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拥蓝关》 分卷阅读1 雪拥蓝关 作者:的灰 分卷阅读1 书名:雪拥蓝关 作者:的灰 文案 “云横秦岭家何在,雪拥蓝关马不前”。人生就是一场磨难。但是,总有些人有些事,让你甘愿经受这场磨难。 民国七年,北京南城,一个雪后初霁的下午,天青在去师父家学戏的路上救下了被拐卖的女孩樱草。自此,奇变迭生,波澜暗涌。眉目英挺、才艺双绝的他令全城倾倒,却只能遥望心头唯一的钟爱;她愿以纤纤弱质对抗整个世界,只因胸中那份永恒的温暖。小儿女的痴恋,在大时代风云中身不由己,男儿间的情义,国仇家恨前也面临生死考验。侯门千金女、梨园大武生、国剧宗师、江湖小子、头牌名旦、青楼花魁、热血学生、阴鸷权奸、北平警界首脑、上海青帮大亨……将谱出一段怎样的恩怨情仇? 内容标签: 民国旧影 青梅竹马 情有独钟 复仇虐渣 搜索关键字:主角:,林樱草 ┃ 配角:,穆玄青,白喜祥 ┃ 其它:,兄弟义,北平,京剧 ================== ☆、第一章 蜈蚣岭 人与人之间的缘分,殊实难料。 偌大北平,九城八条大街,东单西四鼓楼前,纵横五十里,人口二百万,真要想特意捡一人遇着,那是比登天还难。得他不偏不倚,正在某一时辰,某一分,某一秒,出现在某街某个胡同口,您也正好在几十年生命中这个瞬间,准准儿地赶在同一个地方出现,才能撞见。撞见了,也不一定看见,还得就在那个时间,那个地儿,彼此的视线,千钧一发地对到了一块儿,眼里才有了对方的出现。八荒六合,黄泉碧落,得有多少神力在共同使劲儿,才能成全这一次的遇见。 所以老祖宗常说: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修得共枕眠。 天青不知道是什么神力在使劲儿,让他在民国七年,他人生的第七个冬天,一个雪后初霁的下午,经过了草市街的街口。那时候,北平还叫北京,但是,管它叫什么名字,都是那个古老而宏阔的京城,到了冬天,干冷干冷的,阳光都透着微寒。 草市街街口,是天桥的一个热闹地界,总有不少江湖艺人在这里撂地儿。什么是天桥?早前,在永定门以北,珠市口以南,有座气派的汉白玉桥,乃是天子往天坛祭天的必经之地,所以得了个名号叫天桥。现时候呢,天子没了,祭天也没了,连当年那气派的汉白玉栏杆也全都没了,变成了五方杂处的大市场,各种卖艺的,杂耍的,东一堆儿西一堆儿,在这儿平地抠饼。那些艺人,也不是白给的呀,个个都得有点真玩意儿:唱戏的,说书的,拉硬弓的,耍飞叉的,爬竿的,摔跤的,蹬车的,崩铁链的……只有您想不到的,没有人家办不到的,到处都是画着锅儿的场子,到处都是凑热闹的人群,到处都响着粗犷的吆喝声: “诸位!先练趟给众位爷瞧瞧,请上眼!” “带着钱的给扔几个,没带着的给喊个好儿,助助威!”…… 天青睁大一双澄明的眼,望着这般繁华景象,两条小腿儿却丝毫不停,捣腾得飞快,在人缝里穿来穿去地前行。他的脑壳剃得光光地,长方的脸儿,面色白净,眉目清朗,肩背挺得笔直。七岁,正是贪玩爱热闹的年纪,但他不是来逛天桥的,是刚刚告假探望了爹爹,打从马蜂嘴的家里,赶回前门外九道湾胡同师父家里学戏。梨园规矩严明,决不能误了时辰,眼看天色已经不早,天青贴近人少的街边,伸手撩起棉袍衣襟,小心地跳过一堆一堆的积雪,走得越来越快。 “好!好!嚯,这云里翻!” 奔到草市街街口的时候,一阵喊好儿声传进天青的耳朵,让他险些打了个趔趄。云里翻?那是了不得的高台筋斗,天青学戏不久,还没练过这个。他好奇地停了脚,回头一望,只见一个卖艺的摊子上,腰扎板带、赤着上身,只穿一条单彩裤的壮汉,刚从三张叠起的桌子上翻下来,正在众人的喊好声中走旋子。周围看热闹的众人一起帮他数着:“……五,六,七,八……” 这看下去可没个完。天青的师父白喜祥,当年旋子连走五十个,脸不红气不喘,至今老人儿们提起还要竖大拇哥。所以啊,师父可不是天桥卖艺的把式,那是喜成社挑班的角儿!天青想到这些,激动得呼吸都急促了点儿。当然了,台上的点滴玩意儿,都是台下的血汗功夫,唱戏这行,不容易,天青自己的旋子,还远远及不上这跑江湖的汉子,要想赶上师父的本事啊,起码,还得个十年二十年的磨练。 就这么一停一看的工夫,街上一片喧哗中,忽然有小孩子的哭声,钻入了天青的耳朵。他下意识地朝两旁一望,只见右手边是个细细窄窄的胡同口,里头十分背静,只有个黑瘦的汉子正在向里走,他穿着破旧的黑棉袄黑棉裤,戴一顶毡帽,抱着个小丫头子。 哭的就是这个小丫头子。乍一看去,只有三四岁的样子,胖嘟嘟的,穿一身亮闪闪的枣红缎子袄裤,趴在黑汉子肩头,一边放声大哭一边手脚乱挣,雪白的小脸掩在凌乱的黑头发里,大眼睛汪着闪闪的泪,望向天青。那汉子回头扫了一眼,伸手捂住小丫头子的嘴:“莫吵!” 这个景象一闪而过,天青继续沿着草市街奔自己的路,不过奔了没两步,他停了下来——那双含着泪的大眼睛,一直在他心里晃。这么漂亮整齐的小丫头子,是怎么落在那个恶狠狠的黑汉子手里的?怎么看也不像是一路人。快过年了,市面乱得很,听爹爹说天桥附近常有拐子出没,难道这是一拐子?天青小小心灵里,懂的事不算太多,但是拐子缺德,害得人家父母儿女不得团圆,这他明白。他是学武生的,平素所听所唱,全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这种时候,怎能大撒巴掌一走了之? 他踌躇了一会儿,又跑回去。朝胡同里一望,只见黑汉子已经把小丫头子挟在腋下,飞快地消失在胡同尽头。天青心头一紧,跑回草市街的街口,跟路边一个卖糖葫芦的大叔说: “大叔,前面那胡同里,好像有个拐子。” 大叔没理会他的话,只热切地指着自己垛子上的大糖葫芦: “大糖葫芦来,小小子,扛串儿?” 天青咬着嘴唇,又回头望了望街里,一跺脚,转身朝着那条胡同跑去。 这是条曲里拐弯的胡同,天青从没进来过,跑在里头跟捉迷藏似地,听得到前面的人声,却看不着人。猛地一个拐弯过去,天青几乎撞在黑汉子身上,那汉子一只手挟着小丫头子,另一只手捂着她嘴,大概是听到了后面的脚步声,正躲在墙边,小心地朝后头张望。这架势,绝对是拐子无疑了,天青跟他打了个对脸,彼此都吓得一缩。急切间,天青福至 分卷阅读1 - 分卷阅读2 雪拥蓝关 作者:的灰 分卷阅读2 心灵,放声大喊起来: “师父!师哥!在这儿!” 拐子大惊,喝道: “闭嘴,不干你事!” 天青的嗓子,嘹亮响脆,一声声在胡同里回荡: “师父!来呀!抓拐子!” 拐子转身就跑,天青一边喊着一边在后头追。他人虽小,腿脚却快,几步就追到了拐子身后,窜上去攀住他手臂。拐子回身给了他一巴掌,打得他眼前金星乱冒,但是仍然不肯罢休,抱着那汉子的腰,连蹬带踹,又撕又扯,嘴里不歇气儿地喊着: “师父!师哥!抓拐子!” 拐子用力掰他手指,打他头顶,都甩不脱,面对如此一个蛮牛般疯狂的小子,还有不知什么时候就会冒出来的“师父”“师哥”,心下也自怯了,只得松手丢开小丫头子,拔腿跑了开去,一边跑一边还恶狠狠地指着天青:“爷记住你了!下次宰了你个兔崽子!” 天青和小丫头子一起摔在了地上。他不顾自己疼痛,连忙爬起来去看那小丫头子,只见她跌在雪堆里,倒是没伤着,但是受了这一番惊吓,这时候哭都哭不出来了,瞪大一双惊恐的眼睛,坐在那里瞪着他。天青轻轻抚摸她的背:“不怕!不怕!没事了!你爹娘呢?”小丫头子又看了他一会儿,仿佛终于清醒过来,忽然开始放声大哭:“哇——” 天青扶起小丫头子,拍了拍她身上的袄裤,捡回落在地上的拨浪鼓儿塞回她手里,拉着她另一只小手儿,跑回草市街的街口。大街上仍然是人来人往,但是,哪里能找到小丫头子的爹娘?两人沿街走了几个来回,根本没人搭理他俩。刚才只凭着一腔血气,意外地救下了这小丫头子,现在可怎么办?耽误了这些时候,晚课的时间都误了,只怕师父会狠狠责罚。天青焦急地挠了挠头,低头看了看小丫头子。她呜呜咽咽地,牵着天青的手儿,一双黑眼睛望望这边望望那边。 “你家住哪儿?” 小丫头子仰头看着他,扁着小嘴儿,不说话。 “得,我带你去我师父家,好不好?” 还是不说话。 “咱们得快点走了……来,我背你。”天青俯下身子,蹲到她面前。小丫头子吓了一跳,向后一缩,又是一脸的惊恐。 “不怕,不怕。”天青轻轻拉过她的手,将她的小手合在自己的手心里: “有哥哥护着你,不怕!” ☆、第一章 蜈蚣岭 白喜祥铁青着脸,背着手儿站在自家院内。他是一个相貌清癯的中年人,高而瘦,五官也像画上的古人一样瘦长着,从头到脚永远一丝不苟,行止之间,有一份自然焕发的气派。身上一件深灰的棉袍,整整齐齐,在这四下堆着积雪的小院里,尤其显出庄严和肃穆。他的背后,把兄弟乔三爷双紫正坐在檐廊下的栏杆上,手指在膝头轻叩,口中哼着锣鼓经。北屋书房的窗户半开,传来大徒弟玄青、三徒弟竹青诵读戏文的声音。暮色四合,离开晚课的时间已经过去一会子了,二徒弟天青却还没到。 “戏比天大”,这是自打徒弟们入门第一天,白喜祥就反复教导过的道理。唱戏的伶人,不把时辰放在心上,那还了得?现在能误晚课,将来就能误戏,那是顶要紧的大忌,足以把一个伶人开革出门。天青素来是个靠谱儿的孩子,为人踏实,练功勤勉,很少出这样的差错,不过这也不代表着能逃避责罚——白喜祥胸中的怒火随着时辰推移在不断地升腾:这小子,等他来了,非叫他跪上一夜不可! 胡同里脚步声响,啪啪啪啪,天青进了街门。他竟然不是一个人,背后还背着一个小丫头子。白喜祥吃惊地睁大了眼,乔双紫也住了锣鼓经,书房里的玄青和竹青,都悄悄地探出头来。 “师父,我误时辰了……您罚我。” 天青撂下小丫头子,扑通一声,直接就跪在了白喜祥面前。他那剃得溜光的小脑壳上,渗着淋淋汗水,脸上划破了一点,身上的棉袍更是灰污一片,蹭得一块泥一块雪。站在一边的小丫头子,面孔全然陌生,也是一脸一身的泥雪,她睁着一双大眼睛望着院内,看见这么多人,嘴巴一扁一扁的又要哭起来,怯怯地退了一步,躲在天青背后。 “怎么回事?”白喜祥见事出有因,放缓了口气。 “师父,我在路上遇见拐子了,抱着这小丫头子,我看她哭得可怜,好不容易把她救下来。她找不着她爹娘,我没办法,只得带她一起来。” “你,你自己才多大,就敢出手救人?”白喜祥吃惊不小。 天青抬起头,一脸的认真: “师父教的,做人要有肝胆。‘路见不平,定要拔刀相助,若遇豪杰,定要把酒论交。’” 白喜祥忍不住笑了:“戏文背得不错。你打跑了拐子?” “没有,我诈了他一下,他吓跑的。” “好小子。”徒弟的见义勇为,让白喜祥又是喜欢,又是烦恼:“这不是给我出难题么,帮小丫头子找爹娘?算了,你去书房吧。双紫,”他转头对着乔双紫:“找铭翠他娘先给这丫头子照料一下。” “好。”铭翠他娘就是乔双紫的媳妇儿,孩子们叫她乔三婶。白喜祥的媳妇过世多年了,家中没有女人。 天青爬起身来,急急忙忙冲进书房,坐在玄青和竹青旁边。这也是两个脑壳剃得溜光的小子,师哥玄青大他一岁,四方脸,清秀的丹凤眼,总是微微地蹙着点眉;师弟竹青小他一岁,鼓溜溜的圆面孔,圆鼻子圆眼睛。他们面前的书案上,摆着三摞铜子,是背戏文记数用的,玄青和竹青已经各自背了有十来遍,铜子移去了不少,天青那摞还分毫未动。竹青悄悄地做着鬼脸:“师哥,您这是先唱了一出《蜈蚣岭》?” “去!” 竹青有腔有调地背起了《蜈蚣岭》: “听一言把人来气坏,路见不平拔刀开。 恨强徒大不该,抢夺民女为何来。 急忙忙且把山路上,管叫他霎时化成灰……” “别闹!” 师哥玄青开了腔,竹青不做声了。 窗外,白喜祥,还有乔双紫夫妻两个,正围着小丫头子,想方设法地打听讯息。小丫头子一脸怯怯地,老半天都不开口说话。 “乖,你叫什么名儿?” 不应声。 乔双紫和白喜祥无奈地对望一眼:“不会是哑巴吧?” 乔三婶灵机一动,跑回自己的房里,拿了块槽子糕出来:“告诉婶子,叫什么名儿,给你吃糕。” 香喷喷、油亮亮的槽子糕。丫头子将一根手指头含在嘴里,目不转睛地盯了一会儿,终于说了两个字: “樱草!” ☆、第一章 蜈蚣岭 “……名字呢,小丫头子自己说是樱草。 分卷阅读2 - 分卷阅读3 雪拥蓝关 作者:的灰 分卷阅读3 ” 白喜祥找巡警报了案。管这片儿的姜巡警跟他很熟,录了文书,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白老板不愧是闻名的‘白圣人’,瞧积的这德!” “这不是我救的,我徒弟干的事儿。” “啧啧,要不怎说名师出高徒呢!哪个徒弟啊,顶老成的那个,顶精神的那个,还是顶淘气的那个?” 白喜祥笑了:“顶精神的那个。” “嚯,我就瞧着那小子不一般!那个眉眼,那个精气神儿!将来准成大角儿。不过我跟您说着:京城这么大,世道这么乱,城里城外,失踪人口多得是,您捡的这个什么樱草,一时半会儿可不容易找着家人。您老先收容着她住几天儿吧。” “这个什么樱草”,暂时住在了白家。一家人围着她转来转去,拼命地逗她说话,喂光了三婶家里存着的所有槽子糕。事实证明,这孩子不但不是哑巴,更是个相当爱说话的小丫头,处熟了之后,叽叽呱呱有说有笑,可惜满嘴里就是没个像样儿的人名和地名。 “谁是颜大爷,谁是沈妈妈,什么叫‘爹娘住在家家里’?能说个胡同名儿也好啊。瞧这通身的气派,还不是一般人家,怎么就找不着呢。”白喜祥十分烦恼。 任谁也能看出,小小的樱草,家世可不一般。她那身枣红缎子丝棉袄裤,三镶三滚的繁美花边,缎子织着四合如意的暗纹,连鞋子都是同料同工,绣花镶边。耳朵上戴了两颗珍珠耳环,正宗走盘珠,又圆又润,脑头两只小抓鬏上簪着珠花,手上套着一只活口银镯子。银镯子不是什么稀罕物,但是她这镯子,乍看还不觉怎么,细细一瞧,整圈是镂空累丝的一只凤凰,手工精巧至极,凤凰眼睛上镶了一粒小小红宝石,益显典雅名贵。 “哪家银铺有这手艺?”乔三婶啧啧称奇:“却又没打个字号。” 最让人瞧着不一般的,还是樱草的模样。她有一双极其幽深的大眼睛,这么小的孩子,眼神已经让人有点惊心动魄之感,又黑又深的眼珠里,仿佛藏了无穷的故事。眼角微微向下扫着,线条温柔,显得一张小脸上总是带点笑意。偏生她的肤色又那样白,跟玉雕的一样,白得莹润透明,微微地反着光,更衬得整个人明眸皓齿,教人过目难忘。贫寒人家的女儿当然也不乏绝色,但是“居移气,养移体”,这孩子的神情气质,五官面色,显然是富室豪门娇养出来,不是普通的小户出身。 “不如咱们写些招贴,贴去那些大宅门,问谁家丢了个樱草。”竹青兴致勃勃地出着主意。 “京城几十万人家啊!你去贴?”玄青一语截住。 樱草在白家住下的当晚,把所有人都折腾到深夜。乔三婶要抱她去睡,她不肯;安置了被褥要她自己睡,她也不干,无论怎么逗怎么拍怎么哄,都一直哇哇地哭。白喜祥、乔双紫夫妇都扎撒着手站在东厢房的南屋里,瞧着这泪流成河的丫头子,全没了主意。最后,住在西厢房的玄青、天青、竹青三兄弟跑过来看,樱草一见天青,忽然住了哭,泪汪汪地张着两手,天青连忙走过去,樱草抱住他的手臂,头往上一靠,一点都不哭了。 “这丫头子认人啊。”乔三婶怜惜地叹气:“天青救下来的,就跟天青一个。” “跟小鸡崽子似的,出了壳见着谁,就跟谁。”竹青插言道。 “去去,你俩都睡去吧,”白喜祥往外轰着竹青和玄青:“天青,留这儿把她哄睡喽!” 天青为难地瞧着自己惹的这麻烦。他也不过是个孩子,如何会哄孩子,尤其还是个小丫头子。他一只手被她抱着,只好用另一只手胡乱拍打着她,嘴里有一搭没一搭地哼着戏文: “常言道,人离乡间,似蛟龙离了沧海, 似猛虎离了山冈,似凤凰飞至在乌鸦群班。 昔日里有一位绝粮孔子,他也曾把麒麟叹。 况且圣人遭磨难,何况我韩愈谪边关。 哎呀,难捱,难捱, 生死有命,富贵在天,发配到潮阳,路有八千。……” 樱草实在已经哭得疲累,这一抱住他的手,安了心,众人都走后,很快就开始瞌睡。天青瞧着她渐渐迷瞪了双眼,眼皮忽闪忽闪的,最后紧紧一闭,睡了过去;他仍然不敢抽出手,只歪坐在她身边,倚着墙,慢慢地,也睡熟了。 白喜祥轻手轻脚地走进来。两个孩子都睡着,樱草仍然紧紧抱着天青的手。昏黄的灯光照着她的小脸,脸蛋嘟着,睫毛在脸颊上映出长长的阴影,眼角泪痕未干。白喜祥忽然仿佛被人劈面打了一拳,鼻子无比酸痛,白天对这孩子的焦虑急躁,此刻都化成了满腔的怜惜,和心底的点点隐痛。 他也曾经有个这么大的女儿,和她娘一起,没了…… ☆、第一章 蜈蚣岭 白喜祥是唱戏的伶人,家族排行第二,照北京的老规矩,大伙儿称他为白二爷。他是京城最著名科班的头科弟子,早年工武生,后来改工文武老生,当今梨园行里数得着的好角儿,三十八岁上以文武老生挑班,班名喜成社,自任社长,七行七科的伶人和职员一共八十多位,常驻前门外肉市街的广盛楼唱戏。 挑班唱戏,本来正是一个伶人迈上事业巅峰的记认,但是,天有不测风云,时间才过了没多久,妻女亡故,白喜祥伤痛万分。凄凉寂寞中,众人都劝他续弦,他坚持不肯,倒是陆续收了三个手把徒弟,半师徒半父子,朝夕调-教,以慰老怀。他为他们取了名字,依次是穆玄青、靳天青、董竹青。 梨园行的师徒关系,讲究“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手把徒弟养在家里,整日朝夕相处,那是比亲父子还要亲。这三个徒弟,乍一看全都是剃着光头的半大小子,其实样貌性情,各有特点:玄青沉稳庄重,嗓子好,行内称作“有本钱”,是个唱老生的好材料;天青则是天生的武生坯子,身高腿长,挺拔刚健,卓然一股英气;竹青呢,虎头虎脑,机灵过人,白喜祥还没太瞄好他该归生旦净丑哪个行当,先教他打住基础再说。 三兄弟住在师父家里,生活十分规律:每天早上不到五点就起身,伺候师父用早,然后出门喊嗓,回来练功学戏,下午陪师父去广盛楼唱戏,晚上还有晚课,背戏文、练功、听师父说戏。按梨园规矩,这样的生活,一直要过七年,七年里,师父包办衣食住行,唱戏的收入也都归师父;七年后,关书约满,谢师出徒,正式搭班后,还要将收入再孝敬师父一年,才可以自己赚钱。 白喜祥的家,离广盛楼不远,在前门外大街西面的九道湾胡同。前门,也叫正阳门,在前朝乃是皇帝通行的门户,也是整个北京的门脸儿,高大,雄伟,令人油然而生敬畏之心。前门南面还耸立着一 分卷阅读3 - 分卷阅读4 雪拥蓝关 作者:的灰 分卷阅读4 座同样气势雄浑的箭楼,再往南,直到珠市口大街,这条南北马路,就是全北京最繁华的商街:前门外大街。 这条大街,走起来那是步步景,声声情,充满着地道的北京味儿。沿着箭楼下的石桥往南,没几步就到了一个大牌楼底下。北京各个城门,原本都建有跨街牌楼,可是只有前门牌楼是“六柱五间”,规格最高,气派最大,朱漆木柱,七彩檐楼,昭示着整条街的不凡风貌。街道以整齐的大条石铺成,两边都是两三层楼的商肆:卖鲜果儿的正阳德,酸梅汤最地道的九龙斋,“八大祥”绸布店里头的瑞增祥、瑞林祥、益和祥,还有热闹的肉市、鱼市、粮市、煤市、草市、珠宝市…… 北京城的大街和胡同,虽然相连,但是喧嚣和幽静截然分开,往往一个拐弯,就进到一个不同的世界。就在这前门外大街的一片繁华中,在廊房头条西转,进了胡同,外头行人的笑语声,商贩的吆喝声,就全听不见了,只剩了青砖碧瓦的清幽。这里有一条曲里拐弯的小胡同,就是白喜祥住的九道湾。“九道湾”嘛,名副其实,那是一个弯儿接一个弯儿,弯连弯,弯套弯,其实一共十三个弯呢,应该叫“十三道弯”才对,只是国人惯常以“九”,来表示最大的数量吧。 白家的小院儿,在九道湾的第二个弯。街门毫不起眼,开得细细窄窄的,门墩儿也秀秀气气的,一对门扇做深红色,上头有对铜环儿,年深日久,倒是被人手摩挲得黄澄澄地发亮。进了街门,正对着的,是一道青砖影壁,镶着“花开富贵”的砖雕;街门左手是两间倒座的南房,一间待客,一间储物,街门右手东南角,是厨房。向前绕过影壁,再进一道垂花门,才是院子。 白喜祥很钟爱这个院子,十几年了,住得舒心顺意。院子不大,方方正正,四面屋子都建着檐廊,中间一块平展展的地面,十字甬道,铺着方砖,青白的颜色,干净整齐。十字交叉处的院心,摆着一口很大的金鱼缸,夏天养金鱼种荷花,现在大冬天的,看不着水,倒是积了不少雪。被甬道划分的四个方块儿,西北那块儿种着一棵丁香树,东南靠着厨房那边,有棵枣树,大冬天的,也都只剩了枝桠。 北面的三间正房,白喜祥自住。中间是堂屋,正面挂着岁寒三友的中堂画,设有一张八仙桌,两张官帽椅,是白喜祥会客的所在。西面耳房是书房,窗前一张宽大的书案,陈设文房四宝,案前一把圈椅,贴墙都是竹子做的书架,摆着一函一函的线装书,也有不少薄薄的戏本子,一摞子,又一摞子,书页都有些发黄了,苍老地,风尘仆仆地,一看就知道里面藏了不知多少古老的故事。东面耳房是白喜祥的卧房,装饰清简至极,只在南面临窗一铺炕,炕头有脸盆架子,摆着铜脸盆,白毛巾,周围糊得四白落地的墙上,挂了两幅兰草。 院子东面西面,各有一套厢房。西厢房一间堂屋分隔南北,南屋是全家人的饭厅,北屋一铺大炕,睡着前来学艺的玄青、天青、竹青三兄弟;东厢房也以一间堂屋分隔南北,住着乔双紫一家。乔双紫是白喜祥的把兄弟,八拜之交,也是喜成社的打鼓佬,一手出神入化的锣鼓在北平梨园赫赫有名;媳妇邹氏,也就是孩子们的乔三婶,每日里帮着白喜祥洗衣做饭操持家务。他们夫妻俩是住在东厢房的北屋,南屋呢,以前是他们的儿子乔铭翠住,铭翠十岁上拜了远房表亲、皮货商李宝檀为师,常年在外头学做生意,不怎么回家,南屋便一直空着,现在给樱草住了。 这个小院儿生活,本来十分安逸,静谧,近乎与世隔绝,自从来了个樱草,发生了缓慢的,难以觉察的,却是天翻地覆的变化。 ☆、第一章 蜈蚣岭 白喜祥不介意多养这么个丫头子。樱草静下来的时候,还真有几分像他早夭了的闺女丹丹,让他看得又是欢喜,又是心酸;但是,说实在的,他可不记得他的小丹丹,曾有樱草这么淘过。 这孩子,模样儿端正漂亮,跟胡同里那些歪毛儿淘气儿完全两样,可是淘起来那本事,给只猴儿都不换。刚到白家的头几天还好,时日一长,被白家这一家人宠得,活脱脱地成了个混世魔王:不但是爱笑爱叫,能打能闹,还总能想出些异想天开的怪主意,整条胡同没一家的孩子比她淘得厉害。 先给了白喜祥下马威的,是樱草和她的羊坐骑。 玄青的爹娘在顺义乡下开豆腐坊,逢年过节进城来看玄青,总会给白喜祥送些豆腐豆干豆浆伍的,今年腊月,更送了一头活羊。羊进家的时候,好端端地拴在南墙根的枣树上;白喜祥跟玄青爹娘寒喧了半天,带着三个徒弟送出胡同,再回来的时候,这羊就已经解脱了束缚,在他们眼皮底下窜出街门去了。它那背上,就像八月节的兔儿爷似的,骑着个胖墩墩的小丫头子。 师徒四个,完全看傻了眼。街坊邻居,都揣着袖筒子站在门口笑。那羊脖子上拴的麻绳还在,拖在地上,在羊蹄子底下踩得又是土又是泥,樱草摇摇摆摆地骑在羊背上,两手把着羊犄角,脆生生地吆喝:“骑大马哎!” 不知道是樱草降服了这头畜牲,还是这羊天生脾气好,它不闹也不跳,就像背上没人似地,心平气和地在胡同里跑。素来稳重的白喜祥也急得高叫了一声:“樱草,当心摔着!”羊和樱草都没理会,眼瞅着一人一羊跑到了胡同另一头,樱草快活地扭着头喊:“骑大马!” 玄青老气横秋地叹了口气:“皇天,这怪不得落到拐子手里去了。” 天青追上去,把羊拉回来,羊倒来了劲,使劲尥了几蹶子,险些踢着天青,也把樱草摔在地上。天青拉着羊跑回院子,蹲在枣树边,重新拴上绳子,樱草跟着也进来了,走到他身前,扁着小嘴儿,眼里泪汪汪地:“樱草要骑大马!” “这是羊啊!” “樱草要骑羊。” “羊不能骑。” 樱草拉住他的衣襟:“哥哥和樱草玩骑大马。” 天青仔细地拴好绳子:“我得去练功了。” 樱草伸开两只小手,扳过他的脸,对着自己:“就玩一会儿。” 泪汪汪的大眼睛。…… 白喜祥带着玄青竹青进院儿的时候,天青已经背着樱草在院子里爬了一圈,终于逗得小丫头子笑了,这件人骑羊的壮举就此收梢。随后几天,还有一点点的余波:竹青偷偷地也想试着骑羊,被白喜祥骂了;乔双紫没敢当着樱草的面杀羊,送去羊肉床子宰了;胡同里的丫头小子们,从此管樱草叫“羊仙姑”。 ☆、第一章 蜈蚣岭 如果说偶而当一下羊仙姑还无伤大雅的话,那么樱草有几次折腾,可是叫白喜祥损失惨重。 分卷阅读4 - 分卷阅读5 雪拥蓝关 作者:的灰 分卷阅读5 北京的冬天,烧饭取暖,全靠炉子。生炉子是个技术活儿,得先燃柴草,然后引燃劈柴,然后引燃煤球煤块,才能笼起火来。每天早上,三兄弟起身后,第一件事就是笼火,烧水给师父沏茶洁面,这活计一天要做好几遍。就这么又脏又呛又辛苦的活儿,偏叫樱草给看上了,缠着三兄弟也要帮忙。 “小丫头子别添乱……”玄青想了个敷衍的法子:“你去帮我们捡柴草吧,树枝子啊,草叶子啊,捡来搁南屋柴堆那儿。” 就此,九道湾胡同不用扫街了。樱草捡柴草捡得那叫一个起劲儿,整条胡同里她能够得着的枯枝枯叶,全都被捡了来乱七八糟地搁在柴堆上。这天一早,玄青去取柴草的时候,瞧见新多出一小堆整棵整棵的草棵子,左看右看,有点眼熟。 “这,这你打哪儿捡来的,樱草?” 樱草喜气洋洋地笑着: “师父窗户底下!” 住得久了,她已经管白喜祥叫师父,管三兄弟叫师哥了。“师父窗户底下”,那是白喜祥种在檐廊下,培育了很多年的一排玉簪花。每年夏秋,雪白的小花朵儿,香飘满院……现在那里只剩下一排土窝窝。 “这是花啊!你怎么给拔了!” “哪有花,连叶子都没有。”樱草理直气壮。 玄青赶紧拿着已经变成草棵子的玉簪花去书房禀告师父,白喜祥见状,大吃一惊,查看了根须,料已回天乏术,气得半晌说不出话来:“这丫头子,力气还不小,根子都拔断了!” “怎么办呢师父。” “能怎么办,笼火用吧!” 一旁的樱草,还不知道自己闯了祸,仍然笑嘻嘻地望着师父,嘴角翘成漂亮的小菱角模样。白喜祥郁闷地继续低头写字。别说这根本是别人家的丫头子,打不得骂不得;就算是自家丫头,瞧着她这张眉眼弯弯的小笑脸儿,又能拿她怎样?白喜祥是连徒弟都不怎么打骂的,在梨园同行中,是个少见的异数。他只能暗自祈祷,小丫头子以后别这么热心地帮手干活就是了。 ☆、第一章 蜈蚣岭 夏天来了,樱草看上了院子里的金鱼缸,开始热心地帮手养金鱼。 “天棚鱼缸石榴树,先生肥狗胖丫头”,这是北京人心目中理想的家园景象。白家没有搭天棚种石榴,但催财化煞旺风水的金鱼缸倒是有的,一口大缸,摆在院子正中,每年风和日暖之后,养几条金鱼,添几把摇曳的水草,赏心悦目,养性怡情。金鱼并不是什么名种,但是自打樱草来后,大伙儿还是多留了一点心: “樱草,鱼不能乱喂啊。不能喂菜,不能喂饭,不能喂肉,不能喂草,不能喂蚂蚁,不能喂槐虫,不能喂‘花布手巾’,不能喂‘水妞儿’……” 只要有一样儿没说到,就准出事儿。 这天白喜祥一进街门,樱草就跑出来邀功: “师父,樱草给金鱼喝茶!” 白喜祥心里一沉,撩起长衫,忙奔去金鱼缸看,只见缸水已经微微泛了绿,里头载浮载沉的,除了金鱼,还有茶叶。 “金鱼怎么能喝茶!” “师父说喝茶身子好。师父都喝茶。”樱草笑咪咪地歪着小脑袋。 “师父不是……你这是倒了多少茶在里头!”白喜祥忽然发现了更严重的问题:“你这是把什么茶倒进去了?” “罐子里的。画金鱼的罐子。樱草给金鱼喝金鱼的茶!” 书房案子上,画金鱼的罐子敞开着口,空空荡荡,可怜巴巴地搁在那里。这个罐子里装的当然不是什么金鱼的茶,也不是普通的高末,是白喜祥心爱的东鸿记茉莉三熏。 ☆、第一章 蜈蚣岭 等到秋风刚起,樱草就抱着竹竿把枣树上还未长成的小青枣打个精光的时候,白喜祥一家,已经见怪不怪了。白喜祥进得街门,安然地看着落得满地的枣儿,回头对三个徒弟说:“今年没枣吃了。”施施然回房去休息,眉毛都不动一下。 “孩儿他大爷,不如您也教樱草学戏得了,给她点正经活计干。”乔三婶跟白喜祥念叨:“长得多俊啊,将来光这扮相就没人能比。” 白喜祥笑笑:“不行,伶人本就难做,坤伶更是难上加难,冒蒙儿的教人家学戏,将来人家爹娘不骂化了我。” 说起来,全是辛酸。但凡境况过得去的人家,谁舍得送孩子学戏?戏台上唱尽风流千古,无非是博台下爷们儿一声彩,高兴的捧你一声“老板”,不高兴的,撂一句“戏子”,把你踩作脚底下泥。俗话说:人分三教九流,这九流还分三等,最下等的,那叫下九流,九个行当,排第一的就是戏子,那是和贼盗娼妓撂作一堆儿的,最下贱的地位。纵是成了响当当的角儿,大部分人攀亲道故的时候,也仍然以家有戏子为耻。白喜祥唱了半生的戏,洞明世事,常以之惕厉自省,也反复教导徒弟要省身克己,谨言慎行,为戏子争这口气。 而且学戏那苦,不是贫寒人家出身的子弟,还真难承受得了。进门第一项,撕腿:背靠着墙,脸儿朝外,两腿伸直撕开,磕膝盖绷平,用花盆顶住,一柱香一柱香地耗着;第二项,下腰:两腿分开站稳,上身朝后仰,什么时候练得手能扶着脚后跟了才算成……当初三个徒弟刚进门那时候,就为撕腿这一项,竹青哭得死去活来,一边耗一边嘶哑着嗓子喊:“爹啊!娘啊!让我死了吧……”玄青和天青虽然咬牙忍着不出声,眼泪也是劈里啪啦往下掉。 现在的他们,腰腿已经柔韧得多了,但是仍然不能懈怠,清晨起身后,压腿,耗腿,踢腿,耗顶,下腰,耗腰,虎跳,抢背……每日都要练足几个时辰。这些功课,要伴随他们一辈子,稍一停歇,功就抽了,“一日不练,自己知道;两日不练,师父知道;三日不练,座上知道。”只要你是干着唱戏这一行,这一生,就得把每日每夜,整个身心,毫无保留地搭在里头。 秋后的日头,出得已经很晚,早上五六点钟的时候,天还没全亮,暗灰色的天空中,依稀能看着一颗颗的星星。白家的小院,照例是早已热热闹闹了,樱草穿一身粉红的夹袄夹裤,蹲在堂屋前的檐廊底下,傻呵呵地看三兄弟踢四门腿。三个光头跣足的小子,都穿着短打裤褂,腰里紧扎一条板带,两膀端平,围着院子遛圈子,两条腿轮流踢起各种花式:向前踢到额头叫正腿,向侧踢到耳畔叫旁腿,踢到对面一侧的耳畔叫十字腿,划着圈子踢到手掌心叫月亮门腿……三兄弟里头,腰腿最好的是天青,每一踢都能轻松到位,啪啪作响,樱草看得开心,轻轻地跟着拍手儿。 “纯一小棒槌,这也大惊小怪。”竹青嘟哝着:“看小爷我蝎了虎子撩门帘——露一小手儿给你看看!” 分卷阅读5 - 分卷阅读6 雪拥蓝关 作者:的灰 分卷阅读6 说罢两手一举,深深提了口气,身子向后飞纵,车轮般翻了个“串小翻”。这可热闹了,樱草兴奋得原地跳脚,笑出声来,白喜祥闻声走出堂屋,沉下了脸: “找打!” 竹青缩了缩头,赶紧退回去跟着天青和玄青踢腿。 “就你这么个练法,多咱才能吃上崩虾仁儿啊!”白喜祥蹙着眉道。 崩虾仁儿是上等菜肴,梨园行里算是成角儿的身份象征。三个徒弟里,最让白喜祥操心的就是竹青了,哪有个能吃崩虾仁儿的样子,他自个儿就跟个虾仁儿似地四处乱蹦。 练功有一定顺序,踢完了腿,不能乱翻小翻,该耗顶才是。三兄弟在墙根一字排开,脸朝墙,伸手向前扑出,撑地,两腿一甩,搭到墙上,整个人倒立起来,这叫“拿顶”,要耗到白喜祥数完一百个数才可以下顶。谁知,才数到六十来个,又是竹青,哎哟一声,摔在地上。他吐了。 白喜祥这下子可怒了:“你偷吃东西了是不是?” 竹青跪下来,脸红红地不敢出声。 “说多少遍了,练功前不能进食!下腰时候肚子里要是有食,能把你肠子扭断!不受点责罚你不舒服是不是?今天一天都不许吃饭!” ☆、第一章 蜈蚣岭 晚课过后,夜色已深,三兄弟回到西厢房里,竹青耷拉着脑袋,一头扑在炕上。 “饿啊!饿死爷了!听听,五脏庙里做着道场呢!今晚怎么睡!” 天青一跃上炕,蹲在竹青身边,拍拍他:“瞧,给你变个把戏。” 竹青抬头一看,只见天青刷地从背后摸出一张烙饼。 “呀!师哥,这哪儿来的?”竹青一把夺过来,惊喜地看了看,饿狼一样塞进嘴里:“还热乎的!” “当然热乎的,”天青笑道:“怕师父看见,顾不上烫,直接塞后腰里了,都快把我烙熟啦。” “桌上拿的?”竹青嘴巴塞得满满的,呜哩呜哩地说:“那不是你自己的份儿么?” “我吃一张够了。” “好师哥,真够义气。” 玄青一边往被窝里钻,一边皱着眉头开了腔: “天青,你这可不叫义气。师父叫他饿着,是反省自己的过失,你拿自己的饭食把他填饱了,还反省个什么劲儿?搁我说就该使劲地饿两天。像竹青这个惫懒样儿,搁科班里,长几个屁股都不够打的。” 天青淡淡一笑。竹青翻翻眼睛,嘴巴动了动,到底没敢出声儿。 夜深,人静。忽然,东厢房里传来樱草的嚎哭声。 “救命!救命啊!” 玄青烦躁地睁开眼睛,踹了踹睡在旁边的天青:“又叫你了,快去!” 樱草到白家已近一年,什么事儿都适应了,就是晚上睡觉,依然不叫人省心。她好像是被拐子拐走那次,受了太大惊吓,心里做下了病,隔个十天半月,就要撒一次癔症儿。刚入睡的时候,也倒好好的,不定睡到什么时候,忽然惊醒过来,便大哭大叫,说坏人打她了。这种时候,谁来抚慰都没用,就得天青过来哄两句,拉着她的手儿,才能又睡过去。时日长了,她再这么哭闹,别人也就不起身来看了,都是天青的事。 天青睡眼惺松地爬出被窝,披上小褂,跑到对门去。月光下,樱草已经坐在炕上,瞪着一双惊恐的大眼睛,泪闪闪地哭叫着:“樱草不去啊,樱草要回家!” 天青熟练地坐上炕头,握住她的手,轻拍她后背:“师哥来了,师哥带你回家。师哥打跑坏人了,你看,坏人没有了。” 樱草哆哆嗦嗦地看了天青一会儿,放心地点点头,抱紧他的手,倒下睡了。天青用另一只手,轻轻抹去她脸上的泪,帮她盖好被子,嘴里哼着戏文:“常言道,人离乡间,似蛟龙离了沧海,似猛虎离了山冈,似凤凰飞至在乌鸦群班……”这样坐了一阵子,见樱草睡得熟了,才小心地抽开手,跑回西厢房去。 玄青又被他弄醒了,皱着眉头翻了个身:“见天儿去给人家当老妈子。” 天青冻得吸着气,脱了小褂钻回被窝里,没搭腔儿。 “这什么时候才是个完?搅得大伙儿都睡不好觉。” 天青闭起眼睛:“跟小丫头子计较什么。” “让她管够儿哭两天,就治过来了。” “得了,可怜见儿的。” 玄青哼了一声。 “我看你伺候她一辈子!” ☆、第二章 古城会 一辈子是什么?一辈子有多长,怎样算是一辈子,谁是谁的一辈子?这些问题,别说丫头小子闹不明白,就连白喜祥这样的成年人,也永远都搞不清楚。戏台上,抬腿一跨便是千山万水,开腔一唱便是日月如梭,一辈子来得容易去得快,终生事都在方寸间,但在真实的生活里,哪有那么简单?日子要一天天地过,不知不觉地过,“一辈子”这么沉重的字眼,有几个人承担得起。 天青觉得,戏肯定是他的一辈子。 天青是地道的北京人,生在南城马蜂嘴的一个大杂院。院子和那附近所有院子一样,破败不堪,里面挤了十几户人家,都是穷到打零工拾破烂的贫苦人。天青三岁那年,娘就过世了,家里只剩了他和爹爹两个。 天青已经不太记得娘的样子。脑海中只留下模模糊糊的一些影子,一些声音,一些笑容,都不知道是真实的记忆,还是只是他的想象。娘留给他的唯一一件东西,是他一直挂在脖子上的小铜牌,上圆下方,四边圈着草龙纹,里面刻了字,一面是“如月之恒”,一面是“如日之升”,拴着一条细细的红绳子。每当想娘了,他摸摸那个牌牌,悲苦的心里,就稍微好受些。 大院里的其他人家,都喜欢老靳家这个小子。他天性良善,待人温厚、诚朴,单纯如一块透明的水晶,说话做事那个认真的劲儿,憨得叫人怜惜。这孩子的相貌,也跟其他在大杂院里长大的孩子不太一样,不仅五官清秀,更有一份轩昂的气派,就算只穿破衣烂衫,挎着小篮子去捡煤核,也如鹤立鸡群,令人忍不住要多看两眼。院里的钱大爷跟人说:“老靳家那孩子肯定是托生错了,哪里像是个拉洋车的儿子,活脱脱是个宫里的阿哥。”周围大伙儿都点头。 天青那年刚刚五岁,听见这话,不懂,回家问爹爹:“爹,什么叫宫里的阿哥?” 天青的爹爹靳采银,每日起早贪黑地在外面拉车,为着那一份嚼裹,几乎不怎么回家。他听了这话,微微一愣:“前清的小皇子吧,怎么?” 天青把钱大爷的话说了,靳采银也只有苦笑。儿子没福,生在这苦窝窝里,人才再好又有什么用?自己连供他念书都不成。他瞧着儿子端正的眉眼和身架,忽然有了一个念头: “儿啊,不如 分卷阅读6 - 分卷阅读7 雪拥蓝关 作者:的灰 分卷阅读7 送你去学戏?你到戏台上去唱个阿哥,别人还比不了呢。老捡煤核也不是个办法,学戏有个固定的饭食,学好了也能谋个出身。就是听说学戏挺苦的,一般孩子熬不下来,唉。” 天青不知道学戏是干什么,但是,能有饭吃,能挣钱,就是好事。 “爹,我不怕吃苦。” 靳采银辗转托了人,送天青去见白喜祥。白喜祥一眼就相中了这孩子。他就是传说中那种祖师爷赏饭吃的主儿:有样儿,有嗓儿,两道浓眉如画,一双星目生光,最难得这么小的孩子已经有个不凡器宇,善加调-教之后,将来踏了台毯肯定压得住。 白喜祥故意考考他: “到我这学戏,可有你的苦头吃!天天从早练到晚,不用功就打,不给饭吃,罚跪!” 天青跪在地上,坦然回话: “我不怕!我肯定用功,往死里练功,师父就不会打我。” 好么,有志气。白喜祥微微笑了一下,收了他入门。 天青正如他自己说的,拼命用功,往死里练功。从小在马蜂嘴捡煤核长大,他拿吃苦根本不当回事,压腿,耗顶,吊毛,抢背……他愿意比师父交下来的功课还做得更多些。他喜欢戏,喜欢戏里的忠孝节义、肝胆气血,喜欢唱戏的感觉,每当听着胡琴锣鼓响起,整个人仿若泡在一缸热水里,每个毛孔都透着舒泰。他知道自己还小,离成角儿的时候还远,不过就算在现在,能够与戏为伴,日子都微微地闪着光彩。 “豪杰生来运不通,沙滩无水困蛟龙。有朝一日春雷动,大鹏展翅上九重!……” 北京透亮的蓝天下,回荡着朗朗的童声。 ☆、第二章 古城会 时光岁月,在胡琴的咿呀中流过。已经到了民国十一年冬天。八岁的樱草,随着乔三婶买年货回来,走在九道湾曲曲折折的胡同里,两只小手帮三婶捧着个蒲包,手腕上依然还戴着那只活口镯子,在阳光下一闪一闪。 比起四年前刚进白家的时候,她长高了不少,长胖了更多,胳膊腿儿都圆鼓鼓的跟藕节似的,叫人看着了老想捏一把。头年已经念了私塾,是个小学生儿了,但还是梳着两个小抓鬏,穿小花袄裤,雪白的一张小脸,又亮又深的一双黑眼睛,眉梢眼角都弯弯地盈满笑意。菱角儿似的小嘴巴里,正哼着新学的歌谣: “平则门,写大字,界壁儿就是白塔寺; 白塔寺,挂皇袍,界壁儿就是马市桥; 马市桥,跳三跳,界壁儿就是帝王庙; 帝王庙,摇葫芦,界壁儿就是四牌楼; 四牌楼东,四牌楼西,四牌楼底下卖估衣; 打个火儿,抽袋烟儿,界壁儿就是毛家湾儿; 毛家弯儿,转一转,界壁儿就是麻状元; 麻状元,学问深,界壁儿就是百花深; 百花深,卖大糖,界壁儿就是蒋养坊; 蒋养坊,吼一吼,界壁儿就是新街口; 新街口,按烟袋,界壁儿就是王奶奶; 王奶奶,丢花针儿,界壁儿就是北城根儿; 北城根儿,卖小盆儿,界壁儿就是德胜门儿; 德胜门儿,人家多,界壁儿就是王八窝!” 北京到底有多大呢?念了这么多的地名儿,听三婶说,还只是京城北面的一条线儿。如果把全城都走完,是不是得累折了樱草的两条小腿儿?这么大的地界儿里,哪里才有她的爹娘,才是她真正的家? 樱草的脑海里,依稀还留了不少关于家的记忆,只是零零碎碎,根本串连不起来:高大的月亮门,周围镶着砖画儿,有葫芦,有荷花,有笛子,有扇子;凉亭,假山,盈着墨绿的池塘;炕头的躺箱,墙上的胖娃娃年画,神像前堆得小山似的蜜供,书案上描着七彩的细颈大花瓶……还有一张张的面孔:留着两撇大胡子,看起来很厉害的爹爹;挽一只整齐的髻,笑容温柔的娘;还有长得很漂亮,头上永远插得花花绿绿的几位姨娘;还有老是笑咪咪的颜大爷,整天都陪着自己的沈妈妈…… 是怎么走失的呢?那天是沈妈妈带她出来逛街,起先还挺开心的,后来沈妈妈怎么就不见了的,是去买什么东西,还是遇见了熟人?樱草怎么想也想不起来这个,只记得走啊走啊的就剩自己一个人了,在人群里哭:“沈妈妈!沈妈妈!”后来那黑汉子就走过来了,说带她去找沈妈妈,拉着她的手儿,走了好远,走到一个胡同里,把她抱起来,越走越快。旁边都没人了,她害怕,蹬着腿儿要下来,要回家,那汉子狠狠地抽她巴掌…… 她记得清清楚楚的,就是正哭成一团的时候,不远处有个小哥哥注意地看着她。站在胡同口,光着头,一身蓝棉袍,疑惑地盯住她。她到现在都记得当时那双眼睛。她自己的家里,也有个哥哥,跟他差不多大,但可没有那么亮的眼睛。小小的心灵里,模糊地觉得这是一点希望,最后的希望,于是她哭得更大声…… 他救了她。 他没能帮她找到爹娘,只得带着她,到了一个新家。新家里有师父,有师哥,有三叔,有三婶,大家都对她很好,但是四年过去了,她自己的爹娘,到底在哪里呢?这么大的京城,犹如大海捞针,一丁点儿的讯息都没有。起先她还经常想着娘,想得日日都哭,想得夜夜睡不着觉,渐渐地,她自己也失了指望,连心里那些记忆,也一天淡似一天。会不会以后就算找到了爹娘,也已经完全认不出来了呢?四年来,她自己的变化,又是那么快,八岁了,都已经是大人了啦,爹娘还能认出她来吗? “这回可买全喽,”走在樱草旁边的三婶,欣喜地瞧着自己的篮子。她是个身材圆胖的妇人,总是梳个圆髻,脸上星星点点的全是小麻子,不算漂亮,但是为人善良,热情,爽利,大人小孩都喜欢她。“回去好好地煮它一大锅腊八粥,白米,红枣,莲子,核桃,栗子,杏仁,松仁,桂圆,白果,红豆,花生……打头天晚上就开始煮,整熬一夜,瞧好儿吧,老佛爷来了都得馋死!想吃不,樱草?” “想!”樱草开心地响应。 她始终是个开心的孩子,用三婶的话说:“喜兴”。她的心里就像她的脸上,无论什么时候,遇到什么事情,都透着喜气洋洋的光儿。找不到自己的爹娘,也没让她的性情有什么改变,她还是那么开心,在白家过得十分快活,喜欢白家的每一个人,每一个人都对她那么好。爹娘应该对她更好的吧?那得好成什么样儿呢?简直都没法想! “三婶,买这么多的蒜干嘛?” “做腊八蒜呀!剥好了,洗净了,码进大玻璃瓶,倒上醋,封好盖子,一大瓶一大瓶,泡上。正好到过年时候,蒜瓣碧绿碧绿的,辣里透着酸甜,醋里也带点蒜辣, 分卷阅读7 - 分卷阅读8 雪拥蓝关 作者:的灰 分卷阅读8 蘸饺子吃。你想想,好吃不?” 樱草这回没答腔。她的嘴巴里头,装了太多口水,就快流出来啦。 “这篮子里头,最想吃啥?”三婶还要火上浇油。 樱草猛咽了一口口水:“酱肘子!” “呦,挺会挑啊,真是个吃主儿!”三婶故意地,越说越带劲儿:“这可是天福号的酱肘子,成年也就买这一回,喷香,酥烂,一咬下去,满嘴流油……” 樱草的口水,终于哗啦啦地流出来了。 ☆、第二章 古城会 太阳西沉,金光如练,洒向河山大地,白家的小院里,也映得一片光辉。 天青只穿单裤单褂,腰间紧束一条板带,斜挎单刀,手持拂尘,正全神贯注,于院中游走。十一岁的少年,矫健如一头小豹子,四下纵跃,做机警探看之势,各式云手、踢腿、飞脚、旋子,劲力沛然,连那拂尘,本是柔软之物,在他的舞动之下,隐然也有风雷之声。头上的短发,都桀傲地竖着,下巴如刀削一般,有着坚毅的弧线。笔直的眉,湛亮的眼,在这认真做戏的时分,不用勒头,眉梢眼角也如戏台上一样高挑入鬓。 樱草跨进了街门,看见天青,惊喜大叫: “天青哥,天青哥回来了!不是后天才回来吗?” “嘘,你师哥练功,不要捣乱。”三婶连忙叮咛。 直待天黑下来,天青才收了式,额头脖颈都是隐隐的汗光。樱草独自坐在檐廊下的栏杆上,早已按捺不住:“天青哥,天青哥!” 天青转头望见她,高兴地笑了,露出一口雪白的牙。他擦擦汗,将刀和拂尘整齐地插回把子架,走到檐廊下,坐在樱草身边。樱草快活地拉住他的手: “天青哥,你这是练什么?” “《蜈蚣岭》里的‘走边’。武松扮成头陀,夜上梁山,路上救了一个被坏人抢去的民女。” “真好看。”樱草没太听懂,也无心细问,忙忙道:“你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师父不是给了假?” “家里没事。”天青笑了笑。 快过年了,白喜祥照例给了三个徒弟几天假期,让他们回家帮忙打点家事。不过天青家里只有他和爹爹两个人,靳采银过年时候也要到处拉活儿,忙得很,爷儿俩仍和平时一样,整日见不着面,靳采银觉得,让天青早点回师父家也好。 “还能多跟师父学点。你在家我老挂着你,拉活儿也不安心。”靳采银狼吞虎咽地吃完了稀粥,边抹嘴边念叨。 “是,我听爹的。” 靳采银叹口气,望着已经长成少年的儿子。“你娘要是还在,就好了。咱一家三口虽然贫苦,总还是个囫囵个儿的家。” 天青低头喝粥,不说什么。自己胸前,薄薄的小褂里头,他感觉得到娘留给他的那个铜牌牌。…… 这些事,天青当然不会对小丫头子细说。樱草毫没察觉他的简略,喜孜孜把口袋翻出来给天青显摆:“你瞧这个!” “哟,这么多糖。哪来的?” “嘻嘻,铺子里熬灶糖呢,大婶单给我包了几块。天青哥,你先挑。”樱草兴奋得满脸红扑扑的。 “你吃吧,我不吃。” “不嘛,我已经吃过了。你挑,你一块,我一块。” “我是你师哥呀,怎么能吃师妹的糖。” “你再不吃,我不理你了!”樱草扭过了头。 “不理也不吃。”天青也把头扭向另一边。 过了一会儿,伸过来两只小胖手,是樱草,硬把他的脸扳过来,对着自己笑咪咪的脸:“天青哥,我理你。我喜欢你嘛。我就是想跟你一起吃糖嘛。你吃一块糖,我唱曲子给你听。” 天青无可奈何,只得拿了一块。樱草欣喜地拍了拍手,仰头想了想,亮开嗓子唱道: “常言道,人离乡间,似蛟龙离了沧海……” 天青听着这荒腔走板的歌唱,寻思了好一会儿,才回过味儿来,噗地一声笑,几乎被嘴里的糖呛住: “这是戏啊,你也会唱戏了?” 樱草有点茫然:“是吗,我怎么会的?好像在梦里学的……这是什么戏?” 天青忍住笑: “《雪拥蓝关》,徽调戏,师父最拿手的一出。” “你会唱?” “我也就会这几句,听师父唱,听会了一点,整出的戏,师父没教我们。玄青师哥求了好几次,师父都不肯教。” “师父最拿手的戏,怎么会不教哪。” “他说,不到时候。” 天青的眼前,浮起了白喜祥当时的神情: “戏讲究的不光是技艺,还有戏情戏理。有些戏,你得活到一定年纪,有了一定阅历,才能懂得戏里的情致,唱出戏里的真玩意。像《雪拥蓝关》这样的戏,讲的是韩愈韩昌黎被谪贬潮阳之后,历尽磨难,看破红尘的故事,这里头的人生况味,你们小孩子哪里懂得?我二十八岁那年才蒙我师父‘三老爹’传《雪拥蓝关》,三十多岁上才敢亮,不过,要真正懂得这戏的味道,还得在四十岁以后。” 当时的白喜祥,不知想起了什么,凝神良久,方轻轻吟道: “一封朝奏九重天,夕贬潮阳路八千。 欲为圣明除弊事,肯将衰朽惜残年。 云横秦岭家何在,雪拥蓝关马不前。 知汝远来应有意,好收吾骨瘴江边。” 他抬头望天,缓缓叹了一口气: “人这一辈子,就是一场磨难。这样的戏,我盼着你们永远不懂得。” 那首韩昌黎作的诗,还有当时师父白喜祥说的话,天青都不甚明白,他只知道要听从师父的吩咐,所以尽管深爱那段唱腔,也未敢求教,只是闲时哼哼而已。樱草呢,全然不知道这是自己撒癔症时候天青唱来哄她睡觉的,心头只觉熟悉,便不管不顾地缠着天青: “我喜欢这出戏,你教我唱。” “我自己也不会啊。” “教嘛教嘛,就教这几句。”樱草又伸手扳过他的脸:“你看,我笑一个给你看,你就教给我,好不好?”她弯起眉眼,做出一个笑得五官都融化的表情。 天青拗不过她,只好开口哼唱起来: “昔日里有一位绝粮孔子,他也曾把麒麟叹。 况且圣人遭磨难,何况我韩愈谪边关。……” 清冷的冬夜,一丝云彩都没有,天还未完全暗下来,已经升起一弯皓月,晶亮得透明。两个无忧无虑的童声,在寂静的小院儿里一唱一和: “……哎呀,难捱,难捱, 生死有命,富贵在天,发配到潮阳,路有八千。……” ☆、第二章 古城会 “就剩这几天啦,过了小年封箱,晃眼儿又是一年。”白喜祥感叹道。 冬日中午的太阳,晒着还挺舒服,路又 分卷阅读8 - 分卷阅读9 雪拥蓝关 作者:的灰 分卷阅读9 不远,他和乔双紫,带着玄青天青竹青,不紧不慢地穿过前门外大街,向广盛楼走去。 广盛楼在肉市街里面,特繁华的一个地界儿,周围挤满了各色店铺:估衣铺、毡帘铺、馄饨摊子、干果摊子……街口竖着一个威武的牌楼,两边方柱上分别写着“吉祥新戏”和“风雨无阻”,正面三个盘花大字:“广盛楼”。走过这个牌楼,向里百十来步,有个大院子,进了院子门,绕过一面砖影壁,穿过一片空地,才是二层戏楼。唱戏的伶人还要再绕过这个二层楼向里面走,到楼的后身,沿着一个小楼梯上到后台。 “二爷来啦,二爷辛苦!” “黎爷辛苦!” “崔爷辛苦!” 喜成社领班黎茂财、管事崔福水在过道里跟白喜祥相互招呼。黎茂财长得白白胖胖,精明,世故,见人总是带着讨好的笑;崔福水则干巴黑瘦,脸上的皱纹恰如千沟万壑,就算是笑的时候都不展开。这两位爷在喜成社里,可算是白喜祥的左膀右臂:领班黎茂财主管外务,迎来送往,财务人事之类,管事崔福水主管内务,主要是演出上的提调。白喜祥不擅财务人事方面的应对,对黎茂财那边的事,比较放手,和崔福水则是有商有量的情形多些。 戏园的后台,是个奇妙的地方。时空交错,鱼龙混杂,千百年来各种知名的不知名的人物,英武的文秀的猥琐的庸俗的良善的恶毒的忠贞的放浪的男的女的老的少的善终的惨死的万古流芳的不知所终的,全都在这里集聚,摩肩接踵地穿梭,你方唱罢我登场。广盛楼的后台很大,最里面有一排五个扮戏房,大小不一,大间是普通伶人通用的,小间则是单给挂牌的角儿预备的,其中有一间是白喜祥专用,摆着精致的小桌,缎面靠背椅子,桌上有小屉子柜,雕有回纹花边的大镜子,还有带锁的彩匣子,墙边还有衣架子、脸盆架子,搭着雪白的毛巾。 白喜祥气定神闲地净了面,坐下,打开彩匣子。揉红脸,勾墨纹,蚕眉凤目,端肃威严。今天他唱的是红生戏《古城会》,去关羽——梨园人的习惯,唱哪个人物,都说“来”或是“去”。 玄青、天青和竹青三兄弟穿着一式的深蓝棉袍,屏声静气地侍立一旁。玄青已经十二岁了,比童年时候更加沉稳,两道浓眉中间总是习惯性地攒着,笑的时候都带一点深思熟虑的神情,身姿也总是带着老生的工架,跟师父白喜祥一样,微微弓一点背,显得比实际年龄成熟许多。与他相比,天青虽然高挑挺拔,却是一脸的稚气。竹青呢,个子不高,结实壮健,腿脚异常灵活,大圆脑壳依旧剃得精光,光线照射下几乎闪闪地发亮,眉毛粗重,眼睛也是大而圆,眼珠儿时常滴溜溜地转动着,仿佛装了一肚子的鬼主意。 白喜祥熟练地勾完了脸,站起身来,在水衣外面套上胖袄,搭护领,换彩裤,蹬上厚底靴。衣箱师傅早已候在旁边,为他穿上箭衣,扎起绿地儿绣金龙软靠,盔箱师傅为他勒好头,戴上夫子盔,拿过他的私房髯口袋子,取出长近三尺的真人头发做的大黑三绺髯口,仔细帮他挂在腮边。 红生戏,兼跨老生、武生、花脸三个行当,唱的是关羽、赵匡胤这样勾红脸的角色,唱做俱繁,工架稳健大气,最考功夫。尤其关羽,梨园尊称为“老爷”,那是头等尊贵的一个人物,唱的听的,都得如敬神一样毕恭毕敬,丝毫轻慢不得。白喜祥的红生戏独步京师,有“红生大王”之誉,打扮就绪之后,完全就是一个活“老爷”,整个后台都肃穆地不敢与他交言。 时辰已到,大轴开场。白喜祥走出扮戏房,来到上场门,门边上倚着那把关老爷专用的青龙偃月刀,足长六尺五,刀头嵌金色行龙,口衔红珠,刀背缀一缕红缨,神气非凡。此时的刀头上覆着一面黄绫,刀把前面摆了供果和香烛。白喜祥凝立刀前,照着唱“老爷戏”的特殊规矩,对刀拜了三拜,恭敬地将黄绫揭开。 台侧的乔双紫鼓楗一扬,锣鼓丝竹响起,白喜祥微微瞑目,丹田运气,长腔破空: “离却曹营奔阳关……” 震天价的喝彩。锵锵锣鼓声中,一众英雄美人登场。 “……日行夜宿哪得安? 过黄河斩秦琪路遇文远,一路来斩六将闯出五关。” 那关二爷辞别曹营,奉嫂寻兄,得知兄长进驻古城,急往见之,却被三弟张飞误会,阻于城下。桃园结义之情,眼看付之流水,英雄气短,含泪剖白: “……今日里在古城我们弟兄会了,三兄弟全不念我们桃园结交。 罢罢罢忍耐了,弟兄恩义就一旦抛。 下得马去把头斫,桃园失义在今朝!” 台侧目不转睛的三个孩子,玄青、天青、竹青,也是三兄弟呢,全都热切地渴慕地,盯着师父的一言一动。其实广盛楼已经相当残旧,门窗破破烂烂,气味难闻,灯光也昏暗,但只要师父在场上,整个园子就是明亮的,优雅的,华丽的,无可匹敌的。台上的失义或团圆,他们并不关心,小小的心灵里只装着师父的过人风采,那是“角儿”,是一位伶人追求的至高境界,是世上最富丽的画卷,最威武的神话,最为辉煌灿烂、夺魄勾魂的美梦。 ☆、第二章 古城会 年节到了。传说“年”本是一头巨兽,过年就是纪念打败这头巨兽的意思,真的吗,谁知道呢,在每年的这个时分,整个京城倒像是一头苏醒了的巨兽,一改平日的安宁静谧,于寒冷的空气中抖擞精神,瞪大双眼,尽情纵跃咆哮,焕发出无垠的生机来。 大清早儿,三兄弟练完了功,结束停当,在堂屋里垂手伺候。樱草在他们中间穿来穿去,兴奋地雀跃着。白喜祥出来了。他一早儿已经答应了他们,让三个徒弟带樱草一起去逛庙会。 “给,一人四大枚,买点自己喜欢的吧。带好了师妹。” 住在九道湾,逛庙会再方便不过,往西走几条胡同就是厂甸。京城里的庙会其实不少,但在孩子们的眼里,哪个也没有厂甸庙会大,哪个也没有它好看。从延寿寺街开始,就是连绵不断的商铺:年画,花灯,玩具,小吃,文房四宝,针头线脑……几乎是能想到的东西,全能找到。樱草拉着师哥们的手,挤在乌泱乌泱的人群中,眼睛灼灼放光地只盯着吃食: “我要糖葫芦,呀,我要枣儿糕!呀,豌豆黄儿也要!呀,梨膏也要……” 宝石珠子一样的大糖葫芦,亮晶晶,红闪闪,冰冰凉凉,酸酸甜甜;红红黄黄的枣儿糕,又香又软;一小块一小块的豌豆黄儿,晶亮的,软糯的,透着甜香;驴打滚儿,酪干儿,炒豆儿,芝麻酱烧饼…好吃的东西实在太多了呀。樱草口袋里的四大枚,一霎时就花光了, 分卷阅读9 - 分卷阅读10 雪拥蓝关 作者:的灰 分卷阅读10 两只小手抓得满满的,左一口右一口地往嘴里塞。天青劝阻不住,只能摇头: “这才刚开始逛呢。” 樱草笑嘻嘻地,将糖葫芦递到三个师哥的嘴边: “师哥吃,一人一个!” 她的热心,常成灾害,三人都被蹭得一脸的粘糖,忙不迭地躲了开去。竹青抬起袄袖抹着糖,顺便抹去嘴边的口水: “妈呀,受不了了。栗子摊儿跑哪儿去了?爷今年就是馋糖炒栗子!” 竹青的父亲早就亡故,家中一个寡母带着他和一对姐妹,穷得揭不开锅,一年到头,没有什么机会吃零嘴儿。只是他比樱草大两岁,稍懂得一点花钱的道理,手里的四大枚,攥得紧紧的,要单买自己最喜欢的东西。 天青被卖鬃人的摊子迷住了。那是一座座小小的戏装偶人,胶泥扣的头和座,秸杆扎的身子,脸上勾的画的、身上穿的戴的,全和扮起来的伶人一模一样,只是座底粘了一圈的猪鬃。摊主拿个铜盘,把几个鬃人放在上面,小槌一敲铜盘,鬃毛颤动,鬃人就绕着圈子跳了起来,刀对刀来枪对枪,真像是一群兵将开打。天青不能花钱买这个,只有蹭看的份儿: “做得太好了,真在行。看,师哥,这个秦琼,像不像你?” 他身后的玄青,并没有凑上来: “别拿我跟这个比啊。这就是拿咱们唱戏的当玩意儿呢,小槌一敲,傻儿咕冬的乱跳,耍猴儿一样。我一瞧见这些东西,气就不打一处来。” 天青笑了笑。他没想过那么多。唱戏归唱戏,玩意归玩意。 竹青和樱草头凑头地挤在卖纱灯的铺子前,喜欢得挪不动步。这里挂满五光十色的纱灯:“麻姑上寿”、“天官赐福”、“状元及第”、“百鸟朝凤”……还有好玩的油纸灯笼:竹皮做的小鸡、小鸭、青蛙、鲤鱼各式小动物的架子,糊上高丽纸,涂着漂亮的颜色,里头点起蜡烛,拎在手里,像一个个小动物的精灵在冬日凛冽的空气里游。有个小兔子灯,特别漂亮,胖鼓鼓的头,两只长耳朵,一对圆眼睛,背上画着绿叶红牡丹花,樱草盯着它,看了又看,看了又看。 “竹青哥,你看,多好看。” “好看,像你!掌柜的,这灯多儿钱?” “六大枚。” “什么,贵到姥姥家去啦。” 掌柜从一大面子的纱灯里探头出来:“那你有多少?” “爷只有四大枚。” “得,今儿还没开张,半买半送吧。小子,四大枚拿去!” 竹青犹豫一下,看看樱草垂涎欲滴的小胖脸儿,手在口袋里攥了一会儿,终于豪迈地摸出那四大枚,买了这个兔子灯: “喜欢不是吗?师哥送你了!” 樱草欣喜若狂,接过小兔子灯,拉住竹青的手儿使劲地摇: “竹青哥,你真好!” 竹青拍拍自己的胸膛:“你才知道啊!” 忽然鼻端嗅到诱人的香味,猛一抬头,是糖炒栗子摊儿。大铁锅里头,黑砂子,黄饴糖,正翻得带劲儿,一颗颗大栗子油亮油亮,热气腾腾地滚动着,香味儿蒸腾四散。卖栗子的汉子一边挥着铁铲,一边嘹亮地吆喝: “新出锅的栗子来,甜香!” 竹青一低头,从人堆儿外头绕过去。走了没几步,天青赶上来: “给。” 一包热乎乎的糖炒栗子。 “啧啧,师哥你……那你呢……”竹青捧着小包,在两手间倒过来倒过去,仿佛烫得拿不住似的:“来,一人一半!” “你吃吧,瞧你哈拉子都淌脚面子上了!” 玄青跟着走过来,两手揣在棉袍的袖筒里,庄重地蹙着眉头:“就知道吃。” 竹青不服气地撇撇嘴:“那你买什么了,师哥?” “我什么也不买,留着将来攒行头。”玄青一扬脖:“角儿都不用官中的行头,用私房的,你们知道置全套私房行头要多儿钱吗?五千大洋。我打从入行就开始攒了……” “得了吧,师哥,”竹青剥开栗子,往嘴里塞着:“这么四大枚四大枚地攒,几辈子才能攒出五千大洋啊?钱不是攒出来的,得挣出来。