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冰》 分卷阅读1 春冰 作者:薜荔藤萝 分卷阅读1 春冰 作者:薜荔藤萝 分卷阅读1 《春冰》 作者:薜荔藤萝 文案: 心之忧危,若蹈虎尾,涉于春冰。 老样子是慢热的古风武侠 序章 赌局 “我实在觉得你不谨慎。” 冉翁习惯性地揪着自己的胡子,话说得就很谨慎。高雅眯起眼睛笑了笑,随手把残茶泼在床头的一盆紫兰上。这花能长到现在,可见非常地顽强,虽然从来也没有要开花的迹象。 “我不谨慎,对冉翁来说是好事。你为什么还要提醒我?” 高雅既不高,也不雅。此刻他手脚摊开,四仰八叉,那种扭曲的姿势是冉翁这种骨头已经酥脆了的老人家万万做不出来的。 “那自然是因为老朽是一个良善之人。”冉翁一本正经地说,“虽然张萱那幅画,老朽也很想要,但这样从你手里赢来,也太过容易了些,倒像是抢的。你不如老老实实卖给我——我出的价钱都很公道——买几件新衣服穿,这次的局就不要插手。话说回来,我本来也没打算凑热闹,倒是你突然发什么神经?” 高雅翻身起来,蓦地凑到冉翁眼前。“这么说,冉翁也觉得冯焕渊一定会输?” 他目光实在灼灼,冉翁也不由感到一丝莫名其妙的惭愧,好像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不是我觉得,城北博坊里,你买冯焕渊赢,一赔十二。” 高雅鼓掌:“那比我想象还强些。” “所以你从未考虑过这一边倒的情势?” 高雅严肃地说:“我以为冉翁见识高明,远过世人。” “那你还和我赌什么?”冉翁不禁生出一股与年龄不符的想打死他的冲动。“你为什么这么相信这个冯焕渊?你知道他是谁?” “不知道。”高雅答得很快。 “冯焕渊是华山弟子。”冉翁正色道。“准确点说,两个月前还是。如今他已被逐出师门。他在华山学艺时排行第三,他的大师兄孔繁骧就是如今的华山掌门,不过正式接位要到十月二十三——华山派广发帖子告知武林同门,干脆把这俩事合一块说了。” 高雅听得连连点头。“原来如此。” 冉翁连打他的念头都无影无踪了,苦笑道:“你连这都一无所知,就觉得他会赢。难道你也不知道徐良是谁?” 这话就过分了。只要对江湖事稍有涉猎,甚或并非江湖人士,只要是茶馆说书艺术爱好者,都不可能没听过卷尾龙徐良的大名。 他不但已纵横江湖十载,一手创立了金鞭门的基业,手下门人过百,威震关中,而且还不满四十岁,正是经验和力量处于最巧妙的平衡的时刻。这次他与冯焕渊的公开较量无论出于什么缘由,输给一个平平无奇的华山弟子的几率都微乎其微。 高雅道:“我当然知道他。” 冉翁道:“我不但知道他,我还见过他。” 他特意强调了见过他这三个字。高雅闭起眼,叹了一口气。这说明他已经油盐不进。高雅实在是很固执的。 窗外天色已暗。打更声遥遥传来。油灯里火焰黯淡而光洁。冉翁突然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他一向相信自己的判断,尤其他吃过的盐比对方吃过的饭还多,但高雅这种可怕的固执,有点像是什么神秘声音的召唤,不能不令人动摇。 他最后一次试图规劝:“老弟,你相信这个初出茅庐的冯焕渊的才能,那很感人。但完全对一个人放心,就是最好的朋友,也不该如此。” 高雅道:“冉翁教诲我明白。我们自己也未必能对自己放心,怎么好意思对他人寄太大希望?” “因为总有变数。” 高雅快乐地笑了:“我就是在等变数。” 冉翁不再说话。他把注意力转向那副即将到手的张萱的画,开始思考如何装裱和鉴赏。 高雅也不再说话。他静静地垂下头,好像突然对一切都感到厌倦。 门外冉翁的马突然嘶鸣了一声。两人都抬起头,闪身而入的车夫已经敏捷地将一张纸条送到冉翁手上,又飞快退了出去。 冉翁捏着那张纸条,道:“你还有反悔的机会。” 高雅只是摊了摊手。事到如今他很可能也知道了结果,却还是在嘴硬。高雅始终还是小孩子脾气,冉翁慈祥地想。他展开了手中的纸条。上面只有两个字: 徐良。 第一章 结网 冯焕渊不知道自己已走了多久。 刚开始时,他还觉得很累,脚也痛,仿佛随时都会倒下。但到后来,可能是过了一个极限,他不再觉得累,步伐反而越来越轻捷,腿是自己在走,不需要意志指挥。理智告诉他这情形可不妙,但他却停不下来。 他从城外走到城内,又从城内走到城外。城外的河水几乎与岸齐平,缓慢到不像在流淌,宽广的河面在落日之下熠熠生辉。河中间沙洲,长着一棵格外嶙峋的树。 岸边芦苇丛里坐着一个人,正在钓鱼。冯焕渊单靠眼前景象,实在不能判断这是否一个愿者上钩的混蛋,于是他走近了些。好似为了反驳他的多疑,那人几乎立时就钓上了一条鱼。 他收线的时机和力道都恰到好处,鱼线条流畅的背脊在地上弹动的模样也有一种残酷的吸引之感。冯焕渊不知不觉驻足观看,直到那人猛然回头,才意识到自己走得太近了。这时候想拔脚就跑已经太晚,他只得爽朗一笑。 “你喜欢吃鱼?”他说。世上难有比这还生硬的搭讪。 “我是拿来卖的。”高雅把鱼放进竹篓,不紧不慢地回答。他打量了一下冯焕渊。这衣衫褴褛的青年人泰然的任他打量,甚至还配合地露齿一笑,两排森森的白牙在浑浊面目衬托下说不得有点惊悚。颈侧有一道清晰的鞭痕。高雅没再细看,抓起鱼篓递给他。 “你把这个送到西市的王三婶那里,拿了钱回来找我。” “凭什么?”冯焕渊说,其实他已经决定要去了。 高雅无辜地看着他。“你害我输了一件非常喜爱的东西,跑个腿不算过分。” 冯焕渊扭头就走。他回来得比高雅想象得还快。高雅的鱼还没烧好,正愁眉苦脸地盯着锅子。 “你再等一下,我实在不是很喜欢吃鱼,更别说做鱼,”他抬头一看,把后半截话吞落肚中。冯焕渊落落大方地放下手里两坛酒,俯身看着锅里冒泡的鱼汤。 “鱼不是这么烧的。”他说。 “凑合着吃吧。”高雅没好气地回答。他拍了拍衣衫下摆的热气,盖上锅盖,走到院子里。冯焕渊拎起一坛酒随后跟出来,院中有一棵柿子树,枝叶都低眉敛目,寂寂静静。晚风味道和他这一天跋涉全不一样,月亮让人有些胆寒。 “你叫高雅对吧,我听三婶讲。”冯焕渊没话找话地说。 高雅冷冷道:“我叫倒霉。 分卷阅读1 - 分卷阅读1 - 分卷阅读2 春冰 作者:薜荔藤萝 分卷阅读2 春冰 作者:薜荔藤萝 分卷阅读2 ” 冯焕渊失笑:“高兄弟,你我素不相识,你愿意把宝押在我身上,在下是受宠若惊,但你眼光不好,这不能算是我的账。再说了,打输的人是我,我还沉溺于悲伤中无法自拔,你若是真正相信我实力,就应该安慰我才是。” 他说一句话就喝一口酒,瞬间工夫喝得精光,高雅完全不为所动,严肃地追问:“你为什么会输给徐良?” 冯焕渊有点无奈。“我为什么不会输给徐良?别说我,随便世上一个谁,输给徐良都不是一件很奇怪的事。” “阁下倒谦虚。”高雅讽刺地说。 冯焕渊懒懒地笑道:“不是我谦虚,是你自视太高。” 高雅像被踩到尾巴一样瞬间挺直了身子。冯焕渊没来由的背后一凉,高雅已经匆匆转身回屋,这才猛然传来一股糊味。 二人抱着破釜沉舟的心情坐下来吃饭。鱼不好吃,也不难吃,盐是盐葱是葱,各种味道谈不上和谐,只是很分明,但是河鱼矫健,细刺很多,这就比较讨厌。冯焕渊虽然整天滴水未进,吃完了这样的一餐饭,也没有得到很大的满足感。高雅吃得很慢,而且很少,显然有意识地在无视他,但冯焕渊岂会怕这种斧凿痕迹明显的冷淡,“谢高兄弟一饭之恩。” “不用。”高雅盯着他说。“你为什么会输给徐良?” 两人对视了一会,冯焕渊放弃了,觉得高雅无可救药。“我赢他,有什么好处?” 高雅不假思索:“我就可以不用输掉那幅画了。” “但我就完了。”冯焕渊苦笑。“我来到这里,还不过数日,人生地不熟,本来自己就朝不保夕,平白无故惹了徐良,他手下门人和各路神仙焉会放过我?你是从哪里觉得我嫌自己活太长吗?” 他方才故作菲薄,这时候却坦承自己留手,虽然这本来也是高雅所期望的,不知为何一阵牙痒。“有人在追杀你?” “没有。”冯焕渊想了一会说。“目前没有。只要不被武林同道认出,暂时应该没事。” “那可能很快就会有事了。”高雅说。 冯焕渊叹了口气。“我已经非常小心了,也没想到会遇到金鞭门的门人,更没想到徐良会追着我不放。那天在赏心楼……” “当时我正好路过。”高雅说。“虽然我挤进去的时候,戏都快散了。” “原来如此,所以你才会认得我。”冯焕渊恍然。“你当真不知我是什么人吗?” “你是华山弟子。” 冯焕渊闭上眼笑了笑。“已经不是了。” 他的笑容里几乎有一股如释重负的意义,高雅无意深究,简单地问:“为什么?” “我杀师辱妹。师妹。” 高雅点了点头。“那华山师仇未报,先立掌门,看来是群龙无首的话过日子不大方便。” “所以我很可能活不到十月二十三。”冯焕渊说,观察高雅的脸色。高雅只说:“看在你筋疲力尽的份上,就不必洗碗了。客房有一段没人使用,你最好先把被子抱出去抖抖。我一般早睡晚起,都要到日上三竿,你明天走时候关上大门就行。” 冯焕渊硬着脸皮问道:“你不打算做点什么?比如救了我?或者杀了我?” 高雅道:“我还没有跟你熟到要动这两种念头的地步。” 冯焕渊还不放弃:“但无论纵虎归山还是见死不救,都不是什么好事。” 高雅道:“我也不算一个好人。” 他还善解人意地补了一句:“并且虽然你坑了我一次,我还是相信你能够度过这次难关。” 高雅确实睡得很早,或者只是说躺下得很早。从躺下到进入梦乡,这中间有相当的一段距离。 他的睡眠质量并不是总这么差的,可能还是因为他一个人住习惯了。客房那边一片沉寂,也许冯焕渊正在为明日的去处而辗转反侧。但冯焕渊至少看起来是一个豁达的人,豁达到显得有些轻浮。 高雅耳内又回响起他甚至带着笑意的声音:“我杀师辱妹……” 他好像并无为自己辩解的意思。如果他所言不虚,则高雅隔壁住着的就是一个如假包换的人渣。 难道我真的已经无聊到这个地步? 高雅突然坐起来,穿好衣服,从床头拿了一盏灯。 秋夜的月色显得极其孤傲,青砖上流水一般摇动的树影有些渗人。高雅用手护住在风中乱跳的焰苗,倒抽了一口凉气,他实在很不喜欢别人都睡着的时候自己还醒着。 客房的门虚掩着。高雅略略站了半刻,慢慢地将门推开。 房内并没有人的气息。 冯焕渊突然消失了,就好似他从没有在这里出现过。 高雅定定地看着空荡荡的床铺,挂起的青色的纱帐。目光从墙上的挂画转移到架上古朴的青铜摆件,想从那里面看出一个大活人来。 他退了一步,将灯从右手换到左手,不急不缓的一个侧身,恰好让过背后一卷利风。 比起平时缺乏气质的举手投足,他的动作突然显出一种无法形容的优雅。可惜这优雅也转瞬即逝,只剩下火光映在壁上的影子还在微微抖颤。 高雅看了一眼手上的鞭子,随后细心地把它卷好,和灯一起放在身边的圆桌上。鞭子离手的一刻,对面的人往前一冲,似乎想把它抢回来,但在高雅犀利的目光下,他最终没有妄动。 高雅说:“请不要在我屋里使用武器!” 来人是一个一身黑衣的大块头汉子,虽然没有蒙面,乍见之下不太好判断长相,一来屋内昏暗,二来他表情很狰狞,额角上青筋都气得爆了出来。 但他实在没什么可以反驳高雅的话,过了半天才嘶声问了一句:“冯焕渊呢?” 高雅:“……你居然来问我?” 那汉子道:“饿来得比你还晚,你要不知道,饿咋个会知道?!” 高雅:“……也是。” 他又退后一步,好像不习惯跟人站得这么近。“你若是来找冯焕渊的,那如你所见,人已经没了。我劝你到别的地方找找看,毕竟深更半夜,他可能还没走出太远。” 这逐客之意这么明显,那汉子居然还岿然不动,涨红的脸色慢慢平复,说话声音也冷静多了。“虽然没赶上,这趟饿不能白来。要你就是这家的人,饿门主请你一会。” 高雅道:“你门主?徐良吗?他找我做什么?”他看那汉子又横眉怒立,就把语气放得息事宁人一点。“我跟冯焕渊不熟,也没有不可告人的关系,如果贵门主要找他什么麻烦,悉听尊便,所以就不用跟我招呼了,劳烦阁下传达一下。” 那汉子道:“你以为饿是来杀冯焕渊滴?” 高雅是真吃了一惊:“难道不是?” 那汉子自豪地说:“不是!饿是来救他滴!” 车 分卷阅读2 - 分卷阅读2 - 分卷阅读3 春冰 作者:薜荔藤萝 分卷阅读3 春冰 作者:薜荔藤萝 分卷阅读3 在门前停下的时候,窗外已透出微微的曙光。红色还不是,连一点暖色都不是,只有漫无边际的,青灰刺骨的冷漠。 高雅忧郁地坐着。他几乎没在这种时候跟人打过交道。脑子也不清醒。换句话说,他完全是因为脑子不清醒才坐上了金鞭门派来的马车,一路上牙齿因为紧张和寒冷格格打颤。所幸那个黑衣汉子没跟他坐一起,不然他真要因为尴尬晕过去。 他已经放弃思考自己究竟是有多无聊了,只想这次反正也不会改变。毕竟他这样含混度日已经太久了,成了一种天人合一的默契,不会因为见个把三头六臂的人就改变。再说徐良也没有三头六臂,甚至没有身长八尺,金鞭门的弟子多半豹头环眼,虎背熊腰,但徐良看起来却像一个清瘦的文士,似乎比传说中的也更年轻。他的书房温暖明亮,灯火灼灼,叫人以为外头还是深夜。然而他无疑并非熬了个通宵,而是已经起床,健康的生活作息由此可见一斑。看见高雅进来,徐良放下手中的笔,神采奕奕地拱了拱手。“有失远迎,先生恕罪。” 高雅一边反省自己究竟哪里表现得能让人以先生称之,一边刚想开口,目光突然凝固。徐良身后的墙壁上挂着一幅画,正是他几年前画的,居然在此重逢,不论是不是有意为之,瞬间对主人大有知己之感。徐良顺着他视线看过去,不由莞尔。“那确是出自先生之手。” 高雅急切地问:“你喜欢我的画?” 徐良的笑容有些勉强:“老实说,我欣赏不了。”他看高雅的表情一变而为沮丧,连忙道:“但我的友人很喜欢,这幅画便是他割爱于我。” 高雅不敢再细究他的友人,强行振作:“不敢,没想到门主知道在下的名字。” 徐良道:“凡去过七年前风华会的人,都不会忘记你的。” 他本意是恭维,殊不知听在高雅耳中被扒光一样难受,只得笑道:“陈年旧事了。”他万没想到这见面居然这个走势,只希望话题赶紧从他自己身上挪开。“我听说门主并不想对冯焕渊斩草除根,反倒想助他一臂之力……?” “正是。”徐良正色说。“我希望你能救他。” 第二章 虎尾 高雅第一个反应是这人疯了,甚至联想到前日的决斗乃至赏心楼的冲突是不是一个幌子,徐良才和冯焕渊有什么不可告人的关系,心中是浮想联翩,面上却镇定自若。“门主是从什么时候认识冯焕渊的?” “从十天前我收到华山派的信。” “也就是在此之前你压根不知道有冯焕渊这号人。” “现在知道了。”徐良说得很恬淡。“三天前在赏心楼,我的几个不肖门人正好撞上他,口角中得知了他的身份。少年人血气方刚,立刻要替天行道,混打成一团。他出手很有分寸,我接到消息赶过去时,谁都没受什么伤。” 高雅懒得表明自己当时也在现场,附和道:“他现在处境艰难,不想再节外生枝。” “孰是孰非各执一词,我也不是很清楚,但金鞭门被拂了面子,我须得给众人一个交代。”徐良言语中充满无奈的责任心。“所以按江湖规矩,我跟他约了一战,生死各凭天命。老实说,就是他死在我手下,我也不会有什么可惜。” 高雅道:“但现在你却觉得可惜。” 徐良道:“因为我发现了一件有趣的事。冯焕渊带的剑。” 高雅回忆了一下冯焕渊有没有带剑,却发现连冯焕渊穿的是什么衣服都想不起来。他对自己这个观察细节的才能早就放弃了,听徐良往下讲:“那剑是传说中华山的镇山之宝,名为虎尾,只有掌门才能佩带。可能象征意义比较大,因为历代华山掌门,谁也不是靠这剑闯荡江湖的,……或许在下孤陋寡闻。但关于这剑,有许多骇人听闻的传说。” 高雅做出一副有兴趣的模样:“夜里会变成龙飞走?” 徐良道:“那不至于。听说此剑杀业过重,夜闻鬼哭,寻常人不能驾驭,且具灵性,能认主,非其主若强取,必将暴毙。但这剑现在却在一个欺师灭祖的弃徒身上。” 一阵极其尴尬的沉默,来自于高雅明显的不信任。过了一会,高雅干巴巴地笑道:“门主信这样的说法?” 徐良微笑道:“这只是传闻。” 高雅道:“抛开这传闻,也可能是杀人夺物。” “但华山派书信中未曾提及此事。” “也可能是他们忘了写。” 徐良颇有兴致地看着他,好像大人看嘴硬跟自己抬杠的孩童。窗外天色已经明亮,屋内灯烛未熄,白色火焰失去照耀的能耐,只孤独而百无聊赖地立着。高雅尽量让语气不那么显得挑衅:“门主好像已有定见。” 徐良道:“不是定见,只是直觉。不打不相识吧,我是不讨厌冯焕渊这个人。他胸襟气质,并不像普通门派弟子,更不像会犯下此种恶行之辈。不过话说回来,我原以为你会赞同这直觉。” 高雅道:“门主若想帮助他,悉听尊便。我是没找他算账不错了。” 徐良坦然以对:“我是有心无力。他到底是不是清白之身不论,一来门人和他有过节,我不可能不顾及弟子的情绪,二来华山新立掌门在即,我实犯不上为一个冯焕渊去得罪整个华山。所以虽然觉得这事可疑,我也只是派了个心腹弟子稍加注意他的动向——黄大的武功不甚好,让你见笑了——但我发现你居然收留了冯焕渊一宿,便想事情会不会有些转圜。” 高雅:“……有什么转圜……” 徐良叹道:“我想,他的经历或许会让你想起一些什么。” 高雅又感到那种被扒光一样的羞耻,还夹杂着对这么简单就情何以堪的自己的一种恨铁不成钢之感,又不敢打草惊蛇,只能极力轻描淡写:“门主,我实不值得你这样浪费时间。” 徐良默然许久,说道:“是我冒犯了,先生恕罪。” 他挥挥手灭去烛火,忽然道:“你觉得冯焕渊为什么会不辞而别?” 高雅道:“也许他突然想起来有急事。” 徐良道:“也许他不是自愿的,是被人请去的。” 高雅道:“华山对他现在只有杀之而后快,还有人想他当座上宾?” 徐良道:“那自然是因为他身上还有值得一看的东西。” 走出金鞭门时天已大亮。早晨的集市很生动,叫卖之声不绝于耳,沿街的店铺洒扫已毕,处处可闻到新鲜早点的香味。干爽的空气昭示这日也万里无云。高雅却只感觉脑袋快要炸开,喉咙也渴得要命。他觉得自己手也好,脸也好,都满是尘垢;虽然他并没碰过什么特别不干净的东西。 “其实我十分羡慕你。”徐良送他离开时说。“处在如今这位置上,我已不能 分卷阅读3 - 分卷阅读3 - 分卷阅读4 春冰 作者:薜荔藤萝 分卷阅读4 春冰 作者:薜荔藤萝 分卷阅读4 随心所欲地做什么事情。如果放在十年前,单枪匹马,龙潭虎穴,只要是认定的事情,哪里都去得。固然是做了取舍,有取就有舍;但得陇望蜀,到底人之常情。” 高雅控制着没有问对方羡慕自己哪里,孑然一身还是卖画为生,只是感叹道:“我倒是羡慕门主,能对一个认识不到三天,还动过手的人如此信任。” 徐良好脾气地笑了。“要了解一个人,很少有比动手更快的方式。” 因为人会说谎,剑却不会说谎吗? 纵然这含义可能极为深远,高雅是什么都不想了,只打算赶紧买几个刚出锅的包子,再来一碗热气腾腾的醪糟蛋,然后跑回家补觉。他奋力挤向人气旺盛的包子铺时,从街尾转出数骑骏马。 虽然清晨生动,毕竟街道狭窄,要对这样浩荡人马视而不见是万万不能的。行人纷纷向两边檐下走避,高雅从人群里望了一眼,只粗略获得一个人马都很整齐的印象,实比没有差不了多少。他转过头看看自己前面还有几个人在排队,突然又猛醒般将目光抛了出去。 四匹马只是快走,步子都敏捷而均匀。错落三匹黑马,当中夹着一匹白马,鞍上坐的正是冯焕渊。这个冯焕渊与高雅昨天见到时,乃至赏心楼单方面初见时都大不相同。他不但已洗净了脸,刮了胡子,露出张弛有度的分明眉目来,还换了一身非常整洁的衣服,无怪乎高雅没能立时认出他。 然而连这都还在其次。冯焕渊坐在马上的姿态安详而冷淡,腰身劲瘦挺拔,握着缰绳的手简直有种运筹帷幄的气势,余下三人几乎是簇拥着他,看不出丝毫处境危急或者被人胁迫的迹象。可能高雅的目光过于炽热,他甚至回头看了高雅一眼。 高雅的胃猝不及防地痉挛起来。 那四骑马出了城门便一路奔驰,奔驰也不过半刻,就放慢步子,沿着河边行走,不多时来到一座小院跟前。红日初升,照见木门上破旧纹路,门上挂着一把铁锁。骑黑马的三人都看冯焕渊,冯焕渊马鞭虚虚一指,道:“就是此处。” 当先一人下马,抽出腰间短剑一划,锁头裂成两半,坠落地下。四人将马拴在门外石柱上,鱼贯而入。院内的柿子树到了白天,感觉不像夜晚那么庞大,定睛一看,发黄的枝叶间里还藏着几个摇摇欲坠的柿子。房后还有一棵石榴树,倒是一个石榴也没留下。 冯焕渊站在石榴树前,仰头从天空看到房顶,微微出神,仿佛被那流光溢彩的瓦片所感动。三人颇有耐心地陪他站了一会,终于个头最大的一位上前捅了捅他腰眼。此人一身黑衣,体格结实,面庞极为粗犷,说出话来声音却赫然是个女子:“就埋在这棵树下吗?” 冯焕渊道:“正是,云姑娘请便。” 云姑娘伸脚跺了跺树根周围的地面,道:“这土起码半年没动过。” 冯焕渊叹道:“唉,是吗?怪不得这树长得这么磕碜。那可能我记错了。夜黑风高,惊魂未定,记错了也很正常。” 云姑娘狐疑地问:“你当真埋在树下?” 冯焕渊信誓旦旦:“千真万确。” 另一人深思熟虑后插话道:“这院里只有两棵树,既然不是这棵树,就一定是那棵树。” 这人矮小又干瘪,中间粗两头细像个枣核,两只小眼睛滴溜乱转。众人都深以为然,于是又绕过房舍转回前院去。柿子树在空有颜色而无温度的日光下瑟瑟发抖,冷不丁一个熟透的柿子啪的一声摔在地上,露出鲜艳的内瓤。小个子捡起来,用衣袖擦了擦,先让冯焕渊,又让云姑娘,被谢绝后高高兴兴咬了一口。那第三人是个面色病黄的高个子,有严重的驼背,看起来细瘦得可怜,怒道:“为甚么不让我?” 小个子道:“因为我知道你喜欢吃柿子。” 高个子勃然大怒,正要发作,云姑娘喝道:“够了!”声若洪钟,震得树身都晃了两下。那两人立刻恭恭敬敬站好。云姑娘绕着树走了几圈,在东南方位站定,脚尖探了探周围的浮土,向冯焕渊道:“敢是这里。” 冯焕渊道:“正是,我也记得是这里。当时我心烦意乱,埋了并没有很深。” 云姑娘道:“你不怕房主人发现?” 冯焕渊道:“他发现了就是他的了,这有什么关系呢?你们说想要,我也就立刻带你们来了。” 云姑娘泥塑木雕般的面颊松动了一下。“你倒很大方。” 矮个子已经不知道从哪里拿来一把铁锹,很自然地拍了一下高个子的胳膊。“挖。” 高个子面露悲愤之色,但却没有再抗议,一下一下卖力地挖起来。矮个子倚着一把锄头站着,对冯焕渊笑道:“你倒很好说话。依你大师兄开出的价钱,我们都以为你是极棘手的人物,不知道怎样的三头六臂,慎重起见给你安排了最高规格接待,什么销魂香,忘忧散,没想到都没用上,只让你拿剑换命,你就很爽快地答应了。” 冯焕渊的表情看起来是很庆幸他没有用上:“看来我叫诸位虚惊一场。” 矮个子摆手道:“不不不,这样就好,这样很好。”他凑到冯焕渊身边,几乎是踮着脚在他耳边悄悄说:“不过你也太轻信一点,你就没有想过我们可能拿了剑,却杀了你?” 冯焕渊适度地吃了一惊,随即笑道:“我一看就知道诸位并非如此背信之人。” 矮个子很自豪地努力拍了拍他肩膀。“那自然,我盛氏三杰都是有一说一,驷马难追的人物,拿钱办事,童叟无欺。你师兄长得一表人才,眼光却不敢恭维,这等杀人夺物的大事居然交给那死哑巴,真是大大有损了我盛氏三杰的薄面。好在我们出其不意,暗度陈仓,抢在哑巴之前找到了你,这回定教他悔青肠子。” 他说一句,冯焕渊点一下头,末了问道:“不知贤兄弟姐妹拿到虎尾之后,要怎么处置?是交给我师兄,让他心服口服,还是自己留着气他?” 矮个子犹豫道:“这个,还真没想好,看云姐怎么说——盛圆,你是早上没吃饱么?怎的挖了这么半天?” 盛圆抬起头来,满脸苦大仇深:“你一人吃了十个饼子,又有甚么用处?我挖了三尺多深,还不见老虎尾巴一根毛,分明这姓冯的在耍弄我们,你还在跟他称兄道弟!” 冯焕渊插嘴道:“盛方兄,说来从刚才我就有点在意,贤兄弟姐妹不知是否一母所生——” 那名为盛方的矮个子和盛圆一起吼道:“谁跟他一母所生!” 云姑娘一直凝神观察着铁锹翻出来的泥土,此时颇为不满地瞪着二人。盛方很快镇定下来,又满脸堆笑道:“冯兄弟误会了。我们三人并无血缘,只是乡里人多姓盛——不过实话说,冯兄弟,你是否又记错了东西的位置?” 分卷阅读4 - 分卷阅读4 - 分卷阅读5 春冰 作者:薜荔藤萝 分卷阅读5 春冰 作者:薜荔藤萝 分卷阅读5 冯焕渊若有所思,喃喃道:“我刚才在想,会不会在井……”他在三人变色之前匆匆否定这玩火自焚的可能性:“没错没错,虎尾就埋在这里没错。” 云姑娘眉角抽动了一下,语调铿锵:“再挖一刻钟。如果还找不见,冯焕渊,休怪我们不客气。” 她称呼冯焕渊全名也很生硬,但可以想见她哪怕称呼公子少侠都一样生硬,这只是一个坦诚的威胁,没什么特别的恶意在里头。冯焕渊还未答话,忽闻一个清清冷冷的声音:“诸位不请自来,倒还讲究客不客气?” 这声音冷不丁从背后传来,众人全无防备,矮个子惊呼一声,向前跳出一步,转身把锄头拦腰一抡。那高个子反应比他还快,铁锹带着一头灰土迎面就砸,当的一声,却是撞到了锄柄。 方才说话的人已经不在原地,连影子都没有留下。 一旁的云姑娘握成爪形的右手突然暴长般伸出。 她能不能捉住影子? 她已经听见指甲划过衣料时咝咝声响,感到了手里流动的冰凉的空气。 云姑娘肩颈处突然一酸,不由自主地缩回了手,冯焕渊及时将她脱力的身躯扶住。盛方和盛圆也同时向后跌倒,就没人去扶他们,盛圆后脑勺还磕在柿子树上,白眼一翻晕了过去。 高雅并没有低头看他们,直奔重点地剜了冯焕渊一眼,冯焕渊笑得极其诚恳:“我可以解释。” 高雅道:“请你不要在这里解释。”拔脚就走,全不顾盛方在后面引经据典地叫骂。冯焕渊把云姑娘扶到树边坐下,跟他走到门外。“已经回到自己家,为什么又要走?” 高雅痛苦地转头看他。“你确定这里是我家?” 冯焕渊被看得头皮发麻,目光游移到正低头吃草的马身上。他拍了拍白马的鞍鞯。“至少我们可以骑马走。” “随你高兴。”高雅说。“我不喜欢骑马。” 第三章 相识 外面断断续续有泼水声,有人走动,有更远处车马。冯焕渊睁开眼。已是黄昏了。可能更早一点,外面的颜色还是柔软的辉煌一片,却没有力气透过窗棂落到地面上来。他下床伸展四肢,理理身上衣服,只是没找到水。桌上虽有茶具,却干得快裂开。冯焕渊走出门,正好看见一个穿着短衣的青年汉子提着簸箕水桶经过。他就打听高雅在何处。 “在演武厅。”人家看他一眼,如实相告。这里每个人好像都认识高雅,说不上多亲热也说不上冷淡,单纯一个时也命也的熟人。我只是个过客,冯焕渊事不关己地想,昨天我就没想过今天会在这,而今天也没想过明天会在哪。 演武场只是间不大的偏厅,规模不算齐备,武器不得十八种,角落胡乱堆放着些刀剑枪戟。厅中比方才更为昏暗,秋日的黄昏摇摇欲坠,正经是一寸光阴一寸金。高雅背对着他,垂头站在剑架面前。木剑使用日久,木头深邃的纹理已经变得污黑,光滑的表面隐隐映出他疲倦的眉目。 “我有一个朋友说,练剑使人心静,使人忘情。你想着它可以杀人,也可能顾虑,但那不是它的顾虑。人能握在手里的东西太少,剑至少是其中之一。” 他从剑架前转过身。“挑一把趁手的吧。” 情形如此严峻,冯焕渊笑都难笑出,还试图缓和气氛。“我知道,你一准是怕我离了门派,把功夫都荒疏了。不过我下山这数月,经历前所未有之磨练,每天都有新感悟,你想我前两天还跟徐良这样的高人交过手……” “你说徐良。”他不提还好,一提这茬正中高雅下怀。“他之前跟你还有过节,交完手之后,却对你大加赞扬。我也禁不住想要领教领教,看是否能发掘出你的过人之处。” 冯焕渊一听,这赫然成了挽回在高雅心目中形象的唯一方式,想到自己之前所作所为,觉得还是顺着人家比较好,只得走到剑架跟前,为防万一又问:“你通过这种方式结交过朋友吗?” 高雅不假思索。“没有。” “……我突然不想打了。” 高雅很固执。“也许你可以做第一个。” 这条件颇诱人,冯焕渊退无可退。“请赐教。” 他一握住剑,那种有些懒散的玩笑姿态便立时敛去,眉宇间显出一种凝重的神情。然而这本身或许也是一种掩饰。高雅惯性地考虑到这一步,失却了往下探究的兴致。他只是草草地点了点头。 他并未对冯焕渊的剑寄予太多想象,对华山的剑法所知也甚为模糊。冯焕渊注定会使他失望,那他何以还要发起这场较量? 两人的剑不像是争执,也并非在试探,一进一退一来一往都历历在目,却总在剑身将要碰触的一刻差之毫厘。这不像是华山的剑法,也不是身处此地的武馆所授的剑法。这不是世上任何一种已有的剑法。 剑尖点、戳、刺、挑,剑刃斩、劈、削、砍。这不是剑法,这只是剑。 毫无雕饰、毫无预兆的剑。双剑相交之时,这奇怪的比试就骤然地结束。 傍晚已完全过去,初月还很惨淡,木剑即使挥舞之时也不会发光,两人只能勉强地感知彼此的轮廓,以及四周对方轻微紊乱的气息,终于在各自极力控制之下趋于平稳。 “你有点手生。” 居然是冯焕渊先开了口。观察者和被观察者的身份好像已完全颠倒。高雅没有否认,只是好像很轻松地呼出一口气。 “我很久没跟人动过手了。” “这样好吗?”冯焕渊问。 “那你现在呢?”高雅说,有点死要面子。他不等冯焕渊回答又说:“虽然有时候也想可能一辈子就这样了,这次还是多谢你。” “别这么简单就说一辈子的事。”冯焕渊通情达理又老生常谈地说。“如何?你是否有发掘出我的过人之处?” 高雅瞪了他一眼,可惜在黑暗中没一点用。他将木剑放回剑架,两人走出演武场,穿过浸透月光的廊下。高雅说:“你现在可以解释解释早上的事。” 冯焕渊立刻口不择言起来。“我也是被人所迫……” 高雅从鼻子眼里笑了一声。“他们强迫你偷袭我家?” 冯焕渊苦笑道:“他们倒没怎么对我动粗。这盛氏三杰,是华山脚下不远处一个盛家村出来的,不知道打哪学的几招三脚猫功夫,倒也挺能糊弄人。号称是只要给钱,什么都干,杀人放火,无所不至,但长期苦于没有生意,那几匹马还是他们偷来的。我那好师兄现要将我捉拿归案,可能过于日理万机,抽不开身,须得求助于道上兄弟,这三人不知怎的知道了,跑去毛遂自荐,好在我师兄不瞎。这三人气不过,说是不蒸馒头争口气,偷偷寻访我行踪,威胁我若不把所携的师门宝剑交出,就要给我好看。” 分卷阅读5 - 分卷阅读5 - 分卷阅读6 春冰 作者:薜荔藤萝 分卷阅读6 春冰 作者:薜荔藤萝 分卷阅读6 高雅道:“你师兄只要剑,不要人?” 冯焕渊微笑道:“他们并没跟我师兄做生意,再者这三位胃口没那么大,恐怕也知道若太贪心,弄不好反而一无所得。” 高雅道:“也是。所以你答应他们了?” 冯焕渊道:“他们执着的样子令我感动。并且我跟这剑也没有感情,说是师门之物吧,我也已不是华山弟子。如果我不要的东西可以使他们得到幸福,我又何乐不为。就是……,他们稍微来迟一步,我在遇到他们之前已经把剑扔了。” 高雅身上蓦然散出一股凛冽的寒气。“埋在我家树底下?” 冯焕渊这都能抓住缝隙转守为攻:“你是不是很在意自己没听到动静?” 高雅板着脸说:“我睡得很死,天塌下来都不会知道。” “我开玩笑的。”冯焕渊见好就收。“那时你已经出门去了。” “所以我去时你不在房中,是在哪里?” “在你房后的石榴树旁边赏月。” 高雅冷笑道:“你倒很会享受。” “你和那金鞭门的人走了之后,我呆了一呆,只觉前途灰暗,了无生趣,真是连跳井自杀的心都有。”冯焕渊说得十分动情。“虽然后来勉强振作,却越看那剑越是厌恶,心想我今天下场,它最起码占一半功劳,所以一时愤怒就扔进了你家井里……” “井里?!你还想让我喝水吗?!” 冯焕渊被高雅突然拔高的声线吓了一跳,讷讷地说:“没毒……” 高雅做个深呼吸,抬头望月洗涤心灵:“那你为什么又骗盛氏三杰说埋在树下?” 冯焕渊道:“因为我有点担心拿到那柄剑并不能使他们得到幸福。” 高雅的目光缓缓从月亮和几颗疏星转到梧桐复杂精妙的树梢,又转到翘起的残缺不全的檐角。随后一语不发,转身就走。这背影闲人勿近的意味实在过于强烈,冯焕渊不能再跟上,只得目眦欲裂地在后面问:“你要回家?” 高雅连头也不回,转眼声音已经在数丈之外:“我要把你的剑从井里捞出来,扔到河里去。” —— 夜色之中,三骑马出了城门便一路奔驰,奔驰也不过半刻,就放慢步子,沿着河边行走,不多时来到一座小院跟前。