵气感觉到有幸存者的地方。房梁坍塌的时候被高大的佛像挡了一挡,佛像前就出现了一个没有被埋掉的空隙,那些侥幸生还的人恰好在那里。 只是老和尚的运气不好,腹部受伤,已经快要不行了。 墨鲤还用不了内力,只能按住穴位让老和尚短暂地清醒过来。 “师父!”小沙弥满脸是泪,跟雨混在一起。 “……你有慧根,不要荒废自己。”方丈想嘱咐自己这个小徒弟很事情,比如远离麻烦,不要再跟宝藏跟六合寺扯上关系,重新找个寺庙落脚,要学会看人脸色讨好新的师兄师父,念经干活都勤快一些,不要再耍滑偷懒了。 然而话到嘴边就含混了,根本无法开口。 “您是郎中,求你救我师父。”小沙弥扒住墨鲤的手臂哀求。 腹部创口是被折断的木头贯穿的,脏腑坏死,没法再救。 墨鲤收回了号脉的手,甚至没有把那根木料拔.出来,因为一动老和尚会死得更快,连肠子都有可能流出来。 小沙弥从墨鲤的动作里看出了答案,顿时哭得更凶了。 “痴儿。”方丈费力地摸了摸小沙弥的脑袋,断断续续地说,“生老……病死,皆为果报,为师亦然。” 小沙弥紧紧地抓着方丈的袈裟。 身后是那些江湖人发现厉帝陵封土堆破开的惊喜叫喊。 陈厉帝的陵墓,该有少财宝? 六合寺方丈是陈朝皇室后裔,他没有死在楚朝入主太京的时候,活过了楚朝覆灭齐朝新立,临到老却没有逃过祖先陵墓的无妄之灾。 “或许这就是陈朝冤孽的报应。” 方丈一句一断地把事情跟小沙弥说了一遍,他并不是真的想让徒弟知道一切,而是感伤自身,他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长长地吐了口气,闭上了眼睛。 墨鲤见小沙弥呆呆的,不言不动,还以为他是被吓到了。 刚试着唤了一声,就看到小沙弥抬起头:“大夫有火折子吗?” 佛家说圆寂,佛骨化为舍利。 方丈的尸体自然不能就这么放着,棺材倒是不用,焚了就行。 “还在下雨。”墨鲤低声说。 小沙弥似乎这才意识到,他木然地扯了一块原本悬挂在佛像前的黄色幔帐,盖住了方丈的尸体。 这时最先抵达地洞附近的江湖人已经打了起来。 他们发出古怪的声音,发狂似的乱砍着,即使面前没有人,他们也像是看到了什么东西。 那些已经顺着坑洞爬下去的人情况更加糟糕,跌跌撞撞地转着,一次又一次撞到坑壁,甚至失手松开绳索,摔进了地洞里。 怪笑声、尖叫声、杀气腾腾的叫喊,伴随着风雨充斥耳膜。 “同知,这里……真的是厉帝陵吗?” 有锦衣卫打了个哆嗦,差点以为是鬼怪作祟。 宫钧缓缓点头,再瞒着属下也没有什么意思,索性道:“孟国师说这里是,刚才那群袭击我们的黑衣人也是为帝陵宝藏来的。” 一众锦衣卫听了,神情各异。 面对帝陵宝藏怎么可能不心动,市井话本早就把这座神秘帝陵吹上了天,好像里面藏了一整个陈朝国库。什么稀世珍宝、灵丹妙药、绝传字画……反正除了没有活生生的美人,其他什么都有。 想到那些描述,众人呼吸都跟着粗重了几分。 然后被冷雨一浇,就清醒了。 “帝陵怎么会在这里?” “同知,咱们撤吧,这……看起来像是有鬼啊!” 那些江湖人着了魔一样互相砍杀,血肉横飞。 宫钧想到陵墓里冒出的红雾,怀疑他们都中了毒,看到了幻觉。 “走不了,这里的动静太大了。”宫钧示意属下看山道附近。 雨小了一些,隐约能够看到人影幢幢。 “聪明人都躲在后面……等着有人给他们探路。现在我们一走,必定会被拦下,说不定还有人以为我们得到了什么好处。”宫钧低声说。 原本他自恃武功高深,不怎么把江湖人放在眼里,可是今天已经连续吃了三次大亏,再也不敢笃定能够胜过这些闻风而来的江湖之辈。 万一里面有高手呢? 竹刀客的身份被揭穿事小,重伤丢命事大。 再说他还带着这些个属下,或或少都有伤势,最重的那个半条胳膊都没了。一群残兵伤将的怎么跟人硬拼? “如果我猜得没错,厉帝陵宝藏的事可能另有玄机。”宫钧咬了咬牙,沉声道,“敢对朝廷命官下手,还动用了这么火.药,这不是江湖人能做到的事!” “哦,说说看。” 身后忽然冒出一个声音,宫钧惊得反向跳开。 只见孟戚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到了他们身边,还带着墨鲤跟那个神情木然的小沙弥。 “孟国师,下官胆子小。”宫钧咬牙切齿地说。 “胆小就练练。” 孟戚悠然地说,看到锦衣卫纷纷后退的动作,还笑了一笑。 墨鲤:“……” 他想孟戚这会儿说得理所当然,欺压宫副指挥使,改明个宫钧抱着狸奴散步,也让孟戚练练,解决怕猫的毛病。 宫钧并不知道这个秘密,自然也就少了这股勇气、只能瞪着孟戚。 “青乌老祖虽是天下第一高手,武功高绝,处心积虑,可是他的老底在雍州,难道他不怕事情败露朝廷抄了他的藏风观吗?” 只要架上火炮轰个几轮,什么门派都撑不住。 人能跑,房子还能长脚飞了不成? “他在江湖上散播厉帝陵的传闻,半点忌讳都没有,直接就用了自己的名号,如此胆大,到底是谁给了他底气?” 宫钧故意提高了声音,他有心想要那些隐藏的江湖人听到这番话。 至于武功不够高听不到的人,那就算了。反正小人物没有什么影响。 孟戚看穿了宫钧的意图。 “可不是,衡长寺天山派还有谁来着。那些大门派的掌门长老,都看出了不对,半途上回去了,不会出现在这里。”孟戚说完之后,听到远远近近一片低叫跟议论,唇边笑意扩大,然后瞥了宫钧一眼。 看到了没有,这才是动摇人心。 宫副指挥使欲言又止。 这时墨鲤补了一句:“吾等自雍州而来,听闻青乌老祖此次前来,带的皆是亲信。” 挖宝当然带亲信了,没什么出奇。可是换个想法一思量,青乌老祖可能是不要藏风观了。江湖人都不相信青乌老祖会这么做,门派基业有重要,为一文钱发愁的江湖人最是了解。 道观住的也是出家人,田地是不需要缴纳田税的。 即使是政令严苛的楚朝,寺庙道观名下的田地赋税也要少一些。 许百姓宁愿将田地献给寺庙,转而变成佃户,缴的粮食比朝廷征收的还要少一些。像藏风观这样根深蒂固的道观,且与权贵交好,名下田产绝对不是个小数目。 青乌老祖抛下的不是一个道观,是钱。 武功再高,没有钱还怎么让弟子跟手下心甘情愿地跟着自己? 帝陵宝藏倒是可以弥补这个损失。 青乌老祖要是不冲着宝藏来,他图什么? “谋反。”宫钧一字一顿地说。 他脸色铁青,意识到点了火.药的人可能不是青乌老祖的手下。 可能是锦衣卫,可能是内宦,甚至是某个同僚派出的人,因为想要谋反,勾结上了青乌老祖。 他带出来的锦衣卫死伤惨重,有的都还被埋在废墟下面,根本不知道是不是有人半途失踪。 那个点火的人是死了还是潜藏在自己身边? 宫钧越想越怒。 “那么宫副指挥使认为,京城中最有可能谋反的人是谁?” “……” 宫钧默默地看着孟戚,在他心里,想要刺杀皇帝的人是孟国师。 至于谋反就真的说不好了,陆璋让朝廷内外都明白了一件事,根本用不着打天下,干掉皇帝也能自己当皇帝。什么天下正统,不服就杀,还愁没有人愿意做官吗?有大才的人是招揽不到了,贤能与有德之士也没戏了,可是陆璋不在乎啊,他抢皇位又不是为了做明君,也没有治理天下的抱负。 “宫副指挥使这般犹豫,难不成想造.反的人太了?”墨鲤神情古怪地问。 宫钧无奈,这话让他怎么回答?除非他不想做官了。 迫不得已,他用传音入密道:“确实如此,可是真正有谋反之力的,一个也没有。” 皇帝不傻,他不会给任何臣子这种机会。 “皇子呢?”孟戚直截了当地问。 宫钧的表情一言难尽。 “这很复杂。”宫副指挥使说,“太子最有实力,除此之外,谁都有可能。” 116.岂患无有助者 - 117.至其有所求 鱼不服 作者:天堂放逐者 117.至其有所求 锦衣卫少少总会知晓一些宫闱隐秘。 他们比朝臣知道得,又比内宦知道得少。 内廷的事情往往还没有传出宫门, 就被控制住了, 皇帝喜欢什么厌恶什么这都是忌讳中的忌讳,绝对不能打听, 打听了就要掉脑袋。 十六年前,陆璋杀尽了楚朝宗室。 京城里都是血流成河,更不要说内廷了, 没有一面宫墙不曾染血。 可能是这个缘故,齐朝的宫人胆子都很小, 根本没有碎嘴话的。他们更像皇宫里一棵树一株草,或者是华美殿堂里最不起眼的摆设, 无论见到谁都低着脑袋。 走路没有声音, 穿一式的衣袍。 宫女梳一式的发髻,戴同样的首饰。 别说远远望去,就算挨近了都很难认出谁是谁。 偌大的皇宫, 无数的宫婢内宦……仿佛有名有姓,还是人的就那么几个。 宫钧身为锦衣卫副指挥使,他不认识后宫妃嫔身边的得力人,只认识内廷十二衙门里掌事太监跟掌事姑姑, 只对皇帝跟皇子身边的内侍有印象。 这些人有权势,也知道很事情,跟锦衣卫跟朝臣都能说得上话, 但是不该说的他们一个字都不会说。 然而有些秘密, 不是“不说”就能瞒得住的。 宫副指挥使是么精明的一个人, 他能深挖细查地发现六合寺方丈的真正身份,只要落在他眼前的蛛丝马迹,就不会放过。 他倒不是想依靠这些获圣宠、拿把柄,而是为了避免自己在不知道的情况惹上什么麻烦,以及最重要的—— 将来啊! 哪怕是锦衣卫副指挥使,皇帝也可以说撤就撤。 一朝天子一朝臣,宫钧不仅要保证陆璋在位的时候,他的官帽是稳的,还得思考皇帝没了之后的事。 事关养老,马虎不得。 这也不是宫钧一个人会有的心思,他的上司正职的锦衣卫指挥使不也在盘算着这个主意? “太子这些年来身体越来越差,怕是活不到继承皇位了。这是当今的隐患,包括锦衣卫在内,很朝臣都在琢磨着下一任东宫的人选,想要示好,至少也要结个善缘。” 宫钧谨慎地斟酌着用词,然后继续用传音入密说,“不过朝臣们很快就偃旗息鼓了。不算夭折了的,宫中只有四个皇子,除去病入膏肓的太子,再除去还未成年的六皇子,剩下的两个都有这样那样的不足。” 二皇子左耳失聪,身怀缺陷几乎没有身登大宝的可能,除非陆璋的儿子都死完了只剩下他。 三皇子怯懦无能,才学疏浅,根本没有做东宫的资质,他的优势都是亲兄弟给衬托出来的。 “……六皇子倒是有些小聪明,可他性情古怪,常有惊人之举。如果要在三皇子跟六皇子之中选择一个继承大位,朝臣们必定会支持三皇子。” 懦弱的皇帝好摆布,庸碌无能也好过突发奇想地折腾大臣。 陈朝就出过一个不顾举朝反对,坚持御驾亲征,结果被西凉国打得一败涂地伤重不治的皇帝。 “如此说来,三皇子占有绝对的优势,二皇子必须要谋反?”孟戚语带冷意。 从本心上说,孟戚对谁要造.反这件事不感兴趣,齐朝皇帝陆璋令他厌烦,然而改朝换代并非小事,就算是篡位也有可能影响到太京的百姓。 十六年了,京城好不容易恢复了一些元气。难道转眼又将卷入火海? 孟戚深深皱眉。 假如那个谋反的皇子很有能耐,可以兵不血刃迅速地干掉陆璋登上皇位,孟戚也不会有什么意见。 现在厉帝陵被炸了,那个皇子还跟青乌老祖有勾结…… 孟戚怒意难消,这笔账他一定要算! “既然如此,你刚才为何说哪个皇子都有可能谋反?” “……因为三皇子不是真的愚笨,他的性格如何不好说。三皇子身边的内宦非常惧怕他,如果这全部是装出来的,他处心积虑是要做什么?太子的病会不会跟他有关系?这些事都很难说。” “有意思,那个不在京的六皇子呢?” “他在私下说过一些不敬之言,要说反意,他是表现得最为明显的一个,不过六皇子无权无势,朝臣又不看好他,他就算想做什么也没有可能。” 孟戚琢磨出了不对,他疑道:“陆璋对这几个儿子没有偏向?” 皇帝宠爱的孩子,继承皇位的可能性总会大一些。 宫钧缓缓摇头,神情有些古怪。 “哪位皇子都不得陛下的心,动辄会被训斥、禁足或者抄书。太子倒是不会被这样下面子,但是太子的日子也不好过,东宫属官都缩着脑袋做人,投效太子的人更是被处处打压。时间一久,众人知道亲近太子犯了皇帝的忌讳。自然就远着太子了。” 齐朝太子是真正的孤家寡人,徒有尊贵的身份,除了太子妃根本没有人敢向着他说话。 信奉正统的大儒、大才,早就因为陆璋篡位改朝换代被杀或者自己辞官了,留在朝中做官的人都会明哲保身。 墨鲤想起当日他在平州潜入锦衣卫暗属驻扎的宅院,抓了人追问对方的身份,结果那个员外误以为自己是薛知县,随口就栽赃给了太子,说他们是太子派过来的。 那时只以为是那几个锦衣卫在扰乱视线,随意胡扯。 现在想想,这种栽了跟头就扣黑锅说是太子指使的事,估计他们没有少干。 是顺了嘴,也是觉得无所谓…… “这太子,听着是个可怜人。”墨鲤叹了口气。 一个快要死的人想要做什么,往往是常理难以推测的。 或许太子忍了一辈子,却发现自己没有几天好活了,回首自己吃够的亏受够的委屈,怒从心头起,索性策划谋反。哪怕不成功,也不让皇帝好过! 孟戚听得。 如果真相是这般,那么一个脑子有病的青乌老祖,一个快要死了的太子……天知道是不是要把太京掀个底朝天。 孟戚侧头看了一眼身边的墨鲤。 说来也怪,以前孟戚经常看,墨鲤都不觉得有什么,现在感到那视线落在身上,便有些微微的不自在。 内力失控有这种后遗症?墨鲤心不在焉地看了看隐藏在周围的江湖人,粗粗估算,约莫也就上百人。 随着时间的推移,只会越来越。 虽然墨鲤还需要半个时辰才能恢复内力,但他不觉得拖延是个好主意。 “我们可能没有时间判断谁要谋反,现在厉帝陵怎么办?”墨鲤指着前面那个坑洞问。 “帝陵陪葬品众……” 孟戚打量着宫钧,见后者没有露出什么贪婪的表情,这才慢吞吞地说,“现在露出来只是陵墓的一部分,底下共有三层,陈厉帝的墓室在最底层,里面的机关应该都还保存着,除非同时精通奇门遁甲、机关术,有盗墓经验且内力深厚,否则都只有死路一条。” 或者是龙脉也行。 “不过并没有什么值得拿的东西。”孟戚如数家珍地报起了帝陵宝藏,“八面山河屏,鎏金珐琅的,放哪儿都不合适一般人家里的正堂没有那么大,想抬走又不弄坏很费劲;五岳震山鼎,大概是陵墓里象征着山川的青铜器,总共五尊,纹路精细,鼎身铭文是拜五岳大帝的青词,每尊重五百斤;九龙玉璧,镶嵌在主墓室的墙壁上,一整面,想要带走只有去撬;金丝楠木的家什一套,金银器皿约莫一百件,漆器三百件,石俑车马三百架……” 宫钧张口结舌,脱口而出:“你怎么知道的?” “你说呢?” 某人一副“因为我是孟戚,所以我知道”的架势,宫钧憋了半天也找不到话反驳,不然别人怎么不知道呢?除非孟国师信口开河。 “消息已经传开,即使我们想办法把陵墓搬空,也会有江湖人陆续赶到龙爪峰,试图挖掘六合寺的遗址,试图发现几件落下的宝物。” 龙爪峰从此不得安宁。 这正是孟戚恼火的主要原因。 帝陵不被发现,就永远只是传闻。 一旦出现…… “把它填了?” “还会被挖开。”孟戚面无表情地说。 火.药跟墓穴里冒出的红雾导致附近无法生出茂密的植被。 六合寺又跟弦月观不同,六合寺在山坡上方,位置不像旁边的弦月观那么容易隐藏。即使有大量灵气促使草木疯成,也无法形成浑然天成的困阵。只能给上山的人造成麻烦,让他们绕几个时辰的路。 “即使整座京城都因为叛乱动荡,一心要找宝藏的人是无论如何都撵不走的。” 一边是厉帝陵,一边是随时要出事的京城。 不止孟戚感到左右为难,连宫钧都头大如斗。 墨鲤果断地说:“那就让他们认为,这座帝陵是假的!是青乌老祖利用疑冢布下的陷阱!” 117.至其有所求 - 118.而应者重 鱼不服 作者:天堂放逐者 118.而应者重 雨下了很久。 直到傍晚乌云依旧没有散去,天灰蒙蒙的, 人走在山林之中, 几乎伸手不见五指。 “少主,山上出事了。” 金凤公子闻言眯起眼睛, 他在龙爪峰脚下的一处凉亭里,金凤山庄的人将亭子收拾得干干净净,铺上柔软的织物, 还在石桌上摆了个小香炉。 金凤公子慢悠悠地扇着手里的描金折扇,后面有人捶背, 前面有矮凳搁脚。除了没有貌美妖娆的丫鬟服侍着,跟太京的权贵子弟也没什么区别。 陆续赶到龙爪峰的江湖人越来越, 有的兴冲冲地上去了, 有的在山下踟蹰不定。 “他们在说什么?”金凤公子指着聚成一堆堆的江湖人问。 “应该是在谈论之前天上出现的龙。” 这个金凤山庄的人说完后,又重复道,“少主, 山上好像出事了。” 金凤公子懒洋洋地说:“能有什么事?无非就是为了宝藏打起来了,死个三五个或者十几个的,对了,已经确定那就是厉帝陵?” “……据说就是动了帝陵封土, 才有巨龙冲天而起,震动山谷,随后降下倾盆大雨。” 金凤公子听了乐不可支, 笑骂道:“这等胡话, 你们也信?” 他的属下心想, 不信也得说啊,又不能瞒着。 “有人说震动发生在巨龙出现之前,有人说是之后,还有人看到山林中冒出红色的雾气,可惜雨太大了,那雾只一会儿就消失得无影无踪。前面有江湖上专卖消息的风行阁中人,少主要不要去见见?” “叫他来!”金凤公子傲慢地将扇子一扬。 不一会儿,就有个精瘦的男子在金凤山庄随从的带领下进了亭子。 他笑嘻嘻地抱了个拳,开口要价一百两银子。 金凤公子一挑眉,便要发怒。 就算他钱得花不完,也不代表愿意被人坑。 “一百两?真真可笑,如今帝陵宝藏都被发现了,你们手里攥着什么样的消息,竟敢拿这样的价格糊弄我?” “公子息怒。” 那个看起来十分精明的男子咧嘴笑道,“风行阁在江湖上的信誉有目共睹,在下怎么也不敢做砸了自家招牌的事。龙爪峰这半个月以来发生的事,在下可以说得一清二楚,保管公子听了不会吃亏。” 金凤公子嗤笑一声,转头道:“给他一百两。” 要是货不对板,他就命人把这家伙打成残废,银子算作换命养老钱。 那人验了银票,喜滋滋地收了起来,压低声音道:“事情要从六合寺跟弦月观说起……” 风行阁确实不愧它的招牌,青乌老祖带着人隐藏在弦月观,锦衣卫今天带人搜查六合寺这些事,他们都知道得一清二楚。包括锦衣卫高喊着孟戚的名字跑了没一会又跑回来的事,他还绘声绘色地描述了仿佛山崩地裂的情况,指出是火.药炸了陵墓的封土层,红雾则是墓里的陈腐之气,凡是吸进去的人统统发疯了。 “今天早晨,在通往六合寺的山道上有一群蒙面人袭击了锦衣卫,打得十分惨烈,除了残肢断臂,石板上竟有竹刀客的标志刀痕留下。蒙面人从弦月观的方向来,应该是青乌老祖的属下,他们围杀锦衣卫,又怎么扯上了天下第一刀客呢?这是其一,第二那个传闻中前朝国师孟戚也出现了,并不是白眉白须的老人模样,看着倒更像长生不死,有人听到锦衣卫的官儿称他为孟国师,对了他身边好像还跟着一个郎中,医术极高,这是我们从六合寺逃出来的和尚那里探听到的。” 金凤公子听到郎中二字,眼皮狂跳起来。 ——难道是路上遇见的那个武功极高的神秘大夫? “那郎中看起来年纪很轻,身高约莫七尺,武功似乎也很不错。 “春山派的应掌门比你们金凤山庄的人来得快,已经上山去了,松崖长老被那位孟国师杀了,应掌门怎么说也要讨回个公道。 “据说已经有不少人下陵墓了,直到现在也没有发现值钱的物件,听说只有一些陶俑跟漆器,这座陵墓可能又是疑冢。” 精瘦男子一口气说完,山道前方忽然传来了喧哗声。 “怎么回事?” “……春山派的人回来了!” 众人全都凑过去看热闹,只见几个时辰前还神气活现的大门派弟子全都灰头土脸,身上沾了泥,挂着藤蔓跟枝叶,搀扶着同门,一个个都是气急败坏的。 “滚开,看什么看?” 碍于春山派的威势,人们还是退开了,不过眼睛依旧盯着他们不放。 等到人走远了,立刻哄地一声像是开了锅。 “那个晕迷了,被人背着的……是不是应掌门?我看像是!” “我也觉得像。” 江湖上各大门派的长老掌门几乎都没有来,谁能把春山派的应掌门打成重伤? 第一嫌疑当然是青乌老祖,第二个就是孟戚。 金凤公子自言自语:“难道我们之前真的都猜错了?” 想到在青江上看到的人影,金凤公子就遏制不住心里的好奇,到底是什么样的武功,能够做到话本里仙人才有的能耐。 且说看到春山派的惨状,一部分江湖人悄悄走了,他们觉得事情已经不是宝藏那么简单,再留下来非但不能发财可能还会有麻烦,的江湖人不愿意死心,继续观望。 然而上山的路很难走。 遍地泥泞,树木好像忽然高了很,林子里密不透风,黑压压地根本看不清路,很人直接在原地绕起了圈子。 不过折腾一番后,最终也能找到石阶。 石阶有几段看着七零八落的,据说是“龙”从地底钻出之后造成的。 这种种的特异之处,平时会引起众人的迟疑,现在根本没有人理会——龙都见到了,山道崩落一部分算什么?真正胆子小的人根本不会进山,敢进山的人就不怕,总不可能半道上冒出鬼怪来把人吃了。 “呜呜。” 林间传出诡异的声响,像是游魂在哭。 久经江湖的人一点都不怕,知道这是夜枭的叫声,只在嘴里骂骂咧咧。 昏天黑地的走了半晌工夫,终于摸到了六合寺附近,只见瓦砾遍地,前方好大的一个坑。坑底已经有了不少江湖人,他们挖来挖去,除了石头什么都没发现。 “这里不是六合寺,这是弦月观!” 一个戴着面具的人忽然出现,高声大喊。 众人一愣,他们出不起一百两银子买消息,很人还是第一次来上云山,完全不知道六合寺跟弦月观的区别,不是说去六合寺只有一条路吗? “你们都被人骗了,这里面什么都没有!”那个戴着面具的人恨恨地说,“山谷外有奇门遁甲,你们被引到附近的山谷了!” 这时人群里冒出来一个声音:“我认识这个人,他是青乌老祖的大弟子柳尝青,说帝陵宝藏在太京的是他们,现在又说什么被骗了,我看是被他们师徒耍了吧!” 面具人大怒,喝道:“是谁大放厥词?” 柳尝青在武林中颇有威名,这里的江湖人都不及他,见他发怒,都不敢出声。 “好大的威风。” 林子里慢吞吞地走出来一人。 戴面具的柳尝青见了,瞬间后退一步,手紧张地握成了拳。 孟戚手持暗紫色软剑,衣裳鞋履没有半点泥浆,长发随风飘起,气质超脱,神采容貌更非寻常,跟狼狈不堪的众人比起来,就像是忽然出现的世外高人。 他居高临下,漠然扫过坑底挖掘的众人,冰冷的视线最后凝注在面具人身上。 “来。” 手腕一翻,剑光乍现, 柳尝青猝不及防,慌忙躲避。 他刚一稳住了身形,就想施展碎腑拳挽回颓势。 孟戚根本不给他反击的机会,衷情剑在内力的加持下剑身笔直,通体幽光,比风更冷,又迅捷如电,一刹那就生出诸般变化。 剑锋游离不定,柳尝青周身数处要害都被剑光笼罩,原本可以用内力强行破除,就像他对付宫钧的那样,可柳尝青不傻,能跟他师父青乌老祖拼内力拼个旗鼓相当的人,他那么做岂不是找死? 当下也顾不得面子,就地一个打滚,飞速逃走。 剑光紧紧追着他不放,眨眼间两人就消失在了林子里。 坑边准备挖土找宝藏的江湖人面面相觑,热闹没有看成,事情也没搞明白,这里到底这里有没有宝藏,是不是六合寺? 人群里一个低着脑袋的家伙,急忙擦了擦额头的冷汗,愁眉苦脸地嘀咕:“好险!差点就要翻船了!” 他小心翼翼地看了看周围,然后趁乱跑了。 然后怎么都走不出去,正在焦急地转悠,忽然看到刚才那个提着剑的人站在一块山石前,剑上似乎还有血珠滴落。 他赶紧后退,祈求对方没有看见自己。 天不从人愿,那人抬起头,凌厉的目光惊得他浑身僵硬,动弹不得。 “原来是你。”孟戚想起这人了,恍然道,“风行阁的震山虎。” 就凭这个绰号,龙脉就不会忘。 震山虎干笑两声,他专门卖消息,见过的人不胜数,虽然这会儿感到孟戚有点眼熟,情急之中却想不到在哪里见过。 “这位前辈,我就是路过,绝对不会泄露……” “方才是你揭穿了青乌老祖大弟子的身份?”孟戚打断了他,直接问,“你们风行阁来了少人,彼此间怎么传讯?对青乌老祖谋反的事情又知道少?” 震山虎听到最后一句,张口结舌,苦笑道:“我们只贩卖江湖上的消息,别的……别的都不是我们的事。” “前辈如果知道青乌老祖的下落或者别的秘闻,也可以告知本阁,吾等愿意高价收取。” “帝陵宝藏是假的,弦月观这边什么都没有,六合寺那边是疑冢,这消息值少?”孟戚眯着眼睛问。 他在来这里之前,已经跟墨鲤商定要利用风行阁对外传消息,只找人群里那些伸头伸脑,看起来对宝藏很有兴趣然而掘土半点都不积极的人。 能想到风行阁这个卖消息的,还是因为摸到了震山虎当初送出的一张名帖。 没想到这么巧,震山虎竟然也到了龙爪峰。 “这个……不值什么钱。”震山虎赔着笑。 “你们对谋反不感兴趣,可是青乌老祖的谋反也关系到你们这些江湖人的性命。他被困在这座山谷里好几个时辰了,没准现在已经找到了出去的路……” 孟戚面无表情地补充道,“他可能先要杀人,然后挑拨江湖人与赶到这里来的官兵,巴不得你们打起来,在上云山闹得越大越好,这样才能转移旁人对皇城的注意。” 震山虎张大了嘴。 此时六合寺的废墟里,宫钧看着昏倒在地上的江湖人,有气无力地问:“大夫,他们的封穴时间还有久?” “我都有算。”墨鲤回答。 恢复了内力之后,他立刻跟孟戚分作两路。孟戚把人引到附近的山谷,他在这里应付偶尔钻到这边的江湖人,以及监督宫钧跟他的属下把一部分石俑跟漆器搬出坑。 陵墓分为好几层,只要通往下层的机关不被开启,想要伪造成疑冢并不困难。 墨鲤还特意找了巨石堵住墓道,加上封土层破坏,这座陵墓不像是机关重重的样子,反而显得很是破败。 墓穴甬道两边的壁画,先被炸开的气流一冲,紧跟着又被雨水跟泥浆冲刷,已经完全看不出原貌,颜色脱落严重。 真正麻烦的是之前就赶到六合寺的江湖人,墨鲤索性用内力抓了一把雨珠,然后甩出去当暗器,把人全部放倒了。 等到醒来,身上没有伤,脑子昏昏沉沉的(被雨浇了半天又躺在地上),只要有人喊一句这是陵墓里流出的毒气发作,半都是将信将疑。 这下不少人都打了退堂鼓,悄悄下山了。 墨鲤也不急,他下手轻重不同,这些人也会一批批地醒来。害怕的人跑了,不甘心的人继续留着,跑到墓穴里转悠。 墨鲤不怕他们看出问题,因为之前“毒气”的缘故,靠近墓穴看到隐约情形的人都发狂了。剩下的这些人谁都没见过火.药炸完后的真正墓穴。 只要有人到处乱挖,等他挖一阵子,墨鲤就暗中下手。 看起来就像陵墓里的余毒未尽。 这只是权宜之计,瞒天过海终不能久,可是现在也只能做到这些了,只要没有成百上千的江湖人冲过来挖墓,就还能暂时拖延下去。 厉帝陵的机关不是那么好突破的。 “如果弦月观藏着火.药,现在也已经湿了不能再用,但青乌老祖不会就此罢休……” 墨鲤想起孟戚的话,他眉头紧锁。 人手不够,就算猜到了什么也没办法阻止。 118.而应者重 - 119.小人之利也 鱼不服 作者:天堂放逐者 119.小人之利也 夜幕笼罩,龙爪峰依旧人声鼎沸。 看到这番景象, 其他寺庙道观都吓得不敢打开门, 想要躲过这场祸事。 僧人道士们都在山里开辟了几块地,种了蔬菜瓜果, 可是平常用的米粮油盐仍然需要下山购买。原本他们打算靠着地窖里的存货熬着, 可是这些江湖人并不跟他们讲道理,见到了这些庙宇道观就过去把门擂得震天响。 其实真要是寻常百姓家,他们倒不会这么直接。 出家人嘛, 理应大开方便之门, 这些人行走江湖经常在荒郊野外奔波, 习惯了在道观寺庙里借宿,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对。 丢出那么十几个铜钱,就要吃要喝, 也不管够不够使。 僧人道士们稍有怠慢,他们便要发怒。 这些可都是一巴掌能把桌子拍断成两截的主儿,身上带着兵器,凶神恶煞的,瞪起眼睛来就跟要吃人似的,谁敢招惹? 于是僧人道士们苦着脸开了厢房, 把人请进去歇息, 回头一算,存粮被吃了许, 连柴火都要不够了, 这可怎生是好? “再忍忍吧, 官兵明天便来了。” “那能抵什么用?这些江湖人都很油滑,官府的人来了他们就溜掉,等官府的人走了他们又大大咧咧地住进来,赶也赶不走,这样下去怕是庙都要被吃穷了。” 太京富庶,龙爪峰的香火向来旺盛,这些寺庙道观的底子很厚,一时半会是吃不穷的。他们更怕这些江湖人斗殴起来砸毁物件,或者干脆提刀杀人。 怕什么就来什么。 捞不着宝藏,再碰上昔日的仇家,可不就打起来了吗? 这般闹了一通,众人留下打得稀巴烂的院子,拖着兵器气哼哼地回厢房睡觉去了。 寺庙跟道观的人欲哭无泪,纷纷派了人下山去官府报案,也不敢等到明天早晨再出发,天知道拖半日还会出什么事。 这些人提心吊胆地走着夜路,随后发现山中到处都是江湖草莽。 ——口音还特别杂,好像什么地方的人都有。 这么江湖人聚在一起,到底干什么来了? 想起白日山上又是“地动”又是暴雨的,加上连着两日天现异象,实在令人不得不想。顿时有人大着胆子偷听了一番,随后就被厉帝陵宝藏这五个字震得目瞪口呆。 “不可能,龙爪峰上什么时候有帝陵了?” “这可真没准,从来没人发现过陈厉帝的陵墓。” “真是笑话,就算真的在这里,这些江洋大盗是怎么知道的?看风水点墓穴,怎么说都跟他们无关吧!” “这……不管真假,还是速速下山,让官府把这些人撵走。” 众人一想,确实是这个道理,摸着黑继续走山道。 结果走着走着,熟悉的山道似乎变了样,最后连石阶都不见了。 有的人直接迷失在了林子里,还有一些人因为方向缘故没有选择六合寺附近的山道,倒是顺顺利利地下了山。 刚到山下,就看到了惊人的一幕。 无数火把涌了过来,然后是铺天盖地的箭雨。 那些原本在山脚附近等消息的江湖人纷纷奔逃,武功不济的当场就死在了冷箭之下。 “怎么回事?” 到处有人在问,或愤怒,或惊骇。 金凤公子当机立断,命人都往山上撤。 反正龙爪峰这么大,什么地方都能躲人,根本不怕朝廷放火烧山。 几轮箭雨过后,原地只剩下尸体。 火把照耀下,有位将军打扮的人冷着脸说:“陛下有旨,剿杀匪类,凡是从山里出来的人,格杀勿论!” “谭将军,我们副指挥使还在山上!”一个锦衣卫过来,惊怒地说。 “本将军已经收到了确凿的信息,宫同知以及麾下肖百户等人,遭遇江湖匪徒袭击,整整一百人无一生还。” “敢问消息何来?” “也是你们北镇抚司的人。”谭将军阴沉着脸看着这个锦衣卫说,“他们带着伤跑回了京城,本将领的是圣旨,是军令,别的一概不知。” “你!” 这锦衣卫又气又急,他是宫钧的心腹许千户派出来的人。 即使心腹属下也不会什么事都跟着上司,宫钧临走前隐晦地说要去办一件大事,这就让许千户格外在意,总是记挂着。 在金龙跟黑龙出现之后,京城忽然戒严,锦衣卫指挥使被召进了宫,然后就没再出来,北镇抚司与南镇抚司都是人心动摇。 因为大门被禁卫军堵上了! 新鲜啊,让文武百官闻之色变的锦衣卫被禁卫军堵在了自家衙门里。 从来都是锦衣卫去堵人,什么时候反过来了? 北镇抚司与南镇抚司都位于宫城,距离宰相们议事的文远阁也不是很远,这里虽然是禁卫军的巡逻守卫范围,可是锦衣卫平时也不把这些人放在眼里。 陈朝的时候,锦衣卫还是禁卫军十二卫之一,到了齐朝已经完全从禁卫军里独.立出来了,他们是皇帝的亲信,名下有单独的刑狱,为皇帝刺探机密,督查百官,恶名昭著。 禁卫军就不一样了,他们的指责是守卫京城,特别是皇城。 除此之外,京畿还驻扎有两支大军,共计十万人。 锦衣卫原本觉得自己在京城里横着走,直到自家大门被堵了,这才恍然发现事情不是这样。其实要硬冲的话,他们也能出得去,只是事情还没有搞明白,谁都不敢轻举妄动。 究竟是自家指挥使图谋不轨被皇帝拿下了?还是有人处心积虑要造.反,掌握了禁卫军,对他们锦衣卫下手? 没关系,大门堵上了他们照样能派几个武功高的锦衣卫出去打探消息。 京城里气氛不同寻常,还没到晚上,坊间就下了锁,跟宵禁似的。 所有城门都关了,巡城衙门跟禁卫军在清理街道,看到在外游荡的人就抓起来,看架势不像有人谋反,倒像在防备什么。 据说各处衙门也接到了圣旨,命各自闭衙,直接归家不许外出。 打探消息的锦衣卫定了定心,溜回去禀告了。 只有这个宫钧的下属,因为心神不定,想方设法跟着禁卫军溜出了城。 谭将军是京畿左营的副将,半日之前,左营有不明身份的黑衣人潜入,左营的统领大将死于暗器,据说同样的事还发生在右营,只不过右营的统领将军命大没有死。 刺客没有抓住。 不止皇帝震怒,左右营的武将都怒不可遏。 到了傍晚,有圣旨到左营,谭将军点齐一万兵马,气势汹汹地朝着龙爪峰过来了。 “谭将军!龙爪峰这么大,上面有许寺庙道观,那些人也是普通百姓,你怎能下这种命令?”宫钧的属下看到地上躺着的尸体里有僧人,不由得质问。 谭将军沉着脸重复了一遍:“奉上谕,格杀勿论!” 眼看着后面的辎重部队连火炮都拉来了,这个锦衣卫忍不住讥讽道:“既然如此,将军还是赶紧下马为好,骑着高头大马待在旗帜下方,可不就是个暗器靶子。” “大胆!” 谭将军是三品武官,跟锦衣卫指挥使同级,虽然他们手里的权力一个天一个地,而这个锦衣卫只是个从七品的小旗,正因为官卑,溜出来才不会引人注意。 锦衣卫在京中横着走成了习惯,谁都给几分面子,此刻谭将军暴怒呵斥,不想给面子了,他也只能低头。 “下官妄言了,将军息怒。” 谭将军不客气地说:“圣旨称有匪类混入京城,图谋不轨,你虽是锦衣卫,但无手令也没有同伴,孤身一人自称出城办事结果耽搁在了城外,在半路上巴巴地跟到了龙爪峰,现在又阻止本将执行圣意。本将看你十分可疑,左右将他拿下!” 他说的虽是拿下,可是身边的亲卫抄刀动狠的架势,分明是不留活口的模样。 锦衣卫不好得罪,要是没问题事后反而麻烦,不如杀了省事,人死了扣罪名也容易,再不济就推说是混乱中被江湖匪徒所杀。 这个锦衣卫大惊,想都不想,立刻踢开了劈来的刀,飞也似的钻进林子。 他官职虽低,但武功很不错,否则许千户也不会派他出来。 他先是躲过了几把大刀,紧跟着是十几竿长.枪,然后是几十根冷箭,最后硬被他突破重围,只有臂膀中了一箭。 进了林子立刻找树木躲避,然后靠着树干,抽.出佩刀将箭杆削断了,箭头没有拔。 他一刻不敢耽误,直接进山。 一路上遇到了很江湖人,都在大骂朝廷官军。 为了防止意外,这个锦衣卫只能把自己的外袍脱了,又在泥地上滚了两圈,纵然官靴跟制式的佩刀还是能够暴露身份,可是夜里别人看不太清楚,勉强能蒙混过去。 龙爪峰的地势并不复杂,山道修得也不错,基本上只要顺着山道走就能遇到一间道观或者佛寺,岔道没有死路,只是通往不同的地方。 这个锦衣卫想要去锦衣卫暗属在龙爪峰上的驻扎地,那个地方距离六合寺不远,结果走了一阵,就觉得有点不对。 山道越走越黑,连路都没了,林子里黑得伸手不见五指。 他稀里糊涂地绕了一段路,听到很人声,好像大家都分不清方向。 这个锦衣卫一心要避开大部分江湖人,刻意往没有声音的地方走,好几次都撞到了树干上,就就这么误打误撞,竟然被他走对了路,没有跑到弦月观那个山谷。 像他这样运气好来到六合寺的江湖人也有一些,他跌跌撞撞走出来的时候,并没有人注意。因为大部分人都像他这么狼狈,衣服又湿又是泥,灰头土脸的。 逗留在这里的江湖人,最关心的还是那个大坑。 他们小心翼翼地下了坑,翻出了一些笨重的石俑,以及脏兮兮的漆器。 漆器擦干净,视完整程度跟花色、纹路还能卖点儿钱,可是他们不是冲着这个来的。这点钱顶个什么用,去吃一顿酒肉吗? “这肯定是疑冢!” “真正的厉帝陵根本不在这里!” 众人大失所望,怨声载道。 有人不死心,拼命往下挖,他身边的人立刻阻止,的人则是慌忙避开。 “下面有毒气,别挖!” “有毒气就说明这是真的!”有人反驳。 众人刚迟疑,又有人放声大笑道:“什么毒气,不过是陵墓封闭之后产生的陈腐之气,盗墓的见得了,过两三日就消散了,到时候再挖不迟。” 这话说到了众人心坎里,好不容易找到了陵墓,谁愿意走? “官军打上山了!” 刚才林子里出来的江湖人高喊。 “什么?” “怎么回事?难道他们也要抢宝藏,如此说来,这里肯定是真的厉帝陵!” “笨蛋,就算是真的我们也带不走了!” 坑洞不能挖,外面还有官军,这里没有人是绝世高手,面对□□都能全身而退。 他们不甘心地把坑洞四壁都摸了一遍,最终确定没有半点金银,反而差点弄出塌方,这才恋恋不舍地走了。 山里这么大,先躲一躲再说。 很快坑洞附近只剩下十几个人。 他们都是自诩武功高强的人,觉得官军来了也来得及跑,索性留下看情况。 宫钧带着受伤的锦衣卫待在一个避风的大石附近,听到官军打上山的消息,第一反应就是怀疑,随后又紧张起来。 宫钧忍不住去六合寺废墟附近找墨鲤。 “事情有些不对。” “怎么说?” 墨鲤站在六合寺残留的正殿跟树木投下的阴影之中,如果不注意看,根本发现不了他的身影。 这时树梢坠下了一滴水,恰好要落在墨鲤左肩上。 墨鲤看都不看,极快地一伸右手,把水珠接住了。 水珠落在掌心,本来应该迅速化开濡湿皮肤,可是这颗水珠偏偏能保持着完整,像剔透的琉璃珠子一样在掌心滚来滚去。 宫钧知道这是内力外放到达了极致的表现,连最细微、最脆弱不着力的东西都能掌握,正是武学境界所说的飞花摘叶皆为利器。 ——都是练武功的,怎么能差这么? 想他宫钧也是武林中少见的高手,天赋亦是不凡,刀法出神入化,偏偏在内力方面欠缺了。俗话说越是没有什么,就越喜欢追捧什么,宫钧同样不例外。 “没想到,仅仅是一日的工夫,尊驾的内力更精深了,想来是顿悟有所得。” 宫钧语气苦涩,武功高到一定地步,苦练不如顿悟。 别说一天了,或许一顿饭一炷香的工夫,实力就会突飞猛进。 墨鲤闻言一默,哪来的顿悟,他就是被太京龙脉强行喂了一顿灵气,撑得身体动弹不得,奇经八脉都不听使唤,路都不能走还是孟戚背着到六合寺的。 等到重新恢复过来,上云山的灵气就变得“亲密”了许。 这些源源不绝的灵气,让墨鲤施展内力的时候可以掌控更加细微的东西。虽然他的内力没有一分一毫的增,但是能做到的事情变了。 这本来是一件好事,然而一想到“顿悟”的过程,墨鲤就觉得难堪。 “……你说的情况不对,是指官军打上山?” “没错,除非有人把厉帝陵宝藏的事奏报给了陛下,否则帝陵宝藏现世只不过半日,江湖人在这里再怎么闹腾,官府的反应也该是两三日之后。” 江湖人都是乌合之众,只有少部分武功高的比较棘手,抽调京畿左营或右营的三万大军围山就行。 那些江湖人只要得到一点好处,便会自觉退去,毕竟大件的物品他们也带不走。如果谋反的人掌握了其中一营,趁着另一营过来围剿叛乱,里应外合迅速占领皇城,这才是宫钧推测出的事态发展。 墨鲤听完宫钧的猜测,摇头道:“或许他们的计划是这样,可是现在……那两条龙惊动了少人?就凭这个,谋划造.反的人趁机说有异宝现世,皇帝心动了,就派人过来争抢宝藏。” 宫钧欲言又止,一脸的古怪。 “……我方才所言,有何不妥?”墨鲤没有架子,他不懂就问。 “大夫没有看到那两条龙出现的模样?” “看到了,金龙……还有黑龙。” 墨鲤耳廓有点发热,他脸上表情没有半点异样,夜里又黑,宫钧自然不知道墨鲤在想什么。 “当时先是金龙出现,随后黑影慢慢组成一条黑龙,然后两条龙缓缓靠近,首尾交缠的厮杀。最后两条龙一起消失,天降暴雨。这怎么说都不能算上吉兆吧?” “……” 墨鲤松了口气,原来看着像厮杀? 厮杀就好,特别好。 “这异象只会引起皇帝的警觉。”宫钧原本想要继续称呼陛下的,不过看墨鲤的口气,他知趣地换成了类似的称呼,他继续道,“如果谋反者这时候跳出来说什么异宝现世,反倒是愚蠢之举,谁都不会相信。同样的,皇帝已经有了怀疑,怎么会轻易把京畿大军派出来,忙着肃清撤查内廷跟官员还来不及呢!” 听起来很有道理,墨鲤点了点头。 他不懂权谋,这时候就忍不住想到孟戚。 如果孟戚在这里就好了。 “那你觉得是怎么回事?”墨鲤问宫钧。 宫钧苦笑着摇头道:“我们被困在龙爪峰,不知道京中情况,只能乱猜了。或许这是引蛇出洞的计策,封闭城池,切断内廷跟外面的联系,再装作中计把军队派到龙爪峰来,只要谋反者的势力有人沉不足气乱了阵脚,很容易被发现,再顺着线索查下去……” 话说到一半,忽然有宫钧的属下跑过来。 “同知,许千户派人来了。” “什么?” 宫钧先是一喜,随后脸色发白。 墨鲤不由得问道:“怎么?” “许千户是我的心腹,他是留在北镇抚司的,我没带他来龙爪峰。如果不是发生了大事,他不会让人连夜上山找我。” 宫钧立刻过去查看,墨鲤见无人再下坑挖掘,也跟了过去。 且说坑洞附近的江湖人走了之后,那个锦衣卫心怀疑惑,准备查看“帝陵宝藏”,结果宝藏没看到,遇上了同僚。 当下惊喜异常,等到宫钧出现,他匆忙行礼把京中发生的事说了一遍。 宫钧连忙问:“指挥使被召进宫就没出来?王同知呢?” 王同知就是锦衣卫另外一个副指挥使,他的前任三年前被孟戚扭断了脖子,他则好运气地填补上了这个空缺。 “王同知……出事的时候他在南镇抚司,因为门都被堵住了,不好打探,也不知道他是被召进宫还是被困在南镇抚司。京畿左营的谭将军一口咬定宫同知跟兄弟们都死了,属下觉得事情不对,斗胆建议同知千万不要回京,万一回去了被拿下,就糟了!” 宫钧闻声叹了口气,拍了拍对方的肩说:“你跟许千户的好意,我知晓。可是这里还活着的人,还有家小在京里,难不成也不要了?” 不回京?他家里的八只狸奴怎么办? 宫钧正在发愁,忽听墨鲤道:“别动!” 声音里透着无形的压力,锦衣卫们都不禁一愣。 宫钧莫名其妙地转过头,只见墨鲤走过来,俯身看着那个来报信的锦衣卫臂膀,沉声说:“他受伤了,箭伤。” 宫钧一惊,这才仔细看去。 这里没有光,黑沉沉的,不是内功高手基本什么都看不清。 这个锦衣卫身上都是泥浆,他又为了赶路方便将箭竿完全削断了,宫钧拍了一下对方的肩,动作不大,仍然牵动了伤势。宫钧没有发现,墨鲤却靠着过人的耳力听出来了这人呼吸骤然变化。 ——通常这样的动静,不是受惊就是忍痛。 