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刀记》 妖刀记(45卷)(248) 妖刀记 作者:默默猴 妖刀记(45卷)(248) 妖刀记 作者:默默猴 妖刀记(45卷)(248) 作者:默默猴 字数:10289 【第四十五卷】 【第二四八折 欲辩忘言,此间深意】 「登龙门」固可积蓄内力,将每式劲力层层迭上,一剑强过一剑,然而外发 剑劲无经络周天羁縻,出而散之,体内堆栈的劲力却会对经脉产生极大负担,未 伤敌先伤己,得失不成比例,实战风险太高。 以八表游龙剑之精妙,造诣若至,任一路、乃至任一式尽可破敌,毋须托大 犯险,历来鲲鹏学府之人,罕有以「登龙门」法应敌者。 但在凝功锁脉之内,剑劲的消散较外界更缓,兼且「云海苍茫诀」无视凝锁, 于体内缠裹真气,每突破一层,震音重新调和内外,使其混一;在如此希罕的条 件下,堆积的劲力终于撑爆锁限,有了与三才五峰之人同归于尽的本钱——萧谏 纸眼前煞白,只觉体内每滴鲜血、每丝真气,全都鼓胀爆开,百骸彷佛瞬间汽化, 意识随肉身飞散倏然转淡,甚至未觉疼痛,也可能是解裂太快。 恍惚间,脑海掠 过一丝清明,顿生宽慰:「……我终是了结了这厮!」 不及长笑,散出的百骸诸元急遽凝缩,渺渺兮九霄外的出离感骤失,再成钝 重皮囊,老人胸膛触地,浊气几欲爆开,唇上激痛,温热液感涌满口腔。 他以为撞断几枚牙齿,伸手欲揩,才发现动弹不得。 偌大的堂里扬尘一迸, 簌簌飘落,没有任何东西倾倒、飞散,遑论毁坏;歪斜的视界里,一双布袜草鞋 不住放大,蔺织细密陈旧,未予人脏污之感,反有几分出尘。 「仲骧玉当告诫过你『孤龙歧生』,此乃修习《八表游龙剑》,须得深自惕 励的一道坎儿,只是没几人真遇见过。 」即使嗡嗡耳鸣,他仍听出殷横野声音里 带着笑。 不是张扬跋扈的那种,依旧教人心凉。 ——发生了什么事?为何他毫发无伤?我……我又是怎么了? 「仲骧玉临死前或悟出了真相,不知来不来得及告诉你。 」 遗憾的是,仲夫子到死都没明白《八表游龙剑》何以如此,遑论解破。 向萧 谏纸揭示真相的,是于老人印象中无所不能的「异人」。 堆栈劲力,只存于自体周天,故「登龙门」从根本道理上,注定无法成为克 敌杀着,除非具「凝功锁脉」之能,通过锁限,留住外发的剑劲,最终总力爆发, 世间无物可挡。 但有三五等级的实力,又何须与敌同归?此诚一谬。 「以你之根骨,我料不能一窥『凝功锁脉』的境界。 不过留这一着,说不定 能宰掉此等级数的大敌。 」异人道:「或者,我可为你重谱一套推动剑式的心法, 去除贯串堆栈的设计,一举提升六路剑法的威力……如何?」 青年萧谏纸非不动心,但经历学府隳灭、百死余生的磨砺,心性早不复当初 飞扬毛躁,沉吟片刻,审慎提问:「您以为当初创制这《八表游龙剑》的明宗前 贤,已达凝功锁脉之境,故意留下这道谜题,以考较后人么?」 异人哈哈大笑。 「是的话,那厮未免太坏啦,我料非是如此。 」信手挽了个剑花,淡道: 「留风险艰难于己,致力提升境界,直至突破身限、交感天地的那一天,才愿以 之向敌……这种啰哩巴唆婆婆妈妈、脱裤子放屁似的小九九,确是那帮腐儒的调 调。 留诸后人,大抵不脱砥砺共勉之类的无聊心思。 」 青年沉默良久,忽展颜一笑。 「既如此,您的好意我心领了。 」 「别后悔啊。 」异人一挑眉,眼缝里掠过一抹激赏。 「……至死不悔。 」 这段话,连阿旮亦未能与闻,事涉萧谏纸的压箱宝,异人特意挑了个独处的 时机恳谈。 往后数十年间,萧谏纸未向任何人透露这个秘密,与阿旮动手喂招, 也不曾使过游龙剑与苍茫诀,便为他朝对上三五等级的对手时,保有绝地反攻的 一线生机。 今日殷横野猝然发难,固出萧谏纸意料,却提供了绝无仅有的试剑良机,原 本难成的严苛条件一一齐备,六路剑法迭起内外劲,如十数名萧谏纸齐齐出手, 强如隐圣,料想亦难抵挡。 眼下看来,只能认为萧谏纸舍身一击,未能粉碎锁限,在「凝功锁脉」之前, 气爆终被压制,老人的周天内元却无此等强韧,经脉俱毁,登时成了废人。 此说足以搪塞多数人,反正三五境界神而明知,无物不克,夸称无敌,凡人 无以拮抗云云。 可惜萧谏纸不是普通人。 尽管一败涂地,「龙蟠」的脑智依旧惊世骇俗,灵光闪现,忽明白殷横野是 如何办到,心底一片冰凉。 这法子说穿了不值几个钱。 就是在气劲爆炸的瞬间,反复解除、再凝聚锁限, 顷刻十数乃至数十度,以弛张瞬变,弭溃洪之势于无形。 此法极难也极简单:千 钧一发之际才仓促应变,便是天下无敌的武烈帝也办不到;但殷横野始终留着一 手,就像早知萧谏纸底牌,专等他豁尽全力玉石俱焚,才以逸待劳,及时解消… … 萧谏纸并不蠢,对殷横野的老底下足了工夫,撇开隐密的「行空」身份,于 其儒门资历,可说摸得通透,肯定这厮与鲲鹏学府沾不上边。 司空家与生沫港龃 龉已逾一甲子,顶着这层关系,莫说进不了学府,便变装潜入、冒名偷师,事后 也难逃主家追究。 殷横野不比曾功亮,没有覆笥山的铜墙铁壁与超然地位保护,仗了司空氏的 支持才有今日。 稳坐「九通圣之首」的位子,经年不移,足见与鲲鹏学府并无瓜 葛。 正因如此,萧谏纸才将八表游龙剑视为对付隐圣的最终王牌,于情于理,殷 横野皆难逃劫数。 老人并未欺骗合作多年的老搭档,只是没把全副盘算向七叔吐实。 约见殷贼, 亲眼确认是真,若殷横野猝然间悔棋动手,萧谏纸亦存了同归于尽的心思。 忒多 年了,好坏俱已做尽,就让所有人一次解脱吧——老人不无讥诮地想着,夹带一 丝脱手全押的痛快。 「儒门百脉,鲲鹏学府是少数我伸不了手的地方,你之设想并没有错,只能 说运气太差。 」彷佛听见老人之疑,殷横野撩袍蹲下,温言道:「我虽未入学府, 却交过一位学府出身的朋友。 此人惊才绝艳,当年若于生沫港出任教御乃至府尊, 料想府内不致生出那些个狗屁倒灶的事。 吾友颇识游龙剑之弊,虽弃剑钻研刀掌, 我长年与之切磋,文武同修,没少听了其中关窍。 」 (原来……是我中了计!这一切……早在他算计之中!) 萧谏纸狂怒起来,浑身发颤,不知从哪儿生出的气力,上半身猛地撑起,顾 不得什么招式理路,双臂攫向仇敌,却被殷横野起身一脚,踢得离地飞起,「砰!」 落地连滚了几匝,宛若土囊革袋。 「……台丞!」 天井中,谈剑笏眦目欲裂,双掌亮如炽铁,却被同样灼热的斧刃缠住。 鏖战间,始终一旁游斗的南宫损补上空位,连出六刀,刃芒甩开血滟如蛇, 竟无一落空。 谈剑笏裂衣披创,闷哼一声,终于小退了半步,忍痛回臂,将委顿 的聂雨色扯至身后,左襟又遭刀尖挑开,如非及时缩胸,便是剜心破膛的下场。 熔兵手不重套路,掌法粗疏,全凭火劲制敌。 南宫损不住移位施袭,非惧熔 兵手之威、欲以离垢刀尸为盾,而是分析谈剑笏的招路,抓住用老的瞬间,一举 造成最大伤害。 此等毒辣眼力,实为儒门「存物刀」精髓;而于激斗间,犹能分心计算、如 握珠筹,则是「惠工指」最厉害处。 武儒之中识者寥寥,算白费了这两门千锤百 炼的基础。 谈大人急落下风,崔滟月压力顿减,终有余裕回头,见堂中萧谏纸趴卧于地, 面下漫出红渍,死活不知,焦岸亭满门的血仇涌上心头,眼中一赤:「贼子!但 教你今日完纳劫数,祭我父母兄妹之灵!」斧刃回旋,荡过一身披风赤甲,豪笑 虽狞,仍曳两行血泪,整个人宛若一团火云,挟热风扑入内堂! 殷横野眸光一凝,呼啸而来的赤发巨汉倏忽弹开,魁梧身形踉跄落于阶下, 斧刃「铿!」搠入地面,堪堪止住退势。 儒者和声道:「黄泉深无水,兰舟莫催发!此人于我尚有大用,谁也取不得 他性命。 然世间至痛,有甚身死者,崔五公子当明白不过。 」崔滟月想起宝爱的 小妹惨遭蹂躏,攒紧拳头,指甲刺出掌血兀自不觉,忽又想对「主人」而言,谁 才是那失之极憾、更甚身殁的「世间至痛」,不觉出神。 殷横野见他面上七情瞬变,心知话语生效,说得再细琐,也不会得到更好的 结果,遂不再理,提萧谏纸后领,如拖破烂一般,径朝天井行去。 谈剑笏自随台丞以来,几曾见他受过这等耻辱?