这院子连门都没有,门前栓马石旁边丢着两扇千疮百孔的门板。 马上下来三个黑衣人,对视一眼,便悄无声息地进了院子。院子里四处扔的都是新鲜出炉的破烂,好似被一场龙卷风洗劫过一般。 那三人迅速散开来,如同三滴墨化入水中一样不留痕迹。房前屋后绕了一圈,片刻后又在井边碰头。一人将井盖挪开,趴在井边向下观视,伸手下去触摸,井壁满是湿滑的青苔。另一人从怀中掏出火石打着,点起火把,那火把精致之极,火焰被风吹得扭曲不止,试图照亮井下,当然他得到也是一团茫然的黑暗。最后一人取出一卷绳索,将一头绑在腰间,另一头交给同伴,戴着钩爪手套小心翼翼地下到井中。这中间无一句交谈,一个手势,行动却仿佛事先商量好似的有条不紊,默契远胜疑似近亲的盛氏三杰。 石壁滑腻,那人爬得艰难,好在并没多久,脚已触到冰冷的井水。他深吸一口长气,全身无声无息地沉入水中。此时虽未届深秋,早晚井水堪称冰寒彻骨,可见做这一行需要的勇气和毅力都超乎常人。他专心下潜,摸索井底松软的泥沙,耳中除了深水被扰乱发出的噪声已不再有任何的动静。 腰间的绳子传来微微的震颤,几乎与水波的荡漾融为一体。 那人停止了动作,似在确定是不是他的错觉。就在他谨慎地用手触碰的一刻,绳子突然大幅度地抖动起来。 高雅不喜欢骑马,但他一点都不慢。这当然不是因为他跑得过马,而是因为他知道从城中到这里有一条近路。 当他看到坏掉的大门和满院的狼藉时,抬起的脚又收了回去。 他向来有碰到讨厌的东西就跑的习惯,仿佛只要装作没看见,回来时候就自会一切都没发生过。谈笑间解决对手固然很潇洒,却不能阻止穴道解开的盛氏三杰为了泄愤把他家砸了个干净。那现在要是又跑,天知道回来还会发生什么? 所以高雅只过了片刻又回转,带着十二分的痛定思痛从墙头纵身而下,像一只古怪的大鸟。 他的动作已经足够隐蔽,也确定落下时两个黑衣人都是背对着他。但他这一击仍旧是完全落入彀中的。两个人背后长眼一般同时半侧过身,两道交叉的刀光间不容发向他袭来。 间不容发,倒还能容一个人。高雅奇妙地从两人之间的缝隙穿过,一截衣袖飘飘然落在地下。 只这一瞬间,他的额上已渗出冷汗。 饶是脱离时代如高雅,也瞬间明白同时对付两个乃至三个这样的杀手是何等的托大。 他们的过人之处倒不在于招式的精妙,或者进退的拿捏。他们的刀,他们刀上的毒,他们野兽一样的警觉和狠戾,能使很多实力远在他们之上的高手连后悔自己轻敌的机会都没有。 但这也只能是事后余裕的感叹。高雅身形向左一晃,一把攥住了那人手里的绳子,转手一提,只听水下哗啦一响。那人不能放松,身子一个踉跄,想再出刀慢了一步,高雅右脚一撤,顺势逼进他怀中,一托一举,已将那人右肘拧断。那人剧痛之下,反应尚快,左手拦腰想将高雅锁住,高雅虽当机立断又给了他肋部一肘,脱身出来,对面黑衣人双手握刀,横劈竖斩,高雅退无可退,一只脚踩在低矮狭窄的井栏上。 他感到自己很可能要头朝下栽到井里,这口他每天都去打水喝,天气好时还会当做主题做几句歪诗的井。 他的腰几乎已经向后弯得像拉满的弓弦,这或许解释了为什么他平时走路也很难挺直。 黑衣人的刀刃几乎贴着他面门削过,又迅速转向,一刀戳下。这本应是绝对不会落空的一刀。 然而高雅却突然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道从井底跃出的银光。 他还想看清那是什么,后脑勺就遭到重重的一击,不由自主地向前跌倒。与此同时,刚才看到的那道银光钻入了他的心脏。 高雅并没有消失,只是向左滚倒在井边。刚才那个高难度的悬空动作,差点要了他久疏锻炼的老腰和半条命。鉴于他不是非常在意形象的人,也就无所谓此时他躺着,冯焕渊却站着,探头向井里张望。重物落水后井中归于一片死寂,那伤者也已昏迷,剩下的就只有高雅的喘气和四周突然很积极的蛩鸣。 冯焕渊看了半天,最终向高雅汇报:“应该是两个都死了。他们的刀也好,暗器也好,全是见血封喉。从井下出手的那个被压在底下,这么半天没动静,除非你井底 分卷阅读6 - 分卷阅读6 - 分卷阅读7 春冰 作者:薜荔藤萝 分卷阅读7 春冰 作者:薜荔藤萝 分卷阅读7 还有通往海底龙宫的暗道。” 高雅望着天空喃喃道:“这下子我是彻底没法喝水了。” 冯焕渊出主意,很有操作性:“捞出来,为防万一再把解药倒里面。” 高雅坐起来,很惊讶冯焕渊能这么认真地跟他讨论这个话题,但他压根就不想讨论。“你那边如何?” 冯焕渊笑道:“一个人当然比三个人好对付得多。” 高雅眼睛睁了又闭,好像自己也意识到问生死是多余的。他朝地上昏死的人看了一眼,感叹道:“你师兄果然很有眼光。” 冯焕渊道:“他固然有很多过人之处,不过最使我佩服的,一直是他的眼光。” 交谈到此刻就停止。他们再没有什么可说了,也没必要再试探;像已拭去外壳上所有的浮土,但谁也不能窥得全貌。高雅还看到冯焕渊背上一个狭长的布包,想那敢是传说中的虎尾了;冯焕渊终于拿回了他的虎尾,也许从头到尾他就没打算过真的丢弃它,它当然不在树下,也不在井里,但高雅连一听的兴趣都没有。归根到底他们算是完成了一次基本圆满的合作。冯焕渊并不出声,他居然还在等。难道非得我自己提出才行吗?高雅恼恨地想。他们僵持着。 也可能只有他自己觉得在僵持。冯焕渊取下布包解开,内中是一把黝黑的剑。剑身黑沉沉的,乍一眼看上去并不很锋利。冯焕渊谨慎地提起这把剑,仔细挑断了伤者的手筋脚筋。他的动作非常利索,那倒霉蛋连哼都没有哼一下。 “你没有什么要告诉我的事吗?”高雅不顾一切地问。 冯焕渊几乎是忧伤地冲他笑了笑。“我随时都有很多要告诉你的事,只是不知道要告诉你什么。” 第四章 玉暖 “总之我师父他老人家,直到五年前对我都还不错,可能有三分之一个儿子那么看重。直到那一日外出归来,性情就大变,成日关在房里闭门不出。之后五年,门派上下除了大师兄和师妹都鲜少见到他真容,最后两年更是,饮食起居几乎只有我师妹照看。” 冯焕渊那所谓很多想告诉他的事,因为不可能一股脑厘清,所以这种交谈是断断续续的,时间错乱的,前后颠倒的,想起什么才说什么。在路上,在渡口等候,饭桌跟前,冯焕渊有时候心情比较好,他描述的门派生活就充满阳光,师慈徒孝,同门友爱,有时候心情没那么好,说话难免不太客气,尽管都是他一面之词,偶尔还要此消彼长。 高雅道:“你这话听起来,就好像尊师是一个年老昏聩,被爱妃近侍所把持的皇帝。” 冯焕渊筷子的动作停了一下,面条悬在半空,好像反省自己是否该为尊者讳,最后却只是笑道:“我连报仇都懒得,本质上是条白眼狼,这区区两句坏话他老人家应该不会计较。” 他那形似讥讽的自毁始终很有分寸,差一点点停在矫情的边界上。高雅轻哼一声:“我从没听见过人懒得自杀。” 冯焕渊被戳穿,做出一副苦相,总算肯如实招来。“那晚师兄叫我去师父房里,说师父想我了。但我进入时,师父已死。当然这话只是我在说,连一个证人也没有,自然无人采信。” “你竟没有指认你师兄?” “据说师父唤我去时,华山近一半弟子都在床前,把房间挤得没处下脚。” “你为什么不在?” “我在面壁。” “这种事总是很多的。”高雅用一种阅尽人生百态的口气点评。 “然后师妹就冲了进来,发出一声尖叫。”从冯焕渊描述时候表情,可看出这声尖叫给他造成的冲击比发现师父身亡还大。“然后她便说:你杀了师父!你杀了师父!差点一跤摔在我身上,转身就跑。我只想求她别喊,情急之下抓住她肩膀……” 高雅:“……如果你们门派礼防很重,授受不亲,这条可能也不算污蔑。” “很重!很重就不收女弟子了!”冯焕渊差点拍案而起。“何况我跟她从小一起……”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好像说漏什么,立刻用一个包子堵住嘴。已经晚了,高雅古怪地看着他,冯焕渊只卡壳了一瞬,那古怪就变成了一种令人绝望的心照不宣。 路途并不算长,但由于两人都不熟悉地形,加上闲来无事还要避人耳目,路线更为错乱,不到二百里他们居然磕磕绊绊走了四日。冯焕渊把从盛氏三杰那里顺手牵来的马卖了,充作路费开支,手头暂还宽裕。两人行走速度相近,吃饭口味也不冲突,晚上各回各屋,暂且能相安无事。只是天气日渐冷了,稍微叫人不快。高雅说:“你说你懒得报仇,那我们现在又是在做甚?” 冯焕渊:“逃命。” 高雅:“……你摸着良心。” 这天打从早上就阴云惨雾,却到午后才下起雨来。两人在路边的茶亭避雨,雨已停了,都还不想起身,把茶水续得寡然无味。 “当然是逃命。”冯焕渊轻快地说。“当初如果不是二师兄暗中襄助,我连华山都下不来,黄泉路上跟师父就是前后脚。若师兄对我不这么执着,我本想着就此退出江湖,——说退出,好像也没怎么进过,——回到我老家,找个什么亲眷投靠。无论是不是那谁暗中作手,师父都已经死了,而如果无人主持大局,华山必然陷入内乱,仇家若趁此刻上门,可能明天武林就没了华山这个派别。我虽然已被逐出门派,毕竟生长于斯,很有一些感情……” 他抬眼望了望篷布边缘缓慢滴下的雨水。“别的算了,我只想得一个清白,好平静度日,可以不用这样东躲西藏。” 高雅没做声,看的却是前方泥泞的道路。“也许蓝田真有美玉。” 冯焕渊笑道:“借你吉言。”他又说:“虽然我的话都很有说服力,毕竟没有旁证。你何以相信我?” 高雅沉吟道:“倒不是信你。雇用杀手的人也很多。不过我有一个朋友曾经说,雇用那种杀手的人,脑袋多半都有些问题。” 冯焕渊大笑道:“若我师兄脑袋都算有问题,天底下只怕没有聪明人了!” 到达蓝田时候天色已晚,二人找了客栈住下。虽然此时此地无雨,也是刚刚下过的迹象,房屋地面从上到下一片惨恻,寥寥几个行人拱肩缩脖匆匆而行。次日起来却是晴光丽日,并不耀目,带着晚秋特有的一种时日无多的澄澈之意。街上比昨天热闹十倍,每个人都觉得待在家里就是暴殄天物,即使没事也要出去门口站着与街坊闲聊。冯焕渊早饭前离开了片刻,回来向高雅汇报:“我问了一圈,也没得琅珰先生的下落。” 高雅安慰他说:“蓝田这么大,很难一时半会就找着一个人下落。你都问谁了。” “咱们住这凤来客栈老板、旁边开丝绸铺和生药铺的,还有 分卷阅读7 - 分卷阅读7 - 分卷阅读8 春冰 作者:薜荔藤萝 分卷阅读8 春冰 作者:薜荔藤萝 分卷阅读8 街头卖菜的大娘。” 高雅:“……你这能问出来才奇怪。” “你意思我去问江湖人较快些?算了吧!”冯焕渊猛摇头。“万一我被认出,又是一场鸡飞狗跳。不过兄弟你这么好心,或者可以替我……” “我不跟生人打交道。”高雅斩钉截铁地说,那语气让冯焕渊合理怀疑自己是个熟人。“……不过琅珰先生这个名字,我也是闻所未闻。尊师当真没有留下其他线索?” “五年前他只告诉我们要去蓝田拜访老友,便飘然而去了。” 两人都不做声,各自绞尽脑汁。然后高雅说:“只是推测,别嫌我异想天开。蓝田自古是产玉之地,那位前辈名号又带玉,或者我们可往这方向打听一下。” 冯焕渊深表赞同:“正是,死马当活马医。”转过这条街往前去,鳞次栉比都是玉器铺子。两人一家一家挨个打听过去,十之有九是冯焕渊在出嘴,高雅只负责袖手观赏店中陈设,问到第四家上,竟真有店主答道:“你说的是玉山脚下水陆庵旁边住的琅珰先生?他原也治玉,做出来的东西虽然少,极有风味,这几年渐渐不听说了。今日店里恰好有车到水陆庵那边取订好的货,可以捎带上你们。” 冯焕渊道:“妙哉!”高雅也说:“多谢。”于是两人搭着店家的车,晃晃悠悠半日出了城,来到玉山脚下。水陆庵依山傍水,四周皆是民居,赶车的伙计也说不出琅珰先生确切住在何处,于是大家惜惜依别,留下两人漫无目的在乡间游荡。 玉山产玉,这里的民家多以治玉为生,从洞开大门里窥视人家院子,大都堆积着小山一般的玉料和各式治玉家什。村口坐着个正晒太阳的老婆婆,虽然眼花耳聋,人是十分热情。“你们说那啷哩个当先生!也就饿知道,他往前住这一片,上个月搬走咧。你们再往西去,再往西去。” 两人只得继续边走边打听,中间认错了二次,终于在村巷深处寻得一户人家。院门虚掩,院中一般堆着玉料和工具,院角有一丛翠竹,那绿色虽强劲,却有些苍老。竹下一张石桌,潦草刻着一副棋盘,上头放了一盒玉棋子。院中沉闷捣沙声夹杂着金铁碰撞之声,叫人摸不着头脑。 冯焕渊道:“这回定是了。”就朗声说道:“琅珰前辈,华山冯焕渊求见。” 他这时倒不急着撇清。这一句声音不高,气韵沉稳,显是有点卖弄的意思,旨在勾起院中人的好奇心。然而过了半日也没反应,那捣沙声只是一味继续,两人只得不待请而自进。院中石臼旁站着一人,双手握杵,手足上竟然套着极粗的铁链,每一杵下去,铁链也哗啦作响。这声音在院外听来粗粝迟钝,在院内却似放大了几倍,几乎不堪入耳。 两人都想:“琅珰琅珰,难道此锒铛非彼琅珰!”冯焕渊鼓足中气,又说了一次:“晚辈华山冯焕渊求见。” 这句就不止卖弄,简直是挑衅了。那人停下动作,抬起头来,看了他们一眼,天生的横眉怒目,肤色黧黑,左眼角下有一道极粗的伤疤,直如凶神恶煞,一开口虽然也低沉沙哑,相比之下都能算作可亲:“你是华山的?” 冯焕渊战战兢兢:“曾经是。” 那人目光转到站得稍稍靠后的高雅身上。“你也是?” 高雅道:“我不是。” 那人皱了皱眉,似乎没听清楚他说什么,但也不再追究,又问冯焕渊:“裘松月是你什么人?” 冯焕渊道:“是家师。” 他只来得及说出这三字,面门突然一寒。带着劲风的铁链差一点把他整张脸砸得稀烂,虽然这事没有发生,但他丝毫也不觉到是由于自己应变及时,倒像对方是挥斤的郢人,故意要削去他鼻尖那一点白垩。 接下来他就没空想那么多了。琅珰先生不由分说,挥拳就打,双手被缚,尺许长铁链犹自虎虎生风,双足拖着沉重镣铐愣是健步如飞,小院逼仄,地形还高低不平的崎岖,冯焕渊脚下四处逃窜,疲于奔命的间隙回头怒道:“为什么他只打我?” 高雅立即回答:“因为我不是华山的。” 他自然也看出琅珰先生举动怪异,仿佛失去理智,举止已无人态,直如野兽一般。冯焕渊左遮右闪,全是毫厘之差,琅珰先生须发皆张,双目赤红,一声大喝,真力灌注,寸来粗的铁链竟然震断,双手虽得自由也没个章法,碗口大拳头冰雹样落下。冯焕渊抓起一旁石臼里的玉杵横抡来挡,琅珰先生一手握住夺过,喀嚓一声折为两截。高雅却在这间隙出现在他背后,一掌朝他后颈切下。 这一掌的手感就像是菜刀砍到砧石上,只得一道弹开的白印。琅珰先生猛然回头,右手半截玉杵高高举起,忽闻一声厉喝:“住手!” 生死关头上,高雅自己都不一定住得了手,然而琅珰先生却似听到什么信号,动作蓦然僵在半空,霎时成了一座雕像,高雅倒被自己硬生生收回的真力逼上喉头一口老血。那声音又道:“刑余!你疯了么!” 二人转头望去,门口站着一个白衣女子,普通村妇打扮,手臂上挎着一个篮子,芳龄虽过,风姿犹存,声音虽然疾厉,神态不见慌乱,飘然来到呆若木鸡的刑余身侧,举左手在他背心上一按一推,手腕上数串碧绿玉镯叮铃作响。 刑余僵硬肢体渐能活动,半截玉杵松手坠落,双膝一软跪倒在地。“先生。” 女子不再多加责备,温言道:“你也累了,先休息吧。”弯腰拾起地上打翻的棋盒,引冯焕渊和高雅进入屋内,才道:“二位见笑了。” 两人惊魂未定,只有唯唯,女子请他们坐下,自去烧水泡茶。屋内陈设简净,光线非不充足,半卷竹帘掩映之下显得清凉黯淡,除了桌上一个估计是主人自用的茶杯,别无玉器,院中也不再听闻什么动静。 冯焕渊和高雅面面相觑,都产生很多感想,却不敢大声交流,又苦于没达到心照不宣的程度,多看对方几眼还有点尴尬,只能默默把头别开。片刻后女子端着茶盘进入,打量了他们一眼,问:“你二人可有受伤?” 冯焕渊慌忙笑道:“没有没有,先生无需挂怀。” 女子叹道:“刑余天生力大无穷,性情又不稳定,时有疯癫之态,也曾暴起伤人,以法当流,机缘巧合之下被我救下,隐姓埋名,唤作刑余,跟随我有十多年了。他听力受过损伤,近几年渐渐严重,又怕重蹈覆辙,甘愿自己套上手镣脚铐,我们深居简出,偶以治玉为业,外人以讹传讹,都以为他就是锒铛先生。不过他许久不曾发作了,今日之事实在突然,难道因为你是华山派的?” 冯焕渊道:“先生已知道晚辈是华山派的?” 琅珰先生淡淡道:“你背上的剑,难道不是虎尾?” 分卷阅读8 - 分卷阅读8 - 分卷阅读9 春冰 作者:薜荔藤萝 分卷阅读9 春冰 作者:薜荔藤萝 分卷阅读9 冯焕渊一时哑然,半日才试探着又问:“那先生可知道晚辈是何人?” 琅珰先生道:“你是松月选中之人。” 高雅冷眼观视,冯焕渊拿杯子的手微微一抖,随即将茶杯放下。“先生知道我师尊已去世了吗?” 厅内陷入了极长的沉默。 “现在知道了。”琅珰先生说。 冯焕渊张口结舌;他再也不晓得从何说起。反倒是琅珰先生转过来看他,目光语调都很温和,可以想见连一个有危险性的字也不会出现。 “我听松月提起过你。”她说。“你是姓冯吧?他几个得意弟子,如数家珍,我都是闻名不见人。说大弟子深沉,二弟子温厚,老七博闻,老九伶俐,总之是各有所长,假以时日必能在武林将华山武学发扬光大,我听了也为他喜欢。我和松月少时相识,多年君子之交,种种缘由,都没有成家,我连徒弟也没有。他的弟子就如同我的弟子一般。” 冯焕渊听她挨个数下来就是没提到自己,明知道是坑也不得不跳。“他怎么说老三?” “老三顽固。” 高雅没忍住笑出声,冯焕渊板着脸说:“还是师尊了解我。” 然后他突兀地说:“先生有所不知,师尊莫名身亡,我被同门指控为凶手,百口莫辩,只得逃下华山。先生在上,冯焕渊绝不敢欺瞒,我一命不足惜,但要有个交代。先生信我也罢,不信也罢,我只想问一个理由。——五年前师尊前来此处造访,究竟发生过什么?” 琅珰先生道:“你说的我全都明白。” 她摩挲着手中玉杯,光洁鬓发里也有几丝浅淡灰影,像是削弱的阳光造成的错觉。“你们可曾听闻过玉脂芝?” 第五章 “……以无心草汁和之,须臾成水,服一升,得一千岁也。一千岁啊!”冯焕渊只是翻来覆去念叨。“这都有人信!虽然知道古人为了与天齐寿什么都敢吃,吃金吃银,也有吃玉的,——亏得好玉难得,蓝田玉美则美矣,用来吃好似不是上选,不然我师尊可能已吃了一二百斤下去。话说回来或者师尊早已羽化登仙去了,我见到的只是一副皮囊,而我华山同门还要为此自相残杀,真是可哀可叹!” “你师父本来号松月道人,又多研读道家典籍,连你都能背出几句,他信有什么奇怪。”两人入山十里,冯焕渊还在捶胸顿足,高雅不能不泼他点冷水。“再者他五年闭门不出,对你们不就说是在打坐炼丹?” “打坐养气炼丹,和求不老不死,那差别大了去了。”冯焕渊摇头。“我师父炼丹颇有心得,年年有山脚下村人前来求药,虽然不至于说包治百病,有个头疼脑热啥还是很灵验的。但长生之说实为虚妄,葛洪书述太过诞亵,从前师父教导我们,还特意嘱咐说不可执迷,却从没想到有朝一日他自己会信这些!你不觉得这很好笑么?” 高雅:“……也没那么好笑。” “你想说秦皇汉武也这样?”冯焕渊气咻咻地说。“但我师父壮年时,决不如此的,非但不如此,他是一个人定胜天的人。” “做出这事可不就因为太胜天了?”高雅摇头。“你自然不信。我也不信,但从古到今,总有人信。你不信是因为你不稀罕;因我们还年轻,自觉命还长,并不觉得死有什么可惧怕。但若到了你师尊那岁数,越来越力不从心的时候,可能就由不得人了。” “或许吧,我站着说话不腰疼。”冯焕渊咧嘴一笑。“长寿谁人不爱,只是我不以为那能强求得来。而他竟为一个传闻中的玉脂芝与琅珰前辈反目,未免太那个什么一点。刑余多半是因此听见华山俩字就不自觉想打人,倒是琅珰前辈看起来并不介怀……你看琅珰前辈是不是喜欢我师父?” 高雅脚下一个趔趄。“我看是你师父喜欢人家。” “那也未可知。不过有一点是肯定的,刑余一定喜欢琅珰前辈。” 高雅虽然觉得他说的有一定道理,还是感到此人过于无聊,警惕地跟他拉开几步路,冯焕渊犹自喋喋不休:“因物失人,这是赔本生意,换我一定不肯做。俗话说,万两黄金容易得,知音一个也难求。换你难道你肯么?” 高雅被他烦得不行。“那就一拍两散,皆大欢喜。” “没人欢喜!他这是赔了夫人又折兵。多年老友一朝缘尽不说,玉脂芝也未必到手。我看是没有到手,或者虽然到手了却是个假的,被传得神之又神,其实功效不胜于白萝卜,不然他吃了自然该活一千岁,功力也当大涨做武林第一人,如何竟会走在我前面?” 他这话赫然很有道理,高雅也觉得前途堪忧起来。两人同时停下步子,抬头看前方雾气迷蒙的山道。晨起入山,细雨如跗骨之蛆始终恼人,举手投足似比平日黏着一倍,然头上终究只是细雨;对面千峰万仞,西望是想象中的太华,崎岖石壁间悬下道道浊流,急者如瀑,缓者如镌,间或挂着采玉人所用的绳索飘摇于风雨之间,谷底只听得水声哗哗,和着古树在风中折枝碎叶的尖啸,论时辰虽然只是午后,一点不耽误阴森可怖。 高雅指甲和嘴唇都冻得青白,虽然路过有野亭,但湿淋淋石凳看着都沁凉,两人只能站着,稍缓腿脚酸痛。冯焕渊越发悲观:“也许玉山上根本不住着这么一个人。” “琅珰先生没必要骗我们。”高雅也想即使真有这么一人,除非猿猱之辈如何找得到,嘴上却说:“虽然她迫于承诺,无法告知我们那前辈高人的姓名和住处,就跟当年无法告诉你师父一样。但那人住在山中,是玉脂芝之主,这事应该不会有假。至于我们能不能见着这高人前辈,就全看缘分——” 话音未落,前方突然传来崩天裂地的动静,连带脚下地面也晃动起来。高雅一个不稳,冯焕渊一把拽住,两人跃上旁边高处。或许因为连日淫雨,前方一大块山石崩塌,碎石滚落谷底,轰隆之声连绵不绝。烟尘散去,已是此路不通。冯焕渊由衷感叹:“好大的缘分。” 高雅不发一语,立刻回头。冯焕渊追上说:“我看你平时也不多运动,就当来游历名山大川,回去说不定因此你做了一副行旅图,立刻轰动天下。” “……我知道,只是白跑一趟,不能不气。” 冯焕渊靠过来讨好道:“你既然都答应了我,就别计较那么多了。” 高雅差点想问“答应你什么了?”话到嘴边忍住,只说:“琅珰先生说若遍寻不得,就让我们再回去琢磨轩一趟。” 冯焕渊:“是的,只是我们下山估计正好赶上人家吃晚饭,这时候去拜访有点不好意思。或许我们可以吃了饭再过去。留宿还是算了,昨天她邀请我们留宿我就没有敢,害怕刑余半夜进来用擀面杖打碎我的头…… 分卷阅读9 - 分卷阅读9 - 分卷阅读10 春冰 作者:薜荔藤萝 分卷阅读10 春冰 作者:薜荔藤萝 分卷阅读10 ” 细雨渐密,终成大雨,树杪泉流不断,打伞不如不打,下山路比上山更难,脚底湿滑,冯焕渊走惯了比这更为险峻的华山山路,只是留心高雅身形,高雅却没有注意,沉思着说:“……我们先去琢磨轩,后入玉山,探查你师尊三年前举动变得怪异的缘由。就算是因为玉脂芝吧;他来这山中找寻,就像我们今天一样。可能他找到了,也可能无功而返,从此沉溺求仙之事不能自拔,也许你师兄师妹就此趁虚而入。但无论哪一种,都不能洗清你的罪愆,证明凶手另有其人。那么除此之外,你是否还有别的打算?” 冯焕渊想了想,微微一笑。“不知道。所以我这清白,终于是很难证的。” 他侧身望着幽深的谷底,——实则只是一片薄厚不均的愁惨的云雾,与灰蒙蒙的雨水搅和成一片无与伦比的沮丧奇景,任谁到此都要心生退意,若纵身跃下,可能窒息而亡还在粉身碎骨之前。重返人世的路径只有一条,偏差的诱惑却有千万种,只要稍为轻忽,踏错一步,人世间种种蜗角蝇头,又有什么意义? 冯焕渊将手伸到背后,解下了背上湿透的布包;这包袱一路上硌着他,像块长错了地方的骨头。 “之前说过要扔要扔,那都是唬人的假话。但我对它很为难,那是千真万确。它是灾星,烫手大山芋,当然我自己也不遑多让,几次动念,犹豫不决,你家树下井里,都不是好去处;但要是在这,我觉得可以说万无一失了。” 高雅回过身来看着他,被打湿的头发贴在耳际,显得脸色格外苍白。似乎有什么东西在他脑海里模模糊糊地掠过;像叶间倾下的一捧雨水,枯死树桩上裸露的一圈白印,梦里一个当时印象过深乃至醒来就无影无踪的片段。他动了动嘴唇,却只是说:“你高兴就行,关我什么事?” 冯焕渊笑了笑,将手松开。虎尾毫无挣扎地坠落,须臾被云雾包裹,连沉入涧底的声音也没能留下。 第六章 血洗 风雨已止,琢磨轩内一片死寂。堂上白烛昏晦,微之又微的光芒,全不能驱散隔帘透入的浓重血腥。院中数具残尸横亘,刑余铐着铁链的双手双足被断,倒在地下,犹不瞑目,披发浴血,神情极为可怖。屋内青年拭去脸颊上溅落的血迹,叹道:“先生,不知道你还养这么个昆仑奴啊。” 这青年生得白净文弱,轻眉细目,并不见携带任何兵器,与琅珰先生相对而坐,不止如客人般受礼遇,甚至比主人还放松。他又道:“我们几个慕先生高名,前来拜访,岂料不由分说挨了一顿痛打,真是天大的误会。这位异人杀我华山弟子三人,就算一命赔一命,也是还不清,晚辈委屈,斗胆向前辈讨个公道。” 琅珰先生坐在他对面,神情不见有异,头发衣衫俱一丝不苟,手边仍是那只用惯的玉杯,对青年的话恍若未闻。“你就是松月座下七弟子,乐敬其?” 乐敬其笑道:“原来家师亦曾在先生面前提到我,不胜惶恐荣幸之至。”他眼睛里却连一丝笑意也没有。 琅珰先生道:“自古英雄出少年,松月称赞你博闻强识,虽然先天体弱,然而聪慧机敏,一点就透。只是身为名门正派之人,你这手用毒之术,怕是精益求精得有些不合时宜了。” 乐敬其道:“先生差矣。世道动荡,武林纷乱,不能自保,一切免谈。我手无缚鸡之力,愧为华山之人,久病成医的研究一点岐黄术,不至于为祸世间的,先生放心吧。倒是家师一生光风霁月,兼备德才,竟在这里还藏着一位红颜知己,这红颜知己还有一位贴身侍卫,师尊若知道,怕是九泉之下都不能瞑目……” 琅珰先生几乎是悲悯地看着他,缓缓道:“松月本来就难得瞑目的。” 乐敬其道:“为什么呢?就因为这几句话?‘……近日发苍视茫,齿牙摇落。繁骧寄雅,奉侍甚谨,然所服金丹,积滞不化。胸胁闷痛。五内如焚。……忆及吾妹所言,渐知龙鹤恐难追,彭聃不可及也。盖天数非人力,唯黄泉不及相见,以为终身之憾事……’呃呃呃,非礼勿视非礼勿视。”他连忙将信笺自眼前拿开,珍惜地送到旁边的灯焰上,看它一点一点烧尽了,这才向旁边一个汉子叹道:“五师兄,你怎么看?” 华山排行第五的邵龙飞是个浓眉大眼的精壮汉子,手里并不是剑,而是一把阔背砍刀,刀尖犹自缓缓滴血,想见刑余之死他当居首功。“什么怎么看?老六、老八、小十一都死了,咱们还要朝这婆娘请罪吗?” 乐敬其挥挥手:“你还是别说话了。”他又转向琅铛先生,语气又很规矩。“方才唐突了先生,还请恕罪。言归正传,我们来这里,两件事,托先生的福,一件刚才已经办完了,还有一件, 先生想必明了。我那卿本佳人奈何为贼的三师兄,先生不久前当见过,能否告知他去了何处?” 琅铛先生还未开口,只听门外有人说:“老七,你找我什么事?” 乐敬其猛然起身,刹那间已飘到琅铛先生身侧,右手轻轻放在她肩膀上。琅铛先生浑身一颤,却依然没有动作,只微微抬高了下颌。见此情形,冯焕渊与高雅进门只走了一步,就僵在当地。这得来全不费工夫简直令人心生疑窦,由不得乐敬其问一句:“你来做什么?” 冯焕渊:“我可能是来送死的。” 乐敬其又看向高雅:“你又是什么人?” 高雅道:“我来给他收尸的。” 乐敬其点了点头:“你们,先撤剑。” 冯焕渊叹道:“老七,我亟盼你能稍微讲点理。我们本来就没剑。” 乐敬其眼都不眨:“那就好。嗯?你没剑?”他打量二人浑身上下,见冯焕渊身上确实空无一物,皱眉问:“虎尾呢?” 冯焕渊道:“扔了。” 乐敬其顿时放心:“好办。我会很快让你想起来扔在哪的。” 冯焕渊喃喃道:“别人说假话,你们都以为是真的。我说真话,你们却以为是假的。难道我做人真的失败到如此地步?” 乐敬其展颜笑道:“虽然我个人来说,也颇钦佩三师兄你,甚至有点期待你能翻出什么风浪,但大典日近,大家都忙得不可开交,你就行行好,让大师兄省点心罢。”他看冯焕渊似乎想反驳,右手稍稍用力,琅珰先生脖颈上出现一道若隐若现的红印。 冯焕渊不敢再动,愤愤道:“老七,你才跟他几天,下三滥的本事竟然能青出于蓝。” 乐敬其道:“你还骂我?门外躺的难道不也是你的师弟?小十一崇拜你那么久,这次跟我们下山来还唉声叹气的,说见着三师兄,一定要问个清楚。现下苦状万分地死了,你不思报仇,胳膊肘子还要往外拐呢?” 冯焕 分卷阅读10 - 分卷阅读10 - 分卷阅读11 春冰 作者:薜荔藤萝 分卷阅读11 春冰 作者:薜荔藤萝 分卷阅读11 渊拊掌叫绝:“哟,这时候倒把我当自家人了。” 乐敬其和颜悦色:“当然,孽缘难断嘛。”他朝邵龙飞抬抬下巴。“五师兄,你去点了他穴道,下手可要轻些。”余光却瞟见高雅径自朝自己这个方向走来,手上又多使三分力,琅珰先生呼吸已然急促。“停步,不然她命难保。” 高雅古怪地笑了笑:“你是什么人,凭什么要我停步?” 乐敬其一愣,手上蓦地传来一股反震劲力,虎口一酸。琅珰先生一声清啸,竟是强行冲开被封穴道,回身雷霆般一掌直拍乐敬其胸前,乐敬其猝不及防,一交坐倒,玉杯在地上摔得粉碎。高雅瞅准时机,袍袖微展,颈后突然遭到一击,眼前一黑,霎时失了知觉,软倒身体正被冯焕渊接住。冯焕渊道:“老七,这是我和你的事,这位兄弟是误打误撞来的,并不是江湖中人。你不要把他也算进去。我跟你走就是。” 琅珰先生倒在竹椅之旁,唇角缓缓淌出一丝黑血。乐敬其站起身,竟然完好无损,掸去衣上尘土,心有余悸道:“还好还好。前辈,我早跟你说了不要强行解穴,金针已入体,毒只会发作得更快,怎地就是不听呢?”他又转向冯焕渊,仔细地看着他怀中的高雅,像是想从这张脸上看出什么线索。“华山的事,他知道了多少?” 冯焕渊冷笑道:“行吧,你把牵连的人都杀绝了吧。好歹这是你们知道老头子给她写过信,你们不知道的呢?一个个找出来杀了?院里还养着鸡狗,你都杀了完了。小十一死了,你开心得很呢?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事情传出去,这雷霆手段连魔教都得甘拜下风。老七,我不是奉劝你做人要留余地,可你多少也要点脸吧。” 邵龙飞怒道:“放屁!”长刀一转,刀背就要向冯焕渊身上敲落。冯焕渊一回头,目光如炬,邵龙飞的刀竟然停在半空。乐敬其道:“哼,单论今天这事,滥杀无辜的还不知是谁呢。也行,看你今天这么配合,我不跟你计较。”越过琅珰先生的尸体,就往外走。冯焕渊挡住了他,道:“解药呢?” 乐敬其眯眼看着他,赞叹道:“三师兄好本事,这都闻得出来。这可是血腥味的,材料难得,我炼了七个月,只得二钱不到。我以为放今天这环境,再不会有人察觉的。” 冯焕渊:“原来真有。我没闻出来,我就那么一问。” 乐敬其气乐了:“混账!” 高雅醒来时,窗外又在下雨,打在竹叶上一片萧瑟。无光可借,室内漆黑,寒冷隔着衣衫将肌肤渗得麻木。他一动不动躺着,只觉得茫然。他宁愿相信这是他的居处,早起晚起全凭他的意思。 不知过了多久,耳畔传来一阵微弱的铃音。在刺耳急促的雨声中,像一缕奄奄一息的游丝,须臾便断开了。随后是悠扬的钟磐鼓乐,那是不远处水陆庵众僧在做晚课。 高雅慢慢地爬起来,摸黑走到屋外。雨不知下了多久,院中青石黑土,璞中之玉依旧深藏不露,再无一丝一毫杀伐之气残留。高雅抹了一把脸上雨水,步履有些不稳地出了琢磨轩,并没什么明确目的地,只是想尽快找到一个有光的地方。奈何乡下人多半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天黑就睡觉,方圆数里灯火寥寥。高雅走了颇久,才找到一家还没关门的小酒肆,彼时他已经浑身湿透,感觉店家很嫌弃地看了他一眼。 “酒。”高雅说。他很少在心甘情愿的情况下喝酒;并不是滴酒不沾,单纯只是不喜欢酒的味道。不过如此良夜,正适合做些讨厌事,吃些不喜欢的东西,说不定还能物极必反。然后他就坐在凳子上发呆,感觉后颈隐隐作痛,暗骂冯焕渊下手太狠,直到一个红衣少女轻盈地走过来,将一壶酒放在桌上,随即在他对面坐下。高雅没有理会,倒了一杯一饮而尽,差点全吐出来。“这是糖水。” “玉浮梁都没喝过?”少女有一双弯弯的笑眼,极其妩媚而又鲜嫩,像一只熟到极处的桃子,轻轻一碰便会流下液汁来。