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坤》 分卷阅读1 坤 作者:百折不回 分卷阅读1 《坤》作者:百折不回 文案 以破败之躯承载一个将帅之魂,以白玉之面附丽一颗琬琰之心。 想讲一个“火炎昆岳,砾石与琬琰俱焚;严霜夜零,萧艾与芝兰共尽(语出刘俊《辩命论》)”的故事。尽管江河湖泊尽都归大海,英雄平头终不免委身坟墓,但有的人,死如瓦罐破裂,一文不名;有的人,生如白璧微瑕,价值连城。 内容标签: 强强 搜索关键字:主角:陆含章(衡门、宣城);柳长洲(峣山) ┃ 配角:方秉笔 ┃ 其它: 第1章 初来乍到 新来的县太爷大名方秉笔,是个十分会做官的白面书生,走马上任第一天,颇有眼色的在清河县的桃叶渡上摆了十桌酒席,宴请清河县大大小小富豪绅士吃了好一桌花酒,然后在城里最大的金店打了四副妇人发饰,毕恭毕敬的献给了太河府的知府老爷宋武昌。 县太爷带来的师爷就没有这么赏心悦目了。 这新来的师爷是个凶神恶煞的刀疤脸,刀疤脸倒也罢了,那刀疤要是能够恰到好处的横在脸上,还是可以和赏心悦目挂上边的。关键就是那刀疤好巧不巧,从右侧嘴角一直蔓延到耳垂下,特别像真的咧开嘴笑把嘴给笑豁了一样。 除此之外,那师爷还蒙着一只眼睛,是个话本里山匪头子那种独眼龙。 那师爷瘦的跟个扫帚把差不多,猥琐的颔胸齁背,手里颇不讲究的拿着一把鸡毛扇――那鸡毛扇上的鸡毛也不知是从多少只鸡屁股上薅下来的,一层一层扎得极为紧凑,视觉效果层层叠叠的就像只被压扁的鸡,委屈的匍匐在刀疤师爷瘦的和鸡爪一样的手里,每摇晃一次,似乎都在诉说“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那扇子一扇起来威力十足,简直能把方圆十步以内的人熏晕,叫人感觉一个养鸡场的鸡浩浩荡荡的从人眼前开拔奔赴前线――然而扇子的主人自己并没有这样觉得。 这都算了。 关键“丑人多作怪,黑馍多包菜”,那磕碜师爷自己还养了条磕碜狗,大名金斗。金斗是只垂垂老矣的公狗,脸上的褶子一大把,一层一层的叠在一起,用手那么一捧的话,几乎能看到一朵狗皮质的菊花。金斗一来就把知县衙门上上下下所有的母狗都调戏得恨不得夺路逃命。 刀疤师爷和老狗金斗成日形影不离,几乎随处都在演绎一出“鸡飞狗跳”的戏。 但知县方秉笔对此并没有什么约束。 方秉笔在外应酬一天,回来连屁股都还没能坐热,先急匆匆跑去师爷那签押房去报道。签押房门前栽了一株万年枝,那万年枝还是上一任知县老爷栽的,明明是该修剪成蘑菇墩一样的园林观赏树,愣是给上任知县搞成了一株旁逸斜出的、大有病梅架势的“鸡毛炸”。 一推开门,一股浓郁的鸡窝味道扑面而来,方秉笔连眉头都没皱一下,一屁股在一张凳子上坐下,端起茶猛地灌了一大口。 突然从屏风后面飞过来一把鸡毛支楞八叉的鸡毛扇,伴随一句话一起糊到了方秉笔脑门上,那话音里带了极为浓重的鼻音,听上去像是有些伤风:“你看看哪个‘白面书生’喝茶跟你一样,用牛饮的?”那声音不高不低,自有一股威严之气在平静的语调下初现端倪。 方秉笔抄手把那鸡毛扇顺了顺毛,不嫌熏的来回扇了扇,舒了口气道:“头儿,打听清楚了。这上任县太爷是个窝囊废,是被气死的……” 屏风后绕出来一个人。 此人脸上刀疤,单眼,头发也不束起来,洋洋洒洒的披在肩膀上,身上是一件旧的不能再旧的灰色长衫,松松垮垮的套在里衣的外面――一大片白里泛黄的里衣突兀的从袖口和领口露出来,邋遢的不成人样。 那人步伐懒懒散散,左右脚几乎就是划着八字踅过来的。 他丝毫不在乎什么以下犯上,双手一撑,轻巧的坐到了桌面上,翘起一只脚踩到桌面上,嘴里还叼着一根特别像灯芯儿的玩意儿,一把抄过自己那把“风味儿十足”的鸡毛扇,在方秉笔头上狠狠敲了一下,懒洋洋道:“再说一次,我,我有大名。我叫柳长洲,字峣山,为人四海,叫我柳四海我也应。唯独叫‘头儿’,你就等着,你等着我应你。” 方秉笔二话不说就改口:“好吧,峣山。” “先帝驾崩那年,九州境内光是发大水闹洪灾的就有七个地方,清河县就在里头。几十年前才修的那个大坝也算是个鸡肋工程,非但没拦住洪水,塌下来的破烂建材还助纣为虐的祸害了一把下游渔村。” “太河府三个大县几乎都是附丽这渲河才能得瑟起来的。上游源河县靠近渲河水源,水质上乘,多茶树,每年生产出的茶叶十一进贡,剩下的都销往全国各地,还有些直接往西流入西域境内。所以这源河县算是靠着茶叶才有的今天。” “中游清河县是个物流中转站。清河县和北岸的清凉山隔着一条东西向的渲河,那清凉山够霸道,真正的石头山,不跟咱们京都那土包子山一样。士农工商里头,这清河县几乎有九成都是商。渲河在流经清凉山一带有个上百仞的大落差,当地人叫‘悬河口’,悬河口南岸是座低矮的石头山。从上游来的茶船就只能在清凉县下锚上岸,要运到下游的沙河县,要么走陆路,要么走县内水路。这县里就专门有路帮和船帮在做这桩生意。” “下游沙河县算穷了,没有茶田没有水势落差,几乎每年都要靠上游两个大县解饷接济,欠下不少外债。” 柳长洲用他那细长和鸡爪一样的手指在方秉笔那茶碗里蘸了一下,随手在桌面上画起了地形图――渲河从西至东,从上游依次是源河县、清河县、沙河县三个大县,在清河县对面立着清凉山,在那里渲河有个近百仞的悬河口。 这方秉笔别看长得斯斯文文白白净净的,一说起话来连比划带唾沫横飞,没说几下就把自己那嗓子说干了,他又一口气灌了一口白水,接着说:“清河县和清凉山那里原先有个泄洪工程,在上次洪水时候给冲毁了大半。那水全都灌到清河县城里头,上游来的茶船没法儿下锚,要进贡解至京里的茶船一并给耽搁了。” “清河县不缺钱,进贡给京里的茶都是从源河县买来的。有时候碰上茶田低产,他们就直接按京里茶价,把应解的茶折算成银子直接解给户部。地方茶价和京里茶价相差近五两,你想想这清河县可有多肥?直接在源河县买十万引茶和在京里买茶,这一下子就把五万两差里头了。” “那再说这县太爷是怎么翘辫子的。” “上游来的茶船没法儿在清河县那大码头下锚上岸,船上那茶一连几个月潮着,霉了泰半。等到清河县城内路帮和船帮安顿的差不多,几乎所有的帮会都成了疲 分卷阅读1 - 分卷阅读2 坤 作者:百折不回 分卷阅读2 帮。对上岸的茶叶来说,这不就是供过于求么。路帮和船帮争生意,给打了起来。” “这县太爷也算窝囊,路帮和船帮打群架闹到衙门里,他一看那斧头大刀的架势,自己直接就给吓抽风了,大夫还没请到,自己抽死了。” 柳长洲“嗯”了一声,用余下那只眼睛扫了一眼方秉笔的袖袋――其实他那只好眼睛还是很好看的,柳叶一样,眼尾稍稍翘起,恰到好处的当止则止――面上波澜不惊,其实心疼:娘的,这上任还不满一旬,光是孝敬上头那些狗屁大官就用掉四万两,简直是……一群王八蛋。 他把另一只还在晃荡的脚也抬到桌面上,盘起来坐在屁股下,冷笑道:“那宋胖子都说什么了?” 方秉笔还不待回话,听见门房老刘敲门,说知府宋武昌附上下人送进来一张回拜名刺。 柳长洲嫌弃的捏起那名刺,扫了几眼,用一种比方才还冷飕飕的语气说:“好个宋胖子,送他婆娘四副金钗,还有狗胆唧唧歪歪说什么‘颇喜雾山先生之墨宝’,明摆着索贿。” 方秉笔本性难移:“爷,给不给?不给他,我在明面上不好居中调度,给吧,这雾山先生真迹还真不大好找,我就在皇上书房里见过几张。” 柳长洲杀气腾腾的拍了他肩一下,裂在嘴角的刀疤竟然也生动了起来,咬牙切齿道:“给他!我撑不死他!吃了的早晚叫他吐出来。这样,你给皇上发个密函,借他书房那画用几天。” 方秉笔听了这么大逆不道的话,半点儿惊讶都没有,走到书桌边就开始展纸磨墨。 柳长洲惯性的伸出手要去解腰带上什么东西,结果摸了半天才想起自己早把那碍事的破腰带解了下来。他一手拢着衣襟,邋里邋遢的又晃回屏风后,从屏风后砸过来一个明黄的锦囊:“我带我儿子出去溜达,大印用完了先留你那儿。另外吩咐张师傅,说我晚上不回来吃。” 临走前还不忘拿起他那把颇为壮观的鸡毛扇,出了门就喊了一声“金斗”。金斗是老狗里的佼佼者,跑飞快,箭一样扑到他身上,尾巴摇了好半天。 柳长洲用那把鸡毛扇把金斗垂下来的褶子举起来铺到扇面上,吊儿郎当道:“儿子,走,爹带你去喝花酒,桃叶渡听过没?” 一人一狗拉开架势,颇为横行霸道的晃悠上了街。 时近中天,日头大盛,三伏天里热得金斗的舌头就没正经在嘴里待过,跟个吊死狗一样始终耷拉在外。 渲河在清河县中游上分出一个分支,因为曲曲折折绕了不少弯路,歪歪扭扭的从清河县北部一直穿流到最南边,当地人称这支流叫“九道湾”。流经城内的河足足绵延了十里远,沿岸一带几乎集中了整个清河县的繁华盛景。 九道湾十分霸气,极其有存在感的把对面的人家隔在水面两岸。水面上每隔百步都会有一座小石桥,多露桥就是众多无名小桥里最吃香的桥了——因为它横在桃叶渡一带水域的中心。 而桃叶渡就处在九道湾从北至南一个“之”字形的一带。 人说桃叶渡“十里繁华”,此言不虚。水面上来来往往的船只穿梭如织,有些人家就把家安在船上,那船就别有乾坤了。有些船上就是小规模的鱼馆子,捞上来的活鱼趁新鲜立马就能上锅,毫不夸张的说,那鲜味儿几乎要覆盖整个水面和沿岸人家。有些船就经营人的生意,开在岸上的秦楼妓馆大多数在白天把花娘发配到船上,随她们去哪儿鬼混。 不过最多的是停泊在岸边的整齐的船队,每只船上都竖着一面旗帜,上面是绣上去的各个船帮的当家大姓,一个船队粗略一数就有那么二三十条船。 上游来的船只吃水重,吨位大,进不了支流,走县内水路的话只能靠这些小船。清江县还是个小地方时,做这个生意的人还在少数,几乎拥有垄断的条件,上游来的船也几乎受够了这些坐地起价的奸商。 等到后来县城渐渐发展成为太河府的府垣,南来北往的商人都发现此一途水分颇多,争相分羹,这才逐渐消除了垄断的局面。不过经常有几个帮会相互吞并,清江县数得上来的几个帮会,就有路帮的赵、钱、孙三大帮,还有船帮的尤帮。这几个大帮不像底下那些明争暗斗的小帮派一样,他们经常串通一气抬高运输价格,最后不管是哪个船帮接到活,都会从入账里划出十分之一分给别的帮派。 今年实在是老天爷不给脸,这几个帮会大概也是被手下一干家里等米下锅的汉子们给逼得狗急跳墙,为争夺为数不多的货源,自己闹了个狗咬狗。 而桃叶渡之所以叫桃叶渡,真正原因是这桃叶渡一到晚上的十里笙歌。 夜幕降临,沿岸一带的大小勾栏都掌起花花绿绿的灯笼,加上那灯笼在水面上的倒影,只把个桃叶渡映得花天海地。水面上大大小小的船只都挂起各种形状的灯,岸上的衣香鬓影,水里的星星点点,真正是个不夜天。 每逢十五月圆,岸上最大最红火的妓馆――楚香楼,会专门雇一条大船,船上载着楚香楼里艳名远扬的姑娘们,风风光光在这水面上走一遭。 不过柳长洲是个不怎么解风情的人,他出的门来,主要是在衙门里看了一天的案牍看的脊背发僵,纯粹出来溜达溜达。 衙门的后花园里栽了一院子当地有名的箫管竹,时常有风还不觉得热,这会儿直接曝晒在大太阳下,柳长洲简直要把肠子都悔青了。这会儿就适合待在竹林里,再叫张师傅烧上一大碗绿豆粥,非要出来遭这洋罪――纯属吃饱了撑的,纯属自己作的。 他四周望了望,不远处一家屋角飞起的小楼引起了他的注意。 那楼建制特别,在一干高高低低的楼里别具一格的多出一排极为精致的飞檐,这么一看过去,只有这一家的前脸与众不同,特别容易抓住人的视线。 他颇有兴趣的踅了过去,一抬头――衡门茶楼。 “‘衡门之下,有琴有酒’。衡门,有意思。” 这独眼刀疤师爷一撩衣摆,带着一身的“鸡飞狗跳”,从容的走了进去。他一抬头,在茶楼正中的挂壁上看见一副字画。这粗人看不懂字画,但他看得懂字――那画上唧唧歪歪的画了几条线、一只船和一个人,还有些丝丝络络的树枝,边上写了几个大字,《岁晚江行图》。 好巧不巧,他还在皇上那书房里见过下面那个奇形怪状的大印,简直真的如假包换。 还没踏破铁鞋呢,这“雾山先生书画”居然叫他瞎猫碰死耗子给碰上了。 他那个好眼睛的眼尾一挑,手上用他那鸡毛扇一扇,带起好大一阵腥风血雨,不容人质疑道:“你们东家在不在?” 作者有话要说: 衡门之下,有琴有酒。——陶渊明 没有存稿,单机版jj开始~ 第 分卷阅读2 - 分卷阅读3 坤 作者:百折不回 分卷阅读3 2章 巧取豪夺 这茶楼门脸与众不同,内里也是别具一格。 它没有寻常茶楼甫一进门便能看见的大张茶桌,而是三五成堆的高大的茶树盆景,颇为取巧的连成看似乱七八糟实则错落有致的几条线,把内里的空间分割开来。还有成排的箫管竹,被不知那只缺德的手扭曲成麻花那样,一杆杆都掐着腰扭着身子,怎么看怎么委屈。 有茶博士手里擎着竹制花洒来回给这些植物洒水,整个茶楼里清凉的叫人一坐下简直舍不得走。 重重叠叠的茶树和竹排遮挡人的视线,柳长洲那只完好的眼睛也完全可以歇了。他颇为寒酸的把两只手端起来,七老八十怕冷一样,十分不嫌丢人现眼的抄在袖子里,径直挑了个靠窗的小隔间坐了下来。 金斗十分把自己当盘蒜,它自觉的跳到师爷对面的竹制坐垫上,两只爪子往矮几上一搭,不动弹了。 屁股刚一落座,就有茶博士过来伺候,就听那小哥木着一张脸说:“客官,恕本店不招待畜生。” 柳长洲此人纯粹是来找茬的,他斜睨着一只眼,还以木脸:“金斗我儿,他说你是畜生,你是吗?” 金斗“蹭”一下威风霸气的立起来,老黄瓜刷绿漆装嫩似的龇了龇牙,喉咙里发出低沉的胡噜声,然后以一个标准的饿虎扑食的动作,一把把那木脸小哥按在爪子下。它在那茶博士脸上来回嗅了半会儿,舔了几下,舒服的往那小哥身上一坐,臭不要脸的冲柳长洲摇了摇尾巴。 那小哥脸木就算,连反应都慢半拍,等到被一只老狗掀翻在地,大局已定,他才反射弧超长的“啊”了起来,顺带四肢开始瞎扑腾。 柳长洲:“……”说真的,金斗上了年纪以后,从来没有这么轻而易举的把别人掀翻的时候,哪次都要历经九九八十一难才能成功。 他正打算招手把金斗召回来,就看见金斗那被满脸褶子夹在中间的鼻子抽了抽,突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往门口的方向奔去,前爪往一侧一个素色茶盆缘儿一踩,猛地腾空往一个点一扑,待到它落地时都已经飞到大街上了。 柳长洲从窗口探出头,独眼看到金斗嘴里叼着一只烧鸡,啃得正欢。 “客官,敝人谢卿云,是这儿的掌柜。伙计多有得罪,这儿代他给您陪个不是。” 围起来的隔间缺口那里走进来一个身着棕色长袍的年轻人。此人约莫二十来岁,瓜子脸,眯缝眼,坊间讲“特别给脸省地方”的人,大概就长这样。他那葱头鼻大概用手捏起来就可以有立体效果,嘴唇又极薄,和眯缝眼差不多。 他进来先把那木脸小哥拉起来,嘱咐他上一壶香山茶,就给打发了出去。 柳长洲吃力的盯着那人看了好半天,才算找到那人的嘴和眼睛。 他惯性的把右手放在桌面上,指尖从小指到拇指轮番在桌面上敲,修长的手指上依次浮起细长的骨头,恰到好处的骨节若隐若现,鸡爪一样的手都能犀利起来。 他最后敲了两下,嘴角慢慢牵起来,连着那条刀疤一起营造了一个嘴咧到耳朵跟儿的效果:“你是一把手?” 谢卿云脸上浮起一层笑:“敝东家人在外地,客官有什么事儿方便告诉在下么?” 柳长洲一伸手,宽大的袍袖拂过桌面:“坐。这样子,大厅正堂那副雾山先生的《岁晚江行图》能出借么?” 谢卿云依旧站着,微微弓着腰:“这个太抱歉,这画儿是敝东家心头好,恐怕不方便外借。”他又微微笑道:“听客官这口音,您打北边儿来?” 柳长洲移开视线,恢复面无表情,漫不经心的从鸡毛扇上拽下来一根鸡毛,连看都没看,胳膊伸出窗口往某个方向以劲力将那鸡毛打了出去。然后街上突然传来一声特别凄厉的狗闷哼声,柳长洲一笑,突兀的道:“给爹听着,接下来一个月,呵、呵,吃萝卜。” 谢卿云:“……” 他的角度刚好能扫见店门前一大片地方,正好能看见那狗耷头耷脑的卧在路中间,嘴里那烧鸡被齐刷刷沿着狗嘴边缘削去了一大半。那狗还处在懵逼的状态,风中凌乱的看着飞到九道湾里的大半只鸡,两只黑亮的圆眼睛似乎都湿漉漉的。 他着实被这一手惊艳到了,对眼前这个第一次在茶楼里出现的陌生人的好奇心大盛。他脸上有道长刀疤不假,不过那疤规规整整的,细细一条匍匐在脸颊上,反倒是其余的地方,肤色比当地经常暴晒的人要白。 他还不待想出个所以然来,眼前突然砸过来一块白色的小东西,他下意识伸手去接,结果手堪堪与那东西擦着边给相互错了过去。 那小玩意儿毫无悬念的掉在地板上,发出一声清脆的声响,碎成了两半。 谢卿云:“……”什么情况! 柳长洲长眉一挑,径直站起来,把衣摆一撩毫不讲究的蹲下去,拈起碎片后跟个无赖一样“啧啧”了两声:“哎呀,碎了。”他抬头,手掌平摊伸出来,柳叶似的眼睛里闪烁一抹不怀好意的光:“掌柜的,我这祖传的,就这么一块崑岗玉,被你碰碎了,你看怎么办?” 谢卿云从没遇到这么玩儿赖的人。这茶楼里来往的多是读书断句的文人,当然也不乏一些平头百姓和地痞流氓,但从来没见过这等在无赖里都拔得头筹的。而眼下他终于能理解到老祖宗讲“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是个什么光景了――这人是来碰瓷的吧? 他冷下脸,嘴角抿平:“客官,您这话说的可不巧。还有第三个人能证明这是敝人碰碎的?” 柳长洲似乎料到他会这样讲,慢悠悠道:“那自然也没有第三个人能证明不是你碰碎的。”他还嫌不够过瘾,调出一副王八蛋的市侩嘴脸,火上浇油道:“要不要报官?那也不巧,知府老爷是我大舅子。” 谢卿云脸色铁青:“你到底要什么?” 柳长洲可算等到这句话了,他站起来理了理衣襟,从袖袋里掏出一个婴儿巴掌大的玉片递过来,正了正脸色,指了指那副《岁晚江行图》,说:“书画。我只借用半个月,店家若不放心,我把这个东西押给你。这回你可接好了。”话音刚落,也不等人家答应一声,就把那玉片抛了过来,紧接着又把那鸡毛扇扔了出去。 鸡毛扇的扇柄磕到悬挂画轴的钉子上,地上响起一声金属掉落的声音,随后一大张画稀里哗啦就慢悠悠往下掉。柳长洲优哉游哉的往那里晃,等晃到了地方,那画刚好掉到他手边。他一点儿不懂珍惜,囫囵的把两侧画轴一掐,乱七八糟的往胳膊肘下一夹,鸡毛扇举起来一晃,身形垮塌的走了。 谢卿云:“……” 他愤愤的把那玉攥在手里,刚打算拔脚去追。 “卿云,给他。” 从一楼大厅最后一排细细密密的箫管竹后,走出来一个身材修长的男人。 这人一头青丝拂肩,衬得面色有些不正 分卷阅读3 - 分卷阅读4 坤 作者:百折不回 分卷阅读4 常的白。他恹恹的半闭着眼睛,细密的睫毛弯成一道弧线,侧脸上还有竹席那一条一条压出来的红印子。 他打了个呵欠,伸出一只手“啪”一声毫不留情拍在脸上,似乎打算借着这一巴掌把自己拍醒,然而未遂。他困倦的声音传出来:“你没看见他腰带上那个符节么?衙门里的。”他那手的大拇指上还戴着一个十分朴素的玉扳指,衬得十指青葱似玉。 此人正是谢卿云谎称人在外地的东家,陆含章。 街坊邻居都只曾听其名而未曾见其人,这东家一天过得忒神奇,生平就三件事做的炉火纯青,睡觉、喝茶,还弹得一手好琴,不过才双十年纪,老神哉哉的在闹市里过起隐居日子。 不过此人也是能耐――清河县里大大小小的茶坊几乎供货来源都出自衡门茶楼。没别的原因,就是这东家有手段,总能掐着春茶上市的最早时候。并且市面上几乎所有的茶,叫得上名字的、叫不上名字的,都能在衡门里找到。也不知道是不是采货渠道的关系,衡门里上春茶的时候总要比别的茶楼早至少两旬。从没见衡门里的伙计在上新茶的时候忙的人仰马翻,于是坊里人称这位神秘的少东家为“陆衡门”。 谢卿云向来最佩服自家东家那慢条斯理的性子,到这会儿也有些急了:“少东家,那是老爷生前……” 陆含章用双手在脸上使劲儿搓了搓,眼睛干脆闭上了,边往连接后院的那扇竹门晃悠边说:“还有,他留下来抵押的那东西,你抽空到衙门里跑一趟,给他还回去。沙河来的那盘岩砂毳尖儿茶,一并送过去。” 谢卿云这才想起手上还握着一块玉,他把那玉举起来对着光看,那上面有四个篆体的小字刻成一行,他那眯缝眼简直眯得更小了,跟着念道:“棋行天下。”那玉片被制成马鞍形,看上去明明极轻易就会被压碎的模样,真正摸上去才发觉那质地硬得很,入手一片沁人心脾的冰凉。 陆含章脚步顿了一下,翻白眼一样缓缓的把眼睛睁全――他那眼睛简直就是天生用来叫谢卿云自惭形秽的――浓疏适宜的眉毛好看的纠结在一起,重复了一遍:“棋行天下?”他把那玉接过来,细细看了一阵,然后又恢复平静:“什么东西,不感兴趣。” 谢卿云接过玉,咬定青山不放松的斤斤计较道:“东家,老爷那画儿……” 陆含章颇为不耐烦的打断他:“你想要?想要我给你画一幅。对了,你这几天辛苦一些,去问问锦绣刺庄有没有胆子稍微大点儿的绣娘。” 谢卿云做掌柜五六年,一次都没跟上过他们东家那跟跳蚤一样瞎蹦跶的思维,久而久之他就不再尝试去猜测。他眼观鼻鼻观心的毕恭毕敬道:“是。” 这主仆一问一答间就来到后院。 后院和前堂的建筑大相径庭。围绕着后院一周建了一排前檐伸出去近八尺的竹屋,檐下被屋主拓出一长段空间来,围绕着屋子走行一周。那变异的走廊上摆了一张矮几,附庸风雅的摆着几个简单的竹节茶杯和一把瓷壶。走廊围起来的小天井里特别不浪费空间的栽了一丛箫管竹。 一进入后院,前厅那些大有迎合茶客嫌疑的摆设就消失的无影无踪,目力所及都是些颇受文人墨客青睐的小物件。 然而……陆含章此人与此间的风格极不协调。 他散散漫漫的晃荡过去,没骨头一样盘着腿在矮几前坐下,胳膊肘往面上一撑拄着下巴,另一只手随意的从桌上拈起一张纸递过去:“这个图案。” 谢卿云接过来,只见那张颇风骚的、金纹做底的宣纸上绘了一片羽毛。那羽毛微微蜷起,主心骨的根部稍微显粗,每一根毫毛都纤毫毕现的依偎在主心骨的两侧,画的栩栩如生。 他细细的回想了一阵――他们东家的衣着向来以低调的白、灰为主,衣袍上从未出现任何花纹,连暗纹都不曾见过,倒是有几块发带上有过云朵暗纹。而这个羽毛……然后他就理所当然的放弃了猜测,问道:“要做新帕子?” 陆含章午睡还没晃过神儿,话都懒得多说,用手指指了指自己右耳垂下那一小片皮肤,以一种事不关己的神奇口吻道:“这儿。”他另一只手的食指指尖抵在大拇指的指节上,比了个大拇节的长度:“这么大就行。” 谢卿云:“……” 他发现他向来只能低估他们东家作妖的本事。几年前,他们东家事事儿的大老远跑龙门山上雇人运回来一杆龙门桐的树干,又到木匠那里借来一干用具,挽起袖子刨了三天三夜,给自己刨出一把琴来。磨得满手血泡,后院那天井里尽是木头碎屑,下人连扫带擦忙活了一天才给收拾完。 然而那把琴自从做出来就没被人碰过,陆含章将它装进布囊里压进了柴房,还是某次下人生灶做饭的时候从柴堆里刨出来的。 他从小就做了陆含章的侍读,那时陆府起先在京城,等到老爷夫人相继驾鹤后,少爷便带着一家老小南下在清河县安了家。他便做大柜做到现在,前后也就四年的功夫。这东家天赋异禀,衡门茶楼从画图到施工、起楼到竣工、看货到茶运,样样处理的干脆利索。 一开始,他们东家还每天花半柱香的时辰翻翻帐,到后来简直连这半柱香的时间都不屑的给茶楼了,大妻待小妾一样毫不留情的将一干琐事扔给了他。他自己做了一个甩手掌柜,腾出了大把的时间可以天南地北的四处折腾。 而把那羽毛往颈子上刺这么荒唐的事情确是头一次出现。 向来只有山寨头子标新立异,自以为威武非常的在赤膊上文一只其丑无比的老虎或者蟠龙,还从没听说哪个平头百姓闲没事作自己身上,往颈子上文羽毛的。他这才理解了“胆子大、绣娘”这个奇怪的组合了。 然后他不合时宜的替发生在别人身上的疼揪起心来,就听他那向来神人有神语和神举的东家闲闲道:“主要最近……闲没事。” 谢卿云:“……”所以闲没事就往自己身上戳针眼儿。 第3章 狱底娘炮 与陆含章闲没事四处瞎折腾相比,柳长洲这边简直忙翻了,连带着金斗也忙的连藏个肉骨头的时间都没有。 一言以蔽之,整个衙门上下,全都忙成金斗。 方秉笔第二天就把那讹来的《岁晚江行图》重新装帧了一番,屁颠屁颠儿送去了宋武昌府上。等把宋胖子伺候好了,知府藩司的藩台终于高抬贵手,把户部拨给清河县的赈灾款拨了下来――当然那赈灾款缩水了小三十万。 地方官的官场一直是这样一个情况,官大一级压死人。上谕里明说户部拨款多少万,下层的官员就算明知道上级中饱了不少,也只能忍着不发作――因为上本弹劾的奏章根本就到不了皇帝眼皮底下,还没进内阁就直接被扣了。 所以方秉笔目前也只 分卷阅读4 - 分卷阅读5 坤 作者:百折不回 分卷阅读5 能捏着鼻子,暂时忍了这个宋胖子――等这胖子在京里的靠山浮出水面,到时候好连锅端了这一班蠹吏。 不过那宋胖子胆子还没有特别肥,户部给清河县拨下来八十万的赈灾款,真正到知县衙门班房的起码还有五十万。此外,上谕渲河上游未被洪灾波及的源河县解饷五十万支援清河县,加起来也算有了一百万。 柳长洲翻着县城各地报上来的折损册子,斤斤计较的筹划着这一百万赈灾款里每一笔银子的去路,然而算来算去都显捉襟见肘――从下游穷县涌上来的一大批难民的安置、祖宗祠堂的重修、清河贡院的重建……每一笔算下来都是个不小的数目,别说一百万,就是两百万也才勉强能把那破洞补个马马虎虎。 而且,他心里有个模糊的计划,他想把那被洪水毁了大半的大坝拆了,重新再建一座。 前朝曾有过一个十分经典的水利工程,设计人巧妙的在落差低位一侧起了一扇厚重的闸门,那闸门落下来的时候可以阻挡上游的水,等到两侧水位齐平,上游来的船只就可以先滑过落差口,那时候再缓慢的开闸,等水位一点一点儿降下去,行船就可以直接进入下游。 但兴修水利这笔钱简直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白日梦,没有着落。而且就算真的把那闸门建起来,清河县一代多少依靠中转货运维持生计的人就要失业。“小人穷斯滥矣”,这一伙无业游民还真不好办。 江南夏季的夜晚并没有夜凉如水,屋子里照旧闷热的厉害。 那满屋的鸡毛味儿被蒸腾的几乎有实质,跟个伤人的致命武器一样,终于把伤风好几天、鼻子不通气的柳长洲给惊到了。他把那堆折子一股脑全丢在后花园竹林的石面上,就着张师傅在地窖里放了好几宿的绿豆汁,和着上弦月那点儿清辉,在竹林里冥思苦想要怎么来钱。 还有一件棘手的事亟待解决――那几个气死旧知县的闹事帮会最近又打了起来,看这架势,是打算一并气死新知县才肯罢休。 此刻,方秉笔手里端着个大海碗,十分滑稽的蹲在假山脚下,给柳长洲讲新一次群架的缘由:“城里最大的那个路帮,姓赵的那一伙,他们老大赵麻子跟别人抢货没抢成,抢人家老婆还挺得心应手,他把船帮那尤老头的填房给糟蹋了。尤老头抄着把板斧把赵麻子砍成了血人。今天足足有五十来人闹到衙门里,不过弟兄们给摆平了。” 他颇为轻松的笑了一下,语气里有一丝难以掩饰的愉快:“弟兄们都缩手缩脚好久了,正好一伙人撞枪口上,权当拉拉筋骨了。” 话音刚落,一个不明物体飞过来砸他脑门儿上。 柳长洲那话音里还有囔囔的鼻音:“你下手的时候就没想过给我留一个人,审一审他们这几大帮到底内地怎么狗咬狗的?你们一伙儿二十来号人,就没一个正经把脑子放脖子上的?” 方秉笔是个眉清目秀的书生,这书生愣愣的看着洒了一地的绿豆汁,瞬间给炸了。他“蹭”一下站起来,原地跺了跺脚,开始咆哮:“有!我把他关牢里了!你看!张师傅就煮了一小锅!你就给我碰洒这么多!” 柳长洲:“……” 地方州县的牢狱极为简陋,黝黑的走廊两侧乱七八糟堆得全是已经腐烂的茅草,时不时在墙角跑过几只黑老鼠,空气里一股难闻至极的屎尿味儿。 天才蒙蒙亮,柳长洲就端着手去牢里参观,他仗着他鼻子还没通气儿,属于对所有味道都百毒不侵的时期,一步一步走的极为缓慢。 这么大的牢里,就最后一间牢房关了一个蓬头垢面的人。那人蜷起身子窝在靠里的墙角里,身下的茅草垫子上蹲着十几只老鼠。 柳长洲随手抄起走廊里一个烛台,在手里掂了掂,招呼都没打就砸了出去。那一窝耗子瞬间鸟兽散,还留下一只死耗子。墙角那人也幅度极轻的抖了一下,缓缓的靠墙坐了起来。 柳长洲撩起下摆往牢门口一坐,吹了声口哨,说:“哥们儿,昨晚睡的还好?” 角落里那人把垂在眼前那蓬乱七八糟的头发往边上一扒拉,露出一张极为狐媚的脸――那眼睛狭长,眼尾上挑,在右眼角还有一颗极为精致的朱砂,秀挺的鼻梁乖巧的镶嵌在瓜子脸的中央,整个人标志的简直叫刀疤脸的柳长洲要无地自容了。 那人一开口也是标准的娘娘腔,整个人没骨气的往前一扑,给柳长洲来了个五体投地,嘴里边嚎边说:“青天大老爷,草民是冤枉的!草民名叫杜蘅,家住四垂胡同。草民在赵麻子手下专门负责来往账目,除了这个别的都不知道,求青天大老爷明察!” 柳长洲也不说话,一言不发的听着那人自己伏那儿干嚎。嚎到后来大概是给嚎累了,自己给噤了声,只婆娑着一双楚楚动人的眼睛看着柳长洲,不知道这凶神恶煞的刀疤脸坐那儿一言不发要做什么。 柳长洲伸出小指揉了揉耳朵,问道:“赵麻子手底下有多少号人?尤老头呢?” 杜蘅不明就里,老老实实的答道:“回老爷话,赵家帮里记录在案的一共有一百五十二个人。尤家帮明面上是一百六十五个人,不过实际上要比这个数小十来个左右。全县城人数最多的就是尤家帮了,接下来赵家帮排第二,剩下的像钱家帮、李家帮也都在一百左右。” 柳长洲拄着下巴“嗯”了一声:“那你估计全县城里吃转货这碗饭的人一共能有多少?” 杜蘅觉得这刀疤独眼龙虽然长得比较凶,人也没有那么可怕,就大着胆子往前蹭了蹭,端坐在柳长洲的对面:“粗算的话,少说得有两千号人。” 柳长洲心里盘算了一下,流离失所的难民前后加起来得有三千,估计这伙儿帮会没有活儿干,现在暂时失业的人将近两千,这五千人要是闹起来,那可不是他手下那二十号人能控制得了的。 他们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每次都只能从方秉笔那里拼凑些支离破碎的信息,他有心想多了解一些情况,就突兀的问了一句:“那你意思是说,靠着悬河口这落差优势起业的就有两千号人?” 杜蘅点点头,终于发出了不带哭腔的纯正娘娘腔:“其实历任知县老爷都动过要在那悬河口上兴建工程的念头,不过清凉山的地势和山体太特殊,很难。每年春汛涨水的时候,从上游涌下来的水量太大,远远超过了水库的容量。九道湾里一到春汛时候水位就猛涨,到那会儿径直淹到湾两侧的民居里。原先开辟的农田一到时候就全成了湖泊,等到水位退下去,好好的农田上全是上游冲下来的砂石。所以清河县几乎没有‘农’这一行,倒是四业最末的商业比较红火,路帮和船帮也就比别的州县要兴旺。” 柳长洲反应极快,心念电转间就想明白了因果关系――修建大坝,一需要人力,二需要财力,三还要看清凉山的条件 分卷阅读5 - 分卷阅读6 坤 作者:百折不回 分卷阅读6 允许不允许。而还有一点,路帮和船帮的人要端好他们的饭碗,一定会极力反对。 他敲了敲膝盖,斟酌道:“依你看,这悬河口如果真要起一座水闸门,人力几何?财力几何?” 杜蘅嘴里叽里咕噜的小声嘀咕了些什么,然后突然被雷劈了一样一下子蹦起来,用脚把牢门口附近的茅草都踢开,开辟出一大片空地,又在自己那鸡窝头里翻了一阵,翻出一支木质的簪子,蹲下来在地上划拉起来。 “清凉山面向渲河的一侧是个天然的巨大石壁,一方面它滑的厉害,除非用力凿进去,否则任何的搭接都无济于事。再者悬河口落差近百仞,如果真要建个不会轻而易举就塌掉的水闸门的话,至少要高百仞。还要考虑到春汛的时候水位上涨,必然要连带着扩大水库的蓄水量。” “其实难度最高的还是第一步,清凉山那绝壁,根本没有任何供人着力的落脚点,别说凿进去,就是靠近它都很费劲。我在这里这么多年,只听过一个人有这个本事能在那绝壁上来去自如。” 柳长洲等着下文,结果那娘娘腔不说了。他扫了他一眼,催促道:“接着说啊,怎么?还要我赏你?” 杜蘅飞快的摇摇头,把那一头鸡窝摇的像一阵旋风,唯唯诺诺道:“那人、那人现在还是在逃死刑犯呐。两年前的事了,他后娘逼死了他亲娘,他就一连捅死了他爹和他后娘,给逃跑了。据说是有人在清凉山北面见过他,不过那早了。大老爷您可以去问问城西那守凤阳门的城役,人叫瞻百里,是个百事通,他或许知道。” 柳长洲伸出两只手扶着下巴,上上下下打量了这人一眼,然后飞快出手扔了个什么小玩意儿。杜蘅半张的嘴突然就阖上了,他条件反射一样往下咽,等咽完了才瞪大了双眼,然后十分没出息哼哼唧唧的哭了起来,一只手掐着自己脖子,一只手翘起兰花指:“我做鬼都不放过你们这群做官的王八蛋!” 柳长洲站起身,利索的拍拍自己身上的土和草,边往外走边慢悠悠的说:“给你三天时间,去给我搞清楚那个死刑犯人在哪里。三天后到衙门里来找我,如果你找着了我就给你解药;如果十分不幸没找着的话……我等着你做鬼后来找我,所以不论三天后你是人是鬼,咱们不见不散。”他路过牢门口,顺手扯下了挂在衙役腰间的钥匙串,往后一扔,人就闪出了大门口。 方秉笔跟个幽灵一样冒出来:“爷,花厅有个自称是衡门掌柜的人来拜访,说是要还一样东西。”这书生当着人面儿人五人六的,在人背后简直就是一只饶舌鹦鹉,叽叽喳喳不停气儿,真不知道圣贤书都读到了哪里。他颇为奇怪的问道:“爷,你什么时候多了个喝茶的雅趣儿?你不是说那就是马尿么?” 柳长洲翻了个白眼,默默的伸出一只手,一巴掌拍在他额头上:“嘴碎。” 他一路晃悠着到了花厅,一只脚刚迈进门槛,谢卿云一反初见时那恨不得撕人一样的表情,一脸谄媚的迎过来:“小的有眼不识泰山,原来是方大人,柳师爷,那日多有得罪,还望见谅。” 柳长洲眉头一跳――这难道就是传说中的溜须拍马?滋味不错。不过在人前,他是方秉笔的跟班,他十分守规矩的往方秉笔身后一站,端出一张与谢卿云如出一辙的谄媚脸,恶心不拉几的笑道:“老爷,前几日给您那副雾山先生真迹,就是这位老弟台店里的。” 方秉笔端着张公事公办的脸,官气十足的挥了挥手:“私事私了。本官还要去宋知府府上赴宴,你们继续。”然后转身就走了。 谢卿云递过来一个十分精美的木盒子,因为在这无赖手里吃过亏,笑的有点假,还有几分怯:“官老爷,您的东西我们怎么能要?这给您还回来,还望您大人不记小人过,宰相肚里能撑船,别跟草民一般见识。” 柳长洲那表情在方秉笔走后就恢复原样,他接过那个华而不实的木盒子,不冷不热道:“哦。”那盒子入手沉沉的,也不知这材质是什么,竟能把一个原本无足轻重的玉片儿裹得跟块石头一样沉,简直是脱裤子放屁多余一套。不过那盒子周身都有一股清凉之气,隐隐还有几分雨后山里潮湿的草木味道,叫人精神一振。 谢卿云心里恨不得把这刀疤独眼龙大卸八块,面上也还要极为诚恳的说瞎话:“敝东家邀请官老爷到小店里坐坐,给官老爷陪个不是,不知官爷什么时候能忙中拨冗?” 柳长洲不耐烦了,随口应付了一句:“半个月后。” 等晚上累成金斗,他才想起来那稀奇古怪的盒子。 他把那盒子打开,除了他自己那枚“棋行天下”的玉片以外,下面还有巴掌大的一块乌油油的茶盘,那茶盘上一张小纸条上写了一行小字,“岩砂毳尖”。这盒子一打开,扑面而来一股沙滩海岩的清凉味儿,叫人一下子清醒了起来。 柳长洲向来不知道“雅”字要怎么写,所以他用两只手指从那茶盘上硬掐下来一块,放进嘴里干嚼起来,觉得这玩意儿用来醒神儿还挺好。 第4章 石镜鸟人 难得迎来一个绵绵小雨的凉快天,柳长洲鬼投胎一样保质保量处理完手头一堆破糟事儿,十分有闲情逸致的撑着把竹骨伞出门溜达。金斗可怜兮兮的叼着一块胡萝卜,十分隐晦的表示自己老骨头一把,不适合长途跋涉,屁股大的扒拉着门边儿不肯动弹。 柳长洲愤愤的在它屁股上踹了一脚,骂了句“养个金斗不如狗”,自己扭头给走了,还用眼神威胁金斗,接下来一个月改吃白萝卜。 一路乘着一艘乌篷船逆着九道湾往北去,他浑身像散架一样往船头一躺,把那破烂的几乎挡不住雨的竹骨伞往身边一扔,翘着二郎腿哼起了不知哪路子的小黄腔,脚还在半空里一点一点的跟着拍子瞎晃。 雨敲打在水路两侧的青石板上,叮咚悦耳,十分好听。 船逐渐靠近桃叶渡,雨声里就隐隐然夹杂了不知来自何处的悠扬琴声。 那琴声起初不紧不慢,从从容容飘然而至,在水面上丝毫不留力的滑过,莫名其妙的叫人如同看见了一段悠悠然远逝的岁月。然后突然之间,宫商角徵羽的调子陡然凌厉起来,隐隐裹着一段铁血杀伐的兵戈之气,在无边的雨幕里如同升起了一副漫天黄沙里奔走角逐的画面。不多时那调子就逐渐柔和下来,却多了几分凄厉的感觉,如同少妇独坐深闺的呜咽。 柳长洲猛地睁开眼,那琴声戛然而止。他一扭头,船家划着双桨,那乌篷船正好驶过衡门茶楼的门面。 直到他两只脚已经实打实的踩在悬河口南岸的石头山上,方才听到的那段琴声还是在他耳边萦绕不去。离得足够近了,从悬河口上落下来的水帘砸在周围的石壁上发出的巨大声响才算把那琴声 分卷阅读6 - 分卷阅读7 坤 作者:百折不回 分卷阅读7 赶出去。 而他也第一次设身处地的领会了一把什么叫做“造化钟神秀”。 对面的清凉绝壁裸裎的袒露着巨大的一片光秃秃的石壁,在距离水面上近十仞的空间,那石壁被水流打磨的光滑如镜,泛出苍青的色泽。视线再往上走,就有一大片细细密密、毛茸茸的青苔从生,如同给赤/裸的石壁披上一件翠衣。 整个悬河口之所以称为“口”,主要在于上游水在进入悬河口时,水面变窄,水流湍急,就如同进入了一个窄口。陡然加大的水量瞬间挤在一起,溅起丈把高的水花,在河面上如同披盖上一层白雾,十分壮观。 而低头看已经直直掉下去的水,那水反倒显得乖巧起来,除开紧靠出口的那一条线是白色的,其余地方都是十分纯粹的碧玉一样的色泽。 柳长洲煞风景的又把自己那手抄进袖子里,湿淋淋的薄衣衫贴在身上,显得整个人清瘦而挺拔,在那里一站几乎就是一座丰碑。出门前胡乱束起来的头发也被从天而降的雨水毫不留情的打散,湿漉漉的贴在脸上,连那道狰狞的刀疤也变得如同一个温柔的印记。 他心里突然升起一股莫可名状的豪情,“丈夫生不五鼎食,死则五鼎烹耳”。人生在世,总要留下些自己曾在这阳世三间走过一遭的印记,死后才算不辱没门庭,才算对得起自己。 然后他视野一角扫见对面绝壁上惊鸿一样滑过一个影子,那影子起落似乎轻而易举,毫不费劲的在石壁上借力,再腾起,眨眼就飘出去丈把远。 他眯起眼细细看了会儿,毫无预兆的拔地而起,脚尖在如同沸汤一样的水面上轻轻点了几下,转瞬间就滑到了十丈宽的对岸。然而踏在石壁上的第一步就滑了一下,他身形几不可察的趔趄了一下,借着第二步才算稳住。然后就像打开了一个突破口,他就肆无忌惮、随心所欲的在那绝壁上游走起来,衣衫簌簌撞在石壁上,一举一动都带有凌冽如刀的味道。 方才那个惊鸿一瞥的影子不知从哪个角落里冒了出来,非要和他比个高下一样,兜兜转转绕在他四周,时不时凑近又远离,确实要比柳长洲轻功好那么一小拇指节。 就看见那大鸟一样的大傻逼有恃无恐的把身体这么折起来,再那么弯下去,两条明显往外弯的腿跟大剪子一样劈来劈去,肆无忌惮的得瑟上了。 柳长洲一挑眉,露出一个耐人寻味的表情,嘴角缓缓的牵起一丝狂放的弧度,毫无预料的出手如电,打出一个石子儿。那人还在那瞎得意,猝不及防被这么一个阴险的损招暗算,当下就往下滑了一大截儿。 柳长洲看准时机掠过去,两只手毫不费力掐住那人命脉,在石壁上一借力,迅雷似的又返回了这侧低矮许多的石头山。 柳长洲捆人很有一套。 他利索的抽了那人腰带,动作粗暴的把那人两只手往后一扭,三两下就绑了个结结实实,还十分缺德的选择了一种捆牲口才用的那种手脚一起绑的不体面的法子,反正此人方才折腾的那么带劲儿,既然爱折腾,索性给你折腾个够。 不过显然,此人比牲口更可怜――那牲口好歹是四肢绑在身前,这人四肢十分别扭的被拧在身后,看上去特别像戏班子里下腰甩水袖的生旦。 一个大男人被捆成这窝囊样,也真挺好玩儿的。 那人动起来的时候,感觉挺灵动身材挺修长的,这会儿一静止下来,简直就是个彪形大汉,难怪他那腰带绑完了手脚还能余出那么一大截儿。 柳长洲拽下一根狗尾巴草咪在嘴里,先发制人道:“杀了自己爹和后娘那个逃犯,是你没错吧?” 那人瞳孔猛地缩了一下,恨恨道:“是又怎样?要杀杀该剐剐,少他娘的废话!”然后又愤愤的啐了口唾沫:“出手暗算算什么英雄好汉,卑鄙小人!” 柳长洲十分听话,当下就从袖袋里掏出一颗绿豆大小的药丸,二话不说捏着那人下颌硬给塞了进去。别人越是跳脚,他越是淡定,还十分幸灾乐祸的笑了起来:“我胆子小,我还怕血,我还特别阴险。不杀你不剐你,我带你见官。” 他故意把刀疤连着的那一侧嘴角牵出一个特别狰狞的弧度,刚打算好好叫这人领略一下什么叫做“卑鄙”。就看见那人睁大了双眼,来回倒腾着双脚开始往后蹭,竹篮打水白费功夫一样似乎想离他远一点儿,然后牙齿细细的磕磕绊绊的打起架来,最后……他眼睛里居然流出了两滴形似马尿的可疑液体。 柳长洲:“……”所以到底是被他丑哭的还是被他吓哭的?他郁闷的一屁股坐下来,觉着自己最近八成跟一类动不动就哭的窝囊废特别有缘。 一边的一个小水凹里映出一张刀疤脸,只是水面上的那个人头上正趴着一个来路不明的肥蜘蛛。那蜘蛛通体皆赤,几条草杆子似的腿十分整齐的折叠在一起,身子胖的特别蠢,有种难以言喻的呆萌。 柳长洲嘿嘿一笑,兴致勃勃的搓了搓手,又跟守财奴数钱之前往手上吐口唾沫那样呸了一口,突兀的叫了一声:“小红!”然后,他小心翼翼的把那胖蜘蛛捧在手心,往那人方向凑过去,七尺的彪形大汉险些没尿。 他正想再耍一耍这汉子,突然感觉自己眼角也湿漉漉的……所以,这到底是个什么毒的胖蜘蛛……柳长洲觉得给大儿子金斗找一个红妹子似乎听上去也不错。 等把乱认亲认的小红安顿好以后,他干脆利索的劈了一个手刀,把那人劈晕,扛猪一样给扛回了原来的乌篷船上。 到了衙门口,那石狮子脚下蹲着一个似曾相识的人。 他眯着眼仔细的看了会儿,死活没想起来此人是哪根葱。结果那根葱自己凑过来,哼唧出一串娘娘腔:“大人,三、三天了。我没找着。” 这会儿仔细打量,发现真是人靠衣装。这汉子身上原来那身破破糟糟的长袍已经换成了一身服帖的月白色的袍子,那日旋风一样的鸡窝头也规规矩矩的束起来,陪着一张狐媚脸,还挺养眼。他打着把竹骨伞往衙门口一站,整个衙门口都顿时温柔了不少。 此刻杜蘅小命还捏在这缺德的刀疤脸手里,看见他肩上扛着个巨形猪,颇为自觉的接过来扛在自己肩上。这娘炮全身上下也没几两肉,但那几两肉绝对比别人十几两肉都管用――他扛着个彪形大汉,居然还能身轻如燕!就看见那娘炮一边走一边小幅度的跳跃,整个人身形起起伏伏的,就好像一只月白色的蚱蜢。 柳长洲惯性的端着手,没什么表情的问道:“你说那逃犯叫什么?” 杜蘅毫无预兆的转过身来,带得肩上那一堆壮观的人肉划出了一道十分优美的圆弧,险些没殃及柳长洲这个池鱼。他说:“叫郑玄歌。我曾经见过他一次,是个身高七尺的大汉,”他在肩上那人那屁股上打便宜似的拍了 分卷阅读7 - 分卷阅读8 坤 作者:百折不回 分卷阅读8 两巴掌,“和他差不多。不过怪就怪在此人轻功很棒,南派功夫里轻功有个‘周流八极,万里一息’的说法,后来江南这一代武林里陆陆续续的就有‘一息公’这个称呼,说的就是他。” 柳长洲阴险的一笑,不屑道:“‘万里一飞猪’说的也是他。” 杜蘅脚下一顿,招呼都不打一声就把肩上那人往地上一扔,正好扔进了签押房门前那个有些凹陷的低洼里,溅起好一大朵水花。他蹲下身仔细看了会儿,突然一蹦三尺高,理直气壮的伸手到柳长洲眼皮底下:“解药!” 柳长洲盯着那个白嫩的女子手看了会儿,十分奇怪这人是不是从来不带脑子出门,也不知他那脑子能在家里给他产几窝崽儿。他绕过那只手往屋里走,委婉的下达了自己的命令:“你现在去把凤阳门的那个城役给我叫来,还是你想和我来个人鬼情未了?” 杜蘅愤愤的原地跺了跺脚,特别委屈、骂骂咧咧的给走了。 等给新闺女小红找着窝棚以后,柳长洲就从库房里翻出两年前的卷宗――从这卷宗厚度就可以看出来,清河县实在不是个平靖的地方。那卷宗足足摞了成人小臂一样的高度,压在最下面的纸都开始有些泛黄,边边角角都被卷的没个平整模样。 他丑人多作怪,颇为高难度的在高脚圆凳上盘腿一坐,似乎是觉得这个难度太低,身子大幅度得往后倾,愣是给自己营造了一个“金鸡独立”的神奇效果。 等到雨收云散,月上柳梢头的时候,他终于翻完了这一大摞卷宗,对“愚公移山”这种痴人精神有了更深一层了解后,也很疑惑为什么没有看见“郑玄歌”这个人的案底。 然后……他突然想起了什么,一巴掌糊自己侧脸上,特别凄惨的自言自语道:“没结的案子都归在另一档里,真他娘的……蠢。”他颇为郁闷的端着一个豁了口的碗,在签押房门槛上蹲下来,再次给自己造了个金鸡独立。 被扛回来扔在低洼里的郑玄歌也慢慢醒了过来。 柳长洲率先破冰道:“英雄,跟你打个商量成不成?” 郑玄歌冷哼了一声:“有话说有屁放!” 柳长洲对这大逆不道的话选择无视,斟酌了一下,这样说道:“在下十分佩服好汉的轻功。至少在两个月内,衙门会启动悬河口的水闸门重修工程,正需要好汉这样的人帮衬。我会把你的案底全部销毁,换你给国计民生出力。你看这样行不行?”他接着又不嫌麻烦,十分贴心的帮他总结了一下现在的处境:“要么驷马高盖,要么死路一条。” 郑玄歌沉默了一会儿,没有了方才那么大的脾气,只还有些冷淡:“所以?给你们这帮狗官卖命?” 柳长洲一耸肩,从袖袋里摸出一个药丸往上一扔,好整以暇的张开嘴去接,还颇有滋味儿的嚼了几下,无辜的点点头。 郑玄歌惊奇的瞪大了眼睛:“这是什么?” 柳长洲又拿出一个小丸子捏在手里:“你说这个啊?药丸,治伤风的。” 郑玄歌:“……” 此刻坐在凤阳城门下的杜蘅要听见这话儿,估计撕了他的心都有了。 柳长洲站起身走过去给他松绑,诚恳道:“眼下有个忠孝两全的机会,你能忍心看着它从手边溜走?” 这句话一下戳进了那汉子心口――为母报仇是成全孝道,而大丈夫行走世间,最宏伟的目标却还是“治国、平天下”,这是成全忠义。从前苦于无门报国,而今轻功那点儿小伎俩难得被人赏识,他还要藏着掖着做什么呢? 他整整衣襟,往后一退,端端正正的一抱拳,行了个武夫礼,声音都能掷地有坑:“太河清河郑玄歌,愿效犬马!” 柳长洲:“……” 他一脸菜色的看着这瞬间就变卦的汉子,同时反躬自问是不是自己把修个水闸门这件事给捧得太高了,以至于这汉子露出一脸要为国捐躯的悲壮模样。不过他虽然受不了这种感情/色彩浓烈得叫人起鸡皮疙瘩的耿直,却对此人倒戈一事乐见其成。 他把那豁了口的破碗举起来,还在思忖自己怎么回个礼才能不浇了这耿直的汉子的一腔热情,金斗就边吠边以风一样的速度刮了过来,特别亲昵的往他身前一扑,后脚立起来,前爪搭在他肩上,还舔了他一脸口水。 他狠狠的抹了一把脸,闻到一股白萝卜那种青涩的味道,居然还有功夫想“哦,金斗今天确实吃的是白萝卜”这种芝麻事。 然后那碗里的水就全数泼到了地上,像是某种悲壮肃穆的献祭礼。 柳长洲:“……” 郑玄歌:“……” 他提溜着金斗的耳朵给郑玄歌做介绍:“我,柳长洲,衙门师爷。这我儿子,大名金斗。” 金斗挣脱开来,绕到郑玄歌身边闻了闻气味儿,然后十分欢脱的跟只兔子一样跑开了。 柳长洲望着那一路绝尘而去的残影,语气里有一种坦坦荡荡的羡慕,感叹道:“真是风一样的金斗啊……” 郑玄歌:“……” 第5章 九里月望 七月十五,清河县九里湾上,桃叶渡一月一度的花会悄然而至。 时近傍晚,多露桥就被楚香楼的花娘裹上了彩色绸布,十分艳俗而掉节操的横卧在桃叶渡中心。两岸的青石街道提前就被一干小商小贩的摊位挤得无处下脚,整条大街熙熙攘攘全是人,所有的店面全都人满为患。 ……只有衡门茶楼反常的上了排门。 桃叶渡“之”字走形的最中心的水面上,仿佛天外飞来一样矗立着一方高台,那高台就比水面高大概一个指节的宽度。从北面来的水到这高台就自动分向两侧,柳长洲眼光一扫,在正对高台的两侧河道上看见两个方方正正的孔,一部分水都随那孔流到了不知什么地方。 他忍不住叫好了——平时那孔一闭,水面堪堪可以漫过那高台,而孔一打开,虽然走水量也没有很大,但也足够排出一部分水,叫那高台可以露出水面了。 当地人称“杨柳台”。 杨柳台附近的水域被人为拓宽成一个十分圆满的圆形,避免周围河道太窄,往来的船只触到台体下沉。 方秉笔提前包下了这个得天独厚的地盘,十分阔气在杨柳台上置了一桌酒席,跟供祖宗一样把那宋胖子供了出来。其实他背地里气的直跺脚,这场面阔气是阔气,小一万赈灾款又他娘的喂了这胖子。 不过这样的日子基本要到头了——昨天京里来的密函,军机处一把手最近被一班清流弹劾的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结合宋胖子近来四处找靠山这种狗急跳墙的举动来看,八成离树倒猢狲散不远了。 与方秉笔的大手笔相比,柳长洲依旧走寒酸路线。他花了几文钱,在人与人摩肩接踵的青石街一个十分不起眼的面摊上,买了四碗阳春面——他自己、瞻百里 分卷阅读8 - 分卷阅读9 坤 作者:百折不回 分卷阅读9 、杜蘅、金斗。 这瞻百里是个年过六旬的老头子,一把花白的头发胡乱束起来,胡子更是一大把,滑稽的用一根疑似灯芯的东西绑成一束,垂下来一个毛笔头一样的小尾巴。他那皮肉稀松的脸上,和金斗一样满脸褶子。 这俩老东西在一起还颇为惺惺相惜,金斗看见瞻百里,顿时忘了自己的衣食父母,十分臭不要脸的在那老头腿脚下蹭了蹭,就差认祖归宗了。 柳长洲暗地里踹了金斗一脚,简单粗暴的表达了一个被儿子抛弃的爹的愤怒。 他垂着眼皮吹了吹面碗上氤氲的热气,端着碗闷了一口热汤,大热天出了一脑门儿汗,筷子指着那个出水口问道:“这个出水孔是谁设计的?” 瞻百里毕竟是个底层兵弁,缩手缩脚的坐在一侧,十分恭敬的回道:“回大人话,是衡门茶楼的东家,陆衡门的主意。”他一手直了直那个门扉紧闭、门脸别致的小楼,“听坊间传闻,是有一次起多露桥的兵弁去衡门里喝茶纳凉,听到那东家和伙计闲聊时说了这么一个闲话,然后就有了这个杨柳台和出水孔,河水从出水孔就直接进入地下水道。从前一个县城的人吃水都要到九道湾里打,自那地下水道打通了以后,城里每百户就有一口吃水井,那样城郊的百姓也不用大老远跑来取水了。” 柳长洲用筷子敲敲碗沿,看向那个茶楼,细细的打量起来。 只见那屋顶的竹片被设计成一个大坡形。竹筒被劈成两半,一片压一片的从顶点一直蔓延下来,而那一层与一层之间的衔接颇为取巧,不是端正的覆盖在一起,而是每一根都斜成一定角度,一片盖着一片一直延伸开来,直立的墙壁外围也是一样的重叠方式。那竹片也并不是水平的铺开的,而是向侧方斜成一个角度,相邻的竹片之间就形成了平行的凹槽。 每一个半竹筒都是一正一反的叠套在一起的。 他往每一个凹槽出口正对的地面上看去,果不其然在那里的青石板上看见一排轻微凹陷的小窝——积攒在屋顶的雨水大概就是顺着那斜槽留下来的。 他眯着眼,几百年没吃过肉一样,微微伸出一点儿舌尖,也不知是下意识的,还是被这阳春面的滋味儿给愉悦了,竟十分寒酸的开始舔下嘴唇沾上的油花,指尖也惯性的一下一下在桌子上轮番敲起来。 金斗大概觉得自己丢不起这个脸面,把头搁在并起来的爪子上,悄悄的蒙住了眼睛,无声的表达了一种“无眼看”。 不多时,夜幕降临,一轮明月缓缓升起,远近的花灯次第亮起来,多露桥的方向突兀的响起一声琵琶声响,喧嚣的人群都像达成了某种共识,一瞬间寂静的鸦雀无声,唯有那琵琶响彻桃叶渡。 而后从北面的河道上缓缓驶来一艘大船,那船堪堪停在杨柳台的前方。整艘船几乎张灯结彩,华丽非常。 柳长洲颇费劲的在那船头上辨别出一个身着白纱衣的窈窕身影,然后四周突兀的响起了各种乐器的吹拉弹唱,那些声响众星拱月一样烘托着一个低柔妩媚的声音,一齐娉娉婷婷的踏空而来,清辉月圆夜一瞬间被蒙上一层暧昧难言。 杜蘅眼睛都看直了——他大概连自己“中毒”一事都不知道撇到哪里去了。这娘炮那狐媚眼里露出一种金斗看见肉骨头时眼睛里才有的光,都绿油油的。 柳长洲十分缺德,他不动声色的把杜蘅面前那碗面里的肉块捞出来,全扔进了金斗早都喝干的大碗里,拍拍金斗的狗脑袋,讨好道:“待会儿给爹跑个腿?” 那些歌妓唧唧歪歪的唱词唱的他全身起鸡皮疙瘩,怎么听怎么难受,再加上他方才那样子闷完了一大碗汤,被这歌声催逼得只想上厕所。 此等风花雪月、良辰美景,在他看来更像是一种吃饱了撑的找不着茅厕的另类的发泄。此间莺莺燕燕、卿卿我我,也被他定义为一种因为百无聊赖而牢骚万般的闲愁。 总之,在他看来,先帝留下来的这个表面上山青海澜的大庆江山,或多或少都带了些“蝉翼为重,千钧为轻”的嫌疑——青楼妓馆一家连一家的几乎都能搞个九州连锁,而真正有才的饱读之人却都一文不名。 真正是“文籍虽满腹,不值一文钱”。 他没什么表情的拿过八仙桌上那一罐子醋,十分不懂珍惜的往杜蘅碗里倒了半壶,才小幅度的碰了碰瞻百里,小声问道:“她总不能这么嚎一晚上吧?” 瞻百里:“……” 老瞻头摆了摆手,压低嗓门说:“不会,唱完一曲,接下来就要给这姑娘寻下家了。今晚唱曲儿的这个花娘,似乎叫宁佩佩,好像是新来的。” 柳长洲“啊”了一声,特别下流的说:“哦,开/苞的啊原来。” 然后他不嫌热的把金斗搂起来,一人一狗其乐融融的闹了一会儿后,他决定把红妹子正式介绍给金斗。 他把红妹子小心翼翼的往金斗鼻头上一放,期待万分的等着看它俩相亲相爱。结果愿望落空,金斗龇了龇牙,两只黑珍珠一样的眼睛发生辐凑反射,视轴会聚成斗鸡眼,开始边哭边吠。 柳长洲、小红:“……” 它吠就算,吠完了后居然还一蹦三尺高,撒丫子开始往北面跑,一路边跑边吠,把沿途听曲儿凑热闹的无辜百姓掀了个人仰马翻,有些人没扶稳,扑通就给掉进了河里。 接下来清河县远远近近、大大小小的狗全都开始叫唤,各种声音、腔调的叫声此起彼伏,简直都能给献曲儿的姑娘做个二重奏了。 整个花会突然就变成了一场东南西北的狗们比谁叫的更生动的“狗吠大赛”。 河岸上的听曲儿专为饱眼福的百姓骂声四起,混乱中有人手抓到了金斗那毛茸茸的大尾巴,直把金斗逼得在人口密度这么大的河岸上也奔成了一阵风。 靠近那艘大船的时候,受了惊的金斗猛的改变方向,一个飞跃直接跃上了那个画舫,把一众姑娘吓得失声尖叫,场面一发不可收拾。 它个头不小,在船头上左奔右突的把整个船都晃荡的七扭八歪。好几个奉茶的小仆接二连三掉进了水里,那抱琵琶的白衣女子手里的琵琶也掉在地上,姑娘人被挤到了船尖上,兀自还在往后退。 金斗就好像突然犯病一样,一个劲儿冲这姑娘吠个不停,凶神恶煞的程度和它那刀疤脸的爹如出一辙。那姑娘脸色煞白,“啊”了一声,身子就往下栽。 ……然后跌进了一个沾染微微清酒气息的怀抱。 方秉笔和他那不懂风情的头儿一样,简直就不知道温柔俩字要怎么写,他把那姑娘往肩上一扛,往杨柳台的台面上一放,又一步跨回到画舫上。 他和金斗平时以兄弟相称,所以一人一狗那眼神交流颇为频繁,简直要到一种“心有灵犀不点也通”的程度。 不过方秉笔有预感,在不久的将来,他和 分卷阅读9 - 分卷阅读10 坤 作者:百折不回 分卷阅读10 金斗的关系将会发生一次质的飞跃——等到清河县的事情一交差,回京以后他和柳长洲的亲妹子就要定亲了。 ……按辈分算,他以后就是金斗的姑父了罢。 于是他斜着眼,冲在杨柳台上,不知大难临头、还在那一脸色眯眯的看着花娘的宋胖子瞥了一眼,然后作势蹲下去要拦着金斗,嘴上虚张声势道:“哪个刁民的狗!胆敢碍着宋老爷听曲儿!” 金斗往下一蹲,然后猛地往前一冲,前爪在方秉笔看似摆放随意的胳膊上踏了一步,以一个分外勇猛的姿势直扑到了杨柳台上,以比方才凶狠了一倍不止的狂躁冲着宋胖子吠。 宋胖子此人平时夜生活极为丰富,空养了一身屁事不济的肥膘,脸上横着三道褶,坐在凳子上那腰上的肉简直就往下垂。他眼睛里还盯着姑娘那蒙在白纱下的玉臂看的色心大起,猝不及防遭受到一只天外飞来的狗的愤怒,他还不大能反应过来,只下意识的拿起手边的茶杯往金斗身上掼去。 金斗一矮身躲过去,变本加厉的开始嚎,五短身材往下一伏,目露凶光,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的扑了上去,一下把那宋胖子给扑进了水里。它自己十分得意,早把刚才被一只肥蜘蛛掀翻的黑历史全丢到了脑后,优哉游哉的在水里围着扑腾的宋胖子转悠了一圈,露出一副功臣的高傲模样,十分嘚瑟的从多露桥下游回去了。 宋武昌不会水,而他带来的两三个亲兵平时被这胖子剥削的很惨,一个个磨磨蹭蹭的不肯上前拉他一把。沿岸的百姓更别提了,别说拉一把这胖子,他们简直恨不得将这新来的不知底细的知县一并踹下去。 方秉笔一边假惺惺的打着毫无用处的官腔,一边一分装出十分的担心,还能分出功夫来表达一种“我是旱鸭子”的无奈,等看着那胖子在水里喝够了水,被折腾的够呛以后,才把那几个亲兵一齐踹下了水。 整个花会基本已经乱成一锅粥了。岸上的百姓骂得越发有声有色,连始作俑者的祖宗十八代也不放过;而那画舫上一众妓院的小倌、花娘们则一个个都三五抱团,面无人色的捂着心口化身西施。 方秉笔忧心忡忡的对差不多剩下半条人命的宋武昌嘘寒问暖了一阵,假惺惺的安排了轿子和大夫送瘟神一样给送走了。刚转过脸来,十分掉节操的挑嘴笑了一下,然后他就看见了还趴在地上的姑娘。 这反射弧超长的书生如今终于意识到,自己方才好像即兴表演了一场英雄救美,于是……他二话不说跨上了岸,开始安排兵弁组织人群撤退。 而这边,金斗游回到那面摊,特别不要脸的冲柳长洲摇摇湿了水后顿时细了一大半的尾巴。柳长洲踹了杜蘅一脚,眼睛瞥了一眼浑身湿哒哒的金斗,用口型说了俩字:“解药。”而后起身就走。 杜蘅抓紧时间抱起碗闷了一口,险些没被酸掉牙。他怒目瞪着柳长洲,也只能在刀疤脸的淫威下,一脸委屈的脱了自己的外罩,把金斗一裹,再次露了一手与他那身板极不相符的拔山的力气,把金斗夹在胳膊肘下亦步亦趋的跟在后头。 柳长洲垂着眼,想起那些光是看着就反射性头痛的大厚本的卷宗,决定选择一种省力省事的办法,问自己身边那个“会移动的卷宗”瞻百里道:“悬河口上一个大坝是谁主持设计的?用了多长时间?” 瞻百里说:“这都是十来年前的事儿了。那工程前前后后折进去三百来人,最后也是草草收工的。主持的是当时的县太爷,那倒是个清官,不过一声清名就毁在这大坝上头了。清凉山的山势太陡太高,而立面又滑,白白死了三百多劳力才马马虎虎的建成,前些日子一发大水,整个大坝都毁于一旦。建的时候花了足足三年的功夫,因为只能在河道干涸的时候施工,所有的建材又要水运到石头山上,颇为耗时耗力。” 柳长洲把手端进袖子里,无视周围一干发誓要掘他祖坟的平头百姓,脑子里将那衡门茶楼的建制细细回想了一遍,十分虚心的不耻下问道:“瞻老兄,陆衡门这人是什么样的?” 瞻百里退后半步跟着,微弯着腰,说:“回大人话,陆衡门是人称‘清河三怪’的其中一怪。清河有三怪,一怪在悬壶口,这是风景怪;二怪在没有田地,家家户户都以从商为主业;三怪在陆衡门,此人甚是神秘,他来到此地时也才约莫十五六的光景,一手建立这个衡门之后,几乎就再没什么人见过他。人虽然见不上,事儿却偶尔还会流传开。这东家足不出户,春茶也能比别的茶坊早上市,下游沙河县每年那砂岩上,每年统共就出产不到一引的岩砂毳尖儿茶,在别处都寻不到,就衡门里才有。手腕叫人不得不服。” 瞻老头走过的桥估计比柳长洲走过的路都还长,他将前后的问题连起来稍微一想,就知道了这师爷的来意。而他也充分展现了他作为一个守门人应有的广见博闻,最后得出这样一个结论。 “大人若拟兴建水利,陆衡门,非此人不可。” 柳长洲用手搓了搓脸,然后挥了挥,脚下的步伐陡然加快,到后来简直要飞起来,连翻飞的衣角都化作了一道残影。 等拐进了衙门前的青石路,喧闹的人声就全都被丢在脑后。此时月上中天,城门外的敲梆子声在这一片阒然无声里显得异常突兀,守夜的老兵手把铜锣走过,柳长洲毫无意义的“嘶”了一声,在门口石狮子身上借了一步,身手利索的翻上了房檐,兔起鹘落间就跳跃到了签押房的屋顶上。 他就势躺下来,顺手揪下屋檐上那根他早就觊觎已久的茅草,闲闲的叼在嘴里,在一声声的梆子声里,十分敏感的觉得自己有些想家乡。 虽信美而非吾土兮,曾何足以少留。江南处处都是诗情画意,都是花红柳绿,可这里纵然是昆仑西王母的瑶池,也不是乡里。 这种情绪犹如“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一样,偷偷的以不可遏止的速度铺天盖地的蔓延开来,一瞬间就使他置身于漫无边际的乡愁里。 以前书上读来的那些被他定义为无病瞎呻/吟的诗句,到现在突然就像被赋予了实体,真实而有力的撞击他的心腔。 他自嘲的轻笑了一下,原来自己客居他乡,竟也不能免俗的会生出些羁旅愁情来。 真是......故乡几千里。 没一会儿方秉笔打道回府,还带来一个叫人振奋的好消息:宋武昌要垮台了,上谕已经在路上,约莫再有半旬的功夫就要到达清河县。 方秉笔一向以他们家爷马首是瞻,他家爷在哪里,哪里就是组织。所以这汉子一点都不理解他家爷眼里那点儿偶然外露的情绪,兀自在哪里叽叽喳喳,十分聒噪,从宋胖子的四个老婆唠叨到他们家库房几多,到最后甚至咸吃萝卜淡操心的为人家下台后的去留问题发起愁来。 分卷阅读10 - 分卷阅读11 坤 作者:百折不回 分卷阅读11 柳长洲面无表情,颇给他面子的听了一会儿,心里十分郁闷,难得这么好的夜晚,难得才可怜巴巴的挤出来那么一点文人的酸腐气儿,全被这话篓子给搅乱了,简直就和千里之外的家里那个人小话不少的妹妹一个德行。 然后,他一想起家里他那个小妹的犀言利语,突然觉得……他不想家了。同时也发起愁来:会有汉子喜欢能爬树能打鸟不会说人话还有些流氓的妹子吗? 方秉笔正说到那花娘对他暗送秋波的屁事儿呢,就看见他们爷翘起二郎腿,破不嫌不雅观的把自己的鞋脱下来攥在手里,特别柔情的叫了声“秉笔”,而后用一种与语气大相径庭的迅疾的动作,把那鞋拍了过来。 ……被他用脸接了个正着。 柳长洲这下心里痛快了,他含情脉脉的看过来,柳叶似的眼眼尾一挑,柔声道:“到时候把那《岁晚江行图》给我,我去会会这个陆衡门。” 方秉笔捏着那鞋离老远,嫌弃道:“你可换双新的吧,破的简直给我们皇城乞丐丢脸。爷真不是我说,你那刀疤贴哪不成,非要贴嘴角哪儿……” 柳长洲看也没看,一条腿横着扫出去,衣角在空中画出一道利索的弧度,准确无误而力道精准的把这碎嘴子踹了下去。 方秉笔在空中流畅的翻了个身,稳稳的落到地上,吼出一句话来:“有一种别出心裁的丑!” 然后……他又用脸接了一只鞋。 第6章 似曾相识 宋武昌被革职抄家那天,方秉笔充分展现了他一个没见过世面的“刁民”的震惊:这宋武昌人肥,那库房简直比他人更肥。 一脚踹开库房门以后,首先是几株品相、成色都属上乘的珊瑚树,每个都有半人高。金丝楠木质地的多宝格上摆满了玉如意,方秉笔觉得稀奇,如意不就是个破挠痒痒的么,要这么多……这胖子有癣疾不成?几大箱子的金银珠宝摆满了整个库房,更别提什么金银砖了。 柳长洲那眼里顿时就冒绿光。 先前他还在犹豫,要不要向户部伸手要钱来建这个水门关,毕竟四境之内水患不止这么一个地方。眼下新帝践祚,国库吃紧,户部即便没到捉襟见肘的地步,也呈现出一种顾头不顾腚的趋势来。而这宋胖子做官以来搜刮的民脂民膏,合计为银子竟比朝廷赈灾款还要多。 看来这水门关的修建势在必行了。 没过几天,又一道上谕下来,着方秉笔迁太河府知府,兼任府垣清河县知县。于是柳长洲又借方秉笔这个有名有实的知府之手,一路顺藤摸瓜的拽出一大拨国之巨蠹,快刀斩乱麻的全给治罪了。原来知府衙门里的藩司就没把这新来的知县放在眼里,言语神态上颇有得罪,到这会儿一个个颔胸收背,灰溜溜的跟过街老鼠一样。 柳长洲也没客气,毫不含糊的一锅端了这帮小人,把整个太河府与朝廷、下属各个县的来往账目全都交给了杜蘅,用那莫须有的“毒/药”逼着杜蘅做了他手下主管钱粮的师爷。原先负责衙门里讼狱案件的刑名师爷,被他给了二两银子打发回了家,那个耿直的有些傻劲儿的郑玄歌被他提拔了上来。 眼看与衡门大柜谢卿云约好的十五日完璧之期要到来,每天忙得脚打后脑勺的柳长洲把一干琐事一推,去库房里把那副抢来的画装进匣子里,出衙门前还不忘拿着那把鸡毛扇,领着金斗一步一晃悠的直奔衡门而去。 金斗在他的威逼利诱下,终于与小红能够和平共处。 他水土不服那阵子的胃肠毛病,和初来乍到时受潮得的鼻塞伤风,在适应了半个月以后也好的差不多,这会儿他才真实的体会了一把什么叫做“血雨腥风”――那鸡毛扇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味儿,无差别攻击的钻进他初获通畅的鼻腔,差点没把他熏得气血不周。 他顿时对方秉笔肃然起敬。 衡门里茶客并不多。 为了表现自己十二分的诚意,柳长洲特地给金斗买了只烧鸡,把金斗哄好了就撇在大街上,自己走了进去。 谢卿云一看见他,右眼皮就直蹦哒,嘴角都发僵:“柳师爷,大驾光临,有何贵干?” 柳长洲十分良善,把那匣子打开放在桌上,和颜悦色道:“物归原主。” 他平时不照镜子,不知道自己笑起来的时候,那刀疤叫他的每一种笑――冷笑也好,温和的笑也好――看上去都十分狰狞。谢卿云还从那和颜悦色里提取出了几分“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的意味来。 有道是民不与官斗,他忙不迭把那画接过来,奉上了一杯清茶。 柳长洲指尖点了点桌面,颇有诚意道:“贵东家在不在?” 谢卿云眉心跳了跳,用一种十分古怪的语气回答道:“不巧,敝东家刚出门。” 柳长洲一看他那表情就知道这里头肯定有文章,但有求于人总不好发作。他有一种第六感的直觉,陆衡门一定不怎么好对付。杜蘅和郑玄歌,前者是个没多大出息的娘炮,后者是一个直眉楞眼的莽夫,心思都没有那么多窍,他也不必多费唇舌,一个威逼一个晓之以理就可以收为己用。 这陆衡门就不知道怎么一回事了。 他只能起身告辞,先礼后兵,横不能第一次拜访就这么没诚意吧?于是他几乎每天都要来衡门里凉快会儿,毕竟三顾茅庐的诚意不能没有。 依然无果。 眼看时近八月,次次被谢卿云以“东家外出”这一招拒之门外的柳长洲不耐烦了。这次他没有那么好说话了,他端起茶碗,嘴唇刚凑到杯沿,垂下的眼皮突然掀起,毫无预兆的手一抖,茶杯掉在地上碎得七零八落。 那碎东西的声音还没停下来,“风一样”的金斗啃完一只烧鸡,火燎屁股似的蹿了进来,惯犯一样开始在大厅四处瞎扑腾,跟大闹杨柳台那只凶狗奇迹般的就重合了起来。 在装模作样此一途上,柳长洲比方秉笔要专业的多。他仗着自己蒙着一只眼睛,起身要拦着四处撒野的金斗时,“不小心”被桌腿一绊,结结实实的往地板上一扑,营造了一个五体投地的效果,然后心安理得的边呼唤金斗边做无力回天状,十分可耻的在心里默默亲了如此甚得我心的金斗好几口。 谢卿云:“……” 金斗撒丫子狂奔,围着大厅做单方向的日晷运动,眨眼就把原本很有格调的茶馆造的满地狼藉,茶树倒的倒,竹排一片一片的塌。上来拦截的小二都被金斗一把掀翻,整个大厅顺时就变成了金斗跑圈的猎场。 它掀起的人仰马翻的攻击波范围迅速扩大,大厅最后几排密密实实的箫管竹排也不能幸免于难,哗啦啦倒得排山倒海,而后那后面露出一扇十分隐蔽的竹门来,要不是那门被倒下来的竹排砸的稍微推开了些,基本就没几个人能发现。金斗一跳,一爪子就把那门推开的更 分卷阅读11 - 分卷阅读12 坤 作者:百折不回 分卷阅读12 大了。 柳长洲简直喜极而泣了,到这会儿“恰好”扶着桌腿站起来,身形一闪就到了金斗身后,嘴上装模作样的喊了一嗓子:“你个不孝子,你非要把爹赔穷,看爹回去怎么……” 即将倾家荡产的爹连话都没说完,这一对儿就齐齐顿在了竹门门口。 谢卿云十分好奇他们东家那羽毛刺青进展到了什么田地,有意无意的慢半拍赶了过来,然后……他悄悄的捂住了眼睛。 箫管竹丛生的天井四周雅致非常的回廊上,一个竹椅里侧躺着一个男人。这男人一身十分低调的白色衣袍,一头柔顺的黑发披散在一侧肩膀上,闭着眼睛,细密的睫毛弯出一道柔软的弧线,眉心微皱,嘴角抿平,仔细看,还能在鼻尖和瘦削的下巴上看到一层薄汗。 竹椅旁边的凳子上坐着一个女人,脸上蒙着一层面纱,看不清容貌和表情。那女人手里还捏着一枚针,另一只手抚在男人脖子上,一下一下的不知在做些什么。 这一人一狗的动静实在太大,绣娘看见门口突然闯进来一只大狗,一惊之下,手下就没了分寸,只把羽毛图案的最后一点扎得狠了些,白净的脖颈一下子就蹦出一滴血珠。 陆含章几不可察的颤了一下,才缓缓的挣开了眼睛――前堂怎么造他都可以假装视而不见,关键人家现在闹到他老窝来,他就不能无动于衷了。再加上一睁开眼就看见那只十分想叫人给他剃毛的长毛狗,和他背后那个一见就要人没胃口的倒霉师爷,他顿时感觉脖子那里原本还能忍得了的疼,一瞬间就放大到无穷大,跟被火烧一样辣辣的疼。 他直起身来,僵着头跟着脖子一起动,面无表情的问绣娘:“刺完了吗?” 绣娘自己心里还委屈呢,生平头一次在人身上下针,还是痛感十分明显的耳下一片皮肤,能正常发挥就不错了。要不是看在那丰厚的报酬上,谁愿意来冒这险?她冷哼一声,语调平平道:“图案都刺上去了,就差上料了。” 陆含章隐晦的翻了谢卿云一眼,就手拿过那些洒在素净茶碟里洁白的砗磲贝粉,粗暴的往一方巾帕上一倒,囫囵的把那帕子往那刺口上一敷――那感觉,一言以蔽之,曰,痛快。 柳长洲见多识广,知道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惊呆了一会儿就恢复常态,一边心里把这神秘的东家这一举动定义为“吃饱了撑的没事做”,一边口是心非的说:“陆老板好雅兴。” 陆含章捂着脖子站起来,脸上浮起一层虚假的笑,语气里带了恰好不会令人察觉的僵硬,拱手一揖,说:“柳师爷大驾光临,有失远迎。” 谢卿云的好奇心得到极大满足,心满意足的接受了那记白眼,带着绣娘去了前堂,临走还十分有眼色的把竹门给阖上了。 等习惯了脖子上那些痛感,陆含章的表情也就没那么勉强了,他不知从哪里摸来一条似乎还闪着亮光的丝绦,在脖子上缠了一圈固定那方丝帕,毫无破绽的言笑晏晏:“前些日子大柜多有得罪,还望师爷大人有大量。” 柳长洲不动声色的打量了眼前这人一眼,觉得如果要用一种畜生来形容这个人的话,除了“孔雀”,不做他想——都花哨的要紧。 那一张脸几为玉琢,眉毛不是方秉笔那种斜飞入鬓的锐利,而是带着些恰到好处的弧度,舒缓的从眉心延伸到两侧。鼻梁也不是杜娘炮那样秀挺的有些女流之气的媚,只暗含了五分的有棱有角,嘴唇削薄,看上去一脸刻薄相。 那人一双手显得极为修长,骨节明显而不夸张,干净的有些过分。整个人身形颀长,将一袭纯白长衫的各种风情发挥了十成十。 他心里翻了个白眼,凉凉的想:四体不勤,八成也五谷不分,一个人形花瓶。不过那股似曾相识的感觉怎么回事儿……哎,也不是,大概全天下美人都长这个样子吧。虽然他对这些你来我往的应酬话十分反感,到这会儿也只能充分发挥忍者精神,极有耐性的说明来意后,就直奔主题:“不瞒陆老板,敝人此次前来,确有一事相求。” 陆含章给他推过去一盏茶,心想反正也闲没事做,跟这有碍观瞻的刀疤脸打打太极也不错,他就客套的笑道:“敝人何德何能,竟能劳师爷大驾?” 柳长洲心里冷笑,将这狗尾巴草一样的奇葩翻来覆去的鞭笞了好几遍,才稳当的笑道:“听闻陆老板对土木颇为精通,不知阁下对悬河口工事的设计有何高见?” 陆含章一下都没顿,一脸无知的摇摇头:“没看法。”随后又一脸市侩商人的嘴脸,愁道:“近些年悬河口决堤好多回,历任县太爷都束手无策。衡门的茶船都跟着翻了好几次,折进去不少。想必是官府要重新修建水利?如果真是这样,敝人不才,愿意先捐十万两,略尽绵薄之力。” 陆含章心里明镜似的,这人一开口就问“设计”,而不是“修建”,明摆着不是来索财的,而是来索才的。 这话一出,柳长洲顿时有一种被灌了一锅闭门羹的感觉――这人十分自觉的表示愿意捐出银子,表面看上去有诚意的很,实际上是不动声色的扭曲了别人的来意,好叫别人再提不出别的请求来。 也就是说,陆含章给他做了一锅甜味儿的闭门羹。 不过他处在有求于人的一方,实在不能端出什么什么架子,心里冷笑不止,面上却极为诚恳:“实不相瞒,银子虽然缺口不小,但更缺的其实是个带头人……”他守株待兔,等着陆含章“闻弦琴知雅意”的自己往上凑。 陆含章面上又是一副愁色,睁眼说瞎话:“小店小本生意,恐怕再无力多出了,这个,实在对不住。至于带头人,敝人实在没有什么物色人的眼光。” 然后他脖子上那纱布就适时的开始渗血,起初还只是一点一点的点在白色的方帕上,到后来简直晕染开来,大片大片的红把那块儿本就丝薄的帕子全都浸透了,有些干脆顺着陆含章的脖颈往下滑,素白的里衣领子慢慢的染上一层赤色。 他伸手一摸,摸到一片血。 柳长洲抿了口茶,就看见这老板的脸色唰的就白了,衬得脖颈上那点儿红极为刺眼,然后那双十分精明的眼睛瞪大,呼吸也急促起来,整个人毫无预兆的往后一倒,头磕在地板上,干脆利索的给晕了。 柳长洲:“……”他心里那冷笑简直要把自己冻死了,这送客方式够别致。 金斗十分自觉,立起来往外走。 柳长洲端着手跟在后头,心想三顾茅庐有多大把握能把这人拿下,同时心里开始盘算第二条出路――一棵树上吊死的,那不叫好汉,那叫蠢货。 他刚回到衙门,就派人去请太河府医术远近闻名的广济堂大夫,给了一个颇丰厚的银包,送去了衡门里。然后在签押房里琢磨了一下午,决定模仿早已作古的秦孝公,出了一张招贤 分卷阅读12 - 分卷阅读13 坤 作者:百折不回 分卷阅读13 罪己诏,他还就不信瞻百里说的,就这陆衡门一人有这个能耐。 一大早就去城东难民营里视察施粥铺情况的方秉笔,在月上柳梢的时候才赶回来。柳长洲刚酸不拉几的编完一张唧唧歪歪的告示,就被方秉笔带回来的一个消息给震惊到了:难民营里多数来吃粥的并不是流离失所的难民,而是路帮船帮里那些没了活干的劳丁,这些劳丁抢粥不说,还在粥铺里为几碗粥大打出手。 柳长洲拄着下巴,若有所思道:“秉笔,如果你有一个帮会,里头有几百号人要你养,而眼下万事俱废,你又没那么大本事填饱几百个人的肚子,你要怎么办?” 方秉笔不假思索的道:“裁员。” 柳长洲中肯的评价道:“像你这个窝囊废能干出来的。” 而后两人彼此对视一眼,心照不宣的笑了笑,异口同声道:“苦力。” 第二天,兵弁就把那连夜誊抄好的两封告示贴满了全清河县,两张告示里,一张是优厚报酬招水利匠人,一张是大范围的招十五以上四十以下的成年男子做劳役。 同时在衙门门口拉开架势,大张旗鼓的摆了好几张八仙桌,果不其然,衙门口从平明到暮色将近,门庭若市的程度不亚于月望时的花会。 只把杜蘅和郑玄歌忙的愣是一口饭都没吃上。 同时,陆老板作妖的文身,不幸中风偏瘫的消息也不胫而走。 柳长洲是个武夫,他知道全身上下各个要命大穴的分布,以前在龙门山里还跟着他师傅还学过几手针灸,知道入针深浅。所以他听到市面上那些风言风语,一点儿没往心里去,只是心里有些匪夷所思:不就是不想掺和官府的事儿么?有必要演的这么逼真么? 他师傅接受皇命下山时给他上的最后一次课,讲了这么一段话。 《周易》里有个卦,那六爻里有一爻的爻辞是这样讲的,“括囊,无咎无誉”。是说把口袋紧紧的扎起来,不叫别人知道内里的东西,隐喻一个人把自己所有的才华都掩盖起来,是才不外露,因而也暗含了庄子思想里的“无用而无害”。 为人臣、为人民、为人子之道,用舍由时而行藏在我。这么看,那陆衡门明知他的来意却兜圈子推脱,此一举也无可厚非。从天而降那么大一个“用”,郑玄歌接受他的邀请,果断的选择了“行”,陆衡门非但选择了“藏”,还避之如洪水猛兽的干脆宁愿把自己编成一个残废,这就耐人寻味了。 柳长洲敏感的从这个过度反应里嗅出了几分不寻常。 但他天生喜欢给自己找麻烦,他仍然锲而不舍的一得空就要去衡门里坐坐,时不时怂恿金斗去撒欢跑一圈,造的天翻地覆。 有时候恰好能碰到陆含章在前堂处理不得不的事情,柳长洲也会十分不要面子的凑上去,恰到好处的提到正事。不过陆含章此人简直太滑了,每次都十分贱的在正事附近绕圈子,就是不往圈子里跳,把柳长洲郁闷的简直想把他按在地上揍一顿撒气。 他觉得和陆含章这只老狐狸打交道,不光脑子累,还心累。 陆含章对付人很有一套,但他还从来没对付过狗,因此还没有想好大招,要如何去整一整那只屡次造次的狗。毕竟那畜生不通人情,没脸没皮,而他总不能掉身价的去跟一只狗斤斤计较。但他最为拿手的事就是置之不理,他把那竹门一掩,眼不见心不烦的“躲进小楼成一统”,把一干麻烦事一股脑儿的丢给了忠心耿耿的谢卿云。 谢卿云每天听到前堂那些稀里哗啦的声音他就郁闷,有好几次他都吩咐底下人准备好了耗子药,不过想到官府的狗这一高贵的身价,一念之间又给收了回来。所有的郁闷都憋在心里,导致他最后简直忍无可忍,他气冲冲的去找他们东家要对策,他们东家十分光杆的挥了挥手,还有闲情逸致、稳如泰山的坐那抚琴,轻飘飘的说了四个字:“闭门谢客。” 柳长洲放肆了小半个月,临到入秋,衙门那边的招贤、招兵事宜转入后台,他纵使还不死心,也没有那个功夫再来作妖了。 第7章 蓄势待发 衙门给水利匠人的报酬十分丰厚,前来毛遂自荐的人不少,到整个招贤计划全部结束,林林总总的招来了足有二十三个人。这些人来自天南地北,年纪不等,小至二十一二,大至四五十,不管肚子里有多少墨水,面上都是一副成竹在胸的样子。 这些人一出现,一下子把每天发愁得恨不得出家的柳长洲从与陆衡门的明争暗斗里给解救了出来。 他和方秉笔私下计划,在清河贡院里安排了一场选拔制,择优任职。这样一来,最后有几个年届四十的中年人脱颖而出,但后生可畏,江山代有才人出,脱颖脱的最厉害的要数一个叫苏钰的年轻人。 此人一表人才,举手投足都叫人如沐春风,连考卷都别具一格――他在一炷香的时间内炮制了一副悬河口的地形图,而后线条利索的绘制了一张可行度很大的工事草图,蝇头小楷在一旁罗列了几个关键问题的解决方案。 与柳长洲临时抱佛脚学来的历代工程图殊无二致,可以说巨细无遗,诚然没有叫人眼前一亮的新意,冲着这份儿认真仔细也足以打动别人了。 不过美中不足的是,这人总是板着一张棺材脸,一脸公事公办,一打眼就知道属于那种一板一眼、凡事都走章程的书呆子。 连耿直的郑玄歌都比他要生动。 苏钰裹挟着一身纸上谈兵的气派,颇有些踌躇满志、要施展抱负的意思。 柳长洲细细琢磨着,这人估计正派,但“人至察则无徒”,他可能当不好一个头,他没办法叫别人心甘情愿的跟他走,要是他能有老狐狸陆含章一半的圆滑,他就能放心的把整个团队交给他。 同时劳役的人数也统计了出来,杜蘅最后整理出来的花名册上足足记了有四千六百人之多。这娘炮原先在赵家帮里做账房先生,粗略扫一眼就知道从各大帮会里裁汰出来的劳丁占了几成。 杜蘅捧着花名册去找柳长洲回报结果,就看见他们成天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大师爷,特别不雅观的蹲在贡院的大条凳上,一只手扣在一只连要饭的都拿不出手的破碗上,十分有闲情逸致的闷了一大口水。 杜蘅最近跟他混得差不多熟,十分不拿自己当外人的走过去,照猫画虎也往那凳子上一蹲,把花名册递过去开始报账:“老大,这人未免有些太多了。前后总的人数就有四千六百人,按每个人一月二两银子的银饷,一个月藩台的出账就要近一万。管吃管住的话,算下来每个月总走账要近四万。” 柳长洲一下一下用指尖敲起碗沿来,“嗯”了一声,心想人多才好,面上不以为意道:“每月缴上来的商税有多少?从各个县解来的款项有多少 分卷阅读13 - 分卷阅读14 坤 作者:百折不回 分卷阅读14 ?要解给户部的款子分到每个月能有多少?” 杜蘅那狐媚似的眼里顿时冒绿光,心里好像有一把无形的算盘,噼里啪啦打的震天响,连柔弱无骨的手都神经质的痉挛起来,飞快的在那做拨算珠的举动,几次呼吸的功夫就有了结果:“每月的商厘按十抽一,能有二十万左右;各州县解来的加起来才十万不到;每年解至户部的按月分大概能有十五万。不过各州县连年亏空,已经有好几年没有解进清河的款子了,解出的倒是不少。” 柳长洲从袖袋里摸出一颗药丸扔进嘴里,闲闲道:“知道了,饷你只管发。这些劳役闹饷就麻烦了。” 杜蘅呆了半晌,不合时宜的咋呼起来:“那天你到底给我吃的什么?!”他估计是话本子看多了,以为真碰到了什么“含笑半步跌”之类邪性的毒/药,自己禁蹦禁跳了好些时候,还残忍的禁了房。解药迟迟不来,他又继续一厢情愿的认为这或许是某种慢性毒/药。 柳长洲奇怪的看着他,丝毫没有歉意的说:“不是我这个。”然后他自顾自的补充道:“大概是老鼠屎?忘了,我在地上瞎捡的。” 杜蘅:“……”所以他可能是被一颗老鼠屎给坑了?! 古话说“若士必怒,伏尸二人,流血五步,天下缟素”,这才叫气节。杜蘅权衡了一下,发现实在没必要和这无赖一起同归于尽,他就利索的站起来,猝不及防的去掀那条凳。 柳长洲对此等小儿科的手段也是没辙,他身形潇洒,一瞬间就从蹲姿拉长为跃姿,劲瘦的腰肢在空中十分利索的抽长,期间还颇为写意的翻了个花,给这空有一身力气而走路基本靠脚踏实地的娘炮展示了一把什么叫做轻功,才一晃落到门口,挥了挥手,大摇大摆的给走了。 杜蘅脸一阵红一阵白,原地跺跺脚,简直想把撕了他的心付诸实践。 棺材脸苏钰已经在签押房里恭候多时,柳长洲前脚刚踏进衙门,后脚连进都没能进来,就被苏钰拽着衣袖踉踉跄跄的拉上了去悬河口的乌篷船。 所以他就说,这人简直太简单,换做是别的上司,早一巴掌甩出去了。 路过衡门的时候,同样饱受金斗摧残的衡门终于迎来了开门揖客的春天,排门洞开。柳长洲看着重新焕然一新的前堂,心里涌上来拇指尖儿那么大的歉意,留下一句“你先走,我随后”的话,在水面上点了几下,十分没有“罪魁祸首”这个自知之明的进了衡门。 陆含章恰巧跟谢卿云在商量什么。 他脖子上那个指节一般大的羽毛图案,在一片白净的脖颈上特别引人注目。那羽毛乖巧的厕身在右侧耳下那片皮肤,砗磲贝粉磨成的染料晶白透亮,勾勒出一个纤毫毕现的羽毛形状,不过大概是没完全恢复好的缘故,整个轮廓都有些肉眼可察的红,尤其是最后羽毛尾部那里有一个十分醒目的红点――和处女胳臂上那个守宫砂十分相似。 “守宫砂”,这几个字莫名戳中了柳长洲的笑点,他不厚道的笑了一下,才摆正脸色,大老远跟吆喝猪一样问候了一声:“陆老板见好?” 陆含章温润一笑,端的不动声色,杀鸡用牛刀的开始了扯皮大业:“哪里哪里,这点儿小伤何劳师爷挂齿?” 柳长洲一对上这种刀枪不侵、盾牌体质的人,就犯贱似的要和这种人一较高下,看看谁更擅长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但说真的,对于请陆衡门出山这个念头他一直没能完全死心,因此每次言辞都颇注意分寸,也没有借方秉笔的官威来压一压他,因为这种人除非自己心甘情愿,否则霸王硬上弓也只能自讨没趣――他没准会在哪里给你埋个雷,出其不意的炸你个鸡飞狗跳,那就得不偿失了。 他打完了招呼,大概是由于近来事情进展的都十分顺利,紧接着就说了声“告辞”,心情十分敞亮的转身给走了。 陆含章自然乐的清闲,他把入秋的各项事宜一一给谢卿云交代清楚,甩手掌柜似的回到后院――准备秋眠了。 悬河口上来来往往的都是背上、肩上扛着各种石料和木料的劳役,丈把高的瞭望塔和云梯在几天的功夫就架满了悬河口的南岸。趁着水落石出的季节,渲河水势前所未有的温柔,河床上也由南到北架起了一字排开的石碓。 工匠正有条不紊的把石料堆得更坚固,方便往来行走。 苏钰此人和他那清风明月的外表十分不配,整个人就是一个大写的没劲。 他沿着河面上堆得已经高过水面的石碓一步步往北岸走,板着一张棺材脸公事公办道:“预备工程进展的快的话,会在入冬河水断流前全部结束。正式工程最快要到明年开春才能开展,中间的一段空白期,老师傅们要对考察河床土质,测量宽度、高度,确定用那种石料更合适,还要根据测绘结果进行图纸的调整。不知道柳师爷有什么具体的要求或者想法?” 柳长洲端着手,步伐平稳的踩在石碓上,长发和衣角被瑟瑟秋风吹得如泼墨一样洒在半空里,一面听他回报,一面近距离的看了看悬河口。他比划道:“有没有可能将这个大坝建成允许船只通过的水门?” 苏钰抿着嘴角,认认真真的盯着出河口的地段细细想了一会儿,然后用一种托孤一样的沉重语气慎重道:“应该能。” 柳长洲:“……” 他把自己心里那个对水闸门的期待简单描述了一下:“从严格意义上来讲,这个已经脱离了大坝拦截水位抬高河床的作用。它更大程度上起到一个沟通上下游、方便往来货船越过落差的作用,就是利用一个活动的水门关,控制走水的速度,能够让往来的船只可以不用经过内陆途径转运。” 四周的河水飞溅,很快便打湿了他的衣服下摆。他四周看了看,发现一个十分天然的小型落差,简直就是一个缩小版的悬河口,正好用来给苏钰比划比划。 于是他捡起一片落在一侧的木板,几步跨过去往那附近的石头上一蹲,把手中的木板往那小落差稍前一些的距离一挡。从高处来的水就在局部范围内逐渐漫了上来,渐渐的和上游水位齐高,然后他另一只手在已被填平的落差上虚画了一圈,解释道:“这样,上游的船可以直接越过这个落差。” 而后他一点一点的把那木板往上抬,齐平的水位就逐渐下降,渐渐的那落差又恢复原样,等到木板两侧的水位一般时,他把那木板整个抬起来,说道:“再把水位降下去,货船就可以直接进入下游。” 苏钰皱着眉思考了会儿,把手平伸,做了个“掀”的动作:“旋转的水门要比位移的水门更省力罢。” 柳长洲赞赏道:“对,就是这个道理。” 苏钰木头一样的脸上终于有了一点松动,幅度极小的轻抬了一下嘴角,总结道:“那这就不叫大坝了,这就是水门关。” 分卷阅读14 - 分卷阅读15 坤 作者:百折不回 分卷阅读15 柳长洲点点头,说:“还有一个要求。