怒上心头,再不理什么为官 自律,提掌一晃,五指虚抓。 对面南宫损攻得正紧,刀光罩身,白袍翻飞,几不见形体。 突然间被一股巨 力拖倒,整个人朝对手飞去,不由失色,忙把钢刀往他掌心一扎,举袖遮护头脸。 熔毁的刃浆逆射而回,「嗤嗤」地烧穿袍袖,灼伤肌肤,发须末稍迎风自燃, 爆出无数火星。 南宫损忍痛摒住呼吸,以免被热浪毁去喉肺——这「向日坠红」 乃是熔兵手为数不多的杀招中,威力最强的一着,热劲催发,能将敌人硬生生吸 来,比什么擒龙功、控鹤功厉害百倍,对手未及入掌,连人带兵器熔成一团焦烂。 自谈大人艺成,未曾以此招与人相斗,平日练功亦罕演示,可想见其威力。 南宫损号称「兵圣」,对东洲各派武学了如指掌,岂不识「向日坠红」? 总算谈剑笏避伤人命,见他败相既呈、再难还手,抡臂一挥,将浑身着火的 儒者震了开去。 南宫损摔入廊间,背脊着地,扯下无数间距,一沾上火星,劈哩 啪啦地烧将起来。 谈剑笏扑向内堂,崔滟月拦身阶底,眼看又是一场恶战,蓦听一声清唳,长 空中铜影俯掠,闪着金属钝光的翅膀一敛,巨喙如钩,飙向檐下的殷横野,正是 衔命护主的角羽金鹰! 「……好一头凶恶的扁毛畜生,连『灭生阵』也不放在眼里!」 殷横野单臂举起,「哗啦」一阵裂响,俯冲的金鹰形影如箭,撞塌堂檐,却 未能撕裂一手提着萧谏纸衣领、昂然立于檐下的老人,巨大的禽躯以极其扭曲怪 异的角度,止于殷横野掌顶尺许,彷佛撞上一堵看不见的钢铁壁垒,发出令人牙 酸的骨裂脆响,血珠崩溢,连同飞散的房檐碎椽,一并凝于半空中。 下一霎眼,殷横野身姿未变,状似撑天的手掌却不知何时扣起了四指,食指 昂出,无数光影纵横交错,如惊雷、若泡沫,亦幻亦真,金鹰倏然解封弹开,发 出刺耳尖啸,失去重心的巨躯滚落地面,在天井中撞出一枚大坑,谈剑笏、崔滟 月等各自走避。 殷横野露出一抹诧色,旋即转为嘉许。 「吃我一记『道义光明指』犹能不死,洵为异物!此等能耐,足堪跻身江湖 第一流高手了,无愧『寒潭雁迹』盛名。 」以隐圣识广,一见金鹰,便知长年以 来被萧谏纸保护隐藏、倚为最后王牌的「高柳蝉」,其真实身份为何。 至此,古 木鸢一方可说一败涂地,于殷横野再无秘密可言。 角羽金鹰撞出陷坑,余势不停,天井地面如遭巨轮碾过,犁出一道崎岖深沟; 沾着殷红血渍的铜色鹰羽飘扬之间,金鹰「呱」的一声怪叫,旋即振翼飞起,大 风刮得诸物歪倒倾斜,连人都几乎立身不住。 须知百品堂周遭设有灭生阵,对飞禽走兽来说,无异于烈日洪炉,莫说接近, 连直视都异常艰辛,是以先前金鹰携崔滟月前来时,也只是掠过天井,将人投下 便走。 天镜原异种寿命极长,角羽金鹰随七叔已逾四十年,极具灵性,深知萧谏纸 对主人的重要性,强忍灭生阵之害,拼死搭救,先于「凝功锁脉」前撞个正着, 非惟伤筋折骨,怕脏腑亦受重创;而后更硬吃一记光明指,犹能振翅飞离,无怪 乎隐圣出言嘉许,以顶尖高手目之。 翼影腾空,几乎遮去天井大半,崔滟月背倚檐柱,以披风掩住口鼻,视线望 穿飞扬的碎石草屑,与檐下殷横野四目相对,神会心领,赤目中掠过一抹残忍快 意,一刀劈出,正中金鹰腿脚! 足以断金削玉的妖刀,入体也仅是卡在筋骨间,再难寸进,然雄鹰已无余力 甩脱,身躯一沉,曳着鲜血飞升。 崔滟月左臂暴长,攀住被血浸湿的尖利钩爪, 一人一鹰便这么扶摇晃荡,冉没云间。 殷横野手拈须茎,连连点头:「孺子可教,孺子可教啊。 」曳着萧谏纸衣领, 继续拖下堂阶。 萧谏纸五内翻涌,尚未调匀气息,又一阵磕碰弹撞,几被撞得昏 死过去;勉力维系清明,蓦觉殷横野用心,遍体生寒,竭力嘶声道:「辅……辅 国……走……」却连完整的句子也吐不出,奇经八脉似将分裂,下一刻便要崩解 消融。 却见一条顽铁搬的身影挥散尘沙,紫膛国字脸上不见平日的唯诺拘谨,安 静得令人心凉,却不是谈剑笏是谁? 「走……辅……走……」 殷横野摇了摇头,撇下的视线里满是怜悯。 「他听见啦,萧谏纸。 可惜,谈 大人是不会走的,对不?」末一句却是对紫膛汉子所说。 谈剑笏不理他的挑衅, 沉声道:「放开台丞。 」 「……便饶我不死么?」殷横野几欲失笑,怪有趣似的回睇着。 谈剑笏并不接口,或许是明白双方实力差距,说什么都没意义,索性拉开功 妖刀记(45卷)(248) - 妖刀记(45卷)(248) - 妖刀记(45卷)(249-250) 妖刀记 作者:默默猴 妖刀记(45卷)(249-250) 妖刀记 作者:默默猴 妖刀记(45卷)(249-250) 第二四九折鳄狂将立,凡鸟何击 胡彦之掠出船坞,沿着废河道奔跃攀荡,竟无片刻稍止,彷佛揉鹰、猿、鲮、豹於一身,恁地形起伏错落,水岸藤苇连生,亦不能略阻些个——猎王的“缩地法”从来就不是轻功。 然於山林间移动啸猎,胜却世上任一部轻功法门,无有比肩者。 胡大爷恃以匿踪,连聂冥途也不得不服。 他绕过搁浅的粮船,由船坞另一头出浦,本就是取近;只是这厢水陆两道多年来乏人问津,破败更甚,前路半现半隐,芦葛牵缘交错,亏得胡大爷身手了得,才能在这等荒径间飞掠似猱猿。 陆路狭仄,河道倒是次第开展,由原本的半淹淤泥、及膝浅水,渐成难以见底的夹沙细浪,已非能徒步涉过的深浅。 胡彦之换过几绺粗藤,藉奔行的势子试出最结实的,整个人如弹子般射出,荡向对岸,落脚的腐叶堆里忽亮起两盏绿火,“哗啦!”地皮掀开,翻出一张尖牙无数的腥臭长嘴,扭着向上一合,猛朝男儿腰腿箝落! 恶兽的血口大逾胡大爷的腹围,咬实了怕不是拦腰两断,便教两排密齿往身上一捋,都能生生梳下几条肉来。 胡彦之避无可避,千钧一发之际,“绝不剑脉”陡生奇效,於旧力尽处再生新力,开无罅瓠底之有容,双手连攀,雄躯猛提尺许,足翻过顶,落在一株老树桠杈间。 “啪”的一声恶兽阖口,扭着五尺来长的身躯落地,生满棘鳞的长尾泄忿似一阵旋扫,沙沙沙地伏入泥叶间,仍露两盏碧火似的幽目,惊鸿乍现的丑陋身形犹如巨大的四脚蛇。 (这是……猪婆龙!) 胡彦之曾於央土南陵交界的恶溪村里,从一名号曰“鳄神”的老渔师习猎鳄之术,亲眼见过、宰杀过这种在南方为祸甚烈,被当地土人称为“猪婆龙”的凶猛水兽,但没听说越浦左近传有鳄患。 数百年前,东海道亦多虺鳄出没,臬台司衙门特设“御介使”一职,专以强弓毒矢驱除鳄患。 自三川商业日盛,人迹遍布城野,什么虎患狼患多已不闻,人占据了野兽的地盘,烧林屯垦、伐木筑屋,再凶猛的野兽也没了生存空间,或灭或迁,避人唯恐不及,鳄鱼也不例外。 万料不到,今日居然在城郊遇上了一头—— 念头一起,才觉情况不对。 碧磷般的鳄眼,不只一对。 光是老树之下,就有四五头五尺来长的成鳄,浅水边又一动不动地伏着几尾;远处的挟沙泥浪间,划破碎沫浮露出一抹鳞棘,水面漂着些许鸟羽,浅滩上东一团西一片的血污残骸,糜烂的骨架已辨不出是禽是兽…… 他早该发现的。 胡彦之心想。 水道淤浅,不碍泥鳅、跳鱼、虾虎生长,水鸟喜食,兼且无人骚扰,本该生气勃勃。 胡大爷自出船坞以来,始终觉得不对,又说不真切,此际真相大白,原来是这群食肉恶兽悄悄掩至,霸占了通往越浦的捷径,弄得鱼走鸟遁,静静一片死寂。 “他妈的,邪门!你们就不能改天出来游街么?”胡大爷朝掌里啐了口唾沫,拣了根藤蔓试试强弱。 “本大爷另有要事,少陪了。 ”觑准两丈开外的一株树桠,奋力荡了过去。 此间树无分老壮,都没有两丈的高度,胡彦之这一荡注定触底。 他运起剑脉奇力,在跃出的同时攀藤直上,生生甩高数尺,靴尖仍在地面踩蹬两步,忽地沙沙声大作,原本伏地不动的鳄鱼电也似的扭起,以不可思议的速度扑来,七八张血口数也数不清的利牙,齐齐往胡大爷身上招呼! ——妈的果然如此!这帮畜生! 祸起仓促,胡彦之左支右绌,藉摆荡之势连闪几尾,以肩头猛撞迎面而来的一只大鳄。 那鳄鱼嘴未张全,即被撞着咽下最柔软的部位,连人带鳄几百斤的重量,轰然拍上树干,“啪”的一声脆响,鳄鱼脑袋陷入树干,污浓汩溢,沁红木裂。 