额头花钿也许太艳,唇上胭脂也许太浓,她的年龄还不需要这些本末倒置的装饰,然而却有一种狼藉画眉阔的无邪之感。高雅一言不发地挪到另一张桌前,那少女随即也坐了过去,笑得越发开心。“你怕我?” 高雅道:“非也,只是我今天见的华山人太多,审美上有些疲劳。” 少女显得更高兴了:“你知道我是谁?是不是我三师兄告诉你的?他都跟你说了些什么?你快告诉我。”她两只粉雕玉琢的小手竟已抓住高雅的袖子,一股浓烈的桂花香油气钻入鼻端,引得高雅想打喷嚏。他使出毕生功力压制住这股冲动,试图把交谈扳回正轨。“你不恨他吗?” 这话一出他自己都觉得自己不识时务,然而已经悔之晚矣。少女将俏脸一板,就像一只故作正经的小猫。“他恨我吗?” 高雅:“……对不起,我跟他也不太熟,不是很清楚。” 少女瞪大眼睛:“咦,你跟他不熟,那你是不是不愿意去救他?” 高雅只觉得刚才喝下去的浊酒在喉咙糊了粘腻的一层,齁得人欲哭无泪。“你跟他这么熟,你怎么不救他?” 少女低下头。“我怕大师兄生气。” 这话过于合乎情理,高雅无言以对。“你什么都想得到吗?” 少女托腮看着他,仍旧是盈盈的一双笑眼。“你什么都不想得到吗?” 高雅蓦然起身,丢了几枚钱在桌面上,大步向外走去。只听身后少女笑道:“往东南方向去,道口石碑左转,有一间大仓库,你很快就能看到……哎呀,你可别告诉七师兄是我说的!” 第七章 水陆 雨落在茅草顶上的声音渐渐止歇,空白突然被察觉的刹那给人带来一种难以言表的凄恻。空气湿而且冷,满地泥痕,四周几无人气,像是废弃已久,只余下东一块西一块的朴拙山石,倒也说不上多么可怖。冯焕渊在中间空地上盘腿而坐,闭着眼睛好似在入定。乐敬其站在他身侧,手里拿着一支蜡烛,照得他自己脸惨白。片刻他把蜡烛粘在旁边的石台上,摇了摇头。 “三师兄,我好话把舌头说断了,你这样执迷不悟,等到老大他们来了,我怕也保不住你。怎么,难道你还指望二师兄那婆婆妈妈的脾气,临到头再发一次慈悲,给你讲两句好话?三师兄,把希望寄托在人心上,比走索子还靠不住。不用我提醒,你已经吃过一次亏了。” 冯焕渊连眼睛都懒得睁。“难道我交出虎尾,你就保得住我?老七,说大话也不怕被风闪了舌头。” 乐敬其冷笑道:“那我不知道,或者毕竟做这么些年兄弟,在场大家合力求情,只废你武功,也说不定呢。你自以为掌握虎尾下落就能讨价还价,那也得是在有交易可做的 分卷阅读11 - 分卷阅读11 - 分卷阅读12 春冰 作者:薜荔藤萝 分卷阅读12 春冰 作者:薜荔藤萝 分卷阅读12 时候。大师兄却真未必在乎这剑。” 冯焕渊道:“哦,引凤诀他也不在乎吗?” 乐敬其惊道:“你果然!……”话音未落,头顶突然传来一阵响动。乐敬其本能地抬头望去,只听哗啦一声,年久失修的茅草顶塌了一块,烟尘迸散中落下一个人影,乐敬其衣袖一展,星点银光喷泻而出,突然左肩被人一拍,一回头,正对上高雅淡漠的眼神。乐敬其还想动作,高雅却直接捏住了他的喉咙。 乐敬其连扭头去看破房顶而入的到底是什么东西都不能,挣扎着道:“……他……穴道……金针……” 高雅道:“我让你说话了吗?”反手就是一耳光。乐敬其被打得眼冒金星,趔趄倒在被扔下来的邵龙飞身上。高雅径直走到冯焕渊面前,冯焕渊不能再假装昏厥,只好战战兢兢睁开眼睛,四目相对一刻脱口而出两字:“小心。” 高雅哼了一声,向右急退,翻掌化去突如其来的剑势,不料旁边又一剑袭来,饶是高雅应变奇速,左肩仍被掠出一道口子。游走间但见两名来人都是道生打扮,一剑锐利,一剑绵密,双剑一攻一守,进如雷霆,罢如渊峙,上手三招高雅就明白这境况没法相与,当务之急还是先溜为妙,一把揪起冯焕渊领口,足不沾地飞奔而出。门口突闻一声娇叱:“看剑!” 高雅头也不抬,窈窕剑气一左一右从脸颊两侧擦过,奔不多远忽又转了个圈,隐于道旁一处断壁残垣下。冯焕渊被他拖着跑得心如擂鼓,赔笑道:“你生什么气?” 高雅道:“你哪只眼睛看见我在生气?” 冯焕渊心知这回不能善了,奈何华山众人近在咫尺,此地不是说话处,忽闻不远处钟声悠悠回荡,灵机一动:“或者我们往水陆庵暂避。水陆庵原是悟真寺下院,香火极盛,内中藏龙卧虎,多有灵药奇珍。大师兄他们纵有天大胆子,也要三思而行。” 高雅道:“那来人一个是你大师兄?” 冯焕渊:“另一个是我二师兄。” 高雅:“……早知道贵派这一辈这么群英荟萃,我就该老实在家钓鱼。” 冯焕渊:“……现在说这都晚了,您先生救人救到底,送佛送到西吧。” 高雅也是没奈何,伸头往外看有没有人追来,忽然想起一事。“你的穴道……” 冯焕渊道:“没事,老七手段我心里有数。只是走两步还不妨。” 高雅一点头,二人趁着这月黑风高月色疾驰向水陆庵。“老七惹你动怒了。” 高雅斜眼觑他。“怎么,打了你师弟心疼了?” 冯焕渊笑道:“那倒没有。老七最近气焰太嚣张,见天阴阳怪气的,让他吃个教训也是好。” 两人又跑了一会,不多时已可望见水陆庵高大墙垣。大门紧闭,两人转到一侧常出入的角门,冯焕渊伸手欲叩,高雅突然道:“出来这许久,他最让我觉得确是身在江湖了。” 敲了好久门才打开,出来一个擎着灯的小沙弥,满脸被吵醒的不快。“夜半三更,施主有甚么贵事,不能等到明天早上再说?” 冯焕渊行礼道:“深夜相扰,万分抱歉。我二人是外地的香客,礼佛之心甚切,风餐露宿日夜兼程,时间又没算准,到得太不巧了,宝刹在前已经激动难耐,小师父可否让我们借住一宿?” 他这话假得简直让人怀疑是真的,但小沙弥甚是记仇,何况天天迎来送往,何等毒辣眼光,一眼看出来俩人虽然假装淡定,衣饰并不考究,也没有仆从伴随,决不是大富大贵之辈,观呼吸鬓发甚至有狼狈之状,赶出去是万无一失,冷笑道:“敝寺又不是客舍,不多方便,这周围又不是荒郊野地,有的是人家儿,二位还是自寻去处吧。”说着抽身进去就要关门。冯焕渊连忙用手抵住:“且慢!” 那小沙弥恼了,眉毛一竖就想骂人,忽然肩膀被人拍了一下,转头一看,顾不得冯焕渊他们,连忙行礼:“知殿。” 来人是个青年和尚,披了半臂袈裟,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因何在此吵闹?” 小沙弥道:“这两位施主欲在此住宿,只是……” 那青年和尚走过来看了二人一眼,目光是刀电都不足以形容,两人都觉得如遭剥皮。片刻说:“无妨,便安排一间屋子让他们居住。” 小沙弥道:“可、可……” 青年和尚道:“我自会跟景岩师兄说,你让当班的人去收拾了就是。” 小沙弥不敢再顶嘴,行礼退下。果然马上有个知客僧跑来,引领二人到南厢客房之中。这屋子设施古旧,倒也甚为干净,地上甚至还有一个取暖用的炭盆,怕还真不是什么逆旅之人都能住上,两人都知道是托了那青年和尚的福,结果连人家法号也没来得及问。冯焕渊松了一口气,拣一个蒲团坐下,高雅亦在他背后盘腿坐下。冯焕渊感到他掌心贴在背上,缓缓合上双目。“下灵台,过悬枢,转腰阳,至关元。” 高雅依言运功,冯焕渊只觉一道极柔和清冽的真气滑入经脉之中,遂小心翼翼运动内力以应,一路渡水过崖,不容半点差错,走得心惊胆战,渐渐将五枚金针自体内逼出。两人都出了一头细汗。冯焕渊回身笑道:“多谢——”一句话没说完,突然身形一晃,喷出一口鲜血。 高雅出手如风,连点他数处大穴,冯焕渊脸白如纸,死气在眉宇间一闪而逝,勉力平定心神,推开高雅要再给他渡真气的手,骂了一句。“老七这贱人。” 高雅当机立断起身。“我去找他。” 冯焕渊拽住他衣角:“不必。这毒我没察觉,贸然驱除,现在已入膏肓,药石罔效了。只是要劳烦你给我收尸,好在这里是寺院,大师们都现成,超度也方便,只是不知道这一身七零八碎当了是不是买得起一个牌位……” 高雅没料到自己一语成谶,又恼又悔,脱口而出:“谁要管你!” 冯焕渊微笑道:“你不管我么?”又微微阖上眼睛。房内就此没了声音,灯火窜动,照得壁上两人影子光怪陆离。高雅心乱如麻,围着他转了两圈,冯焕渊倒老神在在,一副天命已至的超脱模样,逼得高雅不得不停下来握住他肩膀,咄咄逼人看他。“你就没有什么遗憾?” 冯焕渊想了想,道:“这么东奔西走本来是为了一己清白,但出师未捷,清不清白对一个死人来讲也无关紧要了,虽然我估计你也不会再插手,但以防万一我郑重请求你明天就赶紧回家,路上遇到华山之人能躲则躲,不能躲则装不认识,就当是我自作多情吧。” 他又笑道:“反正其他欠你的是还不上了。” 听到最后这句高雅反倒冷静下来。“还有多久?” “约莫一个时辰。” 高雅深吸了一口气,走到门前又回过头。 分卷阅读12 - 分卷阅读12 - 分卷阅读13 春冰 作者:薜荔藤萝 分卷阅读13 春冰 作者:薜荔藤萝 分卷阅读13 “等着,不要乱跑。” 冯焕渊苦笑:“我这德行还能怎么跑?” 虽然说话很有气势,硬生生给局面拖宕出一线生机,但高雅走出来一刻就发现自己犯一个大错误。 水陆庵太大了,楼堂殿阁重重叠叠,黑暗中仿佛远处蛰伏的山影的延续,潜藏灵物抑或凶兽的传说,光天化日下听来肯定荒诞,这时候再一回味,可就有点笑不出来了。这无星无月的寒夜里,高雅赫然连东南西北都分不清。穿过几个角门后,他就彻底不知自己身在何处。 也不曾遇上一个人能告诉他丈室在哪。这并不是说他希望在路上遇到一个巡逻的和尚,大喝一声:“什么人!”当然,即使他能不受任何阻碍地找到住持,这一个不速之客会受到怎样的接待,都不容他往乐观的方向去想。贴着墙根又推开一扇虚掩的小门后,高雅眼前突然显出一片亮光。 这是一座偏殿,楹联残破,门上也无匾额,院中稀稀落落几株枯树,一脚踩下去草淹到鞋面,显见虽然也有人收拾,但收拾得不好。然而门窗缝隙中透出熊熊光焰,整栋建筑像一只庞大的方形灯笼,细听却又没有人声。高雅犹疑着推开门一刹那,一股滚滚热浪扑面而来。 遍地都是火。遍地灯盏,有高有低,有明有暗,低的只是佛前供养莲花大小,高的可达一丈有余,时而整如阵列,时而旁逸斜出,火苗或散或聚,或躁或静,细看是星星点点,汇拢成一片灿烂火海,如一湾奇异的水潭,随时会四下漫溢。殿堂栋梁腐朽,四周垂下破烂经幡布幔,壁上横眉怒目的金刚画像,将将被跃跃欲试的火舌舔舐,只要微风稍稍助长,就成燎原之势。高雅只跨过门槛一步,被蹿腾的火焰逼得不能再进,却也不能再退。他已闻到自己肌肤毛发烧焦的味道。 火海的另一端,讲经台上坐着一个和尚,披着半臂袈裟,手结法印,嘴里喃喃似在念诵什么。四目相接一刹,高雅认出他正是先前那个青年和尚,隔着空中波纹般漾开的热浪,眉眼已分辨不出先前的锐利,但还是很明白地传达出一个主旨:他走错了地方。 “我非是来找你的。”高雅说道,疑心这话传到他那里还剩几分。“我欲见贵寺住持,求取一物,只因为见这里灯火通明,才误打误撞过来。” 和尚道:“你所求何物?” “雪山琉璃珠。” “雪山琉璃珠。据传虽不能生死人,肉白骨,也能祛沉疴,解万毒。”和尚慢慢地说,声音在此起彼伏的、干燥而脆弱的灯花爆裂声中像一块镶嵌在河底的石头。“你应该也知道,这不是很容易的事。” 高雅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也是。”和尚说,好像他不说这句自己还想不起来。“只要你能将我从此地救出,一切如你所愿。” 这背后显然情势诡谲,大有请君入瓮之嫌,但高雅已无暇深究,只能快刀斩乱麻:“和尚所言为真?” “出家人不打诳语。” 高雅微微躬身:“得罪。” 一直到很久以后,他都没想明白为什么当时自己要说句得罪。 第八章 红莲 眼前火焰席卷开来,如赤红血海,号叫地狱,不见一处可供立足。高雅不再踌躇,步入火海之中。 刚进门的时候他热得没法睁眼,觉得随时都能被烤熟,但现在他却好像已不感到热。 他走得并不快,每一步都很小心,拣火势最弱之处,如一道无形的、狭窄的桥,就算这样有些地方火舌还是贪婪地窜到他腰际,然而他的腿脚却未被火焰吞噬,连头发也不再被燎炙。青年和尚盘腿闭目而坐,高雅摇摇晃晃地从这一片辉煌之上走来,所过之处炎流不见扰动,脚下不曾碰倒一个纤细的灯盏,整个人被一股朦胧的水气笼罩住,须臾已到近前,握住和尚手腕的手极其冰冷,如同一把寒铁的镣铐。 “敢问大师法号?” “吾名钵昙摩。” 高雅叹道:“好一个钵昙摩。” 钵昙摩猛然睁开双眼,反手将高雅一带,纵身一跃,如同林中之猿,几下起落,穿过长殿,扑熄身上沾染的火星,回头再看时,火海不若刚才汹涌,有几处露出了将要熄灭的迹象。钵昙摩注视着一地狼藉的余烬,眼中显出一种怅然的情绪来。 高雅最后还是被烟尘呛得咳了几声,道:“我是不是耽误了大师证道?” 钵昙摩道:“无妨。”转身自去了,片刻返回,带着一个小檀木盒子和一个狭长的布包。他把这两样东西往高雅怀里一掖,也不在意他脸上的神色,说:“我朋友让我转告你们,下次请勿在登览山川时随意朝谷里抛掷重物,有可能会砸死人。” 已过三更。冯焕渊仍旧坐着,眉头微蹙。 他感觉好像已经过了一个时辰,但又不敢去确认。好像不知自己已死的残魂,只要不被戳破就还能举止如常地活着。 但他终于站了起来,拭去嘴角的血痕,朝门口走去。 就在他打算开门的刹那,高雅一头栽了进来,差点把他撞倒。冯焕渊及时扶住,高雅头也不抬,把小檀木盒子塞给他,吃了俩字还没来得及说,一阵天旋地转,回神时发现自己靠在床头,冯焕渊低头看着他,居然还握着他一只手。高雅下意识把手往回抽,冯焕渊稍稍用了点力攥住,问道:“你觉得如何?” 高雅这才注意到冯焕渊的手火烫,然而究其原因不是因为冯焕渊在发烧,而是他自己的手温度太低。不止是手,他五脏六腑都像被冻住,衣衫上竟结了一层白霜。高雅勉力控制格格打战的牙齿,道:“不是什么大事,运功太剧被反噬罢了。” 冯焕渊不语,另一只手覆上高雅背心,一股源源不绝的暖流渐渐化开僵硬的四肢百骸。高雅艰难平定丹田内翻滚的真气,一手推开他:“我救你你救我,没完了这。” 冯焕渊道:“这不就完了?”一条手臂仍旧虚虚环着他。房中炭火毕波作响,破旧陈设都留着淡淡的檀香味道,高雅脱了外衣,湿润黑发泉水般自肩上淌落,因损耗过度显得格外温顺,只要不张嘴,端端正正一个人。冯焕渊知道这机会千载难逢,毫无顾忌地将他颊侧散乱的头发拢到耳后。“你到底去了何处? 高雅懒懒道:“红莲地狱走了一遭。” 冯焕渊将他往怀里带了带。“难怪你冷成这样。” 高雅嗤笑道:“别来这套,琢磨轩那账还没跟你算。” “老七太防不胜防,做事也没个分寸,怕连累到你。我倒是暂时还能跟他周旋一下。” 高雅心神散漫,顺口说:“那我去找你还是碍事了?” 冯焕渊笑道:“当然不是,那是救命之情。方才也是一条救命之情。好像我愈欠愈多了,但我现在也没法 分卷阅读13 - 分卷阅读13 - 分卷阅读14 春冰 作者:薜荔藤萝 分卷阅读14 春冰 作者:薜荔藤萝 分卷阅读14 还,嗯?望你大恩大德再宽限几日。” 他说最后几个字时离得极近,高雅斜靠在他身上,几乎能感到他衣衫下传来的血脉搏动,强自让自己保持清醒。“是你师妹指点我去的。” 冯焕渊把他一缕长发卷在手指上把玩。“你说阿雅。她果然也来了。” “无论怎么看,她都很喜欢你。” 冯焕渊道:“我没说过她不喜欢我。” 他倒是坦荡,高雅本能地想反驳,总感觉他这话跟之前的描述好像有什么地方矛盾,但一时又想不起来,脑海中断简残章的思绪沸腾又不断破灭,有些燥热难当,这热跟方才面对钵昙摩时那种毁灭景象不同,是一种渐渐升温终至无处可逃的束手就戮。“我有个朋友曾经感叹,你若以为可以玩弄他人的心,那你必然会被他人玩弄。你一定是始乱终弃,导致人家由爱生恨。” 这论调十分武断,冯焕渊也不跟他计较。“好吧,我背黑锅够多了,不差这一口。” 他下颔抵在高雅头顶上,声音就从上方闷闷地飘下来。“至交反目而成寇仇。成了寇仇又有点下不了手,那股子尴尬劲,亏他们能忍。你信吗?老七跟我几乎算穿一条裤子长大的,他小时候体弱多病,被师兄弟欺负都是我罩着他。就连大师兄,大家都曾有一同面壁抄书的情谊。到如今却争先恐后来要我命,我就想破脑袋,也不知道哪里出了差错……” “或者真的是你做人太失败。” 冯焕渊哑然失笑,扳过他肩膀跟他对视。“我觉得你也应该比较欣赏我的,为什么表现出来都是嫌弃呢?” 高雅别开眼睛。“为了有朝一日我也想要你命的时候你可以有个心理准备,不至于太大落差。” 冯焕渊察觉到他在微微发抖,便将一只手贴在他心口上。“你还冷吗?” 早已不冷了。高雅现在的问题岂止是不冷。可能是绷紧了半天的精神一旦放松,意识集中不住,开始从各处缝隙逃逸出去,理智也渐趋模糊。冯焕渊仍在说话,声音断断续续,并不刺耳,也无意义,只算是一种柔和的安抚,他也恍然不闻。冯焕渊的另一只手轻柔地、小心翼翼地沿着他背上滑下,停留在他腰侧,显然可进可退,触碰到他的地方,都产生一种奇异的、酸涩的心碎之感,好像不堪忍受,又好像希冀更多,让高雅焦躁得几乎哭出来,猛然一抬头,正撞上冯焕渊下颔,冯焕渊吃痛,“呃”了一声,却感到高雅突然抓住了他的手,几乎是自暴自弃地、孤注一掷地向下带去。 冯焕渊愣了一愣,笑道:“如若这样就能报偿,岂不是太便宜我了。” 说归说,他手上丝毫不停,立刻从善如流地动作起来。高雅伏在他怀里喘着气,肩胛发紧,身体剧烈颤抖,像一只脆弱的、完全把性命交托在他手上的动物。冯焕渊偶尔停下来,低头亲一亲他的发顶,高雅也未必能察觉。说实话,比起这发梦一般的投怀送抱,冯焕渊这时候不能不对高雅如何竟可以这般彻底地放任自己感到好奇,乃至于他甚至煞风景地联想到背后是不是有什么更深一层的盘算,但今朝有酒今朝醉的人生观还是迅速地占据了主要地位。他加快了动作的频率。高雅尖锐地呜咽了一声。 狂乱片刻过去,剩下的空白就很漫长。冯焕渊抚着他背后的椎骨,帮助他延长这个余韵的波动。这个时间最久,盆中炭火早已熄灭,暖意却如幻象般久久不散,一直到油灯燃尽,那朵火焰跳动最后一下后房间陷入黑暗,忽而又陷入外来的青灰的曙光,冯焕渊抬起头,才意识到已经到了早晨。他尽量不着痕迹地抽出手,活动酸麻的腿脚下床,想在房间里找点什么东西擦擦。就在他放开高雅的一刹间,高雅抬起了头。 四目相对,冯焕渊还没来得及说什么,高雅就跳了起来。 冯焕渊下意识想挡住门的方向,但高雅比他更快,一眨眼的工夫就消失无踪。 第九章 棠棣 任谁半夜万不得已起夜,全凭本能迷迷糊糊挪到屋外,几乎闭着眼靠墙摸过去,肌肤对寒冷的反应尚慢一大步,只等回到床上把梦从中断的地方继续时,看到自家院墙跳进来一个不知是人是鬼的影子,都是要当场腿软的。 小虞没有腿软坐倒,不是因为这惊吓不够大,而是因为她突然认出了这是谁:“二郎!” “啊,小虞。”那人回过头,两人对视,一个头发蓬乱眼窝深陷,一个还穿着月白色中衣,那场面简直不堪入目。“不好意思,我不是有意吓唬你的。太晚了,大家肯定都睡了,不想再敲门。要不要给你叫叫魂儿?” 小虞只来得及说了句不用,那人点点头,就一阵风似的消失了。她起初当这是梦,第二天早上越想越不对,跑去西厢房一看,果然高尚正从里面出来,有点忧虑地招手叫她留点心。小虞这一整天没事就在门口听听动静,但一直也没有动静。 高雅这一觉睡得不知东南西北,醒来时眼前一片漆黑。晚倒未必晚,如今黑得早,但他心里没谱,想难道还是前夜。他坐起来往窗外一看,荧荧的灯火,心下这才把定。他下了床,点上一支红烛,看着四壁熟悉的陈设发呆,路过的小虞看见灯亮了,连忙敲门:“二郎醒啦?” “唉,你还是别进来了,我没法见人……”高雅看看自己一身邋遢,这时候才想起来难为情。“劳烦你告诉厨下烧点水。” “整天都有水!”小虞很高兴地说,跑去传话。 高雅泡到手指尖发皱才慢悠悠从水里起身,拖拖磨磨装束整齐,往书房去。说整齐也不算太整齐,因为自己家里又是大晚上,并没有什么拘束。书房里温暖如春,摆着精细糕点,高尚一边看账本一边在等他,见他进来十分欣慰地站起身。 “我就说你穿这个好看!”他围着高雅转了一圈说。“这料子你嫂子亲手裁的。你觉得怎么样?不喜欢这花纹?得了吧你,少年人见天穿得死气沉沉的!以后来见我必须穿这套,不然不让进门!你是不是有点胖了。” 高尚论个头稍矮一点,但姿容端雅,举止稳重,心宽体胖;两人分开来看也未必让人产生联想,但若站在一起,任谁都可以看出是兄弟。高雅不知道怎么接他哥的话,只好说:“贤夫妻真是天下最好的两口子。” “你才知道!”高尚眼都不眨地说。“前几日我去赴宴,在座有些名人怪士,居然有人提到你,对你的画评价很高,有一副狸猫钓鱼,——这画我是不是见过?——京师那边竟有人出百两求购,听得我是无比自豪,就把贤弟一通大吹特吹。但之后我让老吴给你送些果子,他到了你家,却见现场惨不忍睹,地上还有血,他吓得魂不附体,就跑回来告诉我,把你哥吓掉半条命,飞奔过去一 分卷阅读14 - 分卷阅读14 - 分卷阅读15 春冰 作者:薜荔藤萝 分卷阅读15 春冰 作者:薜荔藤萝 分卷阅读15 看,原来你这活祖宗还在床头留了个字条。” 他本意是教育高雅一番,说着说着自己也不禁笑了起来,又打量他一眼。虽然高雅平时也多半无精打采,这时候却格外地不给面子,两只眼睛呆呆的魂不守舍,高尚又是扫兴又是心疼:“在外面浪得吃亏了?” 高雅:“是啊,吃亏吃得都胖了。” 高尚叹道:“也好,但愿你吃一次亏,学一个乖。”又赶紧说:“我不是非得要你怎样,你要愿意光吃亏不学乖我也没有意见。” “哥。”高雅软软的说,高尚背上鸡皮疙瘩起一片,盖因高雅从小到大几乎就没老实叫过他哥。“我被人欺负了。” 一片寂静,连烛火都窒息一般挣扎不动。高尚斟酌着开口:“那怎么办?我去给人赔礼道歉?” 高雅:“……我在你心中就是这个形象吗?!” 高尚:“你应该很清楚你在我心中是什么形象。” 这样玩笑在兄弟俩平日都是家常便饭,但高雅只觉自己今日真是分外脆弱,简直有如初生婴儿,一句重话也遭不住,差点想扭头就走,但这地方是他自己连夜翻墙都要回来的,不能这么快出尔反尔,情绪波动之下竟然有些鼻酸,高尚终于也有所察觉,当然不至于莽撞到直接确认,迂回着道:“你到底是怎么了?” 高雅控制了一下,努力让声音听起来不像是在跟人置气:“没事,我想家里既然一片狼藉了,应该回去收拾收拾。” 高尚松了口气。“你这时候想起收拾了!我早让老吴收拾好了。你睡一整天,也不觉得饿?总之先去吃饭。不知道你朋友要睡到什么时候。” 高雅如遭雷击,整个人都石化了:“朋友?” 高尚凝视他:“嗯,小虞没跟你提起?天不亮时你朋友也来了,说有急事,难得你有个朋友,还挺殷勤,我看他风尘仆仆,就先安顿他休息,就在你隔壁房——高雅!!!你跑什么跑!!!” 高雅实是有些跑不动了。他之前已经跑了一整个日夜。一整个日夜如影随形的羞耻、困惑、悔恨,他连停下都不能,一停下就如站针毡,他对自己一向很宽容,从不跟自己过不去,很会给自己找借口,但恨铁不成钢到这个地步实在不是任何借口能弥补得了,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对着冯焕渊做出这种天理人伦都不容的事,也完全不想知道。他极力阻止自己思考关于此事的任何方面,试图在反应过来之前彻底把它封闭,因为以他一团混乱的神智至少还明白怨尤是没用的。而只要冯焕渊不在意,冯焕渊能理解,冯焕渊当无事发生过,他迟早也能把这归类为一场荒唐的梦境。冯焕渊只要稍微能感同身受他落荒而逃时那种羞耻的万分之一,凭着相处这几日培养的为数不多的默契(可能连这都用不着,只要有基本的恻隐之心),就应该放他一条生路,这法子可说是万无一失,本来经过这一天饱睡,又在自己触手可及的安全环境之中,他的知觉已经慢慢磨钝,被时间蚀去最初的一层。而现在冯焕渊追来了,并且还追到了自己亲大哥家里;高雅只要稍微一想高尚如果得知此事的反应,就恨不得当场表演自刎。 再跑也是多余,他停了下来。冯焕渊是此时他世上最不想见到的人,然而真见到了又怎样,能吃了他吗!高雅抱着这样悲壮的心情回过头,背着虎尾的冯焕渊正远远地站在中庭,离他好几丈远,就好似防备他随时暴起发难一样。 高雅领悟到冯焕渊说不定也怕自己吃了他,油然而生一种歉意,又不知如何表达,冯焕渊已经抢先一步。“抱歉。” “你为什么要道歉?” “我若不是做错事,你为什么要不辞而别?” “你没有做错事,不辞而别的是我。” 话赶话一层层都是空中楼阁。月色浅浅淹没脚下的石子路,闪烁着茫然的溪水般的银光,漫上一股针砭肌骨的寒意。檐下破旧的悬铃,风反复描画的竹影,竭力唤起高雅的回忆,是眼前人无从插足的回忆,这样的景物他自幼眼熟耳熟手熟,是万全庇护,同时也意味着他再无路可退。冯焕渊话匣子一开了就滔滔不绝,这些话虽然他一路上已经练习得滚瓜烂熟,临场发挥时还是不免语无伦次。 “你听我说高雅。你没有当真。你绝对没有当真。即使发生了什么,也不是你的责任。你想看看,我们甫逃命出来,神志都不清……可能因为伤,可能因为冷,可能因为你之前被我打到头,我下手太没轻重,我万死不辞……但你不需要为此有任何羞愧之感。只是个意外,多大点事儿……是不是?我不是说我经验就很丰富,但你肯定是把这事看的太严重,你还是我的救命恩人,举手之劳而已……但这跟救命恩人也没关,就算你不是我的救命恩人……” 高雅欲哭无泪地打断他。 “如果我当真了呢?” 他是抱着一种同时也想完全否认的心情说出这句话的。他期望冯焕渊在接受这个假设的同时也接受这种否认,但这太过分了,以至于他自己都觉得是在强人所难。冯焕渊对这句话将如何理解,如何回答,那不是什么要紧事,自己能说出这种话来,已经是一败涂地。想想也是很叫绝,台面上本来不剩多少空间供他们周旋。他干脆一步给自己将死了。 冯焕渊愕然地看着他。“求之不得。” “啊。”高雅说道,充塞于胸臆间的那股窒闷之气突然泄尽,剩下就是对自己竟能如此愚不可及的震惊。他想冯焕渊着实不傻。冯焕渊走上前来,一个错身而过的姿势,轻轻拍了拍他肩膀。 “现在你不用担心了。” 高雅觉得耳根发热。“我有什么可担心?” 冯焕渊不理他。“安心吧,这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我决不会告诉任何人。你若不信,我现在就能发个毒誓。” “我……”高雅张口结舌,想说是否太小题大做了,然而他自己这么逃之夭夭,岂不是比冯焕渊更加小题大做,哪有什么脸说人,最后只得说:“我并不是怕这个。” 冯焕渊摆了摆手阻止他接下来的话。“我知道现在说什么都无用。不是你不信,而是信了也无用。你现在必然恨我,恨不得我立刻从世上消失,也不一定是针对我,本来与什么人发展太快,你都会厌的,你太恨受拘束,跟我同行这几日,想必你忍得很艰苦。我不是没想到这时候不识时务趁热打铁,你怕会直接翻脸,该放你一个人先清静清静,过几天说不定就会念及我的一些可取之处,往后假装相逢一笑泯恩仇,说不定还有机会。但我也没有法子。今天是十月十九。” “十九。”高雅说,漫无边际地想难怪今夜如此之冷。脚下的月光表面被冻出一层薄薄的冰皮,举手投足间有迟钝的碎裂声 分卷阅读15 - 分卷阅读15 - 分卷阅读16 春冰 作者:薜荔藤萝 分卷阅读16 春冰 作者:薜荔藤萝 分卷阅读16 响,无论从哪个角度看,秋天都已过去。他最讨厌的季节近在眼前。 冯焕渊深深地看着他,那是一种不容曲解的真挚。“跟我一起上华山。你答应过我的,不能半途而废。” “真没想到我们还会再见面。”冯焕渊说,就好像他真的相信自事发的那个夜晚过后一切就结束了,两人给彼此留下的最终印象一个是刻意刺耳的高声尖叫,一个是慌不择路的狼狈背影,各自很不体面,简直成了遗憾,但却无可挽回。现在相对而坐的则是两个全新的陌生的人,都很镇静,都做了一番准备,足以应付下任何的变数。 “三师兄,看你还活着我真高兴。”傅寄雅开心地说,手托着腮看着他,鲜嫩的面颊就像熟透的桃子,或许下一刻就会腐败。她指甲过于红,不像是由内而外的花瓣潜移默化的浸染,倒像是在鲜红的液体里迅速蘸了一下,那颜色会顺着她手指往下流。冯焕渊是不喜欢她这种打扮的,然而他没有任何立场批评,他想她知道这顾虑肯定更开心。“你不骂我吗?” “骂你有什么用?”冯焕渊说。“而且你之所以这样做,必定有你的原因。我与其责备你,不如反省一下自己是哪里疏忽了,竟会让你做出这样的考量。” “真的,三师兄,我最喜欢你这点。”傅寄雅说,“也最厌恶你这点。你当自己是什么人哪?盖世英雄还是天王老子?要理由有的是,哪一条都说得通,或者你对我太冷淡,我怀恨在心,或者大师兄逼迫,我没法反抗。可我都不是为了这些;我单纯就为了坑你不行吗?” “行,行。”冯焕渊说,口气像个无奈的兄长。“那你现在满意吗?” 傅寄雅笑了一声,不知道是不想回答还是不屑于回答;她浓妆之下的眼睛有些憔悴,眼睑发皱,整个人有出无进,有开无合,挥霍殆尽时,恐怕连尸骨也不会剩下。冯焕渊每每看着这个师妹便感觉敬畏,好像她外表下隐藏着一个暴烈的精怪,随时会冲破这副妩媚的躯壳,以至于他不得不每句话都以自保为先。“阿雅,我没怪过你。谁也不能怪你。我知道师尊欠你良多。” “欠——我——良——多。”傅寄雅把这几个字重念了一遍,满脸都是崇拜之情。“三师兄,你真的很会说话。” “我说错了。”冯焕渊立刻改口。“他禽兽不如。” 傅寄雅笑得弯下了腰。“你看,你是不是根本也希望他死?你明知道我无法反抗,却不肯救我。你们都不肯救我。你和大师兄相比,并没有好到哪里去。他至少还肯为我报仇!” “他不是为你报仇。”冯焕渊冷静地说道。“他只是在利用你。阿雅,到我身边来吧。他能给你的一切,我都能给你。” 傅寄雅撇了撇嘴角:“他不能给我的,你也能给我吗?” 冯焕渊道:“来日方长,什么都可以商量。” “我就算了,你这样讲是不是有点对不起他?”一片寂静后,傅寄雅说道。“你不觉得老家伙还是最喜欢你吗?他最后悄没声息把虎尾传你,说明他还是属意于你。可笑我们千辛万苦给他灌了三年迷魂汤,我把自己都赔进去,都功亏一篑。三师兄,你真的很有能耐。” “老实说我自己也没想到,那时候他已经很久不肯见我了。”冯焕渊承认。“单凭这点,我毕竟不能无动于衷。你看我这不是要去给他报仇吗?” “就算你真的是天王老子,也走不到云台峰呀。”傅寄雅无情地说。“加上你的新朋友,或者你们可以全身而退?但大典当天只怕人多得很,众目睽睽之下一个不好跑,二来容易发生事故。华山每天无缘无故还要摔死人。” “那要看你了。你是唯一的人证。” “嗯。”傅寄雅说,轻轻吐了口气。冯焕渊有所求,冯焕渊的命都捏在她手里,一念之间的事,生杀予夺的快感,她却只觉得很无味,甚至很沉重,想把这抉择的权力交给别的什么人。“如果我不答应呢?你难道就不上华山了?” “去还是要去的。”冯焕渊说。“你不是很喜欢看我众叛亲离的场面吗?他死不足惜,但你终究不能一直这样下去。阿雅,你折磨得我够了。并非你想我死的时候,我就一定会死,同理也并非你想我活的时候,我就非活着不可。” “明白了。”傅寄雅快活地说。“三师兄,我会等着你的。” 第十章 万仞 高雅和冯焕渊拒绝了高尚的热情挽留,胡编了一个去向,倒不是高雅不想让他大哥担心,纯粹是解释起来很麻烦,只说要去游历。高尚一听弟弟出门居然还有人作伴是十二万分欣慰,不由分说在二人行囊里塞满食物。二人艰难整装出发,不一日到了华山脚下。今时不同往日,两人是自出门就做好浴血奋战的心理准备,谁知意外的一路平安,虽然也偶然遇见一些赶赴盛会的武林人士,却都懒得多看他们一眼。 二十三日当天两人约好要起个大早,高雅醒来时比约定时间更早。他心里有事时是用不着人叫的。他躺着不动,两只手伸出被子,用冷空气逼迫自己起身,外面灰黑的天幕之下又透着阴沉的、骨白的光亮,无数不成形状的雪霰轻柔地盘旋落下,仿佛钻入地面一般消失。高雅从包袱里抓出一件新做的斗篷,想高尚算是很有先见之明。冯焕渊在客栈门口等他,大约因为太早,路上不见其他行人,两人直到上山,没碰着什么阻碍。高雅说:“你师兄是不是放弃了。” 冯焕渊:“可能只是没钱,上次那几个杀手身价高昂,华山清贫,容不得他挥霍。” 话没说完,只见前方雾雪蒙蒙中隐约显出几个人影,横亘在道路中间。