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人万岁》 分卷阅读1 爱人万岁 作者:ranana 分卷阅读1 《爱人万岁》作者:ranana 文案: 虚构的城市,虚构的山山水水。 延续“腰果好吃”的一贯风格,比较做作:) 作品标签:都市爱情 年下 第一章 龚小亮出狱的前一天,牡丹迎来了今年的初雪。雪下了整整一天,从白天到晚上,夜深了,势头才小了些,但还在下。龚小亮靠在床头,听雪。 牡丹的雪干燥,徐徐地下时,像不少人在交头接耳,可说些什么,怎么都听不清。他们只是一个劲地说。 龚小亮往外望了眼,雪已然成了这夜的主角了,哪儿都有它——盖在牢房外的操场上,落满瞭望塔的屋顶,镶填在铁栅栏的缝隙里,再远一些,在那片靠近监狱的林场里,漫山的雪松也都披上了它为它们量身订制的银装。 下过初雪,牡丹才算正式迈入冬天。往后再遇上下雪的日子,天还没亮透的时候,狱警就会喊上几名狱友去林场帮忙扫雪,给林场的工人清理出一条上山伐木的小道来。年年如此。这活儿不轻松,还很累人,也挑人,因为要拿铲子,要出监狱,只有平时表现良好的狱友才有资格去嗅嗅这高墙外,野岭间的空气。出于安全和成本的考量,狱友们拿的是塑料铲子,戴的是单层的麻布手套,脚上还得拴着脚镣,腰上得捆着绳索,一个连着一个,串成一条绳上的蚂蚱,他们得互相注意着,互相提点着,不能走太快,也不能拖慢整队人的进程,一个人踉跄了,好几个人都得跟着趔趄,走起路来还叮叮咚咚地响,林场的工人老远就能听到,老远就跑开了。他们中的多数人宁愿在四面不透风的大厂房里剥蒜头,宁愿对着好几十张熟面孔,好几十颗剃得光溜溜的脑袋,好几十件一模一样的灰白道的监狱服。但是龚小亮喜欢扫雪,转进第一监狱没多久,他就成了扫雪班的固定成员,又因为下盘稳,手脚利索,干活卖力、专注,他总是被排在队伍的首位。扫雪时,龚小亮的两只眼睛永远只盯着雪地,两只手永远牢牢抓着铲子,每一铲下去都是又深又重,他一步一个脚印地往前挪动,雪从他身体两侧飞洒出去,活似一台人力扫雪机。尽管在雪地里泡久了,单薄的鞋子很快就会被雪水湿透,脚趾很快就会冻得失去知觉,喉咙和脸颊也会因为冰冷的空气而刺痛,忍不住嘶嘶哈哈地喘气,但龚小亮从没有怨言,这份工作能让他摸到雪,吃到雪,能让他闻到雪松松针清冽的气味。 他总是会想起跟着母亲进山时的情景。 他们捡雪松的松针,捡松果,带回家,他们把松果扔进灶火里,松果啪啪地炸开了,焦了的松籽在火堆里散发出诱人的香气,他嘴馋,摸过蹦到外头来的热乎乎的松籽吃过,不好吃,怪涩的,但是添了松果烧出来的饭怪香的。松针泡的茶甘苦。母亲会递给他一块巧克力。 牡丹大大小小的商店里都有卖这种俄罗斯来的牛奶巧克力,甜得发腻,一定要配茶。 龚小亮吞了吞口水,随即打了自己一巴掌,狠狠掐住自己的虎口。他还在望外看着,眼睛一眨也不眨。牢房里其余人还都睡着,十个人,五张上下铺位的房间,鼾声此起彼伏。天只微微有点紫意,太阳还没出来,但可能已经过了六点了。 入冬了,牡丹的天会亮得很晚。 牡丹在哪儿呢? 牡丹在东北,毗邻雪松江,城市不大也不大,人口不多也不少。城东有一座火车站,日本人造的,仿的是德意志建筑风格,有一座钟楼,钟楼顶上插过伪满洲的旗子,插过青天白日旗,插过日本国旗,现在飞扬着的是五星红旗。载满了黑澄澄的黄金的火车每天从这里出发,昼夜不歇,去往大江南北。 龚小亮小时候也和别的在牡丹长大的孩子一样,追着火车疯跑过,孩子们争抢沿途掉下来的黑金子,男孩儿们捡到了就往兜里踹,弄得手和衣服又黑又脏,一些女孩儿精明,也爱干净,拿着短柄的扫帚和小小的铁皮簸箕出来,不仅能装煤渣,还能扫煤灰。煤渣和煤灰是很有用的,尤其是在冬天,家家户户都烧煤,煤是黑金子,煤能卖很多钱。牡丹周边统共有九座煤矿,一代人怎么挖也挖不完,两代人合计着也挖不干净,那一代人就把第二代人送去了牡丹的职高,继续学挖煤,煤做的饭碗似乎和铁饭碗没什么不一样,都不会坏,不会穿。 龚小亮也差点去了职高学挖煤。他的父亲在矿上,是一个采矿班的班长,他的母亲也在矿上,干后勤,煮饭洗碗洗衣服。父亲说,不读高中了,就去职高了。母亲没说话,后来偷偷和龚小亮说,你好好念书,我和你爸谈谈。 龚小亮成绩不赖,甚至可以说非常优秀,他后来还是上了高中,在牡丹的重点中学十九中的重点班读书。高一升高二,他是年级第三。高二升高三,他考了年级第一。 高二分班,他选的是文科,他们班的班主任教数学,副班主任是个英语老师,女的,很年轻,姓蓝,从上海来,爱听爵士乐,读杜拉斯,最喜欢的电影是《看得见风景的房间》,她的办公室桌抽屉里有两本简·奥斯丁的英文原版小说,一本是《傲慢与偏见》,另一本是《理智与情感》,她私下里会订《幽默大师》,还爱洗泡泡浴。她住单人间的教室宿舍,浴室就在房间里,浴室的墙壁是肉粉色的,肥皂泡像雪一样堆满整个浴缸。 蓝老师把微卷的乌黑长发盘在脑后,露出沾了水珠的肩膀,锁骨,一截胳膊,几根被热水暖红了的手指。她喜欢边泡边看《故事会》,要是浴室里没有《故事会》,或是上面的故事她看得烦了,她会大声地和龚小亮说话。 “小亮啊!说个故事来听听吧!” 她就是这样响亮地喊出他的名字的。 龚小亮才十几岁,没有任何故事好说的,到最后都是蓝老师在讲故事。她讲南方——出了东北就是南方了,北京是南方,武汉是南方,上海是南方,海南更是南方。 蓝老师还经常穿一条雪白的裙子。蓝老师说它白得像牡丹的雪。龚小亮问她,那和上海的云比起来呢?谁更白一些呢? 牡丹的云老是灰扑扑的,在它们的笼罩下,牡丹看上去也总是灰头土脸的,唯独下雪的的时候才显得干净一些。雪把黑乎乎的牡丹藏了起来,雪让这座城市拥有了一件两面都能穿的外套,一面是黑的,另一面是白的。 龚小亮喜欢白的这一面。 高三下半学期,二月的时候,牡丹断断续续还有雪。春节才过,寒假才结束,有一天,蓝老师穿着一件白色的短大衣,一条蓝色牛仔裤站在讲台上讲课。她有好多白色的衣服,白衣服在牡丹容易脏,半天下来,领子上就是一圈灰了。蓝老师经常穿着一条粉色的吊带睡裙洗衣服, 分卷阅读1 - 分卷阅读2 爱人万岁 作者:ranana 分卷阅读2 洗头。她的头发洗过之后卷得比平时厉害。她爱把衣服挂在暖气片上烘干,有一回,她的一件白衬衣热得烧了起来,吓得龚小亮抓起外套就去拍那件起了火星的衬衣。蓝老师呢,咯咯笑着坐在一边吃苹果。她还笑着说:“小亮啊,以后有人让你说个故事,你就有得说啦!” 她的口头禅里总有个“de”。 有得说,好的呀,可以的呀。 的。d和e,d,daing,d,dainty,e,eagerly… 好多种可能,好多种组合,随意地连在一起就能做成一块粘住舌尖和上颚的麦芽糖。 瞭望塔的方向忽然传来嘎嘎的声响,龚小亮一看,值班的狱警换班了,操场上走来几个头顶冒着白烟,身披军大衣的男人。 还是回到那一天吧。龚小亮迟到了,他在百花花园的建筑工地上徘徊,抽了半包烟。他抽烟是和蓝老师学的,他们会一块儿抽烟,用一个打火机点烟,这样他们就能靠得很近,呼吸得很近,近似要接吻。 龚小亮一边抽烟一边在工地上兜圈,后来他在一堆红砖边上找到了根铁棍。他拖着这根铁棍去了学校,进了教室。他那时已经有一米八二了,业余还练俯卧撑,闲时和父亲进山打过猎。他开过猎枪,枪法很准,反应很快。他剥过松鼠的皮,割开过狍子的喉咙。他一棍子挥出去,蓝老师摔在了讲台上,血喷到了黑板上。又一棍子,蓝老师倒在了地上,血流不止。 那是二月二十号。距龚小亮成年还有半年。他打死了他们班的副班主任,英语老师蓝姗。 黑板上写着将来完成式是如何构成的。 一个例句:the snoeared before the end of february. 同学们都跑了,一些老师站在走廊上,年级主任和班主任堵在门口,喘着粗气和他说话。 “冷静点啊龚小亮……” “龚小亮同学……同学……” 忽然还有别人说话,特别刺耳,特别大声。 “戴老师!戴老师!!别进去!别!” 戴老师,戴明月,龚小亮记得他,戴老师在他们学校教化学,他没上过他的课。戴老师是蓝老师的老公,丈夫,爱人,伴侣,法定结合对象,他们有对戒,买了新房,领了结婚证。法律会保护他不被背叛,不被抛弃,不被离开的权力。 蓝姗对他说,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 蓝姗和戴老师结婚了。 蓝姗的父母不愿意出面处理她的后事,甚至连牡丹都没来,葬礼是戴明月操办的,葬礼后,他来探望过龚小亮一次,他告诉他,他把蓝姗的骨灰撒进了雪松江。听说雪松江一直往南去,会经过松原,沈阳,流入渤海湾,汇进黄海,和所有大江大河一块儿在整个地球环游,流淌。所有的水都会流往一处,所有的水都不再分东南西北。人也一样,所有人都会迎来终局,所有的人都不再分男女老幼,都是尘埃和粉末。 戴明月后来还申请来探视,龚小亮拒绝了。 因为未成年,加上自首,认罪态度良好,龚小亮被判了十二年,又因为狱中表现积极,减了两年刑。这服刑的十年间,他的父亲一次都没有来过,母亲一个月来一次,话不多,上个月他告诉母亲他要出狱了,母亲说她已经知道了。 天终于亮了。龚小亮穿好鞋子,叠好被子,挺直了腰杆坐在床上。睡他上铺的赵瘸子爬了下来,看看他,又往外瞟了眼,和对面铺的钱老四搭话:“嚯!这雪可真够大的!” 钱老四拍拍枕头,一昂脖子,瞅着外头说:“可不是嘛!得到小腿肚了吧?” 又有几个人陆陆续续来窗边看雪,有意无意地,他们总要瞥龚小亮一眼。他的刑期满了,他们还得继续服刑,但是他还年轻,坐了十年牢也才二十七岁。也正因为他年轻,他们看他的眼神一点也不羡慕。 一个狱警进来了,他敲敲闸门,喊了声:“龚小亮!” 龚小亮站起来,走了出去。 天花板上的灯都开了,快到早练的时间了,不少狱友都起身了,时不时地有一些人走到闸门后往外张望。龚小亮不紧不慢地跟着那狱警走在两侧都是铁栏杆的过道上。 他在监狱里没有结交任何朋友,很大一部分原因在于媒体铺天盖地的报道,以至于师生不伦恋,女老师脚踏两条船,高中生弑师的新闻,在牡丹人尽皆知,监狱里的消息更是灵通,哪怕因为未成年,他的脸被打了马赛克,名字用了化名,可他一转进来大家就都知道,就是他——十九中那个杀了老师的尖子学生,似乎是源于什么长久以来流传下来的规矩,一个罪犯在外头是如何对待女人的成了这个罪犯来到监狱里会如何被其他犯人对待的重要评判依据之一:强奸犯活在最底层,打过老婆的人其次,而对于一个被女人欺骗了感情的男孩儿,那些年长,资深的囚犯并没有为难他。龚小亮被排除出了他们的圈子,他也自觉地不渗透进任何圈子,加上他总是沉默,杀人后,一种无力感占据了他的身心,与人交谈,甚至说一句话都让他觉得疲惫,他怀疑起了语言,他怀疑自己听到的每一句话,他怀疑他领会到的任何意思,他怀疑他会误解,一而再,再而三。十年来,和他说过话的人,一个手掌都数得过来。 很多人怀疑他是哑巴,只有他的母亲知道他还能说话。 他在梦里也说话,千千万万次和蓝姗说,老师,我们一块儿去上海吧? 千千万万次,蓝姗睁着那双大而湿润,多情怜人的眼睛看着他。她抚摸耳垂上那颗圆圆小小的珍珠耳钉,她咬了咬嘴唇,才洗过的头发垂在脸侧。 突然,有人抓住了龚小亮的胳膊,龚小亮转头看去,抓住他的是一个干瘦的中年男人,他的脸很黑,嘴唇干瘪,他对着龚小亮露出了一个微笑。 狱警过去猛敲了下闸门,那男人松开手,退向后去,可他还笑着,露出缺了很多牙齿的牙肉。他在自己胸口划十字。 “走啊!”狱警一拽龚小亮,加快了步伐,不无抱怨地说,“你说你和他们瞎磨蹭个什么劲儿,还想不想出去了?” 龚小亮没吭气,一条胳膊被狱警提着,跌跌撞撞地跟着他。穿过了那条走廊,下了楼,又往前走了会儿,狱警把他推进了监狱长的办公室。监狱长一张国字脸,浓眉大眼,双目炯炯有神,说话口吻极和善,见到龚小亮,先笑了笑,接着递给他一个信封和一份文件。 “签个字。”他指着文件的空白处说。 龚小亮低头签字。监狱长又说:“出去好好的啊,你还年轻,好好的吧。” 龚小亮点了 分卷阅读2 - 分卷阅读3 爱人万岁 作者:ranana 分卷阅读3 点头。信封里有八百八十块,是他十年来在这里剥蒜头,缝牛仔裤的收入。监狱长问他:“你妈妈知道你今天出去吧?” 龚小亮又点了点头,那在边上站着的狱警开腔了:“一棍子打不出个闷屁!走吧!换衣服去。” 龚小亮换回了十年前被捕时穿的那套衣服,外衣外裤是身校服,他在看守所的时候没有人来给他送衣服,这身校服到送了监都没脱下来,如今再穿上,不光是校裤,连里头的秋裤都明显短了,把袜子拉到最高,仍会露出一截脚踝。 狱警还把他进来时随身带着的东西还给了他。 “一张女人照片,半包烟,一个打火机,没错吧?”狱警看着档案,清点着眼前的东西。 龚小亮看了看,签了字,把东西抓进了口袋。 龚小亮出狱了。 戴明月就在监狱对面站着,龚小亮一眼就看到了他,瘦高个,围着围巾,戴着耳罩手套,样子一点没变,穿了件呢大衣,正缩着肩膀抽烟,戴明月也看到他了,扔了香烟,笑着和他挥手,指指身边停着的一台轿车。 龚小亮没动,戴明月走近了,和他道:“和你妈说过了,明天我带你去看她,今晚就在我那儿先凑合一晚吧。” 他的口吻很客气,说话时脸上微微带点笑意,眼角因而挤出了些细纹。 他又说:“就别让你妈操心了。” 龚小亮打了个哆嗦,戴明月把围巾解开来搭在了他肩上,一指自己的车子,没再说什么了。两人一前一后上了车,系好安全带,戴明月忽而想起了什么,一拍脑门又下了车。龚小亮从后视镜里看他,戴明月绕到车后,开了后备箱,不一会儿,手里抓着两串鞭炮走到了车前。他把鞭炮扔到地上,点上导线,站起身走远了些,捂住了耳朵。鞭炮没多久就炸开了,噼里啪啦,红纸屑漫天乱飞,青烟弥漫,一股股烟火味直往车里钻,龚小亮咳了声,又立马捂住了嘴巴,似是怕人听见,他瘪住了气,还把戴明月给的围巾拿了下来,小心地叠好,搁在腿上,他还想咳嗽,但忍住了,他攥着手里的信封,弯着腰坐着。烟味刺激着他的鼻腔,忍耐让他的呼吸不通畅,他的脸很快就涨得通红,浑身都在发抖,好在鞭炮声过了会儿就停下来了,车里的烟味稍散开了些,龚小亮慢慢地也已经能适应了,他缓缓地,一小口一小口地呼吸着,不敢太大声,他低头看了看膝上的围巾,拂了拂,确保它平整得看不到一丝褶痕。 戴明月回到车上了,龚小亮把围巾还给了他,戴明月笑了两声,戴上围巾,握住了方向盘。他没动,紧盯着车前方,放鞭炮起的烟还在,一时间,车前玻璃外什么都看不清。 龚小亮把呼吸的声音压得更低了,他掐着手,低垂着眼睛,戴明月也不说话,沉默压弯了龚小亮的脊梁,他抬不起头来,好一阵,戴明月才发动了汽车。 他们往市区的方向去,路上同行的都是装着木材的大货车,进了市区,驶过一段火车铁轨时,龚小亮回头看了好几眼。铁道两边堆着雪,几茬干枯的荒草针似的插在雪地里,风一吹,瑟瑟地抖,火车站就在不远处,可没有孩子在铁轨边玩耍,也不像有火车会从这里经过的样子,到处都安安静静的。这条铁路仿佛在沉睡。 后来他们靠近了火车站,龚小亮一抬眼就望到了钟楼,四周围也是冷冷清清的。 马路上的雪倒已经铲到了两边去,在人行道边夯得高高的,牡丹的黑里子又露出来了,来往的行人不多,全穿着深色的外套,缩手缩脚,行色匆匆,车也不多,只有几辆公车在路上跑着,身上到处都是泥点子,窗户紧闭,车上的人摇摇晃晃地打着盹。宽阔的六车道马路两边多数店还都拉着卷帘门,只有几家小吃店像在做生意,它们有的屋里亮着灯了,但大门紧闭,屋檐下挂满了冰凌,有的在外头摆上了热气腾腾的蒸架,男人拿着竹竿敲冰凌,女人热络地招揽过客,他们身旁白烟滚滚。没什么人往店里去,女人从蒸架上拿了屉包子给男人吃。 戴明月这时说:“牡丹现在是国家认证的资源枯竭型城市了。” 他放下些车窗,点了根烟。 龚小亮抱住了胳膊,十年过去了,原先牡丹最繁华的地方,最热闹的马路是该衰落了,一代人没有挖完的矿,两代人也该挖完了,这世上有什么东西是十年都不会更迭,十年都淘不尽的呢? 离开火车站三条街,路标上出现了一个叫做“新时代广场”的地方时,人和车才多了起来,这新时代广场地界全是高楼,放眼望出去都是灯箱广告,什么家乐福啊,万达影城啊,新时代百货啊,苏宁电器啊,还有一间肯德基,一间哈根达斯。 戴明月把车开进了新时代百货的地下停车场,停好车,他要下去,龚小亮还坐着,戴明月冲他笑笑,说:“买个手机,换身衣服吧,明天就不穿这身去见你妈妈了吧?”他看着龚小亮,又说,“我倒有些旧衣服,就是怕你穿太合身,款式你也不喜欢。” 龚小亮低了低头,轻声说:“不好意思了。” “没事啊,这两天我都休息。” “对不起。”龚小亮又说,头垂得更低。 戴明月没出声了,下了车,绕到龚小亮边上,敲敲窗户,努努下巴:“走吧。” 龚小亮还是下车了,他把信封里的钱拿了出来,揣进口袋,他们先去了商场一楼的手机卖场,看了几个柜台,最普通的机子都得一两千,龚小亮囊中羞涩,转完了一圈都没下手。路过移动的业务柜台时,戴明月提了句:“先办张卡吧,手机我家里还有个旧的,回头看看还能不能用。”他问龚小亮:“你要给你妈打个电话吗?”说完,他抱歉地笑了,“你说我这记性……一直惦记着这事儿呢,本来还想你一出来就让你和你妈说句话,怎么就给忘了呢?” 他忙掏出了手机递给龚小亮,龚小亮没接,只是低低说:“不用了,不好意思,不好意思……” 戴明月看看他,收起手机,又笑了笑,不言语了,他找了个位子坐下。龚小亮走到1号柜台前,轻声和柜台里的女业务员搭话:“您好,我想办个手机号……” 女业务员年纪不大,正对着电脑打字,看也没看龚小亮,不耐烦地回了句:“拿号码!我这办公呢!” 龚小亮一愣,戴明月过来了,往他手里塞了张印着“006号”字样的小纸片,说:“不着急啊,还没到你呢。” 那业务员翻了个白眼,嘴唇动动,把键盘敲得更响。这时一把机械的女声响了起来:“请004号顾客到2号柜台办理业务。” 龚小亮一看,不远处的墙上挂着个显示屏,“004”和”2号柜台”的字样在显示屏上跳动。那显示屏下面是个取号机 分卷阅读3 - 分卷阅读4 爱人万岁 作者:ranana 分卷阅读4 。 龚小亮走开了,站到了墙边去,他站着等着。戴明月还坐着,低着头看手机,两人离得不远也不近。 轮到龚小亮了,又是那个1号业务员,龚小亮一过去就先和她道歉:“刚才不好意思了,打扰您办事情了。” 女业务员一瞅他,说:“开号是吧?办哪个套餐?” 她戳着桌面,那桌面上贴着各式套餐广告,什么4g上网套餐,4g流量套餐,4g飞享套餐,4g自选套餐,龚小亮看得有点懵,女业务员又不耐烦了,指着40元包月的套餐说:“这个吧,现在办还返十块钱,下个月退到你电话卡里,这个最便宜。” 龚小亮连连点头:“那就这个了,就这个了。” 女业务员的表情放松了些,又问:“你现在用的什么手机啊?苹果还是安卓?办合约机更便宜。” “合约机?” 女业务员看着龚小亮,挑起了半边眉毛,龚小亮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才要说话,戴明月不知什么时候到了他身后,插了句:“现在办的都是新的sim卡了吧?那以前那种老款的手机能用的吧?” 那女业务员点了点头,戴明月一看龚小亮,说:“那就先办这个套餐吧,先用着,手机还没坏就先不换了。” 龚小亮应下,忙掏出身份证,又抓了张一百块钱出来,拿到sim卡,他低着头连说了好几声谢谢,把卡放进信封里,和戴明月上楼去了。 他们直接去了商场四楼,挑鞋子和衣服,龚小亮的钱不多,完全是看价格挑衣服,上衣凑合着还能穿,就买了条牛仔裤,换了双鞋,搭了个毛鞋垫,一通采买完,八百多就剩了几十,在厕所换好裤子,鞋子,龚小亮数了数钱,不逛了。 戴明月带着他回自己家。 他住在百花花园,斜对面就是个大超市,人气不赖。房子在23幢12楼,顶层,楼里有电梯,就是有些旧,有些慢,半天才从地下爬到顶。一层两户人家,戴明月住1202,门上贴了张年年有余的年画,戴明月开了门,领龚小亮进去,两人在玄关换了拖鞋,戴明月往屋里一指,说:“坐吧,歇会儿。” 他指的是客厅的方向,那儿有沙发,有茶几,有电视,茶几上堆着好些水果零食,电视机边放着盆金桔树,树上挂着不少小红包,那儿还连着阳台,阳台的玻璃窗上贴着红纸剪的窗花,乍一眼还以为家里在过大年。 龚小亮没动,戴明月又指了另一个方向,说:“睡那屋吧。” 说着,他在前头带起了路,龚小亮跟着他,到了扇门前,戴明月开了门,站在过道上对他道:“没什么家具。” 房间里确实没什么家具,就只有一张床,一张椅子,椅子上放了盏台灯。被褥和枕套看上去很新,简单的格纹款式,地板擦得很干净,四面墙壁刷成了鹅黄色,墙上安着个星星形状的壁灯,窗帘半拉着,阳光透进来,照出窗帘上一只只俏皮可爱的粉色小鸭子。 戴明月说:“我去找找手机。” 他转身走开了。 龚小亮轻手轻脚地踏进了房间,他在床上坐下了,怀里抱着先前换下来的一包旧衣物。戴明月的脚步声远了,又渐渐近了,龚小亮还干坐着,一动不动地盯着购物袋里那条卷起来的校裤,凌乱的褶皱好像一个漩涡,它越旋越紧,越转越像一只眼睛。 龚小亮抬起头,那星星壁灯也像眼睛,会闪,会亮的大眼睛,窗帘上的鸭子也有眼睛,虽然小,但多,它们全都看着他,全都盯着他。龚小亮握住了双手,戴明月回进来了,呼吸有些急。他把一只塑料袋递给龚小亮,里头是一部手机,一条充电线。他没再说什么就又出去了。 手机是部翻盖机,和今天在卖场看到的款式大相径庭,对龚小亮来说更熟悉一些,他拆开手机后头的电板,把今天才办的sim卡插了进去,sim卡太小了,还好还能再卡槽里固定住,插上充电器,手机能开起来。 屏幕亮了。 龚小亮看到了蓝姗。 她睁着她那双黑葡萄似的眼睛对着他。 龚小亮倒抽了口气,他想躲开,但挣扎了一会儿还是逼着自己去面对这张手机壁纸。 他掐住了自己的手腕,默默地计算时间,一秒钟,两秒钟,他开始发抖,三秒钟,四秒钟,他眼前闪过一颗红色的头颅,一瞬间,好多人在他面前划十字,好多人在他面前背着十字架走在炭火铺就的道路上,好多人被鞭笞被撕裂,好多佛在说法,好多先知在讲经。晨钟敲响了,一个又一个人跪倒在地,向着圣地的方向匍匐。 龚小亮试着给母亲打电话,接连打了三通,回应他的只有忙音。 他给母亲发短信。 “妈,是我,小亮,戴老师来接我,我在他家。” 他想了想,又删了,从头开始打。 “妈,这是我的手机号,我在戴……” 戴老师…… 我在戴老师家。 我在他们原本给自己的孩子准备的房间里。 几下敲门声响了起来,龚小亮抬起头往门口看去,门开着,戴明月站在门外问他:“手机能用吗?” 龚小亮捂着肚子,点了点头,戴明月抱着件大衣,笑着继续道:“旧是有些旧了,你试试大小合适不合适,别嫌弃这个款式啊,试试?” 龚小亮放下了手机,起身走到了戴明月跟前。他的小腿在打哆嗦,不得不靠着门框斜站着。戴明月把大衣披到了他身上,上下一打量,拍了拍他,似是颇为满意,点着头走开了。他进了厨房。 龚小亮看着他,他把大衣脱了下来,放到了床上,低头站了会儿,也去了厨房。戴明月在和面,龚小亮洗了洗手,给他打下手,戴明月家里只有一根擀面杖,他给了龚小亮,龚小亮擀饺子皮的时候,他从冰箱里拿了盆韭菜鸡蛋,和一盆猪肉鲜虾馅儿出来,他还去客厅把电视打开了。饺子皮擀了不少,戴明月开始包饺子了,擀完剩下的,龚小亮也来包饺子,临到包好,煮水了,戴明月又找了盒豆腐出来,拌了个小葱豆腐,拿去了餐桌上,他还张罗着要做个水果沙拉,客厅厨房两头跑,忙前忙后,龚小亮还在包最后剩下的几张饺子皮,他看看戴明月,又看了厨房一圈,偷偷拿了把水果刀藏进了裤兜。 饺子下了锅,两人站在灶前目不转睛地盯着,饺子浮起来了,各个都是白白胖胖,戴明月拿漏勺拨了拨,笑笑:“还好,没破的。” 他往锅里加了碗凉水,水再煮开,他拿来两个大碗捞饺子。他给了龚小亮满满一大碗,他自己那份要少一些,两人一人一碗饺子,坐去了餐桌边。 这个点几乎每个电视台都在转播中央新闻,眼下播到国际新闻了,澳大利亚某某动物园的一只考拉被同伴打了一顿掉下了 分卷阅读4 - 分卷阅读5 爱人万岁 作者:ranana 分卷阅读5 树,这经历被游客拍了下来放上了网,这只可怜的考拉一夜暴红。新闻里播了那段视频,戴明月看笑了。龚小亮只匆匆瞥了眼,就继续埋头吃饺子。 饭后,两人一块儿收拾了饭桌和厨房。戴明月先洗了个澡就进了自己房间,龚小亮也洗了个澡,出来后,回到那小房间里,关上门,关了灯就在床上躺下了。他把偷拿的水果刀藏在了枕头下面,他把手也压在了枕下。 客厅的灯熄灭了,有人在外面走来走去,但一下子就安静了下来,过了阵,一串脚步声再次响起。龚小亮凝神听着,他慢慢握住了那把水果刀。 有人开门进来了。这人还在往床这边过来。这人靠得很近了。他停下了,就停在他的床边。 龚小亮弹了起来,抓着水果刀,对准了那个人。借着过道上的灯光他看得很清楚,站在他床前的人正是戴明月。戴明月明显吓了一跳,张口就说:“我来看看你要不要加床被子。” 他开了台灯,盯着龚小亮手里的水果刀,哑然失笑:“你以为我要趁你睡着了杀了你报仇?” 戴明月往前走了两步,光从他脸上移开了,他的五官变得模糊,只有轮廓异常清晰。他镇定,冷静地说:“人死不能复生。都过去了。” 他伸出手,一个背后全是光,周身漆黑,看不清的形象在对龚小亮说着话,那声音是温和,亲切,不带任何攻击性,甚至充满了劝诫,安抚的意味。 他说:“把刀给我吧。” 龚小亮松开了水果刀。 “对不起。”他对戴明月说。他不敢看戴明月的反应,也不想再看他,不想再听到他的声音。 他害怕,他害怕任何一双眼睛,任何一个抬起眼睛的动作,任何一根手指,任何一只靠近他的手,他想回到那高墙下的牢笼里,但他还想再见见他的妈妈,他要跪倒在她面前,抱住她,和她说对不起,一遍又一遍,说得他哑了,说得他哭出来,他要哭出来。他想哭。 怎么又下雪了? 怎么又好像很多人在说话?他们在说他的故事吧?他的故事只有一个,但是有太多细节可以说了。什么样的人会去杀人啊?还是活活打死。什么样的家庭会教出这样的孩子啊?他天生就是反社会吧?人之初,性本恶啊! 龚小亮捂住了耳朵。 第二章 在戴明月家的这一整晚,龚小亮都没能睡着,只是蜷着身子躺着,昏昏沉沉熬到天亮,他起来了,收拾好床铺,把戴明月给的大衣挂在椅子背后,提着装旧衣服的购物袋去了客厅。戴明月也已经起了,精神不错,看到龚小亮,打了个招呼,又转身回进房间里拿了张纸出来,递给他,说:“给你弄了份简历,照片还没贴,回头你找个照相的地方照一张,多印几张,往后肯定用得上。” 龚小亮没好意思要,往戴明月怀里推了推,戴明月顺势一把拽住他,把他拉进了浴室,还拿走了他手里的购物袋,一边往外走一边说:“你先刷牙洗脸,我去弄点吃的,手抓饼吃吧?你看看还需要什么叫我啊。” 他转身就没影了,留下龚小亮一个人和浴室半身镜里映出的一个头发极短,蹙着眉毛,眼角微微下垂,眼神阴郁,嘴唇抿得很紧的年轻男人大眼瞪小眼。 洗漱台上,戴明月昨晚给龚小亮预备的洗漱用具边多了瓶还没开封的漱口水和一把新的剃须刀。龚小亮往外看了眼,浴室对面就是戴明月的卧室,门关着,过道上开了灯,厨房的方向传来细碎,不连贯的响动。龚小亮低头看手里的那份简历,姓名、出生年月都没错,学历写的是高中肄业,工作经验那一大栏里他那在监牢中度过的十年,被戴明月给安排去了“照顾病重的母亲”。 龚小亮把简历叠好,放进裤子口袋。他拿起了那把剃须刀。剃须刀的刀片锃亮,看上去十分锋利,龚小亮用指腹顺着刀口轻划了下,和他想得一样,刀片确实很锋利。他流血了。 他长长地舒出口气。世间清静了,但这静谧只留存了一瞬便被一股呼啸而过的风声赶跑了。龚小亮扭头一看,浴室的窗外堆了点雪,此时风刮得更厉害了,雪被吹开了,被卷走了。龚小亮打了个激灵,不再看了。他又去抚摸那刀口,这一回,逆着刀刃开口的方向。虽然它可能叫他受伤,害他流血,但他愿意亲近它,而雪,云,还有泡沫,那些看上去又轻又软,好像不会对人造成任何伤害的东西,它们不可触碰。 戴明月的声音又响了起来:“找工作也别在你们以前那片找了,去城西试试吧。” 这说话声离龚小亮很近。龚小亮回头一看,戴明月不知什么时候来到了浴室门口,正捧着杯子喝咖啡。 龚小亮把手背到了身后去,在裤子上擦了擦,拧开水龙头,刷牙洗脸。 戴明月还在和他说话:“那个计算机证你复印一份,附在简历后头吧。你要是编程好,很多公司都会要的,这是技术活儿,实打实看本事的,工作还是有的找的。” 用得上,有的找…… 龚小亮的耳朵里猛地嗡嗡地响,戴明月似乎还说了些什么,他全听不清了,他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只管点头,只管用冷水漱口,用冷水洗脸。 咖啡的味道在浴室里飘散了开来。 蓝姗也喝咖啡。 她说,小亮啊,你知道吗,有种咖啡就叫蓝山咖啡,山是高山的山。 她说,小亮啊,你知道吗,日本京都有座山叫岚山,山岚的岚,岚就是山上起的雾,听说那里的枫叶在秋天时很美,游客可以坐火车上山,枫叶会伸进窗户来,好像一片红色的雾要来亲你。 蓝姗抹红色的口红,龚小亮忍不住亲了她。 龚小亮用毛巾捂住脸,用力擦干净脸上和眼角的水。他拧干了毛巾,把它挂在了毛巾架上。 戴明月已经走开了。他去了餐桌边继续喝那杯咖啡,吃荷包蛋和面包。他给龚小亮准备的手抓饼上也加了个蛋,他还给他准备了很多喝的,橙汁,豆浆,要是龚小亮想,他也可以喝他泡的咖啡。餐桌中间比昨晚多了个玻璃花瓶,花瓶里插着一枝腊梅。 戴明月说:“下楼扔垃圾的时候忽然发现开花了,不知道怎么搞的,地上掉了一枝,我给捡回来了。” 花树在牡丹不多见,鲜花更是稀有,蓝姗曾不止一次惊讶过,整个牡丹竟然只有两家花店! 她喜欢鲜花。宿舍的小桌上总有个花瓶,花瓶里总有两三枝花。冬天她爱玫瑰,春天就喜欢郁金香,夏天贪恋风信子的香味。龚小亮最受不了的就是风信子,一闻到,眼泪鼻涕齐齐下来,蓝姗每每都被他的哭相逗得前仰后合。她容易快乐,容易笑。她曾确确实实,实实在在地在他面前欢声笑过。 龚小亮默默吃手抓饼,囫囵吞 分卷阅读5 - 分卷阅读6 爱人万岁 作者:ranana 分卷阅读6 下最后一口,喝了半杯豆浆,他赶紧收拾了,把碗筷杯子和水槽里的煎锅一并洗了。肥皂泡铺了浅浅一层,龚小亮打了个喷嚏。 洗洁精太香了。 戴明月没多久也吃完了,龚小亮一看他,把他拿进厨房的餐具抢了过去,戴明月要拿回来,可拗不过龚小亮,只好让他洗。他就在边上看着,笑着,什么也不说。 九点多时,他们出门了。戴明月开车,龚小亮还是坐在副驾驶座,还是抱着那只购物袋。戴明月问了声:“大衣不合身吧?” 龚小亮剥了剥指甲壳,低着头,低着声音说:“麻烦戴老师您了,谢谢您了。” 戴明月笑笑,没声了。 龚小亮的母亲在牡丹殡仪馆做杂工,殡仪馆在市郊,位置偏远。龚小亮的判罚下来后,父亲就和母亲离婚了,娘家的人也疏远了她,母亲一度无家可归,好不容易才找到了殡仪馆的这份工作。关于母亲,龚小亮知道的就只有这么多了。母亲来探监时不常说自己的事,她挂在嘴边的只有一句话。 “在里面好好改造。” 起先母亲还会哭,抽泣着说:“你以前不是这样的。你怎么会变成这样?” “怎么读了高中,反而读坏了?” 他是不是根本不应该去读十九中?他要是去了职高,去学了挖煤,五年前他就能跟着他爸下矿了,虽然到了今时今日,他可能失业在家,每天靠香烟打法时间,靠酒精麻醉神经,隔三岔五和矿上的难兄难弟们聚在一起咒骂操蛋的煤老板,操蛋的空气,操蛋的牡丹。 现在呢,他有什么资格怨这个怪那个?他才是应该被怨恨被责怪的那个人。他是杀人犯,他毁了多少人的生活,蓝姗的,戴明月的,他父亲的,他母亲的…… 他是十九中的丑闻,母亲背着的一个包袱,他是扎在他自己身上的一根刺。 龚小亮深吸了口气,牢牢握紧双手。戴明月这时说:“牡丹不少人都跑深圳去了。” “暂时找不到也别气馁,来日方长,不着急。” 他打开了话匣子,说个没完:“要是没地方住,住我那儿也行,你意思意思给个几十块房租就行了,就是我没法包吃饭,中午和晚上都在学校食堂吃,实惠。” “十九中的食堂现在都成大众点评上排得上名的名店了,十多年了,从没涨过价,学生食堂的椒盐排条你还记得吧?我没事也爱去买一份。” 龚小亮捂住嘴,打了个酸嗝,戴明月把车停在路边,打了紧急灯,龚小亮开了车门就吐了出来。 戴明月从后座拿了瓶水给他。路上再没人说话了,到了殡仪馆,停车场已经停着不少大巴车了,哀乐震天地响。到处都是披麻戴孝的人,哭天抢地,世间不是白的便是黑的。 戴明月熟门熟路地领着龚小亮往里走,经过两个大灵堂,两人走进了一幢三层楼高的骨灰暂存处。前台坐着一男一女,都对着电脑,戴明月和龚小亮进去,那男的抬头看了眼,冲着戴明月点了点头,熟捻地打了个招呼,说:“来了啊,在后头呢。” 戴明月颔首致意,男人的视线一偏,看向了龚小亮,龚小亮急忙低下头,紧跟着戴明月绕过了前台。 暂存处里统共也没几盏灯,过道上黑灯瞎火的,岔路还多,弯弯绕饶,仿佛迷宫,龚小亮跟着戴明月走了阵,他们从楼里走出来了,到了暂存处的后面了。这儿是一片三面都围着楼,一面竖着铁栅栏的小院,地上堆了不少雪,雪里堆了不少菊花,有黄有白,白的比雪还要憔悴。一群衣着臃肿的妇人正弯着腰在这些雪和花里头挑挑拣拣。她们的腰上全都系着一个透明塑料袋,里头已经堆了不少菊花了。 一个妇人看到了戴明月,拉了拉一个穿藏青色外套的人,喊了声“三妹”。三妹转过头来了。 龚小亮摸到一面墙壁,紧靠着站好了,他没法动了,膝盖发颤,他看着“三妹“,他的妈妈,徐三妹,家里两个姐姐,下头三个妹妹,顺从,能干,笑起来有些夸张,为了儿子能上高中,给丈夫下过跪,磕过头,求来的这个机会的女人。 徐三妹的头发花白,看上去比边上的女人们都要老,她的腰是直不起来的,她的视线落在了戴明月身上。 戴明月和她挥了下手,往她站着的地方走去,伸手扶了她一把。戴明月扶着她往龚小亮这里过来。 龚小亮的手心里出了许多汗,他摁住了手指上的伤口,那一小道血口子似乎裂开来了。他嗅到了血腥味。 蓝姗倒在教室的地上,她流了很多血。母亲在法庭上哭了,流了很多泪。 龚小亮急喘了口气,戴明月和徐三妹停在他面前了,徐三妹没看他,在围裙上擦了擦手,往龚小亮身后一指,自己先进了楼。戴明月冲龚小亮使了个眼色,龚小亮往前跌了一小步,随后慌忙追上徐三妹的步伐,也进去了。 戴明月在他们身后高声说:“我抽根烟!” 他没跟进来。 龚小亮走到了徐三妹边上,悄声道:“昨天出来的。” 徐三妹点了点头,没说话,只是往一条过道的深处走,到了个岔路口,她往右转,这条过道更暗,尽头是一团黑,两边是紧闭着的一扇又一扇门,光跟在他们身后,转眼就被拖进了两人长长的影子里。 他们很靠近尽头的黑暗时,徐三妹停下了,她从腰间摸出串钥匙,开了一扇门,进去了。龚小亮跟着。屋里有光,这屋子很小,迎面就看到一张靠墙摆着的单人床,墙上开了扇小窗,光就是那里照进来的。它照着床上的一叠被子,照着墙上发黄的报纸,门后挂着的两件衣服,一条毛线围巾,一张方桌,桌上的热水瓶,一副碗筷,一口小电锅,它照着沿墙整齐排列的许多骨灰盒。龚小亮数了数,得有五十多个。 徐三妹拽下了两边的袖套,抓在手里,说:“没人来领,就搁这儿了。“她又说,“领导给安排的住处,好不容易挤出来的屋子。” 龚小亮看着贴着她裤缝的塑料袋,说:“这些花……扎花圈用的吗?” “装在死人棺材里的,死人推去烧,花捡出来,还能用。”徐三妹走去床头坐下了。龚小亮仍站在门边,从门到床不过三步的距离,他抬眼看她,嗓子眼发涩,还是低下了头,攥紧了衣角。 徐三妹拂了下床单,说:“前阵子听你姨说,有人在大连见着你爸了。” “嗯。”龚小亮闻言,说:“我的号儿您还没有吧?昨天给您打了好几通电话都没人接。” 徐三妹听了,从裤兜里掏出了部手机,十多年前的款式了,比戴明月的那部还旧。徐三妹按了按手机,应了声。 龚小亮坐到了床尾去,说:“手机是戴老师给的……他的旧手机。” 他又说:“昨晚在他 分卷阅读6 - 分卷阅读7 爱人万岁 作者:ranana 分卷阅读7 家,我吃饺子了。”他看了看徐三妹,“妈,昨晚我吃了韭菜鸡蛋和三鲜馅儿的饺子……” 徐三妹稍转过脸去,低低的抽气,没接话。 龚小亮握着膝盖,轻轻问了句:“这儿有厕所吗?” 徐三妹指向门外:“岔路口左拐。” 龚小亮提着购物袋,起身走了出去。他去厕所洗了把脸,再出来时,找了阵才找回了徐三妹住的地方,门半开着,他往里头偷偷看了眼,戴明月在屋里了,正和徐三妹说话。他们交谈的声音很低,听不清,说着说着,龚小亮看到母亲作势要给戴明月下跪,戴明月扶住了她。两人继续说话,声音比先前高了许多,这下龚小亮听到了,母亲和戴明月说:“戴老师,对不住你,真的对不住你!” 母亲的短发散乱地披在脑后,短到耳根。 母亲的头发从前不是这样的,从来没有这样过,她的头发能扎长长的辫子,不多,但很黑。他小时候常常揪着她的麻花辫,说什么也不放。 龚小亮掐住手指上的伤口,走进去。母亲和戴明月陡然间都沉默了,片刻后,戴明月清了清嗓子,走到了外面去。龚小亮把购物袋往上提了提,说道:“下午一个老同学约了我,我先走了。” 他转过身,到了门口,手腕上一紧,是母亲拉住了他。她往他手里塞了一把钱,她不看他,背过身锁上门,蹒跚地走开了。 龚小亮攥着那把钞票,僵在原地,戴明月就在边上,问了声:“你和你同学约了哪里?我梢你一段吧。” 龚小亮忙说:“我搭公车吧,我自己过去,我走了,戴老师,再见,再见。” 他快步地走开,出了暂存处,迎面撞上了条送葬的队伍里。 “好年轻啊,好可惜啊。”他听到有人这样说,抬头一看,一张遗照赫然出现在他眼前,一个捧着遗照的男孩儿瞪大了眼睛看着他。 那黑色的相框里是一个笑着的年轻女人。那男孩儿的眼里饱含泪光。 龚小亮喘不上气,拨开人群逃似的跑出了殡仪馆,他看到对面一辆公车开进车站,跑过去就跳上了车。 公车开往市区方向,终点站就在城东火车站南广场,半途,龚小亮想下车,走到后门往外一看,街上的人比车上的人多多了,这辆公车一路走走停停,上上下下,车上最多的时候也就只有五个人。龚小亮还是回到了座位上去坐好了。他选的是车尾最角落的位置,既不靠近窗,也不靠近门,车上挺暖和,只是味道够呛,好几种说不清的酸臭气味混杂在一起,扶手上湿气很重,龚小亮抓了会儿就有些分不清到底是自己的手心还在出汗还是扶手上的湿气濡湿了他的手。经过新时代广场时上来了不少人,一双又一双靴子踩着好像从未清扫过的,铺满了过道的碎盐粒,咔咔作响。周末了,那几座大型商场包围下的新时代广场人头攒动,可能整座牡丹的人都聚集到了这里来。车上的人各自玩着各自的手机,就连老人和孩子也都低着头看着手里的什么。龚小亮在公车上又躲了两站才下车。 其实他已经很靠近火车站了,随意一扫就望见了那标志性的钟楼,再一张望,他看到了不远处的一片居民区,每幢约莫只有六层高的十来栋小楼几根木柴似的杵在那里,外墙斑驳,仿佛穿了一身打满了补丁的树衣。牡丹的阴云盘踞在这些矮楼的楼顶。 龚小亮一看路牌,春水街。没错了,那些木柴旧楼就是春水街上的牡丹第一煤矿职工宿舍。他曾在那里住了十七年。 他和母亲撒了谎,哪儿有什么老同学,老朋友会约他呢,他读书时人缘确实不赖,但是和谁都没有深交。有一阵,龚小亮打从心底厌恶同班的那些同学们,他们在牡丹最好的高中最好的班级读书,可他们脑袋里想的就只有哪里的大学包分配,哪个专业最好找工作,他听过同班同学中最远大的理想是要去大连学国际贸易。他固执地认为他的这些同学们没有理想,因而也不愿意和他们有过多的交往,他是有理想,有梦想的,他的梦想就是离开牡丹,离开东北,去更大的世界,他要证明给自己的父亲看,不仅铲子能挖来钱,读书更能赚钱,他还要让母亲过上优渥的生活,他还要风光地参加每一年的同学聚会,他要拥有同辈人中最丰富的学识,最广的见闻,最强健的体魄。