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弁而钗》 情痴记(一) 新弁而钗 作者:楚枫岚 情痴记(一) 情至痴处痴如何?生死可抛身可舍。 可怜双阳连理枝,终成分飞长恨歌。 缘悭皆因谤恶生,情深何须叹命薄。 世人莫笑断袖癖,尔等至此有几多? 这首诗,讲的便是一对儿龙阳,因情知遇,情转成痴,强辱不屈,生死不易,最终相殉而去。真也是“生不相从死也从”,堪为世人一叹。 国朝嘉靖年间,扬州宜陵有一小官人,姓沈名睿字,明思。其祖曾为两任知县,为官清廉,父沈璟亦是端方饱学之士,所惜未第而亡,家业遂败。沈生随其母薛氏寄居舅家,未几薛氏又丧,舅母日渐厌弃,供应颇苛。幸而沈生聪慧好学,经书诗词过目成诵,至十五岁,制艺已工,一举得中秀才,游学苏州。 苏州富庶,近接留都金粉温柔之地,世风浮华,青年子弟多行轻佻。沈生孤身年少,又雅风姿,同窗间有几个慕色起意的,初以言辞挑逗,沈生只佯作不解;渐次以财诱哄,伺机亵调,沈生乃勃然变色,忿而道:“堂堂顶冠男儿,岂可委身妾妇之属!且你我皆是孔门子弟,束发受教,又置道德廉耻于何地!”更指天立誓:“沈睿若为此不耻事,天不覆之,地不载之!” 他原是清白心肠,却不想此番做态,反惹出另个痴心,做成一世孽缘:同学有姓杜名信字子诚者,乃是本地富绅之子。生仗义疏财,重侠气,轻功名。又天生一股痴,初见沈生容貌昳丽,气韵风流,已然动心生意,今见他如此慷慨剖白,只暗恨道:“造化错配男女,想是今生无缘的了!”不免怅然自失。少时却又转忧为喜:“若是娈嬖自贱之辈,空生得一副好皮囊,又怎值得我钟情于他?如此清俊风骨,方配得杜某这片心意!”自此心中越发爱重。因见沈生清贫,便时时周济温悯;沈生也感他豪侠重义,两厢交好不提。 未几便是清明,合城老少皆新衣出行,踏春郊外。书院诸生相约结诗社于丰和楼上,杜生、沈生亦往。其时熏风胜酒,春花如绣,诸生纵酒联诗,未几皆已半醉,形骸愈加放浪。席间一生指了沈生道:“有诗无曲,有酒无美,岂非不足风流!明思素善昆山水磨腔,便串一出西厢‘玉人来’ 如何?”沈生不快道:“我非优伶,不为伎乐娱人事。”诸生哪里肯放脱,扯了他苦苦又劝,杜生亦道:“同窗欢聚,不过尽兴,明思莫学俗人酸迂。昔年玄宗亲授梨园,亦是风流佳话。”沈生闻言无奈,对杜生怨了声:“兄真害煞了我。”便起身肃立,启朱唇,吐珠玉,真串了西厢中“闹道场”一折—— [拙鲁速]对着盏碧荧荧短檠灯,倚着扇泠清清旧帏屏。灯儿又不明,梦儿又不成;窗儿外淅零零的风儿透疏檑,忒楞楞的纸条儿鸣。枕头儿上孤另,被窝儿里寂静。你便是铁石人,铁石人也动情。 这沈生唱至兴起,颊染酒晕,眼含情恨,更显得容色绝丽,气韵旖旎。旁观诸生叹之艳之,杜生更是心旌摇曳,如痴如醉:“真个儿‘正撞见五百年前风流业冤’,何止教铁石人动情?”孰知此番秀色风致,正落在旁坐另双渴色眼中,登时惹得馋口咽涎:“竟有这般尤物,我死也!” 此处呼死何人?城中第一官宦纨绔,赵鸿才赵公子是也。家有巨财,父职封疆,一生最善欺善凌弱,最喜偷香窃玉。又好南风,但见了清俊少年,无论良娼贵贱,利诱强挟,必要上得手才干休。今日乍睹沈生殊色,立时馋痨入骨,却又顾忌其功名在身,不敢贸然相强,思忖下乃寻来一人,教其为己牵线搭桥。 原来书院同窗中有一何生,早与赵炬才狎昵,待听毕原委,冷笑道:“莫痴想,那是个最正经人,只怕你勾搭不过。”因将沈生素日行径细细说了,又道:“如此‘威武不屈,富贵不’,你奈若何?”赵鸿才笑道:“只有豁不出的男子,没有勾不来的节妇。当日你也三贞九烈,如今一般服服帖帖。”何生闻言幽恨瞥他一眼,低叹道:“那你又想别个作甚?”赵鸿才道:“你替我做成了它,自有的疼你。”说罢合臂扑上,将他掀落榻枕,少不得做些旧日恩爱。未几何生便被他弄得身软骨酥,合体缠住赵炬才,喘笑道:“我教你个巧法儿,只遂愿后莫要忘了旧人才好。” 何期正值乡试之年,秋后合省生员便要赴江宁应考。书院诸生不免夙夜匪懈,切磋制艺。沈生素勤勉,至此却意兴阑珊,独坐恻恻。杜生见了,及至无人处,私问沈生:“思明今日似有心事?”沈生只苦笑不答。杜生道:“莫非是为应举?以思明之才,中举易如囊中取物。”沈生无奈,叹了一声:“再莫说这般梦话,而今我才知一文钱难杀英雄汉。纵有八斗子建才,若无半贯方孔兄,教我如何入得棘城?”杜生笑道:“恁大事体,倒结了贤弟的愁肠!愚兄愿助绵薄之力——到时思明只管与我同往便是。”沈生忙拱手辞道:“一向受惠多了,再不敢当。” 杜生闻言扯了他手,殷切道:“与我还计较甚么!只为了这阿堵浊物,便误贤弟鸿达,岂不太过冤枉?思明向来洒脱,莫作此俗人见识,须记得韩信也曾受漂母之恩。”沈生见他忱挚,无话可说,只得应了,又笑道:“韩信千金谢漂母一饭,我当如何报答杜兄高义?”杜生持了他手,竟一时出神,过一晌才笑道:“我要你报答甚么?” 自此二人情好日密,同行同止,密如形影。书院中原本几个垂涎沈生的,见此不免拈酸泼醋,人前人后的拿腔作像起来:“当日赌咒发誓得不依不从,如今合身贴上去;可见任甚么贞烈气节,也抵不过个‘潘驴邓小闲’!” 沈生听了,只能背转身暗自恨苦:“枉然洁身自好,还是逃不脱声名受辱!身为男儿,遇此羞耻,也是我命里冤孽;只是杜生一片冰心高义,被我这般拖累,岂非对他不住?”一想到杜生身上,心中却徒然一转:“不云难为雨,无风不起浪。莫非他也真……呀,杜兄那般豪侠人物,岂可因别个几句疯话便龌龊他!” 然而人心墙头草,一朝起来疑心,是断不肯轻易止的;又思及杜生往日言行,越加生疑。转而却念及他种种好处,又痛惜懊恨,不忍再疑。煎熬良久,最终长叹顿足,定了主张:“无论他可有私心杂念,都是断不能再亲近了——杜兄若是无他想,我不可再带累他;若是有他想,我岂非自投网罗?然而这般我此番应试,却怕是万难了。”一念及赴考无望,心中越发悲苦起来:“只怨天生的福薄厄满,双亲早逝,势单家贫,便遭龌龊小人如此作弄!可恨我空负才志,若不能脱白挂绿,还不是要一世受轻辱?”因咬牙思忖:“总要想法筹些盘缠,能去赴考才好。” 孰知“瞌睡送枕,上墙扶梯”,他才动了这心肠,转日那何生便私下寻了他,只道城中某富家女眷做功德,要请人代抄佛经三十卷,事成谢仪二十两。沈生心动,对那何生作揖道谢不迭,何生却只是笑:“我不要这些虚便宜,只消到时你得了好处,也分我些余份罢了。”不待沈生省意,便又道:“明日巳时,我与你同去见他家寄名和尚。” 沈生应了。岂知次日不过辰时光景,何生便急促促拍门叫起。沈生匆忙理整衣冠,茶也不及吃一口,便随何生上了竹轿,一径去往城西寒山寺。入得禅院,七折八转行过几进房屋,又穿过一条回廊,方进得一处幽僻云房。内里迎出个眉清目秀的青年和尚,与二人行了稽首,便教小沙弥捧出佛经纸笔等物放在案上,道:“大家女眷最讲究,务必要虔心仔细。”何生笑道:“沈贤弟最是个清静细致人,文字也好,不消了凡再嘱咐。”那了凡和尚再无他话,又教小沙弥燃了香,教沈生沐手,便与何生一道去了。 一时只余了沈生一个,只管平心静气,坐了案前抄经。不觉过了个余时辰,中间那小沙弥敲门进来,捧了茶水放在案头,又悄悄儿带门出去。沈生已抄得眼花手软,又兼空心早起,此时肚转肠鸣,心慌气促。便搁笔略一休憩,顺手倒了热茶便吃。入口只觉味道有些古怪,但饥渴头上,也不疑有他,一连吃了两杯。孰知滚水才入肚腹,头上也犯热发沉,一时目眩头昏,暗叫了声:“真难过!”便一软身瘫在案上,人事不知。正是:由你奸似鬼,吃了老娘洗脚水。 若问是何缘故?原来这茶中自有古怪,早下了几味不三不四的药材儿,只为陷这个不清不楚的小官人。那了凡和尚本不是甚清白僧人,最是厌清净,爱风月,仗了少年清俊,不知暗中勾搭了多少轻薄纨绔,更是做惯了这般拉纤勾当。沈生虽乖觉,到底涉世的浅,又从不知这些龌龊伎俩,轻易就着了道儿,一杯热茶下肚,便被迷进了九重网罗,三魂寻不见六魄。那何生和了凡和尚在外头一直窥着,见他迷醉过去,便悄悄儿进来,见沈生已满颊绯红,身软如泥,贴在耳边唤了两声也不见应。两个便将沈生扛到里间榻上,放落身子睡好。 何生犹叹:“白废上这般功夫,只是为人作嫁!”了凡和尚却笑道:“何必拈酸?随了小僧去,自有哥哥的好处。”说罢就笑着扯着何生去了。转眼便换了个人进来,自是赵鸿才无疑了。 这赵公子反身掩死了门,直往榻前揭了帐子一看,只见沈生闭目沉酣,面似碾玉染霞,气如幽兰吐馥,真个牡丹春醉样,比酒楼那日还增了三分殊色媚态。登时心头火起,道了声:“惭愧,真个罕见的宝贝儿!”便扯下他衣裳,把个纶巾书生剥了个干净,登时露出雪白一段身子,观之莹似珠玉,抚之润如脂酥,比之闺秀处子无不及也。 赵鸿才见状如何还耐得住?一把胡乱扯了自己下衣,腾地翻身上去,将他合身紧紧搂住,上下其手,又嘬着舌头先亲了个嘴儿,“心肝儿儿”的含糊叫唤。可怜沈生药力上来,昏懵不醒,浑身又软又热,口中“嗯咛”一声,似嗔似诱。反惹得那赵鸿才心如焚,腰下那处孽障立时棍儿般直直立起,急促促在他身上蹭了几下,便翻身而起分开他腿儿,抬高腰臀,使些唾胡乱揉了揉,将那笔挺紫胀的孽搭上他情窟,眼看就要入港。 情痴记(一)在线阅读 情痴记(一) - 情痴记(二) 新弁而钗 作者:楚枫岚 情痴记(二) 也合该是有兴无福,眼饱肚饥。他这里才要上手,就猛听得门上“哐”地一响,似有人闯了进来,只吓得全身一跳,下头立时懈了。跟着帐子就被豁然撩起,来人将他一把扯了领子直揪下来:“好大胆子,竟做这勾当!” 此处撞破好事者何人?正是杜信杜子诚。有道是“无巧不成书”,偏生这日一早,杜生也陪母亲来寺里上香,远远就见何生领了沈生进到禅院。因沈生近来着意躲避,此时见了未免弃舍不下,又素知何生为人,更是耽心,竟相跟着也进了院子。待瞥见那了凡和尚出来,心里疑惑:“都不是甚么清白人,明思怎的与他们混到一处?”忙躲在一侧暗暗看觑。待见这两个鬼祟祟进去又出来,换了另个男子进屋去,顿时叫了声“不好!”三步两步奔将过去,踹开门便把那人扯了起来。 那赵鸿才正是兴浓情热,关口处给人撞破现行,恼羞成怒,当一把推了过去,叫嚷道:“你是个甚么东西,也敢来拉扯我!”杜生原也不知是他,待看清尊驾,吃了一惊,倒也不怯,反冷笑道:“赵公子真好气焰!青天白日,王法之地,便奸骗良家子弟,功名秀才!若叫嚷起来,倒是哪个收不了局?”赵鸿才闻言面皮紫涨,一则深知理亏,二则也败了兴致,瞥了他冷冷哼了霎,便自顾穿好衣裳,拂袖扬长而去。 杜生忙揭账一看,见沈生犹自赤着身子,双颊喷红地昏然不醒,忙扯了衣裳给他掩好,坐在塌旁抱了他头连唤:“明思,明思!”沈生眉头微蹙,倒翻身往他身上一偎,合臂抱上他腰,把滚热脸儿直贴上。杜生大窘,心知他吃了些歹药,只暗自叫苦;转眼四顾,见盥架尚有半盆冷水,忙使手巾沾了,便往他庞儿上淋。这沈生正在昏昏沉沉,体燥情热,这般好似一桶冰雪水浇下来,身上一个激灵,“啊”的一声睁了眼,直盯盯正看着杜生。一时怔了:“杜兄倒在?” 杜生哪里能答。沈生此时便觉身上尴尬,一看已是赤光,抬眼又见杜生亦是衣冠不整。他哪知方才一段官司,登时脸上暴红,浑身直抖,只指了杜生横眉立目道:“好,好!你也这般欺哄我!”杜生疾道:“是何生与那赵鸿才……”沈生厉声喝道:“还敢说甚么!难道不都是你铺排!”也不容他辩解,一壁穿了衣裤,一壁恨道:“亏得我一直还信你!原来你也动这心思,拿我做娼相公儿!”就跳下床来。转眼却见杜生脸色煞白,直望着他道:“明思认定是我害你?”沈生道:“不是你还有哪个?见我近来远了你,便使这下三滥手段——我真有眼无珠,枉认你做知己,却也这般作践我!”说着心里痛楚,转而更恨,只道:“你我就此割袍断义,此生断绝!” 说罢便掉头而去。瞥得杜生一人呆立地下,嘴唇直抖,却说不出话,半晌才叫了声:“苦煞了我!”竟闷绝当地。 沈生自顾回了住处,闭门回思,越加气苦:“他素日那般清白人,竟也这般辱我,世间更谁人可信?可见正是我前世冤孽!”转念更想:“他若不曾动这念头,正与我做一世伯牙子期。如今却只得断绝了。”这般又是忿懑怜惜自己,又是恼恨不舍杜生,正是一万声长吁短叹,几千下捣枕捶床,彻夜不眠。 孰知次日去得书院,并不见杜生,倒是何生笑嘻嘻迎面上来:“昨日虔心不到,未拜真佛,今晚再随我去抄经如何?”沈生见了他,登时脸红手热,心跳气,低喝了声:“好无耻!亏你也是读书人!”何生反攀上他肩,涎了脸道:“我教你个乖儿罢,赵公子哪里不好?且不说手面慷慨,乃父职任封疆,正是乘凉大树,明思素有志向,岂不知朝中有人好做官?”沈生闻言失声道:“甚的赵公子?可不是杜子诚?”何生笑道:“还念那老杜作甚?平白给他搅了局。莫要愚痴,生是男人,便一棵树上吊死,也立不得贞洁牌坊!”沈生一把推了他,厉声道:“你自去献身求荣,只避远些儿,休要带污了我!” 至此这沈生又痛又悔,暗中叫苦不迭:“好糊涂的沈睿!原来杜兄救我,倒误会了他,还说出断头话来,真无地自容!”自叹自艾,又怕再见杜生,无颜相对,又盼早见杜生,诉说苦衷。孰知杜生一连数日不来,沈生思忖:“莫非真怪罪了我,再不肯见了?”想登门去访,又怕杜生不谅,好没意思。迟疑了两日,却不想杜生的书童雨墨过来,见面便苦脸滴泪:“好沈相公,我家小官人快不好了!” 沈生惊道:“怎的说这话?”墨雨抽抽搭搭道:“自那日与夫人烧香回来,小官人便痴痴怔怔,长吁短叹,只倒在床上不起身,人唤也不应。这两日越发昏沉,连汤水也不吃了,昨儿夜里倒喊了几声沈相公名讳,小的怕他有话与相公交代,便来相情了。”沈生大急,忙随了墨雨去杜家,奔到榻前一看,只见杜生紧合双眼,面黄气急,笔直躺着。沈生见此心下酸楚,上前低声唤道:“杜兄,杜兄,愚人沈睿过来与你赔罪了。” 连唤了数声,那杜生才微微睁了眼,瞥了他叹道:“想是我此生大限到了?你倒又来看我。”沈生痛悔难当,扯了他手道:“愚弟已知道原委了。杜兄救我,我反将恩做怨,说出那些混账话来,真是愧死!兄快些好了,莫再添我罪孽。”杜生闻言,长舒一口气,却道:“弟不厌恨我,便知足瞑目了。” 沈生垂泪道:“是我糊涂,作践杜兄一片清白心肠,累兄至此。兄若不肯谅我,我也不必做人了。”杜生闻言看他片刻,长叹一声,怅然道:“你也未全然冤枉我。我虽不做赵鸿才的邪勾当,倒是真对你有心。我知你最恨这等事,偏这心魔却难祛。”说罢背转身,硬下心肠道:“这是我前世业冤,你莫管我死活,自去罢。以后自家小心,莫再着歹人的道儿。” 沈生乃知他病何处,又羞又气,眼见他病态,念起旧日情好亲昵,又不忍不舍,呆立半晌,忽而咬牙顿足道:“罢了,罢了!真是我命里魔障!”竟两把扯下衣裳,通身躺倒他身侧,合目道:“弟以身偿情,兄请自便!” 杜生转身惊道:“这是作甚?”沈生闭目道:“兄为我而病,我若弃之不顾,便是不义。今自献做药,偿兄夙愿。”杜生默然移时,遂喟叹道:“我素以为明思是知己,不想亦当我是皮肤滥的蠢物。”沈生不觉睁眼相望。杜生扯下锦被与他盖了身体,却道:“我之情于明思,乃是爱弟之才,感弟之洁,怜弟之遇,慕弟之姿。岂只是贪念皮乐?不然那日索接了赵鸿才未了公案,也不须待弟忍辱自献。” 沈生闻此,又感又愧,呐呐道:“兄台何苦?我非女子,受如此厚情,除了以身报偿,到底不能托以终身。”杜生道:“明思尚不解风情。情之所衷,何论男女;但求心与魂授,何必颠倒衣裳?”沈生默然不语,暗中探其手,良久才道:“原来沈睿最痴。”杜生笑道:“奈何杜诚偏为痴人而痴。”相视一笑,扣手环抱。 自此芥蒂尽销,情意更笃。杜生振作神,不日好转。又怕赵鸿才依旧纠缠,便教沈生搬入家中,只说共备乡试,家人亦不相疑。饮食用度,无不心,相待如至亲骨。沈生了却心事,读书功课更苦,通宵达旦,杜生亦相陪。形影不离,耳鬓厮磨,却丝毫不涉亵狎事。只沈生见他多情与自己,无心与课业,因忧心劝道:“男儿功业为重,若因我误了兄前程,岂非我的罪过?” 杜生爽然道:“弟有鸿鹄之志,我有南山之思。制艺艰涩,我不耐也,文战苦毒,我不胜也,官场名利,我不屑也!我既无心青云直上,又何必迷魂阵中大费攻伐?”沈生合卷黯然道:“依兄看来,是我世俗见识了。”杜生笑道:“我知明思也不是贪图富贵人。明思自幼坎坷,所以力求功名,也无非为的显名立身,光耀门第,我如何不体谅?届时相陪明思入棘城,我只悠哉做壁上观。”沈生又悲又喜,只道:“得遇知己如兄,沈睿平生足矣。” 未几七夕。杜生于后院水榭庭中置酒肴,与沈生夜饮。其时星汉璀璨,银烛辉煌,风清如水,菡萏吐幽。二人相对谈笑,未几陶然半醉。杜生道:“前日与他们聚饮丰和楼上,听明思唱‘西厢’,神魂皆醉,犹在眼前。”沈生笑道:“今日便专为兄扮唱佐饮,意下如何?”说罢便起身,吟唱道: [折桂令]想人生最苦离别,可怜见千里关山,独自跋涉。似这般割肚牵肠,倒不如义断恩绝。虽然是一时间花残月缺,休猜做瓶坠簪折。