两人眼力都还行,不用看长相,只看一瘦一矮一高壮,就知道是大名鼎鼎的盛氏三杰。胖子盛方不等他二人靠近就原地一蹦,大喝一声:“此山是我开,此路是我栽!要想从此过,留下买路财! 高雅:“……清贫也有清贫的过法。” 冯焕渊:“……何至于此,这其中一定有什么误会。”他赶紧迈步上前,朝三人一揖。“贤兄弟久见了。那日匆匆一别,不及详叙,没想到今天在此又在此巧遇,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在云姑娘极端冷漠的目光之下他声音越来越小,终于断绝。 盛圆手中长刀一别,恨声道:“姓冯的,我早知道你不是玩意,上次是大意才着了你们的道儿,这次光明正大我们再来比过,这仇势必要讨回。”盛方也叫道:“是是是,还有你这个狼狈为奸的狐朋狗友,我们盛氏三杰今天不把你们打到屁滚尿流,自此就跟你姓!” 高雅只觉得一阵头疼。“你们差点拆了我房子还不够,还非要打人?” 盛圆大骂:“房子算什么狗屁!姓冯的,亏你还是名 分卷阅读16 - 分卷阅读16 - 分卷阅读17 春冰 作者:薜荔藤萝 分卷阅读17 春冰 作者:薜荔藤萝 分卷阅读17 门正派出来的,居然顺手牵马,比偷儿还下作,那可是我兄弟苦苦节衣缩食才换来的绝世良驹,白白就送你们了?我们不得从你家找补些?谁知道你小子看着衣冠楚楚,家里却穷得叮当响,除了几幅破破烂烂的字画什么值钱玩意都没有,我弟兄只好砸些桌椅板凳来出气,还怕你伤心不成?” 冯焕渊叫冤:“那也是无奈之举,那原是怕诸位再来寻仇,谁叫盛氏三杰这样厉害,要乘上那几匹千金好马,我怎跑得脱?要还的要还的。可惜在下现在身无分文,三位如果愿意随我上华山,我师兄会赔给你们。 盛方喜道:“此话当真?”猛然反应过来,叫道:“你小子又在胡说八道,你师兄简直一毛不拔,我兄弟这么物美价廉他都不舍得,怎么可能替你还债?不妥不妥!分明有诈!” 冯焕渊道:“诶,此言差矣,岂不闻此一时彼一时也。”他虽然在对着盛方说话,含笑的眼睛却直视后面八风不动的云姑娘。“浪子还有回头时候,大家都知道今天是我师兄接任华山掌门的好日子,我趁今天痛改前非,或者他心情好,既往不咎了,见者有份,自然连诸位因他因我受的委屈都有个说法。” 云姑娘直直地盯着他:“你想让我们也上华山?” 冯焕渊道:“这可是武林一大盛事,来都来了,虽然天公不甚作美,不上去凑个热闹岂不可惜,我好歹曾是华山弟子,必会一尽地主之谊,好生款待诸位。” 盛方呸了一声:“你们先滚,我兄弟还要再计议计议。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姓冯的你抹干净脖子等着就是!” 冯焕渊连声道“不敢不敢”,生怕对方回过味来,两人快速通过,走老远回望还见三人碰头在一起窃窃私语。高雅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一眼,道:“你倒是胸有成竹。” 冯焕渊道:“我糊弄他们罢了。” 高雅道:“虽然你说已经跟你师妹谈妥,你就不怕她再临阵倒戈?” 冯焕渊道:“这嘛,话说三遍如倒粪。同样的事再做就无味了,我估摸着她向来是个喜新厌旧的人。” 高雅道:“你倒是对她很有信心。”说完突然感觉这句语气很微妙,很像在吃醋,一个着急此地无银三百两:“我没有别的意思,你不要多想!” 冯焕渊苦笑道:“我没有多想。你说得很有道理,她确实很有可能临阵倒戈,明面上好像决定弃暗投明,暗地里又和大师兄串通准备给我们一网打尽。”说到这他停住话头,下句在“不过和你死在一起此生无憾”和“不过有你在我们必能平安脱逃”中间斟酌一下,觉得都不妥当,前者有打草惊蛇之嫌,后者有推脱责任之虞,只好闭嘴。高雅等半天没等到他下文,却问了一句:“如果你师兄终于不能如愿,你又打算怎么对他?” 冯焕渊笑道:“我不要好高骛远,今天首要目标是全身而退,其余也就毋用顾及了。” 他这话当然真诚,然而也只是含糊其辞。高雅也不再追问,他仍旧享受跟冯焕渊这么明枪暗箭,好像还有很长路可以步步为营,但又会突然意识到那尴尬的一夜,眼前一切就立时虚假得像纸糊。也许冯焕渊只是在耐心陪他度过这个假象,出于怜悯并不戳穿,而他自己不用说,这辈子估计都对破釜沉舟四个字有阴影。 雪势渐渐加大,虽然一时不能着落明显的痕迹,山上少人行,远远已可见石尖峰顶不自然的暗淡之色。山门处不出所料站着两位手执长剑的华山弟子,一见他二人走来,较年少的那个哗的一声长剑出鞘,紧张得话都说不利索:“三……三……三师兄!” 冯焕渊道:“是四师弟和小十五。我来吊祭师尊,顺便恭贺大师兄接任掌门。怎的,不让你师兄上山吗?” 华山排行第四的李无宴年纪比冯焕渊要大些,是个老成持重的青年,大敌当前并不动声色,手按着剑柄,瞄着冯焕渊道:“大师兄说不能让你上山。” 冯焕渊道:“他若跟你们两人这么说,就是他糊涂了。你们尽管通报,放心,他早知道我要来,后面自有布置,不会为难你们。” 小十五急得脑门上冒出汗来,左望望三师兄,右望望四师兄,握剑的手直发抖,不知道如何是好。李无宴沉吟片刻,朝他摇了摇头:“师弟让开吧,三师兄嫌我们不够分量。” 冯焕渊微笑道:“不是,今天大喜的日子,家门前死人多不好看,我死也死在山里,不污了贵客的尊目。”走过李无宴身侧,在他肩膀上一拍。“倒是你越发沉得住气了。” 李无宴目光闪动,却没有答话。山道曲折陡峭,两人默默行了数百阶,新雪都无人来踏,四周一片空寂。华山表里纯骨,本来不多丰妍,冬日更是劲瘦,触目只有枯松怪石,回望来路,令人胆寒。冯焕渊叹道:“可惜你来得不是时候。” 高雅道:“以后还有机会。” 冯焕渊道:“是啊。”又说:“下雪也好看,年年就是盼。只是越发不好走。再往前有片稍大的平地,我们到那里休息一下。” 高雅:“……这只怕由不得你我。” 冯焕渊唯有讪笑,往上又登了一段路,眼前果然出现一片开阔之地,七名华山弟子正衣衫猎猎的严阵以待。为首一人不但面善,而且面熟,高雅想起是在蓝田那夜遇到的双剑之一,正是葛松月座下二弟子乔瑜,沉声道:“三师弟,你来了。” 冯焕渊道:“是。我们往边站站吧,不要堵住路。”便走到稍低的一侧,有山壁掩人耳目,不至于让上山的宾客都围观到这一场同门相残。站定了便说:“是怎么来?一个一个来未免太费工夫。这人数开凤翼阵都够了,还余一个在旁照应。” 他言语傲慢,几名华山弟子面带怒意,当下有人喝骂起来:“冯焕渊,你休得猖狂!华山掌门接任大典,哪能让你一个欺师灭祖的罪人来扰乱,今儿就拿着你脑袋告慰师尊他老人家在天之灵!” 乔瑜怀中抱剑,剑鞘剑穗式样别致,显见与他人不同,淡淡道:“三师弟,得罪了。我们自知以多欺少,奈何紧要关头,只能万无一失。” 冯焕渊笑道:“很好。”从背上抽出虎尾。华山弟子一阵骚动,一个女弟子嚷道:“你敢用这把剑?” 冯焕渊道:“剑是师尊传授给我,我为何不敢?” 一旁一直观棋不语的高雅突然道:“且慢。”向乔瑜道:“兄台借一步说话。” 乔瑜深深地看了他几眼,却没有动地方。“阁下非我华山中人,不应插手我门派中事。冯焕渊若真有心上云台峰,今天这关,他非过不可。” 高雅道:“行,那我直说了。旁边这几位剑术跟你相差甚远,若结成剑阵,很难取长补短,反而头重脚轻,更容易出现破绽。你就 分卷阅读17 - 分卷阅读17 - 分卷阅读18 春冰 作者:薜荔藤萝 分卷阅读18 春冰 作者:薜荔藤萝 分卷阅读18 单人对他,胜算都还大些。” 他这话说出来,众人脸色都忽红忽白。只有乔瑜不为所动:“阁下这激将之法未免太拙劣。” 高雅道:“我不是教唆你与他单挑,但你若不入阵,剩下诸位实力较为均衡,还可发挥团结的长处。不如这样,我来领教你的能耐,其余诸位结阵对他,只要我们二人任一人落败,就任凭阁下处治。你们在人数上已经占尽优势,要这样还不能取胜,估计师仇难报,你也就不必操这心了。” 乔瑜面露犹疑之色。风雪已住,日渐高起,虽然云幕遮罩之下并不知形状,只山岩上有些和着雪色的明亮的光晕。“他若因此过了剑阵,并不算他的本事。” 高雅道:“今日我会在此,就是他的本事。” 乔瑜道:“也罢。尊驾不使剑么?”拇指一弹,长剑在鞘中嗡嗡作响。高雅心想:“这倒是一位君子。”冯焕渊身处团团包围,百忙之中尚且朝高雅笑道:“今次不能留手了。” 高雅道:“啰嗦。”华山弟子们满腔怨愤,纷纷挺剑攻来。冯焕渊连剑带鞘旋身一挡,铿然一响,一个少年弟子虎口酸软,长剑松手滑落。冯焕渊足尖一接一挑,捏住剑身朝高雅方向掷去。与此同时乔瑜一声清啸,长剑起处,银光如奔瀑惊雷,高雅接剑在手,不退反进,劈头就是三剑。乔瑜剑势一变,攻他下盘。高雅急闪避过,又是三剑,走势诡谲之极,乔瑜一时间竟然识不清他意图,只得再变而为守势。岂料高雅早已料准他去路,直指他握剑之手。乔瑜变无可变,对方抖动的剑尖已虚虚掠过他右臂,将他衣袖划出一道口子。 这几剑不过弹指之间,乔瑜心头巨震,忽然觉得自己二十年来夙兴夜寐刺股悬梁,欲以剑术在江湖立足,到头来都是泡影。忽听得当啷几声响,回头一看,凤翼阵同时告破,众弟子手中长剑掉了一地,都又惊又恐地看着冯焕渊。冯焕渊毫不在乎,只朝高雅摇了摇头:“还是被你抢先一步。” 乔瑜表情变幻不定,道:“你当真是冯焕渊?” 冯焕渊一改轻浮之色,肃容道:“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愚弟自那夜起几经生死,不长进也得长进。” 乔瑜叹道:“我现在有点明白他为什么非要置你于死地不可。” 冯焕渊:“二师兄是厚道人,还是不要明白的好。” 乔瑜语气平淡:“我却有点后悔为什么当时放过了你。” 冯焕渊向前走了几步,一躬身。“二师兄大恩大德,我毕生不忘。” 乔瑜看了他许久,终于道:“罢了。该来的总是要来。无论你做过什么,终究师兄弟一场。愿师尊在天之灵,保佑我华山派福祚不绝。” 他还剑入鞘,朝二人一拱手,转身上山。众华山弟子也都默不作声拾起长剑,须臾之间走得干干净净。冯焕渊与高雅原本想歇息片刻,奈何这地方真是越歇越冷,方才运动积累的热量眼看要散尽,两人又往上走。山道越趋陡峭狭隘,只需一人伸开双臂,就能把路堵得严严实实。 高雅:“那好像是你家老七。” 冯焕渊:“我看到他了。” 高雅:“方才一拥而上也奈何我们不得,他一人守在这里难道是想万夫莫开?” 乐敬其看到高雅,脸上闪出一种又惧怕又愤恨的表情,很快若无其事地转开目光。“三师兄果然不负我所望。” 冯焕渊掏出一个暗红色的锦囊。“这是你要的东西。” 乐敬其接过锦囊,打开看了一眼,又抬起头。“三师兄,我在峰顶等你。” 高雅回过头,来时的山路隐入苍茫云雾,从空中落下时清静的雪絮,只化为山石上肮脏的湿影。华山高得近乎残暴,他感到头晕目眩,几乎被那无情的山谷所魅惑,不由自主想成为那万千被吞噬的祭献的血肉中微不足道的一员,冯焕渊一把将他拉了回去。 “这不是立足之地。”冯焕渊贴着他耳边说,好似周围何等喧嚣,非如此不能交流,其实连风声也已不闻。高雅茫然地看着他笑了笑,鼻端泛起一片枯焦之感。 “我现在要下山,是不是已经迟了。” 冯焕渊将他手背放到唇边碰了碰。“我对你说的,都是真的。” 他连解释也不必解释。因为解释也已经迟了。而今壁立万仞,进退维谷,在这不如脚掌宽的、连站立和等待都不容许的石阶上,追究是无用的。他们不可能再划得清界限。他知道高雅在飞快地回忆,回忆每一个细节里破绽,或者只是换个前提去审视,事物的面貌就截然不同,他甚至为此感到心痛。但高雅眼睫一颤;他就知道高雅很可能只是想起了他干燥温热的手指。 “走吧。”高雅说,甩开他的手。“我总要知道我到底做了什么。” —— 时近正午,云台峰上因为葛松月新丧,并无过分装饰,处处整得庄严肃穆。虽早间天公不作美,这时已经放晴,云薄雾淡,松枝间投下澄澈日影,地面干而且爽,一点新雪的痕迹也未留下。远道近道而来的武林人士三个一堆五个一群站在殿前,众人有说有笑,雅言共秽语齐飞,东西家长短一色,确实颇具武林盛会的规模。乔瑜等人都已回到峰上招呼来宾,年幼弟子们端茶倒水,忙得不可开交。 转眼间吉时已至,锣鼓齐鸣,孔繁骧自大殿内缓缓走出,一身黑衣,仪态威严,众人不觉肃静。孔繁骧朝四周抱拳道:“多谢众位莅临,华山派蓬荜生辉。家师一月前遭人暗算,不幸身亡。华山不可一日无主,在下不才,仓促接掌华山之位,愿诸位师弟师妹同心同德,齐力将我华山武学发扬光大,孔繁骧必手刃贼子,告慰师尊在天之灵。” 他话音未落,只听一人道:“大师兄说的是我吗?” 众人都循声望去,只见山道上走来一个青年,身背古剑,虽然面孔不多熟,这话表明他便是传闻中的杀师逆徒,人群里立时起了一阵骚动。孔繁骧冷笑道:“当着诸位武林前辈同道的面,我不想直言清理门户,没想到你还有脸上云台峰来。” 冯焕渊离他远远的便停下,也朝四周抱拳道:“当着诸位武林前辈同道的面,冯焕渊当天立誓,师尊非我所杀,如有半句虚言,当受五雷亟顶。” 他言语姿态都坦坦荡荡,云台峰上默然一瞬,窃窃私语轰然爆发开来。邵龙飞手按刀柄,眉毛乱跳,见从乔瑜到李无宴都没动作,咬了咬牙,喝一声“拿下!”两旁华山弟子立刻将他团团围住,刀剑齐出,几乎戳到眼皮。冯焕渊一动不动,道:“大师兄是想在此将我灭口?” 只见来宾里一人越众而前,长身玉立,襟袖潇洒,正是金鞭门门主徐良。他先朝众人拱手示意,又含笑向孔繁骧道:“孔掌门,事出意外,他敢这样单枪匹马上 分卷阅读18 - 分卷阅读18 - 分卷阅读19 春冰 作者:薜荔藤萝 分卷阅读19 春冰 作者:薜荔藤萝 分卷阅读19 山,必是有所准备。这许多英雄豪杰在场,他插翅也难飞。何妨听听他说什么。” 孔繁骧道:“也好,让你死得心服。”负手往前走了几步。华山弟子稍稍撤开,仍旧是如临大敌的架势。冯焕渊争得空隙,开门见山:“你说我杀了师尊,何人见得?” 孔繁骧道:“师妹亲眼所见,我华山上下皆知。” 傅寄雅站在乔瑜身后,也是一身黑衣戴孝,更显得格外俏丽,一张小脸惨白,眼睛微微肿着,粉面尚有泪痕,像是早起哭过,见冯焕渊目光扫视过来,不由往后退了半步。冯焕渊道:“我如何杀的?用什么凶器?还请师妹不吝赐教。” 他眼神语气都咄咄逼人,傅寄雅瑟缩了一下,道:“你……你拿着剑……” 此言一出,孔繁骧稍稍变了神色,冯焕渊“哈”的笑了一声,立时便道:“师尊身上可有剑伤?” 傅寄雅自知失言,慌乱改口:“不是……你……你用的是手……是掌法……” 冯焕渊向孔繁骧道:“师尊的致命伤到底是什么,可否请大师兄告知?” 孔繁骧脸色极为难看。“杀人者是你,你又装什么不知情!” 傅寄雅尖叫起来。“你……你没有拿剑!你什么也没拿!你就站在师尊床前,你就回头,你浑身都是血!师尊身上也都是血!天上也是血!地上也是血!满屋子都是血!” 她长发披散,神情又是恐惧又是狂乱,好像光天化日之下看到鬼魂,乔瑜一只手轻轻抚着她后背,道:“师妹,你之前……之前明明说看到三师兄亲手……” 傅寄雅道:“之前?我之前怎么说的?我忘记了,师父死了,我很难受,老是做噩梦,梦见他来找我,我………”放声大哭起来,一时哭岔了气,软软地倒在乔瑜身上。孔繁骧对乔瑜道:“师妹太累了,先带她进去休息。” 乔瑜点点头,抱起傅寄雅往殿后走去。冯焕渊不待孔繁骧开口,抢着高声道:“诸位都听见了,方才之言,师妹并没有亲眼看到我行凶。我进屋时,师尊已经身亡。显见凶手杀人在前,又假托师父传我前去,摆明了是要嫁祸给我,你怎能信誓旦旦定我之罪?” 孔繁骧道:“师妹今天悲伤过度,情绪失控,言语错乱,说话不能作数。” 冯焕渊道:“哦,今日之言做不得数,师尊初殁之时难道不比现在悲伤十倍,说话倒做得数。” 孔繁骧抬起一只手,冷冷道:“冯焕渊,命案发生时唯有你在场,纵使你花言巧语,师尊之死你脱不了干系。” 冯焕渊道:“好,算我倒霉,只是我有一事不明白,华山名门正派,要清理门墙尽可以正大光明,为何借助于黑道的朋友,说出去岂不让正道人士笑掉大牙?” 他这个切入点甚是别致,众人面面相觑,都觉得耳目一新。孔繁骧眉毛也不动一根:“一派胡言。自事发之夜起,我华山弟子连日下山缉凶,你却不思悔改,勾结妖人顽抗,六师弟、八师弟、十三师弟都被你所杀。前罪未了,又造新恶,当真丧心病狂之至!” 冯焕渊叹道:“大师兄敢是疯了,连这都要算到我头上。三位师弟分明是死于意外,我毫不知情,这位高兄弟可以作证。” 他冷不丁朝人群里一指,始终隐在角落的高雅突然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忍不住心里骂了一句,抬头正对上冯焕渊心照不宣的眼神,却固执地岿然不动。忽闻有人道:“咦,居然是你。” 孔繁骧循声一看,见是图南派的二弟子韦清嘉。图南派近十年来在武林坐大,隐然有正道龙头之势,此次观光大典以韦清嘉为首来了五人,已经让人受宠若惊,决计不能怠慢。既然高雅已被韦清嘉认出,不便于先给他捏造一个来历不明的罪状,便斜觑着高雅道:“少侠和这位高公子是旧识?” 韦清嘉似是很感慨,悠悠地道:“数面之缘罢了,也说不上什么旧识。” 孔繁骧道:“他说的话就可信么?” 韦清嘉两眼望天:“不知道,也许可信,也许不可信。” 孔繁骧心内起火,又不好发作,转身向冯焕渊道:“他早与你串通一气,为你作伥,我华山弟子都曾目睹,这也不是什么难事。” 冯焕渊道:“串通一气,这说法甚为方便。盛氏三杰亲眼目睹你和黑道的杀手交易,依大师兄说无非是串通一气,竟也不用指认了。” 胖子盛方在人群里一直踮脚观望,从冯焕渊提起孔繁骧买凶之事就坐立不安,这时候终于按耐不住,急忙向云姑娘道:“大姐,再不出场我们就没机会了。” 盛圆在一旁凉凉开口:“我劝你不要多事,就看他们狗咬狗有何不好。” 盛方怒道:“盛氏三杰不可畏事!”拼命向前挤过去,豁然一敞亮,孔繁骧、韦清嘉诸人都注视着他,自觉身上昊光万丈,身后云姑娘和盛圆也走上前来,盛方两眼一抹黑,壮着胆子道:“孔繁骧!你可还记得我!” 孔繁骧只看了他半眼。“我跟这三位朋友素昧平生,不知三位何以血口喷人。” 盛方道:“呸!你敢做不敢认!初三夜里你在百里外的蜀客居天字号房,连灯也不开,鬼鬼祟祟的和那哑巴天缺说的是什么?出手倒大方,前金就是五千,你华山都是些穷道士,那里得来的钱,偷的还是抢的?” 他言语中哑巴天缺一出,众皆哗然,只因这人虽不是魔教出身,手段比魔教还要残忍狠毒,早年横行川陕间,睚眦必报,掐心挖眼,武林中人无不闻风丧胆。后来将杀人做了一门生意,至今还有几位武林名宿的案子着落在他身上。不过他价钱昂贵到近乎有价无市,所以多是传闻,也有说他已十数年不再出手,只将生意交予小辈。白道中人和这人牵扯不清,无论是因何事,确实有让人不齿之嫌疑,在场少林武当等老成持重的门人已经纷纷摇头不以为然,连华山弟子也显出动摇之状。立在孔繁骧身侧的乔瑜面露难色,低声道:“大师兄,你当真——” 孔繁骧道:“你这样想,就正中他下怀了。” 可惜他这话也被淹没在嘈杂之中。盛方有生以来不曾这样风光过,整个人飘飘然,扯着嗓子吼道:“请大家务必记住我们盛氏三杰之贱名,多多光顾,不论杀人放火,打家劫舍,还是报仇了怨,破财消灾,我们是价格公道,童叟无欺——” 孔繁骧恍若不闻,森然道:“冯焕渊,你好手段。今日追究的是你欺师灭祖之罪,你却让这些不干不净的跳梁小丑来胡搅蛮缠,做何居心,你自己明白。” 冯焕渊道:“师尊之死究竟是谁所为,我亦茫然不知。不过你非说是我,我也有些猜测,可供大家参考。师尊内功精纯,掌功剑术都不是我们这些弟子能望其项背,又生性谨慎, 分卷阅读19 - 分卷阅读19 - 分卷阅读20 春冰 作者:薜荔藤萝 分卷阅读20 春冰 作者:薜荔藤萝 分卷阅读20 遭人暗算可能性实在很小。不过众所周知,师父近年来深居简出,只有寥寥数人能可接近,饮食用药,都是你亲自把关。你若稍有动念,旁人又怎会察觉?” 话音未落,一旁的乐敬其忍无可忍,大喝一声:“一派胡言!”纵身而起,一掌拍出。冯焕渊脚下不动,微微侧身,右手虚接,乐敬其感到一股漩涡般的柔和引力,竟将自己的掌劲带偏了三分,一个趔趄脚下方才站稳,颤声道:“这是……是引凤诀!” 冯焕渊道:“正是。引凤诀是华山无上内功,历代唯有口耳相传,并无文字残留。师尊早已对你有所防备,暗中将虎尾剑赐我,你对此必准备了一套说辞;但若我当真胁迫师尊,他又怎可能将引凤诀传我?” 孔繁骧道:“亦可能是你诱骗他传你之后,再下杀手。师尊对你诸多信任,你却如此对他,实乃恩将仇报。” 冯焕渊看他目光已经近不忍。“大师兄,你说话已经颠倒了。若师尊已有意将此两物传我,我为什么还要杀他?” 此刻云台峰上已是人声鼎沸,大家连中午还没吃饭的事情都忘记得一干二净,讨论得热火朝天,有说孔繁骧道貌岸然,狼子野心的,也有说冯焕渊巧舌如簧,居心叵测的,莫衷一是。华山弟子们更是手足无措,只眼瞅着几位师兄。孔繁骧眼见事态难以收拾,恨声道:“老三,你使尽浑身解数,不惜构陷栽赃,也未见实证。然而师尊死时唯有你在侧,是千真万确事实。今天就说破天去,理不在你这边。我知道你自命不凡,常以为能为远过于我,师尊按长幼之序将掌门之位传我,你虽不敢反驳,却始终心存怨怼。今日你煞费苦心,闹出这大一场笑话,想在群雄面前颠倒黑白,只怕没有那么容易!” 冯焕渊点头道:“你说得对,家丑不可外扬,今天让诸位看了这样一出门派失和,兄弟阋墙的大戏,实在见笑。但不知大师兄有何高见。” 孔繁骧手按剑柄,一字一句道:“天道无亲,常与善人。你若问心无愧,可跟我决一死战!” 冯焕渊道:“天道无亲,常与善人——这话倒是,我也想说!与其在此各执一词,不如看天意。虎尾是我华山圣剑,跟随祖师匡正道,斩妖邪,历代掌门奉若神明,唯有德者能佩戴,定能辨别奸佞,不负贤良。你口口声声说我罪大恶极,人神共愤,我愿将生死交于此剑裁决。你可敢持此剑杀我?” 孔繁骧傲然道:“有何不敢?” 冯焕渊取下背上虎尾,递于孔繁骧。孔繁骧拔剑出鞘,在貌不惊人的古剑剑刃上一弹,其声清越,有如凤鸣。一旁李无宴默默解下佩剑,递给冯焕渊,冯焕渊道:“多谢!”二人持剑相对,一触即发。偌大峰顶陷入一片寂静,只闻长空鹤唳,凄厉空阔。 过不片刻,孔繁骧先行出剑。冯焕渊不予硬碰,只是退了一步,反手削他下盘,却被孔繁骧料中,中途不得不又变招回防。孔繁骧占得先机,剑势大开大阖,冯焕渊只能招架,力求不失,旁人看来,再无还手的余地,霎时险象环生。孔繁骧手腕一振,虎尾当胸直刺,冯焕渊避无可避,横剑一挡,双剑相交,铿然一声,半截断剑掉在地下,虎尾嗤的一声轻响,刺入冯焕渊肩头。冯焕渊身形急退,衣上溅出一道血花。 孔繁骧哈哈大笑:“你——” 笑声未尽,他突然觉得心口一阵滞碍,瞳孔急速缩小,眼前冯焕渊身形影影绰绰,如同蒙上了一层白雾。孔繁骧拼尽残力握紧手中虎尾,回剑刺向自己左臂,试图保持清醒,这一下刺得甚狠,却并无疼痛之感。 不止是疼痛,所有意识都已离他远去。孔繁骧身形猛然一晃,往后直倒,乔瑜奔上前来,将他扶起靠在膝上。孔繁骧双目暴睁,面色已经灰白,唇边涌出鲜血。 韦清嘉走过来,试了试他鼻息,淡淡道:“心脉俱断,活不得了。” 乔瑜又惊又怒,泪水夺眶而出。冯焕渊站在数步之外,捂着左肩伤口,鲜血不断从他指缝里往外冒。各大门派来客一拥而上,把尸体围个水泄不通,开始评头论足。除了韦清嘉外,在场还有两位通晓岐黄之士,都看不出端倪。只听徐良一声叹息道:“传闻虎尾有灵,难道当真有灵?” 众人面面相觑,都觉得确有蹊跷,冯焕渊拿这剑东奔西跑了一个月也安然无恙,孔繁骧只不过用它出了几招就暴毙身亡,难说不是华山祖师泉下有知显灵庇佑,善恶终有报苍天饶过谁,一时就有一半人信了,立刻添油加醋地讲给另一半人知道,一时峰顶上人头涌动,流言横飞。眼见乔瑜大恸,不能理事,李无宴低声向旁边弟子吩咐了几句,一时就有几个人先拿了白布将孔繁骧盖上,抬往殿內。乐敬其轻咳了一声道:“二师兄请节哀,愚弟有几句话虽然不合时宜,却不得不说出来。” 此刻众人没有主张,都回头看他。乐敬其道:“区区在华山排行第七,根骨孱弱,素好药理,这数年都为师尊炼制丹药,再由大师兄拿给师尊。丹药之方都是师尊所授,我没半点偷工减料,但师尊服食后,却偶有与丹药效力不符之状,我常自疑惑,又不敢明言。如今真相大白,徒留唏嘘,不过当务之急,我们华山这么一闹,元气大失,迫切须得人出来主持局面。话说回来,本来今日也是掌门接任之日,这事早晚得定下,现在三师兄冤情昭雪,又蒙师尊亲授虎尾剑和引凤诀,不如就遵照师尊遗命,奉三师兄为主。” 冯焕渊道:“七师弟莫要说笑,大师兄甫身亡,还有二师兄在上,我怎么敢僭越。” 乔瑜心神略略平静,环顾四周,深知大势已去,暗想:“今日一见,老三剑上能为远过于我,又有引凤诀为辅,显见掌门之位师尊确实属意于他,只是未及向众人说明。之前孔繁骧几乎置他于死地,几回千钧一发,他居然能化险为夷,更能步步为营,反败为胜,这份缜密心思,华山上下无人能和他比肩。华山人手连番折损,已到了危急关头,现在他不做掌门,又有谁能做得?总归门派存亡之秋,这位子不定真非他莫属。”心思把定,躬身道:“参见掌门人。” 冯焕渊道:“不敢!”急忙扶住。李无宴也躬身道:“参见掌门人。”乐敬其也躬身道:“参见掌门人。”师弟师妹们六神无主,也有本来跟冯焕渊就交好的,见几个年长师兄表了态,随波逐流,齐齐都道:“参见掌门人!” 一旁徐良道:“恭喜冯少侠,虽多历磨难,终究天理昭彰,还你清白。”韦清嘉也道:“恭喜,虽然人选变动,总算华山顺顺利利有了新掌门,我就下山回报我们家师尊了。”盛方更嚷道:“姓冯的!这全是我们兄弟仗义执言之功。你现在鸡犬升天,不要忘了我们的恩惠!” 冯 分卷阅读20 - 分卷阅读20 - 分卷阅读21 春冰 作者:薜荔藤萝 分卷阅读21 春冰 作者:薜荔藤萝 分卷阅读21 焕渊连连谦逊道:“蒙诸位抬爱,实在惭愧,我冯焕渊何德何能,忝居此位,今后更当勉力,不负师尊教诲和众人信任。”又转向眼前两列华山弟子,中间颇不乏追杀过他的,重话也说了不少,此刻都惴惴不安不敢抬眼看他,冯焕渊语气却十分温和。“诸位师兄弟情若手足,一时听信流言,既往不咎。往后大家还要互相扶持,诸事多多仰仗,冯焕渊先在此谢过。” 众人一听大喜,想想冯焕渊平时作风本来就不拘小节,这话估计没什么水分,无不心悦诚服,只剩下一人还卓尔不群。邵龙飞脸涨成猪肝色,恨不得钻到地缝里去,奈何形势比人强,终究一咬牙,屈膝一跪,道:“参见掌门!” 冯焕渊一手挽起他道:“五师弟何必如此?”目光缓缓扫视过人群,似有所感,只见傅寄雅不知何时走出,倚在一棵松树上,正笑吟吟地看着他。冯焕渊嘴唇微动,像是想说什么,最终只是伸出手道:“过来吧,阿雅。” 傅寄雅仍旧朝他笑着,素面朝天,极其烂漫,一只手甚至朝他招了几下,要唤他过来似的;另一只手却握着一把小巧玲珑的短剑,插入了自己心槽。 第十一章 图穷 一个人的住处可体现他的性格,喜好,特色,等等。有识人之明的人看一间屋子,可能把主人揣测得八九不离十。他的床铺可看出他的整洁程度,比如高雅经常摊着被子不叠。他的书架可看出他的文化水平,比如高雅书架上全是淫词艳赋和传奇小说。他的摆设可以看出他的品位和财力,比如高雅除了自己的画一般什么都不挂,桌上的镇纸都来自高尚的赞助,即使如此,他还时常觉得屋子里堆满了弃之可惜的垃圾。 而他处身其中的这间屋子,什么都看不出。 或者是高雅不想看。他甚至懒得坐下。 空闲了一个多月的屋子即使抱着心理准备也很难感受到人气。床上几上应该皆有灰尘。但华山之巅的灰尘,也应该是山风带来,从天而降,是洁净的。地上残留的日影已经和清水一样稀薄。时候已经不早了,现在天黑却很早。晚上的山路可想而知多挑战,就现在动身也说不上及时,但高雅今天是不会留在华山的。所以他反而并不着急。 这屋子里除了像是华山弟子标配的一些道家典籍以外就没有任何东西可供消遣,很难想象住在其中的人都靠什么度日。走投无路的高雅把手伸向南华经,脑海里却突兀地想起早间的雪来。他并非怀疑起所发生一切的真实性,只是有些惊讶那样的时刻竟然已经过去了。 “这就是你要给我看的东西吗?”他问。 冯焕渊走过来;他之前还有几次玩笑般的试图亲近,高雅因为理亏在先,拉不下脸来严词拒绝,总归冯焕渊很知道分寸。但这时候他连这意图也没有了,只是规矩地,不带任何暗示地站着。气氛远没有该当的一触即发,他们实则都已疲倦得要死。 他说:“是全部。我自小在这地方长大。你已经一目了然。我再没有什么事情是你不知道。” 高雅笑道:“听起来好像是我占了便宜。” “抱歉。”冯焕渊说。他不能连这两字都不说;但说出来了,也只是徒增高雅你居然只有这两字可说的愤懑。这没法子,现在不是他锱铢必较的时候,没得挑。他自己也没想到会顺利如斯。这并不是因为高雅太天真或者太愚蠢,只是因为自视过高而已,这是一个即使撞了南墙也没法回头的致命之处。 “那就让我知道知道吧。”高雅说,自己也很奇怪居然还有问题。“孔繁骧暴毙,是乐敬其做的手脚吗?” “是。” “你给乐敬其的东西,是雪山琉璃珠吗?” “是。” “把华山弟子引向琢磨轩的人,是你吗?” 虽然这个答案也并无二致,冯焕渊觉得自己不出言辩解是不可能。“我对琅珰先生和刑余并无歹意。” “是,你只对你的师弟们有歹意。” 冯焕渊苦笑道:“他们可都想要我的命。” 高雅转过身来,道:“别着急,我没在批评你。我感慨的是逆水行舟,不进则退,自己无所事事了几年,心智退化到只能马后炮的地步了。” 冯焕渊几乎不知道怎么安慰他。“你只是太过信任我了。” “是。”高雅爽快地承认。他似乎并不觉得这是一件值得后悔或羞耻的事。因为冯焕渊再也没有机会了——冯焕渊的机会已经太多了。他又说:“你可以放心。我今天不会拆穿你,往后也不会,因为这样做对我也没有任何好处。华山派的事情,本来就不是我一个外人能够插手,你们要为做掌门打架,那就算踏平玉女峰,也跟我没什么相干。你于华山韬光养晦这么久,现在也算是天道酬勤苦尽甘来,我只是被卷进了我不喜欢的麻烦里,想要尽快摆脱,而不是给自己带来另一个麻烦。” 冯焕渊叹道:“我是打一开始就准备好被你砍几刀的。” 高雅假装诧异道:“真的?” 冯焕渊道:“当然,我不会束手就戮。” 高雅差点喷笑出来:“这就是你的毋用顾及?” “不然呢?你想要我怎样?”冯焕渊说,声音急躁起来,带着一股他自己都无法察觉的怒意。“杀人也是他们,构陷也是他们,他们先下手为强,我就只能白挨着,躲到深山老林里,等风头过去?我今天既然上华山,你难道全未想过会发生什么?指望孔繁骧痛改前非,心悦诚服,与我道歉,从此大家相安无事?我是想活着,你也不看看孔繁骧想不想让我活着!” “你不止想活着,你还想做掌门。” “我想又怎样?若不是孔繁骧不择手段,那本该是我的位置。” 高雅漠然道:“对,你想得全对,做得也全对。是我自己看错了人,跟你有什么关系。” 他这样说的时候令冯焕渊有种似曾相识之感,可能冯焕渊早就料到他会这样说,高雅只能这样说,高雅毕竟不可能砍他,即使为自己扫地的颜面;高雅只会这一种目中无人的认败。而冯焕渊纵然料到也无济于事。高雅已为自己的傲慢付出代价,那这个局面也是他要付出的代价。 “我不是从一开始便那样想的。”过了一会,冯焕渊心平气和地说。他想:我不是为了打动他才这样说的——我说的都是真心话。“最初我只是想给自己斡旋出一丝余地。就连老七,也不是你想的那么贪婪。他先天根骨有缺陷,没有雪山琉璃珠就命不久长。如果拿不到此物,他断断不可能帮我。我的确骗了你,我认,别说砍几刀,就真拿我这条命赔你也是活该,但我下定决心要回来华山和孔繁骧当面对质,却是因为你带回的虎尾。 我丢掉它时是真心实意的,不可 分卷阅读21 - 分卷阅读21 - 分卷阅读22 春冰 作者:薜荔藤萝 分卷阅读22 春冰 作者:薜荔藤萝 分卷阅读22 能留有什么后手,——我怎会蠢到跟造化之力抗衡?它被人捡到送还的可能难道比大海捞针要大?但即使如此,我还是失而复得。