他要成为一个最受尊敬和推崇的人。 他太想做班级里,学校里,甚至整个牡丹都独一无二的那个人了。他一度认为他成为了——一个美丽的,大城市来的女老师倾心于他,难道不足以让他成为独一无二吗? 但他不是。 他不是蓝姗的独一无二。在“爱”这件事上,怎么可能有独一无二?有的是念念不忘的前任,有的是跃跃欲试的后来者。爱时不仅只有快乐,还有憎恨,混在一起交织成疯狂。他从前不懂,现在懂了,爱也像一件两面穿的外套,一面是纯净的白,一面是混沌的黑。 他不想再穿这件外套了。它太沉重了。 他在牡丹的老朋友或许只有这条春水街了。他每个月都要去发哥理发店理发,老板就叫发哥,酷爱周润发,一台十一寸小电视成天播盗版的《英雄本色》,隔壁牡丹饺子馆的老板娘最爱抓一把香瓜子来这里串门,每个周末,他父亲会带他和母亲去花花酒店吃上一顿,他们店里的招牌菜是东北乱炖,他喜欢吃里头的土豆,再往里走还有卖水果的孙四眼,一家老小都戴玻璃瓶底那么厚的眼镜,一家子都有气管炎,遗传的,不能下矿,就开了个水果店专卖山东亲戚果场里产的大苹果,大樱桃。边上呢还有顾老五开的杂货铺子,孙四眼有气管炎,顾老五得的是妻管严,瘦豆荚似的顾老五买了个朝鲜来的虎老婆,这个朝鲜女人从前在朝鲜当炮兵,胳膊比顾老五的大腿还粗,人人见了都说这姑娘在朝鲜肯定是大户人家,也忒壮实了! 龚小亮早上上学,顾老五被老婆揪着耳朵拽到铺子外教训,她讲的是朝鲜话,龚小亮听得稀里糊涂,也不知道顾老五听不听得懂,反正他只顾着倒抽气嘶嘶地喊疼,到了傍晚,龚小亮放学回来了,顾老五还在被老婆教训,这时他往往是蹲在店门口,捧着饭碗呼噜呼噜吃面疙瘩,他老婆呢,单手叉腰,嘴里叽里咕噜,另一只手时不时推顾老五的脑袋一下,顾老五自岿然不动,一瞅龚小亮,笑着抬起筷子和他打招呼。 “亮啊!回来了啊!今天又考了第一名了吧?” 龚小亮嗤之以鼻:“哪儿的学校成天考试啊!” 他推着自行车昂首挺胸地从顾老五的杂货铺前走过。 现在,发哥理发店成了佳人发廊,玻璃移门上的周润发海报倒还贴着,他脖子上的那条白围巾已经戴得发灰了。牡丹饺子馆关门了,铺面空着, 分卷阅读7 - 分卷阅读8 爱人万岁 作者:ranana 分卷阅读8 花花酒店还在,门口就挂着菜单,麻辣烫,鱼香肉丝,上海糖肘子,酸菜鱼米线,欢迎新老顾客惠顾!左右也不见玻璃瓶底厚的眼镜,倒是顾老五的杂货铺还在,铺头更大了,名字改成了便民超市,里头灯火透亮。 龚小亮停在超市门口,他从前爱来这里买铅笔,买笔记本,买杂志,这儿是整片牡丹唯一能买到《中国国家地理》的地方。后来,他会来这里买《故事会》。 超市里还卖笔记本,还卖杂志,没有国家地理了,多了漫画书,偶像写真书,《故事会》还有,挨着本《青年文摘》。超市里还有卖彩票和卖白酒的柜台,一个年轻女孩儿正坐在彩票机前头仰着脖子看摆在高处的电视。她手里拿着个遥控器,不停换台。 龚小亮扫了她一眼,那女孩儿也看了看他,打了个哈欠,继续看她的电视,换她的台。龚小亮转过身,摸摸鼻子,又转回去,走过去要了张彩票。 机器正出票,一个年轻男人从超市的一扇小门里捧着冒热气的饭碗走了出来。他吧唧吧唧吃饭,目光一高,和龚小亮看到了一块儿。年轻男人作了个吞咽的动作,眼睛大了一圈,手里的筷子举高了才要喊什么,龚小亮拍了张二十块钱在桌上,拿了彩票就走了。 “给多了!”一把男声喊道。龚小亮抱住胳膊,头也不回。 “龚小亮?是龚小亮吧?你给多了!” 龚小亮的心跳得飞快,老同学,老同学……还真让他遇到了个老同学!名字叫什么,他想不起来了,好像姓王,还是姓李,高一的时候同过班,高二的时候这个老同学分去了理科班。这个老同学好像还在嚷嚷着什么,是在和那个卖彩票女孩儿说话吗?说的好像是:“他你都不知道啊?龚小亮啊!就是把那个女老师咔嚓了的那个!” 龚小亮脚下也走得飞快,遇上个三岔路口,急急往右转了进去,他迎面就撞到了个人,也不敢抬头看,道着歉只顾埋头往前走,他只想快些走出别人的视线,快些走到个没人的地方去,只听咚一声,龚小亮的脑袋一痛,他摸着额头停下了,抬眼一看,他这不管不顾地,一头装在了一堵墙上。这墙好高,墙后头还传来说话的声音,龚小亮仰起脖子又看了看,挡在他面前的原来是座教堂,那红色的砖墙在地上投下一片巨大的阴影,笼罩住他,而教堂顶端的十字架仿佛是铁铸的,发黑,很沉,仿佛马上要掉下来砸在他身上。 不远处,周日朝鲜语礼拜的灯箱教堂的入门口闪闪发光。 一个人从教堂里走出来了,他的面貌凶悍,脸上一道瘌疤,从眉骨劈到嘴唇,但他的神情十分从容,他看到龚小亮,朝他点了点头。 龚小亮抓着自己冰冷的双手,走进了教堂。 这是间简陋的教堂,一眼就能望尽,两边的墙壁上悬挂着一些画像,看上去像是粗劣的印刷制品,教堂的穹顶上也没有太多的装饰,只吊下来一个木头的耶稣,半圆形的讲台上有台钢琴,一名少年正在弹琴,他大约是个新手,弹得磕磕绊绊的。零星的几个信徒散落在长椅上双手作祈祷状,默默吟诵着什么。入门的地方点了些蜡烛,还有一小盆圣水。耶稣像下头也能看到烛火,那里点着的蜡烛更多一些,烛光映出耶稣肋骨的阴影。 龚小亮看到了设在角落的忏悔室。一个女人挎着提包从里面出来了,她的神色略显紧张,但双手和步态都很松弛,她在自己胸前划了划十字架,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 龚小亮走过去,钻进了忏悔室,坐下了。 立即有人说话了。 “我的孩子。”那人说,声音苍老。 “神父,”龚小亮看着那镂空的隔板,他看到许多格纹落在一张明显布满了皱纹的脸上。他看着那些格纹,继续说道:“我杀过人。我杀了她,还有她的孩子,我不知道她怀孕了,我不知道……” 神父回应了,他说道:“神已经听到了你的坦白,他会对你做出应有的安排。” 龚小亮说:“我想过去死。杀人偿命,我应该去死。但是我死了,我妈妈怎么办?我爸妈离婚了,我妈妈一个人……所以我还得活着,还是得活着,但是,但是活着,意识到我还在呼吸,还有生命……我杀了人,但我还活着这件事,一想到这件事我就没有办法原谅我自己。” “我杀了我爱的人。我爱她,我爱她,但我杀了她。” “我害怕。” 一个笑容都让他害怕,一句问候都让他胆战心惊,一点关切就让他手脚发麻。 戴明月让他如坠冰窟,如入火海。 他像一整座炼狱。 “他们嘲笑我,他们鄙视我,他们唾骂我,打我,我或许能好受一些,但他们看着我……还是杀了我吧,还是我去死了,我妈会好过一些,她能过上好日子吗?” “你说的神,他对我的安排是什么呢?他会惩罚我吗?怎么惩罚?我愿意被他惩罚。” “我知道了,可能没有被判死刑就是对我最大的惩罚,可能这就是神对我的安排。” 第三章 龚小亮采买了些日用品,在火车站附近找了间便宜旅馆住下了。旅馆对面就有个网吧,他去那儿按照戴明月给的简历在电脑上重作了份,又找了个复印店印了十来份,很快就拿到了手,倒是找拍证件照的地方花了他不少功夫——现在已经没什么人冲照片了,也没什么人用相机了,街上到处都是拿手机照相的人,龚小亮最后在靠近新时代广场的一家眼镜店边上找到了个提供证件照服务的冲洗店。拍照的地方在店里的一个小隔间里,老板亲自给他照,先是指了个位置让他坐下,接着在墙上鼓捣了通,龚小亮只觉得左右两边一热,眼前一刺,两道炽热的光线集中在了他身上。这突如其来的光亮让龚小亮眯起了眼睛。老板不乐意了,连声说:“你眼睛睁开啊!不睁开我咋照!” 龚小亮试着作了个撑开眼皮的动作。白茫茫的光线外,隐约有道影子在移动,像是那个手持相机的老板,又有些像一个在审讯他的警察。 审讯室里的灯光比现在还要亮,四周比现在还要暗。一道道黑影围绕着一张桌子,围绕着他兜着圈子,这些黑影质问他:“你和蓝姗什么关系?” 这些黑影告诉他:“你知道她怀孕了吧。” 他哭了出来。 “下巴抬起来一点,你低着头干啥呢?” 老板不耐烦地指导龚小亮:“看镜头啊!欸欸,别低头啊!咋又低头了呢!” 龚小亮作了个深呼吸,稍抬起下巴,找到了相机镜头,抓紧了裤子,没再动了。相机的闪光灯亮了下,龚小亮垂下脑袋,揉了揉眼睛。 照片算是拍好了,洗了二十张,回到旅馆,龚小亮把照片一一贴到简历上。他再 分卷阅读8 - 分卷阅读9 爱人万岁 作者:ranana 分卷阅读9 次打量这份简历。戴明月给他写的个人介绍颇有期末点评的风味:学习能力好,吃苦耐劳,注重个人独立性的同时富有团队协作精神,能灵活应对、处理突发性事件。 这些特质他确实有,尤其是在监狱里,表现得特别突出。如果招聘的人需要他详尽描述自己的这些特质,他要怎么说吗?他能说得好?他能编一些故事来搪塞吗? 戴明月在简历里隐瞒了他的牢狱生活,他也接受了这样的隐瞒,他明白他的用心,谁会想要聘一个高中没毕业的有前科的人呢?这人犯的还是杀人的罪。他们会相信他已经改造好了吗?他真的已经改造好了吗?他曾经在一本书上读到过,动手杀人的人,天生基因就和别人不一样,那可能是种恶的基因,天主教管这个叫该隐的基因,在佛教里就是“业”。生来就有的“业”,埋藏在他灵魂里的“障”,他是没法摆脱的,他要修,修一些正果来调和这些业和障。 他是不是天生就是一个很坏的人?蓝姗可能只是让他意识到这一点的一个契机。人来到这个世界,多多少少都带着认清自己的任务。谁会想要稀里糊涂的就老死了呢? 想到蓝姗,想到死亡,龚小亮一阵难受。他把那叠简历压在了枕头下面,趁夜又去了那间网吧。他建了个新的文档,自己作了份简历。在这份简历上,一段长达十年的时间段里,他填写的是:在牡丹第一监狱改造。 这一行字打完,他盯着屏幕看了好一会儿,想了想,删除了,但这份新简历他还是打印了出来,把剩下的照片全贴上了。 龚小亮开始在牡丹找工作。早上他在路边早点店里买两个白面馒头,吃一个,留一个,他会先去人才市场递一圈简历,接着就去电器城,数码城,反正能和电脑软件硬件车上关系的地方他都会去。饿了他就啃早上剩下的那个馒头,水是在旅馆里装的,随身带着,冷了的馒头就着水下肚,面遇水涨开来,一个馒头能顶一下午。通常,他都是无功而返,有的人甚至连简历都不收就把他打发了。煤挖完了,牡丹这座城市奄奄一息,除了那些新开的商场卖场还在招零工,没什么地方还请人了。他也硬着头皮去应聘售货员,经理一看他没有销售经验,他又阴阴沉沉地说不来几句话,直接就让他另觅他处;就连去超市当收银员,他也因为没经验被拒绝了,不过这次他多问了句,问超市请不请搬货的,力气他还是有的。应聘的人听了,轻笑了声,力气谁没有呢?有的是比他壮,比他结实,精力比他还多的人;一些数码城里卖手机和电脑的一听他来找工作的都和他说:“你咋不去深圳?” 深圳有好多电子芯片厂,一年四季都缺人,勤快点的,不要命一些的,一天上十六个小时班,一个月能拿好几千。 龚小亮想过去深圳,去一个没人会认出他,没人知道十九中弑师惨案的地方重新开始。他可以每个月汇钱给他妈妈,他们还可以打电话,视频,他得去换一个手机,现在好像都流行用微信了,一个可以储存声音,传递声音的手机软件。 他也知道,他一旦离开牡丹他就永远不会回来了。他不会想再呼吸这里干燥的空气,触摸这里灰黑的尘埃,不会再回忆起这里的雪,这里的白和这里的黑。他一分一秒都不会想要再想起蓝姗。 可是,杀了人,坐了十年牢,然后就此离开这片是非之地,潇潇洒洒,这样可以吗?这样就够了吗?这样就算偿还了他的罪了吗?这就是一条人命,不,是两个生命的价值了吗? 龚小亮掐着自己,拖着自己在牡丹的路上走着。他不能就这么离开,他没办法就这样一走了之,如果他是个孤胆英雄,他可以说自己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可他不是,他只不过是一个踏着炭火,迎着鞭笞,向着未知的高山攀爬的罪人。他要欢迎这些痛苦,他要拥抱这些痛苦,他需要它们来打磨他怀揣着的“业”。一种近乎自虐的负罪感牢牢攥紧了他的心,他任凭它的摆布。 尽管旅馆的要价不高,可连续住了两个多月还是快挖空龚小亮的所有现钱了。这晚,龚小亮一盘算,明天他不得不搬离这里了。至于要去哪里落脚,他还没想好。去做一个乞丐吗?未尝不可,他哪里还有什么尊严可言,他这样一个人哪里还需要什么自尊? 隔天一早,龚小亮打开衣橱收拾东西,他一眼就看到了那套挂着的校服,旅馆老板娘帮他把衣服洗干净了,还因为这套校服和他套过近乎。他们的女儿也是十九中毕业的,正在哈尔滨读大三,学酒店管理。老板娘热情,有事没事就爱和龚小亮唠几句,龚小亮因此听了不少她的家事。 旅馆的老板姓文,整家旅馆就靠他们夫妻两人打理,从前也有生意好的时候,请了十来个服务员,天天客满,现如今呢,牡丹火车站没落了,沿街开着的招待所,家庭旅馆倒闭的到底,改头换面的改头换面,文老板的旅馆能支撑到今天多亏了一墙之隔的老文饭馆。老文饭馆的掌勺是文老板的表弟,也是个文老板,去沈阳学过厨,烧得一手好菜,能作流水席,杀猪宴,一道雪松焖鱼远近驰名,不少食客慕名来这儿尝鲜。文老板在饭馆入了股,这些年全靠这些分红支撑着旅馆。 龚小亮在旅馆里进进出出,常听见老板娘数落文老板,旅馆门庭冷落,水电暖气样样都需要维护,花的钱不少,老板娘早就无心再经营了,她想把旅馆和饭馆得墙打通了,把老文饭馆扩成老文酒家,承办婚宴,寿宴,满月酒。一来,虽然牡丹人口外流严重,经济不景气,可哪家哪户结婚,过寿,有了孩子不开心,不得庆祝庆祝,二来还能给他们即将毕业的女儿谋个生计活路,她学的是酒店管理,不正好回家发挥发挥吗? 龚小亮把校服从衣架上取下来,叠好了,垫在他带进旅馆来的那只购物袋的最底层,他收拾了下就提着袋子下楼了。到了前台,老板娘一看他,问了声:“这就走啦?” 龚小亮点点头,掏出把钱来数着。老板娘问他:“还找工作呢吧?” 她又说:“工作难找啊牡丹!” 龚小亮诺诺颔首,把一叠钱放在桌上,推给老板娘:“您看数对不?” 老板娘拿起钱,一边数着一边问他:“你爸你妈呢?” 龚小亮靠着柜台站着,道:“离婚了。” 过了会儿,他又道:“我爸去大连了,我妈不怎么和我说话。” 老板娘一看他:“端茶送水能干吗?隔壁那个打杂的回老家结婚去了,反正吧平时还得兼干着些旅馆的活儿,你行吗?” 龚小亮点头如捣蒜,但随即他暗暗掐了自己一把,他意识到自己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利用了别人的同情。 他干了件坏事。 龚 分卷阅读9 - 分卷阅读10 爱人万岁 作者:ranana 分卷阅读10 小亮看着那笑眯眯的老板娘,才要说什么,老板娘一转身,小跑着就上了楼,不一会儿和文老板一块儿下来了,她拉着文老板说个没完:“我看行啊,你瞅瞅,唉,不是,我说,难不成我干还是你干啊?我这整天收拾这个收拾那个的还没个完了啊?你倒好,两手一撒看球去了。” 文老板走到了前台边,扫了眼龚小亮,推了推老板娘:“行了行了,三楼那屋你收收去。” 老板娘和龚小亮使个眼色,走开了。一楼窄小的前厅里就剩下龚小亮和文老板了。文老板上下端详龚小亮,先问他:“什么学历啊?” “高中……学历。”龚小亮说,他从购物袋里掏出份简历就递了过去。那是份有着十年空白经历的简历。 “08年往后就没啦?”文老板弹了下简历,挑起眉毛瞅着龚小亮,似是等着他解释。 龚小亮低声说:“出了点事。” 文老板一听,抬脚往外走,龚小亮忙跟上去,文老板转进了隔壁的老文饭馆。饭馆里还有两桌人,一桌起身要走,一桌还喝着酒,见了文老板,全都颔首致意。文老板还在往里走,眼瞅着要进后厨了,他一回头,瞪着眼睛,凶巴巴地对龚小亮道:“你这人不会说话还是咋?出了什么事你倒是说啊!08年到18年你是不在这个社会上了还是不在这个地球上啦?” 龚小亮看着地上,说:“我出了点事。” “你?” “我犯了事,坐牢了。” “就你?“文老板停下了,堵在厨房门口,没声了。龚小亮瞄了眼,文老板正打量他,还是那副不客气的神态。 龚小亮截住了他的视线,看着他,继续道:“挺大的事,因为没成年,就判了十二年,后来表现好,就关了十年,上两个月才出来的。” “我妈没养老金,我得赚点钱给她养老。” 文老板把手里的简历纸卷成筒状,指向那走了的客人们留下的一桌残羹冷炙,对龚小亮吼道:“还不赶紧收拾了拿去后头刷干净了!” 龚小亮闻言,把手里的袋子丢在一旁,跑到那桌前,把剩菜刮进一只大汤碗里,叠了好几个盘子,搬去了后厨。 文老板的表弟正在厨房杀鱼,一看龚小亮,又往他身后看去,只听文老板在龚小亮身后道:“你嫂子给你找了个帮手!让你别成天使唤她了!“ 龚小亮朝着文老板表弟用力点了点头,把脏碟子放进水槽里,忙不迭又去了前面,抱了许多脏碗脏筷子回来,通通放进水槽,开了水龙头就开始刷碗。 文老板点了两根烟,和他表弟一人一根。文老板表弟问了句:“会杀鱼吗?” 龚小亮转头看他们,左手搓着右手的手腕,一时间答不上来,这当口,文老板冲着表弟来了句:“你咋废话这么多?不会还不能学了?” 表弟笑笑,文老板拿手肘一捅他,和龚小亮道:“叫奇哥!” “奇哥……” 文老板一板脸孔,嘴唇上下翻动,像要发脾气,龚小亮立刻干脆地喊出来:“奇哥!” 这下文老板满意了,抽着烟走了。奇哥笑了,从面前的红色大盆里捡了条活鱼,揪着它的尾巴在一块木板上摔了好几下,鱼似是昏死了过去,不动弹了。奇哥一瞅龚小亮:“那你怎么称呼?” 龚小亮还看着那条被摔晕了的鱼,这鱼的鳞片发绿,身子比鲤鱼扁,是雪松江里常见的一种淡水鱼。奇哥抽着烟,一刀剖开了鱼肚子,抓出一把内脏来,皱着眉毛,抬起眼睛望向了龚小亮。半天都没等到龚小亮的回音,他等得有些不耐烦了。龚小亮回过身继续刷碗,音量高了些许:“我叫龚小亮!” “行吧,把碗赶紧洗了,我这儿还好多鱼等着呢。” 奇哥话音才落,跟着就响起了好几下砰砰摔打的声音。奇哥问他:“不怕血吧?” 龚小亮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又答不上来了。他不怕血,也不怕鱼,只是一想到“杀”这件事,他就忍不住打寒噤,冒冷汗。奇哥又问了遍,龚小亮吞了口唾沫,说:“没杀过鱼……” 奇哥应了声,不言语了。片刻后,文老板探进来半个身子,把龚小亮喊了出去。他领着他往旅馆的方向走,说着:“给你收拾了个屋,就在一楼,你那包东西我给你放进去了,你去瞅瞅,看看还缺什么,和你嫂子说一声。” 龚小亮慌了:“这怎么好意思,我,我我,”他打起了结巴,“我随便找个地方落脚就成了,还在您这儿,打扰您和嫂子,对不起,对不起。” 文老板来气了,吹胡子瞪眼:“住我这儿还委屈你了是吧?” 龚小亮支支吾吾不知该说些什么好了,唯有一个劲和文老板欠身子,跟着文老板进了他说的一楼的房间。屋里放了张沙发床,一张桌子,角落堆了许多装卷筒纸的纸箱子,剩余的空间勉强能容下两个人。床头正对着扇小窗,窗台上和地上都是灰。还有灰尘在房间里飘荡。 “我可清点过,你小子别没事偷纸巾啊。”文老板摇着手指警告龚小亮。 龚小亮鼻子一酸,掉下了两滴眼泪。文老板一看他哭了,骂骂咧咧地甩着手就出去了,龚小亮在床上坐了会儿,吸着鼻子,哭着把购物袋里的东西一一拿出来,他把衣服展开了挂在沙发床上,把牙刷牙膏漱口杯子和毛巾放到了桌上去。他拉起衣袖擦眼睛,擦脸,还去擦窗台上的灰尘。他打了个喷嚏,眼泪止住了。他给他妈发了条短信。他找到工作了,还有了暂住的地方,他要在牡丹重新开始了。 龚小亮就此在老文饭馆干上了。后厨还有个帮工,也是个厨子,不过是兼职,只在中午和晚上用餐高峰时出没,食客一多,文老板和老板娘也会过来帮忙,周末的时候,要是他们女儿巧巧从哈尔滨回来,也会来搭把手,帮着算账,做些杂活儿,但是多数时候,饭馆里就只有龚小亮一个杂役,洗菜,刷碗,拖地,传菜全是他一个人,他也勤快,有眼力见,哪儿需要用人,不用奇哥招呼,他一定第一时间冲过去。客人喝醉了,吐得满地都是,抹布不够用,他就用手去抹;客人等位子,等菜等烦了,扯着嗓门拿他出气,他任骂任羞辱,还给客人鞠躬道歉;客人作势要打他,他也不躲,这天一个客人排队等急了,抄起个茶杯就往龚小亮砸去,龚小亮的额头立马见了红,他没支声,蹲下了收拾地上的茶杯碎片,还是巧巧看不过眼,冲上去一把推开了那个砸伤龚小亮的客人,站在两人中间,叉着腰不服气地说:“你怎么打人呐?为了吃顿饭至于嘛!” 龚小亮拉了拉巧巧,他没事,只是擦破了皮。巧巧还不依不饶地:“谁没个爹没个妈啊,你这晚饭吃迟了,是妈心疼了还是爸心碎了啊?你把人弄伤了,你想过他爸妈的感受吗? 分卷阅读10 - 分卷阅读11 爱人万岁 作者:ranana 分卷阅读11 你把自己当上帝,顾客是上帝,没错啊,可上帝打人吗?你看这一屋子人,又不是我们有空位不给你坐,泼皮耍赖可得有个限度,怎么着啊,是想在女朋友面前逞能是吧?这位姑娘我可告诉你,这样的男人等你俩结婚了,在外头打人打习惯了,保不齐回家也得来上几招!” 那被骂的男人一看龚小亮,又一看巧巧,还要说什么,边上一桌客人里一个光头拦了他一把,道:“兄弟,我说句话,这事儿是你不地道,咱们出门在外的,讲点素质,成吗?” 那男人咬咬牙,拽着女朋友甩下句:“全天下就这一家饭馆了是吧?走!”就走了。 巧巧朝男人的背影啐了口,推着龚小亮去了柜台里,拿了几张纸巾给他。龚小亮把手里捧着的碎瓷片扔进垃圾桶,轻声说:“我没事儿。” 巧巧瞅着他,一双原本大而亮的眼睛挤成了大小眼,还在急急的喘气呢,似乎还在气头上。这时坐在柜台前吃饭的一桌年轻人里一个染黄毛的举起酒杯,对巧巧道:“巧啊,这哈尔滨的酒店管理还教怎么对付赖皮流氓啊?” 巧巧翻个白眼,没理他,一拉龚小亮,要看他额头上的伤,龚小亮往后一缩,躲开了,后厨喊出菜,他又忙碌了起来。 这晚打烊,龚小亮在厨房刷碗,近来奇哥总是一打烊,算完当天的账就回家了,他给了龚小亮一串钥匙,由龚小亮锁门。眼下饭馆里只有龚小亮一个人,巧巧从外面进来了,她穿了件大红的羽绒服,双手插在口袋里,脑袋上顶着个红色毛线帽,看着龚小亮,下巴昂得高高的,响亮地喊出了他的名字:“龚小亮!” 她问他:“去吃夜宵不?” 龚小亮摇摇头:“你们去吧。” “什么你们啊?”巧巧哼了声,“事先申明,我可还没男朋友啊!” 龚小亮看她,说:“你一个人去吃宵夜?这么晚了不安全吧。” “不啊,和几个同学。”巧巧眼珠一转,一咂舌头,改口道,“对啊就我一个人,你给我当贴身保镖吗?” 龚小亮没声了,低下头去。巧巧走到了他身边,说道:“你这不都快洗完了吗?我等你。” “不了吧,我还要扫地。”龚小亮说。 “外面都那么干净了还扫啊?” “再拖一拖。” 巧巧靠在桌边,不太乐意了:“你怎么总一个人待着?你可有点孤僻。” 龚小亮笑了笑。 “你老家哪儿的啊?”巧巧问他。 “牡丹的。” “啊?那你怎么上我们家打零工来了?我妈说你十九中的啊,欸,你多大啊?” “二十七……” “二十七……”巧巧掰掰手指,“那会儿随便考个牡丹的什么学校不都包分配嘛?十九中最差的班也能考个三本吧,你一个都没考上?你读书也太烂了吧?” 龚小亮还是笑。巧巧叹了声气:“你不会打算一辈子在这儿给我叔打下手吧?” 龚小亮瞥了眼巧巧,巧巧立马截获了他的这两道视线,凑上来,拿肩膀轻轻撞他的肩膀:“雪乡你知道吧?” 龚小亮把洗好的碗放去了另一张桌上,用干抹布擦。巧巧也拿了块干抹布,和他一块儿擦碗,说道:“离我们这儿不远,那儿这几年旅游特别火,牡丹这儿吧,开旅馆我看是没戏了,一个月都不一定有一个客人,你说要是咱们去雪乡开旅馆,加上我叔这手艺,啧啧,说不定还能上上《舌尖上的中国》呢!” “《舌尖上的中国》?” ”啊?你连《舌尖上的中国》都不知道?就是那个纪录片啊。”巧巧一拍龚小亮,和他打了个“等着”的手势,转眼就跑没了影。可不一会儿,她就又蹦蹦跳跳地回来了,怀里抱着台笔记本电脑。 碗都擦干了,龚小亮正打算再拖一遍外头餐厅的地,巧巧随便找了个座,打开了电脑就开始播视频,还招呼龚小亮过去看。 电脑屏幕上一个厨师正把面条甩得老高,粉尘四散。 巧巧托着下巴也盯着屏幕,画面切到了深山里,有人爬树取蜂巢,画面又切到了海边,有人下海捞鱼,煮一大锅海鲜汤。巧巧边看边给牡丹搞旅游规划:“你说咱们牡丹也搞个什么景点,我看林场那边就不赖嘛,原生态,回头上一上电视,咱不也火了?” 她回头张望龚小亮,一双眼睛迷迷蒙蒙的,时间不早了,牡丹早早地安静了下来,若是还有人在忙碌着什么,一定是在忙着做梦。 巧巧还在畅想:“要是挖出个温泉,也能和富士山山脚下似的边看雪边泡温泉了嘛?那美的……这附近有矿,有矿的地方是不是就可能有温泉啊?” 纪录片的画外音介绍起另外的佳肴了,上海本帮菜,私家菜馆,已经相传五代。那最新一辈的传人在接受采访,他的口音有些重。龚小亮拄着拖把站住了。 巧巧问道:“你喜欢牡丹吗?” 她转过头直勾勾地看着龚小亮,她的头发做了酒红色的挑染,衬得皮肤白皙,她身上有股淡淡的香味,平时不易察觉,此刻忽然特别明显。龚小亮好久没闻到这样的味道了,清浅,不着痕迹,埋伏在空气中,抓不住,好像没有形态,可到了必要的时候,这股香味又会在瞬间化成一柄锥子,直刺进人心里,那被刺伤了的人呢,他会有什么样的下场?他能有什么样的下场?除了被钉住,他什么都做不了。 龚小亮弯下腰拖着地走开了。 巧巧还和他搭话:“不喜欢啊?不喜欢还待在这儿啊?”她感慨道:“现在都没什么人留在牡丹啦。” “我嘛,你看我爸,臭脾气,老顽固,非得待在这儿,最近他血压还有点高,我妈腿脚也不好,我走了他们可怎么办啊?”巧巧尾音一翘,有了主意了,说:“龚小亮,不如你去考个驾照,回头咱们搞个林场一日游,我当导游,你当司机,你看怎么样?” 龚小亮说:“驾校得交很多钱吧?我没钱。” 他拖到了门口,指着大门说:“我要关门了,你走吧。” 巧巧眨巴眨巴眼睛,嘴唇一动,却没说话,用力拍上了电脑,夹在腋下,大步走了出去。 当晚,龚小亮做了个梦。他梦到自己开着大货车,往南去,边上坐着巧巧,后来又变成了蓝姗。他吓醒了。 隔天,巧巧提前一天回了哈尔滨,店里少了个帮手,龚小亮忙得团团转,到了下午三点他好不容易喘上口气,店里只有一桌客人还在喝酒,剥花生米了,龚小亮给他们添了点热茶水,正准备去后厨吃饭,店外头又走进来一个客人,这人逆着光进来,他又走近了些,龚小亮才看清,来者是个精瘦的小个子,戴着顶毡帽,瞅见龚小亮,抬了抬帽檐笑着打了个招呼。龚小亮认出他来了——他是十年前跟了他庭 分卷阅读11 - 分卷阅读12 爱人万岁 作者:ranana 分卷阅读12 审一路的《牡丹晚报》的罗记者。 龚小亮给罗记者安排了个座,拿了个茶壶过去,给他倒茶,问道:“吃点什么?” 罗记者把帽子往上顶开些,挤着眉毛看龚小亮,笑着摸下巴。罗记者约莫四十来岁,下巴刮得铁青,眼睛贼亮,肩膀总是耸着,好像两条胳膊老是被什么东西挤着一样。 龚小亮挠挠脸颊,轻声问罗记者:“您怎么找到这儿的?” 罗记者不看他了,环顾四周,一抹桌子,一笑:“你这儿还不赖啊,挺干净!还敞亮!”他问龚小亮:“有什么推荐的?” “焖鱼吧。”龚小亮说。 “好吃吗?” “很多人点。” “好吃吗?” 龚小亮说:“好吃。” “哦,那来个焖鱼吧!”罗记者竖起根手指敲着下巴,左看看,右瞧瞧,看准了别人桌上的一个砂锅,问龚小亮:“那是什么?” “白菜油渣粉丝豆腐。” “来一个。”言罢,罗记者又琢磨了番,点了第三道菜:“再来个锅包肉吧,你妈说你爱吃,欸,我们一块儿吃吧,你吃了吗?” 龚小亮说:“我……在这里工作。” 罗记者往他身后一指:“柜台里摁计算器的是你老板啊?” 龚小亮点了点头,抓着手里下单的纸,小声说:“你要找他聊聊吗?” 罗记者哈哈笑了两声,一拍龚小亮,声音一高,打着手势和奇哥道:“老板!你这伙计我认识,我请他吃个饭,给您打个申请,您批准吗?” 奇哥咧嘴一笑:“批准!”他望了眼龚小亮,“你不正好还没吃呢么,吃点儿吧!点了什么菜啊?” 罗记者把龚小亮拽下来了,他坐的是张摆了四张塑料凳的小圆桌,龚小亮被他拽到了他身边的凳子上,两人斜斜面对着。罗记者扯开嗓门道:“一个焖鱼,一个白菜油渣粉丝豆腐,一个锅包肉,再来两碗米饭,两瓶哈啤!” “好嘞!” 龚小亮在罗记者边上坐不住,起身要走,罗记者喊了他一声,他道:“我去后厨帮忙。” 罗记者还要说话,奇哥恰好拿着啤酒过来,一看,把龚小亮摁了回去,嗓门洪亮的说:“行了吧,你就在这儿歇会儿吧!你这一不杀鱼二不剁肉的,也指望不上,歇着吧!” 龚小亮低下头,说不上来话了。奇哥给他们开啤酒,罗记者客气,请他也喝一杯,奇哥站着干了半杯,和罗记者热热闹闹说了一大通,他道:”我这伙计什么都好,就是不爱说话,干活儿卖力得很,老实,勤快,可我看吧,这小子平时不是干活儿就是窝自己房间里,手机也不玩儿,网吧也不泡,也没半个朋友,没点活人气啊!嘿,这不您就来了!好嘛,你们喝着,聊着,我这就做菜去!” 罗记者听了就笑,奇哥也笑眯眯的,龚小亮来回看他们,在这样的氛围里,他要是不笑,不跟着喝上几口酒,那仿佛是天大的罪过。 龚小亮扯出个笑容,拿起酒杯,湿了湿嘴唇。奇哥按了按他的肩膀,走开了,罗记者给他添酒,玻璃杯满了,雪白的啤酒沫涌了出来。龚小亮忙用手去捂。罗记者给他递纸巾,问道:“出来挺久了?” 龚小亮擦杯子,擦桌子,说:“快三个月了。” 罗记者喝酒,说:“我估摸着你也差不多出来了,就在你家这片打听了打听,听人说前阵子见到你了,我就转了转,这不就被我给找着了吗?”他戳戳自己的太阳穴,“干记者的,这点灵敏度还得有!” 龚小亮把湿透了的纸巾推到一边,撇头看着照进饭馆的阳光,说:“我一没文凭,二没工作经验,也只能在饭馆打打下手了。” “哟,你这逻辑推理能力不赖。” 龚小亮苦笑了下,罗记者给自己倒酒,问道:“怎么还留在牡丹呢?这破地方,要山没山,要水没水,女人全跑了,满地都是小光棍老光棍,你说有个什么好?” 龚小亮略微抬起点头,看着罗记者道:“有矿山,还有雪松江啊,冬天结冰了还能溜冰。” “溜野冰要死人的!”罗记者鼓圆了双眼,“你别不是想寻死吧?” 龚小亮笑了,拿起酒杯喝了小半杯酒。 罗记者反倒不笑了,神情凝重了,他问龚小亮:“去看你妈了吗?” 龚小亮掰着指甲,说:“去了,我妈给了我点钱。” 罗记者望了眼屋外,喝酒,拿起筷子架在了碗上,说:“戴明月还在十九中教书,住在百花。” 龚小亮跟着看了眼外头,明晃晃的阳光照得他几乎睁不开眼睛。他不说话了。 罗记者道:“你说你们俩也够奇怪的,他吧,还在十九中教书,你吧,还在牡丹。要我,我是说我要是他啊,我早跑得远远的了,越远越好,去海南,唉不,海南东北人也多,行吧,那就杭州吧,长沙也成啊。” “可能要照顾家人吧。”龚小亮说。 “家人?你知道的吧,别的报纸不都写过么,他高三那年爸妈出了车祸,他妈当场就死了,他爸捡回条命,成了植物人,躺在床上切了气管,靠呼吸机续命,都说不然他能去北京读书,结果留在牡丹念了师范。” 龚小亮咳了声。罗记者接着道:“他爸没几年也走了,住院看病欠了不少钱,工作了几年债才还清,百花那套房子,他姥姥给他凑的首付。“ 龚小亮说:“我出来那天,他来接的我。” 罗记者问他:“你们这儿能抽烟吧?” “你抽吧。” 罗记者点了根烟,吞云吐雾,双手叠在桌上说:“龚小亮啊,我想不明白戴明月这个人,我见的人够多了吧?我什么样的人没见过呢?” 龚小亮说:“人都不止一面的。没有人能完全了解另外一个人。” 罗记者笑笑:“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你想啊,十九中谁不知道他的事?哪个学生私下不议论?哪个老师不议论?他们校长也提过,问他要不要调去别的地方,他能给安排,可他没要这个机会,还留在十九中,天天走过那个班级,天天经过那张办公桌……”罗记者顿住,拿筷子敲了下龚小亮的手背,“你别掰了啊,我问你,换成你,你受得了吗?” 龚小亮握住了双手,他害怕别人的议论,害怕牡丹,但他还留在这里,是因为只有这种恐惧感才能稍微缓解他的愧疚。而戴明月还留在这里……他不知道,也想不明白,不懂,难道是因为爱吗,他太爱蓝姗了……他一定很爱她,因而留恋她待过的学校,舍不得转手他们的婚房,更不愿意离开牡丹。 龚小亮还是一言不发,罗记者一个人说话,他道:“我以前啊,看过一个电影,一个纪录片,一个连环变态杀人犯站在法庭上,他杀害的其中一个受害者的父亲在法庭 分卷阅读12 - 分卷阅读13 爱人万岁 作者:ranana 分卷阅读13 上对他说,虽然你可能不相信,但是孩子,我原谅你,”罗记者弹开些烟灰,“那个杀人犯就哭了。” “你说,人真的能原谅吗?是憎恨比较让人有活下去的动力还是原谅更能让生活继续下去?” 龚小亮从罗记者的烟盒里拿了根烟,点上了,深吸了一口。 奇哥来上菜了,一看龚小亮和他手里的烟,又一看罗记者,笑了笑走开了。 第一道菜是焖鱼,随后白米饭,锅包肉和粉丝也上来了,罗记者大口吃菜,大口扒饭,顾不上说话了,龚小亮把烟架在骨碟边,吃了一碗白米饭,搭了几片白菜叶子,干掉了杯里剩下的酒,拿起烧了一大半的烟走去了外头继续抽。不一会儿,罗记者满嘴油光的出来了,他递给龚小亮一张名片,他还在《牡丹晚报》,还跑法制新闻。他和龚小亮挥挥手,走了。 这天打烊后,龚小亮把这张名片拿回了他的小房间,从床底摸出个铁皮饼干盒,放了进去。盒里还有其他东西:一张印上了血迹的女人照片,半包烟,一只打火机,一张新办的银行存折,里头有一千多块。 他的过去和现在就这样摊开在他面前。 龚小亮把烟和打火机拿了出来,盖上了盒子,藏了回去。他穿上鞋子,裹上外套,走去外面抽烟。他走得离旅馆和饭馆都远远的,夜深了,稀稀落落的路灯忽明忽暗,戏弄着路上不多的行人。地上还有雪,前几天才下过,踩着沙沙的响,不知不觉,龚小亮走到了春水街上。他太熟悉这条路了,只要靠近这里,他的两条腿就会自动把他往这里带。他在这里出生,他在这里长大,他在这里骑着自行车飞驰,一心只想快些去学校,快些见到他的老师爱人。 发廊,便民超市都关了,街的尽头隐隐传来乐声,好像有人在弹钢琴。 龚小亮循着声音找过去。他又来到了那间教堂门前。 门关着,但龚小亮听得很清楚,那钢琴乐声正是从门后传来的。弹琴的还是那个男孩儿吧,因为这乐曲还是那么不连贯,那么琐碎。 龚小亮看了眼教堂门口周日欢迎朝鲜语礼拜的灯箱。今天恰好是周日。 他扔了烟,推开门,走了进去。 虽然是晚上了,但教堂里还是有很多人,男的女的,有很年轻的,也有很老的,几乎都在哭,声嘶力竭,歇斯底里,他们喊的都是朝鲜话。龚小亮环视了圈,到处都是哭泣的眼睛,绝望的面孔,痛苦的扭曲着的身体,而穹顶上吊下来的耶稣似乎比他们所有人加起来还要绝望。 他的肋骨像一把把刀。 弹琴的确实还是那个不大的男孩儿,龚小亮找了个角落坐下了,没多久,一个穿黑衣服的男人坐到了他身边。在周遭如浪的哭喊中,男人手捧红封皮的《圣经》朗读着什么。龚小亮听不懂。 读着读着,男人哭了,他侧过脸,泪眼婆娑地对着龚小亮,他还在念着,但发音是龚小亮听得懂的了,男人在说中文了。他铿锵有力地念道:“我要你和女人彼此为仇。你的后裔和女人的后裔也彼此为仇。女人的后裔要伤你的头,你要伤她的脚跟。” 蓝姗的脚后跟陷进被褥里,她跳起来,在床上蹦得高高的,她跌下来,从云端跌落,摔在地上,头破血流。 龚小亮愣住了,那读经的男人握住了龚小亮的手,他闭上了眼睛,嘴角在抽搐,眉心紧锁,但很快他的表情就平和了,就显得十分陶醉了。 不协调的钢琴曲还在继续,男孩儿卖力地演奏,手指看上去像是要抽筋了。发泄的人群中有人开始抽自己耳光,拿脑袋撞前面的椅子。烛光烧着耶稣的脚。龚小亮一手被男人紧握着,他觉得痛,他把另一手攥成了拳头,掐着自己的手心,他更痛了。他也平和地闭上了眼睛。 第四章 龚小亮后来又去了教堂好几次,他认识了那个哭着读《圣经》的男人。男人叫朴智勇,开大货车的,朝鲜族,有个女儿,十八了,和他老婆一起常年待在韩国庆州。朴智勇的钱包里有张他们一家三口的合照,照片里的他背靠着辆货车的车前灯,一手牵着个小女孩儿,另一手揽着个不苟言笑的女人。朴智勇笑着露出一排牙缝很大的牙齿。或许是因为常年在公路上奔走,饮食不规律的关系,他的胃不好,口气重,嘴角总是挤着两个小水泡,他又爱说话,话一多,说得一久,嘴边就要溢出白沫,原先围在他身边听他说话的人就都半掩着口鼻散开了,朴智勇对此丝毫不在意,他总是哈哈一笑,再一拍手,又把人给聚拢了,瞅着手里的登记表给大家分配任务。朴智勇热心公益,每周都会组织教友去牡丹养老院做义工,教会有辆七人座的车,他负责开车,也负责统筹联络。他要了龚小亮的电话号码,三不五时就打电话问他要不要参加他们的敬老活动。 龚小亮每周有一天假,他先前一直没放,朴智勇接连给他打个几次电话后,他不好意思了,找奇哥商量了番,往后每周六他都休假,就趁这天去养老院。 朴智勇组织的这帮教友有开饭馆的,有开超市的,大家都很热心,每次出发都是满满一车吃的用的,一上车,朴智勇就带头唱起了福音歌,这些人里属龚小亮最年轻,也只有他不讲朝鲜话,为了照顾他,大家唱的是中文版的福音歌,唱歌时相邻座位的人们无论男女全都手拉起手,五指抓着五指,微仰起头,潜心歌颂。他们的服装也很统一,穿的全是印有教会名字的防风外套,领口还别个小十字架徽章。歌唱完,有的人会摸出珠串念经。我的主,我的神,圣母啊,我的罪……龚小亮零零碎碎地听到些中文字眼。 朴智勇的后视镜下也挂着条十字架珠串,很长,十字架上有个耶稣,车子一路往前开,耶稣不停摇来晃去,盯着看久了,伴着周遭毫无起伏地诵经声,直叫人昏昏欲睡。每次车程才过半,龚小亮就昏睡了过去。 到了养老院,大家陆续下车,朴智勇会将这群热心的人们聚成一个小圈,他站在中间分派今天工作。龚小亮年轻力壮,通常都是负责协助护工帮老人家洗澡,清洁屋子。剩下的那些中年男人女人多数都被分去娱乐室和老人家聊聊天,打打扑克牌,互相解解闷。朴智勇会带两三个帮手去养老院的花圃,据他说他擅长料理花草,养老院的一小片花圃和一个小菜园子都是他照料的。他在那里种白菜和青菜,收成了就做泡菜,给养老院留一些,给教友们分一些。 一名养老院的护工会带龚小亮去见那些等着洗澡的老人们。 养老院的住宿条件也分三六九等,最末的那等睡十个人的大房间,需要和同一楼层的另外两个十人间共用厕所和浴室;好一些的是五人间,房间里有个独立厕所,不过洗澡还是得去公共浴 分卷阅读13 - 分卷阅读14 爱人万岁 作者:ranana 分卷阅读14 室;最好的是单人间,不仅有专人全天候照料,浴室就在房间里。虽然公共和私用浴室都是二十四小时供应热水,可不是每个老人还有力气自己清洁,养老院里护工少,老人多,多人间里的护工一个得看顾至少三个老人,护工的年纪也都不小了,老人们一会儿这个要吃了,一会儿那个要尿了,一会儿散步时间到了,又一会儿赖在床上嗯嗯哦哦,问什么都不答应,就是浑身不舒坦,孩子似的直叫唤。因此教会来人帮忙,养老院还是很欢迎的。 护工手把手教会了龚小亮怎么把人抱上轮椅,怎么把轮椅推进浴室,怎么再把人从轮椅抱进浴缸,有的老人很安静,无论怎么折腾都不声不响,木头似的,有的老人情绪激动,会打人,会咬人,会张开没有了牙齿的嘴呼喊。他已经说不出话。抵触情绪太浓烈的就只能用淋浴冲洗,再给他们擦干身体,再擦干轮椅。 养老院三楼的一个姓吴的老人对于洗澡这事儿总是反抗得特别激烈,他尚且能说话,他不允许任何人靠近自己。 他大叫着:“滚!!滚!!!” 他还会用拐杖打人,护工都不愿意接近他,只有龚小亮,每每都是他迎着打骂上去。