不恋豪杰,不羡骄奢;自愿的生则同衾,死则同。 他唱时只凝目望着杜生,眼底情思萦绕,似喜还愁,似怯还盼。正道是眼为情种,心为欲苗,杜生不觉心思迷离,怦然情动,只笑道:“好好儿的良辰夜,知心人,明思又不日赴考,必然青云直上,怎的反唱甚么离别苦叹之调?”沈生道:“正是叹此良辰夜,知心人,怕得不能长久。”杜生道:“牛郎织女也还得一岁一聚。”沈生道:“正是了,‘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似人间无数。’”倾身偎了他肩,低道:“我愿为玉露,兄肯为金风否?” 说话间又扯了他手,紧紧攥着不放。杜生已十分情热,却背转过身,道:“不敢轻薄明思。”沈生道:“非是我无耻自荐。感兄深情厚谊,不知以何为报。你我皆是男子,今生终没同衾同之份,今宵相守,未知几时离散。宁可聚时尽欢,不愿他日遗恨。”杜生却仍是摇头。沈生低问道:“兄莫非不想?”杜生握紧他手,叹道:“如何不想?怎生不想?只是怕太委屈了你。”沈生道:“是兄说过,情之所衷,无分男女。兄既然可为我而病,我又怎不甘为兄而女。”杜生闻此再不能忍,返身合臂牢牢抱住了他,就地便翻抱做一团,正是: 数载相思,费几番痴心梦魂;一夜愿偿,弄不尽颠龙倒鸾。一壁叹前生业冤,合今世债上添债;一壁感缘促份浅,怕转眼人已离人。草深蝶乱,问金风寻何处花影;梅白桃艳,看玉露润几层蕊心?湘弦频拨,尽是吟转之曲,云雨行急,不足销魂之意。但使天上夫妻七夕会,反添人间双阳连理枝。 至夜深方才云散雨收,相拥喘息休憩。杜生戏道:“金风孟浪,问玉露可晞?”沈生笑回道:“东君呵护,幸初蕊未残。”拥抱而笑。此后越加恩爱,自不必说。孰知这壁情意正好,全不知大祸将至。正堪叹:晓月又被重山掩,新蕊偏教骤雨摧。 情痴记(二)在线阅读 情痴记(二) - 情痴记(三) 新弁而钗 作者:楚枫岚 情痴记(三) 不期那赵鸿才自好事未成,心中怀恨,后何生告之沈杜二人反因此更谐,一发妒恨交加,立心必要报杜生一箭之仇,将沈生勾上手才罢休。其时东南倭患愈烈,国朝于闽浙直三省剿倭清匪,赵父职任南直隶巡抚,奉剿倭总督之命,清查省内商民走私贸易,但有暗通海盗倭寇者,便治族株灭门之罪。一时数省商贾牵累不少。赵鸿才见此机会,竟生出一条欺天毒计,要置那杜生于绝地。 原来杜家祖上本是缙绅,至杜生祖父一代,曾涉及海贸,挣下丰厚家资。后嘉靖皇爷下旨锁国禁海,杜家依旧每年投重资于南北行走的商人,由南省收买生丝茶叶贩去北地,出手后又购买马匹参茸回来,获利颇丰。赵鸿才乃使人挟诱狱中盗匪商人,攀扯杜父亦涉走私,连坐满门。正是:本是风月债,反做覆盆冤。 不日公差擒捕,把个富绅豪家搜掠一空,阖门老少良贱皆下狱。沈生是外人,不在籍册,却眼睁睁看着杜生被逮去了。沈生忧惶无计,典了衣服私物,行贿狱卒,方入得监牢探望。但见满狱昏昏,一门凄惨,杜生蓬头囚衣,早不复富家清俊公子形容。因见他来,顿足痛道:“我举家祸事,你还来作甚?此番不知谁人加害,你快避去,免得也被牵累。”沈生道:“兄阖门罹祸,我一人何以苟脱?”杜生道:“你便不去也无用。”沈生凝目看着他,低声道:“村妇尚知殉节,沈睿反不及女流?” 杜生闻此心下沉痛,默然半晌,才道:“明思自当保重,他日功名业成,方可为我杜氏鸣冤雪恨。”沈生惨然道:“兄与我一体同心,兄枯我枯。怕是等不得那日了。”杜生情知再劝说不得,一时无语垂泪。二人隔栏持手,相对泪下如雨。 沈生回来书院,痛定思痛,转而思忖:“常言道:人到死后还三跳,兄与我岂能坐等一死?王法之地,清朗乾坤,未必没有伸冤的青天!”便将杜家冤屈历历写做诉状。又想:“我一人写了分量却轻,同窗皆是功名秀才,若联名为杜兄一呼,看谁还能一手遮天。”遂奔走呼求。 杜生素日为人豪爽,诸生中不乏常受其惠者,今见杜家遇祸,却皆诺诺推诿,不肯相助。唯有一刘生,平素与杜沈二人并不相厚,至此却忿然道:“显时趋,难时避,诸君谁还记得孔孟教训?我国朝书生,便再无丈夫了么?”夺过状纸,把自己名字一挥而就,掷笔道:“刘某不才,愿代诸位行君子勇义之道,偿杜兄昔日相待之情!” 沈生含泪拜谢,回转身却想:“未曾想世人皆这般忘恩负义,趋炎附势。刘兄一人高义,又能如何?看来为杜兄一家伸冤昭雪是无望的了。我也不能再累他。”思量着心中越加惨然。正在悲切时分,却有一人来访,撞面便道:“明思尚为情郎捱苦?我来与你指条明路。” 沈生见来者正是何生,心下厌恶,沉下脸道:“不劳仁兄。”何生道:“我看明思尚痴。官衙朝上不朝下,你教同窗们联名诉状有甚的用处?平白误了大家前程,全不对路。”沈生疑道:“你有良策?”何生凑近了笑道:“解铃还须系铃人。”沈生一怔,随即大怒眦目道:“原来都是你们铺排,就为了陷我,累了杜兄一家老少,何其歹毒!” 何生也不愧怯,反道:“你明白了便好。既然杜家生死系于明思一身,明思可知该如何救他了?”沈生怒道:“要我从他,除非一死!”何生嗤笑道:“明思死且不怕,倒不肯一度春风,便救得情郎一家活命?”说罢大笑而去,犹道:“急早行事,迟则有变。明思可拿定了主意。” 沈生思及杜生一家狱中惨状,痛心欲死,失声哭道:“杜兄,杜兄!只为了沈睿一人,就害了你一家!沈睿割剜心,也难偿今生业债了!”捶恸哭良久,因思想道:“赵鸿才下此毒手,是志在必得了。我不从他,兄一门怕真无生路。我虽宁死不愿忍耻事贼,但怎能见杜兄阖家因我殒命?”一时间悲恨交加,苦痛莫名;终于狠下心肠,惨笑道:“豁出这七尺男儿身,报偿他一世痴心意!”便踉跄出门,自去找那赵鸿才了事了。 却说沈生一路寻去赵家时,赵鸿才方拥了秀童姬妾聚饮狎戏。因听家人报知沈生来了,登时大喜过望,叫了声:“到底也有今日!”一把推开怀里娈童,便急忙整冠换衣,笑容满面地迎了出来,却把沈生引到一处僻静厅中。 沈生心下厌恶,只躲远了他站着,道:“我兄杜信蒙冤,来求赵公子搭救。”赵鸿才凑近了,笑嘻嘻道:“救他容易,你却拿什么谢我?”沈生垂目不答。赵鸿才又道:“你那日不是唱的‘西厢’?就是张生救莺莺,也还得一夜春宵做酬。”沈生忍辱道:“赵公子富贵,沈睿却身无长物,无以为谢。” 说着面目惨淡,眼底隐隐泛泪,反引得赵鸿才十分火气,扑上前一把搂住他腰身,兮兮笑道:“谁要身外之物?我就要你身上的。”沈生竭力推阻,急道:“你先救了我杜兄再说!”赵鸿才此时哪里还肯放,合臂死死搂住他,胡乱扯着衣裳,气喘吁吁道:“我耐不得了!你先从了我,我即刻教他们放人,若再拖延几日,审毕结案,想救也救不得了。”说着已把二人衣物扯下大半,满怀暖玉温香,赤皮袒地相贴,腰下孽立时硬如铁,炽如火,直通通抵在沈生腰腹上。 沈生又羞又忿,恨到极处,手推足踢,只是不从。赵鸿才情急,发狠道:“莫惹我,不然便教人立毙了姓杜的!”沈生闻言一呆,竟不敢再动;赵鸿才趁机将他硬按到交椅,分开双腿架在扶手上,把个挺胀孽抵上他情窟,叫了声:“乖乖的心肝儿!”便下死力就中一挺。正是:苇舟直入桃花渡,怒马冲破玉门关。 沈生痛得惨叫一声,浑身哆嗦起来。那赵鸿才毫不怜惜,挺腰摆臀,大肆杀伐,口中大呼欢畅,并不顾身下人死活。沈生浑身冷汗淋漓而下,痛到极处,几近昏厥,却咬牙再不出一声,只心道:“拼了千刀万剐,只要杜兄脱险就是。”忍耐移时,那赵鸿才腰身一紧,急抖数下,叫了声“快活杀我也!”便泄去了。 沈生忍着痛推开他,捡起衣服盖了身体,道:“如你心愿了,可以放了我杜兄了?你我一清两散。”赵鸿才意犹未尽,抚了他身子笑道:“好薄情人!一夜夫妻也有百日恩。才快活过了,就说这断头话,立时赶我起来救你心上人。”沈生道:“你方才分明答应过,难道言而无信?”赵鸿才冷笑道:“我应下什么了?我只说要你从我,便放了他,却没说只消这一次。杜家一门几十口命,你这般不情不愿,一时三刻的,便能了账了?” 沈生又气又恨,眦目瞪视着他,切齿恨道:“你太奸诈,真禽兽不如!”赵鸿才反得意笑道:“只怪你太迂痴。”说话间手又在他身上乱走,贴耳低笑道:“你且安心,只消你应我一桩事,便放了他。”沈生一把扯下他手,气苦道:“休想我再信你!”赵鸿才冷然道:“不信便去,等着给姓杜的收尸。”沈生脸色煞白,身上直抖。赵鸿才又缠上去搂住他道:“莫怨我欺哄,只怨天撞见你这命里克星,千方百计恩爱一回,教我怎舍就此放脱手?我此番再不哄你,只要你留在我家,陪我三年,便真放了他。” 沈生一言不发。赵鸿才又笑道:“你分明也不是初次,一直跟姓杜的有何意趣?莫非我手段不如他?你乖乖留下,便救了他命。我也好好相待,三年期满,自放你去,不误你前程。”沈生此时痛悔不已,心如死灰,只想道:“一失足成千古恨。若就此去了,白白受辱,仍是救不得他。如今势穷望绝,便是火坑也闭眼跳了。”因道:“先去救人。杜兄阖家平安之日,便是我自鬻之时。”赵鸿才道:“先放了他,你两个相携逃去,我岂不冤枉?”沈生惨然笑道:“沈睿不是你这般背信之人。何况此身已辱,还有何面目见杜兄!”赵鸿才略一思忖,便道:“想你也逃不去我手心。”遂应了他。 再说那杜生关在牢里,眼见一家老少凄惶啼哭,心中惨淡,只翻覆想着:“天降横祸,我杜家当此一劫,明思也必殉我。早知今日,何如我当初病死,倒不至连累他了。”一念及沈生,忽而面热颤,心头狂跳,暗想:“不祥之兆。莫非是他不安?”可怜却不知沈生正遭那赵鸿才辱骗。孰料又苦捱几日,杜父与杜兄皆被唤上堂去,与那攀扯的盗寇商人三面对质,自是问不出所以。到了葫芦提结案,狠抄杜家一笔浮财,革去杜氏父子功名,便全家放归。有道是:枉有通天彻地财,不及翻云覆雨权。 杜生既然出狱,头一桩便是去寻沈生。他这壁劫后馀生,喜不自禁,却见沈生神色惨淡,及无人处笑道:“久别重逢,怎不做新婚喜?”便要合臂拥抱。沈生避开他依偎,强打神问:“大难无恙,兄倒有何打算?”杜生道:“正要与你商量。家父经了这遭儿,心灰意冷,想去投我嘉兴外祖家。明思在此也无亲人,不如等乡试之后,就随我同去,急早离了这龌龊地方。”沈生闻此,再也忍耐不住,泫然道:“还说什么?今日当是与兄诀别了!” 杜生大惊道:“这是什么话?”沈生不敢告之实情,只得诳道:“当初兄在牢中,未及告之。我舅父卧病,要我速归。今日见兄平安,我便可以安心去了。”杜生疑道:“他素待你不厚,乡试在即,倒非要你回去?”沈生忍苦道:“总是骨,在眼前时刻薄,久别了难免想念。养育恩情一场,我自然要回去,顾不得其他了。兄自管保重,再会难期了。”杜生一把拉着他手,低声道:“你只知骨久别了想念,你我亲不如骨?倒说这断头话。你回去看过他,就来找我罢。我料他也难待你好。”顿一顿,又道:“我等你就是。” 沈生心中更加悲苦,却硬下心肠,道:“兄还等我作甚?我眼看年纪也长了。父母在时,曾在家乡定下亲事,此去正好完婚了。”杜生怔然道:“是为此事?”沈生不敢看他,咬牙道:“早已对兄说过,你我皆是男子,此生无份同衾同,终须一个别字。趁此了断,岂不干净。”杜生只轻声重复道:“真是为此?”犹自握了他手不放。沈生点头道:“真是为此。这一向蹉跎多了,不愿为无果情孽再误年华,只想早日成家立业。望兄雅全。” 杜生默然看他半晌,方放脱他手,道:“好,好,我怎能再误明思!此是大喜事,我当为明思贺。”说罢一揖到地。起身又道:“事前不知,未备贺礼,改日送来。”沈生道:“谢兄盛情,却不必了,我明日便走。”杜生道:“相知一场,便是别后天涯,还是至交知己。”沈生闭目不语,少时却颤声道:“‘似这般割肚牵肠,倒不如义断恩绝’。” 杜生闻言惨然一笑,道:“明思既这般超脱,愚兄从命。”再拜而去。沈生见他转身走远,忍不住叫了声:“你回……”一语未毕,心灰肠断,气凝哽咽,再不能言。杜生却不曾听见,仍是一径去了。正是:若回头当见泪眼,盼来生再续前缘。 情痴记(三)在线阅读 情痴记(三) - 情痴记(四) 新弁而钗 作者:楚枫岚 情痴记(四) 沈生忍别杜生之后,说不得次日便依诺来到赵家,真个儿签了自鬻文书,做他三年西席。赵鸿才喜不自胜,乍撞脸便急扯他进屋,硬按着又要行乐之事。却不想沈生一把推开他,自袖中猛抽出把寒森森短匕,厉声道:“再敢胡为,先了结你,再以命相抵!”赵鸿才骇住,一时倒不敢再相强,心上倒越发惹起了火,只暗思:“总得使个狠手段,制服了他才好。”遂假意防脱了。 沈生堪堪逃脱过,丝毫不敢大意,日间在私塾授课,时刻不离学童,到晚间回住处便合窗闭门,枕匕和衣而睡。又记着之前教训,连茶饭也与他人一处吃,此外水也不多喝一口,只防着赵鸿才又使诈。如此半月有余,安宁无事,不觉放松了提防。这日晚间,洗濯过后便上床安置。孰知浑身燥热,心意烦乱,翻覆一个更次也不得入眠,正在恍惚时,倒见杜生走了进来,看着自己问:“弟在此颇安乐?” 沈生不觉酸楚道:“兄倒说这话?莫非也不知我的苦心。”杜生道:“你宁肯受这苦辱,也不愿随我走。”沈生道:“我若去了,他毕竟放你不过。再者我已被他辱了,再见你也是无颜了。” 说着忍不住泪下。杜生与他拭泪,低声道:“你又不肯说。你是为我,我痛惜且不及,哪能轻看你?我此来带你走,这天下总有你我容身之处。”沈生只抱住他饮泣不语。杜生似不能忍,把他紧搂在怀里,温言相慰,解带亲昵,缠绵厮磨,未几便是云深雨急,似癫如狂。沈生只由着他去,少时遍体酥麻,情热如沸,只搂紧他唤了声:“兄好……”忽而听得耳边一声寒笑:“可是好销魂滋味?” 沈生悚然一惊,睁眼看觑,却见灯火通明,竟是不知怎的身处个敞厅。又觉身上不对,低头一看,周身已扒得赤光,双手反缚,袒裸绑在一条春凳上。赵鸿才站在跟前,皮着笑脸,周遭还围着数个艳童妖妇,皆侧目嘻笑。沈生情知又着了他道儿,气恨难言,众目睽睽更是羞耻,力挣了几下,却丝毫不动,只厉声叫道:“你一刀杀了我,是你便宜了!” 赵鸿才兮兮笑道:“怎舍得?方才还那般厮缠我。”沈生才知梦中与杜生云雨事,却都是被他轻薄。一时只自恨:“实在该死!”不觉羞愤难当,眼红得要滴下血来,瞪着他咬牙不语。他却不知自己这情态,全因中了赵鸿才暗下的烈歹药,情难自禁。想这赵鸿才做惯了偷香窃玉勾当,见沈生饮食行止小心,便将药和在他擦脸拭手的巾子上,可怜沈生万般提防乖觉,仍无知无觉吃了暗亏,难逃一辱。正是:明枪易躲,暗箭难防。 赵鸿才道:“如何?你早依从我,何须讨这罚酒吃。”上前便来揉搓他身体。沈生挣扎不得,浑身直抖,紧闭了眼,咬牙不语。耐不得身上却浇了火油也似,又酥又热,腰下情已高高翘起。赵鸿才使手抚弄,笑道:“何必苦捱。”沈生切齿骂道:“真无耻畜生。”腰身却越发软了。赵鸿才已是十分火气,教两个娈童上来硬掰开他腿儿,把那铁杵似的风月孽障搭上他情窍,打圈儿逗引,笑道:“心肝儿,上次鲁,这次定教你知道滋味。”便向里一挺,合没入。 沈生大叫一声,眦目欲裂,硬挺着就往回缩躲;争奈那两个娈童按死了,反推着他腰,随赵鸿才动作扭耸拽摇。沈生至此真个是案头鱼,逃不得,避不得,生不得,死不得,任那赵鸿才左突右击,狠抽蛮弄。心头愤恨欲死,那情窍处却渐如蚂爬虫噬,酥麻入骨。捱得柱香功夫,就中抽弄有声,滑润如意。沈生已是羞恼至极,只想:“我前世作了何恶,遭此报应?”自弃自叹,随他摆弄,少顷腰身一麻,竟丢了。 赵鸿才又杀伐几番,狠挣了数次,也去在他身子里。遂放了他,笑道:“可是服了?剥了一张斯文皮,与这些娼贱流一般。”沈生脸色惨白,合身瘫软在那里。赵鸿才却道:“乖乖儿,你如今可从了?依时便好好疼你。不依时,我便找一二十个来,照这法儿弄你半死。”沈生不语,只合了眼,两道眼泪直淌。赵鸿才又笑道:“比姓杜的手段如何?”沈生心想:“我与兄两情相悦,自甘女之,岂是你这般折磨侮辱?”转念又心灰意冷:“如此身辱节败,如何还能想他?自辱不提,亦教他蒙羞。” 自此便不再顽抗,任由那赵鸿才戏弄取乐。终日愁眉不展,无一笑容,床笫间更无片语,反另有分楚楚神色,惹得赵鸿才通宵达旦,离不得他身去。他又另有种恶癖好,最喜教秀童娈嬖服女衣,饰艳妆,与姬妾聚饮狎戏,靡万状,不能言之。沈生初抵死不从,经不得他几番凌/辱苦毒,只得忍耻女服,与秀童妾妇杂坐。但见垂首含泪,羞耻满面,越发可怜,竟教左右艳童妖妇失色。赵鸿才见了,当众狎戏,并大笑道:“昔日书院秀才,倒做我胯/下花魁!”沈生羞恨欲绝:“到此地步,沈睿真不配为人了!只不见他一面,委实难以瞑目。” 想是天怜畸零,心灵福至。不期数日后,刘生到访,言说同窗聚会,延请沈生。赵鸿才不疑有他,又因沈生近来顺从,便不加理会。沈生却自惭形秽,辞道:“沈某既与诸君分道,不敢再忝列座中。”刘生道:“明思真好忍绝。果真是‘似这般割肚牵肠,倒不如义断恩绝’?”沈生闻言心惊,却不敢指望,只随他匆匆出了赵家,一路也不敢问,直往城西一家僻静酒楼。待到楼上雅间,何生拍门叫道:“我带明思来了。”就中一人豁然开门,堪堪便撞了脸,沈生一看之下,登时呆如木**。杜生亦两眼直望了他,却不说话。