胡彦之忍着气血翻涌,更不稍停,猿臂暴长,攫藤上树,蓦地左小腿一痛,披着血的裤脚已遭鳄吻揪落;便只一滞,两头疯鳄接连跳扑上来,胡彦之心知此物力大,能拖活牛入水,寻常刀剑却难一扎取命,半空中回身屈膝,将其中一头的脑袋顶爆在树干上;另一头鳄鱼用力过猛,一口咬上胡大爷的髻顶,形同落空,两只铁一般的爪子却狠狠划过背门。 胡彦之眼前一黑,没敢给余鳄可乘之机,创口背肌一夹,运起十二成功力攀上树顶,这才甩落恶兽,双掌一推,“落羽分霄天元掌”轰上鳄鱼腹间,打得牠落地翻滚,直至两丈外那株老树下,周身孔窍汩汩溢血,彷佛戳了洞的羊皮水囊。 半截尖钗斜穿出鳄吻,老胡福至心灵,一摸脑顶全是鳄血,发髻倒散,垂落沾了血污兽唾的湿发。 原来那棘鳞畜生蹦跃过头,一口咬着横钗,穿颚破脑,才没有将自己给撕了,不禁暗叫侥幸。 树下两头鳄屍交叠,浓血沿着树干裂痕缓缓滑落,血腥气融入泥水滩本有的湿腐气息,彷佛唤醒了所有的鳄鱼,牠们静静聚集过来,一圈又一圈地绕树伏地,动也不动,只余饥火闪跃的荧荧碧瞳,兀自放光。 胡彦之懒得清点,总之是够他屍骨无存的数儿了,随手封了小腿、肩背几处要穴,撕开破烂外袍并着腰带缠裹创口,以免持续失血。 他尾随翠十九娘原是临时起意,仓促间不惟兵刃,连救急小包,藏有开锁针、短匕的暗袋等都没带上,哪知会陷入如此邪乎的窘境。 兽牙兽唾非是什么乾净物事,若未及时清创敷治,轻则高烧不退,重则一命呜呼,身为猎王高足,老胡再清楚不过。 胸中始终有股挥之不去的郁悒,也不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还有脑袋里那异样的昏眩……胡彦之也算披血裂创的大行家了,即使在万安邨时伤成那样,他也不曾有过现在这种捉摸不清、偏又无法全然否定,似无若有的诡异感受。 此非受伤所致,也不像被下药中毒,而是更玄奥难解之物。 现下可不是纠结的时候。 小耿的托付,阴谋家的反扑,还有母……还有狐异门正受歹人觊觎,无论哪一条都是急逾星火,有累卵之危。 此外,这厢若已成鳄鱼盘据的巢穴,难保没几头会溜到另一侧,方才未遇是运气。 先前监视他和十九娘,遗下草窝那人,没准非是什么潜匿大家,而是被鳄鱼拖走饱餐一顿,啥都没剩。 万一小耿和十九娘也遇上了这帮长嘴畜生,他们能不能自保无虞? “……走罢,干活儿啦!” 满面于思的豪壮汉子甩了甩头,彷佛周身无伤,随意能抖落一肩潇洒似的,扶着桠杈支起身;还未盘算该怎么移动到更远的树上,树干却随之一晃,发出令人牙酸的咿呀声响。 (妈的,还能再倒楣点么?) 胡彦之哭笑不得,情况却不容乐观。 这树径不过尺许,老胡用它撞死两尾大鳄,又背另一尾攀缘转上、踏桠发劲,哪一下不是折腾?前后几百斤的力道接连摧折,受损的主干再难支撑,便胡彦之只一蹬,怕不是人离树倒的收场;赖着不走,近两百斤的雄躯摇得片刻,结果也是一般。 畜生纵使无智,却有猎食的本能。 胡彦之不敢以“千斤坠”稳住树身,以免残干虚不受力、当场断折,迳以道门绝学《律仪幻化》提气轻身,人树相合,整个人彷若一叶。 无奈一阵风来,树摇加剧,十余对惨绿鳄目齐齐上扬,倏又不动,饥火愈炽。 远方水面哗啦啦地掀起浊浪,似有无数大鱼翻跃,风风火火向岸边移至。 来到近处,赫见浪里的“大鱼”尖吻无鳍、尾长爪利,全是六尺以上的黑甲大鳄,居间围着一幢魁梧奇伟的巨影,怒鬃如电,蹄大如斗,咆吼似猛虎啸林,群鳄与之一衬,倒像大些的壁虎四脚蛇。 再近些个,方知鳄群张嘴非是嘶咬,而是遭巨兽咬得支离破碎,堪於气绝前嚎叫一二;挥爪也不是攻击或自保,盖因铁蹄踏碎背脊脑壳,不自禁地痉挛所致。 浊浪拍打上岸,留下无数血沫残肢。 巨兽一甩长鬃,喷息如雷鼓电炽,喀哒喀躂上了岸,尾飞蹄蹬,将两头攀咬后臀的大鳄踹过对岸,冷不防张口咬住另一尾迎面扑来的,几下怒甩,鳄颈碎成了虀粉,长躯折成软软两截,如湿烂的面粉袋般被抛入水中。 “……策影!”胡彦之忍不住大笑: “老兄弟,你这回实在来得太好啦。 ” 这如天神降临的庞然巨物,自是来自异境天镜原的紫龙驹策影。 万安邨一役后,策影满身披创,饶以紫龙驹之神异,也在朱雀大宅休养了好一阵。 耿照按老胡吩咐,每日让李绥着人为二哥备妥牛酒,供牠大快朵颐,以恢复元气。 策影极有灵性,毕竟不能长居厩栏,待外伤大致收口,胡彦之将牠带出城,解去鞍镫马嚼,策影自寻深林逐猎,觅些不知名的药草自疗。 多年来一人一马联袂闯荡,血战之后,策影都是这般处置;寻常弼马术不适於紫龙驹,策影的岁数怕比老胡大上几轮,灵智丝毫不逊於人,待牠恢复,总能回到他身边。 但此番回转的时机,实在没法再好了。 胡彦之运劲一踏,树干轰倒,也不知压死几头鳄鱼。 虬髯青年顺势翻跃,身下乌影一溢,策影排闼而至,犹有余裕放开蹄子一脚一个,踏碎几枚鳄鱼脑袋。 策影背上无鞍,胡彦之仗着骑术精湛,毋需缰镫,亦能驱驾。 回臂一摸马臀湿黏,创口处血肉馍糊,策影毕竟不是浇铜铸铁金刚不坏。 远眺前头绿荧点点,不知有多少鳄群潜伏,拍拍策影颈侧,低声道: “掉头,咱们绕另一头走去!” 紫龙驹不肯放蹄,冷哼一声,前后踢咬打转,迳与鳄群厮斗,似觉老胡之言荒谬可笑,颇有被看低的愠怒。 胡彦之省起失言,急忙改口:“先回原处瞧瞧,免得小耿也遇上鳄鱼,那可不妙!”策影长啸震野,铁蹄连踹几头被震晕了的鳄鱼,才掉头杀回狭舟浦。 破烂的船坞内空无一人。 十九娘在另一头的水道上备有箭舟,想来此际已然去远。 小耿欲往沉沙谷秋水亭,也不是一路。 船坞内外皆无鲜血兽迹,胡彦之稍稍放心,头晕胸闷的异状不知何时已烟消雾散,无暇细思,驾策影全力驱驰,加紧回城。 循陆路走,看似是绕了远路,但策影狂奔不逊箭舟多少,兼有纵跃涉水之便,无片刻稍停;辅以胡彦之脑中钜细靡遗的越浦城郊水陆详图,不到半个时辰便已见得越浦城郭。 往正东朝阳门的大路两旁人群熙攘,牵羊赶猪好不热闹,百姓等着通关入城之前,也在此间易物交流。 守城官兵多半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便是将军耳闻也故作不知,算是约定俗成的古老传统。 越浦乃三川第一大城,不比小小县邑,城尹衙门颁有严令,牛马等大型驮兽未安鞍辔,不得入城,以免於人口稠密处奔狂难抑,酿成死伤。 违者轻予以驱离警告,重没收牲口,拘责物主;若遇不听拦阻、一意闯关的浑人,视同武装侵袭,也就是造反的意思,城将迳可下令射杀,事后毋须究责。 此令东洲各城俱有,策影若能人语,约莫也背得出,遑论老胡披发浴血,跨在一匹狂奔的无鞍巨马上,贸然闯关,怎看都是个万箭攒心的下场。 耿照委他回城传讯,未付以将军府的金字牌,在老胡看来,是小耿信他自有飞越城关之法,毋须蛇足。 胡彦之不欲辜负,俯身拍拍马颈。 “老兄弟,咱们在前头分手了罢,莫吓坏了土人。 ”策影鼻息轻吐,放慢驰速,欲赶在近人之前,觅一处放落骑士。 最近的茶棚尚有一里之遥,棚底三两抹灰影,或移或踞,服色都是寻常百姓。 再近些还有名手持草紮的葛衫瘦汉,上插糊纸面、泥泥狗等童玩,应是行脚货郎; 一妇携童绕着草紮打转,母子俩看似讨价还价,闹腾着给不给买,或买哪个。 这般距离,未必能察觉策影之巨,以马背上的胡彦之异常矮小,才是常人的思路。 远远见有稚童,胡彦之不欲冒险,一拍马颈:“就这儿罢。 ”不待策影停步便要翻落,奇事竟於此时发生。 “飕!”一物飙至,急避间胡彦之几乎失足,幸策影腰臀一颠,及时将老胡抛正。 飕飕破空声接连并至,由上而下,刁钻至极,胡彦之狼狈闪躲,回见尘沙底下空无一物,无论落空的是暗器或箭矢,竟无一遗下,彷佛自行飞走了也似,不觉发怔: “……这是什么鬼东西?” 策影也被这瞎射一气的怪异攻击惹恼,奔驰间左闪右避,蓦地脑袋一歪,朝疾射而来的箭影咬落,“喀!”钢齿交击,逬出毛絮;老胡眼明手快,忙抄住急旋逸去的“暗器”,入手温黏,竟是只歪颈折翅的麻雀! 不及错愕,先前在狭舟浦外的那股异样闷钝,倏又浮上心头,彷佛连人带马撞入一团难以名状、若有似无的稀薄水汽,只能靠肤触上微妙的温度变化,依稀察觉其存在—— 疯狂的鸟击猛将青年拉回现实。 