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萍》 序•当时只道是寻常 浮萍 作者:苦綠 序•当时只道是寻常 作者有话要说:</br>慢热,急者请忍耐。故事不大,很温馨,虐不多,跌宕起伏生生死死也不多。文章也不过是一对师徒平淡却可贵的爱情,淡在真诚,也贵在真诚。 个人觉得,那些许你死我活不共戴天,人心而已。因而我尽我所能,一些人心。无怨怼,少愤恨,我只想认认真真写一真情。 引用简嫃一段小语。 让懂的人懂,让不懂的人不懂。 让世界是世界。 如果喜欢我的文章~忘各位多多评论,多多支持,你们的支持是我永远的动力。<hr size=1 />  有些事情,在你经历的时候,不过是寻常。待命运将那页翻过,他人与自己均老去当年模样,再回首,却无端荡气回肠。 细想来,却非无由。那段时光,何尝不是钻了心头血来养着它,经营它?这骨中之骨,血中之血,岂是寻常? 因而,君有枝与君之徽的相遇,是寻常,又不寻常。 说寻常,这是人生中再普通不过的因缘际会。说不寻常,是因为那歌声。 君之徽是坐着马车下了重重帷幕来到金驼巷的。他并不喜欢马车这种封闭的空间,然而自己却对某种花粉过敏,不得已舍了自己的爱驹,坐进这幽暗憋闷的马车中。 博叔想起自家温润如玉的少爷上车时难得一见的沉脸色,朗声笑道:“少堡主,你好歹吭个声,莫让我以为您昏过去了。” 君之徽用鼻子哼了一声。 没奈何,他这过敏,堡里的张妙手张神医都束手无策。谁教这阳春三月,百花争妍,他活了十八年,硬是没分辨出是对哪种花过敏。 他郁卒地坐在车中,隔着厚重的帘幕听着街上的喧嚣。 金驼巷是大曲城最为繁华的地段。茶铺酒肆,秦楼楚馆,接踵比肩,大有勾心斗角之势。这本是前朝皇帝的发端之地,开国皇帝武帝夺了江山后的头一件事,便是请鬼匠李清明铸了个九尺余高的金驼,安置在自己那山清水秀的故里。这金驼落座的大曲城得龙气庇佑,迅速发展起来,成为长江一带首屈一指的繁华之地。 君之徽回想着渺远的前尘往事,突觉马车一震,虽不剧烈,仍是微微一惊。车子一侧一声顿响,接着就是一声细弱的闷哼。 “博叔,发生何事?” “回堡主,一小丫头撞上了咱的车。”君博一边应着,一边跳下马车走向那僵直身子坐在地上的小女孩。 君之徽将厚重的帘幕挑了起来。 三月正午的阳光兜面而来,眼前的情景在光的保护下只来得及捕捉一个轮廓,君之徽一下子眯起双眼,只觉眼前有那么一瞬,天地间唯余茫茫的白。 近处的章台楼里忽而传来了歌声,就这样钻入了毫无防备的耳中。并非听惯了的甜腻柔美,反倒有几分低沉暗哑,一腔一调合着韵唱着,自心底轻轻摩挲而过,微痒中就勾起了人的悱恻缠绵,几多寂寥,几多怅惘。 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 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 蒙羞被好兮,不訾诟耻。 心几烦而不绝兮,得知王子。 山有木兮木有枝兮, 心悦君兮君不知。 那一身布麻衣的脏兮兮的小女孩,在逆光中捂着前额,傻愣愣地看着自己。 由于疼痛,她的眼神是空茫的,似乎绕过了自己看向远方,又似乎什么也没有看。只一张小脸,痛苦地扭曲成一团。 “山有木兮木有枝兮,心悦君兮君不知。”歌女已经收了声,可那低沉婉转的歌声却迟迟不肯离去,自心底滑向耳际,袅袅萦绕。 那一日,这歌声,在不经意间,就不由自主地自心底滑过。 就是这段歌声,让她和她不过寻常的相遇,成了注定。许多年后,当身畔的小丫头早已抽高了漂亮了成了人,君之徽忽然下了这个定论。 序·当时只道是寻常在线阅读 序•当时只道是寻常 - 第一章 浮萍 作者:苦綠 第一章 君博在君家堡设在大曲的各个商行查完账目,回来时路过金驼巷,忽然想起了前几日少堡主收养的小女娃。由于冬天刚走,君家堡的生意进入春忙阶段,君博近日几乎脚不沾地,一时忘了安置这个君府新添的小家奴。 想起那一团气的女娃娃,纵使这见惯了下人生死的老管家,也有一丝愧疚。不过五六岁的模样,走起路来都歪歪扭扭,主子自然不会去管这等杂事,若自己再不照应,那娃娃怕是难活到大。 他从金驼街头买了一包桂花软糕,加快了回府的步伐。 那娃娃住在刚进府尚未安置的下人一贯的住处,暗潮湿,透着一股子霉气。 女娃娃正背对着他坐在地上玩泥巴。 “有枝,在做什么呢?” 女娃娃没反应,拿手抹了抹脸。 “有枝?”君博绕道她面前,又唤了一声。 女娃娃扬起一张被泥巴弄花了的小脸蛋,软软道:“爷爷在叫我吗?” 也不怪这娃娃反应不过来,君有枝这名字是君之徽起的。那日娃娃说自己叫丫丫,问及父母,只说都死了,再问别的就一概不知了。君之徽沉默了一会儿,温声道:“既然被我们撞上了,就是缘分,就收留她吧,以后跟着堡里姓君。”他想了想,又道:“丫丫这个名字未免娇弱亲昵,叫有枝吧。” 君博从袖子里拿出桂花糕,递到她面前,那甜腻的香气钻进了她的鼻子里,她一下子抱了过来,用满是泥的小手抓起糖往嘴里塞。 “有枝住得习惯么?” 君有枝睁着水汪汪的大眼睛瞧着他,显然不懂什么意思。 君博决定换个方式沟通,“告诉爷爷丫丫多大了?” “丫丫八岁了!” 这柔柔软软的样子,倒像是五六岁的模样。君博忍不住叹了口气。这么小的孩子,近身伺候主子的轻活铁定干不了,只能勉强应付些活。自己不是没见过刚会说话走路就要伺候人的,只是这孩子是自己捡回来的,毕竟有些不同,君博看着这个软手软脚的小人儿,心底一丝怜悯。 专门负责□新人的君展早早地赶到这里,一声不吭地站在君博身后。 “君展,带君有枝去宁折园吧,干些挑水浇花的活,别干太重的。” 君展点头哈腰地应了,拉起君有枝就走。她吓了一跳,桂花糕洒了一地。 “疼……”君有枝扭着被拖着的胳膊,眼泪哗地一下流了下来,却抿着双唇,不敢哭出声来。 君博看着那小娃娃扭过头来泪眼汪汪地看着自己,鬼使神差地叫住君展,叹道:“这娃娃你平时多照顾些,她要有什么事尽管来找我。” 君展拉着君有枝的力道明显轻了。 ************************人家目前还没芳名呢~***************************** 所谓宁折园,是君家堡安置兵器及秘籍的地方。说是园子,倒不如叫它山庄,整个宁折园依山而建,广袤深幽,亭台楼阁深隐山中,等闲难寻。 因山上种着成片成片的竹海,得名宁折,取幽篁宁折不弯之意。这些竹子都是老竹,枝干苍劲,直耸入云,日光只能从疏密的竹叶缝隙中偷偷泻下来,一进去,先不说幽冷清静,只觉周遭全是绿,铺天盖地的。 君有枝住在临江楼旁的四合小竹屋里,同住的都是些十五六岁的少男少女,有枝刚来时一堆人逗了她几天,等新鲜劲过了,就没人愿搭理一个软塌塌没骨头的小娃子了。 只有同屋的噙香,时常照顾着这孩子。 当初有枝刚分到噙香的屋中,噙香好一阵冷脸。十五六岁的少女有谁乐意提着个娃娃来来去去?去找君展,正碰上他灌了一肚子黄汤,竟被连打带踢直到酒劲让他脱力才罢手。等君展醉醺醺地倒了过去,噙香浑身早已没一处人样,试着往前爬,浑身的伤口让她痛得眼前一黑,竟动也不敢动。 噙香索在冰冷的地板上趴着,因害怕君展明日酒醒再打她,硬是撑着没昏过去。直到后半夜,她习惯了疼痛,才挪着身子连滚带爬的回去了。 撑着来到四合竹院,一不小心把门口架子上的盆景推到了地上,砰得一声巨响。她只觉脑中嗡的一声,黑洞洞的天地一下子就成了白茫茫一片,她哆嗦了一下,昏了过去。 巨大的声响吵醒了院里多半的人,一堆人怨声载道地出来,看到噙香浑身是血地躺在盆景的碎土里,一时都噤了声。 年龄最大的东海反映得快,抱起噙香就往有枝的小屋里冲。 小孩子睡得沉,一堆人晃了半天才把她晃起来。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第一眼就看到躺在身旁的骇人的噙香,吓得一哆嗦,哇的一声哭了起来。 东海指使着一堆十四五的孩子们拿药拿布条,自己端了盆水轻手轻脚地擦噙香身上的泥土。 露在外面的胳膊腿都擦得差不多,他又不方面掀起衣服擦里面的伤口,看着周围的人兴奋完了都困得一塌糊涂,忍不住喝道:“都走吧!都走吧!别在这碍事了!” 众人困得厉害,没力气顶嘴,嘀嘀咕咕地一哄而散。 东海看着众人的薄凉,再看看气息微弱的噙香,心里堵得难受。他把君有枝抱过来,擦擦她白嫩小脸上的泪珠子,温声道:“有枝帮忙给噙香姐姐上药好吗?” 有枝止了哭声,抽搭了两下,“噙香姐姐她怎么了?” 声音嫩嫩软软的,带着刚哭完的沙哑。 “噙香姐姐病了,你要好好照顾她,她就会好。”东海看着她软趴趴地坐在那里,心里纳罕都已经八岁了,怎么还跟五六岁一样,没骨头似的。 小孩低下头,“爹和娘也是病了,后来就不见了,噙香姐姐会不会也不见了?” 东海心里一酸,把她抱到怀里,轻声道:“不会,噙香姐姐不会不见。” 东海把刚从井里汲来的清水搬到床上,又把金创药放到有枝的手中,轻声道:“有枝乖,把姐姐衣服里面的伤口先用手帕擦干净,要轻一些,不然姐姐会疼。擦好后就把瓶子里的东西撒到伤上,有枝明白么?” 有枝点了点脑袋,指了指身旁堆着得布条,问道:“不用再把姐姐包起来吗?” 东海看着有枝软软的小手,摇了摇头,“明天叫其他姐姐来包,有枝撒上药就好。” 有枝用大脑袋可劲地点着头,东海没忍住,扑棱了两下她的脑袋。 第一章在线阅读 第一章 - 第二章 浮萍 作者:苦綠 第二章 原本有枝走路就歪歪扭扭,而近几天简直斜着走了。以前仅浇自己负责的那片竹子就累得够呛,现在连噙香的一并揽了。要不是东海哥哥时常抽空过来帮忙,自己恐怕没几天也会跟噙香姐姐一起去躺着了。 君有枝把比别人小了不止一点的水桶仍一边,摊开手脚躺在湿软的土地上。 “嘿丫头,大白天的也敢偷懒,仔细让展老爷瞧见,让你跟你噙香姐做伴。” 东海一肩挑着一个担子走过来,担子上挂着四个盛满水的大水桶,他一脸轻松,用脚背踢了踢大字型躺地上的小人。 “东海哥哥你来啦?”君有枝一骨碌爬了起来,费力地提起小水桶。 “行了行了甭提了,就你那点劲吧!”东海劈手夺过小水桶,直接仍到自己挑着的水桶里,水溅了君有枝一身,东海吹了一声口哨,“走喽,去剑舞台!” 剑舞台是噙香负责的地方,竹子较别处更为浓密高大。浓密的修竹绕着一个巨大的青石石台围了一圈,因而从外面如何也看不到石台里的情景。 东海怔怔地看着竹林深处石台的方向,眼神复杂。 “东海哥哥你怎么了?” 东海猛地回过神来,沉声道:“丫头,千万不要走近那个石台,知道吗?” 有枝乖巧地应了一声。 东海卸下肩上的担子,伸出大手揉了揉她的脑袋。 君有枝从大桶里提起自己的小桶,用近日特有的斜着走的方式浇竹子去了。 东海走过去按住她的肩, “丫头休息去吧,照你这样也浇不了几棵,哥哥干就是了。” 君有枝摇了摇头,冲东海甜甜一笑,“有枝不累呀。” 见东海还要开口,她一下子扑过来抱住东海的大腿,“我跟哥哥一起干嘛!一起嘛!” 东海最受不了她这套撒娇功夫,连忙告饶道:“好好好,一起干,累了跟哥哥说一声好不?” 趁东海还没直起身来,在他脸上吧唧了一下,她高高兴兴地提着水桶浇竹子去了。 东海笑着摇了摇头。这小丫头在生人面前很是安静木讷,等熟了才发现她撒娇耍赖的功夫炉火纯青,然而这套功夫都是用来讨别人欢喜,从未给人添过一丁点的麻烦,也不肯轻易将事情托给别人。别看行事一团孩子气,心里却敞亮聪明得很。 这么小的孩子已经学会自保,也不知是喜是忧。东海轻声叹了口气。 等回过神来一瞧,那丫头早没影了。 君有枝拿着空了的水桶没头没脑地走着,原本想去东海那里再打桶水,却迷了路。 正拿不准是继续往前还是掉头,就听见前方有“嗖嗖”的声响,极为轻微,却偏偏钻入了耳朵。君有枝连忙向那方向跑去。 她以前就隐隐约约察觉自己听觉和视觉极为灵敏,她可以坐在屋中看到园子里花朵上的蚂蚁,甚至听到它爬行发出的沙沙声。她凭此本事躲过好几回与君展的照面。 声响越来越清晰,她隐隐约约看见前方的一个巨大的台子和台子上舞剑的身影。她自然看不懂舞剑,只觉那人一起一落一收一放都好看得不得了,痴痴地看了许久。 她没有忘记东海的告诫,却觉那人一招一式有着无限的魔力,自己魔障般动也动不得,整颗心都被那人牵着,再无他顾。 隔着这么远,那人肯定看不见自己,君有枝自我安慰了一会儿,就继续探着脑袋聚会神地偷窥起来。 待那人舞完剑,日景已入竹林,映着那人一袭白衣染上淡淡的橘色。那人轻轻巧巧收了剑,似是无意地往她这里一瞥,方转身离去。 君有枝怔在当场。他就是那天马车里那个人!她也不知怎的就满心欢喜起来,抬腿追了过去。 然而没跑几步,任她如何瞪着双眼竖起耳朵,哪里还有那人的影子。 恍恍惚惚间,似乎听见东海的声音,凝神一听,竟一声高过一声,全是急声呼唤着自己的名字。 “东海哥哥我在这里!”她喊了一声,冲声音方向跑去。 东海瞧见君有枝一张红光满面的脸,长长舒了一口气。 “跑哪里去了?一下午没见到人?这林子不能到处乱跑你不知道吗!要真出了什么事可怎么办?”原本还是低沉缓慢的语气,说道后来就高了起来,如何也平静不下来。 君有枝瞅了瞅东海铁青的脸色,小步跑到东海身边,掂起脚拉起他的手摇了摇。 “有枝没有靠近那个大台子,只是一不小心睡着了。东海哥哥不要生有枝的气好不好,以后一定不会跑远了。”她眼睛转了转,又笑嘻嘻道:“噙香姐姐肯定做好饭等着我们了,东海哥哥你饿不饿?” 听到噙香的名字,东海紧绷的脸总算缓了下来,狠狠地拍了她脑袋一下,笑道:“鬼丫头!” “疼呀!”她尖叫一声,无奈声音嫩嫩软软的,就是高不起来。 “噙香姐姐什么时候能好呀?” “再过两天,就能下床了。” “哥哥你真厉害,你熬的药姐姐喝了以后好多了呢,哥哥要不你也教我吧?”君有枝一双大眼亮晶晶地看着东海。东海扶了扶额,只要她一打别人主意,那水朦朦的双眼就格外清澈明亮。 “等大些我再教你不迟,药理这东西是半点马虎不得,你现在学闹出些事来怎么办?” 君有枝也不再纠缠,笑嘻嘻地说:“哥哥到时候不准反悔!” “我骗你个小丫头作甚!”东海捏住她的小鼻子扭了扭。 君有枝腾地一下跳了起来,一高兴,就得意忘形了。 “东海哥哥我跟你说,我今天看到那天把我捡回来的哥哥了!” 一开口,就察觉自己说漏嘴,连忙去瞅东海的脸。 东海脸色铁青,“你在哪看到他的?” 君有枝低下头,犹犹豫豫地不知道该不该说实话。 “说!”东海厉声喝了一声。 她吓得一哆嗦,咬着唇死活不开口。 “你是不是到石台那去了?我不是跟你说过不准往那走么?你叫人发现了没?” 连声问了几句,却见她一声不吭地低着头,肩膀微微抖动。 他蹲下身子,把她的小脸扳了起来。她使劲一扭头,又低了下去。 还是让他看见那孩子满脸的泪水。他心中一痛,方才的怒气一下子烟消云散,满心都是悔意和怜惜。 “傻丫头,那是少堡主练武的地方。他练的都是不传之秘,外人瞧了去,哪还有命?你看见他练武了没?” 君有枝仍然低着头不说话。 东海只觉心提到嗓子眼里去了,他暗自镇定了一下,抬手抹了抹她满脸的泪,温声道:“丫头有没有看见?” 她犹豫了一会儿,缓缓点了点头。 东海一惊,声音不自觉拔高,“瞧了多少去?” “……一下午。” 东海反而冷静下来。依少堡主的武功,别说看一下午,百里之外就能察觉。他却由着她看自己练功,不杀也不停。东海看着君有枝那五六岁的模样,难道是少堡主觉得她太小,不足为虑? 东海叹了口气,把她圈在怀里,“刚才是哥哥不对,哥哥不应该凶你。可是你以后绝对不可以去那里了好不好?” 君有枝在他怀里点了点头,软软道:“哥哥,我可不可以给你比划一下那个大哥哥练的东西?” 东海没忍住一笑,道:“你这小胳膊小腿的,能比划成什么样?” 君有枝冲东海结实的胳膊咬了一下,钻出他的臂弯。她寻觅了一枝长且直的竹枝,嗖嗖地比划了起来。 东海起先还抱着胳膊懒洋洋地瞧着她,慢慢神色凝重起来。她竟真的一招一式舞了下来!虽然没什么力道,动作也不到位。但剑法讲究“快狠准”,首当一个快字。少堡主舞剑自然快若惊龙,这丫头虽有遗招,却能将整套剑法耍下来。这不仅仅需要惊人的记忆力,各种感官也需极为灵敏,更重要的是,这需要极强的直觉。 也就是,练武的天赋。 能一下午就学到这种程度,就是有一定武学功底的,都未必能做到,更何况这个八岁的孩子? “东海哥哥……”听到那细细的声音,他猛地回神。 “有枝以前习过武吗?” “嗯?”她显然不太明白东海的意思。 “就是那个大哥哥今下午比划的东西。” 君有枝摇了摇头。 东海一惊,眼前的软趴趴的孩子,竟是难得一见的练武奇才。他心下千变万转,一时乱了心思。 “东海哥哥你怎么了?”东海哥哥脸上晴不定,那一瞬让她觉得很陌生。她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拉了拉他的袖子。 “……没事。”东海心不在焉地拍了拍她的脑袋,拉起她往回走。 一路上东海一直没有吭声,走得飞快。君有枝被他拉着,磕磕碰碰地往前跑,却一声也不敢出。一直走到四合院门口,他忽然顿住,转头看向有枝,用异常凝重的声音道: “有枝想习武吗?” 第二章在线阅读 第二章 - 第三章 浮萍 作者:苦綠 第三章 今晚三五夜色,皓月当空,清冷的月色透过扶疏的竹枝漫不经心地洒下,灰白的墙镀成银色,抛了墙上窗间斑驳的竹影。风一起,先感到的不是沙沙的声响,却是那无处不在的摇曳的影。 君有枝就着月色瞧了瞧噙香安静的睡颜,悄悄下了床。不敢点灯,她黑自衣架上取了衣服,轻手轻脚地往身上套,悉悉索索的声响在寂静的夜间显得格外突兀惊心。 “要出去么?”清冷的声音突然响起,她系衣带的手指一抖。 转过身,噙香已经坐起身来,一双眼冷静地看着她,分明不是刚醒的模样。 “噙香姐姐你醒啦?” “你要出去?”噙香一双黑白分明的双眼直视着她。由于周遭太过清寂,噙香原本平淡的声音,借夜一衬,袭了幽幽的冷意。 君有枝没敢接话。 