老人因为常年不下床,已经生了褥疮,不能碰水,只能擦身,还得上药,工序繁复,龚小亮一边替他抹药膏,老人一边咬他,抽他耳光,抓他的头发,掐他,拧他,龚小亮默默承受,一声不吭。有一回在脸上落下了三道血痕,他回到饭馆,奇哥一看,给他开了瓶啤酒:“哟,小亮出息了!会打架了!“ 龚小亮苦笑了下,去了后厨洗碗,打烊后就回了自己那屋。 晚上他准备睡时,有人来敲门,他开门一看,巧巧站在门外,提着个急救药箱看着他。龚小亮不无意外,愣住了。 巧巧道:“听说你和人打架啦?” 龚小亮摸了摸脸颊,没说话。巧巧一甩头发,声音拔高:“你也会和人打架?谁啊,你这个菩萨脾气都受不了?” 巧巧不住往龚小亮屋里瞅,皱起眉毛,不开心了:“你也不说句‘进来坐’。” “这么晚了,”龚小亮挡在门口,“不太好吧……” 巧巧翻了个白眼,一把推开了他,理直气壮:“谁要你同意啊!这是我家!” 龚小亮拿她没辙,把门推得更开些,回头一看,巧巧坐在了他的床上。龚小亮清清喉咙,走到桌边,摸了摸桌子,偷瞥了眼巧巧。巧巧鼻子里出气,嘟囔着什么提着急救箱过来了,一屁股坐下,拉着龚小亮也坐下,麻利地从急救箱里拿出一团酒精棉花就摁在了龚小亮脸上,龚小亮倒抽了口气。 “为女人吧?”巧巧微抬起下巴问他。 龚小亮摇了摇头。 “啊?那为兄弟?” 龚小亮笑了。巧巧瘪嘴,不悦道:“不然你们男人打架还能为了什么?” 龚小亮从箱子里挑了个创口贴,撕开了包装,巧巧一把抢过去,把创口贴拍在他的伤口上,摁紧了,问他:“明天去不去溜冰?雪松江公园,晚上人多得很!” 龚小亮看着门外黑乎乎的走廊,说:“你早点睡吧。” 巧巧睨了他一眼,扮了个凶相,抱着胳膊走了。龚小亮喊了她两声,她都没停下,笃笃笃地跑上了楼,龚小亮提着急救箱追到了楼梯下,抬头一看,楼上亮着一盏灯,他没再追了,把急救箱放到到了前台去,回到屋里,和衣躺下了。 第二天晚上,饭馆打烊,巧巧提着双溜冰鞋找了过来,她没进门,就站在门口,拿溜冰鞋的冰刀敲门框。她喊道:“龚小亮,你去不去啊?” 龚小亮半抱着拖把拖地,看了看她,说:“你和朋友去玩儿吧。” “你忙啊?” 龚小亮转过身,背朝着巧巧:“厨房还没拖完。” 巧巧嗤了声,道:“你真不去?” 龚小亮点了点头,巧巧道:“那好吧,那我就一个人去了。” 龚小亮回过头看她:“这么晚了,你一个人太危险了。” 巧巧不耐烦地说:“你怎么和我妈似的,唉,你不去,那我不就一个人了吗?我也和你一样啊,我没朋友。” 龚小亮无奈:“我没冰鞋……” 巧巧笑开了,过去一把抓过龚小亮拿着的拖把,放到一边去,一挽他,直往外走,她顺手关了灯,和龚小亮到了街上,大声道:“你可真逗,公园里就有租鞋的地方!” 龚小亮一看她,支支吾吾还要开口,巧巧一板脸孔,撒开了手,提着冰鞋就往前跑开了。她一头扎进了黑暗里。 龚小亮忙锁上门,喊着:“等等!你等等!”追了上去。 雪松江公园里溜冰的人不少,溜冰场外围确实有个租鞋的小店,按小时收费,不少人都是现租现用。龚小亮和巧巧到了店门口,他一瞅,推脱道:“我忘带钱包了,我看你溜吧。” 巧巧剜了他一眼:“你这人真没劲!” 说着,她穿好鞋,跟着人流,小心地走进了滑冰场,冰刀切割冰面的那一瞬,她的表情立即松弛了,她弯下腰,放低了重心,双手背在身后,在人群中穿梭,很快就来到了一片没什么人的地方。她在那里张开手臂,转了个圈,自在地徜徉。她在冰场中心滑了阵就开始绕着冰场转圈,时而向着自己前方,时而倒着,她快速地经过龚小亮身边,每经过一次,她总要拍一拍他的手。一下,一下,又一下,不轻,不重。她起先还戴着手套,帽子和围巾,后来她把它们都丢给了龚小亮,她敞开了自己羽绒服的拉链。她的衣摆跟着她起舞,她像一只红色的蝴蝶,在雪白的冰面和纷杂的,形形色色的黑而灰的人中翩飞。 她仍然一下一下地碰着龚小亮的手,龚小亮抱着她的防寒装备,他的手暖和了,脸也暖了,他又闻到了那股香味。淡而清洁。他打了个寒战,在巧巧又一次经过他身边时,他问了声:“我们回去吧?” 夜深了,枯树环绕下的滑冰场里已经没什么人了,显得有些荒凉,租鞋的店铺也半掩上了门,巧巧听到了,停下了,气喘吁吁地趴在围栏边看着龚小亮,微笑着问他:“你是不是怕出丑?” 她说话时直往外冒白气,连头发丝里都有热气。龚小亮低下头挠鼻梁。 “现在都没什么人了,你来玩玩儿吧!”巧巧拍了拍他的手。龚小亮把手缩进了衣袖里,巧巧又一拽他的胳膊,人往前滑着,说:“你不动,我可要摔了啊!摔跤可疼了!” 龚小亮只好往前走,一小步,一小步,巧巧被他逗笑了,两人在冰场入口的地方面对着面了,巧巧朝租鞋的地方一挥手,高声道:“老板,给他找双鞋!我看……四十一码吧!” 龚小亮连连摆手,那小店老板动作却很快,转眼就把鞋送来了,一手交鞋, 分卷阅读14 - 分卷阅读15 爱人万岁 作者:ranana 分卷阅读15 一手要钱,道:“最后四十分钟,收你半个小时的钱吧。” 巧巧掏了钱,把鞋塞给龚小亮:“钱都付了,不许不要!给半小时的钱溜四十分钟,给你便宜你别不占啊!” 龚小亮说:“那你的围巾帽子怎么办?” 巧巧磨磨牙齿,把围巾帽子穿戴好,叉着腰看龚小亮。龚小亮还是没动,巧巧伸手拉他,她的手又软又暖和,龚小亮一怵,抬眼看她,巧巧还在急急地呼吸着,升起的白气掩住了她的嘴,模糊了她的轮廓,只留下 一双大而黑的眼睛冲龚小亮眨了又眨。 龚小亮想躲开,他暗暗掐自己,他已经接受了太多别人的好意,他还能再接受这样一双温暖的手,这样一份温柔的注视吗? 他不蠢,也不迟钝,他明白一个女孩儿这样亲近他,这样看他意味着什么。 爱。 他还是想到了这个字眼。 巧巧又说话了。 “你磨蹭什么呢?” 她把他的手抓得紧紧的。她似乎是很可爱,很值得爱的。 可是他有这个资格去爱吗?他配吗? 可是…… 龚小亮抬起眼睛,在这样一 个干燥,寒冷的夜里,在这样一片荒芜的冰原上,他这样一个罪人,他该跪下来用寒冷麻痹自己的神经,他该沉进河里冻住自己所有的感官,他该回避,该躲开,该拒绝。 可是,谁不向往爱呢? 龚小亮轻声说:“那,就四十分钟……” 就一会儿吧,就这么一会儿吧。 四分钟,四秒钟也好,就让他稍微透一透气。 龚小亮穿好了鞋,巧巧把他带进冰场。她拉着他滑冰。 她倒着滑,龚小亮向前滑,两人对视着,互相看着,巧巧时不时回头望一眼,龚小亮也在注意她身后,一不留神,他自己被人撞了下,左脚一崴,要倒下了,巧巧忙握紧了他的手,她不再看身后了,只是缓缓倒退着,她露出了微笑。 龚小亮也不再注意她的身后,只是跟着她前进,往左,往右。 “你还不错嘛。”巧巧说。 龚小亮的手暖了,身子也热乎了,脚底更是发热。他们滑得越来越快,边上的人几乎看不清了,飞影似的掠过,没一阵,他连巧巧也看不到了,他沉浸在了快速飞驰的世界里。 好像下一步他就会滑进别的世界。 龚小亮失控地摔在了冰上,他笑了出来,一抬头,巧巧正看着他,有些傻眼。龚小亮又笑了笑,朗声说:“我没事!” 巧巧扭过脸,双手背到身后,红着耳朵溜开了。 租鞋的小店收摊了,龚小亮去还了鞋子,和巧巧搭伴往回走。雪松江公园里到处都是参天的大树,路上一点光都没有,巧巧拿出了手机照明,龚小亮扶着她,拿着她的冰鞋,两人小心地走着,一路无言。出了公园,头顶开阔了,也有路灯了,巧巧松了口气,收起了手机,仰头一看,指着天上激动地拉扯龚小亮:“你看,星星!快!快许愿!” 龚小亮疑惑道:“不是看到流星才许愿吗?” “流星那多难看到啊!看到星星就许愿吧!”巧巧双手交握,皱紧了眉头。不一会儿,她睁开了眼睛,问龚小亮,“你许愿了吗?” 龚小亮摇摇头。巧巧说:“我许愿了,我许愿你多笑笑!”她撇了撇嘴,“你笑起来嘛……” 她自己笑了起来,没说下去,龚小亮还等着她继续,巧巧靠近他,亲了他一下,往前跑开了。 龚小亮的脸一阵烫一阵寒,胃里翻江倒海。他想吐。拒绝吧,还是拒绝吧,他不可能给巧巧幸福,走吧,他得离开这里,趁他的过去还没被发现,趁他的罪还没被揭露。可不知怎么,龚小亮的眼前忽而闪过了许多幻象:他开着旅游大巴往雪乡去,巧巧站在他身后扶着他的座位和车上的乘客介绍雪乡,介绍东北。 她介绍一种动物,胆小,懦弱,甚至会被落雪声吓得瑟瑟发抖,但它们却不怕人,它们还会在铁轨周围徘徊,它们舔铁轨上咸咸的雪。 龚小亮后背一凉,巧巧在前面呼唤他:“去不去吃宵夜?” 她响亮地喊出他的名字,像之前许多次一样。 “龚小亮!” 路灯光颤动了下,龚小亮的眼前有些模糊,他揉了揉眼睛。 人就是这样的吗,无耻,自私,贪图享乐,无时无刻不在渴望着温暖,只要依稀窥见些爱意,就迫不及待地想要伸手去抓住,想要去回应。 人,怎么能这样? “你在干吗呢?”巧巧的声音近了,脚步声也近了。 龚小亮咬紧了牙关,低头抽自己巴掌。巧巧停在他面前了,她递了张纸巾给他,柔声说:“瞧你,冻得眼泪鼻涕都出来啦。” 龚小亮一吸气,还是接过了她的纸巾。 翌日一早,巧巧返校了,可没几天她就又回来了,提着大包小包,说是打算在牡丹找实习单位,不在哈尔滨找了。这可把老板娘愁坏了,牡丹一没高档酒店,二没发展前景,巧巧要在牡丹找工作,她说什么都不同意。母女俩大吵了一架,巧巧拖着个行李箱住去了同学家。她给龚小亮发短信,写道:我们去雪乡吧? 龚小亮没敢和老板娘说,去找了文老板,把短信给他看了。两个人高马大的男人窝在旅馆前台后面,盯着龚小亮的翻盖手机,半晌,文老板点了根烟,问龚小亮:“你什么打算?” 龚小亮耷拉着脑袋,说:“我没出息。” 文老板呼了口烟,全喷龚小亮脸上了:“哪儿有人说自己没出息?” 龚小亮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半抬起眼睛看文老板:“那我要回吗?” 文老板也看着他:“你打算咋回?” 龚小亮抓耳挠腮,说不出,过了会儿,才道:“我就说我俩不可能成。” 文老板扇了龚小亮的后脑勺一下:“你小子长这么大了没搞过对象啊?” 龚小亮也急了:“那您说我回什么?您说,我现在就回。” 文老板又抽了几口烟,眉毛纠成一团,弹了弹烟灰,来回打量龚小亮:“那你对巧是什么想法?” 龚小亮忙说:“我没想法啊!”他还强调,“我不打算找对象了。” 文老板眼神一紧,龚小亮挠了挠鼻梁:“搞对象费钱。” 文老板舒出口气,大笑了出来,那边厢,老板娘从楼上下来了,趴在楼梯上狐疑地看着他们:“你俩躲这儿干吗呢?”她问文老板,“你别撺掇小亮和你去赌钱啊!我说你给闺女打电话了吗?你去不去接她啊?” “马上,马上。” 文老板应着声,人却还坐着抽香烟。老板娘急了,往下走了几步,垂下手来就来揪文老板的胳膊,两人闹哄哄地说着话,龚小亮趁机溜了。 晚上奇哥接了单外卖,近千的单子, 分卷阅读15 - 分卷阅读16 爱人万岁 作者:ranana 分卷阅读16 下单的人是附近网吧的老板,网吧今天办游戏比赛,老板做东请选手们吃饭。饭菜备妥了,奇哥叫上龚小亮和文老板,一块儿去送菜。足足三份分量的招牌菜焖鱼盛在了个大铁盆里交给了龚小亮,盆子又重又烫,龚小亮小心翼翼地端着走在最后面,一路无事,进了网吧,不等他松一口气,迎面飞奔过来一个胡子拉渣,衣衫褴褛的男人来,龚小亮大喊:“小心!” 还好文老板眼疾手快,放下了自己手里的东西给他搭了把手,这一锅鱼稳稳地落在了网吧前台桌上。龚小亮再一看先前那像是躲着什么的男人,男人已经在网吧门外了,人却还回头看着。龚小亮和男人的目光交汇在了一处。男人的脸黑而瘦长,眼球发黄,他朝龚小亮划了划十字。 龚小亮喉咙一哑,想说什么没能说上来,文老板拍了他一下:“吓傻了?” 龚小亮摇摇头,擦了把汗,吓出身汗倒是真的。 “不好意思了,那人在我们这儿赖了好几天了,还有客人说他偷东西,我们才想撵呢,他倒自己跑了!”那网吧的女前台看了眼龚小亮,和众人道。 又有个穿着制服的女员工一边吃着香瓜子一边过来了,说道:“听说才从牢里出来!我看是狗改不了吃屎!” 龚小亮又往门口张望了眼,那邋遢的男人早就不见了,门外天有些阴,仿佛要下雪了。 文老板低低地在他身旁说:“下大雪的天气。” 当天晚上果真下了大雪,到了第二天清晨天上还在飘鹅毛似的雪花片,趁饭馆还没开门,龚小亮顶着风,冒着雪去了教堂。朴智勇的大货车就停在教堂门口,龚小亮眯缝着眼睛看了眼,朴智勇恰好下车,一看到龚小亮,就迎了上来,拍着他道:“你怎么今天有空来?” 风雪呼啸,朴智勇拉着龚小亮往教堂去,他推开些门,那吊在空中的耶稣露出了半截小腿,龚小亮退缩了,站在门外,朝朴智勇停货车的地方努了努下巴,笼着双手道:“朴大哥,您说,要开旅游大巴得考什么驾照啊?” “啊?”朴智勇拽着龚小亮的胳膊,“有啥进去说啊!这外头大风大雪的!” 龚小亮往教堂里一瞅,里头坐了好些蓬头垢面的人物,一位年迈的神父正挨个给他们送毛巾毯。 龚小亮摆了摆手,走了。 这个周六,朴智勇接龚小亮去做义工,见到他,直接甩给他一本驾校参考书,还道:“我一哥们儿是驾校老师,你要是想学,插班进去把课给上了,一把方向你就过咯!” 龚小亮问他:“那学费得多少钱啊?” 朴智勇比了个五,龚小亮傻了:“五千?” 朴智勇热络地一揽他:“你要去学,肯定有折扣!” 龚小亮想了想:“这本书我先看着,回头我再找您。” “没问题!”朴智勇拍着胸脯,笑开了,“回头你考个开大巴的证,我再去搞辆车,咱俩一人一辆车,每周去他个二十来号人,养老院的菜园子那可就能大丰收了!” 龚小亮跟着笑了笑,车子一发动,他翻看起了那本参考书。一整本的规章制度,去养老院的时候看了二十来页,回来的时候又看,回到旅馆,进了自己那屋,睡前没事也看个几页,在饭馆的时候一闲下来还看。龚小亮看书的时候认真,一言不发,一双眼睛绝不会从书本上移开。有人来和他说话,他也只顾着应声,像是全没将对方讲的话听进去。奇哥特别爱在这个时候逗他,有天中午,两人都歇下来了,龚小亮看参考书,坐在角落一点儿声音都没有,奇哥问他:“小亮,吃了吗?” “嗯。” “吃了啥?” “嗯。” “你说巧巧咋样?” “嗯。” “给你当媳妇儿咋样?” 奇哥话音才落,有人应道:“不咋样!” 奇哥循着声音看过去,巧巧站在饭馆门口,双手插在口袋里,气鼓鼓地瞪他:“叔你说你无聊不无聊啊!” 奇哥拱了拱手,讪笑着进了后厨。巧巧大步流星地走到龚小亮面前,问道:“你干吗不回我短信?” 龚小亮还投入在考题里,光应声:“嗯。” 巧巧来气了,拿了他的书才要发作,一看书封,她转怒为喜,一咬嘴唇,笑了,抱着那书,坐去了龚小亮边上:“你要考驾照啊?” 龚小亮看了眼她,低头说:“学费的钱还没凑够。” 巧巧说:“我找到实习的地方啦。雪乡的一家旅行社。” “那挺好。” 巧巧嘻嘻笑着,乐呵呵地瞅着龚小亮。龚小亮拿了桌上一块抹布,起身抹起了桌子。巧巧哼了声,数落他:“你真没劲!” 龚小亮点了点头,巧巧气笑了,一看他,眼角的余光瞥见个从门外进来的男人,她忙笑着去招呼:“您好啊,您几位?”待她走近了那客人,惊呼道:“戴老师!您是十九中教化学的戴老师吧??您还记得我吗?您高一的时候,您带过我呀!” 她还喊龚小亮:“龚小亮!十九中的戴老师!你以前不也十九中的吗?你认识吗??” 龚小亮扶着桌子站着,巧巧把戴明月带到了他正抹着的桌边,戴明月坐下了,龚小亮看到他了。他穿的是那天来接他出狱时的那身衣服。毛衣,围巾,呢大衣。 戴明月笑着和龚小亮打招呼:“你好啊。” 他的笑容也还是那天来接他出狱时那样的一个笑容。亲善,温和,不具备任何攻击性,好像很博爱,好像很友爱。 “您好……您好。”龚小亮点着头,抓着抹布进了厨房。 奇哥在杀鱼,一看龚小亮:“有客人?” 龚小亮点头。 “点什么菜了?” 龚小亮说:“巧巧在招呼。” 他开了水龙头洗抹布,不一会儿,巧巧进来了,和奇哥道:“叔!我高中以前的老师来吃饭了!您给做好点啊!一道焖鱼,还有个醋溜白菜。” 奇哥开了灶和抽油烟机,厨房里一下暖了起来,闹了起来。龚小亮还在搓抹布,手都搓红了,巧巧走到他边上,一拱他,道:“你刚才有点太明显了啊。” 龚小亮咳了声,巧巧继续道:“你也听过戴老师的事吧?” 龚小亮没接话,巧巧叹息了声,道:“戴老师以前有个女朋友,也在我们学校教书,听说人很漂亮,在学生里特别受欢迎,后来……”巧巧摆弄起了桌上的碗筷,声音低了,“后来,她的一个学生把她给打死了,活生生打死的,拿着根撬棍,直接进了教室给打死的。”说到这儿,她顿了顿,捏紧了一根筷子,不忿道,“那会儿戴老师都和她登记了,女的还怀孕了,新房都买了,那个打死人的呢倒好,没成年,还是自首,就判了十几年吧,我估摸着表现好一些,关个十年就出 分卷阅读16 - 分卷阅读17 爱人万岁 作者:ranana 分卷阅读17 来了,又是一条好汉了!真是便宜他了!” 龚小亮把抹布晾在架上,肩膀一颤,吐了出来。 巧巧忙给他倒了杯热茶,轻抚着他的背问他:“你怎么了?不舒服??” 龚小亮用手去清水槽里的呕吐物,摇着头没讲话,巧巧说:“你回去休息吧,这儿有我呢。”她转头和奇哥道:“小亮有点不舒服,我在这儿给您帮手吧。” 她还去把龚小亮的外套拿了过来,披在他身上。龚小亮穿好了外套,别过奇哥和巧巧,从后门出去,走去了教堂。 教堂里空荡荡的,还是工作日,没有什么人来这里赎罪,生硬地弹着钢琴的男孩儿也不在,此刻教堂里唯一奏响的是几个随意地躺在长凳上呼呼大睡的流浪汉吹出来的呼噜曲。一名兜着头巾,裹得颇厚实的妇人哆嗦着一双被冻得通红的手在耶稣脚下点蜡烛。 龚小亮找了个角落坐下了,他抬起头望向了耶稣。他久久注视着他,他曾在监狱里被传过教,听过这个神的代言人的故事,他来人间展现奇迹,叫人们相信有神,有天堂,有地狱。好人上天堂,坏人下地狱。宗教借由神的存在给了人们希望,教会人们宽容和忍让,关怀和博爱,宗教又借由神引导,“不单单祭祀耶和华的,那人必要灭绝”,那人在面对有违自己宗旨的存在时,到底是该去“爱”还是该去“杀”? 龚小亮忽然想起了那个在网吧门口朝他划十字架的黑瘦男人,他往近旁的一个流浪汉看去,不是他,那男人要比这个流浪汉瘦些,胡子少一些,也不戴破破烂烂的毛线帽子,脚上穿的是一双军绿色的布鞋。龚小亮又往前面一张长凳上张望,也不是他,那男人比这一条胳膊垂到了地上的流浪汉的体型要小一些,手指更细长些,嘴巴也没这么凸,男人的嘴巴和嘴唇都是干瘪的。龚小亮正观察得起劲,一位神父漫步到了他身边,坐下了。龚小亮一眼就认出他来了,他是先前给流浪汉们分发毛毯的神父,或许也是听他告解的神父。龚小亮忙问神父:“神父,您这儿最近来过一个很瘦,挺黑的男的流浪汉吗?” “他是你的朋友吗?” “不是。”龚小亮看着神父,说,“我在牢里见过他。” 他不会认错的,那个在网吧里撞了他的男人就是他出狱那天抓过他胳膊的男人。 神父微抬起眼睛仰望耶稣,双手抚摸着十字架珠串,轻轻呢喃着什么。龚小亮问道:“您是在祈求上帝原谅我的罪吗?” 神父轻声说:“上帝会为你带来宽恕的。”他继续他的呢喃,继续他的仰望。 龚小亮说:“可是我不需要,我不需要原谅,宽恕,我不需要这些,神父。”他的情绪有些激动,声音随之颤抖了起来。神父转过脸来,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背。 龚小亮的呼吸也变得急促了,他道:“我老是做噩梦,一点声音我就很紧张,最好我有很多事情要做,这样我就没空东想西想了,最好累到倒头就睡。”龚小亮擦了把脸,站了起来,“不要原谅我,不要宽恕我,不要便宜了我,永远不要。” 他知道他为什么想找到那个男人了。 他们都曾是罪犯,他们又都出了狱,不同的是,那男人有信仰,他想问问他,关于像他们这样的人该如何在人间生活,他的信仰帮助到他了吗? 神父这时说:“只要认清自己的罪,天堂的大门总会向你敞开。” 龚小亮想笑,他道:“我不关心我会不会去天堂去地狱,随便吧,只是神父,您难道没发现吗,天堂和地狱都是讲条件将规则的地方,反而是人间,人世间,我们活着的这里是没有这些的。”他最后看了眼耶稣:“什么样的人,什么样的活法,这里都有,真可怕。” 龚小亮从教堂出来了,那里没有他要找的人,也没有他要的答案。他站在教堂门口,带着他的罪无所适从了。他不知道该去哪儿,他可以回饭馆,但他暂时还不想回去。他的胃又有些不舒服了,他捂着肚子给奇哥发了条短信,说是家里出了点事,想请半天假。 不久,巧巧的短信就来了,问他出了什么事。 他回复:别担心,我没事。 巧巧回复:好好休息,黑眼圈别再加重了! 龚小亮摸了摸眼底,收好了手机。 要去找他妈妈吗,还是不了吧,妈妈见到他,除了从自己原本就不富裕的手头抠点钱出来塞给他,除了伤心难过,还能怎么样呢? 父亲,他是不去想了。换一份工作吧,不在饭馆做了,饭馆毕竟还有个休息的时间,他不需要休息,他得找个工地,还是找座矿山,听说牡丹还有一座矿在开采,他可以用重复的劳动和疲惫的身体麻痹神经,把自己埋葬了,而且在地下,大家都黑不溜秋的,谁认得出谁?干几年,赚几年辛苦钱,染上点矿工病,或是出一场矿难——一下就能赔个好几十万,他妈妈的后半辈子就不用愁了。 龚小亮漫无边际地想着,不知不觉他走到了雪松江公园。他找了张凳子坐下了。 不远处就是溜冰场了,眼下这个时间,只有些半大的孩子在一个年轻女孩儿的指导下学溜冰,一群头发花白的老人守在溜冰场外。 孩子们大多都掌握了基本的技巧,只是还不熟练,溜得小心翼翼地,只有一个小男孩儿,穿着羽绒服,戴着手套护膝,总也学不好,老是在摔跤,才爬起来还没站稳就又摔了,摔了他倒不哭也不闹,反而哈哈笑,很快乐的样子,起先有的孩子会去帮他,有的大人在场边给他出主意,那年轻的女老师也去手把手教他,可等她放了手,小伙伴们也都各自溜开了,男孩儿又摔了。他还是笑,自己爬起来,自己试着滑,不管摔倒多少次,他都笑着继续,后来,大家似乎是被他的乐观给感染了,等到他又一次摔在冰上,揉着膝盖笑出来时,场内场外的小孩儿大人也全都笑了。 男孩儿哇一声哭了。 女老师把他带下了场,他换了鞋子,由一个老妇人牵着走了。 没多久,学溜冰的孩子都散了,夕阳西下,公园里进来了不少流浪汉。一个推着辆超市购物车的流浪汉停在了龚小亮面前,冲他比了个眼神,龚小亮忙起身,那流浪汉在凳子上铺了块毛毯,把购物车用铁链和椅腿拴紧了,躺在了毛毯上。龚小亮看看他,怯生生开口:“请问您见过一个差不多这么高,肤色偏黑,脸瘦长的男的,穿着打扮和您差不多……” 流浪汉打了个臭气熏天的酒嗝,没理他。龚小亮只好走开了,没几步,他见到几个在一棵松树下搭棚的流浪汉,又过去打听。 “请问”,“您”,这样的字眼,似乎在流浪汉中不太受欢迎,他们听到了不是笑就是吐口水。后来龚小亮换了几个词,他问他们:” 分卷阅读17 - 分卷阅读18 爱人万岁 作者:ranana 分卷阅读18 见过一个这么高,黑不溜秋的,长脸的男人吗?“ 这下反应热烈了。 “没见过。” “你给多少钱?” “你找他干啥?” 龚小亮把整座公园都走遍了,问遍了他看到的所有流浪汉,可没人见过这么样一个人。溜冰场又热闹了起来,现在来溜冰的都是些年轻人了,几个流浪汉挤在一排矮树丛前往溜冰场的方向张望,时不时说上几句。 “看看看!红衣服那个!” “白的白的!” 他们伸长了脖子,搓着手掌,不无兴奋。 龚小亮走去了公园附近的公车站,裹着外套等车。马路上还有不少雪,月亮出来了,撒下洁白的光芒,雪上一片晶莹闪亮。龚小亮想起戴明月了,他打了自己一巴掌。懦夫。他想道。不去面对自己的罪,反而逃跑了,还躲去了教堂,还想借由什么信仰的力量来给自己指一条明路。 他哪儿还有什么别的路可走,他得回去,现在就回去,他要告诉巧巧他就是那个被便宜了的杀人犯,他要跪下来和奇哥,和文老板,和老板娘道谢,再和他们道歉。 然后他就去矿上找工作,不用工钱也可以,干什么都可以,他去挖矿,往地下挖,往很深很深,暗不见天日的地底挖下去。 打定了主意,龚小亮搭上了一辆进站的公车,到了火车站前下来了。他握紧了拳头往旅馆走去,一路上不停告诫自己,他杀过人,坐过牢,这些收留他的人有权知道真相,他不和他们坦白就是欺骗他们的感情,他已经是个杀人犯了,不能再当一个骗子。就让他们厌恶他,唾弃他,恨他吧! 前阵子一帆风顺的日子让他麻木了,差点忘了他不仅杀了蓝姗,他还害得戴明月失去了妻子,失去了没出生的孩子,戴明月一定还沉浸在痛失妻儿的悲伤里吧?他是不是因此无法开始新的生活? 那他又有什么资格重新开始呢? 还是不谈“爱”了,再也不谈了,不去想了。 龚小亮的拳头握得太紧了,指甲掐进了掌心里。他平复着呼吸,他要感谢戴明月,他的出现一瞬间就将他从麻木中唤醒了。只有痛苦才是麻木唯一的解药。 龚小亮停在了旅馆门口,前厅还亮着灯,前台不见人影,龚小亮走上前去,门已经锁上了,他摸出钥匙插进门锁转了转,钥匙竟然没法用,龚小亮愣住了,又一看,这才发现门口的一堆红砖边放着个购物袋,袋子边上还有只铁皮盒子。他走过去捡起那铁皮盒子擦了擦,打开来一看,最先映入眼帘的就是罗记者的名片,那名片下面压着张存折。这是他藏在床底的盒子,那购物袋——他捡起来了,也是他的袋子,里面全是他的衣服。 这时,龚小亮的头顶传来阵骚动,他仰头找去,从一扇打开的窗户里看到了巧巧,巧巧也看到了他,她碰地关上了窗。 没多久,文老板披着棉外套下来了。他开了门,楼上立马亮起了灯,文老板叹了声气,一指外头,和龚小亮走到了外面,阖上了门。 龚小亮问他:“老板,你们知道了是吗?” 文老板点了根烟,从外套口袋里掏出个信封,递给了龚小亮。信封里有张信纸,龚小亮打开一看,仿佛是什么电影电视里会看到的桥段,白纸上粘着从报纸上剪下来的字,有大有小,合成一句触目惊心的话。 “他是杀人犯!” 那感叹号是血红色的。 随信还附有许多剪报的复印件。 十六岁少年活生生将老师打死。 杀师案引发的未成年人家庭教育问题的反思,孩子是不是只要学习好就够了? 优等生少年如何走向弑师之路? 不等龚小亮都看完,这叠剪报就被文老板一把夺了过去,文老板道:“别看了,没啥好看的。” 龚小亮垂下手,朝文老板鞠了个躬:“谢谢您收留,照顾我。” 文老板没说话,递了张名片给他,名片上印的是沈阳一家建筑公司项目承包人的联系方式。文老板说:“你还年轻。没必要在牡丹耗着,真的,没必要。” 龚小亮看了看他,文老板躲开了他的视线,把名片放进了他的购物袋里。龚小亮道:“麻烦您和奇哥说一声吧,道声谢,我就不继续打扰了。” 他转身要走,文老板喊住了他:“你有地方去吗?回家啊?” 龚小亮笑了笑,和文老板挥了下手,快步走到了大街上。街上没有人,也没有车,他轻快地迈着大步走着。此时此刻,他反而放松了。他的过去,他的罪行,所有人都知道了,他还有什么好怕的呢?是他们该怕他这个穷凶极恶之徒。 不过寄这封匿名信的人会是谁呢?是那个信教的狱友吗?他看到了他,跟踪了他,发现他过得不赖,因而嫉妒他?可他从哪里找来这么多当年的新闻剪报?他收集这些?不可能……去图书馆剪下来的?更不可能了! 龚小亮停在了一盏路灯下,看着怀里的铁皮盒子。 罗记者倒是可能有这些剪报收藏,但他要是想毁了他的生活,早就可以干了,为什么要等到现在?他知道他打算去考驾照,打算离开牡丹了吗?所以才要在他心里满怀对未来的憧憬时来摧毁他的希望?可他又是从哪里知道的呢? 而且据龚小亮对罗记者的了解,他并非一个喜爱搬弄是非,说三道四的人。他说不清罗记者对自己的看法,他唯一知道的是,在所有记者对他的父母围追堵截时,只有罗记者没有那样做。罗记者坐在他面前和他说:“很多人因爱生恨,但是不是他们所有人都会想到去杀人。” 龚小亮往手心里哈了点气,往前又走了阵,看到个二十四小时的柜员机,他去把银行卡里的钱全转给了他妈。他抱着他的东西在街上闷头走着,他也说不清自己走在哪条街上,夜里的建筑都长得很像,路牌藏在暗处,路灯好多都是坏的,路上更没什么店家,居民区也是黑乎乎一片。好像没有人生活在牡丹了,这里是座死城了。 龚小亮走得累了就找了个车站歇下了。他睡着了。 这一觉睡醒,周围热闹极了,人声鼎沸,站台外进站的公车排起了长队,车上下来的全是穿校服的男孩儿女孩儿。他们穿的是十九中的校服。睡在车站上的龚小亮显然有些挡路,他赶忙站起来,逆着人流往空处走,这么走了几步,龚小亮一个警醒,他在一个卖煎饼的摊位前看到戴明月了。 戴明月好像正和谁说着话,人很和善地微笑着。 龚小亮眨了眨眼睛,一群学生从早点摊前走开了,他看到那个和戴明月说话的人了——巧巧,穿着红色羽绒服,低着头,像是随时能哭出来的巧巧。 龚小亮不禁靠进了些,他能听到些他们对话的内容了。巧巧说:“真对不起 分卷阅读18 - 分卷阅读19 爱人万岁 作者:ranana 分卷阅读19 戴老板,真的,我们都不知道是他……他……” 戴明月说:“没事,没事,都过去很久的事情了。” 巧巧又说:“不应该雇他的,真的不应该!还让您见到了他!” 龚小亮垂下脑袋,走开了。 他路过了春水街,路过了教堂,路过了许多空旷的停车场,许多废楼,甚至还有一座废弃的硫酸厂。雪还没化干净,他走的又都是无人问津的小路,他还走到了铁轨上,穿过了铁道,他抬起头,好像能望到第一监狱了,就在那片林场后面,翻过林场的山头就到了。龚小亮一个踉跄,摔在了地上。他倒在了一片荒草从里,购物袋摔到了远处,那铁皮盒子也摔开了。 一阵风把女人的照片卷了起来,龚小亮爬起来抓了两下没能抓住,眼睁睁看着它被风刮走了。 他往回去,捡起烟和打火机,抽出来一根点上了。 他的过去一部分被吹走了,另外一部分正在燃烧。一片阴云飘了过来,风更大了,把草吹得哗哗作响。龚小亮坐在了草丛中。 不一会儿,下雨了。 雨点把烟熄灭了,龚小亮想再点起来,可打火机进了水,完全擦不出火来了,他只好作罢。 好了,他现在彻彻底底什么都没了。他还又饿,又冷,很想死。 龚小亮抱着膝盖,一动不动。 过了不知多久,那饥饿和寒冷的感觉竟然兀自消失了,但他还是一个劲地想到死亡:冻死,饿死,被野狗咬死……在幻想中仿佛是灵魂出窍了,他好像飘到了天上去,他从天上看到了地上的龚小亮的惨状,到处都是血,脑袋裂开来,脑浆洒了一地,他像是被人活活打死了。 他的灵魂干呕了声,往北面看了眼,往第一监狱的方向飞去了。 他多想回到那里,在罪人们中间清晨五点半就起床,六点晨练,六点半吃早饭,他咽得下石头一样硬的馒头,喝得下刷锅水似的冷汤,接下来他可以去阅览室读书,读报纸,学电脑,中午吃过午饭,他还能去操场上晒晒太阳,或者躲在屋檐下看看雨,听听雪,冬天他有机会去林场摸一摸雪松,牡丹的冬天漫长,春天短暂,夏天稍纵即逝,秋天,似乎永远不会来。他多想有一个人来告诉他,龚小亮,你要在这里好好改造。 蓦地,一双脚出现在了龚小亮眼前。 他仰头看去,那是一个很朦胧的人影,但看得出来是个男人。男人说话了:“别在这儿待着了。” 男人的声音亲切。男人高高站着,高高举着一把伞,周围很黑,他的人和影子界限模糊,难以辨别——他看上去好像悬在半空中,像一个来救赎的神的代言人。 龚小亮看不到他的肋骨。可能他的肋骨被做成了一个女人。他杀了那个女人。 他是蛇吗?还是他是那棵生命树上结出来的苹果。 恍惚间,龚小亮看到蓝姗在吃苹果,她翘着腿咬了口红通通的苹果,声音清脆。 恍惚间,他看到戴明月把他扶了起来。 龚小亮失去了意识。 第五章 龚小亮在一张单人床上醒来了,他的头有些痛,耳朵里嗡嗡地响,眼皮沉重,只能勉强撑开半条缝往外看出去。一道鹅黄色的影子在他眼前一闪而过,龚小亮心里猛地一跳,使劲睁开了眼睛,咬着牙撑起身子坐了起来,仔细打量他身处的这间房间。暖色调的墙壁,可爱的鸭子窗帘,星星壁灯,一张靠背椅,一盏放在椅子上的台灯,一只靠着台灯的水杯,一双拖鞋,还有那一整套的格纹床具。龚小亮确定,他又回到戴明月家了。 他想下床,可脑袋一晕,人摔回了床上,再想起身,手脚都使不上劲了。龚小亮躺在床上试着平复呼吸,可他的鼻子塞住了,只能张着嘴喘气。他摸到自己的额头,有些烫,应该是发烧了,手心和后背都是汗,他稍曲了曲腿,想把脚伸出去透透气,可脚一伸到外面又觉得冷。龚小亮打着哆嗦把脚缩回了被窝里。他身上盖着两床厚被子,压得他难受,费劲地推开了最上层的被子,又冻得打哆嗦,寒热交杂,龚小亮一会儿冒冷汗,一会儿出热汗,他感觉身下的床单已经被他的汗水濡湿了,他咬咬牙,一鼓作气掀开被子坐了起来。他喘着粗气,摸着胳膊想,他不能再给戴明月添麻烦了。他得走,马上走,走到哪里去,就等出了戴明月家的大门再说吧。 这么盘算着,龚小亮扶着床起来,挪到了门口。他开了门,出去一看,靠近玄关的餐桌边围坐着四个学生,他们听到响动,都抬起了头看向了他这儿。戴明月就坐在那群学生中间,他也抬起头朝龚小亮看了过来。眼神交汇,他和龚小亮笑了笑,起身对学生们道:“第三题,大家先自己看看。” 戴明月打着手势往龚小亮这里走来,说着:“你发烧了,快进去躺着吧。” 龚小亮想说话,一张嘴,出口的却是咳嗽声,他捂住嘴靠着墙吃力地站着。戴明月到了他身边,一看他,搀着他往回去。龚小亮无力挣脱,只得由着戴明月把他扶回了那间房间。进了屋,戴明月关好门,抱歉地和龚小亮说:“周六周日都有学生来家里补课,吵到你了吧?” 龚小亮想说“没有”,可舌头和嘴巴不听使唤,只觉口干舌燥,说不上话,他只好使劲摇头,他的脑袋也造反,有千斤重似的,往一边晃了一下他整个人便跟着往那边倒去,压在了戴明月身上。戴明月赶紧把他扶到了床边,让他坐好了。他拿起椅子上的水杯递给龚小亮:“喝水,喝水。” 龚小亮喝了两口水,哑着嗓子道:“我……我没事……” 戴明月还催他喝水,关切地说:“好些没有?昨天晚上突然烧起来的,本来想送你去医院的,你不肯,我弄不动你。”他笑笑,“要是我自己折了腰,家里一下两个病号,那就头疼了。” 龚小亮听他这么说,心有愧疚,低着头低着声音道:“真是太麻烦您了。” 戴明月说:“我课也快上完了,我现在送你去医院吧?” 龚小亮忙道:“不麻烦您了,我没事,我现在就走。” “走?你走去哪里?” 龚小亮咳了两声,抓着杯子喝水。戴明月拉开被子,和龚小亮说:“躺进去吧,出身汗好的快一些,我去给你拿下温度计测测体温。” 龚小亮还是想走,说:“我自己去医院吧。” 戴明月道:“然后呢?” 龚小亮抬起了头,看了眼戴明月,问道:“您是怎么找到我的?” 戴明月笑了笑:“我去给姗姗扫墓,回来的路上等红灯的时候一看路边,怎么有个人坐着淋雨,下车一看……” 龚小亮耳朵里那嗡嗡的响声又回来了。他听不下去了,躺回了被窝里,握着水杯一言不发。 “你 分卷阅读19 - 分卷阅读20 爱人万岁 作者:ranana 分卷阅读20 先休息。”戴明月说着便走开了。不一会儿,他拿着温度计和一碗白粥回进来了,他把粥放在椅子上,把温度计递给龚小亮。龚小亮测了测体温,三十七点五。 “退了不少了。”戴明月笑着说,还道,“之前三十八!把我吓的,我说实在不行就得打120了。” 龚小亮实在不好意思,一个劲和他道歉:“真对不起您,对不起……” 戴明月一拍被子,问他:“你要吃点什么小菜?我这儿就只有酱瓜,还有点韩国泡菜。” 不等龚小亮回话,他风风火火地走了出去,很快拿着两碟小菜和一板退烧药进来了。 龚小亮坐在床上捧着碗喝了两口粥,一看戴明月,又一看那些小菜,哭了出来。戴明月拿纸巾给他,他擤鼻涕,擦眼泪,呼噜呼噜吃完一碗白粥,吃了药,喝完一杯水,眼泪止住了。他又和戴明月说:“真的麻烦您了。” “等我好了我给您洗床单和被套。”他还说。 戴明月笑开了:“你休息吧。” 他拿着空碗和空杯子往外走,龚小亮还想和他道声谢,那退烧药的药性窜上来,他睡了过去。等他再醒过来,浑身上下舒坦了不少,头也不痛了,手脚也有劲了,龚小亮拿搁在床边的体温计又测了下体温,降到三十七度三了。他下了床,穿好拖鞋,一看椅子上的水杯,又是满满一杯水,水还是温的,戴明月可能在家。他喝了小半杯,走去了外面。 补课的学生不见了,戴明月也不在,他给龚小亮留了张便条,他送一个学生回家,过会儿就回来。热水瓶里有热水,电饭锅里还有粥,感冒药,退烧药在厨房碗橱边的第三格抽屉里。 龚小亮看着那便条,鼻子一酸,拧了自己的大腿两下,他出狱,他妈没来,他爸更是不见踪影,是戴明月来接的他,还给他准备了房间,请他吃饺子,他生病,还是戴明月照顾的他,又是煮粥又是端茶送水。龚小亮越想越过意不去,他掏了掏裤子口袋,只掏出五十多块,他放在了餐桌上,一看地上的纸屑和餐桌上的橡皮屑,他找了把扫把扫起了地。这五十多无论如何也不够感谢戴明月的,那就只能帮他做些自己力所能及的事了。 龚小亮把客厅和厨房打扫了通,簸箕里积了不少垃圾,他四下一看,只在厨房看到个脚踩的翻盖式的垃圾桶,龚小亮提着簸箕,去那儿倒垃圾。垃圾桶里净是些纸片,他把簸箕里的垃圾倒进去,几张碎纸飘到了外面,他弯腰一张张捡起来,一手提着垃圾桶的翻盖一边往里扔。一张躺在垃圾桶深处的纸片吸引了他的注意。 那是一张空了个窟窿的报纸。 龚小亮放下了簸箕,把那张报纸捡了出来。 报纸的一个新闻标题少了个字,成了:叙利亚自杀性爆炸,十人被口。 龚小亮吞了口口水,把那整个垃圾袋给提了出来,他在里面又找到了另外几份报纸,多数报纸都是完整的,只有少数几个版面的少数几个标题的少数几个字眼被挖空了。 垃圾袋里还有一本杂志,封面上缺了个什么东西,说不好,可能是个标点符号。兴许是个血红色的感叹号。 龚小亮把那些缺了字的报纸在地上一字排开。 “杀……他……人……”他小心地推测着那些空缺的字,“感叹号……是感叹号吧?” 突然,玄关处响起了开门的声音。龚小亮抬头一看,戴明月回来了。他搓着手进了屋,探着身子往厨房这里看过来,看到龚小亮,笑着问:“你好些了?做家务呢?抹地啊?” 龚小亮站了起来,看着他,问道:“戴老师,你到底是怎么找到我的?” 戴明月把大衣和围巾挂在了进门口的衣帽架上,说道:“我说了啊,我去扫墓回来路过……”说到这儿,他人已经走到了厨房和客厅的交界处。他看到了地上的报纸和杂志,戴明月耸了耸肩,改口道:“我承认,我跟踪你。” 龚小亮不解道:“为什么要跟踪我?” 戴明月还是耸肩膀,人还笑着。 他的笑容还是那样亲善,具有包容力,他在学校里一定是个和蔼可亲的老师,他在生活上也一定是个平易近人,乐于助人的好好先生。他说那些已经是过去的事了。他说,他不恨他。 不恨。 怎么可能。 龚小亮想大笑。 戴明月一定恨他,所以他跟踪他,他寄匿名信给巧巧,他揭露他的过去,他套上伪善的面具,但心里绝不放过他。 他并非圣人! 这个念头滋生出了一种前所未有的轻松的感觉,它在龚小亮全身游走,他浑身一轻,只想畅快地笑出来,想在雪地上狂奔,想冲进教堂,抱住耶稣瘦弱的小腿告诉他:戴明月恨他!他还没有宽恕他!这个最该恨他的人还在恨他!他太开心了! 他如释重负。 这时,戴明月走到了龚小亮跟前,把那些报纸和杂志重新扔进了垃圾袋里,说道:“不要误会,我不是要报复你。” 龚小亮忍不住笑了出来,说道:“怎么可能不是报复我,不是报复我,你为什么要寄匿名信?是你干的吧?你在饭馆里看到了我,你就想我这样一个人杀了人,竟然就这么出来了,竟然还过上了正经日子,不公平,你是不是觉得不公平,所以你……” 戴明月平静地看着他,平静地打断他,说道:“匿名信是我送过去的。” 他的口吻近乎冷酷,脸上却还维持着温和的善意。 他坦然地继续:“我只是享受当一个受害者。” “什么?” 戴明月没有回答,只是靠在碗橱边似笑非笑地看着龚小亮。龚小亮弄不明白了,什么叫“享受当一个受害者”? 罗记者的话在龚小亮耳边响了起来。 戴明月没有离开十九中,没有离开牡丹。他承受着别人异样的目光,他接受着别人的议论。 巧巧向他道歉的场景随之在龚小亮眼前浮现。还有他的母亲,她声泪俱下地要给戴明月下跪。 龚小亮脑门一热,揪住了戴明月的衣领:“我妈给你道歉,她,她那样做的时候……你也在享受?