胡彦之从不知道越浦城外有忒多麻雀,随处可见的小禽一旦聚集,以百死无悔之势扑至,竟能骇人如斯!胡彦之手无寸铁,仗着掌力强横,以隔空劲震偏箭雨般飕飕不停的连翩鸟击。 然飞鸟不比弓箭,无法就施放者的方位预作防范。 由四面八方而来的突袭毫无章法,加上纵跃闪躲的策影也增加了稳坐其上的难度,胡彦之难以自保遑论反击,只能抱紧马颈,举臂遮护天灵盖等要害。 麻雀尖喙纵无金铁之利,划破衣衫肌肤绰绰有余,转眼兄弟俩已满身狼藉,加创犹在群鳄之上。 要命的还在后头。 错过下马分道的时机,惊怒交迸的策影负着老胡,一路引着疯狂扑落的各种禽鸟,驰速不减反增,就这么一头扎进了众人的视线里。 比起马背上浴血散发的狂汉、扑簌而落的黑压压鸟群,体型大如妖怪、吼声强胜虎豹,炽目烈鬃的亮黑巨马毋宁才是真正意义上的怪物。 “妈呀!妖……妖怪啊!” “妖怪吃人啦!” “快、快逃啊!” 惊呼声此起彼落,对鸟击狂怒已极的策影罕见地不顾周遭,踹飞箩筐、踢倒棚柱,伤人不过是迟早的问题而已。 胡彦之听得呼天抢地的人声,才知不妙;沉臂抬眼,赫见一名男童坐地瞠目,骇得连声音都发不出,携童的少妇倒卧一旁,死活不知,揪紧马鬃一扯: “……不可!” 策影咆哮着人立起来,胡彦之无镫无缰,猛被甩落,顺势着地一滚,将男童抢了开去。 攘臂挥散尘沙,但见道上人群四散,豚羊惊狂,莫名的惊惧涌上心头,身子难以自制地颤抖着;鸟群像是遭遇了什么恐怖的天敌,受到极度的惊怖催迫,不由自主朝反方向逃离,不辨前路,至死方休,恍若自杀攻击——眼前所见,如一帧劝世用的佛图地狱变,青年见过江湖仇杀,见过战阵兵祸,见过满山满谷饿鬼般的流民集结,却都不如此际惊心动魄。 而在这幅歪斜扭曲的画作中,只一人在半塌的茶棚底下端坐如恒,正常得无比反常。 强烈的惊惧,令胡彦之难以凝眸。 那人的形容衣着并非看不清,而是所有须经心神透析的意象、意义,乃至意念等,全被铺天盖地的恐怖感揉碎,无法运作,便见了什么,也等若什么都没见。 胡彦之辨不出他的模样,只记得那杆插 妖刀记(45卷)(249-250) - 妖刀记(45卷)(249-250) - 妖刀记(45卷)(251) 妖刀记 作者:默默猴 妖刀记(45卷)(251) 妖刀记 作者:默默猴 妖刀记(45卷)(251) 第二五一折信俱往矣,雨色又新 溪影沉沙树影深。 偌大的谷内悄静静的,建物群间毫无人迹,除风里有一丝淡淡烟焦,约莫只有这极端的死寂称得上异常。 沉沙谷的每条联外道路,均有白衣服剑的秋水亭弟子把守,起码在数里之外,便远远阻却了欲入谷的车马,守得滴水不漏。 耿照匿於树冠草间,一路所见不下百来号人,还没算上山谷另一头看不见的,看来南宫损已将所有弟子遣出,严令不得折返,想在谷里干什么事来,不言可喻。 他透过雷门鹤同南宫损所做交易,可不含“清场”一项——事实上,若依耿照绸缪,萧老台丞面会殷横野时,谷里的人是越多越好,就算话不投机,殷贼欲翻脸动手,得考虑灭上几百人的口,方能保住他“地隐”的虚伪善名,说不定便能冷静一二。 一见里外净空的秋水亭,耿照心知不妙,事态或已朝最糟的方向发展。 雷门鹤有求於己,两人同乘将军这艘大船,断无过河拆桥之理;牵线“兵圣”南宫损,正是他亟欲表现的证明。 只能认为“九通圣”间情谊更厚,甚或南宫损根本就是平安符一方的人马,这下偷鸡偷着了贼爷爷,恐是自投罗网。 没有懊悔的余裕,耿照入谷转得几转,寻到萧、谈所乘的马车,却未见扮作车夫的聂雨色,一颗心沉到了谷底。 他透过沐云色安排,与韩宫主见上一面,除了说明自己主导下的七玄同盟,欲与七大派捐弃成见、和平共处的意向,也透露当日桐花小院内袭击皇后的灰袍神秘客,便是三才榜内的“隐圣”殷横野,还有平安符阵营的恶行图谋,以争取奇宫结盟。 “我只有一节,想请教耿兄弟。 ” “韩兄言重了,但请直说不妨。 ” 韩雪色全程静听,并未发问,也无明显的同忾或敌视之意,待少年说到段落,才斟酌着开口。 语气虽平和,毛族独有的赤铜闇瞳却炯炯放光,锐利之甚,颇有琴魔魏无音遗风。 “当日在灵官殿扮作鹿彦清,偷袭敝宫魏长老的,也是此獠?”“这……”耿照犹豫不过一霎,不无尴尬:“不是。 将莫三侠炮制成刀尸、借刀害了魏长老之人,却是此獠无误。 ”韩雪色与聂二、沐四交换眼色,神情有些古怪。 聂雨色阴阳怪气问:“扮作鹿龟二仙胶的是哪个?”韩雪色瞟了他一眼。 “天门楯脉的鼋少眉长老与咱们没过节,不许胡说。 ”“是,属下掌嘴。 ”瘦白青年自搧一记,没事儿人似的,转头又用同样带杀的神情语气再问一遍:“……扮作鹿阉鸡的是哪个?”耿照未料此节会被紧追不放,一时没有应对良策。 和盘托出当然是诚意,但古木鸢一方树敌甚多,身份之秘不能说揭就揭;便是要揭,也须萧谏纸自行处置,耿照实不宜越俎代庖。 况且七叔与萧老台丞是同系一绳的蚂蚱,姑射的受害者兵锋所指,决计不会漏了高柳蝉。 思虑至此,耿照顿生犹豫。 沐云色与他毕竟交厚,开口打圆场:“先师遇难,从灵官殿开始便是个局,谁设此局,同出手之人一般,皆是风云峡死敌。 仇人是谁,我等终能查个水落石出,耿兄弟若惠予告知,自是帮了敝宫一个大忙。 ”意思是耿照要说了,风云峡现成便欠他条人情,万事好谈。 奇宫内多才智之士,风云峡更是其中佼佼。 自明白妖刀是局,复得知“姑射”的存在,加上今日耿照所言,召集灵官殿一会的萧谏纸嫌疑之大、与姑射首脑古木鸢的关连,简直呼之欲出;三少几是同时省悟,才有韩雪色提问、三人交换眼色之举。 聂雨色蹙眉转头。 “老四吃里扒外心向外人,宫主怎不甩他耳光?”沐云色微露惭色,遂不敢再说。 “典卫大人。 ”韩雪色没理他俩,屈指轻叩桌沿,长长吐了口气。 这是他自与耿照结交以来,头一次以官衔称呼他,既是郑重,亦分了亲疏。 “敝宫的魏先长老之於我等,如师如父,恩重难报,莫三则是手足之亲,我幼时蒙他相救,没死在飞雨峰之上,才能坐在这里同大人说话。 “先长老非大人生养父母,莫殊色非大人亲手足,我等之心大人不知,非大人之过。 只是这样的同盟,貌合神离,不结也罢。 大人曾对我风云峡施以援手,这份恩情,我未曾或忘。 这样罢,对付那灰袍怪客,阵法确实对症,我派聂二助大人一回,以备不时之需。 ” “……我干!” “……掌嘴。 ” “属下遵命。 ” 聂雨色是耿照的第二道防线,万一殷横野动起手来,只有聂二独步天下的阵法能挡上一挡,为众人争取撤退的时间。 在不能尽起可用之兵、以免打草惊蛇的前提下,聂二公子该是最经济实惠、短小精干的一支奇兵。 聂雨色虽不在车上,沿途却细心留下记号,耿照一路追索,直到百品堂的曲水竹篱外,见土屋间横七竖八倒卧着屍体,清一色是谷中弟子装束,地面散落的却是蛇矛、钂钯、三尖两刃刀之流,竟无一柄长剑。 死者多是青壮汉子,与秋水亭多数弟子的形容、年岁皆不相类,致死的伤痕全是要害部位的细扁血洞,自是聂雨色的命筹所致。 百品堂前半部付之一炬,牌匾既毁,耿照也不知此间何地。 熔兵火劲的异常高热,使木构瞬间炭化,连火头都没点起来,风里焦味甚重,却没起多少烧烟,须走近曲水篱笆之前,才能约略看见。 难怪谷外弟子无人返回察看,耿照心想,小心踩着温热余烬,甫入天井,赫见一人倒在檐柱下,死不瞑目,竟是聂雨色! “……聂二侠!” 耿照肝胆俱裂,忙扶起青年半身,但觉触手寒凉,已然死透。 聂雨色屡对他出言不逊,敌防甚重,耿照对其阵法造诣却极佩服,料想再怎么凶险,聂二总能自保无虞,谁知惨绝於此,怎生向韩宫主、沐四公子交代? 他既痛且悔,抬见天井中央,一人怀抱焦屍喃喃自语,披头散发,口溢鲜红,心死如颓的模样,怎么都无法与目光如实剑的萧老台丞联想在一块儿;定睛再看,才确定是他。 更骇人的是,老人怀里残缺不全的焦屍,面目依稀可辨,耿照对那位敦厚的谈大人颇有好感,熔兵手更是绝学,顿生凄茫,举目无措: “怎地……怎地全都死了?怎会如此?怎会如此?”眼前所见,彷佛活生生的恶梦复苏。 若掐下大腿能醒,少年愿付出一切代价,换回平凡日常,人事尽皆如旧。 