噙香误以为她因把自己弄醒心里愧疚,放缓了语气道:“我心里搁着事情,睡得不深。” “姐姐心里有什么事?” 噙香恍若未闻,却往床幔深处探身,拿出一套叠起来的小衣服。 “我近日不能下床,看你来来去去就那两件旧衣服,就把自己不穿的改小了,你看看合适吗?” 君有枝兴奋地跑了过来,将噙香手中的衣服抖开,反反复复瞧了好几遍,忽然想到今天下午那白衣人的风姿,拉着沁香的袖子,用软嫩嫩的声音撒娇,“姐姐你下次给我做白衣服好不好?” “要白衣服做什么?天天在泥里滚的。” 她不说话,捧着脸笑了两声。 “姐姐你真好,这衣服像娘做的。” 噙香从未听过君有枝说过她爹娘,心下好奇,问道:“有枝的爹娘呢?” “死了。”君有枝仍然笑嘻嘻的,手下的动作却缓了,她想了一会儿,困惑地问道:“姐姐,死了什么意思?大伯说爹娘死了,屋子就要给大伯他们了。我好几天都没有见到爹娘,大伯说爹娘去了很远的地方,就带着我去找,可到了街上大伯也不见了,我怎么走也走不回去。姐姐你说爹娘是不是已经回家了?我不回去,爹娘会不会难过?”说到最后,声音渐渐小了,眼圈一红,泪珠涌了出来。 噙香心里一酸,她只知有枝是在金驼巷捡来这的,却不知她那大伯欺她年幼,竟狠心将亲弟的遗孤抛弃。有幸她年幼,什么都不懂,面对父母的死亡,亲戚的冷血,也无怨怼之心。 “有枝想爹娘吗?” “以前没有想过,”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她猛地一个抽搐,哇得一声哭了出来,“可是现在好想好想爹娘!我看不到他们,我好害怕!” 噙香叹了口气,将她轻轻揽在怀里。她一声高过一声地哭着,哭到后来脱力了,倚在噙香的怀里,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噙香被她压得腹的伤钝痛,又不舍得把她吵醒,僵直了身子挨着。感到怀里的孩子猛地一震,一下子挺直腰板,狠狠地撞了噙香一下。 噙香眼前阵阵发黑,脑中翁然作响,模糊间,就听到她焦急的声音。 “哎呀,约了东海哥哥在林子里见的,东海哥哥要等烦啦!”说罢转身就跑。 “有枝!”噙香勉强支着身子,顾不得难受,急声唤道。 “什么事呀?”又咚咚咚跑了回来。 靠在床沿上缓了缓,她看着有枝一双一清到底的眼睛,斟酌着如何开口。 “这几日都和东海在一起吗?” “嗯!” “有枝很喜欢他?” “东海哥哥对有枝可好了!” 噙香心下一沉,她与东海相识三年,觉这人虽爽朗大度,却遮遮掩掩,神秘非常。她不愿有枝与这复杂的人过于亲密,牵连太多,对她绝对没有好处。 “姐姐?” “有枝你……”她顿了顿,到嘴边的话转了个弯,“东海那人不喜欢别人打听他的事情,有枝要记住,千万不要问他有关他的事情。” 她脆生生地应了一声。 只能这样了。有枝其实是寂寞的,肯用心亲近一个人,她又如何忍心让这孩子与他隔阂? “那……噙香姐姐,我先走啦?” 噙香微笑着点了点头,看着她一蹦一跳地跑远后,恢复了自己一贯清冷的神态。身上锐痛,心里又烦躁,她索将枕靠在床沿上,轻倚上去。她子孤冷,更是厌极孩童的自私幼稚,因而才去找暴躁狠戾的君展求情。被打成这样,面上虽未表现,心里却极为狼狈,当时在四合院门口倒下那一刻,心里只有一个念头,让谁瞧见都行,就是不能让那孩子瞧自己的笑话。再次醒来,尚不等恼羞成怒,就见那孩子两只眼肿成桃核给自己上药,见自己醒了,那成一条缝的眼睛霎那发出耀眼夺目的光芒,那是自己及所遇到的人难以企及的明亮光泽。 她的心,在那一刻,软了。她分不清是由于那孩子待自己的真心,还是羡慕那自己永远也不会有的明如耀日的眼神。 ************************人家目前还没芳名呢~***************************** 来到今天下午的那片竹林,看到东海倚在一支修竹上,月光渡到他的脸上,脸色不太好看。 她吐了吐舌头,笑嘻嘻地蹭了过去。 东海忍不住狠狠拍了一下她的圆脑袋,“我说月亮正中天的时候来,你自己看看月亮现在都跑哪里去了!” 她连忙抱住脑袋,“下次不会啦!” “你还想下次!” 说罢不理君有枝,径自大步往前走。 有枝连忙跟了上去,拉着他的衣角道:“哥哥你真的要教我武功呀?” “怎么,当我逗小孩子玩?”低头斜了那小屁孩一眼。 “嘻嘻……学了那个,有什么用呀?” “你想干什么用呀?” 有枝歪着头想了一会儿,脆生生道:“打架!” “谁欺负我我就打谁,还有噙香姐姐,让他们都怕我和噙香姐姐!”还有,等变强了,说不定就可以回家了!最后一句,她没好意思说。 东海彻底被她逗乐了,一把把她抱了起来,举过头顶兜了个圈,吓得她哇哇直叫,东海哈哈大笑。 等玩够了,把小人放到肩上坐好,喊道:“走!教你去揍人!” 明月高悬,月色经过周遭高耸入云的竹林的梳理,直直地铺在光如水面的巨大青石上,竟如瀑布一般,一泻千里,澄澈如练。如霰的银光与石面上生起的薄薄凉雾反复交织,整个石台上空皆弥漫着似烟似雾的光华,置身其中,犹如堕入明灭难辨的银色世界,白茫茫一片大好月色。 君有枝坐在东海肩膀上,被眼前景象镇住,一把扯住东海的头发,结结巴巴道:“哥、哥哥,像、像仙境一样……” 东海看着这壮丽的景象,不置言语。 好半晌,君有枝才反应身处何处,尖声叫道:“你你你不是不让我来这里吗?不是说来了就很惨很惨吗?还骂我!”说到最后,声调软软一拉,委屈起来。 “把你小爪子拿开!你自己当然不能来,只能跟着我,懂不懂?” “哼!” “你还不服气?”东海把他垂在前的小短腿扭到一起,“自己来丢了小命,你连哭鼻子都没地方!” “把我放下来!” 口被扭到一起的两条小腿一踹,他连忙把她提了下来。 “你这丫头脾气越来越大了。剑舞台是少堡主练武的地方,是严禁旁人靠近的。他却不常来,隔三天来一次,且都在下午,这些年一次也没变过。你在这习武绝对不会被人发现。” “习个武而已,这么偷偷干嘛?你……”君有枝嘀咕了一句,忽然想起噙香的劝告,连忙噤声。 东海拿手掌团了团她软软的头发,笑道:“哪这么多问题?听我的就是了。” 于是君有枝小朋友习武第一晚:扎马步。 整整一夜的马步。 扎到那两条乎乎的小短腿抖得像康筛子,东海却恍若未见。这才三月,夜里更是寒气逼人,她却浑身上下直往外钻汗,头发、下颌、指尖的汗全浇到了石头上,身前竟有小小的一汪水泽。一开始她尚有些力抱怨耍脾气,到后来全部力气都用在喘气和支撑上,身子摇晃得厉害,风一过就倒了似的。 一晚上栽地上了十多次,每次倒下东海就把水囊给她,她躺在地上夺过水囊就往头上浇,浇痛快了才喝。 “你这样还真有行走江湖的模样。”东海蹲在她身边,也不嫌她脏,伸手去掐她的小脸蛋。 君有枝连转眼珠子的力气都没有,由着他在脸上掐来掐去。 半柱香后,也不管她有没有休息过来,就让她继续扎。 直到东方的天渐渐白了,君有枝咚的一声又一次栽倒,磕得不轻。她木呆呆地盯着眼前青一半白一半天空,连呻吟也发不出。 东海由着她在地上躺了半晌,也不催她。 “你知道我为什么让你这样练吗?” 君有枝只觉东海每说一个字脑中就嗡一下,到后来脑中响得震天,似乎听不见他的声音了。 “你太小,又是女孩子,以你现在的力气剑都提不起来。更何况你天生身子柔软力气不足,如果不趁早加强力量,单凭你过人的天赋,也难成大器。” 她合了合眼帘,表示自己听见了。 东海拍了拍她的小腿, “还起得来吗?” “……” 东海笑了一声,伸手把她抱了起来,扛到肩上。 “回去好好睡一觉,晚上继续。” 有枝终于哼了一声,满是抗议委屈。 “你不继续,保准浑身痛个七八天,以后再练更疼。接着练的话疼上个两三天就再也不疼了。” 刚才那一哼抽掉了她最后一丝力气,她挂在东海宽阔的肩膀上,一歪头就睡着了。 东海进屋时噙香正躺着发呆,见到他俩猛地坐了起来,一下子拉扯到背部的伤口,她眼前一黑,几乎晕过去。 东海连忙放下君有枝,扶住她的身体。 “有枝她、她怎么了!?”她脸色惨白,声音抖得几乎听不出说的什么。 “她只是困了睡着了,你别担心。” 噙香渐渐恢复了血色,急声问道:“你们到底做什么去了,她怎么累成这样?” “呵呵,有枝嫌自己没力气,我就带她锻炼去了,平时干活有劲,也省的受欺负。” 她直直迫视着他,似一眼看到他灵魂深处。 他坦然看着她,忽然沉声道:“你的伤怎么好得这么慢?” 噙香俊秀的脸蛋微微一红,“你煎的药格外苦,怎么喝?” “良药苦口,你该不会连这个都没听过吧?” 噙香冷冷哼了一声。 东海看着她灰败的脸色,温声道:“身子是你自己的,你不爱惜,谁还替你牵挂?我的药虽苦,却有奇效,你坚持喝下去,很快就好了。你身子本就单薄,不好好养,落下病怎么办?” “我好不好,与你何干?”仍是她一贯清冷的声音,不大,怕吵醒有枝。 东海轻叹一声,也压低声音,些许沉暗,“正是与旁人没干系,你更应善待自己。” 她低着头不吭声,恍若未闻。 “我再去给你煎副,你先休息会儿,有枝也不要叫醒了,通共就浇那几棵竹子,我干就是了。” 良久,噙香低低说了句“可不就是跟旁人无关。” 也不知是跟谁说的。 第三章在线阅读 第三章 - 第四章 浮萍 作者:苦綠 第四章 在君有枝经历了三个月挑石头拉强弓扎马步等一系列折磨后,她终于可以挑选一把武器了。 她忍不住想起了那天那人如谪仙般矫若惊龙的剑舞,想也没想就选了剑。东海对她的干脆吃惊了好一会儿。 但她的确适合学剑。她肢体异乎常人的柔韧,力量却不足,剑在各类武器中最为轻巧灵活,练起来必定水到渠成。更何况,他自己最擅长的,也是剑法。 然而天时地利占了个遍,人却偏偏出了问题。 东海沉着脸看着君有枝软手软脚地舞着小短剑,一招一式就是用不上力道。 “你弹棉花呢,能不能使点劲!”东海冲着软脚虾大吼。 软脚虾抖了抖,依旧弹棉花。 “力道!力道!春山剑法要的就是力道!把每个动作都做到底!” “……” “君有枝你耳朵聋了!” “……” 有枝抿着唇涨红了脸,垂下剑不练了。十几天来,东海哥哥天天都是暴跳如雷地训斥自己。 其实十几天前,当她刚练春山剑法时,激动得剑都握不住——这竟然是那个白衣哥哥练的剑法!可练起来,却又觉招式不尽相同,剑势多有劈砍之类的蛮力动作,相似的剑法中所需力道也比那人的多,与那人行云流水的剑法完全相左。她莫名的对这种用蛮力的剑法有一种排斥感,挥砍的时候,甚至略觉羞耻。似那人就在一旁似笑非笑地瞧着自己的蛮动作。 她扔了剑,坐在地上。 东海看着她红了眼圈,叹了口气,道:“丫头,是不是我逼得太紧了?” 她缩成团,把脸埋在腿间。“我练不好,我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是不会!” 他走到君有枝身边,俯下身来,“告诉哥哥,你心里怎么想的?” “我就是想练得很好很好,然后练给他看,可是我就是练不好。” 东海听着她声音中的哭腔,没有问“他”是谁,只是揉了揉她柔软的发,“丫头,练剑的时候不要想着别的,明白吗?” 她摇了摇头。 东海轻轻把她的脸抬了起来,温声道:“今晚不练剑了,我带你出去玩,好么?” 君有枝挂着泪珠的杏眼瞪得老大。 “我、我可以出去玩了?”她进了君家堡三月有余,莫说君家堡,就连宁折园也未出去半步。 方才的积郁瞬间烟消云散,“我去!哥哥你带我去!” 东海笑着把她拉了起来,“可惜只能晚上玩,天亮就要回来。” “能出去就好!”还挂着泪珠的脸傻呵呵地笑了起来,拉着东海撒娇道:“哥哥我们现在就去好不好?” 东海像往常一样把她抱起来放到肩上坐着,吹了一声口哨,“带傻丫头出去玩喽!” “驾!”有枝抽了一下他的头顶。 东海朗声大笑。 “哎呀!” “又怎么了?” “我今天下午答应噙香姐姐等练完剑就回去的!” “出去玩和回去找噙香,你自己选。” 有枝伸出小手扯住东海的脸颊往两边使劲一拉,声音却是又甜又软,“东海哥哥……” 东海嘴角一抽搐,“……带上噙香吧……” ************************人家目前还没芳名呢~***************************** 今天下午干完活回去时,噙香正靠在床上糊河灯。 她穿了一身素白的云袖广裙,如缎的青丝用银簪松松绾着,簪旁别了一朵白花。 有枝只觉那一瞬她像仙子。 噙香瞥了一眼呆愣的君有枝,“怎么这副傻样?” 君有枝噌噌跑了过来,仰着白净的小脸道:“姐姐你真漂亮!” 纤纤玉指掐了掐有枝水嫩嫩的脸蛋,“我倒觉得你可爱的紧。” “姐姐你做河灯干什么呀?” “今天是盂兰节。” “今天是七月十五呀!”她兴奋地一把抱住噙香的手臂。 “对了有枝,我记得你的生辰是七月,过了没?” 君有枝水灵灵的大眼转了一圈,就差用“光四”形容了。 “七月十五,万鬼齐出,就是今天啦!” 噙香将手中的红纸搁到一边,些许愧疚,“我竟不知……有枝今天九岁了呢,告诉姐姐,今晚想怎么过?” “有枝想吃糖球和长寿面。” “好,今晚早些回来,我做些好吃的。”噙香将有枝垂到额前的散发绾倒耳后。 ************************人家目前还没芳名呢~***************************** “你要我们泅水出去?”噙香看着眼前的河水,冷冷道。 “堡里戒备森严,你以为我们还能大摇大摆走正门?” “你知道水底通向哪里?” “我不仅知道这河自山顶横贯君家堡,我们顺着河往上游,出去就是山顶。还知道君家堡这处的河段两边都被闸门堵住,以防有人从水道潜入或是藉水投毒。然而困住了水,水底魂滞留不散,因而每到七月十五,他们打开闸门,放这些东西轮回。” “哼,江湖之地,竟还信鬼神之说。” “正因为杀戮太重,他们总要防着些。” 噙香看着沉静的水面,忽而脸色一沉,嫌恶之色顿生,“这岂不成了死水?” “呵呵,你嫌脏,堡里的老爷少爷就不嫌?堡主早就引了别处的水源与它汇通,只是除了他没人知道水源之处罢了。说起来,堡主行事可真是谨慎。” 噙香盯着东海许久,眼神渐渐冰冷起来,“这君家堡还有什么秘密是你不知道的?” 东海朗声一笑,“秘密被人知道,不才有意思么?” 说罢从怀里拿出两支芦苇管,递给噙香和君有枝,自己径自跳到了水中。咬着自己的芦苇管,看着噙香和有枝抱着胳膊站在岸上,他忽然一呆。 “……我居然忘了,你俩都不会水,我水再好,也带不了两个人。” 噙香忽而勾唇一笑,月色下,竟摄人心魄。 “我会水。” 东海吃惊地看着她。 “曾经有人教过我。”说罢拔了发中簪子,纵身跳入水中。 君有枝脸色发白,僵直地站在岸上,动也不动。 “丫头,不要怕,有姐姐在。”她还是个小孩子,对能吞噬生命的事物有着超乎成人的恐惧。 她摇了摇头,往后退了一步。 东海忽然来到君有枝面前,“有枝,哥哥给你桂花糖。” 一听到糖,她连忙俯下身子,东海趁机往她脖子上一勾,另一只手捂住她的口鼻,把她拖入水中。 把芦苇管到她口中,一抬头,看到噙香怒目而视。东海腾出一只手拍了拍她削薄的肩。 “这丫头倔得很,不这样,等水闸关了她也下不了水。” 堡外的景色与堡内别无二致。然而许是少了里面的肃杀之气,外面的山色显得格外柔媚,风一过,修长的竹子就弯了腰肢。 君有枝兴奋地撒丫子乱跑。纵然景物一致,君家堡内行事均需束缚,因而随心所欲,反倒弥足珍贵起来。 “哥哥,你带我们来干什么呀?” “捉蛇,补补你们俩的小身板。” 噙香有枝齐齐一抖。 东海哈哈大笑,“蛇有什么可怕,以你东海哥哥的武功,蛇见了都要绕道走!” 看二人还是白着一张脸,东海摇了摇头,“逗你们的,带你出来是教你习水。堡中水流凝滞,我若在水中运功,但凡功夫高的十里外就能察觉水的异常。趁今天带你出来学些皮毛,等回去自己练习就好。” 现下正直七月,山间也不清凉,有枝又跑得一身是汗。方才在水中那会,她只觉水流裹在身上比最柔软的被褥都舒服,怕水的心思减了大半,就高高兴兴地应了。 “急什么,先等一下。”噙香浅浅一笑,雪白的袖子在噙香眼前晃了晃。 她今天穿的是广袖衣裳,袖口用彩缎扎在腕上,两只袖子鼓鼓的,不知装了什么东西。她解开腕上的缎子,从袖中拿出两个用油纸包得严严实实的大包裹来。 她打开其中一个,里面用荷叶包成一个个的小包,将系成花结的绳子一一解开,一包鲜红的糖球,一包有枝最爱吃的酱竹笋,一个小巧致的粉色香荷包,和几只火折子。 “这、这不是前些阵子姐姐一直在绣的荷包吗?” “喜欢吗?” 君有枝手里捧着小荷包,仰着脸双眼亮晶晶地瞧着噙香,十五的月色尽数落入了她明亮的水眸中,滟滟如月。 噙香忽觉心中又酸又暖,淡淡的,却缓缓自心中渲染开来,她低头轻轻一笑,分不清是苦是甜。 忽而一阵恍惚,这肯真心待一个人,中间相隔,竟已三年之久。 看着水中东海与有枝嘻嘻哈哈的笑声,她淡淡一笑,拿起另一个包裹,转身沿着溪水向深处走去。 走到再也听不见二人声音的地方,噙香解开油纸包,小心地拿出里面的河灯。 每个河灯上都写着一个名字,她点上火折子,拿起一个写着司马静的河灯,小心翼翼地将灯蕊上的蜡烛点亮。 “大姐,泉下有知,照顾好爹娘。”她轻轻说道,似司马静就在眼前,她平淡叮咛,不见忧伤。 点亮另一个河灯,“四叔,我前阵子去看你最爱的白玉拂塵,却不见了。我原以为埋在地下不会被人瞧见的,还是被偷走了。” 她每点一个河灯,就淡淡交代一句,动作缓慢,似是慎重,又似留念。一炷香后,河面上已飘满了河灯,鲜红鲜红的,沿着黝黑的河面起起伏伏,固执地一个方向飘去,似真的能去到什么地方。 小心翼翼地捧起最后一个河灯,她看着蜡烛旁惨白的纸张上的墨迹,沉默了许久,唇开合了几次,最终只是轻轻道:“娘,女儿过得很好。” 手里却捧着河灯,迟迟不肯放到水里,似儿时给娘写信,合封开封好几次,仍觉自己漏说什么。 灯上的烛火明明灭灭地燃着,透着些许暖意,噙香只觉整颗心都掏了出来以求这稀薄的慰藉。烛泪将纸的末端封住,唐筠的筠字没了一半,她才将河灯放到水中,将手伸入灯后的水面轻轻一拨,河灯悠悠荡荡地走远了。 “四十二个河灯。”身后忽然传来低沉的声音,她心一惊,猛地转过身来。 东海看着河面上近近远远的河灯,满目凄艳。 