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游》 契子 少年游 作者:展宁 契子 白云冉冉,紫烟缭绕。茫茫雾霭与云气重重叠叠,绵延交接于天际。 白云之颠,碧空之上,雕廊画栋的阙辉煌灿烂。 殿堂深深,帘幕低垂。 重重珠帘间,响起一阵低低的咳嗽。透过那烟雾般氤氲朦胧的帐幔,隐约可见一个纤秀的人影,半拥着被,手掩着口,身体随着咳嗽声微微颤动,身姿单薄模糊,只有一个朦朦胧胧的剪影,一眼望去,却有种让人窒息的美。 随着咳嗽声,一个眉目如画的绝色少女悄无声息地出现在门前,脚步极轻却极快地走进室内,来到榻前,低眉注视着帐幔后的人影,眉宇间难掩忧思,却默然不敢出声。待咳嗽声停下,才迟疑出声:“您的身体——” 帐内的人仍在微微喘息,传出一声低语:“不妨事——”语声清极美极,语意温润淡漠,然“事”方出口,又是一阵剧烈的猛咳。 少女眼中忧色更重,等帐后的人好不容易停住咳嗽,急促的喘息也渐渐平静下来,帐幔的缝隙间伸出一截苍白如雪绝美如玉的手掌,知道里面的人要起床,方轻轻拉起帐幕,钩在床榻头尾的青玉钩上。 帐幕后的人,素白如雪的里衣微微有些凌乱,锦被半拥在腰际,因为喘息甫定,仍低着头,长长的头发如流云散垂,遮住了大半面容,□在衣被外的手掌纤长秀美,比垂在手背上的白罗衣袖更白.削瘦羸弱,几不胜衣,但在衣衫和长发遮掩下的身形轮廓,依然可见是个年纪并不太大的女子. 顺手接过侍立榻旁的侍女递来的白色皮毛大氅披上,原本白衣如雪的人依旧一身如雪白衣。侍女原本想帮忙,被摇手制止,只好垂眉敛目侍立在一旁,待榻上的人披好衣服后轻声禀告:“愁夕公子求见——” 白衣女子微微颔首,侍女再一躬身,又悄无声息地下去.片刻之后,进来一位挺拔俊秀的青年,紫衣金冠,在床榻三尺外停下,屈膝半跪.榻上的白衣女子抬起头转过来,视线落在恭敬跪于榻前的青年身上,眼睛里浮现一抹微弱的笑意,嘴角微微勾起,抬手,示意对方起身. 她的笑意微漠浅淡,宛如水墨画中墨痕极淡的一抹轻烟,若不细看,几乎难以察觉,然而落在那张美得石破天惊的面容上,却如一道拂晓的晨光,攸然照亮了整间屋子,幽寂古雅的室内,凭添几分温暖宁和. ”何事?” 白衣如雪的女子温言出声,紫衣青年盯着那张绝美却苍白得几乎没有血色的面容,犹豫了下,终于还是把心中对对方身体的忧虑压下,忠于职守地汇报:”馨明殿下入世了----” ”哦?”白衣女子微微扬眉,一向淡漠的眼中难得地提起兴趣,”什么时候?” ”两天前.”不着痕迹地打量了一下榻上人的神色,可惜除了眼中一丝漫不经心的好奇,那张脸仍是一如既往的淡然无波,看不出任何心思. 这些年来,眼前这人的情绪越来越内敛,心思越来越深沉,越来越有上位者的样子了----她本就早慧,又自幼罹苦,年少时的骄矜任未必是因为看不透,而是看破了却舍不得放手. 而如今她把所有的柔软情愫都埋藏起来,所有的心思都用在正事上,成绩斐然.若是上苍肯给她足够的时间,不出意料,此人必是名垂青史的一代英主. 儿时第一次见面,他就被告知,这是他要一生效忠的的人,无论祸福,无论成败.这么多年来,她身边的人一个个离开,只有他,无论是桃花盛世,华衣霓彩,还是血火交融,烽烟弥漫,始终站在她身后,不远也不近地,陪伴,守护,看着她一点点改变,一步步成长,最终长成合格的君王,他们希望的模样. 却不知,于她而言,这样的改变和成长,究竟是福还是祸,幸抑或不幸. 只是心里清楚,眼前的一切,绝对不是她心底的梦想,最初的愿望. 他心思流转,面上却不露分毫.顿了顿,把属下传回来的消息汇报完整,”一个人,从黄泉之路那边下去的----” 一个人么?白衣女子的目光淡淡扫过面前追随多年忠心耿耿的属下,语气淡漠:”你的意思?” 敏锐地感觉到主上的打算与自己似乎并不一致,紫衣青年垂下眼帘:”恭听圣裁.” 这么多年来她一直在关注那人的消息,东方每季会传来一次简报,定时上报那人的行踪状况,并不是不在意----不,应该说,其实非常在意,她宵衣旰食,夙兴夜寐,每天都有数不清的事情等着她裁决,每天都非常忙,但无论怎么忙、怎么累,每次收到关于那人的消息,肯定是当天看完.即使是在形势危急混乱几乎随时有灭顶之灾的的时候,她也不曾间断对那人的注意. 一直以来的注视,除了他以为的防范、监控、一旦出现任何意外都可以迅雷不及掩耳地出手扼灭之外,是否还隐隐埋藏着连他也未曾发觉的深意,从时光的初始漂流下来的、连岁月的血和泪都未曾洗损磨灭的那一丝脉脉温情? 那是最初的柔软和温暖,随着时光的荏苒和世事的打磨,已经逐渐从眼前这个女子的脸上消失,却不想,她的心里始终保留着当初的记忆和美好.再多的苦痛,再大的摧折也无法毁去她心里的那个世界.她的世界,安详美好,繁花似锦. 她一直所求,也不过是岁月静好,现世安稳. 简单朴素的愿望,却因为金碧辉煌的身世和坎坷纠舛的命运而终生无法触及. 紫衣的青年沉默地想着,藏在袖子里的手握紧,又松开.耳边传来一声叹息,抬头,对上一双深沉如海的眼睛:”稚子何辜?” 白衣如雪,长发如瀑的女子,轻轻叹息着,话声回荡在他耳边.他怔怔看着,说不出话来. 稚子,何辜? 稚子何辜? 无辜无错,只不过,因着那样的身世,也许终有一天,会站到她的对立面. 但她浑然不在意. 岁岁年年,光荏苒,花开了又败,月缺了又圆,有的人死了,有的人活着.这么多年来,白云苍狗,沧海桑田,唯一未变的,大概只有眼前这个女子清浅微笑的容颜...... 安详,沉静,仿佛昔日的种种伤害,并不曾在这个绝美鲜活的生命里留下任何痕迹,一样的坚强,一样的温暖. 他立誓要追随一生,付出一切的王呵...... 像是被什么东西使劲揪着拧着,又像是被苦水浸泡着,心隐隐抽痛起来,酸楚难言,眉宇俊雅的紫衣青年却只是默然垂眉,攥紧手心. 那样的美,那样的纯白记忆,那样的静好岁月...... 那样的光明,和温暖...... 那样,究其一生也无法再得的,快乐. 契子在线阅读 契子 - 来客 少年游 作者:展宁 来客 太阳刚刚升起,天色刚蒙蒙亮,江边码头便热闹起来.一只只小船划过江面,将码头上的乘客送到对岸. 长江天险,自古有天堑之称,水深面宽,千百年来尚没有哪个朝代有能力在上面建座桥,江南江北来往只靠船渡,交通十分不便.因此虽同属秣陵辖下,但南北两岸民生状貌却差距悬殊. 南岸富庶,北岸穷苦,因此常有江北的乡民种点小菜、做点冰糖葫芦之类的东西到江南城里去卖,或是卖力气卖手艺去打点零工短工.这些卖菜的、卖糖葫芦的、打短工的,一大早就守在码头边,等着渡船过来把自己送到对岸去,等到晚上再做这些船回来,日日月月,岁岁年年,周而复始. 由此也催生了一个行业------船渡.靠山吃山,靠水吃水,这个靠近码头的小村子,倒有近一半人口做了船夫船娘.进城卖菜、卖糖葫芦、打短工的,赚的铜板有相当一部分流进了他们的口袋. 渡人过江需要起身颇早,来不及吃早饭,将最早的一批渡客送过江后,船民们把船划回来,如果是淡季,往往收起桨篙,系上缆绳,揉揉肩膀回家吃饭之后再回来;如果碰上生意好,例如年关元宵清明中秋这些时节,或者发生了什么重大事件比如秣陵最最有名的卫家死了什么重要人物有了什么大喜事什么的,这种时候要坐船的人一拨接着一拨,别说早饭,一日三餐都得在船上解决,由家里的老婆或闺女送来. 此时是暮春三月,上巳已过,清明未到,渡船的生意不好也不淡.因此当一辆马车不快不慢地从官道那边驶过来,在码头边停下的时候,不等车里的人下来,七八个刚吃了早饭、正心满意足地靠在码头边的木头栏杆上打趣扯谈的船民就一窝蜂地涌了过去,正准备施展浑身解数拉客,但一看到拉车的马,一大帮人恍如被冷水浇中,僵在一起. 体高四尺,毛色黑骝相间,身躯壮,躯干平直,四肢坚实但稍有点短,因此整匹马显得有点矮小,特别是在它拉着的是一辆很宽很大足够七八个人并排横躺的车屋的时候. 不过是一匹很普通很常见的驯马,其貌不扬,神也有点萎靡,眼皮都快耷拉下来了,仿佛经过长途跋涉,赶了很久的路,很久没有得到休息的样子. 拉着的马车大得有点过分,但这匹马本身看上去毫无异常之处----除了没有缰绳和辔头. 这是一匹拉车的马,但马头上没有套着笼头,脖子上也没有系着缰绳,如果不是马蹄上钉着的黑铁马掌,这匹驯马跟那些游荡在草原上的无主野马也没有什么区别. 没有缰绳,没有辔头,却安安份份老老实实地拉车------ 修仙者驯服饲养的妖马! 难怪这么一匹不算高大强壮的马能拉动后面那么大的车子. 这些船民并不是愚昧无知的化外野夫, 对于修仙之事一无所知.相反,秣陵修仙修道之人不算少,街头巷尾时常可以看到一些穿着法袍道袍长袖飘飘仙风道骨的男女修士飞来飞去,普通人常年目睹耳闻之下,倒也习以为常见怪不怪了.因此乍然见到一匹拉车的妖马,他们惊异之下也能泰然处之,没有什么人见妖色变吓得屁滚尿流地赶紧逃. 准确的说妖马不是妖,虽然有妖气,灵智刚开,比普通的马聪明、长寿、耐重、耐饥耐渴耐用,比普通的马高级,但本质上还是马,还没资格称妖.不过这些船民们不知道,也不关心,就算拉车的是货真价实的马妖或者其他的什么妖而不是同样的两个字只不过颠倒了一下但本质和实力就天差地别的妖马,他们也不会怎么在意------没看到马车前还坐着个车夫么,人家既然能抓了妖来拉车,肯定有足够的实力制住妖怪不让它捣乱,他们这些小老百姓有什么可怕的! 他们在意的是------没得赚了! 妖马的脚程比普通的马快得多,不需要花太多心思驾御,是一般修仙者长途跋涉的首选(短途的他们直接就用飞的).而且饲养驯化不用费太大的力气,数量足够的多,身价跟其他的代步灵兽妖售相比便宜了不止一点两点,最重要的是,低级的妖马驯化之后普通人也可以驾御,只要持有能牵引他们灵魂的马鞭就能驱使,不需要什么灵力,因此很多车马租赁行喜欢用它们拉车----由于资质所限,修士可不像兔子那样能一窝一窝地养,身份金贵着呢,天底下可没几家车马行能雇得起修士来给人拉车. 再说你即使雇得起也不一定雇得到,一般而言修仙者比普通人好看(废话,天天被天地日月灵气养着,除了那些修炼鬼掌赤焰之类诡异功法的,不好看的养几十年也变好看了),比普通人聪明(不聪明能修仙么),比普通人活得长(这是肯定的),比普通人有钱(这帮家伙赚钱容易)----一句话概括,修仙者的地位条件比普通的凡人高得太多了,这么一高就习惯于俯视凡人,就算是刚入门还没学到什么的的小徒弟都喜欢把人看扁,让这些广袖飘飘眼睛长到头顶上的家伙去给他们一向看不起的凡人当车夫----那场景,没法想象. 眼前这辆马车虽然宽敞整洁,但美观程度明显跟那些私家马车的华丽致不在同一条水平线上,不太可能是哪个大家族的马车. 再仔细多看几眼,果然在车厢外壁下方看到了几个不大不小的漆雕墨字,船民大多是连自己的姓名也不认识的,也不知道是什么字,猜想大概是什么车行的名号吧. 租赁妖马拉车的客人,一般有两类:一类是地位实力都不怎么高的散修,不是什么大的修仙家族或有名的大门派出身,没什么钱,修为也没高到可以凭自己的实力去抓补驯养跑得快飞得快游得快的坐骑,也就没有属于自己的代步工具,需要出远门走远路的时候只好去车马行租;还有一类是世俗的有钱人或十万火急赶路的普通人,前者为了炫耀夸富满足自己的虚荣心,后者是情急无奈-----妖马跑起来不是一般的快,也不是一般的烧银子,一匹妖马一天的租金就够买两匹普通的马了.一般人又不像修仙者那样随随便便就能赚到银子,若不是非得在短时间内赶路,租赁妖马实在是嫌钱多得慌. 反正不管属于哪一类,车里的人应该不会太缺银子,问题是---- 不缺银子的大爷们,如果你是那些可以飞来飞去的修仙人而且技术不错的话,要过江直接飞过去好了;如果你飞行技术不到家害怕飞到一半就飞不下去掉到江里被鱼啃,或者干脆就是个不会飞的凡人的话,不是该到两三里外的另外一个码头去租一艘好看的干净的舒服的有漂亮丫头伺候的画舫吗,干啥要到他们这个破破烂烂的小码头来啊?! 一帮船民心里纠结着腹诽着,无限怨念. 赶车的车夫是个五六十岁的老人,两鬓半白,见惯世面,对船民充满怨念的目光视若无睹,转头对静静垂着的车帘里面说一声”公子,到了”.而后泰然自若地放好踏脚,迈下马车,立在马旁,手里握着一三尺多长的黑色皮鞭,大概就是传说中的与妖马的灵魂相连可以控制驾御它们的那种鞭子了.一时间船民怨念的目光大多转到鞭子上,热切了许多----自己这辈子估计没那福气用了,看看也是好的啊! 宽度绝对超过半丈的车屋门上一直安安静静低垂着的墨绿暗花帘子忽然轻轻拂动了一下,幅度很小,轻得让人几乎可以忽略,不过还是引起了一直关注着车里动静的车夫的注意,他挺了挺腰板,下意识地站得更直。然后他看到一只手出现在帘幕的缝隙里。 莹白温润,秀雅无比。 手的大半还掩在帘子里面,只露出几修长的手指。虽然看不到整只手,但管窥蠡测,从那秀气的骨形可以想象,这只手的轮廓线条必定极其优美。雪色的手指被深色的帘子一衬,越发显得白得像最上等的美玉—— ——不,上次在少东家大拇指上看到的那个据说贵得吓死人的白玉板指也没有这么白这么润这么好看呢,车夫看看帘子中的半只手,在心里否定了自己的比喻。 船民也看到那半只手了,他们长年在江边摆渡,风里来雨里去,再加上烈日暴晒,皮肤比一般的农夫更糙,平日所接触的客人也大多是辛勤劳面容陋的劳苦平民,乍一见这么一只漂亮秀气的手,几乎全愣住了,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盯着—— 好看,太好看了——肚子里没什么墨水的船民们脑子里只能想出这么一个词来表示眼前这半只手给他们的感觉,怕是江南城里那些什么活都不用干的太太小姐的手也没有这么好看吧? 有人想到车夫刚刚叫的“公子”——这是男人的手么?不太像啊,男人怎么可能有这么好看的手——应该是那位公子的丫环吧,自家公子要下车,下人打帘子是应该的——就算不是丫环,地位应该也差不多,否则不会帮人打帘子。 有这么好看的手,那姑娘的人长得也肯定不会差——哎呀呀,有眼福了!有年青的船夫心里兴奋起来了,眼珠子直勾勾盯着帘子,眼光比刚才盯着车夫那条鞭子时还要热切—— 察觉到这一点的车夫暗暗叹口气——年轻人啊!再看看那美得出奇的半只手,没有多说什么,老老实实低下头,等着客人自己下车。 虽说按照车行里的规矩他应该主动帮客人搴起帘子,寒暄几句,不过这一路虽不长,却足够他发现车里的客人并不喜欢别人太热情,也不怎么喜欢说话,他只要做好份内的事就好了,太过殷勤可能反而会惹来不快呢——客人满意最重要嘛,他可是这家有名车行的资深老车夫了,怎么可能这点眼色都没有? 不过——想到几个船夫脸上惊艳期待的表情,老车夫又叹口气。 来客在线阅读 来客 - 少年 少年游 作者:展宁 少年 他的叹气声还没落,另一阵叹气便不可抑制地整齐响起—— 墨绿色的帘子被搴起,马车内的情形清清楚楚展露在众人面前—— 一个还未完全长大成人的少年,一手搴着车帘,一手搭在车厢前的横木扶手上,身体微微前倾,正准备下车。 浅灰色的绢布衣衫,腰间系着一个小小的银白绣袋,脚上是一双朴实无华的素面布鞋,一身浅素,虽然一尘不染,干净得有点过头,但不过是普通市井少年的装扮,衣着平淡,毫不惹眼。相貌亦是平凡无奇,眉目端正,但也只是端正而已,除了皮肤白皙之外,没有什么值得特别称道的地方,扔到人堆里绝对不容易再挑出来。 看上去非常非常年少,也非常非常普通。 没有想象中的羽衣广袖华服锦绣,也没有想象中的道骨仙风如花美貌。 既不是超人的修仙者,也不是有钱的公子哥。 除了那双还搴着帘子搭着横木的漂亮的手,完完全全一副世俗人家平凡少年的模样。 