每年清河县大大小小都要有那么几次水患,如果能修建一个备用的泄洪湖或者大型水库,一方面能补充河水断流时下游农田的灌溉,一方面要减少水患对清河县的冲击,能够一劳永逸,那最好不过了。” 苏钰看了看四周,严谨道:“不难,在清河县上游码头往前的水段可以开挖一个水库,东西两端走水,会比较简单。” 这时渲河南岸传来方秉笔断断续续的呼喊声。 柳长洲挥了挥手,示意苏钰自便,自己老老实实的从那些石碓上蹦过去,然后哥俩好的揽着方秉笔的肩膀,相互打打闹闹的离开了。 苏钰往两人离去的方向看了一眼,而后和那几个老工匠一起绘图去了。 柳长洲人不在皇城里呆着,也不妨碍他了解京里大小变化:宋胖子背后那个靠山竟然是八王爷宗季。 朝廷里明确站成两个阵营,一是以八王爷宗季为首的保守派,还有以三王爷宗翼为首的革新派。这两派以前分庭抗礼,虽然总是搞的整个朝政“东边日出西边雨”,国民生计的各项制度废止就一直没停下来,不过在先帝驾崩前一直没有出现一家独大的现象。 而新帝践祚后,推出的第一项政策,就是撕破脸皮的反腐治污,没想到第一个浮出水面的竟然是八王爷。 柳长洲细细的分析了会儿,对于现在三王爷宗翼一党的现状有了个大致的了解――一家独大,应该是皇上的有意扶持。先把小猪仔养大,等到他们骄横成性,杀而后快。不得不说,皇帝年纪虽轻,手段比他那爹要狠辣多了。 治大国若烹小鲜,很显然先帝更擅长打群架,新帝明显更会做菜。 对了,京里快马送来的密函上还提了一笔戍边的事,皇上在信上问他有没有什么进展。 一说到戍边,这就要说到太河府的地理位置了。 源河县再往西走,就进入西捻的领域。之所以称他们为捻,就是因为这伙儿王八蛋打仗从来不好好打,并且擅长马战,通常是这里扰一下子民,官兵赶到前就撒丫子散开,换个地方重新集合,就和妇人家手里纳鞋底儿用的捻线一样,搓一下就合起来,平时多是散开的状态,根本防不胜防。 近年来,西捻屡屡挑战西部防线,搞的整个西部沿线一代民不聊生,连通商线路上的马队都屡遭侵袭。 而大庆朝的官兵则一直离不开步兵的训练模式,更别提什么水师和马队了。派去戍边的将帅大多苦于找不到敌人,又不能准确的得知西捻军的下一次挑战会在什么地方。别说追不上人家,每年轮番来戍边的将士光是水土不服就搞得士气低落的厉害。 其实最难打的架不是实力悬殊的架,而是一方在明一方在暗,明的一方连对手是人是鬼都不知道,暗的一方的真实目的都不是发动大规模战争,而是掠夺物资过日子。 这种尤为可恨――就好比有些疾患,它缠上你不是为了置人于死地,而是不定期的时不时发作一下,叫嚣一下存在感,叫人不得不为了身上这点要不了命的小毛病一趟一趟跑医馆。时间短了人还能哄着它,时间一长,人就要烦不胜烦了。 这西捻军跟那些反复发作、久治不愈的顽疾一样,一遍一遍放开手脚的触摸大庆朝的底线,讨厌的厉害。 柳长洲皱着眉头想了一会儿,拍了拍脑门儿,试图找些从来被他嗤之以鼻的灵感,而后在纸上点了几个点,又在那纸上画了一条贯穿整张纸的线条,下面写了一个字:“围。”那几个点就全被那道线挡在纸张的一侧。 原先在龙门山上学艺尚未出师时,曾经碰到夜里来龙门山庄里偷东西的猿,那东西虽然笨,但跳的快。那时候师傅叫他把曾经被猿糟蹋过的地方都修上篱笆,到后来那篱笆都一片一片的连成了一条线,最后那猿竟然没有地方再下手了,更有一天倒霉的被篱笆上的蒺藜缠住了毛,被深受其害的柳长洲逮住狠狠教训了一顿。 所以对付打游击的西捻也没什么好办法,就是把防线拉长,彼此呼应。 他拿出山川地形图,在源河县的位置点了点,觉得十分不保险。 作者有话要说: 五一快乐~~么么哒~~ 第8章 持强凌弱 柳长洲是个名副其实的行动派,他对源河县的边防不放心,当下就打算亲自去一趟。 源河县是个呈南北走向的狭长的县城,它几乎构成了大庆西部防线的三分之一,另外的三分之二便是造化之功赋予的戈壁与无边沙漠。这也使得源河县成为对西域通商的一个枢纽,也使得它成为西捻马队来往频繁骚扰的重点。 先帝在位时,一直是镇西将军廖选带兵驻守。那时候柳长洲尚未出山,只在师傅讲大庆江山的时候听过英名赫赫的廖选将军的生平。不过天妒英才,年事已高的廖选在新帝即位之初便不幸殒身沙场,手下那一万好儿郎顿时群龙无首,被西捻马队见缝插针的打了个溃不成军,绵延千里的防线一瞬间狼环虎伺。 薄弱的西部防线现在的主要兵防只剩下十分单薄的源河县总兵营,不足一万的老弱病残。 他还没有离开京城时,已经定下来的新的镇西将军是顾遥。 八王爷一党陨落后,三王爷党一时间弹冠相庆,这顾遥便是三王爷一党的中坚力量。而顾遥的戍边竟然是皇上力排众议给板上钉钉的,顺着三王爷的水推了一把舟。 皇上此一举,其实是在用整个西部防线养着这伙馁虎。 柳长洲对此十分不赞成,因为党派纷争固然棘手,但它不能与整个家国天下的安危相抗衡。而当时年轻的皇帝只是站在御书房的窗前,目光长长,然后用食指点了点自己,又点了点柳长洲,轻笑了一声。 年轻的皇帝名为宗仪,虚长柳长洲三载。柳长洲看着那丝毫未及眼底的笑,突然间醍醐灌顶,一点就通。 一大早,有惊无险的把“鸡飞狗跳”这一造型保持下来的师爷便去了趟悬河口。对这个由几个曾经大打出手的帮会成员所组成的全新的组织,柳长洲一直有些不放心,他到现场一看,心里那点微末的不放心一瞬间就扩大了。 明眼人都看的出来,接力递送石料的工人都自成一派,不是递给离自己最近的那个人,而是非要舍近求远的隔着近处的人扔给下一个自己人。 他们的头儿苏钰,手上拿着测绘工具,和几个核心老师傅在不远处不知道在比划些什么,或许根本就没注意到这个情况。 柳长洲对这个苏钰的定位更加准确了——是个有才的蠢人。 他背着人群,十分隐晦的在一旁还揩着眼屎的方秉笔屁股上踹了一脚,嫌弃道:“醒了没?”这刀疤师爷似乎格外见不得别人衣冠整洁,硬是在玉树临风的方秉笔身上留下了一个十 分卷阅读15 - 分卷阅读16 坤 作者:百折不回 分卷阅读16 分有诗意的脚印。 方秉笔打个哈欠,指指上游,答非所问道:“你再不走,早船可就没了。衙门里可没那个钱给你雇个专用的。” 柳长洲眯起眼往西方看了看,慢吞吞的“哦”了一声,老妈子似的叮嘱了一声:“你把这队伍给我领好了,出了岔子拿你是问听到没?” 然而事实证明他猜的一点儿没错,他前脚刚到源河县,后脚就有差役送来快书,先是队伍里有几个人起了口角,好容易强行调停,上游又有一股意料之外的激流突然冲下来,毁掉了大半的工事。 等到两个人快马加鞭赶回清河县,就看见了一地伤兵残将。 悬河口上那些不久前刚刚扎好的石碓都不见了踪影,沿河的南岸那些高低的瞭望塔垮塌一大片。预防工事的五百人力,除了沿江搬运石料和木料的一百来人,剩下的都多多少少披红挂绿,最叫人心疼的是有个别年富力强的小伙子直接被大水冲去了下游,连苏钰自己也摔折了胳膊。 沿岸一派狼藉。云梯、瞭望塔全部拦腰折断,四处都支楞八叉着木棍子,一副龙卷风过境的倒霉模样。 苏钰终于不再木着一张脸了――在他手里折了这么多人――他明显给蒙了,还在那逞能的要一人做事一人当的揽责任:“是我考虑不周,低估了悬河口。” 柳长洲皱眉,一听他这么大包大揽的就有些上火,但人是自己选的,要说到责任,他的或许还要更大,就没搭理他。 他往衙门赶的路上,在衡门茶楼前和一大帮抱着孩子的女人擦肩而过。 那些女人一个个拖家带口,有的怀里抱着一个,背上还背着一个,都是满脸的泪――这些都是死了丈夫的女人和死了父亲的孤儿。她们去的方向应该是衙门,怕是要去讨个公道。 总有人站着说话不腰疼的说什么“妇人之仁”,不过是因为他们从没有身临其境,更没有将心比心的为那些苦难的低层民众想过。 柳长洲见过比这更大更惨烈的死亡,这场工事伤亡人数跟他曾经参与过的最小规模的战争伤亡都比不起,可他到现在依旧珍惜每一条生命。 没有人活该牺牲,每一个人的牺牲都应该有价值。都是爹生娘养的,生或许有贵有贱,命却应一视同仁。 他一扭头看见衡门紧闭的排门,心里莫名其妙涌上一股滔天的愤怒。 于是他连想都没多想就一脚踹了上去。一脚不够还再补一脚,那原本还挺结实的门在他那怒气冲冲的几脚下去后,拦腰出现了几道裂纹,最后苟延残喘的苟活了一息,呼啦啦塌了一排。 陆含章听得声响,正好从竹门里出来,他还没说一句话―― 柳长洲彻底撕破脸皮,冷笑一声,刻意放缓了语气,压抑下怒气,不紧不慢道:“树上的鸟窝翻下来,不关你的事;邻居家走水,不关你的事;悬河口修水门关,不关你的事;西捻马队打过来,不关你的事;恐怕大庆要完了,也不关你陆大老板的事儿吧?你就合该一辈子窝窝囊囊的躲在你那破屋子里,你除了和别人打太极兜圈子还有什么能耐?三请四邀你推三阻四,不知道这么多条人命现在能请得动你陆大老板大驾吗?” 他难得有脾气暴躁的时候,那种时候就向来不知道“面子”二字怎么写。不过还有一大摊子事儿等着他去善后,与其浪费时间和这个怪人在这里多费唇舌,还不如去想想对策。同时心里跟这第一次交锋就给他吃个下马威的悬河口杠上了,只冷笑着扔下一句:“穷山恶水多刁民!”然后抬脚就走。 陆含章用脚趾头都猜得到他火气这么大是什么原因——柳长洲曾经十分坦白的跟他提到过水门关的事,都被他给绕了过去,而眼下水门关真出了事,他自然理所当然要把气撒在他这里了。 不过这口锅,温言软语的哄着他叫他来背还有可能,今天被人指着鼻子说是“窝囊”,他就格外的不想背。 别人越是急得要跳墙,他就越能够做出一副事不关己的欠揍模样,面上极其诚恳,实则火上浇油道:“承蒙师爷看得起,然而没能为清河添一砖一瓦,陆某愧疚的恨。” 柳长洲前脚刚踏出门槛,背后砸过来这么一句不痛不痒的话,他那本来还算不大的火气蹭一下就蹿了起来。 有道是先礼后兵,他原先对这人以礼相待,非但狗屁作用都没起,还把自己憋得一肚子王八气。这种人简直天生就欠揍。 柳长洲额角的青筋蹦了蹦,决定替老天爷教训教训这王八蛋,然后一个计谋突然浮现在他脑子里。 于是他身形快到叫人只能捕捉到一道残影,人就突然移到了陆含章的眼前,二话没说,板着他的肩膀,在他小腹上狠狠的顶了一膝盖,揪着他衣领咬着牙道:“就你这副嘴脸最叫人恶心,心里就你自己那点儿破生意,你说说什么能叫你不这么无动于衷?” 谢卿云唬了一跳,急匆匆上去拉架,结果被柳长洲一拂袖给打了个鼻青脸肿。他顾不得脸上那点儿疼,爬起来就去衙门请方秉笔去了。 和方秉笔是个伪书生不一样,陆含章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纯书生,他被那一膝盖顶的跟一把弓一样弯下了腰,只感觉五脏六腑都要碎掉了,嘴角也有温热的血液滑下来。 有道是君子动口不动手,全清河县君子的口加起来估计都比不过陆含章。柳长洲与他恰好互补,全清河县君子的手加起来估计都比不过柳长洲。 而陆含章是个面子人,他根本没想到柳长洲会瞬间发难。 柳长洲别看人瘦,用的劲儿都是巧劲儿,专门往人身上最软的地方撞。他这完全是恃强凌弱,把陆含章当个出气筒的架势,几下膝顶就把陆含章顶的胆汁都要吐出来。 他那声音听上去几乎能把人冻住:“这是我的清河不是你的清河?是我的大庆不是你的大庆?陆老板聪明人,不可能不知道我的来意吧?请你出山怎么比请天王老子都难?就属你最欠揍,天给你一身好本事简直是天瞎了眼!” 陆含章通过破烂的门洞看见了一堆立在秋风里的遗孀们和孤儿们,他心下知道柳长洲在说“倾巢之下无完卵”的道理。 但他就是不乐意。 他一身素白的长衫上染上斑斑血迹,人也前所未有的狼狈。 他爹娘相继离世时直到现在这五年里,他从没有这么被人教训过,风平浪静的过了这么多年,今天就突然觉得这样躲躲闪闪的活着有些不耐烦。然后他就不知道有句话叫做“好汉不知眼前亏”,不顾一张开嘴就往外流的血,断断续续道:“笑话!天给我好本事?我怎么没看见?怎么就你看见了?请我出山?何德何能!” 柳长洲把手一放,被揍的浑身是血的人跟摊稀泥一样往后踉跄了一步,一下子就撞在一排盆景上,人就滑了下去。 现场十分 分卷阅读16 - 分卷阅读17 坤 作者:百折不回 分卷阅读17 血腥。 方秉笔闻讯赶到时,就看见他们家爷唾沫横飞的在那撒火。 他不客气的把他们爷一脚踢开――他们爷有个臭毛病,除了在战场上,别的地方只要见到大面积的死亡,什么都干得出来――经验丰富的把陆含章扶起来,同时心里哭笑不得。 人常说招贤纳士,要么三顾茅庐从一而终,要么千金在前猛虎在后。他们爷原拟走前一条路子的,结果后来情况有变,被迫走了后面一条路,也不知道效果会怎么样。 他们爷突然意味深长的看了他一眼,他灵光一闪――激将? 柳长洲原本没打算采用赶鸭子上架这一招,不过机缘巧合,也叫他把情况整的乌烟瘴气,一发不可收拾。他索性更过分了,故意把话说的十分难听:“你整个就是废物,我打赌交给你也未必能比苏钰做的更好。” 说完衣摆一撩转身就走。 然后……衣角被一只血淋淋的手攥住了。 他顺着视线往下看,那人痛苦的把自己蜷缩在一起,长而柔顺的头发这会儿发丝纠缠,被冷汗贴在脸上,嘴唇也有些泛白,连脖子上那个特别养眼的羽毛也黯淡了几分。他蹲下去,听到他气如游丝道:“一个废物,就别脏了师爷的眼罢。” 然后人就没了意识。 柳长洲气的鼻子都歪了,感觉头上简直都能冒出火来――按理讲情况不能这么发展,稍微有点儿骨气的人,他都不能接受自己被别人这么诋毁。 这陆含章到底是心大还是放荡不羁啊? 这他娘的从来只听过猪插葱装象,还没听过象拔牙扮猪的。 陆含章越是推三阻四,就叫柳长洲越发坚定了这人有才的信念,就好像那些虚怀若谷的人,因为怀才才敢有恃无恐,而通常越是谦虚的人大都越能耐――柳长洲见过天南地北那么多的人,对这一点看的很准。 鼻青脸肿的谢卿云一把推开他,托住陆含章的肩背叫他躺在自己臂弯里,吃力的瞪大眯缝眼看向柳长洲,两只眼睛简直都能喷火:“柳师爷,我真不知道你这算哪门子的请人出山?第一次,叫你那狗把衡门折腾的乌烟瘴气,第二次到倒数第二次,前前后后将近十来次,又是金斗时不时来骚扰一下茶客;这一次,干脆把我们东家打的不省人事。你总说三请四邀,这明明就是三打四斗!你有天大的出息,和我们东家想安安稳稳做个平民百姓,是两码事!” 柳长洲敏感的从这话里听出了弦外之音――小隐隐渊薮,大隐隐于市,或许说的就是陆含章。 他面似寒冰的弯下腰,轻而易举就把浑身浴血的陆含章给抱了起来,径自往外走,驴唇不对马嘴的说道:“你懂个屁。你知道大庆有多大?单单靠朝廷那些肉食者,又怎么能撑得起那么大的天下?” 衡门里被糟蹋的简直像个大型密室杀人案的犯案现场,尤其是大堂正中那一大滩血迹,十分唬人。方秉笔十分自觉的留下来善后,从自己兜里摸出随身常备的跌打药酒递过去,强行友好的道:“掌柜的,擦擦。” 谢卿云那慢腾腾的脑筋还在他们东家那一身血里,压根儿就没往“师爷怎么比知县牛逼”这一茬儿上想,怒气冲冲的推开那罐子跌打药酒,口不择言的凉飕飕道:“不敢,我怕毒死我。” 方秉笔:“……” 他大概也觉得他们家爷今天做的有些过头,就算是请将不如激将,那也没必要把人打成那副鬼模样,所以他决定选择善待谢卿云这个被殃及的小眼睛池鱼。 他粗鲁的把那药酒往手掌上一倒,虎虎生风的一巴掌拍在小眼睛的谢卿云十分出彩的脸上:“毒死你才好,毒死你刁民就少了一个。” 谢卿云“嗷”一声,痛的一蹦三尺高,骂了出来:“你他娘的!” 这边,柳长洲冷着脸把昏睡不醒的陆含章给抱到了广济堂里。他方才下手自己还留了分寸,挑的都是痛感明显、但不至于要了人命的地方,所以别看流血挺多,都不会留下什么太大的毛病。 这人身体这么软,一看就知道打小就没练过武,经不起揍。要是换成方秉笔被他揍,那伪书生能扛一宿不带眨眼的。 他攥住陆含章手腕,打算把他往椅子上拉一拉的时候,愣了一下――腕的掌心侧那几根筋呢? 他迟疑了一下,弯下腰去试了试他的脚腕,同样,脚筋也是断的。 习武之人都知道,手筋脚筋全断后至少在三年内,人别说练武,就是行走都没有办法。那么这样看,这人至少在三年前就被挑断了手筋脚筋,但从瞻百里那里得来的消息,这人五年前就来到这儿了,也就是讲,至少是八年前。 八年前,先帝在位时,南疆内乱,南疆集团为首的辅政大臣脑子里进了不知道多大一坨狗屎,竟然吃里扒外的到大庆来搬救兵,这简直就是开门揖盗。 先帝那时被几个革新派的人鼓动的膨胀了要统一宇内的野心,吃了猪油蒙了心的把兵权交给了他的师傅。他的师傅一举平定南疆内乱,班师回朝时却没有得到应有的对凯旋的英雄的欢迎,得到的是凌迟的酷刑。 原因柳长洲不用想也知道,就是功高震主罢。 从古至今,英雄总是层出不穷,而帝国总在不遗余力的寒着这些英雄的心。 他站着说话不腰疼的想,要么刀光剑影马革裹尸,要么授人口实死于皇命,这大概就是他最后的归宿吧。他垂下眼皮,仿佛穿透八年前的那次凌迟看到了已经走在路上的将来――而不论哪样下场,总有一种不屈,就是致命遂志。 他寂寥的摇了摇头,晃了晃陆含章柔弱无骨的手腕,突发奇想这人会不会和八年前那场变故有关?还是只是一种巧合? 然后……他就想起了初见时,这人还在那往脖子上搞什么乱七八糟的文身,顿时把自己那个想法打散、揉的稀巴烂。 他有些嫌弃的把那人汗湿的头发拨开,近距离的看了看那个乖巧的羽毛,不屑的嗤了一声,发现自己完全欣赏不了如此高山流水的艺术。 第9章 清河一哥 广济堂和衙门就一墙之隔,柳长洲被碎嘴子方秉笔唾沫横飞的谆谆教诲逼得无处可逃,纡尊降贵的拉着张驴脸,不情不愿的把陆含章从医馆接了回来,安置在衙门后院的客房里养病。 说实话,指望他能良心发现,比指望金斗返老还童还要难上那么一点儿。 病号陆含章那身子底简直不是一般的差,而是没有下限的差。衙门后厨的张师傅每天大补汤炖着往他喉咙里灌,人还是躺在床上越发消瘦。 柳长洲把自己的耐心战线拉到无限长,到最后差点没崩溃――他伺候他娘都没这么孝顺过。他索性撒手不管了——他忙着给苏钰捅出来的篓子找女娲石来填,并且又开始着手在清河县和源河县修个江南总兵。招兵买马这都不是 分卷阅读17 - 分卷阅读18 坤 作者:百折不回 分卷阅读18 太难的事,难就难在一切得悄无声息的进行,除了皇上,朝廷里不能有第二个人知道。 他把招来的劳役中一大半全都划去了总兵营,账面上写得是劳役,实际上全是正统兵,顶着个劳役的名头,借以掩人耳目。 摸着良心讲,这段时间他还是过的挺舒服的。 他和方秉笔大多时候是就着白菜啃个凉饼子,这些日子跟着衙门里这一个病号吃了好些大补的东西,这几天感觉揍人都十分有底气。 谢卿云每天都跑到衙门口来要人,柳长洲简直不胜其烦,简单粗暴的派金斗去和此人纠缠。金斗没别的本事,掀翻一个谢卿云再赏他几口金斗口服液还是办得到的。以至于谢卿云只要大老远看见头顶小红的金斗威风霸气的身姿,他就只能原地跺脚而后打道回府。 险些没把他变成一块望东家石。 他们东家陆含章,此人有种匠心独到的懒——他只喜欢作妖的时候动弹,其余时候基本都是思维比行动走的远,他的脑子转的有多快,他的行动就能有多慢。 他压根儿不知道“强身健体”四个字要怎么写。 一个不缺胳膊不短腿的大男人,十分不介意做一个吃白饭的,仗着自己浑身是伤下不了床,臭不要脸的把衙门里为数不多甚至堪称寥寥无几的几个下人指使的团团转。 柳长洲刚开始还耐着性子,捏着鼻子唧唧歪歪的给他叨叨逼一些连自己都说服不了的狗屁不通的大道理,诸如“清河兴亡,匹夫有责”什么的,指望他能幡然悔悟。渐渐的他发现,居然能有人比他还要无赖、还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他就怒了,对这等油盐不进、好歹不知、还天生欠揍的刁民,天生就该晾着他。不过他也实在没有那个闲工夫跟他周旋了,他耗不起那么多劳役的饷钱,更耗不起时间。难不成这陆含章一日不松口,悬河口就一日不开工不成? 不乐意,那就滚蛋,咱们大路朝天,各走两边。 这天他从总兵营里回来,手上抄着一把质地精良的大长弓,推开陆含章养伤那屋的门,把那把弓往桌子上一放,面无表情道:“送你的,权当赔罪了。对不住。” 病歪歪的陆含章被这人莫名奇妙的揍了一顿,要是还能端出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模样,继续和他好脾气的打太极,那就不叫王霸之气了,那叫王八之气。 他冷笑一声,有些费劲的把自己上半身撑起来,脖颈上浮起青青的经脉,颤颤巍巍先靠在床榻上,然后把自己腿往榻下放,连带着额角也青筋暴跳。一步一步蹭过去把那弓拿起来,横着拿在手里往外走,心底涌上一股许久未曾出现的思念,手上不自觉就用上了力气,捏的指尖都开始泛白。 手上那张弓木质紧凑,入手沉甸甸的,弓背上干干净净,任何多余的花纹都不稀得有。他的手握在弓角,那里凹凸不平的纹路砥砺在指尖,引起了他的注意。仔细一看,那弓角不起眼的地方刻了一行小字:王室多故,国步方蹇;淮济裂冠,江荆毁冕。 八年前大庆将领奉命征讨南疆的老文人弓了。 一拉弓弦就知道那弓有多上乘。 他小幅度的来回摩挲着那一行字,前尘旧事在脑海里翻涌无限,对这无可预知的命运且敬且畏且无奈。 诚然世不可避,但历史的轨迹向来匪夷所思,不能为人所左右。很多时候不是人选择避世,而是世向来不避人;不是世不可避,而是世无可避。他不问世事,遁世无闷,也依旧能在某个时间点再次以某种无法言说的方式被逼处世。不是这个柳长洲,可能还是别的赵长洲、李长洲。 “鹪鹩巢于深林,不过一枝;偃鼠饮河,不过饱腹。”他是鹪鹩?他是鼹鼠?他什么都不是,他是陆含章。名为“含”章,谈何容易。 冥冥之中似乎有一只无形的手在操控着一切,流动的年月赋予他的可资纵横的东西,又怎么会忍心叫他这么秘而不发? 罢了,时也,运也。敲着门找上来的,打死都躲不过去。 他往屋外走的期间故意蹭到了立在门槛上的柳长洲的腰,行进途中遇到了阻力,遂回头十分没有诚意的一笑:“抱歉啊,蹭到你了。” 柳长洲:“……” 正是十月金秋,衙门里一派天高气爽的好风光。 陆含章嫌冷的拢了拢衣襟,拎着那把弓一步步登上院子中间那个矗立的高台上,背对着柳长洲,没有如往常那样周旋客套,问道:“峣山?你的字是峣山?” 柳长洲难得碰上这祖宗主动跟他讲话,虽然有些莫名其妙,但还是十分犯贱的应了一声:“嗯。”他心里觉得自己简直不能更伟大,为了大庆的人才荟萃事业,简直连老脸都快丢完了。 陆含章轻笑一声,猛的一回身,颇有架势的把那弓端起来,尽自己最大力气把那弓拉得张开了几分――虽然远不到拉满,但这架势还挺能唬人的――对准柳长洲的方向,斤斤计较的开始翻旧账:“第一,你那金斗狗仗人势,把衡门一干伙计折腾的不轻;第二,你要求别人办事儿,或许拿出了十分的诚意,但我只看到一成;第三,你难道不应该让我揍一顿出出气儿?” 柳长洲一愣,然后松了口气,心想这祖宗可算给拿下了。 他满不在乎道:“别说三条,就是一百条,只要你答应总领工事,我都答应你。”同时心里想着,到时候他回京交差,天高皇帝远的,一个屁拳脚都没有的人,怎么奈何得了他? 这么想着,他就越发无所谓了。 临近高台的地方有棵长势歪歪斜斜的老柳树,那老柳树也不知多少年头了,树干上尽是些古意十足的树瘤子,整个树威武雄壮的简直不像一棵本该有“蒲柳之姿”的柳树,反倒像是一棵投错了胎、硬被塞进柳树里头的古松。 柳长洲把自己的长袍下摆往腰带里一束,把一头长发也囫囵系在里头,在房前的廊柱上借了一脚,还心情颇舒畅的在空中翻了个花,才稳稳的落在那柳树斜着伸出来的枝干上。 他把膝弯往树上一卡,然后猛地往后翻身,倒挂在树枝上,正好正对着陆含章,顿时那张本来就磕碜的刀疤脸就不能用人话来形容了。 为了表现自己十成十的诚意,他在十分有限的面貌条件基础上尽量笑的不那么吓人:“老板,你计划怎么揍啊?” 他跟一串腊肉似的往那里一吊,劲瘦的腰肢被拉伸的柔韧修长,脸上还挂着些死瘪三一样的笑。 陆含章:“……” 他眉心一跳,嘴角几不可察的弯了一下,心里生出一丝“此人是个大活宝”的异样感觉。同时也觉得此人无赖的程度简直无出其右了,跟他那条同样令人束手无策的老金斗一样。 对付这种人,除了比他更无赖,似乎没有别的好办法。 然而……陆含章面无表情的想了想,这他娘的都打算 分卷阅读18 - 分卷阅读19 坤 作者:百折不回 分卷阅读19 横插一杠子了,以后低头不见抬头见的,实在没必要招惹这么一个无赖,纯属给自己添堵。 他虽然嘴上说揍,那也不能真揍,只把那张长弓往前一戳,象征性的在那串倒挂的腊肉肚子上轻轻碰了一下就算作罢。 柳长洲从这个举动里捕捉出了几分“握手言和”的意味,一瞬间觉得前些日子那些当牛做马的操行都挺值当,还觉得关键时候,拳脚要比好言相劝管用多了。 话一旦说开了,陆含章也不跟他来那套虚的,半开玩笑半挖苦道:“柳师爷莫非土匪出身?你要我给你办事你把我揍一顿,你说你什么逻辑?” 柳长洲不占理,十分有自知之明且虚心的闭着嘴,不置一词。 陆含章在树干上一靠,把那弓当成六十杖乡的老者手里的拐棍,撑在自己一侧的胳膊肘下,点评道:“你知道你那草包军师错在哪儿吗?” 柳长洲干脆在树枝上荡起了秋千,领略了一把陆含章话里暗藏的机锋与刻薄,不屑道:“我要都知道我还找你干嘛?我自己上手就搞定了。” 陆含章轻笑一声,仿佛算准他不会发作,总结道:“那你比他还蠢。” “第一,先后顺序弄错了,最要紧的是先修水库,这叫有备无患。单个水库的蓄水量不大,历任的匠人都犯了同一个毛病,全死心眼儿的卯着一个水库往大了修,几乎没有一个人想到可以同时开挖几个。” “第二,悬河口的水底泥和别的地方不一样,我不知道你那草包军师提前观察过没有,那底下的泥挖出来送窑子里烧个把茶杯还行,叫这么一摊烂泥撑起那么大一堆石头,不是等着出事呢吗?” 柳长洲因为动手揍人错在先,便有限度的扩大了自己对此人的忍耐,心里嗤了一声“就数你能”,闭着眼睛,嘴角轻轻弯了一下,觉得文人什么的简直啰嗦死了,说个什么都得数个一二三来。他简单粗暴的打断陆含章的话,问道:“所以?第一步你会怎么做?” 陆含章无所事事的开始玩儿那弓的弦,大有把它当做一根琴弦来弹两下的意思,想了一会,说:“山人自有妙计,不过你先把那一帮匹夫都给我散了。” 柳长洲不怎么习惯听命令句式,一般都是他吩咐手下怎么做,还从来没有人胆敢坐在他头上指使他要干嘛,当然当朝天子和他已故的师傅除外。 他默默的适应了一会儿,颇不习惯的应道:“好办。不过……我相信你是一方面,你值不值得我相信是另一回事儿。” 他点到即止,没再多说。 陆含章一挑眉,脱口而出:“果然师爷都这么贱呐。”放在平时,他早撂挑子走人了,爱谁谁,而他之所以还站在这里没有转身给他一个背影的最主要原因,是他没能从这句话里听出一丝对他能力的怀疑来。 柳长洲:“……” “疑人不用,用人不疑”的道理谁都知道,而他还是需要一个承诺。因为陆含章秉性里更多的是无欲无求,物质和金钱都拴不住他,他们之间完全不是一个相互交换的关系,而是毫无保障的建立在一个轻飘飘的“请求”上。 他能用丰厚的犒赏拴住苏钰,用兵饷牵制五千兵弁,却找不到别的法子可以稳住这个陆含章。同时漫无边际的想,总不能还耍赖皮的给他灌一口鸩酒用解药来威胁他,更不能捏着衡门茶楼的命脉来牵制他吧? 反正他手上没有这人一个把柄,他就不能安心。 陆含章知道他在想什么,他在一旁幸灾乐祸的看着柳长洲,还有颇有闲情逸致的哼起了小曲儿,想看看他能出个什么招儿。 柳长洲翻身坐起来,背靠在树干上,居高临下道:“没别的办法,只好委屈陆老板了。” 陆含章疑惑,委屈什么? 接着,一只看上去像是被张师傅红烧过的肥蜘蛛慢腾腾的爬上了他的肩膀,十分乖巧的在他肩头上找了个地方,虾米腿一折叠,不动弹了。那蜘蛛的身子肥的跟个变异的红樱桃似的,大拇指尖儿那么大,看上去怪萌的。 陆含章:“……” 柳长洲知道自己的斤两,靠一张嘴指定搞不定这老狐狸。他方才看见金斗耷拉着尾巴从院子一角闪过,脑子里灵光一闪,觉得陆含章有可能搞不定畜生。 他嘿嘿一笑,胡说八道:“小红可听话了,在咱们合作结束前,它都不会轻举妄动的。”实际上,他曾经私下问过瞻百里这种红蜘蛛有什么本事,瞻老头捻须一笑,说这种蜘蛛有一种别出心裁的尿性,懒、馋、蠢,毒性也几乎可以忽略不计,平时就披着一张红绕皮来唬人,屁本事都没有。 可是他猜错了。 小红用来对付郑玄歌行,对付陆含章基本不占上风。陆含章心里觉得好笑,只从柳长洲这一系列举动里读出了一种变形扭曲的嘱托——希望能堪此大任的人留下来,完成它。 他几不可察的叹了口气,毫无破绽的维持了这个滑稽却真诚的谎言,小红就小红吧。 恰好此时杜蘅来后院里找柳长洲商量事情,这娘炮一眼就看见一旁玉树临风的美人,瞬间走不动道儿了。那美人形容昳丽的斜靠在老柳树上,手里还擎着一把身形同样流畅的长弓,整个人就是“美貌与力量”的结合体。那美人轻飘飘一眼扫过来,周身流淌着淡淡的君子华粹,真个如芙蓉始出。他觉得张师傅以后做饭多做些木耳(注)会比较好。 他话都说不利索了,结结巴巴道:“这、这谁?” 柳长洲利索的从树上翻身跳下来,三两下把自己恢复成人样,嘴上也不闲着,瞎说道:“孤陋寡闻、大惊小怪,连‘清河一哥’你都不知道。你改天把胖郑、小苏叫过来,衙门里搞个……搞个全家福吧。”然后他就身形垮塌的晃出了院门,只留下乱七八糟的小黄腔还在后院里回荡。 “清河一哥”陆含章颇为风度翩翩的一笑,抄了一旁的长弓,重新换上一副客套表情,友好道:“鄙人陆含章。阁下是?” 杜蘅捂着心口,眼冒红心,脸直红到了脖子根儿,磕磕巴巴的说:“杜、杜蘅。” 陆含章:“……” 一墙之隔的前院里,接到方秉笔密信的柳长洲脸色却有些沉重。 他从不用不知底细的人,他明面上特别好说话的将一干大事就交给了苏钰,实际上暗地里派手下去挖苏钰的祖宗十八代去了。 而方秉笔得到的消息正是有关苏钰此人的。 苏钰,身份不详,生平不详,仿佛是凭空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 柳长洲手里握着方秉笔递给他的纸,一点一点磨成齑粉扬在空中,决定按兵不动,以免打草惊蛇。他倒要看看这个苏钰到底是另有图谋,还是他自己杯弓蛇影了。 眼下西部防线正是兵权交接的敏感时期,西捻那伙儿土匪也趁此混乱时候出来搅局,非常时候不能不防。 作者有话要说: 注:木耳补铁, 分卷阅读19 - 分卷阅读20 坤 作者:百折不回 分卷阅读20 所以可以用来补血~言外之意,杜娘炮被陆妖孽秒杀的空了血槽~ 第10章 柳暗花明 轻鸣响涧音,萧瑟满林听。 入的秋来,石头山上的风物渐趋凋零,原先绿盈盈的碧岭和被扒光了毛的秃毛鸡一个模样,因此这秃毛鸡身上的跳蚤也就格外显眼。 秃头顶上逮虱子,那简直一逮一个准儿——柳长洲用石头打兔子,闭着眼睛都能打中。 自从陆含章介入后,整个工事进程就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井井有条起来。 上游泄洪湖的开挖工程正在筹备中,陆含章在渲河上游至中游中段拦腰选了三个地方,别出心裁的设计了一款前朝未曾出现过的“泄洪门”。说是门也不对,是巧妙的利用地势高低,将泄洪湖的入口拓宽垫高,形成了一个门槛造型的拦截面,相当于设置了一个水位的阈值。 旧的泄洪湖一直存在一个毛病。二、三月桃花汛到来时,那泄洪湖装不了那么多水,水量稍微一多,立马就装死;而等到九、十月水落石出的时候,那水库又恬不知耻得贪吃了大量水,一度导致下游断流。 新的泄洪门只是在旧的泄洪湖的入口上多加了一道屏障。 桃花汛时候水量大,水位升高,自然可以越过那个高门槛注入泄洪湖里;水落时节,水位高不过泄洪门,只能流到下游去,从而保障了下游的灌溉,可谓一举两得。 除此而外,陆含章还多开挖了几个泄洪湖。 他本来计划将那些泄洪湖打成可以东西走水的支流,相当于是重新人工挖了一条渲河,和柳长洲商量时却遭到了强烈反对。柳长洲站在现实的角度说了两点,人力、财力,别的话再没多说,陆含章就想明白了。 他甩手掌柜当惯了,一干账目都交给了谢卿云,银子之类的事情基本都不操心,长时间这样子就有些浪漫主义。 所谓浪漫主义,就是脱离现实主义,直奔完美主义而去。他倒是乐意臻于至善,奈何柳长洲委婉的表示,他没那么大能耐给他提供一个可以放开手脚肆意撒野的条件与平台。 而整个工程最棘手的地方还是悬河口的水门关。 此刻,柳长洲正蹲在地上,十分血腥的给那只遭了秧的兔子扒皮。他右手灵巧的操纵着一把小刀,手法娴熟的把那兔子连开膛破肚再扒皮抽筋,一套动作下来行云流水,十分养眼。 陆含章怕冷的往火堆边上凑了凑,往里头加了一堆枯叶,把火烧的更旺了些,边想边说:“小苏他们的办法从一开始就是错的。清凉山那石壁根本不可能凿进去,而他给你的图纸上几乎所有的结构都要依靠嵌凿进清凉山才可行。其实最好是采用‘悬空’的方式,具体怎么样我还没想好。” 柳长洲把那兔子架在火上,上下拍了拍手蹭掉一手兔毛,随意的在水沟里涮了涮,然后站起身来走过去冲他伸出手,说:“走吧,我带你过去看看。” 陆含章盯着那只手看了一会儿,顺着那人胳膊看上去,眼尾一挑,似笑非笑的说:“你、我,授受不亲。” 一天大部分时间都在江南总兵里处理公务的柳长洲翻了个白眼,兵痞子习气十足的脱口而出一句脏话:“授受不亲个鸟。我跟你授受可亲行吗?” 然后他一把抓住陆含章的胳膊肘把他拉起来,扛在肩上,轻而易举的跃起,衣衫轻盈的在荒草上飘过,几个起落滑到了水岸对面。 由于秋季水位下降,渲河的水流宽度变窄,以至于在那绝壁下露出了一条堪堪可供一人通行的窄道。陆含章提着裤脚,紧紧贴着山体,毫无目的的伸手在那上面敲了敲,然后突兀的做了个屋顶的造型,一瞬间脑子里多出了一个“三边”的概念。 他回过头来还没开口说话,突然看见对岸他们方才生火的地方冒起浓浓的黑烟,随后火舌兀的腾空而起,大老远都能听到干枯的枝叶燃烧的“哔啵”声响,鼻尖还萦绕着一股碳烤肉的糊味儿。 陆含章、柳长洲几乎异口同声道:“……兔子!” 下意识的反应往往最能体现一个人心底最真实的想法,这两个字甫一出口,基本上暴露了这俩人灵魂深处的本质属性——食货。 二人像被猴耍了似的火急火燎往对岸返,离对岸还有一段距离的时候,柳长洲就势把陆含章往下一推,把他扔在了一丛十分厚重的茅草堆上,自己则一个猛子扎进了水里。 陆含章被摔得七荤八素,身上经年日久的顽疾都一起跳出来发作,然而情况危急也不容他顾得上那么许多。秋季山林本来就多干枯落叶,一旦一片烧起来,整片山林都有可能葬身火海。 幸而此处就在离水面不到一丈的距离,火势还没有失控。 陆含章这时候就充分体会到了“病如西子胜三分”的坏处了——他那原本就破糟糟的身体在被他破罐子破摔的糟蹋了五年之后,所有的力量都消失殆尽。再加上前些日子被揍的元气大伤……拉倒吧,元什么气,那玩意儿早八百年跟他绝交了。 他正四下看附近有没有什么就手的东西可以盛水时,不见了踪迹的柳长洲突然从水里石破天惊一样跃出来,气势太强大,周身带起的水花四处飞溅。他腰身柔韧的贴着水面旋了个身,衣摆里吸得饱满的水如数泼到了那堆尚在逐渐变盛的篝火上,而那点水对于嚣张的火舌而言基本是杯水车薪。 不过这压根儿不是柳长洲的根本目的。 就看见他重新落下来,在距离火源最近的水里练起了不知什么门派的武功。那路数、招式起伏颇大,灵动非常,每一次踢腿、旋身、出拳划出来的幅度都近乎一个圆,也许是被练武之人注入了全身的力道,一招一式带起的水花都能翻腾起丈把高,而那人身形在花白的水雾里起起伏伏,修长而纤细,看上去似乎还毫不费力,每一个动作都熟练而精彩准确到无以复加。 那火势似乎无颜面对这么山雨欲来的架势,逐渐变小,最后苟延残喘的挣扎了几下,给熄灭了。 柳长洲见好就收,他湿淋淋的从水里跃出来,缓了口气,看着先是被烤成黑炭,而后再是被水浸泡的没法儿看的兔肉,“啧啧”了两声,惋惜道:“哎,想吃个兔肉怎么就这么难。” 他用湿透的袖子擦抹了一把脸,伸手扒拉了一把糊在脸上的发丝,抬起头来看向陆含章,说:“你饿不饿?” 陆含章微愣了一下,抿着嘴角细细的打量了一会儿,仿佛憋着什么坏笑。 然后他有些犹豫的抬起一只手,不礼貌的指向他,说:“师爷,你什么时候换的脸皮啊?” 柳长洲在自己脸上一摸,心里骂了一声娘,方才动作太大,那个破破糟糟的独眼罩子和脸上贴的那道疤全都被水打飞了,难怪他一上岸就觉得看东西怎么更清楚了。 陆含章默默的指了指 分卷阅读20 - 分卷阅读21 坤 作者:百折不回 分卷阅读21 水面,委婉的接着说道:“说真的,那换脸的手法也太粗糙了吧。” 柳长洲一脸问号,走过去蹲下来看向水面,自己先笑喷了。水面上那人还算白净的脸上,右眼四周浮现出一个比别的地方要白亮许多的圆形图案,恰好与眼罩大小相符,在原先是刀疤的地方也是同样的情况,导致整张脸如同被人绘上一个太阳和一个下弦月——两只眼睛一亮一暗,嘴角被一条白线拉得直豁到耳朵根儿。 京城的三伏天远没有江南这样灼人,他南下后又一直伪装成一个刀疤脸,到这会儿终于自食恶果——被遮住的地方侥幸逃脱了太阳的曝晒,还是如以前那样白,露出来的地方就不能幸免于难了。 柳长洲一边笑一边走回来,打趣道:“你懂什么,我这叫阴阳脸,我们城里人都这么玩儿。” 他的模样并不是传统意义上的北方男人,从面相上看居然还能扣索出一些稚气未脱。显得有些窄的嘴唇弯起来,年纪越看越显小,跟个淘里淘气的活宝一样。被眼罩遮住的那个眼睛因为长时间不见天日,流畅的眼皮有些发红。 他去净了那些伪装,整个人的气场陡然一变,明亮而锐利,和南方三伏天里的太阳一样,浑身都是耀眼的活力。 陆含章觉得他顶多才二八的年纪,真不知道是哪根筋给抽到了,居然把自己搞成这么一副猫嫌狗不待见的倒霉模样,丑就算,还那样猥琐。 他心里暗藏了一个秤,他臭不要脸的把那秤的秤砣算成自己的身价,秤筐里是刀疤脸的柳长洲的信赖,现在,他默默的在那秤筐里加了分量——少年老成的柳长洲的信赖。大概是因为前后反差太明显,他竟然觉得柳长洲本来长得还挺好看的。 然而他一讲话,陆含章发现他骨子里还是那个十分掉节操的死瘪三,只见他嬉皮笑脸道:“哎,老板,你们衡门的师傅会烤兔子吗?” 陆含章凉凉道:“……会烤金斗你信吗?” 他嗤了一声,从那堆被烤的面目全非的火堆里捡起两根尚算直一些的木棍子,说:“别忙吃了,我大概知道怎么办了。” 他四处看了看,招呼柳长洲来到一处石块堆叠的浅水滩前,把两根木棍的一端抵在一起,连接处靠在石壁上,另一端卡在地面上稍微耸起来的土疙瘩上,两条木棍和地面恰巧围成一个十分稳定的“三边”,整个“三边”平面倾斜着靠在石壁上,这个“三边”平面、石壁和地面三者间恰好又是一个“三边”。 陆含章解释道:“可以这样办。既然凿不进去,那就不凿了。我们可以在悬河口出水口的位置,东西两端架起这样一个结构。西侧的支撑杆可以直接卡到悬河口的水帘壁角上,把东侧的那根埋进河床里。” “你说的那个水闸门的上端要连带一个能够相互配合的凹凸结构以供旋转,它也没必要高百仞,只要能让八成以上的大船通过就行,大概能有四五丈的高度吧。水闸门上面不走水,它其实只负责拦截闸门闭合时被迫上升的水体,所以可以选择强度大的浇筑结构,和清河县的护城墙墙体那样就行。” 陆含章“啧”了一声,鄙视道:“谁的主意啊?高百仞?他怎么不逆天呢?要高百仞的话,那一天也不用干别的了,净开合水门关了。真是,蠢。” 柳长洲露出一个十分诚恳的表情,睁眼说瞎话道:“苏钰。” 他皱着眉想象了一下,脑子里浮现出一个固定的门轴和一个旋转的门轴连接的画面,把那半扇固定半扇活动的门横放过来,就是陆衡门讲的那样子了。 他抬手示意他继续说。 陆含章站起身,迈出一脚踏进水里,然而还没能开口说出个什么,踩进水里的那只脚突然滑了一下,整个人十分狼狈的往后倒。柳长洲眼疾手快的去拽他,手忙脚乱中拽到了那人腰带,人倒是给稳住了,就是胸前的衣服被拽得七零八落,露出一大片皮肤,修长的锁骨突兀地露了出来,还连带着顺出了一排清晰明显的肋骨。 柳长洲都无语了,这人简直就是一个纯的不能再纯的病秧子身板。 陆含章被拉了个趔趄,突然灵机一动,一只手拢起前襟,一只手弹出一根指头,“哎呀”了一声,说:“我想到了!我原先还没法解决闸门开合太重的问题,如果把杠杆和轮滑装进闸门里,那就好办多了。至少可以剩出一半的人力。” 柳长洲:“……” 无数年后的某一天,天圆地方的宇内一个分外简陋的浴室里,一个叫做阿基米德的汉子,光着身子从浴盆里跳出来,一边在街上裸奔,一边大声嚷嚷一句这时候的人都听不懂的鸟语。 柳长洲伺候陆含章在悬河口用脚丈量了一下午,到晚上才意犹未尽的返回衙门。金斗正因为新伙伴小红的莫名失踪而抓狂,方秉笔手里端着烧鸡百般讨好,金斗连正眼都没给一个。 亲爹颇有耐心的蹲下来,捧着金斗的脸,慈祥的胡说八道:“小红找她妈去了,你知道,姑娘家家的,离不开妈。” 方秉笔:“……” 他惊奇的发现他们那个人模狗样的头儿又回来了,先别管脸上色彩一致不一致,起码又重新是此前翩翩一少年了。这一发现叫他简直喜极而泣。 柳长洲一边给金斗顺毛,一边问道:“怎么样?顾遥那里有什么消息吗?西捻最近还是很嚣张?” 方秉笔从怀里抽出一张纸条递过去,说:“那倒没有。从派去西防的弟兄那里得来的消息,顾遥将军把所有戍边士兵分成了三部分,采用轮番巡防的办法,看上去似乎起到了一定的作用,皇上发来的密函里称这一手是‘以逸待劳’。” 柳长洲信手打开那张纸,迎面扑来一股迎春花的香味儿,待看到那纸上的字,他险些没把眼珠子给瞪出来。 那纸上有一行十分清秀的小楷,字体温柔,水摇细柳一样铺陈了十个字——如何有相思,而无相见时。 落款的位置赫然写着自家小妹的名字,柳长玔。 他前些日子还在发愁长玔的婚嫁,他一直以为他们家除了二老,他自己、长玔、金斗,现在在连着一个小红,都是光棍。结果这俩人是什么时候勾搭上的!他怎么一点儿都不知道!现在居然还鸿雁传书! 这些都先不要说,恐怕打死他,他都不能相信平时专好舞枪弄棒的长玔能写出这等脂粉气十足的句子来! 难怪没有媒婆上门提亲,这他娘都私定终身了! 柳长洲眼珠子一转,字正腔圆的念了出来:“如何有相思,而无……” 方秉笔劈手夺了过来,脸上腾地红成一片火烧云,眼珠子四处瞎瞟。 柳长洲捏着嗓子不为所动的继续把话讲完:“……相见时。”他贼兮兮的凑过去用肩膀撞了他一下,流氓兮兮的问道:“哎,英雄,给传授一下经验呗,明明我才是京城一哥好吗?为什 分卷阅读21 - 分卷阅读22 坤 作者:百折不回 分卷阅读22 么就没有姑娘家家给我写相思?” 这大哥觉得反正以自己的眼光,肯定看不上长玔那种脾气的,太烈,还要强,死拧,不会撒娇,空长了一张好看的脸,半句温言软语都说不出口,说出来的话基本都自带六寸钢钉。 他曾经以一个大哥的身份给长玔讲他们男人的择偶标准,说如果全天下女子都成你这样的,还要我们男人做什么?结果长玔毫不客气的顶了回来,说就你这样的,难怪到现在都基本靠右手。 真是,女大不中留。 “你觉得长玔怎么样?”他充满期待的问,头上自带一个闪闪发光的八卦阴阳图。 方秉笔眼神闪了闪,觉得早晚有一天要正式改了称呼,瞒着也没什么意思,就豁出去了。他说:“她很温柔啊,琴棋书画都比你强,性格也好……总之她哪里都很好。” 柳长洲疑惑,这完全跟自己眼里的长玔是两个人吧?大概……真是坊间说的那样,儿女情长之类的东西确实会改变一个人的罢。 他想起了什么,突然一顿,问道:“她没什么要写给我的?” 方秉笔幸灾乐祸的笑了,贱兮兮的说:“倒是老夫人有句话托长玔交给你,说‘儿啊,这次回来快把媳妇儿带回来吧’。” 柳长洲:“……” 第11章 不虞之祸 水门关说起来似乎挺简单的,三言两语就把整个轮廓说了个大概,而实际上那些话几乎每个字的背后都带着一长串铺天盖地的程序。换言之,几乎每个字的背后都是大把的汗水与银子。 首先说建材问题。 陆含章犀利的指出次次大坝坍塌的根本缘由:建材的来源不正,能搭建出什么好东西那才叫稀奇。门外汉柳长洲依命令照办,贴出一张告示,最大范围的扩大了选材范围,送来的范本全都交由陆含章过目。旧头目苏钰完全成了陆含章的下手,但也没见他有什么愤恨的神色,还是一副棺材脸,木木的样子。 最后挑来挑去,选定了太河府相邻的太沧府的一个商贾的材料。 再说绘图问题。 陆含章绘出来的图,工程里那些五大三粗的大老爷们儿几乎没人能看懂。苏钰倒是能看懂,但此人基本就是个信息终结者,他自己看懂了他没法儿用大白话讲明白,是个典型的用茶壶煮饺子的人。陆含章本意是想画完图纸就撂挑子走人,做甩手掌柜的。最后被逼无奈,只能把那些奇形怪状的符号、印记、数标一点一点掰开了讲给他们听。 到后来他简直要疯了,只能亲自跳到浅水滩里指挥。 不过好在上游泄洪门还没有竣工,悬河口踩着暮秋要转入秋季的结点,如约的给断流了。悬河口出口的水将将没过小腿肚子,往来行走都还尚算方便。 起初陆含章简直受不了那水,因为他认为附近居民的狗啊猫啊什么的肯定在里头撒尿,而且上游的人指不定往里头倒些泔水、粪水啊什么的,他就站在岸边大声喊着指挥。这样喊了没几天,他的嗓子特别不争气的给哑了。 他没办法,顾不上嫌弃了,索性脱掉鞋袜,把裤腿挽起来,深一脚浅一脚的踩进被他鄙视成粪池的泥潭子里。有时候长衫来不及掖起来,就湿淋淋的贴在小腿上。到后来他就麻木了,只是每次回到衡门洗澡时都恨不得搓下来几层皮。 柳长洲是个典型的白眼狼,他不知道心疼人,他看见陆含章特别尽职尽责的挑起了大梁,就知道自己选对了人。于是他十分放心的把悬壶口的一干大事全都交给了他,并且把郑玄歌推给了陆含章,自己开始全权处理江南总兵的各项事宜,只是偶尔会来看一看进度。 有算盘精杜蘅处理太河府的一干账目,江南总兵的兵饷几乎每次都能按时下放,整个兵营里一切井井有条。 还有个意料之外的惊喜,就是清河县由于悬河口购材一事,来往的商贾数量剧增,市面繁华到一种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地步,反正就连楚香楼都在半年的时间内接连开了好几家分店。 总之,一切都在稳步向前。 这样两边忙碌,时光如白驹过隙,太阴历新年近在眼前了。 小气龟毛还抠门的柳长洲难得良心发现,把一干人等都请到了衙门里,还请了时下远近闻名的一个素琴公子来献曲儿。 陆含章那破罐子破摔的身子底竟在一日一日的奔波中,渐渐开始有了起色。他出门前套了一件狐毛大氅,接手工事的这小半年来,他终于能有个机会把自己捯饬的稍微有个人样了,说起来简直是一把辛酸泪。 他用一支格外朴素的簪子把一头长发简单的簪起来,裹紧了大氅正准备出门,谢卿云在他背后惊呼了一声:“东家,你有白头发了!”说完背后就有一只手捏着一根银白的发丝递到他眼前。 他手上一顿,看着那头发呆了一会儿,实在不理解他怎么会有这种东西。然后他翻了谢卿云一眼,闲闲道:“愣着干嘛,给我拔了啊。” 同时心里恨不得把那师爷拖出来,乱棍打死算了。 江南的雪有种别有风情的温柔,扑扑簌簌的洒下来,下雪的时候也一定是没有风的,周围的风物静静的矗立在一片银白里,处处都是柔和的讨人喜欢的模样。 他撑着伞一路往衙门而去,听着细细的雪粒敲打在伞面上的声音,表情淡淡的,垂着睫毛不知在盘算些什么,神思不瞩的,连柳长洲什么时候拦住了去路也不知道,一头给撞进了柳长洲侧怀里。 柳长洲自己心里明白,在他任用的所有人中,陆含章是分量最重的一个。他自己一手把持着江南总兵,而这人则站在他的背后,一手撑起了整个悬河口这么一项大工程。他手下管着陆陆续续征来的两万兵马,陆含章手上没什么权力,那也管着近两千号来往劳役。 所以在所有人里,他就格外看重陆含章,私下跟他来往最多。 他伸出手在陆含章眼前晃了晃,打了个响指,笑道:“老板,回神儿了。” 这小半年里,他很多时候看到的都是陆含章跟个低层农夫一样不修边幅的样子,今天乍一看到他穿戴整齐,瞬间眼前一亮,觉得这人仿佛比以前更养眼了。 那人领口那一圈雪白的毛领子服帖的围在弧线美好的脖颈周围,衬得瘦削的下巴多了一层妖冶的美感,乌黑柔顺的头发被一根银白的发簪衬得如同泼墨,整个人如同从画里走出来的。而他那一头青丝几乎要长及脚踝了,整个人多了几分只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的味道。 他吹了口流氓哨,不合时宜的开玩笑道:“闲人长头发,懒人长指甲。一看你这头发就知道你忙里偷了多少闲。” 柳长洲不说还好,他一说,陆含章瞬间就想起了那根白头发。 眼前这人说话呵出来的白气转瞬就散,弯着眼睛笑眯眯的跟他说闲话,分明还是原先初 分卷阅读22 - 分卷阅读23 坤 作者:百折不回 分卷阅读23 见时那个无赖,柳叶一样的眼睛斜斜的吊起来,越看越欠揍。 他皱着眉盯着这人看了一会儿,出人意料的出手在他侧腰上狠狠掐了一把,默默的祭奠了一把那根夭折的头发,直把柳长洲搞的莫名其妙。 陆含章自己心里不好过,他就要别人跟着他一起不好过。他特别叫人心里添堵的说:“方才只是想叫师爷亲身体会一把陆某人的指甲长了多长,好叫师爷知道陆某偷了多少懒。” 柳长洲举手投降:“……行了,我错了还不行,小心眼儿的吧。” 身上的毛又厚了一层的金斗狂奔出来,十分乖巧的往地上一蹲坐在后腿上,特别贱的摇了摇尾巴,把它屁股下那片雪地扫出了一个扇面形的空间,两只眼睛里都是期待的看着陆含章。 陆含章不屑的嗤了一声,然后不一会儿,他那雪白的大领子里爬出一只通体深红的蜘蛛。他嫌弃的提溜着小红一条腿,将它放到金斗鼻子上,特别没诚意的解释了小红之所以变得更像被糖醋过了的原因:“我给它洗个了热水澡,洗完它就变成这副德行了。” 柳长洲:“……” 对于陆含章,他自己心里还是有那么一些过意不去的。他每次去悬河口查看进度,十次有九次里,陆含章都是赤脚踩在水里。有一回天上掉雹子,他那么一个要体面的人,头上戴着破斗笠,身上披着不知从哪个瓜棚里扯出来破油布,一边组织劳役撤退,一边挨个儿检查浇筑工事的抗摧毁能力。这么一个本应该浸泡在风花雪月里的人,硬是被他拖上了这条破烂船,而他竟找不到可以回报他的东西,因为他压根儿不知道陆含章到底看重什么。 于是这种过意不去,逐渐就变成了一种对此人在他面前言语放肆犀利的允许与默认——他越来越能容着他。 他摸了摸鼻子,讪笑着没话找话道:“冷不冷?喝不喝酒?” 陆含章惜字如金的分别回答了两个问题:“寒气逼人,不喝。” 打小在北方长大,此时还穿着单衣的柳长洲不厚道的笑了一下:“瞎说,明明是寒气逼你。” 前院适时传来袅袅的琴声和歌妓的声音。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赋予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便赏心乐事谁家院……” 柳长洲心里浮起个巨大的疑问——这什么素琴公子难不成没带脑子么,大过年的歌唱的什么玩意儿。 两人相互挖苦,才刚闪出院角,柳长洲耳朵动了动,敏感的突然听到一声“嘣”的琴弦断裂的声音,而后紧接着眼角扫到一个雪白的东西,映着雪光,裹着雷电之势飞过来。他下意识的把走在前一步的陆含章拦腰一抱,利索的转了个身,同时一手抽出了陆含章头上的发簪,朝着暗器飞来的方向打了出去。 两声闷哼声一前一后次第响起。 因为陆含章走在他的前面,先他一步转过了院角,而他也只来得及将人转过一半,那枚暗器深深的刺入了陆含章右侧小臂。 院子里,方秉笔身手利索的已经将剑架到了心口插着一把白银簪的素琴公子脖子上,语速飞快道:“爷,被掉包了!他娘的不是这伙人!”说完便把手指放在唇边吹了一声十分尖锐的口哨,接着从四面八方的房檐上跳下来几个衣着低调的人。 院子里那些不明来路的歌妓这时纷纷扯了面纱,手上那把扇子也一瞬间变成了杀人凶器。墙的外围适时跳进来一伙蒙面的黑衣人,一看就是有备而来。他们一伙将近二十号人,一部分目标明确的直奔柳长洲和陆含章,一部分训练有素的挥舞刀剑牵制住了留在院子里的人。 不过虽然训练有素,依然能明显的看出来这伙人纯粹是被幕后主使丢出来送死的——他们太不禁打了。 杜蘅“妈呀”的嚎一声从位子上蹦了起来,不嫌沉的把摆放在眼前的矮几举起来,仗着自己力气大,十分没有下数的乱挥起来,这一挥还挺虎虎生风,一时竟无人能近身。这娘炮八成就没见过暗杀,跟刘姥姥进大观园一样不分场合的咋呼道:“刺客不都是话本子编出来的么!他们竟然是活的!” 柳长洲:“……”他十分疑惑,自己手下怎么尽是些浑身都是硬伤的人,几乎就没个文武双全的人。 他自己平时不挑什么武器,就手抄起挂在走廊上那串大蒜,毫不讲技巧的运劲劈了过来。那串蒜愣是被他挥出了“月涌大江流”的气派,极其霸道的在最后一个近身的刺客脸上劈出了一个两指宽的血痕,随后蒜串子噼里啪啦滚落一地。 纷纷扬扬的蒜皮悠悠哒哒的飘落下来,飘了两人满头满脑,柳长洲见缝插针的开了个玩笑:“张师傅攒了一冬的蒜皮,估计就是为了给你下一场雪。” 他一脚踹开那名副其实的刀疤脸,疑惑道:“哎,那谁,苏钰人呢?没跟你一起来?” 陆含章也不是一点儿常识没有,他左手紧紧握住了伤口附近的胳臂,皱着眉头,不客气道:“那谁?我说,师爷,这是给我备了一桌鸿门宴吧?”他刚想说“苏钰先我一步离开了悬河口,并没有和我一起”,苏钰就说曹操曹操到的出现在视野里。 与陆含章相比,苏钰显然要狼狈得多。 他整张脸上有一半都是血迹,分外狰狞,雪白的冬衣上淋漓着大片的鲜血,整个人都处于一种不辨方向的懵逼状态里,看见他俩,就拖着半个血人的身体踉跄过来,断断续续的说:“有刺客,刺、刺客,衙门口碰见的。” 柳长洲吹了声口哨,那些从屋檐上翻身下来的人便三五会聚过来,把将晕未晕的苏钰抬走了。 他扶着陆含章靠在就近的走廊上,出手如电的封住了他几大穴位,一把撕开了他胳膊处的衣袖,看到伤口附近的皮肉还是正常颜色的人肉,并没有发暗,就松了口气。 冷冷的雪光把走廊映照的一片亮堂堂,他能清楚的看见那枚暗器是个宽约两指的白刃,薄薄的一小片。 他不合时宜的扯淡道:“还鸿门宴,你见过我这样以德报怨的吗,方才哪个贱人还掐我来着?”然后飞快的用右手捏住那白刃给拔了出来,“你最近有得罪什么人吗?” 陆含章听见什么笑话一样,嗤道:“我?得罪人?我长这么大就只得罪过你。” 话音刚落,院子里突兀的传来一声杀猪一样的嚎叫,声音尖锐,几乎要把耳膜刺破,一听就知道是杜蘅发出来的。 起因是方秉笔丝毫不顾周围一干没见过大面积流血现场的鹌鹑们,手起刀落的在每一具尸首上补了一刀。 郑玄歌还愣愣的问了一句:“不留活口?” 杜蘅心有余悸的一步一步蹭到方秉笔身后寻求保护,打肿脸充胖子的瞎解释道:“什么活口!话本子里刺客要不就被割了舌头,要不就是咬舌自尽,要不就是事先服毒的!刺客比你有节操好不好?!” 方秉笔懒得 分卷阅读23 - 分卷阅读24 坤 作者:百折不回 分卷阅读24 解释那么多,就附和的点点头:“对对,就是他说的这样子。” 院子里横七竖八的都是尸体,刺眼的血迹在素白的雪地里分外刺眼。不过所幸,除了陆含章和苏钰,其余的人几乎都没大碍。 陆含章和苏钰。 柳长洲敏感的察觉到几分不寻常——这两个人都是悬河口水门关的总领事。他很快想到了可能的原因,是县城里帮会派人做的手脚?他把杜蘅叫过来,问道:“各大帮会现在都什么规模?” 杜蘅蹭了蹭脸,边算边说:“最大的尤帮……现在大概在五十人左右,几大路帮也差不多是这个数,有没有新近加入的我就不清楚了。不过剩下一干小帮会,几乎都散完了。” 柳长洲习惯性的把眼睛眯起来,指尖开始在自己腿面上来回点,心想按理说秋冬季帮会的转货量很少,本来就会有大批人员闲置,并且他招来的兵力和劳力完全是几大帮会裁汰下来的人员,路子正的很,没道理在这等井水不犯河水的事情上被人记恨。如果说最有可能的原因的话,那应该是这伙人在竭力阻止水门关的建成,毕竟水门关一旦建成,上下游的转货几乎就不再需要这些坐地起价的帮会了。 这样一解释似乎也能说得通,不过他老觉得不对劲。因为在计划建立水门关之初,他就已经考虑到依靠悬河口吃饭的几大帮会的出路。他曾经暗示杜蘅悄悄在他旧时的酒肉圈子里散布过这样一个消息:水门关建成后,衙门会设立一个守关机构,守关人会率先考虑在各大帮会的头目里挑选,俸禄从优。 换言之,衙门已经把姿态放很低了,这些帮会蹬鼻子上脸也该有个限度。 他带着一脑门疑惑去里屋取纱布,看到被包扎完毕的苏钰正晕在长榻上,就顺手在他手腕上象征性的探了探脉搏,打算表达一下来自上级的体贴与关怀,而这一探就出了问题。 苏钰的脉搏沉稳有力,完全不像是丢失了大量血的样子。 刚才他出现的太突然,而陆含章还受着伤,他没有功夫仔细想。现在回想起来,才觉得很多地方都太巧合了。 苏钰是最后一个到的,并且他一个文弱书生,又怎么可能托着半条命死里逃生?那些埋伏的刺客应该有更大的机会一刀结果了这个苏钰才对。 他悄悄的退了出来,一边给陆含章包扎一边有意无意的问了一嘴:“小苏跟着你还行吧,没再出什么大错吧总该?” 陆含章嘴角挑出个冷冰冰的弧度,示意他耳朵凑过来,咬牙切齿的耳语道:“有能耐你接着装,小苏不是你放在我那里的眼线吗?我重新绘一份图纸他都得凑过来看我有没有改动。” 柳长洲一愣,面色凝重的摇摇头,慎重道:“不是,我没有放眼线。” 第12章 夜话不归 柳长洲细细的给他包扎好伤口,又把一个手炉推进他怀里,以商量的口吻道:“你看,水门关在这个进度上有没有可能更换图纸?”同时眼神向里屋扫了一下。 陆含章脑子里划过一连串平日苏钰的一举一动,一瞬间就明白了过来。他一开始就察觉到这个苏钰事事都要插手、要操心,他一直以为是柳长洲放在他身边监视他的,而柳长洲明确表示他没有,那么事情就很简单了——苏钰有可能是别处混进来的眼线。 他用正常交谈的语声回道:“绝对不可能。”头却几不可察的上下点了点。 柳长洲装模作样的笑起来:“我也就这么一问,主要我觉得你给我的那张图,把那水门关设计的就和一个千年王八一样,不太美观。”同时指尖在陆含章的手背上画了一个字:换。 他方才情急之下一手拔了陆含章的发簪做飞刀,导致那一头长发全都披开来,散落在肩膀上。那长发温顺的贴着那人侧脸拂在耳鬓,和素白的大氅毛领营造了一个十分纯粹的黑白配的效果……他脑子里一瞬间就蹦出了一句话:清水如碧,洁如霜露,轻贱世俗,高立独步。 他尴尬的轻咳了两声,若无其事的转移了视线,发觉此人杀伤力简直太强了,再多看一眼恐怕就要瞎眼了。而那两声轻咳的时机太寸了,往回吸气的时候,恰好有一股格外浓烈的檀香味道灌进了嗓子眼,齁得他捂着嘴咳出了一连串。 罪魁祸首陆含章不明所以看向他,用口型说了几个字:“吃/屎了?” 柳长洲:“……”他发现这人简直越来越放肆了,刚才那是错觉吧?于是他也口唇微动,针锋相对的顶了回去:“他娘的我吃你了。” 陆含章:“……” 新年伊始,新帝大赦天下,九州宇内普天同庆。 不过这些都和柳长洲没什么关系。 眼下悬河口河水断流,只有极少数的地方上了冻,并且翻过了年,气候就意外的没冷起来,连衙门后院角落的寒梅都提前绽放了。他和陆含章就决定把开工日程提前,为防那两千劳役哗变,他吩咐杜蘅把每个人的饷银多翻了一番。 这就苦了方秉笔了,这汉子被丧心病狂的上司踢去了隐藏在大山深处的江南总兵,导致他连给长玔像模像样的写封情书的时间都挤不出来。 他愤愤的踩了柳长洲一脚,临出发前,赶着在院角那梅树上折了一支,自以为聪明的放进了一个大酒坛子里密封起来,又给驿使封了个大银包,千叮咛万嘱咐一定要送到长玔姑娘的手中。 柳长洲事不关己的点评道:“我和你打赌,我妹她收到的肯定不是一枝梅花,而是一罐子烂梅花。你见过离开枝头的梅花能活超过三天的吗?” 方秉笔不屑的扫了他一眼,高冷道:“‘江南无所有,聊赠一枝春’。我赠的那不叫梅花,那叫……” 柳长洲嘴快的接道:“……寂寞!” 方秉笔:“……寂寞个鸟!” 柳长洲无声的笑了。他脸上那些乱七八糟的印记已经彻底消失,在江南总兵的将军帐里捂了好久,肤色又一点一点的给白了回来。这么一笑,竟莫名其妙的掺杂了几分宠溺的味道,把方秉笔脸都笑红了。 对于苏钰一事,他决定还是以不变应万变,现在是敌在暗我在明,他太被动了。而陆含章的人身安全却不能不重视,他把他手下几个得力干将全都插到了陆含章的劳役队伍里,并接替了方秉笔在工事中的位子。 整个悬河口的工事才刚完成三成,照这个速度来看,起码得到今年年底才能全部结束——因为陆含章一直在压着施工速度。 柳长洲不置可否,慢工出细活,这毕竟是一次以一劳永逸为最终目的的大事,多花点儿时间也无可厚非了。 趁着冬日暄阳的好天气,他自己动手丰衣足食,在石头山上一个较为隐蔽的角落,用废石材垒了个石头屋,面积不大,属于放个屁都能砸到自己脚后跟的那种,又颇有功夫就地取材,用河底泥 分卷阅读24 - 分卷阅读25 坤 作者:百折不回 分卷阅读25 巴把那石屋上大大小小的缝隙全都糊了起来。 原来在龙门山上,他和他师傅两个人住在一个小院子里,那院子里有个十分简陋的草庐,名叫“佩苇庐”,意思是急性子的人要戒骄戒躁,如韦皮那样柔韧,要把自己缓下来。 如今,他那风风火火的急性子已经缓下来了七七八八,而山川若斯长,他师傅却已经不见了踪迹。 斯人已去,故人不归。 他给这破房子事事儿的取了个附庸风雅的大名——不归堂。 有时候暮色将近,懒得往衙门返,他就在不归堂里点一堆火,竟然也出人意料的暖和。碰上一天顺利的时候,他还能有闲情逸致躺在屋顶上看看星星赏赏月亮,顺带喝杯烧酒取个暖,日子过得很是舒坦,舒坦的他简直要忘了自己姓什么叫什么。 石头山上寒梅早放,那大片大片铺陈开的君子花几乎开遍了整个山岭。 大概是受到方秉笔“坛底封梅寄佳人”的启迪,柳长洲作妖的找来几个装满糟米的酒坛子,丝毫不解风情的祸祸了方圆数十丈以内的梅花,封了几坛子君子酿,埋在了不归堂的脚下,打算埋他个十年八年。 十年八年后,如果侥幸他还有一息尚存,如果他还想得起来,那就来这里挖一挖,如果他想不起来,或者他已经殒身致命,那就随便交给哪个有幸来到此间的人吧。 正月十五,他在衙门里处理完攒下来的一干破事,去多露桥下扛了两坛子梅子青回到不归堂里,打算喝个通宵达旦、醉倒不归。他前脚刚进门,后脚就有他派去保护陆含章的手下来找他:“头儿,陆老板出事儿了。” 柳长洲心里“咯噔”一下,赏他一记白眼,粗暴道:“说重点。” 那人支支吾吾了半天,吞吞吐吐道:“陆老板离开的太晚了,走夜路一脚踩空,就、就把脚给崴了。弟兄们刚给背去了广济堂。” 柳长洲提起的心全部放了下来,哭笑不得道:“叫他们回来,把陆老板背这儿来。” 他看了看那坛尚未启封的梅子青,心想说不定可以找个伴儿。 陆含章崴了脚,先是莫名其妙的被几个低层劳役不由分说的背着往城里走,还没下石头山,那伙人又换了方向,往石头山里走。 他不论说什么,那伙人都当听不见,不吭气儿。 他回想了一番自己近来有没有发脾气踹人什么的,在记忆里搜刮了一圈,一件过分的事儿都没能挑出来。不过……说实话,万事不走心的陆老板还真没担心过这伙人要搞什么幺蛾子,问他们话得不到回答,他索性也修起了闭口禅,专心致志的享受起了崴了的脚上的痛感。 至于这伙人究竟要做什么,他猜不出来;不过他分析得很清楚,这伙人绝对不会要了他的命,不然怎么在他脚崴了的时候才蹦出来呢? 这样一想,他就更没所谓了。 一念之间,他脑子里滑过一个念头,是柳长洲的人吧? 走了不大会儿,暮色四平的石头山上,靠悬河口上游一个梅林掩映的角落突兀的出现了一个奇形怪状的石头房。那屋子纯天然用石头和泥巴搅合而成,前面嵌着仅容单人通过的小门,一看就是用悬河口上废弃不用的木料编织起来的。 那木门上被不知道哪个闲的蛋疼的人插满了密密麻麻的枯草。这种层层叠叠、丑的前无古人、扯淡的后无来者的风格,他只见过一次——柳长洲原先那把鸡毛扇。 那门楣上轻飘飘糊了一层被撕扯的奇形怪状的宣纸,上面的字倒是挺豪迈,极为简洁的写了三个字——不归堂。 这等破烂风格,穷尽整个清河县,除了柳长洲,恐怕再找不出第二个人来。 那些背着他的人默默无闻的将他放在不归堂前的一株梅树下,然后深藏功与名,退散了。 “喝不喝酒?” 一声含笑的声音突兀的从不归堂里飘出来,惊起了林间不知名的山鸟,带起一阵细雪扑簌掉落的声音,还有树枝清脆的断裂声响。随后,那扇破烂门被人从里推开,一个身形颀长的人款步而来,那人一只手里还十分轻巧的叠着两坛子酒,另一只手上端着一个手炉。 碧山人来,清酒满怀。 陆含章心里莫名的涌出一股细流,待到柳长洲那张分明欠揍的脸全都映在雪光里,他松了口气,竟然还有一丝“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的惊奇感,翩翩一笑,格外的不见外道:“喝个屁,你手下那帮人简直跟你一个样,都是土匪出身吧?”然后十分自觉地去接他手里的暖炉。 他接手这个工事以后,各种悲催倒霉的事几乎就没断过,先是莫名其妙被扎了一刀,伤口还没好利索,走夜路撞见鬼的又崴了脚,还被几个莽夫惊了半跳。这一切都被他不分青红皂白的全都记到了眼前这人头上,呵、呵,来日方长。 柳长洲在他脚边蹲下来,不由分说的去脱陆含章用手握着的那只脚上的鞋袜,十分顺从的接受了他这一暗含指责的以下犯上,说:“就你这样的,还有心思嘲笑别人?反正走路崴了脚的,不是我手下这帮‘土匪’。” 陆含章捂着手炉,就势往后一靠,倚在梅花树上,从上而下纷纷扬扬掉下来几片花瓣。他百无聊赖的伸手接住几片,无所事事的把玩了起来。 柳长洲把酒倒在手上,相互摩擦热了,一把捂在他脚踝上,忍了半天没忍住,犹犹豫豫的问道:“哎,你、你那什么,你手筋脚筋怎么断的?” 陆含章一顿,皱着眉头挣扎着坐起来,一本正经的故作疑惑道:“不是你那帮手下给我挑断的吗?” 明明他是在胡说八道,柳长洲却笑不出来。他垂下眼睛,细细的开始揉那个已经明显肿胀的地方,卡着虎口确定了一下到底伤没伤到骨头。 这或许是别人的痛处,被他这么问了出来,那人还能故作轻松的开一些无伤大雅的玩笑,已经很好了。 那脚腕也是青青白白,小腿后的跟腱在接近脚踝的地方收拢成一束,却在连接脚后跟的地方突兀的断开,莫名的叫人心里不舒坦。 等到那脚消肿的差不多,他才抬起头来,一丝不苟的给他穿好鞋袜,而后飞身跃上了屋顶,大老远举起酒坛子示意了一下,疏朗的笑道:“梅子青,真不喝?” 陆含章没回话,过了好久,才平平淡淡的答非所问道:“我那混蛋老子给我挑断的。”然后他紧接着就笑起来:“别问我我老子是谁啊我跟你讲。” 他这么一笑,带了些想要迫不及待的从这种氛围里走出来的意味,仿佛被什么青面獠牙的东西追在身后,即便前方是万丈深渊,拼着粉身碎骨,他也一往无辞。 适时,十五的月亮慢悠悠的翻过了清凉绝壁,清清凉凉的银辉如巨海一泻,将石头山上的风物映照的一清二楚。 柳长洲坐在屋顶这个得天独厚的地方,将方圆 分卷阅读25 - 分卷阅读26 坤 作者:百折不回 分卷阅读26 几百里的风光尽收眼底。 远处的山花,近处的冰潭,一望无垠的苍穹,和斜倚梅树的新知。 他总是步履匆匆,偶尔片刻的光阴容他驻步回望,山海拾贝一般抓住近在眼前的美丽,也总要比寻常人更懂得珍惜,得知一切原该得来不易。 今次的梅子青特别醇正,他一气儿灌了一整坛子,这会儿十分没出息的觉得有些想上茅厕。于是他吸了一大口暮冬冰凉冷冽的空气,十分豪迈的脱口而出:“站得更高,尿得更远!” 倚在树下的陆含章正打算尝一尝那罐子里所谓的梅子青,突然听到这么一句话,猝不及防得就将尚未来得及咽下去的半口酒全数喷了出来,连带着咳嗽了好长时间,连原本苍白的脸色都染上一层红晕,显得格外妖艳了。 他抬起袖子蹭去下巴上的残酒,断断续续的边咳边道:“看不出来么,柳师爷志向这样远大。” 柳长洲故作谦虚道:“一般吧。” 这时,从悬河口的方向传来一声极其细微的石块碰撞的声响,然而那声音在响过一声后,就像是被什么人刻意制止一般,周遭重新归于一种十分不自然的阒寂。 不像是尘埃落定的杳无人声,更像是声音正发到一半却突然被扼住了喉咙。 陆含章扶着梅树站起来,尝试着走了几步,然后观察力十足的在不归堂的北面外墙上发现一个十分天然的石头堆,那石头堆恰好从地面一直延伸到不归堂的屋顶,巧夺天工的给他提供了一个更上一层楼的捷径。 然而石面上敷着一层十分轻盈的薄冰,踩到屋顶那一脚还是不稳的晃了一下,攀着柳长洲伸出来的一只手才顺利的坐了下来。 屋顶平整的面积不大,正好方便两个人贴面耳语。 柳长洲侧着身子给他腾地方,仗着自己功夫不错,半个身子悬在屋外,轻声说:“你猜是谁?” 陆含章点点自己大拇指上那枚玉扳指,意思很明白——苏钰。 两人心照不宣的点点头。 陆含章倾身凑过去,耳语道:“你知道什么叫联级放大吗?” 柳长洲狐疑的侧过头,一挑眉毛,做了个“有话说有屁放,别跟这儿卖关子”的表情。 屋顶条件有限,陆含章四下找不着趁手的材料给他做模型,只能就地取材——他把柳长洲的两只手摊平,掌心相对摆在一起,自己也如法炮制,和他的手平行着隔了一段距离摆在一起,然后最边上的手一边倒,压在相邻的手上。柳长洲会意,两只手跟着做了个次第被压倒的动作。 陆含章轻声的解释道:“我把上层的固定门改成了这个结构,九连环知道吧,解开一环才能开始下一环,是环环相套的。和这个一样,只有上一级的倒下来才会打开下一级的开关。不过这些都是留在最后的步骤,图纸上根本体现不出来。” 柳长洲手握成拳,伸出大拇指,隐晦了表达了一把“高,实在是高。” 紧接着,两人脚下的不归堂像得了哮喘一样,开始小幅度的抖动起来,屋顶竟然一点一点往下陷。 眼看那石块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往下滑,柳长洲“他娘的”一声,身手利索的拽起陆含章,又由于离得比较近,他顺手就把那人抱了个满怀,紧接着跟一张弓一样轻轻松松的弹起来,衣衫滑过不归堂的屋角,轻盈的落到了地上。 方才不归堂还算给他俩留了几分面子,没有大幅度咳嗽,只是轻微的喘了几下,等他俩已经站在地上,患了肺痨的不归堂彻底病入膏肓,稀里哗啦得塌了个面目全非,临近的梅树也被祸害了个稀巴烂,满眼的雪地里飘落一地零香。 柳长洲愣愣的看着一地石块,愣愣的问道:“老板,给解释一下,什么原因啊?” 陆含章犀利的点评道:“你太沉了。” 柳长洲默默的把掉了的下巴收回来,笑着说:“你放屁。” 作者有话要说: 写完才发现……这章屁、屎、尿都齐活了……oh no,多么痛的领悟tnt,他俩简直太不积口德了 第13章 山雨欲来 西捻的部落首领有个十分叫人琢磨不透的癖好——他喜欢换名字。 旧的镇西将军廖选尚在时,他就叫赛廖选。但这种名字起了也白起,因为他从没在廖选手里占过一回便宜。 后来,盼望着盼望着,终于把廖选给盼望死了,顾遥的脚步近了。他就顺应天命换了个新的名字,叫做赛顾遥。 但与他那飘忽不定的名字相背离的是此人一成不变的狼子野心,他从未放弃过突破源河县边防的目标。他心里盘桓着一个石破天惊的大计划,至少在他有生之年,要将西捻的边界扩大一倍。 并不是厌烦了葡萄美酒夜光杯的西域边陲的生活方式,而是他挑着一个民族的脊梁,就要担负起整个民族的未来——中原占尽了得天独厚的地理位置,是水、田、稻谷、资源的集大成者,而西域更像是上天的弃子,放眼望过去,不是贫瘠的草地,便是没有尽头的沙地。 说到底,战争本身并没有错。 战争的目的是为了子民,伴随着崇高的目标而来的必然是残忍的杀戮。战争踩着无数人的骨骼和血肉,披着血腥的外衣,却是为了实现美丽,它从来不是没有原因的胡来。 其实西捻马队的头目并不如传闻的那样反复无常。他真正的名字叫费如子,是个不苟言笑、深目高鼻的青年人。 西捻落后于中原几百年,被动挨打了半个甲子之久。上一任首领一手建立起如今的西捻马队,却没能熬过几年好光景,那一队铁骨铮铮的汉子的指挥大权便世袭到了他的手里。 眼下正是西捻人一年一度的古度节,王帐里却还是以前那样的光景。 “吾王,苏弥节从清河县发回来的密函。”王帐中央的地毯上单腿跪着一个毕恭毕敬的将头埋进胸前的人。而后有人走上前来接走了他呈上来的密信。 王座上,一个鹰钩鼻、深眼窝的男子抬起头来。 他的头发偏棕色,一绺一绺扎成无数根辫子垂在肩侧,额心像是被烙铁烫过一样,印着一个深深的翅膀痕迹。在中原,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在脸上留下什么印记都是屈辱的象征,更是有一种刑罚叫做墨刑。而在西域,只有接过权杖的首领才有资格留下部落化身的印记——那是个完全伸展开的雄鹰的翅膀,寓意自由与翱翔。 他接过那封密封完好的信,淡淡道:“下去吧。” 打开来看到的内容叫他微微翘起了唇角。苏钰来信的内容上用彼此约定好的方式,毫不拖泥带水的交代了几件事,位列第一的就是一个叫人看不大明白的日期——下一个古度节,而后又三言两语他交代了之所以长时间没有消息的原因。 新的镇西将军顾遥所采取的以逸待劳的守边方式,在很大程度 分卷阅读26 - 分卷阅读27 坤 作者:百折不回 分卷阅读27 上是瞎猫碰上死耗子——因为费如子暗中将手下所有的尖锐力量全都聚集到了一起,不再以“捻”的形式侵犯边防,而是计划找一个合适的时机一举进攻中原。 渲河便是一个得天独厚的进攻途径,真正促使他下定决心的便是水门关的修建——西捻士兵可以乘船出其不意的越过高百仞的悬河口,顺流而下,与苏钰里应外合,事半功倍。 他们有一个与生俱来的好本领,就是从小生在马上,习惯了颠簸,即便没有一支强大的水师,他们的马队照样可以用最快的速度适应战船的起伏。 与此同时,柳长洲也出现在西部边防。 他在密函里提到的最有效的防御西捻的对策是“围”,顾遥却用了一种与这种方法大相径庭的手段——他把沿线的士兵全都收拢到一起,分成三部分分别驻扎在三个不同的地方。原本薄弱但尚算周密的边防一瞬间就变成了强弱相间的格局,所以一旦边防图落入敌手,对方极有可能有的放矢的绕开重兵防守点,悄悄摸进边防线,果真如此,坐落在太河府最西侧的源河县一定首当其冲。 眼下绵延千里的防线几万兵力都被纠结在三个制高点,十分不凑巧的是,源河县城恰巧暴露在没有重兵驻守的弱势地带,唯一用来保护源河县的只有一个十分鸡肋的县总兵。而江南总兵的大营则更偏近清河,万一有变,对于源河县,那就是远水不解近渴。 柳长洲只身一人,怀里揣着张地形图,在源河最西部转悠了近一个月,才挑了个十分隐蔽的地方。那地盘四面环山,人迹罕至,是个名副其实的“盆地”,可谓占尽了各种兵家必弃之地的所有特点。但他看中了这个地盘儿的得天独厚的优势——够隐蔽,并且靠近水源。 他掂了掂自己的分量,觉得以他现在的本事,悄悄的把一万人马偷偷运进来藏在这里还是能办到的。 江南总兵的粮草接济一直是杜蘅在打理,那一大部分是直接从知府藩司里划出来的。那这一万人马的粮草要怎么悄无声息的运进来?要从哪里支出?掩人耳目的手段是什么? 林林总总的问题亟待解决。 其实之所以要躲躲藏藏,其症结正在于要瞒过所有人的耳目,成为一支名副其实的“奇兵”,出奇才能制胜。 月前他刚和皇上宗仪最后达成一致,要借由西捻这把刀除掉顾遥,一举翦除三王爷一党的羽翼。他只能猜到早晚有一天西捻会发作,而顾遥的办法根本经不起检验,溃败是早晚的事。 借刀杀人这一招着实高,说起来挺简单的,但落实到实际行动上就没有那么轻而易举了——密函上轻飘飘一句话,他用脚把源河县里里外外丈量了三四遍。 时近日中,他顶着一脑门儿官司,抬脚走进了路旁一个破破烂烂的茶棚子。 那茶棚子极为简陋,几张八仙桌上不是缺条腿儿就是桌面上有个洞,破的简直不堪入目。一个被日晒雨淋、表面坑坑洼洼的大木牌立在灶台前,上面七扭八歪的写着几个斗大的字:源河茶汤,每碗一文。 那店家是个瘸了一条腿的老太婆,埋头矮身在灶台前一门心思的烧着茶汤。来往茶客都十分自觉的将那差钱放进灶台上一个编织筐子里。 柳长洲要了一碗白水,拄着腮帮子冥思苦想该怎么办,想着想着……神思就突然跑偏,觉得等到将来他老的不堪大任一无所用,成为名副其实的老廉颇后,寻个地方盖个草庐卖个茶汤听上去也不错。 这时,大路西边传来一阵奇怪的声响,听上去像是轮子压在路面上的声响,但那声音明显要比平常百姓用的双轮马车发出来的声响小得多。接着,在大路拐弯的地方出现一个外形奇特的车。 那车只有一只轮子,在手把的地方多了两个借以支撑地面的木杆,整个车的规模要比寻常木车小了一半不止,载货量没见少,车身看上去却轻巧的很。 柳长洲乱飞的神思一瞬间就回归正道,顿时眼前一亮——粮草走山路! 江南总兵的粮草一直是由清河的境内水域来回运送的,是船运,所以他一直以来就习以为常。他选的那盆地恰好有一条渲河支流见缝插针的挤了进来,一下子就夺走了他几乎全部的注意力,思维便一直在水运这个焦点上绕圈子。是那几声车马粼粼的声音将他拉出了胶柱鼓瑟的陷阱,叫他没能成为一个刻舟求剑、拘泥成规的蠢人。 很明显,眼前这种独轮小车比寻常的双轮马车似乎更适合翻山路。走隐蔽的山路虽然要多花些时间,但无疑要比水路保密多了。 他把那凉白开一口灌进喉咙里,觉得心里那些郁结的闷气一忽儿不见了踪迹。他从袖袋里掏出一文钱刚打算抬脚离开,一记快马又由远及近。 马背上坐了一个头戴斗笠的人,那人停下来,在马背上讨了一碗水,仰起脖子一饮而尽,适时一阵风恰好刮过来,头上的斗笠一把被掀翻,露出一副十分有特征的面向——高鼻深目。 柳长洲瞳孔蓦地紧缩——西域人! 来中原的西域人不少见,那些几乎都是往来做生意的行脚商人,尤其是清河一带富庶地,更是不乏西域商人。 柳长洲眯了眯眼,心底一股难以言喻的直觉涌上来,当下快步到一侧的驿站里租了马,隔着一段距离跟了过去。 那西域人一路专挑一些幽深难行的小路,没有路的深林里,他往来却极为通畅而不见丝毫阻滞,这样一路尾随,至一处清河上游密林里的一块体积颇为可观的石头下,等了约莫半盏茶的功夫,从悬河口的方向来了一个人。 柳长洲嘴角一挑,露出了一个冷冰冰的笑——那人竟是苏钰。 两个人在那石头下低声说了一会儿,而后各奔东西。 而在衡门里,向来万事不走心的陆含章却十分罕见的给郁闷上了——他的白头发竟然一天比一天多。 起先是两鬓一点一点儿染上白霜,而那点儿白霜颇会拉帮结派,极其富有感染力的把周围的黑发都给拉倒了白色阵营里。 近来悬河口工事正进入中间一段十分要紧的环节,几乎样样事情都得他亲自过目。他装作什么事情都没发生的应对苏钰倒还游刃有余,但他那身体却不十分争气,强度过大的来回奔走与检验耗竭了他几乎所有的精力。 二十载春去秋来,他披着张少年人的皮,内里是一汪中年人的成熟与世故,撑着一口气苟延残喘至如今,苍颜还远,华发却先一步来报道。 他看着那些缠绕在指间的银丝,忽的有些悲从中来。 所谓肉体凡胎,刀枪斧钺会叫它血流不止,疾病伤残会叫它疼痛万分,三伏天会令它大汗淋漓,三九天又会令它瑟瑟发抖。流动的光阴以华发换朱颜,几番市朝人异、沧海墓平后,几十载春夏秋冬都终成白骨黄土。 它原本是如此 分卷阅读27 - 分卷阅读28 坤 作者:百折不回 分卷阅读28 脆弱——它连叫板一年四季的能力都没有,它即便再心不甘情不愿,也得在造化面前俯首称臣。 陆含章毫无意义的在自己脸上摸了摸,最后干脆眼不见心不烦的用布把镜子给遮上了,简单粗暴的吩咐谢卿云磨墨把他那些白头发涂成了黑色。 谢卿云打小会疼人,他叫人从干果铺子里扛回来几大袋子核桃、胡麻,摆在他们东家面前,暗示陆含章,从现在起就要为今后很长一段时间内把核桃和胡麻当饭吃的日子做心理准备了。 陆含章捏着那表皮沟壑纵横的核桃,皱着眉看了一会儿,心下觉得十分可笑——这小东西能挽留什么? 他盯着那核桃盯得时间有些长,到后来竟然诡异的觉着,那上面有一张无时不刻不在嬉皮笑脸的面庞。 进而有关那人的一切竟然都神奇的如同时光倒流一般开始在眼前回放——倒挂在树上的人形腊肉、三番四次大闹衡门的街头无赖、在渲河里打把式扑火的少年、飞身跃上不归堂屋顶的身影。 耳边也莫名其妙的响起那人清凌凌的声音:“喝不喝酒?” 陆含章:“……” 他表情空白的把那核桃扔回到袋子里,觉得自己八成是魔怔了,要不就是由衷的恨这个人了。 他从柴房里拖出那张蒙尘已久的琴,不嫌沉的抱着那琴上了不归堂的屋顶——原本坍塌的不归堂在他动嘴、柳长洲动手的大合作前提下,被重新盖了起来——信手弹了起来。 砌下落花风起,罗衣特地春寒。 那些悠扬的琴音一路越过悬河口,在乍暖还寒的早春里激起几乎形成实质的波纹,一层一层荡漾开来,犹如裂帛,犹如碎珠,却声声都在诉说着“天地玄黄,宇宙洪荒”。 一阵马蹄声忽的由远及近,随后,柳长洲像扔麻袋一样,把一个被五花大绑的人从马上扔在不归堂的脚下。 柳长洲利索的跳下来,大老远的招呼他:“陆老板好雅兴。” 陆含章一步一步走下来,核桃上那张脸突然间近在眼前,叫他莫名其妙的有些心虚。他目光四下扫过一圈,而后落在那地上惨遭“畜生捆”的人身上,待看清那人的面貌时,十分自然的道:“苏钰的人,是不是?” 柳长洲撩起衣摆蹲下身来,手贱的在那人脸上拍便宜,冷笑道:“着。” 陆含章盘着腿的时间有些长,本来就不太抗冻的身子又在冷风里吹了许久,浑身一阵阵发冷,他也毫不讲究的蹲下来,尽量把自己折叠成三层,丝毫不意外的说:“你打算怎么办?” 柳长洲一挑眉:“怎么办?对峙。人证物证全了,留着他给自己添堵?” 陆含章点点头:“也好。料想苏钰既然有胆量潜进来做卧底,恐怕严刑逼供也不会有什么消息。不过……为什么是个西域人?苏钰是个中原人才对。” 柳长洲冷笑一声,掷地有声道:“通敌叛国,按罪当诛。” 一股十分淡的墨的味道悄无声息的萦绕在鼻尖,柳长洲摸摸鼻子,随后抬起头来,刚打算挖苦几句,就看见对面的人十分服帖的蹲在面前两步远的地方,怕冷似的两只手都压在上身和大腿之间,一张玉琢似的脸几乎苍白到透明。 不过那脸上的表情怎么看都叫人觉得,那破烂身子就不是他自己的,事不关己到了一种人神共愤的地步。 陆含章垂下眼皮,思路异常清晰:“源河靠近边防,方知府要留心了。恐怕苏钰此人不潜在兵营里而是躲在水门关,西域下一步动作怕是要走水路。” 他牙齿适时磕了一下,觉得全身上下似乎还受他控制的恐怕就剩下脑子和舌头了,而他居然还十分不懂得珍惜,一阵见血的五十步笑百步道:“费如子挺聪明,知道大庆的水师个个纯属饭桶,走水路简直挑的太对了。” 柳长洲“啧”了两声,三两下脱下自己外套,粗暴的往他头上砸过去,鄙视道:“就你这样的,还嫌弃大庆水师,先顾好自己再嘲笑别人行吗?” 他那单衣上有一股十分清淡的山林草木的气息,其余的便是十分纯粹的触手可及的温暖,兜头罩下来,把陆含章对此一举天大的不满也给消灭了。 他毫不见外的把那单衣当个床单一样披在身上,不屑的哼了一声:“就我这样的,一个顶一百个。” 柳长洲站起身来,把那人连踢带踹移到一株梅树下,绑了个结结实实,嘴上掀他黑历史:“哦,这会儿觉着自己厉害了,当初哪个人口口声声说自己是废物来的?” 陆含章没搭腔,他站起来,一声不吭的重新回到屋顶。 他一向对别人的故事不感兴趣,但很明显,过去这一年与柳长洲的来往,断断续续叫他被迫得到了许多消息——这个人就像是一个巨大的疑团,他蛮横的将他从封闭的环境里拉出来,也单方面的带给了他无数的问题。 比如,为什么清河县一干大小事几乎都是师爷在操持?为什么他们刚来,宋武昌紧跟着就倒台?为什么这么一个小小的师爷如何能这么在意家国大事?还有,当初那枚“棋行天下”是有什么特殊含义,还只是个普通的玉牌? 这个名叫柳长洲的小师爷,他的行事作风与襟怀抱负叫他不合时宜的想起了一个人——他的父亲,上一任“管窥阁”的首领,已故的陆辅之。 柳长洲……难不成他与“管窥阁”有关系?那是什么关系? 他面无表情的按下第一根琴弦,敏感的在自己心里捕捉到一丝名为不满的情绪,而他也忽然就不太想知道这一丝不满缘何而来。 在外奔波了一天的柳长洲把自己裤腿往上一挽,十分豪迈的在空中旋了个身,以这种大材小用的方法踢掉了自己两只鞋,邋里邋遢的踩到不归堂边上的一个小石潭里,摸鱼去了。 他撸起袖子,远远的对屋顶上的陆含章喊了一嗓子,十分豪迈的道:“君今抱古调,倾情为我弹呐。” 陆含章手下十分应景的端了一根弦,手里蹦出一颗血珠,嗤道:“少臭不要脸了。” 第14章 手起刀落 悬河口上的蓂荚(注)再一次磨磨蹭蹭的结到整十五个荚,衙门账房再次迎来大放血的美好时光——劳役们翻了一番的饷今天该发了。 杜蘅拨算珠拨了一早上,拨得火气冲天,等好容易结完两千劳役共计八千的月饷,他还没来得及喘口气,就被另一条命令刺激的要鼻血横流——柳长洲要他把藩司里剩下的银子去掉零头,其余全部解到镇西将军顾遥那里。 他不明所以的跑去签押房问个究竟,结果一推开门,就看见苏钰嘴角淌着血伏在地面上,边上还有一个西域人。这两个人都是浑身的血迹。 柳长洲则一反往常街头流氓一般的行事作风,手里装模作样的端了一杯茶,端坐在签押房唯一一张不缺腿的椅子上,表情十 分卷阅读28 - 分卷阅读29 坤 作者:百折不回 分卷阅读29 分值得玩味。 杜蘅不知道之前发生了什么,只听到柳长洲没头没尾的说道:“事到如今,你还有什么好说的?” 以往明明总是板着一张棺材脸,除了“木”以外再没有别的表情以外的苏钰表情愤恨,“呸”了一声吐掉嘴里的血,冷笑道:“真是可怜你们这帮为大庆做狗卖命的可怜虫。” 柳长洲眼尾不易察觉的抽了抽,抿了口茶水,好整以暇道:“所以?不想做大庆的‘可怜虫’,你跑去西捻抱费如子的大腿?” 苏钰挣扎着把上半身挺得端端正正:“士为知己者死。如果一个人,他连杀父杀母之仇都能撇在一旁,还能忠心耿耿的事顺不共戴天的仇人,那才最可悲。你看看如今的大庆,它哪里还有值得你们为之继续坚持的理由?先帝驾崩时候的天灾就已经是一个预警,如今的大庆就如同一堵岌岌可危的墙,执迷不悟的继续往上死磕的人几多?” 