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船王》 序 女船王 作者:汤蔚青 序 雨夜,一个襁褓中的婴儿被人从轻车港船主花群英的后宅抱出,恰有一班流浪艺人的车队,点着两盏稀疏的明角灯嘎吱嘎吱行过,襁褓便被放在一辆马车后,悄然载去了。 一间幽暗的屋子里,脸色青白的少妇,身体还在流着血。嘶喊得声带也干了,只能用无力的手指揪扯着发,浓郁的青丝直拖到地板上,早已被泪渍和汗水泡得湿透。 完全是同一时候,另一个婴儿也降生在船王府。她呱呱坠地时,她的生母,花群英之妻,靖滇侯卓将军的女儿,在痛苦的昏迷中去世了,悲痛的丈夫紧握着亡妻的手,谁也不忍心看他脸上的表情。 ——他想起弃家的长子及病弱的次子,以及刚刚去世的爱妻,一切不幸,都是那个暗室里的妖女带来的,就连她生的孩子,一定也是灾星! 部下的劝慰全未入耳,他埋首在亡妻床头,及听见人说:“船王千金哭声响亮有力,十分健康呢......”猛然打了一个激灵,“千金?” 他将幼小的婴儿从使女手中抱过,起初手还有些颤抖,自从亡妻缠绵病榻以来,这个孩子的降生便成了支持他们的唯一力量,她说她希望生一个儿子,一个健康又漂亮的儿子,恍惚间,仿佛那样一个儿子就在眼前,他的手稳定了。他用室内众人都听得到的声音,断然道:“不,你是我的儿子,没有什么千金,你是我的小儿子,你将代替你的两位不肖的兄长继承我的事业,你是轻车港的第二代船王!” 序在线阅读 序 - 第一章:青汞(上) 女船王 作者:汤蔚青 第一章:青汞(上) 早春时节,南方沿海一带已是莺声如织,遍地锦绣。官道上,一辆乌蓬大马车正朝着轻车港方向不疾不徐地赶着。车内有一对夫妇;一个跟着祖父进城的渔家女孩;一位骨骼清癯的文士,玉色的儒巾和直身,儒雅的装扮盖不住他骨子里透出的狂放傲岸。他的伙伴,是一个脸型尖削,头发稀黄,眼眶深陷的少年,虽然一副缺少元的气色,却愉快地哼哼着哪里的俚曲小调。神采奕奕的老车夫有节奏地挥动马鞭,伴和着欢快的鸾铃,沿路只见桃花千里,万顷良田,远处归舟,近见渔港,果然好一派海隅风光。 文士手里拿着卷《离骚》,一直闭着眼睛默默吟诵,手指悠然地轻击膝盖。那渔家小女孩扑闪着灵活的大眼睛,不断看看文士,又看看他手里的书,黑黝黝的小脸上满是好奇之色,引得闲的发慌得年轻人笑问:“小妹妹你识字吗?” 他笑起来的时候,颇像只传闻古记里的狸猫。 小女孩摇头:“不识字......,你说他的书里是不是写了很多好看的故事?” 年轻人听了,眼睛眯成了一线:“是有很多好看的故事,不过大多数是用诗歌写的,不是很好懂。” 小女孩更加钦佩了:“诗歌啊?原来这位叔叔还是个大诗人?!” 文士闻听也睁开了眼,觉得有趣似的打量小姑娘,年轻人已不住摇头:“有的人看起来像个有学问的人罢了,其实也有可能只是装装样子,让人家觉得他很有学问。小孩子家,特别是你这个年纪的小姑娘,可千万不要上当啊。” ”什么话——,我虽然没有什么大学问,起码不会哄骗那么小的孩子。”文士转向小女孩温言道:“我住在城里钟鼓楼西街的石桥下,开了个义学叫有悔居。你闲时,叫爷爷带你去玩玩,那里也有和你一般大的孩子,可以一起读书讲故事。” 年轻人听了,忍不住道:“有悔居啊?对你来说真是个再适合不过的名称了!你在里面韬光养晦,带带小孩,讲讲诗歌,再把你历年来的业障忏悔忏悔,以戒后人,也算日行一善。” 对于年轻人的意有所指的讽刺文士放声狂笑,笑完了,又有些不解的样子道:“喜欢把他人的弱点引以为乐,一抓住机会就施以打击,我一直想不出我那寡言的妻子,怎么会有你这样一个弟弟?说起来,你们全家除了你,都是用榔头敲都敲不出一个字来的闷葫芦,看你的面相,总怀疑和狸猫攀得上亲戚,我一早就在猜想,你别是抱养来的吧?” 年轻人一反病容,兴致勃勃反击:“别把罪恶说成是弱点了——听说你幼年就学时,就常带头闹事,说夫子是颅内长草,死读书的蛀虫;少年时又教唆同伴砸了当地的庙宇,捣毁佛像,说拜那些泥胎有什么用?虽说令尊捐了很多钱重盖寺庙,你还是被赶出乡里,从此倒落的自由自在,纠集朋党,结交豪客,不到二十岁已闻名江北。我家老爷子曾说,你若生在乱世,或者有所作为,可惜生在盛世,入仕必遭左迁,为政就更为凶险,除非上山下海,沦落为草莽。幸亏你竟然从商,倒可把你的本好好发挥发挥,危害也缩减了不少,实乃天下之幸!” “……原来我的泰山老丈人如此看重我吗?”文士好似着实受了些感动,又问:“你家以前确实没受过狸猫的恩惠?” 忽听号角连声,前方尘土飞扬处,雄鹰掠空,一队轻骑快速奔来,十数头獒犬开道,前呼后拥围绕着一骑鬃尾如雪练的神骏牝马。那鞍上骑手火红风氅,宝剑雕弓,腰缠条鲜红皮鞭,漆黑的长发随风飞散,顷刻已拥到了大路上。 车夫吆喝着将马车靠到路旁,文士已跳下车,跪倒尘埃:“属下姬离,叩见少船王!”一扫方才的狂生样,变得冷峻干练。 骏马长嘶人立,卓仙衣一把勒住马缰,向下俯视,随同下车的年轻人不觉一惊——他从未想到轻车港这位声名远播的卓少船王竟是个如此傲骨英风,美貌摄人的少年!虽然年轻,于潇洒中自有股威仪清贵之气,令人凛然不可逼视。 轻车港向有七大元老,是和港主花群英一起打过天下,成就基业的兄弟,被并称为江左七虎,在南省地位十分尊崇,就连街旁的黄口小儿,也知道他们的事迹。小女孩听到和自己说了半天话的文士,就是七人中最年轻的狂虎姬离,惊讶地拉着爷爷的袖子向他注目,又忙着去瞧卓少船王。 卓仙衣只是微微颔首,从鞍后取出只猎获的香獐抛过去,随意慰问了两句,道了声辛苦,声音说不出的柔和清雅。回马打了个手势,一众人就要离去,和姬离同来的年轻人忽然越前拜倒:“卓少船王,京都荼靡庄西门十三参上!”卓仙衣一怔,目光刷的落向他,说时迟,那时快,年轻人兔起鹘落,瞬息欺近,众扈从虽然训练有素,却也觉得眼前一花,等纷纷拔出刀时,只看见姬离倒在少船王马下,后背一片殷然,而年轻刺客早已去远,隐约只听他笑说:“今日不合时宜,改日再会……”众人追到林子里,哪里还见人影。 “开到荼靡花事了”,荼靡花开的时候,其他花已到了尽头—— 荼靡庄的人出现,他要杀的人也到了尽头。 不论这个人的人生有多么彩,多么绚丽,也将走向终结。 荼靡庄西门世家,正是这样一个以刺杀为业,并且信誉良好的世家。西门氏以轻巧功夫和暗器见长,历来是这一门里的行家,西门家的十三郎,更是个中翘楚。 随行的大总管,七虎之首的仁虎裴染,见卓仙衣脸色苍白,吩咐送姬离回去急救,安慰道:“姬离只是中了暗器,没打中要害,请少船王不需担心。”又道:“西门家的小子托大,不曾喂毒,姬离中了五枚,一枚打空定在树上,恐怕还有,他们还在找……”仙衣蹙眉道:“不用找了,赶紧替七爷请得力的大夫。” 裴染眼利,注意到卓仙衣出现时,人人都引颈注目,只有车上那对夫妻中的少妇将脸遮得更严实,那妻子荆钗步裙,只露出一对盈盈美目,瞳孔竟然是墨绿色的。依靠着丈夫,身旁行囊看上去很沉,好象生怕被卓仙衣看到。 除了要调查刺客的事情,他觉得也有必要调查下近期进城一切可疑的人物了。毕竟不久将有一场极重要的盛事要在轻车港举办,正是纷乱世界,龙蛇混杂之时! 第一章:青汞(上)在线阅读 第一章:青汞(上) - 第一章:青汞(下) 女船王 作者:汤蔚青 第一章:青汞(下) 梅九龄一袭茧绸长袍,笈着鞋,挺着微微发福的肚子站在中庭,一副淡泊悠闲之态。 白玉石阶铺着红毡,阶前庭松森然,满厅堆放着山南海北送来的贺礼,奇珍异货。无所不有,直堆到阶下去。梅九龄拿一本厚厚的帐簿,仔细检看婚事所需之物的记录。庭柱下放一花梨条案,护卫长连掠于案前提笔一一将礼件记录在册。 在卓仙衣正式接任第二代船王之位前,将迎娶贺兰世家的小姐贺兰飘为妻,这是轻车港近年来最令人瞩目的一桩大事情。虽然贺兰家败落已久,嫡系一支只剩下贺兰飘一个孤女,长期寄住庵堂,好在世家声名不腐,贺兰小姐又美誉在外,多少显贵人家,尚求之不得,只因早已许了船王的继承人了。还传闻卓仙衣贺兰飘本同师于鬼神流才子李夜氓,只是鬼神流之说流于荒诞,倒十足变成了坊间怪谈。 马蹄声在庭外甬道响起,直奔而入。梅九龄紧走几步降阶迎出,卓仙衣下了马,一面走,一面摘弓卸剑,解除冠带,快步走进了中庭。后面的扈从忙一路拾起配剑外氅,带走马匹。卓仙衣抬眼看见在拨算盘的扈卫长连掠,不由笑起来:“你们难道要开店?我倒不知道连扈卫你还有记帐的才能,不去打猎,竟然做起谁都做不了的五爷的助手,令人刮目相看!” 高大挺拔的连掠,自幼由七虎之首的大爷裴染培养成优秀的扈卫,十四岁就来到卓仙衣身边。他寡言沉稳,超过九尺的身高使他在人群中十分出众,谦虚本分的态度也使他无论在长辈的七虎或是同辈的扈卫当中都拥有良好的人望。被卓仙衣一调侃,连掠不好意思起来,向梅九龄投去求助的目光。 “他说他以后跟着你的机会多,免不了也要写个字记个帐的,说不定以后还能弄到几家自己的门铺店面,成家立业就容易了。我看他还细,年轻人多学点东西总没坏处。” 梅九龄一贯的爱好诙谐,时常把戏耍年轻人作为调剂生活的乐趣。他无视连掠窘迫的神色,故意捶着肩膀活动腰腿:“我如今这把年纪,多少年来没个得力的臂膀,难得他竟是个中人才,以后我就可以不用发愁了。” 卓仙衣听了,也故意正色向连掠道:“如此,你扈卫不要做了,正式拜梅五爷为老师,从此弃武从商,以后我也能多个贸易上的助力。五老爷通天文算术,你若一一学到手,他日前途不可限量,当年战国商人吕不韦的成就,也不在你的眼里。” 连掠也不敢反驳,苦笑道:“是,属下这次承蒙五爷青眼。只要五爷肯教,属下就算笨点,说什么也不能丢了他老人家的脸。” 梅九龄胡子一翘露出顽皮之色:“因为看到你羊羔一样的眼神,才觉得高兴起来。少船王真舍得给,我求之不得,只是大爷得意的人我是断断不敢要,裴染怎么少得了你?” 正说间,几个管事的来了,梅九龄忙着翻看账本,吩咐他们:“船上的地毯怎么还没送到?还要名贵花卉一千八百一十大盆,戏班还少两个……等一下,告诉厨房,再加十八头牛,二十五口暹罗猪,什么富水春、蓬莱春、若下春、土窟春、寒坛香、太禧白,这些好酒多多准备;火腿腊味只用云南赵老板的!” “——什么羊羔一样的眼神啊……”连掠未免还在耿耿于怀。仙衣只向他手里扫了一眼,就皱起了眉头:“何须如此铺张?”梅九龄道:“是你父亲临走时吩咐了的,务必要办得隆重体面。” 卓仙衣正要说话,外报二爷温重、三爷霍光宿到。二人也是来送礼的,一是对杯口细,形似男女的长白参,另一件是无半分杂色的白虎皮,皆为极其罕贵之物。仙衣含笑问道:“二位伯父,听说你们最近和朝鲜那边的买卖很近,不知利益如何?” 温重须眉皆白,气势刚猛,昔有魔虎称号,颇有廉颇不服老的意思。他在七虎中地位极高,几与总管裴染平起平坐。听卓仙衣一问,便朗笑答道:“少船王耳目真是灵便的很,属下等也不过刚同那边有些茶叶和蚕丝生意。海运司倒还罢了,用钱好说话,就是那一带海盗猖獗的很,还好我们的船有铁甲重,等闲也不敢走一趟了。”仙衣道:“我们和朝鲜的贸易一向落于人后,二位伯父既有渠道,千万不可放松,这事等闲了我们要好好谈一谈。”二人答:“是。” 卓仙衣又问霍光宿:“无面大盗那个案子也闹了好几个月了,城里的富商巨贾都被掏得差不多了。再闹下去,做买卖的轻易都不敢往轻车港走动了。霍老前月自动请缨按察使司,协助这桩麻烦事,不知可有了进展?” 原来几月前轻车港连续发生几桩商贾被盗窃大量金银古玩的案子,价值难以估计,期间已有多人伤亡,引起了富贾们的警惕。所谓无面大盗,并不是指没有脸,而是据说脸都被白粉涂抹得连眉毛都看不见,夜晚撞见十足像没脸的鬼怪。 霍光宿昔称翼虎,颇多谋略,擅用奇袭。他沉吟着:”无面大盗并非一个人,是有着十人以上的团伙。老夫发现他们很有组织,所以背后应该有人在支持和策划。所幸前日伏击时竟抓到了一个。此人十分狡猾,百般拷打也问不出口供,老夫正在想法子怎么套问他,没曾想不到一日,这个犯人在牢里被人刺杀了,就是昨日的事情。” 仙衣眉峰一轩:“死了?” 霍光宿道:“少船王一直狩猎未归,昨日老夫已把犯人尸体移到舍下,派人严密看管,只等少船王回来去验看一下。他的死状蹊跷,老夫怕其中有重大牵涉,所以要少船王亲自过去一趟,看怎么定夺。” 温重白眉抖动怒而起身;“有什么可看的,你直接告诉少船王就好!” 霍光宿将他按回座位,安抚道:“温老稍安勿躁 ,少船王去一看就明白了。这样人命关天的事,还牵涉到以前的老兄弟,光凭口说如何使得,况且现在越少人知道越好 ——”说着,又转向仙衣拜道:“属下想请少船王晚间去舍下看戏,不知少船王可肯赏几分薄面?” 卓仙衣挑起了一边的眉毛,也不多问,点头:“多承盛情,就依霍老安排好了,晚上一定过去。” ——这一天,总算还是来了。 岁岁年年,轻车港看似安稳繁荣,战乱和饥荒此两样天灾人祸都是影响贸易的本,在已经太平了两代的轻车港,这些幸而都还不曾出现。流寇盗匪在这个世道虽无法消声匿迹,严厉的管制下还酿不成大害。然而内部的不和谐,往往是土崩瓦解的主要因素。 卓仙衣知道,不让野草长出来是不可能的,唯一能做的就是在其蔓延前将它烧尽。 梅九龄在廊下和连掠说话,指挥人抬笨重器皿。在轻车港中他是总理一切收入支出的帐目,经手内部大小杂务,通常不理会外面的事。虽然外界传闻七虎中他似乎没有任何政治和武力方面的才能 ,知情人却都知道他是整个轻车港的指挥中枢,少了他,诺大的轻车港就无法按部就班地运转,尽管他看起来只像个肥胖而市侩的生意人。 见二人辞去,梅九龄跟着仙衣走进书房,笑道:“三哥真是好雅兴,我早听说他府里有一班好戏子,近日又来了个吹笛圣手,人说‘舞有金丝燕,曲有红袖笛’,便说的是这个人的笛子了。想我也最爱在月白风清夜,听人隔水吹弹两曲,今日托少船王的福,我必要去的。”说着亲手泡了杯茶递给仙衣。他的铁观音泡出来香远味纯,是人人都爱喝的。 仙衣皱起了眉:“五伯,我知道你的意思,你不能去。轻车港少了我卓仙衣还不打紧,少了五伯你就只好瘫痪了,请五伯还是留守船王府。” 梅九龄赔笑:“少船王当年出生的时候,我和裴老大是在旁边看着的。花群英把你托付给我们俩,我们就无论何时也想保护少船王周全。此次姓霍的和姓温的两个要造反,已经是铁板定钉的事情了,只是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会动手。我想宴无好宴,人带多了,他要疑心,不如就我这个无关紧要的人跟着去,他也未必就在今日动手。” 仙衣知道父亲去东海千鹤别苑养病前,曾重托二人,凡事要听他们的意见,不好忤逆,不禁十分踌躇。她问梅九龄:“你想过他会诬陷哪一个?” 梅九龄立刻道:“诬陷别人没有意义,我想就是裴老大。除掉他,便除掉了少船王的臂膀。”他接着道;“所以我们看过那作了假的尸体,他必然还要少船王和裴老大来对质,轻车港一乱,玉潘公子那边的人乘机就好进来。” “我那位大哥的格急进,手腕强硬,未必耐烦等轻车港内乱。”仙衣缓缓摇头,“狩猎了近十天,我想他们也准备得差不多了,要动手就是今晚。用我胁持裴总管也不失为一个办法。” 二人在书房商议良久,随后梅九龄自去。仙衣关上房门,拿了面镜子,把左肩的衣服褪下,只见一个新月形的伤痕赫然刻在白皙的肩膀上,色若朱砂,深刻见骨,只是伤口的周围,隐约泛出灰蓝色细丝。 “难道是青汞……”仙衣蹙紧了眉峰。 ——西门十三一击就走,由于姬离奋力挡了一下,七枚暗器有五枚正中姬离,一枚落空,还有一枚,仍然打在了仙衣身上。当时都以为是普通的弧旋镖,仙衣不想让裴染担心就没有作声,现在一检查,却认出是西门家独门的“青汞”,别名“残月蚀”,是由一种特殊的石粉炼成,中后会随着骨血融化,起初并不明显,时间一长可以让人思维迟钝,甚至于变成白痴,身体组织也会大片坏死,是一种极其狠的慢发毒药。倘若用平常的方法起出,毒素还是会留在体内,早年她在业师李夜氓的医书上看过,说是在西门家族,青汞也是禁忌的暗器,且造价昂贵,不会轻易使用。 西门十三拿钱做事,令人芥蒂的是这个买凶的人,竟然如此恨她,不知道出了什么价钱,让西门家动用了就算暗杀家族也引为禁忌的暗器? 一边思索,一边将镜子放回原处,忽瞥见镜中身后,从虚掩的窗户外伸进一只手。 第一章:青汞(下)在线阅读 第一章:青汞(下) - 第二章:红袖(上) 女船王 作者:汤蔚青 第二章:红袖(上) 茜罗的窄袖,衬着只雪白晶莹的手,手腕上套了两个银镯,银色工艺都不似中土之物,修长的手指放下了一样的东西,又准备缩回去。仙衣忙掩了衣服,低喝了声:“谁?!” 窗外是一丛白山茶,正开得清艳,微风拂柳,池塘里锦鲤悠然畅游,就连窗下一只画眉都好梦正酣,丝毫没有动静。桌上赫然多出的盒子证明镜中看到的情景不是幻觉,仙衣暗暗心惊,略一沉吟,返身仍虚掩了窗户。 半圆的扁盒有巴掌大小,黑漆描花的纹饰十分致,仙衣想了一想,慢慢打开,里面却是一个新鲜虫茧,仔细辨认,似乎是某种蛾子的茧子。盒子里还残留少许白色粉末,闻上去也没任何味道,倒一点在纸上,用银制耳挖碾压,亦无任何奇特。看样子,盒子本来是装这些粉的,如今权且换作了虫茧。她反复看了半天,觉得盒子很像女人家用的粉盒,只是大了许多,那些粉没有香气,也过于白腻了些,倒像戏子上妆用的。”想到“戏子”两个字,不由心里一动。 把盒子先放下,她封了张便笺装在盛了丝绸的礼盒内吩咐人送给暂居城外白露观的贺兰飘。 承袭了李夜氓医术的,她们师姐妹三人里只有贺兰飘,青汞的配制是西门家的独门秘方,除了西门家,倘若贺兰飘不能想出办法解,就只有她那个生死不知的师傅了。 仙衣从架上寻到本虫草图鉴,翻找那茧子属于哪种飞蛾的。正看时,连掠疾步进来,手里还拿着送给贺兰飘的礼盒:“梅五爷方才要去找大爷,发现船王府周围有些看着眼生的闲人,恐怕消息已经通不出去了。他说他去附近茶楼坐坐就回,这个东西才到门口,我擅作主张拿了回来。” 仙衣也不慌张,咕哝了一句:“手不要伸到白露观才好,贺兰胆子小,难免害怕。”命连掠:“那就请苍背将军来。” 不一会,连掠臂上托着只玉爪海东青,好言好语一路哄着它来到门口,那海东青颜色如雪,只背上一条苍黑纹路,体型比一般的都庞大,浑身羽毛油光水亮,神态傲慢,目光如电,不愧叫个将军。海东青凶猛剽悍,又十分难驯养,早在金元时期就有规定:凡触犯刑律而被放逐到辽东的罪犯,谁能捕捉到海东青呈献上来,即可赎罪,可见其珍贵难得 ,卓仙衣这只“玉爪”更是极品中的极品。 那苍背将军见了仙衣,振翅飞进书房,仙衣伸臂接住它,笑道:“还是那么神,狩猎的时候,就数你的功劳最大。”苍背将军高昂着头,状甚得意。仙衣拍了拍它的背:“请将军去白露观暗中保护贺兰飘。不过不要太过接近她住的房子。”苍背将军闻言一声长啸,冲入云端,果然向城东南外的白露观方向飞去。 连掠听了末一句,想到关于那位李夜氓最小的女弟子,轻车港未来家主夫人某种传闻,平常泰山崩于前而不变的脸上露出了一种似畏惧又似担忧的古怪神色。 这里仙衣叫了个年老嗜酒的家人,换了张签子,依旧把礼盒子送往白露观。连掠认为她完全可以把消息让海冬青捎去,却偏要装进盒子,玩新药水会不会被识破的小把戏,把本就复杂的状况弄的更形曲折,对于少主人这种不分时间和场合都可以取乐的格,连掠实在不以为然。不过仙衣的说法不同,她称之为无论何时也不能放松的试练,顺便还能找出身边埋藏的眼线。 那家人走到半路,便被朋友叫了去吃酒,那礼盒落到负责监视的人手中,见夹了封雅致的熏香兰花笺,上面只有首《子夜四时歌》,监视的人也不晓得那许多,见起首就写道:“自从别欢后,叹声不绝响”,便啧了一声,又见写着:“ 我心如松柏,君情复何似”,扑地一声,朝地下吐了口唾沫。 监视之人前后翻看,除了丝绸只有这一首情诗,笺内也找不出任何破绽,骂道:“这卓少船王也忒风流,马上就要成亲了,还眼巴巴地送一首情诗去。看意思两个人早有暗昧,卓少船王那么在意,那位贺兰姑娘真有人人说的那么美吗?” 他的同伴道:“既然没别的,快帮他装好了还给老家伙去,你管他贺兰姑娘到底多美,怎么也没你的事。” 第二章:红袖(上)在线阅读 第二章:红袖(上) - 第二章:红袖(中) 女船王 作者:汤蔚青 第二章:红袖(中) 甫一掌灯,霍光宿就亲自来接仙衣。仙衣只带了梅九龄,连掠和其余十八个扈卫,一身轻装乘上车辇。及到了霍宅,温重早已久侯,只见张灯结彩,到处花团锦簇,弄得十分铺张。霍光宿解释道:“其实小儿的妾房新添了一个孙子,本想请少船王也来喝杯满月酒,因是侧室所出,又是海神的斋戒日,不好过分逾越,因此只办了些时新的瓜果点心,听两出戏。不为了无面盗的案子,也要请少船王来玩一遭的。”仙衣和梅九龄闻听都向他道喜,梅九龄暗想:老鬼故弄玄虚,倘若不是我查出他们的帐上做手脚,还不知道他们和高丽勾结造战船一事。不管他有什么勾当,且静观其变。 戏台搭在花厅对面的水榭上,三面环水,两边是抄手回廊,前面一座宽敞的木梁石柱墩桥,桥亭上都装着琉璃风灯。管弦一起,灯火上下辉映,水阁上红男绿女,往来穿梭,厅上也是金银焕彩,满目锦绣,倒也好看。少停,见水榭上灯火相继熄灭,一众人都依序退去,只有朱漆阑干旁坐了一人,戴着宽笠,垂下长长的深紫厚纱,将面目完全遮住。见他拿起托盘上的一支玉笛,所有人都安静下来。 笛声一起,仿如独坐空山,艳桃幽兰,竞相悄然开放。仙衣听得入神,这一曲《问花》,婉转旖旎,悠然自得,恰好也是同门师姐阮君钟爱的曲子。 倘若阮君也在此间,与他合奏一段,不知会是怎样的绮丽光景? 见他一领黛螺色半臂襕衫,下段露出绛红窄袖,想来梅九龄所说的“曲有红袖笛”便是此人了。即便是夜晚,也能看到他袖口一段皓腕,白得几乎透明的手与莹润的玉笛互为映衬,腕子上两个工艺特别的银镯子,分明是日间镜中之手。 霍光宿之子霍云犀也在席作陪,乃是一个酒色之徒,回头见仙衣看得目不转睛,便凑近悄声道:“闻说此人是个人间绝色,父亲爱他的笛子请了来家,可恨他谎称脸上长疮流脓,一直不肯露出面目。一个伶人也那样傲慢,倘若不是碍着父亲,我就不信拿他没办法。今天少船王既然在,就命他把帽子拿下来,量他不敢说个不字。” 一旁连掠十分不悦,早在先前见礼时,这霍云犀就把一双眼乌珠盯住卓仙衣放肆打量,现在更说出失礼的话来,他稍稍移动身体,站近仙衣以便警戒。仙衣却不以为忤,微微一笑道:“人不风流枉少年。不过倚仗强权使人屈就,却是件有伤风雅的事,云犀以为呢?” 霍云犀只得说:“少船王说的是。” 仙衣问他:“云犀可知此人叫什么名字,有什么来历?” 霍云犀道:“要说此人的姓名来历,还真是一头雾水,竟然没有人知道。因他笛子吹的好,又喜欢穿红袖子,就叫他红袖笛,也没听过是哪个班子里的,好象四处漂泊,没一个稳定的落脚处。左不过是个卖艺的下贱人,少船王问他做什么。” 正说着,使女捧来一盘致小点心放在仙衣桌上,又换了一杯茶,连掠照常拿出银针上前试毒,霍云犀早已不高兴起来,沉着脸道:“我家是轻车港元老,侍奉船王几十年了,这个小子不知是哪里的,却来疑神疑鬼——”霍光宿忙喝道:“放肆!”急向仙衣告罪:“小儿无礼,乞少船王宽恕!”仙衣斥责连掠:“三伯难道还害我不成?你也不看地方,太不知晓事理!”连掠连忙退下。梅九龄打着圆场:“他也是职责所在,年轻人没历练过,霍公子不要介怀才是。” 霍云犀见仙衣申斥连掠,越发得意,他早看这个高大的扈卫不顺眼的很,见机不冷不热道:“没历练过吗?梅五爷这话我就有点信不过了,据说他是裴染大管事从千万人中挑选出来,从小就培养来作为少船王的贴身扈卫,他历练过的场面,就算去做大内侍卫也绰绰有余,怎么叫没历练过呢?”说罢呵呵一笑,“五爷莫怪小侄说话太直了。” 霍光宿青筋都暴了起来:“这个畜生!谁许你在这里放肆?” 其他扈卫都有些愤然之色,连掠只是低着头,一点被挑拨的感觉都没有,梅九龄看了暗暗点头。 仙衣阻拦霍光宿:“令公子说的是,我的扈卫无礼,回去必然要重责。云犀请喝一杯,我们听曲子,不必为小事坏了兴致。”说着向霍云犀敬酒。那梅九龄长年胖手里转着两个铁胆,一副万事好商量的态度,见了他们父子一个唱黑一个唱白,也只是打着哈哈,一笑而过。 仙衣和梅九龄的表现都令霍云犀觉得满意,暗中对他父亲说道:“卓少船王如此软弱,老船王身体欠佳,完全不问事务,离开轻车港休养去了,除了姓裴的老贼,实在没什么可怕的。” 霍光宿捋着胡须,也觉得把握十足,不觉有些得意:“其他你别管了,一会到了吉时,要放的烟花可都准备好了?”“都妥当了,父亲放心。” 台下的戏码正进行地如火如荼,台上《问花》已到了尾声,但觉落瑛缤纷,缭乱纷飞入怀,直到人已退去良久,尤似衣襟沁香,神智沉迷。霍光宿捱到卓仙衣座位旁,低语道:“那东西已摆到后堂,请少船王移驾一观。”仙衣会意,站起身来。霍光宿问梅九龄:“五弟也去瞧瞧?”梅九龄道;“好,正要一起去。” 有的戏码虽然倒胃口,好在演戏的人也是花了一番心力的,不稍微观赏一下,实在也有些说不过去。 温重脸上微露冷笑,他也不谈论,也不听戏,酒到杯干,喝得面色微酡。他只是觉得霍光宿过分演出,对付一个黄口孺子,实在不需要花那么多心思。 第二章:红袖(中)在线阅读 第二章:红袖(中) - 第二章:红袖(下) 女船王 作者:汤蔚青 第二章:红袖(下) 啪的脆响,白子又失守了一个角。在姬离连失三目后,裴染终于推开棋盘摇着头:“你这个棋中圣手,今晚怎么有点神不归属?我看你伤势颇重,气色不佳,还是多休息吧。”说着站起身,又自语道:“快近亥时了,也是该休息的时候了。”姬离披衣起身送客,听了他的话不由扭头向窗外的钟楼望了一眼,夜色里钟楼一片沉肃,钟楼后便是霍光宿的宅子。 裴染长长叹息:“几十年打拼下来的老兄弟,到头来竟要伯劳飞燕各自去?”姬离一惊:“大哥这是何意?” “等那边的烟火一起,日间装扮成游客,埋伏在钟楼里的谋逆们就会包围霍家。这些人是以前跟花玉潘叛逃的余孽,借着在少船王婚典上观礼的名义都潜进了轻车港。他们会逼温、霍强制卓少船王下野,拥立大公子花玉潘。当然,这些都是他们和霍光宿勾结好的。” 裴染转过了身:“你也是吗?在等那个信号的人?” 姬离坐回椅子,半晌才开口:“大哥,如果我是,想必也逃不过被你肃清的下场吧?”说着露出了苦笑。 裴染两手按在他肩上:“姬离,以前你是我们七个里面,最聪明、也是最心狠手辣的一个。我一度认为,西门十三是你招来的,可是在关键时候,你却替少船王挡了一下——我想知道你究竟是怎样想的,所以才一直在这里陪你。” 姬离避开裴染锐利的目光,淡淡道:“我始终认为长子继承基业乃为天经地义,二公子多病不去说他,大公子花玉潘分明健在,和老船王起冲突叛离轻车港,不过是一时糊涂。他若肯回来向老船王低一次头,这个位置还是他的,卓少船王毕竟太年轻了。可惜父子两个格都过于执拗,花玉潘不但不回来认错,还联合朝鲜海盗作靠山,只是这次让十三暗杀卓少船王的行为,未免过了……” “你要这么想,也在情理之中。你知道卓少船王对我怎么说?” 裴染加重了手的力量,“她说,‘姬离看不上我,不肯帮我,我不怪他,说明我还没有让能者为我所用的器量。只是朝鲜海盗不过是以我兄长作借口,妄图从中牟利。没有朝鲜海盗的话,姬离就算助花玉潘取得此位,我也无话可说,至少基业还在自己人手上。’” “相比花玉潘的私心,你觉得哪个更能承担重任?姬离啊,温重年纪大了所以糊涂,霍光宿心怀叵测,花玉潘本不在他眼里。你怎么也会被他利用?!到时候大公子回来了,朝鲜海盗也进来了,这买卖啊,就做赔了……” “少船王说他不怪我?真的那么说了吗?”姬离泛出奇怪的笑意。 “说了。只说过一次,不过我却记得。” 姬离眼中仿佛有些动摇,末了却只说道:“我很了解自己,是个任又激进的人,我不是个好兄弟……就当是老大哥再担待最小的兄弟一次吧,我做的事,我自己会承担后果。” 裴染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离开了,西门十三也不知什么时候从藏身的屏风后走出来。 把玩着残局上的棋子,西门十三喃喃自语:“永远都在后悔的姬离啊,现在又在摇摆不定了……你被年少的船王轻易打动了,你打算怎么做呢?”他从怀里拿出一包药,又倒了杯茶:“不管你怎么打算的,我都会支持你。不过在这之前,你应该把这些药服了,我告诉过你,青汞不是闹着玩的。” 见姬离仍旧低头不语,他殷勤地把水和药送到姬离手里:“我不是为了你,我是为了我姐姐,你若是有个三长两短,她会恨我一辈子的。” 姬离一边把药送入口,一边喃喃自语:“器和量只不过是用来衡量是否值得追随的标准之一。” “什么?”西门十三没听明白。 “没什么——只是想点无足轻重的琐碎问题。”他抬头问西门十三:“你去哪儿了?” “去看姐姐了。”西门十三答。 “那你一定看到十一从黄山弄来的那两本兰花了吧?她照顾它们比照顾我要周到多了。” “确实是美丽的兰花,姐姐就喜欢弄这些花花草草。”西门十三笑。 “你究竟去哪里了?十一养的兰花早就送人了。”姬离平静地问。 意识到上当的西门十三仿佛想起了重要的事情:“有件事我忘记告诉你,我已经练到可以同时发七枚青汞。你们没找到的那一枚,应该在卓少船王身上。” “什……”姬离一惊,起身想抓他衣领,,却脚一软几乎跌倒,忙撑住桌子:“十三,你敢对我下毒?!” “岂敢,那只是解药的副作用,睡一会就好了。“西门十三扶起打翻的茶碗,随意在对面的椅子坐下,“姐夫,你最要命的弱点,就是你那半吊子的决心。” “要我暗算少船王的是你,关键时刻救他的也是你,迟疑的杀人者和用利器切割自己一样危险。为了不被你拖累,我不得已换个主顾。” 他看着勉强支撑着桌子,双眼时开时盍,想要保持清醒听他说话的姬离,像谈论天气一样谈论着别人的生死。 “我的新主顾说,想到用青汞这样的好东西他要多谢你,残害手足的罪名能够不承担还是不承担的好。不过卓少船王身边有个防碍很大的人,想要提高成功的机会,必须先除去这个人。” “花玉潘雇了你?”姬离挣扎着,欲扑上前抓他,结果只是撞得桌子连连摇晃,眼前的茶具翻的翻,碎的碎,西门十三依旧稳稳端坐。眼见眼皮越来越沉重,姬离颓然坐倒:“他……,他要你去杀裴老大?” “错了,他要我杀的,据说是个女孩子,据说是天下第一美貌的一位少女。” 西门十三微笑着显出怅然之色,“竟然连一个绮貌年华的少女都要扼杀,这世道真是不知所谓——可惜,主顾毕竟是主顾,主顾的要求,我难免要做到的。” 他和来时一样不走门户,从窗口一闪即逝。西门家的轻巧工夫,也如同暗器是天下一绝,西门十三更是独步天下。姬离眼睁睁看他去了,既不能动弹,更发不声音,只觉眼皮像塞满了铅,困意阵阵袭来,由不得自己地盍上了双眼。 时间从指缝间慢慢流淌过去,姬离在逐渐没落的意识深处沉浮着,卓仙衣的身影,花玉潘的身影,裴染的身影,最后幻化为海上的朝鲜战舰,轻车港在一声惊天的击中陷入火海,姬离浑身一颤,耳畔依稀听得声连连,过了片刻,方听出是霍府方向在放烟火,已惊出了满额冷汗。 他努力咬着舌头,只是脖子以上都是麻的,用不上力气。头脑昏昏沉沉,手无意识地向前探索着,终于被他碰到了一大块碎裂的瓷器。 他挣扎着,慢慢将碎瓷捏在掌中,用力一握,血流如注。剧痛终于使他清醒,转动目光,望向霍府方向那片绚丽。 第二章:红袖(下)在线阅读 第二章:红袖(下) - 第三章:鬼脸天蛾 女船王 作者:汤蔚青 第三章:鬼脸天蛾 裴染对敌时,左右手各扣四个连成一体的镔铁指环,虽然比普通戒指厚重突兀,作为武器来说却毫不特出,具备杀伤力的是他能一拳碎石的强大力量。钟楼里的多是亡命之徒,在当场见到近十个伙伴被他一拳打暴脸后,开始萌生了畏惧之意。不知谁怪叫一声,提刀再次冲上,裴染身后的扈卫亦呐喊迎战,昔日宁静肃穆的古钟楼沐浴在腥风血雨中。 古钟楼共有七层,四十余扇门户,第七层上就是尖锥形的塔顶,安放着篆刻着古代铭文的的巨大铜钟。裴染冲到第六层,松了口气,这里只有三个人,即使都是花玉潘派出的顶尖杀手,他也决定在半个时辰内彻底结束。已相当狭小的第七层上不太可能再有伏兵。 他已经关照过手下,等霍府发放烟花信号时,钟楼的烟花也照常放起来,以免打草惊蛇。 他活动了一下手指的关节,听到裴染骨节发出犹如金属被捏断般的喀吧声,三个顶尖的黑衣杀手都有些迟疑。裴染朝他们作了个“过来”的手势,竟然没有一个人敢迈步。 忽听“嗤”的一声轻笑,一人鼓着巴掌,从第七层的楼梯上施施然走下:“裴千军,十多年了还是神勇不减,想我当年的拳法启蒙老师就是您老人家呢。” 来人着一身堇色皮制罩甲,绀紫色貉袖用金线铭以瑞兽,革带金钩,鸦黑的长发不戴冠,只用一条赤金带子束着,五官挺拔,身材高挑,笑的时候嘴角歪斜,反而带出种悍狠的邪魅之色。 “花玉潘?!” 纵使裴染眼线众多,关节直可遍布朝鲜,也未得到花玉潘已经潜入轻车港的消息。一时之间,大爷也为花玉潘的胆大狂妄而倒抽了口冷气。陆续赶上来的扈卫不明究竟,一人见他衣饰出众,自当是头领,遂大喝扑上。这人使的是长枪,在扈卫中武艺拔群,一杆枪用得神出鬼没。俗话也道一寸长、一寸强,眼见乌亮的枪尖飞刺到花玉潘咽喉,分明站着没动花玉潘却一拳先至,彭的将他打出木窗,几乎从钟楼飞出。见自己得意的扈卫跌倒在屋檐上,脸被完全击碎,七窍里淌出红白之物,裴染不由闭了闭眼。 “公子天生勇力,我已老朽,裴千军之名,早已和我不称。” “哪里,仁虎夸麒麟,一势荡千军的美誉,舍裴大爷其谁?”花玉潘似乎也并不着急出手,只是问着:“父亲他去哪里了?” “身体不大好了,去哪里休养了吧。”裴染淡淡回答。知道花群英去向的就算是七虎也寥寥无几,裴染当然也不会告诉他。 “大爷真够见外,虽然我们父子有些隔阂,我还是希望他老人家好好保养身体的。卓老三呢?他应该过得不错吧?” 裴染答:“倘若大公子不出现,她本应过得不错的。” “这话更加离谱了,怎么说我也是他的哥哥。听说他就要成亲了,娶的还是个绝代佳人,我是特地回来给他送上贺礼的。” “我看不必麻烦了。” “大爷怎么能这么对我呢?为了庇护卓老三,竟然要对我动手吗?难道我不是花群英的儿子吗?裴染,我对你觉得很失望——”说到“失望”二字,花玉潘脸色一沉,将一对镀金弯勾从腰上取下。 勾如新月,映照着满地的血污,突然寂静下来的古钟楼上,只有金勾尾端的链子发出一两下悦耳的轻响。裴染不再答话,只对他也作了个“过来”的手势。 以四环一体的戒指作武器的并非罕见,在看了被一击打碎头颅的无面盗尸体后,仙衣和梅九龄也暗暗纳罕,猜不出谁和裴染一样有如此强悍的破坏力。 “这么看来竟然是裴染……” 卓仙衣心不在焉地说着,心思全被无面盗尸体指甲里的油彩吸引,完全敷衍地听着霍光宿的建议。 反正也是早写好的剧本,只要照着演就可以了。 重回水榭,霍云犀迎上前道:“父亲,吉时了。” 霍光宿点了点头,刹时只见上空一片绚烂,五色烟火肆无忌惮在水榭上绽放,一时间万树花开,将诺大的府邸装扮得流光焕彩,亮如白昼。 火树银花的映下,霍光宿的脸色却逐渐变得越来越难看,本该回应的古钟楼上的烟火,竟然毫无动静,远远眺望钟楼如同死一般静寂。他朝神色不安的霍云犀使了个眼色,霍云犀会意退出花厅。 梅九龄向卓仙衣和温,霍频频敬酒,赞叹烟花之美。温,霍神不所属,少停见宽阔的墩桥上鱼贯走上两排扎着彩衣,脸上涂抹鲜艳油彩的戏子,手里都端着刀斧剑戟,直排到花厅前。霍光宿暗向温重道:“我就怕姬离那边不稳妥,好在老夫已事先作下另一手安排。”温重听了神色稍霁。又见几条大汉抬来一个大鼎设于厅前,鼎内数百斤油,下面堆上柴薪,片刻便烧得滚热。只听鼓乐声剑拔弩张,四面肃杀,仙衣微微扬眉,梅九龄道:“好大排场,这是唱的哪出啊?” “这是新戏,唱的是蜀使邓芝说吴伐魏,吴君效仿郦食其说齐欲烹之,给他个下马威。后来大江上安东将军徐文向火烧曹丕龙舟的故事。家里的戏班排演了好几个月了,请少船王和五弟先鉴定一下,稍后再定名目。” 霍光宿眼里带出了讥诮神色,仙衣装作毫不觉察,点头道:“那唱蜀使邓芝的人,莫不是云犀么?” “犬子平常就喜爱串几出戏,今日少船王来了,他就要显摆一下,让少船王见笑了。” 仙衣笑道:“倒也有趣。猛一看云犀的唱念做派,和他们也不差多少,我还只当认错了人。” 看那扮邓芝的蜀使从容通过刀山戟林,在吴君前侃侃而谈,虽然有模有样,也不过是膏粱纨绔的玩意儿。梅九龄是懂戏的,嘴里却道:“唱做具佳。” 蜀使每念完一段,两排大汉就以兵器敲击地面,口中发出呼喝,声势惊人。 “五爷,这邓芝出使东吴,是烹了还是没有烹?”仙衣问。 “自然是没烹。”梅九龄答,“孙仲谋也有心与蜀和解,设下大鼎只是为了吓唬人。” 他见卓仙衣喝了好几杯了,已微有酒意,自己拿了个小玉壶还只管斟,连掠早向他递了不少眼色,眼下和裴染约定的烟火也未在钟楼点燃,梅九龄表面气色不变,心里却也和温、霍一样忐忑。趁着霍光宿来斟酒,便把手挡了杯口起身道:“少船王酒已多了,今晚不能尽兴,霍老这出新戏,只好改日再来拜奉。” 霍光宿命人重整茶具喝了醒酒,道;“天色已晚,少船王何妨在寒舍将就一宿?寒舍虽陋,好在样样不缺。”梅九龄暗忖:来了。 仙衣端了茶杯,向众人道:“方才我思前想后,忽然想起一事。以前有一个流浪的杂耍班子,里面南夷北人无所不有,足迹踏遍长城内外。他们以表演作幌子,实际走到一处便偷盗当地的豪富,因为有几个很有些本事的人在内,几十年来官府一直没有捉到他们的蛛丝马迹,日子一久就养成了气候,就连少数王侯也吃过亏,觉得十分丢脸,他们的名声反传了开去,你们知道他们被叫做什么?” 梅九龄问:“是不是鬼脸天蛾?他们偷盗的本领,和鬼脸天蛾取食蜂蜜一样神鬼不知,巧妙无比。” 仙衣笑道:“是,不过鬼脸天蛾是外面人的叫法,他们多自称‘子规门’,又叫‘藏珠班’,和鬼脸天蛾差不多的喻意,只是要好听一些罢了。我觉得无面盗的行径和他们十分相似,可是鬼脸天蛾也有好几年没有响动了,不知道藏匿在哪里,或许就藏在轻车港,也未可知。霍老,你认为呢?” 霍光宿道:“很有可能。倘若无面盗就是鬼脸天蛾,事情就麻烦了。” “更麻烦的是,或许他们就在霍老你的府里。” 卓仙衣一点破,霍光宿感到也再没必要假装下去了:“少船王,我本想不动声色款留你几日,你偏太过聪明,鬼脸天蛾养在我宅子里两年了,装成平常戏子混迹于轻车港。无面盗的案子确是他们做的,向来做的清爽利落,只不知少船王从哪里看出了破绽?” 这种时候,仙衣觉得不混乱他未免对不起自己,她轻轻一笑,转问温重:“温二伯,我大哥花玉潘可是已到了轻车港?” “少船王真是明白人,事到如今,想必不会做多余的蠢事。”温重言下之意,无非要她识时务。仙衣立刻道:“多谢温二伯提点,我的打算和你一样,不会白白的与虎谋皮,做出引狼入室的不智之举!” 听到白白与虎谋皮几个字,霍光宿想起温重日间送的白虎皮,登生疑窦,沉下脸望向温重。温重还未明白,张口结舌道:“和我一样?” 仙衣对他顽皮地刹了刹眼,又对霍光宿道:“错就错在你竟然诬陷裴千军,一方面替鬼脸天蛾遮掩,故布疑阵,一方面好制造混乱,引狼入室,这些只能说明鬼脸天蛾和你有关。” 她扫视两旁彩衣戏子,“无面盗,或者说鬼脸天蛾?这段时间轻车港受你们照顾了,我真是多谢各位!” 众人见她笑语晏晏,人又生得美,似乎不是个如何难对付的角色。此刻被她目光一扫,只觉那眼角眉梢极媚中透出极寒之气,个个都有如履薄冰之感。 梅九龄盘算着裴染来晚了,祸福未知,只有和他们拖延一刻是一刻。 “二位,我替你们向少船王讨个情,现在回头为时未晚。休要执迷不悟,一错再错了” “就算少船王不追究,裴染岂会放过咱们?!温老,动手吧,别叫他们拖延。” 温重知道霍光宿多疑,辩白也说不清楚,只有用行动说话。他一摆手,两排彩衣悄然变换队型,将花厅呈半环形围住。 见一时离间不了二人,卓仙衣稍觉遗憾,只付之一笑。梅九龄扫视周围,冷笑道:“二位,这敢是反了吗?” “岂敢,不过想款留少船王几日。有五弟作陪,再好不过。”