他抱起聂雨色的屍身,不知是恍惚太过,抑或惊恸未甫,只觉入手甚沉,远超其身量,踉跄退了两步,跌坐於檐柱础石上,直到一抹异样掠过心头,迟了片刻,才意识到是杀气;腰间锐痛,抱屍向前跃开。 回见一人持半截断剑,白衣血染,披发黏灰,原本仙风道骨的高人派头已荡然无存,冷面如恶鬼般铁青,微带一丝诧异与不甘,似想不通少年是如何躲过偷袭。 “……南宫损!” 耿照切齿咬牙,南宫损却没给他弃屍的时间,挺剑复来。 少年满腔怒火正无泄处,抬腿一蹴,半截焦木飞起,“轰!”撞倒了大半间残构,牵动新创,裤腰渲开大片红渍。 南宫损料不到他神功如斯,狼狈避开,微露一丝惧色。 偷袭既未得手,本该扬长而去,然而百品堂几近全毁,虽说多数是巧手临摹的赝品,要再弄一间百品堂撑场搞钱,毕竟不易。 南宫损急於立功,望先生惠赐什么宝物,略补所失;理智与贪婪的拉扯不过一瞬,挺剑又至。 “台丞……台丞!”耿照焦急连唤,萧谏纸兀那出神,并未搭理。 适才一脚虽震慑了南宫损,却担心贼人乘虚而入,耿照未敢上前搦战,抱着屍身挡在萧谏纸身前。 南宫损心念电转:“他不知先生有令,须留萧谏纸性命。 ”断剑如电,俱往萧谏纸身上招呼,改采全无守招的拚命打法。 耿照双手不得自由,全靠身法腾挪,又须守护失神的萧老台丞,处境实不容乐观。 况且南宫损出手并非声势烜赫、华而不实一类,却是方位刁钻,分毫拿捏极其毒辣,舍弃守势后,更加锐不可当。 少年本想分心为二,遁入虚识复刻些“蠍尾蛇鞭腿”或“虎履剑”的招数来应付,谁知一连避过几招,忽觉南宫损的路数莫名地容易预测,起初以为交了好运,侥幸猜中而已,看到后来却能抢先一步避开,甚至迳自踢飞庭石折木,提前一霎送至南宫损的移动路径,逼得他差点自行撞上,绕着烧剩的木构废墟窜高伏低,暗呼邪门,才知他这七玄盟主不是空心摆饰。 以岳宸风大能,尚且要靠“九霄辟神丹” 方能镇住五岛,七玄一干妖魔鬼怪如蚔狩云、南冥恶佛,哪个不是吃人不吐骨头? 甘奉此子为主,耿照若练有什么读心慑魂的奸宄邪术,那是半点也不奇怪。 这个黑锅,耿照背得不可为之不冤。 “兵圣”南宫损之所以处处受到掣肘,问题却是出在他自己身上。 南宫损出身武儒支脉,祖上既无显赫来历,自没有什么拿得出手的家传武学,少年时在几处小势力间辗转流浪,拜无明师求无奇技,眼看就是个庸碌已终的命。 后经殷横野点拨,在儒门流传甚广的“存物刀”、“惠工指”两门基础武学痛下苦工,终於练出寻隙破敌的犀利手眼,算得是隐圣的半个徒弟。 没曾想耿照在三乘论法大会上,从“文舞钧天”邵咸尊处习得三易九诀。 三易九诀是《道器离合剑》的根本,此一绝学据称是邵咸尊自创,其实他当年为隐圣所救,收容养伤之际,因殷横野不授他半点武功,却任他在邙山轩庐自由走动,邵咸尊遂偷阅《道义光明指》秘笈,盗取其中所论,改名《道器离合剑》。 惠工指、存物刀若是锐眼破招的入门基础,道义光明指便是这一派理论的至高巅峰,南宫损恃以抢攻,直是提水欲灌龙王庙,自己不知道自己丑。 耿照不明所以,然而以三易九诀心法瞧去,南宫损的路数一览无遗,随便都能往后猜他个十来步,竟是八九不离十。 但进攻耿照的虽招招落空,老台丞却是动也不动的泥塑菩萨,就算耿照亲耳听殷老贼下了“不能伤他”之令,亦不能眼睁睁放南宫损对老人刀剑相向,以肩臂身躯硬接剑锋。 所幸南宫损剑式易於预测,利刃着体瞬间,耿照迳以“蜗角极争”之法避过,或仗护身真气震偏。 南宫损将他衣衫刺得千疮百孔,如乞丐鹑衣般,就是不见皮裂血出,还以为他练有金甲禁绝,不由心惊:“我以为岳宸风已是当世奇才,怎…… 怎地有他这样的怪胎?“ 抢攻的一方运剑如电,犀利无匹,然而却没什么卵用,胜似剑舞;闪躲的一方说不上章法,就是怎么都不会受伤,一出腿就是摧木飞石,轰隆呼啸,剧烈地改变了现场地貌。 双方绕着萧谏纸进进退退,半天都没见血,到底是谁在打、谁在闪,谁占优谁执劣,一时还真不好说。 缠斗片刻,南宫损被他腿风一带,痛辣难当,几乎立身不稳,益发心浮气躁,恶念陡生:“小子不肯放落屍身,倒可利用。 ”舍了戳不着的耿照,剑势两分,全力戮屍刺人,欲攻他个首尾难顾。 耿照怒啐:“……卑鄙小人!”断不肯损及聂二屍身,背转身去,露出背心空门。 这连卖破绽都说不上,但南宫损久攻无功,就像饥渴之人见得一滩泥水,贪婪之性终究盖过了理智算计,心中狂喜:“……还不收拾你!”断剑如受磁石吸引,不偏不倚,正中少年背心“心俞穴”! 谁知断剑无尖,遇上碧火神功护体真气,透之不入,如中覆革钢板,半截剑身又无弯折卸力的韧性,耿照背脊一拱,得血蛁精元重铸的鼎天剑脉鼓劲如礟石,山洪般的巨力沿断剑轰至,南宫损虎口迸裂,紧接着右臂劈啪声密如炒豆,在弹飞以前,臂骨竟已寸断如糜! 耿照恼他暗通殷贼,害死聂二公子和谈大人,这一震用的全是刚劲,南宫损重重撞上檐柱,喀喇一声烟灰迸散,口喷鲜血,然而震劲尚未走完;令人牙酸的迸裂声连绵不觉,南宫的肩胛、双腿骨骼齐齐粉碎,身量往下一顿,两支折断的小腿骨穿出腿脚,南宫损倾刻间痛昏过去,倏再痛醒,然后才又晕死过去,染血的胸膛起伏甚微,并未全绝。 这是自耿照入江湖以来,初次下这般重手。 但南宫损虽是骨骼寸断,碎骨未插入脏腑,盖因耿照劲力拿捏之巧,渐至随心所欲之境,纵使盛怒之下,亦能一震断肢留命。 “……起来!”耿照运功一喝,瘫在柱前的南宫损又被震醒,痛极呜咽,簌簌发抖,眼神阴沉而涣散。 “殷横野去哪儿了?老实交代,饶你不死!”“兀……兀那小儿……”南宫损只剩一只左臂能动,艰难地探入怀里,突然间喉间微搐,发出骨碌碌的怪响,瞠目结舌,彷佛难以置信。 耿照会过意来,大叫:“……留活口!”已然不及。 “留你妹!”一人怪声道:“下手忒重你好意思说?”细木筹穿出南宫损的喉结,斜斜指天。 柱后的小个子撤手,留下洞穿檐柱的木筹,跃下廊础,绕到屍身之前,本欲伸指戳它胸口,又嫌肮脏污秽,悻悻道: “兀你妈的小儿。 你才小儿,你全家都小儿!”彷佛同这个“小”字有深仇大恨,如南宫损这般的高个儿也是。 以碧火功先天胎息之灵觉,耿照并未察觉柱后有人,直到南宫损站立气绝、杀人者跃入天井,仍无丝毫异识,彷佛行凶的是一缕黄泉幽魂,尽管吵闹张狂,然而并无实体。 那人从天井四角依次拔出四根短柱,又在地里掘出一只贴满符籙的瓦罐,匡当一声砸烂在庭石上,破片中龟壳不住打转,壳甲看似活物,身侧肉膜却乾瘪塌陷,彷佛被吸乾了也似。 “我干,好在用了活祭,要不险些扛不住。 其他三只也不用看啦。 ”转过一张阴恻恻的苍白俊脸,却不是聂雨色是谁? 见耿照目瞪口呆,冷哼摆手:“抱着舍不得放,要不直接去开房?”总绾东海众邪的打铁少年回神,赫见双臂间所横抱,竟是两百来斤的粗毛壮汉,便非牯牛,差不多是头山猪,难怪这般重,心想死者为大,抱则抱矣,讷讷放落。 聂雨色前一日已来过百品堂,在后进主厅周围,布下新悟自奇书《绝殄经》 里的阵势。 南宫损应典卫大人要求:无论殷横野指定何处会面,皆须净空三日,却不知何人欲来、何时来到,来此做甚,里外查不出异状,只得如实回禀殷横野。 诚如耿照不信南宫损,聂雨色也不信耿照,在马车里预藏了布阵的家生,伺机卷进百品堂来,找机会再布备阵。 萧谏纸虽不知耿照哪找来的帮手,却知那些布阵道具非同小可,刻意让谈剑笏走另一头的回廊引走殷横野,替他制造机会。 聂雨色绝顶聪明,二人毋须言语,却配合得天衣无缝。 靠这座四础活祀之阵,聂二公子以一具白衣杀手死屍李代桃僵的把戏,连殷横野也未察觉。 聂雨色逃过一劫,益发笃定:“对子狗与《绝殄经》必有牵连,经文所衍对他形同虚设,我奇宫嫡传的阵法却总能发生效用。 ”耿照掠至南宫损身畔,探得脉息全无,已难施救,不禁掠过一丝懊恼之色- = =- .diyibanzhu.in - = 第壹版主 妖刀记(45卷)(251) - 妖刀记(45卷)(251) - 妖刀记(45卷)(252-255) 妖刀记 作者:默默猴 妖刀记(45卷)(252-255) 妖刀记 作者:默默猴 妖刀记(45卷)(252-255) 作者:默默猴 字数:24890 第二五二折为与君遇,千载乖离 刑狱自古如阿鼻。 