柳长洲嘴角抿平,微微上翘的眼尾因为听到这句话弯的越发厉害,那勾出来的弧度几乎可以毫不费劲的往上栓一头牛。这三言两语基本上就把苏钰的生平抖得明明白白了——父母双亡、怀恨朝纲。 他猝然发难,扬手在苏钰的脸上狠狠打了一巴掌,而后不紧不慢道:“我倒要请教请教阁下,既然大庆这样混乱,怎么没见阁下去助它拨乱反正,竟然还倒打一耙的跑去帮助外人来对抗自己的家?” 苏钰被打的脸侧向一旁,硬气道:“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做这等糊涂事的人,十不存一。恐怕我用尽一生,连金马朝门都进不去的吧?不都被你们这班狗屁贵族占了么。大庆负我,非我要敌视它。” 柳长洲不客气的“哼”了一声,说:“金马朝门,你是说……大庆无伯乐?容不下你?” 苏钰抿紧嘴,神情高傲,不置一词,仿佛浑身自带一种天外飞来的优越感。 柳长洲十分突兀的一把将那杯子掼在了地上,负着手站起身来,语声里包含着十成十的冰凉,一瞬间就把苏钰冻在了原地:“你好大的记性!前次我把悬河口的任务交给了谁?又是在谁的手里折掉了四百人?你嫌弃世无伯乐,先看看你自己有几成被伯乐赏识的资本再说。” 苏钰一下子瞪大了双眼,紧咬的嘴唇微微动了动,原先挺直的身板几不可察的小幅度晃了一下。 柳长洲上前一步,弯下腰来,与跪倒在地上的苏钰齐高,专注的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道:“又是谁,连做一个合格的间谍的本事都没有?怎么这么快就栽我手里了?” 这句话敲钉转角的砸在地上,苏钰的呼吸瞬间加快,脸上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烧成了一片红,下唇也被上排牙齿咬得泛白。柳长洲的话犹如一记重锤狠狠的敲打在他的心上——他三言两语就否定了他几乎所有的价值,柳长洲言外之意,他带不好一支五百人的队伍,并且连忘恩负义的成为一个细作的能力都叫人怀疑。 柳长洲伸出手在他肩膀上一下一下戳起来,咬着后槽牙道:“不要把自己的无能与窝囊,全都推给大庆。什么人最可笑,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不知道天高地厚,不知道自己一顿饭能吃多少,还自以为能耐的觉得自己更改天换地。” 他抬起眼,扫了早就在门槛上站了很长时间、兀自瞪大了双眼、一脸不可思议的杜蘅一眼,仿佛漫不经心的道:“苏钰,老祖宗的百家姓里有你的‘苏’姓,爹娘赐你一个‘钰’字,不是为了叫你去给费如子提鞋。” “眼下的大庆,它确实诸多弊端,它确实诸多不公,但它要是没有弊端、没有不公,还要你我做些什么?唯其诸多弊端与不公,才更需要你我。” “说什么君子不立危墙之下,君子不来立,怎么,还要小人来立吗?” 苏钰原先那莫名其妙的高人一等的优越感一瞬间消失殆尽,他愣愣的道:“怎、怎么?是这样?不是的……是大庆负我。要我一辈子俯首做个贫贱的治于人者,我不甘心,凭什么酒肉之徒身居高位,我却只能俯首为奴,我不服气,不……” 然后他瞳孔突然散大,动作迟缓的低下头,看着那把插在自己心口的白刃,感受着血液一寸一寸从心口流失所带来的通体冰凉。 而后,那些经年日久积攒在心底的对怀才不遇的愤恨,一点一点的随着那些汩汩涌出的血流出体外。心里那些被愤恨紧紧压抑了许久的一腔报国热忱重又占据整个胸腔,但那已经来不及了。 他终于在临死前意识到了自己的愚蠢,补救似的最后说了一句:“费如子……计划……下个、月、月攻打……打……源……”话还没有讲完,整个人便保持着跪姿,死了。 柳长洲放开那把刀,轻巧的上下拍了拍手,似乎在拂掉自己手上并不存在的污点。而后他直起身来,眼尾一挑,似笑非笑的扫了一眼还呆愣在原地的杜蘅,轻飘飘的道:“怎么?留下来等着给他收尸?” 杜蘅整个人都傻了。 他以前在柳长洲面前经常以下犯上,没大没小的说些十分蠢的段子,背地里还经常把小气抠门、脾气经常翻转的柳长洲编进某本话本子里取乐。就是这个平时一点儿大架子都不怎么有,还十分会凑趣的人,眼睛都没眨一下,手起刀落的当着他的面结果了一个人。明明他还是如往常那样散漫的立在那里,今天忽然就多了一身叫人胆寒的凛然之气。 而他全身却笼罩在一层十分明显的矛盾里—— 仿佛手提利刃在三千里沙场缓步而来,一身的杀伐决断之气未曾断绝,又多了几分睥睨天下的义无反顾,却不是为了征服与杀戮,更像是一种守卫与保护。 话本子里有刺客、有暗杀,却没有如此直白的血腥;有背叛、有细作,但更多的是原谅。对这种“一言不合、拔刀相向”的戏码接受不能的杜蘅哆哆嗦嗦的道:“不能、能留下他吗?他、后、后来明显有悔过了……” 柳长洲端起手,语气平淡道:“不能。没才,叛国,悔过又如何?留下又如何?一样是个废物。光是叛国这一桩,够我杀他千百回。” 杜蘅用平仄的语声“啊”了一会儿,越“啊”语调越“低”,然后突然松了一大口气。他仿佛第一次知道如何以下事上,小媳妇儿一样战战兢兢的道:“那你看,我、我有才吗?” 柳长洲心下觉得好笑,对杜蘅的所思所想一清二楚,但他觉得这人似乎十分适合用来暖场,他站在哪里,哪里就是一出不用彩排的喜剧。于是他把大拇指攥在手心,故意“嘎巴”响了一声十分清脆的骨头错位的声音,斜斜吊起一侧眉梢:“还行吧,继续发扬。你找我什么事?” 杜蘅顿时什么问题都没有了,估计是被震慑到了,连带着脑子也转的比平时快了些,一下子就恍然大悟了之所以要把银子解去边防的原 分卷阅读29 - 分卷阅读30 坤 作者:百折不回 分卷阅读30 因——发放兵饷,激励士兵,准备打仗。 他飞快的摇摇头:“没有了。”然后一转身踩着小碎步迫不及待的跑了。 柳长洲:“……”死回来,你没有,我有行吗? 既然要西捻和顾遥来一出狗咬狗,两败俱伤,他就掐着日期派人给顾遥军营里送去了一封匿名信,目的是要顾遥一定出师,而又因为准备不当,出师不利。估计要不了多久,把顾遥踢下去的上谕也就该跟着节骨眼下来了。 然后,一个计划开始浮现在他脑子里——可以用给前线运粮草的办法,把一万人马和部分粮草混进去,悄悄运到源河的吧。 转眼,雨纷纷的清明节近在眼前了。 是日,衡门茶楼前出现一辆十分华丽的大车,大柜谢卿云安置好一干吃穿用度,最后一个登上那车后,放下门帘,马夫便架着大车一路往东而去。 马车后出现一个十分清瘦的身影,那身影手里反常的攥着一把弓,立在衡门只卸了一扇门板的排门前,目送那马车拐过弯以后便回身往屋里走。 清明了,他就算再不待见二老,也要去扫扫墓的罢。 他刚打算关上排门,那缝隙里闪过一个人影,柳长洲见缝插针的跳了进来。 陆含章:“……” 他招呼都不打一声的把那厚重的门板推给柳长洲,自己拎了那把弓自顾自的直奔后院去了。 柳长洲任劳任怨的关好门,亦步亦趋的跟在后面。 待到后堂坐定,他从怀里掏出一张纸递过去,简单粗暴的道明来意:“有一种专门用来攀山路的独轮车,陆老板有没有办法让它更轻巧?” 陆含章接过那张皱皱巴巴的纸,十分欠揍的开玩笑道:“我是你谁啊我非要给你想主意,悬河口那事儿你还没给我什么报酬吧?” 柳长洲大大方方的一摊手,恭维道:“你是清河一哥啊,你算清河老大。你是我军师行不行?悬河口你想要什么吧,天上飞的水里游的,只要你给个话儿。” 陆含章把那纸铺平,冷嘲暗讽道:“什么都不要,把你那心给我掏出来,等到水门关竣工的时候,摆那上面祭一祭天就行了。顺带,以后绕着我走,看见你我就头疼。” 柳长洲心想“看见你我眼瞎”,嘴里满口答应:“敢不遵命。” 那纸上被人用一种从没见过的黄色颜料画了一张十分简洁的示意图:一辆独轮车。那车看上去颇为轻巧,车底板和寻常双轮车一样大,在车底板的中央竖起一面成年男子小腿那个高度的木板,在那车的把手处还有两根垂直伸出来的木杆。 陆含章一看就明白了:“源河来的吧,西边儿的地方多山,是不是?” 柳长洲点点头:“陆老板好眼力,就是源河的。” 为什么不交给木匠? 陆含章面上不动声色,心里滑过一丝疑问。独轮车、走山路,这种车车身轻巧,装载不少的一看就是用来运粮的。 三军未至,粮草先行。难不成……走山路运粮? 坐在对面的柳长洲指尖在矮几的面上敲了一下,眼神清澈,目不转睛的看过来,前所未有的一本正经道:“这件事,还望陆老板能保密。”然后他伸出一根指头,在桌面上写了几个字:两千。 那眼神里盛满了丝毫不会叫人怀疑的信任与看重,清澈而干净,不躲不闪的看过来,竟莫名其妙的叫人觉得胸前发闷,有些喘不过气儿来。 陆含章指尖轻轻的颤了一下,心口又是一细股暖流涌出来。而后他若无其事的垂下眼皮,那种胸闷的感觉又来无影去无踪的消失了,方才转的有些慢的脑子也上纲上线:走山路,运粮,保密。 那一定不是运往边防。 他定了定心神,而后像是鼓足勇气一般,轻微而漫长的呼了一长口气,才直直的迎向他的眼神,平静道:“你信我?” 柳长洲不意他有此一问,顿时有些反应不过来,随后敏感的意识到自己好像从来就不曾怀疑过眼前这个人。这一发现叫他后知后觉的冒了一身冷汗——如果眼前这人真的不可信,那他造成的危害无疑要比苏钰更大。 他细细的想了一会儿,实在找不出什么原因能够为这一发现作出解释,而他那天生就准的令人发指的直觉告诉他,此人可信,于是他就十分简单粗暴的道:“你长得就比较可靠,我简直能无条件相信。” 陆含章:“……”这话听上去怎么感觉不像是在夸他呢?! 他拾起方才被放在地上的那张弓,毫不掩饰目的的在对面那人的肩膀上打了一下:“算你识相,什么时候要?” 柳长洲就给笑了,他一改蹲姿为跪姿,方便上半身往前倾斜,弯着眼睛凑过来,十分隐晦的表达了一把“我就知道你最好了”的意思,简洁道:“尽快吧,最好能在一个月内,人手我给你,不用担心。” 陆含章一愣,觉得眼前顿时出现一个人形的金斗。 他不动神色的往后倾了一些,抄起弓站起来背过身,十分可耻的抿嘴笑了一下,对“此人是个大活宝”的看法更加坚定了。 背后的柳长洲狐疑道:“你在学射箭?” 随后一阵风袭来,一只脚不由分说从背后伸进他稍微并立的两脚间,左右各踹了一下,而后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架着他左手那张弓的弓背,把那张弓十分平直的端起来,同时一只脚在他膝弯处各踹了一下,硬是把他踹成一个马步。 只听背后那人开腔说道:“你是我见过的所有男人里最能生病的了,我打赌,你小时候肯定是个药罐子。你举个弓的姿势都不对,简直给我们男人丢脸啊。” 鼻尖顿时萦绕着一股十分清冷的清明梨花雨的味道,这种味道叫陆含章一时有些手足无措起来。他发现自己最近好像跟着这个人一起,越活越倒回去了——因为他现在十分想把他按在地上揍一顿,而且几乎是每次,他都十分想在他那张欠揍的脸上狠狠掐一把。 他蓦地收回手,突然转过身来,因为距离太近,这一转身简直就像撞进他的怀里,地理条件有限的连四肢都伸展不开,只能把脑门当做武器,气势汹汹的撞了过去,脱口而出一句脏话:“干你屁事!你他娘的才药罐子!” 但陆含章忽略了一个问题——身长。 他虽然是个病歪歪的身体,却比瘦的和扫帚把一样的柳长洲多抽了那么一指节的高度,平时不大能看出来,这会儿离得近了,顿时高下立现。这种诡异的身高差叫他杀伤力十足的那一下撞发生了定位错误,恰好柳长洲那时候微微低着头,这一撞一下子就把自己鼻子撞到了那人额头上。 于是流血事件就此发生——他居然给流鼻血了! 柳长洲、陆含章:“……” 这一撞,顿时叫这个本该流泪的清明节一瞬间以脱缰野马的速度,变成了流血的清明节。 作者有话要说: 蓂荚, 分卷阅读30 - 分卷阅读31 坤 作者:百折不回 分卷阅读31 它每月从初一至十五,每日结一荚;从十六至月终,每日落一荚。所以从荚数多少,可以知道是何日。——百度百科 第15章 心之忧矣 柳长洲捏的时间点太凑巧了。 派去前线的人得来的消息,费如子裹挟着三万披坚执锐的精锐部队向东而进,几乎已经兵临源河城下时,镇西将军顾遥才慌里慌张的点兵点将杀了过来。 源河县县总兵那一干老弱病残根本不堪一击,只能孤立无望的死守着城门等待援兵到来。而令人大失所望的是,到来的那些顾遥手下几乎都是一副仓皇夺命奔逃的样子。 顾遥压根儿没有预料到西捻会突然发作,而这也是他戍边以来与西捻的第一场正式的双方对峙,西部边防一旦从他手里就此突破,源河失手,回京时别说封万户侯,不掉脑袋就不错了,并且还有可能将刚刚在朝堂上站稳脚跟的三王爷一党再次拉下水。 他一面将负责打探敌情的斥候推出去斩了,一面在行军途中匆忙给三王爷去了封信推脱责任,一面点齐了最近的一个驻守点上的两万人马倍道兼程的往源河赶,不料在源河县最西侧的一个两山夹立的一线天处,被埋伏已久的西捻军掀了个人仰马翻,险些小命不保。 仓皇东进,拖着剩下来的不足一万的残兵败将赶到源河县城脚下,那城早被围的跟个铁桶没差了。一万步兵对阵三万骑兵,不到一个时辰的功夫,就以一种落花流水的利索态势败得一塌糊涂。 顾遥本人也被西捻军戳成了个马蜂窝,临死前还从他怀里搜出一封尚未来得及寄出去的信——那信上还在那恬不知耻的上奏表功,吹嘘自己的边防方式如何力挽狂澜。 费如子在一片欢呼声中登上源河城楼,端起面前的一碗酒,狠狠的给掼到了地上,祭奠了那些死去的西捻武士的英魂。 苏钰久不来信,连派去送信的信使都没有再回来,这个西域的王已经料想到发生了什么——他们可能已经被发现了。但还有一事叫他不太理解,既然军情已经泄露,为何大庆守边的将领依旧没能趁早赶到?是内部纠纷还是别的原因? 不过他眼下没工夫为别人的事想太多,接下来,一路东进的船只虽早已备齐,而没有了苏钰,即便悬河口的水门关修好,也没有人能够里应外合。他看过那个水门关的图,知道那水门关能帮助他们直接越过悬河口的落差。苏钰叛国通敌,怕是不能善终了,那由谁来负责水门关的开合? 如果水门关这一条路真的行不通,他要如何带领三万人马翻山越岭踏入中原? 年轻的王旗开得胜,却在原先的旧源河县衙门的花厅里皱起了眉头。 然后一个奇怪的现象引起了他的注意:源河县城内四街八衢上来往的尽是些老弱病残!没有妇女,没有垂髫小儿! 他心里微微一惊——到底怎么回事? 中了半路埋伏的计谋、迟来的边防将领,和明显被提前转移走的大部分百姓。 是引君入瓮?是借他杀人? 这时,斥候来报:“吾王,三万士兵已整队完毕,请大王过目!” 他走出衙门,一步一步登上校马场的高台,看着底下列队整齐的三万士兵,一阵热血沸腾,而后他突然攥紧了拳——不论是哪种情况,他走到这一步几乎没有退路,开弓岂有回头箭? 大庆方面,早在西捻兵临源河城下时,柳长洲从江南总兵里拨出的一万人马已经提前驻扎在他早先选好的盆地里,几万石粮草也陆陆续续的经由山路跟随到达,由方秉笔坐镇中军。 源河的大部分百姓确实已经被柳长洲提前转移了。 那盆地被当地人称“锥谷”,顾名思义,如同一个锥子倒插在四面山之间。只在面向南的方向有一条渲河支流斜插/进来,在锥谷谷底形成一个月牙形的湖泊,叫月牙湾。 方秉笔随机应变,把兵营分成两部分扎在了南山和北山的山腰子上,借由锥谷葳蕤繁茂的树木将大营遮蔽的天衣无缝。 夜半时分,在将军帐里等了一天的柳长洲换了一身装束,一身皆黑,跟个报丧的黑乌鸦似的离开了将军帐。月光格外亮堂,大老远的山鸡屁股上有几根毛都看得一清二楚,逼得柳长洲不得不跟个跳蚤一般在丛林里躲躲藏藏,一路蹦跶到源河城下。 眼前看到的场景叫他心下骇然。 放眼望过去都是没有边界的尸山人海,夜枭成群结队的覆盖在横七竖八的尸首上啄食腐肉,令人作呕的血腥味冲天而起,视野里的残肢断臂不计其数,近处的土地已经看不出本来颜色,说血流漂杵亦不为过。 柳长洲把蒙了半张脸的面罩拉下来,徒劳的将倒在近前的大庆军旗裹了裹,揉进了自己的夜行衣下,长叹了一口气——这些底层士兵有什么错? 年轻的师爷在冰凉如水的月光下肃穆而立,心里涌上一股难言的悲凉,为这一万好儿郎莫名做了顾遥的陪葬品而嗟叹。 他把身体绷直,两手在胸前交叉,十指交握,端端正正的上下拜了三拜。 史书上总有些一带而过的文字,那些文字以轻飘飘“生、卒、亡”等十分简洁的字眼表达了一种历史进程,可那些看上去不痛不痒的字兑换成现实,就是眼下这副模样——杀戮与伤残,阵亡与牺牲。 眼前倒在血泊里的这些大庆武士们,他们也将在史书上成为一句叫人读来压根儿不会在乎的话——斩首一万。 可他们存在于世,不是为了这四个字。或许是为了建功立业,或许是为了家国天下,但绝不是为了他和皇上的“借刀杀人”这一招做垫脚石的。 军人的血性是不畏死,而不是冤死。 近处一个西捻骑兵连人带马倒在脚下,那士兵手里抓着一把奇形怪状的武器,那凶器长约一丈,顶上是一柄长约三尺、宽约三寸的大刀,其余部分都是木柄。那兵戈映着醉人的月色,闪着粼粼的光。 而后……柳长洲突然意识到自己的一个疏忽点,就算是他可以将一万精兵锐卒悄无声息的运进锥谷,他怎么确保那些到现在还手持长矛的大庆士兵和这些习于马上作战的西捻人一较高下会赢?这个劣势可以用源河绵延千里、不便马战来弥补,那大庆长矛果真能敌得过西捻的大刀么? 江南总兵的操练模式虽然被他因地制宜的增改了许多,但锥谷那一万人马是一支未曾在沙场上滚过一遭的新兵。 这个后知后觉的发现叫他心跳蓦地快了几分,又被眼前这副场景刺激的愧疚万分,他想了想,而后几个跳跃便消失在远处无边的月色中。 入夜已深,在悬河口来回奔走了一天的陆含章十分会享受的泡在木桶里,借着灯台的光再看谢卿云寄来的书信。 那信上咯里吧嗦的解释了他为何连月未归的原因,提炼 分卷阅读31 - 分卷阅读32 坤 作者:百折不回 分卷阅读32 出来,干货就是——龙门山体坍塌,老爷夫人的坟冢连带着塌了个面目全非,我请了和尚做法,重新修葺了一番,归期不定。 陆含章抖了抖那信笺,面无表情的随手撇到了一旁的桌子上。 他刚从木桶里站起身,伸长胳膊取下屏风上的单衣,还没来得及披上,竹屋的窗突然被人推开了。 一个黑影身手利索的跳进来,拽开面罩,十分不见外的把这里当自己家的在桌子前坐下来,灌了一大口水,语速十分快的说:“水门关最快最快能要什……?”然后他话就突然顿住了—— 他看见陆含章一手拢着自己头发,浑身湿淋淋的站在木桶里,表情看上去像是要把它吃了似的看着他,一字一顿道:“广济堂不在这里,师爷怕是病入膏肓走错了罢。” 柳长洲:“……”这话不是暗示他有病么。他讪讪地摸了摸鼻子,十分自觉的闭上眼睛,乖乖的转过身,有些尴尬的说:“什么时候能完工?唔,刚才太抱歉,我看你屋里还掌着灯……哎我什么都没看见。”而后小声嘀咕上了:“看见又能怎样……” 随后耳畔一声“哗啦”的落水声,紧接着几步湿脚踩在竹制地板上的声音由远及近,那人十分不留情的在他脑门上狠狠揍了一下,而后远去。鼻尖是一股比不归堂那日所闻到的更浓烈的徽山墨的味道,还有一阵令人舒适的檀木香。 柳长洲那从屠宰场回来就紧绷的思维里居然还能分出几分,还有闲工夫想,哦,果然,文人就是唧唧歪歪,沐浴都带香薰。 陆含章拆开被子,十分粗犷的裹在自己身上重新走回来,往他边上的凳子上一坐,没好气的说:“师爷这么大半夜的私闯民宅,怕是有什么急事儿?”他打算如果听到的事不是杀人放火之类的大事,就把他按地上揍一顿,但鉴于双方武力值相差悬殊,那不太可能,那就唾沫星子淹死他好了。 柳长洲松口气,小心翼翼的把眼睛睁开一条缝,确定没有什么不宜观看的场景之后才完全睁开,有些心虚的将目光投向别处:“我记得原先陆老板曾经说过,水门关是九连环一类的结构?” 陆含章大眼睛瞪全了,他在桌子下狠狠踹了他一脚,咬着牙道:“你穿着一身夜行衣前来就为这破事儿?” 柳长洲无辜的点点头,赔笑着说道:“如果,我是说如果,要把水门关全部摧毁大概需要多长时间?” 陆含章心里“咯噔”一下响——水门关眼下已经建成九成,而这人却来和他提毁掉水门关的事。源河落入敌手,清河的百姓最近都在收拾家当离开,市面上几乎每天都有逃难来的上游难民,风言风语说西捻士兵即将打入清河,那么毁掉水门关可能是切断西捻入侵中原的途径的唯一方法,但他此前并没有听到任何有关江南总兵与西捻已经交手的消息。 空气里有一股淡淡的血腥味道,还有一种烂肉放腐的味道,陆含章微微皱了皱眉,转念一想——这分明是疆场的味道。 他高难度的从披风一样的被子下伸出胳膊,拿起桌上一个素白的杯子在手里转了转,答非所问道:“怎么?江南总兵力有不逮?” 柳长洲对于他的敏锐知道的不是一天两天,对于他能想到这一步也没有露出很吃惊的神色,只是面色凝重道:“不是。眼下是八月,那你看,如果加快工期的话,能不能赶在九月前把水门关建成?” 江南总兵的兵力几何他一清二楚,并且在源河一带多山的地方打起仗来,骑兵占不了多少光。但事事难以预料,在看到源河城门下那些尸体后,他又多了个想法——江南总兵是抵御西捻犯我大庆的第一道防线,那第二道防线就是悬河口,但眼下水门关的修建很明显的削弱了悬河口的威力。 如果能够摧毁水门关,这样似乎更万无一失。 陆含章闻言沉默半晌,似笑非笑的看过来,突兀的问道:“柳师爷,你到底是什么人?” 柳长洲心里一震,仔细的观察了眼前的人的表情,而后镇静而谨慎措辞道:“柳长洲,字峣山,来自皇城,在清河县做个芝麻官手底下的小师爷。” 仿佛刚才那个问题是天外飞来似的,好像是陆含章突然抽风抽出来的。 他十分突兀的一笑,简单粗暴的就将话题拉了回来,不紧不慢道:“方知府衙门的饷钱发的及时,后来陆陆续续加入的劳役有五百多。近来一直没看见师爷,正好,今天告诉师爷一个好消息,水门关现在已经在收尾了,还请师爷给提个字,叫它有个大名吧。” 柳长洲狐疑的看了他半晌,却丝毫没办法从他那如常的笑里提取出任何信息,但那表情越看越叫他发毛。那人话里不带有一丝怒气,却已经叫他觉得眼前的人如山一般的气魄,叫他莫名的有种压抑感。 什么阵仗没见过,居然在一个接近残废、还裹着被子的男人眼皮底下遭受到了来者不善的压抑感,真他娘的……见鬼了。 他搓了搓脸,老毛病发作,抬起一条腿压在了屁股底下,胳膊肘撑在了桌面上,一只手把脸都扭曲了,说:“唔,既然这样,那就叫‘五鼎关’吧。” 陆含章把被子裹得更紧了些,莫名其妙的开始报账:“从去年八月份,到今年九月份,五鼎关前前后后共用了十三个月,耗费银钱共计九百万两,劳役共计两千五百人。那师爷,你知道毁掉它需要多长时间吗? 他顿了一下,自顾自倒了杯水递到唇边,道:“半盏茶。” 柳长洲垂下眼皮,又默默的打消了那个把五鼎关的摧毁当做第二道防线的念头——人力物力耗费太巨大,恐怕以后也不知还有没有机会、有没有人再有精力和聪明才智重新再建一个了。 而眼前的陆含章叫他觉得很陌生。 在他的印象里,陆含章此人是个纯粹的无欲无求的人,是一个不能用任何物质来拉拢的人。他虽然平时也和周围的人有说有笑,但柳长洲十分明白,就算把他一个人丢到罕无人迹的昆仑山上丢个十年八载的,他大概都不会有任何寂寞。他的情绪基本上属于空白,几乎算是没有喜怒哀乐。 可现在,他却十分敏感的从那些话里听出了几分愤怒。五鼎关是陆含章一手建成,前前后后操了多少心谁都有目共睹,眼下突然说到毁掉它的事,换谁都要愤怒。不对,柳长洲还是觉得不是因为这个,因为陆含章肯定懂得以大局为重,他既然能猜到江南总兵,必然能明白他有此一问的用意。 与家国天下相比,区区五鼎关又算得了什么? 那…… 他还没想明白,就听到陆含章又恢复到原来那种毫无波澜、事不关己的语调:“在五鼎关类似九连环的机构里,我重新加了一个维系全关的机构,跟一个阵的阵眼有些类似,如果真的要毁了它,只需要毁掉那个‘阵眼’就行了 分卷阅读32 - 分卷阅读33 坤 作者:百折不回 分卷阅读33 ,所以只需要半盏茶的功夫。如果有需要……” 柳长洲摆摆手,有心想赶走笼罩在四周那些诡异的气氛,表情故作夸张的道:“毁什么毁!你舍得我还舍不得呢。你以为那九百万两是我种在地里就能长出来的啊?整个清河县的百姓上缴的税费几乎有八成都搭在里头,毁了它我不是造孽吗?” 那话说的近乎一种对什么人的承诺,然后周身那股挥之不去的压迫感突然就消失的无影无踪—— 但他看向陆含章,那人还是原先那副表情,也没见多给个笑脸,俊俏的面庞依旧跟驴似的拉的老长,波澜不兴道:“那日跟师爷约好的把心掏出来,摆在五鼎关上祭一祭的话,柳师爷没忘吧?” 一向擅长耍无赖的柳长洲做出一脸无知相:“……哎广济堂怎么走,我最近似乎有些健忘。” 陆含章“嗤”了一声,拉起被子起身准备送客,谁知因为太长而拖在地上的被子一角被方才变换坐姿的柳长洲无意踩在了脚下,这一起身,叫那床被子十分利索的就给掉了下来,连个铺垫都他娘的没有。 陆含章、柳长洲面面相觑:“……”什么情况! 柳长洲反应迅速的一挥手把灯给扑灭,借着稀薄的月光默默的蹲下去,十分好心的捡起被子披到他身上,讪笑道:“哈哈……我什么都没看见。” 陆含章下死力气狠狠踹了一脚,额角青筋暴跳,杀气腾腾道:“不送!”为什么每次和这个无赖在一起就会搞的鸡飞狗跳!还能不能做个安静的美男子了! 第16章 弄里寡妇 五鼎关踩着九九重阳的好日子给赶完了。 站在悬河口的南岸看过去,整个五鼎关的外形十分霸气,特别像一个横行霸道的螃蟹,威风凛凛的霸占着悬河口的出口。 那五鼎关的高度确实近百仞,比悬河口的落差足足高出有一丈,上体采用浇筑的固定结构,牢牢的卡在石头山和清凉绝壁的山体之间。五鼎关关门的顶部,南岸和北岸各拉出两条十分粗的支架,分别走向南北两端,将上部结构稳稳的定死在了原处。确如陆含章所言,没有凿进清凉山绝壁里,十分光杆的借着四根支撑架,把巨大的螃蟹架在了出河口上。 下半部分是一个旋转的门板结构,用一个直径十分可观的圆槽与上部结构的尾端相衔接,两条铁链子从东面绕过圆槽之上的一个特殊的轱辘结构,巧妙的走在支撑杆的下方一个浅槽里,绕过一个等同直径的大圆筒一样的结构,牢牢的缠绕在石头山上一个轱辘外形的事物上。 此时那水门关还处在开放的状态,悬河口的水流和往常一样没有任何差别。 陆含章站在石头山的最高处,回过头来,翩翩一笑:“柳师爷想不想看五鼎关闭关时的样子?” 还不待柳长洲回答,他右手半举,随意的前后晃了一下,带得宽袍广袖盈满猎猎山风,仿佛天地之间的日月星辰都自动自觉的汇成一股巨大的漩涡,将他周身都密不透风的包绕其中。 随后,石头山上早已等候多时的守关人抡圆了胳膊,将鼓槌狠狠撞向了一面巨大的金属铜锣,两岸一时间都是巨大的金属轰鸣的声音,撞在人的耳朵里,许久都停不下来。 石头山那个金属轱辘边站了一排五大三粗的汉子,铜锣一响起来,他们几乎齐声吆喝起来,一起抱住一个长约两丈的铁杆,以那个轱辘为轴心旋转起来。只听见五鼎关关门的方向传来一声异响,连接固定门和旋转门的圆槽部位应声开始转动,视野里开始一点一点露出方才隐藏在东侧没有暴露在人们视野内的旋转门来。那门一点一点往下转,在接近水面时发出一声十分巨大的拍击声,而到水门即将完全关闭时,料想中的金属与河底砂石的碰撞摩擦声却没有传来。 柳长洲眯起眼睛看了看,透过尚算清澈的水体十分敏锐的观察到,在五鼎关最底部正对应的水底泥上,被人巧夺天工的放置了一个浅凹槽形的圆弧结构,那圆弧映着日光,发出十分耀眼的光线,把整个五鼎关的底部映照的光彩夺目。 东西走水的路线顿时被完全掐断。而后,五鼎关西面的水位开始一点一点儿上抬,约莫半柱香的功夫,悬河口那大落差完全消失在水面下,放眼望过去,整个水面根本看不出河底有任何起伏。而最叫人佩服的是,五鼎关固定门的两侧被人别出心裁的设计了几个方形的走水孔,这会儿五鼎关关闭,水位漫过那些走水孔,便有几条粗壮的水柱透过那走水孔往东直泻而下,来水的速度与走水的速度被这几个走水孔控制的分外精巧,水位就稳定了下来。 早已在西侧上游下锚停驻多时的一个船队起航,十分顺畅的越过了悬河口,稳稳当当的停在五鼎关的固定门前,而后船夫将船锚卡在了固定门上一个独特的滑轨里,随后岸上的汉子们又将那缠绕起来的大铁链子一点一点松开,下部的旋转门便沿原路开始上升,东侧的水位逐渐下降,那大船与船锚也逐渐随着水体下降,一直到旋转门完全打开。随后,那船借着五鼎关下旋转门流出来的空间轻而易举就滑进了下游。那船队被人周全的安排了渲河沿岸大小县城几乎所有类型的船只,通过五鼎关上那些十分隐蔽的滑轨数量,可以一目了然的看到一次闭关断流能运送的船只竟达百艘至多。 而整个过程用时还没有半个时辰。 石头山顶上竖起一面天然不加雕琢的大石,石面上被石匠凿出几个盆大的字——午时初刻,闭关断流。 围观的百姓里爆发出一阵十分巨大的叫好声。 声音实在太嘈杂,陆含章不得已,只能靠过去贴在柳长洲耳边吼道:“怎么样?” 柳长洲全身心都沉浸在一种难以言喻的震撼里——所谓天险不可登也,地险山川丘陵也,造化有鬼斧神工之妙,人便有巧夺天工之能。而后他进而想起了从五鼎关的筹备到如今的竣工,寒暑几易,温凉几换,先后有三千人、六千只手,陆陆续续的为五鼎关添砖加瓦,才有了如今的恢弘气势。 而所谓圣人之治,大概就是这样子了——不为其能独治,为其能与人共治。 他顿了半天才醒过神儿来,愣愣道:“啊?” 那人跟隔壁的二傻子似的,目光直白赤/裸的看着拦截东西渲河的五鼎关,那表情简直堪称神圣了,跟个翻版的棺材脸苏钰差不多。 陆含章忽然觉得自己手十分痒痒,特别想将“在这贱人脸上捏一把”这个夙愿付诸实践,就伸手在表情木木的柳长洲眼前晃了晃,见没什么回应,就十分果断的决定伸手去捏。谁知还没达到目标,那人便跟突然清醒似的,猝不及防的转身凑过来,肩膀跟他撞在一起,贴在他耳边大声喊道:“说真的,你要是金斗,我早就亲你了 分卷阅读33 - 分卷阅读34 坤 作者:百折不回 分卷阅读34 !” 陆含章:“……”这他娘的是在隐晦的表达他还比不上一条狗的意思吗? 柳长洲喊完还不过瘾,他十分不见外的一把搂住陆含章的腰,轻巧的在空中跃了几下,跟一只滑翔的水鸟一般,轻盈的落在五鼎关的最高处,而后郑重其事的道:“谢谢,你简直是一个顶一百个。” 脸皮比五鼎关关门还厚的陆含章竟然史无前例的觉得有些难为情,他一瞬间觉得,彼此似乎离得太近了,近的连那人眼睫毛都能一根一根数清楚。 于是这心比天地还宽的老板十分不把自己那条烂命当回事儿,随随便便的往边上挪了几步,一挑眉,一点儿不知道矜持谦虚的说:“何止一百?” 柳长洲就给笑了。 他那笑干净纯粹,跟个尚在向大人讨要纸鸢的牧童一般,眼底、眉梢都是丝毫不加掩饰的开心,眼尾处细小而上挑的纹路里都是不带一丝杂质的欢喜。 ……一点儿也不像一个应该喜怒不形于色的大人物,倒特别像悄悄溜进厨房偷吃却不小心误食了耗子药的金斗。 陆含章没忍住,也许是心情太好,居然“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他挥挥手在柳长洲眼前晃了晃,嘴贱道:“哎哎,那谁,醒醒了,隔壁的二傻子,你都流口水了。” 柳长洲回过神儿来,尴尬的摸了摸鼻子,咳了两声:“那什么……我们村里人,没见过世面。” 陆含章:“……” 石头山上突然出现一个与沉浸在欢呼声中的人群大相径庭的人,那人格外狼狈,马才刚驻步,他就浑身稀烂的滚了下来,十分吃力的举着手左右晃动起来。 竟是瞻百里! 柳长洲心里一顿——他把见多识广的瞻老头分给了方秉笔做军队向导,军营里出了什么事,竟然要劳动一个年届六十的老者来送信?锥谷怎么了? 得到的消息简直叫他心里狠狠一跳。 据瞻百里所讲,方秉笔在锥谷的半山腰上建起了类似于土匪窝的山寨那样的格局,在营地一圈之外三步以内都开挖泥沟,沟底竖起顶端尖锐的木桩子,连掩盖都不掩盖,导致江南总兵锥谷分部的汉子们几乎每天都能蹭到山林野兽的肉来吃。 可好景不长,营地里陆陆续续有士兵得痢疾,上吐下泻十分严重,没过不久,营地里几乎近五成的士兵都纷纷出现高热症状。连方秉笔自己也连吐带泄,整个人被迫强行缩水一大圈儿。 还没到十天,几乎全部的士兵都已经处于一种半死不活、奄奄一息的状态。有的人满脸起大疱,那疱破溃流脓,流到哪里染到哪里,十分恐怖;有的人是从脚底板开始往上掉皮,稍微一碰就能揭下来一大片;还有的人干脆直接就抽风了。 这些士兵都是江南本地人,他们都尚且如此,方秉笔一个江北来的人就更别提了。他整个人都处于一种被榨干了水分的状态,眼窝深陷,面色发黄,动弹不得,稍微一动就感觉脑浆都在颅骨里晃荡。 更不幸的是,连随军的郎中自己都病的下不了床。 总之,整个军营上下共计一万人,几乎十分标准的按着《伤寒杂病论》上介绍的症状,把所有的病一个不拉的给现场展示了个全。 ……早已作古的张仲景要看到这一副十分适合学徒学习的大型场景,大概也会兴奋从地底下蹦出来的吧。 柳长洲听完后撂下一句:“陆老板来题匾罢。”转身就要走。 奄奄一息的瞻百里撑起一口气,拦住了他的脚步。他摇摇头,十分虚弱:“大人,直接去杜师爷家所在的那个四垂胡同,找一个叫朱点衣的寡妇,只有她能治得了。” 寡妇? 柳长洲眼皮一跳,觉得来者不善。 四垂胡同里一共住了四户人家,他们赶到时,在胡同口站着一个十分美貌的女子。被驮在马上的瞻百里气如游丝道:“大人,便是此人。” 那女子身高七尺,细腰不盈一握,身姿婀娜的倚在胡同口一块平整的石头上,手心里兜着一包瓜子嗑得正带劲儿。也不知是不是长时间嗑瓜子,吃什么补什么,她那脸盘底子形似瓜子,两道秀美乖顺的眉毛贴附在恰到好处的位置,一双盛满了秋水的眼睛不知望向何处——柳长洲额角突地一跳,觉得简直无巧不成书,好嘛,敢情这四垂胡同净出狐狸精了,前有杜蘅那样的,后有朱点衣这样的。 他走上前还没开口说话,便听见那寡妇十分犀利的开门见山,抑扬顿挫的不紧不慢道:“老娘腿短的男人不看,奶大的女人不看,比我丑的不看,比我矮的不看。” 柳长洲心想“寡妇果然是寡妇”,天下十个打嘴仗能常胜无敌的女人里,就有九个都是寡妇。他往她脚下看去,果不其然,不是三寸金莲,而是一双男人脚。他在皇城的那个家的邻居就住了个寡妇,那寡妇颇彪悍,他娘和那寡妇打嘴仗就从来没赢过,那寡妇恰好也是一双男人脚。 对付这种寡妇,不能动口,只能动手。 放平时,他要是无聊透了,或许还有心思和寡妇拌拌嘴遛一遛嘴皮子,眼下情况危急,简直间不容发。 他闪身到那女子身前,出手如电的拔了那女子头上唯一一枚玉簪,十分无耻的将那簪子的尖端比在那女子秀丽的脖颈上,一句废话都没有,轻声细语道:“走不走?” 结果那朱点衣竟是个会把式的! 她那细腰顺势往后一仰,跟一条水蛇似的以胯部为轴,上半身划了个十分圆满的弧度,一眨眼就躲开了那个玉簪,人也绕到了柳长洲持簪的手臂外侧。她那长眉一挑,嘴角攒出一朵花儿来:“哟,君子动口不动……” 话还没说完,专门动手的柳长洲简单粗暴的将那簪子比在了她的侧脸上,他学着她的样子,捏着嗓子说道:“哟,走还是不走?” 朱点衣天不怕地不怕,就怕别人毁她容,于是当下决定好汉不吃眼前亏,十分没出息的扔了那瓜子,服服帖帖的被拿下了。 一行人火急火燎的赶到锥谷,一进营门,便看见遍地躺的都是七扭八歪的士兵,个个面有菜色,还有些人差不多都已经没脸了——那几乎就不能叫脸,就看见脖子上那块儿鼻屎那么不点儿的地方挤满了水疱,叫人看着直起鸡皮疙瘩,身上一阵恶寒。 柳长洲一把掀开方秉笔那将军帐,一眼便看见行军床上躺着一个简直都能和土鸡能攀上亲戚的人——方秉笔确如瞻百里所讲,整个人跟个肺痨重症病患一样。 床上那土鸡听见声响,吃力的挥了挥手,也不知是不是脑子烧糊涂了,居然还有闲情逸致说胡话:“扶我起来,我还能再喝一碗……” 柳长洲三步并作两步的凑过去,擦着那土鸡的耳朵沿儿挥出去一拳,砸在枕头上,冷冷的骂道:“你喝个尿!他娘的给我撑住一口气,给我妹写完绝笔信再说死不死。” 朱 分卷阅读34 - 分卷阅读35 坤 作者:百折不回 分卷阅读35 点衣:“……” 她大步流星、十分豪迈的赶上来,手劲儿十足的将扫帚杆子的柳长洲掀到一侧,呸道:“都要死的人了,就少在老娘眼皮底下卿卿我我,恶不恶心!” 方秉笔、柳长洲、瞻百里:“……”原来四垂胡同盛产一类狐媚脸兼之力大无穷的狗尾巴奇葩。同时,柳长洲心里又是一阵感慨,天下十个寡妇里,就有九个都是刀子嘴豆腐心呐。 朱点衣大概不懂什么叫男女授受不亲,她将指尖直接搭在方秉笔的脉搏上,皱着眉静静的把了一会儿脉,飞快的道:“蠢货,你胆子不小,放着山鸡你不吃,作死的跑去吃‘火玄豹’的肉,怎么不吃死你。” 这寡妇大概就不怎么会说人话,基本上什么话从她喉咙里走过一遭,就难听的要刮耳朵了。 柳长洲知道自己的段位,对付像杜蘅那样的娘炮还绰绰有余,对付这种炮仗型的就心有余而力不足了,基本一开口就全军覆没,虽然两者都带一个“炮”字儿,前者不幸是个哑炮。所以他十分知趣的没帮腔,只吩咐几个尚且能动弹的士兵在营地中间支了几口大锅。 朱点衣说话风风火火,办事尤其风风火火。她把完脉,一把攥住柳长洲的胳膊,直奔主题:“哎,就你,傻站着干嘛?等着草药自己长出脚来往锅里跳是不是?” 柳长洲定力十足,站在原地没动:“最快要多久会复原?” 朱点衣送了他一个大白眼,不耐烦道:“你以为这是变天儿啊,能说好就好?最快都得等到我下次癸水的时候。” 柳长洲默默的捂住了脸,觉得这大概就是所谓“树不要皮,必死无疑;人不要脸,天下无敌”的最高境界吧…… 源河县码头距离南山山脚南面大约十箭之地外,距离十分近。这一男一女搭配着采药的时候,站在高处的柳长洲看见,码头那里整整齐齐的排列了足足有几百艘建制规模都分外气派的战船。那些战船全都被高过人头的芦苇遮蔽,若不是站在高处,根本不会有人看见。 但在岸上却只有寥寥几个人在看守。 柳长洲心下了然,西捻在五鼎关失去内应,即便他们知道五鼎关已经完工的消息,那也是登徒子看银河里的七仙女洗澡——干着急。眼下敌在明我在暗,来个出其不意是上策,但谁能想到江南总兵会集体食物中毒? 如果他是费如子,在没有内应的情况下要通过五鼎关,他会怎么做呢? ……会伪造成商船! 他心不在焉的照葫芦画瓢,跟在朱点衣身后薅草药,那个本来已经作罢的“摧毁五鼎关”的念头水落石出一样越来越清晰。 而后,他眼前就不合时宜的浮现了一个清瘦的身影——陆含章。 一种带锯齿边缘的草一下子划破了他的手指,他随意甩了甩,敏感的在自己心里捕捉到一种愧疚与不舍交织的情绪——他当初耗费了多少口舌,还补上一顿拳脚,才强迫那人身居高位,但五鼎关与大庆孰轻孰重一目了然。 他突然就不知道该如何向陆含章开这个口了。 这种飘飘然不知其所出的情绪极其霸道的占据了他的整个胸腔,并且那点儿茫然横亘在胸腔竟丝毫无法排遣,于是他十分无赖的将一干责任全推到了重病在床的方秉笔身上——叫你贪吃! 第17章 城复于隍 接连消失了数月的谢卿云终于拖家带口的回来了,接连闭门谢客将近有五个月之久的衡门终于再度迎客上门。 重归衡门,在外漂泊小半年的谢卿云心情异常激动,他迈着小碎步直奔后院,十分亲热的叫了一声:“东家!” 彻底闲下来的陆含章不知道今天作的什么妖,居然在头上带了个不伦不类的大厚帽子,背对着他坐在矮几前不知在鼓捣些什么,正脸也没给一个,懒洋洋的道:“喊这么亲热,叫你老婆呢吧?” 谢卿云:“……” 他几步绕过去,诧异的发现他们东家正右手拿着锤子,左手扶着核桃,不厌其烦的在开凿。他右手边已经堆了满满一堆凿好的核桃仁,跟个小山丘似的,左手边则是一大袋子数量颇为可观的带皮核桃,最叫人费解的是,那堆核桃里有的分明已经长霉斑了! 谢卿云可心疼了,但他嘴上嫌弃道:“多少个月前的了……” 这老妈子唧唧歪歪才刚进行到一半,一阵不知起于何处的妖风突兀的刮过来,一把掀翻了陆含章头上那个滑稽的大帽子,随后,一头银白的头发如月光泻地一般洒了开来。 那头发从发根到发尾全然是不夹杂一丝杂质的白色,迎着天井里那丛尚未萧条委地的箫管竹,隐隐透出一种玉色,粲然有光。 谢卿云惊得眯缝眼都瞪大了不少,难以置信的结巴道:“东家,我们离京这才只七年时间,你、你的头发……” 陆含章端坐不动,挑起眉梢,轻飘飘的扫了他一眼:“大惊小怪,没见过鹤发童颜?就我这样的。”他垂下眼帘,摸过一旁的帽子抓在手里把玩,侧了侧头,开了个十分冷的玩笑:“……跟我的羽毛很般配是不是?有没有美上一层楼?” 谢卿云心急如焚,哪里有闲情逸致跟他开玩笑,他“扑通”一声一下子跪在对面的矮几前,胳膊肘撑在桌面上,唾沫横飞道:“东家,事不宜迟,我们即刻动身前往昆仑吧。” 陆含章摇摇头:“没用。同样是等死,非要挑个鸟不拉屎的地方?” 谢卿云一肚子话都涌到了嗓子眼,那些话前拥后挤的争相往外蹦,最后只蹦出了这样的效果:“……是那毒吗……五鼎关难不成会加快……昆仑……东家你、我们、哎那什么……” 陆含章抄起一枚核桃砸过去,正中谢卿云眉心,粗暴的给那段不明所以的话画上了句点。他默默的把锤子递过去,用眼神示意谢卿云接过凿核桃大业,自己开始消灭右手边那一堆核桃仁,用一种十分神奇的事不关己的语气道:“真上了昆仑,我又能慢死几天?” 大概实在是闲没事做,他开始用左手边那些圆滚滚的核桃在矮几上摆图案,神情异常专注,嘴上心不在焉的说道:“算了算,这五鼎关将近耗了我大概……大概十年的寿命吧。卿云,等我下去找阎王爷喝酒以后,每逢清明你给二老上坟扫墓时,就在五鼎关那里给我祭一祭就行了。” 然后他不知想到了什么好笑的东西,嘴角突然挑起来,开始胡说八道:“顺带,再给我烧一个纸糊的柳长洲吧,我到现在都还没正儿八经的揍过他。” 不多时,矮几上出现了两个用几串核桃拼出来的大字——拾年。 谢卿云丝毫不理会他的风言风语,换了一种十分小心翼翼的语气,问道:“东家,要不我们回京找……” 陆含章眼神陡然凌厉起来,他扫过来一记眼刀,硬是把谢卿云剩下的话全都 分卷阅读35 - 分卷阅读36 坤 作者:百折不回 分卷阅读36 压回了肚子里。他也不知从哪里学来的小毛病,莹白的指尖开始轮番在桌子上敲起来,漫不经心道:“哎,你还没说我老子那坟怎么回事儿?” 谢卿云恍然惊醒,瞬间被转移了注意,“哦”了一声,说:“我们前脚刚到龙门,后脚就赶上龙门山体滑坡。龙门山上前朝皇帝的陵墓被盗墓贼给挖空了,稍微一震,就塌了个屁滚尿流的。老爷和夫人的坟冢就一并塌开了。对了……” 他像个十年八年没洗澡、痒的直在身上抓虱子的流浪狗一样,开始胡乱翻找起来,最后在自己右脚的袜子里掏出一个玉牌子。他递过来,疑惑道:“老爷那坟的外面竟然掉出来这个东西,哦,还有一幅画,我就给带了回来。”然后他站起身来,重新迈着小碎步跑回了前堂。 陆含章嫌弃的垫着张宣纸接过那玉片,待看清了那上面的一排小字,他指尖竟微微发烫起来,只见那马鞍造型的玉片上,用小篆刻了一行字——棋行天下。 ……原来,是这么回事儿。 他轻笑了一下,发现他爹和柳长洲几乎可以相互证明了,他知道他爹陆辅之是上一任的管窥阁首领,却不知道他有一块棋行天下的玉牌;知道柳长洲有一块棋行天下的玉牌,却不知道他是这一任管窥阁的首领。 柳长洲……他竟然是管窥阁的首领么。 这一发现,居然神奇的叫他多了几分见鬼的自豪感,但那股自豪感只在他心尖上飘了一下,就风吹云散般消失了。随后,一股浓郁的忧伤与寂寥渐渐从心底漫上来——他爹……上一任管窥阁的首领死于凌迟,那这一任呢? 这个想法陡然冒出来,叫他向上翘起的嘴角慢慢抿平,而后他就愣住了——自豪,与忧伤? 没一会儿,谢卿云取了画回来,是一副横轴的水墨画,上面用十分浅的淡墨晕染出一群相互比肩的山峰,那些山峰高而直,挺拔的耸入云端,只在半山腰上点了一株斜逸旁出的古木。 但那画看上去就像是没有画完的,就像是画画的人只打了淡淡的一层底色,还不曾细致入微的勾描。那画上连个落款都没有,只在画的左上角有一行十分潦草的字—— 峣峣者易折。 不像是有闲情逸致在画山水,反倒充满了对什么人的告诫与教导。 陆含章在那画上点了两下,瞬间就明白了过来。柳长洲大概就是他爹生前那个唯一的高徒吧,这幅画应该是他留在人世对他的最后一课。 那人知道管窥阁的上一任就是雾山先生么? 天空突兀的响起一声闷雷,随后狂风大作,前堂适时响起几声十分熟悉的狗叫声,不用仔细分辨都知道是金斗,大概是因为皇城的狗们叫起来不是方言版的吧…… 谢卿云被金斗整很惨,特别不待见它,连带着恨屋及乌,不待见衙门里几乎所有人。于是他恨恨道:“方才衙门里来一帮狗腿子,他们说柳长洲要东家现在去一趟一个什么什么堂,我没记清,一个挺奇怪的名字。” 陆含章笑道:“不归堂罢。” 他现在出门不比大家闺秀收拾打扮去见情郎快多少——谢卿云要给他涂一头黑头发,还要用暖炉一根一根的给他烘干,导致他出门已经是半个时辰以后。 天阴欲雨,谢卿云十分周到的给他塞了一把竹骨伞,这才和十八相送似的将他们东家送出了门。 重阳那日分手以后,他还没和柳长洲见过一次。 五鼎关是他剩下为数不多的年岁里一段成为实体的岁月。这会儿,他心里竟然升起一丝小小的连他自己都鄙视的名为期待的情绪,期待那人能够给他最大的认可。这股情绪叫他往不归堂去的路上竟有些迫不及待,导致他这么一个破烂身子竟然顶住了狂风,十分的顺利到达了目的地。 石头山上一派“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景象,放眼望去,几乎每棵树都在大风里嚎的死去活来,暮秋还未凋零的残叶这会儿都离开枝头,将目力所及的天地之间充斥的满满当当。 在漫天飞舞的落叶里站着一个身形颀长的人,那人手里拎着一张长弓,背对着他,站在不归堂的屋顶上,劲瘦的腰身一反常态的规规矩矩束缚在腰带里,显得极为修长,一头长发被四面八方的风裹挟着飘扬在半空,衣角翻卷,似乎快要乘风而去,背影却有种难言的悲壮与肃穆,仿佛自始至终他都未曾改变。 陆含章的脚步就顿在不归堂的屋脚下。 一阵密集而突兀的箭矢入肉的声音从五鼎关的方向传来,而后是一阵金属相互摩擦发出的尖锐声音——陆含章对此再清楚不过,那是五鼎关将将开始闭关的声音。 但眼下并没有到午时初刻。 这时,背对着他的柳长洲转了过来,面色竟是前所未有的凝重。他一言不发的直直看过来,一个动作都没有,只是单纯的看着他。 等到他自己站在不归堂的屋顶,看到的景象顿时令他手脚冰凉。 悬河口西侧的水域里跟脚稳当的铺陈了整整绵延十里的战船,那些战船的船头上插着一面绣着一双翅膀的军旗。几乎每艘船上都是成千上百个手持盾牌的士兵,将战船能暴露出来的部分都保护的铁桶一般,戒备森严的防备着可能来临的对手。每个船头都站着一个全副武装、手持信号旗帜的通讯官,挥动左右臂来传达往来指令。 再看五鼎关前,守关人的尸首满目横陈,血流遍地,几个西域士兵正在操作那个大滚轴,而旋转门几乎已经要全部关闭。 西捻兵临五鼎关,但本应出战迎敌的江南总兵却杳无踪迹。 陆含章一下子猜到了柳长洲的用意——叫他身临其境,逼着他在大庆与五鼎关之间做一个选择,真实的场景明显要比言语的力量来得更为直白。 这实际上已经不能称为一个选择,而是一个事之必然。 就好像柳长洲和他的之间的一场豪赌,赌注就是他一个“匹夫”的守土之责。这场豪赌里的主角,五鼎关,输赢它都没有置喙的权力,它只有“继续存在”和“行将就木”两个归宿,而眼下那归宿已经板上钉钉。 柳长洲赌他一定不会眼睁睁看着西捻突破五鼎关。 很明显,他赌赢了。 有几口混合着草木碎屑的风猛地灌进嗓子眼里,他那些一路前来积攒的期待突然都不得善终的凋零成满地碎屑,不留情面得扎在心上,令他猝不及防的弯下腰剧烈的咳了起来,仿佛已经看到了一段岁月的支离破碎,与被血淋淋的从寿命轴上彻底划去的十年光阴。 柳长洲还是如石刻一般静立不动,只是突兀的说了句没头没尾的话:“要我帮你吗?” 这几个字叫陆含章的心狠狠的一跳,他大幅度的喘了几口气,然后浑身的血液都好像被冻住了似的,连搭腔的力气都被抽的一干二净。 他那苍白的脸上因为方才一连串的咳 分卷阅读36 - 分卷阅读37 坤 作者:百折不回 分卷阅读37 嗽而显得有些泛红,嘴唇却反常的失去了血色,指尖竟然微微颤抖起来。 待到呼吸平复以后,他表情空白的摇了摇头,说:“不用。” 他取过柳长洲手里那把弓,弯弓搭箭,缓缓的抬平胳膊指向五鼎关,抿紧嘴角,尽最大力气将那弓拉到最满,而后突然放手—— 那枚箭如疾驰的彗星一般,直直的插/进了五鼎关固定门最中心的一个小孔里。随后,在那固定门的表面开始出现细碎而整齐的纹路,那些原本相互穿插交织在一起的板件顿时失去了彼此弥合得天衣无缝的潜质,从最中心开始,以顺钟向的弧形方式开始一圈一圈往外扩散,在五鼎关的表面形成类似于海螺的螺纹一样的花纹来,只眨眼的功夫,那些扩散开来的裂隙便已蔓延到最外圈。 风里有细细的分崩离析的声音。 那四根牢牢定死在五鼎关最高处的支撑杆一瞬间失去了可资攀附的东西,动作迟缓的开始往下滑,而后那点儿细微的移动幅度逐渐放大,最后“轰隆”一声接连倒在水里,溅起丈高的水花。 整个五鼎关开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逐渐瓦解,五鼎关关门上的拼接件一片一片往下落,义无反顾的扑进脚下的水里,一声一声未曾断绝,一声一声似乎都在啼血。 真如陆含章自己所说,前后不到半盏茶的功夫,霸气恢弘的五鼎关与落叶一起,在深秋的风里片片委地凋零。 它存在于世的时间,还不到一旬。 被积攒在五鼎关西侧的水突然失去了阻拦,只听一声震耳欲聋的“哗啦”声响,高近百仞的水墙以排山倒海的态势扑将下来,水流速度瞬间变得十分湍急,上游的渲河陡然愤怒起来,猝不及防的以飞窜的速度,载着绵延十里的战船往下游疾驰而去。 悬河口顿时成为一个吞噬船只的血盆大口——一艘一艘的战船根本都刹不住跟脚,被动的随着加速的水流砸将下来。 五鼎关瓦解倒塌的残骸尚且堆在水里,与悬河口上砸下来的船只狠狠的碰撞在一起,那震耳欲聋的声音回荡在清凉绝壁与石头山之间,叫人如同置身于盘古重开天地时的振聋发聩里。 整个船队的前半截由不得自己的接连往下滑去,后面的船只察觉异常,传令官开始指挥下锚。船上的士兵不明情况,纷纷抬头仰望,铁桶一般的防卫瞬间土崩瓦解。 这时,从清凉绝壁上突然垂下来足有二十来个身着夜行衣的蒙面人,那些蒙面人身手利索的在水面上点了几步,轻盈的落在船队吊尾稍还未来得及掉下去的战船上,手握弯刀捅向通讯官。只是眨眼的功夫,那些人便又如同飞鸟一般轻盈的跃起,几个起落便不见了踪迹。 紧接着,在石头山上整整齐齐的冒出不计其数的弓/弩手来,只听一声尖锐的口哨声,一时万箭齐发,密密麻麻的弓箭如雨点一般齐齐射向江面,那些手足无措的西捻兵无处遁形,顿时惨叫声声四起,大片大片的血晕染了整一条渲河,血腥味霎时冲天而起。 远近十里的渲河几乎成为一片汪洋恣意的血海,似乎饱含着天地间几乎所有的怨愤与怒气一路往东而去。这一路的后浪推前浪,许久都未曾洗刷掉仿佛塞满乾坤的血色,一声声的碰撞与拍击刮在耳里,句句都是凯旋的战歌。 而后,一切重归于寂,在石头山上竖起一面大旗——大庆。号角响起,埋伏在石头山上的江南总兵纷纷离开藏身之地,训练有素的在石头山前的空地上汇成一只庞大的队伍。 陆含章恍然大悟——这是柳长洲的计。 早已埋伏好、却等到方才才出手的江南总兵,和被迫一定会选择毁掉五鼎关的他自己。 风陡然凌厉了起来,头顶黑云逼仄,似乎阻拦了天地间所有的光,石头山上一片昏暗,如同没有星月的子夜时分。 一场大雨倾盆而下,一时间,风雨满江湄。 柳长洲心下清楚此一役必胜无疑,但他依旧手心里都是汗。 对于“摧毁五鼎关”一事的难以启齿,最终使他选择了这种不借助言语便能达到目标的方式。他心里那愧疚翻滚无限,不知道要如何面对陆含章,便只能从一开始就面无表情。其实整个过程里他一直竖起耳朵在听背后的动静,但身后那人除了方才那几声咳嗽外,便再没有了别的声音。 他鼓足了十万分的勇气,慢慢的转过身来,待看到一直不知该如何面对的人时,顿时浑身一震,狠狠倒抽了口凉气。 那人那一头黑发竟在大雨瓢泼里一点一点褪去颜色,那些脱下来的墨色无差别的浸渍他的白衣衫,将那一袭素白的单衣染得如同缁墨,只是眨眼的功夫,那一头摇曳至脚踝的长发便似被不知道谁偷梁换柱一般,换了个一干二净,极其狼狈的紧紧裹在身上。 而后,被染黑的单衣也渐渐在大雨冲刷里恢复了本来的颜色,那股墨色顺着水流走形在不归堂的屋顶,复又万般无力的滑落在地。 柳长洲一瞬间想起了几次三番出现在他鼻尖的墨味儿! 但那人脸上的表情竟然还是一副……事不关己。 陆含章浑身淋得湿透了,才想起自己脚底下还放着一把伞。 他弯下腰,徒劳的撑起伞挡在自己头上,另一只手抹了一把脸,竟毫无预兆的从嘴角涌出一口血来。他扭头呸了那口血,喘了口气,脸上浮起一层挂不住的笑:“柳师爷好手段。” 那原先素白的伞乍一被撑开,竟在漫天大雨里攒出了十几支含苞未放的白梅来,鼻尖似乎还隐隐萦绕梅香。 柳长洲还怔愣在对眼前人的震惊里,他有些语无伦次的说:“你、你的头发……” 陆含章仿佛没听见似的,一言不发的转身往回走,胳膊却被一只冰凉修长的手紧紧攥住。他心里一股火蓦地腾天而起,只狠劲儿的甩开了那只手,结果却因为失去平衡而突然站立不稳,就要往下倒,被柳长洲一翻身从屋顶带了下来。 待到站定后,他打着伞往后退了几步,抬起头来,十分平静的道:“后会无期吧。” 作者有话要说: 悲催的五鼎关居然在文里活不到两章~ 第18章 君子藏器 兴许是寡妇朱点衣的毒舌杀伤力太强,起先藏在锥谷的士兵都以飞一般的速度好了起来。这寡妇天生心大,颇不把自己当外人,在十天半个月的时间里迅速和一干汉子们打成一片,嘴里话说的比汉子们还要犀利豪放,竟隐隐然有成为“江南总兵第一寡妇”的架势。 方秉笔一边收拾将军帐里的东西,忙中拨冗的碰了碰柳长洲的胳膊:“爷,这些兵你打算怎么办?”他等了半天都没听到声音,狐疑的转过头去看,就看见柳长洲手里还抓着杆毛笔,但笔尖点下去的地方都已经晕染了一大块黑色的墨点,将原本就奇形怪状的信 分卷阅读37 - 分卷阅读38 坤 作者:百折不回 分卷阅读38 笺糟蹋的越发不堪入目。 方秉笔不客气的抄起手里一双鞋底儿,看也不看的往背后砸过去,一个母夜叉的声音横空霹雳而来:“你他娘眼睛长错地方了吧?”随后他的小腿便遭受到了一记天外飞来的横踹,寡妇朱点衣手指戳在他脑门上:“你简直属于过度治疗。” 坊间讲“不要和女人斤斤计较”,并不是“不要和寡妇斤斤计较”,朱点衣是个异数,她几乎算得上半个男人,所以方秉笔心安理得的要和她斤斤计较。他也不客气的在朱点衣小腿上踹了一脚,指指柳长洲,咬耳朵道:“哎,朱哥,这副模样有什么特殊含义吗?” 朱点衣对这一声“朱哥”极为满意,她闲闲的吹了口自己刚刚涂完丹冦的指甲,十分掉节操的小声道:“蠢货,这你都看不明白?这模样,八成昨晚上偷情去了,魂儿还没回来呗。” 方秉笔:“……” 然后眼前顿时飞过来一个体积十分可观的东西,那东西通体乌黑,还自带倾倒功能,洒出来的墨汁将这一对背后说人是非的狗男女浇了个屁滚尿流。 横遭议论的柳长洲似笑非笑的看过来,轻飘飘道:“偷情?和谁?寡妇?” 朱点衣:“……” 柳长洲站起身,突兀的回答了刚才的问题:“你说怎么办?新的镇西将军已经就位,西防又折了那么多人,这些好容易练出来的兵当然交给西防了。”又十分嘴贱的讽刺道:“不然叫他们留下来跟你一起作死的吃豹子肉闲没事中个毒?方大人?” 方秉笔松一口气,这个才是他们那个不知道天高地厚的头儿,方才那个,估计是被什么天外飞来的玩意儿附身了吧。他几步走过去,在柳长洲耳边低声道:“那……杜娘、胖郑他们呢?留给下一任知府?” 柳长洲恶狠狠的道:“打晕了,拖走。” 他说完这些话便起身往外走,满脑子都是大雨里那一头白发,还有那句叫人耿耿于怀的四个字,“后会无期”。他有些心不在焉的往深林里走去,随手薅下来一根狗尾巴草叼在嘴里,绞尽脑汁的想要如何去道个歉。 这是他第一次直面那人的怒气,不是如往常那般直接踹在他腿上,而是选择沉默不语的直接转身离开,根本不能用耍个无赖、嬉皮笑脸来了结。 他发愁的蹲下去,仿佛脑门顶儿绕了一圈婆娘手里纳鞋底子的麻线,觉得自己简直是自作孽不可活。 边防被破,源河失手,顾遥身死,三王爷一党在朝堂上备受诘难,他们这一次的任务也算是圆满完成。前几日上谕刚到,新的镇西将军已经接过虎符,新的县太爷也不日便要到任,要不了十天,他们一行人就要动身回京了。 那时候就不用纠结什么时候去找陆含章的问题了。 他十分窝囊的想要不干脆就这样吧,解除合作关系做回路人甲也没什么大不了,反正以后能见面的机会几乎没有,也不必担心再次碰面会有什么难为情。 但他心里确实又有一股不甘心与舍不得。 然后这窝囊师爷脑子里蹦出了一行字——酒壮怂人胆。 千军万马都见识过了,生死关里滚过数百遭,大丈夫行走于世,还有什么事儿能比“把脑袋提在裤腰带上”更难?他就不信还有谁能被“道歉”这么简单个小事难倒。不就是道个歉么,又不是滚刀山下油锅,一鼓作气如果还提不起胆子的话,那就灌一坛子酒,谁还不会装个孙子? 于是他行动力十足的回到清河去多露桥买酒,路过衡门时,惊讶得发现衡门茶楼不光排门紧闭,连门上的大招牌都已经被人卸了下来。他心里一惊,那些难以宣之于口的道歉一瞬间被抛到九霄云外,直觉告诉他陆含章或许已经离开清河。 他抱着试一试的想法赶去渲河下游的码头,果不其然,在下游明显开阔的水面上停泊着一艘十分特别的船,衡门里那个小眼睛的大柜正指挥几个人往船上搬运行李,船篷里隐约传出几声压抑到无可压抑时才发出来的咳嗽声,还有一连串十分有规律的石块撞击的清脆声。 柳长洲又十分没出息的怂了。 他脚步顿在码头的木台阶上,发现这完全不是喝个酒壮个胆就能蒙混过关的事儿。说真的,他现在真的恨不得自己能立刻选择性失忆,但那日大雨里那人的每一个表情、每一个动作都清晰得如同昨日未死,形如鬼魅一般牢牢的缠绕着他,叫他第一次体会到什么叫进退两难。 此时落日西斜,开阔的江面上半江瑟瑟半江红,江边已经枯黄的芦苇荡里,脱落下的飞絮肆无忌惮的飘来飞去。 这窝囊师爷突然抬起一只手盖自己脸上,心里骂了声娘,也不知是因为天气太冷还是方才喝多了,这会儿居然有些紧张的想上茅厕。 他觉得他的胆子都发生了很大程度的萎缩。 他最后深呼吸了几口,一脸悲壮的迈出了第一步,十分鸡贼的避开了谢卿云的视线,偷偷摸进了船篷里。 视野里的人似乎分外怕冷,臃肿的裹着一条厚被子,正盘腿坐在一方矮几前无所事事的敲核桃,那一头银白的头发丝毫不加掩饰的铺开,晃得人眼睛难受,连带着心里不是滋味。 那人抬起头看了他一眼,猝不及防的扔了手里的锤子,慢腾腾的从矮几下抽出了一条似乎闪光的丝绦,不紧不慢的遮在了自己的眼睛上,简单粗暴的传达了一种“我不想看见你”。 柳长洲:“……” 知道自己辜负了这个人,他不请自来的找他希望能道个歉,没指望还能瓦全如初,只保留着最后一点儿微末的希冀,至少彼此倘再次相逢不至于沦为宿敌,却一下子被这个举动打的措手不及。 但他连喘口气的胆子都没有,也觉得自己横遭此等待遇也实属活该,就把那点儿不合时宜的内伤不动声色的憋回到了肚子里。 结果陆含章自己开口说话了:“五鼎关的事,我没有怪你的意思。” 柳长洲心虚的小声道:“瞎说。” 陆含章伸出手,宽大的袍袖扫过桌面,简单道:“坐。”他蒙着的眼睛勉强能看到事物的轮廓,只能看见有个晃动的扫帚杆子小心翼翼的挪过来,轻手轻脚的坐在了对面。 他取过茶壶,准确无误的给他倒了杯茶算是招待,而后想起来自己似乎从来没给这人倒过茶。眼下真到了这种地步,连斟茶这一套都要用上了。 他似乎特别善解人意的说:“我们立场不一样罢了。眼前是气势汹汹的西捻战船,身后是数万万大庆子民,随便换个人都会这样做。换成是我,我也会做出和师爷一样的选择。这不是一个是非对错的问题,没有谁要道歉的道理。师爷应该比我更清楚,这是一个‘不得不’的问题。” 柳长洲一顿,觉得彼此的立场似乎莫名其妙的颠倒了过来,这难道不是他应该说的话么?怎么反倒从他的嘴里说出来 分卷阅读38 - 分卷阅读39 坤 作者:百折不回 分卷阅读39 了? 陆含章轻咳了两下,接着道:“柳师爷知道什么叫‘升斗小民’么?” 他顿了一下,轻松的笑起来:“就我这样的。‘结驷列骑,所安不过容膝;食方丈于前,所甘不过一肉’。没什么天大的出息,每天吃饱混天黑,趋利避害,趋炎附势,巴不得天下事都能长眼睛避开自己走,这就是升斗小民。” “所谓升斗小民,就是一群被衣食住行和吃喝拉撒一类的琐事挤满了心腔的人。”他手握成拳伸出来,“这么大的心里,装满了东家长西家短,还有剩余的地方能放得下别的吗?” “如果还能装得下别的东西的话,大概……也只剩下每日的喜怒哀乐了吧。” 柳长洲呼吸一窒,顿时像被闪电击中一样颤了一下,瞬间明白了他话里的意思——他说他没有在怪罪谁,他只是很伤心。 如果没有愤怒与怪罪,那似乎也只剩下了伤心。愤怒或怪罪或许还有所指向,伤心却只有被指向的资格。 船篷里一时间陷入了沉默。有种说不上来的异样的感觉,如同那日的乌云压顶一般笼罩着柳长洲,叫他浑身都有种说不出来的不舒服,周遭是一种黏腻的令人窒息的空气,令他一瞬间只想起身走人。 他喉咙上下动了动,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能挑了一个似乎有“多管闲事”嫌疑的问题问了出来:“那陆老板此一行要去哪里?” 陆含章沉默了一会儿,轻轻一笑,有种洒脱疏狂的味道:“‘形骸尚在,天地犹宽’,山高水阔一乾坤,何处不容一刁民?” 柳长洲觉着这人今日疏离得十分明显,这话莫名的刮耳,听上去像是一种自我安慰,像是一个失魂落魄的人对满目疮痍的过去说的临别赠言。 他这会儿见到了本人,乱哄哄的脑子也终于消停下来,重新转起来能反应过来的第一个思绪,就是疑惑那日的陆含章为什么会有那么大反应。 五鼎关诚然是陆含章的心血,但大庆却是他们共同的心血…… 一阵风轻飘飘的将卷帘吹开一角,柳长洲心里一震,不可思议的渐渐明白过来一个真相——不是事情,是人! 是他这个人,撞在了陆含章的心上,而不是这件事儿撞在了他的心上。 而后像是要给他的所思所想一个证明一样,蒙着双眼的人迟疑的伸出一只手,轻轻的握住了他的。那双手触感冰凉,手指被它的主人异常认真的岔分开来,一根一根的填进了他的指缝里。 柳长洲心跳猛地加快,呼吸也急促起来,说:“你……” 陆含章轻轻的点点头,口唇微动,坦坦荡荡道:“是。” 谢卿云将一干琐事打理的井井有条,跳回到船上,招呼船夫解开缆绳准备出发。他一进到船舱,就看见他们东家十分服帖的倚坐在矮几前,似乎放下了一件天大的事,浑身透着一股显而易见的轻松与自在。 他看到,老爷墓前那幅画被摊开来放在了矮几上,原本潦草的“峣峣者易折”的旁边,不知被谁缺德的蘸着水写了一行字,“君子风霜自挟”。 谢卿云看不明白,他也不去添堵,就简单的问道:“东家,我们去哪里?” 陆含章眨了眨眼睛,说:“‘江南倦游历,江北旷周旋’……北上,我们北上罢。” 岸上的柳长洲驻步回望,在天地一扁舟的苍茫背景里目送行船渐行渐远,一轮浅薄朦胧的下弦月提前挂在天边。如果非要给这个场景做一个恰如其分的注脚的话,大概就是…… 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 作者有话要说: 【卷一】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完 【卷二】洞庭有归客,潇湘逢故人 洞庭有归客,潇湘逢故人 第19章 乌烟瘴气 月前,经纶书院里来了个长相十分标致的人。 这人惯常挑着一双柳叶眼,双颊瘦削微凹,侧脸线条十分利索的撞进下巴里,唇红齿白得格外耐看。加之这人身形颀长,腰身劲瘦,把堪称“华容第一丑”的学生初服也穿得格外仙气。 不过这人却十足是个胆大包天的货色,刚来才满十天,逃课就逃了九天,唯一的那天没逃课,是因为当天开的是蹴鞠。 经纶书院里大多是华容县里官宦人家的子弟,可谓门槛高到头顶上、十足贵气的学塾。粮运官贺云的儿子贺成帷、盐运使刘统的儿子刘子铭这俩远近闻名的草包也被他们爹塞在这个书院里,经纶书院是个贵族学塾这一点由此可见一斑。 贺成帷和刘子铭是两个将“仗势欺人”这一点发挥的淋漓尽致的人,也是两个十足的蠢材,在经纶书院里学书快要满三年,连“锄禾日当午”的下半句都答不上来。 二人还有一个十分一致的癖好,就是特别爱打小报告。 经纶的院长许赋是个年过半百的老头子,官方大名许赋,背地里被人称为老王八。这老头子读书断句不成气候,颇事阿谀奉承给人戴高帽,兼之拿人手短,对这俩时常贼喊捉贼的后生的所作所为选择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直接导致这俩无赖越发有恃无恐,横行霸道、十分嚣张。 这天早上,俩无赖一路招猫逗狗赶来春秋讲书堂听课,贺成帷一进门便被窗前的一个人吸引——这人盘腿坐在自己的书案前,上半身向后倾斜,十分不客气的靠在后面的书案上,闭着眼睛睡得入木三分、十分安稳。他那睡姿可谓高难度了,春秋讲书堂里前后书案之间的距离足有四尺,那人就仅仅有一层头皮能勉强靠在后排书案上,但……这么看上去,他似乎睡的特别舒服。 好巧不巧,那后面的书案刚好是贺成帷的。 尖嘴猴腮的刘子铭用胳膊肘捅捅贺成帷,单眼皮斜拉出去老长,眼珠子扫了一眼,朝那人的方向抬了抬下巴。贺成帷会意,比了个大拇指,两人蹑手蹑脚的往那人方向走去。 他俩用手扶住书案,彼此眼神交流,就在把那书案将撤未撤的临界点上,一个十分狠毒而避无可避的巴掌,十分凑巧的给拍到了贺成帷那张虚面大饼脸上。 睡着的人原本交叉叠在胸前的手这时候十分豪迈的完全撑开,做了一个打呵欠的动作,伸了伸懒腰在做醒前的准备工作,这时仿佛才意识到自己方才似乎打到了个什么东西,睁开眼睛丝毫没有诚意的一笑:“兄台,不好意思啊,方才我梦见一只奇丑无比的大苍蝇在偷窥我洗澡。” 贺成帷:“……” 他顶着个十分唯美的巴掌印,那一肚子火就起来了。他老子娘都没这么教训过他,今儿被一个瘦的没几两肉的小白脸打在脸上,这传出去,他以后还怎么行横行经纶? 于是他颇有气势的把他那宰相肚子挺起来,眉梢耸了耸,阴阳怪气道:“小子,知道你爷爷我是谁么?” 那小白脸换了个姿势,调转了方向,胳膊肘向后压在自己的书案上 分卷阅读39 - 分卷阅读40 坤 作者:百折不回 分卷阅读40 把上半身撑起来,仰头看着这胖子,居然还挺有压迫感,十分无辜的道:“你谁?” 刘子铭十分有眼色的“哗啦”一声撑开一把骚包的折扇,狗腿十足的在贺成帷脸侧快节奏、小幅度的扇起来,唱双簧一样的高声道:“给爷爷听好了,这是贺云贺大人的大公子,你爷爷贺成帷!” 那小白脸十分没诚意的做了一副哭相,假声道:“大名鼎鼎,险些没给我吓尿。”说着装模作样的腾出一只手在眼尾处蘸了一下,十分夸张的向外弹了出去,以实际行动传达了一种“我被吓哭”的意思来。 在经纶书院里向来横着走,压根儿就不知道“低头”二字怎么写的贺成帷不耐烦了,他举起手来“啪啪”拍了两巴掌,露出一个阴险的笑:“敬酒不吃吃罚酒,今天就叫你长长见识。” 随着两声巴掌声落下,从春秋讲书堂三面的大窗户里跳进来几个块头十分大的彪形大汉,面目狰狞的朝这里围过来。 靠在书案上的那小白脸拉长了嗓音,装模作样的叫了一声:“妈呀!我好怕!” 不过与这句话要传达的意思南辕北辙的是他的动作,他飞起一脚把贺成帷的书案踢得飞到了半空中,书案上的一干笔墨纸砚全都劈头盖脸的砸将下来,只把从后窗跳进来的几个汉子浇得满头满脑,十分好看。 那一帮凶神恶煞来茬架的齐齐一愣,齐刷刷开始挽袖子,有个刀疤脸的独眼龙往地上啐了口,杀气腾腾道:“弟兄们,给我揍!” 那小白脸弓箭一样从书案前弹起来,画风一变,冷笑一声道:“爷爷我开山收过路费的时候,你们这帮狗/日的都他娘的不知道猫在哪个茅厕里拍苍蝇呢。” 他今天仿佛格外跟苍蝇过不去,张口闭口都是苍蝇,十分叫人费解。 不过那人身形十分迅疾,残影一般在一众身宽体胖的糙汉子眼前划过,灵活的在一侧的廊柱上借了一脚,三两下就吊到了房梁上。随后倒栽葱似的往下落,在十分有限的空间里高难度的转了个身,踢出一记扫堂腿,就听见“咔”一声,那疑似土匪头子的刀疤脸十分诡异的扭着脖子躺倒在地上。 周围一圈人又是一愣,居然都特别蠢的停了下来。 那小白脸稳稳的落到地上,一撩衣摆蹲下去,手贱的在那刀疤脸的脸皮上拍便宜,然后又神经质的去拽那人脸上那条狰狞的刀疤,恍然大悟道:“原来……刀疤的手感是这样。”他又出手如电的揭了那刀疤脸的眼罩,只看见眼罩下的那只眼睛只微微挣开了一条缝,露出来的眼白上蒙着一层十分恶心人的黄色浑浊物,他眼珠子一转,晃晃脑袋顿悟道:“啧啧……长见识了。” 贺成帷恨恨的跺跺脚,抄起书案上的笔洗看也不看的砸出去,唾沫横飞的骂道:“一群饭桶!连个小白脸都打不赢!” 话音刚落,那小白脸伸长了腿,用脚尖挑起了近前书案上的笔架,精准无误得将那三杆狼毫湖笔抓在手里,而后十分利索的回身将那湖笔当成飞刀打了出去。 只听一声几乎能把人耳膜震破的尖叫声,那几杆子湖笔擦着贺成帷的耳朵呼啸而过,深深戳进了他背后的墙里,沿途洒下来一路墨点。 贺成帷面无人色的站在原地,脸上多了三条王八印,两只眼睛几乎要瞪成斗鸡眼,话音带颤:“愣着干什么?上啊。” 那小白脸绝对懂得“擒贼先擒王”的道理,他没见费多大劲儿的就把体型三倍于自己的汉子脸朝下死死踩在了地上,抽了他腰带三两下困得结结实实,手里吊儿郎当的转着那眼罩,眼尾一挑,十分好脾气的笑道:“你们这群饭桶,现在给我揍他俩,要不然……”他话说到一半,不知从什么地方摸出一枚白刃,翻着花似的在手里玩儿起来,特别下流的比在刀疤脸两腿之间,“嘿嘿”笑了两声,其用意不言而喻。 刀疤脸顿时慌了,语无伦次的吼道:“他妈的还愣着干什么!揍啊!都等着老子变娘们儿是不是!” 一副肾亏表情的刘子铭眼珠子转了转,豪气干云的跳上一侧书案,抬起胳膊高高举在空中,伸长了鸡脖子居高临下道:“佣金加一倍!给我上!” 围在四周那些汉子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面面相觑,仿佛在十分认真的思考“翻番的佣金”和“两腿之间”到底哪个更重要。 崴了脖子的刀疤脸突然用力左突右撞起来,但也不知道那人是怎么绑的,非但脱不开,连动一动都是妄想,还把自己脖子扭得更诡异了。他破口大骂道:“奶奶个熊的,都他娘给老子识相点儿,以后还想不想在华容混了!” 那小白脸十分赞同的点点头,连声附和道:“对对对,还想不想混了?另外,你们把他俩揍一顿,我请你们逛花楼,账先记你们老大这里。正巧,月前花楼里来了个新姑娘,听说模样儿俏得很呐。” 那些人一听“花楼”,顿时目标一致的朝刘子铭和贺成帷二人围了过来。 贺成帷知道这些人下手的轻重程度,顿时胆子严重萎缩,明显的色厉内荏道:“你们敢!平时都是谁填饱你们的肚子,现在倒反过来威胁衣食父……嗷!” 接下来就是一顿乌烟瘴气的拳打脚踹,拳头撞击在一堆以五花肉为主要成分的人肉上,发出来的声响十分悦耳。 那小白脸优哉游哉的翘起二郎腿坐在战斗圈以外的书案上,颇有兴致的围观起了这场狗咬狗,就着这场人肉自由搏击术十分变态的哼起了小黄腔。等到那一团乌烟瘴气的中心发出来的惨叫声越来越低,逐渐消失以后,他才大发慈悲的一挥手:“行了,够本儿吃花酒了。” 人群顿时散开,地上摊着两张人肉大饼,那脸上的颜色十分丰富,黑的、白的、红的,在下半身还有一摊十分可疑的形似马尿的东西。 那小白脸捏着鼻子走过来,笑眯眯的道:“知道谁是爷了?” 地上那两堆人肉小幅度的颤了一下,被揍成这样一副倒霉模样,嘴还挺硬:“给爷爷……等着……我弄不死你……” 那小白脸抽出肾亏脸那人手里的折扇,颇为风度翩翩的前后摇了两下,欠揍道:“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柳长洲,你爷爷我等着你。”尾音还风情万种的上扬,只把一干人马都激出了一身鸡皮疙瘩。 导演了这出内讧戏码的小白脸正是柳长洲。 他离开清河县返回京城以后消停了还不到一年,就被来自四面八方的催婚打击的屁滚尿流,几乎全家人都化身为媒婆,七大姑八大姨齐齐登门拜访,逼得他每天一睁开眼就往宫里跑。结果他灰溜溜的躲去皇上那御书房里,连宗仪那王八蛋都道貌岸然的问什么时候能喝到花酒。再加上方秉笔和长玔成日在他眼皮子底下晃来晃去,他简直烦不胜烦。原本还有金斗作陪,谁想金斗有小红陪。 总之,日子过得就跟打游 分卷阅读40 - 分卷阅读41 坤 作者:百折不回 分卷阅读41 击似的,十分心酸。 于是他就怒了,原本定于年底动身到华容的计划便被身后那一堆贱人贱狗贱蜘蛛逼着提前到了十月份。 柳长洲回身跳上一个书案,端出一张十分明媚的笑脸,强行友好的道:“有道是不打不相识,在下柳长洲,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还望各位好汉多担待。今晚小弟在鸿雁楼定一桌花酒权当给各位陪个不是,不知各位愿不愿意赏个脸?” 他又诚意十足的给那刀疤脸松了绑,颇有技巧的在那人脖子上劈了一记手刀,把那人歪了大半天的脖子板正,朗声道:“敢问阁下尊姓大名?” 刀疤脸对那天外飞来的横踹和挪骨技术还心有余悸,迫于眼前这人的淫威,不情不愿的搭腔道:“曹,单名一个虎字。” 柳长洲十分自来熟的拍拍他的肩膀,特别不把自己当外人的道:“原来是曹大哥,方才多有得罪。” 曹虎平时就仗着一身拳脚行走华容,眼下这唯一的一个优势还被横刀劈去了一截,原本还有贺成帷和刘子铭这俩纨绔子弟给他做靠山,方才他刚把这俩靠山也揍得爹妈都不认,这会儿正是没了本事又没了依靠,处境有种山雨欲来的危险,就是有心想发作都得掂一掂自己的斤两,别的不说,光是那直直刺入木头的三根毛笔都得值得叫他三思。 他仔细的打量着眼前这个笑的一脸道貌岸然的人,莫名其妙的在那上挑带勾的眼尾里读出了十万分的来者不善。 显然,这人比刘子铭和贺成帷更阴险,比他更会拳脚,看长相虽过于君子气质,但十个君子里起码有九个都是伪的,这人又颇会说场面话,八成就是个披着君子皮的小人。 如果能把他搞定…… 于是他不动声色的挺直了自己腰背,想端出一副山林老大的样子,结果他看见那自称柳长洲的人又有意无意的在手里翻着一把刀子玩儿,上挑的眼尾里几乎盛满了“你奈我何”的嚣张,他顿时就给萎了。 他烦躁的抓了一把头发,一拱手道:“那就今晚有劳了!” 而后一挥手,一群人都按着来时的路纷纷跳窗离开了。 柳长洲若无其事的把那刀子又收起来,看看一大早上就被糟蹋的面目全非的春秋堂,觉得自己这把风头可给出大发了,也觉得差不多达到预期效果了。 早课的钟声撞响三下,他“唰”一声阖上折扇,在手上打了两下,慢悠悠的逆着人流大摇大摆的走了。 经纶书院坐落在有莱山的山脚下,建制坐北朝南,因为院长许赋的关系建的格外气派。一出了春秋堂的大门,门口是一个全为青石铺就的空地,左手边有一个面积不小的莲花池。右手侧则是一个十分宽阔的蹴鞠场。 后院则是一长排木屋制的寝室,名为“诸葛庐”。 隔过诸葛庐一面白墙就是有莱山了。 眼下是入秋时分,湖面上的荷花早已开败,放眼望过去,水面上齐刷刷的露出一片残荷的黑色根茎,着实不大好看。莲花池上有人划着条破木船用网兜清理湖面上的残肢败叶,后面尾大不掉的跟着一排鸭子。 柳长洲今天不仅格外跟苍蝇过不去,从清河回来后还十分看不得船这种东西。那船刚一闯进视线,他脚步一转,直奔后院诸葛庐去了。 第20章 无心插柳 是夜,月明星稀。 将过二更,合衣躺在床上的柳长洲突然睁开眼,耳朵微微动了动,十分敏感的听到一阵被人刻意放缓压低的脚步声,随后在窗户上映出十几个鬼鬼祟祟的身影来。 他翻身坐起来悄无声息的跃到北面的窗户下,想了想,不知被什么愉悦了一样,挑起嘴角坏笑起来,快步走到书桌旁蘸着墨汁在白墙上龙飞凤舞的写了几个字。 门被推开的瞬间,他轻笑了一声,一把推开窗跃了出去,轻松的跃上墙头,借着亮堂堂的月光观察了一把屋内被裹得面目全非的贺成帷,口唇微动,举起手比了个冲下的小拇指,这才不紧不慢的直奔有莱山而去,形容十分欠揍。 贺成帷鼻子都气歪了,他动作迟缓兼之龇牙咧嘴的端起桌子上的茶壶砸向墙壁,飞溅的水终于把那俩十分豪放的“孙子”给模糊了。他恶狠狠的往地上啐了口,骂了声“他娘的”,一挥手,十几个黑衣人从窗户鱼贯而出。 有莱山上多杨树,树干子光溜溜的十分便于踩踏。 柳长洲早就想到这种冤冤相报的戏码,他简直是有备而来的直奔一个方向而去。他身法本来就极快,一进了杨树林越发闪得快,毫不费劲的奔出去足有好几里,期间还十分好心的用脚印给那一帮人留下了追踪线索,这会儿正坐在杨树杈上看月亮。 那伙人明显要比上一帮人有本事,他们比柳长洲预计到达时间早了许多。为首的人到他停的那棵杨树下打了个暂停手势,而后突然就抬起头往上看。 脚下那人半张脸蒙在面罩里,只露出一双十分阴险的三角眼,眼白在月色里翻着极为恶毒的光,如跗骨之蛆一般把柳长洲恶心的一阵鸡皮疙瘩乱跳。 他与那三角眼打了会儿眼神战,十分好心情的吹了声口哨,欠揍道:“你好啊。”随后起身在树上一跃,换了个方向往前奔,结果后面那三角眼追的速度还算不慢。他又往前跑了一段,终于看见了自己做的标记,而后回头一笑,仿佛怕别人看不到自己,还大老远的喊了一声:“来,单挑啊。” ……十足是个专门无事生非的街头流氓。 前方正好是个不算太矮的高台,他说着就真得停了下来,借着月光打量了会儿,在那高台上选好了落脚点,往下一蹦,然后只听“咔”一声,小腿上传来一阵剧痛。 柳长洲:“……” 他娘的踩到捕兽夹了。 什么情况!今夜不宜出行不宜单挑吗!他明明挑了个人迹罕至的地方!他明明在每个捕兽夹的边上都做了记号!这分明有人动过了! 一时间,自作孽不可活、偷鸡不成蚀把米、自作自受等词语排着队的在他脑子里滑过一边。 他不动声色的站在原地,等着那三角眼行至身前几步远的地方,突然用另一只脚把一侧的捕兽夹狠狠踢了出去,只听前后“咔、咔”两声响,那人胳膊和脚分别挂上了捕兽夹,有细碎的骨头断掉的声音和一声痛呼声。 柳长洲这才觉得心里老安慰了。 他拖着条伤腿回身一跳,还没等他潇洒的说一声“后会有期”,就又倒霉的再次跳进了一个十分巨大的坑里。 随后头顶上传来由远及近的脚步声,后面那帮来茬架的追到了。 他紧紧贴着坑壁把自己缩进四壁的凹槽里,心里简直要骂娘了,这别是跳进哪个盗墓坑里了吧? 而后脚下不知踩到了个什么东西,只听见一声十分细微的木板撞击的声响,那声响就好像触动了 分卷阅读41 - 分卷阅读42 坤 作者:百折不回 分卷阅读42 什么机关,到后来越来越急促,一声逼一声连着响了七八下,他脚底下的弹丸之地突然就塌了下去,叫他后背结结实实的撞到了一个凹凸不平的地面上。 黑暗里他不太敢轻举妄动,只轻轻伸手摸索起来,地上那些凹凸不平的东西上都是一些毫无规则且粗细不一的短线条,像是一块一块突起的半球。他从怀里掏出火折子,顿时对眼前的场景佩服的五体投地。 那是一个面积不大的屋子,两丈见方,两丈见高。上头是个十分规整的蘑菇头的顶,只不过那圆顶加四壁都被不知道哪个闲人贴满了层层叠叠的核桃。仔细比一比还能发现,那些核桃大小几乎不差多少,至少肉眼看上去十分相似。在屋脚堆了一些十分奇怪的东西——一个烂得没了外形的纸鸢、一个被灯烟熏的发黄的灯笼,还有个纸扎的四瓣风车。 柳长洲屈起指节在核桃上敲了敲,皱着眉试图在自己知道的天下怪谈里搜索出相关的信息,但他翻遍了大江南北的奇闻异事,都找不出任何与眼下这“核桃房”有关的半点东西来。 方才听到的细微声响则来自于他眼前这个模样奇怪的东西——那东西是由几根中心挖空的凹槽模样的细长木棍组装而成,彼此靠两端连接,走形成一长串“之”字,从屋顶到地面足足拐了十好几个弯。 柳长洲饶有兴趣的拖着条伤腿跃到屋角,在他方才踩得地面对应的屋顶下看见一个造型十分奇特的木匣子。那匣子嘴里衔着一枚核桃,在匣子口被一块小木牌拦在了一个小坡上。 他伸手拨了一下那个小木牌,匣子口的核桃就势往下掉,十分精准的跳进了正对下方的那个“山路十八弯”的木槽里,一路顺风的顺着木槽往下滚,每到该拐弯的时候就从上一根木槽落入下一个木槽里,发出十分清脆的声音。 而后,他听见地面上那伙穷追不舍的人的声音:“什么声音?”紧接着头顶的土坑里稀里哗啦掉进去三四个人,坑底瞬间就给塌了。原先贴满了墙面的核桃跟着噼里啪啦掉了一地,破坏力十分强大。 柳长洲反应敏捷的跳到黑暗里,手里抓了一枚核桃往一侧的墙壁上一扔,他看见那掉进来的几个人不约而同往声源处走去。他鬼魅一般往那几个人背后一站,十分渗人的用气发出了一声笑。 有道是人吓人吓死人,这一笑不要紧,前面那三个汉子齐刷刷的大声“啊”起来,大有抱成团的架势。 那几声“啊”震撼力太强,在核桃屋的一侧墙壁上应声出现了一长条弧形裂隙,而后那被裂隙围起来的区域突然开始往外滑动,原来是扇门。 柳长洲眼疾手快的劈出三记手刀把那几个人劈晕,推开那门走了出去。 门外就是方才那方高台的另一面。这么一看,那高台两面的地势高度差足足有两丈,高台后隔了四五丈远就是一面阻挡视线的石壁。那石壁十分取巧,整个呈弓背形,猫着腰搭在高台之上,给下面搭建出了一大片十分可观的空间。 依着那石壁处,被人别处心裁的因地制宜盖了个十分简洁的木屋。只不过那木屋看上去年久失修,十分破烂,表面看似乎糊了一层碧油油的青苔,屋角一侧则明显塌下去一块,简陋的过分。 那高台的两侧翼则一面封死,一面被一丛十分茂盛的藤萝遮蔽的严严实实。 身后突然袭来一阵风,柳长洲猛地转过身,柔韧的腰身轻而易举的向后方弯下去,有惊无险了躲过了那三角眼的一板斧。 两人便在这一方空间里拳打脚踢起来。 那三角眼身上的两个捕兽夹已经被强行掰开,在胳膊和脚上各有一大滩血迹,然而他的一招一式挥出来竟丝毫不受影响,招招阴险毒辣,每一招一出手就是杀招,简单粗暴的狠,每一招都直白赤/裸的写了一行字“去死吧。” 柳长洲冷笑了一声,一翻身跃起,将他小腿上那捕兽夹狠劲儿撞在头顶的石壁上,硬生生的将那夹子磕的稀巴烂,而后劈手扯下一侧的蔓延过来的藤蔓,从一个刁钻的角度迅雷不及掩耳的劈了出去。 那三角眼从始至终没说话,跟个人形凶器一样只顾出招、拆招,鼻涕一样黏着柳长洲的一招一式,手里那一板斧猝不及防被一条藤蔓紧紧缠住。 那小白脸也不知用了多大的劲儿,他手上那板斧竟丝毫动弹不得。而后他那三角眼突然一眯,猛的撤了手里的力道。 柳长洲顺着惯性往后仰倒,将身体拉成一条线,果不其然,几枚闪着寒光的银针擦着他面门飞过,齐齐扎进了后面的石壁上。他翻身跃下来,“啧啧”了几声:“好身手。” 那三角眼用脚尖挑起自己的板斧,终于肯说出一句话来:“臭小子,死到临头尚不自知。” 随后,三角眼那些手下也都一个一个跳进了核桃房子。 柳长洲背对着木屋,正好能看见那个奇怪的核桃房。 这时他耳边忽然传来一阵十分细微的木头相互刮擦的声音,紧接着从那核桃屋顶稀稀拉拉的开始往下掉核桃。 他灵机一动,十分下流的狠狠踹出一记撩阴脚,正中红心,把那三角眼直接揣进了核桃屋里,而后只听得耳边尖锐的一声琴调,粘贴在核桃屋四周的核桃突然都像得到了什么指令一般,以排山倒海的姿势往下扑,一瞬间就把那三角眼和后来又陆陆续续跳进来的人全给集体活埋了,堆起了足足有一丈高的小山包。 有一枚核桃滑落在他脚下,他弯腰捡起来,那核桃在他手里居然裂成了十分规整的两半,而那里面竟然不是核桃仁,居然是小石子儿。 柳长洲:“……” 耳边隐隐有几声十分细微的抽泣的声音。 柳长洲停下来细细的分辨了会儿方向,似乎来源于那个破烂的小木屋。他放轻了脚步,掩去一切声响悄悄摸过去,离得越近,那股声音就越大。里面的人似乎听到了外面的声响,在他侧着身子把门推开的瞬间噤了声。 屋内乱七八糟堆满了木匠做活计才用到的一干用具,他眼尖的在一方大木箱后看见一截灰色的衣角。还没等他靠过去,一声饱含了哭腔的声音突然炸响在耳边:“大哥救我!” 柳长洲绕过去,看见那木箱子后蜷着一个小屁孩儿。 那小孩儿一张包子脸上都是泪痕,被一双脏手抹得像只花猫,头上那个包子头也早被抓的乱七八糟,可怜兮兮的抱着自己膝盖窝在角落里,跟个流浪街头的小乞丐一样。 小乞丐看见他突然出现,惊慌失措得一个劲儿蹭着往后退,那眼泪流的越发凶,哭声也越来越大,回荡在石壁下方,形成了一种群山回唱的效果,十分震耳欲聋。 柳长洲觉得自己眼下这副模样应该不吓人,他缓缓蹲下身子,张开双手,十分好脾气的哄问:“小孩儿,你怎么一个人在这儿?” 小乞丐看见他衣 分卷阅读42 - 分卷阅读43 坤 作者:百折不回 分卷阅读43 衫上那一滩极其唬人的血迹,往后躲的更厉害了,边嚎边说:“我大哥说、不要、不要和陌生人说话!” “陌生人”的柳长洲一挑眉,干脆利索得起身就往门外走,十分没有同情心的说道:“那行,你呆着吧,我走。”大腿猝不及防被一双软软的手搂的死紧,那扑过来的小破孩儿光嚎不说话。 柳长洲俯下身把他掰正,缺德的用手指把那孩子的小嘴上下一捏,顿时,世界清静了不少。他循循善诱道:“你告诉我你家在哪里,我送你回家。” 小孩儿鼓着张包子脸,一副苦相的点点头。 柳长洲单方面的拉过小孩儿的手,用小拇指做了个“拉勾勾”,随后站起身就往外走。他走了半天,那小孩竟然没有跟上来,还傻傻的愣在原地看着他。他诧异道:“怎么,不想走?” 那小孩儿摇摇头,边抽边说:“我大哥说……有大人背就别自己走。而且我腿软啊,我起不来。” 柳长洲:“……” 他顶着一脑门儿官司返回去,一只手把那孩子拎起来砸在背上,好笑道:“你谁家的孩子?叫什么?爹娘呢?” 那小孩儿死死搂着他脖子,大有把他勒死的架势:“我叫谢一桐,我爹娘都死了,我大哥说我是我二哥捡回来的。” 