原来想象这东西,就是用来幻灭的;现实这东西,就是用来打击人的。可怜他们的小心肝呦…… 船民们出奇整齐的叹息中的失望清晰可辨。有的人还不死心,伸长脖子看车厢里面,想从里面找出他们本来以为的如花美眷似水少年,可惜车厢里空空荡荡,除了这个看起来普普通通的少年和一桌一椅一榻之外,别说人,连套被子枕头都没有。 这么宽敞的一辆马车,车里竟然只坐了一个人。再想想租赁这辆马车需要花费的银子,所有船民的脑海里都只剩下两个大字盘旋:浪费——不掺水分的浪费啊! 少年半弯着腰,微微俯着身,看一眼围在马车前的船民,虽然所处的位置和姿势有点居高临下,但那双漆黑的眼睛温和平静,脸上的神情也非常安详,丝毫没有什么凌人的风范,恬淡亲和一如邻家少年。可是不知为什么被他那么一看,所有船民都无端地生出了眼前之人只可仰视的感觉,不自觉地后退了一些,给他让开一块空地来,然后看着少年不紧不慢地踏着脚踏下了马车。 幻想破灭,船民们的心思有点儿复杂。 有人在奇怪这少年衣着普通,不像是能付得起马车租金的人啊——不过好像听说租这种马车是要先付一笔不低的订金的,以免遇到那种到达目的地后过河拆桥“老子要钱没有要命一条反正已经到了你还能再把老子送回去不成”无耻耍赖的客人…… 也有人在纠结这人的手和脸长得怎么这么不相称呢,一面还使劲盯着人家的脸看,想从那张平凡无奇的脸上找出人工雕琢的痕迹——他们很愿意相信这个布衣少年是因为孤身出门不安全才故意把自己的漂亮脸蛋弄丑的,毕竟江南自古男风盛行近些年更是愈演愈烈,隔三岔五就听说哪家哪家的孩子又不见了,年轻的男孩子一个人在外并不比年轻的女孩子安全多少……不过令他们失望的是眼前这少年的脸上看来看去也看不出什么,清水一般无雕无饰,绝对没有涂抹什么故意遮掩容貌的粉啊泥的。 少年并不知道面前这些看起来一脸纯朴善良木讷样的船民心里已经绕了九曲十八弯,由他是否能付得起马车费想到断袖龙阳想到他那张脸的真实程度,否则他就是再有涵养恐怕也忍不住脸皮抽筋吧。 车夫站在马车旁,手指着对岸,恭恭敬敬地向少年介绍:“过江就是秣陵城了。” 江面浩浩荡荡,晨雾还未散尽,望去茫茫一片。朝日初升,微波万顷如碎金。少年顺着他的手向对面远眺,目光尽头,繁华金粉江南依稀可见,楼阁连绵,人流如蚁,即使隔着一道十数里宽的长江,那种沉淀了千百年历史古城的厚重大气依然可以遥遥感觉得到。 江南佳丽地,千古温柔乡。 江南—— 就要到了呢。 不知想到了什么,少年的眸光沉了沉,嘴角不自觉地抿起又展开,只望了一眼就收起目光转回头,淡淡对车夫颔首:“我到了,请回吧。” 车夫应声。少年转身准备走,发现车夫并没有动,还在看着他,不由奇怪道:“我记得上车之前车费我已经付清了。”这老人不会忘记这茬了吧?看起来还没到那么健忘的年纪啊。 被误解的车夫连忙开口辩解:“公子误会了,我不是那个意思——公子是第一次来秣陵吧?” 少年点头,不明白这跟眼下的情形又什么联系,车夫接着解释:“江上没有桥,要过江只能坐船。不知公子是否预定了船只接应?” 面前的客人如果是那些道貌凛然的修士,这些话就是借他十个胆子他也不敢说出来,免得被看成是对他们的轻视——做妖马车夫经常会碰到奇怪的客人,虽然薪酬远比普通车夫要高,但相应地也必须学会小心翼翼地察言观色,做好应付各种超出常人理解范畴的情形的准备。他赶了几十年车,见多了小心眼的修士,而且往往越是低阶的修士脾气就越大,不知道什么地方就能得罪他们,被下了咒洒了药连哭都没地方哭。不过面前的少年应该不要紧吧,怎么看都只是个普通的凡人少年,一路观察下来没发现有什么异常的情况,如果在半夜只身轻衣远赴千里不算的话—— 老车夫心中一凛,他想到为什么这一路上总觉得哪里不对劲了——这少年没有带任何行李,不但没有任何包袱,连个搭袋都没有,全身上下除了腰间的那个小荷包,竟然没有任何储物的东西——如果普通人要去很远的地方,会什么都不带么? 可是看上去确实不像那些会飞来飞去的高人啊,老车夫想了又想,猜不透这少年的身份。 “没有。”少年淡淡一笑,看着身前毕恭毕敬的车夫——是要给他介绍过江的船?难道他们车行也兼做水上的生意? “那么公子是打算租船过去了?不知公子想要什么样的船?” “这个我倒没想过。”少年沉吟了一下——他确实没有考虑过坐船过江的问题。 车夫抬眼瞄了少年一眼,确定在那张温和平凡的脸上没有看到任何不悦之色之后才继续说下去:“这个码头只有这种船,”指指那些胡乱系在桩子上、非破即旧漆色斑驳的小木船,“公子若是不赶时间的话,不妨再走一程,附近还有个码头,那边的船要好一点——离这里不远,坐车不用半刻钟就能到。” 车夫心里有点忐忑——这位小祖宗不知道怎么想的,太阳已经落山了才踏进他们车行,要求连夜赶路,送他到秣陵,江边为止。看他也不像有急事的样子,掌柜劝他等一夜,第二天早晨再走,晚上气过重,妖鬼出行,不如白天安全,特别是这种马车,妖马身上的妖气很容易吸引同类异物,而且晚上出车的租金是白天的三倍——结果这位小祖宗客客气气安安静静耐心听掌柜唠叨完晚上赶路的坏处,也没反驳什么,直接就伸手把一锭光灿灿明晃晃的金子放到了掌柜面前——什么也不用说了,有钱的是大爷,掌柜挑车夫的时候,放着一群年青力强的车夫不要,这小祖宗顺手一指,傻眼站在一旁的他被指派着接下任务,牵马,套车,赶路。现在想想他可以打包票当时这小祖宗肯定是被那几个车夫的自我夸耀之词吵得头疼,所以才顺手指了他。 因为担心半路遇到打火抢劫的坏人——是坏人还好,不是人才更糟糕——他这一路提心吊胆,幸好什么也没遇到。等到黎明时进入秣陵境内,天光渐晓,目的地也快到了,紧张了一整夜的神放松下来,本来应该从另一条官道上驶到那个官家码头的,一不留神,结果就走上了岔路,想转车头时被这小祖宗察觉,在车里问怎么回事,得知后倒是无所谓,说既然已经上了这条路了就继续走下去吧,反正终点都是江边。因此一路到了这里,本来也没多想什么,不过这边渡船的破旧程度远远超出了他的意料,这小祖宗又不缺钱,他看了都觉得破旧的船,想来这小祖宗更不会看上眼......虽然是客人坚持要走这条路的,可毕竟他有错在先—— “不必了。”少年的回答打断了车夫的胡思乱想,车夫还想说什么,抬眼看到他的脸,又全咽了回去——又是这一脸温和的表情,跟在车行里听掌柜劝说时一样,很耐心很宽容,不会随意话也没打算反驳,看起来礼貌十足,但听完了还是该干嘛干嘛——你说什么他本就不会放在心上。 小小年纪就这么固执,不知道是谁家的孩子——车夫又想叹气了。 少年在线阅读 少年 - 气质 少年游 作者:展宁 气质 一直围在他们周围的船民虽然没听懂怎么回事,不过不妨碍他们知道生意来了——车夫劝这少年去别处坐船过江,少年没同意,看样子是要就在这里找只船了——能雇得起妖马马车的人,身上一定有不少钱吧,到时候随便打赏一下就够他们歇半年了,就算不打赏肯定也不会为几个铜板斤斤计较——哇,大生意来了! 一时间,所有船民使出浑身解数,七嘴八舌,足可媲美五千只鸭子: “公子是要过江吧?坐我家的船吧——” “小公子要去哪里?我可以直接把你送到城里,不用半路上岸换车——” “我家的船又轻又稳又快,保准公子坐得舒服——” “我家的船马上就走,不用等人——” 前几句还好,最后一句似乎激起了其他人不满:“谁家的船不是马上就走?”“这不是废话么?”“难道你还想再搭几人?”“我们的船也马上就走,半刻都不用等——”...... ...... 少年刚一转身,还没来得及走,便见到这么一副媲美集市菜场的场景,刚刚还安分木讷的船民转眼之间变身青楼前拉客的老鸨,只差没有动手拉人了,很是意外。 车夫倒是一副见怪不怪的模样,以前在车行见多了各个车夫拉客抢客的热闹,眼前这点场面与之相比真是小巫见大巫,要知道这种木船渡江撑死了也要不了一钱银子,而他们每次载客是二十两起价,分红惊人—— 看看面前这一堆兴奋的船民,再转头看看被当成肥羊的少年,这主儿可不喜欢吵闹——果然,脸上表情没变,但眉峰已经有要拧起的趋势了。车夫再开口:“公子,您真的打算在这里乘船?” 看看这些吵闹的船民吧,再看看那些破旧的木船,你能受得了的话就坐吧,受不了的话趁早走,把你送到另一个码头上船,他也好回去。熬了一整夜,担惊受怕了一千里,困得不行也饿得不行。 车上有点心,可那是给客人准备的,车夫不准动。看这小祖宗神奕奕的样子,估计昨晚他提心吊胆驾车的时候人家睡得正香呢。 送走这位财神要先去找家饭馆填饱肚子,他还没吃早饭呢。一把老骨头老腿的,可没法跟年轻人比,再说他今天还要赶回去交差呢。 看在银子的份上,他们车行一向服务周到,信誉良好。 少年有点无奈。对他来说被人围着并不是什么幸福的事,何况围着他的人脸上还都明明白白写着“好大一只肥鸭抢吧宰吧走过路过千万不能错过”......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人哪...... 庸俗,弱小,鄙,自私,为了一点蝇头小利就可以吵成一锅粥...... 血与,灵与欲,交融汇合,矛盾又谐和。 可是血风骨往往屈服于体的软弱,单纯的心灵情愫在无止无歇的欲望面前也总是败下阵来。血溶于,灵从于欲。 每个人的内心都是一个战场,恶与善,憎与悦,私念与良知......一刻也不停地撕咬,争夺,厮杀。 温柔的,卑鄙的,高尚的,贪婪的,软弱的,伟大的.......复杂的,真实的,人。 善恶同行,美丑相伴,黑暗与纯白,影与光明,在人中交相呼应。 人...... 这就是一直被偏爱着的,人....... 少年的眼睫垂下,遮住了眸底流转的光华,嘴角勾起的弧度隐隐带上一丝嘲讽的意味。 朝阳的淡淡金光照在他的脸上,光线柔和温暖,原本平淡朴素的面容在晨光的映照下也明亮了许多,显示出年轻特有的光彩。 年少的面容安静而平和,迎着朝阳,不知为何却似乎有沉重的暗影一掠而过。 看看犹自围在四周七嘴八舌的面孔,少年淡淡开口:“诸位,麻烦让一让好吗?” 虽然是商量的话语,语气也极客气,但话声刚落,所有船民都不由自主地向后退了一步,嘈杂声也不由得静了下来。 对着那张温和平凡的面容,忽然有人想起,刚才无论怎么拥挤推攘,但好像始终没有一个人进得了这个少年的身前尺半之内。这个少年的身边像有道无形的屏障一样,没人能靠近。 他们平常拉客,虽然不至于贴到客人身上,但涎着脸凑到对方跟前时免不了的,虽然知道有些讨人嫌,但为了多拉个客人多赚份铜板也顾不得了。这种连对方身边都无法靠近的情况,这么多年来,他们第一次遇到。 明明不过是十六七岁的少年模样,样貌极普通,衣着也极平常(当然从能坐得起妖马马车可以知道这少年一定很有钱),怎么看都毫无惊人之处,偏偏却似乎有种让人无法靠近的奇异力量。被那双平淡无波的眼睛淡淡一扫,所有人都不自觉地噤了口。 这个怎么看都普通得不能再普通、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少年,淡淡立在他们面前,却似乎跟他们完全不在同一个世界。两三步的距离,却似隔开了两个世界,无法逾越。 这些没有什么文化的淳朴乡民,并不知道这世上有一个词,叫做气质;不知道这世上有一种气质,叫做疏离。 温和而疏离,遗世而独立。 气质在线阅读 气质 - 船夫 少年游 作者:展宁 船夫 安静下来了。 少年微微转眼,视线落处,是码头下面一只刚划过来的小船,船上一老一小,老的很老,头发已经全白了;小的很小,黑发垂髫。 老人正在慢吞吞地系缆绳,感觉到少年的视线,慢吞吞地抬头往这边看了一眼,隔着六七丈远,依然让少年看清了他满脸松树皮一样的皱纹。 大概是因为看到少年面前围着的一大帮比他年轻得多的船民,觉得这笔生意自己没有希望,老人只看了一眼,又慢吞吞地收回眼,低下头,继续全神贯注又缓慢温吞地系他的缆绳。倒是那个只有大半人高的孩子,顺着老人的目光看到少年后眼睛一亮,仿佛看到了新奇的玩具或久别的爹娘一样,眼巴巴地瞅着,一眨不眨地,远远看去既可爱又可怜。 被那样可爱的孩子用那样可怜的目光盯着,只怕这世上没几个人能受得了,少年淡然的眼神慢慢柔软了起来。他本来没打算坐船的,不过—— 坐了也无所谓,少年想着,反正他正值青春,又无事可做,有大把的光可以挥霍。对他来说,时间比东流的逝水还缺乏价值,他缺什么都不缺时间。 没有目标,无所事事的时候,便是锦华韶年也只能让人厌倦。 微垂下眼,睫毛半掩着漆黑深眸,让一直注意着他的车夫看得一怔——少年眼睫垂下的瞬间,因着眼中光晦明灭的神色,那张平淡的面容上似乎也有夺人的光华闪过,整张脸因为眼中闪过的那一抹莫名神采而焕发出惊人的光彩。 朴素的脸,却因为眼中的一抹神色而在瞬间光彩照人。 但等车夫忍住了揉眼睛的冲动再仔细看时,发现那张脸仍是一片平淡,刚才那一瞬间的光彩似乎本不曾存在,让他有种做梦的错觉。 眼花了吧,毕竟一夜没睡......车夫这样对自己解释,否则他实在无法理解一张平淡如白开水的脸怎么会因为一个眼神而变得比路边的桃花还惑人心神。等送走了这小祖宗一定要好好休息…… 少年再抬眼时,目光一扫,面前的船民不由自主地给他分了条道,眼睁睁地看着快到手的鸭子走到别人碗里: “老丈,能送我过江么?” 老人刚系好缆绳,绳梢还拽在手里,突然听到头顶传来的声音,手一抖,差点把绳子拉成死结。少年见状有点过意不去:“抱歉——吓着您了真不好意思。” 老人的反应出乎他意外,以致于他没反应过来脱口就用上了敬语——不过他从小就被教导要尊老爱幼,如此也是应该。眼前的老头看上去即使没有七八十也差不了多少,一把年纪而且看样子身体也不会太好,要是因为他突然出声而把人家吓出个三长两短来,他还真不好收场。 据说人老了会变得尤其脆弱,稍有点磕磕碰碰就可能两眼一闭再也见不到第二天的阳光了,他记得好像有个很有名很有才的老人就是因为搬书柜捡落地的笔筒而突然死掉的......好像有句很有名的诗叫“人生七十古来稀”...... 老人似乎愣了愣,少年以为他没听清,又说了一遍抱歉和要搭船的话。老人这才颤巍巍地抬起头,哑着嗓子回答:“老朽年纪大了,耳朵不太好,公子千万不要见怪——您要过江?” 他满脸皱纹,面目黧黑枯瘦,满是岁月腐蚀和风吹雪打日晒雨淋的痕迹,远看只觉得像松树皮,近看才发觉不但是松树皮,而且是又老又干又枯又裂的松树皮。少年点头。 老人迟疑着说道:“老朽与小孙儿尚未吃过早饭,要吃了饭才能走,只怕误了公子的事——”见少年不答,又继续说道:“公子若是赶时间,不如做别家的船过去——” 少年摇头:“我不赶时间,也没有什么事急着办,等等也无妨。你们请随意。” 老人还在迟疑:“老朽的船划得不如他们快,只怕公子到时嫌慢——” 年纪这么大了,能比那些年轻力壮的船民划得快才是怪事呢;而且,他说了不赶时间了——少年微笑:“我不急,无妨。” 老人还想说什么,一直饶有兴趣听着他们对话的船民有人听不下去了:“安大爷,人家小公子都不在意,你还啰嗦什么呀?” 有人接口:“就是!人家诚心诚意要搭你的船,推托来推脱去地像什么话嘛——” “安老头你要是不肯拉的话就直说,让给我算了!” 还有的又把话头对准少年:“公子要不你坐我们的船?马上就走!” ...... 天底下只有抢生意的,哪有生意上门还往外推的道理!得了便宜还要卖乖果然是要激起民愤的...... 老人瞅瞅站在码头上铺路木板尽头的少年,见他虽然一直微笑,但丝毫没有改变主意的意思,苦笑了一下,点头算是答应。那苦笑落在少年眼里,颇有些莫名其妙:我不过是搭你的船,照顾你的生意,至于让你这么为难吗?我又不胖,也不算重,又没有大袋小包的行李,坐在船上也不会增加多少负担——还是我看上去就像付不起过江船费的那种人? 