我不信天命,但你说若这不是天命,什么才是天命?” “是,就跟孔繁骧之死一样,妥当当的天命。”高雅看了看窗外说。“天色不早,我想动身了。” “我知道我这些算计你只觉得不齿。”冯焕渊半是执着半是怨恨地说,华山如果有夕阳,也在流星般下沉,他只顾着争分夺秒,已无暇计较话的轻重。“你从来看不起这些,争权夺位,竞名逐利,诸如此类所有都俗不可耐,因为你眼里百年一过只是一抔黄土。但黄土之前还有一个百年,我便应该碌碌一生无所作为?江湖风波险恶,华山虽小,也是立足的资本,有这个助力,我就能用几个可用之人,做一些想做的事,行我之道——别管是什么道。你这么清高,一人之力无非以卵击石,又能保住什么?除了一朝失意后假装放浪形骸,还得到什么?你当真觉得满足?” 高雅越听越不对:“你调查我?”问归问,他也没多少出乎意料。无论冤与不冤,短短半日间冯焕渊在高雅眼中已经赫然成为一个无所不至的形象,就算此时突然承认葛松月确实是他所杀,从头到尾都是他自导自演,高雅接受起来也毫不费事。 “我还用调查你?”冯焕渊狂乱地说。“我七年前就见过你!你没见过我,我见过你!你那点子破事,又不是什么江湖机密!” 高雅:“……有时候我真希望我没去过风华会。” 冯焕渊摇了摇头。“不是那时候。” 他的声音变得很奇怪。“所以你知道在水陆庵……你有多残忍吗?” 句尾几个字模糊而低沉,到最后只是耳边湿润的吐息。这威胁过于赤裸,高雅一惊,反射性地弹开,刹那间已在一丈之外,总算还没有另外赠送一肘。冯焕渊站在原地,忧郁地笑了笑。 “如果你还在意那件事,是大可不必了。你只是独自一人太久,欲念难耐。神智清醒时候,是不会喜欢我碰你的。” 高雅放弃了这可疑的逻辑。“你在乎吗?” 冯焕渊道:“可能不在乎吧。如果我真的在乎,又岂会让你这么难过。” 其实这都不是他们想说的。他们只是不得不说,仿佛不说,不抓紧这最后的机会,一切就都完了,就跟现在还有救似的;当然就算现在有救,说完也没救了。关键是他们不死心。人除非真死,不然难以死心。有一刹那他们绝望地看着对方,就好像对方手里还压着什么扭转乾坤的底牌,但他俩都黔驴技穷了;谁也不比谁更靠得住。 高雅收回了目光,低声道:“你现在说这些,又有什么意义。” 冯焕渊道:“没有意义我才说。我本来希望你永远也不要知道。” “是吗,你觉得很丢人吗?” “对,就像你觉得很丢人一样。” 高雅一时无语。“你说我自视过高,我看你也不遑多让。” 冯焕渊道:“所以欠你的东西,我都会还。”他恢复了惯常那种有所因应的平静,笑道:“至少你从此再无当真之虞了。” 高雅道:“其实我也跟你说过谎话。之前跟你说我有这个朋友那个朋友,都是骗你的。我从来没有一个朋友。” 冯焕渊道:“你这句话一准是骗我的。” 他抬头看了看空中残破的积云,觉得今夜不像要下雪。可能很久都不会再下雪。“天色渐暗,路不好走,我让人送你下山。” 高雅道:“不必了。” 他从冯焕渊身侧几乎是矜持地走了过去,真像是远道而来的客人。冯焕渊仍站着,直至高雅萧散的脚步声完全消失。他环顾这阴暗熟悉的斗室,想做梦毕竟容易,纵然再荒诞,不会被抢夺,反正他百无聊赖,甚至不必担心有朝一日会被打回原形。一直到书脊上的字都难以辨认,他看桌上油灯里都已干涸,于是继续一动不动地站着。 身后传来佩剑的装饰所发出轻微的铃音。冯焕渊没有回头,只是道:“二师兄?” 来人没有答应他。 “你也在生我的气吗?”冯焕渊说。“如果我今天不来,或者大师兄和师妹都不会死。你好心救我一命,一念之差,却换来这样下场。或者你后悔了。” 身后仍然全无动静,似乎连呼吸也都消失。冯焕渊突然想或者身后只是山鬼;虽然华山从没听说过有山鬼。但这话就山鬼听去也无妨,山鬼听了可能都不舍得走。 “你是极好的好人,谁死了都会伤心。”他又说。“我在山下时候想,即使这样不明不白地死了,总有二师兄会为我伤心。认字多了能看书,练武多了能杀人,但二师兄的心地,我是羡慕不来的。经过今天的事,你必然对我防备,但我们没剩几个人了,只能相依为命,你要是信不过我,就更当看着我,别让我做会让你伤心的事。” 回答他的只有枯枝被山风摧折。冯焕渊终于觉到不对。“二师兄,为何一直不说话?” 他猛然转过身。对面之人手里握着乔瑜的剑,却不是乔瑜。 他朝冯焕渊笑了一笑,露出一排森森的白牙。 高雅到家是三天后的傍晚。河水像一片荒芜的沙漠,岸边寒烟衰草,他离开没多久,却像完全换了个模样,从远处看着房子时候莫名觉得矮小。他想如果再冷一些,或者就没勇气出门远行了。他冬天一向是不出去的。 家里收拾得很不错,盛氏三杰造成的飓风过境之象如噩梦初醒般消失不见,高尚连冬月的炭都已经给他送来,堆在院子的墙根底下。高尚叮嘱过他回来要先去打个招呼,但他现在只想睡一整天。高尚并不缺他的招呼。 屋子里赫然也很有条理,显然老吴在不影响到他起居习惯的前提下使出了浑身解数。桌上放着一个细长的木盒,内中有一个卷轴。高雅在意识到那是什么之前将之展开,发黄的绢帛上绘着宫装的美人。 春冰 上卷完 第十二章 春深近夏,午时冗长,尤其吃饱饭后,困得人欲仙欲死。整座武馆昏昏沉沉,唯有过于强烈的光线照在葡萄架上似乎灼灼有声。即使把握这时间段跟人相会,谈话效率多半也极其低下,再撞上张少华这样言语木讷的闷人,更是说半天不到点子上,只是看着对面人莫名感叹:“我见过的读书人,没一个,像你这样坐法。” 高雅听了不以为耻反以为荣。“我没读过书,最多认识字。” 张少华道:“随你。最近忙不忙?” 高雅听这口气知道是麻烦,然而说忙实在良心上过不去,这一停顿自然就被张少华看得透透,犹自含糊道:“永福寺翻修,要画几面墙,还没说定。” 张少华道:“我 分卷阅读22 - 分卷阅读22 - 分卷阅读23 春冰 作者:薜荔藤萝 分卷阅读23 春冰 作者:薜荔藤萝 分卷阅读23 明天要回关东老家探亲,武馆没人照应,你来给我代几天课。教小红拳法。” 高雅:“……不是,小红拳?这我早忘了。” 只见张少华立刻递过一本拳谱来。“先复习一下。” 高雅:“……师兄,是这样,我虽然没念过书,有句话是我人生格言,人之患在好为人师。” 张少华:“好家伙,为这点事,都肯叫师兄了。” 他语气平淡,高雅听了惭愧,大势已去还最后挣扎一下:“你不怕我误人子弟?” 张少华道:“我也没指望你教出武林高手。管你怎么误,只要不旷工,工钱我都照付。” 高雅摇头道:“既然说了帮你,那倒无关紧要。” 张少华道:“对。所以还有一件事。” 高雅突然产生一种不妙的预感。“一共是几件?” 张少华:“暂定三件。” 高雅眼前一黑,就想起身告辞,但凭着多年来对张少华人品的信任和潜意识里适当改变一下自己不良生活习惯的需求,还是决定先问问再说。“那第二件是?” 张少华道:“这个,你不见得喜欢。县里几个同道的朋友近日里打算一处坐坐,我去不得,你替我去罢。” 高雅深吸一口气,绽开一个笑容。“师兄,这强人所难了。” 张少华浑如不觉。“也没有什么难。都是些七八九流的头目,统共加起来没有一个徐良大,你应付绰绰有余。” 高雅道:“你叫别人替你去。我不去。” 张少华道:“你以为我愿意惊动你这祖宗?是徐良。” 高雅冷笑道:“他想见我,自己没有脚?我又不住在河里。” 张少华道:“也是。” 他说完这句就默不作声,高雅寻思着是不是自己反应太剧烈令张少华有些不耐,虽然这类抛头露面的事他的确一万个不想掺和,但想到张少华可能因此为难,一时又莫名有愧。但他先前想都不想就拒绝,这时候再考虑到张少华的难处而松口,不免有自我陶醉之嫌疑。好在张少华不理会他胸中这些纯属多余的沟壑,只略略有点可惜似的。“我听他口气,还以为你们俩挺熟。” 高雅凄惨地回忆起那次别有用心的会面,他还差一点点把对方引为知己。“恐怕是不能熟了。” 檐下白光暴戾无情,屋内空气火热滞闷,只要言语一停止,立刻两人像在假寐。张少华提壶往茶杯注水,慢悠悠的说:“去年华山那事情我也有听闻。我还当你想通了。” 高雅:“……想通什么?” 张少华:“想通了这样闷在家里到底不是个办法。所以才想叫你有机会多出去走动走动。你不用不好意思,老实说,是不是有点技痒? 高雅有些脸热。“技痒说不上,只是……,总之栽了跟头,不能不有点想找回场子。” “那你倒是去啊。” 高雅道:“去也没法去。思来想去,总归是我傻,怨不得人,再有就是一个面子问题。但面子这东西,除了你自己,实则谁也没工夫关心。反正蠢事也不是没做过,就不差这一回。” “你现在倒看得很开了。” 高雅额头砸在桌面上,呻吟了一声。“可能也只是嘴硬。” “我看你什么都知道。”张少华说。“你就是不改。” “改了改了,我这就改了。”高雅从善如流。“方才详细想过,师兄你若是真的抽不开身,我去说两句场面话也未尝不可。不过我这人你知道,万一在武林朋友面前举止有不妥之处,怕还有失我们武馆的颜面。” 张少华皱眉道:“你是怎的,让你代两天课,你说怕误人子弟,让你赴会,你说怕给我丢人,什么时候养成的这个婆婆妈妈的脾气。少吃菜,多喝酒,包你没事。这个既然说定了,那还有最后一桩事。” 高雅感觉这个麻烦的程度是层层递进,不由得做好了一百二十分的心理准备。忽然院外传来一声高叫:“师父!师父你在么!我进来了!”紧接着只听哗啦一声,门帘豁开,跳进一个少年,多不过十七八岁,浓眉大眼,蜂腰猿背,雄赳赳气昂昂,跑得满头大汗,先扑向桌上茶壶,对嘴就灌。张少华道:“说曹操曹操到。”就向高雅说:“这是南街吴员外家的公子,单名一个有字。”又对吴有说:“这是我跟你提过的高师傅,明儿起你就跟他学小红拳。” 吴有眼珠子在高雅身上转了一转,第一个印象是此人甚年轻,比自己大不了多少,因为整个冬春天几乎没出屋,面色还有一种不自然的苍白之感,整个人懒懒散散,毫无练家子应有的精悍之气,心里就转了念头,一揖到地,笑嘻嘻道:“见过高师傅。” 高雅道:“不敢当。”伸手去扶他,刚碰到他衣袖,冷不防被吴有一把抓住,猛地往后一带,要把他扯歪在地,却突然觉得手中一轻,直如抓住了一团棉花,自己反倒收不住势一跤坐倒,掌心淋淋漓漓一塌糊涂,不知何时被塞了一个茶杯,已经被自己捏碎,还把指掌割破了几道口子。再看张少华和高雅都坐在原处纹丝不动,张少华道:“又糟蹋东西。” 吴有跳将起来,连声说:“我赔,我赔。”又嬉皮笑脸扯着高雅说:“师傅真好本事,您大人不记小人过。不瞒您说,我打小儿在城里斗鸡走狗,从南到北从东到西,数得上的人物我都眼熟,怎的从没听说过您的大名。” 高雅道:“我只是临时来代班,不比你长几岁,师傅这俩字我担不起。”语气虽然不多热情,倒也不显得排斥。张少华道:“他不多在道上走动,所以你不晓得。东街米店的高掌柜,那是他亲哥。你可以叫他二哥。” 吴有欢呼:“好的,二哥!”又说:“这个点了,估计小六子他们也该来了。我先去演武厅,和他们活动活动筋骨。”一溜烟跑了。 高雅只觉得头痛,对张少华道:“这只怕我教不了。” 张少华道:“你不必怎么教他,就让他看着他也长进。” 高雅道:“要这么简单,你何必特意提出来。” 张少华道:“因为他自小浪荡生事不念书,乱交些狐朋狗友,家里也发愁,给他捐了个武尉,把他送在我这里习点拳脚。家大人提心吊胆只是怕他惹事,不过我看他还好,也聪明,你只需要看着他点,别让他跟人干仗。” 高雅:“我一天也只得在武馆才见他,别个时候,哪个看得住?” 张少华道:“他听说了那聚会的事,大有兴致,吵着要去。你最好别拦阻他,不然他必偷偷跟着。” 高雅敬服:“你真是我的好师兄。” 时近黄昏,高雅元气大伤地从武馆出来,顺道去高尚的铺子里转一下,跟高尚汇报一下近期的安排。高尚听见他有正事做,自然欢喜无限,又嘱 分卷阅读23 - 分卷阅读23 - 分卷阅读24 春冰 作者:薜荔藤萝 分卷阅读24 春冰 作者:薜荔藤萝 分卷阅读24 咐道:“张师兄既然叫你去,你就打扮齐整,到那天大大方方去,不要给人小瞧了。” 高雅麻木地回嘴:“又不是去相亲。” 他不提还罢,一提高尚大怒:“你好意思说相亲!前年媒人往我这来了有十趟,去年有八趟,今年到这时候,只得两趟。我说这话你不爱听,但你也老大不小了,到如今一个也不肯见,浪到什么时候是个头?” 高雅:“不急,估计明年就一个也没了。” 高尚急得算盘拍桌子。“你小时候聪明伶俐,人见人爱,怎么就长成这么一副油盐不进的德行。爹娘九泉之下知道,定然责怪我没尽到做兄长责任。你倒是什么时候才能开窍?” 高雅:“不孝是我不孝,你何苦那么操烦。” 兄弟俩不欢而散。此后高雅依约照看了几天众弟子的功课,内容正如预料一般十分枯燥,中间倒有一大半工夫在对付吴有,这小伙子精力充沛不说,下课后必勾肩搭背盛情邀请他去找乐子,被拒绝后显得极为受伤,弄得高雅每每反省自己是否太不合群。虽然每天进城只一两个时辰,时间被分割好像就不能随心所欲了,少有精力再提笔,繁杂思绪渐多。永福寺那边又传来消息,重修已毕,分配罗汉殿两面墙给他画。高雅于是把睡梦里构思地狱图景都恶狠狠地挥洒出去,观者无不悚然。 转眼间约定之日已至,武馆停业一天,高雅收拾妥当,傍晚时分依张少华所言去赏心楼赴会。 吴有在楼前一蹦三丈高地迎着他:“二哥!快来!都等着你!” 高雅心说难道自己来迟了,这不大合适,进去一看吴有基本胡说,席上还有空位,并且在座几人打量他的神情大抵很茫然。只有徐良立时站了起来,笑道:“先生。”又向众人道:“自强武馆的张师傅回乡省亲,这位高先生代他出席。”众人虽然多半不知高雅的来头,但见他衣服鲜丽,容止闲散,又有徐良这样举足轻重的人物引荐,于是纷纷虚应客套一通。 高雅一一回礼,环视四周,大都是陌生面孔,地头蛇一流的人物,都以某某英雄、某某豪杰相称,只见徐良右手边赫然坐着一个冯焕渊,时隔半年,面貌竟有陌生之感,加上年纪轻轻新任华山掌门,自然春风得意,锦衣玉带,仪态潇洒,朝他微微一笑。四目相遇,两人都为对方的人模狗样在心中暗暗喝一声彩。高雅便坐下,旁若无人给自己斟了一杯酒。众人继续方才交谈,似是在讨论什么喜事。徐良道:“定在六月十二?那在下是一定要去叨扰一杯喜酒了。” 一个浓眉大眼的虬髯汉子道:“徐门主自然是座上宾,俺们这些小角色恐怕掌门不稀罕。” 冯焕渊笑道:“周帮主这是哪里的话?冯某忝居此位,全赖众位朋友抬爱。诸位不看在我薄面上,也请看钟掌门的面上一定赏光来吃几杯酒。” 周帮主呵呵大笑:“掌门这样说就折煞俺了。你年纪又小,功夫又好,生的又好,如今还做了图南钟掌门的乘龙快婿,现下是关中武林第一大红人,往后还不知怎地前途无限咧。干说没用,我敬你一杯!”众人起哄,纷纷举酒。独高雅坐着不动,只是微笑。徐良探身过来与他寒暄:“先生,前次一别,许久不见了。” 高雅心想徐良一个成名已久的武林前辈,怎么就总是以和稀泥为乐,和颜悦色地回答:“我一个不事生产的闲人,见不见不多要紧。” 徐良道:“先生忒谦了。我听说永福寺修缮,那东南两面墙上地狱变景就是出自先生手笔,虽然未曾完工,未得一睹,据看过和尚说,都栩栩如生,望之生畏,于教化大有助益。贱内这几年虔信礼佛,举家上下被连累得只好吃素,唯有像今天这样跟众位朋友欢聚才能大快朵颐,简直生无可恋,我现在就等看到了这个图,说不定吃得就心甘情愿了。” 他言语诙谐,众人大笑。高雅讪笑道:“都是唬人的。诸位快意恩仇的人,如何信得这个。”冯焕渊从旁插嘴道:“先生这意思,我们刀口饮血的江湖人,终是要落十八层地狱的么?” 他突然开口,言辞甚是尖锐。高雅瞟了他一眼,淡淡道:“说了都是唬人的。并没有什么刀山火海的苦楚。地狱没有,人间也没有,哪哪都没有。” 他这几句话无味得很,众人面面相觑,好在旁边一桌上坐的是以吴有为首的浮浪子弟,早已伸拳攘臂,吆五喝六起来,大呼小叫之间,众人也把这事丢在脑后。酒过三巡,高雅悄然离席,周帮主已经疑惑了半日,这时候急急朝身边人打听:“这高雅究竟是什么人?教书的还是画画的?怎的我在道上混了几年,没听过他的名号?” 那人悄声道:“你有所不知,他祖上也算是一方的名门望族,到了他爹这一代,已经是破落得不能再破落,守着些小产业勉强度日。他弟兄是两个,长子叫高尚,是一个敦厚沉静的人物,早早娶了城北张家的小姐为妻,夫妻两个一道经营打理,倒也四时不缺。高雅是那个小的,据说幼时极为聪明,几岁就能日诵千言,老高把全副希望寄托在他身上,日思夜想盼他考个功名,重振门楣。然而高雅生性顽劣,并不肯用功念书,对仕途毫无兴趣,竟是自甘于草莽之间,倒是他父亲偶然送他们兄弟二人在自强武馆习些拳脚,高雅被人发现是个极好的苗子。” 周帮主沉吟道:“他师承何人?” “武馆的刘兆武刘老师傅跟他有半师之分,早两年老人家没了,现在当家的张少华也是他徒弟。但刘兆武功夫是出了名的稀松平常,算起来张少华都比他师父青出于蓝,高雅那一身稀奇古怪的能耐就更不知是怎么来的。十七八岁时候在风华会上一战成名,拔得头筹,很是风光了一阵子,后来不知为何销声匿迹,也就没什么人知道他了。” 周帮主啧啧了两声:“有这事,可惜,可惜!”于是众人继续推杯换盏。 第十三章 变相 高雅没走远,只是酒喝多了,有些上头,想出来吹一吹风。初夏天长,虽然入夜,那夜也不深不重不压迫,有种白昼一般的澄澈。暑气也还没逼到早晚来,赏心楼院中亭台水榭,虽系人工堆叠,月色之下全部情真意切,高雅头脑昏昏然,想这一刻也值千金。正天人合一时,吴有不知从何处嗖的一声冒出来,大大咧咧揽住他肩膀。“二哥,听说你跟那冯焕渊很熟。” 高雅板着脸说:“一面之缘罢了。”又改口:“一百面之缘。” “一百面!我跟你都没见过一百面哪!” “白首如新。”高雅漫不经心地说,把他胳膊从脖颈后搬下来。吴有一点就透:“那我们就是一见如故。” 高雅:“正是正是。”想到回到厅中一片乌烟瘴气,胃里泛上一阵 分卷阅读24 - 分卷阅读24 - 分卷阅读25 春冰 作者:薜荔藤萝 分卷阅读25 春冰 作者:薜荔藤萝 分卷阅读25 呕吐感,便对吴有道:“我喝多了酒,不多得劲,你代我跟诸位朋友说一声,就先告退了。” 吴有嘿嘿笑道:“哥,你不傻。这些人我看着也烦,只会胡吹大气,其中并没得什么真豪杰,只有一肚子上天入地的屁话,我听着一多半是编的,真划起道儿,我不给你丢人。——知道,我不惹事。不过你这么溜了,要念我点好。你把那冯焕渊介绍给我认识认识行不?” 高雅脚下一个不稳,头痛得无以复加。“你认识他做什么?拜师?” 吴有摆手道:“不是,不是,我对二哥你是五体投地,决计不再拜别的师父。不过那钟姑娘,听说是武林中有名的美人。大侠我见了不少,美貌的女侠还没见识过,非常之想开开眼界,苦于没有门路,二哥你若肯跟他打个招呼让我去凑这个热闹,我连你那份礼也一起上了……” 高雅揪住他胳膊:“你先想法子把我抬回去吧。” 次日高雅午时方醒,醒来头痛欲裂,活动一下关节,浑身骨头咔咔直响,回想昨夜宴饮,已然十分模糊,只剩最后被吴有搀回来的零碎印象。张少华料是这两三日返回,高雅感觉自己可谓仁至义尽,也不管武馆过了授课时候,草草收拾一下,晃晃悠悠直往永福寺去。 这天天气比昨天还好,空中丝缕绵云,阳光并不酷烈,比晴空万里更好,高雅罩一件五彩斑斓的袍子,坐在搭起的高架上,思忖下一笔落处。突然听得下面有人说:“请你画这一面墙壁,要多少钱?” 高雅头也不回,淡淡道:“二十两银。” 那人道:“我给你四十两,你下来好不好?” 高雅道:“不好。” 刚说完就感坐下一阵危险的摇动,连忙稳住身形,不能不低头一看,冯焕渊一只手按在横杠上,仰脸笑道:“小心点别摔了。” 高雅简直大起杀心:“你来这里做什么?” 冯焕渊道:“想见你就来了。” 高雅:“你这话听着恶心。” 冯焕渊很是沮丧:“我实话实说,还要被你说恶心。求你下来吧,我脖子酸。” 高雅也怕继续高空作业,人身安全不能保障,哼了一声,一个旋身轻飘飘落地,虽然脸颊上还沾着一块鹅黄颜色,说出话来气势是丝毫不减,一点也不与这暧昧柔和的环境妥协。“你现在见着了,还有什么贵事?” 冯焕渊道:“这话说的,我来庙里自然是要求神拜佛。我上了许多香,又献了许多香油钱。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往日要有什么错处,或者佛祖见我诚心,愿意宽谅。” 高雅道:“就跟万户之家做事随心所欲,到头只要捐个门槛子,佛祖定然不计前嫌。” 冯焕渊道:“我知道你就会这么说。”忽地一笑,低声道:“我梦见你就是这么说。” 他剥了那层玩世不恭的伪装,反倒越发肆无忌惮,高雅一面惊叹这人脸皮,一面也因为终于坦诚相见心头莫名一松,说话相应的少了一层顾忌。“不然你要我怎么说?祝你平步青云,早生贵子?” 冯焕渊赞叹道:“你心倒宽。”又说:“我要杀钟之穆。” 旷然庭院,唯树是主,不知何处断断续续传来的梵呗,却将这困顿的阒静拉扯得更加粘长。舌下残留的酒液的苦味,教人头脑一阵一阵地发蒙。高雅舔了舔干涩的嘴唇,觉得这纵使假话也有情可原;冯焕渊来见他,终究不能不找一个由头。 他说:“你要杀钟之穆?”两人这话就好似谈论天气一般。 冯焕渊道:“打算是这么打算。” 高雅慎重道:“我不是想给你泼冷水,你执掌华山也不过半年,立足未稳,此时杀了钟之穆,图南派也不可能为你所用,一个不慎还会四面树敌,你这一手会不会太急功近利了些?” 冯焕渊大笑道:“听你这说法,还以为我已成功了。” 高雅道:“全没把握的事情,你会去做?” 冯焕渊摆手道:“那个先不论。我以为你乐见我成。”他观察高雅神色,并不见一丝异样,又叹道:“或者你也很执着,只有自己亲手做了才算?” 高雅愕然看着他,本能自然是先怒,一转念连这怒意也不免落他彀中,想当初步步为营,真心虽然有限,到底想的是礼尚往来,那日的六神无主和如释重负,至今真切得令人想起来就汗流浃背,时过境迁却只剩下这一再践踏和挑衅,一时间胸中只余一股自嘲的酸涩。“冯焕渊,你是不是觉得自己什么都知道?” 冯焕渊道:“我不知道,但你不告诉我,还不准我猜?不然你当初一人在图南派杀个七进七出,难道是为了跟钟之穆把酒言欢不成?” 他猝不及防把传闻中往事抖搂出来,高雅却连眉毛都不动一下。“那不说明我就希望他死,更不说明我希望他被你杀死。” 冯焕渊道:“我知道,你只是想要一个说法。敢问五年过去了,你要到了吗?” 高雅偏过头:“这是我的事。” 冯焕渊笑道:“对。千重雪勾结妖女,大逆不道。钟之穆清理门户,天经地义。本来你要的也不是说法,只是一个无愧于心罢了。我是千重雪,会感激你的。” 高雅道:“滚。”他实已再说不出别的字。 冯焕渊道:“这可能是你我最后一次相见,你非要我带着这个字进坟墓吗?” 他语气突然变得很缱绻。“或许你不必为钟之穆担心。你杀不了的人,我又能奈他何?你还不如为我担心。但你又不会为我担心。敢作敢当谁都会说,自作自受活该憋着,所以我把那副画物归原主;但要说这样就能死心,那我就是王八蛋。” 高雅简直有点五体投地的意思。“所以你还想两全其美?!” 冯焕渊笑道:“我想都不能想吗?” 他这股狂态与之前华山上又判若两人,高雅蓦然有股玉石俱焚的预感,杀风景的威胁脱口而出:“你就不怕我将此事张扬出去?” 冯焕渊道:“那要看你觉得谁更该死。” 高雅道:“钟姑娘并没有什么对不起你的地方。” 冯焕渊摊了摊手:“连她爹都没有什么对不起我的地方。” 他似也厌倦了这样驴头不对马嘴的交谈,往后退了几步,总览墙上图画的大略布局,光天化日之下也不全是面目可憎的夜叉厉鬼,血海中随波逐流的凄惨背影,若回过头说不定是个美人。他恋恋不舍地望了那背影一眼,转身朝外走去,又停下来一拍脑袋。“差点忘了。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当然如果冯焕渊换晚上再来观赏罗汉殿,他就未必这么怅惘。 很多白天能做的事晚上不能做,晚上的念头白天未必那么想。同样的作品换个光影会面目全非,就连殿中被人礼拜的泥塑,夜里也 分卷阅读25 - 分卷阅读25 - 分卷阅读26 春冰 作者:薜荔藤萝 分卷阅读26 春冰 作者:薜荔藤萝 分卷阅读26 显出几分勇力之外的狰狞。 一个青年和尚手执火把,专注地看着面前的墙壁。虽然尚未完成(可能也正是因为尚未完成),血红火光修饰过的图案,足以把人吓出个好歹。 但他却越看越入神,火把也越凑越近,将还未干透的颜色烘烤得几乎流下来。 一只手悄无声息地从背后拍了拍他的肩膀。换做一个正常人可能已经吓死过去五次。 青年和尚一动不动,只是淡淡道:“这是你画的?” 高雅道:“是我。” 他小心翼翼地接过钵昙摩手上的火把。“你是不是想烧了永福寺我不管,但你要是把我的画毁了,我一定跟你拼命。” 钵昙摩道:“你知道我为什么来这里吗?” 高雅道:“因为你终于把水陆庵烧了。” 钵昙摩道:“没有。但我如果继续待下去,可能就会忍不住了。住持于我有大恩,我实在不应该做这种事。” 高雅:“我对你没有大恩,论理还欠你的情,但我也很想求你别在这里做这种事……” 钵昙摩道:“你可曾见过大火染红半边天际的景象?” 他面目上显出一种神往的表情,缓缓道:“梁柱,砖瓦,墙垣,树木,一概在火中,从上到下,从里到外,活物,死物,有形之物,不论洁净芜杂,高低贵贱,统统化为无形的光焰,结成天上的云气,最奇妙是即使吞噬了这一切,光焰也不能长久。” 高雅闭上眼,努力按他的描述驰骋想象。钵昙摩道:“你不必假装理解。所有的人都觉得我是疯子。我从前的兄弟们并不因此鄙视我,乃是因为他们觉得杀人不需要什么特殊的缘由,火在他们眼里,只是烫手的血色而已。” 高雅听了很感慨:“如果在奇人辈出的魔教,阁下都找不到知音,可见群居终日也不见得有什么好处。” 钵昙摩道:“也不是完全没有。” 他将脸转向画上方才详细观视的片段。这部分是寒冰地狱,触目是狂风暴雪,雪山之巅上,跪着一名女子,长发几乎遮掩全身。女子抱着一柄剑,剑尖从脊背透出,滴下的一滴鲜血,在一片青灰色中赫然十分刺目。 这当然不是一个自杀的场景。地狱中的人是不会死的。 钵昙摩道:“这个人,我好像认识。” 高雅答非所问:“你再看看,说不定还能认出你我。” 钵昙摩道:“太黑了,明天再看。这位姑娘你最近见过吗?” “五年没有见过了。” 钵昙摩道:“可惜,我还以为你跟她很熟。” 高雅道:“完全不熟。也不能很熟。我如果跟她太熟,千重雪地下有知是不会放过我的。” 钵昙摩皱眉道:“千重雪是那么小气的人吗?”又说:“不过我也很久没有见过她了。我自到水陆庵,就跟之前的一切朋友断了来往。但我离开教中时,曾许诺过她,可以为她做一件事,无论是什么。” 高雅道:“她现在在何处?” 钵昙摩道:“宛城。” 点评回复 评分 举报 第十四章 无射 夏夜短暂到意犹未尽,凌晨也不该教人惧怕。前晚作息颠倒,导致高雅此时毫无困意。离开前他问钵昙摩是不是有地方住,钵昙摩回答说自己是和尚,可以在永福寺挂单。高雅走着走着还忍不住回了几次头,看永福寺方向是否窜起冲天火光。 实际上画画的时候倒未必想到,被钵昙摩点出有原型后却也不否认。他已经记不清楚她的面容了,只隐约记得一头很长的黑发,以及千重雪的“死也甘愿”,不过千重雪经常说这种话,比如:这么好的酒如果能让我每天都喝到,那真是死也甘愿。而千重雪的形貌也已很模糊,是以冯焕渊乍然提起时,生疏之感一时还多过被揭破的恼怒,好比被人抓住前世的把柄,效果不尽人意。钵昙摩本是魔教之人,这倒不出他预料外,即使再攀一层情理之中的关系,并不会立刻使二人相见恨晚,因此大体上说这一惊一乍的重逢不至于给他带来什么恶果。 天亮得极快,从东方曙色初现到漫天红日只是一眨眼工夫,霞光散尽,又是一个一文不值的好天。高雅在熟识的店家用了早饭,又去选购了几样画材,铺子里跟冉翁聊了几句,不知张少华是否返回,还是应当去武馆转一圈,就慢慢地走过去。刚转过街角,眼前忽然炸开一片吵嚷,一圈人围在街心,当中传开吴有清亮亮嗓门子:“反了天了这是,敢在我地盘上撒野,今儿不给你个教训,小爷以后名姓倒过来写!” 高雅步子一顿,不着痕迹地从边上挤过去,忍不住回头望一眼,从肩膀缝里只见当间站着两个人,一个是吴有,老样子打扮得花里胡哨,最近附庸风雅,学人家拿一把销金扇子,开开合合抖将不停。另一人也只是个少年,体态纤小,腰悬长剑,虽然衣服素净,细看之下五官颇为俊秀,一双黑白分明的杏仁眼,透着勃勃朝气,朗声道:“打就打,我还怕你这痞子不成!” 高雅心念一转:“不是本地人?”只听那少年又道:“等你输了,本……小爷也不稀罕你名姓颠不颠倒,那冯焕渊的下落,你须得给我一个交待!” 吴有道:“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扔了扇子,一拳挥出,他虽言语嚣张,气态浮躁,这一拳却是刚柔并济,下盘沉稳,并没任何轻敌之意,高雅心道:“还真长进了。” 那少年叫道:“你空手对付我,我也空手对付你便了。”右脚往后撤了半步,一拖一带,将拳劲化解,动作十分轻巧。高雅心头微微一动,转身站住。两人你来我往,顷刻间过了十余招,吴有眼见对方年纪虽幼,根底扎实,显然非是一朝一夕之功,众目睽睽之下这面子还真不好挣,心下焦躁起来,不自觉露出流氓风范,一通乱拳暴风骤雨般没头没脑夯过去,逼得对方连连躲闪,围观众人大声叫好。那少年看似落入险境,却是不慌不忙,觑准破绽,一掌切向吴有肩膀。 这一下又稳又准,吴有刹那间已预料到败落的局面,一颗心如坠冰窖,忽闻有人道:“叉步冲拳!” 吴有不及思索,右腰一偏,左拳打出。少年出掌既空,回防不及,身形顿失了平衡,吴有紧接着提膝一撞,正中对方腹部,少年哎呦一声,痛得低头弯腰,右手下意识将剑一拔,吴有突见银光闪烁,闪避已经不及,挥手去挡,只听刺啦一声,右臂衣袖被划开长长一道口子。连忙跳开一步,笑道:“瞧瞧,打不过就赖上了?” 那少年只出了一招,愣在原地,脸色变幻不定。本地人多半向着吴有,只听得周围嘘声震天价响,吴有那一帮兄弟更是大肆起哄,兔儿爷一类不干不净的话也飚将出来。那少年白净面颊涨得通红,眼睛里隐隐 分卷阅读26 - 分卷阅读26 - 分卷阅读27 春冰 作者:薜荔藤萝 分卷阅读27 春冰 作者:薜荔藤萝 分卷阅读27 有泪水转动,吴有一愣,正要张口,少年将剑入鞘,大声道:“吵什么吵,既是空手,我认输就是,要杀要剐,小爷都认!” 吴有惊讶道:“哪个要杀你剐你?”见少年明明委屈,还强撑着大丈夫风范,倒觉出自己唐突,何况有人指点,似胜实败更是心虚,突然听见人咳嗽了两声,战战兢兢瞄过去时,只见高雅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吴有三分的底气只剩了一分,跺脚道:“好了好了,我也没说要你怎样!那冯焕渊的下落,不是我不存心告诉你,其实——”突觉背后一痛,是被高雅狠狠瞪了一眼,连忙改口道:“你……你……你总之快滚!再耽搁我就要反悔了!” 他此言一出,小弟们一叠声叫嚷起来:“大哥!别这么简单放了这孙子!兄弟们还有账要和他算哩!” 吴有自觉面上无光,喝道:“看什么看,都散了。”手脚并用地把忠心耿耿的闲杂人等轰走,那少年疑惑地看了他一眼,也不说什么,转身离去。这边吴有感激涕零地抓住高雅双手。“二哥,要不是你,我今天丢大人。” 高雅任凭他把手晃得筛糠一样。“该。” 吴有打个哈哈,岔开话题。“对了二哥,我刚在街上见着张师父,他方从老家回来,让我跟你说一声明日就不必代课了,但你还是得去一趟,因为要给你算工钱。” 高雅一听总算卸下重责大任,只感一阵脱力,千言万语汇成一句话:“你最后一天惹事,算我晚节不保。” 吴有叫道:“冤哉枉也!二哥你要这么想,我就冤死了。我们兄弟几个好好的坐在一处,聊起前日跟你去见识那个英雄会;我也没说别的,就说那个冯焕渊,去年他人不人鬼不鬼的逃难到我们这里来,还跟金鞭门有了过节,他跟徐门主打那场,多少人都见过的,我当时看得云里雾里,只觉得输赢忒斯文,心里有点蹊跷,果然他现在发达起来,跟徐门主称兄道弟,没几天又攀上一门好亲事,我就跟大伙感叹,这江湖的事大有学问,不单单是比拳头大小,里头的门道细论起来只怕不亚于做官哩。