墨鲤直接看伤势,那个锦衣卫有些惊疑不定,宫钧连忙说:“这是墨大夫,医术很高。” “不能拔箭,箭头上有细微的倒钩,一拽就是一大块肉,箭头上还有放血槽。”那个锦衣卫苦笑道,“他们在山下射杀江湖人的时候,我看到了他们用的箭。” 对付江湖人,自然不可能用普通的箭支。 宫钧想要骂人,这里没有药也没有绷带,连干净的水都没有,怎么取出箭头? 墨鲤点了那个锦衣卫几处穴道,然后就开始找火折子。 “大夫的行囊呢?快去找!” “先不用。”墨鲤直接取出了自己袖中的刀。 宫钧一愣,这不是武器吗? 然后他就傻眼地看着墨鲤直接用火折子凑近刀锋。 所谓火折子,是一个短小的竹筒,里面用棉花、硝、纸、芦苇各种东西搓制的绳装物,打开之后可以看到暗红色的亮点,类似灰烬里的余火,不会灭,需要使用的时候使劲一吹,火折子就会冒出火来,这时候就可以用来点火。 墨鲤用手一拂,火折子忽然就亮了起来,然后一团火违反常理的脱离火折子,轻飘飘地落到了刀锋上。 火焰很稳定,没有丝毫晃动,它被内力裹着,以极快的速度把刀锋滚了一遍,随后化为数点火星子飞散消失。 墨鲤顺手把用完的火折子丢还给宫钧,手指轻轻扶住伤口,探查到了箭头扎入的深度跟位置,迅速切开了肌肉。 内力阻断了放血槽,再将箭头整个裹住直接拔。 受伤的人整条胳膊都因为点穴是麻痹的,疼也能感觉疼,只是迟钝了很。 箭头丢出来的时候,墨鲤才抬头问:“药囊呢?” 那个锦衣卫连忙说他身上带了金创药。 根本找不到干净的布裹伤口,只能敷药,靠点穴止血。 宫钧忍不住道:“都是我的缘故,累你吃这番苦。” “同知平日里待属下宽厚,如今遭逢大变,荣华富贵也好,高官厚禄也罢,我等小人物是捞不着的,却正是报答同知昔日恩义的时候。” 墨鲤心有所感,正想说什么,就听到那个锦衣卫说:“出京之前,我已经到同知家里,把您床底下的那箱子财物跟八只狸奴都送到了许千户家里。就算有什么抄家的祸事,同知也不必担心。” 119.小人之利也 - 120.不当以用 鱼不服 作者:天堂放逐者 120.不当以用 堂堂锦衣卫副指挥使,竟然把钱藏在床底下? 锦衣卫号称无孔不入, 据说陈朝的皇帝甚至知道自己臣子夜里跟小妾说了什么话, 可是连自家上司藏钱的地方也不放过,这就太夸张了。 墨鲤忍不住望向宫钧, 后者没有半点恼怒, 反而露出欣慰的笑。 “你考虑得很周到。” “这是属下该做的。” 墨鲤:“……” 所以一个人究竟怎么扛起箱子,同时还能带走八只猫? 墨大夫确定自己刚才诊治的病患身体没有那么强壮,不是战场杀敌的彪形大汉, 绝对唬不住狸奴。武功倒是练得不错, 应该能追上逃走的猫。 可问题是, 猫不是一只,是八只。 难道全部塞进了一个竹箱,就是宽敞有孔隙的那种?然后右手一箱财物, 左手一箱狸奴?狸奴在箱子里不会打架吗? 墨鲤陷入了深思。 好在情况没有危急到宫钧只能弃官而逃,这个锦衣卫也没有本事通天到猫都带上山。一想到要面对八只猫,墨鲤就有点儿不自在。 不,他不怕狸奴,只是对狸奴敬而远之。 冒险前来给宫钧报信的这个锦衣卫名叫崔长辛,他除了箭伤之外, 手臂跟脸上还有穿过山林的时候被树枝刮破的细微血痕。 墨鲤认真看了看, 确定不是猫挠出来的。 狸奴的爪子,墨鲤记忆犹新。 “……同知, 眼下事态不明, 我们不如离开龙爪峰?”旁边的锦衣卫百户急切地说, 他声音压得特别低,显然是有意避着墨鲤。 “又是谋反,又是前朝国师,现在这座厉帝陵完全是个烫手山芋,别说碰了,就算挨着都要倒霉!还是尽早离开较好!” 上云山十九峰是连着的,可以从龙爪峰去另外三座山峰。 肖百户的话也很有道理,问题在于—— 宫钧无言地看了看一丈之外的墨鲤,在绝顶高手面前这点距离跟没有差不,还不如直接放开声说话。 “肖百户,咱们今日死去的人有少?” “七十四。” 青乌老祖杀了三十人,其余都埋在六合寺的废墟里。 还活着的基本也是人人带伤。 “之前下暴雨的时候没法动手,还有一群江湖人围着,现在……即使我们要走,也要把他们的尸体挖出来,总不能让他们继续躺在这里。” 除此之外,宫钧还记挂着那些死在山道上的锦衣卫。 宫钧叹道:“总归是我把他们带出来的。” 肖百户连忙劝说:“这是什么话,探查上云山傍晚忽然起雾以及江湖人大量云集龙爪峰,这是指挥使给同知的差事,您又不是私下带人跑来。” “如果不来六合寺……” “倘若不来,就不会遇到我与孟戚。”墨鲤忽然接话。 肖百户吓了一跳,这些锦衣卫本来想说遇到孟国师有什么好的,不是催命符吗? 转念一想,没准真的会更糟糕。 青乌老祖想把事情闹大,就不会放过他们这些锦衣卫,无论他们去不去六合寺,原本在龙爪峰上的锦衣卫暗属不都没了? 宫钧忽然想起一件事,脸色一变。 “之前本官抓了一个江洋大盗,命人押回京城销案,你是否遇到?” 崔长辛摇头说:“属下没有遇到。” 众人一阵静默,心知那些人凶吉少。 肖百户勉强道:“可能是没有遇上……” 宫钧摆了摆手,颓然道:“长辛从京城来,他为了打探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必定去过刑部、大理寺以及京尹衙门,应该还联络了京城各处以及城外办差的锦衣卫,如果他们顺利回去了,必然有一处是能遇到的。” 崔长辛垂眼,默默点头。 “该死的青乌老祖!”众人都在咒骂。 骂完了,捋起袖子去挖六合寺的废墟。 因为人人都带着伤,进度缓慢。 墨鲤看到他们有抬不起来的重物,就顺手帮一把。 那些远远待着的江湖人,竟然也跟着跑过来开始挖。肖百户说这里没有宝藏,他们是在给同伴收尸。 不信,非要挖。 宫钧气得笑了,不得不命令属下注意那些人,免得同僚的尸体被他们铲断破坏。 ——指望这些江湖人做免费的劳力,显然是不成的。 一个劝阻,一个不听。 一方挖,一方在旁边守。 如此一来,两边自然发生了冲突。 敢留下来的江湖人武功都不弱,这个不弱的实力,也就跟崔长辛差不。 而像崔长辛这样的,宫钧一个能打八个,都不用墨鲤帮忙。 天下第一刀客岂是浪得虚名? 崔长辛咬牙要动手的时候,宫钧直接把下属拦在了身后。 墨鲤怀着品鉴刀法的心情,看着宫钧将人全部撂翻。 宫钧练的是杀人刀,尽管练到极致收放自如,但是刀锋不可避免地留下了一些伤。 ——些许皮外伤,算不了什么,丢的是面子。 竹刀客在江湖上只闻其名,不见其人,凭这些江湖人的眼力,想要揭穿宫钧的身份也很难。他们只觉得这人刀法诡异莫名,武功高到离谱,却似在江湖上毫无名气。 等看到其他人身上锦衣卫的制式佩刀,这才骤然色变。 “竟然是官府的走.狗!” “可惜了一身好武功!” 他们骂骂咧咧,宫钧一刀削断了他们的头发,这些人顿时没声了,恨恨地躲在旁边,好像要盯着锦衣卫挖宝藏。 等了两个时辰,发现废墟里确实只有尸体,又被提着刀的宫钧冷目注视,便灰溜溜地走了。 墨鲤知道,这些人肯走,主要还是对帝陵宝藏的存在产生了怀疑。 他们已经不太相信了,另外一个原因是宫钧的刀法,武功不济的人会有种死里逃生的感觉,并且下意识地心生畏惧。 墨鲤的武功就不会有这样好的“恐吓”效果。 包括崔长辛在内的锦衣卫也很吃惊,他们只知道宫钧的武功不错,身手很快,但是武功高到什么程度,根本没有人知道。 不是故作神秘的无人知晓,而是众人以为就是很普通的“不错”,反正比大伙儿的武功高。会产生这个印象,一来是宫钧平日里很低调,从不炫耀武功,基本不跟人争斗,二来就是三年前孟戚闯入北镇抚司大开杀戒,宫钧侥幸活了下来,可是“受了重伤”,还厚颜请功说拦住了孟戚,没让对方闯入禁宫。 这就很让人看不起了。 甚至有人在背后讥讽宫钧就是会跑,能逃命,其实胆小如鼠。 宫钧的属下自然不会这么想,可是他们也产生了错误的认知。 之前那群黑衣人于山道袭击他们时,宫钧被青乌老祖的大弟子压着打,加上锦衣卫们都深陷苦战,所以他们仍旧对宫钧的实力没有一个确切的概念,直到现在—— 众锦衣卫瞠目结舌,先是惊惧这样厉害的宫副指挥使,竟然打不过黑衣人里面那个戴面具的头目,然后又想到了孟戚,最后目光落在了墨鲤身上。 “同知……” 宫钧嘴角一抽,明确地告诉自己的属下:“论武功,我赢不了大夫。” 众人倒吸一口冷气,神情复杂。 医术这么好,武功还这么高,长得还这么年轻,容姿非寻常之人…… 崔长辛第一个开口问:“不知大夫在何处坐堂行医,在杏林里可有名号?” “吾云游天下,居无定所。是无名之辈,你不必放在心上。”墨鲤淡然地说,然后他忽然眨了下眼睛,若有所思道,“莫非你是要付诊金?” 崔长辛一愣。 宫钧掏出了一锭银子,用指力抹去银子底部的官印,郑重其事地说:“我身上只有这点钱,算是定金,等回到太京,我再给大夫补上。” 这时黑漆漆的林子里蓦地传来一个声音。 “你倒是会打算盘,为了诊金,大夫也得让你活着回京城,是也不是?” 孟戚施施然地走了出来,软剑重新缠在了他的腰上,衣袂随风飘扬,不沾泥污。 就连脚下的鞋履亦是干干净净,远远看去,仿佛游园踏青的诗人,手里就差一个酒盏或者一柄折扇,让他边走边吟了。 若是且行且歌,更似隐士的做派。 意态风流,轩然霞举。 在深山密林里忽然见到如斯人物,实在令人目眩神迷,就差作稽相询,问隐士从何处来。 可惜锦衣卫不会这么想。 “孟国师。” 宫钧退了一步,右手紧紧地按在刀柄上。 孟戚并不理睬他,径自走到墨鲤面前。 “你怎么过来了?”墨鲤问。 “许江湖人涌进山谷,找不到宝藏,又被困在里面,正急得团团转。”孟戚叹了口气,然后说,“正是他们带来了消息,我才知道官军已经到山下了。” “他们还带了火炮。”崔长辛连忙道。 孟戚闻言面色一沉,隐隐现出了怒意。 不管这些官军会不会进山,只要动用火炮轰山,龙脉又岂能不怒? 墨鲤愁道:“如今京城已经戒严,陆璋布下了陷阱,内廷里勾结青乌老祖的谋反者未必会轻举妄动,可是身在龙爪峰的青乌老祖却未必肯善罢甘休,不知还要闹出什么事。” “他很聪明,一直藏在山谷里没动,估计不到天亮,他不会现身。”孟戚十分不满,他干脆伸手揽住墨鲤的肩,半推半劝地将人带到了旁边窃窃私语。 墨大夫十分莫名,不想被人听见,传音入密就是了。 为何要做出一副避着人的样子,导致他不由自主地跟着紧张起来,还以为要说什么私.密的事。 结果孟戚开口就是抱怨。 江湖人派不上用场,这些锦衣卫使唤了也没用,这么大的龙爪峰,能够帮得上忙的只有墨鲤。 “大夫,我们趁着夜色去把那些火炮毁了吧!” “帝陵宝藏……” “宝藏没有大夫重要,你我武功再高,遇到无数火炮也难免会有闪失。即使山道难行,火炮运不上来,可是事情会有变数。倘若青乌老祖脱困而出,看到火炮见猎心喜,扛了一门就跑,那些官军怎么可能拦得住?” 墨鲤略一沉吟,承认孟戚说得很有道理。 青乌老祖这种突发奇想,还信以为真的人,谁都不知道他会做出什么事。 “他一心一意想要断龙脉,扛着火炮到上云山最高峰,然后对着山顶轰一炮,这种事他未必做不出来。” 孟戚越想越恼怒,上云山最重要的灵穴怎么偏偏在山顶呢?一点都不隐蔽! 墨鲤沉思道:“那我们有没有办法,让他认为龙脉已经被破坏了?” “其实灵气外泄,草木疯长,看起来就像是龙脉现世的模样……” 孟戚语声一顿,目视墨鲤。 “大夫,你或许要变成原形演一场戏。” 120.不当以用 - 121.天下有为之士 鱼不服 作者:天堂放逐者 121.天下有为之士 墨鲤想都不想, 本能地拒绝了。 “为什么是我?” “……因为我的真身不太方便。”孟戚含蓄地说。 墨鲤莫名其妙, 不都是龙? 莫非不是变成龙, 而是变成鱼?鱼能做什么?跳龙门吗? 这里又不是黄河,怎么跳龙门? 墨鲤的思绪一不小心飘出了老远,说到跳龙门这事儿,以前他还认认真真的考虑过, 比如传说中的龙门在哪里?从竹山县去龙门要远?维持人的形态走到龙门附近然后跳行不行?会不会必须得变成鱼游过去才有跳龙门的资格? 他想得特别, “小时候”经常坐在山神庙门口的石墩子上想。 后来老师说, 世上根本没有龙, 墨鲤这才不想了。 现在嘛…… 孟戚无奈地看着大夫的目光凝在一处,样子十分专注, 神情肃穆。 然而一块石头没有什么好看的,肯定是走神了。 “大夫?” “嗯, 你刚才说什么?”墨鲤揉了揉额头。 孟戚试探着重复了一遍:“我说我的真身不太方便。” 他一边说,一边还带着奇特的笑意想墨大夫可能是羡慕太京龙脉漂亮的身姿, 雄伟的气魄, 以及金光闪闪的鳞片。 这才会在自己提到之后,不由自主地陷入了回忆之中。 墨鲤完全不知道孟戚在想什么, 他直接问出了自己的疑惑:“哪里不方便?你有什么计划, 非得由黑龙来?” “不是鳞片。”孟戚赶紧解释,他压低声音道, “是大小啊!” “……” 墨鲤木了一会儿, 这才反应过来孟戚指的是黑龙小, 金龙大。 如果不是墨大夫涵养好, 换了别人可能就要对孟戚怒目而视了。 大怎么了? 大了不起吗? 还搞得这么神神秘秘,简直是找揍! 墨鲤不生气,除了他被秦逯教导凡事思戒骄戒躁之外,主要还是因为他明悟了孟戚的意思,太京龙脉确实太大了。 “你不能变小?每次现出真身都会……盘踞整个太京?”墨鲤比划了一下。 孟戚沉重地点了点头。 龙脉,由山川为其形,天下哪座山能大能小? “你看,我们化为人形的时候,年纪可以随意变化,但是都在常理之中。虽然话本里说海外有身高十丈的人,可是我们连三丈都做不到,做不成侏儒也做不成巨人,大夫知道是为什么吗?” “那是因为我们潜意识里认定了‘人’就应该是这样,这跟真身大小无关吧!”墨鲤没有被孟戚的话带歪。 “不不,我说错了……沙鼠跟鱼,就不能变大变小。” “这样?”墨鲤怀疑地看。 对于龙脉真身,墨鲤知道得太少了。 “即使如此,我也很难做到。”墨鲤顿了顿,然后说,“我没法在歧懋山之外的地方主动现出真身,昨天是意外,是你变成真身之后,我莫名其妙地被灵气影响。如今金龙不出现,让黑龙出现,可能做不到。” “可以试试。”孟戚也不敢说笃定的话。 除了上云山自己生成的小龙脉,这座山也没来过别的同族。 “怎么试?变成龙之后我又该怎么做?” “我先给你画一张简略图。” 孟戚随手一招,半截树枝就被内力牵引着飞到了掌中,他飞速地在泥地上画了几道线条,标注山谷跟溪流。 他边画边说:“年前我曾经在陈朝皇室的道藏典籍里读过一些方士写的书,其中就有关于龙脉的,据说河之南四百里有山,名为苍龙山,蜿蜒似蛇,山上没有路,两边的百姓想要通商来往十分困难。当时正值天下大乱,两军在苍龙山附近交锋,忽然遇到了地动,死伤惨状。一位将军狼狈地带着一队人马逃亡,期间在山脉之中迷路,在又饥又渴的时候,发现了一座水潭,潭中有巨大的阴影,听到人声后突然破水而出,原来是条受了重伤的苍龙……” 墨鲤嘴角一抽,阻止道:“这个传说我也看过。” 苍龙化为巨浪消失,把残余的兵将冲了个七零八落。 后来这位将军成了一代开国君主,因为被写入了本纪,史官虽然没有评价龙最后如何了,但是有野史说这是龙气依附到了将军的身上,也有人说龙之将死,借体而生。 别的读书人看到这段,都不会想。 相信皇帝是真龙天子的,就会信以为真,而不信的人只当做“祥瑞”看。 试问哪朝哪代的开国君主,不给自己编一些神乎其神的经历呢?不是出生的时候有异象,就是后来有奇遇,反正都在吹。 吹得了,读史的人也就麻木了。 墨鲤领会了孟戚的用意,不由得问:“你希望我伪装一下那条苍龙?目标是谁,青乌老祖?他会相信吗?” “他既然对龙脉感兴趣,必定知道这个传说。”孟戚兴致勃勃地解释道,“大夫且听我道来——” 两人埋着头悄声而语,还在地上画着什么。 天黑,宫钧隔了老远,根本看不清。 他忽然一阵毛骨悚然,情不自禁地连退三步。 有杀气! 宫钧知道杀气未必是针对自己的,可这种感觉真是糟透了! “同知?” 肖百户看到宫钧把手按在刀柄上,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顿时跟着紧张起来。 “怎么了?是不是有敌人?”肖百户说着,就要去招呼其他锦衣卫。 “等等。” 宫钧赶紧把人叫住了,然后摇头道:“不,我只是有种不祥的预感。也许上云山要出大事,也许京城要出乱子,总之我们必须小心谨慎。千万不要……” 他压低声音,示意了前面两个人。 因为孟戚跟墨鲤挨得太近,远看仿佛是一道人影。 “不要得罪那两个?最好离他们远远的!” “……同知,这位大夫跟孟国师究竟是什么关系?”肖百户疑惑地问。 墨鲤说孟戚是他医治的病患,可是正常的郎中跟病患会这么亲密吗?人影都快叠到一起去了,按理说两个人挤成一堆那应该比正常的影子大一些,可是现在也没大出来少。 说明他们身体有一部分是重叠的,看姿势好像是一个写一个跟着指,肩膀都能挨到另外一个人的胸口。 听了属下的疑问,宫钧沉默不语。 孟戚是前朝国师,今年应该八十岁了,孟戚的存在本身就是个谜团,跟他有关的事情自然也是谜团。 “可能是同门,也有可能是志趣相投的友人,又或者是高手之间的惺惺相惜。”宫钧只能用自己都不相信的话搪塞肖百户。 肖百户继续道:“如此厉害的高手,在武林中也应该声名赫赫……” “这天下有志向有能力的人,如夜幕繁星,只是种种原因才不为人所知,我们不知道,不代表就没有。孟国师在江湖上也没有名气。你敢说他不是高手吗?” “同知说得是!” 宫钧忽悠完了下属,便开始发愁。 真的不会出大事吗?他眼皮都开始跳了,偏偏不能凑近偷听他们在说什么。因为只要他一靠近,身为内家高手的两人就会立刻察觉。 宫钧忍着忍着,一不小心走了一步。 他心中一惊,立刻想要退回去。 脚提在半空中,宫钧忽然发现那两人全无动静,他甚至听到了孟戚断断续续说出的话。 “……交给大夫……他们肯定相信……因为大夫连我都能治住……” 宫钧的脚收不回去了。 什么叫治住?墨大夫做了什么?孟戚又做了什么? 宫钧一阵抓心挠肺的难受,他用了极大的意志力,才克制自己没有继续向前。 “住口!别再提这事!” 墨大夫的声音略高一些,语气里透着不悦。 随后又是一阵断断续续的笑声,宫钧仔细分辩,也没听清孟戚在说什么。 他默默地退了回去,然后看着肖百户说:“你说得对!” 这两人确实有问题! “啊?”肖百户完全糊涂了。 “锦衣卫最重要的就是敏锐,能在浩如烟海的文书里发现情报,能从无数人中间找出问题,你很有天赋。这件事过了之后,本官必定荐你做千户或者镇抚使,相信你能独当一面的办事。” 肖百户瞬间精神起来。 仔细一想,只能能活下来,说不定北镇抚司跟南镇抚司真的会空出好几个职位。 “承同知厚爱……” 那边墨鲤沉着脸对孟戚说:“学猫叫也是对症下药,你这个法子我可没底,青乌老祖未必会买账。” “无妨,只要他出去,他就会知道事情跟他们策划的不一样。谋反者只要能扫干净首尾藏匿起来,他未必需要青乌老祖,可是青乌老祖却必须要一个能让他轻松实现斩龙脉愿望的皇帝。不管是挖运河也好,开山修路也罢,只有朝廷才能征召天下人做役夫。” “最重要的是,背靠朝廷可以不花钱?”墨鲤若有所思。 “然也。” 孟戚丢开树枝,长袖一拂,地面上的痕迹就消失了。 他转身望向宫钧,宫钧那边的锦衣卫一阵紧张。 “我们去毁掉火炮,尔等若有能力,不妨追查这些火.药的来历。” “厉帝陵……” “你不用管。” 事情说到这个地步,宫钧只能应下。 胳膊拧不过大腿,锦衣卫干不过孟国师,宫钧的下属连声儿都不出。 孟戚先去了山中找了几块巨石,然后跟墨鲤轻而易举地将石头带了回来,全部填进坑里,再用泥土覆盖。 反正帝陵在修筑的时候就十分讲究,上下三层各有支撑,极其坚固,不会因为重量而整个坍塌。 倒是宫钧与一众锦衣卫看得瞠目结舌。 巨石就算了,怎么能做到手不沾地,直接把泥土覆盖上去的?内力高深就能这么用? “行了,我知道可能还会有江湖人溜回来挖掘,但是想要把这些巨石全部清理出来,少说也要费一阵功夫。帝陵第二层还有机关,够他们忙活半天了。” 孟戚拍了拍手,带着墨鲤走了。 宫钧默默地望着孟戚的背影,怎么看怎么觉得国师有一股趾高气昂的意味。 再揉一揉眼,奇怪,分明是世外高人的风貌。 121.天下有为之士 - 122.不因慕龙逐利 鱼不服 作者:天堂放逐者 122.不因慕龙逐利 变龙确实不难。 只要有灵气, 灵气又亲近自己。 孟戚弦月观的山谷附近找了个隐蔽的地方, 然后守在墨鲤身边。 墨鲤按照孟戚说的办法, 先按照修炼内功的办法,任由灵气进入窍穴之中,在入定之后一心一意地冥想自己遨游天际的模样,假想沉睡在灵泉潭里的感觉。 不知道过了久, 墨鲤感到自己的意识浮了起来。 他“看”到了黑沉沉的林子, 以及错落有致的山峰。 好像要再低一些。 这里大概是半空中, 墨鲤感觉了半天才依稀找到“身体”的存在。 “……” 其实黑龙的真身也不小了。 话本与史书里说的龙都这么大, 不然像太京龙脉那样,是要压塌整座城吗?江河湖泊里根本放不下!百姓还拜什么龙王庙? 墨鲤一边想一边觉得身为黑龙还是有好处的。 比方说, 这会儿谁也看不见他。 连他自己都快看不见“自己”了。 龙脉不是真的龙,它们是云雾构成的, 虽然有眼睛,但实际上“龙”在黑暗中睁开眼睛时, 人们不会感觉到光源。 太京龙脉曾经隔着很远, 让身在歧懋山的墨鲤看到金龙的真身。 那一回金龙蓦然睁眼,双眸如同烈阳, 太京上空直接从黑夜变为白昼, 如此大的动静,如果真的发生, 京城早就轰动了。 墨鲤现在的优势便是“龙”能看到一切, 而别人很难发现他。 他认真地观察周围山峰, 慢慢地跟孟戚画的图对照。 山谷被林木覆盖, 他一时有点拿不准哪个才是目标。 黑龙索性决定下去“看看”再说。 身体贴着贴着树冠缓缓游动的感觉十分微妙,主要是周围源源不绝涌来的灵气,墨鲤总觉得这些灵气是在拖自己后腿。 拽着黑龙,缠着黑龙,好像不让龙走。 ……孟戚也不管管! 想归想,墨鲤总不能“回头”去找孟戚帮忙。 因为谁都说不准这个“龙身”能坚持久,没准墨鲤一个闪神,意识就回到了人的身体里。 黑龙不适地动了动尾巴,想要把这些灵气推远一点。 它不需要变得更大,也不需要藏身在云雾之中。 “等等,这林子里好像起雾了!” 黑龙身形一顿,墨鲤听到了声音。 而且这声音的腔调有点熟,像是在什么地方听到过。 尽管墨鲤有过目不忘,过耳不忘的能力,可声音毕竟不是文字,在心里念一念就能想起出处,不可能立刻知道是谁。 “大哥是在说笑吗?这里伸手不见五指,还能看出起雾不起雾……哎呀,七哥别甩脱我的手啊!会走丢的!” 墨鲤:唔,这个声音也有点熟。 然后是齐齐地一声呵斥:“老八,你闭嘴!” 那个说话的人没声了。 “从刚才开始,虫鸣声就停了。”最初说话的人又开口了,语气里带着警惕。 这句话把所有人都吓住了,他们安静地等了一会儿,那个老八才颤巍巍地说:“大哥……你说起雾是因为摸到了树干吗?露水已经到顺着树干往下流了。这里真的没问题吗?要不我们跑吧!” “胡说,我平日里怎么教你的,瞎跑死得更快!” 这时墨鲤已经看到了说话的人长相,他长了一脸络腮胡子,模样很普通,身边跟着七个人,其中那个老八年纪还轻,一副刺头的模样。 哦,渝东八虎。 在雍州的废村祠堂里遇到的,那时候墨鲤怀揣着一只沙鼠,先进了祠堂,渝东八虎是后来进祠堂的。除了那个老八,其他人都是挺讲道理的江湖人,老八刺头归刺头,却很听几个兄长的话,墨鲤对他们的印象还不错。 渝东八虎根本看不见,他们摸索着往后退。 其中有个人一脚踩进了溪水里,瞬间湿到小腿肚,他低低骂了一声,抓着他手的人连忙问他怎么了。 “没事没事……” 声音蓦然停顿,然后迟疑地说:“我觉得好像有一阵风过去了。” 好像要印证他的说法,树木随着轻响。 这不是风吹过的正常声音,更像是有什么东西擦过了树梢,由远及近,然后沿着一个方向离开了。 渝东八虎惊得不敢动。 同样的情况还出现其他迷路的江湖人身上。 他们本来就觉得这座山邪乎了,现在更是惊疑不定,拼命往反方向走,然而迷阵没那么容易让他们找到方向。 走着走着,他们就进了弦月观所在的山谷。 这里已经聚集了很江湖人。 人们在避风处生了一堆火,因为暴雨的缘故,山里几乎找不到干柴干草,武功高的人不敢浪费内力,所以这么人竭尽全力也只生了这么个小火堆。 逃出林子的人惊魂未定地说起他们的遭遇,山谷里的江湖人惊愕完了,纷纷嘲笑。 “林子里有怪物?哈哈哈,是你们胆小吧,把风或者别的东西当成了怪物。” “就是,山这么大,总得有些兔子鹿什么的。” 说话的人舔了舔嘴唇,显然是饿了。 “娘的,只有干粮,嘴里快要淡出鸟了!那个什么玩意要是撞到我东山快剑手里,正好拿了它烤了吃!你拽我做什么?” 他对面的人眼睛圆睁,神情惊恐,根本说不出话,只一个劲地指着他后面。 那个诨号东山快剑的人莫名其妙地扭过头,随后看到火光照耀下,不远处的树林上方好像蛰伏着一个巨大的黑影。 “不就是树冠,大惊小……” 最后一个字卡在了喉咙里,风过树冠却不动。 那身姿形态,怎么看怎么像是一条龙。 越来越的人注意到了这边,山谷里陷入了死寂。 不知道是谁尖叫了一声,那黑影骤然直起了身躯,这下想欺骗自己是树冠阴影的人都没办法了。 “龙!” “真的是龙!” 众人胡乱地叫着,激动加惊怕。 有的人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喊什么,只是扯了嗓门嚷嚷。 那龙被惊动了,也不逃走,直接奔着这边过来了。 越近,火光就照得越清楚。 这是一条黑龙,有云雾缠绕在身周,形态逼真,只是通体漆黑,如果不是靠近了火光,根本看不清它的真貌。 有人转身就跑,有人两眼发光,抄起兵器迎着冲过来的黑龙就砍。 放出的暗器、掷出的兵器全都落了空。 龙已经近在眼前。 “啊——” 许人躲闪不及,只感到狂风扑面,被卷得东倒西歪。 再一睁眼,龙已经过去了,众人却像是在水里过了一遍,衣服跟头发都湿漉漉的。 “是龙,绝对是龙!” “快追!” 人们激动地喊着,顾不得许,直接拆散了火堆,举着火把去追龙了。 那龙好像受了重伤,走走停停。 “它受伤了,这肯定是白天那条跟金龙搏斗的黑龙!” 江湖人想不到那么,他们只知道这是一条龙,而且没准是一条快死的龙! 山谷里的动静越来越大。 黑龙也没有躲进林中,而是往弦月观的位置逃去。 “那边有水潭!快追,不能让龙进入水里!据说龙遇到水之后,就能化成水里的一切生物遁逃!” 众人拿出吃奶的劲头拼命追。 黑龙在一处山壁上方停住了,山壁陡峭,只有轻功高绝的人才能上得去。 说来也巧,乌云忽然在这时露出了一道缝隙,月光照在了黑龙的身躯上,龙也跟着抬起了头。 这时斜地里冲出一道人影,眼看就要挨近黑龙了。 龙忽然溃散成一团云雾,那人险些撞到了山壁。 这个高手稳住身形之后,伸手一抓,依旧捞了个空,只有满手的水。他沉着脸一挥拂尘,用内力将水雾全部扫开,露出的脸孔正是青乌老祖赵藏风。 然而峭壁下的江湖人没有一个发现他,而是望着天惊叫。 青乌老祖抬头一看,瞳孔骤然收缩。 云层的缝隙里,有一只金色的巨大龙爪。 乌云很快就盖住了月光,除了火把的光亮,周围再次变得黑漆漆的。 “师父,那龙……” “龙之将死,借体而生。”青乌老祖神情骤然一变,厉声道,“不行,我们必须把那个被黑龙附体的人找出来。” 他的大弟子迟疑着说:“可是师父,刚才龙消失的时候,是你身陷其中……” 青乌老祖愣了愣,然后恼怒地说:“为师一点异样的感觉也没有!肯定不是,继续找,这里这么人,黑龙可以选择任何一个!” “可是……” 大弟子仍然有话要说,“您不是说过,真龙天子是做皇帝的人胡扯出来的,龙脉关系天下福祉,斩断龙脉泄出的灵气可以造福苍生。龙之将死借体而生,是皇帝看到龙脉之后往自己身上扣的高帽子。” 青乌老祖的脸色顿时变得十分精彩,他踟蹰再三,终于道:“不管这里是不是有人能做皇帝,总之有条龙脉快死了,为师年心愿,只差一步!只要我们有足够的人手……走,下山去太京,能做皇帝的人在皇城之中等着我们!我要让他明天就坐上金銮宝殿的龙椅,为我所用!” 122.不因慕龙逐利 - 123.不以人云菲薄 鱼不服 作者:天堂放逐者 123.不以人云菲薄 其实龙现云象, 就跟高山顶上的佛光、海上出现的蜃楼一样, 都是看得见摸不着的东西。江湖人跟着惊叹一番, 也就完了,管他世上有龙还是没龙, 重点是龙为何会出现! 很人相信这是厉帝陵被挖开,龙气外泄导致的。 有龙, 说明宝藏是真的。 至于金龙代表什么,黑龙代表什么,两条龙为何殊死拼杀, 大部分江湖人都不关心,发财最重要! 是神兵利器不好,还是稀世珍宝不值钱? 不盯着宝藏, 反而去关心皇帝的龙椅稳不稳, 难不成是吃饱了撑的?这些无门无派、或者是旁门邪道的江湖人, 身上既没有田契地契,也不拖家带口, 整日里就是浪迹江湖,哪有心情管朝廷的事?怕是听一个字, 都嫌弃麻烦。 可天上出现一条龙, 跟在山里遇到一条龙, 这是两码子事! 在山里遇到的话, 仿佛遥不可及的龙忽然变成了一只猛虎, 或者是某种罕见的异兽, 它们能跑能跳会吃东西还会受伤, 这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能抓住,也能被杀死! 这可不得了,纵然再冷静的人也忍不住脑子发热,急吼吼地去追龙了。 没想到最后还是竹篮打水一场空,金龙撕开云层探爪欲动,黑龙见势不妙消失得无影无踪,只留下一群人兀自激动地议论纷纷。 大家的想法都一样,黑龙不敌金龙,肯定是躲起来了。 这里距离水潭还有一段距离,众人不死心地四处搜寻。 别说蛇了,就连水潭边的癞蛤.蟆他们都怀疑是不是龙变的。 ——某些地方的祈雨风俗要去水源处请龙,仪式结束后,做法的人会把他在水潭边第一个看见的东西当做龙的化.身带回去,或供奉,或佯装鞭打。 因为这个看到什么就带走什么的习惯,导致除了鱼、蛇、乌龟之外,连青蛙跟蛤.蟆也有可能中招。天长日久,人们亦觉得龙靠近水之后,就可以有诸般变化。 “黑龙是随着暴雨逃入上云山的。” “刚才似乎也有雾气!” 众人恨不得把山谷里翻个底朝天,看什么都像龙的化.身。 “……等等,刚才好像有位武功高强的前辈,试图跃上山壁捉龙?恰好他上去的时候,金龙探爪撕裂了云层,黑龙便消失了!那位前辈距离黑龙最近,或许看到了什么?” 说话的正是渝东八虎里的老幺。 被这么一提醒,众人都觉得有理。 “对啊,刚才那人是谁?” “好像穿着道袍……别的没有看清……” 当时人们都忙着抬头看藏在云层后面的金龙了,哪里能顾得上其他。 渝东八虎的老八正要开口,立刻被他早有准备的大哥捂住了嘴,强行带到了旁边。 “老八,你在做什么?” “说我看到的事啊!那个人是青乌老祖,我认得他!”老八愤愤不平地说,“大哥,你不会到现在还相信宝藏是真的吧!那龙是活生生的,不是什么劳什子的帝陵龙气!我可都打听过了,先来的人没有一个挖到东西,别说帝陵宝藏了,连块砖头都没有!” “行了,就你聪明!”络腮胡老大没好气地说,压着结拜老幺的脑袋,向人群里怒了努嘴,“你以为别人都想不到这个理?” 老八起初还有些不服,等了约莫半盏茶的工夫,终于有人嚷嚷出来了。 “是青乌老祖,我认得他身边的大弟子柳尝青!他们已经不在这里了!” “上云山根本没有帝陵宝藏!他们放出消息,用火.药炸山,是因为知道山里有龙,把我们骗来挖地搜山的惊龙,现在他们肯定去追那条龙了!” “这……不可能吧!” 众人面面相觑,如果不是亲眼所见亲身经历,听到这番话他们可能要笑得背过气。为了抓龙,谎称山里有宝藏?! 龙是虚无缥缈的东西,怎么想都是帝陵宝藏更有可能存在吧! “诸位同道不妨想想,如果不是这么回事,如何解释青乌老祖一直躲藏着没有现身的道理?他可是……天下第一高手!衡长寺方丈与天山派梅居士都曾经败在他手下的,大家都被困在这里,他何不出面,也教诸位同道领他藏风观的情! “再一个,谁见到各大门派的长老掌门了?他们是在半途打道回府了,还是被耽搁在了什么地方,诸位不觉得奇怪吗? “这林子,还有这座山谷都很不寻常!就跟传说中的八阵图似的,根本走不出去!之前吾等还想不明白为什么,现在看到了龙,这还不够清楚吗?我们想来挖宝藏,却被人利用了!这山谷里根本没有帝陵宝藏,这是龙藏身的地方!” 这一番话说得众人晕晕乎乎,有人忍不住问:“你是谁?” 说话的人立刻挺了挺胸膛,高声道:“在下来自风行阁,人送绰号震山虎,承蒙江湖同道抬爱,略有薄名。” 风行阁这三个字扔出来,众人都被震住了。 连那个之前想要揭穿青乌老祖的渝东八虎里的老八都张大了嘴,他只想到了一,结果别人已经说到了十,当下惭愧万分,低声对自家大哥说:“是我小看天下英雄了,我日后必定看想,少做少说。” 渝东八虎的老大:“……” 老幺大概是没救了,连这种胡说八道都相信? 络腮胡子的老大正要说话,却听到身边陆陆续续传来赞同的声音,然后声音越来越大,几乎一半人都觉得震山虎说得有理。 剩下的人也被唬住了,甚至开始怀疑自己。 “此地不可久留!那条黑龙或许还能对付,如果是那条金龙……” 说话的人打了个冷战,显然想到了那只巨大的龙爪按下来的可怕后果,整座山谷都可能被夷为平地。 别说不可能,这个鬼地方本来就透着深深的邪乎。 “对,我们必须走!” 一呼百应,众人连龙也不找了, 万一找到黑龙,把金龙也引出来了呢? 重伤垂死的龙他们不怕,一块鳞片都有太京城门那么大的龙……谁敢惹? 历来话本里提到的龙,很少有顾忌百姓的,即使是《柳毅传书》这样一个落榜书生为洞庭龙女传信最后两人喜结良缘的故事,这样一个在江南传唱甚广、男女老少都爱听的戏本子里,那洞庭龙君的弟弟钱塘君听闻侄女被泾河龙王的儿子欺辱,暴怒而出,只见千雷万霆激绕龙身,霰雪雨雹纷纷砸下,端得是地动山摇。 末了,钱塘君把侄女救回洞庭,龙君问他杀了少,钱塘君答曰六十万。 这六十万,可能是虾兵蟹将之类的水族,洞庭龙君问伤了庄稼吗,钱塘君的回答就令人不寒而栗了。 龙说,八百里。 这是方圆八百里,并非水族的损失,庄稼自然是百姓种的。百姓指望着田地过活,没了收成,一家老小就没了着落。 在戏本子里,钱塘君因为伤稼八百里受到了处罚吗?并没有,龙就是龙,不会跟人讲道理,死了也只能自认倒霉。 江湖人原本不相信世上真的有龙,当龙现身之后,大部分没有正经读过书的人就想到了各种戏本子、乡间传说…… 还等什么,跑吧! 于是当始作俑者恢复意识,施展轻功赶过来时,就发现大批江湖人像没头苍蝇似的在林子里乱转,口中骂骂咧咧。 孟戚:“……” 不对啊,前面的计策都是针对青乌老祖的,他还没来得及教唆、煽动这些江湖人呢!谁做了好事?! 墨鲤更惊讶,他“离开”的时候,这些人都红着眼睛想要抓龙。怎么转眼就变了性子,急不可耐地想要离开山谷? 两人对视一眼,孟戚想了想,猜测道:“他们可能是被龙爪吓到了。哎,我就说我的原身实在太大,容易吓到人。” 墨鲤:“……” 这种仿佛有千言万语想要反驳,却偏偏一个字都不想说的滋味,墨鲤算是体会到了。 “把阵法撤了吧,他们不会留在这里了,山外的火炮也被我们毁了,只要他们找对了路,就不会遇到危险。” 孟戚点了点头,他迫不及待地要把这些人撵出上云山。 所谓的困阵,就是在灵气滋润下茂密疯长的草木。即使是龙脉,也不可能让草木瞬间枯萎,让一切变回原来的模样。 破阵不是用灵气,而是武功。那些江湖人乱劈乱砍,收效甚微,因为他们没有解决关键位置的石头与树。 如果武功够高,又能随意挥霍,也能硬生生地“撞”出一条路。 “青乌老祖已经离开了,”孟戚看着被毁坏的树木。 痕迹一路延伸到了山谷外,如果不是天太黑,那些江湖人可能早就找到这条“路”然后顺利地出去了。 孟戚不动声色地靠近了人群,然后高声道:“前面好像有路!” 众人闻声抬头,没看到路,也没找到是谁在说话。 “在这边!” 一些人立刻循着声音传来的方向而去。 不一会儿,林子里就传出惊喜的叫声。 “真的有路!” 墨鲤站在树梢上,看着这群人慌慌张张地离开了山谷,然后商量了一阵,决定不走山道,绕路到旁边的一座山,避开官军。 山下,京畿左营的副将谭将军正在大发雷霆。 带着火.炮的辎重营出事了,上到统领下到兵丁都被点了睡穴,用冷水都泼不醒。火.炮的炮膛断了,这且不说,连存放箭支的地方也遭了劫。 那种有倒钩,带放血槽的箭头被生生磨平了。 更准确地说,应该是被人捏平,有的箭头上还留有浅浅的指印,把这些箭聚拢到一起,便能看到五根手指的印子,这说明来人还不是一根根破坏,而是用极快的手法整把抓起捏平的。 让谭将军想不通的是。对方竟然有这样的本事,能够不惊动任何人地在军中来去自如,为何不干脆杀人,还点什么穴道? 箭支也是,明明将箭从中折断更省事,却要选择更费事的办法,这么一来,箭头杀伤力虽然大大下降,但是这些箭依然能用啊! 墨鲤:作为大夫,觉得这种箭头太碍眼了。 孟戚:为了避免青乌老祖转头过来杀掉这些人,箭不能毁,给他们留着保护自己。 谭将军昨日的傲慢,在看到火.炮残骸时就荡然无存了。 别说能不能杀死江湖人了,单单是火.炮全部损毁的罪名,他就扛不住。 “将军……” “全都固守阵营,不许轻举妄动,等待京城发来的新命令。”谭将军刚说完就感觉到一阵狂风吹过,定睛望去,那两个人影已经去得远了。 那是太京的方向。 谭将军神情变来变去,最终咬牙摆手,不许众人轻举妄动。 123.不以人云菲薄 - 124.心有鸿 鱼不服 作者:天堂放逐者 124.心有鸿 太京里四下戒严,封锁了城门。 起初京畿附近的田庄佃户们不知道这事, 可是到了晚上, 那些进城的人人迟迟没有归家。夜里更是听到兵马经过的动静,很人吓得一宿没敢合眼。 天刚蒙蒙亮, 庄子里的管事就穿好衣服, 准备去附近几个庄子打探消息。 这里的田庄管事, 通常都是权贵家仆。 因着主人的缘故, 管事彼此间的来往走动都是有讲究的,不是庄子离得近关系就好。现在有了事,贸然上门探听消息还得拿上名帖提点礼,好做个面子。 礼盒昨夜就让家里的女眷帮着备好了。 没什么东西, 只点心几品, 干果几品, 外加一个很小但意喻吉祥的玉摆件, 用红绳扎了,提着就能出门。 管事的早就想好去哪家了,他招呼了几个随从,让他们提了盒子,便直奔威平伯家的庄子去了。 那座田庄主人是兵部的宁尚书,算是皇帝陆璋的老部下,虽说现在没了兵权, 但圣宠优渥, 开国的时候就得了个威平伯的勋位, 后来又得了京畿的这个庄子。田地肥沃, 每年地里的出息都比旁人要少一分,听说在早年间也是楚朝的皇庄。 昨日下过暴雨,地面泥泞不堪。 不仅车马难行,人走着都是深一脚浅一脚的。 “糜管事,快看这边的马蹄印!” 管事应声望去,脸色愈发难看了。 马蹄印叠着马蹄印,然后是脚印跟车辙的痕迹。 “……这个分量,车上到底运了什么?”糜管事喃喃自语。 车辙印很深,从旁边人的脚印看,前脚掌踩得要更重一些,分明是在费力推车,而且车上的东西很重。 “难道有乱军?还带着粮草出去,肯定不是剿山贼了!” “胡说,附近只有京畿两营,那是拱卫太京的,再打仗也轮不着他们呀!” “行了!”糜管事喝止道,“咱们还是赶紧把事弄清楚!” 他身后的随从互相看看,都是一脸紧张。 其实除了剿山贼跟打仗之外,还有一种可能。 有人谋逆! 糜管事的手微微发抖,他四十来岁,经历过楚朝覆灭的惨事,知道这有么可怕。城里的百姓跑不出去,乱兵提刀杀人,就连城外的庄子也不安全。 想到昨日天上出现的异象,糜管事几乎想要转头回到家中,收拾细软带着妻儿逃命。 他心神不宁地走了一段路,忽然听到一阵惨叫声。 糜管事脚一崴,直接摔倒在地。 前方就是威平伯家的庄子,声音也是从那里传来的。 “快走!”糜管事神情大变,他身后的人也顾不上许了,转身就跑。 糜管事站起来才发现自己的脚扭了,疼得钻心,他一瘸一拐地想要喊住随从,然而那些人眨眼间就跑得没影了。 风送来了淡淡的血腥气,糜管事更慌了。 他索性一个打滚,跌进了田里,蜷缩起来借着高高的田埂遮掩自己的身形。 很快就有烟飘了过来,田埂上传来了零落的脚步声。 “都搜完了吗?”一个声音问。 “回禀统领,我们在地窖里发现了两百套铁甲,还有几十张弓.弩,别的什么也没有。” “有这些就够了,现在就回京禀告陛下!你们留下来,把附近的庄子也搜一搜,没准还能找到威平伯参与谋逆的证据!” “是!” 声音逐渐远去,糜管事强撑着身体往外望,却看到这些人穿着禁卫军的衣服。 真的出事了! 糜管事挣扎着爬起来,半路上他暴露了行踪,那一小队禁卫军看他满身泥泞形迹可疑。竟是问都不问,抽刀便砍。 “铛!” 刀锋被一颗石子撞歪。 糜管事以为自己必死,骇得失禁,虽然逃过一劫,但依然没能回过神来,瘫坐在地上不停地发抖。 “什么人?” “是之前统领说过的江湖匪类,先撤!” 这一小队禁卫军没有带弓箭,看到刀被石头砸出了裂纹,深知武林高手有难对付的他们当机立断,迅速离开。 孟戚皱着眉环顾四周,附近的田庄里都有惊呼喊叫。 “怎么回事?”墨鲤跟着停下脚步, 刚才那颗石子就是他丢出去的。 他们施展轻功赶路的时候,忽然发现有个庄子起火,不由得看了几眼,恰好救下了糜管事的命。 “是禁卫军,照理说,他们不应该出城。”孟戚神情疑惑。 