柳长洲闲闲的胡说八道:“太巧了,我也是捡来的。你看都是捡来的,你能告诉我你为什么在这个小木屋里?你大哥呢?” 谢一桐十分单纯的说:“我爹娘死的时候,我大哥住在这小木屋里给我盖了这个核桃房,他说核桃屋送给我希望我以后别冲着他耳朵嚎,他脑子疼。我是偷跑出来玩儿的,我大哥不知道。” 柳长洲不知道这小孩儿怎么戒备心这么差,问什么给答什么,有些缺心眼儿,而且张嘴闭嘴都是“我大哥”,就问道:“你大哥还说什么了?” 谢一桐腾出一只手在他头顶拍了两下,像是在模仿谁的口吻,用稚嫩的孩童嗓音沧桑道:“我大哥还说‘天塌下来长人顶,有你个小屁孩儿什么事’、‘该吃吃,该睡睡,其他全都当狗屁’……” 柳长洲眉心一跳,好笑的关上了他跟按开了机关一样停不下来的话匣子,扯淡道:“下次你大哥再跟你这么说,你就叫他去死一死。哎你大哥谁啊?” 谢一桐条件反射一样回答了这个问题,声音嘎嘣儿脆:“一个老不死的!” 柳长洲:“……” 他在谢一桐“左左、右右”的指挥下,成功得到达了一处居民区,在路过一处十分旺盛的大草地时,被谢一桐拽着耳朵给刹住了脚步。 谢一桐这会儿腿不软了,他在地上挑了几根尚算有些绿色的狗尾巴草,在手里十分灵巧的编起东西来,仰起小脸明媚道:“我大哥可好哄了。” 他那小手左转右转,最后竟然在手里攒出一个长耳朵的兔子头来,看上去十分萌。他像托孤一样把柳长洲的手拽出来,示意他先帮忙收留一下,然后把手伸进嘴里蘸了一口唾沫,丝毫不嫌脏的往自己脸蛋上涂了几下,又异常熟练的调出一脸受欺负的委屈相,嘴巴也瘪下去,看上去可怜巴巴的似乎受到了天大的委屈,语气还是方才那样的明媚:“我这样,我大哥绝对不会打我手心。” 柳长洲:“……”他心里一阵感慨,他小时候怎么就没想到用这种手段博取同情来免去一顿晚归的揍? 所以说,长江后浪推前浪,小孩儿一代比一代鬼精。 这一夜过去,天色放明。 谢一桐接过狗尾巴草编的兔子,十分有理有据的分析道:“我大哥说以后到别人家去,一定要挑着饭点儿去,那样肯定能蹭上饭,所以你肯定能蹭到我大哥的饭。” 柳长洲:“……” 两人又七扭八歪的拐了几个弯,待听到一阵有一下没一下的懒洋洋的捣衣槌的声音后,谢一桐毫无预兆的突然开始放声大哭,边嚎边推开了一扇黑漆木的大门。 柳长洲透过门打开的空隙,看见一个人正面对着大门口坐在那里,低着头看不清表情,屈起膝盖分开的双腿间放着一个大木盆。 不过他的全部视线都被突然抽风的谢一桐的举动所吸引。只见那还没他大腿高的小孩儿边嚎边跑,还能腾出功夫来甩了自己脚上那早看不出本来面貌的鞋,赤着脚踩在规整的青石板上“吧嗒吧嗒”冲过去,“咚”一声跳进了那个木盆里,溅起的水花打湿了木盆前那人的裤脚,嚎道:“大哥!我碰见坏人了!” 然后一个声音不紧不慢的轻飘飘道:“谢一桐,我跟你讲,你完蛋了。” 门口的柳长洲浑身一震,眼睛一眨不眨的看向那个时常在梦里出现的身影,竟然罕见的多了几分惊慌失措。那么多次,他派出去寻找他的人都无功而返,终于放弃寻找的时候,他竟然好端端的坐在这里,几乎触手可及。 第21章 鸡飞狗跳 天下有一言之微而千古如新,一字之义而百世如见。 一年前,那人在远去的行舟上送给他一句话,“君子风霜自挟”。当时他随手蘸了茶杯里的水,蒙着眼囫囵在纸上走字,而那画上原本还有一句“峣峣者易折”。 联合前后发生的事情,也足够他把这些事情都串起来了——陆含章是他师傅陆辅之的公子,而他师傅本人则正是雾山先生。 许多年前,他的师傅临危受命仓皇下山,回来时已然是白骨一堆,君心从来高难问,戎马半生不得战死沙场,却反倒成为朝堂党争的祭品。 这或许就是他师傅留给他的未竟之言——峣者易折。 而许多年后,他眼前的人无畏天地的告诉他——风霜自挟。 峣峣者……风霜自挟。 柳长洲不易察觉的舒了口气,这个奇特而殊无二致的相逢一时间令他有些手忙脚乱。一年前,他的手指填在自己指缝间的温度早已被寒暑相推送进了遥远的记忆里,他自己却因为心怀愧疚而对这人忧思于心,日夜难忘。 那一头白发深深扎根在他的脑海里,叫他每每回想依旧心有耿耿。 他稳了稳有些杂乱的心跳,侧着身从那个只开了一条细瘦的缝的木门里轻轻闪了进去,往院子里迈了几步。他看到陆含章视线扫过来时似乎微愣了一下,而后就若无其事的垂下了眼皮,用湿手抹了一把谢一桐的花脸,三两下给他抓了个沟壑纵横的包子头,语气依旧波澜不兴的道:“你装,接着装。” 于是院子里的哭声就戛然而止。 “要怎么做需要我教你吗?” 跟个人棍一样立在木盆里的谢一桐十分听话的点点头:“知道。”然后那小孩儿就踮起脚尖凑到陆含章的耳边,把一只手虚拢在他耳边,不知道嘀咕了些什么。 距离太远,柳长洲就算耳力太好也听不见那哥俩的窃窃私语,但接下来他就听见陆含章说:“大声 分卷阅读43 - 分卷阅读44 坤 作者:百折不回 分卷阅读44 点儿。”谢一桐又哼哼唧唧的“嗡嗡嗡”了一阵儿,陆含章面无表情的站起来,直接转身回屋里了。 他那头存在感十分强的白头发被三条发带被胡乱绑成了一种类似于蝎子尾巴的造型来,搞笑的即视感十分强。只有几缕稍微松了出来,流畅的垂在耳侧,衬托得眉目竟然有种说不出来的温婉。 随后,柳长洲看见谢一桐头仰起来,用一种能掀翻房顶的声音大声吼了出来:“谢一桐前天晚上尿床了!谢一桐前天晚上尿床了!谢一桐前天晚上尿床了!大哥我喊完了可以了吗?” 柳长洲:“……”左邻右舍想不听见都难。 整个小院面积不大,正面是一个十分精致的圆窗木屋,脚下是铺的横平竖直的青石板,在院子一角还有一颗高大的榕树,冠盖满院,另一侧靠墙则是一面造型独特的假山,被人硬是在这个小地方开辟出了一个微型的人工园林。 这世上总有一种人,他不论沦落到什么境地也总是从容的。片时清畅,即享片时;半景幽雅,即娱半景。他似乎总在将就,但实际上却是随处可得心安;他的底线似乎低到尘埃里,周身却有种与万水千山同生同往的从容。 在柳长洲的记忆里,连洗个衣服也能营造出一种风花雪月的,除了陆含章,恐怕再也找不出第二个人来。 小破孩儿谢一桐喊完那句叫小孩儿极其丢脸的话后,“吧嗒”着赤脚十分自觉的走到那个一人高的假山旁,开始面壁思过。他手脚发闲的跟过去,往那假山上一靠,逗他道:“你那兔子呢?怎么没送?” 谢一桐一脸恍然大悟:“我给忘了!”说着转身就要往屋里冲,被柳长洲眼疾手快得一把提溜住后领子给摁在了原地。他从袖袋里掏出了一个巴掌大的小东西,异常珍视的塞到谢一桐手里,声音十分轻的说:“帮我把这个给他好吗?” 屋里的陆含章脑子里则一片空白,端着个茶杯愣在了桌子旁边。 他并非对五鼎关的事记恨到如今。 他的心宽似天地,那里即使装着铺天盖地的风霜刀剑严如雪,也还是能任流景四时往来穿梭成东南西北风。但他却吝啬的将那点儿微末的真情都锁在了心尖儿上,那地方乍一被这样捅了一下,便疼得撕心裂肺的有些承受不住。 只是那些难以宣之于口的埋怨,到如今全都被时光抛在脑后,徘徊在胸腔里未曾远离的愤怒,囫囵的滚过两三遭便也都逐渐放下了。 最后留在心底的,都是那些对不知所起却一往而深的感情的敬畏。这种东西来得分外霸道,走时却拖拖拉拉的不肯干脆利索。 其实说到底,柳长洲有错?没有。 真的只是志趣不同罢了。 一个志在振衣起高岗,一个濯足只为万里流。 也许那已经化作废墟的十年还给了他,也依旧是眼下这样平平淡淡的过。但那些横生的伤心并不是为一段故去的光阴难过,只是机缘巧合的撞上了柳长洲这个人,非要莫名其妙的发作一番才肯甘心。 他有些茫然的想,天底下这么大,处心积虑尚且不能相见,今天却莫名其妙的在他乡遇到故知。于是他就突然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他那时自作聪明的以为有生之年都不会再遇见这人,便将心里那点儿初始萌芽、还朦朦胧胧的情愫递给了他,眼下再度相逢,最多的感觉竟然是…… 荒谬。 而后门被推开了,浑身邋遢的像是个街头乞丐的谢一桐小心翼翼的蹭过来,两只手里捧着一个狗尾巴草编成的兔耳朵,眉开眼笑道:“大哥这个送给你,好看吗?” 放在平时,陆含章早就捏着鼻子跳开了三四步远了,不过今天属于特殊情况,他那些嫌弃的心思都被大面积的空白所覆盖,下意识的就伸手接了过来,评价道:“真丑。” 谢一桐不乐意的撇撇嘴,又掏出个东西来放在桌子上,满不在乎道:“那个哥哥送给你的。”说完扭头就走了,鼻子似乎还哼了一声。 陆含章转移视线,被眼前的东西折射的光刺激的眼睛眯了起来。 那是个十分精致的玉雕——是当年横亘在渲河上的、早已随风而逝的五鼎关的造型,石榴那么大的玉石被精雕细琢的分毫毕现,固定门与旋转门之间的旋转轴还可以转动,四根支撑杆抓着玉雕底部悬空在最上方,五鼎关如果真得缩小,不会比眼前这个玉雕更仔细。 ……那人是把五鼎关放在心里的,要不然怎么会随身揣着? 他把那小玩意儿放在手心,脑子里不自觉就浮现出了一张分外欠揍的脸,顿时就想起了初见时的那顿莫名其妙的揍。 ……揍? 有道是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此仇不报更待何时? 院子里突然响起一声重物落地的声音,随后是噼里啪啦的碎木点地的声音。 柳长洲一脸生无可恋的站在倒塌的假山旁,觉得自己最近各种不如意,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教训了那俩孙子还被捕兽夹夹到小腿,离开的时候又莫名跳进一个古怪的大坑里,掉进一个核桃屋里,随后又碰上一个倒霉的小孩儿,现在又杀伤力十足的摧毁了一个假山。 那假山竟然是人工的!只在外面糊了一层青石屑,里面都是核桃,难怪这么抗不住他倚那一下子。 他看着洒满了院子的核桃,有些忐忑的问道:“你还有兔子头吗?” 谢一桐:“……自己编。” 随后屋子里的人猛地打开门,撸起袖子杀气腾腾的道:“一年前你毁了我一个五鼎关,现在你又毁了我一座假山……谢一桐,去,把扫帚拿过来!” 谢一桐欢快的边跑去榕树下面取扫帚,边火上浇油道:“大哥,你送我的核桃屋也是他毁掉的!” 柳长洲:“……” 眼看扫帚棍子真的揍将过来,他脑子还没反应,脚就已经惯性的往前迈了一步,哪知这一迈步竟然就停不下来,绕着整个小院左蹦右蹦,跟当年大闹衡门的金斗狂奔的模样有一拼,但他下意识的没有施展轻功,实打实脚踏实地的在地上跑,同时十分见鬼的心里有了几分松口气的感觉。 于是这两个神经病竟然公然当着小屁孩儿谢一桐的面,围着院子你追我赶起来。 谢一桐都惊呆了,原来他大哥揍起人来这么不依不饶。 但纯属流年不利,柳长洲小腿那里的伤被他忘记了很长时间,这会儿竟然有些麻木,冰凉冰凉的没有一点儿存在感,大脑指挥不灵的一脚踏上了一枚核桃,乱七八糟的摔了个狗啃泥,形容有种说不出来的狼狈。 陆含章的棍子随后追到,一点儿不留情面的落在他的肩背上,当真是一下挨着一下打的十分密集,柳长洲心里那股松口气儿的感觉竟然随着这些打越来越清晰。他十分郁闷,进而干脆自暴自弃的贴在了地上,觉得人简直太难做了,下辈子说什么都要投个畜生道。 那背 分卷阅读44 - 分卷阅读45 坤 作者:百折不回 分卷阅读45 上渐渐有了血迹,而后那点儿血迹逐渐扩大,很快就洇透了雪白的初服。陆含章这才肯丢了扫帚,表示“打人也很累”的喘了口气,用脚踢了踢地上那人的腰,欠揍道:“死没死?没死就自己滚去医馆。” ……于是陆老板那“将此人按在地上揍一顿”的夙愿,到此刻算是得以实现。 柳长洲小时候挨的揍如果要计量的话,一棵榕树上有多少片叶子,他就挨了多少顿揍。只是从来没有那一次像这次一样令他心甘情愿,这仿佛是一种冰释前嫌的信号。他眼角余光扫见那人垂下来的白头发,默默的忍了这一顿没头没脑的乱棍。 多年前,陆含章用一把弓在他肚子上轻轻碰了一下,多年后,陆含章毫无形象、斯文扫地的追着他在院子里跑,这两个动作突然就重叠起来,都表达了一重意思——握手言和。 此一时彼一时也,他的心总不肯多糊涂一点儿,永远透彻似冰雪。 不过这也够疼了。 柳长洲扶着腰费劲的从地上坐起来,“嘶”了一声,小心翼翼的挖苦道:“一年没见,你功夫见长啊……” “啊”字还没啊完,门突然被人猛地推开了,一伙连个面罩都舍不得买一个的莽夫一个接一个闯进小院,人手一把杀猪刀。 在脖子那里贴着一张狗皮膏药的曹虎袖着手吊儿郎当的踅过来,仿佛心有余悸一般在门口处刹住了车,用手指做了个数钱的动作,“嘿嘿”笑道:“兄弟,不好意思啊,食人之食者死人之事……今儿无论如何是要跟你打一架的。” 他说完脸就拉了下来,手向前一挥:“给我揍!” 柳长洲不紧不慢的站起来,不易察觉的皱了下眉头——他被跟踪了。 ……这一天为何总是如此险象环生。 不过眼下不容他想这么多,整个院子里挤满了二三十个彪形大汉,还个个凶神恶煞、来者不善,体型都一划的膀大腰圆,倒是他一个人还好说,现在陆含章和谢一桐都在…… 他眼角余光一扫,十分震惊的发现陆含章不知道什么时候都偷摸带着谢一桐不见了!可谓是风卷残云的一样的逃跑速度。 于是他也不用顾虑了,脚尖挑起还沾着血迹的扫帚棍子,眉毛一挑,顿时把自己刚才那个窝囊怂样儿丢到九霄云外,讽刺道:“一群肌肉长到夜壶里的蠢货。” 话音刚落,他就突然发难,整个人跟一阵风一样迅疾的刮了过去,整个小院顿时乱成一锅粥,还是一锅人肉粥。 陆含章连推带搡的把谢一桐从后门推了出去,语速飞快道:“去铺子里跟你二哥说叫他别回来,你也别回来听到没有。二哥问你为什么,你就说大哥做饭把灶房炸了,没脸见人。” 早上才刚经历过一次生死大劫的谢一桐十分有种,他使劲儿点点头,异常听话的“嗯”了一声,扭过头飞快的转身就跑了。 陆含章:“……” 院子里的柳长洲也不是铁打的,他小腿上挂着几个洞,方才又被陆含章往死里揍了一顿,完全是靠撑着一口气,才勉强能维持住眼下这个游刃有余的表象,实际上那条腿十分不争气,失血过多而他又没仔细包扎,麻木的几乎没有知觉。 就在这时,屋子里突然传出一阵他早上在核桃屋里时听到的那种尖锐的琴音。那琴音不是一支什么曲子,而是单纯的一个音,不过弹奏者有意将那个音越拉越高,似乎是琴弦在一寸一寸的紧缩变短而发出来的声响。 一个杀气冲天的声音从屋子里传出来:“你不姓柳吧!你分明姓瘟!” 柳长洲一脚踢开一个癞头汉子,不客气的呛了回去:“你放屁吧,谢一桐抱我大腿,我他娘上哪儿知道那个‘老不死的’是你?” 随后,院子里那些体型划一的壮汉突然都面目狰狞起来,个个都同时龇牙咧嘴,手里的兵器都“哐啷”一声砸在青石板上,仿佛十分痛苦。接着,有几个稍微不那么肥的壮汉捂着自己心口一步步往门口退去,随着音调越来越高,几乎所有的人都开始不约而同的捂着心口往后倒退,似乎在忍耐着什么病入膏肓的顽疾。就连自始至终都站在最外圈的曹虎也忍不住要夺路奔逃。 最后,那音调高到无法形容,“嘣”的一声,断了。退到院子门口的人齐刷刷七窍流血,面相十分恐怖。 但站的最靠里的柳长洲什么事都没有。 曹虎那只好眼睛里都是血,这诡异的琴声刮在他耳朵里,逼得他捂住自己心口,气急败坏的直跺脚,说:“撤!快撤!妈的,小白脸,咱们走着瞧!” 院子里一副被狗刨过的惨样。 柳长洲松口气,撩起衣摆一屁股坐在了地上,三两下撕开自己的裤腿,异常熟练的开始给自己疗伤,或者说疗伤也称不上,就是简单粗暴的几下擦抹,金疮药看也不看就往伤口里倒,饶有兴趣的高声喊道:“不简单呐,琴声都能用来杀人了。” 过一会儿,陆含章一只手里抓着个罐子从里头出来,径直蹲在他脚边,从那罐子里捏出一把什么东西,招呼都不打一声的洒在了那几个十分狰狞的洞孔上,冷笑道:“对啊,你怎么还好好儿的呢?你是个什么怪物?” 柳长洲叹口气,谁知这口气才刚叹到一半,就变成了一声惊天地泣鬼神的杀猪声——杀千刀的陆含章给他洒了一把盐。 他疼的直抽气儿,一把打开了那只手,表情狰狞道:“我他娘的这是腿,不是灶台,爷您盐撒错锅了。” 陆含章十分解气的长呼了一口气,说:“该。哎你知道你自己像什么吗?” 柳长洲继续把方才那口气儿叹完,认命的指了指不远处的扫帚,边抽气儿边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儿,一五一十的道:“扫把星。” 这会儿终于只剩下两个人了,该打的该揍的该赔礼道歉的,都业已尘埃落定。 柳长洲心里就犯贱似的有些感谢起这伙儿土匪的光临,为他们把这场重逢搅和的如此颇具喜感。 陆含章一脸肉疼的看着满院子的狼藉,却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是什么令柳长洲这个人在他眼里如此与众不同?大概除了他身上那股永远如蓬蓬远春一样的生命力外,就是这种……自知之明了吧。 实在是有些令人措手不及的萌。 作者有话要说: 注:文内凡引用的部分我会在每一卷的卷尾注明出处~~ 第22章 风雨之怀 当初在给丝绸庄取名字时,陆含章整个人还处于一种精神恍惚的状态,每天都在和无穷无尽的核桃死磕,除了凿核桃,其余时间就在研究核桃做成哪种菜系比较没有核桃味儿,于是十分大爷的把取个名字这种小事交给了谢卿云,这直接导致丝绸庄的生意总是不尽如人意——谢氏丝庄,这是一个特别容易叫人联想到另外两个字的招牌,“谢世” 分卷阅读45 - 分卷阅读46 坤 作者:百折不回 分卷阅读46 。 于是在初来华容的半年内,丝庄里几乎没什么生意。向来不出门的陆含章有一次闲没事去街上溜达,猛然间发现自家丝庄竟然有这么个倒霉名字,顿时给气笑了,这哪里是在开丝庄,这分明是在开寿衣店。 他想了想,给了个新名字——濠上丝庄。 庄子与惠子游于濠梁之上。庄子曰:“倏鱼出游从容,是鱼之乐也。”惠子曰:“子非鱼,安知鱼之乐?”庄子曰:“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鱼之乐?”惠子曰:“我非子,固不知子矣;子固非鱼矣,子之不知鱼之乐全矣。”庄子曰:“请循其本。子曰‘汝安知鱼乐’云者,既已知吾知之而问我,我知之濠上也。” 濠上,取义“濠上自有其乐”。 后来那生意竟然见鬼的蒸蒸日上。 谢卿云每天忙得脚打后脑勺,陆含章难得良心过不去的要来帮帮他,被他十分豪气的拒绝了——谁知道上次是头发白了,这次又会发生什么改变,谢卿云实在冒不起这个风险。 早上刚处理完几匹蜀中来的云锦,他屁股都还没能坐热,谢一桐满头大汗的跑来了,一见面连气儿都没喘一口,噼里啪啦道:“二哥不好了!家里来了一伙流氓!大哥说你别回家,还叫我骗你说他把灶房炸了。” ……这小屁孩儿这点儿小聪明也不知跟谁学来的,将情况交代的一清二楚,还顺水推舟的把陆含章卖了个底儿掉。 谢卿云平时要应付的事情和人杂七杂八,人比做衡门大柜那些年更老成了些。他想,他和陆含章平时根本就不怎么在四邻走动,而且濠上丝庄是华容唯一一家处理丝绸的铺子,也谈不上什么挤兑别人生意之类的事,与华容几乎所有人可谓往日无冤近日无仇,莫名其妙得怎么会有人上门找茬? 他还没等发问,就听见谢一桐接着道:“有个哥哥送我回家,大哥追着他满院子打,然后就有一伙人进来了。”他人小,踮起脚尖刚好能在柜台上露出一双眼睛,趴在那里特别吃力,有种年龄诠释不出的喜感。 谢卿云绕出来,蹲下来说:“那人长什么样儿的?” 谢一桐撅着嘴想了半天,最后决定照搬别人的话:“我听别人叫他小白脸。不过我听大哥说,这个人好像原先毁了大哥一个五鼎关。” 谢卿云一惊——一年前,东家从不归堂回来后,风寒、咳嗽了将近小半年才磨磨蹭蹭得见好,一回来就要他收拾行李准备搬家,别的都没多说。他只知道跟柳长洲有关,对别的一无所知。 他给谢一桐端了杯水,皱着眉问道:“你在哪儿碰见那人的?” 谢一桐一撇嘴,居然给恨铁不成钢上了,眼睛瞪老大,小拳头捏得死紧:“二哥我们不先报官吗?” 谢卿云做了个不以为然的表情,轻飘飘道:“你大哥一根琴弦就能祸害一群人,要报官也是别人报官,你不是也会么。行了,待会儿他会有办法通知到我们他在哪里的,你吃了吗?” 传说中的大哥此时正在经历一个十分痛苦的过程——柳长洲认为这个地方和这个人都不大安全,跟他打商量要给他换张脸,顺带换个地方。 陆含章不同意,他一个劲儿往后躲,要避开柳长洲占满莫名药水的手,嫌弃道:“难闻,而且你以为我跟你似的,遍地仇家?” 柳长洲忍得额角青筋暴跳,脾气几乎处在要爆发的边缘,但转念又想了想——连撒盐这件事他都忍住了,还差这几句口水话?而且,如果不是因为他,陆含章也压根儿不会有这么多倒霉事儿。说来说去,他都有成为罪魁祸首的嫌疑。最重要的一点,他早上才刚道完歉,这会儿还处于下风。 于是他好脾气的道:“以防万一行不行?” 说着出其不意的把手往前凑了一下,把指尖上那些难闻的药水摸到了陆含章额头上,有了第一步,接下来就好多了,大概半盏茶的功夫,终于顺顺利利的把那一张脸都涂完了。 只是说话的功夫,陆含章的脸上神奇得开始出现一些不断加深的纹路,先是歪歪扭扭的法令纹,后来又添了层层叠叠的眼角纹,原本十分平整细腻的皮肤突然都逐渐凋零萎缩,大眼睛上的眼皮也都松垂下来——那药水把他直接变成了无数年后的自己。 陆含章看着镜子就愣住了,他从没想过自己能活到那个时候——那个时候,他的腰背都不再挺直,他脸上有深藏着沧海桑田的皱纹。 可是他这辈子注定不能有风烛残年的一天,他只能在某个始料不及的时刻突然消失,突然不存在,突然化成风里一阵云烟。 他眯起眼睛,铜镜里的那人眼角照葫芦画瓢的攒起了一堆深深的皱纹。 ……原来,老去的自己是这个模样。 抚镜华缁鬓,而不至老境颓唐。 如果对这洪荒还有什么诉求的话,犹犹豫豫、挑挑拣拣,反复取舍也只剩下了三个——一是得守天壤一庐,一是得见苍颜白发,一是得遇知己良人。 至此,终于全都得以实现。 而所谓风雨之怀,也无过乎……或鼓或罢、或泣或歌。 他就给笑了。 他站起来,刻意弯着腰装成七老八十的样子,装得颤颤巍巍得开始往门外走,随后回过头来特别蠢的问了一句:“像不像个老不死的?” 有一种十分诡异的感觉笼罩在柳长洲的周身。 烈士暮年、红颜枯骨,这世上最叫人无能为力的大概就是这两件事,可站在门口回过头来跟他说话的人……竟然有些欣然而往。 他心里突然十分不好受,遂有些慌乱的转移视线,敷衍道:“什么像,明明就是。带个老不死的去逛鸿雁楼翻头牌……听听就带感。” 夕阳西下,集市上来往的人稀稀落落。 这一路过来,柳长洲注意到一个十分奇怪的现象——满大街上了年纪的人,他们几乎都是“粗脖子”,在脖子前方下巴下十分突兀的肿起两个大包,看的人觉得自己几乎都要上不来气儿。 他回头再去看他身边的“老不死”,才知道这人可谓养眼多了,浑身蓄满了浓厚的书卷气,昔日风流翩翩的少年郎,今日不以迟暮为忧的耄耋老者。 他小幅度的指了指周围的老人家,疑惑道:“爷,他们这样也不去医馆吗?” 陆含章还给扮上瘾了,他倚着虚假的老,卖起真实的老来:“当地人都以为这是一种十分正常的现象,到了这个时候就会成为眼下这副模样,你去医馆看,郎中也是这样子。” 柳长洲乐得看他演,他上前一步,跟太监扶老佛爷似的十分孝顺的扶起陆含章的胳膊,上赶着找打一样的道:“爷您脖子还挺好呗。” 陆含章就手狠狠掐了一把,这才自降身价的解释道:“你没发现么,这附近都是穷苦人,他们得的这种粗脖子是一种‘富贵病’,吃不起盐。什么意思?这里离两淮太 分卷阅读46 - 分卷阅读47 坤 作者:百折不回 分卷阅读47 远,淮盐运过来身价倍增,当地百姓根本买不起。而华容又地处大庆极北,官府淮盐的配额几乎全都发去了北防,盐近乎是天价。你知道方才那点儿盐是我从哪里买来的?走私,黑市。” 柳长洲听得直皱眉——朝廷里根本没有人提及这种事儿。 不多时,红尘市井的风尘味儿扑面而来,鸿雁楼近在眼前。 柳长洲轻车熟路的带着陆含章左拐右拐,惯犯一样绕到鸿雁后面的阁楼下,扶着陆含章就要往上跃。 这一系列“放着大门不走偏要跳窗”的举动把陆含章搞的莫名其妙,他一头雾水,被牵着腰立到了阁楼一个小窗外伸出来的小平台上。 只见柳长洲屈起指节在窗棂上敲了三下,随后窗子就从里侧打开了。 这世上最不缺男人的地方有两个,一是妓馆,一是赌坊。 他俩一跳进窗子,迎面一张十分华而不实的大床上躺着一个仅著里衣的男人,那男人肾亏兼之尖嘴猴腮的模样,还有身上一些青紫印子,赫然是当初柳长洲在经纶里揍到半死的那个刺头儿,刘子铭。 打开窗子的则是一个十分年轻美貌的女子,她则穿戴一丝不苟的站在屋子中央。 这模样叫陆含章更疑惑了,不过他天生就会装,表示事不关己的往边上一站,眼观鼻鼻观心的念起了闭口禅。 柳长洲指指床上那男人,公事公办的问道:“朱哥,说说吧,什么情况?” 那被柳长洲称作朱哥的人正是寡妇朱点衣,她挑着一双狐媚眼往陆含章的方向一扫,低声道:“这老不死的谁啊?” 柳长洲简洁道:“自己人,待会儿说。” 朱点衣瞥了刘子铭一眼,鼻子哼了一声,冷声冷气道:“这蠢货敢碰老娘,纯属活腻味了。我给了他两口致幻散,这会儿八成正梦见和哪个婊/子醉生梦死呢吧。” 柳长洲手指点点桌面,仿佛对此类的话已经习以为常,语气里还有些不耐烦的问道:“谁问你这个了?我是问最近有没有官面儿上的人来过。” 朱点衣兴致缺缺的往那床上一坐,闲闲的吹起了自己手指甲,漫不经心但巨细无遗的汇报道:“四天前,贺云、刘统请方大人来吃花酒;三天前,方大人回请;两天前,贺云他崽子贺成帷请了曹虎;一天前,刘子铭请了周泰来;现在,刘子铭自己来了。完了。” 柳长洲指间又开始轮番敲起来,用一种十分肯定的语气问道:“那周泰是个猥琐的三角眼?” 朱点衣不屑道:“说他猥琐简直太便宜他了。” 这时,窗外又响起了一连三敲的声音。 陆含章看见了当初的老熟人——直眉楞眼兼之耿直非常的郑玄歌。 ……这些人敢情把妓院当成老窝了还。 一年没见,原先身材魁梧挺拔的郑玄歌已经苗条了下来,体态轻盈的越过窗棂,悄无声息的落到了地板上,衬得剑眉星目的面庞有种伟丈夫的威武。 他一进来,先彬彬有礼的叫了声:“柳大人,朱姑娘。”这才从怀里摸出一张纸,平铺直叙道:“贺云交上来的粮本账簿已经核实完毕,和每年户部的存帐一一对应。” 柳长洲把那张纸在烛台上微微熏了熏,那纸上突兀的冒出来一行字——账本无误,粮仓应急粮无误,拟查粮台台秤。方。 他把那纸烧成灰烬泡进了茶杯里,垂着眼皮细细的想了一会儿——户部的账本是从管窥阁内部人手里拿到的,绝对没有问题;地方粮台交出的账本如果确定核实无误,那一定不是在收粮这一环节的猫腻,那么最有可能的就是台秤了。 还是说……这个贺云真的没有猫腻? 但管窥阁的消息不会错。 不知从哪个窗户缝里闯进来一阵风,朱点衣应景的打了声喷嚏,大概是方才爆的粗口太多,这会儿横遭现世报了。她手指放在喉咙上,极为不雅观的小声脱口而出:“娘的。”说的极其自然,丝毫不见有什么别扭或是难为情之处。 柳长洲视线都懒得送过去一个,暂时放过了方才那个问题,打算等方秉笔查完台秤再看。于是他十分公正客观的评价道:“什么叫狗改不了吃……”而后十分有先见之明的往后一仰,躲过了一记横踢,嘴欠的接着道:“屎。” 郑玄歌低眉顺眼的取过屏风上一个披风递过去,眼睛盯着自己鞋尖,轻声道:“入秋了,朱姑娘可千万注意身子。” 朱点衣顿了半晌,而后嘴角突兀得挑起一个妩媚妖娆的笑,一只手从自己腰侧慢慢摸上去,拂开了领口一颗盘扣。她扭着水蛇腰靠过来,一条胳膊搭在郑玄歌肩膀上,十分撩人的在他耳边吹了一口气,柔声道:“客官要与奴共度春宵吗?” 这寡妇仿佛天生就不知道什么叫“脸皮”,也或许是被缺德的柳长洲安排在这个鸿雁楼里做内应,本来没学会良家妇女怎么做,这还不到一个月的功夫,倒十分超前的学会了青楼妓/女要怎么做。 但这一套动作完成,竟然出人意料的有种洗脱红尘的味道,非但不夹杂一丝艳俗,还十分见鬼的有些尘埃不可犯的韵味。 郑玄歌脸上腾地浮起一片红,支支吾吾的道:“柳大人,我先、先回钦差衙门了。” 柳长洲抬起手做了个“稍后”的动作,吩咐道:“胖郑,你去跟踪一个叫周泰的三角眼,不是贺云府上的就是刘统府上的,手里一柄板斧。”交代完正事,他也十分下流的笑起来,猥琐道:“还是你留下来和我们朱姑娘……” 郑玄歌避这俩人如洪水猛兽,火烧屁股一样同声同脚的跳窗离开了。 柳长洲一摊手,指了指陆含章,说:“衡门的陆含章听过吧?就是这个老不死的。”他回过头去叫他,结果发现他人竟然端正的坐在椅子里睡着了。 耳鬓的白发服帖的拂在肩上,那些伪装的皱纹给他平添了十成老之将至的意味,而面目竟真的与世无争到了一种匪夷所思的地步。 蓦地,柳长洲突然觉得他可能就此再醒不过来。 他发现自己十分讨厌看到这样暮气沉沉的陆含章,那模样总是叫他莫名其妙的沾染上一种无言的悲伤。 他推了他一把,视线却转了过来。 早前,陆含章一直是清凉一个十分神秘的存在,并且由于朱点衣第一眼就将这人定位为一个“老不死的”,这两个认知之间甫一挂上等号,叫她着实消化了好一会儿。然后她就十分明白的表示“不是老娘的菜”,自顾自从梳妆台那里取出来一瓶子跌打药,扔到柳长洲怀里,示意他“跪安吧”。 满地的瓷杯碎片,和墙上那两个被糊掉但还是能看清楚轮廓的两个大字,和满地的泥脚印子——这是柳长洲的狗窝的近况。 陆含章跨进门槛,不知道第多少遍向柳长洲解释早上那手“琴声退敌”的本质:“每个人脉搏都不一样,身材比较魁梧的人,他的骨骼和 分卷阅读47 - 分卷阅读48 坤 作者:百折不回 分卷阅读48 肌肉、五脏六腑需要的元气要多,那么他的筋脉被走行的元气膨胀的幅度与快慢就不一样。” 他说着伸出一只手来,指尖搭在自己另一个手的脉上,示意道:“这就是正常人的脉象也各异的原因。而宫商角徵羽的音调本质原因,也就是琴弦的松紧程度不一,就是说琴弦的松紧承载着高低不同的音调。那么每个人的元气膨胀快慢总会对应一个相应的琴弦松紧程度,因为它们一个是经脉的振动,一个是琴弦的振动。” 柳长洲十分随意用几脚把地上的碎瓷片踢成一堆,权当一次大扫除,摇摇晃晃进了屏风后换衣服去了,声音从后面传出来:“所以?” 陆含章坐下来,抿口水:“那么只要能够试探出一个人脉搏的快慢,我不用有什么狗屁内力,只要我的琴声踩在他的脉搏上,照样可以震断他的经脉。” 没一会儿,柳长洲从屏风后晃出来,手上拿着一个白瓷瓶放在桌面上,举手示意陆含章把下颌抬高,随口道:“还没怎么明白,他们都挂了,为什么我还好好的。” 陆含章:“……”这是他解释第九遍了吧?! 他自暴自弃的抓过柳长洲近在眼皮底下的手,使劲儿按到自己手腕上,语气很冲的道:“跟你说了八百遍,心跳!心跳不一样!方才来茬架的那帮孙子都什么体型?宽度、厚度都是你的两倍,经脉跃动的快慢必然和你不一样,比你快得多,那么自然和音调走高相符合了。” 柳长洲敷衍的点点头,表示自己其实并不真正感兴趣。 他把那瓷瓶里的东西倒在手掌上相互搓了搓,闲闲道:“那你以后可得小心了,万一哪天不小心碰到你自己的脉搏,你不就……” 陆含章边往后躲边凉飕飕的道:“这还有个时间积累效果,我还没尝试过要多久能把一个人的心脏震碎,所以你愿意试试吗?” 柳长洲摇摇头:“不愿意。哎你躲什么躲!你还挺喜欢眼下这张脸不成?” 陆含章突然就不躲了,他直直望进柳长洲的眼里,十分认真的点点头,应了一声:“嗯。” 作者有话要说: 庄子与惠子游于濠梁之上……我知之濠上也。——《庄子·秋水》 520快乐~~ 第23章 未可低眉 一个人活得太明白太透彻,聪明到能一眼窥破世道沧桑,对人间底事洞若观火,那么一年四季便少了很多意思。有时候,难得糊涂反倒不失为一种智慧。 柳长洲眼下就是这种状态。 清河一别,陆含章那一声坦坦荡荡的“嗯”字总是时不时就回响在脑海里,总出其不意得在他稍一松懈的片刻光阴里蹦出来,叫他总是分不清这个声音究竟是确有其事还是空穴来风。 一别经年,华容再会,过去的一切明明都已经被时光永远留在昨天,却可耻的伸长了胳膊揪住了今天的人。 他不知道陆含章现在的所思所想,他也总不能神经兮兮的去问一句,“喂,你还那什么……我吗”。他觉得眼下这么稀里糊涂得就挺好,他甚至想过如果陆含章永远不提到这些剪不断理还乱的情感,他可以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过。彼此在某些问题上楚河汉界,共同保有一个不足为外人道的底线,仿佛这样,就还能一成不变的继续从前的时候。 假使陆含章再度提到这些事,他要怎么办? 柳长洲把手垫在头下躺在屋顶上,被自己这个想法惊了半跳。 这个问题就好像一扇通往未知领域的大门,那门后的三千世界仿佛有种神奇的魔力,叫他总忍不住想推开那门往里望一望。 可是心里又有个声音在拼命的喊:不要去!不要去想! 于是他竟然真的不再去想,手起刀落得把那些丛生的好奇齐齐割断,心里默念两遍“难得糊涂”、“难得糊涂”,而后种种不得其所的思绪都烟消云散。 或许当时也只是一种错觉。 人生如逆旅,同为苍茫天地间一兀自踽踽的远行客,合则谋,不合则散,哪里有那么多纷纷扰扰的复杂事? 他在一泻无垠的江北月色里单纯得想,是是非非转头空,人人都会有下一个前方。况且喜怒哀乐的事总漫长的一眼望不到边界,而一年又有多少时候得见明月当头?与其费尽心思去猜别人如何想法,不如携取一帘星月入怀,静候船到桥头。 夜凉如水,万籁俱寂。 远处的屋顶上突然滑过一个十分迅捷的身影,如同大鸟一样从相邻的房顶上滑过,期间规规矩矩的抱了一拳,而后目标很直接的直奔有莱山而去。 柳长洲眼睛半眯,嘴角翘了起来——郑玄歌那头有消息了。 他起身利索得跟上,直眨眼的功夫,这里的一切都恢复平静。 郑玄歌带着他一路北上,在靠近有莱山阴的半山腰上停了下来。他指了指不远处一块体型可观的青石,闪身跃到一棵二人合抱粗的大树后,捡起一个石块朝对侧砸了出去。 那青石后突然想起了脚步声,来人脚步刻意放得很轻,但偶尔踩在干枯落叶上还有“嘎吱”的声响,没一会儿,柳长洲看见一个怀里横卧一把长刀的大汉冒了出来,直直朝着石块落地的地方走去。 附近成片的坟冢夹杂在杨树的缝隙间,几乎所有的坟包都是颇为敷衍的几抔土,有些土包还能看见裸/露在外的森森白骨。柳长洲心下了然,这大概就是衙门刑房处理公案执行死刑抛尸的乱葬岗罢。 挑这么一个地方,一方面来往的都是官府衙役,一方面应该也不会有什么人有兴趣来这里,十足是个掩人耳目的好地方。跟踪三角眼周泰,跟到这么一个地方…… 随后,地上一些交叉纵横的车轮印子引起了他的注意,那些车轮印层层叠叠,将青石附近的土地已经压得很瓷实,在稍微远些的地方则还能看见一小截分散向各个方向的痕迹,很容易叫人联想到运送尸体的平板车。 他狐疑的看了郑玄歌一眼,郑玄歌抬起手指了指自己的嘴巴。他一皱眉,眼光一扫,看见了那痕迹里有一粒白色的东西,和周围的黑泥土形成了鲜明对比,竟然是一粒稻米。 那个出来看情况的大汉转了一圈,而后转身就原路返回了。柳长洲垫着脚跟了几步,绕过青石一侧缘看见了一个向里凹进去的立面。 那凹处恰好藏在另一块孤立的石头后,若不是他追着方才那人的衣角,几乎发现不了那里还有一片容身之地。 柳长洲向后打了个手势,示意郑玄歌待命,自己从大青石的另一侧跃了上去。居高临下,他看到那个夹缝处稍小一些的青石下有一个仅容一人通过的洞口,跟个狼窝或者什么畜生窝十分相近。 扯淡,这他娘的还能推进去一辆平板车不成? 那洞口里隐隐映出些微烛光,换个角度还能看见那洞口 分卷阅读48 - 分卷阅读49 坤 作者:百折不回 分卷阅读49 通下去的地面上一些乱放的粗链条,仿佛藏着什么机关。 而后他就注意到了那块体型比较小的石头。那石头十分别扭的卧在地面上,或者说不是“卧”在地面上,而是深深吃紧土里,与土壤的接触面积几乎是青石的最大腰围。沿着青石一周铺陈的土壤都微微往里陷下去,在青石一周形成了个类似于盘子造型的地形。 仔细分辨就能发现,几乎所有消失的车辙都汇集到了这个青石脚下,而好巧不巧,那个青石贴着地面的部分,粗算的话,恰好能容下一辆车。 谁家的米能多到自家院子里放不下,要花钱雇这么些亡命徒,费劲巴交的运到深山老林里,还搞一个不受人待见的机关,还戒备的这么森严,这目的几乎一目了然了。 一直等到天放明,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一个老熟人诈尸一样从洞口蹦了出来——那是三角眼的周泰。 柳长洲把自己往石壁上一贴,待周泰走了半盏茶的功夫后摸了上去。结果他跟到了一处闹市区,看见周泰走进了一家招牌上写着“鸿运粮行”的店铺。 那店铺的排门上贴了一张墨迹新干的告示:新粮上市。 他脚步一转,吩咐郑玄歌留下来,自己朝着钦差衙门而去,心里估摸着方秉笔和杜蘅那里的消息差不多也要来了。 刚跳进墙里,金斗跟没吃过肉骨头似的大老远扑过来,立成一个人形金斗,搂着他脖子舔了他一脸口水,尾巴几乎摇成一阵狂风。 柳长洲:“……” 他象征性得摸了摸金斗的头,礼尚往来的亲了金斗一口,他还没跟金斗亲热完,又猛然遭遇了一个力大无比的拥抱,那拥抱一下子把他跟拍苍蝇似的拍到了地上,随后方秉笔那贱人的脸出现在金斗的上方:“爷,我想死你了!”完了以后还有模有样的抽了两下鼻子,简直……贱上一层楼! 杜蘅手里捧着一本账出来,觉得自己能和上司亲密接触的机会几乎微乎其微,于是也跟风相从,结结实实的给这“人肉夹心狗”上又铺了一层主要成分为瘦肉的盖面,嘴里毫不客气的拆台道:“爷你听他放屁,他方才还在给长玔姑娘写家书。” 方秉笔:“……” 柳长洲被压得七荤八素,心里简直要骂娘了。他一直觉得自己积威甚重,虽然偶尔有些抽风,但从大局上来看还是一个十分高冷的人的,怎么这帮孙子们一个两个都不怕他,还居然一个两个都他娘的这么会撒娇。 他掏出自己手使劲儿拍地面表达抗议,十分高冷的道:“都给我死开!”随后就听这这个自以为很威严的老大特别猥琐的笑了一下,幽幽的道:“难不成你们也要我亲一口?” 方秉笔、杜蘅:“……亲你妹!” 事实证明,这个贺云的粮台那台秤确实有问题,而且问题很大。老百姓交上来的粮,显示在台秤上是一石,实际上是一石附带一升。这样看来,几乎每一百石就能从中多出一石的粮,至于进到了谁的腰包里,那就不必再说了。 华容每年解至京城的粮食是二十万石,也就是说几乎每年,落入私人腰包的粮食就有两千石。这几乎敌得上一个中央机构中上等官员的俸禄了。 他端着手又慢腾腾的回到了鸿运粮行,洞开的大门前已经排起了长队。 如果这个鸿运的幕后老板是贺云,那么几乎就等同于贺云在空手套白狼——百姓上缴的粮,再出手卖给百姓——他脸色突然就不好看了起来。 他早上出来的时候没有怎么留意周边,这会儿才发现鸿运紧靠着一家丝行。 有意思,江北的人穿衣多以保暖为上,丝织品很少见,这家店的出现几乎处于一个垄断的地位。他几乎就可以断定这家店的老板肯定是江南来的,结果那店里风一样奔出一个分外眼熟的身影,证实了他的想法——谢一桐。 小眼睛的谢卿云紧随其后。 柳长洲脚步一转,尾随其后,心里直打鼓,陆含章出了什么事?不是好好待在诸葛庐里么?为什么没有手下来向他汇报? 又是有莱山,不过这次是有莱山的东侧山脚下。 那里有一幢废弃的草庐,传说是前朝哪个大文豪曾经的居所,如今已经破败的不成样子,满目横陈的蜘蛛网,还有长满了木耳和菌菇的墙壁。屋子正对面是一个大湖,不知是谁蕙质兰心的在那里砌了一个钓鱼台。 不过眼下这个房子十分奇怪。它的表面被人用上万根细丝包裹,那些细丝并不贴着墙体,而是隔着一段距离悬空在屋子四周,彼此平行,把整个屋子变成了一个名副其实的“琴房”。整个屋子的大门、窗户全都敞开,风里时不时有穿堂风吹过振动琴弦发出的细鸣声。 有这种闲情逸致并且有这种聪明才智的,除了陆含章还有谁? 他浑身轻松的靠坐在树杈上,四下寻找陆含章的身影,而后在那钓鱼台上看见了白衣胜雪的身影,他手底下放了一张琴,那琴似乎还闪着金色的光芒。 ……还有他周围扛着大刀逐渐逼近的曹虎一伙鼻涕。 谢一桐边嚎边跑:“大哥!”被谢卿云一把拉了回来。 那伙人越逼越紧,陆含章看上去似乎毫不在意。他抬手朝谢一桐的方向做了个“止”的动作,而后似乎轻笑了一下,起手拨了一圈琴弦,发出了一阵十分细微的声响,可以看到曹虎脚步明显顿了一下。 随后,与其相对的废旧房屋上那些丝线开始出现十分规整的振动,不是风刮过来带起的跳跃,而是整齐划一的弹跳开来。原先陆含章手下那点儿声音一圈一圈递推到琴房这里,那点儿微弱得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声响陡然间被放大。 随着琴弦不断跳跃,那些声音不断撞击在空荡荡的屋子里,仿佛在里面憋闷了好久,乍一遇到一个出口,就拼了命的往窗口和门口挤,只是眨眼的功夫,几乎天地间都是被放大了几十倍的那手起调。 无所不周的风也陡然大了许多。 那些声响似乎不太能让陆含章满意,他手下又继续加重力道,狠狠弹出了几个音。只是一瞬间的功夫,那琴房里来回撞击的声响被再度强行扩大,墙体上开始出现细小的裂缝,以肉眼可见的幅度开始左右摇摆起来。 震聋欲耳的琴音似乎被赋予了某种神秘而古老的劈天之力,裹挟着横扫千军的气势,以琴房为中心开始向四周扩散,在周围的空气里几乎激起犹如实质的声波,一圈一圈传递开来。 曹虎死死捂住自己耳朵,可那声音似乎不是通过他耳朵传进去的,仿佛直接穿透了他的胸腔,直白的敲打在他的心上,他感觉到心口的位置“突突”跳的十分迅速,心跳似乎不由自主得随着那些越演越烈的音调不断加快,一下一下撞击在前胸壁,有种撕心裂肺的疼痛。 他撑着一口气拎起脚边的大刀,徒劳的朝陆含章 分卷阅读49 - 分卷阅读50 坤 作者:百折不回 分卷阅读50 扔过去。那把大刀擦着陆含章翻飞的衣角划过,掉落在他身后的不知名的大湖里,发出“咕咚”一声。陆含章连眼睛都没眨一下,他偏头看了曹虎一眼,嘴角攒出一个冷冰冰的笑,仿佛今天就要为这些你来我往的冤冤相报做一个了结。 措手不及间,那屋子突然像个被一箭射中核心的烂柿子一样,爆竹开花一般炸了个四分五裂,待到那些碎片被声浪抛到半空而后坠地,似尘埃落定后,那些回荡在天地间的巨大而尖锐的轰鸣终于开始逐渐变小。 与此同时,陆含章周围那些表情痛苦、拼命捂住耳朵的人齐刷刷倒地,死了。 谢一桐惊呆了。 他从来只见过这个大哥洗衣做饭,每日不厌其烦的敲核桃,顺带给他讲一些什么诸如“能躺着就不坐着,能坐着就不站着”的胡话,还从来没见过朝夕相处了一年的大哥能够这么干脆利索的干掉这么多人。 他的大哥背山而立,眉眼低垂,面目无波,仿佛是骨子里沉睡了上千年之久的某些东西渐趋苏醒,有种与天地同高的洒脱。 他挣开谢卿云的束缚,脚下顿了一下,还是呼啸着奔跑了过去。 陆含章端着手绕出来,说:“站着别动。” “我以前跟你讲过‘天塌下来长人顶’的话你还记得吗?如果天真的塌了,自然轮不到你去顶,因为你太矮了,顶天不是你的强项。 “你要记得,世无乏才之世,每一个时代都有层出不穷的人才,一件事情,能够完成他的人多如过江之鲫。一桐,如果你要不虚此生,不是要成为一个顶天立地的人,而是要成为一个世所必可少之人。可是天下这么大,离了谁都如常有一年四季。因为这时候你的对手是自然,输家只能是你。” “不是要你万事皆能为,而是要你能为人必不可及之事。这时候你的对手是人,如果战胜了他们,差不多就算是不枉此生。” “世人多怂,“怂”,其为字上从下心,无能懦弱的人从其心,叫做‘废物’;心怀万里雄奇的人从其心,叫做‘志士’。废物也好,志士也罢,如果你天生资质平平,我都希望你能做一个高尚的人。‘桐江一丝,汉系九鼎’,人谓高尚其事。所谓高尚,意思就是‘尚、高’,身可伏于尘埃,心不可无图南。” 他伸手指了指周围横七竖八的尸体,而后张开怀抱,手心朝上,语气平静的道:“手无寸铁,一捻风棱傲骨似铁;身无利器,风月山川尽皆为器。我要你永远记住,造化可友不可敌。” 话音刚落,他背后那不知名的大湖水面开始发出一种类似沸水滚锅才发出来的“咕嘟”声,仿佛谁躲在水下将那万顷碧波加热一般,原本平整无波的水面开始躁动不安的翻滚起来。那股趋势越滚越大,突然间,远远近近的水面都炸起约五丈高的水柱,一条一条直直垂立在湖上,像是方才那一阵轰鸣声音过后的滞后反应。 一时间,此间干枝落叶、飞禽走兽争相多路奔逃,水柱跌落下来,砸在水面上的巨大声响为这场似乎持续了好久的轰鸣画上了一个句点,而后整个水面上浮起一层鱼肚白—— 不出手则已,一出手,天、地、人三者尽合于一囊而变色。 柳长洲一直清楚陆含章骨子里的秉性,凡事但求一个“至”字。但他还是第一次听见陆含章一字一句的将它讲出来,这种感觉很奇怪,一个从来都不曾袒露胸襟的人突然自剖其怀,总好像有些别样的含义。 他一眼扫见站的最近的谢一桐,只看见那小孩儿一脸痴呆的看着前方,嘴巴张大成圆形……这他娘的在教育下一代呢。 柳长洲不知道曹虎这帮人是怎么缠上来的,不过他们显然踩到老虎尾巴了,但好歹也是几条人命,他还得去方秉笔那里打声招呼给备个案,给杀人凶手包庇一下罪行。他刚打算撤,就看见一直站得四平八稳的陆含章似乎踉跄了一下,听见他说:“卿云,带一桐先走,我有话和柳师爷说。” 他一顿,心跳蓦地加快,一时间觉得脑子有些发蒙,硬着头皮似的一步步蹭过去,才刚到陆含章身前,鼻尖就是一股十分浓重的血腥味儿。眼前的人脸上全是虚汗,面色发白,似乎方才那个掷地有声的陆含章只是一个幻象。 陆含章长舒了一口气,支撑不住似的借着柳长洲的胳膊把自己扶正,虚脱道:“小破孩儿就是容易骗,英雄主义简直一骗一个准。” 柳长洲:“……” 他心里莫名其妙的多了几分忐忑,不知是怕他说出些什么,还是怕他不说出些什么,一股滔天而起的矛盾顿时横亘在胸腔,把他心口堵得严严实实,叫他的一瞬间犹如重回一年前那个远行的小舟。 他眼光四处游移,不自然的扫向别处,看到不远处那张琴上的琴弦居然是金丝制的,上面还在滴着血,整个琴座被染得血迹斑斑。他有些疑惑的抓起陆含章的手腕,那双手的掌心和手指上分布着密密麻麻的割伤和勒出来的红痕。 然后他就不能不震惊了——他攥着陆含章的手腕,手下的脉搏慢到了一定程度,一个呼吸才能捕捉到一次,但每一次的跳动振在指尖的力度却是正常的。 陆含章就势在柳长洲肩膀上蹭了蹭自己的手,又拎起自己手腕甩了甩,“嘶”了一声,嫌弃道:“愣着干嘛,你没药么?” ……原来叫他过来是为这事儿。 他原先有些七上八下的心重新坐回到心包里,砸的心口有些发烫。随后有股淡淡的遗憾探出了头,随着遗憾而来的,就是对陆含章眼下这副见鬼模样的隐忧。他把那药拿出来,示意陆含章把手铺平,跟天女散花一样胡乱洒了一片,随口问道:“你那些丝线都哪找来的?” 陆含章老老实实的平铺着手,满不在乎道:“经纶里的,我拆了所有的琴。” 柳长洲手上一抖,不可思议道:“许赋会掀了你的,那老王八能把你皮扒了你信不信?” 陆含章一挑眉:“自然有交换条件好不好?你们经纶的琴师不是被那俩孙子逼走了么,下一任是我。怎样?叫声山长来听听?” 柳长洲面无表情的收好了药,表示“爷不感兴趣”的就要走,猝不及防被陆含章一把攥住了手腕。 第24章 拂剑悲歌 “如果陆含章真的讲出来,我要怎么办?” 这个问题重新涌上来,连带着厚厚一层迷茫一起裹在他胸口,漫天的白雾格外霸道得挤走了他几乎所有的思绪,叫他陷身于无边无际的不知所措里。那大雾后隐隐出现一扇微微开了一条缝的门,适时他的耳边又响起两股分庭抗礼的声音,兀自在喋喋不休的争吵。 一个极具诱惑力的声音不停招呼他上前一步,那声音极其魅惑:“来吧。” 背后那个声音里都是悲愤,声嘶力竭得企图留住他:“回 分卷阅读50 - 分卷阅读51 坤 作者:百折不回 分卷阅读51 来!” 他鬼使神差得顺着那个“来吧”的声音行至门前,在门环上轻轻一推,于是漫天的大雾突然间消失得无影无踪,从极深处缓缓走过来一个颀长的身影。 是昨昔梅树下的洒脱,是前尘风雨里的狼狈。 是逾年不忘的陆含章。 那个身影手里端着一张弓,面上言笑晏晏,却突兀得把那箭尖扫过来,直直瞄向了他的胸口,而四处避无可避。又是一下一下可以被感知到的心跳,和血液从心口流淌出来的声音,那些动静逼得柳长洲忍不住想落荒而逃。 而脑海里那个还在负隅顽抗的声音重又响起:“关上门!”他脑子里划过一线清明,在那疾驰而来的箭即将插入胸膛的前一瞬,重重的合上了门,可一箭穿心的感觉却如影随形,如此清晰而鲜明。 他看着那一袭素白的衣衫和垂在耳鬓的白发,突然就崩溃了。 陆含章眼睛一眨不眨的看着他。 眼前人的眼圈突兀得变成了粉红色,眼底布满血丝,眼神一瞬不瞬的投向一个十分随意的角度,平时总是噙着点儿淡笑的嘴角这会儿竟微微有些下垂,整个人如同刚刚听到什么惊天动地的噩耗一般,那表情竟有些悲壮了。而后,那个仿佛受了什么天大的委屈的人缓缓得转过头来,直白的望进了他的眼睛里,那眼神里几乎全是慌乱,还有些示弱似的恳求。 他一瞬间读懂了他眼神里的意思:“不要说!” 手下的皮肤开始有了灼人的温度,陆含章垂下眼皮,轻轻得撤回了自己的手,几不可察的呼了口气,而后突兀得一笑,指了指水面:“怎么了?我就想问你……烤鱼吃不吃?” 柳长洲眨了眨眼,把那些酸涩难当的感觉重新忍回去,仿佛卸下什么重担一样,有种历尽千难万险才顺利到达终点而后如释重负的感觉——他知道陆含章明白他的意思。 他曾经天真的以为,世间事最难莫过于赴死,白刃交前而足不旋踵,以一剑之任挡百万之师,这才是世间至勇。五鼎关一事后,他才后知后觉的醒悟过来,在这世上有一种东西要比“蹈死”难数万倍,那就是…… 辜负。 世上不可辜负者唯三。家国天下不可辜负,良辰美景不可辜负,红叶知己……不可辜负。 不知道什么时候,那人卷挟着一身浅浅淡淡的君子气度,如同宣纸上渐渐洇染开的墨迹一般,潜移默化得揉进了他的骨血里。而他对这种水乳/交融却有种无法言喻的敬畏,只能眼睁睁看着这种敬而远之既辜负了别人,同样也辜负了自己。 历来管窥阁的阁主没有能够善终的,因为他们身上藏着管窥阁大大小小的秘密,注定是个无法善终的天地孤客。而感情是个多遥远的话题,他想,如果“柳长洲”和“风月”终究要彼此相遇,那么死亡便是“柳长洲”通往“风月”唯一的途径。 一挑起这个担子,哪里还能心存半分侥幸? 他在这条路上……一厢拂剑,一厢悲歌。 皮之不存,毛将焉附?人都死了,还谈什么花前月下。 于是……究竟是谁酿成了这场注定无疾而终的相知? 这些大起大落的情绪在心里走过一遭,叫他不可避免得有些心力交瘁。他毫无目的的挥了挥手,半是玩笑半是实话实说的道:“跟陆老板聊天,我简直心累。”而后自然而然的弯下腰去卷裤腿,淌到近处的湖里打捞现成的鱼。 他那一声“陆老板”敲钉转脚的砸出来,干脆利索的把陆含章那些未来得及说出来的话全都堵回了嗓子眼儿里。 故人倘思我,及此平生时。 莫待山阳路,空闻吹笛悲。 如果思念我,就请在我活着的时候来看我。不要等到我坟堆上的荒草已经齐腰,再徒劳的坐在墓前吹笛。 对于此番再度重逢,陆含章有过荒谬感,可那些荒谬感散开后,心里竟然是一重漫过一重的侥幸与感激。 他抱着后会无期的念头走进大庆极北一隅,未曾想过有生之年他和他还能有什么交集,而原本自以为已经一条大道通向孤独的人生路突然旁逸斜出的荡开一条岔路,那岔路口戳着一个生机盎然的柳长洲,有什么理由不去走一遭? 他两只手交握彼此支撑,默默的看向水里那个身影,看他弯下腰勾出来的弧度里藏着不言而喻的敬而远之。那个似乎被逼到极致才流露出来的眼神已经彻底出卖了他——刚好我也喜欢你,但我不想知道。 对于陆含章而言,天下事无可无不可,如果这是柳长洲的回答…… 他选择尊重。 整个湖面上,被他方才那一手动静折腾死了的鱼铺开的满满当当。但十分奇怪的是,那些鱼的鱼头竟然都齐刷刷朝向湖的东北角,站在岸上看就好像一条长长的丝带,将湖面分成了西北和东南两大块。而东北角那里的水面竟然形成了一处不太明显的漩涡,附近的鱼打着旋儿的向中心缠绕,似乎那水底下藏着一个洞穴。 同时站在水里的柳长洲也察觉到几分不对劲,那些漫过他膝盖的水仿佛有某种趋势,水线擦着他的小腿有种缓慢的流动感。 他直起腰来,一回头正好和陆含章的视线对了个正着,彼此眼神里都是莫名其妙,于是两个人不约而同的开始往那个方向去。 柳长洲扎进水里,在那漩涡的中间果然看到一个不大的洞口,他艺高人胆大的钻了进去—— 那洞口下十分诡异的出现了一个长廊,那高度恰好够一个成年人将将站直。湖水通过洞口砸下来的声音回荡在这个不知所起亦不知所终的走廊里,有一种空灵神秘的感觉。很快,漏下来的水在脚下的土地上形成一个浅水滩,在朝西侧山体部分的水体则静止不动,朝东侧的水线却在缓缓地朝西推进。 没一会儿,岸上的陆含章竟然出现在西侧地廊上,他远远比了个手势,指了指自己头顶,说:“这里也被震开了。” 柳长洲不得不佩服陆含章的手腕了——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儒雅人,眼皮连眨都没眨的破坏了一个木屋,给阎王爷送去二十来号酒友兼一个大型观赏鱼群,还阴差阳错得震塌了一个莫名其妙的地下坑道。 他现在心里就是一个大写的服,手无寸铁未必易欺。 那长廊四壁纯用打磨光滑的石壁铺就,牢固的贴合在地廊的四周,脚下的走廊由东往西渐渐有上升的趋势,不过坡度明显比有莱山的山体要缓得多。 二人顺着那坡往西侧走,越往里就越黑暗,某些地段只在地廊的脚下摆了一盏十分微弱的油灯,映出的地面极为有限,但十分凑巧的是,人在里面行走,只要以下一盏油灯为目标走直线,脚下就不会遇到什么障碍。 地下十分阴冷,还有股淡淡的粮食发酵的味道,这股味道随着前行的深度加深越来越刺鼻,柳长洲还十分敏感的闻到一股腐尸的臭味 分卷阅读51 - 分卷阅读52 坤 作者:百折不回 分卷阅读52 儿。 越往里走就越是安静,漫无边际的寂静令人的鼓膜有种沉甸甸的挤压感,仿佛仲夏时分阴雨磅礴前黏腻浓稠的空气,死死压住面部的孔窍,叫人有种似乎下一步就要踩进泥潭的错觉。 他摸索着拽住陆含章的衣袖,当做什么都没发生一样开玩笑道:“你回去吧,你知道的,人知道的秘密太多……会被追杀的。” 陆含章轻笑了一声,无所谓的道:“我什么都不知道的时候不也照样被人堵么。柳师爷,你们这次来又是什么任务?查贪?北防?” 柳长洲翻了个白眼儿,十分没劲的从牙缝里挤出来一行字:“你这么能,你怎么不猜扫黄呢?我们来扫黄的你信么?” 陆含章:“……” 黑暗里行走总容易丧失一切感知,也不知在地下这么走了多久,不远处渐渐有了覆盖面积稍微广一些的亮光,而后两侧的走廊壁开始以锥形向里凹进去,出现了两个不知深度与广度几何的容纳空间。 在某一个地方,原本十分平缓的走廊坡度陡然倾斜,极其突兀的拔地而起,直直通向上方。那陡直的坡度摸上去十分光滑,不像是供人通行,更像是一种方便快捷的滑道。 陡坡上隐约能听见来来往往的脚步声和人声,随后不知哪里响起一阵铃铛振动的声音,有嘈杂的声音开始在近处的地面响起,那些声音回荡在幽深空旷的走廊里,显得十分清晰。 那声音混合着粗重的呼吸声,脚后跟从脚尖逐渐贴合在地面上的声音,重物与隔壁相撞击的声音。最后都被一阵十分清晰的车轮滚地的声音替代。 柳长洲眼疾手快的拉着陆含章躲进那个未知的容纳空间,刚把垂落在外的衣服藏好,对面的古怪仓库里便推出来一列十分整齐的车队。车夫口鼻上都带着面罩,推着车子训练有素的次第从二人藏身的立面前经过,柳长洲清楚的看到那些平板车上全都是装的鼓囊囊的麻袋。 等那伙人走远以后,俩人照猫画虎得也把自己腰带拉上来捂在口鼻上,垫着脚做贼似的往那空间里走,走了不大会儿,光线逐渐亮起来,视野也逐渐开阔—— 只见一眼望不到尽头的地下仓库里整整齐齐的堆着不计其数的粗线麻袋,那些麻袋的脚下围绕着一圈掉落在地的粮食颗粒。接近地面的粮食袋子都被耗子啃出了大洞,粮食近距离撒成一个扇形,与耗子粪混杂不清。四周的墙壁上嵌着几栈蒙昧不明的油灯,在油灯光线范围内的墙壁上是一层密密麻麻的腐蝇。 捂在口鼻上的布料根本起不到任何遮挡作用,周围肮脏腐败的空气几乎无孔不入。 柳长洲的肩背突然松懈下来,平时总上挑带勾的眼尾也慢慢拉平,整个人沉默得犹如一柄饮血的刀,浑身陡然杀气四溢——这压根儿不是料想中被吞吃落入私人腰包的两千石粮,而是两万石、二十万石!还是发霉变质的! 贺云好大的狗胆! 陆含章看着这些混杂着老鼠洞的粮食堆若有所思,他皱着眉细细想了会儿,牵了牵柳长洲的衣袖,用指尖在他手背上画了两个字—— 瘟疫。 柳长洲怒气尚未平复,回头看过来的眼神里都是不加任何修饰的冰冷,陆含章这时候才能真正相信,自己定位为“一个大活宝”的人真的是一个首领。 他靠过去在他耳边低声道:“在你们到来之前,华容下属一个村子里爆发一起大面积瘟疫。”他指了指随处可见的老鼠洞,“这么看来应该是鼠疫。从出现症状到人死亡,前后不超过半个月,那个村子里几乎所有的人最后都被烧死。卿云从丝客那里听来的消息,几乎每年,都会有几个村子出现这种情况,时间也几乎都在新粮上市的前后。” 柳长洲点点头,大拇指越过肩膀弯曲向后,比了个“撤”的动作。 在重新退回到坍塌坑道的入口处时,先时出发的那一队粮车都挤在一堆,几个车夫凑在一起不知在商量些什么。柳长洲不知从哪里摸出一叠刀片,看也不看的飞了出去,连个声响都没有,几个人喉口喷血气绝而亡。 他俩沿着断掉的走廊继续向东走,出来时的洞口掩映在一个乱石堆里,几步远处就是官道。 两人离开那个十分神秘的地下粮库后,刚回到城郊边缘,大老远便能看见城门口一群城役在支帐篷。走得近了,有一股腐烂的味道冲天而起,能看见帐篷下被人为挖出了一个十分巨大的坑,那么大的坑底只有一个死人,而粗略估计坑底足可以装上百人。这几乎是一种大面积死亡来临的信号。 不知是种巧合还是陆含章纯属乌鸦嘴。 柳长洲毫无预兆的握紧了陆含章的胳膊。 陆含章偏过头看了他一眼,仿佛一眼能洞穿他的心事,安慰似的道:“我没事,卿云吃不惯当地的粮,我们吃的粮都是我吩咐他从江南运丝的时候捎带来的。” 进到城内则更是一片哀鸿遍野的景象。 明明早上出发前还一片祥和安宁的华容城,仿佛突然被诅咒了似的,遍地都是奄奄一息的百姓。有些还勉强能走动,有些直接卧倒在地。并且这种瘟疫似乎格外挑人,和那个见鬼的粗脖子病一样,是种欺软怕硬的病—— 倒地不起的几乎全是些衣衫褴褛的贫苦百姓,目力所及的人或紧或慢得都在走向衰弱。但十分奇怪的是,那些人表面什么症状都看不出来,统一的面色苍白,似乎失血严重,但皮肤却十分完整,表面没有任何出血失血的迹象。 这无疑证实了陆含章的想法——只有穷人家才会在刚刚上缴完公粮以后跑去粮行买粮,而富人家在缴足了公粮后剩余的粮也绰绰有余。他们方才所见到的,在耗子和腐尸的沾染下早已变质发霉的大米就是这些买米之人的口粮。 ……哀民生之多艰。 当朝堂上的高官厚禄者们还在为着一些政策争执的脸红脖子粗时,有没有人能够走出来,亲眼看一看这些措施加诸于民究竟利弊几何?贪官污吏纵然可恨,可眼下这副人间惨象如果刨根追底的话,大概只有一个原因,大庆太穷了。 而新皇推出来的措施一层一层递推到基层,也早就被曲解的面目全非。 没一会儿,中央干道上跑过来一队列队整齐的士卒,当头的人手把铜锣边叫喊边开始清场,随后方秉笔和朱点衣出现在队伍的最后。 朱点衣脸上蒙着面纱,开始挨个检查那些匍匐在地的人,她几乎在每个人前都摇了摇头,最后她干脆不看了,直接一挥手,而后几乎所有的士卒同时上前,粗暴的揪着他们的胳膊就要往城门口送。 柳长洲几步走过去想问个究竟,方秉笔先怒气冲冲的杀到了朱点衣身前。 方秉笔指着那些表面看上去与寻常人无异的人,眼睛里几乎能喷火,语气特别冲的道:“你不是能治吗?!为什么摇头?!” 朱点衣沉默的看了 分卷阅读52 - 分卷阅读53 坤 作者:百折不回 分卷阅读53 他半晌,二话不说,只身手利索得抽出身边一个侍卫的长刀,手起刀落的剖开了近前一个将死之人的肚皮。打开腹腔后,一堆乱七八糟的肠管十分可笑的漂浮在一汪血水里,那血水已经隐隐发臭。 她把那刀抽出来,有一股血顺着刀沿溅出来,洒了她半张脸。而后那汪血载着肠管一齐流了出来,染红了近前的一大片土地。等那漂浮的肠管和血液流净以后,靠后背脊柱两旁的地方出现了两个十分奇怪的囊袋状的东西,那东西上几乎千疮百孔,还在有血液不断的从那里流出来。 几乎所有的人都捂着口鼻往后退。 满脸是血的朱点衣提刀而立,甚至没有上手擦一擦血迹,姣好的面容似乎有某种静影沉璧的气度,在一派混乱与鸡飞狗跳里一瞬间惊为天人。只听她沉静的道:“不是我治不治的问题,是我根本没有机会能治。这些人腰子破了,表面看不出来,血全出在肚子里,这种暴毙似的死我根本没办法。” 有些人,他可能动一动指头就能改天换日,跺一跺脚能叫这大地抖三抖,随意得一挥袖会有千军万马横扫而过、一霎血染河山。还有些人,他长刀所向处无人可敌,身怀绝技更能武功盖世。 可这世上从来没有一个人,他跺一跺脚便能让哪怕只二十个人起死回生。 柳长洲舔了舔干涩的唇皮,冷冰冰得砸出一句话:“去,把鸿运连人带店铺都给我烧了;另外,把贺大人给我砍了,把他脑袋掏空了送去给贺成帷当夜壶。” 作者有话要说: 我原来真的打算好好写一个轻松的故事的,哪知道一上手就全是各种死。食物中毒的,被高音调震死的,眼下又多了一群死于甲型传染病的。 这种莫名其妙的劣根性……tnt 第25章 杀鸡儆猴 一个男子,他或许比女子更能扛得住刀枪棍棒,更能扛得住极致酷刑,却不一定能扛得住漫无边际的悲伤与惨淡。女子性柔韧,她们总能在被弃之一隅的时候展现出出乎常人预料的坚强。 到眼下这种时候,柳长洲就十分庆幸还有朱点衣这么一个妇人家在场,他觉得自己似乎不太能忍受得了这种惨象。 他指挥几乎所有人马在全城范围内寻找已经出现症状的人,不论生死,一律带到城门口。令人庆幸的是,鸿运新粮上市才一天,接触的人并没有很多,只有一部分城区附近的人有疑似症状,汇集到城门口的人准确数来只有两百二十三个。 在这些人里,朱点衣只挑出了一个小姑娘。 她脸上的血迹早已干涸,头上的珠钗在四处奔走的时候不知掉落在什么地方。她靠在墙上喝水润喉时,眼前突然递过来一方被水沾湿的丝帕。她顺着那胳膊往上看,郑玄歌神色担忧的看着她,笨拙道:“朱姑娘快擦擦吧。” 朱点衣心里莫名得跳了一下,紧绷的肩背放松下来,大概是在这么一个叫人沉重的场合里实在提不起什么开玩笑的心思,嘴角微微牵起,就着这耿直的男人的手擦了擦自己的脸,犹犹豫豫,最后决定做一番解释:“我没事。这不是什么蛊病,看上去像瘟疫,实际上只是一种接触性的毒素。” 她指了指方才被剖开肚皮的那人,平淡道:“我跟我爹学医的时候,见过一种叫做姬鼠的耗子。它以动物或人的腐肉为食,又长期窝在地底下,一重一重的毒素积累到这种耗子体内就已经很多了。直接接触过这些毒物的人才会暴毙,那些毒素穿透皮肤全都定位在肾脏,就是眼下这个样子。” 她一摊手,做了个十分无奈的动作,眼光在现场扫了一圈……突然看见柳长洲身后站着一个十分奇怪的怪人。那怪人除了眉毛,几乎算是从头白到脚,面色极为苍白,从领子里露出来的脖颈几乎跟身上的素白单衣一个颜色,拢在宽大袍袖里的手微微露出来的指尖竟然也是十分纯净的白色。 在朱点衣的眼里,全天下正常人没几个,柳长洲那样每天活蹦乱跳的也硬是被她挑出了毛病——血热、易燥、易怒、精神病。不过眼下这个人是真的很诡异,她盯着他的胸膛看了一会儿,只见那人的呼吸极为缓慢,仿佛吸气和吐气交替起来十分费劲似的,胸膛起伏如果不仔细观察的话,几乎察觉不到,明明苍白的皮肤,却丝毫看不到任何经脉的走形,浑身上下不带一点儿生气,不知道从哪个坟堆里爬上来的。 郑玄歌轻咳了一声,十分贴心的道:“那是陆含章陆总事,清河的五鼎关就是他的手笔。” 朱点衣一皱眉,试图从记忆里挑出些什么,然而无果。这寡妇就怒了!行走江湖这么些年,还没有什么疾病是她认不出来的,简直岂有此理! 柳长洲耳朵尖,将朱点衣方才的那番话一字不落得听了个全。 他把方秉笔叫过来,吩咐道:“把华容里所有吃皇粮的官儿都请过来,今晚上在钦差衙门里,请他们看个戏。”他眼睛里戏谑的神色十分浓重,眉梢上还有挥之不去的冰冷与狠毒。 方秉笔瞬间明白了他的意思,匆匆离开了。 在日落前,城门口所有的人陆陆续续得咽了气儿。 那是一种极其惨烈的场景,几乎所有的人都能在彼此的眼睛里看到临死的一瞬间,被扼住喉咙的窒息感所带来的深深的恐惧,却只能无助的坐在原地等着下一个轮到自己。一个接一个,未曾断绝。 那事先挖好的坑底里堆了满满三排人,都被一把火一瞬间付之一炬。空气里都是毛发和皮肉被烧灼的糊味儿,热浪滚滚袭来。等到浓烟散尽,暮秋的悲风善解人意的将那铺陈在坑底的骨灰扬起到半空中,最后一丝生的迹象都消失不见。 掌灯时分,夜色正浓,钦差衙门前车马却络绎不绝,衙门的后院里,放眼望过去都是清一色的大庆官服,前来赴宴的官员满满当当的坐了一院子。院子中间极为神秘的放着一个用大红绸布遮起来的东西,高足有一丈,体积十分可观。 到来的官员都在交头接耳,都在猜测朝廷钦派来的大臣晚上宴请百官是要做什么。只听说衙门刑房近日奉旨抄了粮运官贺云贺大人的家,并没有听说什么别的大事。但这顿饭绝对不简单,到底不简单在哪里就无人知晓了。 等候不多时,一身朝服的方秉笔从正厅里出来,边走边虚虚一拱手,笑道:“诸位大人晚上好,实在太抱歉这个时候请大家前来,其实不为别的事,是鄙人今天刚得了一个十分有意思的东西,实在等不及要和大家一起分享了。”柳长洲穿朝服绝没有他这样好看,他的双肩板正宽阔,腰身不属于柳长洲那种偏瘦,疏朗的眉目衬得一身官气十足。 他举起手来“啪啪”拍了两下,站在院子中间那个被遮盖起来的东西上蒙着的红绸布一把被人掀开了,柳长洲换了一身下人的粗布衣 分卷阅读53 - 分卷阅读54 坤 作者:百折不回 分卷阅读54 衫,表情呆板的垂手站在一旁。 那被遮起来的东西竟是一个古铜制的四足大鼎,乍一现身在世人眼皮底下,周身都被拢着一层厚厚的神圣感,仿佛自内部生发出了三魂七魄,敛眉肃穆的矗立于院子中间,自有威严不可侵犯。但那大鼎眼下已经完全恢复成为一个烹煮的炊具——大鼎下堆着一堆木炭,在鼎的旁边还架了一个矮梯。 院子里顿时雅雀无声。 在场有几个人已经反应过来了,有些人已经开始面色发白。 有几个下人手里端着一锅沸水走出后厨来,蹬上那矮梯将水倒了进去。柳长洲眼风在周围的大小官员面上扫过一圈,面无表情得取过事先准备好的火把点燃了那堆木柴,跳跃的火焰逐渐升腾起来,把大鼎的四周严严实实得包裹在中心。 随后,几个劳役抬着一个木笼子走了出来。身材富态的贺云被五花大绑塞在里头,面目狼狈,神情萎靡,嘴里塞着一大团棉布,看上去可怜得厉害。那笼子后还跟着一个提刀而立的刽子手。 方秉笔神色不改的端起自己面前的酒,慢条斯理道:“不知诸位对就着烹醢之刑赏月小酌兴趣几多?”他朝大鼎下的柳长洲无意的看了一眼,心有灵犀得在那个似乎有些犯困的人的表情里读出了一行字:要杀就杀该刮就刮,娘们唧唧得哪儿来那么多废话! 他隐晦得瞪了回去:不是你说要渲染的么! 笼子里的贺云眼珠子转到人群里某个方向,不知看到了什么,突然嘴里开始“呜呜”的瞎叫唤起来,挺直了后背,头使劲儿往上挣扎,试图从那牢笼探出来,仿佛要在临死前再拽几个人垫背。被捆在身后的双手也跟仙人掌开花一样撑得十分圆,那感觉十分像是要想把某个人一起抓过来似的。 如果真的叫这个贺云一一承认他做过的所有的勾当,那么华容官面上又有几个人能够不受牵连?柳长洲对此一清二楚,但他此一举的目的是要杀一儆百、敲山震虎,并不是将那些人一网打尽,所以他对能从贺云嘴里听到什么干货一点儿兴趣都没有。 倘若有些人真能够就此收敛,他可以适度的既往不咎,但如果还有人一如既往的嚣张放肆,那么到时候就休怪他无情了。他顺着贺云眼神注视的方向看了一眼,只见视线的尽头是一个一身鸡骨的人,那人鸡脖子支出去老长,垂着眼皮一直盯着自己手里的酒杯看个不停。 他眯了眯眼,记住了这个人,华容两大肥缺之一的另一个官,盐运使刘统。真所谓君子有同声相应,同气相求;天下间所有的事都有物以类聚,人以群分;那么小人必然有狼狈为奸,沆瀣一气。 接下来的场景自不必说,恐怕没有人会感兴趣。 做为管窥阁的首领,柳长洲向来不缺少狠毒,那种心狠手辣在这种时候就发挥的淋漓尽致。在将那贺云推进沸水前,他十分好心的帮贺云把他嘴里的布团拽了出来,随后一脚踹进了沸水里。贺云只来得及叫了一声“刘”就陡然变调,嚎出了一连串十分凄惨的声音。 与此同时,刘统手里的酒杯一下子摔倒了地上。不过除了柳长洲,在场的人几乎都没有注意到这一细节——这大概会成为那些纹丝不动的人为官生涯里头一次看到大煮活人,或许也是唯一一次。 心有戚戚的闭上了眼睛,僵坐在原地也不敢上手把自己耳朵堵上,怕自己随意一个动作都会遭别人多看一眼,似乎就会释放出什么秘密,使自己在不知道什么时候也沦为下一个贺云。 院子里除了惨绝人寰的哀叫声,剩下的就是沸水滚锅的“咕嘟”声,不多时就没了任何声音,一股肉香飘出来,一堆白骨被从大鼎里捞了出来堆在了大鼎前的空地上,还有一个瞪着深深眼窝的骷髅头,有丝丝热气从上面冒出来。 方秉笔猝然变色,一把捏碎了手里的酒杯,这个声音终止了一段令人煎熬的沉默。他演技十足的将那碎片扔到地上,寒着声音道:“想必诸位大人也都明白我的意思了吧?来人!” 话音刚落,一连串的箱子被人陆陆续续得抬了出来,箱子盖一打开,几乎每个箱子里都是满满当当的金银珠宝、奇珍异玩,晃得人眼睛生疼。方秉笔背着手走出来,指指这些宝贝,讥诮道:“把你们这些心眼儿都给我收拾了!”他从袖子里抽出一卷明黄的东西,端起来与肩齐高,正色道:“别说朝廷里有什么人给诸位撑腰,掂一掂自己的分量,看看诸位有几颗脑袋够砍的。” 地下顿时齐刷刷跪倒一大片。 柳长洲端着手走过来,用脚挑起地上那个骷髅头,手指伸进那个后脑勺的大窟窿里,也丝毫不怕遭什么现世报,大不敬的把那头颅当球似的在指头上转起圈来,模样十分欠揍。他没兴趣听这么多罗里吧嗦的屁话,趁着所有人都恨不得把头埋到胸前的档头,静悄悄的飞身越过了墙头,走进了杜蘅的账房。 杜蘅正瞪着狐媚眼在灯下查那几本从贺云附上搜来的黑账,听见声音抬起头来看了一眼,这不看不要紧,一看简直要老命了——柳长洲端端正正的把一个白森森的骷髅头端在手心,遮在自己的面前。 他不动声色的往后靠了靠,尽量镇静的道:“爷,你也不怕他从地下爬出来找你么?” 柳长洲踅了几步走过来,一屁股坐在杜蘅的桌子上,鼻子哼气道:“他活着的时候我都能弄死他,他死都死了,我还有什么可怕的?就算他上来了,我忍他几年,等到我也下去的时候,照样弄死他。怎么样?查出什么毛病了没?” 杜蘅伸长了胳膊把账本递给他示意他自己看,只见那账本上用朱砂勾出了几个地方。 原来有莱山上那二十万石之多的粮全都是贺云从应该解至北防的兵饷里抠出来的。华容解至户部的粮之所以要比别的县少一半,就是因为华容承担了几乎一半的北防戍边将领的粮饷。 而贺云竟然胆大包天到能从那些粮饷里扣出来一半。 柳长洲皱了皱眉,觉得不可能这么简单。 北防戍边的将军是先帝在时一手提拔上来的樗里昊将军,为人刚正不阿天下皆知,兵饷少了近乎四份之一,老将军怎么可能隐忍不发?他想来想去,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樗里将军的奏章被人半道截下来了。 鸦雀无声的后院突然有人惊呼了一声,随后是杂七杂八的脚步声和杯盘相撞击的声音,十分嘈杂。 柳长洲扔下账本,临走前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将那愤怒的骷髅头丢在了杜蘅眼皮子底下,利索得从窗口翻了出去。 杜蘅:“……” 后院里确实乱成了一锅粥。 不过情况有些不太对,那堆白骨的旁边躺着一个捂着眼睛满地打滚的人。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陆含章十分突兀的立在一侧,手里抓着一个叫人很容易误会他年龄和智商的 分卷阅读54 - 分卷阅读55 坤 作者:百折不回 分卷阅读55 东西——弹弓。 真是可怜这一伙华容的官,先是被上司请来观看了一场十分适合用来下酒的大煮活人,接着是一个三角眼的蒙面人跳进来不由分说无差别攻击,后来又有个怪人拿弹弓直接把那三角眼打瞎了一只,一个个到这会儿真是想死的心都有了。 方秉笔先严后宽,和蔼的表示诸位可以滚了。 柳长洲背着手踅过来,似乎格外不懂得“士可杀不可辱”的在那三角眼的屁股上踹了一脚,偏过头来扫了陆含章手上那弹弓一眼,似笑非笑的说:“陆老板好本事。” 陆含章大大方方的把那弹弓收起来,丝毫不觉得有什么丢人的地方,老神哉哉的道:“怎么,很搞笑吗?一桐送我的。” 方秉笔吃惊的瞪着陆含章,有些难以置信的凑过来,兴许还在摆官架子,语气里有些不怒自威:“这是陆老板?陆老板怎么会在这里?” 陆含章手贱的戳了戳柳长洲的肩膀,道:“你问问这个贱人。他下令一把火烧了鸿运,连带着把濠上后仓里所有的丝都烧了个精光,卿云也险些折里头去。”他转过头来看着柳长洲,从牙缝里挤出一行字:“我上辈子是不是欠你的啊?我以前觉得你充其量就是个扫把星,我现在觉得你简直抵得上一群扫把星。” 柳长洲:“……” 他摸了摸鼻子,不知道陆含章怎么还这么坦然,语言和动作都一如既往十分自然,反正他浑身不自在。他眼神不自然的扫向别处,心虚道:“陆老板大半夜跑来,不会就为了用弹弓打瞎这人的眼睛吧?” 陆含章嗤了一声:“你以为我闲的是不是?我有话跟你说。” 柳长洲觉得“我有话跟你说”这几个字就像是一个咒语,听一次就要在心乱如麻好一会儿,导致他越发不自在了,手脚都不知道该摆在哪里,同时十分窝囊兼之没出息的认为以后尽量避着这人走。 一旁的方秉笔十分见鬼的发现,这个向来不知道天高地厚的神经病居然还有难为情的时候——他们家爷那一双柳叶眼要闭不闭,半睁半阖的模样竟然有种莫名的如同流水婵娟一样的温情。 他着实被吓得不轻,感觉有些牙齿发抖,道了声“告辞”,掂着脚快马加鞭得给滚蛋了。 陆含章向后靠坐在一张桌子上,抄起手来,似乎有长谈的架势:“不知道柳师爷要怎么解决眼下这个烂摊子?” 柳长洲松口气,有些拘谨得靠在了紧邻大鼎的矮梯上:“能怎么办?眼下整个华容境内的下层百姓应该处于一种有钱无粮的状态,只能等救济粮到了。” 陆含章指尖敲了敲桌面:“‘有钱无粮’,那你想他们怎么会有钱?户部规定如果地方粮解不齐的话,允许百姓兑换成等价银两上缴,他们真蠢到丢了自家的粮然后用钱去买高价粮?既然有钱为什么当时不直接交银两?” 柳长洲一顿,然后渐渐反应过来,一点就通的道:“借贷!” 陆含章打个响指,点点头:“眼下的华容实际上应该是‘无钱有粮’,不过粮应该都集中在少数人的手里。他们的钱肯定是借来的,而且你派人去查一查,绝对有人私下放高贷。眼下借贷的人死了这么多,放出去的钱收不回来,如果你是放贷的人,你会怎么做?” 柳长洲一挑眉,吹了个流氓哨:“对剩下的人涨息。” 陆含章中肯的评价道:“不蠢。我来找你主要是想借官府的脸面帮个忙。劳烦柳师爷把放贷人手里的字据全都买过来,把那些借贷的人全都控制在衙门户房手底下,我有用。” 柳长洲狐疑道:“你要那么多人干什么?再说我还不知道藩台能不能拿出那么多钱来。而且你觉得我会同意要公款给你私用?” 陆含章猝不及防踹了他一脚,恨铁不成钢的道:“蠢死你算了,非逼我说透了?” 柳长洲觉得自己很无辜,每次一碰上这个人,他的聪明劲儿全都齐刷刷掉线,于是造成了一种只要两个人共事,陆含章一定是动脑的,他一定是跑腿儿的假象。这种智商被碾压的憋屈劲儿叫他心里十分不痛快。 陆含章觉得自己太失败了,他叹了口气,直白道:“你说……办个酒厂如何?” 柳长洲眼睛一亮——对啊,有莱山上贺云屯的那些粮可以用来酿酒!既然已经发霉变质,并且据朱点衣所讲,那些人只是接触中毒的话,一定有办法筛去毒粉,最重要的是,酒厂一旦办起来,必然需要大量人力。 既避免大量粮食的浪费,又可以解决许多人的生计,还可以为华容增加一项额外银子来源,岂不是一举数得?! 他细细一想,就察觉到了几分不对劲。陆含章此人向来喜欢在别人忙得鸡飞狗跳的时候自己袖着手看,又怎么会主动来找他帮他解决眼下这一大烂摊子?而后他突然醒悟过来—— 陆含章这是在帮他。 而说到底,还是因为……在乎。 可是在乎又能怎样? 他打腹稿打了好几遍,调整了语气,不躲不闪得看进了陆含章的眼睛里,轻声道:“你别这样,我还不起。” 陆含章毫无预兆的转身往回走,人走了声音却留了下来:“你以为我愿意?濠上是卿云一年的心血,说没就没了,他心里能好受?如果师爷真能办起酒作坊,把大柜交给卿云吧。” 柳长洲看着那人远去的背影,脚步微移,悄悄得跟了上去——这祖宗怀里揣着一把破弹弓就敢出门,心可真够大的。 第26章 引蛇出洞 夜幕将近,华容县唯一一家典当行门前出现了一个衣衫褴褛的老头子。这老头子那一身皱皱巴巴的衣服上打满了重重叠叠的补丁,花花绿绿的十分惹眼,一头黑白相杂的头发有种强烈的鸡窝即视感,脸上皱纹一大把,那腰驼得简直要和地面平行了。 这老头子手里还牵着一个貌美姑娘的手。这姑娘也是一身破衣烂衫,头上什么装饰都没有,布衣荆钗,简朴的厉害,脸上不施粉黛,却当真美的十分惊艳。连带着哭得梨花带雨的模样更招人心疼。 对了,这一对父女手里还牵着一条金色长毛狗。这俩人都是一副人比黄花瘦的倒霉模样,这狗却十分威风霸气,两只圆滚滚的眼睛十分明亮,看上去有种豢养与被豢养颠倒的诡异感觉——不像是人在养狗,倒像是狗在养人。 那老头子眯着眼齁着背,在典当行的排门上不多不少、端端正正敲了三下。没一会儿门从里头打开了一条缝,这两人一狗从这缝隙钻了进去。 前来带路的人似乎已经习以为常,连问都没问就带着他们径直往柜台后走去。入得后堂来,先走了一段乌漆抹黑的窄道,主人家连个油灯也不舍得点一盏,道路还七扭八歪得十分难走。走了好大一会儿,又遇上一截十分陡峭的楼梯,一直通到不知道多深的地底下。 分卷阅读55 - 分卷阅读56 坤 作者:百折不回 分卷阅读56 那姑娘似乎分外害怕,一只手紧紧挽着那糟老头子,一只手掩在口鼻上哭哭啼啼的,一步一步蹭着往下走,还十分磨叽。但仔细一看就能看出不对劲了,那姑娘表面上看着十分不乐意往下走,实际上那背影看上去竟然有股十分乐在其中的意味,那水蛇腰一扭一扭的仿佛颇为享受,似乎自己的目的地是个宫廷宴会一样,拼着好事多磨,尽量把每一步都摇出一种无人能敌的风雅来。 那糟老头子似乎格外不耐烦,隐晦的在那姑娘腕子上戳了一下,压低声音耳语道:“你够了啊我说朱寡妇,别演过了。” 那姑娘反倒越发变本加厉了,她又往那老头子身上贴了贴,几乎就要伏在他身上了,妖娆着声线在那老头子耳边吹气:“好办,事成之后你把鸿雁楼买下来送给我,你说什么我都答应。” 老头子偏过头,意味深长得点了点头,轻飘飘道:“我小看你了,当个青楼女子还不能满足你,原来你要做个风尘窝里的老大。” 这一对十分掉节操的父女正是柳长洲和寡妇朱点衣。那金色长毛狗自不必说,除了金斗,恐怕再没别的狗能没心没肺的跟个兔子一样四处蹦跶了。总之,这两人一狗一路走得十分相亲相爱。 两人这么暗自较量了一路,尽头一扇铁质大门就出现在视野里。推开那门,一个十分窝囊的斗室就是门后的风景,那风景的正中央端坐着一个敲着二郎腿的男人。那男人眉毛倒竖,铜铃大眼,宽嘴唇,虎背熊腰,耳垂肥厚,面相看上去就和蹦跶在臭水沟子里的蛤/蟆一个样。此人的背后还站着一个头裹布巾的壮汉,手里握着一把大长刀,满脸横肉,总之一看就不是什么好鸟。 那人似乎一刻都消停不下来,二郎腿在半空中上下点个没完没了,模样嚣张的似乎下一刻就能逆天似的,叫人心里痒痒的只想提溜着他那蒲扇大耳把那人脸给撕掉。 带路人毕恭毕敬的称呼了一声:“刘三爷。”就转到那人身后站着去了。 柳长洲装模作样简直有如神助,只见他颤颤巍巍的一步一步蹭到那刘三爷跟前,战战兢兢得道:“刘、刘三爷。”这一声叫出来叫他差点儿没把自己舌头咬掉,他方才差点儿脱口而出一句“刘蛤/蟆”。 刘三换个方向,翘起二郎腿接着抖,爱答不理的问:“借粮?借钱?” 柳长洲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却吃了一惊——他派人四下打探的结果,陆含章猜的的确不错,确实有人私下放贷,但他不知道还有借粮这一说,这里头的水不浅。 他腰弯的越发厉害了,尽自己最大的诚意显示出了十成十的害怕,略显口吃的说:“哎哎,刘三爷,我老不死的来、来借粮。” 刘三似乎犯困似的打了个呵欠,呵欠还没打完就开始说话,导致那话音里梦游的意味十足:“要抵押什么?地契?田产?老婆?还是闺女?”然后又带着十万分的鄙视,竟然开始语重心长得长篇大论上了:“你说你们这一帮子穷鬼,娶了老婆养不起,生个闺女也养不起,早知有今日,何必当初呢?” 柳长洲一边嘴里“哎哎,刘三爷教训的是”,一边把朱点衣往前一推,期间还极为锱铢必较的在朱点衣的麻筋上弹了一下,哭腔道:“我闺女翠花。” 刘三兴致缺缺的抬眼扫了一眼,哪知这一眼扫过去就移不开视线了,被用来抵押的人向来出现不了这么标志的——只见那姑娘尖下巴,狐媚眼,唇红齿白的跟个天仙下凡似的,眼尾里还有泪珠,看着着实惹人疼。他当下一伸手把那姑娘拉了过来,一双手不安分的上下乱摸一气。 朱翠花磨了磨后槽牙,一脸忍辱负重的僵着身子没动弹,恶狠狠得给柳长洲送去一叠子铺天盖地的眼刀,大有先剁了此人再生吃的意思。她一边翻白眼,一边哭哭啼啼的道:“爹,女儿不要留下来……” 柳长洲长眉一挑,幸灾乐祸的选择视而不见,继续胡说八道:“等我老不死的手里有了钱就来赎回我闺女。” 刘三十分满意,挥了挥手,从腰带下解出了一把钥匙扔给后面那汉子,搂住朱翠花就要往外走。 柳长洲突然从袖子里撒出一把利刃,刘三背后那看个上去是只狼实际上就是只羊的保镖一下子心口冒血,连声音都没能发出一声,干脆利索的去见阎王了。 朱点衣终于忍无可忍了,她从自己腰间抽出来一柄没有手柄的细软剑,将那刘三搂着她腰的那只手按在了墙上,连犹豫都没犹豫,手起刀落的把那只手剁掉了,厉声道:“死瘪三!给老娘放规矩点儿!” 剩下先时的带路人两眼一翻,直接晕地上了。 柳长洲取过那钥匙在手里上上下下抛起来,原先齁得恨不能贴到地上的背也挺直,两只脚吊儿郎当得画着八字踅过来,笑眯眯道:“刘三爷,您看,是我自己找一找你的黑账,还是您自己交出来?” 刘三疼的脸上全是汗,完好的手近乎痉挛的从自己侧腰上接下来一把新钥匙扔了过来,指了指斗室侧壁上一个暗格,直接跳过了“你是什么人”这一环节,没出息道:“好汉饶命!” 柳长洲接过钥匙背过身去开那暗格,忽听得背后一声滑轨相互摩擦的声音,余光扫见斗室的门上直直砸下来一扇铁栅栏的门。他下意识的把那刘三原先坐的凳子一脚踹了出去,正好卡在铁栅栏与地面之间,给那里留出了一条一人宽的缝。 这才慢悠悠的打开暗格取出那里的纸,随手翻了翻,顿时眼珠子要掉出来了——那些大大小小的字据上简直抵押什么的都有,抵押地契田产老婆闺女的算是正常的,还有些字据上连手指、脚趾都有,什么破衣烂衫、锅碗瓢盆都有,样式五花八门,十分齐全,居然还有人押夜壶。 朱点衣面无表情的狠狠踩了一脚,直接把刘三方才去踢机关的脚给踩的骨头错位了,听声音都能知道这寡妇隐忍了多少怒气。 柳长洲又充分发挥了他无坚不摧的杀伤力,把斗室里肉眼可见的缝隙和夹层翻了个遍,搜罗出了几乎所有的纸质性的东西——其中包括一大本典当行的当簿、陈年的老抵押条子,还有几本市面上常见的志怪话本子——这才心满意足得扛着断手的刘三走了。 这一招引蛇出洞的效果也该有了——如果放高贷的人是官府里的人,那他就守株待兔,看谁先露出马脚;如果不是,那就更好办了,直接灭掉。不过前些日子才刚给那帮吃皇粮的上了残忍的一课,应该还没有那个吃了熊心豹子胆的敢在节骨眼上犯事儿。 月光微亮,柳长洲把那刘三扔给跟在身后的手下,和朱点衣两人十分悠闲的往衙门里晃,他边翻那一大摊子纸,一边问朱点衣:“闺女,按照你的说法,毒液既然是沾在粮食上的,那我想必然有办法去掉的?” 朱点衣 分卷阅读56 - 分卷阅读57 坤 作者:百折不回 分卷阅读57 刚打算讲什么,眼风一扫,突然在柳长洲怀里那一大堆纸里看见几张十分奇怪的东西——那几张被风吹得翻开的志怪话本子里居然是春宫!那上面的姿势颇丰富,有上下的,有前后的,还有几个常人难以想象的高难度。 她好奇心起,捏着兰花指把那本子拈出来,丝毫不觉得有什么不对劲,边翻边回答道:“有啊,很简单。你把那粮食泡到酒坛子里就行了。” 柳长洲头也没抬,狐疑道:“怎么讲?” 看春宫看的正兴起的朱点衣不知看到了什么好笑的东西,先突兀的笑了一声,才说道:“拿女人家的胭脂来讲吧,你把胭脂泡在水里,它就漂在水上或者沉在水底;但你要把胭脂泡到酒里,瞬间就不见了。术士基本都知道这一招,他们炼制什么鬼玩意的时候,有些金属火炼不化,只能借助一些东西来溶解。粮食上的毒液也是同样的道理,毒液可以溶于酒精,粮食不能,不就分开了吗?” 她顿了一会儿,眼珠子瞎转悠,肚子里不知在冒什么坏水,竟然直接把那话本子戳柳长洲眼皮子底下,不怀好意道:“就你这样的,肯定是下面的。” 柳长洲忙中拨冗扫了一眼,这一眼简直没把他吓死——那画上两个浑身赤/裸的大男人没羞没臊的搂在一起,一个压一个吻得正火热,画得十分掉节操。那画者还特别突出了一些线条,把上面的人那背上的蝴蝶骨画的极为突出,腰身流畅利索,总之该收的地方收,该窄的地方窄,十分准确。 原来那画不仅是春宫,还他娘的是龙阳春宫! 他一时就有些懵逼,连带着心跳也陡然加快,也不知是不是想起了谁,竟有些做贼心虚。