谁知这个龟儿子冷不丁冲出来,指着我就问:冯焕渊在哪?那样子跟追捕要犯一样,好似是我把姓冯的窝藏了起来。二哥你想想,我能咋说,我当然说:我又不是他爹,你来跟我要人?再者你姓甚名谁?找他作甚?是朋友,是仇人?要蒸要煮,要打要杀?我也就是随便问问,谁知道这孙子竟愣住了,那样子大大的有古怪。我便存心要逗逗他,说:知道归知道,然我凭什么白白的说与你?你先讲明了为什么找他,我再考虑看看。谁知他愣了一回,竟说出一篇奇绝的话来:我原是江湖上一个浪子,爱慕钟小姐爱慕得不能自拔,自己给自己改个名字叫柳爱钟;但自知身份悬殊,只得先默默放在心里,岂料最近听说她要嫁人,嫁一个叫做冯焕渊的不知什么猪狗,把我气得呕血,从图南派一路打听着追到此处,定要跟那姓冯的决一死战。我们听了,都是百感交集,不知道是先嘲笑他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的为好,还是祝福他早日成功的为好。不过他这故事说了也白说,我哪里知道那冯焕渊的去处,就想编两句话随便给他打发走,岂料这孙子气性大得很,一眼看穿了,说:你骗我!你不肯吐实,我便打到你吐实!于是两边乱哄哄的,就打起来啦。” 高雅听得也是百感交集,一句废话脱口而出:“吃亏了?” 吴有爽快承认:“是,他挺有两下子,我那群小弟又懒得要命,成日练功夫嫌费劲,干架就仗着人多。但他们废归废,我要不给他们出头,这十里八街的老大还做不做得?拼了命也得把这面子挣回来,当然还是多亏二哥你帮忙……” 高雅道:“其实你即使输给他也不怎么丢人。” 吴有:“哈?” 高雅拍了拍他肩膀:“没事,你表现很好。往后我虽然不教你了,有什么疑惑也还可以来找我。只一句话,说了你嫌我啰嗦,啰嗦就啰嗦吧:想众望所归,不在好勇斗狠。武功即使练得再好,也未必能派上用场。” 吴有道:“是是是,这道理我光看二哥就明白。有时候我想着,二哥要嫌这一身本事没用,不如给我。” 他早有准备,说完就溜之大吉,高雅苦笑一声,朝那少年离开的方向走去。过不数刻,到了一处僻静角落,见那少年正站在一棵大榆树下,似在等什么人。见到他来,脸上稍稍显出喜色,高雅别无二话,上前就是一掌。 那少年大吃一惊,往后退了一步,脊背撞上树干。高雅喝道:“拔剑!”不由分说又是一掌击出。少年勉力偏头避过,只觉脸颊被掌风刮得生疼,高雅一不做二不休,伸手竟去抢夺他腰间佩剑。少年忍无可忍,抢先一步握住剑柄一拔,刷刷三剑刺出。高雅身形急退,少年趁势进攻,一点一划,流丽轻盈。高雅眼看剑尖已到胸口,却不再闪避,叹道:“你这招逐云望月,倒是好轻巧。” 少年一愣,突觉手中剑不听使唤,低头一看,剑身被高雅捏住,纹丝不动。但这也只是一瞬间事,短暂到有如错觉,转眼间手上一轻,高雅已在数尺之外。少年不及恐惧,失声道:“你你认得我图南派的沧溟剑法?” 高雅:“……你若不想被认出,可以使得乱七八糟一点,但你使得太好了,太标准了,只要见过贵派沧溟剑法的人,都立刻会知道这是沧溟剑法,也立刻会知道你是图南派的……嗯……柳爱……钟……姑娘。” 钟无射惊呼一声:“不是吧,我才行走江湖第一天,这就被人认出来了?!” 高雅本想说“这又不是什么难事”,转念一想似乎包括吴有在内一大波人被贬低,改口说:“碰巧而已。在下姓高名雅,方才多有得罪,还请姑娘见谅。如不弃嫌,在下请姑娘一盏茶如何?” 两人走到隐藏在附近巷子里的茶铺,要了一碗酸梅汤,一盏杏仁茶。这铺子高雅幼时常来,店面虽小,饮食做得十分甜美,钟无射吃了半盏茶,心花怒放,这才想起还没问高雅来意,连忙瞪起眼睛道:“你方才人群里出声指点那痞子,害我输了赌约,又追上来跟我交手,是什么居心?” 高雅道:“姑娘多虑了,我一个散人,胆敢对钟掌门的千金存什么歹意,难道不怕被钟掌门大卸八块?” 他只是随口恭维,钟无射腾地站起身:“你不要告诉我爹!”说完发现露馅,好在基本都露完了,干脆破罐破摔。“那什么,总之就是……你不可告诉任何人!” 高雅苦笑道:“姑娘放心,不过话说在前头,姑娘装扮虽然高妙,若别人也看出来,还请姑娘不要疑到我身上。传闻姑娘好事将近,这时候下山找冯焕渊,会不会太迫不及待些?” 钟无射呸了一声: 分卷阅读27 - 分卷阅读27 - 分卷阅读28 春冰 作者:薜荔藤萝 分卷阅读28 春冰 作者:薜荔藤萝 分卷阅读28 “什么好事?爹爹一句话,我连那姓冯的是圆是扁还不知道,就被定下终身大事,虽然说得千好万好,媒人的嘴哪里能信得,万一是个瞎子?跛子呢?有什么隐疾?岂不是我这一辈子就被耽误了?” 高雅插嘴道:“这你放心好了,他不瞎,也不跛,也没有什么隐疾。” 钟无射很感兴趣地看着他:“哦?那比之你如何?” 高雅:“……这恐怕不好比。” 钟无射拍手道:“是了,所以非得自己看过不可。我须得要亲眼看看这个冯焕渊是什么人,还得试试他的武功。” 高雅道:“然也,如果他武功不够高强,就不配做你的夫婿。” 钟无射眼珠一转:“那倒也不一定。说不定我中意他武功不太高强,这样才会对我百依百顺。” 高雅一时倾倒:“你说得极是。那万一你不中意呢?” 钟无射发愁道:“是,就怕这个。爹爹脾气顽固,不好违拗,又好排场,这次听说要请许多人前来观礼,决不会由着我性子来。父母之命大过天,我也不是非要顽抗,所以暗自决定将标准降得很低,只要那冯焕渊长得像个人儿,武功胜得过刚才那小痞子,人品没什么大不是,一见之下还算过得去,我愿意给他机会,慢慢培养的!但我这次偷跑出来,已是大大的违拗,万一无论如何看不对眼,火上浇油,雪上加霜,那就不是饿三天或者一顿打能了事了,那我只得一不做二不休,在外头逃个一年半载,躲到我爹爹消了气再说。” 高雅悠悠道:“那我还是很希望他能有幸入了姑娘的法眼。” 他这话乍听没毛病,钟无射却嗤笑一声:“你嫌我功夫不够好,不配在江湖上走跳么?” 高雅道:“非也,在江湖上走跳,也不在功夫高低。姑娘家学渊源,自保绰绰有余,只是这么实诚,跟我萍水相逢,就恨不得心肝脾肺都掏将出来,若我真有什么歹意,又要如何防范?” 他语带讥刺之意,但终究还是出于一片好心,钟无射脸上有些挂不住,讪讪道:“你自己一眼看穿,我再遮遮掩掩也没有什么趣味。东拉西扯这许多,你还没说清楚到底为什么逼我出剑,快点交待。” 高雅道:“没什么,看见姑娘的剑,一时心有所感罢了。” 钟无射盯着他,突然道:“你是不是知道冯焕渊在哪?” 高雅摇头:“我不知道。” 他站起身。“但姑娘如果信得过我,可以让我试一试。或许我能把他给你找来——但也别抱太大希望。” 他匆匆地走出店门。晌午的街道空洞燠热,满目沙尘。显然他头脑是发昏的。可能跟他昨天没休息好有关。他也不是非得给凡事都找一个理由;这只是惯常的、本能的推脱。毕竟没有人逼他,往下要去什么地方只有他自己知道罢了。 钟无射喝完了剩下的杏仁茶,又吃完了其他的点心,肚子饱饱的,坐了片刻,心想:“虽然那高雅看起来神秘莫测,总不能一直等在这里。”抓起桌上的剑正要起身,突然门帘掀动。钟无射奇道:“这么快就回来了?”这话自然荒唐;进来的不是高雅,却也决不是一个素昧平生的茶客。 来者锦衣华服,腰佩长剑,人看着彬彬有礼,钟无射脸上的表情却好像看到了毒蛇猛兽一般,如临大敌地往后退了一步。那青年放心似的吐了一口气,说:“师妹,叫我好找。” 正是图南派钟之穆座下二弟子韦清嘉。钟无射先是反射性地朝四壁看有没有别的出口,又看向桌椅板凳好像寻摸何处藏身,这才欲哭无泪地回答:“师兄,我这装扮真这么容易看穿么?” 韦清嘉道:“没啊,没什么一眼望穿的破绽。少年人声音娇嫩是常事,你举止也不扭捏。不过要骗你二师兄,那还差得远。” 钟无射道:“哦。”仍是站在原地不动。韦清嘉叹了口气说:“还不走?” 钟无射慢吞吞地跟着他走到门口,中间鞋底磨薄了一层,在门槛子上蹭来蹭去,还是鼓起勇气开口:“二师兄……” 韦清嘉凉凉道:“我跟你说了,冯焕渊平头正脸一个人,能说会道,有手有脚,你全不信,就是想跑出来野。没出嫁的女孩子装扮成男人独自在江湖上行走,成什么体统!传出去给人笑话死。师尊没有惊动旁人,门派上下全不知晓,只吩咐我暗中将你找回。你想出来玩,下次师兄带上你就是,现在跟我回门派去,向师父请罪,事情还有转圜。” 钟无射气呼呼道:“二师兄惯会说空话。我回去便是嫁人,往后恐怕一辈子也出不得门了!” 韦清嘉道:“那也未必。华山说不定规矩和本门不同。” 钟无射道:“对,我还得去华山。我打小几乎没离了家里一步,出个门都要三令五申,现在却要我一人孤零零地嫁去华山,那么高,又那么冷!”她声音微微颤抖,抓住韦清嘉手臂。“师兄,若我无论如何不想……不想嫁给那个谁,他会不会像对三师兄那样对我?” 韦清嘉脚步一顿,平静地说:“想多了。说不定你一见之下,非他不嫁。” 钟无射恳求道:“对,那你至少得让我看他一眼呀。” 韦清嘉尚未答话,忽然听一人道:“她说得很有道理。” 他二人站在店门口争论,这一带僻静,并无他人,说话声音也不大,竟被这未曾露面的人听得一清二楚,此时都是心头一凛,各自按上剑柄,四面环视。只见前方街角走过来一个和尚,披着半臂袈裟,手上握着一串念珠,眉目过于清楚,有些不能直视,目光在他们身上剜了一遭,说道:“你应该就是钟之穆的女儿。这位……嗯……听起来是你的一个师兄。” 韦清嘉道:“不知大师法号?” 和尚道:“钵昙摩。”转向钟无射道:“跟我走吧,小姑娘。” 钟无射道:“为什么?” 钵昙摩道:“不为什么。” 钟无射笑道:“原来是个疯和尚。”突然纵身而起,跃上房檐,身形如灵猫一般,几个起落,已消失在市井综合交错的屋脊之间。钵昙摩双眼一眯,正要追上,韦清嘉长剑出鞘,挡住他去路。钵昙摩更不迟疑,念珠一甩,便将剑身缠住。韦清嘉只觉一股熊熊热意顺着剑身传来,似乎连剑柄也变得滚烫,心念电转,已知来者何人,猛然将剑抽回,护于胸前。“魔教的红莲使,何时竟入了空门?” 钵昙摩道:“是,我现在改吃素了。所以你也不用担心,出家人慈悲为怀,最多断你一条胳膊。” 韦清嘉听了感动:“那还得谢过阁下不杀之恩。” 钵昙摩道:“你若不是图南派的人,连这条胳膊也不用留。” 韦清嘉道:“虽说正邪不两立,大家相杀起来并不需什么特殊的缘由 分卷阅读28 - 分卷阅读28 - 分卷阅读29 春冰 作者:薜荔藤萝 分卷阅读29 春冰 作者:薜荔藤萝 分卷阅读29 ,但尊驾好像对敝派执念格外深重。” 钵昙摩冷冷道:“你们名门正派的人还是这副德行,见缝就给自己脸上贴金。”珠串在手中扯得笔直,长鞭一般挥出。韦清嘉剑势飘忽,出收点刺,总不与他正面相对。钵昙摩不耐,几个起落,珠串在剑身上绕了数圈,正要发力,韦清嘉剑刃左右一拧,妙到巅毫,层层珠线被削断,乌黑木珠半空中迸散开来。 钵昙摩啧了一声,双手在空中一抓一握,满把的珠子竟如暗器般疾射而出。韦清嘉万料不到他还有这后手,欲退已迟,胸口檀中穴被打中,登时浑身一软。钵昙摩道:“你倒还有点样子。”大步而去,只留下满地发亮的念珠滚落在泥土之中。 第十五章 鱼肠 和所有人都分开之后,吴有忧郁地临窗而坐,一边盯着街道对面绸缎铺房顶上挂着的半只风筝,一边往嘴里扔着咸津津的蚕豆。 世间娱乐只有呼朋引伴才有趣味,此刻除了回家,没别的去处;而他还不回去,不是因为他怕此时被母亲唠叨,也不是怕被父亲打。即使是他这样的人,偶尔也需要独处的时刻。 他想着方才和那柳爱钟交手时的一招一式。这场干仗给他印象很深,可能因为质量很高,跟他之前的帮派拼搏不可同日而语。柳爱钟的能为显然远远高过滚爬摸打的混混们,高雅所说的“即使输了也不丢人”意有所指,所以他并不觉得如何不甘。不过要说完全心悦诚服,那也未必,毕竟对方的招式他都能看清,也能迅速还击,如果再来一次,说不定他能做出更好的应对。这种似乎只差一点就能摸着的门楣,最叫人跃跃欲试。他手指蘸着酒水,在桌面上胡乱比划。 “如果他这一拳,这么打过来,我就……” 他嘀咕了一句,突然觉得什么东西闯入视野的边界。他迅速推开窗,正见着对面屋顶上一掠而过的身影,半块瓦片咕咚一声坠落在地。但总体而言这动静不算大,只是一晃神的工夫,门前站着的几位正在闲话的客人根本都没有抬头。 吴有却腾地一下跳了起来。凭着他见兔放鹰的视力,他已经认出了那是谁。 他想:“这小子才跟我打完架不久,怎么这时候跑得这样匆忙,跟被鹰追的兔子似的?”拍了几粒碎银在桌上,大步流星地走下楼去。 钟无射腾挪了数刻,瞅准低矮檐角下到平地上,又狂奔了一会,直至气息不稳才慢慢停下。这一停下,再看四周,全然不识,不过她本来人生地不熟,没几处算认识。环顾四周并未有人追来,心脏怦怦乱跳,想那和尚看着就很不好相与,挂念韦清嘉状况,却又不敢回头探听。身处街道狭长,两边都是精致院落,静悄悄的,偶有一二竹肉相发之声从深处飘来,销魂蚀骨,却又荡悠悠地听不真切。心下正疑惑时,突然被人拍了一下肩膀。“大老远看你跑得疯马一样,原来是急着见相好的?” 钟无射吓得差点魂都飞了,猛地撤后数步,再看来人竟是吴有。若平常时候哪能让他这么容易近身,实在眼下心烦意乱,竟连他走到身旁也没察觉。一惊之下根本没听见他说什么,脱口而出:“你怎会在这?” 吴有笑道:“我还要问你哩。方才说得自己好似情圣,什么非钟姑娘不娶,转头就来这种所在找乐子,倒很对得起那钟姑娘呢。” 钟无射见他挤眉弄眼,说话又神秘兮兮的,心下突然明白过来,好似被雷迎头劈了一道,白皙脸颊涨得通红,失声道:“你……你说这里是……”“妓院”二字无论如何出不了口。 吴有道:“整条街都是啊。”一条手臂自然地环过钟无射肩膀,又被钟无射闪电般打开。吴有虽然浮浪子弟,举止没个正形,到底众星捧月的惯了,本想着不打不相识,已经算我宽宏大量,见钟无射不给面子,也就怒从心起,冷笑道:“你情圣也罢,万花丛中过也罢,我最看不起的,是那心口不一之人。” 这误会真是大了,钟无射哭笑不得,丢下一句:“没法跟你解释。”抬脚就走,想着快快离开此处,另寻安全场所栖身,再做打算。岂料走不数步,脚下突然踩上一条人影,抬头一看,眼前正是钵昙摩,登时呆若木鸡。钵昙摩道:“你可能绕了圈子,并没走出多远。” 吴有更是目瞪口呆,自言自语道:“这世道是怎了,和尚也来宿娼?” 钟无射顿感一阵绝望,他竟追来得如此之快,跟韦清嘉的胜负不问可知,还是颤声道:“二师兄呢?你把我二师兄……” 钵昙摩道:“担心你自己罢。”伸手去捉她肩膀。钟无射猛然后退抽剑,知道两人武功相差甚远,打定了破釜沉舟的主意,长剑唰唰连刺,全是不要命的快攻打法。钵昙摩不闪不避,右手径直伸入剑影之中,曲指在剑刃上一弹。钟无射右臂不听使唤,握剑不住,一时万念俱灭,不由自主地闭上双眼。忽然耳畔有人吼道:“你快进去!” 钟无射一愣,睁眼看时,竟是吴有从旁边偷袭,一掌打在钵昙摩后心。钵昙摩哼了一声,侧过身去,吴有自己也没想到这么容易得手,立刻使出浑身解数,冲着钵昙摩拳脚相加。钵昙摩一脚将他踢了个筋斗,显见刚才那一掌效用是零,吴有趴在地上还不忘喊:“旁边那宜春院!你快进去!他一个秃驴,怎么敢进烟花地!” 钵昙摩道:“她一个大姑娘,就好进烟花地。” 吴有失声道:“他是女的?” 钵昙摩道:“你是瞎的?”吴有动弹不得,浑身剧痛,眼睁睁看着他出手点了钟无射身上数处大穴,将人扛起来就走,只能把打娘胎里以来学的难听话一股脑泼向钵昙摩背影,声音之大,终于引得两侧娼家纷纷开门围观。 吴有遭遇这前所未有的大挫折时,高雅正昏昏欲睡地坐在徐良书房里。 他前两天还表示过道不同不相为谋的态度,这会已经自动自发前来拜访,可见话毕竟不能说得太满,不然太容易自取其辱。金鞭门弟子表示门主有事出门,尚未回来,但曾嘱咐过,如果高雅前来拜访,请他稍等片刻。这等安排,别说阴谋,阳谋都耻于形容,比起上次尤为明目张胆,乃至高雅觉得如果拂袖而去反倒是正中对方下怀,不管是否因为这个他都没有走。他在房中转来转去,百无聊赖地研究墙上的画。 那画是高雅数年前之作,题材是专诸刺吴王僚,乍看没什么出奇处,单论画工还很有几处能商榷,唯有专诸手中刺向吴王僚的兵器,不是传说中的鱼肠,而是一整条鱼,好似专诸没来得及将剑从鱼身中抽出,又或者鱼中根本没剑,这鱼就是唯一的武器。高雅瞅着那副画,疑惑自己为什么会画出这样的东西来。他又坐下,努力回想这画是怎么卖出去的。 徐良踏 分卷阅读29 - 分卷阅读29 - 分卷阅读30 春冰 作者:薜荔藤萝 分卷阅读30 春冰 作者:薜荔藤萝 分卷阅读30 进了书房。他一如既往做文士打扮,脸上写着人情练达四字。“先生久等。” 高雅随之站起身。“门主既然知道我要来,应该也知道我的来意。” 徐良微笑道:“我不知道先生要来,只是很期盼先生能来罢了。” 高雅蓦地感到一阵老调重弹的厌倦;他不至于愚蠢到把这客套话当真,但理智上即使知道只是虚与委蛇,初初听到总还生出感动,仿佛自己真有什么独到之处被人所需要似的。人要如何才能做到精确的投桃报李,不至勉强也不至辜负,这界限的奥妙他到今天不能驾轻就熟,只能一视同仁地警惕起来。“是指门主有什么要我效劳的地方吗?” “我有意向先生当面致歉,只是一直没有机会。”徐良恳切地说。“先生或许以为我与冯焕渊早有默契,但华山跟我本无恩怨。虽说冯焕渊是一个变数,我有意顺水推舟,他能走到今天这个地步,却是我也始料未及的。” 高雅摇头道:“那不算什么,我没有放在心上,即使没我,冯焕渊也未必就做不成华山掌门。我想请教的是另一件事:尊祖徐阁,原是图南弟子,钟之穆的师叔。后不知为何独自出走,自此江湖上再不闻名。一直到门主横空出世,开宗立派,将七十二路金蛇鞭法发扬光大。门主与冯焕渊一见如故,与此有关么?” 这话没头没尾,恶意昭然,徐良深深地看着他,叹道:“先生虽不在江湖,心如明镜一般。” 高雅道:“身在江湖,却又时刻看不起江湖。厌弃江湖,却又不能忘情于江湖。门主不觉得这样的人面目可憎么?” 徐良:“……这说得太严重了,敢问先生受了什么打击。” 高雅惊醒,觉得自己表演过火,咳嗽一声。“只是前日见门主和冯焕渊坐在一处,想你们关系一定很好,现在我有事要找他,不知门主可知他去了何处。” 徐良微笑道:“看当时席上两位那个气氛,我还以为你不想再见他了。” 高雅道:“我不得不再见他,为了让他知道他造了是什么孽。” 徐良好言相劝:“何必呢?虽然他所作所为,可能高洁如先生比较不齿,但他很好相处,至少可以当做一个朋友。只要你不挡在他的路上,他就不会去碰你。” 高雅道:“挡在他路上的人,也未必知道自己挡在了他的路上。” 徐良道:“但是你决不会挡在他的路上。” 高雅道:“所以我更气愤。” 徐良决定不跟他一般见识。“这恐要让先生失望。我们散席后就分开了,他并没说他去处。不过想来估计是回了华山。也可能还在附近逗留采买些需要的物品,毕竟好事将近。先生如果确实有紧要事,我也可以着人去探询。” 高雅面上看不出是失望还是松了一口气,只说:“不必了。”就起身告辞。徐良一直送到门外。分别时高雅问:“门主今天也吃素吗?” 徐良道:“吃的。先生可能笑我装腔作势,不过既然吃不吃无伤大雅,那我吃又何妨呢?” 高雅看他一眼,没说什么,转身便走。走不两步,一个家丁模样的小子炮弹一般连冲带撞而来,嘴里喊着高师傅,说是公子被歹人所害,气若游丝,请高师傅快去探视。高雅一惊不小,心想早前见到吴有还活蹦乱跳,短短半日间出了这是什么变故,难道钟无射武学远超所想,招式还蕴含着他没发觉的内伤,心急如焚赶到吴府,登堂入室,吓得不及走避的侍女惊叫连连,掀开竹帘一看,只见吴有盘腿坐在床上,光着膀子,正抱着半块西瓜啃。 高雅不知道该怒该笑,吴有已一迭声叫起来:“二哥!”不待他问,立刻绘声绘色,一五一十将早前奇遇讲给他听,中间不免又加上许多说书特有的音效,末了指着胸口一块淤青,心有余悸说:“一个秃驴竟那般厉害,我真是开了眼界,恐怕整个武林,有这样本事的也不多。我只知少林的和尚会武功,但这和尚如此狠毒,定然不是少林的。二哥,你可听说过他的名号?” 高雅唯有讪笑,心想:“难道这就是钵昙摩答应她之事?”嘴上说:“不曾。不过我若遇见如此深不可测的人物,就不会强出头英雄救美。” 吴有脸上一红,争辩道:“我真没看出,二哥你不要冤枉我!话说那柳……柳……也当真古怪,不知那秃驴为什么要捉她。都是那王八蛋的狗娘养的秃驴,我就没有想到,他连当街掳人这种事都做得出来,又怎会怕什么妓院。等小爷养好了伤势,练好了武功,非把他扒皮抽筋不可。二哥,我有一不情之请……” 高雅立刻道:“我拒绝。” 他扫了一眼吴有身上乌七八糟的伤痕。“你今天大难不死,只是因为对方没有杀意。但下一次就未必有这么幸运。虽然有意智取,想得又不周到。综上所述,你是非常命大,我若是你,先去拜谢诸天神佛菩萨大恩大德。” 吴有眼睛瞪得溜圆,高声道:“但我辈侠义中人,岂能见死不救?” 高雅冷冷地看着他。“这问题不是你现在该想的。你现在该想的就是:再去把小红拳练上三千遍。” 第十六章 黄钟 钟无射并非是被琴声惊醒的。琴声已不知持续了多久。 她躺在竹席上,慢慢地回想之前发生的事情。虽然于她而言只是闭上眼再睁开眼的工夫,中间连个用于缓冲的梦都没有,要重新连接上之前的情境却十分费劲。 被钵昙摩像扛一袋米一样甩到肩上的天旋地转之感是残留的最后印象。那之后便失去了知觉。到了何处,过了多久,都一概不知。但这个地方无疑是安全的。 这不是说已经脱离险境,而是她很笃定死也不会死在这个地方。 她慢慢坐起身来,活动酸软的手脚,胳膊被竹席硌出了红印。穴道没有被封,内力也还在。她转动眼珠,看到床头茶几上放着的剑,简直像个嘲笑,拿准了她即使完好无损又全副武装,也不可能逃走。 她推开门走到前厅,见到了抚琴的女子。或者说是女子的长发。 那长发如瀑布一般,几乎将她整个背影都包裹住。 外面天气炎热,厅中的空气却清凉昏昧。如一匹天衣无缝的丝缎,又如一身刀枪不入的铠甲,即使从背后暗袭,也不会起丝毫作用。钟无射试图越过她,到正面去和她摆开架势,却听见带有警告意味的铿然一响。然后她就不敢再往前走。 女子面前是一架乌山浊水的屏风,将无遮罩的花木院落隔绝在外。她不打算直接面对任何人。 钟无射只得抱着剑在琴边坐下,偷偷窥视她戴着面纱的侧影。 过了一会她终于忍不住问道:“这是什么曲子?”虽然打断人家演奏,似乎称不上礼貌,但一来这 分卷阅读30 - 分卷阅读30 - 分卷阅读31 春冰 作者:薜荔藤萝 分卷阅读31 春冰 作者:薜荔藤萝 分卷阅读31 曲子很慢,几乎每两个音之间都可以插下一大句话;二来对牛弹琴两人都心里有数,不必强作知音。 那女子停了动作,过了一会方答道:“你名无射,却不知道曲名?” 她的声音惊人地优美,并不似外表的冷淡。她的人看起来单调到近乎枯瘦,声音却很丰富,就好似声音给她的人上了色,整间厅堂都因此光辉了一瞬。 钟无射干笑道:“对不住,名字是爹妈起的,我自幼五音不全。” 女子道:“这是我自己作的曲子,没有名字。” 钟无射想:“她是存心跟我过不去。”也就不客气地接了一句:“你的琴没有你说话好听。”不过这句仍算是夸奖。 女子道:“我除了说话声音,一无足取。”看来也不是头一回收到这种评价。 钟无射道:“头发呢?” 女子道:“它会使我的脸让人失望。” 钟无射想:“所以你才戴着面纱吗?”叹道:“人有两样东西超尘拔俗,已经是非常不容易了。我一样都没有。” 女子道:“如果要你和我交换,你愿意吗?” 钟无射哑然。关于这女子的身份她当然已做出很多猜测。 钵昙摩是她平生仅见的高手,熟识的人里除了父亲钟之穆,恐怕没有人能和他相提并论。这女子能指使钵昙摩做事,武功和地位不言可知。毫无疑问她不是正道的人物,但跟钟无射想象中的魔教妖女也相差甚远。也许她是江湖上某位隐居的前辈,也许并不需要自己微不足道的性命。 一个这样的人为什么要问出这样的问题?难道钟无射身上也有值得她羡慕的地方? 钟无射鼓起勇气问道:“你……打算怎么处置我?” 女子道:“等。” 钟无射道:“等什么?等着杀我,还是等着救我?” 女子虚按在琴弦上的手指突然勾出一个尖锐的高音,钟无射只觉仿佛有数把小刀刺向双耳,脑中一阵绞痛,不得不运动内力以抗,心内怒道:“我说了什么,她就这样生气?” 慑人音波缓缓消散,只听屏风之外有人道:“高雅求见妙音使。” 虽然只见过一面,相隔又数日,厅上青年隐约身形,正是高雅无疑。钟无射万料不到竟会在此时此地见到他,大喜过望,正要开口呼唤,却发现自己说不出话,只能从方才待客之道中判断来者不受欢迎,但自身难保,没余力再替对方操心。果然女子道:“出去。” 高雅道:“除非妙音使亲自现身相请,不然我是不会出去的。” 女子道:“出去!”纤指连拨,曲调凌厉,钟无射胸口血气翻涌,心如擂鼓,只得撕下两片衣襟,将双耳死死塞住,全神贯注之间,已经听不到两人在说什么。 杀伐之音暂歇,高雅仍站在原处,腰背比平时还要挺直些,再发言已经满腔怨愤。“好歹我这么大老远地跑过来,找人也找得很辛苦,进门没站稳,又领教如此盛情,反正你现在也赶我不走,妙音使难道不能听我说几句话吗?” 女子道:“你想说什么,我了然于心,不必再多此一举。” 高雅道:“此言差矣。我很了解你吗?你很了解我吗?我们除了都认识千重雪之外,还有任何沟通的渠道吗?何况他已死了五年。人之瞬息万变,往往不可以道理论,你如何确定我要说的话,就是你以为我要说的话?” 屏风后一片静默,半日透出二字:“你说。” 高雅道:“逝者逝矣。” 他四个字出口,只听屏风后铮然一响,一道音波如利箭般疾射而出。钟无射好容易略略平复,就见一根琴弦骤然崩断,女子手指溅出一丝殷红,顿感脖子被勒住般喘不过气来。高雅喉头一甜,身形晃了一晃,犹自笑道:“逝者逝矣。我原以为你是这样想的,也希望你一直这样想;却没料到是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屏风后身影微动,再开口时女子声音已经缓和不少。“你方才说,人之想法瞬息万变。高雅,黄金缕感念你为千重雪所做的一切,但我欲行之事,轮不到你来插手。” 高雅叹息了一声。“钟姑娘无辜。” 黄金缕道:“千重雪何辜?” 高雅使出杀手锏:“千重雪无辜,她亦无辜。亡友如在世,不会乐见你此举。” 黄金缕道:“他已有负于我,我不会在乎他乐不乐见,你也不用替他做主张。” 高雅终归无隙可乘,只得道:“我初至宛城,或许逗留数日。中间如果再行拜访,还望妙音使不要拒我门外。” 黄金缕道:“可以。你非俗物,只要不提此事,黄金缕当尽地主之谊。” 琴音再奏,却是婉转和悦之调,高雅一躬身,退出厅堂。黄金缕取出一条白纱,慢慢裹起手指上的伤口。周围压力早已消失,钟无射却仍如遭到禁制般不能出声,怔怔地望着她,终于问道:“你……你是……” 黄金缕面纱微微牵动,竟是一丝笑意。“不错,我就是害得你三师兄被你父亲所杀的魔教妖女。” 高雅一出门就扶住墙慢慢挪动,耳畔琴声逐渐飘渺,终于不闻,这才停下脚步,吐出一口鲜血。他举起手背擦了擦唇边血迹,身体内外热浪交迫,满心烦恶。当日听吴有说完,他草草收拾一下就只身来了宛城。钟无射显然就在屏风后,但力敌智取,都不可能,退一万步,真从黄金缕手下把人救出,接下来怎么安排,他是一点打算没有,钟无射无论回不回图南,都是祸在眉睫,他也没有十全之处可以安置。黄金缕当初千重雪身亡之后就杳无音讯,高雅只当她是万念俱灰而退隐,而今突然擒住钟无射,除了报仇外不作他想,但她这是一人之为,还是背后有更大的盘算,现在还看不出。她自当年和千重雪交好,基本也与魔教断绝往来,这次除了委托同为隐退之身的钵昙摩,还没见动用魔教什么力量,但高雅想来魔教若知道此事,肯定无论她欢不欢迎都要盛情襄助,最坏结局是演变成黑白两道厮杀。最捶胸顿足在于,黄金缕若成功就罢,若不成功,他还得挂念对方安危,虽然他就在刚才被对方打得路都快走不了。念及此处,又是一口老血。 几口血吐完高雅灵台清明不少,忽而想:“钟无射也好,黄金缕也罢,各自求仁得仁,跟我何干,钟之穆要有个三长两短,在我又不是什么遗憾,不载欣载奔不错了,就算黑白两道真的大厮杀起来,又关我什么屁事。”但这想法也非是头一次产生,紧接着就会想到黄金缕好歹故人遗孀,看她赴汤蹈火而无动于衷,未免过于没有心肝,而钟无射事情本由冯焕渊而起,自己稀里糊涂撒不开手,又情不自禁问候一下他家祖宗。关键自己已经离家这么远,跟永福寺连假都请了,还被和尚趁机克扣工钱,再无 分卷阅读31 - 分卷阅读31 - 分卷阅读32 春冰 作者:薜荔藤萝 分卷阅读32 春冰 作者:薜荔藤萝 分卷阅读32 半途而废的脸面,眼前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高雅回到客栈,天气尚早,伙计拿着抹布趴在桌子上打盹。他浑身粘糊糊的极不舒服,请人烧水送到房间里来,想收拾干净再打坐调息。不料一进到温热水中,连日奔波倦意泛上全身,加之内伤导致的疲乏,竟然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再睁开眼时,身遭水已冰凉。四周一片昏黑,连窗外也不见灯火。高雅心道:“我怎地睡了这么久?”连忙起身,岂料脚下一软,又跌回水中。清醒的肌肤这才知道寒冷,内里那团火炭一般的燥热却没丝毫抒发,冷热相煎之下,苦楚难以形容。只听黑暗中有人道:“终于醒了。” 这屋里居然还有别人。高雅心一沉,已知局面凶险,淡淡道:“阁下竟有看人洗澡的癖好。” 那人道:“放心,我连看女人洗澡的癖好都没有,何况是男人。” 他走近两步,将手中灯盏点亮,映出一张熟悉面孔,赫然是华山的乐敬其。时隔许久,可能宿疾痊愈的缘故,人好像胖了些,脸色自然不少,气态也大不相同,一直到他微微俯下身来打量,高雅还没想起他名字。乐敬其目光灼灼,高雅气息急促,肩头裸露在水面上,自知形态不堪,可惜浑身酸软,一根手指也不能动。乐敬其道:“你倒是这样看着顺眼些。” 高雅闭上眼睛:“因为这样毫无反抗之力吗?” 乐敬其道:“然也,我竟不知道要从哪里下手。”伸手向前,拧住他下巴,左右端详一下,突然反手抽了他一个耳光。他下手倒不重,凌辱的意味远大于泄愤,打完看着自己染湿的手掌,感慨道:“有仇必报,好似也没有想象中那般爽快。” 高雅被他打得头一偏,低垂的眉目看不出表情。“你为何在此?冯焕渊呢?” 乐敬其道:“你说我三师兄?放心,他来不了。”他绕着木桶走了一圈,笑道:“我也是没料到会在这里重逢,看来是老天安排。你不必怕,我不是小肚鸡肠的人,可常言道天与弗取,反受其咎,既然你好死不死自己送上门,那就怨不得我了。”又好心地道:“或者你求我两句,我还可以考虑饶你一命。” 高雅低低地笑了一声。乐敬其也不着恼,叹道:“我知道你还是看我不起。无妨,过一会你可能会改变想法,那时候也不迟。” 高雅道:“非也,我不是什么天赋异禀的人,意志极不坚强。你若有所求,重刑之下我必然全都吐露,但我知道你并不是想要什么,只是单纯的想折磨我出气,那就放心了。” 乐敬其道:“这话我不爱听。你是觉得我奈何你不得吗?” 他一只手散漫地敲着木桶边缘。“你知道我平生以救死扶伤为己任,岐黄一道,奥妙无穷,一技傍身,来求你之人源源不绝,那真是积下无量福德。当年条件有限,抓耳挠腮,好在现在三师兄给我做素心堂主,只要我开口,基本上有求必应,不过还是有一些不便之处。比如新制的药,如果不试,怎知它有没有效?按成分推断,服下此物,三个时辰必毒发而亡。可要没有活人来试一试,万一是五个时辰呢?融入血中呢?肌肤毛孔呢?” 高雅头脑一阵昏晕,意识逐渐不能集中,即便乐敬其所言足以使人魂飞魄散,似也感受不到威胁。“冯焕渊允你做这种事?” 乐敬其皱眉道:“我非得在他眼皮底下做吗?再者他看不见,未必不知道。”他觉得高雅反应一而再再而三地十分无聊,失却了跟他游戏的兴致,安慰地拍拍他肩膀。“而且拿凡人试药,又不如武功高强之人。你算是上上之选,我必会善加利用,丝毫不会浪费。” 