看来不止是江湖人那边失去了控制,就连太京也发生了意想不到的事。 禁卫军的职责是守护皇城,陆璋怀疑有人谋逆,连锦衣卫都信不过了,直接调动了禁卫军。按理说,这数万人应该在城内戒备着可能出现的叛乱,怎么会被派出城呢 “除非谋逆者的计划已经败露,他的党羽都被拿下,陆璋认为胜券在握……” 孟戚自言自语,他的声音很低,只有墨鲤能听到。 他没有理会快要吓死的糜管事,直接去了最近的一座庄子。 禁卫军倒是没有在这里大开杀戒,只是把佃户跟庄上的人都赶到了屋子里,然后翻箱倒柜、掘地三尺地搜查。 “快说,你们这里有没有私藏过威平伯庄子上送来的东西?” 这庄子的管事连连摇头,涕泪齐流地赌咒发誓。 “听好了,威平伯教唆二皇子谋逆,罪当灭门。谁要是跟着包庇,或者帮助叛逆隐藏物品,查出来一律同罪!” 禁卫军恐吓完了,因为确实没有发现什么违禁品,便带着人走了。 一群人瑟瑟发抖,慌张地低声议论。 “我的老天爷,谋.反?” “是啊。威平伯为什么要犯这样的糊涂?他是朝中重臣,陛下一向对他信赖有加。他跟二皇子无亲无故,二皇子还身有残疾,他这是何苦?” 因为主家的缘故,庄子上的管事对朝廷里的事都知道个大概,谁得势了,谁失势了。都是一清二楚。 东宫寿数不长,这不是什么秘密,文武百官甚至是他们的家仆都悄悄地议论过下一任东宫的人选,在众人看来,二皇子基本上是废的,储位会在三皇子跟六皇子之间产生。 “或许二皇子心有不甘,这才谋反……至于威平伯,或许他是被人诬陷的?” 这些人顿时忧心忡忡,担忧起了京城里的主家。 如果主家被这场风波卷起来,他们的太平日子会跟着消失,佃户们倒是还好,只要租税不涨,给谁种田不是种呢?倒是庄子的管事要倒霉了,主家如果获罪,他们就是罪奴,会一并被拉去充军流放。 他们心里越急,说得就越。 孟戚与墨鲤连着走了四个庄子,听到的都是差不的话。 “所以那个青乌老祖勾结的就是二皇子了?他已经被抓住了?”墨鲤不由得地问,“这算是好事,还是坏事?” “自然是坏事,青乌老祖不会善罢甘休。”孟戚叹了口气。 只要二皇子没死,青乌老祖就还有办法。 原本青乌老祖不想过分暴露自己的实力,总要傀儡心甘情愿地登上皇位,信重他,奉青乌老祖为国师,然后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让青乌老祖利用了去斩龙脉。 这种信任需要时间,也得伪装。 可是现在事情发生了变化,青乌老祖以为有条龙快要死了,只是找不出这条龙在哪里,他满心都是龙脉死后出现的灵气,以及怎样在灵气里领悟武学的更高境界。他等不了,也没时间去玩效忠皇子骗取信任的那一套。 图穷匕见,直露本意了。 孟戚想了想说:“他可能要直闯禁宫,去做我三年前没做的事。” 只要皇帝一死,二皇子的谋逆罪名就不算数了。 陆璋死不足惜,可是太京百姓却经不起再一次浩劫了。 “必须赶在一切发生之前……” 孟戚嘀咕着,然后伸手一拽墨鲤,“大夫,往这边走。” 路上两人阴差阳错地救了好几个差点死在禁卫军手下的人,没久之后,几乎所有禁卫军都知道这里来了一个武功极高的人。 再根据禀告的前后顺序,立刻发现了这个“高手”的行踪轨迹。 “这个人在一路往北走……北边靠近禁宫,快把消息传回京城!” “不,马上返回京城!”禁卫军的统领毫不犹豫地做出了决定。 “可是统领……我们领命在这里搜查物证跟叛逆……” “京畿左营去围剿江湖匪类,结果把人放漏了。在这次谋逆里,锦衣卫又被陛下猜忌,这才有了我们禁卫军的出头之日,如今不尽力,更待何时?立下大功,官职财帛都不会缺!” “是!” 于是禁卫军来得快,走得也快,田庄的人愣了一阵,随后众人一起惊惶地收拾行囊,牵家带口地准备逃命。 ——不管怎么样,先躲躲再说。 且说孟戚带着墨鲤越行越偏,根本没有奔着城门的方向走,于是在半道上,他跟追来的禁卫军就分成了两条道。 太京的北面是皇城,共有四个城门,寻常百姓不能用。 墨鲤远远地看见城头上有人影在晃动,倒没有什么如临大敌的模样,只是戒备,架着的弓.弩不算。 “上面都是人,怎么过?”墨鲤问。 他估摸着城墙的高度,觉得能翻过去,但是想要不引人注意地过,这不可能。 “如果要走,必须得快,这些弓.弩的力道我不清楚……” “不,我们不走城墙。”孟戚打断了墨鲤的话,摆出一副山人自有妙计的模样。非但没有靠近城墙,反而越走越远。 孟戚等了一阵,没有等到墨鲤追问,顿时一阵失望。 ——大夫什么都好,就是不喜欢配合自己。 皇城外面不许种树,不许有房舍,防止贼人藏匿其中。故而城外五里十分荒凉,只有大大小小的石块,孟戚与墨鲤在平地上身法极快,而且不会带起翻滚的烟尘,他们就像一阵风,城头上的人偶尔瞥见,也以为是自己看错了。 “到了,就是这里。” 孟戚在一块巨石前停下,这里距离城墙已经很远了,倒是上云山另一座山的山崖近在咫尺。 孟戚随手一拿,就将巨石搬开了,露出一个黑黝黝的洞口。 墨鲤:“……” 这洞口有点小,成年人肯定钻不进去,除非练了缩骨功。 孟戚把软剑解下来,又把外袍脱了。 “等等。”墨鲤以为某人又打算变成沙鼠,他皱眉问,“这是密道?通往哪里?” “禁宫的一口枯井,我也不知道是哪朝哪代有的,反正从我有意识起,这条密道就存在了。因为年久失修,我还偷偷修整了一番。”孟戚脱完了自己的衣服,转身就去摸墨鲤的外袍腰带。 墨鲤还来不及问,就听到孟戚说:“为了省事,我清理加固的通道很小,大夫还是脱了外袍,留下贴身的衣物就行。” 说着还给墨鲤示范,把中衣的袖子跟裤腿都卷了起来。 再把外衣跟软剑塞进行囊,随后直接变成了一个身高只到墨鲤膝盖的童子。 “……” 一双乌黑漂亮的眼睛就占了那张脸的一半,胖乎乎的手上直接就是五个小肉坑,手臂圆滚滚地成了三截藕状,偏又穿着成人的衣服,纵然卷了好几道还是有点拖拉。 “大夫?”孟戚催促。 对着这张脸,这个模样,墨鲤直接后退了一步。 “快,我们来不及了。” 连声音都是孩童的,而且奶声奶气。 墨鲤完全不想笑,因为他知道他变回去说话也是这个声音。 ……他后悔相信孟戚了,他宁愿顶着弩.箭翻城墙! 124.心有鸿 - 125.身低言轻不改其志 鱼不服 作者:天堂放逐者 125.身低言轻不改其志 密道里黑漆漆的, 还不通风。 如果不是精修内力气息绵长的武林高手,估计没有本事从这里爬出去。 没错,就是爬——通道高度太低,除去身量矮小的幼童, 成人只能匍匐着往前。 孟戚自然考虑了这种可能, 他在加固(重修)密道的时候,不仅保留了弯弯曲曲的部分,还造了两个。这让通道在极短的距离内有两个大拐弯,人又是蛇,根本没办法把躯体扭成那样。 除此之外, 通道还忽上忽下,有台阶也有小陡坡。 墨鲤一脚踩到了前面孟戚的衣服,身体往前一踉跄, 还好及时稳住。 “大夫, 你等一会。” “……” 墨鲤闭着嘴, 不到万不得已,他绝对不会说话。 只听某人用软濡的声音说:“前面有点儿挤,得侧着身体才能过去, 我先试试。” 墨鲤不由得纳闷起来。 通道是孟戚自己建的, 结果他自个都过不去?这是什么情况? 墨大夫默默地伸出手捏了前面的人一把。 这……不止是胳膊粗, 就连腰上都有嘟起的肉。 “痒。” 小巴掌迅速地拍了下来,砸在墨鲤的手上。 啪地一声, 特别清脆。 这是肉撞到肉的声音, 更准确地说, 胖墩跟胖墩之间总是有缓冲力的,声音听着响,却不怎么疼。 “抱歉,大夫,我是不是打重了?” 变成幼童就这点不好,总是拿捏不准力道的轻重。 “大夫,你……不高兴?” 孟戚能猜到墨鲤在不高兴什么。 幼童的形态看起来太脆弱,对危险没有抵御能力,尽管实际上身怀武功,并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孩童,仍然有种不得劲的感觉,很不自在。 可能是因为孟戚没变成人形的时候,一直以沙鼠的模样生活,所以他不觉得变成幼童会如何。圆滚滚胖乎乎的沙鼠才是走哪都被欺负,天上有鹰,地上有狐,稍微大点的动物都把它当做美食,人的模样就好了。 孟戚已经想起了歧懋山的那处灵泉潭。 灵泉潭就像上云山龙首峰的石洞,庇护着初生的龙脉。 区别在于太京龙脉稍微有了意识之后就想着往外跑,而歧懋山龙脉作为一条鱼,没法上岸,根本去不了没有水的地方,只能老老实实地待在水潭里。 后来“长大”了,因着水的限制,墨鲤也不会有变成原形溜达的想法。 种种因素造就了墨鲤沉稳的性情,他的想法没有那么跳脱,变幼童可能是一种很出格的行为,还令墨鲤感到分外不自在。 “没有,你快走。” 墨鲤看到孟戚停住不动,只能语气含糊地催促。 “后面有道坡,特别陡,可能会滚下去,你抓住我的手。” “……” 其实墨鲤不自在的原因根本不是孟戚想的那样,这几天正是他对孟戚的感觉变得复杂的时候,隐隐有了一些异样的想法,却又不分明。 仿佛少年男女陌上相遇,在风和日丽的春景里,擦肩而过后频频回首,恋恋不舍。 就这么意动着,想要追上去,想要靠近,忽然——意中人就在你眼前变成了一个胖娃娃。 这难道不值得生气吗? 看着前面的人努力地试图挤过狭窄通道,最后不得不侧过身体的模样,墨鲤忽然就不气了,他觉得现在要是伸过去一只脚,孟戚可能会直接滚下去。 墨鲤当然不会这么做,但这不妨碍他想。 骨碌碌滚下去,然后灰头土脸…… 胖娃娃总比沙鼠好,沙鼠太小了,根本不知道会滚到什么地方,还要在通道里找半天。 墨鲤看着孟戚艰难前行的模样,忽然心里一动,这条通道孟戚该不会也没走过几次吧!这么窄根本不正常,莫非是以沙鼠的体型造的?只要沙鼠滚得愉快就行了? 墨鲤越想越觉得有道理。 这忽左忽右、忽上忽下的弯曲通道,可不就是一个沙鼠觉得有趣的地方? “……我们已经耽搁了许时间。”墨鲤刻意压粗声音。 然而听起来并不粗犷,反倒因为吐出太的气音,就像在发脾气。 不仅孟戚,连墨鲤也愣住了,连忙把声音改回来。 “如果陆璋死了,都是你太胖的过错。” “陆璋没那么容易死。”孟戚闷闷地说。 两个奶娃娃的声音就这么在通道里你一言我一语地争了起来。 “他既然知道会有人谋反,还勾结了江湖中人,总不至于傻乎乎地待在那里,什么都不准备。” “你是说禁卫军?”墨鲤反问道,“他们能够拦得住青乌老祖。” “拦不住,不过青乌老祖也不会见人就杀,他得留着几分力,禁军加上临时抽调来的人呢,少说也有五万。我们已经见过了青乌老祖,能够看得出他是什么样的人。他有野心,有能力,缺点就是听不见任何人的话,只要是他认定的事,便很难更改。” 软濡的腔调一本正经地说着这些,实在让人发笑,墨鲤却顾不得笑,皱眉问:“正因为如此,陆璋不是更加危险了吗?想要谋.反,总得先杀死皇帝。” “大夫有所不知。” 孟戚差点儿就把“大夫一看就没有谋过反,也没想过要怎么谋.反”的话说出来了。 “杀死陆璋不是最重要的,青乌老祖首先必须确定有人做他的傀儡,也就是二皇子。如果二皇子死了,他需要重新找到一个合适的人选。他不是陆璋,他没有兵权也不是朝廷的文官武将,就算他想妄图称帝,也不可能成功。” 孟戚转头对墨鲤说,“读书人是非常奇特的存在,他们总认为世上不读书的人不配做官,自然也不能统治天下。纵然有人率领大军,征服了天下,终归还要靠读书人治理国家。他们或许可以屈从于军队的屠刀,也有可能为钱财美色折腰,可是要让他们向一个江湖草莽跪下,这是绝对不可能的!” 青乌老祖需要的是一个稳定的国家,一个能够利用了大修土木的朝廷,而不是一个被他杀到惧怕、动荡不安的天下。 “所以陆璋总能等到我们去救他的。”孟戚说这话的时候有点不甘不愿 他没去杀陆璋,已经是看在太京百姓的面子上,谁愿意去救啊! 胖娃娃气冲冲地走在前面。 墨鲤:“……” 还是想踢一脚。 难道外表变小之后,性格也会受到影响? 墨鲤悄悄后退了点,以防自己忍不住付诸行动。 陡坡到了尽头,又绕了几道弯,通道开始转而向上,墨鲤听到了隐隐的水流声,隔着岩石跟土层传来的。 “快到了!” 孟戚一边走一边说,“这附近有地下水脉,所以密道修得比较弯曲,很地方都要避开。” 原来不是为了沙鼠好玩,墨鲤稍稍有些愧疚。 密道里的台阶很窄,许都残破不堪,幼童的脚踩上去正好。 他们毕竟不是真正的孩子,不会走着走着就走不动了,也不用费劲地一级级台阶的攀爬,轻功照样能用,如果不是通道太低,跃起来会砸脑袋,速度还能更快一点。 随着通道逐渐靠近地面,武林高手的敏锐听力开始发挥作用。 宫人惊惶的低语声、禁卫军跑动的声音,全都清晰地传了过来。 “嗯?” 孟戚眉头一皱。 他没有说话,这里距离地面已经很近了,难保不会被人察觉。 墨鲤朝他投下疑惑的目光,哪怕四周再黑,对他们毫无影响。 孟戚回头看墨鲤,神情有些尴尬,他用传音入密说:“那口枯井被填了。” “……” 作为太京龙脉,对上云山地底的情况一清二楚,再往外虽然也受龙脉影响,但是不专门用灵气查探,就只知道个大概。 譬如通道没有坍塌,也没有浸水等等。 密道出口跟入口为了不被人发现,原来就有巨石填堵,对孟戚来说这不是问题,挪开就好了。可是现在不止井上有石,井壁都塞满了碎石跟泥土。 “没有办法?”墨鲤也用了传音入密。 脑中跟耳里听到的声音依旧软濡柔绵,就像有人凑在耳边嘀咕。 墨鲤的耳朵微微一抖,耳廓整个红了。 孟戚挨到墨鲤身边,他这么做没有半点占便宜的意图,胖娃娃也没有什么便宜可占,事实上在他看到跟自己一样白白胖胖的歧懋山龙脉时,孟戚忽然觉得曾经的臆想实现了。不能两只沙鼠团在暖暖的沙坑里,还可以抱着软乎乎的娃娃晒太阳。 可以什么都不做,就这样懒洋洋地睡大觉。 胳膊软、肚子软、就是腿太短。 孟戚低头看了看自己,再对比墨鲤,发现还是自己更圆一点。 算了,那他就吃点亏,让墨鲤枕着自己吧。 孟戚捏了一把身上的肉,满意地点点头。 “你在做什么?”墨鲤不解。 “……准备破开密道。”孟戚神情肃穆。 墨鲤信以为真,便问道:“强行破开?会不会太引人注意?” “没关系,能把青乌老祖引来最好,我们先把衣服拿出来,免得等会儿出去了来不及。” 孟戚这话说到了墨鲤的心坎上,他可不想用现在的模样跟青乌老祖对上,又不能在众目睽睽之下变化加穿衣服,还是事先准备为好。 然而计划赶不上变化,密道上方忽然传来有人挖土的声音。 “再埋深一点,现在全宫搜查,凡是可疑的地方禁军还会挖开来看,不藏得严实一点,这东西就保不住了,你我的性命事小,辜负了太子事大。” 说话的人声音声音尖细,显然是内侍。 墨鲤心想不是二皇子吗,怎么忽然变成了太子。 除了铁锹铲土声,隐约似乎有人哭了起来。 “好了,哭什么!这都是命!”领头的内侍低声骂。 哽咽的声音不仅没有止住,反而更大了。 “听说万和殿那边死了好几十人,咱们又能熬到几时,等到殿下没了,还不知道谁会入主东宫。” “谁都一样,快挖。” 铁锹咣地一声砸到了石头。 “不行,往这边挖,时间不了,再拖就要有禁军来了。” 负责挖掘的几个内侍大概很有力气,他们站在坑底猛地一锹子下去,孟戚神情微变,叫了一声不好。 话音刚落,外面就有一股水柱从坑底喷了出来。 众内侍大惊,知道没法藏东西了,慌忙丢了铁锹四下逃窜。 密道也受到了影响,强劲的水流不断冲刷着一侧石壁,墨鲤只来得及跟孟戚套上衣服,然后一掌向上击出,泥土高高飞出。 墨鲤纵身跳出,借着水流的遮掩,迅速变了回来。 袖管跟裤子没来得及放下来,勒在里面有些难受。 “孟兄?” 孟戚也在拽中衣的袖子,他直接指了个方向:“走!” 水柱喷得极高,立刻引来了禁军的注意。 等他们到了这处荒凉的宫苑,水流已经小了,积水已经汇成了一个小小的池塘。 四周空无一人,水里还散落着铁锹等物。 “这,会不会是昨天的龙……有人把龙挖出来了……” “胡说!快查!” 125.身低言轻不改其志 - 126.足登丹墀 鱼不服 作者:天堂放逐者 126.足登丹墀 皇宫历来都是人们巴望着想要见识的地方。 话本里对皇宫吹嘘得尤其厉害, 什么琼楼玉宇,重檐金殿,到处都能看到头戴珠玉身披彩帛的宫装女子,手捧香炉玉盘, 送上人间珍馐美味。 实际上皇宫并不是这样。 在赭红色的宫墙内, 重檐殿宇确实雄伟,可是跟天宫仙境差得远了,房子就是房子,不会自带云雾,也不是翡翠白玉建的。 高髻宫装的美貌女子就更没影了, 内侍穿鸦青、褐两色的袍子,宫女穿石青、靛青的衣裳,没有一种颜色是显眼的。他们站在宫墙或宫殿角落里, 几乎要跟摆设物件融为一体。 如今宫中四处戒严, 便连这些埋着头走路的人也见不着。 禁卫军四处巡逻, 每处宫门都紧紧地关着,里面什么动静也没有。 墨鲤稍微看了几眼。 他发现孟戚带着自己在跟踪那几个挖坑藏东西结果挖出地下水脉的内侍。 “这些人怎么了?” “没怎么,只是他们恰好跟我们要去的地方是同一个方向。我看他们知道如何抄小道避开禁卫军, 就跟着占个便宜。”孟戚对皇城内部的格局很熟, 尽管换了数个朝代, 可是建筑的大体方位没什么变化,他边走边说, “皇子一般都会居住在距离前朝较近的地方, 以御苑为界, 后面则是妃嫔的住所。” 他的脚步忽然顿住,神情忧疑。 “有些不对。” 墨鲤抬头一看,近处的一座宫殿年久失修,显出几分破败,虽然没有生出什么杂草,但也不像是有人居住的样子。 孟戚皱眉说:“再往前就是东宫了,这附近应该是其他皇子的居所。以这座春华宫最大,共分七殿,在楚朝时期是皇子宗室居住、读书的地方。难道在齐朝被弃用了?” 他刚刚才说知道二皇子住在哪里,很快就被现实扇了一巴掌。 这座春华宫里有禁卫军进进出出,看他们毫无顾忌,更不在意的模样,显然真的是一座空置的宫殿,搜查戒严只是为了防止有叛逆藏匿在那里。 墨鲤看着春华宫外面斑驳的赭红宫墙,忽然道:“十六年前,陆璋率军攻入皇城,屠杀楚朝宗室的地方在哪?” 孟戚一抿唇,醒悟过来。 “你是说……” 因为春华宫死了太的人,齐朝开国不久,皇宫内到处都需要修缮,修缮就得用钱,春华宫这样一个“不吉利”的地方,自然就被弃之不用了。 “其实各处宫室都死了人,很人,不单单是春华宫。” 只忌讳这一处,显得毫无道理,偏偏又是人们一贯的逻辑。 ——皇族宗室活着的时候身份显赫,就算死了也比其他人更厉害似的。 反正人们只要觉得哪里不吉利,总能找出千百种理由。 “我倒是没想到这点。”孟戚很是意外地说,“我以为陆璋不会在意这个,齐朝称前朝君王无道,取而代之,难不成其实陆璋心里也害怕楚朝天意未绝?” “皇宫这么大,要去何处寻找二皇子?” 墨鲤找了一处隐蔽的屋檐,这里有一株梨花树遮挡,他四下看了看,发现许禁卫军都朝着方才涌出水柱的地方去了。 “如果二皇子已经被拿下,除了被囚禁在居所,还有可能送往别处软禁。”孟戚沉吟道,“原本哪处防卫严密,我们就去哪处,不过按照陆璋的脾气,现在的万和殿可能是个陷阱……试图谋逆或行刺的人去了,只能看到一座空殿,以及重重的埋伏。” 这种埋伏着给青乌老祖享受就好,他们犯不着去领教。 “再往前就是东宫了。” “东宫太子病入膏肓,却让人把一件东西藏在荒僻的院落里,你认为这件事跟谋逆有没有关系?”墨鲤若有所思。 “这很难说,就算没有人谋逆,皇宫里总有一些不想被人知道的事情。”孟戚终于理完了头发,从成人变为幼童,再从幼童转为成人,除了衣服之外,头发也很费事。 他跟墨鲤从密道出来时,都是披头散发。 “大夫想要知道的话也不难……他们停下来了。” 那群内侍发现东宫附近的禁卫军了,他们身上的衣服都是污泥跟水渍,根本没有办法蒙混过去。 “这如何是好!”领头的内侍焦躁不安。 他手里还抱着个匣子,众内侍跟着东张西望,似乎想要找出一个地方,把东西藏起来。 孟戚与墨鲤过来的时候,正看见他们找了棵树,爬上去将匣子塞到了树洞里,又用职叶遮盖,随后就四散逃开。 对于这种送到眼皮子底下的秘密,孟戚已经很习惯了。 沙鼠总能听到各种机密,遇到一桩也不出奇。 “大夫不妨猜猜,里面会是什么?” “会被埋起来,应该不是容易腐坏的物件,银票跟文书账册都不可能……匣子不算大,但也不算小,如果是玉佩金钗这样的小物件,可以用个帕子裹了塞在某处缝隙里,既然特意装在匣子里还要挖坑填埋,说明里面的东西可能比较贵重,不能损坏,甚至没法做伪装,旁人一看就能发现问题……” 墨鲤逐条分析,等他说完,孟戚忽然想到了一个可能。 “会不会是传国玉玺?” “什么?” 墨鲤很是吃惊,齐朝找了很久找不着的传国玉玺,却在齐朝太子的手中,这仿佛是个天大的笑话。从那些内侍的话语里看,他们是奉令来藏东西,而东西没藏好被人发现就会辜负太子。 “是不是,看看就知道了。” 别人藏了半天的东西,孟戚一抬手就取了来。 孟戚把匣子四面都摸了一遍,又晃了晃,确认里面没有机关。 “这是九眼七巧锁,单单这一把锁,就价值百金。”孟戚拨弄着匣子上挂着的锁。 然后伸手一拧,硬生生地把锁拧断了。 匣子打开,露出一块方方正正用红绫裹着的东西。 孟戚都不用打开,只看外形就确定了,他朝墨鲤点了点头。 等到解开红绫,果真是那块刻着“受命于天,既寿永昌”的玉玺。 玉质莹润生辉,触手温凉,毫无瑕疵。玉玺下方有波浪状的纹路,上部有蹲踞的螭龙,雕得栩栩如生,每块鳞片都不相同,好像随时都能咆哮而起。 “秦皇时代有这样神乎其神的手艺匠人?”墨鲤就差直接说这玉玺说假的了。 一千五百年前的玉雕风格也不是这样。 “这是不是秦皇得到的那块和氏璧,我不知道。不过这确实是我曾经见过的那一块,亦是我从青江底捞上来交给楚元帝的那一块。” 墨鲤点了点头,沉声说:“那么这确实是传国玉玺了,事情真是愈发蹊跷。” 把这些天发生的事情以及听到的传闻整理一下,就变成了太子病重将死,皇宫中有人勾结青乌老祖准备谋反,结果被皇帝陆璋提前发现。 禁卫军四处搜查,陆璋自以为控制了局势开始肃清叛逆,可是没有解除皇宫里的戒备,太子派亲信把玉玺偷偷埋起来…… “谋.反的人确实是二皇子,不是太子?” 墨鲤怎么想都觉得太子嫌疑更大。 从陆璋派锦衣卫追查孟戚的下落看,齐朝确实没有传国玉玺,太子是怎么得到的?又是怎么瞒过皇帝的?太子快要死了,把玉玺埋起来又是为了什么?他准备把玉玺留给谁? 禁卫军为皇帝效命,如果搜查出了传国玉玺,估计也不敢私藏,还是会献给皇帝。 所以—— “这太子跟皇帝很不对路。”孟戚自言自语。 历朝历代就没有好做的太子,太子跟皇帝的关系总是微妙的,反目成仇谋逆造.反的不算少。可是干系微妙到这种地步的,就很罕见了。 这可不是藏匿玉玺那么简单,那几个内侍的行为以及话语里的未尽之意,显然证明了他们效忠太子,对皇帝则是带有敌意。 一个快要死去的太子,怎么能让这些内侍不要荣华富贵,不惜自身性命的藏匿传国玉玺?而不是把传国玉玺交出去? “想不明白,可以问本人。”孟戚暗示道。 “陆璋呢?” 孟戚没有回答,只随意地摆了摆手,也不知道他的意思是“来得及”,还是“死不掉”。 不过东宫近在咫尺,禁卫军把守严密,比起不知道被关在哪里的二皇子跟不知道藏在何处的皇帝陆璋,太子确实比较好找。 “谁?” 一个禁卫军依稀看到有黑影一闪,立刻大喝一声。 他的同伴齐齐望了过去,然而那处空无一人。 “会不会是看错了?” “不,统领说可能有武功高强的叛逆潜入皇宫,搜!” 禁卫军立刻围聚过来,而孟戚与墨鲤已经翻过了宫墙,微微俯低身形,轻巧地攀上了屋檐,以极快的速度连过两座殿宇,转眼就到了太子读书的楼阁跟寝宫的位置。 皇宫用的是琉璃瓦,上面滑得站不住脚,而且非常容易踩破。 不过到了绝顶高手面前,这都不是问题,毕竟除了瓦片之外,还有坚固的木料跟砖石作为宫殿的主体结构,屋檐上还有蹲兽可以借力。 如果这不是白天,而是夜里,孟戚的速度还能更快。 现在就只能尽量靠近檐底的斗拱,不让身形暴露。 然而意外还是发生了。 书阁的屋檐底下无声无息地蹲着一只黄褐色皮毛的狸猫,正好拦住了必经之道,孟戚一开始还没发现,直到挨近了,差点吓了一跳。 “喵。” 狸猫慢条斯理用爪子抹了抹脸。 孟戚:“……” 墨鲤:“……” 盯了孟戚跟墨鲤一阵,大约看出这两个不是来抢地盘的,狸猫随意地一蹦,跳到了斗拱另外一旁,把路让了出来。 两人的心情更加复杂了。 “喵?”狸猫疑惑地看着他们,不走吗? 这时院子里有内侍焦急而低声地喊:“谁看到了殿下的猫了?怎么一转眼的工夫,又跑得没影了,这都什么时候了,你们能不能尽点心!对了,太医人呢,还没有来?” “回禀陈总管,太医被拦在外面了。” “什么?那些禁卫军是什么意思,殿下活着一天,就永远是太子殿下,他们竟然……真是可恶至极!” 这时寝宫的方向又传来喧哗声。 有宫女慌张地跑了过来,语带哭腔:“殿下又咳血了!” 126.足登丹墀 - 127.食禄天下不屑一视 鱼不服 作者:天堂放逐者 127.食禄天下不屑一视 寝宫里弥漫着浓浓的药味。 一阵忙乱之后, 众人又恢复了轻手轻脚的动作。 幔帐低垂, 殿里没有点熏香,仅在极远的地方开了两扇窗, 又用屏风遮挡,不让凉风直接吹进殿内, 只作通风用。 两个年岁稍长,眼角已经有了细细的皱纹,梳了发髻的大宫女半跪在床前的踏脚上。 其中一人端盆, 另外一人拧着帕子, 为床上躺着的人擦去额头跟身上冒出的虚汗。 “人回来了吗?” 声音虚弱,几不可闻。 宫女俯身,借着身形遮掩,低声说, “外面的禁卫军了, 几乎要把宫墙绕一圈了, 林德子他们根本没法回来。殿下无需担忧,他们从小就在附近宫室当差, 再也没有比他们更熟悉附近路径的人了。” 床上的人又含糊地说了什么, 宫女微微转头,看着寝宫外殿站着的一排人, 神情间闪过一抹恼意,她很快就把这些情绪收了回去, 垂头道:“太子妃还在后殿礼佛, 良娣昨日试图如冲出去为殿下请太医, 被禁卫军阻拦,摔伤了腿。” 太子闻言猛地咳嗽起来。 宫女便觉失言,连忙道:“伤势不算严重,只是下不来床,如今是事之秋,良娣与太子妃留在后殿反而更安全些。” 太子没法说话,好半天才喘过气。 “还好……六弟在外面……否则……” “陛下总会留一个的。”那个捧着盆的宫女忽然开口。 这样的大逆不道之语,众人听到之后毫无反应,连眼睛都不抬一下,包括匆忙进了寝宫的内侍陈总管。 “殿下,实在不行就让郁兰冒险出去,得找位太医啊!” 陈总管说的郁兰,就是那个碰盆的宫女,铜盆加上热水,分量很沉,郁兰的手臂连晃都不晃。她闻声侧头,神情犹豫着想要说什么,就被床上的太子打断了。 “郁兰只是粗通拳脚,又不是什么飞檐走壁的绝世高手,她一人还能进出东宫,带着个太医,被禁卫军当做叛逆怎么办?再说孤的身体年如此,请太医也没用……不如让郁兰去崇元殿看看三皇弟,孤担心他被苛待,连口吃食都没有……” 话还没说完,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 郁兰的身体忽然一抖,她惶急地叫道:“不好!” 铜盆往旁边一扔,身体扑了过去,想要挡在床前。 然而没有等她扑到那里,就僵在了原地,神情惊骇,偏偏不能动一下。 陈总管跟另外一个大宫女已经无声无息地倒在了地上,他们不是直挺挺摔倒的,而是忽然失去意识,随后凭空一阵风将他们歪倒的身体托了一下,缓缓放在地上。 不止殿内,外面站着的人也无一幸免。 就像忽然来了一群瞌睡虫,把所有人都放倒了,众人倚靠着墙壁、柱子、桌子直接进入了梦乡。 太子勉力撑坐起来,看到的就是这么一幕令人瞠目结舌的景象。 眨眼间,寝宫内还清醒的人就只剩下了他跟郁兰。 “咳咳。” 郁兰抛出去的铜盆被人接住了,甚至连水都没有撒出来。 房梁上蹲着一只狸花猫,它伸出脑袋,迷惑地看着周围。 “阿虎……” 太子缓缓转头,终于看到了那两个不速之客。 太子是个二十来岁的年轻人,苍白消瘦,嘴唇发紫。 墨鲤打量着太子的时候,这位齐朝的太子同样在审视他与孟戚。 “原来是孟国师。”太子的目光落在孟戚身上,苦笑道,“难怪若入无人之地。” “你见过我?” 孟戚并不准备隐瞒身份,他将手中的铜盆放在架子上,踱步到床边。 宫女郁兰的眼珠都快要瞪出来了,神情焦急万分。 太子扶着郁兰的肩膀,艰难地试图起身。 “别动。” “喵。” 墨鲤的声音与狸猫的叫声同时响起。 殿内瞬间一静。 太子看了看狸猫,又看孟戚与墨鲤,总觉得这两个人是猫领来的。 “孤曾在锦衣卫的密报里见过孟国师的画像,虽然只得三分.神形,但也勉强可认。国师今日前来,是为了继续讨还三年前的毁屋掘药之仇?” 太子说话时气若游丝,好像随时都会断气。 孟戚神情冷淡,摩挲着手指,忽然说:“锦衣卫得我各类灵药数十株,你吃了少?” “东宫的药房里有小半株参,乃是父皇赐下的,国师可以取走。”太子缓缓躺回床上,疲倦地闭上眼睛,断断续续地说,“孤快要死了,只希望国师不要迁怒殿内这些无辜的宫人,他们本已不幸,如今又被禁卫军困在这里,生死未卜,不知前路。至于那些锦衣卫,本也是奉命办事,国师这些年来杀了不少,应该也够了。” “哦?” 孟戚更加感觉到这位齐朝太子的异常。 “你怎么不劝我,不要杀你的父皇?” 太子闭口不言。 孟戚立刻望向墨鲤,后者开口道:“是心疾,需要进一步诊脉。” 见到太子一副看穿了生死、什么都无所谓的模样,孟戚目光一转,走到了宫女郁兰身边。 “你很忠心,可惜实力不济,就算放到江湖上,这样的武功……可能连三流高手都不及。”孟戚对郁兰愤怒的目光视若不见,径自道,“我听说你们想要找太医,却进不了东宫?这可真是巧了,我身后这位就是大夫。” 郁兰望向墨鲤,眼神里透着不信任。 就算是大夫,这么年轻有什么用? 孟戚注意到太子听到大夫两个字的时候,眼皮只是动了动,就没有别的反应了。 “你不想太子死,整个东宫都不想太子死,是也不是?”孟戚随手解开了郁兰的穴道。 郁兰没有大喊大叫,她伸手摸向自己的咽喉,警惕地问:“你要做什么?谋逆,还是行刺?” “不不,这是我要问你们的话。” 孟戚神情一变,笑意尽收,周身气势迫人,郁兰忍不住倒退一步。 “说吧,试图谋逆的人是谁?”孟戚明着是逼问郁兰,其实还是冲着太子去的。 只是太子病入膏肓,虚弱至极,如果被内家高手的劲气扫到,估计会当场毙命。 郁兰神色慌乱地说:“谋逆?婢子怎么可能知道这样的事?” “你或许不知道,可这座宫殿的主人一定知道,说来有趣,我与大夫进宫的时候,恰好看到有一群内侍在荒废的院子里挖坑,准备埋一个匣子,那里面……” 太子猛地睁开了眼睛,随后就是一阵猛咳,嘴角边又开始溢出鲜血。 郁兰大惊,正要上前却被墨鲤挡在了后面。 “住手!”郁兰看到太子被“挟持”,急得要大喊。 这时太子脸上忽然有了一丝血色,精神也像好了很。 “郁兰,等等。” 太子阻止道,他看着自己的手腕,神情复杂。 有股暖流随着经脉扩散到身体各处,窒闷的胸口随之一轻,太子病了年,也见过修炼内功的人,知道内力可以短暂缓解他的病痛,可是从未有这样立竿见影的效果。 可惜,太迟了。 太子面露苦笑,低声道:“大夫看了孤,这会儿应该转身就走。” “我不是太医,治不好你,也用不着怕。”墨鲤随口道。 “扁鹊见桓侯,转身就跑,何也?”太子继续苦笑道,“‘司命之所属,无奈何矣’。” 墨鲤抬眼,郑重地说:“原来太子也懂几分医术?” “孤不懂医术,但知道人心,所以总会有人跟孤说实话,” 太子恢复了一些元气,说话时也不再气若游丝,断断续续了。 墨鲤继续号脉,缓缓道:“这病最初应是风邪入体,发热症,浑身疼痛不止。因吃了药却不见好,反反复复,拖了许久。随后病势加重,开始稍一疲乏就头晕目眩,心口疼痛,到最后根本无法走动,连用膳、说话都会透不过气。” 宫女郁兰震惊地听着,急切地问:“大夫,殿下的病……” “正如太子自己所说,来不及了。”墨鲤叹了口气。 “怎么会,殿下刚才的脸色好了很,比吃药还要管用。”郁兰满目希翼。 “只是治标,不能治本,最维持半天。”墨鲤收回号脉的手,摇头说,“如果在发热症的时候,及时更换药方,对症下药,这病还能治。初时因为走动、骑马感到头晕,透不过气的时候,这病或许能治。现在开始咳血,已经太迟了,心脉影响肺脉,已经破裂淤血,脏腑出现水肿,我亦无能为力。” 郁兰哆嗦着,忽然无声地哭了起来。 墨鲤有些沉重,又有些想不明白。 “寻常百姓无钱治病,或者找不着大夫,耽搁了病情,病又来得凶险,故而无救。你是东宫太子,太医为何连风热症之险都未能发现。” “因为他们敷衍了事,不是开太平方,就是彼此推脱。殿下自幼体弱病,太医院的人都不肯来东宫!”郁兰满腔愤怒,恨得连指甲都扎入了手掌之中。 “行了,郁兰,不能怪他们。这宫廷之中的人过着什么样的日子,你岂会不知?”太子强撑着坐了起来,他眼睛下面一片青黑,他看着房梁上舔爪子嬉戏的狸猫,忽然笑道,“国师不是想知道,试图谋逆的人是谁吗?其实,是所有人。” 孟戚一愣。 墨鲤深深皱眉。 “二皇弟勾结了外面的江湖人,听说还是一位高手,想要行刺父皇。六皇弟趁着我病重,偷偷借了东宫的势力以及锦衣卫指挥使的路子,准备配合二皇弟,想找机会谋逆造.反。三皇弟买通了万和殿的内侍,在熏香里下了慢性毒.药,结果被发现了,也是因为这样,才引起了父皇的警惕,开始追查幕后主使,而不是昨日天上出现了两条龙意寓不祥。” 太子似笑非笑地说,“倘若继续查下去,这幕后主使,只能是我了。因为是我一直在庇护他们,而他们下毒也好行刺也罢,甚至谋逆造.反,都不是为了登上皇位。” “……” 别说墨鲤了,就连长于权谋见识广的孟国师都是一头雾水。 “不是自己做皇帝,莫非是要让你做皇帝?” “我快死了,这皇帝我终究是做不了的。” 太子抚着心口,低声道,“如果父皇把皇位拿出来赏赐给我的皇弟们,你猜他们会怎么做?他们会在皇位跟弑君里面,选择后者。” 墨鲤与孟戚对视一眼,都感到疑惑。 ——陆璋做了什么?让他的儿子这么恨他? 外朝好像没有陆璋是个暴君的传闻,他治理国家无功无过,可也算勤勉。 为了面子,对待臣子更是优容。 “历朝历代的暴君,都是草菅人命,父皇他也是这般,但又跟那些君王不同。”太子讥讽道,“陈朝曾经有位皇帝,被恨到了极致的宫人生生勒死在了床上,父皇早年也责打内侍,后来收敛了,不会动辄打伤踢死宫人,改成作践妃嫔跟孩子。皇子总要识字读书,需见外臣,成年后倒是没怎么挨过打,宫里的两位公主一个都没能活下来。二皇弟左耳失聪,是幼时被打的,三皇弟怯弱不能言,是被吓的,六皇弟性情古怪,因为他的母妃当着他的面被踢成重伤呕血不止。父皇唯一没有打的人是我,他总要有个继承人,然而我却活不长了。” 127.食禄天下不屑一视 - 128.斯是人也 鱼不服 作者:天堂放逐者 128.斯是人也 “……那块玉玺, 你准备留给六皇子?” 孟戚虽然发现了玉玺,但是并没有把它拿走,他把玉玺重新装进匣子, 放回了那处树洞。 一来这块寓意非凡价值连城的宝贝,孟戚不怎么当回事,二则玉玺这东西根本不好揣在怀里,塞哪儿都会鼓出来一截,还不能摔、不能磕。 再说做皇帝靠的不是玉玺, 捧着玉玺也决定不了皇位归属,带它做甚? 还累赘! “楚朝覆亡之后, 玉玺下落不明, 你找到了它?” “咳咳。” 太子点了点头,神情黯然。 宫女郁兰在旁边低声抽泣, 她虽然没有说话,但是眼中却有化不开的绝望。 “非是我贪生怕死, 而是我一死,朝廷内外都要出现问题。”太子喘了几声,然后苦笑道, “外廷朝臣只需想东宫的下任主人是谁, 在皇子里挑挑拣拣, 找一个他们觉得最好说话, 让他们日子好过的皇子。国师也曾出官任职, 应当明了这些文臣心里的算盘, 三皇弟就是他们心目中最适合的人选。可是不行, 三皇弟的性情根本……不能……” 墨鲤见他脸色发白,便又送了一股内力过去。 “平心静气,不可激动,该如何保重自己,其实你心里有数。” “大夫说得是。” 太子缓缓地躺回床上,郁兰抹了一把眼泪,出去端药。 墨鲤叫住了她,低声道:“把药方一并拿来,我看看。” 郁兰抬眼,得到太子的允许之后,这才应了一声。 药是早就备好的,就放在外殿的炉子上,药方则是陈总管收着的,郁兰解了钥匙开箱去取。 墨鲤闻了闻药的味道,阻止道:“先等等,东宫里还有别的草药吗,带我去看看。” “药有问题?”郁兰大吃一惊。 太子倒是没有什么反应,也不慌乱。 “你很相信太医?”孟戚颇有深意地问。 “我相信的不是他们,是他们的脑子。” 太子自嘲地笑道,“父皇的后.宫里每年都有几位低位妃嫔病逝,加上我的皇妹,我的皇弟,太医们知道的事情太了。知道得太的下场,就是死,那些还活着的太医比朝臣清楚,谁做皇帝他们才能活下来,他们不希望我死。至于药,是我的心腹宫女与内侍熬制的,他们连打水添柴都不假他人之手,我信得过他们的能力与忠心。不管在任何地方,总会有人怀着别有的心思,这座东宫也不例外。孤的心腹知道怎样应付这些人,不会给他们任何空子。” 太子有气无力地招了招手,房梁上的狸猫看了他一阵,慢吞吞地凑了过来。 孟戚:“……” 国师不着痕迹地走到了床的另外一边。 太京龙脉初化形时,因着胖乎乎的沙鼠外表,谁都要来“欺负”一下。虽然那些都是沙鼠的天敌,但孟国师只怕猫,这里面自然是有缘故的。 沙鼠跑得快会挖洞,又有山石做天然屏障,在拥有人形之前,太京龙脉从不离开“家”。自从能变成人、能下山、有防身之力后,太京龙脉的胆子大了,到处溜达这才导致遇到的危险倍增。 年之后,做了楚朝国师的孟戚,苦学了一身武功,撵走了招摇撞骗的方士,可以说是无所畏惧,以为能在太京横着走。 然后,就遇到了猫。 楚朝盛世之时,京城里家家户户钱粮富余,吃穿不愁,随后就闹起了鼠患。 原本只有那么几户人家养猫,结果硕鼠猖狂,咬坏家具衣料,偷粮食偷灯油甚至偷小孩舍不得吃放在兜里的糖,太京百姓忍无可忍,或去京畿田庄,或去别的州府聘狸奴回家捕鼠。 抓得好,抓得的狸奴,就能顿顿吃鲜鱼。 那些擅长捕鼠的更是名扬坊间,每次产下小猫崽,主人家的门槛都能被踏破。 ——胖鼠遭遇了什么无人知晓,反正国师再也不轻易半夜变成沙鼠出门遛弯了。 孟戚欣赏宋将军家的园子,不止因为那园子修得好,还因为宋将军喜欢毛色鲜艳的鸟,所以府上没有猫,也不许人养猫。 为了偷邓宰相的羊肉,孟戚有几次差点跟邓宰相家的黑猫对上,好在那只猫被邓夫人养得太胖了,根本跑不快。可没想到这猫竟然认出了龙脉的真身,每次一看到国师就会疯狂地扑上去抓挠,邓宰相是何许人也?知微见著,立刻对孟戚产生了怀疑,虽然没抓到现行,却还是认定了偷羊肉的犯人。 臭脾气的护食邓书生,养了一只小心眼的护短猫。 竟然为了盯梢他,天天蹲国师府的墙头,不分昼夜,忽然就像幽灵似的冒出来了,真正的伏击高手,沙鼠要是被压个正着,估计会直接昏过去。最可怕的是,这猫记仇,屡战屡败,就屡败屡战,不到半年瘦得判若两猫,这下更麻烦了,战斗力直接翻倍。 ——有很长时间,孟戚每次听到猫叫,都下意识地在周围寻找那个黑色的影子。 狸奴的性格很怪,有时候它们看到沙鼠从身边跑过也不会去抓,有的明明在墙头上晒太阳睡大觉,忽然翻身而起直奔胖鼠而来,爪子快得可以看见残影,跟衡长寺的千叶如来手、邪派的白骨无影爪有得一拼。 三流江湖高手都学不会。 孟戚冷淡地看着那只猫停在床前的踏板晃着尾巴,却不上去。 “阿虎从一个月前就不肯跟我亲近了,我便知道自己时日无,有人说黑猫通玄,阿虎虽然不是黑猫,但是它或许也能看到一些常人见不着的东西。” 太子伸手去摸狸猫的脑袋,后者立刻避开了。 孟戚听不得别人说狸奴的好话,便忍不住开口道:“这跟狸奴没有什么关系,山里的生灵都会远离快要病死的同伴,这是它们的本能。如果是受了重伤、或者饥饿将死的同类,它们反倒没有这种忌讳。” “国师见过?” “上云山深处有狼群,一只狼忽然病重,翌日连站都站不起来了,狼群隔着一段距离看着它,守了一天一夜,直到病狼咽气,这才哀嚎着离去,” 太子闻言,不禁叹了口气:“阿虎是只猫,没人关心它的下落,待我死后,它便能离了这重重宫院,天高地远任它。可是人呢,人能怎么办,还不如一只小小的狸猫。” 这时墨鲤回来了,他拿着药方说:“你原本用的方子能补血养气,治病也很对症,只是你……” 身体太差了,没法补。 墨鲤顿了顿,改口道:“我会减几味药的分量,再加一味辅药,每日三次煎服。只要不动怒,不走动,至少能让你的命再延半月。” “谢大夫,如此,我就能等六皇弟回来了。” 太子没有任何欣喜的神色,显然活几日也不能化解他心底无尽的愁绪。 “其实六皇弟也没有这份能力,朝中没有贤臣,高风亮节的有德之士不是被我父皇杀尽了,就是不肯做官……南面的前朝三王不思进取、耽于享乐,西面还有天授王谋逆……咳咳,天下将乱,莫可奈何。” 世间的事总是如此,不该死的人偏偏要死,活着只会坏事的人长命百岁。 孟戚在走神,他恍惚地想起了李元泽的长子,楚朝的昭华太子。 昭华太子英年早逝,对楚朝内外打击都很大,李元泽站在儿子的棺前,就像老了十岁。虽然楚元帝有别的儿子,有才华的也不在少数,可是那些儿子加在一起也比不上昭华太子。 楚元帝性情大变屠戮功臣,由此而始。 继位的皇子压不住满朝功勋,老了的皇帝疑地觉得,等自己一死,像靖远侯这样的权臣会谋逆夺位。 虽然孟戚没有做过齐朝一天的官,但看着这样的齐朝太子,便明白了在齐朝宫廷之内,从皇子妃嫔到太医、宫女内侍心底最深的想法。 ——为什么患病的不是皇帝,要是太子? 太子原本是这些人心里的希望,即使想要弑君,也还能理智地进行着计划,或者因为胆怯无能而忍耐、就这么熬着,因为皇帝的年纪也不小了,总有身体不行的那一日。 老了、病了的皇帝就像没牙的老虎,他的命令不再好使,禁卫军也不会继续忠心,原本甘做走狗任意威欺压宫人、甚至低位妃嫔的御前太监,也会改换面目奉迎皇子。 这座皇城的主人,会在无形中易主。 一切都会发生在皇帝死之前。 只要皇帝老了,只要那些小人觉得无利可图,机会就来了! “陆璋恐怕不知道,他的太子将要死了,不仅没有刺激其他儿子讨好他,争取下一任太子的位置,反而让他们完全失去理智地想要弑君。” 孟戚抱着手臂,主动地为大夫挡住了猫。 然而狸猫却不理他,跃到墨鲤身边的桌案上,伸爪子扒行囊。 墨鲤避开,猫又追了上去。 就这么一个追,一个让,不知不觉之间就到了床前。 墨鲤:“……” 总觉得是被猫撵过来的。 郁兰看了看猫,又看墨鲤,低声道:“殿下的猫,似乎想让大夫为殿下治病?” “我的行囊里有药草,大约是闻到了味道。”墨鲤无奈站在床前。 “喵。”狸猫催促着叫了一声。 太子不得不对着猫说:“阿虎,大夫已经为我号过脉了。” 猫蹲在那里不动,虎视眈眈。 还是孟戚先回过神,不由得恼道:“约莫是看到为它主人输了内力,还巴望着要。” 龙脉的内力哪里是内力啊,根本就是灵气,也是山川地脉的“生”之气,猫有天性,知道好坏。 “算了,阿虎,这是天命。” 太子叹了口气,他忽然转头望向孟戚,“国师……不知国师可有君临天下的意愿?” 128.斯是人也 - 129.可遇不可求 鱼不服 作者:天堂放逐者 129.可遇不可求 孟戚当然没有兴趣做皇帝。 他知道太子真正想问的也不是这个,而是想说动他留下。 ——不管是做皇帝, 还是辅助谁, 都得留下。 “找不到贤臣, 就把主意打到了我的头上,胆子不小!”孟戚眯起眼睛,神情不悦。 太子怡然不惧,径自道:“国师在楚朝为官三十余年,亲眼见证、亲手缔造了升平盛世……” “慢!”孟戚抬手制止, 漫不经心地说, “太子高看我了,我只是国师, 才能平平, 也未有过显赫功绩, 不过是练了一身好武功。” “在楚朝遗留的奏折、以及楚元帝的起居录里,关于国师的记载乍看不算出彩, 仅是一位能臣, 孤不知道这是删改后的结果,还是国师善于隐匿自己。”太子顿了顿, 又道,“孤见过很人, 即使未曾谋面, 也能凭借他们的习惯跟喜好推测他们的想法, 唯独看不透国师。” 楚朝国师孟戚, 非常的神秘。 这种神秘不仅因为他极少做一些露面牵头的事, 而且他没有亲属族人,连籍贯都是含糊不清的,有些记载甚至前后不一致。 人总会因为故乡、以及长久生活的地方拥有鲜明的特征。 譬如口音、食物的口味偏好,某地民间的风俗习惯等等。 而孟戚都没有,与他同时代的人都说不清他是什么地方的人,索性就把他记成了游离四方的有志之士,生逢乱世遇上了明主,这才青史留名。 读史不用心,很容易把他忽略过去。可要是对他感兴趣的话,便会发现这个人身上的蹊跷,历来得皇帝看重的僧道之流,都忍不住要从皇帝那里扒拉点好处。诸如获封某某真人某某大师的名号、金银法器玉石钱币、镶金丝铺珠玉的僧袍道袍,甚至童男童女,赐宅邸给田庄。 楚元帝赏赐臣子宗室的东西,以及什么时候赏赐的,都能从文书与起居录里找到。 孟戚得到的那一份中规中矩,可以说是不起眼,混杂在一堆赏赐中间,分量也不。除了绸、锦缎、贡品瓜果,就是夏天的冰块、冬天的柴炭,宫里的八宝粥……是近臣与重臣年节时的基本赏赐。 其他臣子就不同了,完全能看到那人的喜好, 爱饮酒的有御酒十二坛,怕热的人得到的冰赐分量就,另外还有名剑、古籍,甚至是河套羊肉西域香料这种赏赐。 能根据药材看出臣子的身体好坏,能从长命锁、小儿玩物、宫花发钗的数量判断臣子家中亲眷的情况。 太子不止要学治国,还要学为君。 赏赐臣子的时候投其所好,适当的体贴关怀,算是基本的学问。 然而用君王的角度看,孟戚就显得古怪又棘手,三十年不生病,三十年不娶妻不生孩子,不喜饮酒,对神兵利器也没什么兴致。 有些物品,楚元帝只赏了一次,然后就没再出现过,显然不得这位国师的心。 这般无欲无求,如果不是有更大的野心,那就是神仙中人了。 齐朝太子深深地看了孟戚一眼,就差疑心孟戚是山中精怪所化,应运而生,前来扶持楚朝大业。等到楚朝气数尽了,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孤读过楚朝所存的所有文献,尤其是那些影响深远的治国策略。说来惭愧,因不知民间疾苦,许都一知半解,恨不能亲身聆听那些贤能之臣的高见。东宫还藏有几卷抄录的文书,不知国师是否愿意教导我的六皇弟……如若不然,有那等天赋不凡,一心治国为民的人登上皇位,我亦可安心闭眼。” 孟戚闻言,不由得皱眉。 说实话,那个六皇子实在不怎么样。 性情偏激,咄咄逼人,还有股非要跟人较真的劲儿。 这般性格换了旁人,也不是什么大问题,可要是皇帝,某天忽然脾气上来了,非要跟臣子争一口气,绝对会酿成惨剧。 墨鲤终于从狸猫的围堵里脱身了,他轻轻吁了口气,见孟戚不说话,就主动解围道:“实不相瞒,吾等在雍州见过六皇子一面。” 剩下的话墨鲤就没说了,太子顿时眼露失望。 “你不在意齐朝江山?”墨鲤将方子交给郁兰,头也不抬地问。 太子有气无力地说:“我死之后,等到父皇老了……或者等不到他老,天下就要生变,陆姓迟早保不住的皇位,我在意有什么用?” 那也未必,墨鲤心想。 太子没有注意到墨鲤的表情,他精神不济,半合着眼睛说:“国师既然不是为了玉玺而来,又在这里耐心听我说了这许话,还请友人为我诊治开方,我斗胆猜测,国师也不是为了行刺皇帝或抓拿叛逆而来……是二皇弟勾结的江湖人有什么问题吗?” “那是个疯子。”墨鲤简短地说。 太子居然也没问,示意郁兰道:“取我枕下的匣子。” “殿下,这……” “留着也无用。” 郁兰只好拿了一个小小的紫檀木匣子出来。 这匣子比装玉玺的那个精巧了,只有拳头大小,乍看浑然一体,没有锁也没有缝隙,像是一整块木头。 太子接过匣子,不知摁了哪儿的机关,木匣表面有木条突了出来,再沿着一定的方向旋转了几下,匣子逐渐变成了一个木条拼凑的碗装容器。 容器里是一块玉牌,呈半透明状,里面有几缕絮状的红褐色杂质,却恰好形成了一条锦鲤的轮廓。 孟戚原本不在意,现在目光却被玉牌吸引了。 “这是令符,还有两张地契,都是太京长安街上的铺子,下面是皇城的简易图。”太子将匣子推到了墨鲤面前,“就当做诊费了。” 这显然超出了诊费的价格,墨鲤拒绝了,只拿走了那张皇城简易图。 “令符原本可以号令威平伯为我在京畿养的一支私兵,待我一死,那些朝中勋贵跟大臣必定不会再认持牌的人,不过它本身也有几分价值,雕琢还算精巧,值个百十两银子。至于地契,若是可能,转交给我六皇弟罢。玉玺与财帛,让他选一样。” “太子何不亲手交付?” “我怕他什么都不要,只要刀。”太子无比忧愁。 墨鲤疑惑地问:“连太子都不想做?身为太子,不管想行刺或谋逆,机会不是吗?” “他知道我过的是什么生活。”太子苦笑,喘着气说,“我手上的势力不值一提,纵然如此,也是我费尽心血所为。” 旁边的宫女郁兰低声道:“陛下对殿下看管甚严,殿下每日吃了什么,说了什么话,见了什么人,都会有人如数禀告到万和殿,陈总管原本还是陛下的人。陛下若是不满,我们这些宫人就要受罚,为殿下讲学的翰林也要连讲三日孝经,还得复述先生所言,一个字不对,伴读便要受罚挨打,宫人更不必说了。外朝的臣子以及翰林先生们还要叫好,认为殿下会被内宦教坏。需要打得宫人们都怕了,不敢说一个字,才是最好。” 说着郁兰不禁语带怨恨,愤愤地说,“婢子不明白,要说陈朝的奸宦,咱们宫中最像最符合的不正是陛下身边,以及司礼监的几位总管吗?东宫之人,无不信服殿下,何曾有教唆殿下学坏之事?为何先生们像是与吾等卑微宫人有深仇大恨一般,不仅要当众打死,还逼着殿下亲自下令,殿下不允,他们便写了奏折在万和殿磕头磕得脑门出血,直到陛下命令绞死殿下身边的内侍,他们这才高兴……李公公他们向来尽心办事,从未行差踏错,却死得这般儿戏,难道这就是读书人吗?” 墨鲤一时无言,孟戚沉吟道:“不错,这就是读书人。” 自陈朝起,外朝文官与内朝宦官互相争夺权势,司礼监掌印甚至有内相之称。 根源就在文官入主的文远阁隐隐有架空皇帝之能,司礼监就是皇帝折腾出来,用来对抗外朝文远阁的势力。然而结果是司礼监同样发展到了可能架空皇帝的地步。 到了今日,两方早已是水火不容的形势了。 在大部分文臣心里,只要是内宦,必定包藏祸心。现在没有劣迹,不代表以后没有劣迹,太子身边的内侍,更要敲打再敲打。 文臣逼迫太子,是要内宦胆寒,将来不敢跟他们作对,要让内宦“认清”太子根本不在乎这些卑贱之人,随时都会打杀内宦。 “读书人便是这样奇怪,他们一边高喊着忠君为国,并且真心地相信三纲五常,一边又能大义凛然地逼储君‘学乖’,凡是他们认为要坏事的,不论有没有做坏事,都当做了坏事对待。陈朝的国力消耗,有很大一部分正是文臣与内宦相斗,他们并不管对方处理朝政的意见是好是坏,只要敌人提出的,必定要反对,不惜撞柱死谏,更以为荣。” 孟戚这番话是解释给墨鲤听的,他摇头说,“楚朝之初,朝中也有这样的风气,即使没有内侍,文武百官也要党同伐异的,偏生个个觉得自己是在为国为民。所谓同道者生,逆言者死,如果一不小心让政敌的意见被皇帝采纳,那就千方百计去破坏,以证明这是一条坏的治国策略。事后还有脸当着朝中诸臣,得意洋洋地阐述自己早有先见之明……” 孟戚回想起来,自己也觉得反胃,便住口了。 太子叹道:“便是如此,有人昏昧,也有人清醒,如果昏昧的人了,朝政便不能清明。如今放眼朝中,清明者寥寥无几,纵有也只能随波逐流……是我强求了。” 楚元帝何其幸运,有孟国师这样的臣子。 还不是一个。 如此可遇不可求的贤臣能臣,可楚元帝又做了什么? 太子只是想想都觉得胸口疼痛不已,他喘了几口气,又看墨鲤。 总觉得是人以类聚,物以群分。这位大夫,必定也不简单,可是—— “咳咳,既然国师不愿,我亦不再提。二位该离开了,继续耽搁下去,就会有人来前殿,发现此处的异常。” 129.可遇不可求 - 130.非才难取 鱼不服 作者:天堂放逐者 130.非才难取 直到出了东宫,墨鲤依旧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 久久不能释怀。 从前他以为民不聊生, 乃是昏君贪官所致,后来读了史书, 又听秦老先生细细讲了一番天下大势, 发现世间之苦,有诸根由。其中固然有不少乃是病痛所致,然而悬壶济世,终归只能救人, 不能济世。 墨鲤生活的竹山县太过平静, 那里的人跟事也非常简单, 天长日久, 便让墨鲤有了官吏清明百姓便能安居乐业的错觉。 “太子想让你留下,是为了辅助六皇子?”墨鲤忽然问。 孟戚正在遗憾错失了那块天然生成锦鲤花纹的玉牌, 闻言先是一愣, 随后摇头道:“其实这位齐朝太子心里知道,六皇子无法承担他心里的大业。他与我说那些, 其实是从文书里看出了‘孟国师’跟其他那些楚朝开国功臣一样, 心系天下,治国平策。楚元帝屠杀功臣, 你认为‘孟国师’会有什么样的想法呢?” 墨鲤正要说话,孟戚抬手制止, 补充了一句:“用常人的想法, 不要把我们当做龙脉。” “既然做臣子不能实现抱负, 索性自己做皇帝了。”墨鲤很快回答。 “不止这个,还有。” 孟戚翻开那张皇宫的地形简图,头也不抬地说。 墨鲤思索了一阵,试探着问:“你同样面临着一个巨大的难题……继承人?” 凡人总是要死的,不管孟戚是辅助皇子还是自己称帝,已经八十岁的“前朝国师”时日无了,之前心灰意冷的时候倒也算了,现在有机会重新回到权力中枢,难道不想物色一个合适的“学生”,继承或者实现自己的抱负? “太子给了我一个机会,同时也把问题推给了我。”孟戚并不气恼齐朝太子算计自己的事,一则太子快要死了,二则因为这是阳谋。 稍微一想,就能明白。 如果孟戚不是太京龙脉,当真是楚朝遗臣,一生心血付之东流,难道就甘心吗? “他不在意坐皇位的人,也不在意皇帝姓什么,只希望政.权过渡得平平安安,不闹出什么大乱子就成。往远了说,是心系万民,不忍见天下大乱;往近处说,他的几个皇弟不会死于非命,他的妃子,为他效命的下属,以及东宫的内侍宫女都能活下去。” 孟戚对墨鲤解释那位齐朝太子的想法。 墨鲤静默片刻,这才长长地出了口气。 “他这是病急乱投医。”墨鲤摇头道。 他跟孟戚一样,知道真相了也没有半点恼怒之意。 身在皇宫,长于权谋之中的太子,如果真的见人一面就愿意把身家性命跟万里江山都交付出去,反而有问题了。 正如太子所说的,他一死,那块令符就不好使了,像锦衣卫指挥使以及那些看上太子身份来投效的臣子,恨不得将关系撇得干干净净。 所谓的万里江山要自己去取,令符也要赶在太子死之前用。 这且不说,就算成功了,还要辛辛苦苦地捏造身份,否则怎么能坐稳天下? 孟戚自己的身份是不能用的,说是楚朝国师,可是外表跟年纪对不上。想要用国师的身份,首先要变老—— 孟戚不由自主地望向墨鲤,不禁笑了。 如果大夫冒充楚朝昭华太子的后人,加上前朝国师,手持传国玉玺,再杀死陆璋,在齐朝的太子帮助下掌握军队跟京城,这场谋逆跟改朝换代的戏码,指不定还真能成功。 孟戚没有把这话告诉墨鲤。 “你是大夫,应当知道,病急乱投医总比讳疾忌医要好。无论这位太子希望我们做什么,又算计了什么,他心里总怀有家国,更不在意坐皇位的人是谁,这已经比世间数人想得通透。有少人不关心他们死后家国是否沦亡?甚至他们活着的时候都不在意这些。” 太子劝说失败,不是因为孟戚身为龙脉,而是孟戚变了,他跟在楚朝做国师的时候想法已经不同了。 而太子对此一无所知,又怎么能不失败? 太子不知道孟戚对辅助君王,由上自下地开创盛世的那一套失去了信心。 ——朝代变更无用,只要做官的还是那样一批人,百姓还依附着土地而活,世道就永远不会改变。 哪怕自己做皇帝也一样,没有人能够随心所欲地推行治国策略并得到朝野上下的一片支持,就算是皇帝本人也不行。 皇权不下乡,有的地方像竹山县这般不从皇命安居乐业,有的地方就会因为天高皇帝远而民不聊生,利政变恶政,惹得百姓怨声载道的事,孟戚见得太了。 “太子终归还是太年轻,不像我,早已堪破其中弊端。”孟戚叹了口气,惆怅地说,“天下何止需要一位明君,何止需要一群贤臣?除非朝野上下,从宰辅重臣到微末小官,连收税小吏都遵仁义廉耻,知大道而弃小利,方能实现心中所想。” “还是去找青乌老祖罢。”墨鲤提醒。 孟戚看了看四周的宫墙,带着墨鲤挑了条路,往皇城南边去了。 皇宫内的地形,孟戚并不陌生,他只是不知道改朝换代之后,各种宫殿的用途变动。譬如春华宫,原本是前朝皇子宗室读书居住的地方,现在空置了。 陆璋的妃嫔并不,或者说,有封号跟宝册的高位妃嫔很少。 身份不高,自然不需要独居一座宫殿,所以后.宫并没住满,有几座比较偏僻的宫室直接被划为他用,有书阁,还有祭祀用的祈天殿。 前面有禁卫军巡逻,孟戚就停下了,找了个隐蔽的角落把地图拿出来指给墨鲤看。 “这里有个奇怪的地方。” “万象阁。”墨鲤将旁边的字也跟着念了出来,“祭天观星用的?” 孟戚点头道:“钦天监在城外有专门的观星台,原本宫里再有个类似的地方也不出奇,这座楼阁原本就是陈朝一位笃信长生道术的皇帝修建的,养了一些方士在宫中炼丹,楚朝的时候改作他用,没想到陆璋又改回来了。” “陆璋并不相信这些?”墨鲤想到今年上元节时分,有星孛出现,皇帝大怒的事。 如果宫中养了方士,陆璋又很重视这些,那时候倒霉的就不仅是钦天监了,还有那些没能“预测”出不祥之兆的方士。 “方士虽然有很流派,信奉不同的祖师爷,用的手法也杂,不过他们互相之间还是有联系的。如果陆璋倚重方士,青乌老祖就不用费事扶持皇子上位了,直接利用陆璋更容易,只需说某地有楚朝未尽的气运,就可以蛊惑朝廷发动苦役挖河开山。” “那这万象阁必然有别的用途。”墨鲤很快领会了孟戚的言外之意。 孟戚微微点头,继续指着地图道:“从位置上看,万象阁在皇宫的东南角,距离万和殿并不远,楼阁四面空旷,又建得很高。楼阁后面就是通往外城的青云门,更有定远、安平两条水渠,只要打开皇宫内的闸门,即可一路进入渭水……大夫,你觉得这里像是什么地方?” “逃跑的好地方。” 墨鲤沉吟一阵,又补充道,“如果地下有密道,那就更适合了。” 孟戚收起地图,胸有成竹地说:“陆璋很有可能就藏在那里,密道有八成可能跟万和殿相通,禁卫军巡逻的时候,会连万象阁一起囊括在内。万和殿一旦出现异动,禁卫军拦不住青乌老祖,陆璋就会躲出去。这世上的人都有个习惯,所谓前车之鉴后车之覆,被自己打倒的敌人因为什么失败,自己便会特别注意,甚至提防得特别夸张。” 吸取节度使割据导致国家分崩离析的经验,建了新朝就拼命削弱武将的权势,结果最后因为军队太弱被游牧民族击溃而亡国。 因为皇帝滥杀功臣导致君臣离心的,自然要拼命笼络人心,但这只是陆璋表现在外的行为,还有一些事不足为外人道。 凡是谋朝篡位的,可能在顺利坐上龙椅的那一刻就不停地在脑子里预想着假如他被人逼宫,要如何反击,如何抓住叛逆了,如何在大势已去的情况下逃命…… “……可能是个乌龟壳,还埋了火.药。” 墨鲤听到孟戚这么嘀咕。 前方禁卫军数量确实很,宫墙四面也布置了弩.箭。 “现在怎么办?” “等。”孟戚认真地说,“就差青乌老祖来砸这个乌龟壳了?” 孟戚遗憾地摸了摸衣袋,竟然什么吃的都没有。 这时候如果有一袋糖炒栗子,热乎乎地剥上两粒,跟大夫分着吃,好歹能打发时间。 “大夫,你那个位置不安全,附近宫室的人站在高处能看到。”孟戚光明正大地示意墨鲤挨近自己。 死角的范围就那么点大,勉强容一个成年男子站着,如果是两个人,估计就得—— 墨鲤挑眉道:“你变小了让我抱着你?” 孟戚:“……” “我指的是沙鼠。”墨鲤慢悠悠地加了一句。 谁要抱着/背着一个胖娃娃去殴打皇帝啊! 130.非才难取 - 131.乃不得其法 鱼不服 作者:天堂放逐者 131.乃不得其法 等青乌老祖出现的时间是枯燥的。 墨鲤有些纳闷,因为怎么算青乌老祖都应该已经进了皇城。 他们比青乌老祖迟一步离开上云山, 通过密道进皇宫, 又在东宫耽搁了一阵, 青乌老祖只是去找个二皇子, 确定一下对方的生死, 怎么会这么慢? “可能青乌老祖比我们想的要聪明一点吧, 也用了迂回的办法。”孟戚闷闷地说。 他的声音是从墨鲤头顶传来的。 死角范围就那么点大,国师不肯变沙鼠, 也不能变胖娃娃, 就只能学壁虎了。 仗着轻功高内力深, 身体紧紧贴着墙面, 单足撑在墙壁拐角处, 就这么委委屈屈地把自己缩在那里。 这还是因为皇宫里的墙很高,不然都藏不下。 墨鲤没有理他, 他正用指尖轻轻捏着自己双眼中间的鼻梁末端, 那里有好几个穴位, 用灵气刺激能变得清醒一些。 “大夫,我饿了。” “……” “大夫, 我们已经两三天没吃东西, 没有休息了。” 孟戚见墨鲤不为所动, 语气一变, 用哄劝的口吻道, “不如我们轮流休息, 大夫靠着墙睡一会, 我来看着前面万和殿的动静。” 墨鲤没说话,他觉得孟戚肯定还有下文。 果然,孟戚下一句话来了—— “或者变小一点,让我抱着大夫。” 墨鲤心道,绝不。 不管是背着胖娃娃殴打皇帝,还是变成胖娃娃殴打皇帝,都有损颜面! “你想想看,变小之后,我们武功还在,说不定还要灵活很……” “你为什么不变?” “陆璋怕我。”孟戚理所当然地说。 没有人会怕一个孩子,国师这张脸还是挺重要的。 “你可以到时候再变回来。”墨鲤不由自主地跟他斗起了嘴,“你不肯做的事,却叫我来,你在打什么主意。” “大夫这么说,就真的冤枉我了。”孟戚像模像样地叹了口气。 墨鲤神情不变,根本不为所动。 孟戚摸了摸鼻子,暗忖大夫真的是他见过的人里面,心志最坚定的人了。 昔日的友人,虽然也有坚定的信念,但是他们有的是睿智清醒,仔细分析之后不被利益跟外物诱惑,有的则是摇摆一阵之后又坚定地回到原来的道路上。 墨鲤的情况就不一样了,他特别能沉得住气。 打起仗来,这绝对是个好品质。 勇士死于刀剑之下,而智者终败于谋。 ——始终冷静沉着的人,或许不能名扬天下,却也很难吃败仗。 唔,这不就是我吗?孟戚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眼中有了笑意。 墨鲤看不到孟戚的表情,他敏锐地感到某人好像忽然变得高兴起来了。无缘无故的,这又是怎么了? “你说我冤枉了你,你却……很高兴?” “哦,只是想起了过去的事,想到当年我领兵打仗,未尝一败。楚朝史书跟文书里竟然没写?太子都不知道!” “……” 墨鲤脑中浮现出了胖鼠义愤填膺,腮帮子都气得鼓起来的模样。 他继续捏了捏鼻梁,驱散这莫名其妙的画面,严肃地纠正道:“我们只是去阻止青乌老祖的阴谋,顺带再揍陆璋一顿,不是打仗。” 孟戚瞄着下面的墨鲤,心道有些事比打仗还难,比如怎样迷惑意中人,让他动摇。 “如果我变成沙鼠跟大夫在一处,青乌老祖出现之后,我还得找个隐蔽的角落穿衣服?总不能不穿衣服就动手吧,青乌老祖要怎么想?” 墨鲤:“……” 理是这个理,可是仔细一想,这话很不对劲。 什么叫做跟大夫在一处,要是人来了首先得急着穿衣服? 孟戚继续说:“幼童也不能变,会暴露的。” “怎么说?” 墨鲤一愣,刚才的理由不还是国师的脸比较重要可以吓唬人吗? “我胖啊。”孟戚振振有词地说,“你幼时也比现在胖不少,这里高度足够,缺的是宽窄,成人能隐匿的角落,孩童未必可以,难道不是吗?” “……” 墨鲤目测了下这处死角的范围,觉得某人变小之后根本没有胖到这个角落塞不下,完全是睁眼说瞎话!哪里有那么胖?! 是软乎乎的胖娃娃,又不是一头小猪。 墨鲤抬头瞪着孟戚,想要说什么,终归是词穷。 ——龙脉年纪大了之后,可以这样不要脸吗? 如果孟戚知道墨鲤心里在想什么,必定会反驳,这跟年纪大有什么关系?胡说,没有这回事!他说的都是实话! 墨鲤在行囊里找了找,翻出一块桂花糖,这还是在雍州时买的。 他把糖往上一抛,淡定地说:“只有这个了,你吃吧。” 在遇到墨鲤之前,孟戚五天不吃东西都没事,饿不过是他的一个借口,他不想让墨鲤继续沉浸在齐朝这堆烂摊子里。 眼见无法转移墨鲤的注意力,大夫丢了块糖给他之后,又开始发愁出神了,孟戚把糖塞进怀里,装作已经吃了,用含糊不清的语调说:“在陆璋死之前,齐朝总还能再延续个几年,不至于立刻天下大乱。大夫无需再想了,即使你治好了太子的病,太子身边依旧缺乏能人志士,齐朝的危局仍然不能化解。你的老师不是对你说过,医者治病,治不了命。” “有些遗憾罢了。” 墨鲤惋惜道,“他若是早些遇到我,或者那些太医敢下方子,不至于转为沉疴。即使他不是太子,是路边一个百姓,我亦有惆怅之感。” 医者对于救得迟了、来不及再救的病患,都会忍不住叹息。 “对了,之前在东宫的时候,太子说陆姓之人迟早保不住皇位,我看到大夫神情间的变化,好像……有什么话要说?”孟戚探究地问。 墨鲤有些惊讶,他当时情绪变化不大,那个念头只是一闪而过,孟戚竟然注意到了? 墨鲤心情复杂,不是因为孟戚提到的事,而是发现孟戚始终留意着自己的一言一行甚至神情的细微变化。 如果这是敌人,那相当可怕了。 换成意中人的话…… 且说孟戚看到墨鲤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心中愉悦,看来大夫终于明白思慕之心,倾慕之意会让一个人的心神牢牢地停驻在对方身上。 看,大夫的神情好似都严肃了几分。 “原来我做得不够。” 墨鲤的声音响起,孟戚精神一振。 不错!就是这样! “作为大夫,我对病患的照顾,竟然还及不上你平时对我的注意。”墨鲤郑重地点头道,“是我的不是。” 发现事情跟想象中不一样的孟戚:“……” 墨鲤微微仰头,欣赏着某人凝滞的表情。 国师就是国师,哪怕傻眼的表情都比别人显得高深莫测,至少现在这样换在不了解孟戚的人眼中,更像是两眼放空的神游物外。 可惜了,换成那条盘踞太京上空的金龙,忽然傻眼的模样必定十分有趣。 “咳。”墨鲤清了清嗓子。 “大夫?”孟戚本能地应了一声。 他回过神,意识到墨鲤可能是在跟自己开玩笑。 可是他在墨鲤这里也没找到开玩笑的迹象,再说大夫性情端方,根本不是爱说笑的人,孟戚纠结万分,强迫自己忘记刚才的那一幕,小心翼翼地把话题扭回来。 “你不赞同太子的话,是因为想到了什么?” “……嗯,我觉得太子的长相,有些像一个人。” “谁?” 孟戚这么问,是因为他跟墨鲤都对人的长相没有美丑概念,一般情况下不会回忆曾经见过的人里面,哪些长得像。 因为在龙脉心里,每个人容貌都不一样,除非像双生子、亲兄弟那样明显。 所以墨鲤也不确定,他人的长相是墨鲤少有的、拿不准的地方,只能靠过目不忘的能力生生地把怀疑对象的面孔拼凑到一起。 “准确地说,跟太子相像的有两个人,这两个人我们都见过。” “其中一个是六皇子?” 孟戚很自然地问,毕竟他们只见过这么两个齐朝皇子。 然后他眉头一皱,想起在雍州皇陵遇到六皇子时,墨鲤也说过差不的话,说六皇子有点眼熟,不是见过面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的眼熟,而是曾经见过长得近似或者血脉亲人导致的眼熟。 “是燕芩。”墨鲤果断地说。 那位石磨山的二当家,眉眼有部分跟六皇子近似,不过像得不。 太子与六皇子之间的相似处一点,问题是这部分又跟燕芩有微妙的重合。 “是巧合?” “我不知道,当初我们在石磨山,我就觉得燕芩有几分古怪,他自称遭到出生时就险些被摔死,因为家中仆人受过他母亲的大恩,偷偷将他带出去托付给一位高僧,而后在佛寺长大,学了武功闯荡江湖,后来流落到石磨山寨。佛寺里能学到武功不奇怪,可他从哪儿学到的兵法?”孟戚认真地说,“当日那些人试图闯入石磨山寨,燕芩带着人阻挡,他下的几道命令,可不是江湖草莽的做派。” 墨鲤迅速地把燕芩当日所言跟齐朝皇室、以及方才得知的陆璋性情对应了一遍,不禁心中一凛。 如果这是真的,燕芩可能是个连序齿都没有的皇子。 他生来有异,皇子生成这幅模样,不是恶鬼就是妖物,是万万不能留下的,甚至不能被人知道。因为他的父亲,是篡位得来的江山,得了这么个儿子,难道不怕被人说是天谴? 没被当场摔死,当真是燕芩命大。 “……你觉得太子知道这件事吗?” 墨鲤话音刚落,前面万和殿就传来轰然巨响。 青乌老祖出现了。 131.乃不得其法 - 132.今寻我至 鱼不服 作者:天堂放逐者 132.今寻我至 弩.箭齐发,箭头深深扎入墙面。 一波又一波禁卫军涌向万和殿, 拼杀跟嘶喊声不断传来, 好像闯进宫的不是一个人, 而是一群携带武器的叛军。 “动静有点不对。” 孟戚阻止了墨鲤, 他找了个较为隐蔽的高处, 然后往前方眺望。 只见混乱出现在万和殿之内, 禁卫军不像是在防御外敌,而是包围着不让叛逆逃出来。 孟戚又往南边的宫殿楼阁张望, 看到原本没什么人的万象阁附近已经被禁卫军填满了, 盾牌弩.箭统统出现了, 果然是早有准备。 “啧, 小看了这姓陆的一家子。” “怎么说?” 孟戚跳下来, 对墨鲤解释道:“二皇子应该没有被拿下,他还带了不少人隐藏在皇宫里, 他不知怎么地知道了万象阁下面有密道, 竟然从那边下手了。陆璋也没有被暗算到, 所谓狡兔三窟,看来万象阁只是他摆在面上的饵, 二皇子的行踪可能也在他的掌握之中。现在二皇子的人陷入重重包围, 或许被堵在密道里。” 墨鲤对隐私权谋之事没有兴趣, 他皱眉问:“看到青乌老祖了吗?” “没见到, 不过能猜得出来, 应该就在万和殿。” 禁卫军如临大敌, 却半天都攻不进去。 这时已经有伤者被抬出来了, 血流披面。 “轰!” 又是一声巨响,地面都跟着摇晃了两下。 万和殿的左配殿开始坍塌,尘土飞扬,紧跟着似乎有人怒吼了一声。 “在那里。”孟戚果断地把墨鲤往角落里一推,“大夫接应我,我先去看看。” “这……” “可能还有变故,我就指望大夫眼观四路耳听八方了。”孟戚一本正经地说,顺手去捞墨鲤的手,结果抓了个空。 墨鲤从行囊里取出一件东西塞给孟戚。 “金丝甲?”孟戚微微一愣。 这东西上面有干涸的血迹,除非特殊原因,否则孟戚根本不愿意穿。 墨鲤也差点忘了行囊里还有这件东西。 “不用你穿,塞进怀里,放在胸腹处。”墨鲤叮嘱道。 孟戚立刻把金丝甲接了过来,笑着说:“不会有事。” 墨鲤也知道凭孟戚的武功,想出事都难,可是有备无患,他可不想像养白狐养人参那样蹲在上云山养沙鼠,等沙鼠化形。 目送孟戚离去之后,墨鲤顺手打晕了一个禁卫军,换上盔甲混入其中。 “陛下有旨,格杀勿论!”禁卫军统领高声叫道。 一轮箭雨对着配殿射出。 废墟里看不到人影,而禁卫军冲上前就被一股无形的力道狠狠地推了出来。 青乌老祖没有立刻要了这些人的命,是因为他要留力,再者这些人在他眼里都是蝼蚁,杀了无用,怎么着也得找个大人物动手。 “继续射!” 禁卫军统领话刚说完,一道劲风扑面而来,他大骇之下连忙抄起身边禁卫军的盾牌挡了一下,随后手臂被震得发麻,人也因为吃不住力道,倒退两步后仰面跌倒。 下属七手八脚地把他扶了起来。 统领定睛一看,只见盾牌上了个大窟窿,窟窿边缘深深镶入了一块石子,正面盾牌都出现了裂纹。 就在统领庆幸自己命大的时候,左配殿的废墟里传来一声冷哼。 声音不大,却透过了喊杀声以及各种杂音,在众人耳边幽幽响起。 “原来皇宫内还藏着一位高手,老道倒想会上一会。” 救下统领的人是墨鲤,那枚灌注了内力的石子破空而来,墨鲤随手摸了枚铜板丢出去,撞上石子,使之去势受挫,最终盾牌被砸穿,石子也歪到了旁边没有直接要了那位禁卫军统领的命。 是人都惜命,看到盾牌上的裂纹跟破洞,禁卫军统领的表情变了。 “几位供奉呢?” “在保护陛下。” “快去禀告!”禁卫军统领悄悄退到了人群之中,不敢继续高声下令。 他满心以为能够看到武功高强的禁军大内供奉出现,抓住叛逆,结果殿内的叛逆又催促了几次,这边始终没有动静。 “阁下藏头露尾,真真可笑。”青乌老祖语气傲慢。 年来被称作天下第一高手,青乌老祖根本不相信江湖中有人能够胜过自己。 此时左配殿内,青乌老祖的大弟子柳尝青抬起坍塌的房梁,露出了里面的人。 房梁恰好砸在桌案上,跟墙角形成了一个空隙,除了残缺不全的尸体,还有一个内侍打扮的人护着一个高大俊朗的年轻人。 年轻人身上穿着皮甲,戴了护心镜,手持长剑。 他的眼睛发红,看着满殿狼藉,喉咙里发出近似野兽的咆哮。 “二殿下,如今大势已去,我们撤吧!” “不!” 年轻人隐隐有发狂的架势,怒吼道:“往哪儿撤?连我身边最亲近的人,都是父皇的棋子,如果不是信了错误的人,本王怎么会一败涂地?” 那内侍泣道:“殿下,这怪不得您,谁能想到皇子妃竟然犯了糊涂。” “什么糊涂,分明是父皇承诺了她母家的高官厚禄与天大的好处。”二皇子咬牙切齿地说,“正因为他是皇帝,是天下万姓的君主,他能为所欲为,让所有人屈服!不,我要让天下人知道,连他的儿子都要造.反,所有的儿子都要造.反!” “殿下,不如我们去东宫吧,太子殿下必定有办法送您出去。” 二皇子像是忽然清醒了,他转头说:“不行!” “殿下?” “皇兄不能出事。” 二皇子又从废墟里捡起了一柄剑,这柄剑原本握在一具尸体的手里,二皇子忽然满脸是泪,颤抖不止。 内侍原本想说太子已经病入膏肓,活不久了,可是听到外面的喊杀声,神情又是一变,他连忙对青乌老祖的大弟子柳尝青跪了下来。 “求你们……” 话还没说完,内侍就倒了下去。 二皇子猛然醒觉,持剑喝问:“你做什么?” “碍事。”柳尝青冷声道,“我师父与我要带着你杀出重围,这个内侍只是累赘。” 二皇子神情剧变,他似乎意识到了这两个人不像之前接触的那样,是要弘扬道法又想要荣华富贵,巴望着新皇封赏他们道观赐予国师之号才上了自己这条船。 “你们究竟是什么人?为谁效力?”二皇子质问。 “殿下勿惊,老道这徒儿不会办事,惹怒殿下了。”青乌老祖一转头,笑容满面地说,“他就是控制不住脾气,毕竟吾等身陷此处,是蒙殿下所赐。” 二皇子冷眼相对,这两人武功极高,是非常危险的“刀”,按理说都不应该接触,可是他太想要成功了。 怀着不成功还能让人行刺的主意,二皇子拼命地网罗着所谓的高手,青乌老祖又通风水之术,把话说得妥妥当当,致使二皇子手下的人都觉得二皇子才是天命所归。 如今清醒过来,二皇子怎么看青乌老祖都觉得对方居心叵测。 外面又来了一轮箭雨,即使有废墟遮挡,仍然有箭支入内。 青乌老祖一振衣袖,利箭纷纷坠地。 看到他轻描淡写的架势,二皇子又退了一步,这时候他如果再相信青乌老祖“身陷困境”的说法,他就真的傻了。 “事情尚未结束,谁输谁赢都不一定。”青乌老祖看穿了二皇子的心思,他劝诱道,“只要皇帝一死,外面那些禁卫军自然会倒戈,他们有家有小,谁还能不吃饭?皇帝是什么,就是能让他们加官进爵的人,只要兑现承诺,谁做皇帝都行。” 二皇子神色微动。 “只要杀了皇帝……只要能找到皇帝在哪,一切就成了。”青乌老祖继续劝。 “我不知道他在什么地方!”二皇子咬牙道。 “那么抓住了叛逆,会不会送到皇帝面前呢?” 二皇子一惊,正要说话,却感到眼前一黑,随即失去了意识。 柳尝青精准地拿捏了力道,把二皇子打晕过去。 “行了。”青乌老祖示意弟子先藏起来。 废墟里久久没有动静,禁卫军很快就冲了进来,在地上发现了数具尸体已经昏迷的二皇子。 禁卫军统领大喜,抓住了叛逆的主谋,他升官有望。 至于那个差点杀了他的武功高手,可能中箭死了吧! “把人捆起来。” 禁卫军开始搜查万和殿。 二皇子被押着推搡出去,他很快就醒了,然而头疼欲裂,看到周围情形便知道自己被抛下了,他不仅没有发怒,心里忽然带上了期望。 那两个人说的,会不会是真的? ——他快要死了,兄长也是。 既然如此,还有什么可怕的,何必管那两个神秘的高手究竟有什么意图?只要杀了皇帝,只要杀了陆璋!! “本王要见父皇!”二皇子放声高叫。 随后他的嘴被堵上了。 一群人推推搡搡地把他押到了空置的春华宫。 期间二皇子还听到有人问禁卫军统领。 “陛下不是说了格杀勿论吗?” “傻瓜,就算如此,我们也不能杀皇子,得留给陛下发落!” 二皇子被丢进布满灰尘的偏殿,大门一关,连绳索跟堵住嘴的布都没取下,他挣扎了一番,忽然听到头顶有了动静。 是青乌道长来了? 二皇子有一个耳朵听不见,他费力地抬头,只见房梁上两道人影竟然打起来了。 “原来藏匿不出的人是孟国师,真令老道意外!” 拂尘卷出的气流与暗紫剑光被牢牢地限制在一小片区域内,除了二皇子,谁都不知道偏殿内有两位绝世高手正在拼斗。 “齐灭楚朝,国师不应该为楚朝报仇吗?大好机会就在眼前,孟国师莫不是要来跟我争刺杀陆璋的资格,那老道甘愿相让。” “聒噪!” 孟戚一剑刺向青乌老祖心口,同时讽刺道,“听闻观主是当今武林的第一高手,我看这第一的名号,怕是嘴皮子上的工夫。” 青乌老祖见孟戚没有出全力,而他为了不惊动外面的人也没有全力施为,心中一动,张口道:“国师口口声声说不相信,其实还是心系武道突破,想要试上一试罢。” 孟戚只是冷笑。 青乌老祖时刻戒备着墨鲤忽然出现。可是他听了半天也没发现暗处藏了人,然后他想起自己派出去探听情况的大弟子,神情一变。 青乌老祖虽然不在乎自己弟子的生死,但是要培养出一个武功高强的手下,还是很费心力的。 “原来是逐个击破,好!老道今天就要看看,你意欲何为!” 一声巨响,偏殿的房顶整个分崩离析,激飞而出。 留在外面看守二皇子的禁卫军目瞪口呆。 青乌老祖忽然瞥见孟戚怀里透出的一抹金光,十分眼熟。 “那是什么?”青乌老祖伸手欲夺,转眼又过了二十招。 偏殿地面塌陷,到处都是铁拂尘扫出的深深印痕。 被剑锋削断的房梁分成十几截落在外面。 二皇子挣扎着缩到墙角,竭力想要逃出去,转眼又是一块破碎不堪的木料砸到脚下。 “国师想要留下老道,还欠缺了些……” 青乌老祖的声音戛然而止,他猛地一个翻滚,避开了隐藏在剑风里的黯淡刀光。 墨鲤无声无息地出现在孟戚身后。 132.今寻我至 - 133.解忧烦 鱼不服 作者:天堂放逐者 133.解忧烦 孟戚的身形并不算高大,不过挡一个墨鲤还是勉强可以的。 令青乌老祖惊异的是, 墨鲤究竟是怎么出现的? 两个绝顶高手过招, 在内劲横扫的范围内, 别说一个人了, 就算一只蚊子也飞不进去!最就是个实力相当的高手扔出暗器, 或是干脆抄起武器加入战团, 不管哪一样,都绝不可能像墨鲤这样无声无息地出现在距离两人如此之近的地方。 绝顶高手原本就拥有超出常人的敏锐, 更何况这是交手过招, 稍有差池就是性命不保, 谁不是全神贯注? 青乌老祖正是因此, 百思不得其解。 ——墨鲤究竟是怎么出现的?他是什么时候来的?为何没有半点征兆? 容不得青乌老祖想, 凌厉的剑光再次出现。 他急忙运起内功,想以铁拂尘破开这似惊涛骇浪般扑面而来的剑招。 铁拂尘是江湖上一种较为歹毒的偏门武器, 在蓬乱的尘尾可以搅乱他人的招数, 让人眼花缭乱只能接连闪避, 藏在其中的拂尘杆末端尖锐而锋利,一戳就是一个血窟窿。 这等危险度不下于刀剑的武器, 拿在手中却很少引起旁人的警惕。 二皇子看到坚硬的木质桌案像豆腐似的被青乌老祖一戳就一个大洞, 惊得目瞪口呆。 “啊!” 这时他才看到孟戚身后出来了一双手。 持剑、持刀……再加几双持法铃、木鱼、莲花的手, 岂不是寺庙里的臂金刚泥塑? 二皇子揉了揉眼, 愣是没有看到墨鲤的身影, 便以为是自己眼花, 错认了残影。 刀锋黯淡无光, 远看内劲气流的中心还是只有铁拂尘跟软剑造成的道道光影,青乌老祖与孟戚的人影混在里面都很难看得清楚,而且忽东忽西,前一刻还在偏殿门口,下一秒就快要到眼前了,不等二皇子爬起来狼狈逃窜,劲风削掉了他一层头发之后,又转移到了残存的半截房梁上。 二皇子满身冷汗,伸手一摸头顶,看着乱七八糟的碎发咬牙切齿地说:“疯子,江湖人都是疯子。” 打得这么惊天动地,皇帝怎么可能会过来! 还天下第一高手呢,跟人打了半天都分不出胜负! 青乌老祖有苦说不出。 之前他跟孟戚交手过,甚至墨鲤加孟戚一块儿上他也勉强挡住了,这倒不是说青乌老祖的武功在孟戚两人之上,换成孟戚也能同时应对两个同级别高手,毕竟武功到了他们这个地步,已经不是常人所能想象的,他们或许会败,但很难被杀死。 二对一,就是从游刃有余变成了狼狈应对。 可狼狈应对也是应对,一时半会儿是不会死的,就是想跑的话跑不了,所以时间拖久了对青乌老祖不利。 上次是天现异象,青乌老祖趁机脱逃。 然而经过那么一番交手,青乌老祖已对这二人的武功有所了解。 ——绝顶高手总能在过招之中发现对方的缺陷。 孟戚确实是个劲敌,他带来的那个人武功同样不差,可青乌老祖亦是个武学天才,他的武功不是靠嘴皮子吹出来的。武林高手为何喜欢一次又一次约战?正是因为能从上次吸取经验,发掘出新的招数,并有信心打败对方。 事实上,等到见了面,一交手就会发现对方同样进步了。 青乌老祖就处在这样的失落里,尤其令他不忿的是,对面两个人不是领悟了更精妙的招数,也不是窥破了自己招数的破绽,而是配合得仿若一人。 这怎么可能!! 只过了短短一天的工夫,两个武功路数并不相同的人,就能默契联手了? 青乌老祖简直怀疑自己身处梦中,他接连后退,又对几乎融为一体的刀光剑影感到匪夷所思,使出的招数逐渐变得混乱。 见鬼了! 师出同门,合练一套剑法的两仪剑客也不曾给青乌老祖这般怪异的感觉。 因为孟戚跟墨鲤没有用合招,也没有默契十足,关键其实是这两人的内力——莫名其妙就融合了,互不排斥,无缝衔接,这才让青乌老祖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联手”带来的压力。 江湖上的围殴,大数情况都是你出一招我出一招,是轮番打,不可能真正做到两招合一,也不能彼此站得太近,内劲不会分敌友,打在同伴身上一样会受伤的。 饶是青乌老祖再聪明,也想不到这是由于“龙脉交换了灵气”。 金龙与黑龙出现在太京上空,不是下了场雨那么简单。 孟戚当日也不是因为偷看墨鲤,心神动摇才变成原形的。 太京龙脉正是在鏖斗受到另一条龙脉灵气的冲击,无法融合,又极力地想要把对方纳入自己这边,共同御敌,这才导致了天现异象,紧跟着被青乌老祖逃脱。 昨日的逃命之机,成了今日的催命之符。 青乌老祖闷哼一声,口鼻溢血。 他感到自己面对的不是两个敌人,而是一个武功比他高了一倍的人。 这位藏风观的观主,终于露出了恐惧的神情。 “孟国师……我们可以……” 刀刃一闪,墨鲤根本不给他说话的机会。 