等到回过神儿来,才醒悟过来他娘的怕什么!有什么好心虚的! 于是他十分利索的送给朱点衣一记横踹,面上十分淡定的凉飕飕道:“你等着,我一定要玄歌知道你的本来面目。” 朱点衣一顿,脸上戏谑的神色忽的收了个一干二净,想起了那耿直的男人递过来的手帕,顿时被“玄歌”这两个字收拾的服服帖帖。 柳长洲鼻子哼了一声,故作轻蔑得扫了她一眼。 他把一切都看在眼里,玄歌很直白,对谁好与谁亲近一目了然。一个把最不加掩饰的一面呈现给朱点衣的男人,朱点衣又怎么忍心毁了自己在这个男人心目中的形象呢……拉倒吧,全天下都知道这寡妇什么德行,人倒是不丑,反正嘴倒是挺贱,也就郑玄歌那傻大个把她当个宝了。 两人这么一路拆台一路扯淡,不多时就回到了衙门。柳长洲把那刘三交给下人,拉住就要离开的朱点衣,说:“你有没有见过一种‘缓脉’的病?就是……脉搏跳动很慢,大概一个吐吸就能数到一次。” 冷不防被朱点衣一把掐在手背上,掐出个鲜红的指甲印。 柳长洲“嘶”了一声往后撤了半步:“大半夜的吃没吃药!” 朱点衣蛾眉一挑:“陆含章没那么老对吧?你那天在骗我?” 柳长洲不以为意的道:“骗你又怎样?” 朱点衣一摊手:“不能怎样,你说的‘缓脉’不就是他么,我那天在城门口见过他了。不过说实话,我从没见过这种疾病。不过用膝盖想都知道不会好受。因为一个人的脉搏和他的呼吸、心动都有关联,脉搏慢,说明他的呼吸、心动都相应得要慢。如果你想体会一把的话……”她指了指衙门院角的一个大水缸,“把你的头埋到水里,大概就是那种感觉了,那是一种接近窒息的状态。” 柳长洲手上的动作一顿,皱着眉重复了一遍:“接近窒息?” 夜里躺在床上,翻来覆去都是那两个字,“窒息”。而后那张乱七八糟的图画就十分不是时候的闯进脑子里,搞得他十分无语……于是这一夜更加不能好了,有种欲哭无泪的憋屈感。 因为天底下什么事都可以用来开玩笑,唯独四样事开不得玩笑:爱恨情仇。 第二天一大早,柳长洲抱着那一大摞抵押条去找陆含章。先前那个“绕着此人走”的想法根本行不通——因为正如那日陆含章跟谢一桐说的,“要为世所不能为之事”,有些事情,缺了陆含章还真就不好办。 并且,柳长洲觉得天下事的不二法门就是……偶尔厚脸皮,偶尔不要脸。 那些理不清的情情爱爱,一叶障目,不就看不见了?他心不在焉的想,有什么好难为情的,有什么好不自在的?窗户纸不还没捅破么,他不介意再糊上一层,最好永远都别破。 从墙头上看那个初时的院子,原先的小型人工景观都不见了,整个小院子空空荡荡的,只有一个头上绕着纱布的谢卿云躺在大榕树下闭目养神……虽说是官府下令一把火烧了鸿运的瘟粮,殃及池鱼确实是他想的不周到,并且事后也没有去主动赔个礼道个歉,几乎所有的错都叫他占了个全。 所以他十分有自知之明的没有凑到谢卿云眼皮子底下讨嫌,不过陆含章和那个淘气包在不在屋子里也无从知晓。他难得有良心的回忆了一番近来的经历,发现自己的出现给这一对算是相依为命的主仆带来了不胜枚举的灾难。 巷子口突然传来一阵脚步声,确切的说,是一个走路的声音,和一个蹦蹦跳跳的声音。 一个嘎嘣脆儿的声音响起:“大哥我今天比你多打下来一只鸟!” 一个似乎没睡醒还泛着困的声音爱答不理的敷衍道:“你牛逼,你最牛逼。” ……真有闲情逸致,陆含章和谢一桐,大早上这么励志得跑林子里去打鸟,有志向。 这时头顶突然飞过一只离群的雁。江北的四季一向分明,渐入暮秋雁南飞。 一个小石头疾驰过来,劲头十足,但就在离那只南飞雁一掌之距的时候,被一个劲头更猛的石子儿打中,被打中的石子儿“啪”一声裂成两块,一块打中了大雁,一块则掉了下来。 那俩人的对话重新响起。 谢一桐孩子气的“哼”了一声,嘟囔道:“你作弊。” 陆含章先打个呵欠,进而十分没有诚意的赔罪道:“大不了我不把你昨晚又尿床的事情告诉你二哥就行了。” 柳长洲:“……” 随后一大一小的身影晃过了巷子口,矮个子手里拎着的网兜里少说得有十来只鸟,真是什么品种都有,乌鸦、麻雀、啄木鸟,乱七八糟的一大堆。 陆含章看着斜倚在自家门口的人,突然低下头说:“一桐,这样好了,方才算平局。现在,我们同时朝那个哥哥腰间的玉佩打,看谁能中。输了的人去洗被单兼刷碗。” 谢一桐十分乖巧的点点头:“成交!” 于是柳长洲眼睁睁看着这两人同时从地上捡石头,包在弹弓里二话不说就抻紧了弹弓皮条。他十分无语的踩着门廊,身体几乎与地面平行着往上踏了几步,那两个恶作剧意味十足的石 分卷阅读57 - 分卷阅读58 坤 作者:百折不回 分卷阅读58 头擦着衣角打在后面的墙上,他才翻了个身利索的落在路中间,一摊手,无辜道:“幼不幼稚?陆老板,我有正事找你。” 第27章 弄拙成巧 “不去。” 柳长洲:“……” 他好说歹说啰嗦了一早上,陆含章从头到尾咬死“不去”这俩字就没松过口。 本来柳长洲觉得自己很不是个东西,一边说着自己还不起,真到了有求于人的时候,又屁颠屁颠儿得跑来寻求帮助,这种囧囧有神的“嘴里说着不要,身体却如此诚实”的表现,叫他简直想从墙上抠出一块板砖来把自己拍死。 眼下那点儿愧疚与难为情,也都被陆含章那种事不关己的态度给消磨的不见了踪影,他牙疼的想,简直是犯贱啊,什么不好吃,非要跑来吃陆含章的闭门羹,贱的吧。 陆含章袖着手,没骨头一样倚着门廊,手指上转那个破烂弹弓转的不亦乐乎,懒洋洋得眯着眼的样子越看越欠揍。他一只脚的脚尖点地,小腿交叉过来,没款没形的就和街头调戏良家妇女的流氓无赖一样,不知道从哪个鸟不拉屎的地方学来的臭毛病。 柳长洲眼角跳了跳,缩了缩腮帮子,自暴自弃道:“你说吧,你要什么才肯去?” 柳长洲:“……” 说完他就傻了,这不就相当于授人以刀柄么?他心里突兀的冒出一个念头,这老狐狸万一说出什么越过窗户纸的话来,那他简直就是自掘坟墓,自己挖坑自己掉,活该被活埋。 陆含章似乎来了兴趣似的,修长的眉十分邪气的往上一挑,似笑非笑道:“真的?” 柳长洲简直欲哭无泪,也总不好出尔反尔,几乎打脱牙齿和血吞的异常丧权辱国得道:“骗你我有什么好处?” 陆含章目不转睛的盯着他看会儿,仿佛柳长洲脸上长出了什么花儿来,突然突兀得喊了一嗓子:“谢一桐!跟他说说我第一次罚你的时候怎么办的。” 柳长洲暗自松口气,然而事实证明这口气舒得有些早。他看见淘气包谢一桐甩着短胳膊短腿跑过来,在巷子口的空地上蹲成一只圆滚滚的青蛙。 这青蛙异常萌,他居然开始往前蹦了!他嘴里还在“呱呱”的叫唤!这熊孩子似乎已经忘记了自己第一次被罚学青蛙蹦的时候那憋屈劲儿,大概是因为自己终于成功的跻身于教育者的行列,还有几分窃喜,蹦得比以前任何时候都要认真,还以身作则的示范了好几遍。 柳长洲:“……” 所以这熊孩子这一年都是怎么过来的?这大概就是所谓的“后爹”吧…… 他在原地站了一会儿,觉得简直太丢人了,况且看的人是陆含章的话,打死他都不能学。于是他干脆利索得转了后脚跟,扭头就走,默默在心里把这人打了个半死,过一过干瘾,忍着一肚子内伤决定自我消化了。 结果袖子被人扯住了。 陆含章心情十分好,只听他异常明媚的说:“小心眼儿吧,走吧。” 两人带着个小尾巴到了有莱山那个粮仓的时候,郑玄歌已经带着衙门一干人马等候多时了。那两块大石之间的狭小空隙已经彻底暴露了出来,十分神奇的是,那块稍小一些的石头根本搬不起来,就好像和地面长在一起似的,牢牢的赖在原地,露出来的部分恰似一个苍青色的巨形窝窝头,可谓是一块十分蠢萌的窝窝头了。 柳长洲供祖宗一样供着陆含章下到那个洞口里,只见那里面是个两丈见方的石室,四周都是被人为刨成一种类似于大坑一样的杂草堆,刚好够一个成人蜷着膝盖窝进去。正中间放了一张八仙桌,上面被人画成了赌桌,还有骰子散开在“大”和“小”上。抬头一看,头顶上密密麻麻走形的全是铁链条,看上去十分复杂。在链条的中心还缠绕着一个巨大的铁质圆盘,上面刻着一些似乎很神秘的花纹,不过早已被铁锈斑驳得面目全非。 那些链条跟壁虎一样牢牢攀附在头顶的石底下,上面抹上去的油还在往下掉,不过似乎被是么人破坏了一部分,有些地方断成两截,从头顶垂了下来。 除此以外,柳长洲还在天花板的四条边上看到轻微的摩擦的痕迹。别的地方都十分完整,表面看上去就是一个十分简单的地下石屋。 他四处摸了摸,屈起指节四处敲借以分辨虚实,在那八仙桌脚底下察觉到了不对劲。他示意陆含章,石室通往那日两人阴差阳错看到的地下粮仓的大陡坡应该是从这里起源。 陆含章终于舍得收起他那把破弹弓了,他从怀里摸出一条发带,把自己头发从发根处胡乱扎成一把,而后伸长了胳膊去触摸那些走行复杂的链条。 他只把指尖轻轻放在链条上,一股细微到几乎不可察觉的振动源源不断传过来,一下一下砥砺在指尖,仿佛在深不可测的地心蛰伏了一个庞然大物,一呼一吸都使这些链条颤抖。 链条上面被涂抹过多的油顺着陆含章因为上举而露出来的胳膊往下淌,在那一截白玉似的小臂上蜿蜒成一条细细的污迹,感觉不像是陈年的油垢,反倒像刚被什么人抹过一遍一样。 那一堆链条丛里突然冒出来一个十分隐蔽的短茬,与周围不同的是,附近并没有什么能够和这个断端结合接头点,而那链条还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链条丛里缩,眨眼的功夫就看不到一点儿迹象了。 与此同时,头顶那些庞杂的链条丛开始有了往下弯曲的趋势,从头顶那个大铁圆盘处开始缓慢的往下垂,陆含章手底下的链条振动的幅度开始缓缓增大,他眉头一皱,突然张开手掌牢牢抓住了其中一根链条,回过头说:“你来看,这是个十分高明的‘共轭阴阳关’。所谓‘共轭阴阳关’,就是既可以往里合也可以往外展的关门,只有打开‘阳门’才能打开通道,同时会触发另一个与之共轭的阴阳关;若是不小心碰到‘阴门’的话……” 话还没讲完,突然听见洞口外的淘气包谢一桐十分吃惊得道:“大哥你快来看这是什么?”伴随着响起来的是一脚踩到什么开关的声音,能从声音的大小分辨出来,那一脚下去颇不留力气。 陆含章福至心灵的冲着洞口的方向喊了一声:“谢一桐你完蛋了!” 话音刚落,他手里抓着的那根链条上突然产生了一股天外神力,仿佛一个力大无穷的人站在链条的另一侧与他拔河,那链条瞬间在他手里滑出去丈把长,擦得手心一阵火辣辣得疼。 柳长洲正矮身在另一侧敲敲打打,试图找到任何打开下游通道的开关,而后四周的墙壁开始剧烈颤抖起来,头顶的石壁与侧壁接壤形成的壁线突然开裂。他回头一看,陆含章胳膊上又是血又是油的十分好看,脸上则一副要吃人的样子,气急败坏的模样竟然莫名解恨。 有细碎的石屑从头顶掉落。 分卷阅读58 - 分卷阅读59 坤 作者:百折不回 分卷阅读59 实际情况是,他只来得及扑过去拉过陆含章滚到一侧,陆含章手里的链条完全脱手,头顶的石壁突然坍塌,稀里哗啦得把石室填了个一半一半。之所以说“一半一半”,是因为洞口所在方向的石壁还完好的搭在石室的上方,下面刚好形成一个斜着劈开的空间,把两个人活埋在里头。 陆含章后脑勺一下子磕到了地上,磕得他眼前直冒金星,一阵紧逼一阵的窒息感又如同潮水一样漫上来,胸腔不知道被哪路小鬼紧紧堵死了一样,透不过气来。耳侧也开始有细细的鸣响,直直拉成一条线撞击在鼓膜上,一时有些意识模糊。 他大口喘了几口气,待一阵金星转过几圈以后,那些星星的后方出现了……一双眼尾微微上挑的眼睛。 陆含章心里涌上来一股无力感。 他忍得了呼吸、心跳、脉搏一天慢似一天所带来的濒死感,也忍得了漫漫长夜里万般煎熬的窒息感所带来的了无边际的难过与痛苦,但他唯独忍不了一件事——那就是那人明明近在眼前,可却还要昧着真心选择视而不见,君子风度十足的决定尊重他的选择,却惊讶的发现这种选择傻透了。 那人的每一个表情、每一个动作,都与心底的沟沟坎坎贴合的严丝合缝,叫他的理智与自制一瞬间溃不成军。 爱而不得,搔首踟蹰。 倘若有一个人,他的存在能战胜自己心底根深蒂固的“事事无谓”,除了眼前这个人还会有谁? 柳长洲一脸“去死去死”的表情,十分有良心的护在他的上方,一脑门儿官司的没好气的问:“于是我们是打开了‘阴门’吗?你还有什么别的招可以教训那个淘气包吗?” 他脚被死死卡在石头缝里,不过幸好他当时抱着陆含章滚落在地的时候,机灵的把脚塞进了四周那些茅草垫子里,那脚掌还能来回绕着脚脖子动弹,应该没受什么伤。他用腰间的玉佩在石壁上狠狠砸了几下,给外面的人一个位置信号,刚打算起身,后腰突然贴上了一双手,圈着他的腰限制了他的活动。 只看见下面那个人嘴角微微向上弯起,眼神分外柔和,似乎荡漾着十里融融春光,与此间画风不符得轻声问道:“什么时候,你想和我厮守的念头才可以战胜你的苦衷?” 柳长洲一顿,不动弹了。 陆含章这句话问出来,不仅直接点出了他那些幽深的小心思,还一并帮他解释了之所以拒绝他的原因——人人都有难言之隐,人人都有苦衷。 事情进展到这一步实属意外,他方才跌落在地时下意识要把手垫在他后脑勺上,不过手才刚移动到后心窝的位置,就已经滚落在地。 他清晰的触到那里的心跳,明明分外有力的砸在他的手心,却慢的不可思议,捕捉到这一次,忐忑着一颗七上八下的心万分期待的等下一次碰撞,而那心跳却仿佛遥遥无期,等到终于心生恐惧时,那一下跳跃的生命才磨磨蹭蹭的到来。 “柳长洲的难言之隐”与“和陆含章长相厮守”,原本是两个背道而驰的方向,被陆含章这样一问,突然就变成了相互敌对的关系。一南一北或许永远方枘圆凿、格格不入,可倘若相互敌对,不管怎样,结果总会有一负一胜。 于他而言,一切都变成了一个关乎时间的问题——时间够长,在这场“难言之隐”与“长相厮守”的战斗里,会是后者拔得头筹。 他低下头,初见时那个十分凸显娘炮气息的白色羽毛温柔的贴合着脖颈的弧度,竟然分外美好。他有些心疼的一次次捕捉着他后心的跳跃,被那仿佛行将消失、却还在顽强挣扎的生命力吸引,鬼使神差的问道:“你呢?你什么时候有这个念头的?” “就是现在。” 随后,一个骨节清晰的手轻轻掂起了他的下巴,把他的头拉了下来,眉心撞到一个冰凉却柔软的吻,一触即放。 柳长洲脑子里“嗡”的一声,一时间,所有矛盾与挣扎、糊涂与蒙昧都炸成了一锅粥,铺天盖地的搅和在他的脑子里,目力所及,只剩下了那人领口处那副端正清晰的锁骨。 等到脑海里那锅粥终于不再搅和,他眼睛扫向别处,轻声道:“落雪前,等我到落雪前。” 这两人在地下还有功夫说些没脸没皮的话,地上的一干人却都火急火燎的开始搭救工程。不过石头底部与石室天花板的结合机关已经被暴力破坏,要翘起来就没有方才那么难了。 谢一桐这个罪魁祸首听到“你完蛋了”这句话,突然原地站直,头仰起来冲老天爷十分大声的喊了起来:“谢一桐昨天晚上尿床了!谢一桐昨天晚上尿床了!谢一桐昨天晚上尿床了!” 大家:“……” 朱点衣是在场唯一一个女性,她和他那早死的丈夫没有孩子,然而这挡不住母性爆棚,对这个还扎着包子头的小屁孩儿兴趣十分浓。她把头发挽到耳朵后,自以为贤妻良母得问道:“你娘呢?” 谢一桐鼓着包子脸,一脸天真的说:“死了,我大哥说我娘长得太好看,被阎王爷爷请下去做阎王奶奶了。” 朱点衣:“……你大哥真贱啊……” 背后传来一个十分悠哉的声音:“谢一桐,这招正式掀过去,从今往后,不准你睡我被窝,自己去睡小屋。” 大家:“……” 衣服上油迹斑斑,还有些被撕烂的地方,满手是血的陆含章被人拉了上来,明明挺狼狈的,看上去却像走了什么狗屎运,神采奕奕的,整个人多了一层更加明显的温润如玉,显得格外风清月白,自有一股山水风度。 接下来就是出力出汗的场景了,其实原先那个“共轭阴阳门”如果顺利打开的话,地面上的窝窝头石会被径直牵拉到一侧掀开来,也就是所谓的“阳门”,与此同时,八仙桌下的洞口会一并打开。被谢一桐这么掺和了一脚,阳门变阴门,那洞口也被变成了死的,被方才那掉落的石头一砸,才裂开了几道缝隙。 柳长洲一上来就异常得……不对劲。 他在一副山川图上点了几个位置,又派人砍掉附近的树木,捡了一大堆潮湿的落叶、树枝,全都堆到了那洞口处,一把火给点着了。潮湿的树叶燃不起明火,只是在火堆的缝隙里冒出大把的浓烟,很快便充满了狭小的残余石室,而后走投无路的往洞口里灌了进去。 十分不对劲的柳长洲仿佛缺心眼儿似的,不知从哪里抄来一把奇丑无比的大蒲扇,蹲在那洞口边上有一下没一下的扇风。 不多时,从洞口里飞出来一小股黑压压的东西,是底部粮仓墙壁上的腐蝇。与此同时,在东侧山脚下不知名的大湖附近,一把大火冲天而起,火里夹杂着一些十分细碎的黑色点状物,燃烧发出来的声音噼里啪啦,听上去莫名其妙的十分爽,有种难以言喻的快感。 其实烟熏这个办 分卷阅读59 - 分卷阅读60 坤 作者:百折不回 分卷阅读60 法他一开始没有想到,他起初是打算借助于江北冬季低温,直接冻死那帮见不得光的飞蛾腐蝇。方才他触到了陆含章的后心,想起了朱点衣说的那句“接近窒息”,才活学活用的想到一种方法——冻死这些小东西还得有人给它们收尸,干脆先驱赶再烧掉好了。 等到再没有东西飞出来后,柳长洲站起身,径直朝朱点衣的方向走过来,看上去似乎有些面带忧色。 他从怀里掏出一个碧绿的东西交给朱点衣,说:“朱哥,这个月底,你回京城带上长玔,你们去南疆找一个叫柳江的糟老头。你跟他说‘给我在三个月内滚回来,我就不恨你了’。” 朱点衣接过那个信物,说:“南疆,你是要我去找药谷对不对?柳江……你那神秘的爹?” 这寡妇鼻子哼气道:“说真的,要是别人,敢当着我的面提到别的药师,我一定把他揍得恨不能回到娘胎。” 柳长洲面无表情的撸起衣袖,把胳膊伸到朱点衣眼皮子底下,凉凉道:“借你十个胆子,来揍。” 朱点衣一耸肩,表示“方才本姑娘纯属一时嘴贱”,下巴微抬,朝陆含章和谢一桐那一对倒霉兄弟的方向点了点,“为了陆含章?他是你谁啊?” 而后转身十分潇洒的给走了。 晚上回到衙门里,他搂着金斗上了屋顶,顺着金斗的毛,对着虚空自言自语道:“陆含章他是……你爹的心上人呐……” 这句话,不曾对着陆含章讲,此刻终于光明正大的涌出心口,下弦月藏进云朵里,城楼上的更鼓恰好敲过三巡,除了天和地和自己,依旧没人听见。 作者有话要说: 最近过得猪狗不如est! 另外,六一快乐~~~ 第28章 午梦千山 朱点衣是个十足的坑爹货,她那个十分不切实际的“把粮食泡到酒坛子里”的主意要实现的可能性几乎没有,因为那寡妇压根儿就不知道地下粮仓里还藏了几十万石粮食。要真把每袋粮食都那样在酒坛子里泡一遍,那估计整个大庆的酒坊老板都得乐疯不可,况且他们本意是要尽量减少粮食的浪费,如果为了这些粮的净化浪费了同等量的酒,那就失去了原本的意义了。 柳长洲把她打发走了以后,自己掩着口鼻在那仓库里来回转。 八仙桌子底下那个什么“共轭阴阳关”被暴力破坏后,那底下果然出现一条十分陡的滑道,近乎笔直,直直通到底下粮仓的库口。那底下粮仓一共有两个,一左一右蹲在滑道底部的两侧,呈锥子形逐渐凹进墙里,越往里走空间越大,一直到最底部,收为一面平整的墙。 放眼望过去,粮库里密密麻麻全是袋子,层层叠叠堆了有三丈高。 他背着手神经兮兮的绕着粮食山走了几圈,觉得这贺云简直能耐大发了,把这么多粮食屯起来是要等着给他生个儿子么? 贺云是个有来头的人,柳长洲把他丢到锅里煮一煮之前就知道。华容两大肥缺,一是粮运,一是盐运,能坐到这两个位置上的,背后没有靠山简直难于登天。贺云胆子再肥,肥到竟敢扣留北防将领的粮饷,这就有些匪夷所思了。 ……除非朝廷里有什么人和樗里昊将军有个人恩怨。 柳长洲想来想去,丝毫理不出个头绪来,因为樗里昊将军常年驻守在外,能和京官结下什么梁子那才叫见鬼。 那么只有一种解释了,这种解释叫柳长洲十分想揍人——是先帝的旨意。樗里昊战功显赫,常年驻守边防,在军中有极高的威信,即便是皇上一手提拔上来的,也没有理由不留着一手以备后患,毕竟人心难测。 所以贺云私自屯粮的事不是没有人知道,只是有人选择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也或者是有人把贺云当枪使,指使他扣下了军粮。 如今樗里昊年事已高,再厉害又能有几分嚣张颜色?新帝这时候给管窥阁下达的指令,可谓是卸磨杀驴、一石二鸟了,既是对樗里昊解释了为何军粮常年拖欠的原因,把户部的责任推得一干二净,同时又顺水推舟的除掉了贺云。 柳长洲面无表情的伸出手,指尖抵着墙壁一步一步蹭着往前走,心里十分厌恶这种“蜚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的戏码,但这几乎是势之必然,不是简单的谁对谁错就能解释得了的。倘若有一天,他也成为下一个陆辅之或者下一个樗里昊,他想,他也必然没什么怨言的。 管窥阁,顾名思义,借管以窥。历代皇帝是管窥阁的最终命令者,皇帝借助管窥阁以查天下事,是个隐在幕后的组织,说白了,就是皇上手里的一把不能见光的刀,更有些时候,管窥阁就是整个大庆的遮羞布,是大庆用以出奇制胜的“奇兵”。 柳长洲很清楚自己的定位,他的首要任务是完成皇帝的指令,他可以为这个任务不择手段,不用害怕得罪谁,因为皇帝是他的靠山,这也是他敢直接煮了贺云的原因。剩下那些需要左右权衡、维持稳态的事,自然有人出谋划策,就不是他该操心的事了。 那些你来我往的应酬、尔虞我诈的官面离他十万八千里远,他不用每天不胜其烦的来往在形形色/色的试探与猜忌里,他想想就觉得宗仪对他简直是真爱,他感动的呼天抢地的。 粮仓的墙壁上点缀着一排油灯,只能照亮一片十分有限的空间。橘色的火光不知踩到了这“刀头”的哪根神经,他突然打了个响指,对着得令到来的手下做了好一番交代,就一屁股坐在墙角下闭目养神去了。 这些日子几乎连轴转,还被半路杀出来的陆含章折磨得心累,这一坐下来,瞬间觉得那老狐狸有句话说的简直太对了,“能躺着就不坐着,能坐着就不站着”,于是他一不做二不休,干脆直接躺在了地上。 没一会儿,钦差衙门里的衙役集体出动,不知从哪里扛来了上百口大锅,陆陆续续得架在了粮食山四围的空地上。那锅的口径一个个大的逆天,供一个成人在里头横着转个圈都没问题,似乎是屠户用来刮猪毛的锅。随后,上千坛子酒被倒进了那些大锅里,衙役手持火把,引燃了锅里的酒原。 一时间,整个地底被火焰照得亮堂堂。很快,酒原沸出的雾气便充满了整个地下粮仓,鼻子里充塞的都是十分浓烈的酒味儿。 所谓酒原,就是酒坊里还没勾兑白水之前的烈性酒,纯度大,蒸成了水蒸气自然威力无穷,把柳长洲熏得简直分不清东南西北了。他有心想多晕一会儿,结果十分不幸的发现,随着酒原的燃烧,地下粮仓里的空气越来越稀薄,憋得他喘不过气儿来,心跳慌得有些快。 他方才看见那些油灯,觉得如果一定要充满整个粮仓的话,光、声、气应该都办得到,这才有了煮酒原的主意。事实证明这个主意还挺有效果的,那 分卷阅读60 - 分卷阅读61 坤 作者:百折不回 分卷阅读61 些挥发出来的气体把整个空间充斥的满满当当,再加上气体又无孔不入,没一会工夫,遇冷凝结的酒气形成的液滴便自四面八方汇成一股细流,一路通畅无阻的从粮仓的地下隧道流出去。从那股细流的颜色就看得出来,朱点衣的说法还是挺靠谱的——走形在地上的细流是黑色的。 柳长洲松口气,扶着额头,跟个喝多了的醉汉似的,脚下发飘的往外晃,一路无知无觉的晃到诸葛庐,直挺挺得往自己那硬板床上一倒,以一种十分窝囊的姿势陷进了一场无边无际的黑甜梦里。 那梦里浓稠的抹不开的黑暗里站着一个与他面目有八成像的中年男人,男人的对面还站着一个一身洁白、修长挺拔的人,低眉顺目的模样似曾相识。中年男人蹲下来对着一个还扎着包子头的小不点儿招了招手,笑眯眯得道:“峣山,来,从今往后,这个人就是你师傅了。” 那小不点儿双腿开始前后倒腾,一边嚎一边呼啸而过,冲过来抱住了那个白衣胜雪的男人的大腿,仰起脸十分没心没肺的喊了一声:“师傅!”那小不点儿身后还跟了一只通体金黄的小奶狗,还没有那小不点儿的小腿高,尾巴却摇的格外欢脱,硬是把自己摇成了风里一朵花。 又是一忽儿,那个小不点儿掂着脚尖在灶房的糖罐子里偷糖吃,却一不小心跌了下来,砸翻了满满一罐子糖。结果那小屁孩儿眼珠子咕噜噜转了一圈,十分缺德的把那小奶狗推到了糖堆里,硬是给那狗洗了个糖澡。那模样别提多欠揍了,简直皮紧得厉害。 梦里的画面千变万化,一阵大雾散开,他又看见龙门山佩苇庐十分空旷的小院子里,一个眉清目秀的少年正在打一套剑法,他动作行云流水,看上去十分风流,但实际上腰、背、手腕、脚腕根本没有着力。再细看那柄剑,花里胡哨得不像话,有剑穗就罢了,居然还在剑柄处镶了一颗俗气无比的蓝宝石。 柳长洲嗤了一声,十分不屑的笑了一下,心想:“简直是花拳绣腿。” 随后从那小屋里飞出来一个徽山墨条,只一招就把那少年手里的剑打脱了手,剑尖直挺挺的戳进地里,一个干净清脆的嗓音响起:“花拳绣腿。峣山,功夫重在灵活,重在千变万化,重在胸有成竹,最重要的还是以鸿毛之体蓄力千钧。风里柳絮、雨里浮萍美则美矣,跟脚不稳,如何敌得过狂风暴雨?而且,一个武者的功底与外界沟通需要的是一个媒介,它并不只局限于一把剑。身手有神,万事万物都可以是手中利刃;身手无力,干将莫邪也是废铜烂铁。” 柳长洲点点头,表示十分赞同。 而后又出现了一个集市口,那集市口的刑场四周围绕着一圈市井百姓,那行刑台上则跪着一个浑身被血的人,他双手被缚,心平气和的跪在地上,眉眼无波,上半身身形标直挺拔,有种“玄酒味方淡,大音声正希”的气度。 他的身后却立着一个手持薄刃的刽子手,正一刀一刀的削去他胳膊上的肉。 人群里有个满脸是泪的少年,被初时那个中年男子死死搂在怀里。那少年拼尽了全力想挣脱身后那人的怀抱,一番挣扎却都是徒劳。他只能站在原地,看着行刑台上那人被千刀万剐。 画面外的柳长洲突然有一种心如刀绞的痛感,那绞痛叫他不自觉皱紧了眉头,手指也痉挛的扭曲起来,如同在无尽汪洋里抓紧一根浮木一样狠狠捏紧了手边的东西,一股力不从心的感觉油然而生。 光与影如同走马灯一样走过一遍遍,在极深处突然迸发出一股强烈刺眼的白光,那白光渐渐收敛后,中心出现一个形销骨立的身影,那身影一头泼墨长发随着微风轻轻浮在空中,眉目温婉,抬起一只手冲着他摆了摆,说:“什么时候,你想和我厮守的念头才能战胜你的苦衷?” 他心里漫上一股暖流,而那暖流还不待涌遍全身,就看见那人那一头长发极为突兀的换成了雪色,从眼角、嘴角开始有血流出来,整个人在逐渐变浅,变得透明,一点一点的消失。这时,不知从何而来的一阵风连声招呼都没打,毫不留情的吹散了那剩余的最后一抹淡色。 最后的梦里,空空如也。 柳长洲惊出一身冷汗,浑身颤了一下,狠狠喘了一口气,挣扎着醒了过来。一睁开眼,这一觉竟一下子睡到了午后,窗前的日光都以西斜。 他抬起一只手搭在自己的额头上,心想真是有些讽刺。 人谓“午梦千山,窗阴一箭”这种体会,恐怕也只会出现在隐士的栖居里,他一个日日奔走在尘俗中的凡夫俗子,竟也不期然有了这种好时候。只是为什么会在这种时候梦到这些东西,那几乎是他的前半生几个重要时期的剪影,浓缩了他前半生近乎全部的喜怒哀乐。 世事一场大梦,人间又是几度秋梧扫地、黄鸟悲啼。前前后后不过才十年的光景,而往事已然不堪回首,徒留逆旅行人一声长叹…… 我行未千里,山川已间之。 他摇了摇头,起身打算去看看地下粮仓的进度到了什么程度。结果他才起身到一半就被吓得重新跌了回去——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陆含章正半靠在床柱上,一只手上握着一卷书,低垂的眉目突然就和梦里那个身影严丝合缝的重合起来,令人有种梦中人步入现实的错觉。他忽的就有些庆幸,庆幸方才那些都只是梦,梦之外,白头发的陆含章还毫发未损。 柳长洲狐疑的道:“陆老板?” 陆含章抬起另一只手,眼神都懒得匀给他一个,波澜不惊道:“醒了?所以能松开了吗?” 柳长洲看过去,再次被惊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两人的手不知道什么时候分外难舍难分的纠结在一起,陆含章那指缝间都已经被勒出了红痕,指尖都因为气血不周变得极为苍白,明显是被自己用手指夹棍夹出来的。 他极为尴尬的松开手,讪笑道:“陆老板什么时候来的?有事?” 陆含章丢了书,甩了甩自己那只手,递过来一张被揉的失却本来面目的纸团,示意柳长洲看完再说不迟。 柳长洲狐疑的打开那团纸,登时有些哭笑不得——那是经纶书院每月例行的处分告示。告示上唧唧歪歪说了一堆狗屁不通的东西,什么“有辱师门”之类的屁话,在最后结尾处用朱砂标出了重点,就是本院琴师陆含章与学生柳长洲,屡次缺课,败坏风纪,惩罚两人去打扫三余书堂,为期一月。 告示底部还画了一个结构清奇的押,是经纶书院的监院的大名。 按道理讲,陆含章这么一个不拘小节的性子,能被这几行字镇住,乖乖接受处罚那才叫搞笑。柳长洲他自己就更别提了,从来没人敢点名道姓的说“柳长洲滚去打扫书堂”这种拉仇恨的话,要是换个时候,他顶多赏这告示撰写者一个不屑的“哼”。 分卷阅读61 - 分卷阅读62 坤 作者:百折不回 分卷阅读62 但十分见鬼的是,陆含章竟然拿着这个十分无足轻重的破玩意儿来找他,更见鬼的是,柳长洲自己居然第一次表现出了逆来顺受的体质!事实是他还有些小期待! 这两人难得第一次有点儿默契,还他娘的是意见一致的选择接受处分。 问题是,柳长洲才刚和这人约好,今年初雪时给他答复的,照眼下这情况,他看也不用等到初雪了。 其实他也根本不知道从现在起到初雪前还会有什么变化,他只是下意识的觉得总还会发生些什么破糟事儿,更何况眼下粮的事也根本没有处理圆满。 柳长洲在心里给自己烧了一堆纸钱,燃烧完飘起来的灰十分讽刺得飘成了一行字:“柳长洲,字峣山,生年不详,卒于大庆元显三年十月。”他有些做贼心虚的抬眼去看陆含章的表情,只在他脸上读出了一重“扫就扫,反正又不会少我一块肉,正好本大爷很闲”的意思来。 柳长洲:“……” 哎牙怎么突然这么疼? ……大概是最近没有吃到人肉吧。 他从自己袖子里掏出一卷纸递过去,说:“呐,你要的字据。” 陆含章点点头,随手翻了翻,不知想起了什么,突兀的问道:“酒坊的名字你想好了吗?” 柳长洲翻了个白眼,一摊手:“你觉得我跟你一样都很闲是不是?” 陆含章想起自家丝庄那个倒霉催的名字,仍旧有些啼笑皆非。他抖了抖手上的抵押条,抖出一连串“哗啦哗啦”的声音,想了想,说:“叫‘四味酒庄’吧。世间人生百味都浓缩在酸甜苦辣咸这五味里,而我手上这些人恐怕除了甜味,酸苦辣咸这四味尝了个遍,就叫‘四味’吧。” 柳长洲表示没有异议,他刚想象征性的表达一下他对这个名字的看法,就听见陆含章一脸肉疼的补了一句话:“按照准大柜卿云的逻辑,‘谢氏酒庄’,那还不如干脆叫‘黄得快酒庄’来的直接。” 柳长洲:“……” 经纶书院有整个华容最大的藏书楼,官方大名叫三余书堂。 古人云“冬者岁之余,夜者日之余,阴雨者时之余也”,这三余乃是断句读书的好时候。大凡有所成就的人并不是比别人天资聪明多少,而是要比寻常人更懂得抓住藏在缝隙里的时间,这是三余书堂其为名最本初的意思。 不过在经纶这个纯粹用来坑爹的书院里,三余表示另一个意思——吃之余,喝之余,玩之余。吃喝玩之余跑去书堂里读一读书,诸位官二代的人生已经不能单纯用圆满来形容了,应该叫“逍遥”。 俩人默契十足的往三余书堂走,夕阳西下,并肩而行的影子长长,竟给人一种至此终年的错觉了。 第29章 千秋不移 天方才放亮,北城门的关卡处驶来一辆极为普通的马车,马车上拉着一个一人高的铁罐子。车夫手里握着皮鞭,眼珠子却在不安分的四处瞎转悠,嘴角抿得死紧,神情怪异,明明半垂在马车边缘的小腿并没有随着车马前行而前后晃荡,似乎肌肉僵死得固定在原处,十分惹人注目。 守关人当下扣住了这辆马车,带到了衙门里。 打开那大铁罐子一看,方秉笔顿时一脑门儿官司——只见那罐子里装着满满一罐子液体,隐隐发绿,在罐子底部还趴着一只纹丝不动的绿毛龟。那绿毛龟露在外侧的四肢表皮发皱,似乎极度脱水,没精打采的样子,仿佛即刻就要脱离千年王八的行列,跻身于占卜用的龟甲之流。 方秉笔一面叫人扣下了这个车夫和铁罐子,一面派人去经纶叫柳长洲。 那车夫“扑通”一下跪下来,头几乎要埋到胸前,颤着声音道:“小、小人只是替府上大老爷买回来一直龟,并、并没有别的用意。” 方秉笔心里直笑,这种不打自招的混账话简直都不用分辨真伪——一定有别的用意。 柳长洲是个冒名顶替的书生,他在经纶里假托这么一个身份也没什么特殊含义,纯粹是觉得有必要来书院这种附庸风雅的地方转一转。 陆含章却是个货真价实的琴师。经纶里大多富贵人家,平时不事生产,专好琴棋书画一类的风雅事,于是乎在经纶里最受欢迎的课业,赋琴当排在第一位。 贺成帷死了爹,别说在书院里横着走,就是经纶的门槛他都跨不起,灰溜溜的夹着铺盖卷滚蛋了。书院里另一号人物,肾亏模样的刘子铭,瞬间觉得自己成为了盖世英雄一类的人物,是时候登上经纶的大舞台了。 君子之交淡如水,小人之交甘若醴,酒肉之辈的情谊大概也就这么不值钱罢。 刘子铭惹是生非的能力一点儿不比贺成帷差,全书院能镇得住他的就一个柳长洲。他得罪过柳长洲,也知道这个人惹不起,但十分不幸的是,柳长洲平时根本不待在书院里。而且心思很贼的刘子铭发现,自从书院换了琴师以后,柳长洲近来只上过琴课,别的课一律看不到影子。 但是,今天的琴课他竟然没有来。 新来的琴师是个十分奇怪的男人。那男人一副病痨的模样,弱不禁风得厉害,像个死了一半最后却硬是没死成的半死鬼,上课也从来不循规蹈矩,不像是来上课的,反倒像是在家呆的无聊出来寻乐子的,一上他的课,刘子铭就有一种被当成猴耍的感觉。 那琴师上课似乎看心情,心情好的时候,抽风一样给在座的诸位来一段回文序调,手法极快,手指跟蝴蝶抖动翅膀一般在琴弦上蹁跹而跃,流畅的宫商角徵羽一泄而出,分外华丽。心情不好的时候,他就可着一根琴弦糟蹋,说些貌似很有道理实则完全狗屁不通的琴律。 这天,新来的琴师大概心情不好也不差,自己袖着手往边上一站,要大家轮番弹奏一支曲子来听。只听那病痨鬼这么说:“古所谓‘师不必贤于弟子,弟子不必不如师’,我相信在座诸位一定也有出人意料的地方值得借鉴。另外,监院前些日子已经贴出考核通知,所以这一回会算作参考记录在甲乙等里。” 他说完,从一旁取过一个木匣子打开来,接着道:“不过,我有个要求。” 只见那匣子里露出来一叠折叠整齐的字条,剪裁的大小一致,外表上看不出任何差别。意思很明白了,抓阄。 稀奇。 等到刘子铭抽了一张,他打开那字条一看,顿时一脸菜色。只见那字条上并不是什么古琴调的名字,而是十分明白的几个大字——用脚弹奏。 刘子铭:“……”他眼珠子转了转,觉得今天兴许是个兴风作浪的好时候。 他从座位上站起身来,装模作样的弯腰做了个士子礼,貌似彬彬有礼的道:“学生不知,敢问山长平时有教学生用脚演奏过?” 周围顿时窃笑声一片。刘子铭伸长鸡脖子四下看了看,扫见周围同窗的字条上 分卷阅读62 - 分卷阅读63 坤 作者:百折不回 分卷阅读63 都是十分规矩的古曲名字,似乎就他一个人是这个坑爹的题目。 陆含章爱答不理得看了他一眼,慢条斯理的道:“难不成教国学的山长没教过你何谓举一反三?” 刘子铭嘴角一抽,平时学院里的山长大多不会和他过不去,这琴师明摆着不买他的账。他坏心眼上来了:“学生愚昧,还请山长明示。” 春秋堂外响起一个声音,那人困意十足的道:“弹就弹,哪儿那么多废话?” 一大早就消失的柳长洲摇摇晃晃的走了进来,十分隐晦的对陆含章比了个大拇指,两人心照不宣的进行了一番眼神交流,同时认为今天是教训这个孙子的好时候。 陆含章眉梢向上挑起,心情十分明媚的道:“就由柳峣山来示范罢。” 柳长洲:“……”说好的战友情谊呢? 他回过头来冲刘子铭笑了一下,说了一声:“刘傻子看好了。” 说罢便猝不及防的在自己书案的一角狠狠踩了一下,把那书案踩得一侧高高翘了起来,琴随着书案就立在了地上。这一脚还不够,他又用膝盖在那琴座上猛地顶了一下,整张琴画出半个弧形跃到了半空中,琴弦那一侧朝下整个翻了过来,一只踩着云纹缎面鞋的脚随后跟到,蜻蜓点水一般在十二琴弦上划过一串音阶,竟也流畅的好听了。 随着琴向下掉落,柳长洲就势向后弯下腰,换了条腿重新反着方向拨了一圈。在琴即将落地的瞬间,他脚尖在琴座边缘轻轻一勾,将琴掉了个方向稳稳的落在了书案上。 柳长洲一回身,不怀好意的笑道:“该你了。” 刘子铭:“……” 他可委屈了,一脸忍辱负重的弯下腰脱了自己鞋袜,愤愤的用脚趾胡乱勾了几根弦,那模样别提多滑稽了,就跟被调戏的良家妇女似的,恐怕再差一步就能升级到泼妇骂街的级别了。 柳长洲一挑眉,转身坐在了自己的书案前,拄着下巴不知在想些什么。 衙门里那个十分诡异的绿毛龟到底什么来头? 这个时候他就分外想念瞻百里,奈何瞻百里因为为母丁忧,人留在清凉没有来,最快要年底才能赶到。不过据城门关卡处的守卫称,方大人严加了巡查力度后,各类走私的事情少了很多,但这种东西此前从未见过,更未曾听说过。 还有一件叫人想不明白的事,市面上盐价飙升,盐市整个的走向是有价无市。盐运使刘统多次来拜,称藩司余盐告罄,力不能敷。 柳长洲惯性的桌面上点着指尖,越想越觉得蹊跷。粮食的事将将告一段落,在这节骨眼上又突然杀出“华容无盐”一事,他总觉得不是巧合。但这一事实十分强有力的证据是,负责跟踪刘统府上的手下纷纷来报,根本没见着刘统还私下有什么屯盐的地方。 不过牢里的刘三却审问出了消息,原来那刘三手里粮的来源依旧是鸿运粮行。 没有粮上缴的老百姓会去找刘三抵押借粮,实际上是变相用高价买了鸿运里的粮。死鬼贺云做了一个头尾衔接的粮食链:每年上缴的粮扣去应该解至京城里的部分,台秤上多余的部分和应该解至北防的部分一并扣在地下粮仓里,借由鸿运粮行和典当行,一部分明码标价出售给当地百姓,没有钱的百姓则会去典当行找刘三借贷买粮,另一部分则直接抵押出去。 所以凡是涉及到与粮有关的事,兜兜转转都脱离不了贺云。换算在老百姓身上,就叫做被吃定,叫做无路可走。 何止是一本万利,纯粹是无本万利。 柳长洲顿时觉得就这么煮了贺云都嫌轻了,应该扒皮、放血、剥筋,在丢到蚂蚁窝里叫蚂蚁啃一啃。 不知过了多久,周围嘈杂的声音都逐渐消失,一只手在他眼前晃了晃,陆含章的声音在耳边响起:“醒醒了。干嘛呢?磨牙磨那么狠,很想吃肉吗?” 柳长洲拽了拽自己耳垂,十分幼稚得拌了个吊死鬼的模样,眼白翻出来,拉长脸道:“太尴尬了,被你看出来了。” 陆含章绷不住得抿嘴笑了一下。 两人又苦逼兮兮的拎着抹布和水盆子往三余书堂去,算了算日子,他俩这样每日打扫三余也有半个月左右了。 不过今天的三余书堂似乎有些怪异。 一推开三余书堂的大门,迎面一股十分刺鼻的咸湿味儿,钻进鼻腔里齁得人简直想干脆闭气。林立的书架似乎被人动过,在每个书架的最外侧都留有几个白手印。正对大门的那副“君子终日乾乾,夕惕若厉”的文联也被人碰的七扭八歪、摇摇欲坠。地上还有被拖拉的痕迹,乱七八糟的,十分像志怪话本子里狐仙出没后的景象。 这动静似乎是什么人着急忙慌来不及收拾残局遗留下来的。 此前正对大门的第一排书架上摆的是有关儒学的书籍,今天却全都换成了一架子满满的有关医药方面的书籍。 柳长洲作秀似的伸长胳膊在书架上来回晃了晃就算擦拭完毕,正打算离开的时候,突然在书堆里看到一本条目为《天下奇毒》的书来。他回过头看了看陆含章的背影,偷偷地把这本书塞进了自己的袖子里,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偷偷摸摸的。 两人越往里打扫就越不对劲,后层的书架摆放的越发杂乱无章,架子上有些书的书角干脆都折了起来,特别想是什么人碰倒了书架,书洒了一地,被人手忙脚乱间塞回去似的。书页摸上去都分外潮湿,表面糊了一层十分黏腻的东西,脏脏的蹭都蹭不掉。 正在屋角作秀的陆含章突然问了一句:“这是什么?”随后只听见一声“咯噔”的像是暗格打开的声响,最靠里的书架后方一块地板突然往下掉了进去,出现一个黑黢黢的机关口。 柳长洲顿时兴致勃勃的丢了手里的抹布,觉得他似乎听到了一种类似于藏宝图“解锁下一关”的声音,几步跑过去,拈起裤脚往那洞口一蹲,不负责任的猜测道:“藏尸间?” 陆含章刚想说什么,眼角却扫见一枚闪着寒光的东西直直飞过来,同时在不远处的书架后闪过一个黑色的身影。 他嗓子眼仿似被堵住了似的,一瞬间发不出任何声音来,脑海里滑过一个柔软的躯体直挺挺在他眼前倒下去的画面,第一反应就是特别蠢的垮了一步挡在了柳长洲的背后,同时突兀的喊了一声:“娘!” 不过这一嗓子被柳长洲气急败坏的一声“他娘的”给掩盖了过去。 结果可想而知,两人毫无悬念的一头栽了进去,那暗器擦着衣角打在了身后的墙上,而后头顶那个暗格应声而闭。掉落到一半时,柳长洲在侧壁上踏了一脚,搂着陆含章的腰擦着墙壁滑到了最底部。 地下那股恶心的直欲令人作呕的咸湿味儿比方才浓烈了许多,就好像有数百个十来年没洗过澡的街头乞丐,刚顶着大太阳在外撒了一天的野,浑身都汗湿的不像样子 分卷阅读63 - 分卷阅读64 坤 作者:百折不回 分卷阅读64 ,还十分没有自知之明的在人眼皮子底下来回晃荡。 柳长洲觉得胃里的东西几乎全都反了上来,几乎都要顶到嗓子眼,紧贴着胸壁附近有一道线烧灼一般抽着疼,就好像空口灌了一瓶耗子药一样。 四周一丝光线都没有,只有两人掉落到底部时发出的碰撞声在周围来回碰撞,听回声判断,底部似乎很大很空旷。 ……纯属寸的。 这两人在一起,简直就是倒霉与倒霉的简单相加,直白粗暴,赤/裸得没有任何铺垫。 柳长洲从怀里掏出火折子擦亮,借着光往四周望了望,墙壁上全是一些湿乎乎的粉末样的东西,似乎是地下许久未曾见过太阳,潮出来的霉斑。他屈起指节敲了敲,理所当然道:“接下来就靠你了,你知道,奇门遁甲之类的……” 陆含章喘了口气儿,费劲的向后靠在墙壁上,一手捂着自己心口,吹了个口哨,十分缺心眼儿的说:“呐,你看,什么叫心上人?就是我死后也要和他葬在一起的那个人。” 柳长洲:“……”公子,您那心能稍微小一点儿么?还有,能别这么诅咒自己么? 火折子照亮的空间有限,他看不到陆含章的表情,只听见那人又叹了一口气,轻飘飘的道:“华容的初雪什么时候才来?” 这话听起来一句比一句糖分大,柳长洲心里却开始敲起了警钟。陆含章讲话从来不会这么露骨,直白归直白,但向来不会这么接二连三的剖白心曲,像是急着要把一生的情话都这么直白的讲给他听似的,莫名的叫人心里发慌。 他回道:“扯淡吧。” 方才掉落下来时,柳长洲藏在袖子里的那本书给滑了出来,掉落在陆含章的手边。陆含章借着灯光打量了一眼,沉默了会儿,捡起来十分无所谓的扔到了一侧,说:“你知道了?唔,别看了,没用的,没有我身上这种。” 他扶着墙壁站起身来,任劳任怨的接过了打开机关的艰巨任务,开始四处摸索起来。 柳长洲愣了一下,感觉心里有一把小火苗烧得正欢腾,口没遮拦的道:“死都要死了,还耗着我做什么?” 陆含章一笑,大概是四周黑暗看不到表情,有心想调戏调戏他,就格外臭不要脸的说了句十分叫人起鸡皮疙瘩的话:“所谓情之一事,岂以生死易心?” 柳长洲:“……去死。” 只见墙壁上都是一块一块十分规整的方形板块,块与块之间弥合的天衣无缝,每一块敲打上去发出的声响都是实音。有些方块上还绘着些蛇虫鼠蚁、豺狼虎豹和魑魅魍魉的图案,真不知道书院的藏书楼里怎么会有这样一个地下室,还有方才那个黑色身影,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整个经纶看上去似乎没有表面那样单纯,从这一刻起,似乎处处都是迷雾。 陆含章信步瞎走,问道:“你们私下调查过许赋那老王八蛋么?” 柳长洲心不在焉的“嗯”了一声方道:“就是不调查,用脚趾头都猜得出来了。经纶和官场有勾结,许赋手上多多少少都沾着些不干不净。这些官大多沆瀣一气,脑子也往一个水准里蠢,贺云把那么多粮食藏在山里,保不齐还有些别的官把什么赃物藏在许赋这里,不过这里既然没有见到,也许是提前转移走了罢。” 他又杀气腾腾的道:“幸好他们提前转走了,要不然,真叫我看见了……” 陆含章突然在一处停了下来,面向墙壁站立,一言不发的用手指去扣一块板的边角。柳长洲示意他让开,一拳砸了过去,那边角微微往里凹了一些,与别的板块之间出现了一条极小的缝隙,他把自己那“棋行天下”的玉片往里一别,轻轻松松的翘了起来,与此同时,方才掉下来的暗格又重新开启。 柳长洲吹了火折子,由衷道:“说真的,陆老板这种才智,隐于市朝真的很浪费啊……”他回过身打算带着他上去,还没走近他,就看见陆含章毫无预兆的直挺挺得往后倒,一头磕在了密室的地板上。 柳长洲额角青筋暴跳,简直想把陆含章吊起来揍一顿。 他生平最讨厌不把自己当回事儿的人,自己把自己折腾的没有个人样,成天一副病怏怏的样子在人眼皮子底下晃,专门叫别人心里添堵。他十分想把陆含章的脑袋凿开,看看那里面装的究竟是不是一团棉花。 人人皆有软肋。 从前,他的软肋就是京城里的家;而现在,眼前这个人托着条烂命硬是挤了进来,逼着他不得不在胸前拆下来一根肋骨,好腾出一片空地去接纳这根软肋,心口一大片地盘突然都失去了防护,变得不堪一击起来。 陆含章蒙蒙中感到有人稳稳得抱起了自己,额头贴上了一个十分轻柔的东西,随后一个恨恨的声音钻进了耳朵:“我的心上人,我只要和他同生,不要和他共死。” 他拼尽全力狠狠吸了口气,然而窒息的感觉依旧如影随形,这一口气几乎什么作用都没有,最终还是彻底失去了意识。 第30章 风月无边 请来衙门里的郎中换了一茬又一茬,几乎每个郎中把过脉之后都摇了摇头,因为榻上的人十分虚弱,根本探不到脉象,只有用手抚在那人心口处才能稍微感受到些许跳动的迹象。 柳长洲神经质的时不时就用手去探一探他的鼻下,每次都在快要等到崩溃的时候才能感受到微弱的鼻息。他只知道这人从来不把自己的命当回事儿,但他不知道这人中的到底是什么毒,中了多久,中了多深。有什么毒能够这么霸道,能如同蚕食一般一点一点耗完他的一生。 顶着俩黑眼圈的谢卿云却对此一清二楚。 他们到华容的这一年里,陆含章的每一点儿变化他都看在眼里。 某一日,陆含章去端杯子的手毫无预兆的突然发僵,杯子掉落在地上摔得稀巴烂,待仔细看时,他发现他指骨关节和掌骨关节附近走形的经脉竟然全都莫名其妙不见了,细长的手指变成了一种十分纯粹的苍白色。 又是某一日,陆含章下台阶时突然膝关节发紧,整个人分外狼狈得扑到了台阶下,也是同样的情况,他膝关节附近的经脉也没有了踪迹。 他眼睁睁的看着陆含章花了一个月的时间来习惯这些逐渐恶化的情况,知道他每个动作都要比寻常人多耗费多少功夫,更知道要现在的他再以极快的手法弹奏完一支曲子有多费劲。但他只能看着,他对此毫无办法。如果他们永不返回京城去找那个下毒之人,他只能徒劳的看着他一天比一天狼狈。 但发生了那样的事,陆含章又怎么会掉头回去? 他只能看着他身上所有的经脉一点一点闭塞消失。 但这是这么多年来,他第一次突然昏迷到不省人事。 谢卿云和谢一桐,这一大一小每天都和吊丧一样,跟个兔子似的红着眼睛守在病榻前,把 分卷阅读64 - 分卷阅读65 坤 作者:百折不回 分卷阅读65 柳长洲烦得够呛。终于在淘气包谢一桐某一日放声大哭的时候,柳长洲的理性告罄,冷着眉眼,一手拎起一个把这俩丢了出去,使劲儿拉紧了房门。 他看着那个躺在病榻上对任何反应都无知无觉的人,觉得心口疼的厉害。 杜蘅那个大傻逼曾经说过一句十分蠢的话,他说:“把你的内力输给他不就好了吗?” 柳长洲不客气的赏了他一脚,叫他滚得更加干脆利索。 杜蘅成天就爱看一些天南海北的话本子,以为话本子里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都真实存在,他哪里知道,一个人所谓的内力其实就是蕴藏在筋骨里的精气神,要是真能输给他,他巴不得卸了全身的内力全都给了他,只要那人能醒过来。 从没有一个人叫他如此寝食难安。 他抱着最后一丝死马当活马医的念头,盯上了陆含章的琴弦。陆含章曾经跟他讲过,那日之所以可以一根琴弦解决掉曹虎那一帮人,就是因为他用琴弦的振动捕捉到了那伙人的心跳节奏,叫那伙人的心跳不期然跟着琴调逐渐变快。人的心脏也就拳头那么大,跳动的太快,自然会不堪重负,理所当然也就直接爆掉了。 柳长洲尝试着在那十二弦琴的某一根弦上点了一下,捕捉着陆含章心跳的节奏,尽量使手下的音调振动与他心脏的跳动齐头并进,彼此合拍。这样坚持不懈的摸索了半柱香的时间后,他试着稍微加快了手下的节奏,万分期待的希望能看到陆含章的心跳可以踩着琴弦的节奏也一并加快。 当把脉的郎中告诉他可以捕捉到脉象的时候,柳长洲差一点儿就要崩溃了。这种失而复得的心情来得汹涌澎湃,刺激得他一个大男人险些当场掉下泪来。他又逐渐加快手下的节奏,一点一点儿调整到与自己的心跳同步。等到郎中脸上出现了十分见鬼的神情时,他就知道陆含章已经无恙了。 但他接下来就发现他一瞬间失去了停下来的勇气——仿佛他这边一停下来,陆含章那边也就会跟着停下来一样。 手下这把琴突然就变成了陆含章全部的生命寄托,柳长洲指尖轻轻拨动琴弦,仿似在一下一下拨动陆含章的心。也不知过了多久,榻上的人浑身颤了一下,胸口的起伏骤然增大,开始肉眼可见了起来,同时他十分敏感得在屋子里察觉到了第三个人的呼吸声。 柳长洲顿时就虚脱了,有种浑身的力气被一瞬间抽的一干二净的感觉,仿佛刚从一次远到地狱的旅途归来。他远远的看了陆含章一眼,一言不发的一脚踹开门,头也不回得走了。 华容的霜降来的格外早,在不经意的一瞥间,泼在院子里的洗脸水十分可耻得偷偷结成了冰,轻轻薄薄的一层附在水面上,美丽又脆弱。 方秉笔静静的陪在柳长洲身后,犹犹豫豫得问道:“头儿,怎么回事?” 脑子里还处于一派混乱的柳长洲下意识就回道:“是啊,喜欢。”他回答完了,他那没事先跟他打声招呼就溜出去玩耍的神思一瞬间归位,一下子叫他知道他当时回了句什么。 方秉笔一呆,反应了半天,而后不可思议道:“啊……啊?” 柳长洲也傻了,他先自嘲得笑了一下,烦躁得伸出双手狠狠在自己脸上搓了一把,搓完了手就捂在脸上没拿下来,声音从指缝里溜了出来:“叫那哥仨趁早给我滚蛋,有多远给我滚多远,别在衙门里碍着我视线。” 这句话就好像给了他多大力气一样,居然叫他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又重新恢复成了原来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街头无赖。 这时,一个衙役小跑过来,不知说了些什么,三个人急匆匆赶去了后院。 后院里还放着那个十分诡异的大铁罐子,柳长洲掀开那罐子盖一看,顿时气得脑门都冒烟儿了——只见那绿色的液体里飘满了细碎的莹白颗粒,彼此连接成一棵倒立的树,树根处在液体与空气的交界面上,从树根处延伸出支楞八叉的几根树干,树干再往下一节一节分开,一直延伸到无可延伸。整个倒立的树外形完整,十分美观,而水底那绿毛龟还是一动未动,明显是已经死了好久的。 柳长洲怒气上头,一脚踹翻了那个手脚被缚的人,面色铁青道:“这里装的是盐,是不是?” 那一脚下去颇不留情,带了些泄愤的意思在里头,只把那人踹的跟个烂柿子一样咕噜噜滚出去老远,一头磕在了青石板上,似乎晕了过去。 他这没头没脑的话,方秉笔却一瞬间明白了过来,藩司余盐告急,很有可能是有人将盐全都洒进了水里。至于为什么这么做就很好解释了——无路可走,狗急跳墙,消灭罪证。很明显,眼下这个貌似是为保存绿毛龟的水,实际上是盐走私贩子溶解了大量盐的咸水。那绿毛龟只是他们掩人耳目的手段罢了,盐分太高,绿毛龟必然会表皮发皱。 江南和江北有不同的气候条件,江南夏季气温高,淮盐大都依靠日晒这种方法产出。而江北则不同,江北冬季严寒,产盐基本依靠低温条件下盐的自然析出这种方法得到。再加上江北地处中原腹地,湖泊多为淡水,冬季自然析出的盐量少之又少,盐作坊便很少,很多时候都是直接从江南运进来的。 但这种将成盐重新溶解进水里进行走私的方式还真是另辟蹊径。 柳长洲几乎都能猜到,在华容里一定存在一些黑盐作坊和一些相应的方式,把这些被溶解的盐重新蒸出来,幕后的人一定存在一条十分完整的盐链条。三余书堂地下室四壁上沾着的粉末颗粒也就很好解释了——华容里的某个官将克扣下来的盐全都屯在三余的地下室里,却被贺云之死刺激得做贼心虚,一不做二不休的直接将手里的盐全都泡进了水里,来了个毁尸灭迹。 至于是谁做的,答案昭然若揭。除了刘统,恐怕没有第二个人能有这么大的权力和机会,可以一瞬间让这么多盐全都消失。前些日子,刘统还贼喊捉贼的来衙门里上表称余盐告急,不是他还会有谁? 柳长洲一手指向衙门口,讥诮的道:“去看看经纶那个莲花池里的鱼死了几成了,有没有被泡成咸鱼。捞上来几条,剁了给刘统和许赋送过去,问问他们有没有兴趣去洗个盐水澡。” 方秉笔觉得今天的柳长洲跟变了个人似的,在一向的果敢之外还加了一条,就是无情。那种无情不是他做久了最高决策者杀伐决断后自然而然体现在举手投足之间的,反倒更像是他故意逼着自己对周围的人和事都冷漠、都无情,好像情这个字是个什么碰不得的毒/药,一碰就要送命。 他将一干事宜安排妥当,又重新走了回来,说:“陆老板醒过来了?” 柳长洲呼吸窒了一瞬,抬起胳膊前后晃了晃,脱力道:“秉笔,我是说假如,假如有一天长玔死了,你会怎么办?” 方秉笔陷入 分卷阅读65 - 分卷阅读66 坤 作者:百折不回 分卷阅读66 了沉默——柳长洲这么问,就很能说明问题了,陆含章不论生死,都已经彻底成为了柳长洲的眼中钉——他从不对柳长洲做过多的猜测,因为柳长洲做为上一任管窥阁首领亲自选拔上来的人,必然是整个组织里最有分寸、最心里有数的人。可以这样讲,柳长洲的每一个选择与判断都建立在十足的理智上,包括儿女情长的事,他是一个只需要人信仰、并不需要人怀疑的存在。 于是他实话实说道:“会很难过。” 柳长洲愣了半晌,疑惑道:“没了?” 方秉笔点点头:“不然还要怎么办?殉情?幼稚。我这样想,至少她活着的时候我都在她身边的,她即使死了也还会有什么遗憾吗?” 柳长洲微微偏了偏头,一手扶住了额头,叹息似的自言自语道:“可我办不到啊……” 他身上背负的太多,他总会有某些时刻,会为了他所背负的东西而不择手段,就如同当初他会为了清河的安定而牺牲一个五鼎关,谁又知道还会不会有类似的事情发生?陷入的越深,他就越不忍心看着那人受牵连。 除非他们有共同的使命,可他又如何忍心逼着那人改变他的初衷?而他又怎么可能放得下肩上的担子义无反顾的跟着那人走? 说来说去,只有一个理由能够解释这一切——柳长洲觉得自己太弱了,他没有办法找到一个最佳途径,叫他的心上人与他的使命可以并驾齐驱。如果他足够强大,或许一开始,清河就可以和五鼎关共存。如果他足够强大,他可以不必有那么多后顾之忧,可以轻轻松松的跟着自己的心意走。 这个认知一下子叫他手足无措起来。 管窥阁永远隐在幕后,也确实有权力做主每一位背叛大庆的人的性命,可实际上,他手里任何实权都没有。他夺去一个人的性命不受任何人掣肘,要比刑部按照大庆律例处决一个人干脆得多,那么随之而来的缺点就是,刑部存在的光明正大,他和管窥阁却终其一生都不能大白于天下。 可是,如果给他一个机会去选择是留在管窥阁还是去刑部任职,他还是选择管窥阁,因为这恐怕是整个大庆效率最高的机构。 柳长洲表情空白,戳在原地漫无边际的想了一通,被方秉笔清嗓子的声音拉回了现实。方秉笔朝着后院月门的方向使了几个眼色,十分有自知之明的退了。 他回过头来,看见陆含章仅着中衣立在月门的葡萄藤下,披头散发的模样分外憔悴,却十分意外的立成了一副干净单纯的山水墨画,清瘦却傲骨十足。已经完全枯死的葡萄藤只余一堆十分丑陋的木架子,和他糅合在一副场景里,竟然显得更为诗情画意了。 柳长洲深深得吸了口气,有心想说几句重话发发火撒撒气,但所有话到了嘴边,就十分窝囊得变成了一句:“怎么不多加件衣服?” 陆含章牛头不对马嘴的道:“想知道黑盐作坊在哪里么?” 柳长洲:“……” 他咬着牙道:“你到底有没有一点儿刚被阎王爷踢回来的自觉性?是哪个没出息的昏迷到方才?”他觉得这人简直太没有良心了,如果他真的有哪怕一点儿为将来打算的心思,起码应该好好照顾自己,起码别再叫他这么提心吊胆了。 柳长洲这会儿心理屏障十分脆弱,或许根本不知道自己都在讲些什么,近乎卑微似的道:“求你也心疼心疼我好吗?” 陆含章心里狠狠跳了一下,看着他隐隐有些泛红的眼圈,一瞬间十分想吻他,就有些笨拙的解释道:“我很好。” 他就如同一个不负责任的一夜风流人,不要钱似的抛出了一大堆悦耳动听的花言巧语。他许得下花前月下,许得下风月无边,可却没有办法许他一个天长地久。他口口声声得说着想和他厮守,可他已经没有办法兑现任何天涯海角的承诺。 原来有一种爱情,叫做海市蜃楼,看见的如此美丽,却没有一条路可以靠近。 陆含章觉得自己简直太讨人厌了,他后悔了,也开始理解了柳长洲的苦衷。 于是他快刀斩乱麻的噼里啪啦道:“我原先跟你说过,我从黑市上高价买回来的盐全都来自于一个叫胡瘸子的人,他住在城西的纺锤巷子里,华容乡绅富豪府上的盐全都来源于这个人,他应该算是整个华容的头号盐走私商。如果你们要调查黑盐作坊的话,从他入手应该不会错。” 说完毫不留恋的转身就走。 柳长洲紧赶了几步跑过去,一把拽住了陆含章的胳膊,将他推在了后院的墙上。他今天似乎一直处在崩溃状态,两只手近乎痉挛的抓着他肩膀,眼眶通红,声音近乎嘶哑,完全失控一样歇斯底里的道:“你到底中的是什么毒?不是你说要和我厮守的吗?我求你如果不能活得比我长的话,就滚得远远的好吗?” 他的话说到最后已经完全变成了哀求,饱含着十万分的委屈与心酸,一句一句撞在耳朵里,叫人难受的特别想逃开。 陆含章后背的蝴蝶骨被狠狠磕在了后墙上,那些满含水汽的话语和不忍多看一眼的表情比任何毒都更能要了他的命,他分外见不得这双盛满悲伤的眼睛。 柳长洲傻了一样还在一遍一遍不停的问:“你到底中的是什么毒?” 一双干净修长的手从斜里绕出来,轻巧的解开了他的衣带,那衣带被人牵拉着遮在了他的眼睛上。对面那人环住了他的腰,对着他的耳朵用气发声道:“我中的是……单相思啊,你不是一直都知道么?” 陆含章终于偏过头来,捧着柳长洲的脸,异常珍视得吻在了他的唇上。 月上柳梢头,床帐里有纠缠不清的身影。 一股怪异的感觉掺杂着微末的不舒服,从柳长洲的尾椎一直绵延至头皮。那些缠绵悱恻的吻落在颈侧,软化了他一身在刀光剑影里打磨出来的铮铮铁骨,叫他走投无路得只能伸长胳膊更紧得拥抱触手可及的人,哪知这一拥抱甫一加深,便失去了任何放手的理由。 他极为克制的舒了口气,鬼使神差的轻轻唤了一声:“含章……” 蛛丝缠绕雕梁画栋,凉风缠绕枯柳,由来总是…… 情丝缠绕英雄体。 作者有话要说: 情丝缠绕英雄体——屠洪刚《风云》 卷二里苦命鸳鸯的部分应该都结束了,所以我写的真的是轻松的爱情文~~~ 第31章 明察秋毫 柳长洲是被一道亮光晃醒的,睁开眼的时候都已经日上三竿了,这放在平常简直是一种比凤毛麟角还稀有的情况。身上一些难以言表的酸痛与难受,叫他囧囧有神的回想起了昨晚的事,他简直想抄起鞋底在自己脸上狠狠抽几下。 这种生米成熟饭的即视感太强烈,别说窗户纸已经破了,恐怕连窗都他娘的早被暴力摧毁了。 他扭头对着同床共枕的 分卷阅读66 - 分卷阅读67 坤 作者:百折不回 分卷阅读67 人翻了几个白眼,却被那人一张玉琢似的脸给打败。陆含章整整昏迷了半个月,他那时候心焦气燥,根本没有闲工夫看看闭着眼的陆含章到底什么模样,到这会儿才有了些许心情仔细打量他。他看了半天,只得出一个结论——他和初见时一个模样。 这个结论叫他心里诡异得升起一丝“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念头,他们人现在华容,恰是一种物非人是。他被这想法一下子给刺激到了,但越是死死抿着嘴角越是往上翘得厉害。 生平第一次,要为一个人逆着兔死狗烹的大势活下来的想法如此强烈。 本以为还没有醒的人从被子里抽出一只手,准确无误的盖在了他的眼睛上,那人眼睛连睁都没睁,话音里带着十足的鼻音,囔囔道:“别看了,柳大人还有一个大破烂摊子要处理,大清早上就视奸合适么?” 柳长洲:“……” 陆含章又接着道:“衙门后院里那一大铁罐子盐水至多煮出来一个蛐蛐罐子那么多的盐,就算是天价盐,一百两也肯定买下来了。哪有蠢货会为了区区一百两铤而走险?你最近要多留意城内别的进出口有没有类似的情况,这一罐子很可能是一种‘明修栈道,暗度陈仓’,掩人耳目的手段。” 柳长洲顿了一下——这本来是一种最基本的定势思维,可他竟大意到完全忽略,是谁造成的就可想而知了。 他伸长胳膊取过一旁被揉的乱七八糟的单衣,披衣下床,又回身给他掖了掖被角,嘴上却十分冷淡的道:“摸摸你那良心问问你自己这都怪谁?少扯淡了,还是好好操心你自己吧,最好别叫我再碰到你出什么意外,否则我剁了你喂鱼。” 话音刚落,陆含章没骨头似的从被子里撑起了上半身——他那姿势可谓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了,先是用手撑在自己腰后面把上半身撑成一个弓形,脑门儿顶还贴在枕头上舍不得离开,修长的脖颈被拉成一条弧线,衬得下巴极为瘦削,锁骨也更为清晰了。不过他期间起了几次均以失败告终,而后才一鼓作气的靠坐了起来,但眼睛还是没睁开。 他中衣微微两边豁开,露出一小片胸膛,但这也够说明现状了,那上面全是某种幽晦难明的痕迹,颈侧那个洁白的羽毛附近也有深深浅浅的红痕。只听他迷迷糊糊的道:“那日真的纯属意外。唔,你等会儿我,我陪你一起去找胡瘸子吧,那人是个……奇葩里的奇葩。” 柳长洲一手扶额,仿佛格外见不得他这个样子,转身去桌子上倒水,十分无语的道:“你简直太稀罕了。”普天之下,起床也能起的如此山路十八弯的,他也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再见到第二个。 待两人收拾停当,柳长洲刚打开门,就看见院子里立了一大帮人。 院子里那些人脸上表情花花绿绿的,可谓精彩纷呈了。方秉笔迅速给他递了个眼神,微妙得传达了一种“我压根儿拦不住”的意思来,随后就眼观鼻鼻观心得板着面孔,幸灾乐祸、围观看热闹的神态却如此明显。 杜蘅若有所思得拄着下巴,老神哉哉的道:“这大概……就是所谓的双修吧。” 谢卿云神情古怪,却十分有节操的捂着谢一桐的眼睛,然而挡不住那淘气包的声音:“什么是双修啊二哥?” 这下好了,谈个恋爱上个床搞的近乎人尽皆知。 但是,这一切的一切都挡不住二人脸皮的厚度。 柳长洲若无其事的挥了挥手,示意有事儿没事儿的全都滚蛋,别跟这儿瞎凑热闹,十分无所谓的道:“看什么看?大惊小怪,没见过洞房花烛?还是……诸位排着队等着跟我洞房花烛?” 陆含章追在他身后,边打呵欠边回答了谢一桐的问题:“双修就是你们学塾里的老夫子给你一连放了两天假,你想那该有多爽?” 太掉节操了! 众人的下巴噼里啪啦掉了一地,彼此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面面相觑。 纺锤巷子是个口小肚子大特别能装的胡同,陆含章熟门熟路的带着柳长洲左拐右拐,在一个足足有三丈宽的大铁门前停下了脚步。他借着宽袍大袖的遮挡拉了拉柳长洲的手,低声道:“你进去别四处瞎看,这附近几乎都是耳目,我们一进来就被盯上了。” 柳长洲在他手心画了个圈,点了三下。不用陆含章提醒他都注意到了,巷子里来往的人不多,但几乎每个人看到他俩进来都会盯着看好长一会儿。附近有一股淡淡的木炭燃烧的草木灰的味道,白墙上也细细密密的落了一层黑炭,内里乾坤可想而知。 他们就在原地站了一会儿,什么举动都没有,而那大铁门后像是得到感应似的出现了脚步声,一个贼眉鼠眼的人探出头来,看见陆含章直接就放行了。 柳长洲还在想所谓“奇葩里的奇葩”究竟是个什么模样,就看见铁门后的大院子里一个十分精致的凉亭下有个人直径奔了过来。 那人一身花红柳绿,脸上也擦脂抹粉,看上去十分像前朝画像里那个远近闻名的仕女。他一看见陆含章,顿时两眼放光,小碎步迈得极为殷勤,但明显能看出来他的一条腿确实是瘸的,似乎长短不一般齐,走路有些一边倒。 胡瘸子奔走过来的架势十足,却在距离两人两步远的时候突兀得停住了,仿佛两人周围有一层透明的结界,挡着他使他无法靠近。他两只手攥在一起举在胸前,自以为妖娆的一边跺脚一边扭腰,以一种正常人都发不出来的假嗓子嗔道:“含章怎么亲自来了?我派人送去的东西已经用完了吗?” 柳长洲心里冒出一股十分诡异的感觉,一时间,落花有意流水无情、陆含章被死变态包养、这人真是投错性别了吧,这些念头在心里天雷滚滚的走过一遭,叫他憋不住得十分想笑,被陆含章十分隐晦的一掐给掐了回去。 陆含章淡淡道:“胡老板客气。”他把柳长洲往前一推,“不知胡老板手底下还有没有空子给我这个小兄弟谋个差事?书念得多了,念得不知道人间疾苦,我有意借胡老板的光给他好好上一课。还望胡老板不用惯着他,最脏最累的活全都交给他罢。” 柳长洲一边扮着面瘫脸,一边觉得陆含章这一招实在很高——黑盐作坊里一定也是分工明确的,出汗捞钱的、负责打探市场行情的、统筹规划一切的,毫不夸张的讲,他们可能都有一套专门用来应付官府检查的掩饰工程,甚至都可能有一支强大到足以抗衡官兵的武装力量。 而毫无疑问的是,最脏最累的一定是负责煮盐的下层劳工。 胡瘸子连一瞥都舍不得给柳长洲,跟条哈巴狗盯着肉骨头一样盯着陆含章,就差流口水了。他十分随意的一挥手,示意手下人带着那小兄弟下去,依旧叫人起鸡皮疙瘩的道:“含章说的什么话,这不是举手之劳么?”他随后又十分善解人意的道:“现在的人 分卷阅读67 - 分卷阅读68 坤 作者:百折不回 分卷阅读68 成天都不知道想些什么,这一块铜板、一锭银子岂是从书里长出来的?可怜这些读书人,写个文章做个诗扬名立万又值多少钱?一辈子到头不还是穷死的么?” 陆含章一边在心里骂“你知道个屁”,一边毫无破绽的点点头:“胡老板说的极是。” 他又一伸手将柳长洲扯了回来,表面上哥俩好的揽住他后背,宽慰似的拍了拍,侧过头轻声道:“两天?” 柳长洲避着人,从腰带上掏出自己的“棋行天下”,塞进了陆含章的衣带里,礼尚往来的搂了搂他的腰,轻笑了一下,丝毫不知天高地厚的道:“一炷香。” 陆含章:“保重。”而后他后退一步,挥了挥手。 大概是由于环境极为恶劣,周围有一帮人盯着他们看,导致这一变形的拥抱居然有了种偷情的味道,仔细咂摸一番,感觉居然还不赖。 柳长洲就被那胡瘸子的手下人带了下去。 他想胡瘸子绝没有表面那样花里胡哨,他能在大庆极北建起一条运盐、煮盐、销盐的产业链,眼界和手腕自然不小。并且这又是一种顶风作浪的犯律之举,那么他对手下人的挑选、监督与管理自然不会弱,他恐怕少不了一顿教训和修理。 果不其然,他被人带进了一件密不透风的黑屋子里,黑暗里有人三下五除二扒光了他的衣服,另一套手感极其差劲的粗布衣衫被人劈头盖脸的砸了过来。随后有人推了他一把,他卸了全身的力道,顺从的往后倒在了茅草堆上,几双脚不约而同的踢过来,毫无差别的落在身上,叫他好生回忆了一把当年挨揍时的场景。 眼下是这样一种情况,他在明,这个盐作坊却在暗。陆含章给他伪造了一个假象把他送了进来,他却对这个盐作坊的虚实一无所知,所以似乎除了混进去打探虚实以外别无他法。 不知道内/幕的人莫名其妙挨了一顿揍,他的正常反应一定是反抗和叫喊。于是柳长洲一边装模作样的开始躲闪,一边嘴里开始飙脏话,数着辈分从那些人十八代祖宗往下骂,骂完了又颠过来再骂一遍,唾沫星子横飞的简直有种吃人的架势。 好在他还没到脏话词穷的时候,那些拳脚便停了下来,黑暗里有人十分阴险的笑了一声,他听见有罐子开合的声音,随后他身上被人没头没脑的洒了一些东西。 柳长洲瞬间就想把这些人全都踢下去送给阎王爷做下酒菜——那帮糙汉给他身上洒了一层盐。方才那些拳脚着实不算轻,几乎所有的地方都开始抽着疼,疼的他眉毛都不自主的往上挑,汗湿的头发糊在脸上难受的他简直想将这些人全都扒皮抽筋。 他动作幅度十分大的扭曲了一下,而后像被雷电劈了一样颤了一下,划过脑子里的最后一丝意识就是——昨天晚上貌似似乎仿佛好像有点过了。 然后他就果断的选择干脆利索的晕了过去。 等到再次醒过来的时候,耳边是一种十分嘈杂的铁铲磕在石头上的声音,还有类似于大火焚山一样“呼呼”的声音。他睁开眼,顿时觉得长见识了。 他不知道自己身处哪个鸟不拉屎的地方,这地方昏暗的似乎从未有过白天黑夜,头顶的光被遮的严严实实,在顶棚上还垂下来许多根特别粗的铁链条。 几步开外的空地上是个十分巨大的变异炉膛,之所以说它变异,是因为它被人设计成了一个中空砖块的模样,那里面塞得全是煤炭,在砖块样子的炉膛的两侧是通风口。而后在那炉膛之上是个十分轻薄的浅槽,最上方有一层透明的类似于羊脂材质的薄膜,那薄膜中间被一根横梁架起来,搭成了屋顶的结构。 从那炉膛之上的浅水槽里不断有雾气蒸腾上来,全都糊在那羊脂屋顶上,凝结成水往两侧滑落,跌进了炉膛四围预先设计好的走水沟里。仔细一看就能发现,头顶那层羊脂屋顶实际上是两层,里面走走形着密密麻麻的细软管,里面有流动的液体。 柳长洲左右看了看,在他目力所及的范围内,一字排开了整整九座这样的煮盐槽,光着膀子来回换炉炭的人就有不下一百来个。在每个屋顶构架下都围着三四个大铁罐子,已经熬干了的盐水被人连浅槽一并端起来,随后有人往炉膛上架一个新的浅槽,铁罐子里的绿水便会被倒进去。 以盐水走私食盐的方法才出现,这里这些人居然都已经有这么娴熟的技巧,只能说明一个问题——早在余盐告罄和方秉笔下令严查之前就有人得到了通知。 柳长洲理解官商勾结,但他对于贪官和走私商这样一个组合就无法容忍了。如果能够比方秉笔的命令还要早,那就十分简单得指明了一个现象,华容官场里的人似乎并不是最终极的幕后黑手,因为知道方秉笔来严查走私的只有户部极少数位高权重的京官。 柳长洲若有所思得打量了一会儿,开始思忖如果有人告密引来官府突然袭击的话,这些人要如何短时间内把这些东西掩饰起来?还有,如果不用于煮盐的话,这些东西还有什么别的存在价值? 他想了一会儿,觉得似乎没有什么别的地方能用上这些东西了,干脆毁了算了,正好借此打草惊蛇,看看能引出来哪条毒蛇。 “看什么看?!没死还不快起来干活?!养你们这帮人是专来吃胡老板的闲饭的?!”一个半张脸都被胡子遮起来的死胖子气急败坏得走来,扬起皮鞭作势欲抽。 但他还没靠近,身后有一个屋顶架构十分突兀的塌了下来,掉进了下面的浅槽里,有些露出来的部分碰到了浅槽外围一圈的炉膛上,一瞬间被烧着了一大片。那胖子顾不上揍柳长洲了,着急忙慌吆喝人去扑火。 柳长洲手里扣着一枚石子儿,如法炮制的毁掉了其余八个。场面顿时乱的一塌糊涂,劳工的铺盖卷儿就近放在他所在的这个茅草棚子下,有火星溅出来引燃了那些东西,炉膛里那些火苗顿时如虎添翼,轰轰烈烈得烧了个痛快。 他又捏着嗓子极其危言耸听的喊了一声:“快跑啊,官兵来了!” 一时间,几乎所有的人全都扔了手里的铁铲,上百号人汇成一股人流浩浩荡荡的往一个方向跑。有个别要钱不要命的还抓紧时间,趁着混乱从未被殃及的铺盖卷里扣搜出一些银钱揣进了怀里。 人生地不熟的柳长洲优哉游哉的混进人流里,跟着大伙一直往西去,越过了一个仅容一辆马车通行的门,进到了一个稍微宽敞些的大道上。 四周的场景顿时叫他头皮一炸——这一条道上一共有九扇类似的门,几乎每一百步就有一个。如果门后的布置都大致相同的话,这样一个黑作坊几乎有整整八十一个煮盐槽,劳工数目至少在一千号人。 这样的产盐量算得上十分惊人了。 他趁乱混进了最近的一个门里。 那个门后果不其然也是九个煮盐槽,不过所有的人似乎 分卷阅读68 - 分卷阅读69 坤 作者:百折不回 分卷阅读69 都井井有条,听到外面人群高喊“官兵来了”的声音也丝毫不惊慌。只见他们训练有素的把支撑羊脂的横梁拆掉,将那羊脂两边抻开固定在浅槽的两侧。 之前看到的从顶棚垂下来的粗链条,被人陆陆续续得挂在了地面上一个突起的铁环上。 而后所有人分成两部分,分别集中在长条形作坊的两长边,随后一个十分巨大的“轰隆隆”的声音响起,从作坊的屋顶上缓缓降下来一个面积可观的长条形盖面,与此同时,地上那些煮盐槽开始以相同的速度往地下凹了进去,一排煮盐槽动作一致,似乎是被嵌在一个可移动的载体上,没一会儿就看不到了。 地上出现了一个十分大的缺口,恰好和陷进去的煮盐槽、和头顶上落下来的盖面彼此相吻合。在“哐啷”一声响后,那个大盖面和地上的缺口天衣无缝的弥合了起来。 那个盖面上居然是一应俱全的铁器作坊。柳长洲方才扫了一眼后,趁着最后弥合的时机闪身跳进了那条缝里。 下面是一层巨大的地下密室,似乎一气儿连通了九个门后的空间,只看见陆陆续续的有类似的载体垂下来,柳长洲打眼一扫,果然,除了他毁掉的那个,一共掉下来了八个。 除非地震,否则休想一次性毁掉一个规模这么庞大的作坊。规模这么大,食盐的流向就绝不仅限于华容这一块儿地盘了。如果不局限于华容的话,向北也只剩下了一个地方——大庆北境的邻居,北狄。 柳长洲的脸色就十分好看了。 户部高层,走私两淮的盐,在华容中转,运往……北狄?他几乎可以确定刘统和这个幕后的户部高层是两条船上的人,似乎只是凑巧有了交集。这就更不对劲了,冥冥之中好像有人在指引他去找到这个作坊,去查明一些东西。 他一下子就通透了:宗仪到底想借他的手除掉户部的谁?朝廷新近要推出的大政策遇到了什么人的阻拦,需要抓住那人的把柄清扫道路了? 他看了看四周,十分大胆的猜测,既然地下全部打通的话……有可能使整个机构恢复原样的触发机关只有一个。然后他十分理所当然的想“要是陆含章在就好了”。 柳长洲:“……”完蛋了,离不开了。 一只手不知从什么地方伸出来,五指牢牢嵌进了他的指缝间,有人笑道:“不赖,你来的比我想的要快。” 这种大白天诈尸一样的情景叫柳长洲条件反射的浑身僵了一瞬,而后他就突然明白了陆含章之所以这么放心得他把推出去的原因了——你自己去亲眼见证一番,我在最后的地方接你。 陆含章弯了弯眼睛,好心情的解释道:“胡瘸子有次非要拉着我喝酒,他自己……”他还没说完,柳长洲猝不及防的回过头来,不挑地方的在他脸上亲了一口,没头没脑道:“我简直太爱你了。” 陆含章面色古怪了半天,随后给笑了,说:“所以?我终于比得过金斗了?” 柳长洲:“……” 第32章 心有灵犀 地下并不是一个完全密闭的空间,往西侧看过去,能看到一条大约一人高的缝隙,那里似乎有水声。可想而知了,陆含章一定是从那个地方钻进来的。这也很好理解,盐作坊里用来冷却盐溶液蒸汽的水一定有来源,也有去向,那么盐作坊的附近一定会有河流。 十分凑巧的是,那个缝隙外有一个不太明显的地势落差,将那缝隙给遮了起来。 陆含章抬起手指了指东侧某个方向:“要将重物上下平移的话,大庆境内只有一种类型的个机关能够办得到。唔,你待会儿去那里看看,应该会有一个很笨重的转盘,结构很简单。去吧,我在这里等你。” 柳长洲点点头,顺嘴道:“不一起去看看?”这句话本没有什么意思,更没指望能收到回答,柳长洲纯属随口一说。结果他听见陆含章一本正经的道:“不去,要不然,我会竖着进来横着出去的。” 柳长洲:“嗯?” 陆含章指了指自己的心口,又将手搭在自己的脉搏上,十分惜命的道:“我想我可能不太适合进到地势比较低、空气不太流通的地方,会憋死。” 柳长洲戳戳他肩膀,鼻子哼了一声,道:“算你有自知之明。”他已经彻底放弃从陆含章嘴里听到有关毒的任何信息,算算日子,不出意外的话,柳江和朱点衣也快赶回来了,他总会从别的途径知道所有,活人横不能被尿憋死。 他往深处走了将近一百来步,果然看见一个匍匐在地的大转盘。那转盘是个长相堪称矮矬穷的轴辘,直径足有两丈,从上表面垂直发出九簇强度可观的铁链条,钻进头顶的石壁里不见了踪影。在轴辘那短小精悍的腰上,那九股链条则泾渭分明得依次从上到下盘旋成一叠,外表狰狞,十分丑陋。当然这东西又不用相亲,丑点儿也没所谓。 仔细一看就能看出端倪了。那九股链条是分别缠绕在九个并排套在轴辘外侧的另一个子轴辘之外,可怜那母轴辘自己本身就挺矮矬穷的,又被这帮败家子儿一气儿裂成了九个,那每一份有多矮矬穷就可想而知了。此外,从母轴辘的中心延伸出了一根十分粗壮的把柄,一直戳到了头顶的石壁上一个相互配套的长轴里,似乎在相对应的地面上有一个借以发力的地方。 柳长洲一手抓住其中一根链条,倒挂在半空上去看更为精细的结构,这一看还真给看出门道来了——那个母轴辘与九个子轴辘之间的缝隙间全是细细密密的锯齿,那些锯齿是一个个单方向的小斜坡一样的造型,母轴辘与子轴辘上的斜坡方向彼此相反,使母轴辘与子轴辘之间的相对滑动只能朝向一个方向。 这些锯齿一下证实了他的想法,九个子轴辘的滑动确实彼此互不干扰,这使得地面上那九个门后的煮盐槽可以彼此毫不相干的降到地面以下。而当反方向收缩链条将这些煮盐槽升上去时,由于锯齿之间的相互嵌合,九个子轴辘只能随着母轴辘的转动而转动,这样就使得所有的煮盐槽可以同时恢复原状。 换句话讲,只要母轴辘反方向转动,可以同时带动九个煮盐槽的升降载体。 眼下那九根链条上只有八根绷得笔直,有一根还十分松弛,相对应的正是柳长洲手贱毁掉的那个。 柳长洲摸着下巴围着母轴辘转了一圈,觉得他就是再长十只手也不一定能推动这个轴辘。这种怪物少说得有一百个人才能搞定。 这些人是不是闲的?贺云事事儿的整了个“共轭阴阳关”,黑盐作坊里又出现了一个其丑无比的“子母轴辘”,这些人一天到晚是不是光在琢磨如何与上级高智商得躲猫猫了? 自从他们一行人来到华容,他几乎每天都在各种前所未见的机关里翻跟斗。这种操蛋的经历时常叫他哭笑不得,仿佛人这一辈 分卷阅读69 - 分卷阅读70 坤 作者:百折不回 分卷阅读70 子就突然变成了一次与死物之间的较量。他想,会不会有一天,这些冰冷冷的铁家伙也会超越人的意志而存在于世,当人再没办法左右这些智慧结晶时,还有谁可以扮演一个管窥阁的角色,扶大厦于将倾? 这时,洞口的方向突然传来一阵寻常人不留意就不会察觉到的脚步声,柳长洲一回身,瞬间觉得腰杆子又粗了一圈——方秉笔与管窥阁一干部下、官兵犹如神兵天降,十分神奇得出现在视野内。 这简直都不用猜了,一定是陆含章的丰功伟绩。 有些人存在于世,纯粹是为了让人仰望,诸如孔孟荀子;有些人的存在,是为了让人胸怀天下,诸如管子卫鞅;有些人则是为了让人心存敬畏,诸如李聃庄周。 像陆含章这种的,纯属是叫人拿来无下限得爱的。 人多简直办什么都手到擒来。 柳长洲忙中拨冗给陆含章飞了个“我简直不能更爱你了”的眼神,大拇指弯向地面做了个“等我”的手势,便转身简单的比划了一下进行部署。周围形势很明朗了,所有手持利刃的士兵都在煮盐槽的四围寻找藏身之地,攀附在升降煮盐槽的载体之上,一阵井然有序的布置安排过后,一切重又恢复寂静。 没一会儿,地面上传来一声十分短促但格外尖锐的鸣响,随后头顶上由远及近传来一声十分巨大的脚步声,似乎都汇集在母轴辘的正上方,那根连接母轴辘与顶棚的粗把柄上有肉眼可见的细细的颤动,母轴辘与子轴辘之间相互咬合的锯齿上传来轻微磕磕碰碰的声音,回荡在单向出口的地下室里,像是冬眠的怪兽将醒未醒时一派蒙昧的鼻音。 而后,原先紧绷的八根粗链条开始有了缓慢的向下移动的趋势,母轴辘死死卡着子轴辘开始朝着反方向转动,子轴辘外围缠绕的链条开始一圈一圈增多,在四周不同的方向纷纷有铁器与砂石地面相互摩擦的声音,与此同时,四周的升降载体颤颤巍巍的离开地面。 陆含章抄着手靠在洞口的石壁上,看着那一帮人跟一群蜘蛛似的,手里借助一把铁爪攀附在变异炉膛的底部,跟一条一条人形腊肉似的被带到了半空中。在升至快要到达地面时,几乎所有的人动作划一的借着炉膛一侧,在半空中翻了个身,身手利索的越过了升降载体与地面之间的大空档,看不见了踪迹。在那缝隙快要弥合的时候,一直十分淡定的站在母轴辘边上的柳长洲瞬间跃起,柔韧的腰身在空中剪过一道残影,灵巧的越了过去,那缝隙又消失的无影无踪。 他转了转手里的弹弓,一直在等一个声音响起。 整个地下室只余下那个跟大蜘蛛一样的子母轴辘,若是小红看见的话,也许会拿来当做远古祖师来朝拜的吧。在没有人的寂静空间里,子母轴辘之间相互咬合的锯齿同时回缩,外围的子轴辘又绕回了原来的方向,而后锯齿重新出现,为下一次升降载体的回落做好了准备。 这一连串动静一过,陆含章站直身体,拍了拍自己后背的土,优哉游哉的跨过了小溪,朝着不知道什么方向离开了。 而在地面上则正是另一副景象。训练有素的士卒与被总被虐待鞭笞的劳工有某种“一个愿打一个愿挨”的相处模式,几乎没费什么力气,所有的劳工都已经束手就擒。现场铁链条很多,于是方秉笔就地取材,将所有人的脚扣在了一起,一大帮人自动自发的往出口的方向挪。 柳长洲端着手和方秉笔跟在一侧随着人流走,方秉笔回头看了一眼乌泱乌泱的人群,公事公办道:“头,早上刚到的密函,新的粮田配给制度已经选在京畿直隶开始试行,不过户部有几个老王八异常顽固,条令一直没能正式下达。” 柳长洲点点头,十分淡定的道:“回去你给皇上发个函,就说一切照旧,那几个老王八没几天好活了,问问他有没有新的人选。” 方秉笔狐疑道:“怎么,你打算要陆老板接手?” 柳长洲看过来,摸了摸自己下巴:“我的意图表现的很明显?” 其实对于要陆含章出马一事,柳长洲一直都很犹豫。他希望他们彼此有共同的使命,这样即便他还是没有那样强大,至少他们的立场和出发点总是一样的。他既然喜欢这人,自然是不愿意和他分隔两地的。可他对陆含章的性子也知道的一清二楚,知道他心甘情愿得帮他到这一步,几乎完全出于对自己的爱重。 况且最重要的是,他也总不舍得委屈他的。 柳长洲想了想,若真让陆含章每日朝五晚九的出入宫廷,出入军机要处,陆含章就算表面不说,甚至更不可能会让他看出一点端倪,但他心里就会好受? 他摇了摇头,打消了这个想法。 一直以来,他都认为没有什么人是无所不能的,就好比他自己,他的短板也有很多,他一直认为这是一件十分正常的事。可他眼下竟有一种十分强烈的欲望——倘若他真的无所不能,他便不再需要任何人的帮助,他可以一己之力横扫千军,只要陆含章……时刻平安顺遂就好。 弱干可摧残,纤茎易陵忽。 何当数千尺,为君覆明月。 “什么时候,我能够无坚不摧?” 这种想法太不切实际,他就单纯想了想过了一把干瘾,觉得自己最近有些贱的矫情,大男人了,年纪也不小,陷进了一轮风月,整个人就突然变得思维奔逸,变得畏手畏脚、患得患失,变得神经兮兮起来。 一行人穿过了那条有着九扇门的长通道,走出了通道尽头的另一扇门,视野骤然开阔,但……开阔的视野里站着一帮披坚执锐的人。 他猜得果然不错,这表面花里胡哨的胡瘸子竟然真的有一支足以抗衡官兵的武装。眼下这一伙人的武器并不比自己这边的差了多少,看这样子,胡瘸子是打算拼着鱼死网破,要么各退一步,要么同归于尽了。 那胡瘸子架势可大了,他跟个半身不遂的痴呆似的,一团烂泥一样摊在一把太师椅上,敲着二郎腿的模样分外欠揍,他那声音听上去一如既往的叫人起鸡皮疙瘩:“走到眼下这一步实属胡某疏忽,自家后院混进了一颗老鼠屎,引来一帮官府的饭桶。胡某先把话撂在这里,今儿要不你死我活,要么桥归桥路归路,井河无犯。不知诸位大人意下如何?” 胡瘸子背后站着一个精瘦的老头,眼神毒辣,眼光如跗骨之蛆一般将在场的人都打量的一番,嘴角微微向下,露出了一个分外不屑的表情,不言不语的静立在一方,存在感不强,但周身武者的压力感却十足。 胡瘸子和这糟老头站在一起,十分传神的诠释了何谓“咬人的狗不叫”,不,应该是诠释了何谓“臭屁不响,响屁不臭”。 柳长洲冷笑一声,这人还真以为官府的人都是被吓大的么?吓唬谁呢?他袖子十分随意的一摆,一 分卷阅读70 - 分卷阅读71 坤 作者:百折不回 分卷阅读71 排白刃齐刷刷插/进了胡瘸子身侧青砖贴就的墙壁上,笑吟吟道:“那就来看看你所谓的‘官府的饭桶’到底踩不踩得死你们这一帮臭虫了。你听没听过,官府里有一帮人,他们一脚踩在江湖里,一脚踏在刑场上?” 双方之间的矛盾一触即发,胡瘸子自带一种天外飞来的优越感,阴险的笑道:“好吧,谈崩了。那就没办法了,正好给兄弟们开开荤。” 他话音刚落,他背后那糟老头猝然发难,也许是出于武者的直觉,一下就定位柳长洲是敌手里最棘手的人,直取而来。 不过这一切躁动都尚在孕育之中,还没来得及破壳而出,就被接下来一个戏剧般的突变骤然打断——一支箭尾还在颤抖的箭不知从何而来,从那老头的心口直直插了进去,势头何其霸道,从那老头的后心口穿过后,又一路呼啸着戳进了正好位于他背后的胡瘸子的眼睛里。 只听一声惨叫响起,先前还牛逼得恨不能上天的胡瘸子一下子滑落下来,在地上翻滚成一盘花花绿绿的蛋炒饭。 柳长洲:“……” 他憋了好几次,最后还是没能忍住,转过身来冲着身后的屋脊,十分无奈的道:“你下次远距离打击能不能换个地方,别老挑人眼睛行不行?”那语气里的宠溺意味简直叫一旁的方秉笔都要夺路奔逃了,这熊汉子心里默默得想,这人大概以后就是自家首领夫人了……罢。 何其有幸,他遇到的人虽然没有一身足可盖世的武功,甚至每每被死亡威胁追逼,也依旧在如浪花翻滚的岁月里耀眼得令人无法直视。他或许有过万分艰难的过往,但如今却没有什么苦大仇深,更没有所谓的自暴自弃,他走在哪里都在诠释一句话——悟已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 一众人抬头往上看,只见对侧的屋脊上站着一个通体全白的人,那人手里稳稳当当的端着一张弓,淡定道:“纯属手滑,就别嫌弃了。