狱卒一行,原是百工里的最底层,地位甚至不如屠夫妓户, 乃不折不扣的贱役;偏偏在狱里,牢卒吏目握有极大的权力,恁是皇亲国戚,一 旦投入牢笼,就是这帮人的俎上肉,不拿出银钱好生打点,拷打凌虐还算小事, 丢掉性命都不冤枉。 寻常百姓非不得已,绝不见官,唯恐不小心被衙差骗进班房,随便找个理由 押起来,就是让家里人拿银两来赎的意思。 没钱或给得不够,大牢里就是活生生 的地狱,上至平望的京兆狱,下至各地的郡狱县狱,都是如此。 东海为文明之始,三川又是财富集中之地,不比西山南陵,狱政相较起来是 人性许多,光越浦地界便有四处监狱,各有区处: 邻近西市的西狱规模最大,是正式关押囚犯的地方,又称大狱,设于此间, 据说是为了斩首弃市之便。 专囚女犯的掖庭狱则在城北,雇有干练的仆妇看管, 呼曰「官媒婆」,一般衙役不能随意进出。 慕容柔为制三川,在谷城设营练兵,营里也有牢狱,将军府所抓犯人,不在 靖波府狱便在此间,审、判、刑、决都不干衙门底事。 如城尹梁子同在论法大会 上被捕,即押入谷城狱,未经将军许可,辕门直如天堑,天皇老子也见不上。 城尹衙门里亦有牢房,在大堂右侧,与官差当值的班房只隔一照壁,称为 「内监」。 衙门是城尹大人办公的地方,周围多有公署,圈着黑牢刑室,哀声越墙,恶 臭难当,不免有辱斯文。 就连这里的三班衙役,地位也不比寻常郡县,架子甚大,哪里肯干狱卒?只 押些克日将审的轻犯、证人之流。 东西南三厢牢房,木板门惯常是不锁的,房里 床榻桌椅备便,后进还有专用的井栏茅厕,在此候审的人可自由走动,若舍得花 钱,衙门后巷不文居的葱肉火烧、燠爆兔肺,都能央人帮忙买来;若非各房只在 高处朝外开一小窗,窗上嵌着狭仄铁槛,略有几分刑狱的森严气氛,内监看来就 是座普通大院,同衙里余处并无不同。 聂冥途关在内监的北面牢房里,厚厚的木板门倒是上了锁的。 吴老七按典卫大人吩咐,特地从西狱弄了副二十斤重的铁叶团头枷,给这妖 怪似的秃囚戴上,因他双手打折,大夫看过后说是不能上铐,双踝戴上脚镣,腰 间拴条两尺来长的铁炼,一头钉死在砖墙上,不碍吃饭拉屎便了。 房里四面抄满符字,是照着典卫大人的经书描的。 吴老七找仨练过字的同僚 帮忙,足足描了三天,写完再髹一层桐油,风干后泼水也洗不掉。 「……这是镇邪用的呀!」吴老七的同僚边髹漆边嘀咕:「怕泼黑狗血坏了, 魇镇就不灵啦。 我从前在小河县看过一回,哎呀那个邪乎啊!」 「你就吹吧,小河三年你哪天不喝得醉醺醺的,能记事才邪乎。 」旁人尽皆 大笑。 说归说,打那名唤聂冥途的妖人囚入北房,衙差们便有意无意地避走内监, 到了夜里,索性溜到对面东院的弓马值处蹭火锅。 认真守班房的除了总捕蔡南枝, 就只有藉酒壮胆的吴老七自己了。 这几日慕容柔多在谷城办公,没了猫儿舔爪虎视,衙里直是群鼠乱舞,迟到 早退开小差,颇有点恢复往日太平的味道;未至晌午,班房内空空如也,唯二当 值的两名衙差在不文居吃喝正欢,反正总捕头请假、城尹下狱,无人照管,铁了 心在店里喝到换班,自不会留意对面一抹银光掠过檐角,倏忽没入内监墙内。 蚕娘初至衙门,地面不熟,但在银发女郎的灵觉之前,狼首的血腥兽臭便是 最好的指引,狐尾般的润泽银发贴墙瞬转,无声无息分断铁锁,留于地面,身影 直到聂冥途前才又凝形。 「……起来!」 女郎咬牙开声,聂冥途蜷缩成一团的身躯,连同房内诸物,呼的一声齐翻了 个圈,如遭巨浪所掀,落地的瞬间像撞着某种无形软垫,势子一缓,又似浸入浅 水,发出的声息还不如掀起时呼啸。 只聂冥途撞上砖墙,重摔落地,木枷铁炼撞在身下的厚草垫——内监里唯有 北房是无床的,用以关押刑犯——上,只发出些微声响。 狼首头晕眼花,依旧紧闭双眼,不敢张开;鼻翼歙动,嗅出幽馥的女子体香, 咬着满口血狞笑:「都说美人多刺,有话……不能好好说么?」蚕娘一哼,高瘦 的老人维持着熟虾般的蜷姿曳地滑开,如遭山洪冲走,「砰!」背脊撞墙,一口 血喷得老高,浇落满头尘灰。 「再说废话,我让你悔生人世!」 小手一扬,剑片「笃!」插进聂冥途右胸,明明是截面平滑,却嵌进了老人 嶙峋露骨的胸膛,痛得狼首颤身闷哼,灰沫混血溢出嘴角。 聂冥途右手吃力摸索,片刻才露恍然之色。 「是……是『平安符』哩。 给我的那人说,只要拿着这玩意儿,老狼怎么都 不会死。 栽在耿小子手里时,靠它捡回了一条命,今日不知道还有没有效。 」 蚕娘美眸如电,凝功锁脉神威之至,狼首喉管冲凹,差不多就是柔荑大小的 印子。 「说!谁给你的?」 「那、那人没……没亮字号……」 「嘴硬啊,聂冥途。 」女郎冷笑。 「看你喉咙有没这般硬。 命只一条,玩完 儿就没啦,想清了啊。 」玲珑剔透的指尖一收,聂冥途死死捂喉,却探不进木枷 颈围里,仿佛被无形之物挡住。 「是死穷酸……殷、殷……横……」 他拼命吐出字句,欲抢在钳制收紧之前,而女郎似无停手的打算。 「我…… 没见到……当年……在圣藻池……嗅过他的味儿……错不了……是那厮……咯咯 ……死……穷酸……坑、坑了老子……呜呃……」 蚕娘劲一收,聂冥途高高吊起的肩颈垂落,大口吞息。 「他还说了什么?你们在哪儿接的头?」 聂冥途艰难摇头,片刻才道:「没……没接头。 老狼只同他说过一回话,脸 都没见着。 他……那厮让伊黄粱在老狼身上开了个口子,塞进一枚珠子,说是能 练回青狼诀,还换了根獒屌,乖乖比驴货还大——」 蚕娘柳眉一蹙,冷哼打断:「……拿来!」 聂冥途闻言,忙去解裤腰。 「咱们俩又不熟,怎么好意思呢?我身上有伤, 要是表现得不好,你可别以为老狼不行……」 蚕娘手一挥,聂冥途背脊贴墙,整个人被一股水流般的巨力叉起,静水遽涌 间至柔化为至刚,木枷迸毁、囚衣裂张,灰瘪的肌肤被压得绷出胸肋骨架,着力 点一路上移,终在左胁近心处凸出一枚血瘤般的物事,约莫核桃大小,被极度撑 紧变薄的皮肤下,那物事看来也像核桃,皮肉血筋无法尽掩表面头髓似的缠错纹 路。 女郎走近,锁限的威力随之增强,聂冥途整个人呈「大」字形被压上墙,隐 约传出骨裂闷响,连空气都快吸不入肺,遑论出声。 蚕娘才不管他的死活,指尖 隔空往血瘤上一划,裂开一道俐落细口,皮肉自行滑褪,像被挤出果肉的熟透果 皮,连血都没溢半点。 身形细小的银发女郎踮起脚尖,从创口内摘下那枚乌青青的肉核桃,曳着披 缎似的长发退回。 锁限一除,狼首跌落在地,身躯颤抖,蚕娘可没打算饶过,凝 目一睨,嵌于聂冥途右胸的剑片又陷入分许,如鬼魅所为。 剑入肺叶,聂冥途痛苦呻吟,鼻下呼出连串血泡。 「殷老贼同你说,这剑是哪来的?」 「什……什么剑……呃啊!」鲜血溢出口鼻,眼看狼首将有性命之忧。 「现在你知道是什么剑了。 」银发小人儿蔑笑如霜,眼里却蕴有怒意。 「说! 这灵蛇金剑是从谁手里得来的?」 她一眼就看出剑片的来历。 云山两不修中「湎淫不修」须纵酒的灵蛇金剑,在东北五岛七砦十二家当中 赫赫有名的,配得上须纵酒的名声修为,是他平生拥有的十七柄名剑里,唯一携 同归隐的一柄,可见爱甚。 当日蚕娘在邬家庄被灰袍人打伤,拖命逃回宵明岛,重履东海头一件事,就 是往云山拜访须纵酒和莫壤歌,却在竹庐内寻到两人之尸,从尸身的风干情形判 断,竟已死去多年。 ——东海剑术名家甚多,为何她起心欲访者,头一站便是「云山两不修」? 在女郎内心深处,始终回避这个问题,仿佛不去想它就毋须面对,直到在耿 小子的书斋桌上看到这枚剑片。 剑片无疑来自灵蛇金剑。 这柄剑在某次比斗之后,因须纵酒发现自己是连斗 的第二场,以对手之年少,又是一介女流,居然没能立分胜负,于是爽快认输, 同时感于老兄弟莫壤歌淡泊弃剑,境界超然,遂折了金剑,从此退出江湖。 折断的后半截灵蛇剑,被须纵酒送给此战的对手,当是嘉许后辈,不无传承 之意。 蛇舌状的分岔剑尖则一直在须纵酒处,搁在云山竹庐的酒瓮里,似被当成 酒杓使,蚕娘收埋须莫二人时,将其与须纵酒同穴殉葬,以慰在天之灵。 