想到这里,他低头看了一下自己的衣着,虽然朴素,可也没到穷酸的地步呀—— 见惯了车夫之间八仙过海各显神通拉客手段的老车夫也在心里啧啧称奇,不过他倒是没有少年想得那么多,很快想通了。这姓安的老头心好,怕耽误客人的时间,因此宁愿退掉送上门的生意——老车夫在心里下了结论。这么一想,看那老头倒是顺眼多了,要知道这年头敬业又好心的好人可真不多见啊,能平平安安活到这么大的好人更不多见。 正想着,听见老人对少年说:“公子先上船坐着吧,稍等一会儿。”少年点头,转头对他说:“也请回吧。”车夫想了一想,觉得应该不会有什么事了,加上又饿又困,实在熬不住,便也点头,说了几句“对不住先走了”、“承蒙惠顾欢迎下次继续照顾本行的生意”之类的话之后,便上车调转马头沿着来时的路往回赶,没几息之后就消失在官道尽头。 目送马车远去的众船民再一次感慨妖马的神奇之处,这辆马车空车至少也有好几百斤吧,这么矮的一匹马,赶着这么大的一辆车,竟然还能跑得那么快,怪不得要价那么高还是有人坐。 他们从对妖马的感慨中回过神来,再转头看那位妖马拉来的客人,发现人家已经上了老船夫那只比他们的旧船还要旧上几分的旧船上,正安安静静地坐在船尾,看着船头那一老一少啃馒头嚼萝卜干,不知道在想什么。 他们要是知道那少年的内心想法的话,估计会羡慕死。 虽然是看着那爷孙俩,不过少年的心思大半落在那孩子身上。那孩子看起来十岁左右的样子,正是最孩童最粉嫩的年纪,远看可爱,近看更可爱,眉毛秀气修长,鼻梁挺直端正,一张白生生的小脸比夏日五月初开的荷花还要致,因为红嘟嘟的嘴里塞着馒头,腮帮子被撑得鼓鼓的,好像刚出炉的新鲜包子,让人特别有上前捏几下的冲动。自他上船起那孩子的注意力就没从他身上移开,连此时吃饭也没忘记间或看他几眼,似乎很喜欢他呢—— 少年微微一笑,他也很喜欢—— 很久没有看到这么可爱又灵的孩子了。那双黑漆漆、亮晶晶的眼睛望过来的时候,灵气十足,活脱脱是南海观音莲花座旁善财童子的模样,不知怎地却出现在江边这贫苦船夫的船上。 还是个小孩子呢,吃相比一般大人还要好,没有难以忍受的咀嚼声,也没有沾了满嘴的馒头屑。不过长了这么一张可爱的脸的孩子即使嘴上沾了饭屑也还是很可爱吧,少年在脑海里想了一下那种情景,笑意越发柔和了几分。 刚刚应该把马车上的点心留点下来,看看那孩子手里的面馒头,少年有点后悔地想着。他现在身上没有任何致可吃的东西。 瞄瞄孩子旁边的老船夫,吃相同样比他在塞北见到的那些草原牧民要好得多——当然那种大块吃大碗喝酒的豪爽也同样值得欣赏,不过相比之下他果然还是更喜欢食不言喝汤不出声的吃饭风格呢。 许是他看人的时间有点长了,被看的人越来越不自在,船夫本来就僵硬的侧影有凝固的趋向。察觉到这一点的少年有点好笑地移开视线,长时间盯着别人确实不是礼貌的行为,倒是他失礼了—— 是因为那个孩子吧,便是他,也真的很久没有见到这么灵气的孩子了,上一次看见还是在什么时候?...... 少年眯起眼,思索着——因为隔得太久,已经什么都回想不起来了。 一直在漂泊,流浪得太久,几乎已经模糊了童年的模样。 没想到会在这里碰到。他这样对自己解释自己反常的注目。 那种纯澈无暇仿佛不沾人间烟火的灵气——少年微微阖眼,眸中浮现出怀念的神色——他已经很久没有见到了。 真的,很久了。 太阳已经升得很高了,江面上的雾气已经散尽,凝视着远方,少年的眼中却仿佛有烟雾弥漫开来,脸上浮现出一种奇异的神色,思索,怀念,眷恋,迷茫,痛楚,凄凉...... 烟雾最深处,是一缕仿佛烙刻在灵魂里的,哀伤。 采薇采薇,薇亦柔止;曰归曰归,归在何期? 归在,何期? 船夫在线阅读 船夫 - 良材 少年游 作者:展宁 良材 船靠岸之后,少年从没有顶篷的船舱里站起来,问船夫该付多少钱。一把年纪的老船夫手里还抓着桨,气喘吁吁,额头上全是汗,歇了口气才有力气站起来回答:“十六文——” 少年愣了一下,船夫见状赶紧补充:“十五文也成,要是您嫌贵的话——” 其实十六文是他们这种船只载人过江的标准价,并没有多要一分。老船夫抬起手臂,用袖子擦脸上的汗。少年还是不说话地盯着他看,看得他心里发毛,低下头,不敢与那双平静温和的眼睛相对:“这已经是最低价了——” 难不成还嫌贵?或者本就是来找碴的?船夫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这个少年给他的压力太大,他感觉得到那份平静温和下隐藏着的是怎样的可怕力量。在那样的眼睛面前,他几乎觉得一切都被看穿,什么都隐藏不了,自己的情况完全暴露在对方眼里,太可怕了——老人拼命压着,才把扑通扑通几乎要跳出膛的心压下去。 孩子也似乎感觉到老人心里的紧张,悄悄抓住老人的手,睁着一双黑漆漆的明亮大眼望着不语的少年。孩童手掌传递过来的温暖柔软的触觉让老人心里一暖,又一涩。 刚才本就不应该接这桩生意的,老人心里后悔得要死。他是死猪不怕开水烫,要钱没有,要命一条,什么都不怕了,放不下的只是这孩子。他已经什么都没有了,家人都已不在,如果这孩子再有个三长两短,他死了也不会甘心...... 耳边传来的平淡声音打断了他的胡思乱想:“十六文铜钱?” 老船夫也愣了一下,才回答:“对,十六个铜板。” “铜板——”少年皱了下眉,“我没有铜板。” 他身上确实一个铜板都没有。不,应该说他连见都没怎么见过,别说用了,刚才他还是想了不短时间才想起人世间还有铜板这种东西存在的。 渡船费是十六文铜钱——一文铜钱大概值多少银子多少金子呢?少年继续回想,思考。 老船夫不知道他只是在考虑铜板和金银的兑换比,被他的沉默不语逼得要抓狂。没有铜板您就走吧,我不要你的钱了——老船夫心里无限凄凉,不过嘴上还是一个字都不敢说。 少年想了一下,没想出结果,决定不想了,抬眼就看到老船夫皱巴巴哭丧着的脸——这老头肯定把他当成赖账的无赖了!瞧那张老脸上的表情,就差没哭出来了。 他看上去就那么没人品吗?少年忍住叹气的想法,放缓了语气开口询问:“多少银子?” “啊?”老头没反应过来。少年再问:“十六文铜板,是多少银子?”问完见老头还是一副木呆呆的样子,也没兴趣知道答案了:“算了——这个够不够?”他伸出右手,对着手上不知道什么时候拿出来的银锭子示意。 温润美丽的手掌托着一锭光亮闪闪的银子,老头这下反应过来了:“够了,足够了——”好阔绰的出手啊。 “那就好。”若是不够的话,他身上也没有银子了。少年用目光示意老人接过银子,老人犹豫着不动:“公子——” 又怎么了?少年扬眉,听老人嗫嚅道:“那个——银子太大,找不开——” 那个银锭子足有小孩的半个拳头大,至少五两重,五两银子,换成铜板的话,就是五贯,五千钱,够来来回回坐三百多次船,假如这少年打算每天一去一返坐两次船的话,他手上的银子足够他坐半年。不过少年显然没有这样的打算,闻言只说了一句:“哦,不用找了。” 手托着银子,老船夫一直没有接,少年俯身把银子放在船头放杂物的搁板上,上了岸。 老船夫一直不挪眼地盯着少年的一举一动,见他上了岸,似乎准备走了,忽然又停下来,回转过身,不由紧张地握紧了身旁孩子的手,盯着对方的脸,不知道他想干什么。 只见少年沉吟了下,看了看老人身旁的孩子,然后转脸对老人说道:“令孙骨相灵秀,资质非常,是难得一见的良材,倘若有明师指点,得成大器当不是难事。老丈何不送他去修道?” 修仙者身份尊贵,远非凡人可比,一旦踏入修仙界,世俗的富贵荣华便难再入眼,即使是被同行看不起的低阶修士,面对站在世俗金字塔顶端的帝皇君王时也大可眼置于顶,傲视睥睨。他们有着凡人所没有的力量,比凡人长得多的寿命,世俗的一切荣耀对他们来说唾手可得,也就不屑于汲汲于此。他们关注追求的,是更强大的力量,更长的寿命,换一种说法就是成仙得道。 就像凡人中很少有能够修仙的一样,修士中也很少有最终修成仙的。但即使限于资质,无法成仙,修士的生活跟凡人本不在同一个层次上,在大限到来之前的几百年人生中,他们赚钱的方式实在是太多:想省点力气的直接投靠某一大家族或门派,除了固定的供奉外,每次执行任务还有额外的奖励;不喜欢约束的可以篹养灵兽,栽培灵花灵草,或者接一些零散的任务——不管怎么样都比将来接老船夫的班继续划船靠出卖苦力来糊口的生活要好得多。 况且,如果是这孩子的话,以这样的资质,未必没有机会粉碎虚空,踏入仙界。少年看着那孩子的一身灵气,想道。 如果是一般人,听到自家的孩子能够修仙的话只怕早已欢喜得昏过去了——修仙啊,那可比什么状元及第还要风光实惠得多了,状元熬死了不过位极人臣,光宗耀祖;修仙是直接就一步登天,平地青云,没准还能一人得道**犬升天——光想着就让人无比激动啊。 船夫不是一般人,反应也不一般:“原来公子是修仙的高人,老朽眼拙,刚才没看出来,有眼不识泰山,公子原谅则个;如果有得罪德地方,也请公子大人大量,不要跟老朽等一般计较——” 我不是。少年在心里反驳,不过看着眼前老人的顾左右而言他,懒得说出口。 再看看那孩子,听说自己能修仙,他是修仙者,脸上都没有什么奇怪意外的表情,没露出丝毫一般孩子在这种情况下该有的惊喜或者崇拜——也许他还不知道修仙这个词的背后有着什么样的意义?也不太可能,小孩子至少会对飞来飞去的本领产生向往吧?如果知道自己也可能学会飞,还不得乐疯了。过江的时候他在船上就发现这孩子沉稳懂事得异常,一般这个年纪的孩子再怎么乖巧安静子里都透出几分顽皮稚气,那是孩童的天,掩盖扼杀不了,可是这孩子身上就没有,虽然可爱,但一点都没有烂漫天真的影子,言语举止中怎么看都透着成人才会有的谨言慎行的味道。 有句话叫做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少年想着,早熟早慧的孩子他不是没见过,不过—— 眼神古怪地打量了老船夫一眼,他不认为一个整日在江上划船的船夫能养出一个沉稳懂事又早熟早慧的孩子。 懂事和早熟或许能由贫苦的生活和艰难的处境磨炼出来,但沉稳和早慧,前者需要时间的沉淀积累,后者需要卓越的天份和良好的榜样,这两种品质,再困苦艰难也速成不了。 这孩子真是奇葩。 老船夫唠唠叨叨扯了半天,转了无数个弯之后还是曲折表达了不能让孩子修仙的意思:“......老朽除了这孩子再无其它家人,只盼望他能一辈子平平安安就烧高香了,不敢再有什么其它的妄想......” 少年默然。在船上他曾与这孩子闲聊几句,得知他父母俱已不在,也没有什么亲朋故旧,爷孙俩仅靠老船夫划船养家糊口,相依为命,艰难度日。据说他父母去世的时候他才刚出生不久,他父亲临死前给他取名为“康”。安康安康,做父母的在闭上眼睛之前所寄望于儿女的,不是功成名就为龙为凤,而是一生都平安喜乐。在这个头发花白却仍在江上划船渡客的老船夫心里,这个小孙子能平平安安呆在自己身边怕是比什么修仙得道都重要得多。 可怜天下父母心,不论贫富贵贱,对待孩子的心总是一致的,虎毒尚不食子。不论是为之用计深远还是目光短浅,出发点总是为了自己的孩子好。 这天下的父母,做什么都是为了孩子好...... 是这样吧...... 孩子是父母血脉的延续,血相融的至亲。都说父母最爱的永远是自己的孩子,而孩子最爱的却不会是自己的父母,孩子回报给父母的永远比父母付出的要少。母爱无私,父爱伟大。 这天下的父母,最爱的永远是自己的孩子...... 是这样吗? ...... 那样可爱的孩子,如果不去修仙的话,长大以后也许会撑着船,在江上载客渡人;也许会拿着锄头,在烈日下种地;也许会搭着布巾,在饭馆里传菜送饭;也许会挑着担,走街串巷卖小玩意;也许会拔着算盘,替人记账算账...... 不管怎么样,世俗的风尘会一天一天一点一点湮没他身上的灵气,那种与生俱来不沾烟火的纯清明澈。 人世气息混浊,纯正的灵气很难久留。先天资质再好,也禁不起后天的耽搁浪费。 可是,这一切又跟他有什么关系呢? 少年自嘲一笑。 他只是见这孩子的骨相很适合修道,觉得如此上好的资质就此浪费了未免有点暴殄天物。既然对方不愿,那就算了吧。这世上,谁都不是谁的谁。各人的人生,自己选择,自己负责。旁观的人尽了提醒的职责也就罢了,没有资格也没有立场去替别人安排一切。 可惜。确实可惜。 可也只是可惜。 老船夫看着少年不挥衣袖地转身离开,垂着眼,视线落在他的脚步上。 一般来说,年轻人走路总是步履轻快,步伐矫健,抬脚踢腿间流露着年轻人特有的活泼率、抖擞神。但是这少年走路却是一步一步,不疾不徐,走得并不快,随意中有着漫不经心的从容,不像是走在一个从未到过的陌生地方,倒像是在自家后院无意识地漫步。 孩子看着少年的背影,扯扯老人的衣袖:“爷爷——” 老人转过头,爱怜地抚着孩子的头发:“什么事?” “那个哥哥身上,有和爷爷一样的气息呢。”仰着头望着老人,沉静的小脸上显出几分天真的颜色来。 他自小跟着老人一起生活,没有什么玩伴,看到和自家爷爷一样给他很舒服感觉的少年,很是高兴。可是少年又很快走了,让他有点失落。 再转头看着少年的背影,小脸上有落寞的神色。 好不容易才遇到一个看着就很舒服的人了呢...... 摩挲着孩子头顶的苍老大手顿住了,老人低头看着身侧孩子脸上明显的寂寥和隐约的渴慕,心中酸楚。 是他的错,让这么小的孩子跟着他一起吃苦不说,连个朋友或玩伴都不能拥有。 这么小,便要这么寂寞。 如果一切都不曾发生,如果一切可以从头再来,如果一切都可以挽回补救—— 老人苍老枯瘦的脸上露出一丝茫然的苦笑. 那又能怎样? 视线尽头,少年浅灰色的衣袂被风吹得轻轻扬起,远远望去,有种仿佛要随风飘去的逸致。挺直的背影慢慢消失在长满柳树的路上,有些单薄。 老人收回视线,拍拍孩子的头:“看看这边有没有要搭船的客人。” 他还是江边的船夫,康儿还是船上没有伙伴的孩童。 一切都只是如果。 良材在线阅读 良材 - 江南 少年游 作者:展宁 江南 这么多年之后,我终于,走到这里。 纵使再也回不去,依旧忍不住踏上你当初停留的土地,想要触你留下的气息。 我跨越时间的长河,来寻找你的痕迹。 *************************************** 秣陵。 六朝古都,十里龙藏。 作为一座传承了千万年的古城,秣陵的悠久历史、厚重人文让无数人为之倾倒赞叹;作为一座氤氲着江南山水灵气的名城,秣陵的繁华富庶、金粉风流让无数人为之流连忘返。 不知有多少凡人和修士怀着朝圣般的虔诚和狂热,揣着梦想和希望,不远千里万里地来到这个城市,希望能在这座没有城墙的城池里站稳脚跟进而得到一席之地。 烟柳画桥,风帘翠幕,秣陵的美丽,有文人墨客不曾停笔的赞叹为证。 门列珠玑,户盈罗绮,秣陵的富足,在大街小巷溜达一圈就能明白。 名门望族聚居,墨客商贾云集,修士高人荟萃,秣陵人烟之阜盛,更是让无数人心向神往的理由。 其美丽其富足其人烟阜盛,举目整个封源界,唯有茂苑可以相提并论。 秣陵能成为封源界的圣地,一半是因为这些,一半是因为城东的卫家。 对于这些,那个布衣浅淡的少年并不知道,不过就算他知道了估计也不会在意。秣陵,卫家,这些对封源界的其他人来说如雷贯耳的字眼,落在他耳中跟桃花梨花馒头包子一样,激不起半点反应——或许于他而言秣陵和卫家的意义还不如馒头包子来得重要,至少后者在饥饿的时候还可以填饱肚子。 这时候他也没有想到,这座城池会在他的生命里划下重重一笔痕迹,卫家与他的未来也不是全无关联。 他少年流浪,到处漂泊,在每一个地方都待不长,再美的风景都只能浮光掠影地惊鸿一瞥,一路走过,看过,然后像翻书一样从自己的生命里翻过去,雁过无痕,什么都留不下。 他从来不是归人,而是过客。 他以为这次也一样。 