好好练功学戏,赶紧成角儿,一场戏的份子钱就一两百,唱个几十场,就出来了,哪在乎这几个栗子。” 玄青笑了一声: “我倒看你怎么挣出来!师父都不要你……” “师哥!”天青急忙阻住,但竹青已然瘪起了嘴角。 白喜祥前几天刚跟竹青说了,要他改工花脸。 竹青当时就急了: “师父,我惹您生气了?您,您不要我了?” “咳,你还是我徒弟,但我教不了花脸,得荐你去花脸行的师父门下学戏。” “我不要别的师父,就要您!”竹青眼泪狂涌。他这眼泪,一向来得最急,比樱草还爱哭:“您是不是觉着我练功不勤勉?我好好练!” “你练功不错,跟这个没干系。生旦净丑,各有所长,伶人工哪个行当,要看整个人的资质,相貌、身段、气质、性情,都要计算在内。”白喜祥耐心解说:“我仔细惦量过了,你身子虎实,性情机灵跳脱,嗓子宽亮,不适合生行,该往净行走,工大花脸,更有前程。” “我舍不得您!”竹青扑通跪下来,抱住白喜祥的腿,用那宽亮的嗓子开哭: “我!不!离开您!” 白喜祥忍不住笑了,叹了口气: “别搞得生离死别似的,我还是你师父啊,我也指着咱爷儿俩的情分,不会因这个改变呢。” 一想起这些,竹青嘴里的栗子也顾不上嚼了,泪水哗哗地流了满脸。天青急忙搂住他肩: “别哭,师父说了,生行净行,都一样出大家。‘千生百旦,一净难求’。只要咱们好好练功……” 玄青摇了摇头:“□□呢,也就是唬唬自己吧。成角儿挑班,还得是老生和旦角。别的行当么……”他瞥瞥哭得满脸画魂儿的竹青,怜悯地放缓口气,走过来也拍了拍竹青的肩: “算了,也别太难过,祖师爷赏不赏饭吃呢,这是不能勉强的。我答应你,等我成角儿挑班了,邀你挎刀,成了吧?” 竹青抬起头,用劲儿抹了抹泪: “其实我早想明白了,成不成角儿呢,那没关系,只要能和师父和师哥在一块儿,怎么都成!” 樱草连忙挤上来,将小兔子灯塞在竹青手里: “竹青哥,还有我!给,不哭,咱们要一直都在一块儿!” “嗯,”竹青破涕为笑,攥紧了手中的兔子灯: “和我师父,师哥,师妹,一直都在一块儿!” ☆、第二章 古城会 孩儿的脸,和三月的天,那是世上变得最快的两样东西。三月的北平,乍暖还寒,风刮得成日成夜,有 分卷阅读10 - 分卷阅读11 雪拥蓝关 作者:的灰 分卷阅读11 时剧烈,似乎要把整个古城连根拔起;有时轻软,拂得人身上心里都痒丝丝的。春日艳阳下,城边到处都有风筝在飞:袅袅婷婷的美人风筝,威风凛凛的英雄风筝,下山猛虎,出海蛟龙,蝙蝠儿,沙燕儿,拖着三色彩尾的凤凰,一节节老长老长的蜈蚣…… 乔双紫坐在九道湾胡同白家院子里,给孩子们做风筝。只见他那小胡萝卜一般粗大的手指,灵巧如飞地翻动着,把竹竿子劈成一根根的竹篾,削尖,削细,燃火烤出弯弯的弧线,用线绳扎出形状,糊上薄薄的棉纸……素白的风筝架就像变戏法一样在他手里逐渐成型。 乔双紫是个奇人。他比白喜祥小四岁,看起来却像是比他大许多,肤色粗黑,胡须浓重,下巴一颗大黑痦子上还长着黑毛,脸上身上的肌肉,都一道一道地横横着,挣得长衫的线条都横横起来,看着活像一山贼。平时在家里,他手里把玩的,不像白喜祥那样是一柄温雅的折扇,而是一支长长的烟袋锅,动不动就蹲在地上抽一阵子,惬意地吐着烟圈,城郊的农民也没他那样一幅土相。 但就是这样一位看起来土头土脑的中年人,却是京城里有名的好鼓佬。一双鼓楗在手,望台上一坐,他整个人,就在刹那间脱胎换骨,身姿端凝,气韵高洁,全身都似笼罩着一层光晕。那鼓打得,点子绝准,尺寸绝稳,几百个鼓套子稔熟于心,连打十数场戏,牌子都不带翻头的,帮衬得台上的伶人那戏唱得,又舒服又过瘾,好似三伏天喝了一大碗冰酪般痛快淋漓。鼓佬,本是整个场面的领袖,一台之主,整出戏的节奏、气氛、尺寸、格局,都在他的掌控之中,喜成社的场面上有了乔三爷,就是有了个有胜无败的定盘星。 所谓“场面”,说的就是为一出戏奏乐的师傅们,有文场和武场之分,文场是胡琴、月琴、弦子;武场是鼓、大锣、小锣。乔双紫之所以成为顶尖的好鼓佬,还在于他六场通透,丝竹锣鼓样样精通,一手胡琴也是出神入化,平日里帮白喜祥吊个嗓儿什么的,轻松拿得起来。白喜祥自成名以来,就一直与这位乔三爷如影随形,戏台上,生活里,配合得极为默契,至于他俩是怎么认识的,怎么结的缘,当事人从未说起,外人不得而知。 既然一双拿惯了烟袋锅的手,能打得一手好鼓,那么糊上个把风筝这样的小玩意儿,根本就不在话下。四个孩子欣喜的注视下,风筝架很快就扎好了,乔双紫取出笔墨,在棉纸上勾画起来:眼窝、鼻窝、嘴岔儿分明,印堂如火,眉分双钩,靛蓝的脑门儿和脸蛋儿。金色盔头,缀满绒球光珠。气派的鹰斗熊褶子,闪着蓝汪汪的光…… 樱草等不及地问:“这谁呀?” “这都不认得呀?嗐,”竹青窜起身来,亮相:“铁面雄心胆包天,英雄四海美名传,只恨不遂心头愿,数载的冤仇……”他跳上堂屋前的台阶,做个掏髯口的身段:“挂!心!间!——某,姓窦名尔敦,人称铁罗汉哪!……” 改工净行没两个月,他已经活脱脱是个大花脸了。 风和日丽的下午,三兄弟带着樱草,喜气洋洋地奔去前门西河沿,拣块空地儿,亮出他们独一无二的窦尔敦大风筝。竹青在前头牵着线儿,天青在后头举着风筝跟着跑,玄青陪着樱草,站在太阳底下,手搭凉棚遥望。 “加把劲儿哇,就差一点点了!” 风筝飞起来了,靛蓝靛蓝一张大脸,带着红黄黑相间的花纹,辉煌灿烂地上了天,河边路过的人都停下来,指指点点地赞叹。四个孩子的心里头,别提多美了,樱草更是高兴得又拍手又跳脚: “飞呦,飞呦,病啊灾啊,都带走!好事儿都留下,不好的事儿,全带走了呦!” 忽然一群小子斜刺里跑过,手里正放着的一只大老鹰的风筝,顿时和窦尔敦的风筝线绞在了一起,分也分不开。 “留点神!”玄青急着喊。 那群小子簇拥着一个少年,穿一身织锦夹袍,罩了件八宝坎肩,翻着灰鼠领子,衣饰丽都,显然是富贵人家子弟。他抄着手儿,自己不放风筝,只是吆喝着指挥,看也不看玄青一眼: “跑快点,再高点,再高点!” 小子们径自向前跑去,用力拉拽着线绳,天青和竹青来不及绕开,一扯两扯,他们的线绳断了,风筝遥遥地沿着河边飘走了。 “我的窦尓敦——”竹青一溜烟地追了出去。 “你赔我的风筝!”樱草迸出泪来,飞跑上去对着带头那少年跺脚。那少年比樱草高一头,大圆脸,下巴略有些突出,一脸蛮横神情,对她啐了一口: “赔?阻了二爷我放风筝的清兴,你赔我呀?” 樱草咬着嘴唇,上前还待争辩,被他猛地推开,一个跟头跌倒在地。天青飞奔而上,扶起樱草,急切地上下看了看,转头怒视那少年: “给我妹子赔礼!” 那少年被他气势所慑,退后一步,瞄着天青。眼前这个小子,跟自己年纪相仿,虽然身高膀阔,看起来挺威风,可是毕竟只有一个人,怕他怎地?少年回头扬了扬手,把带来的小子们都聚到身后,转过身来,倨傲地冲天青晃着下巴: “怎么着,找茬啊?她脏了爷的衣襟,我还没叫她赔我衣服呢,小杂种……” 天青没再多废话。他箭一样地冲上去,凌空一个飞脚,登时把那少年撂倒在地。少年尖声嚎叫起来,身后的小子们发一声喊,全都扑上来围住天青厮打。去捡风筝的竹青跑了回来,见此情形,毫不犹豫地加入战阵,一时间尘烟四起,杀声震天,玄青护着哇哇大哭的樱草,急得在圈外猛喊:“不要打了,不要打了,师父说了不要生事!……” 最终还是那富家少年带着手下节节败退,向着城里逃跑,天青还要追赶,被玄青喊了回去。那少年本是乘车来的,慌张之下,车也不要了,一直奔出两条街,望着背后没人追来,方才气喘吁吁地停下了脚步,对着身边小子喝骂道: “都他妈的孬种!爷养你们是白吃饭的吗?”他恼怒地抹着嘴边的血迹:“把爷打成这样!几个人及不上那一个小子!都给我去死!” “小的不对,让二爷失了威……”几个小子小心翼翼地哈着腰。 “失了威?哈,那倒也不见得!”少年又晃起了下巴:“我可没让他们全身而退!叫他们美,哈!” 他扬起手,张开给小子们看。 阳光下,明晃晃地,是个银镯子。樱草戴在腕上的银镯子。 ☆、第三章 四郎探母 接连几日,天青得空就在西河沿附近转悠,寻找那天的少年。 打架挂了点彩,没什么。回家后被师父罚了一晚上的跪,那也没什么。倒是,把师父气成那样,心里着实 分卷阅读11 - 分卷阅读12 雪拥蓝关 作者:的灰 分卷阅读12 过意不去。 “叫你们带好师妹,叫你们散散心,不是叫你们打架!梨园子弟学功夫,是为了打架吗?” 四个孩子跪在堂屋里,个个都不敢抬头。脸上身上,都是混沌的灰土,樱草的衣服扯破了,天青和竹青,更是一塌糊涂,满脸青一块紫一块,嘴角带血。 “师父,师哥是为了帮我……”樱草怯怯地开口。 “闭嘴!全都作死!” 白喜祥手里拿的戒尺,直哆嗦。想抽他们一顿吧,不忍下手;不抽他们一顿吧,实在没个教训不成。 “都给我跪院子里去!晚上不许吃饭!”…… 不吃饭,也没什么。 但是樱草的镯子丢了。 “怎么丢的?”天青连忙捋起她的袖子查看,雪白的小手腕上还有擦破的血痕。这绝不是自个儿脱落的。 “我也不知道,好像是那个人推我的时候,撸了去了。”樱草拼命忍着眼里的泪。 天青拧紧了眉。他知道这个镯子对樱草的意义。它一直戴在樱草的腕子上,从打他救下她的那天起,到现在,已经四年,从未离身。镂空累丝的一只凤凰,眼睛上镶了一粒小小红宝石……镯子是活口的,随着年龄增长,手腕渐粗,镯口也渐渐拉开,就快戴不下了,但是那是她对自己可能永远都找不到了的爹娘,最后的一点记认,一直珍爱地戴在身边……那该死的灰鼠领小子!自己什么都有,却撸去人家小姑娘的一只银镯! 天青焦躁地在河边转悠,眼睛扫着地面,扫着路过的每一个少年。在地面上找到的机会,基本没有,还得着落在那少年身上。打架过后,已经快一星期了,他指望着那个少年能拉队回来报仇,没想到那个孬种,就此销声匿迹,连风筝也不再来放。天青却去哪里找他?连樱草的爹娘,找了四年,都没见一点消息!天青把护城河边经常出现的面孔,都记了个熟,但就是不见他想找的那个少年。静水深流,城门高大壮丽,蓝天白云下,一个个的大人小孩,喜乐地遛着弯儿,放着风筝,就他一个人,眼睁睁地,盯着路过的每一个身影。 这几天来,河边多了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瓜皮帽,马褂,蓝缎子夹袍,穿得挺体面,却也跟天青一样,不看景,只看人。这天一早,他盯上了天青,上上下下地打量着他。 “小小子儿,”他走过来,亲热地招呼:“你找什么,丢东西了吗?” 天青一惊。回头望去,中年人和善地笑着:“你是不是找东西?” “是。您捡着了?” “咳,你先说,你丢了什么?” 天青心里掂量来掂量去,犹豫了好一会儿,方说:“一只镯子。” 那中年人,眼睛猛然一亮,伸手按住了天青的肩,像怕他跑了似的:“什么样的镯子?” 天青向后退去,挣脱他的手:“银镯子,累丝凤凰的。您捡着了?” “嗯,我捡着了。”中年人凝视他一会儿,伸手从怀里掏了件东西出来。 小小的银镯子。镂空累丝的一只凤凰。眼睛上镶了一粒红宝石。 一阵狂喜,旋风一样席卷了天青的全身。他高兴得手都有点抖了,伸开双手来接:“我谢谢您了这位爷!” 那中年人却一缩手,又把镯子收了回去:“你先告诉我,这镯子的来历,我看看对不对。这是姑娘家的物件,你不是物主吧?” “不是。这是我妹子的,上星期丢在这儿了。” “谁给你妹子的?” “一直就是她的。” “你亲妹子?” 天青有点怕了。这中年人眼睛灼灼发着亮光,脸急切地探在他的面前,每说一句话都向前凑一点,逼得天青步步后退。他的小心灵里,开始胡乱设想着各种危险的可能,但是他不能跑,樱草的镯子还在这人手里呢。 “不是,收养的。打拐子手里救下来的。这镯子是她的,还我吧,大爷,您要什么报偿,咱们可以商量。” 那中年人目光灼灼地打量了他半天,说: “我不能给你,得直接还给你妹子。” 天青警惕起来: “你见我妹子干什么?人家女孩子家家的。” 中年人蹲下来: “我认识她。她叫樱草,今年九岁了,对不对?” ☆、第三章 四郎探母 中年人姓颜,名佑甫,是西城麻状元胡同林府的管家。 林府的祖上,出过一位赫赫有名的人物,名唤林树棕,浙江宁波人。林树棕本是个读书人,屡试不中,愤而入伍,旋以武功得到上司赏识,荐为把总。到了雍正朝,浙江一带海贼作乱,林树棕率军剿灭,升为守备,随后,又一举平定江南三省白莲教之患,以生擒敌首的大功封侯,子孙世袭。 汉人封侯,有清一代,屈指可数,林门望族,可谓显赫一时。之后数十年,林家历经官场倾轧,削爵降职,逐渐没落,但是仍有一定势力。到了宣统年间,嫡系传人林墨斋,早年从军,后来在善扑营任职,清亡之后赋闲在家,今年五十四岁。 虽已失去了官爵,不复有当年的权势,但是绵延上百年的望族,非同小可,林家家门依然豪富,麻状元胡同周围一大半的房院,都是他家地产。林家自住的宅第,前后五进院落,东西各带跨院,纵横数里。只是林家的人丁,始终不甚兴旺,林墨斋娶妻之后,又先后收了三房姨太太,总共也只生了五女二子,珍爱的大儿子,又不幸患病早夭。现在唯一的指望,就是老二林郁苍,这孩子,三房所出,从小顽劣,书读得极差,到今年十二岁了,整日就知道带着喽啰们遛鸟玩鹰斗蛐蛐儿。眼看得一窝女儿,早晚都是外姓人,唯一的儿子,又根本不是个成才的料,这日子过得,令林墨斋烦心不已。 这天傍晚,林郁苍带了一众喽啰呼啸而回,在街门外撒了一番小钱给大伙儿分了,自己由小厮玉鹞陪着,大摇大摆地进院,走向三房自己的家。娘正和什么人在房中叙话,林郁苍也懒得去拜见,径自回到自己房内,玉鹞和奶妈丫环仆人们,里里外外地张罗着伺候他歇息。 “我的鸟儿呢?” “都遛过了,今儿换了鸟食后,您那小百灵,叫得分外响亮呢。”玉鹞比林郁苍小一岁,是个相貌清俊的小子,很会察言观色,哄得林郁苍相当舒服。 “鹰呢?” “四爷说还得再熬一阵子。” “蝈蝈儿给我!” 玉鹞从怀里取出焐得热乎乎的蝈蝈罐子,双手呈上来。 林郁苍和众多满清遗少一样,没学到祖上的本事,却学足了祖上的架势,借着家中余荫,纵情享受,四体不勤五谷不分。连玩耍之事,他都不愿亲力亲为,全由仆从代劳,自己只是揣手看个乐儿。今天放这趟风筝,对他来 分卷阅读12 - 分卷阅读13 雪拥蓝关 作者:的灰 分卷阅读13 说,是了不得的运动了,尤其后来一口气从前门往北跑了两条大街,打小儿没跑这么累过,现在四肢百骸的哪儿哪儿都疼。 他让玉鹞给捏着肩背,欣赏着蝈蝈响亮地叫,顺手掏出衣袋里的银镯子看。镂空累丝的一只凤凰。眼睛上镶了一粒红宝石。银制的东西,本来值不了几个钱,但这镯子的手工实在太精致,看样子又是一个老物件儿,让他一眼就留上了心。当然了,他自己身上戴的,随便摘一件都比这个贵重,但是摘别人的物件,那多有便宜味儿啊,尤其一想到是从那个野丫头身上摘来的,回头肯定能让她和那个架架势势的小子都着一番急,心里更是痛快。那个小子,穿得灰扑扑的,人倒精神,盯着他时候,冷冷的眼神,刀子一样,让他现在想起来都觉得透心凉。改天得叫颜大爷找几个力壮的大人,去找着那小子,狠狠地揍一顿!得揍得他满地找牙,对,得叫他乖乖地打自己裤裆底下钻过去,喊几声大爷…… “郁哥儿,郁哥儿,你回来了?”娘在院子里叫。 真懒得搭理,但是娘在那里叫个没完,他也只好站起来,拉好衣襟,摇摇摆摆地走出去。娘正送一位女客出来,站在檐廊下。 “郁哥儿,张婆婆来了,还不快见个礼儿。” 张婆婆是大娘的陪嫁老妈子,今年六十出头了,林郁苍出生的时候,她已经在林府做工多年,是看着他长大的。四年前大娘搬回山东济南府的老家居住,张婆婆也跟着去了,一年回来个一两次。老仆半主,合府都对她客客气气,唯有林郁苍不怎么爱搭理她。下人就是下人啊,讲究个什么劲儿,就算大娘亲自来了,他郁哥儿也没兴致拜会。 大娘迁去济南之后,一直没回来过。林郁苍已经不太记得她的样子了,大约年纪四十出头吧,总是梳个低低的髻,头上脸上,都十分素净,不戴什么首饰。身上也是素净的缎子夹袄和裙子,手上时常握着一串佛珠。她信佛,吃素,脾气特好,虽是大房,却不管事儿,家务都交给二姨娘,为人呢,一点架子都没有,说话时候,语声低低的,头也低低的,生怕吓着了谁似的。林郁苍很好奇她为什么自己一个人儿搬回老家去住,这么决绝地,几年都不再回来…… “给郁哥儿请安,大小伙子啦,真是壮健。”张婆婆喜孜孜地打量他。 “也给您老请安。”林郁苍草草躬了躬身。 他手里拿的镯子,随着这一躬身,在房门透出的灯光下,闪了两闪。 张婆婆的视线,被这闪光所带,无意地扫向镯子,看了一眼,又看了一眼,旋即眼就直了: “郁哥儿,您手里拿的什么?” 林郁苍低头一看,连忙藏在身后:“捡来的小物件儿。” 张婆婆伸出手来,指着他背后: “是个银镯子?给我看看!” “这有什么可看的。” “您……给我看看!” 林郁苍的娘,也怔在那里了。张婆婆已经坐了一下午,这阵子要离开她家回自己的房去,都快出门了,随便叫出郁哥儿见个礼而已,怎么忽然跟小孩子叫上了劲。她忙挥着手帕子,招呼林郁苍:“快给你婆婆看看!闹什么妖蛾子。” 林郁苍撇着嘴,漫不经心地伸开手,将那银镯子亮在掌心。 张婆婆颤巍巍走过去,盯着那镯子,慢慢抬起手,把镯子拿起来,捧在眼皮底下看。房门口的昏暗灯光下,只见她那混浊的老眼,忽然亮得异乎寻常,专心地,渴盼地,全神贯注地盯着那只银镯子,手指轻轻地摩擦着镯子上的花纹。 “您打哪儿捡来的?”张婆婆的声音都变了。 “我今儿个……”林郁苍有点被吓住了,居然没敢说谎:“我遇着一丫头子,从她……她手上……掉下来的。” “什么样的丫头子?多大,长什么样?” “我,我没仔细看。挺小的。” 张婆婆忽然迈上两步,一把抓住了林郁苍的手腕,劲力大得惊人,疼得他哎哟一声。林郁苍的娘吓了一跳,上前拉住,张婆婆不肯放手。 “你好好想想!”张婆婆的眼里,绽出了泪花:“是不是你樱草妹子?还记得她的模样吧?” 林郁苍的脑海里,混乱一团,他连叫唤也忘了,面前张婆婆的眼神,像一把刀子一样在他记忆里乱挖,是,他想起来了,他有过一个妹子,大娘生的,当时年纪还小,见得不多,但是略有印象,是,胖胖的小脸,雪白的皮肤,眼睛很黑很大,眼角弯弯的……这张小脸,渐渐幻化出一双带泪的眼,瞪得大大的,冲自己扑过来: “你赔我的风筝!” ☆、第三章 四郎探母 玄青、天青和竹青三兄弟,挤挤挨挨地坐在檐廊下的栏杆上,都使劲竖着耳朵,希望听清堂屋里的对话。 堂屋里,八仙桌旁,白喜祥的对面,坐着登门拜访的颜佑甫。晚冬和初春之间,天气还有凉意,但白喜祥已经执着一柄折扇,一边闷头听着,一边频频地扇。 “……亏得张妈认得,这镯子还是前清皇太妃赏给我们祖上的,宫里的手艺,打小儿给五姑娘戴着。老爷听了禀,就叫我带郁哥儿去他放风筝的地方寻访,指望能找到五姑娘的踪迹。我们家那郁哥儿啊,咳,总之吧,第二天就不肯跟我一块儿去了,就我一个人,找了这些天。还好天可怜见儿,你家小爷也去找了。两下里一对,知道真是我们走失的五姑娘……” 颜佑甫说着,也欷歔起来: “整整四年多啦。四年前,是我们家沈妈,带着五姑娘出门,结果丢了。当时正赶上我们四姨奶奶没了,老爷心情不好,我陪着他在南方游历,和这边没通上音讯,根本不知道这事儿。我们太太吧,本来身子就弱,丢了闺女,病得汤水不进的,掌家的二姨奶奶吧,不怎么……嗯……找得没什么章法……等我们老爷回来,早就临秋末晚,黄瓜菜都凉了。咳,京城这么大,这么长时间,谁想到还能遇上?这是老天爷保佑林家呀!听那位小爷说,是从拐子手里救下来的?” 白喜祥点点头。 “想来真是险哪,这要是带出了京城,只怕再也找不着了。” 白喜祥道:“我们也帮她找爹娘来着,也报了官,但是一直没音讯。今儿个能遇见,确实是……”他停了一下:“是樱草的福分。” “姑娘现在呢?” “去街坊家玩了。这早晚也该……” 街门开了,一阵脆亮的笑声灌进院子,顿时搅得整个家里都热闹起来: “我回来啦!看我得了什么好东西!师哥,你们干嘛呢,听窗根儿?” 颜佑甫蓦地起身,对着白喜祥深深一揖。白喜祥明白他的意思,虽然心里酸楚,也微笑着伸手向屋外一让。 分卷阅读13 - 分卷阅读14 雪拥蓝关 作者:的灰 分卷阅读14 颜佑甫撩起夹袍,掀开帘子,迈步出门。还未站到檐廊下,只见一个笑咪咪的小胖丫头,已经奔到面前。两只小抓鬏,顽皮地翘着,一身花样简单但是剪裁可体的蓝布夹袄裤,小布鞋的鞋尖绣着两只彩蝶。雪白的小脸上,脸颊反射着夕阳的余晖,一双大眼睛,在这样的光线下,显得像葡萄珠一样透着深紫,嘴巴翘成弯弯的菱角尖儿,满盛着开心的笑意。 颜佑甫做人家的管家这么多年,早已习惯了喜怒不形于颜色,但在这种时候,也禁不住连嘴唇都颤抖了。他蹲下身来,直视着樱草的小脸: “五姑娘,我的姑奶奶,您还认得我不?” 樱草歪着头,盯着他看了一会儿,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换成了愕然,惊异,不敢置信。她抬起一只手指,支在胖嘟嘟的脸蛋上,想了又想,想了又想…… 她认得他,认得!打从她出生起,他就一直在她面前出现,陪着爹爹,陪着娘,也陪着她,带她玩,逗她笑,为她做各种事务,她的脑海里,有他! “颜……颜大爷……?” 颜佑甫张开双臂。樱草一头扑了上去。 白喜祥站在他们身后,望着这抱头痛哭的爷儿俩,转头看了看坐在檐廊下的三兄弟。师徒四人,都白着脸。 是,他们一直在尽心尽力地帮樱草找爹娘,四年多来,从未放过任何音讯。他们盼望着樱草合家团聚,盼望着这可爱的小丫头子终于父母双全,但是,事到临头,人家的家人认上门来,为什么心里竟然不是轻松,坦然,而是无尽的凄惶?别说那三个小子,就连白喜祥自己,一瞬间也认不清自己的心。心是什么呢,心是情之所系,情是漫长的时日里,一丝丝一缕缕编织出来,紧密相连,牢不可破。四年时光,一千多个日子,樱草就是他们自己的家人,她早已成为他们的女儿、妹妹,亲生的、血肉相连的,大家都早已习惯了这样,以为一生都会这样过了,没想到,她毕竟是别人的女儿、妹妹,亲生的、血肉相连的…… 颜佑甫终于抱着樱草站了起来,抹了抹眼角: “白爷,我先替我们老爷和太太,谢谢您了!改天再来重谢!我今儿能带姑娘回家去不?赶明儿还得带她去济南,见见太太!咳,我们太太自打丢了闺女,瞧见府里什么物件都伤心,自己个儿搬回济南老家住了,一直身子不好……” 白喜祥怔了片刻,拱拱手: “当然,当然!那是没说的!” 他望着埋头在颜大爷肩上,正哭得稀里哗啦的樱草,想伸手抱抱,又停下来,只说了句: “樱草,你……你回家吧!” ☆、第三章 四郎探母 “金井锁梧桐,长叹空随一阵风……” 广盛楼的丝竹声中,三兄弟照例守在后台,伺候师父唱戏。但是今天他们不似往日兴奋,没有了以前总想着窃窃私语、在后台到处窥探的劲头儿,三个人都有点怔怔地,眼睛盯着粉墨登场的师父,心里各自想着不知什么心事。 樱草走了七天了。 七天来,白家小院里,全没了往日的欢声笑语。师父郁郁寡欢,老在堂屋呆坐着,望着庭前的丁香树。三叔倒是像往常一样,从早到晚各种乐器翻来覆去地操练,但是无论是锣鼓还是铙钹还是胡琴,奏出来的乐韵,声声都是凄凉之音。三婶呢,干脆整天都挂着泪。三兄弟都静默地练功,静默地背戏,静默地吃饭睡觉,连竹青都不大出声。 这都不是最大的变化,最大的变化是,院子里没了那个吵吵闹闹,到处闯祸的丫头子。她在的时候,常搅得大伙儿不得安宁,巴不得她消失一会儿,给大伙儿一点清静;现在她走了,院子里清静得可怕,仿佛一片叶子掉到地上都能让人一惊。天青明白那位颜大爷说的,说樱草的娘自打丢了闺女,就不愿意在家里住了,他明白这份心思,因为他现在也是,院子里的任何物件都让他想起樱草,看到枣树想起她大剌剌地骑着羊的疯样子,看到金鱼缸想起她那闯祸后依然无忧无虑的笑脸,看到檐廊下的栏杆,就想起她和自己并肩坐着,伸手扳他的脸:“天青哥!我就是想跟你一起吃糖嘛!” 一切一切,一切的细节,都如万箭穿心。天青搞不懂自己是怎么回事。从小到大,他一直当樱草的开心就是自己的开心,樱草的伤心是自己的伤心,结果现在樱草终于回了自己的家,应当是开心了,他呢,这心里头,怎么搞的,刀剜似的全是洞洞,一点都开心不起来?甚至,一想到,樱草以后永远幸福生活在自己的家里头,陪伴着自己的爹娘了,心里都痛得受不了。这太自私了,不是吗,怎么可以这样?她不是你的妹妹呀,她是那个,那个恶少的妹妹呀! “师哥来了,师哥在,不怕,不怕……” 四年来,他重复了多少遍的话,那样地坚定,那样地有底气,他认真地把这个麻烦的小丫头子护在自己臂弯下,他的心里,早已认定,自己理所当然地是这位小师妹的保护神。但是现在,樱草竟然,从他的生命里走出去了,走到自己够不着、看不到的地方去了,怎么办,怎么办?和那个恶少生活在一起,她得被欺负成什么样?谁再替她出头,谁再帮她打架?她受委屈的时候,有没有人帮着她,陪着她? “我好比笼中鸟有翅难展,我好比虎离山受了孤单。 我好比南来雁失群飞散,我好比浅水龙困在沙滩……” 师父的声音,中气十足,韵味醇厚,在戏园里久久回荡,赢来一阵阵的彩声。今天的戏码是《四郎探母》,那杨延辉流落番邦一十五载,不能还家,忽然得知母亲佘太君出征北塞,拼死也要出关一见。是啊,戏里反复唱的,都是忠孝仁义的人间至理,“事父母尽孝道定省晨昏”,这样的伦理人常,做伶人的从小耳濡目染,理应比旁人更明白。人是应该跟自己的娘在一起的呀,哪有别人可以替代?天青的娘,已经不能得见了,如今樱草能和她的亲娘团聚,难道不应该为她高兴吗? 台上的母子,终于相会,佘太君起了一个“哭头”: “娘只说我的儿不能在,延辉!我的儿啊!哪阵风把儿吹回来?” 《见娘》这一段,天青每次听到,都心如刀割。如今这样的思绪,更是激荡难忍,他狠狠地攥紧了拳头。 “娘啊!” 杨延辉拜下身去,磕了三个头: “千拜万拜也是折不过儿的罪来。 多蒙太后的恩似海,铁镜公主配和谐。 儿在番邦一十五载,常把我的老娘挂在儿的心怀。 胡狄衣冠懒穿戴,每年间花开,儿的心不开。 闻听得老娘征北塞,乔装改扮过营来。 见母一面愁眉解,愿老娘福寿康宁永和谐 分卷阅读14 - 分卷阅读15 雪拥蓝关 作者:的灰 分卷阅读15 无灾……” 儿和娘。永生永世难解的牵挂。 身边一声很大的抽泣,天青转头看去,是竹青。天青伸开手臂,搂住他的肩。竹青抬起头,眼泪汪汪地望着他。 “师哥,你说樱草能去见着她爹娘,咱们应该为她高兴才对,是不?” 这小子,原来跟他想的是一样的心事。天青点点头。 “可是咱们以后还能见着她不了?她去济南看她娘,还能回来不?杨延辉探完了母,最终还是回辽国了,她能吗?咱们顶多是个哥,不能跟铁镜公主比,对吧,她能为咱们回来吗?” 天青答不上来。 玄青开腔道:“她就算回来,咱们也见不着她。听说她家门口都有八个家丁把门的,客人得在门房候着,先递上帖子,人家老爷准了,才让进去。” “她要是看着是咱们的帖子,肯定能让咱们进去。”天青说。 “嘿,真把自己当棵葱了,谁拿你蘸酱呢。”玄青斜他一眼:“人家是侯爷的千金,你是拉洋车的儿子。竹青家里,缝穷的;我家里呢,开小豆腐坊的。”他自嘲地笑一声:“咱们这样的苦瓠子,攀不上人家大户人家。” 天青没想过这些。他不觉得深宅大院里的五姑娘樱草会变成什么不同的样子,他心目中的樱草,始终是一张笑眉笑眼的小胖脸,傻乎乎老是闯祸,让人特不放心的一个小丫头子。 “她家是她家,她是她。”他淡淡回答。 “就是,”竹青说:“她到了儿都是咱们的妹子!” “你们懂不懂点世事……”玄青摇摇头,不再理会他俩。 天黑了,白家院子里,早早就熄了灯火,大家都闷声不响地睡下。天青都快忘了,在樱草到来之前,他们是怎么过的?她本就不是他家的人,为什么,来了一番又走了,给每个人的心里,挖出这么大的一块空缺? “救命啊!救命!” 半梦半醒之间,天青猛然惊跳起来。他听到东厢房南屋的一阵哭喊。玄青被他弄醒了,翻身问道:“怎么?” 天青爬出被窝,披上小褂:“樱草叫我。” 玄青皱着眉:“你睡迷了?她早回自己家了。” 天青茫然地站住。不对,他听到她的哭声啊。 犹豫了一下,还是拔脚走出了屋门。 春夜,这么寒凉,月光清清朗朗地,照得院子里水泼一般地明澄。东厢房里,一片静寂,北屋还有三叔的呼噜声,南屋简直静得可怕,一点点的人声都没有。天青蹑手蹑脚走到窗前,那窗户都没有关,因为里头已经不住人了。月光照着黑暗的屋子,空荡荡的地面,空荡荡的炕,炕上还叠放着樱草的几件小衣裳。 确实是他听错了,那哭声只在他的脑子里。 他静静站在窗前。 无声地,哼了起来: “常言道,人离乡间,似蛟龙离了沧海, 似猛虎离了山冈,似凤凰飞至在乌鸦群班。……” ☆、第三章 四郎探母 记忆是多么奇怪的东西,仿若一个深不可测的海,盛载了成千上万的碎片,呼啸着,卷动着,把这零零星星,一片一片,撕得更散,搅得更碎,随着时间的推移,更加地无法辨识。大部分的碎片,终此一生,也未见得需要想起,但它就是在那里浮沉着,翻卷着,永远都不会忘记。 回到了自己的家,樱草终于把浮沉在她脑海中的许多碎片,一片片地找到了出处。比如那高大的月亮门,原来里头就是娘带着自己住的院子;那周围镶的葫芦、荷花、笛子、扇子,原来是八仙过海的图案;那凉亭、假山和泛着绿萍的池塘,原来是后院的一座大花园……点点滴滴,如今都重新相见,心头的感觉,奇妙难言。连那炕头的躺箱,墙上的胖娃娃年画,神像前堆得小山似的蜜供,书案上描着七彩的细颈大花瓶,各种各样的细节,也全都一个个地回到了眼里,脑海中空失了这么久的轮廓,如今都被完美地填补起来。樱草的心里,充满了激动与好奇,她简直像是一个重生的人,在寻找自己前世的记忆。 娘还在济南,暂时还不能相见,但她见到了爹爹,还有其他的亲人。这回她牢牢地记住了,爹爹名叫林墨斋,是个留着两撇大胡子的胖子,气度十分威严。回来见他的那天,他穿一身家常宝蓝夹袍,黑缎马褂,端坐在堂屋太师椅上,正捧着个茶碗喝茶,见颜佑甫带着樱草进来,仍然又气定神闲地喝了一口,才放下茶碗,凝视着樱草。他的目光,炯炯如箭,樱草有点被吓住了,呆呆地站着。他的身旁,八仙桌的另一边,端坐着一个盛装美妇人,三十岁上下,笑咪咪地望着樱草,樱草好不容易才依稀想起来:像是二姨娘。 “没个规矩了。怎么不跪下?”林墨斋缓缓说。 背后的颜大爷,连忙对樱草低语: “跪下呀,给爹爹和二姨娘请安。” 樱草如梦初醒,战战兢兢地双膝跪地,磕了个头,叫道: “樱草给爹爹请安,给二姨娘请安。” 林墨斋站了起来。他并没有像颜大爷那样,冲上去激动地抱起樱草,而是背着手儿,气度俨然地踱到樱草身前,弯下腰,俯视着她,脸上好不容易地起了笑意,两撇大胡子随着笑容的绽开,向上弯翘起来。他伸出一只手,摸摸樱草的小脸,轻轻拍了拍: “长大了。比原先可更胖了啊。几年没管教,跟个野丫头赛的。” 樱草没敢出声。爹爹的身躯太高大,面相太凶猛,就算微笑着,也仍然硬梆梆地,连那两撇大胡子,都写满了威胁。好像小时候,她就不经常见到他,父爱这回事,在她的记忆里,极其有限,现在的他,目光炯炯地瞪住自己,神情之中,有点疼爱,有点怜惜,但更多地是像打量一个豢养的宠物似的,带着理智的审视与掂量。樱草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反正是不敢扑到他怀里去就是了,只好老老实实地跪在那里,瞪着一双紧张的小眼…… 二姨娘没有起身,只是温柔地笑着,从八仙桌上端起茶碗,一手掂着碗盖,轻啜了一口: “能找回来,就是福气了。听说是在戏班子里找着的?” “回姨奶奶,是在一个唱戏的家里。”颜佑甫恭敬地躬着身。 林墨斋皱着眉,转头向他:“老颜,你确定不是那家戏子给拐去的?” 二姨娘接口道:“是呀,要是他们下的手,得禀明官府,治他们的罪。要按大清律例,拐带王侯之女,这得满门抄斩呢。” “回老爷,应该不是。”颜佑甫赔笑道:“五姑娘对当时的情形记得挺清楚,她自己也说,是那家的小子打拐子手里把她救下来的。” 林墨斋眯了眯眼睛,回到椅前坐下:“好吧,咱们恩怨分明。老颜,你再找个时间去一 分卷阅读15 - 分卷阅读16 雪拥蓝关 作者:的灰 分卷阅读16 趟,厚厚打赏。四年没把她送回来的事,就不再计较了。” “是,老爷。一帮戏子,也难为了他们。” “你给五姑娘好好选几个下人,仔细□□□□。怎么从头到脚的野气。这要是让别人见了,叫我把脸往哪儿搁。”林墨斋的手指在椅子扶手上轻叩着:“太太那边,怎么样了?赶紧安顿好了,送五姑娘去济南见她娘。” “回老爷,听张妈说,病是愈发地重了。不过五姑娘去了之后,母女团聚,保不齐的能好起来。太太这病,还不是因为五姑娘落下的。” “她心思太重。搁我说,有什么的,多生几个儿子才是要紧。” 二姨娘放下茶碗,脸上绽出一个甜美的笑:“是呀,姐姐就是想不开。这一去济南,眼见着是不想为老爷再生了,可有点失了本份。颜爷,五姨奶奶和六姨奶奶的事,您紧着点儿,差不多的话,选个日子,就办了罢。” “是,姨奶奶。” 林墨斋捋着唇上的大胡子,瞟了她一眼:“你倒挺上心。” “老爷的子嗣,哪敢不上心呀。”二姨娘低垂着眼帘:“谁叫我肚子不争气,人家大姐生了大爷,三妹生了二爷,就我进来这些年,只生个丫头子。唉,赶紧再收几个妹妹,给老爷添丁进口。” 林墨斋露出满意的笑容,随即又叹了一口气: “别提我那两个小子了!” ☆、第三章 四郎探母 颜佑甫给樱草安排了院子,选了一个丫环黄莺,一个老妈子朱妈,还有好几个使唤的下人,整日围着樱草。黄莺只比樱草大两岁,倒是个乖巧的丫头;朱妈呢,四十多岁,脸上瘦瘦干干的永没个笑意,远不似当年沈妈那么温和慈祥。她对樱草管束极严,一举一动都要依足规矩,稍有出格就吓唬着要禀告老爷。 “不许宽了夹袄!” “不能再往外走了!” “走路不许跳!” “笑不露齿!”…… 樱草悄悄问黄莺:“沈妈妈哪里去了?” “姑娘不知道么?当年把你丢了,回来后关在省身房里……” “省身房?” “咱家关人的地儿。” “咱家还有个关人的地儿?关人干什么?” “不听话的,犯事儿的,都要关啊,等着发落啊。合府光下人就上百口子,没个规矩怎么成。沈妈关进去当晚,自己吊死啦。” 樱草惊跳起来:“死了?为什么?” “丢了五姑娘呀!不自己寻死,等老爷回来了,保不齐的也要打死。咱家里跟外头不一样,老爷和姨奶奶,治家都极严的,平素待我们,都还和气,一旦犯了事儿,可就不是玩的。” 樱草想着沈妈妈的慈祥笑脸,不自禁地红了眼圈:“这么严,你还在我家做事,多委屈,快回自己家吧。” “您看您这话说的。我娘我爹,我祖上,都是您家的奴才,别看前清亡了,咱家里的日子,还是跟从前一样地过。我就生在这府里,打从懂事儿就伺候四姑娘的,四姑娘嫁人了,落闲过来伺候您。我没别处可去,在您家,有吃有穿,挺好的。就是求求您,行事稳妥着些,千万别惹祸,千万别有事,不然我们全完了……哎,我这都说的什么话,该打嘴!” 黄莺惊觉言多有失,慌忙跪下,伸手就朝自己脸上打去。 樱草连忙拉住她: “咱们不论这个!你比我大,是我姐姐呀,以后不要跪我!” “姑娘,您这笑话,我们做奴才的,当不起!千万别告诉朱妈!我以后不乱讲话了,好好伺候您!”黄莺磕下头去。 这里的生活,跟白喜祥家里,完全两样。倒是有点像乔三婶给讲的故事里的,古时候什么帝王将相的那种生活,樱草曾经以为跟自己没有一点关系,没想到如今真真切切地落到了眼前。樱草搞不清自己的爹爹到底是做什么的,肯定不是帝王将相,现在早就没有帝王将相了不是吗?却不知为什么,在这深宅大院里,过的还是古时候的日子。就连穿的衣服,也跟在九道湾见过的不一样,领子很高,衣襟很宽,料子硬实光亮,穿在身上,撑得脖子直挺挺的,肩臂也放不下来。下身还要穿盖住脚面的裙子,步子都迈不开。 “这才像个小姐的样子呀。可惜现在都不缠足了,这大脚片子可真难看。”朱妈遗憾地念叨。 樱草的哥哥林郁苍,也正如乔三婶故事里讲的,是那种蛮横无理又一事无成的少爷秧子。他倒不经常在家里,但是只要遇见樱草,就恶狠狠地盯着她,那架势,若不是樱草身边一群佣人,他都能捋起袖子把樱草揍一顿。 “野丫头。”他凑上来,晃动着突出的大下巴:“滚回你家去。” 樱草气得脸都红了: “这就是我家!” “呸,这是我家!爹根本不想要你,知道吗?村里村气的野丫头。你知道你四个姐姐都嫁了什么样的人家?你呢,瞧着吧,准没人要。要么你赶紧滚去找你娘,要么回戏子窝去算了。” 樱草没受过这样的委屈。她伸手要揪住林郁苍,被他轻轻巧巧闪开,高声笑着走了。 朱妈和黄莺紧紧拉着她: “走吧,回房去,二爷可惹不得啊!” ☆、第三章 四郎探母 四月,阳光暖洋洋地洒在窗前,院子里各处的花草,含苞欲放,檐廊下挂着的鸟儿,啾啾地唱着歌儿。一辈子被关在笼子里,怎么还有兴致唱歌呢?樱草不懂。她以前见过的鸟儿,都是自由自在地飞在天上,偶尔落下来,吃你一口小米,那神气儿骄傲得,像是它施舍了你一样,小脑瓜子一甩,啾地一声,重新飞回蓝天…… “姐姐,趁朱妈妈今儿不在,咱们出去玩吧。”樱草缠着黄莺。 “姑娘可改了罢,我是您哪门子的姐姐?朱妈一会儿就回来啦,咱们走不远。您想玩什么,我陪您在房里玩。” “我想爬树,掏鸟蛋,翻筋斗,骑大马……”樱草的小胖脸上,充满了向往。 黄莺扑哧一声笑了:“不是我说您,姑娘,过去这四年,您到底怎么过的?出落得野小子似的。准定吃了不少苦吧?” “我回家来才吃苦。”樱草扁起了嘴。…… 架不住樱草的软磨硬泡,黄莺终于还是带樱草出了院子,去后院的花园玩。樱草想出大门到街上去,那可就无论如何也不行了,逢年过节还罢,在平常日子里,林家的女眷,根本是连二门都不能出的。不过这后院的花园,也相当大,够玩一阵子了:一丛丛的林木,正冒着新芽,林间小路铺着卵石,拼成各色吉祥图案。荷塘里的池水,早化了冻,微微漾着碧波,夏天时候,荷花盛开,想必是极好的景致吧。荷塘中间,曲曲折折地有道小桥,通往塘中小 分卷阅读16 - 分卷阅读17 雪拥蓝关 作者:的灰 分卷阅读17 岛,岛上有假山,有凉亭,汉白玉砌成的栏杆里头,还围着姿态峻异的太湖石。 “这石头怪漂亮的!”樱草提着裙子,颠儿颠儿地从栏杆上翻了进去:“还这么高!爬到顶上,能看着院子外头吧?” “这可不能爬呀,姑娘。”黄莺紧着在后头追。 “一个洞儿一个洞儿的,爬起来多带劲儿,比爬树好玩。”樱草把碍事的裙子掖起来,已经手脚并用地爬上去了:“你也来呀,莺儿姐姐!” “不行呀,姑娘,被看着了就完了!” “哪有人呀!” 带洞洞的太湖石,果然好爬,樱草三下五除二,就骑在了石头的最上头。极目望去,花园外头,层层叠叠的都是屋顶,但是,这石头还是不够高,再怎么挺着身子望,望见的也还是林府的宅院,望不见大街上的情形。老远的天边,泛着一层沉沉雾霭,不知道是山,是河,还是涌动的风沙。师父的家,应该在哪个方向?如果站得再高一点,能不能望见曲里拐弯的九道湾胡同,门前的大槐树,院里的丁香和金鱼缸?师父还在和三叔吊嗓吗,三婶在厨房里做好吃的吗,还有三个师哥,在练功吗,还是在背戏,或者在放风筝,他们的日子里,还会再想起樱草吗? 蓝天,绿草,鸟语,花香,一切都是这么的好,只有樱草不好,过得一点都不好。颜大爷说,过几天还要去济南,快去吧,快去吧,有亲娘在,一定会爱她的吧,不像爹爹,拿她当个小摆设一样,还有笑得怪里怪气的二姨娘,还有…… “嘿,死丫崽子!” 一声叫喊,把樱草吓得差不点儿摔下来,连忙伸手抱紧了面前的石头。低头看去,是二哥林郁苍来了,站在花园门口的月亮门边,叉着腰,咧着大嘴冲她笑。 “你胆儿肥啦,丫崽子,敢爬太湖石?这石头可比你值钱呀!黄莺,你就让她这么爬?瞧我告儿二姨娘去!走,玉鹞,给我做个证见!” 跟在他身后的玉鹞,一脸的踌躇,看看樱草,又看看黄莺。黄莺急得跪了下来,连声叫: “二爷,二爷,饶了我们吧,我给您磕头了!姑娘小,不懂事,您别跟姨奶奶说!” “嘿,新鲜,你求我就成啦?” 樱草从太湖石上爬下来,拼命拉着黄莺: “别理他,咱们回房去。告就告诉呗,大不了罚我饿饭。” “不是的,唉呀,姑奶奶,您可不知道厉害!”黄莺嘴唇都白了:“二爷,您饶了这一回吧!” 林郁苍得意得满脸放光,把手中的蝈蝈罐敲得啪啪地响,里头的蝈蝈准定已经没命了: “嚯,咱妹子,真硬气!就这么着,别反悔!” 他转过身,摇摇摆摆地走了,玉鹞看了两个小姑娘一眼,微一跺脚,也转身跟了上去。黄莺呆呆地跪在原地,樱草拉她,她没反应。 ☆、第三章 四郎探母 黄莺说得没错:樱草不知道厉害。 二姨娘派人来传樱草和黄莺的时候,樱草还硬橛橛的,一边走一边鼓着一肚子的气。爬个石头,算什么?她在白家,就算真的闯了什么祸,也是认个错儿就没事了,最不济就是饿一顿饭。这一回,她没弄坏任何东西,没惹乱子,没伤什么林家的面子,被那二哥哥告个恶状,能怎样?爬石头不应该,那认错呗。大不了,狠点儿,挨顿打!樱草绷紧了小脸。好汉做事好汉当,这是天青哥常说的话,不怕!会打哪儿呢?打手心,打屁股?哼,我都忍着,可不能让二哥看了笑话去。 二姨娘的房里,一片静寂,打起帘子才知道,里头一屋子的人。二姨娘和每次见她一样,端坐在椅子上,满脸堆着笑,甜得跟蜜糖一般。一身袄裙花团锦簇,头发抹着厚厚的油,发髻盘得一丝不乱,精心插着首饰。要说漂亮,她真漂亮,比乔三婶漂亮多了,但是樱草总是觉得说不出的别扭,宁愿被乔三婶打一顿屁股,也不要见一次这位笑咪咪的二姨娘。 “樱草给二姨娘请安。” 樱草按照朱妈这几天教的,规规矩矩地将两手叠在腰侧,微微蹲下,福了一福。抬眼偷偷瞄去,二姨娘身后和两侧,站满了丫环老妈子,还有两个壮健的大叔,全都面无表情。二哥林郁苍挺着肚子坐在二姨娘下首,满脸止不住的幸灾乐祸的笑。玉鹞侍立在他身后,紧紧抿着嘴唇。 “五姑娘,你去花园里玩了?”二姨娘开了口,声音轻软温柔。 “是,二姨娘。” “你爬到太湖石顶上去了?” “是。樱草知错了,以后不敢了。” 二姨娘的目光,转向樱草背后的黄莺。黄莺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跪下了,低头伏在地上。 “黄莺,你带五姑娘去花园里,爬太湖石,我没弄错吧?” 黄莺没能应声。她伏在地上,全身如筛糠般颤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二姨娘,是我……”樱草梗着脖子,想辩解几句。就在这时候,二姨娘轻轻一摆手,站在她身边的一位大叔,脸上身上,都如太湖石一般硬梆的大叔,立时走上前去,拉起黄莺,给了她一个嘴巴。 樱草惊得傻住了。 大叔那个巴掌,比黄莺的脸盘儿都大,这一掌下来,开碑裂石一般,登时把黄莺打得跌向一边。樱草眼看着鲜血从黄莺嘴里飞溅出来,“二姨娘!”她尖叫一声,话音未落,那大叔反过来又是一掌,打在黄莺另一边脸上,啪的一声响,黄莺倒在地上,动也不能动了。那大叔还不罢休,抓住她头发揪起来,啪啪,接连又打了两掌。 樱草没见过这样打人,这往死里打的架势,连想都不曾想像过。她早就撑了一胸膛的气,预备着挨打,但是怎能想到,这样的大巴掌挥下来,打的并不是她,而是无辜的,被自己连累的黄莺……她两手冰凉,满心满身的冰凉,双膝一屈,跪了下来,吸着气,语不成声地说: “二姨娘……求你……” 二姨娘笑得,花朵儿一般。 “五姑娘,今儿谅你是初犯,就这么算了。国有国法,家有家规,我代我大姐教育子弟,可不敢敷衍了事。五姑娘身子娇贵,那是一个指头都不能碰的,但是没把姑娘□□好,做下人的不能免责。姑娘回去,好好思量思量。有什么过失的,自己个儿改了才好。” 樱草也哆嗦得,一个字儿都答不上来。好半天,才勉强挤出了字眼: “是,二姨娘。” ☆、第三章 四郎探母 傍晚,朱妈办完事回来,樱草伏在黄莺的小床前,哭得眼睛跟两个红桃儿一样。黄莺已经从昏迷中醒来,两边脸颊,惨不忍睹,都敷着药棉。 “以后可改了罢,我的姑奶奶!”平时一派生硬的朱妈,也心疼得撮着牙花子: “姨奶奶 分卷阅读17 - 分卷阅读18 雪拥蓝关 作者:的灰 分卷阅读18 的眼里,不揉砂子!谭五孙六那两条汉子,原本是善扑营里的扑户,当年给皇上玩摔跤的,功夫了不得,掌起嘴来,真能打死你!你们这些小祖宗,就知道瞎闹腾……” “错是我犯的,跟莺儿姐姐有什么相干?” “这叫杀鸡给猴看,懂不懂啊?”朱妈朝窗外望一眼,压低了声音:“打黄莺的脸,就是打你的脸,打太太的脸!姑奶奶啊,你长点心,保不齐的下次就轮着我了!……” “莺儿姐姐,我对不起你。”樱草哭道。 黄莺勉强睁开眼睛,握住樱草的手: “姑娘,您有这个心,我知足了。跟着您,是我的福气。上次二爷在家塾里顶撞先生,姨奶奶险些没把玉鹞打残了,都没见二爷掉一滴泪。隔天儿他还去偷先生东西,玉鹞跪了求他,他也不理会……”黄莺的眼圈红了。 “我以后乖乖地听你们的话。”樱草哭得抬不起头。 夜深了,坐在自己的绣房里,樱草依然含着满眼的泪。宽大的绣房,精致,漂亮,整套的紫檀家具,镶着螺钿,绣帘纱帐层层低垂,缎子被褥上都绣满了花。朱妈伺候她宽了衣服,换上睡袍,柔滑的丝缎贴在皮肤上,光闪闪,凉浸浸,和这屋子里所有的物件一样,透着一股子华丽而生冷的气息。不像白喜祥家的那间小屋,土炕烧得暖暖的,每晚临睡前,三婶来给她讲故事,脸上笑咪咪的,声音沙沙的,软软的,她猫在被窝里,棉布小褂温暖地裹住全身…… 月亮也是那样冷冰冰地,慢慢爬上天空。林家大宅,庭院深深,连个狗叫都听不着。 忽然间,西院里起了喧哗: “救命啊!救命!” 睡在外间的朱妈,慌忙扑进房去。只见樱草在床上声嘶力竭地叫喊,被子全踹在了地上,两手四处抓挠,帐子都扯下了半边。朱妈上前按住她的手,被她狠咬一口,疼得哼了一声。 “救命啊!我不走!我要回家!” 朱妈抓住她的肩,大声叫唤:“姑娘!五姑娘!您睡迷了,这就是您的家呀!” 樱草挣开她,缩在床角,依然尖声惨叫:“救命啊!救我!” 黄莺也捂着脸跑了过来,朱妈又叫来两个小丫环,四人一起出手,从床上打到地上,终于把樱草彻底打醒。樱草惊惶地望着四周的一片凌乱,不知所措。 “这怎么了?” 朱妈没好气地说:“您睡迷啦!快回去躺着。” 樱草哆哆嗦嗦地爬回床上,重新躺好。她的脑海中,还浮现着令人惊恐的黑影,那黑汉子恶狠狠地冲她瞪着眼睛:“莫吵!”她拼命地挣扎,撕咬,被那汉子挟在腋下,捂住嘴巴,快步奔跑起来,她完了,没人能来救她了,黑影将她彻底笼罩,她拼尽一切力量蹬着腿儿,嘶声大叫…… “有完没完啦,我的姑奶奶!”朱妈用力摇晃她。 “我,我怎么啦?” “您又喊救命啦!” 樱草放下帐子,坐在床角,不敢再睡。黑暗中,她的整个身心,急迫地想抓住一点什么东西,一点她自己都不太清楚的东西,让她安定的东西……是什么呢?脑海中模糊地想起,这种情形,以前发生过,这黑汉子不止一次地侵入过她的梦境,撕扯她,折磨她,最终总会有什么东西,保护她,守卫她,将她拯救出来,重新回到安宁的梦乡。是什么呢? 她闭起眼睛,仔细地在脑海中寻找,一点点地,混乱的碎片飘过来,渐渐地拼合起来,一双亮晶晶的眼睛,一只温暖的手,一个熟悉的声音…… “常言道,人离乡间,似蛟龙离了沧海, 似猛虎离了山冈,似凤凰飞至在乌鸦群班……” 樱草猛然睁开了眼睛。 两行泪水,不听话地流下脸颊。 ☆、第三章 四郎探母 “老爷,打赏的礼单备好了,请您过目。” “知道了,你送去就是。” “那什么,还有个请求,不知当不当讲。” 林墨斋眼睛一眯。 “五姑娘想一起去。”颜佑甫赔着笑。 “她去干什么?姑娘家怎好随便抛头露面。” “她说想回去看看,顺便道个别。过几天不是就走了么。毕竟在那里四年多……” 林墨斋两道浓眉,紧紧地拧成一个结,寻思了会儿。 “好吧,叫她守好规矩,不许乱说乱动。你尽心照看着点儿,别让外人看了笑话儿。就此一次,下不为例,以后少跟那些戏子打涟涟儿。” “是,是。” 这天一早,九道湾胡同口围满了人,居民们都站在街门外头看着,小摊贩连生意都不做了,撂了挑子挤在人群中。世代封侯的林府,造访这小小的胡同,可不是一件常有的事。胡同实在是太小了,车队都进不去,一队穿着白衣黑裤制服的车夫,拉了擦得锃明瓦亮的车子,整整齐齐地依次停在街边,只有一辆前帘封得严严的车子,勉强挤进了胡同,停在白喜祥家门前。白喜祥和三叔三婶,带着三个徒弟,都出了街门相迎。 “白爷!” “颜爷!” 走在前头的颜佑甫,跟白喜祥相互见礼。随后,后面的车子上来,直接堵在白喜祥家门口,两旁一群丫环老妈子拥上来,打起帘子,搀着车里的人下车,飞快地送进了街门。前后看热闹的人群,谁都没见着这位客人的脸,只依稀地瞧着身影是个小姑娘。大伙儿窃窃议论着: “挡得叫一个严实!” “要不怎么说大家闺秀呢,平时都不出二门的。” “真特性,那么有钱,不坐汽车坐洋车。” 姜巡警在人群前头,维持着秩序,也有一搭没一搭地扯着闲篇儿: “没驾个骡车来不错了。人家林府是有名的老派。” “为嘛来拜访白老板?” “不知道,白家好像最近出了什么事,家里人都不爱说话。” 街坊邻居谁也不会想到,这个声势浩大地迈进白家小院的客人,就是前几年骑着小羊满胡同撒欢儿的“羊仙姑”。就算他们正面见着了她,可能也认不出来了:整齐的一条辫子梳在背后,头油抹得锃亮,鬓旁插着珠翠花朵,耳上戴着两颗碧绿的翡翠坠子,一身浅湖绿的织锦长袄,泛着道道丝光,深绿大缎绣牡丹马面裙,正掩住鞋尖的彩凤。这通身的气派,不仅邻居难认,连白喜祥一家,也都怔住了,师徒几个,跟这穿得像戏台上花旦似的小娃娃面面相觑,一时间谁都没有出声。 “师父!”樱草望见白喜祥,两边嘴角向下一抽,就向他怀里扑去。 “见礼儿,别乱来。”身旁的朱妈,轻轻拉了她一把。 樱草站住,又抽了抽嘴角,方将两只手叠在腰侧,规规矩矩地福了一福: “樱草给师父请安。” 分卷阅读18 - 分卷阅读19 雪拥蓝关 作者:的灰 分卷阅读19 白喜祥都不知道该怎么应对了,手臂张着,连连说: “客气了,客气了,快请里面坐。” 堂屋里的八仙桌两旁,白喜祥坐了主位,朱妈、黄莺等一大群人拥着樱草坐了客位,侍立在樱草身后。玄青三兄弟也进来,侍立在师父身后。颜佑甫坐在樱草下首,三叔三婶分别端了凳子,坐在白喜祥下首。小小的堂屋,登时满满当当。客位的官帽椅十分宽大,樱草坐在上面,只占小小一团,看起来颇有些滑稽,但是她小脸清清冷冷地不言不笑,两手交叉搁在膝前,笔直地端坐着。 “白爷,”言辞应对,都是颜佑甫的事: “我们老爷说了,能找回五姑娘,合府感激不尽,这回呢,备了点薄礼,咱们的小小心意,还望白爷笑纳。” 他摸出礼单,恭敬呈上,却被白喜祥轻轻挡了回来: “林大爷客气了。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乃是我辈份内之事,怎能收取回报。再说我们能救下五姑娘,共度这四年多的时光,也是缘分,求之不得。如今雏凤还巢,合家团聚,我也了了一桩心愿,只希望以后五姑娘福泽深厚,健康平安,我们就很满足了。” “白爷,这是我家老爷和太太的一片心意。您若坚辞不受,我回去不好交代呢。” “颜爷,请您务必体谅,助人而求回报,于我一生名节有损。……” 反复推让了几次,颜佑甫见白喜祥意甚坚决,只好收起礼单:“咳,只好是恭敬不如从命了。这次呢,一是致谢,二也是拜别,五姑娘过几天就去济南了。” 白家人全都一惊:“这么快?” “嗯,太太身子不好,五姑娘得赶紧去侍奉。我们姑娘也是重情重义之人,这次非要跟我一起来不可,想跟各位恩公拜别。” 大家都望向樱草,只见她依然端端正正地坐在椅子上,小脸绷得紧紧的,眼里却闪着泪光。 白喜祥叹了口气: “尽孝是应该的。五姑娘,这四年多的离散,你娘一定想念得紧,务必好好侍奉。希望你们母女平安,早日合府团聚。” 樱草躬身施礼: “谢师父吉言。” 颜佑甫拱了拱手: “白爷,天色不早,我们该告辞了,打扰了这会子,还请白爷别见怪。” 白喜祥站了起来,也拱手还礼: “颜爷客气了。” 樱草在朱妈和黄莺的搀扶下起身下了椅子,走到白喜祥身前,又福了一福。白喜祥心中酸痛,微微躬下腰来: “樱草……” 樱草抬起脸,两只大眼,泪水盈盈,已然控制不住,忽然叫了一声:“师父!”扑通一下双膝跪倒在白喜祥面前,磕下头去。白喜祥连忙伸手搀起,樱草迈前一步,张开胳膊,抱住白喜祥的腿,哇地一声大哭起来: “师父,我想您,我舍不得您,我这几天做梦都梦着您!” 白喜祥也禁不住老泪纵横了,摸着樱草的头发:“师父也……” 朱妈和黄莺一左一右上来拉樱草:“姑娘,莫丢了规矩。” 樱草蹬着腿,紧紧抱住白喜祥:“我不管,我不要规矩,我要师父!” 白喜祥蹲了下来,为樱草擦着眼泪: “不哭了,樱草,你去见你娘,这是好事,师父为你高兴呀。等你娘身体好了,你陪她一起回来,开心过日子,到时候有了空闲,再来看看师父。” 樱草抽抽嗒嗒地答道:“师父,您不知道,我在家里头……” “五姑娘!”朱妈和黄莺齐声叫了一句。 樱草停了停,抽着嘴角,重又开口: “师父,您也要保重身体,以后没有我给您添乱了,您要健康长寿。” 白喜祥笑了,爱抚地抚开她脸上的乱发: “好,师父答应你。” 颜佑甫在一旁赔着笑:“五姑娘,还真得赶紧走了,老爷在家等着回话呢。您这次耽搁太久的话,以后更不好出来了。” 樱草努力收了眼泪,转身向乔三叔和乔三婶拜下去,各磕了一个头,引得乔三婶也哭了一场。随后又拜玄青。玄青和樱草同辈,可不能随便受她这礼,赶紧也跪下来,对拜下去。紧接着就拜到了天青。 天青在旁边站这许久,所见所闻,早已让他心乱如麻,眼见樱草拜下来,连忙也跪下,对磕了一个头。樱草抬起脸,望见天青的眼睛,清澈明亮的眼睛,充满怜惜,关爱,从小熟悉的,依赖的,让她安宁踏实的眼神……忽然之间,满腹委屈难以抑制,樱草的泪水汹涌而出,伴随一声声的呜咽: “天青哥,我想你!我睡不着,做恶梦,还有我哥他……” 天青心里轰然一声巨响,什么东西崩碎得无法收拾。他张开双臂,膝行向前,一把抱住樱草。朱妈赶紧上来拉开:“姑娘,别乱讲,该走了!” 樱草挣扎着又对竹青拜下来,竹青号啕大哭,比樱草哭得还响,一边磕头一边叫:“樱草,我们也舍不得你呀!你可经常回来看看我们!我陪你去逛庙会,放风筝,你想干什么,就陪你干什么!你别忘了我!……” 两个孩子,哭成一团,两边的人各自拉起来,哄劝不成,朱妈只好直接抱着大哭不止的樱草向外走。车子已经迎在街门,朱妈和黄莺好不容易把樱草塞了上车,这边颜佑甫与白喜祥相互拱手施礼,也送了出来。忽然天青飞快地冲过众人身边,直奔到门口,朱妈阻拦不及,他已经掀起了车帘: “樱草,这个给你。” 他从颈上取下一条红绳,上面挂着个小铜牌,上圆下方,一面刻着“如月之恒”,一面刻着“如日之升”。 “这是我娘留给我的,护身保平安。你戴着它,就像师哥陪着你一样,晚上好好睡觉,什么也别怕。” 他将红绳围到樱草的脖子上,仔细地帮她系好。 樱草的一双黑眼睛,深幽幽,亮闪闪,不知盛了多少的泪: “天青哥!……” 车子起步了,越走越远。九道湾,曲里拐弯的胡同,伫立再久,也很快就看不见。 ☆、第四章 金钱豹 如果人生都像一出戏,该有多好啊。起承转合,精心计算,戏开戏散,皆有定时,兴致高了,贴它几天的连台本戏,轰轰烈烈地热闹一场;兴致尽了,只选折子来唱,分分秒秒,全是最华美的瞬间。 只可惜再出色的伶人,也没法把自己的人生唱成一出好戏。不知道它是怎样开始,更不知道它会怎样结束,只能在猝不及防的时刻,仓惶无措地前行,没人给你设计唱念做打,没人愿意配合你的把子工架,锣鼓跟不上,胡琴托不住,戏台是个随时都在变幻的空间,而台下的看客,倏忽来去,几乎没一位能陪到剧终。你以为才唱了开场,不想终场曲牌已经吹响;你以为到 分卷阅读19 - 分卷阅读20 雪拥蓝关 作者:的灰 分卷阅读20 了大轴,其实才刚刚打了三通。最要命的是,无论能不能唱,想不想唱,爱不爱唱,肯不肯唱,都得把它唱完,直到曲未终,人已散,就剩你一个人在台毯中央,亮住一个孤独的相。 春去春又来,白喜祥已经过了他的天命之年。他不知道自己这出戏是唱到哪里了,只是以一向以来的谨慎,每个字音字韵,每下举手投足,都踏实地唱着,不管前台后台起着什么样的动荡。民国十五年了,北京已成张大帅的地盘儿,南方战火频频,时局一团混乱……不过,这与一个伶人,又有什么关系呢?对于军阀混战,政权倾轧,老百姓们原都没有太深的了解,在他们朴实的视线里,城还是原来的城,人还是原来的人,戏还是原来的戏,锣鼓丝竹一奏,叫人心里踏踏实实的,都还是原来的声音。 白喜祥知道自己老了。每每对镜扮戏,只见两鬓的头发,越来越多地飞着白斑。五十三岁,对老生行来说,还是壮年呢,但是他的身体一直不太好,时常胸闷,气短,发病时几乎喘息不得,因此常年吃药。嗓子倒是保持得还不错,唱戏依然可以满宫满调,但是不像年轻时候可以连日出演了。还能唱到什么时候?谁知道。戏就是一个伶人的命,能唱一天是一天,多唱一天,生命才延长一天。 好在,三个徒弟都已经冒头,小笋尖似地,飞快长大,让他欣喜地看到未来的期望。三人陆续满师后,已经不再住在师父家里,但是师徒情分深厚,还是整日随侍在师父身边。玄青十六岁了,扮相老成,嗓音清润醇厚,果然一块老生行的好材料。天青呢,多年扎实幼功,终于见了正果,唱念做打,都令人眼前一亮,尤其身上功夫,极其漂亮,等闲年轻武生比不上。竹青改工花脸后,受了几位净行名家的□□,开窍得很,在新一代伶人里头,也是数得着的好苗子。 “白二爷这是怎么教的,个个都成材!您应该开个科班,多多栽培桃李。”同行们恭维白喜祥。 “老啦,不中用啦。”白喜祥笑着摇头。他对这三个徒弟用的心血,岂是普通教师可及,别说开科班,就是让他再收三个,也没有精力这么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手把手地教了。近年他再收徒弟,都只是偶尔说戏而已,最深沉最周到的心思,全都用在从小带大的这三个徒弟身上。 广盛楼,宏大气派的戏园子,依然日夜开锣,千秋万代情义恩怨,周而复始地上演。这晚的戏码是天青的《石秀探庄》,虽然已经唱过多次,白喜祥还是亲自来为徒弟把场。锣鼓打过开场三通,白喜祥一身青布夹袍,缓步踱出,望台侧椅子上一坐,名伶气派,顿时赢得台下猛一阵喝彩。 “箬笠芒鞋打扮巧,英雄自古学渔樵。 凭俺斗大姜维胆,虎穴龙潭走这遭!” 十五岁的天青,已经出落得高大雄壮,登得台来,目光如电,英气勃勃。今次的他,是那奉命窥探祝家庄的拼命三郎,扮成个樵夫模样,以一条担着柴捆的扁担,飒飒地舞着棍花。笛声中,他朗朗地唱出《折桂令》牌子: “进庄门道路周折,走巷串街脚步蹀躞, 早又是红日西斜,并无个音耗消息!” 扶住柴担,亮一个漂亮的骑马式。 座上爷们儿高喝了一声“好”! 京城里的演出,五花八门,像西洋话剧那些,座上时兴整齐的鼓掌,但是在戏园子里,还是喊好儿居多。台下的爷们儿,微闭着眼睛,随着台上的板眼,手指在身边一叩一叩,听到得劲儿的垠节处,猛喝一声:“好!”那是戏园子里独有的一道风景。喊好的学问,也大了去了,要正喊在劲头上,喊在点子上,喊得满座心有戚戚,让台上的伶人,也精神一振,更加卖力十分。若是听得不得劲儿了,喊声“嗵”,那叫“倒好儿”;若是不问情由不讲时机的乱喊,那叫“邪好儿”。 正如白喜祥当年相准的那样,天青这孩子,天生有个台缘。初登台时倒也罢了,现在唱得多了,风度气魄,越来越罩得住,每每垠节处的好儿,都能要下来。白喜祥坐在台侧看着,心里满意,脸上可纹丝不露。——什么时候真正成角儿了,每每台帘一挑,靴底一亮,刚在上场门处现个身,顿时台下就是好儿声一片,那才叫境界呢。那种好儿,叫“碰头好儿”,是对一个伶人,极大的尊崇。白喜祥年轻时候,足唱到二十来岁,才能保准每场都有碰头好儿,天青这才刚刚出道,路途还远着呢。 台上台下,精神相长,伶人越唱越出色,台下越喊越热烈,成就一台精气神十足的圆满好戏。竹青的杨林,玄青的钟离老人,在这出戏里都是二路活儿,配角,也各自做足功课。此起彼伏的叫好声中,白喜祥在台侧看着这三个徒弟,神色不动。 完戏了,进了后台,三兄弟顾不上卸妆,先围着师父聆听教诲。白喜祥点着天青: “石秀跟武松不一样,他这探庄,是去侦察的,除了有气魄有胆量,还得有精明、仔细、随机应变的机灵劲儿,不能一味刚猛……玄青你扮的是个忠厚老人,听信了石秀的话,你瞧你呢,满脸的嫌弃样儿……竹青的双刀太懈,拖泥带水……” 最后又加了一句:“功夫还是不够,瞧这一头一身的汗。差得远了,再练吧。” 三个徒弟唯唯有声。 白喜祥转过身来,微微一笑。这一次的表现,他还是满意的呀。孩子们都还小,不能捧着,得使劲煞着,天长日久,方成大器。 夜晚的肉市街,依然灯火通明,小贩们的吆喝叫卖声,交织在清凉的微风里。三个徒弟簇拥着白喜祥出了广盛楼的大院,缓步踱回家去。京城的生活,总是慢悠悠地,周而复始,几乎察觉不到什么改变,几十年了,每天都是这样。但是时光永远都是停不住脚的,草会发芽,花会盛开,人的年岁和情怀,都在这飞逝的时光里悄悄变化。 ☆、第四章 金钱豹 天青站在鸿发车铺门口,目不转睛地盯着一字排开的洋车。 爹每日拉的车子都是从车行赁来的旧车,从棚子到轮子,全都灰扑扑的,就是个拉脚的家伙什儿而已,绝不会让人想多看一眼,但是这里的车不同,这里的车,新得闪亮,新得气派,新得耀武扬威。厚实的雨布大帘,闪亮的黑漆把手,车灯和喇叭都是地道的黄铜,上面锃亮地映着天青的影子。天青小心地伸出手来,摸了一下,霎时留下一个指印,他连忙用袄袖子使劲揩干净。 “这位爷,买车啊?”车铺的伙计殷勤地跑出来了,和车子一样通身新崭崭的,这样的大夏天,也整齐地戴着瓜皮小帽,长衫翻出雪白的袖口。凭借多年站铺面的经验,他先从头到脚瞄了一眼面前的客人:嚯,好个精神的小伙子!高 分卷阅读20 - 分卷阅读21 雪拥蓝关 作者:的灰 分卷阅读21 高的个头儿,宽肩细腰,浓密的黑发剃得精短,脸上轮廓分明,笔直的浓眉,高挺的鼻梁,尤其一双眼中的神采,让人过目难忘。站在那里的样子,无意之中,也带着挺胸拔背的工架,自有一份迫人气势。 这人绝不是拉车的!不像个照顾主儿。伙计迅速做出了判断。但是,做生意嘛,上门都是客。他堆出满脸的笑容,照例卖力地展示他的车: “您来看,过来看!要说咱这车,满京城里,您就找不着更好的了!瞧这弓子,多软!这钢条,铮铮儿的!您拉一圈试试看……” 天青盯着车子:“这辆车,多儿钱?” “一百五!实诚价儿!咱不费那个劲嘎噔价钱。” “便宜点儿的呢?” “最少也得一百。” 天青沉默了。 他现在,每唱一出大戏,只挣一块大洋。 伶人唱戏,收入分两种,早先都是拿包银,按月或是按年给;近些年流行拿戏份,按唱戏的场次给。每场的戏份呢,又按伶人的级数,各有差异:头路角儿如白喜祥,一出戏可拿六十到一百大洋;最末路的龙套,只拿几吊钱的也有。天青刚刚搭班喜成社没多久,早前一直跑龙套,最近才开始“站当间儿”,唱一出大戏给一块大洋,相当多了。他爹爹靳采银拉一整天的车,都挣不上几个铜元。 “爹,我拿着戏份子了!”还记得第一次拿到戏份儿,天青不歇气儿地直接奔了回家,郑重地将红纸包呈给爹爹。 “好,好,我这是得了济了!”靳采银抹着眼角,不住地念叨:“我儿子成人了,挣钱养我了。苦日子可算出头了!唉,孩儿他妈要是还在,该多好啊……” 不是亲身经历,难以想象车夫的苦。“车夫哭,车夫哭,骨瘦如柴容貌枯。可怜终日勤奔走,衣衫褴褛食不足”,这首歌谣就是像靳采银这样车夫的生活写照。北京车夫,数以万计,多数都极困苦,成年到头起早摸黑,用脚板心丈量京城的每一寸土,收入却极低极廉,维持生活都勉强。靳采银年纪大了,体力已经不足,日日挣命一样地拉车出门,晚上回家的时候,那精疲力尽的模样,让天青看在眼里,痛在心上。 “爹,我会好好唱下去,等我成角儿了,您就不用拉车了,我让您整日躺在家里享福。”天青蹲在爹爹膝前,年轻的脸上,满是向往。 靳采银笑了,爱怜地拍拍儿子的肩: “你呀,要是真成角儿了,给爹买一辆自己的车子拉就好了。这整天租车行的车子,挣那几大枚都不够交租的。我就是想要一辆自己的车子,就算将来不拉车了,也买一辆放在家里头,瞅着爽快!” 站在鸿发车铺门前,天青悄悄地盘算着。一百大洋。不吃不喝的话,一百场大戏。…… ☆、第四章 金钱豹 “师哥,你当初第一次拿着戏份儿,怎么用的?” 广盛楼的后台,竹青兴致勃勃地追问玄青。竹青今年十四了,正是开始长身体的年纪,个头没窜太多,腰膀可阔了一倍有余。白喜祥说得一点都没错,他更适合花脸,一张脸天庭饱满,地阁方圆,勾起脸来那叫一个宽绰,说起话来张张扬扬的架势,更是充满了大花脸的豪爽。 “还能怎么用,留着置行头。” 玄青仔细整理着新买的彩匣子,没转头。玄青这个人,少年老成得厉害,仿佛是十来岁时候就把一生的模样长定了,至今也一直像小时候那个样子,攒着眉,弓着背,老是带点深思熟虑的神情。 “没孝敬你爹娘?” “扮戏了,噤声。” 玄青摆好彩匣子,开始扮戏,不再理会竹青。按照他们自小儿背熟的《梨园条例》,扮戏时候不能聊天说笑。 普通伶人用的扮戏房,比角儿用的单间大得多,狭长的,走廊似的一道,生旦净丑挨挨擦擦,挤在那里对着贴墙的一整面镜子化妆扮戏。镜子底下没有凳子,只有一排长桌,上面乱七八糟地摆着五颜六色的化妆碟子、盒子、罐子,很多地方都蹭着油彩。竹青拎出自己的靴包,大剌剌地撂在桌上,那是一个伶人必备的家伙什儿,里面包着各自的随身用具:靴子、水衣、粉墨油彩……竹青还没置自己的彩匣子,扮戏用的笔啊刷啊,瓶瓶罐罐,都用他娘给缝的小布袋子裹着。他一边打开袋子,一边嘴里还不肯闲着,又转向天青,悄声道: “你呢,师哥,第一次的戏份儿,怎么用的?” 天青正在脱下长衫,换上贴身水衣子,系好斜襟的系带: “给我爹了。” “我也给我娘了,她高兴得什么似的。然后又还给我了,叫我自个儿买吃的!哈,我可好好地祭了祭五脏庙。涮羊肉,酱烧饼,灌肠,爆肚,吃了好几天!” “你也太没算计了,一下子全花了?” “头回拿戏份儿嘛。以后再好好攒,留着娶媳妇。我姐已经出了门子,就快轮着我了。” 天青啼笑皆非: “你啊……得,别说了,好好扮戏。今儿个师哥头一回贴《定军山》,咱俩可得铆上。” 老生行扮戏,淡淡描个眉眼就成;武生行扮戏,要体现年轻武人的英俊和血气,略为繁复一点。只见天青熟练地净面,抹底油,从罐子里挖一团肉色油彩在手上拍匀,再拍匀到整张脸上,挖油红,拍匀在两边脸颊,眉间画上高挑的一道殷红,那是“英雄气”,行内称做“蜡钎儿”、“通天”。油彩之上,敷一层薄粉,取笔蘸黑锅胭脂,三下两下挑出两道浓眉,一对眼角斜飞的乌亮眼线,又蘸了红胭脂抹唇。 戏真是一样奇怪的事情,它能把一个生活中的人,用粉墨,用衣装,用程式,用功夫,用唱念做打,手眼身法步,转瞬之间,就变成了跨越千古的英雄美人。天青描画已毕,两手按着额角,把眉梢眼角都向上挑起,双眼一睁,对着镜子端详一番,满意地收起瓶瓶罐罐,开始换彩裤,穿厚底靴。坐在他旁边的竹青呢,得“勾脸”,比生行的“俊扮”繁复得多,刚刚才垫好□□底,抹了眼窝鼻窝,正在对镜勾画印堂十字纹。 “好不容易才记住这些谱式,还得找好自己的扮相……”竹青一边勾一边自言自语:“前些天师父带我去拜见郝二爷,蒙他指点我说,同样是‘十字门脸’,夏侯渊这是个大惊的像儿,张飞那是个大笑的像儿,项羽是个大哭的像儿,姚刚是个大怒的像儿,勾的时候,得和自己个儿脸上的骨骼筋肉贴合,才能出像儿……我更喜欢张飞,那眉眼都是笑眉笑眼,就算不笑时候,脸上也有笑意,透着喜庆,透着招人喜欢……” 忽然传来一个严厉的声音: “竹青,你像不像个样子,勾脸还管不住自己的嘴?” 师父白喜祥不知什么 分卷阅读21 - 分卷阅读22 雪拥蓝关 作者:的灰 分卷阅读22 时候到了,正沉着脸站在扮戏房门口: “待会儿到台上起劲去,别在这儿瞎嘚嘚。” 声音不大,却充满威严。扮戏房里顿时鸦雀无声。 “二爷,二爷!” 一阵喧哗自过道里传来,打破这份庄重的静寂。白喜祥皱着眉转过身,只见领班黎茂财跌跌撞撞冲进扮戏房,胖得圆滚滚的脸上,一层油汗,一边抹着,一边慌里慌张地对白喜祥禀告: “出乱子了,二爷,您知不知道,咱们社里,被清和社挖角儿了?” 白喜祥长眉一轩: “挖了谁,慌成这样。” “吴缁尘啊!” 白喜祥也怔住了。 ☆、第四章 金钱豹 吴缁尘,二十八岁,喜成社当家武生。十年前他从天津来到京城时候,还是个寂寂无闻的少年,无亲无故,流离失所,白喜祥看好他的资质,留他在喜成社搭班,还帮忙和广盛楼经理说情,将广盛楼院子里一个旧仓库整理出来给他住。吴缁尘感激涕零,虽然未入白喜祥门下,也一直称白喜祥为师父。 白喜祥的眼光不错。这个少年,确实天赋异秉,刻苦用功,又蒙白喜祥时时点拨,成材飞快。他擅唱的戏中,有一出《金钱豹》,这是一出大武戏,里头的人物来自《西游记》,戏文却又不是《西游记》,讲的是妖精金钱豹强娶民女,被唐僧师徒四人降服的故事。金钱豹早前是武花脸应工,现在大多是武生应工了,勾金脸,使钢叉,威风凛凛,虽是反角儿,却十分受看。 吴缁尘的金钱豹,表现出众,白喜祥非常赞赏,特地帮他将本子增益头尾,改编成一台俏头十足的大戏,贴出之后,名动京师,成了吴缁尘的看家之作。广盛楼每贴这出戏,必定爆满,全城老少爷们儿蜂拥而来,欣赏这位大武生的飞叉绝技。白喜祥十分欣慰,一力主张将吴缁尘提升为社里的三牌,仅列于挂头牌的白喜祥本人与挂二牌的当家青衣庄赤蓉之后。戏份儿呢也翻了倍,一出大戏给四十大洋,以他的年纪和资历,独占当时年轻武生的魁首。 之后的日子里,白喜祥与吴缁尘,情逾父子,因彼此信任,每年的搭班契约都只是口头约定。不想如今,他连个招呼都未打,突然背班投了清和社,还把几出戏的秘本都带过去了。 清和社,一个新组的班子。北京戏曲昌荣,大小角儿云集,纵然班社极多,也能各自为战,井水不犯河水,似这等毁约背班、偷戏挖角之事,为正经班社所不齿。但是清和社唱戏的君乐戏园就在大栅栏,与肉市街近在咫尺,和广盛楼争座儿争得很厉害,若不是白喜祥一再容让,几次几乎火并。喜成社老生有白喜祥,青衣有庄赤蓉,武生有吴缁尘,其他行当也各有好角儿,连配角里子都硬,一向占着上风,不想这清和社正面应对不成,竟然做出临阵挖角这等下三滥的事来。 “怎么办,二爷?他们已经贴了戏单子,日内上演《金钱豹》!这是明摆着跟咱们打对台啊。虽然咱们戏码也硬,但是他们卖这个新鲜,看客肯定都奔他们去啊。咱们仓促之间,可拿不出什么响亮的招数来。这个风头一挫,弄不好以后都不能抬头了。”黎茂财不断地擦着油汗。 白喜祥蹙着眉: “您帮我约缁尘,当面聊聊。” “是是是。” 黎茂财连约数次,吴缁尘自觉理亏,避而不见。还是几日后在前门外大街迎头碰见,实在躲不过去,才不得不跟白喜祥一起进了茶楼。 “恭喜吴爷,贺喜吴爷。”就座后,茶碗一端,白喜祥开门见山:“清和社肯定是给了更高的价钱?” “略多一点。”吴缁尘赔着笑:“师父莫怪,我得养家啊。两名小犬……” “这话就不对了。喜成社可也没亏待了您。纵是您嫌戏份低了,没法养家,提出来,咱们都好商量,这样一声不响地走了,社里的麻烦,不算小啊。” “我知道,师父,我这儿对不住您。社里几个武生兄弟,老的老,小的小,最近刚残了一个,病了一个,都是您养着,您不容易。我理应跟您先说明喽,等您约了新角再走,但是,清和社这儿也是机会难得啊。他们就是想趁您最近……”吴缁尘觉出失言,连忙转弯:“人往高处走啊,师父,他们给的价码,换谁都得动心。” 白喜祥听着,心里大致已有个数。他饮了一口茶,缓缓道: “那么高的价码,您没觉得有点不对味儿?” “嘿嘿,师父,现大洋能拿到手,就是真的。” “缁尘,你这么年轻,将来的路还长。为师诚心奉劝一句:‘仁义礼智信为高’,这戏文你也常唱的。梨园行是个讲规矩的地界儿,毁了声名,比毁了技艺更糟。若仗着一时本钱足,行这等背信弃义之事,被人戳脊梁骨,堵的是自己的路。将来成不了大器,后悔晚矣。现在回头,喜成社还是以贵客相待。戏份的事,我们也给你涨。” “师父,怎么就算是背信弃义了?”吴缁尘脸上挂不住,皮笑肉不笑起来:“你我之间,并没有什么文书契约。” 白喜祥双眼一睁,目光如电,在他脸上扫了一扫,吴缁尘再硬的头皮,也禁不住脸红了。白喜祥没再说什么,又饮了一口茶,翩然起身: “话已至此,各自珍重。” 吴缁尘还未想好应对之辞,白喜祥已经径自向外走去,黎茂财小跑着在后头跟着。走到门口,白喜祥又站了站,没有回头,说: “吴爷,这‘师父’二字,以后休要再提了。” 他撩起长衫,快步出门。 ☆、第四章 金钱豹 “怎么办呢,二爷?他们已经贴了《金钱豹》,这卖得个好座儿!咱广盛楼这边,都快空了。行内虽然对他们有些微词,但是背地里也没少了幸灾乐祸的话儿。” 白家的堂屋里,黎茂财抓耳挠腮地坐也坐不住,不断在地上走溜儿。崔福水一边喝茶一边叹气。白喜祥双眼微闭,摇着手中的折扇,沉吟不语。他的背后,玄青、天青和竹青垂手侍立,随时端茶倒水递手巾。 “怪我未做防范。”白喜祥开口道:“早该签个契约的。这孩子,看着也挺忠厚,谁知道是这样的人。” “根本就是个白眼狼!”黎茂财气忿忿地:“他忘了他在别的班里跑龙套、当筋斗虫的事儿了!要不是您给他踏台毯的机会,他能有今天?他的戏全都是您给归置的,如今连个招呼都不打就拿走了!” “且不说那个了。当前的事,实得想个办法。我来贴几出平常不露的拿手戏,挡一挡吧。” “二爷,”崔福水道:“莫怪我直言:您一梨园前辈,这样直接站出来跟一个后生小子打对台,太失身份。就算争回座来,咱 分卷阅读22 - 分卷阅读23 雪拥蓝关 作者:的灰 分卷阅读23 们也输了这局。” 一阵沉默。帘外的丁香花正在盛开,香气弥漫整个院子,和那嗡嗡的蜂鸣混杂在一起,简直有点闷人。白喜祥放下折扇,皱起眉头,伸手轻轻揉按左边胸膛。 “师父,徒儿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背后的天青,担忧地望着神色痛楚的师父,犹豫了又犹豫,终于开腔。 白喜祥依然双眼微闭: “讲。” “若是说长辈不方便出面,让我们晚辈来好了。” “晚辈?咱们年轻一辈里,没有能跟他《金钱豹》对撼的戏。” “他们不就是要打对台么,咱们……咱们奉陪,也贴《金钱豹》,成不?” “谁的《金钱豹》,咱们谁还能贴《金钱豹》?”白喜祥惊讶地转头看他:“你周师哥伤了脊梁,现在炕都不能下了……” “我……我能。”天青微微红了脸,但仍然昂首回答。 黎茂财也停止了走溜儿,站在地当间儿,呆呆地看着天青: “你?金钱豹?你是孙悟空啊!” “我会这个活儿。”天青深吸一口气:“这出戏我不光会孙悟空,所有人的唱念做打,我都记得。金钱豹也是我的本工,每次吴师哥唱的时候,我仔细跟着他学,他的一招一式,每个身段,我都能做出来。如果社里实在没别的办法……” “天青,话可不能说大了。”白喜祥凝视他:“孙悟空当然也要一等一的功夫,咱们最近贴《金钱豹》都是你来这个活儿,出色当行,没什么讲的。但是金钱豹的要求更高,那是大武生,讲的是工架,气魄,可不是会开打就成。你年纪不到,气度不够,招式身段做得再好,也及不上他。” 黎茂财忽然插言道:“二爷,这倒是个主意!天青是年纪轻点,不过,刚才崔爷说得是,打对台也是拼辈份,咱们就打童伶名号,让座儿上看看,喜成社初出山门的小子能唱到什么样儿!” “着啊,”崔福水一拍大腿:“这是个法子!” 白喜祥看看他俩,又看看天青,仍有些不敢置信: “天青,金钱豹你真能拿下来?飞叉你也会?缁尘教你了?” “没有,我跟他请教过,他不肯讲。但是我自己个儿琢磨出来了。” 白喜祥霍然起身: “你演给我看!” 一班人涌出堂屋,来到院里。天青宽了长衫,就手儿从把子架上掂了一杆荷包枪当作钢叉,从容不迫地演将起来。只见这柄“钢叉”,在他手中上下翻滚,“筛糠”、“抱月”、“纺线”、“云翻”……一招一式让人眼花缭乱,时而滚背过肩,像粘在身上一样;时而高抛出手,活龙一般准确地窜出去又窜回手中。至于旋子、前扑、锞子这些身段技巧,一向就是天青的长项,走得又高又飘,挥洒自如,最后一记出手,接住飞回的“钢叉”,左腿弓右腿箭,气势雄浑地亮相。 院子里一时鸦雀无声,所有人都呆看着。天青收回荷包枪,有几分不好意思地走到白喜祥身前,叫了声“师父!”大伙儿才从惊讶中缓回神来。竹青最是欢喜,鼓掌大叫道“师哥,你真行!太有像了,这叉简直神了,我觉着你比吴师哥强!”玄青抿紧嘴唇,一脸的艳羡。黎茂财和崔福水相互点着头说:“工架上还弱点,但是活儿是真不错呀!” 白喜祥盯着天青,却不住摇头。天青紧张地望着他,半晌,白喜祥才说: “想不到啊,想不到。没实授的戏,可以学成这样。你为练这个受了多少伤啊?” 天青松了口气,难为情地说:“还好。未得师父允准,本不该私学的,可是跟着吴师哥唱这么久了,见了他的好处,忍不住就记在心里头。” “不错不错,好学是正道!”白喜祥合起折扇,在手中轻拍:“毛病还是有不少,不过,底子在这儿,再好好□□□□,登台没问题。呀,现在豹子有了,猴儿又没了。天青来金钱豹的话,谁来孙悟空呀?” 崔福水道:“秦月明成不?” 白喜祥凝神思索:“他翻跌功夫不错,但是金钱豹和孙悟空的‘双桌飞叉锞子’,怕他拿不起来。” 天青爽快地应道:“师弟想学的话,我教他。接叉的时机,主要在个配合,多练就成。那三个元宝锞子,要摔得又高又不伤着自个儿,得懂得运气,在哪个节骨眼儿运气,往哪里使劲儿,我告诉他。” 白喜祥看着天青,眼光闪亮:“不藏私,难得。这可都是自个儿摔过几千几百遍才摸着的门道儿啊。”他转头向满脸兴奋的黎茂财和崔福水: “就这么定了,合社操演起来,咱们也贴《金钱豹》!” ☆、第四章 金钱豹 喜成社与清和社的对垒,以喜成社大获全胜而告终。他们贴出了两个童伶主演的《金钱豹》,靳天青十五岁,秦月明十四岁,都是搭班不久的孩子,但功夫之老到,叫看客惊讶。座中纷纷议论: “喜成社可了不得了,小孩子都□□成这样。” “到底是人家自己的本子。清和社的《金钱豹》,吴缁尘虽强,班底和调度上可就差多了。” “这位靳老板才十五岁么?旷世奇才啊!” 天青的金钱豹,一举成名,比吴缁尘当年还要火爆十分。他去的金钱豹,金面獠牙,尖角的黑眼窝,下撇的嘴叉子,威风煞气兼具,出场一套定场诗:“虎头豹面獾眼装,红梅山前自为王,洞中小妖千百对,烈烈轰轰站山岗!”念得穿云裂帛,气贯全场。飞脚连过三桌的功夫,接连五十个的旋子,轻捷得叫人目眩。最精彩的当然还要数他的飞叉了,不仅舞起来圆转如意,连声音都随心所欲,一忽儿把叉上的钢环耍得哗啷啷满台震响,一忽儿只见钢叉飞转而鸦雀无声……报纸上的戏评云:“靳天青把一柄钢叉,耍成了‘活玩意’”! 金钱豹与孙悟空的开打,也令人叫绝。武生小兄弟秦月明这回下了死功夫,在天青的帮助下,日日苦练,硬是练成了高难的“元宝锞子”:跃起落地之时,全身蜷成弓形,只凭腰背着地,极尽触目惊心。每次戏台之上,金钱豹将雪亮的钢叉高高抛起,哗啷啷一阵脆响中,孙悟空翻下两张高桌,空中接叉,元宝锞子落地,整个广盛楼里,准定响起炸窝的喊好儿声。 喜成社童伶名震京城,连武生宗师杨老板都惊动了。这日下午,杨老板带了从人,到广盛楼观看《金钱豹》,白喜祥亲自出迎,相偕入场,两位梨园泰斗一起坐在台侧。台下看客见状,激动得几乎骚乱,戏还没开锣,喊好儿声已经响彻肉市街。整出大戏,杨老板看得专注,听得入神,完戏后还意犹未尽,主动提出到后台见见天青。见面之后,他倒也没有多言,只是端详半晌,点头道: “ 分卷阅读23 - 分卷阅读24 雪拥蓝关 作者:的灰 分卷阅读24 后生可畏啊!” 白喜祥心中大喜,忙道:“可抬举后生小子了。《金钱豹》是您的拿手名作,当世第一,能否劳您给后辈指点一二?” 杨老板谦和地拱拱手,道:“二爷谬赞了,不敢当不敢当。戏已经相当不错,只是有一点,与小兄弟商榷:那个‘地滚叉’,似乎不必走了。技巧当然眩目,但是满地打滚,降了身份,把豹精演‘小’了。” 天青如醍醐灌顶,不禁满头冒汗,恭敬地深施大礼: “谢前辈指点,晚辈受用不尽!” 杨老板亲自赞赏一句“后生可畏”,更让喜成社的《金钱豹》红透半边天。黎茂财不断地到清和社去探听消息,回来喜孜孜地禀告白喜祥: “那边可都萎了!打不过咱们,改贴别的戏了。吴缁尘那忘八日的,见我都不敢抬头。听说清和社当时给他提高戏份,也就是勾钓他这一回,现在又降下来了。他想投别的班社,人家一听他这人品,都不肯要他。哈,他也有今天!” 白喜祥叹道:“不必再提了。梨园本是一家人,戏到底是切磋着提升的才好,若不是被逼到不得已,咱们也不会出此下策。”他对天青说:“你莫要觉得自己已经大成,翘了尾巴。还是那句话:金钱豹是大武生,你的功力,还差得远。此番占了童伶的身份之利,不算真本事,以后的路,还要踏踏实实地走。” 天青恭恭敬敬地拜道: “是,师父,徒儿明白。” “不过你这回挺身而出,以一己之力,扭转整个喜成社的颓势,实在功不可没。”白喜祥微笑着转向黎茂财:“黎爷,我看天青确实技艺过人,极能叫座儿,正好缁尘离开之后,咱们社里还缺个当家武生,我有意提升天青的位置,正式挂个五牌,排在我和他三位师叔伯之后,您看如何?戏份呢也涨涨,每出大戏十块大洋,怎样?” “得嘞,这当然听您的!”黎茂财讨好地笑道:“十块大洋是不是少了点儿?吴缁尘在的时候,唱一出《金钱豹》可是四十大洋。” “亏你还是领班,那能一样吗?”白喜祥心情甚佳,一直微笑着:“天青毕竟还是孩子,一下子开太多了,对他不是好事。你明白师父的心思吗,天青?” 天青一听自己不但挂了牌,且戏份足足涨了十倍,惊得不轻,连忙道:“师父,您太抬举我了,我当不起!为社里尽点心力是应当的。何况还有那么多长辈呢。” 白喜祥笑道:“别推辞,就这么定了。你没听么,黎爷还嫌给少了呢。咱们唱戏的,就是凭本事吃饭,这是规矩。要是硬按年头资历排,几吊钱几吊钱地涨戏份儿,大伙儿没个劲头。”他站起来,爱惜地拍拍天青的肩头:“别辜负了大伙儿的期望啊,天青。但愿你用功不懈,技艺精进,早日成个名副其实的大武生,师父这辈子的苦心,也都算没白用。” 天青心中激动,跪倒在地: “师父!徒儿不知该如何报答您!” ☆、第四章 金钱豹 “师哥,真挂上牌啦?十块大洋的戏份?” “嗯。” 清晨的广盛楼,离开戏还早,天青、竹青和几个小兄弟在后院里轮候,等着社里号称“牛一刀”的牛师傅给剃头。生旦行可以留头,净行呢,七彩脸谱得一直勾到头顶心,所以必须把前脑门子剃得光溜儿的。竹青剃头是家常便饭,最少隔个一两天就得刮一遍;天青因为最近总唱《金钱豹》这样的勾脸武生戏,索性也把精短的寸头剃光了。 两人坐在后台门口边等边聊天,竹青尚未从天青挂牌涨份的大新闻里惊醒过来,一惊一乍地念叨着: “真服了你了,嘿,这以后可就是数得着的头路角儿啦!我后悔小时候没跟着你好好练功啊,那‘元宝锞子’,你追着要教我我都不肯学……” “现在再学也不迟啊。不过呢,你正在倒仓,这阵子倒不方便多练功了,当心碍着嗓子。” “嗐,哪壶不开提哪壶。你说我什么时候才能过仓口啊,太难受了。你当初怎么过的?” 倒仓,也就是十几岁男孩的变声,男伶成长过程中必经的一个关口。少则数月,多则数年,嗓子如小公鸭子一般,没法唱戏。其实光是倒仓期间倒也罢了,怕的是没倒好,一辈子都黯哑了,可就彻底毁了前程。天青仔细回想了一下自己的倒仓……他似乎没怎么倒,就过去了。 “我那时候,有一阵子嗓子不太得劲儿来着,个把月才好。” “你那也叫倒仓?”轮到竹青剃头了,他围着块布坐到板凳上,不顾头顶上牛师傅的剃刀明晃晃地飞舞,依然手舞足蹈地叫嚷:“可真是天生吃戏饭的主儿。我这都半年多了,还像电喇叭似的,呜哩哇啦地乱出声儿!” “我的小爷,”牛师傅板着脸:“您轻点儿动弹,我这刀子招呼着呢。” “好好好,剃亮点,要能反光儿!”竹青说着,又哀叹起来:“大花脸真是惨哪,就为了勾这个脸,到老儿都得剃光头。人家小姑娘家家的,看我这样儿,还寻思我帮里的呢,哪能娶着媳妇?” “你长足了没啊,就想媳妇!”牛师傅哼了一声。 剃完了头,时候仍然还早,天青和竹青进了后台,各自整理靴包。天青摸出两个小纸包来,塞给身边的竹青:“这个给你,这个给你娘。” 竹青忙忙打开:“给我娘?这什么,咦,三块大洋?” “昨天发的戏份儿。” 竹青愣住了:“呦,师哥!这是从哪里说起……” “你娘一个女人,拉扯你们姐弟三个,太不容易。”天青认真解释:“我也帮不上你什么大忙,这正好涨戏份了,咱们分着用。我还想赶紧给我爹攒钱买车,先不能给你太多了。以后咱哥俩一块儿使劲儿,让家里都过上好日子。” 竹青的大眼泪,哗哗地涌了出来: “师哥,不带这样的,你这就是惹我哭呢!” “谁让你这么爱哭,快擦了泪,笑死人。” “这包给我的又是什么,不许再惹我哭了!” “这个肯定不惹你哭,惹你笑!” 是早上刚买的铁蚕豆。 竹青喜得啊,满脸和大光头一起放着亮光儿。这时候门帘一掀,玄青来了,竹青忙喊: “师哥,快,来吃豆儿!你听说了没,天青师哥挂上牌了,多给咱们弟兄长脸!戏份儿也涨了,十块大洋呀!” 玄青自顾自放下靴包,没搭理这茬儿。竹青自己乐呵呵地嚼着蚕豆,又凑上去: “还不快来,过会儿我可吃光了。” 玄青冷冷瞟他: “人家挂牌涨份,你凑什么热闹。” 说罢,飘然而去,没有看天青一眼。 ☆、第五章 两将军 分卷阅读24 - 分卷阅读25 雪拥蓝关 作者:的灰 分卷阅读25 古人说得好:不患寡而患不均,不患贫而患不安。 玄青本来一直,对自己的戏份相当满意。他天资聪颖,挑帘红,都没怎么经过跑龙套的阶段,几乎是一搭班就“站当间儿”唱上了主戏。如今的戏份,已然挣到每出大戏三块大洋,社里好些比他年长的都没他挣得多。虽然不是每天都有戏唱,但是一个月能唱上三四出大戏,挣十来块,日子已经很宽裕了呀。九道湾的姜巡警,看着一身制服挺体面的样儿,街头日晒雨淋一个月,也不过才挣六块大洋呢。 要不怎么大伙儿都吃着苦,捱着打,拼了命地学戏呢?戏子虽然下九流,挣得还真是不少,真要成了挂头牌的名角儿,随便唱一出戏,那戏份儿都够买个四合院。像师父白喜祥,一出大戏一百大洋,就算是小折子,也在六十大洋以上,应堂会或是跑码头的话,还要再翻番儿。玄青什么时候能唱到这个份儿?来日方长,慢慢熬练吧,师父十六岁的时候,也还没挣到每出三块呢。 谁想到,师弟天青,一夜暴红,初出山门的毛头小子,居然直接挂上牌了,戏份呢,也从一块大洋,一下子飞跃到十块大洋的惊人数目,唱一出戏,顶玄青唱三出还要多! 叫他这个当师哥的怎么处? 从小到大,没输得这么惨过。 玄青自小儿,生长在顺义县的一个小村庄,爹娘开着一家小小的豆腐坊,在村里算是富户。爹娘对这样的日子很满足,一心想让作为长子的玄青继承祖业,然而玄青志不在此,他有更远大的心胸。富户又怎样呢?爹娘每日半夜爬起身磨豆腐,一年到头熬不尽的辛苦。爹爹挑着豆腐担子四处找主顾,为着一文两文的小钱,卑贱得如水塘里的泥。娘在家门口摆了摊子卖豆腐,整日打情骂俏地应付那些调戏豆腐西施的无赖。两个弟弟,傻笑着在生黄豆的腥臭里打滚…… 玄青看不起他们,厌恶他们,觉得整个家里尽是屈辱,让他也生长在屈辱之中。自打北京的表叔带他进了城,托人送到名角白喜祥家里学戏之后,顺义县那个小村子,他就再也不愿意踏足一步。亲朋乡里,都说他“充大个儿”,但是也不得不承认,这孩子有充大个儿的资本。“红生大王”白喜祥首开山门收徒,那规矩得有多严?多少孩子都被挡在高门槛外头了,只有他穆玄青,一试过关。那个精气神儿,身子骨儿,让白喜祥一眼就认定是个学戏的好苗子。在那之前,白喜祥也教过不少学生,但是正式收徒,穆玄青是第一位,他是真正的白门首徒,工师父的行当,以后要承接师父的衣钵呀。 他没辜负自己的好资质。认真学戏,努力成才,日日苦练功夫,处处恪守规矩,还尽着大师哥的职责,帮师父管教那两个不成器的师弟。二师弟天青,练功倒是刻苦,但是,可能武生戏唱多了,有点桀骜不驯,特好打抱不平,到处乱出头,经常捅漏子。三师弟竹青,滑得像条鱼一样,眼睛一眨就是个鬼主意,一天到晚都不消停…… 这样地认真,这样地努力,这样地尽心尽责,最后自己一出戏挣三块,师弟一出戏挣十块。这世上还有天理吗,师父这心偏得,还有个尺度吗?玄青也曾含蓄地跟师父表述了心中不平,师父只微笑着问他:论卖座,社里现在还有几个人卖得过天青?论技艺,社里还有哪个武生赛得过天青? 玄青答不上来。 只能把这块冷年糕,硬生生吃进肚子去。 扮戏房里,明亮的灯光下,玄青对着镜子,怔怔地瞧着自己。多么好的角儿坯子啊,脸型方正,眉眼传神,勒上头,挂上髯口,活脱脱就是沈蓉圃的戏画。怎么可能不成角儿呢,什么时候才能成角儿呢?学戏已近十年,自负技艺不差,但是一直还没能出头。京师藏龙卧虎之地,好角儿太多了,老生行又是戏里的首要行当,身负绝艺的名老生,数一个时辰也数不完,只怕得数上一年半载,才能轮得上他穆玄青。在喜成社,只要有师父在,就没有他挂头牌的日子;去搭别的班社吧,一切都要重打鼓另开张,他不甘心;自己挑班吧……唉,起码现在,没有那个份儿…… “玄青,怎么还没扮上呢?马前点儿!”监场的米师傅急切地来催。 玄青沉着脸,草草描了两下眉。今天要唱的是《两将军》,又名《战马超》,双雄会聚的精彩大戏,但他不是这双雄中的一个,他只是个旁观的配角刘备,他那两个师弟天青和竹青,才是站当间儿撒欢儿的马超和张飞。刘备这个人,真够乏味的,名义上是五虎将尊崇的兄长和主公,实际上在戏里头,经常都是给他的兄弟们挎刀:《长坂坡》、《汉津口》、《古城会》、《伐东吴》……玄青不喜欢这样的戏,他只想唱真正属于自己的主戏,满场的喊好儿声只属于他一个,没有任何人能掩住他的光彩…… 师父来了。走过来看了看玄青的神色,关切地问: “玄青,今儿不舒服么?” “没有,师父。”玄青掩饰地咳了一声。 “嗓子怎么了?” “还好。” “唱两句我听听。” 玄青不情不愿地站起身,拉开嗓子,收起满腹重重的心事: “……俺对苍天来祝告,相助刘备收马超!” ☆、第五章 两将军 民国十七年秋,天青终于攒够一百五十大洋,为爹爹靳采银买了属于自己的新车。厚实的雨布大帘,闪亮的黑漆把手,车灯和喇叭都是地道的黄铜,上面锃亮地映着人影…… 比起天青第一次来看车的时候,物价其实已经涨了不少,但是鸿发车铺的掌柜见这小伙子三天两头跑来看车,有那么一点感动,依然给了他当初的价钱。再者说了,现在这市道,做成一单生意也不容易啊。这年夏天,国民革命军北伐成功,张大帅在皇姑屯被日本人炸死,国民政府定都南京,北京又变回了北平。几个月来,公务部门及官商富室大举南迁,市面明显冷落,失却了数百年皇权积荫的骄傲与热闹。人心惶惶,买卖也萧条,除了天青这样执着的顾客,谁愿意赶在这个节骨眼儿上置办新营生。 “儿啊!爹爹是哪世修来的福气啊!” 靳采银躺在炕上,望着摆在门口的车子,喜欢得,又用袄袖子不住擦拭眼角的泪。 他已经不能拉车了。 去年入冬,得下了痨病,天青四处延请名医,花光所有积蓄为他诊治,也未见好转,几个月来身体每况愈下,吃喝拉撒睡,全靠天青伺候着。 “爹,等您病好了,也不用拉车了,咱就照您说的,把它摆在家里瞅着,爽快。您还想要什么,我都给您买。” “我要不了什么了啊,天青。爹没多少日子了。”靳采银爱怜地望着坐在身边的 分卷阅读25 - 分卷阅读26 雪拥蓝关 作者:的灰 分卷阅读26 儿子。 “您这怎么话说的……”天青咽下心底的泪,笑道:“咱爷儿俩的日子,还长着呢。我去找个地方租个好点的房子,咱们搬去住,好不?您想住哪儿?” “别搬了,我就想住这儿。”靳采银抬头看了看四下漏雨的房顶:“要是病好了,你请人把这屋子修修吧。我不能走,你娘就在这屋里没的,要是搬了,她的魂儿回来,找不着我了呢。” 天青下意识地抬手摸了摸胸口。 那块牌子已经不在他的胸口了。 这些年,它在他心里。 如果人的记忆是一幅画,天青和他的爹爹一样,心头那幅画上,永远有他的娘,尽管模糊却无尽温暖,尽管遥远,却始终努力珍存。十几年了,早已习惯没娘的日子,但是这血脉相连的牵挂,不会随着时间流逝而稍减,反而是越来越厚重,越来越明晰。如果每个人终将化作亲人记忆中的一幅画,是不是眼前的生死别离,都变得不再可怕? 画中还有个小小的身影呢,是个胖胖的丫头子,清晰得,时隔这么久,仍然历历在目。分别那天,在师父家门口,她坐在车上,满脸泪水横飞,一双大眼睛望住他,眼里映着他的影子,映着留也留不下的过去,抓也抓不住的将来,她受着那么大的委屈,又不敢哭,呜咽着说: “天青哥!……” 都是他那么想去爱,想去保护的人啊,却都渐渐地离他远去,到了他无法触及的地方。那块心爱的小牌牌,亲手系在她的颈上,在她被黑暗笼罩着的梦里,有没有帮到她一点点?牌牌上刻着:“如月之恒,如日之升”,天青并不是很明白这句话的意思,反正是永恒的意思,持续不断的生命力,不是吗?这是娘对他的祝福,也是他对娘,对爹,对樱草,对所有自己爱的人,最由衷的祝福。人生无常,在有涯的生命里,有一份无限的心意,虔诚,温暖,柔软,绵长。 “爹,我听您的,咱们不搬。”天青端过熬好的热粥,轻轻喂给爹爹:“等您好起来,我请人把它修得整整齐齐,漂漂亮亮的,咱爷儿俩在这儿,快快活活地过一辈子。” 一场又一场的秋雨过去,靳采银并没有好起来。 “你爹还有什么心愿,赶紧帮他办了吧。就这几天了。”大夫对天青说。 炕上的靳采银,微微张开眼睛:“儿啊……你给我买的新车,我还没坐过呢。” 天已经冷了,暮色中的京城,灯火迷离,每个人都行色匆匆。天青拉着崭新的车子,轻轻在前门外大街奔跑。他跑得那样慢,那样稳,车身仅有微微的颤动,像摇篮一样,保护着躺在车里的靳采银。车子的前帘,并没有放下来,靳采银要看着外头,看看他跑了一辈子的北平城:马蜂嘴,天桥,珠市口,前门……还有儿子的背影。十七岁的天青,已经这样健壮结实了,宽厚的肩背,坚定而端正,轻快的步伐,稳重,踏实,落地无声。 “儿啊。……” 靳采银安详地,闭上了眼睛。 ☆、第五章 两将军 “清明了,打明儿开始,喊嗓再早一个时辰。” “是,师父!” 又是新的一年,新的时节,又一段新的周而复始。 为爹爹烧了“头七”、“末七”,祭了“百日纸”,做了“半年道场”……再大的悲恸,也只能随着时光流逝,深深埋在心里。天青的日子,又回到了自小熟习的生活轨迹上:喊嗓,练功,学戏,唱戏。 喊嗓,伶人每天必做的功课。四功五法,唱为最重,有嗓子才是有本钱,嗓子怎么来的?是天生的,也是练出来的;怎么练出来的?是吊出来的,也是喊出来的。每天清晨,找个没人的地方,虚领顶劲,气沉丹田,喊出高高低低的咿啊之声,清音正韵,养气炼喉,只要方法得宜,日久必有所成。喊嗓的时辰,越早越好,趁那大地正在苏醒,万象更新之际,借天地灵气,成就全身精神;喊嗓的地界儿呢,当然是越偏僻越好,要是大清早的在自家院子里瞎喊,还不得被街坊骂死。 白喜祥师徒喊嗓的地界儿,一向在南城的天坛。以前是三个徒弟伺候师父起身用早,再一起走到坛根儿来,现在师徒不在一起住了,白喜祥不要他们大清早的跑去伺候,四人就直接在坛根儿聚齐。这个地界,离他们师徒四人的住处都不远,清静,偏僻,地广人稀,高高的坛筒子笼住回声,正是个喊嗓的好去处。 清明时节,气清景明,万物皆显。天青来得太早,空气寒浸浸的,太阳还未升起,天空于墨蓝中透着一点瓦灰。在这样的时分,北平模糊了岁月的界限,更像是以前的皇城,清的,明的,元的,平静而古老的。已经破败得连坛筒子都开始豁口了的天坛,此时也显出庄重与威严来,祈年殿的尖顶,黑沉沉地耸立在夜空中。天青沿着坛筒子走了半圈,舒展开筋骨,在惯常喊嗓的东南角立定,双手叉腰,放开喉咙: “啊啊啊啊——!” 一股丹田之气,破空而出,清凉的空气吸进喉咙,镇得全身畅快。 再换一口气: “咿咿咿咿——!” 玄青、竹青陆续都到了。三人一起拉着长声: “呜呜呜呜——!” 几番回环之后,嗓音开了,开始练习唱念。玄青朗声念起定场诗: “口似悬河语似流,全凭舌尖压诸侯, 男儿何得擎天手,自当谈笑觅封侯!” 竹青羡慕地嘀咕着:“师哥真带劲儿。我什么时候才能过仓口啊。” 他小心地念段歌谣: “出东门,过大桥,大桥底下一树枣, 拿竹竿,去打枣,青的多,红的少, 一个枣两个枣三个枣四个枣五个枣……” “音要准,字要清,嗓子位置要找对。”白喜祥来了,指点着:“对着墙,不能冲风喊,当心吹着嗓子。” 他自己也喊上一番,念上一段: “明亮亮盔甲射人斗牛宫,缥缈缈旌旗遮住太阳红, 虎威威排列着明辅上将,雄赳赳□□驹战马如龙!” 太阳被这师徒四人喊醒了,懒洋洋地探出脸来,天边一片金黄与桔红交织,光芒如箭,射上长空。师徒四人喊完嗓,沿着坛筒子溜弯儿,走到西面昭亭门,进去,茫茫的都是松林。这在当年,就是皇上祭天的路线,现在都成了荒地,杂草丛生。前方祭天台上,空空荡荡,周围石栏,沉默地暗藏着几百年的辉煌。 “师父,站在台子中间那儿喊嗓,好大的回响。”竹青指着祭天台说。 “回响太大了不适合喊嗓。” “可是好玩呀。感觉好像八荒六合,天上地下,都能听着似的。我去喊句话,给老天爷听。”竹青嘻嘻地笑着,几步窜上台子,找到最中间的 分卷阅读26 - 分卷阅读27 雪拥蓝关 作者:的灰 分卷阅读27 位置,高喊了一声: “爷——要——吃——爆——肚儿——!” 回声果然悠长,传至四面八方:“爆肚儿肚儿肚儿肚儿——” 白喜祥笑着摇了摇头。竹青跳下来,拉着天青:“师哥,你也来,最想要什么,喊出来!” “谁像你……” “喊声试试,老天爷真能听见。”竹青顽皮地眨着眼睛,推他上去。 三层石台,并不很高,也不是太大,但是站在中央,极目四望,天地四合,真有唯我独尊之感。天青抬头望去,只见太阳已经升起,天空转成碧蓝,月亮仍然淡淡地挂在天边,清明的寒风,湿润地吹拂着脸。宏阔的天穹,这样地高,这样地幽远。整个世界仿佛都在倾听他的心声。 最想要什么? 天青的心头,起了莫名的酸楚,喉头有些哽住。十八年岁月不算长,经历却已不算少,他曾经觉得自己什么都有了,也曾经以为自己什么都没了,茫茫人生路,有还是没,得到还是失去,哪里由得自主?脑海中,各种明晰的,模糊的身影,深深浅浅,纷纷杂杂的情感,一时都交织在一起,叫他心里一片茫茫的乱。 他仰起头,闭上眼睛,轻轻念道: “如月之恒,如日之升!” ☆、第五章 两将军 天坛的人,渐渐多起来了。这是一个星期天的早上,上班的上学的,都闲着没事,走出来做些活动,遛鸟放鹰,打拳压腿,拉琴说书,唱歌唱戏…… “前儿那出戏,你们三个,还是不够地道,再给你们说说。” 白喜祥带着三个徒弟,折返回家。刚踏进九道湾的街门,只见乔三婶正从厨房出来,捧着一碟果子,往堂屋去。看见师徒四个,三婶停下脚步,满脸放光: “哎,你们可回来了!猜猜谁来了?” “谁?” 堂屋的门帘一掀,一个人笑盈盈地站在门口: “师父!师哥!” 师徒四人,都愣在了当地。 这是一个十几岁的女孩子,身材修长,两条黑油油的辫子搭在胸前,月白色的修身短袄上,小小的大襟立领,七分袖口,温婉的弧形下摆,掩着黑色的过膝长裙。脚上一双黑色扣襻皮鞋,露出雪白的棉袜。 这一身,本是京城里所有女中学生都用的制服,但是穿在这女孩子的身上,仍然有一种醒目的光彩,不知道是气质,姿态,还是纤美的身形,让她是这样地与众不同,教人看得发呆。太阳已经升得很高了,在她身上脸上,镀出一道金边,她歪头望着师徒四人,刘海微微地斜向一边,露出额头精巧的“美人尖”,加上一张雪白的小圆脸,尖尖的小下巴,正勾勒出一个可爱的小桃子形。脸颊的肌肤在阳光下近乎透明,玉一样闪着莹白的光,晶莹发亮的黑眼睛,盈着温柔的笑意,像两泓深潭,里边藏着说不完的故事…… “天哪,是樱草?” 竹青首先大叫起来,冲上前去,喜悦地拉住她的辫子,扯了两扯: “你回来啦!这长得眼光娘娘似的,都认不出来啦!” 樱草的嘴角,依然如小菱角一般弯翘着:“竹青哥,你还是那么皮!” “哎呀,这丫头!一直惦着你呐!”白喜祥惊喜万分:“这么多年,怎么过的,都在济南吗?唉,站这儿干什么,走,进去说!” 樱草跑上来,亲热地抱住白喜祥的手臂,扶他一起往堂屋走去,回头笑咪咪地跟后面的玄青和天青招呼:“玄青哥,天青哥!” 她的视线,在天青脸上停留良久,俏皮地眨了眨眼睛: “天青哥,你可真高,要在街上碰着了,简直不敢认!” 天青的胸中,震荡未平,一时间完全作不得声,只望住她憨笑着。他不敢认她才是真呀。穿了校服的中学生樱草,和当年那个胖墩墩的小丫头子判若两人,眼前的她,端庄,雅致,像一朵小小的莲花,精美得不可置信。令他安心的是,她不再是临走时候那个泪汪汪委屈屈的模样了,一张小脸上,透着明朗快活的光彩,如初升的阳光,照耀着整个院子。 “我上个月就回来啦。给拘在家里,不能出门,憋死了简直。” 一家人坐在堂屋里,樱草叽叽呱呱地说开了: “正好该转学了,好说歹说,总算求着爹爹给我转了英华女中,能住宿的,不用再住在家里。师父呀,您可不知道,我家里跟前清的皇宫似的,规矩多得不得了,都不能想象民国还有那样的生活!” 说着说着,小脸阴了一瞬,马上又灿烂起来: “现在好了,第一次有了自由的日子!我这星期刚刚住校,星期天放假回家,这不,先过来看你们。敲门时候我都快哭了,见着你们真好。六年了……呀,我又忘了规矩了,这么久没见了,应该给师父磕头呀!”樱草轻快地跳起身:“也真奇了怪了,我在自己家里,一点都不想守规矩,到了咱们家,就想依着规矩!”说着,双膝一弯,就要向白喜祥拜倒。 白喜祥赶紧拉住: “得了樱草,你的心意,师父领了。大姑娘了,念洋书的人,别磕头了,快坐下快坐下。你爹娘都好吗?” 樱草扁了扁嘴:“爹爹还那样。我娘……没了。” “呀,怎么回事?” “身体不好,一直病着。我去了之后,好了一阵子,后来还是不行。今年二月没了的。为她老人家办了后事,济南那边的家业都结了,我就回北平来了。”樱草一双眼中,不自禁地盈满了泪水:“娘是为我病的,我对不起她。总算,陪了她这最后这程。我们娘儿俩,过了六年开心的日子。” 乔三婶拉着她的手,泪汪汪地:“苦命的丫头子!叫人怎么疼都疼不够啊。今早你敲门进来,真不敢认你,瞧这气派,当年可怎么比得了呢。出落得这么俊,又这么有出息,将来肯定能念大书,做大事,你娘在天上也乐着呢。以后星期天就来家里吃饭吧?三婶给你做好吃的。呀,对了,我这就去买天福号的酱肘子!” 樱草连忙拦住:“谢谢三婶,我得走了呢,偷跑出来的,还得回家。我爹不让我到……不让我随便串门儿。” 白喜祥怔了一下:“这么快就走了?” 樱草咬咬嘴唇,又绽开了笑容: “下次放假了我再来,肯定来!我都等不及了!” 一家人送了樱草出门,一直送到胡同口。 “师父,三婶,别送了,这怎么当得起,以后我常来的呀!” “师父,三婶,别送了,我们三个送就成啦!”竹青笑嘻嘻推了二老回去,转身对樱草神秘地竖起指头:“这么长时间没回北平,好多新鲜玩意儿,都不知道了吧?走,先带你去坐当当车,坐过当当车吗,你怎么来的?” “我坐洋 分卷阅读27 - 分卷阅读28 雪拥蓝关 作者:的灰 分卷阅读28 车来的。”樱草好奇地问:“什么是当当车?” 当当车就是电车,跑起来当当地响,北平人都叫它当当车。北平在三年前铺下了第一条当当车轨道,起点就在前门,九道湾胡同往东走不远就到。三兄弟一齐送了樱草去车站,整一路上就听见竹青在不停地讲话: “……玄青师哥的第一出大戏是《战太平》,报纸上都说唱得挂味儿。天青师哥现在红得不得了,每次贴他的戏,那座上的人哪,都海海的。我最近在跟郝二爷学戏,工架子花脸了,嗨,你不知道架子花脸?花脸分铜锤、架子和武花嘛!对了,你在济南,知道我们这儿评‘四大名旦’吗?皮黄现在可越来越火了,听说要改名叫国剧呢。可惜你不能来看我们的戏,广盛楼还是不接女客,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开禁。真是的,民国这么多年了!你们学校没有男生吗,全是女生?也这么不文明呀,不是洋学校吗?师范附中都男女合校!你们学校在哪儿,我能去看你不?什么,进不去门,得在门房见?那不成探监了吗?……” 说着说着就到了车站。四个人都希望车子不要太快地来,偏偏没站一会儿,就听见当当作响,车子远远地驶来了。樱草回头看了看三兄弟,恋恋不舍地笑道: “我走啦。下星期再见。” 天青凝视着她的小桃子脸。这张小脸上,早已没了儿时的胖嘟嘟,线条清俊,显得眼睛特别地大。 “回家好好休息,多吃点,樱草,你比起小时候,可瘦太多了。” 樱草深深地望着他,眼神中闪过一丝忧伤。 “说真的,天青哥,我不愿意回家。我那家里,跟冰窖一样。” ☆、第五章 两将军 西城,麻状元胡同,林府。 算起来,在樱草十五年的生命里,先后有十一年时光,没能在这个家里生活。樱草不知道该为此遗憾还是该庆幸。如果一直就在这里长大,她会是什么样子?会循规蹈矩吗,会温文尔雅吗,会像四个姐姐一样,笑不露齿行不露足,见人就低头,整天说不到三句话吗?樱草觉得,她很可能根本都长不到循规蹈矩的年纪,就已经闷死了。在这个家里,她一口气都透不过来。 还好有娘,还好能够远离这里,去济南陪着娘度过了后来的六年。失散后这么多日子的魂牵梦萦,多少的离痛伤怀,终于在相见的一刻烟消云散,娘痛哭着抱住跪倒在病榻边的樱草,母女俩一瞬间两心相通,分都分不开。济南的家里,远不如北京这边豪富,但是和娘在一起,自由,舒心,仿佛又回到了九道湾胡同里的快活日子。 娘还是走了,没能让樱草侍奉更多。临别那天,已经说不出话来,仍然紧紧拉着樱草的手,眼睁睁地看着女儿,眼里满是不舍。 “娘!娘!娘!……” “姑娘,快准备装裹吧……”黄莺抹着眼泪,劝着哭得气噎喉干的樱草。 可怜的娘,一生多蹇,早年为林家生的大儿子,还未成人,便夭折了,后来生下樱草,刚刚四岁,又失了踪。悲恸之余,一病不起,那掌家的二姨娘乘势更加欺凌,甚至不准家人报官寻找五姑娘……搬到济南之后,爹和二姨娘他们,再不过问,只有府里几位老仆伺候着,好不容易母女团聚,她又……樱草每想起这些,心中的绞痛,不知怎样才能抚平。 收拾了家业,也收拾了心情,回到北平麻状元胡同。樱草惊异地发现,阔别六年,家里有了很大的变化,虽然宅第还是原先的宅第,但是许多熟悉的东西和人,都不见了。 “花园西边那个跨院,整间房都空了,原先不是摆满了瓶瓶罐罐的?还有李四爷胡三爷他们,年纪不大呀,怎么就打发回家了。” “这算什么呀,姑娘不知道,整条胡同的地产,都卖个差不离儿了。”朱妈悄悄告诉樱草:“不怕跟姑娘直说:坐吃山空啊。这些年,一点进项都没有,合府都在吃祖上的本钱。” 林墨斋还在努力维持着从前的气派,整日带着谭五孙六那一伙子善扑营的旧人,出去骑马射猎,闲时在家里把玩留下来的那些老物件儿,会客清谈,抽鸦片。他已经过了花甲之年,仍然忙于生儿育子接续香烟,接连又纳了三房姨娘,可恼天不遂人愿,一直没生出第三个儿子来。对女儿,他仍是威严有余,慈爱不足,不过现在樱草大了,不再在乎这些,很多时候,看着爹爹那样煞有介事地延续着古色古香的老讲究,甚至觉得爹爹有点可怜。他始终还活在他的时代里,那个早已被民国打到棺材里的、带着一股子陈腐味道的时代。 二姨娘三姨娘,都还是原来的样子。三姨娘倒还温良,掌家的二姨娘,还是那么笑里藏刀。不过现在樱草成年了,又是洋学校里念书的学生,二姨娘对她,多少忌惮着些。只有二哥林郁苍,照例是一见樱草就要生事。 “没了娘的野丫头,”他笑嘻嘻地凑过来:“又赖到我们家来了?” 樱草猛地回头,吓得他向后一缩。他比樱草大三岁,个子却没高多少,胖得满脸横肉,小眼睛里闪着蠢钝的光。 “二哥,你还真是不成器。”樱草冷笑道:“快二十的人了,还只会说这几句?变点花样好不好?你以为这样能伤着我了?” “你,你,”林郁苍一时想不出什么反击的招数来,“死丫头,走着瞧,别犯在我手里。” “呦,可把我吓死了!”樱草仰头大笑而去,剩下他自己恨恨地呆站着。 她已经长大了,一颗心,整个人,都生得活泼而强壮,这点小伎俩,伤不到她。生活中的阴影,终于被她一点点地扫尽,就连困扰她多年的恶梦,也早就灰飞烟灭了呢。说来也奇怪,这桩癔症之所以治好,竟然不靠医,不靠药,靠的是天青哥那面小铜牌。分别那天,他亲手将它系在她的颈上,从此,一直都贴在她的胸前。每晚她攥着它,就可以带着充足的信心入睡,像吃了传说中的定心丸,安神散,护身符,心里一片踏实安定,那拐子的黑影,从此再也没能前来侵扰。 “如月之恒,如日之升。” 樱草反复读着这铜牌上刻的字。她学过《诗经》,知道它来自一篇祝颂的祷词:“如月之恒,如日之升。如南山之寿,不蹇不崩。如松柏之茂,无不尔或承。”——像月亮圆满,像太阳东升,像南山稳固,像松柏长青,强大的永恒的生命力,千秋万世地传承。永恒,这是人生最深切的期待了吧?无论尘世间多少喧扰和困苦,都执着地祈求身心安康,岁月宁定,永远焕发着勃勃生机。短短的几句话里,蕴涵了多少期盼与爱,是以一颗怎样的炽热之心,面对这纷乱无定的人生。 小小的铜牌,已经被摩挲得黄澄澄地发亮。天青哥说,这是他娘留 分卷阅读28 - 分卷阅读29 雪拥蓝关 作者:的灰 分卷阅读29 给他的。自打她认识他起,就一直见他贴身戴着,好像是他娘留给他的唯一一件东西了,但是分别那天,他摘了给她。“如月之恒,如日之升”,他将娘给他的祝福与庇佑,连带他自己的关心与爱护,都传了给她。有这样一位大哥,樱草觉得,再飘摇的生活,都能落脚,再凄惶的心,都有依靠。 “昔日里有一位绝粮孔子,他也曾把麒麟叹, 况且圣人遭磨难,何况我韩愈谪边关……” 夜色已深,樱草朗朗哼着戏文,笑微微地遥望绣房帘外的月亮。有那样一份情谊揣在心底,别说什么拐子的黑影了,就算是所有的妖魔鬼怪一起袭来,都不怕。 ☆、第五章 两将军 “你喜欢读诗吗?” 英华女中宿舍里,同学程黛螺带着一脸狡黠的笑,问樱草。她是个容长脸儿、细眉细眼的女孩子,比樱草大一岁,聪明,成熟,与樱草十分亲密,两人吃饭上课都在一起。 “喜欢呀。小时候念的是家塾,老先生教了不少诗。”樱草埋头在床前写着笔记。 “旧体诗啊,现在早就不流行了。你看,大伙儿都在读这个,”黛螺从枕头底下抽出一本书,翻开来,念道: “……你愿意记着我,就记着我……” 樱草好奇地凑上去,高声朗读起来: “……要不然趁早忘了这世界上有我……” 黛螺捶了她一下:“嘘,不要被舍监听见了!” 两个女孩子凑在一起,低声地念: “……爱,你永远是我头顶的一颗明星, 要是不幸死了,我就变一个萤火, 在这园里,挨着草根,暗沉沉的飞, 黄昏飞到半夜,半夜飞到天明, 只愿天空不生云,我望得见天, 天上那颗不变的大星,那是你, 但愿你为我多放光明,隔着夜, 隔着天,通着恋爱的灵犀一点……” 樱草惊喜地瞪大了眼睛。这个诗,跟她以前读过的“迢迢牵牛星,皎皎河汉女”什么的都不一样,这样直白,这样浓烈,猝不及防地直逼面前,让人简直有被冒犯了似的不安;但是,又这样鲜活,这样坦率,比起古诗的含蓄,另有一番动人之处呢。她翻回诗集的封面,轻轻读出来: “《翡冷翠的一夜》,徐志摩。” 她一把抄起诗集,跳回到自己的床上:“借给我看吧!” “就是借你的,”黛螺笑道:“瞧你这个毛包劲儿。当心别让舍监看着了!” 樱草就读的英华女中,是一所修女会办的学校,在西城西什库教堂后身。学校位置幽静,环境恬然,三进院落井然有序,院子里头,宽敞明亮的两层教学楼,设备齐全的实验室,还有舒适的操场和宿舍,无论是环境上、师资上,还是课程的开设上,都相当先进而开明。不过,再开明的学校,也还是有严格的纪律,公然传阅爱情诗集,准定会被没收的,但是也没关系,喜欢新诗的学生们,可以去课外社团。 “……人生的冰激与柔情, 我也曾尝味,我也曾容忍; 有时阶砌下蟋蟀的秋吟, 引起我心伤,逼迫我泪零。……” 诗社在北平的大中学校十分兴旺,大家一起读诗写诗,不同学校的诗社之间,也常常聚会交流。自从樱草喜欢了徐志摩先生的诗后,每次聚会都充满热情地朗诵他的诗作: “……我袒露我坦白的胸襟, 献爱与一天的明星, 任凭人生是幻是真, 地球存在或是消泯, 大空中永远有不昧的明星!” 这天的聚会,在北海公园琼华岛。天气晴朗,气候温和,一丝丝的流云随微风轻掠而过,让人神清气爽。樱草和几位女同学,还有外校的几位男同学,三三两两坐在见春亭内外,眼前就是著名的“燕京八景”之“琼岛春荫”,湖光山色正是一幅精美的天然山水画。大家一边朗诵着心爱的诗歌,一边观赏北海胜景,真是纵做神仙也不如了。 “您喜欢新月派的诗?” 樱草回过头来,见是一位陌生的男同学,穿青色学生装,梳着整齐的分头,戴一副圆框眼镜,皮肤白净,面颊清瘦,神情是樱草的同龄人不具备的成熟。看出樱草的疑惑神色,男同学连忙笑道:“我冒昧了,还没自我介绍呢,我是协和医学院的,我叫陈少湖。” 樱草笑了:“我叫林樱草,来自英华女中。” “好名字。几次聚会都见您朗诵徐志摩先生的诗,是不是很喜欢新月派?” 樱草答:“我也不太懂得,只是喜欢而已。诗社里喜欢新诗的同学很多,不过我看他们的诗,与散文也差不多。像徐先生这样,又具清新意味,又有一定的格律美,就特别难得了。” “您还喜欢哪位的诗?” “闻一多,比如《红烛》:‘……红烛啊!你流一滴泪,灰一分心。灰心流泪你的果,创造光明你的因。红烛啊!莫问收获,但问耕耘……” 陈少湖连忙道:“对对,闻一多,我更喜欢《死水》,不比《红烛》唯美,却更加深刻,你觉得呢?‘这是一沟绝望的死水,清风吹不起半点漪沦。不如多扔些破铜烂铁,爽性泼你的剩菜残羹……” 琼华岛畔,碧波荡漾,鸟语花香。樱草对《死水》这种风格的诗句全无半点感应,但是能这样投入地聊着她喜欢的东西,多么的舒畅与开心。 ☆、第五章 两将军 北平真大。 要找一个人,真难。 天青已经围着西什库教堂转悠了两圈了。周围的建筑可真是多啊:修女院、育婴院、医院、印刷厂、图书馆……都不是他要找的英华女中。时已五月,阳光和暖,他穿着一身青布夹袍,纽扣扣得严严整整,一路疾行间,不由感觉到了晚春的燥热。西城他不熟,西什库教堂更是第一次来,早听说这是北平最大最古老的天主教堂,当年闹义和团时候,都专盯着这儿,“吃面不搁酱,炮打交民巷,吃面不搁醋,炮打西什库”。没错儿,真有那么重要,鳞次栉比的一座建筑群,十分宏伟,不像天青原本想象的,只是一座拜神的大殿而已。最醒目的北堂,庄严,秀丽,洁白的墙砖画出清爽的线条,四个尖塔高耸,周围是镶嵌着五彩玻璃的玫瑰花窗。一群群的鸽子,在楼顶上,和楼前的广场上,悠闲地飞。 这附近的行人,跟南城的行人都不一样。