这片「平安符」只能来自于后半截的灵蛇金剑。 剑片上的烧灼痕迹,代表它出自火场。 虽无进一步的证据,但蚕娘活到这把 岁数,只同一处火场有关,她任性地视为是从邬家庄余烬中所得。 也就是说,持有后半截金剑的凶手,与灰衣人——姑且当是殷横野——联手, 将邬家庄上下一百卅七口屠戮殆尽。 蚕娘赶到时,误中灰袍人的六极屠龙阵陷阱, 险死还生,却没能见到另一名剑手。 剑片该是在灭庄的过程中受到激烈抵抗,金 剑再折,从而留在烧毁的火场。 萧谏纸的现场还原报告,明白指出剑手在庄内受挫的迹兆,强烈支持了这个 论点。 或许持灵蛇金剑的凶手,自觉无颜与女郎相见,所以才……不,不对,不是 那样的。 蚕娘想起在湖庄小岛上,冰火双丹即将巨爆、炸毁一切之际,终舍下爱 郎的少女,那无机质似的空洞眼神。 剑手非因愧疚而避开蚕娘,更可能是受了伤,才未与殷横野一道。 她非常痛 恨这种挫败感,即便予她挫败的对象本无此意,哪怕在旁人看来根本不能称之为 「挫败」,依旧无法熨平凶手那异常扭曲的恨火。 设计蚕娘的殷横野,即是当年在湖庄发动儒门五部执令围杀吕坟羊兄妹的灰 袍人,从而推断出蚕娘在湖庄拖到最后一刻才出手,不是为保护胤丹书,而是 「六极屠龙阵」对纯血的鳞族后裔有绝佳的克制之效,桑木阴之主尤为其甚,故 须明哲保身。 这个精准的推论,几乎将蚕娘的性命留在邬家庄的余烬里。 而焦灼的蛇剑碎片,终将蚕娘和云山两不修、湖庄殷横野连在一块儿。 有什 么人,能与这些产生交集? 将云山两不修一剑穿心当然是仇恨,虽然两位高人自承失败,但在凶手心中 这绝非佳话,而是屈辱,只有扎扎实实将二人打败才能洗刷。 「十年之功,并不足以消弭你和莫壤歌、须纵酒的实力差距……莫壤歌不运 内力,只以招式斗你,须纵酒于激战中随意抽身饮酒的从容,你最少要花二十年 的工夫,才能追上……」 ——诱发杀意的,会不会就是我这几句无心的话语? 书斋里,蚕娘持剑片出神时,这样的念头无数次掠过心版,既令女郎心惊, 复令女郎心痛。 能使凶手突破岁月之限,十年内攀至巅峰的,只有宵明岛的《天覆神功》。 但凶手发了毒誓,绝不拜入蚕娘门下,为得到秘笈,才与人合作血洗邬庄。 待得武功大成,她头一个回去找的,就是双双认输弃斗的须纵酒与莫壤歌, 只为证明自己真正胜过了这两人,毋须嗟来之胜! 而负了她的薄幸男子,终究落得身败名裂,身死收场—— (丹书啊丹书,我们究竟……放出了怎样的一头怪物?) 说不定……说不定在凶手看来,蚕娘正是一切不幸的根源,杀了银发女郎犹 不解恨,须杀掉世上每一个她在乎的、欢喜心疼的人,令她一无所有,带着悔恨 虚无死去,一如凶手带着虚无悔恨而活。 平安符——灵蛇金剑的碎片——是整个谜底缺失的最后一块,令蚕娘不得不 面对,多年来始终回避的问题与答案。 「……说!」银发女郎将满腔愤恨全发泄在狼首身上: 「殷横野有没有告诉你,杜妆怜在哪儿?持这个信物,上哪才能找到她?这 些年她到底躲到哪儿去了?说!」 噗的一声剑片透体穿出,「笃!」没入砖墙,面与墙齐,怕要用上钉凿才能 挖出。 聂冥途倒地不起,再无声息,只余嶙峋的背脊起伏,血污逐渐浸透身下草 垫。 蚕娘一怔,意识到自己施力过猛,所幸昔日的畜生道之主命韧亦如牲畜,要 换了别个儿,眼下便是鱼死网破的局面。 聂冥途的口供不是什么可靠的铁证,不过对女郎而言已十分足够。 萧谏纸那 小子早去了几个时辰,该说耿、胡俩小子混蛋透顶,入手这般紧要物证,却未与 自己商量,要不昨儿便来拷掠这畜生,还去沉沙谷摆什么龙门阵?吃好睡饱了杀 上秋水亭,教那殷小子悔生人世! 好在现下也不算太晚。 马蚕娘并不打算给对手准备的机会。 对萧谏纸或有些不好意思,然而殷横野 已到付出代价之时,至于是否合乎古木鸢、高柳蝉一方的正义,则不在女郎的考 虑之内。 ——至于 妖刀记(45卷)(252-255) - 妖刀记(45卷)(252-255) - 妖刀记(46卷)(256-258) 妖刀记 作者:默默猴 妖刀记(46卷)(256-258) 妖刀记 作者:默默猴 妖刀记(46卷)(256-258) 作者:默默猴 字数:2.8万 四十六卷 第二五六折、灵火同源,风云相生 血祭阵成,殷横野被卷入五里雾中,怒喝声回荡于耳际咫尺,如遭雾镜所围。 儒者眦目扬袖,指锋过处,气芒乍现倏隐,谁知却穿不破,只削出个底约两 丈见方的四角锥,将他兜头罩入,「道义光明指」劲力如困牢笼,一如修为绝顶 的老儒,无从挣脱;耿、聂二少的形影次第消淡,阵基划出的四角内渐起灰蒙, 望之不出,难知其深。 阵外所见,却非如此。 在灰雾封起前的最后一瞥里,武功高得不可思议、智计甚至强压萧老台丞的 堂堂隐圣,就像失了魂般,不知朝哪儿空戳一指,随即垂首怔立,似站着睡着了, 任由周遭的混沌将其吞噬—— 耿照看得目瞪口呆。 他素知聂雨色的遁甲术天下无双,万料不到强如殷横野,竟也于一合间就缚, 逼命之危一解,伤疲涌现,踉跄跪倒,拖着身子往崖边挪去,眼中只有斜倒血泊 的首级。 从他之所在,望不见断首的脸面,只满头斑驳灰白在脑后扎成一髻,束发的 皮绳一丝不苟,历经激战亦未迸散,不知是如何以独臂系就——从小到大,七叔 总是睡得比他晚,又起得比他早,十数年如一日。 每回梦魇惊醒,睁眼见七叔覆着稀疏灰发的后脑勺,便觉心安。 他多希望老 人只是睡着了,又像过去那样肩头一动,缓缓翻过身来,单掌抚着自己的头顶, 和声道: 「做恶梦了么?别怕,不过是梦而已。 醒来,便好啦。 」 这梦我不做了,七叔,我们……我们一块醒过来,好不?梦里的那些个绝顶 武功、罕世奇遇、名利权位,甚至红儿、宝宝……我都不要了,起床后我给您劈 柴烧水,点炭开炉,背木鸡叔叔到院里晒太阳……就像从前那样,什么都不要变, 好不好? 可惜老人再也无法回答。 一旁聂雨色撤掌收劲,好不容易缓过气,本就苍白的俊脸挂汗如雨,更无半 分血色,抬见少年神目如醉、怔怔朝尸身爬去,探臂一扯,却被耿照拖前尺许, 几乎立足不稳。 两人皆精疲力竭,但耿照膂力仍是大过了聂雨色,这一扯如蚍蜉撼树,反被 拉向青萤点点的弃尸处。 聂雨色识得尸踞丹厉害,连拽带踹,兀自弄他不醒,袖 管一翻,「飕!」冷不防递出算筹,篾尖在耿照肩上一进一出,留下一枚血洞。 地祉发布页 4 v 4 v 4 v . 少年吃痛,本能圈臂,谁知聂雨色一轮进逼,手法迅悍绝伦,连中掌心腕臂, 总算「蜗角极争」应变之速冠绝天下,耿照缩手、抽退、于回击的瞬间认出来人, 掌势一偏,轰得聂雨色足畔石屑激扬,怒道: 「聂二侠,你这是做甚!」 「教你犯浑!」聂雨色扔去手里的小半截算筹,乜目冷笑: 「那玩意叫『尸踞丹』,专吃活人血肉,光扔山里都算是浩劫。 你若不小心 沾上,我也只能放把火烧了你,免教蛊物带入人居处,荼毒苍生无算。 」 耿照心头一惊,也猜得到那闪着妖异萤辉的物事绝非善类,只是舍不下七叔, 回头望去,不觉又近两步。 聂雨色怒极反笑,一把扯住他臂膀,哼道:「怎么, 那死人与你有亲?」 耿照悻悻挣臂,却也没再趋前,片刻才转过头来,低道:「不认识。 怕与殷 横野有所牵扯,察看一二罢了。 我……我不认识他。 」 「……你决计不能认他。 」 踞于百品堂的余烬残构间,怀抱焦尸、形容灰败的萧老台丞,在耿照转身欲 走之际,冷不防唤住了他。 「此际上山,兴许迟了。 殷横野应是世上最舍不得杀他的,你七叔必不教他 如愿。 」 老人眉目垂落,如寄于半残木像里的幽魂,很难想象他曾有一双利如实剑的 锐眸,随口喷出的讥嘲能叫人无地自容,悔生此世。 「若他身死,无论现场有谁,你都不能认他。 弃于山林任其自化,或扫落山 崖亦无不可;任谁问起,你都要说『不认识』、『不曾见』,他既非流影城后山 长生园的七叔,更加不是姑射一党的高柳蝉,只是死于沟壑的一条无名尸。 」 耿照像终于听懂了话义,铁青着脸,嘴唇微歙,本该是断然的反驳,不知怎 地只余气声,较老人的瘖哑还要闇弱。 「……七叔不会死。 