你是说你享受被人同情,被人对不起的感觉??” 这简直不能想象,闻所未闻。人怎么会有这样的感情需求?希望成为弱者,希望是弱势群体的一部分,贪婪地汲取着别人的同情,别人的愧疚……他还说“享受”。 他乐在其中。 一想到母亲的眼泪竟然成了戴明月快乐的源泉,龚小亮手上一使劲,掐住了戴明月的脖子。他显然把戴明月弄疼了,他皱起了眉头,可口吻却很自在,他凝视着龚小亮,不急不缓地说道:“你想杀了我?就像你杀了蓝姗一样?看来杀人真的是基因上的问题,改不了的。” 他还说:“一 分卷阅读20 - 分卷阅读21 爱人万岁 作者:ranana 分卷阅读21 提起她,你就没办法吧?这两个字,是你要坐一辈子的牢。” 龚小亮松开了手,摇摇晃晃地走到餐桌边,靠着桌子坐下了。戴明月一语中的,他确实拿“蓝姗”没办法,“蓝”成了他最害怕的颜色,他连天都不敢抬头看,“姗”成了一排竖在他面前的木头栅栏,他只能透过栅栏的缝隙打量外面的世界。他看到餐桌上那只细颈的花瓶,一朵玫瑰垂着硕大的脑袋,倚靠在花瓶瓶口暗自枯萎。 龚小亮捂住了脸。 戴明月走近了过去,坐在了龚小亮边上。他倒了两杯水,一杯推给了龚小亮,他问他:“退烧了?” 龚小亮还是紧紧捂住脸孔,他的手在发抖,十年了,他忏悔,他改造,可就在刚才,就是这双手,差点扼住戴明月的呼吸。他可能永远都改不好了,他是天生的杀人犯,天生的坏人。龚小亮一阵胸闷,从指缝里吸进几口气,他听到戴明月在说话。他道:“我是从什么时候意识到这回事的呢……”他自问自答着,“初中的时候吧。” “我从小成绩就很好,小学的时候回回考试,无论考什么都是第一名,还经常拿满分,一开始,我拿着满分的卷子回家,我爸我妈都特别开心,后来吧,可能是习以为常了,满分的卷子,三好学生的奖状,对他们来说也没什么值得开心,值得鼓励的了。好像我天生就是该考第一名,该拿满分的,是理所当然的,他们也就习惯了,不再当回事了。我说我数学考试这次又拿了满分,他们哦一声,就去忙他们自己的事了。我爸忙着帮小公司作账本,他在水电局坐办公室的,有张会计证。我妈忙着帮干洗店补衣服,补贴家用,为了我以后读大学,他们已经开始攒钱了。 “初中的时候,有一次,我上体育课弄伤了手,回到家,那可不得了了,我妈给我上药,还把我爸从单位里给叫了回来,我爸骑着自行车带着我就去了医院,他们担心我的伤口感染,发炎。医生说他们大惊小怪,他们还和医生理论,说擦伤可大可小。我在边上看着,有点开心,我还想,原来这样他们就会多看我几眼了吗?那好办啊,弄伤自己多容易啊,比考第一名容易多了!” 戴明月轻轻笑了一声,接着道:“很长一段时间,我都没办法忘记我妈看到我受伤的手时的眼神。我想再多看看那样的眼神。”顿了顿,他又说,“摔胳膊断腿还是挺疼的,我意志太薄弱了,肉体也很脆弱,多几次这样的伤痛就受不了了。” 龚小亮稍挪开了手,看了眼戴明月。戴明月正自嘲般的笑着,他抓住了龚小亮的这两道视线,逼近了,问他:“你想问是什么样的眼神吗?” 龚小亮别过了脸,弯着腰,手肘撑在腿上坐着。通往客厅的地板反射着餐厅顶灯的灯光,亮得刺眼。 戴明月说:“说不好,有点可怜,有点责备的意思,有点心疼。” “我教了这么多学生,接触了这么多家长,家长都希望自己的孩子成绩好,有出息,出人头地,在社会上做一个强者。毕竟这是个优胜劣汰,弱肉强食的社会,很可以理解。 “但是谁不希望被别人怜悯,被别人同情呢?一个天生残疾的人,什么都不用做,只要坐在那里,无论他的肢体多么残缺,多么畸形,多么丑陋,自然而然就会有人来到他面前,握住他的手,抚摸他的头发,拥抱他,还热泪盈眶,还安慰他,告诉他,都会过去的,加油,你一点都不比别人差,你是最强的。你想想看,这样一个人,什么都不用做,就成了‘最强’的了。世上竟然还有这样的好事!” 龚小亮紧盯着那刺眼的反光,他的眼睛酸痛,但他一刻都没移开目光。他嗫嚅着说:“如果你天生残疾,你就不会这样想了。” 戴明月道:“或许吧,可是我天生肢体健全,又怕痛,又渴望被人同情,我只好动别的方面的脑筋。” 他喝水,拿起杯子,又放下杯子,手指轻轻敲着桌面,说:“快高考的时候,我父母出了车祸,我妈当场不治身亡,我爸成了植物人,我一边备考还要一边去医院照顾他。很多亲戚都劝我,说,拔了气管吧,关了呼吸机吧,你爸这样也是活受罪,你也要考虑考虑你的将来,你还要考大学,很多地方要用钱,这样下去是无底洞。我沉默,他们说着说着自己就哭了出来,他们还会聚在一起商量,说,戴明月这孩子就是脾气倔,还说,哎可怜啊,考大学的时候偏偏遇到这样的事,还说,一下课就来给他爸擦身体,按摩小腿,剪指甲,理头发,医生护士谁看了不心疼啊。那些护士也确实很照顾我,给我糖,给我巧克力,和我聊天,打趣,给我毛毯,有一个还带我去游乐园坐过摩天轮。大家都说,这人是救不回来的了啊,哎,戴明月这孩子啊……” 听到这儿,龚小亮往戴明月那里看了眼。戴明月在微笑,还在娓娓说着话,口吻平淡,神态自若。他也看到了龚小亮,朝他微微颔首,仿佛他正在课堂上讲解着某道习题,希望得到看上去在认真听课的学生的回应。 龚小亮不寒而栗,赶紧侧过了身子不再看他了,只听戴明月继续道:“大三的时候,我陷入了一段比较复杂的三角恋,成了一个感情里的被害者,有一天,我去医院看我爸,我拔掉了呼吸机的插头。” 龚小亮抓着衣角,没接话茬,戴明月沉默了片刻,再度开腔,他问龚小亮:“你知道蓝姗为什么从上海来牡丹吗?” 龚小亮手指一颤,抓起杯子喝了一大口水,胳膊交叠在桌上,低垂着头,完全安静了下来,连呼吸都屏住了。 屋里只有戴明月的声音在回荡。 “她在上海一所高中教书,和教导主任搞外遇,被教导主任的老婆发现了。” “你们同级的三班的一个叫廖天赐的你有印象吗?他也是蓝姗很喜欢的一个学生,他们的关系比你们的关系还要秘密,要不是他自己去和校长交待,谁会知道呢?我吗?我确实看出了点问题,只是没和任何人说过。哦对了,还有教生物的方老师,你可能不知道,蓝姗肚子里的孩子是方老师的,不是我的。当时为了维护学校的形象,保护学生的隐私,大家都很默契,没有人给记者爆料。”戴明月带上了点笑意,“你们两个半大小子,方老师已经结婚了,只有我了。我是一个比较合适的结婚对象。” 龚小亮抱住了脑袋,一个劲抽气。什么廖天赐,什么方老师,哪里冒出来的这些人,他不知道,他只知道他要带蓝姗去上海,蓝姗和戴明月结婚了。他爱她,他又恨她。他还不够爱她,他的恨意能让他痛下杀手。 龚小亮打了自己一巴掌,拿头撞桌子,戴明月拉住了他,说:“其实本来还想骗骗你,但是剪报被你发现了我也没什么好对 分卷阅读21 - 分卷阅读22 爱人万岁 作者:ranana 分卷阅读22 你隐瞒的了。” 龚小亮挣开了戴明月的手,咬紧了嘴唇,还打自己巴掌。戴明月叹了声气,道:“我有些饿了,要不要一起下楼吃点东西?楼下有间小饭馆还不错。” 他说着就站了起来,补了句:“床单被套你还要给我洗吗?” 龚小亮怔住,抬起眼睛看他,戴明月笑笑,作势要拉他起来,轻快地说着话:“走吧!什么事儿都等吃饱了再说吧!吃饱了才有力气瞎琢磨。” 龚小亮懵了,罗记者不懂戴明月,他也不懂戴明月,听了他的故事他更茫然了。他为了维持一个“可怜孩子”的形象,放弃了自己的前途,又为了一个“可怜丈夫”的形象,和蓝姗结了婚,难道他对自己的父亲一点不舍都没有,只是为了迎合他那畸形的感情需求吗?他难道一点都不爱蓝姗吗?他对发生在自己身上的种种悲惨经历可以那么轻描淡写,他真的有感情吗?他说他拔掉了自己父亲呼吸机的插头……他杀了人吗? 龚小亮胡乱思考着,半推半就地跟着戴明月出了门,等他回过神来,人已经和戴明月坐在了一间饭馆里。戴明月正和一个穿围裙的中年女人点菜,他道:“两份三鲜蒸饺,再来个乱炖!”他一瞅龚小亮,“乱炖吃吧?” 中年女人也瞅了瞅龚小亮,笑着道:“头一回看到戴老师和别人一块儿过来吃饭,您家亲戚?” 戴明月拆了面前一份消毒餐具外的塑封,拿出茶杯,倒茶,说:“蓝姗以前的学生。” 中年女人眼眶一热,隐隐有泪光,撇头走开了。饭馆里还有别的几桌人,大家坐得不远,声音传播得很快。龚小亮听到他们七嘴八舌地议论了起来。 “那个蓝姗啊?” “唉,戴老师到现在还没结婚,也是伤得太深了。” “唉,女人啊……喝,喝吧!” 龚小亮喝茶,擦了擦脸,那中年女人送来一碟花生米,招呼龚小亮和戴明月吃。龚小亮抬头看她,明晃晃的灯光照下来,照出女人湿润的眼睛,蜡黄的脸孔,微微倒垂的嘴角,一副怜悯的姿态。龚小亮几乎是脱口而出:“我是蓝姗的学生,最近才放出来。” 他的声音清亮。女人一怔,尴尬地扯出个笑,摆弄着围裙走开了,一店的人都安静了。戴明月笑笑地喝茶,没说话,等了阵,饺子和乱炖上来了,龚小亮一筷子夹起一个饺子就往嘴里塞。 戴明月好心关照:“小心烫。” 他给龚小亮盛了点乱炖,里头有番茄,有土豆,还有焖得酥烂的猪肉。龚小亮嘴里的饺子还没咽下去,着急吃了口土豆。 “好吃!”他说。 肉味渗进了土豆里,鲜甜可口,几口土豆下去,龚小亮眼睛都亮了,这份饺子,这盘乱炖他算是吃出了点滋味。 这顿饭吃完,戴明月买了单,和龚小亮走出了饭馆。 饭馆里的人立马炸开了锅,说话声四起。 不用仔细去听,龚小亮就知道他们在说些什么。他们一定在揣测他的身份,争着抢着对戴明月评头论足。他看了眼戴明月,他走在路边,从人行道边隆起的雪堆上抓了把雪,捏起了雪球。这晚,灯光和月光齐齐出动了,洒遍了这整条长街。 戴明月一看龚小亮,挤了挤眼睛,笑着把雪球扔了出去。 啪。 雪球在闪烁着水光的晶莹的路面上砸开了,但没碎。龚小亮跑过去,把雪球往前踢开了,雪球还是没碎,只洒出来些白花花的碎屑。他就这样踢着雪球一路小跑了起来。 第六章 龚小亮跟着戴明月回家了。夜已经深了,两人进了门,各自去了各自的房间。龚小亮脱了外套就着手拆被套和床单,他忙了会儿,戴明月来敲门了,隔着门板说道:“给你找了几件换洗的衣服。” 龚小亮去开了门,戴明月就站在门外,满满一怀抱的衣服裤子,人笑眯眯地看着他,嘴巴张开了才要说话,顶在那摞衣服最上面的一件大衣往一边倾斜,眼看要掉下来了,龚小亮伸手抓住了。戴明月笑了声,从他边上走了进去。他把抱着的东西全放到了那张单人床上,舒出口气,回头一找龚小亮,道:“你真要洗啊?” 龚小亮点了点头,走回床边,把床垫拉了起来,拉扯着床单,问道:“会不会太晚了,吵到你?” 戴明月道:“我没关系,就是对门李太太最近怀孕了,用洗衣机怕打扰到她。” 龚小亮说:“那是不太好。” 他放下了床垫,轻拍了拍,把床单工工整整叠好,放在了床尾,又捏起拆下来的被套在空中抖了下,铺开在床上认真地叠理。 “那你晚上直接睡床垫?” 龚小亮说:“别弄脏了床垫,我在地上睡一晚。”他还道,“之前都是睡木板床的,睡床垫还有点不习惯。” 戴明月道:“我给你找套新的换上吧,最近老是阴天,洗了也没那么容易干。”他边说边往外走,还道:“我那儿还有个衣架,你也拿过来用吧。” 龚小亮看了他一眼,戴明月已经走到走廊上了,侧着身子也正看他,眼睛明亮。龚小亮跟上了他的脚步。 戴明月的房间里家具不多,可东西了堆了满坑满谷,一张双人床上一半是搅合在一起,卷成了一团的被子和毛毯,还有一半净是衣服。贴紧东墙的一只木头衣柜打开着,里头一共隔了三层,最上面那层堆着几条羊毛毯,中间挂衣服的部分各种颜色,长短不一的薄衣服厚衣服全挤在一起,两只黑色的衣架支棱着,戳在空气中,最底下的抽屉没阖上,边缘夹着一道白白的边,看不出里面装的是什么。衣柜边上还有个三层的矮橱,上面堆了许多书,房间里是有个书柜的,正对着衣柜竖立,一共五层的隔层全塞满了书,一丝空隙都找不到了,也不知道戴明月哪里弄来这么多书,摆都没地方摆,以至于那张靠窗的电脑桌上除了电脑,剩下的地方也全是书。 那张双人床床头正中央的高处挂着一张婚纱照。照片上戴明月有板有眼地穿了套黑西装,脸上微微带笑,蓝姗手捧玫瑰花束,身着一条下摆蓬松的宽吊带白婚纱裙依偎在他肩头。 龚小亮看向电脑桌边的一个横式挂衣架,那上面搭着两条围巾和一条青色西装裤,他问戴明月:“是这个吗?” 戴明月用力一点头,转瞬却皱起了眉头,朝龚小亮打了个手势,人到了衣柜前,踮起脚跟在衣柜最上层胡乱摸索了起来,嘴里还犯起了嘀咕:“放哪儿了呢?” 龚小亮比戴明月高半个头,比他能看得更高些,他过去问了他一声:“你要拿哪条毯子?” “我找床单啊。”戴明月说,放下了手,站稳了,四下看看,琢磨地想了想,说,“可能放别的地方了,你不用管了,我自己找,衣架你先拿过去用 分卷阅读22 - 分卷阅读23 爱人万岁 作者:ranana 分卷阅读23 吧,东西就放床上吧。” 龚小亮把围巾和裤子挂在了床尾,拿着这个横式衣架回了自己那屋,挂衣服的东西有了,可没衣架,他只好又回去找戴明月。戴明月还在找东西,眼下从衣柜找到了床底,人跪在了地上,把一只又一只透明的收纳箱从床底拉出来。 “是放在这儿的啊。”他的眉头皱得更紧了,扒拉着收纳箱里的东西往床上扔,一会儿扔出来条裤子,一会儿扔出来条裙子,一会儿又扔出来个枕套。床上的东西越积越多,渐渐堆成了个小山。龚小亮在边上看了阵,看不下去了,走到床边,拿起一条裤子先放在一旁,接着又翻出一件衬衣放在裤子边上,还有什么毛线衫啊,秋裤秋衣啊,围巾帽子啊,他把它们一样样分门别类,一件件摆整齐了,男人的衣服里还混了不少女人的衣服,他把这些女人的衣服都归到了矮橱上。接着,他把秋裤和秋衣叠好,把衬衣和西装裤子挂在床尾,又去叠牛仔裤和毛线衣。戴明月还在埋头苦找,不管不顾地往外扔东西,可龚小亮手脚快,整理的速度逐渐赶上了戴明月制造混乱的速度。 “找到了!”忽然,戴明月欢呼了声,一抬头,看到龚小亮,再一看自己床上分成了好几堆的衣服裤子,他笑出来,朝龚小亮挥了挥手里抓着的一块蓝色的布料,又从枕头下面揪了块绿色的布料出来,对他道:“不是一套的没关系吧?你没强迫症吧?” 龚小亮说:“没有。” 戴明月长叹一声:“那就好!” 他直起身,捶着后腰说:“家里一整套的就那一套,还是蓝姗买的,她讲究,我嘛,都没所谓,用什么都是用。”他眨着眼睛看龚小亮,稍抬了抬下巴,扫了床上一圈,露出个很大的笑容:“你也很讲究啊!” 龚小亮说:“就是整理干净些。” 戴明月还笑着,抓起床尾的衬衣和西装裤塞进衣柜,关好柜门,一瞥那矮橱,把床单和被套卷了起来抱着往外走,说:“那些都是蓝姗的东西。” 龚小亮搓搓手指,说:“我印象里她一直穿白裙子。” 那些堆在矮橱上的裙子不是火红色就是粉红色,不是丝绸质地的睡裙就是裙摆很短的连衣裙。 戴明月说:“啊?是嘛?我倒很少见她穿白色的,不是红的就是黄的,都是很亮的颜色。”他盯着龚小亮,诧异道,“你该不会是红绿色盲吧?” 龚小亮忙道:“不是啊!高二体检的时候测过啊。” 戴明月笑着走到了门外,说:“上回用的牙刷杯子还有毛巾我给你放浴室里了。” 龚小亮应着声,快步跟了出去,他伸手要去分一张床单拿,戴明月没给,眼看床单拖到了地上,龚小亮抓起床单的一角,走在戴明月后面,说:“想问问,您那里还有多余的衣架吗?” 戴明月连连点头,把床单被套拿进了龚小亮的房间,扔到床上,拿起被子就往皱巴巴的被套里塞,可半天下来都只塞得一边鼓鼓的。龚小亮伸手过去,说:“我来吧。” 戴明月恍然道:“你要衣架是吧?” 他摇晃着脑袋快步走了出去,可等龚小亮把床单铺好,被子叠好,都没再见到他的人影,龚小亮便找去了他的卧室,他站在门口往那屋里一张望,戴明月坐在了书桌前,戴上了眼镜,正看着桌上一本书讲电话。他好像在给谁讲解试题,看到龚小亮,戴明月张了张嘴,不好意思地笑笑,起身走到衣柜前,打开柜门,扯了几件衣服下来,拽下那几个衣架塞给了他。 “对,对,你再看下面那个。”戴明月关上衣柜,绕回了书桌前,开了盏台灯,换了只手拿手机。 龚小亮走了出去,他去把衣服挂好,就进了浴室洗漱。他从浴室出来时,戴明月的房门虚掩,门缝里还能看到灯光,隐约还有说话声传出来。龚小亮走开了,回到房间躺下了。 才换上的被套有股旧衣服的气味,他裹紧被子,闻着这样的味道很快就睡着了。这一觉睡得格外踏实,没有做梦,也没有半夜惊醒,隔天一早,龚小亮起身,戴明月也起了,两人在客厅里碰到,戴明月打着哈欠问他:“手抓饼吃吗?” “不好意思了,我只会做这个。”他还说。 龚小亮道:“我都吃,都吃。” 戴明月进了厨房,打开了冰箱说着话:“洗衣机在阳台上。” 龚小亮应下,刷了个牙,洗了把脸,把换下来的床上用品抱去了阳台。戴明月的声音又响了起来:“洗衣粉就在洗衣机边上,先拉开那个槽把洗衣粉放进去,然后转到冷水,棉布洗涤那里就好了。” 照着他的指示,龚小亮按下开关,洗衣机开始放水了,戴明月还在说话:“晾衣架可以手动摇下来,靠墙那边有个把手,你找找,里面外面分两条,往外拉一下是放外面那条下来,你自己试试。” 龚小亮试了试,外面那条晾衣架上挂着件白衬衣,晾衣架放下来后,他摸了摸,衬衣干了。他收了下来,走到外面问戴明月:“给你挂起来?” 戴明月说:“挂沙发上吧,周一升旗仪式,要穿正装。” 龚小亮没搭腔,放下了衬衣,就要往自己屋里去,戴明月喊住了他,道:“做好了,过来吃吧!衣架不用还我。” 龚小亮停在了过道墙边,抿着嘴唇不出声。 戴明月说:“让你用就用啊,等会儿去超市买一些就行了。” 他把手抓饼放到了餐桌上,和龚小亮使眼色:“拿筷子杯子啊,橙汁,豆浆,你要喝什么?” 龚小亮默默走进厨房,戴明月从冰箱里拿了豆浆和橙汁出来,给了龚小亮一个杯子。他倒咖啡,龚小亮倒豆浆。炉上还有个小锅在煮着什么,龚小亮看了眼,戴明月打开了锅盖对他道:“粽子。” 说着,他关了火,拿了剪刀拆粽线。龚小亮帮他把咖啡杯拿去了桌上,戴明月端着粽子出来,两人坐下了。龚小亮喝豆浆,戴明月一口咖啡,一口粽子,吃得不亦乐乎。龚小亮不由多看了他两眼,戴明月道:“你也想吃粽子?那我等会儿去买些,我这个已经过期了。” 龚小亮忙把面前的手抓饼推给了他,戴明月笑开了:“你吃啊,过的是最佳食用日期,又没臭又没烂,还能吃。” 他喝咖啡,摆弄了下花瓶里的玫瑰,一个夜晚过去,玫瑰已经完全枯萎,红色的花瓣发了黄,发了黑,花瓶里的水也混浊了,戴明月抽出了这支玫瑰,把它扔进了垃圾桶。他给自己加了点热咖啡,站着看龚小亮:“你在家没事我给你找点高三的教材你看看吧,要不要试试参加成人高考?” 龚小亮说:“想过,但是太费时间也太费钱了。” “你得绝症了吗?”戴明月回来坐下了,双手捧着咖啡杯,一脸的不可思议。 分卷阅读23 - 分卷阅读24 爱人万岁 作者:ranana 分卷阅读24 龚小亮一愣,戴明月接着道:“那怎么听上去像马上就要死了一样?你又不笨,不用花太多时间补习,至于学费,找我开个借条也行啊。” 龚小亮低着头啃手抓饼,问道:“补习几点开始?” 戴明月打了个哈欠,说:“下午一点的课,上到三点,中间休息二十分钟。” “哦。” “你要出门?” “我付房租吧。” “日租还是月租?” 龚小亮拿不定主意了,犹豫时,戴明月问他:“你有别的地方去吗?” 龚小亮没回答,咽下嘴里的手抓饼,喝完杯子里的豆浆,端着杯子盆子去洗。戴明月又问他:“等会儿一块儿去超市?” 龚小亮点了点头。戴明月也吃好了,把餐具放进了水槽,龚小亮抢着洗,戴明月没和他争,走开了。 他很快就换了身衣服出来,帽子围巾手套,全副武装,龚小亮收拾好餐桌,回房拿上件大衣,穿好了走了出去。两人在玄关换鞋,龚小亮这才发现,戴明月脚上穿的是鸳鸯袜子,一只白,一只灰。他忍不住说了句:“袜子不对吧?” 戴明月道:“没事,看不出来。”他说着还活动起了脚趾,笑着道:“不管长什么样,都一样保暖啊!” 龚小亮算看出来了,戴明月确实一点也不讲究。 超市就在小区对面,步行五分钟就到了,周日的早晨,超市里却已经汇聚了不少人气,随处可见抓着帆布购物袋的老人家,兴冲冲地踏上没有梯级的扶手电梯,大步流星地往前追赶着什么。戴明月和龚小亮也搭了扶手电梯上楼,两人一前一后站着,一个又一个往楼上去的老人风风火火地从他们身边经过。戴明月回头看了龚小亮一眼,说:“一定有什么好事在前面等着。” 龚小亮指指电梯边张贴的促销广告,说:“柑橘九点前大减价。” 戴明月转了回去,双手插进口袋里,他摸出个钥匙扣,上面串着两枚铜色钥匙,他叹了声,和龚小亮道:“我这记性……家里的备用钥匙,你拿着吧,大的那把开楼下防盗门的,小的开家里大门的。”他还问道:“鲜肉粽子还是赤豆粽子?” 龚小亮收好了钥匙,探着脑袋往前看他:“赤豆?” “红豆。”戴明月一笑,嘴里蹦出两个音调古怪的字眼,随即说,“蓝姗教我的,说上海话讲红豆是赤豆。”他又重复了遍,两个字听上去像三个字,像外语。龚小亮点了点头,握着扶手说:“鲜肉吧。” “要蛋黄吗?” “不用。” “虾米呢?”戴明月走上了二楼,掏了个硬币,走去解购物车的锁扣,还问着,“干贝呢?” 锁扣解开了,龚小亮拉出了那辆购物车,轻声说:“这么丰富。” 戴明月推着购物车往前走,耸了耸肩膀:“对啊,现代人的生活很丰富的。” 龚小亮走在他边上,两人进了超市。迎面就是卖电器用品的专区,一台台电视循环播放着色彩绚丽的视频,有花,有蝴蝶,还有女人,孩子。戴明月穿过这些五光十色的包围,径直进入了生活日用品区,龚小亮跟上他,戴明月问道:“还缺什么吗?” 他拿了瓶洗衣液,两块洗衣皂。龚小亮东张西望了番,摇着头说:“没有缺什么,没有。” 戴明月一瞥他,问道:“要不要回去电视机那里看看?” 龚小亮眨了眨眼睛,没声响。戴明月似是被他的反应逗笑了,调转购物车的方向,用车撵着龚小亮往回去。 “走啊,去看看啊。”他笑着说,顺手从边上的购物筐里拿了双毛拖鞋:“你脚比我大。”他又抓来一顶在促销的毛线帽:“帽子你也没有吧?” 龚小亮又是摇头又是摆手,连声说“不用。”可戴明月只当耳边风,还越拿越起劲,什么防寒发热袜,围巾手套,耳罩口罩,一路往电器区走一路不停往车里拿,龚小亮怎么劝都没用,索性戴明月拿什么,他就揣进自己怀里,戴明月不拿了,他就把这些东西一一还回去,还完最后一双拖鞋,他再一看戴明月,他已经走到了液晶电视机的包围中。龚小亮急匆匆追过去,戴明月朝他招了招手,一指周围,说:“4k电视。” 他们所在的展示区里的每台电视机右上角都插着面金色的小旗子,上面写着:4k电视机,超搞清。 “超高清。”龚小亮一字一顿地念了出来。 戴明月点点头:“对啊,超高清。” 两人站在一台六十寸的三星4k超高清电视前,屏幕上在播一段人文风光短片,一个女人走进了一条室内长廊,长廊的天花板上挂下来许多把阳伞,五颜六色。 “室内为什么要挂伞?”龚小亮问道。 戴明月说:“邪门。” 女人还在阳伞下,长廊上漫步。戴明月和龚小亮还看着。戴明月又说:“你听说过十九中那个鬼故事吗?” “什么鬼故事?” “从前有个女老师,在一个雨天被人杀了,之后每逢下大雨,放学后,三楼一班的教室里就会出现一个撑着伞的女人的身影。” 龚小亮问道:“伞是红色的吗?” 戴明月笑出了声音:“裙子是红色的,女人的脸也是红色的。” 伞的画面过去了,一条长廊走完了,换了个女人了,这个女人来到了大自然里,山花烂漫,天朗气清,她牵着一匹栗色的马在田野上寻寻觅觅。 龚小亮说:“可是那天没下雨啊。” 戴明月应该很清楚,那时是深冬,牡丹哪里会有雨? 关于那天,关于他杀人的这段往事,还有什么是戴明月不清楚,不知道的吗? 他亲眼看着他打死了蓝姗,他知道他最丑恶,最凶残的一面。 戴明月说:“对啊,早上下了点雪,一下就停了。” 他们在电视机前又看了会儿,那画面变成了小丑鱼游曳的海底世界后,两人不约而同抬脚走开了。 靠近去往一楼的扶手电梯处时,戴明月转进了附近的散装糖果区,他撕了个塑料袋,往里面一把一把地抓糖果。 “你要吃什么?巧克力还是水果软糖?”他还问龚小亮。 龚小亮说:“我不太喜欢吃糖。” “哦。”戴明月抓了好多玉米糖,说,“我喜欢吃这个。”他一笑:“但是我不太爱吃玉米。” 糖果上秤称好重,他们就去了一楼。戴明月盘算着:“鸡蛋吃完了。” 龚小亮往楼下找了找,看到个生鲜区的招牌,指着说:“在那里吧?” 戴明月跟着看去,咂舌道:“这么多人。” 生鲜区人头攒动,一大群人围着个堆满柑橘的大货筐。龚小亮说:“还没过九点。” 到了一楼,戴明月推着车慢慢往生鲜区靠近,人实在太多了, 分卷阅读24 - 分卷阅读25 爱人万岁 作者:ranana 分卷阅读25 走到半道,购物车已经挤得没法动了,戴明月伸长了脖子, 拿鸡蛋的地方也是人头攒动,好些人挤着进去,跌跌撞撞出来。龚小亮说:“我去拿吧,要多少?” 戴明月没说话,他站在往来不息的人潮中,拉紧了外套,好像受了很大的惊吓,慌张地左顾右盼,说不出话来了,看上去有些可怜。龚小亮没再问什么了,他顺着人流,钻进了人群,扯了个塑料袋,抓了几颗鸡蛋,未免磕碰到鸡蛋,他高高提起塑料袋,又挤了出来,一看到戴明月,两人交换了个眼神,逃难似的一口气冲到了放酸奶的冷柜旁。龚小亮检查了下鸡蛋,一个没破,他松了口气,戴明月笑了笑,推着车去拿速冻粽子。他还拿了几袋速冻饺子,速冻汤圆。 他们走走停停地来到了两边堆满零食的过道上。 “你要吃点什么?”戴明月问道。 龚小亮摇头,瞥了眼边上的青柠味薯片,还是摇头。戴明月看了看他,倒回去拿了包青柠味薯片,说:“你喜欢这个味道?” 龚小亮说:“这是新出的味道吧,以前没有。” “对啊,去年还是前年出的吧。”戴明月又拿了一包麻辣香锅味的薯片,“这个是今年才出的,你还没吃过吧?” 他还拿了曲奇饼干,椰果果冻,搬了一箱牛奶。排队结账时,龚小亮和他说:“记一下账吧,我会还你的。” 戴明月道:“你和我谈记账?你欠我一个老婆一个孩子,这你要怎么还啊?还是算了吧。” 排在他们前面的一男一女回头看了看他们,戴明月并没在意,从边上的货架上拿了罐口香糖。龚小亮说:“那也写下来吧,我想办法。” 戴明月一挑眉毛:“你还挺有意思的。” 龚小亮说:“前阵子还有人说我很没劲。” “谁?” “你以前的学生。” “哦,文巧巧吧。” 四周有些吵,龚小亮没听清,又问了遍:“你说什么?” 戴明月看着他,凑近了,说道:“我说,是文巧巧吧?” 龚小亮也看着他,戴明月瞳孔的眼色偏淡,接近浅棕色,他的目光一点都不深邃,只是很透明。在这样的目光注视下,他好像也变得很透明,他好像能和戴明月说他的所有事。好像全世界,亿万人,他的所有心迹,所有想法,他只能和他袒露。 龚小亮点了点头:“嗯。” 戴明月问他:“你和你妈说了你现在住我这里吗?” “还没有。” 轮到他们了,收银员结算商品,龚小亮在一边装袋,戴明月摸出了钱包和会员卡。龚小亮这时道:“我和她说了的话,你会很开心吧?” 他接着道:“但是她不会,她会哭,还会给你打电话道歉。” 收银员一清喉咙:“两百三。” 戴明月给了钱,正正好好两百三,他抱着那箱牛奶往前走,龚小亮提着塑料袋跟着。他们还是搭扶手电梯下楼,他们身边还是有人匆匆忙忙地经过。 “对啊。”戴明月说,他笑起来,看上去没什么烦恼,精力旺盛的样子。可能因为他爱笑,容易快乐,他不怎么显年纪。 龚小亮盯着戴明月,目不转睛,不可捉摸的空气和不可捉摸的人在他们身边流动,戴明月对他也没什么好隐瞒的了,他知道了他隐秘的感情需求,他了解了他快乐的根本,他看到了他皮囊下难以理喻,近乎畸形的内核。龚小亮的心快速地跳了两下,他和戴明月穿着厚厚的外衣走在人群中,他们出了超市,走到了马路上,戴明月回头看他,他也还看着他。 马路边还有黑乎乎的没有化干净的雪,太阳躲在云后,天色铅灰。百花小区的红色外墙在黯淡的光照下接近深棕色。 他是透明的,他也是透明的。 行人绿灯亮了,他们快步穿过了斑马线。 回到家,放好采买的东西,戴明月一屁股坐在了沙发上,彻底放松了,一手遥控器,一手薯片,开了电视,调到体育频道看起了篮球。 “nba你看吗?”他问道。 龚小亮去了阳台,床单被套都洗好了,他把它们拿出来,甩了甩,调下晾衣架,挂了上去。他转动晾衣架的手柄,格纹的床单慢慢升高,阳光一点一点被遮住了。 “你高中是不是还打过篮球。”戴明月问他。 “羽毛球。”龚小亮仰头看着晾衣架和阳台顶的缝隙,那里还有一线茫茫的光。 “会不会太高了?” “衣架吗?” “我说你。” “网前杀球方便。”龚小亮说,往客厅里看。戴明月敷衍地应了声,打了个哈欠,歪在沙发上闭上了眼睛。龚小亮走进去,拿起遥控器要关电视,戴明月这时说:“不用关,你看吧。” “我躺会儿。”他说。 龚小亮把音量调低了,把戴明月圈在身边的薯片放到了茶几上。他去厨房打开冰箱看了看,把里面的半颗白菜,一点肉末,半包榨菜拿了出来,又拿了两颗番茄,两个鸡蛋。他坐到了餐桌边,静静地看篮球。 十一点半时,龚小亮淘米煮饭。他开了抽油烟机热油锅,没一会儿,戴明月就在客厅喊话,说:“我想到了,你不用给房租了,你就煮饭吧。” “围裙在冰箱边上挂着!” “你做什么菜?” 他的声音越来越近,龚小亮一抬眼睛,戴明月已经进了厨房了,他抱着胳膊打量龚小亮:“鱼香茄子你会吗?”他努努下巴,“你在老文饭馆学的?” 龚小亮说:“鱼香茄子不会。” 戴明月说:“那你不能去当厨子啊。” 切好的番茄下了锅,嗞嗞炸响,戴明月转身去布置餐桌,等龚小亮炒好番茄炒蛋,白菜肉末榨菜丝,饭也煮好了。龚小亮盛饭,戴明月拿了盒牛奶,还冲龚小亮晃了晃牛奶盒。龚小亮摇摇头,拿着两碗米饭放到了餐桌上。 他们坐下吃饭,戴明月喝牛奶,嚼米饭,迎着龚小亮异样的视线说:“吃下肚子都一样啊!” 他说话时笑弯了眼睛,比划着问龚小亮:“要喝点酒吗?” 龚小亮说:“不了吧。” 他往饭里盛了点番茄炒蛋的酱汁,拌着吃,戴明月看到,学他,拌番茄汁,还拌牛奶,牛奶喝完,他碗里的饭也吃完了。龚小亮吃掉了最后一筷子白菜,两人一起收拾了桌子。戴明月从冰箱深处挖出来两只橘子,和龚小亮一人一个,一起靠在厨房水槽边剥橘子。 橘子有核,龚小亮把核吐在手上,放到剥下来的橘皮里,戴明月看着客厅墙上的时钟,把核吐进手心,扔进水槽。 垃圾袋满了,龚小亮要去扔垃圾时,恰好有人来敲门。他提着垃圾袋去开了门,门外站着一个十六七岁模样的男孩儿, 背着书包,一看龚小亮,退了半 分卷阅读25 - 分卷阅读26 爱人万岁 作者:ranana 分卷阅读26 步,看了看门牌号。 “你找戴老师?没找错。”龚小亮说。 戴明月这时走到了玄关,问龚小亮:“你知道垃圾箱在哪里吧?”他还道,“我以前学生,暂时住我这里,进来吧。” 龚小亮换鞋子,说道:“刚才去超市的时候看到了。” 那男孩儿又看了眼龚小亮,擦着他的肩膀进了屋。戴明月又说:“戴个帽子吧。” 龚小亮往他那儿一看,戴明月把放在鞋柜上的帽子朝他扔了过来,还问他:“钥匙拿了吗?” “拿了。”龚小亮接住了帽子,套在脑袋上,走到门外,反手关门,门缓缓阖上,他听到戴明月在说话,亲切地询问着。 “周五布置的作业做完了吗?有什么不懂的地方吗?” 龚小亮下了楼。 垃圾箱就在小区地下停车场的入口附近,那边上长着一棵歪脖子树,龚小亮扔了垃圾袋,仰头看了看那棵树。树枝上缀着几朵小花,黄黄的,可能有香味,但是垃圾的味道太重了,他闻不到花香。 这棵可能就是戴明月提起过的那棵腊梅树。 龚小亮低下头在地上找了找,枯草丛里没有断裂的花枝了,倒是有些落花,像碎纸片。他弯腰,捏了一朵起来,花瓣有些湿润,他把它放在指腹上拈了拈,闻了闻。他闻到花香了,很浅,太淡了,一下子就散了,他就又只能闻到附近的垃圾发出的臭味了。龚小亮蹲在地上,笑了出来。 戴明月每周周日只在下午安排一堂补习,周六两堂,一堂上午九点到十一点,另一堂下午一点到三点。他的学生里既有十九中的学生也有外校的学生,学生们学识深浅不均,补习内容不尽相同,加上还要忙平时学校里的课程,以致一周七天,戴明月每天晚上都要备课,有时在自己房间里,有时在客厅。他给龚小亮找了套成人高考的教材,还把现在高三读的课本给他弄来了,龚小亮的房间里没有书桌,看书学习只能在餐桌上,戴明月在客厅备课的时候,偶尔会问他一声在看什么,看到了哪里,有没有什么问题,理科方面的疑难他还能应付应付,文科方面的就只能记下来明天去学校找其他老师。 十九中声名在外,为了保证升学率,老师的生活过得很紧凑,戴明月每天早上六点半一定起了,周末也一样,工作日时吃过早饭出门,一天里大半时间都在学校,晚上每周有两天要轮班看夜自习,赶上考试周,还要留在学校批卷子,出成绩单,每每回家,都已经九点开外了,这时龚小亮早就已经吃过晚饭,坐在餐桌边学习了。 除了早饭,戴明月都在学校餐厅吃,回到家要是又饿了就下点速冻饺子,煮包泡面。龚小亮算题,他就在边上看着,通常他吃东西的时候都会接好几个电话,不是学生打来的就是家长打来的,十颗饺子得吃个一个小时才能吃完。好不容易手机不响了,肚子填饱了,他会拿出香烟和打火机,叫上龚小亮去阳台抽烟。 戴明月的烟瘾比龚小亮重,龚小亮只有戴明月提起时才会跟着抽上一根,或是家里来了补课的学生,他窝在房间里看书看得烦了,去楼下烧一会儿烟。要是家里缺了什么日用品,他就顺便跑一趟超市采买,再顺便买烟,买彩票。他下注双色球,买得不频繁,每次都是等周日晚上那次开奖。周日,那些学生还没来,他和戴明月坐在沙发上看nba,戴明月吃薯片,吃糖,他喝水,剥橘子,把橘瓤的白丝一条条撕下来,把核吐在橘皮里,好好包起来。十一点半时他煮饭,冰箱里有什么就做什么,通常都是把肉片或者肉丝和什么蔬菜炒在一起。那些学生来了,龚小亮就进了自己房间,晚上戴明月喜欢叫外卖,吃完,两人一起等双色球开奖,然后吃点点心。戴明月吃东西搭配得稀奇古怪,酸奶下饭,啤酒配汤,还拿煮了的菠萝配过汤圆。他倒不闹肚子,生龙活虎,活蹦乱跳,遇到下雪的天气,裹成个大粽子下楼抽烟,捏雪球堆雪人。他要有多余的烟就把它们插在雪人身上做雪人的手。 龚小亮在阳台上抽烟,低头看他,戴明月会仰起头找一找他,朝他挥挥手,示意他下去。龚小亮摇摇头。除非必要,他已经不怎么外出了,他在努力追赶他落下的进度。他背“蜀道难,难于上青天”,他做戴明月给的历年十九中数学月考的卷子,听中央四套的英文新闻,看原声电影,读戴明月给他的英文版《傲慢与偏见》,《理智与情感》。这两本都是蓝姗的书,扉页上还有她写下的99年9月3日购于上海外文书店。这两本书是在同一天同一处买的。 戴明月有很多蓝姗的遗物,她的发卡,她的围巾,他全留着,他还有他爸爸的大衣,皮夹克,耳罩,他妈妈的毛线衫,呢裙子,他还保存着她出车祸那天穿的鞋。鞋子只有一只了,另外一只找不到了。天气好的时候,他会把这些别人的旧东西拿出来,在阳台晾晒。 他自己的东西倒不多,袜子很难配成一对,裤子穿来穿去只有一条西装裤和一条牛仔裤,衣服也不多,式样还很统一,龚小亮洗衣服的时候发现了,戴明月有两件一模一样的白衬衣,两件一模一样的灰色套头线衫。戴明月给他的衣服很多是他父亲的。戴明月说:“我爸和你个头差不多。” 每个周六,龚小亮穿着戴明月父亲的秋衣,毛衣,长裤,大衣,在百花花园门口等一辆三路公车,坐到火车站前下,走去教堂。 在那儿,他搭朴智勇的车去养老院做义工。 义工的队伍一直维持在十个人左右,有新人进来,也有旧人离开,有的新人热心也热情,来报道的第一天会带自家做的点心或者小零嘴。有回一个朝鲜族的苏阿姨带了自己腌的白萝卜,自己卷的紫色包饭。她腌白萝卜的腌料里放了许多蒜头和小鱼干,闻上去熏人,吃了几口有些上瘾,大伙儿在车上吃得七七八八了,她就发薄荷糖和水果糖解解大家嘴里的口气。 龚小亮拿了糖,抓在手里没吃,今天车上满员,朴智勇把他喊去了自己边上和他要送去养老院的几箱成人纸尿裤挤一挤。 “你看,上坡挂档就这样。”他边开车还边给龚小亮讲解。龚小亮听着,时不时点一点头。快到养老院了,朴智勇嚼着水果糖问龚小亮:“学车的事你考虑得咋样?” 龚小亮说:“暂时还凑不齐学费。” 朴智勇问:“差多少?” 龚小亮摸摸鼻梁,低下头,看着手掌,他虚握的掌心里躺着两颗两头尖尖的薄荷糖,像两个搞不清方向的指南针,迷失在他的五指山下了。 “挺多的。”龚小亮说。 “小亮!吃啊!吃啊!”苏阿姨转了一圈回到了龚小亮这儿,又往他手里塞了一把糖,这次是两颗包装精美的柠檬味的水果糖。 分卷阅读26 - 分卷阅读27 爱人万岁 作者:ranana 分卷阅读27 “谢谢,谢谢。”龚小亮捧着糖不停说。 苏阿姨拍了下朴智勇,问道:“快到了吧?” 朴智勇点点头,一摆手说:“都坐好啊大家,坐好了啊!” 那苏阿姨去坐下了,朴智勇打了个响亮的嗝,和龚小亮道:“没事儿,你什么时候凑齐了你找我,位置肯定有你的!” 龚小亮说:“麻烦您了,真不好意思了。” 朴智勇一拍方向盘,朗声笑道:“没事儿没事儿,不算个事儿!” “你学车是打算以后开大巴还是开货车啊?” 龚小亮笑了笑,没说话,车上有人带头唱起了福音歌,一个中年女人拍拍龚小亮,伸手过来握住了他抓着糖的手,女人握得紧紧的,薄荷糖的尖角有点扎手了,龚小亮看着女人,她已经闭上了眼睛,露出虔诚的,欣慰的神色,跟唱了起来。接着还有人说祝祷的词,是个男人,嗓音浑厚,他说一句,大家跟着念一句,路不太好开了,经过一些浅坑,校车上下颠簸,左右摇晃,朴智勇挂着的串珠在空中旋转着。说祷词的男人喉咙沙哑了,最后放声高呼:“阿门!” 众人齐齐高呼:“阿门!” 朴智勇单手握住方向盘,腾出了手在身上划十字。 养老院近了,龚小亮转头看向了窗外,什么也没说。 养老院三楼老吴的脾气比以往更差了,据负责他那间的护工秦阿姨说,前天她值夜班,抓到老吴半夜三更去五楼的值班医生办公室偷安眠药,自那之后他不光不让人接近,拉屎撒尿都不下床,搞得整间房间臭气熏天,院长已经联系他儿子了,要是他儿子同意,他们立即把老吴转去精神康复中心。他们都觉得老吴精神不正常。 秦阿姨领着龚小亮到了那五人间门口,她开了门,龚小亮往里一看,屋里就只有老吴一个人,别的床都空了,窗户大敞着,冷空气在屋里横冲直撞,一股恶臭扑面而来,闻上去有些像树林里枯树的死皮。 秦阿姨捏着鼻子退到了走廊上,说:“用被子把他裹起来,我去推轮椅!” 她迈着外八字走开了,龚小亮进了房间,到了老吴床边,老吴直接就往他脸上吐了口唾沫,嘴里叽里咕噜骂起了人。龚小亮擦了擦脸,摸了摸老吴的床褥,床单湿透了,他一闻,尿骚味很重。龚小亮看了看老吴,作势要去打横抱起他,老吴见状,抓起了放在床上的一根拐杖就朝龚小亮挥了过去,怒道:“你算个什么东西!别碰老子!滚!滚!” 龚小亮的肩上挨了一下,他没退缩,卷起被子,一把抱起老吴就往外走,老吴还在拿拐杖敲他,还张嘴咬住了他的脖子,他嘴里没什么牙齿了,龚小亮只觉得一排肉虫在他脖子上蠕动。他抱着老吴到了走廊上,秦阿姨恰好推着轮椅赶到了,龚小亮把老吴放到轮椅上,按住他的肩膀,拿开了他的拐杖,秦阿姨推着老吴就往浴室冲去。 进了浴室,老吴还是不老实,说什么都不肯洗澡,对龚小亮和秦阿姨又是打又是骂,秦阿姨没龚小亮那么好脾气,一边扒老吴抓紧了的被子,一边威胁道:“你再这样,被子给你剪了啊!” “你剪啊!你剪啊!”老吴梗着脖子,额头上青筋直跳,“老子枪林弹雨都不怕!怕你个老阿姨的鸡巴破剪刀??” “回头钱算你儿子头上!” “呸!呸!!我没有儿子!我没儿子!”老吴挣扎着要去转轮椅,龚小亮一把握住了他的手,牢牢摁住,秦阿姨趁机扯开了老吴身上的被子,扒了他的裤子,拿了一盆水就往他下身泼去。老吴腿上的褥疮还没好,嗷嗷地喊疼。龚小亮忙从他腋下抄起他,让他侧坐着,把长了褥疮的右半边身子露出来。 “给我条裤子!裤子!”老吴乱喊着,他下身什么都没穿,屎尿粘在大腿内侧和屁股上,一览无遗。秦阿姨一拍他麻杆似的小腿,凶道:“别喊了啊!再喊就这么光着让你出去!” 