哎你可谢谢我吧,起码还给你留了个活口。” 大家:“……” 太贱了,这两人居然恬不知耻得打情骂俏起来了。 这一场本来旗鼓相当的较量一瞬间急转直下,变成了一次仿佛闹着玩的过家家,随随便便就收场了。待到绑了胡瘸子,搜出了他屋子里一干与户部高官往来通信的证据,一并交给手下发回京城后,对于那两个跳蚤一般的小贼——刘统和许赋,柳长洲想了个十分损的主意。 他一回身发现陆含章还如方才那样站在屋脊上,似乎没有动弹过。他奇怪道:“不走?站那么高,你想尿多远?”话音刚落,一颗石子儿擦着他耳朵边划过,砸在一侧的青石板上,简单粗暴得传达了那人对于他口无遮拦的愤怒。 陆含章十分无奈的一摊手,理所当然的道:“我上来时那个梯子给倒了,你上来接我下去行不行?” 柳长洲憋着笑,鄙视道:“……看把你能的,有本事自己蹦下来。” 陆含章:“……” 对于许赋和刘统,柳长洲的馊主意是这样的——他叫人把那俩王八蛋扒了个光,用刀子在皮肤表面化了无数道十分小十分浅的创口,每一刀基本都没有太大的痛感。等这样从脖子划到脚以后,他叫人把那俩人踢进了经纶的莲花池里,好生给他们洗了一回盐水澡。 方秉笔捂着耳朵冲柳长洲吼道:“头儿,这样是不是有点儿不人道?” 柳长洲一边给自己上药,一边凉凉道:“人道?你去大街上看看,看看那些负戴斑白的人的脖子,造成他们那副模样的原因就是菜里没盐,为什么?都被这班小人给扣下了。你去问问这俩人,为什么不对百姓也人道一点儿?” 他一抬头打算围观一下那俩漂浮在莲花池里的肥猪,不经意的一眼扫见方秉笔的脸有些红,问道:“怎么了你,喝酒了?” 方秉笔不自在的清了清嗓子,扭扭捏捏道:“那什么……长玔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端午节快乐~~ 这里解释一下盐与粗脖子病——其实就是甲亢,甲状腺功能亢进,是由于长时间缺碘引起的。这里我有些想当然了,因为食盐里加碘是近代才有的事,大庆的人普遍活得比较跨越时代…… 第33章 前尘往事 近来柳长洲心情不太好,衙门上上下下只要还能喘气儿的人都能看出来。基本粮盐一事大致有了结果,也没见他有多松快,每天都没个笑模样,经常一个人躲进后院的凉亭下,一呆就是一整天。 江北的寒气正式到来,转眼到了呵气有形的时候,凉亭里石桌石凳上都泛着一层寒光。他也不计较,一屁股往那一坐,懒手懒脚得不想动弹。偶尔有心情去溜溜金斗,回来也不跟别人讲什么话,就好像突然被什么奇形怪状的东西附体了似的,性情大为转变。 华容的初雪就在他这神思不瞩间悄无声息的从天而降。 明明分外怕冷的陆含章一反常态,在这大冷天里穿得很单薄,平常一到冬季就出门必备的手炉也不见了踪影,那么一长条人在冰雪里往来穿梭,简直形如鬼魅,十分有风度。 柳长洲拄着下巴看着他走过来,什么话都说不出口。 他最近有翻阅一些有关毒理的书籍,心里清楚陆含章这样做的原因——大凡毒/药进入人体就三条途径,一是由口进入,一是穿透皮肤,一是穿透经脉,但毒不论是经由哪种途径进入人体,最后都要渗透入经脉走形在气血里。 几乎每种慢性毒的毒发都与一个人的气血通畅程度直接相关,气血是否通畅又和体温有莫大关联。体温越高,毒进展便越快。 话句话讲,陆含章这种看上去十分遭罪的办法,表面上是对自己的糟践,实际上恰是对柳长洲的一个交代——我会尽力活下来。 看上去叫人心生不忍,但却实属无可奈何。 陆含章径直走过来坐在旁边,大概嘴角冻得发僵,讲话稍微有些笨拙:“怎么了?忧心忡忡的,还在操心粮盐的事儿?那你看你信不信的过我?”他伸出手贴在柳长洲的侧脸上,大拇指在他下巴上来回蹭了蹭。 柳长洲无言的看了他半晌,伸出手叠在了他的手上,突然就笑了,居然正儿八经的给忸怩上了,口是心非道:“这样不好吧?从前我简直都请不动你。” 陆含章点点头,顺水推舟道:“那行,反正我也并不十分愿意。” 柳长洲语速飞快道:“大印都在秉笔那里。” 陆含章、柳长洲:“……” 陆含章站起身来,拂了拂肩上的雪,说:“卿云昨天问我一个问题,他说如何确定四味酒坊里酿出来的酒确实是没有毒的,你有什么好主意没?” 恰巧杜蘅的身影在月门前一闪而过,柳长洲指尖点了点桌面,说:“从杜蘅那里支一两银子的事。到集市上买只鸡,逼着这只鸡去喝酒, 分卷阅读71 - 分卷阅读72 坤 作者:百折不回 分卷阅读72 一坛一坛得试,喝不死它必然就没毒。” 陆含章中肯的评价道:“高。其实我觉得制成药酒似乎也不错。”他俯下身在他额头上碰了一下,挥了挥手,又如同鬼魅一般打算撤退了。 其实柳长洲真正担心的根本不是粮盐这件事,而是柳江。 他年少无知的时候,曾因为他爹对他师傅见死不救这一件事耿耿于怀,少年的恨意总来的简单直接,这一恨,莫名其妙就恨到了如今。等到他接过管窥阁的权柄,也开始有某种荒唐却真实的宿命感,才知道有些人注定就是这样的下场。 他和柳长洲、柳江之间的关系突然就变得有些复杂,陆含章究竟知不知道他和柳江曾亲眼目睹陆辅之被一刀一刀刮净?或许他知道了也不会有什么反应,他知道那人从不执着于过去的事。但这正是叫柳长洲心有不忍的地方——陆含章越是不在乎,他就越是心有耿耿。 他叹了口气,忽的听见前院一番人仰马翻的动静。确切的说……那动静已经近至眼前。 月门里闯进来一匹通体枣红的骏马,那马上的少女生着一双分外清澈的大眼睛,鬼机灵似的上下忽闪,弯弯的睫毛上落满了细雪,脸颊上还嵌着两个酒窝。那少女骑马闯进了月门,非但没有停下来,还十分过分的又在那马屁股上抽了一鞭,这一鞭直接导致这一人一马一下子猛地冲了进来,直奔凉亭下的柳长洲而去。 柳长洲分外宠溺的笑了一声,站起身来张开了双臂,脚下连个地方都没舍得挪,优哉游哉道:“我一直觉得你嫁不出去。” 那一人一马劲头十足的闯过来,几乎就要冲到柳长洲的面门上,才跟急刹车一样停住了跟脚,少女手里的马缰绳狠狠拉紧,马的前蹄高高翘起在半空中踢了几圈,才擦着柳长洲的鬓发稳稳得踏在了地上。 那少女轻盈得翻身下马,人来疯一样一头扎进了柳长洲怀里,声音十分清脆,接连“哥”出了一连串之后,十分不给自己哥留面子的道:“怎么就你一条单身狗,金斗呢?” 柳长洲:“……” 怀里的少女骨骼细瘦,这么搂起来存在感有些单薄,但确实是他血浓于水的亲人——他的妹妹,柳长玔。他一边嘴里嫌弃她嫁不出去,一边又不自觉得笑弯了眼睛,觉得最近自己反正都不正常了,再不正常一点儿也没什么不可以,就搂着她的腰将她拎了起来。 这一对兄妹傻逼兮兮的原地转了个圈,那场面别提多丢人了。 那马的后面走出来一个人,那人一头青丝白了一半,眼睛上蒙着一层厚纱布,整张脸只露出一个尖尖的下巴颏,还依稀能看到年轻时的模样。 他身上那衣服可谓潮流极了,由上至下挂满了瓶瓶罐罐,五颜六色的十分惹眼,衣服接近一种破衣烂衫,上面垂下来许多稀稀落落、花花绿绿的宽布条,将本来十分清瘦的身材伪装的竟有些虚胖了。 那人手里还拄着一根和人等高的桃木杖,上面仙气十足的系着一只酒葫芦,除此之外,还有一条大约手腕粗的青蛇盘绕其上,整个人不伦不类的就好像不是从南疆回来的,到特别像是从丐帮做了十来年帮主,后来被丐帮帮众发现不明物体乱入,用打狗棒强行清扫了出来。 正是柳长洲那个未曾露面的爹。 这一对父子似乎都有一个十分诡异的癖好——异装癖,并且一个比一个能作。 柳长洲对他父亲最后一个印象停留在一个背影上,高大而挺拔,清瘦却不显羸弱。在多年之后,彼时天地间伟岸一丈夫重新出现在他的眼前,就是此时这样一副不修边幅、分外滑稽的倒霉模样。 没有失魂落魄,似乎更多的是放浪形骸。 他十分幼稚得鼓了鼓自己脸颊,觉得自己眼睛要瞎了,大概是做首领做大哥做惯了,这么多年来,从没有人教会他如何在父亲面前做一个长子,这导致他的声音里有某种不易察觉的僵硬,只听他不冷不热道:“给你一炷香的时间,去厢房里把你这些乱七八糟的玩意儿都给我换了。”最后又碍着长玔在场,不想加深什么家族矛盾,就十分别扭的加了一个字:“爹。” 他眼角余光扫了陆含章一眼,只从那人脸上捕捉到了一丝微微的震惊。但那些震惊一闪而过,很快就消失得无影无踪,面上又是一副毫无破绽的事不关己。 柳江轻咳了两下,从这声不情不愿的“爹”了听到了小拇指尖儿那么多的冰释前嫌的意味,但实际上还是有些尴尬,然后有一个小畜生的存在恰到好处得缓解了他这一尴尬——当年一手奶大的金斗踩着风火轮扑了过来,狗尾巴摇成一阵旋风,狗鼻子里喷出来的热气全数喷到了他的脸上。 他伸出手指弹了金斗一个脑瓜崩儿:“没有烧鸡给你吃,鹤顶红倒是有一大把,来尝尝?” 跟在最后出现的朱点衣眼光在现场环视一周,没有看见某个身影,莫名其妙松了口气,戳了戳一旁方秉笔的胳膊,说:“哎,笔哥,那大傻个呢?” 因为见到了梦中情人,方秉笔心情美丽得简直没法用人话来形容,心不在焉的言简意赅道:“被老大派去清河接瞻老头去了。” 衙门后院突然就分外热闹起来。一群人你你我我的打闹笑骂,叫柳长洲紧绷了许久的神经暂时松了下来,觉得今年除夕一定能过的很好。 这一场雪虽然来势温柔,耐性却十足,扑扑簌簌得一直下到了将近子夜时分。衙门里的这些人普遍一夜无眠了。 柳长洲翻来覆去睡不着,夜里起身抱着一坛子酒爬到了屋顶上,思来想去不知道该如何对陆含章开这个口。结果他就撞见了同样夜里睡不着翻身上屋顶的柳江,这种不谋而合的梁上君子行径再次印证了一个伟大的真理——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 柳江依旧蒙着眼睛,换了一身分外素净的衣服,借着耳边异常轻微的呼吸声慢慢摸了过来,盘着腿坐在他右手边,有些没话找话一样道:“咳,你娘还好吗?” 柳长洲把酒坛子往中间推了推,有种“来喝口酒冷静冷静别说傻话”的意思,说:“你知道咱们家隔壁住了一个寡妇吧?你一走,我娘和一个寡妇又能有多少差别?你要放心不下,这么多年怎么没见你回来看看?” 柳江闷了口酒,想起了某些远古的回忆,怅然道:“我年轻的时候,欠你的师傅、我的朋友一条命,在南疆药谷不见天日的窝了这么些年,其实也没有别的意思,就是希望如果某天,能够机缘巧合撞上他的儿子,能为他解了一身的毒,也差不多算还完了一身的债,死时大概也能瞑目了。” 柳长洲浑身一震,呼吸陡然有些乱——他爹如何能得知陆含章中毒的事情的?换言之,中毒究竟是什么时候的?下药的人到底是谁?陆辅之被处极刑的同时,又额外发生了哪些事情? 他深 分卷阅读72 - 分卷阅读73 坤 作者:百折不回 分卷阅读73 吸了一口气,这样说道:“长玔和秉笔的事你看出来了没有?” 柳江不意他有此一问,诧异道:“怎么?” 柳长洲想了想,坦白道:“秉笔是长玔的归宿,你说的那个中毒的人,是我的归宿。在没有他之前,我一直以为死亡才是我和我师傅这类人的结局,可是有些人,他的存在,叫你拼着飞蛾扑火,也要为彼此挣个前程。”他说到这里,不知道为什么眼圈有些热,就顿了一下,接着道:“爹,说实话,我已经没有在恨你,要不然我也不能叫长玔专门到南疆去找你来。我就希望你告诉我,我的归宿他的往昔到底是什么样子的?” 柳江不可思议道:“宣城和你在一起?” 柳长洲仿佛这会儿才关注道他爹的眼睛,说:“你眼睛怎么了?瞎了?” 柳江试探着踹了他一脚,笑骂:“扯什么淡?南疆冬季山林雾瘴深重,我去山里找药的次数有些多,暂时失明罢了。” 柳长洲装模作样的惋惜道:“哎,你要是就此瞎了多好,我娘一根擀面杖就能制住你,等你老死的时候也不用担心瞑目不瞑目了。” 柳江叹了口气,打开了话匣子。 “你师傅被处极刑那一天,你人小不懂事,嚎得跟个小疯子一样,等我好容易把你劈晕赶到陆府的时候,你师母被一枚毒针刺在了脖子上,七窍流血,死得不能再死了。宣城当时比你大不了多少,被几个人逼着硬是往嘴里灌了一口毒酒,倒在书案上完全没有意识。” “宣城和你不一样。他爹是你的师傅,但你肯定知道,这孩子从小就属于半个废人,他在发生这件事情以前,你不知道他有多优秀。你师傅出任上一任管窥阁首领前,狠着心肠亲手废了他的一身功夫。因为比起一个人的胸襟抱负,你师傅更希望他的孩子能有个简单的生活。” 他说到这里顿了一下,犹豫道:“峣山,事到如今,我就想问问你,对于你现在的日子……你会恨我吗?” 柳长洲轻笑了一声,说:“看吧,在南疆待得时间长的你都傻透了,还不回来,早晚有一天会傻死你的。早八百年的事儿了,恨与不恨还有什么差别?这就相当于你喂我吃了一口饭,那口饭穿越肠道都要拉出来了,你问我方才那口饭好不好吃,有意思么?” 柳江也笑了,知道他不再是当年他走的时候那个每天红着眼睛跟个小王八一样的少年了,转眼间,他的儿子都长到他可以与他坐在屋顶聊一聊当年旧事了。他接着道:“你怎么都不会猜到下毒的人,是当今圣上,宗仪。宗仪那小子比他老子有能耐,知道什么人对他威胁大,什么人可以任用,什么人不可以继续存在,他心里知道的门儿清。所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宗仪那时才多大,他能有多大的胸怀能容得下宣城?” 柳长洲的眼泪不听使唤的就流了出来——他和他的归宿,似乎永远不会有共同的使命。宗仪给了他最大的权力,可以在整个大庆境内纵横驰骋,可他万万没有想到,竟是这个人折断了他的爱人的羽翼。 他调整了一下情绪,问:“那他中的是什么毒?” 柳江沉默了一会儿,说:“你要恨我了,那是我做毒师时候调制的最后一种毒,根本没来得及配制解药,就被那时候还是太子的宗仪顺走了。所以……那毒没有名字,没有解药。” 柳长洲心里有根弦“嘣”一声断掉了,震得他脑子糊里糊涂的不清不楚,他听见自己稀里糊涂得问道:“你在我跟前说我顶头上司的坏话引导我去恨他,你就不怕我犯下弑君的滔天大罪,自此背上一个不忠不孝的千古骂名?” 柳江摇摇头,说:“可你会吗?你都这么大了,对于什么叫做‘不得不’应该有个清晰的界定。人这一辈子,有多少事情是心甘情愿去做的?又有多少事情是不得不做的?宗仪贵为天下之主,他就没有苦衷了?在你不知道宣城的存在以前,你知道宗仪和宣城有多无话不谈?他就算再心狠手辣,也还能对于总角之交的半死不活无动于衷?你知道他为这件事颓废了多久?” 柳长洲就崩溃了——这一连串问题没头没脑的砸下来,一时间叫他没有那么大力气去承受。天下没错,宗仪没错,他师傅没错,陆含章更没错,谁都似乎挑不出错来,前因后果清楚明白的铺陈在眼前,似乎错的只有一个——多情。 错了的友情,与错了的爱情。他想他来生要做个无情的人,对什么都要冷淡些,不会对谁牵肠挂肚,更不会与谁难舍难分,也就不会为谁流尽一生的眼泪。一生过得惨惨淡淡,总好过眼下这样备受煎熬。 他一气儿灌完了剩下的半坛子酒,恨恨道:“南疆那雾瘴怎么没把你那张破嘴给堵上?”说完,在屋顶上一个起落跳跃间便不见了踪迹,房顶上只余一个空坛子,六神无主得滚来滚去,“哐啷”一声摔在地上,惊醒了远远近近的狗。 柳江这时才从他的身上捕捉到了一丝撒娇赌气的幼稚来,他摇了摇头,对着明月遥遥举起了腰间的酒葫芦,摇头晃脑道:“无情未必真豪杰,怜子如何不丈夫?”明月不搭理他,这表面挺斯文,实际内里有些古怪的男人又乱七八糟的哼道:“世故吾其问水滨呐……” 谢卿云最近格外不老实,自从陆含章昏迷那么多天以后,这小破孩儿心心念念要当郎中,斗大的字不认识几个,不知从哪里淘来一部《黄帝内经》,结果一打开发现,一百个字也就认识了那么几个字。他二哥在酒庄里没回来,他就抱着书跑来陆含章的床上求他念给他听。 陆含章啼笑皆非,披衣靠在床头,一手举着灯台,一手持卷,放软了声音从第一页念给他听:“卷一……”心里默默数着拍,果不其然,这个一直吵吵着要做郎中的小不点儿还没听完一句话,干脆利索得睡着了。 院子里又开始下起雪来。 陆含章把谢一桐裹好,推开房门走了出去,却意外的发现柳长洲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院子里,纹丝不动的,身上已经披了一层雪,也不知来了多长时间了。 他疑惑道:“大晚上你不睡觉,是要我念《黄帝内经》给你催眠吗?” 那个人跌跌撞撞得一步三晃,慢慢的挪过来,毫无预兆得抱紧了他,哽咽道:“我一条命都在你手里了……宣城……” 一生到此,一生……到此。 作者有话要说: 无情未必真豪杰,怜子如何不丈夫。——鲁迅 世故吾其问水滨——方回 “我一条命都在你手里了”——高阳 第34章 之死靡他 谢一桐是个懒蛋,他早上赖床赖得叫人心醉,早都过了学塾的上课时间,他还跟条毛毛虫似的,在被子里拱来拱去就是不起来。陆含章随他去,小孩儿么,爱睡就睡呗,看他最近弹弓也玩儿腻了, 分卷阅读73 - 分卷阅读74 坤 作者:百折不回 分卷阅读74 这小破孩儿在发现下一个小花样前基本起不来。 柳长洲就没那么好说话了,他看了看陆含章在灶房吊儿郎当得拎着刀切白萝卜的背影,站起身直接把那小兔崽子从被子里提溜了出来,快刀斩乱麻得给他套上衣服,抹了一把脸,直接扔出了大门。 他游手好闲得晃到厨房,往陆含章边上一靠,一本正经道:“跟你说个事。” 陆含章把菜刀往案板上一剁,双手撑在灶台上,挑了挑眉,开玩笑道:“别跟我说你不爱吃萝卜,我不接受。” 柳长洲默默的盯了他半天,伸出食指勾了勾,示意他把耳朵凑过来。陆含章嗤道:“幼稚。”但还是服服帖帖得凑了过去,嘴角抿着笑等着听柳长洲能说出什么花儿来,结果……他等到了一记巧劲十足的手刀——柳长洲不知道抽哪门子疯,一下子把他劈晕了。 柳长洲一手接住歪下来的人,一手捂住了自己脸,心里自我鄙视了好半天。他昨天想了一整液,要如何带着这人去见自己那鸡飞狗跳的爹。这本来是一件极为简单的事,但也许是因为越是在乎一个人就越容易手忙脚乱,这窝囊废愣是没想到别的办法,想来想去,只有一个馊主意——直接劈晕,不打照面最好。 他把陆含章抱在臂弯里,跟端一盘儿菜一样端到了衙门里,毫不客气得一脚踹开了柳江的卧房门,不尴不尬道:“抓紧时间,等他醒了我就完了。” 柳江的眼睛勉强能看到他那倒霉儿子怀里横着一条人,看不清脸,不过这口气和这姿势基本也就够他知道许多信息了。他示意柳长洲把那人放在床铺上,随口道:“你就没想过这是你爹第一次见自己儿媳么?” 柳长洲一脸见鬼的表情:“给自己留点儿脸,别逼我跟你断绝父子关系啊我告你说。” 柳江在成为一个药师以前是个名副其实的毒师,所谓是药三分毒,杏林里又久有以毒攻毒之说,所以毒与药原是同宗。他的针灸与艾灸之术可能略逊一筹,但用毒用药方面却首屈一指。 当年他那做为收山之作的最后一种毒,是他毒师生涯里最难缠的一种,不会马上使人致命,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都只会潜藏在人的体内,不现任何端倪,但一旦机缘巧合有了毒发的条件,那毒便会很快蔓延开来。并且他说的确实是实话,就是没有解药。那毒才刚出世,除了可以封死中毒之人的经脉以外,他连中毒之人究竟还会有什么别的下场并不十分清楚,更谈不上解药了。 柳长洲大气不敢出,静立在一侧看着柳江为陆含章把脉,他一边觑着他爹的表情,看到他露出来的半张脸一直没出现什么变化……当然这半张脸可能本来也没有什么变化,都是褶子一大把,一边又忍不住顺着柳江方才那句话往深里想了想,确实,这也算是,咳咳,那什么,媳妇儿见公婆了。 柳江把完脉,松了口气,语气轻松道:“还好。” 柳长洲大概是被虐惯了,听到他这么讲还不太能相信,一时有些发懵。这种感觉有点儿像饥肠辘辘到了极点时,天上突然砸下来一张脸盆大的馅饼,砸得他忍不住要掐着自己脸确定是否是一场梦,砸得他忍不住心花怒放。 柳江刚要说什么,门口闪进来一个身影,朱点衣招呼都不打一声,径直坐在榻上,触上了陆含章的脉。她丝毫没诚意的解释道:“你继续,我来偷师的。这明明是个病入膏肓的人,分明只能等死,你要能医好他,我以后见面管你叫大师。” 从南疆道华容这一路,朱点衣和柳江暗自较量了一路,这两人彼此都自以为天下第一自己第二,彼此不服气,都不是什么省油的灯。柳江长年独居,没个人听他把肚子里那些干货倒腾出来,这一碰上一个不服气的,简直一刻钟都忍不了,和这个花瓶一样的后辈掐了个鸡飞狗跳。 “在外行人耳里,‘病入膏肓’这几个字就相当于在一个人身上戳了个‘必死无疑’的印记,但在行家里手看来,‘膏肓’其实就是病变触及心包,不是治不了,只是治起来有些棘手而已。” 讲完这番话,柳江转身在他昨日从衣服上卸下来的瓶瓶罐罐里扒拉了半天,扒拉出了七只瓶身稍微素净些的瓷瓶,一字摆开在桌子上。他又取出了一只碗,一脸严肃的将那七只瓶子里的药水按照某种比例倒进了碗里。那些药水分为七种颜色,混合在一起最后竟然成了某种极像血液的东西。 因为他眼睛上还蒙着纱布,导致他简直是匍匐在桌子上完成一系列动作,明明四十不惑的年纪,身上愣是多了厚厚一重七老八十、六十杖乡的人的重重暮气,举手投足间都是一股厚积薄发的苦味儿,仿佛消失的这几年都完全浸泡在药罐子里。他的背影早已谈不上挺拔,后背的蝴蝶骨高高耸起,有些鸡骨支床的意味。 柳长洲静静得立在他的背后,百无聊赖得想,等这事儿结束,他就是绑也要把他这爹绑回去。肉体凡胎的一辈子才多长?被他这么一走,就是七八年的光景。当年似花的绿窗人早已朱颜不在,还有谁耗得起似水流年? 不过他越看越觉得有种读话本子的即视感——太不靠谱了,看上去十分荒唐,他就算再怎么是门外汉,也从没听过随随便便把药混一起就能奏效的事情。他不知道柳江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从头到尾柳江一句话都没多做解释,只自顾自闷头进行手下的动作,把柳长洲憋得够呛。 朱点衣若有所思得看了半晌,仿佛嗅到了某种惊天动地的大计划来临前的阵阵硝烟,猝不及防的上手去扯陆含章的腰带,扯松了腰带还不够,还顺手豁开了陆含章领口。这寡妇的概念里似乎早就泯灭了男女界限,不过她确实还不知道在她离开去南疆的这段时间发生了什么。 柳长洲有些牙疼,他男人,当着他的面被一个女人这么冒犯,换了谁都要发作一番。然而他好像知道“关心则乱”这个道理,只是忍着一肚子内伤,十分窝囊的再次选择视而不见了。 柳江端着那碗血呼啦啦的玩意儿放在了床头的小凳子上,把自己袖口悬在了碗口的上方。没一会儿,小红从他袖口里爬了出来,毫无悬念的掉进了那只碗里。只见那只被瞻老头评价得一无是处的蜘蛛在药水的液面上稳稳得漂了起来,现场即兴表演起了轻功水漂。那圆滚滚的身体居然一点儿一点儿膨胀,变得比方才要肥了许多,没一会儿就从樱桃般大小胀到了婴儿拳头那样大,通体深红,跟一个人血窝窝头似的,同时碗底的药水也逐渐减少,最后只剩了碗底。 似乎在小红不被人注意的地方藏了无数道褶子,被这些饮进去的药水完全撑开,撑到了眼下这个样子。 柳江轻手轻脚地捏起小红圆滚滚的身子,似乎生怕一用劲就把那小家伙捏爆,小心翼翼地放到了陆含章的心口上,又伸出食指 分卷阅读74 - 分卷阅读75 坤 作者:百折不回 分卷阅读75 比在自己唇上,“嘘”了一声。 柳长洲不自觉屏住了呼吸,眼睛一眨不眨盯着小红,看它就像被锚定了似的蹲在陆含章心口没再挪窝,仿佛咬进了皮肉里。而后,它那被完全撑开的身体竟然开始一点一点缩小,颜色也开始逐渐变浅。同时,陆含章的心口处仿佛涌进了一条热流,那一块巴掌大的皮肤上开始有某种氤氲的热气,并且原本苍白透明的皮肤也似乎被赋予了某种生机,有一重淡淡的光华流转,在小红周身流连一圈后,完全没入了陆含章的筋骨肌肤。 随后,在陆含章皮肤表面迅速闪过一些极为细小的青色线条,如同某种神秘而古老的符咒,被什么人控制着一笔一笔书写在人体上,从额头开始一直延伸向下没入了领口,绵延不断,络绎不绝。原先消失的经脉似乎在一点一点重建,那人长年失血的嘴唇也渐渐染上绯色,胸口起伏的频率也快了许多。 隔行如隔山,柳长洲看不明白,估计问柳江,他也可能听不明白,他就十分明智地选择闭嘴,关键看柳江在一旁无所事事的模样,似乎也没有作详细解释的打算。 榻上毫无意识的人仿佛被呛到一样,上半身小幅度得向上抬了一下,而后落了下去,头歪向一侧,一切归于平淡。 功臣小红就一头掉了下来,被柳江接到了自己手心。 柳江纡尊降贵地解释道:“道理很简单,既然病入‘膏肓’,那直接把药放进他的膏肓里好了。另外,这么长时间你们也没发现小红是个宝吗?”他示意柳长洲去试一试陆含章的脉,又朝朱点衣使了个眼色,比了个“撤退”的手势。 柳长洲赶着拉住了柳江的衣角,好像一夜之间学会了如何跟自己爹说人话,一本正经道:“爹,谢谢。” 他一丝不苟地系好了陆含章的腰带,缩手缩脚地窝在床头一小块儿地盘上,傻逼兮兮地抱着自己小腿,心里有些难以置信,但手下与正常人无异的脉搏跳动又提醒他,也许可以相信一次?然后……他又一巴掌拍自己脸上,心想做什么美梦呢?哪里有数十年的毒,前后连半盏茶的功夫就能解了的? 他盯着他逐渐温润起来的脸看了一会儿,突然笑得像只偷腥的猫,跟个淘气的孩子似的,缓缓弯下腰……什么都没做,门被人推开了。 柳长洲一脸菜色:“……敲门不会吗?” 一脸急色的方秉笔三步作两步赶过来,以下犯上道:“敲个屁,出事了。” 方秉笔带来的消息,驻守北防的江北大营内讧了。 贺云长年克扣北防将领的粮饷,樗里昊的奏章又半道被截,是不是皇帝暗中指使或者有意纵容,这一切事都已经成为过去式。樗里将军一心向国,得到兵部和户部联名发来的补偿公函,得知前因后果也就作罢。但大帅决定息事宁人,他手下那么一大帮铁骨铮铮的汉子却不干了。 他底下一员参将四处煽风点火,要求户部在原本每个兵每月二两的兵饷上再额外多出二两。这些要求其实都属正常,边防的将领们都只能哄,半点激不得,因为他们天高皇帝远的,又是大庆门户的守门人,属于地位不高但肩上担子很重的一类人,恩威并施这一套作用并不大,真正能套得牢他们的就是名和利。真正要人为难的是,那参将又叫嚣着要给每个分营的主帅和副帅都补个缺。 所谓“不患寡而患不均”,倘主帅与副帅真能补上缺,从大帅以下的各级将领都不服气了,都跳出来纷纷要补个缺。武将要补文缺,纯属胡来,这要真答应下来,大庆非乱套不可。 江北大营内部长时间都是分营统辖,每一营与每一营之间的战友情并不深厚,又被个别别有心机的人一激,彼此全营大会操的时候话赶话赶上了,当下在操练场上打了个你死我活。 这事前因后果明明白白的,也不知怎么传到京城御书房皇帝的耳朵里,就变成了“樗里昊蓄意煽动部将造反”,造成了眼下朝廷与江北大营彼此对峙的状况——宗仪不敢轻举妄动,生怕一个不恰当的命令或举动刺激到那一干被有心人当枪使的汉子们,把“有造反之嫌”真给变成了“有造反之实”;樗里昊更不敢轻举妄动,他在整个变故里最冤枉,什么都没做,被人硬是架到了“造反”这一把火上,正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柳长洲飞快地扫完那封密函,心生疑窦,狐疑道:“按道理讲,华容距离北防最近,为什么我们都没有得到的消息,先从朝廷里流了出来?而且,这么大的事,就算我们不是最先知道的,为什么都已经进展到眼下这个彼此水火不容的样子,我们才知道?” 方秉笔也冷静下来,被他这么一反问,几乎算是肯定的道:“有人故意绕开了我们,绕过了管窥阁的棋子。” 柳长洲一顿—— 有本事使这一消息绕过管窥阁的人,全大庆只有一个,就是当今圣上。因为知道管窥阁遍布天下的棋子具体位置的,就两个人,他和宗仪。江北大营里的棋子或许是得到了某种密令,绕过柳长洲直接把消息送去了朝廷。 北狄这些年一直很安静,连年的内战不断,哪还分得出精力来别人的家门口踩一脚?那么近乎十万人的江北大营的存在就有些多余,或者换句话讲,樗里昊手里的江北大营已经开始叫宗仪坐立难安,裁员或者杀将,重新洗牌就势在必行了。正好在节骨眼上出了内讧一事,宗仪又怎么可能不借题发挥一番? 而宗仪选在这时候将这个消息捅给他,一定不会不知道他能从这一反常里推想到这一切,宗仪这么做的真正原因是……一石二鸟。樗里昊会蹈“英雄末路”的车辙,同时还要柳长洲明白,他在管窥阁里的权力正在被逐渐架空。 柳长洲面无表情的盯着床帐,心想有生之年碰到一个如此操蛋的皇帝,事事非要你山路十八弯地猜,他觉得心累。 方秉笔坐下来,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樗里昊恐怕也不能善终了。” 柳长洲眯着眼,指尖在自己小腿上轮番点了起来,突然八竿子打不着的道:“秉笔,年前和长玔把婚事定了吧,正好你老丈人也在。” 方秉笔看了他半天,没看出任何开玩笑的神色,迟疑道:“头儿?” 柳长洲起身跳下来,轻笑道:“君心从来高难问呐。去给我备马……你还不走?还是……你想看着我和陆老板吻别?” 方秉笔:“……我想和你吻别。” 待方秉笔阖上门后,柳长洲在原地傻站了会儿,又弯下腰在陆含章逐渐温热的唇上碰了一下,抚着他的脸自言自语道:“恭喜我吧,要去做将军了,从前是块幕后遮羞布,一下子要转战到台前做个唱大戏的,说实话,有些紧张。” 这些没头没脑的话在虚空里走过一遭,却连任何痕迹都没留下。 柳江和朱点衣离开屋子后,行 分卷阅读75 - 分卷阅读76 坤 作者:百折不回 分卷阅读76 至月门的葡萄藤时,柳江突然脚下踉跄了一下,一把撑在了一侧的葡萄藤上,嘴角涌出一口血,同时手腕那里突兀得出现了一条红线,有血迹正从那里流出来。 朱点衣难得有同情心的扶了他一把,回头看了一眼那扇门,压低了声音道:“你是骗他的吧?其实那里有你的血对不对?你长年接触各种草药,血里有各种现成的药,自经脉直接给了陆含章,能一时压制住那什么稀奇古怪的毒,但其实不能解对不对?” 柳江咳了两下,费力地笑道:“朱姑娘好眼力,那毒岂止病入膏肓?已经离开经脉渗入骨髓了。既然瞒不过朱姑娘的眼睛,过些日子,还劳烦朱姑娘帮在下一个忙。” 朱点衣沉默了一会儿,轻声道:“为什么?” 柳江随便在手腕上缠了一把,说:“我的儿子,倘若君主注定要辜负他,就由他的父亲来为他保留最后一点天真,要他知道世上还有许多东西,值得他终其一生都深信不疑,值得他孜孜以求、至死方休。” 他的身上突然出现一种视死如归的气魄,有种风萧萧兮易水寒的潇洒。这些东西来得莫名其妙,去时也不留痕迹。只见这行年尚不满半百的父亲一眨眼间又恢复成了原先那个不修边幅的模样,又哼起了荒腔走板的调子:“泛彼柏舟,在彼中河。髧彼两髦,实维我仪。之死矢靡它……” 作者有话要说: 卷二倒计时啦~ 第35章 死得其所 江北大营驻扎大庆真正的极北,翻过有莱山一直往北去,千里马日夜不休奔波一天一夜,到一处寸草不生的不毛之地,远远望见大庆军旗在寒风里翻卷,再往近前走,一堵拔地而起的高墙就弹进视野里。 不过这对于来执行暗杀任务的柳长洲并没有产生任何影响。 夜色正浓,塞北千里冰封万里雪飘的时候,整个营寨里阒无人声,只有九队哨兵来回巡视,军靴踩在雪地上发出的“咯吱”声都已经完全混进背景音里,丝毫不会引人注意。 柳长洲轻巧的越上城楼,躲在楼角阴影里查看整个营寨内部的结构。那营寨建制清晰明了,大帅的营帐位于整个营寨的最中央,外围是几个稍小些的营帐,一共九个,恰是大帅手下九大分营的主帅的帐篷,这样一圈一圈往外扩散,成同心圆结构一直扩散到最外围。除此之外,这些直径由小到大的同心圆结构还被几条从圆心放散出来的道路切分成九部分,彼此泾渭分明。 在营帐间来往穿梭着九队哨兵队,这些哨兵队分别绕着九部分进行巡视。到底姜还是老的辣,柳长洲发现这九队哨兵的时间点安排得十分巧——上一队哨兵方巧绕过大帅的营帐,离开后不到一刻时辰,第二队紧接着就会从另一个方向再次绕过将军帐。整个将军帐几乎时刻处于哨兵的眼皮底下。 柳长洲活动了活动有些冰凉的脚,纵身一跃翻滚在地,等一队哨兵穿过他所藏身的墙角时,猛地从后面捂住那人口鼻,打晕后轻手轻脚的拖到了墙角,三两下扒了自己的夜行衣,换上铠甲,滥竽充数跟在了还未远去的哨兵队尾。 待到这一队哨兵靠近将军帐时,柳长洲悄无声息地钻了进去。 “到时候了?”黑暗里一个苍老的声音突然炸开在耳边,随后一盏昏暗的油灯亮了起来,桌案前端端正正地坐着一个苍颜白发的老将军。 这老将军一头花白的头发极为利索得扎成一束,衬得红光满面,精神矍铄。此时是深夜,他却穿戴极为整齐,身前的桌案上放着自己的头盔,似乎在等待某个注定要到来的仪式。 柳长洲卸下了一身的戒备,拿出了一个后辈对长辈最为端正的态度,毕恭毕敬道:“樗里老将军,久仰大名,无名小卒柳长洲深夜特来拜会,还望见谅。” 樗里昊一伸手,话家常一样亲切道:“恭候多时,坐。你爹是不是叫柳江?” 柳长洲:“回将军话,正是。” 樗里昊接着道:“本帅在外这一戍边,算到如今,一晃就是十年光景。先帝派出来戍边的老东西,我最大,到现在都还能喘气儿,廖选排第二,辅之最小,却死得最早。我在塞北,廖选镇西,辅之平南疆,到如今死的只剩下了我一个。活到我这把年纪,还看不懂小皇帝这么折腾一番的用意么?你爹机灵,当年你爹说什么都不出马,把先帝气够呛,知道为什么大庆水师这么扶不起来么?因为东海之上无柳江,都是一帮狗皮倒灶、没有真才实学的二流子。” 柳长洲直挺挺的戳在原地,不自觉站得更直。 樗里昊双手端起放在身前的头盔,深吸了口气,缓缓戴在了自己头上,又取过自己的佩刀,从书案前立了起来。他叹了口气,道:“小子,你知道我们这些在外戍边的人求得是什么么?” 他不等柳长洲回答,就自问自答道:“我们求得很简单,我们求一个死得其所。廖选死得最光明,堂堂正正的死在疆场上;辅之虽是被先帝一刀一刀刮死,可天底下又有谁不清楚‘兔死狗烹’这一套戏码?那你看我,我算怎么回事?死前还不得不背一个‘造反’的头衔。柳江那小子当年非要跑去学什么毒,也不知眼下如何光景了。” 柳长洲道:“家父方从南疆回来,人现在华容。” 樗里昊一愣,短促地笑了一下,说:“那混小子还真去了南疆。” 他从书案上抓起将军印,“咚”一声放在了书案正中央,沧桑道:“我想想我会这么走进史册里,偶尔会有不甘心。可是比起写进史册里,我的血汗早先一步揉进了我脚下的土地,大庆存在一日,我就能够顶天立地一日。” 而后他声音极为洪亮的喊了一声:“来人!把那几个跳蚤带上来!” 随后营帐被人掀开,五个手脚被缚的人被推了进来,脸上花花绿绿的十分狼狈。樗里昊回过头来,指指自己,说:“小子,看好了,这是我对大庆最后的贡献。”话音刚落,老将军以一种与年纪不符的身手猛地拔出佩刀,抡圆了胳膊挥出了大开大合的气势,从跪在地上那五个人的脖颈上依次滑过,干脆利索地收刀回鞘,而后垂下了眼皮。 那五人脖颈处喷出来的血有丈高,血雾一直溅到帐篷顶上,浸渍了一大片土地,顺带也濡湿了柳长洲半身的铠甲。 樗里昊一挥手,那些满目横陈的尸体便被人拖了下去。他走回书案端起酒杯,一仰脖灌了个光,倒地前只留下了一句话。 “一朝天子,一朝臣……臣。” 柳长洲原地僵立了片刻,端端正正地行了个武夫礼,为樗里昊到死前最后一刻都在捍卫一个将军的尊严——长刀所向处,必为魑魅魍魉。 他想了想,提起笔在一张白纸上写了几个字做为自己的挽联: 重于泰山。 营地的号角骤然吹响,天亮了。 分卷阅读76 - 分卷阅读77 坤 作者:百折不回 分卷阅读77 边塞一派惨淡,华容的衙门里却迎来了一个天大的喜事——钦差方秉笔与柳长玔要大婚了。婚礼极为简陋,出席人员也很少,除了婚礼当事人,就还有柳江、朱点衣、杜蘅、金斗、小红。陆含章不算,陆含章眼下算半个死人,昏迷在榻上还没醒来。 本来方秉笔坚持要等到柳长洲回来的,结果他那准老丈人不同意。柳江不知抽哪门子疯,非要小两口现在就结。他甚至着急到亲自去成衣店为两人订做了大红服,搞的就好像大婚的是他自己似的,这种皇帝不急太监急的行径只获得了一个人的支持——寡妇朱点衣。 朱点衣仗着自己嫁过一次人,经验十足,煞有介事地拉着柳长玔坐在镜子前,又是描眉又是画唇的忙活了一早上,忙的不亦乐乎。 杜蘅表示没法理解,不过他乐见其成。这娘炮非但不搭把手,还和金斗一起躲去了厨房,一人一狗这里拈一片肉那里挑块糖,偷吃偷得不亦乐乎。 柳江行事颇奇怪,方秉笔要给他行个翁婿大礼都被他一手挥开了,新娘子柳长玔毫不客气得伸出手,一边一只掐上了她老子的脸,愤愤道:“你赶着去投胎是不是啊?我回家跟我娘告你状啊老头子。” 柳江一把拍开她涂着血红指甲的手,装模作样道:“没大没小的,成何体统!这都为人妇了,还‘我娘’‘我娘’的,像什么样子?”他自顾自低下头从怀里掏了半天,掏出了一颗晶莹剔透的琥珀珠,那珠子就和小红那么大,里面镶嵌了一个如同祥云一样的丝状物,血红血红的,分外耀眼。 他不理会一直在做鬼脸的长玔,脸色异常端庄的将那颗珠子握进了她手心,又轻轻在她头顶拍了几下,什么都没说,随后在她背后推了一下,大白天的,硬是把这小两口送进了洞房。 大家:“……” 待到众人散去后,柳江和朱点衣去了后院陆含章昏迷的房间。 方才柳江脸上那些神色全都消失得无影无踪,左手抄起一把刀子划破了自己原先手腕上那条伤痕。朱点衣拦住了他,说:“你还有别的话要给谁?谁知道你待会儿还会不会醒过来,这种东西毕竟比较危险。” 柳江顿了顿,歪着头想了半天,毫不在乎的一笑,说:“跟我老婆子说一声,就说地下没有黄桃,只有我。” 朱点衣点点头,接过刀子在陆含章的手腕上划了相同的一刀。柳江把自己腕上那道伤口与陆含章严丝合缝的叠在了一起,点点头,口唇微掀,轻声道:“十年。”之后便闭上了眼睛,侧躺在陆含章的身侧,没了别的动静。 他手杖上的那条青蛇十分乖巧的盘绕上来,将两人的手紧紧缠绕在一起,并且有越缠越紧的趋势。 人世间总存在一些没办法解释的现象,比如眼下。 自两人手腕弥合处缓缓生发出一阵微弱的红光,那红光逐渐增强,到最后竟刺眼到令人无法直视。侧耳细听,耳边有一种液体急速流动的声音。 处于昏迷状态的陆含章突然眉头紧皱,嘴角也无意识的死死咬紧,似乎全身陷入了某种极度的痛苦里。外来的血液里承载的药与他经脉里的毒碰撞产生的水汽不断生发出来,将他全身都笼罩在一重白色光晕里,豆大的汗连续不断得从他额头上淌下来,洇湿了洁白的领口。 柳江则面色安详,头发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瞬间变成了雪色,同时他原本仅有微微皱褶的面皮就像缩水一样,眨眼间飞快地生发出许多沟壑纵横的皱纹来,身上那些微微苦涩的药味儿也渐渐减弱,到最后几乎完全消失不见。 两人手上缠绕的那条青蛇似乎是两人之间血液的中转,就看见那蛇原本苍青色的表皮逐渐加深,一点一点变成了黑色,凑近了看,几乎能看到蛇皮下快速膨胀流动的气血。 约莫半盏茶的功夫,青蛇的颜色才开始逐渐恢复,那股诡异的红光也渐渐变淡,而后整个屋子重新回归平静。 窗外北风裹着雪花肆虐,猛地扑开了房门,院子里有一声十分轻盈的落地声音。朱点衣一回头,左手拎着一个布包的柳长洲出现在后院里,衣角擦着北风的弧度,一步一步走了过来。以往总是不经意上挑的嘴角不自觉抿平,眼尾的弧度也消失不见,颀长劲瘦的身姿一时有些形销骨立,裹在风雪里竟有些旁人难以亲近、高冷出尘的意味了。 柳长洲一只手去探榻上那两人交叠的手腕,不出预料的一冷一热。他把另一只手上的布包放在柳江的胸口上,三两下挑开了布包,露出一个人头。 他在自己眉毛上蹭了蹭,轻飘飘的笑了一声,道:“正好,这俩老东西九泉之下还是朋友。” “你爹要我留给你一句话,他说‘十年’,陆含章的毒已经深入骨髓,他体内的药力只够消除陆含章经脉里的毒,没有办法渗透骨髓。” 朱点衣平平板板的说完这些话,也不知是觉得柳长洲这样的人不需要安慰,还是她觉得自己嘴笨不会安慰人,居然干脆利索的转身走了。 柳长洲无言静立,觉得胸腔里有部分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在逐渐崩坏瓦解,又有些从前曾有过犹豫怀疑的东西突然拔高了千丈,跟脚也牢牢扎进了心里,至此变得深信不疑——遇到的一些人,经历的一些事,教会他不再执着于生死。 一个人的成长似乎只需要一瞬间,这一瞬间之前,他可以肆无忌惮得将喜怒哀乐表现出来,一瞬间之后,他就突然对喜怒不形于色无师自通。 焚化了柳江以后,柳长洲和柳长玔这一对兄妹不约而同的表现出了“我很好”的意思。不过这两人的“好”不在一个水准上,长玔那好叫做伪装,这傻姑娘到现在似乎都没有办法接受她才大婚完他爹就没了的事实,似乎是被震惊到了,并不是真的冷静了下来。 方秉笔耐性十足得陪在她身边,等着这姑娘反射弧超长的哭泣。 柳长洲是真的“好”,他一把展开刚刚到衙门的圣旨,挑着重点念了出来:“……抚剑将军柳长洲……” 分手的时候突然就近在眼前。 陆含章醒来已是十天之后,晨光熹微的黎明时分,睁开眼的一瞬间,他有种被造物主拆卸得七零八落、而后又照着先时重新拼接起来的轻松,那些如影随形的窒息感悄无声息得退避三舍,心口的位置传来的震动一时间叫他不知今夕何夕。他扶着床板坐起来,在自己的手腕上发现了一条红痕,和……一截青色的蛇皮。 他联系前因后果,竟也将过程猜了个八/九不离十。 而后院子里传来一阵马蹄声响。 柳长洲轻手轻脚的推开门,看见他正下榻穿鞋。他眼睫上下忽闪了几次,而后慢慢笑开:“醒了?来送我一程吧。” 陆含章原地沉默了半晌,对眼下这个情况一头雾水。从一场与寿数搏击之后的昏迷里醒来,突然听 分卷阅读77 - 分卷阅读78 坤 作者:百折不回 分卷阅读78 到眼前的人行将远离的消息,他难得有些慌张,平时总懒洋洋半闭的眼睛也睁得稍微大了些,黑白分明的眼珠里写满了困惑与迷离。 柳长洲似乎知道他在想些什么,就从袖口里抽出一卷明黄的东西,拿在手里毫无敬意的前后晃了晃,说:“将军的主场,在边关呐。”他又垂下头,似乎怕惊醒什么,声音放得很轻,“哎,你能等我回来吗?” 陆含章心里滑过的第一个念头是——将军难免阵前亡。 于是他说:“等。” 二人行至一处仿佛被雷电劈死的大树下,陆含章已经送他送到不得不止步,就对马上的柳长洲说:“行了,快滚吧。” 柳长洲俯下身来贴在马背上,十分幼稚的抱住了马脖子,朝陆含章勾了勾手指,说:“你有没有什么愿望?我尽量满足你。” 陆含章想了想,靠了过去,说:“给我一个吻吧。” 柳长洲笑笑,突然捞着陆含章腋下将他拖上了马背,叫他侧着身子坐在自己身前,不给他留一点儿反应时间,就挑着他的下巴吻了上去,唇上柔软的触感不再是原先那令人心生怜悯的冰凉,舌尖滑过的齿列与口腔有某种醉人的芬芳,每一次缠绵与辗转都叫人忍不住更深地沦陷沉迷。 陆含章在他舌尖上咬了一下,结束了这个似乎有些割舍不断的亲吻,扶着他的肩将他拉进自己的怀里,紧紧搂定,低声道:“我似乎知道了你的愿望。” 柳长洲静静得贴在他有些硌人的胸膛上,呢喃似的轻声道:“说来听听?” “马震。” “……滚!” 这个意外的小玩笑冲淡了从方才就一直围绕着两人周围的淡淡的忧伤。柳长洲想了想,觉得完全没有必要这样,毕竟华容距离江北大营也没有很远,想他的时候有书信,十分想的时候,快马加鞭一天就能见到他。并且这一次分手不同于上次,他知道陆含章就在那里,他在那里不言不语的一站,就能够给他无数的支撑与力量,这种天涯若比邻胜逾千言万语。 他听见头顶上那人迟疑道:“你爹……” 柳长洲顿了一下,看向远方,缓缓笑开,半真半假的胡说八道:“他叫我替他道声谢,说你的存在叫他可以死得瞑目。哎,跟你打个商量呗,能不能把你对你老丈人的感谢全都送给我?” 陆含章听懂了言外之意——即使身被千疮百孔,即使总被无情世道抛掷一隅,拼着粉身碎骨,也要保持最后一丝对至诚的执着。 于是他笑道:“好啊。” 恰在此时,一道光线穿透云层划破未央长夜,为身后的有莱山披上一层暖意,脚下已经打霜的白草上突兀得滴落一枚晶莹剔透的水珠—— 天高地迥,岳立川流,君子行多露。 作者有话要说: 【卷二】洞庭有归客,潇湘逢故人 完 【卷三】远望悲风至,对酒不能酬 喝高了,写出来得简直不堪入目,重换了一个,抱歉~ 远望悲风至,对酒不能酬 第36章 狭路相逢 时代的发展总是循序渐进的,没有人知道百年、千年、千百年后,如今的一切都会发生什么变化。同样,没有人能够精确推知在现在以前的百年、千年、千百年前曾经发生过什么变化。 在大庆之前的历朝历代,山川、丘陵、江流、湖泊都是一个民族乃至一个国家自我防卫的天然屏障,所谓“守险不守陴”,因地制宜更有可能事半功倍。 这一套说法到大庆就要斟酌了。 离开华容以后,柳长洲并没有即刻启程坐镇江北大营,他对于樗里昊殉国前留下的那句“东海之上无柳江,都是一帮狗皮倒灶、没有真才实学的二流子”的话暗暗心惊,遂一人一马直直往东而去。 东海做为大庆与潜在敌寇的共同门户,己方做为防卫前线的天然优势有可能成为敌手的突破通道。而大庆水师扶不起来几乎有目共睹,既然北狄的费如子可以抓住这一点钻大庆的空子,有其一必有其二,难保不会有第二个、第三个人挑软柿子来捏。 一个国家要屹立不倒,靠的不是侥幸与运数,它需要的也不是一个人的智慧,而是群体的智慧,群策群力、上行下效,换句话讲,从来没有哪个朝代仅仅靠着一个人就能够焕然一新。 柳长洲自认不是个能够手眼通天的人,更不是个可以面面俱到的人,至少他对于朝堂上那些勾心斗角就敬而远之、及其厌烦,但是倘使他可以再多往前看一寸,他就不会止步——他有一个模模糊糊的想法,至多在三年之内,要建立起一个足以叫敌寇望风披靡的大庆水师。 他十分大逆不道地想,宗仪手长,他给管窥阁的发展趋势硬性规定了一个轨道,那么这支水师的存在干脆一开始就屏蔽宗仪。这几乎算得上另一种形式的“拥兵自重”,怎么看怎么有造反嫌疑,但总要有人冒天下之大不韪,做一个时代的逆行者。在他有生之年,甚至在他身后千百年,东海无人来犯,更无人敢犯,他就算赚到。 作为管窥阁的首领,既然他有由幕后转至台前的一天,那么难保哪一天,整个管窥阁都会被迫大白于天下,那么管窥阁做为大庆一支出其不意的奇兵的意义就会完全消失。柳长洲希望,那支尚在孕育之中的大庆水师能够成为下一支大庆奇兵,一支独立于皇帝视线之外的真正的奇兵。 柳长洲一路马不停歇,于三天后到达位于大庆京城正东方向的海域,不得不对眼下的情景皱眉—— 绵延千里的海岸线一望无垠,潮涨潮落自有定数,由远而至翻滚而来的浪花激起层层泡沫,逐渐堆叠推至脚下,在海滩上留下一些海螺贝壳。但极远处海天一线之外似乎蕴藏着无数无法预知的威胁,而同样没有边界的海滩上,除了远处极个别的灯塔,几乎没有任何大庆水师的迹象,只有远远近近的渔船与商船往来穿梭。临近冬季,整个海面上一片灰白萧条,偶尔有海鸟低空掠过,除了“荒芜”二字,柳长洲想不到第二个字来形容。 在兵部划定的海域上,所有的船只都挤做一处,窝窝囊囊的被东南西北风翻来覆去,年久失修的风帆上竟然有大大小小的破洞与裂痕。 沿线的海事衙门被海面祥和平静的表象惯得无法无天,抱残守缺得守着那么几条破破烂烂的楼船,纯粹寄希望于自己任上这段时间不会发生什么大事,不思进取到了一种人神共愤的地步。 总之以一句话,人浮于事者十之八九,这种“坐着等死”的态度叫溜上岸来做梁上君子的柳长洲有气没出撒。 越往南走,天高皇帝远的地盘儿上,海事衙门完全沦为一种有名无实的鸡肋机构,别说水师的日常操练邋里邋遢不像回事儿,就是每月一次的大会操也简直能把死人都郁闷得恨不能去投胎——本来就人 分卷阅读78 - 分卷阅读79 坤 作者:百折不回 分卷阅读79 数不足的士兵站立得七扭八歪、行不成行列不成列,还有王八犊子因为各种乱七八糟的借口缺席会操,更有甚者,连分营的主帅都寻不到踪影,手下的士兵自然有样学样。 这样的水师有什么指望? 柳长洲憋着一肚子火,气冲冲得拨转马头返回了江北,有心想把每天都埋头于朝堂党争、并且渐渐有些沉溺于此等心机游戏的宗仪拉出来,叫他瞪大眼睛好好看看,最基层但却与国家利害安危直接相关的东海营都混乱成了什么鬼模样。他见到的越多,对于“上行下效”这种事的难度的认识也一日千里——不是朝廷的每一个指令都会有人贯彻执行。 大庆最大的一个弊端,就是高堂之上与江湖之远的严重脱节。 这种现象产生的原因也很好解释。所谓“生于忧患,死于安乐”,风平浪静的大环境总会以一种温水煮青蛙的方式,一点一点揉化那些天涯赤子的拳拳报国热情。当一个汲汲于建功立业、扬名万里的读书人逐渐沦为一个汲汲于富贵、耽于享乐的酒肉者,还有谁记得当年“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趋避之”的初衷? 不过这种事还真没什么好埋怨或者愤恨的,倘若大庆真的沦为一个身在沸汤之中的落水者,柳长洲对这些人几乎都没什么过多的要求,施以援手他自然欢迎,袖手旁观也无可厚非。毕竟,现实情况是,并不是人人都有樗里昊那样的胸襟,即使被自己的君主冠了个“造反”的罪名,也依旧无怨无悔、慷慨赴死。 他只希望,在他将溺水的大庆往外拉时,不要有人与他有方向相反的作用力。 这些人、这些事,在日复一日年复一年里起起伏伏,总不可避免会与初衷渐行渐远,而后被时光雕琢着成为了眼下这般模样,无师自通兼而默契十足的呈现了一个叫人无可奈何兼而无能为力的世间百态。 有的人一生贫贱,也许从未曾见识过灯红酒绿与穷奢极欲,也就不会心生向往,他战战兢兢地守着自己拆东墙补西墙的寒窑苦日,临了了,在咽气踹锅台前最后一瞬间,想想自己这蝇营狗苟的一辈子,也不过是柴米油盐与粗茶淡饭。 有的人生来天之骄子,理所当然地以为天下事都轻而易举得如同手到擒来,不曾跋涉过艰涩难行的逆流溯洄之道,更少了几分对世事练达的透彻与洞察,在最后的大限来临时,理直气壮地清点自己的百年蓝图以求无悔为人,等那点儿极度膨胀的成就感渐渐消失,他发现所有堪称辉煌的过往都已是昨日黄花,他这一辈子兜兜转转、波澜壮阔,到最后都被牢牢困在衣食住行与生老病死里。 柳长洲想了想,强迫症似的问自己:“你是什么人?” 而后,他发现这个问题十分蠢,它几乎没有资格存在于世。他是管窥阁的首领,是新上任的江北大营的将军,倘若造化年轮之上那个变幻莫测的齿轮真的轮转到此一隅,他几乎连想都不用想,他所有的改变都会朝着一个方向,那就是——更忠于他的使命。 哦,他背后还站着一个格外稀罕、举世无二的人,他是那人死生契阔的执手之人,那种突然把一个此前毫不相干的人纳入生命里的新奇感,每每叫他心里软的无可救药,叫他逐渐变得不像一个人物,变得更像一个人——有喜怒哀乐、有七情六欲、有血亦有泪的人。 ……总有一种平淡,叫人刻骨铭心。 等到他再次兼程倍道得赶赴江北,出现在江北大营已经是一个月以后的事。 江北大营是樗里昊一手拉拔成现在这样的,柳长洲先前就预料到军营里一干铁血汉子不会轻而易举就接受他这个天外飞来的新上司,所以在第一次阅兵,全营近十万人全体缺席,给他一个下马威的冷场局面出现后,他也没太大的感受。反倒是从东海沿线暗中寻访了一番,对于地形的重要性有了不同以往的见解,十分想亲自用脚将北防的土地都踏过一遍。 并且,做一个幕后组织的首领需要的更多是敏锐,而做一个将军更需要的则是度量。他训练过千军万马,但第一次接手一支已经成形的队伍,还是难免有些手忙脚乱,不知从何做起。好在军营里,“个人崇拜”这一套纯属扯淡,没有人会用命去搏一个誓死相随,等到樗里昊真的彻底走出人的视线与记忆,那时候也就差不多可以了。 他想了想,决定先惯着这一大帮本身并没有什么恶意的莽汉子,正好用空出来的时间出去遛一遛附近的地形。 极北苦寒之地,一进入冬季,简直没日没夜地刮白毛风,眼瞅着大太阳就在头顶上,天上就能飞下雪来,一飞飞一宿不停气儿。 初来乍到,未曾体验的冰川与雪原都成为柳长洲眼里最豪迈的风景。等到他闭着眼都能用沙盘推出方圆百里之内的地形时,那帮他有意无意惯着的汉子竟然蹬鼻子上脸,不仅每月例行一次的会操不出场,就连每日正常的操练也缺席,和他在东海营里看到的情况一模一样。 这就不是一个单纯的“下马威”能够解释的了,兴许个别别有心思的人想借助这把火凑些什么热闹也未可知。柳长洲觉得,是时候给这帮熊汉子上一课了,好叫他们知道什么叫做“将军”。 “来人!把九大营的主帅给我请过来!” 他手里抓着一截松木枝,一边俯身在一旁沙盘上做标记,一边喊了一嗓子。 这一声过了许久,帐外才响起稀稀拉拉的脚步声,传令兵的身影懒懒散散得出现在营门口,那无足轻重的小兵困意十足的道:“禀将军,九位主帅均卧病在床,不能前来。” 这小兵对于新来的将军有种看待路人一样的感觉。这新来的将军十分年轻,是个标准的小白脸的俊俏模样,嘴角总有意无意的挑着一丝笑意,全身上下那将军的凛凛威风论斤称堪称九牛一毛,自己就瘦的没几两肉,看上去一阵风就能把他刮跑,放在军营里纯属挨欺负挨揍的角色,也不知怎么就成了他的顶头上司。 老话说“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兴许这人能有几把刷子呢,没成想这人每日夙兴夜寐,大白天通常不在帐里,总踩着太阳落山的点儿才裹着一身寒霜赶回来,行踪十分诡异。他对于日渐疲懒的江北大营忍耐力不小,似乎是个脾气还行的软蛋。 这种逆来顺受的脾气,在大营里最要不得,只能招来一片鄙视与轻视,于是他对这个绣花枕头一样的年轻将军十分不屑,也压根儿就没放在眼里。 他说完这句话,刚打算转身回帐里补个觉,只感觉后心窝处的铠甲猛地被什么东西穿透,那东西直直戳进铠甲下,连着穿透了里面的棉衣,牢牢抵在他的皮肉上,却没有下一步的势头。 背后有一个十分平淡的声音响起:“给本帅送回来。” 他心下一愣,有些难以置信的转过身子,没反应过来 分卷阅读79 - 分卷阅读80 坤 作者:百折不回 分卷阅读80 似的,下意识道:“什么?” 只见对面那人直起身子来,随意向后靠在桌沿上,右手上上下下的抛接着一个东西,眼角抻平,嘴角那丝若有似无的笑一瞬间含着无数叫人喘不过气儿来的冰凉,身形懒散,却莫名其妙的生发出一种难言的将帅之气。 他定睛一看,发现那人手里那东西正是方才握在手里的松木枝,不过眼下已经断成了两截。他伸手去够后心处的东西,猝不及防前胸口上也袭来一阵不可小觑的冲击力,十分精准的戳进了他的肋骨下,而那半截松木枝似乎带有某种旋转的力道,打着旋儿穿破皮肤,摩擦得近前一大片血肉都有烧灼的感觉。 那感觉被无限延长,他睁大眼睛,仿佛能感受到心口处血液的流失。他倒地前只听到了一句话:“本帅想教教你,什么叫军令如山。” 那小兵挣扎了片刻功夫,没多久就死透了。 柳长洲不自觉得皱了皱眉,这种拿自己人开刀的感觉其实并不好受,但他确实需要一个用来杀鸡儆猴的对象。而后他便自己动手,用行军床上的破烂被子覆盖在了他方才推好的沙盘上,慢悠悠得晃回了桌子后,端起冰水灌了一大口,接着喊道:“来人!” 他打定主意,那九个“称病在床”的主帅一刻不出现,他就一直这么叫下去。第二个小兵一进来扫一眼地上那尸体,明显学聪明了。 柳长洲终于在当上名副其实的将军近一个月后,等到了他手下这些参将。 那九个人有某种难以言表的造型,坊间讲“夫妻相”不能比这九个人更为生动形象——也不知是不是彼此生死与共、休戚相关,这九个人一字划开在桌子对面,有种十分叫人解闷儿的喜感。 “参见将军!”九个人一划的齐齐单腿下跪,双手弓形握在身前。 柳长洲垂着眉眼,拈起一管毛笔,不知在纸上画些什么鬼,不仅连头都没抬起来,连一声都没吭,神情专注的写写画画了好久。而后,他从桌前站起身,一只手背在身后,一只手抓起一把宣纸毫不客气的砸在了地上,只见地上不多不少恰好铺了九张纸,每张纸上都是一副极为精细的山川地形图,线条流畅,大体轮廓几乎一致,似乎走笔的姿势与力道都分毫不差,穿透纸背洇透的墨渍深浅也几乎一模一样。 九个人不约而同的心里打鼓,不知道这新来的将军发给他们一叠临时绘制的地形图有什么意思。 随后,桌后那人点起一炷香,端端正正地摆在桌子正中间,平平板板道:“请诸位前来,劳烦诸位帮个忙,挑一挑这些纸上的错。以一炷香为限,挑不出来的,杖责一百。” 第37章 独辟蹊径 沙行在江北大营里做第一分营的主帅已经有十个年头,年事已高,算是江北大营里资历最老的人。正值皇权与兵权敏感的交界点上,樗里昊遇刺身死,他面上不显山不漏水,内心其实极度不宁静,论资历没有人能比得过他的,论功劳也是自己排第一,怎么都应该轮到自己做将军了。 但他没想到的是,那小皇帝却从不知哪个鸟不拉屎的鬼地方,给江北大营硬是安插了一个天外飞来的小将军。他心里不服气,纠合九个营的主帅,用一种冷战的方式传达了自己拒不合作的态度。 卧病在床是假,存心以此种方式逼皇上收回成命是真。 他没料到这小将军会以这种方式逼他们前来进见,眼下的场景有些搞笑了。那抄着手靠在书案前的小将军看年纪也就二十上下,比跪在地上的几位主帅年纪都要小,他心里直冷笑:小皇帝真以为带兵打仗是个人就能胜任的么?不吃几场败仗,不在边关多吃几年沙子与风霜,不在兵营里多历练几年,如何能挑得起将军的胆子? 沙行带着一肚皮子的不屑与不服前来,被这小将军爱搭不理的态度刺激到了。他瞥了眼天女散花一般乱在地上的纸张,有心要这小将军知道何谓“姜还是老的辣”,但却十分惊讶的发现,那些纸上绘出来的山川图十分精确得标出了江北大营东南西北所有险要地势,比此前军营里一贯使用的图要准确得多,而这一打眼儿扫过去,别说挑出错来,就是跟一张原图对照,他都不一定能指出错误的地方。 要人临时绘出一张图简单,这些地盘他少说也巡过上百遍,要人挑出错误来却显然不那么简单了。 沙行眼风四周扫了扫,发现其余几位主帅跟他一样,手里捏着边防图,都是一头雾水的样子,那小将军则还是面无表情的靠在一旁,眼皮下垂,一只手抱在另一只胳膊上,指尖十分有节奏的一下一下点了起来。 眼看书案上那炷香都已经烧完一半。 柳长洲十分善解人意的提醒了一声:“半柱香了,怎么?是光线不太亮,还是跪的时间够久跪的脑子不转了?要本帅延长时间么?”“本帅”两个字轻飘飘的划过,却带着十万分的不容人置疑的掷地有声。 沙行冷笑,将小将军这一系列行为定义为“纸上谈兵”,他对这种“纸上谈兵”的行径根本不屑。 在最后一刻来临前,九员副将里只有一个人圈出了错误的地方,那人是九营的主帅韩晓。沙行仿佛知道了小将军此一举的目的——柳长洲换了种方式,将下马威给他们原样送了回来,还借此机会瓦解了营与营之间的相互缔结。 他平时与韩晓往来不多,只知道这人有些溜须拍马、投人所好的倾向。除了这个九帅,营里别的主帅都是从基层一步一步爬到如今的位置,九帅则和这个小将军一样,是空降来的。 并且,他还真不信这个连将军印都没握过几次的小白脸真有那么大的胆子,将一帮年事已高的参将都按在地上揍一顿,果真犯了众怒,那无异于挖坑自己往里跳,与江北大营诸位功臣关系闹僵,这将军的位子恐怕也做到头了。 柳长洲淡淡得扫了一眼,回身从笔架上取下毛笔蘸了一旁的朱砂,一撩衣摆豪不讲究的半蹲了下来,一丝不苟的开始圈另八张图上的错误,还是先前那样波澜不惊的语气:“沙行老前辈,你在想什么?这一炷香的时间给了你,是要你纠错,不是要你察言观色。你在想‘纸上谈兵’是不是?在想晚辈这么做有什么目的是不是?在想这小子何德何能是不是?” 沙行不说话,算是一种默认。 柳长洲直起身来,将那几张纸在桌子上一字铺开,指尖点了两下:“诸位老前辈起来吧。” 沙行直起身来,离得老远去看那几张纸,心里一惊——那几张山川图上各有各的错处,尽是一些存在感不强烈但一旦被有心人利用则后果不堪设想的大错。即使樗里老将军在,也不一定能把这几处错全都指出来。 江北大营的巡防一直是九大分营彼此轮流进行,说实话,他亲自巡防已经是猴年 分卷阅读80 - 分卷阅读81 坤 作者:百折不回 分卷阅读81 马月的事情了,平时全仗着一张旧的北防图,久而久之,竟都有些忘记了。再看韩晓圈出来的那张,是大庆与北狄之间的寒石山的边界一处风烟鸟道,十分不起眼。沙行一边不得不对柳长洲另眼相看,一边在心里直打鼓:韩晓来的年头不多,如何得知的这么详细的? 随后他听见小将军这么说道:“敢问有几位老前辈将山川图牢记于心了?是不是被边防长年无战事的情况惯得不知道姓什么叫什么了?说句不好听的话,你们是不是认为自己功劳大过天了?后半生就能依靠那些功劳横行了?” “来人!拖下去,除了九帅,其余人杖责一百!” 沙行大吃一惊,老脸涨得通红,气急败坏道:“黄毛小子,你竟敢!” 柳长洲屈起指节在桌子上敲了两下,一字一顿道:“军中无戏言,老前辈在军营里这么些年,连这点儿道理都想不明白?” 军营里的人都有一种血性与硬气,他们不服打更打不服,他们只服本事。 柳长洲长眉一挑,临时改变主意道:“通知下去,今晚子夜时分在操练场上集合,少一个人不到,那就休怪本帅不留情面了。” 待几位主帅离开后,柳长洲叫来传令兵做了一番交代,翻出旧的山川图与自己绘的新图做比较,不走心的两厢对比。他方才表面上镇定自若,能耐的似乎能上天,心里还是不可避免的有几分不确定——营与营之间最忌拉帮结派,潜在的矛盾不能算小,倘若真的被激化,一切能不能按照他的计划来进行还未可知。 有些怒气稍加诱导,可以转为士气,但有些不恰当的试探可能会起到一种火上浇油的效果。都是热血男儿,他希望他手下的士兵都是一干能将热血抛洒向外的汉子,而不是一群在日复一日冗长枯燥的守边生涯里消磨掉所有勇气的匹夫。 眼下年关将至,他还一厢情愿的以为总可以过个圆满的除夕,结果现在,他只身一人坐在将军帐里。他静静的等着子夜时分的到来,十分无聊的想:秉笔什么时候能处理好交接任务?杜蘅那娘炮能忍得了边关清苦么?长玔的反射弧进行到哪里了?陆含章那老狐狸眼下在做什么? 他十分随意的取过方才韩晓圈出来的那张图,突然眉头一皱——韩晓圈出来的那条鸟道在原先的旧图上根本就没有。 这个小细节叫他心里涌上来一股怪异感。 从方才那几个人的一举一动来看,用脚趾头都能猜出来,这九个人里头,说话最有分量的一定是沙行。韩晓这一举动无疑破坏了九个人之间的某种缔结,九帅……是蠢,还是单纯的耿直不阿?还是拉拢上司?既然耿直不阿,又怎么会在一开始就被沙行拉入冷战阵营? 有意思。 不多时,帐外的风声逐渐大了起来,用鬼哭狼嚎来形容,简直再贴切不过。 子夜时分悄悄来临,明月高悬,空中却在飘落雪花。在正北方向,寒石山与天际接壤的地方有一重由红渐渐变白的天光,虚虚一圈拢着寒石山的峰尖。 此地北风呼啸,寒气逼人,十分不适宜人类长时间居住与活动。诗里所谓“瀚海阑干百丈冰,愁云惨淡万里凝”不外如是了。 操练场四围空地上渐渐站满了人,众人几乎都是缩手缩脚缩脖的猥琐模样,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只见在操练场的中央空地上竖起了九九八十一个空坛子,凑成一个九九方阵。那些坛子被人用麻绳悬吊在支架上,在风里乱七八糟的晃来晃去,投在月下的影子时大时小。距离一箭之地的阅兵台上则早已架了九把弓,意思很明白了,射箭。 不过比赛就比赛,选在大晚上有什么特殊用意? 等人都到齐了,柳长洲也没说什么废话,故技重施,在一旁点了一炷香后,自己不修边幅地坐在阅兵台四围的栏杆上,简单粗暴得示意九位主帅:别磨蹭了,开始吧。 沙行着实没有预料到柳长洲会来这一手,不过比赛就比赛,正好借此探一探彼此的虚实,他随意挑了一把弓,打开箭壶,顿时有些头顶冒烟——九只空坛子,箭壶里只有四支箭。 旁边有人小声问:“老沙,我箭才七支,你呢?” 周围人都小声的交头接耳起来,这一互通有无才发现,原来大家的箭都不足九支,最少的就是他挑的这个弓位,最多的也才七支。 沙行纵横疆场这么些年,第一次感受到这么不加掩饰的赤/裸裸的压迫感,一时有些恼羞成怒,额角青筋暴跳,周身气血翻腾,险些喷出一口老血。好嚣张的臭小子!他那牛脾气就上来了,被刺激的非要叫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后生知道知道什么叫做阅历与本事。 围在操练场上看不到真实情况的士卒都纷纷高声呐喊起来,争相为自己的上司加油鼓劲。这一呐喊的声音霎时排山倒海而来,盖过了强劲的风声,场里的人群情沸腾,最直白的争强好胜之心汇成一股气,在人头攒动的乌合之众上方形成一股看之无形却真实可感的士气。 柳长洲长眉微挑,不动声色的将远远近近的动态变化都收进眼里,同时心里松了口气,看来这一步棋算是踩到狗屎运了。 一个清脆的陶瓷破碎的声音响起,紧接着,一连串的碎片砸在雪地上的声音接二连三、络绎不绝。沙行用一支箭射穿靠在前排的空坛子,借用碎片飞出去的力道附带砸碎第二个空坛子。这种办法看似挺不错,实际上十分难控制,因为周围还有风,确切的说,不是单纯的北风,而是没有方向杂乱无章的东南西北风,坛子的走向不能精准预知。而一箭连续穿透一连串的坛子,几乎没有可能。 他这样有惊无险的射爆六只坛子以后,不得不停下来想想了,还有一支箭,但还有三只坛子,除非绕过前面的坛子去射中间的坛子,否则根本没有可能一次全爆。 他静静得等了会儿,四周的人都跟着凝神静气、屏住呼吸,生怕自己一个高声语会影响到一帅的手气似的,都不约而同的盯紧了阅兵台。 四周的风仿佛也跟着静了片刻,沙行沉了口气,一步跨上了阅兵台的栏杆,居高临下得第四次提起了弓箭。然而十分不幸的是,他松手的一瞬间,平地掀起一阵怪风,那支裹挟着千军万马之势的箭毫无悬念的跑偏了轨迹,擦着第二只坛子的边沿扎进了地里。 沙行望向一箭之地外的坛子阵,第一次感觉到了力不从心,心里默默叹口气,当真长江后浪推前浪。原先笼罩在他周身那层浓厚的倚老卖老的气场一时弱了许多,他拖着弓身手矫健地跳下来,双手一摊。 在看看别的主帅,基本都是惨不忍睹,沙行剩余三支,算是最少的。六帅干脆只射中了一只坛子,十分丢脸的侧过身站在一侧。 柳长洲跳下来,双手上下拍了拍,取过弓拉了拉弓弦,轻笑了一声,接着道:“诸位老 分卷阅读81 - 分卷阅读82 坤 作者:百折不回 分卷阅读82 前辈在射箭之前,至少应该先想想、多看看。一共八十一只坛子,我给了四十一支箭,为什么不能彼此协调一下?弓位这样给你们,就真的只能以行为单位来射么?为什么不考虑横排?横竖真的很重要?或者为什么不以九宫格为单位?” 他这一番话掷地有声的砸在地上,沙行明白了这个小将军的意思——他在暗示他们的思维已经完全僵死,没有任何新意,并且还隐晦的讽刺了他们这一干只做过帅没有做过将的老一代,缺乏一个彼此合作共赢的全局观念。 他张了张嘴,倒是想狡辩,奈何事实胜于雄辩。 待到坛子阵上重新挂满了空坛,柳长洲晃到阅兵台正中间立定,而后一次性搭上了三支箭,横向拉弓,似乎连片刻的功夫都等不了,甫一搭箭,便急不可耐得松手将箭送了出去。 那三支箭草莽至极,几乎是以蛮力撕破了无所不周之风,箭尖浸满了冰凉月色,一路呼啸着齐刷刷射进了第一横排的三只坛子上。操练场上一时静的鸦雀无声,随后,坛子阵上猛然爆发一阵接连不断的爆裂声响,九只坛子同时破成满地碎屑。 柳长洲高举弓箭示意场中的士兵重新挂上九只坛子,扭过头来,点了点自己的太阳穴,歪着头,十分欠揍的道:“还有,我有做什么要求么?为什么都不约而同地去射坛子?” 从寒石山顶上飘来一朵乌云,居心不轨得靠近月亮企图进行一次吞噬举动,实地演绎了一出“天有不测风云”的戏码。 柳长洲掀起眼皮扫了一眼,不紧不慢的重新架上一支箭,微微觑起眼看了一会儿,赶着那片强行抢戏的乌云完全遮蔽月亮前,松开了拉弦的手。 仿佛有人用一张密不透风的黑色幔布拢在了操练场上方,浓稠的黑暗里人的听觉似乎分外敏感——从坛子阵的方向传来几声十分轻微的断裂声响,而后坛子落地的声音紧随其后,并没有任何碎片碰撞的声音。 一连串的动静滑过耳侧,月亮终于被放了出来,众人纷纷盯住了坛子阵,只见最中心的一竖排坛子都完好无损的跌落在雪地里,支架上只余了一排半截麻绳在风里飘荡。 柳长洲一箭扫断了九只坛子上系着的粗麻绳。 沙行僵立片刻,不服不行。大概还在碍于脸面,磨磨蹭蹭的挪过来,苍老浑浊的眼睛看向一侧地面,单腿下跪,庄严肃穆道:“末将沙行,参见柳将军,柳将军威武,我大庆之福。” 一时间,阅兵台上上下下稀里哗啦跪倒一大片:“将军威武!” 有好奇之人偷偷抬眼看,只见阅兵台上那个十分年轻的将军垂手静立,没有身着盔甲,甚至都没有裹上棉衣。极远处,只能看见那人脸侧线条干脆利索得收进下颌里,发丝与衣摆缠做一处,在风里翻飞不止,银白色的月光为他披上一层仿佛发光的外衣,一人站立,分外显眼。 从远处忽的传来一阵马蹄声响,守门人高声来报:“报!禀大帅,方副将一行人已行至辕门!” 说曹操曹操就到,方秉笔高坐马上,身后跟了一长串不知装了什么东西的车队,极其庞大,蜿蜿蜒蜒着一路进入了人的视线。 柳长洲扫了一眼,而后莫名其妙的给笑了。那笑叫他憋了几次都没能憋回去,嘴角抽搐的模样有些滑稽,好像看见了什么赏心悦目的事一样。 只听他语速飞快道:“除夕,本帅请诸位喝酒。”而后就飞快的翻身直接从阅兵台上跃了下来,极其不老成、不淡定。 大家:“……”威武的将军你在哪里? 一众士卒自发的前去卸掉车上的东西,果然是一坛坛新酿的酒,那酒坛子的肚子上贴着一张极其傻逼的红纸,上面有四个字——四味酒坊。 柳长洲顺手牵了一坛子酒回了营帐,忧心忡忡的盯着方秉笔的脸,十分糟心的道:“哎,这就是有老婆的人,看看,脸都吃成马屁股了。” 方秉笔以下犯上的狠狠踩了他一脚:“听你那语气,酸不酸?有能耐自己娶一个呗。”他说完这句话,顿时想在自己脸上左右开弓来几下,他们老大和陆老板那点儿事早都大白于天下了,还说这种老婆不老婆的,不是存心叫人难堪么? 哪知他们老大浑不在意,居然一本正经的道:“你等着,回去我就给我老婆一个婚礼,盛大到能把你羡慕死。” 方秉笔:“……” 他从自己袖袋里掏了半天,掏出了一枚薄如蝉翼、十分轻盈的小玩意儿,是个厚度可以忽略不计的飞刀,不过不是寻常常见的那种直刀背,而是被人巧妙的设计成了弯月形。用手一摸,可以感觉到,外侧稍微大些的弧线的厚度要比内侧的弧线厚度要稍厚一些,在刀面上形成了一个十分缓的坡度。 柳长洲放在灯下把玩了半晌,使了一个巧劲将那弯月刀飞了出去。那弯月刀居然不走直线,而是切割开周围的空气走成了一个十分圆滑的弧形!绕过一周后十分乖巧的又回到了飞出去时的位置,被柳长洲一把抄在手里。 方秉笔嫌冷的搓了搓自己的脸,解释道:“陆老板送你的。” 柳长洲“哦”了一声,挠了挠自己头发,别别扭扭的道:“那他有没有什么话要你带给我的?他最近还好吗?还是个人模样吧?” 方秉笔递给他一张纸,示意他自己看。 柳长洲接过来,似笑非笑的扫了方秉笔一眼,上上下下不停的打量,十分猥琐下流,把方秉笔看的全身起鸡皮疙瘩,连滚带爬的给跑了。柳长洲这才小心翼翼的掀开那张纸,其实他也不知道那人写起书信来会写成什么德行,这种不足为外人道也的微妙感,叫他拆开纸时,手都有些喜不自胜的颤抖,也一瞬间理解了方秉笔拆长玔的书信时的感受。 那种感受,没法儿用人话表达,只可意会不可言传。 然而他打开了那纸,他就恨不得立马飞回去掐死那人—— 那纸上一个字都没有,只有一个外形似曾相识的墨色梅花印,一看就来自金斗的脚丫子。那王八蛋十分可耻,居然逼着金斗在纸上踩了一脚,用这种方式表达了一重“我简直忙成狗”的意思。 柳长洲一脸生无可恋的捏着他们之间的第一封书信,动作异常粗暴的将它压在了枕头下,觉得此人简直太欠揍了。 第38章 见缝插针 与柳长洲简单粗暴的一套纯属看本事的手段相比,陆含章最近简直要走火入魔了,他表面上只握着盐粮两枚大印,实际上已经成为整个华容官场真正的一把手,是谁暗中授意自不必说。 贺云藏在有莱山上的地下粮仓被他全都废物利用换成了酒,在抵押条子催逼下的穷苦百姓手上有了工钱,却无处买粮,因为华容的粮确如陆含章所说,集中在少数人手里。换句话讲,粮食缺口依旧不小。 历朝历代在解决诸如国库缺 分卷阅读82 - 分卷阅读83 坤 作者:百折不回 分卷阅读83 粮缺银的问题时,普遍使用的一个办法,就是捐官。乡绅富豪不少钱不少粮,就少个功名,而与此相对应的是,朝廷少粮少钱,就是不少功名,那么由朝廷印制一叠空缺票卖给地方。类似于一种卖官鬻爵的手法,两厢各取所需,十分有成效。 但陆含章十分排斥这个办法,他有些心里洁癖。他承认这种简单粗暴的办法的有效性,但这种办法本身就触犯到了他那点儿幽深难明的小心思,导致他把这个念头第一个排除在外。他有时候有些无伤大雅的小任性,不多这点儿小任性,在他某天在路上数到第七十个冻馁而亡的人后就消失了。 没过不久,华容的官场开印了第一批功名票,都是有名无实的空缺。 在年前短短一个月以内,华容的救济粮仓就多了近十万石公粮,数目虽不多,也足以叫眼下这些百姓过个年了。 但粮食实际上的空缺要比这大得多,因为江北大营的粮饷来源的四分之一,就是由距离其最近的华容承担的。陆含章不仅要负担起城内百姓的口粮,还要一并承担边疆近至少三万士卒的口粮。 陆含章每每想到柳长洲顶着个表面上霸气十足的将军头衔,实际上还要在鸟不拉屎的江北大营里吃冰,心里有天大的不乐意也都不见了。他就想了想柳长洲勒紧裤腰带的倒霉模样,一边觉得好笑一边有些心疼,他累到极致时,甚至还梦见柳长洲手底下那帮汉子领不到兵饷领不到粮,一齐冲进将军帐里把柳长洲生吞活剥了。毕竟江北大营里养着十万条汉子,一个月光是兵饷就要二十万。那个地方就如同一个无底洞,大把的银子砸进去,不一定能听到个响。 他不是不相信他的能耐,只是单纯的放心不下而已。 另外一件事就老生常谈了,还是盐的问题。许赋和刘统那俩坑爹货纯属胡来,把满满一地下室的盐全折腾到了经纶的莲花池里,白白糟蹋了上万引。 陆含章思来想去,铤而走险,十分鸡贼地打着官府的旗号,用四味酒坊里新酿的酒和余盐较多的临近县城做了个极其倾斜的不等价交换,等到交换来的盐也弥补不上盐缺口时,他就将不等价交换范围扩大到了整个江北。四味里不计其数的酒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减少,一车一车的盐从官道上络绎不绝的来,充实了华容余盐储备的同时,无形之中给四味酒坊打了一个广告。 陆含章自己不喝酒,他对那玩意儿有心理阴影,但老话讲“酒香不怕巷子深”,四味酒坊里的酒居然莫名其妙的开始艳名远扬。说实话,陆含章原先有盖个酒厂的念头时,最低标准就是无毒、能喝、喝不死人就行,他实在想不通一批发霉的粮食酿出来的酒有什么好叫人趋之若鹜的。 于是他怀揣着一颗拳拳的好奇之心晃去有莱山上四味里一看究竟,自己用小拇指蘸了个尖儿,抹在嘴角咂摸了一圈,非但没尝出醇香的味道来,还别开生面的多了一股阴凉冰冷的怪味儿。那一口酒入胃肠,要人浑身激灵,那感觉就好像先是灌了一口深山老林里的冰泉,凉入骨髓,而后又生嚼了一篮子红辣椒,直接烧到胃里,这种冰火两重天的感觉还叫人挺上瘾。 最后的结果就是,一杯倒的窝囊废陆含章把自己灌醉了,晕在酒桶边上偷了个浮生半日闲。 谢卿云看的明白,他带着陆含章钻进了重新修葺一番的地下仓库,从附近的墙面上扣下来一块土疙瘩捏了捏,把大拇指展开放到了陆含章的眼皮底下,又叫来了四味里资历最高的老师傅排疑解惑了一番。 原来有莱山是个罕见的矿山,不是个土包子。 陆含章默默捂住了脸,觉得自己最近老在走狗屎运,这种无心插柳柳成秧的结果每每叫他十分无语,好事成双的局面表面上似乎是对他连月奔波的最好回报,但他就是不相信真有所谓天道酬勤。 古人云“在其位谋其政”,他既然手里握着盐粮两枚大印,就没有理由继续做一个事不关己的方外之人。他倒是想继续潇洒走四方,可心里牵挂着一个人,那人的存在,足以令人世间所有的百媚千红都黯然失色。 万事总是开头难,等到盐粮这两条线逐渐形成约定俗成的新规定,一向心大的陆含章就撒手不管了。由刘统和贺云引起的盐粮这一大混乱告一段落,拨乱反正结束以后,偏离出来的轨道就要回到正途了。 毕竟……华容这个小地方,水太浅,还不怎么够他折腾。 他真正耿耿于怀的还是江北大营。 藩司里有钱没钱他知道的一清二楚,他每日走在路上,脑子里想的最多的就是如何能从官府最常规的粮税、商税的桎梏里走出来,多几条充实府库的办法。这一日,夜色已深,他离开衙门往家返,被一阵异常吵闹的声音吸引了注意力,然后他一抬头,看见了华容远近闻名的销金库——四海赌坊。 陆含章顿了片刻,脚步一转,十分淡定的走了进去,环顾一周,直奔一张被围的里三层外三层的赌桌而去。 赌坊里一股复杂难言的味道叫他不自觉皱了皱眉,闷热、空气不流畅的地方又重新唤醒尚未走远的胸闷感,他下意识地切了切自己的脉,顿时有些慌张——他并非怕死,只是生命的单行线上多了一个并排而行的人,才突然间开始怕死。 一瞬间就十分想念他。 他左手在右手上狠狠掐了一下,把那点儿不合时宜的思念全都掐了回去,稳了稳呼吸,直接上手拨开那几层人挤了进去。一时间,骂娘妈姥姥的声音此起彼伏,陆含章脸皮厚,十分镇静的薅下了自己拇指上一枚价值不菲的戒指,想也不想的押在了“小”上,而后眼观鼻鼻观心,忽略了周围一圈人眼睛里扫射出来的鄙视目光——那小上只押了几枚铜板,和另一边足能成堆的银锭相比,简直可以忽略不计。 事实证明,有些时候,真理并不是掌握在少数人手里。 陆含章成了本次赌博里最大最冤枉的输家。 众人都不知道这个人是怎么想的,只见他十分不当回事儿的理了理自己袖口,显得有些妖孽魅惑的眼睛没精打采的往下一耷,又在自己腰带上取下了一枚苍青色的玉佩,继续死心眼儿的押在了“小”上,仿佛不是来赌博的,而是扮作财神爷专来送钱的,这种“你们玩儿我随意”的态度搅得一帮人的玩性大减。 赌博么,真正的乐趣在于费劲心里去猜去想,结果并不重要,这人一来,就和一根搅屎棍似的,把原先热火朝天的场面搅得乱七八糟。 一只手从斜里伸出来,毫不客气地推了推陆含章的肩膀,身后有人嚷嚷道:“这谁啊你谁啊?打哪儿来的回哪去,会不会玩儿?”周围一圈人开始连声附和,围过来凑热闹的人越来越多。 陆含章偏了偏头,眼皮往上一掀,在这种寡不敌众的场面下居然还十分缺心眼儿的冷笑 分卷阅读83 - 分卷阅读84 坤 作者:百折不回 分卷阅读84 了一声,专往枪口上撞的凉飕飕道:“有你什么事?你算老几?”那模样别提多欠揍了,似乎就是一笔一划的在自己脸上写了几个字:快来揍我。这种莫名其妙的受虐感格外强烈,叫陆含章对自己眼下呈现出来的样子憋不住地想笑。 推推搡搡的人越来越多,陆含章牛逼大发了,他随他们去,似乎自己都懒得动弹。场面顿时变得一发不可收拾,吵闹的声音越来越大,混乱中有人不小心撞翻了赌桌,陆含章就被里三层外三层的人完全吞没,和赌桌一齐倒了下去。 就在第一只脚即将踹上来时…… “一帮没眼力见儿的,都他娘给我住手!”从二楼的楼梯上快步奔下来一个细眉细眼尖下巴的小青年,他几乎是从楼梯上跳着往下蹦,用蛮力三两下扒拉开四围的人群,粗暴地伸出右手在那小厮的头上狠狠拍了一下,骂道:“眼睛夹在腋窝底下是不是?衙门里的陆大人都他娘的认不出来?” 那小青年手忙脚乱的扶起四仰八叉躺在地上的陆含章,又弯腰拾起桌子上那块玉佩,十分狗腿的用袖口蹭了蹭,堆出满脸笑,客套道:“陆大人大驾光临,小店蓬荜生辉,不知陆大人有何指教?” 陆含章拍拍自己身上的土,随意的顺了顺自己的头发,又蹲下去在赌桌下面摸索了一阵,只听咔啦一个断裂的声音过后,他从下面抽出来一个小匣子。他把那小匣子扔给方才动手推他那莽夫,似笑非笑,睚眦必较的道:“这种级别的赌,我的脚趾头都不稀得看一眼。你会赌么?你知道这赌桌是谁的主意么?” 那小青年一脸急色,想阻止他揭赌坊老底的举动,又没那么大胆子,一脸憋屈的僵在原地,觉得自己这赌坊怕是不能善终了,换个来砸场子的人他都不怕,喊一伙人揍一顿拉倒,但十分寸的是,一个好端端的官儿,不坐在自己衙门里歇着,跑赌坊里瞎凑什么热闹! 周围一圈人脸上那表情可谓精彩极了,也不知哪个二百五喊了一声:“青天大老爷饶命!”四周噼里啪啦跪了一圈人。 陆含章:“……”他看上去很吓人么? 他拍拍那小青年的肩膀,指了指楼上,抬脚往上走,留下一句:“大家继续。” 大家:“……” 这他奶奶的还怎么继续!继续个屁! 两厢坐定,那老板给端了一杯茶,恭敬的垂手站在一侧,模样十分服帖。 陆含章一边在心里感慨“当官的感觉还真不赖”,一边没头没脑道:“掌柜的,陆某有个不情之请。” 赌坊老板简直更摸不着头脑了,请什么? 陆含章用杯盖拂了拂茶叶,不紧不慢道:“方才实属无奈之举,还望掌柜的别往心里去。我想请掌柜的定下一个新规矩,从明日起,所有的赌客,赢家赢十抽一,输家输十补半。作为交换,过几天我会派人送来新的赌桌,所有的损失费都记在衙门账上。” 赌坊老板心思必然不僵,几下就猜到了这一奇怪举动的用意——赢家赢十抽一没有人会往心里去,输家输十补半则会留下许多回头客。这之间的差价自不必说,进了谁的腰包也一目了然,既不影响赌坊的生意,从另一方面讲,这也就相当于一个官府有意扶植赌业的标志。 但他心里还有一丝疑惑,四海赌坊虽然红火,规模也没有很大,每日柜台进账也不过一千两上下,照这个情况来算,差价即使真能差出来,每天才区区五百两,一月才一万五千两。衙门里的人如何看得上眼? 陆含章觑了他一眼,给他留足了时间去猜测,等那老板眼珠子不再转动的时候,才慢条斯理的解释道:“做大,做成江北一个标志性的存在,懂吗?” 等到陆含章起身离开四海赌坊,一路尾随其后的朱点衣已经等候多时了。他自己虽也将那日发生了什么猜的基本在调子上,不过后来还是从朱点衣那里得知了清晰明白的过程,自然也知道了那个“十年”,思及前因后果,竟觉得有些造化弄人了。朱点衣自然也是柳长洲留下来的了。 陆含章十分顺从的把自己手腕递过去,说:“朱姑娘可否帮在下一个忙?” 陆含章对朱点衣客气,朱点衣对谁都不客气,她在陆含章脉上切了片刻,泼妇气息十足地道:“有话说有屁放,别娘们儿唧唧的。” 陆含章指了指与四海赌坊隔墙比邻的鸿雁楼,淡淡道:“嫖税。” 朱点衣一个没忍住,齁着腰咳了老半天,边咳边道:“我说,你想钱想疯了吧?还嫖税,你方才不会去收赌税了吧?” 陆含章诚实的点点头,十分淡定的道:“很奇怪么?吃喝嫖赌,我要挨个儿收一遍。这些东西既然没有法子完全消灭,你越是压制它,它疯长得越是肆无忌惮,那干脆顺着它来好了。” 朱点衣一把甩了他的手,冷笑一声,恨意十足道:“你知道我那薄命丈夫怎么死的?被我用药药死在赌桌上的。这种话,你怎么好意思说得出口。” 陆含章偏了偏头,眯起眼向正北眺望,依旧波澜不惊的道:“我既然有办法叫这东西壮大,自然有办法叫它萎靡。你信不信我能完全操控它的走势?只要我有需要。” 朱点衣将耳鬓的头发拂到耳后,硬邦邦道:“官商勾结。”说完这句话还有些不解气,又泄愤似的补了一句:“草菅人命。”结果这么四个字四个字的往外蹦还不能停气儿了,就听这寡妇接二连三道:“无奸不商、无商不奸、面白心黑……” 陆含章眉心不自主跳了一下,一方面十分无语,一方面在心里默默的想:“五鼎关、四味酒坊、十万石粮、盐,这些都还不能和这一罪过相互抵消么?”他那心脏被劈分成两半,一半装着华容万民,一半装着心上人。他想了想,拼着死后下地狱,只要他的将军能平安回来,这一罪孽又有何辞? 眼看除夕将至,衙门里最要紧的几件事都赶着点儿处理完毕。陆含章难得歇下来,抓着弹弓陪着谢一桐去林子里打兔子,顺便给自己松一松筋骨皮,每天每天在衙门里遇见的人和经手的事,都叫他郁闷的胃肠造反。 雪地白色太晃眼睛,谢一桐一连摔了七八个跟斗,向来良心缺席的陆含章一边恶意满满地嘲笑他,一边一手举起弹弓遮在自己眼睛上,任那个橡皮筋的部分在眼皮底下晃来晃去,而后他心里突然冒出一个十分大胆的想法。 晚上回到家里,他坐在灯下抽出毛笔比划了一宿,画了个奇形怪状的大家伙。年前最后一拨往江北大营运送粮草的马队明日启程,正好一并捎过去。 结果他顶着俩黑眼圈返回到一半的时候,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犯了个十分蠢的错。 车队已经行至城门外,主管前线粮草运输的老师傅听到背后一阵马蹄声响,在衙门才刚分手的陆含章重又追了上来,上气不接下气的道:“哎,老师傅,我方 分卷阅读84 - 分卷阅读85 坤 作者:百折不回 分卷阅读85 才给你的那封家书呢?” 老师傅不明所以的递过去,就看见这向来叫人琢磨不透的官老爷三两下将那纸撕扯得稀巴烂,而后松了口气,笑着说:“我写错了。唔……算了,你们带着我去吧。”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算是见识了jj如何抽疯了…… 第39章 有花堪折 射箭比赛结束以后,江北大营重新恢复樗里昊将军在位时的井然有序,柳长洲那一手“山川图纠错”与“月夜射箭比赛”着实不得不让人服气。 沙行原来那微末膨胀的为将野心彻底幻灭,其实长年守边的人对于名分这种东西看得不太重,因为不管多大的官、多高的地位,在人迹罕至的大庆极北都无关紧要,没有人会在乎。 边塞有一种真实到极致的苍凉,叫做“锦衣夜行”。 身着锦衣,奈何夜行,纵使光华流转,也是无人得见,徒留自己黯然伤怀。 沙行眼看着江北大营由最初的一个营发展到现在九个营的规模,他目送走一茬又一茬的铁骨忠魂,与这一方土地与这一群汉子之间的感情有多深厚自然不可同日而语。天降小将军已成既定现实,他脑子发糊涂,硬是给这小将军塞了一个下马威,回过头来想想,实在是有些可笑。 更何况,帅才常有,将才千载难求,能得天下英才而教之又何尝不是一件美差?