温重一面说,一面从桌下出一对板斧。梅九龄道:“依我看,想要挟裴千军留我一个就够了,挟持了少船王,就坐实了反叛的罪名,你们要想清楚。” 霍光宿道:“老五,我们兄弟一场,何必定要闹得兵戎相见?你是轻车港不可或缺的人,玉潘公子也提过多次,要我们把你争取过来。你是明白人,何苦使我们兄弟为难?” 卓仙衣接口道:“不错,梅五爷是轻车港不可或缺的人,你们放他走,我留下。”梅九龄一惊,霍光宿闻言大笑:“少船王就是少船王,果然有气魄!” 仙衣道:“花玉潘想必快到了?我可以在这里等他来,放走五爷,万事好商量,我不会作抵抗的。” “少船王,不可!”梅九龄脸色都变了。 霍光宿直点头:“少船王,老夫很佩服你的镇定。可惜梅九龄也是不能走的,诺大一座轻车港的产业,都在他一人中。”言毕,喝了声“动手!”众杀手立即涌上,卓仙衣的扈卫也早抄起家伙应战,顷刻一行人被罩在一片刀山剑林下。只有连掠擎剑在手,护在卓仙衣身前,注意着身周的动静。 穿着戏服的霍云犀见卓仙衣的扈卫势如猛虎,杀手们一时间拿不下来,踱到油鼎前,从滚沸的油里拎出一丈来长的软索:“本来以为少船王是个让人生气的软弱家伙,原来我们被蒙骗了。轻易求饶的话也不值得期待了,卓仙衣留给我,你们都不许动他。”说着径扑仙衣,一心想在那白皙的脖子上留下印记。然而事与愿违,一段青锋横在当中,缠住了软索。勃然大怒的霍云犀迎上了连掠冷静的眼睛。 连掠和梅九龄都知道,温、霍二人还未动手,局势尚可维持。梅九龄已暗自吩咐了连掠,一旦找到时机,先护卓仙衣逃离。花厅前方是墩桥,只通往戏台,要走只有两边的抄手回廊。兵器交接间隙传来的杂沓脚步声,说明其余调度人马正陆续赶来,开始陷入苦战的扈卫们都抱有了必死的决心。 霍光宿好整以暇,在战团外仍不住劝说梅九龄投诚。梅九龄道:“不需多言,就算你烹了我这身肥,我也不会替你写帐本。”暗自盘算着到时候倘有危急,就以自身要挟,霍光宿这么急着要船王府的财产,花玉潘未必知晓,其中乾坤自让人猜疑。忽听外围一片混乱,刀剑丛中,一个身材高大,须硬如铁老人杀开血路,闯进包围圈内,正是大总管裴染! “我来晚了,少船王还好吧?”声音和相貌一样,充满着威猛气概的裴染裴千军,有双被称做“兽眼”的重瞳。人们对裴千军的畏惧,不止是人格或资历上的,据说被他的重瞳盯住,连凶恶的野兽亦会动弹不得。 梅九龄大喜笑道:“裴千军,你到底来了!少船王没事。” 虽然传闻有其失真处,被裴染的重瞳扫了一眼的温、霍二人也都数度变幻了颜色。裴染已经到了,而花玉潘和姬离都未见踪影,显然钟楼已有变数。 二人发现裴染带的人也不多,个个浴血而来,多半路上已折了大半。霍光宿横下心,示意温重一起上,索一不做二不休,最好连裴染也拿住!一动上手,毕竟相识多年,立刻发觉裴染动作有些迟滞,气息也不似往昔匀厚。“老家伙受伤了,温老,机不可失!看来上天也要老夫成功,岂可违背天意!”大笑着,与温重紧紧缠住裴染。 梅九龄见裴染显然受伤不轻,原本放下一半的心又悬了起来 。围攻卓仙衣扈卫的无面盗们分出一部分去对抗裴染的人,卓仙衣这里的压力暂时变轻了,梅九龄示意连掠趁势保少船王先走,卓仙衣却丝毫不为所动,淡淡道:“把你和裴千军这轻车港的两大支柱留下,就算自己能安全离开,我还有什么资格当少船王?”梅九龄还要说话,见卓仙衣目光清澈注视着局势,以自己对她的了解,知道说也无用,只得叹了口气。 他的叹息里或许还有大半是赞许,在轻车港的船王家族里,卓仙衣是唯一不逞能,不偏执,头脑冷静,还能够从善如流的人。这些可能和日后的成就无关,但就一个合格的继承人来说,除了她的别,她几乎是这个家族里最完美的了。 然而一旦她认定的事,自幼不要说是七虎,就连花群英也拗不过她,这份倔强也可称得上家族之最,梅九龄倒一直认为这是份难能可贵的财产,希望他们能终其一生保有它。就是这份倔强和勇气,使得轻车港许多谁也不敢动的陈规陋习得到了改善,注入了新血,使轻车港在跻身于大港后仍充满了无限的发展可能。 可现在,他的愿望也有少许动摇。钦佩不能成为赞成的理由,梅九龄只得暗暗焦急。 卓仙衣见霍云犀竟可以久战连掠,不由有些吃惊,把霍云犀当成是单纯的纨绔子弟,看来她作的调查还不够。连掠似乎不敢接触到霍云犀的软索,只采取防守姿态,把一柄宝剑舞得泼水不进,仙衣见那软索通身透黑,索风及处,鼻端隐有腥气,心里了悟:原来软索上有毒。 仙衣一面解下腰上的鞭子,一面瞧了眼厅前大鼎,鼎中本来无毒之水,现在想也变成剧毒了。鲜红的皮鞭横空挥出,中途截住了黑色的软索,索上装的倒刺将皮鞭挂住,双方一拉扯,霍云犀力大,将仙衣朝自己拖近。 “你呀玉体尊贵,在下我只好小心翼翼,闪了你的腰,我的罪不轻!” 霍云犀轻狂地念着戏词,连掠立刻改守为攻,向霍云犀侧面进逼。霍云犀想放开皮鞭,试了两下反觉越缠越紧,忽见仙衣的笑容在眼前绽放,同时晃花他眼睛的,是仙衣左手多出来的寸许寒光。一看就是上古利器的匕首并未如料想的招呼到他身上,想要和皮鞭分开的软索却突然轻了。 朝后疾退几步,霍云犀吓出身细汗,看了眼还剩半截的软索,尚未留意到已被逼到栏杆边。仙衣咳嗽一声,连掠会意,虚晃一剑,霍云犀忙着后退,被连掠用剑在肩膀上轻轻一点,应声栽入湖中。 第三章:鬼脸天蛾在线阅读 第三章:鬼脸天蛾 - 第四章:七巧屋 女船王 作者:汤蔚青 第四章:七巧屋 点缀奢华的碧水世界,不知从何处翻起不祥的涟漪,两三头鳄鱼迅速聚拢,露出锋利的尖牙,霍云犀嚎叫着冒出头,拼命想跃上岸,连掠站在栏杆外,见他冒出便用靴尖踩下,仙衣笑道:“霍老的品位真特异,竟然还养着鳄鱼呢。”脸一沉朝霍光宿喝道:“想要你令郎的命,就给我住手!” 霍光宿听到儿子哭嚎,大惊失色,看清楚霍云犀的处境后,脸色阵红阵白,忙道:“请少船王手下留情。”只得喝令无面盗停手。 连掠见鳄鱼近在咫尺,霍云犀吓得脸上肌都扭曲了,于是松了脚放他上岸。霍云犀似乎本已爬不上来了,手抓到岸边灌木,又滑了下去。反复两次,连掠只得伸手拉他,仙衣刚叫了声“小心!”黑紫色的半截软索已舔上了连掠的臂膀。霍云犀趁势借力越过栏杆,刹那间,情势已经逆转。 连掠半边身体都失去了知觉,视线也模糊起来。凭借□,在瞬间用已经中毒的左手反抓住软索,右手的剑“嗤”的一声,平刺入霍云犀肋下。霍云犀也颇能忍耐,咬牙松开鞭子,抬脚飞踢连掠,脱出剑锋,转身欲逃。 连掠人已昏迷不醒,身后就是湖水,仙衣及时抓住他衣襟,一手接下连掠的剑刷的指在霍云犀咽喉。只听耳畔恶风,霍光宿一柄长朔也正好到了她的脖子。 见此僵局,死斗的三方人都纷纷罢手,裴染朝霍光宿道:“杀了少船王,我保证你什么也得不到。现在放我们走,还能保住令郎的命。” 霍光宿脸上肌抽搐着,急速考虑了一遍,也明白他说的是事实。温重端着斧子,慢慢退到阶下,对他打了个眼色。霍光宿会意,摆手道:“好,你们走。” 裴染亲自押着霍云犀在前,一个扈卫抗扶着连掠,和梅九龄走在当中,仙衣提鞭相伴,其余人都环侍其后,且退且走,从一众无面盗中间通过。众盗围拢想要跟上,卓仙衣拿着鞭子啪挞缠住那口盛满巨毒沸水的大鼎,借力一掀,一抬脚将鼎踢翻,地上青砖立刻兹兹冒出烟来,众盗皆后退不迭。有被毒水溅上的,号叫呼痛不已。 警戒着退到门外。两辆车子静静等在巷中。霍宅大门外是长约半里的宽敞巷子,两边深墙高树,并无民居,是以十分安静。扈卫上前拉开车门请卓仙衣和梅九龄上车。 裴染把半昏迷的霍云犀往霍光宿身上一推,正要上马,鼻息中,忽觉夜晚冷风里带来一股若有若无的硫磺味。 “离开马车!”裴染大吼,同时冲向马车前的梅九龄和卓仙衣。几支火把从暗处投向马车,卓仙衣反应很快,抓住梅九龄就地一滚,后面背着连掠的扈卫也迅速扑倒。轰然声中,灼热的气浪淹没了大半个巷子。 硝烟过处,狼狈不堪的幸存者们再次面对了背叛者的刀剑,两辆马车被炸成了碎片,车前的两个扈卫都未能幸免。环顾这一切,裴染的心里不是滋味,这些扈卫都和连掠一样,是他费了二十年的心力,一手培养出来的英,——年岁不饶人,他不再拥有多少个二十年了,也不再拥有仿佛怎么也用不完的力。 一只手悄然在他肩膀上按了一下,纤长的手形,像寒冷无机的冰雪雕成的艺术品,然而却带着安抚人的温度。 就是这个温度的主人,像她的父亲一样,本身就如恒定辉煌的星辰,无论外表还是内在,总是吸引着周围的明亮或黑暗,她自幼就拥有这种特质,使得即便是原本应该保护她的刚强老人,反从她那里的到了平静。 就是这样的人吧?看着她在夜空下黑曜石般明亮的眸子,即使是侧影也散发出眩目的光彩。裴染想着:轻易就能让人为她付出一切,即便是生命也毫不可惜。能够让人这样甘心付出的,也只有拥有像她这类特质的人吧? 卓仙衣收回手,掸了掸衣裳上的灰,看向背叛者,神情依旧稳定:“霍光宿,温重,背水一战,我们未必不能坚持到救援到来。我猜,裴千军的援军差不多就要到了。现在我还可以给你们作一次选择,好好想想。” 似乎为了回应她的话,不远处的天际升起属于裴染部属的金色信号,觉得已经占住上风的霍光宿脸色变了。 弓弩上弦的轻微响声令巷子里的人都抬起头,两边墙上,屋顶上,不知何时出现的弩手,手臂上的轻弩在已近黎明的寒霜中泛着金属特有的青辉。这些轻弩都十分小巧,行商路上只须安放在袖子里,又叫做雪吹连发袖弩,是经姬离改制过的特殊武器,槽呈圆柱形,能填入五支弩矢,有效在十五尺内能穿铁壁。霍光宿心里一喜,拢目瞧去,果见姬离长衫飘动,站在屋檐一角,瘦的身影经风一吹,广袖鼓的满满的,似欲乘风仙去。 “老七,你来的正好!” 霍光宿忍不住哈哈大笑,感慨着事态瞬息万变,究竟不知鹿死谁手。听到他的笑声,姬离右手一抬,露出雪吹弩,目标所指正是卓仙衣。 裴染迅速将仙衣一拉,隐在自己身后,仙衣只是睁大眼睛看着姬离。 “姬离,还等什么?裴染的两个扈卫队马上就要到了,现在他们是瓮中之鳖,不要给他们喘息的机会!” 霍光宿嘶声大叫。 梅九龄汗透重衫,虽然被扈卫们保护得密不透风,看到此情此景,心也沉了下去。忽见裴染的手在身后悄悄向他打手势,像是叫他“拿来“的意思。拿来什么?梅九龄手里也只有两个铁胆,忙塞了给他,裴染紧撰入掌中。 姬离的拇指放在机括上,和仙衣清澈的目光相遇,他叹息道:“少船王,姬离不想忘恩负义,只是我是个想不通的人,情势所逼,想来少船王不会怪我。” 卓仙衣垂下眼帘:“你回轻车港后,由于受伤的缘故,一直住在行辕,没有机会回家。老夫人和你的妻小,我请她们到我那里散散心去,没和七叔你打个招呼,想来你也不会怪我?” 姬离一怔,然后忽地笑起来。不知为何,裴染竟觉得他笑得十分欢畅。突然他一扬手,余者还未看清,却见霍光宿咽喉彪出一注血箭,双睛弹出瞪视着姬离,应声而倒。好似知道裴染要暗算他,姬离出手时轻轻闪身,想避过铁胆的一击,只是还是稍慢一步,铁胆擦过肩头击碎肩骨的声音,在此刻听来格外清晰。姬离浑不在意般看了看自己的肩膀,对部下下令:“把这些叛徒全都抓起来!” 霍光宿猝然被杀,温重又惊又怒,眼见箭矢如雨而下,只得一面大骂姬离,一面和余众想退回宅内。无奈势成定局。杀的杀,抓的抓,温重最后束手就擒。 一场浩乱总算告一段落,裴染请示卓仙衣,怎么处置算是帮凶的无面盗。仙衣见剩下的十余个无面盗贼戴着镣铐拖沓行过,那红袖笛也在其中。仙衣指了指:“把他放了,其他的都押送到官,盗贼扰民,理当地方处置。”回头对裴染说明红袖笛曾给他们通过消息。 被当场释放的红袖笛转向仙衣方向,从容拜谢,仙衣道:“感念盛情提点,请教足下台甫?” 红袖笛道:“在下出生子规门,不想看到来路不明的人指着子规门的名头行事。名字么,不问也罢。”他的吐字仿佛情人的耳语般甜美温柔,带着靡艳的尾音,场中大多数人听的耳都发热了。 仙衣道:“我明白了,无面盗原来不是子规门下,只是些冒名顶替的宵小之辈!”红袖笛道了声“多谢”,又遥遥一拜。此刻朝阳初升,恰有好风拂过,将红袖笛罩面的厚纱轻轻吹起,虽然只有转瞬之间,见者无不动容。仙衣心里不由自主生出“素面风流,是为绝艳”这样的感慨来。 论到倾世的容貌,身边的两个女子就占尽了芳华。阮君之如秋水清艳,贺兰飘之如春花娇美,论才情,论气质无不出色,可谓都是一等一的人物。而此人肤骨神韵,没有一样不美到极至,天然一段诱惑,足有勾魂摄魄之感。梅九龄极有情致地对着红袖笛远去的身影评论道:“乌衣弟子裙屐风流,尚不能言其三昧,见了他,始信人间有谪仙之说。”裴染也道:“我平日记甚好,觉此人面善的很,可怎么也想不起来以前见过。像那样的人物,见过又怎会忘记?” 仙衣一直怔怔思索,听了裴染的话,下意识瞧着他。裴染见了,也怔了一会,靠近前低声道:“我派出追赶花玉潘的人马始终没有回来,有必要再指人手去。花玉潘也伤得不轻,眼下防守严密,他应该还走不脱,我看下两个命令,一个是搜查花玉潘,一个是追回红袖笛?” “不要阻拦他,只须知道他落脚的地方。还有,我要了解他的身世来历,越快越好。” 梅九龄不晓得他们两个打什么哑谜,见裴染伤后神情委顿,劝他即刻回去就医。裴染叹了口气,他对花玉潘自然无法痛下杀手,花玉潘对他却不会处处容让。此刻他更在意的是姬离,照例说清扫完战场,他就该来向卓仙衣自行检举,他却一径带人去了白露观。——白露观的宁殊道长负责执法,是当年七虎中的角虎,为人刚正高洁,从不徇私,姬离找他自首,无疑是断了大伙儿讲情的余地,连一点退路都不留。连卓仙衣也只好苦笑:“姬离怕我心软,处处逼我不能心软,既然他用心良苦,我就照他的想法做到心狠手辣。他却对自己也不留余地……” 裴染只是摇头:“这个姬离啊,太狂太傲,脾气执拗,蒸不熟煮不烂,实在是要不得的个。以前专为替轻车港惹祸,得罪同行,倘若不是他聪明,及时弥补,宁殊早已拿他开刀。宁殊是个严谨人,我们这班家伙年轻的时候,都是些飞扬跳脱,天不怕地不怕的角色,若是没他约束着,成不了今天的气候,姬离也只畏他三分。” “各位,”梅九龄忽道:“今天就是三月三了,迎娶贺兰小姐的日子。我这一晚上闹得惊魂未定,几乎把大事耽搁!” 西门十三已经在贺兰飘住的小院外观察了许久——由于吉日将至,白露观彻夜灯火明亮,宁殊一心向道,因此远离尘世繁华,幽居在供奉海神的白露观,已不太过问轻车港的琐事。奇怪的是贺兰飘的小院看守并没有想象中严实,表面看也不曾有特别的布置,除了头顶不远处的树枝上有只海东青对他虎视眈眈。 目如电光,喙爪锋利,浑身带着灵气的白色猎鹰给西门十三造成了一定的压力,他很不习惯被别人当成猎物的感觉。相互的短暂注视,使西门十三忽然产生了奇异的危机感,在转身后的瞬间迅速闪离原地,而第二下突袭更夹杂着扇动翅膀的强劲风声使他就地翻滚,在还未完全直起身的同时窜出丈许。他不敢再回头,之前下意识的回头差点让他眼睛被啄瞎,反手投出一支铁梭,趁那凶悍的海东青灵巧地于空中回避之际,好歹让他争取了喘口气的时间。 人的速度再快,也比不过展开翅膀一滑千里的猛禽。荼靡庄西门世家的西门十三,竟然被只该死的兔鹘儿追的手忙脚乱,眼见玉爪海东青的钩爪将生生抓入他天灵盖,西门十三苦笑道 :“逆走!”以不可思议的角度在半空改变了方向,中途抛出钩索,荡落在一旁的房顶。在接下来的刹那,层层屋宇上恍惚出现了数个残影,翕乎不见。海东青盘旋了好一阵子,才不甘心地飞走。 西门十三猜测这海东青只看守一定的范围,只要不在它的领地内郁动,就不至于成为它的目标。 周围异香扑鼻,虽在黑夜仍辨出许多奇花异草。但见遍地不知名的芷萝藤蔓,烟池缭绕,恍惚闯入瑶池的花园——西门十三吐出一口气,误打误闯不觉已进了贺兰飘的小院。 竟然要使出绝技“逆走”才摆脱了一只禽鸟,难怪人说这兔鹘儿是“雪翮能追万里风,坐令狐兔草间空”。想想自己竟也落到狐兔的境地,人生的奇妙转折无过于此。 忽听“嗤”的一声轻笑,有人问道:“你在这里做什么?” 西门十三立刻隐在回廊的影里。离的切近,一位妙龄女郎从莲花池畔袅袅亭亭直起腰,在裙子上搽干了手。她腰细腿长,曲线玲珑,五官或许算不上很完美,然而风姿妖娆冶艳,天生入骨的媚态使她更能征服男人的感官。 “我们不是夫妻了吗,你老躲着我偷偷跑出来,我该多不放心啊。”问话的男人笔直走来,头发削得很短,全身轻扬着散漫和轻佻的浪荡子味道。 “你说的对,可是既然来了轻车港,不来探望下我那孤苦伶仃的侄女,我总归与心不安。”女郎目光闪了一下,垂下了眼睛,说话带着点南方口音。西门十三这才发现,她的眼睛被水光一映,竟是宝石般的绿色。自古以来,和外夷通婚未见得屡见不鲜,倒也算不上特别希奇。仔细看的话,这女郎的外貌确实带有胡人特征,同时也皆备了江南女子别样的细致和温婉。 她动起来的时候,神秘的幽香随风逸过,让人闻之欲醉。眼波流转着无限风情,天鹅般的纤颈微微昂起,连抬起手的动作都充满诱惑的美感,这样的女人就算偶尔撒个小谎半夜溜出家门,做丈夫的想必也无法对她大发雷霆,或许痛哭流涕才是正确选择,那样多少还能暂时挽回美人摇摆不定的芳心。 以为能看到一幕无聊活剧的西门十三,刚为自己的想法摇头不已,那做丈夫的却似乎相信了,“——是啊,令侄女好象是寄住在白露观的,听说快要成为轻车港卓少船王的夫人了。那么说来,你见到她了吗?我可听说她是个罕见的美人胚子呢,既然来也来了,赶巧让她也见见我这个新姑父?” ——浪荡子通常也是好色和草包的代名词。 女郎低下了头,全身都散发出了悲伤的色彩:“我是个罪孽深重,声名狼藉的女人,不能连累她断送前程。我只要看到她平安无事就好,多年不见,她长得越来越美丽了……可是,我不能让她见我,她最好忘记有我这个姑妈,那样她会比较幸福。”说着,女郎捂住了脸,肩膀微微抽搐。 差不多认为自己猜测错误的西门十三一双夜眼,清楚地看见听了这话的丈夫悄悄拿出块手帕,迅速从个小瓶子倒了点粉末样的东西在上面:“见见也没关系的。半夜三更的一个人走了许多夜路过来,你真辛苦了,阿雪。——或者,我替你去告诉她,你特地来看她?” “任孤飞——”女郎急向他伸出手,“不要去……” 浪荡子温柔地将她揽入怀中,女郎整个身体攀附着他,“不要去,……我们回去吧。” “好的,我们回去。”浪荡子安慰着他。要是没看到他刚才的举止,连西门十三都要有些感动了。 女郎的身体渐渐绵软下去,名叫任孤飞的浪荡子抱着她,轻手轻脚把她放在地上,小心地收回覆盖在她口鼻上的手帕。 在他抬头瞥向自己藏身处的刹那,西门十三已觉察到了,手指微动,一颗小石子儿弹向斜对面廊下的风铃。两三挂连在一起的风铃发出的音色在静夜中一阵波动,引的对方转移了目标。 西门十三不想再耽搁,几个完美的翻滚来到了透出微光的门首,随便用个竹片拨开里面门闩,闪身而入。 轻轻好门闩,回身见里面影影绰绰,阁扇后都是女孩子。外屋点了盏高脚油灯,被西门十三一石子儿弹灭。走至房间正中,他敏锐之极的感觉触角收缩起来。 这房间很大,呈六角形,家具器物具全,仔细看时,那些家具器物大多都嵌死在墙上,西门十三正感有些古怪,猛然,脚底下“咯”的一响,声音极其轻,西门十三早已弹身而起,飞身到了屋子的另一头,足尖刚着地,又是“咯”的一声。 只听里面脆生生的说话道:“吵死了,又有老鼠不成?” 又一个道:“灯怎么灭了?”便有人点灯拉隔扇的声响,咕咕哝哝道:“自打小姐定亲,这里就没断过闹腾,老鼠怎么也打不清爽。” 只见转出来两个俏丫鬟,一个温柔宜人,肌肤白腻莹润,上面一领碧色纱袖,系着玉色百折裙;另一个活泼伶俐,大大的杏核眼儿,红扑扑的双颊,额头点着梅花,穿着艾草染的衣裳,走动时细细的铃铛声丁冬直响,煞是悦耳。两个人举着灯照了一回,并不见有什么异状,顺手往旁边的画上一推,只听机括轻扣,似乎地板上的机关又恢复了。 用两个螺旋形吸盘吸附在天花板上的西门十三屏住了呼吸。换成其他人踩进这间屋子,十之八九在一开头就栽了跟斗。片刻间西门十三心头闪过好几个对策,又被自己一一否定。随时随地都保持谨慎,是最终取胜之道。 但听肌肤白腻的丫鬟道:“今晚是‘自在飞花轻似梦’,你可别要又弄差了。” “哎哟,难道不是‘洛阳才子他乡老’吗?” “叫你背秦少游么,你偏偏要韦庄,小姐说背不出要罚跪,你晌午倒跪着瞌睡起来。回头咱们嫁过去了,你再贪玩,少船王可没那么好说话了,看不打折你的腿。” 点着梅花妆的丫鬟拉着她撒娇:“雅鱼姐姐,好姐姐,你别告诉小姐吧,今晚上反正不睡,我把那些统统都背出来就是了。” 雅鱼笑说:“我不管你,我去把宁道长送来的烤野菜炖点子鹌鹑做个清淡点的粥给小姐做消夜,还有前日那腌香瓜拿点出来,小姐爱吃。” 点着梅花妆的丫鬟快嘴快舌道,“其实少船王那个人对女孩子和气的很,我就从来没看过他发谁的脾气。上次来了,我把茶水不当心泼到他袍子上了,他还说:果果仔细烫了手,你的手那么巧,烫坏了谁替你家小姐绣荷包儿呢?还拿着我的手瞧了半天,我都怪不好意思的了。” 雅鱼掩口而笑:“那时你脸都红的像猴屁股了,我可看见的,少船王还不察觉。我看他虽然无心,有人的魂都被勾走了去了!” 果果啐了一口, “我就不相信,你如今不要和我装!船王大人来的时候,还夸你锦心绣口,谈吐得宜,可是每次看到少船王来,雅鱼姐姐还不是神魂颠倒,话都不会说了。 两个人唧唧喳喳说笑着出去,西门十三屏息待二人去远,悄悄落在阁扇前,试着推了下,没有推开。索了一阵,也找不到开关的机括。他也尝试推碰旁边那幅画,却毫无所获,仔细搜寻查看,方发现那座朱红阁扇上的海棠雕刻,其中一朵含苞待放的海棠是同色的石榴石所雕,不细看确实很难分辨。用手按下,果然阁扇轻轻移开。 正面一面通到顶的大书架,代替了整面墙壁,对面又是一个书房,除了四壁满是书,正中摆着张巨大的桌子,摊着各色瓶瓶罐罐,大小器皿,高高矮矮的药鼎也有好几个,屋里充满了药草的清香和缭绕的更香。一个窈窕少女挽高头发,捋起双袖,正拿个石杵细细捣药,露着纤细如玉的脖子和雪藕般的双臂。她穿的简单随意,从头到脚没有一点珠钿环佩的装饰,在极醇美中又生出极清真无垢的妖冶。 由于捣药的缘故,肌肤被香汗氤氲着,珍珠一般透出粉光,更觉丽若天人,只怕任何一样光华璀璨,价值连城的装扮,在她身上都变成了多余的累赘。 显而易见,这就是他的猎物,卓仙衣的未婚妻——因族中女子都美貌无比,皆体带异香而被觊觎,导致几起战祸,最终家族败落的贺兰家的末裔,贺兰飘。 必须在天亮前把事情料理掉——,西门十三从腰里出一管拇指大的吹筒,放在双唇间—— 就在不破坏她美貌的前提下让她觉察不到痛苦的死吧,西门十三发现,就算是自己,多少也有点人情味的,为此他对自己几乎要感动起来。 吹筒是竹子挖就的,造法很简便,筒槽里的针是上好的白铁锻制。对准贺兰飘天鹅般低垂的颈子,只消稍稍一动嘴唇,那几乎绝迹的金贵的贺兰族女子,就又少了一个。 差不多连眼也捕捉不到的痕迹,细如毫雨的银色长针突而出。西门十三觑着眼睛,哑然看着刚出筒的针偏离轨道,被挡在当中的大书架吸附。 一整面用磁铁做的书架——,倘若在这里公然拔出刀,下场一定很不好过。 西门十三身上实在藏了不少金属的器物,准确来说,他现在不能用任何金属凶器来实行暗杀,就算靠近也办不到。环顾四周,墙上挂着琴、剑和画轴,不用说凡是金属的东西都是钉死在墙上的。他猜测其中有移开书架的方法,可是移动那么大的书架,难免不惊动里面的猎物。 倘若不用金属的暗器呢?才动起别样念头的西门十三,灯光的关系加上一双训练有素的夜眼,发现书架间空隙的地方似乎有层东西,薄雾一般,闪过奇异的光泽。 他的确见过能起到保护作用的纱网,通常质地坚韧轻巧,仿造成普通的纱窗隔扇,其实造价委实不便宜,平常人家也用不上那个。像眼前这样轻透到连他都几乎没有发现,又判断不出什么材料制作的,再加上墙面大小,不知道埋藏着何种机关的磁铁书架,让他有种身在梦中的错觉。 在暗叫侥幸的同时,西门十三发现自己陷入了进退两难的地步。 退出去从屋顶上想办法?西门十三抽身回到第一间房间,手心不由渗出了冷汗——他记得门位置正对着后背,而现在门的位置不知何时被一面粉墙取代,原本没有门的右首却有一间幽户半开,就好比整个房间移动了方位。 是继续找机关,还是索进入另一个房间?不管是怎样的选择,都会冒巨大的风险。 西门十三迟疑片刻,选择进入右首的房间。他只是不想再回到安放着大磁铁书架的书房。 很快,他发现自己陷入了一个巧的迷:每个房间都很雅致,每个房间仔细看都是六角形的,每个房间都通向其他很多房间,这让西门十三想到一个切开的蜂巢,每个蜂房之间都能拆装拼合,以为是门户的地方有时候只是死路,以为是面镜子原来别有洞天。 倘若从天花板上走房梁,也许也只不过是进了另一个迷,原本后悔刚才在书房没上房梁的西门十三现在反有些庆幸。这个宅子原来有里外两层,内层可以随便组装和移动。虽然他已经深刻认定了这一点,却不能改变他的处境。也许他每走出一个房间,整个布局就会起一次变化。 早听闻贺兰飘是鬼神流才子李夜氓的关门弟子,这屋子机关巧妙,可谓巧夺天工。 随意拿了几样屋里的小器物摆在不显眼处做标记,西门十三全神贯注后退着,想找出点房间组合的规律,不知道哪里的自鸣钟敲响的声音,竟然天已近晓了。 背后突然碰到的一个东西使他几乎惊跳起来,转瞬间,火折亮了,几乎碰到鼻子的两个人都露出诡异之色。 “——怎么说好呢……,我是贺兰小姐的仰慕者。”西门十三眼皮不眨地撒谎。 名叫任孤飞的浪荡子了然地转动着单眼皮里的眼珠,笑容和西门十三一样诚恳:“不瞒你说,我是这家的亲戚。” “我清楚我的行为算不上高尚,不过如果是先生您的话,应该能理解我。”西门十三手向任孤飞的肩膀拍去——是否跟踪自己而来他不清楚,麻烦通常是早点扼杀比较明智,特别是在双方都来路不明的情况下。 任孤飞看似完全没有察觉,一只手却巧妙地挡住了他:“说真的,我虽然也是贺兰小姐的仰慕者,可是老婆太凶,吃起醋来没完没了,所以,只好看老弟你的了。话又说回来,不得不把心上的人让给别人,想起来也叫人鼻酸,如果你见到她,多劝着她点,就当我是个见异思迁的男人,让她别再为我这样的男人伤心了。”浪荡子撒谎通常也和吃饭一样平常。 “还未请教上下?”西门十三假装客气。 “我?”那人指了指自己的鼻子,“认真要说出来的话怕你受惊吓,你叫我前辈就可以了,不必客气,大家出来混的都不容易。”说着冲他呲牙一笑。 在他人耳边声腺保持同一频率的喋喋不休,笑起来坏缺了好几颗牙齿的样子更贱到能让人顿起杀机的地步, “——前辈?君子不夺人之好,那我该过意不去了。” 走夜路就容易见到鬼,看出对方心思也和自己差不多的西门十三抢先出手,寒光一闪,递出铁梭刚到对方太阳,却贴着鬓角莫名其妙滑开了,同时一把生锈的匕首也按在了他颈动脉上。 任孤飞对他露出占了优势的得意洋洋的笑容,绝像一只细长眼睛的狐狸,连蛀掉的烂牙也像在嘲笑他一样。西门十三好胜之心已起,伸舌舔了舔泛起笑意的嘴唇,他的脾气向来是知难而进的,任孤飞只觉那狸猫般的笑脸一花,竟也被他滑了开去。 狭小的空间本不利于厮斗,对以轻巧见长的西门十三却不是什么难事。好几次,任孤飞都似要落败了,不知为何总能被他险象环生的避开。渐渐的,西门十三笑不出来了:自身好比像是灵敏的眼镜蛇,对方却不巧是个捕蛇人,总有种正被探知底细的不快感。 索展示拿手的杀着咬断他的喉咙,只可惜不是工作范围内的猎物,拿不到报酬——这么想的西门十三正认真地犹豫,任孤飞忽然露出苦笑:“只顾玩起来,老婆要跑了。” “后会有期,西门家的年轻人!” 西门十三还来不及说什么,识破他底细的任孤飞就消失在另一间屋门后。西门十三警戒着,慢慢退到一个博古架旁,过了良久,任孤飞竟像真的就此走了,房间又恢复了只听得见西洋钟的钟摆的咯哒声。 蓦地,西门十三张大了眼睛,瞪视着出现在架子后的一张脸——一张尖削的,眼窝深陷的脸。 西门十三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那张他最熟悉不过的脸朝他移近,近到能看到他瞳孔里的自己惊骇欲绝的表情,直到那人的手扼住他的喉咙,他还想不明白: 为什么有两个西门十三?为什么他要杀了他自己?! 第四章:七巧屋在线阅读 第四章:七巧屋 - 第五章:香脂 女船王 作者:汤蔚青 第五章:香脂 西门十三是在一种柔和的芳香中恢复意识的,只觉四肢百骸都绵软异常,舒服得不想睁开眼睛。太阳里微微有点麻痹,不由的以手抚额发出一声呻吟。忽觉脸上冰凉,一睁眼,见一面镜子递在他眼前,额角到右眼下一大片乌青,是静脉出血的迹象。他见到镜中自己的脸,猛然想起被自己扼住咽喉的情景,惊的一把推开镜子,倒回枕头上又闭上了眼,叹道:“我还是在做梦吧?”。头顶上方传来姬离讽刺的声音:“你就这么悠哉悠哉地发春秋大梦,我可是为了赶来救你跑的骨头都快散了呢。” 有人接口笑道:“原来是七爷的人,好险没有被果果在脸上绣朵花儿。” “是呀,幸亏雅鱼姐姐心好,说大好的少年郎啊,脸花了岂不可惜?七老爷你看看,好人总是她做,坏人总是我当。”雅鱼打了她两下:“你只管淘气,不去替小姐打洗脸水,耽误了今天的吉日,看少船王打你一顿好板子。” 耳边只听得两个丫鬟呱嘈声,淅沥哗啦打水声,西门十三不情愿地勉强睁眼,见姬离肩膀上扎着个绷带,斜睨着他,西门十三却分明没有半点身为专业杀手,去杀个手无缚**之力的女子最后反为人所治的羞耻感,此刻他只觉得心跳加速,眼睛里闪烁着兴奋的异彩。 “贺兰飘是李夜氓的弟子,所以我一直很小心,特别是当心不要中了古里古怪的毒。这方面我也有一定的自信,你可以告诉我,我中了什么毒?” 他天生缺乏一般人常有的感情,只对一切猜想不透的希奇事充满无穷的好奇心—— “你老想着当心毒,岂知因此进入一个盲点。虽说毒药千奇百怪,数不胜数,也只是药物的一种,世上药物又种类繁多,药也不胜枚举,以好坏去区分也不恰当。有的药在此处能救人,用在他处或许就有杀人之能;有的药本来并不起眼,和别的药中和后能见奇效……” 西门十三打断他:“你少来讲这些鬼话,但凡可疑的东西,我都尽量不碰,我竟不知是何时着的道。” “叮“的,姬离伸出两指,弹了弹旁边的一个青玉香炉。 更香,是一样家家户户都可使用的东西,在这一屋子都是玄机的所在,被忽略的或许不仅是概率,还有心理上的战术了。古来熏香的花样更多似天上繁星,什么苏合沉水香,什么江南李主帐中香,什么大食蔷薇水,时中常有熏香盛会,坊间便有新香更替,就算自家私制的香也数不过来。见他若有所思,姬离悠然道:“如今就算告诉你,你被什么药香所制。这香要怎么配,过一两个时辰她们又换过了。她们天天拿来做着玩的东西,一个小丫头动动手指头,只怕你也要栽个跟头。” “你的意思,我连那两个小丫头也不如吗?” 姬离还没说话,果果挑帘出来道:“小姐说了,要我带七爷出去,至于这位西门公子么——”,说着对西门十三笑瞥了一眼:“小姐还要款留一下。” 姬离心里一寒,贺兰飘乃是那正邪难辨的李夜氓的关门弟子,留下西门十三,后果比直接让杀了还要命。忙恭身对帘内道:“小姐容禀……” 只听帘内软语嫣然:“我留他没有别的意思,只是听说西门公子家学渊源,对某些药物颇有见解,想向他讨教切磋。”说话间,帘子已经卷起来了,贺兰飘坐在镜台前,乌黝黝的青丝云水般流了一肩,光可鉴人。 她越是这般说,姬离越是惊疑不定,正要再求,西门十三突然跪下了,吓得果果望旁一躲。只见西门十三一个头磕了下去:“小姐!请收我为弟子!” 对西门十三来说,废寝忘食地研究杀人远没有废寝忘食地研究害人来得有趣。杀人,把活着的送进死之国度,就代表一切终结,而害人,能让对方活生生感受到他付出的智慧和辛劳,以至陷入绝境,才是对他的肯定和欣赏。换句话说,西门十三就是个对奇异事物具有强烈探索欲望的人,他只要获知一种特殊的才能,就会渴望得到它,并能从这一过程中获得充分的刺激和满足。不仅如此,他还像一个任的孩子永远哭闹着要新玩具,不断地想去寻求新的刺激。李夜氓是个奇人,从一间七巧屋已经充分体现,贺兰飘也是个奇人,直接影响他人的脑部中枢打击人的意志,把更香这类的小玩意儿也能做到杀人无形,不着一丝穿凿痕迹。 姬离知道西门十三的病又犯了,他的病只能用无药可救来形容。在他家里人眼里,西门十三就是个为了猎奇,吊儿郎当地做砸了不少单大买卖,把他许多明显的优秀杀手的品质都掩盖殆尽的失败者。因此他才失去了继承人的资格,没有被赶出荼靡山庄已是奇迹。 可对西门十三来说,从不在乎世人在意的权势富贵,尊严荣誉之类,一旦发现新的领域,超出他的见识之外,一个三岁的幼童也可以拜为老师,何况做李夜氓的徒孙,此时此刻,他早把任务忘的光。 初时也被吓了一跳的贺兰飘,打量了西门十三片刻道:“把手伸出来我看看。”然后她点着头:“你的手可以做成很多东西,看上去很巧。”西门十三露出了喜色:“师父眼光就是好。”果果抢白他:“那么容易?我们都可以做李夜氓先生的门徒了。” 贺兰飘微微一笑,——即使是背负着杀手称谓的少年,毕竟还是个少年,未尝没有其可爱之处,不过也不是轻易就能接受的境况。她把玩着青丝想了想,提出了三个条件。 其一,很简单,各自在纸上写下青汞的解药,如她贺兰飘的配方错误,那么也不必再出另外的题目了,证明她没有本事成为西门十三的老师。 或许世人会认为这是李夜氓的弟子狡诈之处——无论对错如何,配方总是到手了;相对来说以杀手为业的西门十三竟然单纯至斯,轻易就交出了荼靡山庄的不传之秘。而对两个当事人来说,想法远远游离于世人的标准之外,他们只是在某一点上聚集了旺盛的好胜心。结果是,贺兰飘过了关,使得西门十三拜师的决心更加坚定。 第二个条件,也很简单,二人年纪相仿,道是男女有别,贺兰飘要收西门十三为徒,也须得卓仙衣代收。换句话说,倘使卓仙衣记挂着青汞的仇恨,那么西门十三不但做李夜氓的徒孙的愿望落空,说不定还要落到裴染手里,或者直接交给官府处置了。 连姬离都觉得贺兰飘是有意为难,西门十三倒一副满不在乎的神情,摊了摊手请教第三个条件。 果果到底聪明伶俐,抢着说:“我来猜一下,第三个条件嘛,我猜和闯进七巧玲珑屋的另一个人有关系!” 见贺兰飘点了头,她继续道:“仡今为止,他是从咱们这儿唯一一个全身而退的人,请西门少爷将他找出来。” 贺兰飘接着问:“你可觉为难?” 要说为难,到此方是真正的难题了。姬离闻听又要忍不住讽刺他:“ 一个是离潭蛟,一个是网中鱼,孰优孰劣岂非一目了然?” “想必正是我这条大鱼落了网,才走了他这头滑泥鳅。”西门十三只是撇嘴。 两个人照常要开始争执,裴大爷派来送亲的扈卫三十二人已经到了。原来裴染养有三批扈卫,一是鸬鹚营,全是打小儿提拔,百里挑一的英,后来派去给保护卓少船王,队长连掠;再是山雀营和河哨营,这两个营里多有历练过沙场下来的老兵,甚至也有些有本领的山贼河匪,被裴染降服招安而来。其中河哨营的队长周演,是个世家出身,见多识广,礼仪风俗甚为通达,因此派他来送亲。 西门十三本欲留在七巧玲珑屋琢磨一番,可惜主人家一走空,这里更是无法立足,只得跟去。 对西门十三还算有所了解的姬离,面对贺兰飘没有任何错愕就接受一个杀手称得上荒谬的拜师要求,只能徒然叹息了。与其说是两个人在相同领域上产生碰撞,不如说是老天爷在恶作剧,使得西门十三得到进一步偏离的机会。 临上香车前,贺兰飘欲要辞谢宁殊道长的照拂之恩,姬离告之可以免了。原来一早来就看到门口栓着一对极为漂亮的白色西域马驹,询问小道士得知是宁殊道长作为婚事的贺礼,自己不知何时又出门闲游寻马去了。宁殊道长方外之人,平生只有养马一嗜好,离观两里就弄了三五马庄,轻车港所需马匹多是他经手,从配种到养殖,孜孜不倦,称的上是个“马痴”。 贺兰飘步下台阶,见一对小马尾长垂地,骨晶莹,十分的温驯可爱,也不胜赞叹。姬离将她送上车,自留观中静修养伤,等候宁殊。 送亲的路线,是从观中出来取大道至码头,弃车登舟。由于前方醪杨镇一带的河道狭小,连最小的沙船也不好过,只得一概先用舢板,十二只舢板修理得十分致,装饰起来,从辰时出发,未时三刻到了醪杨镇。沿河两岸早站了许多看热闹的人,正是下午热闹的时候,桥上水边人们的生意也都不做了,拥挤着看那些仪仗阵式。眼看出了镇,过了前面葫芦式样的鹅儿滩,便能驶进深水,换乘大船,周演的任务也就基本完成。 不知为何,他从早起就有些心绪不宁。按理说是轻松的差使,比起在古钟楼折了翅膀的山雀营,怎么也不该抱怨了,何况弟兄们已经把平时臆想贺兰小姐那美妙的身姿转变成了就近瞻仰,看得出大伙的情绪都很高涨。——为什么唯独自己一直在犯胃疼?难道真的是昨天空腹喝太多了? 正觉得自己可能是神经过敏了,一只轻巧的画舫从众多筏子蓬舟中转出,哧喇喇横在正中,朱红的舱室描金画凤,华丽典雅,艏艉皆像鸟翼般向两旁伸展,挂着水晶帘子,点着沉香炉子,一看就不似雇来的客船,比起贺兰飘的婚车彩船有过之而无不及。 船首的锦氇上坐着个穿戴着古风直裙禅衣的中年男子,一双桃花眼,鼻带鹰钩,肌净白如同妇人,手里把玩着个琥珀酒碟儿,懒散地笑了声:“叫我好等——” 说着站起了身,满面春风道:“在下临江府潇湘碧,闻贺兰仙子年已及笄,早想一睹仙容。婚娶俗事,本是愚夫草民行径,仙子缘何也仿效凡俗?纵不使天下风流人士锥顿足,也足以令在下泪洒鄱阳了。” 周演猛然就觉得本已空荡荡的胃开始痉挛。船王家固然财大势大,算得上半个皇商,这天底下偏偏就有无法无天惹不得的人。商人有两种人必须经年孝敬,岁末纳贡,在明就是官,在暗就是匪。匪类未必只混迹山林湖海,和官府间亦存在千丝万缕的联系。作为商人不把这丝丝缕缕理顺,并且如数家珍,倒背如流,就算不得一个地道的商人。另外还有一种忽视不得的人,属于宗教门派一类,其间的把握度十分敏感,即不能卷入教派纷争的旋涡,也不能忽视他们的影响力。 周演知道这场婚典不会太平,却也没想过能招来那么大的主顾——巫教。 巫觋一脉,又称巫鬼道,始托黄帝为始祖,流传在广大的地域。汉高祖祭祠天地山川就用了北方的秦巫、晋巫和南方的荆巫、汉巫等。传说张道陵入蜀扬道禁巫,青城山一带的巫教八部鬼帅、六大魔王斗法失败后,被天师改造与同化。佛教进入中原后,也大力排挤巫教,兴兴衰衰,经历了多少个朝代,起初只是被排挤到民间和四夷,到后来屡次遭到灭教之厄。到了元代又兴盛了一时,名为萨满教,那之后幸存下来的巫教,也多是融合了佛、道二教,和初始信奉天地万物可为神,崇尚自然,山河大地为主,用祀礼以通神明,运用歌舞、杂技、幻术、戏曲、绘画种种幻惑手段,为人佑福、驱邪、医病的原始巫教已不尽相同。典型的例子就有藏地的密藏教和壮族的摩教。 近十年间,巫鬼道又在民间悄然兴起,特别在西南一带势头如火,大有扑佛灭道之态。一些别有用心,身居显职的人便利用这点,来愚民耳目,巩固地位,相互间都得到了不少利益。 说起潇湘碧,在巫教里地位崇高,真实姓氏不可考证,表面似乎是个官宦子弟,用“家资万贯,姬妾成群”可以道尽其富贵风流。但也有早年在宗教一役中徒手折了对方持刀枪者百余众的传闻,实为巫教中一等大将,听过这类说法的河哨营弟兄都紧张地拔出了兵器,一面在猜测着是否侥幸只是个假冒的登徒子,对方也只有一支小小画舫 ,长得也不甚雄伟,不像传闻中那么难对付。 然潇湘碧素有风流艳名,只要是他看上的女子,不弄到手做姬妾便寝食难安,因此不远万里来迎贺兰,实在是他做得出的举动。周演的肠胃不合时宜地翻涌着,只拿定一个主意:突出醪杨镇,只要过了鹅儿滩,自然有裴染的接应。他实在不想惹上潇湘碧这等角色。 敲打鼓乐早已停止,潇湘碧鼓动唇舌,还在自顾自述说衷情,周演传下了暗号,令河哨营准备保护彩船迅速突出。忽见贺兰的船上帘子一动,雅鱼露出半个脸庞,道:“周大哥,请告诉他,就说小姐给姑父请安,千里迢迢来送亲,小姐岂敢劳动姑姥爷?姑姥爷不嫌弃的话,请去轻车港喝杯喜酒 。” 原来贺兰飘的姑母贺兰雪,就是潇湘碧的一名妾室,贺兰飘称呼一声姑父,实在应当。周演怔了半晌,果然把话儿一字不变转告了,潇湘碧听了也像囫囵吞了个**蛋,张着口露出可笑的神情。 彩船乘势便走,将要越过画舫,潇湘碧转过了神,伸臂在翘起的船头一按,轻飘飘借力竟落在了贺兰飘船上。