个个雍容华贵,服饰丽都,还有不少洋人。北平人的居住,是有地界的,“东富西贵,北贫南贱”,东城是富商豪绅聚集的所在;西城呢,樱草家所住的地方,那都是达官贵人;北城住的是穷苦百姓;南城,白喜祥师徒们居住生活的所在,是下九流混杂之地,纵有丰足人家,也 分卷阅读29 - 分卷阅读30 雪拥蓝关 作者:的灰 分卷阅读30 都是靠一门技艺吃饭,不被那些所谓的上等人放在眼里的“贱民”。 人分三教九流,没办法。千百年来,中国人就是这样。好在这地界的划分,并不严明,高大的城墙,也挡不住各色人等的流动。天青仍然忍不住要想:是什么样的机缘,让他在七岁那年的冬日下午,跑在了草市街的街口?北平这么大,要遇上一个人,多难啊,就像现在,他明知她就在西什库教堂附近,方寸之地,这样努力地去找,都难以遇见。樱草本不是会出现在天桥的人啊,在她的一生中,经过草市街,可能总共只有那么一次,但是他遇上了她。 “天青哥!”他的脑海中,时时回响起她脆亮的呼唤。他一向也是个硬气的孩子,执拗,倔强,也不喜欢跟小丫头子打交道,但是从小到大,只有她的呼唤,像是一句咒语,顿时就能让他的心融化,自己都不能控制的一片柔软。这次她回来,变化已经那么大,唯有这声呼唤,还是那么脆亮,轻灵,有魔力,见面时候,她笑着一声叫,令他感觉,自己心里缺失了的一块东西,暖暖地飘回来了,原来他自己都没有发现,心里这块缺口,空了这么久的一段时间。 终于找到英华女中的时候,已经是中午休息时分,这所学校的校门,原来是在一条胡同里,难怪走在大街上看不见。天青在门房登了记,托人进去喊樱草出来。等在门外,只见高大的门柱之间,两扇漂亮的黑铁栏门,曲曲弯弯的铁枝,花朵一般盘绕在门上。门上挂着巨大的铁锁,似乎平时总不打开,师生都从旁侧的小门出入。越过铁锁和铁栏,可以远远地望见学校里面,教学楼,操场,还有一群群的女学生。 远远跑来了一个女学生,月白的短袄,黑色的过膝百褶裙,黑皮鞋,白棉袜,耳边两条辫子,随着跑动,在背后一甩一甩。润白的小桃子脸上,一双眼睛闪动着喜悦的光芒,老远地就开口喊: “天青哥!” 天青微笑着看着她,像个精致的小绢人一样一路飘过来,飘到他身前。她的额头微微见汗,两颊都起了红晕,嘴巴里喘着粗气,仍然不安分地跳着两脚,快活地说: “天青哥,你怎么来啦?” “三婶让我把这个捎给你,”天青递过一个蒲包:“天福号的肘子。” 樱草双手接过,笑得弯下了腰:“天哪,三婶太宠我了,给我捎肘子呀!” “她怕你在学校吃不好。” “哪能呢!师父好吗?” “很好,昨晚上看我们唱戏了呢。” “唱得合意么?” “还行吧。你好么?” “好,只要不在家,怎么都好。你怎么剃了光头?好亮的奔儿娄!” 天青不好意思地摸摸头:“唱勾脸戏,不能留头。” “不是大花脸才勾脸吗?像竹青哥那样?” “武生也有勾脸戏。有的戏是武生和花脸都唱,这叫‘两门抱’。” “噢!瞧我,什么都不懂。” “看几场,就懂了。” “嗯,白认识了你们这么久,一场戏都没看过。不知道你扮起来是什么样?”樱草笑嘻嘻地迈前一步,歪着头仰视他:“会很凶吗?” “我怎么会凶啊!” “嗯,你从来都不凶。”樱草笑着,两只脚在地上一踮一踮。 天青站在那里,呆呆地望着樱草。她离自己是那么地近,他都看到她眼睛里自己的倒影了,那双眼总是黑黑的,深深的,笑的时候也是,自己仿佛就陷在那不见底的深潭里。他的心呯呯呯地跳起来,脸上也发了热,啊,天怎么忽然变得这么热呢?学校门口的两侧,绵延不断的是两排大槐树,此时正当花季,一丛丛雪白的槐花开着,清香轻柔地萦绕在空气中。阳光透过树身,一颗颗圆圆的跳跃的光斑,洒在院墙上,街道上,也洒在两个人的身上。天青走了这么远的路都没出汗,现在忽然觉得头顶上一滴滴的汗都在冒出来了。 “樱草!樱草!”远处有人在叫。 樱草和天青都回头看去,只见校园里跑出另一个女学生,容长脸儿,细细的眉眼,也穿着校服。“黛螺,怎么了?”樱草喊道。 “老师找你……”那个叫黛螺的女学生奔到近前,猛地停住,打量着天青。 “那我回去了天青哥?常来看我呀!” “再见啦樱草。”天青仿佛大梦初醒似地,忽地绽开笑容,对樱草摆了一下手。樱草笑着,拉起黛螺的手,两人一起跑回去了,黛螺一边跑一边还回头望着天青。 天青站在那里,看着她们消失在教学楼背后,眼前还是有樱草的笑容,一直地晃着,两条小辫子,一直地甩,飞扬的裙角,在他心里,一直地飘啊飘。 ☆、第六章 连环计 林郁苍最近很心烦。 “哎,你成不成啊,干这么多年怎么还抽抽啦,”他趴在榻上,回头喝斥着给他捏背的小厮玉鹞:“一点劲儿都没有!爷是叫你给挠痒痒吗?” 玉鹞应着,手上加了劲。 “疼死了疼死了!你这是跟爷怄气?我扇你啊!” 玉鹞轻声道:“小的不敢。”停了片刻,又道:“二爷,您心里不顺畅,不如别捏背了,抽一筒吧。” “哼。给我烧上。” “是。” 玉鹞手脚麻利地点起烟灯,就粉彩描金的小瓷盒子里挑出鸦片膏子,对着烟灯烧出圆滚滚的小烟泡。在烟榻上铺好织锦靠垫,将林郁苍搀上来,躺好,呈上烟枪。林郁苍懒洋洋地接过烟枪,对着烟泡子吸了两口,顿觉四肢百骸,果真舒服了许多。他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小鹞子,还是你最懂我心意。” 玉鹞坐在榻边,给他捶着腿: “搁我说,二爷,莳芳馆的事,您也别惦记着了,都这么多回了。她开得再美,不是咱们的那朵花。” 林郁苍翻个白眼: “要不是刚舒服着,我非敲死你不可。怎么叫不是咱们的那朵花?头牌有什么了不起,我他妈还真不信有钱买不动的人!” 玉鹞闭起了嘴巴。 他们主仆二人,在百顺胡同的莳芳馆,已经耗磨了两个多月。 百顺胡同在南城西珠市口大街北面,名列“八大胡同”第一,是北平最有名的烟花柳巷,胡同里的十数家妓院中,又以莳芳馆为第一。林郁苍自十六岁起出入青楼,仗着家中财势,无往不利,莳芳馆也早就是他手到擒来的猎艳之地,没想到最近莳芳馆出了个新头牌,却让他碰了老大一个钉子。 “二爷,今儿还是找殷姑娘?”莳芳馆的老鸨子茜娘,胖头胖脸胖身子,整个人圆滚滚的,身姿倒是灵巧,每次见着熟客光临,都像看着自家亲人一般亲热招呼。 “对,殷绣帘!爷不找别人了,就找她!”林 分卷阅读30 - 分卷阅读31 雪拥蓝关 作者:的灰 分卷阅读31 郁苍棱棱着眼睛。 “二爷呀,我可老早就说在头里:殷姑娘她不是谁都见呐。纵管家财万贯,只要姑娘她本人看不上眼,来多少次都没用。上次您来,老大面子,陪您喝了壶花酒,这换了一般人,花多少钱都沾不上的呐。” “光喝酒哪成啊?谁来八大胡同是冲着喝酒啊?今儿个让殷姑娘陪我一夜!”林郁苍将头一摆:“鹞子,过来!” 玉鹞应声上前,呈上一个小小的皮箱。 “呦,还是现大洋哪,二爷真是体面人。”茜娘打开箱子,瞧着一卷卷包裹整齐的大洋,眉开眼笑:“得,我再去说说,成不成可不在我。二爷您先坐着,请用茶,慢待啦!”茜娘唤来大茶壶,收去大洋,自己挥着手帕,一扭一扭地上楼。 莳芳馆在八大胡同,只算一个中等院子,但是规模也相当大,二层楼,大堂里四面房间围着一个天井,四周朱漆大柱,红灯高挂,中心一个带太湖石的水池,养着鱼鳖。楼后还有楼,以曲折游廊相连,廊间点缀着处处盆景。此时正是傍晚,院子里莺歌燕舞,一片火热,林郁苍乐滋滋地饮着香片,瞄着楼梯上花红柳绿的人影。 “这次爷可是花了大本钱,不信她不从!”林郁苍得意地对身边的玉鹞笑道:“康熙朝的斗彩都当了,我容易吗?” 正说着,茜娘下楼来了。一瞧她那个欲言又止的模样,林郁苍顿时阴下了脸: “怎么着,还不成?她是金子打的吗?” “二爷,您包涵!她还是只肯陪一壶酒,不过这次能给您唱支曲子……” “我说您这院子是怎么开的,你当妈妈的,怎么管不了手下的姑娘?”林郁苍用力拍起了桌子。 茜娘满脸堆笑:“做哪行都不容易啊,二爷。姑娘是得梳拢,但要是梳拢大了,弄出了三长两短的,我不就赔了么?我花多大本钱才把殷姑娘弄到手,别说这百顺胡同,整个北平城里,南北班的姑娘全算上,见过比她更出色的吗?人才好,性情就烈,不能来硬的,只能顺着毛捋。搁我说,您就慢着点来吧,上次吃壶酒,这次不就能听支曲儿了么,再多来几次,就凭二爷这一表人材,别说陪一宿,就算是整个人包下来,也都是您一句话的事儿。” “话说得真好听,鸟儿叫似的,”林郁苍歪歪嘴:“别掂量着我不懂,您这就是拿话儿套我往里砸银子呢。” “这怎么话说的,对二爷我哪能藏奸呢?真要殷姑娘看好的人,倒贴也说不定!那就看二爷的本事了。”茜娘皮笑肉不笑地继续说着:“怎么着,今儿个?二爷这支曲子,到底听是不听呢?” “听!孙子不听!”林郁苍梗着脖子站起来:“今儿个爷还听定了!” ☆、第六章 连环计 莳芳馆的房间,各有名字,殷绣帘这间,叫做“疏影”。丫环打起帘子,林郁苍迈步进去,只见这屋子十分之与众不同,陈设简单,没有多少珠光宝气,倒是四壁都悬了书画,颇有墨香。林郁苍不懂这个,当然无心欣赏,只管一屁股坐到桌前。一直跟在身后的玉鹞,上来倒了一杯茶,林郁苍猛灌一口,饮不知味地用力摇着折扇。 “殷姑娘到。”丫环报了一声。 随即环珮叮当,帘子一掀,一位女郎缓步而进。 林郁苍虽然已经见过她一面,但是看见她的姿容,仍然直了眼睛。 要说美,她也不一定是有多美。眼睛不是很大,细致的杏核形,眼帘微垂,不给人看到内里的光芒。鼻梁也不是很高,倒是很直,鼻尖小而精致,好似白玉雕成。薄薄的唇,轻轻抿着,唇上和脸上,都没有多少血色,整张脸,雪人一般。但就是这张脸,有着一种仕女图中古代美女一般的风韵,教人一看之下,仿佛灵魂都被吸走,化作笼罩在她身周的一层光晕。 “给林爷请安。” 她福了一福,发髻上插的金步摇,坠子轻晃,微微作响。身上的袄裙乃是大缎镶滚,优雅而隆重,她敛敛裙角,在林郁苍对面坐下来,一笑。 林郁苍更加魂飞天外,手里的茶碗倾了,茶水淌下来,直流到夹袍下襟。他也顾不得擦,呼地一下站起,涎着脸笑着,就想伸手过去摸上一把,但是那殷绣帘眼帘微微一抬,瞟了他一眼,稍微提高了一点声音,说了句: “给林爷摆酒。” 顿时门外丫环小子流水般地将酒席摆进来,往来人等,川流不息,别说摸一把,连说话也是不能了。林郁苍只好老老实实地坐下来,呆望着殷绣帘。 上次就是这样,根本接近不得,只能隔桌相望,欣赏她的美色,听听她那温柔婉转的声音。殷绣帘是唱大鼓出身,音色极美,醇厚如酒,滑润如丝,真如传说中的,让人听闻之后,三月不知肉味。林郁苍周身没半根雅骨,根本也不懂什么曲子的好坏,不过,为着这把声音,为着自己的面子,不惜一掷千金,也得听她来上一曲。 酒过三巡,她如事前所约,执起鼓板: “给林爷唱一曲《连环计》。” 林郁苍的眼睛,灼灼放起光来: “《连环计》?好!我在戏园子看过《连环计》,好戏啊!那貂蝉,‘心儿灵来性儿巧,丢下琥珀弄玉箫。’‘身穿一件红绫袄,白绫裙儿紧束腰。’啧啧!美人啊美人!” 殷绣帘神色不动,开口唱道: “大汉将终四百年,董卓专权在朝班。 文仗着李儒参谋政,武仗着义子吕奉先。 老贼他夜宿皇宫欺圣主,下压阖朝文武官。 朝中的张温倒有除贼意,接连袁术把书信下至在汝南。 袁公路接着这封书忙把回信写,不料想将书信错下与吕奉先。 吕布接书心好恼,好可叹忠正的那位张司空, 剑斩在席前,一命就染黄泉。……” 唱了老半天都还没唱到美女貂蝉。不过这也没关系了,殷姑娘的曲子,哪管唱的是谁?她自己就是最美的美人,随便哪个吐字,都如天籁。林郁苍盯着她一开一合的樱桃小口,薰薰之心,不可遏制,趁着酒力,晃悠悠站了起来: “殷姑娘!今儿晚上陪我……” 殷绣帘轻轻停下鼓板,住了音韵,眼帘照旧低垂下来,说: “林爷醉了,送客。” 门外的丫环小子,顿时又拥进来,林郁苍还不知怎么回事呢,就被这群人一口一个“二爷”地给拥了出去。…… 想起这些,林郁苍刚被烟泡燃起的一点畅快,顿时又低落成脚底下泥。他狠狠啜着烟枪,对正在捶腿的玉鹞说: “爷还不信这邪了!下次再去!” 玉鹞没有看林郁苍,他垂着头,站了起来:“时候不早了,二爷歇息吧。我把东西收拾了。” 林郁苍放下烟枪,大力伸了个懒腰, 分卷阅读31 - 分卷阅读32 雪拥蓝关 作者:的灰 分卷阅读32 活动活动胳膊腿儿,转过头,视线落在玉鹞脸上。 “你过来。” 玉鹞身子一颤,没动地方。 林郁苍咧开嘴,笑了:“跩起来了你!” 他下了烟榻,趿拉着鞋子,走到玉鹞面前,伸指撩开玉鹞额前的头发,抚摸他的脸颊: “爷好一阵子没调理你了,想我不?过来,给爷舒服舒服!” 玉鹞的脸,一片惨白。 ☆、第六章 连环计 “姑娘,您救救我……” 这个星期天,樱草一回家,就被黄莺拉到绣房里,闩上了门。黄莺脸上犹有泪痕,鬓发也有点散乱,她匆匆检视了门窗,见都已关好,转身朝着樱草跪下来,磕了个头: “姑娘,我全靠您了!” “莺儿姐姐!怎么了?”樱草急忙拉她起来,两人一起坐在床沿:“慢慢说,遇着什么事?我肯定帮你!” “姑娘,”黄莺哆嗦着,牙关相碰,咯咯作响,好不容易才镇定下来:“我都不知道从哪里说起……姑娘您是菩萨心肠,我信你,什么话都敢跟你讲,您可千万别告诉旁人……” “放心吧,那还用说!” 黄莺垂下头,满脸绯红,半晌儿方又开口: “我,我和二爷身边的小子玉鹞,相好有一阵子了……” 樱草一愣,随即开心地拍起手来: “这是好事呀!恭喜恭喜,我瞧着鹞子哥哥是个不错的人。” 黄莺的神情,幸福中带着凄凉: “他很好。我们两个都是咱府里的家生奴才,同年同月生,一起长大的,小时候,不懂事,我就觉得喜欢他,跟他在一起,心里快活,他好像也挺喜欢我。六年前,我跟您去了济南,那时候我们都太小,什么也定不下来,我想着,一去这么多年,他肯定早就有别人了,没想到,这过了六年回来,他还在等我。”黄莺又红着脸垂下了头。 “你也在等他啊,”樱草恍然大悟:“难怪了,咱们家的丫环小子,到了十六岁都配婚的,就你,总也不提这事儿,跟你说你都不要听,是因为心里有了人啊,嘻嘻嘻嘻……” “姑娘取笑了。回来第三天,我和他,找个时机,见上了面儿,他把他的心里话,都对我讲了,他说他这辈子就认准了我,除了我,绝不娶别人。” “这多好。”樱草高兴地握紧黄莺的手:“我去跟爹爹说,给你俩成亲。” “老爷不会答应的。”黄莺的脸上,又是一片愁云:“我今天请您帮忙想个法子,就是为了这个。” “为什么不答应?你情我愿的事儿。” “老爷不许下人私下里相好,要配婚,都得听主子的。您倒是肯帮我说话,但是二爷无论如何不会帮着玉鹞。” “为什么?” 黄莺低垂着头,一时没有出声,只见一滴泪水,落在她的膝上。 樱草瞪着眼睛,想了半天,猛地站起来: “我明白了,我哥对你有坏心眼子!我早就看他一见着你就贼眉鼠眼地打量!” “还不止这些……他对玉鹞……也有坏心眼子。” 樱草张大了嘴巴: “玉,玉鹞?他对鹞子哥哥有什么坏心眼子?” 黄莺犹豫着,难以启齿: “他把玉鹞……他一直……姑娘,你年纪小,不懂这个,二爷他,男女都不放过的。” 樱草呆了。 “什么意思?!” “您就别细问了……” “他要是做坏事,我去告诉爹!” “老爷不过问的,”黄莺凄然道:“我听老爷跟太太说过,家里就这么一个少爷,眼瞅着成才是没指望了,只要他肯传宗接代,别的事老爷都不管。二爷在外头都那么威风,在府里,还不是想要哪个就要哪个。他早就看上了我,也就是忌惮着您,至今还没得手。”黄莺抬起一双泪眼:“前儿个他来个狠的,直接去回老爷,说要收我做小,老爷已经准了。” 樱草急了:“准了?真的?” “玉鹞告诉我的。他疯了似的,说二爷已经把他祸害了,要是再把我祸害了,他就直接去砍了二爷,大不了大家一起死。”黄莺的泪又流了下来: “姑娘,您帮我拿个主意,好不好?我不想他送了性命,可是我们也没有别的办法。照二爷那意思,近日就要收房了。真要那样,我陪玉鹞一起死了就是。” “别,不行,咱们想个法子!” 樱草一跃而起,揪着自己的辫子,在屋里走来走去: “爹不管……二姨娘更别提……去警察厅告他?也没个依据……莺儿姐姐,不如你们辞工走了罢?现在不像前清那时候了,你们不是奴才,是自由人,何必在我家耗着?” “姑娘,府里跟外头不一样,几百年的规矩,真的很难改。老爷不会让我们辞工的,这种事,从来没有过。逃也逃不出去,捉回来准定打死。再说就算逃出去了,我们连个正经身分都没有,无依无靠的,怎么活得成?我爹娘早就没了,玉鹞的爹娘在西城外头看守林家祖坟,一向都最听老爷话,要是投奔他俩,准把我们捆了送回来。” 樱草甩甩头,走回床边,坐在黄莺面前,直视着她,把她的手握在自己手心里: “莺儿姐姐,凡事不尽力一试,怎知成不成。你们既然都抱了必死之心,世上还有什么可怕之事?与其被这陈芝麻烂谷子的规矩束缚死,爽性拼个痛快的,冲出去呼吸呼吸外头的新鲜空气,没准儿还有新的生机。民国都十八年了呀,莺儿姐姐,街上的女孩子,旗袍都没了袖子,咱们家还穿马面裙!我现在是还不能走,爹爹在这儿,还得尽孝,你们呢,有什么放不下的?走了罢!天地大得很!” 黄莺被她说得,脸都红热起来。她睁大眼睛: “姑娘,您真有见识!但是,怎么走呢?去哪里?玉鹞整天被二爷使唤得不能离身,他怎么走呢?要是马上就被发现了,我们连城门都出不了,就得捉回来!” 樱草蹙着眉头: “待我想想,想个万全的法子!” ☆、第六章 连环计 “逃是肯定要逃的。那样活着,还不如死。” 天青也蹙着眉头。 他和樱草,在白喜祥家的院子里,站在丁香树边,悄悄商量着。这又是一个星期天的早晨,樱草来看师父,顺便将这个大难题,交给她最信任的师哥帮忙拿主意。天青果然跟她想的一样,觉得与其忍辱偷生,不如冒险逃离。 “你是怎么过的,在那样的家里?”天青心痛万分:“我都不知道你这样苦。” 樱草抿嘴一笑:“我已经很幸运了,比他们多些自由。我还有你们,有个不一样的天地让我喘口气。我有时候都想,若不是当年被拐出来,可能连自己都不知 分卷阅读32 - 分卷阅读33 雪拥蓝关 作者:的灰 分卷阅读33 道是怎么回事儿呢,就闷死在家里了。当然了,光被拐出来可不成,还得被救下来!”樱草俏皮地歪歪头: “最幸运的还是遇着你呀,天青哥,怎么就正好在街口碰见你的?我这辈子所有的运气,都用在那一刻了。” 天青的心头,猛然一阵剧颤,望着樱草的眼睛,亮晶晶,黑幽幽的眼睛,一时间答不上话来。樱草没有察觉他的怔仲,兀自歪着头在想主意: “要逃跑呢,不能光凭运气。光逃到城外是不成,得再远些吧,不然太容易被抓回来了。天青哥,你说要是抓住的话,真能随便处置吗,莺儿姐姐老是说得怪吓人的,我觉得现在都自由社会了,我家再有钱有势也不敢那么干。” “那还真难说。”天青认真思索:“像我们学戏时候签的关书,就讲明了,要是受不了学戏的苦,中途逃跑的话,捉回来打死不论。我想你们家的佣人,可能也有类似的契约什么的,真要出事,官府不一定管。” “吓,你们也这样?”樱草惊了:“你干嘛逃跑?不想学的话,师父肯定放你走的嘛。” 天青微微一笑:“我师父当然不一样。不过,梨园规矩如此,像师父这样平素都不肯打徒弟的,倒是异数。你们富贵人家里,肯定也有慈善的老爷和太太,只不过,你爹爹和二姨娘……”他不便说下去,停了口。 樱草点点头:“我摊上特别凶的。我家啊,唉,我现在理解那首诗的意思了:‘这是一沟绝望的死水,清风吹不起半点漪沦。不如多扔些破铜烂铁,爽性泼你的剩菜残羹’……”她凝神半晌,又说:“我还没太明白,我哥怎么欺负鹞子哥哥了,他到底使了什么坏心眼子?莺儿姐姐不肯跟我细说。” 天青没有作声。 他明白,他知道。戏班子里,这种事情算是司空见惯。多少有钱的大爷,看戏专为狎弄男旦,有的一时之欢,有的长期包养……喜成社里也有位男旦小兄弟名唤柳吟香,被西城一个世家子霸占,每次唱完戏,不及换装,便被车子接走,虽然平素戏衣头面,豪礼不断,但是其中屈辱血泪,不足以为外人知。天青性好打抱不平,每遇着这等事,总忍不住咬牙切齿,白喜祥屡屡训诫:社会如此,世风如此,一个人的力量,又能何为。京城里,连风月无边的八大胡同,都是因男色而起呢:当年徽班进京时候,落脚于八大胡同,男旦之美,名动四方,“人不辞路,虎不辞山,唱戏的不离百顺、韩家潭”,天长日久,成了寻花问柳之地…… 这些事情,当然不便对樱草细说。 “还真得逃得远远的才成,到你家追不着的地方去。”天青转了话题。 “但是莺儿姐姐和鹞子哥哥无依无靠的,到了外地,人生地不熟,生活成问题。对了,这个我有法子!”樱草琢磨着,快活地踮了踮脚:“嗯,就这样。那就让他俩逃远些,去保定,石家庄,或者东北,南方,哪里都成啊。” “你想了什么法子?” “这个先不告诉你。”樱草嘻嘻地笑。 “那样的话,坐火车走吧。”天青抬起头,望着前门火车站的方向:“只要上了车,你家里的人就追不着了。你带他俩出来,我帮你送去前门坐火车。” “怎么带他俩出来呢?我自己出来都难。”樱草又蹙起了眉。“难免还得带点随身的东西,包包卷卷儿的,门房肯定拦着。” “这样吧,你下星期回家时候,把宿舍里的衣物什么的带回家去,说是换季拆洗,星期一再拿回学校。到时候,叫黄莺带着她的东西出来,说是帮你送去学校,成不?” “嗯,这成!”樱草高兴起来,随即又发了愁:“但是鹞子哥哥怎么办呢,我哥走哪儿都带着他,一步都走不开。” 天青思索着:“我去找你哥,装成一个什么客人,说会子话,让玉鹞有机会走。” “他见客时候也带着鹞子哥哥的。再说了,我哥跟你照过面吧?那次你把他收拾得,就算过了这些年,他都不一定忘得了。”樱草吃吃地笑了。 天青摸了摸头:“那……” 忽然,堂屋的帘子一掀,探出一个圆溜溜的大脑袋,一双圆溜溜的眼睛,是竹青。“喂,你俩!”他喊着:“叽咕什么呢,饭都不吃?” “等会儿就去,竹青哥,有件要紧事。” “什么事那么要紧?说给哥听听,我师妹的事,就是我的事!”竹青一步跳下台阶,凑上前来。樱草便把玉鹞的事讲给他听。 竹青想了一会儿,忽然哈哈大笑起来,响亮的笑声把檐下的麻雀惊得乱飞。 “这个看我的!包在爷身上!” ☆、第六章 连环计 林郁苍喜欢逛茶馆。 其实这是准定的。但凡有玩有乐的,没有他不喜欢的。 北平人都爱逛茶馆,只是因身份地位和喜好的不同,爱逛的茶馆也不同。像那些以卖大碗茶为主的小破馆子,通常都是车夫、窝脖儿、打小鼓儿的之类的下等人歇脚之地,林二爷可绝不涉足;他去的茶馆是两种:书馆和清茶馆。 书馆嘛,有说书先生讲故事,坐那里喝杯茶,吃块点心,听几段书,是个乐子。还有些专门的落子馆,唱大鼓的,时不时有几个漂亮的鼓姬,虽然没殷绣帘那个模样吧,可也不像殷绣帘那么难接近,多出些钱,多给个笑脸,总成的。林郁苍实在闲得无聊的时候,在这种地方,一坐能坐个一整天。 清茶馆呢,只在早上去。要按林郁苍的性子,绝不愿早起,起早遛弯儿什么的那是吃饱了撑的老爷子才干的事儿。可是现下他养了几只名贵鸟儿,这就不得不早起了。遛鸟的活儿,当然是玉鹞安排小厮去办,可是拎着鸟儿出去显摆,这得亲自来吧,不然还显摆个什么劲啊。 这天早上,林郁苍不得不又哈欠连天地起身,让玉鹞拎着小厮起大早遛好了的鸟,跟自己一起去天桥的西华轩。西华轩又叫红楼茶馆,不一定是天桥最大的清茶馆,但也相当有名,馆分楼上楼下,前进后进,宽敞大方,干净清雅,去那里的,都是有头有脸的爷们儿。 “呦,林爷,您老早!快请进来。”逛得多了,伙计自然已经认识他,老远地见着就招呼:“笼子我帮您挂廊下吧?” “且,挂廊下?被那些野杂种传了‘脏口儿’,你赔我啊?拎进去!” 按规矩笼子是都应该挂到廊下的,可是他林二爷干嘛理这茬儿呢?挂廊下还怎么显摆他那名种小鸟儿,和新换的鸟笼?新笼子制得那叫一个讲究:上面黄铜提手,澄澄地发亮;下面蒙着锦缎罩子,整整齐齐地罩到笼底;里头的梅鹿竹架,古董瓷罐,还有顶漂亮的小画眉,嘿,轻易还不给人看。林郁苍冲玉鹞一摆头,横着膀子就进了茶馆 分卷阅读33 - 分卷阅读34 雪拥蓝关 作者:的灰 分卷阅读34 ,玉鹞今天神气儿古怪,小脸煞白,慌里慌张的,但仍然拎住了鸟笼子,寸步不离地跟在他后头。 “茶!” “来嘞您哪!” 伙计笑咪咪跑过来,接下玉鹞递过的茶包,小跑着到后堂去沏茶。林郁苍这才稳稳当当地坐到桌子前头,左右横了一眼,撩开笼罩子,逗弄他的小画眉,打算让他这漂亮的小鸟儿,叫出吸引耳目的一声儿…… “呦,这位爷,养得好鸟。”背后有人说。 林郁苍还未来得及回头,那人已经一屁股坐在他旁边。茶馆里人并不多,空桌有的是,这人偏偏跟他坐一桌,还挨得这么近,不由得让林郁苍呆了一呆。打量过去,只见是个身宽膀阔的壮汉,夹袄敞着怀,露出里头的白褂子,剃得青光的大脑壳闪闪发亮,一双圆眼睛滴溜溜地转着,灵活得异乎寻常。 “我认识你么?”林郁苍耸起一边眉毛。 “您不认识我,我可认识您呀。您不是林二爷么?”那人微微侧了侧头,用眼角扫着他。 “咦,是我!您怎么知道的?” “林二爷谁不知道?熬得好鹰,遛得好鸟,唱得好曲……做哪行事都好手段,还顶会疼人。”那人向桌上斜靠着,一只手支在腮上。 玩过相公的林郁苍,立时就觉得眼前这人不对了。他这眼神,做派,都不是个寻常男人。但是,林郁苍以前遇见的,都是弱柳扶风一般,纤秀得比女人还女人的那种,而眼前这位,几乎比林郁苍还更膀一点,结实粗犷,阳刚气十足!这种同道中人,林郁苍还从未见识过,不由得心中一动,试探着问道: “这位爷,您打哪儿知道我会疼人的?” “哎哟,这还要问吗,怎么说啊。”那人的眼睛,光闪闪地向他一扫。 若不是亲眼见着,谁能相信这样的一个壮汉,能有如此风流妩媚的眼神?简直比戏台上的花旦,还更勾人十分。林郁苍魂飞天外,登时全身都热了起来。他自负威名远播,一个同道中的汉子认识自己,不是什么奇事,心中毫无忌惮,反倒放肆起来,将手伸于桌下,向壮汉大腿上摸去。那汉子身子一扭,灵巧地躲开了,但是这一扭的身段,美艳不可方物,简直教林郁苍的口水都流了下来。 他凑上一步,紧贴在壮汉肩头,悄悄问: “请教这位爷怎么称呼?” 那汉子没有回头,径自低着头道:“林二爷有问,不敢不应。只是此间不是个说话处。” 这说话的语气和腔调,实是林郁苍在八大胡同都不曾领略过的呀。他满心里热辣辣地,忙道:“我找个地方,咱们好好聊聊?” 那汉子转过头来,望着他,不说话,只微微一笑。 世间还有这等尤物,真叫我见识着了!林郁苍心花怒放,茶也不喝了,鸟儿也不顾了,呼地一下,拍案而起,拉着壮汉的手就往外走。那汉子轻轻动了动腕子,从他手中滑脱,劲力似乎不小,不过好在,也依然乖乖地跟在林郁苍身后。茶馆对面就是个旅店,挂了个大幌子写着“福来居”,林郁苍这时候也顾不上清雅不清雅、安静不安静的了,扯起衣襟,飞快地走过去。 福来居的伙计迎了出来:“这位爷,住店?” “嗯,给我开间房!” “三个人?” 林郁苍愕然回头,这才发现除了那汉子之外,玉鹞也提着鸟笼跟在后边。他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骂道: “奴才,你跟来干什么,没个眼力见儿!” 玉鹞神情慌乱,唯唯喏喏地低着头。 “还不快滚!去告诉我娘,今儿个不回去吃饭!” “是,二爷!” ☆、第六章 连环计 天青坐在西华轩的墙下,打扮成一个晒太阳的车夫模样,帽子低低地压在额头。他眼见着林郁苍出了茶馆,急匆匆地奔向对面的福来居,后面跟着竹青,走得一扭一扭的,边走边悄悄地对天青眨着眼睛。再后面还跟着玉鹞,但是跟进去不久,就被林郁苍撵出来了。 天青一跃而起,招手示意:“过来!” 玉鹞跑着穿过大街,将手中鸟笼挂在西华轩廊下,紧张地说:“靳爷,劳您们担这风险……” “别说了,上车!” 天青买的这辆洋车,几乎还是全新,跑起来这叫一个顺风顺水,连车带人呼啸着奔向了前门。这时候才刚刚是早上七点钟,太阳初升,空气晴朗,初夏的微风吹在身上,说不出的畅快,随着火车站渐渐临近,天青和玉鹞的脸上都挂满了笑容。远远地,已经望见车站的尖顶钟楼了,门前小广场上,樱草和黄莺正翘首以待,两人的手里,各挽着一个包袱。 “真够快的!”樱草喜道:“你们这是飞过来的啊?” “是竹青快,我服了他了!师父常说花脸有些做工和花旦相通,也要学习婀娜妩媚之态,他学得可真到家……”天青笑得合不拢嘴,又对玉鹞说:“且不说这个,你们快上车吧,樱草把票都买好了。” 玉鹞紧紧搂着黄莺的肩,两人看看樱草,又看看天青,眼里不自禁地都泛了泪花: “五姑娘,靳爷!这份恩情……” “别说了,快走吧,”樱草将手里的包袱递给玉鹞:“拿着拿着。” 黄莺忙道:“姑娘,这是您的,”她举举自己手里的包袱:“这个才是我的。” “不,这个也是你们的。”樱草将包袱硬塞到玉鹞手里:“我能偷出来的所有首饰,都在这里头了。真没想到,我也有跟我哥学的一天!哈哈哈……” “姑娘!这怎么成呢!” “收着吧,就当是我们家亏欠你俩的工钱。”樱草紧紧拉着黄莺的手:“手里没钱,走不远的。这一去时日茫茫,不知哪里安身,用钱的地方多着呢。找个安静的地儿,好好安个家,和和美美过日子。”她抽抽嘴角,扑上去拥抱了黄莺一下:“莺儿姐姐,我会想你的呀……谢谢你这么多年照顾我。” 黄莺含着泪,屈膝就要跪下,被樱草死命扯住:“快走吧,别露了馅儿!我家起码今天之内不会发觉你们跑了,尽量走远点!” 玉鹞和黄莺两个,分别向樱草和天青深深施礼,转过身来,相扶相携地奔进了车站。樱草站在那里望着,远远地挥着手儿,惆怅地自语道: “真羡慕他们呀。” 天青默默地凝视她的侧脸,几缕碎发正被微风吹得,一丝丝拂在莹白的脸颊。她继续说着: “……虽然经历了不少磨难,但是能和自己深爱的人一起浪迹天涯,多么幸福的事。天底下最美好的,就是两个真心相爱又终于长相厮守了的人。” 她忽然转过头来望向天青,天青措手不及,全身一震,登时红了脸。樱草笑道: “天青哥……” 分卷阅读34 - 分卷阅读35 雪拥蓝关 作者:的灰 分卷阅读35 话音被一阵哈哈大笑打断了。笑声从前门外大街上一路传过来,笑得街边行人都好奇地张望。樱草和天青也都转头看去,原来是竹青,朝阳映照下光头闪亮,敞开的衣襟迎风飘飞,一边走一边夸张地做着戏里花脸的“三笑”,两只手都高高举向天空: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他走近了,冲樱草和天青两个人做着鬼脸: “走啦?顺当吧?要不要去看看你哥?他自个儿把自个儿扒得精光光的,我就把他塞柜子里锁起来了,内外衣裳都送给了门口的花子!你打算什么时候叫你家里人来捞他?” 樱草笑得弯下了腰: “让他在柜里蹲一阵子吧!应得的报应!” ☆、第六章 连环计 “五姑娘,你房里的丫环跑了,你不知道么?” 樱草站在二姨娘堂屋的地当间儿,规规矩矩地施了一礼: “回二姨娘,刚知道的。” 二姨娘正襟危坐,满脸慈祥的笑: “这么说,你哥房里的小子一起跑了,你更不知道了呗?” “回二姨娘,不知道。” “贴身的丫环两天没着家,你当姑娘的怎么能不知道呢?” “以为被二姨娘差去做事了,没敢多问。” “呦,还赖到我头上了。一直拖着不回禀,难道不是为了让他俩跑远些?” “回二姨娘,樱草不敢。” “你不敢?”二姨娘冷笑一声:“你还有什么不敢呢?我问你,你箱子里那些首饰,怎么一件都不剩了?” 樱草一惊,抬头望着二姨娘。二姨娘又恢复了满脸的慈祥:“说呀。你不会连首饰丢了都不知道吧?你这两天都光着头呀。” 樱草脸色一沉:“您去我房里翻我箱子?” “呦,这怎么不对了么?家里丢了奴才,还是你房里的,不翻你箱子翻谁的箱子?说呀,首饰都哪儿去了?” 樱草气鼓鼓地:“不喜欢,送人了。” “出手可倒大方呀!只怕是黄莺跑的时候,卷带走了吧?”二姨娘笑着,坐直身子:“这可得报官。没准儿的,人就好找了。” 樱草咬了会儿嘴唇,说:“二姨娘,您别冤枉好人。首饰是我送给莺儿姐姐的,将来就算是抓住了过堂,我也敢去作证。” “闲没事的送她首饰做什么呢?还是你帮她逃的,对吧?”二姨娘的笑,只剩了半边,一边嘴角向上牵着,另一边嘴角诡异地耷拉下来:“只怕玉鹞逃走,你也脱不了干系吧?二爷被人骗得,内外衣裳都给扒光了,塞在柜子里头屎尿齐流的,丢的那丑,老爷都不准人提起。谁下的手,什么来历,你知道不?” 樱草轻笑一声:“我怎么知道呢,二姨娘,您太抬举我了。这都您告诉我的。” 二姨娘俯过身子,离樱草近了些:“五姑娘,别跟我玩这个。咱家的家法,归我掌管。你知道纵容家养奴才背主私逃是什么罪名?” 樱草不答腔。 二姨娘又坐直了,转头喊小丫环:“叫朱妈进来。” 樱草大惊:“二姨娘,您又要干什么?” “干什么?”二姨娘笑着反问道:“你说呢,五姑娘?家里的规矩,你又忘了?” “有事您冲我来,要打要骂随您的便,别难为朱妈妈!” “这都什么口气啊,你以为你跑江湖的呢?亏得还是个未出闺门的姑奶奶,真少管教。”二姨娘拿手帕子掩着嘴,小姑娘一样地吃吃笑起来。 说话间,朱妈已经被小丫环带进来了,战战兢兢地跪在当地: “给姨奶奶请安。” “得,也不用废话了。你们五姑娘轻狂少礼,黄莺那贱货又背主私逃,你们房里可乱得不像样啦。朱妈,你也算是府里的老人儿了,事情做成这样,今儿个可该算算总账。”二姨娘手帕子一挥:“老谭……” “谭爷!” 樱草尖叫一声,一个箭步窜在朱妈身前,挡住正抬脚向前的谭五爷。那谭五本是善扑营的扑户出身,魁梧异常,站在那里足比樱草高出一个半头,一条胳膊的袖子卷着,正待挥起巴掌杀向朱妈。樱草略有些哆嗦,但是仍未退缩,叫道: “您住手!” 谭五愣了一下,轻轻拨开樱草,又向朱妈扑去。樱草一步跳回来,索性整个人扑在朱妈身上。谭五进退两难,举着大巴掌,呆在了原地。 “怎么着?”二姨娘的嘴角都跳动起来:“这是反了吗?老谭,连她一起打!” “您敢动我,谭爷?”樱草扭回头,没有看二姨娘,紧紧地盯着面前的谭五: “凭良心,您知道好歹,不会滥伤好人!凭规矩,您是下人,敢打主子?” 谭五身材壮健,头脑却简单,一听这话,更犹豫了,转头望向二姨娘。二姨娘怒气填膺,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我才是主子!老谭,今天打死这丫头,我给她偿命!” “你算什么主子!”樱草也转过头,盯住二姨娘:“这么玩下去,别怪我说出不客气的来!我是老爷的嫡生女儿,你不过是个姨娘!这么多年狐假虎威仗势欺人,忍你忍够了!” “老谭!打死她!”二姨娘颤抖着,伸手指向樱草。 “姨奶奶……”谭五手足无措。 二姨娘将手帕一摔,亲自动手,冲上来对着樱草的脸,扇了一个嘴巴。樱草闪躲不及,啪地一声,打个正着。 “你个贱……” 二姨娘得意的骂声,刚刚出口,说时迟那时快,只见樱草猛跳起来,小手一扬,啪地一声脆响,扇回在她的脸上。二姨娘惊得呆了,捂住脸,叫道:“你!” “我什么,我还给你!”樱草大喝一声,回手又是一掌:“这下是替莺儿姐!”回手再一掌:“这下是替鹞子哥!” 二姨娘哪里打得过体育成绩拿满分的樱草,跌跌撞撞连退了几步,被椅子绊倒,瘫在地上。一众丫环仆人,这才从惊诧中回过神来,纷纷拥上来扶。没人敢碰樱草。她像个小狮子似地,叉着腰站在地当间儿,厉声叫骂: “他们走了!你再也动不着他们!这些年你作下的恶,只还你两个巴掌,便宜了你!”…… ☆、第六章 连环计 “老爷,您可给我做主!” 二姨娘捂着脸,眼睛哭得桃儿似的,伏在林墨斋膝前。林墨斋皱着眉打量着她,只见她两边脸颊都红肿着,虽然没有破损,可还留着清清楚楚的两排小手指印。 “樱草打的?” “是!老爷,您这五姑娘,我管不了了!她帮着她贴身丫环跑了,还卷走了家里的东西,您说不该罚吗,稍稍儿的说她两句,她就动手打人!” 林墨斋不能置信:“她一小孩子,怎么敢打你?” “她说她才是主 分卷阅读35 - 分卷阅读36 雪拥蓝关 作者:的灰 分卷阅读36 子,我是下人,是下贱的姨娘!老爷,我这样尽心尽意服侍您,就因为没个名份,被个姑娘家欺辱!太太也没了这些日子了,我什么时候才能安身立命呢,也不负我对老爷的这片心!” 二姨娘情急之下,话可说得不太体面。林墨斋登时拉长了脸: “你这是要挟我么?” 二姨娘自知失言,连忙往回扳: “老爷,我怎么敢!您看我今儿个落到什么田地,我只是……” 林墨斋阴沉着脸,缓缓道: “只是一直揣着这么个不安份的心,是吗?你打量自个儿是什么人?祖上贱籍,雍正朝才从良,守城旗兵的闺女,能跟着我,算你一步登天了,还想怎么着?枉我宠你这么多年,还答允你养出儿子就扶正,家里多少人不得意你,都是我弹压着……如此心怀不良,这家也不能交给你了,赶明儿把钥匙都给三房!” 二姨娘红肿的脸,一霎时变得惨白。她挪前一步,抱住林墨斋的腿: “老爷,我知错了,我再也不敢了……求您看我一向苦心操持家事,饶恕我这一回……” 林墨斋一言不发,自顾自地喝茶。 一旁的颜佑甫见状,轻咳一声,和着稀泥: “老爷,姨奶奶也不容易,不如先就这么了了,过些日子再……再看看。” 林墨斋瞟了一眼哭得满脸花红柳绿的二姨娘,哼了一声: “还不快滚回去,丢人现眼!” 小丫环连忙上前,搀着二姨娘拜别了出门。呜呜咽咽的哭声,一路出了院子。 林墨斋又喝了一口茶:“老颜。” “在,老爷。” “五姑娘也太张狂了,坏了家门规矩。拉去省身房关几天。” 颜佑甫大惊失色:“老爷,省身房死过人的……” 林墨斋两眼一睁:“怎么,怕她寻死?我看我这闺女,性子硬得很,我寻死了她还不会寻死呢!” “不是不是,咳,老爷,那房子阴气重,都说闹鬼呢。小姑娘家,身子弱,可待不得。” “叫鬼杀杀她的野气!”林墨斋重重放下茶碗,嚯啷一声: “眼看着十六了,该嫁人了,这样子怎么找婆家。虽不指着她传宗接代,起码也得嫁个像样的门楣。你少再葫芦搅茄子的,快去办!” “是是是,老爷。”颜佑甫转身要走,又被林墨斋叫了回来: “我告诉你,不许玩花样,关黑房就是关黑房,不许给她点灯,不许添家什,不许送零嘴儿,不许任何人去探,若被我发现了,仔细着!” “是是是。”颜佑甫的一点小心思全被林墨斋窥破,不由得出了一头微汗,连声答应着,退了出去。 ☆、第六章 连环计 “五姑娘关几天了?” “回姨奶奶,五天了。” “老爷还没有放出来的意思?” “听说快了。五姑娘学期要结束了,还得回去考试呢。” 二姨娘斜躺在烟榻上,恨恨地抚着自己的脸颊:“还考什么试,这洋书念得,越来越不像个人样儿。搁我说,就该关上整个夏天,一古脑儿闷死在省身房里。”又转头叮嘱小丫环:“什么时候放出来,仔细打听着,得着消息赶紧告儿我。” “是,姨奶奶。” 二姨娘轻轻地笑了: “一个星期的黑房。等她爬出来的时候,我得在门口迎迎。” 林府后花园的西南角,夹了一道小小的窄巷,尽头就是省身房。 这是个彻底的黑房,贴墙而建,完全没有窗户,只有一扇合得紧紧的门,锁上之后,里头伸手不见五指。它离所有住人的院子都很远,整天就是一片寂静,只能听见附近花园里的虫鸣声,更增几分凄凉。因为是惩戒之地,里头的陈设也极简单,连炕都没有,只在地上铺了一领草席。门上有个小活板,每天两次,放进水和馒头。屋子角落里有个便桶,散发着年久积存的恶臭。 樱草真没想到,自己家里,还有这么个类似监狱的地方。头一天被关进来的时候,四顾一望,目瞪口呆,缩在草席一角,颇掉了几滴委屈的眼泪。谁知道,白天还算比较好过了,到了晚上,更加可怕,屋子里笼罩着满满的阴气,凉得直刺到骨头缝里。颜佑甫还是没有完全听从老爷的话,硬是多给她预备了一床被子,樱草把这床被子紧紧地裹在身上,还是抵不住那一股子彻骨的凉意。屋外,花园里的各种草虫,陆续地鸣叫起来,时而夹杂着几声恻恻的鸟鸣,在这寂静的寒夜里,鬼哭一般,也不知道是什么鸟儿: “咶!咶咶!” 屋子里阴森森的,眼前一团团的黑影白影,在空中飞。 樱草闭起眼睛,捂着脸,将头深深地埋在被子里。 靠阴森的黑暗来逼人悔悟,这是哪位祖上想出来的高招?林家的家规,有些真是匪夷所思。上百年来,这里到底关过多少人?没人说得出准数,不过大家都知道,这里头有人疯过,有人死过,几乎所有人放出来之后,一提起省身房,都不自禁地打哆嗦。从这一点上来讲,倒也是个惩戒有效的法子。 樱草不要疯,不要死,不要打哆嗦。樱草不怕。樱草努力地想着,伸出一只手,紧紧地攥住系在脖子上的小牌牌。小牌牌被她的手捂得温热。整个身心里,唯一的一点温热。 这点温热帮着她,渐渐沉淀下来,面对这一片阴森的黑暗,一道道思绪在脑海中回旋。所谓惩戒,有没有道理呢?依樱草看来,完全就是黑白颠倒。就算应该有这种地方,这种方式,应该被关进来的也是二哥,是二姨娘。樱草犯了什么错?打人当然不对,但是,二姨娘先动手的。虽说她是长辈,但是长辈做成她那样,没一点值得尊重。民国了,全中国讲的都是“德先生与赛先生”——民主与科学!只有林家,还生活在黑暗的旧世界里。“自反而不缩,虽褐宽博,吾不惴焉;自反而缩,虽千万人,吾往矣,”终有一日,樱草要打破这片黑暗,彻底地冲到光明的新世界去! 黑暗,没那么可怕了,小小的心灵里,倔强战胜了委屈。樱草使劲抹干眼泪,用手指梳好头发,嘴角照常地翘起来,对自己笑。困了,裹紧被子,睡得呼呼响;醒了,在狭窄的地面上踱步散心,小心地不碰到角落的便桶。暑假快到了,都快大考了,却被家里关了黑房,学校里还有哪位同学能遇到这样的事儿吗?樱草瞪着眼前的黑暗,啼笑皆非地想。她在脑子里反复温习着待考的功课,反正四下无人,索性大声背诵出来: “红日初升,其道大光。河出伏流,一泻汪洋。 潜龙腾渊,鳞爪飞扬。乳虎啸谷,百兽震惶。 鹰隼试翼,风尘吸张。奇花初胎,矞矞皇皇。 干将发硎,有作其芒。天戴其苍,地 分卷阅读36 - 分卷阅读37 雪拥蓝关 作者:的灰 分卷阅读37 履其黄。 纵有千古,横有八荒。前途似海,来日方长!……” 不知过了多少天,反正有那么一个晚上,樱草缩在被子里,手指在空中虚划,正温习着几个数学公式,忽然,屋外起了一阵阴风吹袭般的怪响: “呜……呜……” 樱草激灵一下,胳膊上起了鸡皮疙瘩。这不是虫鸣,不是鸟叫,更不是真正风吹的声音,是什么,莫非真有传说中的鬼怪吗?她恐惧地竖起耳朵,仔细倾听: “樱……草……樱……草……” 樱草惊住了。她呆了片刻,渐渐地皱起了眉头。 会叫名字的鬼魂? “我是……沈妈……我……死得惨呀……” 屋外的声音忽近忽远,忽低沉忽凄厉,忽哭忽笑,难听得叫人心麻。忽然,一声尖叫,给所有的怪声画了句号: “哎哟!” 随即传来颜佑甫温和的声音: “呦,是二爷。抱歉,对不住,我以为见鬼了呢。踹疼了没?您这干嘛呢,大半夜的拱草窠儿里。” “我,我拉屎!” “啧啧,您睡迷了?院里有茅房呀。” “你管不着。”林郁苍沮丧地咒骂了几句。一片悉悉索索,踩着草地跑远了。 静了片刻,颜佑甫走到门边来,轻声说: “姑娘,您还好罢?吓着了没?” 樱草扑哧一声笑了: “颜大爷您费心。瞧我哥这能色,跟个五岁小孩儿差不离。” 颜佑甫宽慰地叹口气: “您没事就好。明儿我再去跟老爷说说,求他放您出来。姑娘,您听我一句劝:回头他要是叫您赔个不是,您别太硬着来。老爷身子也不太好了,气性又大,万一闹得太僵,自家人伤了自家人,不值当。毕竟是亲爹呀,您世上也就这一个亲人了。” 樱草眼圈一红,应道:“多谢颜大爷,我记下了。” “那我走啦,可别说我来过。姑娘好睡。” “颜大爷慢走。” 第二天,风闻关了一星期的五姑娘要放出来了,二姨娘赶紧着梳妆打扮,收拾得精精神神儿的,召了一大群丫环老妈子簇拥着,风□□派地来到了省身房。省身房的门扇,关得铁紧,门上的大铁锁,几天没动过,落了薄薄一层灰。颜佑甫去开门的时候,二姨娘咳嗽了一声,用力挺起胸膛,准备着给吓得半疯或是半死的小丫头子一个好瞧的。 门开了。 樱草眯着眼睛走出来。 她没半疯,也没半死,两条小辫子依然梳得整整齐齐,身上的袄裙脏了一点,但也不歪不乱。只是,在黑暗中呆久了,眼睛完全睁不开,两手捂着眼睛,站了一会儿。 二姨娘冷笑着开口:“五姑娘,这回可够受用的吧?” 后面的人群一阵骚乱,朱妈不管不顾地挤进来,直奔樱草,眼里绽着泪:“五姑娘!老婆子给五姑娘请安啦!我来接您回去好好养身体!” 樱草松开手,扶着朱妈:“养什么啊,我好着呢。就是老不洗澡的,有点味儿了!”她闻闻自己的袖子,又耸着鼻子向四周闻闻,一直闻到二姨娘的身上去:“呦,不是我身上臭,是这里有人臭啊!这谁啊这?” 二姨娘恼怒地一拂手:“贱货!” 连周围的丫环老妈子都忍不住露了笑意。樱草也笑了:“二姨娘,您忒自谦。”她回过身来,潇洒地一摆头:“走哇朱妈妈,回家洗干净这个臭气!” 二姨娘的怒视中,樱草拉着朱妈,如飞般向院子外头走去,边走边学竹青那样,仰头向天,一路留下开心的大笑: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第七章 八大锤 夏日,清晨,九道湾白家小院,樱草倚坐在檐廊下的栏杆上,静静地看着天青练功。 这座栏杆,本是她小时候坐惯的地方。每每拿着一块槽子糕,或是一把海棠果,坐在这里悠哒着两条小腿,看三个师哥在院子里练功……“当时只道是寻常”,生活中那么多平凡琐碎的小事,谁珍视,谁记得?都要在岁月更迭、风霜历练之后,才知晓它的宝贵。童年时司空见惯的情形,在如今的樱草看来,都是最幸福最安宁,最值得留恋的好时光。 学期已经结束了,虽然在复习备考的紧要关头被关了黑屋,但是樱草的大考成绩,还是名列前茅,这令她很开心。林家没人关心她的学习成绩,对林墨斋来说,或许樱草整日关在家里针黹刺绣更合他的心意,但是当年在白家生活的时候,白喜祥时常对她和三个徒弟谆谆告诫:功是为自己练的,书是为自己读的,人生在世,太多事情生不带来死不带去,唯有学问、功夫,修到了都是自己的。这些话儿,至今还牢牢记在樱草的心里头。 天青也还是像小时候一样,那样聚精会神地练着,都没有察觉樱草的到来。今天的天气燥热,艳阳毒辣,他只穿了一条扎起裤脚的练功裤,赤着上身,却蹬着一双厚重的厚底靴。左手扣了一对银枪,右手扳起右腿,做一个“朝天蹬”,脚尖直抵头顶,然后又将腿扳向面前,仅凭左腿之力,慢慢地曲膝下蹲。蹲到几乎贴地之后,又循着原路,慢慢站起来,将右脚扳回“朝天蹬”,接着又蹲下来,又站起来…… 樱草坐在他的背后,一直望着他如此循环反复,把这套身段做了有十来遍。完成之后,换另一边的腿,又做了十来遍。烈日照耀下,汗水顺着他的脊背滚滚奔流,似一道道的银蛇,迤逦闪亮,在脚下方砖上,滴成了小小的一汪。那条始终金鸡独立的腿就像是和这块方砖铸到一起了似的,牢牢的,稳稳的,钉在地上。 樱草斟了一碗茶,在天青终于收式停下来的时候,跑上去递给他。天青接过来,兜碗底倒进嘴里,对樱草一笑,一口雪白的牙齿在被太阳晒得黝黑的脸上醒目异常: “放暑假了,怎么不待在家里,还能出来?” 樱草做个鬼脸:“整天待在家里头,还不闷死了我?我禀明了爹爹说是学校组织活动,嘻嘻……天青哥,刚才练的是什么?小时候可没见过。” “三起三落。” “三起三落?我看不止呀。” “噢,这个活儿,看的是个‘稳’字,特别吃功夫。师父说了:台下起码得练成十起十落,台上才能稳稳当当地三起三落。等会儿他出来查验,若是做得不够稳,还不知要再来几起几落呢。” “这大暑天的,真辛苦。” “冬练三九,夏练三伏嘛,要的就是这个劲儿。” 樱草递上绞好的面巾:“什么时候有空,也给自己放个假呗,出门逛逛什么的。成年到头的就是练功唱戏,一点都不见你们休息。” 天青接过面巾,擦着脸上的汗:“习惯了。” “出去逛逛嘛 分卷阅读37 - 分卷阅读38 雪拥蓝关 作者:的灰 分卷阅读38 。生活不光有戏,世上也不光有一座广盛楼。”樱草歪过头:“我陪你一起逛,好不好?” 天青手里的面巾,停在脸上,只剩一双睁得大大的眼睛,亮晶晶地,在面巾的上头望着樱草。十八岁了,他始终还带着点少年人的稚气神情,眼神清澈澄明,透着满腔的认真,诚朴,仿佛未经尘世沾染一般的纯良。樱草见惯了自己兄长的惫懒模样,对天青哥的这份清气,尤其地感动起来:同样都是十八岁,相差怎么这么大呢!忽然她想起来: “对了,天青哥,过两天是我们诗社的聚会,在颐和园,我和你一起去,好不?大约有十几个人,中学生,大学生,年纪都和咱们差不多,大家一起谈诗论诗,顶有意思的。” 天青为难了:“诗啊,我不懂呢。” “我们也不是很懂啊,就是同龄人在一起交流交流,学习,生活,国家,社会,各种的感想。年轻人嘛,要有思想的碰撞,才能产生青春的火花!”樱草很为自己的主意兴奋,两只脚一踮一踮,笑咪咪地仰望着天青:“一起去吧,我做你的介绍人!没准你一去就喜欢上了,以后总是想参加呢!” 天青无奈地摇了摇头。他可不觉得自己会喜欢上诗,但是这个小师妹要求他做的事,他什么时候拒绝过呢。 ☆、第七章 八大锤 在天青小时候,颐和园还是传说中慈禧老佛爷的离宫,皇朝虽已不再,重门依旧深锁。五年前,这座皇家园林辟成了对外开放的公园,当时全北京老百姓蜂拥而去,争相瞻仰盛名久播的佛香阁、仁寿殿、玉澜堂……但天青的生活,整日围着广盛楼打转,还真是从未悠哉游哉地逛过公园。如今,在一个无戏的下午,破天荒地进了这座宏大的园林,满眼花香鸟语,草长莺飞,楼阁成群的万寿山,碧波荡漾的昆明湖……于天青而言,全是闻所未闻的胜景。 快乐地呼吸着山林间芳草的清香,他对身边的樱草频频点头: “你说得对,世界这么大,这么美,真应该出来逛逛,一畅胸怀!” 尤其,还是和樱草在一起。她正开心地笑着,脸颊上绽着小小的梨涡,像小时候那样,一边走一边情不自禁地蹦蹦跳跳。平日里只穿女学生制服的樱草,放假之后,换上了旗袍和绣鞋,虽然总是颜色素淡,花式简单,但是看在天青眼里,都比戏台上的天女还要更美十分。今天她穿了一件淡青色的旗袍,窄窄地滚了一道同色丝边,衣角绣着小小的嫩黄中带点浅绿的花朵。袍身并不像时下流行的那样,紧紧箍在身上,而是十分宽松,反而显得整个人更加地纤细窈窕。 “好看吗?”樱草拎着衣襟给天青看:“我自己画的样子,请我家裁缝金师傅做的,他也夸我画得好呢。金师傅祖上是给宫里做戏衣的,手艺特别精细,你看这绣活儿,像不像你们穿的行头?” “好看。”天青认真地俯下身子看了看:“这个花样,以前真没见过。海棠花?” “樱草花呀!我的名字。”樱草得意地笑:“樱草色的樱草花!” 天青不禁又仔细地看了一遍:“真漂亮!颜色也雅致。” “能用到行头里不?等我跟金师傅好好学学,给你做一件樱草色的行头。” 天青笑出声来:“我心领了!但是武生行头可不能是樱草色的。” “怎么不能呢?” “行头都有固定形制,颜色花样,各有讲究。颜色只用十种,‘上五色’红黄绿白黑,‘下五色’蓝粉紫香月,像我唱的戏,通常只穿‘上五色’的行头。” 樱草扁扁嘴:“好多的规矩呀。颜色只要漂亮就用呗。” “那哪儿行,你想想,赵云穿一件樱草色的靠,像你这样,嫩生生的,哪还有白马银枪赵子龙的气概?他在所有的戏里都只穿白色。老祖宗定下这些,都是有讲儿的。” 说话间,他们已经走在昆明湖畔的长廊,曲径通幽,玲珑剔透,层层叠叠的坊梁上全是彩画。樱草仰头望着,喃喃道:“我记得……”突然疾走几步,指着梁间的一幅画:“看,这是赵云吧?” 天青赶上去,凝目一望,那画上是一员白袍将军,持枪挎箭,牵着一匹白马,面前一位抱着婴儿的妇人坐在井边。天青又惊又喜: “正是赵云,这是《长坂坡》啊,我会唱这出戏。呀,这长廊上画的都是‘戏出’呢,你看,《卧龙吊孝》,《武松打虎》,《四进士》,《八大锤》……” 要依着天青所好,莫不如就在这长廊上游玩整个下午,方是赏心乐事,但樱草还是拉着他一直赶去长廊尽头,到清晏舫那里去参加诗会。这是一座十余丈长的巨型石舫,壮观的两层船楼,花砖铺地,彩色玻璃镶窗,湖光山色之间,宛若一座宏大而精美的雕塑。船楼上已经聚集了一群年轻男女,远远地见到樱草过来,叽叽喳喳地招着手。一个戴眼镜的男生探身到船栏之外,笑着喊道: “最后一个啦,还不快点儿!” “你们好早!我也没迟到呀!” 樱草大声应着,拉着天青,加快脚步走上船楼: “天青哥,这是陈少湖,我们诗社的社长!” ☆、第七章 八大锤 “这位就是樱草介绍的靳先生吧?欢迎新成员!” 陈少湖穿一件雪白的翻领衬衫,潇洒地卷着袖口,腿上西裤笔挺,皮鞋锃亮,和穿着长衫布鞋的天青,恍若身处不同朝代。他迎候在船楼的栏边,目不转睛地盯着天青,老远便伸出右手,见天青已经拱手作揖,也仍然执拗地伸着。天青微微一笑,放下手来与他相握。陈少湖神情略为和缓,转身拍了拍掌,对船楼上的一众诗友介绍道: “今天我们的诗社有幸迎来新成员,靳天青先生!著名武生,见过报的。”待大伙儿鼓了一阵子掌,天青作了个四方揖,陈少湖笑着转向他:“靳老板,戏里上山入伙要有投名状,我们的新成员也得有啊。这样罢,您先分享一首您喜欢的诗吧!”又是一阵热烈的掌声,倚在四周栏杆上的男男女女,都好奇地望着天青。 天青没料到还有这一出,怔了怔,笑道:“我只是来长见识的,自己却不懂诗。” 陈少湖目光闪亮:“过谦了靳老板,来参加诗会,怎么会不懂诗?选一首让我们见识见识才是吧。大家说好不好?” 掌声再起,陈少湖鼓得比任何人都响亮。 天青微一思忖,大方颔首: “我是唱戏的,没读过你们说的诗,不过很多戏的戏文,也都是上好的诗句。我奉送诸位一段《铁笼山》里的《八声甘州歌》。” 他微微错开脚步,站个子午相,朗声吟道: “扬威奋勇,看愁云惨惨,杀气濛濛。 鞭梢指处, 分卷阅读38 - 分卷阅读39 雪拥蓝关 作者:的灰 分卷阅读39 神鬼尽觉惊恐。 三关怒冲千里振,八寨雄兵已成空。 旌旗摇,剑戟丛,将军八面展威风。 人似虎,马如龙,伫看一战便成功!” 势若渊停岳峙,音如虎啸龙吟,船楼上的众人都看得呆了。一直以异样眼神打量天青的陈少湖,也不由得在声歇的艮节儿上,低喝了一声:“好!”满场“哗”地一声,都跟着猛烈鼓掌。这声好儿,叫得在行,叫得地道儿,天青不由得注意地望了他一眼,两人目光相接,交换了一个微笑。 诗会正式开始了。男生女生一个接一个地,或慷慨激昂,或宛转哀怨,声情并茂地朗诵一首首的诗歌,每首都是天青见所未见,闻所未闻。他认真而困惑地听着: “……您的爱给了我才有生的喜悦; 可爱的姑娘,请与我怜悯, 莫要把人命看同鹅绒轻! 您的爱不给我便是死的了结。” 这是陈少湖选来分享的诗,他蹬在船边的石级上,伸开双臂,仿佛在戏台上一样动情地朗诵着: “……假使您心冷如铁地将我拒绝; 可爱的姑娘,这您太无情, 但也算替我决定了命运! 假使您忍心见我命运的昏黑。……” 朗诵结束了,陈少湖脸上浮现笑容,向大伙儿施了一个西式鞠躬礼,赢得一阵热烈掌声。天青坐在角落里,茫然地跟着鼓掌,悄声问樱草: “他念的是什么?” “刘梦苇先生的诗《最后的坚决》。喜欢吗?” 天青实话实说: “嗓子很好,音正,气足。不过诗里讲的,我不大喜欢。什么‘不给我便是死’啊的。” 樱草笑了: “我也不喜欢。黑暗,忧郁,太悲苦。我觉得爱情不应该是这样子的。” 天青脸上一热。他从未这样直通通地面对过“爱情”这个字眼,但在这样的气氛下,似乎确是可以,应该,很自然地拿出来讨论。他怔了一瞬,望着船楼外的湖水,轻声道: “那你觉得应该是什么样子?” “爱情应该是热烈的,温暖的,带给彼此最完满的幸福与快乐。以死相挟有什么意义呢,爱一个人,难道不应该以对方的幸福为前提吗?得不到的爱就应该放手,不能以爱为名,而行伤害之实。” 樱草的小脸,还是那样青葱,稚嫩,眼神还是那样纯真,热烈,但是,天青头一次觉得,她跟以前,不一样了。她从头到脚,从里到外,从身到心地长大了,不再是以前那个整天都跟在师哥后面跑的小女孩儿,她现在是个十五岁的大姑娘,文质彬彬的洋学生,身上似乎散发着逼人的光芒,平日里聊天并不觉得,但是谈起诗来,这样明朗大方,侃侃而谈,那口吻那用词,于天青而言,陌生得几乎听不懂。他很努力地思考着,半天没有出声,樱草歪起头,笑着问他: “你说呢,天青哥?” 天青把目光从湖水转回到樱草的脸上来,认真回答: “我不知道。我没想过这些。我学的都是忠孝节烈,仁义礼智信,‘为国家,秉忠心,食君禄,报王恩’……” 樱草笑着摇摇头: “那都是旧时代的事了。天青哥,你别老是扎在戏里,真应该走出来,多看看外面的世界。我们都是新时代的新青年,青春,爱情,自己的命运,国家和民族的未来,都要多作思考。戏呢,毕竟是上百年的古董了,它只在廊画里,在戏台上。” 天青蹙了蹙眉: “你不要这样说戏。” “我尊重戏,它很美,很多学问,但是它弘扬的东西,肯定是腐朽的,过时的啊。” 天青的脸色沉下来,几乎要与舫上的石砖一般冷硬。戏于他,是神圣的信仰,他不喜欢旁人随意亵渎,就算是樱草。尤其是樱草。一腔闷气,不愿意对这位小师妹发作,停了半天,方说: “你还没看过戏呢。” “倒是没进过戏园子,不过,从小就听你们说啊,看你们练啊。” “你没好好看过,就不懂。戏里的好,不会过时。我就是喜欢忠孝节烈,仁义礼智信,这才是老祖宗千百年来留给我们的真正的做人道理。” 樱草仍然笑嘻嘻:“天青哥,你真犟。我不跟你争。你多来我们的诗社就好了,听听咱们的同龄人是怎么看世界的。” 天青倔强地昂起头:“你多来看看戏就好了!看看真正的中国人是怎么看世界的!” 樱草伸伸舌头,做个鬼脸:“生我气了,天青哥?你可从没对我这么凶过。” 天青低下头,不作声。 又是一阵掌声,轮到樱草的诗歌了。