老吴的声音低了,可下一秒他的耳朵猛地涨红,脚在空中乱揣了起来,秦阿姨受不了了,把一块毛巾扔给龚小亮,说:“我去拿药膏!你给他擦一擦,擦干净点!” 龚小亮接过毛巾,才绕到老吴跟前,眼看秦阿姨走远了,老吴对准龚小亮就是一口唾沫,人一扭,从轮椅上跌了下来。龚小亮去扶他,老吴伸手就要扒他的裤子:“把裤子给我!给我!” 龚小亮没搭腔,把老吴抱了起来,放进了边上的一个空浴缸里,浴缸很深,老吴腿脚又不方便,这下折腾不出来了。龚小亮默默地拿毛巾擦他的腿。 老吴的下身瘦得可怜,皮包骨头,皮也是皱巴巴,缺乏弹性的死白的人皮了。他的两边膝盖上有两道明显的伤疤。 老吴安静了下来。 龚小亮擦完他的下身,洗了洗毛巾,要去擦他的胳膊,老吴又不干了,嚷嚷着:“才擦过屎的,你他妈换一块!” 龚小亮拿毛巾擦了把自己的脸,老吴愣了瞬,旋即破口大骂:“我操你妈的哑巴!” 龚小亮回到浴缸边,半跪下来提起老吴的右手从他的腋下开始擦他的胳膊。老吴还骂着:“哑巴!你他妈个死哑巴!” 龚小亮一声不吭,老吴后来骂得口干舌燥,喘不过气了,但他嘴上不闲着,还在说话,只是声音低了下来,他和龚小亮说:“哑巴,一百块,你帮我搞两粒安眠药。” 他还道:“老子有钱!部队有钱!” 龚小亮擦完了他的右手,站起来,弯腰抓起了他的左手。老吴又说:“两百!” “三百!” 龚小亮不回答,老吴漫天喊价,喊到秦阿姨进来,两粒安眠药已经飙到了一千。秦阿姨看看龚小亮:“他瞎喊啥呢?” 龚小亮不置可否,秦阿姨摇头叹气,她推进来了一辆干净的轮椅,上面铺了块大毛巾,她肩上还搭着条干净的裤子。她看了看浴缸里的老吴,又看看龚小亮,幽幽道:“老吴啊,人小伙子好好地帮你收拾收拾,你就别闹了好吧?” 秦阿姨对龚小亮道:“过会儿问人要个创口贴吧。” 她指指自己的额头,龚小亮一模,他的额头不知什么时候擦破了,流血了。 老吴哼哼唧唧:“呸!算个屁!你们都算个屁!”他扯着嗓子唱起了大戏,龚小亮只听到什么“匪”什么“寇”的。 秦阿姨无奈地摇了摇头,和龚小亮一人一边把他架出了浴缸,放到了轮椅上。秦阿姨给老吴上药,换上新裤子,一拍他,老吴一晃脑袋,不唱戏了,破锣嗓子嚎着:“冲啊!冲!!”他伸出一根枯瘦的手指往前用力指着,两只眼睛拼命瞅着手指的方向——一堵瓷砖墙,那里似乎站了个他的仇敌,他这辈子最恨的人,他恨得眼睛都要瞪出眼眶了。秦阿姨答应下来:“冲冲冲。” 她推着老 分卷阅读27 - 分卷阅读28 爱人万岁 作者:ranana 分卷阅读28 吴出去了。 龚小亮在浴室里把先前那辆轮椅洗了洗,连浴缸也刷了遍,出来时恰好遇到了朴智勇,朴智勇一看他额头受伤了,说什么都不让他再去给护工帮手了,拉着他去了一楼的娱乐室,让他给教老人家唱福音歌的几个中年男女拍手伴奏。他自己也混在人堆里跟着节奏拍手,时不时还像指挥家似的一甩脑袋,两手各翘起两根手指在空中转着不知所谓的圈,美滋滋地指挥着。 傍晚,义工们从养老院回教堂,天已经漆黑了,路上灯火稀落,靠近教堂,教堂门口挂着的一盏夜灯一进入大家的视线范围,立刻有人欢呼,紧接着有人高喊哈利路亚。朴智勇笑着摁了两下喇叭,把车靠在了路边。 龚小亮下了车,他一眼就看到了那明灯下站着的戴明月。戴明月也看到了他,不无意外,睁大了眼睛和他挥了下手。 龚小亮快步过去,问他:“你怎么来了?” 戴明月说:“我来送学生啊。” 正说着,苏阿姨走到了两人边上,握着戴明月的手就说:“麻烦戴老师了,麻烦您了。” 戴明月往身后一指:“孩子在教堂里呢,外面冷,我让他进去等。”他笑着看看手里的烟,“我出来抽根烟。” 苏阿姨欠着身子进了教堂,戴明月抽了口烟,弹弹烟灰,冲龚小亮一笑:“你以为我来找你?”他侧过身又一打量教堂:“我还真不知道你说的就是这间教堂。” 龚小亮道:“牡丹很多教堂吗?” “多啊。佛堂也多,绝望的人多,这些东西不就多了吗?”戴明月笑着说。 龚小亮蹍了蹍脚底的雪:“晚饭吃了吗?” 戴明月说:“出去吃?”他碰了下龚小亮额前的头发:“你头上怎么了?” 龚小亮说:“一个老人家不愿意下床,不愿意洗澡,我去抱他下床,被他打了,还被他咬了。” 说罢,龚小亮从裤兜里抓出两颗糖,递给戴明月。 “干吗?” “我不爱吃糖……” “你不爱吃就别拿啊。” “别人给的,不好意思……” 戴明月拿起一颗薄荷糖看了看,还给了他:“薄荷糖我也不爱吃。” “那怎么办?” “扔了吧。” “不好吧。” 戴明月把糖抓了过去,丢到了边上的雪堆里,龚小亮眼睛都直了:“你也不扔得隐蔽点!” 他正要过去掩盖,朴智勇的笑声近了,龚小亮一个激灵,转身迎着朴智勇的视线就说:“这位是戴老师,我……” 戴明月朝朴智勇伸出了手,笑容满面:“我是龚小亮以前的老师。” 朴智勇也伸出手,两人握了握手,朴智勇道:“原来是认识的!怪不得我看他和您说得起劲,我想这小子怎么平时不见他和人这么多话!”朴智勇一拍龚小亮,说话往外直喷热气。龚小亮垂下了眼睛,没话了。 戴明月咳了声,客气地说道:“我约了他吃饭,我们先走了啊。” 朴智勇一愣,看看龚小亮,又看看戴明月,自己笑了,和龚小亮比了个眼色,说着:“那你慢慢考虑啊!”也就走开了。 戴明月还在抽烟,人往教堂外走,龚小亮跟着他,道:“原本想学车。” 戴明月一瞥停在教堂门口的校车:“这种?” “嗯,不过现在不想了。” “哦。”戴明月深吸了口烟,问他,“吃点什么?” 龚小亮没主意,戴明月也沉默了,两人沿着街走了阵,戴明月想到了,说道:“都到这儿了,我去打包个焖鱼吧!老文饭馆就在这里附近吧。” 龚小亮说:“那我在这里等你。” 戴明月往前一看,说:“去车上等吧,就停那边公园门口。” “公园?”龚小亮疑惑道,“这里有公园?” 戴明月也疑惑了:“你在这儿来来回回的,你不知道这里有个公园?” 他拉了下龚小亮,加快了步伐,把他带去了座街心公园。公园很小,只有一圈围出个梅花形状的花坛,花坛里种了排叶片发红的矮树,花坛周围零散地摆着些健身器材,都盖上了层霜,一束发白的路灯光照着它们。 戴明月又一指,龚小亮看到他的车了,就停在一面画着涂鸦的墙下。 “你不会连这面墙都没印象吧?这儿不就在教堂和老文饭馆中间吗,必经的路。”戴明月说。 龚小亮仰起头看那面涂鸦墙,上面用红色的喷漆画了不少抽象符号,仔细看,有些像英文字母,像一个单词,或许有s,有c,像许多条蜿蜒的,红色的河。 龚小亮讷声说:“是啊,以前怎么从来没发现。” “上车等吧。”戴明月开了车锁,龚小亮却说:“我在外面坐会儿。” 戴明月一看他,摸出烟盒,抽了根烟出来,在自己还烧着的烟上点着了,递给龚小亮,转身走了。 龚小亮在花坛边找了个没雪的地方坐下了,路灯光打在他的手背上,他低头看着,抽了口烟,光穿透了烟雾。龚小亮伸出手,他的手指也穿透了烟雾。他搓搓指尖,烟比空气湿润,空气里有土腥味。龚小亮扭头看身后的矮树丛。他叫不上它们的名字,也说不清它们是枯了——只是树叶顽固地不肯离开树枝,还是它们在冬天依旧顽强地延续着生命。他伸手摸了摸,树叶上有粉尘,可能是雪,也可能是煤灰。牡丹唯二盛产的东西。 一声刹车声猝然响起,龚小亮抬头看出去,这座街心花园其实很靠近火车站前的那条大马路了,他能望见些车灯,能听到轮胎擦过路面的声音,还有一些说话的声音,周围一些不高的楼房睁着许多只或黄,或白的眼睛。一对年轻的男女牵着手经过公园,他们小声说话,轻声笑,后来有一个长辫子的女孩子捏着颗雪球跑过,她的母亲跟在她后面,“慢点慢点”地喊着,女孩儿转过身,咯咯笑着扑向母亲,母亲抱起了她。 接近饭点,饭菜的香味在四周弥漫,仔细听还能听到远方隆隆的声响,约莫是什么机器在运作,近的能听到抽油烟机的声音。一个中年男人竖着衣领匆忙穿过公园。 龚小亮抖了抖烟灰,他坐得屁股有些冷了,站了起来。他来到了那面涂鸦墙下。 那些红色的河往低处流,像许多帘瀑布在灰色的墙上倾泻。 龚小亮忍不住碰了碰其中一条,墙面粗糙,这河是铺满沙砾的红流。他忍不住深深地呼进一口气,再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他自在地在冷风中呼吸着,闻着腥潮的气味,听着一刻不停地噪音。他把脸贴在了墙上。 再一看远方,戴明月回来了。 龚小亮扔了烟头,上了车。戴明月把外卖盒给他抱着,搓搓手,发动汽车,过了会儿才打了把方向,开始倒车。开到了马路上 分卷阅读28 - 分卷阅读29 爱人万岁 作者:ranana 分卷阅读29 ,他问龚小亮:“你们去养老院就去挨打啊?真是受了耶稣真传。” 龚小亮低头看着外卖袋子,说:“焖鱼装了两盒。” “还点了个锅包肉,你吃吗?” 龚小亮抿了抿嘴唇,片刻后才说:“我妈觉得我爱吃。” 戴明月笑了:“下回你什么时候去啊?” “去看我妈?” “去养老院。” 到了下一个周六,龚小亮先跟朴智勇的车去了养老院,戴明月下午三点十分的时候给他发了条短信,他从家里出来了,大概四十来分钟后能到。上周龚小亮弄伤额头后,朴智勇这回把他安排去了个轻松的岗位,就在五楼做些清洁。养老院五楼全是高级单人房,比楼下那些套间舒适多了,房间敞亮,屋里有电视,有沙发座,有的还有小书桌,小书柜,墙上能挂相片,床头柜上配有座机,随时都能打内线或者外线电话,就连一日三餐可选择的花样也多了许多,可惜五楼的不少住户的身体状况已经只能咽下流食了,还有的成日只能躺在床上,鼻子下面插着吸氧管,靠氧气罐过活,更有甚者,昏昏迷迷,意识不清,眼睛都没法睁开了,切了气管,用上了呼吸机。 每天下午三点,那些还能自己动一动眼皮,抬一抬手指的五楼住户们全都来到了自己房间门口——这些人几乎人人一辆轮椅,接着由一个又一个护工推他们下楼散步。负责清洁的人员就趁这个时候替他们打扫房间。 龚小亮眼下打扫的这间屋子的住客姓言,人已经不会动了,双眼紧闭,监管他心脏和血压的机器有序地发出长而连续的声响。这表示他还活着。 龚小亮回了戴明月一条信息:我在五楼。 他拖好地了,接了一盆水擦家具上的灰尘。房间里有个电视柜,电视柜上的电视机用一块钩针花布兜了起来。龚小亮把花布揭下来,走到窗边,拿去窗外抖了抖。站在这个位置,他能看到朴智勇抗着锄头,脚踩套鞋往一片菜园走去。 菜园里的白菜似乎要收成了。 龚小亮把花布重新披到了电视机上。他拿抹布擦电视柜,床头柜,轻轻地拂拭沙发垫,沙发靠枕,他蹲在地上把一双放在床边的拖鞋拿起来,擦拭鞋底。单人间里铺了地板,进出房间要换鞋。龚小亮没穿拖鞋,他扯了扯脚上的袜子,一抬头,言老先生那仿佛一片毫无起伏的山脉似的身体占据了他的视野。老先生的肤色看上去和他身上盖着的被子、身下躺着的白床单相差无几。幸好他脸上还有些发黄发黑的斑点,头发发根的地方仍显出点青色,让他稍稍有了点活人气。 他的心脏好像不跳了,但是心电监护仪告诉龚小亮,这座山还有气,只是在沉睡。沉在很深很深的深渊里。 龚小亮扒着床沿紧紧盯着言老先生左面的胸膛,好一阵,那地方终于轻微地搏动了下。龚小亮站起来,用抹布抹了抹监护仪的显示屏。他把整个显示仪都擦了一遍,抹到机器后面时,他的动作放缓了,擦得格外小心。那里有太多电线和接口了。 床头柜上有个花瓶,里面放的是一束假向日葵,花瓣上沾了许多尘。龚小亮把这束假花拿进了厕所冲洗。他捧着向日葵出来时,戴明月站在了门口,看着他,敲了敲打开的房门。 龚小亮说:“这么快?” “路况好。”戴明月往里一瞅,“不是养老院吗,怎么像临终关怀。” “心跳和血压都还正常。”龚小亮说,“他只是在睡觉。” 他把花瓶放回了床头柜,比着从窗外射进来的阳光,调了下位置,好让更多的阳光晒到湿漉漉的布花瓣。 戴明月走了进来,龚小亮忙说:“脱鞋。” 戴明月退到了门口,龚小亮拿起抹布去擦戴明月踩出来的脏脚印,说着:“这间打扫完了。” 戴明月在门口脱了鞋,双手插在大衣口袋里又走了进来,径直去到了言老先生的床边。他低头看着言老先生,低声说着:“我又不是来做清洁工的。” 龚小亮跪着擦地,连缝隙里的一点污垢都不放过,他问道:“那你来干吗?” 戴明月没说话。龚小亮抬头看去,戴明月正伸手去碰言老先生的手。他的手心缓缓地落在了言老先生的手背上。 龚小亮问:“你认识他?” 戴明月侧过脸,朝他笑了笑,忽然俯下身,冲着言老先生大叫了声。龚小亮吓了一跳,往门口一张,起身拉开了戴明月,推着他往外去:“不然你去菜地里帮帮忙吧。” 戴明月笑着在门口穿鞋,低着头说:“别人摸他没感觉,别人吓他也没反应,真可怕。” 龚小亮在脸盆里洗抹布,又说:“还是你去一楼娱乐室唱唱歌。” 戴明月穿好了鞋,一看他:“你呢?” “还有一间。”说着,龚小亮去厕所洗了脸盆,绞干了抹布,到了走廊上,关上了言老先生的房门。戴明月还没走,就站在门边看他,冲他一抬下巴,说:“你的司机师傅来了。” 龚小亮往楼道口望去,一身泥巴的朴智勇大步流星朝他们走了过来,到了两人跟前,他一拍戴明月,热络道:“我就说看到个眼熟的人影!哈哈真是您啊老师。” “戴老师。”戴明月说,露出和气的笑容,也热络地和朴智勇握手。朴智勇抓着他的手上下摇晃:“您大老远赶过来,这儿有您认识的人?” 戴明月说:“505的言老先生,以前是我师范的老师。” 朴智勇点着头道:“哦哦,言老先生啊!是听说他以前是大学老师!” 戴明月点头附和:“以前很精神的一个人,退休了还被返聘回去,去年还在学校给学生上课。” “上了年纪是这样的。”朴智勇说,尾音一重,不无惋惜。 戴明月跟着叹息,张了张嘴,似是太过伤心,最终是欲言又止了。朴智勇忙拍拍他的肩膀,安慰道:“戴老师别难过了。” 龚小亮问了声:“您找我?” 朴智勇看向他,一笑:“瞧我!就是来找你的!刚才老崔给我电话,说下个月正好有个位置,学费给你减到三千,你看怎么样?” 戴明月插了句:“学车啊?” 龚小亮低下了头,转着手里的脸盆,说:“我再考虑考虑您看成吗?” 戴明月说:“上次你不是和我说不想学了吗?” 朴智勇一惊:“不学了?还是学费的事?” 戴明月抹抹眼角,换上了温和的笑脸:“年轻人都是一阵一阵的,没个准。” 朴智勇挤着眼睛打量龚小亮:“真不学了?那我回个电话给老崔,你可想清楚了啊,机不可失,失不再来啊。” 龚小亮吞了吞唾沫,支支吾吾地说:“真不好意思了……” 他偷偷瞄戴明月,戴明月站在505 分卷阅读29 - 分卷阅读30 爱人万岁 作者:ranana 分卷阅读30 门前,一束光透过那门上的四方形玻璃窗格落在他身上,他的脸是明亮的,身上却是暗的,他踩着地上的影子,微笑着。 朴智勇背朝向他们,掏出了手机打电话,龚小亮抱歉极了,走到他身边和他说:“真是对不住您和崔师傅了,是我没想好就和您提了,我的错,我的错。” 朴智勇大方地一摆手:“没事儿,不学就不学,没事儿!” 这当口,不远处安全出口的门被人推开了,秦阿姨一路小跑着,挥舞着手臂狂呼:“小亮啊!走走,跟我走!”她抓了龚小亮就跑,嘴里念叨着,“老吴!老吴!” 朴智勇一听,挂了电话,跟着跑了起来。 三人一口气下到三楼,跑进了老吴住的套间,只见老吴的床边挤满了护工,两个女人龇牙咧嘴抓着他的右手,还要去够他手里抓着的什么,一个男的摁住他的肩膀,上半身赖在老吴床上,下身悬空,脚上两只鞋子不知道飞到了哪儿去,还有个男的抱住了老吴的拐杖,不知所措地瞪着眼睛看着这一床的人。而老吴倒在床上,挣扎着把右手举得更高,头颅也跟着高高昂起,一脖子的青筋仿佛随时都要迸裂,一脑门的灰头发挂在脑袋后面,他张着嘴高喊:“滚你妈的!都给老子滚!” 朴智勇和龚小亮冲了上去,朴智勇将老吴拦腰抱住,龚小亮抓住他的右手,掰开他的手指,把他攥着的药瓶夺了下来。那些护工立马全都松了手,一群人气喘吁吁地站在老吴床边,整理着自己的衣服盯着老吴。邻床的一个老人哧哧笑出了声音,龚小亮看了看他,又看了看病房里的另外两个老人,他们呆呆地坐在床上,晒着太阳。 老吴在床上打滚,捶床,歇斯底里:“滚!滚!!!” 朴智勇拉着龚小亮出去了,拿了他手里的药一看,说:“这老小子!又是安眠药,咳,我还到楼上去。” 他才走,只见戴明月慢悠悠地走了过来。他冲龚小亮抬了抬眉毛,龚小亮把他从房间门口拉开,领着他进了楼梯间,往楼下去。他说道:“刚才学车的事,你说的那么直接,不太好吧。” 戴明月问他:“你们刚才怎么了?老吴是谁?” “老吴偷了安眠药。” “想寻死?” “不知道……” “偷安眠药不是想寻死还有可能想干什么?” 龚小亮往楼上看了眼,没说话。 戴明月说:“想死不让人死,不太好吧。” 一个老人家拄着拐杖从楼下上来,龚小亮拽着戴明月快速经过那老人,他小声地说:“在这儿还是不要讲那个字比较好。” “能面对不能讲,你规矩怎么这么多?”戴明月又说,“总比你犹犹豫豫好吧。” 龚小亮说:“朴师傅很热心的……”他顿了下,接着道,“你刚才有点太不客气了吧。” 戴明月说:“你坐了十年牢就学了客气了?” 龚小亮没法儿接话了,戴明月又说:“那个老吴怎么就寻死觅活了?” 龚小亮说:“儿子不管他。” “这里有不是被孩子丢过来不管的吗?” 龚小亮看戴明月:“你说话真的挺不客气的。” “哪来的安眠药啊?” “老人家晚上睡不着的多,尤其才住进来的时候,这儿安排了值班医生,医生办公室里就有,前阵子老吴就去那里偷过。” “哦。” 到了一楼了,走到了室外,戴明月点了根烟,抽了口,说:“你去忙吧,我到处走走。” “这儿有什么好走的?”龚小亮一奇。 “你也挺不客气的嘛。”戴明月笑了,龚小亮抓耳挠腮,无言以对,恰巧一楼娱乐室里苏阿姨探出个脑袋招呼他,娱乐室里大合唱缺个男声合音,喊他去帮忙。龚小亮应下了,和戴明月摆了摆手,走开了。 天黑之后,义工们在大巴车前集合,龚小亮给戴明月发短信,这才知道戴明月已经回了家。等到龚小亮回了百花花园,一进门一看,桌上放了个肯德基全家桶,戴明月盘着腿坐在沙发上抱着个笔记本电脑,鼻梁上架了副眼镜聚精会神地看着什么。龚小亮进屋,他连眼皮都没抬一下,只是说:“你吃吧,我吃过了。” 说着,他放下电脑去了阳台抽烟。 笔记本在播视频,龚小亮听了听,左一个“安乐死”,右一个“临终关怀”。他看向戴明月,戴明月打开了阳台窗户,缩着脖子趴在窗台上抽烟。 龚小亮倒了杯水,把全家桶里剩下的东西拿出来吃。 戴明月抽完烟,从阳台回进来,他不看笔记本了,开了电视,靠在沙发上换台,挑了一轮,他看起了挖掘古墓的纪录片。龚小亮眼角的余光扫到一具干尸,他眉心一跳,收拾了桌子,回到自己房间给朴智勇打了个电话。他向他打听老吴的情况。朴智勇古怪地说:“老吴?我们今天走的时候他挺好啊,他就是有点儿,脑子有点问题,你知道的吧。欸,你突然打听他干啥?” 龚小亮没再问下去,挂了电话。他从床下翻出了本语文课本,开了椅子上的那盏台灯看书。 课本上教霍金的演讲,《宇宙的未来》。 “在大约一百亿年以后,宇宙中大多数恒星都已把燃料耗尽。” “宇宙最终可能会坍缩。” 龚小亮合上了课本。他眼前不断闪现电视里的那具干尸,他的牙齿紧咬在一起,双手环抱在胸前,他全身青绿色。他还想到了踩着影子站在光下面的戴明月。他的脸好白,身体很黑。他的眼睛像两粒透明的琥珀,这两粒琥珀里包着两只黑色的小虫。 那虫子颤动了下,是活的。 龚小亮起了身鸡皮疙瘩,就在这时,朴智勇的电话来了。 老吴死了。 接了龚小亮的电话后,朴智勇不知怎么也有些心烦意乱,就给养老院的院长去了通电话问问老吴的情况,院长叫上了秦阿姨特意去了趟老吴的房间。 老吴老实地躺在床上,已经没有了呼吸。而五楼的医生办公室,少了一瓶安眠药。 龚小亮盖上了手机,他在床上坐了会儿,想了会儿,起身走出去,到了沙发边上,背对着电视,面朝着戴明月,问他:“是你给老吴安眠药的吗?” 戴明月的眉毛一动,看着电视。 “谁?”他问。 “养老院三楼那个寻死觅活的。”龚小亮说。 戴明月不知在看什么连续剧,背景是一个女人在幽怨的说话。什么皇上啊,后宫啊,死啊孩子的。 龚小亮小声地呼吸着。 “人都会死。”戴明月抬起眼睛看他,说道。 龚小亮捏紧了拳头:“可是也不是你来决定的啊!” 戴明月扬起嘴角,眼角弯弯翘翘的:“奇怪,你杀过人,你反倒来和我说人的生死不是 分卷阅读30 - 分卷阅读31 爱人万岁 作者:ranana 分卷阅读31 别人来决定的?” 电视剧里的女人尖叫了出来,龚小亮的耳朵一痛,膝盖一软,坐在了沙发上。他弯着腰,把手压在腿上,慢慢捂住了肚子。 “不是我。“戴明月说。 龚小亮问他:“你说你拔掉了你爸的呼吸机插头,是真的吗?” 戴明月说:“我骗你干什么?” 龚小亮看他,他和戴明月离得很近。戴明月在吃一包芒果干,他扶了扶眼镜,盘起腿,两只不一样的袜子碰到了一起,又分开,他的衣领上有一点红色的痕迹,像番茄酱,他从茶几下面拿出了一块巧克力。电视的荧光在他脸上闪烁,他的眼镜镜片忽而蓝,忽而白,一下子又很透明。 龚小亮说:“是啊,你骗我干什么。” 他的胸口一轻,手上也握不住什么力道了,身体随之放松,向后倒去,他斜靠在了沙发上,肩膀倚着戴明月的肩。他侧过脸看电视。 满头珠翠的女人在雨里狂奔,整张脸扭曲得看不出原本的面貌。 戴明月任他靠着。他吃那块巧克力。 隔了一周,龚小亮才又去了养老院,老吴死了,养老院里再没难缠的老人了,他早早地结束了那每周的例行洗护工作,去了菜园帮朴智勇收白菜。 朴智勇搞了辆手推车,还找来不少蛇皮袋,他把手推车推到田地边上,和龚小亮分头收菜,收下来的大白菜就放进手推车里,车里堆满了就运到空地上。菜收完,两人一人一张板凳,一人一口蛇皮袋,一人抱起一颗白菜,拍拍菜叶上的土,扯下些烂了的叶片,把菜装进袋里。 龚小亮本穿着厚衣服厚裤子,忙了阵出了点汗就把棉大衣脱了,可坐下了又开始有点发寒,他吸了吸鼻子,把大衣披在了肩上。 朴智勇穿棉袄棉裤,脖子上还缠了条围巾,手上戴着毛线手套,这身装扮就没动过,他头顶往外冒热气,瞅着龚小亮说:“还是穿上吧,别冻着了。” 龚小亮拉紧了棉衣的两襟,点了点头。朴智勇脱下一只手套递给了龚小亮,龚小亮忙道:“您用着,您用,我不要紧。” 朴智勇硬是抢过他手里的一颗白菜,把手套塞给了他。龚小亮没法儿拒绝了,在裤子上使劲擦了擦手,默默戴上了,和朴智勇道:“我手上脏,回头洗干净了还你。” “咳!你还和我计较这些!没事儿!”朴智勇呵呵笑着,一瞥养老院大楼,他的神色顿时凝重了。他发出了一声轻而哀的叹息,低着头收紧了一只装满了白菜的蛇皮袋,说:“冬天不好过,很多人熬不过去。” 龚小亮抱起一颗白菜,放在膝盖上,没接茬。 朴智勇接着道:“别说老吴了,他那是一心寻死,换成我是他,这日子我也不想过了,老吴以前是战争英雄你知道吧?拿过军功章的!后来一颗炮弹过来,弹片扎进了膝盖里,没办法退了役,这人吧,当兵当久了就太有板有眼了,他儿子嫌他啰嗦就把他扔来了养老院,人死了,隔了三天才来,还在院长办公室发了通脾气,说什么是养老院害死了他爸,要索赔,一开口就要十万!还是五楼那个言先生,家里到底都是知识分子,人死了,家人当天就赶到了,听说女儿儿子哭起来都没声音,讲话也是一口一个‘您’,一口一个‘给大家添麻烦了’,‘多谢各位了’,你说人和人之间差距咋这么大?” 龚小亮扯下两片菜叶,抬头看朴智勇:“你说言老先生怎么了?” “死了啊。”朴智勇又拖过了一只蛇皮袋,撑开个口子,放进一颗白菜。 龚小亮的牙齿上下打起了战,他穿上了棉衣,又问:“怎么死的?” 朴智勇一看他,瞪着眼睛比了个直挺挺躺着的动作:“他都那样儿了,还能怎么死的啊?老死的啊。” “什么时候的事?” “和老吴一天里走的。”朴智勇唉声叹气,还是那句话:“冬天就是难熬。” 龚小亮愣住了,手里还抓着那两片发软发蔫的菜叶,他迟疑着,犹豫着,一个问题在他脑袋里盘旋了好久,最后他还是问了出来:“仪器……都好吧?” 朴智勇皱起了眉头:“不是,你啥意思啊?” 龚小亮摇摇头,没话了。直到回到百花花园,他都再没说过一句话。 戴明月在家,正在阳台收衣服。太阳落山了,霞光泼洒在对面楼的墙面上,红墙被刷成了俏皮的粉色,玻璃窗反射出叫人睁不开眼睛的光芒。 龚小亮走到了阳台门边,问戴明月:“是你吗?” 戴明月抱着堆衣服,进了客厅,坐在了沙发上叠衣服,不明所以:“什么是不是我?” 龚小亮转了个身,看着他,说:“你大学老师,之前你在养老院看到的那个过世了你知道吗?” 戴明月耸了耸肩:“他都那样了,早晚的事。” 龚小亮往前走了两步,到了戴明月面前了,补充道:“和老吴一天走的,就是你去养老院找我那次。” 他问戴明月:“你之前知道他在那里吗?” “谁?” “你知道我在说谁。”他的声音低下去了,“你知道我在说什么事。” 戴明月一笑,在叠好的衬衣上重重拍了下,仰起头看龚小亮:“你扮警察?档案不清白的人不能当警察的吧?” 龚小亮抽了口气,他后悔,自责,他打自己耳光,闷着声音说话:“我不该找你过去,你不看到他你就……你……是不是你?是不是你?” 戴明月拉了下他的手,似是烦了,念叨着:“行了行了。” 龚小亮挣开了,他不说话了,咬着嘴唇,两手轮流抽自己嘴巴。戴明月看着他,又抓住了他的手,这一下他抓得重,龚小亮挣了挣,没能挣开,他又使劲挣了下,戴明月还是抓着他不放。龚小亮一恨,握住了戴明月的手腕去掰他的手指,他握得很用力,显然把戴明月弄疼了,他的表情变得非常难看,嘴唇打起了哆嗦,脸也白了,鼻尖上渗出了密密的汗珠,他的呼吸一下变得急促而沉重起来,但他似乎一点都不意外,正用一种“不出所料”的目光注视着龚小亮。 龚小亮浑身战栗,慌忙松开了手,他浑身的力气好像在一瞬间被抽空了。他跪在了地上。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他凶残的本性在不经意间又占了上风。这就是他,他的本来面目,一个随时随地都可能被暴力的基因控制的人。 “是我的错,我的错……” 龚小亮靠着戴明月的腿,戴明月不说话,龚小亮把头垂得更低,他哭了出来。忽然,他感觉脖子上一凉,好像是戴明月在轻轻拂拭着他的脖颈,而他的左手垂在了龚小亮脸旁。龚小亮看到了他那红了一圈的手腕,那是刚才被他扼住而留下的痕迹。它像一条 分卷阅读31 - 分卷阅读32 爱人万岁 作者:ranana 分卷阅读32 绳索,紧紧捆住了他的视线。他满眼都只有这条红色的印痕了。它变成了一条河。龚小亮的脸贴近了它。它又像一个魔咒。 他是灾星,他会给认识的人带去厄运,他会害死人,他会害到人。 龚小亮看了眼戴明月,戴明月对他笑了笑,他的眼里没有一点怨恨,也没有一点责备的意思,他好像能坦然地面对一切灾祸,一切变故,一切的恶与坏。他什么都不在乎,什么都无所谓。他的存在仿佛一个警钟,他随时都能被做成木头雕塑吊在教堂的穹顶之下,他的肋骨将在象征圣明的烛光下映出刀锋般的倒影。 龚小亮摸出了手机,他给朴智勇打了个电话。 他不去养老院了,也不去教堂了,再也不去了。他哪里都不去了。 第七章 戴明月的表妹慧心从沈阳来牡丹探亲访友,说好了周六过来戴明月家吃晚饭,电话里点明了要吃火锅。补习班下课,戴明月去了趟超市,五点半时,眼看天黑了,他和龚小亮着手洗菜,煮汤底,布置餐桌。 汤底煮开,门铃声响了。慧心到了。 戴明月去给她开门,慧心一进来就抱怨个没完:“哥!这都圣诞了,你还贴着去年过年的窗花呢?哎哟,这假金桔还摆着呢!是长出新叶子了还是结出新果子了?成精了吧!” 戴明月说:“穿这双吧。” 慧心说:“我穿男式的就行了。” 龚小亮往边上看了眼,慧心把一双女式拖鞋塞进了鞋柜,东张西望着解围巾,嘟囔道:“这拖鞋都放了多少年了,太旧了,你也太不讲究了,换换吧……”她越说声音越低,末了,清了清嗓子,接着道,“你说你也不在门口搞个衣架!牡丹一年里八个月都在冬天,大衣外套的挂门口多方便啊!” 戴明月拿了她的围巾和皮包,放去了沙发上,道:“哪儿有这么夸张,最多六个月冬天吧。大衣脱了也挂沙发上吧。” 他还道:“圣诞春节不都一样吗,过节不就是图个热闹。” 慧心说:“放那儿放那儿!靠桌子太近回头一身火锅味儿。” “那我开点窗?” “别啊,太冷了,你在客厅备课呐?今年过年还给学生补课啊?” “学生要补,我这个老师也不好意思不补啊。” “你就是不会拒绝人!都多少年没回沈阳看过姥姥姥爷了?” 戴明月道:“电话我三天打一次,还视频。” 他的声音里带着笑意。 龚小亮从水槽下面的柜子里拿了两个塑料盆出来,放到水龙头下接水。他解开了装菠菜的塑料袋。 慧心的声音又在他身后响了起来,她小声地询问:“哥,那谁啊?电话里没听你提啊?” 戴明月道:“我没和你提小房间租出去了?” 一快一慢的两组脚步声近了,龚小亮的肩上忽而一重,他颤了下,转身看去,慧心正笑盈盈地面朝着他,一双黑眼睛将他仔细端详,说道:“你好啊!” 龚小亮把菠菜放进接满了水的盆里,点了点头,轻声回:“您好。” 戴明月过来了,在厨房找了一圈,问说:“笋呢?放哪儿了?” 龚小亮往餐桌上一指,戴明月走到餐桌边,拨开一盆装着各色火锅汤丸的盆里的几颗蛋饺,瞅着盆里说:“还真在这儿!” 慧心冲龚小亮一挤眼睛,撩起了衣袖咯咯笑,凑到了水龙下洗手,说着:“我哥就这样,没记性,还有啊,你别看他干的是教书育人,教人规矩的事儿,自己呢没个规矩,唉,你看他……”慧心稍侧过了脸,眼神一低,声音高了,大笑出来,“哥!你又穿错袜子啦!” 戴明月脚上是两只一黑一白不同色的袜子。戴明月自己低头一看,挠着后脑勺笑了。 龚小亮把水开大了,把菠菜全压到了水下,摁在盆里洗。戴明月回进来了,递给龚小亮一只大碗,说:“好了好,洗得挺干净了。” 言罢,他把水龙头关了,龚小亮抓起菠菜甩了甩,一把一把往那大碗里放。他又抓了些择好的黄豆芽放进那仍装满了水的塑料盆里。戴明月把水龙头打开,龚小亮按着黄豆芽在缓而细的水流下摇动。 戴明月说道:“他在准备成人高考。”他把装菠菜的碗递给慧心,“去吃吧,吃吧!汤底早煮开了,别煮干了。” 屋里弥漫着草药的气味,慧心嗅嗅鼻子:“你买的小肥羊的汤底吧?” 戴明月应道:“是啊。”他问起:“你朋友新房买在新时代广场附近啊?” “现在买新房不都买那里吗?”慧心说,走开了,“蘸酱呢?” 她还唉声叹气地道:“不是我说,你们男的,家里没个女人就是不行,她老公以前在外头租房子,请我们一块儿去他家里玩过,东一只袜子,西一条裤子的,往床底藏都来不及!现在他俩一结婚,你是没瞧见,那干净,整齐的,人都收拾得精神了不少!” 她把冰箱打开了。 戴明月说:“你看看第二格。” 龚小亮洗好了黄豆芽,装了盘,戴明月关了水,慧心还在冰箱里摸索:“没有啊,你冰箱里倒是比从前干净了,”她转身打趣道,“一看这小伙子就是个爱干净,讲规矩的人!都是人帮你收拾的吧?” 她笑起来的样子和戴明月像极了,眼睛弯成两道月牙,看上去十足的开心,十足的快乐。 戴明月端着洗好的黄豆芽,全下去了火锅里,他拿着空盆子回到厨房,探了半个身子到冰箱门后,和慧心挤在一起,奇道:“没有吗?我记得之前还有吃剩的花生酱啊。” 慧心咂吧咂吧嘴,问他:“你手怎么了?” 龚小亮继续洗菜,还剩一颗台湾小白菜。他一片一片地掰菜叶。 戴明月回说:“没怎么。” “唉,你也真是……” “不然我去超市给你买吧,你吃什么蘸酱啊?” “我要沙茶!广东那种,没有的话,带个麻酱吧!” “行。” 冰箱的门关上了,龚小亮把小白菜装了盘,抹了下桌子,绞干了抹布,晾在一旁。戴明月走到鞋柜旁换鞋子,戴围巾,戴帽子,拿起串钥匙揣进裤兜,戴上了手套,又问了声:“还要什么吗?” 慧心一看龚小亮:“你要点什么不?” 戴明月顺势也看向了龚小亮,和他招了招手,喊他:“龚小亮。”他笑着,温和,亲切地说,“等吃完再收拾吧,走啊,帮我提东西啊。” 龚小亮关了水龙头,可他的耳朵里还有连绵不断的噪音,他手上也还有湿意,他在抹布上擦手,怎么都擦不干,好像还有不知从哪儿来的水在他手指间流淌,迅速,飞快,抓也抓不住。他把洗好的小白菜放去了桌上。 戴明月关照慧心:“你先吃吧!我们去去 分卷阅读32 - 分卷阅读33 爱人万岁 作者:ranana 分卷阅读33 就回。” 锅里的热汤咕嘟咕嘟往外冒泡,几只蛋饺和几块冻豆腐块儿一起翻上滚下,浮浮沉沉,慧心捏着筷子,手僵在了半空中。她的脸色明显变了,嘴唇在颤抖。龚小亮明白,她意识到了,戴明月的这个租客,龚小亮,就是那个杀了蓝姗的学生。 龚小亮把电磁炉调成了保温模式,走去玄关,戴上戴明月父亲的毛线帽,穿上戴明月父亲的靴子,和戴明月出门了。 他们在超市货架的深处找到了最后一罐广东沙茶酱,正值饭点,超市里没什么顾客,到处都是和圣诞有关的装饰:挤着对眼,脸上涂满亮粉的麋鹿冲人翘起顶着团雪的红鼻子;笑呵呵的圣诞老人驾着马车在超市的墙壁上飞驰,装礼物的袋子边飘浮着“hohoho”的英文字;广播里轮番播放着和圣诞有关的英文歌;超市员工们也都穿上了红马甲,戴上了圣诞帽。靠近收银柜台时,戴明月从一个购物筐里抓了个圣诞花环,一起结了账。 出了超市,龚小亮抱着那花环,戴明月拿着那罐沙茶酱,两人站在路口等红灯。路上没人,也没车,临街的几幢居民楼只能数出五盏亮着的灯。他们等得有些久了,红灯还是没变化,戴明月跺跺脚,搓搓手。龚小亮把他手里的沙茶酱拿了过去,戴明月把手插进了口袋里。他左看右看,绿灯终于亮了。他们过了马路。 两人回到家,电磁炉上的大锅已经盖上了锅盖,慧心把炉关了,她抱着胳膊坐在椅子上,碗筷边多了瓶哈啤。 她一抬眼睛,看到戴明月和龚小亮,眼神一凛,起身背过去,小声,飞快地说:“哥,有事儿和你商量商量。” 戴明月从龚小亮手里拿过了花环,说道:“沙茶酱给你买到了啊,最后一罐了,运气还不错。” 龚小亮把沙茶酱放到了桌上,掰开盖子,扯开拉环,看了眼慧心。慧心走到了阳台门口了,皱紧眉头,盯着戴明月,用力点着脑袋,催道:“你过来啊!!” 戴明月抱着花环走了过去,才到慧心跟前,慧心一把拽过他,两人进了阳台,慧心忿忿不平道:“你傻了吧?!” 她砰地关上了阳台的门。 龚小亮洗了个手,倒了两杯豆浆,一杯放去慧心先前坐的地方,一杯自己拿着。他在慧心对面的位子坐下了。餐桌上方的灯全开了,很亮,也照得他很热。龚小亮重新打开了电磁炉,打开了锅盖,往锅里放了些牛肉丸和鱼皮饺。他盖上锅盖,看着那火锅。 煮了会儿,锅盖下渐渐白烟翻腾,龚小亮看不清里面的东西了。他喝豆浆,往自己碗里盛了一勺沙茶酱,酱料弄到了手上,从他手腕处往桌上掉,他用另一只手抓了下,没能抓住,有两滴酱滴在了桌面上。他抽了纸巾擦桌子,擦手,把电磁炉的火力又调大了些。 戴明月和慧心一前一后从阳台出来了,戴明月把圣诞花环挂到了那棵金桔树上,笑着和龚小亮一挥手:“吃吧!别干看着了。” 慧心抓起沙发上的大衣穿上,拿起皮包,看着大门,说:“我先走了。” 戴明月把她送到了门口。 慧心走了。 汤滚了,一条又细又白的烟从锅盖上的小孔里钻了出来。龚小亮打开了锅盖,一道白气直冲天花板。他夹了些羊肉片涮进热汤里,热气消散了些。 戴明月坐去了慧心的位置,喝了口豆浆,一瞅龚小亮的碗,把自己手边的空碗递过去。龚小亮给他舀了勺沙茶酱。 戴明月捞蛋饺,夹肉,蘸着沙茶酱吃,吃了会儿,他回味着说:“挺香。”他又说:“我亲戚都在沈阳。” 龚小亮点了点头,夹了些腐竹就往嘴里塞。他烫出了一脑门的汗,眼睛有些湿了。 戴明月往锅里下菠菜,年糕,虾仁,说:“她让我也去沈阳。” 他问龚小亮:“牡丹挺好的,你说是吧?” 龚小亮揉了揉眼睛,又下了点肉片,肉片一进锅就变了色,眨眼就熟了,他夹给戴明月一些,又夹给自己一些,低头,不声不响地吃。 吃到一半,戴明月突发奇想,往锅里下芝麻馅儿的宁波汤圆。其中一只汤圆漏了馅儿,一锅咸汤煮出了不伦不类的咸甜滋味。这顿晚饭吃完,还剩了不少菜,龚小亮把剩菜分装进保鲜袋里,放进冰箱,戴明月变戏法似的从冷藏柜里找了两根牛奶雪糕出来,他和龚小亮找遍了雪糕包装袋都没找到生产日期和保质时长。戴明月耸了耸肩,龚小亮撕开了包装,咬了一口。两人站在厨房吃雪糕。戴明月把慧心剩下的啤酒喝完了。雪糕和啤酒下肚,他打着饱嗝去了客厅看电视。 龚小亮在厨房站了会儿,也去了客厅。他也在沙发上坐下。他坐在戴明月身边。 戴明月抱着抱枕,弯着脊梁,脖子往前伸着,认真地看电视上播的电影。 电视右下角显示着一行小字:《猩球崛起:终极之战》,科幻/动作/剧情。 他全神贯注,五官紧绷。他的右手不时抚过左手。 他手腕上的红痕已经变得很淡了。 龚小亮支起胳膊,手肘撑在腿上,手掌托着下巴,手指半掩着嘴。他不看电影,只是注视着那红痕。插播广告时,戴明月放在茶几上的手机响了,他接了这通电话,但半天都没出声,对方似乎说得很起劲,电影又开始时,戴明月开腔了。他的口吻缓而柔软,每个发音又都很准确,有力。他说:“不要紧,没事,对。” 他说:“我看他挺好的啊。没事,真的没事。” 他挂了电话,把手机扔开,换了个姿势,向后躺下了。他的手放松地垂在了沙发边,他的手背和龚小亮的手背碰到了一起。 龚小亮看了看他,戴明月的手腕往上抬了抬,他们的手背又撞了一下。龚小亮的指尖划过了那道红痕。 趟过这条红河,他就来到了一片雪白的荒原上,那原野下埋伏着纵横交错的青紫色脉络,通往五条分岔。 有的是大道,有的是小路,还有一些是歧途。 龚小亮穿过了其中两道,轻轻在一条窄道上落下了,这时这路兀自弯曲,拱成了一座桥,他只好抱住那桥身。他就这样继续往上攀,他总摸不到桥顶,有时会倒去边上的岔路,有时会抓空,有时还会从道路缝隙中彻彻底底地跌落,有时,他感觉自己成了个熟练的织布工人,他握着全世界他唯一能握住的一只梭子,触摸着全世界他唯一能触摸到的五根纱线,他觉得温暖。这温暖的触感触动了他曾经关于“温暖”的种种体验。 一次,蓝姗在教室里发试卷,他和她的手指在试卷下面碰到,他们悄悄地纠缠,迅速地分开;另一次,她坐在他身边读课文,她的小指碰到他的无名指,勾住了他的手指;还有一次,他牵着她的手经过一盏路灯,有人来了,他 分卷阅读33 - 分卷阅读34 爱人万岁 作者:ranana 分卷阅读34 们分开了,等人走了,他又去握她的手。 随着这些记忆复苏的还有那一阵阵隐秘的,刺激的,不可告人的快乐,龚小亮的心跳快了几拍,呼吸急促了起来。 戴明月说话了,他道:“办丧事守夜时好几天没睡觉,有一天实在撑不住,睡着了会儿,醒过来的时候,婚戒就找不到了。” “本来我戴着我的,把蓝姗的串在一根项链上随身带着,都找不到了。” 戴明月的手没有那么暖和了。龚小亮的手也渐渐凉了,他感觉像在摸一根冰冰冷冷的铁棍。那根冰冰冷冷的铁棍。 一股恨意骤然喷出。他恨他自己,他恨他犯下的罪,他恨他杀了人,他恨他还留在牡丹,他恨他坐在戴明月身边被这股恨意绑住了身体。但是他没别的选择了,没别的地方可去了,就让他和戴明月之间这段古怪的同居关系继续下去吧。就让戴明月带着那一条红痕去外面经历别人的善意,别人的同情,就让他快乐吧,当作他的赎罪。 这世上,他也只能带给他快乐了。 龚小亮望向戴明月的手腕,他的右手将戴明月的左手手腕包住了,他一点一点收紧了右手的力道。他平静了下来。戴明月也很平静,他平稳的呼吸着,自始至终没有说过一句话。 龚小亮的织品做成了,就裹在戴明月的手腕上,颜色很红,样子有些离谱,毫无设计感可言,仔细看,能看到里头净是理不清的线。 戴明月对此一点都不介意,还好像突然练就了特殊的御寒本领,出门也不戴手套了,每天裸着两只手就走了。 天气愈来愈冷,白昼变得很短,天也总是不晴,圣诞过后,不是下雨就是下雪,有几天雨下得太猛,路上的电线全都裹上了层冰壳子,枯树上也结出了冰凌,晚间新闻总是听到哪儿哪儿发生了连环车祸,哪儿哪儿的树不堪冰重,树枝断了,压垮了电线,哪儿哪儿的小区停了电,停了暖。到了元旦这天,天还是阴着,早上天还没亮就下起了雪,戴明月放假在家,中午龚小亮和他煮了点速冻饺子吃了,饭后,戴明月躺在沙发上午睡,雪停了,太阳出来了,棉花团似的挂在灰绿色的天上。 