河哨营兄弟吓得一呼喝,疾围上来。 所幸潇湘碧自持彬谦有礼,就此站在船首不动了,只笑道:“乖侄女儿,你姑姑好不惦记你,特叫我来接你去与她团聚 。她就在前面客栈里候着,咱们一路游山玩水的走走,岂不甚好?” 雅鱼替问道:“小姐问,姑妈她可好吗?”潇湘碧一味装出温和的神气:“好得很,你去一看便知。”贺兰飘在周演的示意下走到后舱,一旦潇湘碧要闯进来,便暂时转换舢板。她深知今日难以善罢,对帘子外面的西门十三低声道:“倘若我将遭受世人置琢的遭遇,那时候请你,务必令我即死。” “好,你放心。”西门十三嘴巴里答应,早打定主意,到时候抓着贺兰飘往闹市里一躲,潇湘碧未必有能耐找得到。他两眼只管往岸上桥上打探,发现一只乌蓬小船不知何时从后面掩近,几乎要搽着舢板的艉部。河哨营全神灌注在潇湘碧身上,竟然毫无知觉。“喂”,西门十三目示周演,朝后面努了努嘴。周演啐了口:“娘的果然有帮手!” 话未尤了,乌蓬中有人长长叹了口气:“潇湘碧,你越来越没出息了……” 一听到这人的声音,潇湘碧脸上的春风一下转为了正月里下雪天的云,迟疑着向乌蓬方向瞧去。 “小妾被人拐走,赚进顶绿帽子,你也不嫌丢脸,你还想拐人家的侄女儿,我要是你,再不敢打着风流的幌子出来见人。喜欢上一个女子,你须慢慢讨得她的欢心,要她心甘情愿才是正途,一味倚强欺人,到头来还不是要跟别人逃走,落得人财两空,你还叫甚逍遥使者,真正好笑!” 潇湘碧常自许为范蠡,温飞卿一样人物,在女人身上特别下功夫,恨不能天下女子独钟情他一个,最听不得人说他倚强欺人,何况竟有个总是要在女人面前和他一争长短的对手,不偏不倚,还在这节骨眼儿上揭了他的短,不由气得声音也抖了:“好,好啊,姓骆的,又是你!你骆老板不倚强欺人,今日甜言蜜语哄上手,明朝丢在脑后,你哪里是护花使者,分明是女人杀手,又比我好到哪儿去了?” 乌蓬船客笑着:“无非胜在心甘情愿四字上,就好过你太多。” 只听彩船里清脆女子声音叫了声“姐姐,我那银耳挖子你可看到?到底谁查的今天是吉日?怎么狗儿挡着路只管吠个不止,吵得我心烦!把那耳挖子拿过来我用用,耳朵眼儿里都是什么?!” 片刻的凝怔后,乌蓬船客先忍俊不禁:“好厉害的姑娘。姑娘们只管请,不要耽搁了吉时。” 潇湘碧一转念,思咐姓骆的在此阻扰,今日总不能成功,便也笑了一声:“小姐不愿随某去见姑母也罢,骨分离,思念之情殷切,何不寄去个信物儿,以慰情思?” 彩船里贺兰飘低低答道:“要什么信物?身在旅途,并无一星半点合用的东西。” 潇湘碧总算听到她开口,只觉如清泉拂体般受用,不由喜形于色,道:“只要是随身之物,什么都好。”先前要耳挖子的丫鬟咕哝着:“不是说跟人跑了,还要个……”话未说完,嘴巴大概被人捂住,过了一会儿,见一个额头点着梅花妆的俏丽小丫鬟摔帘子出来,手里攥着个羊脂白仔玉的盒子,直走到潇湘碧面前板着面孔:“小姐说,这是她随身用的口脂,就请带给姑母作为纪念。”潇湘碧伸手要接,她又缩回手,旋开盒盖给潇湘碧看:“你瞧有六个颜色,每一格都略有不同。”看时,果然桃红绛紫,每格都略浅一层,香气馥郁,有一处还有指尖挑用过的痕迹,使得潇湘碧心痒难忍,笑道:“ 早闻小姐擅调香脂,每有新调必在中流行,坊间若寻难于登天,何况小姐亲手调制,更是千金难求!”丫鬟撇嘴:“什么难于登天啊,我们商贾人家,做出来的东西无非是市卖货,更谈不上传到里,姑姥爷您太抬举了。”不等潇湘碧说话,又道,“ 用的时候呢,可以两个不同颜色分用上下唇瓣,抿一下混在一起,又会变出不同香气和深浅。”说完把盒子往潇湘碧手里一放,晃荡着两个耳坠子自管自进去了。 潇湘碧爱她伶俐,也不以为忤。此行虽遭乌蓬船客破坏,到底取得贺兰飘一件贴身信物夸口,他便得意洋洋令画舫让路。只见两个戴斗笠的艄公,赤着洁白的双足,咯咯笑着接了潇湘碧,把画舫划开去,原来都是女子装扮的。 第五章:香脂在线阅读 第五章:香脂 - 第六章:黑帆 女船王 作者:汤蔚青 第六章:黑帆 终于出得醪杨镇,离了鹅儿滩,等到换上六桅大座船,裴染亲来迎接,船进了轻车港的水域,周演才在后艄悄悄干呕起来。末了将经过禀知裴染,裴染听到潇湘碧的名字惊愕道:“不速之客,以此公为甚——他是巫教护法使,沾惹到此人,后患无穷!”又连称侥幸,思索着,“那位乌蓬船客姓骆?莫不是江南第一楼的老板骆白?除了他,还会有谁?” 此际在轻车港码头,排着一溜三百余支大座船,皆用踏板钩锁相连,贺兰飘的船到时,正是华灯初上,瞬间漫天焰火,上下竞彩,把船楼装点得如重檐庑殿,琼台玉宇一般。从座船一路延伸,直列到码头十余里,都是流水宴席。这天正好又是三月三曲水流殇节,沿水两岸人头攒动,比过新年都加倍热闹。 卓仙衣心情沉重地换上了礼服,方才得报说温重夜半自缢狱中,和裴染商议的结果,决定请官府将霍云犀轻判,返还霍家财产驱逐出轻车港。 每当这种场合,必是梅九龄最忙的不堪。轻车港拟定在船上大宴三日宾客,这么做的目的不单单为了张扬财力,炒响名气,更为的是以后能承担只有大型港口能举办的三年一届的珍货会。珍货会顾名思义,是集各地珍品奇货于大成,五方之贾,齐聚一地,在互相推销攀比的同时,也把本地商会的名气打响了,商界盛况,以此为最。而能够承办起珍货会的多是商界龙头,由于地域交通等因素,久而久之形成了由大型港口举办的惯列。 珍货会多在春分到夏至之间,正逢今年由江船厂于五月举办,也是卓仙衣将要第一次代表轻车港参加珍货会。争取到以后二十年内的一,两届珍货会的承办权,是轻车港目前的确切目标。 尽管梅九龄嘴巴上什么也不说,卓仙衣还是感受到他的那一点伤感和痛惜——江左七虎,昔年是如何地情同手足,浴血战斗共同打下今日的基业,如今首领形同引退,昨日顷刻又去了两个,一夜没睡的梅九龄,红着两个眼睛一头扑到堆积如山的琐事当中。而裴染的内心,又何尝不是一样?! 临去港口,卓仙衣又去探望了下连掠。他的底子好,拔毒服药之后很快清醒,养了不多时候,就想起来走动,自然遭到了大夫的反对。如今无所事事地靠在床上,卓仙衣来时,见鸬鹚营的大多弟兄都在,才慰问了两句,山雀营的队长叫拓拔绛的大汉一头闯入,咋呼着叫鸬鹚营的人:“小鹌鹑们!都躲这装哪门子娘们儿呢?!队长不爽快,底下人也磨叽!” 三个营的人,都互相称呼别号,鸬鹚营的被叫做鹌鹑营,河哨营的就叫哨子营,山雀营直接被唤作雀儿窝。鸬鹚营听他打上门,也立刻还嘴嘲笑,顿时嘈杂成一团。 拓拔绛本不理会,朝连掠大吼:“受伤嘛,就要多吃点补回来,你老弟窝在床上有个鸟用?来啊,把他抬走,抬到船上去!抬走抬走!……”连掠还要挣扎说自己能走,被大伙儿一窝蜂抬出去了。拓拔绛又催卓仙衣:“新娘子都来了,少船王还不动身?你不去梅老爷就把那些个绝好的酒藏着掖着的不肯拿出来,我就指望着少船王你呢,可不要光顾入洞房了!” 卓仙衣被他撞散了一团烦愁,于是笑道:“本来没什么为难,他那酒窖的钥匙我都偷偷配了一套,可惜被连掠发现收走了,保准被他贴身藏着。你掳走他,还怕没好酒喝?” 拓拔绛听了大喜:“我把他严刑拷打,不怕他不把钥匙吐出来。这家伙就是这样婆婆妈妈,专门多事,必须好好教训。”二人说着已走到门外预备下的马匹旁,拓拔绛这厮一高兴就来劲儿,大咧咧往泥地上半跪,一拍大腿:“少船王请上马,为了不叫新娘子等得着急,就当我是个脚塌。”,仙衣道:“可还要每天用酒保养的脚塌。“果然借他腿一踏跃上马。 为免路上缠磨,卓仙衣也不多带随从,两个人把披风的风帽一套,猫下腰,避开人烟稠密处一阵疾驰,径直奔向轻车港最大的九桅福船“望舒号”。远远就见一片桅墙帆影密集,除了轻车港的大小船只,外面也来了不少观礼的同行,有一、两个船队规模的不在少数。轻车港号称八骑轻车的大型港口,一时间被塞了个举步维艰。 卓仙衣上了望舒号,匆忙间瞥见邻近船只中有一片黑色船帆,是两只双桅马船,船首装饰着吐信的蝮蛇头,十分的诡秘奇特,除了帆的一角有紫色的风信子图案,看不出有别的标记旗号。在记忆中追索,似乎并无哪家的商船有此类特征,周演正站在舱外,见仙衣注意那船,便走近低语了几句。卓仙衣愕然扬眉,就在舱外站下了,隔着舷窗向内探望,见布置得隆重华贵的船舱大厅内,众人一片肃然,上首一个衣甲歪斜,扎着绷带,发丝上犹沾着血的男子大咧咧坐在主位上,虽然他伤势重到坐也坐不稳当了,表情却毫不委顿,甚至带着傲睨之色,一只脚高高搁在桌角,把面前的美酒美食拿过来就往嘴巴里送。 这样一个傲慢无礼,又不修边幅的客人,竟然包括裴染在内的人都只是看着他,没有人过去阻止。等吃得差不多了,男子才慢慢道:“我说,卓仙衣什么时候来啊?各方宾客都到齐了,多少有头有脸的人物在这里,他装模做样地迟迟不到,未免太不成个体统了。我做哥哥的,怎么能不好好教导教导他?” 拓拔绛觉得很佩服,作为轻车港反叛的花玉潘,在失利后不但没躲藏逃走,反在这一盛大的时刻出来叫板。就算当着四方宾客轻车港不会拿他怎么样,谁能担保事后他能不能太平地走出去?在情势偏向己方,主角又不是自己,拓拔绛不介意在适当的情况下看个热闹的。他抱定送上门的礼一定要收的宗旨,笑嘻嘻把脸转向卓仙衣,却发觉卓仙衣抱着手臂,也一副打定主意准备看热闹的态度。看她兴趣盎然的神色,拓拔绛把想说的话又咽了回去。 宾客们初时并不知道花玉潘是轻车港的大少爷,经他一闹,不由议论纷纷。有的人听说过父子失和的缘由,而多数不了解内情的,免不了作出种种猜测,有议论其中是否包含什么暗昧丑事的,有把矛头指向现在的继任者的,当然也少不了同情长子的。家丑不外扬,尽管纸包不住火,大总管的脸色已经很不好看。他放下一直陪伴的贵宾,正要出言指责花玉潘,一阵轻微的咳嗽适时吸引了他的注意。 “二公子,应该休息下了。”裴染上前搀扶住这人的手臂。 这人浑身沉疴倦怠掩饰不住眉宇间的清雅,在满堂金银锦绣环伺,即使里外只穿着没有染过的本白裥衫和内襦,系着没有刺绣加工的衣带,在他身上就让人觉得舒服体面,从头到脚透出尊贵。他瞅了花玉潘一眼,走到桌前选了个杯子,斟了杯酒。只是几个简单不过的动作,他做起来的样子比别人更觉优雅舒泰。他的身体或许过于单薄,仔细看的话,有一只眼瞳竟然是黯淡无光的,这位轻车港的二公子,理当是贵胄中的贵胄,竟是个半盲人! 他把那杯酒递向花玉潘:“三弟的婚宴,由我和裴千军主持。没想到大哥你能来,无论如何,请领一杯。” 底下又响起议论的嗡嗡声,谁都知道,花群英的次子花信云自幼体弱,常年缠绵病榻,虽然知道他的人不少,见过他的人却不多,像今天这样抛头露面更是屈指可数。看出他是个半盲人的,不免都流露出惋惜之情。 无论如何,花信云也是半个主人,花玉潘瞪视他半晌,还是把酒接过一口喝了。他打量花信云:“你看上去,比小时候好很多。” “托大哥的福,竟然苟延残喘到今日。”花信云浮现笑容,却不住轻轻咳嗽。 “我一直以为你该会死的,花群英不配有儿子,想不到你不但没死,还多出一个卓仙衣!为什么花群英做尽缺德事,还能有两个好儿子?” 花信云脸上现出了无奈,早料到他的出现,就是来砸场子的。 花玉潘无视自己大逆不道的发言在宾客中引发的骚动,只是冷淡的陈述:“那个男人早年为了发迹,娶了巨贾的女儿,然后为了再娶另外一个更有权势的,又逼死了她。我的母亲不幸就是那个巨贾之女,我外公也被气死了。后来他在对抗海盗方面很有办法,建立了不少功劳,得到世人的重视,甚至有个不长眼的将军也肯把女儿嫁他。这一来他各方面都功成名就,变成了一方霸主。我相信业报,不还到他身上,至少要还到他儿子身上。比方说我,我就是他的报应,还有你,虽然是将军的女儿生的,却老早就被阎王相中,整天半死不活,还是个残废!你也是他的报应。卓仙衣呢,肯定也是他的报应的,就看应在什么时候了。” “作为人子,你说了不该说的话。”花信云叹了口气,“何况你看到的所谓事实,有可能只是表相。我不想谈论自己的父亲,首先你只想到抗拒他,就不能够了解他。” 花玉潘从鼻子里冷笑出来:“你看到的是什么?你了解的又是什么?当然咯,你个残废能看清楚什么?”他一把扳过花信云的肩膀,凑上前故意低问道:“我好好了解他,你看我外公一家还能活回来吗?” 外面的卓仙衣在他说出第一个“残废”时脸就已经冷了,听到此番见解,转头吩咐了拓拔绛几句。拓拔绛嘴角扬起,找了个背无人之处脱个清光,衔着把匕首咕隆一个水泡就滑进了水底。 裴染过来抓花玉潘的胳臂:“你闹够了,就请吧。” “大爷这是在赶我了。”花玉潘视线落到裴染戴上了镔铁指环套的手掌上,不情愿地松开了花信云。他一松手,花信云就忍不住开始剧烈咳嗽,一直咳的佝偻了脊背,两个小童连忙上来搀扶他。花玉潘瞧着他的眼神,说不出是讽刺还是同情:“你也想过为什么生出来就和别人不同吧?为什么同样是将军的孙子你却不能继承家业?既然是个快死的残废,就该老实躺着等死,不要出来假道学,还给人主持婚宴,我要是你,早点死了轻松。” “啪”的,裴染旁边远从淡马锡而来的贵宾,年近六十,以女身份称霸淡马锡商界三分之一个世纪的孔季真,布满皱纹的脸孔透出激怒的红晕:“花玉潘!我本来不想说你在境外那些肮脏勾当,可是你竟然袭击了琼海郡,杀了阮释道,故意切断我和海南的贸易通路,乘机低价收购我的屯货,使我血本无归!谁不知你爹是个豪杰,你却只会做些**鸣狗盗的事!” 裴染惊问:“琼海郡?!你……你杀了阮释道?” 孔季真咬牙:“好手段,好威风呀!阮释道一个只懂经商的老好人,一门都死的不明不白,没了火种。你去看看,就知道有多凄惨。” 花玉潘打鼻子里哼了声:“你有什么凭据,说是我杀的?” 孔季真怒极而笑:“我虽没见你杀,难道还不知道谁收了我的货?” “你这么一说倒像是我干的,我事情太多,区区一两件谁耐烦记得?” 花玉潘斜睨着她,浑没在意,“在海上讨生活,私掠商家的船货,上岸杀人放火,正是我的本行,你不贪图小利,又何必把货给我,现如今你莫不是想说,要替阮释道讨公道吗?”说罢忍不住大笑。 轻车港与阮氏织造交情甚笃,阮释道的女儿更是卓仙衣的同门,裴染脸都白了:“花玉潘,你可知那阮释道历代皇商,阮释道的女儿被晋王妃认为义女,有郡主的封号,倘若是高丽贼寇所为,你现在撇清还为时未晚,不要引来滔天大祸!” 花信云也道:“大哥,你要想清楚了再说。” 花玉潘益发笑起来:“大爷什么时候也会替我考虑了?不瞒你们说,阮释道一门良贱,的确全是我杀的!” 他挑衅般在裴染脸上打量一圈,又转向花信云:“今天杀了个郡主,明天再杀个把将军,有人种下了罪孽的因,自然结出我如此罪孽的果,怎么可能撇的清呢?” 花信云低咳着,眼睛里笼聚着忧郁的影。他仔细审视花玉潘:“大哥,业障不在别处,就在你的心里,你从小以它为伴,无时无刻不在被它吞噬你的力心血,你何曾有一日过得舒心?你真的好可怜!” 花信云灰黯的眼睛,却带着奇妙的纯净,没有丝毫伪善的同情如一把利刃,笔直进入花玉潘心底。一瞬间,花玉潘浑身喷出了怒火,他咬牙狞笑:“你说的对,我种下它,培植它,还把它养得壮大,我一天不死,它就一天不会枯萎!”见裴染还牢抓住自己,他狠狠推开裴染,夺门便走,把花信云敬他酒的水晶杯用力摔碎在甲板上。 和卓仙衣擦肩而过,卓仙衣只是抱着手臂淡然相对,全不管飞溅脚边的酒杯碎片。花玉潘只觉站在灯火阑珊下的那人异常的束缚了他的脚步,使得他几番回头。 “花玉潘,裴千军算是故意放你了,我纵使有心替郡主报仇也难。不过我不会放过你的,你会为此付出代价。” 卓仙衣低声自语。 直到最后上了自己的船,那人在晚风中飞扬起来的黑发,比星光更亮的眸子,还像火焰般在花玉潘眼底燃烧。 这匆忙的一晤,花玉潘并未将背光处的卓仙衣看清楚,或许双方只接收到了对方灵魂深处弥漫出的不善。看不见的命运之手,却在这一刻悄然揭开序幕。 卓仙衣擅饮,此一回被宾客轮番灌下来,也不过神色微熏,后来和拓拔绛两个坐在孔季真桌子前,左一杯右一杯地劝。孔季真虽是女,酒量亦不输须眉,仙衣对东南亚几个贸易据点志在必得,对海外风物更是兴趣浓厚,孔季真格豪迈,卓仙衣又刻意相交,许以重利,不消片刻已独揽了好几个茶叶生丝的买卖。她又详问琼海郡遭遇海盗袭击事件,直到五更来天了,贺兰飘遣丫鬟请了三次,方回房休息。 贺兰飘的洞房,却是没人敢来闹腾,雅鱼和果果早焚上苏合香,布上醒酒小菜和茶水,暖炉上熏着新被。见卓仙衣来了,贺兰飘禀退二女,上来便解她衣服。仙衣脚步略有些虚浮,贺兰飘说她:“已经中毒了,还不节制点,喝那么多,大爷也不管管你,本来可以药到病除的,回头吃苦头的可是你自己。” 仙衣往榻上一仰,任由她宽衣解带,露出肩膀,触动伤口时不免轻轻蹙眉,转而又谈笑风生,浑不为意,直一派落拓风流之态。 同样是女人,孔季真给她留下印象很深,因对贺兰飘道:“孔季真能做到的事,我没道理做不到,荷兰人已经在做日本的生意了,我为什么不能做西方人的生意?贺兰,你想过去不同的国家看看吗?你确实也有点外夷的血统。” 贺兰飘娇笑:“我不比你,或许你真的能去的,小的时候,不是跟叔叔去过几趟琉求吗?”她自小叫花群英为叔叔,即使嫁了过来,眼下不过是假凤虚凰,没有外人处便不改称呼。 “碧海万顷,海的那端不知道有多少国家和风物,也有和我们一样历史悠长的古国,各色船只以前所未有的壮阔声势扬帆在海上,有商人,军队战舰,以及海盗,能去到那以前都无人涉足的地方,敢于探索新的天地,然后建立前无古人的基业,这是何等的决绝气概与自由神!” 卓仙衣说着,露出悠然神往之色,贺兰飘仔细一想,也觉得痴了,半晌方道:“嗯,到时候你一定要带我去。” 卓仙衣起身走向桌子想喝点茶解解酒,边走边问:“我听人说你收了个好徒弟。” 贺兰飘不觉掩口,便把前由细细说了。仙衣伸手取碗之际,因为衣袍松散,从怀里掉下张字简来。 “——我手上还有桩悬而未决的心事……” 卓仙衣俯身拾起,看了又看,转而长长叹息。贺兰飘问:“有什么为难之处么?” “说也奇怪,鬼脸天蛾明明都已落网,轻车港失窃一事也应该了结了,想不到就在方才,大爷告诉我,又有地方被盗窃了,这次连续好几家遭殃,比以往还要变本加厉!” “莫非还有漏网之鱼?顶着风头作案,也怪有胆量的。” “有一个答案,想去弄清楚,又怕它不是要寻求的答案,好比是近乡情怯,令人好不踌躇。” 贺兰飘走近她,忽然向她脸上去:“你怎么哭了?”仙衣方觉脸上湿了,她用一手挡住脸,整个人瘫坐在椅子上:“阮君的事也瞒不了你,你听了不要难过……” 花玉潘十分狼狈,躺在甲板上不住呛水,重伤后又遇船沉,倘若不是恰好有商船路过把他救上去,今番已经一命休矣。 海面上的阳光无比刺眼,他被横放在毫无遮拦的甲板上,口鼻中吐出的海水已经在脸孔晒出了一层白花花的盐粒。一面被太阳暴晒,一面闭眼昏昏沉沉地想,为什么自己的两条船行到远离陆地的深海后,会像被敲了一榔头一样突然同时散架?之后他诅咒自己是个白痴,毫无疑问,在轻车港的时候就着了谁的道了,或许最后遇到的那个散发着迫人气场的少年,就是卓仙衣! 古钟楼幸存的部下在船沉时更所剩无几,花玉潘握紧了拳头,思量着一朝脱离困境,该如何加倍报仇时,一个影罩在了他的头顶。 花玉潘眯起红肿的眼,勉强看出来人是个高大的胖子,皮肤出奇的白,针尖般的眼神打量着落水者们,问道:“打哪儿来啊?怎么落水的?” 对别人来说很简单的问题,花玉潘总不能照实说:我们是海盗,因为寻仇被人家动了手脚?稍微迟疑的功夫,那高大胖子冷哼道:“怎么个个挂彩啊?我一瞧就觉得你们不是什么好东西!看着身强力壮的,不如就卖给虾夷国做奴隶。”一挥手,便上来两个人把他们捆上了。 花玉潘为之气结——这船上的商人比海盗还没功德,如今伤劳缠身,只能处处受制于人,看他们行船的方向一路朝南,虾夷之说未必可信,且看看再打算。 不久,阳光,饥饿和发炎的伤口使得他浑身虚脱,连思考的气力都没有了,昏沉间,却听两、三声清弦,袅袅升起,挑得花玉潘心头一动。初时,只是觉得点滴露水从深山的石壁滴落,随着露水的密集,逐渐绘成汩汩清流,跳跃着探出山洞,再变为淙淙山泉,所经之处一片绿意苍翠,鸟声啁啾。花玉潘恍惚置身山野,口也不觉得多渴了,眼也不觉得很昏了,即便不懂音律,也听出拨弦者技艺高超,非寻常琴师所能及。拢目望去,只能望见船头一个孤绝清冷的身影,银妆素裹一身孝衣,衣袂自舞,如笼烟水。虽然只是远远眺望,已觉有洛神之姿。 一名风度超然中年男子披着锦衣,边饮茶,边坐在撑起的伞盖下仔细聆听。女郎眉凝春山望着海面,玉指轻抚下,琴弦如同活起来般如泣如诉,幽咽缱绻,中年男子凝望着她无暇中带着些迷乱的容颜,那看似脆弱又清冷到令人无法呼吸的美丽,——他目标本是贺兰飘的,意外遭遇潇湘碧后,落了个两败俱伤的结果,只得先去部下手里接应货物,没想到无心柳,见到这颠沛海上的女郎,几乎是半强迫地将她接上船,许诺送她一程。问这女郎的去向,竟然是轻车港,使得中年男子好不忐忑。 原来中年男子便是那醪杨镇替贺兰飘解围的乌蓬船客,江南第一楼的老板骆白。几番打听女郎身世姓名,那女郎外表柔弱,心防实是牢不可催,好比是围满带刺藤蔓的玫瑰,更使骆白如水中观月,朦胧难测。对有护花使者风流名号的骆白来说,越是神秘莫测的美人,越教他斗志高昂。注视着女郎剪水般的双瞳,他几乎已经痴了。 铮崆之音忽断,女郎双手按着琴弦,低眉敛目,那一瞬间万籁寂静,烟水雾气却愈聚愈浓了。骤然一声泠泠雏凤清鸣,一声较一声高昂,穿云裂石中,金戈铁马由远及近,渐起肃杀之意。只见女郎素手番飞,几已看不分明,密集的杀意令闻者无不动容,等他们注意到的时候,才发现云蔽日,一场疾风骤雨已将船上的人浇了个里外透湿。 骆白一脸悔恨之色:“聆听仙乐,不觉忘神,竟然让姑娘遭受日炙雨淋。我的舱里有暖炉暖酒,若不嫌弃……”话未说完,被女郎淡淡打断:“多谢,我回自己的舱里更妥当。”说罢转身而去。花玉潘忍不住哈的笑出声,引来那高大胖子的怒视。 骆白如意算盘落空,也不以为意,吩咐人煮热水给女郎送进去,又百般叮咛配给女郎的饮食用度,十分上心。 起初一、两天,花玉潘只是为那女郎柔弱无依,而又带着神秘的迷离气质所牵引,眼神时不时地追随着她,而后在骆白的日渐焦躁中见识到了女郎的冰雪聪明,还有和她纤弱外表迥然不符的冷漠。 夜晚海上的冷风,遮掩了花玉潘和同伴的窃窃私语,几天来早看准放物资的仓库和能逃离的方法,苦于那叫薛馥的胖子看守严密,不得机会。花玉潘曾借方便的借口放过一支贴身藏的信号,为怕冉冉在空中成形的风信子引起薛馥注意,他还袭击了一个船伙计,将他撞倒在地抢夺他手里的水壶,结果自然被薛馥好一顿毒打。 依照花玉潘的格,走脱前至少将薛馥一刀宰了,伙伴怕旁生枝节,正在商议,听得有人走近,忙装出伤口疼痛的呻吟。 脚步轻得若有若无,决不是薛馥的块头能发出来的,灯影绰绰中,逐渐浮现穿孝衣的白色倩影。 她就那样衣袂飞舞着,抱着瑶琴来到船舷边,本没有察觉离他们很近了。她扶着阑干,眺望漆黑的海面,花玉潘注意到她赤着纤巧的双足,渐渐的,仿佛渴望被深不见底的黑暗拥抱,她嘴角绽放出一个凄美中带着嘲讽的笑容。 坚毅的心,也包裹不住对尘世的辛酸与绝望,花玉潘瞬间明白她是准备自尽了。 “可以给我点水吗?” 女郎听到请求,从黑暗的思绪蓦然回神,却看到一张满是血污的揶揄的脸。 “我的头发里藏着一把很好用的匕首,女人也能用——” 花玉潘继续鼓惑。 女郎用迷迷蒙蒙的眸子注视他片刻,就明白了他的意思。在希望未绝前,轻身还不是最后的归宿。她不再迟疑,俯身将纤纤十指入花玉潘发间探寻,好一会,方将伪装成发簪的匕首无意出鞘,见花玉潘笑的得意,女郎仿佛嗔怪他恶作剧般瞥了他一眼,只这一眼,花玉潘忽有将眼前丰美的红唇烙上印记的冲动。 薛馥一出舱,看到满地割断的绳索就怔住了。喊叫声哽在喉咙里,没有马上叫出来的原因,是因为绳索旁那个赤着脚,飘然欲仙的女郎,竟然回头对他笑了笑。那一笑,十足已染上了魔的色彩。 被触碰过的发丝尤浮动着暗香,花玉潘站在从商船放下的小艇上,脚下堆着几桶食物和水,他咬着衣服上扯下的布条,重把飞散的头发束扎起来。同伴的欢呼令他抬高视线,只见泛白的天边,出现了一排清晰的黑色风帆。 第六章:黑帆在线阅读 第六章:黑帆 - 第七章:子规门 女船王 作者:汤蔚青 第七章:子规门 桌上摆着烧猪、酱鸭子、溜海参、姜虾还有蛤蜊,各色的干脯和时新花果。 更鼓有节奏地敲击着,临近风月场所的闹市虽远未到灯残人倦的地步,流连此间的浪荡子已经觉得厌倦。 “花间一壶酒,独酌无相亲……”他背靠阑干,整个身子探到了二楼外面,对着夜空斟了一大杯,大半洗了脸。侍酒的女孩吃吃笑道:“你醉了。” 任孤飞乃笑道,“我歌月徘徊,我舞影零乱。醒时同交欢,醉后各分散……,李太白说的好啊,你我便是无情之游,到头来都各走各的,我也想不起你,你也想不到我……” 侍酒的女孩道:“岂不闻各取所需么?” 任孤飞大笑:“说得对!”忽然他的笑容变得诡秘,直勾勾地看着一个身影轻巧地从对面屋顶滑入他所在的房檐下,紧接着下面的街道上响起嘈杂的追杀声。 那人缩身檐下正待藏好,突然看到任孤飞,不免哑然,谁也料不到半夜三更会有无聊的人仰躺着朝屋檐看的。 任孤飞见这蒙面的夜行客腰肢纤细,一头秀发简单束着,郁郁青青流了一肩,好不醉人,发端簪一支洁白的杜鹃,在黑夜里格外皎洁。 追至楼下失去目标的官差大声喝问周围,有没看到可疑的人物逃匿。夜行客将身体完全隐进影,却伸出一手,指了指下面,又指了指任孤飞,拇指朝下比了个手势,意思是任孤飞胆敢出卖自己,就先要他好看。 任孤飞觉得很委屈,他对女人向来都是很维护的,何必特地对他关照?他指着远处对官差喊叫:“有个人从房顶下来的,朝那边去了。” 待官差跑远,任孤飞才重又仰视夜行客,细长的单眼皮里闪着戏噱:“你我之间,莫非也是无情之游?我却很多情,相信见面便是缘分。” 侍酒的女孩答他:“公子说缘分,那等玄妙的东西我们就更不懂了,任凭公子说什么,便是什么。” 任孤飞又倒了杯酒,正待举杯相邀,屋檐下已空空荡荡,杳然无痕。任孤飞叹了口气,拈起一枝花嗅了嗅,随手簪在鬓角。 侍酒的女孩温好一壶酒抬首时,见满地飘絮,已然人去楼空,不免微微发怔。 飞絮在春夜里漫漫轻舞,船王府外墙下,一个身影蹑行几步,相准一株大树,索了一会,从囊中出飞绳钩爪熟练地套好,正要上树越墙,却被人从背后轻拍了一下。 夜行客想也不想,一耸身往后飞踢,那人哎呀一声被踢中,不朝后倒,反朝前跌,正好一把将夜行客连双手自后抱住。 “好疼啊——”浪荡子抱怨。夜行客挣了两下,竟然没挣脱,收起小觑之心,暗暗索腰间刀子,一之下,发现连刀子带一个皮囊通通不翼而飞,这一惊才非同小可:“你这个贼!” 任孤飞笑了,“我们是同行,这真是太巧了。” 夜行客皱起眉:“放开好说话。” 她的声音甜美中带着些沙哑,仿佛害怕般轻颤的尾音像个鱼钩般,轻易钩住了心湖中那条觅食的鱼。 “从昨晚上起,我跟你走了两个地方了,所以我至少断定了两件事。第一,你不是鬼脸天蛾的余孽,鬼脸天蛾都是些不入流的角色,你的盗窃手法完美到简直叫人叹为观止;第二,能达到你这种手法的,我能想到的人不多,有个子规门的人,一个多年前就已是传奇的人物,我想见她已经很久了——倘使我轻易放手,谁能保证我还能见到她?” 夜行客默默听完这番见解,回头仔细打量了他一会,方道:“那么,你想做什么?押送我见官,还是想得到什么好处?” 拉扯间从玄色的衣领里露出的莹白肌肤,和由于扭头而越发突显出的优美的颈部曲线,在夜色里分外诱人。 “我只想一睹子规门帝女杜鹃的真容。” 任孤飞收敛了一贯嬉笑,露出认真的表情。 帝女杜鹃四个字一经说出,夜行客浑身一颤,由于震动而抓住任孤飞手臂的手变得十分苍白。任孤飞知道自己猜对了。 如果是十数年前,上至京城,下至边夷,几乎无人不晓帝女杜鹃的名号,甚至可以说,轰动长城内外,连官府都忌惮的子规门的创始人之一,就是帝女杜鹃。然而她的出名不仅仅是在于她出神入化的盗窃本领,还在于她那乱世的美貌和无所顾忌的糜烂作风。那时候只要是叫得出名字的官僚士绅,几乎都和她有染,他们称呼她“帝女杜鹃”,因为她就是欢场的女皇。明知她是个贼,仍然大开方便之门,甚至以暗中结交她为荣,使得帝女杜鹃纵横无阻的同时,也实实在在艳名远播。虽然她有时会把盗窃来的钱财,做不少任侠之举,却早已不能改变她留给世人的邪媚印象。 可不知为何,如此绚丽的一枝夜之杜鹃,蓦然在十年前销声匿迹了。她的下落像被有意封存,留给世人的只有无休止的猜测和日渐的遗忘。 “我相信,对你好奇,想一睹你真容的人很多,我当然也不能免俗。看在我们是同行的份上,可否满足我这一夙愿?” 任孤飞只是不放开双臂,虽然表现出认真的态度,由于对方给人的印象,语气行止里不免还是带着轻薄。 “你真想看我?” 夜行客的口气变冷了。 “当然。” 她深深吐息,竭力想要平静自己,终于没能做到。“你看到我现在的面目,一定会后悔!” “女人最美的年华,在我看来并非只有豆蔻花信,盛放的明艳,荼靡的哀婉,一样值得鉴赏。” 任孤飞臂弯感到振动,夜行客无声地笑了,“——你总听过,十年前我莫名的消失了?你知道那是为什么吗?” 任孤飞当然猜测过。 “原因很简单,我掌握他们秘密太多了,多到不能不把我灭亡的地步!于是我被判了个流放,到了那穷恶酷寒之地永久服苦役,那地方真教人生不如死啊……倘若我不是想着日后还能回去报仇,绝对忍受不了哪怕一天!” 任孤飞不禁张开了口。 “可是我想错了,他们岂能放心我还有一口气?只要一把火,就能完全灰飞烟灭,事后再随意编造我不堪服役之苦而死……” “或许我还算幸运,竟然在火里存活下来,可我再也没有曾经傲视世间的容貌了。你……还是要看吗?”说着,她的眼中已有盈盈泪光。 任孤飞慢慢放开了她的腰,平常口才便给的浪荡子,此刻也不是滋味:“我没想过会是这样……要是有什么能弥补我过失的法子……” “你是个好人……” 夜行客眼睛还含着泪,随着一道细微的金芒闪动,已处于松懈状态的任孤飞感到脖子被丝线一样的东西勒紧,切金断玉的锋利感令他不敢郁动,只是暗悔大意。 他这才发现夜行客手上戴了副不知用何物编织的手套。若不是细微的金属的反光,几乎看不出来,锋利无比的金丝从手套里抽出,另一方面也保护使用者的手不会被割伤。 “探听别人的秘密是个很不好的习惯,” 夜行客拽着金线一头,“你在替我找麻烦,也是在替自己找麻烦。”她的口气很柔和,令人完全感受不到杀机,然而要命的金丝却勒紧了,任孤飞能清晰地感受到咽喉处的皮已经被割开,一道温暖而湿润的体正急速淌下。 “我认输!我以后绝不会跟踪你!”任孤飞连忙举起了双手。 夜行客朝他勾了勾指头,任孤飞只得小心翼翼靠近,夜行客一把抓住他前襟,抬起膝盖正中他小腹。 松开了金丝,夜行客俯身在被击晕的浪荡子身上翻找自己的东西,却搜出半面八卦镜,月色下瞥见镜背嵌着不少宝石,倘若完整,当中应当有一颗鸽卵大小的金色月光石,现在只得半颗,似乎隐约透出个“元”字,镜子虽然只有半片,手工却着实致,心里便是一动,随手放进自己怀里。 忽听脚步声近,夜风里断断续续传来个嘶哑如老鸹的声音:“花慕容这个毛头小子,仗着……不把四大护法放在眼里……” 夜行客抓起任孤飞便藏身树后。少停,两个穿着打扮都不像汉族的人进入视线,一个既矮且壮,油汪汪一张面皮,长满了疙瘩,双目凶光毕露;另一个瘦削的中等身材,可是看到他的脸,倒宁可去看凶悍矮子脸上的疙瘩,那实在已不能称其为一张脸,——那是张像甫一出生,就被人用钳子狠狠把五官拧得面目全非,随后在砖窑里烘焙过再浇上蜡,只怕从十八层地狱爬上来一个活鬼,也比他好看几分。矮子说话虽不怎么入耳,起码还是个人的声音,从那人残缺的半边脸上外露的几颗牙齿中,泄出的丝丝笑,穿杂着冷风和鬼气,着实令人不寒而栗。 “说也奇怪,花慕容为什么老在轻车港徘徊不走呢,我的消息来源说,他的目的在船王府,或者船王府有什么宝物,使他志在必得?”矮子抬头张了下船王府高大的外墙。“莫非——怀大人,给教主送礼的传闻是真的?” 活鬼森然喝止了他:“住口,教内大事,岂可随意议论?”矮子连忙告罪,却不死心道:“想那花慕容,不过是被杜鹃大人收养,他就作威作福,还敢和四大护法比肩,他哪里比得上怀大人劳苦功高?怀大人既已来了,就把他料理在轻车港,让他见识下巫教的夜游使手段!到时候,只须推给江左七虎,想那七虎也是号人物,杜鹃大人也不至怀疑。” 两人走过后,夜行客蹲下身仔细打量着昏迷的任孤飞,感到一阵莫名寒气的任孤飞叹息了一声:“虽然我被女人盯着看是很平常的事,不过我也很希望同时盯着对方看啊。”说着睁开了眼。夜行客猜到他的下一步行动,行云流水般挡开了他伸过来拉她面纱的手,依旧上下打量着他:“我竟然看走眼了,原来你并非是个无名小卒。” “这话从何说起?” 任孤飞有些不确定停下了继续伸过去的手,内心颇为忐忑。 “我需要你帮我点小忙。” 夜行客一副掌握了什么,不怕任孤飞不答应的态度。 “如果有什么好处,帮你也不是不可以……” 任孤飞舔了舔嘴唇,心里更加不确定了。 “据说巫教的大护法潇湘碧离此不远,如果我去告诉他,就是你拐走了他的小妾,偷走了他的家当……” 本来很想问“你怎么知道?”的浪荡子,在看到那半面镜子后闭上了嘴巴。 渚上满目烟柳,只两三点雨,便将芳甸水色润得一片清愁。贺兰飘手里摆弄着一个小木臼,把一些兰芷杜若捣碎,闻一闻,又添少许香料。此处是个齐整的茶楼,四面皆临水,连着平台曲榭,垂杨古柳。掌柜擅做几样细致的小菜,又会打理,一来二去就成了个热门所在。卓仙衣和贺兰飘一早就来占了个雅间,吃着茶点,几副帘子都拉起来,观赏楼外景致。 见贺兰飘闲下来就做一些奇香异药,卓仙衣半是玩笑道:“说起来,你嫁到我们家,我真是拣到了宝,就拿你配方的胭脂口脂来算,前日已被订下了一年的份。我倒不用做别的,只靠你就可赚发了。可笑那个淡马锡的孔季真,一再求我,说要你亲手做些带回去,再多价钱也值得起,要去当作炫耀的资本。这下你也名扬海外了。” “你也学那市侩样儿了” ,贺兰飘也取笑道:“你说我亲手做不亲手做,她看得出来吗?” 果果撇嘴:“人家新婚燕尔,她来闹什么?算了,把我做的那些个给她罢了。” 仙衣故意瞧着她:“果果丫头,也跟着你家小姐学乖了,你不是还要给我的扈卫纳鞋底吗?” 楼上也站着几个扈卫,见众人目光都朝她瞧来,果果一下子红了脸,不禁狠狠瞪了连掠一眼,嘟囔说:“谁那么嘴快……” 连掠伤还未愈,陪坐在仙衣下首,他平日只晓得练技艺,岂知那小儿女心思,哪些是不当讲的,被瞪得茫然所向。果果到底伶俐,忙道:“我思量着,在年前要给鸬鹚营的扈卫大哥们每人做双鞋,犒劳各位大哥跑路的辛苦!回少船王,小姐嫁过来,便该改口叫少夫人了。” 仙衣和贺兰飘听了,不由相视一笑。 只见周演走来回禀:“少船王,找到潇湘碧的下处了,不过他五天前就离开了轻车港。” “五天前,……可查出什么原因使他离开?” “好象是出天花的症状。” 卓仙衣扭头瞧了瞧贺兰飘,贺兰飘朝她眨了眨眼,低头假装喝茶,卓仙衣便不再问:“潇湘碧短期应该不会再来拜访咱们轻车港。你就这么回大爷去吧。” 周演去后不久,又来了几个打扮的像街头闲汉的,行色匆匆:“回少船王,在下等无能,没看住那个红袖笛。” 这几个原来都是鸬鹚营扈卫,连掠问部下:“你们好几个人,分班守着,是怎么把他看丢的?” “一开始,我们依照裴管事给的线索,在一个很混乱的地方找到他的下处。他借住在一个盲眼的老荆头家,前后两间土屋,三天就出来过两次,一次是卖**蛋的经过,他出来买了两个**蛋,还有次是向邻居借了点面粉……” “……他自己做饭吗?” “不,都是老荆头外面买回去吃。虽然红袖笛深居简出,却有不少人来找他,这些人大部分都自称是巫教来的。”此外,他们还查问了左右的邻居,结果出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佐证。由于对方是个孩子,而这孩子的话又有点蹊跷,所以他们把他带了来。 雅间是里外两个套间,连掠便在外面的椅子上坐了,让把人带上楼。男孩衣服很破烂,脏手赤脚,流着两行黑鼻涕,一见连掠就神气活现问:“你是个管事么?” 连掠点头:“我是个管事。你能跟我说说你家隔壁借住的人吗?” 男孩条理尚算清晰,原来他家紧连着老荆头家,土屋年代日久,难免破败,有次男孩打耗子时,把墙上一个补过的破洞又打漏了,正想随便用点干草塞塞,谁知那耗子却扑啦一下钻到了对过。才刚落地,只见一枚生绣的铁钉飞来,将其牢牢钉死在地上。 男孩看的明白,反手钉死耗子的正是那瞎得不能再瞎的老荆头,也不知道他哪里拔出的铁钉,一手还拎着个木桶,正站着和一个好看到无法形容的姐姐说话。那便是红袖笛住进来的头天晚上。 后来男孩偷看的次数多起来,只是没能再看到老荆头钉耗子的绝技。他忘记不了那一天,几丝阳光从破旧的窗棂漏进来,一缕缕照进屋子,照着那只随意勾着鞋的美丽的脚上。头天来的时候还穿着袖口都破掉的土布衣服,现在却换了件曳地的淡青丝袍,里面露出红色内襦,金灿灿绣着花纹。由于那红色非常艳丽,衬得一只翘着的光脚细白得像面粉揉出来的。从男孩的角度只能看到他侧脸,耳朵里听得叮叮咚咚,在拨弄一个黄花梨的三弦。缎子样的长发挽在一边,显出半边绝美的侧脸和修长的颈子,同样白腻得和面粉揉出来一样。 一开始,他弹得断断续续,仿佛才上手,弹过几遍便熟练起来。他就那样坐着拨弦直至黄昏,男孩也呆呆看了一下午,只看到那个侧影融于夕阳中,连耳垂都似变得透明。 自从他来了,老荆头出去的次数就变多了,三不五时也会有人来找他们。男孩注意到老荆头每次回来都会带一大包东西,有时候他发现那些包裹就摊开在对面的床上,是各种各样零散衣服,扇子头巾,甚至还有假发。 男孩也忘记不了有次那个好看的姐姐来他家借了点面粉,顺手塞给他两个香喷喷的红豆沙糯米团子,他觉得美成这样,和气的不象话,还能变出好吃的团子的人,实在完美的不像个人类,实实在在应该是怪狐仙了。除此之外,他也证实了红袖笛鲜少外出,大部分时间不是在熬药,就是在床上休息。 连掠只稍微打断了他两次,问了问老荆头和红袖笛对话的内容,或者“你确定那是个姐姐”之类,得到男孩“理应如此”的惊奇瞪视。 正谈间,却传来“老荆头不知所踪”的消息,连掠命先带男孩下去。谁知男孩手一伸,也不言语,连掠笑起来,命人给他拿两串钱,带他下去的扈卫轻轻在他屁股上踢了一脚,骂了句:“小猴子。” 连掠命两个人乘机潜进老荆头家搜索,其他人分头寻找老荆头和红袖笛的下落。部署妥当,便进来和仙衣商议。仙衣回想起来:“那孩子的线索很有意思,我记得官家提供的卷宗里,说到过失窃的人家出现过陌生的三弦琴师?” 连掠正揣着抄录来的卷宗,边翻看边回道:“不错,说是代替生病的琴师去的。其他的几件案子,也相差仿佛,子规门以偷起家,红袖笛是子规门的人无疑,他们是想重旧业,还是另有目的?” “他们还和湘西云南一带的巫教有牵扯。” 仙衣手指轻敲桌角:“子规门当年风生水起之时,不知什么原因突然沉寂了,好似脱不开有帝女杜鹃的原因。不过他们几个开山人物都不简单,全都是这一号的,”说着竖起大拇指,“我不相信那样的人物只是安于偷窃,要说巫教的复兴和他们有关,怕也有可能。” 连掠现出一种“你怎么总会产生这种大胆联想”的神色,而照局势的发展推敲的结果,多数她的想法还所去未远。 只是巫教再兴旺庞大,他也不甚关心,他提出“为什么红袖笛偷遍轻车港,惟独没动船王府”的疑问,或者忌惮七虎之首裴染不得下手?而今官府表面客客气气,要求七虎出动人手协助,谁能排除官府没怀疑到船王府头上?一方面算是协助,一方面算是监管,这案子越闹越大,已经引起了上头的关注,倘若不是看在以往的交情,只怕已经要拿票子搜查了。 虽然对事情抱有很多疑问,卓仙衣和裴染一致的暧昧态度使他不再进行深思,他的职责只是保护自己的主人。 此刻已近晌午,茶楼内外逐渐热闹起来,仙衣见上了盘脍鲤鱼,说是下面才买的新鲜的,仙衣颇爱脍鱼,尝了一下,却觉口感普通。雅鱼道:“眼下还没有鲂鱼,鲈鱼,古人说鲂鱼如玉鲙第一,又话秋风鲈脍,少船王偏喜好海鱼的,莫若去买条鲻鱼,我来做。” 