她跳起来,笑嘻嘻地站到船头上,两手在心□□捧着,曼声吟诵道: “我是天空里的一片云,偶尔投影在你的波心。 你不必惊异,更无须欢喜,在转瞬间消灭了踪影。 你我相逢在黑夜的海上,你有你的,我有我的,方向。 你记得也好,最好你忘掉,在这交会时互放的光亮。” 柔美的声音,纤妙的身影,微风吹得她的袍角轻轻扬起一点,映着背后的青山绿水,美得像一幅画。但是天青的心里,如遭雷殛,听着她的字字句句,不由得手心都凉了。 ☆、第七章 八大锤 动荡的年代,动荡的心。 仅在北平城景上,就到处都是时空交杂的错乱:西装礼帽和长衫马褂,握手拥抱与作揖磕头,电烫发和元宝髻,水泥楼和四合院,西餐和蜜供,礼拜和庙会,汽车和骡车,电灯和油灯,香烟和鸦片……中国几千年来,变革从未如此之剧,相差几百年几万里的东西,全都毫不客气地拥塞在一起,看着矛盾生硬,却又各自为安。世界几乎每天都在变,生活每天都是新的,新得让人接不住,追不上,心里不知道是该兴奋,还是该凄惶。 喜成社也起了变化了,破天荒地开始接受坤旦搭班,新收了个花旦名叫筱妃红,相当叫座。广盛楼的变化更大,入秋后,对戏园内外做了一次全面翻修,漆了柱子,刷了墙,池座中竖摆的长桌长凳全部撤去,改成一排排横向的座椅,以后看客们再也不用侧着身子听戏了。更重要的变化是,它终于放弃了坚守上百年的不接女客的规矩,允许女人入场看戏了,虽然还是楼上楼下分席而坐,但总是个了不得的进步。几下里一凑,本来就比其他戏园子更兴盛的营业,更是热闹得终日宾客盈门。 来广盛楼看戏的女客,一大半都是冲着靳天青。这位年轻的大武生早就名扬京师,但是喜成社不大在其它戏园子唱戏,广盛楼又将女客拒之门外,所以瞻仰靳老板英姿的机会很少,偶有在其它戏园演出,必定一票难求。这回可好,只要靳天青贴戏,楼上的女宾席,票必然不够卖 分卷阅读39 - 分卷阅读40 雪拥蓝关 作者:的灰 分卷阅读40 的,老早就得关铁门。其实楼上离戏台很远,喊好儿十分不方便,但是女客们根本也不喊好儿,她们是直接尖叫: “靳老板!靳老板!……” 戏园子外头都能听见。 天青牢记着师父的话:“宠辱不惊”。台下的捧,台下的哄,都别太当回事儿,自己心里要有一杆秤,专心提高戏艺才是真。他对这些热情的戏迷,周到有礼,却又保持着一定的距离,尤其对女客,更加地敬而远之。要避开这样的追捧,也真不是件容易事儿呢,有些胆大的女学生,完戏后不肯离开,聚在院子门口等他出来,弄得他经常躲到很晚才回家…… 其实,广盛楼开禁,天青最大的期盼是希望樱草也来看戏,但是开学之后,樱草回了学校,连九道湾也不大有机会来。偶尔见面,两人仍是亲密如初,并没有再就新诗旧戏做什么争执,但是天青总是隐隐觉得,自己与师妹中间,隔了什么东西,远比新诗旧戏的区别复杂得多的东西,让这两颗一直投契的心,有了距离。莫非人心随着成长,总要走到不同的世界去吗,莫非是她走得太快而天青走得太慢,或者两人已经不在同一个方向上,令他心惊地,越走越远…… 深秋的夜,清冷沉寂,天青在人去屋空的扮戏房里挑灯夜读。他悄悄买了樱草常提起的《新月》月刊,认真地研诵樱草喜欢的那位徐志摩先生的诗: “……我守候着你的步履, 你的笑语,你的脸, 你的柔软的发丝, 守候着你的一切; 希望在每一秒钟上 枯死——你在哪里? 我要你,要的我心里生痛, 我要你的火焰似的笑, 要你的灵活的腰身, 你的发上眼角的飞星; 我陷落在迷醉的氛围中, 像一座岛, 在蟒绿的海涛间,不自主的在浮沉……” 夜色寒凉,而天青胸中爆热,面颊滚烫,一时间双手微颤,一把将杂志掷在抽屉深处。没法子读下去,不能再读下去!这样浓烈的倾诉,这样柔软的情感,他从没接触过,也不该接触……在戏的世界里,谈情说爱,那都是小生的事,而他是武生,永远的沙场名将,草莽英雄,没有怜香惜玉,没有缱绻缠绵,“头戴着紫金盔齐眉盖顶,为大将临阵时哪顾得残生?”他以为一辈子就是这样了,和戏台上一样,永远做一棵树,一座山,一块石,刚猛,硬朗,坚毅,端严,渊停岳峙,力沉千钧…… 而现在,一切全乱了。一颗心里,乱得一团一团的,一片一片的,正像那诗里写的:生痛,迷醉,不自主地浮沉。这是……爱情吗?天青说不好什么叫爱情,可是如果这份心情不叫爱情,还有什么能叫爱情呢?他的心里,已经满满地装着那个人,时时都想着那个人,练功的时候想,吃饭的时候想,梦里也想,他想用自己的全部时光去守护她,想用自己的整个生命去爱惜她,想把她好好地捧在手心里头,天天陪着她,一起聊天,一起逛公园,一起读诗……只要她喜欢,他什么都肯去做的啊,那小桃子脸上,开心灿烂的笑容,是他生命中最美最温暖的一道阳光。 怎么就变成这样了呢?天青都有点怕自己了,不知道这份心情,还要走向哪里?她那么单纯,那么天真烂漫,始终把他当成一个最可信任的大哥哥,除了用心呵护,还能怎么做呢?什么也不能说,什么都不能问,什么都不能表露,什么都不能期待,她就像她自己画出来的樱草花,细致,精美,娇嫩欲滴,让他只能凝视,完全不敢触碰…… 想不明白,也不想明白,只知道每当听到她的名字,心里都嗵嗵嗵猛跳好半天。明天又是星期日了,去师父家的时候,是不是还能遇着她?他期望着师父和三婶多交代自己一点东西,时常送去学校给她,又想着埋头躲在广盛楼里,干脆永远都见不着她…… 爱,真是一出天底下最难唱的戏啊。 前门火车站的大钟,敲了十二响。天青吸一口气,甩甩头,换了衣衫,下楼回家。广盛楼院子里已经寂静无人,外面的肉市街上却还热闹。刚刚踏出院门,忽听得一个小小的女声叫道: “靳老板!” 回头一望,只见院门外的路灯下,站着一个女孩子。年纪很轻,大约十六七岁,齐耳短发,披着一件时髦的黑丝绒连帽斗篷。难道又是热情的戏迷,一直等到这时候?天青进退两难地停下了脚步。 “靳老板,”那女孩子走过来,带着点羞怯,笑道:“还记得我吗?” 天青一愣,仔细打量:容长脸儿,细细的眉眼,有点面熟,但实在不记得。他抱歉地躬了躬身: “对不住。您是……” “我是樱草的同学,程黛螺。”女孩子羞答答地低下了头:“您去学校给樱草送东西,见过面的。暑假您参加诗社活动,我也在,您可能没留意。” 天青恍惚想了起来: “真对不住,程小姐。瞧我这记性。您刚才看戏来着?” “嗯,自打广盛楼开了禁,您的戏,我每场都看。您真是一等一的好角儿,座上都说,要论这一代的武生,没人比您强。” “您这太捧了,我差得远呢。” 黛螺轻轻拨弄着斗篷上的水钻纽扣: “我说真的。我也看过不少戏了,在开明戏园看的,见识过好角儿。别看我年纪不大,可是老戏迷呢。我喜欢戏。那天在诗会上,您跟樱草说的话,我听着了。我觉得您说得对,戏里的好,是不会过时的,它讲的忠孝节烈,仁义礼智信,才是人间正理儿。” 天青微笑道:“谢谢您这么懂戏。您怎么这么晚了还不回呢?女孩子家家的,不安全。” “这就回了。”黛螺抬头望着他: “我就是想跟您说会子话儿。” ☆、第七章 八大锤 人心是最深的海。 黛螺从来没有对樱草说过,那日初见靳天青,自己心里起了怎样的震荡。那个少年,微笑着站在校门口,阳光下一张俊秀得惊人的脸,眉宇清朗,五官如画,脸上的神情,从容,沉稳,又带点天真,有着一份远离尘世的干净澄明。简单朴素的青布夹袍,普普通通的圆口布鞋,这样不经意的一身,也掩盖不住整个人从头到脚透出来的英气。黛螺的父母都是生意人,家里经常宾客云集,英俊的年轻人不是没见过,但是眼前的靳天青,实是把所有人都比了下去,第一眼看见他,黛螺的脑海中涌出了小说里见过的所有对一个男人的华丽形容词:“神清骨俊”“玉树临风”“眉目英挺”“细致温文”…… 她问樱草: “就是你常说的那个师哥?” “嗯。” “唱戏的?” “嗯,武生。” 分卷阅读40 - 分卷阅读41 雪拥蓝关 作者:的灰 分卷阅读41 “他对你很好啊。” “嗯!一直很照顾我。”樱草吃吃地笑:“别看他样子有点冷冷的不爱理人,可是心肠特别好,稍微跟他耍个赖,他就没办法了。” “长得真俊。” “哈哈,不丑。” 黛螺不明白,为什么樱草并没觉得师哥长得有多好。可能人的眼光总是惯出来的,再俊的人,再美的事物,熟视了也就无睹了吧。樱草这丫头,读起爱情诗来解说得一套一套的,但根本都是纸上谈兵,对于生活中真正的爱情,懵懂懂的一片混沌。黛螺的心思,可比她敏锐得多,细密得多,她不但一眼就看出这位靳天青不是寻常人,而且,从第一次见面就察觉到,他非常喜欢樱草。他面对樱草的时候,脸上像是马上融化开了一样,看樱草的眼神,满满地盛着喜爱,疼爱,爱惜,爱慕……总之是掩饰不住的钟爱之情。想到这两人本是师兄妹,从小一起长大,到现在仍然每个星期天都能见面,黛螺的心里,酸楚得厉害。 同样是在勾心斗角的大家庭里长大,黛螺的性情,与樱草完全不同。她心计深沉,成熟,敏感,老早便懂得为自己争取一切,纵是对朝夕相处的好朋友,也不能轻易地拱手成全。既然情有所钟,就应该做些事情,趁着樱草情窦未开,娇憨烂漫,她得先一步走近靳天青。走近他,说穿了也很容易,不用在学校,也不用在诗社,只要看戏就成。他是唱戏的,三天两头登台,铁门一开,戏票在手,谁能挡得住程黛螺去见他的面? 说起来还真是感激广盛楼啊,仿佛知道黛螺的心意似的,飞快地开了女禁。黛螺成了广盛楼的第一批女客,也是最忠实的一批,一有时间,就瞒着樱草,去看天青的戏。戏台上的天青,更是如天神一般让人倾倒,无数看客是专门奔他而来,每次亮相都是不尽的爆彩。可惜广盛楼是男女分座,女客席位在楼上,离戏台远了点,不过这也难不倒黛螺,她每次都坐到第一排,穿得漂亮醒目,身边一左一右两个白衣黑裤的老妈子伺候,别说台上的靳天青了,整个戏园子里,哪个角落的看客,不得对她多瞄几眼? 但是,靳天青啊靳天青,他像个和尚似的,对台下狂热的女客,根本目不斜视,黛螺花了这么大的心思,还有意拖得迟迟地退场,在广盛楼院子门口等着见他一面,他也只是客套几句感谢来捧场云云,再没有什么多余的话。他看黛螺的眼神,跟看樱草的眼神完全不一样,完全不一样,完全都不一样。不知要到什么时候,才能让他对黛螺这片痴心,有一点点的动容?…… 这天完戏后,黛螺照旧在院子门口逛来逛去,等着靳天青。谁知天青一直没出来,倒有一个男人,踱到她面前,彬彬有礼地打招呼。 “程小姐。” 黛螺警惕地瞪着他。那是个修饰整齐的年轻人,个子很高,穿一身黑色西式衣裤,头发抹得油亮,肤色白净,双眼炯炯有神,面貌倒是相当端正,只是两条眉毛离得太近了,神情中带点阴气,笑得让人不太舒服。 “蜜斯程,自我介绍一下,敝姓焦,名德利。上次看戏时候就见着您了,印象很深啊。” “唔……我不认识您。” “没关系,我们一起去吃个宵夜,你就认识我了,怎样,蜜斯程……黛螺?” 黛螺一惊:“你,你怎么知道我名字的?” 焦德利自得地笑了。黛螺反复探询之后,方才悠然开口: “敝人在公安局供职,查访您的来历,轻而易举。这也正说明在下想结识蜜斯程的诚意啊。” 京师警察厅,随着北京变北平,也刚刚改成公安局了,但是无论警察厅还是公安局,都是普通百姓惹不得的地方。黛螺咬了咬嘴唇,勉强笑道: “多谢焦先生抬举。时候不早,我得回家了,再会。” 她不等焦德利回话,转过身,飞快地朝着街外跑过去。 焦德利神色不动,依然站在原地,从衣袋中摸出一只银色的烟盒,抽出一支香烟叼在嘴里。燃着了火,吸了一口。对着黛螺远去的背影,吐了一口烟圈,轻轻笑道: “有点意思!” ☆、第七章 八大锤 初冬的一个星期天,北平南城,玄青行色匆匆地穿过马路。一身整齐的灰色棉袍,毛窝子棉鞋,认真地扣好每一个纽子。他从不像社里有些弟兄那样随意地裹着裤褂,拿条搭包一扎,趿拉一双鞋帮儿都被踩塌的烂鞋,活像一个打零工的,他瞧不起。他甚至都不像他们那样喜欢戴毡帽或毛线帽,因为会压坏发型,他的头发,永远梳得光洁发亮,发缝笔直如尺子量过一样。 他要去金鱼池,竹青的家。沿前门大街往南,到东珠市口往东,再往南转得几转,就是金鱼池了,挺好听的名字,实际上却是个臭水沟和一汪连着一汪的臭水塘子,垃圾遍地,污水横流,几条街外都能闻着那股刺鼻的恶臭。这里头不通电车,拉洋车的都不愿来,玄青只能用力捂着鼻子,皱着眉,在肮脏的土路上快步疾走。 竹青师弟的寡母又病了。师父得知,筹了些钱,要玄青这位大师哥送来给董妈妈。其实玄青宁愿白唱一场戏,也不愿到这种地方走一遭。这种破烂的景象,刺鼻的臭气,总是让他想起,他特别不愿想起的出身地。 玄青的老家,顺义县潮白河边那座老宅,屋后就临着个死水塘。终年淤着厚厚的烂泥黑水,那个臭味,整个村里都能闻见。玄青的童年,就沉浸在豆腥和水臭交织的怪味中。或许因为这个缘故,从小在豆腐坊长大的玄青却特别不爱吃豆腐,到北平后师兄弟们都视老豆腐、豆腐花什么的为无尚美食,只有他毫不动心。每次一闻到那个味道,仿佛就又回到那个阴暗破旧的家里,就像现在,望着蒸蔚着一层臭雾的金鱼池水塘,不自禁地又想起了前半生所有那些恶心的豆腥气,腐臭气,被人侮辱欺凌轻视蔑视的闲气。 竹青家到了,一间破烂不堪的木板房。玄青敲了敲门,有人在里面应声: “谁呀?进来。” 门是虚掩的,一推就开了,里头光线昏暗,玄青一时也看不清什么,只管忙忙地说: “伯母好,身体好些了么?我师父……” “玄青哥!” 玄青一愣,眯起眼睛仔细一瞧,竟是师妹樱草。 她跪在炕上,正与竹青的母亲董妈妈,一起摆弄着一些破布,堆得一叠一叠地满炕都是。精致的小面孔,泛着光泽的青素缎子棉袍,跟这个破烂屋子是那样地不协调。 “樱草,你怎么来了?” 樱草爽快地笑笑: “串个门儿!” 樱草也是听竹青说起妈妈病了,悄悄地跑来送些钱物。董妈妈一向多病,不能出门做工,只在家里 分卷阅读41 - 分卷阅读42 雪拥蓝关 作者:的灰 分卷阅读42 做点缝穷的活儿,就是给贫困人家的单身汉啦,家中没有女人做针线的啦,缝补些衣物之类。有时候也攒些破布片,缝缀成方方正正的厚抹布,卖给工厂换几个铜板。入冬了,活计稍多一点,竹青的姐姐已经出阁,妹妹还小,都帮不上忙,董妈妈正忙得不可开交,可巧樱草来了。她正是个针线上的好手艺,二话不说就坐到炕头上开始帮手,一上午缝了一大叠子抹布。董妈妈喜欢得夸个不停。 “竹青不在家呀?” “去郝老板家了。你师父帮他荐的,听说是架子花脸最好的角儿,最近在教竹青几出新戏。我也不太懂,就看着竹青乐得呀,梦里都笑出声儿。”董妈妈是个慈眉善目的老太太,模样和竹青一式一样,日子过得如此贫苦,脸上也始终带着笑。 玄青说明了来意,呈上师父的钱,董妈妈连声谢着收了,留他坐下来喝口茶。玄青哪有心思喝她家的茶,但是既然樱草在这里,也就勉强挤在炕边坐下。他跟这位小师妹,坐到一起的机会不多。不是他不想亲近她,她那么美,那么活泼可爱,谁不想亲近她?但是,就好像他的身边隔了一道看不见的屏障,阻着他与樱草,让他俩始终不大熟络。 “玄青哥,你在哪里住呢?从没听你提起。”樱草一边飞针走线,一边好奇地问。 炕太窄了。坐远了不得劲,坐得太近了,容易被樱草手里的针戳着。玄青侧了侧身子,努力坐得自在些,答道: “储子营。” “你表叔家?伯父伯母经常来看你吗?” “不常。来一次京城太难了。” “那接他们来一起住呗。” 玄青笑了笑:“哪有那么容易啊。等我将来成了角儿,起一座大院儿,把爹娘都接来一起住倒成,现在连我自己还没处挤着呢。” “怎样才算成角儿呢?” 提到这个话题,玄青有点动容了:“就是像师父那样呗,唱得好,台下的爷们儿爱听,挣得多,到哪儿都有人捧着。现在大伙儿常说的‘三大贤’:余三爷,梅大爷,杨大爷,那都是神一样的人物,梨园行谁不想成为他们啊。” “他们好在哪里?” “嗨,一戳一站,就是跟别人不一样。你得看了才知道。” “你现在还不算角儿么?” “哪能,我要是自己敢称角儿,还不得被唾沫星子淹死。” “为啥,你唱得还不够好么?”樱草抬起头看着他,长长的睫毛一闪,黑眼睛中释放出来的光亮,让玄青马上躲开了视线。他牵牵嘴角:“我比……我还年轻,日子还长着。你以后来看我的戏吧。” “听说广盛楼不让女子看戏。” “现在能看了。社里都有坤旦了呢。” “戏好看么?讲的全是成百上千年的老故事吧。小时候看你们练功是挺好玩的,但是现在……要是真坐到戏园子里,不知道会不会闷得睡过去!” “不会的,热闹着呢。下星期天的日场,我的大轴,《八大锤》,可是一出好戏,你来看吧。” 玄青对这出戏,相当有信心。《八大锤》王佐,多少老生名家赖以傍身的大活儿,余三爷、马三爷都唱得红火,满大街人人跟着哼“听谯楼打初更玉兔东上……”玄青也是经过师父教了大半年才贴,精良得很。咳,人家马三爷,比自己也大不了几岁,技艺能差多少呢,红成那样!自己只要有机会,也保准能让座儿上好好地震一震。嗯,让这位骄傲得像仙女一样的小师妹,好好地震一震…… 樱草的注意力还是在针线上,边缝边问着: “大轴就是最后一出吧,最有份儿的是吗,八大锤是什么?” “岳飞的故事你听过吧?就是他的部下王佐去说服金将陆文龙归宋的那段。我去王佐,天青去陆文龙,竹青去金兀术。” “你使锤?” “不是,我是文官。” “那天青哥使锤。” “也不是,他使双枪。” “那竹青哥使锤。” “也不是,他使大枪。是四个宋将使锤,每人使俩,加一起八个。” 樱草听晕了:“这是什么名堂啊,这个戏名,跟三个主角一点关系都没有。” “你去看了就明白了。去吧,我师父也是名满京师的大角儿,你也算是在他家长大的,连一出戏都不去看,说出来太让我师父没面子。”玄青很懂得说话的艺术。 樱草放下了针线,目光越过玄青,看到屋子外头的阳光里去。她倒不觉得自己不看戏会让师父没面子,但是有一个人,曾经热切地说过,希望她去看戏呀。当她对戏表示没兴趣、不喜欢,那人的脸上,从未有过地晴转多云,眼睛里全是伤心,失望,简直比说不喜欢他还要让他郁闷。戏到底有什么魔力,让他用那样的热爱守护着,将自己的全部身心,无怨无悔地投入在里头呢?他说得对:你没去看,就不会懂呀。 樱草用力点点头: “好,我去看戏,我下星期去看《八大锤》!” “来吧,你会喜欢的。”玄青笑咪咪地放下茶碗。这茶碗在他手里转了许久,里头的茶,一口都没有动。 ☆、第七章 八大锤 尽管冬日寒风呼啸,路上行人都缩着脖子,但在有戏的日子里,肉市街总是一样的繁华。街口牌楼上的三个盘花大字:“广盛楼”,昭示着这条街的灵魂所在。樱草自四岁起生活在白喜祥家,耳濡目染的早就听熟了这个名号,真正身临其境却是第一次,看什么都新鲜。她穿一身不引人注目的墨蓝棉袍,雪白的长围巾裹住头脸,夹杂在川流不息的男女看客里,跟门口卖座的爷们儿讨价还价: “我想坐楼下,离戏台近一点。” “女客只能坐楼上。” “楼上太远了。台上那都是我师哥,我想看清楚些。” 卖座的咧嘴笑了:“您呐,多担待,这是规矩。” 樱草愤愤地嘀咕:“还寻思着我爹不开明,闹了归齐,这戏园子更封建!” “哟,这怎么话说的,换成前些年,女客还不让进呢。” “那我要楼上靠中间的,前边一点的座儿。” “靠中间的那都是包厢,包给各大饭庄的,您得去吃饭才能订。两边儿的前面座位呢,也早给有钱人家太太小姐包去了。” “那,那我到底能坐哪儿啊?” 卖座的拎出两张油印的小纸条儿:“就剩旮旯里这俩座儿了,挑一个吧您。” 樱草委屈地瞧了瞧纸条儿上的号码:“这得踮脚儿看哪!” “有座儿就不错啦。”卖座的自得地指指院子门口的花牌:“瞧见没,今儿的大轴有靳天青,要不是天儿实在太冷,您这时候来,连挂票都捞不着呢!” 真是一场大满堂的戏。樱草进 分卷阅读42 - 分卷阅读43 雪拥蓝关 作者:的灰 分卷阅读43 得戏园时候,日戏早已开场,台上胡琴拉得正欢,一个老旦拄着拐杖站在那里抑扬顿挫地唱着,从楼上望下去,但见整座园子乌泱乌泱地全是人,除了坐着的看客,还有不少小贩灵巧地穿梭于过道之间,托着板匣,售卖瓜子吃食,手势熟练地往座子里丢热毛巾把儿,热闹得如同庙会一般。楼上的女客,打扮得花枝招展,从背后看去,满眼争奇斗艳的发型和首饰,楼下池座中一排排男人的后脑勺,前后左右地摇晃着,令人想象得到那一张张陶醉的愉悦的怡然自得的脸。 “茶!” “来嘞您哪!” 看客和茶房之间,肆无忌惮地大声吆喝。听说以前到这里来的人都是以喝茶为主,看戏是次要的事儿,现在呢,看戏也依然可以喝茶,不过,是在座椅靠背上加了个木框子放茶托,喝茶已经成为看戏时候顺带的娱乐了。附近的看客有不少自带茶叶的,茶房殷勤地给沏好,摆正,包茶叶的纸套在壶嘴儿上,又好认,又别致…… 樱草正东张西望地看得新鲜,台上的老旦已经完了戏,佝偻着身子自下场门退了下去,走上来一位检场人,举着一只老大的牌牌,在戏台上绕了半圈。牌子上面,红底黑字写着: “穆玄青,靳天青——八大锤”。 呀!樱草激动地坐直了身子。 来了,来了。 时光一下子流转到南宋,河山风雨飘摇,那尽忠为国的岳飞,率军于朱仙镇力战金兵,麾下四个持锤的猛将,杀得金兵大败亏输。唢呐起,金兵点将,四击头锣鼓,闪出一个高大魁梧的金脸元帅: “将士英雄,军威压众。兵将勇,战马如龙。令出山岳动!” 樱草翘起了嘴角。虽然这脸谱勾得已经面目全非,但是她知道,去金兀术的是竹青。平日活泼跳脱的竹青哥,忽然变得这样威猛,沉雄,霸气,樱草好不习惯。但是,台上的他,气势慑人,看着看着,也渐渐就是活生生的兀术了: “……怎奈岳飞用兵如神,屡次交战,不能取胜,也曾命人回传唤吾儿陆文龙前来助战,未见到来!……” 金兵退下,场上静寂片刻,四击头,挂着“出将”门帘的上场门一掀,里面人影闪动。台下立即轰雷价地叫起好来: “好!……” 樱草第一次见识师父师哥们常提起的“碰头彩”,这声势,这威风,真正地先声夺人。出来的是一位少年将军,头戴太子盔,雪白狐尾垂挂,两管长翎飞扬,一簇簇绒球光珠闪亮,身穿七彩团龙白缎蟒袍,腰间围一条玉带。这时候全场鸦雀无声,只见他抖水袖,整冠,双眼光芒流动,如电般扫向台下,略一亮相,缓缓念道: “胸藏韬略,英名——” 接着如虎啸龙吟般的一声唱: “——几时标!” 仿佛有什么东西,像江河,像雷电,忽然咆哮着奔腾着,不由分说地杀进了樱草的心里,让她措手不及地,呆在了座位上。 这是她的天青哥吗? 他并没有像竹青那样勾画脸谱,只是略施粉墨,但是发生了什么奇妙的变化,整个人,仿佛放射着异样的光芒,有了一种震人心魄的,不能逼视的神采。 “奉命不顾征途忙,披星戴月奔疆场。 大宋岳飞逞雄壮,灭却宋室保父王!” 十六岁的陆文龙,自小被杀害父母的仇人金兀术抚养长大,他不知道宋室才是自己的家国,只管为金兵助战,他意气风发,志得意满,着一袭白龙箭衣,与岳飞麾下四个锤将进行车轮大战,手上一对银枪,如粘在手心一样,左右开弓,正反回旋,前后翻转,上下抛飞;腰腿的花样,也是目不暇接,踢腿,扳腿,下腰,涮腰,无不随心所欲。一场战罢,满堂不绝的喝彩声中,他将一条腿扳至头顶,慢慢蹲下,慢慢起身,又慢慢蹲下,慢慢起身…… 樱草现在才知道,天青哥曾经持一对双枪,在院子里练的那个“三起三落”,到底是什么,它不仅仅是一个高难的身段,更是一个无敌小将的耀武扬威。她现在才知道,自己真的是懂得太少了,见得太少了,戏台上那种生龙活虎、声情并茂的美,原来可以这样,眩目摄神,夺魂追魄,直击最柔软最纯粹的本心。台上那白袍小将,对战一个又一个的敌人,用这每战不同的身段和枪式,尽现他的青春飞扬,那么多艰难繁复的功夫,举重若轻地收在身上,得意,嚣张,清俊,威武,天真烂漫,锐不可挡,都挂在笑容灿烂的脸上。 樱草忽然想到,她从来都没有见过天青哥扮起来的样子。是,她只见过他默默练功,默默学戏,在她眼里他一直都是那个单纯耿直而又有点傲气的少年,陪伴她保护她有时候也呵斥她的大哥哥,他老是那么直通通、硬梆梆的,还带着些不可理喻的孩子气,却原来他在戏台上,可以迸发出如此剧烈的光芒。这么远的距离,都能感受到他的精气神笼罩,她的天青哥不知道飞去了哪里,台上驰骋的,就是那员神采飞扬万夫难当的无敌双枪将。 玄青的王佐登场了,他是后半出戏的主角,潇洒开唱脍炙人口的名段:“听樵楼打初更玉兔东上……”他也是这么的好呀,比樱草平时认识的玄青哥,温雅得多,正气得多,戏到底有什么样的魔力,能把一个看起来普普通通的师哥,变成形神兼备的古人呢?陆文龙和他对桌而坐,一脸稚气地听他挂图说书,讲那被金兵杀害的潞安州太守陆登的事迹,他不知图画中的陆登就是自己生父,只因景仰这为国尽忠的大将,起身问道: “我父王拜得,小王我可拜得么?” 王佐忙道:“千岁么?可以!哦,正拜,正拜!” 早已知晓真情的乳娘,在一旁含泪掩面:“你还要多拜几拜呀!” 这边厢,陆文龙整装下拜,那边厢,王佐意味深长地对着图画说:“啊,陆老先生,千岁在这里拜你呀!”…… 终于,那一切的谜团,被王佐说破,陆文龙得知自己身世,痛极昏迷,醒来之后,纵声长哭: “听一言来珠泪掉—— 爹爹!母亲!爹娘啊! 不由小王恨难消。 三尺龙泉出了鞘,斩尽金兵归宋朝!” 樱草的眼前,一片模糊。周围轰雷价的叫好声,淹没了她止不住的抽泣,什么冰凉湿润的东西,顺着眼角流下面颊。人生事,实难料,樱草不是没有过摧心裂肺的感动,她为《歌剧魅影》哭过,为《殉情记》哭过,为《呼啸山庄》哭过,却怎么也没想到,自己会在这苍老古旧的戏园子里,让这千百年前发生的,早已听滥了的忠孝节义,融化了自己的身心。旁边尖叫着“靳老板”的女客,奇怪地瞄着这个哭得满脸花的女孩子,但是樱草顾不上了,她只使劲地眨着眼睛,力图看清台上那 分卷阅读43 - 分卷阅读44 雪拥蓝关 作者:的灰 分卷阅读44 白袍的人影,一任夺眶而出的热泪,泉涌一般洒落在衣襟。 ☆、第七章 八大锤 “小侄归降来迟,叔父恕罪!” “公子归国,其功非小。一同回营去者!” 双枪小将,终于反金归宋,终场曲牌响起,暴雷一般的喝彩声中,《八大锤》完了戏。 樱草怔了一瞬,咬咬嘴唇,猛然跳起身,冲下楼绕过小院奔往后台。后台按例不能让她进去,但是看门的刘师傅、场面的乔三叔,还有台前台后好多班社里的人,多年来出入九道湾白家小院,全都认识她,也就睁只眼闭只眼了。一个个身穿古装的文官武将的人丛中,樱草找到了师父白喜祥,他正在给三个徒弟说戏。 “师父。” 白喜祥身边的三个人都转过身来,一个金兀术,一个陆文龙,一个王佐,穿越千古,奇异的和谐。金兀术最是雀跃,小声道:“樱草来了!” 樱草微微一笑,站在师父旁边,听他说戏: “……王佐说书,不是真说书,是骗小孩子,玄青你要把握这个尺寸,不能真像书馆里的先生似的,龇牙咧嘴,满脸跑眉毛。你看余三爷唱这个,眉都不皱,那叫一个松快,你学着点儿。” 天青哥就站在樱草身侧,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专注地望向师父。咫尺之间,樱草清楚地看到他脸上的妆容,掭了盔头之后留下的勒头印子,还有正在顺着脖颈流下的汗珠……天青本就比樱草高大许多,现在穿着一双厚底靴子,高得只有仰头才见,再加上戏中的形神未散,整个人身上散发出强大的压迫感,令樱草看得失神。这时候白喜祥已经伸手点着天青: “……陆文龙三套行头,拿的范儿不一样,箭衣要看矫捷的身段,褶子要看潇洒和飘逸,蟒袍要看威武凝重,贵胄的气场。今儿穿褶子的行路那节儿,还是滞重了些。竹青,郝二爷的炸音你学得不错,但是倒仓时候,得悠着点儿用,当心毁了夯儿!……” 训导已毕,三兄弟拥着师父出门,方敢与樱草说笑。竹青开心地做着鬼脸:“哎!姑奶奶也来看戏啦!您捧了您呐!您多栽培我们兄弟几个!”天青见到樱草出现,喜从天降,一路追着樱草问:“好看吧?喜欢吧?我就说戏好看,怎么样?” 樱草一时间竟然有些不知如何应对,不甘示弱地答道: “好看是挺好看的。可是你说,陆文龙归宋的时候怎么就把金兀术放跑了呢?” 天青愣了愣: “你没看戏里讲的么,他正要刺杀金兀术,忽然见他身前幻出龙形,知道他是真龙化身,又感念十六载养育之恩,就放他走了。” “这多迷信啊,还龙形。我劝你呀,把这地方改一改,直接感念十六载养育之恩,就成了。” “戏哪能随便改呢。再说了,光凭十六载养育之恩,就把家国大仇放了?” “养育之恩,也是莫大的恩情啊。”樱草仰头思忖:“或者根本就没打算放,只是一时失手,让他跑了!再大的英雄也有失手的时候嘛。” 天青哭笑不得地看着她,摇摇头: “不成。老祖宗留下来的本子,每一句都有每一句的道理,改不得的。” “怎么就改不得呢?天青哥,你老是死抱着老祖宗的规矩。” 天青的神色,黯淡了一瞬,微微一笑,扭过头去: “跟你说不通。” “樱草,”玄青凑了上来:“你觉得怎么样,我的王佐,还成吧?” “成,很好,不错。” 樱草忽然满心里都是懊丧,望着天青的背影,无心再说其它。她太笨了。跟天青哥争那个干什么?陆文龙为什么放跑金兀术?这根本不是她想说的事。第一次看戏,缤纷的锣鼓,婉转的丝竹,满眼的五光十色,惊人的唱念做打,那一向只在书上读读、如今忽然活现于面前的千秋英烈,直击她心底的忠孝节义、爱恨情仇,还有,还有那个全新的让她都不太认识了的天青哥……她想说的事,本来很多呀。怎么在他面前,忽然就全乱了呢? 玄青凝视着樱草的脸色,腮边肌肉一动,没再开腔。这时候白喜祥转过身来: “玄青,你们几个,今儿不用送我了,樱草难得来,陪我走一段吧。” “太好了,师父。”樱草挽着白喜祥的手臂,又忍不住地,抬头望了望天青。他正注视着她,一脸的认真,诚朴,眼神中有些失落,更多的还是平时那样,怜爱的,纵容的,无可奈何的神情。 樱草平生头一次,在他的视线里,慌乱地低下了头。 寒风已息,微微地飘了点雪。回九道湾的路上,樱草忍不住问师父: “今天师哥们唱得怎样?” “不错。今天最让我满意。孩子们都挺上路的。” “玄青哥唱得不好么?您挑他那么多毛病,我瞧着他挺丧气的,离开时候都不说话。” “挑他是为他好啊,他懂得。只有他是我真正的传人,我对他指望大着呢。” “那天青哥和竹青哥都不是您的传人呀?” “行当不同。竹青将来必定要另投净行的师父,天青呢,虽然我也工武生,但毕竟以老生为主,他其实应该再拜一位武生师父,路才好走。” “那……”樱草动起了小心思:“您可别只偏心了玄青哥啊,得对他们一视同仁才成。” 白喜祥慈爱地望着她: “我偏心吗?我对哪个不是对亲儿子一样?” 樱草含羞一笑,靠在白喜祥身边,向往地说: “今天的戏真好看,以后我常来看戏。” “也别陷得太深。”白喜祥缓缓说了句:“记住,戏是假的。‘唱戏的是疯子,听戏的是傻子。’” 到家了,樱草拜别了师父,赶回麻状元胡同自己的家。当当车上,她望着窗外,呆呆地坐着,脑海中依然回响着下午的锣鼓,丝竹,戏台上五光十色的画面,还有一个,熟悉而又陌生的人影…… 过去那些年,九道湾白家小院里共度的那些年,是怎么过的呢?像在梦里一样。一直熟视无睹的,不以为然的,没什么印象的东西,就在这一个下午,忽然就把她击中了。 “戏是假的呀。”樱草喃喃自语。“戏是假的。” ☆、第八章 小商河 “明月芦花信缥缈,心中急躁似火烧。 吉凶二字全不晓,不知访问路哪条……” 樱草哼着戏文,跳下电车,快步奔向肉市街。新年将至,整条前门外大街热闹异常,一路上耳中灌满各式吆喝:“画儿来,买画!”“街门对儿,屋门对儿,买横批儿,饶福字儿!”“卖绫绢花儿来,红石榴花儿!”“赛白玉的关东糖!”“素焖子来!豆儿酱来!豆豉豆腐来!油炸面筋来!”“白糖梨膏 分卷阅读44 - 分卷阅读45 雪拥蓝关 作者:的灰 分卷阅读45 ,桂花酥糖!”…… 樱草忍不住停下脚步,买了一小包梨膏糖,喜孜孜含进嘴巴。马上就满十六岁了,儿时贪嘴爱吃的毛病却丝毫未改,听着卖零嘴儿的吆喝就要流口水。其实戏园子里头有那么多卖零嘴儿的,一边看戏一边喊着小贩做买卖,更有乐子,但是樱草每次都在看戏前就把嘴瘾过个够,等进了戏园子,就揣起来不吃了。好戏当前,她可顾不上吃零嘴儿,得不错眼珠地盯着台上呢。 谁能想到,樱草这读洋书的女学生,整日只扎在白话诗里的“新时代新青年”,会忽然迷上看戏呢?一得空就往广盛楼跑,跟家里编瞎话儿编得都快没词儿了……生活居然变成这样,连樱草自己也想不明白。一定是戏的魅力,太大了吧?那简单的一桌二椅,难以言传的空灵;那灿烂华彩的袍履,珠光宝气的头面,威武雄壮的盔头,件件精美如锦绣繁花;那流传千百年讲尽中华道义的剧情,那悠扬婉转的胡琴板鼓,那千迴百转的唱腔,那咬字饱满独特的道白,闪亮的眼神,繁复的手势,或端凝或柔美的姿态……林林总总,都势不可挡地收服了她的心。 当然,更有,那武功盖世,英武无匹的人…… “怎么才能知道你们贴什么戏?”她问竹青:“广盛楼的戏也不给预告预告,总是撞大运,就只有门口砖影壁那儿挂了个花牌写上伶人姓名,写得还不全。” “你看那花牌下面摆什么砌末,就知道贴什么戏了。” “砌末?” “咳,就是唱戏用的家伙什儿,现在都时兴叫什么来着,道具?” “噢,那怎么看啊?” “比方说摆一面鼓,就是《击鼓骂曹》。摆片城墙,就是《空城计》。摆个亭子,就是《御碑亭》。” “那,天青哥的戏,都会摆什么?” 竹青眉毛一挑,亮晶晶的眼睛瞄她一瞄,笑了。 “《挑滑车》摆一柄大枪,《恶虎村》摆两只酒坛,《八大锤》摆双枪……看多了就知道啦。我天青师哥的戏,你看得够多了吧?怎么不说来看看我的?” “……哼!” 这些日子,一提起天青哥的名字,樱草心里就如小鹿乱撞,那份说不清道不明的羞怯、忐忑又带一点点甜蜜,让她每次都立马语塞,平时的伶牙俐齿,一星儿都派不上用场。天青哥的戏,她是真看了不少了,对戏也不像以前那样懵懂无知,比如说今儿个,看到花牌上面挂有天青的名字,底下摆对儿双钩,就知道贴的是《连环套》,天青去黄天霸。嗯,这可是一出热闹大戏啊,“父是英雄儿好汉,天霸独自来拜山。喽罗与爷把寨门掩,侠义英雄出少年……” 离开戏还早,广盛楼门口没什么人,樱草荒腔走板地哼着戏文,四下里一瞄,竟然见到一个熟悉的人影:女孩子,黑斗篷,戴一顶罩纱小呢帽,头发上一弯时髦的玻璃发卡…… “黛螺!你怎么来了?”樱草雀跃着奔上去,一把抱住黛螺:“你不是不喜欢看戏吗?上次拉你一起,你都不肯!” “哪有,没有不喜欢,”黛螺见到樱草,神色竟有些慌乱,轻轻挣脱她,扶了扶帽沿:“上次……是真的没时间。” “你也喜欢看戏,那太好了,以后我们一起来看!你买票了吗?” “我都是家里订的包厢,不坐散座。你怎么看你师哥的戏还买票呢?” “买票坐散座,才像个看戏的样儿呀!顶有气氛的。”樱草一边嚼着梨膏糖,一边得意地指了指门口花牌:“你算来着了,今儿正是我天青哥的戏,瞧好儿吧!我上次看他的《八大锤》,印象太深刻啦。” “我也印象深刻……”黛螺牵了牵嘴角:“你回学校来给我讲了整一星期。” “真的好看!太让人着迷了,你要是看着了,也得……” “樱草?” 身后忽然传来天青的声音,慌得樱草险些把梨膏糖整块儿吞进肚子。她回过头,见天青刚刚走进院门,正惊喜地望着她:“你……啊,程小姐也在,你们这么早就来了?” ☆、第八章 小商河 和每次一样,满腹呼之欲出的倾诉,又在面对天青的一刹那消失得无影无踪。樱草涨红了脸,呐呐道:“嗯,来早了,正聊你的《八大锤》呢。” 天青认真地站住了:“我的《八大锤》怎么?” 樱草一时语塞,不知该怎么说下去。黛螺不慌不忙地接话: “靳老板的《八大锤》顶好的。按说《八大锤》本是小生戏,十六岁的少年将军嘛,武生唱来,身段总显得粗鲁。就算是杨老板的陆文龙,我觉着也过于威猛刚健,不如小生对味儿。可是我看靳老板的路子,两相融汇,既有武生的刚健,又有小生的脆亮,不知道是谁的传授?” 天青饶有兴味地看着黛螺:“程小姐真是行家。我的戏艺还差得远,不过路数确是跟别人不同,受过杨大爷点拨,又经师父融入一点他当年看过的徐小香前辈的演法。” “打岳云那处儿的‘枪下场’很别致。” “对,就是那儿。”…… 樱草站在一旁,闷声不响,想起自己那句外行到家的“陆文龙为什么放跑金兀术”,只觉脸上热辣辣地发烫。天青留意到她的沉默,转向她,温和地笑道:“樱草,你上次说的真龙现形那一处,我仔细想过,禀明师父之后,已经改了。” “啊,怎么改的?” “你说得有理,挺好的一出忠义戏,冒出个什么金兀术是真龙,演着看着,都不顺畅。十六载养育之恩呢,在家国大仇面前,也有些说不过去。我改成陆文龙一□□他落马,兀术要他看在养育之恩份儿上饶了自己,陆文龙强忍悲泣:‘呸!似这样国仇家恨,不共戴天,还说什么养育之恩!休走,看枪!’但这当口四个金将杀来……” 这样平头素服的天青,一旦念起戏文,仍不自禁地带出戏中神采,说到“看枪”二字,两手比个架子,一瞬间如满台灯光聚集头顶,那份英姿,难描难画,两个姑娘都看得屏住了呼吸。天青一语说罢,摸了摸头,又恢复了平素的憨态: “哎,可不能误戏了,你们慢聊。” 他对她们躬躬身,又忍不住地凝视樱草一眼,转身进了院子。 黛螺的眼神,紧紧盯着他,一直望着他走得不见踪影,才回过头来瞄着樱草。樱草也在遥望天青的背影,小脸红扑扑的,喃喃道:“真给改啦……我太……我可……”她转回头,瞧见黛螺的神色,话音顿住,脸彻底地红到了耳根。 黛螺轻声问:“你怎么了?” 樱草长吸一口气,手抚胸口,静了好一会儿,才说: “我不知道……不瞒你说,自打看了他的戏,我好像重新认识了他一样……好像是被戏 分卷阅读45 - 分卷阅读46 雪拥蓝关 作者:的灰 分卷阅读46 里的光华,打开了视野,一下子,看到一个全新的人,好得,让我……”她越说越结巴:“黛螺,你说,我这是怎么了?难道这是……难道我一直……” 黛螺亲热地笑了一下: “别傻了,你看戏看迷了。这么多年朝夕相处,他都一直是你的大哥哥,哪能看了场戏,忽然就不一样了呢?戏啊,是有这个魅力,能让你混淆台上台下,把戏里戏外混成一个人。你这是迷上陆文龙了,跟你师哥没干系,别想太多。改天我请你去看梁老板,王老板,他们的陆文龙……” 樱草依然怔怔地望着院子: “我觉着不是。这些天我一直在想,是不是我早就看清了天青哥,只是没有看清我自己……” 黛螺莫名地烦躁起来: “你这样的人……就不应该来看戏!” 黛螺的心里,一清二楚:这丫头是陷入情网了。唉!越是不希望发生的事情,越是会按照它的轨迹发生。天青见到樱草来看戏,那神情跟捡到什么金珠宝贝似的,黛螺这样懂戏的行家,能这样头头是道地跟他聊戏,也比不上樱草那个棒槌更让他上心。在他眼里,黛螺可能跟那些挤在院子门口嚷“靳老板靳老板”的女学生一样,只是一个痴心戏迷,不需要以真情应对,可是黛螺,跟她们怎么相同呢?她模样好,家世好,一向都不乏人追求,比如那位焦德利,也就是在戏园子见了她一眼,就此对她倾心有加,每次看戏遇见,必定殷勤地凑过来,又请吃茶,又请吃宵夜! 黛螺不敢答应这位焦公子,也不敢一口回绝,每次只期期艾艾地敷衍着,找借口脱身跑掉。她的心里,有点惊惶,也有点自豪,还有点委屈。说起来,这位焦公子相貌虽比天青差着些,但是也很英俊啊,父亲是北平特别市公安局副局长,自己也身居要职,身家比靳天青高贵得多,可他就那么会哄女孩子,不像靳天青,石头似的不开窍。靳天青啊靳天青,若你肯去跟黛螺吃一次茶,那,真是,付出什么代价都愿意…… 这天傍晚,完戏后,黛螺照例徘徊在院子门口,等着靳天青出现,焦德利照例又踱过来,笑咪咪地跟她搭话。她正待逃开,眼角瞥见天青出来了,但他不是一个人,身边还跟着樱草。那丫头绯红着脸,指指划划地也不知在说什么傻话,天青微笑着一边听一边摇头,脸上有点无奈,可更多的,仍是浓得化不开的宠爱之情。 总是这样。总是这样。可能永远是这样。黛螺的心里,升腾着各种酸意,苦意,恨意。 她缓缓将视线转向焦德利,用一种自己都不认识了的声音,说: “焦公子,您不是要请我吃宵夜吗?” ☆、第八章 小商河 爱一个人,是应当深藏心底,默默凝视,还是应当勇敢面对,热诚表白? 陈少湖已经被这个问题折磨很久了。 这是一个冬日下午,寒假已经开始,学生都得了自由,参加诗社的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多。本来约定的地儿是中山公园社稷坛,但是从早上开始下大雪,鹅毛大的雪花飘洒得人跟人对面难见,大家只好嘻嘻哈哈地拥进了公园南面的来今雨轩。这个茶室里常有文人聚会,伙计对这群高谈阔论、诵读诗歌的年轻学生见怪不怪,任他们在那里纵声谈笑,窗外大雪纷飞,室内红炉高烧,茶香满溢,倒是更增了众位诗友的雅兴。 陈少湖照例坐在人群中心主持场面,但是全部心思,都系在窗边的樱草身上。樱草最近几次参加诗会,都有点神情恍惚,不似从前叽叽呱呱爱说爱闹。眼下的她,完全游离于满场热闹之外,只是目光迷离地凝视着窗外雪景,嘴角含一丝似有似无的笑。 “恋爱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他来的时候我还不曾出世……” 陈少湖动情地朗诵着徐志摩的诗。窗边的樱草听见了,转过头来,眼睛望住他,视线却不聚焦,满脸带着一副梦幻般的神情,仿佛透过他的面孔,看到老远的不属于这个世界的什么东西。 “……太阳为我照上了二十几个年头, 我只是个孩子,认不识半点愁; 忽然有一天,——我又爱又恨那一天—— 我心坎里痒齐齐的有些不连牵, 那是我这辈子第一次的上当, 有人说是受伤——你摸摸我的胸膛—— 他来的时候我还不曾出世, 恋爱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朗诵完毕,樱草微微颔首,笑着跟大家一起鼓掌。陈少湖松了口气,攥紧手中一个厚厚的笔记本。 告诉她。告诉她。今天就告诉她。 陈少湖从未想到,自己会为一个小自己八岁的小姑娘,纠结成这样。他本是一直意气风发,自信十足,从不被任何困难打倒的新时代好青年啊。父母钟爱的幼子,含着银匙成长的少爷,虽然家境豪富,父亲更贵为北平商会会长,权倾北平经济界,但是他自小儿受到严明教育,并未被这优裕的环境宠坏。半生梦想,是做一个顶天立地的大英雄,投军杀敌,为这动荡的中国奉献自己的青春热血,偏生天资文弱,手无缚鸡之力,近视眼镜老早就蹲在鼻梁,无情扼杀了他的从军路…… 他重新思索了自己的前程,转而学医,立志成为一名优秀的外科医生。用手术刀来浴血救人,那也是以苍生为念,为家国报效的正道啊。北平最好的医学院是协和医学院,教育水准直追英美强国,只是对生源筛选极严,多少学子可望而不可及。但陈少湖学业一直拔尖,成功考上燕京大学医学预科,三年苦读后,以全年级第一的优异成绩被协和医学院录取。与他同时报考的燕大同学共五十二位,最终考取的只有十五位,陈少湖是这十五位同学中年纪最轻的一个,入读协和时,刚刚过了十九岁生日。 协和之冠绝医学界,是有道理的。师资力量、硬件条件、教学体系,都极精严,每年都有为数不少的学生被淘汰,能熬过五年寒窗顺利毕业的学生,不到三分之一。这样的压力下,陈少湖们必须夜以继日地埋头在教室与实验室,许多同学被繁重功课压得,终年不见阳光,面色苍白,神情呆滞,彼此戏称为“协和脸”…… 但陈少湖又与他们不同。 他从未放弃自己的报国梦,从军梦,还有,文学梦。他关心时事,常读报纸,爱读诗写诗,无论课业多么繁忙,也按时去参加诗社,与北平各校青年朋友热论天下,风雨不改。诗社里他结交了不少好友,男生女生都有,让他感受到志同道合的快乐,酒逢知己的畅爽,但是唯有这位林樱草,给他带来的不仅有相知的愉悦,更有……爱情的烦恼。 相识没多久,他就知道自己爱上她。那阳光般灿烂美好的笑容,读起诗来深情投 分卷阅读46 - 分卷阅读47 雪拥蓝关 作者:的灰 分卷阅读47 入的神色,都让他迷醉,让他倾倒,她打破了他“匈奴未灭,何以家为”的信念,把他那先立业后成家的伟大计划,搓揉成团,一把丢进了时光的废纸篓。眼前的她,就是自己梦想中的那个人,勇敢,坚强,乐观,浪漫,有理想,能够理解他,支持他,陪伴他共同投入为时代为家国献身的事业……他不能错过她,不能放弃她,她就是他必须赢得的爱情,必须实现的梦。 “樱草,还没走?” 诗会已经结束,大家三三两两散去,只有樱草依然倚在窗前出神。陈少湖坐到她对面:“有什么心事吗?一直在看雪。” 樱草收回视线,望了他一眼,双颊晕红,笑道:“没有,只是想起……小时候的一些事。” 陈少湖深吸一口气,将手中一直攥着的笔记本顺着桌面推过去:“送给你。” 樱草惊喜地接过本子:“是什么,手抄的诗集?呀,这么多。谁的作品呀?” “我的。” “你写的?都是你写的?”樱草钦佩地瞄他一眼,轻声念出来: “你的心如莲花初绽嫩蕊, 那样的馨香,那样的真纯,那样的美! 你的眼神如早春的晨露, 化开这黯淡人间,所有的霭与雾; 你的声音如晚风般温存, 暖了我的心,救了我的灵魂! 你的笑容如神祗的火焰, 带我进入燃点希望的圣殿。 我爱,请你接受! 一颗心只为你忠诚守候……” 樱草品读良久,赞了一声:“写得不错。意境上似乎弱着点,但是够真诚。……谢谢你跟我分享,我捧回去好好学习学习!” 陈少湖没料到精心准备的礼物会带来这样的反应,这天真烂漫的女孩子,还真是让人为难啊……他尴尬地扶了扶眼镜: “是写给你的。” ☆、第八章 小商河 雪已经停了。来今雨轩窗外的公园一角,奇木异石琳琅满目,棵棵千年古柏顶着雪冠尤显苍劲,那采自圆明园的青色山子石,白雪掩映下更是如诗如画。而窗前两人,都无心欣赏,陈少湖只热切地盯着面前的樱草,樱草则满面飞红,深深埋头在桌上诗集里,一声不能出。 “你……愿意接受吗?”陈少湖的声音都带着火般炽热:“我的心意……” 樱草心里,乱纷纷的一片轰鸣。惶恐,羞涩,感激,愧疚……搅成交杂错乱的一团,越是急切,越抓不到一丝头绪。本能地想要拒绝,又不忍心伤害这颗坦荡荡交出来的心;若说要接受,实在……又有些不对头。 相处两年,虽然不是朝夕相见,但确是志同道合,她与陈少湖,一直是诗社中最谈得来的挚友,八岁的年龄差,大学生和初中生的境遇相隔,都未影响两人在各种事物上的共鸣,每次和他在一起吟诗诵词,交流时事,畅谈人生,都无比的舒心愉悦……但是,是不是就要踏入这火热的爱河中呢?樱草从未想过啊。读了这么多的爱情诗,真到爱情来临时,为什么满心里想的全是逃避?没法面对这热烈追求,没法承受这滚烫心意,只希望这一切根本没发生过,他从来没提起过,仍然还是那个彬彬有礼、和她只谈文学和理想的挚友,是那个成熟睿智、让她敬佩和景仰的兄长,她珍惜这深厚而又纯真的情份,多希望友谊就这样持续下去,就像和她其他几位大哥哥,竹青哥,玄青哥,天青哥…… 一想到天青哥,刹那间沸腾的心里更添动荡,樱草慌乱地按住了胸口。她在想什么?真是不希望爱情到来,希望兄长的友谊地久天长吗?如果今天,在这里,坦露心意的是天青哥,又怎样? 眼前顿时幻化出另一个人,高大,英武,眉宇间永远带着轩昂神采,望向她的眼神,永远关切,温厚,纯良,充满纵容和宠爱,今天若是他,坐在这来今雨轩的窗前,对她说:“我的心意,你愿意接受吗?”…… 一时间,仿佛被一道闪电击中,樱草僵在桌前,心跳得隆隆作响,几乎就要跃出胸膛。是,如果是他,此刻感受会不同,她不会犹疑要不要接受,不会希望这一切根本没发生,不会去向往友谊天长地久,不会去斟酌是不是志同道合,她好像一直就在等这一刻,一生都只为了这一刻,直到彼此托付了这颗心,这一生才算圆满…… 这是什么呢?这是……爱啊。这么久的纠结煎熬,此刻忽然变得一片洞明:她是在不知不觉间,陷入了爱情。她爱的不是陆文龙,不是黄天霸,就是一直守护她、爱惜他的天青哥,原来爱情并不像诗里写的那么复杂,真正的爱情来时,根本容不得你斟酌,动摇,疑神疑鬼,患得患失,你会真切地知道就是他,除了他绝没有第二个,他就像阳光照进你生命,让你不顾一切地奔向他,追随他,接受他,融入他…… 陈少湖紧张地盯着樱草。面前这张小脸,神情瞬息万变,一时嘴角不自禁地带着微笑,让他的心也跟着狂喜;一时眉宇间又挂满惆怅,让他的心抽紧得绞痛。这神情绝不是他希望看到的默许或接受,她……在想什么?他忐忑地又叫一声: “樱草?” 樱草恍若从梦中醒来,两颊红热如火,黑亮的大眼睛凝视着他,神色虽然温暖,但是其中却有些什么东西,让他心中一沉。果然,唇间吐出的,是他最不想听到的话: “对不起,少湖。” “为,为什么?” 樱草难堪地捂住了脸。该怎么说呢?面对这样的挚友,不想虚与委蛇,更不能矫词欺骗,但是要坦承心中这份动荡,也太……她低下头,看到面前诗集,忽然之间,心中一动,拿过自己带来的纸笔,咬着嘴唇沉吟一会儿,写下了几句话。 陈少湖接过来,费了好大的劲,才镇定心神,看清了纸上的字: “莲花中的嫩蕊,只为一人绽放, 晨露般的眼神,只为一人凝望, 晚风中的歌声,只为一人吟唱, 火焰一样的笑容,只为一人飘荡。 朋友,请你原谅, 一颗心没法子两处儿安放。” 陈少湖心中,仿佛被重锤猛击,一时间胸塞气短,半晌说不出话来。过了好半天,方才艰难开口: “我来迟了?” 樱草稚嫩小脸上,涌起少见的忧伤:“不是来早与来迟的事……是命中注定的事。” 陈少湖深吸一口气,昂然道:“他是什么人,能告诉我吗?我爱你,也自认为有资格赢得你的爱情,我愿意与他公平竞争。” “……不可能的。” “为什么不可能?” 樱草的一双黑眼睛,清澈明亮,虽然带点羞怯,但仍然坦坦荡荡地望向他: “爱情,怎么能讲公平?我的心,已经放在他的身上,就不可 分卷阅读47 - 分卷阅读48 雪拥蓝关 作者:的灰 分卷阅读48 能对你公平。” 陈少湖颓然伸手□□头发,把整齐的分头搅成一团鸟窝。事已至此,还能做些什么?纵然聪敏过人,百战百胜,但是在一颗不属于你的心面前,再强大的力量又能怎样……望着眼前这纯真友善的小脸,充满歉意的眼神,他胸中酸痛,掩饰地摘下眼镜擦了擦: “是我冒昧了,对不起。” “我很感激你,少湖,你对我太好了。是我当不起这么厚重的心意。”樱草郑重捧起手中诗集,意欲奉还,但被陈少湖举手挡住: “送你的礼物,留着吧。我这份心思,能够被你珍存,也算没有白费。到你白发苍苍的时候,给你的儿孙看看,哈哈……”陈少湖强笑两声,忽然悲从中来,喉头哽咽,说不下去了。 “少湖,你……”樱草想起那首《最后的坚决》,不由得满心惶恐。陈少湖戴回眼镜,长吁一口气,像是猜到她在想什么似的,笑了一笑: “放心吧,我没事。爱情这回事,没法勉强,我喜欢刘梦苇诗中的激情,不等于会学着诗中那样寻死觅活。”他两手在桌上一摊:“时候不早了,我送你回家吧?” 来今雨轩门外,大雪没踝。樱草双手互搓着,凑在嘴边呵气取暖。陈少湖已经全然不觉寒冷,长吸了一口雪后空气,轻轻问道: “你知道‘来今雨轩’这名字的来历吗?” 樱草抬头望去,前总统徐世昌亲笔题写的“来今雨轩”匾额高挂门檐正中。“是杜工部的‘常时车马之客,旧雨来,今雨不来’?” “对,今雨,指的是新结交的好朋友。”陈少湖慨然伸出右手:“我们永远都做常来的今雨,好吗?” 樱草笑了,灿烂阳光又回到红扑扑的小脸上。她拉住陈少湖的手握了握: “一言为定!” ☆、第八章 小商河 “靳老板,靳老板!” 广盛楼院外拥挤的人群,忽然爆发出一阵欢呼。是靳天青到了。守候已久的男女戏迷纷纷涌上,争睹这大武生的真容,天青四下拱手致意,好不容易才穿过人群进入院内。身后留下一阵激动的窃窃私语: “真俊呀,比台上更俊!” “太喜欢他了,下次还在这儿等他!” 樱草站在人群最后,默默地望着这热烈场景。她当然不是高呼“靳老板靳老板”的一员,但对这肆无忌惮的呼唤,不自禁地也有些羡慕呢。她本来也是有胆量有气魄,敢于直通通表白的女孩子呀。但是,能够在黛螺面前,在陈少湖面前,都侃侃而谈的爱情,唯有在一颗心儿暗系的天青哥面前,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这些日子以来,积蓄许久的胆量,每次都在与天青视线相触的一刻用尽,慌慌张张地低了头,嘴里说的,全是不着边际的废话。 真懊丧自己变成这样!但是没辙,她的心里,满满的都是怕。本来一向很笃定天青哥喜欢自己、爱护自己,现在却完全没了信心,朝思暮想,盘算来盘算去,只觉得自己是他根本不会喜欢的、只因从小儿一块长大才不得不爱护的小丫头子。茫茫岁月,浩浩红尘,你怎么才能正巧儿地遇见一个被自己热烈爱着,也热烈爱着自己的人?两心相悦的爱情,是如此机缘渺小的一件事,或者它就是只存在于诗里,根本没机会出现在真实人间。 但是,若总是藏在心里,又怎么能知道他的心呢? 樱草咬咬嘴唇,跺一下脚,飞快地向院中奔去。门房刘师傅看见她了,热情地招呼了一声: “丫头子,你师父今儿不来!” “嗯,嗯,我找我师哥!” 樱草像是不给自己反悔机会似的,一边大声喊着,一边不停步地奔向后院。 从后院小楼梯上楼,走过一条黑黝黝的走廊,就是后台。靠墙放着成排的衣箱盔箱把子箱,诸多伶人正在忙碌扮戏,穿蟒的,扎靠的,勒头的,试把子的,一组组各行其是,每个人都清楚地走着自己的流水,虽然喧嚷,却是忙而不乱。樱草侧了身子,踮着脚儿,趁没人留意,溜着墙边儿蹩向最里面的扮戏房。 原本在大间扮戏的天青,挂牌之后,已经在角儿专用的小间里扮戏了。他刚化完妆,正对着镜子,在水衣外面套上胖袄,仔细将一条雪白的护领绕在颈周,抻平,两边小带系在腋下……眼角一瞥间,猛地望见站在门口的樱草。 “樱草?” “天青哥!” 天青望望她身后: “你……怎么到这儿来了?” “我,我来早了,所以……”樱草见他神色不甚欢迎,心下先自怯了,努力堆起笑容:“来看看你……” “外人不能随便进后台啊。” “我上次都……” “完戏倒也罢了,正唱着的时候,后台是一等一的重地,闲人一律免进。”天青像哄小孩一样挥着手:“快出去快出去,让师父瞧见了准定骂你。” 樱草满腹心事,一下子都结成顽石,硬梆梆地堵在喉咙口。正不知该怎样处,忽然身后传来和气的声音: “算啦算啦,都已经进来了。” 是玄青走过来,靠在门边,神气儿悠闲:“别怕,师妹,师父今儿不来,你随便逛。” “师哥,”天青讶异地转向玄青:“你怎么了……带头破规矩?戏比天大,唱戏扮戏都是一丝儿错不得的事,外人出出进进成什么话?” “在师妹面前讲什么规矩?她不是外人!” “师哥!” “怎么,你还知道我是你师哥?”玄青冷笑一声。 刹那间,扮戏房里一片死寂,两人视线相撞,仿佛把空气都凝成一团冰。樱草还从未见过师哥们有如此争执,一时间张口结舌,呆在原地。玄青微微昂起下巴,两臂抱在胸前。天青沉默片刻,看了看樱草,没再说什么,绕过他们二人,出了扮戏房。 都是自己惹的,都是因为自己冒失,自己傻,自己笨!樱草心里,沮丧万状,恨不得一捧土埋了自己。她低头盯了半天脚尖,也转过身,待要奔出门去,玄青在旁笑道: “别理会他,樱草,你爱在哪儿待着就在哪儿待着,师父不在,我说了算。”他扫视一下这挂牌角儿专用的扮戏房,眯了眯眼睛:“天青哪,现在是角儿了,份儿大了,毛病多了,拿糖作醋的。” 樱草轻声道:“别这么说,玄青哥,是我不对。” 玄青凝视着她,又笑了笑:“你们可真都听他的。” 樱草埋下头,一脚高一脚低地走出扮戏房,心乱成一盆浆糊,要努力控制着才不会在后台当众大哭。路过盔箱时候,眼角余光,望见火红的人影一闪,鬼使神差地又抬头望去,那是正在勒头的天青。 他已扎好一身硬靠,火红大缎,七彩绣龙,周身一道道闪着金光的海水江牙。 分卷阅读48 - 分卷阅读49 雪拥蓝关 作者:的灰 分卷阅读49 戏衣这东西,大多是真丝彩绣,不能洗的,时日一长,难免有些陈旧,但是穿在天青身上,仍然有着一份夺目光彩。他正坐在镜前,全神贯注地按着两鬓,盔箱师傅在他背后,用力将勒头带勒上他的额头,扎紧,套起黑网子,再勒一道浸过水的黑纱,勾出流畅的月亮门形状的发际线。 伶人扮戏的样貌变化,最关键的就在这一步。勒头之后,眉梢眼角都被高高吊起,剑一般飞向鬓角,人显得容光焕发,神采飞扬,平日里练就的精气神,在这一刹那间扩大了几十倍。当然了,勒头的痛苦,不是一般人能承受,若没有成年累月的苦功支撑,勒不了多久就会呕吐,别说唱戏了,开口说句话都是千难万难。似天青这等常年登台的角儿,自然早已习惯,只泰然自若地按按水纱,对镜审视一番。衣箱师傅迎上,捧过插着四面靠旗的背壶,拽起靠绳,为他扎在肩背。盔箱师傅取来高耸的红扎巾、大额子,勒紧在他头上。 一班人马,上下忙碌,终于把这角儿装束停当。天青走到把子箱前,接过把子箱师傅递上的金杆单枪,掂了一掂。今儿要唱的是《小商河》,南宋大将杨再兴大战金兵的戏,此时的天青,已俨然是那位名垂千古的盖世英雄,红盔红甲,英姿勃发,靠旗四面招展,彩绣灿然生辉,一双明亮的眼睛,如电般向周围一扫。 樱草觉得这过道里她呆不住了。扮起来的天青,身上,脸上,眼神里,都散发着凛凛光芒,内在的气韵,力量,神采,都在这戏的天地里强烈激发出来,吸引得樱草转不动眼睛,也逼得她喘不过气。就算在边角之地,隔着这么远的距离,都让她感受到了迫人的压力。 她后退一步,低了头,一声没出地贴着墙逃走了。 ☆、第八章 小商河 日戏散场已是黄昏,夕阳斜照,暮霭茫茫。樱草从戏楼出来,一个人在后院踯躅一阵,留恋地望着小楼梯上重帘深掩的门口。那里依稀传来后台的喧闹,那样美好,那样奇妙,那样生机勃勃,但那不是属于她的世界。晚风袭来,一阵阵的阴冷,她裹了裹衣襟,惆怅地围好围巾,向院外走去。 刚刚绕过楼边,忽听头顶一声呼唤:“樱草!”抬头一望,竟是天青。他只穿着水衣子,妆还没卸,伏在楼梯栏杆边,喜悦地唤道:“太好了,你还在这儿!”