」 「若他不幸捐躯——」 「不……不会的……」耿照强笑道:「七叔身子虽不便,知觉却极敏锐,百 品堂的烟气一窜上山,他便知事情不对啦,决计不会坐以待毙……」 老人并未抬头,自顾自道:「……切记毁去尸身,湮灭痕迹,什么都别留下。 殷老贼未能生擒他,恼羞成怒之下,不定便要揭穿他的身份。 无论那厮说了什么, 你都不要听也不要信——」 「……以他老人家的应变机敏,只消抢在殷贼之前逃离,必不致遭难……」 「……料你不能将听者尽杀了,起码要否认到底,就当世上没有这人——」 两人同时说话,语句却全对不上,谁都没有屈从的意思,差别仅在于萧谏纸 看都没看他一眼,似未意识到是在争抢。 少年越讲越快,越难执礼尊上,老人的 絮语钻进耳鼓,字字擂上心版,终于「当世上没有这人」七字令少年忍无可忍, 放开喉咙顶回去: 「他是『寒潭雁迹』屈咸亨,是我七叔!怎能当世上没有这人!」 萧谏纸似不意外。 此际再没什么事,能让灰死的心湖复起波澜。 也可能是不 在乎。 「『寒潭雁迹』屈咸亨三十年前便死了,死在天雷砦的妖刀圣战一役,世人 没有一刻忘记萧谏纸抬起眼,翳灰的眼瞳穿过散乱披落的额发,蓦地凝光一锐, 如利剑般洞穿他的双眸,直欲透颅而出: 「死在山上的无名残尸、疑为姑射一党的蒙面黑衣人,决计不能是屈咸亨! 谁要玷污了他的声名,我便亲手将之千刀剐遍、碎尸万段!就算是你,也不例外。 」 锐光乍现倏隐,老人重又垂落散乱灰发,整个人彷佛萎缩些个,前后摇晃, 颤如薄纸,喃喃道:「……估计他是不在乎的,呵。 说到底,是苟活于世的人放 不下啊……你说是不是,辅国?」明明在笑,听来与呜咽无异,衬与一片焦土似 的火场余烬、中人欲呕的气味,虽在光天化日之下,却有着说不出的怪异可怖。 耿照犹记得自己逃命似的冲出了火场,带着一背浃透衣衫的冷汗。 聂雨色察 言观色,剑眉一挑:「又是这副见了鬼的德性……你是中邪了,还是被对子狗揍 坏了脑袋?」 耿照穿出迷离杂识,勉力移目,强迫自己不再望向遗体,强笑道:「聂二侠 说笑了。 那……染上尸踞丹的,该……该怎生处置?」 聂雨色咂咂嘴,没好气道:「虽说放着不管,蛊虫吃完了血肉,又会化成尸 僵自保,万一遇上受伤的生人**、开了血口子的,难保不会传播出去……烧了呗, 快又稳妥,万无一失。 你去拾柴——」 话没说完,「飕!」一声锐响,聂雨色应声栽倒,连滚几匝化去劲力,起身 时捂着左膀,指缝间溢出血珠。 「聂二侠!」 「……莫来!离阵基远些!」 聂雨色随手点了穴道止血,右手入怀,摸出个瓷瓶扔给耿照,沉声道:「化 了尸首,免生后患!我本以为这血祭之阵能困对子狗半个时辰,看来是太天真啦。 得重新布个阵,须你帮手。 若教那厮破阵而出,咱俩今日要交代在这儿了。 」 (方才那道是……指劲!) 奇门遁甲所迷惑的,是人的知觉心识,并不能真的缩地成寸,洒豆成兵。 殷横野其人便站在迷雾当中,他或许以为自己正不断运指成剑,试图斩开迷 雾一角以脱困,但这一切不过是已受迷惑的心识所示,实际上可能一动也不动, 遑论运使光明指。 「迷雾」也者,正是被遁甲之术拨乱的界域,并非真起了什么浓雾水气。 人 的五感心性一到此间,便受阵法影响而迷乱,即使身在阵外也望之不入,只余一 片朦胧。 血祭之法因限制甚多,效力亦极强大,按理应能困住殷横野。 然而,名列三才榜内的隐圣岂是凡夫可比?他在受困的瞬间,企图以隔空指 劲狙杀聂雨色,这一着虽未如愿发出,却使他与「迷雾」之外的现实界域保持了 一定程度的连结,得以在五感倒错的情况之下,持续试取回知觉心识的权主;能 发一指,代表神志将复,阵形快困不住他了。 耿照接住瓶子,未觉精瓷寒凉,反是温黏一片,却是聂雨色之血。 他于谷中以此瓶点在杀手尸上,料是效力极强的化尸粉,见聂雨色捂着伤臂, 从庵里携出的百宝袋中取出文工尺、墨斗、长绳、符箓等,动作飞快,一言不发, 心知情况危殆,抬起重逾千钧的腿脚,奔向尸首。 又听聂雨色提醒:「别靠太近!你一身是血,无异蛊餐,须隔三尺以上,以 免染恙!」 耿照闻言停步,心底一片空茫,未及默祷,两指一箝,谁知用力过剧,硬生 生将细小的瓷颈扭断,姜黄色的化尸粉溅满指掌,混着瓶身之血,左掌「嘶——」 窜起黄烟,冒出焦尸般的恶臭。 他彷佛不知疼痛,握着碎口的瓷瓶,匆匆将粉末洒满尸身,然后才到断首的 颈根……化尸粉在皮肤上不起作用,一遇鲜血,却像沸腾了一般,混合而生的酸 腐液体将皮肉消蚀殆尽,连骨头都留有焦灼痕迹。 扔掉瓷瓶,自恶臭的黄烟中起身,耿照咬牙掉头,径奔聂雨色处。 矮小的苍 白青年运使单臂,将一根碗口粗细、尾端削尖的木桩打入地面,只余三四寸在地 上,瞥见他来,挑眉伸手:「我的化尸散呢?」 耿照一怔回神,掌心的痛楚才突然鲜活锐利起来,默默低头,复举左掌,露 出横断掌纹的大片焦烂,堪堪是摊平的瓷瓶形状。 「……**!」聂雨色低啐了口,意外地没什么责备的意思,尖下巴朝前方一 抬:「喏,换只手拿,边走边听我说。 」 耿照依言拎起三根木桩,想起连同打入地面的那根,正是聂雨色从马车底下 的密格中取出之物。 就近一瞧,桩上密密麻麻刻满符篆,阴刻最细处不过发丝径 粗,雕工一丝不苟,可见木质奇硬,才能处理到这般精微。 木桩外表平滑,色泽深如油泥,像髹了膝似的,但符篆沟槽中隐有金丝,对 日一映,光华流转,绝非凡物。 耿照对木艺所知有限,猜测是熏制一类的手法, 才能让色光深入肌理。 「这玩意是以火油木之法所炼制,书上说它『专克邪秽』,当然是那些个不 求甚解、不知所谓的**瞎说一气。 邪秽是什么鬼东西?外头满街的 跟你姓。 」 地祉发布页 4 v 4 v 4 v . 聂雨色嘴上唠叨,脚下片刻未停,指挥耿照沿血祭阵外围下桩,以四桩锚定 出一个更大的四角形来,不同的是:这四方阵的边长、高低、内角等,无不经文 工尺精密测算,佐以日光角度,以及其他秘而不宣的条件所得。 聂雨色只单臂能使,将拽绳丈量的工作扔给耿照,一脚踩住绳头作基准,辅 以竹筹心算,支使耿照标定其余三角,不忘随口解释: 「……这『四奇大阵』乃我龙庭山的护山之阵,引地脉灵气而成,千年来运 转不休,本宫得以经历朝代更迭,始终不受刀兵威胁……是了,巽至干斜长五十 步为其弦……坤角至弦为一十八步…… 「你知道,要构成龙庭山的阵基,得埋设多少础石?本少爷发前人所未发, 将阵基简化到只剩这四根就够了,等于带着护山大阵到处走,你可知这有多天才, 多了不起么?不,你不知道。 世人就是如此愚昧,不辨牛屎黄金。 即令本宫先祖 悉数还阳,于此一道,也只能替本少爷提鞋!等等……艮角至弦是廿四步么?」 耿照被他连珠炮似一阵狂轰,明明字字都懂,串在一块儿愣是没半句明白, 张嘴若悬碗,片刻才嚅嗫道:「敢问聂二侠,『羹脚』是什么?」 「……是二四步没错!」聂雨色回过神,挥手道: 「我一紧张话就多,不是同你说话,你不必回答。 真要问你,咱们不如手牵 手跳崖算了。 还愣着做甚?朝那颗树的方位走二十四步,每步两尺八寸三……妈 的分就不要了,谅你也无这般精细,站定后我再调整。 要命的动作就快些!」 四根火油木桩下地,各留三寸在地面上,聂雨色一抹额汗,对耿照道: 「术法一物,不会无端自动,符箓不过是借力运转罢了,如机簧一般,若无 人畜水力驱使,再精妙的机关也是摆饰。 诸般驱力中,地脉灵气最是可靠,这种 好东西不会到处都有,起码这儿不是很多;遇上这种情况,只能改采其他差堪比 拟地气的物事来推动——」 ……血祭?「耿照灵光一闪,顿有恍然之感。 「还算机灵。 」聂雨色点点头。 「对子狗的血不过是引子,将其生灵之气引 入阵图,藉以推动。 只要他还有气在,阵法的效果便会源源不绝……想也知道, 当然没有这么好的事。 你当术法真是妖法么? 「世上所有的东西,都有个客观 妖刀记(46卷)(256-258) - 妖刀记(46卷)(256-258)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