仙衣知她擅烹调,那上好的脍鱼做法,在宋元前十分鼎盛,而今已经渐渐失传,越是那等见工夫的烦琐小菜,她越是钻研,闻言也兴致勃勃,命人即刻去海边码头采买。雅鱼忙道:“我去买吧,他们哪里会挑?” 贺兰飘想起前来观礼的客人中,有特地带了许多西方奇技巧的玩意儿,就放在码头供人观赏,便要一起去。雅鱼就拿来带面纱的帽子,仙衣让几个扈卫跟着去了。 不多时候,雅鱼先买了鲻鱼回来,回说少夫人被西洋玩意儿迷住了,还派人去叫西门公子同看。仙衣要欣赏她斫脍之技,就借了砧板刀子,放在酒桌上斫。雅鱼问:“是一片片就好呢,还是要脍缕呢?”仙衣笑道:“‘运肘风生看斫鲙,随刀雪落惊飞缕’,自然要脍缕。” 雅鱼听了毫不为难,先在砧板上铺了张干净白纸,好吸收斫出的鱼汁,就见她轻运鸾刀,凑合节拍,片刻工夫一尾鲻鱼变成縠薄晶莹的一个雪堆。 “蝉翼之割,剖纤析微。累如叠縠,离若散雪,轻随风飞,刃不转切,——真是神忽其技!” 仙衣由衷赞叹。一众扈卫也看的眼直了,连掠赞叹着:“不管哪一行业,都隐藏着高人。雅姑娘要是学了裴将军满堂势,当不逊于当年公孙大娘的西河剑器。” 雅鱼又用蒜、姜、盐、白梅、桔皮、熟栗子和粳米捣成碎末,用好醋调了,装入小碟,装饰上海州香薷,一道金齑玉脍便做成了,那砧板的白纸上几乎不沾染汁水。她洗过手,才笑嘻嘻端上鲻鱼脍,“少船王,连扈卫谬赞,请。” 仙衣试了大赞:“鱼好,刀法好,佐料调的好!这才是真正的金齑玉脍!”众人正赏鉴这金齑玉脍,去搜索老荆头家的扈卫回来了,果然红袖笛床下有个通道,地下一个石头屋子,有蜡烛镜子,胶水,假发等物,还有不少衣裳,那石屋连通偏僻处一个石桥下面的枯井。连掠道:“这便是了,红袖笛装扮成他人,通过枯井来去,又有老荆头掩护,难怪我们守他无用。他必然于乔装易容之道,想来一点面粉**蛋,一个炉子熬点药水,就能在他手里化腐朽为神奇,成为乔装的材料。这个人一旦走脱,再要找他就难了。” 仙衣承认他的分析完全有道理,可还是对老荆头的去向抱了一线指望。到了傍晚时分,终于等到了消息,说是在城外十五里的椿树林里,有人看到过老荆头的行踪。 仙衣询问详细,回禀的扈卫脸上掩饰不住震惊,定了定神,才说出林中每隔里许地,都能发现几具尸体,皆是被人用生锈的铁钉穿喉而死。 据调查,由于那林子里有个古迹亭子,也算是个游览去处,当时的游客和贩卖茶水瓜子的有不少都目睹到一个瞎眼老头突然暴起杀人,而被他杀的两人,都抄着西南一带特有的浓厚口音。老荆头本是个木匠出生,在轻车港住了十余年,一直是个本分的手艺人,自从眼睛瞎了,就只雕刻些小东西卖,仅供糊口。当时认识荆木匠的几个人,吃惊地逃跑也忘记了。他见事情闹大,先赶着来知会一声,还留了弟兄继续追查,只怕官府也已经惊动了。 “所以人说藏龙卧虎,就是我们轻车港,也隐藏着世外高人。” 仙衣感慨。她转向连掠:“你看这位荆木匠为什么打破平静的隐居,他周围有了什么麻烦?” “他的麻烦自然是那些自称巫教的,莫非是潇湘碧派去的人?” “可能,也不一定,只能肯定是为了红袖笛。或者说,那些麻烦是红袖笛带来的。” 仙衣恨恨咋舌:“这家伙背景还不是普通的复杂,不管是子规门还是巫教,全是些叫人头疼的牵扯……” 果果倚在阑干上看下面诸色游人,忽“咦”了声,探身道:“怪了,白大哥和张大哥,为什么绑着小拉祜,连嘴巴也堵了?” 她说的这三个,都是鸬鹚营的,小拉祜是个云南拉祜族的小伙子,平时嘻嘻哈哈,最喜欢诙谐打趣,在营里数他最小,所以就叫他小拉祜。他们三个也是留在椿树林的扈卫的一部分。 卓仙衣听了也觉奇怪,吩咐叫他们直接进来。白,张二扈卫满身是汗,如临大敌地将浑身捆绑的小拉祜架进来,那小拉祜青筋暴突,一张本来朴实的黑脸膛变得狰狞可怖,直想挣脱二人,状如发狂猛虎。连掠想问情况,不料小拉祜竟摆脱了二人,朝连掠一头撞来,连掠轻轻拧身,顺势在他脖子后一记手刀,暂时将他放倒,不由锁眉道:“怎么会这样?好好的人怎么疯了?” 白,张而人定了定神,才说起了原由。原本他们追踪荆木匠,一直追出林子,来到了河边,巫教的人到此也损兵折将,不过到底以众凌寡,把老荆头堵住了。他们就在商议,在不暴露自己的情况下要惊退巫教,只有装作官差。商议之际,小拉祜耳力甚好,就听见巫教的人说红袖笛已经不在轻车港了,没必要害本教元老,得罪教尊。说话的都有很重的西南土音,也只有小拉祜听得懂。 他们还在迟疑是否要搅进这潭混水,就在此刻忽听到一声冷笑,紧接着一个奇异的青蓝色甲虫电闪而至,一下就飞到小拉祜脑门上,咬开皮肤钻了进去。三人一看,背后出现了一个面如厉鬼的男人,手里托着个草笼,好几只碧幽幽的甲虫爬在笼子口,还有两只径直朝老荆头飞去。老荆头见了甲虫,脸色就变得很难看,完全失去了先前的镇定。那面如厉鬼的男人才叫了他一声“荆四标”,他就跳了水。 见老荆头已去,趁还未完全暴露,他们拨马就跑。起初还不知道甲虫的厉害,直到回来的路上小拉祜突然发狂,见人就砍,二人去拉他,张扈卫反遭他咬伤,幸而没有路人伤亡。说着张扈卫撸起袖子,胳膊上一圈血模糊的牙印。 雅鱼和果果忙上来替二人处理伤口,张扈卫的浑不要紧,小拉祜脑子里进了甲虫,却难处置。仙衣急命人去请少夫人回来,然而毕竟伤了脑子,到底没有多大把握。 小拉祜平常人缘甚好,众人见他模样凄惨,都觉难过。 贺兰飘很快转来,却不见同行的西门十三。贺兰飘翻开小拉祜眼皮看了,说:“这是食髓虫,快拿点香油来。”即刻拿来香油,也不知她往里面加了什么,倒进灯里点着了,放在小拉祜头边就熏,只闻焦香扑鼻,也说不清楚是什么味道。又拿出个扁扁的锦盒,拉出一排金针,就灯上烤了,快速扎进他头部的几个位。忽见一只靛青的甲虫从耳朵孔里摇摇晃晃爬出,想要张翅,却张不开,正滑在油里,就在油里挣扎了一会儿,醉了般不动弹了。 贺兰飘舒了口气:“幸而不是母虫,不会在里面产卵。人的脑子玄妙无比,不同的部位各司其职,密到难以想象的地步,多亏进去时间还不长,否则就回天乏力了,人脑这一关,始终也是个难题。李先生的笔记里有不少云南深山蛊虫的记载,真是他的造化。” 放下了一桩事,卓仙衣开始把许多线索理起来——老荆头是个隐士,也是巫教的元老;老荆头为了帮助红袖笛竟然与自己教里的人发生冲突,未免于理不合,而红袖笛实际是子规门的盗贼。就像她原先所预想的,巫教和子规门必然有密不可分的联系,很有可能就是一体两面,用不同的身份在不同的场合活动而已。因此他们的冲突,可以看成是内部纠纷。按照这个想法,子规门就不是单纯打着表演幌子的盗贼集团,红袖笛也可能是巫教的重要人物,显然这不是她所乐见的结论。 把轻车港搅进巫教或者子规门的纠纷,哪一个她都不愿意选,哪一个都是深不见底的龙潭虎。红袖笛真的已经不在轻车港了?还是他放出的烟幕?是就此放手,还是另寻时机?她暗自踌躇,一时无法决择。 猛然,她意识到,红袖笛偷遍轻车港富豪,就是不动船王府,为的就是把裴染等调开。他的目的显然已经达到了。 想至此已豁然开朗;“走吧,我们该回去了。”正欲起身,贺兰飘说了声:“等一等——” 第七章:子规门在线阅读 第七章:子规门 - 第八章:护花使者(上) 女船王 作者:汤蔚青 第八章:护花使者(上) 贺兰飘从荷包里拿出一件东西,一言不发放在卓仙衣面前。看时,是一个纸折的灯笼般的蟾蜍,有巴掌大小。仙衣的脸色都变了,迟疑了一下,一把抓在手里,就从蟾蜍肚子里倒出个同样是纸折的八角小珠子。 “我到了码头,看到有好些小孩子在玩折纸,起初还没注意,后来发现这个折纸方法,不是我们小时候阮君姐姐想出来的?只有她会折,怎么会流到外面去?”看到贺兰飘逐渐绽出的笑意,卓仙衣脸上也焕发出神采:“她没有死!她想告诉我们,她到轻车港了?!” 贺兰飘告诉仙衣,发现折纸蟾蜍后他们问过那些孩子,的确是一个女郎教会他们,孩子们描述的特征也和阮君接近。那女郎晌午时分从一艘大船上下来,不久就被人带走,看情形她被限制了自由。由孩子带去指认船只的结果,却发现那船已经面目全非,桅杆全断,焦黑一片,毁损的十分严重,据说是遭遇了海盗。看了半天,也分辨不出属于哪家商号。本来进出码头的船只都有记录,查问的结果却毫无所获,看来是船主刻意隐瞒,许了码头官员好处。无奈她只好叫西门十三留下帮忙打探,就怕阮君已被带离。 仙衣拆开折纸,看来看去,也没发现更多值得注意的,阮君于仓促间留下线索,至少已证实她未曾丧命于琼海之祸,已是天大喜讯。连掠站起身:“晌午到的,总还查的到蛛丝马迹,码头那人头我熟,我去问吧。”一回身,一个卷轴迎面抛来,他顺势接住,只见西门十三出现在门口:“看一看,有没有用。” 那竟然是一幅烧毁了大半的赵孟頫的《兰亭十三跋》。 有师李夜氓,仙衣和贺兰飘的鉴赏力都不俗,只是年纪太轻,修为尚浅,余者在字画上头更是有限。只有船王府里头的梅九龄,向来自称是世代书香,常感慨不能如骚人墨客般吟风弄月,却镇日只能埋首在帐薄里,和一群满身铜臭的商贾为伍,要是去科举,怎么也能进个三甲。虽是说笑,他在这上头眼力和见识确是其他人不能比的。 “这可是赵子昂的真迹啊!……”梅九龄小心翼翼抚摩着残缺的字,心疼地长吁短叹。 仙衣道:“既然是真迹,收藏它是人是谁,必能考证。”“不需要考证,当初就是江南第一楼的骆白高价收去的,我晚了一步,耿耿至今。” “原来是江南第一楼,以他的财力气魄,把赵子昂的字挂在船上,也不算摆阔了。可惜打劫的海盗不识货,毁坏了价值连城的宝物。” 她不免暗自猜疑,究竟是怎样的海盗袭击了江南第一楼的骆白,想那骆白的身家,周围有无数保镖环护,养了大批杀手,寻常海盗未必能近身,看结果却没讨了多少好处。而此人是一个风流场上的班头,阮君落于他手,未免清白难保。 “阮君是好人家的姑娘啊,骆白就是个伤风败俗的典范!怎么配的上?!我去和那个畜生东西拼了!” 梅九龄说着就撸袖子。 话虽说的凛然,保不准里面有什么旧怨。仙衣一笑道:“我已经想到一个合适的人选,到时候救出郡主,您老也是功不可没的。” “我自然是首功,——你要是没什么上上之策,还是我去和骆白拼命。小心点,老狗都很奸诈!……” 梅九龄在仙衣身后叫唤个不停。 阮君把一个反复拆开又折好的纸蟾蜍放在手掌上,怔怔凝视了一会儿,在心底叹了口气。运气不好的话,仙衣她们本得不到她的讯息,就算有防身的匕首,让骆白得逞也是早晚的事。 晚饭前,骆白照列来进行晨昏定省的问候,他鬓如刀裁,端整的脸上不大看得出岁月的痕迹,是个保养得很好,很会修心养的男人。再加上身材高大,穿着得体,谈吐风雅,实在是个仪表堂堂的伟丈夫。 阮君忙抓起匕首紧攥在手中。骆白对她明显表现出的戒备,总不能装做没看见,他终于问了一直埋在心里的问题:“既然你这么防备我,为什么没跟那个海盗走呢?他来攻打我,多数也是为了来接你吧?” “我恨海盗。” 阮君简单地答他。 “是啊……”骆白点了点头,“你应该恨海盗,因为你是阮释道的女儿。” 以他的人脉,探听这么点事只是举手之劳。听到父亲的名字,阮君咬紧了牙,泪水几乎夺眶而出。 “可是,其实你却不应该恨海盗。据我的了解,和郡主牵绊很深的晋王爷家不知怎么不得圣心了,又不好公然打压,怕落下不好听的名声,只能先剪除他的羽翼,削弱他们的朋党。你们家是皇商,也是被牵连所至,借沿海一带海贼猖獗,将你家灭门。那些海盗,只不过是被买通的。”说完,他走近条案点上灯烛,特地不去看阮君震动的神情,让她慢慢消化掉这段惊天秘闻。 “——我,本不相信你。” 阮君缓缓开口。与其说是质疑,莫若是她的心在渗血。 一份拓印的公文展放在桌上,原来是晋王爷被调去辽东督战所发的征粮令。辽东常年战火,而晋王爷所封的只是个督粮闲职,圣意已不言而喻。 血海深仇,原来本无望得雪!而天下之大,竟已没有了容身之所…… 两行清泪,终于从阮君冰雪样的脸上滑落。 骆白小心审视着她的神色,怕她一时想不开,拿匕首自行了断了。他边想边措辞:“所以,你想来投奔轻车港,岂非会牵连到他们?” “……你说的对,” 阮君慢慢冷静下来,锐利地看了他一眼:“你却不怕被我牵连?” 骆白望着她:“为了你,我什么都肯做。” 你的仇是没办法报的,唯一能做的只有找一个妥善的藏身之处,而我骆白,可以冒着天大的风险接纳你,为你之荫庇。他的意思阮君已经很明白。 环视四周,他们住在最气派的客栈,他给她最舒适的房间,最好的用度,这一切却不是她想要的。她走近骆白,近到彼此可闻呼吸,带着说不清是嘲讽还是痛苦的表情:“朝廷做的也好,海盗做的也罢,几百口随尘埃而陨的人命,总有暴徒将他们断送,如蝼蚁般不把他们当人,这些下手的也是罪无可恕,把他们找出来,也可偿还我一家命。你做的到的话,这个卑微如草芥的身躯,我奉上又何妨。” 如兰的吐息撩得骆白直想将她揽住,却不能忽视近在咫尺的刀锋。玫瑰无比鲜美,只是百般扎手。她用清冷的口气说出来的话,却使得骆白感到前所未有过的动摇,口一阵炽热,使得他的好胜心悄然抬头。女人是灾难的源头,而男人明知道危险仍奋不顾身,不能不说是男人的天,和阮君相处的时间也不短了,越是了解她,游戏的心态就越淡薄,或许他已经不是单纯想要得到她了。 深信对女人必须用温柔陷阱,叫她一步一步沦陷,骆白并不着急。他取过进门就带着的长条形包裹,拿出几匹华美的缎子,说是一个海外的女商人带来的,现在外面候着,她还有一班很会裁衣做绣工的伙计,恰好都是些女孩子。 阮君心里便是一跳,看那些丝缎文饰美,色彩却十分内敛,那独特的工艺竟然全是出自以前的阮氏织造,还是内造之用,除了皇,只送给过船王家,外面绝不会有,何况海外。她伸手摩挲丝缎那柔和的质地,朱唇轻启:“——很美,可以叫她们进来吗?” 骆白见她有了兴趣,也十分欢喜,立刻招进女商人,正是孔季真。许诺她衣裳做的好,必定重金酬谢。 里面量体裁衣,骆白就退了出去。见他一走,一个做绣工的少女便做了个鬼脸,在阮君耳边道:“郡主,我是船王府的果果……” 做衣服的天天来,行程就须耽搁下去。那孔季真就住在他们客房的对过,二人时常闲聊,孔季真便说起一个朋友,邀她去里许外的山林打猎,左右无事,力邀骆白同去,又说弓马都是对方准备,不用心,又有猞猁狍子可打,骆白便动了心。 次日恰是大晴天,风轻云净,骆白把薛馥留下,二人带着扈从骑着马来到约定地点,会了孔季真的朋友,不过是个寻常富绅,倒也长的神。 一上午下来,倒打到两只狍子,那狍子十分鲜美,皮也很贵重,骆白又松了筋骨,又有了彩头,自然欢喜,益发向林子深处探寻。忽见前方灌木一阵耸动,看动静必然是大型猎物,此刻骆白已把众人甩下老远,也不耐烦等人上来围捕,张开弓,要显示自己的手段。正全神贯注间,脑后猛然一阵恶风,一支铁箭不知从何处飞至,他急忙闪过要害,那箭又快又狠,直透进他的肩膀。 骆白惊愕间向箭来处张望,哪里看得到人,或许不过是别的狩猎者误的箭,然而毕竟警觉起来。他咬牙拔下箭,也看不出什么记号,忍住一头冷汗找了一圈,竟然一个人不见,连同来的伙伴也没了,心里警钟敲的越发响了,拨马就往回路冲去。远处躲藏的裴染收起弓,悄然退走。 半道上碰到孔季真,叫骆白也不应,只是打马飞奔,总预感到中了什么陷阱,直觉回去晚了一步,便见不到阮君。 到了一个山坳处,正要过去,呼喇喇一下土石兜头滚落,骆白的坐骑惊得人立而起,连声嘶鸣。再看时,都是几十斤重的石头,恰恰把道路堵了。 孔季真和骆白的扈从陆续赶来,孔季真望了望山崖上方,道;“想必是前些日子雨水多,堆积下来塌方了。等老赵来吧,看看有什么地方可以绕路。”又问他如何受伤,骆白神情有些险恶:“我中了冷箭,不知是哪个畜生暗算我。”一面说一面察言观色,始终也看不出孔季真有什么破绽。 他哪里会等人来带路,叫了声“搬!”就令部下把石头都清了,待奔回客栈,却安然无事,阮君好好的在房内,薛馥也道没什么可疑的人来过。 骆白好不狐疑,难道一切真的只是意外?或者只是自己的仇家? 稍晚孔季真就过来给他道惊扰,还拿大小花色一对不同的雕花白玉栉,说是送给尊夫人。骆白听到“尊夫人”三字,不由笑一笑,想她看阮君满身素孝,明珠玳瑁一概全无,当然不会多嘴询问,这南夷老女人倒极为乖,会做人。 等她走了,查看那套锦盒里的雕花白玉栉,工艺自不用说,必是顶级巧匠苦心做成,玉是油润色泽最好的和田羊脂玉,奇的是梳梁上各有一道相对如弯月的红色瑕疵,非但不曾毁掉玉栉的价值,只怕还更为贵重。 他左看右看,却觉那两道红月艳如鲜血,不知为何总有不祥之感,便不愿把东西送给阮君。合上锦盒,见盒下角处绣着“嵌宝阁”三字。借挑选给孔季真的回礼为名目,也帮阮君挑些素净的首饰,想必她不至于反对。 嵌宝阁是轻车港最大的首饰铺,从外看修得翘角飞檐,重檐庑殿,已透出一片宝光。进去也有收拾的颇有意境的一个花园,池塘亭子,一应俱全。及迈进堂内,只觉熠熠生辉,好不气派。 骆白先选中一对不俗的金镶玉跳脱给孔季真,一支嵌大颗鸽血红的别致金裹头,已非凡品,尤觉配不上阮君。伙计自然会看主顾,着意殷勤,把寻常人家买不起的货色一件件捧出来展示。阮君神色终归是淡漠,她已经照果果的叮嘱应允骆白来了嵌宝阁,就算骆白不来,孔季真也会再制造让他想来的机会。她不知道他们下一步有什么布置,只是面对眼前的美丽珠石,拿不定主意该不该表现出一丝兴趣,她把嘲讽深藏在垂下的两弯长睫的影里。 骆白满心满念要讨她的欢喜,暗思她是王妃的干女儿,只怕是皇家宝贝也见过。一个嵌琉璃的点翠簪子忽的跳进眼里,且不说当时好点的琉璃只有王室专享,主体的几颗琉璃变玉,流光异彩,颗颗圆实可爱,水头十足,不得不说是民间难得一见的极品。他只觉那琉璃,恍惚就是阮君潋滟的眼波。 愿我来世得菩提时,身如琉璃,内外明彻,净无瑕秽。 听伙计介绍,这种不同寻常由绿变异为黄,并非在湖水蓝,灰紫,和无色中转幻的琉璃变玉,罕见异常,有个名堂叫做“水媚”。 又见一个装了珍珠手串的南瓜形的珐琅珊瑚首饰盒,镶嵌珊瑚的部分刻的是嫘祖养蚕的故事,人脸虽然只有米粒大小,然纤毫毕现,惟妙惟肖。里面的珍珠串是挑不出一丝瑕疵的纯白走珠,颗颗有指头大小,价钱决然在千金之上。 这两件便中了他的眼缘,问起价值,伙计却露出了为难之色,进去把掌柜请来了。 掌柜和他解释,说那两样恰是人家已经定了的,说话就来取了,客人若是决意想要,可以进去奉茶等候,我们立即知会那主顾,那主顾是极好说话的人,倘或还有商量。 好事终归多磨,骆白漫不经心点点头,跟着满口歉意的掌柜朝里走。 “王掌柜!”一个大咧咧的声音叫着他。 王掌柜一看,五六个气神十足的小伙子迈进厅堂,叫他的是船王府的张姓扈卫。果然他身后出现了着白蟒箭袖,罩一件刻银丝褂子的卓少船王。 第八章:护花使者(上)在线阅读 第八章:护花使者(上) - 第八章:护花使者(下) 女船王 作者:汤蔚青 第八章:护花使者(下) 掌柜喜道:“这不是说人人就来了……” 卓仙衣双目湛湛,直望向阮君:“郡主!?” 阮君早看到了那个似昆仑美玉的少年船王,一时泪眼婆娑,却又浮起了如花笑魇。卓仙衣走向她时,虽然还记得骆白提出的告诫,她的手已经违背她的意愿交上去。 骆白从震惊,疑惑,到推测两人的关系而产生的懊恼间,卓仙衣已经大致了解了阮君的经历,过来向骆白致谢。虽然同是商界龙头,二人还从未打过交道,卓仙衣自然道了不少仰慕之意,以晚辈之礼邀请骆白去船王府盘桓。 骆白见卓仙衣极其年轻,神清骨秀,俊目流眄,和阮君两人站在一起交相辉映,实实是一对璧人,他勉强控制着嫉恨的暗流,对仙衣说些什么本也未听到。王掌柜还说:“原来闹到一家去了,这不就好商量了?” 阮君忽然一转身,对骆白深深拜了两拜:“贱妾薄柳之姿,蒙君青眼,收容于颠沛危难之中,永生感恩,今丈夫既来,我自要随他同去。”说完再拜。 骆白平时往来士绅贵胄间,都是体面做派,如今人家认了亲,只能扯着面皮强颜欢笑,“丈夫”二字,已把他苦得如同吃了一嘴黄连,也不知道自己怎样作答,无非是些客套的场面话。 见一行人洋洋洒洒离了嵌宝阁,扶阮君上了车子,骆白朝薛馥使了个颜色:“跟上。” 他们的一动一静,无意间却都落入了柜台角落一个在把自己的细软叫伙计物色的人眼里。他玩味地看完整个过程,细软也不卖了,把包袱卷一卷揣到怀里,尾随着骆白而出。 马车上,卓仙衣一派好心情地告诉阮君:“本来打猎那天就想来接你,又怕连累了孔季真。只好先暂时废他一臂。” “为什么要那样做?” 阮君有些不忍。 “你回头就知道了。”卓仙衣说着,挑开一线车帘:“连掠!”一个高大身材的扈卫俯身至前:“少船王,他们跟来了,打扮成劫匪的样,都把脸蒙了。不过不知道为什么还不动手。” 车马正行进在人迹稀少的地方,过了这条道,骆白就不再有更好的狙击机会。卓仙衣推测他浪费时机的原因,或许是在受伤的情况下有所保留,或许已经发现了他们设下埋伏。 事实上除了这些原因,骆白还发现自己被跟踪了。从跟踪者的身法就可以判断对方的深浅,在肩膀受伤,右胳膊本抬不起来的处境下,对方堪为劲敌。薛馥就算可以抵挡他,不过万一前面还有埋伏的话,他们十之八九会落入险境。 跟踪者此刻故意露出行迹也许是个警告,让他明白他们将面临腹背受敌的局面。卓仙衣毕竟留下了让他知难而退的余地,又可以在自己不暴露身份的情况下留待以后万一见面的契机。 骆白格谨慎,因此思虑出结果后,很快果断退去。卓仙衣却是在那个叫任孤飞的男人求见时,才想到这次部署上还存在的漏洞。 听完任孤飞的叙述,明白她们无故领了他的恩惠,而观此人举止散漫,带着三分可疑;语焉不详,透着半真半假,不像个平白给人恩惠的主。面对卓仙衣提出要给他报答的探询,任孤飞出忽意料地厚颜回答:“我以前在京城干的是以保护女为业的保镖,许多大户人家都雇我去保护他们美丽的女儿或妻妾,如果是保护阮君郡主、贺兰那样的美人,完全可以打打折扣,你们何不考虑一下我的提议?对了,这次我就不另外收取费用了,不过我还有一个消息,却值得一个大价钱,至少值得船王夫人亲手替我敬酒。” 卓仙衣喜欢有趣的人,有趣的人总能带来有趣的事。 听到了任孤飞传达的消息,卓仙衣果然给了他一大笔酬金。由于双方只是在路上相谈,自然也没有贺兰飘出来敬酒,任孤飞对此好似心有戚戚焉,只是他一副想起了要紧事的样子,临走时再三叮嘱卓仙衣考虑他的提议。 他和贺兰雪带着大批细软从潇湘碧那逃出来后,把财产分成了三份,除了计算过的可以均分的两份外,剩下的一份由于价值很难估量,决定由任孤飞出手后再商量怎么分。 只是上次贺兰雪有过把一部分财产擅自转移到白露观的前科,任孤飞才决定把她的行迹透露给她的亲人,好让他们把他的难题轻描淡写带走。贺兰雪虽然是让人难以割舍的美人,但在一个总是算计他的美人和难以估价的财富间,他一般选择后者。 闲晃到闹市的赌坊玩了两把,估着时间差不多了,任孤飞回到两人同住的小客栈。即使不询问也可以从周围的议论得知卓少船王已经来过的消息,他带着满意的微笑进入房间,决定整理好衣服后尽快离开这个是非之地,然后去寄放财产的银号把东西都领出来,贺兰雪事后即使找他算帐,也没地方找去了。 他愉快地吹起了口哨,整理衣服的途中,忽然一张绯色的花签飘然落出。 花签很致,是贺兰雪经常喜欢用的那种,他起了丝不安。 “知君美意,不胜惶恐,罪孽之身,难见亲颜。”纸上只有这四句,任孤飞一把把纸条揉进手掌,飞跑向位于街市另一端的银号,才知道他刚离开,贺兰雪就去把财产都领了出来,早走得不知所踪。 正在发怔,却见几个差人向他堵来。 轻车港的大盗一直没抓到,跑差的自然也伤透了脑筋。最近只要是往大小珠宝首饰店跑得勤快的,都是他们关注的对象,何况还接到了匿名的线报,果然一搜之下,便从任孤飞身上搜出了不少细软。跑差的向他冷笑:“别发怔了,跟我们回去吧!”哗啦一声抖开了枷锁。 像任孤飞这样的疑犯抓了很多,统一关在城西的大牢里。由于上头查问得紧,他们还都是重刑犯,镣铐俱全地上了枷,和他关在一个牢房的还有其他两个犯人,不理会他们对他像牲口一样评估和试探的询问,任孤飞只管仰着头苦苦思索,反省自己在什么地方露出了破绽,被贺兰雪发现了他的动机。 不久其他两个人都把他当成了哑巴,等牢房前面的走道里一片漆黑,他们都打起呼噜的时候,任孤飞才估着已经是晚上了。他歪过头,轻易用被上了枷的手摘下耳环。 说是耳环,黑漆漆的很不起眼,甚至于看不出是用什么东西做的。他把两个耳环撮了半天,竟然由于热度而变软,终于揉成了一小块铁疙瘩样的东西,再细细捏出形状,等冷却后,他把这东西捅进锁孔,轻轻一响,枷锁开了。他终于得以舒展胳膊,扭动着僵硬的脖子,站起身。 片刻工夫后他已经站在看守的房间前面。前方隔着最后一道铁闸,看守独自对着如豆孤灯,由于醉酒而呼呼大睡,一只老鼠放肆地在桌上打扫战场。看来他顺利走出牢房是一点障碍也没有,唯一的麻烦是外面的守卫。正在此刻,他听到了一丝比老鼠还细微的响动。 高处的铁窗是那盏鬼火样的孤灯照不到的死角。铁条不知道什么时候被锯开了两,从上面坐着的黑影手上垂下一条金色的丝弦,尾部绑着个小钩子。不费吹灰之力,将看守后腰上的一大串钥匙钩了上去。等了片刻,没有见到其他看守的黑影才从上面轻轻跳下。 真是个没有破绽的人,即使有完全的把握控制看守依然采用最保险的手段——,这么想着的任孤飞并没有从藏身处暴露,直等一个蒙着脸的身影跳下后把看守放倒,打开了面前的铁闸。 任孤飞一手按向对方的口,一手抓向她面门。黑暗中的偷袭悄无声息,黑影堪堪避过,却立刻脸上一凉。与此同时,唯一的灯也灭了。 知道偷袭再次失败的任孤飞不甘心地叹了口气。按照他的经验,女应该毫无例外的先保护口,可是对方先保护的是脸。没有一招奏效已经出卖了自己,给了对方反应的时机。 “任孤飞!虽然我浪费了多余的好心来救你,不过你也无需如此报答。”黑暗中帝女杜鹃重又蒙上了脸,果然一下就叫出了他的名字。自从上次在船王府外被抓到了把柄,一直抬不起头的任孤飞一方面无法相信这女人的话,一方面觉得她还有更多的秘密而屡次向她偷袭。不看到脸就无法死心,任孤飞好色的斗魂是不愿意输给任何人的。 直到安全脱离了大牢,他还在为对方为什么先护着脸而烦恼,虽然他不会真的按上对方的口。难道她的脸被烧毁是实话,因此特别在意?可是基于亏吃得太多而学会的本能,他感到没那么简单。 “我已经替你对付过了那个活鬼,请问还有什么吩咐?”话虽如此,他却摆出了没有好处别想再差遣我的无赖笑脸。 “你跑牢房里蹲着不会是为了躲我吧?”帝女杜鹃轻轻嗤笑。 “我只是受了点打击,需要思考……” 任孤飞不无苦涩地坦白内心。不过他也觉得以后真要出什么事,躲在这么个鬼地方倒也可行。 “听说你被女人遗弃了,落得人财两空?” “……”任孤飞很想说些什么,却发现说什么也不能挽回颜面。 “我可以告诉你那个女人的下落。” ——“你把她怎么了?”任孤飞知道问了也没意义,被动的地位只能处处受制与人。 “那么,这次要做什么?其实只要是你的吩咐,我愿意赴汤蹈火。”他殷勤地堆靠近。 “只要是女人,你都是这套说辞吧?” 被揭露的任孤飞只是眨眼,完全把这当成褒奖。 “我要你替我去船王府,找一个人。” 实际上任孤飞早就预感到,她的最终目的还是在船王府。她要找的人,和她是什么关系?这个人的确存在吗?如果存在于船王府,为什么从未听人说起?为什么她自己也找不到? 上次在白露观七巧屋的经历给了他一些借鉴,不过还是有很多不同。倘若说七巧屋是在先天奇门上小有所成,再加上屋子本身的各色机关,形成一个浑然一体的防护,那么船王府内部就是大有丘壑了。 他察觉船王府内部也设置了奇门八卦的布局,完全是个偶然。由于捏死了只叮在脸上的虫子而留下了虫,习惯在思考时咬指甲的任孤飞在尝到难以形容的强烈怪味后只好找水洗手。晚上雾气缭绕的水面,长有不少浮萍,碰到时才发现水面有些大小不一的石板,纹路和水类似,光线巧妙的折和伪装成浮萍的植被,在薄雾的掩盖下,外人很难发觉其间会筑有一条石头路。 通过水上石路,大片的林子和灌木以想象不到的密集程度扑面而来,深邃郁得不像在大户人家修的花园,简直是到了深山老林。任孤飞记得今晚是有月亮的,眼下已本看不见,抬头尽是遮天的枝叶。 走了半刻工夫,当发现林子里有古怪时,他在每个转角都作了标记。眼睛逐渐习惯了黑暗,手里不知第几支火折熄灭后,他不再点亮火折。原来也并非完全没有光源。何况他也意识到,在这么个林子里,眼睛看得太清楚的东西,恰是骗人的。 一点萤光突地跳入他的视线。走过大片的黑暗以后,灵动如飘渺魂的细微光芒,吸引着他走进一个完全由自然长成的竹子搭出的长廊。 渐渐的,那细芒多了出来,仿佛分成了两个,三个……在走出翠竹回廊的一瞬,耳畔又传来淙淙水声,他呼吸似也停止—— 成千上万的萤火虫汇集成的奇景,像夏日银河般绕水飘荡着,时不时的,有几只朝他飞来,又嬉戏般逸去,在黑夜巨大的幕布下点缀着异样的瑰丽。 它们最密集的地方是一间毫不起眼的草庐,厚重的蒿草黑沉沉压着屋顶,窗户糊得很厚,密不透光,推门进去里面是空的,充满了多日未住人的气息,却是处处洁净。床头屏纱绣枕,柜里素裙罗衣,妆台上犹留几发丝,显然是个女人的居所。 都说大户人家必有几件见不得人的秘辛,在处处琉璃为瓦、重檐画栋的船王府内,出现一座丝毫不协调的草庐,且造得如此隐蔽,岂能不叫人猜疑? 一只萤火虫也飞进了屋子,在妆台上轻盈停驻,翕合着双翅。任孤飞注意到一个与草庐内的其他物品不大相称的奢侈物,原来是半片雕刻美的铜镜,镶嵌的宝石发散着华丽的微光。 看上去很眼熟的物体几乎令素来胆大的任孤飞也微微一惊。 ——难道帝女杜鹃已经来过?还是这处处透着鬼气的地方让人产生了错觉? 发现那无疑是另半片镜子后,他的疑惑更加深了,远在鄱阳湖的潇湘碧,和隐藏在船王府深处的一个女人有什么牵扯?他自然不会联想为潇湘碧那种登徒子,会多情到和女人有破镜重圆的故事。 草庐里飘荡着一股的淡淡的哀愁气息,仿佛在述说着这间屋子的主人,那寄人篱下、寂寞痛苦的日子。任孤飞不晓得自己为什么会感到周围的气息是哀伤的,他从来不是感情纤细到能体会到不在眼前的人的地步。可是他还是为那气息所渗染,心情变得沉重起来。 堪破了之前的幻惑,任孤飞重新审视船王府的布局。它整个建筑群并未按照先天八卦设计修建,它的金锁八门必然都是隐藏的,布置了机关的重地也都是看不见的。至少,要修建出如此深蕴玄机的规模的时间,绝不会在贺兰飘嫁进来后,所以说那个通奇门八卦的人,不会是贺兰飘。 是卓仙衣吗?任孤飞觉得答案应该可以肯定。李夜氓三个弟子里,卓仙衣学到的是什么呢?世人都只是漫无边际地猜测,至此他已有了答案。 真是个年少有为,占尽人间风流富贵的人中龙凤,可惜任孤飞总觉得,就连这个人中龙凤,也是有见不得人的秘密的。最近他认为周围的人无不有秘密,无不鬼祟难测,“……我只要美酒和美女就好,并不想刺探他人的机密。”他禁不住开始自言自语。 先不论他对一切关于女人的问题触觉有多么敏锐,世事无论如何总要违背下他的心愿。不想刺探他人机密的人总归能碰到他人在行不可告人之事。 他想不通半夜三更的,骆白辛辛苦苦背着个像棺材样的大长包袱,潜到人家的闺楼下所为何来?当然他没有用同样的眼光审视自己。 该不会想把阮君郡主装起来偷偷带走?可惜那东西比棺材还是小了很多。既然没有抢人的魄力,也非阮君眷恋的对象,只好做做好事,便宜那个不知怎么就看顺了眼的卓仙衣了。 静夜里突发的咳嗽声,听在骆白耳朵里无异于一记霹雳。虽然只是刹那,他还是看出那个干扰他的身影就是之前扮劫匪时的跟踪者。 看来他果然是船王府的人。 由于心情震动,不小心将身后的东西撞到了门上。里面亮起了蜡烛,问道:“谁在外面?” “郡主,我是骆白。” 原本踌躇难决的骆白只好回答。 阮君披上件单衣,手已拉在床边挂着一串铃铛的彩绳上。听到骆白的回答,犹豫片刻,手缩了回去,赤着脚下了床,轻轻走到门前。 “郡主,我来送还你的瑶琴,此乃郡主心爱之物,在下怕睹物思人,特来奉还。” 等候了一会儿,里面毫无动静,骆白叹道:“明日一早在下便要离开此地了,……很希望能与郡主同行……,罢了,他日郡主若改变了主意,就送个信去太湖畔的江南第一楼。” 阮君终于道:“今生,只怕再无相见之期……” 静静等到骆白失望的脚步离去,阮君开了门,抱起放在地上的瑶琴,无意中目光便向任孤飞藏身处望去。 不可能被她发现,任孤飞暗自狐疑,果然阮君站了片刻就进去了。任孤飞又有了吹口哨的心境,刚转过身,发现了站在不远处冷笑的骆白。 第八章:护花使者(下)在线阅读 第八章:护花使者(下) - 第九章:王虎(上) 女船王 作者:汤蔚青 第九章:王虎(上) 阮君才掩上门,只听一声啜泣发自绣帐。见贺兰飘从一堆锦被里挣扎出来,脸已憋得绯红,又被卓仙衣压到软肋,至此方笑个不止。原来她们联床夜话,陪伴阮君以宽解她的郁结,不想骆白闯来,贺兰飘才说了句:“是不是他……”,就被仙衣捂住了嘴。她一只手也想去拉铃铛,又被仙衣制止,末了弄得自己手脚俱软,喘着气笑道:“我知道不是要等的人了,所以才想叫人,你做什么又阻止我?” 仙衣也好笑道:“我即使抓了他,只不过徒然招惹烦恼,你说我能怎么处置他?还不如装不知情。人家皇帝不急急太监,郡主都放人了,你莫非想代替阮君和他同行?” 贺兰飘“啐”了一声, “我才怕你被带走和他同行,所以至少要召人保护你。”“现在哪里有人?三个营没受伤能走动的都被大爷带了去替官府巡夜拿贼了,万一事急,我看还是你同他去妥当,我和阮君全仰仗你了。” 她们只管说笑,发觉阮君尤自出神,眉间始终郁郁不得舒展。连日她们也不敢触及她的痛楚,卓仙衣转念一想,直接道:“阮君,你的仇恨就是我的仇恨,有我在一日,必定助你手刃仇人,只是你须答应我,要平安快乐,也好使保全了你的逝者可以毫无牵挂地往生。” 她说的道理,阮君岂能不懂,思量再三,便把骆白打探到的关于晋王爷家触犯了天威,遭到贬谪,其朋党被架空之事讲了出来。她确实也考虑过索跟着骆白走,不至于连累到船王家。 对于她的忧心仙衣竟然笑了:“傻瓜,天子既然都没有明目张胆行事,跑掉一个无足轻重的你,朝廷怎么可能大肆搜捕。照我看来,也就是杀一儆百地做做姿态,王爷也失了势,事情就到此为止了。只要我们不张扬,谁会知道你在我们家?从今以后,郡主这个称呼是不能再提了,想来骆白也不会说出去的。” 听到她的说法,阮君也感到自己一直以来坚持和担忧的东西有些多余,完全释放的内心化作感激的泪水,却如冰雪初融,云开雾霁。 贺兰飘一副小妖的样子掩口轻笑:“我也就算了,你呀虽然不做郡主了,最好也不要做什么少船王的小妾,倘若今后遇到了意中人,可怎么收场呢?” “你也是个傻丫头,你当仙衣能做一辈子男人吗?” 阮君拍了她一下。 做不做一辈子男人,仙衣确实未曾考虑过。见到她若有所思的神色,贺兰飘意识到话题被自己又导向了另一个敏感的方向。仙衣却洒脱一笑:“我啊,以后想乘着望舒号,去更广阔的天地看看,长长见识,做不做一辈子男人都无关紧要。你们呢?” “我么,本来做个花匠就满足了。如果能带我出去长见识,我做什么也无关紧要的。” 贺兰飘顺势抱住仙衣的肩膀:“夫君,就这么定了吧?” “我也要去,” 阮君瞪视她们,“你们别想丢下我一个人。” 一直没被拉动的铃铛忽然在四周的夜色里回荡,打断了三人的时光,此起彼落的铃声汇织成了代表某种特殊意义的乐章,在远处听来仿佛谱就的编钟。 该来的人没有来,不该来的来了好几个。卓仙衣承认在看到被捉住的是任孤飞时,心里既失望,又充满了好奇。按理说任孤飞是不应该出现在这里的,仅仅凭借跟踪手法就牵制住骆白的人,怎么会轻易被捉住? 捉住他的西门十三也十分纳闷,虽然算是完成了贺兰飘的拜师条件,他却丝毫没有满足感,任孤飞简直像送上门来被他抓的。为求演技真实,之前他还假装打翻了两个扈卫,直到看到他时,神情里的确带着由衷欢喜的样子。 证实了任孤飞就是之前闯七巧屋的漏网之鱼,卓仙衣更为奇怪了。能在七巧屋全身而退,说明对奇门八卦有一定的认识。他能闯到仓库重地附近才被拿下,应该也不是因为中了陷阱。至少他可以完全不惊动扈卫的。 卓仙衣绕着被绑得结结实实的浪荡子走了一圈,半蹲下来,对他挑起了嘴角:“贤兄此来,有何贵干?敢问可有仙衣能效劳之处?” 任孤飞显得很无奈,很鄙视自己的摇摆不定:“虽然没有正式名分,我和阿雪毕竟相好一场,乍一分别,实在有些想念她……” “原来如此……”卓仙衣了然地点点头,“因为一些小误会她还对你有所怨怼,你也不好公然来看她。” “少船王真是善解人意,让你见笑了。女人这种东西,少了她不行,多了也烦恼,大家都是过来人了,哈哈哈哈!” 卓仙衣微笑:“我倒是很想见笑,可惜的是,她并不在船王府。” “不在?!”任孤飞装出惊讶之色,“她去了哪里?” “我也很想知道。贤兄说的那个地方,我们本就没接到人,所以她到底去了哪里,还要麻烦贤兄再好好想想。” 若换个立场,任孤飞也会同意卓仙衣将他监管起来,无论如何,他的出现都太过可疑。 在任孤飞看来,和骆白那样背景叵测的危险分子纠缠,还不如叫船王府把他拿住来的轻松,能够只用三分力,他就绝不想用上五分。骆白此人,绝非一个富商那么单纯,他的巢江南第一楼,在任孤飞看来可以列为史上最神秘的地方之一;他和他那帮手下,也是最麻烦的组织。只要没有触犯到他的做人原则,就连任孤飞也不想去招惹这个麻烦的。 两天以来,那卓少船王并未企图从他身上探问出什么,或许已经看透了他是个天然的骗子,省去了这点无谓的工夫。到了第三天,走进一个胳膊上缠着绷带的高大男人,表示他可以走了,还亲自把他送到了府门口。 连掠天生的气质是能给人信赖依托,讨女人喜欢,想要和他达成共识的那类人,这当然是任孤飞这类人排斥的,末了连掠在他肩膀上拍了拍,使得任孤飞本就心怀鬼胎的神情更加不自在起来。 卓仙衣神色复杂地端详着手里的铜镜,她实在没想到,会有人用这半片失落已久的铜镜来赎任孤飞。 金色的月光石合在一起,里面出现了一个沅水的“沅”字。贺兰飘和西门十三两个正嘀嘀咕咕,原来海神祭祀将近,一行人欲上白露观打醮,那七巧屋的布局本来按照唐诗句子里的平仄变化来做每天的改变,是贺兰飘和丫鬟们无事引以为乐的消遣。既然去的人多了,贺兰飘就让西门十三也来想一套布局,见仙衣只管反复端详那铜镜,好奇道:“好致的镜子,谁拿来的?” “我也很想知道呢。” 仙衣心里一动,把镜子递给了西门十三,“说起来你也算我的挂名徒弟,你来看看这镜子有什么玄机。” 西门十三只瞧了一会呼吸就加重了:“太巧了,应该能打开吧?”原来铜镜背面拼合后,每按动一个宝石都会出现一个细微到不仔细看就无法察觉的圆弧形的轨迹,将镜背分割成大小不同的圆,而每个圆都能朝正反方向转动。西门十三本听不到里面的机括齿轮声,此物的巧夺天工程度,简直是他所见过的最高技术。 “你何不试试?” 西门十三大喜过望,如获至宝,一头扑到桌前,研究铜镜去了。 仙衣悄悄告诉贺兰飘:“那是咱们师父给心上人的信物呢,里面是什么我也不晓得,只怕就是一首情诗,你说我看好还是不看好?” 贺兰飘瞪大眼睛,轻呼了一声:“真的?——按理说我们不应该看,可要不是情诗呢?” 在一旁给窗下鸟笼子里添水的阮君早已听见,瞥了她们一眼,笑道:“口是心非!” 西门十三破解铜镜的机关,一天下来也不吃饭,也不休息,到晚间去看看他,仍然紧锁着眉头,再看铜镜,镜后少掉薄如蝉翼的一片铜面,上面轨迹变得更多了,露出刻了经文的后层。仙衣和他探讨了一会,只见连掠托着海冬青而来,朝她摇摇头,仙衣道了声“可惜”,陷入沉思。 任孤飞没有凭空夜探船王府的理由,消逝的年数比她的年纪还大的另外半片铜镜,也不可能凭空落还到船王府,她心里的声音清清楚楚告诉自己,是那个人不会错,所有的猜测都能逐一验证,铜镜的出现,也是一种预示,告知了那个人和镜子主人间的千丝万缕的关联。 既然你决定给予预示,为什么不肯露面?想必你也和花玉潘一样充满了仇恨?自然,你没有道理不仇恨,这个预示仅仅是复仇的预示吗?仙衣在心里问着那个和自己同时出生,却无缘见面的异母兄弟。 