噙香沉默半晌,却也只是重复了一句,“是啊,四十二个。” 东海在她身边坐下,“逝者已矣,过去的回不来,你却还是要往前走。” 她噗哧一声笑了起来,寂静的夜中,些许突兀,“果真不曾经历过的人,才能说出这样的话来。” “生老病死,谁也逃不过的。”东海将手切入水中,引内力一拨,原本几个停滞的河灯又缓缓地向看不清的远方飘去。 噙香呆呆地看着河面。 周遭寂静一片,只余秋蛩自身畔鸣叫,以及深林偶尔鸣起的杜鹃。 一声一声,胡不归? “我何尝不知都没了,却时时刻刻还想着回去,忘不了,放不下,想着想着,就觉得自己真的被糊弄过去了。” 寂静中忽而想起的声音,轻且淡,似是在道别家闲事,终究不肯漏半分心事。 “有枝再练水,看你不在身边,让我来找你。”东海沉默半晌,没有安慰,只说了这么一句。 噙香却浅笑着点了点头。 “为什么要偷偷教她武功?” “因为不能让三个人知道。” “三个?” “君家堡堡主君雄,少堡主君之徽,以及现在在山东的柳如烟。” “为何?” “因为他们以为知道这个剑法的只有三人,却不知道还有我和丫头。” 平平淡淡的语气,噙香却觉周遭一冷,她蓦地看向东海,“你在威胁我?” 东海摇了摇头,“你太过多疑了……我只是想让你知道,此事万不可让他人知晓,否则有枝命难保。” “那你为何还教她!?” “她是难遇的练武奇才,天下之大,只要远离这三人,她便可凭一身功夫逍遥世间。” 噙香沉默许久,突然道:“为何要告诉我这些?” 东海忽而温暖地笑了。噙香觉那声音似是渗入深林之中,又慢慢绕了回来,天地都轻轻地颤了颤。 “我心里藏着秘密,如何与你们朝夕相处?又如何指望你们用心待我?噙香,我……不想让你为难。”。 是十六岁少年略带羞涩的声音。 她没有说话。抬头看着早已远去的河灯,不知怎么就想起方才对母亲说的话。 “娘,我过得很好。” 是的,有人相伴,很好。。 两人来到有枝习水处,却见她愣愣地站在岸上,身旁躺着一个人,华衣锦缎,似是睡着了。 她怔怔地伸手去扶那人。 那人印堂忽然有一丝黑气一瞬而过,像小蛇一般自印堂蜿蜒在脸上迅速爬过。 “住手,有枝!” 君有枝被吼声吓得手停在半空。 东海连忙跑了过去。 那人原本如常的脸色忽而变成灰蓝色,紧接着一道道血痕自皮下往外裂开,瞬间密布全身。裂开的血痕越来越大,鲜血似沸腾般在裂痕中细密地冒泡翻滚,发着滋滋的响声,腐臭扑面而来。 东海猛地将有枝拉远,只这么一瞬,那血痕纷纷腐烂,成了黝黑的颜色,露出大片的白骨。他便忙捂住有枝的双眼,腐白骨瞬间消逝,只留一滩黑水,和黑水中一块翠绿的玉珏。 他松开手,却见她面色如常。他来不及惊讶,听身后一声闷哼,他连忙转身,一丝鲜血自噙香口中溢出。 他连忙扶住面无人色的噙香。 “我……不要紧,只是刚才……太过惊吓了。”噙香微声说道。 他扶着噙香缓缓坐到地上。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是玉珏公子。”东海冷声道。 “爱玉成痴的毒公子?” “没错。他的毒可将人瞬间腐蚀,却丝毫损坏不了被毒之人身上的玉饰。” “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怕是被尊皇山庄派来的,江湖传他为楚家效力。” 噙香方才是因今夜是鬼节,又偏偏看到这幅景象,以为碰上恶鬼,方惊骇至咯血,现在知道是毒,渐渐缓了过来。 她推开东海站了起来,看着有枝一脸担忧地看着自己,奇道:“有枝居然一点也不怕?” “姐姐你没事吗?” 噙香摇了摇头。 君有枝忽而一仰头,仰天大笑两声,颇有些得意的样子,“娘说,我是百鬼齐出的时候出生的,是百鬼的大王,阎王爷都不敢抓我!” 噙香和东海终于明白怕蛇怕水还怕疼的小丫头为什么不怕鬼了。 东海看了看天色,“回去吧,天一亮闸门就关了。” 他把袖子挽了起来,露出了麦色壮的小臂。一道暗哑旧伤,自手腕蜿蜒而上,一直没入衣袖之中。虽然已过多年,却仍能看出当年的伤是何等狰狞。 噙香瞥见这陈年旧伤,忽觉有些恍惚,熟稔的感觉一瞬而逝,再去追究却一片茫然。 看着噙香一眨不眨地盯着自己的手臂,东海微微脸红,道:“小时候被石头划伤的。” 第四章在线阅读 第四章 - 第五章 浮萍 作者:苦綠 第五章 噙香只觉一梦醒来,一开窗,竹叶就黄了。她尚不及迷惘,便是一阵寒风卷了暗香袭来,一抬眼,三秋桂子,十里飘香。然而不等宁折园的桂花开浓,菊花却谢了。落菊不需多,几点黄花,便是满目皆秋。 有枝说她能听见落桂的声音,噙香自然不信。而噙香夜半无眠,看着天上那一轮秋月,因寂静无人,反而愈发朦胧起来。秋月总是寒老的,也不知是因为树上的枯黄老绿,还是那西风一起,也不知怎的,就觉天地间唯独自己感到寒冷。 接着几场秋雨,桂花和着竹叶铺了整山,便是九月初九。 这是有枝盼了许久而噙香却无甚念想的日子。 九月初九,宁折园的奴仆可自由出府。 金驼巷仍是去年的繁华,秦楼的老鸨没变什么模样,路边小贩童却抽高了不少。噙香看了一眼满嘴糖葫芦的君有枝,刚展开的眉头又蹙了起来。 “你就不能有点斯文模样么?” “江湖人,就要大碗喝酒,大块吃!”啊,以及大口吃糖葫芦和桂花糕!君有枝在脑海中补全。 “又是东海教你的?” 君有枝被糖葫芦酸得双眼泪汪汪,使劲点了点头。 “我看他早晚要把你教成个人,我平时教你的,你怎么一句也不听?” “姐姐成天就教我这不行那不行,我才不要听。” 噙香叹了口气,忽生儿孙自有儿孙福的沧桑之感。哎呀哼,什么沧桑感,自己才十六,十六! 噙香鼻子,觉得自己真的幼稚了。 “姐姐,听说金驼巷东头一品香的菜特别好吃,我们去尝尝好不好。” 君有枝她似乎已经吃了三包点心了。噙香望望天,觉得自己真的有必要忽视些什么。她拉起君有枝的袖子,转身向东走去。 “姐姐你要去哪里呀?” “一品香。” “哦,原来你也喜欢那里的菜呀。”有枝一脸鄙视地看着噙香,分明在表示哎呀原来你也喜欢呀却偏偏等着我来说你真虚伪。 “……” 到了一品香楼下,君有枝用上了刚学的轻功,脚程飞快地进了楼。 一进去,满目玲琅不见,偏偏只入眼一人。那人懒懒侧身倚在乌木雕花大椅上,那如行云流水般的青云黑发便顺着脸颊铺陈了满怀。他满身玉带金丝,华服锦缎,外衫却松松罩了件寒紫冰罗,似烟似雾,那一身的绮丽华艳便生了出尘之气。 君有枝是被他的双眼摄了心魄。他原本柔和至近似女子的容颜,却偏生一双飞入两鬓的丹凤眼,狭长的眼角向上挑着,使整个人都带了邪气。 噙香许是觉得丢人,把傻愣的有枝拖到离那人最远的位置坐下。 君有枝看了看噙香清绝的容颜,又偷偷瞥了瞥那人一身的邪魅,趴在噙香身边道:“还是噙香姐姐漂亮。” 噙香冷冷哼了一声。 “这位姑娘,你这样冷着脸,岂不白白浪费了这倾城之色?” 却是一个锦衣男子,面黄肌瘦,涎着脸肆无忌惮地盯着噙香。 噙香兀自倒了盏茶,瞥目看着他,幽幽一笑,“这样可好?” “好!好!姑、姑娘当真是可心人!”那锦衣男子直了眼,伸手就去她的脸。 噙香扬手将滚烫的茶水泼到他的脸上。 他顿时惨叫连连,便听见冷若寒冰的声音,“我不打你,脏了我的手,自己滚吧。” “臭□,你找死!”他扬手向噙香的脸扇去,掌中劲风四起,竟是练家子! 噙香的思维停在这一瞬,本来不及反应。脸被那人的掌风割伤,她只觉被人狠狠一撞,硬生生躲开了那雷霆一掌,她往后跌去,撞翻了身后的长椅。 待她回过神来,君有枝已拔剑于那人打了起来。 她忽而面色惨白。 “有枝,住手!快住手!”她嘶声大叫,声音高而尖厉,是她从未有过的失态。 君有枝被噙香凄厉的声音喊得心头一凉,手中剑便是一抖。那人趁机反掌为刀,劈面切来,她连忙提剑,剑刃直击而上。 “住手!快住手!”噙香声音抖得厉害,已听不出声调,她踉踉跄跄向君有枝跑去,竟是要用自己的身体阻隔二人的缠斗! 近在咫尺。 君有枝横刃斜劈,一柄弯刀,却从那锦衣男子膛透了出来。 噙香看着那人身后那双似笑非笑的邪魅眼神,恍惚间,就听轻轻一阵笑声,“晚了。” 顿时自身如坠冰窟。 那身着寒紫冰罗的男人浅笑着来到君有枝身旁,一掌击向她的膛。速度快至她连还手都不能,眼睁睁看着自己被那人打出十尺有余,一口鲜血喷而出。 “说!你哪来的剑法?”那紫衣人瞬间欺身到她身旁,伸手扣住她的咽喉。君有枝只觉眼前是全然的黑色,什么都看不见,口的钝痛一瞬间传到四肢百骸,她一张口,鲜血不断涌出,本发不出声音。 “住手!柳如烟,她什么都不知道!” 他似没听到,扣着咽喉的手一紧,刺入君有枝细嫩的皮肤中,血自她的喉处涌出,瞬间染满了脖颈。 “是东海!”噙香尖声脱口而出。 原本惶恐惊骇的心在此刻忽而沉静下来,她看着眼前满额青筋的柳如烟和不断咯血的君有枝,觉得他们好似都与自己无关。她牵起嘴角轻轻笑了一声,只觉这一刻,万念俱灰。 “柳如烟,一个九岁的孩子,能知道你们什么秘密?这套剑法是宁折园一个叫东海的下人教她的,她除了知道这□山剑法,别的一概不知。” 一瞬间,万籁俱静,她听到自己平淡致似与旁人毫不相关的声。 第五章在线阅读 第五章 - 第六章 浮萍 作者:苦綠 第六章 一个细颈白玉小瓶,猛地击向君有枝的腹部,显然用了内力,她只觉掌伤之处有如巨锤闷声一击,她浑身一震,直直跌到地上,连呕几口鲜血。 “有枝!”噙香连忙把她抱进怀里,狠狠看着着来人。 “你要干什么?” “喝了它。”却是对着君有枝说的。 暗无天日的地牢中,早已不知昼夜。那人举着火把,一张绝艳的面容被火光映得明灭难辨,邪之色在火光中肆意暴漏,犹如地狱修罗。 “柳如烟,你敢!” “练这套剑法,你焉有命哉?我念你年幼,喝了这毒酒,我就放了噙香。” 君有枝恍恍惚惚,觉他话如天音地语,自己卑微地匍匐于下,唯他是从,命似可随手摘去般脆弱稀薄。她吓得浑身发抖,茫茫然中,似只听懂了最后一句。 细嫩的手指缓缓拿起白玉瓶。 尚不及移到唇边,手中的白玉瓶忽然被人夺去,砰的一声摔了粉碎。 她浑身一震,蓦地惊醒。 “噙香姐姐!” 柳如烟抽出了腰间弯刀。 “噙香,你如三年前一样蠢。”他狭长的凤眼狠狠盯着噙香,眼中暴戾之态大盛,“如三年前一样狠毒!你害这小丫头不够,还要拖上那个东海,啧啧,我刚去看了他,可怜得紧呢!” 噙香恍若未闻,却如想到何等幸事一般,忽而勾唇一笑,刹那间,明若烟霞烈火,凄而壮美。 “柳如烟,他都不恨,你有什么资格恨我?”一字一句,冰冷入骨。 柳如烟戾光大炙,挥刀直直向君有枝劈去。 君有枝盯着刀刃劈头而来,一瞬间,抽去了全部的力气。她想躲,却发觉自己本动不了,眼睁睁看着那泛着寒光的刀刃。 眼前忽而一暗,有人挡在身前。 刀刃生生停在噙香颈侧。 “有本事,你就先杀了我。” 柳如烟忽而仰面大笑,声音在地牢中不断回向,厉而凄。 他扬手,一巴掌扇在噙香脸上。 “司马噙香,你竟然还有脸用他来威胁我!” 噙香漫不经心地拭去嘴角的血迹,似笑非笑,“脸面?我命不保,要它作甚?我若要脸,三年前就死了。” 纤薄的刀刃微微颤抖,在噙香雪白的脖颈上划了一道血痕。 她瞥了一眼刀身,淡淡道:“你力道拿仔细些,再往深割一寸,他就要伤心了。” 他狭长的凤目竟红了起来,他缓缓开口,声声掷地,恨而沉痛。 “司马噙香,你当日与我二人割袍断义,何等铁石心肠!你可知他如何自处?他待你犹如亲妹,十年来日夜照顾,那颗心都恨不得掏出来给你。三年来,你不但不悔,竟然还有脸拿他对你的爱护信手利用,你如何狠心至此!” 一行热泪,自眼眶滑落,男儿轻易不肯弹。 她敛目静静听着,忽而嗤的一声,低低笑了起来。 “是他心甘情愿真心待我这无情无义的人,伤心落魄,那是他自尝恶果。” 柳如烟不可置信地盯着她,目眦欲裂,一转手腕,雪白的脖颈鲜血直流。 “你信不信,我真杀了你。” 噙香痛得轻声闷哼一声。 “如烟,算了吧。” 淡而清远的声音自身后传来,一人站在那里,静静地看着眼前的一切。有枝探出头来,只见他一袭白纱,暗潮湿的地牢中,如遗世仙子,出尘而孤绝。有枝只觉脑中轰然一响,犹见雪落竹上,风入孤松。 疏疏淡淡,郎朗自适,那是天然一段君子气度,不输遍地风流。 她感到噙香蓦然僵直的身体。她连忙转头,明明静如死水的眼眸,恍惚间却见入骨的绝望。她看着她惨白的唇,缓缓开口。 “谢少堡主不杀之恩。” 那人合目,摇了摇头。 他看向躲在噙香身后的君有枝,淡淡一笑。 “有枝,又见面了。” 第六章在线阅读 第六章 - 第七章 浮萍 作者:苦綠 第七章 “你为什么不让我杀她?” 君之徽拍了拍他的肩,“她还是个孩子,不要再造无妄杀孽了。” “哼,我刀下死人无数,多杀一人,也不见会有报应。” 君之徽轻轻一叹。 “如烟,你这次去山东,遭六次暗杀,十一次下毒,你纵然心思缜密,也只发现了十次。你知不知道仅仅最后一次,足以要你命?” “你都知道?”柳如烟猛地看向他。 “你树敌太多,我怎能放心?” 柳如烟忽而大笑,“早知道你派人暗中保护,我何苦睡觉都不敢深眠!” 他顿了顿,看向君之徽,面色渐渐凝重,沉声道:“你不杀她,要是让人看到你的剑法其实续而不承,诸多破绽,你怎么办?” 君之徽挑眉一笑,“我方才让有枝使了几招,她剑法如刀,不是我练的秋水剑,是春山剑。” 他豁地瞪大双眼,且惊且喜。 “春水剑法?它不是被如夫人毁了吗?怎么会到一个下人手里?不管怎么说,你终于找到了整套剑法的上卷,以后无需再遮掩自家功夫了!” “八年前春山剑法的确被如姨所烧,是父亲亲眼看见的。你有没有问过东海他如何得到的剑法?” 柳如烟冷哼一声,眼中光一闪,“什么招呼都使上了,他一声也不吭。” 君之徽蹙了蹙眉,终究没有说话。 “哼,再硬的汉子也顶不住我的拷问,我倒要看看,那东海到底如何得到剑法的!” “因为他是君归海。”门“吱呀”一声推开,噙香站在外面,淡淡道。 “君归海?”君之徽轻声重复,只觉熟稔,却想不起究竟是谁。 “果真忘了?他可是你唯一的弟弟!”噙香走到他身旁,看着他,冷冷道。 君之徽忖思了一会,忽然一抬眼,“是如姨的孩子?” “当年如姨为了二弟盗走春山剑法,使我险些走火入魔,父亲一怒之下杀了如姨全家,我原以为二弟死了,竟成了宁折园的浇水小厮……” 噙香一拍手,呵呵笑了起来,“君之徽,为了你,多少□离子散,生不如死呢。” 他看着她的些许痴狂,心中一叹,却温声说道:“噙香,你这些年都在瞒着我吗?” 噙香看着他如往日一般温润清绝的容颜,也不知怎的,就恍惚起来,之前在心中反复多次冷嘲热讽,忽然再难开口。 “……我也是近日才知道的。他手上有道伤,是小时候教我习水时被我弄伤的。” 一时都是无话。 寂静中,响起了他温柔的声,“噙香,这些年,过得可好?” “有人相伴,再好不过。” 柳如烟忽而冷哼一声,“有人相伴?那东海知道是你出卖了他,可恨你恨得紧呐!” 她早知东海受尽折磨,此刻却突然心虚慌乱起来,她慌忙看向君之徽。 只一瞬,却如惊醒般,又蓦地收回眼神。 君之徽看着她,仅仅那么一瞬,像极了儿时那个小女孩,闯了祸才知道害怕,每每躲到自己怀里寻求依靠。 他忍不住叹了口气。 “噙香,去找他,说清楚吧。”就如儿时,无论对错,你总不开口,由人误解。因而那日割袍断义,自己如何也想不到,爱护多年的妹妹,竟会毫无解释地用如此决绝的方式决裂。 她敛起眉目,轻声道:“你们要把有枝怎样?”却对方才的话,不应也不答。 君之徽沉默了片刻,温声道:“我打算收她为徒。” 噙香豁然抬头,那些许脆弱些许无措些许迷茫都已不见,她厉声喝道:“不可以!” “为什么?” “你在害她!”没有理由,她固执喊道。 他淡淡一笑,些许苦涩。“噙香,你做任何事情,为何从不去考虑原因和后果呢?”也不知他指的是什么。 “我只想让她平平淡淡过一辈子,跟着你,她一生腥风血雨跌宕起伏,我不想让她出事。” “这只是你自己的想法,不要替她决断。” “她才九岁,懂什么!” “噙香,有枝天生武学奇才,拜我为师,定能在江湖上威震四方。更何况那孩子颇具抱负,定是不甘寂寞之辈,你让她一辈子平平淡淡,她不会幸福的。” 噙香一时没有说话。 君之徽方要开口,却见君博急步向这里走来。 “博叔,何事慌张?” 君博看到噙香,微微一怔,才道:“少堡主,柳堂主,下面报河水两岸的草略略发黄,像是有人藉河投毒。” 君之徽与柳如烟对视一眼,沉声道:“博叔,带路。” 说罢二人转身便走。 看着他远去的身影,噙香忽觉一阵惶恐,脱口喊道:“君之徽!” 他转过身来,看着她。 “今日我在地牢所说的话,你都听到了?” 那人忽而淡淡一笑,一双眼,却疏无笑意。 “既然不想让我听见,又为何说?” 噙香微微一怔。 是啊……明知伤人伤己,为何说? 恍惚间,就听那人温柔的声,“噙香,命运是你自己的,不要再舍弃它了,旁人不会永远帮你。” 她忽而就觉委屈。她十六年来所做,不过由心而已,有何错?可为何件件害人,事事伤己?现下已无回头之路,又为何不让她随波放任? 明天是什么?她只要今天畅快心甘。 她抬头,眼前已无人影。 ************************人家目前还没芳名呢~***************************** 君之徽轻轻将昏睡的小孩抱到床上,解开她的衣襟,看到膛上整片的淤青,蹙紧了眉头。如烟竟下这么重的手,若非这孩子有稀薄的武功基,这一掌下去,只怕早已没命。 看着君有枝紧闭的白唇,醒来之前是无法喂药了。他将案前的药碗端过来,一手拖着碗底,一手平伸覆在碗面,运功蒸药。 一盏茶后,他把空药碗重新放到案上。而那只覆在碗面上的手掌心,竟已变成乌黑色!他将手掌虚覆在君有枝的伤处,掌中的黑气慢慢散开,渗入她的伤中。一炷香后,掌心恢复了莹白红润,他和君有枝的额头已布满细密的汗珠。 君有枝眼皮动了动,缓缓睁开双眼。看到坐在声旁的君之徽,水朦朦的大眼一亮,刚想叫,却发现自己只能发出虚虚软软的声。 “大哥哥?” 君之徽微微一笑,揉了揉她汗湿的发。 “觉得哪里不舒服?” 她缓缓抬起自己雪白的胳膊指了指口,软软道:“这里好闷好疼。” 说罢眨了眨眼,已经水汪汪起来。 他无奈一笑,“原以为很坚强的孩子,这么爱哭鼻子?” 