所以虽然是第一次来到秣陵,走在长满柳树的街道上,他一点都没有其他人第一次来的兴奋激动。 他走过很多地方,看过很多风景,秣陵的雍容繁丽,他并不放在眼里。 他只是有点奇怪这座城市怎么会栽着如此多的柳树——秣陵依山傍水,地多丘陵,水道并不如典型的江南水城那样密集,这样的地理条件,并不适合如此铺天盖地地种植杨柳。 街道两旁的建筑鳞次栉比,飞檐翘角,粉墙彩漆,明明是一派富贵气象,不知怎的却总让他生出萧索之感。 整座城池的光彩像是被什么东西压抑着,满城的华丽屋宇和如酥□都驱不散那种沉重暗淡的感觉,仿佛埋藏了千万年的心事。 这是一座有故事的城池,埋葬了重重的心思。 这是一座蒙尘的城池,断送了最初的可能。 少年默然回想着,目光似穿过遥远的时光,看到了那一场嘉年华会的盛大开端,榴花照眼,阳光斑驳,鲜衣怒马的少女打街而过,恣意飞扬的艳色让整个天下为之目眩神夺。 后来的天翻地覆,风云变幻,后来的血色沃野,赤霞万里,后来的守护隐忍,放逐仰望,彼时便已经埋下伏笔。 不管以前和以后怎样,现在的秣陵对他来说,也不过是普普通通一座城池,跟他之前看过的千千万万城池乡镇山村一样,没什么值得他花神关注的。虽然他承认秣陵这个名字听起来很风雅。但是这两个字,远远不如另外一个地理概念对他的意义重大。 江南。 光是在心里辗转着这两个音节,尚未吐出唇齿,便觉得满口柔软芬芳,连心似乎都要融化开来。 江南...... 水是眼波横,山如眉峰聚——要怎样盈盈的温山软水,才能养育出那样盈盈的温软眉眼? 垆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要怎样坚定强大的力量,才能支撑着那样柔软如水的女子决绝地不顾一切? 闻君有两意,故来相决绝。 拼将一生休,尽君一日欢。 水一样的,至柔又至刚,弱不禁风却又坚不可摧。 那样,柔弱又坚强的,美。 江南...... 终于来了。 终于到了。 少年的眼中现出一抹复杂的神情,似欢喜又似哀伤,嘴角缓慢地扬起,一点一点,带着僵直的弧度,脸上流露出的笑意温柔中蕴藏着说不清的悲凉凄伤。 似乎失去了一切的旅人,历经种种磨难终于抵达一直寻找的殿堂。 阳光透过柳叶的缝隙洒在他脸上,光影交织,一半明媚一半暗。 仰头。天空被密集的柳叶遮盖了大半,浅蓝在浓碧翠绿中间或透露。 目光穿不透柳叶、云层、天幕。 再怎么努力......也看不到。 从柳叶缝隙里漏下的阳光刺在眼睛里,扎得眼生疼。少年轻轻闭上眼,长长的睫毛掩住了闪烁的眸光。 再睁开,面上仍是一片平淡,只是眸底却有深暗的色泽晦涩浮动,如黑夜下海底暗涌的潮水,深沉汹涌得几乎要冲破一切堤岸和障碍。 心生,种种魔生。 魔障深植,缠骨溶血。 江南在线阅读 江南 - 桃源 少年游 作者:展宁 桃源 桃花如烟,芳草连天。 桃树栽得并不密,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树丛间的间隙容得下三四个人坐在树下的草地上饮酒赏花,但数量极多,蔚然成林,此时正值盛放之际,一树一树繁花深粉浅红,热烈妍丽,望去俨然一片云霞蒸腾。 树下春草青青如碧,嫩绿可爱,毛茸茸地连成一片覆盖住桃花树下的土地,仿佛一块巨大昂贵的丝绒地毯。 一道灰白石块铺成的小径,蜿蜒划开了云霞般的桃林和绒毯般的草地,曲曲折折消失在桃林深处。铺径的石块方方正正,大小都差不多大,人工打琢过的痕迹十分明显。小径上落下的花叶虽然多,但还没有到完全盖住路面的地步。 向前走了几步,路面也相当平整,一点都没有一般小径的崎岖感觉。路面也比一般的小径要宽一点,走的时候可以随意地东张西望,不用时刻注意脚下担心不小心陷进路边的草地。 显然,眼前这幅宛如天成的美景是有主人的,而且那主人还相当懂得享受生活。 从这条看上去非常质朴走上去却非常舒服的小径就能看得出来。 少年皱眉。 谁能告诉他,为什么他在路上走得好好的,会突然走到这么个地方来? 前一刻还是人流如织商铺林立的闹市,为什么一转眼就变成这一片如烟如霞的桃花林? 这是一个结界,而且是非自然形成的,有人工的痕迹—— 是他无意中触动了什么所以闯进了这个地方,还是有人“请”他进来? 少年的眉峰皱得更紧。 他一直在街上漫无目的地漫步,神思乱飘飞到了九天之上,走着走着觉得不对劲回过神来才发现已经走到这片桃花林了,当真不记得自己之前有没有无意识地做过什么,以致触发了什么禁制被送到这个结界来。禁制的触发条件千奇百怪,可能是一句话,一个表情,一样东西,也可能是一个动作,或者其它奇奇怪怪的什么,全看设下禁制的人的偏好。他实在想不出自己是怎么触发禁制的。 若是有人故意把他送进来——少年的眸中攸然闪过一道冷光——就算他是在走神,能不被他察觉就把他传送到另一个世界或结界,这样的人,未免太可怕,若要杀他,易如反掌。 但是——少年的眉峰渐渐展开:这样的人,这个世界会存在么? 他不认为天下会有这样的高手。 况且,他看着眼前如烟如霞的桃花:这片桃花林里有微漠的人气,有浅淡的妖气,有浓郁的灵气,气息交杂纷乱,但都很平和恬淡,没有一丝一毫的杀气。 这种仿佛与世隔绝的和平安静,是伪装不出来的,让他想起小时候听说过的桃花源。 “中无杂树,芳草鲜美,落英缤纷。”——说的不正是眼前的桃花林么? 他不自觉地莞尔而笑:不知道桃林尽头会不会有座山,山里会不会有条通道,通道后面会不会有个“不知有汉,无论魏晋”的淳朴世界? 看来,他是那个无意闯入桃源的渔民呢。 桃林尽头,没有他听说的和想像的那个原始纯朴的村落和热情好客的村民,也没有良田阡陌和相闻**犬,倒是有几座致幽雅的轩阁和一个华衣玉貌的美人。 沿着蜿蜒曲折的小径一路漫步的少年,尚未走出桃花林,便看到桃花尽头那个长发如墨渲染、怡然而坐的浅碧身影。 少年离他尚有十几步远,他便似乎察觉,坐在石桌边抬起头来,满林烟霞桃花瞬间失去光彩。 长发松松用玉冠束着,如墨水一般披泻在浅碧如烟萝的纱衣上,肤色白皙中透出淡淡的粉色,如清晨的霞光映照着初春的新雪,五月里初初绽放的芙蓉刚刚露出水面。黑白分明、盈盈水润的眼睛长而略弯,如同三春里最美的桃花花瓣。唇色丰润欲滴,面容姣美更甚于女子,幸亏一双修长浓密的黛眉,眉色浓重如墨描画,眉型英气峻直,眉梢微微斜飞上挑,压住了满脸桃花般的媚色,使得这张脸虽然柔美得过分,却不至于被当作女子。 一人,一桌,背景是楼阁掩映,繁花似锦。美如图画。 即使是见惯绝色异景的眼,面对如此佳人美景,也不由流露出赞叹之意。 此时,那双媚若桃花的眼睛正上下打量着眼前布衣浅素、貌不惊人的少年,眼神似笑非笑,似流非流。 被他一看,少年只觉得全身上下的衣服都被剥了几层,有赶紧拉紧衣领的冲动——不像是误入民风纯朴的桃花源,倒像是闯进了深山老林的妖洞了。 只是,小时候听的故事里那些掉进妖洞的书生遇到的都是花容月貌的女妖,他遇到的是花容月貌的男妖。 那个衣衫浅碧、眉色如黛的年轻男子打量了少年一遍,目光从那张普通平凡的脸上扫到普通平凡的脚下,最后落到垂在身侧的手上。 平民样式的衣衫衣袖并不长,也不大,半垂在手上露出大半个手背,极普通不过的浅灰色绢布,映衬着那双美如润玉的手,如果忽略掉整体形象只看这一片断的话,竟也能让人产生优雅高贵的感觉。 很漂亮的手——男子满意地颔首,对远处的少年勾勾手指:“过来——” 声音低沉悦耳,却听得少年怫然不悦:那架势,那动作,那语气,怎么看都像在唤自家养的哈巴狗! 只是自己擅自闯入人家的地盘,虽不是有意,但毕竟失礼在先。少年看了对方一眼,收回自己的视线,在那双盯得人不自在的目光的注视下一步一步走到石桌前。 没有等那男子再开口,他径自在那人对面的石凳上坐下。 年轻的碧衣男子微笑起来,眼波欲流,等了一会,见面前的少年丝毫没有主动开口的意思,笑道:“阁下招呼也未曾打就擅入我园中,难道就不打算解释一二?” 笑语盈盈,桃花眼中却闪着冷锐的锋芒。 少年闻言微微皱眉,他也不知如何解释:“我在秣陵城中行走,不知为何却到了这里。其间缘由,我亦无法理解,并非有意擅入,还请包涵。” “你说你是从秣陵突然到这里的?”男子也皱起眉。 “是的。” “那你到这里之前是在秣陵的什么地方?” “不知道。” 男子的墨色长眉扬起来,目光盯在少年的脸上:“哦?” 仄声字被发成先仄后平,低沉婉转,尾音上扬,少年敏锐地听出语音中流露的危险意味。 这个男人并不相信他的话。 要动手么? 他虽不惧,可也不喜欢。太麻烦。 虽然不喜欢多言,但考虑到动手会更讨厌,他还是解释了一下:“我第一次来秣陵,不熟悉。”这是实话,信不信随对方。 “哦,这样啊,”男子的目光还是没有离开少年的脸,“那你是从什么地方来的?” 少年不答。 “你叫什么名字?”男子继续问。 还是不答。 “你多大了?” 继续默然。 ...... “你是人么?” 你才不是人呢,少年觉得自己的涵养快要被对方磨光了——查户口么?他在秣陵的街道上走着走着就到了这个不知道是什么地方的地方,自己也很莫名其妙,难道因为误入别人的地盘就要一五一十把自己的情况来历都跟眼前这个自称地盘主人的男人交待清楚么? 这人难道不会觉得自己的问题太没有礼貌? 如男子所愿,少年终于开口,不过说的话跟他想的有点出入: “我之前并没有留意周围的情况,所以不太清楚那是什么街道,不过我记得我在到这个地方之前经过了一条开满小饭馆的小巷子。”少年回想了一下那条小巷的状貌,“大概六尺宽的样子,是石板铺地,有的地方坏了,有点积水;路两边的房屋都是单层的,很矮,也很旧。” 他进城之后几乎一直神飞天外,对周围的环境都没怎么留意,记得并不清楚,当时是被那条巷子真实温暖的人间烟火气吸引才注意了一下,匆匆一扫,此时也回想不出更多的东西了。 如果对方还不相信,要刨出他的祖宗十八代才相信他的清白否则不肯罢休的话,他不介意用行动来让对方相信他说的都是事实。 虽然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进来的,但要出去,恐怕没人拦得住,就算这个结界的禁制再强也一样。 “小巷子?”男子的目光闪了一下,修长的手指点点石桌,云灰的大理石桌面攸地如水波漾起,一阵微光浮动,等水波浮光平静下来,桌面上赫然出现了一幅城池巍峨的地图。图像慢慢变换,范围越来越小,路边栽着的柳树已经清晰可辨——竟然是秣陵城内的景象。 图像中的景象越来越清楚,最后停下来时,画面中央正是一条青石铺地、粉墙破旧的小巷。 只不过一般图画是死的,这幅画是活的。透过桌面往下看,人来人往,虽然听不见喧闹声音,但人流的不停变化可以看得清清楚楚。 一家小饭馆门前的蒸笼冒着腾腾热气,一个腰间扎着白短围裙的中年妇人把上面的几个蒸笼揭开,在中间一层里拣了几个包子递给蒸笼前的一个半大孩子,孩子把包子放到自己提着的食篮里,从身上出铜板来交给妇人,然后几乎飞一般地走了,估计是家里大人差出来跑腿的,家里正等着吃。 旁边一家是面馆,门洞大开着,里面坐无虚席,一大帮短袖布衣的中青年汉子大刀阔斧坐着,嘴巴张合几乎连唾沫星子都能看得到,一边高谈阔论一边大口吞咽着碗里的东西,不知说到了什么彩的地方,一大帮人哄堂大笑。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婆婆笑眯眯地给一个面前什么都没有的小伙子端来一碗面,然后转身向里走进去了。 小巷里人并不太多,但因为路不宽,所以显得有点密集,人与人往往要擦身才能过——一派太平盛世的繁华市景图。 就像有人用一面大镜子在半空中对着这条小巷,而他们坐在桌边,透过这面镜子把下面的情况看得一清二楚。 镜影术——少年往桌面里投进一个眼神,又不以为意地收回。没什么了不起,想用这个镇住他,做梦去吧。 男子瞥一眼对面的少年,有点意外地看到那张脸上神色的纹丝不动——别说惊叹啊害怕啊什么程度激烈的,就连一丝意外都没有,往下看了一眼就收回,仿佛再给个眼神都是浪费。让他看了实在有点郁闷。 好歹也给个正常点的反应嘛!要知道在秣陵城里顶着卫家那些老不死的压力施展镜影术需要多大的胆量多高的技术啊?这是正常人面对这种情况该有的表情么?还是这年头大家都越来越淡定了? 男子在心里抱怨,忘了他心里的那些卫家老不死本拿他一点办法都没有,否则他也没胆这么嚣张。也不知道眼前的少年对“秣陵”和“卫家”这两个词本没有一点概念,若是知道的话,郁闷可能会减轻一点。但如果他知道少年心里有个小人在一边翻白眼一边嘀咕“雕虫小技不足为奇”的话,估计要郁闷加倍。 “是这条巷子么?” 少年摇头:“不是。”虽然很相像。 “哦?”男子又扬眉,盯着少年。 少年本不想再说,但看那男子的样子估计不说也不行,于是简单解释道:“那条巷子是砖石砌墙,没有粉刷。”他当时虽没多留意,但一扫之下,这一点还是记得的。 男子眼中的锋芒敛去,又回复到秋波流转眼神潋滟的状态:“是这个吧?” 手指再点,微光闪烁,桌面下的画面没有大变,但破旧的粉墙全部变成了暗淡的青灰色砖石墙。 桃源在线阅读 桃源 - 北国 少年游 作者:展宁 北国 刚才他给少年看的画面,不但使用了镜影术,还加了幻术——在纯粹的真中掺入纯粹的假,作难度可比当着客人的面在酒中掺水高多了。 单纯的镜影术并不难,一般高阶修士几乎都会,只不过镜影的范围有大小远近的差别。大的能将一国甚至一界照进镜中,小的只能映照丈许见方;远的能遥观千万里之外乃至异界,近的只能看看身边几步地远——全看各人道行高低深浅。封缘界人杰地灵,高手如云,会用这一法术的人也不少,只不过在有卫家坐镇的秣陵还敢如此肆无忌惮地大范围使用的人,确实找不出几个。 幻术更是所有修士的必学技能,没品的修士常用这一招来糊弄凡人骗吃骗喝骗其他,有品的也不吝在战斗中使用这一招迷惑对手。不过除非是专修幻术的,比如喜欢修媚术的九尾狐,那种登峰造极的幻术一旦使用确实能不费吹灰之力就让对手丢枪弃甲樯橹灰飞烟灭,一般幻术对水平差不多的对手基本没什么作用,实力相差得很悬殊了幻术才能骗过对方。但是实力真差了那么多的话也本用不着幻术了,直接动手劈飞对方岂不省事?能发生战斗的实力肯定差不了太多,差太多的话就是一面倒的秒杀,不是战斗了。因此这一招虽然大家都会,但真正战斗的时候基本上没人会用。 单用镜影术或单用幻术都不难,难就难在两种法术一起用。镜影术和幻术一真一假,本质上相斥,想用到一起,除了要对这两种法术都掌握到位运用得炉火纯青之外,还要对世界的规则有深刻理解把握。 把真的变成假的,假的变成真的,哪有那么容易? 少年原本漫不经心的神色变得认真起来——他刚才竟然没看出那幅镜影之中运用了幻术! “是的。” 不管怎么说,眼前这个貌似青年的男子对规则的理解运用,比他要强。单比镜影术或单比幻术,他自信不会输给对方,但这两者的效果叠加,他做不到那么好。 不过也无所谓,这世间的大多数规则禁制,对他无效。如果这个男人跟他动手时想用这一点强项来压制他,刚好踢到铁板。 少年看一眼对面的男人,对方笑眼如花,笑得他颇为不悦——他可以肯定刚才那第一幅画面是对方在故意试探他。如果他说的不是实话,不是无意中闯入,为了取信于对方肯定会忙不迭地点头肯定他变换出来的画面。 如果发生那种情况,他面对的肯定是这男人猝不及防且毫不留情的出手。 这个心机深沉的妖孽! 明知道没什么大不了的,这都是人之常情,但被算计的感觉还是让他非常讨厌,恶意猜测对方是不是有什么了不得的大仇家,所以每个闯进他地盘的人都让他紧张兮兮草木皆兵。 碧衫的美貌男子手指轻抚,桌面如微风拂过的湖面泛起细碎的涟漪,图像慢慢破碎消失,又恢复成大理石的云灰。 