说话间,双手一按,直接从楼梯上跃下来,望了望院门外守候不去的戏迷们,冲樱草招招手: “你过来,我有话说。” 樱草犹豫着转过身,慢慢蹭回到天青面前。他的额头照例还留着勒头印子,汗水在满脸粉彩上划出淡淡痕迹,顺着脖颈往水衣子里面流。樱草有些心疼。《小商河》是一场唱念做打俱全的大戏,起霸,趟马,鹞子翻身,圆场,摔叉,僵尸……体力消耗相当大,不知道为什么唱完了不休息,竟直接奔出来找她。 “天这样冷,你……” 樱草还未说完,天青开口打断: “你别生气,樱草。后台有后台的规矩。在家里怎么玩都随你,到了戏园子里头,要尊重戏。老辈时候扮了戏根本是不许再说话的,现在没那么严了,可也不能随意放外人进去说笑。你是我师妹,是亲人,可是在戏班子里头,还是外人。” 樱草这才明白他想说什么,不由得满脸通红:“我明白,天青哥,是我不好,以后我不乱来了。我没生气,你别生我气就好。” 天青认真地盯着她: “没生气?不是吧,你瞧你,都不会笑了。从没这样过吧。” “我真没生气,我是有点……怕你。” “怕我?怕我干什么?你什么时候怕起我来了?” 樱草怔怔地望着他。他还穿着厚底,这么高,比樱草高出一个头还多,肩也这么宽,能装两个樱草进去,唇紧紧抿着,下巴绷紧着,那双描画得粗黑的眉眼,正目不转睛地凝视她,眼里黑白分明,湛然生光,反射着背后的院墙,夕阳,还有她自己的身影……樱草忽然无措起来。她还从来没有这样仔细地看过天青哥。 “你……我……”她结结巴巴。 天青困惑地歪过了头。樱草最近不知是怎么了。这九道湾里出来的羊仙姑,一向活泼爽朗,比男孩子还要敢说敢干,从没这样吞吞吐吐躲躲闪闪。这些日子,人好像都瘦了,现在站在自己面前,穿着厚棉袍,仍显得这样纤细柔弱,仿佛吹一口气都会摔倒。一双小手用力捻着围巾流苏,脸上红红的,憋了老半天都没说出话来……出了什么事?天青顾不上自己的心事,满怀揣着的都是担忧:到底是遇上了什么特别为难的事,居然连他都不肯告诉?那得是什么样的事儿? “樱草,你不开心吗?” “没有啊。”樱草抬头瞥了他一眼,神情略显慌乱。 准是发生什么事了。天青半蹲下来,两手扶住膝盖,盯着樱草: “若是有人欺负你,告诉我。” 莫名其妙的委屈袭上心头,樱草快要撑不住了。再热切的希求,再深沉的心迹,都没有用,在他面前,她始终是那个张惶无措的小丫头子。今儿真是出师不利,时运不济,事情让她搞得这么乱七八糟,还能再说什么呢?她扁扁嘴,努力压住涌到眼圈的泪: “真的没有,天青哥。” 天青看着这随时要哭出来的小师妹,无奈地叹了口气。晚风吹来,他只穿一件单薄水衣的身上,感觉到刺骨凉意,忙伸手帮樱草拉紧围巾,裹住她已经被冻红的小脸: “快回家吧。有什么需要师哥做的,尽管说。” “天青哥……”樱草好似鼓了很大勇气才开口: “明儿没戏,我们一起去颐和园,看廊画儿,好不好?” 天青眼中放出惊喜的光彩,刹那间又熄灭了,微叹口气,踌躇道: “明天师父帮我约了去张五爷家说戏,不能误的。下次有时间了再去,好不?” “嗯嗯,不用了,天青哥,好的,我上课去,不不,我回家了……” 樱草跑了,那样快,那样匆忙,天青迷惘地看着她飞一样消失在自己视线中。 ☆、第九章 翠屏山 “二爷,广盛楼那个喜成社,新来的坤旦筱妃红,听说顶不错的。” “是吗,怎么个不错法儿?” “那身段,那跷功,柔得跟没骨头似的。最勾人是那眼睛,能把您看化了哪。” “嚯!有那么神!真哒?” “我乌老三哪时候扯过瞎话呢!” 林郁苍对这位新来的教师爷乌老三,可真是满意。 自打林郁苍被那个不知来历的壮汉耍骗,锁在柜里闷了两天之后,林墨斋对这独养儿子放心不下,专门派了谭五孙六给他保驾。谭五孙六那 分卷阅读49 - 分卷阅读50 雪拥蓝关 作者:的灰 分卷阅读50 当然是极威武的,但是这两位出身善扑营的爷,实在太不知情识趣,整天像一对儿门神一样看着林郁苍,让他过得那叫一个不痛快。林郁苍费了好大周折,保荐前门外结识的混混儿乌老三做自己的教师爷,好不容易才求得爹爹允准。 说是教师爷,原应好好教些拳脚枪棒,结果这位乌老三,整日单带着林郁苍满世界打野盘儿。他常年混迹市井,见多识广,想出来的那些耍乐,有的连林郁苍自个儿都没听说过。再者说了,他比林郁苍大四岁,已经是个成熟的老爷们儿,身长八尺,膀阔十围,打起架来是把好手,有他在身边,还学什么拳脚枪棒?走哪儿都只有林郁苍欺惹旁人的份儿,没旁人欺惹他的份儿。 “什么时候有筱妃红的戏,陪爷一起去!”林郁苍拍了一下大腿。 像广盛楼这样的戏园子里,历来都不缺专为捧角儿而来的看客。他们中许多人,根本不在乎戏的好坏,只看台上伶人姿容,瞧顺眼了,猛喊一通邪好,不顾座中众人瞩目,大声说笑,怡然自得;待到完戏,闯去后台,跟伶人搭讪几句,有意的,拉去私会,无意的,也要涎皮涎脸,争取略亲芳泽。这样的看客,还经常因为争风吃醋而当场开打,台上正唱着,台下小茶壶横空乱飞,污言秽语叫骂不绝,也是老戏园子早就习惯了的一景。 林郁苍带着乌老三和几个小厮光降广盛楼这天,筱妃红唱的戏码是《活捉三郎》。这是一出花旦和文丑的对儿戏,人物出自《水浒》,就是“宋江怒杀阎婆惜”那段,关目却是凭空编造……咳,他林郁苍根本不需要知道这些,他纯是冲着角儿来的。 “酒不醉人人自醉,色不迷人人自迷……” 阎婆惜被宋江杀死后,魂魄来到生前私通的张三郎文远家里,将他也带去阴间。紧密的锣鼓点儿中,阎婆惜两只水袖软垂,飘然而至,身子如被风吹在水面一样轻轻摇摆,完全看不出脚步挪移,随着她身子越飘越轻,台下叫好儿声也是越嚷越炽。看客交头接耳: “好一个水上飘。” “难怪一坤旦也能在广盛楼站稳脚,这‘魂步’走得,啧啧!” 唯有林郁苍啜着小茶壶,高声叫道: “好俊的小脚儿!露出来给大爷看看!” 阎婆惜脚上的跷,在裙下若隐若现,只露出小小一个鞋尖。跷这种东西,本是为了就付男旦的,立起脚尖,绑上鞋型木跷,能以男人的大脚片子演绎三寸金莲;但是踩跷之后,自然身姿窈窕,有一种穿普通彩鞋不能比拟的风情,所以成了一门颇受欢迎的硬功夫,花旦武旦,尽皆用之,坤旦亦不能例外。如今民国已久,裹小脚的风气废了多年,民间早就见不着了,但是戏台上一直这样活色生香地再现着,之风流之性感,不禁令林郁苍之辈心痒难搔。 那筱妃红早已见惯台下乱像,神色不动,径自做足台上功夫。站定了,开腔了,凄凉的鬼魂,游移于阴阳之间,眼神依然妩媚地流动着,向那前生冤家,诉说隔世心事: “阎婆惜,泪纷纷,一点灵犀说实情。 今晚特奉阎君命,相请君家一同行。” 张文远吓得跌坐: “无非要我死了的意思,学生生病才无得工夫,若说起死来么,这得少陪唔个哉……” 林郁苍又怪声叫道:“他不要你,你跟我哎!” 乌老三附上耳边:“二爷,悠着点儿!当心弹压席。” 也正是为了对付台下乱像,最近大多戏园子都设有专门的“弹压席”,重金聘请荷枪实弹的军警坐镇,专门弹压捣乱的看客,若闹得狠了,立时就跳出来把你拖出去收拾一番。林郁苍再有能耐,也不敢跟军警叫号儿,眯眼望去,只见那帮凶神恶煞的家伙,已经横眉立目地瞪着自己,只好恨恨收声。 “别急,二爷,”乌老三又出主意:“他们完戏了就撤了。改天咱们多带些人过来,完戏后去后台堵筱老板,准成!” “好嘞!哈哈,就这么定了!” 戏台上,阎婆惜拖着不情不愿的张文远走远,林郁苍眉花眼笑,怪叫了最后一声: “筱老板,回见!” ☆、第九章 翠屏山 这些日子的天青,真是疲累不堪。戏贴得多,几乎日日都要唱,早晚的练功学戏也一点不能撂下,师父又帮他央了张五爷,给他说全部《武松》,一至十本,从景阳冈唱到蜈蚣岭。张五爷多年唱夜戏的习惯,昼夜完全颠倒,每次都是后半夜三四点钟养足了精神开始说戏,一直说到傍中午,这可苦了天青,一天上下,几乎没有能歇息的时候。 但他的心里,涌动的全是勃勃激情。功夫不负人。技多不压身。这么多年全心全意地打熬,如饥似渴地练功,学戏,就是因为爱戏,就是盼着多唱戏,唱好戏,好好唱戏,现在机会来了。他正走在一条曲折但是宽敞,艰苦然而甜蜜的大道上,他乐意去努力,去珍惜。戏贴得多学得多,那都是好事儿,他正年轻,有的是精力,疲点累点,不算个事儿。 最近他搬了家,到广盛楼来住了。爹爹去世之后,家已不成个家,功课和演出都越来越忙,在马蜂嘴那个大杂院里待的时间很少,正好广盛楼后院那个曾给吴缁尘暂住的小仓库还一直空着,索性禀明了师父,租下这个仓库栖身。 所谓仓库,只是倚墙而建的一个小屋子,里头狭窄昏暗,四壁空空,实在衬不上天青现在的身份,不过他不在意这些。孤孤单单一个人,买大院子又有什么用呢?还不如将攒下的戏份儿,接济社里穷兄弟们。住在广盛楼院子里,每天练功唱戏,十分方便,日常杂务也都能帮师父照应着,因有他在,广盛楼和喜成社上下都觉得安心。最欢迎他的还要数打更的刘师傅,自打他来,刘师傅可偷了不少懒,时不时溜回自己家里住。 学了《武松》之后,白喜祥要社里加把劲,尽快排出来贴演。班社里演老戏的规矩都是“台上见”,不用事先演练的,但是张五爷的《武松》是新路子,所有人都生,得排几遍,于是这个星期天上午趁着广盛楼没戏,闭门谢客,全社响排。 天青早早就来了,戏楼里还没人。冬日阳光隐隐地从纸糊的窗缝透进来,斜斜一线,映着戏台上飞舞的尘埃。每夜里通宵笙歌的戏台,光辉灿烂的一方天地,在阳光照射下是那样残旧,仿佛是一个倦睡未醒的人,憔悴地,迷茫地,显出平素不为人知的老态来。它的精气神,全都由戏台上的人带来吧。现在台上是那个轻捷剽悍的武生,精干的短发,白水衣子,黑彩裤,一路飕飕作响,舞了一套刀花。 “好!——” 天青收式,但听得台下娇柔的一个女声叫好。举手挡着阳光一看,原来是筱妃 分卷阅读50 - 分卷阅读51 雪拥蓝关 作者:的灰 分卷阅读51 红。妃红搭班已经大半年了,彼此熟识,但未演过对手戏,今次全部《武松》,她去潘金莲,算是两人第一次搭档。 “筱师姐早。” 妃红嫣然一笑,袅袅娜娜,走上台来。一头披肩长发,烫得卷卷的,今天因为排戏,全部束向脑后,松松挽个髻,露出光洁的额头。她的五官特别精巧,小小的嘴巴,小小的鼻子,一双细长的秋水眼,晶晶发光,仿若总有水波留动。她也穿着水衣,粉色彩裤,脚上绑了木跷。 “自打搭班以来,就一直听说靳天青练功最勤力,果然名不虚传。” “夸奖了。筱师姐,这戏以前你会吗?” “学过昆的《义侠记》,‘见叔戏叔’、‘挑帘裁衣’……‘杀嫂’倒是还没动过。” “你功夫好,准成。” “我铆上吧。可算有机会傍靳老板,得傍严实点儿。”妃红笑吟吟瞄着天青。 天青也笑笑:“您这损我呢。” 社里的人陆续到了,都上了戏台,白喜祥居中而坐,庄重威严,指点着一众江湖豪杰演出这脍炙人口的经典故事。 “好酒!”天青手持长棍,醉步上场。虽然只是响排,不需扮戏,但是身姿挺拔,神色端凝,顾盼之间,凛然便是那盖世的英雄。景阳冈上,酒助豪情,武松一双铁拳打死猛虎,来在阳谷县巡街,却遇到离散多年的兄长。兄弟相见,悲喜交加: “兄弟啊,哥哥我成了家了!” “噢,我有了嫂嫂了!小弟拜见嫂嫂!” 妃红眼波流转,整整装,理理鬓,踮着碎步迎上: “我这儿还礼了!” 她也未曾扮上,只一身素净的水衣彩裤,轻,薄,紧紧贴着腰身,比多少华丽衣衫都更吸引人心。这动了非份之情的嫂嫂,回到家里,在房中宛转吟唱: “自那日见武松相貌英俊,不由我心儿里暗中含情。 怎奈他却对我十分尊敬,我满腹的话儿也难云。 适才间送酒菜说二郎要进京, 到此时也顾不得羞耻名节,用话儿试他心情!” 妃红的眼波,又俏又媚。不愧是文武昆乱不挡的名旦,虽然也只是盈盈二十岁年纪,但是风霜历练,走南闯北,仅戏台上这份从容气度,就是班社里许多爷们儿都及不上。只见她跷尖点地,款款而行,如花枝摇摆,弱柳扶风,轻轻欺近武松身边,一口京白,软糯又甜润: “嫂嫂我,敬你一杯成双酒!”…… 白喜祥出言,打破这时空的幻像: “妃红别光顾着做身段,这杯都歪了,酒早洒了。天青,不要惊橛橛的。武松是大英雄,要处乱不惊。反应大了,身份就低了。” “是,师父。” 妃红含笑瞟着那伟岸的大英雄。他一门心思沉在戏里,完全不做旁骛,眉头略蹙,认真思索着,专心表演他的“堂堂奇男子,烈烈大丈夫”。他不接受这送上门来的缠绵情意,痛责嫂嫂一番,挥袖一拂,昂首远去,徒留下那美貌佳人幽怨难当。 这世上,真的有武松这种男人吗? ☆、第九章 翠屏山 戏排完了,人去,屋空。天青一身都是汗水,不想回去更衣,坐在戏台上歇着,一时心潮翻涌,索性躺下来,手脚摊个“大”字,仰望着棚顶。再过两个时辰,日戏就开锣了,接下来就是夜戏,这整整一个日夜,又要耗在戏台上过去…… 没关系,他喜欢。他爱这戏台,爱这戏园子。尤其广盛楼这个园子,他觉得是充满了灵气的,上百年来不知有多少角儿在这里唱过多少大戏,一声声音韵回荡在这里,一步步足迹印刻在这里,台上台下,桌椅板凳,都留着老祖宗的灵魂。躺在台上,似乎都能听见他们走动时的沙沙衣响……天青不怕这个,他希望人都是有魂的,死后多少年还能回来,能探看自己亲爱的人,陪着亲爱的人,用自己不被察觉的手泽爱抚自己亲爱的人。他的爹和娘,樱草的娘,竹青的爹……人的勃勃生命,饱含爱的心灵,只存在于世上这么短暂的时间,不够的啊。不够的啊。 “……又只见乌鸦阵阵起松梢,数声残角断渔樵。 忙投村店伴寂寥,想亲帏梦杳,想亲帏梦杳, 这地是空随风雨度良宵。” 他低声哼唱。 有人走上来,轻轻坐到他身边。天青一个鲤鱼打挺坐起,却见是筱妃红。她对天青一笑。手指宛转绕动着,曼声唱道: “你本是打虎的英雄将,我也是如花的美娇娘, 今日里我把真情讲,英雄美女配鸾凰。” 天青熟练地接上:“嫂嫂,你把小弟当做甚等样人看待!” 妃红住了口,笑吟吟看着他。“你还在戏里呢?” “啊,是啊。” 妃红侧过头来,散开盘起的卷发,用手指梳弄着:“你说,刚才我临死时最后那声叫,够响堂不,值不值得一半的戏份儿?” 天青笑了:“值!值得双倍的戏份儿。” “还真挺累的,都快叫不出来了。” “有劳你了。前面那‘乌龙绞柱’,走得真利索,我见过的武旦都没有你走得好。” “十几年的功啊,也没白练的。” “你是科班出身?” “嗯,我原在梆子科班,十五岁才改过来,不过,登台倒早,六岁就出道了,外号‘科里红’呢。” “听说科班练功很苦啊,打得厉害。姑娘家也打么?” “打呀,怎么不打。我为练这跷功,险些儿给打残了。师父叫我成日绑着跷,行走坐立都不许解开,还说我腿不直,让两腿中间夹个扫帚,不许掉下来,一掉下来就用扫帚头子照着腿抽。夏天站三脚,在那二尺高三条腿的条凳上头,一站半个时辰;冬天在冰面上跑圆场,一跑二百圈,哎,脚全磨破了,跷筒子里都灌着血呀。疼得受不了,悄悄褪下来点,被师父看着了,就拿那个烟袋锅,抽得我哭爹喊娘。” 天青惊了:“怎么这样?小子们打打也就算了,皮实;姑娘家这么打,不打坏了?” 妃红嘴角一弯,眉眼都带着笑,轻轻用指尖点他:“你呀,还真知道爱惜姑娘家。科班才不管这个呢,功都是打出来的。你没坐过科么?” “我是师父的手把徒弟,一直只跟着师父的。他老人家脾气好,不打人。” “哎,真有福呀。我到现在还梦着当年挨的那个打呢,梦里都吓醒过来。你知道有一种打法叫‘两面焦’么?” “不知道啊。” 妃红伸出手来,捉住天青的手,手心朝上,按在地上:“就是这样:手背贴着硬桌子,用戒尺打手心,打不几下,手心手背就全都伤了。你看,就这样:啪,啪,啪……”她凝视天青的脸,用自己的手一下下在天青手心上轻轻打着。 分卷阅读51 - 分卷阅读52 雪拥蓝关 作者:的灰 分卷阅读52 天青脸红了,他抽出手,藏在身下:“那,那真是挺疼的。” 妃红微微侧过头,眼睛闪闪发亮地盯住他:“你疼了?” 天青不自在地避开视线,跳起身来: “时候到了,我扮戏去!” ☆、第九章 翠屏山 “二爷,咱社里这《武松》,可真是火啊!报上都说‘名动京师’。天青这孩子算是拔了尖啦,让您和张五爷□□得,一身是戏。妃红也是,现在都叫她‘活金莲’呢,外头不少行家,指名要听筱老板的戏。” 广盛楼扮戏房里,黎茂财坐在白喜祥身边,喜气洋洋地念叨着: “还有,二爷,花脸孟爷辞班去天津,小生高爷告老还乡,这之后社里的牌子还没从头里挂过。新来那两位爷您也见了,叫座可不如天青。咱们以前商量的,让天青挂三牌的事,到火候了没?还有玄青,也顶不错的吧,挂不挂牌,您觉着呢?” 白喜祥手指在椅子把手上轻轻弹动,微闭眼睛思索。一旁的崔福水直率插言: “天青挂三牌,我赞成。玄青呢,我觉着还差着点儿。他起码得再有个一两出叫座的戏,挂起牌来才能服众。二爷,您最近在传他什么新戏呢,贴出来试试看?” 白喜祥沉吟道: “他想学《翠屏山》,他的石秀,妃红的潘巧云。《翠屏山》本是梆子传来,潘巧云那活儿,妃红是出色当行,贴出来准定卖座,但玄青学得,不是太到家。” “怎么个不到家法儿?” “这出戏的石秀是‘三门抱’,老生、武生、小生都唱,需要的功法也份外全面。玄青唱头一折‘吵家’还不错,到第二折‘耍刀’,无论我怎么教,他武功始终差着点儿。”白喜祥轻叹一声:“这不是一时一日的功夫,越心急越学不出来。我跟他说了,这活儿不适合他,唱戏这回事儿,各人有各人的路,勉强不得。师父传你的几出,乍看虽‘温’,却是反复为你斟酌的正道,你专心演练,日久必有所成。他看样子还不太信服。唉,这孩子啊,资质是真好,可是心气儿太高,急于求成,正犯了学戏大忌。” “那,还是看看再说吧。”一向精刮的黎茂财打起了算盘:“二爷,《翠屏山》是您的拿手好戏,如今又放着筱妃红这么个现成的潘巧云,搁着不贴,太不合算!不如您传给天青吧,他对这个路子。” “对呀,”崔福水也点头:“我觉着天青成。您看这么着好不:给天青挂三牌的事大伙儿不都没异议么,您把《翠屏山》传他,待到挂牌时候把这出新戏一起贴出来,风助火势,火借风威,保证比《武松》更能大卖满堂。玄青那边,您也别太忧心,孩子有本钱,慢慢地总能磨练出来。” 白喜祥又想了一会儿,点点头,向外面喊:“天青,天青!” 天青正和琴师杨二爷调嗓,闻声飞跑进来:“师父!” 白喜祥微笑着,看一眼黎茂财,黎茂财会意,马上笑逐颜开地说起来: “天青,你师父和我们都商议过了,给你再提一个台阶儿,升为社里三牌,列在二爷和庄七爷之后,戏份呢照老例,一出大戏四十大洋。以后你就是咱社里的号召啦,可得再鼓一把劲儿啊。” 天青涨红了脸,深施一礼:“是,黎爷。谢谢师父,谢谢各位尊长!” 白喜祥缓缓开腔: “天青,照梨园惯例,各班社挂头二牌的准定是老生和旦角,武生呢,挂到三牌就是最高了,若想再进一步,那得自己挑班才成。我们做长辈的,希望你脚踏实地,再接再厉,以后有实力挑班才是最好,可千万别觉得自己到头儿了,从此懈怠了。人这一辈子啊,挣来的戏份儿,赢来的彩儿,那都是一时虚荣,唯有练就的功夫,学就的艺,是装在你自己个儿的身子里,谁都拿不去的。你还年轻,记着我这话。” “谢谢师父教导,徒儿谨记。” “过两天来我家,我给你说《翠屏山》。‘耍刀’你一准儿行,只是‘吵家’一折,大段的唱念,得下苦功。你不仅有身上,还有嗓儿,这是难得的天资,将来能走到什么地步,要看你自己的心劲儿了。” “谢师父……”天青困惑地眨眨眼睛:“《翠屏山》这活儿,不是玄青师哥的么?” “那路刀他拿不起来,还是换成武生应工吧。” 天青十分犹豫:“师父,这是您的拿手戏呢,还是给玄青师哥吧。他若是刀法不熟的话,我陪他练。” 白喜祥叹了口气,摇头道: “师父心里有数。《翠屏山》这个‘耍刀’,非同一般,那是谭大爷当年在西太后老佛爷面前,为嵩山少林寺请得万两白银,重修大雄宝殿,僧人无以为报,传他两套少林功夫,一路六合刀,一路撒手锏。谭大爷文武全才,学得功夫之后,用在戏里,撒手锏在《当锏卖马》,六合刀就在《翠屏山》。这刀耍得不好,整出戏就没法看了。我已经竭力传授你师哥,奈何他……就这么定了吧,人各有所长亦有所短,你师哥不适合这个路子,我自会传授他擅长的戏。” 天青只好躬身: “是,师父!” ☆、第九章 翠屏山 阳春三月,《翠屏山》乍一贴演,便在北平爆红。广盛楼满坑满谷,各路行家都来看那骁勇又精细的拼命三郎,手刃他的□□嫂嫂。座间尽是津津乐道的回头客: “石秀这刀耍得太漂亮了,看不够啊。” “啧啧,长得是个好个子,又有一副好嗓子!又亮又脆,还带炸音,真真难得。” “‘活金莲’要改名儿叫‘活巧云’了……” 三郎石秀,戴青罗帽,穿青素箭衣,腰间扎一条杏黄大带,英姿勃勃地登场。英雄落魄江湖,沦为屠户,一路被兄长杨雄、嫂嫂潘巧云、甚至丫鬟迎儿接连辱骂,一腔怒火闷塞胸膛。大锣夺头,胡琴起,石秀穿云裂帛般开腔: “石三郎进门来迎儿骂道!……” 台下兜着四角儿炸窝子地喝彩:“好——!” “……只气得小豪杰脸上发烧。 忍不住心头火与她争吵,还看在杨仁兄生死故交。 走上前施一礼老丈别了,俺此去奔天涯海走一遭!” 喝彩声长久不歇。 他洞悉了嫂嫂的□□,乘醉前去斩杀那奸夫淫僧裴如海。怒火熊熊中,醉步蹒跚而英姿不减,一柄单刀贴身而舞,刀势柔中蕴刚,连绵不断,精光闪烁如一条游龙踏云窜行。满堂看客纷纷高喝: “好!”“好刀!” 妃红的潘巧云,也同样出彩。踩了跷的小脚在裙边若隐若现,水袖绕得一团花似的四下飞扑,一双斜挑的凤眼,灵巧地左转右转:“潘巧云闷忧忧愁思满腔,想起了与海师父不能久长 分卷阅读52 - 分卷阅读53 雪拥蓝关 作者:的灰 分卷阅读53 ……”“杀山”一场,石秀和杨雄二人,将这妇人剥去衣衫,剖腹挖心,她惊怕,剧痛,仰躺于地,双腿旋空绕绞,在戏台上一圈又一圈地翻滚——台下不少人齐声数着:“一个!两个!三个!四个!……好家伙,今儿‘乌龙绞柱’走了二十四个!” 完戏后,震天价的彩声里,看客拥在台前不肯走,大声嘘着出来谢场送客的小生小旦,直待天青重新登场,抱拳相谢,才意犹未尽地散了。天青回到后台,路过那专为坤旦开辟的小扮戏房,见妃红坐在镜前,已将妆容卸得七七八八,头上插的各色水钻头面,一支一支摆在匣中。 “筱师姐辛苦。”天青在门口站住,问候了一声。 妃红回过头来,嫣然一笑:“还行。今儿个行家多,我特地铆上点儿。” 天青也忍不住笑了,隔着满脸浓重粉彩,透出与那戏中人截然相反的一股子稚气:“那帮人嗓子都喊劈了!” 妃红饶有兴致地端详着他的笑容:“都是冲你来的。” “是冲你。” “好吧,冲咱俩。”妃红轻轻翘起两根纤秀的手指,在一头卷发中拨弄:“你觉不觉得他们特喜欢看你杀我?” 天青仰头思索:“还真是呢,怎么咱俩贴的几出戏,全是我杀了你。” 妃红站起来,瞟一眼天青:“哼,武戏里头,女人都是□□,不是好人。” “我师妹说,老戏里这种瞧不起女子的故事太多,有的确实是行止有亏,杀了也就罢了;像《翠屏山》呢,潘巧云实是相当可怜的,人家和裴如海自幼儿青梅竹马却被拆散,后来相好,也没妨到别人,不像潘金莲还杀了武大,所以……” 妃红的双眼,晶晶闪亮:“你师妹?” 话音未落,忽听背后一阵喧哗。两人回头望去,原来是一个锦袍胖子,带一群人,吆三喝四地闯入后台过道: “筱老板在哪里?哎?识相的给爷带个路!” 这胖子的面目,好生眼熟。被满脸肥肉挤成两条细线的眼睛,突出的大下巴,滚圆的两腮……分明是天青的旧相识:樱草的哥哥林郁苍。天青心中一惊:幸好竹青去跟了郝二爷学戏,这些日子都不在社里,不然迎头撞见,可是一场大乱子!只见这位林二爷背后,不仅跟着几个小厮,还有个醒目的黑汉子,生得十分高大,膀阔腰圆,铁塔一样,一张脸黝黑黝黑,小眼睛,厚嘴唇,身上穿件崭新的黑缎绣金龙对襟夹袄,裤腿绑着,蹬一双高底圆脸儿黑布鞋,因为后台热,夹袄前襟都敞开着,露出里面的白褂子。 “筱老板呢?筱老板!”林郁苍一迭声地叫唤。 ☆、第九章 翠屏山 今儿个白喜祥出门应个重要的堂会,崔福水、黎茂财等左膀右臂都跟着去了,剩了一群老弱和半大小子留在广盛楼,后台是玄青这位大师兄坐中。玄青最近看起来心思很不畅快,尤其一贴《翠屏山》,更是满面阴云,从始至终闷坐在扮戏房里读他的戏本子。黑汉子们这一闹腾,早有小师弟奔进扮戏房禀告,玄青皱着眉头站起来,整整衣衫,踱出房门,四下望了望,对这闹哄哄的一路人马拱拱手: “各位爷,这是后台,不能硬闯的,有话请……” 话音未落,那黑汉子已经一膀子将他撞开: “我们二爷来看望看望筱老板。还不兴看了怎么的?” 后台众人激愤的喧哗声中,玄青趔趄着扶住墙边站稳,满面红赤,一时间进退两难。武生秦月明等一班小兄弟待要冲上去开打,未得师哥号令,不敢上前,只能连声喝骂,监场米师傅等前辈爷叔急得拉了这个,又阻不住那个,倒被林郁苍带来的小厮狠狠推搡了一番。嘈杂混乱的气氛中,忽然一个人排众而出,将玄青和米师傅都挡在身后,小兄弟们见他出来,顿时也都安静了。 黑汉子瞄了瞄这人一身的石秀戏装,龇着两颗金牙笑起来: “怎么个意思,靳老板?还真把自个儿当梁山好汉啦?” 天青的视线,凛然向他一扫,眼神中的光芒,让这汉子不由自主地抿住了牙花子。瞬间静寂中,天青举手一揖,声音不大,却清清楚楚传入每个人耳里: “各位爷请回,后台重地,闲人免进。” 林郁苍哪里顾得上理会他。时隔多年,他早已不认得面前这人就是曾在西河沿撂他一个飞脚的少年,他的眼光径直越过天青,瞄见了坐在扮戏房里的妃红,立时兴奋地怪叫起来: “筱老板,别躲着呀!来,爷跟你说会子知心话!” 天青堵在他身前,毫无让路之意,目光和言语,都如刀子一样凌厉,令他恍惚想起了什么: “你得先问问筱老板高不高兴跟你说话!” 林郁苍身边那黑汉子,嘴里嗤了一声,伸手就向天青肩上推去,天青身躯一沉,他这一把便没推动,反而被天青抓住手腕。黑汉子猛地一挣,没能挣脱,知道是遇上硬手了,当即运劲踢向天青裆下,天青略一侧身,踏步向前,单腿一勾,便把他一只脚也勾在膝弯里。黑汉子拼命向后抽身,孰料天青腰腿功夫过人,腿上这一勾住,连抽几下都抽不出来。 林郁苍带来的几个小厮见势不妙,抄起身边家伙什儿便要开仗,天青将腿一带,扭着黑汉子的手腕背向背后,压得他跪在地上。林郁苍登时慌了手脚,一下子退在墙边,后面的几个小厮也只得站住了。 “哎哟!哎哟!”黑汉子厉声嚎叫:“你跟爷动手!你知道爷是谁?爷道儿上混的,大名鼎鼎的乌老三,整个前门都是我的地盘儿!你还不放手!叫你吃不了兜着走!” 社里弟兄聚上来,兴高采烈地就要帮手开打,米师傅急切地挤上来劝止:“天青!别惹事,快放开!你可改改你这脾气罢,让一步,服个软儿!” 天青吸口气,一推一带,将那乌老三掷向墙边的林郁苍,只听得一声尖叫,林郁苍抱着脑袋逃了开去。天青喝道:“今儿个就谢谢您赏光来听戏了,以后规矩着点儿,唱戏的也不是好欺负的!” 乌老三咬牙切齿地揉着膀子:“你够狠!趁爷不备,不算本事!敢不敢跟爷找个地方单挑一场?爷打断你的狗腿!你不是腿厉害吗,大武生吗,爷叫你一辈子唱不了戏!” 天青身子一挺,欲待开腔,米师傅死命将他拉回来:“天青!你还要命不要!” 乌老三更来劲儿了,扯着嗓子喊:“今天这事儿不算完!小家雀儿愣装个大尾巴鹰,我呸,什么玩意儿,没胆子单挑,就马上给爷磕三个响头求饶!” 林郁苍连忙凑上来:“给爷也磕三个!不然每天来砸你们场子!别寻思着什么弹压席能顶屁用,爷不怵那个!” 天青拉开米师傅的手,朗声道: “我接你的 分卷阅读53 - 分卷阅读54 雪拥蓝关 作者:的灰 分卷阅读54 招儿!来,就今儿个,你定地方!” ☆、第九章 翠屏山 天色尚明,肉市街零星地挑起了灯,小贩们目瞪口呆地看着广盛楼一群半大小子涌出来,在这样乍暖还寒的天气里,个个光着头,只穿水衣彩裤,闹哄哄又叫又嚷。天青已经卸了妆,穿一身素灰夹袄,黑裤,白袜黑鞋,走出广盛楼院子,气定神闲地站在师兄弟中间,跟乌老三定地方。 乌老三定的地方是□□前黑松林,离这儿不远,走两步就到,他气势汹汹地指着方向,冲天青喊:“有种的一个人过去!不许带人!不许带家伙!拳脚定胜负!” 妃红也出来了,头发披散着,身上戏服还未换。她伸手抓住天青:“你不要去!” 天青轻轻挣脱,笑道:“别担心,他不是我对手。” “他们会使坏心眼子,伤了你!” “我会留心。今天要是不结了这茬儿,以后总是麻烦。放心吧,有我在,不能让人欺负了咱们!” 眼看着天青被乌老三那帮人簇拥着往□□去了,秦月明等小兄弟挤在玄青身边急叫:“师哥!咱们得一起去!” 玄青微眯着眼睛望住天青背影,凝神片刻,正色道: “这么一大群人过去,岂不成了打群架,直接就叫巡警给抓了?咱们远远跟着,看看动静儿再说!” □□外黑松林,也不知哪年哪月长下的,古木参天,又深又密,平素无人行走。林中有块空地,平坦,宽敞,幽静,历来是个约架的好场子。天青一行人到了这儿,天也快黑了,小厮捡了松枝,燃成火把,簇拥在林郁苍身边,照着场子中间的乌老三和天青两个。 “打死这丫挺的,等会儿叫那帮戏子来给他收尸!”林郁苍跳着脚叫道。 乌老三两腿一蹲,向前猛蹿,真正是势若猛虎,两手直扑天青胸口。天青单手横扫,把他两手都扫在一边,一拳打在他腰侧。乌老三疼得一龇牙,也挥起拳来,劈面去打天青的脸,天青伸出左臂,硬接了他这一拳,猛抬右腿,膝盖撞向乌老三的肚子,直把乌老三的眼泪都撞出来了。 其实天青也没怎么打过架,但是常年练功,身上结实壮健,等闲拳脚伤不到他,而他自己的拳脚腰腿,饱经磨练,十余年的毯子功,那举手投足的敏捷轻巧、速度劲力,都是随心所欲,油然而生,这一架打下来,出手快,落拳重,乌老三纵是皮粗肉厚,却也经受不住。只见乌老三哇哇大叫,越打越乱,急切间抱住了天青胳膊想把他扳倒,却不料天青下盘最为扎实,一扳两扳都扳不动,伸脚一踹,又踹了个空,趔趄着转了个身,被天青照着屁股踢倒。乌老三狼狈地爬了两步,挣扎着起来,又被天青拦腰一腿踢翻,脚踏在他肚子上。 “服不服?”天青脚踩着乌老三,眼睛却瞄着林郁苍那一班人。 林郁苍所倚仗的,就是乌老三,如今一见他被制服,满心霸道之气,顿时泄得无影无踪。他后退几步,冲天青满脸赔笑,连连哈腰拱手道:“英雄!好汉!您是我大爷!这孙子我不认识他,您随意处置,我就不妨碍您啦!”话音一落,朝后就蹿,一群人呼啸而去,竟将乌老三一个人丢在天青手里。 天青低头盯着这员手下败将,防着他趁己不备暴起伤人,谁知乌老三大声嚎叫起来:“都他妈的是什么玩意!爷不伺候啦!我服啦,服了你啦靳老板!妈的,我乌老三算是栽在你手里啦。” 天青一怔,道:“你还得向我师哥和米师傅赔礼!” “赔!赔!咱江湖中人,说话算话!” 天青移开脚,乌老三翻身爬起,一边骂骂咧咧,一边居然真的乖乖拱手赔礼:“靳老板真是高人!文武双全,全都是真玩意儿!小弟冒犯,您大人大量!” 天青半信半疑地也拱拱手:“客气了。下手重了,也请多担待。” “哎哟!哎哟!还真疼!愿赌服输,那也没辙。靳老板的功夫是打哪儿学的?” “我没学过功夫,只会唱戏。” “那就是天赋异秉了!小弟佩服得紧!你我一见如故,就此结拜兄弟如何?” 这一口煞有介事的江湖腔,倒惹得天青笑了:“这个不敢当。咱们也算不打不相识吧,以后做个朋友。您常来听戏喝茶,就是给我们面子了。” “那是准定!准定!靳老板的玩意儿,我服!我操他大爷的,我这是跟了什么人,一点江湖道义不讲!”…… 玄青带着喜成社弟兄在松林外头等着,遥遥只见林子里隐约地一忽儿拳来脚往,一忽儿高声喝骂,一忽儿又没动静了。过了半天,只见那个胖子带一帮小厮狂奔而出,在他们面前蹿过,里头却没有乌老三,也不见天青的影子。秦月明连忙拉拉玄青: “师哥,咱们过去吧?” “再等一会儿!”玄青望着密林深处。 这一等可好,不一会儿,大伙儿目瞪口呆地看着乌老三和天青勾肩搭背地出来了。 “天青!”妃红急扑过去,上上下下打量着天青,闪亮的一双秋水眼里,满满的都是仰慕:“你怎样?没伤着?你……你真是个盖世的英雄!” 天青笑着摇摇头,还未答话,背后的乌老三已经扯开嗓子叫起来:“咳!咳!大伙儿都听着!以后我跟靳老板就是哥们儿了!” 喜成社弟兄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儿,都愣愣地看着他。乌老三摸摸脸上划开的一道口子,龇龇金牙: “靳老板身手厉害,信义过人!咱江湖中人,就服这个!以后靳老板的场子,就是我乌老三罩着了!谁敢跟靳老板过不去,就是跟我乌老三过不去!以后我就是他亲哥,他就是我亲弟!能做靳老板的哥,我倍儿有面子!他是石秀,我就是杨雄!他是武松,我就是武大!……” 真是个浑人啊。喜成社弟兄忍俊不禁。天青无奈地转头,瞧着乌老三: “兄弟,不带这么损自己的!” ☆、第九章 翠屏山 依稀的胡琴调弦声,自未开戏的前台传来,丝丝缕缕,断断续续,仿佛一段未定的心事。 妃红坐在扮戏房镜子前,细细描画眉眼。她的容貌,本已十分秀美,化妆勒头之后,更是勾人魂魄。旦而不媚非良才,妃红最了不得的,就在这个“媚”字,她有着天生带来的一股子风流气韵,能用淡淡一瞥,轻轻一指,缓缓一个转身,演绎出千般娇美万种温柔,那个媚劲儿,是深入在她骨子里。 当年刚开始学戏时候,第一次扮上,就教科班里老教师们都直了眼:“这孩子,将来了不得呀!” 科班老板娘,一位年过花甲的老太太,揣着毛皮筒子坐在旁边,喃喃说了几个字: “冤孽,冤孽。” 小小的妃红,不知道这是不是好 分卷阅读54 - 分卷阅读55 雪拥蓝关 作者:的灰 分卷阅读55 话,她只知道,自己在台上,有本事搅得台下翻江倒海,满园生春。十几岁在梆子班唱花旦时候,多少人迷她迷得失心疯一样,叮叮当当的现大洋往台上扔。后来到京城来改唱皮黄,也仍是一枝独秀,到哪儿都是头牌。梨园行本是男旦的天下,坤旦根本不是同一个级数,但妃红凭着这一身本事,硬是在这男人堆儿里站稳了脚跟。 男人堆儿里争强,又有什么用呢。名旦筱妃红,年已足足二十岁,婚姻大事,仍是茫然无着。闯荡江湖也有十几年,台上台下,各式各样的男人,妃红的眼里,着实见得太多:戏班子里的爷们儿,功利心太重,为了台上一个位置,能想法子剥掉同仁一层皮;台下捧角的爷们儿,那都是取乐儿来的,她在戏台上卖命,他们在底下翘个腿儿喝茶,她在台上唱着,听着他们怪声怪气叫着,一双双眼睛,钩子似的,恨不得把她扒光…… 时日久了,妃红早已拿男人只当手底下的玩意儿,恣意挑逗着,戏弄着,让他们为自己神魂颠倒,丑态百出,就是别想得到她的心。早已不指望能出现一个真正让自己倾心的男人,谁知道,还会遇上靳天青?刚搭喜成社时候,已经对他的出众仪表留了神,天长日久,渐渐发现,跟他的心地相比,那相貌上的英俊,简直都不值一提!他的好,不是演的,不是唱的,不是扮出来的,他那刚勇,良善,纯真,热诚,是真心真意,真刀真枪,一点不搀假的,比戏台上所有大英雄,武松,石秀,马超,赵云,都更让人钟情! 再好的人,不是自己的,也是枉然啊。 梳头桌的师傅,已经为她刮好了片子。一绺绺真人头发,用榆树皮汁液泡好,刮通,两个大绺,七个小弯,整整齐齐备在桌上。妃红轻轻拎起,对着镜子,贴上自己的脸。小弯贴额头,大绺贴鬓角,水润黑亮的一圈,勾出一个完美的脸型。旦角的化妆,是多么能骗人啊,就算头角峥嵘的大老爷们儿,在这样装扮下,都能拥有一张漂亮的小鸭蛋脸。可她筱妃红的鸭蛋脸,是天生的呢,她本人的美,丝毫不比台上的扮相逊色半分。 妃红看着镜中的自己,曼声吟了几句: “闲中习刺绣,寂寞困春愁。 心事难出口,见人面带羞。” 她今天贴的是《拾玉镯》,闺中待嫁的孙玉姣。女人爱一个男人,是有多难?两情相悦,玉镯为媒,费了那么大周折,最后也只做了人家的妾。妃红想要的,也不过只是一个可靠的男人啊,爱惜她,保护她,能让她过上安稳的好日子,不用孤孤单单在这戏台上谋生活。她的脑海中,又浮现出靳天青的影子,那宽厚的肩背,雄健的臂膀,台上满坑满谷的碰头彩,台下解危济困、傲视群雄的气概……没错,妃红看准了,他就是那个最可依靠的男人! 梳头师傅为她戴上大簪、发垫,梳起大发,包好水纱,一个可以乱真的假发髻,活现面前。全套水钻头面,一一插戴:泡子、顶花、偏凤、串蝴蝶……这都是筱妃红购置的私房,最时新的水晶玻璃镶嵌,灯下闪烁着耀眼的亮光。戏台上的一切,都各有各规矩,像这头面,小家碧玉就只能用水钻,大家闺秀只能用点翠,苦守寒窑的王宝钏呢,只能用银钉。人生如果也有这样的规矩,倒也省心,可是,人生没这规矩啊,你这辈子,戴银钉还是戴点翠,要靠自己的修行得来。 环珮叮当的妃红,含着一丝浅笑,向上场门走去。戏要稳住了唱,她自己心里认定了的那出戏,才刚开始呢。 ☆、第十章 鸿门宴 到底是人心更乱一点,还是世道更乱一点?茫茫天下,没个安定之处。南方的战事连年不歇,北方又有日本人虎视眈眈,学生示威,职员罢工,农民饥荒,党派纷争,政府频繁换届……身边事如此纷纭,每天报纸上的消息,更教人心里不踏实。逢在这样乱世,人的命运就如怒海中一叶小舟,全然不能自主,只能随着风雨飘摇,任它进退沉浮。 英华女中校园里,也不断出现传单,宣传□□的,鼓动抗日示威的,屡禁不绝。诗社里的大学生,有一天忽然少了一个,就此再无音讯,听说是参加了□□什么地下活动被捕,押进草岚子监狱了。 “你说是真的吗?”樱草担忧地问黛螺。 “我怎么知道?跟他不熟啊。” “听说草岚子监狱押的都是政治犯,一旦进去就不能生还了……咱们能做些什么?” “要是真的□□,神仙也救不了他。” 樱草难过地扁起了小嘴。正午校园里,阳光洒满初春草坪,度过一个寒冬的嫩草一片片顶出地面,艳阳下泛着毛绒绒的金边,那么娇美又那么茁壮,那么生机勃勃,而一个健康有理想的青年,可能要静悄悄地消失在这个世界上了……生命是多么坚强又多么脆弱啊!多少诗歌也描不尽的悲欢炎凉…… “你操心的事太多了。”黛螺不喜欢这个沉重话题:“咱们女孩子家,专心读书就好。马上要毕业了,考个好成绩,拿到文凭,也容易嫁个上等人家。” “读书是为了嫁人呀?”樱草带着泪花笑了笑:“我可不要嫁人。唉,我爹总是说女孩子到了十六岁就该出阁了,再老了就没人要,我才不要听呢。我还要继续升高中,考大学,毕业了做教员。” “你不要嫁人?你?”黛螺尖刻地盯着她:“你可别跟我玩这个哩哏楞儿。” 樱草的小桃子脸,刷地一下涨满红晕。她明白黛螺的意思。一时间,不知为什么,不但毫不在意这不留情的讥讽,反倒在忐忑的心底,涌起了甜蜜的、令人陶醉的幸福感觉……她翘翘嘴巴,不打自照地说: “那根本不是一回事儿!……说真的,你最近怎么不去看戏了?他接连上了几出新戏,唱工比以前重得多,真难为他,嗓子越唱越开,刚脆,响堂,简直听不够。你知道,广盛楼里头没有电喇叭什么的,不像电影和话剧有扩音,他是纯凭一条肉嗓儿唱,也能那么打远儿……我每星期最盼望的事儿就是周日去师父家了,他总是在那儿,有时候都没机会跟他说话,只能隔着屋子,听他在书房里跟师父学戏,你一句我一句的,都能把我的心给听化了……黛螺,你说我可不可以约他出来逛公园?他实在太忙……” 黛螺十分后悔引出这个话题,比同学被捕入狱什么的更让她不爱听。不过这个傻丫头,你根本挡不住她,自打跟黛螺吐露心声,现在每天都要拉着黛螺倾诉各种零乱跳脱的心情,语气与神色,都如在梦境中漫游一般,恍惚而又充满兴奋,她甚至不提他的名字,满口“他”“他”“他”的,貌似疏离,实则亲热无比,让黛螺心里头,一阵阵地酸苦难捺。 “以后呢,你 分卷阅读55 - 分卷阅读56 雪拥蓝关 作者:的灰 分卷阅读56 想怎么办啊?”黛螺淡淡地问。 “我不知道,黛螺,你教我。”樱草低着头,手指一圈圈绕着辫梢:“我不知道他是怎么想,也不敢问。平生没这么胆怯过,在他面前,说不出口。如果能一直这样,也挺好的,是吧?他对我很好,不能再好了。或许爱情就是这样,要天长日久,水到渠成,等我们再长大一点,慢慢地,彼此就明白了。” 天长日久,水到渠成?黛螺瞧着樱草的脸,阳光下白得透明,略带着一点晕晕的红,眼神清澈透亮,和她这席心事一样,单纯得像个孩子。爱情,哪有天长日久水到渠成这回事?人心最纤弱最易变的情感,没有血缘维系,没有契约保障,日新月异,一去千里,比滔滔奔流的江水,更加地难以追回。傻丫头,你就这样等下去吧,知不知道夜长梦多这句话,见没见到广盛楼门口拥塞着高呼靳老板的人群,你怎能预料到明天他的心会在谁的手里? “你说得对,不要急,两心相悦,自然相知。”黛螺点着头。 “你呢,你怎么样?”樱草笑咪咪望向黛螺,做着鬼脸:“和你的那个他,相悦相知了没有?” 黛螺的心中,咚咚咚起了一阵乱锤,一瞬间不知道该点头还是摇头。 她的那个他? 是她的吗? 黛螺自己,还说不太准。 如果能够重新选择,回到那个昏暗夜晚,还会不会答应焦德利一起去吃宵夜?人生事,永无回头机会,心乱如麻的黛螺,不愿意去想那些。那天晚上发生的事情,完全不是她能控制啊……在餐厅里还彬彬有礼,令她怦然心动的焦德利,送她回家的路上,便毫不客气地搂上她的肩。她向后闪躲,但是小小轿车里能有多大空间,焦德利稍一侧身,就又把她拉回来。 “别动,他听见了。” 他附在她耳边,低声笑着,扬了扬下巴,指向正在前座开车的司机。 他的身上,浓烈的烟气,酒气,一张脸比平素更加苍白,显得两道眉分外地浓密、漆黑。他也是个英俊的男人哪,知情识趣,会哄人开心,出手之大方,是连家门豪富的黛螺都无法想象的,简直就是花钱如流水,吃饭喝酒,全点菜单上最贵最好的,眼都不眨一下。出来进去,有擦得黑亮的轿车接送,司机穿着笔挺的制服,目不斜视,毕恭毕敬地为黛螺开车门。 如果能和这样的男人厮守终身,也是很幸福的呀。黛螺想着,不由得就不再那么坚决地挣扎。再说了,答应和他去吃宵夜的时候,难道没有想到会是这样的结果吗?内心深处,早就隐隐接受了吧。如今在这夜色笼罩之下,仅有他们两人的轿车后座,先前喝的那几杯洋酒,全都化做醺醺之意,燃烧着黛螺的心,让她回应身边这个男人的吻…… 轿车开到英华女中门口,停下来,但是焦德利没有放开黛螺,只是抬手打了个响指。车子立刻又启动了,向前开了一段,沿着学校围墙,拐进一个幽静的胡同,停在墙下。黛螺半醉半醒地推开焦德利,望了望窗外: “在这里下车?” “急什么呢。”焦德利笑道。 前座的司机,一声不吭地开门下车,关好车门,自己走到远处胡同口,靠在路灯下,摸出香烟吸起来。 “他这是做什么?”黛螺有点焦急:“马上九点了吧,校门关了我就回不去了。” 她起身要拉开车门,却被焦德利一把抱住,压在门边。他搂紧她,狂热地吻住她的嘴唇,手在黑暗中熟练地探索她的身体。黛螺又惊又怕,又觉浑身酥软,丝毫提不起气力去抗拒,直到焦德利扯开她的裙带…… “焦公子!”她似乎从一个迷离的幻境中猛然清醒过来,向后一缩,拼命护住自己。 “怎么?”焦德利笑了一声。 “您……”黛螺望着焦德利,他的脸一半藏在车厢阴影里,一半映在车窗射进的月光下,黑白如此分明,眼睛里亮闪闪的全是欲望的光。黛螺背后,一墙之隔,就是学校宿舍,已是就寝时间了,女学生们全在宿舍里,隐约有阵阵说笑传来,清脆的,纯真的,无忧无虑的,让车厢里衣衫不整的黛螺分外觉得羞耻。她努力地掩掩裙角,盖住□□的腿,这裙子还是她刚刚做的,料子、花式,都是精心挑选的,原本是为了穿给靳天青看……想到靳天青,她酒意翻涌的心里略微清醒过来,登时变得酸甜苦辣,五味杂陈。 是你不要我,才逼我成这样! 眼前这个男人,是粗暴了点,但他是爱我的呀。 “您……您得许我一个将来……”黛螺瑟缩地说完,瞄着焦德利的神情。 焦德利的两道黑眉,忽然完全地拧在一起,笑容消逝得干干净净,脸色阴冷得仿佛结了霜一般。他一把抓过黛螺的手臂,将她拉近自己,低声道: “你知不知道跟我讨价还价的人,是什么下场?” 到了此时此刻,黛螺的酒彻底醒了。恐惧笼罩了她的全身,她这才发现自己根本还不认识这位焦公子,不知道他殷勤的笑容背后,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有着一颗什么样的心。一念之差,竟至如此,别说将来,连现在都没有了,黛螺想要喊叫,但是被焦德利目光中的杀气逼迫得,全身颤抖,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 焦德利又笑了,慢慢说道: “有没有将来,要看你听不听话。” 他掀起她的裙子,将她按倒在车后座上。…… “黛螺,黛螺!” 樱草摇着黛螺的手,笑嘻嘻望着她:“又在想你的那个他了,对不对?” 黛螺从冥想中回过神来,刹那间满脸热辣辣地发烫,耳根都是一片红热。樱草笑出声来:“哪天介绍给我认识一下吧,你啊,还躲躲藏藏的,什么都不跟我说。他是不是很体贴你,照顾你?你家里不是要你这学期毕业就成亲么,恰好遇见了心爱的人,相悦又相知,多幸福啊,我好羡慕你!” 黛螺才羡慕樱草的懵懂啊,什么事到了她那儿,都变得一派简单澄明。黛螺现在哪里敢去思考毕业后成亲的事,她完全不知道焦德利会不会给她一个将来,她已经是焦德利手心里的玩物,笼子里的鸟,他要她,她就得去,任由他尽情肆虐,他若是不要她……若是不要她……黛螺不能再想下去。现在的焦德利还在迷恋她的身体,时常来接她过夜,将来呢,将来会一直这样吗?学期即将结束,她马上就要毕业了,读高中是不可能了,嫁人呢……怎么嫁? 出了校门,她要与樱草分开走,各自乘车回家。她知道焦德利的车子就在街角等,她不想让焦德利见到樱草。樱草并不知道自己对一个男人的吸引力,黛螺却知道,她已经抢走了靳天青,不能再让她抢走焦德利。 “你家车子在哪儿呀?”樱草四处张望着 分卷阅读56 - 分卷阅读57 雪拥蓝关 作者:的灰 分卷阅读57 :“我再陪你走一段。看,槐花都开了,多香的味道,多美的景致。我将来一准儿会留恋记忆里这整条街的槐花,美好的学生时代,美好的青春,唔唔,美好的友情和爱情。” 她陶醉地闭上眼睛,张开两手,踮起脚在人行道上跳着,阳光下,清风里,两条小辫子、制服的裙角,都随着她的身体轻轻摆动了一圈。 黛螺紧张地望着街角,那辆黑车子已经在那里了。她拉住樱草的手:“你走吧,我家车子来了。下周再见。” 樱草随着她的视线,也望了望街角的黑车:“咦,伯父伯母的品味真特别啊,用这样的车子。下周见!” 告别了樱草,走近街角时候,黛螺看见车门打开,焦德利出来了。他穿着一身剪裁精致的白西装,头发抹得油亮,戴一副墨晶眼镜,眼睛完全藏在眼镜后面,黛螺看不到他的神情。 黛螺默默上车,坐下。焦德利吸完一支烟,也坐进来,一扬手,车子开了。他搂住黛螺,盯着她,嘴角在墨晶眼镜下慢慢咧开来: “刚才那个女生,叫什么名字?” ☆、第十章 鸿门宴 “堂会?好事呀,出堂会的角儿,戏份至少要翻一倍。” “嗯,他说他家老太爷整寿,要办一星期的席,七天堂会。”黛螺低头翻着笔记本,不去正视樱草兴奋的目光:“我跟他说,你师父就是喜成社社长白喜祥,有名的角儿,他特意让我问你,要不要请白老板的班社,因为是挺大一笔收入。好像他家老太爷也很喜欢白老板的戏,若是喜成社排得开,这事准定能成。” “太好了!”樱草雀跃地拍手:“七天堂会,翻倍戏份,够他们在戏园子唱个把月的啦。我去告诉黎爷。他是喜成社领班,专管接堂会的事。黛螺,你这位焦公子啊,可真热心,这种好事儿,都想着咱们。” “嗯,想着的。”黛螺继续翻着笔记本:“不过呢,不能找他们领班去谈,你是不是先跟德利了解个详情,再帮他们牵线。毕竟我是外行,什么都不懂,具体的安排,我都没听明白。” “我也是外行啊!黎爷才是内行。” “你就在那个班社里长大,又看了这么久的戏,多少懂得一些。德利是冲着你我的面子来的,最好咱们先去跟他谈个大概,再确定要不要找黎爷。万一完全不对榫,也省得让喜成社空欢喜一场是不是。” “倒也是。那你约他来谈谈?” “在学校怎么谈啊?堂堂公安局副局长的公子,站大街上?”黛螺啪地合上笔记本,声音这么响亮,把自己都吓了一跳,定了半天神,才说:“他在六国饭店有个办公室,咱们一起去坐坐。你不是一直想认识他么?这回给你们介绍介绍。” 樱草嘻嘻地笑了:“搞得这么神秘。局长公子又怎样,三头六臂吗?” 反正他法力无边。黛螺凄凉地想。付出那么多努力不想让他起外心,仍然挡不住事情发生。他就隔着车窗看了樱草那么一眼,便着了魔似地非要弄到手不可,黛螺明推暗拒,使了各种法子,还是阻拦不住。 “人家那是侯门千金,跟我可不一样,”六国饭店的套房里,黛螺自嘲地说:“你不要打她的主意,林府不会放过你。” 焦德利赤身躺在她枕边,吸着烟,眉毛都不动一下: “侯门?最没用的就是这种没落贵族,遗老遗少,除了点老祖宗留下来的钱,毛也没有。我去打他们主意,都是抬举他们。我是什么人?整个北平的王法,在我手里,叫人去抄了他们的家,他们屁都放不出一个,你信不信?” 黛螺不敢吭声。 “她怎么才能上手?”焦德利瞥她一眼:“像收伏你似的,成不成?我追你那些日子,看你半推半就那个样儿,可有乐趣得很。” 黛螺屈辱地垂下眼帘。 “成不了。我了解她,别看傻乎乎的,性子可烈得很,软硬不吃。” “那得看我有多硬。”焦德利冷笑道:“我想要的女人,还没有上不了手的,软的,硬的,想玩哪招就用哪招。这样吧,你去想个法子,说得她来这里一趟,接下来看我怎么梳拢她。” 黛螺赌起了气:“我才不帮你干这种祸害人的事儿。” “办好了,有你的好处。” “我不。”黛螺又被触动了心事:“我能有什么好处?你喜欢了她,就不要我了,我已经这个样子,以后靠谁去?你……老是不给我个准话儿。” “我对你不够好吗?还要什么准话儿?”焦德利的两条眉毛又慢慢聚拢。 黛螺将脸埋在枕头里:“我又不是窑子里的,清白人家出身,十七岁的姑娘家,被你这样……” 焦德利猛地起身,丢开烟头,抓住黛螺的头发,一把将她揪得翻过身来,对着自己。黛螺尖叫着,拼命挣扎,可是始终摆脱不开眼前焦德利狰狞的脸: “硬要吃罚酒,就没意思了!”焦德利一字一字,冰般冷硬:“叫你去把她弄来,就赶紧去,迟了一天,当心你全家!” ☆、第十章 鸿门宴 东交民巷的六国饭店,整个北平最豪华的饭店之一,高大气派的楼房,耸立在周围一片低矮建筑中,有着鹤立鸡群般的卓越与威严。樱草从来没到过这种地方,站在门外,仰望着西洋风格的华丽门庭,屋顶雕着卷曲花草的护栏,还有漂亮的弧形小阳台,心里充满好奇。周围来来往往,全都是衣着考究的盛装男女,连身边黛螺,也一反在学校中的常态,头发梳了时新样式,穿着没有袖子的洋装。相比之下,樱草的一身学生装,两条小辫子,在这种环境里是这样地不协调。 黛螺抬头看了看楼顶大钟,约定的六点钟就要到了,天渐渐黑下来,起了风,乌云滚滚,似乎要下雨的样子。她咬咬嘴唇,拉住樱草的手: “快走吧,有求于人家,不能让人家等着。” 两人一起踏上了门前高高的台阶。 “焦公子,这是林小姐。” 焦德利从桌前抬起头来,怔了一下。那天见到樱草,只是隔着车窗远远一望,已觉眼前一亮,如今近距离面对面,简直是心底一惊。这女孩子竟这样漂亮!在这昏暗餐厅里,几乎发着晶莹的光。黑油油两条辫子,小小桃子脸,一双乌黑的大眼睛,清澈,水润,盖在长睫底下,像一泓神秘的深潭。身上穿的只是普通的月白袄子,及膝黑裙,但是身材窈窕诱人,腰身纤细得仿佛一把就能抓住,胸前乳峰,虽不似程黛螺那样丰满,胜在挺拔而秀丽,别有一番新鲜稚嫩的味道。 樱草被这位焦公子上上下下的打量搞得有点尴尬,笑着回头瞧瞧黛螺。焦德利忽然醒悟到自己的失态,咧开嘴笑了:“哦,蜜斯林,幸会幸会,请坐请坐。” 分卷阅读57 - 分卷阅读58 雪拥蓝关 作者:的灰 分卷阅读58 他回头召唤侍应生:“菜单!” 樱草和黛螺一起坐下了:“焦先生,我来是为了……” “急什么,”焦德利摇摇手:“这里不适合讲事情,是吃饭的地方。您还没用晚餐吧,蜜斯林?” “我在学校吃过了。” 焦德利望向黛螺:“真的吗,黛螺?” 黛螺赶紧推推樱草:“多少再吃点,事情可以慢慢谈。” 樱草只好点了点头,看着焦德利向侍者点菜。黛螺的这位男朋友,和她以前认识的所有人都不一样。模样虽然也算英俊,但是既不像天青那样纯良质朴,也不像陈少湖那样儒雅书卷气,也不像竹青那样活泼爽朗,也不像玄青那样稳重深沉……这个人,一身黑色西装,上衣袋口精心插着手帕,头发整齐油亮,举止谈吐倒像个有教养的上流人物,但是态度十分闪烁,眼神飘忽,说话东拉西扯,就是不涉正题。他叫了一桌子的菜,要樱草和黛螺吃,黛螺看起来胃口很差,刀叉略动了动就放下了,樱草呢,她平素就不喜欢吃西餐,更别提现在。 “不好意思,焦先生,我不吃西餐。” 焦德利控制不住地满脸堆笑:“那太可惜了,六国饭店的法国菜可是全北平最好的。我就看不惯那些二三流西餐厅,所谓英国菜法国菜,全都是乡下人编造的,根本靠不住。您在这儿尝过就知道了。来来来,我教你用餐具。”他站起身来。 “不不,”樱草慌忙推托:“我会用一点。” 樱草拿起刀叉,切了一小块面包,敷衍着吃下去。焦德利在她对面风卷残云地进攻一块牛排,牛排上面还汪着鲜红的血,让他这样一块块割下来塞进嘴里,看得樱草直恶心。 “焦先生,我听黛螺说,您家里要办堂会……” 黛螺笑着打断她:“都说了吃饭不谈事情嘛。樱草,你第一次来这样的大饭店吧,多坐会儿,见识见识。这儿好玩的地方很多,很有意思的。” “是啊是啊。蜜斯林也是名门望族出身,这么高档的地方,不常来玩么?”焦德利努力控制着自己不要太紧地盯着樱草看。 “家父不太喜欢时新的东西。”樱草笑笑:“我也还是学生呢。” 焦德利吃完盘中餐,擦了擦嘴:“如今时势日新月异,作为学生,更应该学习研究社会中的新事物嘛。来,我带您去个新鲜地方。” 他带她们下到地下一层酒吧,请她们喝酒。 “焦先生,我真的不会喝。”酒这种东西可勉强不得,樱草也顾不上失不失礼了,摆着两手,拼命推脱。 “好吧好吧,女士优先,不勉强了。”焦德利见周围已经有人注视他们,只好悻悻作罢:“请您跳支舞总可以吧?” “我……我也不会跳舞。” “蜜斯林,这就是您的不对了,新时代的青年,怎可以不会跳舞?您还是洋学堂的高材生呢,西洋的东西,多少都应该会一点呀。其实跳舞很简单,跟着走就成了,来,我教你。”焦德利站起来,殷勤地对樱草伸出手。 樱草无法再次推脱,只得站起身来,随他滑入舞池。焦德利倒也没有太冒失,只轻轻搂着樱草的腰,另一只手握着她的小手,带她跳了一支华尔兹。樱草紧张得一头一身的汗,在舞池里晕头转向地站都站不住,频频踩焦德利的脚。 “真对不住,焦先生,我把您的皮鞋都踩坏啦。” “没有没有,”焦德利笑嘻嘻看着樱草的脸:“蜜斯林,您真是个可爱的姑娘。” 时间不知过了多久,周围的一切,新鲜倒是新鲜,但是樱草不感兴趣,只觉得远不如广盛楼的破旧戏台吸引人。她很想速战速决,尽快跟焦德利谈好堂会的事,但是焦德利心不在焉,不断地顾左右而言它,黛螺也在旁边打着圆场,要樱草放松心情,先消遣一会儿再说。好不容易焦德利喝酒喝够了,说:“走吧,两位美丽的小姐,这里是太吵闹了,咱们去我的办公室,好好安排一下正事。” 樱草高兴起来,起身随着焦德利走出酒吧。走了没两步,发现黛螺不见了,樱草回头寻找,只见黛螺急匆匆跑出来,叫道: “真巧,居然遇到亲戚了呢,久没见了的许伯父。我跟他说会子话,樱草,你尽管谈着吧,若是很快就商量好了,回来找我。” “好的。”樱草点点头,目送黛螺回身消失在喧闹的酒吧中。 ☆、第十章 鸿门宴 焦德利的“办公室”在二楼,其实是个套房,但樱草哪里懂得,进得门来只见书桌、坐椅、台灯、沙发井井有条,倒比在楼下喧闹中更安了点心。焦德利请她坐在沙发上,为她斟杯咖啡,自己脱了西装,只穿件白衬衫,在旁边坐下,翘起二郎腿,笑道: “堂会的事,黛螺跟您说了?” “她简单说了一下。谢谢您特别关照我们,焦先生,府上要办这么大规模的堂会,请喜成社真是个不错的选择。” “我号下这个活儿来,可不容易啊。老太爷这回愿出三倍戏份请角儿,满城成名班社都上门来求。七天时间太长,大约要多请几个班社,能挤上一天半天,也不错了。” “您就算把七天都安排给喜成社,也没问题。”樱草骄傲地介绍着:“这个班社,人员齐整,戏码硬,就算连唱七十天的大戏,也不用翻头,七天的话,可以任由老人家挑选自己爱看的戏码,保证全梁上坝,出出精彩。” “社里有什么知名的角儿么?我就听说过一个白喜祥,还有个姓靳的武生,叫什么来着……” “靳天青。白老板是喜成社社长,工文武老生,特擅红生,不知道老寿星想看老爷戏不?靳老板呢,年纪虽轻,成名却早,功夫扎实的全才武生,长靠、短打、勾脸、猴戏兼精,老寿星要是想看大武生的话,年轻一代里头,靳天青是不二之选。社里其它行当也都十分硬整……”讲起喜成社的角儿,樱草那是如数家珍,越说越带劲儿。 焦德利啜着咖啡,笑咪咪凝视着她。小女孩子满脸天真,说得神采飞扬,脸颊上都微微起了红晕,更增俏丽之色。这么漂亮的女学生,怎么早就没发现呢?程黛螺跟她相比,只算是个庸脂俗粉啊。要怎么才能收伏呢?瞧这神情气质,恐怕还真如黛螺所说,是头不容易驯服的小兽。来软的,还是来硬的,今天动手,还是再放些日子?还等什么呢,以硬制硬,才更有乐子吧……焦德利心中□□熊熊,愈燃愈烈,脸上却不动声色,摆出一副大哥的体贴来,关心地说: “蜜斯林对喜成社很熟啊?难怪黛螺说,这个机会无论如何要给您留着。” “谢谢您关照。我呢,算是在喜成社长大的。” “嗯?您不是林府的小姐么?” “这个说来话长了。我小时 分卷阅读58 - 分卷阅读59 雪拥蓝关 作者:的灰 分卷阅读59 候被拐子拐去,是喜成社的师哥给救下来,后来跟白老板他们师徒几位,共度了好些年。”