没有在约定地点等到帝女杜鹃的浪荡子独自在街市徘徊,一般来说混到天黑,帝女杜鹃总会出现。她总是遮掩着面目,在夜深人寂的背光处,不让人看清她过多的特征。 正想着要不要去赌一把,任孤飞脚下一个乞丐朝他伸出手:“行行好——” 任孤飞丢下几个铜子儿正要走过去,乞丐一把抓住他的裤子:“有人叫我告诉你,你被船王家监视了,叫把你的衣服换给我。” 任孤飞有极大的自信不被人跟踪,然而乞丐明明白白说出了“船王”两个字,虽然疑心被帝女杜鹃恶意整治,还是不得不和乞丐找了个僻静处相互换了衣服。闻着身上的陈年腐臭,越发觉得自己变成了个傻瓜。 他索把脸也抹脏,走出巷子,见人便伸手乞讨:“行行好!”看到年轻女子更赶上去夸奖:“姑娘花容月貌,日后必定找个好夫婿,行行好吧,保佑你大富大贵。”竟然也被他化到几个小钱。 任孤飞这乞丐当得正得意,忽然一个行路的脚夫擦肩而过,塞给他一个纸团子。打开一看,写着“关帝庙”三个字。 无论在什么地方,都会有那么座关帝庙,轻车港的关帝庙就在城西大牢的附近,常年缺乏香火使得小小的关帝庙连屋顶都已经塌了半边,任孤飞找到的时候,忍不住要嘀咕:“就算是乞丐,我也不想歇在这么个穿风的鬼地方。” 帝女杜鹃靠坐在一个柱子下,有一搭没一搭地拨弄着一把三弦,只听反复了好几遍同样的调子,显得心事重重。 听到任孤飞走近,她也没有抬头,只道:“打搅了你当乞丐的雅兴,真是抱歉了。” 任孤飞故意挨近她,好让她闻到自己身上的怪臭:“你其实是为了整我吧?” “你的衣服背后近看没问题,远看反出巴掌大小的亮光,应该被什么人动了手脚。” 任孤飞想起了连掠拍的那两下。 “好,就算你有道理,也未必非要换乞丐的衣服?” “我怀疑跟踪你的不是人,或许是什么嗅觉灵敏的动物。”——事实上她已看到一只满身灵气的海东青。鸟类基本没什么嗅觉,这一点她当然不能诚实地告诉任孤飞;利用鸟类在晚上视觉会减弱的弱点,她才放心地和任孤飞碰头。 任孤飞找不出其他什么疑点,只得坐下来,突然出一坛子酒和一包猪头:“一天没好好吃过东西,不要客气,你也来一点?” 帝女杜鹃装做没听见:“为了赎你出来,我把那半片镜子交出去了,可真心疼啊,上面的宝石全都价值不菲。” 任孤飞也觉得很心疼,那本是他的东西。 说来说去全怪自己太大意,如今只能归咎于骆白的不良行为引起的不良后果:“说起来,我要是落到其他人手里,你未必能赎出我来。虽然我肯定不会被他抓住,只是这个对手特别讨厌难缠,为了稳妥起见我明智地选择了避重就轻的法子。” “是潇湘碧?” 帝女杜鹃的口吻听不出有多么同情。 “虽不是他,也差不多了。反正就是在女人方面不受欢迎的失败者,对我因为妒忌而产生的仇恨。” 任孤飞草草作了结论,他知道帝女杜鹃想了解的不是这些。 听了任孤飞对夜探船王府的详细描述,帝女杜鹃陷入了一种深切的失望中,眼睫翕动着,模糊自语:“已经不在了吗?……在我不知道的时候,就已经……” 任孤飞并不清楚她要得到的是哪部分情报,所以也不清楚她所指何人何物。她抬眼望着任孤飞,忽然一种力气尽失的虚弱感涌了上来,一双妩媚的眼波茫然流动着,喃喃道:“我这样的人,难道注定无亲无故?我的悲哀,注定无尽无休?无论怎样乞求,就注定一无所有?……” 凭借□判断出现在不是安慰和乘机做什么的时候,因为显得罕见脆弱的帝女杜鹃,也充满了一种随时会爆发的危机,任孤飞选择等待她的不稳定慢慢过去。帝女杜鹃把头埋进了双臂和膝盖,久久不愿动弹。月色分外惨白,将破庙映照得层次分明,从后领露出的脖子也变得分外惨淡,毫无血色。任孤飞叹了口气,犹豫了一下,轻轻拍打着她的背,只觉她在微微颤抖。须臾,忽然意识到这颤抖是她在发笑。 她笑得控制不住自己,笑得几乎流泪,末了道:“有一种人,被人称其为天才,他不是普通的天才,他在很多方面都获得傲人的成就。他还有一双神赋予的手,他做出的一些东西,甚至可以打破世俗的平衡,引起各势力的争抢。” “有一个女人,她是个地位很低下的女人,低下到很多男人都可以侮辱她、占有她。她偏偏还得了一种怪病,不能见光,这却使得她的美丽上又裹上了神秘的外衣,令男人趋之若骛。只有天才是真心实意对待她的,显然天才并不识得凡人所认为的低下,天才却也不懂得怎么才能给她安稳幸福,只知道做出了什么,就送给她,讨她喜欢。” “那时候天才在做一个毁灭很强的东西,他并未想过这东西做出来的后果,只是一味为自己又突破一个难题而兴奋,女人也总是替他的成就高兴,他们全然无知到没有察觉危险的降临……” “后来天才废寝忘食,做出了他最得意的一件作品,依然去女人那里夸耀,却发现女人身心都被别的男人夺走了。天才十分悲伤,不过他觉得爱慕女人始终也只是自己一厢情愿,女人并没有过错,于是作为纪念,他做了个美的铜镜,希望她随身携带,见着就能想起他。” “为了想得到毁灭很强的那件武器,天才被抓起来拷问,无论怎么拷问和搜索也一无所获。有人认为天才不可能只做一面看似美的普通铜镜,他的得意之作也许依旧送给了心爱的女人,也许就在那铜镜里,有什么秘密。” “因此铜镜的争夺开始了,虽然毁灭很强的武器还没有影子,不少人已为此付出了血的代价,人世啊,永远就是这么讽刺和悲哀。” 任孤飞已经听明白了,她所说的女人,就是草庐的女主人,她所说的天才,他也是知道的。“夺走了女人身心的男人,莫非就是轻车港的船王花群英吗?如果是那个男人嘛,我承认他只比我稍逊那么一点……” 让任孤飞承认别的男人的能力,已经是他的最高赞美。 帝女杜鹃口气带着微妙的嘲讽,又带着些不易察觉的痛苦:“是啊,花群英,被称做王虎的男人——” 第九章:王虎(上)在线阅读 第九章:王虎(上) - 第九章:王虎(下) 女船王 作者:汤蔚青 第九章:王虎(下) 虎是百兽之王,而王虎,就是王中之王。 花群英是男人中的佼佼者,他想创业的时候,各式人都聚集在他身边,听他调遣;他想剿灭海盗,人们就抄起家伙跟他走,一呼百应;哪怕他想要杀人,就会有数不清的人愿意替他卖命。仿佛他一抬手,就能摘取天上的星辰。 他做的是正当生意,却没用多少正当的手段,和官府的关系维持在微妙的舒缓与紧张间,既给足他们甜头,又让他们觉得他不好控制。他之所以享受这种关系,源于他骨子里的不安分,他有种藐视天下的气概,轻车港以前是那样一大片混乱,强悍,无法无天的土地,是邪恶滋生的温床,各路贩卖私货,官匪勾结的集散之所,用一套更强悍的手段平服它的,人所皆知,并非那无所作为的官府衙门。 花群英的几个最亲近者有时会想:他可以更强悍的,不过很难说是朝着哪个方向。倘若他要作奸犯科,他们也不会惊奇。他打下一个基业,他们就替他守卫,倘若有一天他不要这个基业,他们也会跟着他从头来过。因为他们其实和他一样,骨子里就不安分。 只要他在一天,这帮人就会跟随他,交付出他们的生命。 然而他们没想到的是,花群英会这么快厌倦,甚至没有一声交代,就把他们全给抛弃了。以前他也很任,但他不会抛弃弟兄,这使得他们中的部分人不能原谅他,他把他们的梦想毁了。仔细想想,跟随这么样一个枭雄,闯荡天下,获取财富,想要的一切唾手可得,除此外男人还能有什么梦想? 至今为止,关于这个男人的传闻不胜枚举。他曾经不远万里去探望他乡的朋友,却发现朋友犯了事成了囚犯。朋友的顶头上司,驻守当地的靖滇将军酷爱举行一种称为“狩猎祭”的活动,就是把犯人都集中起来圈进划好的范围,不仅要经历包括猛兽在内的大批考验,一路被手持长矛的士兵追杀,最后还规定幸存者必须杀死伙伴才能胜出的一系列残忍法则。经过如此生死关卡,往往幸存的几率少的可怜,就算活下来,人也基本废掉了。 花群英那时候年少气盛,当面指责靖滇将军的暴行。不知道哪里中了意的靖滇将军竟然答应了少年的赌约,只要他也在“狩猎祭”中胜出,从此就取消“狩猎祭”。 一逃离士兵的视线,少年就开始蛊惑其他犯人,讲述他的计划以及齐心协力的重要。走投无路的囚徒一开始并不信任这个最年幼者,抱着姑且一试的心态听从他,直到发现他的计划使得追杀他们的士兵逐一分散了战力,甚至落进本为猎物准备的陷阱。发现狩猎者变成被狩者,犯人们看到了希望,集结在少年周围。他许诺听从他的话,就能活命,他生来具备收买人心的天赋,而且有达到目的的恒心和能力。到最后活下来的超过了总数的一半,而不够幸运死去的人,也因为能够在注定是被猎杀者的命运中奋起反抗,没有窝窝囊囊成为案板上的待宰鱼,因此死而无憾。 靖滇将军虽然是个残暴的武人,不过言而有信,不仅答应以后不再举行“狩猎祭”,还免除了他朋友的罪。他还对少年附加了一个许诺:“倘若今后成为年入两万石的男人,你再来找我。” 他是个仅凭一己之力就把船只发展到千数以上的唯一民办船厂的发起人,当时沿海一带不太平,因为战乱而流离失所,因为海盗而背井离乡的百姓多不胜数。他吸收了一部分人成为船工,而从外夷被海盗抓来做苦工的部分人,在海盗剿灭后官府也无法入册,成为了没有任何保障的难民,分不到土地粮食,即使被杀害也得不到应有的处理。 花群英建造了大福船望舒与飞廉,前后共花了七年时间,完成了将这些难民全送回自己国家的壮举。为此朝廷作为嘉奖,破例允许他进行一部分不向平民开放的海外交易。而任孤飞羡慕的,大概只是那个男人所到之处,都能遇到美丽的女人向他抛洒爱意的好运。 轻易就达到年入两万石的男人想起了靖滇将军的许诺,一路游玩着再次站到了已经身为靖滇侯的将军面前。靖滇侯大笑着拍着他肩膀,说要把女儿许配他。对平民来说,侯门的千金是无论何时也无法奢望的对象,而明知他前后已经娶过两任妻子,仍然把女儿许给了他的将军,确实有常人不及的看法。 他甚至率直地对人说:“做父亲的只要宠爱女儿,把她喜欢的弄来给她就可以了。”本不理会世人对此的评价。 花群英在多年前便注意到过站在将军身旁的女孩子,仅仅到将军的腰部,脸上朝霞般的色彩和微笑的轮廓鲜明的凤眼,是他恋恋难忘的模样。 那之后举行的盛大婚礼,是一场让人们无法忘怀的噩梦。就算是花群英这样的天之骄子,也有不如意的时刻,她的新娘,将军的女儿,竟然在新婚的头一天就被前来报复的海盗抢走了。 任孤飞会刻意记得这段往事不是因为记太好或者喜欢揭人疮疤,实在在当时是一件轰动的大事情。因为不仅是靖滇侯的聘礼队伍惊人,就连京都也被惊动,派了一位两品大员下来观摩婚礼仪式。 名为江驳的大海盗从人迹罕至的地方登岸,掩其不备劫持了刚被靖滇侯护送到轻车港的新娘。混乱中京中大员也遭到了池鱼之殃,一同被带上了盗匪的船只,如风驶离。 据说花群英一直追到福州附近,才总算把新娘救回来,虽然手刃了江驳泄恨,从此新夫人的名声算是毁了,甚至有人背后嘲笑,说花信云本不是花群英的亲生子。因为听到了这个说法的靖滇侯爷,不知怒杀了多少长舌之辈。 比起这些更令人心寒的,就是那位京中大员在路途中就被盗匪杀害,朝堂上花群英生意对手的支持者便趁机进言,倘若不是侯爷还有些地位,四处奔走力挽狂澜,朝廷对花群英的印象也比较好,总算把惊涛骇浪平息下来,免去了一门的灾厄。 “一个人越是风光,难免就越遭人嫉恨,此谓世之常理。” 任孤飞如此评价。 “所以人们都认为事实如此而不再追究了。” 帝女杜鹃发出一声只能称之为苦涩的喟叹。“在建立了一个又一个丰功伟业,收买了连同异邦也囊括在内的民心,连朝廷都抱有好印象的基础上,要怀疑他有异心实在不容易。” 任孤飞来了兴趣:“怎么说?他有什么异心?” “本来以他的才干要掩饰这点异心很简单,可惜他的缺点就是太妄自尊大,尤其不大□。” 听说和女人有关,任孤飞已经擅自决定要把内容当成香艳的段子听。 “那时候有个很出名的女人,和他有过一段露水姻缘,因为他将要娶妻而产生了女人常有的攀比心理,想要和靖滇侯的女儿比比看,看看侯门千金凭什么比她更强。所以在大海盗江驳到来之前。她偷偷混进了新娘的送亲队伍。” “因此而目睹了整个事态发展的那名女子吃惊地意识到,她已经触犯到了花群英不为人知的禁忌。一切全是做戏,新娘是假的,海盗寻仇是假的,只有京中大员被杀害是真的。” 任孤飞心里一动,想要开口询问,看到帝女杜鹃黯淡的星眸,另一个疑惑在心里盘旋——她为什么会那么清楚?她为什么对船王府那样关心? “做戏的目的,就是为了把那个京中大员在突发的事故中消灭?” 任孤飞先问最初的疑问,“那个大员在哪里妨碍了他?使得他不惜付出惨烈的代价?” “说不准,一切也只是猜测。不过就像你说的,一个人越是风光,难免就越遭人嫉恨,既然他的对手在朝堂上有着有力的支持者,那么下派的这位大员,未必是单纯闲来无事观礼来的,只怕他展示的种种过人之处,落在这位大员眼里,就是死得快的契机。” “虽然不无道理,到底没有证据。” 任孤飞其实在心底已认同了她的说法。 “到底是什么原因追究它也没意义,总之必定是因为妨碍了花群英的前途,而且当时情况必然已十分紧急,为了女婿未来着想的靖滇侯才没有反对用女儿当幌子,出此下策把挡住前途上的障碍除掉。不过动用到如此激烈的手段,花群英所暴露出来的野心也相当费人思量。” “代价越大,目的越大。” 任孤飞点了点头。 “是什么样的野心起初那女子并不了解,只是想起他们在还恩爱的时候,他曾说过利用海外势力的孤岛开发计划,说的严重点的话,就和叛国没两样了。仔细想来,他竟已为此做了许多准备,包括大海盗江驳,居然也是他涉足孤岛开发的一个踏板。杀掉京中大员后,对外假称被花群英千刀万剐的江驳将自己一笔勾销,改了个名字,散尽以前的部下洗手不干了。这个人其实到现在还好好活着,只是人们不知道他以前曾那样恶名昭彰。” “其实,你说的那个女子,就是你自己吧?” 任孤飞忍不住还是想要揭穿她。不揭穿她,就无法正视到面前的女子的心终归早已给了别的男人,对帝女杜鹃浪漫的期待终归也只是他自己多情的幻想而已。幻想就如美丽的梦境,破灭一个,可以继续再造一个,浪荡子虽然不无失望,好在对他来说已经是习以为常的历练了。 “触犯到花群英禁忌的女子,没有因为自己惹了不该惹的男人而害怕,反而认为掌握了他的弱点,想以此来要挟他。” 帝女杜鹃不理会他的询问。 “愚蠢……”脱口而出的任孤飞发觉到自己的失言,以手盖口咕哝道:“感情这东西,很容易把聪明人变笨,看来花群英魅力还真不小……” 帝女杜鹃苦笑:“你说得很对。倘若不是被感情蒙蔽了心,我也不会有这样的下场。” 听到她在这个节骨眼承认的任孤飞,唐突地跳起身来,虽然已经预想到十有八九是此番因果,还是难以掩饰内心的震惊和同情。过了很久,他才用尽量柔和的口吻问:“你告诉我花群英是个什么样的男人的目的,是想报仇吗?” 以前要挟他是个错误,如今想要报复的女人,虽然心情可以体谅,在各方面占尽的劣势难免还是失于无谋之举,或许她在寻求可靠的人做个帮手。 “不,事到如今还提什么报仇。” 帝女杜鹃却一口否认了。 “你觉得,卓仙衣是个什么样的人?”她突然改变了话题。 “除了在水准之上的俊美外,其他么……”不习惯赞扬别的男人的浪荡子极力想着诋毁的言辞。 “也许和他父亲很相似吧?” 帝女杜鹃像是询问,又像是自语。 “我之前提到的毁灭很强的那件武器,有个不详的名字叫‘忘川’。人们只有在死去后,前往冥界的灵魂喝下忘川河的水,才能忘记生前之事。想要忘记心爱女子的痛苦心情,托付在了杀人利器里。而出资叫他做出这东西的,就是他的朋友花群英。” “原来是被朋友和恋人的双重背叛——” 任孤飞感慨这位天才的不幸的同时,终于意识到事态的严重,“难道——,你是说,因为野心而出资制造杀人利器的花群英,本来由于遭到各方干预并未得手,现在因为你,有可能把藏有那什么忘川秘密的铜镜交给他了?!” “那是因为你……” 任孤飞几乎吐血:“你一定是疯了,才会把东西给花群英的儿子!”他在破庙里团团转:“那东西叫忘川是吧?好,说说看,所谓毁灭很强到底指什么?从头到尾一直给我兜圈子,麻烦你一次说清楚。” 帝女杜鹃果然不再兜圈子,正襟危坐飞快说道:“虽然宽泛地称之为武器,其实我也不清楚那到底是什么。只知道制造它的人是以大规模毁灭为目的的。我想如果在井水里投毒虽也能达到大规模毁灭的效果,显然不必要劳烦鬼神流才子出马,也不可能就是这类肤浅的程度;如果是能产生强烈爆炸的物品,效果还比较符合理想;也有可能是前两者的综合;以名称来看,甚至可能是体……,所以以那位鬼神流才子所学之广,实在无法推想。” “……所以你就把那么一个无法推想的危险物体,交给了花群英的儿子?” 任孤飞很难释怀。 “卓仙衣好歹也是李夜氓的徒弟嘛,也许他能轻易解开铜镜里的秘密……,不解开秘密,怎么知道它是不是人们要找的秘密呢?” 帝女杜鹃甚至朝任孤飞挤了挤眼,发现她右眼下长有颗泪痣的任孤飞慢慢平定了心绪,琢磨着对方葫芦里到底卖什么药。 自从见面起就被抓住了把柄,对方一直将他玩弄于股掌。 “你想等他解开秘密,再去夺回铜镜,然后把名为忘川的不详物掌握在自己手中吗?” “看来你不赞成?”今次她准备了:“你的女人在我手里,想要保住她毫发无伤你应该有赞成并且协助我的觉悟”……诸如此类大餐请任孤飞享用。 “没有,我很赞成。东西落到花群英那样的枭雄手里,破坏绝对不是你能相比的。” 意外的回答反而让帝女杜鹃有些发怔,错过了要挟的时机。 “我还有两个问题不明白。” “你问。”帝女杜鹃警惕起来。 “既然李夜氓遭到朋友的背叛,为什么还要教导他的儿子,难道为的就是叫花群英尽快解开秘密?” 显然也想过这问题的帝女杜鹃淡然道:“天才往往在某些部分超越常人,就难免会在另一些部分有缺陷。朋友是不是真正的朋友,也许他本分辨不出,朋友抢走了心上人,他只怕还为他们祝福。” “你听说过少船王的婚礼仪式上的事件吗?尽管也发生了新娘差点被抢走的危机,毕竟卓少船王最后还是顺利迎到了新娘,出彩的是花群英长子的出现,据说他当众指责他父亲是个‘一贯利用女人向上爬的薄信无耻之徒’。” “若花群英一贯如此,那么你有没有想过,李夜氓也是被逼无奈的,迫于心爱的女人命悬人手,鬼神流才子才不得不采取迂回的手段——答应教其子解开秘密的方法,以换得心上人的平安?” “似乎有理,细想却十分勉强。” 帝女杜鹃评论。 “那么,你呢?和她又是什么关系?我说的是李夜氓的恋人,也就是萤屋里的那个女人。”他仔细观察着她表情的变化,“当你认为她不在人世的时候显得那样悲伤和绝望,使你悲伤绝望,一无所有的人不是花群英吗?” “你究竟是谁?” 他追问。 第九章:王虎(下)在线阅读 第九章:王虎(下) - 第十章: 丽人行(上) 女船王 作者:汤蔚青 第十章: 丽人行(上) 果然对方知道的□越多,产生的怀疑也越多。之前由于心情动摇而露出了破绽,为此早已想好了应对:“虽然不是可以高兴说出来的事实,可我和她来自于相同的地方,和她一样是可以任人欺凌的下贱人,这点也没什么好隐瞒的。一想到她也许不在人世,我的心情你无法体会。”只掺杂了少许谎言的说辞,是她和任孤飞打交道来最坦诚的一次。 手里漫不经心摆弄的三弦突然“噌”的,三弦齐断。帝女杜鹃以手压弦,血从被断弦割伤的手指上流出来,沿着黄花梨琴身的古朴的木纹蜿蜒而下。 “……三十,不对,三十一个,” 任孤飞双耳翕张,“看来被包围了。” 空气中传来令人不快的振动,仿佛有无数虫子在接近。帝女杜鹃从扎着手掌宽的腰带里出金丝手套:“你不是说,已经把那个吃虫子的人魔料理掉了?” “难不成我弄错了人?” 任孤飞露出笑容,可是听到帝女杜鹃带着三分哀伤,温润的眼睛缓缓瞥了他一眼说“会反抗的你一点也不讨人喜欢……”,——这种弄不清认真还是玩笑的抱怨 ,他顿时又失去了语言。 “事实上我终其一生的愿望,就是找到个可以为她停止漂泊的人;一个为了看她的眼睛,让我踏遍万水千山的人;一个为了看她展露的笑颜,让我不惜向天挥刀的人。” 说着话,任孤飞放低身体,让两个从不同方向窜进来的家伙在半空相撞,由于两人都持有利器,使人牙龈发酸的切割声传了出来。帝女杜鹃眼里露出笑意:“很高的理想呢,想不到会是你这种浪子的愿望。”与此同时,将手里的断弦啪的一绷,一个转身来到柱后,将一人干净利落地割喉放倒。 “我只是在想,是你的话没必要假他人之手。” 任孤飞每次看她出手,都为那份丝毫没有多费一分力气,迅速有效,却能在危机时也能保持优雅从容的动作而心折。 一开始没被任孤飞察觉到气息的方位,带着风的怪笑昭告着来者身份:“怎么说好呢,你还真是个不听话的孩子啊。我早跟你说过,一直这样逃下去也不是办法,你总会落到我手里,让我把你那美丽的肢体一点点切开,一想到你会流着眼泪痛苦挣扎的样子,我的心就欢喜得无法控制……” 帝女杜鹃将头扭向某个角落,发出低低的诅咒。 ——任孤飞总算明白了稍微正常点人的都不愿面对的,果然是妄自拥有人形的邪祟。 “对我来说你是最完美的,——把你的头颅浸泡在虫里,一定能给我的陋室增添光彩,尽管你向来狡猾无耻,又缺乏教养,可是等你被我做成佩饰时,我们就能愉快相处了。”无视别人的感受依旧陷入热情的自我陶醉的演说,任孤飞因为实在无法理解字面上的含义而愕然相向:“他到底在说什么?用什么做佩饰?” “用我的头颅,就是说要把我的头切下来泡制过后带在身边做装饰。这位其实是巫教护法,人称夜游使鬼哭先生,他有点与众不同的小嗜好,据说平常不但爱把虫子嚼着玩,还能以嘴巴和身体内部作为虫子寄居的巢,当然吃吃人脑,啃啃人骨什么的都是家常便饭。他还有特别的爱美之心,因此由人的肢体部分做成的装饰在他的居所屡见不鲜。我何其有幸,竟然可以成为他戴在身边的佩饰。” 帝女杜鹃好心地解释给他听。“……别说了,我要吐了……” 任孤飞确切感到胃部的强烈抽搐。 “可是他不厌其烦对我说了一次又一次……”两个人虽然在交谈,手里却一刻没停,有效地将围攻来的打手放倒。这些具备一定水准的打手不能当做普通喽啰来看待,再加上人数众多,不久两人都感到有些吃力。 显示了势必抓到对方决心的山臊样的巫教首领,伸出长长的舌头舔着仿佛没有嘴唇的口部外廓:“我已经闻到你血的香味了,花慕容,你喜欢玛瑙还是黑曜?我个人喜欢黑曜。装饰在断掉的颈部怎么样?啊啊,真叫人迫不及待啊——” “我喜欢水晶。”被看上的猎物心平气和地回答。靠在背后互为守护之势的任孤飞歪过头:“花慕容,嗯?” “杜鹃是艺名,那是我的真名……”对方从容回答。 “开始怎么没说?” “原来你很想知道?”狭长的眸子飞了他一眼。 “没办法,我这个人就是好奇心旺盛,什么都想知道。” 任孤飞身体一侧,把一个本来扑向自己的杀手让到了据说真名叫花慕容的人这边,随即趁别人疲于应付之际,手如穿梭巧妙一挥,这次轻轻松松将一直想取下的东西拿在了手里。 双方都因为过度吃惊而几乎中刀,从刚才起就再次深信对方是绝色美女的任孤飞在看到一张烧伤过于严重,由于还看得出那深层的美丽,所以在视觉上就显得比对面的活鬼更惨不忍睹的一张脸后,有短暂的片刻都处于无防御状态。 还是花慕容先缓和过来,料理掉眼前的危机后从他手里夺回蒙脸的布迅速扎上,凄然一笑:“现在你总应该死心了吧?我肯定不会是那个为了看她展露的笑颜,让你不惜向天挥刀的人……” 至少是那个为了看她的眼睛,让我踏遍万水千山的人——任孤飞心里突兀地冒起这个念头。实际名字十分美丽的花慕容,却因人为的火灾而失去了容貌,任孤飞想不通那位船王花群英,怎么能对拥有如此一双眼眸的人下毒手?此刻那颗泪痣看上去也格外揪心。 “你说吧,这次我怎么帮你?不能给花群英那种人拿到忘川。”交错之际他用仅仅只有对方听得到的声音询问。 “你不恨我利用你?” “我从来不恨女人利用我。” 花慕容眼底浮出赞赏:“你果真是个好男人,可惜早年没能遇上你。” 她知道时间紧迫,只得简单说明:“现在东西已经在他们手里,要抢回来难度太大,我只能想办法去换。可惜我现在又很穷,只能用他们的东西去换。” “你又想偷什么?” “最合适用来交换的是梅九龄,据说他才是轻车港的核心中枢,绝对有用来交换的价值。只是据你的调查,船王府是个难以涉足的龙潭虎。因此我只能退而求其次,白露观住着的宁殊道人,和他看押的姬离,也是轻车港的元老,我会想办法拿住他们其中一个,不过需要你帮我拖延卓仙衣,听说明天是海神祭祀,他们会去白露观,我需要一点时间。”一瞥眼,见夜游使鬼哭已露出不耐烦的神色,从缺失的腮帮一带外露的牙床间,正爬出一些蠕动的物体。 花慕容叹气:“你现在也总该明白,我不愿意面对他的原因,我看我们还是分头跑路吧,还好刚才没吃猪头,估计明天也吃不下饭了。” 怎么听也像是故意的说辞令任孤飞倒足了胃口,视力比别人更好,酒也还没有消化,只能对拦住去路的家伙饱以老拳泄恨。 “任孤飞——”被隔开的瞬间花慕容叫了他的名字,“我对那位绿眼睛的美人什么也没做,看样子她也想去白露观。” 清晨的霜露,将旅人的衣襟悄然沾湿,早起的寒意,挡不住踏青者的脚步。人们都不愿辜负这江南如许的春光,而让浅草和泥土将马蹄润湿。 被一片姹紫嫣红的吸引的阮君与贺兰,从车上下来戴上帷帽,也骑上马奔驰了一会,四处只见柳亸莺娇,水荇牵风,贺兰飘行得急了,便停下来等阮君,无意间瞧见一只芙蓉鸟的雏鸟不知怎的从巢里跌出去,半身污在泥水里,悲鸣不已。那一带都是水荇,贺兰飘下了马,提着裙子小心下到水边,救起雏鸟,正要起身,却不妨脚下溜滑,也一脚陷了进去,这一下鞋子黑了大半,贺兰飘“哎”了声,此刻一手托着雏鸟,一手又找不到借力处,怕再有事故,便唤来马儿,扳着马鞍拖出脚来。 拖拖曳曳走了几步,找到个干净处把鞋子除去,先洗净了脚,再看那鞋子不由犯愁,装饰着珠花的软底绣履,丝质的鞋面禁不起半点污染,随便丢下又觉不妥。正踌躇时,有人咳嗽了一下方走近,生怕惊着了她,从怀里出块手帕说了声:“得罪了。”半跪下去,将她的赤足包在帕子里裹了个妥妥当当,没有碰到她半寸肌肤。裹完扎紧,方扬起一双细长的单眼皮的眼笑道:“好了。” 尽管有帷帽挡着,贺兰飘的赤足被这陌生男人看了个仔细,也羞了个满面通红。忽然一条鲜红的皮鞭抵在那男人后脖子上,卓仙衣的声音冷笑道:“任兄,任公子,——真是幸会啊。想不到你竟然还敢调戏我的夫人?” 任孤飞无限惋惜地看着贺兰飘缩回她那只仅够他手掌大小的玉足,视觉上的美妙感受足以令人细细回味。 “还是说,任公子其实专程在这里等我?你不觉得我们最近见面过于频繁了?” 卓仙衣不无讽刺。 每次被那双似嗔非嗔的凤目注视,都有一种周围变得澄澈起来错觉,任孤飞对漂亮的眼睛还是没有丝毫抵抗力:“怎么说呢,找遍整个轻车港,能够有胆量有气魄受得起我这件宝物的,只有卓少船王了,我任孤飞就算再蠢,也知道谁最适合成为它的主人。” 临水的开阔处,就地牵起连绵的帷幔,放下随行的矮桌和锦褥。恰是晌午用饭时分,因路上没有合适的店子,从早已预备好的食盒里摆出酒菜,仙衣请任孤飞也入席。 任孤飞见阮君和贺兰飘离得稍远,层层叠叠的衣裾,拖曳在草地上,也成了一道瑰艳的景致。阮君在嵌宝阁见过,已觉惊艳,贺兰飘却一直和阮君说话,头低着看不分明。 二女用个盘子盛了水,替那芙蓉鸟儿清洗羽毛,时不时被翅膀拍了一脸水沫子,引来女孩子们云雀般的欢笑。“人生当此境界,夫复何求?” 任孤飞全然陶醉其中,忘记了身处何地。卓仙衣提醒他:“方才任公子提到什么宝物?” 对这个三番两次突兀出现在面前的人物,卓仙衣总是充满了好奇,姑且不谈他和那位应该来复仇的异母兄弟可能存在的牵连,此人本身就存在着不少蹊跷暧昧处。 这次任孤飞露出悻然之色:“我近来不怎么走运,本不该做自己人的生意,可是手头实在有点紧,就如我之前所说,找遍整个轻车港,能够有胆量有气魄受得起我这件宝物的,只有卓少船王。” “我们真是自己人么?” 卓仙衣戏问了一句,“我觉得还是有必要问个清楚,你说你和内人的姑母成了姻缘,毕竟口说无凭,内人就算要认亲,到底也有些疑虑。” 任孤飞露出奇怪的笑容,倒令得那边给鸟儿洗澡的贺兰飘下意识不安起来,稍稍侧脸听他的说辞。 “阿雪倒是讲到过几件少船王夫人幼年的事情,不知真也不真。据说少船王夫人冬天特别怕冷,她担心别的小动物也怕冷,常常在夜里把门外狗啊猫啊放进来,和自己睡在一个熏笼上,最多的一次同时挤了五只动物,其中包括一只母**和一头鹅,后来母**竟然还留了只蛋在熏笼上……” 卓仙衣和阮君都笑起来,知贺兰飘确有其事。贺兰飘怪不好意思,只是埋怨姑妈还记得这些小时候的琐碎。 “少船王夫人五岁多时,被个和尚拐去,家里也不慌张,放出训练过的蜜蜂寻觅贺兰家女儿身上独有的香气,未走多远便找着她,抓住了拐子。问她为何不哭叫,她却说那和尚和隔壁家的阿婶一样疯癫可怜,好在知道自己是丢不了的,不妨陪他说说话。原来那和尚一再说她应早早修行,倘若不修行,日后将遇到极其厉害的凶星,怕是过不了这一关,还一直说她具有灵慧。据说少船王夫人小时候还有点咬舌头,可是偏偏喜欢唱歌……” 贺兰飘已经斟了杯酒,低眉敛目站在他面前,敬道:“如此说来真是姑父了,今日初次相会,往后日子还长,看姑父是领侄女这杯,还是要继续取笑侄女?” 虽然眼前丽人满面笑意,听到“往后日子还长”这句近似警告的话,任孤飞竟马上住了口。想必对鬼神流的关门弟子,还是颇有忌惮。只见贺兰飘肤光胜雪,一头柔软丰厚的乌发编盘起来,仍有满满一把富余,长至腰际,显得愈发纤细婀娜,柔若无骨。她更美在那股生动的神色,哪怕她只是静静站着,瞅着谁,那人便会不由自主被她感染,她一笑,那人也会下意识笑起来。 任孤飞尽管如痴如醉傻笑,却也不敢真的在对方具有威胁的暗示后喝下这杯酒,全都偷偷扣在泥土里。他话锋一转,“都说鄱阳的潇湘碧有两件异宝,少船王可知是哪两件?” “愿闻其详。”卓仙衣多少也听说过只字片语,只是还未考证。 “此人姬妾众多,有犯了不可饶恕过失的姬妾,他也不会杀,说杀女人是最煞风景的事,却给她们喝一种叫人鱼泪的东西,只小小一杯,便可令人永久沉睡,如此一来,既令她们得到惩罚,再无法忤逆背叛他,又能保有她们姿态,不死不腐。——此是一宝。” “潇湘碧不愧是巫教的魔头,这等违背天理的东西,算不得宝物。”仙衣评论道,贺兰飘也不住点头。 “其实我的想法和少船王一样。”任孤飞忍不住想问,“李夜氓的忘川,比起人鱼泪来又如何?”他到底没问出口,只道:“另一件么,是个白玉瓶子,洁白无瑕,胎体薄如蝉翼,本身已算隽品。之所以称其为异宝,是因为四季鲜花在其内可以常开不败。潇湘碧以自己爱妾的名字给它命名,称做‘玉无尘’。”说着,变戏法一样,手里出现个充厚棉的锦囊,把锦囊带子一拉,一个小巧玲珑的白玉瓶露了出来。 “要证实它是不是玉无尘,岂非就要放入花枝,等候到寻常花谢之时?”贺兰飘听了那个常开不败的特异处,先爱不释手。 任孤飞笑道:“就放一枝花进去试试,有何不可?” “我们傍晚至少要赶到观中,等不起。”贺兰飘说着四下一看,恰看见地上一片午时花,开得正好。午时花又叫半支莲,草杜鹃,午时开花,没到晚上便谢了,掐来在瓶子里权作试验。等这一餐酒饭用完,走到白露观,也就差不多了。 任孤飞实实在在,也不清楚花慕容需要多少时间,估这行人只要不赶,如这般游山玩水地过去,再好没有。 第十章: 丽人行(上)在线阅读 第十章: 丽人行(上) - 第十章: 丽人行(下) 女船王 作者:汤蔚青 第十章: 丽人行(下) “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水覆空翠色,花开冷红颜。路人一何幸,相逢在此间……” 阮君随手敲击手边杯碟,谱出清越的音调,贺兰飘也随口唱和,歌声宛转悦耳,令人闻之忘俗。 任孤飞自语道:“此刻最贴切我的心意的,莫若‘秀色谁家子,云车珠箔开……夹毂相借问,疑从天上来。蹙入青绮门,当歌共衔杯……’” 卓仙衣接口道:“相见不得亲,不如不相见。” “只是赞叹两位夫人容姿之美,并无春风澹荡之意。” 任孤飞一贯地厚颜,忽又从包裹里拿出一小坛子酒:“我常去的市集中有一家卖的这个酒,虽然没有名字,妙在味醇香洌,不知少船王可曾尝过?” 早闻卓少船王好酒,自须投其所好。卓仙衣一闻香味,便赞不绝口:“好酒,是哪一家的?我竟不知?” 任孤飞说出了地方,仙衣笑道:“有道是酒香不怕巷子深,果真是千古至理。你只带来这一坛吗?” 任孤飞笑嘻嘻的,果然又掏出一坛。 借着酒劲,他本着牺牲小我的义气替天下多情人士声讨卓仙衣:“少船王年少得志,又坐拥佳人,可谓艳福无边。可怜我辈哀叹贺兰花落名家之际,竟不知郡主几时也已尘埃落定?” 卓仙衣本在犹豫该怎么说,阮君先道:“李先生当年做媒,将我师姐妹二人都许给仙衣。我家出了事,必要守孝三年。因此仪式之类是不可能办的,好在有婚约在先,也不惧别人的闲言闲语。” 见她把话说死,仙衣也不好再说别的,只嘱咐任孤飞不要宣扬,晋王爷被冷落之事,想必也有所耳闻。 贺兰飘是没有酒力的,一般不肯喝,不过给她闻到味道的话,她又忍不住抿一口两口,在人不注意的时候,不知不觉就好几杯了。这酒劲头极足,就连任孤飞也要量力而行,不一会儿,贺兰飘已经粉面嫣红,略显醉态了。她招来一个看起来十分伶俐的丫鬟,咬了一回耳朵,那丫鬟就去车内拿出两样东西。 贺兰飘对任孤飞笑道:“雅坐无趣,我和公子来行个酒令如何?”毕竟生疏,而且任孤飞的年纪似乎也比自己大不了几岁,“姑父”两字还不大叫得顺口。 “好极,可要容易些的。” 任孤飞正中下怀。 “容易之极,我有个印章,在耳朵下面这个部位盖上的话,要是撒谎,就会留下消不掉的印记。” “有这等事?” 任孤飞笑了。 “关键在这个印泥,是李先生做的,到底用什么做的,我至今还没弄清楚。总之,据说耳朵下方,脖子上端的这个部位,只要人撒了谎就会起细微的变化,而李先生做的印泥,也会因这变化而凝结。我的酒令叫做知否令,就是我们互相问对方问题,只要回答知或否,是或者不是,不知道可以不回答,不过就是不能撒谎。三局两胜,两次都回答不上的算输。赢了的人,可以向对方提个条件。是不是很简单?” 的确很简单,而且由于过于简单,反而显得像陷阱。什么“李先生做的印泥,撒谎的话就会起变化”云云,听起来的确荒谬,但因为鬼神流才子的大名,也使他有几分动摇。卓仙衣笑道:“这丫头,果然喝醉了。”却没有要阻拦的意思。 贺兰飘的醉态可掬,不像作假,任孤飞当然更不想在一群女孩子面前示弱。那捧来印章的小丫鬟,几乎掩饰不住讥笑之色了。仔细一想,要回答的,也不过是知道或者不知道,理当无妨。 看那印章,上面篆刻的不过是“书香琴韵”,即使真烙印在皮肤上去不掉,也没什么损失。想到这里,便自信满满,把领子拉下,让丫鬟盖上了印章。 那边贺兰飘也盖了印章,远望去就似颈上的一抹胭脂痕,煞是动人。“我若有幸赢了,要请少船王夫人再歌一曲。” “我若侥幸获胜,要请公子说出一个人的名字。” 各人均无异议,任孤飞显大方,请贺兰飘先问。 “我想问公子的是,先前夜探船王府,是否受人所托?” “是吧……”与其说受人所托,不如说受人胁迫来的准确。果然她们想问的问题,和任孤飞预料的差不多,那个人必定有不少事瞒着自己,他是不介意向别人透露一下的。 该任孤飞问了,他极其认真问道:“你我在三生石畔,是否有过一面之缘?” 贺兰飘还未回答,就听仙衣取笑道:“任兄有所不知,这丫头幼年时候的唯一理想,就是长大要嫁给李先生。虽然蒙兄美意,对内子钦慕有加,可惜你问的问题,我看只能遗憾收场。” 贺兰飘也不窘迫,反恨恨扫了她们一眼:“同样的话,似乎还有其他人也说过……咳,总之那时候最羡慕的就是阮君姐姐。因为我们三个里面,先生常说只有阮君姐姐才真正继承了他的衣钵,所以他最欣赏疼爱的弟子是阮君姐姐。” 阮君嗤之以鼻:“小丫头!”贺兰飘伸手捏她的脸,阮君闪让着,手里酒也翻了。 任孤飞不禁长叹,非假想的敌人,竟然又多了一个,而这个敌人虽然不在眼前,然则惊才绝艳,名声赫赫,就算他再厚颜几倍,也绝不敢比。 “看来我能胜出他的只有年龄和脸皮的厚度。” 任孤飞对自己作出中肯的评价。 贺兰飘靠在阮君胳膊上,笑吟吟整理着微乱的头发:“请教公子,委托的那个人,和用铜镜赎出公子的,是否为同一人?” “是吧……”——自然而然让铜镜合二为一,让原主人的弟子揭开铜镜的秘密,看似做的很巧妙,在任孤飞看来实在是个无谋的烂点子。 至少应该把铜镜上的宝石先卸下来…… “传闻令师行踪成谜,你们做弟子的,是否知道他的下落?” 任孤飞问这个问题,纯粹是好奇,他原本也没想到贺兰飘竟会真的答不上来。 看到三人面面相觑,转瞬变得踌躇彷徨的神色,他有些相信说了谎言印记不会消失的说法了。 贺兰飘叹了口气:“我输了一题,该让公子先问。” “客气了……那么你总该知道,令师是否还健在?” 任孤飞实在控制不住疑惑了。就算李夜氓生死不明,怎会连他三个弟子都完全不知情? 贺兰飘依然没有回答,过了半晌她才勉强笑道:“我竟完全输了,不过我还有一问,望公子能回答。 任孤飞已很后悔,问了使她为难的问题,只盼她最后的问题,自己也回答不上。 “公子你——,是否会对雪姑姑不离不弃?” 任孤飞果然没有回答上来。 对他来说,可以为女人做的事很多,但是否会对特定的一个不离不弃,却是个从来没想过的问题。 “若无花月美人,不愿生此世界,可此身只对着一个女人,岂非白白浪费彩的人生?” 任孤飞阐明的是典型的浪荡子的观点。 “难怪姑姑总说,最值得信任的只有金银钱帛。” 仙衣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 于是贺兰飘认罚,又唱了一支《鹧鸪天》,敬了任孤飞两杯酒。 不管怎么拖延,一顿饭总归有用完的时候。一行人正要登车上舆,忽见一马如飞矢流星,才见时还在山麓,翕乎已越过他们的车马,顷刻远去,连鞍上之人也未能看清,只能看出是匹高大异常的黑马。一见之下,卓仙衣顿时技痒,翻身跃上马,径去追赶那人。 仙衣的坐骑“西海龙女”也是匹千里挑一的好马,通身如霜雪皓白,矫健俊美,身高尾长,速度更是至今未见能有超越者。连掠见状,连忙也赶上去。 见连掠跟去了,其余人都放下了心,只有任孤飞暗自叫苦:这么个速度,之前的努力都白费了。但愿那人途中改变方向,离白露观愈远愈好。 阮君示意扈卫拿来个盒子,打开给任孤飞看:“任公子既然是自家人,也不必等那瓶中花起变化了,我们自然不会不相信你。些许谢仪,望不嫌寒薄。”言下之意,就是就此分手,不必再跟去白露观的意思。 盒子内是满满的银票子,一面说着漂亮话,一面滴水不漏地行事,李夜氓的徒弟确实没一个容易对付。任孤飞真的要尾随,也不是做不到,不过下面的事实在要看花慕容的运气了,希望不至于落到必须同时和李夜氓的三个弟子周旋的境况。 想来贺兰飘最后欲问的人名,应该就是花慕容。 与其结新知,不若敦旧好—— 等把银票揣到怀里,他脑海里浮现出一双气急败坏的绿色眼眸。连夜找到她,拿走了玉无尘,并把她暂且关在附近那一烟水孤村的客栈里,想必她此刻已经到了忍耐的极限。任孤飞遥望丽人们的车舆远去,从遍地的午时花里随手折了一枝,微笑着别在衣襟上,便举步迈向那小小的村落。 忽而想到临上车时,贺兰飘身边那小丫鬟朝他吐舌,心头疑窦顿起,不由了被盖过印章的地方。当时那个小丫鬟拿了块手巾给他搽印泥,也不觉得有什么异样,现在却越越热,连耳朵带脸颊也烫起来。把手放在眼前细看,又在鼻下闻一闻,突然辛辣之味直冲脑门,眼泪鼻涕一起流了出来,止也止不住。路人见状,皆纷纷掩面笑过。 “是介怀三生石,还是对不离不弃的报复?” 任孤飞一面拭泪一面摇头。 溪云初起,山雨欲来,卓仙衣勒住了缰绳,拢目望去,只见村落浮烟,沙汀印目,早已在一路漫漫著落的飘絮中,失去了追赶的目标。而眼前景物好不熟悉,遥闻潮声依稀,霍然已在白露观山门前。 信步入观,才走过护法殿,雨就像炒豆子样噼啪落下,道士们满地乱跑。迎面一个小道士低头疾走,仙衣一伸手拦住他,问宁殊道长在何处,小道士抬头见是她,怔了怔,回说在虚脚楼。仙衣转步往虚脚楼走,小道士也跟了上来。 这是花慕容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仔细观察卓仙衣。 