当真是:好姻缘作恶姻缘,眼前人是意中人。 刘生见状便自去了。杜生闭了门,看了他长叹道:“天可怜见,到底又见了你了!”沈生强佯道:“兄怎的未去嘉兴?却还留在这里。”杜生顿足苦道:“冤家,你为我受这苦楚,还瞒甚么?” 原来自前番别后,杜生转思越加生疑,转日再去书院,却已寻不见沈生。正惶疑时分,刘生却扯了他一旁,将下狱后沈生何生作为细细说了。杜生闻听沈生已去赵鸿才家中,登时气急攻心,闷倒当地。苏醒便要提剑去找赵鸿才,却被刘生死死拉住:“莫要孟浪!这哪是甚么法儿?何况纵不惜自己一条命,还要顾念一家老少。只能从长计议,弟也愿助一臂之力。”杜生气恨难平,抵命不肯随父兄去往嘉兴,自留在刘生处。二人筹划多端,始终不通音信;堪堪月余过去,才终于能得一见,就中悲辛,自不必提。 沈生黯然无语,只是落泪。杜生见沈生形容,情知赵鸿才荼毒不轻,恨得心慌血涌,起身喝道:“待我拼命与他做一场,给明思雪恨!”沈生忙扯住他道:“你若不惜这身家,我当初自投罗网作甚?你这才是真害杀了我。”杜生忿恨道:“清平世界,怎容如此横行!便不信无处诉说王法。”沈生道:“兄莫非忘了前番牢狱之灾?如今世道,豺狼遍地,奸恶横行。趋炎附势之徒多如河沙,直行仗义之辈寥若晨星。赵鸿才财大势强,你我身单力薄,何处讨甚么王法公道?自家先死得莫名。”顿一顿,又凄然道:“兄素不屑权贵,如今可知‘权势’二字能遮天蔽日了?” 杜生闻言,悔恨难言,呆了一霎,扯起沈生道:“那便走!十年河西东,这公道且待以后再讨。”沈生摇头道:“如今走,他定然恼羞成怒,便是你我脱身了,追到你父兄身上可如何是好?更少不得连累刘兄。”杜生气苦道:“拼又拼不得,走又不肯走,你教我如何?”沈生咬牙道:“沈睿受他万般折辱,原本想以死雪耻,苟活至今,只盼和兄再一相见。如今见了,却不甘这般死了。常言道‘恶贯满盈,必有报应’。我便忍耐看他还能做出哪些恶,三年后再入场屋,天幸沈某若得显达,必然报今日苦恨!”杜生闻言抱起他道:“便是你捱得过三年,我也难熬!这是要我命了。我断然不许你。”说着泪下,搂紧了只是不放。沈生见劝他不得,只得假意道:“如此我便应你,只是今日不成。刘兄高义,兄岂忍累他?何况若想走得干净,我还有些事要了结。五日后此处再会,不见不散。”杜生仍是不信。沈生百般承诺,诳道:“我自有奇计脱身。” 二人这般诉说一阵,抱慰一阵,不觉时移更催。沈生道:“我要去了,莫教他生疑。”杜生仍紧紧搂着不放,道:“我岂能教你再回去。只怕一去难见了。”沈生道:“今日若不回去,怕真没有他日再见了。”说罢又强笑:“牛郎织女也得一年一见。若为以后朝朝暮暮,不争这一时三刻。”杜生眼看着他无语,良久才轻轻道:“‘不恋豪杰,不羡骄奢’。” 沈生含泪回道:“‘自愿的生则同衾,死则同’。”说罢便扯脱他手,头也不回地去了。正是:流泪眼观流泪眼,断肠人送断肠人。 情痴记(四)在线阅读 情痴记(四) - 情痴记(五) 新弁而钗 作者:楚枫岚 情痴记(五) 不期沈生口中应着,心中却另有打算:“我已被作践至此,有何颜面再和他相守?见得一面,于愿足矣。我此生是要与这赵鸿才做定了,到时玉石俱焚,又何苦再连累他?我届时爽约,且冷着他心肠;他父母兄长都在,数月半载终得教他回去,我便没了牵挂,正与赵鸿才拼命。”又是悲切,又是开脱,自叹着慢慢便回了赵家,岂知却是撞进一场灭顶大祸。 原来刘生引他二人相见时,不巧正被何生在一旁瞥见,沈生两个还未诉完衷肠,他便先到赵鸿才跟前通了耳报。那煞神正吃得两杯酒,气血涌,闻此拍案怒叫道:“他却当我是痴汉王八!”便着人去捉沈生回来。不意沈生恰恰返回,赵鸿才便一叠声叫娈童来把沈生绑做个粽子,面地背天捆定在春凳上,又使手巾堵死了口。赵鸿才又灌下几盏黄汤,将那酒盏一摔,便褪下衣裤,把沈生下衣一把撕脱,挺起那孽障便猛扎进去,尽而入,嘴里叫道:“今日不弄死你,你也不知我厉害!”格外发狠,只管猛抽蛮弄,横冲直撞。沈生痛得冷汗直下,叫又叫不得,动又动不得,又见何生旁观一侧,羞怒攻心,未几便昏死过去。赵鸿才哪里肯饶,教人使冷水泼醒,变本加厉,大施荼毒,直过了个把时辰才了账。 沈生至此已昏死复苏再三,身下血污合流,惨不忍睹。赵鸿才犹嫌不足,指了他对何生道:“你也试试手段。”何生观战半晌,早已动了真火,听得他应许,也不顾污浊,只拿冷水往他身下草草一冲,照样儿上去舞弄了一气。沈生任他播弄,俯身凳上动弹不得,只恨得眦目欲裂。待他完事,赵鸿才却又教个娈童换上去。何生歇息旁观,见沈生神色凄厉可怖,暗自心惊,因劝止道:“给他些颜色便收手罢。他也是有功名的人,以后若寻起旧账,不是轻巧事。”赵鸿才已红了眼睛,闻此恶胆更生,只冷笑了句:“措大功名,是甚么了不得的令箭!”说罢翻出一把解腕手擎在手里,上前一把掀开那娈童,狞笑道:“我今日便了断他这功名晋身路!”就拽着他腿翻过身来,照准那处情欲苗狠力割下,登时筋断裂,鲜血直溅。沈生浑身剧颤,脸色煞白,双目反死了过去。 赵鸿才将那团血往地上一掷,喝道:“今日须给你们做个榜样!”众娈童只吓得脸黄气短,两股战战。何生合身瘫软椅上,动弹不得,心中却叫苦:“这杀才果然作出大祸事了!原指望巴结他图个出身,如今不赔进身家,就是便宜了。”赵鸿才作恶至此,酒意翻涌,哪管众人心思,亦不理会沈生死活,便熏熏地自顾去了。 那娈童中有狐死兔悲的,眼见沈生气息奄奄,怕真出了人命,慌忙把他松开架到床上,又寻医来看。大夫见状也不敢问,匆忙止血扎束,又暗叹:“好好儿个小官人,此生废了。”好歹是救下他一条命来。沈生昏到半夜,醒时只觉腰下痛如刀割火烧,忆起前情,挣扎着往身下去,哪里还有男儿气象?痛呼一声,又昏死过去。 自此浑浑痴痴,不语不食。幸得娈童仆妇见他可怜,偷偷近前饲喂照顾,将养数日,才略略恢复神智。这夜因身体疼痛,辗转更深未眠,痛定思痛:“原还想显达后复仇雪耻,如今却残了身体,哪还能再入科场?报仇更是空谈。沈睿一生才智抱负,空落得这个下场,天道可尚存也?连沈家最后一点血脉,也断在我身上。”悲恨交加,苦叹良久。转念忽又想起,今日已是五日之期,心中更生凄凉:“可怜杜兄仍在侯我!若教他知道,岂不痛杀?他纵不嫌弃,我如何不自惭形秽,如此苟活人世,徒增羞耻了。” 越思量越是路窄。想起一应苦毒,只自恨道:“沈睿太痴,先不该与杜兄相好,误人自误;又不该轻信赵何二人,受尽侮辱。更可恨一辱再辱之后,尚不觉悟,痴心妄想报仇雪耻,终落到这不堪地步!如今势穷望绝,可见世间哪里去寻甚么天公地道?不知司可有讼案报应。”便痛下心肠,挣扎起身,拿起案上磁盏磕碎,捡了利片持在手里,心头凄凉道:“杜兄,杜兄,沈睿此生相随无望,魂魄寻你来了。”转而厉呼一声:“赵鸿才,我与你泉台路上见分明!”将利片往颈中死力一划,登时赤血迸出,玉柱倾倒,三魂六魄竟往渺冥了。正可叹:可怜七尺昂扬骨,终成千古血耻恨。 却说杜生自别了沈生,心心念念,只盼五日后再会,又恐沈生不来。苦捱到正日,大清起便往那酒楼去,枯坐一日,直等到寒月照窗,更声三催,仍不见踪迹。乃是望绝,对同来刘生道:“那赵鸿才心狠手毒,重门锁户,明思未生双翅,如何能轻易出来?可见他那日只是哄我,是不愿随我走了。”刘生只是安慰:“许是事有耽搁。待明日我想个由头,再教明思出来,到时无论他愿或不愿,兄只管带他走就是。” 杜生只是抑郁不乐。待回到住处,辗转一个更次,不能入眠。忽觉一阵风掠过,窗下隐隐立着一人,素衣染血,容色惨淡。杜生悚然而起,定眼看觑,正是沈生,因惊喜道:“明思到底来了?我只怕你失约。”沈生道:“沈睿一生钟情者唯兄,岂能相负?生不能从,死也相从。”杜生道:“明思情分,愚兄自是明白。”沈生道:“感君情深,奈何缘浅。沈睿命薄,自此望兄善自珍重,勿为沈睿所误。”杜生惊道:“既脱了一劫,你我自当相携天涯,此生死生不易,怎的又说这话?”沈生闻此面容惨变,直盯盯看着杜生,道:“荒陇孤魂,侯兄城西。”说罢颈中鲜血直涌,僵挺挺向后倒去。杜生慌忙上前搂抱,竟扑了个空,口中只叫:“明思,明思!”一睁眼却是醒了。只见合室幽暗,残灯如豆,月影西移,哪里有斯人踪迹音容? 杜生怔然片刻,才知一梦,痛呼两声:“明思,明思!”便黯然泪下。隔壁刘生听得动静,秉烛过来看觑,劝慰几句,又道:“天明我便再去赵家。”杜生垂泪道:“梦中不是吉兆,恐明思又遭他荼毒。”忆及梦中所见,失声叫道:“‘荒陇孤魂,侯兄城西’——莫不是明思他已……”便跳起身来,直往城西奔去。刘生亦随。 原来城西正是一片义冢。杜刘二人一路颠簸赶至,天色甫明。杜生踯躅坟岗荒冢间,踉跄恍然移时,便扑到一方新起坟土前,便赤手挖起。刘生大惊失色,劝阻道:“破坟见尸,乃是死罪!”杜生不听,只是咬牙挖掘,未几十指秃骨见,血泥相合。孰知竟是心感神知,挖下尺余,泥中便赫然露出一领芦席,杜生颤了手揭开一看,正是沈生无疑。只见牙关紧咬,双目未瞑,满是忿恨冤抑之色。杜生大叫一声,抱起他尸身,直挺挺昏厥当地。 刘生慌忙施救呼唤。杜生苏醒,仍旧搂抱沈生身子,见他颈上一道豁口,知是自绝,失声唤道:“明思,明思!他到底是如何惨毒你,教你宁可一死,抛了我自去?”泪如雨下,声不忍听,只搂紧了尸身遍体抚摩。待抚至腰下,忽觉异样,再看衣上亦染透黑血,心下一动,忙揭开衣裳看觑。杜刘二人同是悚然失声,摇摇欲眩。 刘生怒发冲冠,切齿痛恨道:“天下竟有这般丧心病狂的禽兽,恁般残害良家子弟,功名秀才!”杜生默然良久,忽而凄惨一笑,木然道:“莫非只有赵鸿才残害明思?杜信亦害了他。他若不为我,如何能落到这地步。那日既知他遭受摧残,还又任他回那地狱魔窟,杜信才是禽兽不如,百死难赎!”说罢眼睁睁看着沈生尸身,垂泪痛呼道:“明思,明思!你魂灵不远,且看杜信亲手为你报仇雪耻,再与你相会!你千万候我一步。”又搂在怀中抱了一霎,便放下起身,转而对刘生道:“刘兄一片高义,杜信此生无以为报。如今还要托付我二人身后事。来世必然结草衔环,效犬马之劳。” 刘生听他话歹,忙拉住他道:“杜兄要去作甚?且听小弟一言,你我速去官衙与明思伸冤。斯人斯行若不得正法偿命,真不知国朝王法为谁而设!”杜生咬牙道:“杜信七尺之躯,绵微之力,自当亲手与明思讨公道,不须再去求那葫芦提王法!”一把推开刘生,往城中疾奔而去了。 也是天道报应。杜生一路奔回城中,到铁铺买了把匕首藏在袖中,就直往赵家。孰知半路正撞见那赵鸿才,鲜衣怒马,家仆拥随,招摇过市。杜生暗想:“在此动手,一击不中,便报仇无望了。”遂暗中潜随,直跟到丰和楼中。那赵鸿才浑然不觉,把仆从留了堂前,自己却直去楼上雅间。 何生已在阁中相候,见他进来,便问道:“那沈睿之事已善后?你倒又有这闲情。”赵鸿才笑道:“恁大事体,便吓得你这地步!”何生道:“人命关天,岂是轻巧事?只怕那杜信知道后,难得干休。”赵鸿才冷笑道:“这有何难了结的?尸身埋进荒坟地里,这时节不消数日便烂得难辨了,姓杜的哪里知道?就知道了又能奈我何——前番未曾要他命,若不知趣,才教他知道我手段。”顿了顿,又道:“再者也莫只怨我心狠手毒,你功劳亦是不小。” 何生闻言瞥了他,似笑非笑,只不说话。赵鸿才见他这情状,不觉欲动兴起,便皮着笑脸凑过来,道:“莫再说这些败兴话。今日我带了好东西来,先与你试试。”说着挟着他走到榻前,手上乱扯衣裳。何生假意推道:“罢,罢,赵公子手段厉害,我哪里还敢领教?”越发撩得那赵鸿才上火,合身将他紧紧压在身子下,喘吁吁道:“知道我手段,还敢拿乔儿?今天做你个恨的……”一头已把药唌在口中,咬碎了,强喂了何生咽下,一壁在他身上乱乱掐。未几何生便身软如绵,口中“哥哥,亲”的乱唤,蛇儿般缠了他不放。 两人正在销魂时候,忽而门上匡然一响,正是杜信直闯进来,叫道:“就教你们给明思偿命!”赵鸿才悚然一惊,支起身疾问道:“你敢……”一语未了,已被杜生一刀捅进心窝,便扑然倒下,犹自抽搐未死,口中呼呵有声。杜生恨得一把掀起他来,厉声道:“你这般禽兽,血也是热的,心肝也是红的么?!”说着刀刃一挑,顺了腹腔直划下。赵鸿才身子一跳,登时粘血迸,脏器流出,热扑扑地淌了满席。 那何生溅了半身粘血,骇得直叫,却语不成声,抖如筛糠。杜生亦满脸是血,色如罗刹,瞪着何生喝道:“你也不得活命!”照准他口便是一刀。那何生吱也未吱一声,翻身滚到地下,咽气死了。 杜生拔出刀来,怔了一霎,便咬牙将赵鸿才头颅割下,提在手中,缓缓步出酒楼,径直走到街口。街上众人见他满脸遍体是血,手提个血淋漓的人头,都骇得躲避逃散不迭,只叫:“杀人害命了!”也有胆大好事的闲汉,只站得远远看觑。杜生抛了匕首,对着众人跪下,痛声道:“在下杜信,今日手刃仇人赵鸿才与何毓海,为我弟沈睿雪恨,只请街坊乡邻们做个见证!” 众人有原就认识这二人的,这才认出来,唏嘘讶叹不已,倒围得更多了。杜生又道:“列位明眼!我杜家祖上缙绅,为善乡里,从不曾触王法、欺贫弱。赵鸿才仗了父权,构陷我一家入狱,将问死罪,我弟沈睿为救我命,又被赵鸿才欺辱,遭他残害致死,弃尸荒坟……”说至此,痛哭失声,伏地不起。众人素日颇受赵鸿才欺凌,亦闻听杜家遭遇,见此无不恻然,有直的便上前去扶杜生,道:“小官人莫慌。我等与你去府衙做个见证,断不教他们轻害你命。” 杜生起身道:“沈弟已死,杜信何惜此命!今日只求列位作证,杜信非是逞凶歹毒之辈,只是天道不显,王法不公,伸冤无路,不得已手刃仇敌,为弟雪恨,亦是为列位除了一害!杜信自作自当,勿祸他人,勿累父母。”便又俯身一拜,仰天呼道:“明思,杜信来了!”说罢抓起刀来,往颈子上一勒,便得正果了。正是:命虽已断情难断,生不相从死亦从。 杜生杀得赵鸿才又自尽之后,赵家哪里肯干休,要寻杜家晦气。孰知激起众人义愤,联名写了万人书,递到官府,闹出好大声势,遂不了了之。未几赵父因严世蕃事败,遂被言官弹劾,死在狱中,合家被抄,乃至嗣绝。杜家父兄感伤杜信遗愿,乃许刘生之请,将杜沈二人比邻而葬,坟茔相距七尺。孰知葬后三日,突降大雨,彻夜狂风,天明乃止。刘生清起祭奠,却惊见旧坟荡然无存,两碑中间另起一座大冢。冢后又生出一株树来,夏初开花,晨展暮合,花叶相缠,花尽叶败,乃名“合欢”。有诗叹曰: 万般蹉跎难易心, 一往情深已成痴。 人间不得久长时, 泉下再结连理枝。 情痴记(五)在线阅读 情痴记(五) - 情误记(一) 新弁而钗 作者:楚枫岚 情误记(一) 向来姻缘天定,奈何阳误勾? 弟易姐嫁本非偶,般配一对郎舅。 月老搭错红线,世情害杀风流。 三生簿上注因由,再许来世白头。 这首《西江月》,单讲一对金姿玉质人,同是男儿,份属郎舅,却差阳错,拜过花烛,做了夫妻,相扶患难,一生不易。堪为世间第一传奇。 话说国朝嘉靖年间,福建福清县有一户人家姓乔,专开生药铺过活,家境殷富。只是乔公早逝,幸得妈妈胡氏泼辣,顶门立户,打狗撵**,撑起家业,抚育一对儿女。若说这对儿姐弟,来历倒也出奇:胡氏怀胎九月,梦见个霞帔妇人,摘下手上珠玉串子,就往胡氏腹上投去。胡氏叫了一声,转醒后便生了下一女一男,果真一般的如珠似玉。胡氏爱如心肝命,遂女名明珠,男名璧辉,字珺玉,又昵唤玉郎。常自夸口:“莫小觑我寡妇家人单势薄,这一对儿掌珠拱璧,凭他们五子福、千钟禄也不及哩!” 养到一十五岁,越发隽秀聪慧,形容又极相似,所区别者,一冠一钗而已。明珠娴静,每日只在房中针黹,已许了城中富绅金家。璧辉好学善读,早早中得秀才,却未婚配。胡氏却道:“莫听那媒婆刁嘴儿,等闲误了我儿才貌。你须争气,等到金榜题名,怕不聘得大家贵女?也教你娘讨个诰命。”璧辉笑了应承,讨她欢喜。 未几重阳,璧辉与同窗数人,相约踏郊登高,又聚饮酒楼之上。其间有一徐生,生最好风月,趁兴叫了两个优娼,伴坐调笑,弹唱佐饮。众生皆已半醉,娼妓又善逗引,一时幅巾同绣带一色,子曰共艳曲齐飞。璧辉年少,教养又严,几时见过这等阵仗,又惊又羞,推辞要走。徐生却扯了他不放,戏谑道:“姐姐尚不怯,珺玉何必羞?”又转脸对身旁粉头道:“看珺玉这形容情,真叫人疑心是女儿改装。月华儿,你验验他身去,若真是个祝英台,我明儿便托媒求亲!” 众生大笑。璧辉只羞得满脸通红。偏那月华儿最是轻佻孟浪,口齿又尖利,见他尴尬,更起兴挑逗,一把扯了他冠儿,笑嘻嘻道:“倒看是玉郎,还是娇娘!”璧辉给她这一扯,网巾也落了,发束也散了,乌溜溜青丝直垂下来,越衬得面如冠玉,颊似芙蓉。徐生拍案大笑道:“果真个美娇娥!”璧辉又急又气,直问那月华儿讨回冠巾。月华儿绕席而躲,却被桌脚儿一绊,合身扑倒窗口,惊笑道:“罢,罢!掉下去了!” 璧辉探身一看,果见一人手持那巾儿,立在街心,正往上张望。忙匆匆下楼,几步奔到那人跟前,拱手作揖,只道:“多谢仁兄捡拾鄙物,还烦赐还小可。” 有分教:无巧不成书。却道这拾巾的仁兄何人?正是金家独子,明珠未合卺的佳婿,璧辉未蒙面的姐夫,金铭铎金子坚是也。