龚小亮把被子拿去阳台晒,他搬了张椅子坐在边上看书,抽烟。 戴明月睡醒了加入了他,他打着哈欠问龚小亮:“你看什么呢?” 龚小亮把封面给他看,《理智与情感》。 “看到哪儿了?” 龚小亮把页码给他看。戴明月点了点头,说:“哦,这里啊!” 他努努下巴,龚小亮拿了根烟给他,凑在自己的烟上点上,递给戴明月。戴明月抽了口烟,一笑:“其实我没看过这本书。” 他把手搁在了窗台上。戴明月比龚小亮清瘦,手腕比他细了一圈。他的腕上红肿。 龚小亮继续看书,戴明月回进了屋,没多久,他就抱着些女人衣服又回进来了。龚小亮便把被子收了进去,帮戴明月把那些女人衣服一件件挂到晾衣架上。 这里面有女人的红睡裙,女人的粉裙子,女人的黄外套,女人的围巾,还有从女人的短大衣口袋里掉出来的一块花手帕。 它们闻上去像久未被人涉足,堆满了灰尘的房间。龚小亮打了个喷嚏。戴明月问他:“所以那本书讲什么的?” 龚小亮拍了下一条粉色蕾丝裙上的褶皱,说:“有两姐妹,姐姐很理智,妹妹讲情感。” “这也不冲突吧?” “讲错了,是姐姐对情感很理智,妹妹对情感不理智。” “好看吗?” “还行吧。” “给你妈打电话拜年了吗?” “还没到春节吧。”龚小亮说,一看戴明月,他坐在了椅子上,拿起了那本《理智与情感》,放在膝上低头翻阅。龚小亮把晾衣架升了上去,说,“打电话她没接,发了短信。” “春节的时候把你妈接过来吃顿饭吧。”戴明月还在低头翻书,提议道。 龚小亮说:“那我在房间里,你们吃。” 戴明月抬起头,看着他笑着道:“你这样和坐牢有什么区别?” 龚小亮抽烟,望向了窗外,说:“这里可以抽烟。” 戴明月拿书拍了下他的腿,笑得更开:“对啊,还能点外卖吃!!” 龚小亮笑了笑,把窗户打开了很小的一道缝,他从这缝隙里往外吐烟。戴明月问他:“晚上吃披萨外卖吧?” 龚小亮点了点头。戴明月说:“上面有菠萝!” 他听上去兴致很高,龚小亮还是点头,没出声,戴明月拿起放在地上的烟灰缸,递给他,龚小亮托着那烟灰缸,举在他和戴明月中间的位置,他在烟灰缸里抖落烟灰,戴明月也来抖烟灰。 戴明月说:“真不去教堂了?” 烟从他的嘴里和鼻子里喷出来,龚小亮看着他,问道:“你什么时候学会抽烟的?” 戴明月想了想:“初中的时候。”他一抬香烟,“你呢?” “高中的时候。”龚小亮靠着窗台吞云吐雾,“蓝姗教我的。” “教坏你了。”戴明月微笑着说,“我是自己学坏,结果我妈打了我一顿也就接受了,反正成绩不落下就好了。” 他说完,站了起来,往楼下一张望,惊喜道:“都积了这么多雪了!下楼走走?” 龚小亮摇摇头:“你去吧。” 戴明月把龚小亮靠着的一扇窗完全推开了,呼吸着新鲜的空气,说:“你妈说你可喜欢下雪了,说你一看到下雪就特别开心。” 突如其来的冷空气刺激着龚小亮的喉咙,他咳嗽了起来,说着:“那是因为一下雪,我妈就会带我进山。” “哦,那你是喜欢进山。” “也不是。” “哦,那你是喜欢和你妈在一起。” 龚小亮抽完了手上的烟,戴明月拿着烟灰缸走去客厅。龚小亮看着他的背影,说:“记得戴围巾。” 戴明月举高手臂,摆了摆,去玄关换了鞋,走了。龚小亮背靠着窗,仰起头望向那些高高悬着的裙子。 风吹进来,各色裙摆翩翩起舞。 蓝姗问他:“小亮啊,你会跳恰恰吗?” 恰恰是什么? 就是恰恰舞啊。以前没有什么娱乐,大家没事就只好去舞厅蹦擦擦。 蹦擦擦? 跳舞。 于是,蓝姗挽着他,教他蹦擦擦。他踩到她的鞋子,她踮起脚旋转。她的裙摆迅速盛开,迅速凋零。 龚小亮转过身,往楼下看了眼,他看到戴明月了,他就在楼下的信箱边上,一手抓一把雪,把它们拍在一起,夯在地上。他戴了围巾,戴了帽子,没戴手套,他和一群孩子一起堆雪人。有两个调皮的孩子不堆雪人,光捣蛋,拿雪球砸人,砸雪人。戴明月被其中一个孩子的雪球砸中了,他奋起反 分卷阅读34 - 分卷阅读35 爱人万岁 作者:ranana 分卷阅读35 击,追着那孩子打起了雪仗,混乱嬉闹中,龚小亮听到有人“戴老师”“戴老师”地喊着。 “戴老师!” “戴老师!别……别进去!” 龚小亮贴着墙壁坐在了阳台地上。他又点了根烟,把烟灰抖在手心里,起先有点痛,后来也就习惯了。 戴明月从楼下回上来时,一双手通红,脸也很红,他一边往浴室走一边脱衣服,埋怨道:“出了一身汗!陪小孩儿玩太吃力了,还好我没孩子!” 龚小亮跟在他后头捡他丢在地上的上衣,袜子,裤子,皮带。他把它们放到了沙发上。戴明月进了浴室洗澡,洗好出来,脑袋上兜着条浴巾,坐去了沙发前的地上。他抓着浴巾擦着头发说:“热死了。” 龚小亮开了电视,戴明月从沙发边的柜子里翻出了把指甲刀,低着头剪手指甲。龚小亮换台,他不时抬一下头,顿一下,电视剧,新闻,纪录片,电影,电影,电视剧,广告,电视促销依次过场,他喊停,说:“看这个。” 龚小亮放下了遥控器。他们看中央五套的一场女排比赛重播。 戴明月把浴巾扯了下来,挂在了脖子上,他剪好了右手的指甲,比了比,看了看,一瞥龚小亮的手,拉过他的右手,作势要给他剪指甲,他道:“我小时候最喜欢我妈给我剪指甲,挖耳朵了。” “每到那个时候,她就会特别,特别小心。” 龚小亮看了看他,拿过那指甲刀。戴明月笑着把左手伸到龚小亮面前,龚小亮握着他的左手大拇指,把指甲刀的刀锋贴了过去。咔一声脆响。戴明月笑开了,直道:“你对我也太好了!我和你提什么要求你都会答应?” 龚小亮小心地修剪戴明月的指甲,冷声说:“我不杀人。” “你好好复习,准备考试。” “嗯。” “你想学什么专业?” 龚小亮轻轻抓着戴明月的小拇指,没说话。 “英文吧?蓝姗说你英文很好。” 一小片指甲飞了出去,龚小亮找了找,在地上捡起这片指甲,放到茶几上,说:“她和你说起过我?” “当然了!你那会儿可是十九中的风云人物。”戴明月说,“又高又帅,成绩还好,体育也不赖。” 龚小亮把剪下来的指甲扫进手心里,扔去了厨房的垃圾桶。他拿了瓶啤酒给戴明月,戴明月喝了一口,继续说:“她说,龚小亮想考上海的大学,来问问她的意见,她还说,你想到哪里去了,他是学生,我和他能有什么呀。”他看龚小亮,眨着眼睛,“你知道她说话的那个腔调的吧?你还记得的吧?” 他当然记得,她温软的尾音,甜蜜的吐息,好像能把所有字都粘在一起,做成一颗最甜的糖果。 龚小亮也喝了口啤酒,把指甲刀放回了抽屉里。戴明月歪着脑袋擦头发,说:“我问她,想不想回上海。” 龚小亮伸手过去搭在了他的浴巾上,戴明月便垂下了手。龚小亮隔着浴巾轻轻揉搓他的头发。 “她怎么说?” 她。她洗过头之后也喜欢用毛巾擦头发,她说吹风机太吵了,就让它自然干吧。就让它顺其自然吧。 戴明月说:“她说不想啊,她说牡丹挺好。” “真的吗?” “真的啊。你是不是想不出来牡丹有什么好的?”戴明月回头看他,带着微笑,“可能你在牡丹太久了,感觉不出它的好了,这里雪多啊,上海可没这么多雪,下雪多好啊,世界白白净净的一大片,还很安静,雪能吸收声音你知道吗?树也可以,下雪的森林一定是世界上最安静的地方。”戴明月还看着龚小亮:“你和蓝姗上过床吗?” 龚小亮反问他:“你呢?” “上过啊。” “哦。”龚小亮擦他脸上和脖子上的水珠,应了声。 戴明月转了回去,说:“她用的沐浴露味道不错。” 他又问:“她不会是你的初恋吧?” “我妈没和你说吗?” “你谈恋爱还都和你妈报备的啊?你在讽刺我啊?” “她是我的初恋。”龚小亮停下了手上的动作,戴明月把浴巾拉下来,盖在了腿上,道:“你妈说你只会读书,说你那个年纪的男孩子很容易被人骗,我也觉得,正是感情充沛的年纪,又没有适合的发泄渠道。” 龚小亮问他:“你呢?” “蓝姗当然不是我的初恋。”戴明月侧过了身子,撑着下巴打量龚小亮。龚小亮也打量他,目光在他身上逡巡,游走,戴明月穿着宽松的衣服裤子,领口敞开,脚上没穿袜子,他的脚伸在那棵金桔树花盆前,脚趾不安分地活动着。 龚小亮问他:“老实说,你爱过谁吗?” 戴明月哈哈笑,人往地上滑去,成了个脖子枕着沙发边沿半倚着沙发的姿势了。他说:“如果你说的爱是能让人去杀人的东西,那我没爱过。” 龚小亮说:“你可以对我说任何嘲热讽的话,我不会生气,也不会沮丧,你最有权力这样对我。” 戴明月咬了咬嘴唇,笑着说:“沮丧……听上去还挺有文化。” 龚小亮笑了笑,但那笑容瞬间就消失了,他摸着手背说:“大多数人的爱不是那样的,可能因为我天生就有暴力因子,天生是个很坏的人。” “那大多数人的爱是什么样的?” “就是可以为自己爱的人做任何事,想要和她在一起。”龚小亮摸着胸口,那里有些发胀。他说:“就好像一种东西一直存在在什么地方,一个人出现了,这种东西被唤醒了。” 戴明月又转过头来看着龚小亮了:“你愿意为蓝姗做任何事吗?” 龚小亮按着胸口,没回答。 戴明月接着问:“所以你是因为觉得她想死才杀了她?” 龚小亮说:“不是,我是因为她骗了我,她欺骗我的感情,我恨她……我爱她又恨她,我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她,只好毁了她……” 龚小亮哭了。戴明月一拍他的膝盖,站了起来,抽了几张纸巾给他,说:“男儿有泪不轻弹啊龚小亮!”他坐在了沙发上,说:“你说的那种不知道什么东西的东西真的有必要被唤醒吗?我从来没有你说的那种感觉,我也活得很痛快啊,也没什么损失。” 龚小亮看着他:“你难道就不会想要和谁在一起吗?和她分享一些事情,聊天,看电影,闲逛,随便做点什么,或者什么都不做,什么都不说,只是坐在一起。” “所以我结婚啊,只是没结成。”戴明月一看四周,说,“你不要说得好像我们两个在谈恋爱一样。” 他拿起了茶几上的手机,问龚小亮:“是吃夏威夷披萨吧?” 龚小亮擤鼻涕,擦眼睛,问他:“有别的口味吗?” 戴明月调出了叫外卖的应 分卷阅读35 - 分卷阅读36 爱人万岁 作者:ranana 分卷阅读36 用,龚小亮凑过去,两人挨着找了好久,最终决定吃川菜,叫了一份毛血旺,一份水煮牛蛙还有两碗凉粉。 十九中放寒假的头一天晚上,学校组织老师们聚餐,晚上十一点多,龚小亮接到了戴明月的电话,他喝多了,没法开车,打车回来了,下了车,挪不动道了。龚小亮本已经睡下了,挂了电话后,匆忙穿戴好下了楼。 戴明月就坐在小区门口的路灯下,裹紧了大衣,缩着脖子,竖着肩膀,双手插在腋下打着哆嗦。龚小亮小跑着到了他跟前,把脖子上的围巾解下来缠到了他脖子上,戴明月一看他,嘴巴张开了,先打了个酒嗝,接着才大声说起了话。 他道:“我不冷啊,我喝了很多酒!酒能热身体啊!” 他确实喝得有些多了,一身的酒味。他还诧异地说:“你还真下来了!” 龚小亮拽了拽他的胳膊,没能把他拉起来。戴明月又沉又熏人。他的一举一动还变得很慢,他冲龚小亮眨眼睛,上下眼皮好一阵才碰到,才又撑开,他冲他笑,嘴角先是往边上扯,花了很长时间才终于扬了起来。他看人的眼神也迟迟钝钝的,说话倒很干脆:“你睡了吧?睡了还下来?” 龚小亮说:“上去吧。” 他把戴明月冻得发红的手塞进了他的大衣口袋里,揽着他的腰半抱着他让他站了起来,可戴明月脚底无力,站得歪歪斜斜的,身体一大半重量全压在了龚小亮身上。龚小亮扶着他往小区里走,戴明月不禁连声夸他:“龚小亮!你对我也太好了吧!我打电话给你你就下来!” 这话才说完,他打了个响亮的喷嚏。龚小亮抓下脑袋上的毛线帽扣到了戴明月头上,这一下把戴明月的眼睛给遮住了,戴明月索性把帽子拉得更低,盖住了鼻梁,他乱笑着说:“你可能是世上对我最好的人!” 龚小亮一看他,把帽子往上拽了拽,给他端正地戴好了。戴明月的眼睛露出来了,他转动眼珠,只笑着,不说话了。 两人进了公寓楼,进了电梯,龚小亮问他:“你想吐吗?” 戴明月点了点头,竖起食指往天上指:“我忍得住。” 龚小亮把他脖子上的围巾松开了些,戴明月一瞪他,生气了:“这样就忍不住了!你系紧点!” 龚小亮哭笑不得:“你是水阀啊?” 戴明月还瞪着他,龚小亮没辙,只好把围巾重新弄紧了,这回可能太紧了,戴明月只能仰着脖子喘粗气,电梯有些慢,到了十二楼,戴明月还没跨出电梯,没忍住,头往前一伸,吐在了过道上。龚小亮赶紧把他从电梯里拉出来,开了门,先把他安置去了沙发上,解了围巾,脱了大衣,拿来个脸盆让他抱着,接着他找了些旧报纸去收拾门口的呕吐物。他没关门,时不时听到屋里传来干呕的声音,等他收拾完,进去一看,戴明月四仰八叉地躺在沙发上,一条腿和一条胳膊挂在了沙发外,脸盆里干干净净。 龚小亮把戴明月的鞋子脱了,去厨房泡了杯茶,他往热茶里加了不少凉白开,拿着这杯温茶水去给戴明月。戴明月此刻恢复了些许,自己撑着沙发坐了起来,龚小亮把杯子递到他嘴边,戴明月捧着他的手喝了两口茶,看着龚小亮,不出声,默默的。 龚小亮问他:“不想吐了?” “吐不出来。”戴明月皱起了眉头,苦着脸说,“歇会儿。” 他又躺下了,趴在了沙发上,脸冲着地上的脸盆。龚小亮把茶杯放到了茶几上,戴明月对他道:“你说说话,随便说点什么。” “说什么?”龚小亮揣测道,“你想让我说点能让你吐出来的东西?” 戴明月的手垂到了脸盆里,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挠着那脸盆,问说:“我送你去看你妈的时候,你怎么吐了?” “不舒服。” “想什么不舒服?” 龚小亮说:“想到你送我去看我妈。” 戴明月说:“那我要吐,我要想什么啊?想你送我去给蓝姗扫墓?” 龚小亮自己拿起了茶杯喝茶,没接腔。戴明月翻了个身,抚着腹部说:“白搭,还是吐不出来。” 他一撇嘴角:“我要去洗澡。” 龚小亮看看他,戴明月没动,嘴上还在嘀咕:“我要去洗澡了。” 龚小亮把他的腿抱到了地上,戴明月慢腾腾地爬了起来,他在沙发上坐了会儿,叹息了声,扶着沙发起来,一看龚小亮,龚小亮说:“给你加点热水。” 他拿着茶杯去了厨房。 戴明月自己扶着墙进了浴室。不一会儿,哗啦啦的水声响了起来。龚小亮把冷了的茶倒了,重新泡了杯热的。水声还在持续,他点了根烟,才抽了一口,浴室里猛一声钝响,像是有重物坠地。龚小亮忙跑了过去,打开门一看,光着身子的戴明月摔在了浴缸里,两腿并着,右手软在身侧,左手揉着后腰,嘴里嘶嘶抽着凉气,他一抬头,看到龚小亮,满脸不悦,但他什么都没说。 龚小亮走过去,把花洒关了,伸出手要搀戴明月。戴明月别过脸,把花洒重新打开了。龚小亮把浴室的门关上了,找来一条浴巾,只见戴明月挪到了花洒下,把一边肩膀凑到了那数根向下喷洒的细细的水柱下。他的肩上,身上还有不少泡沫。他的右脚脚腕红了,看上去有些肿,可能崴了。 龚小亮挂好了浴巾,取下花洒,弯着腰去帮戴明月冲洗身体。戴明月抬高下巴,他就把花洒靠过去,洗他的脖子,戴明月朝自己的脚比个眼色,他就拿手拍打那些水柱,冲刷他小腿和脚上的细白泡沫。戴明月用的是柠檬薄荷味的沐浴露,清香又刺激。 戴明月的大腿上也还有泡沫。他把腿打开了。 龚小亮头一低,眼神往边上一斜,没好意思看,只听戴明月在他耳边说:“我在解决正常生理需求,现在好了,手摔疼了,没劲了。” 说罢,他重重地叹了一声。 龚小亮看了看他,戴明月背靠着浴缸坐着了,他的腿稍微弯曲了起来,那浴缸的出水口一大半被他踩在脚下,还露在外面的一小部分边上聚集着雪白的泡沫,所有的水都涌进了那些泡沫里,泡沫吸饱了水,顽固地堵着出水口。 戴明月的头发湿了,整张脸上都落着大大小小的水珠,他瞳孔的眼色因而有些深了,看人的眼神变得深邃,凶戾。他一副理直气壮地怨恨着什么的模样。 龚小亮抽了口烟,把花洒重新架好,他跪在了地上,手伸进了浴缸里。他看着戴明月,摸到了他腿间的阴//茎。 戴明月已经勃//起了,龚小亮试着揉搓了两下后,他躺在浴缸里徐徐地闭上了眼睛。龚小亮把烟塞进他嘴里,戴明月的右手好像完全使不上劲,就用左手抽烟。花洒还在往下洒水,水温适宜,浴室里暖和了起来,半 分卷阅读36 - 分卷阅读37 爱人万岁 作者:ranana 分卷阅读37 身镜上全是水汽。龚小亮的手臂淋湿了,他的视线也逐渐模糊,耳边除了水声,模模糊糊地,他还听到了些细碎的呻吟。他不由加快了手上的频率。一记低不可闻并且迅速被水声掩盖的呜咽过后,他手里一潮。戴明月射//精了。 龚小亮在花洒下洗了洗手,站起来擦干了脸和胳膊。戴明月坐了起来,他试着活动右手,脸一下就白了。龚小亮说:“别乱动了。” 他关了花洒,用浴巾擦干戴明月的身体,把他从浴缸里扶了出来,说:“去医院吧。” 戴明月说:“可能骨折了。” 他盯着龚小亮。龚小亮低下了头,动了动下巴。他去戴明月的卧室给他拿来身干净衣服,戴明月坐在马桶盖上,垂着手伸长腿,龚小亮半跪着给他穿裤子,穿袜子,然后站起来给他穿衬衣。他一颗一颗地扣衬衣扣子,把衬衣下摆塞进裤腰,他给戴明月披上毛衣开衫,穿上大衣,拉上拉链。他领着戴明月出了浴室,在玄关给他穿鞋,帮他戴好帽子,戴好围巾,上上下下检查了遍,和他下楼打车去了医院。 戴明月的右手骨折了,打了石膏,右脚脚踝轻微扭伤,医院给他配了根拐杖,他进进出出,干什么都不方便,还好学校放假,工作上他只需要应付每周的三堂补习课。除夕恰好赶上周六,大过年的还要补课,未免太不近人情,于是戴明月在周日上午加了堂课,参加周六那两堂补习的学生有的把课程挪去了周日上午,有的索性请假不来了,本来寒假还参加补课的学生就不多,不少都跟着家长出门旅游,或是串门探亲了,还往百花花园跑的学生不是住得离这里不远,就是想找个清静地方写寒假作业。一个学生不止一次和戴明月抱怨亲戚成天往他家里跑,吵得要命,根本没法写作业,还不如到他这儿来,不会的题目能和别人讨论或是直接向戴明月讨教。 右手摔了之后,戴明月也不备课了,就给学生讲讲作业题,学生在他这儿也不止钻研化学作业,数学,物理戴明月都能讲一些,碰上文科类的,戴明月比个眼色,龚小亮就过来了。龚小亮虽然没参加过高考,但在校的时候英语和语文成绩都位列前茅,很能解决问题。一次,课程中间休息时,有学生去和龚小亮搭讪,问他是不是英语专业的,问他在做什么工作,学英语就业前景如何。龚小亮答不上来,戴明月给他解了围,他说:“他不是英语专业的,他就是高中的时候英语太好,结果……” “结果?” 搭讪的学生和龚小亮齐刷刷看着戴明月,戴明月笑着道:“结果把英语老师给吓死了!” 搭讪的学生翻个白眼,语气一重:“戴老师!” 龚小亮低垂眼睛,给戴明月的茶杯里加了点水,去了客厅看书。 又有学生围着戴明月叽叽喳喳问他:“老师你的手到底怎么回事啊?” “对啊对啊,怎么弄的啊?您骑车摔了啊?” 戴明月说:“洗澡的时候摔了。”他指指自己的脚:“脚也崴了。” 他脚上绑了绷带,平时穿着袜子看不太出来。 “戴老师你也太笨手笨脚了!” “戴老师你下学期还能教课吗?” “得多久能好啊?” “吃饭怎么办啊?用左手方便吗?” 学生们七嘴八舌地问着,说着,戴明月一一回答,耐心地解释:“等开学应该脚应该已经好了。” “手大概得过两个月吧,老师上了年纪了,骨头愈合得没那么快了。” “吃饭不用筷子了,改用勺子,有时候用手直接抓着吃。” 一个学生插嘴说:“我姥爷上个月也摔了手,我妈说上了年纪一摔就是动真格的,往后得落下后遗症,一到刮风下雨就会疼。” 又一个反驳道:“你姥爷多大啊?戴老师还没到四十呢吧?” 戴明月说:“那就当天气预报吧。”他一摸右手的石膏,摇头晃脑地吟道,“既来之,则安之。” 他看了看龚小亮,龚小亮去了阳台抽烟。 这天下课,戴明月的石膏上涂满了学生们的留言,什么化学公式啦,函数方程啦,英文例句啦,其中有一行六个歪歪扭扭的中文小字蚯蚓似的趴着。龚小亮一看,写得正是:既来之,则安之。 龚小亮道:“不是这么用的吧?” “伤都伤了,只能接受啊,有后遗症,也只能接受啊,不是这个意思吗?” 龚小亮摇摇头,心里觉得古怪,又挑不出什么毛病,也就接受了。 戴明月不光对谚语有自己的一套说法,对养病这事儿也有独到的理解,因为脚伤,他出门穿不了鞋子,只能穿拖鞋,外头天寒地冻,动不动就零下十几度,可他还总爱往外跑,医院给的拐杖他推说用不惯,撑在下过雪的地上容易打滑,龚小亮没法子,每每戴明月要出门,他只好给他当人肉拐杖。戴明月活动的范围不大,除了在小区里散步就是去超市闲逛。他的理由很充分,医生说要适度活动,不然右脚容易水肿,也会落下后遗症。 他和龚小亮感慨:“人太脆弱了,尤其到了我这个年纪,一点小病小伤就容易落下后遗症。” 他还说:“还是你们年轻人好,受了伤,愈合得快,说不定连疤都不会留。” 小区里认识戴明月的人不少,看到他瘸着腿,脖子上吊着绷带,顶着寒风走在路上,热心的邻居看不过去了,好几次,都有人拉住戴明月劝他上楼休息,有一次一个上了年纪的妇人把戴明月和龚小亮堵在了小区门口,说什么都不放行,道:“戴老师你这是要去哪儿啊?都这样了就别出门了吧!” “我出门活动活动筋骨,在家待着也不是回事儿啊。”戴明月客气地说。 “别别别,这路上滑的,要是再摔了可咋办,您要买啥我给您买去!这您表弟吧?唉,我说戴老师这样你还带他出门,这小伙子是缺根筋吧!赶紧的上楼去。” 劝的人语重心长,戴明月回得郑重其事:“这我以前学生,特意来照顾我的,我没事,没事,您费心了。” 那妇人还是忍不住数落龚小亮,推着两人往居民楼里去,说着:“这算怎么照顾人!走走走,回去回去。”硬是把他们推进电梯,送到了十二楼。 稍晚些时候,那妇人来敲门,给他们送了一大包自家包的饺子,两块年糕,两颗大白菜,还有一碗红烧肉。 晚上他们就吃红烧肉配年糕,戴明月吃着吃着自己笑开了,龚小亮琢磨了阵,也笑了出来。戴明月唬他:“你还笑?别人说你缺根筋,这是骂你呢,你还笑得出来。” 龚小亮不为所动,仍笑着:“这是我的后遗症。” 戴明月不笑了,也不吃了,擦擦嘴巴,放下了碗筷。龚小亮去扶起他,把他送到沙发边, 分卷阅读37 - 分卷阅读38 爱人万岁 作者:ranana 分卷阅读38 戴明月坐下,龚小亮找了条毛毯盖在他膝上,他也不吃了,他脱了戴明月的袜子,把戴明月的脚埋在自己怀里。他轻轻按摩他的脚踝。 他偷偷地打量戴明月。 戴明月背靠着沙发,神情松散,一双眼睛不知在看哪里,空茫地睁着,好像什么都没在想,好像什么事情都没法让他开心,也没法让他难过。他坐在这里,身上有伤,“既来之,则安之”了。 戴明月近来频繁地显露出这样的状态,龚小亮再给他按摩一阵,他就会闭上眼睛打起盹。他坐着睡觉,呼吸声逐渐轻下去后,龚小亮便放下他的脚,蹑手蹑脚地起身走开了。戴明月睡了一会儿也就睁开眼睛了,这时候他总是拉长了脸。这种表情在戴明月脸上出现的几率太低了,在龚小亮印象里,多数时间戴明月都是笑着的,笑着给学生补课,笑着和邻里寒暄,笑着,不厌其烦地接家长的电话,笑着和长辈视频,他也笑着看他叠衣服,满屋子找两只同色的袜子,笑着看他熨衬衣熨得满头大汗,笑着看他洗菜,笑着把菜刀递到他手里,笑着告诉他杀鱼要先把鱼摔晕,或者用刀背拍晕,很容易的,比打晕一个人需要用的力道小多了。 龚小亮已经明白,戴明月笑时不代表他在开心,他有礼貌,他和善,他亲切,他不笑时或许也并非不开心,不快乐,他可能只是笑累了。 除夕前夜,戴明月开出了张菜单,点名要吃炖牛排骨,俄罗斯红菜汤和八宝饭。两道西餐他和龚小亮都不会做,在网上找了食谱,去超市比着食谱买材料,路过酒水柜台时,戴明月指指货架,龚小亮去拿了瓶红酒。 “你怎么随便拿?”戴明月板着脸说。 “那你要哪个?” “就这个吧。”戴明月还是拉长了脸,不耐烦地甩着左手说,直到结账的时见到收银员他才又露出了惯有的笑脸。 炖排骨和菜汤都不难做,龚小亮当起了主厨,戴明月在边上看着手机喊步骤,他时不时问龚小亮一句:“要接你妈过来吗?” 或是:“你妈去哪儿吃年夜饭啊?” 还有:“你给你妈打电话了吗?她接了吗?” 龚小亮说:“我妈回老家了,去我小姨那里过,电话没接,我发了条短信过去。” 戴明月说:“哦,那我是不是也该发一条?” 龚小亮看他,说:“你发吧,别提我就行了。” 戴明月笑弯了眼睛:“不能提你?我怎么听出来点讨价还价的意思来了?” 龚小亮搅着锅里的菜汤,说:“是我欠你,不是我妈欠你。” “你欠我什么?” 龚小亮往身后看了眼,餐桌上摆着两副碗筷,客厅空荡荡的,去年的窗花还贴着,去年的金桔树还摆着,那圣诞花环压弯了塑料树枝,在枝头摇摇欲坠。 戴明月说:“你就是想让自己好过些,给自己找一个明确的赎罪对象,就像……电视里不常演吗,赚黑心钱的富豪给慈善机构捐款,资助山区贫困学生,就像……”他顿了顿,“你去养老院。” 龚小亮关了火,端起汤锅放去了餐桌的隔热垫上。戴明月走在他身后,还在说话:“你在我身上找点东西,我在你身上找点东西,没什么不好。” 龚小亮拉开了一张椅子,转身扶了戴明月一把。戴明月在椅子上坐好,往酒杯里倒红酒。龚小亮也坐下了,戴明月把一只酒杯推到了他手边,他舀起了一勺菜汤,吹了吹,龚小亮把排骨上的肉拆下来夹给他。吃了会儿,戴明月说:“看春晚吧。” 龚小亮开了电视机,调到中央一套,春晚还没开始,在播的是采访春晚表演嘉宾的节目,有小孩儿有明星,每个人身上都带了点红色,脸上都喜气洋洋的,背景音乐敲锣打鼓,欢腾喧闹。 戴明月说:“把我手机给我。” 龚小亮在沙发的一只靠垫下面找到了他的手机,拿过去给他,戴明月把手机平放在桌上,看一眼电视,打一会儿字,他只有一只手,打了会儿就把手机丢给了龚小亮,嫌恶地说:“太烦人了,你帮我回吧。” 他道:“就在这个群组里先发五百块红包,然后……”戴明月伸长了脖子看过来,“你会发红包吗?” 龚小亮倒确实不会,戴明月便指着屏幕一步步教他:“点这个,不是,这个,然后,五百,你打五百,”他的口吻还是很不耐烦,红包发出去,他说:“好了好了,现在发,给大家拜个早年,祝大家新春快乐,加上感叹号啊,加个笑脸,不是,用这个笑脸。” 龚小亮还在埋头打字,已经有人回了:“哇噻,戴老师大手笔!” 戴明月说:“你回,应该的,过去一年承蒙大家照顾了。” 群组里不断有新信息: “戴老师每年都这么客气!” “戴老师不用这么客气的哇!” “我们要多谢戴老师啊!” “你们要谢戴老师,晚自习少找找他代班啊。” 戴明月看笑了,说:“回,没关系啊,反正我回家也没事干。” 龚小亮一双手就没停过,他打完最后一个字,戴明月又指挥他:“好了,进这个群,就家长那个。” 龚小亮进了群组,聊天记录全是家长们在讨论大学志愿的,他一看戴明月,戴明月摸着下巴,想了想,说:“给大家拜个早年,新年新气象,冲过这半年,就是崭新的人生了!高三,我们可以的!”他偏过头看着手机上的表情符号,“这个表情,这个看上去很努力的这个。” 接着又是亲戚的微信群,戴明月进去又发了个红包,立马表弟表侄都发了拜年的表情了,满屏幕下铜钱雨。 有人找他单聊,是慧心,她问:你一个人? 戴明月没说话,龚小亮的手悬在手机屏幕上,慧心又发来段语音,戴明月按了开来,慧心说:“那个龚小亮不会还在你家吧?他怎么回事啊,还赖上你了?实在不行,你给他找个地方让他搬出去住啊,他有手有脚的,不至于饿死吧?再说了他饿死关你屁事,你才是受害者!” 戴明月拍了下脑门,声音响亮:“你回!他也不容易,年纪还轻,我看他也改过自新了,给他一个机会吧。” “再回,人死不能复生。” 回完这两条,龚小亮放下手机去倒了杯水喝。 “你有短信。”戴明月举起了龚小亮的翻盖手机,“你妈来的。” 龚小亮走了回来,翻开手机,戴明月一瞥,说:“手机壁纸还没换啊?” 龚小亮点开了短信,母亲回复他了,母亲写道:新的一年别给戴老师再添麻烦了。 龚小亮坐下了,他放下了手机,看着戴明月:“你最近联系我妈了吗?” “我说你在我家准备成人高考,句句属实吧?没说错吧。”戴明月说。 分卷阅读38 - 分卷阅读39 爱人万岁 作者:ranana 分卷阅读39 龚小亮一口气喝光了杯里的酒,又倒了一杯,喝了一大半,猛擦了下嘴,看着电视机的方向。春晚还有半个小时就要开始了。 “你现在的表情是不是恨不得我那天摔在浴缸里直接摔死了?”戴明月悠悠地喝汤,幽幽地说道。 龚小亮夹了块排骨,说:“随便你和她说什么吧。” 他咬了一口肉,使劲吞咽下,把排骨上剩下的肉拆了下来,放到了戴明月的碗里。戴明月用手抓起这一大块肉塞进了嘴里。 戴明月说:“说说蓝姗吧。” “说得还不够多吗?”龚小亮说,他挑起眉梢看着戴明月。 戴明月笑了,他还在吃那块肉,嘴边全是炖汤的汤渍,他的嘴唇上沾满了油光,他咀嚼着,能从他嘴巴张开闭合的间隙里看到被他嚼得粉碎的肉。他说:“她会把衣服挂在暖片上。” 他说:“她的那些内衣,内裤。” 龚小亮喝酒,点了根烟。 戴明月继续说:“她喜欢穿有蕾丝的内衣,你不觉得她的胸罩,内裤的布料都很少吗?其实她不怎么喜欢穿内衣,星期天下午,我去她的宿舍找她,她洗完澡,围着一条浴巾出来,她坐在我身上。哪儿有人在星期天下午洗澡的呢?是不是她才和什么人做了事后得洗澡的事?” 戴明月吃肉,喝酒,用纸巾掖了掖嘴角,双手都放在了桌上,道:“她很会亲人,你知道的吧?” “一定亲过很多人才能有那样一套本事。” “她亲人的时候……”戴明月的眼里闪现着亮光。他撕下一块排骨上的一条肉,吃了一口。他又开始他那缓慢而有力地咀嚼的动作了。 龚小亮咽下酒,咽下烟,他胃里不舒服,想吐。他端起碗,喝了一大口汤,酸滋滋的汤将那股恶心的感觉压住了。 可是戴明月偏不停下:“嘴唇碰嘴唇,再用舌头舔一舔嘴唇,然后把舌头伸进来,她的舌头很灵活,也很软,不知道她整天吃什么,嘴里的味道甜甜的,她帮你舔过吗?” 龚小亮把烟丢进了汤碗,他拿着酒杯走到戴明月面前,碰了下他的酒杯,一饮而尽,他低下头看他。戴明月也喝了口酒,他仰起脖子看龚小亮,才要说话,龚小亮放下了酒杯,腰一弯,手伸到了他腿间,拉开了他的裤子拉链。戴明月的眼神恍惚了下,人跟着颤了颤,他试着推开龚小亮,龚小亮立即用另一只手握紧了他的左手,戴明月完全使不出力,完全没法挣脱了,他被龚小亮摁着,腿间敏感的器官被他牢牢掌控住了。龚小亮搓了他的阴//茎两下,他勃起了,戴明月一吸气,往电视那里看,龚小亮把他提了起来,拖到了沙发上,他关了电视,按住戴明月的肩给他手淫。他看了戴明月一眼,戴明月眉头紧蹙,可龚小亮这一眼看过去,他忽而轻蔑地一耸眉毛,笑了出来,说道:“她帮我舔过,跪在地上,撅着屁股,很开心地……” 龚小亮抿起嘴唇,捂住了戴明月的嘴,他逼得更近,整个人压在了戴明月身上,他压到了戴明月的右手,戴明月疼得乱抽气,可他的阴///茎丝毫没有软下去的意思,反而更硬挺,反而在龚小亮的手里跃跃欲试。戴明月喘起了粗气,龚小亮却很镇定地吐息着,室内回荡着一急一稳两串呼吸声,戴明月又挣了下,他用左手去摸龚小亮的裤裆,龚小亮往后缩去,那捂住戴明月嘴的手松开了,戴明月一把拉过他的皮带把他拉近了,他紧紧抓着他的皮带。 “你想她吧?”戴明月喘着气问,他把手伸进了龚小亮的裤子里。 “想到那个女人,”戴明月的耳朵和眼角都红了,他急急地说着话,拉扯着龚小亮,好像自己溺了水,拼命要抓他下来陪葬,“她用的香水,她洗过的头发,她摸过你的手,她躺在床上,她看着你……” 龚小亮咬紧了牙齿。蓝姗从戴明月的一词一句里钻了出来。 他闭上眼睛不想看,一下子,蓝姗就变得抽象了,她成了团混沌的白影。这团白影笑啊,跑啊,跳啊,转啊,跌跌撞撞,磕磕绊绊,这团白影摔在了地上,露出了戴明月的嘴脸。 那可憎的,噙着一丝诡秘的笑容的嘴脸,那光着身体,躺在浴缸里没法动弹的戴明月。 龚小亮往后一仰,摔在了地上。他仰头一看,戴明月的左手指缝里往下流着白浊的液体。他的手上也是湿的。 龚小亮抓起皮带,穿好了裤子,戴明月抽纸巾擦手,他一看他,龚小亮躲闪不及,慌乱地要起身。戴明月拉住了他的衣角,他在沙发上躺下了,轻声说:“坐会儿吧。” 他重新打开了电视,到处都在直播春节联欢晚会,他便不停地换台,只有牡丹一套在重播晚间新闻。戴明月放下了遥控器。 龚小亮坐在地上,用纸巾擦手,擦地上的一些黏液。 牡丹某处街心公园的涂鸦墙因为影响市容市貌要被处理了;牡丹职高新开设了旅游管理科目;牡丹和雪乡展开密切合作,发展深度旅游产业;牡丹前阵子冻雨,雪松江公园里多棵白杨树折断,伐木工人在清理时,意外发现一具女尸,就在昨天,该起女尸案的嫌疑人王某某被警方在某处教堂抓获了。 王某某并非第一次犯案,距离他上次出狱还不到半年。电视上放出了王某某的照片。那是一个黑而瘦,看上去很干瘪的男人。 龚小亮一颤,吞了口唾沫。戴明月问他:“你认识?” 窗外忽而一亮,龚小亮往外看了眼,有人放烟火。一团红色的光在夜空中炸成无数片。 龚小亮说:“这个人是信教的。” “看来宗教没能帮到他。”戴明月撑起来,眺望着窗外,一团绿光升上了天,戴明月兴奋地说:“这么早就有人放烟火!” 他眼巴巴地望着,可彩色的光芒却不再出现了,他焦急地寻找了起来:“怎么就没了?” 似乎是为了响应他的呼唤,又有烟火升上高空炸开了,那是团紫白的光,一下照亮了戴明月的脸,照到他骨折的手,他红了的手腕,他绑着绷带的脚踝。 砰。 一个个光点落在了戴明月身上,也落在了龚小亮身上,他低头看去,他看到自己满手的洞,满身的黑点。他再一抬头看电视,干瘪的王某某正在对他微笑。龚小亮打了个激灵,他的手脚发冷,好像一桶冰水从头浇灌下来,好像瞬间从一个混乱的梦里清醒了过来。 有罪的人,只会背着罪,犯下更多不耻的事情。 王某某是可以举出来的例子,戴明月更是能指控他的证据。 刹那间,到处都在漏风,到处都在闪光,照着他不堪的往事,照着他混乱的现在。他无处可藏,无处可躲了。 他是个千疮百孔的人,躲在一个千疮百孔的洞穴里。 他问了声:“我是 分卷阅读39 - 分卷阅读40 爱人万岁 作者:ranana 分卷阅读40 个很坏的人吗……” 戴明月转头看他,说:“我的手到现在还在疼。” 没人放烟火了。戴明月打着哈欠说:“趁现在还没开始放炮仗睡了吧。” 龚小亮点了点头,他把戴明月扶进卧室,照料他睡下,他去浴室洗了个手,洗了把脸,拿上钥匙出门了。 第八章 街上热闹极了,新的一年意味着新的开始,严寒完全无法阻挡人们对“新的开始”的憧憬,一大家子无论老少全都从家里出来了,冬日的萧条被过年的欢闹取而代之,没有人不在笑,不在送出“新年快乐!大吉大利!”的祝福,没有人不带着真诚的,理所当然的神色接受着这样的祝福。孩子们裹着羽绒服,露着小手——活像一只又一只小麻雀,在马路上蹦来蹦去玩雪,大人们放炮仗,比着手机上的时间,比着手表在马路上倒计时。 十! 九! 年轻的男女手挽着手旁若无人地走在乌泱泱的人堆里。 一! 噼里啪啦,踏入新年的这一刻满世界都放起了鞭炮,炮仗接二连三的升空,烟火也不甘示弱地加入这誓要用青烟抹亮夜幕的阵仗里。 龚小亮无头苍蝇似的在路上走着,他的目的很明确,但他一时间不知道该往哪里去。 不知不觉,他来到了那面即将被拆除的街心公园涂鸦墙前。也有人在这儿放炮,就在涂鸦墙的正前方,几个不大的孩子把一串鞭炮挂在那里的一棵枯树的一根低垂的树枝上,一个孩子划亮火柴,点上了导线,那一群孩子都站到了近旁的路灯后面去,导线烧完,鞭炮噼噼啪啪乱炸,红纸乱飞,到处都是呛人的烟味,鞭炮转眼就炸完了,孩子们跑回了那树旁,他们还有鞭炮呢,又往那棵枯树的那根树枝上挂上了一串,这次他们不着急点火,而是先点了根烟,先前那点鞭炮的孩子叼着这根烟抽了一大口,接着,一个孩子拿出了手机,剩下的人就起哄,盯着手机屏幕手舞足蹈,那抽烟的孩子对着手机镜头一昂下巴,眯缝了下眼睛,缩着脖子叼着烟用香烟点导线。 那第一串鞭炮引起的烟雾完全散开了,龚小亮忽而看清楚了那墙上那些古怪扭曲的英文字母。它们拼成了一个英文单词。suicide。 伴随着孩子们的疯叫,第二串鞭炮也点上了,伴随着漫天飞舞的红纸屑,一阵烟雾张开大嘴把所有孩子都吃了进去。 龚小亮裹紧衣服走开了。 他懂那个单词的意思。是啊,牡丹,一座靠能源兴起的城市,如今能源挖掘殆尽,城市还能怎么活?除了在总见不到蓝色的天空下,仿佛总也过不去的冬天里垂垂死去,牡丹还有什么办法?生活在这样的一座城市和自杀又有什么区别?而他,一个杀人犯,只因为犯案的时候年纪轻,就被认为还有改过的机会,但是他真的值得这样一个机会吗?杀人不就应该偿命吗?一个杀人凶手坐个十多年牢,就被法律原谅了,就能有一个新的开始了,那被他杀了的人呢?蓝姗有什么天大的罪过吗?她不过是欺骗了他的感情,他就要了她的命,她要如何在阴曹地府重新开始?况且,有前科的人真的能改过自新吗?恶如果是写在他的基因里,他得基因突变才有机会把“恶”彻头彻尾地剔除。 龚小亮已经很久没有产生这么多疑问了,但有一点,他很清楚,他从戴明月家出来就是要去寻死的。 他想不出他还有什么理由活在这个世上了。 他唯一牵挂的母亲今年回了老家过年,说明她和亲戚的关系缓和了不少,多好啊,母亲的事看来是不用他太操心了,反而他如果去死了,对母亲来说也是一种解脱吧。这样母亲就再不用给戴明月下跪,给他道歉,对他满怀愧疚了,一切都能到此为止了。新的一年就让母亲去拥有一个崭新的开端吧! 龚小亮穿过了一片居民区,怀揣着心事,没头没脑地又走了阵,忽地一抬头,眼前一白,他看到了教堂的明灯。 那座他曾经拜访过几次,那王某某也去过的教堂就在前面了。龚小亮停下了脚步。教堂顶上的十字架和黑夜几乎融为了一体,看不太清了,那门前的灯光照出门上一块半圆形的彩色玻璃,光线虽明亮,但因为教堂里面没开灯,玻璃的彩色并不明显,玻璃显得很厚重,沉甸甸的压在教堂大门上。那玻璃上绘着的似乎是一个星月永恒的地方,或许是天堂吧。 他死后会下地狱吗?龚小亮不禁自问。那也不赖,他倒很渴望去地狱,下了地狱,见了阎王,他杀过人,肯定是要投去畜生道的,不像在人间,他杀了人,竟然还能为人。 而天堂——龚小亮搓了搓手指,摸着自己的手,有人说只有爱过的人才能想象天堂的样子,那他知道天堂大概是什么样的了,也就是一个女人飘飘摇摇的白色裙摆,一个女人乌黑油亮的长发,一个女人的欢笑声,她欢乐,他也跟着欢乐,他的心为这个女人剧烈的跳动过,为爱情紧张地砰响过,他曾经被甜蜜的念头充满了全身,他也算幸福过。 他还有什么好遗憾的? 龚小亮从教堂门前走开了。 他还是没想好要去哪里结束自己的生命。街心公园和教堂都不太合适,经过十九中的铁门时他停了下,但立即就否定了自己的想法。死在母校门口未免败坏学校名声,好像他有什么冤屈需要学校来背负似的。 他没有冤屈,十年前的杀人案也没有任何隐情,他不值得任何人的同情。他有罪,他该死,早在十年前就该死了。 龚小亮打了自己一巴掌,低着头从十九中门前走过了。他继续走,继续找,他还去了铁轨边,但是牡丹早就不是十年前的牡丹了,半夜里没有运煤的火车会经过了,铁轨像两条僵硬的长虫,笔直地瘫在砾石上,晒着它们发亮的甲壳。 龚小亮走回了马路上,他撞到了几个满身酒味的人,一个醉汉拉着他要揍他,他没躲,还把脸凑了上去,那和醉汉同行的几个人就劝:“算了算了,过年呢!” 他们拉着醉汉走了。 “过年”可真是件大事,什么事在“过年”面前都得退居次位,他要是死在过年的时候,想必也不会引起太多的关注吧。顶多在新闻上出现个两秒,在别人的口水里多活个两天,他也就真正地死去了。罗记者还会写他吗?罗记者现在在干什么呢?在写新闻稿吗,他又采访了哪些犯罪分子?他们是不是也和他一样坏到了骨子里,坏到了基因里,坏到怎么也控制不住作恶的念头。他压痛了戴明月骨折的手,他抓红了他的手腕,他明知他喝醉了,还放任他自己去洗澡。是他害他手断了,腿瘸了。 路边,高处,忽然有人呼喊:“新年快乐!” 龚小亮的手抖了下。他也要祝大家新年快 分卷阅读40 - 分卷阅读41 爱人万岁 作者:ranana 分卷阅读41 乐,祝母亲,巧巧,文老板,老板娘,奇哥,朴智勇,还有那一直给他预留着学车位置的,素未谋面的崔师傅,还有养老院里那若干在等死的,在盼死的,仍一息尚存的老人,还有…… 戴明月。 