他那些微末的不服气消失以后,骨子里还是原先那个一心不事二主的老副将。常言道四十知天命,他早已到了不惑的年纪,还头脑发热的和一个年方双十的年轻人争个蜗角虚名,岂不可笑? 回到营帐里自我检讨了一番,发觉这小将军说的确实不错,许久不曾亲自巡防,除了一座绵延千里的寒石山尚在记忆里,此前烂熟于心的地势也早已随着年事已高重新还给了时间。他掐指算了算,果真是,江北大营已经有七、八年不曾打过真刀真枪的仗了。 北防表面上一派刀枪入库、马放南山的和平景象,北狄是否包藏祸心还未可知。倒是这个小将军,被皇帝踢来这个几乎与世隔绝的地方,用意不外乎几条:要么纯粹为了锻炼他,要么就是为了调虎离山,要么就是先姑息养奸而后除而后快。 不过……他此前从未听说过大庆朝廷里还有这么一号人。 沙行琢磨了半天没琢磨出个所以然来,营帐外传令官却突然高声报柳将军请他过去有要事相商。他摸了摸自己胡子,喝口水砸吧了几下,扣上头盔离开了营帐。在行至将军帐时,忽听得里面传来一阵重物坠地的声音。 他快步走过去,一把掀开将军帐的门——小将军难得正襟危坐在书案后,将军帐的空地上跪着一个裸着上半身的人,那人面前有一排散落的粗木柴,简单粗暴的表达了“负荆请罪”的意思。 跪在地上那人竟是九帅韩晓。 柳长洲抬头扫了沙行一眼,点了点头,指了指一边的椅子示意他自便。 “江北大营的前身就是原先的戍北巡防队,人数不到五千人。北狄与大庆的上一次战役精确是在十二年前,十万北狄敌寇来犯,大庆防线溃败得不堪一击,先帝便命令樗里将军一手建成了如今的江北大营。在战役结束后的三年内,户部和各地解来的粮饷、兵部的军备更新,一切都以江北大营为第一要务。等到北狄内讧,内战不休顾不得把手伸到别人家门口以后,这些情况才开始发生变化。” “兵饷和粮饷第一次拖欠发生在五年前,江北大营第一次士卒哗变,白白死了上百号人。那时候卑职刚来到江北大营,樗里将军曾私底下跟我说过,说江北大营迟早会被朝廷完全弃之一隅,户部的拖欠会越来越严重。但老将军十分肯定,北狄早晚有一天会卷土重来,至少在五十年内,江北大营不能动摇分毫。” “有了第一次以后,果真如老将军所言,户部的银饷和兵部的武器越来越少,老将军愁得夜里癣疾发作数次。” 韩晓说到这里,长长叹了口气,呵气成冰的天气,他脸上却反常的淌下了豆大的汗珠,伤痕累累的后背上也有一层细细密密的水光。他接着说道:“也是卑职一时糊涂,怂恿老将军从江南走私盐,混进北狄与大庆走货的商队里与北狄人做交易。倘真能自己养活自己,江北大营至少还能存在个几年的光景。” “老将军只对我说了一句话,他说‘给户部那帮狗娘养的铁公鸡通个气儿,说老子自己养活自己,也希望他们能对这件事睁只眼闭只眼’。户部那几个老东西商量以后,只提出了一个条件,说要在我们的走私链里插一脚。后来由卑职一手操办,在华容秘密建立了一个中转盐的地下组织,户部派来的‘那一脚’就是整个地下组织里的一把手,胡庆,是个瘸子。” 柳长洲听到这里,接道:“从那个地下组织里中转出来的盐是老将军默许的?然后经你的手高价出售给北狄的?” 韩晓点点头:“不错。前些日子,方大人不是端了这个组织么,朝廷里没有人知会,事发以后老将军私下找过我,说‘我这把老骨头估计要到头了’,那之后没几天,就出现了子虚乌有的造反事件,之后的事情就是这些了。老将军临走前最大的遗憾不是别的,他正是为他亲自养大的江北大营,竟然成为一个君主用来弱化异己力量的工具而难过。” 柳长洲往后一靠,垂下眼皮,将前后事件细细捋了一遍。 在整个事件中,户部一直处于一个空手套白狼的地位,韩晓从盐的交换里得来的利润一定有一部分直接经过胡瘸子的手流进了户部,是弥补亏空还是进入私人腰包,这都无关紧要了。吃人嘴短拿人手短,那几个老东西必然会在朝堂之上用别的事盖过这个事,但以宗仪的敏锐,不可能察觉不到异常。 管窥阁的消息证实了宗仪的想法,恰又碰上粮田改革的政策遇到这几个老东西挡道,所以宗仪避开了明面上的纠察机构,直接派不为人所知的管窥阁介入,牵出了这一条线,胡瘸子一入刑部,还有那些往来书信就足够叫那几个人死个几百回了。户部应该没那么大胆子把樗里昊牵出来,毕竟樗里昊走私是为了解饷,户部在整个事件里则纯属不干不净,纵是浑身是嘴都脱不开罪行。 并且宗仪默许户部拖欠江北大营兵饷,不仁在先,被牵扯出来必然不光彩,就更怪不得樗里昊不义在后了。 所以……宗仪应该知道走私一事真正的幕后主使是谁,只是借几个户部高层的死,隔山震虎,给樗里昊打个了招呼。至于宗仪治罪樗里昊,大概也真是老将军临死前留下的那句“一朝天子一朝臣”罢。 皇帝么,疑心病向来不轻。 将军帐里有一时的沉默,柳长洲先用一声笑搅乱了这个莫名其妙有些沉重的氛围。他前后活动了一会儿脖子,而后“ 分卷阅读85 - 分卷阅读86 坤 作者:百折不回 分卷阅读86 哎”了一声,从书案后走出来,一脚踢开了那堆看上去如此可笑、却承载了一个忠心不二的九帅一片赤诚的粗木柴,拍拍他的肩膀,十分不吝啬夸奖的比了个大拇指,说:“牛逼。” 他双手将韩晓扶起来,恰到好处的笑道:“我也说,旧的山川图上分明没有那个鸟道,九帅却能发现,是因为要护送盐队避人耳目运往北狄,所以才了然于心的,是不是?” 韩晓自己也松口气,面色依旧十分严肃,道:“不是,那条道路就是我和老将军一起选的,偏远,隐蔽,其余几位主帅巡防时也不会特别留意。也是柳将军心细,刚来不到一个月就发现了。”谁料他对面的小将军嘴角缓缓抻平,十分突兀得拍了拍他的肩膀,说了句叫人百思不得其解的话:“九帅,谢谢你。” 在一旁跟听天书一样的沙行那老脸一阵红——同在一个队伍里,有的人为了整个大营的长远存在背负了那么多秘密,却还有人在为没有任何实际作用的将军之名闹出一个天大的笑话。 柳长洲原先郁结在心里的那点儿微末的悲壮与愤懑突然间烟消云散——总有人,始终坚定不移的站在一个无足轻重的地位上,以自己的方式继续为这个国家、为这个民族绞尽脑汁、费心尽力而不计前程、不计较个人安危。 他有时会疑惑,真如苏钰所说,“士为知己者死”么?这个答案到今天正式被推翻。一个士,他最无愧于心的死,是死于初衷,尽管知晓此去一路会有背叛、会被辜负,也依旧初心不改、至死方休。这种感觉叫他突然觉得不孤单,至少某些现在看来毫无意义的坚持,遇到了志同道合的人,突然都变得价值连城。 这是他要谢谢九帅的原因。 这时,在江北大营的西北方向突然传来一阵巨大的震动波,伴随一阵闷雷的轰鸣声,震得将军帐的帐顶都开始扑簌簌的响。 三人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往帐门外跑,传令官十分有眼力见儿的牵来三匹马,几人打马而去,那个晴天霹雳一样的震动还持续不断,等到都已经离开营寨辕门时,才渐渐隐去了。 顺着声源的方向,一路来到寒石山的东南方山脚下,只见原本空旷的山脚雪地里堆满了大大小小的石块,还有石块陆陆续续得往下掉,将那之间的一线夹缝堵得严严实实的。寒石山的外层覆盖满了雪,雪层下是苍青色的石面,而震下来的石块的内芯却是一种鸡血一样的红色,凑近了看,那内面里还嵌着某种奇形怪状的东西,像是被紧紧吸在石块里,仿佛经过了经年累月的挤压。而被莫名撕开的山体则呈现出了一个巨形的红色平整石面,不是清凉山那种光滑如镜,而是特别规整的倾斜纹路,从上依稀延伸而下,上面还有某种白色的小晶点。 柳长洲皱着眉打量了半天,回归头来,十分无语的问道:“两位老前辈,这是是么情况?地动还是什么?” 韩晓下得马来,走过去蹲在地上捡了两块石头,头也不回的扔给了端坐马上的其余两人,说:“这里就是我和老将军选的道路,确切的说,是我和老将军铲出来的。整个寒石山异常连贯,就好像一块整体的巨大山石,没有任何缝隙与连接,天然的不太真实。不过……以前从来没有这种情况。” 沙行也下了马,弯腰在几块石面上碰了碰,疑惑道:“寒石山长年被雪,怎么可能这些石块摸起来还是温的呢?” 话音刚落,那面巨大的石面上那些白色的小晶点竟然逐渐开始延伸拉长,整一块石面上霎时垂下来无数条晶莹透明的细小藤蔓,将整个红色山岩完全遮盖成一面壮观美丽的冰帘,映着石面的红色,异常的妖冶诡异。随后,在那面由无数细小藤蔓组成的冰帘上,无数朵有婴儿手掌大小的花十分见鬼的冒了出来,每一朵上面都有五朵晶莹透明的轻薄花瓣,在花瓣边缘处被造物主悉心勾勒出银白的边,使整朵花看上去几为冰雕。 边地的风不起于青萍之末,它十分霸道的从北面卷过来,那整一面石壁上的花遇风反倒盛开的更嚣张,居然从花心处抽出百层、千层花瓣来,肆无忌惮的迎风而放,花边的白色线条将原先丑陋不堪的红色石面遮蔽得严严实实。 饶是见多识广的柳长洲都震惊地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他在马鞍上借了一把力,翻身到距离花帘最近的一块大石上一看究竟,这一看简直要震惊得屁滚尿流了——那些远看分明透明的花瓣上,细处有一层十分浅淡的红色光晕,而那些红色光晕根本不是花瓣本身的颜色,似乎钻进了透明花瓣之间,如同流电一般在花瓣之中往来穿梭不停。在那些白色藤蔓上有流动的红光,从山体一侧源源不断的涌出来,就好像是……寒石山的血液在流淌。 那些光晕越往山体下延伸便越浅淡,似乎是山体的血液滋养了这些轻盈的精灵。 他伸手拖住了一朵花,透过那些花瓣能够清晰地看到自己掌心的纹路,并且手心里确实是有温度的。 多年前,他还在清河县做一个鸡飞狗跳的倒霉师爷的时候,曾有一次邀请手下人都到衙门里过个除夕,他记得那时候的陆含章,“清水如碧,洁如霜露,轻贱世俗,高立独步”,真正相处久了才知道,那人脆弱仿似不堪一击的外表下,心里自有一股汩汩流淌的傲气不容小觑。 君子有傲骨,就是眼下这个模样。 然后,这个年轻的将军十分搞笑的在自己侧脸上打了一下……因为他发现陆含章这个名字和这个人不论什么时候冒出个头来,就会引起他无穷无尽的想念。 而他眼下最不需要的,恐怕就是儿女情长了。 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于是柳长洲十分听老祖宗的话,手贱得用大拇指和食指拈着花茎折下来一朵花,哪知这种花在他手里还没有活过一个呼吸的功夫,转眼就碎成了一堆细碎的齑粉,而后一点一点风化消失不见。他手心里最后只留下一重淡淡的冰雪的寒意,除此而外就没有别的痕迹了。 像是在诠释某种叫人甚为无奈的事实……香消玉陨,红颜薄命。 柳长洲心里“咯噔”一下——什么预兆? “陆含章还好吗?我要看到他好好的才能放心……我现在就要看见他。” 这一想法出现得太仓促,导致他回到马背上的时候有些不镇定,脚还没踩稳当,一鞭子就抽在了马屁股上,趔趄了一下,险些从马背上掉下来,把两个主帅看的莫名其妙,匆忙跟在小将军身后回来了。 将近营寨辕门的时候,大门口停着长长的粮草队伍。不过大师傅和守门的士兵似乎有某种口角之争,双方立在城门口指手画脚,十分不友好。 柳长洲隔着老远,伸长胳膊用马鞭在那两人头上隔空抽了一鞭子,居高临下地呵斥道:“大呼小叫,成何体统!” 分卷阅读86 - 分卷阅读87 坤 作者:百折不回 分卷阅读87 那守门人颠三倒四地解释了半天,柳长洲才算听明白了——运粮草的大师傅手上的通行证上清清楚楚的写着运送粮草的士卒的姓名与籍贯,而这次来却多出来一个人。守门人将那人绑起来押进了城门后供换岗巡逻的士兵休息的柴房里,但大师傅一直在争执,说那人是华容粮草供应的官老爷,算是江北大营的衣食父母。无奈守门人只认通行证,别的一概不认。 双方就在城门口吵了起来。 柳长洲二话没说,大步流星跨进了城门,直接推开了那个柴房的门。他看到那个双手被缚、丝毫没有形象地睡在草垛子上的人时,方才那股莫名其妙的焦躁情绪才稍微得到缓解。 他们三个月没见过面,彼此各自忙碌,只有一封踩着金斗脚印的家书压在他的枕头下,叫他一边嫌弃一边又忍不住日日拆看,此刻终于见到他本人…… 一头略显凌乱的长发将一张俊俏的脸遮去了一半,紧闭的眼睛下还有一圈淡淡的青色痕迹,头略微往下埋在草垛子里,颈侧那个轻盈的羽毛都暗淡了几分。被缚的双手服帖的折在身后,双腿微微蜷曲,明明挺窝囊的造型,却愣是叫人感觉他还挺舒服的,肩背有轻微的起伏,证明他只是累到极致,困到了、睡着了而已。 这个模样撞在柳长洲眼里,叫他嗓子瞬间就哽住了,一时间,千言万语突然都浓缩成了三个字:他瘦了。 第40章 海誓山盟 他飞去自己营帐里取来了一大堆奇形怪状的书卷,对传令兵交代了几句,重新走进了柴房,还顺手掩好了门。草垛子上的人睡得很沉,一呼一吸都极为绵长,柳长洲解开了他的绳子,扶着他的上半身给他换了个舒服的姿势,叫他半躺在自己腿上。 见到他本人了,他才知道自己方才只是有些杞人忧天罢了。他初见陆含章的时候,这人便状况百出,起先是细皮嫩肉、扛不得揍,再是偶然间得知他身中奇毒、无药可解,后来他又当着他的面晕过一次,于是他潜意识里就一直认为,怀里的人几乎用了前半生都在与命相搏。但他忽略了一点,这人即便状况不断,病病歪歪、半死半活,最终也以一种能把黑白无常气死的顽强精神撑到了现在,阎王爷在九泉之下望眼欲穿,老也等不到这人去陪他喝酒。 生命脆弱如同汪洋之上一叶扁舟,随意一个浪头打来,就能落得个船毁人亡;但有时候,它又神奇的拥有某种足以匹敌狂风暴雨的力量,岌岌可危却有惊无险,只叫在岸上观看的人的心跟着忽上忽下、兀自起伏不止。 柳长洲右手隔着一段距离,沿着怀里人的面部轮廓虚虚划了一圈,觉得有必要跟他讲清楚一些话。陆含章不顺遂的时候,他跟着几乎要死要活;陆含章不缺胳膊不缺腿的时候,他照样不得安宁。他想他总不能老这样,起码要用一种方式,叫他再次想起陆含章的时候,不再担惊受怕、不再心有忐忑。 爱的太深了,这种感觉,就好像自己这一辈子都与一种不确定牢牢牵绊在一起,其实不大好受。而接下来他发现,真正叫他无法安心向前的并不是陆含章这个人,而是他对这个人的痴情。 痴?这个字简直太他娘的操蛋了,听上去就很蠢,跟他的形象简直差了十万八千里,但这就是真的。 随后,他面无表情地开始翻手边那一堆乱七八糟的书,那些书的书名一打眼扫过去,有一种古朴、老旧的古董气息——尽是前朝人撰写的各式各样的博物志、草本集、花草录。 寒石山上那种前所未见的花到底什么来头? 他翻阅极快,眼皮连掀都没掀起来过,低着头一查就是一整天,但……无果,前朝没有这种花的记录。并且照常理来讲,那种花的存在也实属诡异,没有叶子,只有茎干和花,折下来的花的死亡方式并不是枯萎,而是破碎。 这么一翻就翻到了天黑,从窗户里映过来的雪光里透出了一重红色,纸上的字渐渐模糊了身形。柳长洲扔了书往墙上一靠,一手扶着下巴,眯着眼睛瞎琢磨,这种莫名其妙的花的出现真的只是一种自然现象?还有那些流动的“寒石山的血液”,是在告诉他什么? 怀里的人突然动了一下,柳长洲才动了动已经发麻的腿,换上惯常的嘲讽语气,欠揍道:“哟,陆老板不是挺能耐么?怎么被捆到柴房了?” 陆含章抬起双臂越过自己肩膀,愣是把自己拉长,地理位置有限的伸了个懒腰,这才捂着自己眼睛揉了揉,半真半假的恭维道:“呐,古有周亚夫屯兵细柳营,今有柳抚剑驻守寒石山,柳大人军纪严明么。” 柳长洲笑笑,想了想,又把心里那些话都憋了回去,觉得眼下天时地利人和没有一样到位,一点儿不懂得谦虚的照单全收了这些恭维,臭不要脸的瞎说道:“那你看,以后改口叫我柳亚夫算了。” 不知何时下起雪来,甫一打开门,狂风卷着零碎的雪花一齐闯进来,门外那亲手捆了陆含章的守门人跪了一整天,膝盖都跪僵了。 柳长洲走过去,手重的在守门人的肩膀上拍了几下,说:“去,到杜财神的营帐里领二两银子,就说我说的。”杜蘅在江北大营里的出现,犹如财神到来,每次杜蘅把他那算盘珠子这么上下一扒拉,就代表一月一度的结饷日子要到了,于是杜蘅就成了江北大营里名副其实的“财神爷”,人称“杜财神”。 真正的财神爷皮笑肉不笑,背着人在柳长洲后腰上捏了一把,简直朝营地最中央走了过去,柳长洲紧随其后,临进门前,他翻着白眼想了想,觉得今晚恐怕不能落好。他也不知抱着什么鬼心思,对传令兵吩咐道:“晚上巡防出现任何意外先去找方副将,叫他来找我。” 一进门,陆含章二话不说,直接跨上了行军床,盘腿一坐,将柳长洲那薄得可怜的被子往身上一裹,整个人跟一个严重缩水的弥勒佛似的,十分大爷的抬抬下巴,挑了挑眉毛,笑着说:“我送柳大人一个礼物好不好?笔墨伺候。” 柳长洲一边十分无语,一边低眉顺眼的给他备好纸笔递了过去,随后心不在焉的坐在一旁,神游天外,不知在想些什么。 陆含章平时散漫,但一旦做起什么事来,整个人的气质忽的天翻地覆,微微低头、眉目无波的模样有了种天外飞来的沉静与不容忽视。他一手执笔在纸上走线条,一手还十分滑稽的拢着被角,仿佛泰山崩于前而不变色的世外高人。 柳长洲无言了半晌,抿了抿嘴角,伸出手去握住了毛笔的上端,看进他的眼睛里,平淡道:“我跟你说几句话,你等等。” 陆含章眨了眨眼睛,顺从的放开纸笔,舒了口气,说:“早发现你不对劲了,一脸凝重的,出了什么事?”他说着便打开了被子,把柳长洲也一并裹了进来 分卷阅读87 - 分卷阅读88 坤 作者:百折不回 分卷阅读88 。 柳长洲摇摇头:“没出什么事,一切都很好,就是……” 一到这种时候,柳长洲的嘴就变得出奇的笨,他觉得怎么讲都说不好。他挑来挑去,最后干脆自暴自弃的放弃了所有的掩饰,轻飘飘的道:“怕你早死。” 陆含章心思通透,一下子就明白了他这四个字的背后隐藏了多少不安与忐忑。他的毒是这人无药可医的心病,他自己看得透生死,无非是眼睛一闭不睁,可落到旁人的眼里,就是漫长难耐的孤寂与无聊。 他伸出手捧着他的脸,玩笑道:“怎么,怕守活寡?” 柳长洲不意他这么回答,有种所有的担心都是自己吃饱了撑的没事作给自己看的一厢情愿,一时有些愤愤,掀开被子就要下床:“……简直跟你讲不明白。我是不是有病,我跟一个心比倭瓜还大的人说怕……”猝不及防被人一把拉住手腕,猛力重新拽了回来,后脑勺重重磕到了身下的床板上。 那人落在唇上的吻前所未有的重,这么吮着他的嘴唇辗转厮磨,恰到好处的传达了一种“我懂”的含义来。 他的感情历来空白,那一片心田里只独独立了“父母情、君主恩”这两棵树,乍一实打实的谈起恋爱来,笨手笨脚的将从爹娘那里学来的照顾与爱护都生搬硬套的往上泼撒,到眼下这一刻才突然发现亲情与爱情这两者彼此型号不符,他爱着的是一个和他一样的人,不需要照顾、爱护,更不需要教导。他爱了他这么久,到眼下这一刻突然开始疑惑,到底什么才是爱情。 担心?牵绊?痴缠?好像都不是。 所谓的爱情,似乎是一种神秘的力量,偶尔令人心醉成一壶春酒,偶尔令人望风披靡、裹足犹豫不敢前。 彼此唇舌交缠的时光,他的手被人牵引着贴到了一方胸膛上,手心下的跃动实打实的告诉他:“我很好,我没事。” 灯花突兀的炸开一声响,柳长洲才重新有了说话的机会,他毫不扭捏的搂住陆含章的脖子,抽了抽鼻子,冷冰冰的坦诚道:“我只说一次,含章,你是我第一个人,我在乎你,有时候在乎得有些走火入魔,叫我自己也很害怕。我见过那么多生离死别,还以为那就是一种人生常态,真的轮到我自己,轮到你,我也不免俗的要害怕。可我是一个将军,我只要存在一日,我的头颅就一日提在裤腰带上,我只希望……滑稽可笑的殉情,对我来说不是一种死得其所。” 陆含章不知道他看到了或者听到了什么,突然会说到这些话,但不妨碍他眼睛发酸,他长这么大,头一次遇到一个人,表个白都表的这么与众不同。他自认跟一个国家相比微不足道的可以忽略不计,可今天有一个人,他一字一顿道,他的存在已经开始叫他有了殉国还是殉情的选择。 他叹了口气,顺着他的后脊捋了捋,说:“哎,将军做到你这份儿上,也算叫我长见识了,还有,你表个白就表个白,说的这么视死如归的,叫我简直受宠若惊。” 他换了种细水长流的方式,才刚结束的亲吻再次卷土重来,衣衫落地的“窸窣”声混进帐外未曾停歇的风里,蜡烛流泪至最后一刻,周遭陷入黑暗。静耳细听,一切从简的帐内有细细的喘息声。 柳长洲这一次格外反常,似乎是太心疼他,竟然服服帖帖的躺在床上任他折腾了一番,期间还主动配合了几次。 这一夜过得太歇斯底里,这一场对话和这一场情/事叫人身心俱疲,柳长洲却老也睡不踏实,眉头紧皱,嘴唇抿得失却血色。陆含章把胳膊抵在自己眼睛上,贴在他耳边,用气发声:“我至少陪你……到解甲归田。那时候你平安回来,我会想办法,许你下一个地老天荒。” 才说完,怀里的人略显紧绷的身体骤然放松,从被子里递出来一截小指,陆含章失笑,伸出自己的小指勾了过去,两人又各自伸出大拇指,拉了拉勾,十分幼稚地盖了个手印:“一诺无辞。” 帐篷外响起整齐的脚步声,营寨的一天开始了。 柳长洲困意上来了,但架不住他心里有事要找几位主帅商量,稀里糊涂的穿衣穿鞋,在经历了撞翻屏风、踢到桌腿、闭眼走路撞到帐篷的支柱等一系列泄愤行为后,彻底暴走了。他一脚踢开将军帐的门帘,随手抓了一把雪看也不看的往自己脸上一敷,硬是把给自己冻醒了。 沙行、韩晓都在方秉笔的帐篷里恭候多时了。 柳长洲也不废话,开门见山道:“不瞒诸位,叫几位老前辈来,是想请几位帮我拿个主意。”他扣住一杯茶碗,往里添了半碗冰茶抿了口,垂下眼皮,一字一顿道:“我打算创建一支全新的水师,避开朝廷。” 韩晓动作一顿,眼睛就给亮了,语无伦次道:“是东海营么?” 柳长洲点点头:“是。” 沙行第一个提反对票,老副将异常古板执拗:“胡来!从古及今,哪有独立兵部之外的军队?这叫拥兵自重,且不问真正目的是怎样,那么庞大的军队根本不可能掩人耳目,早晚会被朝廷发现,那时候柳将军纵使千万张嘴恐怕也解释不清了,还请小将军三思。” 柳长洲看过来,分明睡眠不足,却有一身正压在:“这种道理没人不懂。”他顿了顿,接着道:“沙前辈也该明白,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在某些时候,朝廷的存在对于戍边的人来说就是一种掣肘。皇帝永远无法得知边关最真实的情况,在来江北大营之前,我绕道去了趟东海营……这么说吧,如果我是一个对大庆国土觊觎已久的敌手,我选择入侵的第一个途径,就是兵临东海。” 韩晓上身前倾,带的椅子腿与地面擦出了一阵不太悦耳的声响:“樗里将军也曾经说过,在大庆版图上,最薄弱的防线不是西南北,陆地之上都有山川丘陵足以抵挡一时,唯独东海,毫无屏障,任何战船的到来都足以捅破大庆的东部防线。车马不及,没有巡防队,到时候真等到敌寇打到家门口不成?” 方秉笔摸了摸下巴,说:“确实,大庆水师一直是兵部的短板,一方面是因为军备着实落后,一方面是海上还未曾有过战事。大庆水师只在南下削藩平内乱的时候出过一次场,就那一次也是饮恨而还。兵部的东海营似乎只有一个用途,就是做样子,和江北大营、江南大营一样,纯粹求个对等罢了,就是一种摆设,眼下看来,这种摆设还挺丑。” 柳长洲长长的舒了口气,掀起眼皮看向远方,盖棺定论道:“东海营我是一定要成立的,并且朝廷不能插手,它会打乱我所有的部署。东海营存在一日,就要保东海之上一日无波。” 沙行情绪激动的拍了拍椅子扶手,有了某种呕心沥血的味道:“将从何而来?兵从何而来?饷从何而来?军备从何而来?小将军说得倒轻巧!” 柳长洲眼尾上挑,十分轻狂的 分卷阅读88 - 分卷阅读89 坤 作者:百折不回 分卷阅读89 说道:“我日他先人的,真就不信还有能被尿憋死的人,高手在民间,只是欠找,总有骁海上作业的人。从江北大营里分出一万人去习海战,银子的事也总会有办法。” 沙行喉咙叽里咕噜响了半天,没憋出一句话来,已经板上钉钉的事,再说也没什么益处,这种风霜何惧的傲气,大概就是青年人身上最独特的标志。 柳长洲又说道:“哎,寒石山上……那是个什么奇葩?” 沙行顺水推舟的跟着转移了话题:“饶是老夫守边多年,对这种透明的花也是前所未见。寒石山是个荒山,寸草不生,高鸟不过,连泡鸟屎都费找,就更别提什么花花草草了。” 韩晓跟着道:“或许是一种机缘巧合也未可知?” 柳长洲用手撑着下巴,忍不住打了个呵欠:“但愿吧。哎,秉笔,玄歌和瞻老头他们人现到哪里了?”结果他看见方秉笔眼珠子乱转,垂在身侧的手似乎有些痉挛,小拇指十分娘炮的翘出来指着什么东西。仿佛没有达到自己的目的,他又嘴角歪斜,最后……他十分傻逼的撅了撅自己嘴唇。 柳长洲脸“腾”一下就红了,他脸皮向来厚不假,但头一次做一个在编制内的上级,尤其手下还是两个年过半百的老前辈,一夜放纵的痕迹多少显得不太端庄,他自己都能感觉到颈侧还有些微末的疼。 这种类似于被长辈捉奸的即视感太强,导致他连个借口都没好好找一个,随口说:“太操蛋了,早上起床忘了尿。”起身就走了。 方秉笔留下来善后,结果他这一善后简直不如不善,他给了个更叫人蛋疼的解释:“哈哈……他那个什么……不大扛冻……” 沙行、韩晓:“……” 柳长洲一路奔回将军帐,难以想象陆含章居然还在被子里没起来。他想起仅有的一次喊这人起床的经历,一时分不清到底是谢一桐的毛病传染给了他,还是谢一桐耳濡目染从他这里学走了坏毛病。 他不抱任何希望的有气无力道:“起床了,起床了。” 床上的人动了一下,而后十分可耻地将被子往上拉了一截,完全盖过了头。被子下的人一大早上那鼻音十分性感,不过话的内容却十分……不要脸。 “嗯……要柳将军亲亲才能起来。” 柳长洲刚喝到一半的茶水猛地呛在嗓子眼里,叫他咳了个天翻地覆,几乎要把肺都咳出来。他无语的走过去,竟然真的跟个小媳妇儿似的取过陆含章的衣服,体贴的在暖炉上捂了一会儿给捂热,才把他拉起来。 陆含章跟一堆烂骨头一样把下巴卡在他的肩膀上防止自己再度滑下去,迷迷糊糊道:“说了送你礼物了,在桌子上,自己去看。” 第41章 风霜自挟 陆含章不修边幅到了一定境界,导致他的一切行为都难以捉摸,但十分见鬼的是……他不管做什么都叫人察觉不到任何诡异。 寒石山下滴水成冰的天气让起床成了一件比登天还难的事儿。人心里放空的时候,说话就不大能管的住嘴,陆含章方才那一声类似于撒娇的话说出来,罪魁祸首自己没觉得怎么样,把十分无辜的柳长洲喊得好一阵心神荡漾,总觉得他这个样子分外眼熟,跟小孩子撒娇要糖吃不一样,陆含章似乎只是对他毫无戒备到了一定程度,自然而然的就把最不为人知的一面拿了出来。 陆含章做什么都手到擒来,这人在他跟前似乎纯粹不知道什么才是男人,什么叫做面子。说实话,柳长洲稀里糊涂地长到这么大,被胖揍过、被肯定过、被否定过、被欺骗过、更被依赖过……就是没有被一个大男人撒娇过。 确切的说,是从来没有人敢这么做,所有人似乎都约定俗成地以为,高高在上的人只需要能够跟他比肩的人,那些剪不断、理还乱的东西都只能拖了他的后腿,仿佛这些人生来就不需要吃喝拉撒、没有爱恨情仇一样。 其实不是这样的,至少柳长洲就不是这样的,他总在避免走上“高处不胜寒”这条路,爹娘、知己、爱人,都是他一生的财富。 眼下,柳长洲彻底升级成为一个老妈子,他取过捂热的衣服给陆含章套,憋笑憋得很辛苦,嘴角抽的厉害。 陆含章历尽千辛万苦才把眼睛睁开一条缝,看他那表情如此诡异,就上手轻轻拍他的脸颊,厚颜无耻道:“大清早的就乐,见到我就这么高兴?” 柳长洲居然吃错了药似的点点头,系好他衣带,弯弯眼睛,十分见鬼的说:“衣带空出来这么一大截,这段时间你辛苦了。” 陆含章直觉此人这么夸他,肯定非奸即盗,肚子里肯定有什么花花肠子,就一脸严肃道:“辛苦到谈不上,就是比较折腾人。” 哪知他这一谦虚刚好正中柳长洲下怀,就听柳长洲十分贱的道:“那你再辛苦点儿行不行?” 陆含章端坐不动,以不变应万变:“……我都瘦的没有几两肉了,你还这么虐待我,你那心可真硬。” 柳长洲继续发挥厚脸皮精神,特别贱的讨好道:“我就喜欢瘦的啊,并且我喜欢你的程度和你瘦的程度成正相关。” 陆含章就给乐了:“……什么乱七八糟的。” 他没忍住,觉得这种场景特别搞笑,柳长洲恐怕是天底下头号如此接地气的将军了,他就十分想知道柳长洲指挥千军万马该是何等的气壮山河。他总觉得眼下这个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什么掉节操又掉身价的话都说的出来的人,离一个手握重兵、保一方水土平安的将军差了十万八千里。 他想了半天,死活想象不出来,颇为遗憾的道:“哎,特别想看看你会成为一个什么样的将军,我们平头百姓,生平没见过将军,比较稀奇。” 柳长洲站起身来,理了理自己那一成不变的灰色长袍,先前的笑模样一扫而光,一手负在身后,眼角处压了一层十分厚重的威严。他酝酿了一会儿,才在嘴角攒出一把冰凉的笑,不及眼底,而后毫不着力的轻飘飘道:“凭君莫话封侯事,一将功成万骨枯。” 陆含章就知道柳长洲的意思了——我可以给你看将军的样子,但你要知道“将军”二字意味着什么,将军的威严下,藏着累累白骨,岂能儿戏?他摇摇头,略带歉意的道:“知道了,我答应你了。唔,衙门里每个月拨过来的饷应该有十万,别的州县的饷我管不到,所以多出来的五万是供你应急用的。你就说你额外还要多少吧?” 柳长洲鼓了鼓脸颊,翻着白眼想了想,最后只蹦出了两个字:“杜蘅!” 这一声穿透力极强,翻山越岭的来到了杜蘅的账房前,这瘦不拉几的娘炮硬是在有限的身材条件基础上,把自己团成了一个堪称“肉球”的东西,也不知是不是一路滚来将军帐的。 柳长洲自己往书案上一蹦,两条大长腿开始前后晃荡,吹了 分卷阅读89 - 分卷阅读90 坤 作者:百折不回 分卷阅读90 个口哨,坏笑道:“哟,杜财神,快来见见你的大腿。” 杜蘅只是个兵饷的阀门,陆含章才是兵饷真正的源头,所以杜蘅在背地里管陆含章叫“大腿”,陆大腿的兵饷解来的及时,他这个阀门打开了才能有水流出来,否则……再会盘算也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只见他十分滑稽的把两只手端起来齐头高,细瘦的腰弯下去,朝着陆含章的方向深深一揖,毕恭毕敬的道:“陆大腿……啊不,陆老板好。”他说完这几个字,似乎觉得不够有诚意,完全不能体现自己对陆含章的敬仰之情,于是便抓耳挠腮、撕心裂肺的硬是抠搜出了一句话:“欢迎光临能冻死爹的江北大营。”结果这一说就给悲催了,他顺嘴就给带出了下一句:“客官里边儿请。” 柳长洲就乐了,他干脆将错就错,跟着喊了一嗓子添乱:“小二!给上壶财神血!来盘儿手撕财神肉!” 陆含章:“……”这俩二百五在拿他开涮是不是? 开够了玩笑,也该说正事了。柳长洲惯性的点了点桌面,说:“财神,你以前在船帮的时候,你们帮里船的造价怎么算的?” 杜蘅训练有素的拉开椅子一屁股坐下来,拿起毛笔开始写写画画。他这个毛病令人费解,算的时候要么少不了算盘,要么少不了纸,即便是一两加一两的小问题,非要拨一遍才肯相信自己,细致到了强迫症的地步。他在纸上边画边道:“小型渔船的造价低,十两左右,稍大的有储货仓的船最少都要上百两,再好些的楼船,就原先楚香楼那些带个小二层的,千两靠上。” 柳长洲点点头,眼皮往上一掀,淡淡道:“那你估计……一艘战船造价几何?” 他说的平淡无奇,在场的另外两个人却明显震惊了。陆含章目不转睛的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有所谓闻弦琴知雅意,心里转过几个弯也就把柳长洲的来意猜的差不多了。他以疑问语气肯定道:“你要创建水师?” 不知出于什么原因,柳长洲没敢看他,只微微点了点头,抬了抬手示意眼珠子快要掉出来的杜蘅有屁就放,别在屁/眼转一圈又给憋回去。 杜蘅十分滑稽,他把桌上的宣纸铺成一排,用毛笔在纸上不停气儿的画了一条贯穿左右的粗线条,又在下面加了几条波浪线,说:“战船……起码五十万靠上。先不提船上的军备,就光是一艘能容纳五百人的大船本身的造价就已不菲,倘若再加上弓/弩位,再覆以钢甲保护船身,没有五十万下不来。先别说户部给不给,户部就是想给,恐怕都给不起。” 柳长洲下一句话直接把杜蘅震到了桌子下:“按一艘五百人的话,一万士卒配二十艘……就是一千万两。”他垂着眼皮,眼珠子在下边胡乱转了一会儿,才又重新掀起来,不躲不闪的看向陆含章。 陆含章没有迎上去,他绕过柳长洲的视线看向杜蘅,说:“杜……财神,那你看看桌子上那张纸上的东西,全用铁质的话,又得多少?” 柳长洲一低头,发现了陆含章所谓的礼物——那是一个十分奇怪的大家伙,外形像是一个巨大的“莲蓬”,那莲蓬上莲子的位置上画着九个窟窿眼儿,在莲蓬后一段距离是一个与莲蓬头的底座面积一致的圆盘,那圆盘被嵌在一个由四根支柱围出来的圆筒状滑槽里。在那圆盘后是另一根支柱,支柱的尾端则连着一把……仿佛好像似乎是弹弓上的橡皮筋儿的玩意儿。 边上还画着一支被削去羽尾的弓箭。 左下角精确标出了各类参数,身长两丈,“莲蓬头”直径一丈,中空,窟窿眼儿直径三寸,弓箭直径两寸九,长柄中空。 杜蘅惊得要跳起来了,他简直目瞪口呆,说:“这是什么?我连见都没见过。” 陆含章不厚道的笑了一下,说:“不是什么,做来给你们将军没事儿瞎玩的。” 杜蘅却仿佛受到了天大的惊吓,两只手轮番抚着自己胸口,平静了一会儿才说:“如果都是中空的话就好说,一百两绝对够了。” 陆含章点点头,站起身往外走,头也没回的道:“峣山,陪我出去走走吧。” 柳长洲跳下来,抽过那张画着怪物的纸,跟揣着情书一样往异常珍重的放进了自己怀里,几步颠了过去。 他知道陆含章能猜到——水师,本该是兵部统辖的一个部分,如果要全权归地方来发放银子创建的话,只说明了一个问题,就是创建人绕过了朝廷,完全靠自己的力量来养这个队伍。 他不知道陆含章会怎么想,不过不管怎么想,也不外乎“柳长洲拥兵自重,这是要造反么?” 他几步追了上去,解了一旁的马,捞着陆含章的腰一把把他拉上了马背,跨坐在自己身前。二人一路离开营寨往外奔驰,一路无话。待到渐渐行至寒石山脚下时,柳长洲才勒马停了下来。 寒石山脚下风大的几乎要把人刮跑,陆含章自己跳下马背,漫无目的的往前走了几步,瘦削的身体迎着风分明举步维艰,整个人的身体前倾得厉害,却一步一步走的稳稳当当。他背过身去,浑身上下与无边雪色融成一片,只有劲风掀起他的白发露出来的一小截脖颈才给人一个提示,哦,这里还站着一个人。 他想的却完全不是柳长洲自己臆想的那样。他这样想,柳长洲就算会背叛宗仪,也决计不会背叛大庆子民,他或许只是采用一种直白的方式替换掉了原先的大庆水师,他只是渴望创建一支真正的不受朝廷掣肘的军队,真正形成坚不可摧的东部防线。 他担心的是……峣峣者易折。 到这个时候,柳长洲的那宁折不弯的秉性就一览无余了。他不屑于迂回,更懒得多费唇舌去给朝堂上那些没见过边疆清苦的狗屁大官多做解释,干脆自己动手。这种魄力和胆识难能可贵,但这种“虽千万人吾往矣”的逆行姿势却不得不叫他心忧—— 创建一支掩人耳目的水师的好处显而易见,就是主将拥有完全的指挥权。但坏处也一目了然,那就是倘若一旦被朝廷发现,等着他的就是诛九族的大罪,欺君罔上,恐怕在青史上也得背一个“意图不轨、大逆不道”的罪名。 但他太知道柳长洲的为人了。 他不在乎别人都会怎么评价和议论,那人一辈子的价值都只能用事实来说话,他是个可以为了初衷不择手段的人。 陆含章心里有个根深蒂固的念头开始摇摇欲坠,他有一瞬间甚至觉得,倘若他能在朝廷里有个一官半职,能够帮帮他也是好的,至少柳长洲不至于会沦落到要捍卫自己的子民都要偷偷摸摸的地步。 可这些想法在心里滚过一遭,就被砭骨的寒风刮得一干二净了。陆含章摇摇头,叹口气,觉得既然摊上了这么一个人,陪着他痛痛快快地在人世走一遭,到最后就算死无葬身之地,也总好过带着假面、日日周旋逗留于 分卷阅读90 - 分卷阅读91 坤 作者:百折不回 分卷阅读91 各色勾心斗角、尔虞我诈。更何况……他心眼儿太小,到现在都没有办法原谅宗仪。 峣峣者易折,又何妨? 有的人总想把一辈子过的很长,他一年四季走过了无数遍,三山五岳翻过了千百次,悲欢离合经历了上万回,也照样没有活出一番滋味。 有的人一生何其短暂,但却风流倜傥,随心所欲,纵使朝生夕死,也上无愧沧浪之天,下无愧此生为人。 说穿了,人生就如同起起伏伏的波浪线,生命的价值看的不是长度,而是高度和厚度。 柳长洲站在他身后几步的地方,似乎也没打算多做解释。 风送来了陆含章行将破碎的声音:“我给得起,别说一千万,就是一万万,你有需要,我也给得起。我不过问你到底要做什么,我只希望你也能明白,我没有殉国和殉情的选择。” 柳长洲浑身一僵,明白了他话里的意思——陆含章说他都懂,他说他能给他提供一个坚实的后盾任他天高海阔地去撒野,但他希望他能珍重。他说他没的选择,是因为他只有一个出路,就是殉情。 他就给笑了,浑身卸下劲儿来,伸长胳膊捞了一把将陆含章裹在怀里,说:“真傻逼,你就不知道殉情这种事说出去都会叫人笑掉大牙。” 陆含章偏过头来,不以为意道:“笑呗,随他去,反正你脸皮那么厚。” 乌云又浓密起来,天色昏暗不明,不远处的寒石山上有一种淡淡的红光流转。 柳长洲将手指嵌进陆含章的指缝里,说:“大老远来一趟的,我带你看个好玩儿的东西。” 迎着风走了不远,昨天寒石山上那个诡异的花群就呈现在眼前。也许是阴天作祟,那花上面笼罩的那一层红色光晕似乎比昨日更盛,如同云霞一般笼罩在寒石山那一层断面上,营造了一重朦朦胧胧的幻象效果。 透明的茎干在风里摇曳,所有花瓣都和发了疯的神经病一样在风里摇头晃脑。整个寒石山的断面就如同伸出了无数只畸形的手,群魔乱舞一样在空中抓来挠去。不过与昨日不同的是,这些见鬼的花今天都不懂得矜持了,一个个都从大家闺秀直接迈步到了风尘女子,歇斯底里得叫人牙齿都跟着抖。 陆含章被眼前的场景惊得呆了一下就没别的反应了,他嫌太冷,就转了个身一头扎进了柳长洲怀里,后来干脆把自己脑门儿全都贴在了柳长洲的肩膀上,说:“太掉节操了,我感觉有十万个妓/女邀请我逛青楼,我这么清心寡欲的……把持不住。” 柳长洲低低一笑,流氓兮兮的道:“那还把持个屁,直接上。” 话音刚落,他裹着陆含章拔地而起,一头扎进了那一丛群魔乱舞的手里。这一扎进来再次有了个新发现,整个花丛里有股十分奇特的味道,那种味道似曾相识,但又卡在嗓子眼里叫人说不出来。 从花丛里看外面的世界,发现也不过是一望无际的万里雪原、阴云密布的无边苍穹,样式单调,远没有人心和世道那样复杂。 不多时,营寨的方向传来了一阵巨大的号角声,震耳欲聋。西天的黑云隐隐有倾倒墨汁的迹象,衬托得远处的江北大营庄严肃穆的非同一般,如同一个手把斧钺的捍卫者,只是它的敌人似乎不是北狄,而是不受人意志控制的…… 自然。 地白风色寒,雪花大如手。 辞旧迎新了。 第42章 无愧于心 打仗是件物资和人力耗费巨大的事,并不是一件多牛逼的事。有道是“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决定胜负似乎只关乎一次战役,但为了这一场仗,要跟伺候爹妈似的伺候他们的时日可就长了。 士农工商四业里,士关乎一个国家的命脉,商则纯粹与金钱有关。一千万两绝不算一个小数目,陆含章说他给得起,他就真的褪去了一身儒雅的书卷气,日日流连于南来北往的商贾里。 他做的第一个决定,就是抑农扶商。他把商税压低到了原先的一半,与周围地区形成很明显的差别,这一个举动在一年之内为华容注入了三倍于原来的商业力量。执着于农业的人被迫劈成了两部分,一部分背井离乡,一部分弃农从商,于是在后来一年之内,华容彻底褪变成为江北一个四五线的商业中心。 大庆境内的商税由户部统一规定,单单华容少了一半,在衙门账户上必然会露馅儿。那另一半税,就是陆含章从赌业里抽出来的部分给补齐的。 他原来打算挑赌业来扶植不是没有原因的。华容地处偏远,物产稀少,单靠物钱交易要养得起一个东海营纯属痴人说梦。但世上还有一样东西,完全属于无成本交易,跟农业靠天吃饭不一样,这东西上不靠天下不靠地,更没有地域差异,有人就行,那就是—— 声色犬马。 一年之内,四海赌坊在陆含章有意无意的扶植与保驾护航下,顺利由华容一个小馆子扩大成了整整一个市——四海赌市。整个赌市膨胀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程度,南来北往的行脚商多了,又连带着兴起了一连串副业,酒肉、银庄、妓馆。 眼下的华容彻底成了一个巨大的声色场,成了一个巨大的欲望场所,日日流连于街头巷尾的人,脸上挂着各式各样的表情,却全都离不开丑陋二字。四海赌市里浓缩了人所能看到的所有不堪入目的丑陋,它就像竹炭,吸引着天涯海角的欲望中人前来一掷千金,它见证了多少一夜赤贫与一夕腰缠万贯的转换。 只是……华容灯红酒绿的背后,不知掩盖了多少离人的泪与辛酸。 陆含章向来不是个缩手缩脚的人,饶是这样,他偶尔也会犹豫。 他有一日晨起洗漱,看到铜镜里的人那个模样时被吓了一跳——镜子里那人一双手也许是握惯了笔管与账簿,老下意识的屈起来形成一个握持的造型。也不知是不是他心里作祟,他感觉镜子里那人的衣带都是死气沉沉的垂在地上,没有了往日的飘逸出尘。那人的眼睛里都是晦暗不明,没有神采,似乎是见多了市面上那些你来我往的酒肉应酬,那原本清清凉凉的瞳孔上被人覆盖了一层蒙昧的薄膜,失去了任何光彩。 后来他干脆不看了,跟多年前见不得自己长白头发一样,找了块黑幔布,简单粗暴的把那镜子遮了起来。只是偶尔夜里休息时,耳边似乎都是四海赌市里那些哭哭笑笑的吵闹声,就连梦里都是大街上那些仅有过一面之缘的人——他现在连踏踏实实的睡个安稳觉都不能够了。 谢卿云是一个贴心小棉袄一样的存在,他将这一切都看在眼里。 他们东家什么都没说过,每天每天如同往常一样,能抽出时间来就会陪淘气包谢一桐玩儿在一起。但他有几次曾经撞见过陆含章静夜独坐,向来滴酒不沾的人反常地从酒庄里拎回来一坛子酒,对月独酌,一坐 分卷阅读91 - 分卷阅读92 坤 作者:百折不回 分卷阅读92 就是一整夜。 他的东家原本是一个不问世事的茶楼老板,每天吃饱混天黑,因为心里装了一个人,才心甘情愿从自己那一亩三分地里走了出来,主动去牵那人的手。后来又爱屋及乌,帮那人养了半个江北大营。而眼下的情况是,他东家的心上人冲锋在前,光明磊落、顶天立地,而他的东家则隐居幕后,手上沾满了罪孽。他的东家不是什么狠心肠的人,他就是一个十分平凡的普通人,看到因为沾上赌瘾而妻离子散、家破人亡的人,如何没有恻隐之心? 谢卿云少不更事的时候,看到陆含章这个模样,一定会替他抱不平。但他做掌柜做了这么多年,从一个茶楼大柜做到濠上掌柜,到现在做四味酒坊的老板,在一日一日的应酬中懂得了什么叫做身不由己。 身不由己的事做多了,反躬自问的时候,只能求一个无愧于心了。 他什么都没说,说什么都只能给陆含章添堵。这个秉性里始终是忠厚占上风的管家便去寺庙里求了串佛珠,放在了陆含章的书桌上。就像多年前那些成山的核桃一样,这个自始至终都不离不弃的管家总在以一种护犊子的姿态,长年如一日的守在陆含章的身边。 陆含章笑笑,他就知道肯定瞒不过谢卿云。 朱点衣曾经当着他的面指责他这一举叫草菅人命,并不是空穴来风。声色场里,虚情假意多了,难免会横生各类诉讼案件,短短一年内,华容的衙门里接到的大大小小的官司不下千起,鸡鸣狗盗之辈似乎迎来了可供他们花枝招展的美好春天,一个个都跟小鬼一样从地缝里钻了出来,游走在华容的街头巷陌。 这直接导致刚把瞻老头接回来的郑玄歌回到华容,连口气儿都没喘平,就连轴转似的开始接手各种令人哭笑不得的利益纠纷、人命官司。 第二年开春,陆含章一次性清点了一番藩司里的进账,这才松了口气,因为这一年光怪陆离的日子过去,他至少养得起多半个东海营了。利用人性的弱势这一招来赢取暴利的办法不合道义,但这种办法为陆含章争取到了一个得天独厚的优势——他在不知不觉中操纵了几乎半个大庆的钱财流向,也为下一步计划造足了气势。 陆含章的第二步,就是打压赌业,扶植实业。声色如同梦幻,靠它只能赢得一时之利,虚浮如同泡沫,长久不了。 也许是良心备受煎熬,他急于摆脱这种谴责,导致他在斟酌对策时就没考虑到“赌市里的亡命徒”这个因素,他只简单粗暴的派人在大街小巷贴满了泄密图,给被他一手扶起来的四海赌市来了个赶尽杀绝式的釜底抽薪。 所谓泄密图不是别的,正是四海赌市里所有表面简简单单实则内里另有乾坤的赌桌的机关图。最终下场就是,四海赌市被一群乌合之众砸了个一干二净,以一种十分血腥暴力的下场匆匆谢幕。 陆含章在华容的一番动静不能算小,随便一个人捅进京城,就能叫他死上千百回。但他到现在都还活蹦乱跳的,是因为从成果上来看,他几乎挑不出错来。华容藩司连年拆东墙补西墙的窘境早已是昨日黄花,按时上缴户部的银子分文不少,最重要的是,陆含章一路用雪花银铺路,在那些狗屁本事都没有、专爱背后给人穿小鞋的官儿打小报告前,用钱堵上了他们的嘴。 对于一夜暴起又一夜销声匿迹的四海赌市…… “婊/子无情,戏子无义”这句话突然冒上来时,把陆含章刺激的简直要鼻血横流了。他仔细想了想,发现还真是这样,这种拔屌就走的薄情郎行径一时令他十分无语,叫他离开衙门回家的路上就没注意到他被人吊尾了。 几个人从不同的方向包抄过来,将他堵在了一个已经荒废许久的小院子里。那几个人都是身宽体胖的壮汉,个个蒙面,属于一个指头就能把他捏扁的一类人。 陆含章也不知心有多大,他一个弱鸡一类的人,手上没弦没弹弓也没长弓,脸上的表情反倒比在场一众土匪都要自在,他还十分有心情的和为首那人打招呼:“哟,四海的老板,好久不见了。” 为首那人既然被当面撞破,也不做伪装了,抬手扯了自己的面罩,笑吟吟道:“陆大人好手段,卸磨杀驴这一招当真高明。”他说着,便从脚下的靴子里抽出了一把匕首,直接拔出了鞘,将刀子扔在了陆含章的脚底下,接着道:“别的不提,从四海的账面上都能看出来,陆大人‘赢十抽一,输十补半’这一招为衙门充实了足足有九百万两雪花银,只是陆大人决定要废掉四海前,能不能先给鄙人打声招呼?这么一声不吭的就把四海砸了个稀烂……既然陆大人无情,就休怪我无义了。” 陆含章淡淡扫了眼墙头,彻底撕破了面皮,冷冰冰道:“确属陆某考虑不周,没能将四海的老板一并砸个稀烂,给自己惹来这么一个大/麻烦,还不算考虑不周吗?” 四海那老板一愣,跟个受虐狂似的反倒笑的更开怀了。他十分浮夸的拍了拍巴掌,赞赏道:“‘困兽犹斗’,死到临头的人都特别嘴硬,我欣赏你。我倒要看看……你还能硬气几时?四海黄了,我有的是时间陪你玩儿,总之今天只有一个下场,就是你死我活。” 陆含章俯身捡起地上的匕首,在右手上转了一圈,调转刀尖冲向自己心口,掀起眼皮,在眼角攒了一把犀利的冰凉,一字一顿道:“那你知不知道在这世上,有一种疫病是靠人血蔓延的?” 话音刚落,他就十分突兀地将那把匕首捅进了自己心口,有几滴血溅到了他的脸上,他也毫不在意,握着那柄匕首往前走了几步,撑着一口气,冷冷道:“恐怕你来找我最根本的目的,应该不是死前拉我做个垫背的。你在银庄里还有那么多钱,家里三妻四妾燕肥环瘦,你舍得死?反倒是我,染上疫病本身已无药可救,临死前还能多拉几个人,死都不孤单了。” 随后,他咬紧牙关,十分不把自己当回事儿地将那匕首猛地拔了出来,胸口的血霎时涌了出来,濡湿了陆含章半身长袍,叫他成了半个血人。也许是牙关咬得太紧,抿紧的嘴角处出现一丝细细的红痕,衬得苍白的嘴唇越发浅淡。即便这样了,他仿佛还十分嚣张,挑着嘴角,犹如从炼狱里爬上来的恶鬼,挣扎着往前走了几步,而后松开了手,匕首落地。 他半身是血,半身银白,这两种单纯的颜色彼此挂靠在一起,竟然多了几分叫人胆寒的压迫感。而他那一头白发极具欺骗性,竟然真的叫那四海的受虐狂老板相信了他身染疫病的谎话,几不可察的往后退了几步,最后只从牙缝里挤出了几个字:“疯子!怎样都是不得好死!” 几个人才纷纷跳墙离开了。 陆含章缓缓的舒了口气,往后退了几步,沿着墙壁滑了下去,喘了口气,居然还能笑出来,对着 分卷阅读92 - 分卷阅读93 坤 作者:百折不回 分卷阅读93 虚空说道:“朱姑娘,戏演完了,出来吧。” 朱点衣从他身后的墙头跳了进来,面无表情的居高临下道:“你这样子,柳长洲那神经病知道吗?” 陆含章捂着伤口,闭上眼睛往后靠在墙上,喉结突出的更明显了。就听他气如游丝道:“所以能先别废话了吗?我是右位心不假,那也撑不住一下子丢失这么多血,我会昏迷的。” 朱点衣若有所思道:“你方才是故意的对不对?你在赎罪。整个华容因为你的这个计划,乌烟瘴气的不像话,你心有愧疚是不是?” 陆含章没回话,细密的眼睫毛上下微微颤了一下,才缓缓笑开,说:“那神经病要是知道华容眼下这模样是我一手造成的,会亲自捅我一下的。所以朱姑娘就别在那站着了,先给我疗伤行不行?要不然他会把你捅了的。” 他觉得自己真傻透了,方才脑子一热,就有些想不开,那个“赎罪”的念头一闪而过,竟然真的就把那刀子送了进去,只保留了几分理智,知道自己心位偏右,下手时稍稍往左歪了一些。这么一捅完了才有了一番计较,才清醒过来他这样子对现状压根儿于事无补,并且华容要回到正途来,还只能靠他。 但十分诡异的是,他那十分不计后果的一刀子下去,竟然真的叫他那在胸口郁结了一年之久的、说不清道不明的浊气呼出来了七七八八。 毕竟有些事情,不是仅仅靠“无愧于心”四个字就可以一笔勾销的。 朱点衣方才就躲在墙头往院子里看,她本来也想叫他吃点儿苦头,没想到这人反倒自己捅了自己一下,用“血液传播疫病”这种表面看上去有点儿意思、实际上狗屁不通的话把几个蠢货吓跑了。 她现在听他这样讲,起先对陆含章那点儿微末的偏见也消失得七七八八,面色稍霁,才哼了一声,霸气十足地道:“借他三个胆子,我看他敢。” 陆含章心里叹口气,暗道这姑娘也不过仗着柳长洲眼下人不在这里、逞逞口舌罢了。柳长洲上个月的书信里才说过,年底要去刚成立一半的东海营查看一番,回来的时候绕道华容来看看他,这么看来,到时候又少不了好一顿解释了。 他顺从的解开自己衣带,露出那个刚刚出炉的新鲜伤口,说:“朱姑娘,你说我的毒已经深入骨髓了是不是?那你看,有没有‘换髓’这一说?” 朱点衣手下不停,飞快的点他几大要穴止血,头也不抬的道:“有。东瀛人的医术里有‘换髓’的说法,他们认为人体如同一个可拆分的工件,哪一部分坏掉了直接换个新的就可以,或者直接扔掉也行。比如独臂的人缺一条胳膊也可以活得很好,只要脑袋和心在的人都能活得很好……” 她这么一说下来简直要不停气儿,把陆含章听得十分无语。他挑了个合适的时机挤进一句话:“经过换髓之术的人,生还的几率大不大?” 朱点衣手下一顿,向后跪坐在自己脚跟上,言简意赅道:“……九死一生。” 陆含章抬起头来,看向前方,点点头,淡淡道:“这样子,等过些日子……” 朱点衣打断他:“倘若是那样的话,你会是我第一例换髓之术的实施对象。我只在古书上见过这样的记载,书上写的九死一生,指的并不是成功与失败,而是能把人折磨到死的一种疼。麻沸散你总该知道吧,那也不济事。” 她打了个比方,说:“生生把你的骨髓抽出来那种疼,就跟把你扔进火堆里活活烧死那种疼一个程度。” 陆含章闻言,“嘶”了一声,牙疼的道:“跟女人生孩子一样疼呗?” 朱点衣囧囧有神地看过来,虎着脸道:“你生过?” 陆含章一咳,拉扯着胸口的伤有种撕心裂肺一样的疼,眼角有生理性泪水滚下来,形容十分狼狈。他随意抹了一把,讪笑道:“……怎么可能,我可怕疼了,蚊子叮我一下我都恨不得追杀它全家……” 有惊无险的回到家里,他这副鬼模样把谢卿云吓得魂飞魄散,陆含章晃了晃手腕上的佛珠,笑笑,安慰他道:“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桌子上照例放了本月柳长洲的家书,那上面的字如旧散乱,不过怎么看怎么别扭,似乎是被写信人故意恶搞着用左手写出来的,歪歪扭扭,丑出了历史新高度。 他一目十行的看完,心里松口气的同时有股淡淡的失落——柳长洲信上说,行程临时有变,他会直接返回江北大营,叫他不要等了。 谢一桐眼眶红的跟兔子一样,扒着墙角不肯走,扁着嘴那小模样老委屈了,仿佛被捅的人是自己似的。陆含章失笑,勾勾手指把他叫到跟前,指指自己那半身血,一本正经道:“这就叫做浴血鏖战。一桐,大哥今天教给你一个十分扯淡的道理,它叫做‘代价’。你想得到的越多,你要为之付出的代价就越大。” 他指了指屋顶,少见的多了几分长者的气度,气定神闲道:“这世上,只有天给你的东西没有成本可言,比如相貌、天赋;其余的,要么就别惦记,要么……自己去争。” 谢一桐十分艰难的把自己眼泪憋回去,点点头,小心翼翼的避开他的伤口抱了抱他,软软道:“大哥我今天和你睡可以吗?” 陆含章在他脑门儿顶拍了一下,暗许了这个小小的请求。他十分无奈的笑了一下,道:“哎,白讲了。” 门外的谢卿云撵着行将远离的朱点衣的衣角追了上去,说:“朱姑娘,我们东家的伤,还有那毒……” 第43章 冷箭难防 东海营经过一年的筹备已经初具雏形,全营共有八千人,战船十六艘,分为四个营,在东海一带开阔的海面上排列成一个斜形放置的正方形。起初确实是安排了一万人的配备,但计划赶不上变化,一万人开拔来到东海,一上船先晕下来几千人,日日训练、淘汰、挑选,才鸡蛋里挑骨头似的留下了八千人。 柳长洲站在临海岸最近的一艘战船的船头上四下眺望,看着排场不小的整个船阵,也许是有了底气,觉得起初海天一线处那些蕴藏在未知领域的威胁散去了一半。 他将东海营唯一的印信郑重其事地交给韩晓,说:“樗里将军泉下有知,也许该瞑目了吧。” 他举起手来前后回了一下,站在高处的通信兵立刻挥动旗帜,十六艘船上的八千士卒迅速集结成列,在甲板上排列成了几个方阵。 由于东海营要时刻掩人耳目,它诞生的第一天并没有任何的号角长鸣。矗立在甲板上的八千子弟兵肃穆而立,动作一划的往波浪翻滚的海水里扔了枚身份标识牌,用这种默默无言的举动表达了一个意思—— 捐躯赴国难,视死当如归。 柳长洲长长地舒了口气,先前那种“满目山河空念远”的苍凉无力感都灰飞烟灭。 他刚打算走回船舱, 分卷阅读93 - 分卷阅读94 坤 作者:百折不回 分卷阅读94 忽听得背后一声及其轻微的异响。那声响极其短促,很快就被浪花翻滚的声音给掩盖了过去,四周的士兵都满目悲壮,似乎没有人留意到这个细节。也许是出于武者的直觉,他下意识的侧过了身体,同时往声源处飞了一枚弯月刀。结果他这一侧身,一种前所未见的细钩裹着风的弧度扎进了他的右臂,恰好是与心脏齐高的位置。 船上一片哗然——东海营成立的第一天,主将遇刺。 变故发生得太突然,柳长洲周围的一干老帅似乎是没反应过来,一个个都下意识地往前迈了一步,抬起了一只手,营造了一个同手同脚齐步走的造型。柳长洲视线四下扫了一圈,轻飘飘地笑了一声,慢条斯理道:“慌什么慌?” 不一会儿,几个士兵反扭着一个人的胳膊给推了出来。那人是个叫人一转身就会忘掉的小人物,被人在膝窝处踹了一脚,窝窝囊囊地滚在了柳长洲的脚底下。他抬起头看过来的表情却十分悠哉,带着一种完成使命的轻松,死到临头还颇为得意,看着柳长洲的眼神里都是不屑。 柳长洲胳臂上挂着个奇丑无比的弯钩,颇有闲情逸致的蹲下来,反手抽出了一个士兵的佩刀,用刀柄托着那人下巴,淡淡道:“哪个王八蛋派你来的?”但他手下的动作却与这一问极其南辕北辙,仿佛就没指望能从这人嘴里听到什么干货似的,一把扼住了那人咽喉开始发力。 那人脸上的表情自始至终都带着一种奇怪的笑,似乎胸有成竹似的,非但没有半分痛苦神色,唇角笑容的弧度都不曾变过丝毫,还在柳长洲手掌的桎梏下用口型说了几个字:“我北狄要……卷土……重来了。” 没一会儿那人就断了气儿。但还没等到柳长洲直起身来,那人还没发冷变凉的尸体居然开始一点一点溶化,先头颅后四肢,最后到躯干。溶化留下来的痕迹竟然是黑色的,仿佛之前这人就不是肉做的,“毁尸灭迹”的即视感十分强。 然后比这更奇怪的事情发生了——从那人破了洞的胃囊里突然间飞出来一群黑黢黢的虫子,极小无比,甫一见到光,一个个扇动翅膀往西北的方向而去,速度极快,眨眼就不见了踪影。 甲板上只留下了一滩无法辨别的黑色液体,似乎是被人刚抛洒过一层化尸粉。 所有的答案似乎都集中在了柳长洲胳臂上那个奇形怪状的弯钩上。他面无表情的拔下那个丑八怪,翻来覆去的企图找到只言片语得到某些信息,然而那枚钩子上光溜溜的什么都没有。 方秉笔训练有素地给他包扎,眉心微皱,口唇微掀,低声道:“是京城里那人下的手,还是另有其人?” 柳长洲在他手上画了个叉,掀起眼皮看向西北方向,漫不经心道:“不是宗仪,江北营里我已经把所有的棋子都调开了,而且宗仪会找人监视我,也绝不会这么稀里糊涂地背后放冷箭。方才那人的目的明显不是为了弄死我,你没见他的口型么?所以……” 方秉笔:“所以什么?” 柳长洲偏过头看了看自己的胳膊,冷笑道:“江北营出鞘的时候到了。” 一行人倍道兼程返回江北大营没过几天,又一个消息仿佛插上了翅膀似的飞遍了大江南北——北狄的圣女不日便将远嫁东瀛。 与此同时,柳长洲等来了他接手江北大营以来的第一封诏书和真正属于他的印信,抚剑将军,柳长洲。朝廷在这时候终于记起来了还有江北大营的存在,完全靠自给自足的江北营也再次得到了户部的供给。 这一系列变动全都印证了他的猜测——沉淀了有十来年之久的北狄终于按耐不住了,远嫁什么狗屁圣女只有一个解释,那就是北狄要联手东瀛,同时来犯。或许有些耸人听闻,但这种关乎国门的大事,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柳长洲当下做了部署,整个江北营顿时进入随时待命的状态。那间谍既然敢明目张胆的留下这么明确的消息给他,也就充分证明了一点——北狄有备而来,对于“出其不意,攻其不备”都不屑。 月底,方秉笔照例去辕门处取了家书送去将军帐,一掀开门帘,十分见鬼地发现柳长洲居然板正地端坐在书桌后,十分认真地写写画画,手边竟然还有一本唧唧歪歪的古籍。这个发现叫方秉笔惊了一跳,他以一种“吾家有女初长成”的语气,老怀甚慰道:“哎,有生之年可算等到你把屁股上的刺都磨完的一天了。” 柳长洲反常地没有调戏回去,也没有急着看信,只是捏着信放在了一侧,牛头不对马嘴地道:“北狄和东瀛联姻……换做你是宗仪,你会怎么想?” 方秉笔看过来:“我会巡查我的海上力量。”他心里一惊,下意识地站了起来,语气激动道:“你是说他要不了多久就会知道东海营的存在?” 柳长洲沉默了半晌,用一种嘲笑白痴的表情盯着方秉笔看了一会儿,才恢复正经。他打个响指,点点头:“对。宗仪迟早会知道我都做了些什么,只不过我没想到会这么快。或者……他现在已经知道了。” 他说到这里,突然站起身来,绕过桌子在方秉笔的肩上拍了拍,略含歉意地笑了一下,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不过肯定不是这个节骨眼儿上,至少得等到两军交战后。哎……你,有功夫回家转一趟,替我看看长玔和我娘吧。” 方秉笔一瞬间知道了柳长洲为何催促他与长玔早日成婚的理由了——马革裹尸前,圆了洞房花烛的念想,也算不枉此生、不虚此行。 沙行火急火燎地掀开将军帐的帘子,唾沫星子伴着噼里啪啦的话一起糊在柳长洲的脸上:“小将军,之前完全没有任何预兆,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儿?” 柳长洲自顾自立在一旁推沙盘,没吱声儿。他将原来的沙盘重新做了一番变动,似乎帐篷外的一级戒备都与他无关似的。 方秉笔端着一杯热茶推给沙行,不紧不慢道:“前些日子我们去东海上巡查时抓到一个间谍,也就是说北狄已经知道东海营的存在了,他甚至知道东海营是由江北营分出来的。试想如果是你,你会放过这个不可多得的机会么?现在的东海营实际上只是削弱了江北营的力量。在他们看来,东海营百事待举,大庆必然会顾此失彼,倘若联手东瀛,似乎万无一失。倒是您老,听副官说您老痔病犯了?” 沙行叹口气,说:“不劳方副将费心,几十年的老毛病了。” 一直沉默的柳长洲终于离开沙盘,他取过书信,打开前简直都不用猜,不是一个金斗印就是一堆金斗印——自从他和陆含章往来通信之后,除了“我忙成狗”这个信息,陆含章寄给他的东西就没别的信息了。 但他还是少女心爆棚、贱兮兮地攒了满满一箱子的狗爪子,每次拆开前明明都知道肯定还是个破脚印,但他还是忍不住要满 分卷阅读94 - 分卷阅读95 坤 作者:百折不回 分卷阅读95 心欢喜,因为这样至少能证明那人在大庆的一个地方还安然无恙。 结果…… 沙行前脚刚走,方秉笔正低着头在吹茶叶,就听见背后一声重物落地的声音。 他一回头,作死地非要以“金鸡独立”式坐在桌子后的柳长洲终于遭到了来自桌椅的报应——那椅子被他折磨地生无可恋,终于决定视死如归地拆解了自己,把坐在它头上的柳长洲狠狠摔到了桌子下。 柳长洲被这么报应了一下,居然赖在地上不起来了,仔细看,他肩背处还在细细的抖动,也不知在哭还是在笑。 方秉笔狐疑地走过去,捡起飞到一侧的纸,他自己也笑喷了—— 来信人呕心沥血地在纸上画了十个歇斯底里的大字:“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用的还是血红血红的朱砂。 看着这几个字,就能令人想象到那人是如何板着一张如玉的脸孔,一本正经地鬼画符的,也不知他有没有被自己逗乐。 柳长洲笑得气儿都喘不匀,他坐起来劈手夺过那张纸,开启“炫妻狂魔”模式,穷嘚瑟道:“看着没?我的人,隔着千里之外还有能耐这么撩我,哈哈我简直太爱他了。” 方秉笔整个人都不好了,他一脸冷漠地在柳长洲的腿上踹了一脚,小声嘀咕道:“有什么好得意的。”他其实可心酸了,柳长洲和陆含章这两个神经病至少还能有往有来,他寄给长玔的信,基本就是石沉大海。 这种现实版的“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叫他有些郁闷,他十分心塞地在心里诅咒这俩没前途还没下限的死断袖:“他俩孩子将来没屁/眼儿……” 身在华容的陆含章莫名其妙打了几个喷嚏。 陆含章每次赋闲在家都有一个十分光明正大的理由——工伤。他算了算,上次一觉醒来太阳都落山这种舒服日子已经过去有大半年了,但他眼下还不能松懈下来。因为他才发挥了一个巨大的搅屎棍子的功用,借由低门槛高回收的赌市这条路,在一年之内支援了柳长洲足足九百万,代价就是华容整个风气的败坏,哦,还有自己扎在胸口的一刀。 他干脆把家当衙门,在病榻上一连下了三道新指令。 第一,恢复华容的商税。 整个赌市已经灰飞烟灭,那么另一半商税就要由各行各业自食其力了。在此之前,陆含章借用神秘人的身份成立了华容第一个商会,这个商会的门槛就比赌市高一点儿,它只有一个要求,“一方有难,八方支援”。等到华容近八成的商铺加入进来后,商税复原。 一众挤破了头迫不及待要加入商会的商户们这下傻眼了,因为彼此都成了一根线上的蚂蚱,总不能在退出来。不过有聪明人很快就反应过来了,华容的商税只不过和别的地区一样罢了,对他们而言并没有什么实质损失。市面上闹过一阵,衙门大门紧闭,由着这帮唯利是图的市侩商人起了一阵哄就平淡了。 第二,招揽八方术士。 江北多矿产,既然有莱山是个矿山,就意味着有可能随意捡一块土疙瘩都能炼出什么宝来。陆含章对此一清二楚,但他毕竟不是个术士,对如何冶炼以及究竟能冶炼出什么来纯属七窍通了六窍,一窍不通。不过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他对此一知半解,并不妨碍大庆有人热衷于此。 并且十分凑巧的是,胡瘸子那用来掩饰盐作坊的冶铁流水线就在纺锤巷子里摆着,稍微一改造,几乎就能派上用场了。 第三,将四海赌市腾出来的地皮全部改成医馆。 柳长洲来信时曾无意中抱怨了一句,说江北营里好些士兵手脚生冻疮,东海营里几乎全部的士兵晕海晕船,士气十分低迷。倘若有了官府名下的医馆,首先江北营的士兵们跌打伤、冻伤之类小病小灾所需的药酒就可以自给自足了。 还有另一方面的考量——他想陪着柳长洲,既然许下天长地久,他总要努力寻找希望,“执子之手,与子偕老”这种未来对他的诱惑力大到不可估量。 眼下的华容正处于百废待兴的时候,这三道指令一下,他才稍微松懈了一些。朱点衣允许他下地活动的第一天,陆含章就跟打了鸡血一样奔去了衙门,仿佛早已病入膏肓的懒病一夕之间不治而愈了似的。 想当年,他油瓶倒了都不知道扶,出门上个厕所也恨不能被人驮着去。那些弹琴赋诗的逍遥日子忽然变得离他十万八千里远,叫他一路前往衙门的路上简直要被自己感动死。 大概是最近忙成了惯性,遇到个什么、听到个什么,都会下意识的将听来的、看来的跟银子拴在一起,于是在路过鸿雁楼时,听到里面个歌妓唱“秋阴不散霜飞晚,留待枯荷听雨声”的卖花声时,他又滋生了个新鲜的馊主意—— 既然声色都可以用来交易,主意为什么不行? 陆含章:“……” 他娘的,魔障了,想钱想疯了。 但说实话,这个念头很新鲜。 等到一切整改措施都差不多走上轨道,他就真的在集市口摆了个八仙桌,旁边放着一面旗子,那上面十分把自己当盘儿菜地写着一行字:“点石成金”。旁边有两行小字,“分文不取”、“一切随缘”。意思是我看你长得顺眼我就给你支招,我要是不乐意,咱们就后会无期。 集市口人多口杂,有摆桌子算命的,有跳大神的,就是没有上赶着给人出馊主意的。所以陆大仙自摆上八仙桌开始,无人问津、门可罗雀、惨惨淡淡这类词可以给他的点石成金做一个恰如其分的注脚。 陆含章指着来来往往的路人,对粘着他坐在一侧的谢一桐说:“不识货的一群人。”哥俩儿风萧萧兮易水寒的准备收拾收拾东西滚蛋,这时,打集市东口走过来一个……奇形怪状的人。 那人剃着个比阴阳头还刁钻的头,比秃驴要多那么几根毛,他那发型是个被一缕发从中间均分成两半的光头,那缕头发从前发际线一直梳到后脑勺,在后颈处扎成一个扫帚辫子,桀骜不驯地在空中扫来扫去,十分滑稽。 再看他那脸,简直就是一个过度增生、一波三折的倭瓜,都快把眼睛从脸上挤出去了。他的服饰也颇奇怪,东一片破布、西一块补丁的,也不知是不是想追时代潮流,结果一不小心跟追成丐帮帮众了。 陆含章一乐,不知从哪里摸出来一支通体碧绿的笛子,隐晦地朝那人远远点了三下,悠哉道:“你二哥要是在这里,估计做梦都能笑醒,他终于找到了一个比他眼睛更给脸省地方的人了。” 谢一桐十分乖巧的去取篮子,说:“是呀。哎大哥,你看他的刀,好奇怪啊。” 陆含章闻言抬起头要去看,哪知从天而降一柄刀,“哐当”一声被人按在八仙桌上。他顺着一只粗壮的胳膊往上看,凝目打量半晌,恰到好处的一笑,道:“先生远道而来,有在下可以帮得上 分卷阅读95 - 分卷阅读96 坤 作者:百折不回 分卷阅读96 忙的地方么?” 那人把刀往桌子上一方,行动与他那一堆存在感十足的肥肉动作一致,晃晃悠悠的颤了一会儿,在凳子上坐定,一句话也没说,顺手取过了桌子上的茶杯。他将四只茶杯口朝下扣在桌子上,摆成了一个两两相对的四角造型,又取下壶盖放在了东侧。这还不算完,他又从自己头上那几根毛上薅下来两根头发,一南一北的摆在了茶杯的两侧。 就在陆含章以为这是个有什么深意的茶阵的时候…… 那人发话了:“如果这个壶盖要避开这个结构到达对侧,还不能碰到边上的头发丝,先生有什么高招?”他的口音十分奇怪,说话稀奇古怪,舌头似乎没办法伸直,要么伸直了就没办法再卷起来,总之听起来极其别扭。 陆含章扫了眼那把刀,平静道:“不知阁下用什么条件来交换我的主意?”同时心里有了计较,这人是个东瀛人。 不久前,朱点衣刚才说过东瀛人的换髓之术,眼下就真的冒出来一个东瀛人……恐怕不是巧合,而且这人还是个东瀛武士。这个类似于茶阵的莫名其妙阵又不像是来踢馆的,所以,东瀛人的出现到底意味着什么? 那人在桌面上摊开手掌,淡淡的说了三个字:“随你开。” 倘若这人真的知道换髓之术,借由这个人去找东瀛的医者来为他疗毒似乎是个万无一失的办法,然而……他摇摇头,一手托着自己另一手的宽大袍袖,捏起杯盖狠狠往桌面上一磕,将那杯盖磕成两半,每一半都小于四个茶杯之间留出的空隙,才抬起眼,一字一顿道:“别无他法。” 那人盯着那壶盖看了会儿,缺心眼儿似的缓缓笑了,原来这人在人中那里果然是有胡子的,方才只不过是见到美人,十分娇羞地藏在肉里了。那人舌头照旧在嘴里翻腾成一锅粥,稀里糊涂地煮出来四个字:“多谢先生。”然后他用刀柄将摆在桌面上的杯子全都砸了个稀巴烂,不知所云地道:“既然……只此一途。”随后招呼都没打一声就走了。 哥俩收摊回家的时候再次路过鸿雁楼,里面的卖花声已经换了个调调:“关山夭骨,霜木凋年……” 陆含章若有所思地顿了半晌,心里有个念头呼之欲出。 第44章 九死一生 这一年年尾的天气异常寒冷,收了那个笑死人不偿命的“点石成金”破烂摊后,陆含章返回衙门清点了一番藩司里多余的银两,委托成衣铺给边关做了一批御寒的厚衣服,顺带给柳长洲做了一袭窝囊似狗熊、保暖似手炉的大厚披风。 年关将至,又是一年清闲的好时候,家家户户张灯结彩,边关是何等的光景自不必说。他给衙门里忙碌了一年的一干官员放了个小假,又正儿八经地给柳长洲去了年前最后一封家书,而后找来了朱点衣。 由于整个衙门已经人去楼空,花厅里那个大暖炉已经熄灭,四周寒冷得有种“坐在凳子上都能把人屁股冻掉”的爽感。陆含章十分不觉得丢人现眼地抱着一个蒲团垫在椅子上,才拎着裤脚坐下来。他体内那十分嚣张的毒逼着他得冻着自己,但实际上他十分耐不得冻,才坐了没一会儿,他那指甲盖下面就青紫一片了。 朱点衣见怪不怪,没什么反应地道:“你挑在这个节骨眼上儿找我给你换髓,不太合适吧?市面上早都传遍了,北狄与大庆开战在即,柳长洲祸福未卜……”她说到这里,不知道怎么表达才算合适,就学着杜蘅的傻样,平铺直叙道:“话本子里都不这么写,你至少应该等他回来再说。” 陆含章单手支颐,双眼盯着自己脚下的青石地面,不紧不慢道:“莫不是朱姑娘不相信自己的医术,才说的推托之词?”朱点衣说的话他都想过,不过……倘若柳长洲在前线正在经历一种九死一生,他想他何不干脆陪着他,一起走一遍九死一生的过场?再说,这对他不是迟早的事儿么? 朱点衣最讨厌别人质疑她的本事,陆含章这句话无疑踩到了母夜叉的尾巴。她就泄愤似的在他的影子上跺了一脚,说:“放你娘的屁!你以为换髓真那么简单啊?换髓换髓,你跟谁换?谁跟你换啊?” 陆含章一愣,才展颜一笑,毫不在意地道:“猪的,难不成还真找个人来换?” 朱点衣:“……” 陆含章指了指自己,言笑晏晏道:“还要我做什么准备吗?比如什么沐浴焚香、祷告神明之类的?”他话才刚讲完,从左侧眼角毫无预兆地掉下来一行清泪,而后那眼泪仿佛不要钱似的,接连不断地涌出眼眶,绕过下巴全数砸在了地面上。他一呆,被吓坏了似的不可思议道:“嘶……什么情况?” 朱点衣扣着他手腕给他把了会儿脉,面无表情且理所当然地道:“应该是失控了,意思是你以后估计没有办法控制眼泪、口水,肌肉不听你使唤了。” 陆含章抬起袖子抹了一把,然而并没有什么卵用,那泪还是拼命往外淌。他干脆不管了,想了一会儿,才忧心忡忡地问道:“总不至于会沦落到大小便失禁的地步吧?” 朱点衣皱了皱眉:“说不好,病变都是逐步进展的,今天是眼泪,保不齐在什么时候就逐渐由头面部向躯体和四肢发展了。唔,你什么准备也不用做,你躺平了就行,不管多疼都别吱声,会干扰我。” 陆含章“嗯”了一声,从自己袖袋里摸出官府钤印交给朱点衣,起身往里间走,十分大爷地使唤道:“猪归你去买,给我点儿时间做一做心理准备,毕竟我是一个被蚊子叮一口都要灭它祖宗八辈儿的人。” 朱点衣一言不发地盯着那过于清瘦的背影看了半晌,迅雷不及掩耳地几步跨过去直接把陆含章劈晕了。陆含章“你”了一声,就十分窝囊兼而干脆利索地晕了过去。 她一扭头,对着门口的方向喊了一声:“谢掌柜的,出来吧。” 衙门后那丛万年枝后闪出来了忠厚老实的谢卿云。他接过陆含章,将他半扶半抱拖到榻上平放,才回过神来,端端正正地行了个礼,说:“多谢朱姑娘成全。” 朱点衣一直十分疑惑,为什么周围的人一个一个都宁愿为了榻上那人选择放弃自己。起先是柳江,几十年如一日的试药制药,临了了搭上了自己的命,换了陆含章顶多十年的寿命。 她对他们之间的恩恩怨怨一知半解,无非是一命抵一命了。 但她对谢卿云此一举十分不解。 在医家人眼里,好命贱命都是命,没有用一条好命去换一条烂命的道理。 那日她扶着陆含章回到家里,离开的时候被谢卿云叫住了,就是那天,这个平时总低调得容易叫人忽略的男人,在得知“换髓”这一术的存在后,求了她很长时间。 她方才试探性地问陆含章,问他要用什么来换,她没想到他会用“猪 分卷阅读96 - 分卷阅读97 坤 作者:百折不回 分卷阅读97 ”这种畜生来回答她,不知是活下来的愿望太强大,强大到要泯灭人和畜生之间不可逾越的鸿沟也无所谓,还是单纯因为不忍心伤害任何人。 这个平时看上去将一切都视为过眼云烟的男人不得不让她侧目而视,他把她叫来衙门里而不是家里,无非是想瞒着谢卿云和谢一桐哥俩罢了。实际上,畜生骨髓换给了人,这种手法前所未有,她到不介意试一试,但如果前提是这么多人都在为这个人牺牲自己,那就逼着她只能成功,不能要这么多人的牺牲都打了水漂。 她深吸了一口气,才抬起眼看向谢卿云,说:“能告诉我为什么吗?” 谢卿云握住陆含章冰凉的手,锲而不舍地来回揉搓,试图靠这种徒劳的方式为陆含章取暖。听到这句话后,这耿直的管家小心翼翼地笑了。在他脸上突然出现一种名为幸福的光彩来,整个人突然都十分生动。 他轻声道:“我们东家跟我不一样,他在人间还有许多事情没有放下。而对于我来说,不用看着他先我一步闭眼,这一辈子就是圆满。但愿有朝一日,我在黄泉路上等到他时,他比现在要无拘无束。” 朱点衣把头转到一侧,低声道:“我知道了。我再说一次,换髓之术只有一个人能活下来,因为只有一个我,不能同时为两个人合骨止血。所以……我可能从一开始就不会留你性命。” 就在这时,榻上的人挣扎了一下,睁开了眼睛——朱点衣那一手刀的效力太差,只能管这么长时间。她还不等陆含章有所反应,直接上手三两下把陆含章全身几大关节噼里啪啦卸了个光,疼地陆含章冷汗直流。 陆含章什么劲儿都使不上,只冷冷地看向朱点衣:“你敢!”他方才迷迷糊糊中听到了一些话,一睁开眼便看见谢卿云守在床头,稍微一想就想了个全。但十分操蛋的是,他那话里不管有多少威胁,都只是虚张声势、不足为惧罢了——他连最起码的反抗能力都没有。 这种苍茫无力感瞬间叫他回想起了多年前,他初入士林却被陆辅之挑断手脚筋的时候。那时候的他除了无能为力,还有滔天的恨意。 仿佛冥冥之中有只十分不得人待见的手,一次又一次得在他行将褪变的时候将他丢回了生命的起点。四周还有个十分惹人厌的声音,那声音在嘲笑他他这前半生的修行都变成了一种白费、一种徒劳。 为什么? 为什么这些人爱他、尊重他的方式都这么歇斯底里? 朱点衣一不做二不休,干脆送佛送到西,一下子把陆含章的下颌骨直接掰脱了位,一来防止他疼到极致说出什么不堪入耳的话,一来防止他直接咬舌自尽,简单粗暴道:“我就敢给你看!” 陆含章活到半辈子,从没有哪一次像眼下这样狼狈过。 他眼睁睁看着朱点衣手起刀落地剖开了谢卿云的大腿,如同庖丁解牛一般绕着骨与骨之间的缝隙,动作十分娴熟地取出了谢卿云的大腿骨,接下来如法炮制,以同样的手法掏空了谢卿云身上所有的骨髓骨。 他费力地扭头去看已经不成人形的谢卿云,那一身被离断得面目全非的肉十分无力地漂浮在血水里,自断口处还不断有血液不停的涌出来,洇染了花厅侧房几乎全部的青石板。 疼地满头大汗的谢卿云最后看了他一眼,咬了咬下嘴唇,只留下了两个字:“宣城。” 朱点衣狠了狠心,从怀里掏出了把不知名的粉末,一股脑的抛洒了上去。地上的人带着最后一抹笑,一忽儿化作了一阵风。 那阵风一路拂过珠帘,义无反顾地撞进了窗外那枝白梅里,惊起一地残香,叫陆含章想起了先时那把伞面上遇水会绽放白梅图案的素色竹骨伞。 一股巨大的悲伤蓦地从心口升起,锥心刺骨的痛楚猝不及防地涌上来,喉头一口腥甜不受人控制地溢出嘴角,陆含章回头看已经定格的血腥无比的画面,忽地觉得……心里增添了许多岁月。 原来他一路走走停停,风水都轮番流转了许多轮回。 一个人的脱胎换骨,总是建立在一起又一起接连不断的死别上。 先是双亲的猝然离世,叫他懂得何谓“炎炎者灭,隆隆者绝。”叫他在初入士林的少年时候便学会了如何含章而不露。 再是素未谋面的柳江的消失,叫他知道在这世上,一个人身上最惊艳无比的东西,永远不是精明处世之道,而是最朴实无华的真心。 这一回,陪伴了他走过许许多多春夏秋冬的谢卿云当着他的面头也不回地走了,他却突然觉得自己看不懂这个纷乱复杂的人间了,好似多年的柴米油盐酱醋茶都白吃了,多年的酸甜苦辣咸都白尝了,多年的喜怒哀乐都白经历了—— 那些肆无忌惮地在他身上疯长的毒,到最后全都阴差阳错地陷害了别人。 他就笑了,合着眼角不受控制流淌下来的眼泪,模样十分狼狈。 接下来就轮到了他自己。 也许是再没有任何力气控制脸上的表情,他全程都面无表情。但感觉却不是麻木的,疼,无法忍受的疼,常人难以想象的疼。 每每在他疼得快要晕过去的时候,朱点衣就毫不留情地在他人中上狠狠掐一下,也不知是不是故意要他对于自己这一次的换髓刻骨铭心。 锐利的刀锋不断割在皮肉上的痛,和尖头的锥子钻在骨头上的痛,都是一种名副其实的刺骨的疼。他觉得一刻钟的时间都仿佛被人无限拉长了千万倍,而后他听见朱点衣说:“行了。” 而后他就晕了过去,原来……所谓的“脱胎换骨”是这样的。 元显六年注定是不太平靖的一年。 北狄百万雄师如同鬼魅一般从寒石山的四面八方压过来时,柳长洲收到了朝廷发来的第九封诏书:死守待援。 还有刚刚寄到的一封信,那信上只有一行字。 陆含章在信里这么问他—— 何日平胡虏,良人罢远征? 援兵不至,九万人对阵百万雄师无异于螳臂当车。 他在那信上小心翼翼地吻了一下,而后将那信纸撕了个稀巴烂,扬手将碎屑洒在了半空中,手起刀落地将自己最后的脉脉柔情赶尽杀绝,沉声道:“我江北好儿郎,视死如归,共赴国难!” 寒石山下早已是剑拔弩张,只差一声战鼓擂动,彼此就要短兵相接。 北风卷着雪花劈头盖脸直接砸下来,乌云北渡寒石山,而后,地下传来一阵十分剧烈的异动。 几乎是一瞬间,寒石山顶上突然爆发出一阵浓烈的黑烟。那黑烟源源不断地从寒石山顶冒将出来,形成了一朵巨大的蘑菇云拢在山顶四围。前后不到几个眨眼的功夫,寒石山从山顶至山脚突兀地裂开几条狭长的缝隙,在那缝隙里十分神奇地窜出不计其数的透明花朵来,一瞬间就将寒石山遮蔽地严严实实。 而后,寒石山就像是一头巨大 分卷阅读97 - 分卷阅读98 坤 作者:百折不回 分卷阅读98 的猛兽,方才结束了漫长而无聊的冬眠,苏醒了,要伸个懒腰抖擞精神一样,高高低低的山体都开始往下掉落奇形怪状的石块。那些巨石连绵不断的滚落下来,一路与固定不动的山体磕磕绊绊,发出的震耳欲聋的声响回荡在四周,都给人一种人会与造化一同毁灭的错觉。 就在众人都以为这一奇怪的变故止于山崩的时候,在大庆与北狄军队之间的空地上十分突兀地裂开一条横向狭长的缝,那缝仿佛被两只手极力撕扯,眨眼就从巴掌宽裂开成了一道不可逾越的鸿沟。 并且地动持续到这会儿,居然十分通人性的停了下来,乖乖地退散了,仿佛它本次出场的使命就是保护大庆似的。 柳长洲眯着眼打量了会儿,凝神静气,抬手示意身后已经不抱任何生还希望的士卒按兵不动——他并不觉得这是老天爷在暗中帮衬大庆,帮衬他,他们好像只是踩了狗屎运,碰上了百年难遇的地动。 更大的声响猝然来临,天与地都开始剧烈的颤抖,寒石山上的浓烟终于消失殆尽,随之而来的是…… 岩浆。 炙热的岩浆裹着无数碎石,一路毫无阻拦得从高处顺流而下,一点一点的将长年被雪的寒石山染上了火焰的颜色,叫整个寒石山化身为一丛流动的篝火。随着岩浆一路滚滚而下,先时那些透明的花上流动的红色光晕骤然加深,到后来就义无反顾地加入了岩浆的队伍,与焰流天衣无缝地柔和在了一起。 北风里有浓浓的硫磺的味道。 北狄排列得井然有序的队伍开始慌乱,求生的意识逼迫所有人不约而同地往南侧前进。队伍太庞大,队尾的人持续往后压缩,队首的人不出预料的往那鸿沟里掉,只是眨眼的功夫,百万人的队伍已经齐刷刷被削去了一成。 人命在天灾面前,如此贱如草芥。 那岩浆流动极为缓慢,一寸一寸地往前推进,冷酷无情得如同杀人如麻的刽子手,终于跋涉到了与人群接壤的地方。一时间,惨绝人寰的哀鸣声加入了四周未曾停歇的石块撞击声里,听得人心有戚戚。 整个北狄的方阵如同被放置在砧板上的肉,后被岩浆吞噬,前被鸿沟欺凌,缩水的速度肉眼可见得快了起来。 一身戎装的柳长洲深深吸了口气,只吸进了一口混合着硫磺味道的浓烟。他缓缓抬起右手,带翻了放置在一侧的云梯。那云梯倒下来,恰好架在了那道鸿沟之上,给了北狄敌人一个生还的通道。 沙行气愤地手拍城墙,恨铁不成钢地道:“千载难逢的机会!小将军不要心软犹豫,难道真的坐视这帮来意不善的敌人踩过我们自家的门槛里来吗?!” 柳长洲垂下眼皮,动作十分随意地抬起手,指了指阴云密布的天,平静道:“老前辈,你活到这个岁数还不明白吗?人与人斗,输家永远都是人。更何况……在天灾面前,哪有什么敌我之分?换句话说,倘若是我的士兵遭遇到了同样的情况,我希望他们能堂堂正正地死在敌人的刀剑下,而不是……死于造化。” 随后,陆含章曾经说过的一句话十分应景地蹦进了他的脑子里,他嘴角牵了一下,眼神柔和下来,轻声道:“……造化可友不可敌。” 这句话好像坚定了他原先还有些犹豫的心意,他前后挥动刀剑挥了三次,沿线一排的士兵立即放下了一排云梯架在了那鸿沟上。北狄的士兵多了一条生路,顺着云梯逃生的速度可谓如狼似虎,只是云梯的数量有限,而人人都想往上挤,导致有些云梯不堪重荷,拦腰折断了。 柳长洲一愣,讥讽地笑了一下——能要了人命的,似乎并不只是不受人意识主宰的造化,还有蛰伏在心底里那些求生的欲望。 那岩浆终于将自己的战线推到了鸿沟处,十分乖顺地沿着彼侧的断面掉落下去,形成了一面蔚为壮观的火帘。灼人的浪潮滚滚扑面而来,逼得此岸的士兵纷纷倒退。 黑云满布的天空却一忽儿放晴,一枚浅淡色的太阳高悬天边,风雪骤止,四周一时间鸦雀无声。不知什么时候,那些流动的岩浆被极北天寒地冻的天气一瞬间塑形,定型成了眼下的模样—— 放眼望去,从鸿沟一直到寒石山脚下,高高低低的隆起处还能分辨出尚未熔化的人体的外形,有十分徒劳得张开的五指,有半个头颅,有大半个身子,林林总总,不一而足。 炙热的岩浆与寒冷的冰雪共同作用,将人临死前的绝望与挣扎绘声绘色得固定在地面上,形成了一个巨大的人间炼狱。 从已经失去火色、慢慢发黑变硬的地面上又闪出来无数个细小的白色光点,几乎是一瞬间,无数朵不知名的花一齐从那些白点里抽出来,肆无忌惮地开成一片。原本阒无人声的人间炼狱爆发出一阵花朵绽放的声响,震耳欲聋。 柳长洲恍然大悟—— 这是地狱之花。 一片碎屑悠悠荡荡飘落在肩头,他伸手接下来,那上面有被撕扯得七扭八歪的三个字—— 罢远征。 作者有话要说: 炎炎者灭,隆隆者绝。——扬雄《解嘲》 何日平胡虏,良人罢远征。——李白《子夜吴歌》 心里增添了许多岁月——“我感到脱胎换骨,骤然间,心里增添了许多岁月。”白先勇《蓦然回首》 骨髓是存在于长骨(如肱骨、股骨)的骨髓腔,扁平骨(如胸骨、肋骨)和不规则骨(髂骨、脊椎骨等)的松质骨间网眼中的一种海绵状的组织。——百度百科 第45章 干戈玉帛 寒石山下一片惨淡,气势汹汹的百万来兵在不到半天的时间内锐减得剩下了不足五万人,彼此敌我不分,所有人都静立在那道天堑的南侧,这时候还说什么呢?在深不可测的鸿沟之下,在地狱之花的严密遮蔽下,埋葬了生灵无数。 等到一切都已尘埃落定,已经没有人还记得他们原先的目的是什么了。彼此兵戎相见,却在一场无法预料的天灾面前收敛了自己。 北狄那死里逃生的伤兵残将,丢盔弃甲、溃不成军,这时都整整齐齐站在原地,所有的人几乎都不约而同地矮身下跪,双手在胸前交叉放置,闭目低头,将下巴紧紧贴在自己胸前,似乎即将开始某种庄严肃穆的祭奠仪式。 柳长洲侧了侧头,倾身对身旁的杜蘅小声道:“财神,上次我们家大腿送来的冻伤药还剩下多少?” 杜蘅胆子天生就针眼那么大,他一方面自己怕疼,一方面还见不得别人受罪,心软得就经不起扎,在军营里是个十分逆天的存在。自寒石山喷发岩浆开始,他那手就一直堵在自己耳朵上,奈何又心存好奇,闭着的眼睛不听使唤得老想一看究竟,导致一双手又堵耳朵又遮眼睛得有点儿不够用。 等到后来四周逐渐消音,他那手就全都糊在了自 分卷阅读98 - 分卷阅读99 坤 作者:百折不回 分卷阅读99 己眼睛上。这会儿听到柳长洲的声音,顿时觉得自己仿佛还在人间,自己还活着,然而他那神经似乎还处于高度紧绷状态,便将手指头岔开一条缝,一本正经地说:“我觉得他们眼下似乎更需要烧伤药。” 柳长洲“噗嗤”一声就笑了,他抬手在杜衡的脑门儿上拍了一下,骂道:“蠢货,江北营里除了你,恐怕没人不知道冻伤药可以当烧伤药使。废话不少,你就说还有多少吧。” 杜蘅“啊”了一下,想了半天,慎重道:“不多,就一箱了。要给他们?你那心可真大,你就不怕成为一个东郭先生?农夫与蛇?” 柳长洲面无表情道:“东个鸡。” 这时,低低的类似于诵经之类的声音渐渐响起,那些倾诉声似乎形成了有实体的文字,渐渐扩散开来,形成一团巨大而无形的云雾笼罩在那些亡灵之上。像是歌颂,像是超度。 柳长洲拨开人群走了过去,站在了两军接壤的地方。 