这金生也是趁了秋爽佳节,相约好友欢聚,孰知才走到酒楼下,便见一方素兰巾儿悠悠荡下,不偏不正,正落在肩头。金生拾在手里,往上看觑,恍惚见一散发丽人探头相望。金生登时心头一动,只想:“是哪家闺秀,生得这般明秀?”转念又道,“若好人家儿女,怎会这般轻薄孟浪?想必是娼门妓子。”不免可惜。 不期叹息未毕,就见个少年书生疾然奔出,径直到自己跟前,讨要冠巾。金生一怔,眼见他青丝披肩,眉目如画,庞儿羞红,真如玉碾霞染。看形容正是方才倚窗丽人,观言行却显是顶冠男儿。惊奇之下,转为惊艳,暗想:“如此玉人郎君,直教天下脂粉无色了。”呆呆望之不足。璧辉见他神色异然,只当暗笑他狼狈,脸色更红,低了声音又讨。金生这才缓过神色,递过巾儿,呐呐问道:“敢问小官人贵姓?”璧辉接了,才要开口,就听得耳边一声俏笑,却是那月华儿也跟着下来,指着二人笑道:“这才是‘孟光接了梁鸿案’!” 璧辉羞恼莫名,狠狠剜了月华儿一眼,一跺脚儿,掉头便走。金生又不敢唤,被撇落身后,空望着他一路不见了。正叹是:颠倒月下相思账,烧错佛前姻缘香。 这金生自撞见了璧辉,便似三魂走失六魄,七窍不识五味。夜不成寐,捶床倒枕,手抵牙关,颠倒回思那日璧辉颜容行止。想一回便叹一回:“真造化错配阳,意中人竟是男儿身!真天意弄人了。”转而又叹:“他便是女郎又如何?父母早为我定下乔家女儿,不日便要婚娶。今生怕是有心无缘了。”越想越是心灰意冷。翻覆几回,却仍是不甘,恨恨只想:“管他男女,不再见他一面,总能不死心。似这等人,纵与我做不成夫妻,结为知己兄弟也好。”却又懊悔未问清璧辉名姓。思来想去,月华儿倒是知道的,便往那粉头家去讨名帖了。 孰知那月华儿见他寻上门来,只道是这俊秀公子相中自己,来寻风月,喜不自胜,闭了门递茶置酒,撒娇使痴,使出浑身解数来兜搭。金生给她撮弄得又窘又羞,面滚手热,又不敢得罪她,诺诺推着,只道:“好姐姐,不须费这些功夫。我此来只为求你一桩事。”月华儿笑道:“我自知你求的哪桩事。”拈了杯酒凑到他唇边,道:“好公子,饮了这杯儿,多少事都应你。”金生无奈喝了,便道:“那日我在酒家得遇姐姐,拾得那巾儿……”月华儿越加欢笑道:“是了,这才是天降的姻缘,怎的花绣球偏抛中了你呢!”说罢竟把腰肢一转,坐到他腿儿上,勾了脖子,软语道:“好哥哥,怎的身上这般热?宽了大衣裳罢。”手儿便伸进他衣里去。 金生吃了一惊,险些将她直推下去。只能按住那手儿,苦笑道:“姐姐莫取笑。我不惯的。”月华儿已是情动兴起,哪肯善罢甘休,贴了他脸儿腻笑道:“初来不惯,我便导引你……”说着那手竟游鱼也似,直滑到他腰下三寸处,一把擒住。入手只觉颇伟,累累盈握,却是绵软松垂,毫不起兴,不禁吃惊,“咦”的一声。 金生身上一跳,一把推开她起身,脱口道:“休要轻薄,我又不是来嫖!不过是来找你问个人……”月华心里失望,又是恼羞,泼儿上来,指了金生冷笑道:“这是行院表子家,又不开药铺,又不施粥饭,你不来嫖,倒来求我保媒问卦,修桥铺路不成!”金生给堵得贴然无词,又恐给人听见,忙搁下银钱,疾然出门。月华儿气恼未消,直追出门口,冲着他后背扬声道:“看来也是个笃实汉子,倒不知是银样镴枪头,中看不中用!”街上闲汉闻言无不嬉笑。金生大窘,落荒而逃。 人道是:舌下三尺浪,嘴角五丈风。未几市井皆传,金生偷去□,上阵而败,反被粉头踢下床来,骂将出去。不几日更添油加醋,都说金家独子天阉,年二十尚不能人道,金家求医问药,花费千金,仍是无救,只能眼看香火断绝了。皆说得绘声绘色,真如亲见。也合该金生背运,偏有个卖花婆儿与胡氏最是交好,又爱弄口舌,得了这确凿消息,如闻军令,一溜烟儿直奔乔家去,撞面便叫苦:“好妈妈,真害杀你女儿了!” 胡氏听她说了原委,脸色煞白,回房便抱了明珠痛哭,没口子叫骂:“杀千刀的金家,这般坑我寡妇人家,骗我的心肝儿去!”明珠不知底,料得是自己的终身事,又惊又怕,又不敢问,只能与她抱头一道哭。等到璧辉自书院回来,母女两个已是面黄气短,泪干声咽,慌得璧辉抱了肩头道:“怎般事体,急得母亲姐姐都这般?” 胡氏见了儿子,忙把女儿支开,与璧辉一一说了,又道:“明儿就叫那杀千刀的保媒马婆儿来,情愿赔些财帛,也要退亲。”璧辉亦恨金家欺瞒,却苦恼道:“退亲也要缘由。这等缘故,却说不出口。再者过得数日便要迎娶了,金家怎肯应许?就对到公堂上,也是我家的理亏。”胡氏情知不虚,又痛哭起来,咬牙又骂:“拼上我老命去,也绝不教女儿忍苦!”璧辉忙劝道:“市井传言,未必是真。金家素来有声名,不至这般欺心。若是虚话,平白断了一门好亲,不是倒害了姐姐?即便他真不能人道,先将姐姐嫁了去,过个一年半载,便求放人回来。金家心虚,或许便应了,也不至误姐姐终身。”胡氏闻言,止了哭泣,怔然看着他,忽而抚掌叫了声:“有计了!” 璧辉不解。胡氏道:“我儿,你姐弟生得这般像,把你假扮女装,谁能识得?到时送你过去,待过了三朝,依旧回来,我便教人去闹,问他如何坑我寡妇人家,逼得他退亲!”璧辉大惊失色,道:“这怎么使得!若教人识破了,怎的收场?”胡氏道:“他既不中用,自不会碰你,怎会识破?”璧辉道:“若传言是假,又当如何?”胡氏想了一想,笑嘻嘻道:“若他是个好人,你只推说身上不便……三朝后你回来,依旧送你姐姐过去,可不是两全其美!” 璧辉叫苦道:“甚的两全其美?传扬出去,孩儿还做人不做?” 胡氏见他不从,威儿发作,指着璧辉,厉声斥道:“亏我还生得个顶门立户的儿子,现见着老娘拼命,姊妹寻死,倒怕自己被取笑!我是怎生苦受养大你姐弟的,难道再看女儿去守活寡不成!”捶足顿,又跳起身要寻井觅绳。骇得璧辉一把抱住,连声道:“孩儿去,孩儿去便罢了!”胡氏忙止了哭,拉起他手,只道:“一般心肝骨,我倒害我儿不成?我教养娘一道去,时时给你遮掩,断不会丢丑误事。” 未几吉日便至。胡氏把明珠锁在屋里,自与璧辉梳了三绺头,换了两截衣,傅粉点唇,金戴翠。待妆扮毕,只见洁如冰雪,艳似桃李,翩然一个殊色好女。胡氏笑道:“连我也辨不出了。”便叫了养娘来,细细教璧辉一些女人行止礼数。又道:“我儿千万记得:一者缓步慢行,莫扬起裙儿,露了马脚。再者低头少言,避不得时,便低低应他一声,只当害羞罢了。”嘱咐完毕,便将盖头蒙起,佯哭出门,将个假女儿,真郎君推入花轿了。 璧辉由她摆布,坐在轿中苦叹:“古有木兰男扮女装,代父从军,今有珺玉易弁而钗,替姐出嫁。真入得二十四孝了。”一路笙箫盈耳,锣鼓喧天,直送到金家去。金生已候在门口,眼见新娘跨出轿子,心头一惊:“脚倒好大,只怕生得丑陋。”越加不乐。没奈何,依旧一同走到中堂,拜过天地父母,又双双交拜,入了洞房,同坐账里。 两人各怀心事,同是忐忑。璧辉只想:“若教他看破行藏,今晚如何收拾?”金生却想:“都道我那岳母泼辣,这小姐若貌陋烈,铭铎一生休矣。”呆坐半晌,便定下心肠:“若不称心,也是命里注定——谁教我中意的偏是个男子?”取了如意秤,一咬牙挑下盖头,打眼看觑,登时惊得秤杆落地。正是:假姻缘成真姻缘,眼前人是意中人。 情误记(一)在线阅读 情误记(一) - 情误记(二) 新弁而钗 作者:楚枫岚 情误记(二) 金生犹恐眼花,定睛再看,不是那冤家又是哪个?但见黛眉粉面,锦袄绣裙,分明一个桃李佳人。金生如坠梦里,险些要问:“你到底是男是女?”却又爱惜不敢。璧辉觉得异样,微窥一眼,认得是那日捡巾之人,登时暗暗叫苦:“真是‘从前所作事,没兴一齐来’!可见欺心不得。”心头乱跳,更低了头,只怕给他认出。金生又打量片刻,迟疑问道:“你是……乔家小姐?”璧辉心虚,垂首不语,面如火烧。金生心道:“莫非天意成全?只怕有些古怪。罢了,罢了,管他雌雄真假,先容我探个究竟。”便道:“夜深了,先睡罢。”自顾宽衣,上榻睡了。 璧辉心头只是叫苦,哪里肯解衣也睡,背对他呆坐不动。金生又催促两遍,璧辉恐他生疑,不敢再推,缓缓解衣,钻入被中,远远躲了金生躺着。金生却凑过来,口中问:“冷不冷?”暗中伸足探到他被中,一勾他脚儿。璧辉慌得把身子一缩,脱口疾道:“不,不冷!”金生方才已探知他一双天足,又听他情急声音,确信男儿无疑,一时不知是惊是喜,坐起身来,一把按住他,作势沉声道:“你分明是男子,怎假扮乔家千金与我拜堂,快与我说个一二!” 璧辉见已被识破,慌忙道:“金兄切莫声张!我实非歹人,是乔家之子乔璧辉,此番无奈,代姐出嫁。”金生大惊,切切又问。璧辉无奈,只能一一说了,又道:“家母心疼阿姐,逼我相从。金兄,不,姐夫,千万体谅则个,莫教他人知道,不然小弟真要羞死了。”金生又气又笑,只叹道:“原来你竟是我妻弟了。倒费煞我好一场找寻,又闹出这等笑话。”璧辉闻言疑惑,金生笑道:“莫非忘了重阳佳节,天上落下孟光案?”璧辉忆及那日尴尬,不禁满脸羞红,色如霞晕。金生见他如此形容,情动难遏,合身转入他被窝,翻身压上搂抱住,道:“你误我到这地步,怎的赔我?”便上手抚摩,乱扯他衣带。璧辉惊道:“姐夫作甚?我是男子,休得取笑!” 金生恼道:“分明你害得我被那娼妓取笑,如今传得满城都知道了,倒不管我怎么做人。”便把经过细细说了。璧辉听得好笑,又恐添他气恼,只能忍笑道:“小弟这里先行赔罪。过了三朝,就换家姐回来。等来年抱了外孙,便还姐夫清白。”金生看他一晌,却道:“我还要换别个作甚?我只要你。”说罢低头吻落,把舌尖探入他口,先结结实实做了个嘴儿。 璧辉给他舌挑唇咂半晌,心跳如鼓,体软如酥,暗叫了声:“不好!”忙推他身体,恼道:“姐夫再戏我,便喊人了!”金生哪里肯放,紧紧搂着,戏道:“你还喊哪个?花烛夜新娘子叫唤,羞也不羞?”说着硬扯了他手,贴到自己腰下,喘吁吁道:“你不是来探我‘虚实’的?你瞧这可中意……”璧辉只觉触手铁硬滚烫的一条情,抵在自己股间,勃然欲怒,直慌得往回躲,却合身都给金生搂住压死,哪里躲得开?金生几下扯脱他贴身衣裳,连下身小衣也脱了,露出明珠美玉也似的身体,滑如脂酥。金生爱不释手,口手并用,遍体游走,抚摩亲昵不已。 璧辉年少,与□半通不通,未几便被他挑得情动欲起,通体滚热,神飘魂荡,蜷在金生怀中喘作一团。金生怜惜,到他腰下,只觉情已高高翘起,知他亦情动,低声哄道:“从了我罢,从了我罢。”璧辉喘着,只是摇头。金生又逗他。璧辉难忍,颤声道:“这般没廉耻事……再者岂能不念家姐?”金生搂紧他,柔声道:“与我拜堂的是你,我还想哪个?好冤家,既拜了天地,岂能不与相公花烛?”璧辉至此心似水柔,情比火热,再也推他不住,低叹了声:“真个前世业冤。”便随金生去了。金生捧了他庞儿,恣意亲了个翻覆,便腾身上去,启开他双股,抚上那情窟揉了一霎,觉得柔软,便将情缓缓抵了进去。璧辉初时不惯,只觉痛楚。所幸金生从容呵护,未几苦尽甘来,食髓知味。金生乃放开手段,大肆杀伐。正是: 一个久经相思,终偿心愿;一个初试云雨,才解情账。一个喜差阳错,倒成全你我姻缘;一个叹缘误份差,却颠倒男儿衣裳。礼拜花堂,结下情郎痴舅,被翻红浪,浮起真凤假凰。金风孟浪,吹皱桃李春水;玉树枝乱,拂醒沙暖鸳鸯。春宵一刻千金值,何必虚度叹荒唐。 云雨几度,心意方足,相拥喘息。金生笑问:“手段如何?”璧辉瞥他一眼,哂道:“亏得还传你是‘使君不能’。”金生大笑,道:“非是柳下惠,未逢意中人。”二人相视而笑,搂抱入眠。 却说那养娘卧在耳房,心中只怕璧辉给识破了,哪里敢合眼?支起两耳,全神听那壁动静。初时安静,才觉心安,孰知未几便闻私语切切,床榻摇曳,喘息低吟。一时只疑心做梦,待听得确实,大惊失色,肚里叫苦:“说什么天阉,难道是小官人反给他赚了去?罢,罢,若教主母知晓,我是不必活了!”彻夜未眠。苦捱到次日清早,养娘来替璧辉梳妆,见他颈间姹紫嫣红,尽是断云零雨痕迹,心知是实了,背转金生,痛惜落泪道:“这倒怎么好?怪我顾看不周,教小官人吃的这般苦!” 璧辉不听则罢,一听满脸通红,牙关打架,只道:“不,不,不苦!”甫一出口,更羞惭无地,话也说不出了。养娘咬牙暗咒金生千遍,转念却又低低问道:“他果真是个‘好人’?”璧辉哪里能答,低头不语,却连后颈也红了。所幸一旁金生梳裹完毕,便叫了他一起拜见父母,养娘相随。 那金母见了“媳妇儿”美貌,欢笑道:“好标致的模样儿,真与我儿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儿。”看了一看,又道:“身量也高挑。”养娘忙道:“主母便体高。”金母笑了点头,道:“家中人丁单薄,你们恩爱,早日添孙抱女才好。”金生应承,眼角儿瞥了璧辉只笑。璧辉不免腹诽:“洞房以身相替了。若教我生子,岂非缘木求鱼?” 拜罢亲长,依旧回房。璧辉见眼前无人,埋怨金生道:“昨夜你那般……都教人听去了!”金生问了缘故,笑道:“花烛新停,玉人在怀,再不动情,我那‘无用’的声名岂非真坐实了?玉郎也须给夫君做个人证!”璧辉恼得狠剜他一眼,目含嗔怨,面浮酡红。金生见此,意生情萌,扣死了门,返身便搂了璧辉,滚落榻上,又来纠缠厮磨。璧辉慌忙推道:“青天白日,哪有就闭门锁户的理?羞也不羞?”金生笑道:“新婚三日无规矩。何况传嗣事大,母命难违。” 璧辉听得“三日”,暗叹一声,默默随他去了。金生此时情热如沸,哪能察他心事,搂着亲昵抚摩半晌,挑得璧辉情动难耐,便教他仰面横身而卧,金生立在地下,缓缓挺身而入,恣意颠簸风流。此番新人已做旧人,分外情热意浓。璧辉情至极炽,不觉双腿缠上金生腰背,闭目颤吟。金生亦情难自禁,轻唤道:“玉郎,玉郎……许我可好?”璧辉不应。待得事毕,相拥休憩,金生抚弄他头发,又问:“玉郎,真与我结了白头缘罢?” 璧辉默了一霎,便道:“家母原有安排,姐夫既然无恙,三朝后便换家姐来。”金生道:“叫甚么姐夫?与我拜堂的是你,还换谁来?”说着搂紧不放。璧辉推开他半边,微怒道:“你三书六礼,聘下家姐;此番皆家母不是,璧辉欺瞒,家姐何辜?你这般生要逼死她不成?”金生凝目看他半晌,方低声道:“我自知道。只是舍不得玉郎去。”璧辉道:“事起本是荒唐。岂可一错再错?”金生怔然道:“玉郎便不恋我?”璧辉低叹一声,良久无语。甘尽苦来,相对酸楚。 也何当有事。偏这日金母路过房前,见房门紧闭,心中暗笑,却又隐约听得叹息之声,不觉生疑:“新婚燕尔,蜜里调油也罢了,有何能长吁短叹的?”自门缝中望去,却见二人搂抱榻前,金生手抚璧辉颜面,神色依恋不舍。越加困惑,转念一思,疑道:“莫非媳妇儿身有隐疾,我儿爱惜,只怕不能长久?呀,这没天良的寡妇家,我统共一个心肝儿,倒教她这般坑煞了!”又气又急,却不好直问。想了半日,倒真生出条计策。便趁金生不在,进了新房,笑盈盈对璧辉道:“我儿这两日也累了。那壁已烧了热汤,与你净身消乏。”璧辉心头忐忑,却不敢推脱,只能叫了养娘,硬了头皮随她去。金母把璧辉引到隔间,假意闭门走开。等了盅茶功夫,叫了声:“我儿,汤可冷了?”便推门走了进来。 璧辉方除了衣裳,吃了一惊,蓦地转身,正和金母撞个正面,掩之不迭。金母登时双眼发直,舌头打结,指着璧辉叫了声:“你,你,你这……”缓过神色,满面羞怒,转身便走。径去质问儿子:“你娶的媳妇儿,怎的变做了男子?”金生情知已被识破,把心一横,反道:“媳妇儿是父母大人聘下,傧相花轿迎来,孩儿怎知如何变作男子?”金母哑口,愣了一霎,便道:“必是那泼辣寡妇欺心!我且教人把那小杀才绑了,再去问她乔家,她女儿到底是疯是麻,倒使出这下三滥招数,恁般欺哄于我。” 金生见她要与璧辉为难,慌忙一把扯住了,疾道:“若绑了他,不如绑我!”金母闻言大怒:“不长进的逆子,你倒这般偏袒于他!你既早已知觉,当时怎的不说?”金生索双膝跪下,道:“无论女儿男子,总归是孩儿娶回的……我不教他去。”金母呆如木**,叫了声“好个不肖子!”便闷得背过气去。金生大急,扶起母亲,连声换人。一时**飞狗跳,阖家乱作一团。 情误记(二)在线阅读 情误记(二) - 情误记(三) 新弁而钗 作者:楚枫岚 情误记(三) 却说璧辉被金母撞破,慌忙套了衣裳,逃回房中,心急欲焚,苦无良策。正等着金生回来商议,孰知却是养娘撞进来,直叫道:“小官人,事发了,事发了!金家主母方才责问姑爷,却被姑爷顶撞,正气得发昏哩!如今怕连金爷也知道了。”璧辉大惊:“闹成这地步,岂非为难他?”便要去找金家父母赔罪。却被养娘一把扯住了:“小官人此刻去,平白火上浇油。若教他们把你扣住,人赃俱获,倒教主母怎生转圜?趁着正乱,走脱为妙。”软劝硬说,好歹教璧辉除了女妆,胡乱捡了金生衣裳鞋袜穿起,慌慌张张离了金家,径回家中。 胡氏见了儿子张皇归家,情知是被撞破了。问了一气,倒不急慌,只问道:“姑爷确是无妨?”璧辉闷头不答,养娘却啄米价点头:“无妨,担保无妨。”胡氏笑一笑道:“我自有计较。”便备了果物茶点,又唤璧辉道:“换了衣裳,随我去金家‘探病’。”璧辉哪里肯,只道:“脸面也丢尽了,如何还踏得进门去。”胡氏挑眉扬声道:“好孝顺的儿!