对于少年眼中的不悦,他似看得有趣,轻笑道:“虽然不知道你是怎么进来的,但我相信你确实是误入,我在那边设了个禁制——”又笑了一声,流波的眼神微微清明了几分,“我有个朋友喜欢那条小巷子里的面馆,每次来我这边都要去吃,又懒得走路,非逼我在园子里设个传送阵通到那边。我本来一直挺不高兴这事的,不过现在看来也不是全无好处——” 私下对陌生人说朋友的坏话,非君子所为。少年腹诽。 眄视着少年,男子刚清明了没几息的眼神又荡开了水一样的波纹,“不是那个禁制的话,你怎么会来到我面前?” 这话说得有点暧昧,少年没有答话。 男子继续说道:“刚才那几个问题你还没有回答我呢。” 问题?想到那些问话,少年有点不快,你还好意思再提? 男子微笑道:“你该不会全忘了吧?”瞅瞅少年的脸,状似关心,“年纪轻轻的,记就这么糟糕可不是什么好事,这才多长时间啊。” 末了还一声叹息,抑扬顿挫,动听得可以直接拿到台上唱戏,听得少年牙痒。 听那可恶的男人又继续说道:“那么,我就再问一遍,这次你可记好了。” “你是从什么地方来的?” “......” “你叫什么名字?” “......” “你多大了?” “......” “你是人么?” “......” 男子微笑着,又加了个问题:“你不介意喜欢男人吧?” 少年忍了又忍,终于忍不住:“在下自认还算正常。” “哦?”男子懒洋洋地挑眉,“你认为喜欢男人不正常?” “正常人不会对同产生兴趣。” 男子露出一副“少见多怪”的表情:“江南男风盛行,喜欢同是再平常不过的事——你是北方人吧?一副刻板无趣的样子——” 北方? 少年自出现以来一直温和沉静的脸上第一次出现某种强烈的情绪—— 刻骨的厌恶和憎恨。 掩都掩不住。 北方人刻板无趣? 男子的话,让他简直想不顾形象地冷笑出声。 北方那个活该天打雷劈万劫不复的种族要是祸国殃民起来,连九尾天狐都得自叹不如甘拜下风。 狐族的媚术固然了得,可苏妲己再厉害也不过迷倒凡人的一个好色昏君,说是红颜祸水亡国罪人,实际上最多是帮凶,成汤的六百年基业到底是断送在谁手上天上地下都心知肚明。 而那一族——出的才是真正误国害人的祸害,借刀杀人挑拨离间,不动声色便毁了所有,最后渔翁得利成为最大的赢家。 一笑倾城,一笑销魂。 眼前这男人虽然妖孽,真跟那倾城销魂的北国祸水比起来,差的不是一点两点。 “不是。”明知道对方是在试探他的来历,他还是回答了。 再怎么压抑,都压不住自心脏最深处透出的森森冷意和莫名悲哀。 他怎么可能跟那个代表了寒冷和死亡的地方扯上关系! 他怎么可能跟那个千刀万剐死一万次都不足赎罪的一族有任何相像! 虽然,一样地罪不可恕。 无法救赎。 北国在线阅读 北国 - 佳肴 少年游 作者:展宁 佳肴 碧衫轻盈的男子若有所思地盯着面前貌若常人的少年。 他没有忽略那张脸上掩不住的憎恶——这少年,似乎对北方人有着非同一般的怨恨? 连“不是人”这样的说法都懒得反驳,对于“是北方人”这样的说法却无法忍受—— 真是——有趣。 他阅人无数,与这少年不过是初次见面,但是已经看出这少年子淡薄并不喜争执,对于不喜欢的人或事也不会太过计较,基本上是采取无视的态度,算得上——大度? 淡然沉静得不像血气方刚的少年人——没想到也有这么激烈的情绪。 深深的憎恶之下,隐隐埋藏的似乎是——绝望? 他几乎以为自己看错。 真是不喜欢这种黯淡的情绪呢,实在不配衬这夭夭的桃花和萋萋的芳草。眉眼美艳的男子叹气。 便是那一脸古井无波的刻板神色也比黯然萧索好得多。 桃花吹满头,谁家年少足风流? 如此大好春光,怎能辜负? 看看日光,午正已经过了,是正常人吃饭的时间了——男子微笑开口,“你还没吃午饭吧?” 少年抬头看他一眼,点头。他不但没吃午饭,连早饭都没吃,不过也没觉得饿就是了。 “那么,”男子笑眼弯弯,站起来伸手一礼,“请吧。” 见少年并不动身,又笑道:“我在秣陵住了多年,怎么着也能算半个主人,阁下既是第一次来,我正好一尽地主之谊。虽无珍馐,亦不致简慢远客。况且——” 他笑了一下,笑意深深,“相逢即有缘,来者皆是客。我这园子建成至今,阁下是第一位在我意料之外的访客,虽是误入,也是天意。阁下切莫再推辞。” 笑语晏晏,情致殷切。 虽不知几分是真几分是假,但是能装到这种地步,也很难得了。少年敛起心思,起身微欠:“如此,多扰。” 桃花盛放如同满天云霞的桃林之后,是一片锦绣般的园林。 目光所及,到处都栽满了花草,有梦见草解忧花之类难得一见的奇葩异卉,也有杜鹃绣球映山红之类的普通品种,相互夹杂着种在一起。看来此间的主人对百花的态度很是平等,并没有因为哪一种珍稀名贵就另眼相待心照料,也没有因为某一种普通平凡随处可见就弃之如敝履。 此时正值暮春三月,杂花生树,报春蔷薇月季牵牛百合海棠山茶玉兰海棠杜鹃玫瑰仙客来马蹄莲金盏菊虞美人,各种各样的花挤在一起开成一片,一路轰轰烈烈如火如荼如烟如霞如锦如绣,姹紫嫣红争妍斗艳煞是热闹,直把各种明艳色彩泼洒渲染出十分春意。 少年看着这满目华艳,脑海里只蹦出一句话:不入园中,怎知□如许? 花草之中稀稀落落种植了一些木本植物,梨树杏树杨柳木樨梧桐梅竹都有,最多的还是桃树,只是不像前面桃林中那样成片成林,不过是路旁水边、堂前窗下疏疏点缀着几株。 花木扶疏之中,掩映着几座亭台楼阁,面积都不大,却极清雅华丽,一砖一瓦看得出都经过心选择,建筑得致玲珑,巧夺天工。 男子带着少年在其中最致最华丽的一座舍前停下,转身伸手向里:“请进。” 门楣上,挂了幅碧玉的匾额,刻着龙飞凤舞的三个大字:花如故。 字迹张扬恣意,转折拐角之处如流水行云,没有丝毫凝滞僵硬之意,不像普通匾额那样是由匠人照着图纸摹刻的,而是题匾之人直接用指风刻出。 屋子周围花团锦簇,铺芳叠翠,衬着这不文不俗不明不白的三字,却十分应景,应是出自眼前这位男子之手吧。少年瞄一眼门上的碧玉匾额,忖测。 一直跟着那个笑意如花的男子,没看出来他是怎么通知下人的,少年进了屋子才发现里面已经整整齐齐摆了一桌菜,但却没看到半个人影。 看着那一桌琳琅满目的菜,再想起对方之前说的话,少年心里直嘀咕—— “无珍馐”?他面前这一盘菜是什么?真当他没见过世面么? 盘中虾仁雪白,青叶鲜嫩,清心爽目,一眼看上去跟江南饭庄酒肆里所卖的翡翠虾仁并无差别。 可是如果仔细盘算的话,恐怕封缘界所有的翡翠虾仁加起来也不如这一盘来得值钱。 盘中的虾仁可不是从普通河里湖里捞出来的那些虾子身上剥下来的,而是万里深海底的珍珠虾虾仁。这种虾只有手指头大小,圆白如珠,故得此名,壳极硬却极美,捕捉极为不易,碧海鲛人一族每年献给天帝的贡品单上都少不了此物之名。 配菜的也不是普通翡翠虾仁中所用的龙井碧螺春,而是忘忧草的叶子——刚才在外面瞧见有一丛忘忧草,估计就是这道菜中这些翠生生的绿叶的来源了。忘忧草有安心凝神的功效,是炼制治疗走火入魔的回天丹中必不可少的一味药材,这人竟用来配珍珠虾仁烧菜,亏他想得出来! 还有桌子中央那个青玉盅中盛着的汤,如果他没看错,汤里面上下浮着的可不是什么鸽子蛋鹌鹑蛋,而是天生妖身出壳即为妖的雪霰鸟的蛋。 这一盅汤里少说也有十来个蛋,如果这些蛋不是被抓了来炖汤的话,就算没有打鸟孵化它们也会自己吸收能量直到里面的雏鸟啄破蛋壳出来,到时候就是十来个有生命有灵魂有智慧的生灵——可惜现在全成了别人的腹中餐。 再看看,其他的菜肴他不大认识,但是还是可以看出来虽然不如这两道珍贵但也都不是人间易得之物。这一桌菜,恐怕万金难换。 少年有点头疼,他本来以为只是普通的菜肴,吃了也就算了,到时丢下一粒金子也就还了人情,不想却如此珍贵。如果他眼界不宽看不出其中的价值也就算了,偏偏他一清二楚,想骗自己都没借口—— 吃了这顿饭后他拿什么付饭钱? 佳肴在线阅读 佳肴 - 名字 少年游 作者:展宁 名字 这边少年还在头疼,那边做主人的又问:“你喜欢什么酒?陈年老酒还是新酿,谷酒还是果酒,或者花酒?” 少年被最后两个字窘了一下,他虽然对俗世的事情不是很了解,知道的东西也不多,但还不至于连某种特殊行业也没听说过……窘了之后开始自省,觉得自己心思想歪了,实在对不起多年的庭训师教,人家明明指的是字面意思。 碧衫的男子出口之后也发觉了自己的用词不当,不过也不以为意,洒然一笑,继续问:“喜欢烈一点的还是淡一点的?白酒、黄酒还是葡萄酒?”见少年没有反应,再接再厉地举例供对方选择:“汾酒?米酒?花雕?竹叶青?女儿红?梨花白?……” 后面还有一长串词语,应该都是酒名。少年不是很明白那些名字代表的都是些什么样的酒,听得头昏脑胀,好不容易等对方如数家珍地说完了,回答:“谢谢,我不喝酒。” 男子的失望显而易见,看过来的眼神也变成斜的了:“嘁——喝了才该谢,你又不喝,谢什么?” 那是礼貌——少年默然。 男子手撑着下巴,半个身子斜支在小叶紫檀清水漆雕的桌子上,瞅着少年:“我这里藏着的可都是顶尖的美酒,整个封缘界——整个人间界恐怕没有谁家的酒窖比得上,过了这村就没店了,你今天要是不喝以后可别后悔。” 他的坐姿安适悠闲,很舒服,但是跟庄重离了十万八千里——这种姿势只适合在自家内室呆着闲坐,绝对不宜在会客的时候出现,更何况这客还是今日初见,一点都不熟,就算为了面子上过得去,也不该如此随意。 不过这人生得面容柔媚,眼神流波,不礼貌的姿势硬是被他表现得春柳拂风风情万种,让人觉得这样随意安闲略显慵懒的模样才比较适合他。 被他的斜坐侧身一衬,对面的少年越发显得脊背挺直,坐相端庄。 不拘礼法,率缜密——少年看一眼对面人的坐姿,结合见面以来此人的言行,在心里下了考语。 他并不讨厌这样子,相反,隐隐有些羡慕,因为自己一辈子都做不到。 动箸之前,双方就是否喝酒,展开了一场拉锯战: “有位名人说过:不喝酒的人都不是男人。”搬出名人名言助阵,理直气壮,义正词严。 少年默:他怎么没听说过?人间真有这句名言吗? “谁说的?”杜康?稽康?阮籍?李白?…… 自觉读破万卷书行遍万里路的少年不耻下问,虚心求教。 对面的男人淡然自若:“我说的。” 少年盯着对方的脸,目测其皮肤厚度。那张粉粉嫩嫩桃花瓣似的脸被盯了半晌,竟然一丝向红玫瑰转变的的意思都没有,脸的主人还相当不满:“你那是什么眼神?不相信吗?不相信本人是名人还是不相信本人说的话是名言?” 我都不相信,少年在腹中回答,不过想起此人在桃花林中展露的那一手高超妙的镜影幻术,觉得有这种实力的人在人间界不应该是籍籍无名之辈,于是再一次虚心下问:“请问贵名?” 男子一脸傲然:“凌木——”一面说一面盯着对方的脸,只等欣赏对方一听到自己的名字就露出的惊喜诧异艳羡崇拜向往等等此类表情。谁知对方只“哦”了一声就再无下文,不但没有“果然是名人啊以前只听说过没想到今天竟然见到真人啦”的表情,连“久仰大名如雷贯耳”之类的客套话都没有一句,让他好生失望好生郁闷。 转念又想也许对方只是被震过头了一时没反应过来,这么一想越想越觉得有可能,于是自以为谦虚又好心地提示:“很荣幸吧?”很荣幸见到本人的真人吧?快表达一下对本人的景仰吧,看你说话时干巴巴的样子也知道你说不出什么太好听的来,不过本人大人大量不会太跟你计较的—— 却见少年奇怪地反问:“荣幸什么?” 所以说希望越大失望越大——凌木眯起眼:“你不知道?” “你很有名?”是疑问句,不是陈述句。本来说话人的语气只是询问,但落到听话人的耳朵里就变成了质疑,于是美人怒了:“你不知道我?你竟然敢不知道我?!”气得身子都坐正了,手指点点,隔着一张桌子指着少年的脸:“不知道就已经该死,竟然还敢怀疑我的知名度!简直罪该万死!不可饶恕!” 罪该万死不可饶恕的少年坐在另一边,庆幸这桌子够大,否则对方的手指肯定要点到自己的鼻尖。看眼前这个自称凌木的人这副暴怒的模样,应该确实小有名气吧——照理说遇到这种情况应该先顺着对方的意表示一下“久仰”的意思,不过以这男人的明程度,看过自己刚才的反应肯定会“既然你久仰我那你说说你久仰的我有哪些光辉事迹”什么的来测一下自己这“久仰”是真是假,到时候答不出来更糟糕,况且昧着良心说谎也违背他一贯的做人原则。 低头想了又想,脑子里面竟然柳暗花明地一闪,翻出了不知哪年哪月流过的一点漫不经心的记忆:“花凌木花三绝?” 美人还是不满:“竟然想了这么久才想起来?你脑子的运转速度比乌爬的还快——还有本公子叫花三中,不叫花三绝,小孩子记不清楚就不要乱叫——” 我的年纪可不能算小孩子了,少年心想,不过说出来的话是另一句:“三中?哪三中?” 凌木洋洋得意:“掌中剑,杯中酒,眼中人——” 果然是传言中那个嗜酒慕色的凌木公子会说出来的话。少年腹诽。 花凌木,人间界数得出的顶尖高手之一,成名了不知道多少个千年了,据说早该踏破虚空羽化登仙了,但不知为何却一直赖在人间界不肯飞升——据说而已,真实情况如何无人得知,也没人知道此人的修为到底高到什么程度。 此人剑术、幻术和结界之术都很有名,三绝天下,人称花三绝,本是赞誉之词,不过此人不领情,自谓有三好:掌中剑,杯中酒,眼中人,故此自称花三中。 但此人被传得轰轰烈烈沸沸扬扬的不是那一身深不可测的修为,也不是那一手出神入化的结界术,而是三天三夜都说不完算不清的风流韵事桃花债——难怪他要在自家园子外面设下接界,如果没有结界的话,他这园子估计连地皮都能被上门发春献媚哭闹挽留算账的男男女女踩破——据说此人男女不忌,只要是美人就照单全收…… 据说…… 少年仔细想想,觉得此人果然很有名,虽然那名气大半是桃花色的。 凌木斜睨过来:“礼尚往来——也该报一下你的名字了吧?” “络绎。” 少年络绎,在人世间,第一次吐出这个名字,对着久负盛名的秣陵公子花凌木。 此时他们并没有想到,这一次仿若天意的邂逅,会改变彼此的一生。 人生有了新的可能,从此不同。 “络绎不绝的络绎?” “嗯。” “络绎?”凌木偏头想了一下,然后说:“没听过。”很恶劣地挑眉看着少年,就差没在脸上明白写着“报复”两字。 这人还真是小心眼——络绎失笑。这个名字本来就默默无闻,他要是听过才是怪事。 名字在线阅读 名字 - 离开 少年游 作者:展宁 离开 互报家门之后,又是一番长长的拉锯,络绎才使对方放弃了让自己喝酒的企图——刚开始他不想喝单纯只是觉得会麻烦,一顿饭用不了多长时间,但一旦桌上多了酒饭席就会无限制延长,而且酒这个东西很奇妙,很多人喜欢拿它当借口来说一些过份的话或做一些过份的事,而他并不习惯跟一个陌生人在酒桌上称兄道弟,更没打算因为一桌菜一壶酒就把老底卖给一个明显对自己很感兴趣的人;知道对方是那个大名鼎鼎的花凌木之后,他更没有陪对方一起喝酒的意思,虽然他自认酒量还不错,但也就不错而已,没法跟这个喝酒喝得名满天下的人比,他可不想不省人事地倒在别人家的酒桌上。 见络绎意志坚定地滴酒不沾,凌木只好敲敲桌子,吩咐进来的侍女给客人上饭。侍女听命,转眼之间就用酸枝戗银的托盘送了碗碧绿莹莹的竹米饭来,恭恭敬敬放在络绎面前,然后又恭恭敬敬退下。 侍女上饭的时候络绎有点好奇地看了她一眼,没想到在这么一个灵气四溢妖气弥漫的地方会看到一个完完全全彻头彻尾的凡人。 凌木看了他的眼光,笑笑解释:“青郁没有修仙的天份,又不想变成妖,所以就一直做着人。” 不见有什么动作,他面前凭空出现一盏清莹透明的琉璃酒壶,一只白玉夜光杯,酒壶里殷红流转,血滴似的艳。凌木右手执壶,左手笼袖,对络绎挑眉:“这是我藏了三千年的胭脂媚,整个人间界只有三壶,剩下两壶一壶藏在罗浮界楚家的酒窖里,还有一壶藏在玄宗总坛——你真的不喝?” 见络绎还是丝毫没有心动的意思,凌木摇头,为天下竟有如此不识货的人而叹息,自斟自酌,自得其乐。 络绎拿起面前的湘竹三镶牙箸,开始吃饭。 