这一说,那眼泪反倒滚珠儿似的流了下来。 有枝支起脑袋往床外看看,烟罗床帐外是富丽堂皇的摆设,她瞪大了双眼,自己长这么大还没见过这么漂亮的屋子呢!她狠狠吸了一口气,满腔说不出的香味,清清淡淡的,好闻得紧。 后来她才知道,君之徽屋中的香气,是竹香。 “噙香姐姐和东海哥哥呢?”怎么不在自己身旁呀?一个人跟大哥哥呆在这么漂亮的屋子里多不好意思呀! 君之徽看着她红扑扑的面颊,笑道:“现在才想起来问他们?你放心,他们好的很,你一直没醒,就没让他们来打扰你。” “那丫头终于醒了?”门口传来张扬邪气的声音,君有枝却猛地一哆嗦,爬起来躲到君之徽身后,瞪大双眼惊恐得看着来人。 “你吓到她了。”君之徽冷冷道。 “就这样还想当你徒弟?”柳如烟嗤笑一声,冲君有枝扬了扬手中的弯刀。 明显感到身后的孩子的颤栗,他转身把她轻轻搂住她,温声道:“不要怕,有我在,他不敢怎么样。” 君有枝一下子钻进他的怀里,转脸如临大敌般看着柳如烟。 “无胆鼠辈。” 君之徽淡淡瞥了那人一眼,“是谁十岁被蛇吓得跳进水里险些淹死,到现在见到水都哆嗦?” 柳如烟俊美明艳的脸蓦地一红。 有枝在他怀里咕咕地笑。 “大哥哥,什么叫当你徒弟呀?” “我想让有枝拜我为师,有枝愿意吗?” 小丫头眼睛晶亮晶亮的。 “就是像拜东海哥哥为师一样吗?” “要更严肃些。你既拜我为师,就是入君家堡门下,以后就是主子了。” “那不用去浇竹子,不用被君展大叔骂,也可以想吃糖就吃糖啦?” 君之徽淡淡一笑,“除了最后一条,别的都可以。” 君有枝扁扁嘴,勉为其难地点头答应了。 “那他,能拜你为师吗?”小胖手指指着抱着弯刀的那位。 “我一堂之主,拜他作甚!”那位一扬眉毛。 “他没资格。”他拍拍她的脑袋。 某人嘴角一抽。 “有枝,等你伤好了,我带你去见我的父亲,正事拜师。” 缩在怀里幸灾乐祸的小脸瞬间垮了。 第七章在线阅读 第七章 - 第八章 浮萍 作者:苦綠 第八章 君有枝清晨梦醒,睁开双眼的第一件事就是环视四周,然后气运丹田。 “师——父——!” 在外室发呆的君之徽连忙堵住双耳。 “别喊,我在这里。” 她倒履跑到外室,看到君之徽坐在椅上,把身子往他腿上一歪,侧着脸道:“师父你这么早就来了呀?” 君之徽干脆把她拉到怀里。 “中气很足么,伤都好了?” 君有枝淡淡的柳眉蹙成一团,白嫩的小手捧着心,“口还是闷闷的……也喘不上气……” “……有枝,不要装病。” 看着有枝可怜兮兮地瞧着自己,他扶额轻轻一叹,“我今天已经告诉父亲拜师的事了,你可以不用装了。” “真哒?”有枝“腾”地一下从他怀里坐起来,一双圆润的杏眼闪亮闪亮地看着自己。 君之徽轻轻一笑,温柔地抚了抚她的发。 看着窗外淡淡的晓雾,秋天的早晨,他忽然觉得并不清冷。 他想起父亲所居的楼前紧合的大门。 听闻今天父亲要闭关,他昨晚忙完各项事宜,连忙与君博一起去找父亲。 抬头看着楼前“子鱼居”的匾额,笔势清绝,章法浑然,是司马放提的字。他不知父亲是遗忘了,还是,不舍得摘下。 物是人非,只余月色还肯眷恋关照。 “少堡主……”君博忽然拉住君之徽。 “见了堡主,少堡主莫要提二公子尚在人世之事。” 君之徽惊讶地看着眼前的老人,“父亲不知道?” “当年堡主说要斩草除……可我担心堡主日后后悔,就偷偷换了二公子的药,让他改名换姓,藏到宁折园里。” “可你没料到,父亲竟当真不闻不问,八年来疏无悔意。” 君博重重叹了口气。 “博叔,我知道了。你不必担心,我进去了。” 推开他许久不曾碰过的大门,铜轴转动的声音异常刺耳,那个一生峥嵘的男人,危坐于雕花梨花木大椅之上,威严之势自生。 烛火通明。 “之徽,我以为你忘了你是谁的儿子了。”君雄冷硬的声音自空旷的大殿中缓缓响起,听不出情绪。 “孩儿不敢。” “找我何事?” 君之徽抬起头来,淡淡看着面前的男子,“我要收一人为徒。” “何用?” “侍奉身边,以慰寂寥。” 他听到那人发出一声嗤笑,很轻,他知道,君雄并非有意,他向来疼爱自己。 “之徽,当初你娘给你取名‘徽’字,取美好善良之意,为父一直不甚满意。你这柔软心思,必难成大事。” “孩儿不求拓万里江土,亦不享金山银山,孩儿只求无愧于天,无愧于人。” 他看着生他养他的父亲,一字一句,慎重执笃。 君雄轻轻一叹。 “之徽,你知道我为什么容不得你弟弟吗?”自己的孩子冷冷看着自己,并不回答,他拍了拍君之徽的肩,“你知道原因,不是麽?他比你有野心,比你冷硬,他娘也绝非等闲之辈,若非我及早杀了他们,你以为你能坐享堡主之位?” 君之徽闭起双眼,苦涩地笑了起来。 “父亲,你无时无刻不忽然兴起的多疑,你可知让我背负了多少条命?你太不近人情,这些年来,我无法理解,甚至觉得愤恨可笑。父亲,我真的难以堪受。” 再翻前尘往事,早已消磨当年的愤恨。他只是缓慢平静地说着,几许脆弱,几许委屈,却几多沉重不堪。 一时都是无言。 “你终于把心里话说出来了……”君雄顿了顿,“三年前,你三年前拿剑指着我时……”他忽而长长一叹,“你眼里全是恨。我眼睁睁看着你就那样拿剑对着我,满脸是泪。可当我看到你提剑抹向你自己的脖子时,我……” 他终究没有说下去。 他不敢说。仅这两句,已然颠三倒四,他无法承受话语所带来的那段回忆。 君之徽看着面无人色的父亲,忽觉强烈的耻辱与怒意。那三年来从未消减的情感蓦地将自己席卷,他只对自己慌乱!他出卖挚友,苟且偷生,却竟然只会对自己慌乱! “司马伯父待我犹如亲子,而你却落井下石!杨凤仪本没有他叛国的证据,你竟然倚仗与司马伯父相知二十余载,临他笔迹写了一封通敌叛国的信交给朝廷!你可知司马一家一夕血流成河,腥臭之气三月不散!若非杨凤仪心怀恻隐,让未满十二的孩童充为官奴,司马一家早已无无后,你让我如何不恨!” 他微微颤抖,双目赤红,死死地盯着这三年来从未有一丝愧疚的人。 君雄看着他的失态,先前的慌乱早已无踪,他用平淡至毫无感情的语气道:“若非如此,君家堡上下近千人命,也将不保。” “可你若不伪造证据,司马一家尚不致满门抄斩!” “这只是假设。” 君雄拍了拍他的肩,“之徽,你活生生站在这里,这是用他们的命换的,你有什么资格重翻旧帐?” 君之徽浑身一震。 他退了一步,看着君雄,眼神冰冷。 “不必说了,我无法理解,也不想理解。” “你才十七岁,我怎么会指望你理解?我十七岁那年……”君雄忽而猛地顿住,良久,轻微一声喟叹,自己一时也分不清是在为谁叹息。 “也罢……或许一辈子都不理解,也是件幸事……只可惜,此等幸事,我早已亲手舍弃。” 司马放,你泉下若真有灵知,恨我便是!我虽心怀愧疚,却未曾后悔。 至死不悔。 君之徽转身看着重新紧闭的漆黑大门,惨白的月光将“子鱼居”三个大字的影脚拉得纤长,恍恍惚惚地映在门上。 他想起君雄最后的话,那句幸事。他是否一直在羡慕,那个自己明明可以改变的结局? 君之徽忽而长长一叹。 那是司马放与君雄的往事,旁观者只余愤恨,却无法,踏入往事半步。孰是孰非,且由百年之后二人细细盘算,自己除了引以为戒,又还能做些什么? 来到自己所居之处,想到那孩子每天醒来必先寻找自己,他不自觉走到她的屋中。 抛却他人的过往,他还有自己的人生,还有那些个自己所珍爱的人。命运无情,他无法得知这些人与他将来会发生何事,他忽觉细细轻轻的惶恐。 “师——父——!”孩童特有的清澈无垢的声音忽而响起,他蓦地一惊,一抬头,天已大亮! 君之徽轻轻一笑。 且看今朝吧,他只求无愧于天,无愧于人。 第八章在线阅读 第八章 - 第九章 浮萍 作者:苦綠 第九章 推开门的那一刹那,朔风铺面而来,小脸小鼻子都生疼。君有枝看着满地铺陈得厚厚的竹叶,揉了揉鼻子,原来已经冬天了。 昨天还没有这么冷呢。 她拉了拉近几日一直穿的比肩小袄的衣襟,犹犹豫豫要不要回去再添件衣服。 穿厚了等会儿练剑,肯定又是一身汗。师父要是瞧见自己那一脸大汗的模样,多不好意思呀!怀着这样的心思,君有枝一挺身子,颇为悲壮地走入猎猎北风。 转到院子里的正屋,她把手裹在袖子里敲了敲门。 自从被君之徽收为徒后,她就从宁折园搬到他居住的听泉阁。 名为听泉,是因绕院的一弯小溪。秋天的时候,一下秋雨,溪水就拍打着水中的石头,叮叮咚咚的,有枝时常趴在水边听上半日。 门吱呀一声拉开,君之徽看着她冻得通红的小鼻子,一皱眉,把她拉进屋中。 “屋里暖和,把袄脱了吧,免得捂出汗来,出去染上风寒。” 说罢没理有枝,径自回到桌上对付自己的早饭。 他素来讨厌鱼蛋之类食物,而君有枝长身体,这些东西几乎顿顿都有,因而二人都是在各自房中吃饭。 察觉到君有枝目光炯炯地盯着自己,他探出的银筷稍稍一顿。 “案上有新沏的热茶,你慢慢喝些,省的等会儿练剑又口渴。” 他不动声色地将那孩子支开。眼看冬一日日深了,自己不如有枝力充沛,常常清晨深睡不醒。因而有枝渐渐由从院子里等候到直接进自己屋中。君之徽鼻子,被人这么目不转睛地盯着吃饭,难免食不下咽。 呃……当然,好过昨天直接被那小丫头晃醒了。 想起昨天自己在有枝闪亮的目光下穿衣漱口洗梳吃饭,君之徽莹润如月的脸染上淡淡薄红。 草草结束早餐,他扫了一眼椅背上搭着的小薄袄,转身从橱中取出了一件小小的雪白狐裘披风。 君有枝正捧着茶盏喝得两颊通红,额头冒汗。 “不是让你慢点喝吗?试试这个披风,看看合不合身。” 君有枝犹犹豫豫地看着那洁白胜雪的披风。 “师父……我可不可以不穿?” “你有些出汗,不捂暖些,仔细出去着凉。”他温声劝道,只当她与一般孩童般不愿把自己包成粽子,并不知她那些花花肠子。 君有枝看着他虽温和却绝对不可忤逆的神态,慢吞吞地拿过小袄穿好,接过狐裘胡乱披上。 君之徽俯下身子把披风上的小帽子套到她的脑袋上,系紧脖子上的带子,直起身子打量了下。 狐裘恰恰垂到脚踝处,雪白的小帽子也正好包住小脑袋,雪狐莹白的绒毛轻轻地贴在她粉雕玉琢的小脸上,衬得她愈发可人。 他轻轻一笑。 “成了雪娃娃了。” 君有枝不好意思地弄了弄脸上的狐狸毛。 他笑着拉起她的小手,走出屋中。 自从入了冬,君之徽就不带她去剑舞台,而是在二人所居的宽广庭院中练剑。 君之徽经不住她的强烈要求,让她改习秋水剑法。秋水春山虽是同一剑法的上下两卷,但运气方法迥异,若不得要领便突然转变,极易伤身。他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孩子认真地舞着一招一式,丝毫不敢怠慢。 “剑身再往下偏移两寸,运气引力到掌心处,记得要慢。这些都做妥了,再发此招。” 君有枝点点头,一一照他所说来做。直到掌中至小臂盈满力气,渐渐顺着剑柄深入剑身,薄剑一声铮鸣,她挥剑直劈入土。 地上出现一条一尺深的裂痕。 君之徽满意地点点头。 “有枝现在感觉如何?” “身体里好像有使不完的力气耶!” 她内力近日增长不少。东海教她时侧重体力,以致她内力稀薄。这虽然与春山剑法更重体力有关,却也暴漏了东海自身内力的缺损。 毕竟他无人指点,一招一式都是照着剑谱自己琢磨。 “师父,我好渴,去喝点水啦。” 说罢转身就往庭院旁的溪水跑去。 君之徽连忙拉住她,蹙眉道: “你平日里都喝溪水?” “……也不常喝啦。”君有枝见他难得严肃,斟酌道。 “近日水中微有毒,以后不准再碰堡中的河水。到我屋中喝些热茶吧。” 君有枝嘟起了小嘴,“茶水那么苦,茶叶又那么贵,我看还不如这些河水呢,又凉又甜的。” “有枝,不要任!”君之徽忍不住一声呵斥。 她连忙补了句,“师父我就是抱怨一下,您的话我哪有不听的时候呀是不是?” 看着他面色稍缓,她的好奇心又噌噌膨胀起来,“师父!河里有毒是怎么回事呀?” “山顶水闸附近草木枯萎尤为严重,应是有人在河外投毒。堡里的水闸一年只开一次,竟也会中毒,不知是那人运气好,还是本事通天,连此等秘密都可打探出来。” 君有枝隐隐约约想起四个月前的那晚。 “师父,七月十五的时候,我和噙香姐姐东海哥哥溜出去过一次,碰上了一个死人,东海哥哥说是中的玉珏公子的毒。” 君之徽却不吃惊,只是淡淡一笑,“果真是尊煌山庄所为。” “他们干嘛要给我们下毒?” 君之徽揉了揉她的发,“丫头可听过‘邪魔歪道’这四个字?” 她白嫩嫩的小手一把捂住淡唇,“这么气派的名字,怎么会是邪教啊?” “其实也算不得邪教。”他拉着有枝坐到溪边的青石上,怕她着凉,把她抱到怀里。 “只不过楚家的功夫有些戾,一些江湖正道看不惯罢了。原本楚家与我们君家相安无事,可江湖从来不缺唯恐天下不乱之辈,眼看着楚家越做越大,渐有与君家堡鼎力之势,他们便暗自动作,慢慢地,江湖黑道就以尊煌山庄为首,我们君家也成了白道的投靠地,自此泾渭分明,相争不断。” 几十年来的腥风血雨风云骤变,他轻描淡写,一笔带过。 君有枝吐吐舌头,“原来所谓的正邪相争,其实就是狗咬狗呀。”完全忽略了自己也是其中一条“狗”。 君之徽自动忽略她的比喻,“所谓正邪之分,又岂能依武功来评判?有枝要记得,是非曲直,需看人心,懂么?” 她点点头,又摇摇头。 他淡淡一笑,“不急。” 这一笑,宛若山间秋月,朗朗华介,又似春水桃花,濯濯温润。君有枝自觉有些痴愣,傻傻地看着眼前人。忽而见那人纤长的睫毛上落了一片轻薄的白,颤了颤,她伸手拂去,却又连落几片。 “下雪了。”恍惚间听到那人淡淡的声音。 她连忙抬头,天地间只余那纷纷扬扬的白,看不见边际,似乎只要睁大双眼,那洁白的轻雪就能尽数落入眸中。 她兴奋地自君之徽怀中跳了下来,脚一滑,坐到地上。 君之徽连忙把她扶起来。 “师父!下雪了!下雪了!”她有些语无伦次。大曲城地处江南,几年来也难见一场雪,今年一入冬就下了起来,也不怪她兴奋成这样。 她扑通一声倒在地上,摊开双手双脚看着直直往眼中落的雪花,咯咯地笑。 雪花一沾到她粉红的双颊,就没了踪影。君之徽看着她宛若明珠的明亮双眸,忽觉雪也逊色。 他在有枝身边席地而坐。 “师父,等雪大些,我们堆个雪娃娃好不好?” “好。” 他伸手把有枝从地上拖了起来,把她滑落的小帽子重新戴好。 “先进屋里吧,今天不练了,等雪停了你再玩。”他顿了顿,“我前阵子教你看的书,看得怎么样了?” “师父刚讲完还记着,一觉醒来一大半字都不认识啦……” 君有枝不好意思地挠挠头。 君之徽在教她习剑的第一天,就同时教她习字。他认为学武讲究悟,而这悟绝非仅仅来自于武学本身,那是囊括天地的大智大慧。君有枝自身阅历不足,他便教她学字读书,以免落下一身匠气,成了武痴。 “趁今天无事,我再仔细讲讲罢。”他拉起君有枝,拍了拍她身上的雪。 回了君有枝的住处,碳烟之气扑面而来,她翻箱倒柜,半天才找出一个长长的锦盒。 是一盒纹龙长香。她取了两支,自碳盆子上点着,到香炉中。 几缕烟丝缓缓在屋内拖着。 君之徽微微一怔。 这香…… 一时有些恍惚。 “师父,这香好闻不?这是拜师后噙香姐姐给我的,她说这是她以前熏的香,现在破落了,也就不再用了,没的玷污了这名贵之物。就送给了我,权当是我的贺礼。” 君之徽淡淡一笑,因这一室烟丝醉软。 第九章在线阅读 第九章 - 第十章 浮萍 作者:苦綠 第十章 噙香颇费了些功夫,才翻出当年的旧衣裳。自家里出了那遭事,东西被抄的抄,砸的砸,自己拼尽全力才保留了几件。 先前是断然不肯用的。这寥寥几样名贵东西,是昔日繁华与今宵落魄的见证,明明白白地昭示着血海深仇。十三岁那年她慎重地将它们一一放入箱底,盖上箱,上了锁。 自此斩断旧事,绝不让自己有半分念想。 三年来,从未打开。她知箱底有一件雪貂皮毛的长袄,以及一个赤金琉璃手炉,然而无论冬日如何难熬,她也决不允许生出一丝一毫的贪恋。 似是用了,就背叛了血债一般,也不知是做给谁看的。 而今年一入冬,她便打开了箱子。不知是因为今冬异常寒冷,还是那份执念终究淡了。箱子一开,就一股子呛鼻的霉味。她将书籍珠玉扫到一边,拿出压在最底下的貂裘。 霉味再也无从掩饰。衣服上布满了大片或黑或绿的霉点,肩处还破了一块。她怔怔地抬起箱子去瞧,箱底不知何时被老鼠咬了一个洞。 原来早已不能穿了。腐朽至此,枉自己时时放在心尖,小心护着。一如旧事。 她拾起搭在床边的旧夹袄穿上,把貂裘重新放入箱中。 推开门,自然冷得直哆嗦。她连襟口也懒得拉紧,径自走入小小的院中。 满庭银装素裹。雪刚止,便又飘起了萧萧落叶,四合院里户户紧闭门窗,一时天地间只余寂寥。 院子那头的门吱呀一声推开,身旁扑腾的一下,一只喜鹊自眼前的枝桠上扇着翅膀飞走。 门口的人仿佛没有看见噙香,荷着锄头径自从眼前走过。 噙香看着雪地里唯一的一串脚印,连忙唤道:“东海!” 那人恍若未闻。 “对不起。” 他脚步顿住,摇了摇头,“你一句对不起,却把我八年耻辱揭露人前……噙香,你太过伤人。” “你是他亲弟弟,他定然不会为难你。可我要是不说出你来,有枝命难保。” 噙香急迫说道,不知是为了解释,还是为了说服自己。 东海转过身来,看着她,惨淡一笑,“噙香,你在说给谁听?你扪心自问,那日当真是权衡利弊之后,才把我供出来的?” 她猛地一震。 那日心思,真如自己所说一般?她不知。她只知那是冲口而出,毫无权衡思量,大脑早已一片空白。 或许真如柳如烟所说,自己心思歹毒,不拉二人一起下水便不甘心。 “你为伤自己,便害他人。你不过是想让自己不得安生,为什么非要连累我?” 噙香怔怔地看着东海,见那人刚硬的唇一开一合,吐出铿锵五字,自己刹那如坠冰窟。 “我信错了你。” 她张了张口,却不知自己还能说些什么。她忽然惶恐起来。 东海却没再离去。 把锄头一仍,他反而席地坐下,竟抬头微笑地看着噙香。 她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我明知信你不妥,却仍要把秘密告诉你,你说,这到底是谁的错?” 噙香瞪大双眼摇了摇头,“我不明白。” 东海淡淡一笑,“我知道你并不是有心要出卖我,你只是不想让自己好过。这些天我反反复复想了很久,虽然仍是怪你,”他顿了顿,点了点自己心口,“更多的却是心疼。” 噙香蓦地别开脸,深深吸了一口冷气,心头却又酸又热,眼前一阵水雾,她想止住,却越来越模糊。 “我不值得你这样对我,你肯原谅我,我却还会继续伤害你。” 笃定得几近偏执。 “你不会。”他看着噙香微红的眼眶,轻轻一叹,“非要让关心的人一一离去,你才甘心吗?” “我不知道……我只是想有人体贴我,关心我,可一旦真有人如此,我又忍不住想要伤害他。我克制不住,似乎真要闹到众叛亲离,我才甘心。” 就如君之徽,就如东海。亲眼看着那人捧出真心给了自己,自己却狠狠扔了,然后再独自伤心。 “可是,我不甘心。”东海淡淡一笑,并不出众的容颜,在雪的映衬下,旷达自适。 “噙香,你只是在害怕。” 害怕信任经不住考验,害怕真心不能持久,更害怕自己付出感情,却惹一地伤心。因而,不如让一切都不发生。 噙香,你胆小怯懦,可我不怕。 噙香沉默良久,忽而抬眸浅浅一笑,“东海,我试着不再猜疑你,真心交你这个朋友,可好?” 这一笑,明媚如夏日当空的骄阳。 “之徽哥,你在做什么?”少女裹了一件雪貂长袄,蹑手蹑脚来到少年身后,附在他耳边,大声说道。 少年吓得手一哆嗦,绳子一扯,绳子那端用小树枝支起的扁担啪的一声倒了。扁担周围的鸟受了惊,一下子飞了光。 少年瞪了她一眼,“鸟都被你吓跑了!” “让你捉着多没意思?这样才好玩嘛!”她掩着口轻轻地笑。 少年索坐到地上。 “噙香,昨天伯父给父亲的信中,询问你什么时候回去。你这次要在我家住多久呀?” 少女一挑柳眉,“怎么?我还没住几天,你们就急巴巴地赶我回去?” 少年连忙摇头。 “不是不是!你怎么这样想呢!我、我……也不想让你回去。”洁白如玉的脸颊染上淡淡的薄红。 她笑嘻嘻地瞧着少年的羞赧,只觉整颗心满满的得意满足。 恍恍惚惚,意识清明的那一瞬,停留在多年前那人微红的青涩笑颜,不肯离去。 她怔怔地看着眼前陈旧的床幔。 那些暧昧不明的前尘,到如今,也不见清楚。只是自己釜底抽薪,如那件貂裘一般封了箱上了锁,由它兀自混乱糊涂,却与今日再不相干。 何以不得安? 东海说的没错,她只是,害怕。 第十章在线阅读 第十章 - 第十一章 浮萍 作者:苦綠 第十一章 睡梦中,脸蛋被温柔地拍着。她伸出小手,啪的一声打开。那手掌的动作顿了顿,复又拍打起来,轻而缓慢。有枝觉那人掌心温暖干燥,大手似能将整个脸都裹住,掌心摩挲处,舒服得不得了。 她不情不愿地睁开双眼。 见那人浅笑着坐在床头,她打了个大大的哈气,“师父,早啊!” 话音刚落,那迷迷瞪瞪的眼睛忽地睁大,她一下子坐了起来。 “师父你居然起的比我都早!” 君之徽不自觉地自己眼睑下明显的黑眼圈,“呃……昨夜没有睡好。” 君有枝忍不住翻了个白眼,“你,还有噙香姐姐,你们大人怎么成天爱失眠?也不知都在想些什么。” 君之徽没理她,自袖间拿出一封书信,递到她面前。 她扫了一眼落款,挠挠脑袋,“啥、啥水和尚?” “滴水……” “哦。那和尚是谁啊?” 她吊着嗓子问道,无视君之徽的一脸黑线,她对这种繁琐的字素来鄙视。 拍了一下她的小脑袋,君之徽严肃道:“不可对滴水大师不敬。他是苦兰寺的住持,累世难遇的得道高僧。他一生惠渡之人无数,是真真方外君子。我有幸,曾与大师有几面之缘。” 君有枝拖着嗓子长长地“哦”了一声,“偶像来的信啊,不怪你激动地一晚上没睡。” 用小胳膊拍拍他的肩,一副“追星不易,可以理解”的深明大义之态。 君之徽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把她的小手扑棱下去。 低头佯咳一声,“你这样口无遮拦,见了大师恐有不敬,我还是自己去苦兰寺好。”说罢拂了拂袖,起身欲走。 君有枝仅用一瞬就反应过来他话中的意思,下一瞬就腾的一下从床上跳起来,蹦到他身上抱紧。 “师父师父!我再也不乱说话了!你就带我出去吧!” 说罢扯着君之徽的前襟来回地摇,“师父,带我去嘛!我都好几个月没出去了……”甜死人的嗓音软软地拉着。 ************************人家目前还没芳名呢~***************************** 君有枝无聊地从马车这头滚到马车那头,在滚了第十二个来回时,在外面驾车的君博终于受不了了。 “有枝,你在里面能安生会不?这本来就是山路,你再晃两下,咱的车也别走了。” 君有枝把嘴翘得老高,“谁想到会来这鸟不生蛋的鬼地方?这里一点都不好玩!” 说罢一把掀起帘子,哀怨地瞥了一眼冬天枯败的山景。 “寺庙是清修的地方,你以为会建在闹市?”君之徽原本昏昏欲睡,被咻地灌入的冷风冻醒,淡淡道。 她撇撇嘴放下帘子。 “师父,那和尚找你什么事呀?害你大冷天跑这个地方来。” 他微微蹙眉,“我也不知……信中只说要我火速前来,别无他话。滴水大师行事素来因果分明,因恐为难于人,嘱人做事向来尽言因由的……” 她抬手轻轻抚了抚他越蹙越紧的眉头,“或许是事情匆忙,来不及交代呢。” 君之徽轻轻点了点头。 “君博爷爷,我们还有多久到呀?” “已到苦兰山山腰了,再一会儿就到了。” 她拉着君之徽的袖子甜甜道:“就快到了呢,师父你就不要担心了。” 他伸手了她可爱的包包头,淡淡一笑。 这丫头的头发比初次见面长了不少呢。一年前的发包还小小的,现在已经可以分出两缕头发结成辫子绕在小发包上。见一边发髻上的翡翠珠子松了一颗,毫无缘由的,他伸手把珠子摘了下来。 入手冰凉。 “少堡主,前面就是寺门,是把马车驾过去,还是——” “博叔,停车。”他连忙唤道,“驾车在佛门之下多有不敬。” 拉着有枝下了车,他抬头看去,周围的草木仍是几年前的模样,只是寺门破败了不少。 苦兰寺建寺四十余载,其间千万香客来来去去,这寺门就一日日破旧下来。 滴水和尚只笑着说了句“菩提本无树”,就把那些要修葺大门的小僧尼打发了去。 这便是他初遇滴水和尚的情景,那淡淡一句笑语,不见如何沉稳严肃,亦不是听惯了的天音佛语,明明平淡如水的语气,却让他脑中轰然一响。似业障顿除,心魔尽散,眼前只余一片朗朗世界,如见皓月当头,白露未晞。 尚不及从往事中自拔,他踏入寺门,心头蓦地一惊。 空无一人。 没有扫地的小沙尼,也没有大殿中令人昏昏欲睡的诵经声。 他疾步向滴水和尚居住的禅院中走去。 门吱呀一声推开。 一个十一二岁的男孩。听到门口的声响,他蓦地站了起来,绷直身子看着来人。 眼神冷。 “大师呢?”君之徽厉声问道。 第十一章在线阅读 第十一章 - 第十二章 浮萍 作者:苦綠 第十二章 “淡儿,莫怕。”一个身着陈旧袈裟的老僧自内室走出,来到男孩旁边,轻轻拍了拍他的肩,方转身对君之徽歉意一笑。 明明已经风烛残年,举手投足,却偏给人朗朗清风之感,似松间明月,天然出尘的方外之气。 “有劳之徽了。” 君之徽摇了摇头,“大师,寺里究竟发生何事?怎么不见一人?” 老僧盘腿坐在男孩身旁的蒲团上,淡淡一笑,眼眶周围松弛的脸皮微微皱在一起。 “是我让他们走的。” 他看了一眼君之徽身后的有枝,“这女娃娃是?” “是之徽新收的徒弟。” 滴水和尚温和地点头,“女娃娃灵台清明,将来定非等闲。” “大师,究竟发生何事?”他看着滴水一派祥和,心下却愈发担忧起来。 “莫急。”他伸出枯瘦的手抚了抚男孩绷直的肩膀,“这孩子,叫杨淡。” 说罢微不可闻的一叹,似忆起凡尘俗世,那早已暗黄的眼珠悠远起来。 “是杨凤仪的孩子。” “当朝大儒杨凤仪?”君之徽微微一惊,当朝最为天子倚重的大臣,官拜宰相,权势如日中天。前几年杨凤仪的妹妹杨芸入为妃,承恩一夜便册封皇贵妃,杨家更是如虎添翼,一时富贵逼天,旁人望尘莫及。 也是,经手司马氏一家血案的人。 “昨日,被斩首了。”滴水和尚阖上眼,低声诵了句“阿弥陀佛”,才淡淡道:“一连全家八十多口人命,就只剩下杨淡了。” “他素有德高望重之名,怎会如此?” “和尚妄言一句,上位者而今老了,那些知晓自己太多心思的人,也就看不惯了。杨凤仪知道自己大限将至,便把杨淡托付到我这,只求杨家灵堂上尚有香火可续。” “大师,私藏重犯,其罪当诛!您虽是出家人,怕也难逃此难!”君之徽心中急如团火,慌忙来到滴水和尚身旁。发觉自己居高临下,又慌慌张张蹲下,仪态礼节全都忘了。 “你这孩子,平日里温和有礼,怎么一遇事就耿介起来了?” “大师!” 滴水忽而淡淡一笑,带了些出家人少有的烟尘之气,“和尚这命本来就是杨凤仪给的,现在还了他,尚不算迟。” 君之徽微微一怔。 “你还记得上次我说过我出家前曾是江湖中人么?其实我何止是江湖中人,还是人人惧恨的修罗剑张修罗。” 四十年前的一段往事,虽隔半生沧桑,凡尘内外,却依然明晰如昨日。 那是一个寒冷的冬日,就如今天一样。只是那一日,下起了大雪。 他被八方正派追杀三月有余,拖着半条命躲进一个小镇子里。靠在一家破败的门扉旁,他看着茫茫大雪弥天满地,天地都是惨白,忽觉旷世绝望,不顾一身伤,他嘶声大笑。 待笑哑了,他又捂着脸,呜呜地痛哭起来。 毫无人迹的镇子上,只余年已而立的铮铮汉子的痛哭,那声嘶哑沉闷,一里外听闻,都觉悲凉。 身旁的门扉被人打开,一个缺了个豁口的碗递到眼前,碗中盛满了白饭。 “诺,吃吧。” 那时的杨凤仪,还是个十八九的穷书生。 “我法号滴水,只因杨凤仪滴水之恩,和尚却一生不敢忘。” 他淡淡将前尘道来,摇着头笑道。 “这孩子,就托付给你了。朝廷早晚会查到我这里来的。你父亲那你不用担心,我也给他修书一封,只说这孩子是个难遇的读书人。你们家因司马氏血案被朝廷孤立多年,君雄想要个会读书的人怕是要想疯了。杨淡学识我见识过,比起他父亲不逞多让,出将入相是早晚的事。” 君之徽眼圈一红,对滴水和尚一抱拳,慨声道:“定不负大师所托!” 滴水和尚微微一笑,“你这孩子,亦刚亦柔,亦圆亦方,心思却细腻多虑,虽不适合佛门,却是红尘中的幸儿。以后切忌不可思虑过重,要知道,过犹不及。” 说罢又看了一眼睁着一双明若星辰的杏眼的君有枝,“女娃娃,执念是苦。” 说罢扶着身旁的神龛的底座缓缓地站了起来,对着三人摆了摆袖,“和尚老喽,今晨又忘了打钟了。这可断不得,断不得……” 便颤颤巍巍地走远了。 “为魔为僧由心生,不忘打鼓不忘钟。 老来只身还君报,四十年来一梦中。” 远远传来歌声,苍老浑厚。 紧接着,就是通天彻地的钟声。 一声,空灵心神。 二声,除去心魔。 三声,暂忘尘缘。 四声,终究没有几人,忍心听,那四大皆空。 君之徽转头看向杨淡,仍旧冰冰冷冷的表情,却是满脸泪水。 他轻轻一叹。 “杨淡,随我回君家堡罢。” ***************************************************** “杨淡!这字你识得不?”君有枝抱着一沓书哒哒哒跑来。自从杨淡来府里后,有枝不认识的字再不找君之徽和噙香问了,全一股脑攒着来问杨淡。 君之徽没什么反应,噙香倒骂了句没良心。 君有枝鼻子,谁让自己好容易碰上个只大自己一点点的人,瞧见杨淡就欢喜嘛!再说杨淡平时对谁都不说话,一定没人关心他,自己再不来找他玩,他肯定伤心死了! 杨淡气森森地瞥了有枝一眼,端着烛台拿着书转到一旁去了。 “哎呀这么晚了,你怎么还在看书啊?” “……” “你干嘛不理人!” 杨淡小小的眉头蹙到一起,冷冷道:“我是因为读书好还被这草寇收留,若我如你一般不思进取,将来不能报效朝廷,你们这些江湖草莽必不容我。” 她不屑地撇撇嘴,“别一口一个江湖草莽,那个滴水爷爷不也是江湖中人?”话未落,就意识到自己触及杨淡伤处,连忙收了声,小心翼翼地看着杨淡。 “君有枝!”他怒声喝道。 君有枝吓得一哆嗦。 “我……不是有意的。” “你确然不是有意的。只可恨你这人自私自利,从不顾念他人的感受。” 君有枝紧咬下唇,觉得委屈。就是看他客居于此寄人篱下,又遭人生巨变,她怕他一人难过,才想方设法来陪他。 她伸手去拉他的袖子,这是身边人生气时她一贯的撒娇方式,从无失手。却蓦地看见杨淡冷若寒冰的眼神,指尖刚碰到他的衣袖就讷讷收了回来。 她低头盯着自己的脚尖,眼圈忽而红了。 “我……想来告诉你,宁折园的噙香姐姐学问也高得很,你要有不懂的地方,尽管去找她,她……”刚要说她是我朋友,又怕杨淡听了伤心,生生住了口。 杨淡的指尖握紧了书,纸张都皱了起来,却紧抿着唇。 第十二章在线阅读 第十二章 - 第十三章 浮萍 作者:苦綠 第十三章 又是一年春日暖。 今年春来得早,腊梅拖拖拉拉不肯谢,梨花就占了枝头。杨家小院子里那株梨花开得格外好,枝桠被成簇成簇的花朵压得伸到了屋檐下,一推木窗,那一枝开得浓密的雪白就到眼前。 杨大婶却不爱这素白素白的花。她更喜欢外面小巷子里开疯了的杜鹃。 杜鹃的确开疯了。一朵一朵从细枝子里直往外钻,簇成团扎堆开,往巷子里一探头,入眼都是那无处不在的火红。 杨大婶不见待地瞅了眼院子里的梨花,刚要进屋,就听院子里大门被拍得生响。 “杨大婶子,是我呀!” 是脆生生如玉珠子碰撞般好听的声音。这是杨大婶琢磨了很久想出来的比喻。 大婶的老脸笑成朵花,连忙跑过去把门闩抽下。 门口站着一位艳若杜鹃的黄衣少女。皓白的两颊透着红,额头鼻尖微微发着汗,黑如缎面的长发用玫瑰玉箍子扎成个高马尾,只余两缕碎碎的头发垂在额头。 杨大婶却觉得,这清爽模样可比那些个满头珠玉一脸胭脂的小姐姑娘们俊多了。 “大婶子,有杨淡的消息没?” 那少女一笑,明若星辰的杏眼完成月牙儿,喘着气问道。 “还没呢,大小姐,别站在门口有呀。” 眸中的星光暗了暗,那少女抬袖子拭去额头的细汗,跟着杨大婶进了院子。 “都离开京城一个月了,杨淡怎么连个信都没有。”少女平了平气,忍不住埋怨道。 “大小姐,您又不是不知道杨公子那子,哪是那三天两头写信的人呐。就连那封在京城写给您的信,我都吃惊了好久呢。要知道我们两口子还有他师父连一个字都没收到。” 杨大婶给她倒了碗杏花泡的水。她知道这君家堡的小姐最厌喝茶,专喜欢喝这种甜甜香香的东西。自从收了杨淡的信,她是天天往这里跑,杨大婶也就天天备着杏花水。 那少女连忙端起碗来,碗面就差没盖在脸上,倒不是渴得厉害,只是一被别人提到杨淡只给自己写信这事,她脸就发热。 “来信也没说中没中第。”少女嘀嘀咕咕说了一句。 杨大婶瞧着她微红的脸颊,撇过脸偷偷一笑。 第一次见她,还是七年前的事。 杨大婶是张堂主的远房亲戚,她两口子伺候了君家半辈子,得了张堂主照顾在这小巷子里安了家,之后就与君家脱离了关系。 没过两年清闲日子,就又被堂主唤了去。两口子战战兢兢去了,过惯了平静日子,胆也就不知不觉地小了。 却见张堂主一手牵着个半大的孩子。那男孩死气沉沉的,瞧都没瞧他俩,倒是那女孩子转着一双明亮的杏眼,笑嘻嘻道:“张叔叔,这就是你找的杨淡的父母?” 那男孩听到父母二字,脸色一沉,却没说什么。 杨氏夫妇正纳罕,就听张堂主道:“这孩子是我新收的徒弟,叫杨淡,无父无母,你俩正好也没孩子,之后杨淡就是你们儿子了。只是平日杨淡还是住在君家堡,逢年过节才到你们那去。你们对外只说是放在老家的儿子,平日见不着就是了,切不可乱说。” 杨氏夫妇连忙点头。他俩在君家堡混了半辈子,自然懂得是这孩子身份特殊,这是给他安排个假身份。 杨淡确实不常来,偶尔来的时候,身旁总跟着那个小姑娘。起先不知道她是谁,就只喊她姑娘,后来知道她竟是少堡主的徒弟,连忙改口叫大小姐了。 她虽不常来,两口子却喜欢她喜欢得紧。 直到去年初春杨淡去参加会试后,君有枝就频频来这了。因杨淡的身份仍是杨氏的儿子,未免有心人查出破绽,杨淡的书信之类都是寄到这里。 原本去年五月就能回来。可去年三月皇帝突然驾崩,尚未入殓太子又因伤心过度也跟着去了。朝廷乱成一团,几家皇子争得几度兵刃相见。殿试乃是皇帝亲自主持,在这关头,尚书省断不敢让皇子主持,免被卷入夺嫡之争。杨淡这些贡士就只能在京城耗着,一直拖到入了冬,才让一个平日名不见经传的皇子登了位。眼看着下一场殿试就要开始了,新皇帝方百忙之中点了三甲,琼林宴之类一并省了,连官职都没封就让一帮刚刚及第的进士们返了乡,只让他们耐心等候。 杨淡一年音讯全无,全是在京城打理君家堡事物的张堂主时不时给这里消息。直到一个月前,杨淡方给君有枝来信,信中只说近日便动身回来,别的一字未提。 信是让鸽子捎过来的,只用了几天功夫。自收到信后,君有枝就天天往这里跑,生怕错过任何消息。 君有枝随手将空碗搁在桌子上。碗一碰到桌子,便一下子坐直身子。纤手在碗上摩挲一会儿,她忽而惊喜道:“城东十里外似有七八个人驾马而来,你说会不会是杨淡他们?” “城里城外天天都有人骑马经过,哪里就那么巧了?” 有枝蔫蔫地垂下脑袋。 “呃……算来应该是这几日了,是杨公子也未可知。” “可是只有七八个人……也没听见报喜的锣声,杨淡会不会没考中……” 杨大婶顺手端起个碗来,挡在嘴上偷偷一笑,“杨公子毕竟身份隐秘,中第也不会大肆铺张,以免让有心人查出蛛丝马迹。我虽不识字,却也知道杨公子的才情当世难及,小姐还是不要担心了。” 君有枝轻轻叹了口气。 “不知道为什么,这几日担心得紧,师父都被我念叨烦了……” 其实只是她近日一提杨淡,君之徽就干脆闭嘴而已。谁叫她不说还好,越说越担心。 有枝软下去的身子又是一直。 “杨大婶,那人马好像往我们这里来了!” 杨大婶竖着耳朵听了会,一点动静也没有。她叹了口气,这已经是这个月第八次了。 有枝却腾地一下站了起来,跑到门口一下子把门拉开。 杨大婶连理都懒得理她了,径自给自己倒了碗茶。 茶喝到一半,连自己也觉得巷子里有马蹄声。 她将信将疑地放下碗,还没等起身,就听见君有枝高声喊了声“杨淡”,就跑了出去。 杨淡坐在马上,就那样,看到那一年不见的人站在门外,他一瞬间屏住呼吸。耳边是自己一声一声的心跳,心似被人紧紧拉着,不知为何心头忽而起了酸意,他一时有些痴了。 就听那人惊喜的声音。 “杨淡!” 是她一贯的语气。她一向喜欢把自己的名字喊得咬牙切齿,说“淡”念起来像“蛋”,很有畅快之感。 他就这样笑着下了马。看到她跑了过来,恍恍惚惚地上前一步,紧紧抱住她。 怀里的人微微一僵, “杨淡?” 他装作不知,借重逢的喜悦掩饰内心的时酸时甜。 