他没有见过花群英,但是他觉得卓仙衣应该是他们三兄弟中最像他父亲的一个,聪明,算计,富有野心,耀眼夺目。 而卓仙衣的身边,还有不少忠心的干将,且不论裴染和梅九龄,甚至那位传闻和新船王不和的狂虎姬离,几乎一得知他的目的,就要和他搏命。 原本他也考虑过宁殊道长,认为和姬离相比,宁殊道长多年闲云野鹤的岁月,已将他磨砺得不再那么敏锐。奇就奇在他无可避免地看走了眼,没把外表过于忠厚,拿着扫帚打扫院子,说话甚至有点唯唯诺诺的宁殊观主从普通道士里认出来。 至少现在他已了解,宁殊道长是个绝无破绽的人,姬离失踪的第一时刻,他就做了所有该做的事,花慕容到现在还捏着把冷汗,若非自己小心,只怕已在这个外貌与行事完全相悖的人面前露出了马脚。 “老七说要赎罪,我也没关他,他就一直在后面的一个耳室里自己打坐清修,除了给他送饭的小道士,别人也不会去打搅他,他也没出来过。今天这个小道士突然来告诉我,七爷不见了,只有拿李夜氓铜镜交换老七命的留字。他不可能自行离去,李夜氓的铜镜,莫非就是传闻中的那件……?” “——就只是我师傅做的一面铜镜而已。不过人人都当它是一件宝物,以为里面的秘密可以令他们凌驾于他人之上。” 卓仙衣神情有些无奈:“里面确实有个秘密,而我们最近有幸将它解开了。” 花慕容心里一跳,果然被解开了。 他之所以还冒险留在观里的目的,就是想确定,到时候他拿到的铜镜,里面的东西没有被掉过包。 “可惜的是,不是世人都期待的那个秘密,只是一幅画而已。”说着,她从怀里拿出一管小小的卷轴,小心展开。 画上只有一个女人,画得十分传神,宁殊道长一见,便已认出画的是谁。 就连花慕容,也认出了画上之人。 第十章: 丽人行(下)在线阅读 第十章: 丽人行(下) - 第十一章:黑刀(上) 女船王 作者:汤蔚青 第十一章:黑刀(上) 画中人云裾绡衣,倚在妆台前,宛如风露荻花化身,分明美得毫无烟火气,一股色香媚韵却似透纸而出,即便只是一幅画像,也叫人看了心里一跳。 “阿沅夫人的这张画像,画得好不传神,不愧是李夜氓,能有此神来之笔。” “道长差矣,李先生他百样皆,唯独不擅作画。” 卓仙衣指向落款,有“乔江归客戏墨”的字样:“乔江归客者,当是别号,不知究系何人?” “乔江,也可当沅江的别称,那个时候围绕在阿沅夫人身边的,多有奇人异士,个个为求美人青睐用尽浑身解数,争夺得头破血流。你父亲就是其中一个,问问他,或者能知道是个什么人。” 宁殊道长不客气地揭示。 仙衣苦笑:“可是这张画却珍重地藏在机关重重的铜镜中,是否说明,李先生和这位乔江归客之间的关系不错,否则不会把送给阿沅夫人的纪念,附带上此画。” 宁殊道长点头,拿起画想细看落款,却不料一拿才发现那画非但不是纸张,而且还不止一层,竟是由好几层轻容做成。 第一层是题跋,下一层才是画,再揭下去,云消雾霁,玉人容貌更加清晰,连衣纹都看得出来了。宁殊道长啧啧称奇,继续揭起一层,却见那件外衫褪了下来,露出了里面的缂丝襦裙,他吃了一惊,不敢再揭,只道:“可怕,为何竟像是真的衣服一样?” 仙衣笑道:“不妨,只是个美人卸妆图,最后还是有衣服的,你再仔细看是为什么。” 果然再揭下去,首饰衣服渐去,宁殊道长终于发现,那上面一笔一线,竟然是绣上去的。在仿若烟雾的轻容上绣画,用到的针线只怕已非寻常,更有细腻繁复,寸金寸缕的缂绣,其工艺的困难和致程度,又已在轻容之上。 数了一下,上下共有六层之多,由于其薄如蝉翼,举之若无,折叠起来可藏入手掌,因此藏在铜镜中也是毫不为难。 “那么,把画一针一线绣上去的又是何人?” 宁殊道长提出疑问。 “我想可能就是阿沅夫人自己。” 阿沅夫人当年虽身处泥泽,却也着实有过风光快乐的岁月,相比如今在花群英身边得到的对待,可谓天渊之别。仙衣见过她的手工,如此细腻的绣品,没有第二个人做的出。 如今至少可以看出,李夜氓,阿沅夫人,以及那位乔江归客,一定有着密切的关系。可惜这三个当事人,她一个也问不到。 “那么这里头,有没有找到什么?” 明白宁殊道长所指,仙衣摇头:“你也看到,由于轻容绣品是如此贵重,我也就分外小心。我们几乎花了一整天的工夫,可是什么也没发现。显然,它就只是一套珍贵无比的绣品。” 对造就它的人来说,珍贵的应该就是绣品本身,如果想在里面藏什么秘密以至毁坏如此珍贵之物,无疑是焚琴煮鹤之举。 二人交谈期间,连掠进了屋子。众人的注意力都放在轻容绣品上,只有连掠一如既往,只关注仙衣身边的情况。因此他便注意到那小道士淋过雨后的皮肤上,有淡淡的油彩溶开,流淌出不明显的黄印子,露出他原本的肤色。 他不动声色在屋里走动,悄悄上了门,并堵住门口,一手握上了腰后的剑柄。熟悉连掠行为模式的仙衣一面继续着和宁殊道长的谈话,一面将一手放在腰带上做了个手势,不着痕迹地给了连掠回应。考虑着动手的时候,不能殃及面前的珍品,因此她故意道:“此物贵重是贵重,可是鉴于阿沅夫人之前的身份,到底有些轻浮的意思。还是封藏起来为上。”说着便压住轻容一角准备卷起来。 全神贯注在绣品上的花慕容,却被这个动作惊吓了般猛然回神,二人目光对视的一瞬,仙衣被那冰冷的视线激得一凛,随即道:“道长,这里有个特别的客人,别伤了他。” 她的语气很轻柔,似乎怕再次惊扰了他,一手早摘下鞭子。花慕容既已露了行藏,本拟他应当朝唯一可以出逃的窗口而去,却不料他轻笑了声,人在原地一晃,眨眼间已紧贴在仙衣面前,近到几乎看不清五官的地步。宁殊道长大惊,一声喝叱,佩剑出鞘。花慕容手心舒展,吹起一蓬白烟,趁仙衣疾退掩面,他反手抓起桌上的轻容绣品往怀里一揣,等转过身,宁殊道长和连掠两柄利剑已带着龙吟之势先后而至,挡住了他的去路。 花慕容也不惊惶,反朝宁殊道长的剑锋撞去,宁殊道长惊愕间来不及细想,急将剑锋回转,饶是他剑术湛,仍将花慕容的道袍从中破开,倘若慢上一拍,只怕要穿而过。却听衣袂带风,人从他身旁掠过时,尚听到一句笑语:“好剑法……” 利用了卓仙衣的命令和宁殊道长收放自如的剑技,以赌命之势在转瞬间胜出的花慕容,轻轻松松越窗而走。尽管观内还有不少道士具备好身手,还是被他左冲右突,扬长而去,最后只捡到一件割坏的道袍。 连掠没有跟宁殊道长出去追赶,先过来看仙衣的情况。只见仙衣拿着手帕,正蹲在地上收集那些白色粉末。过了一会儿,听她哭笑不得道:“好个滑头,不知道在哪个炉子里了一包香灰,绣品反被他拿去了。不过他拼了命抢走那东西,不就正好说明他的来历了吗?原本我还有些吃不准,现在是毫无疑问了。”说着,抬头用一种孩子般开心的神气看着连掠。 香灰的确是观中随处能拿到的东西。然而连掠想起当时假扮的小道士出手的一刻,以为仙衣已遭到了毒手,他那一刻心胆俱裂的感觉,直到眼下还有点眩晕。 连掠呼出一口气,温和地问:“因为他本可以伤你,却并没有伤你,因此你觉得开心?” 仙衣两眼放光:“你也觉得他确实没有恶意吧?要是跟我说什么他不下手,只是因为他还没准备好,或是还需要利用我诸如此类的话,我现在可是听不进去的。” 连掠无奈:“好,我不说。” 每当仙衣在要紧的关头却在开玩笑时,他知道她其实已经认真起来,准备全力以赴。 仙衣满意地直起身:“现在就等贺兰监视任孤飞的结果了。” 连掠也知道她们动了手脚,只是不清楚具体做了些什么。仙衣简单地解释:“贺兰说有一种蚕蛾,雌分泌的气味,可以吸引几里外的雄。嗯……起码四五里有效吧。” 虽然没有放在脸上,连掠还是在心里暗暗同情那些和李夜氓的弟子作对的人。 “不过目前还是那个人手里的棋比较好,他手里有七爷,也未必会去汇合任孤飞。” 雨直下到第二日黄昏法事做完才停,阮君和西门十三帮着贺兰飘去整理她在七巧玲珑屋的珍贵草药,准备这次全都移走。事后得到的消息,说是任孤飞在附近村庄停留了片刻,立即离开了轻车港。前去打探的人多了个心眼,打听到原本还有个女人同房,那女人半夜跑了,依照特征推测应当是贺兰雪。 失去了线索,就只剩下等别人来开条件一途。仙衣漫步观中,想到本是个和姬离彼此谈开的契机,却不料连人都不见,那个人尽管还看不出恶意,他的背景却很不单纯,牵扯下去大有凶险。 正自烦恼,忽听马厩的方向嘈杂一片,还未走近,便看到单独安置西海龙女的马厩里多了一匹大黑马,西海龙女自大惯了,岂容他人争食,便厮咬起来。那黑马仗着身高力壮,踢了几下,西海龙女很吃了点亏。 卓仙衣见状眉峰一挑,喝道:“谁的马?!”细看之下倒很像昨日追赶的马。她上前先拉出西海龙女,见爱马雪练般的毛皮上好几处瘀伤,登时怒不可遏,再次喝问:“谁的马?为什么放在这里?!” 只见一个浑身肃黑的男人懒洋洋从爬满木莲的廊下直起身,一副被打搅了好睡的样。等走到夕阳下,才看清他十分年轻,虽然提不起神的样子,却像头蓄势待发,占据着狩猎动物顶端的野兽,完全没有脚步声。 他的肌分布似乎比旁人来得更匀称,两腿似也比旁人来得长,没几步便迈到了仙衣近前,抓挠着发质和野生猛兽毛发相类的黑亮头发,不耐烦嘟囔着:“什么啊——” “是你的马?你哪里来的,不知道规矩吗?” 那人忽地便把脸凑近过来,由于五官也来得比旁人更端整挺拔,便加深了他原有的那股危险魄力。仙衣竟忍不住朝后让开,躲避那股锐气。那人眯着眼睛打量了她半晌,又瞥了眼西海龙女,不禁笑起来,露出了雪白的牙齿:“抱歉了,本来觉得那里比较宽敞,我的马喜欢派头大,宽敞的地方。想不到两个本不合。”说着转身去教训仍在声喷着鼻息的黑马,“黑刀,你太不像话了!你不是老把自己当成老大,当成王吗?既然是王,就要有气度?” 仙衣也承认,他那匹马实在是难得一见的好马,如果说马中有帝王的话,黑刀那种傲视天下的风范无疑就是帝王。 本以为披散着头发,后腰里塞刀,一身鸦黑如同盗匪的打扮的男人,言行也必定俗,那人却意外地举止适度。名唤黑刀的大黑马见了主人,便把头伸出马厩,在他脸上肩上磨蹭,男人拍着它安抚: “我知道你看惯了美女,眼界很高,很挑剔……,可是你在人家的地盘,虽然人家是有点大小姐脾气,你也该先好好说服,再动手动脚不迟,怎么可以这么鲁?白白把这么漂亮的牝马得罪了……” 怎么听也觉得对方含沙影,意有所指,又心疼爱马受伤,仙衣气得光鞍上马,悄悄绕到那人身侧,冷不防甩出鞭子缠住那人小腿,啪地拖倒,再两腿一夹马腹,西海龙女顿时直冲出去。那人在雨水未干的泥地里,一下被拖出几十米远,不由破口大骂。仙衣听他中气甚足,知是无碍,于是丝毫不停,那人挣扎着从背后抽刀,偏那刀是没有刀鞘的,用皮带套着,由于姿势不对,一时竟拔不出来。 忽觉马停下了,鞭子也松开了,抬头只见仙衣白瓷般的脸上也溅上了泥水,一丝湿发从额头蜿蜒而下,从浓密的长睫毛底挑衅地看了他一眼,一言不发地拨马而去。 黑衣男人觉得浑身骨头被拖散了架,躺在泥地里,半天没有动弹。此刻太阳也落了,天边最后的光亮也下去了,想来自己浑身泥浆,要是有人走来,只怕也看不出地上躺着的是个人;就算看出是个人,应该也认不出来是个什么人。 ——可老天偏偏不如他的愿,偏偏有人向他这里走来,还停在了他面前,没有踩上去。 黑衣男人转动着疼痛的脖子,便看到了宁殊道长那张忠厚得几近愁苦的脸。 “你竟然忍耐了下来,没有动手,佩服啊佩服。” 宁殊道长似乎从一开始就在场,却偏偏没有阻止,却在事后前来泼冷水。 黑衣男人觉得,那些初见面时,理所当然把宁殊道长敬为忠厚长者的人,后来一定吃了不少苦头。那些人就包括自己在内。他吐掉嘴巴里的泥渣滓,才开得了口;“我要是动手,怕伤了你的少船王。” 宁殊道长着下巴上的胡须:“人说你认真出手的话,就看不到对方是什么人,直到有一方倒下为止。我一直想验证其真假……” “——你当我是没理智的野兽吗?” 黑衣男人为之气结,“你的少船王看起来那么弱,简直像个女孩子,听你又那么宝贝他,我怕一个失手,你要找我算账。” 宁殊道长俯视着他,忠厚的脸上慢慢露出一个只能称之为奸诈的笑容:“你以为她只有金玉其外,那就大错特错了。” 第十一章:黑刀(上)在线阅读 第十一章:黑刀(上) - 第十一章:黑刀(下) 女船王 作者:汤蔚青 第十一章:黑刀(下) 仙衣处理好了西海龙女的伤势,找了个道士问起那黑衣男人的来历,方知是个关外来的马贩子,名叫胡冷蝶,总能给宁殊道长提供优秀的马种,去年至今统共来过两次,宁殊道长似乎和他一见如故,去年还住在马庄上,今年已经在观里接待了,甚至还整夜攀谈,恍惚多年的老友。 既然是宁殊道长的客人,不好说别的,只是对马贩之说保持怀疑。此人气概出众,一身叛逆,无意中散发出的那种总是游走在危险边缘的压迫感,是无论如何掩盖不住的。 带着一肩霜露,裹着风氅的两个人在清晨的山腹搜寻。山里很冷,特别是初春的早上,连说话都呵出了白气。从压得很低的帽子里抬起的坚毅而沉默的脸,赫然是连掠,跟在他后面的,自然是这趟行程的倡导者卓仙衣。 听到贺兰飘无意间的谈论,说白露观附近的这山里也零星有十来家住户,而且视野很好,前可观海,后可鸟瞰白露观。仙衣本只见过山脚下有些人家,听了不由心里一动,——那人若想有什么举动,必然要先选个好地方方便观察。 就算想法有误,去瞧瞧也没多少损失。一趟走下来,可惜并无收获,山虽不高,却着实难行,下去的时候快了不少,只见太阳从海上一下耸出,万道霞光一寸寸至水天一端铺将过来,直铺到身边的云层,真是碧海共长空一色,视野好不壮阔。仙衣笑道:“看这山里充满天地灵气,我们应该每天来爬一遭,自然百病不侵,身轻体健。” 连掠也笑了笑,忽然两人都向另一方望去。 白露观的西南方向,是一大片自山脚倾斜而下的长川,此刻两匹快马正一前一后奔驰着,没多大功夫,前面的马开始和后面拉开距离。 “黑刀?!” 仙衣脱口而出。 跑在前方的黑马,只要见过就不可能认错。 从不同的方向又出现的两骑包抄向黑刀和他的主人胡冷蝶,在长草间翻起层层的绿浪。眼见一马越前,手中刀光闪动,拦腰挥去,那胡冷蝶手里也亮起一道诡异的黑色光芒,直接借着冲力将那人武器劈得偏离,再顺势削下,那骑闪避得过于狼狈,几乎连人翻下去。 此刻落后的一骑张弓搭箭,连三箭,黑刀却去得快绝,三箭都在快挨近胡冷蝶后背时险险落下,再要搭箭,马已去得远了。 视野甚佳的两个人看着黑刀迂回往复,在长川上来回驰骋,仿佛将追赶的三骑视为儿戏。二人也看出,不是追赶者技术欠佳,无论骑术还是身手他们一看都经过严格的训练,连掠自问要是单独面对一个,只怕也只能是旗鼓相当。 然而黑刀实在太快,而那胡冷蝶出手更快于黑刀! 他的人和马几乎是一体,每当追赶者接近,黑刀就像懂得胡冷蝶心思一般前后转折,或者突然腾起同时飞跃过三骑,或者扬蹄踹向面前的障碍,宛如胡冷蝶自己衍生出来的手脚。此人的控马术叫人叹为观止。 他那柄无鞘弯刀似乎并不长,颜色和马一样是漆黑的,每一次出手,必然带出一蓬血雾,绝不会无功而返。他却又似给了他们一些侥幸,每一刀都不切中要害,引动他们继续靠近。 马似黑刀划过的虹彩,刀如黑马诡谲的魅影,或者它们在那天地开创之初,便是件被一分为二的神器,借助这有缘的男子,互为魂魄。 难怪马叫做黑刀,那刀,又叫做什么呢?仙衣看到心惊处,不由缓缓吐着气息。 最终胡冷蝶好像耍弄得厌倦了,竟然毫无预兆收起了刀,径自绝尘而去。那三骑尚追了一程,自知追不上,只得无功而返。 仙衣和连掠下了山,到山脚下的一户人家牵来时寄放的马。那户人家在门口搭了个茶棚,二人也走得热了,连掠招呼着: “刘老爹,就把你的白茶拿出来吧!” 两个人才坐定,来了个高大的胖子,一屁股坐了下来,喘着气叫来碗茶。倘若阮君也在,就会认出他是骆白的副手薛馥。 薛馥先狠狠瞅了仙衣二人一眼,因二人都穿得极普通,帽子把脸也遮住了大半,他又把眼睛在屋前屋后的其他地方来回寻觅了好几遍,等刘老爹倒了茶上来时,便随意地问他家乡姓氏。 他这里正和刘老爹聊,只见那胡冷蝶骑着马踱来,刘老爹显见是认得他的,忙招呼着去泡茶,胡冷蝶径直到薛馥身侧,从马上俯视他,冷冷道:“我警告过,不要牵扯他人。” 薛馥讪笑:“我只不过口渴,喝杯茶……” 胡冷蝶冷笑一声,下了鞍,刘老爹端来了茶,胡冷蝶自行接过,“老爹去忙你的,回头我找你。”把茶啪的放在薛馥桌上,就在他对面坐了,薛馥脸上的肥不自觉地抽搐了一下。刘老爹看似也十分怕他,哈着腰倒退着进了铺子的里间。 “你可以开出条件,只要我们办得到的,都能满足你。”薛馥忽然道。 “其实,我们完全可以坐下来商谈的,不是有句话说,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 “——一开始是我们做得不妥,那是因为我们有点急了,得罪了你,希望你大人有大量……” 胡冷蝶任凭他说,本不理会,神色中含着一丝不耐。 “小蝶啊,你不要逼我……” 听到这个女孩般的称呼,仙衣一口茶几乎没喷出来。 山路尽头正有两个人互相搀扶着,挣扎着走来。其中一个长相柔的男子,一看到胡冷蝶就露出了愤恨扭曲的表情。他身上的伤,虽然没有致命,却使他身为江南第一楼数一数二的杀手的骄傲荡然无存。他扶着另一个伤更重的杀手,在薛馥目光的指示下,好不容易才没有拔刀,而是也坐了下去。 他不得不听薛馥的,因为他们这班人都归薛馥调遣,薛馥是“拇指”。 他盯了眼薛馥拇指上戴的戒指,垂下眼转动着自己小指上相同的戒指。 他名叫朱厌,而另一个杀手叫孟极,这些自然都不是真名,只是些神怪的名字。如果他们哪天被杀了,自然有新来者会顶替他的名字和位置。 眼力不错的仙衣二人,也认出新来的两个人就是之前追赶胡冷蝶的其余两个。这个茶铺本来就只有搭在外面的两张桌子和没几张凳子,登时就满座了。只是被胡冷蝶吩咐过自去忙的刘老爹,不曾再度出来招呼。 听出薛馥在劝说胡冷蝶,朱厌的目光不由落到了胡冷蝶腰后的黑色弯刀上,那刀漆黑深沉,虽然体积并不大,甚至比一般的刀窄,看上去却很重。继而他的视线沿着他的腰际,缓缓上移,他的手也在桌子上无意识划着,模拟着将刀子探入对方的肌,避开形成障碍的骨骼,如庖丁解牛般,到达他的内脏……,自然,也不能忘记最后将他那令他妒忌的,完美的脸部轮廓给切开。 这个人,这把刀,全是不应该存在的,只要是引起他妒忌、痛苦的存在,都应该毁灭! 始终不理会薛馥劝说的胡冷蝶忽朝他斜睨了一眼,那目光中的冷冽与厌恶使得沉浸在心灵癫狂状态的朱厌反露出兴奋之色。 “不要老拿那种娘娘腔的视线看我,更别想用那只脏手碰到我。还有薛馥,你不许叫我小蝶!再那么叫,你就试试!” “小蝶——”一声开心的呼唤不合时宜地响起,听到那清脆的童音,原本一脸嫌恶的胡冷蝶登时放松了表情。 一个小小的身影扑到他怀里,是个八九岁大的男童,胡冷蝶像对待一只小狗,将他头发乱揉一气,嘴里说:“小桂保竟还认得我,上次还是个只会尿床的小鬼而已。”男童大声抗辩:“你胡说!我从来不尿床,我要和哥哥们一样,跟你上铁砂岭!”胡冷蝶怔了怔,随即笑问:“你听我的话吗?”“当然听!你是小蝶嘛。”“那就好,我就知道桂保最懂事。” 阳光下,胡冷蝶的笑容和那孩子一样澄澈灿烂,令得周围的一切都失去了颜色。仙衣想不到这个如同从修罗界走出,潜藏着黑暗秘密的男人,也会露出那样的笑容。一瞬间,他实在也像个八九岁的孩子,毫无心机,透明无垢,而使他那被造物之神眷顾的外貌,平添了另一种截然不同的魔力。 “哥哥们没一起来吗?” “来了,不过他们有点事要做,所以我先来了。我急着想看看我们小桂保是不是已经变成男子汉。” 男童先一声欢呼,接着用力挺起了膛:“我当然是男子汉,我八岁了!” 不止是仙衣,就连薛馥也不由自主露出笑容。他的眼里却没有笑,用一只手了全是肥的脸,眼里全是寒意。 眼前的男童,是胡冷蝶两个同伙的弟弟,胡冷蝶但凡南来,必然会特地来探望他。男童被一个远亲抚养着,每次,他都给这个远亲带来银钱和土产。 据查探,除了他们,胡冷蝶在此没有其他值得重视的人,用这个男孩要挟胡冷蝶,本是薛馥为达到目的不得不准备采用的手段,可是他也知道胡冷蝶的脾,倘若真把他惹毛了,只怕会弄巧成拙。 不到万不得已,他还不想真正得罪此人。 正因为走错了第一步,才有后面的无数麻烦。倘使一开始对胡冷蝶就采取的是正面磋商而非直接使用武力,就不会使得他们连那个地方的边缘也触碰不到。他还是小看了胡冷蝶在当地的影响力。 为了涉足那一禁区,必须找到一把合适的钥匙开启禁区的门,而胡冷蝶,正是这把钥匙。也许以这孩子为要挟,能使他们很快达到目的,但也有可能适得其反,毕竟他们投鼠忌器,有重要的把柄握在人家手上。骆白告诫过,损失再多,也不能出任何差错,在此事上头,他们输不起。 现在的损失已经够多,薛馥也已经调不出足够人手来和胡冷蝶周旋,毕竟偌大个江南第一楼的人手,不能只浪费在胡冷蝶一个人身上。而像朱厌之辈,也一直在虎视眈眈,期待能取代他的地位,一步之差,足以要他付出巨大的代价! 所以,他必须有万全的把握。动手还是不动手,他还在迟疑。 人人都在看着这一大一小,桂保时而攀上胡冷蝶后背,时而吊在他胳臂上,开心得像只猴子。胡冷蝶也很擅长和小孩子打交道,因为他此刻看起来,也不过是个大一点的小孩。知道一旁的三人都是他的敌人的仙衣,也很佩服他能全然视若无睹,一味和小孩子打打闹闹,笑得那样欢畅和无所谓。 他不是对自己很有信心,就是意志强度异于常人,这和他的年纪并不成正比。 “笨蛋。”连掠见仙衣隔着茶杯上的雾气,无声地作出这两个字的口型,十足带着羡慕之意。 不觉已日上中天。小小的茶棚里,不管是无意闯入者,或是别有用心者,都慢慢喝着茶,好像在品什么上等的好茶一样,不肯轻易打破目前的氛围。直到周围长草摇动,杂沓的脚步声围拢过来,众人才注意到竟然来了一队官府的人马。为首骑着马的士官大喝:“谁是胡冷蝶?!” 胡冷蝶霍然站起了身,一眼便看到了正在往马后躲的刘老爹,桂保也呆住了。 发现胡冷蝶的视线,刘老爹吓得抖如筛糠,更往后面缩去。 早就得到胡冷蝶他们要来的消息,认为不把这些个悍匪潜入的机密告知官府,便不能算良民的刘老爹,因为早年也收过悍匪的银钱,长久以来一直寝食难安,经过苦苦的挣扎后,还是决定将功折罪,以免以后有更大的麻烦。他并不太清楚胡冷蝶的来历,只知道自己的两个远房侄子早年就惹上官司,远走他乡成了匪类,而胡冷蝶是他们的同伙,自然也是匪类。不管是不是亲戚,既然落草为寇,就不能再和其来往,为了撇清关系,出首他们,在他看来也是无可奈何,就算桂保要怨他,一个小孩子,哄哄也就过去了。 他偷空找来早已埋伏在附近的官兵,但一接触到胡冷蝶愕然的目光,他还是觉得有些惊惧和惭愧。这个头高高,无比英挺利落的年轻人,多年来比两个远房侄儿更频繁地来照看他们,虽然他带了不少东西,对桂保更是没话说,刘老爹却本能地畏惧着他。他只是个普通百姓,只想老老实实过太平日子。 胡冷蝶看着刘老爹那战战兢兢,汗不敢出的模样,嘴角泛起几近痛苦的轻蔑:“你站出来,我不会把你怎么样。” 刘老爹见官兵甚多,才奓着胆子蹭前几步。胡冷蝶道:“本想过不久替桂保找个好学堂,将来有个好出生,无风无浪过一世,现在看来,跟着你他也不会有什么出息。我本决心不让他走他哥哥们的路,可我只能违背前誓,还是把他带走吧。” 官兵们呼喝着,令胡冷蝶速速伏绑,有几个抽出兵器赶了上来,准备揪他。朱厌早露出幸灾乐祸之色,薛馥忽道:“要我帮你吗?” “你帮我?”胡冷蝶笑了。 “我们本无恩怨,这点小事情也本算不上卖你人情。我只不过想让你知道,我们所抱的诚意。到目前为止,你伤的我们的人也不少,赶明儿我回去就把童家兄弟放了,我们互相间先把前账勾销,以后的事以后再算如何?” “痛快!”胡冷蝶对他一挑大指,弯腰抱起桂保,大步便向人丛外迈去。“你只管走你的,”薛馥起身迎向官兵。 第十一章:黑刀(下)在线阅读 第十一章:黑刀(下) - 第十二章:流民(上) 女船王 作者:汤蔚青 第十二章:流民(上) “小蝶,我们去铁砂岭吗?”桂保并不了解发生了什么,只知道渴望胡冷蝶带走他的心愿实现了,小小的身体里顿时充满了巨大的快乐。 “不忙,我们先去码头看看弗朗机怎么样?” “什么是弗朗机?” “这个嘛——,就是红毛番的后膛。” “什么是红毛番?什么是后膛?” …… 对于一大一小在言行上的公然藐视,官兵们以难以置信的心情目送着他们,那官长愤怒得脸孔也扭曲了,正待下令,一个晶莹剔透的黑色玉牌出现在他眼前,上面赫然篆刻着“江南第一楼”的字样。 薛馥拍拍他,搂着他肩膀到背人处低语,似又把一个小金锭塞在他手里。 卓仙衣对薛馥行贿官兵的行为视而不见,只是愕然望着胡冷蝶离去的方向道:“大方地出卖自己的行程,就算没把这些虚张声势的官兵放在眼里,他就这么相信前一刻还是敌人的人吗?” “或者他有什么仰仗?” 连掠总是比较沉着。仙衣转看他:“你说在轻车港,最大的仰仗除了官府,不就是我们家?” “……说得也是,他和宁殊道长交情似乎不错。”连掠点着头,却听仙衣嘟囔:“道长从来最不讲情面的一个人,他们两个到底什么关系,莫非那厮竟是道长的私生子?” 仙衣竟能把那个一脸愁苦,为人刻板的宁殊拿来作此离谱的假设,连掠却依旧安稳地回答:“可是他们长得完全不像,我看可能不大。” 连掠的有趣处就在于他说笑话也能保持沉稳,完全不动声色。仙衣听了他的回答,倒反而想想就要笑,忽见那被薛馥打发掉的官长视线落到了他们身上,和部下交头接耳几句,朝他们这边就过来了几个,想是没拿到人,不妨找几个替死鬼开开涮的意思。连掠并不起身,只把风帽拉了下来。 论起各大海港,轻车港不算最大的,却是进出人员最复杂的,由于特别允许花群英对海外的贸易,还能利用他牵制部分海寇,约束比较松弛,相对愿意到轻车港做生意的各色人等就相较其他口岸来得多,各种其他地方看不到,买不到的东西也时常流进来,造就了今日的轻车港的繁盛。 不过凡事都并非只有说不尽的好处,约束的松弛,也有其负面影响,就算当年花群英坐镇,七虎一个不少的时候,也无法管制得周全,有的人走官府的路子,有的人钻法制不严的空子,造成现在的两大隐患。一是不见光的交易十分猖獗,二是流民太多,形成的贫民聚集地的死角就多,这二者又相辅相成,便让管制难上加难。 鲜少离家的桂保如同出了樊笼的小鸟,样样都觉得新奇兴奋。吃的玩的,看的用的,胡冷蝶觉得反正时间足够,便都让桂保一样样尝试,直到他跟着一个耍猴儿的恋恋不舍,亦步亦趋竟跟到了一个满地搭建着不少花花绿绿的临时窝棚的河滩,回头一看不见了胡冷蝶,才惊惶起来。 方要叫喊,一只手掌伸过来将他嘴巴一捂,抱了开去。 胡冷蝶原本是不紧不慢跟着桂保的,察觉到耍猴人有意识地引逗孩子跟他走时,起初也想过是一般的人口贩子,之后被一群小贩围上兜售他们手里的货物时,他就明白对方是有预谋的集团。想到自己在此地为数不多的仇家,反而放了心。 他倒要看看,才作出过承诺的薛馥,想要玩什么花样,好在他手里有筹码,事先也作出过警告,所以他们应该不会伤害桂保来导致事态恶化。 既然对方先破坏承诺,他也没必要客气,直接将还围住他兜售的人放倒后,抓住其中一个准备逼问指使人。这时,一个小贩挣扎着爬起来,悄悄捡起一块大石朝他脑后砸去,眼前的黑发突然飞舞起来,在肩膀被卸下后,那小贩才感到疼痛而嘶声大叫。胡冷蝶撂起一脚将他踩得跪下,因为正好踩在肩膀上,那小贩连叫也叫不出,一下昏了过去。 其他人见状,连忙告饶,却还在闪烁其词,不肯供出主使。这时周围男男女女已围了不少看热闹的人,本来一个咧着大嘴叉着手的胖子,突然脱掉上衣,露出满身往外溢的黑色肥,一步一抖走到胡冷蝶跟前,蹲了个马步。 胡冷蝶扬扬眉毛,做了个想玩就奉陪的表示。对方看来对力量很有自信,一拳打空在旁边的树木上令得树干断裂也可以证明,而胡冷蝶擅长的腿踢对他的打击力度也有限,对方怎么说也有两个多他的重量,踢上去还会被脂肪的弹和厚度抵消部分。 然而对方也拿胡冷蝶毫无办法,每次威力极大的攻击都会被灵活地躲避,而胡冷蝶的踢击都命中他身体上比较脆弱的部位,时间久了也会累积损伤,消磨力量。除了愤怒的嚎叫,他只能涨红脸拼命发动攻势。 胡冷蝶却还有余豁和围观的人一起对他进行嘲笑。算算差不多了,胡冷蝶乘他又一次扑空往前冲的势头,顺手揪住他颈后的肥一带,对方便刹不住身形,踉跄着朝前方俯冲,紧跟着屁股上捱了一脚,他块头又大,便如一个球直接冲进了前面的河水。 围观者的哄笑声中,又出来了两个人,这两个人扎着裙子,满身戴着琤瑽的环佩,赤脚上挂着铃铛,手中却拎着吊有铜锤的锁链,虽然不是中土的打扮,但确实是女人。见对方竟然派出两个女人,胡冷蝶虽然还在笑,表情却险恶起来。 想不到薛馥这么不要脸面,会派女人出战,他明知自己对女人和小孩都燃不起斗志,何况就算击败她们,也实在没什么光彩。 两个女人舞动小巧的链子锤,和裙子一起旋转起来,很是具备观赏,这便最高效地带动了现场的情绪,不仅围观的人越来越多,口哨和脏话满场飞舞,甚至有人开始赌博,即使是逐渐黑下来的天色也不能阻挡高亢的气氛,自然有好事之徒点起照明的灯火。 在无人注意的时候,美丽到稀释了别的男子不知何时出现在人群中。他刚洗过头发,穿着和场中女郎相同纹饰的衣服,脚踝上也戴着铃铛,外面披了件家常的旧衣,兴致勃勃观看这场彩的表演。而他身边的两个男人,一个比常人高大许多,沉静内敛的气势在无意中弥散开去。另一个尽管像个文士,眉梢眼角却带着煞气,他衣冠不整,敞着前襟,和这里人放浪不羁的风格倒也合拍。如果仔细观察,会发现他手里虽然抓着个酒碗,两个腕子却被锁链限制了自由。他已了有七八分酒意,听到那美丽男子说:“咱们的人太不体面了,本是人家在一味忍让嘛。”他便赞同道:“既然是你们的人,倒也情有可原。小偷小,耍伎俩玩弄小手段坑蒙拐骗,本是你们的家常便饭。” 这二人却是卓仙衣遍寻未果的花慕容和姬离。 这河滩上聚集着百来口的流民,由于快到晚饭时间,外出的人也差不多都回来了,有的帐篷外已经升起了炊烟。在各家的锅子里都冒出不同的香气,男人们拿出酒准备舒舒服服坐下来享受一下,孩子们在各个帐篷间穿梭,正是一天最惬意最放松的时机。 就连在这里呆了两天的姬离,也觉得感染到了那种自由惬意的氛围,即使是个囚徒,他还是有相对自由,时常在集落里走走看看。因此他也看出,这个流民聚居地有半数属于一个流浪的班子,也有一些是贫困的手艺人。 他们虽然贫困,却很少看到有不快乐和想改变的,为此姬离感到十分好奇。 花慕容对姬离也感到有些好奇:“听说你之前对你们新船王有所不满,联络海贼发动了一场不小的叛变,也有人说你其实是卓仙衣的底牌,反而把反叛的人都摆了一道,真相究竟是怎么样的呢?”问归问,对方未必可能会老实回答,姬离瞥了他一眼:“你告诉我你是谁,我也可以告诉你我是不是叛徒,我们交换。” 一片哗然声吸引了二人的注意,原来胡冷蝶终于无奈于两个女人的得寸进尺,发现一味躲闪也不是办法,终于将她们双双击倒。其中一个由于跌得狼狈,露出了光裸的大腿,于是围观者从失望又转为了兴奋。 随着继续有人下场,人人都看出这是一局车轮消耗战了。姬离认为设下圈套的是花慕容一方,既然花慕容不是他的朋友,而双方的人数又实在悬殊,那么他该给另一方的陌生人一点支持才对。姬离从腰里出一袋小金豆,砸在赌桌上,大声喝道:“全押那个黑衣服的!”他的行为引起众人的侧目,花慕容微笑道:“倘若你赌赢,我就放你走。”姬离冷笑:“你尽管下场,靠人多赢不了他。” 其实在场的醉汉也不止姬离一个,有个比他喝得更多的瞪着发红的眼睛,目光从赌桌上抬起来时,正好看到了在和身后高大男人说话的花慕容。花慕容笑语妍妍,而那高大男人始终三缄其口,面无表情,从他的角度看过去,就像有个绝美的少女,在设法打动他冷酷又无趣的情人。 他的眼睛亮了,踉跄着走上前,抓起花慕容的手腕拉向自己:“那种人本看不到你多么引人注目,跟着他也是浪费。要不要让我来照顾你?”他并没发觉别人都纷纷沉默下来。 一只手搭上他后肩,醉汉眼角的余光看到正是那高大男人,不由分说转身一拳向他打去。 他用的力气确实很大,那拳头砸在高大男人口发出沉闷的声响,男人却没被撼动分毫。等到被擒住的腕骨传来剧痛,人不由自主地被甩出去时,他的酒才稍微醒了。 形状极佳的腿从下摆的开叉伸出来,踏在他肋骨上,白晃晃地刺花了醉汉的双眼。花慕容依旧笑吟吟的:“你要怎么照顾我啊?嗯?”众人发出哄笑,有人道:“喝成这样,连红袖笛都不认得了吗?”“他好像不是我们这儿的人。” “也是,我在哪里见过你?”花慕容露出思索的神情。醉汉吃了一惊:“你是红袖笛?” 眼前的醉汉虽然蓬头垢面不修边幅,胡子把脸遮挡了大半,花慕容还是认了出来:“这不是霍大少爷吗?霍少爷的贵足怎么也踏上咱们的贱地?” 原来此人竟是当初被释放赶出轻车港的霍云犀。 “云犀?!”姬离也露出了吃惊的神色,想不出他怎么会出现在此处。 霍云犀看到他,满面怨毒之色:“不错,我就是因为看到你才来的,你就是害了我父亲和二伯命的罪魁祸首!如果不是你……、不是你这死有余辜的叛徒!……” 他原想领回家产,弄一只船出海去投靠花玉潘,只是当时官府返还的家产,七折八扣,还没有之前的一个零头,越想越不平,便想潜回去见机行事。恰在河滩见到姬离被带来,他便恨上心来,混进来想来伺机杀了这背叛者出口恶气。只是姬离身边总有人看守,不得机会。 花慕容吩咐:“先带下去,回头再好好盘问。”姬离道:“可以放了他吗?” “你知道要人做事是须付出代价的吗?”花慕容一怔回答。 “故人之子……何况我的确先对他们不义。你要什么来交换?我无非就这一条命,要就拿去。” 花慕容狭长的眼睛眯起来:“这样好吗?他可是想对付你。” 姬离现出了苦涩,没有作答。 他的所作所为确实容易落人口实,看到霍云犀,他也不是没有一丝感慨。 “狂虎姬离,看你低头也不容易,放他也不是不可以,虽然大致能猜测到,不过我还是很想听你自己说第一个问题的答案。” 姬离眼中却满是迷茫之色,有的问题连他自己也没有答案。“……如果一定要回答的话,我其实把他们两个都背叛了,最后是因为没有选择,毕竟把轻车港交给花玉潘,等同于交给海贼。所以我现在无法面对他们其中的任何一个。” 他自嘲道:“因此你抓了我,对轻车港来说构成不了任何困扰,我本就是个背叛者,他们也不知道如何处置我,要是我在外面莫名其妙消失,只怕还能令人松口气。” 花慕容将食指放在唇上“嘘”了一声:“你不需要妄自菲薄,其实我觉得他们相当困扰,我不会看错你的价值。”说着,示意将霍云犀即刻放了,那霍云犀一步一跌,频频回视姬离,含恨离去。 小小的曲告一段落,正剧恰好正进行到紧要关头。只见一个表情猛恶的男人扛着加长加宽的斩马刀,那刀口泛红,显见时常饮血。而另一个柔男子用的也是刀,只不过他的刀由好几节组成,每一节相连处都是活络的,能按照主人的意愿伸缩,甚至会突然飞出去伤人。他的刀苍冷如一节节白骨,和胡冷蝶的黑刀正相反。 这两个人,正是孟极和朱厌。 他们之前虽然都负了伤,不过已用好药调制,也未伤及要害。既然已经瞒着薛馥准备报复胡冷蝶,设下了这个局,他们也不在乎是不是光明正大,事先上场的也不拘泥于两个甚至三个,连番对胡冷蝶进行围攻,旨在将他的状态消耗到最低。他们信奉最后能达到目的的,才是赢家。 胡冷蝶知道此刻不能大意,孟极的斩马刀范围很大,前者借着马快的优势能攻其不备,现在被他完全舞动开来,只能一面在外围游走,一面借机喘息。 朱厌并不给他喘息的机会,他站在极远的角度,利用兵器的优势,时而相准时机给胡冷蝶来一下。 只要是个血之躯,无论体力和神都应该到了极限,胡冷蝶表面看上去放松,那挺拔高挑的黑色身影也没开始那么灵活了。 即便如此,二人还是对他很忌惮,只是一味消耗他。胡冷蝶也知道游斗下去不是办法,当务之急必须先解决一个。朱厌的刀太刁钻,孟极的斩马刀在舞成一个圆阵的时候,诚然是攻防一体,威力十足,相对的,这个圆阵生成的时候,朱厌也攻不进来。 想到办法的胡冷蝶露出疲惫之态,——事实上他也确实很疲惫,一面引诱孟极靠近,一面把后背的破绽卖给朱厌,孟极见他进入了攻击范围,立刻舞起圆阵,朱厌也将刀头祭出—— 时机拿捏得恰好,胡冷蝶就地消失的一刻,苍白的骨节刀进入了圆阵,当场被飞舞的斩马刀绞住,朱厌虎口发麻,刀脱手飞出,孟极一怔,圆阵自然缓了。 生死之间的较量,容不下一点迟疑,朱厌见孟极维持惊愕的表情丢下了斩马刀,被那魔魅的黑刀控制住了行动,背后站着的黑衣男人现出愉悦的笑容:“说吧,把我家小鬼弄到哪儿去了?” 朱厌四下看了看躁动的人群,由于大多数都是押胡冷蝶输的,因此大家都在表示不满和愤慨,满场都是嘘声。朱厌面孔抽搐,硬着头皮道:“杀便杀,只是你也见不到你那小朋友了,要想带走他,可还没过了我这关。” 姬离大声嘲笑:“连兵器都被缴了,你还有脸说过你这关?”说着用酒碗敲击着赌桌鼓噪起来,自然也有人跟着他一起冷嘲热讽。胡冷蝶偏偏头,示意朱厌捡起他的骨节刀,再上来也无妨。 朱厌一咬牙,过去拾刀,那刀恰在花慕容脚下。朱厌俯身的时候压低声音:“红袖笛!你真不帮我们?” 花慕容还未开口,姬离蛊惑道:“去呀,你不用太记挂我的。” “那怎么行,我已经习惯和你在一起了,何况我不想再洗一次。”花慕容拨弄着头发,还用套着草履的脚帮朱厌把刀拨到他手边。朱厌顿时脸色煞白,咬着牙拾起骨节刀,转身红着眼向胡冷蝶冲去。 胡冷蝶将孟极后脑用刀柄敲了一下丢在一边,此刻他已得到些许休息,重新调整气息迎击朱厌。 朱厌失败也只是时间问题,当那道决定胜负的黑芒当头袭来,身后也不再有退路,朱厌神色灰败,心里也充满了绝望和怨恨。忽然无意在人丛中看到了什么,他抽筋似地笑起来。 “想要这小鬼的命,就把刀扔掉!”最初败阵落水的胖子正抓着被绑了个结实,为防止吵闹连嘴巴也被堵上的桂保,将一柄切用的尖刀放在他的脖子底下。 胡冷蝶一见,登时怒形于色。 第十二章:流民(上)在线阅读 第十二章:流民(上) - 第十二章:流民(下)一 女船王 作者:汤蔚青 第十二章:流民(下)一 朱厌原本对拿住胡冷蝶很有把握,如今变得颇费周折不算,终于还是犯了胡冷蝶的大忌,动了他身边没有反抗能力的人,这样一来势必对那件事有影响,薛馥也不会放过他。 只要能抓到胡冷蝶当筹码,朱厌相信事情还是能有转机,如果那帮未开化的族民看到他会怎样折磨他们的守护者,就不会一个个像陈年狗屎疙瘩那么顽固了。有时候他觉得,薛馥实在不配当一把手,他的能力最多值一个指甲盖,换成自己的话,早不会被胡冷蝶牵着鼻子走了。 “刀丢了。”他摆头示意。 胡冷蝶手一松,刀头朝下直没进砂土,围观者哄然一声,方知道刀的份量十分可观。 “背过身。”朱厌又命令。 胡冷蝶淡淡看他一眼,依言转身。朱厌见他皮跨带上还有随身匕首等物,怕他身上还有藏掖,索道:“衣服脱了,靴子也脱了。” 见胡冷蝶的背影犹豫了一下,果然开始解衣服和跨带的搭扣,朱厌露出得意的笑容。胡冷蝶让他丢的丑,不妨立刻就讨回来。 忽然那高大男人道:“喂,你不要太过分了。”朱厌不由脸一沉:“符舟!你们不帮手就算,不要坏我的事!”话未落,只听一声惨叫,那抓着桂保的黑胖子双耳处冒出呲呲的白烟,还带着股皮肤烧焦的臭味,一个女人拿着把火钳夹着问他:“在我的眼皮子底下做这么下流的事,你没听过老娘最讨厌人家欺负女人和小孩吗?你的耳朵是用来装饰的?”胖子一言未出,便翻了白眼昏死过去。 花慕容微笑:“有小孩子在,你还那么暴。” 胡冷蝶听到动静,一回头先抓起了刀,见一个身材火辣的女人,弯腰抱起了桂保,对花慕容道:“谁许你和我的符舟说话?”“什么?”花慕容不明白。“不要趁我做饭的时候对我的东西出手。”“杜鹃妈妈……”花慕容一时气结。 女人回头看看胡冷蝶,朝着他走过来:“年轻人,你发什么怔?莫非是因为我长得吓坏你了?”她的半边脸全是烧伤后结痂的疤痕,剩下不多的地方却仍然看得出原先的出色,她走路和说话的样子,野里带着慵懒,更出色的是那双明亮动人的双眸,不要说胡冷蝶,就连她怀里的桂保也不觉得可怕, 胡冷蝶想从她手里接下桂保,女人不给,昂起了下巴,胡冷蝶只得认真道:“没有,我觉得你很漂亮。” 女人听了大笑起来,伸出一只手掌拍了拍他的脸颊:“我也觉得你很漂亮。要不要留下来喝个酒吃个饭?要留一辈子也可以。