幸亏桌上设了一层简单的结界防止热量散失,等他们辩驳完吃饭的时候那些菜啊汤的还是温热的,要是搁在平常人家,他们这一番长篇大论说下来,早就黄花菜凉透了。 络绎的吃相端庄优雅,吃得也不快,放下碗就发现对面的凌木正举着酒杯打量着他,若有所思。 络绎望过去,以眼神询问。自己刚才应该没有失礼的地方吧?不语,不挑食,盛汤喝汤的时候也不会发出声音,举止也还算有据,他自认为自己的餐桌礼仪还是没什么可挑剔的。 “这顿饭总算没有被糟蹋。”凌木发出络绎不懂的感叹,又问:“要添饭么?” “不必。多谢。”络绎放下手里的牙箸,不过接下来凌木的回答让他相当无语:“幸好够了——那些丫头也就做了这么一点,你想也没有了。” 络绎:“那你还问我要不要添饭?” 凌木回答得理所当然:“那是我做主人的责任嘛,问没问是我的事,至于饱没饱就是你的事了。” 感情在这人的逻辑里,主人只要准备了吃的就好了,至于客人能不能吃得饱跟主人本没关系——如果吃不饱,做客人的要怪就怪自个儿肚子太大? 络绎无语。凌木放下了酒杯,再敲敲桌子,三四个侍女近来收拾桌子,给络绎送饭的那个凡人也在内。络绎问凌木:“你不吃饭?”这人刚才一直在喝酒,夹了几口菜,本填不饱肚子。 凌木看着桌上的碗碟摇摇头,一抬眼瞥见络绎的神色,知他又多想了,不由摇头笑道:“你想到哪去了?竹米虽然稀罕,但也不至于稀罕到如此地步,厨房里存的不多,但几石想来还是有的。做一人份的饭是因为本来就只有一个人吃饭,我本来就没打算吃,要不是你来的话,估计也只能浪费了。不是因为你来吃掉了我的饭我才不吃饭的,不用觉得抱歉。” 络绎也笑,总觉得对方说的话有什么地方不对劲,不过也没有再问下去。 后来他才知道这顿丰华奢侈的盛宴本不是为他准备的,他不过是凑巧赶上,刚好捡了某人的便宜饱享了口福。不过这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后的事了。 现在他只是觉得不对劲,却也懒得多想。 话聊过了,饭也吃完了,络绎与凌木非亲非故,没有再留下来的理由,下面自然就是告辞走人了。凌木不是世俗中人,也没有假惺惺地挽留。 走出花如故的时候,刚好一阵风吹过,撩起两人的衣发,也撩起满园香气。 络绎的身形顿了一顿,虽然时间很短暂,还是被身边那个狐狸似的男人察觉:“怎么了?” 络绎收回自己下意识向某个方向投诸的视线,继续向前走:“没什么。”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刚刚风起的时候,在满园花香草香木香叶香之中,他竟然感觉到沉水树的香气。 温暖安详的气息,仿若前生。 凌木也向他刚刚看的方向看了一眼,眼波转了转,嘴角的弧度越发挑高了些。 凌木把络绎带到桃花林里设着传送阵的地方,两人很是潇洒地告别,各说了一句“后会有期”之后,凌木触动禁制,把络绎送走。 不过他们告别的时候肯定没想到那句“后会有期”会实现得那么快。 络绎一消失,桃花林里就花枝横飞,花雨满天,花瓣簌簌洒了凌木一头一脸,凌木也不闪避,等花雨全部落下,才伸手捏掉鼻尖上的一片花瓣,眯起眼:“商桑来了几天,个个胆子都长了不少,嗯?” 语音中的威胁意味没有吓倒恶作剧的人,四周响起一阵年轻女子的嘻嘻笑声。凌木的眼眯得更细:“望秀、素吟、小茶、荼荼......唔,沁竹也来了......还有阿措——还有谁?一起出来吧。” 嬉笑声更大,不过躲在暗处的人还是很听话地现出身形,一群俏丽娇美、华衣玉饰的少女推推搡搡三三两两地出现,漂浮在桃花林中,捏着帕子或半掩着口,嘻嘻笑望着面前明显不悦的男人。 离开在线阅读 离开 - 饭钱 少年游 作者:展宁 饭钱 人面桃花,相映成画。 不过凌木一点没有欣赏的兴趣,如果天天看的话再美丽的画面也难免看腻。比起欣赏,他现在更想好好教训这群没上没下的死丫头一顿。瞧瞧她们刚才都干了什么?有这么对待主人的么? 容貌比对面那群美貌少女还要秀气几分的年轻男子站在满地落花中,墨发碧衫上都沾满了粉红色的桃花花瓣,犹如落入人间的花仙。只是美丽的桃花眼眯着,眉拧秋霜,破坏了整体的柔美感觉。 “你们——谁来解释一下刚才是什么意思?”美丽的桃花眼缓缓扫过眼前的少女,“嗯?” 少女们左看看右看看,有胆大的开口:“公子你很过分哎……商桑小姐刚走……” 有人开口,剩下的胆子也大了些,附和: “就是嘛......” “旧人前门走新人后门进……” “还说不会带其它乱七八糟的人进来的呢......嘁.......” “公子一向花心......” “那人长得又不好看……公子你好歹挑个能看的吧……” …… 凌木越听脸皮越抽:“你们乱七八糟的都在想些什么?!” 少女们回给他一堆鄙视的眼神,全都一副“不用解释了我们都明白”的表情。 凌木咬牙切齿:“不是你们想的那样!” 少女们的眼神更鄙视了,表情语换成了“做都做了还不敢承认公子你还算不算男人”。 凌木呻吟一声,以手抚额:“我跟他真的没什么,他是自己误闯进来的,不是我……”看看对面那群少女的表情,无奈改口:“好吧我承认刚开始我确实对他有点儿兴趣,不过后来就一点心思都没有了......我说的是真的!” 他叹气:“我不想自找麻烦。” “呃?!”众少女一头雾水。 “那个少年,很强——”凌木回忆着,凝眉。 “呃……不就是个凡人吗?……” “凡人?”凌木转眼看着说话的少女,似笑非笑,“你见过把幻术和避尘诀用得这么好的凡人?” 啊?!众少女回忆刚刚那个少年的相貌和走路的样子,不过还是没发现那少年有什么特别之处。 “不用想了——”凌木挥手,“连我一开始都没看出他用幻术遮住了容貌,只当是个稍有点灵气资质的普通人类,你们看不出来也是正常。刚刚你们躲在暗处看人家的时候,就没看仔细一点?阿措——” 他看向另外一个红衣少女,“刚刚收拾东西的时候你也混进去了,还使坏想把汤洒到人家身上——别以为我不知道,可惜被青郁挡住了没洒到是不是——怎么?还不承认?手滑?你家公子我还没老眼昏花呢——你以为当真是他运气好么?人家是没跟你计较,要是换个你商桑小姐那样小心眼的,那碗汤会全部倒到你身上——” 不理会撅起嘴的红衣少女,他继续教训这群不知天高地厚的小丫头:“幻术你们看不出来也就算了——你们一大帮人看了半天,难道就没有一个人注意到他的衣服干净得太过分了么?女孩子不是应该对这些方面更关注吗?” 谁会注意一介凡人的一件不好看的旧衣服啊?少女们嘀咕。她们关注衣饰也是关注那些漂亮的昂贵的稀少的好不好……. “还有,吃饭的时候你们也都在吧?怎么就没人注意到他走过的地板上没有一点点灰尘?” “他走路的时候本没碰到地,看起来是在走路,实际上每一步都没落到地上。你们没看出来是因为他脚底和地面的距离太小,小到你们的眼睛都察觉不到有那么一段空隙的存在——嘴巴张这么大做什么?丑死了——要是真眼红的话,你们把飞行术专心练个几千年,肯定也能做到他那样——飞行术深着呢,别以为像你们这样光能飘来飘去就算会飞了!” “那个人,很厉害——”凌木总结。 “比商桑小姐还厉害吗?”问话的是红衣的阿措。 “商桑虽然厉害,但不使的话肯定不是他的对手。” “就是说使的话还是能打得过他的。” “我可没说。使的话也没什么胜算,只不过能输得好看一点。实力差距大到一定程度,谋诡计也就起不了什么作用——瞪我做什么?我是实话实说,又没说你商桑小姐的坏话,下次她来不准告状——她的实力确实不如人家......” “哦,我懂了。怪不得公子会看上他,人家比小姐厉害么——” 凌木被少女的阳怪气气得哭笑不得:“说了多少遍不是你们想的那样。还有,收留你们给你们发月钱教你们修炼的人是我吧?你们怎么全偏着商桑?明明我才是你们的主人……” 话说出口,虽然没人反驳,但又收到一堆鄙视的眼神。 “那个少年很厉害,很有规矩,也很骄傲——不是一般人的那种骄傲,他的骄傲是刻在骨子里的。而且很明显他对男风并无好感,你们觉得如果他知道有人对他有心思,他能容忍么?” 凌木尽可能严肃地对眼前这群无视主人威严的少女说明情况,也不知道她们能理解几分,唉! “公子——你忌惮他?” “忌惮算不上,但做事之前总要考虑一下后果。我可不想自己辛辛苦苦盖了几百年的家因为打架毁掉。” “公子,他跟你比怎么样?” “那要打过才知道。” 凌木回到花如故的时候,青郁递给他一个花纹美繁复的小盒子,说是他们走后她在桌子上发现的。 盒子是木制的,表面温润光滑,年代好像已经很久远了,但木头的香气还是隐隐不绝,清细袭人。 很像木樨那种丝丝缕缕的细香,但比木樨的香气多了份高贵清寒的感觉,让人想起月夜下清冷美丽的阙,阙里寂寞华贵的女子。 凌木看了看盒子,辨认重重花纹下的材质——确实是桂木。只不过,哪里才能找到这么厚沉细密的桂木?连紫檀那样生长缓慢的木料跟这个盒子所用的桂木一比,也嫌质地太过疏松了。 盒子已经出乎他的意料,盒中的礼物更出乎他意料。 竟然是一枚三寸长的银针。 凌木用大拇指和食指拈起银针,对旁边的侍女笑道:“这一顿饭赚大了。” 青郁盯着他手中的银针看了半天:“不就是一枚绣花针,也好意思拿来当礼物......噢,也许是礼轻情义重......但是也没看出情义重在哪儿......还是没有针眼的绣花针,连绣花都不能......” 果然一个两个都是有眼不识金镶玉的家伙,他就不该对她们报什么希望——凌木摇头。 避雷针。 不论是人是妖,如果资质够好运气够爆,最后能够成仙得道,飞升时必定要先过一道鬼门关——天劫。 名副其实的鬼门关,十个飞升的人妖里面能有五个活下来就算不错了。 以眼凡胎、草木兽身而求羽化,以百十年寿限来求长生,本就是逆天而行,渡劫成功脱胎换骨位列仙阶,一旦失败则粉身碎骨魂飞魄散。不知道多少天才千辛万苦走完了九十九步,却倒在最后一步的大门前。 避雷针,顾名思义,就是用来帮助准备飞升的妖修人修躲避劈下的雷劫的。此物能引开大部分雷劫,据他所知,能把渡劫的成功率从不到五成提升到九成以上。除非那位飞升的仁兄运气实在够烂或实在不招上界的喜爱,否则基本没有失败的可能。 这么一样宝物,传出去能让人间界各大世家各大门派抢疯掉,那人竟轻轻巧巧拿来酬谢一顿饭。 这算是一饭之恩倾城以报么? 想起那个少年平静淡然的眼神,凌木笑笑,收起针和盒子。 该说那人出手豪爽呢,还是该夸他目光如炬? 这少年的背景,比他原本以为的还要不简单。 饭钱在线阅读 饭钱 - 遇袭 少年游 作者:展宁 遇袭 络绎扫视四周,发现自己又回到了那条小巷旁边。 虽然他刻意留心了,但出来和进去时一样,并没有什么感觉,什么都没看出来就已经出了那个结界,好像移动的并不是人而是周围的环境一样。 凌木公子名扬七界的结界之术,果然名不虚传。 身边仍然人来人往,川流不息。幸亏他有先见之明地一出结界就用了隐身术,否则一个大活人凭空出现,不引来众人侧目才怪。 他看了看自己周围,看来看去没看出什么异常——不知道那个通往桃林结界的传送阵禁制设在哪里? 要找出来才行,以后万一再路过这里也好避开。 那个禁制明显对他不起效果,否则那么多人来来往往,不会只有他一个人稀里糊涂掉进去。 掉进去一次,人家还可以当成误入,要是再来一次,就是无心也变成有意了。 他可没有私探民宅的嗜好,也不想与满园妖孽有过多牵扯。 眼睛看不出来,那就用神感知吧。 身如轻云飘起,停在半空,闭上眼,神识攸地向四面八方发散。 以灵识为线,神思丝丝缕缕,一点一点向周围扩散查探。 这种查找东西的方式耗神又伤神,对神力要求极高,必须有足够强大的灵魂才能支持。好处是可以确保滴水不漏,只要灵魂够强,神识覆盖的范围够大,想找的东西肯定无处遁形;坏处是—— 一道风刃毫无预兆地向络绎招呼过来,与空气磨擦激起尖锐的呼啸,从那刺耳的破空声就可以知道它飞得有多么快。 ——以神识扫视查探,很容易激起被扫视的修士的不满,被认为是一种傲慢的挑衅,引发纠纷打斗。 若非自身实力强横到一定地步或背后有高人撑腰,一般修士在确定周围没有其它同行之前,绝不会做出这种容易激起众怒的蠢事。至于普通凡人,因为感觉不到神识的查探,所以不用考虑他们的反应。 说起来络绎也真是冤枉,他本没有发现周围有灵力波动的痕迹,也就没料到附近还藏了个修士,而且等级明显不低,心肠又毒,一出手就毫不留情。 他的神识刚刚发现一点细微的异常,还没来得及查清楚是不是他要找的禁制,就在另一个地方感应到另一道神识,竟然是—— 他蓦然睁眼,眸中闪过一道刀锋般雪亮的光芒。 来不及细想,睁开眼的瞬间,就看到一道锐片呼啸着破空而来。本来无色无形的东西,因为压缩得太过坚实锐利,在阳光下竟然反出耀眼的光华。 以他的眼力不难看得出来,风刃飞袭的锋芒,不偏不倚,正对着他的咽喉。 暗处的人——竟想要他的命! 那道神识,分明就是—— 阳光下那尖刃耀眼的光华,生生刺痛了他的眼。 他几乎想再闭上眼睛,不去看那道欲置他于死地的冷锐锋芒。 这一天......终于还是来了么? 想要我的命—— 那么,就让我看看你派来的人的实力吧。布衣浅素的少年压下心中的震痛和悲凉,阳光闪耀,长长的睫毛在淡白的脸上刷下两道沉重的暗影。 也让你,看看我的成长。 风刃尖利锋锐,他的眸子却比风刃还要尖利锋锐。 锋锐之下,却又隐藏着说不出的嘲弄和哀痛,半是冷冽半是柔软,交相糅杂,纠缠成一片。 他紧抿着嘴角面无表情地抬手,指间气息弥漫,凝成一道弧形的剑墙,在风刃距他不到尺半时挡住这道飞速的锋芒。 风刃与剑身相撞,力量相抵,碎气四散,少年的衣发被气流激荡得飞扬起来,逸致横生。 前一道风刃刚消散,后一道又至。络绎眼睛的余光瞥到下面的人流,一手还过去一道风刃,一手在人群上方设立结界。 两道风刃所用的力量都比第一次出手时大得多,这一次撞起来的时候,激起的气流也比第一次强烈得多。络绎的结界尚未设立完整,就有几道余波碎片飞入人群,霎时一片大乱。 出手和还手的人都没事,倒霉的是路人。他们都是一些凡人,没有什么法力护身,就算有法力,在这种级别的战斗中也只有被殃及的份。 准确地说,他们在这场战斗中连路人都算不上,好好地走着路,什么都没看到,就倒霉地被半空中两个高手的打架给波及了,一丝假都不掺的无妄之灾。 血横飞,建筑粉碎,鬼哭狼嚎。 络绎皱眉。虽然他不喜欢凡人,觉得他们太弱,但是弱小并不能成为被无故伤害的理由。 何况造成这种场面,他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虽然是被迫出手自卫。 对方向他出手之前竟然都没考虑到这是在闹市,下面基本上都是没有自我保护能力的凡人。凡人的命也是命,难道取他命的重要已经压过草菅人命的严重了么? 他记忆中的人,并不是只求结果不问过程。 还是这么多年之后,已经物是人非沧海桑田? 更糟糕的是,他在设立结界,对手却没有。虽然只是动一下手指的功夫,但对于高手来说,已经足够。 飞过来的又是风刃。 只不过这次不是一道,而是一片,一道一道连成的片,不是同时发出的,但间隔的时间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若是放弃尚未完成的结界,抵挡还来得及。 可是如果那样的话,这一波殃及下来,下面那群弱小如蝼蚁的凡人估计全得交待在这儿。 如果继续设立结界,就只能闪避了。 不过是电光石火间的事情,结界完成,他也被一道风刃狠狠击中。 躲过了大部分,最后一道还是没有躲过,无形无质的风刃无声无息划破衣襟没入膛,心口一凉,随即泛起锋锐冷厉的疼痛。 疼痛昭示着真实。 少年平淡的眉宇间掠过寒鸦般沉沉郁的黑影,眸光愈亮而眸色愈暗。 这一切都是现实,不是梦境。 那人是真的要他的命—— 那种细微却深刻的杀气,带着冻彻心扉的冰凉寒意,非置他于死地不可的决绝狠辣,他不会错认。 