只顾自己颜面,倒不想亲娘单刀赴会,可会吃得他家的亏?”璧辉心道:“谁能与娘亏吃?”却没奈何,又到底不舍金生,换衣随母亲又往金家去了。 那壁金母气闷当地,众人倩医灌药,手忙脚乱半晌,乃徐徐苏醒,只眼望金生,气得淌泪。金生悔愧无地,默跪床头,不肯起身。金母又是气闷,又疼惜儿子,一发不可开交。恰此时胡氏母子上门,金母怒气头上,撞面便道:“好个丧天良的虔婆儿!我正要找你去,你倒觍颜上门作甚?”胡氏瞟一眼金生,暗想:“倒配得我女儿。”便笑盈盈道:“不敢。亲家既不爽利,我们母子该来看觑。”金母道:“谁是你亲家?这媳妇儿我家不要了。即刻教我儿写一纸休书,你趁便带与令千金便是。”胡氏“咦”了一声,道:“你家昨日才五牲六礼,花轿锣鼓地上门迎亲,一路街坊四邻皆看在眼里。不过一夜工夫,我女孩儿倒犯了‘七出’哪项,便要休弃,你须说个明白!” 金母气急,手指璧辉道:“莫不是你偷梁换柱,教这小杀才替姐出嫁,使恁般龌龊欺哄我儿!”胡氏搂住儿子,亦扬声道:“天地良心!姐妹易嫁或有之,几曾见把儿子替了女儿出嫁的?乔家只此一独苗儿,我发昏了会把儿子送与你家不成?”金母一时哑口。胡氏又道:“我倒要问你,我好好的女孩儿送来,到底犯你哪条家法,三朝未过,便哭哭啼啼赶将出去,又立逼姑爷休书?便是对上公堂,青天老爷在上,也不许这般欺负我寡妇人家!”金母气得面色如土,对金生喝道:“你去与她说!”金生眼望璧辉半晌,对胡氏深深一揖:“请令郎借一步说话。” 胡氏金母一时怔住。金生又说一遍,璧辉不待母亲应允,便随金生进了隔壁耳房。相对默然移时,璧辉乃道:“此番荒唐,累得姐夫与令堂如此,璧辉惭愧,替家母赔罪。”俯身便拜。金生扶住,趁势搂抱入怀,低道:“若无这番荒唐,怎得和玉郎做一场花烛?”璧辉黯然不语。金生又道:“玉郎,家母要我写下休书,你却教我如何?”璧辉叹道:“花烛未烬,便被休弃,家姐如何过活?千错万错,错在璧辉一人,乞姐夫怜惜,莫弃了姐姐。”说着不觉垂泪。金生默然抱着他,半晌才道:“你终究……要我做你姐夫。”璧辉续道:“姐姐贞烈,若遭休弃,必然难活,两家转眼化亲为仇,你我又何堪?一世郎舅,总胜似仇家陌路。” 金生惨然笑道:“郎舅自好过陌路……却奈何不似夫妻。”璧辉颤声道:“天意弄人,问君奈何?今生缘至于此,惟愿姐夫姐姐恩爱和睦,一世白头。待来世……来世璧辉自愿妻之。”说罢眼睁睁望着金生,又道:“‘还将旧来意,怜取眼前人’。”金生点头道:“都听你的。”怔怔看了他一晌,便撒手放开,转身出去了。 金生回来母亲跟前,重又跪下,道:“母亲大人息怒,容孩儿一言:此番差阳错,起因皆孩儿顽劣,岳母大人爱女心切,乔家千金却是无辜。金家世代良善,何忍刻薄与她?何况昨日迎亲,今日休妻,众人不明底,届时街谈巷议,非但两家羞耻,亦是孩儿薄幸无行。不如一条锦被遮盖了去,孩儿夫妻保全,两家依然亲好,岂非两全其美?” 金母听他说得入情入理,不觉心动,只余怒未消,道:“真好痴儿,这般刁钻破落户,教养出的女儿岂是我儿良匹?”金生道:“吾家诗书传代,家风闺范严谨,不怕教不好媳妇儿。待她进门,孩儿严加管束便是。”金母不再说话。胡氏手掌一合,笑道:“姑爷果然通情达理,当真是我乖女婿!”笑眯眯上前扶起金生,又对璧辉喊道:“玉郎出来,拜过亲家母与姐夫,便随我回家,送你姐姐过来!”璧辉默默看了金生一眼,便行过礼,随母亲去了。 絮言休提。却说明珠到得金家,只因前一场风波,金母自然不喜,冷脸待之。所幸明珠生温顺,侍奉公婆极是恭孝,无论呵责,坦然受落,色无少动。遇得金母卧病,明珠朝夕于榻前侍奉汤药,衣不解带,眉不交睫,待金母痊愈乃止。平素又善解人意,于公婆丈夫之喜怒好恶,体贴入微,承合顺意。金母乃渐渐转怒为喜,不过一年,眼前便一刻离开她不得。与金生夫妻间亦和睦,越一年,即生一子,小名康儿。阖家欢喜,自不必提。 也合该双喜临门。时逢乡试之年,金生与璧辉皆赴福州应试,同中举人。胡氏喜不自胜,待明珠抱子归省,置酒与郎舅二人庆贺。席间金生、璧辉相对而坐,目光相避,不交一语。胡氏抱了康儿逗哄,越看越喜,欢笑道:“好块粉团儿般的稀罕,看眉眼倒像玉郎小时。”明珠端详笑道:“可不是像。”金生亦笑了一声,随道:“老话儿便说,外甥随阿舅。”转眼却见璧辉也正看过来,和他目光一触,便慌忙闪开。 胡氏又嗔道:“眼见你夫妻和美,孩儿也有了,做娘的心也放到肚里。只你兄弟执拗,这几日媒婆儿踏平了门槛,他却不依。”金生注目璧辉不语,璧辉强笑道:“孩儿年少,正是攻书课业的时候儿。当初母亲大人不是教儿登黄金榜,娶贵家女,给母亲讨得诰命旌表?”胡氏笑道:“好孝顺的儿,亏你还记得!”璧辉笑了一笑,便垂目闷坐,再不言语,少时离席而出。金生伺胡氏明珠不察,亦出门寻去。 金生随在璧辉身后,一路相跟,璧辉似是失魂落魄,竟毫不察觉。过了厢房回廊,径直去了书房。金生停在门口,自缝隙中见璧辉点了细烛,自书架匣中取出一物,展在手中抚摩看觑。金生眼见此,再按捺不住,推门进来。璧辉吃惊回头,见来人是他,呆了一呆,呐呐道:“方才想起这衣裳……拣出来,正要交给姐姐带回的。”金生走近前去,低声道:“宁可开箱捡衣,也不肯席间看我一眼?” 璧辉不语。金生又问:“玉郎为何不娶?可是前番花烛犹未忘?”璧辉眼望手中旧衣,怔怔道:“怎的能忘?又怎的不想忘?”金生唤了声“玉郎”,便伸臂去搂他。璧辉推挡,金生抱得愈紧,几番拉扯阻搡,案上细烛扑落熄灭,合室一片幽暗。 金生喃喃道:“玉郎,玉郎……两年可想煞了我,容我再抱你一抱。”璧辉闻言身体僵住,任他搂抱怀中。金生搂紧不放,贴着脸庞,耳鬓厮磨。璧辉低声道:“这两年……你待姐姐很好。”金生道:“你交代的,我岂能辜负?无非是‘相敬如宾’。”璧辉微微点头道:“多谢。这般我便安心了。”金生默了一霎,道:“我却是日日提心吊胆。见了贤妻,只想玉郎。” 璧辉疾道:“这怎使得!你,你须真心待她。”金生低声道:“我如何不想真心?‘还将旧来意,怜取眼前人’……奈何这眼前人,到底不是意中人。”璧辉闻言动容,金生又道:“玉郎说‘前世业冤,来世报偿’,我问玉郎,莫非此生你我便是白遇见了一遭儿?世间几曾见过转生来世,岂非空一场水月镜花盼?……玉郎甘心否?”璧辉颤声叫了句:“姐夫!”金生恼道:“还叫我姐夫?”便扳过他脸,照准唇角咬了下去。 璧辉至此,又是悲辛,又是依恋,任凭金生搂抱做弄。二人依墙厮缠良久,皆已心迷情热,金生喘吁吁道:“玉郎……”便扯了他手,硬按进自己衣内,贴到上,触之滚热。璧辉亦合身酥麻,委顿在金生怀里。正在情动关口,忽听得外间亦有人唤道:“玉郎,玉郎!”却是明珠声音。二人一惊,顿时绮念全销,呆如木**。正是:分开八片顶阳骨,倾下半桶冰雪水。 原来胡氏见二人离席不归,教明珠去找。明珠宅前屋后寻找不见,便到了书房,见得里头漆黑,唤了几声也不见应。孰不知二人倚壁而立,听得她边唤边走近了,屏息僵立,不敢少动。明珠自语道:“咦,能哪里去了?”又唤了丈夫两声,才缓缓去了。二人方长出口气,相对默然。金生暗中索,握住他手,攥紧不放。璧辉呆了一霎,低声道:“姐夫,不可误人自误。”便挣脱开手,转身去了。 金生独自默立片刻,才慢慢回到厅中。璧辉已坐回席间,看觑胡氏逗哄康儿取笑。见他回来,胡氏便问:“你郎舅都哪里去了?”璧辉支吾两句,金生却不答话,看他一眼,便闷坐吃酒。未几玉山倾倒,酩酊大醉。明珠忙扶他回屋歇了,喂了醒酒汤,擦身拭面,伺候半晌,自己才得安置。睡到半夜,听得丈夫梦中唤渴,明珠忙披衣起身,斟了热茶,送到嘴边。金生由她服侍着喝尽了,微睁开眼,呆看一霎,忽然开口轻唤了声:“玉郎,玉郎。”明珠听得真切,心头一惊,手中茶盏扑然落地。再看金生,已然倒下,沉沉又睡了。明珠哪里还能合眼?前思后想,心中了然。只默坐床头,看着丈夫垂泪,天明方至。正可叹:一念之差终身误,几回错认枕边人。 情误记(三)在线阅读 情误记(三) - 情误记(四) 新弁而钗 作者:楚枫岚 情误记(四) 未几便近大比,举子皆要入京赴试。孰知胡氏乐极生悲,着了风寒,卧床半月,挣扎不起。惦记着璧辉大事,因叮嘱道:“我儿,娘现在不中用,为你准备不得了。你不如和你姐夫同去,一路有的照应,我也安心。”璧辉道:“时日尚早,母亲何必担忧?我等母亲见好了,再去不迟。”胡氏劝他不动,只是叹息。 璧辉置铺于榻前,朝夕侍奉汤药,因念金生将行,便瞒住姐姐,又侥幸胡氏或不日见愈。孰知胡氏病势愈加沉重,待金生辞去后数日,便现出下世光景,对璧辉道:“快去教你姐姐带康儿回来,与我再看一眼。”璧辉又惊又急,慌忙去金家接回明珠母子。待姐弟扑到榻前,胡氏已是灯枯油尽,气息恹恹,扯了儿女手道:“咬牙苦受了十几年,你们成人,我也有脸见你父亲了。”便垂下泪来。姐弟已哭得说不出话。胡氏看看明珠康儿,又转眼望着璧辉,吐出句:“明珠,好生看觑你兄弟。”说罢便双手一撒,魂入阎罗了。姐弟两个只哭得天悲地惨,披麻戴孝,守灵浆奠,自不必提。 待守过了七朝,便要出丧。乔家祖坟却在福宁县郊,璧辉姐弟便带了家人,一路啼哭,抚棺送去福宁。康儿幼小,离不得母亲,只得携带。金母放心不下,又教几个可靠家人相随照应。待得入葬合坟,一应妥当,返身赶回,已是半月有余。孰知才到城郭外,便见舟挤车轧,人行攘攘,男女老少,形色凄惶。璧辉吃了一惊,拦住一人探问,才知倭寇勾连海盗,趁了官军不备,上岸四处烧杀掠,无论贫富贵贱,尽被荼毒。有幸躲过一命的,便仓惶出逃避难。 璧辉听得心惊跳,忙问:“城东金家如何?”哪里有人知道。璧辉心道:“糟了,糟了!他不在家中,金家只余老弱妇孺,遇此大难,不知作何下落。”忙回到车中,却不敢和明珠直言,只教她母子留在车中,送到妥当处,留下家人看觑,自己带了一仆,入城探勘。但见: 合城碧血白骨,遍地硝烟焦土。战火尚燃,烧尽几处繁华;泪目难暝,识辨谁家娇儿?昨夜温柔梦未醒,今朝魂断恨难平。世间不见飞将军,反教夷奴祸苍生。 璧辉心急如焚,直往城东。远远觑见金家,门户洞开。璧辉慌忙两步扑去看觑,门庭处已烧得焦黑一片,房倒屋塌,狼藉不堪。璧辉与那家人站在门外呼喊半晌,一丝人声不闻。璧辉还要进去找寻,家人拉住他落泪道:“罢了,罢了,想那倭人过处,老弱都杀害了,青壮妇女掳走,哪里还有活人剩下?我家主母若能逃过,想必也避难去了。舅爷如此也是徒劳。” 璧辉呆立当地,怔然道:“我如何向他交待?”家人道:“只要舅爷护得娘子与小官人平安,我家官人便感激不尽了。”璧辉念及明珠母子,放心不下,乃出城返回。明珠等在车中,望眼欲穿,璧辉不能隐瞒,只得徐徐说了。明珠悚然失声,俯身恸哭不止。正是:一别乡关隔死生,孝衣又添新泪痕。 康儿见母哭泣,亦啼哭不止。璧辉抱起康儿呵哄,眼见道路上难民狼狈,捱受不住的便抛儿弃女,单身逃命,暗想道:“也是侥幸。若非送母入葬,姐姐与康儿也不保了。他如何能受落?”想及金生,心下惨痛,便与金家老仆商议:“倭寇四处掳掠,此间终是险地。去他处也是避难,不如北上入京,寻了你家官人,再作计较。”老仆垂泪道:“听凭舅爷做主。”璧辉乃与明珠说了,一行折返往北,凄惶惶去寻金生。 出得福建,便入浙江,到得杭州,璧辉寻了一家远亲,借得些盘缠,便和家人去渡口赁了只船,接了明珠母子上来,沿运河北上。不期璧辉年轻涉世浅,仆从又少见识,全不知江湖禁忌,世情险恶,这一遭便上了贼船,扑身撞进歹人手中。正是:身如五更衔山月,命似三更油尽灯。 原来那船家姓吴,诨名吴三蛇,早年便在绿林黑道厮混,做得杀人越货勾当,后被仇家追命,才隐姓埋名,在江上撑船,吃得一口苦饭。见璧辉衣冠子弟,一行老少避难寻亲,暗中便生不良之心,再窥见明珠貌美,愈发按捺不住,心道:“惭愧!真个老天爷送与的,说不得重旧业了。”待到夜深人歇,暗中移船,泊入一片芦苇中。吴三蛇与几个水手提了刀子,入船舱,先将仆从养娘杀尽,抛入江中。璧辉与明珠已听得动静,抱了康儿,躲在舱角,不敢动弹。奈何康儿啼哭,吴三蛇闻声寻来,一把扯过璧辉,便也要杀。 明珠见状扑身过去,护住璧辉,哭求饶命。吴三蛇道:“你莫怕,乖乖从了我,便不杀你。”明珠知他见色起意,心下悲苦,没奈何道:“妾已无家可归,既得大王垂青,有何不从?只是大王若与我做夫妻,怎能杀我弟我子?求大王放了他们去,妾终身服侍大王,绝无反悔。”说罢眼泪直流,又道:“若伤了他们命,妾也唯有一死了。”伏地叩头,泣不成声。 吴三蛇见她婉转啼哭,梨花带雨也似,越发可怜,顿时合身酥软,心中盘算道:“这等美人,若真顽过一发便死了,太过可惜。罢,罢了,不如放了两个不中用的,教她甘心从我。”因道:“依了你,只你兄弟莫生事端才好。”明珠道:“只要大王放一条活路,我姐弟便感激不尽。”吴三蛇点点头,道:“料得他也奈何不得我。”便出舱去,教水手把船停到岸边。 明珠惊魂甫定,抱起康儿,贴着脸庞呵哄抚摩,又对璧辉道:“好玉郎,这块便托给你了,你好好儿的将他交与他父亲。”璧辉道:“阿姐说的甚么?我怎能抛下你不顾。”明珠哭道:“你留下便都是一死,这般好歹能教你和康儿活命。母亲遗言,教我好生看觑你,玉郎,你也须应我一句,万勿看好我儿和,和……他。”璧辉哪里肯应,搂住姐姐不放,失声痛哭。 姐弟抱头哭了一霎,船便泊岸,那吴三蛇在舱外喝促。明珠狠心推开璧辉,急忙裹了些许细软,与康儿一起塞进他怀里,道:“我死无憾,金家这点血脉,便在你手上了!”璧辉犹自牵衣不肯,明珠变色厉声道:“再不去,我便立死在你眼前!”说罢便喊吴三蛇,撵他下去。璧辉无奈何,怀抱康儿,给两个汉硬丢到泥塘泊中,眼睁睁看着明珠伏在船头,望了他两个哭,却越行越远,转瞬不见了。 璧辉眼见明珠被掳去,心如刀绞,淌在泥中追赶半晌,哪里追得上?立时便想诉官缉盗,救回姐姐。不期怀中康儿啼哭挣扎,才悚然惊醒,暗想:“常言‘撒手公县令,葫芦提刑法’,我一个外乡人避难至此,哪里寻得青天,便肯申我冤仇?再者那强盗恁般猖狂,万一是官贼勾结,我无所惧,康儿怎生经受?若有万一,委实无颜见他与姐姐!只能先寻着他,安置了康儿,再做打算。”便强忍眼泪,脱下外袍将康儿包住,拖泥带水地跋涉上岸,细辨道路,往城中行去。待到城下,天色大明,璧辉着人一问,才知已到直隶地界。他不敢再雇舟车,想着离京已不远,便自己抱了康儿,徒步而行。待赶至京中,已经半月有余,大考方毕。璧辉便四处问询客栈举子,打探金生消息。 却说明珠被强盗掳了去,伏在船头眼见兄弟与娇儿远离,哭得软在甲板上不起。未几行至数里,那吴三蛇吃得半醉,扯了她拖至舱中,便要行奸。明珠哪里肯从,哭泣挣扎不休,吴三蛇恶儿上来,一掌将她打在地上,扑身上去便扯衣裳。明珠情急生智,拔下头上宝簪,闭目下死力朝他刺了过去,正中左目。吴三蛇身子一跳,翻滚地下,掩目嚎叫。明珠已是魂飞魄散,心道:“到此地步,盼不得夫妻团圆了!”便把心一横,推开舱门,扑身跳进江心。可叹:原本良家娇养女,却成异乡含冤魂。 想是心感神知,明珠姐弟母子惨别之时,那壁金生远在京中,深夜独卧客栈,忽的失声惊醒,只觉心惊颤,汗出如浆,坐卧不宁。随伴书童道:“官人可是梦噩?还是着了风寒?”金生茫然摇头:“未曾做梦,也不似有病。”书童又道:“莫非他乡有甚邪物,魇着了官人?我明日请个道士来。”金生斥道:“哪来的这些疯话?想是头几日大考累着了,歇歇便好。” 孰知捱到次日,愈加不安宁。那书童忙出门请医抓药,也道天缘巧合,正撞见抱着康儿寻的璧辉,连求医也顾不得,便急急将他引到客栈。金生已起身不得,卧在榻上正在煎熬,见璧辉形色仓惶,独自抱子而来,大惊失色,连忙追问。璧辉见他如此,惊痛交加,哪里还敢说,只是咽泪不语。金生急得捶床,直道:“你这才是生要逼杀我!”璧辉无奈,只得徐徐说了,说到与明珠失散,泪尽声咽。金生听得自己不知觉间,已是家破人亡,亲散妻离,怔怔呆了半晌,忽的面容惨变,失声叫了句:“好苦!”便一口黏血喷将出来,直溅到璧辉襟上,昏死过去。 自此越加病沉,终日高烧昏懵,卧床不起。书童家人四处请医,皆道是惊痛伤心,须是徐徐调理。然安神定痛的药石也不知用了多少,泼在沙上也似,毫无起色。璧辉见此,心如火焚,一壁顾看康儿,一壁照料金生,夙夜不息,未及十日,亦形销骨立,勉力苦受而已。不期这日夜深,金生高热又起,面颊赤红,昏然呓语。璧辉给他灌药拭体,百计无效,见他犹自周身寒战,抖似筛糠,慌得掉泪。情急中忆及幼年病弱,胡氏偎抱取暖,忙除了衣裳,赤身钻入被里,搂住金生,如怀火炉。 金生给璧辉贴环抱着,寒噤稍止,汗出如浆,口中犹自昏语不止,一时呼喊母亲,一时又叫妻子,转得一刻,却低低唤道:“玉郎,玉郎!”双手便四处乱抓。璧辉听得真切,忙握住他手道:“玉郎在。”金生昏懵间似有知觉,伸臂搂紧他不放。璧辉心头悲辛莫名,怀抱他更紧,喃喃道:“玉郎在此,玉郎在此。”如是肌肤相贴,呼吸相闻,过得个余时辰,金生渐渐平息,璧辉是累极了的人,不免昏昏欲睡。