不过在你发怔的时候,那个人逃跑了。” 胡冷蝶吁了口气:“我知道。我真的可以留下?” 他早就觉得很饿了,不像桂保之前就吃了不少零食在肚子里。他已经是强弩之末,就算想找朱厌算账,也没了那个力气。杜鹃见他毫不见外,十分高兴,便吩咐花慕容和符舟两个去摆桌子放碗筷。 花慕容小声嘟囔:“自己就可以勾引别人,防我就像防贼,我又不是女的……”显然他的声讨没有引起任何人的重视,连符舟也不说话。花慕容转向在一旁数钱的姬离,姬离忧郁地望了他一眼,不知道是同情他,还是觉得赚得不够。 “你走吧。”花慕容心情不佳道,“反正都是些没有价值,没有守的人。” “你以后不会说是我欠你?愿赌服输,是你自己不下场的。”姬离更加忧郁了。 “赶快离开我的视线,或者其实你也想留下?”花慕容微笑起来。姬离看了看他,摇了摇头:“我的眼界浅,我们家的稀有物种已经很多,再多我就受不了了。” 当花慕容还在仔细揣摩他话里的含义,姬离已迅速把赢到的钱卷成一包,远遁出他视线之外。话说出口,姬离才开始想,他为什么会他觉得这个花慕容和卓仙衣说不出哪里相似,不像是外表,更不像是格,只能说在稀有程度上非常接近了。 家里的那个,他亦是很不情愿见到,尽管在心里已经认同,却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违和,使他不想面对,一旦面对,便有种令他心惊跳的东西想要浮出来。索给白露观送个信,先不回去了,姬离下了决定。 第十二章:流民(下)一在线阅读 第十二章:流民(下)一 - 第十二章:流民(下)二 女船王 作者:汤蔚青 第十二章:流民(下)二 “呐,你们和朱厌他们其实是一路的吧?为什么帮我?”嘴巴和肚子因为可口的食物而感到充实,脑子里也回想起前面因为劳累而忽略掉的东西。胡冷蝶问的时候是看着符舟和花慕容的,这两个人实在很醒目,不可能是普通人。 “你看不出我们是贫民,而他们却是有钱人?”花慕容一笑。 “虽然并没有在同一个锅里吃过饭,双方却有在需要时必须支援的渊源。”杜鹃意有所指道,“倘若不是牵涉到小孩子让我看不惯,站在你这边是不可能的,你要明白这一点。” 花慕容是三句话里难得找到一句真话,符舟是一整天也难得说一句话,杜鹃只得把话说清楚。胡冷蝶无趣道:“原来都是基于这些无聊的理由啊?难道不是因为我英俊又能干才留我的吗?” 杜鹃一怔,随即笑得花枝乱颤:“这孩子,还真是讨人喜欢……好吧,看来在你面前只能讲真话,我要是不欣赏你,怎么会留你吃我做的饭?先替那些被蛊惑了参与对付你的孩子道个歉!”说着举起酒杯。 胡冷蝶笑道:“好女人。”举杯回敬了一下,一饮而尽。“说起不在一个锅里吃饭又需要相互支援,除非教派的约束,或者是同宗族的人吧?” 才觉得他没什么心机,却一下说出了关键。杜鹃想了想,认为告诉他也不会有什么影响,便道:“没错,我们来自云南的巫教,江南第一楼的骆白虽然加入得晚,他凭借自己的能力和财力坐到教中的高位,我也不能完全驳他的面子。” “既然他享有自己的基业,为什么还要加入巫教?我知道巫教现在很兴盛,但我不相信他只是为了信仰,或者别有所图?” 杜鹃笑了下:“加入巫教的人很多都别有所图。有领地的藩王利用它掌握民心,控制舆论;有势力的官员利用它搜刮油水,也能为自己的前途开拓更有利的道路;还有人觉得自己的力量还不够,必须借助外力……凡此种种,不胜枚举。” “反正也是互利的关系吧。”胡冷蝶开始打哈欠,对他来说,没有比争权牟利更令人反感的事。“我可以在这里睡觉吗?快累死了。”他露出可怜兮兮的央求之色。杜鹃道:“我们只有帐篷。” “地上都没关系。”他连番打着哈欠,眼角甚至有一点泪光。杜鹃笑道:“没问题,不过我们这儿女孩都很热情,像你这样的帅小伙子不怕睡梦中被吃了的话……” 胡冷蝶已经听不到后面的话,倒在桌上睡死过去。 符舟拿起一个古旧的乐器,随手拨弄,那乐器式样类似于月琴,在他巨大的手掌里显得有些过小,简单而优美的曲调很快使周遭安宁起来,杜鹃挨近他,低声哼唱。 她的嗓音也在火中被损害过,因而听起来会由于破碎嘶哑而觉得悲哀,但只要看到他们依偎在一起那种幸福到旁若无人的神情,那般任何苦难再也无法侵害的平和,便会感到真正宝贵的东西依旧存在。 完成了一天的奔波,三三两两聚上来的流民,有的情不自禁跟着杜鹃吟唱,还有一个小女孩随着曲调轻轻旋舞,花慕容见了,也拿出笛子,缓缓踩着那舞蹈少女的节拍,绕着她吹起古老的旋律。每个人脸上都是恬淡静谧,他们大多数生活得困苦,然而他们的心是平静的。 胡冷蝶在睡梦里似乎也感应到那平静,眉头也舒展开来。 他这一天的确非常疲惫,符舟将他翻过身,也没弄醒他。杜鹃愕然道:“还以为他很警觉,果然还是累坏了。”符舟便扛起他送到帐篷里睡。慕容道:“这种人就算累得快死,也不会不警觉,大概他觉得这里能让他放心睡吧。” “你是说他是那种靠直觉活的人吗?不过他那种无意识的甜言蜜语对女人来说才是真正致命。”杜鹃不由失笑。 “不过是和小孩子要糖吃差不多的水平。”慕容悻悻。杜鹃在他脸上拧了一下:“你也差不多啊。”她忽然瞧着花慕容的脸,但笑不语。花慕容警觉道:“做什么?你又想利用我去做什么?也别想让我再扮成你去找你以前的相好报仇。” 杜鹃道:“不会,其实我早已不想着报仇了,只不过觉得他们还是吃得那么香,睡得那么好,小小地让他们不安而已。倒是你,只怕还放不下,和那家有关联的消息,你或许想要知道。” “……好吧,我想知道。”慕容马上就认了输。 “前阵子那个皇商阮释道不是遭到了灭门之祸吗?我听到消息说灭了他们的不是海盗,而是牵扯上了坏了事的藩王,被朝廷假借海盗之名弄的。他们家的财产自然也保不住,充了官库,只是有个去抄家的小头目,私自竟侵吞了半数,他就索躲在附近海岛,等风声过后才运回去。听说整装了满满一船,十七日晚上会经过淮安附近。” “淮安?我们这儿过去只要一两日,你的消息可靠的话,还有点时间准备,只是我弄来这些烫手的赃物,岂非让人恨我?” “少来了,你还怕那家人不恨你吧?再说你几时担心过烫手?要是担心,你就不是轻车港的珍宝大盗了。” 花慕容一笑:“那珍宝大盗,可是帝女杜鹃,和我有什么关系?可是我要干成这桩买卖,还缺少船。” “你忘了我们家教主,以前是做什么的了?”杜鹃凑近他耳边说了几句,慕容点点头,对一人道:“霍家少爷应该去不远,帮我把他找回来,我要借他用一用。”又吩咐两个人去准备杜鹃提供的船只。 接下来两天,慕容便在一个沙盘上,对照着地图反复推演堵截和撤退的路线。不久果然寻回霍云犀,花慕容吩咐人伺候他洗澡净面,好吃好喝,等安排妥帖了,将他请来,笑道:“我在尊府时也多蒙了令尊照拂,倘若令尊尚在,公子如今还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不知公子今后有何打算?” 霍云犀自然不肯轻易说出要投靠海盗,怎耐得对方巧言令色,又几杯酒下肚,便一边痛骂裴染姬离,一边和盘托出。慕容道:“不瞒你说,我和那船王家也小有恩怨,我又是个无名之辈,如今有个天上掉下来的财富,对方货来得暗昧,出了事也只好忍气吞声,我愿相助公子去手到擒来,事成后我随你投靠花玉潘,公子您觐见的礼也体面点,到时候还望公子提携。” 霍云犀自然又惊又喜,以前得势时,被奉承惯了,眼下虽然受尽世态炎凉,纨绔习气终究难改,吸取的教训到底还不够,竟然不疑有他。便听那花慕容出谋划策,又说要弄船弄粮弄武器,骗霍云犀将手里的钱都拿了出来。 杜鹃暗中笑问:“他得罪过你吗?”“那倒没有,我不过是借他人之杯酒,浇自己之垒块。毕竟海上的事,我没有经验,能多准备点是一点。何况这位大少爷的所作所为,死了也不冤枉的。”杜鹃知他已将之前得来的钱财散尽,遂点头笑道:“你可小心着,别要弄巧成拙,把自个儿套了进去。” 胡冷蝶竟然一睡睡了三天,杜鹃两次去看,都看到小桂保守在他帐篷口。想想这个营地不少人被胡冷蝶揍过,基于会有人伺机报复也不一定,那孩子才认为有守护的必要吧,她觉得有趣,便走过去蹲下问:“你在保护这里吗?” 男孩点头。 “那可以告诉我,你为什么叫他小蝶呢?” “……因为大家都这样叫啊。” “那么,你说的大家都是他什么人呢?” “都是家里人!有我哥哥,有秀才叔叔,有刀疤叔叔……还有很多很多。因为他一直保护大家,大家都喜欢他,所以都这样叫他。”小桂保想了想,很清晰地回答。 “我明白了,”杜鹃点头直起腰,“所以你也想保护他是吗?”小桂保立刻用力点头。 “你一定会做得很好。”杜鹃他的头,肃然道。抬起头,见慕容在不远处微笑着看他们。 “要走了啊?” “我要走了。” “为什么你每次要出去,都像生死离别?” “我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不会回来。” “不要说那样的话。” “杜鹃妈妈……,谢谢你。” “我不爱听。” 慕容笑了笑,轻抚了她下那张满是疮疤的脸,转身随意地对别人道:“我出去了。”众人也纷纷道别,有的头也不抬挥挥手,依旧做自己的活计,有的小孩子奔过来求他带出去玩,也有妇人叫他捎回来东西,依旧和往常一样。 在这个流民营地,他是流浪的艺人,他是漂亮温柔的红袖笛,而出去以后呢,他又有多少身份面孔?他自己也记不清了。 第十二章:流民(下)二在线阅读 第十二章:流民(下)二 - 第十三章:飞棹轻车(上) 女船王 作者:汤蔚青 第十三章:飞棹轻车(上) 船上的一间货舱里,放着口不很显眼的小箱子,十分沉重,看不出是什么材质,却加了把很复杂的白铜五环密码锁。一般说来每环上应是四个汉字,全部凑成就能开锁,这把锁环上却是每环五个字,多达二十五之数,还有些看不懂的符号。那二十五字无论怎么拼凑,都是似是而非,闲的无聊的霍云犀询问之下,花慕容告之很可能是以前的船主来不及带走的重要物品,并暗示曾经是海贼的船主已经不在,里面藏的是横行过三海的海上霸者的遗物,就算不是价值连城也一定是很有用的东西,他可以设法谋取。 “被允许在船上改造是一回事,不过这船还是有留下来的看守者。我有不能太过明目张胆反目的阻碍,公子出面的话,倘若他真的不识相,也可乘势连船夺来,对我们今后行事也得方便。” 霍云犀认为花慕容对自己可谓毫无保留,确实一心一意在替自己打算。他觉得那看守者识相便罢,倘使不能,正如花慕容所说,到时候仗着己方的人数优势将船也占为己有,何况小小一个箱子,拼不出砸了就完事了。 他看到这只比原先预料中更好的海船时,甚至也动过未必要投靠别人念头。就看那个叫卫幽的看守者,是否是个有见识的人。 即便在拿走箱子的时候被卫幽底下的伙计看到,霍云犀还是毫不介意。和二十五字的密码锁奋斗得不耐烦后,他毅然决定去找把斧头。 拎着木工舱找来的斧子,回到自己的舱房门口,发现箱子已在卫幽的手上。 “霍公子,擅自拿别人的东西不太好吧?” 霍云犀对他微微有些下垂的蛇一般的眼睛,以及那种感觉上总把别人当傻瓜的提不起兴致的说话方式十分地反感:“船和船工都是我出钱征用了,据说箱子里东西也不是你的,你在这类小事上找雇主的麻烦合适吗?” “确实不是我的,不过我既然替人保管,就该保证交还给原主人的时候还是原封未动的。“ “那位原主人,你还有机会还给他吗?”花慕容的身影出现在舱门口,如同海妖般的美丽令人脊背掠过莫名的战栗,卫幽仿佛有些意外地凝视他,随即便露出了了然的神色。 原来这个人挑唆那废物是想试探我的深浅,必然是杜鹃告诉他要多加提防我,说此人如何如何不值得信任——与其发生无谓的争执引起后患,不如让他直接无话可说。 想至此的卫幽将带有白铜五环密码锁的箱子在手里轻巧地转了两个圈,对花慕容意味深长地点点头:“我有保护它不受破坏的义务,至于能不能还到原主人手上,不是我能左右的范畴。”说着,突然手一松,箱子便从敞开的窗口直落海中,溅起了一小朵水花。 想不到他果断将引起争执之物抛却,被他超出常规范畴的行为弄得哑口无言的霍云犀,想想勉强算是己方占了上风,只得悻悻作罢。花慕容撸着长发,露出颇为惋惜的神情:“何必呢,凡事皆可商量,卫幽先生何必冲动。” 宁可丢到海里也不愿意别人一探究竟,此物究竟有什么秘密呢?联想到以往曾听到过的一些传闻,慕容掩饰着内心的触动。 因为从旁观者的超然角度转变成和原本的被窥探者成对持的不利局面,而稍稍显得沮丧的男人,听到慕容的形容又愉快起来:“冲动吗?看来是呢,这对我来说是个好兆头。” 说着意味不明的话离去的看守者,经过霍云犀时复又回头附耳道:“不管多么美味,想要把他吃下去,万一吃不下反而撑破肚子,岂非糟糕得很?” 吹了大半夜的冷风,正感不耐的霍云犀,终于看到期待中的船只从远处岛屿的一角转了出来。鼓得满满的白色风帆在黑夜里是那样醒目,船身吃水极深,看到那笨重的移动速度,霍云犀如同看到满船的黄金珠玉在闪闪发光。 能在地形复杂的群岛里判断出正确的时间和路线,不得不说是花慕容事先收集了足够的情报,霍云犀向美貌的军师投注以炽热的目光。明白他心里所想的花慕容,用一味柔和的语声气仿佛真心诚意说道:“其实公子之前和我讲了许多海上的事情,也给了我不少借鉴。” 对航海从未产生过兴趣的霍云犀,不过是把父辈的所见所闻胡吹了一气,听到花慕容的夸奖,也不由得老脸一红。 击手等待船只进入程的过程中,花慕容专注于海面的双眸由于岛屿另一边突然出现的小型船队而瞪大了。 不明船队是由只需单人驾驶的小舟一只接一只在视野中穿梭而出,顷刻便将行动缓慢的黄金船围了起来。对方的迅捷使得一未开的黄金船陷入了慌乱,奇妙的是,船队有意留了个口子,将庞大的黄金船朝某个方向驱赶。 “还在等什么?有人比我们捷足先登了!快开!”霍云犀急了。 可惜对方尚未在他们的程,花慕容下令暗中尾随,劝霍云犀稍安勿躁,看看情形再说。对方船队上的人皆清一色水靠渔叉,两人一组展开行动,几乎可以用悄无声息来形容。仔细地观察之下,其中一只渔船上有个熟悉的身影跳入了视野。 显然是首领的身影依靠不同的手势来发号施令,事前演练好成套的手势和劫持的队形,行动起来的时候进退得宜,不需要发出一丝多余的声音。 花慕容的眼睛眯了起来,忘神地眺望着洗练的纤细身姿,浑然没有听到霍云犀的催促。 “停!” 他和卫幽同时下了不再前进的命令。 “为什么不追?”霍云犀虽然着急,不过习惯已经使他对花慕容言听计从。既然花慕容也开了口,卫幽就乐得闭上嘴。 “据我所知,这一带多岛屿和浅滩。他们把黄金船逼入陷阱搁浅的可能极大,我们再追下去也会陷入同样的境地,看来我们还是放弃的好。”慕容没有表情地回道。 “只是因为可能,就要放弃?”霍云犀不甘心。 “你也看到了,对方的准备比我们充分,真的出现那种可能的比重占十成十,到时候我们的能对付那么多在速度和地形上都占优势的敌人吗?肯定只有等待宰割的份。” 接触到一向优雅从容的军师斩钉截铁的冷冽态度,霍云犀把还想争论的话又缩了回去,只得报着一种复杂晦涩的心情,远远观望被逼至某处的黄金船。不由发现那船原来早已被凿穿了船底,比预计还快地搁了浅,最后落入毫无悬念被洗劫的结局。 “他们究竟是谁?”霍云犀困惑地发出疑问。 “是谁呢?看起来训练有素,那些手势暗语也像是自成一脉,要是没看错,所有的舢板也经过改装,平稳和速度方面都非寻常能及。财力,人力,传承都具备了,应该不是什么乌合之众。”花慕容似乎也在困惑,却忍不住挑了挑嘴角。的确无愧是轻车港的少船王,对他来说,替阮释道家讨回这么一点东西也在情理之中,那种行云流水的行事方式,竟然使他感受到了刺激了官能的愉悦。 没有错过花慕容方才神情的卫幽玩味地将双手拢进袖中:“也许是阮释道的幽魂,来讨回一个公道吧。我说霍家少爷啊,事到如今知道人家是谁也无补于事,倒是你继续和这个人搅合下去才会不得了呢。你可知道他是什么人吗?” “他是什么人无关紧要,重要的是我们有共同的仇家。” “原来如此,”卫幽颔首,“既然你有觉悟,那就算我多嘴好了。” 看出嘴巴上强硬,心底其实已经动摇的霍云犀的不自在,花慕容对卫幽露骨的蛊惑致以谢意:“你的格真是出乎意料地讨人喜欢啊,能让你积极出来破坏的事情,应该不是丢个箱子那种程度的小小不满,总该具备一点价值才对,至少也具备一整船黄金的价值。” 听了他的暗示,想到卫幽从接触起便疑点甚多:拥有如此一条好船却每日只在船上垂钓,明明没用处却不肯卖船,只答应借船及改装,也许就是方便跟来和探听情报的借口。说方才劫持黄金船的不明船队就是他布置的,也大有可能,事情岂能如此之巧? 越想越觉得花慕容的暗示有道理,霍云犀目中露出了狰狞——本来就打算要抢船,现在正好有了理由,他的手不露痕迹地朝怀里去。 “说到格,你的也很不错呢,不过还是你的外表更讨人喜欢,才令得那位少爷言听计从吧。” 听出对方话里的含意,慕容不禁皱起了眉头:“只要对我的外表进行攻击,就能相当地侮辱我,谁都这么想吧?”淡淡的的语气附带上了一个颇为无奈的笑容,那神情里凄绝的氛围仿佛能感染般,就连卫幽也有些为之恻然。他不由暗暗思忖面前这个表面被人们广泛称呼为红袖笛,实为杜鹃替身的盗贼,在其以易容术湛著称的背后,究竟掩饰着怎样的人生? “幽者,冥也,昏暗不明之色。据说巫教的四大护法皆不用本名,而取一种颜色为名,是不是真的呢?”慕容忽道。 这次霍云犀完全变了脸色,就算是他,也知道巫教是个轻易不能招惹的存在,由于这个教派起源于湘西云南一带,牵扯到巫蛊鬼神等术,给人的印象便觉邪祟扑面,宁可敬而远之。唯一知道其大名的潇湘碧,就连亲近海盗的霍光宿也不想和他结交,说起他好比说起瘟疫,自然其他几位护法,亦非什么善类。 已经伸进怀里握住匕首的掌心开始因出汗而粘稠,霍云犀下意识退了一步,紧张地注视着卫幽。 面对花慕容突如其来的指认,卫幽只是略微诧异:“杜鹃连这个也告诉你?她还真是宠爱你呀。” 慕容给了霍云犀一个不需担心的眼神,才转向卫幽道:“作为新生巫教的元老之一,她再怎么对我好,也不会出卖教里重要的机密。只不过你们有个护法,一直对取下我的头颅执念深重,拜和他纠缠日久所赐,我对某些事情做了一些猜测而已。” 说穿了就是随便猜猜,结果却说中了的不负责任的言辞,卫幽一边想着还真不是个能让人松懈的年轻人,一边因为对方只是杜鹃子规门的人,虽然和巫教有密切接触,严格说来其人实实在在没有正式变成教内一份子而无法同样揭露他,一时竟也无话可回。 取得了机会的花慕容说了声:“那么我们先失陪”,将霍云犀拉进了船舱。知道他会怎么做的卫幽也没有阻拦的理由,过了不久,果然伙计来回说花慕容放下船上小艇,让霍云犀走了。 “这下可麻烦了……”卫幽用手指挠着脸颊。放跑霍云犀,等同于让他联络海盗来袭击自己,船上没有多余的小艇,花慕容的身边还有杜鹃借给他的老伙计,人手也比自己这边多出一倍有余,企图追回霍云犀是不可能的。不过他并未慌张,反倒觉得有意思似的喃喃自语:“看来我也到了该把船卖掉,出去走走的时候了,再整日坐着钓鱼,真的会变成不会动的老头子的。就是不知道如今世上,还有几个像样的人,或许出几个年轻有趣的新面孔,让日子变得不那么乏味。” 数日后的一个清晨,花慕容戴着斗笠,乘坐一只小渔船,来到曾经停留过的地方。兜寻了几个大圈子后,望见一处水面上飘散着轻微的油污,便令船夫靠拢前去。 当日沉落箱子的地方,慕容暗中抛下一大桶胡麻子油,在油桶上绑了浮标,以备今日来寻找。许给特地找来的采珠人小利后,水颇佳的采珠人便一头潜进了水底。 慕容闭目合掌,语气中透出顽皮:“过往的神灵,既然命中注定此物为我所得,希望能顺顺利利找到,不要辜负我。” 气候越来越温湿的轻车港,朱藤满荫的堂前,阳光好到叫人身心都得到抚慰的地步。西门十三正专心致志地对付着面前盘子里的花色小点心,每当吃东西的时候,他就和平常判若两人,非但不言不语,连神态都肃穆起来。负责做菜的雅鱼起初认为是他对自己的手艺特别捧场而感动,不久后发觉他哪怕啃一条鱼,也会一心一意把鱼骨嚼碎吃下去,才知道其实他是个奇妙的物种。 因而当贺兰飘求助于他时,西门十三茫然皱着脸的样子,令贺兰给了他个白眼:“我想去珍货会嘛,少船王不肯,十三跟我去不就没要紧了?” “啊,是这样……。”西门十三这才明白他们在争论什么。仙衣笑道:“莫非你想成为珍货被人鉴赏?” “仙衣最坏心了……”贺兰不由撅嘴。 “听说近来路上很不太平,我们的货物都需要分装到伪装过的车辆里,扮成普通人赶路都不能大意,怎么带着你去呢。何况此次珍货会的下榻处定在骆白的江南第一楼,君是肯定不敢去的,还是我家贺兰有胆量。” “阮君姐姐……”贺兰拉住阮君的袖子寻求支持。阮君安慰她:“就是,仙衣最坏心眼,她打趣你也就算了,还偏要绕上我。算了,你就留在轻车港陪我吧,那幅绣品我和果果赶着绣完,还要给仙衣带去,他们看到绣品,你也是一样出风头。”“谁要出风头,人家不过想去玩……”贺兰哭笑不得。 第十三章:飞棹轻车(上)在线阅读 第十三章:飞棹轻车(上) - 第十三章:飞棹轻车(下) 女船王 作者:汤蔚青 第十三章:飞棹轻车(下) 铜镜里隐藏了悠长岁月的轻容绣品由于意外被花慕容夺了去,赞叹于那奇巧的匠心和绝技,受到感染的原织造局独生女,决意要将珍贵到奇迹地步的绣品重现,而本生就十分擅长刺绣的果果替她打下手,只不过这次绣的主题替换成了贺兰飘。 虽然不是能大量制造的珍品,却可以作为轻车港的一项资本在珍货会上引起人们的瞩目。等待她们完工的仙衣,因此比预定的行程要推迟了一些,在伪装过的货物和大部分扈卫都分批出发后才踏上前往珍货会的路途。 梅九龄自然是脱不开身,原打算整顿过必要事物稍后前往的裴染,因为传来花玉潘又蠢蠢欲动的消息而无法离开,这种时候只能对连掠百般托付。 分成三批行动的货车队伍,相互间用信鸽传递平安。和轻车港有隐秘联络的黑道人物,传来一个让人发愁的口信,仿佛为了验证那口信的真实,路途中也开始盛传起各处水陆的盗贼团伙被新到的神秘组织逐一吞并的事件。 足以破坏黑道势力均衡的行为,自然也会引起周边商贩的不安,素常为了维持路上的平安而不得不给黑道送礼的普通商贩,为需要打点在将要崛起的新势力上的贿赂之大而烦恼,毁坏的关系也需要重新建立,何况新来的强贼头脑的脾气情如何也丝毫没人知道,如果是些一味贪财又嗜杀的恶棍,为了给商贩们立下马威,只怕立即便会有不好的事发生。 感慨运气不佳的连掠,用尽手里的资源也无法打听到新崛起的强贼的情报,似乎到现在还没有固定的巢,只是一味游走继续吞并残余的势力。好在之前出发的队伍都暂时平安,想要把危机通报给裴染却被仙衣阻止:“只不过是用钱财能解决的程度,何苦令他老人家不安。我要是离开那两位的羽翼便无法生存,那少船王什么的充其量也只能是一个惹人发笑的摆设罢了。” 只能认同的连掠,途经荒僻之处打点起了十二分小心,一面继续派出人联络以前在此地的眼线关系。这一带之所以不安生,和倭寇频繁地侵扰也有些关系,乘着混乱分一杯羹的,荒年熬不过去的,或者也有被抢掠后无以为生,索落草为寇的,多是些流窜的乌合之众,因此只要稍微经过训练,又能熟知他们动向的人马,轻易就能吞并他们。也不能不怀疑其间有内贼的因素。 岔路口留着来回梭巡的马蹄印迹,从马粪的湿润程度判断对方离去不久。人迹罕至之地会出现斥候说明有一定数量的人马就停留在附近。 连掠一面下令原路退回,一面策马到仙衣车前说明情况。仙衣自然相信他的判断:“横竖我们也要晚到,绕几步路也没有妨碍。”说着从车内打量周围的地形,见两旁都是树林,退后的话是他们前面轻松走下的陡坡,虽然开阔,担着不少货物的人车要返回上去却需花费数倍的工夫。“我们有麻烦了。”连掠也不容乐观地断言,话音刚落,一支响箭啪地在前方的树干上。 看着从两旁树林包抄而出的数量众多的响马,脚夫们发出悲鸣:“还真的遇到了……” 穿着土布衣服,装出佝偻之态的连掠在一定程度上降低了对方的警戒心,他试着和对方讲条件,走上这条道无非也是为了求财。 接过沉甸甸的银包,小头目模样的响马又将贪婪的目光打量起遮盖严实的货物。他对两旁使了个眼色,立刻有人将刀向装货的车子捅去,由于这车货物里是高昂的手工艺品,害怕损坏了物品,一个管事赔笑阻拦,想不到贼人手起刀落,将年老的管事劈面砍中,登时满脸是血倒了下去。扈卫见状,都忽地亮出了兵器,连掠只一抬手,一簇银芒闪动,五支细小的箭矢全数打在那人口,行凶者当场毙命。连掠一回身,手腕处露出的雪吹弩指向小头目。 雪吹弩的速度和威力令人震撼,近距离里,小头目不由感到畏缩,自问本无法闪避。然而他也怀疑此弩能否再发第二轮箭矢,只是没胆量以身试险。 一出手便动用算是秘密防身武器的雪吹弩,连掠是把能一击毙命以达到使对手忌惮的目的考虑在内。毕竟在人数和地势上他们都落了下风。 “住手!”威严的声音来自树林深处,前后两骑缓步踱出,是服饰和响马们相似,大半张脸涂着鲜红染料的首领样人物。红色给予人强烈的感受,在夺取了五官印象的同时,突出了一双鸷猛锐利的鹰眸。 “杀了我们的人,做好了偿命的准备了吗?”鹰目逼视连掠。 “杀人要偿命的话,贵方先动手又怎么说?我们是来商榷的,想不到是群不懂规矩的乡下匪类。”素来看不出情绪波动的连掠因为老管事的死也迸发了怒意。 首领还未答言,身后同来的马上已传来哄笑:“乡下匪类,哈哈哈!……” 首领转首默然瞪视他,他的闪身使得身后的人和马显露出来,连掠不觉怔了怔,虽然骑的不是那匹高大的黑马,腰里深沉的黑刀以及和全身不羁的气氛背道而驰的端□姿,是那个人没有错,他怎么也来到这里? 黑刀的主人完全不想嘲笑他的朋友,虽然用极大的忍耐力控制,还是笑了好一会儿:“是你们不对,被人那么说也没办法。” “你的意思要我算了?”首领冷冽的态度里掺杂了不悦的气息。 “啊?那又如何?”黑刀的主人大大咧咧道,“错了就是错了,一错再错是愚夫的行为,在所谓的替天行道前,你也和他们一样是普通百姓,打着大义的旗号便可行使更多的权利是你的想法,不过不要失去身而为人的认知。” 首领瞬间想要发怒般握紧了佩刀,却在朋友温和的目光下慢慢消沉了下去。 “小蝶……”他叹口气,“你让人恨不起来。” 他竟然真的吩咐手下就地撤走,包括死去部下的尸体也一并利落地带走了。黑刀的主人望了望满面是血的老管事,摇摇头,也拨马跟去。 至始至终,仙衣在马车里目睹了整个经过,直到对方走了个干净,同样握着雪吹弩的手才慢慢松开。——那个人并不知道是她而出面解救,原本质疑宁殊道长怎会和盗匪为友,看来狭隘的不过是自己。 老管事竟然还有一口气,只是无法再继续上路。所幸货物里有极好的伤药,作了简单的处理后,仙衣建议返回已经过了的苏州城就医。 鉴于伤者的境况还算安稳,大家加快速度行了约莫一日,远远却看到城门驻守着全副武装的官兵。 离开苏州时并无戒严的情况,不知又有什么事故。仙衣望着前方长长的队伍,不由有些焦虑。从车窗内望出去,有个傲岸绝俗的身影端坐在城门口喝茶,见了那举手投足都带着清旷潇洒的姿态,不必看相貌仙衣已脱口而出:“杨阁老?” 连掠问是何人,仙衣道:“你总听过弘农杨氏吧?” “四大门阀的弘农杨氏?从汉起就四世三公,李唐十一宰相世家的那个吗?” “没错,”仙衣点着头,“就算现在也是隐匿的望族,这一代的族长之弟杨昂,早年入过阁,不过其人天不受拘束,好到处游历,又使气任侠,颇具豪名。两年前我曾在外祖父那里偶然有一面之缘。此人矫矫不群,厌恶世俗伦理,有些异于常人,因此和我外公最好。” 盘查进行期间,一行人打听出杨昂似乎在找什么人,此公虽然已不在野,利用自身和家族的声望行使这么一丁点儿权势不过是小事一桩。 一面悠闲地喝着茶,一面无聊地抬头看了看天,杨昂打着哈欠站起身,正要离去,混乱中一个官员气急败坏坐着轿子赶来,见杨昂还未走,仿佛捞到救命稻草一般,屁滚尿流地爬出轿,鞠躬作揖地央求,求他给上面说好话,把本地剿匪不力的事尽量掩盖。杨昂眼睛一翻,并不搭理,官员知道他子如此,只是一味苦求,极尽奉承贿赂之能事。杨昂不耐烦起来,喝道:“人你给我放跑了,我还不曾追究,要是早几年,我先剿了你这无能之辈!” 只听有人笑问:“阁老在找什么人?”杨昂回头拢目一望,道:“莫不是仙衣吗?你长得益发像令堂了。”听到说起已故的母亲,仙衣眼圈一红,几乎落泪。杨昂道:“我长你父亲几岁,你叫我世伯就好。我在找我的女婿。” “女婿?”仙衣好不奇怪,杨昂三十岁上才得一独生女,爱逾掌上明珠,似乎年纪还不大,想不到已经有了夫婿。“令婿出了什么事故?” “他拐了我女儿,又把她给丢下不管了。这个混账东西一旦落到我手里,我先好好收拾收拾他的筋骨脾,再给他娶我的女儿!”说着把攥紧的拳头捏得咔吧响,俊美的脸上浮出了一层煞气。 出乎意料的回答令仙衣一时哑然。仙衣知他做事向来有悖常理,不晓得哪个胆大包天的家伙竟然来撩杨昂的虎须,实在是勇气可嘉。她只得苦笑:“杨世伯看中的佳婿,必是少年英杰,人中翘楚。”杨昂拂袖哼了一声,却似乎颇以为然。 问明白仙衣一行的目的,杨昂便先给她介绍了个本地有交情的名医,因说珍货会四年一度,何不去瞧瞧热闹。于是仙衣先陪着他谈天,等扈从安置好伤者后,方回到马车上,杨昂叫人带马,转眼之间,众人就见他被掀下马背,听到斥骂,仙衣自车门探出身体,不由和连掠面面相觑——黑刀?! 黑刀那高大的体型和蔑视世人的神气,是无论如何也不会被认错的。它怎么会在杨昂手里?它的主人,那个人和刀一样锐利的黑色狩猎者,怎么可能舍下它不管? 那杨昂连叫:“好畜生!好畜生!”对黑刀扬鞭要打,又没舍得抽下去,屡次尝试要骑上它,终归还是被掀下来,只看得众人惊心动魄。黑刀也不浪费力发脾气,只是淡然等他接近,便伺机发难。若非杨昂一身本事,几番要被黑刀踹中,落下伤残,他只得换了匹马,叫扈从将黑刀好好牵着走。 杨昂骂骂咧咧骑上马和他们同行,仙衣一肚子疑问,只道天下或许还有第二匹那样的俊马。 随着天气逐渐变热,仙衣的日子也逐渐难过。为了外表看起来没破绽,除了口的束缚,腰部和肩部还有絮棉的厚腰带和垫肩。外面杨昂和几个扈卫大谈着以前的见闻,仙衣掩上车门,拴好窗户,看看天色将晚,她忍不住闷热,把衣服里的层层束缚解开,又用件大外衣稍微掩盖了,悄悄吐出口气。正觉爽快,身后忽然没有来由地升起一股寒意。 正欲回眸,一股力量瞬间将她带向后方,靠进一个宽厚的膛,同时嘴巴被捂住,火热的气息自耳边吹来:“少船王,帮我个忙,别出声。”声音俨然竟是不久前才遇到过的黑刀的主人。 身体被钳制住,本想将袖内藏的雪吹弩推上,又怕稍微郁动外衣会落下。车内虽然很暗,这个男人却不知在此处隐藏了多久,眼睛多半已习惯了黑暗,对自己的行为也不知会不会看出破绽,想到这里,仙衣本来燥热的身体早出了一身冷汗,手脚的关节都惊得僵掉了,双耳也开始轰鸣。 黑刀的主人见她默默无声,以为她同意了自己的建议,便放开了捂住她嘴巴的手,他并不知道自己是多此一举,即便他把刀子横在对方脖子下,仙衣也不会在如此尴尬的处境下喊叫。 “他女儿那时才十岁好不好,我不过和她说了几句话,就天涯海角地追杀我,说什么不娶他女儿不行,真过分!” 听到耳边饱含不满的嘟囔,仙衣逐渐回神。 “死老头……神那么好,烦死了。” 黑刀的主人烦躁的情绪显而易见。 “——你、——你是说,杨昂找的就是你?”仙衣大脑还是处在失衡状态,眼前的男人来历暗昧,说不定身家还不怎么清白,显赫的弘农杨氏就连和皇家做亲戚还要挑剔一番,杨昂此举未免也太过标新立异,何况他的千金尚还幼小。听到“杨昂”二字,黑刀的主人立刻又捂住了她的嘴:“嘘——” 车子不大,外围更装饰得朴素无华,为了严密和安全,隔音和结实却做得比别的车子更好。这一点胡冷蝶却不可能知道,仙衣只能徒然地眨着眼睛。 尽管素常和扈卫同进同出,接触的各色人也多如繁星,然而被一个男人直接触碰,甚至等同于靠在他身上,对仙衣来说除了幼时在父亲怀里外还是首次和其他男如此亲密。她强制住心里的惊恐,告诉自己只有稳定下来才能掩饰过去。 “不用担心,车里说话外面听不见。”待胡冷蝶确定没了危险放开手,仙衣特地先安抚他。 “你是怎么认识那位千金的?”为了分散他的注意力,她一面问,一面手在袖子里以极其细微的动作扣住了雪吹弩。 “那个小丫头吗?虽然打扮得金装玉裹,却一个人坐在河堤,看起来十分寂寞的样子。于是就带她去看了灯会,后来却被那姓杨的死追不放,他人手多,打也打不过他,逃又逃不掉,就这样整整纠缠了我两年,现在连马也被他抢走……”黑刀的主人一想起两年来的遭遇和落到人家手里的坐骑,便后悔得连连叹气。 仙衣也不知道该如何评论,过度的惊讶和好笑使她暂时忘记了自己的窘境。 “他女儿是不是哪里有残缺?”她的想法也很合理,即便不美丽,那位千金将来也会有很好的归宿,除非是先天有残缺,做父母的才会不得不另做打算。 “没有,四肢健全而且聪明伶俐。”胡冷蝶断然否定。 “那就是你本身有过人之处被他看中,少年英杰,人中翘楚八个字嘛,你也完全当得起。恭喜你了。”仙衣忍不住发笑。 “你不要觉得事不关己就任意取笑,我看你也当得起那八个字,那个疯子也可能看中你的。”说着,胡冷蝶忽然抽着鼻子四处寻觅,最后停留在仙衣身上:“你好香……” 为了怕天热裹着那些东西难受,阮君在里面缝进了一些散热清爽的香料。不太过凑近,却也闻不出来。 “……你还真轻啊”,胡冷蝶像是发现了什么新鲜事物,评论着怀里禁锢的囚徒。 “你是在调戏我吗,小蝶?”仙衣微眯了眼角。 ——有钱有势的人大多是不正常的,心里电闪过这个念头的胡冷蝶,连忙放开她尽量退到车子的另一角,可不要再莫名其妙招惹出像杨昂那样的麻烦。 发现两人之间已经拉开了距离,仙衣方暗暗舒出口气,觉得脖子上粘满着被汗湿的头发,短短时间已消耗了她全部的力气。这个男人毕竟在前日还有恩与她,她并不想真的用雪吹弩给他几梭子,然而他总是一再触犯她的逆鳞! 第十三章:飞棹轻车(下)在线阅读 第十三章:飞棹轻车(下) - 第十四章:骆白与怀青(上) 女船王 作者:汤蔚青 第十四章:骆白与怀青(上) 卓仙衣不动声色地整理着衣服,原本还算宽敞的车厢多了这么个长手长脚的男人,一下觉得说不出的局促,更皆四面具暗,双方都不具备能从表情揣度人心的态势下,一方却拥有超常的敏锐——仙衣蹙眉计算着自己的劣势。 正在此时,声声穿透云霄的清啸由远及近,仙衣听到便下意识去开车门。胡冷蝶离得稍远,一抬脚压住了她的手腕:“我以为我的恳请少船王已经接受了。” 仙衣不怒反笑:“那是带来重要传信的海东青,我若不去接,外面的人反而会怀疑。你希望是这种结果吗?” 果然,那海东青一圈圈绕着马车鸣叫,连掠已经锁起眉,准备过来探看。胡冷蝶骤然凑近:“你不会是在笑吧?前面我就注意到了,你藏了好东西……”仙衣只觉腕子一紧,被他牢牢抓住,袖子自然落下,露出了套在腕间的银白色雪吹弩。 卓仙衣满面通红,用力夺了几下也没把手腕从胡冷蝶手里挣出来,反被握得更紧。 “你还不是一般地瘦弱,贵公子就是贵公子。你从来没有好好吃饭吧?”细瘦到简直不像男人的手腕触感,使胡冷蝶皱起了眉发表直率的感言。仙衣一言不发,狠狠瞪视着看不清楚的犯禁者。 索了一下就发现了机关,胡冷蝶将雪吹弩顺利从仙衣腕上取下,才放开她。 将小巧的利器扣在自己手上的男人,因为那份良和便利而在黑暗中闪现出洁白的牙,“请吧,”他示意仙衣可以开车门。 仙衣要深吸口气才能平稳心里的愤怒,手腕被捏得生疼,多半已留下了印子。车门一开,苍背将军便飞落在她的腕上。裴染传来简短的消息:花玉潘将有大动,正在筹粮备饷阶段,势必要想法扰乱其成事,可能无法追随去珍货会了,少船王出门在外自己多加留心,不须牵挂家里。 意识到背后的雪吹弩,卓仙衣叹口气,将裴染的信交给连掠,吩咐道:“这几天我们跟着杨世伯下榻,你们勤快着点,别让人看笑话。”原想把苍背将军也交给他,一转念自己拿了进来。 待关上车门,为怕禽类夜里视线变弱,仙衣点上了车里的灯,海东青自动踏上了放在旁边的架子。黑刀的主人仿佛洞悉她想法般饶有兴味地瞧着她,不但不紧张,反而在有限的空间里放松下来,“很威风的鸟儿,有钱人就是方便啊。” “有钱也买不来,它是朋友。”仙衣淡淡回答。她从旁取出用致的水晶酒具盛放的葡萄酒,又从盒子里拿出了两个杯子。 在两个杯子里各倒上了一点鲜红的酒,她将其中一个递向同车的不速之客:“既然被迫要窝藏你,我是不是也该尽一下做主人的礼节?” “你是不是讨厌我?”接过那杯酒胡冷蝶忽问。 突如其来的问题令得仙衣诧异地张大了眼,胡冷蝶见状移动到她面前,碍于空间半跪在座位旁,仰着脸望着她:“见到你之前宁道长就说了不少你的事,像说起自己孩子一样骄傲,所以在我心里你一点也不陌生。我并不讨厌你。”说着便笑开来的深邃五官,却有着说不出的认真和稚气。 卓仙衣从未遇见过这样的人,人们擅长用伪善的言语保护自己,掩盖那些琐碎的,难以启齿的暗面,甚至为了生存的需要,不得不把自己伪装成截然相反的人。而眼前这个人,却以与生俱来,从未改变过的目光直视她,懦弱也好,虚伪也好,仿佛在这个男人身上从未存在过。 他为什么可以对未曾见过几面的人说出如此率直的话?仙衣在发呆的同时,未免在心底偷偷羡慕,而且在不知不觉,又被他接近到她之前绝对不会允许的地步,当意识到的时候,身体又变得僵硬起来。 “小的时候曾跟随父亲的船只去琉球而遭遇到敌对的倭人商船,在混乱中意外被掳走,等到父亲来营救时冷静地提供了他们逃跑的方向和临时栖息的岛屿位置,那群倭人肯定没想到那么小年纪的孩子能听懂他们说的话,导致全员覆没,真是太厉害了!”衷心佩服的男人诉说着听来的事迹。 “不过是多学习了几种语言,我们是海上商人,没什么值得佩服的。” “可是那时候只有七八岁吧?对从未到过海域也记忆在心,且不说本没有哭闹。” 自幼放弃了大多数人都拥有的童年的种种乐趣,一直强迫自己学习的少年船王却对他所谓的“厉害”只有苦涩的回忆。 “因为提出改革而得罪了被侵犯到利益的商人集团,在他们捏造勾结外番等多条能致死的罪状呈交朝廷前,一面痛不欲生地装成服输,一面已将他们的种种违法证据和许多不足为外人道的丑事搜罗在手,结果反而是他们夹着尾巴上门来央求……”想象着那个情景的男人再次露出愉快的笑容。 “我也没有天真到在别人身上下刀子的时候还指望别人不反击,不过是正常人都会做的防范措施。” “不管怎么说,那时候才十五岁吧? “道长还真是意外地多嘴啊……”仙衣不禁头疼了起来。 “道长在马匹上一次也没胜过我,只能炫耀他的孩子吧,”胡冷蝶好心地替宁殊说话,“听归听,实际见面后和想象的落差太大而想着那些事迹会不会言过其实,结果就被你的暴举弄得灰头土脸。” ——当时的不快又被回想起来,察觉她脸色的男人低下了头:“弄伤了你的爱马是我不对,抱歉。换成是黑刀无故受伤,我肯定也会发火的。” 没有找诸如“当时我睡着了也没办法”之类的借口,干脆道歉的肇事者令仙衣放松了嘴角。她并未询问为什么见面后会觉得落差太大,那无疑是自掘坟墓。想起被人指出了称得上暴举的行为,她也为此进行了反省。 末了还是回归到“不能被他牵着鼻子走,我有什么必要要反省?”的愤然状态,仙衣将品尝了一半的酒用手指蘸了放到苍背将军喙下,那鸟竟然啄食起来:“光是你了解我,可我不了解你的话,是不是有点不合适?” 胡冷蝶将她的问题看做和解的温婉表达,继而也舒展了表情:“我们活在不同的世界,了解我对你只有不快。我只是说出我的心里话就好。”说着又缩回原来盘踞的地方。 “你还真是敢说啊,既然我连了解你的资格都没有,怎么谈得上讨厌不讨厌?”仙衣逮到了机会挖苦对方傲慢的发言。 “——说得也是,”胡冷蝶不禁搔着头,马上就接受了指责。“怎么说呢,我不是汉人,我的母亲是胡人……” “那没什么,我妻子也有胡人血统。”仙衣并不认为血统有什么优劣之分,能分出优劣的只有人品。 “我看不惯官府,官府也看不惯我,我就是人们通常所说的盗匪。” “我真是非常吃惊。”仙衣思量着他那一身离经叛道的举止气概,其实一点也不意外。 “所以你知道得越多,不管是不是我威胁你,也只会让人觉得你窝藏了不得了的人,结果或许不是一个轻车港能承担得起的。” 仙衣承认他说得有道理。 “坏了……”胡冷蝶忽然停止了一直在手里玩弄的雪吹弩,举起掉下的部分发怔。 “……你知道做成它需要工匠多少时间吗?为了保持它的犀利,每两天都要保养,到底是怎么弄的,一下就能弄坏?真不知道该怎么夸奖你才好——其实你是故意的吧?” 看到仙衣吊起的眼睛,胡冷蝶下意识缩起了脖子,嘟囔着“我不是故意的,赔你一个不就好了……” “那你倒是赔来看看啊?以你的能耐我看只能破坏,本不能创造吧?” “你凭什么这么武断?” “那么拿出证据来啊?” “怎么可能说拿出来就拿出来啊?” “结果还是只会诡辩吧?!” 由于再争吵下去也不会有结果,而且看上去越来越和孩童争执相仿,卓仙衣率先停止了质问。 总之弄也弄坏了,意识到自己从年幼起就从来不曾和别人发生过争吵,卓仙衣奇怪怎么会一遇到此人就会急躁,还是此人和她太过犯冲? “别生气了吧?”胡冷蝶察言观色。对他来说,在听宁殊说起时就对少年船王抱有好感,再怎么争执也无法产生敌意。 为表和解,少年船王也大方地举起了酒杯:“说了那么多,你还是碰也没碰这杯酒的意思啊,这是别人从西域带来的百年陈酒,味道不错。” “我既然已经听说了不少你的事,怎么可能随随便便就喝下李夜氓的弟子递来的酒呢?即使你拿来给鸟吃,我还是不会上当。” 卓仙衣瞬间露出了奇妙的神情,由于那个意想不到的回答,一时间想不出该怎么解释而索闭上了嘴。 把她的无言当成尴尬,想着早看出对方在玩弄伎俩,胡冷蝶禁不住露出得意洋洋的神色。 “——其实我本来也想努力一下,看看是否能回应你的好意,可惜你无法信任我。” “啥?”看着对面的少年船王露出艳丽的笑容,忽然觉得不对劲的男人倒了下去。 鲜艳的酒透过水晶杯折出不同的红色,先前的香气似乎由于点了灯的关系熏染得浓郁起来,架子上猛禽的眼睛时而闪过诡异而斑斓的色彩——凑近的仙衣发现胡冷蝶竟然还未完全失去意识,稍稍有些佩服:“既然承蒙你那么关心我们轻车港,我的确觉得应该采纳你的意见。”说着,打开车门一脚将那个已经没有反抗能力的身躯踢下了车。 拜已经黑下来的天色所赐,走在最前方的杨昂并未发现后面的异动,胡冷蝶在翻滚到路边的沟壑里才停止下来,勉强支起身体望着骨碌碌远去的车队,浑身的瘫软和疼痛令他在昏迷前咒骂了一句:“这个……混账东西!……” 第十四章:骆白与怀青(上)在线阅读 第十四章:骆白与怀青(上) - 第十四章:骆白与怀青(下) 女船王 作者:汤蔚青 第十四章:骆白与怀青(下) 越是接近目的地,下榻处越是难找,从四面八方涌来的人流,正应了那句:黄田港口水如天,万里风樯看贾船。海外珠犀常入市,人间鱼蟹不论钱。 一进了江地界,卓仙衣就只找有当地特产黑杜酒的店子,她这边要准备看会场卸货,不料先到的管事来回,说是江船厂的一个大管事,说我们来得比别人晚,好点的位置都没有了。想要许他好处,不料这位大管事眼界高,普通的东西看不上,因此也没了谱,特来请少船王示下。仙衣听了,问:“那位大管事喜好什么?”“他贪财好色,又傲慢得很,人虽矮小得出奇,是个侏儒,人送他的是名人字画,或是些古玩奇珍一类,他就喜欢,偏鉴赏力还不错,等闲不能入眼。都说他这关难过,不少同行私下都议论他,虽说愤慨,却也没有其他办法。”又道:“江船厂自去年船主孟臻去世后,并无子嗣继承,如今的主人是个叫独孤罗然的,也不知道那位大爷是什么格行事,有那种管事,想来也不甚高明。” 连掠道:“梅五爷之前对我说,孟臻去世后,是他的遗孀替他掌管了船厂,所以独孤罗然应该不是男人,而是个女人?”来之前,梅九龄显然给连掠做了不少功课。仙衣道:“独孤罗然的确是女人,这位夫人行事豪放,不甘闺中寂寞,养了不少面首,管事所说的,多半是人称他侏儒怪的那位,不知道罗然夫人是不是相中他的才名,才收了这么丑陋的一个面首?此人还特别受宠,想不到品行却是如此。” “自古才华横溢者,品行不堪的也不少,管事先去歇息,我等再安排。”连掠宽慰了一下管事,令他去休息。仙衣也自小见得多了,不以此事为怪,开始打点给对方管事的礼。杨昂见她忙得不堪,说要去游香山寺,只把行李留了下来。 好容易坐下来,扈卫去要了刀鱼面,仙衣用筷子挑着道:“刀鱼是长江名产,这家也就不错了,要是雅鱼来做,怕不是更美味?”扈卫们都晓得雅鱼的厨艺绝佳,纷纷道:“可惜不能带她来。雅姑娘在的话大家就有口福了。”一个扈卫脱口道:“下次少船王一定带她来,我来保护她!”仙衣听了,瞅着他微微地笑。年轻的扈卫一时失口,马上涨红了脸。众人皆起哄起来,有的道:“豆腐配鱼嘛,正是美味!”那扈卫叫窦折冲,因此拿他姓氏来取笑。 正在说说笑笑,背对着此处桌子的一人,耳垂上挂着沉甸甸的八宝坠子,在听到“少船王”三字时,就转身打量,见卓仙衣以手支颐,随意披着件杏黄春衫,手边一爵黑杜酒,眉梢眼角含笑带醉,宛如凤凰盘栖,说不出的风流俊逸。他便也拿起一杯黑杜酒,故意从旁经过,假作失手将整杯酒都合在仙衣身上。 “哎呀,真不好意思,我失手了……”那人连忙来替仙衣擦拭,仙衣忙一闪,却听窦折冲脱口道:“潇湘碧!”众人皆大惊而起。那窦折冲当日一时好事,混在河哨营替贺兰飘送亲,自然不会忘记那时潇湘碧梦魇般的印象。 白净如妇人般的男子听到自己的名字被叫出,露出了愉悦的笑容。另一个扈卫不知厉害,上前推他,被他轻轻托住手肘,只一下,那扈卫登时惨白了脸。连掠见状也忙上前一托一扭,把他脱臼的骨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接回原位,不注意看本以为什么也没发生过,那扈卫强忍住疼痛,朝潇湘碧怒目而视。 “大人尊驾,仙衣方才不曾看见,失礼之处切莫见怪。”卓仙衣阻止了将要爆发的扈卫,反而低头以晚辈自居。 “早听闻少船王是个妙人,果不其然,”潇湘碧益发笑了开来。又道,“我这个人最不拘泥的,你也不必拘泥,今日伺候我的人恰好不在,你可愿过来陪我喝两杯,一解我的寂寞?” 仙衣笑道:“晚辈去换件衣服,稍停再来叙谈。” 潇湘碧见她一边骂扈卫:“瞎眼的奴才,竟然敢触犯我的长辈,回头定要重罚!”一边众星拱月般离去,呆了一呆,暗道这小畜生生得倒是漂亮,那贺兰飘和他正是一对璧人,不差仿佛,不狠狠地折辱他,难解心头之恨!可他却言辞谦恭,毫无破绽,又敬我为长辈,倒也难以下手。 卓仙衣一进内室,便气得咬牙,连掠道:“那种人别理会就好,江也不是就一家客栈,你拿鞭子做什么?” “没有,我拿衣服……竟然要我伺候他喝酒。你出去吧,我不会和那种徒然长着人脸的牲口动武的。” “长着人脸的牲口?那是什么东西?好奇怪也。”连掠故意取笑着企图令仙衣转移注意,仙衣也故意装没听到。连掠在门外仰头沉吟了一会,仙衣便换好衣服开门出来,“我一定要好好羞辱他一下,就算是牲口,也需要吃教训的。” 她三两步冲下了楼,连掠只能在心里叹气,早知道少年船王的脾气向来是你敬我一尺,我敬你一丈,对上的人越惹其厌恶,越不会善罢甘休,而等他心里清爽过后,收拾摊子的就只能是连掠。外人看来都觉得卓仙衣年纪虽轻,却是冷静干练,而其情如火如冰之处,没有一个人有连掠体会得更彻底,倘若只是和贺兰飘一样对那个潇湘碧玩招也就罢了,少年船王说得却是要羞辱对方,明明白白要以牙还牙,连掠深知担心也没有用,只得跟去。 一到客堂,仙衣就叫来管事,拿出一个古旧的匣子打开给他看:“我想这个瓶子,据说叫做玉无尘,也算价值不菲了,你就拿去送给那位大管事。” 潇湘碧早已看见匣子眼熟,忙道:“且慢!”上前仔细一瞧,匣子里的玉瓶只有手掌大,宛如吹弹得破,无比莹润可爱,不是自己失窃的玉无尘,又是何物? 卓仙衣把匣子一合,侧身露出警戒之态:“怎么?” “此物少船王从何而来?” “从个铺子里偶然买到,怎么,此物有何不妥?” “此乃我丢失之物,已找寻许久,你拿它做贿赂,那侏儒怪只怕当不起!” 仙衣笑道:“此物身上也不曾刻着您老的名讳,所谓空口无凭,怎么能说就是您的呢?” “因为他有个很有名的小妾,就叫玉无尘!” 随着话音,一个锦衣绣带,手指上戴着偌大翡翠戒指的大贾进入了店堂,赫然正是此次珍货会两位东道主之一的骆白。潇湘碧脸色本已很不好看,一见他,脸上更露骨地现出厌恶之色,骆白却像是没看到:“这位玉无尘呢,本在一个道观出家,被他看中,就效仿了那唐明皇和杨太真。此女胜在通体肤如白玉,因此为了讨好她,就把身边的一个宝贝玉瓶也叫了她的名号。” “既然那么宝贝,为何我能在坊间得来?定然我的是好事之徒的仿品。”仙衣本就要他自己说出缘故,见骆白来了,虽听过二人不和的传闻,只是眼下尚难看出眉目。她仔细应付,暗暗观察二人。 一听这问话,骆白扬声大笑,“要问这缘故么,难道少船王没有耳闻?……”“并无任何耳闻。” “我以为尊夫人总会知道一星半点,看来他们倒是聪明,知道躲藏在你那反倒会被潇湘碧先生找出来。” “住口!这里没你的事情,没有谁请你骆老板来掺和!”潇湘碧的脸气得青白参半,转向仙衣“东西是我的,我定要拿回,我也不白让你吃亏,你花多少弄来的,我加一成给你就是。” 仙衣故作为难之态,骆白立刻道:“我加三成给你,把玉无尘让给我好了。” 潇湘碧的眼角不免抽搐:“姓骆的,凡事你定要跟我争个高下吗,不要以为你人手多,又在你的地盘,我就会惧你几分。” “岂敢,我不过和少船王有一面之缘,喜爱他的人品谈吐,希望能有机会结交罢了。” 骆白浅描淡写地笑着。 “我本就和少船王相约叙谈,气氛甚笃,偏有人出来煞风景。这里也不是你的江南第一楼,我知道你想做教主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你就觉得你比我声望高吗?我看未必。” 从潇湘碧的话里听出不少东西,卓仙衣不禁微微扬眉,——自古世上宗教或者派系间的争斗,无不是万分复杂险恶,外人不要说是牵涉其内,就算听到也非妥当。此时跟随骆白来的人已经铺好了桌子,把自家带来的美茶具和茶叶点心都泡好装好,垂手侍立在旁,尽管他们做的是些杂役的琐碎事,明眼人都看出这些人身手不俗,多半就是第一楼蓄养的杀手。 “我们坐下再谈,如何?我的茶你不会不敢喝吧?”骆白揶揄着潇湘碧,一面请卓仙衣一起入座。 看起来潇湘碧孤家寡人,似乎有些不利,但他却并不在意的样子,这使骆白多少起了疑心,眼神早已把周遭的来客打量了一遍,最后把目光落到了角落戴着斗笠的一伙人身上停驻了片刻,这伙人举止诡黠,颇有些藏头露尾。骆白向潇湘碧试探道:“来时见太湖畔三五南北佳丽踏歌而行,春光媚人,令人心向往之。” 潇湘碧竟然露出了笑容:“只是几个家婢,不劳骆老板夸奖。只因要来见怀兄,怕婢女没见过世面,有所失礼,才令她们自去游玩。”他索毫不隐瞒,将目的和会面者都说了出来。与此同时,在店内也戴着斗笠的几人之一抬起头,对骆白打了个手势奇异的招呼,骆白瞬间露出的吃惊的神态正说明情况超出了他的掌控,而潇湘碧益发加深了笑容。 当那人抬头时,惊怵于那堪比地府鬼怪般的长相,见者无不倒抽凉气。仙衣立刻转过了脸,暗暗心惊,——难怪潇湘碧要把妾婢都打发走,只要见过那张脸一眼,谁都不会再想看第二眼的。 “怀青先生竟也莅临江?甚好。其实我此来,就是为了迎接珍货会的贵客到江南第一楼,叫伙计们各处留意,之前已经接了好几位,到卓少船王这里已经晚了,看来今日无法赶到城里,先生也来同席如何?”骆白毕竟是见过风雨的人,即便夜游使和逍遥使联合起来,他也不过会多费周折。只要在江,任凭他们翻了天,也翻不出他的手心。 “去江南第一楼?你那些贵客看到我,岂不抱怨?何况你我交情还不到,不值得你为我付出那么大的代价。”怀青说着丝丝怪笑。听到他的笑声,每个人都觉得像在被生锈的锯子锯太阳一般难受。 “哪里话,先生说笑了。” 骆白知道他的脾气,也不以为忤,在未明确两人勾结到什么程度前,未尝不可将怀青拉拢。“我那里吃住使唤人都比较方便,要出去都配好车马,但有要求,敝处都会尽量满足。” “只要我进了江南第一楼,就是自动成为骆老板棋盘上的一个棋子儿,到时候只好任凭拿捏了。” “先生真乃率直之人,那我骆白也索直说了吧。要说以天下为棋局是在说笑,以小小的江为棋盘,骆某也未尝做不到!然而把先生这样带着蛊虫的人放在身边,骆某难道不知厉害吗?骆某只是奇怪,不相信在下的信用为人,还比不上他潇湘碧,因此诚心邀请先生罢了。” 潇湘碧哼了一声,“大言不惭!” “骆白,我这个人喜欢独来独往,你就不用费心了。”怀青用暗哑的声音冷淡地回答。 见说不动怀青,骆白也不在意,端起茶杯笑向卓仙衣道:“少船王见笑,我进来时恍惚听到,要把这宝物送给那侏儒怪不成?那人贪婪成,毫无底线,送得太好,他反觉得对方是个来钱处,只管敲诈起来,反为其害,也糟蹋了好东西。我加五成,少船王把玉无尘给了我吧,我替你去办妥那侏儒怪,岂不两全其美?” 潇湘碧森然道:“你买便买,口口声声叫着我侍妾的名字,倘若无论如何都活的不耐烦,我不介意现在就帮你解脱!” “哦?玉无尘不是已经跟人跑了吗?早已不是你的侍妾——不对不对,原来我记错了,跑了的那位不是她。真是抱歉啊。”骆白似乎对能让潇湘碧出丑感到乐此不疲。潇湘碧怒容满面,朝卓仙衣道:“东西绝不能给他!如今我没带着许多银票,等我差人去取来,这骆白加多少,我必比他多出两成!” 仙衣的本意原是要羞辱他,如今通过骆白意外达到了目的,何苦再蹚浑水。便笑吟吟起身道:“二位本来就相识,好好坐下来喝两杯,或许能有个商量。晚辈还有些俗务要去办,等明日能进城了,再来恭候结果。”说着抽身便走。 骆白还要拦她:“何必忙在一时,莫非骆某不堪为友吗?” 却听那厢怀青不冷不热:“骆老板交朋友,原来喜欢用强的吗?为难人家一个小辈,还在外人面前说什么教主不教主,你们真可以了。”他连潇湘碧也一起讽刺了进去,碍于此人古怪格,两人一时都无法吱声。 仙衣忍不住又瞅了那怀青一眼,此人外貌虽可怕,好在形貌合一,倒比那两个笑里藏刀的可爱了些许。不想怀青也从斗笠下瞅了她一眼,竟露出一丝颇为温和的笑意。 仙衣不免一惊,只道自己看错,一路泛着狐疑回到了客房。 骆白何等样人,细微的变化逃不过他的眼睛,不免也泛起了狐疑:“怀先生,我知道你喜欢美人的方式与众不同,只是卓少船王是我的客人,倘若变成无头尸体,我的面子上须不好看,还请先生忍耐一时。我们楼里这次会来个有金丝燕美称的舞优,与先生之前看上的杜鹃那边的那孩子长得颇有些相似。有没兴趣跟我去瞧瞧?” “哦?”怀青似乎终于提起了兴致。 第十四章:骆白与怀青(下)在线阅读 第十四章:骆白与怀青(下) - 第十五章:金丝燕(上) 女船王 作者:汤蔚青 第十五章:金丝燕(上) “昨儿我喊你你头也没回,还以为不搭理我了,害我一夜不得好睡。”一个满面酒气,提着马灯的中年男人一边给马上夜草,一边在向路过的洗衣妇调笑。 “我不来此地打两圈,你哪里来的饭吃?我又不是开江南第一楼。总是有赔有赚,你吵个什么?”看守马厩的窝棚里,或许是夫妻的人在大声拌嘴。 仙衣一路过来,听着这些平日不大听到的市井人声,颇觉有趣。杨昂托她照看些黑刀,眼下至夜未归,卓仙衣便借着散步走向马厩。为怕醒目,她不曾把西海龙女带出来,一想起西海龙女,难免要想起两匹马之间的恩怨,也难免要想起黑刀那位正走霉运的主人。 忽听赌钱的那伙儿人吵嚷起来,喊着一直被吊在后面的贼跑掉了。凡是此等能公然以多欺少的便宜事,世人无不如蝇逐臭,抄起手边家伙蜂拥追去,顷刻走得一个不剩。仙衣心里一动,隐在暗处静等人都跑光了,果见一条熟悉的人影闪身进了马厩。 过了片刻,那人影无功而返,急得低声咒骂。仙衣咳了一声,随手拾起个东西朝马厩旁隐藏的小路投去。那东西恰是个铁环,骨碌碌滚了一圈,声音甚是清晰。人影闻声而去,发现伪装在前的草垛,一推便露出后面的暗道。他不免回头看向投环处。仙衣屏息藏好,听到脚步声远了,才理了理衣襟出来。 并非胡冷蝶那糟糕的和解起了作用,也非对被强势胁迫的一方产生了同情,单存只是因为担心黑刀不愿吃东西,不让它回到主人身边的话,大好的一匹骏马难免有损。 一声长笑,惊得蹑足屏息跟着主人走出的黑刀甩头嘶叫起来,被握在主人手中的銮铃也发出震荡。黑刀一叫,附近的马都跟着嘶鸣,一时间好不热闹。仙衣复退回原处,暗暗顿足:原来杨昂已经回来了,只能怪那人运气不佳。 却听杨昂叫出陌生的名字:“楚蝶殿下,为了一匹马来冒险诚然叫人感动,不过在我的手里,你觉得你跑得掉吗?” 仙衣不免诧异:楚蝶是谁?论起异姓王的话,西南边的那家确然姓楚,难道这一身匪气的男人竟然大有来历? 黑刀的主人听到那个名字,神色骤然变得险恶:“原来如此,原来你早已知道我是谁,才对我紧追不放。可惜,我早已不存在能给人利用的任何价值,你想从中得到什么的话,到头来会发现不过是枉费心机!” 杨昂大笑:“虽然你身世惊人,我弘农杨氏却也未必稀罕,就算是皇家,也未必有我弘农杨氏基深。只不过你的好出身,能堵一堵我们家那些只讲出身的人的嘴巴,我个人看中的,只有人品才干!怎么样,当我女婿的话,就算助你把你该有的得回来,也不是办不到。” “为了女儿东奔西走诚然叫人感动,可年纪渐长不能成为荒唐的理由,尊夫人对您如此胡作非为难道就不闻不问?”一面说一面观察逃跑的地形,黑刀的主人面对杨昂完全没有斗志。 “内人早已去世了,你运气不好。”杨昂没表情地低头去看留长的指甲。 “其实令嫒聪明活泼,她未必肯遵从父亲毫无道理的决定。” “小女非常贴心,从不忤逆她的老父。”杨昂皱起了眉头:“说这些废话拖时间也没用,据我所知你在这里不过有两三个帮手,成不了气候。惹得老子起,就去联合你的对头骆白给你苦头吃,到时候不要怪我卑鄙。” “你真的很卑鄙……”黑刀的主人不禁哑然,面对这样一个强劲的对手,又全然不顾身份,无所不用其极,他还有什么话好说,他突然翻身上了马。 杨昂哼了一声,将袍角提起别在腰间,就要动手,黑刀的主人也拔刀在手,却朝屋檐一角吊着的马灯挥去,眼前就是被推翻的草垛,油汪汪的灯一掉上去,马上窜起了一丈来高的火苗,顷刻便波及了马厩顶棚的蒿草。 火势一起,两旁马厩里的马匹惊乱起来,杨昂被挡住了去路,少数马匹窜出了马厩,发疯也似地乱踹乱跑,使得他也不得不后退,黑刀的主人露出俊朗的笑容:“我不想当小孩子的保姆,恕不奉陪了!” 由不得眼睁睁看他拨马去远。 仙衣见火势蔓延极快,客栈四处都开始有人奔出,灵光一闪,暗思我何不如此如此,她避着人回到客房,将灯烛把床帐点着了,又在窗口四周都泼上灯油,逐一放起火来。两处离得甚近,见者也只当客房被波及了,于是救火的救火,喊叫的喊叫,看热闹的看热闹,分外混乱起来。猛见人影一闪,扑进了大火熊熊的屋内,少顷又闪出来,虽然已是黑灰满面,和他平日爱好装饰体面的排场不符,还是能认出此人是潇湘碧。 仙衣原本的目的,就是烧个一了百了,省去潇湘碧惦记那玉瓶子,惹祸上身。此刻见潇湘碧怒气冲冲瞪视自己,仙衣只一味装出惊慌的模样,又怪扈卫们不小心,没看好灯火。彼时骆白也带人来了,见去救火的扈卫回说东西都烧光了,卓仙衣茫然失措,埋怨着外面的衣服器皿怎么可能合用,不如回去算了,那高人一头的扈卫长守着她,一脸的不以为然。骆白暗想:这少船王也不过是绣花枕头,出一点事便如此无用,可见世人的传闻都不能信以为真。恰杨昂来了,卓仙衣便抓紧他袖子不放,诉说起火必不是偶然,多半有同行里的仇家要害自己,杨昂也是不以为然,正要说话,骆白上前请教:“这位是……” 不等仙衣开口,杨昂道:“我是船王家的一个远亲,贱名不足挂齿。”骆白也不在意,对卓仙衣笑道:“明日一早便可到第一楼,里面的吃穿用度少船王若不满意,也有专人采买。火已救下,少船王莫如换个房间好好睡一夜,骆某会加强看守,断不能再有意外。”正说着,底下人过来,在耳边说了几句,仙衣隐约听到“胡冷蝶”几字,看来那人霉运还未走完,还是被骆白的人看到了,辨认那来回话的杀手,正是在白鹿观外所见过的朱厌。 骆白嘱咐朱厌不要轻举妄动,只派人监视即可。潇湘碧在旁听着,揣度情势,原还有些疑心卓仙衣,此刻也有几分相信是外人放的火了,即使不信,玉瓶子也没了,再留下去,也不过和骆白惹闲气,一跺脚,转身一走了之。 卓仙衣不肯换客房,要到马车里睡,谁劝也不肯听。连掠低声道:“再装就过了,反叫人猜疑。”仙衣道:“不像个十足十的草包,怎好叫他们放心?这些人自视甚高,别人越不成器,他们越高兴。”连掠道:“你也真舍得把那宝贝烧了。”见仙衣扬眉一笑,他才恍然大悟:“原来是赝品?”“我不过是看着好玩,让人做了个赝品玩玩,真没想到能哄得他们争夺。” 骆白站在逐渐走空的院落,怔了一会,猛然省起:“怀青连看也没出来看一下,他人呢?”朱厌道:“小人负责监视怀青,正是见他连夜离去,想来回家主,才意外发现胡冷蝶。”骆白仰头望着夜空半晌,低叹:“潇湘碧竟然能将怀青拉拢,实乃心腹大患!” 那江南第一楼占地约五十余亩,上百余间房,二十几处楼台,主楼从洞庭湖对岸也能望见,一色的鎏金鱼鳞铜瓦,屋脊高作,五六重宝顶参差相连,翘角飞檐,如鸟翼伸展,蔚为壮观。卓仙衣被安置在一处院落,也就平台曲榭,数之不尽,又园中有园,房中有房,曲折幽深,宛如秘境。窗棂门户皆香楠木雕成,被林花遮掩着,虽然雅静,一应用度却又处处透露周到奢华。 等沐浴用餐过后,有人来请入主楼。仙衣只带了连掠,经那些崇丘林水,时而见朱楼一角,亭阁玲珑,转过一条八角围廊,来到主楼下。仰首望楼,脖子也酸了,由不得赞叹,对连掠道:“听说这主楼高有三百尺,不啻武周的万象神。外来宾客据说最多到九层,上面有些什么,无人可知。”连掠点头,骆白蓄养杀手,早非机密,有诸多不足为外人道的事情,也没什么奇怪。别人进楼,或许只注意到富丽堂皇,侍女如云,连掠观察那些分散在周围的扈卫,无一不是气神饱满,目光如电。骆白曾承诺江南第一楼珍货会的保护措施数一数二,商人求平安,见了此番阵仗自然觉得心安。但看卓仙衣面色,却笑而不语,自是在想江南第一楼的安全程度,不若李夜氓的奇门之术远甚。 侍从领着他们进了间唐风浓郁的大厅,顶部抬梁斗拱,依次渐上,仿若八角攒尖顶,整个厅堂用许多画屏隔断,有的是八仙游海,有的是仕女簪花;有的是明皇马,有的是胡骑入关。虽说隔成数个区域,还是显得宽敞有余。宾客们大多着便服,或坐或卧,多在高谈阔论,也有自娱自乐的,聆听声乐的,鉴赏花卉的,不一而足。仙衣看时,十停里也有三停认得,便指给连掠看:“东首那位连鬓短髯的是福州长乐港的朱旭正;旁边扬州口音的是他好友,做珠宝的余夙笙;——那边翻棋谱林关河,是退隐的地方大员,好结交朋友,又好游历,此等热闹,他必是来凑的;栏杆靠着穿芍药团花,没戴头巾的是泉州大贾顾琛,此公可谓书香门第,又富甲一方;靠近曲足香案和人玩马吊的是田端,你总知道他。”连掠应道:“据说此老发迹缘于一个儿子在里当内侍,因此不大被人看得起。” 二人聊着,忽听到女子高声大笑,转目一望,西首屏风下的紫檀木长塌上横靠着一位贵妇,高盘着如墨云鬓,手腕上的镯子宝光璀璨,手里托一支长长的翡翠烟杆,生得艳若桃李,风韵婉然。底下或坐或站,围着不少人,都在巴结这位贵妇,想来就是珍货会的东道主之一——独孤罗然夫人了。 仙衣和连掠看着他们窃窃私语,那罗然夫人不知怎样眼波一转,也瞅见了卓仙衣,问了问旁人,便笑吟吟向她招手。仙衣一笑,大方上去见过,罗然夫人着实将她夸赞了一番,说虽无缘和她父亲相识,见了其子也能遥想其父的风范了。 她拍拍塌旁,要仙衣坐在她身边,仙衣目光一扫,见周围人都露出嫉恨交加之色,原本想找借口走的,由于感到好笑,反一撩袍子坐下了。那罗然夫人喜不自胜,只管和她说话。言谈间,仙衣看出这罗然夫人颇具手腕,说她只凭是孟臻遗孀的身份,就掌握了一个大港口,显然是不确切的。倘若管理不善,港口迟早也要被有心人拿去,何况女人在其位,多少声讨质疑,拖后腿的也比能帮扶她的居多,近在咫尺,只怕就潜藏不少心怀叵测之辈,她能支持转圜过来,即便有些诸如以□人的坏名声,仙衣倒也不以为意。 不知何时,厅里逐渐安静下来,仙衣原以为有什么重要人物来了,珍货会上,出现一些皇室贵胄,也属平常,因此转首凝望,只望见厅中不知何时安放了一排三层的大编钟,忽而丝竹声起,一班乐工在一个长屏风后,也不晓是谁,将那一声起首吹奏得音如裂帛,争如一只云雀冲出樊笼,欢鸣声悦耳高亢,直入云霄。随着丝弦声声扣人,缓缓拉开的檀木格子门后,出现三个舞优,皆拿着描金舞扇,套着高屐,脸儿画得雪白,将涂得油亮的头发分成好几束。为首舞优衣饰最为艳丽冗长,舞姿也最为幽雅。尽管被厚厚的水粉覆盖,也无法掩饰那是一张绝美的脸蛋儿,看到那容貌的瞬间,无人不神为之夺。 仙衣也呆呆看着那舞优,嘴唇不由念出无声的三个字:“红袖笛?” “这金丝燕不知是跟哪个班的,住在哪里?每次问起,骆白必不肯说,十分可恶,定是想自己独占!”有人毫不掩饰欲望。 “或许她本就是骆白的妾室,依骆老板的为人,焉有不置于帷帐金屋之理?这江南第一楼就是个□香国,你却只可远看,你还去问,人家怎么可能告诉你?”回答的人不住嘲笑。 “我来江南第一楼,看珍货会倒还其次,看江南金丝燕才是心心念念,不能相忘。”也有人如是说。 “舞有金丝燕,曲有红袖笛”,这说法仙衣自然也听过,作为江南第一楼盛邀的名优,她听说有着“金丝燕”美称的舞者是一个女子,而红袖笛不但是男人,她还怀疑他就是自己同父异母的兄弟! 天底下不乏外貌相似者,仔细看去,又觉二人气质迥然,红袖笛固然风流倜傥,这金丝燕竟是媚骨天生,秋波慵转间,顾盼乍合,黛眉含情,叫人寸心大乱。 那舞曲下半阙由其余二人退到编钟旁轻击,留金丝燕一人独舞。眼周描着嫣红装饰的眼波流动到哪里,哪里便发出一片喟叹。不论她舞得如何辗转哀婉,步步生莲,仙衣敢说都没人会在意,只怕这些人的魂魄,早已上了离恨天。 “少船王,那金丝燕怎么一直在注意你呢?你们认识?”罗然夫人的话语钻入耳内,卓仙衣也发现了这一点,与其说金丝燕在注意她,莫如说本在拿眼神勾她。罗然夫人笑道:“那金丝燕也不是头一回在江南第一楼献舞了,我就没见她对谁稍稍假以辞色,我们少船王的魅力,果然是无人能敌。” 卓仙衣只好微笑,心里早已认定,这金丝燕必是红袖笛,二者本就是同一人,他装扮女子的本领,倒也叫人佩服,可怜那些神魂颠倒的看客,白白错表了许多情愫。 “骆白说此女的来历甚奇,情又高傲,甚至也看不上他,她看上少船王,倒也堪配你这年少英才,”罗然夫人一抿嘴,“我倘若年轻时,倒还想和她争一争。” 听她口气,竟然大有妒意,卓仙衣哭笑不得,只得道:“在下不才,早已坐拥娇妻美妾,人品才情都是世间罕有,仙衣十分知足,更不想和座中无数显贵们为敌。夫人还是不要拿我取笑了。” 一曲即将舞罢的金丝燕,仿佛知晓她们在闲聊的内容,居然又对仙衣轻浅一笑,直笑得含情脉脉,那股娇媚直漾到人骨髓,复又低眉敛首,显得有些难以为情。这下连其他人都看出来了。 仙衣坐不住,对罗然夫人道:“夫人稍坐,我晚些再来,有点事要先走一步。”甩手疾步离开。连掠好不诧异,连忙跟上,到了围廊,方听仙衣道:“我还会叫你翻出手心,我就不叫卓仙衣。” 第十五章:金丝燕(上)在线阅读 第十五章:金丝燕(上) - 第十五章:金丝燕(下) 女船王 作者:汤蔚青 第十五章:金丝燕(下) 连掠忍不住问:“你到底说的是谁?” 止住了脚步,仙衣神色奇特地向他看来,直看得连掠以为自己哪里不对了,正自狐疑,仙衣却像在自语:“他多半敌视我们,可能有什么目的,也可能只是想耍弄我,他是个滑头——,这些都不要紧,我会用我的方法让他明白的。我觉得他应该会明白。” 连掠摊手:“我却很不明白,你能不能……” 二人都将目光投向迎面走来的两个人,其中一人,正是应当出现却一直未曾出现的东道主骆白,陪着个瘦小悍,满面傲然之色的男人走来。那人显得十分怕冷,这天气脖子上还围着貂毛,微微勾着背,然则轻滑鬼黠,机敏外露,仙衣第一眼的感觉,直觉那人并非普通商贾。 骆白见了仙衣,只得停下随意介绍了下那人,说是个皮货商,姓张名宝来。刚转过去,便听那张宝来嘱咐骆白:“我还是住在北边码头的客栈,随时等候答复,切勿失信。” 仙衣暗暗纳罕,不知骆白弄什么玄虚,既然陪的人要紧到他忽视诸宾客的地步,为何让其住在外面,没有接到江南第一楼,实在不符合他那好卖弄的风格。看他那不情不愿的样子,只怕还不想将此人介绍给别人。 连掠知机,道:“我跟去看看吧?其他人都看着货物。北边码头岂非正是我们之前住的那家客栈?” “叫折冲去吧,他最擅长打探。看货物哪里需要许多人,也没人会在众目睽睽下打劫。虽然我不喜欢多事,但正确把握周围局势还是有其必要。”仙衣说着粲然一笑。连掠并未对此多作评论,只是简单回答“是”。仙衣不免对他略有微词:“你这个人啊,不要总是只知道做事,也要学会享受其间的乐趣嘛。”“是……” 仙衣无奈扬了扬眉,想起裴染视他如亲子,百般倚重他,梅九龄也提拔他,想要他脱离扈卫的身份,成为轻车港一员干将;他的沉稳儒雅,使得不少上下贵贱女,都曾向他传递青睐之意,而连掠只是安于现状,对一切都无动于衷,他并非无知无觉的人,有时候,简直让人感到他是故意为之了。 照仙衣的看法,他就是个不知变通的典范,特别是在喝酒的问题上,对她约束到完全无法沟通,不可理喻的地步。为什么她的扈卫长不是拓跋降?仙衣时时会作此无意义的感慨。 “田老爷送的,说在外面等你,等不到就不走。” “又是田端吗?”从摆满盒子罐子的小桌旁盘坐着正在卸妆的人,头也不回:“管他送什么丢了吧。” 送东西来的女孩子犹豫地看着手里嵌着美丽珊瑚的簪子,金丝燕抬起卸掉了半边水粉的脸,似笑非笑瞅了她一眼,女孩子忙道:“那我去还给他。”“顺便叫他不要等,我还有事。” 金丝燕慢慢擦去剩下的妆容,梳开了头发,洗了脸,方站起身,走进里面换衣服,在洁白的襦衫上扎紧了绣得密密麻麻,比平常更宽更硬的腰带,显得腰若约束。一低头,看到塞在衣服堆里的白铜锁小箱子,他伸指轻轻触上面的密码文字,正自凝思,却听外面有人道:“小燕儿,穿好我带你去买东西,现在湖边正是热闹呢,都摆不下,好多船都连起来了,我的货物都没找到位置,也借了不少船。你爱什么,我买给你。” “田端,我不是说过别来找我?你是听不懂吗?”金丝燕冷淡回应。 “你看不上我哪里?我对你不够好吗”满身肥膘的男人腆着脸继续纠缠着。金丝燕依旧披着舞衣走出,连看他也觉得厌烦的样子:“不劳您的驾。”说着就走。田端伸手要拉:“小燕儿,你怎能那么狠心?”“我不喜欢丑男人!”金丝燕夺手走得更急了。周围乐工艺伎们看着,田端难免脸上起了一层紫酱,仍强笑道:“你要明白,我不是你能随意反抗的人,我动动小指头,这里就变成平地了。不过你刻薄我,我还得忍着,谁叫你是金丝燕?天底下没有第二个金丝燕,我没办法不疼你,你看在我这片心,也不该再刻薄我。” 见他说得麻。其他人虽然想笑,碍着他的势力又不敢,只暗暗替金丝燕忧心。 卓仙衣正欲整装去湖边看看各地的珍货,忽听外面喧哗声不断,不知在闹什么。少顷竟听脚步声朝这里来,才一开门,一个身影扑在她脚边:“少船王救我!”来人满面惊惶,梨花带雨,蓬松的头发凌乱散落在脸颊,更觉楚楚动人。 仙衣竟笑起来,示意紧张起来的连掠先出去应付,一把关上了门,抓住了他的手腕。 “好痛……“对方娇弱不胜地蹙起了眉头。仙衣露出了然的神色:“抱歉,我太鲁。”说着也并不放开手,拖着他走到榻前一摔,来人便顺势倒在椅榻上,用不满的神情支撑起身体,微红着眼眶,恨恨瞥着她。 仙衣微笑:“你是谁?” “别人都叫我江南金丝燕。” “本名呢?” “花慕容。” 仙衣笑意更深:“好名字——。你来我这里,有什么缘故吗?谁在追你?”说着上下打量他,不由佩服他演到入骨,看他的样子,简直就是被人追赶得狼狈万分,连鞋也未来得及穿,衣服袖子也破了,眼泪还挂着,仿佛还摔过一跤,用手揉着膝盖,好不可怜。 “我被那个田端纠缠,他还威胁我,说他儿子势力大,叫我不要打错主意,捏死我和捏死虫蚁一般。求少船王救我……”花慕容哀哀相告。 “为什么要我救你呢?”卓仙衣扬眉。 慕容含恨带怨飞了她一眼,又低下头,欲语还休。仙衣道:“你不会想说对我一见钟情,所以指望我救你?” “我……好吧,我知道别人都看出来了,你当然也不会看不出,你会觉得我是不知羞耻的女人吗?”花慕容咬着牙,眼中水波流转着,“我不知道,我自己也控制不了,不知怎么就来到少船王这里了……”说着头低得更低,仿佛连耳都红了。 “让别人都觉得你属意与我,现在更引来田端,我觉得你害我不浅。”仙衣显然并不想做多情种子。 “我、我不是有意的……”花慕容竟然还演得下去,“……那我走好了,给少船王带来麻烦绝非我的本意。”说着低头就走。仙衣竟也不拦他,既然他自动送上门,其间总有什么缘故,她不信他真的会走。正在此时,门被暴地撞开了,田端大咧咧闯了进来,带着的一班伙计被连掠撂倒了几个,总仗着人多,还是闯进了内室,连掠揪住了他的保镖,引得田端大声怒骂。花慕容一见,连忙躲到仙衣身后。 “少船王,这金丝燕用了我不少银钱,约好今晚陪我,她却跑了,少船王不介意将她交还吧?” “我何曾用过你的银钱?”花慕容不免分辩。 “你真是缺少见识,才看着小白脸就喜欢。我赏鉴你,是你的福分,来日权势富贵无限,你这会儿就过来,休惹我生气,不是你个小小优伶能担当得起!”田端压儿不把年轻的船王放在眼里,一味威吓慕容。 仙衣原本认真在考虑,将花慕容交给田端,看他还要怎么演,因此使眼色给连掠,让他按兵不动。听田端说得鄙,鼻子里微微一哼,道:“田老爷说得是啊,怎么可以惹田老爷生气?你太不懂事了。” 田端大喜,暗道小兔崽子本没有担当,胆小怕事,倒省得费神。他笑嘻嘻招呼慕容:“你看你看,再胡闹下去,少船王看笑话了,赶快过来!” 花慕容冷着脸:“你这人一脸猪相也罢了,偏会说人话,到底行事还是不像人,叫我看着厌烦!” 田端被他刻薄惯了,还没什么知觉,仙衣已在侧目相向,心想他这个金丝燕的身份,倒有个,忍不住要笑,只听门外已有人咯咯娇笑道:“少船王这里好热闹,什么猪啊人啊的?哎呀,田老爷也在啊?这是唱的哪一出啊,点花魁呢,还是救风尘呢?”语声爽利高亢,不是罗然夫人是谁。 住客的都在一个院落,彼此房间离得不远,早听到热闹围了拢来,见此情景议论纷纷,也有明白人,猜到个八九。田端不理会旁人的非议,向罗然夫人道:“金丝燕和我有约在先,我在她身上也打点了许多花销,今日我竟要替她赎身,夫人可做得主?” 罗然夫人笑道:“既然有约在先,那就是她不对了。不过她的来历成谜,只怕有仰仗,我是做不得主。” “不过是一个伶人,总有做得主的,待我找出来就是。”田端满面骄横,自然也有不少人,和他的想法一样。 仙衣见花慕容暗暗做了个鬼脸,抬头申辩道:“和你有什么约定?只不过是你自己擅自定下的,谁拿过你的银子你找谁去,我不曾碰过分毫。虽然我做了这个下九流的行当,万幸却能自己做主,自由自在,你喜欢找,就请自便。” “老田老田,好好的何事着恼?不要为点子小事失了兴致。我楼上已摆下酒了,咱们去喝几盅!”骆白也来了,立刻有人把前因告诉了他。骆白自然心里雪亮,脸上也有些苦恼——杜鹃叫花慕容来助他就助他,回回他来必然是金丝燕的身份,固然有刺探情报方面的便利,却也带来不少负面的麻烦。 骆白竭力奉劝田端回去喝酒,田端只当骆白袒护卓仙衣,大为不悦,嚷道:“这金丝燕,是骆老板雇佣的吧?” “金丝燕是我第一楼的贵客,和你我一样,他自然可以爱和谁去看珍货会,就和谁去。”骆白见此人毫不买账,就给他个软钉子碰碰。听闻此言,也有不少人哗然,原都当做金丝燕和骆白必有关系,想不到他如此大方,简直就像在宣称:金丝燕不是我私有之物,她自己有选择的自由,你等只要有能力,也尽可争夺她。之前有不少人或碍于骆白情面的,或畏惧骆白手段的,都深自懊悔,不曾及时出手。所幸有田端这个大老探路,才知金丝燕从来是自由人。一时间更加纷乱。 花慕容立刻道:“多谢骆老板,我想留在卓少船王身边……”说着悄悄捏住仙衣袖子,低了头。一言既出,众人再如何喧嚷不平,只是骆白已放出了话,也不敢怎样生事,不久后都被骆白的人劝回。田端目瞪口呆之余,发横道:“我就不相信,你能留到几时!”骆白着意劝慰他,又派了好几个美貌的侍女伺候着,方才暂时平息。只有罗然夫人走到仙衣跟前,笑殷殷道喜:“天下的钟灵秀色,都被少船王网罗去了,实乃艳慕煞旁人。” 仙衣苦笑:“仙衣祸事近矣,夫人尚在取笑。” “谁敢动你?我是不会答应的。”罗然夫人掩口走到门边,又回头笑道:“不过那个人你可要当心,虽然她出了名的执拗刻薄,人人想到手,人人又怕刺手,若不是骆老板维护她,现在早已体无完肤了。连我都以为,她是骆老板的人呢。” 望着终于清静下来的门前庭院,仙衣歪过头猜测:“她难不成在暗示,你和骆白对我们轻车港有什么企图,或者你是骆老板的私生女吗?” “两者你喜欢哪种?”慕容感兴趣地问。 “我想知道你真正的身份,可以告诉我吗?”仙衣转过了身,目不转睛望着他。“你觉得我是谁?”花慕容没有逃开视线,反而觉得好玩似的露出调侃的神气。 发现他态度惫赖,显是绝不会乖乖交代,仙衣意识到询问的时机还未成熟。忽觉四周一片华光,照的人脸上异彩流动,原来一番消磨天已晚了,外面放起了珍货会开幕的烟花。仙衣一把拉起慕容:“算了,现在人人都知道你也是我的小妾了好了吧?我们去水边看烟火去。”“也是什么意思?”慕容继续感兴趣地问。 身边尽是些自作主张的家伙,卓少船王想必已是风流的代名词,也有可能是胆大妄为和年轻无谋,不知天高地厚的种种代名词,无论哪种,她都想洗也洗不清,只能在此珍货会上步步为营。要是哪一天冤死在骆白,田端之辈手里,也无处诉苦。 二人在瞬间绚烂起来的天空下奔出去,不一会便被川流的人潮吞没了。 以高耸的江南第一楼为首,华灯渐次铺展,散布在水面的船只,宛如夜空繁星。舒爽的晚风吹过柔软的皮肤,仙衣不由舒服地眯起眼,深深感受着和轻车港有些许类似的气息:“真想出航,去到人所不知的地方。” “你厌烦你现在的境地吗?”慕容问。 “可能吧,”仙衣抬头,无意见一束烟花在半空盛开,组成弯曲的符号,不由说声:“古怪,这是葡萄牙人的番文,谁把这个做成焰火?” “莫非有什么含意?”慕容也仰望那几个古怪的字符。 “是开启,打开的意思。”望着渐渐陨落的彩色流星,仙衣皱起了眉,紧接着读出新出现的番文:“开启……箱子,……灾难?” “开启此箱就是开启了灾难。”慕容已经确定了密码锁的含意。只要把相同的重要字符弄清楚,其他字符代表的无非是些辅助用意。 察觉到氛围改变的仙衣向他望来:“你有什么想说的吗?” “是我请人做的。”想要撒谎前总也要说点实话。花慕容的脸在烟火中笑得十分无辜:“我在个箱子上看到,一直想弄清楚写了什么,就算找个通译问,也要知道是哪国文字才好。后来一想珍货会人才济济,很多商贾也是会点番国文字的,就请骆老板叫人做了这个,又做了点在灯谜上,或许会有人知道也未可知。想不到通译就在身边。” 他补充:“是很早以前看到的了,再下去也记不清了。” 仙衣端详了他片刻:“既然那么在意,凭你绝顶聪明,要学这番文也不难,何苦如此挖空心思?听起来,倒像什么咒语。” “我觉得像故事里的典故,也许是个好故事。”花慕容在心里暗暗咂舌:教主他老人家之前当海盗,还以为他只会在苏禄藏身,实在太小看他。葡萄牙为非朝贡之国,不允许有正当贸易往来,海盗为牟巨大利润,自然迎险而上,看来他老人家和葡萄牙人打交道也非一两次了。 “我们家的香料很出名,吸收了不少外来香料的长处,其中以此国进的最多,因此就学了点他们的话,也是凑巧。”仙衣不再追问,让花慕容反觉有些无趣,受骗和装作受骗区别还是很大的,要想每次都在花群英这个继承人面前占上风,看来并不容易。 第十五章:金丝燕(下)在线阅读 第十五章:金丝燕(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