那个人…… 竟然真的要杀他?!……. 竟然……真的…… 从心口传来的疼痛——割裂血的疼,切断肋骨的痛,几乎难以忍受。 他漠然抬手,剑气夹带着万钧雷霆狠狠斩落。仿佛劈出这一剑,滔天的怒意和痛楚便也可以随着剑气挥洒出心。 晴空霹雳,电闪雷鸣,整个秣陵,无论是凡人还是修士,全都忍不住仰头望向这一处,一城震惊。 紫色的雷电噼里啪啦,自九天闪耀而降,风雷之声震动四野。 这一剑,竟然劈来天劫! 不过这劈得天劫降临的一剑却没有劈中躲在暗处的对手。 不知何故,那人没有落井下石痛下杀手,一击得手立刻遁走,在他受伤还手的时候就已经消失了。 既然想杀他,又为什么要留手? 既然不放心让他活着,会什么不干脆在他受伤时斩草除? 为什么……已经这样了,又还让他保存着一丝幻想…… 闪电惊雷如龙蛇狂舞,张牙舞爪对着络绎扑来,他不闪不避,任凭它们落在身上。 他身上似有一道无形的蔽障,隔开了一切,落到他身上的雷电犹如投入大海的泥块,默然无声地消弭散失,半丝涟漪都激不起。 身姿单薄的少年孤孤单单飘在半空,下面是混乱的人群和街道。 少年的目光没有焦距地望着远方,眼中一片蒙蒙茫茫的烟雾,脸上浮着暗淡萧索的茫然。 心口冰凉,被刺伤的地方既冷且痛。前的衣服已经被染透了,湿漉漉地沉重贴在口。手按上去,一片冰冷粘湿。 拿开手低头一看,掌心果然全是淋漓鲜血,殷红的,顺着指尖往下滴。 血刚流出来的时候还是温热的,时间一长,再被冷风一吹,慢慢凉透。 是因为很久没有受伤的关系吗?对于伤痛的承受能力都降低了……否则为什么会觉得这次的伤口,痛到简直无法忍受? 可是因为幻术的关系,就算他伤成这个样子,若是现在有人在旁边,也只能看到他衣衫浅淡,面目平和。 看不见的伤口,在幻术的遮盖下汩汩血流。 遇袭在线阅读 遇袭 - 动乱 少年游 作者:展宁 动乱 这一天的秣陵,注定不会太平。 先是在午后的时候,城南的某几条街道突然遭到不明物袭击,死伤几十人,房屋塌了好几排。阳光明媚灿烂的朗朗晴空,忽然响起霹雳闪电,还伴着活几辈子也未必能见到的紫色惊雷。 那是天劫降临时才会出现的天雷!——人群哗然惊恐的时候,有见多识广的修士惊呼。 ——难道有人坏事做得太多连老天都看不下去?不少做过亏心事的人霎时哆哆嗦嗦抖成一团,惊慌失措连手脚都动不了了,就怕那道光用眼看着就知道有多恐怖的紫雷劈到自己身上,上演一出现实版的天打雷劈五雷轰顶。 可是那道紫雷诡异地消失在半空,本没劈到地上来。时间慢慢流逝,另一个猜测蔓延开来:有人在秣陵飞升! 可是一堆又一堆人在街头巷尾、房顶山颠眼巴巴守着,等了半天也没等到传说中壮观无比的渡劫飞升场面。 不但如此,连那紫色劫雷耶只降下一道就再无后续,本不像典籍记载和世代相传的那样一阵接一阵连降几十道——莫非此人实力太烂,一道雷都没扛住,所以本用不着后面那几十道? 真是热闹啊。来福客栈的老板看着外面万人塞巷的场面,在心里感叹。 他是一个有点矮有点胖的老人,老伴已经去世,客栈的生意大多交给了儿孙,加上店里还雇了四五个小伙计,平时基本上没有什么事,喝喝茶,算算账,逗逗重孙子。 这家客栈开了三十年,从只有八人一间的大通铺发展到现在的上中下三等客房齐全,从两三间低矮暗的泥地砖房发展到现在的天井重院楼台齐楚,历经风雨终于成了秣陵城里数得出名号的旅人落脚点。 人老了就是喜欢回忆,老板想着,一手记着账本,一手劈里啪啦打着算盘,计算这个月客栈的收入支出。 客房里的帘子被子都该换了,他的儿子孙子出去采办还没回来。几个伙计年级还小,都跑出去看热闹了,剩下他一个人坐在账台后看门。老板想到这里,不由摇头——年轻人呀…… 幸好现在是未时,午饭过去了,晚饭还早,客人投宿的时间也未到,正是一天里最清闲的时候—— 光线被挡住突然暗下来而让眼睛产生的不适应感,让老板停下了手里的计算和脑中的思考,抬头望向门外—— 门口站了一个挺直的身影,背着光,面容不太清楚,正扫视着屋内,目光刚好与老板的视线相遇—— 很亮的眼神。一碰到那个眼神就像碰到一团炽亮的火焰,混浊的老眼都被刺得有点痛,老板赶紧移开了视线。 门口的人慢慢走进客栈,走得很慢,可不知为何从门口走到账台的时间却只用了平常客人的一半。然后老板听到来人开口:“一间上房。” 声音温和平常,却奇异地带着种不可抗拒的命令意味。本没有像常人那样先问还有没有空余的房间或每晚的价钱什么的。 近了才看清这位客人的样貌,很普通的少年。老板没有在对方的绢布衫上多打量,迅速把表情调整到热情又不失礼貌的状态:“您要住几天?” 少年顿了一下:“一天。” “好的。”老板翻出压在账本下面的登记簿,拿起毛笔,等了等,见少年没反应,提醒:“您的路引?” “路引?”少年顿了一下,“住店还要路引?” “当然。您是第一次出门吧?”而且还是第一次住客栈吧?要不怎么连这个最基本的常识都不知道?“不是本店罗嗦,所有客栈都这样,不论住多久,呆的时间再短都是要看路引的。” 少年看着客栈老板,如果是平时的话他大概会用幻术变出一份路引给对方看,然后像普通凡人一样在登记簿上签下名字,规规矩矩由某个伙计领着一步一步走到自己订下的房间。但是现在他完全没这份耐心,口的伤很痛,很重,他只是简单地止了血,现在迫切需要一个安全的地方来仔细处理伤口—— 眼中光影闪烁,少年伸手在老板面前轻轻一拂,老人只觉眼前一片白光,脑海中随即多了什么东西。砚台里的墨水在这一瞬间也像有了生命一般,自动自发溅落到登记簿上,勾勒出平凡普通丝毫不挑眼的字迹填完登记簿。 立在账台前的少年已经不见,老板死也不会想到这位没有耐心的客人修改了他的记忆后直接瞬移到某个空余的上房里了。只记得刚刚又来了位客人的老板揉揉眼,嘀咕:“又走神了......人老了神果然不行了……” 把墨水未干的登记簿放到一边晾着,继续拨着算盘,记账。 微微泛黄的纸张上,墨水淋漓的名字,清晰如刻印。 络绎。 秣陵城的修士和凡人眼巴巴等了半天,等到的不是某个飞升的天才,而是卫家杀气腾腾的执事和长老。 一队一队人影从城东卫家老宅掠出,扑往不同方向,灵压笼罩了整座秣陵城,看样子还有向周边地区扩散的趋势。强烈的灵气波动,连凡人都感觉得到。 秣陵是没有城墙的,但分守在城廓四面的卫家修士把这座城池围成了铁桶,如果卫家不允许,连只苍蝇都飞不出去。 城内手持令牌的卫家执事随处可见,寸土不漏地搜索查问,而且袖口衣襟的金纹不是两道就是三道,平时难得一见的一道金纹的三等执事全被当成龙套去了城外搜查凡人。 金纹晃眼的执事中,不时还会冒出一两个更加惹眼的人物,不论男女老少,全都眸若冷电,神采奕奕,周身不加掩饰的灵气压得实力稍差一点的散修几乎喘不过气来。 有修士小心翼翼地提醒同伴:是卫家长老堂的人!千万别惹! 据说能在卫家长老堂内占到一席之地的,基本上都是快要飞升成仙的老不死,待遇奇高,任务奇少,平时除了修炼之外基本上不用管什么事,这次竟然出手了,而且还不是一个两个,而是一群! 虽然对方实力强大后台强硬,但被搜查毕竟不是什么愉快的事,特别是对于一向高傲的修士来说,这种事情简直是一种侮辱。加上不知发生了什么变故,躁动的人群差点发生哗乱,幸亏卫家千万年来与茂苑姬氏分掌封缘界,积威深重,卫氏执事与长老及时赶到,出手震慑才压下来。 饶是如此,在城内搜捕排查的卫家修士仍然不可避免地与一些散修产生了冲突摩擦,重伤不至于,但流血少不了。不过蚂蚁撼不了大树,与卫家发生冲突的修士最后全被封住灵力押往卫家老宅地牢里。 城里城外,一片惶然。 栽满桃树和繁花的园子,因为有坚固的结界保护,并没有受到多少天劫的影响。那道紫雷劈下的时候,凌木正顶着一头一身的花瓣在桃花林里训他那群娇生惯养的侍女,心有所感,可也就是一闪而过,没有多想。 等他收到从秣陵传来的消息时,距离那道劫雷劈下已经过了不短时间。 “‘疑为飞升’?”面容如花的男子站在床边,刚换下的那身沾满花瓣的浅碧罗衫还搭在架上没来得及收起,身上的衣服也还没来得及穿好,衣襟半敞着,美丽的桃花眼扫过侍女递过来的纸条,冷哼一声,再一次为手下的有眼不识泰山感到不满。 这群家伙,眼睛到底长到哪里去了?脑袋是干什么用的?看不清楚也就罢了,不会用脑子多想想么? 这种现象哪里像飞升了?分明是有人动用了超出人间规则所允许的力量才引来的天劫! 送消息的侍女低头站在一边,眼睛向上瞄瞄又低下,不知道是该为传回消息的同僚解释几句,还是该提醒自家公子先穿好衣服。 未时一刻、紫雷、长干里……目光扫过这些字眼,凌木自语:“果然——” 他基本上可以确定那个误入结界的少年是来自什么地方了。 竟然如此招摇——看那个少年用幻术变化出来的模样,分明是恨不得变成大海里的一滴水,泯然于众,不引起任何人的注意才好,却在众目睽睽之下动用那样引人注目的力量——当时的情况竟然危急到如此地步了么? 能逼得那少年如此的人可不多——会是谁呢?卫家? 连长老堂都出动了,而且几乎倾巢,比他当年引起的反应还要大——那个少年到底做了什么,竟让卫家下这么大的力气全城戒严搜查? 或者该问,那个少年,究竟是什么身份? 衣衫不整的男子捏着纸条轻轻地笑起来,事情很有趣,不是么? 而且他很期待接下来的发展。 纸条化为粉末,细碎从指间洒落。粉末尚未全落到地上,笑声似乎还低低回荡在室内,刚才还捏着纸条的男人已经从屋子里消失。 他刚收了人家那么贵重的礼物,不出去看一看,似乎说不过去。 更重要的是,他很感兴趣。 他有预感,事情一定会变得很有趣。 动乱在线阅读 动乱 - 谪仙 少年游 作者:展宁 谪仙 络绎抿了抿嘴角,不置可否。 刚刚抬手运气的时候体内法力流经前,气血浮动,犹如在伤口上撒了把盐又点了把火——不用看他也知道上过药包扎好的伤口肯定又全部绽开了。 想到那些药的珍贵程度,他就想骂人。 伤口更痛了——一半是心疼的。 卫凛没从他的脸上看出什么,心下沉吟——这少年刚才那一剑,其出剑手法、运气方式,不但正统,而且比一般行走于世的剑宗弟子更显娴熟流畅,非长期浸于此万不能做到。 管中窥豹,虽不见全局,但此子在剑宗剑术上的造诣,在那一指间可知一二。 招式可以照葫芦画瓢,出手法术的神韵髓却没办法模仿,这少年方才所用的是剑宗的指剑,确凿无疑——那么,这少年的身份,也跟剑宗脱不了关系。 这么一来,事情可就棘手了。 对于络绎的沉默,他只当是默认。 卫凛面沉似水,做了个手势:生擒! 这少年来历不明,行踪诡异,身手奇高,又刚负伤——联系今天午后在卫氏祖宅发生的事情,怎么看都脱不了嫌疑。就算他出身剑宗,今天他们也不能放他走。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谁能保证行侠仗义的剑宗就不会出一两个败类?况且剑宗历史上也不是没出过声名狼藉的逆徒,尹霜的例子说近不近说远也不远,当年剿灭叶迦和尹霜夫妇的战役他虽没参加,但对于这个原本出身清白素行良好却自甘堕落委身魔头最终身败名裂的剑宗女弟子,他听过的传闻可不少。 这个少年是他们要抓的人的可能很大,是剑宗弟子的可能同样不小,这种情况下,只能抓了他回去细细审问,伤了不打紧,万一要是把人弄死了,这少年又真的出身于剑宗,到时候麻烦就大了。特别是现在此人虽然有嫌疑,但并没有什么确凿的证据能证明他就是那个逃犯。 相貌温文的中年男子身在半空,袍袖飘飘,双手在前翻转疾飞,各种禁锢限制类的法术如流水般从手中释放出来—— 自百年前的沉水树被盗之后,卫氏长老堂的堂主第一次亲自出手! 潜藏在暗处的卫家人马也全部现身,络绎的压力骤然加大。 卫凛本就削瘦的脸庞敛了笑意之后越发显得线条凌厉,不怒自威。他笑的时候就已经让人不敢放松,不笑的时候周身气势简直压的人连呼吸都困难。 行家一出手,便知有没有。他的法术让络绎苦不堪言,虽然没有攻击,但造成的后果比那些刀剑火焰什么直接伤害的还要严重,只要有一次不小心中了就可能沦为卫家其他人的靶子,络绎不得不花一半力来闪避他的禁锢限制法术。 卫家众人总算还记得之前卫凛要活捉的命令,没再攻击心脏咽喉眉心等容易致死的危险部位,着重招呼络绎的手足四肢,力图废掉他的行动能力。 其间还有人试图进行灵魂攻击,在络绎与其他人交手时突然给络绎来了一招神穿刺——他可能觉得络绎虽然剑术厉害,但看样子年纪不大,灵魂应该不会太强,加上突袭,比较容易打败,而一旦灵魂受制,身体也就不可能再反抗了——想法是美好的,结果是残酷的。这位仁兄的七魂六魄差点被络绎的神识震散,当即不省人事,若不是络绎手下留情,他可能在以后的人生里都要做白痴了。 有此人的前车之鉴,再无人敢与络绎进行神层次的交手,全老老实实地用身体战斗。 络绎的情况很不妙。 每一次运气抬手,前都痛得像烈火焚烧沸油滚浇,痛感随着血自心口流进四肢百骸。前襟的衣服沉甸甸地贴在前,肯定又全被血染透了。因为痛楚和失血过多,他能感觉到自己的身体越来越冷,动作越来越僵硬。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因为幻术的遮掩,他的对手到现在还不知道他已经身受重伤体力不支。 一不留心,右臂中了一记迟缓术,眼睁睁看着它被两把冰刀砍中,幸亏他迅速解开了这个法术抽回手臂,否则他这条手臂就算不被废,也难保不落下什么隐患。 就在这时,不知从何处来一支冰针,巧细利,只有绣花针一般大小,速度奇快,加上针身上附着隐形术,在场的虽然都是人间最英的高手,但竟然没人注意到飞在空中的这枚针,就连络绎也是直到针尖几乎刺到他眼前才发觉。 冰针迫在眉睫,向眉心,针尖的冰利寒意已清晰可感。 络绎大惊! 这么多年来,他第一次跟死亡如此接近! 生死关头,身体的防御本能代替大脑率先对危机作了反应,冰针中络绎的那一刻,他的眉心闪电般冒出一丝嫣红光芒,刚刚接触到皮肤的冰针瞬间消融无踪。 身上的幻术也在瞬间破掉。 从发现冰针到幻术破掉,整个过程快若幻觉。 仍在围击络绎的卫家众人只觉眼前一花,定睛再细看时,眼前的场景已经大变。 那个平凡温和的少年已经不见,被他们包围着的,是另一个从未见过的人。 仍然是一身白麻布衫,只是衣襟有一半染上了血,长袖几乎被血色洇透,右手捂在前,指缝间也全是鲜血。血流过手背,在莹白肤色和洁白布料的对比下,红得触目惊心。 仍然是十六七岁的少年模样,眉目尚未完全长开,但姿貌容颜完全不可同日而语,一天一地有霄壤之别。之前那副相貌混迹于人群不会引起任何人注意,而现在出现在他们面前的这张脸,在任何一个地方都能引起轰动,不要说人间罕见,就是向来以美貌著称的妖族,也未必能有多少可以与这张脸相提并论的容颜。 容色已是秀美难言,眉宇间流露的神态气质更是清华高洁,雅逸如仙,即使满身血污,也还是贬谪人间的神仙,凛然高贵,让人不敢生出小看之意。 落日斜照,阳光斜斜打在少年身上,淡淡的金色光晕,秀颀纤瘦的身形,妍丽苍白的容颜,美得让人怦然心惊。 白衣染血,清丽凄艳。 长眉秀目,美若天仙。 黄昏,逢魔时刻。 在场的人,忍不住怀疑自己是否看到了传说中摄人魂魄的妖魔,否则要如何解释映在眼睛里的这种超出人类想象的美? 万籁无声。 ————我是络绎少年姗姗来迟的真面目原来是翩翩浊世美少年一只的分割线———— 之后的故事转折得很俗套,像很多老掉牙的话本小说和戏曲里讲的那样,美人身陷险境,孤立无援,眼看就要被不懂怜香惜玉的坏蛋抓回去折磨,风度翩翩的青年公子从天而降,救美人于水火。 只不过这里的美人不是美少女,而是美少年。从天而降的公子也不是那么风度翩翩,明明早就出场了却故意看着美人流血受苦,伶牙俐齿尖酸刻薄,以大欺小以多欺少的卫家长老固然被他气得跳脚,咬牙苦撑的络绎也被他损得不轻,直到最后一刻此人才意犹未尽看戏未足地出手相救。 