因为墨鲤发自内心地觉得,青乌老祖蛊惑鼓吹的本事比武功还厉害,能把龙脉说到怀疑历史的程度,这是何等的功力?墨鲤完全不想再领教一遍! 孟戚的剑势本已到了尽头,青乌老祖堪堪避过,然而衷情剑竟然借着无锋刀气流带来的那一股助力,硬是再往前推进了一尺。 “噗!” 青乌老祖口吐鲜血,遍布周身的内力罡气刚刚被剑锋破去,他因反震受了严重的内伤。 危急之下,他奋力将拂尘一丢。 天蚕丝的拂尘尾四散开来,使刀刃为之一缓,而铁杆撞到剑锋,携带的强大内力震得两柄武器同时歪到了旁边。 青乌老祖借着丢出拂尘的空当,一狠心使用了密法,加快了遁逃速度,他必须在一炷香的时间内逃出重围,服灵药恢复功力,否则就会因为密法伤了丹田根基。 墨鲤正要追上去,却被孟戚及时拦住。 “别出春华宫。” 这时外面传来轰然巨响,空气里弥漫着硝烟味。 “火炮?” 二皇子惊怒交加,显然没想到陆璋把这样东西都拖过来了。 万和殿是个陷阱,春华宫竟然也是个陷阱? “可恶!”二皇子重重一拳砸在砖石上,鲜血直流。 春华宫偏殿摇摇欲坠。 墨鲤看了艰难往外爬的二皇子一眼,顺手把人提了起来,趁着漫天烟尘翻滚,跟着孟戚往春华宫深处奔去。 半道上,他们看到一个浑身焦黑,头发胡须全部烧光了的人躺在深坑里。 青乌老祖还没有死,深厚的内力护住了他的心脉,还留了一口气。 他一心戒备可能追上来的两个劲敌,忽略了前方,结果被火炮轰了个正着,似腾云驾雾般飞出去了十几丈,砸在一面宫墙上,又跌落在地。 他喉间发出怪异的声音,然而身体已经不复人形,筋骨断裂,肢体扭曲。 “送他上路罢。”孟戚叹了口气。 剑风挥过,坑底的人便不再动弹。 “青乌老祖的大弟子呢?” “被我废了武功,丢在春华宫偏殿门口。”墨鲤顿了顿,回头看彻底变成废墟的偏殿,觉得那人已经没救了。 孟戚随口道:“解决了就成,我们先撤。” 墨鲤把二皇子也打晕了,因为他在烟雾里咳嗽个不停,会暴露行踪。 “外面全是禁卫军……” “不用担心,这里距离密道已经很近了。” 孟戚不受烟尘的影响,熟练地带着人在殿宇与宫墙之间穿梭。 墨鲤疑惑地问:“我们来的时候,密道不是已经被挖塌了吗?” 地下水脉倒灌密道,还能走吗?再者那个院子应该也被禁卫军重重包围了。 “你忘了密道里的地形?没事,被淹没的只是出口的一截,密道弯曲复杂,地势高低不同,只要我们找对了路……” “这个怎么办?” 孟戚还没说完,墨鲤就打断了他,晃了晃手里的二皇子,然后说,“他走不了密道,难道要把人丢到东宫?” 孟戚:“……” 齐朝皇室的家务事,孟国师完全不想管。 这个二皇子性情冲动,脑子也不算好使,完全是个累赘,可是既然遇到了,大夫又顺手救了,总不能再让人去死。 若是二皇子出现在东宫,太子的罪责就说不清了。 “虽说不能帮太子解决烦恼,但也不能把麻烦就这么丢过去。” “大夫说得对,我们不能就这么走了。” 还有一件重要的事没做。 孟戚抬手压在一面墙上,忽而发力。 赭红的宫墙先是逐渐摇晃,随后崩解坍塌,墙外的禁卫军一片慌乱,纷纷闪避。 “走!” 孟戚带着人,轻松地逃出了春华宫。 禁卫军连他们的影子都没见着。 “陆璋再能藏,可他不能一直躲着不见大臣,尤其是在皇宫内动用了火炮之后,闹出这么大的阵仗,他必须尽快安抚朝中众臣,重新掌握京畿大营,肃清叛逆分子。” 孟戚翻出地图往上一指,正是宰相们入直办事的文远阁。 133.解忧烦 - 134.礼下士 鱼不服 作者:天堂放逐者 134.礼下士 文远阁已是外朝的范围,皇城戒严之后, 这里静悄悄的, 只有一小队禁卫军守在这里, 保护重要的文书跟宰相们没有处理完的奏折。 这些禁卫军起初满腹牢骚, 平叛是大功, 好不容易这回锦衣卫遭了陛下厌弃, 禁卫军获得重用,升官发财的大好良机都摆在眼前了, 结果运气不佳被派遣到了这个地方。 就算去保护宫眷跟皇子, 事后或许还能捞到点赏钱, 文远阁里的一堆死物有什么好看护的?那些文官可不会给他们一星半点的好处, 说不定还要嫌弃他们弄污了地面跟物件。 这份埋怨, 在听到皇城内传来喊杀声跟火炮的轰鸣时戛然而止。 ——怎么会有这么大的动静? 守着文远阁的禁卫军面面相觑,惊异莫名。 听说叛乱逼宫的是二皇子。 可这二皇子吧, 母家跟岳家都没有什么势力, 都成婚了还住在一座偏僻的宫室里, 别说王爵了,连块田地都没有赐封。 勾结江湖匪类, 伙同威平伯谋反, 就已经很让人惊讶了, 难不成这二皇子真的是深藏不露? 这些禁卫军心里纳闷极了, 等到炮火声一停, 便站在文远阁门口拉了人问情况, 那人也说不清楚, 只说万和殿那边叛逆已经死得差不了。 又等了片刻,便见重伤跟死亡的禁卫军从皇城里被陆续抬出。 这些在门口伸头张望的禁卫军,浑然不知已经有不明来历的人翻过三楼屋檐进去了。 孟戚推窗、翻入、再关窗……动作一气呵成,毫无声息。 墨鲤落地之后,下意识地理了理身上的衣服,然后环顾了周围一圈。 文远阁三楼是藏书楼,这里放的不是古籍绝本,而是历年来重要的奏折文书,甚至囊括了部分前朝文献,其中有一些涉及到户籍跟水文图册,十分珍贵,连宰相都只能在这里翻阅,不许带出文远阁。 “这里比以前像样了。”孟戚看着窗前的桌案跟小榻,挑眉道。 书架当然不会放在窗口附近,而是在隔壁房间。 这里的房间是用大扇屏风隔开的,需要通风的时候将屏风一收,把整个三层全部打通成一间,不需要的时候就像一个个小屋子。 因为收藏的是重要书籍文献,楼阁用的是羊角灯,不许点香炉。 小榻布置得舒舒服服,还有搁脚的地方。 旁边桌案上放着官窑的薄胎茶具,色泽润白,杯盏上半部分几近透明。 墨鲤把昏迷的二皇子搁在小榻上,抬头便看到孟戚揭开茶壶盖,辨认里面完全冷透了的茶水。 “蒙顶茶。” 孟戚说完又捞起桌案上的紫毫笔端详起来,随口道:“陆璋的面子工夫,委实做得不坏。从前邓书生在这儿的时候,除了椅子就只有胡床,茶具茶叶什么的,还得自己带。穷得恨不得凿墙借光,给国库省点儿灯油钱。哪里有这么好的笔,这样好的墨用……” 墨鲤看着孟戚在楼阁里随处转悠,跟回自己家似的,连暗格都知道,随手一摸就找到了许零散的物件。 这当然不是楚朝留下的,而是现在如今进出文远阁的朝臣为了方便带来的。 巴掌大的暖手炉、折扇、玉挠手、笔架等等。 孟戚掂了掂,就把这些东西原样放回去了。 “不知道哪朝哪代有的习惯,当官的不修衙门,再破的房舍也得住着,摆出一副清正廉洁的模样。当年我第一次来文远阁的时候,这儿的屋顶还会漏水……” 孟戚给墨鲤找了一张舒服的椅子,等到两人坐定了,这才接着往下说。 “起初大家都不知道,忽然那日下了大雨,邓宰相被淋了个正着,皇宫内上房修屋顶,居然还要看黄历,要钦天监测算——邓书生带着三五个人,跳着脚威胁我,必须是个吉兆。他们要修屋顶,最好第二天就修。” 墨鲤看到孟戚的表情,就知道国师肯定使坏了。 “你说不宜上梁,还是不宜动土?” “都没有。”孟戚神情严肃,正气凛然地看着墨鲤,“大夫,我是那种人吗?” “不是。” 墨鲤不知道这句话是不是自己昧着良心说出来的。 孟戚听了十分受用,做出摩挲着胡须的模样,一本正经地说:“我找了户部尚书,然后告诉他们,没钱。” “……” 孟戚仰面看着房梁。 楼阁修好的那一日,正是楚朝逐渐步入盛世的时候。 翰林学士再也不用在文远阁为宰相撑伞了,这座象征王朝权力中枢的楼阁,也改名为“青云阁”,楚元帝特意命人绘了十四位功臣的画像,效仿唐皇,悬挂在楼阁之上。 封侯拜相,名垂青史。 简直是天下有才之士的榜样。 孟戚唇边泛起了自嘲的笑意,目光暗沉,墨鲤不愿看他沉溺过去,便问道:“李元泽后来连杀三公九侯,这加起来是十二人,除去一个你,还剩下的那个是——” “是位胸有韬略,能谋善算的智士,当年也是李元泽的谋主之一,在楚军进至青江,很快就要打下陈朝都城时,他在军中感染了风寒,一病不起,最终也未能看到陈朝覆灭楚朝建立。”孟戚长长地叹了口气,后面的话更像是在自言自语,“我竟不知道这到底是缺憾,还是福气。” 死在年华最好的时候,死时壮志未酬。 纵然满心遗憾,却终归带着希翼,因为相信真正的盛世即将到来。 “如今画卷不再,人事皆非……” 孟戚定定地看着空荡荡的墙壁。 墨鲤正要安慰他,忽然看到孟戚一个健步跃上了房梁,伸手在墙壁那儿摸了一阵,撬开了一块活动的砖,变戏法似的从里面取出了一个只有拳头大小的精致酒坛子。 “竟然没被人发现!” 孟戚喜滋滋捧着酒坛送到墨鲤面前,认真说,“这是江南最负盛名的‘浮生醉’,现在算起来已经是六十年的陈酿了,拿到太京卖,绝对有价无市!大夫要尝尝吗?” 墨大夫毫不犹豫地拒绝了他。 “你是病患,不能喝酒。” “我……不是痊愈了吗?”孟戚茫然地问。 记忆恢复了,脑子也很清醒,虽然还是想干掉陆璋,但跟灵药无关。 “我之前跟你说过什么?” 墨鲤面无表情地看着孟戚,好没好,是大夫说了算。 孟戚一个激灵,默默地把酒坛放回去了。 他又不甘心,找了点灰涂抹在墙砖上,希望下次来的时候这坛酒仍然在。 唔,那或许是百年陈酿了。 墨鲤欲言又止,他觉得孟国师可能不怎么喝酒,不知道酒放得越久,分量就会越少,再密封的酒坛也一样。 这个酒坛这么小,现在里面还剩下少…… 一晃神,孟戚又回来了,这次是两个金裸子。 每个重约二两,椭圆形,上面还有吉祥纹。 这种金银裸子,是权贵跟皇宫里自己铸了赏人或者给孩子玩的,一般不会当钱使,不过真要拿到金铺银铺里换钱,也是使得的,只是拿不到足数的钱,要抵掉一部分给铺子。大约十两银仅仅只能拿到九两的样子,具体要看金银裸子的纯度。 孟戚拿过来的这两个金裸子,成色就非常好,底下还有楚朝的年代印记,是楚朝宫廷里的物件,不止能值本身的分量,或许还能高价一些。 “这也是你的?”墨鲤问。 “当然。” 沙鼠有随处藏东西的习惯。 孟戚遗憾地说:“其实我还有点银子藏在万和殿的偏殿暖阁,不知道有没有被火炮轰到,或许已经没了。” 墨鲤不由得问:“少钱?” “加起来大概有五两银子,分别刻着松、菊、兰、梅,是某一次除夕宫宴,李元泽赏赐的。”孟戚随口道。 这种东西不在于价值的少,而是“皇恩”,只有重臣与近臣才有,楚朝在这方面做得尤为严格,赏赐内侍与赏赐朝臣是完全不一样的。 墨鲤奇道:“你为什么要到处藏钱?难道放在家里有人偷?” “不,会被我花完。” 孟戚语气沉重地解释道,“官员的俸禄都是米粮,一般都会拿出去卖掉,因为发俸禄的米不是很好,可是我不舍得卖。再的米粮,我都会吃完的,龙的食量实在太大了。” 墨鲤:“……” 不对,他们是龙脉,山川为形,跟龙不一样的! 哪有什么食量?!吃得就是吃得,找什么借口! “除去俸禄,还有冰块、炭,布匹绸缎,以及赏赐下来的金银物件跟鲜果。吃的就算了,赏赐的东西上通常会有印记,不能卖的,布料做衣服都嫌不够了……” 墨鲤心想,要维持仙风道骨的模样,显然是勤换衣服的,孟戚也不容易。 “算来算去,就只剩下冬天的几百斤炭,以及夏天的冰能卖了。”孟戚长叹一声,很有感慨地说,“早年我苦练武功,是为了化成人形后自保,然后要在乱世之中征战,需得一身马上马下的好武艺,再后来发现世间有实力高强的刺客,精通内家武学的方士,作为国师当然不能太差,恰好我也感兴趣。当这些危机都不复存在,我为什么还要继续练功到如今的境界呢,自然是为了寒暑不侵,冬天卖炭夏天卖冰……” 墨鲤的嘴角抽了一下。 手有点痒。 墨大夫不知道自己是想要捂住孟戚的嘴,还是一巴掌拍在孟戚的背上,阻止某人继续说下去。 孟戚全无所觉,神情认真地强调道:“那些东西真的很值钱,按照国师的待遇,用的是上好的银丝炭,冰也有几十斤。别的朝臣家里妻妾子女一大堆,还得出去买冰买炭,养得少的,或者像我这样孑然一身的,可不就了一条换钱的路子嘛!” “你这么缺钱,李元泽都没趁机施恩?”墨鲤疑道,方才他听齐朝太子说,孟戚当年得的赏赐比较平常,没什么稀罕东西。 “施了呀,他给了金子银子,虽然不,但每次都有。”孟戚摊手道,“可能在太子眼里,这些东西作为赏赐是最没价值的,普通得完全不入眼吧。” “……” 墨鲤无言,好半晌才说:“然后你每次拿到都会立刻花完?” “是啊,金银既不暖,也不能吃,摆着有什么用。”孟戚振振有词地说,“不如买了东西放在家里,当然还要藏起来一部分。” 墨鲤开始怀疑这不是沙鼠本性发作,而是太京龙脉受到了人类的影响,上云山不缺帝陵,每座帝陵都挖得深,堆得满。 “历来官员都买田置地,你怎么没有?” “我要那些有什么用,太京……上云山……” 孟戚含糊地随手一挥,显得不屑一顾。 “大夫,你让我再想想,还有哪儿有钱,我记得皇城的四座城门,每座的牌匾后面我都藏了钱。有了钱,我们就不用打劫刘钱袋了,可以在太京买一栋带院子的大宅子,再买一口大水缸……” 墨鲤觉得自己的手更痒了。 这时他们身后传来了细微的动静。 “……钱,我有钱。” 二皇子眼睛都没睁开,人还晕晕乎乎的,动也动不了。 孟戚疑惑地望向墨鲤,后者诧异道:“虽然没点睡穴,但是根据力道,他应该昏迷两个时辰以上,现在还没到。” 这醒得也太快了。 墨鲤走过去号脉,随即眉头一皱。 因为二皇子看着孔武有力,体格不错,也有点防身的本事,在万和殿以及孟戚跟青乌老祖打得翻天覆地的春华宫里都没受伤,墨鲤就没有给他号脉。 结果现在一看,二皇子体内经脉乱七八糟,有好几股微弱的灵气横冲直撞。 “这里疼吗?” 墨鲤按了按二皇子的右臂,又按他的肩。 二皇子疼得一哆嗦,张口就要大叫。 墨鲤自然不会让他引来禁卫军的注意,伸手点了哑穴,结果发现二皇子自己生生地忍住了——他一口咬住了小榻的床沿。 “松口,牙咬崩了我治不了的。”墨鲤忍不住说。 二皇子无声地喘气。 孟戚坐在旁边吃起了齐朝的朝臣放在楼阁里的无花果。 萱草纸包着的,同一个袋子里还有梅子跟其他果脯,有甜有咸。 墨鲤:“……” 龙脉的牙应该不会因为吃果脯吃坏吧!就跟不会断胳膊瘸腿一样,反正变一下就好了。 “外面有禁卫军,不要出声。”墨鲤说完解开了二皇子的哑穴。 二皇子果然没有大喊大叫,他闭着眼睛继续喘气。 “后腰、腿、脚掌、额头……这几处也会隐隐作疼,不能用力碰触,是吗?”墨鲤没有再用手按,而是直接问。 二皇子缓缓点头。 “经脉出问题了?”孟戚稍微一想,就知道这是什么问题。 内功练出岔子,或者走火入魔。 “可他不会武功。”孟戚疑惑地问。 “他吃了灵药制成的补丸,而且非常杂乱。”墨鲤不等孟戚皱眉,又道,“他的身体看似强健,其实已经被毁得一塌糊涂,药力不能化解,淤结在体内,跟其他药力互相冲突。如果不想办法化解这些灵气,疏通经脉,寿数就不长了。即使化解了,仍有一定风险,未必能够痊愈。” 孟戚一顿,眼神不由得复杂起来。 太子没几天好活了,二皇子没几年好活了,是这意思吧! “我记得……我们这番进宫是为了干掉青乌老祖,再找机会殴打皇帝,怎么变成大夫为齐朝皇子轮番治病了?”孟戚用传音入密说。 墨鲤瞥了他一眼,心想这一个两个都是疑难杂症,给大夫带来的困扰更大。 那边二皇子听了墨鲤判定自己寿命不长的话,额头青筋暴起,喘气时急了几分,然后又慢慢放松下来,吃力地说:“我有钱……我听赵道长说,你是前朝国师。帮我杀了皇帝,我身上的银票都是你的。” 孟戚沉默了一阵,还是点破了他。 “据我所知,你出生以来离开皇宫的次数屈指可数,一生都被困在这座皇城之中,陆璋既不给你权势,也不会给你太的银钱。历来造.反最费钱,太子还得养私兵,没余的钱给你,如果你有重金聘请刺客,江湖上是有杀手组织的。只要有足够的钱,有去无回的任务他们也是肯的……可你没有这么做,搭上了藏风观的青乌老祖,不可能找不到两个像样的刺客,所以我肯定地说,你没钱。” 二皇子恼羞成怒地说:“我有一百两银票。” “才一百两。”孟戚负手,神情不屑。 没钱是其次,这么容易就被套出话,这种人还想谋反? “一百两银子,足够在太京买一栋三进的宅子了。”二皇子咬牙切齿地强调。 “什么?” 孟国师超尘脱俗的气质瞬间消失,他震惊地问,“现在居然要一百两了?楚朝时期,太京最繁华的时候,一栋三进的宅院也不过七十两银子!” 墨大夫正觉得这重点是不是有些不对,却听二皇子冷笑一声。 “你也说了,那是楚朝盛世,天下太平,百姓安居乐业。虽然有京都居,大不易的说法,可是离开太京也能活,再者那时米价比现在低上许,米价低物价便低,一两银子能买的东西比现在上许,如今虽然划江而治,天下动荡不安,太京却还是比别处更安全一些,房子自然要贵。” 孟戚很是意外。 道理虽然粗浅,但二皇子这个久居深宫,长于妇人之手,对朝政一窍不通的皇子竟然知道这个,实在让人意外。 还是墨鲤一语道破真相。 “你对太京的房子这么了解,想买?” “本王不想,本王只是想知道……想知道百姓一年花费要少。”二皇子声音越来越低,其实他当年想的是离开皇宫,需要少钱才能活下去。 太京不行,危险,花销又高。 历来朝臣为何要告老还乡,一则是落叶归根,二则是田产房产都在祖籍,太京的房子买不起也住不起。高官的宅邸是朝廷赐的,不做官了要收回,小官就得租赁房子。 墨鲤无力地捏了下眉心,转头问二皇子:“你的病是怎么回事?为何吃这么补药?” 二皇子神情怪异,半晌才说:“获赐的。” “陆璋?” “不错。”二皇子对墨鲤直呼皇帝名姓的行为没有任何反应,他冷冷地说,“父皇虽不炼丹,却喜欢命太医制药,各种补药,据说都对身体大有益处。这药做出来,自然得有试吃的人,药材珍贵用的是百年灵芝千年人参,蒙获恩赐的自然是他身边信重的内侍,还有他的儿子。拿了药丸就得当场吃下,一时半刻还不许走,看看这药有无害处。父皇吃了药,自然有太医按照方子慢慢调理调养,我有什么?” 墨鲤呆了呆,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出离了愤怒,就剩下茫然。 世上怎会有这样的父亲?人能够变成这般模样吗? “一百两银子,杀了他,本王让皇兄封你做国师,进殿不拜,可佩剑,进宫可乘马坐轿……” 二皇子绞尽脑汁地想着礼贤下士的最高待遇。 孟戚塞给他一包梅干,漫不经心地说:“其实刚才我见了你的皇兄,他可比你干脆了。” “什么?”二皇子神情一凛。 “你皇兄说,杀了你父皇,可以让我做皇帝。”孟戚玩味地看着他。 二皇子惊呆了,本能地说:“不行!” “为何不行?” 在孟戚眼里,二皇子跟个孩子也没什么区别,逗上了还挺好玩,顶着大夫不赞成的目光,继续道,“太子比你慷慨了。” “可是……” 二皇子忽然住口,他想到太子活不久了。 挣扎再三,二皇子勉强道,“那就按照皇兄所说,我再加一百两。” 墨鲤:“……” 不是,皇位跟一百两放在一起不可笑吗? 有了皇位,还要一百两?!这是怎么个加酬金的计算方法? 134.礼下士 - 135.其真求贤邪 鱼不服 作者:天堂放逐者 135.其真求贤邪 外面的还有人, 文远阁里不能生火,加上墨鲤觉得那套银针的材质不够好, 想要解决二皇子体内的经脉问题, 不是扎几针那么简单。 “你的一百两还是用来保命吧!” 墨鲤头都不抬地说, “你这个身体至少得喝上三年的药, 单单药材, 就不止一百两了。如果侥幸能活下来, 一旦受寒、劳累,立刻就要吃药保着。” 二皇子神情一滞,脱口而出:“我没打算治病。” “怎么,还不想活了?”孟戚抱着手臂, 上下打量二皇子,心想这家伙该不会是怕喝药吧。 转念想到大夫曾经熬出的那些苦药, 孟戚后脊竟然有点发凉。 二皇子黑着脸说:“我叛乱逼宫,现在皇帝不死, 就是我死, 还吃什么药?” 孟戚用手指摩挲着下颔, 玩味地说:“不错, 是这个道理。可惜你们出的价钱不够,我不能帮你们刺杀皇帝。” “你在说笑?” 二皇子震惊地瞪视孟戚,他从未见过这样贪得无厌的人。 皇位还不能让这人满足吗? 孟戚嗤笑道:“这样看着我做甚?我们实际一点, 皇位是不可能的, 难道我嫌自己过得太轻松, 非要把烂摊子抢过来吗?” “……那你有什么?” 孟戚笑了笑, 伸手示意道:“听说你们兄弟几个都想杀皇帝,只你出钱,不觉得不公平吗?” 二皇子神情木然地看着孟戚。 哦,原来还是嫌钱少了。 “你盯着我不说话是什么意思?”孟戚继续逗他。 “本王在想,前朝的贤臣如何会是这幅模样?” 二皇子打量着孟戚身上穿的衣服,料子好像很普通,之前没有发现,主要是被孟戚异于常人的风华转移了注意力。他一本正经地问:“孟国师的日子看起来不好过?难不成钱都花在脸上了,才能这般驻颜有术?” “噗。” 孟戚恼怒地转头,墨鲤脸上一点笑意都没有,好像刚才发出声音的人不是他。 然而楼阁里只有三个人。 “大夫。”孟戚低低地唤了一声,很不高兴了。 墨鲤对上孟戚的眼睛,不知道为什么想起了密道里那个奶声奶气抱怨的胖墩。 心里既提不起对金龙的敬畏赞叹之情,也捞不住倾慕意中人的想法,还不如带着一只沙鼠回竹山县呢…… “嗯,想要维持乌发跟面容,是挺费钱。”墨鲤表示他还真知道几个养颜的方子,而且药材都不便宜,方子还不能乱吃,要搭配药膳跟日常的生活习惯。 总的来说,练武功才是最省心的一种驻颜术。 二皇子半信半疑。 墨鲤说话不徐不疾,天生就有令人信赖的架势,二皇子确实很想相信这位大夫的说辞,可是驻颜有术到孟戚这种地步,已经是妖孽了吧! 皇宫里最吃香的偏方,就是生子方跟养颜术。 二皇子虽然没吃过,但是看过母妃跟皇子妃吃这些东西,什么燕窝、桃胶、红枣等等,特别费钱,可是效果也不怎么样。 “都别说话,外面有动静。” 墨鲤抬手示意,二皇子只好闭上了嘴。 那些禁卫军陆陆续续地回来了,只留下两人守在文远阁外面做样子,其他人都进了旁边的直房躲懒休息。 他们说话的声音不大,又隔着两层楼板,可是墨鲤有心要听,还是能分辨出大概意思的。 禁卫军谈论的不是别人,正是二皇子陆慜。 “你的母亲被关起来了?”墨鲤回头说。 孟戚跟墨鲤一样,稍微有点意外。 他还以为二皇子的生母已经死了,所以肆意谋反毫无顾忌。 “你们听到了禁卫军谈话?哼,我早就听到了。”二皇子闷闷地说,他握紧了右拳,眼神里充满了愤恨,“昨天我发现情势不妙,就带着人在宫里藏了起来,到处都有禁卫军说我母已经被关入天牢。” 墨鲤觉得他的语气跟表情有点不太对,适时地问了一句:“然后呢?” “……什么然后,我没有理会。”二皇子恶狠狠地说。 孟戚抱着手臂打了个哈欠,墨鲤也没说话。 过了一阵,二皇子自己憋不住了,咕哝道:“你们怎么不骂我?” 孟戚奇道:“无亲无故的,我骂你做甚?” 二皇子瞪着眼睛,嘀咕道:“就……不忠不孝,不顾忌生母之类。” 墨鲤确实觉得这位皇子脑子有点不够使,也不聪明,更兼行事鲁莽。陆璋算是突然发难,二皇子没有来得及把人带走,倒也正常。 不过既然二皇子问了,墨鲤便随口问道:“你事先没有准备?” 跟宫外的势力密谋造反,自己不怕死就算了,也没给其他人准备退路? 二皇子脸色难看,半天才吭哧吭哧地说出了他娶的皇子妃把他出卖了,而他的母妃更是一言难尽。 “如果她知道了我在做什么,根本轮不到本王的妻子出卖本王了。” “……” 墨鲤默默地想,皇宫跟他想的完全不一样。 孟戚看了大夫一眼,传音入密道:“楚朝皇室不是这般,可能他陆家特别!” 二皇子虽然听不见他们在说什么,但是能从墨鲤的表情里猜到一些,他愤愤地扭过头躺在小榻上,不肯再说话。 墨鲤索性继续听那些禁卫军议论。 在禁卫军口中,二皇子不学无术,还三天两头地挨罚。 不是读书识字被翰林学士罚,就是被皇帝或嘉妃罚,动辄禁足,从小到大抄的经都有几百来卷了。这样无用的皇子,是怎么有勇气谋反的? 墨鲤估摸着这个嘉妃就是二皇子的生母了。 禁卫军知道的事情有限,说来说去都是看不起二皇子的话,想来也是,如果他们能够知道皇子母子不和的秘密,估计外朝的文武百官也都知晓了。 赭红的宫墙阻挡了许秘密,若无变故,这些秘密会被永远地封锁在死寂的宫殿之中,慢慢腐烂。 墨鲤在心里摇了摇头,他看到二皇子直挺挺地躺在那里,不由得就想起东宫里病病歪歪的太子。 ——谁家有这么个烂摊子,那确实是死不起。 二皇子他们已经见了,六皇子也见过了,估计剩下的那个三皇子也是扛不住事的。 “各地送来的奏折,每天都有上百封,加上朝堂上的奏折……耽误一天,勉强可行,耽误三天,可能就要出事了。太京戒严,皇城封锁,陆璋最熬到今天傍晚。就要召见宰相,给他们吃几颗定心丸,否则整个京城都要人心惶惶。” 孟戚靠在墙边,玩着手里的两个金裸子,漫不经心地说,“不知道宰相跟文远阁的直臣被陆璋带到什么地方去了,毕竟皇位可以换人,朝廷中枢不能忽然少人,更不能全部死完。我们就在文远阁等,那些齐朝的重臣迟早会出现。” 二皇子忽然爬了起来,眼睛发亮地问:“然后跟着姜宰相他们,就能找到他了,然后就能动手了?!” 这个“他”当然指的是陆璋。 孟戚似笑非笑地说:“我们价钱还没谈好呢?” “不对,你们要找皇帝,没有钱你们一样会去。” 二皇子不蠢,这个逻辑他还是转得过来的,他狐疑地注视着眼前两人。 ——不肯刺杀皇帝,那见皇帝做什么,总不是去打劫皇帝吧? “实话告诉你,我呢,看你父皇不顺眼,想打掉他一嘴的牙齿,再给他脸上添一点好看的颜色,青青紫紫比较好看,保管谁都认不出他,穿着龙袍都会被人疑心是叛逆。” 孟戚说一句,二皇子的眼睛就亮一分,到了最后他已经恨不得跳起来叫好了。 “看在你皇兄的面子上,我给你一个机会。”孟戚笑容满面。 墨鲤隐约有了个猜测。 果然下一瞬间他就听到孟戚开价道:“我带你一起去,打一拳,踢一脚,收费一百两银子,怎么样?” 二皇子的神情挣扎,眼神游移不定。 看得出他很想答应,不过理智还在,成功地阻止了他点头。 “赤手空拳?不能换成砍一刀?”二皇子试图还价。 “你这一刀是想捅进皇帝的心窝吧!”孟戚毫不留情地揭穿了他。 “……是又怎么样!我都要死了,还不允许我出一口气?” 这时墨鲤插话道:“谁说你要死了?” 二皇子板着脸说:“你们打了皇帝,把我丢在那里,我岂不是只有死?” 孟戚闻声,没好气地道:“那你再写一张百两银子的欠条,我们带你出宫?” 二皇子犹豫了一下,竟然拒绝了:“我没钱还,皇兄身体不好,他不在了更没人帮我还钱了。” 墨鲤无言,孟戚挑眉问:“你不是还有兄弟吗?” “他们自身难保,再说平日里他们也瞧不起我,说我鲁莽蠢笨。”二皇子撇嘴,鄙夷道,“本王还觉得他们拖拖拉拉,只说不干呢!” 孟戚发自内心地叹了口气:“看来不管是行刺还是殴打,我注定只能赚到你身上的那一百两银票,再一文都没有了?” “不然?” 二皇子想了半天,试探着说,“老六不在京城,三皇弟应该被禁卫军看守着,我画张地图你去找他要钱?他还没成亲,积蓄估计比我。” 墨鲤:“……” 陆家这些皇子也未必是兄友弟恭,看这一转眼就把亲兄弟卖掉了。 *** 皇宫,长乐宫。 这里是皇城最北端,很久之前是一座行宫,随着历朝历代逐渐扩建皇城,长乐宫最终被囊括进了皇宫之中。 虽然名义上它属于后.宫,但是跟别的宫殿都有一段距离,是座独立的宫室,占地不小。宫殿内还有园子、湖泊,修整得十分精致,宫室规格又高,寻常后妃住不了。于是长乐宫就成了太后、太妃们的居所。 齐朝目前没有太后,长乐宫并无主人,只在宫殿西面的楼阁里,住了一些年轻貌美的低位妃嫔。反正等到皇帝驾崩之后,宫里的女眷都要搬过来挤在这里,所以也不算坏了规矩。 从昨日起,宫门就被锁了,禁卫军在外面来来去去。 待在长乐宫的几个小妃嫔倒是知道皇帝在这里,可是她们出不去,也没法传消息,只能战战兢兢地候着。 说是妃嫔,这些女子里位秩最高的也才五品。 齐朝后.宫空虚,这样的品级是常态。 后.宫里的女子不像话本里说的那样,动辄争风吃醋,互相坑害。当然这些事都是有的,但她们不是脑子里只有这些,后.宫的女子与其说在做妾,不如说是在做官。 她们有俸禄,有品阶,并不是坐在宫殿里整日只需要装扮自己,再吃吃喝喝等皇帝临.幸。内宫里也有许事务,自上而下,每个人都有自己要做的事,要分管的责任,手里什么事都没有的,那是遭了厌弃或是身体太差。 做官自然就有很学问了,升迁跟被贬都是常事。 当后.宫没有秩序,妃嫔不必费神管事,就意味着内侍掌握了权柄,分薄了本应是这些女子的权势。 齐朝很特殊,内侍不在外朝嚣张,而是在内廷。 原因是宫里不仅没有皇后,连“妃”都只有一位,还是个面团子的性子,没养出一个好儿子,管不了事也不敢管。整日里只做个应声虫,皇帝说的都是对的,皇帝的亲信总管说的也是对的,半点自个的主意都没有。 这么一来,下面的妃嫔也就没了法子。 再加上皇帝实在喜怒无常,宫里连个自恃身份敢于说话的女子都没有,内廷愈发像是一潭死水,各人自扫门前雪休管他人瓦上霜。 陆璋虽然有打骂妃嫔的恶习,但也不是谁都挨过打,他也不是天天都发狂。 一年半载才能见到皇帝一次的,通常不知道这件事。 长乐宫的这几个小妃嫔就不清楚,今日那位年岁最长位阶最高的王才人额头磕破了被内侍宫女抬了出来,她们还以为是王才人惹怒了皇帝,更不肯出来了。 “还没找到二皇子?”内室里传来一个冷厉的声音。 “是……” “嘉妃呢?” 内侍低眉顺眼地回报:“奉陛下的旨意,一直押在长乐宫的东侧殿,自昨日哭到现在了,始终无人来救。” “逆子!” 陆璋狠狠地一拍桌面。 他身形高大,双眉浓密,目光凌厉,有一身的威势。 做了年的皇帝,更有一种不容冒犯的凛然气息。 这个内侍平日里也是威风八面,到了陆璋面前,腿肚子都微微颤抖,强撑着维持恭谨的姿态,低声道:“禁卫军还在外面抓住了东宫的两个内侍,他们一口咬定是出来请太医的,还要等陛下发落。” “东宫的事就不要再说了。”陆璋深深皱眉,然后补了一句,“让太医令为太子诊治。” 内侍躬身应着,正要退出去,又被陆璋叫住了。 “召两位宰相、以及禁卫军统领,再把三皇子带过来……” “陛下?” 陆璋冷冷地说:“太子既然不成了,就封三皇子为储君罢,不正好如了那些臣子的意愿吗?” 内侍哪敢接话,低头躬身往后退。 结果走到一半,差点跟外面进来的另外一个内侍撞上。 前者瞪了后者一眼,后来的赶紧比了个手势,就埋下了头。 “怎么了?”陆璋也看到了门口的动静。 内侍连忙恭声道:“回禀陛下,是王才人没福分。” 所谓的没福分,自然是不能活着享福了。 陆璋根本没放在心上,挥了挥手,就让人退下了。 这位在宫内威风八面的内侍总管,出去之后,悄悄地抹了把汗,板着脸问:“就挨了一脚,人怎么就没了?赶上这当口,不是麻烦吗?” “太医说,王才人摔下去的时候,额头恰好砸在了桌角上……” 跟上来的内侍欲言又止,还得忙着给总管扇风。 “算了算了,你去请姜宰相、张宰相跟蒋政事,我先请三皇子殿下……哎,真是看走了眼,没想到这一番周折,竟是三皇子日后可能登上皇位。不能怠慢了,咱还讨好着。” 这内侍总管带了人风风火火地赶到三皇子的居所一看。 不得了,人不见了。 问谁都不知道,连围在三皇子居所外面的禁卫军都不知道人怎么消失的。 内侍总管大汗淋漓,急得直跺脚,就差把附近翻了个底朝天。 最后实在没法子,只能硬着头皮往回走,一边走一边觉得自己脑袋可能要不保了,苦着脸遇上了派去请几位重臣的内侍。 “许总管,三殿下呢?” 不提这事还好,一提这茬,内侍总管就火冒三丈。 偏偏当着几位朝廷重臣的面,他发作不得,只能皮笑肉不笑地说:“几位相公稍等片刻,待老奴禀告陛下。” 说着抢先一步进了主殿,其他内侍隐约察觉到不对,知趣地把几位重臣请到偏殿之中等候,还上了茶水。 姜宰相犯了老毛病,腰腿疼痛。 张宰相正在发愁这场祸事什么时候过去,他已经两天没有回家了。 两人心不在焉,倒是蒋政事感觉蹊跷,悄悄拽了姜宰相的袖子一下。 偏殿的角落里隐约有个人影。 姜宰相顺着蒋政事的目光望去,本能地站起来要喝问,忽然感到眼前一黑,随即失去了意识。 偏殿里的人,包括奉茶的宫女都昏迷不醒了。 主殿内,陆璋听到自己近侍恭声禀告的声音,知道两位宰相带着人来了,想来这些人半途折去了文远阁取奏折,这才让他等了许久。 陆璋并不属意三皇子。 但太子可以立,也可以废。 比起脾气拗扭动辄得罪翰林学士的老六,当然是老三更合文臣的意愿。 老六年纪不算大,掰一掰估计能掰回来。 陆璋冷淡地想,老六那个不服输的脾气,知道懦弱的老三做了太子,还不气得吐血?就凭储位这个诱饵,就能激得老六视老三为仇敌,也免得老六整天像个奶娃娃那样惦记着母妃,怨怼父皇。 陆璋根本不把六皇子的那些怨怼放在眼里。 在他想来,这是六皇子年纪轻不经事,等到吃够了苦头,就会明白权势才是最重要的,而权势掌握在帝王手中。 ——再怎么不甘不愿,都得跪下来,摆出恭顺的表情,才能得到一切。 陆璋并不关心自己死了之后的事,没有人比他更清楚,做皇帝并不自在。 哪怕自己的儿子恨不得拆了皇陵,当着朝臣跟天下人的面,也要摆出孝子贤孙的模样。历朝历代有哪位皇帝,敢在明面上对逝去的先皇不敬呢? 陆璋沉着脸看着门口。 他没见到自己的心腹内侍,也没看到姜宰相等人。 倒是先看到了三皇子。 三皇子穿着一身皱巴巴的衣服,头发被风吹得像是鸟窝,满脸惊惧,弓腰驼背的,还差点被门槛绊一跤。 “什么样子?”陆璋怒喝一声。 三皇子双腿一软,彻底吓跪了。 陆璋也在这时感到不对劲,应该进来的内侍没了踪影,外面也没人禀告三皇子等候召见,自己更没有同意,怎么三皇子就出现了? 陆璋反手拔.出佩剑,劈断了屏风挡在面前。 这时窗户被撞开,又一个人被丢了进来。 陆璋定睛一看,神情立刻变了。 二皇子没有摔晕,也不像三皇子那样吓得哆嗦,他落地后翻身而起,抄起一张桌案当盾牌,冲着陆璋就过去了。 陆璋早年在边关从军,是武将出身,纵然年纪大了外加养尊处优,仍有几分底子在。 二皇子勉强用桌案挡住了劈下的剑,一脚飞踢过去,却被陆璋踹到了膝弯,痛得大叫一声。 “孽子!你还敢来?”陆璋怒喝。 二皇子拽翻椅子,边跑边喊:“本王钱都给了,人呢?青史留名的贤臣,也不能赖账!” 135.其真求贤邪 - 136.其真博名也 鱼不服 作者:天堂放逐者 136.其真博名也 长乐宫的主殿面积不小, 殿内的角落里还有一些待命的宫女与内侍。 二皇子忽然闯进来,他们惊得快要昏过去了,只能紧紧地贴着墙, 不敢跑出去, 生怕引起了殿内皇帝与皇子的注意。 “孽子,你在胡言乱语什么?” 陆璋虽是暴怒,但是半点都没有慌乱, 他不仅没有挥剑追着二皇子砍,反倒退了一步。 他站的位置非常巧妙, 无论从门还是窗射箭进来, 都无法触及这片区域。 陆璋环顾四周, 随手抓起了瘫软在地的三皇子。 三皇子抖得跟筛糠一样, 加上衣着狼狈, 陆璋不由得皱起了眉, 心中十分厌弃。 “站稳了, 腿上没长骨头?!” 听到陆璋的声音, 三皇子抖得更厉害了,眼泪直流, 糊得满脸鼻涕。 陆璋看到他这幅样子就心烦,抬手就要一巴掌扇过去,随后想起这个儿子向来胆小,未必会被打晕, 可是一定会被吓晕。 那就麻烦了, 因为晕了就没法问话。 而且他活着的儿子本来就不, 如今一个快死了,另外一个犯上叛乱留不得,就剩下老三跟老六了。 陆璋忍着厌烦,冷声道:“你是怎么过来的?” “回……回禀父皇,儿臣是被人挟持……” 三皇子恨不得把自己缩成一团,头也不敢抬,声音带着哭腔,可是他的手背却因为握拳太紧而青筋突起。 陆璋在心底冷笑一声,老三的性情如何,他一清二楚。 懦弱是真的懦弱,可终究是个皇子,不是逆来顺受的面团,喜欢在背地里使各种小手段。可惜都上不得台面,心眼小且不会掩饰,直接说便是装都装不像。 老三这会儿必定在痛恨老二,痛恨老二把自个拖下水 “退下。” 陆璋踢了三皇子一脚,后者及时避开,只让陆璋的靴底沾上了衣服,没有踢到实处。 三皇子哭丧着脸说:“儿臣不敢,儿臣无处可去。” 他边说边回头,陆璋顺着他的目光望去。 外面仍是静悄悄地,好像禁卫军全部消失了似的。 甚至宫殿里的灯火都不知道在什么时候灭了一些,外面黑沉沉的,偏殿里一点亮光都没有,包括远处原本应该挂着精巧宫灯的回廊。 陆璋心往下沉,自从知晓二皇子胆大包天,不仅勾结了锦衣卫指挥使,还结识了江湖草莽,他就提高了戒备,做好了万全的准备。 其实从前陆璋对“武林高手”没有什么太深的概念,为皇家效力的高手了去了,他历经两朝,都没看出什么格外特殊的地方。充其量能够上个房梁,翻个墙,挤碎两块石头——武林高手同样是血肉之躯,用弓.箭就能轻松对付。 皇宫禁卫森严,绝对不是那等江湖草莽任意来去的地方,而皇帝身边十二个时辰都会有内侍、禁卫军当值。想要突破这样的重重障碍过来刺杀皇帝,在陆璋看来是根本不可能的事。 然而这个想法,在三年前被打破了。 北镇抚司发生了惨案,从第一个锦衣卫身死,到副指挥使宫钧重伤,负责巡逻皇城的禁卫军都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孟戚来得无声无息,走的时候也没被任何一个人发现,留下了满地尸体,已经一群被吓得快要犯病的锦衣卫。 陆璋听内侍回来描述,整个北镇抚司没有一个能站着的人。 也没有鲜血。 尸体是完整的,死因是被拧断了脖子。 死去的人脸上只有惊恐、惧怕,并没有饱受折磨的痛苦之色,甚至很人死的时候都没有意识到即将发生什么。 这样的尸体不能说是可怕,锦衣卫诏狱与大理寺监狱比这个要可怕得,战场上血肉横飞肢体破碎的尸体也比这些触目惊心。然而正是这些毫无反抗之力的尸体,以及躺倒在尸体间无法动弹的活人,让人愈发地胆战心惊。 这个行凶者是厉鬼,还是妖灵?如何做到不让一个人跑出北镇抚司,如何能在北镇抚司外的人进来之前,消失得无影无踪? 陆璋从北镇抚司活着的人口中听到了“孟戚”的名字,再一细查,那些死了的都是当日奉密旨挖掘隐居在上云山的前朝国师宅子,试图寻找传国玉玺的人,这下陆璋还有什么不明白的,这是孟戚在报复他。 为此,他有一个月都没睡好觉。 陆璋没有见过这位楚朝国师,他飞黄腾达来到京城的时候,楚元帝已经死了,那些不在人世的开国功臣理所当然地被他置之脑后,如果不是为了追查传国玉玺的下落,陆璋甚至不会想起孟戚这么个人。 是孟戚让他知道了“武林高手”到底是什么样的存在。 所以当陆璋知道二皇子勾结了江湖草莽时,他没有一笑置之,立刻布下了重重陷阱,又厉声吩咐一定要调查清楚对方的来历。 等到青乌老祖赵藏风的身份暴露之后,陆璋毫不犹豫地命令禁卫军拖来了三门火炮,甚至不怕引起群臣非议,在万和殿里放了火药。 万和殿乃是帝王接见群臣的地方,是天下权柄的象征,陆璋这一手确实出乎了二皇子跟青乌老祖的预料。 此时春华宫已经被火炮轰成了废墟,禁卫军还在清理。 陆璋想起禁卫军统领信誓旦旦地回报已经杀死了那个“高手”,还是用火炮轰死的,二皇子只身一人,就算跑了也绝对跑不出皇城,最迟明天早晨就能把人抓住。陆璋还褒奖了禁卫军统领几句,可是现在呢?现在又是怎么回事? 陆璋满心怒火,还夹杂着强烈的不安。 他身边一个护卫都没有了,只剩下没用的老三跟几个吓破胆的宫人。 二皇子逃到门口,喘着气看陆璋,眼底尽是恨意。 “陆慜,你愚蠢至极!你以为那些江湖草莽,会轻易被金银满足吗?”陆璋眯起眼睛,冷厉地训斥二皇子,“你母妃一直在为你求情,从你小时候开始,这么年了,已经加冠成婚了,你还是蠢得无可救药!” “住口!” 二皇子就跟点着了的炮仗一样猛地跳了起来,他狠狠地磨着牙。 在这种时候,二皇子突然真的后悔起没有好好读书了,怎么能因为那些翰林学士都是小人嘴脸,就故意敷衍了事。假如他是老六,这会儿必定能骂得痛快淋漓,字字句句都让人无法反驳。 可是他气得浑身发抖,脑中一片空白。 外面等着看热闹的孟戚:“……” 这两个皇子真是很没用了,一个身上藏着刀却不敢动手,一个满心愤怒结果骂不出来,还能有什么出息? “太子看好他的六弟,果然是因为别无选择。”墨鲤自言自语。 纯属矮子里面拔高个,就算不满意,等看完了另外两位皇子,就能发掘六皇子身上的优点了。至少胆大心细,敢作敢为,还不怯场。 “行了,我们收了钱。”孟戚提醒道。 再不进去,三皇子可能会吓死,二皇子大概会因为怒火无法宣泄而气绝。 墨鲤仔细一想,发现确实有这种可能。 二皇子的身体不好,三皇子好歹给了三百两银子呢! 这时陆璋拽起三皇子,把他丢到前面,冷声道:“杀了陆慜,朕就封你为储君。” 脸色苍白的三皇子猛地一个哆嗦,眼泪流得更凶了,结结巴巴地说:“这……这,父皇你说要立我为储君?可是,可是……” “连这个你都不敢,还想要登上皇位?”陆璋厉然呵斥,语气充满了讥讽,“你不是偷偷摸摸地通过讲学的翰林接触朝臣吗?连两位宰相你都想拉拢,不就是想要做太子吗?有这份野心,却没这个胆子,嗯?!” 被揭穿的三皇子还没怎样,他的二皇兄却震惊万分,显然完全不知道这件事。 “什么?老三你竟然——你怎么敢?你怎么敢做这样的事?!” 二皇子勃然大怒,神情狰狞,好像恨不得掐断他弟弟的脖子。 陆璋冷眼看着他们兄弟二人,嘴角刚泛起嘲讽的笑意,紧跟着就凝固了。 “皇兄还在世,你就敢谋取储位?你这个卑鄙小人,白眼狼!” 二皇子真的冲上去拽住了他弟弟的衣领,而三皇子拼命挣扎,嘴里不停地哭叫着他没有。 眼看殿内一团乱,陆璋神情变来变去,索性手持长剑,警惕地退向墙角边的百宝阁,那里有一个隐藏的机关,可以打开一个出口。 