又耽心金生,打熬着不敢合眼。正在似睡非睡间,忽觉耳边有人轻唤:“玉郎,玉郎。” 璧辉朦胧看觑,只见灯下隐隐侧立一人,通体素白,眉目含愁,正是明珠无疑。璧辉惊喜道:“姐姐脱险了?恁长路途,怎生寻来的?”明珠道:“至亲骨,挂心牵肠。莫说是山重水叠,便是阳阻隔,也要寻来。”璧辉暗觉话音不祥,却不敢问,只道:“姐姐来了便是万喜。姐夫忧痛成病,康儿也思念母亲,终日啼哭。”明珠闻言,凄然垂泪道:“尘缘已尽,纵不割舍也无用了,今夜之后,便是永别,夫妻骨,再无相念。”璧辉惊道:“姐姐怎的说这话?”明珠不答,只凝目相望,低声道:“好玉郎,你与他情好,我尽知道了。阿姐福薄,自此夫君娇儿,皆托于弟也。”说罢又念谒道:“因缘天定,奈何情衷。二十年尽,一双道僧。”福身两拜,湮然而隐。 璧辉悚然失色,慌忙起身拥抱,孰知入怀轻烟,扑然落空。他身子一跳,失声惊醒,睁睛一看,天色未明,残灯犹照。身旁金生竟已转醒,见他神色,低唤道:“玉郎?”璧辉怔了怔,便问:“姐夫可好了?”金生道:“出得一身透汗,倒不心闷了。这几日……生受你了。”璧辉才觉二人仍赤身相贴,顿生尴尬,便要起身披衣。金生却道:“玉郎,方才我梦见明珠前来诀别,非是吉兆。”璧辉闻言,忆及梦中所见,亦是惊痛,却不敢说,只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姐夫又在病中,一时昏懵,做的什么准?”金生不语,少顷却颤声道:“你何必再哄我?玉郎明明也知,明珠落到恁般歹人手中,绝无生路。便是我母,年迈体弱,也绝难逃脱此劫。”说着黯然泪下,又道:“不想一夕之间,金铭铎家破人亡,落得孑然空身!” 璧辉亦是凄凉欲泪,却想起明珠梦中嘱托,转语道:“康儿尚嗷嗷待哺,姐夫岂是空身?”金生道:“待康儿成人,亦当怨我无能,救不得他母亲。”璧辉一默,便道:“我怎会容他怨你。”金生怔然。璧辉又道:“姐姐诀别时嘱托,教我代她顾看康儿和……和姐夫。我如何能负她?”金生低道:“玉郎……”璧辉暗中索,握起他手,道:“璧辉如今除却你与康儿,再无一个亲人,注定是相依为命了。”金生容色震动,凝目看他良久,才轻轻道:“原来玉郎此生,非但替姐出嫁,还须代这相夫教子之劳。”相视一笑,酸泪乃下。皆不知悲喜。 自此金生振奋神,又调理几日,乃渐痊愈。便将康儿托付家人照看,心怀一线生机,与璧辉径往直隶,将明珠被掳一事报官。孰知那县大伊最是疲塌糊涂,背后人称“黏鼻涕”,见了如许麻烦公案,十分不耐烦,只道:“缉拿盗匪,最怕延迟。事发月余才报,那贼子早声匿迹,教本县哪里寻去?”却顾忌璧辉皆有功名,少不得作势敷衍,到底不了了之。金生忿然,欲与之争,璧辉忙劝道:“你我异乡生人,正是‘人在屋檐下’,如此徒逞意气,于事何补?只可从长计议。姐夫此番若得登科,便好与他们说话了。”金生无奈,只得与璧辉归乡。 此时倭患暂息,外逃避难的次第返回。然城中仍遍布疮痍,失家男女委之道路,悲啼哀嚎,惨不忍闻。金生到得家中,触目皆是断壁残垣,瓦砾狼籍,不免痛心凄凉。又遍访相熟街坊,打探母亲消息,一无所获,乃是望绝。 是夜与璧辉、康儿宿于郊西老宅,痛定思痛,辗转更次,乃对璧辉道:“煌煌天朝,清平盛世;外有倭奴肆虐,内有盗寇横行。致使黎民流离失所,妻离子散,人命如草。是我国朝无力平倭?各地官衙果真奈何盗匪不得?到此地步,皆当归罪谁人?”璧辉默然半晌,长叹道:“官军失防,官场推诿,亦非一日两日。不过都是百姓苦受罢了。”金生慨然道:“此番我若登皇榜,必然尽一生之力,平倭靖匪,为我母我妻报仇雪恨,为天下苍生再造清平。” 许是天遂人愿。未几便接京中捷报,金生果然一举登科,中得二甲十七名。因逢母丧,遂在家守制三年,苦读兵书,做平倭兵略十二策,上呈巡抚。时太子少保胡宗宪授浙直总督,总领东南三省剿倭缉盗事,见金生所献兵略大喜,待其丁忧期满,便知会吏部,擢为巡按,入军供职。金生乃与璧辉同往浙江赴任。康儿已满五岁,璧辉终日教养,一刻离身不得,遂一并携往。 金生既得偿心愿,到得台州军营后,遂大刀阔斧,力行肃倭缉盗。璧辉年纪渐长,机敏多智,常与金生参赞军务,奇计百出。恰逢那海盗头子徐海盘踞岛上,不时勾结倭寇,结伙上岸抢掠掠,荼毒百姓。官军几番剿之不得,彷徨无策。璧辉闻知,向金生细细探问,听得徐海身边有一妾王翠翘,原本秦淮名妓,徐甚嬖爱,百听百从。便道:“莫非忘了,孟尝君献裘秦王妃?”金生略一思忖,拍案赞绝。遂献策胡总督,卑辞厚礼,又许高官厚禄,诱那王翠翘劝降徐海。待徐归降,当场拿下狱中,将其党羽一网打尽,那王翠翘亦蹈海殉夫。嘉靖皇爷收得奏报,甚喜,乃加胡宗宪兵部尚书衔。宗宪越发视金生为心腹,倚重爱护日甚。 金生得势,众人不免趋奉。见他青年丧妻,便纷纷保媒牵线,要与他做亲。金生一一辞去,道:“已得乔家妇,此生不再娶。”众人不知端的,只道他顾恋发妻,不忍续弦,皆感叹唏嘘。又见璧辉人材出色,亦是举人,便又转向他来。璧辉辞了几回,不胜其烦,索道:“在下身有隐疾,不敢害了人家女儿。”金生闻之,哑然失笑道:“寻什么幌子不好,倒给自家造这名声儿?将来想成家时,怕便为难了。”璧辉默然片刻,才道:“君此生不再娶,我此生不复许。” 金生闻言动容,搂他入怀,低声道:“好玉郎,你也是好好的男儿,也有功名冠带,将来自要娶妻生子,登科出仕。我总不能误我玉郎终生。”璧辉道:“姐夫志向便是我的功业,康儿便是我子。但得岁岁相守,此生更复何求?”金生一时悲喜交集,拥抱愈紧,忍泪笑道:“如何还叫姐夫?”自此情好更笃,出则郎舅,入则夫妻。正可叹:不羡富贵不羡仙,愿得岁岁久长时。此生已许君莫问,情衷深浅寸心知。 情误记(四)在线阅读 情误记(四) - 情误记(五) 新弁而钗 作者:楚枫岚 情误记(五) 岂知“天有不测风云”。金生这壁春风得意,挥斥方遒,孰料朝堂已起惊天密雨之变。那严嵩、严世蕃父子因欺君擅权、贪墨奸欺,为嘉靖皇爷降旨获罪,总督胡宗宪亦牵连其中,押入京中待罪。胡之旧部心腹皆不免受累,金生亦革职返乡,终日愁眉不展,独坐恻恻。璧辉只道他志向未酬,又横遭冤抑,故自不平,乃劝慰道:“名利场上风波恶,几见谁行得万年船的?遇到如许风波,尚能全身而退,已是万千之幸了。”金生只摇头苦笑,心中暗想:“‘覆巢之下无完卵’,怕的便是不能全身而退。”却不肯告之璧辉,恐添其忧。 果然等了月余,便传来消息,那胡宗宪写成万言辩枉疏,却求告无门,只得自尽狱中。金生暗叹道:“果然来了!”便对璧辉合盘托出,道:“如今徐相掌了内阁,大肆肃清严党,我既为胡部堂简拔重用,必然不能幸免。我已做安排,趁时辰未到,你速带康儿离了此地,迟则生变。”璧辉闻此,如何肯自己走脱,道:“你我死生一体,祸福同当,我岂能撇了你去?” 金生道:“你如今便与我同没,有何益处?再者康儿尚未成人,你我若皆离乱,教他依靠谁去?”璧辉仍是不肯。金生持起他手,情切道:“好玉郎,到此地步,我无论荣辱祸福,皆能坦然受落,却看不得你随我苦受。你与康儿平安,我便身在荆棘,也自安乐。有此指望,但有一线生计,总能熬到团圆。不然才是生无可恋了。”璧辉闻此容色惨变,潸然欲泪。二人相对悲辛,彻夜不眠,不觉残月西移,雄**早唱。金生见案台银烛将尽,摇摇欲熄,乃相拥道:“待他日镜圆钿合,再陪玉郎看一夜西窗明烛。”璧辉凄楚道:“愿君勿忘今宵之约。”说罢便狠心作别,唤起康儿,领家人去了。金生独立门前,眼睁睁望着他行远。正道是:世事无情误多情,相见何期更难期。 果然璧辉去后不过三日,便有官差上门拘拿,金生早有预防,坦然从之。差人见只他一人,问:“你儿子呢?”金生忖道:“幸得未雨绸缪。”便道:“前两日随家人出门看灯,走失了。”差人疑道:“倒有恁般巧合?既是走失,如何不报官?”金生道:“正着家人四处找寻,尚未来及。”又假意叹道:“屋漏偏逢连夜雨,此生父子重逢无望了!”差人只得押他去了府衙,下得狱中。金生至此已不念自家生死,只庆幸璧辉与康儿脱此一劫。如是困于牢中月余,乃得上意,终生流放滇南,充军永昌卫。金生暗叹道:“罢,也罢!想来金铭铎命定如此,不是靖海,便是戊边。只是远去那千里烟瘴之地,不知此生能得再见否?”转而心生凄凉,遂在牢壁上题下一诗,曰: 宝剑埋冤狱,忠魂绕白云。 情衷不相隔,千里伴远征。 提罢掷笔大笑,慨然南去。下了江陵,便入巴州。一路枷锁重镣,风尘苦楚,到得永昌卫时,已形销骨立,憔悴不堪。所幸卫所守备为人耿直,颇不平金生所遇,又见他虽落魄,犹自丰神玉立,威仪正大,顿起惺惺之意,越发敬重他,一些不肯难为。金生休养数月,复了元气,便佐助守备整营练兵,剿匪缉盗。 某日巡查营中,恰逢一黑汉子赤膀磨刀,头发间别了烂银簪子,明晃晃的,不似陋物。金生一眼望去,识得是妻子旧物,吃了一惊,再看那汉子面带戾气,眇一目,猜知不是善类。急忙回去查勘籍册,果见那汉子姓吴,原是做水上营生,因酒醉失手打死水手,才由直隶发来充军。金生当下明白了七八分,暗想:“天可怜见!可是我妻一灵不湮,冥冥导引,教我亲手为她报仇?”乃告之守备。守备拍案大怒:“拆分襁褓骨,逼杀良家妇女,做得这般伤天害理事,岂能容他活命!” 遂将那汉子绑来跟前,动刑逼问。几通水火棍一下,那吴三蛇吃痛不过,将掳劫明珠,□致死的一应事都招了。金生听得明珠不肯失贞,投江自尽,虽早知她活命不过,仍心如刀绞,惨然泪下。守备亦眦目欲裂,立时教人将吴三蛇拖出,以军棍生生打死了。有分教:劝君莫做欺心事,天网恢恢几曾失。 金生眼见吴三蛇骨崩裂,一命呜呼,心道:“随胡总督剿倭数年,算是报了母仇,护了三省黎民平安,如今亲睹这歹人毙命,也是为我妻雪恨了。金铭铎虽福薄运蹇,一生坎坷,到底也完了心愿抱负;若再能与玉郎康儿一见,此生亦无憾了。”转而念及关山千里,音信无凭,顿觉势穷望绝,痴心枉盼。愁对冷月,终夜开眼,不觉露湿重衣,霜染两鬓。正是:情如火热,事比冰冷。 却说璧辉带了康儿,一路奔往福州,去投金家一表亲。安顿下数日,便传来金生下狱待罪的消息,那亲戚不敢再留,婉言提点。璧辉一壁忧心金生,一壁暗叹道:“果真是‘世情灯前戏,人心水上泡’。若不为康儿,我自随他去了,何必寄人篱下?”遂辞了这家,又带康儿上路。因见相随家人疲弱,又想:“既是避难,这般行师动众,露了形迹,反而不美。再者如今已是泥菩萨过江,何必拖累他人?”遂开箱取了些银钞分了,教他们散去,自带了康儿,一路北行。风尘艰辛,自不必提。 行至湖广,到得一村中,路僻人稀,山清水明。璧辉冷眼看察,见其间乡俗淳朴,人情敦厚,心道:“是我隐身处了。”遂着人打探,闻知就近有一李姓乡绅,正与儿子延聘塾师,访了几个秀才,皆不中意。璧辉遂寻去李家,那李员外见了,问道:“小相公何来?”璧辉道:“我乃福清县举子,只因倭寇为患,家破人亡,遂带幼子投亲,孰知投奔不着,流落至此。闻听员外乐善好施,觍颜自荐,愿为贵公子伴读。” 李员外见璧辉形容清秀,谈吐雅驯,且是个举子,已有五分肯了,却又道:“小相公既是初来此地,便以敝乡为题,作诗一首,如何?”璧辉略一思索,便口占道:“桑麻**犬自成村,天遣渔郎得问津。世上神仙知不远,桃花只渡有缘人。”李员外拍案赞道:“七步成诗,不外如是也!不知先生束修几何?”璧辉道:“落难之人,有食果腹,有瓦蔽体足矣。只小儿挈带破烦,还望员外善心收留。”李员外见康儿生得玉雪聪明,十分欢喜,道:“这有何难处!令郎与小儿年齿仿佛,正好相伴读书玩耍。”璧辉拜谢。遂写文书,在李家安置了。 自此璧辉便教康儿改了乔姓,取名墨瀚,与李员外之子同窗读书。璧辉亲身授业,自是呕心沥血,倾力予之。墨瀚聪慧,又体贴璧辉苦心,攻书制艺甚苦,十九岁一试中举。捷报传回,墨瀚归告璧辉,又道:“舅父含辛茹苦多年,到底是‘守得云开见月明’了。只可怜我母早丧,我父仳离,不能见我今日之喜。”说罢长跪地下,黯然欲泪。璧辉抚肩安慰道:“骨连心。便是关山千里,阳两隔,心头一点灵犀,始终不能阻绝。”转而却暗想:“惭愧,终是熬到康儿成人立业的日子,这担子我也能卸脱了,便可去滇南寻他了。只是相隔千里,音信杳无,要如何寻找?穷山恶水,烟瘴苦毒,也不知他向来如何了?”又是悲辛,又是挂怀,万般情愫,莫名滋味。 是夜心怀入梦,依稀当年故里,与金生相依烛前,望烛持手低语:“一夜花烛不熄,一世情衷不悔。”须臾梦回,音容依依,灯影早残。秋风透窗,枕孤衾冷。屈指一算,恍然心惊,相别已整十二载矣。 常言道:心诚神知,情真天悯。未几隆庆皇爷驾崩,万历爷冲龄登基,高相爷掌了内阁,遂大赦,令刺配充军者还家。璧辉闻之,喜不自胜,对墨瀚道:“你付既蒙赦免,必然回乡寻亲,你我速回,正好团聚。”便与李员外辞行,匆匆南下。正是:苦相思情切如火,盼团圆归心似箭。 快舟行了两日,到得江西临江府。趁舟子停船下行李,璧辉二人上岸游憩,信步而行。远远望见一处道观,但观殿阁迥旋,幽径曲折,青松郁郁,梵声隐隐,端的一个清幽脱俗处。璧辉难得起了兴致,行近一看,见那匾上题着“了缘观”三字,心道:“这名儿倒也出奇,倒不知如何‘了缘’的?”便入了观中,拜了三清上君,因见殿前有签筒,因想道:“便求一签,看此去可能如愿团圆。”暗祷一番,摇下一签,见签头写着“苏武还乡”,签诗曰: 喜鹊檐前传好音,知君千里欲归心。 绣帏重结鸳鸯带,叶落霜凋暮色侵。 璧辉观之不语。墨瀚却道:“真喜兆了!‘苏武还乡’,岂非正应我父遇赦归家?”璧辉道:“头两句甚吉,后一句却不知何意。”墨瀚道:“‘叶落霜凋’当是秋尽,正应眼下时节,可见此去必然及时相逢。”璧辉只是摇头,心道:“末句实非吉兆。”却不肯说,借故支开墨瀚,独自步入殿后,只见一个白头道士闭目坐在槛上,竟神使鬼差般将签递上。 那道士也不睁眼看觑,问:“求的甚么?”璧辉道:“寻亲。”道士道:“寻亲可得,续情不可得。”璧辉问道:“为何?”道士道:“亲缘犹在,情缘尽矣。”璧辉惶然无语,那道士睁睛看他一眼,叹道:“前生顽石,今世犹不悟也。”起身宣了两声道号,扬声念谒道:“了缘,了缘!旧缘渐断,新缘莫结,勿遂生爱,系心为业。”且念且行,转瞬不见了。璧辉立在原地,忽忆及当年明珠梦中寄语,怔然似有所悟。 那壁墨瀚等了半晌,不见璧辉出来,便四处找寻,正见璧辉伫立殿后,茫然若失,便道:“舅父,该行船了。”璧辉转眼望他,缓缓道:“你自去罢,我留在此处了。”墨瀚大惊失色,道:“乡关在望,团聚可期,舅父十二载苦盼,不就为今日么?”璧辉道:“我应许你父你母,要将你养育成人,如今宿诺已了,再无其他心愿了。二十年辛酸坎坷,难得此处清幽,正好洗心空门,安度余年。” 墨瀚慌得双膝跪下,抱膝哭求道:“康儿襁褓失母,总角离父,能够活命成人,皆赖阿舅,舅实我再生父母。今苦尽甘来,团圆有望,正该我报恩反哺,怎的阿舅反舍我去了!却教我如何向我父交待,又如何在世为人?”扑地痛苦,牵衣不去。璧辉亦改容,硬了心肠道:“我尘缘尽了,此处便是我好归处,康儿莫要再误我。”墨瀚恸哭哀求移时,璧辉仍是不依,却道:“莫误了时日。若是你父回乡寻不见你,再四处找寻,想见便难了。” 墨瀚百计无奈,只能恋恋去了。孤身回去船上,想起璧辉十余年恩养,心痛如绞,簌簌泪落。又行得数日,终到福清,墨瀚孩提离乡,上得岸来,茫然不知归处。只得带了家人,挑了行李,走到市井,四处找人问询。也是“无巧不成书”,未几途遇一中年相公,凝目望他良久,方迟疑唤道:“康儿?”墨瀚大惊,扯着那相公衣袖细细辨认,不是金生又是哪个?父子相认,抱头痛哭,其中悲喜,自不必提。金生见他孤身,忙问:“你舅父呢?”墨瀚闻言酸泪又下,便将璧辉与他回乡寻亲,又途中留在道观的一应事细细说了。金生闻听,面容失色,六神无主,径直又与墨瀚赶去渡口,雇舟寻去。 到了观前,金生命墨瀚守在山门外,独自入关。一路寻至三清殿前,正见一道人打坐案旁,闻听人进来,不觉回眼一瞥。金生见了,五内俱沸,恍然近前,低唤道:“玉郎,玉郎。”一语未毕,双泪垂下。璧辉却怔怔望着,并无言语。 金生扑身跪落他跟前,道:“相别十二年,朱颜不再,风尘满鬓,玉郎不识得我了?不记西窗明烛之约?”璧辉闻语泪下,道:“如何不识得?十二年魂牵梦引,无时或忘。”金生见他亦是鬓角飞霜,面染烟尘,以手抚之,柔肠寸断。璧辉忍泪笑道:“玉郎亦老矣。逢君十五,今已三十有五。”金生痛道:“可怜一夕花烛,误我玉郎二十年青春。我已悔煞了,玉郎可也悔了?”璧辉摇头道:“我不悔。你也不须悔。”金生道:“既然不悔,团圆在即,玉郎又因何弃我而入空门?” 璧辉低声道:“你我一生误了,如何能再误康儿?他终要登科入仕,若教人看破,不是体面事体。再者璧辉不复年少,岂有朽木枯藤再奉席枕之理?”金生道:“二十年情之所钟,患难不易,岂惧世俗物议?岂为□之欢?”璧辉默然移时,方道:“既是不拘俗世禁格,不图肌肤之亲,但得情衷魂与,心有灵犀,又何必朝朝暮暮,形影相随?”