络绎通过此人在嬉笑嘲讽间抽空设立的结界离开的一瞬间,清清楚楚听到那个叫卫诚的黑袍老者惊天动地的怒吼:“花凌木!” 秣陵方圆三百里内的鸟,估计都要被他这一嗓子惊飞了。络绎想到。 下一瞬间,已经落地到一间致华丽的卧室内,空气中有清微的妖气、人气、灵气……还有淡淡的桃花香气和其他草木花香。 是他中午误入的那个结界。 凌木随后出现在屋里,摇着扇子,笑得见牙不见眼,得意非常。 络绎看了他一眼,开口:“多谢阁下出手相救。” 不管这个人的言行有多么恶劣,他救了自己是事实,虽然从他刚才对卫氏的态度和卫氏众人的反应来看,此人绝对是与卫氏积怨已久,乐得给卫氏添堵;而且就算他最后不出手,自己其实也不会真的有生命危险……不过不管怎么说,自己毕竟是被这个人救了。 凌木笑眯眯地回答:“不用谢,你好好报答就行了。” 络绎:“……日后自当重谢!” 凌木很感兴趣:“哦——那你打算怎么谢?不介意先说一下吧?” 络绎:“……你想要什么?” 凌木:“你有什么?” 络绎:“……” 凌木用扇子抵在下巴上,思考一会儿,建议:“中午请你吃了一顿饭,你送了枚避雷针;刚刚费了好大劲救了你,怎么着也得十枚才说得过去吧?当然你要想多送几枚我也只好笑纳……” 这话的意思是他的命等于十顿饭么?感情刚才救他就是为了敲他一笔?还有,他怎么没看出来刚才某人“费了好大劲”?明明是看热闹看得不亦乐乎。 络绎:“我没有那么多……” 凌木眼睛一亮:“你还真有啊——还有多少?” 络绎:“还有零枚……” 他身上仅有的一枚已经在中午当饭钱送给了眼前这个施恩求报狮子大张口的妖孽。 凌木怔了怔,随即眯了眼:“那你打算怎么报答我呢——” 他的眼睛在络绎身上转了转,折扇半掩着口,笑得相当不怀好意:“不如以身相许怎么样——” 络绎神色淡淡:“这个玩笑不好笑。” 凌木看了他片刻,收了笑,扁了嘴:“真是无趣,开个玩笑都不配合——亏我刚冒着生命危险救了你呢……” 络绎看着对方:“那么还请阁下好事做到底,贵处借我一用,阁下回避片刻,可行?” 凌木眨了眨眼:“当然行——你要做什么?” 络绎现在百分之百确定:这人绝对是故意的!故意拖着看他能撑多久! 咬了咬牙,忍下:“疗伤。” 凌木这才恍然大悟似地“哦”了一声,看着络绎几乎失尽血色的苍白面容和被血染红的白衣,貌甚愧疚:“是我太心,竟然忘了阁下刚在卫家众位长老手下支撑了半天,不知道伤成什么样儿呢。不过话说回来,看阁下神奕奕的样子,真不像刚受伤的人呢……” 你哪只眼看到我神奕奕了?络绎抿了抿唇,压下跟对方争辩的冲动,天知道再说下去这人要说到什么时候才肯停,反正流血受伤的是自己不是他,这人又没有同情心,一点都不知道让着伤员。 伸手为礼,示意对方离开。 凌木看了看他紧抿着的、几乎和面色同样苍白的唇和沉毅坚定的漆黑眼眸,调侃的话涌到嘴边,突然不想说什么了,合了扇子,离开。 他前脚踏出房门,络绎后脚就在屋子里设了结界,跟在客栈时设立的那个一样,防窥探和突袭。 手划下结界的最后一道弧,尚未收回,身体就栽下去。未收回的右手在身体全部栽倒在地前支到地板上,上身的重量大半压在右手上,手掌在猝不及防下被压得生疼,右臂上被冰刀砍中的地方也断了一般地痛。 一手支着身体,一手捂在前,半跪在地上,络绎喃喃苦笑:“难怪都说人间卧虎藏龙,刚来第一天就差点沟里翻船……” 设了结界,疗伤的过程还是不可避免地受了打扰。 “咚咚咚。” “谁?” “奴婢青郁,奉我家公子之命给公子送药。打扰公子,公子勿怪。” “谢谢,不用。”想了想,加了一句:“我有药。” “......奴婢告退。” …… “嘭嘭嘭!” “什么事?” “送衣服!” “不用。” “公子说你的衣服脏了,不能再穿,难道你打算光着身子出来么?你不怕丢脸我们还怕长针眼呢!” “......我有衣服。” “哼!” 重重的脚步声渐渐走远,依稀传来“不要脸”、“勾引”之类的词。 …… 又有人过来。 络绎皱眉:还有完没完? 来人的脚步声在门前停下,络绎挥手,撤了结界,用牵引术拉开房门,转头看向门外。 门口,一人手举在半空,正打算敲门,月白衫子,一身风月。 两人的目光对上,凌木耸了耸肩,笑:“我们还真心有灵犀,是不是?” 有感于这人的脸皮之厚,络绎不接话,问:“你来做什么?” 凌木看了看络绎身上的里衣:“这是我的屋子,你问我来做什么?” 里衣素白无纹,样式也是最简单古朴的交领系带,但质地细软绵密,色泽雅致,就算隔着几步远也能看得出料子必定是上乘。 凌木的目光在屋内转了一圈:“你之前的衣服呢?” “变没了。” 伸手,衣服出现,套在身上。凌木看着他的动作,称赞:“很实用的生活技能。” 络绎不以为然:“不过是简单的牵引术。”站起来,开始把那个银色的绣袋系在腰间。 凌木的目光落到他手里的袋子上:“原来这是你的储物袋,上面的遮眼法很高深啊,我一开始竟然没看出来有法力波动的痕迹。”又问:“你的衣服是用牵引术穿的,为什么袋子不顺便系好,还要自己动手?” 络绎头也不抬:“习惯了。” 等络绎衣服穿好,袋子系好,凌木问:“你的晚饭是端到这边来,还是出去跟我一起吃?” 原来已经是晚上了。络绎抬头看了一眼窗外,果然已经是一片淡漠的黑色了。不过——他睨一眼站在门口的男人——这人改行做老妈子了么? 凌木被他那一眼看得很是不满,想解释,挥了挥手又作罢,“不知道怎么跟你说——你还是出去吃吧,省得那帮丫头胡思乱想,也省得我空费唇舌——” 络绎听得不太明白,不过还是客随主便,跟他出去了。凌木偏过头看他:“阿措一向娇惯,脾气又爆,她要是说了什么你别往心里去,那丫头对我也那样,一年中难得有几天给我好脸色看……” 说着他就想叹气——到底谁是主谁是仆啊?他不但要看那帮死丫头的脸色,她们冲撞了人,他还要给他们收拾。 阿措——络绎想了想,知道是谁了。“那个送衣服来的姑娘?没什么。”就是走路的声音重了点,敲门声急了点,口气冲了点,说话难听了点,态度恶劣了点。 所谓的“出去”就是到门外。这是一个套间,卧室外是厅堂,放着一张小叶紫檀的桌子——络绎看到桌子就知道这是他中午吃饭的地方,那个“花如故”。 晚饭不如中午那样珍稀难得,桌上四碟致小菜,两碗素粥,都很清淡,很适合伤员的饭菜。凌木拿起筷子笑道:“今晚做饭的是青郁。” 络绎对摆好碗筷正要下去的青郁笑笑,凡人少女微微红了脸。凌木用筷子点点桌子:“哎哎哎——幻术除掉了就别乱笑!”他盯着络绎半晌,叹息:“你这张脸真够祸水!——你真的不是妖?” 络绎扫了他一眼:“你以为我跟你一样?” 当天晚上,络绎歇在花如故。万花丛中,青郁对着凌木迟疑:“那您今晚睡在哪里?” “去忆相思——那里不是空着吗?” 青郁睁大了眼睛:“可是——” “没什么可是的——我去睡了,你们也早点睡吧,女孩子熬夜对皮肤不好……”凌木打个哈欠,走了。留下侍女在夜色下纠结。 夜风起,沉水树的气息浅淡满园。络绎推开窗子,喃喃:“果然…..” 那种铭心刻骨的沉静安详。 午后离开时的心悸,不是错觉。 从早到晚,一天的事情在脑海中过了一遍: 过江,遇到一个老船夫和他资质很好的孙子,建议孩子去修仙,被拒绝;走在秣陵城中,误入开满桃花的结界,遇到凌木,吃了顿饭又出来,被偷袭,受伤;被卫氏盯上,又被人暗中偷袭,差点死掉,被凌木救走。 有人想要他的命,但,不是他原本以为的那个人。络绎望着夜空,眼中的光芒明了又暗。 夜空半月高悬,银光淡淡。络绎慢慢闭了眼,嘴唇翕合,却没有发出声音。 抖动着的唇型,是最简单不过的三个字: 对不起。 却终究,说不出口。不论眼睛是睁开还是闭上。 发生了今天这样的事,他已经连说这三个字的勇气都失去了么? 夜色与月光漫过少年的身形,苍白面容半隐在黑暗中,无尽落寞。 无尽萧索。 谪仙在线阅读 谪仙 - 失窃 少年游 作者:展宁 失窃 第二天一大早,络绎刚起床,凌木就踏进门来,带来两个消息,一好一坏。 好消息——秣陵城东卫氏祖宅昨日午后失窃,损失惨重,卫家高手几乎倾巢,却折戟而归。 络绎看着对方因为幸灾乐祸笑得合不上的嘴角,确定此人与卫氏绝对有一段不得不说的故事。 坏消息——“你被卫家通缉了,今天早上。”看络绎没有反应,又补充了一句:“不是封缘界,是整个人间——恭喜,你现在出名了。” 络绎漫不经心:“原因?” “潜入卫氏祖宅盗窃重宝,打伤卫氏长老畏罪潜逃。” 畏罪潜逃?络绎的长眉挑了起来。 很官方的用词。卫氏在封缘界的地位还真不一般。 “不是说并未看到窃贼?”昨天傍晚他带伤上阵,可是跟卫家的人结结实实打了一场。 “那是我收到的消息,明面上的说法肯定跟那个不一样。内宅重地被人不声不响地了进去,还被偷了一大堆东西,若是不声不响地被偷了也就算了,偏偏当时虽然发现了,一大家人却让人从眼皮底下溜了,连人家的影子都没碰到——这么丢脸的事情,你觉得他们会出重金告诉全天下么?” 凌木一脸“你是白痴”的表情,手动了动,指间“刷”一下冒出了一卷不知什么东西:“喏,这是卫家通缉你的榜文,要不要看看?” 口中问着“要不要看”,东西已经递到络绎眼前了,络绎用未受伤的左手接过,展开。 卫家发布的这篇全人界悬赏通缉文中,着重说了盗贼多么贪婪狡猾,失窃的东西多么珍贵稀少,卫家对于抓住盗贼追回失物的英雄人士的报酬将会多么丰厚优渥,对于失窃的过程及交手的经过则简而化之一笔带过——春秋笔法用得相当老练。 络绎瞄了一遍,抬起眼,面色淡淡:“赏金不菲。” 榜文末尾,标了赏格:提供消息线索,赏金万两;抓到人,三十万两;追回失物的话,另有重谢—— 凌木下巴:“如果我去卫家,告诉他们你现在在我家里,你觉得他们会不会按价付钱?” “你喜欢钱?” “谁不喜欢钱?你不喜欢吗?” 络绎没有回答,考虑了一下,提议:“不如我跟你一起去,那样赏金是告密的三十倍。” 凌木似笑非笑:“哦?” 络绎:“上面说把人交到卫家就可以拿到赏金,没有其它要求。” 凌木扬眉:“要不你好人做到底,把偷的东西也交出来,那样我不但能拿到三十万两赏金,还能得到其它好处,没准卫风衍一高兴还能赏几个美女给我——” 络绎看着对方皮笑不笑的脸,觉得这人的不高兴有点莫名其妙——被悬赏通缉的人不是你,要自投罗网的人也不是你,你不高兴个什么劲? 凌木被他看得越发不高兴:“你刚刚的建议不是挺好的么,还有什么?怎么不继续往下说了?” 络绎想了想,开口:“我身上没有那些被偷的东西,拿不出来。不过就算我真的是那个小偷,我也不建议你把东西交还给卫家。榜文上说得好听,但空口无凭,没有标明具体的酬谢条件,还不如前面的赏金那样明码标价不容抵赖。而且——” 他看看凌木,“我听说兔死狗烹的事情在大家族经常出现,完成了他们发布的任务,但报酬太大,他们不想付,说不准接下来就是被处理。特别是看你跟卫家的关系似乎并不融洽,发生这种事情的可能很大。” 凌木挑着眉:“你还知道我跟卫家的关系不融洽啊?知道还提这种烂建议,脑子被驴踢了么?”眼睛掠过络绎因为缠着绷带而使得衣服略有些鼓起的右肩臂,“还是说你昨晚伤到的其实不是手臂,而是脑袋?” “以你的身手,卫家想困住你不太容易,你大可以拿了赏金后脱身离开。”络绎觉得这人嘴巴刻薄,心倒不坏,也没动气。 看这人昨天傍晚帮他离开设的那个结界——触发禁制和传送地点都把握得正好,而且神不知鬼不觉,连他都不知道什么时候设下的,就凭这份结界水平,人间界能困住他的地方恐怕不多。 “你就这么想参观卫家地牢?既然这样昨天为什么拼命反抗,干脆背着手被抓回去岂不省事?还省得我动手。”凌木没好气,没见过这么想不开要巴巴送上门给人揍的。 络绎解释:“我昨天有些事情没想通,现在想通了。” “想通了什么?想通了你不入地狱谁入地狱,去替人背黑锅?” 络绎看他脸上的挖苦,眼殓微阖,唇边却不知觉地漾出一抹笑意。 不想就他昨晚想到的事情多讨论,眼睛再瞄了一遍手中的榜文,扯开了话题:“单以失窃而言,卫家的反应是否太过激烈?况且失窃的东西虽然珍贵,却也并不算太过难得。” 凌木用“还不至于笨到没救”的眼光看了络绎半晌,点头:“若只是丢了东西当然不至于这样大惊小怪,但你知不知道丢的东西在卫家的什么地方?是在药圃!” 不知想到了什么,青年公子的眼神有些飘忽,“卫家药圃守卫的森严,没亲身体验过的人大概很难想象,放眼整个人间,那地方的难闯程度也能排进前十,比起苍山鬼府也不见得差多少。就是这么森严的地方,不但让人进了,还让人卷了一大包好东西溜之大吉——连在药圃都来去自如,卫家还有什么地方是他去不了的?自家老窝在别人面前简直就是门洞大开,卫家能不急么?” “况且,”凌木收回了不知飘到何处的视线,看向络绎:“你知道卫家被偷了什么?” 络绎的目光扫过榜文下面附着的失物单子,他不知道卫家被偷了什么,但知道绝对不止上面列着的这些在他看来不过尔尔的东西,否则悬赏中不会多说那一句“追回失物另有重谢”。 凌木报了一系列名字,有的是单子上的,更多的是单子上没有的,有弥荔草雪见花人参果这样的奇花异卉灵果,也有补天丹还魂丹岳林霜之类的珍稀灵药,还有——凌木看着络绎:“沉水树也被偷了一棵,连挖走的。” 络绎目光闪了一下:“沉水树?” 凌木点头。络绎反问:“一棵?”难道卫家本来不止一棵? 凌木笑:“原本卫家有三棵。” “那不是还有两棵?” “本来应该是。”凌木笑咪咪地回答,“但是一百多年前被偷了一棵——” “还有一棵?” “一棵都没有了。”凌木笑得很开心,“卫家长老们年级大了,眼睛不太好使,抓人的时候火气太大,没喷到小偷,反倒把那最后一棵沉水树烧成了灰,连都烧焦了。”想救都救不回来了。 络绎忽然笑了笑:“卫氏果然家大业大,不可小窥,连这些异界之物也能轻易拥有。” 先是魔蜂,现在是沉水树——卫家的手伸得够长的,魔界和仙界的东西都不缺。 而且,据他所知,就算是在仙界,沉水树也不是什么平常之物,等闲的散仙本难得一见,卫家竟然一栽就是三株。 想起昨晚睡梦中那清淡温暖的气息,络绎转头望了那个气息泛起的方向一眼:“一百多年前那棵被偷的树,是你园子里的这一株吧。” 不是疑问,是陈述。 凌木点头,并不讳言:“嗯,就是那棵,当年为了这棵树我差点被卫烨诚养的那些虫子叮掉了一层皮,那家伙实力不怎么样,每次打架都弄出一堆稀奇古怪的虫子,自己躲在一边,还特别嚣张……”想起昨天看到的那一地黑色虫尸,不由心情大好,语气都跳跃起来了,“现在那窝讨厌的虫子死光了,我看他以后还靠什么嚣张!” 络绎暗下猜测,这个人和卫家的积怨莫非起源于百年前的沉水树被盗?卫家的人确实嚣张,但凌木盗树是事实,不论原因和动机是什么,偷盗这种行为总是不太好。 不知道具体内情,也就不便置评。正好侍女摆上早饭,两个人停了谈话,吃饭。 榜文被络绎随手放在墙边的几案上,穿着绯红罗衫的侍女一眼瞥到,走过去,拿在手里,歪头看了半天,问:“写的什么?我怎么看不懂?” 络绎抬头看了一眼,愣了一下,面不改色,继续吃饭。凌木也抬头看过去,笑出了声:“哈,阿措,你拿倒了。” 阿措把榜文倒过来,看了看:“还是不太懂——公子,这是什么?” “去问你青郁姐。”凌木指指进来的少女。 阿措嘟了嘴,青郁接过榜文看了一遍,抬头看了看络绎,正好络绎吃完饭放下筷子,抬头,对上她的目光。青郁垂下了眼。 络绎看着她手里的榜文,忽然想起一事,问凌木:“这个你是从哪里拿来的?”凌木在卫家长老睽睽众目下帮他脱身,卫氏总不会在满天下通缉他时还特地给凌木送一张通知。 “这个嘛,”凌木偏头笑笑,“人间三千小世界,卫家每界都送了一份,我顺手截了一张,不知道是给哪一界的。” 络绎:“……” 失窃在线阅读 失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