樱草有点动情:“说实话,跟他们在一块儿,比我自己的家人,都更亲近着些。我一直期盼着能帮他们做点事,但是能力有限,戏里学问又太多,帮不上什么忙。这次正好听说您这儿有个特别隆重的堂会,又劳您专门给惦记着,所以跟您商量商量,能不能帮他们号下来。” 焦德利过了好一阵子没有说话。樱草两手放在膝上,紧张地期待着。窗外风声阵阵,忽然啪啦啪啦地,下雨了。樱草旁边有个开着的房门,里面房间里似乎没关窗户,随着风狂雨骤,呯呯地响个不停。 “蜜斯林,您这么用心,真教人感动。我去跟老太爷说说,整个堂会就交给喜成社算了。” “哎呀,太好了,这可太谢谢您。那我明儿去告诉喜成社领班,来跟您谈谈详情?” “详情嘛,”焦德利站起来,缓缓向里面房间踱去。“其实也没什么。有些关键的事儿,您今天在这儿就可以定下来。” 樱草连忙站起来,跟在他身后:“我能定什么呢?戏份、戏码什么的,都得领班来谈呀。” 焦德利转过身,伸手将樱草背后的房门关上:“比方说,我帮您这么大的忙,您用什么来报答我。” 樱草一怔,这时候她才看到身处的是一个豪华卧房,整个房间只有一张巨大的床和一个床头柜,窗户半开着,厚重的窗帘在风雨中一阵阵飘动。樱草心中“嗵”地一声。她刚才说得开心,心里只想着这位焦公子是黛螺的男友,可靠的自己人,好心肠的大哥,现在忽然才想到:她和他,已经单独相处了快一个时辰,黛螺哪儿去了? “总不能口头答报一下就算了吧。”焦德利缓缓咧起嘴角。 樱草全身一紧,后退着去扭门把,却被焦德利一步逼上来,两只手按住房门,将她圈在自己身前。 “焦先生!!!” “蜜斯林,”焦德利一张阴白的面孔,几乎逼在樱草脸上:“我对您一见钟情,不是一天两天了。不然的话,凭什么要把这种好事交给你?今晚从了我,以后别说堂会了,你就算是要蟠桃会,我也办出来给你。”他身子紧贴着樱草,手便往她胸上摸索。樱草大惊失色,奋力一推,尖叫起来: “您……我要走了,我得去找黛螺!” 焦德利毫没闪避,一只手抄过她两只手腕,扭住,按在她头顶,盯着她的眼睛,笑道:“蜜斯林,别太天真了,你以为今晚的饭,是容易吃的?已经送上门来,怎么能走呢,老老实实陪着我,我不会亏待了你!”说着回手一拽,将她拽倒在床上。 樱草魂飞魄散,心里一片轰鸣,这时候已经顾不上害怕,后悔,她像一条陷入罗网的小鱼,疯狂地四下冲撞着,宁愿立时死了,也要撞破一个孔洞冲出去。她从床上挣扎着爬起来,又被焦德利拽倒,她拼命地抓他挠他,焦德利被抓破了手臂,骂了一声,挥手一记耳光,打得樱草眼前一黑,从床的这头一直摔到另一头。焦德利恶狠狠扑过去,压在樱草身上,双手用力撕扯她的袄裙,纽扣四下飞散,衣襟被扯了开来……樱草昏昏沉沉地伸手阻挡着,却被焦德利按住了动弹不得,只感觉整个人不能控制地向一片黑暗里沉沦。床边窗户半开,外面暴雨倾盆,沉闷的雷声中,她恍惚听见一声熟悉的呼唤: “樱草!” 这声呼唤,伴随着雷声滚滚,一时不知道是幻是真。樱草仅存的一点意识被唤醒了,她挣扎着伸开手,在床边柜上乱抓,抓到一只烟灰缸,挥手砸在了焦德利头上。 “哎哟!”焦德利捂着头,松开樱草,大骂道:“臭□□!” 也就这一瞬间的机会了,从门逃走已不可能,樱草奋力爬起身,冲到窗边。她一时也搞不清这是多高,一眼望出去,只见窗下黑沉沉一片,亮闪闪的雨线向着黑暗直掼下去,不知哪里才是尽头。耳边又传来一声呼唤,似乎在很遥远的地方,急切地叫着她的名字,她探身向窗外,用尽平生之力,高叫了一声: “天青哥!” 背后的焦德利又扑过来,樱草已经别无选择,将身一纵,从开着的窗户跳了出去。 ☆、第十章 鸿门宴 “天青,忙什么呢?” 天青闻声抬头,见是师姐筱妃红。一头卷发如云朵般散落在肩头,妆花缎的及踝旗袍也织满云朵,层层叠叠的仿佛穿了一身缥缈的梦。她斜倚在扮戏房门口,两只手在背后交叠,目光闪闪地望着天青。 “筱师姐好……”天青今天心绪烦乱,又不愿失礼,只能随口寒喧:“这场戏您没活儿啊,也过来?” “你不也是没活儿?天天都过来。” “闲着也是闲着,帮师父料理些杂事。” 妃红袅袅婷婷地踱进来了:“我也正闲着呢……天青,什么时候贴一出《战宛城》呗?听说你的张绣是顶有名的。让我傍着你,来个邹氏,成不?” 天青失笑:“又是我杀你?” 妃红身子一扭,坐到他面前桌上,双眼微眯,灯光下秋波如水: “没辙呀,我上瘾了呢。” 天青闭紧了嘴巴。这位筱师姐,最近来他的扮戏房,未免太频了些。虽说她一向举止风流,平日里跟社里其他样貌英俊的爷们儿也常常你一言我一语地调笑,还颇有些人以此为荣,但是天青始终不知道该如何应对。这女人的身上,似乎散发着一种强劲的逼迫力,每次略一欺近,他就想逃跑,更别提这样咄咄逼人地凑上身来……他咳了一声,推开椅子站起身,到衣架前取过夹袄穿上,快手快脚地扣起纽子。 “你要……做什么?”妃红轻笑道。 “出去透口气。”天青匆匆点点头,推门走了。 他是真的需要透口气。不知为什么,今天心里乱得很。台前台后,一切都很正常呀,戏台上正唱着的是《鸿门宴》,玄青去范曾,一边唱一边自得地捋着髯口,举手投足全是神采。师父说得没错,玄青师哥有他更适合的路子,这种重唱重做的戏,更能发挥所长,尤其老成持重、心机深沉的角色,他演起来那是入木三分。 “……似这等壁垒森严,亚似个天罗网, 那刘邦到此一定丧无常。 只要他鱼儿入了千层网, 哪怕他神机妙算的张子房,怎逃这祸起萧墙。” 戏是好戏,唱得也好,但是台侧的天青,越看越是心浮气躁。他离开戏楼,来到后院,抬头望着黑云高耸的天空。盛夏的天,说变就变,上午还响晴白日的,到了下午,涌来满天的云,现在四面黑沉沉如大军压境,眼看着就是一场暴雨。城外隐隐传来的雷声,几乎把戏园子的锣鼓响都压过去了,天青站 分卷阅读59 - 分卷阅读60 雪拥蓝关 作者:的灰 分卷阅读60 在空无一人的院子里,感觉从未有过的心慌。 这是怎么了,是天气的缘故吗? “靳,靳老板!” 一个比他更心慌的人在院外出现了,跑得跌跌撞撞地,老远就喊他。 天青转过身,疑惑地迎上去,黑暗中瞧了又瞧,勉强认出是樱草的同学程黛螺。她的头发被大风吹得混乱一团,边说话边拼命地用手拢着: “靳老板,您去接一下樱草吧!” 天青悚然一惊: “怎么?” 黛螺脸上,说不出是痛苦是惊恐是激动还是哀恸的神情。 谁能知道,她经历了什么样的煎熬啊。自打告别了樱草和焦德利,一个人回到酒吧,她的手就一直颤抖着,停也停不下来。她当然没有什么许伯父要叙话,只是按焦德利说的,让樱草一个人跟他上楼而已,她深知这两个人上楼后会发生什么,在酒吧里悄悄觑着他们说说笑笑地朝楼上走,觑着樱草天真烂漫的笑脸,觑着焦德利那一副即将得手的得意神情,黛螺心里,全是狂乱的挣扎…… 她是被逼的,她没法子,她不想这样!虽然憎恶樱草,恨她抢走了她的靳天青,但是,就这样把这傻丫头送入焦德利的魔掌,她,也过不了自己这关……但是,还能怎么做呢?眼前不断晃动着焦德利阴白的脸,让她又是恐惧又是迷恋,爱恨交缠的脸……她哪里敢违抗他,而且,早已经离不开他,纵使他这样粗暴冷酷地对待她,也仍然不想失去他,她已经是他的人了,今生的第一个男人,无论是在精神上还是肉体上,已经不由自主地被他控制着,甘心付出一切去屈服去顺从去追随……啊,再卖命地追随,也仍然时时面临着失去的危险啊,那焦德利得了樱草,今夜之后,眼中哪里还有她程黛螺?以后他必将弃她如敝屣,她怎么办,以后的人生,还有路可走吗? 得做些事情啊,不能这样眼睁睁地,看着事情发生。黛螺飞快地思忖一下,立即出门叫了车子奔向广盛楼。 祈祷上苍,让靳天青在那里! 她一定得找到靳天青! 只有靳天青,能破解这个迷局。他那个人,毫无疑问,会不顾一切去接他的师妹,若能顺利地将樱草接走,可能从此就断了焦德利的念想儿……焦德利呢,他不会知道靳天青是怎么出现的,以后的他,仍然好端端是她的男人,谁也别想抢走他!樱草和靳天青,都会感激她程黛螺关键时刻仗义报讯,不是吗?纵然无法得到靳天青的爱,起码也让他,多念着一点自己的好…… 坐在车子上的黛螺,恨不得一步就飞到天青身边。 “靳老板,可找到您了!”黛螺在风中气喘吁吁地说着:“樱草去六国饭店跟一位公子吃饭,吃完了饭他俩一起上了楼,就没影儿了,怎么也找不到他们。那位公子,不是什么靠谱的人,我担心樱草出事!您要不要去接她一下?……” 她料得一点都没差儿。话音未落,天青脸色已变,一句话都未说,只点了点头,就箭一般地冲出了院门。 ☆、第十章 鸿门宴 一道道电光,雪白如练,劈向空无一人的街道。大雨已经来临,周围一片劈劈啪啪的巨响,大水点子几乎能把街上铺的石板都砸出小坑。拉洋车的车夫们都早已躲起来避雨,天青也根本不打算叫车子,直接从肉市街奔向东交民巷。他这一生都没跑得这么快过,没几分钟就已奔到六国饭店楼下,对他而言,却像过了几百年那么长。 樱草还在这里吗,在哪个房间?大雨倾盆而下,浇得天青全身透湿,眼前一片模糊,只能看见六国饭店楼上,密密层层全是闪亮的灯光。天青奔进前厅,里面人声鼎沸,除了尚在玩乐的顾客,还有不少挤在门口避雨的客人。他按照黛螺说的,上楼去找,楼上倒是幽静,两边走廊延伸出去,都是紧闭门户的客房,一个人影都没有。 “樱草!”人当此际,也顾不得什么礼仪规范,天青拉开嗓子吼了一声。 立刻就有侍应生出来了。 “先生,您找人?哪个房间的客人?” “我不知道是哪个房间,请您帮忙找找……” 侍应生客气而冷淡地答道:“对不住,这里是高尚场所,不能随意骚扰客人。”他打量着天青:一身湿透的衣衫,从头到脚都在滴水,华丽的地毯上,被他踩得又是水印又是泥印。 “先生,很抱歉我得请您出去。” 天青急切地望望两边,仍是门户紧闭,整个走廊寂无声息。每个房间都是深棕色的橡木门,沉实,厚重,只怕是喊破嗓子,里外也不能传声吧?两个保安从楼下赶上来了,警惕地望着他。天青一咬牙,转身下楼。 “樱草,樱草!” 天青顶着茫茫暴雨,在六国饭店楼下转着圈子呼喊。他知道这样喊下去可能不但招来保安,还会招来巡警,但是没别的办法了。哗哗雨声,盖不住他的呼唤,大武生的嗓子,嘹亮,响脆,冲劲十足,然而声音已经越来越多地带着绝望。她到底在哪个房间,能听见吗?有没有出事,会不会已经…… “天青哥!” 天青猛地转身,望向大楼东侧尽头。那里二楼的一个窗口,窗户开着,大雨中看不清里面的情形,但他切切实实地听到了樱草的声音。他顾不上抹一抹满头满脸的雨水,拔脚向那个窗口狂奔而去。 然而已经来不及了,他眼看着一个人影从里面跳出来,跌倒在楼下的花坛。 “樱草!” 天青扑到樱草身边,将她抱在怀里。一道闪电几乎就劈在他的头顶,照得樱草的小脸雪白一片。她的衣襟都被撕破了,辫子也散开着,嘴角有血,一双眼睛在雨水中努力睁大,两手护在身前,惊恐地望向天青。 “樱草,是我!”天青肝胆俱碎,一把抱紧她,伸手拂开她额前乱发:“是师哥!你怎样?” “天青哥……”樱草的泪水奔涌而出,和雨水混在一起,在脸上流成一片:“我的脚,脚……” 天青颤抖着双手,急切地摸了摸她的脚踝。唱武戏的,对跌打损伤都是门儿清,一摸之下,便知是落地时候有扭伤——已经算是谢天谢地了:楼下是个精心打理的花坛,泥土松软,还种着厚厚一层花草,樱草从二楼跳下来,居然没有伤得太重。大雨劈头盖脸地击打下来,天青扯下自己夹袄裹在樱草身上,小心地将她横抱在怀里,尽力挡着雨水,向路边奔去。 “臭□□!”背后有人叫道。 焦德利居然追下来了。他没料到楼下另有别人,只恨恨地按着头顶被烟灰缸砸出的伤口,准备把樱草抓回掌心。水帘一般的大雨中,他奔到套房窗口下,却不见了樱草,手搭凉棚四下一望,只见路边有个人抱着樱草,正回过头来注视着他。 分卷阅读60 - 分卷阅读61 雪拥蓝关 作者:的灰 分卷阅读61 “是他……”樱草呜咽着说。 天青不用她说第二句。他将樱草放在路边车棚下,转身直取焦德利。焦德利见势不好,拔开脚步就往回跑。他哪里跑得过天青,几步就被追上,天青照他后颈伸手一抓,揪住他的衣领,将他摔了个仰天跤。 “你敢……”恐吓的话只说出半句,劈面一拳打来,焦德利只感觉自己鼻梁也歪了,牙也掉了。烈焰腾腾的天青,一只手揪住他衣领,另一只手,挥拳向天,带着雨势雷声,铁锤一样击在他的脸上。焦德利徒劳地挣扎着,嘶叫着,却全然逃不出这人的手掌,躲不过眼前这一记记铁拳,两拳下来,已然不知东西南北,只怕再有几拳,连小命都保不住…… “天青哥,我们走吧……”樱草担心天青闯出大祸,强忍疼痛,从车棚里爬出来。天青扬起的拳头停在空中,怒火爆燃的眼神最后盯了一眼焦德利,松手转身,冲向车棚抱起樱草。樱草已然半昏,虚弱如一片落叶,手臂软软地瘫落在泥水中。 “樱草,樱草!” 天青心痛如绞,一时间再也顾不上其他。他抱紧她的身子,将她歪垂的头护在自己胸前,冒着狂风暴雨,朝街外奔了出去。 焦德利的司机惊慌失措地跑来:“少爷,少爷!”他扶起瘫在烂泥里的焦德利:“呀,您这伤得不轻!去医院吧?我喊巡警把那人抓回来!” “不用!”焦德利含糊地说着,用手捧住高高肿起的嘴巴,望着天青离去的方向,嘶声吐出几个字: “我要他直接死!” ☆、第十章 鸿门宴 深夜的英华女中,校门已经上锁,喊破了嗓子,也没人来应。 “我送你回家……” “不不,不要回家!” 半昏半醒的樱草,听到回家二字,急得在天青怀中奋力挣扎。她太了解自己的爹爹和二姨娘了,这个样子回去,被他们知道,只怕自己再也没机会出门,或许还会被拖去省身房关几天。宁肯流落街头,也不能回家!……家,世上最温暖的字眼,在这样凄风苦雨的夜里,却全然不能给她庇护,天地如此之大,茫茫无处容身……樱草心里的伤痛难耐,更甚于脚踝上的苦楚,抬手抓住天青手臂,禁不住在大雨中放声痛哭。 天青默默地抱着她,回转身子,走向广盛楼。 大雨仍在狂暴地下。广盛楼后院小屋,成了一个无比宝贵的避难所。天青将樱草安置在自己那铺窄炕上,裹好被子,接过她换下的湿衣,递上一身自己的裤褂。他在地上忙碌着,笼起一炉火,烤起衣服,又从缸里舀一盆冷水,绞了面巾。搬过板凳,坐在炕边,从被子里拉出樱草受伤的脚,将面巾敷在脚踝上。 樱草蜷着身子,缩在被子里,紧紧闭起眼睛。这凶险万分的一夜,让她痛苦,让她惊惧,也让她羞愧于自己的愚蠢轻信……好在大难终于过去,现在安全了,宁定了,心中渐渐地踏实一片,因为已经有天青哥在她身边。她拒绝再去想今晚的一切事,只愿记得天青哥的脸,此生都不会忘记那一刻,剧痛和绝望中抬起头时,茫茫大雨中望见他的脸……她不知道今晚他怎么会赶到那儿去的,也不敢问,现在的他,只低头坐在炕边,手里握住她敷着面巾的脚踝,一声不出。她也不敢多说一句话。 面巾敷过了,天青用手掌虎口环住她的脚踝,轻轻地按摩。隔着被子,越发清晰地感受到他手掌的温热,手指一下一下,有力而又柔和地触摸着她的脚踝,让她难为情地在被中缩得更紧。忽然之间,有什么东西,像是水滴,轻轻落在脚踝上。 樱草拉开被子,悄悄看去,只见天青低着头,又一滴泪水,无声无息地落在她的脚踝。 樱草长这么大,从来没有看过天青流泪。他在她面前,是最硬气最倔强的师哥,最威武最可靠的兄长,他从来不哭,遇到再大的危险,再多的困难,受再大的委屈,再重的伤,都未曾流过泪。眼下他不知怎么,坐在那里低着头,泪水止不住地流下来。 “天青哥……” 天青抬起头,望住她。奔波了一夜,他的脸上头上,又是泥又是水,都未来得及擦去,然而丝毫也不影响整个人的清俊之气,眼睛里闪着粼粼波光,仍有一汪泪水盈在眼眶。 “天青哥……你……怎么了?” 他望住她,良久,才开口说: “我后怕。再去晚几分钟,我这一生都弥补不及。” 樱草结巴起来:“我,我也没出什么事。” “让你伤成这样……”他又低头看着她肿胀瘀紫的脚踝。 “就是扭了个脚啊,小事而已,我不在乎的。”樱草咧嘴笑了。 天青冲口而出: “你不在乎,我在乎!” 樱草心头一震,说不出话了。天青凝视着她,眼睛映着旁边的炉火,异常地清澈明亮: “你的小事,对我都是大事。樱草,以后好好爱惜自己,这一辈子,有你的平安,才有我的平安……”他的声音,仿佛被什么阻塞在喉咙口,下了很大的决心,用了很大的气力,才终于倾吐出来:“你得知道,有人……比在意自己……更在意你!” 樱草一声都不能出,只怔怔望着天青。一瞬间她觉得,就算此刻粉身碎骨,也都心甘情愿。啊,不,她不能粉身碎骨,他说了,有她的平安,才有他的平安…… “我也……”她的泪水也涌出来,哽咽难言:“天青哥,我也……你也要……” 天青见到她的泪,顿时有点无措了,起身摸出一块大手帕,递给她:“别哭,怎么又哭了。” “是你先哭的!呜呜呜……”樱草把手帕按在脸上,大哭起来。 天青笑了: “好了,都不哭。咱们逃过一难,平平安安地回来了。”他帮樱草擦去脸上的泪,为她拢拢头发:“你也累了,今晚的事儿,改天再说,先歇息吧。明早还得回学校吧?你这样子,又得背你去了。我可有日子没背过你了。” 樱草忍不住带着泪花笑了。天青搀起她,扶她躺好,她身上还穿着他的褂子,领口显得空荡荡的,雪白的一片脖颈□□着,一块红绳系着的小牌子从里面滑出来,垂在枕边。 天青如遭雷殛,愣在当地,拾起来仔细一看,竟然果真是他八年前送给她的牌子。 “你……一直戴着?” 樱草凝视他,轻轻说:“一天不曾离身。” 天青半晌没有说话,只紧紧握着那块牌子。良久,他仿佛大梦初醒似地,抬起手,小心地把牌子揣回樱草领口。那牌子上还带着他的手温,热得发烫,烙铁一样烙在樱草心上。 天青熄了灯火,坐在樱草枕边。这个情状,是他们从小熟悉的,樱草自然而然地拉过他一只手抱起来,头 分卷阅读61 - 分卷阅读62 雪拥蓝关 作者:的灰 分卷阅读62 往上一靠。他的手,早已不是儿时稚嫩的小手了,如今的手臂,结实粗壮,筋肉虬结,手指修长有力,掌心干燥而温暖。靠在这样一只手上,樱草的心里,比儿时更加踏实一百倍,不禁嘴角微微翘起,安定地闭上了眼睛。 大雨停了,雨水滴滴哒哒地自屋檐流下来。除此之外,天地一片空寂,只剩下一点半明半暗的炉火,闪着暖黄的光。 ☆、第十一章 铜网阵 “靳老板!靳老板!……靳,靳老板……” 天青终于停下脚步,缓缓转过身来,面对着黛螺。 “程小姐。” 他礼貌地说了这么一句,便不再出声。 这样卑微地追着堵他,才终于唤得他停下来见一面,黛螺心里,原本是一腔忿忿的委屈,可是此刻,看着他淡漠地站在自己面前,不由得满心里翻绞的全是绝望。 他知道了,她在背后做的一切,他肯定是知道了。 樱草是怎么给他讲的,是樱草怀疑了她,还是他怀疑了她?她还有解释的机会吗,应该可以说服他吧,告诉他,她是无辜的,她不是有意将樱草送进焦德利房里,她不知道焦德利的用心,她是真的遇上了许伯父,她,她不顾一切地来找他去救樱草…… 但他只是淡漠地看着她。那双眼睛,一改往日的温厚纯朴,变得这样地冷硬,陌生,在他与她中间,狠狠划出老深的鸿沟,老远的距离…… 所有的人,都抛弃了她。 老深的鸿沟,老远的距离。 六国饭店一别,至今已近一个星期,她没有再见过樱草。樱草当然还每日去上学,但是校园里,永远不会再有黛螺的身影。 没法子捱到毕业了。 自那夜狂风暴雨中回家,黛螺病了一场,家人延请大夫诊治,竟然诊出四个月的身孕。她自己也不知道,不懂得,连月的胃酸、呕吐,只道是身体欠佳,怀着对失身的心虚,从未对爹娘提起过,哪里想到是珠胎暗结?……爹娘严诘之下,只能坦白了情由。娘带着她,去找焦德利对质,还抱了一些指望,希望他认下这个孩子……好不容易在焦府门外等到他,他的头上还裹着绷带,满脸的杀气,教人望而生寒。漆黑眉毛下,一双深陷的眼睛,冰冷地盯着黛螺: “这位小姐,你敢说我认识你吗?” 黛螺不记得自己是怎么离开门房的,昏昏沉沉,迷迷糊糊,被娘搀扶着走到街边,哭倒在路灯下。之前最坏的预想,正在逐渐变成现实,她才十七岁啊,以后的茫茫人生,要怎么过?也不过就是走错了一小步而已,老天爷对人的惩罚,就这么严酷吗? 爹爹不敢得罪公安局长的公子,倒是把她痛责了一顿,遭遇奇耻大辱似地,暴跳着要她打掉孽种;还是娘疼她,担心月份大了危及女儿性命,一力安排她远离北平,去乡下生产。生下来之后怎么办,养大,还是送人,以后还能不能回来,在那偏僻的乡下草草找个人家嫁掉,还是孤独终身?很难说了,她的世界里,再也容不下任何美梦。 临走之前,抱着一点点希望,要来广盛楼,最后见一次靳天青。毕竟,他是她深深爱过的人啊,所有的一切,都是因爱他而起,她付出了这么多,他的心中,完全都没有感动过吗? “那天还是我来给您报的讯呢,不然樱草她……” 黛螺觉得自己就快撑不下去了,笑也笑不成,哭也哭不出,说出这几个字,脸都扭曲了。 天青直视着她,缓缓说:“程小姐,我是笨一点,但不傻。” 真的撑不下去了。黛螺身子一歪,靠在广盛楼院门边,伸手捂住了自己的脸。 天青的语气缓和下来:“程小姐,您是樱草最好的朋友,为什么要这么做?她那样的一个女孩子……”他的神情中,还是禁不住写满痛楚:“有什么对不住你的地方?……” “因为……”黛螺的声音,像一声无力的叹息,从她的指缝里传出来: “因为我爱您啊。” 天青扬起了眉毛,惊异地看着黛螺。 “靳老板,我爱您很久了。因为爱得太深,所以……可能做了点傻事……”黛螺放下手,哀怨地望向天青:“您一直没有收到我这份感情吗,您对得住我这片心吗?” 天青略有些哭笑不得,轻轻说了句:“谢谢程小姐,您错爱了。”拔腿就要离开。 黛螺的心里,狂乱,急躁,悔恨,懊恼,绞成一团,她控制不住自己嘴巴,两手都握成了拳,脑海中盘旋已久的话,一句句涌了出来: “我知道您喜欢樱草,但是,她有什么好处,值得您那样喜欢呢?我哪里不如她吗?我的家里也很体面呀,我的样貌也还可以的呀,她能为你做的事,我也都能做呀!你怎么就不能放下她,看一眼我呢?我这么久以来一直对你的好,你不知道吗?” 因爱成痴,对于伶人而言,实是见得多了。总有那么一些戏迷,因为爱人或是爱戏,深陷其中,不辨戏内戏外,自己给自己编一出大戏来唱,恍然自己和那台上的角儿,就是天造地设的一对才子佳人。这种情态,可笑,可叹,可恨又可怜。天青到此时才发现,眼前这位程小姐,已然痴入骨髓,全然无法以常理沟通。他不由得摇了摇头,转身向着院外走去: “别说了程小姐,再会。” 黛螺追不上他的步伐了。她绝望地站下来,大声喊道: “靳天青!你别以为自己了不起!你也不过就是个臭唱戏的!台上捧你一声靳老板,台下谁真正看得起你!哪个正经人家女孩子会喜欢你!我随便认识个什么人,都比你强!‘鹌鹑戏子猴,谁也养不熟’,说的就是你!……” 天青停住脚,慢慢转回身。黛螺吓得后退一步,下意识地举起双手抱在身前。但是天青眼里并没有太多气恼,他的眼神,反而又恢复了往日温厚,望着她的样子,带着深深的怜悯。 “程小姐,您保重自己。” 他转过身子,头也不回地走了。剩下黛螺一个人僵立着,望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院门外。 都走了。都失去了。都把她无情抛弃,任她没顶沉沦。黛螺心里,燃起满天火焰,不不不,是满天飞灰,铺天盖地,全是茫茫尘埃。她的眼泪流下来,嘴角却带了笑容,轻轻抚摸自己的肚子: “宝宝乖,妈妈带你去听戏。嗯,妈妈是角儿,唱戏给你听。” 她哭着,笑着,哼着完全不成曲调的戏文,摇摇晃晃朝着大街走去: “对镜容光惊瘦减,万恨千愁上眉尖。 盟山誓海防中变,薄命红颜只怨天。 盼尽音书如断线,兰闺独坐日如年。 才郎若是把心肠变,孤身弱女有谁怜。……” ☆、第十一章 铜网阵 分卷阅读62 - 分卷阅读63 雪拥蓝关 作者:的灰 分卷阅读63 黛螺的一番辱骂,毫没影响到天青。没有任何人能影响到天青。这一星期来,他满心里都是掩不住的光彩,唱得神完气足,打得轻捷火炽,白天唱戏,晚上学戏,忙活一整天回家来,竟然还觉得浑身劲力没处释放,自己给自己加了双倍的功来练…… 他知道自己这精力是打哪儿来的,是从他心底,带着欢腾,带着喜悦,不能抑制地迸发出来的。他的脑海中,始终浮动着一双盈盈含情的黑眼睛,一张充满信赖的小脸……再大风雨,挡不住他与她心头传递的火热,那晚他平生第一次,感受到了自己曾经不敢期盼的情意,那样真切,那样迫近,那样温暖。每晚他躺在那铺窄炕上,总想起樱草睡在那里的样子,她抱着他的手臂,小脸依偎着他的肌肤,长长睫毛上还带了点泪花,但是已经挂着微微的笑……她的领口垂着那块小牌牌,光润,闪亮,时隔这么多年,他都没指望她还能留着的小小礼物,居然一直就这样珍而重之地戴在身边…… 他简直都没法入睡啊,想彻夜练功,想满院子奔跑,想跳,想飞……等不及地盼着周日了,这个周日,她一准儿会来,见到她,该说些什么?或者什么也不用说,只要有她在,就很好了……她脚上的伤,不知道好了没有?能来吗,要不要去接她?嗯,不必再找理由了,什么送东西,什么传话儿,都不要,就是堂堂正正地,坦坦荡荡地,去接她!抱着她,背着她,都成!她难为情的话,就陪着她,一路小心地走,慢慢地走,他愿意陪着她走上一个时辰,一天,一月,一年,一辈子…… 广盛楼的大戏,依然每日每夜地唱。这天下午的大轴是《铜网阵》,天青去那位文武双全的锦毛鼠白玉堂,一腔血气勇猛无匹,但被敌人设计陷于铜网阵中,乱箭射死。繁重开打之后,另有一段重唱工的托兆戏,含恨归阴的一代英侠,以魂子扮相登台,头戴黑纱魂帕、白纸鬼发,唱起满怀幽愤的二黄散板: “叫鬼卒驾阴风店房来进,又只见众兄长瞌睡沉沉。 我这里悲切切在梦中唤定,众兄长听小弟细说分明。 为印信探冲霄在铜网阵丧命,念起了结拜义捉拿仇人。 我本当与兄长多谈多论,怕的是天明亮难以归阴……” “好!好角儿——” 台下的乌老三,厉声嚎叫。从打他自封为天青的义兄,每逢天青贴戏,总有他带着一帮小兄弟捧场,名义上是罩场子,但往往一出戏下来,最能搅戏的就是他,喊好儿喊得声嘶力竭,近乎邪好儿一般。 竹青也来了,摩拳擦掌地等在后台,待得天青回到扮戏房,立时冲上去搂脖子抱腰:“师哥,这些日子不见,你可更精进啦,唱功也这么跟劲儿!要不是后台不让喊好儿,真想大大地给你吼上一声儿!” “你跟着郝二爷,进益也不小啊,”天青笑着拍拍他:“快回来多唱几出吧,咱哥俩好久没傍一块儿了。” “嗯!说真的,得不着你来黄天霸,我这窦尔敦都少了不少彩儿!”…… 忽然间,外面传来极大喧哗,人声车声,脚步声叫骂声,闹哄哄响成一片。戏园子观众已散,何来如此喧嚷,喜成社众人愕然竖起了耳朵。在上场门撩起台帘一看,竟见前台冲进一队警察,对戏台呈合围之势,随即后台也有警察冲了进来。 “各位长官,有话好商量!不要动手!不要动手!”黎茂财仓皇跑来,四面张望一下,对着领头一位警官打躬作揖:“这是从哪里说起?我们只是唱戏的……” “谁是靳天青?”警官不理会他,冷冷看着众人。 天青吃了一惊。他只掭了头,还未来得及卸妆,依然穿着白玉堂的戏服,脸上全是粉彩,一时也顾不上思忖,举步迈出扮戏房: “我是……” 话音未落,那警官抬手一挥,旁边两个警察冲上,一边一个,扭住天青手臂。 周围的人全慌了。竹青一跃而前,就要跟那两个警察动手。白喜祥分开人丛,吸了口气,冲着警官一拱手:“长官,这里头只怕有点误会,我们这孩子一向老实,他做了什么违法犯律的事了?” 警官依旧不理会他,只将两只拇指插在腰带上,板着面孔盯住天青:“后院那个屋子是你住的,没弄错吧?” 天青一片茫然:“是。” 警官的目光转向白喜祥,冷冷道:“刚才在他屋子里搜出大批反动传单,怀疑他是□□,参与最近几起地下宣传活动,人赃俱获,奉令拘捕。” 天青惊呆了:“我没有,那不是我的!” “哼,你当然不认!” 随着他的话音,两个警察掏出手铐,咔嚓一声铐住天青手腕,推着便向外走。白喜祥一把捂住胸口,崔福水等人慌忙搀扶,竹青等一班小兄弟大叫大嚷:“不能乱拿人!”“肯定弄错了!”“天青怎么可能是□□!”混乱中几个警察拔枪对准人群,领头的警官也厉声喝道:“想干什么?拒捕吗还是暴动?” 天青的脑海中,一片空白,只剩下嗡嗡作响。他不可能犯法,他没做过任何坏事,青天白日,天地良心,什么□□,什么传单,他连听都听不懂,但是面前的警察拎着一个陌生布包,里头露出一叠叠纸,说是从他家里搜出来的…… 现在,怎么办? 逃是逃不掉,也不能逃,但被拿了去关起来,还有说理的地方吗?政治犯,会不会直接枪毙……枪,他们举着枪,对着师弟,和摇摇欲倒的师父…… “大家别动!我跟他们走就是了,我是清白的,没事。”天青昂起头:“师父,您保重身子……” 话未说完,他被这群警察推着搡着,一股脑涌出去塞进了院门外停着的警车。 ☆、第十一章 铜网阵 炮局胡同,在北平城区东北角,早前乃是乾隆朝制炮之地,后来炮局废了,名字却留了下来。晚清时候,这里建了监狱,一直沿用到民国,屡次加盖整修,越来越庞大,越来越阴森,四角的炮楼,使它显得比其它监狱更具威慑力。北平的小孩子从小就被吓唬:“再不老实,把你送炮局儿去!” 天青怎么也没想到,自己会真的有被送到炮局的一天。 他穿着囚衣囚裤,手脚都被锁上沉重的镣铐,和一大群同样戴着镣铐的囚犯,关在一个狭小的牢房。牢房实在太小了,人塞得满满的,躺下都困难,看守也不允许他们躺下,整日只能坐着,不许活动,不许说话。每天饮食,只是两个窝头,一碗水,菜只有土豆皮,还不给筷子,只能用手抓着吃。 一天过去了,又是一天。天青的心情,又惊又急,更多的还有茫然和困惑。他反复回想了自己的遭遇,还是想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屋子里怎么会有传单?那 分卷阅读63 - 分卷阅读64 雪拥蓝关 作者:的灰 分卷阅读64 间小仓库,总共只有巴掌大,搬来时候只花了不到半天就清扫干净了,什么也没有啊。难道是别人放进去的?他根本没有什么家当,出来进去的经常不锁门,如果有人想塞点东西,倒是很容易,但是,谁?社里有□□?…… “喂,兄弟,头回来吧?犯了什么事儿?”旁边犯人悄悄捅他。 天青望望牢房门上的窗口,低声说:“说我是□□。” “啊!”那人一惊:“那可是杀头的罪名。” 天青如同被冰水泼了一身。“我是冤枉的!” “那要看你辨不辨得清了。现在风声正紧,错杀一千,不放一个。过堂时候,要是……” 牢门忽然打开了。小屋子里顿时鸦雀无声。 “靳天青,出来!” 天青咬咬牙,拖着一身的镣铐,跟两个狱警走出牢房。阴森的走廊里,上楼又下楼,走了好远,才在另一条走廊尽头,进了一个小房间。天青一眼望进去,只见天花板上悬着一盏带灯罩的灯,雪白的灯光,射向墙边一把笨重的木椅子,房间里其余部分,都笼罩在一片黑暗中。不待他适应这里的光线,已被两个狱警推到椅子上坐下,将他的双手双脚,紧紧铐在椅背和椅脚上。 “靳老板。”面前黑暗里,有人开了腔。 天青努力眯起眼睛看着,仍然看不清楚。就像在一个正在演出的戏台上,强光照射之下,面前一片混沌,只能听得见座儿上的喧哗。他听见桌椅挪动的声响,那个人走到他面前来了。 “靳老板。”他似笑非笑地说:“还认得我么?” 天青抬起头望着他,怔了片刻。他不认得这个人。白衬衫,手里捻着一支烟,头发抹得油亮,神情中也带些油滑之气,鼻梁与额角,奇怪地裹着几处绷带……啊……忽然地,天青留意到那张阴白的脸上,一双浓黑的,几乎连在一起的眉毛,刹那间,他仿佛又回到了那场大雨里,闪电劈得眼前一片洞明。 焦德利! 天青明白了,明白这事是怎么发生的了。他怒吼起来: “你!” “不错,是我。”焦德利点燃手中的烟,吸了一口:“敢在我头上动土,靳老板的胆量真是教人钦佩。”他叼住烟卷,慢条斯理地解开衬衫袖口,向上挽着,眼睛盯住天青的脸:“可惜你威风也只是威风在戏台上,离了戏台,你就是一只蚂蚁。我弄死你,比弄死一只蚂蚁还简单。不过,也不能让你这么容易就死了——” 他转身从背后桌前拿起一条皮带,看了看,折了一折攥在手里,有意将皮带的铜扣留在外面,回过身来面对着天青: “靳老板,怎么样?想讨饶的话赶紧,过会儿可就来不及了。” 天青的怒火,拥塞胸膛。这卑鄙、下流的家伙,这样丑陋,这样嚣张,这样□□裸地作恶!他当然不怕他,当真放对儿的话,几个焦德利加在一起也不是天青对手,但是虎落平阳被犬欺,他现在手脚被铐,动弹不得,拼命挣扎也只听得锁链哗哗作响,不但毫无还击之力,就算稍作闪避也是不能。天青怒目圆睁,额上的青筋都跳起来: “有本事你放开我!畜牲!……” “呯”地一声,皮带当头击下,从天青肩头一直抽过胸前,铜扣豁开了肌肤,烈火烧灼般的剧痛,天青感觉自己整个身体都被撕裂了。他咬紧牙关,硬是不吭一声,狠狠地瞪着焦德利,“呯”地一声,又是一记抽下来,击在耳边,天青脑海中一阵晕眩,剧痛将他拽入了冰冷的海,爆燃的火炉,犬牙交互的刀山……黑暗中有人在低声说话: “别打着脸,二少,外头看见了不方便。” “死都快死的人了,还管那么多!”又是一记,凶悍地抽下来,又是一记……鲜血顺着挥动的皮带飞溅到背后的白墙上。 天青渐渐失去意识了,模糊中还听得焦德利的嘶叫声: “王处长,你少管!就是要他死!敢找事的话,叫他家里人一起陪葬!……” ☆、第十一章 铜网阵 “……多谢天,我的心又一度的跳荡, 这天蓝与海青与明洁的阳光, 驱净了梅雨时期无欢的踪迹, 也散放了我心头的网罗与纽结, 像一朵曼陀罗花英英的露爽, 在空灵与自由中忘却了迷惘……” 樱草伏在宿舍窗前,轻声吟诵徐志摩的诗句。 自从广盛楼别后,她的心里,满满的都是幸福与期待。 什么叫幸福呢?幸福就是求仁得仁。对别人来说,它不见得有多么重要,但那是你最大的期望,最深的思念,最重的牵挂,就这样从天而降,送到你的面前……樱草没有想到,自己在天青心目中,竟有那样的位置,他说:有人比在意他自己,更在意你!天青哥……她很后悔自己没有说完那句心里话:我也是的啊,天青哥,我比在意我自己,更在意你! 这一切,是真的发生了吗,还是只是,她执念太深的梦境?因为来得太美好,太突然,简直让她都不敢相信。天青哥的“在意”,是不是真是她心里想的含义呢?他一向都是关心她爱护她的大哥哥,他对她的在意,从来都不曾缺少过,或许他仍然是把她当作小妹妹来倾心关照,一切只是樱草想得太多?越是在意,越是患得患失,樱草的心里,一忽儿觉得尘埃落定,生命踏实圆满;一忽儿又觉得一切还是未知,全是她自己的一厢情愿。她盼望着再见到天青,想听他说话,想对他说几句心里话,就算什么都不说也好,只要能看着他,他的神情,他的目光,都能平定她起伏辗转的心潮…… “林樱草,有人找你。” 樱草拐着还未痊愈的脚,快乐地奔向校门口。门边大槐树下,已经站了个穿长衫的人,粗壮,结实,闪亮的大光头…… 樱草愣住了:这不是天青哥,是许久不见了的竹青哥。他一改平日的嘻笑模样,满脸惶急,几乎连话也说不清楚了。 “樱草!师哥出事了,怎么办,你是读大书的人,你拿个主意!” 不祥的预感,飞快地笼罩了樱草的心。 “谁,怎么了,你慢慢说!” “天青师哥,被警察拿去了,说是□□……” 什么东西轰的一声,在樱草头顶炸开,整个脊背上,刹那间全是冷汗。她强撑着站稳,听竹青把广盛楼发生的事说完: “……就这么给拿了。肯定是冤枉的,你知道,天青师哥那样的人,发什么传单?师父到处托人疏通,但是人家一听是政治犯,都吓得什么似的,说现在政治犯的事正在浪尖上,碰不得。怎么办?□□是怎么回事,会枪毙吗?我怕师哥他……”竹青素来忍不住眼泪,说到这里,一双圆眼睛里已然涌满了泪水。 樱草呆了片刻,握 分卷阅读64 - 分卷阅读65 雪拥蓝关 作者:的灰 分卷阅读65 紧拳头: “先去看看天青哥!他押在哪里?”…… 炮局监狱,戒备森严。普通犯人也还罢了,政治犯那儿,更是严加看管,等闲不让探监。 “我们是他的弟弟妹妹……” “是他祖宗也不成。”狱警翘着二郎腿,看笑话似地瞧着樱草和竹青。“政治犯,□□!明白吗?” “他不是□□……” “新鲜,跟我说这个?只怕得去跟阎王爷说喽。” 樱草和竹青对视一眼,两个人的脸色,都是一片惨白。 “还不快走,你们以为这是哪儿,庙会?”狱警斜视着樱草,上下打量,忽然眼光一亮,停在她的手腕上。 樱草低下头来,看到了自己腕上的翡翠镯子。那还是前清宫里的东西,色做碧绿,深邃润泽。她并不在意它的价值,但这是她娘戴过的,有着娘的气息与手泽,所以视若至宝,时时带在身边。 “不过呢……”狱警说。 樱草一咬牙,褪下镯子攥在手里,犹豫地抚摸着,一时没有出声。那狱警也没再驱赶他们,贪婪的目光,紧盯在镯子上。 “长官,您行个方便。”樱草微微颤抖着,递上那只镯子。…… 监狱会客室,狭小,阴冷,被一座木栅栏一分两半,各放着一副桌椅。樱草和竹青坐在栏杆外,紧张地望着里面黑暗的通道。 两个狱警押着天青进门的一刻,樱草脑中一阵晕眩。她几乎都不认识他了,那丰神俊朗的师哥,此时憔悴得不像一个真人,脸色苍白,毫无血色,身穿破烂的囚衣,手上脚上,都锁了镣铐,走动时候,铁链拖在地上哗哗作响。他抬眼看见樱草和竹青,神情惊愕万分,盯了他俩好一会儿,才在木栅栏里面坐下: “樱草,竹青……你们怎么来的?” “天青哥!”樱草的泪珠在眼中飞转:“你受苦了……”她焦切地端详他,上下打量他的脸上身上,猛然间,看到他脖颈上一条粗长伤痕,一直延伸到囚衣里,颜色已变成暗紫,依然触目惊心。 “他们打你了……”泪水终于从她的眼眶涌出,不受控制地掉下来。 天青勉强笑了一下:“别哭,都过去了。” 两边都站着狱警,荷枪实弹,紧紧监视着他们。天青没有办法详述发生的事情。他已经仔细想过了:不能讲,不可以讲。这样险毒的陷阱,没有谁能救他,政治犯,最重最敏感的罪行,人“赃”俱在,谁能开脱?挣扎下去,一旦连累了师妹师弟和师父……自己在这世上已经没有什么亲人,他们就是自己最亲的人,这条命宁愿送了,也不能伤到他们。他凝视着坐在对面的樱草,她也正睁大眼睛望着自己,满脸都是泪痕。她还穿着学校制服,身材纤纤细细的,这样瘦小,这样柔弱,脚伤多半还没有好,却不顾一切跑到这种地方来探望他…… “你们来了就足够了,我心安了。樱草,别哭。竹青,你怎么也哭,小姑娘似的。” 樱草用力抹去眼泪:“天青哥,我们想法子救你。会公开审判吗?那些传单不可能是你的,大伙儿都能给你作证。” 天青沉默了一会儿,说:“听说现在非常时期,政治犯可以不过审。” 竹青急道:“那怎么成?就这样,没有说理的地方了?” “我这次……有人算计好了害我的,证物直接从我屋子里起出来,很难开脱。” “什么,有人害你?”竹青跳起来:“谁干的?我宰了他!” “就怕你这样。别问了,命当如此,我认了,只是……拜托你一件事。” 竹青抓住木栅栏:“什么事,你说,我拼了命也会做到!” “你保护好樱草……”天青的嘴唇,微微有些颤抖:“尤其是最近,多照看她。”他转过头,望向樱草:“樱草,焦德利可能还会找你麻烦,你务必防备。平时尽量在学校,或者在家里,不要出门。” “焦德利?”樱草猛然睁大眼睛:“事情是他搞出来的,是不是?他报复你!” “不要问了,你不要管我,当心你自己!”天青凝视她的眼睛,一刻也不肯移开:“我以后……不能照看你了,我……最不放心的……” “时间到了!”背后的狱警吼道。 三人同时抬起头,互相看着,眼神瞬间胶结,有一种恐惧,此去再也不能相见的恐惧,贯穿了他们的心。天青被两个狱警拉起来,拖着向门外走,他转头看着樱草和竹青,目光中充满了留恋,深深地,仿佛要把他们看到自己的心里去。樱草的心一片片炸裂了,她摇摇晃晃地起身,把手伸进木栅栏的窗口,哭着喊道: “天青哥,你……不能离开我!” 天青在这一瞬间,什么也不顾了,用力甩开两个狱警,一步奔回窗前。隔着宽大的窗台,他使劲向外探着手,手铐一下子就擦破了他的手腕,但是他终于碰到了樱草的手指: “樱草……你好好儿的……” 天青被狱警连踢带打地架出了门。樱草哭倒在竹青怀里。 ☆、第十一章 铜网阵 “樱草,你,你怎么了?” 陈少湖惊愕地望着走出校门的樱草,紧张得说话都结巴起来。这一向活泼伶俐的女孩子,几天不见,好似一下子老了十几岁,不仅是脚上一瘸一拐,神情也干枯灰败,嘴唇焦裂,眼睛又红又肿,仿佛没有力气睁开来看他。陈少湖又是心疼,又是疑虑,一时间马上想拖着她去医院: “你病了吗?今儿诗社没见着你,就知道你有事,赶紧来看看你。到底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告诉我!” 樱草已经没有眼泪,目光迷离地望了他一会儿,缓缓开口: “你能帮我吗,少湖?” 陈少湖坚定地点了点头:“你尽管说!” “我想见公安局的焦局长。去了很多次,都被阻回来,怎么才能见他一面?” 陈少湖更加愕然:“公安局的焦局长?” 在这样的挚友面前,樱草不想隐瞒。她长吸一口气,细细说出天青的遭遇,只听得陈少湖呆在当地。他自以为已经见惯人间丑恶,官场腐败,社会污浊,却原来书里诗里,都还描述得远远不够,更加污秽的恶行,就发生在自己身边!他激愤地握紧了拳头: “太黑暗了,太丑恶了!我们应该去报馆找记者,揭发这姓焦的恶行,实在不行,去公安局门前请愿示威!靳老板也是响当当的一个角儿,连个申诉机会都没有就被冤杀,世间哪有这样的道理!……” 樱草静静摇了摇头。 “我想过了,那样救不了我师哥,反倒可能让他……死得更快。一旦他们狗急跳墙,先下手害了他,纵使日后讨回舆论上的公道,又有什么能挽回一个人的性命?”她转向陈少湖,眼中 分卷阅读65 - 分卷阅读66 雪拥蓝关 作者:的灰 分卷阅读66 盈满泪水,努力控制着不流下来:“我昨儿下午又去炮局,天青哥已经不在那儿了,说是转去了草岚子监狱,你记得吗?那是关押政治犯的重地,进去了就是个死。时间不多了,少湖,求你帮我。我这两天日夜在图书馆翻报纸找资料,查了□□、公安局、政府、时局、法律……各方面的消息,觉得找那位焦局长面谈一下,可能有希望。但我见不到他,你有办法吗?只要能让我试一下,无论付出什么代价,在所不惜!” 陈少湖心中忽然咯登一下,仿佛有一道密封的屏障被轰然打开,让他看到了以前从未见过的景像……他知道了,知道樱草心里那个人是谁了!他早该想到,颐和园那个风和日丽的上午,她伴着她的师哥走上船楼,那长身玉立的青年,气宇轩昂的武生,令他都暗暗地起了自惭形秽之心……一准就是他!能让樱草如此地魂牵梦绕,生死相许,不会再有别人! 经历了那么多挣扎才终于平复的心潮,如今波澜又起,望着樱草坚定而充满期待的小脸,陈少湖感觉自己的心被一只巨手揪紧了,肆意地翻绞,皮开肉绽,鲜血淋淋……他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下意识地摘下眼镜,摸出手帕擦了又擦。 “少湖?”樱草的眼神,渐渐黯淡:“如果连你也没有法子,我……我……”泪水终于滚下她的脸颊:“只好硬闯了,大不了……” 陈少湖心神激荡,好不容易才把眼镜重新戴回耳朵。他凝视樱草的眼睛,用尽全身气力,硬生生压下心头震颤: “你……不要急,我有法子。我父亲是北平商会会长,能与公安局沟通。我去求他帮你师哥说情。” 樱草热切地睁大眼睛,转瞬间,又担忧地问道: “不会连累伯父吗?都说政府现在铁腕政策,□□是最危险的政治犯,我师父求了很多政界商界的朋友都不肯援手。” 这倒把陈少湖问住了。他是家中幼子,父亲年事已高,一向又最厌政党纷争,自己如此热心社会活动,已经没少让老父操劳,若真的把他牵入政治旋涡……他略一思索,慨然道:“我去求他帮我联络,让我见那位焦局长一面,剩下的事,由我来办。你要说的话,告诉我,我去跟焦局长说。” 樱草摇了摇头,稚嫩的小脸上,前所未有的冷静:“谢谢你,少湖,你能求到伯父帮忙联络就好了,我去见他。我是当事人,说话比你更有效果。” “你一个女孩子家,到公安局谈这种事情,太危险!我去有什么不成?我也了解你师哥……”一阵酸苦涌上喉间,陈少湖咬了咬牙:“我会帮他开脱清楚!” “少湖,让我去就好。这事情与你无关,你出面的话,还是有可能连累你家人。” “你出面,不是一样会连累你家人?” 樱草泪花飞溅,整个身体都微微颤抖: “他……就是我的家人!” ☆、第十一章 铜网阵 北平东城,天-安-门前,有一簇外表不甚起眼的建筑。比起附近的壮丽城楼,巍峨华表,气势宏阔的广场,这簇建筑实在太过平凡,可能不会引起任何人的注意,但是上百年来,它一直是京城社会治安的中枢。两年前,它叫京师警察厅,现在,刚改了名字叫北平特别市公安局。 焦自诚,北平特别市公安局副局长,最近心里很乱。市政府又换届了,原市长何其巩称病辞职,新市长就是现任公安局局长张荫梧,这令公安局内部起了不小的风波。张荫梧战功卓著,雄才大略,确实是继任市长的上佳人选,问题是,他升职后,局长位置可能会有空缺,谁能入补,众所瞩目。 焦自诚知道自己成算很大。他在副局长位置上已有多年,业务上也算硕果累累,上下级关系也协调得不错,目前是第一常务副局长,无论从哪个角度,都该轮到自己了。但是局内也有几个少壮派,资历一般,野心却不小,虎视眈眈地盯着这个位子。现下,风传张荫梧将不再兼任公安局局长,那么,市政府应该已经在筹划新的任命,同事都称肯定是焦自诚无疑,但是焦自诚自己却颇不踏实,心里老是装着公安局内外,那看不见的湍急暗流。 同时,他的家里,一点都不让他省心。宝贝儿子焦德利,自打会说话开始,给他惹的乱子就没断过。上周一个早晨,彻夜未归的焦德利闯进家门,满头满脸都裹着绷带和纱布,吓得他妈妈大声哭叫。焦自诚连声喝问,焦德利不做理会,直奔书房,呯的一声把自己锁在里面。焦自诚又急又怒,赶去门口倾听,只听得依稀传来他的一声低吼: “……给他塞个传单有什么难!” 佣人取来钥匙,焦自诚急匆匆打开房门,只见焦德利刚刚把听筒放回话机。 “你给谁打电话?这是我的办公专线!” 焦德利转回头,露在纱布外面的脸,浮现一丝阴冷的笑容。 “告诉你也没用。” “什么话,我是你父亲!这伤怎么回事?” 焦德利掂过他办公桌上的香烟,燃着,吸了一口: “有个叫靳天青的戏子,抢了我的女人,还打了我,你说,他该不该死?” “这种事找巡警解决,关几天罢了,你打电话到局里干什么?” 焦德利顺手把烟灰掸在他的桌面上,懒洋洋地笑了笑。 “我就说告诉你没有用。爸,这就是你混到这把年纪才只是个副局长的原因。” “你……”焦自诚气得用力拍了拍桌子:“我倒要看看你有什么成色!” 焦德利也是警界中人,北平警官高等学校毕业,目前在第九区分局做个内务科长。官虽不大,权势却通天,动辄擅用父亲的路子,指挥局里人马,跟焦自诚的不少下属都打得火热。焦自诚对这个儿子的行径,日夜悬心,却又管束不了,简直就是悬在头顶的一颗□□。上月国民政府选拔优秀警务人员送去日本内务省警官讲习所培训,焦德利只差三分没能考上,要父亲私下找人通融,焦自诚未肯允准,父子俩从此反目,几乎每次见面都要大吵一番。 “你就是怕我成色太高,所以不肯送我去日本是吧?前几批送去的学生,回来后都是警界栋梁!”焦德利在桌上摁灭烟头,缓缓起身:“你放心,我还真不会辜负了你生得我这份人材。终有一日,我要成就一番比你更大的事业,到时候你要后悔这样对我!” “我怎样对你?我怎样对你?总指着我做些违法乱纪的事儿才算是对你好?” 焦自诚对着儿子傲然离去的背影,气急败坏地吼道。…… 唉。都道是妻贤夫祸少,子孝父心宽,自己的命里,是没这个福气了。焦自诚烦躁地丢下手中的笔。现在的他,正坐在公安局办公室里,等一个人进来。她在外 分卷阅读66 - 分卷阅读67 雪拥蓝关 作者:的灰 分卷阅读67 面已经等了一早上。一局之长,要忙的事很多,本没心思见不相干的人,但是商会陈老太爷托人打电话来,说是人命关天,嘱他务必一见。娘的,还“人命关天”,公安局哪件事不是人命关天。实在难以推脱,也只好答允了,给那个不知来历的女人十分钟时间。 门开了,秘书引着那女人进来。 竟然这么小,根本还是个中学生,瘦瘦的,还有点一瘸一拐,身上穿一件素净的短袖旗袍,小面孔被齐眉刘海挡了一半,显得更小了,满脸只剩一双黑幽幽的眼睛。 “请坐,什么事?我很忙,长话短说。”焦自诚不耐烦地挪了挪腿。 女孩子坐在他面前,腰挺得笔直笔直的,脸上透着一股子不符合她容貌的倔强。 “焦局长您好,我叫林樱草。令公子焦德利,约我在六国饭店谈事情,试图奸污未遂。我师哥靳天青,喜成社伶人,为了救我,被令公子设计陷害,诬为共-产-党,下在草岚子监狱,行将处决。人命关天,请焦局长还此事一个公道。” 焦自诚睁大了眼睛。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堂堂公安局副局长,坐在这儿听这疯丫头讲这些怪话……慢着,靳天青?这名字好熟,几天前还有人提过……“有个叫靳天青的戏子,抢了我的女人,还打了我,你说,他该不该死?……” 他心里一沉。 “你慢慢说,靳天青……是怎么回事?” 听着林樱草的描述,焦自诚心里越来越烦躁。他明白这个叫靳天青的戏子十有八-九是自己那宝贝儿子给下了套,不知道跟局里哪个家伙串通的,硬把他做成政治犯了。多半就是负责抓捕地下党的侦缉处王处长,为了巴结局长公子,无所不用其极。但是,事已至此,焦自诚当然不能承认。最近杀共-产-党杀得血流成河,错杀他一个,也算不了个事。 “林小姐,只凭你一面之辞,开释不了靳天青的罪行。他是人赃并获,铁定的共-产-党无疑,就算陈老太爷亲自来讲情,我也得依法办事。你没证据能证明那些传单是被人陷害,更跟犬子搭不上任何关系。你若是追求犬子未遂,编造这些鬼话来混淆视听,当心我连你也拿了进去。没别的事的话,请你出去吧。” 焦自诚不怒自威,几句话就令整个房间充满了压迫感。 小姑娘身体发抖,却仍然坐得笔挺,直视着他: “焦局长,令公子在六国饭店约我见面,吃饭跳舞,我百般推托不得,最后被他骗去楼上房间施暴,跳窗才得逃脱,这一路都是有证人的。我砸破了他的头,现在想必还未痊愈,他若问心无愧,就请站出来当面对质。” 几天前儿子那副尊容跳入脑海,焦自诚忽然觉得气闷无比,很想解开制服的风纪钮,但在这小姑娘面前,可不能示弱。他昂起头来,严厉回击: “林小姐,你学过法律吗?你说的这些,根本不足以成为他□□未遂的证据。退一万步讲,这件事与你师哥的案子也没有关系。” 小姑娘紧紧盯着他,目光清澈,闪闪发亮: “焦局长,万事皆有联系。我有朋友在报社,已经答应帮我起草相关报道。一旦公诸于众,就算最后控诉未成,也于令公子的名誉有损。令公子的名誉就是您的名誉,日前张局长升任市长,这空出来的公安局长位置,难道焦局长不动心么?” 这姑娘!这姑娘……她真是做足了功课来的!如此职场之争,圈内自然人人心照,报纸杂志上倒也时有报道,但这尚在读书的小姑娘,她怎么懂得这么多?简直比那些小报记者更能直击要害!……焦自诚面上不动声色,心里讶异得一团乱麻。他拿起桌上的笔,旋弄着,缓缓道: “此事一出,对林小姐的名誉影响更大吧。看你年未弱冠,还是女学生,若牵涉到这种事情里面,下场必是身败名裂,勒令退学还是小小不言,只怕一生都有污点。我劝你不要胡思乱想,见好就收,大家各自为安。” “焦局长为人父母官,竟然说出这种有违法律人常、不负责任的话,真教人失望。”小姑娘的神情,坚硬得像一块铁: “一个无辜的人若是就此冤死,我的名誉又有什么重要?我不怕名誉有失,只求一个公道。焦局长若将此案彻查,还靳天青的清白,我自当放手,令公子的所作所为,从此不再追究。若是坚持置之不理……”小姑娘停顿片刻,放缓了口气:“升职晋级之事,坊间都传焦局长是众望所归。以我一介民女的见识看来,也觉得以您的实力和声望,对这个职位胜任有余,诚心奉劝您以大局为重,何必在这样关头横生枝节?” 焦自诚放下了手中的笔。 不用再跟她周旋了,都是聪明人,彼此心照。这姑娘讲的一切,合情合理合事实,真要被她拼着鱼死网破闹大的话,上头查究起来,他焦自诚可难以招架,到那时候,不但升职晋级成了一场春梦,连现在的位子都要难保……唉!自认一向奉公守法,兢兢业业,对得起可能落在头上的这个位子,错就错在他养了个混蛋儿子……相比之下,释放靳天青,容易之至,他犯不着为这么个人畜无伤的戏子,断送了指日可待的前程。 “林小姐,您说的话,我自当考虑。今天就到这儿吧,你不要轻举妄动,日内必有回音。”焦自诚向前一倾,按动了唤人铃。 小姑娘毕竟还是小姑娘,她不是很明白焦自诚话里的意思,苍白着脸儿站起了身,想说什么,又闭上嘴巴,转头走了。快出门时候,焦自诚唤了她一声,她又站住,疑惑地转过身来。 “林小姐,您到底多大年纪?” “十六岁。” 焦自诚不置信地盯了她半天,方挥了挥手: “走吧,以后不要在我面前出现!” ☆、第十一章 铜网阵 天青自打被转往草岚子监狱那一刻起,就知道自己死期到了。得悉焦德利的奸谋之后,早已不抱生还之望,但如此大限临头,也不自禁地有些凄惶。同牢房的囚犯,看他被狱警押出门,都带着一脸同情,人人都知道,最近只有等候枪决的政治犯才转在草岚子监狱,到那儿之后,下一步就是天桥刑场了。 草岚子监狱的牢房更小,关的犯人也少,和天青同牢有四个人,都是政治犯,所谓的□□,想必因为迟早要枪决的缘故,看守竟不怎么管他们交谈。听他们聊的言语,很有些引人深思的道理,但是死期将至,还深思什么呢?其中有个跟天青年纪相仿的,还安慰他说:“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天青不由得苦笑一下。世道如此,再过十八年,也未见得好多少,人间冤狱,官场腐败,好人无好报,恶人走四方,几千年来也没什么变化。 “一三八五号,靳天青! 分卷阅读67 - 分卷阅读68 雪拥蓝关 作者:的灰 分卷阅读68 ” 押进草岚子监狱第三天,牢房门外的狱警点到了他的囚号。这些日子以来,天青已经知道狱警这样点法是什么意思,禁不住脑子里嗡地一声。他深吸一口气,昂起头,挺直腰杆,一步步走出牢门。 他才十九岁,十九岁呀。多少年严寒酷暑的练功,刚刚才开始□□,人生路根本是才走了个开头,竟然已经要落幕了。师父养育教导的深恩未报,樱草……想到樱草,心头又是一阵绞痛。他努力地去想自己的爹娘,唯一值得安慰的就是,有爹和娘在那边等着他,他不孤单,他们一家人,终于要团聚了…… 和他一起被点的还有三个人,向外走的时候,互相点头微笑着,轻声哼着一首什么歌。出了牢房,在管理室,狱警拿一本图表,将点出来的囚犯,对照着验明正身,打了红勾勾,一一推出门押上警车。上车前的一刻,天青抬头看了一眼头顶的天空。他已经好多日子没见过蓝天了。北平的春天,难得这样地安静,这样地晴朗。还有机会再见到这样的蓝天吗?来生是什么样子,是全新的日子,还是过去日子的重演?他没别的企求,只希望还能与他热爱的人们相遇,还能在那样一个雪后初霁的下午,经过,草市街…… “一三八五号靳天青!” 忽然,一阵叫嚷打破这压抑的寂静,一个狱警从管理室跑出来,带点惊惶神色,对着警车大喊:“靳天青在这儿吧?靳天青?” 天青疑惑地回头。狱警看了看他囚衣的号码,长嘘一口气:“妈的,快给我回来。差不点没法交代。” “怎么……” “怎么?妈的,你抖起来啦,刚来的电话,局座要见你。我在这儿干了一辈子,局座都没说要见见我!”狱警骂骂咧咧地打开他的镣铐。 还是两个狱警押着,一路拉去了公安局。天青被带到一个宽大的办公室里,堆满文件的桌子后面,坐着一个穿制服的人。 “局长,靳天青带到。”秘书毕恭毕敬地报告。 焦自诚抬起头来,盯住对面的靳天青。好一个俊朗的小伙子,难怪是正在窜红的名角儿,虽然坐了这么多天的牢,又脏又瘦又憔悴,还是掩盖不住一身的英气。坐在椅上那架势,活像在戏台子一样,两臂抱个圆,手威武地支在膝上,只是神情有点困惑,茫然注视着他。 “靳天青,你犯的是什么罪,自己知道吧?” “我没犯罪,我是被冤枉的。”他昂然道。 不知好歹的小子!焦自诚莫名地焦躁。真是没辙。他是前世做了什么孽,堂堂公安局长,收拾这种乱七八糟的残局?为了息事宁人,此番不得不破例走了后台门路,弄到一个去日本培训的机会,自己那专横跋扈的儿,才终于转移心思,忙着图他的大业去了……一世英名,差点毁在这种闲事上,为人父母,实是有说不完的苦衷!……他烦恼地向后一靠,两手十指相对,搭在面前,沉声道: “算了,既往不咎。祝贺靳先生重获新生。要对你说的是:我已为犬子办理留洋手续,日内启程,不会再与各位发生纠葛。也请你回家告诉令师妹,务必守口如瓶。若是另生枝节,我豁出前程不要,重新拿住你们两个,也不是难事。这件事情到此为止,你可以走了。” 天青听得一头雾水,开口要问,那局长已经按动了唤人铃。 ☆、第十一章 铜网阵 差点就上了刑场的天青,又囫囵个儿地回来了,这消息让喜成社一片欢腾。白喜祥高兴得合不拢嘴,周日那天,破例在家里摆酒,庆贺一家人劫后重圆。天青师兄弟赶到师父家时候,三叔三婶都已经聚在堂屋,中堂画下的官帽椅上,坐着满脸笑意的白喜祥。 “师父!”天青心中一酸,双膝跪下,对着白喜祥拜了几拜: “徒儿让您操心了。您都瘦了!这些日子您四处奔走……徒儿不孝,惹出这种无妄之灾……” “唉呀,这怎么话说的,你才是吃了苦头的呀,真是,老天爷不长眼,这么好的孩子……”白喜祥也不禁眼圈红了:“真以为再见不着你了!天青啊,你也算福大命大呀!” “托师父的福。还得感谢樱草……樱草来吗?”