金生持了他手,已说不出话来;璧辉狠心挣脱,道:“留此生未了情,修来世白头缘。”行个稽首,起身去了。 金生求他不过,痛心莫名,心灰泪尽。竟抱了璧辉所坐蒲团,痴坐殿中,由昼至昏。正在恍惚间,望见殿外夜色里走出个白发道士,手持拂尘,指着他道:“可笑痴儿,颠倒红尘四十年,皆不悟也!”金生道:“道长可是说我?”道士笑道:“除去你还有哪个?你前世本是王府内一玉待诏,一日藩国进上美玉,王爷命你琢之。你见那美玉莹润无暇,遂起爱意,废寝忘食,夙夜匪懈,将它琢做人形,饰以明珠。二十日后玉像初成,你却心力耗尽,吐血身亡。那玉像染血,沁入其中,拂之不去,王爷遂将它与你陪葬。美玉明珠既得你心血,魂亦化为人,随你转世。明珠报你一子,珺玉以二十年辛苦之情,还你二十日雕琢之恩,如今前恩已报,夙缘已尽,痴儿尚不悟不舍乎?” 金生怔然半晌,摇头道:“弟子不悟,弟子不舍。”道士道:“不悟不舍,徒增烦恼,能奈若何!”金生道:“前世若能修今生,今生必也能求来世。三生石上,生不放手,死不甘休。”道士仰头大笑,道:“好痴儿,真个‘前生错烧断头香,今生难销相思账,来生欠下孟婆汤’!”说罢,便将手中拂尘往金生怀里猛地一投。金生大叫一声,悚然惊醒。眼见寒月穿户,青灯照殿,竟是黄柯一梦。金生怔然半晌,道了句:“前世今生,不过一梦。”遂拔出腰间宝剑,解了发髻,一剑断了三千烦恼丝。 次日璧辉入殿,只见青丝零落满地,金生光着头皮,含笑坐于蒲团之上。璧辉惊呆失语,金生却道:“玉郎入道,我遁佛门。都了断尘缘,便不会误了康儿。”璧辉颤声道:“尘缘既断,情缘岂能不断?”金生道:“我入空门,不参菩提,不拜佛祖,只伴玉郎,只修来世白头。”璧辉凄然变容,只道:“好个六不净的和尚,怕哪间寺院也容不得你。”金生道:“痴僧一个,自当浪迹天涯。问道长愿相从否?”璧辉道:“敢不想从。”金生大喜,便扯了他手,奔出道观,自此不知所踪。 却说墨瀚守在山门外一昼夜,仍不见二人踪影,担忧不过,遂入观找寻,不见一些痕迹。寻至三清殿前,只见满地青丝,蒲团上留着一纸素笺,其上题诗一首: 莫笑阳错倒颠,也拜花烛痴心念。 须臾廿载前尘尽,再结来生白首缘。 情误记(五)在线阅读 情误记(五) - 情恨记(一) 新弁而钗 作者:楚枫岚 情恨记(一) 祸福凭天定,离合总关情。悲欢情恨皆君也,缘促似浮萍。 痴心转负心,无情因多情。空负风尘薄幸名,此生意难平。 这首《卜算子》,讲的便是国朝有一小官人,生逢不偶,横遭欺凌,不幸沦落风尘,情遇知己,却正因情深,忍痛仳离,含恨终生。真堪为世人一哭也。 却说万历年间,扬州江都宜陵郡有一名员外,姓顾,世代书香门第,家室富饶,聚集百万,平素乐善好施,扶贫济困,颇有善名。顾员外与妻子刘氏年过六旬,皆康健无病,尽情荣养,美中不足便是膝下无子,只生得一个女儿,已招婿入赘。眼见女婿每日帮衬料理家事,这顾员外便暗叹:“可惜我无子,偌大家业,到底落了外人手里。”叹息一回,又自解□:“常言道:‘万般是命已天定,何必世人奔走忙’。想来我老来无后,也是前世少了修行,无奈何的事了。罢了,罢了,不如且为来世积德。”自从愈加慈善慷慨,周匝十里之内,未有不曾受过他好处的。 某日顾员外出门访友,路遇一老汉携小儿赶路,形容萎顿,员外善心,便教老汉上了骡车,捎带一段。因见那小儿生得伶俐可怜,便问:“如许大小儿郎,正离不开娘怀,何以祖孙相傍赶路?”老汉叹道:“哪里是孙儿?正是小人老来业障。”员外闻之,不觉心动:“说是‘老蚌怀珠’,倒真见得了。似这般病弱老汉都能得子,我倒不能?再者行善积德几十年,未必没有福报。”转念又想:“若现今纳妾求子,老妻未必肯信,只道我老生思,闹将起来,岂不教人笑话。再看我那女婿向来器小,见我纳妾,必以为我防了他,心中嫌隙起来,再若求子不得,又冷了女儿女婿心肠,岂非两头落空,真个老来无依?”前思后想,打定主意:“我暗自置下一婢,养在外面,待真养下一男半女,再带回家中,他们也无话可说了。”遂教人暗寻,访了几日,寻到一个姓冯的农家,度日不过,愿意鬻女为婢的。员外见那冯氏貌端体健,情和顺,十分中意,便付了身价,赁个院子与她住了,时时来往不提。 许是善有善报,不想那冯氏跟了员外半年,便结了珠胎,待到十月期满,真个生下一子。顾员外见那儿郎生得眉清目秀,粉琢玉砌,欢喜不尽,心道:“惭愧,枉活了几十年,到底也有今日!从此香火有继,家业有托了。”便取名“怀瑜”,又小名“天赐”。嘱咐冯氏道:“你万事不必心,只管看觑天赐。便哪日我闭眼撒手,这副家业也少不得都是他的。等他成人,读书登第,都是你的福气。”冯氏听了,默默记在心里。 只可叹天有不测风云。未几刘氏过寿,员外大肆办,一心要趁合家欢喜,好将冯氏母子迎入家中,过了明路。不期乐极生悲,席间多吃了几杯酒,便觉头晕气浮,面色不正。刘氏以为他酒沉,忙教人扶他回房躺倒歇息,孰知过了个把时辰,见员外已是眼吊口斜,四肢僵木,这才慌了手脚,忙叫家人请医,却眼看已救不得了。可怜那顾员外情知黄泉路近,却口不能言,手不能写,满腔滚油般心事,不肯咽下气去,苦捱了两三日,才含恨撒手。正是:三寸清气千般用,一朝无常万事休。 那壁冯氏听了消息,又惊又痛,放声大哭,心道:“员外话儿也没留下一句,撇下我和这吃小儿,倒指望谁去?”越发没了主张。所幸家人中有个吴二,头脑活泛,见状自告奋勇:“我去见主母,告说员外生前娶下小,生了小官人。如今祭祀有主,养老有后,主母欢喜且不及哩。”不期那刘氏正悲不自胜,听了吴二禀告,先起疑心:“若有这等事,员外生前倒瞒了我?”决疑不定,便找女儿女婿商议。 那女婿苦巴巴盼得员外咽气,一心独吞家业,闻此便道:“妈妈休听那起奸邪小人胡言,世上几见壮年不生育,到老反得子的?若是当真,如何老爷生前半句不提。可见是他们是欺顾家无儿,要鱼目混珠,鸠占鹊巢。妈妈须拿定主意才是。”女儿亦附和丈夫。刘氏听女婿说得入理,又悲又怒,只叹:“可恨我不曾生得一个儿子,到老受这等欺辱!”一叠声教人把吴二打将出去。吴二报功不成,反挨了一场苦打,归告冯氏,冯氏愈加凄惶,抱起天赐哭得三魂不全,六神无主。 岂知“福无双至,祸不单行”。那女婿暗中着人问询,才知天赐真是员外所生,便担心冯氏告官认亲。左思右想,便动了歹毒心肠,要害冯氏母子命。所幸家人中有先得知了的,觉得可怜,暗中告之,冯氏大惊,慌忙收拾些细软,抱了天赐回得娘家,对着父母哭诉。那冯家母亲却有些主张,道:“常言道‘贱不讼贵,贫不讼富’,他家有钱有势,你孤儿寡母如何讨得公道?反轻易损了命。不若暂忍下一口气,好好抚养儿子,待他出息成人,好歹有出头的一日。”冯氏依从母亲之言,带着天赐去乡下赁了间屋住了,辛苦抚育不提。 转眼便是数年过去。那冯氏是个无用妇人,做不得营生,初时还有几个死钱,省吃俭用度日,不免坐吃山空。待到天赐渐大,已是家徒四壁,冯氏又立心守节,不肯再嫁,四处与人帮佣,任凭苦累也肯做,咬牙供天赐就塾读书,因叮嘱道:“我儿自家身世也知了,好歹为娘争口志气,将来金榜题名,做了官家,看他们还认你不认?这也是你爹爹的嘱咐。”天赐一向孝顺体贴,闻此更是发奋,真个悬梁刺股,凿壁偷光了。冯氏见他出息,欢喜不尽。不期母子两个相依为命,待到天赐十四岁上,冯氏积劳成疾,得了痨病,又无钱将养调理,未几沉重。天赐百般侍奉,求医问巫,眼睁睁见冯氏不起,扯着自己手咽了气,犹不瞑目。天赐只哭得天昏地惨,肝肠寸断。 孰知守灵未毕,四邻便上门讨债,皆是数年来天赐读书、冯氏医病的积欠。天赐到此两手空空,哪里能还得?只得苦求哀告。乡邻却道:“小官人也读书明理,岂不是‘杀人偿命,欠债还钱’乃天经地义?都是土里刨食,田间挣命的人家,初时见你孤儿寡母可怜,牙缝里挤出几个救命钱周济你;自家也有老娘妻儿养活,如何能再拖欠?”说得天赐满面通红,哑口无言。再细一想,冯氏入土也要花费,连同还债总要数十金。左思右想,彷徨无计。到了狠下心肠,拿定主张:“我别无长物,只此空身,到此地步,只能卖身为奴,偿债葬母了。却只怕我不是女儿身,欲自鬻而不可得。”自怜自叹,待得天明,真个儿写了招头,标明“卖身葬母”,草披榜,走去镇上,沿街自鬻去了。 果然一路闲看的人多,也有叹一声“好孝子”的,也有笑他痴的:“生得再标致,也是男身,倒要五十两白花银!”天赐两眼含泪,走街串巷,由晨至昏,却无人问津。至此又愧又痛,心道:“果然是百无一用,可怜我母含辛茹苦,生养我一场,我倒连安葬浆祭也不能勾!”正在惨然垂泪,便听得人问:“这小官人,真个五十两便肯卖给我?” 天赐抬头一看,只见前头立着个黑壮大汉子,遍体绸罗,手里却摇着一把蒲叶扇子,犹问:“只须五十两,你便卖与我?”天赐忙道:“大爷若肯付了身价银子,天赐自愿为奴,任凭驱策。”那汉子笑嘻嘻道:“真个听我驱使,何事都肯?”天赐道:“都肯。”汉子将他脸孔又细细看了一看,又照周身打量一番,便道:“好个标致孩子!我便讨了。你住何处?我明儿便兑了银子给你。”天赐忙将住处细细告之。待得次日,那汉子找上门去,当面将银子付了,又教人写了卖身契书。天赐含泪签了文书,那汉子便变了脸色,厉声喝促他走。天赐无奈,央告再三,叫乡邻来将债还清,又把余银托给亲厚老者,央求代为葬母,便对冯氏遗骸哭拜一晌,掩面随那汉子去了。孰不知:一朝失足千古恨,回头难寻百年身。 原来这汉子姓钱,是北京南风堂子里有名的公,人称钱老的。只因国朝明律禁止官宦士子□宿妓,行院教坊中便蓄养小倌娈童博客,称作“小唱”,教授曲艺,丽服艳妆,随客人宴饮狎戏,入夜则伴宿同眠,与娼妓一般无异。若遇翘楚殊色者,王孙公子趋之若鹜,争相缠头,反教那钗裙粉头无地自容。因此两京南风日炽,小倌儿多如过江之鲫,就中又以苏州、扬州两地所出的小唱,姿容婉丽,色艺双绝,最为狎客所喜,有“苏扬弟子艳绝天下”之称。这钱老不远千里,到来扬州,为的便是寻几个标致孩子,熟知访了几日,不是颜色平庸,便是身价高昂,皆不中意。不期正撞见天赐自鬻,立时欢欢喜喜讨了,挟他北上。可怜天赐一无所知,凄惶惶背井离乡,懵懂懂跳进火坑,可不是前世冤孽! 却说天赐随那钱老回到堂子,到了后院,那钱老坐下吃了两杯酒,问他:“我儿,你可会唱曲儿?”天赐道:“会串两句昆山腔,却不通。”钱老点点头:“会便好,再慢慢教你。”又问:“可会诗文?”天赐道:“就塾读了几年,通文辞。”钱老欢喜道:“这更好了,果然未曾走眼,今晚就教你梳笼。”一叠声叫了两个小倌儿上来,带天赐去沐浴换衣。 天赐听他问得古怪,已然生疑,待见那两个小倌儿冶容艳色,气韵旖旎,殊无男儿意态,越发不安,便问:“哥哥们见教,钱老爷买了我来,不知是作何差使的?”那小倌儿如何肯说,只笑一笑道:“爹爹发话,今晚教你梳笼,到时自然知道。”天赐问将不出,忐忑捱到上灯,那钱老果然又叫他去,见他梳洗一新,披了件油绿衫子,里衬白绉纱衣,越发显得皎如冰雪,艳比桃李,喜得拍腿连声道:“我儿有这般秀色,怕不惊煞了半个京城的爷儿们!”一壁揭开墙上一道布障,扯了天赐过来,道:“我儿好生看了学着,有了本事,才好广招恩客,一宿千金。” 天赐又惊又疑,见那壁上留了胡桃大个孔洞,凑近看觑,登时魂销魄散:只见那壁银烛辉煌,锦被翻红,一个小倌儿□裸陈横榻上,青丝披散,双股大开,身上压着个实汉子,正在癫狂抽拔,出则见头,入则没,碟踏有声,佚难言。那小倌儿犹自死死缠着那汉子,扭耸拽摇,婉转相迎,口中“哥哥,亲儿”地乱叫,荡言媟语不绝于耳。天赐看得呆若木**,双颊滚烫,心下却一片冰冷,只想:“我真死也,竟是掉进娼门窝来了!” 那钱老见他不言,凑将上来,在他腰上捏了一把,笑嘻嘻道:“我儿看得这么入神,想是好奇滋味?实话告诉我儿,前头正有个山西来的富商,专给我儿留着。”天赐惊道:“老爷莫要取笑,身为男儿,怎好做妾妇承欢。”钱老道:“咦?当初你自愿卖与我,不是说好万事都听我使唤?如今银子也收了我的,卖身契也签了,你倒做作起来,可不是讨打!”天赐双膝跪下,垂泪哀求道:“老爷垂怜,天赐虽贫寒,也是良家子弟,便倒毙沟渠,也不敢鬻色卖笑。老爷便饶过我这遭儿,天赐做牛做马,报答老爷。”说罢连连磕头,泣不成声。 钱老怒道:“我讨了你来,便是教你接客养汉的,不然要你何用?倒费我五十两雪花银!”上前便两拳捶倒在地,又往心口狠狠踢了几脚,道:“再不识相,便打下你半截来!”天赐痛得脸色煞白,话也说不出,仍咬牙蹙眉,只是不从。钱老喝道:“拿绳子来与我绑了,且吊他半宿!”几个小倌儿便应声出来,剥了天赐衣服,赤条条捆紧了,双脚离地,吊在梁上。钱老又朝他踹了两脚,方骂咧咧走了。 天赐悲痛交集,眼泪直淌,一时羞愤欲死,奈何白鱼儿般悬在半空,真个求死无路,求生无门。过得几刻,便觉臂膀疼痛欲断,寒风砭肤刺骨。他虽自幼贫寒,也是母亲娇养,几时吃过这般苦头?未几便周身冰冷,昏然欲死。正在浑浑噩噩中,便听得有人说:“吃口热汤。”天赐又冷又渴,不假思索,张口便把汤水饮尽了。孰知入腹少顷,便觉遍体热流游走,心慌气浮,四肢如绵。又听那钱老笑道:“‘饶你奸似鬼,喝了老子洗脚水’!放他下来,抬到宋爷床上,看他还能逃去天上不成!” 天赐情知已着了道儿,却动弹不得,任由他们解下冲洗,裹着条被儿就搁到床上。少时一中年男子进来,揭开被子,只见明晃晃一段身子,洁似琼玉,滑如凝脂,叫了声:“乖乖儿,生得这般好!”便两把扯下衣裳,贴搂住天赐,扳着他庞儿先做了个嘴儿。天赐至此着了梦噩也似,心下清明,却一指头也动不得,只能听凭他在自己身上又掐又,百般轻薄。那男子口咂手揩一遭,到他腰下情处,入手娇嫩嫩笋尖也似,抚弄几霎,便挺翘欲起,笑道:“好宝贝儿,这般知情知趣。”天赐苦不堪言,暗叹道:“如何我竟有这等冤孽?真无地自容。”却不知是那汤水里的古怪。 那男子欲炽难耐,那处风月孽债已勃如怒蛙,使手分开天赐双股,将腿架在肩头,沾些唾揉了几揉,道了声:“就教你知道我手段。”便搭上门户,挺腰一顶,长驱直入,只管狠抽蛮弄。天赐痛得浑身巨颤,汗下如浆,却躲也躲不过,喊也喊不出,咬牙苦受而已。那男子弄了数百抽,渐不觉痛,情窟中滋润滑溜,出入有声。天赐心下羞恨欲绝,身子却渐渐情热,又由他弄了一霎,便丢了。男子愈喜,将他翻过身子,挺身又入。一连弄数次,终宵达旦,天明方歇。 待到次日,那男子去了,天赐周身痛楚,遍体狼藉,横在榻上无力起身,只默默淌泪。未几有个小倌儿进来与他收拾,又喂他汤水。天赐不吃,垂泪道:“莫管我,教我死了罢。”那小倌儿道:“到了这地方,左右脱不过这一遭儿,只能受落罢了。”天赐道:“我是宁死也不肯再从。”那小倌儿忙掩了他口,压低声音道:“还敢说这话?钱老爹手段你也领教了,还敢自讨苦吃?昨晚只因有客人等了,他怕伤你身体,不肯打你,不然再说个‘不依’,便揭下你层皮去!”叹了口气,又道:“但进了这堂子的,有几个是情愿的?给他整治得熬不过,便都服帖了。何况这身子再不济,也是娘生爹养的,轻易寻了死,未免也把自己命看得太贱。” 天赐闻此,想起自家身世,惨然心道:“若是就此一死,倒是干净,只可怜我母含辛茹苦养我一场,真不堪如此泉下相见!然而父母生我这男儿身体,到底不是做这娼妓勾当的。”那小倌儿窥他神色流转不定,似有所动,便又道:“哥哥莫痴,生为男儿,究竟立不得贞节牌坊。又不同那些粉头,典卖身体,若不能从良,便要老死在行院里。做小倌儿的但过了二十岁,身材长大,胡须冒出,便再无恩客问津,老爹自会撵你去了。横竖不过苦受这几年,积些财帛,到时换个地方,一样娶妻生子,哪里去揭这些旧账?”天赐一言不发,叹息数声,流泪不止。那小倌儿又徐徐慰言半晌,说得他到底去了死志。 过了几日,天赐身体平复,那钱老爹便着人教他习曲串戏,又矫仪态行止。自此每晨起以粉汤濯面,饮蛋清汤水,入夜则遍体敷药。未及三月,容色昳丽,肌肤秾妍,宛如好女。又整日愁眉不展,似羞似怯,虽西子捧心,明妃思乡亦不如也。遂纳客,未几扬名。只因不肯玷污亲赐姓名,遂改名“连城”,取“色如美玉,其价连城”之意。半载艳动京华,轻薄子弟常十数金求一见,以为南风之魁。 情恨记(一)在线阅读 情恨记(一) - 情恨记(二) 新弁而钗 作者:楚枫岚 情恨记(二) 常言道:“风尘岁月容易过”。那连城既误入风尘,凄惨失身,不觉已是两年。钱老正把他做了第一个摇钱树,日夜勒掯他迎来送往,纳客趁钱不提。这日又过来他屋里,撞面便笑道:“我儿真是个聚宝窟,今夜又有相公叫了你去,定银先给了五两。”连城道:“求老爹怜悯,我一连数日夜里未歇,真个儿不成了,换了别人罢。”钱老道:“如今他们哪个能替得你?好儿子,今夜是高相爷家的二公子,连着他一个同年,都是少年风流的相公,单叫你去,也不辱没你。再者银子也收了人家的,有退回去的理?”连城仍是推脱,钱老便作色道:“莫要敬酒不吃吃罚酒。惹上我儿来,你空受一顿,依旧还要去。”