直到张堂主轻轻一咳。他方镇定自若地放开她。 “咦?张叔叔也回来了啊?” “少堡主生病,这里的事务博叔一人难撑,我岂能不回?”张堂主冷着一张脸面无表情道。 “之徽近日可有头热?”是柔媚中带着邪气的声音。 君有枝反怒目而视。 “你怎么会跟杨淡在一起?” 柳如烟哼笑一声,“我以为你只看得见杨淡呢!可巧山东的一笔生意与京城往来,就一起了。我想之徽想得紧,他现在病了,身边又没个人照顾,我回来照顾他,不行么?” 正经的话,偏被他说出三分暧昧来。 君有枝最瞧不得他那似笑非笑的模样,更何况他话中分明在指自己对师父不管不顾。她又羞又怒,握在剑柄上竟是要把剑相向。手却被蓦地覆住,她一回头,见杨淡轻轻摇了摇头。 满腔怒火忽地去了大半。 “师父只要不出门,并无大碍,你多虑了。” 柳如烟轻轻哼了一声,“是你少虑了。” 君有枝紧咬着唇,不语。她知道师父过敏一年比一年严重,前阵子只是去找了趟君雄,回来就高烧不退。她自己却天天在外面等杨淡,虽然现下已经无恙,可难免愧疚。方才骤然发火,多半是恼羞成怒。 “我一回来,你就要发火么?”杨淡不动声色地收回覆在她手上的手,淡淡道。 她垂头笑了笑,些许勉强,“你中第了没?在信里也不告诉我……” 他轻轻一笑。 君有枝些许痴。他很少笑,然而笑起来,却是用真心,因而让人如沐春风,那骨子里的冷漠与疏离似通通不见了。 “一甲。” 君有枝蓦地瞪大双眼。 “可惜是探花。” 君有枝双手掩上口,只留一双明亮的大眼,满满的,全是惊喜。 杨淡觉得脸上微微发热,他轻轻移开目光。 “我们回去告诉师父,他一定高兴!”好半晌,她才找到自己的声音。 杨淡摇了摇头。 “我带你去个地方。” 第十三章在线阅读 第十三章 - 第十四章 浮萍 作者:苦綠 第十四章 柳如烟推门而入,君之徽正握着卷书倚在榻上。榻前搁着个小几,几上正用小火烹着茶,一进门,便是满室茶香。君之徽见了他,连忙把书搁下,起身迎了过来。 “怎么回来了也不提前说声?”他二人已有三年未见,柳如烟突然回来,君之徽自然高兴得紧,不由分说地拉起他的袖子来到几前坐下。 “提前说了还能看到你这倒履相迎的模样?”柳如烟一挑眉,笑道。 柳如烟原本嗓音柔美,然而长居山东,吐字带了些铿锵的意味,糅在一起,反倒清越好听。 “你的病好些没?” “不过就是烧了几日,你们就草木皆兵。现下春日迟迟,最合人醉也无聊,醒也无聊。” 说罢,拂起雪纱广袖,握着炉柄在火上缓缓过了一道。那茶香因摇晃泄了泰半,便是一室氤氲。 柳如烟冷笑着撇了他一眼,“你倒在这绿蚁新醅,泼茶赌书,连带那死丫头也闲得养虱子。我和张堂主要不回来,博叔怕已经忙成陀螺了。” 君之徽淡淡一笑,抬袖摆了摆手,“难得清闲。” 普普通通一个动作,由他做来,却偏偏疏朗风流,那眼眉鼻口,光华自现。 柳如烟没理他,看了一眼沸得刚好的茶炉。 “第几道了?” “恰巧第二道。” 柳如烟也不让,伸手就给自己倒了杯茶。刚抿了一口,他却蓦地蹙眉,“这是茶?怎么一点味也没有?” “有枝不爱喝浓的,自己那又总忘了沏好,就时常来我这里喝。慢慢地自己也就喝惯了淡茶了。” 柳如烟端着茶杯冷哼一声。 “对了,刚才张堂主捎来口信,杨淡中了探花?” “哼,他倒真有造化。新帝忙成一团,这次殿试不过是随口封的。” 君之徽微微蹙眉,“即是如此……杨淡毫无背景,怕是难得高官。下一批三甲再有一个月就出来了,新帝岂会顾及他们?” 柳如烟莹白的手指反复摩挲着青玉茶杯,半晌才道:“之徽,你觉杨淡这人,是否可信?” 他淡淡一笑,“我不信他。” “那要是与君家堡联姻呢?” 他不可置否地看了柳如烟一眼。 “杨淡对君有枝那丫头有意,你不会不知吧?” 君之徽忽而一抬眼,眼神一厉,“不行!” 柳如烟一怔。 “杨淡情孤冷,遇事自顾,何况有枝现在还小。” 柳如烟一声嗤笑,“还小?她都十六了!” 他看着君之徽微冷的眼神,忽而挑眉一笑,“我二十四了,近来想有个家室。既然杨淡不行,让那丫头嫁给我可好?” “你俩向来不和,你莫要胡闹。” 柳如烟将这杯重重放在桌上,“这也不行那也不行,你分明就是不舍得她!之徽,司马噙香一事,你还不知教训么?” 君之徽看着他,忽而释然一笑,“我说你怎么急着想把她嫁出去,原是怕这个。”他笑着摇了摇头,“这些年来我待有枝犹如亲子,断不舍得让她受一丝委屈。有枝还小,还不会看人,需等她找到真心待她的人。” “你带我来这里做什么?”君有枝抬头看着漫山的杜鹃,整个春山都染成红色。 她顺手撷下一枝,摘下一片花瓣就往嘴里送。 杨淡“啪”地一下把打掉,蹙着眉道:“你这些毛病怎么还不知道改?” 她揉了揉被拍红的手,笑嘻嘻地不说话。 抬头看了看满山的□,觉得微微些许熟稔,她蹙着眉头想了半晌,忽而扭头看向杨淡,“这……不会是滴水和尚住的苦兰山吧?” 柳淡嘴角轻轻一勾,点了点头。 “上一次来,还是冬天呢。”她深深吸了口春山的香气,“真快,已经七年了……” 杨淡心中微微怅惘,一时只觉不愿开口。他看着探到眼前的一枝杜鹃,艳若骄阳的红就那样蓬勃地堆在枝头,那般恣意,似本无需考虑几日后的凋零。 他的心,被那艳红,微微一刺。 他有些慌乱地看向有枝。 毫无防备的,他似一下子就跌入那人眸中的漫天星光。 眼前已经无路。 一处断崖,以及断崖依着的陡壁。 恍惚间就见有枝对自己一笑。那一瞬,他只觉,满山杜鹃,生生输与她滟滟韶华。 “杨淡,师父说我轻功已独步天下,要不要试试?” 臂膀一紧,就觉身旁那人如唳天白鹭,登时自地冲天。她挟着杨淡在陡壁上的巨石借力,脚尖轻轻一点复又一跃数丈,三月的山风吹得二人衣袂猎猎,片刻功夫,已至山顶。 满山青冢。 君有枝吓了一跳,猛地往后一退,却一把被杨淡拦腰抱住。 君有枝蓦地跌入他怀中。 她直直地看着杨淡,身后是万丈悬崖,那一瞬却什么也不愿知,不去想。 “再退就掉下去了。”杨淡轻轻放开她腰间的手,拉着她远离崖边。 她了自己发烫的脸颊。 “这里都是我的家人,原本都被弃尸荒野,是滴水大师把他们一个个找来,葬在此处。” 杨淡拉着她来到一座坟前,屈膝跪下,轻声道。 君有枝看着眼前入石三分的“杨凤仪”三个字,笔力浑厚,刚硬若刀,恍惚间似看到滴水和尚刻碑时的模样。 心中忽而一痛。 “噙香姐家,还有你们家,那么多条人命都葬送在官路上。你为什么还要去做官?”她轻声问道。 杨淡低头,轻轻一笑,些许苦涩,又有些她不明白的神色,“正因如此,我更要出将入相。” “我不明白。” “因为我不甘心。” 一将功成万骨枯。他杨氏一门在这条路上浸太久,他只能越陷越深。八十三口人命,换来的不是他对朝廷的憎恨,而是愈发想要尽展才情,一雪前耻。 纵然宦海害人,古往今来又有几人肯真心恨它?那些痛斥,那些鄙夷,也不过是像自己这般的人,得不到,不甘心罢了。 终究是要祭上身家命,来赌光宗耀祖,富贵荣华。 “有枝,就如你走江湖路一样,我一旦走入宦海,就已绝无退路。” 苦海虽是无涯,然而退一步,所有的执着,所有的努力,就都没了。所以,退不得。 她抬头看着满山荒坟,一个个惨白的墓碑林立着,遍山悲风。 “杨淡,我只希望你能好好的……” 杨淡忽而扬眉一笑,如傲雪寒梅,“我自然会好。且加官进爵,享无限风光!” 君有枝看了他半晌,点头笑了起来,她拉过杨淡的衣袖,“哪日做了高官,不准忘了我这江湖草莽。” 她这一笑,明明前路迷惘,他却一瞬间再无惧意。他畅快吐出中积郁的浊气,起身站了起来。 将手递到她面前。 君有枝不明所以地将手覆在上面,被那人拉着,来到崖边。入眼是万丈深渊,以及深渊之后的广袤山川。一抬头,那大好河山,遍山朱色,尽入眼底。 他长身而立,高声喊道:“杨淡一生必不敢忘!” 那一瞬,整山都是少年清越的回音。一遍一遍,交叠不停,从近处山头传至远方,万籁忽而都已寂静,天地间唯余此声。 多少心思,尽付无情春山。 君有枝大声笑了起来。口却微微地疼。 第十四章在线阅读 第十四章 - 第十五章 浮萍 作者:苦綠 第十五章 下山时,两人特地往苦兰寺走去。 “这些年苦兰寺无人供奉香火,已经成荒庙了。” 君有枝点了点头。“和尚走了,要是庙却红红火火的,让人瞧着多不舒服。可惜他给你们家立了八十多个坟,却没给自己留一个,没人陪伴,也不知道寂寞不。” “他是出家人,六清净,又怎么会寂寞——”话未落,却被君有枝蓦地捂住口,一转身把他拉进路旁浓密的藤蔓中。 只是君有枝那捂口的力道没控制好,倒像是一巴掌扇了上去,“啪”的一声脆响。 “不要出声。”君有枝毫无察觉,低声道。 远处隐隐约约传来兵刃相击之声。只是被前方苦兰寺的墙壁遮着,什么也看不见。 一华服男子一跃翻出围墙,却砰地一下摔在地上。 紧接着庙内又飞跃出一人,提剑向地上那人直刺而来。 那一剑,如飞鸢惊龙,明明狠决却给人潇洒之感。君有枝在远处看不清那人的容貌,只觉那人的月华长衫被罡风振得衣袂翻飞,一身慢世出尘的气度。 那华服男子在地上连连翻滚,堪堪避过那人凌厉一击。他一击未中,一收剑势,方才华服男子所在之处霎时尘土飞扬。 华服男子一跃而起,身形却迟缓不稳,“本官与大侠素不相识,实不知与你结了什么样的冤仇。” “无冤无仇。”那人剑势凌厉,声音却缓慢懒散,看着那朝廷命官脸上青白一片,懒懒道:“可惜我看你不爽,你待如何?” 说罢挥剑迎着华服男子的面门直劈而来。他不敢接,硬生生矮了身形,就着剑势往后直仰,脚下使出全身力气猛得一蹬,堪堪在剑尖下避过,人却轰然撞到寺墙上,一口鲜血喷涌而出。那人不躲不避,任由鲜血溅了自己一剑一身。 “既、既是无仇,大侠切勿胡乱行事。朝廷命官不比常人,你若误杀,断不会被朝廷轻饶,大侠的家人怕是都命难保。” 那华服男子面如土色,声音却难得严肃厚重。 “你倒仁厚。”那人似笑非笑地看着他,轻飘飘说道:“可惜我楚狂杀人,谁敢拦我?” “万万不——” 剑却突然当而过。那人手腕一抖,便脱了剑柄,剑却在华服男子膛中连绞三圈!生生阻断了他尚未说完的话。他连惊呼都未及发,便突了眼珠子,轰然倒地。 那人握剑在他心口中又绞了两下,方拔出剑来。 “到死都在假仁假义啊,是装惯了,改不了了?” 一瞬间,君有枝只觉遍体生寒。她拉着杨淡连呼吸都屏去,直直盯着那人懒洋洋地席地而坐,任身旁尸身的鲜血染红了衣裳,他俯身撕下尸体身上一段锦缎,缓慢地擦拭着剑身。 待剑身被擦拭干净,他低着头把玩着剑,淡淡道:“看够了没?” 君有枝一颤,和杨淡对视一眼,二人一动也不动。 他头也未抬,凌空一挥手,身旁的尸体被攸地抛起,砰地一声落到二人面前,突出的眼球直直盯着他们。 君有枝心头狂跳,她轻轻按了按杨淡,把他往藤蔓更深处一推,起身跃出藤蔓。 她将轻颤的指尖藏入袖中。她习武七年有余,从来只与君家堡的人对练过,这种与人真枪实剑的对阵,自己从来都未遇见过。 那叫楚狂的男子瞥了君有枝一眼,唇角一勾,“我又不是洪水猛兽,你怕什么?” 他也不过二十几岁的年纪。头发未束起,用黄木长簪随意绾了些发,那长发直直铺了下来,如上好的绸缎一般。他把剑往身旁的地上一,人却懒懒地靠在身后的柳树干上,似笑非笑地斜睨着君有枝。 楚狂素知自己龙章凤姿,若怀珠玉,自是能迷倒万千少女。再加之他行事向来情意傲散,任诞随,所到之处哪个不倾心爱慕,见君有枝面色发白,难免有些郁卒。 君有枝自然是个花痴。不然也不会见一面就与君之徽、杨淡、噙香等俊美之人亲近。然而她此刻如临大敌,纵是面前的人玉山朗月一般的人物,她也顾不得了。 “刚才你杀的那人我本就不认识,何况咱们一个道上的,我自然不会去报官。”自己都听见声音在发抖,她暗骂自己一句没出息。 楚狂瞥了一眼她腰间的佩剑,长长地叹了口气。“哎……你长得这么漂亮,也学那些人舞刀弄枪,可惜,真是可惜。” “可惜个屁!”君有枝脸一红,平时在君之徽面前不敢说的脏话,脱口而出。那小胆子也腾地一下壮了起来。 “一句话,这事算不算过?你若非要杀人灭口,就真刀真枪地见!” 那人一笑,一跃而起,脚尖在在地上的剑一踢,那剑长了眼般跃入手中,他提剑向君有枝刺来。 君有枝脚一蹬地,登时一退数尺,她急急拔出湛水剑,却不接招,转而一闪至楚狂身侧,挥剑就取他的命门。 她知道自己的本事。剑法上绝非一流好手,但轻功却可独步天下。她不敢拖延,仗着自己身形灵活,招招都是夺命。 “你原本是柔和之人,为何出手却狠毒,嗯?”他轻附在有枝耳边,眼眸似无意瞥了一眼远处的藤蔓,下手竟忽而比刚才狠上数倍,出手果决凌厉,见招便拆,是绝无生路的打法。 君有枝只觉口被那人真气震得生疼,她不敢接招,只能躲避,心却越打越凉。她猛一侧身,寂静无人的渺远山川尽入眼底。那深处的藤蔓,郁郁葱葱,毫无动静,似无人一般。她也不知怎的就懵了,眼睛盯着藤蔓,挪也挪不开。心底白茫茫一片,明明周遭罡风剑气密布,自己却好似什么也看不见,听不到,她站在那儿,不能动。 一把如秋水般薄而清湛的剑,横在自己颈前。 他冷冷看着藤蔓深处。 “我问你个地方,你若回答,我就放了她。” 杨淡缓缓自藤蔓间走出。他面色惨白,眼神冷,那一瞬,君有枝觉得他回到了七年前。 她猛地一慌,复又心生些许怨楚,充斥了满腔,似七年光,于那寒冷若冰的人,不过一场大梦。 杨淡握紧双拳。方才一切不过半柱香时间,他躲在丛间,看着君有枝几近豁命,只觉半生已过。 丛里丛外,生死一线。 他却发现自己动也动不得。 多少旖旎心思,那一刻,尽成嘲讽。 “大难临头各自飞,是也不是?” “什么地方?”杨淡恍若未闻那人如刀一般锋利的声音,淡淡开口。 楚狂哼的一声笑了出来,“大曲城在此山何处?” “西南方。” 楚狂将君有枝颈前的剑移开,看了一眼些许怔忪的君有枝,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他把腰间那把青竹长箫解下,递到她手中。 “他日在黑道上遇难,示此竹箫,可保无恙。” 君有枝伸手便还。 “一把箫罢了,害不了你。” 君有枝猛地抬头看向他。 他勾唇一笑,“小丫头,你很有意思,只是遇人遇事,别那么执着。” 说罢冷冷看了一眼杨淡,一转身,纵身跃入深林之中。 那箫应是被主人惯用,握在手中光滑温润,仍带着主人的温度。她看着冷若冰霜的杨淡,明明近在咫尺,她却似离自己远得陌生。 她微微张口,却只轻轻说道:“回去吧。” 杨淡忽而一笑,些许苦涩,却没有说话,只是点了点头。 一路都是无话。 到了杨淡的所居的院前,他回头看了君有枝一眼,面无表情道:“我走了。” 说罢转头离去。 看着眼前慢慢合上的院门,君有枝忽而唤道:“杨淡。” 他抬头,看着她。 她张了张口。你为何躲在丛中,任由我一人应战?我险些被那人所杀,你怎会如此心安理得?如何启齿?他不会武功,这本不是自己打算好的么?可为何你一字不提,解释安慰也不肯说? 终究心事难平。 杨淡看着良久不语的君有枝,缓缓把门合上。 来到听泉阁,日已黄昏。她看着自己屋中微微明亮灯光,心中一暖,推门而入。 君之徽果真在自己屋中。 “师父。”她唤了一声。无论多少怨怼,随着这一声如往常一样的称呼,心头渐渐酸胀开来。那是心有所依,无论在外受了多少委屈不平,到了他这里,都可放心搁置一旁,与他细细道来。 君有枝微微一笑,烛火将他莹白的容颜映成橘色。 “在外面跑了一天,累么?” 君有枝重重地点了点头,来到君之徽身旁坐下。 “师父怎么在我屋中?” “你这几年趁我不注意,把我的书都弄到你这里来了。我近日无聊,这才发现自己那些好书竟都不见了,我想也就你干得出这种事,就来这里拿几本。” 君有枝傻傻一笑。 君之徽了她的头发,“怎么了?” 她心头一酸,却反问道:“什么怎么了?” “你这丫头高兴伤心,都明明白白写在脸上,别人一看就知道了。” 君有枝轻轻低下头,那为何,那人却可以不管不问? “师父……我只是……以为别人,会对我更好。” 细想来,这也不过微不足道的小事一桩,可自己偏偏就觉委屈。 “谁都会有这样的心思。那些闭口不言的,他们只是怕受伤,所以不敢想。你明白吗?” 她摇了摇头,却恍恍惚惚想到了噙香,便又点了点头。 君之徽伸手,将她因跑了一天而散乱的头发理顺,淡淡道:“你长大了,不能再像小时那样毫无城府。要明白,他人对你好你情分,对你不好是本分。” 他低头,看到鹅黄衣衫见一支翠绿长箫,笑道:“杨淡送给你的?” 有枝解下腰间的箫,递到君之徽面前,摇头道:“一个不认识的怪人,说若在黑道遇难,凭此箫便可化解。可这箫我反反复复瞧了好多遍,也没看出什么特殊的地方。” 君之徽拿过箫来,见箫尾刻着几个龙飞凤舞的字迹。 辽东白鹤,楚狂接舆。 君之徽微微一笑,“有枝竟碰上白鹤公子这样的贵人,此人可信,若真遇难事,可以相托。” 君有枝不自觉想起那丰姿神朗的人,以及他那与滴水和尚相似的话。 “遇人遇事,别那么执着。” “执念是苦。” 第十五章在线阅读 第十五章 - 第十六章 浮萍 作者:苦綠 第十六章 一觉醒来,日上三竿。看着透过格子窗洒进来的日光,她有些愧疚近日的荒唐虚度。 师父只要没空监督,就自动给自己放假,这功夫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师父虽说她已入一流,自己却不相信。不怪多年前杨淡就说自己不思进取。 想起杨淡,心中微微一沉,她忽觉憋闷,起身把窗子打开。 窗外是三月阳春。往窗外一望,看到君之徽所住主屋的窗户开了一条缝。 虽然听泉阁周围并无花卉,但难保没有花粉漂浮。她连忙翻窗跳了出来,来到君之徽窗下。 “不过是给青云城城主过寿,为何不让那死丫头去?” 君有枝连忙竖起耳朵。是那个男不男女不女的柳如烟的声音,她恨恨地想。 过寿?才不会傻到去呢!在家里多好呀,好吃好喝,还有好师父。 “有枝太单纯,我们又都不能陪伴,江湖险恶,她如何应付?” 是君之徽一贯温和的声音。 君有枝在窗外一个劲地点头。 “哼,她就是被你保护得太好,才这般无用。你不让她出堡历练,难道要她一辈子呆在君家堡不成?” “再过一两年不迟。” “之徽,你向来做事果断,怎么一碰到君有枝,你就拖泥带水,犹豫不决?” 