结果他才挪了几步,就有破风声起,一件暗器钉在了他脚前。 陆璋低头一看,脸色大变。 那是一粒杨梅核,非常小,牢牢地嵌入地面。 如果这暗器打在人身上,力道绝对大得能砸断骨头,砸穿脏腑。 “什么人?藏头露尾,乃小人行径,何不现身?” 陆璋做了十几年的皇帝,心里虽慌,脸上半点都不显,仍是威仪天生的帝王做派。换了旁人,估计要在心里叹服皇家气度了,可惜他遇到的人是孟戚。 胖鼠不屑一顾。 墨大夫看了胖鼠,也不屑一顾。 一阵急雨般的夺夺声响,三颗杨梅核飞入殿中,全部打在了陆璋手中长剑上,力道震得陆璋虎口剧痛,鲜血直流,佩剑脱手落地。 孟戚扔光了他吃完的杨梅核,施施然地负手走入殿中。 殿中灯火昏黄,而殿外东月初升。 踏月而来的竟不似凡俗之人,萧然有出尘之姿,容色似霞明玉映。 就连随后进来的第二人,亦是神朗气清,冲衿玉粹,这般人才,说是瑶林玉树也不为过。江湖草莽之中,几时有这等人物了? 或者说,这般形貌如此气度的人,怎会是江湖草莽? 待孟戚踱步进了殿内,灯火照清了他的面容,以及他似笑非笑的神情,这张脸令陆璋猛地想起了一个人。 “孟……国师?” 三年前北镇抚司里侥幸生还的锦衣卫费劲绘了一张人像。 画像上的人已是惊世骇俗了,没想到真人还要更胜几分。 陆璋神情十分难看,如果是青乌老祖赵藏风,他知晓这人野心勃勃,他或许还能用言语稳住,其他武林高手,他许以高官厚禄金银美人,也未必不能降服。可是孟戚?孟戚这人简直就是疯子! 行事毫无章法,为人随心所欲,陆璋甚至怀疑这位孟国师自从李元泽诛杀功臣之后,就疯疯癫癫神智失常了,不然的话,有这么一身好武功,为什么不去找李元泽算账? 这人的外表也不正常,就像吃了传说中的长生不老丹。 陆璋定了定神,沉声道:“朕没想到,竟然是你。” 孟戚不等他继续说,就一口否决道:“不,我不造.反,我也不是来给楚朝宗室报仇的。你我的账,要算在灵药与毁宅之仇上。” 陆璋目光一动,颇有威势地说:“灵药朕可以尽数赔偿,宅院亦然。” 提到钱,二皇子立刻紧张起来。 ——皇帝肯定比他有钱啊!比说他跟老三加在一起,哪怕算上太子也不够跟父皇拼财力。 “孟国师!”二皇子忍不住提醒道,“你先收了我们的钱!” 缩在旁边的三皇子差点被这句话气死,老二这是要卖他啊! 陆璋果然注意到了“我们”这个词,他狐疑地看了眼三皇子。 三皇子不敢动弹,心里快要骂翻天了,他怎么就这么倒霉,摊上了老二这样的蠢材兄长,不仅带着武林高手上门敲诈他,还强行把他带到了这么危险的地方。谁他娘的付了钱,还得亲手弑君弑父?付钱不就是为了待得远远的,安安心心地等结果吗? 这都自己上了,还付钱干什么? 付出去的钱,难道就为了摆平宫人跟禁卫军? 明明他下毒也能做到!这次没成功,那就下次! 三皇子继续哆嗦,除了他自己,谁都不知道这是吓得还是气得。 孟戚玩味地看着这两个皇子,思来想去,觉得还是二皇子逗着更好玩一些。 陆璋懒得理会自己这两个不成器的儿子,他盯着孟戚,又看孟戚身后的墨鲤,在心里猜测着这个人的身份。 难道是楚朝后裔? 陆璋微微一惊,认真打量墨鲤,很快又否决了。 还没抓住的只有那个楚朝昭华太子后裔,算起来年纪还不到十五,而且楚朝宗室里也挑不出这般人物。 “你的赔偿,我看不上眼。”孟戚摸出纸袋,把最后一颗杨梅塞进嘴里。 陆璋:“……” 如此紧要的“逼宫弑君”当口,对方竟然吃起了蜜饯? 墨鲤看到了那些缩在角落里发抖的宫人。 他暗叹一声,随手一拂。宫人们震惊地感到自己被一股大力推出了殿外,急切地想要大喊,眼前一黑,随后失去了意识。 他们倒在殿外,跟原本守在外面的宫人侍卫混在一起。 陆璋见墨鲤这番心软之举,先是感到今日难以了解,随后又觉得应该可以从墨鲤这里下手,打探孟戚的真实来意。 他神情一动,还没开口,孟戚就发现了。 “楚朝虽然不复往日繁盛,但是天下百姓总还有日子能过,你篡位夺权,我不在意,滥杀无辜,祸及太京百姓,致使天下动荡。这让我非常、非常想要拧断你的脖子。” 孟戚语气阴冷,他的神情随之改变,眉宇间尽是杀意,三皇子恨不得贴着墙壁钻进去逃之夭夭。 陆璋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一步。 随即他反应过来,露出懊恼神色。 这时他的目光隐隐有了疯狂之色,像是压抑着什么。 “可笑至极,楚朝无道,冤杀功臣。楚灵帝是什么样的人,看来孟国师不知道?他为了平衡朝堂上的权势,捏造罪证,打压能臣,他的罪孽不比楚元帝少。楚灵帝任意践踏为国效力的文武百官的身家性命跟尊严,就为了他真龙天子的地位。”陆璋神情扭曲,怒声道,“楚朝李氏误国误民,何德何能居于皇位之上?” 墨鲤被陆璋这番话说得又是气恼又觉得好笑,像陆璋这样的人,竟然觉得别人践踏尊严了?他自己的儿子是怎么回事,难道他一点想法都没有。 “所以呢?楚灵帝罪孽深重,而你是他的爪牙。”孟戚不屑,讥讽道,“我却不知,为虎作伥的伥鬼,几时能给自己脸上贴金,大模大样地做人了。” “……朕登位以来,竭力国事,厚待群臣,也未曾苛刻过百姓。纵然有天灾人祸,罪责也不在朕身上,楚灵帝治下的繁盛,好似胜过如今,那份四海升平的盛景难道是楚灵帝的功劳吗?他不过是有了一个好父亲,承了先人的恩泽!” 陆璋暴怒时,仍旧死死地守着他帝王的威势,他咆哮道,“不出二十年,楚朝就会因为他的胡作非为而分崩离析,朕避免了这一切,朕重新给天下读书人找了一条出路,令他们不至于蹉跎终生,死不瞑目!” 孟戚闻声大笑。 墨鲤神色晦暗,他从未见过像陆璋这样厚颜无耻的人,而他作为大夫察言观色,居然发现陆璋可能真是这么想的。 怎么总是遇到这种“欺骗自己”到“信以为真”的人呢?青乌老祖还能说是异想天开,陆璋这是得了失魂症?把自己做过的事情都忘记了? “哈哈哈,你是忘了被你杀死的楚朝臣子吗?”孟戚虽然在笑,但眼中尽是杀意,这次不是伪装的了,他是真真切切地动了杀念。 齐朝根本没有什么能臣干吏,为什么?因为有志之士,不是反感陆璋篡位屠杀的暴行。就是在当日那场浩劫里被陆璋杀光了。 陆璋是生生地杀到朝廷里臣子软了膝盖,没了气节。 孟戚对忠君效死的那一套不感兴趣,也不是那些死心眼不认陆璋斥责陆璋是乱臣贼子的人,可是齐朝的皇位,是真真切切的染透鲜血,布满尸骸。 “你勤政爱民?厚待百官?”孟戚止不住地发笑,目光冰冷。 陆璋头皮发麻,像是数九寒天掉进了冰窟窿,全身僵硬无法动弹,喉头滚动着,却不能发出任何声音。 “你不过是搏名求利的小人!” 孟戚指着陆璋厉声道,“你一心想要高官厚禄,想要居于人上,于是心甘情愿地做了楚灵帝的爪牙。恶犬噬主,咎由自取,楚灵帝确实不堪,你却又是什么好东西?你不甘心为人鹰犬,不甘心受人鄙薄,你想坐这天下共主,想要世人都跪在你的面前,所以你大开杀戒,不服者皆死!等握住了这至高无上的权柄,想要坐稳,就得洗刷身上的恶名,为了证明楚灵帝的无道,你换了一副面孔,善待群臣,编出诡辩说辞,到最后竟然连自己都信以为真,如此汲汲营营,可悲可笑!” “住口!” 陆璋脸色先是发青然后发紫,他急促地喘气,竟忽略了恐惧,暴怒吼道,“你知道什么?你懂什么?!” 陆璋几欲发狂。 他年少丧父,母亲又被族人逼死,受尽欺压跟冷眼。 宗族势大,这般境遇这般身世,唯有出人头地,才能扬眉吐气,将昔日那些欺压他的人都踩踏在脚底。 他挣扎了几十年,历经生死,不择手段。 官是越做越大,却没有得到他想要的,他还是受人鄙夷,朝堂上的那些臣子当面痛骂他是走狗,甚至抡起玉笏砸他,就连楚灵帝看他的眼神也是轻蔑的。 谁愿意做一条狗? 这必定是因为他站得还不够高,他的身份还不够显赫,他手握的权势还不够大!这条路他还没有走到尽头,只要身登大宝,他就是真龙天子,再也不会有人当面无礼! 陆璋眼前一片血红,他踉跄了几步扶住墙,神情狰狞无比。 二皇子都被吓了一跳,更别说胆小的三皇子了。 陆璋脑中浑浑噩噩,依稀看到了当年他坐在万和殿上,满心欣喜,被押进来的朝臣大喝一声乱臣贼子,指着他就是一阵痛骂。 孟戚的脸模糊了,他的身影好像变成了楚朝的老臣。 陆璋环顾四周,又似乎看到了那些臣子神情间隐藏的鄙夷、愤怒,他们直挺挺地站着,不肯对一个篡位者屈服。 “杀!拖下去,枭首示众!”陆璋疯狂地叫了起来,指着孟戚,又指殿内的所有人,包括墨鲤跟两个皇子。 “不求饶的,统统杀了!” 陆璋喘着粗气,眼睛发红,像是一只野兽。 二皇子下意识地抓起一个描金五彩瓶,抡起来就砸。 陆璋被砸得倒退一步,意识混沌。 他摸着额头流下的血,忽然被一股大力推得往前扑倒在地。 陆璋惨叫一声,他背上扎了一柄匕首。 三皇子猛地缩到了旁边,他手抖,又没力气,匕首也不是什么神兵利器,甚至有些钝。 因为这匕首本来就是打造成玩物的,上面镶嵌了宝石珠玉,原本没有开锋。 齐朝后.宫里根本不允许这些东西出现,三皇子是偷偷弄来的,又偷偷磨了刀锋。 这伤口并不致命。 可是三皇子没见识,他看到所有人都望向自己,尤其是瞪自己的二哥,还有意识不清依然让他感到恐惧的父亲。 “他……他害死了大皇兄!”三皇子嚎啕。 “什么?”二皇子震惊。 同样震惊的还有孟戚跟墨鲤,太子不是还活着吗? “父皇说要立我为储,大皇兄要是活着,他怎么可能再立储君?”三皇子边哭边说。 孟戚、墨鲤:“……” 醒醒,太子原本就活不久了,陆璋说一句另立储君也没什么,怎么就变成杀了太子了? 136.其真博名也 - 137.吾之首五百金 鱼不服 作者:天堂放逐者 137.吾之首五百金 刀子扎得不深, 血却流了不少。 疼痛令陆璋清醒过来,他想要拔.出背后的匕首, 结果不顺手。 看到地上的瓷瓶碎片,以及衣袖沾血的三皇子, 陆璋脸色发黑,他像是从未见过三皇子那般死死盯着他的儿子不放。 三皇子原本在嚎啕, 忽然感到不对,抬头对上了陆璋可怕的目光。 “……呃!” 三皇子的哭声猛地一顿,随后止不住地打嗝。 他惊慌失措地往后退,脸涨得通红,好像要背过气了。 墨鲤神情微变,抓住了三皇子的手, 以内力按压揉住手腕内侧的穴位,后者这才停止了打嗝, 开始喘气。 “大夫?”孟戚敏锐地发现墨鲤神色里的异样。 这个三皇子该不会也有病吧! 孟国师陷入了沉思, 他带着墨鲤潜入皇宫明明是来找麻烦加解决青乌老祖的, 为何变成了挨个给齐朝皇子诊脉? 这不对啊! 孟戚纠结万分, 墨鲤还没想到这茬, 他松开了三皇子的手, 原本要说什么,可是对上那张糊满鼻涕跟眼泪的脸, 墨鲤又默默地把话咽了回去。 倒是三皇子眼睛一亮, 反复摩挲着自己的手腕, 结结巴巴地追问道:“你, 你是大夫?这是怎么弄的,太医以前也帮我看过,可都没有这么快……” “好了!这是你看病的时候吗?”二皇子瞪着自己的弟弟。 三皇子眼中隐约有恼怒之色,一闪过去了,他低着头往回退,好像恨不得把自己缩进墙壁里面。 孟戚见墨鲤没有说话,顿时松了口气。 ——看来不是大病,用不着大夫费神。 陆璋早年也是在战场上出生入死的人,他吸气的时候没感觉到喉咙有血沫,伤口应该不深,也没伤及到重要脏腑。 伤口疼痛可是并没有发麻的感觉,看来刀子上没有毒。 陆璋几乎要冷笑了,他就知道老三是个没用的,既然敢弑君,却没有胆子做? “很好,你们两个都想要皇位,可皇位只有一个。”陆璋声音嘶哑地说。 在陆璋想来,老二跟老三就算不翻脸成仇当场拼杀,至少也会警惕地回望,然后各自掀开底牌争夺这场宫变的胜利。 可是宫殿外面静悄悄的,没有伏兵,没有被皇子收买了的大臣,甚至连一个冲过来彻底杀死自己的刺客都没有。 陆璋几乎怀疑自己身在噩梦之中,可背后伤口的疼痛时不时地提醒着他,这是真的,他刚才因为愤怒失去了理智,被自己的两个儿子偷袭了。 ——两个儿子都想要杀他! “你们以为杀了朕,杀了你们的父皇,就能君临天下了?”陆璋断断续续地大笑着,他轻蔑地看着那两个不成器的儿子,讥讽道,“楚元帝不惜杀死位功臣,也要击溃朝中根深蒂固的势力,把江山交到楚灵帝手中;楚灵帝能作稳帝位依靠的是他的父亲,齐代楚而立,朕依靠的是手中的兵权,你们有什么?只有一个空壳子的皇子身份!” 二皇子气结,他低吼道:“本王什么都没有!本王为何什么都没有?哈哈哈……本王,本王连自称本王都是个笑话!” 齐朝的皇子都没有获封。 按照惯例,皇子一般会在加冠后封王,所以皇子都有自称本王的习惯,不算逾越。 就连三皇子也跟着抬起头,碎碎念道:“皇子应该居于外朝,皇子应该随当世大儒读书,随骁勇善战的武将学骑射兵法,皇子应该在加冠之时获得封地跟王爵……” 二皇子嫌弃这个弟弟没出息,提高声音道:“这么年来,我用的是什么?内库里积压霉变的布料跟一堆破烂玩意!吃的是什么?半冷不热,放在温水泡着的,软得一塌糊涂的饭菜。我娶的妃子,我将来的孩子,他们都要跟着我待在狭窄昏暗的宫室里,忍受着我忍了二十年的一切!什么空壳子皇子?我们分明是一条狗,一条你不高兴的时候就能扔东西、踢几脚的狗!” “住口!” 陆璋听到狗这个字,怒气就无法遏制。 这都是早年他听了那些人当面的、背地里的讽刺。 走狗、鹰犬、爪牙……这是一辈子都甩不脱的污名,哪怕位极人臣,都免不了要被明讽暗骂,甚至被人编成歌谣在市井传唱,改个朝代换个名字就堂而皇之地在茶楼里说话本。 唯有做了皇帝,那些事才能被写作卧薪尝胆,才会变一副模样。 “朕为一国之君,是尔等的父亲!如果不是朕,你们还想吃饱穿暖?还能抱怨用的物件不够精巧?你们会是乡间的野小子,穷得连一件完好的衣服都没有!是边关军户家的孩子,十五岁就要编入军中,日夜操.练顶风冒雪!是京中小官的儿子,连仆人都请不起,每天掰着手指算铜板,出门害怕得罪权贵!” 陆璋说一句,三皇子就抖一下。 “你!” 陆璋指着三皇子,憎恶地说:“你母家还算有个样子,外祖父是个五品的官,你却愚蠢至极,效仿你的二哥想要弑君?你的母妃是进宫为妃嫔,他的母亲不过是朕用五两银子买来的妾,一个家中无米下锅的没落官宦之女……” 二皇子显然不是第一次听到陆璋这番话了,他狂怒着冲过去一拳砸向陆璋。 陆璋受伤流血,身体反应慢了一拍,二皇子状若疯虎,陆璋竟没能完全躲开,左边脸颊挨了重重一拳,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肿了起来。 “放肆……” 陆璋惊怒交加,二皇子根本不想罢手,提拳又打。 这次就没有那么轻松了,二皇子付出了眼眶青紫,牙掉了半颗的代价,又狠狠地揍了陆璋几拳。 三皇子在旁边跃跃欲试。 “够了。”墨鲤用内力隔空将二皇子拽到了旁边。 二皇子感到一股大力强行把他拖了起来,他在半空中拼命挣扎,手舞足蹈,终于有一脚踢中了陆璋。 “我给了你们钱。”二皇子恼怒地说。 孟戚抱着手臂,好整以暇地说:“我只答应带你来揍皇帝,没答应让你杀他。” “为什么?” 失望而叫的人不是二皇子,而是三皇子。 “你嫌钱不够?要加少?一百两银子?”三皇子追问。 之前三皇子对孟戚的身份一直半信半疑,现在听陆璋亲口说了,三皇子顿时像是捡到了宝贝似的,眼珠骨碌碌地转着。 “你居然要加钱,你不是根本不想出钱吗,吝啬鬼?”二皇子嘲讽弟弟。 “你懂什么?”三皇子隐晦地看了孟戚一眼,压低声音说,“你还想不想活了?皇帝要是死了,会是谁杀的?你吗?” 二皇子恍然,所以钱买的是前朝国师的名头。 是前朝国师杀了皇帝,跟他们几个皇子没有关系?! “咳,容我提醒你们。”孟戚嗤笑,漫不经心地看着他们说,“白日做梦!” 三皇子眯起眼睛,显出几分狡猾的模样,他正要说话,却被墨鲤打断了。 “你们给的钱,有一部分是你们离开皇宫之后的花销。” “我为什么要离开皇宫?”三皇子惊问。 孟戚摩挲着手指 ,冷声道:“当然是因为陆璋不会死,你不走,是想要尝尝软禁或者赐死的滋味吗?” 两个皇子不约而同地说:“我现在就能杀了他!” “不行。”孟戚举起手指,有趣地看着这两人的表情变化,他慢吞吞地说,“这好像是太子的意思,陆璋不能死,除非有能够服众的皇位继承人。” “当然是让大皇兄登基。”两人又是异口同声。 “哦,你们对皇位就没有半点想法?”孟戚试探道。 二皇子与三皇子同时冷哼一声,互相鄙薄,溢于言表。 墨鲤:“……” 所以这两个皇子是一心想要弑君弑父,然后把太子推上皇位,至于他们心中想要的皇位,他们会在大皇兄面前积极表现,争夺储君的位置。 “这算什么,皇太弟?”墨鲤是真的不懂这套称呼。 陈朝有过皇太孙,唐朝还有位公主想做皇太女,所以皇太弟什么的,礼法上应该可行? 陆璋捂着嗡嗡作响的脑袋,爬起来的时候就听到自己那个胆小如鼠的儿子高声叫道:“五百两银子你嫌不够,我让大皇兄给你五百两金子!” 孟戚的手一顿,深思道:“皇帝的首级五百金,听起来还不错?” 墨鲤不赞成地看着他,既然不打算杀人,就不要继续逗这两个皇子了。 陆璋惊怒交加,他抓起一个玉镇纸丢向三皇子。 墨鲤将镇纸打偏了,三皇子紧张过度,居然又开始不停地打嗝。 这一打就停不下来。 孟戚见了打嗝的人,可是像三皇子这样,一发作起来好像连气都透不过来,面红耳赤,身体僵硬抽搐的,当真绝无仅有。 “这什么病?” “……没病。”墨鲤闷闷地说。 可孟戚怎么看都不觉得三皇子像是没病的样子。 寻常人打嗝没有这么严重,还抽搐呢! “真要说病的话,心病吧!”墨鲤方才号脉看过了,三皇子没有隐疾,比他两个兄长身体好了。 “心病,怎么说?” “就是一紧张就会犯病。” 神医也无能为力。 137.吾之首五百金 - 138.众趋燕而谋齐 鱼不服 作者:天堂放逐者 138.众趋燕而谋齐 姜宰相觉得自己好像打了个瞌睡。 他本能地伸展了下酸疼的腰背, 迷糊地睁开眼,陌生的摆设映入眼帘, 姜宰相陡然一惊。陛下在长乐宫召见他们,他跟文远阁另外几位重臣在偏殿等候传召, 可是刚坐定连茶都没喝两口,好像就出事了。 姜宰相依稀记得偏殿角落里有一个奇怪的人影, 穿着打扮不像侍卫,也不像宫人,他老眼昏花,看奏折都得用磨制好的水晶片,隔远了根本看不清那人长得什么模样。 “这怎么回事?” 姜宰相紧张地问,毕竟是逼宫造.反, 谁也不敢肯定现在宫里就真的没有危险了。 偏殿里只有姜宰相一个人,还有两个神情惶惶不安的内侍。 长乐宫灯火通明, 禁卫军围得里三层外三层的。 “其他人呢?” 姜宰相指的是跟他一起来的文远阁重臣。 他吃力地站起来, 旁边的内侍赶紧上前搀扶, 同时小心翼翼地说:“政事跟尚书都已经去觐见陛下了。” 姜宰相心中狐疑, 在发现这两个内侍不是生面孔之后, 他稍稍松了口气, 咳嗽道:“陛下未曾传唤我?” “不,其实——” 内侍欲言又止, 顶着姜宰相的审视目光, 他双腿一软, 忍不住低声泣道:“长乐宫出事了, 有叛逆潜入……陛下受了重伤。” “什么?” 姜宰相大惊,他想起刚才自己莫名其妙睡过去的事,不由得甩开内侍的手走到偏殿交流里那尊外表是展翅铜鹤的香炉前。 香炉旁边都是水渍,还有茶叶残渣。 姜宰相稍微一想,便知道这是自己的同僚做的,看来他们想到一起去了,以为有人在香料里动了手脚,迷晕了所有人。 现在香炉被水浇得一塌糊涂,残留的气味也很难分辨。 “太医呢?陛下受了什么伤,是否清醒?” 姜宰相一迭声地追问,同时急匆匆地往殿外走。 宫中发生了这么大的变故,往深里说天下动荡,往浅处想也会引发朝堂格局的势力轮换。姜宰相不敢耽搁,正如他的学生、或是文远阁里归属他这一派的朝臣丢下姜宰相,也要往皇帝病榻前凑那样。 长乐宫前的禁卫军没有拦阻姜宰相。 这让姜宰相感到十分意外,他还以为禁卫军失职之后,会如临大敌,加倍严防呢! ——难道陛下已经昏迷不醒了?所以禁卫军才不敢拦阻一国宰相? 等姜宰相进了主殿,跟自己的同僚一碰头,这才发现事情并不是他像的那样。 “听说是刺客。”齐朝的另外一位宰相捋着胡须说。 “听说?” 姜宰相正待发作,忽然看见皇帝的内侍总管,同样也是司礼监掌印的许尽忠僵着一张脸走了过来。 这位平日里威风八面的许总管,如今满面愁容,神情间还残留着惶惶不安。 姜宰相终于发现外面的禁卫军有什么不对了,没错,那些人过于慌张,眼神里甚至带着恐惧跟后怕。脚步虚浮,缩手缩脚,没有一点儿精气神。 内廷司礼监跟文远阁朝臣向来不对路子,可是背后再怎么掐,如今也得挤出三分笑。 “许总管?” “二位相公,还有诸位尚书,二皇子勾结江湖草莽想要弑君篡位,真真无法无天。”许总管抹了一把眼泪,他的脖子上有一道红肿的淤痕。 姜宰相老眼昏花,这时候才看到,他不由得地问:“这是……受伤了?”“ 许总管干咳一声,蒋政事在一边解释道:“长乐宫里上上下下,从宫人到侍卫,醒来时都发现脖子上了这么一道不算伤痕,却有微微刺痛的的异处。” 淤痕肿起,不用镜子,伸手就能摸到。 众人感到刺痛,伸手一摸,再看别人的脖颈,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除了在偏殿里等候的我们,这个刺客给所有人都来上了这么一道。”蒋政事神情复杂地说。 这是警告,这个胆大妄为的刺客用最直白的手段宣告着他能在禁宫大内来去自如,能够轻而易举地拧断任意一人的脖子。 功名利禄迷人眼,权势富贵惑人心,可也得有命享受啊! “王统领呢?” 姜宰相问的是禁卫军统领,他记得皇帝同样传召了这个人。 “人醒了,但是无法动弹。”内侍总管苦着脸说,“同样出事的还有左右骁卫的将军,口不能言,手不能动,形同废人一般。已经寻了懂武功的锦衣卫来看,说是被人点了穴,还说什么手法特殊,只有等过了十二个时辰,才能慢慢恢复。” 姜宰相目瞪口呆,来不及细想为什么刺客独独放过他们这些朝臣,就急忙追问道:“陛下何在?” 这下许总管不敢吭声了。 等到姜宰相被带到后殿,看到趴伏在榻上的陆璋,方才明白为什么朝臣跟内侍都是一脸难以描述的表情。 皇帝没有死,也不能算是重伤。 皇帝更像是被谁揍了一顿。 鼻青脸肿,嘴角跟眼角都破了,有个拳印还特别明显。 陆璋完全不知道自己变成了什么模样,他背后有伤,不能平躺。 匕首早就被拔掉了,孟戚还让墨鲤给他草草处理了一下伤口,然后叫上二皇子三皇子把他结结实实地揍了一顿。 据说这么做是因为后背插了一把刀,不好打,束手束脚的。 孟戚之前阻止二皇子殴打皇帝也是这个缘故,毕竟是刀。 打完之后,孟戚拎着二皇子走了,剩下三皇子装晕直到众人醒来。 陆璋已经不省人事。 陆璋防备着有人刺杀,所以早早地就在长乐宫备下了太医,这会儿太医已经诊完了脉,还让陆璋短暂地清醒了一阵。 陆璋看到三皇子就勃然大怒,哆嗦着要让人把三皇子拖下去。 然而他牙齿掉了好几颗,说话漏风,别人根本不知道他在说什么。 陆璋好不容易把命令传达清楚,朝臣们也陆续过来了,听说皇帝要拿下三皇子都非常震惊,而且坚决反对。 太子眼看着熬不到夏天了,二皇子谋反逼宫,六皇子天生就爱跟他们对着干,三皇子可千万不能再出事了。 不然,是要断送齐朝江山吗? 这些文远阁重臣互相警惕着,他们发现自己可能遇到了一个天大的时机,如果有可能,他们甚至能够登基称帝。 这个想法只在脑海里停留了一刻,随后就烟消云散。 由于陆璋的刻意打压跟分化,宰辅重臣跟朝中武将的关系很是糟糕。 拿姜宰相说,如果他要称帝,张宰相第一个就会干掉他,说他是乱臣贼子,顺利清缴“叛逆”后扶持个傀儡做权臣。 权臣做着做着,可能就成了王莽。 所以这时候不能出头,谁出头,谁就给了政敌把柄。 再说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他们可能拉拢武将说服禁卫军,可是这些兵力终究不是踏踏实实地掌握在自己手中,万一这些人里面有翻脸的,提着兵马就能闯进文臣的府邸,将他们杀得一个不剩。 “陛下,三皇子向来孝顺有加,怎么会跟二皇子一样谋反呢?” 长乐宫的妃嫔里有一个是三皇子母家的族人,她哭号着,声音传得很远。 三皇子又是一副畏畏缩缩的模样,怎么看怎么没用。 这样没用的人,会跟自己兄长勾结,就为了揍皇帝一顿,然后他哥哥逃之夭夭,他却留在这里动也不动? 太医说主殿的香炉中掺了令人产生幻觉的药粉。 于是从宫侍到朝臣都觉得皇帝受到影响,神智有些错乱。 陆璋气得差点暴毙,他当然知道这不是幻象,可是他浑身上下的骨头断了六根,稍微一动就疼得钻心,加上脑袋嗡嗡作响眼前发黑,压根提不起精神。 三皇子就这么逃过了一劫,一跃成为朝臣心目中的理想继位人选。 此刻皇城的宫墙之外。 孟戚慢吞吞地从衣袖里掏出银票,有一大把那么。 当初二皇子身上的是一整张百两银票,而三皇子拿出来的就比较零散了,最大的面额是五十,最小的甚至有一两。 “拿着。”孟戚抽了几张丢过去。 二皇子低头一数,三十两。 节俭点用,一年半载的不是问题。 “为什么你不杀皇帝?”其实二皇子更想问的是为什么要留下老三,让老三占尽良机,这不公平。 “你整天想着弑君,就没想过陆璋真的死了,齐朝会怎么样,太京会怎么样,整个天下会怎么样吗?” 孟戚又抽出五十两银票塞进自己的衣袋,剩下的转手交给了墨鲤。 墨鲤自然而然地接过钱,二皇子古怪地瞅着。 不知为何,这一幕不像是分赃,倒像是上缴保护费。 ——难道这位大夫才是真正深藏不露的高人,令孟国师都会畏惧? 二皇子对墨大夫肃然起敬。 而孟戚发现二皇子听了自己的话之后,不深思,居然盯着大夫发起了呆。 “陆慜!”孟戚不悦地低喝。 二皇子猛地回过神,他下意识地摇头说:“没想过。” 墨鲤:“……” 尽管早就看出齐朝这几个皇子靠不住,可是二皇子如此坦言,还是让墨鲤感到意外。 “我以为,皇帝死了,大皇兄就能继位了。”二皇子特别委屈,原本这些问题都不是事啊!在他心目中,太子绝对是个比陆璋好千万倍的皇帝。 陆璋能解决、能处理的事,太子不可能做不到! ——然而事实上就是做不到,再有才干的人,也要受制于现实。 陆璋不肯放权,太子得到的历练有限,臣子势大,便能挟持皇权乃至架空皇权,这不是什么新鲜事。 孟戚留下三皇子,正是因为知道朝臣必定会把人保下。 两个皇子太费钱了,只能带一个。 “你……算了。”孟戚揉着额头,叹口气说,“你的三皇弟是做不了皇帝的,陆璋的伤势看起来很重,但是过个三五天就能缓过气了,比起你们兄弟,他会发现臣子不再像以前那样听话了。可是死撑着面子,想要违背众臣的意愿杀死三皇子根本不可能,最就是软禁,趁着这个当口,你应该听太子的话,赶紧生个儿子或者找个合适的人去接皇位这个烫手货。” 二皇子深吸一口气,转身就走,孟戚立刻把他叫住了。 “你去哪儿?打算带着银票潜逃?” 二皇子一脸的茫然,看看银票,又看孟戚,显然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你的病治好了吗?你这就走了?不想活了?”孟戚嗤道。 “……” “跟着我们避开巡城的卫队,在外城找家牙行,拿银票租赁个院子,”孟戚一拍掌,转头对墨鲤说,“东城就很不错,住在那边的人都很富裕,宅院修得肯定不错,加上诸商户都在那边有铺子,外来人也很,不会引起太注意。” 他说得津津有味,而墨鲤想起了刚入太京在城门口遇到的事。 不引起注意?怎么可能! 138.众趋燕而谋齐 - 139.事尤相类 鱼不服 作者:天堂放逐者 139.事尤相类 太京东西共十二坊, 每一坊又分为数个小坊,彼此之间有高墙阻隔。 大坊的名字还正式, 都是好字好词堆砌出的吉祥话, 跟朝廷颁放的年号似的, 有些坊名已经用了数百年之久, 始终没有变动。 那些小坊就不同了, 特别是热闹的地方, 酒肆青楼林立,夜夜笙歌, 寻常百姓便逐渐搬离了, 只剩下做各种生意的商户。 东城牡丹坊就是这么个地方。 往日挂着精巧的红色灯笼,满街欢声笑语的牡丹坊静悄悄的。 禁卫军跟巡城衙门守在坊口,还在不停地搜查铺子。 虽然没有动手明抢, 但是牡丹坊的人还是免不了受一番惊, 战战兢兢地塞过去一些铜钱跟银票, 期望这些煞神能够尽快离开。 收了钱的禁卫军, 只是态度上稍微转好了一点,搜查起来没有丝毫放松,还大有在这里驻扎下来的趋向。 牡丹坊是京城最大的烟花柳巷,这里鱼龙混杂, 同时又有很见不得光的生意,禁卫军随便一查, 就提溜出了上百个身份可疑的人。 出来寻欢作乐的人当然不会随身携带路引, 太京府衙的巡城卫就派上了用场, 那些家世显贵的、或者在家中富庶的常年厮混牡丹坊的,很快被认了出来,不用被带出来单独扣押。 禁卫军这次针对的就是那等身怀利器,疑似江湖草莽的人。 那些平日里手脚不干净,东蹿西跑偷奸耍滑的地痞也被抓了,交由府衙审问坊间出现的可疑人物。 许江湖人就这么暴露了。 禁卫军也没有逼得太狠,只派了人带着弩.弓包围这些花楼,声称要搜查叛逆。那些身上没有挂着命案的,或者胆子特别大的江湖人,看情况知道自己逃不出去,也就识相地投降了。 反正最蹲几天大牢。 朝堂跟江湖在一般情况下是互不相犯的,即使有严查缉捕的命令,过了风头,底层的兵丁衙役也会睁只眼闭只眼放过的。因为江湖人都是亡命之徒,逼急了就会出事,谁愿意去送死呢? 因着这个缘故,牡丹坊里没有出什么大乱子。负责搜查、封锁这一区域的禁卫军也松了口气。乱党最有可能藏身的地方,除了京郊的田庄,就是牡丹坊了。 看来这次叛乱的规模并不大,没什么可愁的。 气氛一松,日子也变得好过了很。 昨天还藏在屋子里不敢吭声的人,今天就打开窗子伸头伸脑地看热闹。 牡丹坊尽头的巷子里,有一家牌匾陈旧,门面狭窄的铺子。 这铺子后面还有一栋小楼,连同一个杂草丛生的院子,这地方自然也被搜过一遍了,里面的东西都被翻得乱七八糟,铺子的掌柜带着伙计低着头理东西。 伙计长得贼眉鼠眼,经常干一会儿活,就跑到门口偷懒张望。 掌柜也不斥责,就使劲地咳嗽。 咳个三声,那伙计就耷拉着脑袋回来了。 “这都快两天两夜了,还不解禁,铺子里只剩下一些烂白菜了,还吃什么呀?”伙计不停地抱怨着。 米粮家家户户都有一些,可是容易腐坏的蔬菜瓜果,就没有存少了。 尤其是牡丹坊里跑堂伙计仆役,他们根本不住在这个地方,坊门一关,便被困住了。不少人急得嘴角起泡,坐立不安。 禁卫军早就注意这家铺子伙计的异常了,等路过的时候听到这番话,便移开了目光。 那伙计背过身,就换了一副表情,冲着掌柜努了努嘴。 掌柜悄无声息地进入后堂,东张西望一番,小心翼翼地打开了墙壁上的一个机关,露出黑黝黝的洞口,然后跳了下去。 这不是地窖,而是一处占地极大的密室。 经过一段弯曲的通道,眼前豁然开朗,陈设富贵,到处堆砌着俗气的、金灿灿的物件。半透明的洒金幔帐上竟然是一个个元宝的暗纹,还悬挂着两个巨大的铜钱吊饰、 密室里坐着四五个人,穿着打扮却跟这充满铜臭味的地方完全不符,配剑带刀的,更似江湖中人。其中为首的一位老者,右脸上有块紫红色的胎记,形状生得奇异,恰好像是一只狼首,显得十分狰狞。 “外面如何了?”狼首胎记的老者沉声发问。 掌柜连忙躬身赔笑道:“看风声已经不紧了,我已经派人暗中探听情况,再过两个时辰,应该就有消息从皇城那边递出来。” 老者很不满意,重重哼道:“你说什么,两个时辰?你们风行阁不是号称天下之事无所不知吗?之前青乌老祖的谋算你们没打听出来,现在京城里的变故你们也不知道,风行阁还是砸了招牌吧,免得被人笑话。” 掌柜的是个中年人,脸长得平平无奇,估计丢人堆里就找不到了。听了老者的嘲讽,他也没有半点怒意,依旧陪着笑说:“实不相瞒,事发突然,吾等也是措手不及。本阁在京城里的一半人手都被派到了上云山,如今耽搁在城外;由于天现异象,阁主又将一部分人派出去打探消息,坊门紧锁暂时也回不来。不过您稍安勿躁,巡逻跟搜查一松,他们就能陆续回来了。” “但愿如此。”老者捋着胡须,神色难看。 他不知想到了什么,目中隐隐出现了杀意。 掌柜仿佛没有看到,依旧笑吟吟地说:“进了风行阁的门,就是我们风行阁的客人,交易完成之前,风行阁都会妥善地保证贵客的安全……” “咚。” 众人头顶传来一声响,像是有人在砸地面。 掌柜的笑容僵在脸上,老者警惕地握住兵器站了起来。 “安全?”老者讽刺地望向掌柜。 掌柜两眼发直,嘴里念着不可能。 风行阁的这处地下密室,修建得十分牢固,还专门买了益州霹雳堂的造墙方子,别说挖了,即使用火.药都不一定能够立刻炸开。除非在上面堆满火.药,将这条街都夷为平地。 又因为埋了好几处管子,所以密室里能听到外面的声音,外面的人却很难隔着结实又厚的墙壁听见地下的动静。 “咚咚。” 声响清晰可闻,还带着节奏,听起来就跟敲门似的。 掌柜神情变来变去,忍不住走到墙角边打开了一个机关,里面巧妙地装了几块小镜子,可以窥见密室头顶院子里的动静。 一个到处溜达的年轻人? 这掌柜是风行阁的大管事,阅人无数,眼光极毒。他一眼就看出二皇子身上的衣料以及衣料的织法都跟市面上的货色不一样。 不一定名贵,却非常罕见。 再看这年轻人神态举止,显然是惯于发号施令的人。 令掌柜纳闷地是,这样一个身份来历不凡的年轻人,却像个随从似的跑前跑后地转悠。看这年轻人的模样,显然在听从同行之人的意见。 偏偏掌柜瞧不见那人,正急切间,咚咚的声音又响起来了。 与此同时,还有一个刻意放缓语调的调侃:“有人在下面吗?” “……” 就算有人,也不会应声啊! 前面铺子的伙计哭丧着脸跑了过来,奋力阻拦道:“这位客官……” “什么客官,外面盘查这么严,能出现在你家铺子里的人,会是一般人吗?”年轻人眉毛倒竖,极不客气地训斥。 伙计点头哈腰,苦着脸说:“是,是,我们风行阁买卖公允,不知道贵客想要什么?” 这时掌柜终于看到了“敲门者”的背影。 ——绝非寻常之辈。 “我不买消息,我想找个隐蔽的地方,偶尔路过此地,发现你们有个不错的密室。”孟戚不紧不慢地说,“地方大,通风好。不如就租赁个三五日,价钱我们好商量。” “哼,好大的口气。” 掌柜想要阻止已经来不及了,他眼睁睁地看着那个面有胎记的老者把自己推到旁边,对着那个用来窥看院子的管道怒喝:“何方小辈如此狂妄?” “不要张口闭口就说小辈,既然自命不凡,不妨报个名号划下个道?” 孟戚兴致勃勃,这种江湖切口跟习惯,他都是跟说书人学的,平日也没有什么用的机会,倒是这次跟大夫从雍州一路到太京,一直在跟江湖人打交道。 他用脚后跟磕两下地面,密室上方就咚咚连响。 除了用内力,也是因为太京龙脉对地底下藏着的东西都很有一套,总能找到薄弱点,一下下像是磕在了众人心头。 那伙计还好,地下密室的人已经如临大敌。 老者转头,瞪着掌柜问:“你们风行阁没人了吗?竟让身份不明的人这般挑衅。” 掌柜满头大汗,事实上这里当然不止他跟伙计两个人,还有好些风行阁的人待在铺子后面的小楼里,不知为什么,现在那边半点动静都没有。 老者终于按捺不住,提着兵器就要出密道,掌柜连忙劝阻表示对方来意不明,还是躲在地底密室安全。 “安全?我看这密道都快被人拆了!”老者讥讽道。 不走,难道要等着被埋在地底吗? 孟戚背着手,好整以暇地看着老者带着人气势汹汹地冲了出来。 “尊驾是?” 老者看到孟戚的面容,下意识地觉得危险,可又想不到江湖上何时出了这一号人物。 他身后的人已经冲了过去,因为担心引起外面禁卫军的注意,招数迅捷狠辣,眨眼间就到了孟戚面前。 再一眨眼,他们就躺倒了一地。 孟戚右手负于身后,一派悠然洒脱。 老者看到属下栽得莫名其妙,更是震惊。 “竟然是——” 从密道爬出来的掌柜倒吸了一口冷气,脸色发白两股战战,好像立刻就要昏过去了。 这下众人的目光都忍不住集中到掌柜身上,包括铺子里的伙计,他就没有认出孟戚是谁,心里纳闷极了。 墨鲤从铺子走进院中的时候,恰好听到孟戚问那掌柜: “你这幅模样,难不成知道我的身份?” 掌柜点头如捣蒜,声音颤抖地说:“不知孟国师亲来本阁,实在是……有失远迎。” “我不记得见过你。”孟戚心想,见过自己的人都被困在上云山,怎么可能把消息传回来? “不,恕在下斗胆猜测,”掌柜脸色苍白地说,“风行阁在京城中有个分舵是棺材铺子,三年前曾经接到过几笔生意,借这机会探听了……您的大概模样。前阵子雍州道上有传闻说前朝国师出现,又在众目睽睽之下踏江而过,想来您确实是回到了太京。故而斗胆一猜。有这般武功,却又无人见过的高手,可不是只有国师了吗?” 墨鲤脚步一顿,这话好耳熟。 “小人不才,身为风行阁的大管事,虽不敢说认识江湖上的所有高手,但是相貌堂堂神采不凡之人,我却是一清二楚,手中亦有画像。” 掌柜脸上就差写着“祖辈太京人士,江湖百晓生称不上,可是心有江湖百美图”。 看着笑容僵硬的孟戚,墨鲤干咳一声正要转移话题,忽然看到孟戚眼睛一亮,对着自己说。 “尔等坐井观天,贻笑大方。世间俊杰,你们怎么可能一一知晓,譬如这一位,你们可知是何人?” 掌柜转头看墨鲤,顿时一愣,仿佛陷入了困惑之中。 墨鲤:“……” 他仿佛听见了这个人心里在想,没错一样出色,究竟哪位是孟国师呢? 139.事尤相类 - 140.人何以堪 鱼不服 作者:天堂放逐者 140.人何以堪 一阵咕咕的古怪声音响起。 因为院子里的人都会武功, 他们心生疑惑的同时就望向了声音的源头。 二皇子涨红了脸,捂住了自己的肚子。 “看什么?没见过人挨饿吗?”二皇子恼羞成怒地低吼。 墨鲤仔细一想, 他们在宫中耗费了整整一天, 期间除了孟戚从文远阁拿走的一些蜜饯果子, 大家什么都没吃。他跟孟戚内功高深尚不觉得, 二皇子显然撑不住了。 事实上, 二皇子已经两天两夜没吃过什么像样的东西了。 陆璋忽然下令封锁城门, 搜查宫殿,二皇子是在匆促间召集的手下, 哪里有时间带上吃的。这是逼宫谋反又不是行军打仗, 短时间内不能成事就没有希望,失败就是死,还要什么口粮? 虽然饿, 但是扛一扛也就过去了。 加上二皇子精神紧绷, 一心要杀死陆璋, 根本想不到要祭五脏庙的事。等出了皇宫, 顺利地进了牡丹坊,放松下来看热闹的二皇子忽然发现自己饿得要命。 “你们——” 掌柜恍然大悟。 凭孟国师的本事,与他同行的人根本不可能挨饿,他们这样风尘仆仆地来, 又带了个完全不懂武功疑似出身权贵的年轻人,难不成就是禁卫军追捕的谋逆要犯? 孟戚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掌柜立刻把将要说出去的话吞了回来。 “进来的就是客, 鄙阁招待不周, 还望孟国师见谅。”掌柜拱手行礼,还非常周到地兼顾了孟戚与墨鲤。 狼首胎记的老者压着心中的怒火,冷冷地说:“原来阁下就是最近雍州一带盛传的前朝国师?不知国师修炼的是什么内功,竟能驻颜不老。” 语带讥讽,就差直接说孟戚是招摇撞骗;冒名顶替的人了。 可是再冒名,这武功是实打实的。 一个照面就把他所有的属下放倒了,老者自认不是对手,不过低头服软这种事想都不要想。 老者转头对着掌柜说:“风行阁想要看菜下碟,把我们撵出去?” “不不,上门的都是客。”掌柜搓着手,尴尬地笑道,“如今坊间的盘查已经松懈许,估计再过一段时间,牡丹坊就会恢复如常。地底的密室是我们风行阁招待贵客,密谈消息的地方,没有余的床铺,也不是住人用的。不如几位都去小楼里暂时歇息?安全上不用担心,我们风行阁的密道暗室非常,禁卫军根本查不出来。” “是吗?”孟戚很感兴趣。 二皇子也悄悄松了口气,他谋反的时候带着人走密道进万和殿,结果遇到了火.药埋伏。惨烈的景象在他脑海中挥之不去,短时间内他真的不想再进地底密道。 这时墨鲤开口道:“那便带路吧,我们一群人待在院子里,等会儿引来禁卫军注意就麻烦了。” 民宅的院墙高度有限,虽然在墙外看不到院子里面的情形,但是随便找个垫脚的,就能轻松地趴上围墙。 所以不仅没法斗殴,连众人说话声音稍大一些都有麻烦。 老者恨恨地看了孟戚一眼,他的手下都躺在地上,他想走都走不了。彼此身份都不能见光,就只有忍着了。 掌柜陪笑着躬身道:“狼老暂候一阵,我先送孟国师进去?” 这位风行阁的大管事背对着孟戚与墨鲤,满脸苦色地望向老者,一副“开门做生意惹不起这种煞星”的模样,生生地把老者讥讽的话堵了回去。 绝顶高手,不止是风行阁,谁都惹不起。 老者只能忍着这口气,借查探属下伤势的机会侧过头,掌柜大喜,连忙引着孟戚往小楼走去。 孟戚只是用内力封了这些人的气穴,即使放着不管,随着人体内的气血流通,一炷香的时间后,他们即可恢复自如。 老者松了口气,神色逐渐好转。 二皇子捂着肚子,老老实实地跟在孟戚后面,他可不敢落单。 墨鲤若有所思地打量了一阵老者,最后进入小楼。 风行阁开在牡丹坊内,明面上当然不是卖消息的,事实上这是一家书铺,名叫风月斋。 听名字就知道,它卖的不是正经书。 话本、绣像绘本,以及春.宫图。 风月斋里最正经的书册大概是琴谱,茶谱,这也是迎合牡丹坊的需要。 平日里生意很不错,有钱来牡丹坊逍遥的,当然也不吝于买本最新的艳.情话本,读一读近日流行的艳.情词,毕竟不是人人肚子里都有墨水,寻欢作乐的时候,总不能流着口水只会说一个美字吧?要跟酒肉朋友聊得上,要跟教坊青楼女子调.情,可不得如数家珍。 这就导致风月斋的书,一部分书每月只能卖几本,另外一部分需要印了再印。 