也一块儿祝福他吧,祝他那健全的身体里寄居的不健全的灵魂也能快乐。 龚小亮走出城市了,天边微蓝。下雪了。他走得有些累了,步伐慢了,但他还是一直往前走着,脉脉的蓝光拂过远方,一片连绵的山脉显露了出来。龚小亮就朝着那群山走去。 雪大了,他耳边又像有人在絮叨地说话。就让他们说吧,再等等,再等两个小时,等他在山上断了气,他就什么都听不到了,他就什么都不用理会了,他就解脱了,世上也少一个恶人了! 龚小亮走进了林场,他在树林里往山上爬,这树林里的每一棵树,每一条小径他都很熟悉,他知道再往曙光亮起的方向爬一个多小时他就能到山顶了。在山顶,他能望到整座牡丹。 天亮了,青蓝的天色沉积在了地平线边缘,牡丹的清晨透着放了一整夜的酽茶的色泽。 龚小亮在山顶歇了会儿,往前又走了几步,他找到了一棵枝干粗壮的山毛榉,那树上的树叶都掉光了,树枝上盖上了一层薄薄的雪。龚小亮摸了摸树皮,手感粗糙。一块树皮掉了下来。树皮里面不知怎么是灰的,这棵树可能已经死了。龚小亮围着这棵山毛榉绕了一圈,又在附近找了一圈,只有它看不出半点生气。就是它了,一颗死的树上吊一个死的人,再合适不过了。他就不给别的生命添麻烦了。 拿定主意,龚小亮找来些石头垒在树下,垒得够高了,他站上去踩了踩,解开了皮带,挂在树枝上压了压,比划了比划,树枝能承重,只要他踢开石头,他一定能吊死。他扣好了皮带,把脑袋套进皮带环绕成的圈里,他闭上了眼睛。 他忍不住哭了,忍不住不停念叨着什么。 “原谅我,原谅我,原谅我……” 谁会原谅他?他需要谁的原谅?除了“死”,还有谁的原谅能让他解脱? 龚小亮踢开了脚下的石头,他的喉头一紧,口齿含糊了,嘴里反复咀嚼的话说着说着变成了:“我原谅你,我原谅你,我原谅你……” 他抓紧了裤缝,双脚不受控制地在空中乱挣。 卡擦一声,树枝折断了。龚小亮摔在了地上。 他的脚和膝盖摔疼了,喉咙也很痛,不得不张开嘴使劲咳嗽,他吃了一大口雪,咳嗽得更厉害,他摸着脖子抓着喉咙跪坐了起来。那根皮带还挂在他的脖子上,这皮带还是戴明月父亲的皮带。 龚小亮低着头,捂住了脸。 不知怎么,他眼前浮现出了戴明月站在他父亲床头,还有站在那位言老师先生床头的样子。他好像能看到戴明月拔掉了他们呼吸机的插头。 那场景他没亲眼见证,但他想,戴明月面前应该有一大扇窗,窗外是日光刺眼的白天,他站在阴影里,脸上应该是没有任何表情的。他面对死亡时应该是面无表情的。死亡,是无法触动他的。 听到他的死讯,戴明月应该也不会有什么表情吧。 人前他说不定要掉眼泪,说上几句:“唉,他怎么就这么自杀了呢?”或者,“是我不好,我没看出他有那个意思,我应该多劝劝他,和他聊聊。” 然后他要停顿一下,等到别人或生气,或惋惜地安慰他:“戴老师,和你一点关系都没有。”后,他会凄惨地笑一笑,仿佛他对人世间每一个流逝的生命都会感到惋惜,仿佛他爱世间万物,因而多愁善感,因而不会怨恨。 等人都走开了……等人都走开了,他一个人逛超市的时候,会因为一瓶红酒拉长了脸吗?会因为一只手打字很慢,不耐烦地丢开手机吗?他会在得到别人给的糖果时,直接把它们丢到一边去吗? 他再要去哪里找快乐的源泉?他好像没有爱过,他能想象天堂的样子吗? 他被戴明月需要着吗? 他没死成,这难道是上天给他的安排?他还在被人需要着,他的生命暂且还有一些意义,所以他还不能死。 龚小亮抓住了膝盖,他的膝盖冻僵了,眼前全是白白的雪,轻轻落在他手上,沉沉地盖满整片山林。他的脑袋里也一片空白了。 等到龚小亮回过神来,他已经从一辆公车上下来,面前是百花花园。他走进了小区,打开了防盗门,按了电梯,电梯从顶楼慢慢往下爬,12,过了很久还是12,龚小亮等不下去了,转身从楼梯间跑了上去。他一鼓作气上到了十二楼,开了门,戴明月就站在门后。他顶着一头鸟窝似的头发,肩上搭着件毛衣,脚上是一只青色一只灰色的袜子,他没好气地瞪着龚小亮:“关门,太冷了,零下二十三度!” 龚小亮关上了门,看着他,上气不接下气地问:“你怎么和别人说起我?” “啊?” 龚小亮又问:“如果我死了呢,你会怎么说起我?” 戴明月听了,似是恼羞成怒,打了他一巴掌,龚小亮摸着脸颊,再看戴明月,他偏着头,咬牙切齿地说:“我就说,杀了蓝姗的那个学生在我家里自杀了。”他盯着地上的一个角落,重复了起来:“在我家里……我家……!” 忽而,戴明月狞笑了下,他看着龚小亮,那满腔的恨意刹那间消失了,他的眼里全是狡黠,他问他:“你要割脉还是吃安眠药?”他走近过来,目光一凛,抚着自己的脖子说:“你上吊了?” 龚小亮点了点头:“没死成。” “那你现在什么打算?” 龚小亮一瞥戴明月右手的石膏,说:“既来之,则安之吧。” 既然有人看着他,那他就回应那个人的目光,既然有人朝他伸出手,那他就握住那个人的手,既然有人还需要他,那他就尽自己所能地满足他的需要吧。 等到那需要消失了,他存在的意义也就消失了,地狱的大门一定会向他敞开。 龚小亮抱住了戴明月,他轻轻拍他的后背,没有说话。 过了年初三,超市里的新春装饰就被收进了大甩卖的货筐里,龚小亮趁采购日用品的时候买了不少。他把阳台窗玻璃上前年的窗花撕了,把圣诞花环收了起来,至于那棵假金桔树,他先是把枝头那些红包全拆了,把它挪去了阳台,接着他买了些真的仙人掌,真的芦荟,真的含羞草,他照料了它们几天,看它们还都生机勃勃,他就把那棵金桔扔了。 大门上那已经开始褪色的年年有余贴画他用一副春联替换了,红纸上印着金光闪闪的字,写的是:春临大地百花艳,节至人间万象新,横批:万事如意。 买东西的钱全是戴明月出的,他对家里这些新装饰、新气象意 分卷阅读41 - 分卷阅读42 爱人万岁 作者:ranana 分卷阅读42 见不大,他照旧过他稀里糊涂的日子,课本书本乱塞,围巾帽子乱丢,薯片配米饭,啤酒拌面条,他心无旁骛,只着眼冷暖温饱。袜子他倒不乱穿了——他洗澡穿衣由龚小亮全权负责,龚小亮统共给他找出了两双成对的袜子,一双穿在戴明月脚上了,他立马给他洗另外一双,要是一天里晾不干,他就拿吹风机吹,挂在暖气片上烘。有时候戴明月穿上袜子还要抱怨一声:“你真是没事找事干,这袜子还给弄到烫脚了!” 后来有一天,戴明月补了一天的课,晚上龚小亮说要出门,去新时代广场的书店。戴明月眼珠一转,也要去。龚小亮说:“我不会开车,只能搭公车。” 戴明月满口答应,从百花花园去新时代广场要转两次车,到了那儿,找书店还费了不少功夫,戴明月的脚好些了,可以完全不用拐杖了,就是一个人走在路上的时候还是瘸得厉害,肩膀一高一低,步伐奇慢,走一会儿就要抬头看一看周围,龚小亮便去扶着他。戴明月再旁人复杂的注视下感谢他,一个劲念叨:“麻烦你了麻烦你了,真不好意思。” 进了书店,找到卖参考书的地方,戴明月左一眼,右一眼,步子大了起来,慢慢悠悠地摇晃着他那打了石膏的右手招摇地在一排排书架间穿梭。可能因为尚在寒假假期,学生还都沉浸在休息的氛围中,没什么人来买参考书,这一片人气冷清,逛了几个来回,戴明月明显有些低落了。龚小亮拿了两本数学习题书,一拍戴明月,和他去结账了。这时候,他们遇到了个戴明月的学生,一个虎头虎脑的男孩儿,那学生一看到戴明月,吓了一跳,道:“戴老师你真骨折了啊?” 戴明月笑开了:“这还有假的?” “孙发达说你洗澡的时候摔了手,骨折了,我说咋可能洗个澡把手摔了!”那学生看到了龚小亮,戴明月一拉龚小亮的衣服,道:“这我以前的学生,租了我家的小房间,还是他送我去医院的。” 学生眨巴眨巴眼睛,龚小亮此时道:“也不算戴老师的学生,以前在十九中读书的时候没上过他的课,上过他老婆的英语课。” 学生闻言,做了个吞口水的动作,干笑了笑,摆着手和戴明月挥手道别,走出了书店。 戴明月扭头端详龚小亮,龚小亮推着他往前走,结账的队伍缓慢地移动着,龚小亮道:“他要是再待久一点,我就要和他说我和你老婆之间的故事了。” 戴明月笑了,人往后斜仰去,靠在了龚小亮身上歇息。 回到家,龚小亮给戴明月放了一浴缸热水。戴明月折腾了一整天,也有些累了,在温水里泡了会儿,睡了过去。龚小亮趁这个时候,把戴明月父母的遗物和蓝姗的遗物打包,扔了。 第二天,天还没亮,龚小亮就去了戴明月的卧室,戴明月已经睁开眼睛了,坐在床上打哈欠,看到龚小亮,他开了台灯。龚小亮拉开了窗帘,靛蓝的天色透进来,他走到衣柜前,打开了衣柜,从衣架上取下了一件灰衬衣。戴明月猝不及防地喊了他一声,语速飞快地问道:“我的东西呢?” 龚小亮关好衣柜,拿着衬衣走到他床边,解开了衬衣袖口的扣子,说:“那些不是你的东西。” 戴明月掀起被子,一脚踹开了龚小亮,滚下了床,这一通折腾约莫是磕碰到了他的右手,戴明月闷哼了声,但很快就在地上跪好,把床下的储物箱拉了出来。空的,空的……还是空的。三只储物箱里什么都没有。戴明月爬了起来,踉跄着又去拉抽屉柜子,他着急地在里面翻找,一边往外扔秋衣秋裤,一边说:“你放哪儿去了!龚小亮!!” 他忽然想到了什么,一吸气,抓着柜子瞪住龚小亮,眼里像能喷出火,眼眶湿了一圈:“你扔了??是不是昨晚?你扔了??” 龚小亮说:“先把衣服穿好吧。” 他抖开了衬衣,要靠近戴明月,戴明月一看窗外,太阳出来了,他转身就跑了出去。龚小亮捡起地上的一双袜子跟着出去,只见戴明月到了客厅,一通乱找,一无所获,又冲进了阳台,阳台的晾衣架上什么都没有,他打开了洗衣机,那里面也是空的。戴明月颓丧地坐在了地上。 龚小亮走到他身后,拍了拍他,说:“穿双袜子吧。” 戴明月一扭头,扑倒了龚小亮,把他压在地上,揪住他的衣领就问:“你把我的东西放哪儿了!” “那些都是别人的遗物。” “那也是留给我的遗物!” “是别人的东西,你单方面把它们占位已有罢了。”龚小亮说,轻拍了拍戴明月的手。戴明月在发抖,脸上一时红一时白,怒气还在他眼里积攒,他掐住了龚小亮的脖子,低吼道:“那是遗产!我是法定继承人!那是我的!你还给我!你丢去哪儿了??楼下??” 戴明月气息一滞,松开了龚小亮,试着爬起来,孰料踩到了龚小亮的裤腿,脚底一滑重重摔在了地上。他摔到手了,疼得在地上大喊,但很快他就又捂着手站了起来,摇摇晃晃地他要往外去,龚小亮这时也站了起来,他一把拉住了戴明月,说:“早上垃圾车来过了,收走了。我亲眼看到的。” 戴明月气疯了,抓起个窗台上的一个小花盆就朝龚小亮砸了过来。龚小亮往边上避开,花盆砸到了他的肩膀,掉在了地上。花盆碎了,里面的土全洒了出来。一株含羞草躺倒在地,叶片迅速地向茎干闭拢。戴明月又抓起个花盆,还往龚小亮身上扔,这次龚小亮完全躲开了,花盆砸在了洗衣机上,一棵抽出三条的芦荟摇头摆脑地撞在玻璃窗上,滑到了地上去。 戴明月大喊大叫:“你买这些有屁用!早晚会死!!” 他的手伸向了第三只花盆,龚小亮抓住了他的手腕,劝道:“就剩仙人掌了,别扔了,会扎到你自己。” “你在我跟前装什么好人!”戴明月踢了他一脚,一抓花盆,仙人掌扎到了他的手,他疼得甩开了,仙人掌砸在了地上,花盆却没碎,只有一些土撒了出来。龚小亮叹息了声,抓过戴明月的手,放在阳光下看,他看到了一根刺,用手指捏住了,拔了出来。戴明月缩回了手。 ”还有一根。“龚小亮说,他又抓住了戴明月的手。戴明月的呼吸很急,等龚小亮小心地把第二根刺也拔了出来,他立马抽出了手。他望着玄关的方向,脚跟抵住墙角,粗重地喘着气。 龚小亮却很镇定,也很平静,他捡起地上的一片花盆碎片,往里面归了点土,把含羞草捧起来,放到那土上,接着又抓来些土掩好它的根,说:“含羞草不用太多水,芦荟也不用,仙人掌更不用,都很好养活的,晒晒太阳,看土干了浇水就好了,也不用施肥。” “还很好玩。“龚小亮说。那含羞 分卷阅读42 - 分卷阅读43 爱人万岁 作者:ranana 分卷阅读43 草此时又舒展了叶片,他便伸手碰了碰,一抬头,笑着看着戴明月,心平气和地说:“仙人掌也会开花。” 戴明月一脚踢开了那盆仙人掌,花盆滚到了通往客厅的门框边,龚小亮捡起它,吹了吹它浑身的刺上落到的土,继续道:“人多看点绿色好像心情会变好,我记得电视上说过。”他问戴明月,“还是你想养什么宠物?” “你管得也太宽了!”戴明月说道,甩着手大步走开。他把自己反锁在了卧室里,龚小亮收拾好阳台,煮了个粽子,倒了杯热咖啡,去敲戴明月的门。戴明月不给他开门,龚小亮就把吃的放在了门口,说:“你别找了,我都扔了。” 门里传来碰的一声响,好像两扇门被人用力阖上,那力气大得足以震碎门板似的。 中午,龚小亮下了饺子,晚上,他煮了面条,戴明月碰都没碰,卧室的门也再没打开过。到了深夜,龚小亮睡下了,躺在床上,这时,满室的寂静里钻出阵阵细碎的响声,他起来了,开门出去一看,戴明月人站在大门口,光着脚穿着拖鞋,大衣就披在身上,里头的一件开衫也是披着的,一看到龚小亮,他忙碰上了门。龚小亮追了出去,在楼道里把他拖了回来。他把大门反锁了,还把钥匙揣进了自己裤兜,戴明月要去抢,他拦腰抱住了他。戴明月打他的肚子,撞他的肩膀,还抓他,掐他,龚小亮堵在门口,背靠着门,说什么都不挪步,也不回手。戴明月实在斗不过他,咬着牙齿发出一声长而压抑的吼声,抬起头,张开嘴,一口咬住了龚小亮的耳朵。 龚小亮还抱着他,戴明月咬得更用力。龚小亮忍着痛,问他:“你打算开车去垃圾场?” 戴明月的牙齿稍松开了些,啐了他一口:“我不会打车?” 龚小亮说:“你连衣服都穿不好。” 戴明月才要反驳,一个响亮的喷嚏先冒了出来,两人缠斗间,他的大衣和开衫早就掉到了地上,而最贴身的一件衬衣也只是将将披着,此时衬衣的一边挂在他左肩,眼看也快要掉了。戴明月坐到了地上,吸着气,撇着头,看着地板,瑟瑟发抖。龚小亮伸手要拉他起来,戴明月不干,还是赖在地上。龚小亮看了看他,捡起地上的衣服,披在他身上,又给他拿了床被子,拿了双袜子过来。他把被子盖在戴明月身上,手伸进被子里,摸到他的脚,给他穿袜子。 “你要睡这里就睡这里吧,明天肯定感冒。”龚小亮说。 “明天有人来补课。”戴明月又是个喷嚏,末了,他的肚子还叫唤着凑起了热闹。戴明月捂住被子不说话了。 龚小亮道:“那不正中你下怀吗?”他看着戴明月,手从被子里拿出来,说着,“不就有人会来问,戴老师你怎么一个年过下来,手还没好,人又感冒了。” “别人的关心,得到了总是很开心吧?”龚小亮还道。 “对啊。“戴明月干脆地说,闭上了眼睛,在地上躺下,“你还真了解我!” 轮到龚小亮不说话了,他去了厨房,接了点水,开了炉烧水,他还从自己房间拿了本书出来。水开了,龚小亮拆了包泡面,煮泡面。 戴明月的声音从门前传来,他问他:“你干吗?” “吃宵夜,看书。” “看书你不能回你房间里看?这是我家!你给我滚回你房间看书!” 龚小亮吃面条,问他:“你要吃吗?还有。” 戴明月没接话,龚小亮说:“红烧牛肉味的还有鲜虾鱼板味的。” 戴明月不耐烦了:“我知道!还是我买的!你吃了一包,还剩最后一包红烧牛肉味的了吧?” 龚小亮又拆了一包红烧牛肉味的泡面,另拿了个锅,开火,煮水,放汤包,下面条,打了两个鸡蛋。他拿去给戴明月。戴明月还闭着眼睛仰面躺在地上。龚小亮放下了面条,坐在他边上,说:“你去房间里睡觉不就看不到我了。” 戴明月睁开了眼睛:“你怎么不说你搬走我就不用看到你了?” 龚小亮说:“我扔了那些东西,你恨我,讨厌我,不想看到我,但是我在你身边,你很满足吧?你是不是不知道该怎么选择?” 戴明月磨了磨牙齿,说:“你自杀没死成,现在是大彻大悟了,什么都看透了,来教育我了?” 龚小亮笑了:“我能教你什么……我什么都教不了你。” 戴明月一怔,移开了视线,坐起来,吃面条,热气蒸在他脸上,蒙住了他的脸。他问道:“你看什么书呢?” 龚小亮说:“吃完就睡吧。” 戴明月说:“有人在边上,我睡不着。” “你小时候没和爸妈一起睡过?” “你别说话了。”戴明月说。龚小亮便不再接话,他安静地坐在戴明月身边。好长时间戴明月也再没声音了。等他吃完泡面,打出来个饱嗝,就又钻进被子,躺在了地上。龚小亮去吃自己那锅没吃完的泡面,面条涨干了,他草草几口咽下,洗了锅碗筷子,拿上还没看完的书,回到了戴明月边上。他说:“在看一本诗集,你丢在客厅里的。” 戴明月还是沉默,不出声。龚小亮看了看他,继续坐着读诗,没一阵他就困了,闭上了眼睛,第二天醒来,只觉浑身酸痛,再看戴明月,他还在睡着,一只手拉住了他的衣袖。 龚小亮轻手轻脚地又翻开了那本诗集。 这是一本不知名的诗人写得不知名的诗歌集子,封面也找不到出版社的名字,可能是自费印刷。 他看到几行诗: 我的爱人。 他如此爱我。 他留我在世间煎熬。 爱人万岁。 龚小亮又有些困了,他躺下了,枕着那本诗集。戴明月掀开了些被子,龚小亮把手和脚伸了进去,他们靠着睡在地上,到了日上三竿,两人都完全清醒后,龚小亮帮戴明月穿好衣服,和他去了浴室,他往牙刷上挤牙膏,把牙刷递给戴明月,戴明月刷完牙,他刷,戴明月洗完脸,他洗。他去厨房泡咖啡,戴明月在边上点了根烟,他们一起抽一支烟。 又过了几天,寒假接近尾声了,超市里的新春装饰彻底不见了踪迹,整间卖场搞起了“返校”大促销,戴明月买了好些便宜的笔记本,便签条和圆珠笔,龚小亮抱回家一个得自己组装的超大容量木头书架还有两打一模一样的袜子。戴明月付钱的时候,拿起来问了声:“怎么一模一样?” 龚小亮说:“这样你再怎么随便穿随便拿也都是一样的了。” 戴明月不解:“穿一样的袜子有那么重要吗?” 龚小亮摇摇头,后来他才回答了,说:“可能看上去比较服帖,心里也比较舒服些。”他还说,“现在不都提倡追求内心的平静吗?” 反正袜子的事,戴明月没管了, 分卷阅读43 - 分卷阅读44 爱人万岁 作者:ranana 分卷阅读44 只是龚小亮在他那间小房间搭好那个书架后,从戴明月的卧室一本一本把书运了过去,还针对书名按照英文字母表的顺序排列得整整齐齐,有凭有据,龚小亮甚至把戴明月的电脑桌连电脑也搬去了小房间,就安置在书架边上。阳台上的那盆仙人掌被他摆在了电脑屏幕前,窗帘一拉开,阳光就能照到它,窗帘一拉上,开了屋里那唯一的一盏放在龚小亮床头的台灯,一群粉色的小鸭子就在电脑屏幕后探头探脑地乱跑了起来。按照戴明月的说法,龚小亮有些“得寸进尺”了。按照龚小亮的说法,戴明月以后就能在那间小房间里备课了,小房间就是他的书房,书房有书房的用途,卧室有卧室的用途,得分清楚了,这样生活才能规律起来,有了规律,人就会被惯性推着往前走。 戴明月开他玩笑:“你这是牢里学来的吧?睡觉的地方就睡觉,吃饭就在食堂,放风就去操场,消遣只能去阅览室。” 龚小亮对此不置一词,戴明月很确定地说:“你可能关了十年被关出了空间洁癖。” 龚小亮没听过“空间洁癖”这种说法,但他懂戴明月的意思,对他来说,客厅意味着消遣娱乐,会友交际,厨房用来煮饭,吃饭,要洗衣服,晒衣服,晒太阳就去阳台,而浴室,就是清洁的地方。因此他一看到戴明月拿了笔记本电脑坐在沙发上备课,他就帮他把电脑拿进小房间,还给他泡茶,准备好水果点心放到桌上;他在阳台看到戴明月在打盹,就哄着骗着把睡得迷迷瞪瞪的戴明月拉起来,送进卧室,按在床上,给他盖好被子;他也不让戴明月在厨房里一边嚷嚷网上的食谱步骤一边玩手机游戏,戴明月要么看他做菜,要么只看食谱,要是他愿意帮忙洗菜,他欢迎至极。 戴明月受不了龚小亮的这么多规矩,可他没办法,他的右手还不能动,他又是个右撇子,拆不了书架,搬不动书桌,洗不了锅,煮不了饭,甚至连皮带都没法自己扣。他只好听之任之。 开学报到的前一天中午,龚小亮煮了半包速冻汤圆,他和戴明月一人一碗吃着,戴明月吃到一半,从冰箱里拿了瓶腐乳递给龚小亮。龚小亮看看他,戴明月啧了声,说:“你还管我吃什么啊?你开一开。” 龚小亮说:“乱吃东西容易吃坏肚子。” “我没吃坏过肚子,你开开。”戴明月用瓶口磕碰了两下桌子,说,“你差不多就行了,从小到大,我爸妈都没这么管过我,放十年前你还得叫我一声老师,学生和老师谈恋爱已经是笑话了,还想管老师,天大的笑话。” 龚小亮低头吃汤圆,喝水,没说话。戴明月又用力磕了下玻璃瓶,动作有些像在拿瓶子撞桌子了。龚小亮看他,说:“就算你现在把瓶子撞开了,你的手肯定会弄伤,你右手还没好,左手要是又受伤,真的什么都干不了了,就算想去学校上课,想让我帮你在黑板上写板书,你愿意,我愿意,恐怕校长也不愿意,家长也不同意。” 戴明月鼻子一皱,眼睛一眯,把腐乳瓶子扔到了桌上,那瓶子骨碌骨碌地往桌边滚去,龚小亮眼疾手快抓起它,把它竖在了花瓶边。吃完汤圆,他换了花瓶里的水,把腐乳放回了冰箱,戴明月还在埋头吃着,抬头一看他,扯下插在花瓶里的一株银柳的一颗茸芽,丢到了地上。龚小亮点了根烟,往戴明月的杯子里加了点热咖啡,坐在了他边上。他半揽住了那花瓶,看着戴明月。 戴明月说:“以后抽烟都去阳台抽!”他强调道,“只能在阳台抽!” 龚小亮愣了瞬,戴明月趁此一把抢过他手里的烟,掐灭了,嘴角一扬,露出个得意洋洋的笑。龚小亮恍然大悟,看着戴明月就道:“可能就是因为没什么人管过你,戴老师,你有点小孩儿脾气。” 戴明月又不开心了,啪地放下碗,径直走进卧室,甩上了门。过了阵,龚小亮一嗅鼻子,他闻到了一丝若有似无的烟味,他遂朝着戴明月卧室的方向喊道:“戴老师,你说的啊,抽烟只能去阳台上抽。” 他话音才落下,戴明月就从卧室里气急败坏地出来了,只见他叼着烟大步走进了阳台,听得又是乒乒乓乓一阵响。戴明月把阳台的窗户全打开了,把门使劲关上,一根接着一根抽烟。 龚小亮伸长脖子又看了会儿他,没再喊什么话,收拾了餐桌就进了小房间看书。后来戴明月也进来了,他戴上了眼镜,打开了电脑,在小房间备课,也不知他和键盘还有课本有什么仇,每敲一下按键,每翻过一页纸都像是用尽了浑身的力气,外头天色阴沉,龚小亮躺在床上看了几页书就有些困了,接二连三地打哈欠。戴明月一瞥他,打字打得更用力,还更有节奏,他还调出了播放器,听歌。 龚小亮闭上了眼睛打算午睡片刻,安逸地说道:“我们一牢房的,各个都很能打呼噜。” 戴明月哗一下推开键盘,说:“我要洗澡。” “现在?” “备课出了一身汗,我不舒服,现在就要洗。” 龚小亮坐起来,揉开了眼睛,戴明月已经走到他跟前了。龚小亮穿好拖鞋,和他一起去了浴室。 说是要洗澡,可等龚小亮开了花洒,调好了水温,要帮戴明月脱衣服的时候,戴明月又不肯动了,改了主意:”又脱又穿太麻烦了,就擦身。“ 他一屁股坐在马桶上,抬起了左手。龚小亮便去解他贴身穿着的衬衣扣子,才解了两颗,戴明月大惊小怪地喊出来:“你干吗?解这么多干吗,能把手伸进去不就行了!你怎么这么笨?做事不带脑子?” 龚小亮什么也没说,用温水湿了毛巾,半跪在地上,一手拉起戴明月的衬衣下摆,另一手伸进了他的衬衣里。他擦他的腹部,胸口,腋下,戴明月的左手渐渐举得更高,龚小亮完全跪下来了,他的手绕到了戴明月背后。戴明月一扫他,惬意地眯缝起了眼睛,悠闲地说:“晚上吃年糕。”他还微笑着补充,“就是蓝姗爱吃的那种。“ “炒年糕?”龚小亮抽出了手,在洗脸盆里搓毛巾,绞干了,抓着去擦戴明月的脖子。 戴明月点了点头,问他:“你会做吗?” 龚小亮说:“会。”他轻轻把戴明月的头往一边压,擦他的后颈和耳朵,说道:“巧了,蓝姗唯一教过我的一道菜。” 戴明月笑出声音:“那真是巧。” “下面要擦吗?” 戴明月闻言,声音一高:“你现在都擦遍了,晚上还要洗澡,你是想洗掉我一身皮?”他转过脸,两道灼灼的目光钉在龚小亮身上:“你想我死?” 龚小亮洗毛巾,摇头,没在看他。戴明月拿脚尖顶他的脚,说:“我死了你就解脱了?你要是这么想的话,你永远求不到你的解脱。” 龚小亮看 分卷阅读44 - 分卷阅读45 爱人万岁 作者:ranana 分卷阅读45 他了,说:“那我等会儿就去超市,你要一起去吗?还是你继续备课?明天还不算正式上课吧,就报到?” 戴明月说:“你去就行了,蓝姗又没教过我怎么炒年糕。” 龚小亮看着他,问道:“你吃过吧?” 戴明月蹙起眉,眼睛晶亮,说着:“你这话说的,男朋友吃过女朋友做的饭,未婚夫吃过未婚妻做的饭,领了证的新人一起买菜做饭吃饭不很正常吗?” 龚小亮挂好了毛巾,给戴明月扣扣子,说:“你不用绕这么大一个弯子说这些,我知道你的意思,我和蓝姗什么都不是。” 他的口吻平和,戴明月听了,轻笑了声,没话了,他要站起来,龚小亮搀了下他,戴明月立即甩开了他的手,这下搞得自己重心不稳,慌忙去扶墙壁,还是龚小亮扶住了他。两人都没再说什么,把戴明月送回小房间,龚小亮就出门了。 蓝姗爱吃的炒年糕要用荠菜,荠菜在牡丹不常见,龚小亮跑了三个菜市场才找到两把这种气味清香的野菜,他还买了些香菇,肉末作佐料,回到家,天已经完全黑了。 戴明月坐在客厅看电视,龚小亮一进门他就说:“不然叫外卖算了,等你做好我估计已经饿死了。” 龚小亮赶忙进了厨房接水洗菜,他一看客厅,把戴明月喊了过来。戴明月吃着薯片,边往厨房走边说:“你干吗?被我差来差去,烦了,恶向胆边生,打算捅死我?” 龚小亮从盆里抓了把洗干净的荠菜放在砧板上,说:“这个做起来不难,用白菜也能做,切丝就行了,这个得切碎末,还比较难买。” 戴明月站在他边上,说:“我就爱吃这个菜,以后吃还得吃这个。” “什么菜?” “就这个。”戴明月努努下巴。 “哦,你不知道这个叫什么。”龚小亮说,“荠菜。” 戴明月转身要走,龚小亮切着菜,说:“我会做的菜也不多,现在网上很多食谱还有视频,学起来不难。” 戴明月停下了,回头看他:“参加完成人高考,你不打算留在牡丹了?” 龚小亮道:“一直吃外卖和食堂对身体不好。” 戴明月笑了:“你来教我怎么过日子?那完了,我照着你的活法我得把自己过进牢里。” 龚小亮看他,说:“你现在也没什么区别吧?” 戴明月的笑容更大,斜睨了砧板一眼,问说:“蓝姗怎么教你的?手把手?” 龚小亮点了点头:“她说,以后出去读大学了,工作了,不要总在外面吃,自己做点吃,方便实惠,还能根据自己口味来做。” 戴明月才要接话,龚小亮自己继续道:“我说,以后我们一起去上海了,我们住一起,你做给我吃,你做什么都是我的口味。” “那你三十不到估计就得得糖尿病了。”戴明月说。 龚小亮笑出来,还低着头,手里按着那把荠菜,一刀接着一刀切:“后来我又说,还是我做吧,我现在开始学,你想吃什么我就做什么给你吃。” “她就来抱住我,勾住我的脖子对我笑,还亲我。”龚小亮说,”你说得没错,她是很会亲人。我一下就被她弄得晕头转向,一下子就只想着我那么喜欢她,她也这么喜欢我,我们在一起,我们以后也要在一起,世上还有什么比这更好的事了吗?“ 戴明月点了根烟,龚小亮往阳台一瞄,戴明月急急抖落些烟灰,手跟着一颤,烟掉进了水槽。龚小亮捡起这沾了水,湿了,软了,灭了的香烟,扔进垃圾桶,说:“你喜欢过她吧?” “没有。” “你爱过她?” 戴明月说:“你爱过她,你爱过,所以你比我伟大?你就高我一等了?” “我不是这个意思。”龚小亮说。戴明月转身走开了,他走到没开灯的过道上,恶声恶气地宣布:”我要洗头!洗澡!” 龚小亮望了眼他的背影,戴明月又道:“现在!” 龚小亮放下了刀,洗了洗手,跟了过去。 戴明月进了浴室就开始自己脱衣服,他能解开皮带,能脱了裤子,但衬衣只能做到把扣子全扯开了,他也不管,就这么穿着上衣走进了浴缸。他还把浴帘拉了起来。龚小亮跟过去,撩起浴帘一边,钻到浴帘和浴缸中间,戴明月的衬衣后背已经被水淋湿了,龚小亮拉了下他,水撒到了他手上,水温不高,甚至还有些冷。龚小亮说:“你不会想把自己弄感冒吧?” 戴明月说:“你把我照顾得这么好,我怎么可能感冒?” 龚小亮没立即回话,脱了衣服裤子,把水温调高了,跨进了浴缸,一把抓住了戴明月的左手,硬是把衬衣从他身上扒了下来。戴明月抿起了嘴唇,龚小亮调整了下花洒的方向,水流冲到了戴明月的头发,热气在浴室晕开了。戴明月像是一下被打蔫了,右肩倚着墙,歪着脑袋,微弯着腰,闭上了眼睛。 龚小亮在手心里挤了些洗发水,搓出了泡沫,往戴明月脑袋上抹去。他轻轻地用指腹揉搓他的头发。 冲洗洗发水的时候,龚小亮拿来两块干毛巾,一块短的,小的,搭在戴明月的右手上,一块浴巾给他擦脸。戴明月擦了擦眼角,头又抬了起来,浅色的眼睛眨了眨,他问龚小亮:“你和她一起洗过澡吗?” 这个她还是能谁,龚小亮一看戴明月,戴明月的嘴唇翻动,抑扬顿挫地说出了那个名字。那两个字。 “蓝姗。” 龚小亮点了点头。 戴明月说:“她喜欢泡泡泡浴,买很多浴盐。” 龚小亮说:“薰衣草味的。” 戴明月说:“她说薰衣草能舒缓神经,让人放松下来。她过得难道还不够放松?” 龚小亮说:“她背井离乡一个人,从上海来到东北,不容易。” “你怎么突然变得这么有同情心?”戴明月接着问:“这是你的真实想法?” “我想给她安全感,我想爱她,我希望她也能爱我。这就是我的真实想法。我也恨她,恨她不爱我,或者不止爱我一个,这也是我的真实想法。” 戴明月又擦了擦眼角,往边上一看,开在墙上的小窗外飞过几片白雪。 “下雪了……”戴明月喃喃着,声音低了,还望着窗外,“你说你那么喜欢她,你以后还会再这么喜欢一个人吗?” “我不知道。” 戴明月要转过来,一些水珠溅到了他的石膏上,龚小亮劝他,说:“别动,就站在这里。” 可戴明月还是转了过来,水淋到了他的手上,淋到他的脚,浇遍他全身。他身上有些伤疤,平时不太明显,遇到热水,皮肤变红了才看得出来。他很勉强地睁着眼睛望着龚小亮说:“很少人一辈子只爱一个人吧?那他们每一次爱的时候,爱的程度是一样的 分卷阅读45 - 分卷阅读46 爱人万岁 作者:ranana 分卷阅读46 吗……爱是恒定的,它的程度,它的量,是不会变的。只是爱会消失,就像不知道怎么就冒出来一样,不知道怎么也就消失了,它去睡觉了,它等着被下一个意外唤醒……” 龚小亮关了水,拉起戴明月擦脸的浴巾兜在他头上,擦他的脸和脖子。戴明月吸了下鼻子,说:“但是一个没有爱过的人要怎么知道爱是什么感觉?”他戏谑地说,“心跳加速他可能会以为自己是得了心脏病,是心律不齐,脸突然变红,焦虑,出汗,可能是因为太热,忽然很想抱一个人,和他说话,在他身边,可能是因为人就是怕寂寞,怕孤单,可能从来没有一个人对他这么好过,”他顿了顿,“还是说说蓝姗吧,”他笑了,“她说过,她说我像一个一直在家里等父母下班然后和他们一起吃饭的小孩儿。” 龚小亮还在擦戴明月的脸,他的脸上全是水。龚小亮道:“她看人不准,她说我像一个很有正义感,很想当英雄的梦想家。” 戴明月笑了:“她看人是不太准。” “嗯。” “她死了。” “嗯。” “你和她在一起有不开心的时候吗?” “有。” “你生她的气?还是她生你的气?” “她没对我生过气,发过脾气,我有时候会闹脾气。” “那她会安慰你?她怎么安慰你?” 龚小亮轻轻揽住了戴明月,轻轻拍他的后背,他靠近他,非常近,他们的额头抵住了额头,他张开那包住戴明月脑袋的浴巾,把自己也包了进去。周围一下暗了,周围也一下静了。龚小亮说:“她用被子蒙住我们两个人,悄悄地在我耳朵边上跟我说。你想像世上只有我们两个人,你不开心啊,你不满意啊,你生气啊,可是没办法啊,我相对于你来说,是世界上的唯一,你相当于我来说,也是世界上的唯一,人最终还是渴望和另外一个人在一起。你是没办法的。” 戴明月嗤之以鼻:“这明显是胡说八道,世上那么多人,地球都要塞不下了。” 龚小亮说:“是的,世上那么多人,多数人,他们爱一个人,是和你受伤还是没受伤,可怜还是不可怜没有任何关系的。” 龚小亮的嘴上一湿,他不会感觉错,是戴明月的嘴唇碰到了他的嘴唇,龚小亮没有动,只是把浴巾拉得更紧,他和戴明月之间突然没有空气在流通了,只有彼此的呼吸在频繁地交换着,融合着。 龚小亮说:“你可以喜欢任何一个人,可以爱任何一个人,你知道的吧?” 戴明月说:“我都多大岁数了,早不适合谈这些了。” 龚小亮亲了下戴明月,戴明月靠在了墙上,他们不声不响地又互相亲了好几下。风雪拍打着窗户,戴明月说:“虽然洗发水沐浴露都是蓝姗固定会买的牌子,但是她不在这里。” 龚小亮擦戴明月的脸:“我知道。” 戴明月马上接了下去:“你……”但他又哽住,什么都没说出来。他扯下了浴巾,跨到了浴缸外。龚小亮也出来了。戴明月把浴室的灯关了。他拉着龚小亮的手,支撑着自己站在门后,没有人说一个字,没有人多动一下,他们在黑暗中待了好一阵,突然,呼啦一声,窗玻璃震动起来,龚小亮说:“吃点东西吧。” 他重新把灯打开,给戴明月穿好衣服,他去厨房炒了年糕,两人一起吃了些,戴明月就下楼了。雪大了,能堆雪人了。 龚小亮吃完,走去阳台抽烟,一低头就看到戴明月正和几个小孩儿站在一起,小孩儿们在捏雪球,戴明月仰着头,在往上看。他朝龚小亮挥了挥手。 龚小亮便也下楼去了。 到了楼下,戴明月见到他,一时没反应过来,手里抓着只雪球,出神地站着,雪花落在他发间,他的脸上。他看上去难以相信,看上去有些失落。 龚小亮朝他走过去,一个孩子尖声对戴明月道:“戴老师!你朋友下来啦,可别说没人和你一起玩儿啦,你可以和他一起堆雪人!我们去打雪仗去了!” 孩子们全跑开了,龚小亮捧起一抔雪,在手里按了按,捏了捏,又按回了地上。他在地上滚雪球。好久,他才滚出了一个大雪球。他看戴明月,戴明月看着那团雪球,一擦脸,打了个喷嚏,埋怨道:“你这也太大了!” 他在地上抓雪,拍去那大雪球上,为难地说:“得配多大的脑袋啊?” 龚小亮比划着:“这么大?” “不知道啊。” 龚小亮说:“那试试吧。” 他们分头抓雪,手上抓满了,从指缝往下漏了,就赶紧使劲拍到那大雪球上。 他们做出来的雪人身子滚圆,长了个三角脑袋,手特别短,只有一根香烟那么长。雪人的眼睛就是两个窟窿。雪下了一整晚,第二天龚小亮送戴明月去学校,雪人那两个挖出来当眼睛的窟窿已经被雪填满了。龚小亮四下找了找,捡起一根树枝过去戳了戳,掏了掏,给雪人画了个笑脸。戴明月不耐烦地催他:“快点!走了!” 第九章 开学不到一周,戴明月就收到了成堆的问候礼品,学生们多送卡片和鲜花,有的家长出手阔绰,直接发了保健品和养生礼盒的快递寄到戴明月家。戴明月上班要带着笔记本电脑和教材,他一只手不方便,就让龚小亮送他,两人坐公车,要是看到空位,有并排的两个,他们就一人一个,戴明月坐靠窗的,龚小亮坐靠过道的,要是只有一个或者是前后两个的,龚小亮就让戴明月坐,他站在他边上,时刻注意着他的右手。到了校门口,戴明月敲敲门卫的窗户,龚小亮就把提着的东西递给门卫,自己走了,门卫起初会用奇怪的眼神打量他,后来一次,龚小亮和门卫交接时,他把电脑包递出去,门卫伸着手了,却没去握包的提手,龚小亮一抬眼睛,看那门卫,门卫也正瞅着他,明显打了个哆嗦,抓过电脑包,护着戴明月,进了学校。 龚小亮推测,学校里想必已经流传起了他和戴明月的各种故事。关于他的现状,关于戴明月的现状,甚至关于戴明月的手伤。 龚小亮全然没把这些可能的流言蜚语放在心上,就让这些故事存在吧,就让这个世界存在千千万万个龚小亮吧,他们能为别人茶余饭后提供些消磨时间的话题有什么不好?说不定他这个个案还能被用作判断友人是否和自己拥有相同价值观的重要参考,再者,目前,他的生活还没受到任何影响,戴明月的也没有。 戴明月也从没和他提过学校里的什么传言,龚小亮照旧接送他,有时放学时,戴明月手里会多出来一大包卡片和礼物。回到家,龚小亮就把这些祝福卡片贴到小房间的墙上。 卡片有在商店买的,也有自己做的,墙上贴得满满当当了,龚 分卷阅读46 - 分卷阅读47 爱人万岁 作者:ranana 分卷阅读47 小亮一眼看过去,和戴明月说:“其实你是个不错的老师,还挺招学生喜欢。” 戴明月在电脑前备课,头也没抬,扶了下眼镜,道:“你也是个不错的钟点工。” 戴明月的电脑桌上一尘不染,书架上的书罗列得整整齐齐。龚小亮笑了,他坐起来,靠着墙,盘起腿,在那些卡片里寻寻找找,慢悠悠地念道:“古……大伟说……希望下次化学月考别再让黄老师出题了。“ 戴明月竖起铅笔:“做梦!” 龚小亮哈哈笑,继续找,继续念:“赵芊芊说,老师,转发这条锦鲤,接下来一定心想事成!”龚小亮一指,“她画画还挺好。” 戴明月抬头看过去:“哪儿?” “那儿。”龚小亮手伸得更长:“第三排从右往左数第三张。” “哦。”戴明月看了会儿,又低下头,问说:“你留着这些干吗?“ “这都是别人对你的关心啊。”龚小亮说,这时,他看到了一张署名li的卡片,那上面只用黑色水笔写着几个简单的字母,在彩色铅笔和各种花式签名的衬托下显得格外朴素。 “n-b-k-r-i-h-e。”龚小亮一个一个字母念,念完,他举起手:“我知道了,是化学元素周期表!” “这个学生姓李吧?”他问。 戴明月说:“应该是四班的化学课代表。”他一转身,脚在地上一蹬,借着转椅的惯性滑到了龚小亮的床前,冲他一抬下巴,“行吧,考考你。” 龚小亮说道:“i是碘,he是氦,nb和kr……你,氪,点,氦……”龚小亮看着戴明月,眼前一亮,“你这个学生有点云南口音。” 戴明月笑了:“你去过云南?” “我边上床位睡的就是两个云南人。”龚小亮说。 戴明月面朝向了那面墙壁,说:“就昨天那束花就是4班合送的。” “你是他们班主任?” “副班主任。“戴明月说,“前年带了一个班,累得够呛,今年暑假过后再带一个。” 正说着,戴明月的手机响了,他接了电话,说话的腔调立马变了,客套又温和:“嗯,嗯,没事儿没事儿,真不是什么大事,劳您费心了。过阵子就要去拆石膏了,不用不用,那医生还不错,对,对去二院看的,真不用了,您家小鼓最近表现挺好的,就是公式方面还是得记记牢,在这方面失分不划算您说对吧?”他朝龚小亮比了个眼色,往那贴满问候卡的墙上一指,龚小亮找了找,找到了小鼓送的卡片。小鼓的字秀气,写的是:祝戴老师早日康复。边上配了个笑脸。 戴明月挂了电话,松了口气,一撇嘴:“还好,现在学校都给报销话费了,不然我早辞职不干了。”他又道:“家里都是当医生的,高一我就带她了,其实她文科比较强一些,她也比较喜欢一些,但是家里希望她当医生。” 龚小亮说:”她能考上吗?“ “能啊,她很聪明。” “不是所有人都能过上自己想过的生活。”龚小亮说,看着戴明月,“不做老师了你想干什么?” “老师多好啊,一年两个假期,还能补课赚外快,就是最近头发掉得确实有点多了。”戴明月摸了摸后脑勺,打了个不大不小的哈欠。他弓着背坐在椅子上,脚在地上划来划去。 “多吃点黑芝麻。”龚小亮看着他,说。 戴明月回头一看他,不客气了:“你在家整天看养生节目?你那些考题都做完了吗?” 龚小亮道:“人不会说一些自己从没想过的事。” 戴明月眼尾一弯,挤出了些细纹,嘴角也翘了起来,说:“你以前想做什么?你选文科的吧,那时候,还想去上海,我猜猜,去当律师还是搞金融?” 龚小亮问他:“毕业的学生会回来看你吗?” 戴明月回道:“会啊,还给我带吃的带喝的。” “那不错。” 戴明月说:“不错吧?那你也当老师得了。” “我教什么?” “教……”戴明月的眼神在龚小亮身上滴溜溜打着转,末了,道,“体育吧!” 龚小亮耸肩膀:“不错。”他又说,“没有人完美,也没有人一无是处。”他望着那面墙,那面书柜,一只手摸着另外一只手,说:“其实我也没想好,就做白日梦,天天向着坐飞机,还得是头等舱,满世界的飞,满世界和外国人谈生意。” “哦,贸易。” “还是当小白脸被富婆包养?”戴明月一笑,坐到了龚小亮的床上,侧着身子看他,“蓝姗家里很有钱你知道吧?” 龚小亮摇了摇头:“我不知道。她几乎不和我说自己家里的事。” 戴明月眉眼舒展,坐得也很放松了,说道:“她妈妈是画家,在美院做老师,爸爸做茶叶生意,说不定你还喝过他们家的茶。” “蓝姗只喝咖啡。” “对。” 