他那身银灰色的铠甲是陆含章给他做的,全用玄铁制成,严丝合缝地依附在他身体每一条曲线上,叫他的身形并没有那么臃肿,反倒多了几重身轻如燕。 也从未见他正儿八经地佩戴刀剑,他那一身本事似乎全都浓缩在两招里——轻功和暗器,平时顺手惯了,穷超得四处薅武器。据不完全统计,这平时没刀没剑的穷老大用过的“武器”着实不少,五花八门、纵横六界,比方说大蒜、藤蔓、石子儿等等。 他这会儿全副武装着走过来,先时那些吊儿郎当、地痞无赖的松懈劲儿十分神奇地退避三舍,一时叫人难以置信这人居然是金斗他爹。 杜蘅也不知抱着什么心思,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地小声嘀咕道:“果然还是人靠衣装啊……” 不知是谁的刀剑“哐啷”一声落地,惊醒了远远近近的人。这一声不啻于晴天霹雳,惊得北狄那些才结束祭奠仪式的士兵一瞬间都举起了刀枪。大庆方面的士兵一看这情况,纷纷不甘示弱地拔出了刀剑。毕竟双方的立场早已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大庆完全控制了战争的主动权,以九万人收拾五万人虽未到牛刀割鸡的地步,至少也心有底气了。 才刚靠近北狄士兵的柳长洲心里暗骂“我日你先人”,一边顿住了脚步,并且艺高人胆大地将按在剑上的手拿了下来。 他心里默念了三个数,而后掀起眼皮,语气不软不硬地道:“你们大将军人呢?” 没一会儿,北狄士兵闪开一条道,里面走出来一个浑身是血、半身铠甲被毁的人。那人一手按在自己大腿上,一手紧握一把弧形的弯月刀,扮相狰狞,长相居然还不赖,玉树临风谈不上,俊眉朗目还是有的。 柳长洲动作迟缓地举起双手,叫人琢磨不透地去解自己那一身铠甲,三两下就把那层护身的皮给扒了下来,扔到了一侧,露出了内里一袭十分单薄的长衫。他抬起右手与肩齐平,微微一笑,说:“在下柳长洲,敢问阁下尊姓大名?” 对面那人原地顿了一会儿,而后咬紧牙关,挥刀把糊在自己身上那层被熔化得面目全非的铠甲劈了下来,言简意赅道:“帕尔江。” 柳长洲一挥手,身后的队伍里走出来两个士兵。 那俩士兵抬着一个破破烂烂的大箱子,“咚”一声扔在了双方之间的空地上。柳长洲稳稳当当地走过去,一手掀开那箱子后,便十分穷酸地端着自己手站在了一侧,似乎再等什么结果。 帕尔江一言不发地盯着那一箱子的药膏,闭了闭眼。 其实大庆根本没必要和北狄这样友好。北狄原本人数就少,这一百万人的力量已经是举国之力,长远的不说,至少在五十年之内,北狄恐怕都没有多余的力量去敲打别人的家门,眼下的北狄甚至连保护自己的能力都没有。 而对大庆俯首称臣绝不可能,这五万人就只剩下了一条路可走,那就是血拼到底。失败了,那北狄算是永远消失在四海版图上;即便战胜了,侥幸存活的士卒班师回朝,又要如何抵抗来自四面八方的威胁?战败战胜似乎都没太大所谓,一场关乎家国的力量角逐发展到眼下,已经褪变成了个人生死去留的抉择。 柳长洲下巴微微点了几下,似乎能猜到这个帕尔江是怎么想的。他再次出声道:“在我有生之年,大庆秋毫无犯。” 帕尔江猛地抬起头,不可思议道:“什么?” 柳长洲转过头来看向太阳,被光线刺激地眯了眯眼,抬起胳膊搭在自己的眼睛上,放松地道:“我身为将军,再鲁莽也知道战争就意味着流血牺牲,但我不知道战争的源头在哪里,是单纯被资源驱使?还是想独霸天下?我听说贵邦信仰神灵,认为人人都是上帝的子民。既然同为上帝的子民,为什么还要自相残杀?” 他说到最后一句话时回过头来,露出了一个如孩童般干净单纯的笑,眨了眨眼睛,接着道:“我们中原有句老话,叫做‘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意思就是用对待自己的老人与孩子的态度去对待别人的老人与孩子。我们中原还有句话,叫做‘以和为贵’,我大庆自祖皇帝始创河山,历数千百年风雨飘摇成为眼下的模样,所有的武备存在的最终目的不是为了膨胀自己,而是为了给自己的臣民提供最坚实的保护。我想,天下没有哪个君主不爱自己的臣民,倘若……” 他话说到这里戛然而止,一方面觉得自己这话说得愚蠢无比,一方面又觉得历史的发展真得匪夷所思。少年时候萌生在心里那些天真可爱的念头,在经历了二十来载风吹雨打后,依旧清晰得分毫毕现,并且在今天这样一个场合对着一个素昧平生的敌方将领说了出来。 尽管他知道不同的地位造就不同的人,但他还是更愿意相信,至少在每个人的心底,都是有博爱的。只不过那些博爱,在见识过那么多不知源于何处的险恶人心后,都被悄悄藏了起来,造就了如今这样一个似乎冷漠无情的人间。 他这段话说得发自肺腑,身后又是毫发未损的九万士卒,本可以持强凌弱,却点到即止地表达了“大庆无意侵犯他邦”的意思。 帕尔江嘴角微微掀了一下,似乎是从没见过这么独树一帜的将领,抬手将自己那把弯刀往空地上一戳,朗声道:“有生之年,秋毫无犯……一言为定。” 柳长洲用脚尖勾起自己那把被临时拉来顶缸的剑,脚脖子灵活地扭了一下,将那剑脱了剑鞘踢进了那把弯刀的附近,只听“叮”的一声,一弯刀和一长剑彼此交叉相靠,成了名不副实的“城下之盟”。 他说:“君子一诺,驷马难追。” 帕尔江吩咐两个士兵抬走了木箱子,略含歉意地道:“东瀛何时兵临东海、兵力几何,出于一个盟友的底线,恕我不能和盘托出。” 柳长洲转身往回走,抬起手 分卷阅读99 - 分卷阅读100 坤 作者:百折不回 分卷阅读100 臂挥了挥,懒洋洋道:“就知道你节操也没有很多,你……哎,趁我回心转意之前,快滚吧。” 他前脚才刚踏进将军帐,整个人就突然变得沉默寡言了,脸上的表情也变得没有方才那样轻松。他绕到桌子后坐定,浑身被抽光了力气似的散了架,没款没形的把自己下巴撑到桌面上,一言不发地盯着那方印信看了一回儿,好像灵魂出窍了一样。 方秉笔后脚跟到,面带忧色:“你要怎么对朝廷解释?你看,呐,你在江北营里就是个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立了功还好说,朝廷里一帮老王八都说这是你应该的。你可倒好,就那么放人家回去了,说得不好听点儿,就是放虎归山,遗患无穷……” 他越说越激动,到后来,眼眶莫名其妙得红了,跟个怨妇似的叨叨逼道:“对敌人仁慈就是对自己残忍,柳峣山你简直就是个缺心眼儿,你说你怎么那么能耐,你怎么不干脆上天?” 柳长洲从桌子底下抽出一只手,捂在自己眼睛上,叹了口气,幽幽地道:“哎你说得真挺对,去,你现在去把那伙人捅个遍,听听,多牛逼啊。” 方秉笔刚想说“抓俘也比放了强”,就听那个十分搞笑得只在桌面上露了一张脸的将军令人十分蛋疼地叹道:“你不知道自然界有个伟大的规律,叫做一搞对象傻三年呐。” 方秉笔:“……搞你大爷。”他那表情十分复杂,不是单纯的哭笑不得,跟个大号的兔子似的,红着眼睛,嘴角却蓄着一个十分无奈的笑——他和柳长洲相知了这许多年,知道他眼里揉不得沙子,更知道他永远在心底保留着一方净土。 他不知道柳长洲这一次的“圣父”之举会造成多大的影响,但至少在这一刻,他觉得柳长洲是天底下独此一份的。 柳长洲呼了口气,挺直脊梁骨坐了起来,一拍桌子,挑了挑眉,说:“你可拉倒吧,娘们儿唧唧地瞎操什么心。” 他猝不及防得从桌子后弹了出来,虎口卡着方秉笔的脖子衬着劲儿前后摇了他一会儿,咬着牙,表情狰狞地道:“不过你志向挺大,居然想搞我大爷。行了,我成全你,送你一程。” 方秉笔:“……” 这俩人十分幼稚得在将军帐里掐了个天翻地覆,把帐篷之内的一切摆设都踹得乱七八糟。 两天之后,圣旨从天而降。 “……抚剑将军柳长洲,通敌叛国,即日起革职查办,押送回京,不得有误……” 临行前,柳长洲交代了沙行几句话,接过圣旨,心里有块大石头,“轰隆”一声落了地。他顺了顺自己被风缭乱的长发,对方秉笔说:“我估计东瀛那帮孙子们要来也就这几天了,你去东海营里等着我。另外,有什么话要我带给长玔的吗?” 方秉笔歪着头想了半天,而后目光如同穿越了千山万岭,看到了某个人某件事儿一样,眼神分外温柔。他轻声道:“平常总看见陆大腿就寄一句诗,别的话都没有,我觉得特别帅。你给长玔捎句……我埋泉下泥销骨,君寄人间雪满头……吧。” 柳长洲点点头,毫不客气地嘲笑道:“帅个鸟。” 然后踩着平稳的步子,头也不回地走了。 他心里还在盘算要怎么应付宗仪时,整整昏迷了半个月的陆含章醒了过来,意识回笼的一瞬间,铺天盖地的痛感并没有所减少,从上到下几乎每一个地方都如同被放在火上炙烤一样,微微一动都带起一阵抓心挠肝的疼,叫他简直恨不能找一根针直接捅进自己太阳穴里。 院子里有小孩子胡搅蛮缠的哭闹声,谢一桐不知在对着谁嚎:“二哥我不玩儿躲猫猫了,你出来好不好?” 一个有气无力的声音道:“你二哥死了,死了就是死了,都埋了,小祖宗,我求求你别嚎了。” 陆含章费劲地眨了眨眼,十分吃力地半坐了起来,带的眼前一阵发黑。待到渐渐有光亮进入眼睛后,他透过窗棂看向院子,只见朱寡妇一手撑腮坐在树下的石凳上,另一主角谢一桐则跟个猴子似的骑坐在树上的第一个分叉上,从他双手紧抱树干的程度,几乎可以断定那小破孩儿是被人丢上去的。 这一大一小两个人一上一下彼此对望,似乎彼此都想扑过去把对方掐死,奈何两人之间隔着那么多不可逾越的空气,动作难度太大,不太能实现。 谢一桐又开始干嚎,无理取闹道:“他干嘛要死啊,死了干嘛要埋啊……” 陆含章深吸口气,咬紧牙关把自己腿放到塌下,只这一动就叫他全身冒了一层冷汗,似乎有万万只蚂蚁在他的骨头上啃咬,唯一可以止疼的办法就是昏死。 他几乎算是历尽千辛万苦才跋涉到门口,一推开门,就支撑不住似的斜靠在门框上,有进气儿没出气儿地道:“你看你,书都念到屁/眼儿里了。学塾的老先生肯定说过‘种瓜得瓜,种豆得豆’,你二哥人太有种,今年埋到地下,等到来年秋天到了,不就能结出无数个二哥来了?” 谢一桐立马不嚎了,十分乖巧地道:“哦!那我爹怎么没结出来?” 陆含章说话也嫌累,言简意赅道:“你爹太没种了。” 朱点衣扶额:“……” 她表示“我们没生过孩子的还真不知道小孩儿都得这么骗”。她快要被谢一桐折磨疯了,陆含章的苏醒对她而言好比神兵天降,也早就忽略了“一个男人居然比我一个女人会带孩子”这一点。 就凭这个莫名其妙的战友情谊,她就要继续对陆含章如今还大病远未痊愈的身体负全责。 她把谢一桐接下来,心里的感激之情排山倒海,简直要令她泪流满面了。她就十分和颜悦色:“你目前还不能下床,回屋里躺着吧,药我待会儿端给你。” 陆含章缓了会儿,尽量保持僵立的姿势不动弹,气如游丝道:“江北眼下怎么样了?” 朱点衣一愣,别开视线,说:“不费一兵一卒,北狄班师回朝了。柳……将军他……”她顿了顿,眉目无波,醉人的媚眼也意外得端庄,一字一顿道:“吉人自有天相。” 陆含章一动不动地站了会儿,似乎嗅到了什么不详的气息,十分突兀得一笑,简单粗暴地转移话题:“我们刚来华容的时候,和谢一桐他爹娘隔一道墙住。他娘被他那混蛋老子逼得悬梁自尽,那时候一桐才三岁。他爹吃喝嫖赌欠下一屁股债,被仇家一刀砍死在集市口,卿云就把那小孩儿捡了回来。” 他停了一下,动作迟缓地扭头看向东侧,说:“朱姑娘,方大人现在何处?” 作者有话要说: 我埋泉下泥销骨,君寄人间雪满头。——原句“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白居易《梦微之》 第46章 莫逆难为 进宫后,他被大内总管万全公公直接带到了御书房,等来等去却老也不见 分卷阅读100 - 分卷阅读101 坤 作者:百折不回 分卷阅读101 宗仪本人过来,实在无聊得不行,就去一侧的书架上挑了几本图画占主要成分的书来看着解闷儿。 宗仪那御书房内的摆设已经变了许多,原来挂满了墙的雾山先生书画全都被人收了起来。柳长洲百无聊赖得在屋子里转来转去,心里叹口气,知道这代表什么意思。 日日悬挂书画的时候,看到陆辅之的痕迹,一方面提醒自己要谨防异军突起、大权旁落,一方面也是在忏悔。 恐怕到眼下,宗仪对于当年的事情也都放下了、看开了。 回来的路上,柳长洲旁敲侧击地套出了眼下朝堂上的主要动向,因为早在他踏进江北营的时候,管窥阁所有渠道的消息都绕开了他。不过宗仪至少还给他留了一个方秉笔,没把他全都扒光。 前线的消息早已传遍了整个朝堂,掀起的动静可谓一石激起千层浪。 朝堂上的声音主要分两拨。 一部分人认为,柳长洲一个名不见经传、闻所未闻的黄毛小子,并没有那么大的权力来决定大庆和北狄是否要建立友好邦交。柳长洲不知会朝廷,擅自与帕尔江定下“秋毫无犯”的盟约实际上属于越俎代庖,理当严惩。 另一部分人则认为,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从长远来看,这种邦交倒不失为一种好办法,连年征战对于才充实起来的国库是个不小的包袱。 自然还有一部分人是随风倒的墙头草。 但不管是哪部分人,他们都猜不到皇上到底如何想的。总之圣旨发出去的时候,是“通敌叛国,革职查办”。一伙人这下都消停了,大家吵了半天,没一个人踩到皇上那心坎上,都清楚这是一个莫须有的罪名,但没有人站出来说点什么,因为——柳长洲是哪根儿葱? 这人就好像从天而降,没有任何铺垫,就出现在了众人的视线里了。 柳长洲无聊透了,轻轻一跳就坐到了皇上那堆满了奏章的书桌上。他袖着手,一边抖腿一边问道:“皇上最近身量又苗条了吧?看这日理万机的,眼看天都黑了,还没见过来呢?” 万全是个笑眯眯的弥勒佛,端的万岁爷肚子里的蛔虫,对柳长洲此举见怪不怪,由着他去,还十分贴心地给他奉了杯茶。他心里清楚,柳长洲此人在朝廷里属于一个十分奇特的存在,他跟六部没有任何瓜葛,没有个正式头衔儿,除了皇帝,他几乎不受任何人牵制。 只是一年前,万岁爷才突然给了他一个正儿八经的身份。 桌上的茶凉了,万全十分有眼力见儿都给他换了一盏,长时间齁着老腰已经叫他养成了惯性,随处一站,就是一株被风吹弯的老蒜苗。这老蒜苗端着手,拉家常似的道:“可不嘛,昨儿是地方官员年底回京述职,万岁爷自己从头听到尾,今儿又是京官一年一考核,刚封了卷子,宫里又来了几个平头老百姓。万岁爷打从早上就没歇口气儿呐。” 柳长洲心里毫无缘由地跳了一下,被他不动声色地掩盖了过去,故作随意地问道:“老百姓?唱大戏的还是跳大神儿的?” 万全“嗐”了一声道:“您可真会逗乐子。具体是什么老奴可不太清楚,总之皇上特地吩咐御膳房上了好几盘子黄桃呐。那玩意儿可金贵,这大冬天的,上哪儿找黄桃?” 柳长洲动作一顿,眼里骤然失神,但他很快又恢复了平常模样,嬉皮笑脸道:“何方神圣,那么难伺候?” 没一会儿,有个小太监来喊万全,说万岁爷有事儿找。 等到万全再次回来的时候,柳长洲明显感觉万全那语气和神态就变了。老蒜苗依旧齁着腰,不跟他拉家常了,一句废话没有,捏着嗓子说了一声:“柳大人走吧,万岁爷有请。” 柳长洲从桌子上跳下来,一路跟着万全闷头走。两人行至西侧一个小花园的月门下时,万全才停住脚步。那月门前的架子上垂下来一种一年四季都常青的藤蔓,把月门内里一段石子小路遮蔽得严严实实。 不过这也足够柳长洲看到里面什么情况了。 花园里那个凉亭下坐着两个人,他娘和长玔,并没有宗仪。紧接着他就看见了别的,在四周重叠的万年枝和假山后,到处都是些弯弓欲射的弓/弩手,箭头所指的方向就是亭子下的母女二人。 万全顿了一会儿,似乎是有意要他多看两眼,才说:“万岁爷要我把这个东西交给您。”他从怀里掏出两个药丸大小的金壳子,紧挨着摊在手掌心,接着道:“柳大人选一个吧。” 柳长洲稳了稳心神,看了他娘一眼,低声道:“万公公,皇上人现在何处?” 万全摇摇头:“老奴就是个传话的,大人何必为难老奴呢?” 柳长洲看着那两金壳子,手就开始颤抖了。 他回来的路上,还想好了如何跟宗仪打一打友情牌,顺带和盘托出东海营的事儿。但他万万没想到宗仪连一面都不肯见他,用这种方法回绝了他所有的机会。宗仪给他扣了一顶“通敌叛国”的帽子,眼下又把他娘和长玔二人请到了宫里,其用意不言而喻——宗仪越来越不相信他,也开始捅他的软肋来逼他就范了。 他自嘲地笑了一下,发现果然是这样,历史每一阶段的轨迹总是惊人得相似,那就是皇帝绝不会坐视守边的将领立功积威。 他由一个活跃在黑暗里的管窥阁首领,被提拔成江北营统帅的时候,就曾想过宗仪这一举的用意何在。 那时候江北营是一个被朝廷废弃不用、全靠樗里昊自给自足的营盘,宗仪架空他在管窥阁里的所有实权,将他安置在江北营里是他不受信任的开始。 宗仪应该没想到北狄二度来犯,千年不遇的火山喷发又要他侥幸地多了一次立功的机会……那前因后果就一目了然了。 万全催促道:“大人?” 柳长洲回过神儿来,深深地看了她们母女一眼,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拈起了万全手里靠近大拇指一侧的金壳。旋开以后,那里面躺着两张字条,字迹一大一小,分别写着—— “给朕一个堵上悠悠众口的办法。” “给朕一个可以继续信任你的理由。” 前一条的意思,是“死罪难免,活罪难逃”,后一条的意思,是“留下你娘和你小妹做抵押。” 万全接过字条看了一眼,说:“柳大人,跟着老奴走吧。” 柳长洲咬紧了后槽牙,侧脸线条显得越发凌厉,心里那股无能为力的感觉瞬间十分浓厚。他原本的靠山一夕之间翻覆,他突然对现状感到疑惑,那种经年累月的宿命感再次翻滚涌上心头,多年前一直深信不疑的鸟尽弓藏到此刻要成为现实,他才发现他原先那些悲壮纯属站着说话不腰疼。 事实上,他整个人面色苍白,手脚冰凉,竟然意外地发觉这个冬季似乎有些暖。心脏坠着往下沉的感觉并没有持续多久,他看了眼在亭子下尚不知大难临头的母女二人一眼,强忍着把体 分卷阅读101 - 分卷阅读102 坤 作者:百折不回 分卷阅读102 内那股要揍人的冲动按了下去,似乎有些明白无情之人为何能成为英雄,也货真价实地体会到了何谓“软肋”。 他稀里糊涂地被人领着走,十分震惊地发现宗仪拿捏得太好,叫他空有一身反抗的本事,却没有反抗的勇气——他娘和长玔。 一路上他十分扯淡地想明白了一件事,那就是为何所有快意恩仇的江湖故事里,传奇人物都是父母双亡的。 “看到没?成为人物的代价太大,首先第一条你就被筛掉了。” 浑浑噩噩地七扭八歪走了许多小路,被人推进了一扇门后,万全最后对他说道:“生死有命,富贵在天,柳大人,哎,自求多福吧。” 柳长洲下意识的反应就是“在天个屁”,猝不及防脚脖子被上了拷,空气里一阵奇怪的香味。待到神智回归,连忙闭气的时候,他才猛然发现浑身的力气都被抽光了,膝盖一软就跪到了地上。连手握成拳的力气都没有了,胸廓也如同被人灌了砂石,沉重得没有了扩张和回缩的力气。 随后,有人捏着他脖子往他嘴里灌了一碗莫名其妙的东西。那药水下肚的一瞬间,脚镣拷在脚踝上的那点儿微不足道的冰凉感就被无限放大,令他如同又重新置身于寒石山脚下终年不停歇的风里。连早年那些已经完全愈合的伤口都纷纷跳出来反抗,有种被人架在火上炙烤的错觉。 柳长洲拼尽全力缓了口气儿,知道了这是什么地方——传说里宫中专为惩戒贪官污吏的刑房,叫做“九死一生”,能活着出来的算命大,死了,这一辈子就完了。 他一时就有些想笑,他这一辈子,亲手处死的贪官污吏不计其数,到最后,竟然自己把自己折腾进了这种鬼地方。 那碗莫名其妙的东西太霸道,叫他全身几乎所有的骨骼和肌肉都成了一种摆设,他便把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呼吸上。到这种地方,只有一个念头越来越清晰,那就是——无论如何要活下来。 心里的不服气要大过天了,他就牵着嘴角笑了一下,死到临头了还抓紧时间吹了个口哨,对着虚空自言自语道:“打个商量,别打脸成不成?” 接下来,他清楚地知道一切——被贯穿的肩胛骨、被挑断的手脚筋、烙铁印在胸前的灼热,他都一清二楚。被放大了无数倍的痛几乎令他忍无可忍,每每觉得要到了出口的时候,又重新进入下一个地方,无限循环模式的酷刑无穷无尽,疼到极致的时候,连咬紧牙关都不能够。 他先前还在和陆含章掰扯到底是殉国还是殉情,到眼下这一刻,突然觉得那些东西都纯属扯淡了,他几乎就要殉一个十分可笑的东西,那个可笑的东西叫做——宗仪的疑心。 宗仪要让他知道什么叫无力回天。 造化对人的惩罚,也不外乎山洪、岩浆、地动而已,很难想象最极致的酷刑竟然是人自己创造出来的。这一两厢对比顿时才恍然大悟,造化给人的逆境永远以惩罚为目的,而人对人的惩罚却是以折磨为目的。都说天灾无情,可人祸有时候更令人胆战心惊。 他一边调整呼吸,一边在心里给人这种逆天的存在比了个大拇指。 …… 难捱的时光何其漫漫,等到重新有光线进入眼睛里,他仅残存的最后一丝清明,模模糊糊地想:“还好,他娘的,鬼门关里转了一圈,活了。” 然后一股天大的委屈猝不及防就涌了上来,心里有句话盘桓而出。他眼眶一热,就没能管住手,撑着一口气和半条命,就地取材蘸着自己的血,闭着眼睛在地上画了一行七扭八歪的字—— “臣生平铸错无数,然缪无出其右者,乃求知己于君臣。” 这一天过到眼下这个万分窝囊的模样还没完,模模糊糊的意识里有过一阵天地颠倒的混乱,他心里就骂了声娘,鉴于他眼下反抗能力几乎等于没有,他就干脆自暴自弃了。 后来不知从哪里伸出一只贱手,十分不懂得照顾伤残病人地在他脸上狠狠扇了几耳光,一个极为熟悉的声音钻进了他的耳朵里:“没死就给老娘睁开眼!” 这个声音和这个腔调莫名其妙得就激起了他那一波三折的勇气,他一鼓作气掀起了眼皮。这一看,先时憋在心里的委屈顿时就憋不住了,眼泪十分没出息得掉了下来,囔着鼻子道:“娘,疼死我了,我不想活了。” 对面的女人一愣,二话不说又赏了他一个巴掌,气势如虹地骂道:“老娘生你养你这么多年,还没享过你一天福,还指望借着你的光蹭个一品夫人当当,结果你就这么点儿皮外伤,就敢说‘你不想活了’。我要早知道你会这么说,当时生下你的时候我就一屁股把你坐死,一了百了!” 柳长洲:“……” 他攀着女人的肩膀把自己撑起来,孩子气的把自己的头扎到女人的怀里,边哭边说:“我不是东西,哎,我对不起你和长玔。” 女人手下动作一顿,眼底红了半圈,手上动作没有了方才那样的粗暴,轻柔得抚在柳长洲的后背上,语气却还是原先那样的得理不饶人:“那好办,赔礼道歉用不上,下辈子投胎,你给我当娘。你等着吧,看我怎么可着劲儿折腾你。我小时候不仅要上房揭瓦,我还要掏马蜂窝,还要烧掉隔壁寡妇家的灶房,我要把学塾的老先生揍到看见我就绕得远远儿的……” 柳长洲一边点头,眼泪流得越猛了。 他哽咽道:“有你这么当娘的吗?我都成这窝囊熊样儿了,你还这么造我。当初我爹那眼睛是不是被狗屎糊住了才看上你了啊?” 女人一顿,手下不留情的拧了他一把,说:“你睁大眼睛看仔细,看看你现在什么地方。” 柳长洲抽了抽鼻子,顺从得睁开了眼睛—— 目力所及都是被削割得极为平整的冰面,那冰面上十分清晰地映出了一个浑身被血的人,那人模样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狼狈,在后背蝴蝶骨的位置有两个血淋淋的创口,搂着女人肩膀的双手也满是血迹,浑身上下唯一完好的地方,还真就只剩下了一张脸,苍白到透明,嘴唇却被冻得发紫。 那女人挑着一双柳叶眼,长眉修得极为精致,长相干脆利索,乌黑的发髻间簪了一支银白的发簪,除此而外再没了别的装饰,端的邻家寡妇的犀利模样。 女人叹口气,一只手放在了他的后脑勺上,说:“峣山,娘也没有什么说的,该说的你也都懂。男子汉大丈夫,‘忠义’二字绕心间,但倘若你的君主辜负了你,那你要记得,你是大庆万民的儿子,不是皇帝的爪牙。我和你爹给你这身筋骨和这身皮,今生对你最大的要求也不过四个字罢了,那就是‘不负河山’。” “你要清楚,君主不仁不义,不应该成为你辜负家国的借口和理由。给你取字‘峣山’,就是要你百折不回、宁折不弯。” 柳长洲知道这 分卷阅读102 - 分卷阅读103 坤 作者:百折不回 分卷阅读103 些大道理,但也许是嗅出了什么异样,他心里有股紧张感逼得他抓紧一切时间,异常熟练地耍了个无赖:“可我现在会什么啊?我都被捅成一个蚂蜂窝了,我不知道我身上还剩下什么东西能留给大庆了。” 女人高高扬起巴掌,然而落下来的时候却异常轻,就在他脸上轻飘飘一扫而过,而后就势捧住了他侧脸,平静道:“胡说。人这一辈子有多长你知道吗?你才走到多远?知道什么叫‘至死方休’吗?” 她指了指屋角一堆残败腐烂的落叶,还没说出个什么话来,长玔突然从洞口跃了下来,急道:“哥你快走!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远远近近的脚步声接踵而至。 女人站起身,从自己腰间抽出三尺软青峰,揪着柳长洲的领子将他从冰床上提溜了下来,看了他一眼,冷冷道:“东瀛那群孙子都把枪戳到你脸上了,你居然在这里跟我唧唧歪歪,说你自己成了个窝囊废。我做鬼都不放过你!” 而后她一转身将剑架到了自己脖子上,厉声道:“滚!” 柳长洲的眼睛瞬间就模糊了,但他稍微一动,身上那些暂时被冰冷压制住的痛感就沸反盈天,叫他连一口气都提不上来。 长玔二话不说,拉着他双臂将他背起来,二人顺着冰室另一个方向的洞口逃了出去。一路跑了许久,长玔才停下来,将他靠在一棵大树下,抱着自己膝盖蹲了下来,扁了扁嘴,埋怨道:“哎,我上辈子一定毁了十桩婚,这辈子碰到两个窝囊废,一个离不开娘,一个离不开老婆。” 柳长洲把手臂遮在眼睛上,说:“你们家那个窝囊废要我给你一句话,大概意思就是‘我战死,你老死,这样最好。’” 长玔破涕为笑:“你见到他就跟他说,‘你老婆叫你去吃/屎。’” 柳长洲:“……” 长玔突然凑上来,跟小时候一样在他侧脸亲了一口,又从怀里掏出一个通体透明、但内里凝着一点血红的琥珀珠挂到了他脖子上,脸上绽出了一个明艳的笑,说:“娘说你现在最不需要的就是软肋了,所以,我们后会无期啦。” 柳长洲伸长手臂捞了一把,只捞了一把寒冬冰凉的空气,明艳美丽的少妇又顺着来时的方向一路掠了回去,背影单薄,在他眼里却倾国倾城。 他呼了口气,在心口捶了一下,扶着树干站了起来。 第47章 天地之心 陆含章跟着方秉笔跨入东海营的第一天,倒在船舱里睡了个人事不省。他一动,就感觉自己的身体变成了一个巨大的容器,里面有柳江的血液、谢卿云的骨髓在晃荡,晃荡得他一直处在一种四周都天旋地转的错觉里,晃荡得他觉得自己眼珠子都跟浮在水面上似的。 跟过来的这一路,朱点衣神神叨叨地说他第一次清醒,能撑着不睡就不睡。他就真的十分蠢得清醒了一路,也就做了一路的容器。 好容易醒来,晕船又吐了几天,整个人面色苍白得不像话,跟西子一样老把手放在胸前,抿紧嘴,仿佛一开口就要吐个翻江倒海。朱点衣递给他的药丸要他压在舌头底下,而后他安安稳稳睡了一整天,醒来后再不肯要那药丸了。这种宁愿吐着醒也不愿好好睡的作死态度唤醒了朱寡妇那沉睡许久的冷漠与事不关己,她干脆直接和谢一桐玩儿在了一起。 柳长洲失去消息的第十天,陆含章没怎么样,方秉笔到先憋不住了。 整个东海营都如同与世隔绝,极目所望,威风凛凛的十六战艘船错落有致地排列在一望无际的海面之上,其间有小划子往来穿梭,于是“睹物思人”这种十分愚蠢的东西便十分霸道地占据了脑海,叫这熊汉子天天都板着个脸,对谁都没个好脸色,说话就仿似吃了炮仗,火气大得很。 这天,海面上海风极大,吹来了天边的云,头顶的天空上满布墨色的云团,放眼望过去,只在海天相接处有一线银白的勾边。不多时,乌黑的云团下飘落羽毛般洁白的雪花,稀稀疏疏,却绵延千里。 陆含章拖着个半身不遂的身子,裹了件雪白的大氅,端着一壶茶上了甲板,席地而坐,自斟自饮喝得挺不亦乐乎。没一会儿,端着一瓶酒出来透气儿的方秉笔也上了甲板,这两人不期而遇,暂时做了一对聊友。 方秉笔惯性地扫了眼西侧的海岸,而后忧心忡忡道:“这都第十天了,人不来,好歹给我个消息,死了还是活着。” 陆含章老神哉哉地抿了口茶,不咸不淡地道:“怎么?死了的话方大人要怎么样,杀到京城去给他报仇?” 方秉笔不意他会这样讲,心里顿时就窝了一股火,替柳长洲觉得不值起来。柳长洲在将军帐里攒了一堆没有任何实际意义的狗印子和一些内容乱七八糟的信,可这人当着他的面说死了活了又能怎样。 他看过来,略为不满地道:“当然不能。人常说伴君如伴虎,他就是有通天的本事,遇到了皇上蛮不讲理、别有用心的时候,祸福也总是难料。” 陆含章扶着栏杆站起来,迎着海风往前走了几步,扶在了阑干上。 在方秉笔的角度只能看见一个堪称形销骨立的背影,那人十分滑稽地把一头白发扎成了蝎子尾巴的奇怪造型,以防止被风吹得乱七八糟,露出来的耳朵透明干净,看上去十分脆弱。 然后,他听见那人用一种不容人置疑的语气,平淡道:“方大人以为,比起这些毫无现实意义的担心,接替他的位置帮他实现多年的夙愿,哪个会是他更愿意看到的呢?” 方秉笔被激得跳了起来,硬邦邦道:“那就眼睁睁看着他溺水不援之以手么?”他就突然难以控制自己,愤愤道:“别人说这些话我都能理解,唯独陆老板你,你是最没有资格这么讲的。我要是你,我会不惜一切代价去寻找他,哪怕搭上整个东海营!” 陆含章突然转过身来,端平手,眼神骤然冷下来,厉声道:“你看看眼下,哪一桩事不比柳长洲的生死重要?东海营得掩人耳目,你用八千人的性命去换一个不明生死的人,这叫愚蠢!我用九百万两养起来的东海营,不是用来和朝廷窝里斗的!不是伺候你用来策反的!何况你知道他现在身在何处?你贸然行动,只会为皇帝提供一个‘通敌叛国’的证据,只会叫他死得更快!” 方秉笔抢一步上来,双手攥着陆含章衣领,将他逼到了退无可退,上半身都已经悬空在船外,猛然爆发道:“说来说去,你骨子里还是个唯利是图的商人,还是个事不关己的路人,恐怕柳长洲再重要,在你心里也是有价的吧!” 陆含章心里“腾”得就冒出一股火——九百万的背后藏了多少家破人亡,藏了多少胆战心惊,在这些明明重情重义的军人的眼里,怎么会被曲解成这个样子。 他何尝不担心那人,脑子一热的 分卷阅读103 - 分卷阅读104 坤 作者:百折不回 分卷阅读104 时候也会想抛开一切,只要柳长洲能平安回来。但等冷静下来的时候,就知道倘若他真的不择手段了,会把柳长洲所有的不懈坚持都变成一场竹篮打水。 并且东瀛人兵临东海的流言已经甚嚣尘上,兵部统辖的东海营尽管已经全力备战,但凭那些散漫多年的大庆水师,要对抗一个以水师为主要军备力量的国家的侵犯,无异于以卵击石。 正是人心惶惶的时候,他能理解这些人的焦躁,但方秉笔身为一个副将…… 他咬着后槽牙,伸出食指狠狠戳在了方秉笔的肩膀上,一字一顿道:“你是大庆的军人,你的心里,首先得装着天下。” 方秉笔攥着他领子的手一瞬间就松开了,脱力似的往后倒了几步,冷静了下来,扶着额叹了一句:“君心难测啊。” 雪花骤然密集起来,风却小了很多。 陆含章忽听得他身后一阵响动,才刚一转过身,有一个浑身湿淋淋的人就跌进了他的怀里,他昼思夜想的人奄奄一息道:“方秉笔,有日子没见,你是……不是……皮紧了?” 陆含章的双手下意识搂得死紧,触手都是冰凉得没有人气儿的温度。他没怎么费劲就将柳长洲抱了起来,怀里的人平时蓄满了力量的筋骨都软绵绵的,身躯还有些几不可察的颤抖,似乎他眨一下眼,这人就要倒下似的。 他扭头喊了一声:“傻愣着干嘛?叫朱姑娘来!” 柳长洲身上几乎没有完好的地方,朱点衣剪开他那一身破烂不堪的衣服后,迎面而来一股浓厚的血味儿。锁骨往下连着一排肋骨折断得七七八八,连着大片的淤青和被抽打出来的鞭痕,模样惨不忍睹。后背上的蝴蝶骨突出得越发明显,上面的伤口早已贯穿胸肺,早先简单包扎用过的纱布都完全被血濡湿,深深嵌进了血肉里,形容十分狰狞可怖。 饶是朱点衣这样一个见惯了伤病的大夫都被他这一身伤刺激得险些水平失常,发现“吉人自有天相”这种鬼话只能用来自我欺骗罢了。 方秉笔站得最远,双手成拳,手背上青筋暴起。 在场一众铁骨铮铮的汉子不约而同转开了眼,因为伤势太严重,朱点衣给他疗伤清创到最后,已经丢开了所有借以清理碎骨的刀子,直接用手指在那些较深的创口里来来出出。而即便这样了,榻上的人连半声都没哼,不是不疼,只是麻木到感觉不到疼了。 柳长洲的瞳孔一忽儿放大,一忽儿又缩成针尖那么点儿,一直睁着的双眼始终没有焦距,也似乎不需要眨眼来缓解干涩似的,一瞬不瞬。 陆含章一动不动地看着他的眼睛,觉得他眼里有无数的东西在崩塌与破碎,已经没有了原先初见时的清亮与干净,那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有时候像是蒙上了一层水雾,有时候却又像是一眼已经干涸的冰泉。 他心里狠狠一跳,弯下腰在他额头上碰了一下,憋着一股气儿,轻笑道:“我一见你这样子,就想立马给你掏二两银子。” 他话音才落,柳长洲原先一直略显僵硬的脖颈骤然塌了一截儿,服服帖帖地落了下去,贴到了床铺上,眼睛也缓缓合上了。他伸出手漫无目的地晃了一会儿,勉强挤出一丝笑,断断续续道:“我恨死……你了,你老也不来接我……”似乎是一口气难以为继,他喉结上下动了动,接着道:“……我就……自己来了。” 陆含章使劲咬了下自己舌尖儿,握住他的手,依旧轻飘飘地道:“哎,大家都看着呢,调情什么的今天晚上再说。” 朱点衣眼观鼻鼻观心地对发生在她眼皮子底下的一切动静都视而不见,手脚利索地把血人一样的柳长洲捯饬出了个人样儿。大概是从未见过这个倒霉模样的柳长洲,决定昧着良心夸一夸他,就说:“这也就你了,要是换了个人,早都死了八百回了。” 陆含章跟着哄了一句:“对,你最牛逼了。” 海上的药材资源十分有限,朱点衣最大限度地挑出了几味药给端了进来,拽着方秉笔和四个营的主帅退了出去,十分善解人意地掩好了门。 陆含章避开柳长洲身上的伤,用温水给他擦了遍身子,越擦越想逃,因为柳长洲身上能擦的地方少得可怜。他给他盖好了被子,自己站在舷窗前发呆。 自柳长洲失去消息以后,那些萦绕在心口不曾离散、却一直被他强行压抑下来的思念,在见到他本人以后,非但没有因此消失,反倒越发横行无忌了。 牵挂一个人的滋味,除了提心吊胆,没有别的字眼可以形容。他记得他第一次晕倒那会儿,柳长洲曾经对他说了一句话,他说:“求你也心疼心疼我好吗?”到这种时候,对那种心脏在胸膛里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感觉,他也终于能够感同身受了。 他原本是一个无牵无挂的方外之人,在感情上的所有体会更多地偏向于轻松和快意。他从不为自己找麻烦,可榻上那个人的出现,叫他的世界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那个人,用自己的一举一动和一言一行,教会了他什么叫做执著、什么叫做赤诚、什么叫做……舍不得。尽管很傻,但却如此真实。 至此他才恍然,真正的执子之手,并不止步于与子偕老,还有……余生共指教。他想这大概就是风月的真面目了,那就是相互陪伴,彼此扶持。 这样一站,就到了月上中天的时候。 身后有轻盈的落地声,那步子尽管很慢很拖拉,但却一步一步踩得稳稳当当。陆含章鼓足勇气转过身来看见他的一瞬间,眼泪猝不及防就流了出来。 柳长洲一愣,捧着他的脸,吃力地掂着脚尖在他眼睛上亲了一下。凑得近了,他才发现靠窗而立的人面色苍白,从毛领里露出来的下巴尖儿和脖颈上面有细碎的苍青色痕迹,他十分诧异,就说:“你这段时间去哪儿了?” 陆含章歪着头说:“我刚投完胎回来。” 柳长洲低低一笑,觉得这大概是他这段时间听到的最好的消息,陆含章这是在说“我已经重获新生了,以后都能陪着你了”。他额头抵着他的,攀着他肩膀撑住自己,说:“……难怪我刚从鬼门关里转一圈回来没找见你,原来你都投胎了。” 陆含章沉默了一会儿,十分突兀地道:“行了,你别装了。” 柳长洲干笑两声,眼神四处游移,就是不跟陆含章对视,试图强行转移话题:“装什么?你一年都没见过我,一见我就那个鬼样子,你还不心疼心疼我。”他想了一会儿,又十分贱地补了一句富有陆含章个性特色的话,企图装一装柔弱来博取同情,说:“我觉得我现在十分需要同情可怜及怜悯。” 陆含章不理会他这番胡言乱语,言简意赅道:“宗仪。” 果不其然,手下的身体突然僵硬起来,原本节律规整的呼吸都显得有些凌乱。柳长洲僵硬道:“不提他行不 分卷阅读104 - 分卷阅读105 坤 作者:百折不回 分卷阅读105 行?” 陆含章不说话,只一言不发的看着他。 柳长洲嘴角还挂着笑,上挑的眼尾却一点一点红了,那抹红色从内侧眼角一直蔓延,延伸到外侧眼角,似乎被人浸染了一层血。但那点儿红就局限在下侧眼线上,叫他那一双柳叶眼看起来,就如同被丹青手描了一笔朱砂似的。 彼此相顾无言的时间太长,逼得柳长洲的鼻尖也开始泛红。而后,他就忍不住了,眉头一皱,从右眼的眼角掉下来一行断了线的泪珠。 他舔了舔下嘴唇,颤声道:“怎么说呢,我觉得我是个大傻逼。我老觉得我被人当成猴儿似的来回耍着玩,我这前半生,见不得狗官,见不得冻死骨。但似乎只有我剃头挑子一头热,跟打了鸡血似的来回奔忙,忙到现在,才突然觉得一切似乎都是我一厢情愿,有些事或许不需要我也可以有个很好的结局,一切都倾向于证明我的所作所为都是没有意义的,甚至是可笑的。我一直很想不明白一件事……” 他突然情绪激动,胸口血气翻涌,猛地扭头咳出一口血,泪堤突然就崩了,跟个受欺负的孩子似的委委屈屈地道:“我还以为自己挺牛逼,从火山口下拉出来那么多条人命,可这才几天的功夫,我连累了我娘,还让秉笔成了鳏夫。我对得起谁啊?我就想不明白,我可能有些钻牛角尖,可能也不是,可能是我太愚蠢……”他的话越说越语无伦次,到后来几乎就是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连起来都几乎叫人听不懂。 陆含章叹口气,把他拉到自己怀里,一只手在他背上安抚似的轻轻拍,说:“有句话叫做‘大直若诎,道固委蛇’,最正直的人的外表一定是委曲随和的,世上最平坦的路都是最坎坷的。你知道你缺什么吗?你总是不愿意屈服和妥协,我估计再给你两百年,你都学不会怎么跟心眼儿打交道。有一匡天下的本事还远远不够,最起码的,得留着自己一条命。” 柳长洲听懂了,但他不服气道:“怪我?” 陆含章十分聪明地哄道:“……但很招人,唔,也不是吧,很招我。” 柳长洲静了静,说:“要是你,你会怎么做?” 陆含章笑了一下,理所当然地道:“拉帮结派,叫宗仪在揍我之前还要掂一掂我的份量、看看我的靠山。” 柳长洲心里稍微好受了一点,抽了抽鼻子,说:“有能耐你动真格啊,跟我说有什么用。” 陆含章老神哉哉道:“我懒得理那帮废物,只有站着说话的时候腰才不疼。” 柳长洲:“……” 柳长洲被这么批评教育了一顿,心里反而更敞亮了,说:“有些人有些事确实值得我妥协,但有些事,我觉得改变自己完全是对自己的亵渎。其实我一直不明白的也就一件事吧,我一直都懂,但我想不明白为什么要这样。” “‘蜚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敌国破,谋臣亡。’” 陆含章嘴角抿着一丝笑,把他拉到身前面向大海,摊平了手掌,说:“你的‘棋行天下’呢?” 柳长洲不明所以,从腰间掏出了那个玉牌放在了他掌心。 陆含章将那小东西在手里上上下下抛了抛,而后猝不及防得将那东西扔了出去,只听“咚”的一声,被月光敷上一层银灰的海面上溅起一朵水花。 那枚玉片被起伏不止的波浪上下抛了几次,而后就突然沉到了水下不见了踪影。 柳长洲睁大了眼,忽地感觉有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力量涌进了体内,叫他心里那些藏在边边角角的委屈与愤愤突然都烟消云散—— 他指尖在窗棂上点了点,若有所思道:“跟我为什么叫‘柳长洲’一个原因,那就是——没有原因,是不是?我只是恰好处在时代向前的一个特定的节点上,我只是历史洪涛中的一枚棋子……不,人人都是,宗仪也是,我们都……身不由己。” 陆含章环住他的腰,闭着眼睛打了个呵欠,伸出食指随意点了点窗外,连日来的疲惫攒到了现在,似乎就是为了等这样的时候、说这样一句话:“人可以改变很多东西,唯独改不了这几样,一样是日往月来,一样是寒暑相推。人自谓可以创造历史和文明,在造化面前也不过是跳梁小丑。或许在虚空里存在一只名为‘大衍之数’的手,一直躲在暗处用人这种存在来下一盘不死不休的棋。有的人是黑子,有的人是白子;有的人在天元,有的人在边星;有的人被用来紧气,有的人注定要被提子。” “一切皆有定轨,这大概就是所谓的……天地之心吧。” 舱外突然战鼓擂动,船身剧烈得颠簸起来,有人十分不积口德的大声嚷嚷道:“我操他老子娘的,夜袭!” 柳长洲突然转过身来,带得他那被纱布糊了里三层外三层的老腰一阵疼。他面色凝重下来,冷着眉眼,寒声道:“东海营的处子之身要破了。” 陆含章:“……” 作者有话要说: 余生共指教——网络 第48章 针锋相对 柳长洲拖着一身伤跌跌撞撞地奔上甲板,位于最东侧的一营的四艘战船已经全都起锚,绕着既定路线在附近海域逡巡,按照先时演练过许多遍的那样试图将来犯的战船包围。 海面上空全是密密麻麻的箭矢,一抬头,无数支箭划破苍穹,打在列于甲板上的士兵的盾牌上,发出来的响声不绝如缕,起先静谧的月夜登时就换了个味道,躁动而紧张。 柳长洲眯着眼向一营的方向看了看,借着月光临照,看到东侧的海域上压了一层乌黑的战舰,根本没有办法估测战力几何。他正四处张望期间,船上的通讯兵来回挥动旗帜传达了信息:来犯战舰一共二十,成三角塔式前进。 不多时,分列于南北两侧的二三营号角嗡鸣,八艘战舰目标一致地朝一营的方向推进,三个营共计十二艘战舰在东侧一字排列,与敌方战舰当面锣对面鼓、真刀实枪地干上了。 方秉笔身处最前沿的位置,对于东瀛的军备暗自咋舌——敌方的战舰后方有五艘十分奇怪的大家伙,其上堆叠了密密麻麻的中型战舰,而冲锋在前的则尽是些灵活轻便的小型战舰。 东瀛人向来喜欢出洋相,就连他们的船竟然也是祖孙三代齐齐出动的! 韩晓这下放心了,他下令一线的战舰用铁索彼此相连,船身成南北走向,连成了一条一眼望不到头的线,将东瀛人的所有攻击都隔绝在线的东侧。而后几乎所有的船都同时开始放箭,东瀛人那些灵活的小船在铺天盖地的箭阵之下沉了七七八八,先时的小型战舰几乎全军覆没。 然而不等大庆方面沾沾自喜,东瀛人那大型战舰上又垂下来许多铁链,将蓄在甲板上的中型战舰全都放入了海里。 这时才有人意识到了不对劲,方才那些小型战舰如此不 分卷阅读105 - 分卷阅读106 坤 作者:百折不回 分卷阅读106 堪一击,完全是个幌子!没有海战经验的一干大庆士兵出现了一阵短暂的躁动,箭阵一时稀疏了下来。 韩晓以不变应万变,亲自登上指挥台,擂响了战鼓。 那战鼓声甫一响起,海水猛地躁动不安起来,掀起丈高的水花,噼里啪啦地拍在甲板上。除了当空一枚圆月出现的诡异,似乎其余的一切迹象都在暗示一场海上风暴的来临。 随着战鼓声阵阵敲响,连圆月最后也躲进了云层后,天暗下来,四周充斥着流矢撕开风的疾速声。空气里都是血腥的味道,伴着海腥味儿几欲令人作呕。而后海风也赶来凑热闹,一路通畅无阻地穿透船舱形成强大的对流,发出持久而尖锐的鸣响,那风一时就被赋予了穿透耳膜的力道。 一切都充满了刻意,似乎那场行将到来的风暴并不是猝然而至,而是经历了一场漫长而蓄谋已久的等待。 柳长洲心里一紧,就完全忘了自己已经武功尽失,十分不要命地一下从高处跃了下来,然后结结实实地体会了一把什么叫做“被拍死在沙滩上”。这种时候也容不得他龇牙咧嘴了,他随手摸来一个破木棍子撑着自己,大声喊道:“含章!” 随后有人在他脸上摸了一把,那人抬起他的下巴,二话不说就凑上去偷了个短促的吻。 陆含章在黑暗里对他说:“你去吧,我在这里等你凯旋,为你接风洗尘。”他这么说着,手上的动作却与此南辕北辙——他狠狠攥着他的肩膀,捏得手指都泛疼。 柳长洲使劲儿抱了抱他,转身前还抓紧时间胡乱在他脸上撞了个吻,背过身去才说:“一言为定。” 而后距离海岸最近的四营兵分三路,其中两艘战舰借着远处三营发出来的某种奇怪的声响直奔而去,一东北一东南,打算在战线的两端击打试图绕过来的敌舰。留下的两艘则直线前进,一南一北得驻守在了那条隔绝敌舰的战线后,原地待命,随时替补阵亡的战舰。 柳长洲就在去往东南方向的战舰上。 此处的海水晃动得十分厉害,人在甲板上根本立不住,几乎所有人都借着铁链彼此拴在一起,所有人也都被逼疯了,除了弯弓搭箭射箭,基本上没有别的言语与动作,弓弦绷紧而后松弛的声音与海水与船身的相互拍打声,汇成了一支出征的誓师。 海风停歇的间隙里,酝酿多时的雨点终于砸了下来,如同钢鞭一样抽在人脸上,一碰就是一条血道。柳长洲伸手接了一把,抿紧了嘴角——是雹子,十二月份的雹子。 这种反常的鬼天气叫人心里发堵。 柳长洲劈手扔了那东西,沉了一口气,十分滑稽地在自己脑门儿上顶了一个铜盆。一时间,雹子砸在铜盆上的声响简直要把他震聋了。而后,一种十分诡异的感觉涌了上来,他觉得脚下的船似乎不是四处摇摆的,而是慢慢地以某种频率在向一个方向缓慢靠近,幅度很小,但一直都没有停过。 与此同时,留在待命战舰里的陆含章想起了一件事——他吃饱了撑得没事做的时候,在集市口摆过一个“点石成金”的破烂摊,曾有个颇似丐帮的东瀛人在他的茶桌上摆了个四四方方的茶阵,还十分奇怪的在自己头上薅下来两根头发围在了那茶阵的两侧,问他如何可以到达对面。 有一种直觉指引他将东海营的部署与那个茶阵联系在一起,他将那四个规律排列的茶杯与东海营的四个营等同,在附近却找不到任何东西可以和那两根存在感十分薄弱、但却好像另有乾坤的头发类比。 在东海营下锚之地的两侧有什么东西? 暗潮?漩涡?暗礁?还是什么别的? 几乎是同时,船身以一种前所未有的剧烈幅度颠簸了一下,在水下似乎有个力大无穷的海兽,锲而不舍地一下一下撞击船体。 甲板上突然有人喊了一嗓子:“妈呀!有水怪!” 陆含章:“……” 他几步跑过去,连忙上手捂他的嘴,和颜悦色地斥责道:“财神你跟着填什么乱!叫船长起锚,直线前进。” 杜蘅“哦”了一声,扯开了嗓子,拼上了老命,嚎道:“老于!向前!”喊完之后,他忽地想起自己重新拟好的花名册还在舱里没取出来,就一溜小跑返回去要取。他要用那个册子记录整个东海营共八千士卒的生死,要在死后为他们求得最崇高的荣誉。 船舱里漆黑一片,他凭着记忆摸索,十分轻而易举地就取回了册子,而后……伸手不见五指的舱里突然打进来一束极其薄弱的光。那光很微弱,只不过被周围的黑暗一反衬,才显得格外引人注目。 杜蘅歪着头想了想,小心翼翼地把那花名册揣在怀里,提溜着裤脚跑了过去,伸手在舱上一摸,心里就是一个“咯噔”——船身上出现了裂纹,沿着裂纹的走向一路摸索,在裂纹中心的地方还能摸到船身外面那层十分坚实的钢板的断面。 他一下子跳起来,火急火燎往外奔,边跑边嚎:“快快!快转移!他娘的船要漏气儿啦!”他跳上甲板的时候,船身上传来一声特别闷的碰撞声,而后甲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开始倾斜,但他们所在的这条船距离最近的一艘船还有好长一段距离。 这娘炮一着急,舌头就捋不直,在嘴里缠成了一团麻线,把自己和别人都急出一脑门儿汗。他干脆从自己怀里抽出那花名册,十分不知道避嫌的一把塞进陆含章的腰间,转身又跳下了船舱。 原先那束十分微弱的光线已经亮了许多,自缝隙处有小股水流淌进来。 杜蘅胆子一向不大,一看这情况,简直要吓尿了! 并且他跟着柳长洲的时间够长,别的没学会,就学会了一口炉火纯青的脏话。只听他一遍又一遍的碎碎念,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他在天生管不住嘴、喜欢自言自语,凑得近了,才能听到一连串节奏十分稳定的短语从他嘴里蹦出来,端的异常流利:“我日你先人……我日你先人……” 他跟个土拨鼠似的在舱里来回翻找,先是往那缝上堵了床被子,然而那床被子也是个十分掉节操的坑爹货,还没怎么发挥作用,就已经被不断加大的水流冲回了本来面目,内里的棉花在已经积了一层水的舱底糊了满满一层。 头顶上有整齐且急促的脚步声响起,应该是陆含章在组织转移了。 杜蘅一边“我日你先人”,一边回身又抽了一层床板。天生神力的杜娘炮那一手逆天的力气充分有了用武之地——他掀了那层笨重的床板就和捏死一只蚂蚁一样。他回身把那床板抵在了缝隙处,用脚尖勾过来一杆尖枪狠狠扎进了床板,穿透了舱身,牢牢定在了外层的钢板上。 他压根儿不知道自己到底用了多大劲儿,他只知道自己整条胳膊都跟断了似的猛地震了一下,险些给震折了。床板牢牢贴合在那道缝隙上,水流顿时销声匿迹了。 分卷阅读106 - 分卷阅读107 坤 作者:百折不回 分卷阅读107 杜蘅抹了把汗,松了口气,终于换了句话来念:“逃命逃命逃命……”他转身抓紧时间往上跑,在甲板上刚露出个上半身,身后传来一声十分清脆的木头断裂的声响。 此时甲板上还有一半士兵没有转移,船尾已经低过水面了。 陆含章站在最高处,手里握着一个疑似夜明珠的东西来回晃动,居高临下的指挥各路人员流窜转移的方向。 而后船身又是一个极度猛烈的倾斜,险些把陆含章直接晃下来。 杜蘅咬了咬牙,一跺脚,屁滚尿流地又掉头返回了舱下。 先时牢牢定在舱身上的那层厚门板已经不堪重荷,在尖枪扎进去的地方,从头到脚裂开了一道缝,但还没有完全破开。 杜蘅急得团团转,又打算故技重施地再往上糊一层床板,然而已经来不及了,木板裂开的声音骤然增大—— 千钧一发的时刻,杜蘅也不知道自己怎么想的,他回身一手将那尖枪的木柄劈断,而后十分愚蠢的迎着那个被劈出来的断面,把自己的身体捅了上去。也许是力气太大,这一突如其来的一撞叫他一下子把自己捅到了最底部,与床板来了个亲密接触,本已四分五裂的床板又被他蛮力堵在了原地。 船舱里响起一声十分微弱的“我日你先人”后,一切归于平静。 陆含章手里的夜明珠毫无预兆地从手里滑了下去,在甲板上弹了几下后砸进了乌黑的海里,照亮了一大片空地。他眯了眯眼,在夜明珠的银白色光亮里捕捉到了一线如同薄纱一样的血红。 他回头看了一眼船舱,十分窝囊地一头从高处滚了下来,跌跌撞撞地跟在最后一个士兵的身后,踏上了架在两艘战舰之间的木板。 他后脚刚离开那木板跳上另一艘战舰的甲板,爆裂声骤然砸在了他后脚跟上——原本那艘船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渐渐沉入了大海。 雹子已经完全退场,取而代之的就是豆大的雨点,混合着些微的冰碴子。冰凉的雨瓢泼而下的同时,第一道闪电划开黑暗,给如同墨色翻滚的海面带来了一片惨白不详的光明。 战线最外侧的柳长洲借着那光亮飞快扫了一眼周围,呼吸一窒—— 不知何时,东瀛的那些中型战舰几乎都被大型战舰用铁链牵在四周,形成了一个相互联系的巨大的战舰群,似乎在做某种应对不测的准备。 东瀛做为一个漂浮在海上的岛国,一年四季与海水比邻为伴,其拥有的水师力量与军备要远比大庆超前许多。倘若东瀛真是有备而来,借着极端天气夜袭东海营,那么眼下他们这一番举动一定别有深意。 而最令他胆战心惊的则是南侧的海水。他方才的感觉并没有错,南侧的海面上不知何时出现了一个黑黢黢的漩涡,裹着四周的海水不断往中心盘旋而去,形成了一个巨大的紫荆花造型的旋转轮廓。在海底下似乎存在一个巨大的黑洞,将四围海水猛力往下牵引。 柳长洲眯着眼,细细地用手指比划了一会儿,叫人取来一捆铁链扛在了自己肩上,正打算翻身往海水里跳的时候,脚下一个踉跄,十分狼狈地摔在了甲板上。 他不可思议地原地愣了一会儿,在“九死一生”里遭受的折磨走马灯一般开始回放,他才后知后觉地领悟到……他现在是个一无所能的废物。 而后一双手伸出来,将他扶了起来。 郑玄歌默默得从他肩上接过那捆链条,指了指自己,依旧走简单粗暴路线地直白道:“我去,我知道。” 柳长洲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他攥了攥拳头,在他肩膀上砸了一下,别开了眼。 郑玄歌将链条的一端紧紧拴在脚下一个突起的铁环上,接过柳长洲手里那杆粗木棍挑起链条,做了个简易的轴,而后纵身一跃跳进了海里。 头顶的闪电接连不断,如同一个骤亮又骤灭的烛火,只肯给人片刻的光景来探视彼此的境况。 柳长洲双手紧抓着栏杆,一路目送郑玄歌扛着一捆铁链,在海面上如同一只轻盈的海燕一般滑过,不多时就靠近了那个大型母舰。他正打算收回目光的时候,在郑玄歌身后又跃起一个翩若惊鸿的身影。那身影曲线妖娆,玲珑有致,头上的珠钗在间或而至的雷电衬托下显得格外华丽——朱点衣! 那……谢一桐呢?! 然而他还没来得及操心那淘气包的去向,就借着电光闪耀,在乌漆抹黑的海面下看到了一大群来路不明的东西。那群东西体型庞大,浑身赤条条犹如泥鳅,在前端伸出一个十分尖锐的长喙,一条挨着一条,移动十分迅速,正排列有序地向大庆那条绵延数十海里的战线前进。排头那一条体型分外巨大,透过海水还能看到那怪物一双血红的眼睛。 在那一片海水之下,是一大片业已殉国的士兵的鲜血。柳长洲又往远处看了看,果不其然,在东瀛战舰群弥漫大量鲜血的地方,也集中了无数条这种奇形怪状的东西。 是血腥味儿唤醒了海底的什么怪物。 于是大庆所有的战船都开始剧烈地颠簸起来,他站立的战舰似乎遭受到了什么意外袭击,船身猛地倾斜了一下。这一波动荡尚未停歇,又是一波更为强烈的碰撞。而东瀛那些彼此拴在一起的战舰群看上去似乎停泊的稳稳当当。 柳长洲眼角一跳,抿着嘴角,回身抽了一杆枪,手脚并用地把自己砸到了海水里。 他猜的不错,一跃进海水里,他武功尽失这个弊端就不大看得出来了,唯留下了一身刚开始练武时候的基本功,身体的柔韧度被他逼到极限,叫他硬是憋着一股劲儿和一口气儿滑出去老远的距离。 他在水底下睁开眼,试图把自己伪装成一条那种怪物的同伙,未遂,直接被那些身量苗条的怪物跟踢皮球似的来回撞了个七荤八素。 这下好了,前胸后背所有绷着纱布的地方全部开裂,钻心的疼和先前那股无能为力的废物感终于激起了他所有的怒气值。 只看见水下冒出一大群银白色的气泡,一个浑身浴血的身影在那银白色的梦幻里一跃而出,将围绕周身的一干怪物的袭击视若无睹,不知天高地厚地旋着身子直奔那个怪物老大而去。 接下来,应该是一场人与怪物之间的……擒贼先擒王。 第49章 因人之力 郑玄歌抓着铁链的另一端,正借着夜色遮掩在东瀛母舰上寻找牢固的挂靠点,突然感觉身后有一条晃动的影子。他不易察觉地僵了一下,全身绷紧了正预备发挥长处,打算来个好汉不吃眼前亏版的“我惹不起,我躲得起”和“大丈夫能屈能伸”,结果他脚下刚滑出去半步,一只细长的手十分突兀地从斜里伸出来,紧紧攥住了他手腕。 背后响起一个恨铁不成钢的女声:“呆子!你要磨蹭到什么时候?” 四面八方 分卷阅读107 - 分卷阅读108 坤 作者:百折不回 分卷阅读108 都是大雨瓢泼,严寒恶劣的天气令那些从天而降的雨给甲板敷上了一层薄冰,脚下湿滑的厉害。郑玄歌心里一紧,顿时把“男女授受不亲”这种教条丢到了九霄云外,想也不想地回身扶住了那人的胳膊,急道:“朱姑娘,这里危险,你还是赶快……” 朱点衣打断他,吃了炮仗似的噼里啪啦道:“少他娘的扯淡了,天底下最操蛋的事你知道是什么吗?就是一直等着一块木头有朝一日能和你拉个小手、接个小吻,结果这一等就等到了死到临头的时候。” 郑玄歌的模样其实挺周正,没有柳长洲那样锐气逼人的英俊,也比不上陆含章温润而春风化雨的风度,更不及杜蘅媚眼如丝。但他有那三个能靠脸吃饭偏偏要靠才华的缺心眼儿所不具备的东西——细致入微的体贴。 他那双眼睛至少能分辨出朱点衣是男是女,他认为但凡是个女人,外表再彪悍,心也是水做的。 他深深看了她一眼,鼓足勇气一把攥住她的手,语速飞快道:“是非之地不久留,事不宜迟,我们快些吧。” 也许是郑玄歌躲她的时间太久,头一回蹦出一句这么长的一句,朱点衣一时接受不了。她总觉得这人脸皮这么薄,都做好了打持久战的心理准备,结果他居然这么轻而易举地就倒戈了!倒是她自己,居然十分丢脸地自己给磕巴上了,结结巴巴道:“什、什么?” 郑玄歌骨子里霸气十足的一面充分展露出来,头也不回地道:“办完正事好回去办私事儿。” 他那语气里藏着欲盖弥彰的占有欲,朱点衣脸“刷”就红了。事实证明妹子的脸皮都薄透了,被男人这么撩还能坐怀不乱的唯一原因,大概也就是那人不是她心仪的人吧。她就十分小媳妇儿地扭捏道:“好啊。” 两人跟两只刚刚喜结良缘的耗子似的,激动地在东瀛宽敞而稳当的母舰上往来流窜,似乎在以这种方式来庆祝那层被捅破的窗户纸。 郑玄歌将手里的链条以扭麻花的方式结结实实地拴在了母舰的甲板上,为防滑落,还十分谨慎的选了多个地方缠绕,把那一大捆铁链物尽其用地栓了个底儿光,这才揉了揉已经明显肿胀的肩膀,言简意赅道:“走吧。” 这种双宿双/飞的感觉太美好,导致这俩沐浴在爱河的耗子简直要把眼睛都浸在河里了,跃出栏杆的时候压根儿就没注意到船底的异常情况,郑玄歌脚尖刚在水面上点了一下,就被一个不明物体狠狠叼住了脚踝,猛地拖拽下了水。 郑玄歌的第一反应就是狠劲儿甩了一下手腕,用这一甩的力道把朱点衣抛到了半空中。他只来得及喊了一声:“走!”就完全陷进了水里。 朱点衣是个死心眼儿,缺男人缺成狗,二话不说就顺着郑玄歌沉下去的地方一头扎了下去。这一进到水里,简直要被眼前的景象惊得头皮发麻了。 水面之下,目力所及之处全是一种长条形、前端带长喙的丑八怪。朱点衣那思维奔逸的大脑十分不合时宜地想起了某种寄生在粪缸里的东西,当下被刺激地想找个地方痛痛快快吐一场。 方才雨下得太大,早将她平时随身揣在怀里的化尸粉之类的粉末全都浸透了,那些东西贴在腰上的滋味叫她好生享受了一回死人才有的待遇。 保命要紧,面子还真不值钱。这种时候她就顾不了许多了,当着无数条丑八怪的面三两下解了自己腰带,伸长了胳膊在海里涮了一会儿,那些药粉便在海水里形成了一个泛白的光圈。这一涮就还得到了一个意外的惊喜——那些丑八怪似乎也尝了一把化尸粉的威力,一条连着一条退避三舍,快马加鞭地窜走了。 哦,临逃命前还把惨遭突袭的郑玄歌丢在了原地。 朱点衣浮上去换了口气,转过身却没看见郑玄歌跟着上来,便又一头扎进了水里。 郑玄歌正表情空白地飘在水里,瞪大的双眼一动不动地看向她的方向,鼻孔和张开的嘴里不断有气泡冒出来。朱点衣心跳猛地慢了半拍,连滚带爬地窜过去扣住了他手腕——几乎要没脉了,那丑八怪竟然是毒物。 朱点衣狠狠在自己胳膊上拧了一把,逼自己冷静下来,用自己腰带把郑玄歌方才被咬的脚踝紧紧扎住,又凑过来给他渡了口气,这才带着他开始往上浮。 也不知是不是方才在水下的一番折腾耗光了她的体力,还是海里几欲把人冻僵的温度降低了她的灵活度,她觉得自己背上的人特别沉,尽管水里的浮力已经帮着她卸掉了好一部分体重,但她还是觉得诡异。 医书上说……只有溺死的人才会这么沉,因为他们的肺里不是空气,而是水。 一股莫名其妙的怒火猝然而至,逼得她手上又回复了几成力气。 她猛一回身,双手在郑玄歌肩上狠狠按了一把,这么一按还不解气,又十分小心眼儿地补上了一脚,硬是将郑玄歌揣进了脚下无边的黑暗里。这一系列泄愤的举动完成之后,反作用力使她距离海面只剩下一个头皮的高度了。 但……正常人都不能理解朱寡妇究竟想干什么。 只见她又在水面上狠狠吸了一口气,再次返回了水下,追着一个东南西北不明的方向游了过去。 这一连串的折腾已经叫她成了一个伪装得还算成功的美人鱼。海底的暗流涌动早把她的鬓发打散,长而柔顺的头发如同轻纱一般飘在身后,合着偶然的红色衣衫,令她瑰丽妖娆地如同世外散仙。 漫无目的地游了一会儿后,那帮专搞偷袭此等小人行径的怪物再次涌了过来。朱点衣那媚眼挑出一个冰点温度,顿时化身海下妖婆,有仇必报地一连劈死好几条丑八怪。她将指甲深深嵌进那丑八怪的皮下,用它们的长喙做为自己的武器,叫这帮暗地里捅人心窝的怪物们来了个变形的自相残杀。 但凡有个人在场都能看得出来,朱点衣都已经要魔怔了,她那狭长的眼睛被海水刺激得泛出一抹诡异的嫣红,人非但没有气衰力绝,反而越战越勇。 ……直到她被一个人提着肩膀抓出了海面。 柳长洲丝毫不懂何谓怜香惜玉,双手捏着她的肩膀前后使劲儿晃了晃,然而如此剧烈的抖动依旧没能把看上去有些傻的女人摇醒。他扭头扫了眼身后的海域,被逼得上手就甩了她一个耳光,简单粗暴地道:“发什么疯!趁早给我滚回去!杀得过来么你!” 朱点衣眼睛失神了片刻,居然没有睚眦必报地打回去,反而前所未有地懵了一会儿,才十分见鬼地把自己脸贴在柳长洲胸前,失魂落魄地指了指自己,自嘲道:“哎,缺汉子缺成狗,或许天生就是个寡妇命。” 柳长洲一愣,浑身被雷劈了似的狠狠颤了一下,下意识地回了一句:“你一个红妆神农,自己就能给自己做汉子。”他说完这句话,才反应过来这话听上去不像是安慰,但那 分卷阅读108 - 分卷阅读109 坤 作者:百折不回 分卷阅读109 个剧烈的翻滚声已经追至身后,巨大的血腥味和尖锐的嘶叫声也行至眼前,容不得他再唧唧歪歪些有的没的。他就一手抓着朱点衣胳膊,一手奋力劈开水面往前窜,心不在焉地建议道:“……你可以考虑给别人做汉子。” 朱点衣被这种专用来找打的安慰弄了个哭笑不得,随手在自己脸上抹了一把,挣开柳长洲的束缚自己往前窜,说:“或许我是个投错了性别的怪物。” 她扭头看了柳长洲一眼,这一眼简直要把她震飞了—— 白天她给他疗伤的时候,给他裹上去的纱布堪称里三层外三层,层层叠叠地就如同一个行走的纱布卷似的。但是眼下,那些纱布已经全部撕裂,乱七八糟地糊在他的身上,叫他一行动便有种身缠无数条三尺红绫的即视感。 身上那些伤就更不用细看了,隔着大老远都能看见那伤口处被海水泡得发白肿胀。 他那一张脸因为失血严重而显得异常苍白,眼睛里却又十分突兀地浮起一层血丝,整个人落魄到了极致,仿佛是一脚踩在鬼门关里一心却还在留恋人间不忍离去的薄命鬼。 他劈开水的速度不算慢,但他的每一次动作都像是最后一次,似乎精疲力竭到难以为继。 朱点衣方才发疯发了个够,这会儿那豪迈范儿又上来了,紧赶了一步跟他齐头并进,指了指他那个倒霉模样,用手比划道:你活得不耐烦了是不是? 柳长洲头也没回,腾出一只手来指了指自己身后,又往前挣扎了一小段。 朱点衣一回头,肠子都悔青了。 身后是一大群方才那种丑八怪,或许用坨来修饰它们会更好一点儿,恶心地她一口气没憋住,倒灌了几口血腥味十分浓郁的海水。同时,耳朵里也钻进了一种类似于长指甲刮在石面上的尖锐声响。 在那坨丑八怪之前还有一只巨形丑八怪,十分不厚道地讲,那巨形丑八怪在整个群里的地位,就和柳长洲在东海营的地位是一样的,都是领头羊。巨形丑八怪的血盆大眼上还扎着一杆尖枪,从还露出来的部分就可以知道那杆枪被人往里捅了多深。 巨形丑八怪一路前进还一路翻滚,狭长的身体扭成了个极为高难度的螺旋形,身上所有类似于鱼鳍之类的东西都已经被完全张开。 这一张简直太给它那巨形身材跌份儿了—— 那些伪鱼鳍还没人巴掌大,十分滑稽地在海里来回扑腾。这种大小对比莫名地就给它那尽管丑得惨绝人寰但还称得上威风霸气的外形添了一层猥琐。 这外表既威严又猥琐的丑八怪被柳长洲那一杆扎在眼睛里的枪/刺激够呛,一会儿把自己那身体折叠成妇人家的耳环,一会儿就把自己戳成一根棍,变来变去地模样竟然有些萌。 它前进的方向尽管七扭八歪,但总体是直奔柳长洲而去的。后面那一坨小丑八怪也跟着它们老大走走停停,一会儿往南一会儿往北,一会儿快得要飞起来,一会儿又磨磨蹭蹭。 ……看上去不像是来报仇雪恨的,倒像是要登台唱大戏的。 朱点衣就知道柳长洲都干了什么好事了,她默默地在心里给柳长洲这一行为鼓了无数次掌。若非要数清多少次的话,大概和那坨怪物的数量一样多。 他们方才被偷袭地地点距离东瀛的母舰并不十分远,这样一追一逃,很快便到了那大号母舰的舱身外围。柳长洲扶在那船身之上露出水面,喘了几口气,身体往后一靠,闭了闭眼,没动静了。 朱点衣随后跟到,她翻身又越上甲板,喊他:“等着做那丑八怪的下酒菜是不是?快上来啊!” 柳长洲晃了晃手,抬起头,气如游丝道:“等……我歇会儿,实在没劲儿了。” 朱点衣逞口舌之快地骂了一声:“废物!” 这两个字一下子就扎进了柳长洲的心里,他深吸了口气屏住了呼吸,反手抠住了舱身外层一些凹陷进去的小坑,硬是把自己上半身吊了起来,伸出手恰好能够到朱点衣伸出来的手。 然而变故骤然发生。 那个既威武又猥琐还蠢萌的丑八怪也不知抽了哪门子疯,突然以比方才强烈了数十倍的动静开始扭动起来,将附近的水面搅和得如同被煮沸了一样。它眼睛上扎着的那杆枪在他这么剧烈的翻滚下,一点一点全部没入了身体里。 只见它突然目标明确地直线前进,在靠近舱身的时候十分灵活地往上一跃,锐利的长喙猛地朝船体扎了过来,穿透柳长洲的左肩狠狠捅进了他身后的钢板。 朱点衣手下一顿,顾不得那坨恶心人的鬼东西,赶着投胎一样重新跳进了海里。 柳长洲一手捂着自己左肩,双眼紧闭,眉头紧皱,也许是因为下嘴唇咬得太紧,那里崩开了一线极不祥瑞的血红。他头一歪,没了任何反应。 那丑八怪身后的一坨小罗咯顿时都疯了,全都开始往那船身上扑,却都毕恭毕敬地绕开了那条巨形丑八怪,使得柳长洲和朱点衣不至于沦落到死无葬身之地。 母舰周围那一干中型舰艇也终于不能稳打稳扎地待在原地了,爆裂声在黑暗里此起彼伏,还有慌乱的脚步声与接连不断的惨叫声,血腥味儿霎时厚重了许多。借着闪电的光放眼一望,敌我双方上空那密集的箭矢都被停了下来,东瀛的战舰群七零八落地不像话。 大庆那边的光景能比这边强一点儿——柳长洲方才艺高人胆大地把那一群怪物都引了过来,最大限度地减少了大庆方面的损失。 朱点衣身上什么应急地解毒/药都没有,只能徒劳地一遍一遍点柳长洲身上的各大要穴,一边封毒,一边止血。动作忙乱之际,她眼风一扫,在柳长洲的衣领里看见了那个微微发着亮光的琥珀珠。 她简直喜极而泣了,十分大力地拍了拍柳长洲的脸把他拍醒,晃了晃手上的珠子,喊道:“你爹一定是你上辈子的情人。” 柳长洲已经没有任何说话的力气了,眼皮半阖:“嗯?” 朱点衣手上猛一用劲儿,一下把那珠子捏爆,蛮力塞进了柳长洲的嘴里,解释道:“长玔大婚的时候,你爹从自己心口取了一滴血封在了这枚琥珀珠里交给了长玔,没想到到头来还是便宜了你。你爹那血金贵,治个把快毒轻而易举。” 柳长洲费劲全力将那珠子咽了下去,指了指身边那些小罗咯的长喙,说:“帮我个忙,把这一块板给剜下来,事儿还没完呐。” 他话音刚落,他身后的船体终于招架不住那堆铺天盖地的丑八怪的围攻,“嘎吱嘎吱”地开始解体,而后突然间四分五裂,被大卸成了无数块,连着柳长洲身后的那块也得到了解放,翻身农奴把家当了。 朱点衣秉着“长痛不如短痛”的原则,心里默数三个数,抓着柳长洲的肩膀猛地将他从那丑八怪的长喙上薅了下来。 她把自己先移到一块十分宽敞的木板上,又 分卷阅读109 - 分卷阅读110 坤 作者:百折不回 分卷阅读110 把柳长洲拉了上来。 原以为可以消停一会儿了,哪知他们身下这块板还和整个船身藕断丝连,被大部队裹挟着逐渐开始往他们来时的那个方向移动。朱点衣回头扫了一眼,发现郑玄歌先时拴好的那条铁链已经完全绷直,正一点一点往西南角回缩。 但那铁链缩短的速度远远比不上那坨丑八怪的袭击速度。那群小罗咯似乎更懂得一报还一报的道理,紧追不舍地围了过来,将他们赖以栖身的地盘儿撞得险些翻个底朝天。 朱点衣十分随意地抱着自己膝盖坐下来,伸手逮住了一条怪物,将那鬼东西当成一枚绣花针,无所事事地玩儿了起来。她看了眼黑黢黢的海水,一只手卸掉了自己一侧的耳环抛进了海里,祭奠了一把来去匆忙的男欢女爱。 于她而言,“长相厮守”这几个字,一直都只是个有始无终的传奇故事。 像是要安慰她这种悲伤,一个空灵的笛声突然踏空而来。一时间,连这个混乱无比的夜都被赋予了成为传奇的资本。 但明显那笛声的根本目标不是要神化大庆与东瀛此一役的。只见围绕在他们周围的小罗咯突然都开始痛苦的追着自己的尾巴原地打起转了,似乎被着明明曼妙的笛声折磨得不轻,到最后居然都开始疯狂地跃出海面。 随着那笛声渐渐推至高/潮,四周的水花开了又败的声音越来越密集,仿似成千上万条怪物不约而同地开始原地起跳挣扎。而后,只听方才那个如同天籁般的笛声陡然变调,夺命奔逃似的撞在四周凌乱漂浮的船体上,瞬间就被放大了无数倍,回荡在天地间似乎令一切都无处可逃。 朱点衣脚边的怪物开成一朵血色的花,笛声戛然而止。 闪电叫人捕捉到了这一幕—— 方圆数十海里的水域上,遍开血色的花。 骤开骤谢,稍纵即逝,残酷又妖娆。 柳长洲微微牵了一下嘴角,心里有个地方就暖起来。 他丝毫不理会砸在脸上的冰碴子,跟摊煎饼一样躺成一个大字,也没打算对眼下的境况做一番解释,反而八竿子打不着地道:“寡妇,那小鬼呢?” 朱点衣奇怪道:“不是你要我把他交给传令兵带回岸上吗?” 柳长洲心里“咯噔”一下响,勉强撑起来一些,说:“我没有。” 第50章 渔翁得利 陆含章吹完一支即兴瞎编的曲子,左手扣着自己喉咙,右手甩圆画了一个圈,用那管笛子将不知何时从水里冒出来的东瀛武士打了个鼻血四溅。 早在杜蘅喊“水怪”的时候,他就已经注意到了水下的动静。但没过多久,那些铺天盖地的动静突然都被什么东西强行转移走了,反倒是东瀛那边开始了一连串稀里哗啦地躁动声。与此同时,东瀛武士就跟喷泉似的源源不断地从水里冒出来,与甲板上的大庆勇士展开了一场极为惨烈的贴身肉搏。 他心里一紧,摸黑翻出了一支破破烂烂的笛子,结果那笛子简直太没有职业操守了,除了正常的眼儿以外,还被人买一送一地强行戳了许多小窟窿,漏气儿漏得叫人几欲热泪盈眶、抱头痛哭。 总而言之最后的结果就是,那支短暂的夺命曲吹得他腮帮子疼。 甲板上乱成一片,刀光剑影里满是杀红了眼的人,遍地都是断胳膊断腿。 陆含章知道自己几斤几两,也对自己是个窝囊废这一点供认不讳,十分有自知之明地挑了个掩人耳目的小角落,只支楞着一双耳朵仔细分辨周围的异常声响——那两根头发还是叫他耿耿于怀。 他想地太专注,以至于压根儿就没注意到身后的动静,直到方秉笔有如神兵天降一般一刀劈了他身后的人,他才“啊”了一声。 方秉笔一把将他拉起来,扭头对着厮打到此处的小兵吼道:“传令所有船长,即刻起锚,往北全速前进!” 他说完便在两船连接处狠狠砍了一刀,这才回过头来,语速简直要飞起来了:“峣山那艘船上的小兵方才来报,他们的船刚被裹进了一个海洋涡流里,恐怕后面的船也要被一并牵引过去。所以你在这儿等着不要动,待会儿有人来……” 陆含章反手抓住他袖子,打断他道:“他人呢?” 方秉笔看向东瀛那一片已经被摧毁得稀巴烂的战舰群,凝重道:“下落不明。” 陆含章顿了片刻,而后撸起自己袖子揪住方才那个小兵,指点江山道:“跑什么跑,传令下去,所有的船以营为单位连接成方形,快!” 用脚趾甲想都知道这个指令实施起来有多难,那传令的小兵还以为自己听错了,站在原地愣愣地“啊”了一声,腔调拐得山路十八弯的。 因为东瀛那伙儿人自己老窝被端,人人都接近于走火入魔的疯癫状态,大庆方面应付这帮疯狗就已经有些吃力,遑论还要分出一部分人去保护行船的水手。 陆含章沉了一口气,掀起眼皮冷冷道:“十、九、八……” 事实证明这种倒计时真的能营造一种紧张的氛围,他才数了三个数,那小兵便屁滚尿流得一路扬长而去。 陆含章松口气,安慰方秉笔道:“没事没事,不用担心。” 方秉笔:“……” 瓢泼的大雨已经开始渐渐减小,雷电也似乎已经劈死了那些个欠天打雷劈的人,心满意足地销声匿迹了。未央长夜逝去一半,自东方渐渐浮起一抹鱼肚白,深蓝色的夜幕勾勒出一个个浴血奋战的黑色剪影……一切都快要结束了。 没过不久,他们脚下的船果然开始原地打转,并与相邻的几艘船首尾相接,围成了一个十分稳定的、巨大的方形。 同时甲板上的杀喊声业已震天响,战争到这一刻已经开始收尾,沉重的身躯砸在海水里、砸在甲板上的声音在没有了大雨冲刷的哗啦声后显得尤为清晰。但这种声音持续的时间并不长,才约莫一盏茶的功夫,甲板上所有的声响就被一声尖锐的号角声所取代。 恰在此时,冬日寒阳在海平面上露出一个头皮,天亮了。 方秉笔手里的刀一下子掉在了地上,这汉子捂住自己脸,十分丢人现眼地蹲在地上泣不成声:“首战告捷。” 陆含章十分无奈地笑了一下,在他肩膀上拍了拍,专来讨嫌地道:“等会儿再哭,还有一场仗要打。” 他这乌鸦嘴简直绝了,话音方落,脚下的船如同受到了某种巨大的牵引力,逐渐向正南方向移动,并且越来越快。那方形战舰群仿佛自己有了思想,渐渐就不满足于走直行线,而是十分调皮地侧着身子旋转了起来! 但甲板上那些疲惫地躺倒的士兵并没有任何反应,呼噜声此起彼伏。 陆含章攀着扶手挪到内侧的甲板上,十分不要命地探着身子往里看,只见那被方形战舰群包围起来的巨大漩涡往下深深卷成了一个锥子形,飞速 分卷阅读110 - 分卷阅读111 坤 作者:百折不回 分卷阅读111 缠绕的水线上充斥着各类兵器和高矮肥瘦各不相同的士兵,还有先时那些来路不明的怪物。 黑黢黢的漩涡看似力大无穷,裹着巨大的战舰群企图将它吞噬,但它似乎用上了吃奶的力气,除了将那方形战舰群旋出了风一般的速度,别的什么改变都没有发生。 战舰群依旧高高浮在水面上,一寸也没有往下降。 并且十分搞笑的是,那些死相狰狞的怪物实在太多,将那巨形漩涡由上到下、由里到外填了个满满当当。 那漩涡被强行塞了这么一大坨吃的,仿佛再不好意思伸手讨要什么了似的,十分没有进取精神地渐渐消停了。 甲板上突然有个人高呼:“将军!” 陆含章头皮一炸,跌跌撞撞地转身往那声音处跑。 他顺着那士兵的手往下一看,看见紧贴着船身的水面附近有一块破烂不堪的木板,被铁链一圈一圈牢牢裹在了战舰的外围,似乎是被船身上什么小东西给卡在了原地,才堪堪保持在水面上没有沉入海里。 缠着一身红的柳长洲则被几条铁链裹在了那个狭小的木板上。 几个士兵七手八脚地把柳长洲捞了上来,他那模样简直叫人没法儿直视。 他整个人如同陷身于某种巨大的痛苦里,双眼紧闭,被濡湿的长睫毛三五扎堆聚在一处,眉头紧皱,整张脸唯一还有血色的地方只剩下了抿紧的双唇处的一线血红。凌乱的头发糊在他脸上,衬得他那张脸越发惨白了。 他身上那些红一多半是被血浸透的纱布,他那痉挛的手里还紧紧攥着一只红色的袖子。 陆含章站在原地,手就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 他只知道自己不能拦着他的脚步,那么轻而易举就说出了“你去吧”,却并不知道他此去一路颠沛流离,凯旋的时候竟然成了眼下这副猪狗不如的模样。 他一步一步蹭过去,跪在那人旁边,茫然地不知道该从哪里下手。 甲板上突然一阵晃动,一队穿戴整齐的大庆官兵仿似从天而降,不费吹灰之力地将此时已经手无缚鸡之力的东海营士兵全部拿下。 为首的人手持一卷明黄:“……罪臣柳长洲,畏罪潜逃,拥兵自重,即刻捉拿归案……” 方秉笔猝然发难,抬手将手里那把刀扔了出去,不偏不倚地捅进了方才那人的心口。他失控似的大声咆哮道:“弟兄们都还等什么!哪有从敌人刀刃下死里逃生,转脸就死在自己人手底下的鬼道理?” 他这一声吼不啻平地惊雷,但实际情况是,大庆水师即便再窝囊,对付他们这一伙伤兵残将也绰绰有余了——甲板上所有苟延残喘、奄奄一息的士兵几乎全被就地处决,还真被自己人杀了个片甲不留。 方秉笔心里那股火烧得更旺了,煎熬得他喉口猛地涌上一口血。 他抬眼看了看不知何时停泊在一步之遥的兵部东海营的破烂船,又看了看插在船头那面绣着“大庆”字样的旗帜,魂不附体地一步一步朝那个方向走了过去。 众人都看着那个身被千疮百孔的人魔怔了似的,手脚并用地翻过护栏,跨到那艘船上,又爬上指挥台,将那面军旗取了下来。 方秉笔看着自己手里的旗帜,膝盖一软就跪倒在地。 四面八方的箭一瞬间将他扎成了个刺猬,他歪着头打量了会儿一望无际的大海,喃喃道:“虽恐先朝露填沟壑,然宁为兰摧玉折,不作萧敷艾荣……” 这时的大海异常温驯,远没有昨晚那样的歇斯底里。 海风轻轻摇晃,将那面旗帜轻轻带到了东海营那些已经殉国的好男儿身上,这大概就是大庆给这一帮鞠躬尽瘁的铁血汉子们最后的荣光。 有几个官兵走上前来,抓着仍在昏迷状态的柳长洲给他上了手铐脚镣,十分大力地拧着他胳膊将他拖走了。 柳长洲在一阵几乎要令人窒息的疼痛里醒来,对于眼下的情况竟然也没有露出很吃惊的神色,只微微扭头朝向陆含章的方向,嘴角上挑,眼睛里蓄满了温情,用口型说了两个字:“值了。” 陆含章眼眶通红,双手攥成拳,礼尚往来地回了两个字:“等我。” 柳长洲便十分幼稚地伸出一个小指头,微微弯曲,昏死前叹了一声:“一言九鼎。” …… 千古悠悠,有多少冤魂嗟叹,空怅望人寰无限。 丛生哀怨,泣血蝇虫笑苍天,孤帆叠影缩白链。 残月升,骤起烈烈风,尽吹散。 …… 他在暗无天日的地牢里醒来,浑浑噩噩中感觉无事一身轻,便百无聊赖地把自己这前半生都做了一个总结,大言不惭地得出了一句话:宁使天下人负我,不使我负天下人。 囚笼外突然滚进来一个画轴,劳役边打开挂锁边骂骂咧咧道:“见鬼了,活这么多年,头一次见活着离开死牢的。别装死了,捡回一条命,还不赶紧滚!” 那画轴在栅栏上卡了一下,在狭小的囚室里铺了个满满当当,只见长度不知几何的白绢面上挤满了密密麻麻的蝇头小字,却都不是方块字,而是成千上万个狄人名姓,因为他知道帕尔江的名字怎么写。 在卷尾处还有两个丑得不堪入目的血字:等我。 ……是陆含章给他求的万民书。 传说万民书要传到皇上的手里,从宫门口到议事堂正门的九百九十九步距离,要递书之人遭受九种极致酷刑。 从一场捍卫领土的战役里得胜归来,却正式沦为了一个彻头彻尾的孤家寡人——化身齑粉的爹娘、长玔、杜蘅、郑玄歌、朱点衣、方秉笔,和下落不明的陆含章…… 他就哭着笑了。 举目风烟非旧时, 梦寻归路多参差。 行年至此,生平愿无恙者,唯余一人耳。 作者有话要说: 【卷三】远望悲风至,对酒不能酬 完 【卷四】清琴横床,浊酒半壶 “千古悠悠……尽吹散。”——《满江红》 另外,狗屁不通不伦不类的谈烂爱小白文终于进入完结倒计时啦~ 清琴横床,浊酒半壶 第51章 不负清樽 “……生死于人,安能逆乎?是以智者善窥上意,愚者固执己见,福祸相异,咸于此耳。说抚剑将军深陷囹圄,预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衡门茶楼里的说书先生将竹扇在手心一拍,向台下听客鞠了一躬,转身回了后堂,留下身后满堂唏嘘。 座间有个俊眉朗目的风流公子哥,没款没形地瘫在第一排的太师椅里,手里还拿着一把极其骚包的折扇。以那公子哥为中心,方圆十步之内无人敢前,没别的原因,这公子哥那扇子上的香味儿可谓尽得天时地利,一扇起来威力无比,只把附近一圈的茶客都熏得连打喷嚏带咳嗽抹眼泪的。 不过……那公子哥自己却是坐着睡着了的。 没一会儿,打后台走过来一个美丽端方的女子,手里 分卷阅读111 - 分卷阅读112 坤 作者:百折不回 分卷阅读112 捧着一盏茶,径直放在了公子哥旁边的桌子上。那姑娘碰碰那人,柔声柔气地道:“杨公子,散场了。” 被称作“杨公子”的人没一点儿反应。 女子低眉敛目,将自己耳鬓的碎发拂到耳后,自顾自的对方才的故事指手画脚道:“世间竟有如此冥顽不灵之人,身为朝堂中人,似乎不知何谓‘以退为进’,数次以身犯险,枉辜那么多人做了刀下断魂。他竟不知天子之心比女人心还要反复无常么?‘君无戏言’不假,‘君心难测’也大抵如是了。也不知那人究竟后来如何了。” “杨公子”浑身颤了一下,迷迷糊糊地醒了过来,毫不在乎形象地打了个呵欠,醉意十足地道:“不管怎么样,那都是他自己作的。” 女子:“……” “杨公子”又站起来伸了个懒腰,将桌上那碗茶一饮而尽,理了理自己的袍袖,道了声:“告辞。” 他前脚还没迈出去,自面门处突然飞过来一柄黑色折扇,和那把白色的折扇如出一辙得熏人。说时迟那时快,原先静坐不动的女子突然伸出手,一把将那黑色扇子抄在手里,瞬间化身隔壁寡妇,头也不回地骂道:“好你个孙二胖!贱不贱?背后搞人你可真有种,当心晚上走夜路撞见鬼!” 大庭广众之下,孙二胖横遭飞来怒骂,非但半句埋怨都没有,还十分没出息地自己委屈上了。他缩手缩脚地站在原地,唯唯诺诺道:“佩佩姑娘,我还真就不明白了,那小白脸好在哪里了?没钱没爹,还是个废人,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还是咱们清河头号大药罐子,我不比他强?你到底喜欢他哪里,我改改还不成?” 被称作“佩佩姑娘”的人长眉一挑,颇具玩笑意味地道:“我就喜欢他不爱搭理我,你改吧。” 孙二胖:“……” “杨公子”看热闹不嫌事大地往桌子上一坐,长腿前后来回晃荡,一手扶着自己下巴,在佩佩姑娘看不到的地方极具讽刺意味地挑了下嘴角,形容十分欠揍。 那孙二胖也是个屁股上长刺、坐不住屁的怂人,看到那人那模样,登时就炸了,撸袖子就招呼过来,似乎和那杨公子有什么不共戴天之仇。 女子端坐不动,搁在桌子上的手狠狠拍了一把,把桌子上那个茶盏拍得飞到了半空。她又不嫌手疼的用手背挥了一下,将那杯子打了出去。 被孙二胖用他那大饼脸接了个正着。 佩佩姑娘说:“药罐子怎么了,我乐意你管得着么?” “杨公子”十分隐晦地朝孙二胖比了个小拇指,手往回收到半道,又绕了一大圈,最终目的地停留在佩佩姑娘玲珑的下巴上,还十分轻佻地往上抬了一下。 于是孙二胖和宁佩佩这俩人,一个七窍生烟,一个春心荡漾。 孙二胖用一种“有种下学别走”的狠毒指了指“杨公子”,气势汹汹地留下一句:“你等着,咱们走着瞧。” “杨公子”这才跳下来,十分不觉丢人现眼地直白道:“劳烦宁姑娘送我一程,那二胖多半要截胡,我可不想被揍死。” 宁佩佩简直要心花怒放了,二话不说提起裙摆,暗示意味特别强地说道:“不麻烦,以后天天送公子回去,我也是愿意的。” 一男一女走大街上,不说话难免有些尴尬。 于是那“杨公子”便没话找话似的道:“其实柳长洲后来也没怎么样。有个人大老远跑北狄求了封万民书递给了皇上,皇上派人去狱里看了看柳长洲,觉得他那倒霉模样特别赏心悦目,一时龙颜大悦,就慈悲为怀了。” 宁佩佩小心翼翼地跟他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娇滴滴道:“依我看,那人即便在刀口下捡回一条命,后半生恐怕也难有什么起伏了。” “杨公子”诧异道:“姑娘此话怎讲?” 宁佩佩得到心上人的鼓舞,那女汉子的思维彻底得到解放,一方面又努力试图给身边的男子营造一个合理月旦人物的良好形象,便十分夸张地道:“那人前半生以家国为己任,可谓呕心沥血了。乍一被乖戾世道这么折腾了一番,跟被抽了脊梁骨又有什么差别?哎,说到底,英雄总归不免末路。” 她觉得自己这句话搭得十分合适,便顺理成章地接着说:“红颜到最后也都被雨打风吹去了,人生在世,应对酒当歌、及时行乐……” 哪知那“杨公子”格外不解风情地道:“宁姑娘请回吧,唔,要是在半道碰见孙二胖,千万记得帮我揍他一顿,最好揍得他十天半月下不来床,药钱都算我头上。” 宁佩佩:“……” 二人就此分手,“杨公子”一个人往前走,他走得极为缓慢,自日落时分到星子擎灯,才在山花掩映之后看见一个石屋,上面写着三个大字——不归堂。 这“杨公子”便是柳长洲了。 他还没推开屋门,那门便被人自里头拉开了,一双手从里伸出来,搂着他的腰将他拖了进去。记忆深处那个声音一如既往:“喝不喝酒?” 熟悉的感觉叫柳长洲心里狠狠一震,而后手上突然涌上一股力气,抱着那人转了个身,二话没说便欺身上前吻了上去。 一股淡淡的君子酿的清酒气息在彼此纠缠的唇舌间悄悄流淌,独守三年,柳长洲终于等到了心里那扇快要生锈的大门“轰隆”一声打开的声音。 胸腔里气儿要没了,他才往后退开一些,给了彼此一个换气的机会。 对面的人简单粗暴地表达了一番久别重逢的感慨:“哎,圆满了,我等着一口等了小三年呐。” 柳长洲就笑了,说:“这么长时间,你在哪猫着呢?” 陆含章言简意赅道:“药罐子里。” 柳长洲突然没头没脑道:“我是不是舞剑给你看过?” 陆含章双手捏捏他脸:“放屁吧,我在你手上连一根剑毛都没看过。” 柳长洲就拉着他出来,随意从附近的梅树上折下来一枝,一步一步从不归堂一侧的石阶爬上屋顶,比了个表面风流潇洒实则攻击力为零的起手式,遥遥道:“那你别眨眼啊。” 陆含章如同多年前崴了脚一样,十分随意地靠在一株梅树下,看着屋顶上那个清瘦挺拔的身影,想起了多年前教他功夫的陆辅之。多年前的记忆和眼下的场景便天衣无缝地糅合在了一起,同样的写意风流,同样的举重若轻。 那人积攒了多年的拳脚功夫,在一夕之间化为乌有,他却还能这样心无芥蒂;他心心念念的大庆江山,到最后给了他这样一个惨淡收场,他却能够如旧言笑晏晏。 拿得起,放得下。世间最高深的修行也不外如是了。 何其有幸,为明月不减故人。 柳长洲最后一手“影蹈空花”完毕之后,顺势将那树枝丢了出去。他抹了把额头上的虚汗,转身扫了眼脚下的万里风光,负手而立,眉目无波—— 独惭携短剑, 真为看山来。 分卷阅读112 - 分卷阅读113 坤 作者:百折不回 分卷阅读113 —正文完— 分卷阅读113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