铺子后面的院子、小楼便是印书的地方。 热门火爆的本子用雕版,印得又快又好,无人问津的本子跟新出的话本就用木雕的活字排。风行阁的人就伪装成书铺里干活印书的,有户籍,身家清白,平日里在铺子里进进出出也不会惹人怀疑。 墨鲤最初跟孟戚找上门,只是因为看出这铺子里的掌柜跟伙计都会武功,加上孟戚说铺子的地下建有密道,还修得非常牢固, 再仔细一看,风月斋牌匾上的花纹,怎么看怎么像大篆写的风行阁。 牡丹坊,风行阁……冤大头有了! 孟戚施施然地进去制住伙计,墨鲤很自然地到后院跟小楼里转悠了一圈,一边查看情况,一边让风行阁的人无知无觉地睡了过去。 小楼里有许摊开来等着晾墨的绘本。 孟戚知道这种开在青楼楚馆附近的书铺卖的是什么,也不在意;墨鲤方才进来的时候就看到了,他也不在意。 毕竟在龙脉眼里,几个赤.条条还画得失真的人实在没什么好看的。 可二皇子就不一样了。 他路过书堆的时候看了两眼,顿时震惊万分。 皇宫里的规矩严,齐朝的皇子活得又窝囊,除了成婚前,掖庭宫按照规矩送来的两个拳头大的活动人偶跟一本毫无趣味可言的春.宫图册之外,二皇子陆慜还没有见过这样露骨的东西。 原来这种图可以把人物画在室外啊! 原来可以把图册上的人面容画完整?还能画表情? 原来这样的事不在床上做也行……等等这张图画的好像是秋千? 二皇子的脸蓦地涨红,他几乎是同手同脚地离开了那堆书,神情恍惚。 “我仿佛记得他之前说,他的妻子背叛了他?”孟戚十分诧异,还用传音入密对墨鲤说,“成过亲的人,怎么像个乳臭未干的小子?” 墨鲤摇了摇头,他也不明白。 掌柜暗中观察着他们,对陆慜的反应十分意外,谁家的权贵子弟没看过这些绘本?就算家教再严,也免不了偷偷摸摸地翻过一些,这人虽然年轻,却也不像是没尝过鲜的毛头小子。 奇怪,穿的衣料没见过,衣服上还残留着由盔甲压出来的印痕,很容易想到是跟宫里有关,没准就是一手掀起叛逆逼宫的皇子,可是——皇子看到几页春.宫图册,就受到惊吓连路都走不利索了? 这是个假的皇子吧! 掌柜腹诽着,很快他就开始用异样的眼神看墨鲤。 ——越走,越能看清小楼里的人都是东倒西歪地睡着了,让人毫无所觉,这份功力比孟戚一个照面就把敌人全部击倒更加深厚。 所以那位身上隐隐有草药味道的人才是孟国师? 好在这里是风行阁,掌柜是江湖第一情报组织的大管事,缺什么都不缺消息。掌柜很快想到了一条消息,据说金凤公子在雍州得罪了一位郎中打扮的高手。 还不是伪装成郎中的人,因为确实有很江湖人在路上遇到过这个戴着斗笠看不清面容的郎中,还在对方那里治好了病,说是神医也不为过。 更巧的是,关于郎中的传闻,跟前朝国师的传闻几乎是一起冒出来的。 掌柜心里有了判断,等到把人带到二楼,拧开墙壁上暗藏的机关,露出一间布置得甚是雅致的屋子时,他笑容满面地招呼道:“孟国师、大夫,请看这处是否满意。” 说着又演示了一番入口的机关,证明外面能打开,里面同样可以开启机关。 “唔,果然不愧是风行阁。”孟戚漫不经心地点了点头。 一语双关,既是认可这间屋子,也告诉了掌柜没认错。 屋子不大,却分为了三间。 外间屏风矮几胡床一应具全,几上还有棋盘。 隔间是更衣用的,最后一间放了张拔步床,靠墙的地方还有小榻。 拔步床十分精巧,是南人的手艺,尽管面积不大但是床板跟踏板都有雕纹,又垂着碧云纱制的幔帐,熏了助眠的南合香。 二皇子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哈欠。 困归困,可他心里明镜似的,这床必定没有他的份。 怀着难以言说的委屈,二皇子将目光投向了那张狭窄得只容侧躺的小榻,思考着这样不从上面滚下来的办法。 “愣着做什么,拿钱。”孟戚提醒道。 二皇子后知后觉地掏出银票,挣扎地问:“这不是租赁房子的钱吗?” “禁卫军不走,我们上哪儿租赁院子?” “那……少?” 二皇子取出薄薄数张银票,最终肉痛不已地拿出一张五两的银票递给掌柜。 风行阁大管事:“……” 肯定猜错了,像这种吝啬样怎么可能是皇子! 想归想,掌柜依旧满脸笑容,恭敬地接过银票,好像那不是五两而是五百两似的,这让二皇子心情好了。 “贵客怎么称呼?”掌柜试探着问。 “你看着办。”二皇子陆慜一挥手,坦然道,“编名字这活儿我做不来,也不想费这工夫。” 掌柜语塞,擦着额头上的汗,小心翼翼地望向孟戚。 结果孟戚回头看墨鲤,掌柜恍然,原来这才是真正做主的人。 “有吃食么,不挑什么随便送一点过来,再打一桶水。有热水最好,没有也不妨事。”墨鲤很自然地说。 掌柜目瞪口呆,怎么着,还真把他们风行阁当做客栈? “不,小的想问……”掌柜再次擦汗,示意了下手里的银票,挤出笑容道,“风行阁是买卖消息的,贵客自然能在我们这里住上几天,不过您得买消息,这才是做生意。” “五两银子能买什么消息?”孟戚面无表情地问。 “……” 当然是无关紧要的消息。 不过话不能这么讲,掌柜赔笑道:“这就要看两位贵客对什么事感兴趣了。” 墨鲤随口道:“方才外面那位面上有狼首胎记的老者是什么人?” 掌柜一愣,显然没想到墨鲤会问出这样的话,因为这消息不值钱,像狼首老者这般特征明显的人,基本看到了就能认出,除非不是江湖人。 “那位是青狼骑的头目沙千乘,江湖人称狼老,早年在关外做沙匪,五年前遇到了天下第一剑宁长渊,手下兄弟死了个干净,只有他熟悉通往绿洲的路径侥幸生还。入关后销声匿迹,后来……” 掌柜压低声音,比了个手势,“听说投效了西南边的那一位。” “天授王?”墨鲤皱眉。 青乌老祖的大弟子投靠了天授王,圣莲坛也在为天授王效力,看来这个天授王着实笼络了不少江湖人。 “这个沙千乘不好好地待在西南,跑到太京想做什么?谋逆?”孟戚沉吟。 掌柜连忙解释道:“小的看不像,他来买厉帝陵的消息,不是对宝藏感兴趣,就是想要趁机为天授王招揽一些江湖高手。” 孟戚故意问道:“青乌老祖的大弟子跟他同在天授王账下效力,怎么他没法从青乌老祖那里知道帝陵宝藏的消息,还要到你们风行阁买?” “国师说笑了,这五根手指还有长短,亲爹妈生的孩子都要偏心,这些人都各有算盘,互相瞒得死死的。” “唔。”孟戚继续沉思。 掌柜拿着手里的五两银票,走也不是,留也不对,只好低声问墨鲤:“不知道大夫可还有事?” “能找到针灸用的银针吗?挑一套最好的!”墨鲤随手抽出了二十两银票。 二皇子眼珠都要瞪出来了。 掌柜:“……” 算了,他还是把自己当做客栈掌柜吧! 风行阁的大管事匆忙走了,他还有一个天授王的手下,曾经纵横漠北的沙千乘要糊弄呢!好歹这位曾经的沙匪头目出手就是三百两银票,紧跟着又砸了十锭金子,想要追查一位在武林中销声匿迹已久的前辈下落。 伙计很快把吃食送来了。 三碗面疙瘩,一大碗白菜叶子汤,一碗煮白菜,别说荤腥了汤里连个油花都没有。 二皇子差点摔了筷子,暴怒地说:“我给了你们五两银子!就算是太京最好的客栈,天字号间一晚也没有这个价,你们就拿这种猪食来糊弄本……本国师的随从?” 140.人何以堪 - 141.悲哉其身 鱼不服 作者:天堂放逐者 141.悲哉其身 “猪食?再过两天, 连烂白菜叶子都没有了!” 书铺伙计忍不下这口气,横眉竖目地跟二皇子吵了起来。 “太京封锁快要三日了, 外面的人进不来, 里面的人也出不去, 咱们牡丹坊里又没有什么米铺菜铺果子铺, 现在家家都只能吃地窖里的大白菜, 风行阁的人又, 消耗大。如果不是你主人的赫赫威名,就凭那五两银子, 现在连口烂菜叶都捞不着!” 二皇子被骂得眼神发直。 他本能地想什么主人, 我主人是谁? 好在他很快反应过来了,伙计指的应该是孟戚。 二皇子不禁暗恼,好端端地干什么要说自己是随从, 他明明是大夫的病患, 跟着墨鲤孟戚是为了治病的。 可是说出去的话便似泼出去的水, 收是收不回来的。 二皇子冷哼一声, 加上他实在饿得厉害,决定不跟这伙计一般见识,抄起筷子就准备填肚子。 在伙计怪异的目光里,这位倒霉的皇子停住了动作, 挤出一个僵硬又痛苦的笑容,然后把手里还没接触到餐盘的筷子递给了墨鲤。 “大夫, 这里没什么好东西, 将就着吃吧。” 陆慜觉得自己牺牲很大, 饿得头昏眼花的时候还能想到圆谎——他是随从,随从怎么可能抢在主人跟主人的朋友面前吃饭呢? 陆慜自认伪装得不错,可事实不是这样。 牡丹坊这儿,什么样的人都有,加上风行阁又是卖消息,伙计虽然武功不高,但是见过的人了去了,他一眼就能看出陆慜根本就不是随从。 不仅不是随从,还有可能是那种出身极高的权贵子弟。 只是在陆慜身上,又透着一种破罐子破摔的无所谓,不摆架子,不在乎脸面。这就很奇特了,越是没落的显赫门第,越要面子。陆慜两边都不靠,有一种自暴自弃、自我放纵的味道,这让伙计按捺不住地对陆慜的真正身份好奇。 可惜吃食送到了,为了不惹怒贵客,伙计没办法始终杵在那里观察。 伙计前脚刚走,孟戚就把墨鲤手里的筷子夺下来重新塞给二皇子,还嫌弃地开口道:“吃吃吧,免得被饿死。” “等等。”墨鲤好气又好笑地阻止。 他正要建议二皇子先喝两口面疙瘩汤,缓缓肠胃之后再吃东西,结果发现二皇子已经捧着碗,按部就班地吃了起来,完全没有狼吞虎咽的错误行为。 事实上有肉,才能被称为“膳”。 既然没有,就称不上用膳了。二皇子理直气壮地把礼仪抛到一边,完全不像他说的那样嫌弃吃食太烂,如果不是不敢吃得快,墨鲤怀疑二皇子会把桌上的菜一扫而空。 “唔,你们不吃?”二皇子惊讶地问。 墨鲤默默低头喝汤。 凭心而论,风行阁里的东西并不难吃。 当然了,也不好吃,因为缺少调料。 墨鲤还能吃得下去,而孟戚闻到那股白菜的味道,就露出了纠结的表情。 ——在沙鼠看来,这跟捧着菜帮子直接啃没区别。 孟戚看了看坐姿端正,背脊笔直,慢吞吞地吃东西的墨鲤,竟然莫名其妙地心痛起来。沙鼠啃菜帮子没什么,一条鱼要吃什么菜叶啊! 孟戚再看吃得欢快的二皇子,不由得咬牙切齿。 “小子,你倒是能吃苦。” “好说。”二皇子照单全收地接了赞美,头都不抬地说,“其实御膳也没什么还吃的,有的还不如这些烂菜叶子。” 墨鲤闻声停住了筷子,而孟戚的表情则是一言难尽。 “皇宫里的人,都是看菜下碟。” 二皇子嘀咕道,紧跟着又吃了一口白菜,他愤愤地说,“我不是太子,一边耳朵听不见,还经常触怒皇帝,那些跟着我父皇转悠的内侍都不把我当回事。反正不管将来谁登位,都不会是我,御膳房的菜到了我这里,就没有热乎的,不管什么菜都像炖菜,肉老得咬不动,菜烂得不能吃……还不如这些什么油都不放的菜叶子呢,至少凉了之后,上面不会结一块块的油。” 墨鲤摇头道:“没油的菜,你吃上三个月就明白了。” 竹山县许百姓家中贫苦,做菜的时候连盐都不舍得放,油就更不可能。 二皇子被那种御膳折腾狠了,乍吃这种没油没盐的菜,还觉得很顺心,时间一久就绝对不会这么想了。 “别给难吃的东西做比较,都很难吃还分什么严重与否。”孟戚没好气地说。 “……可是不吃会饿死。” 二皇子头都不抬,他吃着吃着忽然发现气氛有点儿不对,就迷茫地停住筷子,然后对上了墨鲤与孟戚复杂的眼神。 陆慜没看懂这是什么意思,埋头继续喝面疙瘩汤了。 墨鲤动了动嘴唇,用传音入密说:“孟兄,我总觉得……我像是从山里捡回来一只受伤的松鼠。” 是傻乎乎的,连东西埋在哪里都能忘记,还差点被豹子叼走的那种。要操心它能不能活下去,还要看看它有没有变成妖怪的潜质。 如果陆慜的脑子再聪明一些,或许太子就不会那样犯愁了。 话说回来,二皇子会不会是幼时被陆璋打傻了? 墨鲤差点想用内力检查二皇子的脑袋,而孟戚对陆慜的不满逐渐增加,管他是大智若愚还是大愚若智,都不值得让大夫费神。 “你不是说,燕芩可能是陆璋的儿子吗?”孟戚兴致勃勃地建议道,“我们可以把二皇子带到石磨山,交给燕芩照顾,虽然他们是未曾谋面的亲兄弟,但是在对待陆璋的态度上,应该不会有什么分歧。正好石磨山里的草药也不少,二皇子成了齐朝的通缉要犯,藏在深山老林比较安全。” 墨鲤仔细一想,发现这个主意很不错。 不知道自己将要被送进土匪山寨的二皇子吃了个六分饱之后,就用极强的毅力克制住了自己,打着哈欠去隔间换衣服了。 风行阁的人方才不止送了吃食,还送了几件替换的衣物。 倒是墨鲤需要的热水没有,因为烧热水太废木柴了。 二皇子吃完饭之后就开始犯困,眼皮似有千钧重,衣服换了一半靠在屏风旁边就睡着了,还是墨鲤听到声音不对过去把人拖了起来。 陆慜迷迷糊糊地爬起来,走了没几步,又一头栽倒在矮几前的地毯上。 这次动手的是孟戚,他烦躁地将人丢在了那张小榻上,按照孟戚原本的想法,床是墨大夫的,这张小榻是自己的,二皇子连门都别想进。 可是不会武功的普通人躺在地上睡觉,第二天就可以直接喝药了,尤其夜里依旧寒凉,二皇子那个破败的身体就跟到处是窟窿的葫芦瓢似的,看起来精干有力,可能一阵风就刮倒了,随后就是重病不治。 墨鲤换完衣服出来就看到孟戚不悦的神情。 “你还坐着做什么?”墨鲤纳闷地问,“你不想吃东西,但也要休息。” “……” 孟戚愣了一会,忽然望向那张拔步床。 床做得很精巧,缺点就是不够大。 所以孟戚从开始就没有想过要跟墨鲤同床共枕,脸贴着脸很尴尬,而且这还不是时候。 现在突然时机找上门了? 不不,不能高兴得太早。 孟戚试探着问:“这张床太小了,大夫还是在这里休息吧。” “屋子就这么大,我还能去哪儿?”墨鲤诧异地反问。 孟戚面无表情地看着墨鲤,他想不对,肯定不对! 要不然这个大夫是别人假冒的,要不然就是要坑他变成沙鼠,反正绝对不会像他想的那样。 “大夫,现在不行,不适合。”孟戚义正辞严地说。 他们在风行阁的地盘上,这个江湖组织以卖情报为生,人人都长了一双利眼。 孟国师无声无息地消失不算什么,跟孟国师同行的人怀里了一只沙鼠,这不是引人怀疑吗?不行,太冒险了!看风行阁那位大管事就知道,他们能从浩瀚如烟的情报里扒拉出互相关联的两件事,并且准确地做出判断,把真相猜个八.九不离十。 沙鼠的身体,除了能偷听,什么也做不了。 太京龙脉忽然开始不喜欢自己的沙鼠外表。 “陆璋受伤,朝臣各起心思,估计明日戒严封锁就能解除,我还得出去探听情况。”孟戚认定了 墨鲤是要报复自己坑他变成胖娃娃的事,所以一本正经地编造了个借口,还摆出了他对太京街道很熟的理由。 不容墨鲤反对,孟戚迅速地开启机关溜了出去,就留给墨鲤一个背影,快得追都追不上。 墨鲤:“……” 墨大夫转头看着拔步床,不明白两个人一起盘膝打坐修炼内功有什么不好,武林高手出门在外,哪还有床睡,内功运转个三十六天就成了。 床虽不大,但是两个人还是能坐下的啊! 141.悲哉其身 - 142.哀哉其名 鱼不服 作者:天堂放逐者 142.哀哉其名 二皇子睡到半夜,被外面的喧哗声吵醒了。 他困得眼睛都睁不开, 人却似鲤鱼打挺一般蹿了起来。 墨鲤看得真真切切, 正觉得这二皇子虽然不会武功但甚是机警, 二皇子就左脚绊右脚,一头栽倒在了地上。 白瞎了跃起时灵活的姿势。 这还不算, 二皇子倒地后一个翻滚, 硬生生地把自己塞进了木榻底下。 然而这张榻不止是小, 高度也不够, 充其量只能容一个孩童弓着背钻进去,陆慜这样不管不顾地往里塞,结果就是整张木榻都被他抬了起来, 滑稽地顶在他的身上。远看好像是木榻长了两只脚,正颠簸摇晃着挪动。 墨鲤:“……” 想不到二皇子胆子这么小, 之前没看出来啊! 这时外面传来了机关的响动。 来的是孟戚, 他正要说话,忽然看到了古怪拱动的木榻, 上面空荡荡的, 下面两只脚已经成功地缩了进去。国师有些茫然,下意识地望向拔步床那边的墨鲤。 墨鲤没有放下床边的幔帐,他维持着打坐调息的姿势,神情间亦很无奈。 密室虽然有通风口, 但是不点蜡烛就黑漆漆的, 二皇子什么都看不见, 另外两个人却不是。 “他怎么了?”孟戚纳闷地问。 好好的床榻不睡, 非要学乌龟把木榻当做背上的盔甲? “……可能听到了外面的动静?” 墨鲤比陆慜醒得还要早,毕竟外面吵得都快要翻天了。试想连待在密室里的人都能被吵醒,外面的动静都有大? 因为墨鲤内力深厚,耳目敏锐,所以他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可是在二皇子耳中,可能以为忽然来了大队人马,想要抓住藏匿的反贼! 说话间,二皇子也清醒了,他意识到周围没有危险,连忙想从木榻底下爬出来。 结果卡住了。 他双手挣扎着,双脚乱蹬,可就是没办法把背部从木榻底下拔.出来。 墨鲤既好气又好笑,他忍住了,君子不应当嘲笑身处困境中的人。就算笑,也不能被对方看到,这样太失礼了。 孟戚就没有这种顾忌,笑着单手将木榻掀了起来。 同样被掀起来的还有二皇子。 陆慜莫名其妙地发现自己双脚离地,他吓得狠狠一蹬,终于顺利地摆脱了木榻,摔在了地上。他反应也还算快,就地一个打滚,慢慢爬了起来。 后背火辣辣地疼,比背部更热的是脸,二皇子脸色涨红地说:“五两银子的房间,只有这么小这么低的床榻?连个人都进不去?” 孟戚好笑地问:“榻可以用来坐,也可以躺,还不曾听说它是用来钻的。” “……” 二皇子语塞,他悻悻地出去点油灯了。 因为什么都看不见,他还得摸索着墙壁。 等到油灯亮起,陆慜这才松了口气,端着油灯进了房间。 “外面发生了什么事?”二皇子认真听着外面的喧哗,然而声音很模糊,只能听到断断续续的几个字,压根连不成句子。 孟戚坐在拔步床的脚踏上,还惬意地靠着床沿,明明是有失身份不合礼数的举动,由他做来,却透着一种别样的不羁洒脱。 “是那些被困在牡丹坊的权贵子弟。”孟戚漫不经心地说。 那些人原本就自恃身份,横行霸道,如果不是“造.反谋逆”这样的大事,他们根本不可能老老实实地留在牡丹坊三天。 现在禁卫军的戒备逐渐松懈,搜查也结束了,权贵子弟就开始不安分了。 他们挂念家中有权势的亲长,想知道在这场叛乱里,他们的家族到底怎么了。冲禁卫军发脾气也是一种试探,如果禁卫军凶神恶煞丝毫不给面子,他们自然会乖乖地缩回去。 当他们趾高气昂地报上自己的身份,禁卫军的态度就是回答。 ——如果家族倒台了,禁卫军根本不会顾忌他们的身份。 如今试出了自己家可能没事,或者说根本没有参与这场谋逆,他们就有了底气,开始吵吵嚷嚷。 牡丹坊里的这些戏园子跟花楼里有地窖。 茶、米粮、面跟酒都不缺,可是蔬菜瓜果都成了难题。 在硬撑着喝了三天茶水,吃了三天糕点之后,老鸨让人端上来的是白菜,这就真的不能忍了。这些权贵子弟带头发怒,家境富庶的公子哥儿也跟着起哄。 这就是孟戚之前说的,京城的戒严不可能持续下去。 尤其皇帝陆璋重伤,大权暂时落到文远阁几位重臣手里。 这些重臣有家小、有下属,现在全部被困在府中,一样要靠府里的存粮过活,三五天还没什么问题,十天半个月绝对不行。 孟戚还长了一个心眼,他有意没去“威胁”那些朝臣。 长乐宫的侍卫、宫人,脖子上都有痕迹,晕倒在偏殿的几位文远阁重臣却没有。 这来无影去无踪,不杀皇帝光揍人的画风,已经让朝臣开始怀疑这到底是不是一场逼宫叛乱了。 宫闱密事他们暂时搞不清,不过两位宰相已经隐隐明白,至少这件事是冲着皇帝来的,而且对方也不是想要皇位,这样一来,有危险的根本不是朝臣。 为了皇帝的安全,把整个京城的人都困在家里,没有臣子是乐意的。 更何况在齐朝的朝堂上,真正忠君爱国的人基本没有,他们为名为利,或许还有几个真正为民的,反正知道了事情始末后,都会反对继续在京城里戒严。 ——那种武林高手抓得着吗? 当孟戚漫不经心地将这些情况逐一说明,并且表示事情一定会按照他预想的发展时,墨鲤若有所思,而陆慜眼睛发亮。 “大皇兄果然没看错人。”陆慜激动地说。 皇位怎么可能随便给人呢?必定是这位前朝国师有过人之处,打动了太子。 二皇子沉浸在自己的推测中,忍不住追问道:“孟国师,你真的不想做皇帝吗?我觉得你很适合。” 孟戚:“……” 墨鲤:“……” 龙脉都没见过这样送江山的。 看好了,这是送江山不是送一斗米,还一送再送,生怕别人不肯收。兄长送了弟弟送,这个弟弟送完,不知道其余几个弟弟会不会坚持要送。 还有,二皇子对做皇帝到底有什么误解?算无遗策就能做皇帝? 墨鲤忍不住问出了声,结果陆慜振振有词地说:“据说帝王心术,就是平衡朝堂,恩威并施,把臣子玩弄于鼓掌之上,让他们心甘情愿地为国效力。” 墨鲤闻言,不禁垂眼轻咳了一声。 孟戚则是嘴角微扬,似要讥讽,却又像是回忆起了什么。 “我……我说得不对?”陆慜摸着忽然蹿起的鸡皮疙瘩,小心翼翼地问。 墨鲤沉默了一阵,然后问:“如果你是那个被玩弄的臣子,你怎么想?” “那就要看这个皇帝厚不厚道了,如果他行为出格,性情暴虐,不循法度。我就会心中不忿,想方设法要跟皇帝对着干,古往今来,精通帝王心术的皇帝摆布臣子,聪明的臣子设陷阱给皇帝踩,这就要看哪方脑子灵活了。” 二皇子说到这里就泄了气,显然他也知道自己不可能是脑子灵光的那一方。 所以做不成皇帝,他也没什么可遗憾的,他就是不想要三皇弟、六皇弟做皇帝罢了。 孟戚看着二皇子,慢悠悠地说:“朝堂之上争权夺势是常有的事,皇权与相权,以及臣子之间的党同伐异,这是永远不会停息的。如果你想做皇帝,自然要学会用人的办法,学会如何对待臣子,也就是所谓的帝王心术。然而历朝历代皇帝推崇的帝王心术,有大半都是是误国误己的东西,正如朝堂上的夺权,他们放在第一位的永远是自己,而不是百姓与国家。这个‘自己’,可不是生死安危、家眷友人、理想抱负这样的大事,指的是自己的喜好,自己的想法,自己的利益,稍有触动都不行。所以一个自律的皇帝,一群有底线的臣子,可以靠这一套开创盛世,一旦换了人或者他们自己的想法改变了,事情就会变得无法控制。这是我入世几十年才领悟的事,今天告诉你,你好好想想。” 陆慜一脸茫然。 虽然听不懂,他还是努力做出了敬仰的表情。 “孟国师跟本王的大皇兄一样,懂得的东西真。” “……” 能不能有一句话不带上太子? 太子到底做了什么孽,有那样一个父亲,又摊上了这么一群脑子不好使的兄弟? 墨鲤揉了揉额角,他都感到有些头痛了。 二皇子虽然听不懂,但好奇心很强,他规规矩矩地行了一礼,做出谦卑请教的姿态,认真地问:“那依国师看,怎样才能做好皇帝,做好宰相呢?能不能做得不好,我就上去打?” 陆慜是真心实意这么想的,斗脑子他不行,斗拳头他可以啊! 孟戚神情忽而一滞,盯着陆慜看。 其实龙脉的拳头更厉害。 “……我听说在上古时期,三皇五帝是禅位相传的,贤者与能臣可以接替皇帝的位置。既然可以让贤者做皇帝,做得不好应该也可以撵走吧!” 墨鲤与孟戚同时陷入沉默。 二皇子的书确实念得不怎么好,因为事实上三皇五帝并不是“皇帝”,他们不是帝王,只是“部族领袖”。当时华夏生活着许部族,为了活下去,需要互相扶持,也需要有一个共同的领袖处理各族的纷争,分配仅有的资源,躲避灾难。所以部族首领是推选的,特别有威望的人或者脑子聪明处事公允的人就容易坐上那个位置。 出于部族之间的矛盾跟利益,这个首领的位置不可能连续不断地在同一族中出现,也很难是前任首领的孩子,而是同样有能力的长者。 所以孟戚想到过这些,却又很快略过了,觉得不适宜。 那时的皇帝不是皇帝,朝堂也不是朝堂。 禅位制跟那个时代有关,并不是上古时代的制度更好,也不是那个制度出来的君王更加贤明。因为曾经做过部族首领远远不止那么几个人,只是这些受人崇敬的被后人称颂,甚至不断神化,这才成为“三皇五帝”,而且在后人编撰的典籍里,三皇五帝是等位为帝,一生就没有更改,直到死去,不存在撵走这么一说。 陆慜这个书读得糟糕,又对帝王毫无敬畏之心的人,反而提出了一条别人想都想不到的路。 孟戚看二皇子的眼神都不一样了。 “大夫,你可能是对的。” 大智若愚,大愚若智,谁说傻子就没用了? “老师曾经说过,即使是大字不识的百姓,也未必不能说出有道理的话,田地里的农人,可能比饱读诗书的大儒更懂得天时至理,乃至反省己身,通透处事。” 墨鲤说的话,陆慜没有听明白,不过大致也能猜到这是夸赞了。 二皇子摸着脑袋,不好意思地问:“那我能做那个揍皇帝揍大臣的人。” “不行!” 孟戚面无表情地拒绝了。 “为什么?” “你怎么判断一个皇帝或者一个臣子是好是坏呢,是听别人说吗?别人会不会蒙蔽你?是自己去看吗,俗话说耳听为虚眼见为实,然而事实上连亲眼见到的都未必是实情。”孟戚兴致上来,开始滔滔不绝地跟陆慜说楚朝推行过的善政变成怨政的例子。 二皇子头昏眼花,只听懂了事是好事,小人作祟就不行了,还容易被人误解自己,当即义愤填膺,气得不行。 “百姓怎么能这样呢?楚朝难道就没有办法对付他们了吗?不能换一批知道好恶,不会人云亦云的百姓去帮吗?” “……” 醒醒,皇帝不行能篡位,大臣不行能贬职,百姓你上哪儿去换一批? 二皇子沮丧地说:“看来我是揍不成皇帝跟大臣了,我连百姓都应付不来。” 墨鲤心有不忍,正要安慰几句,却听二皇子又道:“难怪我在朝臣之中的名声坏,孟国师的名声比我更坏,我原本以为像孟国师这样的人,应该人人敬仰青史留名才对,原来是小人当道啊!” “等等你说什么?”孟戚惊讶。 齐朝现在的臣子根本没见过孟戚,知道的只是史书上的几行字,他们又不是锦衣卫,曾经被孟戚吓得魂不附体。 “哦,是这样。”二皇子认真地说,“太京的和尚道士特别,每年都有一些所谓德高望重本领神通的想要做国师,这次那个青乌老祖好像也是这样打算的,我既然请他去弑君,自然要搞清楚国师是做什么的,毕竟不能胡乱许诺。于是我就去查了查,还问过翰林讲师跟学士,他们说从前西凉国的国师是装神弄鬼的,楚朝的国师身份神秘,又没有什么实打实的功绩,虽然是开国功臣,却没有得到应有的封爵,后来无权无势,绝对是徒有虚名之辈。所以楚元帝杀害功臣的时候,根本没有把这个国师放在眼里,因为无关紧要。” 孟戚脸色发黑,二皇子声音越说越低,可他还是坚持补完了最后一句。 “……还说国师是无胆鼠辈,看到同僚皆死,就弃官跑了,所以不知所踪。” 陆慜表示他真的以为国师是个没什么用的虚衔,这才轻易地许诺出去。 那边孟戚已经怒上眉梢,陆慜被他身上浮动的内力威压冲得连连后退。 “谁说的,教你读书的那些翰林叫什么名字?” 墨大夫见势不妙,赶紧把人拽住,生怕孟戚病情复发。 “等等,这都是……” 这都是二皇子的一面之词,再说了,就算是真的,那些翰林也只是偏见罢了。看到史书没记载就按照他们那套做官理论胡乱揣测,可恶可厌,但是罪不至死。 陆慜也没有干脆利落地把那些人的名字报出来,反而战战兢兢地问:“孟国师……国师要做什么?” “偷光他们家的吃食,只留下大白菜!” “……” “不行,戒严快要解除了,那就偷光他们的官袍官帽,外加内衣外衫鞋子,我看他们怎么上朝!” 墨鲤面无表情地松开了手。 142.哀哉其名 - 143.拒之而走 鱼不服 作者:天堂放逐者 143.拒之而走 翌日,禁卫军陆续离开, 牡丹坊的门终于敞开。 那些因为寻.欢作乐困在这里的人, 忙不迭地往家赶。 期间又发生了数场闹剧,有人拒付这三日的缠头。 因为青楼里的偎红倚翠, 不仅是过夜, 还有陪客饮酒。牡丹坊里除了权贵子弟,还混迹着大量的文人墨客,牡丹坊也是这等人宴请、交流唱合的场所, 当真一步都不踏入的人,倒算是异类了,在圈子里少不得有个乖张怪癖的名声。 宴请唱合,便是有歌伎舞伎,以及有才名艳名的女子陪坐。 请来的客人喝得酩酊大醉, 就陆续散去了,若是不小心过了宵禁,花楼里有房间可住, 收个房钱, 比客栈贵一些。 这等地方都是看菜下碟,真穷的就丢在残羹遍布的桌上,只要不耍酒疯, 也无人搭理。觑着有几分家底的,就送到屋子里, 小厮过来帮着擦一擦喂点解酒的浓茶。真正有钱的那些, 一觉醒来身上干干净净, 还有年轻女子给打了一夜扇子。 并没有话本里那样,穷书生受同窗好友邀请,喝得大醉什么都不知道,被急于从良的名.妓看中或者有陪客的女子走错房间,于是颠鸾倒凤一宿的好事。 牡丹坊不是下九流的地方,要做入幕之宾,总要见个四五次面,陪坐聊天饮酒个七八回,才算认识。并不是她们身价高,活得自在,而是不花足了钱,连妓子的手别想碰着一下。 城中戒严,那些应邀而来混饭听曲长见识囊中羞涩的人,就都被困住了。要是请客的不肯付他们这三天的茶盘钱、房钱、饭钱,他们就只能争吵赖账。 有些醉生梦死的,看到外面情形不好,索性大醉了三日甚至仗着点歪才趁着花楼人心惶惶之际做了入幕之宾,现在傻眼了。 到处都在吵闹,各家都争执不休,还有拉着没来得及撤走的太京府衙巡城司小吏说理的。 一方振振有词地说本来就不该在这里待三日的,他们想走也走不了,这份钱怎么能由他们出呢?另一方跳脚说酒也喝了,饭也吃了,姑娘都陪了整日,现在不给钱,怎么当初不躺在屋子里睡三天呢,那样的话不收房钱也成。 骂着骂着就不可收场,各种俚语乱飞,最后竟打了起来。 二皇子站在书铺所在的巷子口,瞠目结舌地看着外面的乱象。 “太京……都这样吗?”陆慜忍不住问。 “我第一次来太京。” 墨鲤也没见过这样的情形。 烂菜叶子、桌椅、灯笼、鞋子七零八落地到处飞。 还有衣裳挂在了屋檐上,半截袖子在空中飘飘荡荡。 于是刚刚解除封锁的牡丹坊,再次被闻讯赶来的太京府衙巡城司派人围得水泄不通,厉声喝止了还在斗殴的人。 那位有狼形胎记,同样住在风行阁的老者沙千乘气得快要昏过去了。 这叫什么事? 因着谨慎,他们没有做第一批离开牡丹坊的人,担心禁卫军盘查严格惹来麻烦,又想打听城门什么时候能开,于是不紧不慢地混在牡丹坊的人群里准备离开。 结果被各家打成一片的闹剧波及到了。 好在武功高,没被抓个正着,狼狈地赶在巡城卫到来之前钻进巷子。 沙千乘看到墨鲤,不知道他是恼羞成怒还是起了什么心思,眼看就要擦身而过却忽然反手一掌,要把陆慜打出巷子。 墨鲤抬手拦住了他这一击。 不等沙千乘反应过来,墨鲤以内力反震,老者闷哼一声,噔噔地连退十几步。 “那边还有一个。” 巡城卫看到巷子里跌出来一个人,就像是跑昏了头撞到什么东西,身体左右摇晃。 沙千乘大惊,抬头再看,墨鲤已经提着陆慜退到了书铺之内,而自己的下属也横七竖八地倒了一地。就跟昨日遇到孟戚那样,稀里糊涂就躺了。 “让开!”沙千乘怒喝一声,击倒了好几个巡城卫,飞快地钻进了另外一条巷子。 牡丹坊的花楼之间,因为悬挂着各种灯笼跟纱幔,导致视野受阻,沙千乘心知自己的容貌必定惹来怀疑,看着也不似寻常百姓,所以跑得飞快,转眼就不见了。 只要出了牡丹坊,到了外面自然无事。 他捞了一件飘到墙边的衣服,改了装扮,正准备翻墙,忽然看到一道人影掠了进来。 ——对方好像跟沙千乘一样看中了这处偏僻的围墙,只不过一个进来,一个要出去。 沙千乘在江湖上也算是声名赫赫,十足十的江湖前辈,还是那种惹不得,早年在关外做沙匪的时候杀人如麻,令人闻风丧胆。 眼下他急着出城,又要藏匿行踪,杀人的尸体被发现后只会引发更大的麻烦,于是他难得忍让退了一步,还侧过头躲进阴影之中遮挡面容。 原以为对方也会一事不如少一事地飞快离开,结果那人跳下墙后,竟然就不动了。 沙千乘怒从心起,抬掌要打,结果内力提到一半忽然手臂剧痛。 “你……” 沙千乘这才发现自己之前就中了暗招,右臂经脉受创。 这还不算,对面那人慢悠悠地说话了。 “这么急,要去哪?” 孟戚挽着袖子,手里提着一个鼓鼓囊囊的包袱,里面好像装了不少东西,鞋面跟衣服上海沾了一些黑灰,尽管模样比沙千乘更像是逃难的,可人跟人就是不一样。 孟戚见他看到了自己的脸,玩味地一笑,拿起斗笠重新戴上。 之前的神采气质忽然就没了,因为不止是脸被遮住,还有站立的姿态,甚至身上的气息都变了。不是平平无奇,而是一种融入世间万物,又等同周围一切的玄妙之意。 沙千乘呼吸一滞。 他见过绝顶高手,还曾经在这样的高手追杀下逃生。 原本以为这个孟戚是练了什么诡异的功法,所以很难对付,现在沙千乘知道自己错了,错得十分离谱。这种让人四肢僵硬头皮发麻的战栗感觉,令他心生恐惧。 他二话不说,返身就跑。 *** 风行阁书铺。 陆慜看着巡城卫把人拉走,心里十分痛快,因为昨天他听说这都是天授王麾下的人,太子说过,西南那边已经被天授王闹得一塌糊涂,百姓盲目信从紫微星君,状似疯魔。 痛快归痛快,他不会直接说,反而眼珠一转避开书铺的伙计,低声问:“大夫跟他们有仇?” “昨日之前素未谋面,能有什么仇?” 墨鲤说得淡然,二皇子却不相信,因为不懂武功,他不知道沙千乘方才试图将他推出去,毕竟这一切发生得太快了,高手过招瞬息万变。陆慜只是一闪神,就发现自己回到了书铺里,而老者不见踪影,剩余几个人昏迷不醒。 说实话,二皇子也很难堪,他一个七尺男儿被人像提兔子似的拎着就走,毫无反抗之力,等意识到的时候一切都结束了。 自诩勇武的二皇子心情复杂。 这已经不是第一回了,他就是被这么带出宫的。 陆慜竭力遗忘这些,他又试探道:“大夫动手,是否因为他们投靠天授王?” “天授王如何,我未曾见过。” “那是因为他曾在关外做沙匪?”陆慜又想到一个原因。 墨鲤不置可否。 其实真正的原因是另外一句话——这支名为青狼骑的关外沙匪五年前遇到了宁长渊,几乎死了个干净,只有首领沙千乘只身逃出。 宁道长还是值得相信的,再者墨鲤方才也没做什么,就是顺手坑了人一把。 别以为君子就不会坑人了。 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顺手得很。 巡城卫搜索巷子,陆慜见势不妙想要去后面躲避,墨鲤看了他一眼,认真道:“现在跑迟了,不过不必担心,除非是熟识你的人,否则就算亲眼见过你一两次,此刻绝对没法认出你。” 陆慜一愣,下意识地看自己的衣着。 虽说换了一套普通百姓的旧衣,但区别应该没有了解。 ——等等! 陆慜想起了一件关键的事,他伸手一摸头顶,脸黑了。 青乌老祖与孟戚打塌了春华宫偏殿的房梁,劲风还削掉了他的头发,昨天忙着杀皇帝,今早又是匆匆一抓,梳都没有梳,乱七八糟的头发还支愣在周围,倒也不觉得有异。现在仔细一摸,赫然发现右边少了一块头发。 “铜镜呢?” 陆慜黑着脸问,然而书铺里没有这种东西。 这时巡城卫也过来了,墨鲤站得比较靠里,他们没看见,视线在陆慜身上一扫而过,见他衣着齐整,鞋子也在脚上,不像是斗殴过的模样。 “店家呢,可有陌生人跑进来?” 伙计听到动静,急忙出来应付,陪着笑说没有。 “这个癞子呢?”巡城卫指着陆慜问。 陆慜如遭雷击,人都浑浑噩噩了,看起来也特别呆傻。 他连巡城卫怎么走的都不知道。 “我,我怎么是癞子了?”二皇子崩溃地问。 “昨晚你钻到了木榻底下……” 墨鲤含蓄地解释,并没有细说。 实际上陆慜这会儿脸上灰扑扑,却又不像是故意掩饰容貌的抹灰,就是跌打摸爬辛苦劳作的百姓,头发乱糟糟像鸡窝,还坑坑洼洼的,加上沾了浅黄的墙灰,乍看可不就是癞头吗? 陆慜恨不得抱着头哀嚎的时候,风行阁的大管事来了。 这位书铺掌柜并不关心沙千乘等人的遭遇,只要人出了风行阁,跟他们就没关系了。他正搓着手,为难地对墨鲤说:“这位贵客,真是不好意思,您需要的上好银针得去月桂坊那边买,现在又不出去了,您看是在我们风行阁住一天,还是我们退还一半银票,画张地图您自己去买?” 墨鲤微微皱眉。 陆慜瞪圆眼睛,震惊道:“昨日大夫给了你们二十两的银票,本……本随从虽然不知道一副上好的银针几价钱,可你们画一张地图,就像昧下十两银子?你们这钱赚得是不是太黑心了?” “公子此言差矣,我们风行阁本就是卖消息的,一个消息百两银子都很常见。再说吾等也不是画个图那么简单啊,太京这么大,你想打听擅长制针的匠人,还没处寻呢!哪怕去药铺医堂,那里的人也未必肯告诉你。” 掌柜举起胖胖的手指,比画着说,“这可是一位手艺卓绝的匠人,一般人去了,若是不得其法,也只能买到普通的货色。” 墨鲤不擅长砍价,竹山县的百姓更不可能高价卖给他东西。 掌柜舌灿莲花,墨鲤没他那么能说。 实际上这些理由虽然存在,但是也没有掌柜说得那么夸张,拿了地图确实要便利很,可这份便利绝对值不了十两银子那么,这简直是漫天开价。 风行阁其他地方更麻烦的是,他们未必接受“还价”。 墨鲤看到掌柜那志在必得的眼神就知道事情不好办了。 可能在风行阁大管事看来,像孟国师这样的绝顶高手,缺什么都不可能缺钱,也未必会在乎钱,对这样的人白赚不白赚。 结果孟戚跟墨鲤都不是这样的人。 两下僵持,忽然外面传来了招呼声。 “怎么了,你们站在这里赏图?” 孟戚提着一个大包袱,头上戴着斗笠,施施然地进了铺子。 他的身影跟鬼魅一般,外面扫地的书铺伙计眼前一花,再抬头就发现他站在门前了,根本不知道怎么来的。 被称作“赏图”的掌柜跟墨鲤、陆慜三人抬头一看,可不是,他们恰好站在一幅桂树秋千嬉戏图前。 画不大,是卖给公子哥儿做扇面的。 印得色泽鲜艳,又画得含而不露,逸趣横生。 那些不懂的人乍一看,还不知道是什么,只以为是少年男女在树影遮蔽下诉情肠。 因十分畅销,被掌柜大胆地挂在了铺子里。 原本并不是一进门就能看到,外面还覆了一张书法的大扇面,有了客人这才掀开来让看。结果这些日子乱糟糟的,外面的书法图掉了半截,恰好露出里面的秋千图。 孟戚还点点头,赞许道:“此画确实有几分灵气,未知作画者何人。” 众人:“……” 墨鲤再仔细一看,发现孟戚说得没错,画上树影斑驳,人物看不见的举动可由倒影观之。只是由工坊印出之后,细微处缺失,不容易分辨了。 墨鲤对画的内容不感兴趣,也不喜欢这些画上人物千篇一律的面容,可作画者是否用心,是只有yin邪猥琐之意还是追逐世间美悦之事,墨大夫还是能感受到的。 “若有机会,倒想一观原画。” 墨鲤说完一抬头,发现陆慜满脸的不可置信。 掌柜哈哈一笑,随手抽了一叠东西出来,献宝般地说:“这是锦水先生的大作,同样的扇面还有四张,单张两百二十文,整套一两银子。” 二皇子:“……” 还是很贵。 陆慜很是意动,有钱做什么不好,干啥要买.春.宫图。 “还有这本锦水先生写的,还配了画的《狐骨》,书铺里就剩下最后一册了……” “不,不买!”陆慜咬牙切齿地说,恨不得蒙上眼睛转身就走,以免受到诱.惑。 孟戚一伸手把二皇子推了回去。 “先放着。”孟戚轻描淡写地把手里的包袱丢到地上。 地面并没有震动的声音,看来包袱里的东西不重。 这时墨鲤才用传音入密对孟戚说:“你身上有血腥气。” “回牡丹坊的时候恰好遇到了那个青狼骑的沙千乘,废了他一条胳膊,问了些天授王那边的情况。”孟戚轻描淡写地说。 “现在人呢?” “被抓走了,可能蹲在太京府衙大牢里。”孟戚想了想,又道,“我与大夫颇有默契,都用之前琢磨出的内力法门下了禁制,让他一动内力就发作。至于别的,等得了空再去收拾他。” 墨鲤顿了顿,忍不住问:“你真的要买……扇面跟话本?” “为什么不买?对了,你们之前在说什么?”孟戚看墨鲤的反应,便知道之前自己误会了,掌柜跟墨大夫并不是在赏画。 墨鲤言简意赅地把事情说了一遍,孟戚挑眉,冷哼一声。 那边掌柜要试探陆慜的身份,拿出了好几副图号称是前朝皇家收录的珍品印本,陆慜神情变来变去,眼见又要落荒而逃。 “听说一张地图,贵阁要开价十两?”孟戚取下斗笠,盯着掌柜不放。 风行阁大管事在钱面前,坚持撑住了,一口咬定道:“货真价实,绝对有用,那位匠人技艺精湛……” “可以。” 孟戚打断了他的话,漫不经心地用脚尖一勾,包袱立刻滚到了掌柜脚下。 “包袱里是我替大夫出地图的消息钱,你把银票还来。” “这——” 掌柜正要拒绝,包袱散开了。 里面一堆红红绿绿甚至有紫色的衣袍,绣飞禽走兽,花纹精致,料子上乘,另外竟还有数顶官帽。 掌柜瞠目结舌,手都开始抖了。 三品以上的官员才穿紫袍。 “数一数,这些值少钱?”孟戚还好心地用内力将官袍展开,似笑非笑地说,“这里面有一件全新的,五件八成新的,其他的那些虽然旧了可是拿到铺子里也还能卖钱。” 掌柜跟伙计的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 做官的是要自备官袍的,朝廷不发的,高官自然能得到赏赐的衣料。而太京里的小官,家贫无以为继,只能去租借官袍,也常有人辞官的时候将官袍卖给官服铺。 那些铺子自然也不是普通的铺子,它开在内城,就在正阳门外的大街上。 此外还有卖官靴、官帽的,一应俱全。 家里无米下锅,把官袍抵押了换点钱,发俸禄的时候再赎回来,也是太京小官们常做的事。 所以官袍值不值钱?绝对值钱! 然而这样在铺子里来来去去的袍子,最就是七品以及之下的绿袍,连五品绯袍都少见,更别说紫袍了。 这要是被人看到书铺里有这么官袍…… 掌柜吓得用上了轻功,飞快地把包袱重新裹了起来。 “国师,这是什么意思?”掌柜的声音虚弱无力。 “给钱啊。”孟戚理所当然地说,“买卖官袍不触犯律法,你看这些都很新,市面价格折旧费几乎没有,真真是难得一见的好货色,就算你把紫袍收藏在家里只卖绯袍绿袍,这么加起来也是一笔不小的数额了。