连城闻言只能偷叹口气,含泪换了衣裳,就随他去到一家酒楼,进了雅间。钱老道:“快与高爷、纪爷见礼。”便哈腰去了。 连城往席间看觑,见只两个华服公子,一个约莫三十,一个看来年才弱冠。便跪下叩了个头,低声道:“两位公子万安。”不期话才落,席上那年轻的便“咦”了一声,道:“高兄作何古怪?我方才还道你叫来的是……是哪家平康女子。”那高公子笑道:“难道不是?”纪公子指着连城道:“这明明是男子。”高公子拍案大笑道:“纪伯父果然家范严整,轩庭真太老实了!竟不知自国朝命禁官宦子弟招妓,风尘行里便养了这些男孩子替裙钗粉头,一样行那娼妓勾当。我就知轩庭不曾见识过,今晚一发不能错过了。”纪公子讶然望着连城,见他垂首默立,身段娉婷,意态可怜,遂长叹道:“不意世风糜烂如此,竟将男作女,颠倒阳——倒真是可怜了。” 连城闻言心头一酸,微窥那纪公子一眼,见彼亦凝目相望,脸颊一红,慌忙又垂下头去。高公子却笑道:“收起你那好心肠罢,都说是‘□无情、戏子无义’,一样都是养汉营生,有何格外可怜的?你倒不知,小倌儿有个诨名叫‘□花’的,比寻常娼妓更有些妙处……”说罢瞥一眼连城,凑耳低声道:“当年我那书院中有个宋师傅,最是道貌岸然的,常言自家‘好德恶色,虽柳下惠不及也’。有个同窗立心要出他的丑,寻了几个出色娼妓挑他,竟真个儿不理。那同窗还不死心,又找了个标致小倌儿来,夜半到他房里去,果然第二日一早闯进去,正撞见现行!那同窗还做了篇八股嘲他,破题便是‘吾未见好德如好色者也。何之?盖天道不及□也。’”说罢大笑。纪公子听得满脸通红,道:“甚么混账胡话,真唐突圣人!”高公子遂止了笑,戏道:“我素知轩庭最方正,难得此番离家,大比也过了,特意教这南院殊色来陪你消遣,千万莫辜负我一片好意。”纪公子见他认真,急道:“还闹甚么,我不要他。” 那壁连城垂头听他们取笑,又羞又痛,眼底酸泪盈眶,却不敢垂下。听得“不要”二字,竟是惊得身子一颤,不觉抬眼望向那纪公子,心中苦道:“若是被撵回去了,老爹那里便难过了。”果然那高公子瞥一眼连城,假意叹道:“你当真不要?可惜,可惜了,才道他可怜,便要累他一顿苦受。”便扬声叫那钱老进来,指着连城道:“你家孩子不中纪公子的意,想是没缘分,快领回去罢。”钱老一听得这话,真如心口剜也似,连声道:“怎的不中意?他若做作,爷们看我教他便是。”便转对连城怒道:“你又拿什么乔,败了爷们兴头儿?可不是讨打!”说罢扬起蒲扇大的手,一掌抽在连城脸颊,直打得发鬓散乱,唇角溢血。纪公子惊得豁然起身,喝道:“住了!是我不愿他陪,你打他作甚!”钱老道:“爷是不知,这娼贱坯初来便许多邪儿,不知得罪了多少客人,不打是不肯听从的。”纪公子听得这话,又见连城给他揪在手里,脸色煞白,身子直抖,却一声不敢出,情知是一向给他折磨狠了的,气得勃然作色,怔了一霎,便怒道:“那我便要了他了,你且出去!” 待那老怏怏而出,纪公子见连城仍垂首默立,便招手教他坐于身侧,温声问他:“你叫什么,多大了?”连城低声道:“贱名连城,虚度十六了。”纪公子叹息道:“却和我幼弟一般年纪。”心上更是怜他,亲手与他布菜。一壁埋怨那高公子道:“都是你恶作剧,害得他平白一顿折磨,我也难处了。”高公子笑道:“有甚难处的?既有心怜香惜玉,夜来偎香怀玉便是。”纪公子见连城神色惨淡,眼中隐含恳求之色,委实可怜,前思后想,百般无奈,不免又将高公子怨了个翻覆,席罢后只得留宿了。 那老自是欢欢喜喜,让连城将他引入一间卧房,看陈设倒也雅洁整齐。连城便整床铺被,又取水伺候公子盥洗。纪公子忙拉着他道:“你莫持了,我是不忍见你挨打才留下,不是要寻欢的。你自顾上床安置了,我在案前坐着读书便罢。”连城慌得一扯他手,轻声耳语道:“公子虽是好心,若叫老爹知道了,我又不安宁了。”纪公子只觉他手心冰凉,犹在微颤,便惊疑道:“就这般害怕?他倒是如何苛苦你的?”连城眼底盈泪,只摇头不语,少顷却低声道:“公子莫问了。若真怜惜连城,便上床安置了罢。若给他看出端的,我便不得了了。” 纪公子见他实在可怜,只得与连城上榻歇了,却相隔尺余,丝毫不犯。过得片刻,只听窗外传来一声唾咳,似是那老声气,连城惊得身上一跳,面容失色。纪公子见状忙手抚他肩,劝慰道:“莫怕……但有我在,怕他甚么。”不期手触之下,连城竟“哎”地失声,似是畏痛。纪公子又惊又疑,遂扯开他小衣看觑,只见满身雪玉般肌肤,却落满青紫印子,双股间更乌黑一片。便沉声怒道:“都是他弄得?那老竟如此没天良!”连城到此哪还忍得住,泛泪忍耻道:“也不尽是他弄的。客人里尽有暴虐荼毒的,遇见便是场苦受。可若是一夜无客,他也是要打的。”说罢两道眼泪直淌下来,低道:“左右都是苦,硬捱着罢了。” 纪公子听得咬牙切齿,翻身而起道:“我便与你讨个公道去!”连城慌忙扯住他,切声哀求道:“公子莫要害杀了我!我是他买的,被他弄死也无处诉冤,哪有公道能讨?公子纵教训他一场,不过一时快意,待明日走了,依旧是我的罪孽。”说着酸泪便直落在他手上。纪公子听得惨然,转念也知莽撞不妥,遂叹口气,依旧躺下道:“罢了,我不再害你了。待我想个妥当法子不迟。”便双手抱着连城,温声道:“今夜你且安心歇了罢,我在这里,不须怕他了。”连城含泪凝望他移时,越加偎近他身体,也抱着他不放。纪公子搂抱着他,唏嘘近个更次,夜深才睡了。正是:富贵人偏怜苦命人,风尘缘反成终身缘。 待到次日天明,那纪公子轻身起来,见连城也急起服侍,忙阻道:“你莫管了,多歇会子罢。”又额外多留了夜资,只怕老再与他为难。那老见了银子,就如苍蝇叮血,便将前日不快丢了干净,只是欢喜不尽。连城一路送纪公子去了,心中叹道:“世情险恶,人心凉薄。难得还有这般好人,在风尘中真是可遇不可再了。”未免不舍,却知他不是惯常眠花宿柳的,如何好挽留得?只得眼睁睁看人去了,直到人影也不见了才回。 却不意到了晚间,才上了灯,连城便又被叫出,撞面却正是那纪公子,笑微微瞧着他。连城又惊又喜,却不敢问缘故。回得房中,纪公子乃道:“我想你身上伤还未愈,再遇上个歹毒的,甚或被那老打了,如何得了?我来了,你便暂得安宁了。”连城心下感激,反说不出话来。待上床安置了,那纪公子又从怀中取出疮药来,在掌中揉化捂热了,道:“你解开衣裳,我与你敷了药。”连城立时脸颊通红,掩紧衣衫,只是不肯。纪公子因笑道:“又不是黄花儿闺女,怕怎的?男儿丈夫,莫要扭捏。”说着便上来解他领子。连城挣他不过,低叹道;“公子取笑,我如今还算甚么男儿丈夫?投错胎了。” 纪公子闻言一怔,便道:“我却不曾当连城是……是那般人。”连城凝目望他不语,由他解开衣裳,往伤处敷药揉摩。纪公子抚至他腰下,见他双股洁白胜雪,润如珠玉,心头难免一动,转眼却见□肌肤间累累血淤,遂想:“若也对他生那份心思,真个与恁般禽兽无异了。”便不敢再看,摩挲着用毕了药,便掩好衣裳,依旧抱了他肩头道:“你伤好之前,我日日都来。”连城含泪道:“沦落至此,幸得公子呵护怜悯。却不知恩人高姓大名,今生不得报偿,来世比然结草衔环。”纪公子笑道;“我要你报答甚么?未告诉连城姓名,倒是疏忽了。敝名文陵,字轩庭,家父乃南京礼部尚书。我此番离家进京,正是为秋闱大比。”说罢手抚连城面颊,含笑又道:“我兄弟中行三,兄长皆以入仕,还有一个幼弟,正与你年纪仿佛。因此我如何能不怜你?” 连城心想:“不意他家事显赫如此,难得尚有这般肝胆心肠。”便道:“公子仁心高义,必然高中榜首。”文陵闻言笑道:“多谢吉言。若果真与此,连城岂非是我福星?”相对笑谈一阵,渐渐神思困倦,便拥抱入眠。可怜连城失身两载,昼夜愁恨,至此始得梦魂安稳。 情恨记(二)在线阅读 情恨记(二) - 情恨记(三) 新弁而钗 作者:楚枫岚 情恨记(三) 自此文陵果真至夜必至。二人形影不离,耳鬓厮磨,却毫不涉亵狎事。文陵善弈,尝与连城彻夜手谈,连城每每不敌,则没子相让,待连城势头振兴,便又博败之。未几给连城看出端倪,文陵笑道:“最爱见连城转忧为喜之间,眼底情思无限。”连城闻言,心头百味俱全,眸光向他一转,似忧似喜,似怯似怨。道是:心为情种,眼是欲苗。文陵见此砰然心动,情生意萌,转念却忙强遏了,佯笑道:“连城若是不喜,往后便不这般了。”是夜不敢再触及连城,身子远远相隔着,辗转半夜,各自难眠。 钱老却不知二人底,见文陵夜无虚度,手面又洒漫,遂教唆道:“这些贵家子弟既看中了你,一掷千金也不算甚么,你须多使些手段笼络住了,发他注大财,爹往后另眼看觑你。”连城心道:“他不过是见我可怜,怎会看中我这等人?想必等我伤好,便再不来了。若是痴心妄想,不是徒增自家凄凉?”一时怕着伤好,一时又盼着伤好,柔肠百转,酸楚无限。 孰知自那夜之后,便不见他再来。钱老便催连城再结别客,连城苦求道:“老爹也道纪公子是大主宗,万一来了,儿子却见了别人,惹恼了他,岂非营算全落了空?”一连推了数日,文陵始终不至,钱老便发怒道:“京城数不尽的粉头小倌儿,公子哥儿见新往旧,你倒要为他立牌坊不成?讨了你来便是接客养汉的,只要给了银子,公子马夫都睡得,由不得你挑拣!”又上前捅了几拳,扯着头发,硬逼他出来见客了。连城凄凄惨惨,咽泪装欢,心中只是挂念文陵不提。岂知这壁才与客人坐下,就听得外头人喊:“连城,纪公子又来了!”连城登时如闻军令,起身推开那客人,三步并两步便奔回房中。正是:未曾动意已动心,道是无情却有情。 却说连城奔回房中,却见文陵发散衣乱,横倒榻上,忙近前俯身看觑,只见他脸色煞白,皱眉闭目,呼吸间酒气扑鼻,口中犹叫:“连城,连城!”连城忙道:“连城在此。”便握住他手。文陵微一睁睛,恍然瞧见是他,遂笑道:“连城真好神算,说我高中榜首,纪文陵果真独占鳌头!”连城才知他数日不来,乃是发榜了,听得他高中魁元,大喜道:“贺喜公子!如今该叫公子状元公了。”文陵瞥着他,嘿的一声笑,道:“状元?哪来的状元?纪某注定赴不了琼林宴了!” 连城听他说得糊涂,疑问道:“方才不是说,公子高中魁元?”文陵道:“我虽被拔做头卷,才交到礼部,他们便参‘考房舞弊,徇私偏袒’——可恨我纪文陵十年寒窗,七场文战,堂堂正正拼来的功名,却被枉成欺世盗名之徒!”连城半知半解,只得劝道:“心中无愧,天地自知,由得那起闲人浑说罢。”文陵凉笑道:“我纵由得人说,我父岂能背这骂名?他已上疏,乞将我与金榜上除名,报了我‘恩荫官’……哈,恩荫官!文陵青云路至此断矣!” 原来国朝最重科举,士子风骨,皆以两榜进士为入仕正途,以凭借祖荫、承袭冠带的为耻;又六部九卿、内阁揆相皆须翰林出身,有“非进士翰林不得入阁”之称。纪文陵乃尚书之子,自幼耳濡目染,皆是书香文华,又聪颖过人,极有才名,早便有金榜夺魁,入阁拜相之志。眼见夙愿成真,却转瞬间黄粱梦醒,一生抱负灰飞烟灭,如何受落得住?一时又悲又愤又恨又耻,滚油煎心也似,一把抓着连城双手,失声道:“我来寻你,当真是‘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大笑数声,转身以拳捶壁,蹙眉切齿,若痴若狂。 连城唯恐他伤了自己,忙死死握住他手,连声道:“若是有气,便打连城是了!”文陵闻言,怔怔看他一霎,猛地伸臂搂住他,颤声道:“怎能舍得伤连城?我只是心里苦……只有连城能知我有多苦!”连城紧紧相抱,不觉泪下。二人相拥移时,文陵意气销尽,神思倦极,渐渐睡了。连城却轻轻起身,使热手巾与他净了脸颈身上,卧在身侧依依凝望,直待天色将明,不觉入眠。正可叹:流泪眼观忧愁眼,伤心人对失意人。 待到文陵转醒,已是天光大明。但见自己周身裹在锦被中,连城却依偎榻旁,身子露出半边,犹自沉睡。文陵叹息一声,忙将他捂入被中,抱在怀里贴肤相暖。连城早已醒来,却不敢稍动,蜷偎他臂间,默然落泪。文陵问道:“哭甚么?可是我昨晚吓坏你了?”连城道:“是我对公子不住……想是我天生冤孽,福薄厄满,襁褓中便累及父母,如今又坏了公子。”文陵默了一霎,低声道:“莫说傻话。我此之一劫,是家父宿敌伺机报怨,也是我命中无缘腰金衣紫。”一壁伸手与他拭泪,又道:“以后莫再提谁坏了谁的话,是我愿意护你。我初见连城,便心生怜惜,只想好生护着。”连城颤声道:“怎不知公子是怜惜连城?我自是知道,公子只是可怜我。”说着清泪泠泠,凄凉而下。 文陵心头轰然一响,轻呼道:“连城!”低头便在他眼上吻落,吮舐残泪,入唇一片酸苦。吻吮良久,方将连城紧紧搂回怀中。连城只觉他身上微颤,气息浮乱,因问道:“公子怎的了?”便伸手轻抚他颈子。文陵疾道:“莫动!”手臂越发抖得厉害。连城又惊又疑,文陵低喘道:“我,我要忍不得了……” 连城怔了一怔,便伸手解他里衣,文陵一把攥住他手,只是摇头,掌心滚烫如炽。连城默然须臾,便问道:“公子可是……是嫌弃连城?”低回如叹,听来无限悲酸。文陵握紧他手,道:“怎会是嫌弃?只怕是伤了连城……我知你最恨被人这般折辱。”连城动容道:“与别个都是折辱,若与公子……则是心甘情愿,魂与梦萦。”文陵唤了两声:“连城,连城。”便咬上他唇儿,狠狠吮吻。连城启齿度之,两条舌儿厮磨交缠,霎时逗引地心跳如鼓,情热似火。文陵急促促扯落衣裳,一时接肤贴,四肢交缠,恨不能两处揉做一团。 文陵遍抚连城身体,触之如玉如脂,已是情热难耐,却低喘道:“我不曾有过……你须导引我,莫伤了你。”连城已四肢酥麻,闻此心头又酸又热,伸手至文陵腰下,已滚热如火,挺硬似铁。便滑身下去,启唇吞下他情,缓缓舔舐揉吮。文陵身子一颤,顿觉骨化筋软,魂消魄散,抓紧连城肩头,低低喘。连城吮吻半晌,口中情孽已勃勃欲跳,便吐了出来,起身抱住文陵,分开双股,将那情搭在后窟,扶住他腰,咬牙挺起身子,缓缓吞入。文陵一时鱼儿入水也似,初时怜惜连城羸弱,未几便情急如沸,癫狂难当,真个儿欲生欲死,如痴如醉,有道是: 一个由怜生爱,管甚富贵贫贱;一个感恩成情,何惜以身相报。一个殷殷温存,怜卿命途多舛,一个依依情真,恋君高义呵护。风尘知遇,配合金风玉露,世事险恶,岂无实意痴心?人间畸零多苦雨,何如相依无限春。 二人云雨几度,温存无限,近暮才歇。文陵问道:“身上可还好?”连城方道:“公子……”文陵笑止道:“不是公子,是三郎。”相视一笑,拥抱入眠。 自此文陵便长留馆中,镇日与连城闭门不出,饮酒赏词,度曲染墨。做[小圣乐]一阕,聊以抒怀慰情: 韶光有几,良辰佳景,须臾而过。华年妖娆,一晌繁华殁。今宵桃李花开,未明日碧梧叶落。争奈何,开谢荣枯,东君弄播。 遭逢不偶,叹平生志向,怨里蹉跎。闲愁转恨,青春空销磨。且付柔肠痴心,共与卿浅酌低歌。则由它、时去如梭,浮生一梦过。 新词初成,便教连城歌之。连城观词通意,一曲未尽,哽咽欲泪,几不成声。文陵见状,拥抱笑道:“难得这般欢喜相对,怎的却又伤感?”连城心道:“他恁般才高志大,岂是诗酒温存便能畅怀欢喜的?”却不敢说出,埋头文陵前,默然不语。文陵见他温纯如此,抱于膝头,拈起他鬓边垂发,抵额戏哄道:“‘婉转郎膝上,何处不可怜’。”连城不觉破涕为笑,亦戏谑道:“‘感郎不羞赧,回身就郎抱’。”文陵一怔,遂笑道:“原来连城也读诗书。”连城闻言,不觉辛酸,心中暗想:“他倒哪能知,我也曾束发受教,一心金榜题名,腰金衣紫。”文陵见他神色又转凄楚,温声问道:“又怎的了?”连城只忍泪不说,文陵猜知另有心事,切切再问,不肯放过。 连城拗他不过,只得将自家身世,至自鬻葬母之事一一说了,只不提父母姓名。待言至误入风尘,横遭辱骗,忍不住泪和言下,手凉身颤。文陵听得心如刀绞,将他紧紧抱在怀里,颤声低呼道:“连城,可怜的连城!”亦是变容落泪。连城见他如此,忙咽泪强笑道:“总是命里冤孽,想来该当此劫。再者若不至此,怕也不能得遇三郎。”文陵良久无语,乃道:“如此,倒宁愿你不曾遇见我。”连城凝视他道:“不尝炼狱之苦,如何得升天之乐。”文陵默然又抱他移时,忽而道:“连城,我给你赎身,脱了这火坑地狱,从此你我归隐山水,相依相伴,可好?” 连城闻言,惊得目定口呆:“这怎生使得?”文陵道:“如何使不得?莫非连城不想随我?”连城垂泪低道:“我怎么不想?可三郎贵家子,如今又有功名在身,怎能为我遁隐避世?”文陵笑了一笑道:“什么‘恩荫官’,十年寒窗,七场文战,难道就凭父荫跻身荣贵不成?纪文陵不屑于此。待我上疏辞谢,就带连城隐归。”说罢微一叹息,又道:“‘未遂风云便,争不恣狂荡’,我今生虽与拜相入阁无缘,到底还得连城相伴,也不寂寞了。” 连城心头酸热,与他默然须臾,又道:“只怕钱老爹不肯放了我。”文陵道:“既是要走,怕那下三滥做什么?他又能奈何?”连城道:“他一向爱财如命,我是他买的,正是趁钱时候,如何能轻放我走?若真撕掠起来,总是不便。”文陵想了一想,便道:“明日请高公子来,与他计较。” 情恨记(三)在线阅读 情恨记(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