君有枝砰地一声推开窗,一撑窗沿跳了进去。 “你训斥我一人便是,做什么还拖上我师父?” 她来到君之徽身边,瞪着圆溜溜的杏眼瞧着柳如烟。 柳如烟倒吸一口冷气。 她转过身,瞥见君之徽肩头沾着几丝落发,刚要伸手摘去,却猛地想到自己方才抓了满是灰尘的窗沿,就踮起脚凑到他颈间,吹了吹。 那雪白衣衫上的乌黑长发顺着缎面滑了下去。她微微一侧脸,看到君之徽那截白玉一般的脖颈,心头忽而猛地一跳。 “有枝?”君之徽察觉她在自己颈间埋头半晌,微微有些不自在,低头唤道。 近在咫尺的温润声音忽而钻入耳朵,她甚至感受到他喉咙传来的微微颤动。 她吓了一跳,连忙往后退了一步。她不自觉了自己发烫的脸颊,觉得师父一定不喜欢自己方才那痴愣愣的模样。 “有枝想去燕州青云城么?” 君有枝满脑子都是那雪白的脖颈。 “君有枝你到底去是不去?”柳如烟不耐烦问道。 “啊?不去。”她冲口而出后,方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连忙抬头看向君之徽,认认真真道:“师父,有枝功夫不好,出去也是给君家丢脸,而且有枝也舍不得离开师父。” 君之徽淡淡地笑了起来,暖如春日,“好,那就不去了。” 他顿了顿,看着有枝,微微一挑眉,“不过,如烟说的没错,你确然缺乏历练。从今往后,你便代替博叔,去大曲的商号学着查账吧。” 大曲城丹青古玩铺掌柜李浩然瞥了一眼堆了一桌子的账本,和桌子上那个明明很小巧此刻却颇为碍眼的脚。 顿时怨念横生。 这是什么账本?这可是用岭南沉香木煮成浆水做成的纸!这是什么桌子?这可是婺源黑玉打造的桌子! 手一抖,那本来就颤颤巍巍的茶杯从手里歪了下来,砰地一声摔在桌子上。 看着绿幽幽的碧螺春悠悠地淌到摆得横七竖八的账本下,李浩然傻了眼。 “哎呀李掌柜,你怎么这么不小心?”眼看着茶水淌到脚边,君有枝连忙把腿从桌上放了下来,忍不住埋怨道:“我最讨厌喝茶了,其实给我弄井水就好。” 李浩然跳着脚把滴着水的账本一个个拎了起来。 君有枝瞅了瞅眉倒竖目眦欲裂的李浩然,了鼻尖,“我帮你晾晾?” “不用了!” 君有枝哦了一声,把手中的账本仍回湿答答的桌上。 李浩然的脸顿时成了青菜绿,把那账本一手抄了起来。 “不过话说回来,李掌柜,这账本到底怎么看?就比如说这个前朝临仿大师陆丹青仿吴道子十指钟馗图三幅,纹银四千五百两,我怎么区分这是假账还是真账?” 李浩然恶狠狠地剜了一眼君有枝。百无一用!百无一用!原本还为今天来的这个不懂行的高兴了好久,哪料到是个扫把星!他忽而无比怀念洞若观火明察秋毫的君博。 他哼了一声,掏出苏绣雪缎帕子小心翼翼地覆在账本上吸水。 君有枝暗暗反省自己哪里惹到这个急猴白脸的掌柜了。 “掌柜的!掌柜的!”一小厮急急地跑进店里,看到李浩然一张黑脸,吞了吞唾沫。 “什么事!” “也、也不是大事,就是货在路上被雨水全冲坏了。不过镖局已经把那三十两陪给咱了,就是客人这边不好交代。” “什么货?”李浩然忍不住又跳了起来。 小厮挠了挠头,深吸一口气,“就是那一幅今人仿陆丹青仿的吴道子的画!” 李浩然眨了眨眼,懵了。 君有枝也紧跟着眨了眨眼。 “李掌柜这做假账的例子讲得真是活生生啊。” 君有枝把一本干净账本铺在桌上,重新把腿放了上去,凉凉道。 “一幅今人仿的画,三十两,到了账上就成了三幅陆丹青的仿画四千五百两,这期间四千四百七十两白银,你要自己独享?” 其实君有枝只是想说你竟然私自骗取君家堡钱财,可到了李浩然耳朵里,那是明明白白的分羹二字。 他默默地转身,脚步虚浮地飘进后院。过了半晌,又默默地拿着一厚沓银票飘了回来。 把其中一沓摔在有枝面前,“你六我四。” 君有枝一时没反应过来。 李浩然一咬牙,又摔过来一叠,“你七我三,不能再多了!” 她总算明白李浩然的意思。连忙把银票拿了过来,一双眼闪亮闪亮的,“李掌柜你真是豪气冲天呐!” 李浩然几乎没背过气去。 君有枝喜滋滋地怀揣着银票走了。 李浩然独自默默淌泪。他再也不敢瞧人是生手,就把假账拿出来了。 君有枝走在繁华的大街,忧愁地蹙起眉头。 眼前是酒楼,方才刚在李浩然那吃过了,现在没胃口。酒楼后面是青楼,她小小地哆嗦了一下。然后再是纸笔铺子、茶楼、张记包铺,她顿生怀揣巨款无处花的郁卒之感。 忽而一丝香气在鼻尖探了探,带着些许辛味,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顿觉通体舒畅。 极目远望,大街尽头“垆风酒肆”四个字,在春风中猎猎招展。 她用了小半盏茶的功夫犹豫,然后心一横,兴冲冲向垆风酒肆走去。 她向来羡慕东海所说的江湖侠士用海碗喝烈酒的日子,却不敢让君之徽知道。因而每次见君之徽与柳如烟煮酒论诗秉烛夜话,自己却只能喝茶水,都恨不得一头撞在桌子上昏了了事。 进了店,也不瞧,随便捡了个桌子坐下,把湛水剑往桌子上一放。 “小二,上酒!” 年轻的店小二肩上搭着灰抹布跑了过来。 君有枝满意地点点头,连店小二的打扮都跟东海哥哥说的一样。 “这里有什么好酒?” 就听到对桌处有人一声嗤笑。 “大曲城最出名的自然是大曲,你连这都不知,也好意思来喝酒?” 君有枝抬头看去。见一人一袭烟青袍子,领子松松地交叠着,露出大片的膛。缎子般的黑发在颈处随意一扎,半数散到前,衬得膛脖颈愈发莹白如玉。那宛若天人的人懒懒地靠在椅背上,似笑非笑地瞧着她。 是白鹤公子楚接舆! 那人称白鹤自称楚狂的人伸出玉一般的手,冲她招了招。 “一人喝酒也是无趣,咱们既是有缘,不醉不归可好?” 君有枝平生最恨繁琐之事和拘泥之人。楚接舆为人洒脱率,最是合她脾,因而拿起湛水剑就走了过去。 “喝两杯可以,不醉不归就算了。”这是万万不能让师父知道的。 君有枝一眼瞥见他腰间的一把竹萧,“怪不得你随随便便就把箫送人,原来自己多得是。” 那狭长凤眼白了她一眼,“我那箫送了你,就去买了一把,不行么?” 君有枝笑嘻嘻道:“我看你送我的那箫两端都磨圆了,可见你用了好些年,你怎么舍得送给我?” “不过是竹子做的东西,有何舍不得?”楚接舆懒懒道。 店小二拿了坛酒放到君有枝面前,揭了封,那酒香登时扑面而来。 君有枝抱起酒坛小小地抿了口,觉口中一阵火辣,连忙咽了下去,那辣意一路冲到丹田,脑中轰然一响,便觉满目烟霞。 “好烈的酒。”君有枝缓了会儿,蹙紧了眉头,心头却畅快非常。 楚接舆也就着酒坛灌了一口,眯起眼回味半晌,方笑道:“大曲虽产自江南,却难得冲劲十足,比起辽东不逞多让。” 有枝不敢像楚接舆那般饮酒,只是小口缓缓抿着,没喝多久,便觉自己身上懒洋洋的,头脑却比平日更为清醒。 “我且与你说,师父说他人对我好是情分,对我不好是本分。我昨晚想了一夜,当真有理!这人与人相伴,不过求个不寂寞。他人已将这大把的光付在你身上,你还想求什么?你自己报之以李,那是你自己的事儿!” 说着说着,不自觉扯过那人的袖子,愈发滔滔不绝起来。 楚接舆任由她拉着,看着那皎洁的脸颊染上嫣红,杏眼愈发明亮起来,只是面上,几分苦涩,几分疏狂。 终究是个对谁都掏心掏肺的傻孩子。不受伤,如何得? “我就是不想去什么青云城,我清楚得很,这世上除了师父、噙香姐姐,有几人是真心待我,我离开他们,怎么活?” 君有枝扯着他的袖子越说越没边,人也越靠越近。楚接舆实在是听烦了,蹙紧了眉头。 “你带了多少银子,怎么一身臭味?” “啊?”被那人突然打断,她一时没反应过来。她从袖间拿出一沓银票搁在桌上,傻呵呵一笑。 整个酒肆的人都停杯盯着这儿。 楚接舆旁若无人地从腰间解下个香囊,拿出一个紫玉小瓶,拔下木塞,顿时香盈满室。他在君有枝身上洒了些。 “咦?什么东西,这么好闻?” “除臭的。” “你怎么有这种东西?” 楚接舆合上木塞,将小瓶放回香囊中,懒懒道:“我娘曾经是卖鱼的,嫌自己一身臭味,就制了这香。” 君有枝低头嗅了嗅自己,“怎么现在又闻不到了?” “这香是去味的,沾肤便入,待香入骨,自然闻不到多少香气。” 君有枝缓缓点了点头,摊着两只小手伸到他面前,灿烂一笑,“再多给我撒点嘛。” 楚接舆嘴角一抽,酒醉的人总要比平时更无耻些。 “现下富人多病,银子多也不能放桌子上勾人啊!”旁桌一人直勾勾盯着银票,长长叹道。 “这算什么?今日荆州都督林大人家的公子在章台楼摆宴,宴请新科三甲,整个章台楼的姑娘都被他包下来了!”一开襟黄面的大汉顿足叹道。 别桌一书生打扮的人冷冷一哼,“那个林忠国?此人素有怪癖,教坊里传他因不举,就喜看男女当众行云雨之事,前些时日那红袖姑娘,就因不堪受辱,方跳了河。而今那些天子门生,还不知如何受辱呢!” 楚接舆觉几乎靠在自己身上的君有枝猛地一震,他低头一瞧,那原本迷离无神的双眼顿时清醒,她慌慌张张跳了起来。 腿撞到桌脚上,她恍若未觉,抓起湛水剑便冲出酒肆。连告辞也忘了说。 竟施了平生未及的轻功! 楚接舆看着身畔无人的空椅,懒懒一笑,拿过桌上酒杯斟了满杯,递到唇边慢慢饮了起来。 待渐渐喝空一坛酒,轻轻叹了口气。 “痴儿多幸。”他将身子靠在椅背上,用竹筷击着空酒杯,淡淡道。 第十六章在线阅读 第十六章 - 第十七章 浮萍 作者:苦綠 第十七章 林忠国喜欢听女人叫。而且需得大声,非常大,他才能感觉畅快。因而在看男女行云雨之事时,他从不许两人有丝毫安抚和前戏,要直接做,且要狠命□,雌伏女人的叫声方可惨而尖利。 然而叫声多了也不妙。他喜欢一个一个来,方可集中力,每每听到女子平日断发不出的凄厉的叫声,他就觉似是自己在那人身上肆意驰骋,那憋闷于心的事情也就解决了。 今日章台楼宴请群宾,从平明一直到傍晚,章台楼的姑娘们已经换了八个,新科进士却一波一波,五十不止。直看得林忠国满面红光,豆大的黄汗从额头一直滚到脖子里,肥硕而鲜红的唇哆嗦着,一双眼几近突了。 在座过百,或看得红光满面,或憋得满脸酱紫,有蹙紧了眉头扭头直背《道德经》的,亦有尴尬地眼神飘闪如坐针毡。 只有杨淡,他只是冷冷地看着,那双如死水般无澜的眼睛似把不堪全看了去,又似什么也没有看,冰冻冷静,毫无情绪。 第八个姑娘的尖叫陡然衰微下来,已经昏死过去。老鸨连忙吆喝小厮把那姑娘拖下去,看着地上一路的血丝,虽说这爷这一出手一年的开销就补上了,可到底还是心疼。 新科状元系上裤腰带,对林忠国做了个长揖,低着头匆匆回了席位上。脸上表情变幻莫测,有兴奋,有尴尬,似屈辱,又似舒畅,着实诡异。 林忠国掏出帕子拭去一脸的汗,一抬头,看到面无表情的杨淡。他见此人不露嫌恶,却也不曾拂袖离开,只是那眼神跟刀子一般,明明没有看林忠国,他却觉浑身难受。他忖度这探花是个见惯世面的世族子弟,便一直未难为他,私底下却派随从去查杨淡的身份。 谁料到却是个低贱小子!他看着杨淡冰冷的神态,厌恶顿生,便高声叫道:“鸨妈,换个硬朗的姐儿,让咱探花郎也爽快爽快。我瞧着你们这些进士,数杨探花长得最俊,杨探花,你也让大伙瞧瞧,你那里是不是也最长啊?” 那些背《道德经》的听到了这话也笑了。 杨淡握着酒杯的手一顿,他豁然抬头,冷冷地看着林忠国。他面上仍是毫无表情,只一双眼,冷得让人只看一眼,就如坠冰窟。 他把酒杯递到唇边,盯着他,缓缓喝了起来。 林忠国被他看得心头发冷,慌忙移开目光。 他、他无权无势,除非不想要功名,否则绝对没胆拒绝! 饮尽杯中酒,把杯搁到桌上,他慢慢站起身来。 他走得很慢,异常缓慢。那眼神厉乖冷,却极为幽深,似子夜大海,黑而汹涌。只是脸色,灰败得毫无生气,下颌两端微微凸起,那是紧要牙关的凸起。 然而脚步却没停。 他缓缓走上看台,这个原本奏乐吟歌的地方。新换上的姑娘裹着毯子站在台上,见他上来,一咬牙,紧握住毯子的玉手便松了。 为求方便,毯子下面,一丝未挂。 杨淡的指尖微微颤抖。他缓缓抬手,停在腰带的花结上,顿了半晌,苍白的指尖移到花结下方,握住一端,缓缓一抽。 淡青色腰带滑落到掌中。 门口却突然传来喧闹声! 他却猛地僵直身体。 他听见杂乱中一声娇喝,一瞬间,脸色惨白!他忽而觉得惊恐万分,竟生生怔在那里,不能动。 君有枝只是在制造混乱。她不愿意伤人。早已有人趁乱跑了出去,而杨淡却背对着她站在那里,似对周遭慌乱恍若未闻。 她一急,又一气将三个桌子踢翻,顺手抄起一个酒杯,冲林忠国袭去。 “你们还不快走!” 看台上的杨淡惊醒一般浑身一震,猛地一转身,向门外跑去。 一只手却忽而挡在林忠国面前,酒杯生生被那只巨大的手截住。君有枝站在桌子上看着挡在林忠国身前,身长九尺有余的红衣巨人,她竟未看清他是如何出现的! 那人握着酒杯的指尖微微一动,君有枝却猛地一蹬桌面,桌子攸地飞起来挡住她的身形,她却斜斜飞出数尺。 那桌子轰然粉碎,酒杯穿过木屑贴着君有枝脚底飞过,叮地一声打在门梁上,酒杯未碎,门柱却轰然倒塌。 她想也不想便钻出倒塌的大门。木屑被灌了真气的瓷杯震得四,她跃出门外那一刹,顿时被四散的真气震得气血翻涌,口猛地一阵闷痛,一口腥甜冲到喉间。她眼前阵阵发黑,脚下却不敢停,一把抄起门外的杨淡,携着他跃上房顶,几起几落,竟已是百丈! 君有枝砰地一下子摔倒在屋顶,方才被灌满真气的木块割了十几道血口,这一摔,那瓦砾生生嵌到伤口里,她脑中嗡得一响,几乎昏了过去。慌乱中她伸手去拉杨淡,杨淡尚未站稳,被她一带摔在她身上。 杨淡的脸几乎贴在她的脸上,唇在她的脸颊上一沾,他撑起身来,轻轻一抿唇,入口微咸。君有枝额头鼻尖渗着细汗,幽幽透着一缕香气。汗珠子顺着额头蜿蜒自苍白的脸颊滑过,滑至惨白的唇畔,顺着唇角渗入轻轻喘息的口中。 杨淡轻轻一颤。他只觉脑中轰然一白,直直地看着君有枝惨白的面容,一时不知今夕何夕。 他看了半日春,先前不觉如何,此刻却觉浑身发热,他看着君有枝,那一双眼比平日深了几分。 他忽而整个身子压在她身上,将脸埋入她的脖颈深处。 伸出舌尖,杨淡在她的透着粉色的小耳上,轻轻一舔。 君有枝浑身一僵。 杨淡顺着耳郭迅速吻了下来,在她纤长皓白的脖侧狠狠一咬。 君有枝猛地反手一推,慌乱间竟用了全力,毫无武功的杨淡被她推得在屋瓦上擦滑了四五尺,所行之处瓦砾尽碎。 “你干什么!” 杨淡看着瞪大双眼的君有枝,猛地俯身呕了口鲜血,他缓缓坐起,用手背将唇角的血拭去,嫣红的血顺着手背搽在下唇上,他眼神冰冷地看着她,竟似妖孽一般! 他缓缓勾起唇角,“这样就恶心了?你若不来,我与那□只怕早已行完苟且之事!” 君有枝不可置信地看着他,忽而想笑,而方一张口,中却顿时刺痛难耐。 她终究只是低下头,自裙角撕下几段衣料,包扎身上的伤口。 泛白的指尖猛一用力,布条勒紧臂膀上两寸长的血口,她却并未觉得疼。 “杨淡,我不欠你。”她没有抬头,径自起身,从屋檐上跳了下去。 脚下一空,她如踩在蓬软的棉花上一般觉身体东倒西晃,她连忙扶墙,缓缓靠了过去。 眼前是“垆风酒肆”的血色旌旗。 “张进士,下一批三甲不到一个月就会选出,而今你却不投靠林公子,敢情是不想做官啦?”酒肆里忽而传来那个开襟大汉的声音。 “笑话,我苦读诗书十三载,所求不过是光宗耀祖,一展才华!但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若要受那等折辱方可得官,我岂非要笑煞自己这十几年来的为官痴梦?”是先前那书生打扮的人的声音。 “哎,你们这些人,怎的读了书就跟傻子似的?吃不饱穿不暖,还尽日想着这些有的没的,也难怪东家那怪人会引你为知己。前阵子东家得了个松花石砚,因价格高得吓人,没人买。东家却偏偏不肯降价,说断然不可委屈此物。还说他是人,这砚在他那里定受委屈,降价是万万不可,不若送给你,也算一桩美事。” “既是相送,推却反倒折辱了他,可巧前阵子我把自己先前的诗词结成集子,原本打算藏之深山,而今给了他罢,以赠知音。” 君有枝忽而低头闷声笑了起来。那声越笑却凄,她终究一撑身子,摇摇晃晃地离开了。 都是痴人! 回到听泉阁,她蓦地推开自己的房门,中不断翻涌的腥甜再难抑制,她猛地一躬身,一口鲜血溅到了案上。 她看着案上斑斑血迹,仍是想要发笑。 这呕心沥血,所为何事?终究为那人事不关己,自己似傻如痴。 她轻轻笑了一声,身子却霎时被抽去力气,她也不去扶,任由自己摔在冰冷的地上,只觉那倒地的声音,震耳欲聋。 便再无意识。 “木奴,你为何不杀了那个贱人!”林忠国一脚踹在那屈膝跪地的红衣巨人口。 那九尺大汉却眉头都不皱一下。 “公子,她并无杀气,只是闹事之辈。” “滚你娘的杀气不杀气!她差点杀了我!你他娘是不是想让我死?” 说罢又在他肩上狠狠一踹。 红衣大汉却忽而起身,伸手便向林忠国擒来,腰间的大刀也已拔出。 那刀却并未刺向林忠国。而是在他面前开阖一扫。只听叮叮几声,刀却不停舞动,刀光瞬间将林忠国围了起来。 林忠国腿一软,砰地一声跌倒地上。 九针。在方才林国忠踹木奴的那一刻,破空刺来。九针布天圆地方阵,封遍死路。 那九针刺到林忠国面前,轻微一鸣,针竟又一分为九,八十一跟纤如毫毛的针如雨点一般直刺而来。 木奴堪堪赶到他身前。他目力惊人,刀更是舞得密不透风,针被刀风一一弹开,明明纤若毫毛的针,竟发出一声声脆吟! 刀碎,针无。 木奴只觉汗已湿重衣。他转身,却见林忠国瞪突了双眼坐在地上,动也不动。 一丝血丝,自他的喉间,缓缓渗出一个红点。 木奴目力惊人,电光火石间,他蓦地回想起方才的一瞬。八十针!他记得清清楚楚,他只看见了八十针! 第十七章在线阅读 第十七章 - 第十八章 浮萍 作者:苦綠 第十八章 口闷痛,似块垒于,不消不散。她恍惚间见自己深陷大海,眼前腥黑一片,那波涛汹涌的海浪一波一波地打在口,她大惊,张口欲喊,却发现自己发不出声音。 “有枝?” 耳畔传来温润的声音,近在咫尺,熟稔而温暖,她却一时想不起那人是谁。她想拉住他求救,双手双脚却犹如千斤重,动不了。她试图告诉那人自己在海中,而无论如何运气,她只能张大嘴,却发不出一丝的声响。惊恐间,便见一道百尺高的海浪兜头打来,一刹那把她打入海底深处。 忽而就明白谁也救不了自己了。她怔怔地看着眼前漆黑的海水,一瞬间心灰意冷,放弃了挣扎。 “有枝!有枝!”感到有人在轻轻晃动自己,那声音焦急起来。 她忽见眼前一道天光打来,瞬间劈开霾的深海,是师父的声音! 耳边传来自己一声极其微弱的呻吟,全身的禁锢随着声音的发出瞬间消散,她蓦地睁开双眼。 便见君之徽坐在自己床头,面带倦色。 “师父?”一张口,方觉自己声音嘶哑低弱。 君之徽布了些许血丝的双眼明亮起来,他抬起洁白的袖口,轻轻拭去君有枝一脸的汗,待将她因梦魇而汗湿的脸蛋擦干净了,君之徽舒了口气,嘴角轻轻勾了起来。 君有枝有些微窘。师父虽说待自己亲厚,但自她长大后举止便再无小时的亲昵,她为此低落很久,却不敢与师父道来。方才他简简单单一个动作,却是多年未见的亲近之举。 “师父,我梦见自己沉入海底,却没人救得了我。”君有枝嘶哑着声音说道,心底一丝一丝隐隐作痛。 君之徽了她的额头,粘粘湿湿的,君有枝想躲开,却又不舍。 “醒了就好。你受了伤,身子还虚,不要多话。” 君之徽淡淡一笑,眸中若星光涌动,那颗提了一天一夜的心,总算放下来了。 昨晚来看有枝,一开门就见她躺在地上,桌上地上都是血,他明明早已见惯生死,那一刻却手脚冰凉,一时竟慌了神。 生生怔了半晌,他方想起去请堡中神医张妙手。 张妙手赶来先匆匆扫了君有枝一眼,素来懒得理人的神医所做的头件事,却是告诉他莫要担心。 原来自己已慌乱至此。他淡淡一笑,这些年来,这孩子原已不动声色地牵走自己泰半心思。 她这次内伤并不如七年前柳如烟那一掌伤得重,可张妙手说她心中积郁不散,一口淤血滞留中,病得反而比七年前厉害。 停留在她额头上的掌轻轻揉了揉她,原来在自己不察间,流年早已偷换,当年一清到底的孩子也已心事暗描。 心中难免空旷难安。 他起身将桌子上的药端了过来,见她淡若寒烟的眉头紧紧蹙着,叹道:“莫要嫌苦,糖加多了会解药。” 君有枝白着一张小脸从床上坐了起来,伸手去接,岂料碗刚入她手中,她指尖一颤,那药碗便跌到被褥上。 君之徽看着被药汁染成黄褐色的雪白被褥,心中忽而一痛,他别开脸,轻轻一叹。 “心里究竟如何不痛快,你把自己弄成这副模样?凡事你都自己憋在心里,什么都不与我说,到头来除了让我担心,你还能做些什么?” 说到最后,他一向温润冲淡的声音渐渐高了,他蓦地起身,深吸一口气,也不看她,用一种从未出现过的疏淡而疲惫的声音道:“我再去给你端一副。” 说罢转身离开了。君有枝听着那“吱呀”一声的关门声,心头一酸。 她忽而明白自己梦中为何如此惶恐。并非沉溺水中人之将死,而是,无人救她,亦或是,那永远对自己温和亲厚的人就在身边,却没有救她。 因而,惶恐至绝望,以致放弃生的挣扎。 门被猛地推开,她抬头,却见杨淡的小厮采茗白着脸跑了进来。 “大小姐!少爷被林都督打得一身是伤,在院子门口昏过去了!” 君有枝只觉心中似被重锤狠狠一砸,登时中一热,她蓦地从床上跳了下来,眼前事物白茫茫一晃,她整个人直直向地上斜倒。 却被人拦腰抱住,跌入那携着淡淡药香的怀中。 采茗眨眨眼,一时没反应过来少堡主是如何进来的。他偷偷抬头瞅了一眼一脸冰霜的君之徽,心中突突一跳。 “少、少堡主,杨淡少爷昏倒了,小的一时没注意,就、就来找小姐来问……” “边走边说。”君有枝压下喉间腥甜,勉强自君之徽怀中直起身来,打断采茗的话。 君之徽拉住她,“喝了药再去。” 声音微冷。 她却顾不得,“哪里喝得下去,我先去看他。” 说罢转身便走。 君之徽放开撷着她袖子的指尖,放下碗走了过去,伸手轻轻扶起她微晃的身子。 “我与你一起去罢。”淡淡的声音,听不出情绪。只是没了往日的温润,似在生气,又似生不起气。 君有枝只觉心头酸暖,方才的焦急也安心了些许,她将身子靠在那人臂膀间,阖上眼,随着那人疾步前行。 “采茗,你去请张妙手,他若走得慢,你就背着他跑过来。” 君之徽吩咐道。 采茗可爱的娃娃脸微微一红,应了一声,急匆匆地转身跑走了。 杨淡是疼醒的。他被杖责,伤多在腰背臀之处,他此刻平躺在床上,却因痛得厉害,一时不得翻身。 他想起林献呵斥杖责不够用力时枭铁青的面庞。他当时却因太过震惊,一时竟没觉疼痛。 林忠国竟然死了! 他匍一听这消息,顿觉手脚冰凉。然而不等他多想,林献便寻了个差错,命人将他重重责罚。 他看着林献那恨之入骨的眼神,心中一惊,那日明眼人皆猜的出有枝是替自己解围,而今林忠国之死林献偏偏迁怒于自己,难道……真的是有枝? 想到此处,他忽觉中燥热,似一簇微火不消不散,虽不浓烈,却旷久憋闷。 便见那人推门而入。 君有枝疾步来到他床前,若非君之徽扶着,几乎跌倒。 “你怎么样?” 听到此话,中的怒火忽而便凝结成冰,他微不可闻地嗤笑一声,冷冷道:“林忠国死了。” 君有枝看着他疏冷中略带嫌厌的神态,怔了半晌。见杨淡苍白的嘴角冷冷一勾,别开脸不再看她,心下百转已过。她蓦地瞪大双眼,不可置信道:“你以为是我杀的他?” 杨淡没有出声。 君有枝猛地站了起来,颤声道:“不是我!” “是或不是,你自己心里清楚,何必要告诉我?” “我不想让你误会!” 杨淡仍旧没有转脸看她,他抿起薄唇,轻轻一笑。 君有枝居高临下,仍是看见了他的表情。她直觉脑中嗡声一响,整个人都颤抖起来,她盯着他,声音颤而嘶哑,“杨淡!林忠国纵然该死,可我若杀了他便是置你于难行之境,我岂会不知?更何况——”她蓦地看到杨淡毫无温度的眼神,嘴边的话生生顿住,她喉见一甜,一张口,哇地一声吐了一口鲜血。 君之徽连忙扶住她,推掌轻抵于背上,缓而温和地将内力渡了过去。 杨淡猛地坐了起来,拉扯间伤口尽扯,他眼前一黑,待清醒过来,却生生僵在那里。 “更何况,有枝学艺七年,连牲畜也未杀一只,她岂会杀人?杨淡,你与有枝相交七载,如何不知?”君之徽冷冷道。 杨淡恍若未闻。 君有枝抬袖拭去唇边血迹,抬头看道杨淡灰败的神态,方才的愤怒与委屈刹那间冷了下来,“我真的没有杀他……” “我……岂会希望是你?”冰冷的声音顿住,他轻垂眼睑,又补了句,“我也希望那人不是你。” 终究不知为何,只是重复。 君有枝突然阖上双眼,“信或不信……都随你吧。” 杨淡张口欲言,到唇边,却仍是冷笑,也不知是在笑谁。 君有枝却仿佛没有听见,只觉一颗心,疲惫不堪。 “张神医,您快点成不?这病人可等不得呀!” 采茗回头看了一眼缓步行走的张妙手,一跺脚,急道。 张妙手拂了拂两鬓的白发,道:“我老人家一个,能像你这猴子似地跑?” 采茗一咬牙,跑到张妙手面前,红着一张娃娃脸俯下身子。 张妙手仍旧直伶伶站着。 “上来!我背你去!” 张妙手恍然般“哦”了一声,便不客气地趴到采茗瘦小的背上。 采茗背着他起身便跑。还好这张妙手仙风道骨的样子,自己也不至不堪重负。 “你且跑慢些,颠得我难受。” 采茗压没力气说话。 “采茗小哥!采茗小哥!你且停下来!”远方传来一个人的声音,采茗翻了个白眼,这还让不让人去救命啊! 君家堡的守卫王贤笑嘻嘻地走来,拱手让了让一脸怡然的张妙手,“小哥你背着神医这是往哪跑啊?” “有屁快放!” 王贤豪爽地拍了拍采茗不堪重负的纤薄肩膀。 “火大伤身呐,告诉你个喜事消消气。你家公子踩了狗屎运,今个才被林都督宴请,刚都督府来了信,请你家公子明日再去呐!” 采茗听着王贤毫不知情的声音,脸一白,蓦地松了扶着张妙手的臂膀。也有幸张妙手抱得紧,才没从他身上摔下来。 第十八章在线阅读 第十八章 - 第十九章 浮萍 作者:苦綠 第十九章 君之徽推门而入时,见君有枝正在自己的袖口上系带子,衣服并不是她平日爱穿的鲜艳颜色,而是灰沉沉的烟水色,倒和她苍白灰败的脸色一致。袖口被扎得紧紧地,打眼一看不像姑娘,倒像是个准备行走江湖的小子。 君之徽眉头一蹙,“不准出去。” 君有枝因他的突然进入吓了一跳,心道:“师父你要吓死我了!”只是带着浓浓的病中虚浮的腔调,断无平日的清脆悦耳。 “若非做贼心虚,何来惊吓?” 君有枝看着君之徽难得的严肃神态,“师父……你都知道了?” “杨淡去都督府的事,采茗怎会只告诉你一人?” 君之徽走到她身边坐下,揉了揉她梳成高马尾的黑发。有枝的发色较常人更为浓郁,平日里在阳光下一站,那日光直直地打在乌黑的发上,长长的发丝就倒影了全部阳光,粉红的脸蛋都像发着光一般。而此刻,那垂到额前的乌发,却衬得她脸色愈发苍白,毫无人色。 心口像被细针密密麻麻地刺着,他轻轻一叹,“伤成这样,怎么还有闲心去管别的事情?” 君有枝方才那一番行走江湖的行头,她已觉口微闷,手足发软,便俯过身来舒舒服服地窝在君之徽携着竹香的怀中。 “林献既然将他儿子之死迁怒于杨淡,杨淡又岂能再经由林献混得一官半职?这个道理连我都懂,杨淡怎么会不知道?而他明知会被毒打,今天却仍去赴宴,是因为怕得罪林献,最终牵连到咱们君家。若让我不管,我……怎么安心?”她的声音闷在君之徽的衣料中,朦胧低沉,像是呓语。 “我派人去即可。” “不好。他子傲,不愿让人看见他受伤,还是我去吧。” 君之徽觉她的声音透过衣料传到皮肤里,微有些痒,他却发觉自己并不排斥这些许异样的感觉。 “所以你宁肯让他恼羞成怒厌恨于你,也不肯他受半点委屈?有枝,你这是何苦?” 有枝在他怀中咯咯地笑,“师父你说话真一针见血,原来我是宁肯他恨我厌我,也不想他受伤害……” “师父……我,不甘心……我尽日总想,自己这般付出,究竟是求什么。说到底,还不是希望他能体谅我,爱护我?可论我如何付出,就像石沉大海一般,看不到回应……师父,我……是不是太贪心了?” “的确贪心。” 感到怀里的人轻轻一颤,他叹了一声,“世间情分的付出,本就与他人毫不相关。你企盼他人对你有情,便是贪念,因此那人对你无情,你会心中积郁,对你有情,你也不会觉满足。何苦呢?” 她在他怀中点点头,“的确苦。” 君之徽觉前一丝冰凉,那衣料,被打湿了。君有枝在他怀里安静地俯着,他听不见她的哭声。 “可若要拿出真心待人,又岂会不存贪念?” 君之徽淡淡一笑,“有枝既懂得这个道理,便莫再不甘心了。” 一时满室皆静,唯余窗外风过修竹,此起彼伏,弥天满地。 君之徽听着窗外竹声,忽生些许痴意,刹那间,那些尘封已久的年少芳华,纷沓而至。 既懂得这个道理,那时自己又为何,不甘心?他苦涩一笑,通达之人,世上又有几人? 噙香,有枝,甚至滴水,都是痴人。 “去床上躺着,近日哪也不准去,好好养伤。” 有枝没有说话,却突然出手,在他肋上三寸,并指一点。 君之徽惊道:“你——!” 他毫无防备,而君有枝早有打算,竟生生被武功低于自己的她点了道。 “师父,你功力深厚,这只能持续一炷香时间。我会小心,若杨淡真被……我只救人,绝不闹事。” “有枝!林献手下武功高强,你莫要胡来!” 君有枝轻轻摇了摇头,“我只在林献府外守着,他纵然武功再强,也不可能察觉,”她轻轻一笑,“师父,不用担心我。” 君有枝俯在与都督府毗邻的黛瓦小屋的屋顶上,凭着自己的耳力目力,仔细注意着都督府内的谈 第十九章在线阅读 第十九章 - 第 21 章 浮萍 作者:苦綠 第 21 章 作者有话要说:</br>呃……是这样滴。前阵子朋友从外地到我们这来找我,所以一直没有更新,结果送完朋友后我又病了……原本打算补上的文也一拖再拖。由于17号我要考计算机二级,而那个诡异的玩意儿我现在是一个字也没看……所以……接下来的5天里……我依然不能更新>< 好吧我伪更就是为了说这件事><等计算机二级考完后我会尽量使劲的补补补补补的~~~~ ps祝愿所有跟我一起考二级的都过吧!!!!!我这是补考啊啊a>< <hr size=1 />  1 第 21 章在线阅读 第 21 章 - 第二十章 浮萍 作者:苦綠 第二十章 林献却一脚踢在她心口,“一派胡言!竟真是你杀了忠国!木奴,把她关起来,问出到底是谁派她来的!” 君有枝闷哼一声,被踹得猛地往后仰去,栽到地上。她仰面看着猩红的天空,四肢百骸都痛得发麻,整个人反倒恍惚起来。 她觉自己在拖地前行。空中忽而划过数只鸿雁,身披霞光,自天边而来,亮得刺目。 她固执地瞪着,不肯阖上双眼。 猩红的天空忽而消失,眼前陡然漆黑一片。她悄然抬手,并指抵在前,暗推一股凌厉内息直捣入怀,内息瞬间在亏伤的五脏六腑激荡开来,她眼前一黑,昏死过去。 杨淡一个踉跄,被看守府门的武夫扶住。 “公子爷,可当心些。” 杨淡猛地甩开搀扶的手,僵直着身子自阶而下。 他抬头看着天边那片惨白的昏月,忽而大笑起来。笑着笑着,他兀自摇了摇头,似醉酒一般,摇摇晃晃地疾步远去。 似怒涛中的一叶浮柳,身置无边苦海,浮沉漂泊,命数卑弱。 行至君家堡山下,天早已黑透,他仰头望去,整山灯火通明。 异乎寻常的明亮。 远处一道人影携着一支灯笼匆匆走来。那灯笼被摇得来回摆动,灯火忽明忽暗,隐隐约约染明了来人艳丽的容颜,生生些许诡异。 他猛地往后一退。 “前方的可是杨淡?” 他觉心如鼓捶,瞬间漫了天地。 那一支惨白的灯笼飘了过来。 耳边似传来谁的声音,急切地叫着自己。他有些慌乱,一张口,一口鲜血蓦地喷涌而出,溅在灯笼上,猩红一片。 他晃了晃身子,一把抓住来人,对上那姣好容颜上焦急的眼神,道:“救……有枝……” 便再无知觉。 周遭似瞬间堕入冰窟,君有枝一个激灵,蓦地睁开双眼。 看到眼前那人,她身子一颤。 “醒了,就招吧。”木奴居高临下地看着她,面上平板得毫无神态。 “我确实是被人嫁祸,若我真想暗杀,岂会做熏香这自暴身份之举?” “何街?何人见得?” 君有枝将心一横,道:“章台楼往东七里,我问路时旁边有个卖糖球的,你去一查,便知我所言非虚。” 木奴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一转身,竟抽身离去。 君有枝看着那瞬间消失的红色身影,一时有些呆。 他竟信了自己的话?还是他心里有别的打算? 咔哒一声落锁声,她蓦地回神,这才发现,自己原置身地牢之中。 她觉口的闷痛如波涛般一浪盖过一浪,口中腥甜一片,脑中昏昏沉沉,混沌不清。她试着动了动身体,然匍一动便牵扯了四肢百骸的痛楚,痛得她连连颤抖。 闭上双眼,她闷声笑了一声。 声音闷在腔里,她痛得脸色惨白。 细想来,究竟为何,走到而今穷途末路? 终究因那人冷面冷心,天却将报应投到自己身上,换了一身伤。 她蓦地咬紧下唇。凭什么?无情之人笑纳付出,逍遥自在,有心之人却于人被骗,于天被欺! 何其不公! 她不顾中剧痛,忍不住咕咕地笑着。笑了半晌,方觉自己癫态,竟觉有趣,便复笑了起来。 牢外忽而传来嘈杂声。邻旁的那间牢笼传来开锁之声,紧接着一声闷响,咚的一声,什么东西撞到自己这面铁栏栅上。牢外有人高声骂了几句,遍上了锁,嘈杂声渐渐远去。 君有枝只觉心下一会儿茫然空旷,一会儿又鼓胀难当,她也不管身上剧痛,索坐了起来,向那声音看去。 铁栏栅那边躺着一个衣衫褴褛的人。他缓缓支着身子站起来,扶着栏杆踉跄地来到一处草垛上,席着草垛坐下。 他那处牢房有个天窗,泻下一束月光,直直打在那人脸上,那平凡柔缓的轮廓上胧了层浮光,让这深陷牢狱之人,莫名生了出尘之气。 她怔怔地看着那人,忽而心下一亮,惊呼道:“张进士?” 那人一怔,看向自己,神色迷惘。 “姑娘是……” “前几日在垆风酒肆,你我有一面之缘。那日你说林忠国宴请新科进士,我便提剑跑了出去,你可还记得?” 张进士蓦地一蹙眉头,“你……!怎会落得这般模样?是林献那老贼伤你至此!?” 君有枝看着他蓦地凌厉的双目,不自觉抬手抚了抚脸颊那处深深的擦伤,伤口自眼下一直连到嘴角,她看不见,却知血模糊。 “很丑么?” “姑娘……仍像那日一样美。” 君有枝轻声嗤笑,“丑又何妨?”她顿了顿,忽而一咬唇,“我被人所害,我定——” 心中蓦地一痛,终究说不出狠话。 她抬头看向那人,一身洗旧了的衣袍残破,头发蓬乱,面色灰白。他虽非君之徽等人那般有天人之姿,却因一身凌然傲气端的凤姿龙章,而今身陷牢狱,虽不见伤重,却也凄惨。 “你……一个读书人,为何会被关进来?” 却见张进士冷冷一笑,平凡无奇的五官蓦地迸出耀眼的光彩,“我有一知己,是个开纸笔铺子的商贾。那人生刚烈,因县令的王捕头当街打人,眼瞧着要打死了,我那知己恰巧经过,二话不说便拦了下来,他人却被王捕头捉到牢里去了。我去找县令鸣冤,才知抓他是那狗官的意思,是想借此讹他的铺子。我便要去找巡抚大人呈冤,谁知被那狗官察觉,他自是不敢关我,就找他小舅子林献,把我弄到这不见天日的地方,只等巡抚离开大曲。哼,巡抚若走,我便去告御状,早晚要还他一个公道!” “值得么?” 他却一怔,低头想了半晌,忽而一笑,笑中些许惨淡,“人间正气,岂敢不正?为这一个公道,纵是粉身碎骨,也值了。” 他顿了顿,“我……那知己,人虽有些痴,于我却是没齿难忘的大恩。我家境贫寒,若非他时时给我补给,我哪里能中进士?我无以为报,虽知自己螳臂当车,然既是粉身碎骨,却也心安……” 君有枝忽而心头狠狠一酸,她蓦地低头,满心酸涩,渐渐地,就生出了委屈。 “他……不求你粉身碎骨,只在他苦时,你肯拉他一把,陪他一程,他也就无悔了。” 张进士淡淡一笑,“我自知他只求长相伴,可若不倾心相待两肋刀,如何对得起如此深恩?” 君有枝看向别处,轻声道:“我真羡慕他。” 说罢蓦地低了头,“你说,他要肯对我说这些话,多好,多好……” 心头一阵翻涌,她觉嗓中异样,一张口,一道黑血自口中流淌而出。她抬手一拭,低头怔怔瞧着血迹,心茫然起来。 “姑娘你怎么了?”张进士连忙离开草席,贴着铁栏问道。 “我……”她抬头看着张进士焦虑的双眸,抬手点了点自己心口,怔怔道:“这里痛……” 说罢又摇了摇头,对他一笑。 “不打紧的。” 牢门忽而被猛地打开,大片的月光倾洒了进来。 君有枝猛地转头看去,来人一袭红衣,表情木讷,月光铺洒在呆板的脸上,却无端犹如修罗。 “你敢骗我。” 木奴盯着君有枝,冷冷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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