高雅闭目不答,身子撑不住往下滑。乐敬其惊道:“你最好是不要睡。如此美妙滋味,还是清醒着才能仔细感受。”袖中滑出一支银针,挽起袖口,将手伸到水下,高雅闷哼一声。乐敬其摇头道:“先前改制软筋散,下在水里那分量太重了。这就是没有实际试过的坏处。”捻动银针,高雅猛然睁眼,舌尖沁出一股血腥味。 冷不丁门口有人道:“不早说,我帮你试。” 第十七章 梦寐 乐敬其一个激灵,飞快抽回手,水溅得到处都是。冯焕渊走到他身后站定,听声音可以说波澜不惊。“老七,说多少次了,你再打他的主意,我叫你悔不当初。” 乐敬其:“你什么时候说过这话?!” 冯焕渊:“我没说过?那就刚才说过。”伸手探了探高雅鼻息,也看不出他满意与否,只将手指按在高雅嘴角,拭去了微微溢出的一点血迹。乐敬其心中蓦然升起一股前所未有的恐怖,腿脚竟软得不能动弹,嘶声道:“你想怎样?姓冯的,若不是我,你能苟延残喘到今天?你早就——” 冯焕渊道:“知道,我片刻也离不了你,所以说你不要随随便便跑出来,那不是要我的命吗?” 乐敬其呆立了片刻,突然冲出房间,摔门而去。冯焕渊专心致志地把神识涣散的高雅从水中捞起来,仔细擦干,抱到床上。他这动作都做得极其缓慢,似乎怕将人惊醒,高雅昏昏沉沉间感到有人掰开唇齿,塞了一颗丹药进来,迷迷糊糊道:“冯焕渊?” 那人动作停了一停,答道:“非也,是柳下惠。” 高雅霎时清醒,翻个白眼,恨不得再次昏死过去。冯焕渊把薄被拉到他肩膀,扶他坐起身,递过去半杯茶水,笑道:“这药虽然是老七炼的,平常我自己也有吃。万一有事,我给你赔命,所以大可以放心。” 高雅别过头。“你今天好似很会说疯话。” 冯焕渊道:“见着你高兴不行么?”突然将他揽入怀中。高雅一惊,想要挣开,手臂不听使唤,剩点水全扣在冯焕渊身上,冯焕渊不管不顾,只是拍着他的背,柔声道:“没事了。” 高雅心中滚过万道惊雷,冲到喉头却只是几下喑哑的响动。“你救我做什么?” 冯焕渊深情款款道:“看说的,你死了我还有什么活头。” 这话的肉麻程度超出了高雅的承受范围,鸡皮疙瘩瞬间冒将出来。冯焕渊见好就收,放开他正襟危坐。“不开玩笑。老七冒犯了你,都是我的不是,你要打要杀我绝无怨言。但我还用得上他,紧要关头,没法跟他翻脸,这条帐我会记着,到时候我押他来给你赔罪。” 高雅没什么反应,只道:“你这可谓是与虎谋皮了。” 冯焕渊笑道:“他不算虎,最多算条蛇。蛇每年都要蜕皮,不很珍贵,或许他愿意割爱。”又说:“我们不提他,你听了心烦。你为什么在宛城?” 高雅道:“你又为什么在宛城?” 冯焕渊道:“这有什么可问的,自然是为了我未来的泰山大人。”突然压低声音道:“钟无射 分卷阅读32 - 分卷阅读32 - 分卷阅读33 春冰 作者:薜荔藤萝 分卷阅读33 春冰 作者:薜荔藤萝 分卷阅读33 离家出走,遭人掳掠,钟之穆不会无动于衷。但这事跟你完全八竿子打不着,你为什么对她这么上心?你不必说我也明白。她很未必看上我,但你已觉得对不起她,是不是?歉疚之余,说不定还有点幸灾乐祸。你知道我心中并没有别人。” 高雅冷笑了一声。“这我可不敢奢望。” 冯焕渊诚挚道:“真是只有你。” 高雅:“……多谢。” 冯焕渊也不气馁,只叹道:“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你肯定觉得我嘴上说得惊天动地,实际一毛不拔,可我实在是没有机会。好容易救你一次,还是老七犯浑在先,将功补过还不知道能不能抹平。你太过自给自足,攻心讲究投其所好,什么也不要,我怎么趁虚而入?” 他有意说得诙谐,高雅也只觉好笑。“你种种算无遗策,不必说与我听。” 冯焕渊沉默半晌,盯着地板上一滩湿痕,绞紧了扣在一起的十指。“是,怨不得你不信。想到我所作所为,是真又如何。可能没你,我也不瘦,我也不死,但遗憾总是遗憾。” 这话是货真价实痛苦,谁来也不能否认,高雅于是安慰他说:“鱼跟熊掌,不可兼得。你想象往后前程似锦,什么美人不能召之即来,并非什么弥补不了的遗憾。” 冯焕渊无话可说,半调笑地抱怨了一句。“你是真无情。”从他手里拿过杯子放在床头小桌上,顺手将灯芯挑亮了些,又坐回到床边。“这下去就没完了,打个商量别翻旧账,那啥一刻值千金,不如我们说点别的。你不晓得,二师兄死后,我寂寞得很,有时候都只好对着窗外的猴子说话。” 高雅惊道:“你二师兄死了?” 冯焕渊举起双手。“不是我杀的。” 高雅有点好气又有点好笑:“我又没说是你杀的。” 冯焕渊道:“所以你看,表面上我接掌了华山,留下只是一个青黄不接的空壳子,几乎没什么人还能倚仗。有恩的也好,有仇的也罢,一时死了干净,剩的大家相看两厌,好像世上再无人惦记着我了,也无人再关心我想做什么。这滋味还不如当初四面楚歌那时候,人人惦记我,虽然惦记着是想杀我。这也不是说我就想再被杀一次……” 高雅仍对乔瑜之死颇感疑惑,但看冯焕渊话头显然不想就此事多做发挥,于是顺着他说:“你是太不甘寂寞了,才打起钟之穆的主意?” 冯焕渊笑道:“这嘛。”目光在高雅深陷的锁骨上转了一圈,若无其事地转过头。“既然提到这,我真有事情想请教。俗话说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我光用眼看,探不出他的深浅。你毕竟跟他交过手,或者可以传授我一些经验。” 高雅道:“如果论武功的话,当世无人能敌。可能我见识少。不过你显然也没打算正面下手,恐怕帮助不大。” 冯焕渊道:“那总有一个限度。当今武林群雄并起,刀剑毒掌,各门派都有绝学,前五还没定论,他真能震古烁今?” 高雅道:“我在他手下过了三十招。” 冯焕渊目光闪动:“那换作如今呢?” 高雅道:“不知道,可能三十招也撑不住。” 冯焕渊见鬼一样看着他:“难得见你这么妄自菲薄。” 高雅老老实实地承认:“我这五年不倒退不错了,他却决不会原地踏步。他的内力之深厚,不是我可以望其项背。” 冯焕渊咋舌:“你这话真不是只为了叫我知难而退的?” 高雅讥讽地看他一眼。“退什么?你能为远超于我,钟之穆何足道哉。”冯焕渊笑道:“好说了,多蒙阁下青眼,区区不胜惶恐之至。” 高雅拿他没法,佯装平静:“我初出江湖,不晓得什么是害怕。哪怕杀上图南派,同辈人中无一人是我对手。直到面对钟之穆,才知道何谓天外有天,人外有人。非但千重雪之仇不能讨,连这条命都险些赔在他手上。说起来当时放我一马,还算是他的恩惠。” “所以你自觉理亏,原谅他了?” 高雅道:“谈什么原谅?在旁人看来,他本没做错什么。恐怕就千重雪自己,也不敢有什么怨言。我师出都无名,那时候凭的是一腔热血,虽说碰了一个大钉子,再说什么也徒增笑料,事后扪心自问,如果当时能胜过钟之穆,我待如何,真杀了他为千重雪报仇吗?如果杀了他,我现在又在何处?” 冯焕渊一直盯着他翕动的嘴唇,叹气道:“我真不知你是怎么想的。你虽然故作通达,实则怨深恨重,却反过来还要泼我冷水。难道你真是怕我去送死?” 高雅道:“也许只是掩盖自己的无能罢了。” 他终于吐出这句,心内一轻,紧绷的双肩也放松下来,立刻感到颈背肌肤上流动的凉意。这正是一日之中绝无仅有的清爽時刻,本来很宝贵,但周遭发展成一个奇怪的不容搅扰的气氛,估计在这推心置腹的交谈结束之前他都没机会再把衣服穿上。冯焕渊想了一会,道:“好罢,杀他的理由又多了一个。” 这话似有所指,高雅强忍不去问他原先的理由,只嗤笑一声:“杀就杀了,还找什么理由,难道还要替天行道?” 冯焕渊看他好似看一段朽木。“你还没吃够名正言顺的亏?” 这话触着高雅痛处,再开口语气黯淡了几分。“钟之穆该杀与否,非我所能断定。正道魔教势不两立,也不是三天两天,不是我一人可以置喙,可我总想着,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芸芸众生终究是随波逐流时候多,如果换个师尊,稍微动一点恻隐之心,废他武功也好,逐他出门也好,未必就堵不住悠悠之口,为何一定要杀他立威?诚然一派之主,可能种种身不由己,大义灭亲也成了不得不为。但他又不是我师父…………我始终不能甘心。” 冯焕渊安慰地拍了拍他膝盖,道:“若我有一天也成了这种人,你杀了我吧。不过以我的经验:其实根本没那么多不得不为。他教众人看见的身不由己,弄不好倒有一大半是不能宣之于口的乐在其中。” 高雅:“你是说他亲手杀了自己徒弟也有乐趣可言?” 冯焕渊摇头:“不不不,十恶不赦到那份上少见。只是我直觉此事的理由,未必有表面上那样冠冕。不过我常年小人心度君子腹,逢人先往坏里想,好给自己开脱,你最好是别放在心上。”乍然起身,吹熄了灯火,高雅眼前猛然一暗,微弱天光之中渐渐又浮现出冯焕渊身形,只听他笑道:“不知不觉都这时候了。你伤势未复,又惊魂未定,我不能再缠着你。你休息罢。” 高雅立时想到他这夜本来另有打算,或者其实早就想脱身,偏又拿自己作为借口,虽然他确实需要休息,并且衣冠不整的尴尬一直没消散,甚是希望此事从未 分卷阅读33 - 分卷阅读33 - 分卷阅读34 春冰 作者:薜荔藤萝 分卷阅读34 春冰 作者:薜荔藤萝 分卷阅读34 发生,但这才刚有点渐入佳境的意思,就猝不及防被告辞,不能不有些意犹未尽的窝火,又不可能出言挽留;他今天已经说得太多,太过火,自从千重雪死后,他从未对人说起过这些话,现在回想起来难免隐隐惧怕。可覆水难收,怎么办呢。 高雅束手无策地躺在薄被下,耳听冯焕渊向门口走去,终于道:“冯焕渊。” 冯焕渊脚步一顿。“嗯?” 高雅道:“你即使救了她出来,也于事无补。” 冯焕渊怔了一下,随即轻笑一声。高雅别无选择:“你笑什么?” 冯焕渊道:“我在想,明明你这样漠不关心的人物,偏偏有时候又很能体察别人的心情。不过也可能这本来就是一回事。” 高雅突然问:“你身上有伤?” 冯焕渊道:“有,相思病,没得治了。”声音放低,充满促狭之意。“你好像很不舍得我走。还是有其他我可以效劳之处?” 高雅脸腾一下烧起来。“没有,快走,不送。” 冯焕渊道:“好吧,但是我有啊。虽然唐突,我想你这样的一个人,总不至于嘲笑我的求之不得。” 他返回身来,俯下身轻柔地碰了碰高雅的额头。高雅一直到他脚步声消失在门外才睁开眼,余光望见窗纸上一层灰败的鱼肚色。 作者有话要说: 加个小番外—— 断章 师心 钟无射说:“我想学琴。” 黄金缕说:“我不想教。” “是因为我天资太差吗?”钟无射对自己认识很准确。“烂泥扶不上墙,说出去会坠了你的名头。” “我不会教人,没教过任何人。”黄金缕说。“此外,只一晚时间,就算你天资颖悟绝伦,也不可能学到什么。” 钟无射:“正因为最后一个晚上,更加应该让它充实有意义。” 黄金缕:“你好像一点都不担心。” 她仍旧戴着面纱。束在背后的长发失去了白日的光泽,软软的有些汗渍,像是吸附了许多灰尘。户外的暑气已经达到无论竹帘还是沉水香都不能隔绝的地步。人就算静止不动,也要时不时被由体内浮上表面的热度烘得一哆嗦。 钟无射反驳:“谁说的,我担心得要命,担心回去要面多久的壁才能了事。” 黄金缕微微一笑;相处这几日,钟无射已经能根据面纱的动静来判断她心情如何了。“你对令尊和未来的夫婿都很有信心。” 钟无射张了张嘴,好像对她感到抱歉。“未来的那啥我不知道,但你是不可能伤到我父亲的。即使加上那个和……那位大师,也是一样。 黄金缕听了也并不生气。“我不是还有你吗?” 钟无射道:“我使他投鼠忌器,也只是不能轻举妄动。但他不是一个会受威胁的人,不可能束手就戮。若杀了我,他只会报仇,都不能达到你的期望。” 黄金缕随意拂过琴弦,淡淡道:“所以你觉得明天就是我的大限了。” 钟无射道:“也许是你的,也许是我的,也许是我父亲的,也许都不是。但无论结果如何,过了今夜,我以后应不会再见到你了。” 她跪着的膝盖往前挪动一下,左手按上了右边的琴弦,发出一声短促的闷响。黄金缕没有阻止,任震颤的弦身将手指蛰出微微的麻痒。 “所以我想学琴。” 第十八章 肘腋 风从早上就开始刮。裹挟着沙尘碎叶,令人口鼻干涩的风,和此刻湿透里衣的细汗,里应外合地促使人昏厥。而那盘旋呼啸的噪音一旦停住,四周更加静得可怕。唯有桌上放的一个红色香囊,若无其事地散出清淡的艾草味道。 桌旁坐着两人,两人都久久没有出声。 外头光景和时辰并不相衬,明明只是午后,递到房内光线严重不足,几乎看不清陈设的细节。窗外一片阴鹜,触手可及的积云,眼看快兜不住沉甸甸的雨水,只等着土崩瓦解的一刻,相比之下,房内的等待显然更为沉闷焦灼。 高雅很多时候宁愿一个人待着,是因为担心自己的举动不符合对方的期望。但冯焕渊不是。冯焕渊好像无论一个人待着,和一个别人或者许多别人待着,熟或者不熟,全都无所谓。他从来也不觉得自己多余。 无论钟之穆对他有什么想法,此刻他都非留在这里不可。 钟之穆的目光转到那个香囊上。那香囊做工惊人,针脚都歪七扭八,边缘磨得起了毛,显然属于敝帚自珍的作品。见冯焕渊也小心翼翼地投来视线,哑声道:“这是小女随身之物。” 冯焕渊好似第一次明白这事一样点了点头。 钟之穆叹道:“她母亲早逝,我过于溺爱,到如今无法无天,全是老夫管教无方。此间事毕,定然重重责罚,还请冯掌门不要见怪。” 冯焕渊道:“哪里。钟姑娘古灵精怪,敢作敢为,做梦也想不到前辈能应允她下嫁于我,只怕我配不上她罢了。” 这番言辞单听简直卑躬屈膝,但他说时神情又很坦然。钟之穆赞许地看了他一眼道:“老夫平生所见少年英才虽多,未有一个似冯掌门落落大方,得此佳婿,也是老怀欣慰。” 冯焕渊微微一笑,说了声惭愧,又看向窗外摇摇欲坠的天色。“前辈已决定用升龙图交换钟姑娘么?” 钟之穆道:“我已届天命之年,只有这一个女儿。别说升龙图,就算要我的命去换,也没有什么可惜。” 他面上并无衰老之人常有的那种颓败之象,摩挲着念珠的手还很稳。冯焕渊有点招架不住这样的真情流露,含混地叹息一声。“听韦师兄所言,掳人的是魔教的红莲使,已经数年不曾出现在江湖了。” 钟之穆右手在桌上重重一拍,竟在那张厚实的梨花木桌上按出五个指印:“魔教自前任教主拜天骄恶贯满盈后四分五裂,才数年没兴风作浪,又开始蠢蠢欲动,是可忍孰不可忍!” 冯焕渊道:“我听闻升龙图关系一个天大的秘密,数十年前武林曾为这图杀得血流成河。若落在魔教之手,确也是一件头痛的事。” 钟之穆厉声道:“惹到老夫头上来,合该它气数将尽。”话音未落,只见一个图南弟子匆匆而入,呈上一封书信。钟之穆先问道:“送信之人呢?”那弟子嗫嚅道:“是一个市井流氓送来的,只说这信凭空出现在他袖中,并不知来处。” 钟之穆哼了一声,将信展开,扫了一眼,掌中使力,纸片顿时化为齑粉,对立在一旁的冯焕渊道:“城东三里旧城隍庙,恭候大驾。” 冯焕渊即刻道:“我与前辈同行。” 钟之穆道:“信上写只得我一人,否则小女命危。” 冯焕渊道:“若要以物易人,岂必前辈去?对方针对之意昭然,虽然前辈神功盖世, 分卷阅读34 - 分卷阅读34 - 分卷阅读35 春冰 作者:薜荔藤萝 分卷阅读35 春冰 作者:薜荔藤萝 分卷阅读35 也该有万全准备。我先跟随在后,到时候随机应变罢了。” 钟之穆道:“也可。”两人匆匆出门,打马而去。行不数里,头上乌云终于不堪重负,豆大雨点劈头盖脸砸下,两人裹紧身上披风,口鼻都被蛮横雨水糊住,视线也模糊不清。人马艰难地沿淯水走了一段,远远见风雨中一座破庙,从断续墙垣之中稍稍孤独地耸立出来。冯焕渊放慢速度,谨慎地跟在钟之穆那骑之后,庙前站着两个黑衣教众,除此之外,乍看并无他人。 钟之穆翻身下马,一个黑衣教众上前一步,抬头对着他身后的冯焕渊,冷冷道:“只得钟之穆一人进入。” 冯焕渊道:“钟掌门敢只身前来,足见胆识,却不知道贵教有没有这个气量。我是钟姑娘夫婿,你不让我确认她安危,未免太不近人情了。或者贵教本无诚意,只是请君入瓮罢了?” 那两人并不答话,只是顽固地打量着二人,并无让路的意思。冯焕渊抹了一把脸上雨水,解下腰间虎尾递过。“各退一步罢,免得生意做不成。贵教不仁在先,要逼人太甚,就不定是那边人财两空了。” 局面正僵持不下,只听庙内传出一个声音:“无妨,让他进来。” 周遭天时地利如此苛酷,这声音却如此美艳而富有层次,然而并无倾向,也不含感情,单纯只像一件精细流畅的织物,让人怀疑门内不是像外面所观察那样失修倾颓的庙宇,而是一座满载香花琉璃的宝殿。 钟之穆和冯焕渊对视了一眼,同时迈过朽坏的门坎。 门内深而昏黑,一时间两人几乎失却方向。要又过一瞬,被雨水遮蔽得浑浊不堪的残余光线中微弱地浮出大殿上被削去半个脑袋的神像的轮廓,才看得清供桌前的地面上蜷缩着一个人。 那人背对着他们,身形娇小,双手被反剪在背后捆住,头发散乱,呼吸急促,勉力回头问道:“谁?”声音中充满惊惧之意。 冯焕渊道:“钟姑娘!”一个箭步冲上前去。钟之穆大喝一声:“且慢!”伸手去拉他,却是晚了一步,冯焕渊已扳住那女子肩膀。 他见到的当然是一张全然陌生的面孔。此前他也从未见过钟无射的模样。 但钟无射在这种场合恐怕是笑不出来的。 而这张全然陌生的面孔却朝他扬起一个笑意。 那是只有濒死的人脸上才偶得一见的,等待解脱的笑意。 这一剎泛上心头的冰冷,不知是来自体内骤然冻结的血液,还是外部无声无息钻入的利刃。冯焕渊猛然后退,他捂着胸口,鲜血从指缝间不断溢出。 钟之穆扶住他,吼了一声“贤侄!”但他连查看伤口的余裕也没有。他一挥右手,无形的暗器便如碰上无形的铜墙铁壁般叮叮当当的掉在地下。 冯焕渊倒在拖泥带水的地面上,大睁的双目里瞠然的神情还未消散。意识最后弥留的剎那,他似乎听见了箫声。 盘旋往复的沉闷箫声,不知从何而来,执着得好似一卷拉扯不断的经咒。这箫声是方才不知不觉间响起,还是从一开始就被埋没在喧嚣的雨声中? 那伪装钟无射的女子身上绳结已滑脱,她一扬手,又是数把飞刀射出,同时飞快地向后退去。她的指爪和足尖都小巧尖利,像一只毛发戟竖的刺猬。 再怎样的钢筋铁骨,想捏碎这只刺猬,总是要流一点血的。 而钟之穆似乎一步也不曾迈出,只是一伸手,简单而准确地将她拎了起来。脚边的飞刀都已折断。他像捏碎一只薄皮核桃一样捏碎了她的喉骨,发出轻微的格格声。女子的指甲奋力挥舞中划破了他的脸,在颊侧留下一道浅浅的血痕。 箫声这一剎那乍然急促起来,并不很远,似乎很近,喷溅出一个令人毛发倒竖的恶毒的高音。左右两侧的神像突然开裂,蹿出四个黑衣人来,像是四团柔软的黑绸,在空中尽情地舒展肢体。四条尖端绑着铁钩的长绳盘旋飞舞,杂乱无章地将浓重到仿佛凝固的空气分割成许多小块。 钟之穆负手站在中心,静静地等待这绞杀的蛛网编织完成。 他心头已经预先浮现出将这层层迭迭付之一炬时候无与伦比的快意。他可能就是为这样的时刻而活着的。 箫声如凄厉的嘶叫不断,黑衣人的动作随之变得更加奇特。他们的游走在梁柱之间的身形越来越快,越来越疯狂,敏捷如蝙蝠,又僵硬如枯尸。钟之穆举手投足,都受到绳索的妨碍,铁钩将脚边的青砖砸得四分五裂,黑衣人另一只手上的钩爪已到面门。 钟之穆闭上眼睛,长啸一声。 直到方才,殿外只有雨。殿内也是雨,从不堪一击的屋顶渗漏,淅淅沥沥地滴在各处,使殿内充满一种腐臭的腥气。但毕竟是雨,再狂暴那也是雨,无根无凭,轻浮变化的雨,只要一夜工夫,干燥到几近破裂的瓦砾就会连一丝痕迹也不会留下。 这一声清啸却好似排山倒海的波涛,带着摧枯拉朽的刚猛气势,向四面八方涌出。凄惨诡异的箫音也被淹没,黑衣人捂住了脑袋两侧,近乎黑色的血液从耳中淌下。 钟之穆随意的一掌拍在离他最近的人前胸,那人便如同断线的木偶般直挺挺地倒了下去。横斜的绳索也失去了活力,如同满地垂死的蛇尸。 纵使如此,余下的三人也没有发出绝望的声音。他们从头至尾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他们只是同时跃起,钩爪从三个方位攻击而至。 命令一般的箫声已经停止。这是他们能做的唯一动作。 强横如钟之穆,可以折断面前人的手臂,踢穿右侧人的肚腹,却不能阻止身后的钩爪划过他的后腰,将披风撕出一道裂缝。爪尖碰到了肌肉的阻碍,好歹也给黑衣人留下一丝最后的不枉的欣慰。下一刻他便陷入一片黑暗,甚至听不到自己颅骨裂开的响动。 钟之穆一手放在他的天灵上,另一只手却夹着一柄剑。 钩爪袭来之际,他微微向左侧了一侧,让过了这柄身后突如其来的剑。 剑身黝黑朴拙,看起来似乎并不锋利。厚重的剑身一抖,随即从他手中滑了开去。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让夹住的剑脱手。 划破的脸颊传来一阵恼人的麻痒。也许女子的指甲也有毒。虽说用毒之人,离毒最近的是自己,但在这破庙等他的人物,有哪一个是会在意自己的性命?而就算无微不至地在意自己的性命,难道就能如愿以偿? 他感到欣慰又有点惋惜,却必须转过身去面对剑的主人。他说不清楚冯焕渊是否真的让自己失望,不过至少他语气听起来是这样的。“贤侄。” 第十九章 背水 一直到此时他才感到一丝惊讶。因为冯焕渊脸上至少未露出他想看到的表情。 阴谋败露,事与愿 分卷阅读35 - 分卷阅读35 - 分卷阅读36 春冰 作者:薜荔藤萝 分卷阅读36 春冰 作者:薜荔藤萝 分卷阅读36 违,惊慌恐惧的表情。螳螂背后有黄雀,竹篮打水一场空,这样表情每每看到,都令人感到万分的愉快,足以成为终生的荣耀。 但揭露冯焕渊的伪装是无用的。他只如同一个竹笋,一层层剥开后才发现内心空无一物,体现不出毁坏的价值。他来不及领略计划失败的沮丧,也令钟之穆来不及体验算无遗策的快感。在殿门口佯作交出,此时却又回到手中的虎尾,发出了自为他效力以来第一声低沉的咆哮。 他当然不是没想过失败的下场,可能也为此做了一万个安排。 但如果他不在这剎那使出全力博取一线生机,什么都是空谈。走进城隍庙之前,他多多少少还在怀疑高雅言过其实。而现在他只想知道五年前在钟之穆手下过了三十招的高雅,是发疯到什么地步? 冯焕渊实在很希望此刻自己也有什么理由可以发疯。可惜事与愿违,他冷静之至,冷静到已经看见自己横尸当地的下场。他只得聊胜于无地鼓励自己说:我至少也要过到三十招。 他的剑已是最好的剑,他的剑法已是最好的剑法。连葛松月也不曾见过这样的剑法。然而剑能抵挡住钟之穆的掌劲,人却还是血肉之躯。第一个正面交锋的剎那,他就向后飞出了一丈多远,在朽烂的柱子上灵巧地一蹬,又稳稳落地。 钟之穆看着自己的手,劲力被部分卸除的危险感令他眼中奇异的光芒闪动。他说:“后生可畏。你练二十年引凤诀,或者能跟我一争高下。” 冯焕渊难得地没有自谦:“还是活过今日再说!” 中断的箫声突然受惊一般再度响起。这次非是起初的徘徊呜咽,也不是后来的阴森可怖。 没有强弱,没有高低,没有长短,没有主次,只是一圈圈扩散开来的音波,凡是被之触碰到的东西都变得错乱,视野中供桌方正棱角也微微溶化般开始扭曲,泥塑因为粘稠的彩色不断淌落而越缩越小。 连钟之穆都不能幸免这样的腐蚀,抬起的手掌颤抖了一瞬。冯焕渊自然更不能。他的耳膜近乎爆裂,心脏几欲弹出胸腔。但他还是刺出了这一剑。 剑尖即将碰到钟之穆的剎那,丹田传来一阵无可比拟的剧痛。 好在这疼痛超越了他能承受的极限,干脆利落地把他拖入昏厥。意识沉入黑暗中时他想:老七。紧跟着最后一个念头:完了。 钟无射醒来时,整座妙音居已无人。只有雨声。一听那声音,就知道已下了很久,有些不耐烦,无精打采地,只是一时半会找不着机会停下。 屋内陈设一如既往,案上古琴似乎还留着主人手指的余温。她凭直觉知道黄金缕已不会回来。平时负责照顾她们起居的寡言老妇也不见踪影。她从昨天一直睡到现在,自然是黄金缕的安排。但她实在很难领略这种安排的深意。她看起来是,也确实是完全摆脱了束缚,获得了自由。没有人看守,没有人跟随,她想去哪里都悉听尊便。然而这一刻,她觉得这座屋子比任何时候都更像个牢笼。 她想不通黄金缕为什么不带上她。或者她连作为筹码的价值都没有。 这念头叫人沮丧,于是她不慌不忙地坐下来,学着黄金缕的样子拨了一下古琴的琴弦。她并非不关心父亲的安危,只是从未想象过钟之穆会输,却也不曾考虑过这一切有惊无险地结束后,是否还非得嫁给冯焕渊不可。经历了这些奇遇,难以想象日子还能按部就班地进行。 她突然忆起那位英年早逝的三师兄。她跟千重雪实在完全不熟,千重雪不是一个喜欢跟小女孩子打交道的人,在门派中也从不显得出类拔萃;他死去时她也只不过十二三岁。 除了那些众人默契到缄口不言的传闻,她连他生做什么样子都没有印象。 然而他默默无闻地死去这么久之后,却仍有人愿意为他而死。这难道不是一件幸福的事?这岂不也是一个值得羡慕的人? 可是古琴不能如她所愿,发出声音恹恹单调,逆来顺受。钟无射坐了一会,整理了一下身上的衣服,检查了自己的剑,然后站起身,走到花厅门口,伸手去试验雨水的密度。 院中站着一个打着伞的面容白皙的年轻人,似在犹豫该不该往前进。钟无射对他说:“主人不在。” “啊,不是。”年轻人说,显得有些慌乱,把伞从右手换到左手。“我是来找你的……钟姑娘。在下华山乐敬其。” 钟之穆仍是拍出了这迟来的一掌。不是对着已经倒下的冯焕渊,而是对着那尊无头的神像。 轰然一声,供桌和神像都四分五裂,纷散的粉尘后,一个纤细身影如同一缕鬼魅的轻烟,飞快地从后门逸出,只余地下几点暗红的痕迹分外刺目。钟之穆冷笑一声:“贱人,果然是你。” 他一甩袍袖,立刻追了出去。方才还血肉横飞的战场,一切刀光剑影如木偶突然断线般戛然而止,只余下满地的残尸和浓重的血腥味道,和着檐下逐渐舒缓的滴答声,还原出破庙黄昏的本来面目。 过了片刻,韦清嘉从庙门走了进来。 他强忍着呕吐的欲望四下看了看,最后停在冯焕渊身边,蹲下身去试了试他的鼻息,脸上显出一种十分微妙的表情。 虽说如此,他拔剑的手并无犹豫。 他不是一个喜好杀戮之人。无论面前人该杀与否,杀人这行为他是能推就推。但他总不能再叫一个师弟过来替他做这件事。他站起来,剑尖指住冯焕渊无知无觉的脖颈。 “你挑错了对手了。”他像是开解对方一样说。 “我也是这么说。”有人附和道。韦清嘉猛地转过头,只见高雅站在他身侧。他的外衣和头发只是有些潮气,可见雨确乎已经停了。 韦清嘉心中一阵怅惘。“你是要来讨人情吗?” 高雅反问道:“你为什么觉得欠我人情?” 韦清嘉苦笑起来。“他谋害师尊不成,活得过今天,挨不过明日。” 高雅道:“我能活到今天,他也该活到明日。” 韦清嘉轻轻地叹了口气。“你真是惹人厌极了。” 他举起剑指着高雅,突然问:“你到底怎么跟冯焕渊勾搭上的?” 高雅眼皮子情不自禁一跳。“他还有欠我的账没还清。” 韦清嘉道:“奇了怪了,我记得你虽然不怎么会说话,但一般不说假话。”但他本来也没打算刨根问底,剑横于身前,斜斜摆了个沧溟剑法的起手式。“来吧。只要杀了我,悉听尊便。” 高雅怕的是这句,怕什么来什么,只得尴尬一笑。“死的是我也未可知。” 韦清嘉看起来又想吐。“这话你自己听着不恶心?” “你不是会求死的人。” 韦清嘉摇了摇头。“我不能阻止你带走冯焕渊,是对师尊不忠。 分卷阅读36 - 分卷阅读36 - 分卷阅读37 春冰 作者:薜荔藤萝 分卷阅读37 春冰 作者:薜荔藤萝 分卷阅读37 不能保下千重雪性命,是对兄弟不义。死了也好。活着有许多不便处。” 他时刻注意着高雅的动作,几乎在高雅衣袖微动的同时便出了剑。 不是沧溟剑法。他知道高雅极其了解沧溟剑法,乃至有时甚至会梦到。图南派百年基业,绝学自然也不止沧溟剑法一种。但三剑之后,他已经明白过来无论他今天使用什么剑法,都是一样的结果。 因为高雅也出了剑。高雅是带着剑的。 他手里握着一柄韦清嘉从未见过的剑,剑身轻薄如蝉翼,轮廓溶化在黄昏暗淡的青光里,只看得见剑刃过处翻出的血花。韦清嘉看着那一点鲜红溅在地上,此时肩上才觉一痛;他面对的并非高雅,是一个似曾相识的浑身浴血的眼神。 高雅的声音轻飘飘的传来。“你以为我当真不敢杀你吗?” 第二十章 伐木 乐敬其还打着伞。雨是停了,如果偶尔还有两三水滴落下,是从檐角,树梢,微微卷起的叶心的积存,忽然受惊般倾泻。但乐敬其仍打着伞,几乎低得把视线都挡住,又不敢把钟无射也纳到这伞下,两人便一前一后,隔着一定的距离,断断续续的,不能对彼此的形貌有一个整体的印象。 钟无射闷头走着。她很少这么安静,即使是跟陌生人在一处,可能这个自称华山派门下的青年太拘谨,连带着她也觉得手脚放错了地方。她很不愿跟他一道走,但乐敬其说钟之穆寻她寻得几乎把整个宛城翻过来,理智告诉她说还是赶紧去向父亲认罪比较好。她问钟之穆是不是还没回来。 “是,我师兄也与他一道。”乐敬其说,若有所思地看了她一眼,钟无射知道他指的是冯焕渊。“不过姑娘不用担心,前辈武功卓绝,又有我掌门师兄从旁相助,纵然对方有什么阴谋诡计,定然万无一失的。” 钟之穆是老父,冯焕渊是她名义上未来的夫君,都为她甘涉险地,就创造这险地的黄金缕,也难说自己就不是身处险地;她钟无射是这名目,该为如此劳师动众而感到愧疚,就自杀以谢也不为过。但内心深处,总觉得此刻在不为人知的某处的厮杀,与她是无关的。而无论她怎么觉得,都没道理展现给这位不知底细的华山弟子看。所以她只是默默地走,看起来倒非常的稳重。偶尔朝旁瞟一眼,与伞下的视线撞上,也只是谨慎地将目光收回来。 乐敬其自然明白那目光的疑问,恭谨地低了低头:“姑娘见笑,我自幼体弱,是个病秧子,一年三百六十日竟有两百日不能出门,即使后来家人为锻炼我体魄,送我上了华山,也只是做些杂务,几乎不能习武。后来多亏我掌门师兄寻得良方,把这个病根治好了,可能积习难改,到底比常人敏感些,尤其这种季节交替时反常气候,忽冷忽热,最易感染风寒。” 钟无射起了恻隐之心,便说道:“大器晚成的人,江湖中比比皆是。你这样聪明,既然已经治好了,往后一定能事半功倍。” 乐敬其苦笑道:“谢姑娘吉言。” 他伞柄在手中来回揉搓,伞面的雨滴向四周旋转开去,却并没有一点沾到钟无射身上。暴雨方过,街上行人寥寥,走过一间间宅子都大门紧闭,乐敬其突然道:“我听说贵派有一门内功——” 钟无射有些晃神,被打断吓了一跳。“啊?” “一门内功。”乐敬其似乎是下定了决心一吐为快。“寻常内功吐纳练气要循序渐进,起码要十年之久才得小成,但贵派这门工夫却极为玄妙,有立竿见影之效,哪怕全无根基之人,短短数日间也能突飞猛进。” 他越说越快,眼中闪烁出一种仿佛要攫取什么的急切的神采。钟无射本能地后退了一步,思忖怎么回答。“从没听父亲说过本门有这样的功夫——可能我年幼识浅。不过若有,想来不是人人能练,定要天赋异禀才行。而且听阁下描述,天下哪有那样百利无一害的好事?倒很像邪道的一些阴毒功夫,进步虽快,缺陷必多,后果不能预料。” 乐敬其道:“也或者只是用这样的说辞阻人尝试。”不等钟无射觉得悚然,就笑道:“姑娘见笑了。我比旁人差得太远,做梦也想着如何精进,有时候不免有些荒唐之想,还请姑娘别把这些痴人梦话放在心上。” 他这话坦承自己进取之心,钟无射听了倒不讨厌,故作老成地咳嗽一声。“是啦,华山的武功也博大精深,不必非要他山石。” 乐敬其道:“是,本门的剑法已经够我头痛了。”他终于小心地将伞收拢,注视着脚边深沟中湍急的雨水,感叹道:“冯师兄能有姑娘这样体贴的佳人为偶,真是他的福气。” 钟无射想:“是吗?”感到他言辞中微妙的僭越,决定装作没听到。她这判断非常正确,因为乐敬其本意并非要夸赞,他只想借机说自己的事。“我曾经也有一个师妹,不过她从没有正眼看过我。” 他想了想,又补充一句。“不过也没有别的什么人正眼看过我。” 这个萍水相逢的华山青年每句话都透露着自伤自怜的气息,或许他确实心乱如麻,只是想得到安慰。或许他不是对着每个人都这样怨天尤人。若换做平时,钟无射也很乐于助人,但身后敌人凶险未知,前方父亲生死未卜,他们停留的这片僻静而狭窄的街巷,不能完全事不关己。 是以她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问了出来。