两人同时笑了,这当口,龚小亮又想起了一件关于蓝姗的事:“她有次说她小时候学过芭蕾,还摆了姿势给我看,演天鹅湖,她想演黑天鹅,家里人不同意,她就把舞鞋剪了,再没去上过芭蕾课。” 戴明月拍着大腿笑,连连点头:“像她会干的事,她和我说的是小时候学钢琴,最喜欢弹莫扎特,家里来客人了,妈妈要她表演,有个人问她为什么喜欢莫扎特,她说因为莫扎特三十五岁就死了,短命的才是伟大的艺术家,她妈脸都绿了。” 龚小亮哈哈大笑,他揉了揉眼睛,不免感叹:“到底哪个才是真的她,学芭蕾的,还是弹钢琴的,穿白裙子的还是……” 还是那穿着藏在戴明月衣柜里那些粉色的,红色的性感睡裙的,湿着头发拥抱不同的男人,亲吻不同的男人,和不同的男人说着或不同,或相似的甜言蜜语的她。 龚小亮抬起头,如果人的记忆是一间储藏室,里面储存着一个人从小到大的所有记忆,那蓝姗应该是他的记忆小屋里关着的一缕轻飘飘的烟,她会从天花板降下来,她会在房间里肆意穿梭,她会刺进他关于母亲的回忆,他会刺进他关于童年猎杀动物的回忆,她会刺进他想起戴明月时首先想到的画面里,她会无所不在。 戴明月说:“哪个都是真的她。” 他又说:“谁规定人只能有一面呢?” “你被她的一面吸引,你会爱她的全部吗?”戴明月随即自己摇头否认了,“你就是因为爱不了她的全部,她的所有面……” 龚小亮点头。他不够爱她,他早知道了,他爱的只是他所爱的。他爱的是爱带来的甜蜜,快乐,触电般的兴奋,饱胀的满足感,成就感,他拒绝爱会孕育的痛苦,煎熬,仇恨和别离。 龚小亮又张开了嘴:“她……” 她。蓝姗。关于她, 分卷阅读47 - 分卷阅读48 爱人万岁 作者:ranana 分卷阅读48 他还得说些什么,他必需再想些什么出来,否则他会淡忘她,否则作为记忆,她会慢慢消失,她会再发不出任何一点声音,引不起任何一点回响。 可他已经说不出什么了,所有他记得的,他知道的,关于蓝姗的一切,他全都说给戴明月听了。所有私密的回忆一旦全告诉了另外一个人,它们就失去了自己本来的面目,它们就会开始褪色。 戴明月将失去压榨他罪恶感的最大筹码。 龚小亮看着戴明月。戴明月的眼神复杂,好像有些焦虑,有些紧张,可能他也已经意识到了,蓝姗之于龚小亮,正在慢慢地变沉,变成两个字,一个名字,一纸诉讼。在说完那段芭蕾舞的故事之后,她瞬间就落在了龚小亮记忆小屋的一张椅子上,只能悄悄地卷自己潮湿的头发。 戴明月坐到了龚小亮边上,他不看他了,盘起一条腿,说:“葬礼结束后,我一直在想骨灰要怎么办,我表妹说,中国人还是讲究入土为安。我说,是要我带她回去上海的意思吗?我说,她是从上海出来的,说明她不想留在那里,我不要带她回去。” 他还是提起了蓝姗,但他说的是他自己的故事了。 “我就抱着她的骨灰盒,先在家里放了几天,我姥姥,我大舅还给我找了几个和尚来家里做法,还叮嘱我说,等哪天要转移骨灰了,还要再请他们做场法事。 “转移,这词可真有意思。一个人死了,就只能成为被转移的对象了,不说带她走,领她走,说转移,好像她成了一个什么物件,我对她拥有了什么绝对的掌控权一样。 “我有吗?我没有吧,任何一个人都不可能有吧。说到底办丧事不过是成全还活着的人。骨灰一直放家里我是没意见,我可以给她弄个供桌,但是她呢,她的意愿是什么?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吧,有一天,我做梦,梦到蓝姗来找我,她就坐在我对面,我们坐在哪儿呢?坐在一条黑色的大河上。她也不说话,就低头看那条河。我就醒了,起来了,抱着骨灰盒去了雪松江公园,把她的骨灰撒进了雪松江。 “她的家在南方,她最终还是往南方去了。 “每个人到最后都还是想回家。” 戴明月看龚小亮:“你想回家吗?” 龚小亮摸了摸嘴唇,放下了手,摸了摸被子,说:“我家里,我爸不爱说话,我妈也很安静,有时候我爸在家忽然很大声地发脾气,骂人,对比之下,就会很吓人。”他伸长了腿,脚伸到床外去了:“之后他就会给我妈买衣服,买鞋子。我妈说没事的,没事的,他就是管不住自己的脾气,一会儿就过去了,而且他就是凶几句,他不打人啊。” 他也讲起了自己的故事。 戴明月问:“为什么事凶?” “什么都有,什么都有可能。” “他一次都没打过人?没打过你?” “没有,一次都没有。” “也没打过你妈?” “没有。” “真奇怪。”戴明月说。 “他会带我进山打猎。”龚小亮说,“我一直记得我们猎第一只兔子的时候,他杀兔子,扒兔子皮,一言不发,眼睛很亮。”他又说,“可能我从他那里遗传了不少东西。” 戴明月笑出声:”你可真会给自己找原因。“ “人不都是在找原因的吗?” “不是在找结果吗?上学读书,工作结婚,组建家庭,传宗接代,不都是要一个结果吗?“ “难道不也是求一个自己来人世走这么一遭的原因?”龚小亮继续道,“可能就是为了学这个专业,造这个火箭,造这个飞机,造这个螺丝,建这个大厦,教出这么一个学生,遇到这么一个人……”他对戴明月笑了笑:“明年过年你回家看看吧。” “你管真宽。”戴明月说,还道,“龚小亮,你自杀了一次没死成就转性了,不信耶稣,改信佛了?怎么说话一股斋味?” 龚小亮叹了声:“还剩了点汤圆,明天煮了吃了吧。” 戴明月说:“明天元宵了?” 龚小亮点了点头,戴明月起身,把手机拿了过来,调出日历看了眼,又放下了。一时没人说话,良久,戴明月才打破了沉默,他先抽了口气,接着摸了摸下巴,转身问龚小亮:“你去过沈阳吗?” 龚小亮反问他:“我要留在牡丹吗?” “你问我?”戴明月睁大眼睛,“你要去哪里,我能给你答案?那我让你上天堂你就去找天堂的叩门砖,我要你下地狱你就去往刀山火海里跳?” 龚小亮被戴明月说笑了,是啊,他要去哪里,要不要留在牡丹,他问戴明月,他会有答案吗?他不过是他还死不了,目前还留在人世间的唯一理由罢了。可能他有他继续留存的答案,可能他能给他方向,但是戴明月自己也还没能找到那答案,所以他答不出来。戴明月转了过去,点了根烟。 ”戴老师……“龚小亮拍了拍他。 “你可真烦!”戴明月一气,霍地起来,大步流星走了出去。龚小亮在房间里坐了会儿,也出去了。戴明月去了阳台抽烟,龚小亮也进了阳台,他给含羞草和芦荟浇水。 戴明月苦笑了声:“你说我们做人也太坏了,给它们浇水,叫他们活下去,又用烟熏它们,让它们没法活。” 龚小亮摸了摸芦荟饱满的叶片,扭头看他:“也不算人坏吧,人自己不也都这样活着,明知道抽烟不健康,还要抽,抽完又开始吃保健品。” 戴明月瞅着他,挑了挑眉毛:“你这么消极,又琢磨去死呢吧?“ 龚小亮从他放在窗台上的烟盒里抽了根烟出来,问他:“你想过吗?” 戴明月呜呼哀哉:“我死了我那些学生怎么办,我死了,我也没法看到他们为我哭,为我伤心啊。”戴明月叼着烟笑着喷出了一大口青烟,龚小亮把烟咬在唇间,他要拿打火机,戴明月按住了他的手,他靠过来,用自己那烧着的烟给他点烟,他还注视着他,说:“你相不相信有鬼?” 龚小亮也看着他:“鬼?” 戴明月一指周围:“我妈现在肯定疯了,我爸开始骂人,蓝姗开始笑。” 龚小亮呼了口烟,一点火星飞起来,他和戴明月分开了,各自看着各自的窗外。 龚小亮皱着眉头,费解地说:“你为什么觉得他们的鬼魂会缠着你?说不定他们早就投胎去了,说不定在这里的是别的鬼魂,根本不认识我们,根本不知道我们是谁,也不知道自己是谁,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甚至可能不知道自己是死了还是活着。” 戴明月咳了声,没接话。龚小亮便跟着说:“你舍不得你爸妈,也舍不得蓝姗吧。”他往楼下看,他和戴明月堆的雪人还在,还没化,只是边上围了一圈垃圾袋,那雪人的脸和 分卷阅读48 - 分卷阅读49 爱人万岁 作者:ranana 分卷阅读49 后脑勺根本分不清了。它的眼睛还是被填满了。 龚小亮抖烟灰,说:“没人规定什么亲情友情爱情就一定要给人带来快乐,一个人只懂得开心,没有一点伤心郁闷难过的时候,这个人不就成了一个程序了吗?” 戴明月敲了下窗台,高声道:“我知道了!龚小亮!其实那天你已经死了,你自杀那天!”他掰过龚小亮的肩膀,摸着他的胳膊,摇晃着他,兴奋地唾沫横飞:“对,对,你是鬼啊,龚小亮,你是鬼!你是不是不知道自己已经死了,那好,我现在告诉你,你已经死了,怎么样,你有没有感觉自己身体很轻,你是不是开始冒烟??”戴明月前前后后,左左右右把龚小亮好一通检查,喋喋不休,“所以你说的每一句话都是在针对我,关于我,所以你才这么关心我…… “你是我幻想出来的。” 戴明月的手按在了龚小亮胸口,瞬间,他的眼神变得费解了,他的眼皮跟着跳了下,他惊慌地看着龚小亮,一抿嘴唇,捧住龚小亮的脸用力亲了下他的额头。 “你是假的!” “是我的幻觉!” 他又亲龚小亮的脸颊。 “你不存在!” 他又亲龚小亮的嘴。 “世上怎么可能有你这样的人!” 龚小亮想起戴明月喝醉坐在小区门口的那个晚上了,他瑟瑟发抖地拒绝他的围巾,他拍着他,大声告诉他:你是世界上对我最好的人! 他对他哪有多好呢?他不过是顺其自然地和他生活在同一屋檐下,他不过是想赎罪,他的目的是自私的,他也不耐烦过,也厌恶过,他给他戴帽子的时候,把他的眼睛遮住了,他故意不理会他连走路都走不稳的情况。 他还想用“死”从他身边远远躲开。 但又是因为他,因为想到他,他回来了,回到了这里,回到了他身边。 龚小亮有些糊涂了,事情太过自相矛盾了,还是他真的死了?他是戴明月渴望疏导,渴望理解,渴望爱的产物?但是那次从山上下来后,他被那么多人看到,他去了那么多次超市,提了那么多次购物袋,他吃得下米饭,喝得下水,他能碰到玻璃杯子,花瓶,他还能抽烟,他被戴明月吻了这么多遍,他还能感觉得到戴明月的手。 他的手很冷。 龚小亮包住了戴明月的手,戴明月打了个寒噤,龚小亮把他的手塞进了自己的上衣口袋里,他摸了摸自己的脖子,又往手心里哈了口气,他的颈动脉在搏动,他的气息是温热的。他一看戴明月,戴明月平静了,他长吁短叹了阵,说:“我小时候想去开火车,我的前面什么都没有,只有路。” 龚小亮说:“还会有山洞,隧道。” “筐锵筐锵,火车开出隧道,就看到一片……”戴明月顿住,一眨眼睛,抖索了下,“好冷啊!” 他和龚小亮匆匆抽完手里的烟就回进屋了。 没几天,一个周日,龚小亮陪戴明月去医院拆石膏。从医院出来,戴明月往路边一看,甩着手腕就跑进近旁的公车站,在一只张着大嘴,吐着臭气的垃圾桶上敲了敲,抓了抓,捏起一把积雪在手里揉搓。有辆公车进站了,他转身张望了眼,小声地说:“还是使不太上劲。” 龚小亮说:“伤筋动骨一百天,没这么快。” “一百天?”戴明月眨眨眼睛,找到站牌,仰着脖子研究,“34路到火车站前,可以去那儿转车。” 龚小亮估摸着:“三个月?” 34路停在他们面前了,前门打开,一股热潮扑面而来,龚小亮拉开了戴明月,说:“再等等吧,65路应该快了,转车说不定等更久。” 戴明月便往车身后方走开了,他手里还在盘那小小的,已经被他搓得瘦长的雪,手指都红了。龚小亮跟着过去,抓起了他的手,把那橄榄核似的雪抽走了,扔到了地上,拉长衣袖擦了擦戴明月微湿的手心,从外套口袋里摸出副手套给他戴上,说道:“回去用昨天的剩菜煮个大杂汇吧。” “哦。”戴明月点了点头,垂下眼睛,不轻不重地踩着那掉在地上的核形的雪。 这时,一辆急救车尖鸣着开进了对面的医院,戴明月用力一拉龚小亮,张大了嘴,一拍脑袋,又拍了下龚小亮,难以置信地瞪着眼睛,半晌,才吐出三个字:“我忘了……” “你有东西落在医院了?”龚小亮看他,“手机?钱包?” 戴明月把手机从口袋里掏出来,解了屏幕锁,低着头看,声音轻轻地说:“今天是蓝姗的忌日。” 他深吸了口气,声音更轻,近似呢喃:“我一直记得,从来没忘过,连日程都不用设,好像有个生理时钟在身体里,19号晚上我就会失眠,早上四点我就起床,就去墓地,墓地是空坟,就只有一块碑,可也要去看啊,天亮了就走,有时候回到牡丹,还能赶得及去学校。” 龚小亮也把手机拿了出来,他翻开翻盖,手机壁纸上的蓝姗在对他笑,硕大的”02/20”落在屏幕右下角。 他也忘了。 “那……”龚小亮试探着问,“今晚吃素?” 戴明月还盯着手机,说着:“奇怪,怎么就忘了。” 龚小亮道:“还是你想今晚去看她?” 戴明月一抬头,笑了:“明天去吧,我这手还使不上劲,没法儿开车,现在过去,回来得晚上了,打车也不方便,让司机在墓地外边等怪不好意思的。” 龚小亮应了声,戴明月把手机收起来了,他皱起眉头,寻思着问龚小亮:“昨晚我们在家干吗呢?” “没干吗,你备课,我看书。” “哦……”戴明月又说,“回头把你那床挪挪地方吧,你总在我书房睡觉算怎么回事?” 龚小亮想说什么,戴明月却抢了话头,比手画脚地问他:“你睡过那种上下铺没有?就宿舍那种。” 龚小亮道:“坐牢的时候就睡那种,我睡下铺。” “那不行,我得睡下铺,我这把年纪,还要爬上爬下?” 65路喘着粗气进了站,生了锈的车门吱嘎嘎地往两边打开,戴明月先跳上了车,往身后一指,龚小亮付了两个人的车钱,车上空位多,戴明月看了看龚小亮,龚小亮往车后努努下巴,两人去了车尾并排坐下了。 戴明月坐靠窗的位置,擦了擦车窗玻璃就拿起手机搜起了上下铺宿舍床,龚小亮在他边上看着,公车开起来了,摇摇晃晃,颠颠簸簸,戴明月一下就受不了了,扶着额头道:“头晕了,不看了不看了。” 他又一看龚小亮,问说:“还是换成两张单人床?” 他主意太多了,一时一个样儿,后来又说先不管床了,他的双人床够大,能睡两个人,到了百花花园附近下了车,眼看要走进小区大门了,戴明 分卷阅读49 - 分卷阅读50 爱人万岁 作者:ranana 分卷阅读50 月喊住了龚小亮:“去外面吃吧。” 他们去了附近先前光顾过一次的那家小饭馆。小饭馆里还是有那么几桌客人,吃花生米,啃棒骨,喝啤酒,龚小亮草草略了眼,见到了几张有点印象的面孔,那些人似也认出他来了,举着酒杯的用酒杯掩住了嘴,眼神敏锐的,那两只眼睛里的目光更锐利,本不在看他的也都朝他看了过来。饭馆老板娘带着一脸干笑热络地招呼他们:“戴老师,好久不见了啊!坐啊坐啊,今天想吃点啥?”她瞅着戴明月的右手,“听说您前阵子把手给摔了,现在好了?” 戴明月道:“才去医院拆了石膏,还没法儿握紧拳头,您瞧。”说罢,他试握了握拳头,手指确实不怎么听使唤,虫子似的蜷着。 龚小亮倒了两杯茶,看菜单,说:“来个凉拌三鲜,鱼香茄子,”他看看戴明月,“不然要个糖醋排骨吧,蓝姗爱吃。” 戴明月点了点头,没说什么。老板娘听了,一清喉咙,道:“那就凉拌三鲜,鱼香茄子和糖醋排骨。” 龚小亮放下了菜单,喝茶,老板娘也就走开了。戴明月也喝茶,一句话都没有,有一桌客人加了两瓶啤酒,老板娘提着啤酒瓶子过去,不知那桌上是有人问了什么,老板娘拿毛巾一抹桌子,白了他们一眼:“人家爱和谁吃饭就和谁吃饭,你们事儿可真多!” 她说这话时,眼角瞥过戴明月和龚小亮,陪了个笑脸,龚小亮跟着笑了笑,给戴明月添茶。戴明月还是不出声,折着桌上的塑料桌布,微低着头,脸上没什么表情,看上去像很放松,又像早就神游到了天外。菜上来,戴明月还像灵魂出了窍似的,提起筷子也不动,龚小亮给他夹菜,他才吃,龚小亮问他要不要添碗米饭,他先看龚小亮一眼,接着才点点头。两人一人吃了一碗米饭,菜没能吃完,剩了小半份糖醋排骨,龚小亮问老板娘要了个打包盒。等到买了单,从饭馆出来,戴明月一脚踩进一片雪地里,那雪下面却是烂泥,他的裤腿脏了,鞋也脏了,他才回过神来,赶紧提起脚,跳到水泥地上,低着头,手插在口袋里,走在路灯光下,一瞥龚小亮,说:“扔了吧。” 他皱着脸道:“怪难吃的。” 龚小亮说:“明天我下面条吃了吧,别浪费。” 戴明月抬脚往路边的积雪上蹭了蹭鞋底,雪很硬,发出嚓嚓的响声。他问龚小亮:“你想好要去哪里读书,学什么专业了吗?” 龚小亮还没拿定主意,老实地回答:“还没。” 戴明月道:“你也太没主见了!” 他一转身,往饭馆的方向回去。 龚小亮忙问他:“去哪儿啊?不回家啊?” 戴明月说:“不知道!” 他还道:“随便走走不行啊?” 龚小亮跟上了他,两人再一次路过那间饭馆,喝酒吃花生的人还没散,本高声喧哗着,老远都能听到,可他们一从门前走过,那喧哗声立刻止住了,有人很大声地叹息,很感伤地说:“戴老师,不容易啊……” 戴明月竖起衣领,快步穿过那饭馆的霓虹招牌投在地上的光芒,走进了广袤的黑夜里。龚小亮把外卖袋子挂在手腕上,快步跟上,和戴明月并排了,他放缓了脚步。两人往前走。 路上压根找不出第三个人,二月正是牡丹最冷的时候,晚上风大,吹在人脸上像刀子在划,呼吸时喉咙会痛,说话时牙齿都打颤,龚小亮和戴明月缩着肩膀,闭紧嘴巴,沉默着连过了两个路口,一阵寒风呼啸而过,龚小亮的头都有些疼了,戴明月却在这时又有话说了。 他问龚小亮:“你妈最近怎么样?” “说是还好,你最近没和她联系?”龚小亮把下巴埋进了围巾里,闷着声音回道。 戴明月的声音也闷闷的:“我又不是她儿子,没事成天联系她干吗?” 龚小亮把戴明月的帽子往下拉了拉,完全遮住了他的耳朵。他说:“再走下去要到那个街心公园了。” 戴明月问他:“你说那面墙拆了吗?” “不知道。” “你怎么什么都不知道?” “总比不知道装知道好吧?” 戴明月剜了他一眼,往前要过马路,龚小亮拉住了他,示意他看行人红绿灯:“红灯。” 一个红色的并着腿的小人在黑夜中发着亮光,戴明月撇了撇嘴,站停等了几秒,左看看右看看,这十字路口这个时刻既没有人,更没有车,水光粼粼的马路上只有他和龚小亮傻傻站着,等着。 “走!”戴明月握住了龚小亮的手,拉着他飞跑着闯了红灯。 闯红灯这事不知怎么让他开心地大笑了出来,眼里亮晶晶的,像是很兴奋,都过了马路了,脚下还在跑着,还不时回头看,一不留神撞到了一辆停在路边的电瓶车,电瓶车呜呜报警,戴明月听到,捂住耳朵跑得更快,这下他全没规矩了,闯了一个又一个红灯,一路跑进了那街心公园。他终于停下,一指那面涂鸦墙,转回头,看到龚小亮,气喘吁吁地和他打了个手势——他伸出右手食指在空中不停转圈,龚小亮这一路也是跑过来的,难免也有些喘,说不上话,就看着戴明月,点了点头。 那涂鸦墙前恰有对年轻男女在那儿自拍,龚小亮一点头,戴明月拍着胸口,平复了呼吸,走到了那年轻男女边上,问道:“不好意思,打扰了,听说这儿要拆了,能麻烦您给我们拍张照吗,我们想留个纪念。” 他指指自己和龚小亮,那女孩儿满口答应,戴明月便把手机递给了她。龚小亮赶紧过去,戴明月指指手腕,龚小亮把外卖袋子放下了,走到戴明月边上,两人站在那面涂鸦墙前有光的地方,肩挨着肩。 “看这里哦。”女孩儿说。 龚小亮看着那手机镜头,戴明月扯了下他的手:“要笑啊。” “嗯。” 女孩儿开始倒数了:“好的,一,二,三。” 闪光灯亮了,戴明月手上一用力,握紧了龚小亮的手。 “好了!你们过来看看!”女孩儿朝他们挥了挥手,戴明月走了过去。他对相片似乎颇为满意,那女孩儿便提出希望他能帮她和男朋友也拍个合影。戴明月拿了女孩儿的手机,龚小亮走到了一边去,那女孩儿要求颇多,既要拍到那边一个角,又要拍到这边一个图案,还要显得腿长,显得脸小,戴明月任她使唤,她男朋友也是完全配合。龚小亮坐在花坛边,把外卖盒放在膝盖上,点了根烟。 好不容易拍完了合影,女孩儿又开始自拍。戴明月过来了,坐在了龚小亮边上,才要说话,女孩儿在那儿嚷嚷了起来:“你会不会打光啊!” 她冲男朋友发脾气,男孩儿好声好气地哄她:“好好好,那这样呢?” 他把调成手电筒模式的手 分卷阅读50 - 分卷阅读51 爱人万岁 作者:ranana 分卷阅读51 机举得更高。 “下面一点!” 男孩儿蹲在了地上,仰头看女孩儿,他把手机也放到了地上去。一束白光打在女孩儿的脸,她的皮肤看不出任何一点瑕疵,像瓷娃娃。 女孩儿满意了,一个姿势拍了好久,这才放下手机,叫上男孩儿,和戴明月,龚小亮打了个招呼,走了。 戴明月和龚小亮相视一笑,龚小亮把烟递给戴明月,戴明月抽了一口,踢踢脚边的石子,说:“文巧巧就住附近吧?” “你想吃焖鱼了?”龚小亮问他。戴明月打开了外卖盒,塞了块糖醋排骨进嘴里,他咬到脆骨了,嘎几嘎几嚼了几下,皱紧眉头咽下了:“太难吃了。” “那以后去江浙吃,去上海吃。” 戴明月还皱着眉,说:“就为了吃个排骨?” 龚小亮笑着道:“民以食为天嘛。” 戴明月看他,盯着好一阵,别过了脸,问说:“你常去的教堂也在附近吧?” 龚小亮看了看时间:“十点了,教堂说不定已经关了。” 戴明月道:“也说不定还开着。”他站起来,拍拍裤子,指着东边:“这个方向?” 龚小亮点头,也起来了,他拍了拍戴明月的衣服裤子,领着他往教堂的方向走去。 没多久,离教堂还有段距离时,戴明月拿胳膊肘一拱龚小亮,瞅着东边就说:“你看,我说的吧,还开着。” 龚小亮望出去,他看到教堂的朝鲜语礼拜灯牌,还有那盏悬挂在正门上方,好像永远不会熄灭的灯了。 戴明月又一拱他,问道:“提供朝鲜语礼拜下面那句朝鲜话写的是什么啊?” 龚小亮恰好听朴智勇说起过,便告诉了他:“耶稣降临时,你做好准备了吗?” 戴明月摸不着头脑了:“我需要准备什么?给他准备最后的晚餐?” 龚小亮笑了。戴明月道:“你什么时候学的朝鲜话?” “别人告诉我的。” “那个司机?” “嗯。” 他们走近了,一缕微风吹来丝丝轻细的钢琴乐声,龚小亮指指天上,和戴明月说:“你听,钢琴。” 戴明月竖起了耳朵,听了会儿,颇不是滋味地说:“还以为你让我听多好听的。“ 龚小亮说:“一个男孩儿,也不知道是谁家的小孩儿,经常在教堂里弹琴。” “这么难听,没人投诉扰民?” “说不定练多了就好听了。” “他多大了?“ “十五六吧。” “那没戏了。” 龚小亮看着戴明月,两人到了教堂门前了,戴明月一扯嘴角,挤出个不尴不尬地笑:“你又要说我说话不客气?” 龚小亮摇摇头:“不是,是有点直接。”他随即微笑着道,“但是也有人不介意这样和人聊天,没那么费劲,聊得下去就聊,聊不下去就算了,不浪费彼此的时间。” 戴明月的嘴唇动了动,深吸了口气,推开了门,没说话。他走进了教堂。 教堂里只有那耶稣木像顶端的四盏射灯朝四个不同的方向投下一缕缕淡黄色的光芒。这些光无法兼顾到整座礼堂,就连那在木像不远处,弹钢琴的男孩儿身上也只落到了一小片。他架在钢琴上的曲谱是被烛光照亮的。 一个戴帽子的女人在耶稣脚下点蜡烛。龚小亮往里走了几步,他在一张长凳上看到了一个卷着毯子呼呼大睡的流浪汉。教堂里回荡着他的鼾声和断断续续的琴声。烛火抖动了下,少年人落在曲谱上的影子剧烈摇晃了起来。戴明月一指角落一件挂着挡帘的小隔间,问龚小亮:“那里就是忏悔室?” 龚小亮点头,戴明月朝着忏悔室走了过去。他边走还边四下查看,鬼鬼祟祟地,这么观察了一大圈,到了忏悔室前,戴明月掀起那忏悔室的一卷门帘,钻了进去。龚小亮忙跟着进去。戴明月钻进了那属于神父的隔间。龚小亮要拉他出来,戴明月一看他,小声说:“不是一人一间吗?你去隔壁。” “这是神父用的。”龚小亮压低了声音道。隔间里很暗,他看不清戴明月,戴明月还故意躲着他,龚小亮在黑暗中乱抓了一气,不知抓到了戴明月的哪儿,逗得他乱笑。就在这时,一串足音近了,有人走进了那用来忏悔的房间里,坐下了。 “嘘!”戴明月忙对龚小亮比了个噤声的手势,龚小亮捂住了自己的嘴巴,又去捂戴明月的嘴,两人挤在一张凳子上,只听隔间里的人轻声呼唤:“主啊,神父啊。” 说话的是个男人。 戴明月挣开了龚小亮的手,接道:“在,在……”龚小亮一瞪他,戴明月继续有模有样地接道:“神会宽恕你的,我的孩子。” 龚小亮掐了把他的胳膊,往外指。戴明月推开他,装腔作势地捏着嗓子又说:“我的孩子,你有什么要和神坦白的呢?” “我有罪。”男人说,哧哧地呼吸了两声,龚小亮的耳朵一动,他认出这把声音来了,像朴智勇。龚小亮猫着腰,靠近了那格纹的挡板,试图看得更清楚些,此时那男人又说话了,声调温和,还文绉绉的:“请原谅我的措辞神父。” 龚小亮闻到了一股口臭,这下他可以确定了,来忏悔的男人就是朴智勇。 那挡在忏悔室中间的镂空挡板在朴智勇脸上落下了几道纵横交错的格纹影子,他重重地叹息了声,那影子移到了他的脖子上,他道:“那个贱人,那个臭婊子!”他凶狠地咒骂了起来,“我他妈再也不会打钱给她了,她就是恶魔,纯粹的恶魔!女人都是恶魔!”朴智勇压抑着声音,激动地说道:“上帝要毁了一个人,就派一个女人到他的身边去!恶魔!!” 戴明月有板有眼地附和:“这恶魔会下地狱的。” 他的手搭在了半蹲在地上的龚小亮肩头。龚小亮坐在了地上,半抱着膝盖,听着。 “她就是从地狱来的!只要我找到她的真名,只要我说出她的真名!她就会滚回地狱去了!” “她的真名或许是……”戴明月顿了片刻,说,“或许是爱情。” 他沉着声音,音色一时沙哑,他唤道:“我的孩子。” 这声呼唤未免太过及时,太充满慈爱,朴智勇失声痛哭了出来。龚小亮抬头看了眼,戴明月靠着身后的木板,放松地坐着。他的手就垂在他身侧。龚小亮靠着他的手,他的腿坐着。 朴智勇抽噎着道:“神父啊,你说,为什么我身边全是些好吃懒做的傻逼,什么都得我干,什么都得我来,你不帮他们,他们就觉得你摆架子,撂老资格,你帮了他们,以后他们回回都找你,没有一个人准时交接班,说交100,就给50,我说我给你留个位,你满口答应,又他妈放我鸽子。” “能者多劳。” “这些人活着有什么 分卷阅读51 - 分卷阅读52 爱人万岁 作者:ranana 分卷阅读52 意义?一点用处都派不上,废物,和那些……和那些老不死的有什么差别?有人还记得他们吗?没了吧,被人忘记的人就是死了,那就去死!” “只有上帝才有权带给别人末日。”戴明月说,他拍了拍龚小亮,龚小亮从挡帘下望出去,黑灰色的地面上多了一道更黑更幽暗的影子。 “那那帮老家伙的上帝就是安眠药!” 龚小亮一惊,抓紧了戴明月的手,戴明月咳了声,朴智勇又说:“上帝告诉我们要我们帮助别人,爱别人,爱这个世界,我尽我的所能帮助了需要帮助的人,我为这个世界做了贡献!” 戴明月道:“我的孩子,你真的爱这个世界吗?还是你希望这个世界爱你?” 他还压着声线,听上去十分老成,历经沧桑。 朴智勇说:“神父,我是来忏悔,不是来回答你的问题!” 他走了。 他的脚步声远了后,龚小亮从地上起来了,他和戴明月挤在狭窄的隔间里。龚小亮问他:“你听出来是谁了吗?” 戴明月点了点头,他拍拍龚小亮的膝盖,起身了,龚小亮也要起来,戴明月却按住了他。他走去了隔壁,坐在了朴智勇才坐过的,龚小亮曾坐过的,那忏悔罪过的地方。 龚小亮隐约能看到他的脸孔,只是他看到更多的是窗格的阴影,它们现在像极了一张扭曲的棋盘。 戴明月说:“我有罪。” 龚小亮应道:“世人……都有罪。” “我想问问,我的忏悔,我是在向你忏悔还是在向神忏悔?”他用自己本来的声音说话,听得出来,他在迟疑,他的尾音是颤抖的。或许他是在担忧。他紧跟着问的是:“他会听到吗?” 龚小亮咽下口唾沫,说:“他会听到。” “他会原谅我吗?” “你为什么需要他原谅?” “我利用了他,我用他的罪恶感绑架了他。” “每个人都有罪。” 戴明月问:“罪会消失吗?” “人,生来就带着原罪。”龚小亮低下了头,看着自己的双手,那边戴明月听了他的话,似是松了口气,片刻后,他轻描淡写地问了句:“他会爱我吗?” 不等龚小亮回答,戴明月声音一高,自己道:“他必须,他害得我……!”他又急忙改口,“神会爱我吗?就算我不相信他,我没有信仰,我不知道怎么回报他的爱,就算他给了我爱,我也不知道那是爱,就算我可能也爱他,但我不知道,我糊涂了,我真的搞不清楚,就算这样,神也会爱我吗?他愿意吗?” 龚小亮听着,说:“会有人来的。” 他往外看,那黑影涨开了,铺满了他的视线。男孩儿还在弹钢琴,刺耳而聒噪。 “会吗?”戴明月问道。 “会。”龚小亮说,”耶稣降临时,你要做好准备。“ 隔间一黯,戴明月离开了,龚小亮也走了出去。他们从教堂出来了。两人站在教堂门前,望着前方,远处。龚小亮点了根烟。 从教堂门口延伸出去的那条窄路上唯一的一盏路灯投射出一束三角状的光。它仿佛矗立在黑暗的尽头。那光下是一道又一道车轮印。 戴明月也点了根烟,问龚小亮:“你说现在雪松江公园还有滑冰吗?” 龚小亮看时间,十一点半了,他说:“可能还有。” 戴明月点点头,抬脚迈开了步子。他们抽着烟,往雪松江公园的方向去,路上路过十九中。戴明月招呼上龚小亮,从后门爬墙翻进了学校。 十九中变得和以前不太一样了,自行车库挪了位置,图书馆粉刷一新,逸夫楼外多了两尊铜像,据戴明月说,两年前一个校友荣归故里,给学校投了不少钱,逸夫楼外那两尊人像一尊是给一位叫宝天的军人立的,47年那会儿是他解放的牡丹,另外一位也是位战争英雄,在十九中念了两天书就上了抗美援朝的战场了,杀了不少美国人,韩国人,后来不小心踩到了朝鲜人埋的地雷,当场炸死了。 听完这两尊雕像的来历,龚小亮找了个垃圾桶,扔了抽完的烟,说:“这个时候听这种事情,有点恐怖。” “是有点。”戴明月摸摸手臂,带龚小亮进了一幢教学楼。夜风乱吹,空荡荡的楼道里时不时传来些诡异的声响,咔一声,叮一声的,有时还会哒哒哒连着响,好像乒乓球掉到了地上。龚小亮起了身鸡皮疙瘩,戴明月走在他前面,问他:“要是见了鬼怎么办?” 龚小亮说:“坐在窗口打伞的穿红衣服的女鬼?” 戴明月笑开了,停在了高三一班的教室门前,摸出一串钥匙,开了门。龚小亮跟进去,戴明月关上了门。龚小亮忍不住问他:“你还有这里的钥匙?你不教一班的吧?” 戴明月冲龚小亮一抬眉,满脸堆笑,小声和他说:“我偷偷配的。” 他还说:“有时候晚上我会来这里坐会儿。”戴明月指着讲台,“我想要是真有冤魂,她见到我,有什么要和我说?” 龚小亮看着他,忽而,他的眼角闪过两道白光,他还听到了些脚步声,龚小亮忙拉过戴明月,蹲了下来。脚步声越来越近,龚小亮偷偷往外觑了眼,原来是两个保安打着手电筒从教室外经过。戴明月和他招了招手,两人躲到了讲台下面。 光线远去,踏踏的脚步声也渐渐轻了,最终消失了,但龚小亮周围还是很吵,他被戴明月的呼吸声和心跳声团团包围了。 戴明月亲了他一下,龚小亮便回吻了他一下,戴明月把手伸进了他的头发里,他也用手抓住他的头发,他像在拷贝戴明月的一举一动,但他的动作比他的更轻,也更柔。 戴明月问他:“你要走了,是吧?” 龚小亮吻住他的嘴唇,他们抱在一起接吻了,这个吻变得很深,深得喘不过气时,两人又默契地分开了,歇一歇,再继续吻。戴明月的手滑到了龚小亮的腰上,他揽着他,龚小亮也这么揽着他。他们互相响应着,呼应着彼此的动作,一切显得很自然,也很顺畅,每一个吻,每一次呼吸的交换,都像是水到渠成,顺利成章。没人喊暂停,没人试图更深入,他们全都只沉浸在好像随时能暂停,又好像随时都能继续下去的亲吻中。 戴明月又问龚小亮:“你想去哪儿?” 他的语气轻松。 “现在吗?” “对,就现在。” 龚小亮说:“澳大利亚。” “澳大利亚?” “听说那里的十二月很热,不知道是什么感觉。” 戴明月先松开了手,他躺在了讲台边,看着天花板。一抹云影飘了进来,他伸出手,描着那影的轮廓。 龚小亮躺在了他边上,也看着那影子,说:“我们家住得离铁轨很近。” “我知道。” 分卷阅读52 - 分卷阅读53 爱人万岁 作者:ranana 分卷阅读53 “我以前常常去轨道边玩儿,很多小孩儿一起,火车刷刷的开过来,我们就跟在它边上跑,跟在它后面捡掉下来的煤渣,火车开得没影了,我们还沿着铁轨跑,跑啊跑……我就想,什么时候我也要乘着火车去很远的地方。” “火车可到不了澳洲。”戴明月说,放下了手。 龚小亮笑了,戴明月也笑,肩膀笑得发颤,他打了个哈欠,问:“你去了还会回来吗?” 龚小亮揉了揉眼睛,他有些困了,所剩不多的精力只够模糊地应上一声。他闭上了眼睛。戴明月没再说什么,龚小亮很快便睡着了。他也很快地坠入了梦乡。他梦到一条黑色的大河,又宽又长,河水在整个地球流动,从外太空看,地球像被一条黑色的蛇缠住了。那是一条吞食自己尾巴的蛇。 龚小亮醒过来了,天亮了,戴明月就坐在近旁一张靠窗的椅子上,他撑着下巴看着外面。龚小亮爬了起来,戴明月回过头看他,太阳出来了,他的脸被一点一点照亮,他的表情也沾染上了清晨的朝气。他容光焕发地坐在那里,笑着看龚小亮,说:“你醒了?” 龚小亮说:“我做了个梦,”他擦了擦脸,“我想回家看看。” 戴明月一耸肩膀:“那好啊,那走吧。” 他们神不知鬼不觉地溜出了十九中。 他们还是靠两条腿走去的春水街,戴明月的脚步明显比昨晚慢了,路过个包子铺,龚小亮喊住他,说:“吃点东西,歇会儿吧。” 戴明月本也停下了,后来却说:“等会儿回家刷了牙再一块儿吃吧。” 他快步从包子铺前走开,龚小亮没好再喊他,他跟上戴明月的步伐后,戴明月问他:“你想吃什么?冰箱里还有什么?还是我们过会儿先去超市?” 龚小亮点了根烟,他们走到了临街那间便民超市门口了,超市已经开门,龚小亮往里看了眼,戴明月跟着道:“这周的双色球买了吗?开奖是后天吧?” 龚小亮看着他,戴明月指着店里卖彩票的柜台:“不买?” 龚小亮往他身后一指,一个年轻男人提着两只热气腾腾的蛋饼三步并作两步到了他们跟前,横在龚小亮和戴明月中间就道:“龚小亮!我早听说了!你小子别缠着人戴老师了!你说你这人脸皮咋这么厚?你做人有没有点羞耻心?” 他一撇头,关照戴明月:“戴老师!你先走!”他又看龚小亮,朝地上啐了一口,朝店里喊了声,“红妹!” 在薯片货架前补货的年轻女孩儿跑了过来,那年轻男人把蛋饼递给了女孩儿,道:“打110!” 龚小亮没吭声,默默地又抽了两口烟,戴明月拍拍那年轻人,声音温和地说:“同学……我……” “戴老师!您什么都不用说!您以前虽然没教过我,但是您的事儿我都知道!龚小亮这小子,那天来我店里让我见着了,我就觉得他……” “行了,你别多管闲事。”戴明月的脸一下就拉长了,口吻也很不耐烦,那年轻人一怔,回头看他,更傻眼了,戴明月一把推开了他,“他没缠着我,我们好好儿地聊天,你突然冒出来闹这一出,害得我把话说到哪儿都给忘了,走走走。” 他抓过龚小亮,拉着他就走了。 龚小亮现在只想笑,他便笑了出来。 “你还笑?”戴明月生气地说,“我是真把我们说到哪儿给忘了!” “双色球。” “彩票也没买成!” 龚小亮哈哈大笑,戴明月更生气了:“你说现在上哪儿去找买彩票的地方?” “你别着急。”龚小亮安慰他,“没看出来你是个急性子。” 戴明月一眨眼睛,甩开了他的手,把手插进口袋里,低着头忿忿不平:“你没看出来的事多了去了。” 龚小亮抬头看了圈,他能看到火车站钟楼顶上迎风招展的国旗了,他问戴明月:“要去铁轨边看看吗?”他说,“你去过吗?” 戴明月摇了摇头:“我小时候很少出门。” 他说:“我怕错过我爸我妈回家。” 龚小亮把他拉到自己边上,说:“走这里。” 他们绕过第一煤矿的职工宿舍区,滑下一片小坡,来到了铁道旁。 铁轨两边还能看到未融化的积雪,积雪边上就是荒草丛了,铁轨生锈了,枕木腐烂了,地上的砾石染上了这些锈色,腐意,有的发白有的发黄,齐胸高的荒草向一边歪着脑袋,走在草丛间不时能闻到阵阵尿骚味。荒草外就是斜斜的矮坡,一面坡外是马路,另一面外是灰色的居民楼,马路和居民楼之外是紫粉色的天空。 “你知道牡丹为什么叫牡丹吗?”戴明月折下一根枯草,在手里胡乱挥舞着,“这里也不盛产牡丹花,这里的花很少。” “其实原本叫墓石,墓地的墓,石写出来是石头的石,古时候,这里好像和墓地有关系,我也不太记得了。”戴明月说,“我真的喜欢这里。” 龚小亮点了点头。戴明月又道:“喜欢,就是说不出理由的才叫喜欢,对吧?” “那能说出理由的呢?” “算偏爱。” 龚小亮笑了,一道黑影从两人腿旁闪过,往铁轨的方向窜去,像是只黑猫。龚小亮往铁轨上一看,确实是只黑猫,它此刻停在了铁轨中央,正抬起一条前腿,机敏地看着他。戴明月喊了声:“不能在铁轨上,会有火车过来!” 他小跑着过去,那黑猫还维持着那个姿势,眼睛一眨也不眨,戴明月走到铁轨边了,他弯下腰,嘴里发出嘬嘬的声音,朝黑猫张开了手臂。那猫竟一点也不怕生,一步步地朝戴明月走了过去,它脖子上还套着个项圈,它走动时,一枚圆形地挂坠在那黑而光亮的毛发间若隐若现。 黑猫跳进了戴明月的怀抱,戴明月站起来,转身兴奋地和龚小亮挥手:“看!它有名字!” 龚小亮过去,翻起那挂坠一看:“小黑。” 黑猫叫了声,约莫是为了回应这声呼唤。戴明月也喊他:“小黑!” 黑猫又叫了一声。戴明月开心坏了,拉开了大衣,把小黑拢在怀里,小黑就睁着眼睛看他,用鼻尖顶他的手,戴明月挠它的下巴,小黑惬意地眯上了眼睛。戴明月笑着看龚小亮,抬抬眉毛,扬扬嘴角,不无得意。龚小亮揉了揉小黑的脑袋。 忽然,一阵轰隆隆的声响由远方朝他们逼近了过来。 龚小亮第一反应便是:“火车!” 他立即往火车站的方向望去,他看不到那面国旗了,一大蓬灰烟铺满了他的视线。他被熏得想流眼泪。大地在震动。 是火车,真的是火车,这个时候,竟然还有火车要从牡丹出发,它会去哪里?它能去哪里? 龚小亮的心一紧,他的手上也一紧,他低头一看,是 分卷阅读53 - 分卷阅读54 爱人万岁 作者:ranana 分卷阅读54 戴明月握住了他的手。龚小亮拍了拍他,揽住了他的肩,他吻了吻戴明月的头发。 他又完全放松了,从心到身体,他感觉自己轻得好像能飘起来。 他和戴明月说:“我要走了。” 是时候了。 他抽出了手,戴明月又来抓他,他一只手还揽着小黑,他不看龚小亮。龚小亮又靠近吻了吻戴明月的脸,戴明月低下了头,扔紧握住他的手不放。龚小亮再一次吻他,这一吻轻轻落在了戴明月的嘴唇上。他最后还是放手了,可他还是不看龚小亮,他侧过身子站着,把小黑搂得紧紧的。 龚小亮转身跑开了。 火车很近了,笛声拉响了,戴明月捂住了耳朵。 尾声 戴明月在原地站了很长时间才能从铁轨边走开,他手脚并用地爬上了靠马路的矮坡,小黑在他怀里挣扎,他紧紧抱着它。马路上有人停在了路边,还有车停在路边,有人在车上下来往铁轨的方向张望。 “是不是撞到人了?” “撞到人了吧!” 众人议论纷纷。 一个穿着睡衣的女人在驻足围观的人群中茫然地寻觅。 “小黑?” “小黑!”她焦急地呼唤着。 戴明月赶忙裹紧了大衣,包住了小黑,拦了辆出租车,直接回了百花花园。 云层变厚了,老天又在作雪。到了小区门口,戴明月开了车门,正掏钱,一不留神小黑就从他怀里跳了出去,跑了。戴明月也顾不上拿找零了,慌忙下了车,找起了这只才捡到的黑猫。 “小黑?” “小黑!” 他在花坛里找,在草丛里找,去自行车库找,还去地下车库找,可哪儿也不见小黑了。他从地下又回到了地上,走到垃圾桶边翻开那些垃圾袋。 “小黑。”他在空地上又喊了声,还是没有任何回应。 戴明月把垃圾袋重新堆好,他注意到了垃圾桶边的一片雪堆,那雪堆只到他小腿,雪堆边上掉着一根皱巴巴的香烟。戴明月在雪堆边站了会儿,也就上楼去了。 他进门换好拖鞋,重新整理了鞋柜,把一些旧的,不合他尺码的拖鞋拿去厨房扔了。他点了根烟,一看阳台,走去了阳台抽烟。他顺便给阳台上的含羞草和芦荟浇了点水,芦荟的花盆里冒出了两片不知是什么植物的绿油油的新芽,他把它连根拔起,扔了。抽完烟,他收下晾衣架上晒干了的衣服,抱去沙发上叠好,拿进了卧室。袜子放在抽屉第二层,内衣内裤放在第一层,衬衣挂进衣橱。 他走到了餐桌边,花瓶里的水混浊了,他换了半瓶新的。桌上有只橘子,他拿起来剥开了。他坐下了吃橘子,吃得很慢,很细致,他先把橘瓣一瓤一瓤撕开,接着拿起一瓤,把上面的白色细线一根一根扯下来。橘子有核,他把核吐在手心里,放到橘皮上。他把这些核全都用橘皮包了起来。 ——《爱人万岁》完—— 分卷阅读54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