我想想,按照楚朝的物价也得三十两银子,除去地图消息十两,以及你拿出的扇面跟话本,再加上大夫给你的二十两买银针的钱……我就吃点亏罢,看在你们风行阁的面子上不要零头,掌柜倒找我五十两银子吧!” “……” 伙计看到自家大管事翻着白眼开始抽搐。 143.拒之而走 - 144.------- 鱼不服 作者:天堂放逐者 144.------- 墨鲤最后揣着五十两银票,心情复杂地离开了风行阁。 他觉得孟戚自恢复记忆之后, 似乎变得……嗯, 跳脱了许。 看着在前面领路的孟戚,墨鲤忍不住唤了一声:“孟兄。” 孟戚应声回头, 他穿着不起眼的衣服, 戴着斗笠,乍看又似回到了他们在平州乡野赶路的情形, 即使有人跟他们擦肩而过, 也很难注意到孟戚。 “大夫有何事?” “……” 陆慜不知道这是武功高深之人返璞归真的境界影响,还以为孟戚会变戏法呢, 他嘴张了合,合了再张, 看着呆呆傻傻的。 墨鲤则是直接问出了心中所想:“孟兄为何不一直这般,免得引起旁人注意。” “大夫亲眼所见,难道还不知道吗?”孟戚叹了口气,暗示道, “武功臻入化境,也只是体悟世间万象,终归不能融入。” 墨鲤有些莫名, 他们是龙脉,是山川之灵。 严格地说确实不是世间万象, 因为影响不到日升月落, 风吹雨打, 可也不是完全不能融入吧!难道孟戚指的是龙脉生来孤独, 是生灵,却又不同于世间生灵,注定徘徊无依? “……纵是我功力再深,心境再高,我之形貌,无论如何都难以泯然众人。” 孟戚遗憾地摇头。 墨鲤听了面无表情,心里毫无触动甚至想用竹筒杯扣鼠。 发现墨大夫的脸色不对,孟戚顿时轻咳一声,一本正经地说:“吾等与他人都是擦肩而过,便如萍水相逢,须臾便各归一方。谁又会无事盯着路人看个不停,可是过城门就不一样了,挨个盘查核实,要怎么掩盖?” 墨鲤想了想,发现确实是这个理,不能怪孟戚。 至于其他时候引人注目,纯粹是孟戚想要这么做而已。 譬如踏入风行阁,就有携势威慑的意思。 ——尽管心里这么想,墨鲤脑海里还是无法遏制地浮现出了沙鼠腆着肚皮在墙头溜达的画面。 那次也确实是故意用外表引起旁人注意。 墨鲤忽然明白过来,孟戚方才并不是真的在夸耀自己长相,那个形貌无论如何都会引人注意的话,其实是暗示变成沙鼠的时候也是木秀于……哦,鼠胖于群? 上云山灵气足,能怪孟戚吗? 作为龙脉,变成沙鼠是不可控的,变成胖鼠也不是自己选择的。 “你也是不易。”墨鲤感慨。 还是洞穴深处的潭水令鱼安心啊!把鱼照顾得妥妥当当,也避免了它意识初生后跑到外面遇到危险。 “幸得世间还有大夫知我。” 二人说完,陆慜就蹬蹬地退了几步,满脸震惊。 因为在二皇子耳中,孟国师毫不谦逊地吹嘘他自己的长相,大夫想了想认为孟戚长得这么好看活得很不容易。国师甚是感激,称大夫为知己。 陆慜:“……” 这是什么样的疯子? 跟着这两个人走真的安全吗? 怀疑刚出现就被二皇子掐灭了——大皇兄都认同的人,怎么可能有问题呢? 陆慜为难地想,难道是因为他不懂得那些天生美仪姿的君子所思所想喽? 似乎真是这样,教皇子念书的翰林学士不是讲过战国的时候有位丞相喜欢跟城北徐公比美吗,不止问宾客、还要问妻子、问小妾,问完了还要告诉齐王比美的结果吗? 哎,美人心,海底针。 陆慜想通了,他神情一振,提醒道:“前面好像有禁卫军。” 话音刚落,孟戚人影就不见了。 陆慜一呆,下意识望向墨鲤,结果也看了个空。 二皇子孤零零地站在那里,不敢置信地想:难道自己被丢下了?? “继续走,不要东张西望,也不要抬头挺胸,带几分畏缩。”墨鲤的声音在陆慜耳边响起。 传音入密的对象未必要懂武功,只是不会武功不能用这招罢了。 陆慜心中一定,他立刻学着周围百姓的模样,惶恐不安又不敢过分张望,在路上匆匆地走。 等看到禁卫军凶神恶煞地拦住两个戴斗笠的人,严厉盘查的时候,陆慜顿时明白孟戚为什么要躲了。 禁卫军既然专门找这些蒙头遮脸的,孟戚那不知怎么做到“泯然众人”效果就不存在了。至于墨鲤,大概是被孟国师一番话说动了,觉得长得好看确实引人注目。 二皇子跟随其他百姓一起避到路旁,他手里还提着一个粗制的竹篮,里面是空的。 满大街的百姓都提着差不的篮子,他们急着要去买盐、买油,还得去米铺,蔬果之类的反倒不做考虑,家里还有大白菜,要是米价涨了,再出乱子就撑不住了。 直到现在,百姓仍旧不清楚太京发生了什么。 他们记挂着异象,那时的新奇劲儿都变成了惧怕,现在一个字都不敢说。 禁卫军果然没有注意“癞头陆慜”,他们在坊间跟主要的铺子附近搜查。 除了牡丹坊,往东走大约一刻钟,陆慜在孟戚的指点下抄巷子的近路,终于顺利地到达了月桂坊。 这里同样不是百姓居住的民坊,它在太京东市附近,早年确实住着百姓,楚朝繁盛时期,市集不够用了,太京府衙就把一部分铺子迁到了月桂坊,扩建京城,把百姓迁到了别处。 齐代楚立,东市遭遇了洗劫。 只有那些在月桂坊的铺子侥幸无事,铺子的主人也保全了身家,愈发不肯离开月桂坊,如今东市虽然依旧热闹,但要买一些稀罕的价值高昂的货物,还能再去月桂坊看看。 不少自诩身份的官家女眷,不愿意去东市,就乘车到月桂坊。 久而久之,这里的衣料、香料、胭脂以及首饰种类繁。 月桂坊有条街一溜的银楼跟金铺,这会儿都紧紧地锁着大门,街上空无一人。其他铺子也只挪开了一扇门板,门缝小得可怜,似乎一有不对就要关上。 店铺里的伙计不是回家,就是忙着买米买盐了,这时候也不会有人到月桂坊买东西,陆慜这个生面孔就显得十分扎眼。 第十五次被路过的人当贼一般警惕注视,二皇子终于憋不住了。 “到底在哪?” 孟戚悄无声息地踩过屋檐,把地图收了起来,对身后的墨鲤表示这里的路没变,他熟得很。然后传音安慰二皇子: “快了,继续往前遇到第一个岔道往东走,第二个岔道往北,第三个岔道再往东,走到底转西边岔道就是了。” “……国师能说左或者右吗?或者等我走到了再指示?” 一堆东西南北砸过来,坊间道路交叉,怎么分得清? 再说这走着走着就是一条巷子,有的根本不算路,有的是人们为了抄近路走的,这些岔道到底算不算?要不要拐弯? 孟戚闻言,无奈地停下了脚步。 “大夫看着二皇子,我先去那个地方探探路。” 墨鲤想了想,道:“还是我来吧。” 他在屋檐上,方才也看了地图,很容易把地形跟图上的对照起来,不会找错地方。 “毕竟是我去求针。” 一副上好的银针还是挺重要的。 墨鲤最初带出竹山县的银针,还是托麻县那位何大夫找匠人制的,用着很顺手。虽然比不上秦逯用的那套银针,可是好的匠人比优秀的铸剑师还难找。 一般郎中使用的银针,墨鲤不太喜欢。 孟戚冲墨鲤点了点头,认真道:“也可,你先拿出钱好声好气地相求,他要是不肯做,你再叫我。” “……” 墨鲤欲言又止,买套银针而已,犯不着这样。 他只听说过铸剑师不肯铸剑,没听过匠人不愿造银针的,除非老年昏花,手脚不利索了。银针为杏林所用,是救人又不是杀人,能有什么顾忌? 用作暗器的银针,跟针灸用的针并不一样。 郎中需要软的、实心的针;暗器机簧里都是锋锐的、硬的,甚至空心藏有毒液的针。 墨鲤有心跟孟戚解释,可是他们躲在屋檐上,不能引人注意,再说这也不是什么非要讲明白以至于耽搁时间的大事,于是他默默地收下孟戚好意,先行一步。 孟戚看着墨鲤的背影,皱眉想大夫好像自从变成幼童跟他走密道之后,态度就变得古怪,这可不成。 *** 且说墨鲤想着地图上的路径,越走越偏离那片银楼金铺。 最后竟然来到一片破败的房屋附近,进进出出的都是一些衣服打着补丁的穷书生,他们比百姓的胆子大了,提着馒头边走边低声议论。 “……说是叛.逆逼宫,昨日那打雷一般的动静,其实是火炮。” “什么,叛逆是谁,可曾抓到?” “这可难说。” 墨鲤绕过这些书生,半信半疑地继续沿着地图走。 他停在一栋还算完好的屋子前,试探着敲门。 门内没有动静,墨鲤再次扣门,忽然听到身后有脚步声,回头一看,只见一个中年书生警惕地看着他。 “你要找谁?” 墨鲤一眼就看出这正是屋子的主人。 因为这条狭窄的巷道是条死路,除了眼前这扇门,别的都是墙。 墨鲤礼数周到地拱手道:“在下从风行阁……风行书铺来,想上门求取……” “什么?!” 中年书生大惊,继而怒道,“他们出尔反尔,竟敢把我的消息卖出去?” 那中年书生见墨鲤容貌清俊,举止从容,一看就知道从小受君子六艺的教导,通常这样的人只有权贵跟世家大族才能看到。 他便愈发反感,忍不住皱眉道:“公子神华内蕴,出身不凡,为何要来求这等不上台面的物件?” 墨鲤微怒,因为一些所谓的书香门第,确实认为家中子侄学医是不走正道,读书科举才是正理。如果仅仅是自己学了,为家人看个头痛脑热没有什么,要是执意出去行医救治百姓,那就要痛骂责打甚至逐出家门。 只因大夫要治的百姓,在他们看来都是恶形恶状,污浊不堪,风邪恶邪缠身,这样不顾身份自甘下贱的,如何能留在家中? 墨鲤的怒,还因为秦逯就是这样的出身,这样的经历。 “上不上得台面,阁下凭何判断?” “你……” 中年书生手里的馒头差点摔了,身体控制不住地哆嗦。 正僵持间,孟戚到了。 孟戚立刻出现在那书生面前,冷声问:“怎么,他不肯做?” 压力又大了一倍,这个不懂武功的书生撑不住靠在了墙上,眼中尽是惊恐。 孟戚眯起眼睛,一字一句地说:“……能惹大夫生怒,你倒是好本事。” “等……等?” 中年书生抱着手臂,忍着哆嗦问墨鲤,“你,你是大夫?” 墨鲤看到他的表情,忽然意识到自己可能误会了什么。 “大夫……你们,你们到底要求取什么?” “银针。” 墨鲤开始怀疑是不是找错了人。 中年书生闻声松了口气,嘀咕道:“不早说,还以为是来求画的。” 他说话的声音很低,可是瞒不住孟戚与墨鲤。 两人面面相觑,墨鲤更是觉得好像错漏了什么,他开始回忆方才与这书生的对话。 “还有两副银针没卖出去,你们可以先看看,进来罢。”书生开始在衣兜里摸索钥匙。 墨鲤想了想,试探着喊了一声:“锦水先生?” 书生手一抖,额头直接撞在了门上。 144.------- - 145.齐式微 鱼不服 作者:天堂放逐者 145.齐式微 “你,你不是说来买银针的吗?”书生脸涨得通红, 羞恼不已。 孟戚一掸袖子, 抢在墨鲤前面说:“大夫来买银针,在下恰好在风行阁买了几幅扇面, 方才听到先生的自言自语, 不由得脱口而出,若有冒犯先生之处, 还请见谅。” 那书生想要把人拒之门外, 却因为之前的遭遇,不敢发怒。 再看墨鲤, 见对方神态并无一丝鄙薄不屑之意,心里勉强好受了一些。 “你们……算了, 进来罢。”书生懊恼地说。 不管如何,总不能在家门外嚷嚷,被人听到了麻烦更大。 这是一个非常简陋的院子,朝向不好, 院子不是一个规规整整的四方形,而是一个狭窄的长条状,进门就需要侧着身体走。 墙壁生满青苔, 墙面斑驳不堪。 正屋旁边架着梯子,旁边摞着一叠瓦片。 “前几日下雨, 屋子还没有修好。” 书生迈过院中低洼处的积水, 语气不善地说, “家里没有颜料, 春日里淅淅沥沥的落雨,屋子不修好,我没有心情做画。” “先生勿恼,吾等并非上门求画。” 墨鲤见这书生十分在意,只能出声解释。 ——读书人写话本都不敢用本名,更别说画.春.宫图了。 方才也不知怎么的,居然唤了出来,墨鲤有些懊恼,这不是君子所为。既然别人不愿承认,放在世间也不是可以光明正大谈论的事,就不该说出。 至于他们其实是欣赏画法的独到,笔触的灵气,根本不在意画中人在做什么的事就不用解释了,因为可能越描越错。 墨鲤知道用什么样的语调安抚人,也知道怎样让别人相信他的话。 这点孟戚做不到。 或者说,孟戚没办法在一两句话间,就让对方打消戒心。 书生的脸色稍微好转了一些,他想了想,觉得都是风行阁的错。那群见钱眼开,什么消息都能标价卖钱的家伙,压根不可靠。 书生进屋里取银针了。 墨鲤没有跟进去,因为在礼节上,即使别人把你带进了家门,如果对方没有伸手示意做“请”的姿势,那么就应该站在门外石阶下等候。 ——上门找麻烦不算。 故而不管这是一栋破败得没什么可看的屋子,还是一栋几进几出的富庶院落,都应该非请莫入。 孟戚原本打算陪着墨鲤在院子里等,想到到巷口的陆慜,只能出去看了,防止这位二皇子在这片旧屋破房子中间迷路。 于是书生走出屋子时,只看到墨鲤等在外面。 他也没有兴趣问,就想着赶紧把生意做完,将人送走。 书生拿出了两个粗糙的木匣子,匣子有布包,打开可以看到里面规整地插着两排银针,合起来就是四排,数量十分可观。 且长短不一,粗细不同。 银针上端有柄,形状略圆,色泽跟针尖不同。 除此之外,匣子里还有六枚打磨光滑的石针跟骨针。 墨鲤一见便知道这铸针者手艺了得,针身光滑,最细的一根针跟头发差不。 大夫郎中用于针灸的针统称为银针,但不是每套针都是银制的,只是它看起来尖而亮,旁人就以为是银。实际上金针与银针都不能做得过细,因为太软了,容易折断。 墨鲤身怀武功,针灸之技高明,更喜欢用较细的针。 而市面上能买到的银针,大不符合他的要求。 “这针可是先生所制?” “家祖家父皆是医者,幼时也学针灸,只是技艺不到家,不敢行医罢了。因家道中落,隐姓埋名跟随一位住在月桂坊的金铺匠人学了些本事,不能打造精巧的首饰,银针还是没问题的。” 书生叹了口气。 秀才不能做买卖,只能替人写书信拿润笔银钱。 “得亏我二十岁时,楚朝风气开放,并不禁止书生去学旁门左道之技,只要不公开售卖所制物品,咬定了是自己喜好的话,铸剑种花酿酒皆可,亦不必躲躲闪闪。楚朝没了,现在就只能偷着卖。” 之前有名望还好,现在不敢张扬,实在不能糊口,只得另谋出路。 书生这番未尽之言,其实也是为“锦水先生”所做作为辩解。 墨鲤仔细一想,心道难怪那些春.宫图画得出色,不止人物与画中景物相谐,身躯与四肢的长短都很正确,虽是春.宫,却没有那种粗劣不堪的感觉。 原来画者学过医道,还懂得针灸之术。 墨鲤算了算手里的钱,遗憾地放弃了从书生这里订一套金针的想法,他再次比对了一番,最终挑中银针数量较少,针身更细的那套。 “这套八两银子,不能再低了。”书生小心翼翼地报了个价,唯恐墨鲤觉得价高。 墨鲤想起自己直接丢给风行阁的那二十两银子,不仅陷入了沉默。 上好的银针可遇不可求,急求又不想费心的话,自然要出高价了,二十两银子本来就包括了给风行阁的钱,这没什么,总要让人有赚头不然谁愿意跑腿办事呢? 可是风行阁一张地图卖十两银子,未免—— 幸好孟兄生了一场气,偷了一堆官袍回来。 墨鲤默默地取出银票,拿了十两给书生。 “阁下没有碎银或铜钱么,我找不开。” “不必了。” 墨鲤关上匣子,正待告辞,只听那书生坚决地说:“这不成,哪有要钱的道理。” “阁下铸针技艺,值得了这份价钱。”墨鲤盘算着银针到手之后,一定要认真行医赚钱,总不能再让孟戚打劫刘钱袋或者偷官袍。 “不行不行,我说了八两银子,怎么好意思要?” 这书生十分顽固,见墨鲤转身要走,而他在后面根本追不上,忍不住追着道:“既然阁下友人喜画,不如取一卷画相抵?” 墨鲤:“……” 片刻之后,孟戚见到大夫抱着个小匣子,提着一卷画轴出来了。 “这是什么,针灸图?”孟戚好奇地问。 “新的地图?你们还要买什么?”陆慜也凑过来问。 墨鲤面无表情地将画轴塞给了孟戚。 “别在这里打开。” 这话一出,孟戚立刻明白是什么了,不禁问道:“大夫是怎么拿到手的,那人不是不卖吗?” “添头。” “大夫颇有吾之风范……” “二两银子。” “什么?”孟戚连忙追问道,“是什么样的画,有没有给过风行阁?” 墨鲤摇了摇头。 孟戚沉吟,考虑要不要回去敲诈风行阁。 *** 太京,麟成门。 礼部侍郎神情不安地望着紧锁的城门,这一路上他已经听说京城出事了,城门封锁了好几日,京畿大营也在乡野间来来去去。 事实上他们这一行人就是遇到京畿营的军队之后,被“护送”过来的。 感受到身后虎视眈眈的目光,何侍郎心里直打哆嗦。 这趟去祭扫皇陵可谓诸事不顺,还摊上了六皇子这么个惹祸精,说话肆无忌惮,还动不动偷溜了出去玩。 一起上京的那个刘将军还不顶事,什么主意都不出,只会和稀泥,任凭六皇子闹腾,简直是个无能且无用的废物! 那些江湖人更是无法无天,互相斗殴打进了皇陵,破坏了皇陵驻军的营地,还误伤了不少人。真真可恶至极,消息传到太京,陛下雷霆震怒,也不知会不会波及到自己身上。 这些加起来已经够倒霉了,结果到了太京,一个更大的噩耗砸下来。 二皇子谋逆造.反! 说是二皇子,身边这位六皇子有没有参与还不一定呢! 真真是国朝不稳,乱象横生。 何侍郎焦灼万分,他一边担心自己这派的几位重臣有没有受到谋逆的影响,一边忧心太京城内的状况。他看着防卫森严,遍布兵马的城墙,连大气都不敢喘了。 “核验无误,开城门。” “迎六皇子回宫。” 听到这几声喊,又见城门缓缓开启,何侍郎终于松了口气。 “阿嚏!” 刘澹下意识地捂住鼻子,然而他喉头发痒,紧跟着又打了第二个喷嚏。 周围的人都被吓了一跳,负责“护送”他们的兵丁更是齐刷刷地拿起了长矛,指着刘澹跟他的亲卫,以及负责保护六皇子的锦衣卫。 何侍郎差点摔下马,连魂都骇没了一半。 六皇子掀开马车帘子,带着讽刺的笑意看着如临大敌的众人,似看猴戏一般。 “刘将军,你这是做什么?”何侍郎挂不住面子,低声呵斥。 “或许是尘土的缘故……” 刘澹含含糊糊地说,不是他服软,是眼下形势不明,他连皇位是否易主都不知道。 众人收回了兵器,车队缓缓入城。 刘澹眉头紧皱,借着马蹄声的遮掩,他对亲兵说:“这可能是个预兆,尔等切记小心。” 亲兵们闻言神色一肃。 过了一会儿,有个亲兵忍不住问道:“将军,你的不祥之兆到底是跟我们有关,还是跟钱袋有关?” 145.齐式微 - 146.文武不睦 鱼不服 作者:天堂放逐者 146.文武不睦 太京城内没有尸横遍野, 也没有断垣残壁。 虽然到处都是兵丁, 气氛异常紧张, 可是百姓依旧能够在坊间走动, 通过盘查也可出入坊市之间。街道上许铺子都关了门, 米铺跟油铺前排起了长队。 太京府衙的小官吏在铺子前高声宣读着文远阁宰辅们刚刚颁发的命令, 声称叛乱已定,谋逆者均被拿下,太京不日将恢复正常, 百姓无需抢购米粮。 那些坐地起价的米商,已经被官吏锁了准备带走。 百姓虽然心中惶恐,但是看到这一幕仍是不停地叫好。 六皇子挑开马车的车帘往外张望, 神情隐隐有几分不屑。 “这等商贾之流, 合该收拾一番。”刘将军的亲卫解气地说。 “是抓了人,再讹笔钱。”六皇子冷笑不止,伸手指道, “你看这些衙役兵丁,是戒备商贾,还是周围那些叫好的百姓。” 刘澹轻咳一声, 赶在何侍郎听到这边动静之前,低声劝道:“殿下还是谨言慎行罢。” 六皇子自打进了城, 刺头儿的架势愈发明显。刘澹想不明白这是为什么,难道这时候不应该装作孝顺, 为皇帝展现谦卑恭顺的一面吗? 初听二皇子谋反的时候, 六皇子就有点古怪, 现在更甚。 在刘澹看来,经历了一场政变逼宫,太京能迅速恢复到这般秩序,已经很不错了。这说明宰辅重臣都没出事,而且他们也没打算搞风搞雨地闹些幺蛾子出来恶心人。 ——作为常年被文官集团排挤打压的武将,刘澹对朝堂上的某些人还是很有意见的。 没参与谋逆,不意味着能安枕无忧。 历来借着清缴逆党的名义,朝廷里都会来一次翻天覆地的变动,贬官去职的都算运气好了,说不定哪天上朝就被御史弹劾出十几条罪状,然后朝官的某派系一起发力,当廷去官帽官服打入大牢。 对刘澹来说,最危险的是他在朝中并没有靠山。 他的靠山就是皇帝本人,为了博取皇帝信任,武将只能做孤臣,而他的兵权跟势力又没有大到文官们愿意对他另眼相看的地步,所以连个帮着说话的人都没有。 刘澹愁眉不展。 比他更愁的是车队里那些跟六皇子去皇陵的锦衣卫,太京街道上到处都是禁卫军,连衙役都有,偏偏一个锦衣卫的影子也见不着。 刘澹慢慢察觉到了不对,城内盘查虽严,但是遇到那些负隅顽抗的江湖人,巡城卫跟衙役只是做个样子追赶喝骂,没有动用弓箭。似乎追得上就把人关起来,追不上就算了,这显然是因为他们接到的不是死命令,而且车队只有进城的时候被为难了一下,紧接着都是顺顺利利,没有人过来找茬,也没有内侍过来传旨。 他们就这样提心吊胆地进了内城。 这时终于有人来了,是文远阁的侍书郎。 侍书郎是六品小官,通常为翰林出身,座师是宰辅重臣或者自身加入了朝廷中的有力派系,作为储相培养的。不过距离他们真正坐上宰相的位置,即使仕途顺利,最少也要等二十年,期间可能出现无数个意外,阻挠他们走到最后。 他们看起来好像前途无限,其实就是在文远阁里跑腿、给宰辅们打下手的人。 这会儿看到这么一个人带着禁卫军拦住去路,车队里的人脸色都不大好。 何侍郎自恃身份,看不起对方。 除了他之外,其他人心里都在疑惑地想,再怎么说六皇子也是皇子,哪有让个六品侍书郎来迎的?如果是皇帝信重的臣子,官小也没什么,可眼前这个侍书郎根本不是。 这是什么意思?六皇子已经没有了任何登位的可能?六皇子马上就要倒霉了?还是皇帝在刻意打压六皇子?或者……皇帝真的还掌握着朝政大权吗?按理说为了权势的平衡,皇帝即使杀了二皇子,立三皇子为储君,也不会真的把六皇子丢到一边,相反还要把这位小皇子提溜出来,磨砺东宫呢! 都是在官场上混迹的人,长了好几个心眼,大家仔细一想,便不寒而栗。 侍书郎不动声色地宣了口谕,说得无非就是二皇子谋逆,陛下震怒,下令严查之类。期间提到了二皇子勾结锦衣卫指挥使,以及买通江湖刺客入宫行刺,刺客至今仍未抓到,于是命令禁卫军将六皇子护送进宫,严加保护。 何侍郎心神不属,刘澹不敢妄动,于是眼睁睁地看着他们把六皇子带走了。 随后口谕里又提到了何侍郎,令他归家休息,等到数日后的朝会。 眼看那位侍书郎转身要走,刘澹忍不住追问:“陛下可有提到本将?” 侍书郎扫了他一眼,因为刘澹伤势未好,所以没穿铠甲,只穿了一件四品的武官服。武官的四品官袍没有区别,但是铠甲有制式上的差别,这位侍书郎明显没有想起刘澹是谁,以为是雍州护送六皇子的武官,便随口道:“并无,督尉先回州府驿馆里等待消息吧。” 刘澹:“……” 外地的官员进京叙职,或是因公务入京,因为没地方住,都会住在挂着州府牌子的驿馆里,这是朝廷设置的,官员本人不用花钱。 如果他是地方的四品督尉,确实只能去驿馆,哪怕已经买下了太京的宅子,那也是在外城。官员待命自然要在靠近皇城的北城跟内城,这里的房子根本买不起,价格高到吓人。 可他荡寇将军曾经有救驾之功!皇帝赏赐过宅邸!哪怕常年没人住,宅子也不大,可他还是有宅子的! 这个侍书郎根本不是皇帝派来的! 刘澹不相信皇帝能把自己忘了,不是刘澹自视甚高,而是皇帝急着召他进京追问四郎山金矿的事。 他会跟六皇子这行人走在一起,是因为六皇子在雍州皇陵的时候因为贪玩乱跑失踪,何侍郎求助官府的时候顺带把路过该地的他也扯上了,要求出力寻找。再后来就发生了皇陵冲撞的混乱,何侍郎与刘澹分别写了一封密奏上报给皇帝。 所以在公文上,刘澹不跟六皇子同行。 可是在陆璋这里,他非常清楚这件事,而且不管是为了金矿、皇陵之事,还是了解六皇子这一路上的所作所为,陆璋都不可能完全忽略刘澹,不仅只字不提,传达口谕的人甚至不知道刘澹是谁。 刘将军的脑子嗡地一声大了。 他用眼神制止了亲卫,又威胁地瞪视一路同行的锦衣卫跟兵丁。 “是是,吾等这就往雍州驿馆去。”刘澹转头笑着对侍书郎说。 侍书郎察觉到有些不对,狐疑地看了看刘澹,在心里记下了这事,拱手虚应一下礼数,随后带着人走了。 亲卫看着他的背影低声骂了一句。 个别脑子灵活的锦衣卫也反应过来了,刘澹在平州剿山匪,应该住在平州驿馆才对。 “情况不对。” “陛下……难道二皇子掌权了?” “笨蛋,二皇子掌权的话,就不应该是二皇子被打成逆党了,应该是三皇子!” 众人恍然大悟,也对,二皇子性情鲁莽根本不像是能密谋造反的人!就算二皇子蠢笨,锦衣卫指挥使又不蠢。 “……陛下信重的锦衣卫一个都看不到,逆党里竟然还有我们的指挥使!” “三皇子当真深藏不露。”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错误地把真相扭到了另外一个方向。 聪明人往往会被荒谬的现实打败。 因为不管怎么想,文官集团暗中谋划,煽动二皇子谋逆,用火炮轰击皇宫,再趁乱控制京城,联合三皇子软禁皇帝,诛杀二皇子这个过程非常有说服力。 接下来三皇子的对手,就只有身体孱弱的太子了。 六皇子年纪小,又没有势力,很难翻身。 刘澹匆忙回到了自己的宅邸,派亲兵出去打探消息,他背着手在花厅里走来走去。 家仆因为他长期不在京中,平日里十分懈怠,此刻战战兢兢地垂着脑袋,向刘澹禀告这些天来京城发生的事。 主要是上元日的星孛,以及前几日天空出现的双龙异象。 刘澹没听到自己想要知道的事,正焦躁间,亲卫们陆续回来了。 “将军,不好了!太子病危,据说就是这个月的事了。原本瞒得十分周密,太京一戒严,那些操办相关事宜的人心里害怕,把消息透出来了。” “当真?” “将军,不好了!北镇抚司被禁卫军围了……还有南镇抚司,那些锦衣卫都被困在里面,据说这样已经四天了。” “什么?!” 刘澹拍案而起,虽然他很厌烦锦衣卫,但是皇帝真的不成了对刘澹来说是个坏消息,三皇子是借着文官集团上位的,武将的日子会更加难过。 “如此大胆,就不怕朝野皆知,恶名缠身吗?” “……将军,还有一个更糟的消息。数天前,锦衣卫同知宫钧被派遣到上云山抓拿进京闹事的江湖人,结果这一去就没有回来,而且京城戒严之后。京畿左营的谭将军又带着兵马去围剿乱党,朝着上云山去了。将军你说他们是抓江湖人,还是对付宫同知?” 刘澹目瞪口呆,等回过神,他连忙催促道:“这事你是怎么知道的?” “南镇抚司那边乱起来了,据说衙门里面没东西能果腹了。他们跟禁卫军争吵,声音传得老远呢!”亲兵撇撇嘴,不屑地说,“那些个禁卫军也是可笑,认为这次能彻底压下锦衣卫,对骂中洋洋得意地说宫同知可能死在江湖匪类手里了。” 刘澹摇摇头:“宫同知在南镇抚司的名望比锦衣卫指挥使还要高一些,这些禁卫军这般出言不逊,简直是捅了马蜂窝。” “原来是这样?难怪呢!”亲兵赶紧补充道,“那几个锦衣卫一听就怒了,冲出来就伤了好些个禁卫军。没见血,就卸了好几条臂膀,还说什么他们同知会武功,上云山又那么大,怎么可能出事之类的话。随后禁卫军那边说漏了嘴,原来京畿左营的谭将军是带着火炮去的,火炮啊!直接轰山!” 饶是刘澹,也惊得说不出话。 太京怎么会乱成这样? “现在呢,禁卫军跟南镇抚司那边如何了?” “还不清楚,有个兄弟蹲在那边看着,我先回来禀告将军了。” 刘澹闻言眉头紧锁,后悔道:“我们就不应该进京,在外面耽搁一段时间就能看清风向了,如今被卷进了漩涡,真不知如何脱身。” “这好办,不如我们偷偷混进禁卫军的队伍,见机行事?”亲兵建议道。 “不成,那侍书郎虽然不认识我,但他回去一说,本将的身份瞒不住。到时候上门寻人寻不到,怕是要被直接打为叛逆。”刘澹长叹,伸手揉着眉心。 这可真是坐困愁城了。 就在刘澹发愁之际,又有个亲兵匆匆忙忙跑进来。 “将军,出怪事了!” 刘澹不像之前两次那样惊诧,他只是抬了抬眼皮,沉声命令道:“说!” 这个亲兵比较年轻,他凑过去神神秘秘地说:“何侍郎家里出事了!” “嗯?” “属下方才跟踪到何侍郎家中,将军猜怎么着,何侍郎此刻正在家里大发雷霆呢!他家仆役原还想瞒着,可是瞒不住,何侍郎回家要更衣,可是他家里……噗。” 刘澹瞪着亲兵,后者连忙收敛笑容,一本正经地说:“何侍郎的衣服全部被人偷了,除了荷包跟罗袜,什么都没剩!连鞋子都不见了!” “……贼人偷这些衣服做什么?官袍呢,也被偷了?” “可不,五六件官袍全没了,玉带官帽官靴也不在了。” 刘澹沉思道:“莫非有人要假扮何侍郎?” “不止呢,听何府的仆役说,家中的米粮全部不翼而飞,厨房里只剩下一堆白菜。”那亲兵忍着笑低声道,“属下猜测,没准这些东西会出现在西城那些贫苦百姓家中,劫富济贫嘛,听着跟话本似的。” 刘澹没好气地说:“得了,劫富济贫的大侠为什么要偷官袍?这是什么时候?还有人做这种事……” 话还没说完,他就看到最后回来的亲卫神情不对。 而那亲卫身边,有个身量矮小穿着灰扑扑衣甲的人,乍看还以为也是他的亲兵呢。 “你——” 那个不速之客抬起头,神情阴沉。 “刘将军看来是不欢迎本王了。” “六皇子……你是怎么出来的?”刘澹话一出口,就想起六皇子之前就能在偷溜出去,何侍郎带着人快把皇陵翻过来都没把人找到。 刘澹脸色很难看,站在他面前哪里是皇子,分明是个巨大的麻烦。 要脑袋的麻烦! “殿下身份尊贵,如今城中乱象横生,殿下实在不应该再任性四处乱跑。” “刘将军,你是父皇的心腹,父皇必定会先召见你。”六皇子盯着他,抿着唇道,“到时候请将军把我当做亲卫带进宫。即使将军不答应,我能找到刘府,也有办法让别人找到将军这里来,将军不想成为乱党吧!” 刘澹冷下脸,毫不留情地命令亲兵把人撵出去。 “六皇子被接进宫了,这人身份不明,你们竟然把人放进来!快让他走!” 六皇子也不气恼,他定定地看着刘澹道:“将军在皇陵见的人,不为本王介绍一二吗?” 刘澹心里咯噔一跳,脸上却不动声色。 亲兵没有刘澹镇定,手下动作不禁慢了慢。 六皇子见此,更笃定地说:“刘将军可能不知道,本王是学过武功的,耳目比别人灵便许。那日在皇陵附近的林子里,我听到你的亲兵提到了一个名字。” “……” “孟国师,很有意思的称呼,这人是谁?” 刘澹看着胸有成竹的六皇子,一时感到头痛不已。 六皇子哼笑道:“后来皇陵遭到了一群江湖人的冲撞。事后追查,本王更是听说有位前朝宫人,名唤余姑姑的,曾经见到一人身影、气质、眼神都酷似前朝国师孟戚,只是外表年轻了许。余姑姑坚持认定那就是孟国师,并说天下再无第二人有那般威势。更不巧的是,她这番形容,让我想到了之前在皇陵陆家庄附近遇到的两个陌生人,其中一位正如她说的那般,世无其二,令人见之不忘。” “我不知道殿下在说什么,本将在北疆征战年,后来又至平州剿山匪,在太京的时日屈指可数,连本朝官员我都认不清,更别说什么前朝国师!” 眼见刘澹油盐不进的模样,六皇子点了点头,从容地说:“那就不提这个,我们谈谈将军如今的危局,四品杂号将军的位置不上不下,宰辅们一道命令就能让你解甲归田,或者拿你问罪。你是父皇信重的臣子,等到新君登基,你的位置就要被新君的心腹取代,将军难道甘心吗?将军麾下的兵马,是跟随将军在北疆出生入死杀出来的,把他们交给旁人,他们愿意吗?能有好下场吗?” 六皇子伸手一指南边,冷笑道:“我若是新帝,只需要把这些人派遣到长江防线,强令攻打遗楚旧地,这些人自然就会变成兵部阵亡将士名单上的一员。” 刘澹不是省油的灯,他不言不动。 对付六皇子这样的人,冷着一张脸不理睬才是上上之策。 六皇子见激怒不成,又改口道:“或者将军想要带着麾下兵马叛逃。” 他拍了两下手掌,讽刺地笑道:“这主意不错,可惜将军旧部在平州,将军带着亲兵逃回去之后能怎么样呢?去楚朝三王的领地要穿过雍州,投奔西南的天授王吗?将军清剿了圣莲坛的分舵,天授王那边真的能待吗?” 刘澹心中惊异,六皇子是怎么知道自己在平州青湖镇的事? 六皇子只笑不语,他从太子那里,太子从锦衣卫指挥使那边获得平州密报的事,他自然不会傻到说出来。 “……如此看来,将军只能带着部下远至关外,或者遁入深山,到皇令传达不到的地方占山为王了。眼下有个改变宿命的机会放在眼前,就看将军能不能握住了!” “就是带你进宫?”刘澹冷笑。 “不,我要见那位孟国师!” 六皇子眼睛发亮,他要见太子曾经提到过的,在北镇抚司如入无人之地,致使锦衣卫副指挥使暴毙的传奇人物。 之前在皇陵错过了,实在令六皇子懊悔无比。 想到曾经偷听到孟国师与那位大夫谈论陆家庄的话,六皇子更加激动,不把皇权放在心中的能人异士,还是大皇兄口中的治世贤臣,真是太难得了! “你,你说什么?”刘澹瞠目结舌。 “本王……” 六皇子默默地心想,他要找个靠谱的刺客,像二皇兄那个笨蛋找的什么青乌老祖根本不行!孟国师就不一样了! “本王可以许诺孟国师宰辅之位,不止是本王,大皇兄也是一样!”六皇子咬牙说,他相信太子肯定会赞同他的。 刘澹与众亲兵:“……” 孟国师不要相印,他只要钱袋的。 146.文武不睦 - 147.独善其身 鱼不服 作者:天堂放逐者 147.独善其身 孟戚到了客栈的房内, 就兴致勃勃地打开了画轴。 这是一幅约莫三尺来长的卷轴, 用泥金、石青、石绿三色绘制, 并非孟戚以为的春.宫嬉景, 而是一幅没有任何人物的金碧山水画。 山势绵延起伏, 云雾缭绕, 近处树木枝桠缠绕,鲜明浓翠。树冠遮挡着上山的石阶,顺着这条小路望去, 蜿蜒盘旋直至陡峭高耸的峰顶。 有飞泉流瀑,有红瓦佛寺。 风吹过山林,致使云雾缓缓散开, 露出了山体的轮廓, 正是一条翘首而望的巨龙。 “……” 陆慜怕打扰孟国师的“雅兴”,加上他本身看这些图就很不自在,就没有跟进来凑热闹。屋子里只有孟戚一人, 他拿着画轴,唇边的笑意僵住了。 赏画是乐事。 也许太京有很书画大家,可是愿意画春.宫, 还画得别出心裁的人少啊! 其实孟戚对这种图没有特别的喜好,只是新奇罢了。 楚朝时期, 太京的百姓总能见识到各种新事物,品尝到花样繁的点心跟菜肴。新事物未必胜过旧有的那些, 可是单单新奇这条就足够了, 只要东西足够好, 那么不到这股新奇劲儿过去是绝对不会罢休的。 此时的孟戚便是这般心态。 他在风行阁看到了这位锦水先生画的扇面,又翻了几页话本上的绣像,正是觉得有趣的时候。虽然孟戚不擅长作画,但他还是懂画的。 这类珍藏在皇宫里最,孟戚见得了。 再加上昔日好友亦有擅丹青之道的,每次得了好画都会呼朋唤友地一起品鉴。这种品鉴当然不是把画挂出来,然后大家齐声赞一句好就完了,得说哪儿好、如何好,以及如何下笔如何效仿,字字珠玑,这般听了哪还能一窍不通? 锦水先生画的这几幅春.宫图,不止在笔法上有独到之处,最关键的是“含而不露”,极富美感。也不知是不是那书生被迫以此谋生时,心里仍有几分放不开,阴差阳错地造就了这些珍品。 最妙地是,每张画里遮掩藏匿人物躯体的东西都不一样。 四张扇面分别是树下秋千、落花山谷、假托前朝皇室风流韵事的温泉嬉水,以及同样是宫殿的遍地幔帐。 孟戚兴致勃勃地展开画轴,正是想要看看这次锦水先生用了什么东西。 结果—— 说好的春.宫图忽然变成了金碧山水画。 这就算了,画得还是上云山!是上云山龙首峰以及另外五峰的轮廓! 原本打算赏鉴完了,就拿到风行阁去敲诈一笔,现在还怎么去?堂堂太京龙脉拿着画自己原身的画,卖给烟花柳巷里印春.宫图册的书铺像话吗?? 孟戚神情僵硬,一时之间不知道该把这幅画收起来,还是转身去找墨鲤问清楚这是怎么回事。 “吱呀。” 门被推开了,墨鲤进来时手里还拿了一碟枣泥糕。 城内虽然风声鹤唳,但是客栈的生意并没有一落千丈。城门不开,这些人是无法离开的,加上牡丹坊那边出了事,原本想要继续在温柔乡里住着的人只能搬到客栈里来,空着的房间顿时变得紧张起来。 还是孟戚当机立断,熟门熟路地摸到了一处比较偏僻的客栈,又砸下银子,这才顺利地抢到了最后两间上房。 “客栈里的伙计去东市买米粮了,这是客栈里仅有的点心了。” 墨鲤把枣泥糕放到桌上,对孟戚说:“没有糖炒栗子,将就些吧。” 这些枣泥糕放了一段时间,口感不好。孟戚拈起一块,刚送到嘴里就开始皱眉。 “大夫,这画……” “哦,锦水先生说要送画,我便挑了一幅最喜欢的。” 墨鲤瞥了眼孟戚手里的画轴,坦然地回答。 孟戚下意识地望向画轴,随后意识到了什么,没吃完的枣泥糕就这么搁在嘴里,腮帮子都微微鼓出来一小块。 墨鲤:“……” 猝不及防看到了人形版的沙鼠。 沙鼠吃炒栗子的时候就是这副模样。 像是意识到了什么,孟戚迅速把那块口感不好的枣泥糕咽下了肚。 “咳,我只是没有想到,锦水先生那边也有……这样的画。” “他作春.宫图是为了糊口,又不是专学这等画技的匠人,怎么可能没有别的画呢?”墨鲤不知出于什么想法,一反常态,认真地跟孟戚辩驳起来。 从那几幅扇面就能看出作画者很有功底,堪称一绝了。 孟戚心里泛酸,展开画轴,莫名其妙地开始挑起了这幅金碧山水画的毛病。 “……这处用色太浓,有些喧宾夺主。还有这片树木,笔法不够刚劲。意境虽好,可是这处山间之雾,在有风的情况下,绝不是朝这个方向流散的,你看这边是东,这边是北。树木这般繁茂应该是夏日,怎么会有这个方向的风呢?” 墨鲤一时之间,不知该说什么好。 他低头看了眼枣泥糕,索性自己吃了起来。 等孟戚滔滔不绝地挑完了这幅画上的所有毛病,发现盘子竟然空了,大夫一边吃一边赏画,看表情好像把自己的话当做了耳旁风。 “大夫?” “嗯。”墨鲤头都不抬,沉迷赏画。 “……” 意中人看着“自己”出神,这到底是值得高兴,还是需要生气? 孟戚心情复杂地将画卷了起来——他人都在这里了,还看什么山?! “大夫当真喜欢这幅画?其实皇宫里还珍藏着好几幅前朝名家所作的山水画,尤其是五百年前名士麟成先生绘的太京北望图,引得那座城门都被后世改为了麟成门……山势宛如云雾之间的巨龙,十分传神。” 墨鲤听得很认真。 孟戚来了精神,正要继续说下一幅画,却听墨鲤摇头道:“那些画虽好,却藏于皇宫之中,你我虽然能不费吹灰之力取走,但偷盗终究不好。这幅画就不同了,不管是用来抵价,还是绘者亲手所赠,来路都很正当。” 墨大夫不提这事还好,提到抵价孟戚就想到这幅画是个添头。 买银针的添头! 怎么会这么惨? 孟国师心里五味陈杂,拿着画轴扔也不是,简单地放下又觉得不平。 历朝历代不知有少名士为上云山写过诗、做过画!流芳千古的名句要少有少,根本不缺一个名不经传穷书生的画作。 可是大夫喜欢啊!他能有什么办法呢? 孟戚的神情变来变去,他深吸一口气,勉强道:“不知大夫最喜欢的是画上的哪一处?” “嗯?正如你所说,受限于画者技巧,亦有几分缺憾。不过瑕不掩瑜,你之前不是说过,锦水先生最擅长的正是这种含而不露的画法吗?” 墨鲤说完,忽然感觉有什么不对。 孟戚的反应比他更快,眼睛已经睁大了,神情震惊。 ……含而不露,是指画上的云雾吗? 环绕山体,缓缓流散的云雾,乍一眼望去,确实有画活过来的错觉。 作为龙脉,山就是他,他就是山啊! 孟戚震惊于墨大夫的直白,而墨鲤的耳廓已经变得通红。 “大夫,国师! 二皇子推门进来,他怕被客栈里的其他人听到,不敢喊得太大声。 结果一进门就看到房内两人站得极近,气氛也有些怪异。 “呃!” 陆慜本能地觉得不妙,紧跟着他看到了空掉的点心盘子。 “同样是上房,怎么只有这里有吃的?”陆慜忍不住埋怨。 墨鲤下意识地提醒道:“你不能吃枣,你的身体需要喝药调养。等我写完方子,就去街上的药铺抓几副药回来。” 陆慜也没想,直接道:“我方才托了伙计去找牙行,这条街上就有空宅子,只是这会儿不行,到处人心惶惶我们却去租院子,容易招人怀疑。如果国师有空,可以先去那些地方看看。” 说着他犹豫了一下,然后咬牙道:“我在街上看到了六皇弟的车队,他回到太京了。” “六皇子?”墨鲤想到那个在陆家庄外偷听他跟大夫说话的少年。 当日只觉得蹊跷,这皇子表现出来的躲藏能力很惊人,根本不用看,就知道大的东西能藏得下自己。一般人要躲藏的时候总会下意识地选择最大的遮蔽物,六皇子不是。 最初墨鲤只以为是皇宫这样的地方秘密太,六皇子有意识地去偷听,已经习惯这样的行径。现在想来,分明是六皇子知道大的物件才能保护自己,躲在后面不会被暴怒的皇帝扔出的东西波及到。 “太子属意的继位人选是六皇子。”孟戚随口给二皇子砸了一个宛如天雷的消息。 “什么?” 陆慜果然气得跳脚,他暴怒道,“我哪里比不上那小子,他性情乖张,还总是一副看透一切的自作聪明样,还不如老三识时务!” 孟戚感兴趣地说:“你们这几兄弟,怎么就不齐心呢?” 墨鲤也跟着皱眉道:“古人说齐心断金,你们这般各自为政,还想杀皇帝?” “什么齐心断金,拖后腿差不!”二皇子悻悻地说,“像老六那样,就差把造.反两个字写在眼里了,跟他联手,岂不是要坏事?” “……” 墨鲤不知道二皇子是怎么把这话说出口,如果六皇子是把造.反的心思透在眼神里,陆慜简直是把这两个字写在了额头上。 太子为什么选择六皇子?不是六皇子么好,而是矮子里拔高个。 比起行事鲁莽的二皇子以及遇事畏缩没主见的三皇子,六皇子的脑袋好歹能使。 “算了,反正老六鬼主意,我替他操什么心。”陆慜冲冲地走了,他又想到了背叛自己的王妃,以及死在万和殿的亲信,顿时鼻子发酸。 看着他的背影,墨鲤欲言又止。 孟戚状似不经意地提醒道:“他身体底子太虚,还得治病,这时候就应当独善其身,休要再卷进朝争之中。” “那孟兄呢?预备下一步如何?” “我?自然是买个能放下大水缸的宅子,整日无所事事,沉溺温柔乡。”孟戚认定墨大夫方才说含而不露是暗示了,他悄悄凑过去把画轴塞到墨鲤手里,颇有深意地问,“不知大夫喜欢什么样式的?” “……你是问宅子,还是问水缸?” 147.独善其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