“你手里为什么拿着针?” 乐敬其唰的一声撑开了伞。不是因为她的发问。但伞也不能挡住;钟无射已经看见了那道自上而下的刀光。 刀光破开周全然而脆弱的伞面,将伞骨从中剖开,连着他的整个脑袋和半个肩膀一起劈了下来。 截面整齐到能看见被斩断的经络和骨骼。随后鲜血才泼洒而出。钟无射没有看到这个场面,她在刀光闪烁的剎那已经转身拔足狂奔,速度比数日前逃离钵昙摩时还快了数倍。 这速度在一个十六七岁的女孩子身上几乎是不可想象的。连她自己都没想过自己能跑得这样快。 一个戴着面具的刀客从高处跃下。他看了一眼钟无射逃离的方向,突然将刀一横。只听一连串清脆声响,暗器伴着溅射的火星掉在地下。他蹲下身,拾起其中的一枚。 那是一颗佛珠。刀客的手腕已经隐隐发麻。 他缓缓地起身,向四周环视。唯有乐敬其断开的肢体倒在地下,不再见佛珠的踪影,也没有钟无射的踪影。 高雅在院子里挖蚯蚓。他本意是给花根松土,但看起来就像挖蚯蚓。他身为客人,起得比主人还要早。当然他在陌生的地方总是睡得不好,这也没有办法。 昨天的雨下得比想象中更透彻,泥土吸吮的雨水还在怀里,未被夺走,阳光接触到花瓣那端被沾湿,也是 分卷阅读37 - 分卷阅读37 - 分卷阅读38 春冰 作者:薜荔藤萝 分卷阅读38 春冰 作者:薜荔藤萝 分卷阅读38 清润的,折出些小小的虹影。近处是地里的花,远处是盆中的花,抬头是架上的花。有深浅浓淡,浸染渗透,锐钝方圆,红紫白绿,但高雅不能叫出一个名字。他一窍不通的东西数不胜数。他只是将十指深深地插到泥土里,让指缝也领受那尘埃之下浊重的清凉,和随之蒸腾的闷热。 他身后主人走过来,主人也一向起得很早。高雅没有回头,只是更加卖力地捏碎一把泥块,用手背擦了擦汗湿的额头,这才站起身。 “千重雪最后一次回图南,是不是顺道来过你这里?” 万木春没有回答。高雅本来也不需要回答。倒不是因为这话题很沉重,时至今日,死于非命的挚友已经不是一个敏感的部分,甚至于已经迟钝,即使恶意的刺激都只会泛起一阵温吞的,抚摸一般的麻痒。只是这样的回忆本不该用于分享;他不了解千重雪其它的朋友,就像千重雪其它的朋友也完全不了解他一样。 他抬头看着荼靡架上白雪一样的花朵,说话声音很温柔,像在自言自语。“他说他在宛城认识一个花儿匠,非常的有趣,他种的兰花,听到琴声会微微的起舞。希望有一天我也能见到他。” “但是你不喜欢花卉。” 高雅道:“什么人会不喜欢花呢?” 他随手拾起一截花枝,泥地算潮湿,但称不上松软,他在那表面滑润的青苔上勾勒出眼前这朵木槿的形状,但是只勾了两三个花瓣,枯枝就断了。他摇了摇头。 “抱歉,初次见面,就给你带来了麻烦。” “你知道就好。”万木春毫不客气的说。他约莫四五十岁,又高又瘦,花白的头发和胡子都乱蓬蓬的,一双常年劳作的手青筋虬结,一望即知决不是可以虚与委蛇的类型。高雅尴尬地笑了一下,他其实有点害怕。“我不会在这里停太久的。” 万木春道:“我只说你知道就好,并没有说赶你走。” 高雅含糊地点了点头,就好像他自己也不知道究竟想问出什么内容。“千重雪跟你说了什么吗?” “他说他要娶亲了,心里有些害怕,最后一次来听听我的逆耳忠言,好决定要不要反悔。” 这几句反映出来一个优柔寡断的千重雪的形象,真切到让高雅简直笑不出来。“我听他说,阁下一生未娶,男女居室,人之大伦,阁下却一向颇有微词。阁下好像觉得,无论多么胸怀壮志之人,只要沾上女色,就非被毁了不可。” 万木春道:“不,你说反了。你会毁了女人。” 他随手摘下一朵花,凝视着手中繁复之极的造物,轻轻一搓,掌中柔嫩的花瓣便成了几点暗红的汁液,渗入到坚硬的指节纹路间。 “女人就像这朵花,你为一己私欲将之折断,她连一时半刻都活不过。” 高雅道:“那她呢?” 黄金缕是花吗?或者是一节竹子,无论内心如何空洞,外表仍旧翠绿。更可能她根本不是春生冬藏的草木,无出无入,不需土水。如果万木春见过黄金缕,是否就能多少理解千重雪的死于非命? 万木春仿佛没有听到他的话。“总之成亲是一件害人害己的事。他既然有心在最后关头跳离这火坑,我作为一个过来人肯定倾力相助。我给他列举成亲的十大坏处。比如他认得那妖女以来,就变得疯疯癫癫。虽然他时常也疯疯癫癫。再者他无比的喜新厌旧,一时热血上头就山盟海誓,等拴在一起了恐怕没有善终。更不用说其它大道理,比如正邪不两立,水火不兼容,势必造成人人喊打的局面,虽然这并不关我屁事,但他是一个前途无量的少年人,总不能说关他屁事。” 他这么一个愤世嫉俗的人,居然能讲出如此通俗的道理。虽然这道理高雅自己也给千重雪讲过,但高雅自认不是一个愤世嫉俗的人,说出来只为勉强尽到朋友之责,实际上千重雪成亲与否,对他来说不是真的很重要。他自认毫无理由阻挡千重雪应领受的一切,哪怕那是可以想见的麻烦。 ……但是如果我知道他会因此而死呢? 高雅习惯性地停止了联想。“恐怕阁下这些良言,他是一句没有听进去。” 万木春哼了一声:“也未必。他小子虽然一向恃才傲物,毕竟我过桥比他走路多,倒还比较听我的话。何况他自己本来也犹豫,我说的他一句都驳不倒。我说:你这个亲事成起来,有什么好处?你是跑更快了,蹦更高了,吃得多了,睡得香了?自打你认得那位绝代佳人,你除了这一脸要死不活的德行,满腹婆婆妈妈的心事,还得了什么?他愣怔半日才说了句:也没有什么,我认得她后,才知道沧溟剑法有第三十七招。” 高雅胸中蓦然传来一阵绞紧的疼痛,可能因为没吃早饭,他眼前天旋地转。等这阵眩晕过去后他说:“我好像知道他为什么会死了。” “当然因为他没有听我的话。”万木春气呼呼地说,瘦高的身影显得有些伛偻。他拖着两条一长一短的腿转身走去,跺在地上每一步都震耳欲聋。 拜主人所赐,冯焕渊最后关头做梦都是石头从山上轰隆隆地往下滚,醒来痛苦不堪。他侧耳听了一下门外的动静,迅速地拉起那床破被子把头蒙住。高雅进房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惊人的画面。 他还没来得及开口,被子里已经传出冯焕渊古怪的声音。“走开,不想看到你。” 高雅眼角乱跳。“你这唱的是哪出?” 冯焕渊理直气壮。“为什么你要看到我这么丢人的样子?” 高雅忍不住把指节捏得咔吧响。“照这么说我就该把你灭口。” 冯焕渊把被子掀开,苦笑道:“这倒是。” 他立刻从床上跳下来。高雅可没有好心到把他搬运上床前还给他宽衣,反正他睡这张床比光板也好不了太多。冯焕渊早年在华山做弟子,自然经过一些吃苦耐劳的锻炼,石床冷灶都不在话下,不幸近来当了掌门,生活水平骤然提升一个档次,竟然有点由奢入俭难。他捶了捶僵硬的腰腿,嗅到自己衣袖上混合着血气的雨气尚未散去,经过一夜发酵成一股难以形容的腐烂之味,自觉往后靠了靠。“这是哪?” 高雅道:“千重雪的朋友家。千重雪跟我不一样,他有很多朋友。” “千重雪是个怎样的人?” 高雅静静地看着他,过了一会说道:“是个感情用事的人。” “我竟听不出来这是褒是贬。” “因为我自己也不很清楚。他很容易就会爱上什么东西,或者什么人。如果不是他这种滥情的性格,估计也很难跟我打上交道。” 他这话极有歧义,冯焕渊虽然完全能理解,还是使出了浑身解数控制着自己不去产生一些庸俗的嫉妒之情。高雅视而不见,只是继续说:“他很容易投 分卷阅读38 - 分卷阅读38 - 分卷阅读39 春冰 作者:薜荔藤萝 分卷阅读39 春冰 作者:薜荔藤萝 分卷阅读39 入,也很容易厌倦。但他无论爱上什么,都非常认真,认真到可以为之肝脑涂地,万死不辞。” 冯焕渊眼前千重雪负心薄幸的形象栩栩如生。“那我觉得他一定会遇到很多麻烦。” 高雅摇头道:“不会。他无论多么喜爱,很少想到占有,多半跟我说过了,就算做过了。比如有时候我们一起去看戏,庆春班唱小旦的少年,我也觉得真是一眼荡魂,但他就会为之写了万字的长信,通篇大概都是愿在衣而为领云云。我们通宵讨论辞藻,修改到满意,又仔仔细细地誊抄了一遍,——当然他抄的,我的字根本不能看,——就烧了。而烧完之后,他自己也就忘了这件事。” 冯焕渊道:“也许没有忘,只是这样就够了。” “因此我羡慕他。我羡慕他如何可以这样轻易,这样频繁地去爱什么东西?我跟他在一起,看见他那炽热急切的模样,就感觉好似我也活着。所以我很乐意陪他发疯,或者给他出个主意,泼点冷水。不过多半在帮倒忙,我比他还纸上谈兵。 所以他跑来跟我说要成亲时候,我当然比他冷静得多,说过三个月我们再看。他说这次不同,他是认真的。我心说你以前哪一次不是认真的?据我所知,凡是他认真到把持不住亲身上阵还侥幸成功的,那下场也无非两种。要么没过几天,把人家弃如敝屣,要么他在酒馆哭天抹泪,叹自己遇人不淑。就这屡教不改的脾气,就算人姑娘跟他情投意合,也得无疾而终……” 千钧一发处冯焕渊打断他。“你没想到的是这次他确实当真了。” 高雅突然再也想不起自己要说什么。 “黄金缕答应给你什么?”过了一会,他问道。 冯焕渊摊了摊手,扯开衣服。他胁下有半个黑色的掌印。掌印上残缺的三根指头的形状,像是鹰隼干枯的脚爪。 “你还记得我们遇到那几个黑衣杀手吗?那是哑巴恨天缺的手下。恨天缺赫然是个很讲规矩的人,虽然雇主,我大师兄都死了,没人再会付他尾款,他却非得把这摊生意做完不可。二师兄也是他杀的。” “他死了吗?” 冯焕渊道:“他送我这掌印,我断了他一臂。死不死就不知道了。这半年靠着老七给我练的丹药续命,我也没死。” 他又把衣襟掩起来,高雅皱了皱眉。“这伤势黄金缕能解?” “她说她有。恨天缺原是魔教的人,功夫多半有来处,她说能解,总比别人来得可信。” “条件就是要你去杀钟之穆。” 冯焕渊微笑道:“所以你看,我也没有法子。” 高雅道:“为什么你做什么事,都好像没有法子?” 冯焕渊但笑不语,半日道:“坑我的不止老七。黄金缕最后那支杀调,内功愈精纯者,受创愈深。此曲一出,就算能杀了钟之穆,我不死也重伤。她本来就没指望我能一举功成,最多做牵制之用,打一开始我便是她弃子。可笑我走投无路,竟被她算计了。” 他说话很轻松,好像在说别人的事,些许自嘲的神色,好似真的心服口服。高雅并无一字可讥刺,也并无一字可安慰,只语气不能再温和。“你到底把此事想得过于简单。” 冯焕渊叹道:“其实你说的都是对的。老七昔日能反背孔繁骧,今日就能反背于我。而我竟想着他能为我所用,非要与虎谋皮,被反咬一口是我活该。” 高雅低声道:“如不是因为我,或者他也不会翻脸得这么快。” 冯焕渊大笑,冷不防欺近身前,伸手把他下颔一捏。“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如果不是这一着行差踏错,又怎么能看到你来救我。” 高雅面无表情把他手打开。“还有力气想这些有的没的,看来伤得不重。” 冯焕渊一吐舌头。“老七的药我已吃惯了,稍有不对我便能发觉,他又拿捏不准发作的时辰,究竟不敢动太多手脚。危机关头能逆转我内息,本来是万无一失的事。可钟之穆为什么竟没对我下手?” 高雅道:“我赶到时,钟之穆已不见了,大抵是去追赶黄金缕。现场只剩一个韦清嘉,正准备给你一个痛快。” “有你在,别说一个韦清嘉,就十个韦清嘉也不济事。” 这就算是实话,听着有点肉麻,高雅不置可否。“不过他暗示,如果我非得把你带走,他有可能自尽以谢。” 冯焕渊冷笑道:“难得以他的脑子,还想得到这一招。” 高雅瞪了他一眼。“你能不能说句人话?本来我就是在强人所难。” “你不可能为了我杀他。他只不过拿这话来要挟你,他全然不是会求死的人。” 他二人对韦清嘉判断不谋而合,高雅不由有些恍神。“死有时候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他这么说,自然韦清嘉的下场也在他掌握,只是这种发言大而无当,容易教人飘飘然什么都忘却了。冯焕渊看着他冥顽不灵的姿态,总有一拳将之打破的冲动。“你方才说千重雪,我实在也很佩服他。你就像惊弓之鸟,稍微一碰,就恨不得高飞远走。一靠近,就觉臭不可闻。你说他感情用事,我倒觉得他一定极有分寸,才能跟你做朋友。” 他紧接着又说:“还好我本来也没打算跟你做朋友。” 高雅张了张嘴,本能想反驳,终于都放弃,只道:“他无论做什么,我只想陪伴,不想干涉。但你不同。我涉得太深了。” 冯焕渊驾轻就熟地握住他一只手,这动作他好像做过一万次。“你不喜欢这样吗?” 高雅侧过头看着他,他很少直视对方眼睛说话,即使冯焕渊也有些不堪重负。“也无所谓喜不喜欢。可能我栽在你手里,到底不服。” 冯焕渊安慰似的将那只手握紧,说出来的话却是南辕北辙的可恨。“我嘛,之前想着欠你的,就还清。现在我倒觉着,还是欠你多一点好,越多越好。因为除了这样,我实不知还有什么法子能让你耿耿于怀了。” 高雅哭笑不得,使点劲把他手甩开。“现下图南估计还在到处搜寻你我,钟之穆手下可用人必不止那几个徒弟,接下来什么打算?” 冯焕渊道:“没老七的药,我撑不过十日。但黄金缕只怕比我还惨,这次动用的只是昔日手下腹心,魔教并无趁机倾巢出动之象,怕真是为报私仇赔上了老底。她死我也得陪葬,现今只有赶在钟之穆下手前找到她。” “但愿你家老七对自家门派还留着一点情分。” 冯焕渊苦笑道:“虽然说出来你笑掉牙,我对他真不是全没防备,这次仓促行事,一旦失败,势必连累到华山,虽然我那帮师弟妹多半不济事,这半年我闲着把凤翼阵改良了一下,只要不落单,危急关头还能自保。老四尤其稳重,如果我有万一,他 分卷阅读39 - 分卷阅读39 - 分卷阅读40 春冰 作者:薜荔藤萝 分卷阅读40 春冰 作者:薜荔藤萝 分卷阅读40 知道怎么行事。徐门主离得近,也答应力所能及之处帮我照看。华山派式微是小事,真要灭绝在我手里,那是没脸见华山列祖列宗,还不如当初被大师兄一剑杀了。” 他话音未落,门轴吱呀一声,万木春推门而入时,两人相隔已经至少一丈之遥。冯焕渊还没见过主人,立刻就要热情洋溢致谢,只万木春瞪着眼样子十分可怕,将一个木盒子啪的一声拍在屋内唯一一张长短腿桌子上,一言未发,拂袖而去。两人面面相觑,高雅朝他抬了抬下巴:“应该你的。” 冯焕渊突然福至心灵。“我的就是你的。” 高雅不为所动:“你为什么执着于这些生搬硬套的屁话?”却真的伸手去掀开了盒盖。盒中放着一只白玉小瓶,一方素绢。 他们耳边似乎都产生了幻觉。与被封在盒中的,逸散而出的一道弦音相比,透窗而入的花香便显得浓烈。 送信之人已不必问了;钟之穆未死,黄金缕仍是履行了自己的承诺。瓶里的解药与其是说姗姗来迟的报酬,更像一个言出必行的提醒。冯焕渊展开素绢,脸色变了又变,终于大笑道:“好,好,好一个妙音使,这一局她是主人,如此盛情邀约,这个座上客我却之不恭了。你要去吗?” 高雅偏过头,他即使不看也猜得到信中的内容。“你以为你们约在城隍庙的事是谁告诉我的?” 冯焕渊拍手道:“这下好了。对钟之穆我有三成胜算,你也有三成胜算,我们联手,那就是……” “一成不到。” 冯焕渊失声:“那不能吧!难道我们是去相杀的?” 高雅:“我从没跟别人一起使过剑。” 冯焕渊实在很震惊。“跟千重雪也没有过吗?” 高雅迟疑了一下,冯焕渊便知自己问了一个愚蠢的问题,立刻笑道:“那或者我是第一个了,第一个有幸见识你这柄剑。” 剑明明在高雅手上,低头就可以看到,他却好似在讨论离他很远的东西。“那不是我的剑。那本来是我要送他的礼物。” 第二十一章 绝弦 谈龙阁上早就不谈龙了。传闻昔日有龙过此,化为人形与众名士一叙,因而名动四海,高朋满座的宴集之所,现下主人已经离去,龙更不会再来。人去楼空,自古而然,为之怅惘悲叹都是多余的事,龙驻足一刻过后,以谈龙为名的追思缅怀,吟诗作赋也都是多余的事。如果我也在场,如果我见过白日的飞升,云雾里忽隐忽现的龙须,龙鳞和龙爪,我将烧毁所有龙的画像,我将一辈子不再提起龙。 我在这里,不是因为龙。 黄金缕坐在楼上。阁中只有她一个人,却到处辉煌明亮,满身铜锈的半人高连枝灯盘里新添的清油,红烛开始滴下最初的蜡泪,处处光源盘剥过后淡之又淡的影子,不足以营造歌舞的假象。她不过等待客人,并不是害怕寂寞。 她怀里抱着一把琵琶,琴首雕琢成凤头,脱落的红漆斑驳,像凤凰喙上残留的血迹。这琵琶她已经很久没碰过了,弦品之间落满了灰,但拨弦发出的声音,也不出她的预料。只听有人说:“你原来连这个也会。” 钟无射登登登地上了楼。那弦音使她很高兴自己没找错地方,但一见之下却惊得说不出话来;眼前这个黄金缕,模样与前日大相径庭,几乎不剩什么能让她认出来的地方了。面纱已经取下,五官清楚,即便没任何陪衬,足够孤芳自赏,钟无射想起她说过的话,心想:“她说自己长得不好看,果然是自谦。”最后才猛醒这违和感的源头,归根结底在于黄金缕及地的长发已经剪去,剩下的长度只够在脑后挽一个简单的发髻。 她心头不知为何咯噔一下。“你为什么剪了头发?” 黄金缕道:“麻烦,就剪了。” 钟无射想说“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又觉得这未免可笑,于是老老实实地说:“太可惜了。” 黄金缕看起来是一点也不觉得可惜。“你为什么要来?” 钟无射生气地反驳:“在琴里留下谈龙阁三个字的是你,却问我为什么要来?” “那不一定是给你看的。” 钟无射道:“所以你不希望我来吗?” 她在黄金缕身边大大咧咧地坐下,伸手握住她一只手。黄金缕没有挣开她,反而在她掌心微微蜷缩了一下。她手指冰凉得让人怀疑里面有没有血液流动。“你伤得很重。” 黄金缕慢慢地将手抽回,打在梧桐板上发出闷钝的一响。“你是特地来嘲笑我的吗?” 钟无射撇了撇嘴。“好心当做驴肝肺。” “我是要杀你父亲的。”黄金缕提醒她。 “可是我父亲没有死。” 黄金缕微微一哂。“也是,倒是我可能快死了。” 钟无射一只手按在她膝头,仰脸看着她。那眼神如此无畏,让人错觉自己还有得选择。世上可能是有这种人,一生下来就如此,做什么都有得选择。 “我知道你不喜欢杀人,不喜欢正道,也不喜欢魔教,不喜欢这武林的一切事,甚至不喜欢弹琴。你逃吧,逃得远远的,到一个我父亲找不到你的地方。他近来都很忙,没办法离开门派太远。要杀他的人也很多,他会忘了你的。” 黄金缕顿了一顿,右手抚过她脸颊,平静地笑了笑。这个摘去面纱的笑容和任何人没有两样,可见不是自高身价,只是能让她愿意面对的事的确太少了。 “钟之穆为什么会有你这么愚蠢的女儿?” “惭愧,老夫也不晓得。” 一把寸许长的小刀抵在钟无射喉咙上。钟无射连话都不能说,即使喉头肌肉细微的颤动,也会引发被割开的痛楚。 钟之穆静静地站在厅中。他是怎么上来的,何时上来的,都毫无征兆。他看着黄金缕怀中的钟无射,或者抱着琵琶的黄金缕;烛影在他眼中散成千万,阻挡他把他们看得清楚,他往前走了一步。 黄金缕手中的刀刃往里压了一分,一滴鲜血顺着脖颈流入钟无射的衣领内。“你再动一动,我就杀了她。” 钟之穆心平气和地停下步子。“那么你要老夫怎样做,才会放过她呢?” 黄金缕紧紧抿着嘴。升龙图对她毫无用处,她想要的显然只有钟之穆的性命。然而天下间什么筹码能有此分量? 局势早已翻覆,纵使钟无射自投罗网,她能换到的最多是此刻的全身而退。然而如果要逃走,她又何必在此等待? 她突然感到一阵温热。钟无射的眼泪滴在她手背上。 那里面既没有乞求,也没有愤怒或失望。那只是纯然的痛苦,蛰得她手背隐隐发疼。黄金缕稍微出神,想这会不会是钟无射十六年来第一次感到痛苦。一道至薄至利的剑光却悄无声息,从左侧后方袭来。 分卷阅读40 - 分卷阅读40 - 分卷阅读41 春冰 作者:薜荔藤萝 分卷阅读41 春冰 作者:薜荔藤萝 分卷阅读41 黄金缕翻手将琵琶一挡,右半身骤然一麻,手掌不由自主地张开,掉落的刀刃将钟无射颈侧划出一道长长的血痕。钟无射甫脱禁锢,还未看清将她夺过的人是谁,后脑就遭到一击,眼前立刻陷入一片昏黑。 黄金缕调整了一下姿势,重新将琵琶抱在怀中。“你们来得真是时候。” 冯焕渊道:“这是我欠钟姑娘的,既然我们已经到场,实不必再为难她了。” 他将钟无射扶到后面躺下,从右侧走上前。高雅在左,他二人站在黄金缕与钟之穆之间,手里都有剑。冯焕渊的剑重且浊,高雅的剑清而轻。钟之穆看着这两个岁数加起来还没他大的青年人,脸上不由泛起一丝微笑。 “贤侄别来无恙。” “托前辈的福。”冯焕渊毕恭毕敬地回答。“我们家老七也给前辈添麻烦了,是我管教无方,惭愧得很,还望前辈多多担待——如果他还活着的话。” 钟之穆脸上笑意更浓。“贤侄为什么要杀我?” 冯焕渊据实以告。“受人之托,忠人之事。” 钟之穆又看向高雅。“你呢?你又要来杀我吗?” 高雅并不回应他的目光,他的答案更像是说给自己听。“这次,我无论如何不会再逃走了。” 钟之穆的笑容突然消失,一拂衣袖,右边案上三支红烛熄灭,半身立时隐入暗影之中。“荒唐,老夫饶你们一命,你们却不知珍惜。你们两个连要不要杀老夫还未定论,就敢站在老夫面前吗?” 二人尚未回答,顿感炙风扑面,一股雄浑无比的掌力袭来,逼得人直往后退。高雅和冯焕渊同时提剑,双剑交错一挡,勉强稳住身形。只听钟之穆声音悠悠传来:“你们的剑倒不错。可惜老夫早已不用剑了。” 话音未落,只听银瓶乍破,一声凄厉的琵琶音响彻厅堂。钟之穆脸色微变,下意识地抬起手,似要把耳朵堵住,却又放了下来。 没人能在这样近的距离内对这曲调听而不闻,除非他是聋子。 高雅脑内嗡嗡一片,一口咬破舌尖,剧痛之下端住心神,钟之穆冷笑道:“故技重施,奈何不得我。”飞身向黄金缕扑去。冯焕渊苦笑一声:“真是要同归于尽?”虎尾贯中直刺,挡住钟之穆去路。身后琵琶一声高过一声,一声急似一声,直如在风口浪尖上起落的一叶孤舟,钟之穆掌力虽汹涌,隔着两柄剑织成的纵横交错的网,到底不能波及。而黄金缕的脸色极为苍白,拨弦的十指几乎出现残影,漆黑的瞳仁却几乎变成红色。 那不是愤怒,那是极度的兴奋。恨火以她身躯做柴薪,无论这样的烧灼是否有所建树,留下的只会是冷灰余烬。 琵琶,掌和剑都越来越快,越来越疯狂。每个人都知道自己已经无法再支撑下去,但剑总还能挥出下一招,琵琶弦上总还迸出下一个音符,就仿佛剑和琵琶已经不是手在控制,反而是它们在控制着手的动作,将人拖入纷繁的毁灭中去。 钟之穆的呼吸已经开始紊乱,他想要进,想要止住这魔音的源头,高雅和冯焕渊却不能退,虽然每挥出一剑,喉咙就涌上一口血。不是为了要杀身前的钟之穆,也不是为了要保护身后的黄金缕。 他们只是不能向剑臣服。 这对峙在各人心中漫长之极,其实半刻间也还不到。钟之穆已知夜长梦多,再拖下去只能玉石俱焚,大喝一声,内功运至巅峰,双掌齐出,开山破石,将两人左右震飞出去,面前是全无防备的琵琶女,一掌重创了她心脉。而黄金缕左手突然握住凤凰琴头,奋力一抽,一道剑光闪过。钟之穆低头看着贯穿胸膛的剑刃,这招式太过熟悉,熟悉到他已经遗忘了二十年。 沧溟剑法的第三十七招。 高雅翻身爬起,涩声道:“你不能……” 黄金缕道:“为什么我不能?” 她抬了抬手,似乎想将倒伏在她身上的钟之穆推开。钟之穆沉重的头颅压在她肩膀上,没有血和涕泪,只是一团还冒着热气的死肉。 高雅道:“至少你不必亲手……” 黄金缕向他点了点头,这临死前的一刻她终于又恢复为波澜不惊的妙音使,“我知道他是我父亲。他比我知道得更早,若不是因为这个,千重雪本来不会死。如果我不知道这一点,我本来是不会杀他的。” 他们脚下的地面突然震动了一下,这才发现鞋底不知何时已经变得炙热。他们听到一种噪音,似千万琉璃破碎,千万根须破土,千万人在私语,那是火的声音。火在吞噬,在上升,在盘旋飞舞。满厅的灯烛都骤然明亮,跃跃欲试着要迎接这宏大的,无可比拟的洪流,里应外合地攻下这座曾有龙来过的楼阁。 冯焕渊撑起酸软的身躯,走到钟无射身旁。黄金缕看着冯焕渊将她抱起,道:“跟她说……” 她又摇了摇头。“没有什么可说的了。” 没有什么可说的了。她也不会走。毕竟这里有钟之穆陪她,前方有千重雪等她,比这更好的结局纵使有,她也不感兴趣。 冯焕渊突然把钟无射往高雅身上一推,冲到钟之穆身旁,在他身上一阵乱摸,很快又回返来。高雅极其震惊地看着他将一卷布帛之类的东西揣进怀里,一边居然还对他说:“快走!” 高雅动了动嘴唇,终究没有说话,两人从楼上跃下,回看谈龙阁的门窗都已被大火映红,梁柱不断倾倒。这火中是看不到人的身影的。 他们扑灭身上沾染的火星,背着钟无射走得远了一点,去找这场火的始作俑者。 钵昙摩站在屋顶上,看着星河般瑰丽的火焰,脸上露出一种极其萧索的神情。冯焕渊和高雅两人都被火燎得毛发焦枯,蓬头垢面,纵然满腔悲愤,对着如此萧索的神情,也只能有冤无处诉。高雅拍了拍他肩膀,问:“这也包含在那一件事的范围内吗?” 钵昙摩道:“不,她只拜托了我一样事,就是把你背上的姑娘送去给她。剩下的都是我友情奉送的。在教中时我们关系还不坏。” 高雅忍住表扬他的冲动,又问:“这场火好看吗?” 钵昙摩道:“非常好看,一生中能看一次这样火就足够了。” 冯焕渊对高雅道:“他的意思是以后都不会再放火了。” 高雅道:“那倒是功德一件。” 他们不再作声,静静看了一会,便默默转身向不同的方向走去。此刻即使天降滂沱大雨,也无能阻止这一切;何况雨已经下过了。并不理会谈龙阁在身后的熊熊大火中倒塌,烟气汇聚成龙的形状,向九天之上飞去。 第二十二章 终章 长空 高雅在华山之巅醒来。他记不起是怎么上华山的,只觉得很冷。整片中原大地正慢慢被热浪熏煎时候,华山却如此之冷。只需 分卷阅读41 - 分卷阅读41 - 分卷阅读42 春冰 作者:薜荔藤萝 分卷阅读42 春冰 作者:薜荔藤萝 分卷阅读42 一夜工夫,骨子里从山下带来的溽暑之气就蒸发殆尽。他的手好好地放在被子里,却连握紧的力气都没有。 他眨了眨眼。似乎是很久以来,他第一次想不起自己要做的事,确实也没有什么事必须要他去做。人可能一辈子也不会有一个能完全满足的时刻,即使有也只是处在两个欲望的高峰之间狭窄的夹缝,高雅意识到自己是偶然地跌入了这个隐秘的山谷。所以他又闭上眼睛。 然而幻觉已经消失了。 有人敲了敲门,随后走进房来。高雅认出这个青年是华山排行第四的李无宴。他提了一壶热茶,把一盘果子放在桌上。他看高雅的眼光很复杂。或者他猜到了二人的关系,虽不足以为之大惊小怪,却总是有点触目惊心。不过他又觉得这不是自己能置喙的事。他或者还想到了曾经的师尊;天知道这一刻他对已经千疮百孔的华山的未来担忧到什么地步。 高雅突然道:“你有什么话要对我说吗?” 李无宴苦笑:“没有。” 他又说:“公子用过早饭,可以出去走走。我们华山上可看的地方很多,比如落雁峰的长空栈道,我尤其建议公子去参观。” 云台离落雁尚远,那路完全称不上好走,然而最难得一见山景,都在最不好走处。凌晨或者有他们不知道的骤雨,风和太阳都很大,却吹不散,也照不开堆积在山间的云雾,反而被随心所欲流动的云雾所戏弄;偶尔日光奋力挣扎出层层围困,那遮罩变得稀薄时,能看到远处松树崎岖的身姿。高雅突然想起以前读过的几句诗:洛邑得休告,华山穷绝陉。倚岩睨海浪,引袖拂天星。 鸢飞戾天者,望峰息心。他想这样的山,为何会培育出冯焕渊这样的人。 落雁峰即是华山绝顶,栈道只一尺来宽,石壁上有铁索攀附,高雅只看了一眼,就觉得脚软。冯焕渊正坐在栈道上,无聊似的晃动着小腿。他下面本该是万丈的绝崖,此刻却只是一片茫茫的云海。那云层那么白,那么厚,仿佛脚尖就可以碰到,松软且安全,浮在云海之上的点点峰影,狡猾得像陷阱露出地面的标识。 冯焕渊拍了拍身边的木板:“过来吧。” 高雅犹疑着。“我不敢。” 冯焕渊道:“过来吧,我拉着你。” 高雅心一横,当真贴着崖壁挪了几步,小心翼翼地在他旁边坐下。坐下的感觉比站着好了许多,想一脚踏空也没那么容易似的。冯焕渊寻着他的手,扣在一起。 他想告诉高雅自己有多么喜欢这里,从很小的时候就习惯每天来这里,即使闭着眼他也可以在栈道上来回走过几遍,这不是辩解。高雅与这一切无干,因而也不可能相悖,这一个永远不会理解他的人,坐在这里只是因为他的缘故。足够了。 他尽管沉浸在这种难以言喻的大彻大悟中,高雅眯着眼,被青翠的山风吹拂,又开始觉得困顿。“升龙图有趣吗?” 冯焕渊笑道:“有趣。”他也不说怎么有趣。 高雅转过头看着他。“钟之穆虽然死了,他大弟子在塞外至今未回,经营的势力仍未尽出,恐怕不会这么轻易放过你。” “钟之穆是追杀魔教妖女时中了对方圈套,同归于尽了,关我什么屁事。何况你也在场,可以再给我做一次证。” 高雅冷笑一声。“图南派若追究起来,你待怎办?” “死不认账。” “这怕没那么容易。头一条韦清嘉那关你就过不去。” 冯焕渊叹道:“唉,所以说你怎么不直接给他打死呢?”见高雅眼刀抛过来,慌忙举手。“开玩笑开玩笑,韦师兄向来和蔼可亲,我有必要推心置腹地跟他谈一次。钟之穆也不是无缝的蛋,他简直不是个蛋。按他自己的规矩,多年前私通魔教中人,还珠胎暗结,就可以千刀万剐。至于往后抛妻弃女,倒不一定在他老人家心上。他们不会愿意好师尊的那点陈年风流事闹得天下皆知的。” 高雅脑海里似乎又响起黄金缕最后的琵琶调,那旋律搞得他头痛了好几天,可能要留下终身的后遗症。“你跟钟姑娘之事不了了之,虽然皆大欢喜,若她知道了内情呢?” 冯焕渊道:“那就真是我活该了。” 他此言可说没有一点悔改之意。“虽然这话说出来很无耻,可我觉得她不一定会很迫切来找我麻烦。她还很年轻,或许会想认识一些别的人,做一些别的事。” 高雅慢慢松开他的手。他已经习惯了坐在栈道上的感觉,不必非得有一个依靠。冯焕渊注视着脚下汹涌的,洁白的波涛,突然道:“你为什么不劝我?你的话,我至少会听的。” “如果乐敬其之死也不能让你动摇,我说什么也都无味。” 冯焕渊点了点头。“杀人者,人恒杀之。算计人者,总有一天要被人算计。我以前觉得你一蹶不振,是醉生梦死。现在看来,你不曾醉过,做梦的只有我。” 高雅道:“和钟之穆交过手后,我差一点就放弃了剑。” 冯焕渊笑道:“对,你只有剑就够了。我第一眼见到你就知道,你只要剑就够了。你不但要赢,还要赢得漂亮。这江湖对你而言没有人,只有剑。我想要的却不止。我不在乎能不能胜过钟之穆,只要今天活下来毕竟是我。或许有一天——”他嘴唇终于颤抖起来,“中了恨天缺那一掌,一度以为当真死到临头。那时候想着,如果侥幸活命,想着有朝一日,能跟你终老。可是真的活下来了,又不能够。” 高雅安抚性地拍了拍他的后背。“那当然不能够。你还有华山一大家子要看顾。” “这想必也不是令兄所乐见。” “我已经让他很头痛了,不想气死他。” 冯焕渊叹道:“那我若是不抓紧变成钟之穆,岂不是连你来杀我的那天都等不到了?” 高雅大着胆子说:“若你因为这种原因变成了钟之穆,我是不会放过你的。” 冯焕渊看起来很害怕。“那我觉得你必须时常督促我,最好每晚都来督促我,以免我走入邪道,为祸苍生,成为武林一害。” 高雅实在很想一脚给他踢下去。“那我不如现在就防患未然,一了百了。” 冯焕渊赶紧退一步。“好好好,是我太贪得无厌。那我应当经常去永福寺进香,看一看善恶轮回的佛画,风口浪尖常思退步,说不定哪天就会迷途知返。” 他又快乐起来,眼里闪出少年一样的狡黠。“最后问一次。你喜欢华山吗?” 高雅想如果没弄错的话,这其实是他第一次问。“我喜欢华山,但我不是会住在山上的人。” 冯焕渊笑了起来。“好吧,说到底,是我打扰了。” 他侧过身去亲吻高雅,高雅手指摸索到他尖锐的脊骨。云破日出,万丈 分卷阅读42 - 分卷阅读42 - 分卷阅读43 春冰 作者:薜荔藤萝 分卷阅读43 春冰 作者:薜荔藤萝 分卷阅读43 金光洒沐在他们身上,想来造化鬼斧神工,固然是教人懂得渺沧海之一粟,可是若连绝顶都在足下,这一刹那连蝼蚁也能无师自通的不可一世,不能不情有可原。 ——全文完—— 分卷阅读43 - 分卷阅读43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