天青抬头张望。 “打酒去了,这就快回了吧。她早上一来就吵着要去广盛楼看你,我说你一会儿就来了,她这闹腾得,坐立不安的……哎,樱草回来了。” 天青急忙起身,转向院外。 街门开了,樱草正迈进洒满小院的阳光里。一身秀雅的细蓝条子旗袍,袄袖短短的,露出雪白的手臂,手里还拎着两瓶绿茵陈。她一进门就热切地向堂屋望着,一眼看见天青,都顾不上关起街门,一瘸一拐地朝他奔来: “天青哥!” 她一古脑冲进堂屋,直扑上去,抱住天青的腰,脸埋在他怀里。 天青的眼前一片模糊,他都看不清她了,胸中无数言语都哽在喉咙。他抬起手来,轻轻摸了摸她的头发:“樱草……” 堂屋里的一家人,都微笑着,竹青做着鬼脸,将樱草手中的绿茵陈接过去:“哎,小心着,当心酒瓶子打了!” 樱草放开天青,扬起头,喜悦的泪花飞溅在眼角。她退后一步,上下打量着天青:“你没事吗,真的没事?他们打你来着,伤好了么,呀,这儿还能看见呢!” “已经好了,没事。”天青的唇边也挂满了笑意。 他当真已经忘记了身上的伤。经历过这样的日子,那根本就是不值一提的小事。 整个中午,白家小院装满欢声笑语,团圆的喜悦写在每个人脸上。大伙儿七嘴八舌要天青讲清一切细节: “……最后到底怎么出来的?都说押到草岚子监狱就不能生还了……” 天青欲待开言,瞥了樱草一眼,只见她笑咪咪地微微摇头。再想起公安局那位局长的话,天青改了口: “我也不太清楚,许是查明冤枉,就放出来了吧。” 吃过饭后,天青喊出樱草,走到堂屋门口丁香树边,轻轻问道: “我到底怎么出来的?真是糊里糊涂。那个局长说什么请你守口如瓶,你见过他?” 樱草从见到天青那一刻起,一直控制不住地笑着。她太高兴了,太激动了,原本要稳稳当当、文文静静对他说的话,一见着他,全忘了,就像是见着失而复得的至宝,情不自禁地就扑上去抱在怀中。生死之间,原来就是这一线啊,她都以为,从此见不着他了,终于还是,好端端地回来。不需要让他知道自己做过的事,那四处碰壁的煎熬,连日连夜扎在图书馆的苦读,公安局门外的冷落欺辱,办公室里的唇枪舌剑……不需要细说,徒惹他担心,只要他能回来,这样好端端站在面前,一切就值得了,就已经足够了。 分卷阅读68 - 分卷阅读69 雪拥蓝关 作者:的灰 分卷阅读69 她绞着手儿,轻松笑道: “那个局长呀,不就是焦德利的爹么。多亏少湖帮忙引见,我给他讲了一堆大道理,他没话说了,只好放你出来呗。你放心吧,一切都好好儿的,不会再有事了。焦德利那个坏家伙,只好便宜了他。他……他害得你这样。”樱草嘴角略略抽动,有些要哭出来的样子,旋即又笑了。 天青凝视着樱草,心里如翻江倒海一般。他再迟钝也知道事情绝不像樱草说的那么简单,一个女中学生,能讲什么大道理把一个公安局长说得哑口无言?这里头不知有多少心血,多少坚决,多少努力,还有多少委屈。阳光下的丁香树,绿叶满枝桠,樱草就站在这片绿荫前面,脸颊被阳光映照得红粉粉、汗津津的,丝丝刘海下,一双圆眼睛泛着盈盈水波,黑亮的瞳孔里,全是他的影子。初夏的空气是这样澄明,整个小院里,都有一种无声无息的暖意在弥漫。 好想抱紧她,好好疼她,再也不离开她,他会生生世世,用尽自己的生命去爱护她……千百句话拥塞在他的心头,哽在他的喉咙里,最后只化成几个字: “多亏有你,樱草。” “没事就好……”樱草仰着脸,深深望进他的眼睛里。她本来有那么多的话要对他说,此刻又觉得,不必说了。面前的他,望向她的眼神,满满的全是珍爱,深切的热烈的,一刻也不舍得离开的珍爱,这不会错,绝不会弄错,此刻她终于清楚地知道,再也无须挂虑他心里有没有她,爱不爱她,世间再没有一个人,能像他这般心里有她,全心爱她。她不知道与他这样对视了有多久,只希望时间就这样停滞下去,直到天长地久,周围的一切仿佛都已经不复存在,她轻轻伸出手来,恍惚地想要拉住他的手: “天青哥,我……” “师哥,怎么,还在这儿谢恩哪?” 堂屋门帘掀起,师父,师哥,师弟,师叔师婶,一大家子人都涌出来,笑咪咪地瞧着他们两个。樱草抿紧嘴巴,掉转了身子,满脸红晕。天青抬起头,激荡的心潮长久不能平复,他一把揽过挤到他身边的竹青,拍了拍他的光头,说: “你们,全都是我的大恩人!” ☆、第十二章 红鬃烈马 时光过得真快,一转眼又是暑假。樱草的初中学业已经结束,成绩优异,等到再开学,就是个高中生了。朱妈她们都觉得五姑娘很神奇,若像戏里唱的那样,女子也能参加科举的话,五姑娘准能考个女状元。 不过这个夏天,五姑娘发生了一些特别的变化。比方说,她忽然迷上女红了。以往最喜欢爬墙上树的野丫头,现在天天钻在裁缝金翰才院子里,不知道在跟他学什么手艺。 “……蟒是大礼服,上朝、点将穿的;帔是常礼服,家居穿的;马褂是出行穿的;靠是打仗穿的;箭衣、褶子都是内衣,或者便服,对吧。”樱草拿个记满笔记的小本子,认真地对照着一箱子老旧卷轴上画的图样。 “大体上是吧。细分起来还有很多说道儿。好比箭衣和褶子都有很多种,用场也不同。” “我猜猜看……硬褶子冬天穿,软褶子夏天穿吗?箭衣呢,那是前清的制式,肯定是清朝戏才穿的。” 金翰才把玩着手里的鼻烟壶,呵呵地笑了:“这错大了去了。你哪回看戏里随着季节变化换行头?跟朝代也没相干的。行头是按身份和场合穿,像《九龙杯》康熙,别看他是满人,只要是家居的皇帝,就得穿黄帔;《神亭岭》周瑜,武人出行嘛,就得穿箭衣马褂。戏里的规矩大啊,男女老少,文官武将,秀才员外,丫头婆子,都有各各不同的行头,‘宁穿破,不穿错’呢。”金翰才饶有兴趣地看着这位孜孜不倦的五姑娘: “女孩子家家,又不是唱戏的,怎么喜欢咂摸这个?” 金翰才的祖上,在前清宫里当差,归升平署,专管戏衣的,时至今日,家里仍收藏着成箱的图样、文档、衣料和行头。金翰才有不少亲戚都是戏班衣箱师傅,还有的开着戏衣庄,他自己呢,倒是凭着精熟的手艺,被聘在林府,成了他家的私房裁缝。他带着几个徒弟,住在林府东南边一个跨院里,合府上下几百口人,针线上的活儿都归他们师徒几个。平日倒也不忙,乐得跟热心求教的五姑娘聊上几句。 “多有意思啊。每回我看戏啊,都特喜欢看戏台上那些漂亮衣服,颜色,花样儿,形制,都那么好看,那么多的学问。”樱草开心地翻着金翰才的图样:“不过呢,喜成社的行头,可没有您这儿的好看,您瞧,这件团龙蟒的纹样,多么威武,社里那件,差不多的龙,瞧着就没有这个精神。” “班社里的东西,那叫官中,什么人都去用的,哪能有什么好东西。”金翰才自得地笑着:“就算现在最红的角儿,他私房的东西,也没有我收着的好。改天我拿几件真家伙给你看,那龙的鳞片,都是一片叠一片,立着的,真龙一样,这样的绣工,民间哪里有。用的金线银线,是成色最好的真金白银打成的箔、手捻成线,绣出来的东西,沉实、气派,一件平金大龙蟒,十来斤重,穿出来那大方劲儿,嚯。” “那么重,穿出来怎么唱啊?” “好角儿自然会唱。” 樱草想着自己的心事:“好角儿是得有好行头配。” “是啊,行头不能帮人唱戏,可是好行头能让一个好角儿的光彩,更增三分。” “金大爷,您教我做行头啊。我想……嗯,比方说,我想绣一副靠,赵云穿的那个,白大缎蓝镶边,彩绣龙纹的靠。” “你自己绣?没个半年时日可拿不下来。”金翰才好奇地放下烟壶:“五姑娘,咱府里姑娘们学女红,都是绣个手帕子什么的,‘鸳鸯戏水’,‘丹凤朝阳’……您绣一副靠有什么用?” 樱草涨红了脸: “……挂墙上,辟邪啊!” ☆、第十二章 红鬃烈马 大晌午的,艳阳高照,林郁苍缩头缩脑地躲在广盛楼后院楼根儿底下。 堂堂林府的二爷,要鬼祟成这个样子,真他娘的失威。可是有什么法子呢,谁让他太惦记着喜成社的筱妃红,惦记得睡不着觉,梦里都想摸摸她的小手小脚儿?坐台下看她,太不过瘾,完戏后吧,就根本见不着她面儿。按说以他林二爷的份儿,闯到后台去瞧瞧筱老板那不还是小菜一碟?偏偏喜成社有个靳天青,煞神似的,罩着那个后台。上次被他收拾了一顿,弄得乌老三都辞工不干了,林郁苍哪里还敢登门乍毛儿。一想起这些,林郁苍就恨恨地朝地上吐唾沫。 小厮刚去打听了,说今儿个筱妃红在后台,靳天青不在。林郁苍喜得笑逐颜开,壮着胆子自个儿摸进了广盛楼 分卷阅读69 - 分卷阅读70 雪拥蓝关 作者:的灰 分卷阅读70 后院。结果到了楼底下,还是胆突突地,不敢再前行一步。要不,就在这儿等着,等筱妃红出来?娘的,这跟那帮傻戏迷有什么两样啊!亏咱还是林府的二爷! 正满心里打着鼓,忽然间,后院又进来一个人,蹦蹦哒哒地走到墙根儿一个小屋子那儿。林郁苍的眼睛直了。这他娘的是谁啊!分明是他那个彪悍的妹子,林樱草!她来这儿干什么?爹对女儿们管束极严,到戏园看戏已不应当,还跑到后院来!这是要偷东西吗?林郁苍欢喜地咽了口唾沫。这要是被他抓住樱草在戏园子里头偷东西,可就有大热闹瞧了,别说关省身房了,不打烂她个小手爪子都便宜了她。 眼前的樱草,穿了一件圆摆大襟短袄,淡淡的象牙黄,绣着几枝小花,配上墨绿百褶裙子,十分漂亮。她手里抱着一个包袱,走到小屋门前,并没开门进去,而是站在那儿不动了。林郁苍躲在墙边阴影下,急切地伸着脖子瞄着,却只见樱草面对着那扇木门,像看什么稀罕物似的,直愣愣地盯着,也不知道在想什么。过了老半天,她低下头,又玩了一会辫梢儿,才轻咳一声,举手敲了敲门。 嘿,还敲门,这个小屋子里头,莫非还住了人啊。但是里头并没有应声,也没人出来。樱草又犹豫一会儿,轻轻一拉,门开了。 樱草闪身进去。 林郁苍兴奋地撸了撸长衫袖子,以从未有过的敏捷,嗖一下蹿到屋前。樱草还未来得及回手关门,他已经拱了进去,飞快地把门一关,自己靠在门前,把樱草堵在了小屋里面。 “哥!”樱草惊奇地叫了一声:“你怎么在这儿?” “嘿嘿,我还要问你呢!你怎么在这儿?” 林郁苍撮着牙花子,笑咪咪瞧着樱草。她倒没有他预期中的紧张慌乱,不过也够窘迫的了,一声不吭地放下手里包袱,伸手来推林郁苍,打算夺门而出。 “想跑可不容易!”林郁苍虽然虚胖,毕竟是个爷们儿,掰弄这个比他小三岁的妹子还不在话下。他拽开樱草的手,抬眼瞄了瞄这个小屋。可真够小的,除了靠墙一铺窄炕,几乎是清洁溜溜,只有炉子,板凳,锅盆,被褥,几件必用家什,摆放得倒是干净整齐。难怪不锁门了,这屋子,贼进来都哭啊。 “我的好妹子,你到这鬼地方来干嘛?”林郁苍笑得眼睛挤成一条缝:“这谁住的?是个爷们儿吧?”忽然他看见炕头上有件水衣,陡地两眼放出光来:“是个戏子!喜成社的戏子!”他扯起樱草的手,防她逃脱,自己跳过去伸手一捞,把那件水衣攥在手里。 水衣,伶人扮戏时候贴身穿的内衣,大领斜襟,在腋下系带。它和班社里公用的戏服不同,是人手一件,形制又是完全一样,所以上头必定绣有伶人名字以便区分。林郁苍拎起这件水衣来胡乱一翻,果然在衣襟上看到了名字,清清楚楚的三个字: 靳天青。 这可真是冤家路窄,山水有相逢!再不认识别人,也认识这位老熟人啊。一时间林郁苍的心里头,又是讶异又是狂喜,眼睛瞪着樱草,禁不住手舞足蹈起来: “你行!我的好妹子,我服!瞧不出你四平八稳个样儿,倒是跟个戏子有一腿!这天大的喜讯,我可得好好跟爹爹禀告禀告!嘿,好劲的一出大戏,是‘挑帘’还是‘思春’?” 樱草跺了跺脚,用力挣开林郁苍的手: “行了,哥,你别乱讲,他是我师哥,我来看看他。” “哥?叫得倒亲热!我才是你哥啊,你去看过我没有?”林郁苍满脸都放着欢快的油光:“想不到我妹妹捧角儿,比我捧得在行啊!我这连后台还没混进去呢,你都捧到人家房里来了!嘿,已然捧到炕上了吧?大武生功夫怎样,讲给哥听听?” 樱草皱起了眉:“亏你还自居个哥,越说越不成话。你明明都娶了妻室,还四下里拈花惹草,跑戏园子摸人家脚让人家给打出去了,好意思拿我来比!” 林郁苍一张油脸,红都不红一下:“怎么不能比?咱是爷们儿,怎么玩都成!你做姑娘的,捧角儿,哈哈,十八代祖宗的脸都被你丢光了!” 樱草没兴致再跟她这个胡搅蛮缠的哥辩论下去:“我不是捧角儿。他跟别人不一样,我们是打小儿的交情。” “嘿,还打小儿的交情!再说下去,连过命的交情都有了吧!” 樱草冷冷地看着他:“是过命的交情。” 林郁苍咽了口唾沫。本来像是占着上风的,不知怎地,在这个妹子面前,莫名其妙地就萎了下去。他丢下手中水衣,又跳过去把樱草搁下的包袱抢在手里: “你这是给他送什么?哈哈,反正我是人赃俱获,这就回去禀告爹爹,哈哈哈!” 樱草真的急了:“你还给我!” 林郁苍紧紧抱着包袱,得意地晃着大下巴:“你抢抢看!” 樱草咬咬嘴唇,头一扬,将辫子甩到身后:“随你便吧!我喜欢靳天青,这没什么见不得人的。到爹爹面前,我也是这个话儿。” “你喜欢一个下贱的戏子,怎么见得人?” 樱草盯着林郁苍那双陷在满脸肥肉里的小眼睛: “他人好,心好,本事好,比你强一万倍。在我心里头,他比天底下所有人都尊贵。我不但喜欢他,将来还要嫁给他。你去跟爹爹说吧,跟全北平的人说。我林樱草,要嫁给靳天青!” 她转身推开门,冲了出去。 门外已经站了个人。 樱草猝不及防,一头撞在那人怀里,硬生生被撞了个趔趄,朝后就要栽倒。她两手乱抓,狼狈不堪地叫了一声:“哎呀……” 天青伸手扶住了她。 ☆、第十二章 红鬃烈马 天青在门外,站了好些时候了。 从师父家回来,还未等走到屋子门口,已经听见樱草和一个男人在里头争吵。他关切情急,正待推门进去,却又听出那男人是樱草的哥哥林郁苍。这兄妹俩,怎么会跑到自己屋子里来吵嘴呢?按说作为外人应当回避,但是耳中传来兄妹二人的对话,字字句句,都与自己相关。 “……他人好,心好,本事好,比你强一万倍。在我心里头,他比天底下所有人都尊贵。我不但喜欢他,将来还要嫁给他。你去跟爹爹说吧,跟全北平的人说。我林樱草,要嫁给靳天青!” 谁说言语没有形质呢?有些话像刀子,有些话像石头,有些话像火,有些话像冰。天青耳中听到的这几句话,字字句句,都如燃烧的火箭,直冲进他的心里,轰轰烈烈,绽开满天烟花。一时间他都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了,整个人飘渺浮荡,像是飞在云彩中间。正在这头晕目眩之际,樱草冲了出来,一头撞在他怀里,他扶住樱草,对上了樱草的视线。 分卷阅读70 - 分卷阅读71 雪拥蓝关 作者:的灰 分卷阅读71 樱草的脸,刹那间涨成通红,仿佛全身的血都灌在头顶。越是真心话,越是难以出唇,她努力了小一年的时间,也没能把自己这片心思对天青吐露半句,结果在这无意之间,吐了个底儿掉,□□裸地,毫无隐藏地,全都倒在天青面前。她一时也记不起自己到底说了什么,反正是十分激烈的、不方便当着天青面讲的话,但是看着天青凝视她的眼神,显然是一字不漏地全听了去。 樱草张口结舌,双颊火热,使劲埋下头。天青一声不吭,伸手握住她的手,拉她进了屋子。屋子里的林郁苍,这下惊惶失措,只恨不能把自己叠起来塞进墙缝里。他抱着包袱,满头油汗地向后退着,但屋子实在太小,只退了两步,已然抵到了炕沿。 “你,你,别过来……”林郁苍颤声说了一句,忽然又想起这是天青的屋子,自己实在没权叫他别过来,马上又改口说: “靳老板,您是我大爷!不不不,我妹子要嫁给你呢,您是我妹丈!妹丈哪能为难大舅子,自古以来,就没这个理儿,是吧!我我我,我刚才说的话,您老就全当是放屁!” 樱草捂着脸,跺了跺脚:“哥啊,你就少现点眼,成不成!” 天青向着林郁苍迈上一步,把林郁苍吓得,满脸肥肉都哆嗦起来,正待嚎叫,天青却没碰他,只是一把扯去他抱在怀里的包袱。林郁苍这时候哪里还顾得上包袱,趁此机会,嗷的一声,连滚带爬冲出门口,直向着院门蹿逃出去。 屋子里只剩下天青和樱草两个人。天青看看手里的包袱,轻声说: “给我的?” 樱草盯着自己的脚尖,点了点头。 天青解开结扣,打开包袱,只见里头折得整整齐齐的,是一件崭新的胖袄。 樱草脸上红晕刚退了点,这时候又红了: “我做的。不知道合不合适。” 天青惊讶地看着樱草。胖袄也和水衣一样,是唱戏常用的内衣,衬垫身材用的一件棉坎肩儿,每个伶人,除了旦行之外,人手一件。但是胖袄的制作要比水衣复杂得多,它得依着每个人不同的身材,度身定做,长得粗壮的要做得轻薄点儿,长得瘦小的要做得厚实点儿,唱花脸的要加倍地厚一点儿……总之是要穿上之后,垫足身材,外面一套上戏服,显得人魁梧伟岸,又不夸张变形。胖袄的肩头、颈背,都要精工裁剪,处处收成圆润的弧线,套上戏服之后才能整齐顺溜,不露痕迹。这东西不是人人能做,尚是学生的樱草,如何能有这样的手艺。 “别老是看着我啊,穿上试试。”樱草扭了扭脚尖:“尺寸都是我蒙的。” 天青立刻脱下长衫,只留里面的小褂,套上了胖袄。奇迹般地合体,肩头,颈背,无不熨贴。天青本就肩宽背厚,并不需要太厚的胖袄,这件也正是只做薄薄一层,比他平日穿的那件更加适中。收口和系带,都处理得十分细巧,穿起来又方便又舒服。 “你怎么会做这个?”天青惊奇得不得了。 “跟金爷学的。” 天青记得她提过的金爷,她家的裁缝,会做戏衣。女孩子学做针线本不稀奇,但是做出这样在行的胖袄,这份心思,比花费的工夫更加教人感动。天青一时说不出话来,掀起衣襟,看着细密的针脚,却发现衣襟角落,绣了一朵极其细小的樱草花。 他轻轻脱下胖袄,折起,珍爱地包好: “以后的戏,我都穿着。” 樱草“嗯”了一声,脚尖在地上划着圈子,一圈又一圈。 天青走过来,扶住她的双肩。樱草不由得战栗了一下,抬起头来,天青正凝视着她的脸。 “樱草,你先前说的话,我没听错吧?” 樱草一瞬间又是满脸飞红。站在她面前的天青,这样高,这样近,言语呼吸,身上的气息,于她都是逼人的压力;但是他的眼神又这样地清澈,澄明,带着一点诚挚的期盼。樱草低下头,轻轻说: “你还想我再说一遍吗。” 天青认真回答: “想。” 樱草抬头望着他,这回的神情,少了些忸怩,多了些坦荡和坚定,她缓缓开口:“天青哥……” 天青没能等她说完。这三个字,从小到大叫熟了的三个字,在这么近的距离,用这么真挚的语气说出来,已经一瞬间将天青击垮,他不用再听她说别的,他触到了她的心。他猛地将她拥在怀中,脸埋进她的头发。樱草伸开双臂,环住了他的腰,深深地,藏身在他的怀里,贴着他宽厚的胸膛,听得到一声声勃勃的心跳。 ☆、第十二章 红鬃烈马 盛夏的北平,夜晚比起白天,仿佛换了一个世界般地清静凉爽。天青和樱草肩并着肩,走在通往西城的路上。两人走得很慢,有时趁四下无人,轻轻拉一下手,有时低声说着话儿,还有时候,什么都不说,只是微笑着相互看一眼,眼神之间,都有描不尽的幸福在弥漫。 “安心念你的书,樱草,等你念完了,我们……就在一块儿。” 樱草羞答答地笑着:“我念得可慢着哪。读完三年高中,再读三年大学,毕业了,做教员。” 天青毫不犹豫地点头:“好,我等你。你什么时候想嫁给我,我就什么时候娶你。” “我要是忽然改了主意,不想嫁给你了呢?”樱草俏皮地眨眨眼睛。 “你不会的。” “万一呢?” 天青微笑着望住她:“你不会。” 樱草笑了,用力点点头:“你也不会。” “嗯,我也不会。从七岁那年第一次见到你,到现在,十二年了,我的心里只有你。两年前你回来时候,我就知道我……喜欢你,一直等到如今,才握到你的手,我这一辈子,都不会再放开。” 樱草轻轻摇着他的手,那么大,那么温暖,自己的小手放在里面,那么的安全妥贴。“我不要你放开。天青哥,这些年,被你护在手心里长大的,我都习惯了,我不能想象没有你的日子。” 天青深深凝视她:“你放心读书吧,等到毕业了,我娶你,我们每天都在一起。” 樱草忽然间心情激荡:“我不要等毕业了,我现在就嫁给你。” “别这样,你那么聪明,有志向,应该好好读书。我们来日方长。”天青仰起头,深吸了一口气:“眼前倒有一件事情,麻烦不小……” “嗯,我哥回家,一准儿会告咱们的状。” “怎么办呢?不若你避一避……” “总不能不回家啊。”樱草凄然一笑。“随他告去好啦,反正拦也拦不住。他这一辈子啊,别的本事一点没有,就知道告状。” “我去向你爹爹解释。” “千万别,你可不知道我爹爹,唉。” “你一个人应付 分卷阅读71 - 分卷阅读72 雪拥蓝关 作者:的灰 分卷阅读72 ,成吗?你爹爹会怎样对你?” 樱草抿紧了嘴唇,望向暮霭沉沉的天空。 爹爹准定大发雷霆,这是没说的。在他心里,伶人全都是最下贱的戏子,跟他堂堂林府家门,一点都不相衬。平日里,已经连去九道湾看望师父都不准许,若知道女儿打算嫁给一个伶人,真不知会做出什么事来。樱草对爹爹的性情,心中也算有数,但是理智操控不了她的情感,仍然如飞蛾扑火一般奔向了天青。现在事到临头,必须面对,她心中能想出来的,也不过是坚持二字。 “不管他怎样对我,我都跟定了你。” 天青望着她的眼睛,那里头全是闪亮的光彩,勇敢的,坚定的,全是对他的深情。他心潮汹涌,一时间喉头都有些哽住。他愿意倾尽自己的全部心力去保护她,不让她受一丁点委屈,可是别的也就罢了,她自己家里的事,他能做些什么?越来越浓重的暮色中,他们已经拐进麻状元胡同,四下无人,两侧高墙耸立,远远望去,前面就是林府宅门,和白喜祥家的小如意门不同,是个气派的广亮大门。望着那威武的门楼,想到樱草回家后可能面临的种种危机,天青不由得停下了脚步。 “怎么了,天青哥。” “我……很担心,你回家后,要受委屈……” 樱草转过身,仰脸望着天青。“迟早都要面对的呀。” 天青抬起手,心疼地拨开她被风吹乱的几丝鬓发:“你爹爹会打你吗?” “放心吧,我好歹是他亲生女儿。” “别和他闹翻,毕竟是父母,还是要尽孝道。他说什么,你都听着,如果他实在就是不让你……” 天青忽然住了口。他没法想下去说下去,一时间心乱如麻,只怔怔望着樱草。樱草明白他的心意,轻轻笑道: “天青哥,放心吧,事在人为。《红鬃烈马》你唱过的呀,人家王宝钏,相府千金,还能和薛平贵成亲呢,咱们有什么不能?大不了,我也和我爹爹三击掌,脱了宫装,被撵出家门罢了。咱们一起住寒窑,挖野菜去。” 天青的眼里,泛出了泪光。他充满爱惜地握了握樱草的小手。夜色已经彻底地笼罩大地,胡同里寂静无人,两人手拉着手站在黑暗里,互相凝视着,久久不愿分开。 “我得回去了。”樱草羞怯地低了头:“你也回吧,不能送我到门口。” 天青一声不吭,又紧紧握了一下,依依不舍地放开了手。 樱草凝视着天青,后退一步,扭过头,飞快地朝着林府街门走去。天青远远望着她走到门口,叩了门环,里面涌出几个家人来,纷纷打躬请安,簇拥着她进去。门楼电灯的映照下,只见她回头向天青这边望了一眼,停顿了一瞬,随即裙角一扬,消失在门洞的黑暗中。 ☆、第十二章 红鬃烈马 “唤樱草来!” “是,老爷。” 颜佑甫的心里,犯了嘀咕。林墨斋虽然一向脾气暴烈,但气成眼前这个样子的,倒也少有。现在的他,整张脸泛着铁青,腮帮子的横肉微微跳动,带得两撇精心保养的大胡子都一耸一耸,眼圈红彤彤地,仿佛正在被眼中冒出的烈焰烧灼。这样的气头上,传五姑娘过来,不大安全罢?能拖一阵子,还是拖一阵子才好。颜佑甫一辈子在府中操持,全部用心,都系在这一家人身上,他并不关心谁是谁非,只是希望府内风平浪静。 “老颜,你咂摸什么呢?”林墨斋双眼一睁。 “这个……老爷,您刚回来,旅途劳顿,还是歇息几天的好。五姑娘的事,又不在这一天两天。” “什么叫不在这一天两天?她跟那个戏子混多久了,你知道不?” “老爷老爷,我哪儿知道啊。” “再拖几天,儿子都养出来!”林墨斋拍着椅子扶手:“叫她来,快点!” 樱草提着裙子,急匆匆从自己院子奔来爹爹房间,身后跟着的丫环粉蝶,一路小跑。颜佑甫迎到门口,对樱草使个眼色,樱草纵然早有准备,也不由得心头一凛。她迈进高高的门槛,对着坐在中堂画下的爹爹,施了一礼。 “樱草给爹爹……” “跪下!” 樱草一声没吭,顺从地跪到地上。 林墨斋的胡子,依然一耸一耸:“老颜留下,别人都出去。” “是,老爷。”粉蝶和屋里两个仆人低头答应着,退了出去。 林墨斋端起桌上茶碗,凑到嘴边,又放下了,一双眼睛,炯炯如电,逼视着樱草: “说,那个戏子,怎么回事。” 樱草知道,事情来了。逃是逃不掉的,与其躲躲闪闪,不如坦然迎对。她敛着衣角,小心地低头: “爹爹,他就是当年从拐子手里把我救下来的人,若是没有他,女儿这辈子就见不着爹爹了。在师父家几年,我们相处如兄妹,他一直待我很好,尽心尽意爱护女儿。女儿感激他,尊重他,也……喜欢他。女儿和他,是清清白白的,去他的屋子,不过是送点日常用品,没别的用意。二哥他添油加酱,求爹爹不要偏信。” “你说你要嫁给他?”林墨斋眯起眼睛。 樱草停顿了一会儿。 “……求爹爹允准。” “放肆!哪有女孩子家自己要求配婚的?”林墨斋的眉毛胡子一齐高耸起来:“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不懂吗?男女授受不亲,没听过吗?自己跑去一个男人的屋子,我林家怎么养出你这样的女儿?你这样偷偷摸摸,有多久了?回北平之后,就跟他勾搭上了吗?他……占了你的身子没有,有没有?” 樱草的眼圈红了:“爹爹,女儿真的没做什么,心里的喜欢,也都才是最近的事,送东西去的时候,他还什么都不知道呢。女儿虽不懂事,也不至于不顾廉耻,爹爹不允准,女儿怎能……” “我不允准。”林墨斋一句截住。 樱草咬了咬嘴唇:“爹爹,他是个很好的人,他……” “他是个戏子。” “爹!若没有这个‘戏子’,女儿不知被拐子卖到哪里去呢。” “那点事,早就报答过了。我堂堂林家,已经很瞧得起他们。接你回来时候,就送过银子,他们不收,我有什么办法?用得着你把自己送上去?你这恩,报得未免也太过分了!” “女儿不是为了报恩,为的是他这个人。”樱草忍气吞声地低着头:“爹,他的身份,真有那么重要吗。他凭自己的真本事吃饭,勤勉,刻苦,少年成名,现在也是红遍北平的角儿,论人论才论德论艺,哪点都不辱家门……” 林墨斋烦躁地拍了一下桌子:“提‘戏子’这个词,都有辱我的家门!你见过哪个像样人家跟戏子结亲的?不许再说了,我告诉你,从今以后,不许再见他。” 分卷阅读72 - 分卷阅读73 雪拥蓝关 作者:的灰 分卷阅读73 饶是早已预料到这样的结果,樱草的心,也不由得唿咚一沉。跟爹讲理,是说不通的;硬拼硬抗,只会激起他更大怒火,现在这情形,只有先顾眼下,避过锋头,容后再慢慢想法子。樱草强忍着心头的郁闷、焦急、忧虑、委屈,依然跪在那里,低着头,一声不吭。 “我说话你听到没有?” “女儿听到了。” “不许你再见他!” “……” “听到没有!” “是,爹爹。” 林墨斋端起茶碗,喝了一口,微微闭上眼睛,沉思片刻,转头对一直垂手立在一边的颜佑甫道: “老颜,五姑娘的亲事,抓紧去办。我瞧上次来说的天津胡家老三,就很不错。你去找人合个婚,若还匹配,腊月里送她过门。” 此话一出,樱草一如五雷轰顶,整个人都呆了。她猛然抬起头,惊恐地望向爹爹: “爹!我不要成亲,我还在读书啊!” “书不要再读了。女人读那么多书做什么?让你这么一直赖在学校里,已经够纵容了,你瞧瞧全北平的姑娘家,一直读到初中毕业的,有几个?你姐姐们哪个不是十六岁出门子,再拖下去,还怎么嫁人!” “我不!爹,我不要成亲!” 林墨斋凶猛地拧起了眉头。他撂下茶碗,站起身: “跟你废话太多了!老颜,去办!” “是,老爷……” 跪在地上的樱草,膝行几步,爬上前去,扯住了林墨斋的衣襟: “爹,您是我亲生亲养的爹爹,请您爱惜女儿……我不要嫁给不认识的人,我要去读书,将来毕业了,做个有用的人。爹,现在时代不一样了,社会大得很,您容女儿慢慢去找着自己的幸福,好么?” 林墨斋眯起眼睛,低头看她: “我明白了,你在跟我使缓兵之计,心里其实还惦着那个戏子,是不是?” 樱草咽着眼泪:“爹,女儿不瞒您,求您准我,让我读完书,嫁给他。女儿这一生一世,再不敢对您求别的,就这一个请求,求您允准我。” 林墨斋缓缓地坐下了:“我要是不准呢?” “爹,求您先放开‘戏子’二字,先别急着不准。您给我们一点时间,慢慢来,您会知道,谁才是女儿的终身。” “谁是你的终身,不重要,林家的脸面,才是你的终身!你若是硬要辱没我家门,给我滚出去,不认你这女儿!”林墨斋吼道:“不如当初还是没捡回来的好!” “老爷,老爷,莫动气,伤了身子……”颜佑甫惊慌地上来捶背。 樱草松开爹爹的衣襟,苍白了脸。 “爹,若是您一定容不得我们,那就请原谅女儿不孝了。我净身出户,随他走,今生今世,再不来污林家的脸面。” 林墨斋瞪大眼睛盯着她,喘息了一会儿,忽然说: “老颜,唤老谭和老孙来。” 颜佑甫魂飞魄散:“老爷!您三思啊!您这是要做什么,五姑娘她……” “快去!” ☆、第十二章 红鬃烈马 樱草闭起眼睛,挺直地跪在地上,一动不动。这样委曲求全,婉转劝说,还是不成,那么,还不如索性由他用暴力解决,倒也简单。谭五孙六的铁掌,当然可以开碑裂石,但是樱草心里头有着更强硬的东西,是爱,是梦想,是天青给她的勇气与坚持。与这份爱相比,一切压力,都算不了什么,无论多么狂烈的风雨,只要一个人真正咬起了牙关,再柔弱的肩膀,也能承担。 谭五孙六飞快地赶来了,两人都还穿着练功的裤褂,一式的方头粗颈,虎背熊腰,手臂被强健的胸肌撑得,微微张开在身侧。两人一先一后奔进堂屋,望见樱草跪在当地,都愕了一愕,但马上收敛神情,恭恭敬敬地请安: “谭五,孙六,给老爷请安,给五姑娘请安,给颜爷请安……” 林墨斋没有看他们,端起茶碗来,缓缓喝了一口,道: “老谭老孙,你们现在去广盛楼,找到喜成社一个武生,叫靳天青的,剁他两根指头,先剁左手的。” 樱草惊恐地睁大了眼睛。眼前的谭五孙六,显然已接惯这样的命令,两人都恭恭敬敬地应了一声,就欲转身出门。樱草尖叫起来: “谭爷,孙爷!”她转向林墨斋,颤抖着叫道:“爹爹!” 林墨斋神色不动:“还不快去?” 谭五孙六对视一眼,又往外奔。樱草急跳起来扑过去,伸开双臂阻在门口。 “爹!求您!您怎么能……怎么能……” “我怎么不能?”林墨斋冷冷道:“你既然一意孤行,我只能帮你绝了后路。” “爹!”樱草凄厉地惨叫起来:“您太狠心了!这是犯法的呀!什么样的恶人才会这样做!爹!您才是真正的有辱家门!” 林墨斋依然稳稳地端着茶碗: “再说,掌你的嘴!一个戏子,算个什么东西,这回我叫你看一看,你所谓的角儿,到底有多大能耐!别说要他两根指头,就算要他的命,用不了几个钱,也就摆平。”他啜了一口茶:“我林墨斋,纵横沙场,从没输过,不能到了儿来栽在一个戏子手里。你既然一定要跟他,连家门都不想要了,就别怪爹爹来点狠的!” 樱草伸手扶住了门边。她仿佛掉进一个无底深渊,黑洞洞的,也不知四面哪里才是尽头,只是飞快地无助地,朝着那茫茫黑暗跌落下去。是,她应该想到的,林家惯伎,是责罚无辜的旁人,他不从你自己身上下手,而是通过摧残你身边的人,关怀的人,来摧残你的心。谭五孙六若是来剁她的指头,樱草都横下一条心认了,但是他们要下毒手的,竟然是天青。爹爹的心机,实在远超樱草预想,他竟然这样稳准狠辣,他深深知道,一个伶人,尤其是武生,残了手脚,就永远绝了登台唱戏的路子。 大屋深幽,清寂阴凉,但樱草的头上身上,全是不住涌出的汗。她心中狂乱地挣扎着,不知道该怎么说,怎么做,如何面对今后的未来。她甘心付出一切去争取自己的幸福,唯一不能做的,就是,如果这幸福的代价,是让天青受伤。他是伶人,他的终身在戏台上,最明亮最公开的,龙蛇混杂,无遮无防的地方,他挡不了暗处的利箭。他那样爱戏,十九岁的生命里,占据最大位置的,就是日日夜夜的练功学戏,如果为了她,从此不能登台,这让樱草,如何心安?爱一个人,是要为他,还是为自己? “想明白了没有?”林墨斋的视线,炯炯地从茶碗上方盯着樱草。 樱草全身都在颤抖着: “爹爹,您,放过女儿吧……” 林墨斋呛啷一声搁下茶碗:“老谭老孙,站那儿愣什么,不认识广盛楼?去,到了之后,认准人 分卷阅读73 - 分卷阅读74 雪拥蓝关 作者:的灰 分卷阅读74 ,就算他正在台上唱,也立时拖下来剁了指头。就是要让座上都看着,勾引良家女子,是什么下场!警察来了,就随他们去,接下来的事情老颜办,回来重重有赏。” “是,老爷!”谭五孙六本来一直在察看父女俩的神色,现下眼瞧着老爷语气严峻,不敢怠慢,各自踏上前去,拨开樱草就奔向院门。樱草摇晃了一下,跪在了门口: “爹,我依您!求您……” 颜佑甫瞄了一下林墨斋,赶紧跑到门边,冲着谭五孙六喊:“回来,先回来!” 林墨斋半闭着眼睛,捋了半天的胡子,说: “想明白了?” 樱草垂着头: “……想明白了。” “从今天起,一刀两断,以后不许再见他。” “……不再见他。” “起个誓!” “若再见他……我……” “怎样?” 大屋一片静寂,听得见樱草身上簌簌发抖的衣响。 “……我死在他面前。” 林墨斋凝视着伏在地上的樱草: “我告诉你,别想跟我玩小孩子家的把戏。从今儿起,老实儿待在你自个儿院子里,不许出二门。若敢偷偷溜出去见他,被我发现了,可就没有你求情的份儿,他那十根手指头,见一次,剁两根。若想跟他偷偷逃走,爹也有法子捉你们回来,林家的势力,不仅是在北平。到时候把他捆在你眼前,当场打残了,你别怪爹爹话不在先!那个戏子,以后的前程性命,系在你的身上,懂了吗?” 樱草微弱地答了一句: “我懂了,爹。对付一个戏子,您有的是法子。” 林墨斋浓眉一竖,待要发作,又按捺下来。他哼了一声,对颜佑甫吩咐道: “叫粉蝶进来,伺候五姑娘回去,看住了!谁敢传话出去,仔细着他的皮!” ☆、第十二章 红鬃烈马 入秋了,天气渐凉,而天青的心里,焦急如火。 他已经整整一个月没见到樱草了。 不仅见不到,连一点点的讯息都没有。她不再来广盛楼看戏,也不再去九道湾探望白喜祥,甚至,连学校里,都不再出现。天青去英华女中打听,有好心的老师帮他查找了一番,说:她的家人已经来办结了毕业手续,退了宿舍,所有个人物事,都取走了。新学期学生名单里,没有林樱草这个人。 她居然没有继续读书。她说过要读完大学,毕业做教员的。她,还说过,事在人为,将来一定要嫁给他。 是遇到了什么事呢?能让樱草不读书,不来见天青,从此都不再出现,那得是什么样的事?天青脑海中,总是清晰地挂着樱草的笑容,那个充满勇气,无所畏惧的笑容,她是那样地聪慧,果敢,面对恶毒的哥哥和二姨娘,没屈服过;面对凶残的焦德利,没屈服过;面对威风八面的公安局长,也没屈服过。虽然长得细巧柔弱,她却是他所知道的最坚定最勇敢的女孩子,比戏里最威武的刀马旦,都更令人敬佩。他们刚刚才互通心意,两情相悦的幸福日子还没开始,转瞬间就杳无音信,从天青生命中消失得无踪无影,她是遇上了什么事情?她得是遇上了什么事情? 天青简直不能细想,越想下去,越是心惊。 他寻去林府,投了名帖,期望见到樱草或者她的家人一面,结果如石沉大海,无人理会。他不肯放弃,在所有空余时间,都守在那里,寻觅樱草的一点影踪。林府的大宅门,整日里进进出出的人们着实不少,但他都不认识,不知道与樱草有什么相关。偶尔有时候,拦住个面善的人问一下,对方一听樱草的名字,都警惕地打量着他,摆着头,匆匆离开,一句多余的话都不对他讲。 白喜祥对他的状况,十分担忧: “你怎么了,天青,最近魂不守舍的?扮起来都没有精神!” 天青低了头,无言以对。 “要爱惜你自己啊!趁着好势头,赶紧拼上去,一辈子能不能有大成,就看这几年。别看上来不容易,一旦这口气泄了,往下坡滑,那可快着呢。” “是,师父。” “是什么是?我知道你,天青,你的心定,等闲不会这样,这是怎么了?” 面对师父关心的询问,天青一时控制不住自己: “师父,樱草很久没出现了,我……担心她。” 白喜祥沉默了一会儿。“我也很担心,她最近几个星期都没来……是不是家里有事绊住了,或者,出门在外?” “不不,师父,她上次临走的时候,还和我约定……”天青心乱如麻,不知道该怎么解释:“她是遇着什么事了,她家里人……不知道是怎样待她。” “天青,林府那样的大宅门,她家里的事,咱们实在是管不到啊。”白喜祥忧虑地摆弄着手里折扇:“樱草是个好姑娘,我知道你们情分深厚,但是……”他看了看天青,叹一口气:“你放心吧,毕竟是她自己的家,嫡出的五小姐,亲生爹爹健在,她不会受什么委屈。倒是你,天青,你的情形,可真教人担心。” “谢师父提醒,我没事的。” 天青的神色,依然恍惚。 在林府门前守候一个多星期后,天青终于遇见了熟人。 “颜大爷!” 颜佑甫愕然叫停车子,望着天青。 “这位爷是……” 天青急忙上前:“颜大爷,您不认得我了么,我是喜成社靳天青,樱草的师哥,当年在西河沿那里,您拿着那个镯子……” 颜佑甫的面色,变得十分复杂。八年过去,他一个中年人的容貌并未有太大改变,天青从十一岁的少年长成十九岁的成年人,这变化可太大了,等闲认不出来。眼前的天青,高大,英挺,眉宇清秀开阔,眼神湛然生光,一身普通的青布长衫,让他穿得这样俊逸,干净利落的短发,毫无修饰,只显得他更加精神。颜佑甫的心里,不由得也暗赞了一声:果真是人中龙凤,难怪五姑娘倾心啊!怪只怪他托生在贫贱之家,做了个戏子,没法子跟林府攀亲……其实颜佑甫一直很喜欢这孩子的性情为人,若是平时遇上,肯定热情地寒喧一番,但是眼下,心头揣着樱草的事,却在门口迎头碰上了正主儿,饶是世情通达如他,一时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啊,啊,靳爷。别来无恙。嗯,我这还有点活计要忙……” “颜大爷,”天青抓住车把,捺得刚要起步的车夫不得不停了脚步:“不想耽搁您的时间,但是好不容易遇上您,能不能请您告诉我,樱草怎么了,出了什么事?” “五姑娘啊,挺好的啊。没事。” “颜大爷,她一个多月没出门了。” “咳,靳爷,这可就是您的不是了,偌大一个林府的小姐,不出门 分卷阅读74 - 分卷阅读75 雪拥蓝关 作者:的灰 分卷阅读75 有什么不对么。您这么打听林府的内眷,可失了礼数。” 天青盯着他的眼睛:“颜大爷,樱草到底出了什么事?我们的情分,您知道的。” 颜佑甫赔着笑:“靳爷,她当真没事。我们能让五姑娘出什么事呢。” “我想见她一面。” “那可不成。” “当面见着,我才放心。” “靳爷,说实话,您放不放心,不关我们林府的事……咳,看在当年一面之交,我奉劝您一句: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啊。” 天青嘴角一抖,但还是牢牢地拉住车子:“颜大爷,我也不求别的,只求能见樱草一面就好,若是看她好好的,我从此就不再来。” “这个啊,我做不了主。” “谁能做主呢?” “那得我们老爷。” 天青沉默片刻,说:“求您帮我通禀,我想拜见林老爷。” 颜佑甫的眼睛瞪大了:“见我们老爷?搁我是您,躲还躲不及呢!” 天青心里,咯噔一声,然而更加坚定地盯着颜佑甫: “求您,颜大爷!事情因我而起,我要当面向他交代。” 颜佑甫长叹了一口气: “你们这些孩子!” ☆、第十二章 红鬃烈马 “……他还敢来见我,”林墨斋凶狠地耸着胡子:“也不怕我撕了他!不见!叫个戏子登门,污了我的屋子!” 颜佑甫赔笑道:“这都半个月了,他一直守在门口不走,跟个要债的似的,让外人看见,不成话。” “叫老谭去打走,要不,叫警察来抓。骚扰私宅,够他下狱。” “老爷,您可没见过那小子,倔强得很哪。搁我说啊,如此下去,终不是个了局,不若您赏脸见他一面,给他说个明白?” 林墨斋思忖了一会儿。 “也罢,我倒要看看,是个什么样的三头六臂!”…… 天青唱戏这些年,也出过不少堂会,但是像林府这样大的宅门,他还是第一次进。临街的广亮大门,门扇满钉黄澄澄的铜钉,进门一面蛋青影壁,四角都装饰着繁美的砖雕。里面的格局,也与白家院子相仿,但是不仅面积巨大,而且院落极深,一道又一道的垂花门、月亮门,前后大约有四五进,东西还有跨院,大大小小的不知道有多少间房子。每座院子中间,都错落有致地种植着石榴、丁香、柿树、枣树,四时鲜花绽放,一列列金鱼缸里面游动着七色异种金鱼。 天青跟着门房,左转右转,几乎已经迷失方向了,才进了一座气派不同寻常的大院。门房在院门底下毕恭毕敬地喊了一声:“回事!”里面出来个小厮,接了拜帖进去,过了好一会儿才又出来,延请天青进门。 林墨斋坐在八仙桌边,掂着一座鸟笼,专心致志地喂鸟,对进门的天青,看也不看一眼。天青施礼问安,林墨斋也不答话。他与他的女儿樱草,一点都不相似,和林郁苍倒真的是父子酷肖,都是肥胖而粗壮,满脸的横肉,浓眉毛,小眼睛,大下巴。与林郁苍不同的是,林墨斋更多了一份凶悍之气,手膀结实,双目如电,两撇大胡子一耸一耸地充满威严。颜佑甫站在他身边,瞧瞧他,又瞧瞧天青,谨慎地垂着眼帘不出声。 林墨斋旁若无人地逗了半天鸟儿,觉得时候差不多了,方才缓缓移过眼神,瞟着站在面前的少年。咦,竟是这样一个登样儿的小子。仪表堂堂,没什么可挑的,林墨斋准备好了的满腹折辱之言,倒有一大半用不上。 “你就是靳天青?” “正是晚辈。” 林墨斋打量了他一会儿,低沉而严厉地开口: “明人不说暗话,姓靳的,咱们开门见山:你勾引良家女儿,骚扰私宅,原本可以告官拿你,看在你救过我女儿的面上,放你一马。我女儿就快出阁了,你少打她的主意。从今以后,过去的恩仇,一笔勾销,你好自为之。” 仿佛被一道惊雷劈在头顶,天青五内轰鸣,刹那间几乎立足不定: “不会的,樱草不会嫁人。” “我女儿嫁不嫁人,轮得着阁下决断?真是唱戏唱得太多,世情人常,倒不明白了!” 天青咽下哽在胸口的一口郁气,恳切地开口: “林老爷,我与令爱,两心相印,心意相通,并没做什么有违世情人常之事。出阁嫁人,不是她的意愿,望林老爷三思。我诚心爱她,今生今世绝无二意,求您成全。她年纪还小,想多读书,我愿意等她,您若是不信任我,尽管试炼。” 林墨斋哼了一声:“果然是戏子,说话比鸟叫好听。” 天青咬咬牙关:“林老爷,我于唱戏一业,已有小成,才艺德行,口碑收入,都还说得过去,不至于辱没令爱。” 林墨斋缓缓道:“戏子二字,就是辱没。” 天青握紧了拳头,一时没有出声。林墨斋带着讥讽的笑,悠然端详着他。屋子里一片静寂,只有笼中的鸟儿,时不时地鸣叫着。 天青开了口,声音有些暗哑: “林老爷,您若是如此不能容忍伶人,我……可以不唱戏!” “嗯?”林墨斋眼皮一睁,连站在一旁的颜佑甫,也惊异地抬起了头。 “您不是挺红的角儿,说放下就放下了?”林墨斋冷笑道:“都说你们戏子视戏如命,闹了归齐,也就是那么回事儿。” 天青苍白着脸,一字一字道: “我自然视戏如命,但是樱草比我的命更重要。若您能准我们在一起,从今以后,我退出梨园。” “退出梨园,十几年的功夫,岂不白费?” “我心甘情愿。” “那你靠什么养家?” “天无绝人之路,我下得了功夫,吃得了苦,做什么都成。” 林墨斋呵呵一声: “一个戏子,除了唱戏,还能做什么?拉车的,赶脚的,窝脖儿的,打鼓儿的,剃头搓背,算卦看相?无非还是下九流的活计,你以为就配得上我女儿了?”他站起身来,将鸟笼掂在手上:“我告诉你,贵贱之分若云泥,这是改不了的。你今天回去,对着镜子想想清楚,死了这条心。没准儿我女儿大喜之日,请你去出个堂会,看看你跟我这只鸟儿,谁唱得更好听。” “林老爷……”天青声音颤抖:“您对我怎样,都没关系。求您看在亲生女儿份儿上,多念着樱草的幸福。她如今心系于我,不会愿意嫁给旁人。求您不要勉强她,容她多念几年书,圆了做教员的心愿,嫁给她自己喜欢的人。” “你还真拿自己当个玩意!”林墨斋眯起了眼睛,对颜佑甫使个眼色: “老颜,叫樱草过来,自己跟他说!” ☆、第十二章 红鬃烈马 樱草正在绣花。她往日的 分卷阅读75 - 分卷阅读76 雪拥蓝关 作者:的灰 分卷阅读76 书房,此时已经变了绣房,四处搁的都是布料、针线、册子和一轴一轴的纹样。地当间儿摆了个老大的绣架,绷着一幅雪白大缎,上面用几种深浅不同的蓝色丝线,绣了两条龙。龙是行龙,左右相对,侧身奔腾在云雾里,张牙舞爪,极是生动,眼珠嵌有两颗宝石,灯光照耀下闪闪发亮。颜佑甫进去时候,樱草正在用一卷金线,给龙鳞圈边。 “给五姑娘请安!” “给颜大爷请安。”樱草扶着绣架,颤巍巍站起来。 “五姑娘多礼了,快坐快坐。咳,怎么还干活儿呢,病了这一个多月,伤了多少元气。”颜佑甫心疼地望着眼前的五姑娘。虽是林府千金,但是颜佑甫一直看着她长大,在他的眼里,她和府里其他主子一样,都是自己的亲人,加之她的性情好,待人亲厚,感觉上比其他人更亲近三分。现下的她,大病一场,瘦得都脱形了,平素的小桃子脸变成瓜子脸,两颊都凹进一块。眼睛也失去了早前的飞扬神采,长长的睫毛老是垂着,和身姿一样清冷萧瑟。颜佑甫在心里叹了口气,搭讪地瞧向身边的绣架: “呦,这龙绣得可精神,鳞还一片叠一片,跟真的似的。怎么绣的?皇上龙袍也不过如此吧。” 樱草微微牵了牵嘴角: “刚学的。” 她的神态,全无生气,仿佛一个木偶一般,提一下,动一点。颜佑甫咳嗽一声: “老爷请五姑娘去一趟,见见喜成社那位靳爷。” 这个名字刚一出口,樱草的眼神,仿佛忽然点燃了灯火一般,变得锃明瓦亮。她急切地拉住颜佑甫的衣襟: “天青哥?他来了?” “嗯,在老爷那儿。” 樱草惊诧地扬起眉:“爹爹准我去见面?” “嗯,就现在。” 樱草摇晃着转过身,向门口奔去,脚步一急,几乎跌倒,小丫环粉蝶连忙上前扶住。樱草抓着粉蝶的手臂,忽然怔在那里,茫然思索一会儿,缓缓地,又坐回椅上。 “还是不见了。” “怎么?”颜佑甫一愣。 “爹爹让我见这一面,无非是想让我当面说几句绝的,断了他的念想儿。可是……我能做到现在,已经用尽全力,再让我去说什么,实在没法子做得到。见面之后……”樱草缓缓转过脸,望向绣架上的两条龙:“……不如不见,各自为安。” 颜佑甫哑然片刻,叹了口气: “五姑娘,靳爷那情形,只怕不能各自为安。” “他,他怎么?” “他跟我说必须要见你一面,见到你平安无事,他才放心。不是老爷要让你绝念想儿,是靳爷自己说:见你一面,看你好好的,以后就不再来了。” 樱草依然端坐着,没有动,只是晶莹的泪珠,从眼眶中涌出来,一滴,两滴,一串,两串,落在绣架上的龙身边。一旁的粉蝶急忙递上手帕子:“姑娘,这丝线洇了水,可就毁了。”樱草轻轻接过,低了头,整张脸埋在手帕子里。 颜佑甫小心地继续说道: “五姑娘,见与不见,当然是由着您。我呢,倚老卖老跟您说一句:长痛不如短痛,你这么搁着他,不是个事儿。唉,姑娘啊,我是瞧着你们长大的,你们的情分,我懂,但是世情人常吧,也不能全然不顾。老爷的话说得没错,放眼这世上,哪个像样人家能跟伶人结亲?老爷的法子,是狠了点儿,您受了委屈,那肯定的,但是您和靳爷这事儿,既然不被世情所容,就必定得有个人受委屈。您受委屈,还是让他受委屈?靳爷已经是个角儿了,十几年的磨练,刚见了真章儿,若是惹出事儿来,不能再唱戏,这辈子不就废了。您若能忍这一时,让他过了这劲儿,对大伙儿都好。唉,再大的劲儿吧,也总能过去的,将来各自都有个前程……” “好吧,我跟您去。”樱草放下手帕,直起身,眼中仍有泪水,神情萧然:“希望他看我好好儿的,以后……就不再来了。” 颜佑甫咳了一声:“五姑娘,这里头关键是呢,您得‘好好儿的’。我瞧着这位靳爷,跟您一样,是个烈性子。您若是跟他实话实说,说是为着怕他被剁了手指头,没准儿他当场把自个儿手指头剁了。您得把这事儿,说得简净点儿。姑娘啊,您若心里真有他呢,得为他着想,别弄个拖泥带水的,牵连得他永远没法安心。” 樱草望着窗外。秋天已经到了,她的院子里,花树都在落叶,枝头一片萧瑟。 “我知道。我知道怎么才能简净点儿。” ☆、第十二章 红鬃烈马 “五姑娘到!” 天青霍然转身。 先进来两个丫环、两个老妈子,然后才是樱草。她又穿回了当年九道湾告别时那种隆重的长袄子马面裙,三镶三滚的边子,顶在下巴上的高领,和她在学校里的样子,平素在天青面前的样子,判若两人。头上两条辫子,如今结成一条单辫,抹着头油,鬓上倒是什么都没插,也没戴首饰。她的神色,也和当年告别时一般的清冷,低垂着眼帘,衣袂悉悉索索,一声不吭地走到林墨斋面前,福了一福: “樱草给爹爹请安。” 又转身对着天青,低着头,福了一福: “给靳爷请安。” 天青呆在那里,一时都忘了还礼。一个多月不见,樱草瘦得离奇,薄薄的双肩支在衣服底下,见棱见角。她始终没有正视天青,只低头望着脚尖,长长的睫毛,严严实实地遮盖着眼睛。天青心中绞痛,禁不住向前迈了一步: “樱草……” “坐下!”林墨斋喝道。 “谢爹爹。”樱草避开天青,走到林墨斋下首的椅上坐下,低着头,两手交叠,搁在膝头。天青只能停了脚,又站在当地。 “樱草,”林墨斋拨弄着手里鸟笼:“这位靳爷,口气不小,说你心系于他,不会嫁给旁人。你亲自给他说说,胡家老三是怎么回事。” 天青双手冰凉,望着樱草,樱草只低着头,泥塑木雕一般,一直不出声。 “樱草!”林墨斋的目光,从鸟笼上方射向樱草:“你还记得我的话吧!” 旁边的颜佑甫连忙递上茶碗: “姑娘,喝口茶,好好说。靳爷也是通情达理的人,话说清楚了,对大伙儿都好。” 樱草轻轻接过茶碗,搁在桌上,又盯了茶碗一会儿,方开了口: “靳爷,我要嫁人了,我会过得很好,以后请不要再惦记我。” 天青脑海中,仿佛整台锣鼓丝竹一齐炸响。 “樱草,这不是真话……” 他不顾一切地迈步向前,蹲在樱草膝前,望着她的眼睛: “我知道你是被逼迫的,别怕,我在这里,有什么委屈,你说出来,咱们一起应对。” 分卷阅读76 - 分卷阅读77 雪拥蓝关 作者:的灰 分卷阅读77 樱草双手按在膝上,紧紧扭着衣襟: “靳爷,你走吧,不要再来!” 天青猛地起身: “我带你一起走!” 他一把握住她的手,将她拉到自己身边,转身就向门外奔去。林墨斋连声喝骂,他理也不理。樱草的手被他握在手里,心神一乱,迷迷茫茫地就跟他出了门,身子虚弱,脚步踉跄,没走几步就要跌倒。天青急忙回身,将她横抱起来,向院外走去,林墨斋见状,满脸紫涨,回头高喊: “老颜!叫老谭老孙来!” 樱草闻声,忽然如当头被浇了一盆冰水般,一下子清醒过来。她凄厉地叫道: “爹爹,不要!天青哥!你放下我!我不要跟你走!” 天青猛地站住。他深吸一口气,控制住哆嗦的双手,轻轻放下樱草。旁边丫环婆子,都涌上来搀扶。樱草推开她们,转身对着天青,伸手从颈上摘下一条红绳,上面系着一枚小小的牌子。 “天青哥,这个还给你。你娘留给你的唯一一件东西,我不能……” 天青没有接。他僵立原地,面色惨白,一双眼直勾勾盯着樱草。樱草的声音,是这样地虚淡缥缈,仿佛自天外传来: “天青哥,我们不能在一起了,这是定数,没法子改变。你回去吧,忘了我,大家各自为安,就当这些年……从来没有遇见过。” 天青凝视着她,眼眶中已经盈满了泪。 “樱草,你真能忘记我吗?我,忘不了你啊。” 樱草抬起头,望向天青,眼底全是黑洞洞的绝望,双唇微微张开,说了句什么,但没有出声。丫环婆子簇拥上来,挟裹着她,一窝蜂进了后堂,只剩下门口的珠帘摇晃,细脆的叮叮声长久不歇,仿佛什么裂得粉碎的屑块,没完没了地,跌落在冰冷的地面上。 ☆、第十二章 红鬃烈马 天已经黑了。林府中花木遍地,白天的万紫千红,此刻都变成丛丛阴影,摇曳在院落深处,好似一个个挣扎的鬼魅。 颜佑甫一路送天青出门,仍然习惯性地赔着笑,低声说着话: “靳爷,您体谅五姑娘,她小姑娘家家,说到自己的婚事,难免不太好开口。新姑爷呢,是我们世交胡家的三公子,整个天津卫首屈一指的门第,祖上是前清状元,他自己人材也很好,老爷能给五姑娘找到这样婆家,也是用了心思的。婚都合过了,八字匹配,就快放定,腊月里送去天津过门。咳,您也多为五姑娘想想,她毕竟是金枝玉叶的小姐,和您有这些情分,已经是她的好处了,您不能真的逼她背叛家门啊,若是跟您在一块儿,背后的唾沫星子,还不都是她自己承担?她好不容易才想通这些事儿,已经很辛苦啦,叫我们做下人的,看着都心疼……” 已经到了街门外。天青回转身来,对着颜佑甫。他的脸色,在月光照耀下,尤其白得异常。 “谢谢颜大爷。” “咳,您保重。您是大丈夫,咳,何患无妻呐。” 天青惨然摇了摇头。他转过身,向着胡同口走去,步伐依旧很稳,只是慢而滞重。颜佑甫站在街门边,遥望着他的背影,轻轻叹了一声: “咳,造孽啊,咳!”…… 麻状元胡同往南城的路,本来没有多远,但是今天走起来,格外漫长。时间还不算晚,天却黑得吓人,阴云笼罩下,刮了一阵风,飘起一点小雨。天青完全没有察觉到头顶落下来的雨滴,他只是慢慢走着,两眼望着遥不可见的前方。 他想不明白,一点都想不明白。他坚信樱草的心意,她爱他,绝不会轻易改变,如此突然地将他拒之千里,其中必定有个他所不知道的关节在。也许颜大爷说得对,不要再逼问了,她准已经受了莫大的委屈,还要她再牺牲多少呢?爱一个人,要为她好。她若能放下一切,去嫁给那个据说人材很好的胡公子,是不是比和天青在一起更幸福呢?……她能放下吗,她是怎么放下的?她为什么不肯对天青说清楚,却坚持要他也放下呢? 他能放下吗,叫他怎能放下啊。从前的一切,历历在目,一张张画面自天青心头掠过,刀子一样,割得他血肉模糊。童年的樱草,少年的樱草,笑着的樱草,哭着的樱草,她那又黑又深的眼睛,甜蜜的梨涡,菱角一样翘起的嘴角,白得透明的脸颊,她说:我喜欢你,我将来要嫁给你,她说:我不会改主意,你也不会,我不能想象没有你的日子,她说:天青哥,放心吧,事在人为,王宝钏不是还嫁给薛平贵了吗,她说:不管爹爹怎样对我,我都跟定了你! 她到底受了什么委屈,遇上了什么事?连他都不能告诉的事,迫她这样默默离开他,这件事本身,比樱草的离开,更让天青心如刀绞。他应允,倘若樱草果真是好好儿的,他便再也不去找她,他能,他肯,他做得到,但是樱草,你那个样子,怎么能算是好好儿的!你叫我怎么放得下,怎么能放得下! 恍惚间,天青早已走出前门,但仍然径直向前走去,过了九道湾,过了肉市街,一直走到草市街。黑沉沉的夜色中,微风吹打着他的脸,微雨已经将他全身浸湿,但他站在了街当间儿,怔怔望着草市街街口。十二年前,七岁的他,无意中经过这里,就在这个街口,望见胡同里的樱草,这一眼,改变了他和樱草的人生。十二年后,樱草说:你回去吧,忘了我,就当这些年,从来没有遇见过。人生际遇,是可以这样一笔抹掉的吗,他的人生里,如果抹掉了樱草,还剩下些什么? 再向前走,就是天桥了,再向前走,是天坛。这样凄风苦雨的夜里,天坛更加地荒凉无比,一眼望去,四下全是残破的坛筒和纷乱的野草。这几乎已经到了北平外城边缘,天青以前从来没有继续往前走过,一直不停脚地走下去的话,会走到哪儿呢?他的人生里,已经完全找不到了方向,找不到目标,不知道身在何处,也不知道未来在何方。天是这样地黑,看不到前路,天青又走了一段,便被碎砖乱石阻在了当地。他茫然望望四周,依稀辨出,左手边是昭亭门,再进去走不远,就是祭天台。 祭天台上,空空荡荡,细雨落在汉白玉地面,发出轻微声响。那是在多久以前,好像是几百年前的事了,竹青对他说:师哥,你想要什么,喊出来!老天爷能听见! 天青慢慢走上台阶,站在台子中央。仰头望去,天穹一片漆黑,一条条雨线从茫茫黑暗中划落,落在他的身上,脸上,和满脸的不知汗水还是泪水,混成一团。他的声音在喉咙里哽咽着,挣扎了好久,才迸出来: “樱草……” 他的心,也拼命挣扎着,绞成一团团,碎成一片片,和那雨线一样,黑暗中来,黑暗中去,孤清冷寂,悄无声息。 分卷阅读77 - 分卷阅读78 雪拥蓝关 作者:的灰 分卷阅读78 他抓住自己胸口,仰起头,提起全身气力,向着茫茫天空喊道: “樱草!” “樱草!” “樱草——!” ☆、第十三章 射七郎 “师哥,我娘让我捎给你的。” “谢谢伯母。” “你不打开看看是什么?”竹青拍打着坐在衣箱上发呆的天青:“快打开,吃了!过了这村儿可没这店儿!” 天青打开盒子,原来是自家蒸的团圆饼,上面还精心地用大料盖了一朵小红花。 “中秋了啊。” “是啊,你才知道啊,你都过傻啦!戏散了这些时候了,还坐这儿干什么?今晚吉祥戏院梅大爷的《嫦娥奔月》,走,我请你看。” “我不去。” “不行,叫你去你就去!嗯哼!随孤来呀——” 中秋真的到了,这是北平最美的季节呢。不冷不热,无风无沙,黄色的琉璃瓦,红色的院墙,青色的屋顶,绿色的树,白色的云,蓝色的天,全都鲜亮,分明,一尘不染。各色瓜果挤挤挨挨地上市了:黄绿的鸭梨,青红的“虎拉车”,紫黄的李子,绯红的沙果,随便哪个果品店,都摆得一幅画一般。街头巷尾,还到处叫卖着鸡冠花,九节藕,莲瓣西瓜,毛豆枝子,是拜月用的祭品。 “师哥,瞧这家的月亮码儿,画得好不好?”竹青打小儿就喜欢这些玩意儿,怎么看也看不够,他拎起摊子上的月亮码儿,咧着嘴细细地瞧:平展的纸屏,金碧辉煌的藻彩,上头画着月神和玉兔,大名唤作太阴星君和长耳定光仙…… 天青跟着瞥了一眼:“你买这个?‘男不拜月,女不祭灶啊。’” “喜欢啊,看看不成啊。我买个兔儿爷送你吧,瞧你这些日子整天丘着,跟摆兔儿爷似的。” 天青没跟他斗口,只是呆呆站在那里,陪他一起看兔儿爷。早前的兔儿爷,也不过就是个胳膊会动的泥兔子,现在的兔儿爷可精致了,小的两三寸,大的快一人高,胶泥彩绘,精制成戏里的扮相,穿蟒扎靠,上翎挂尾,骑着狮虎鹤鹿,威风凛凛地摆在一排排高架上。竹青一只只细看着:“瞧瞧瞧,这个是《丁甲山》的戏出,这个是《盗魂铃》,呦,这个是《战马超》呢,马超和张飞,像不像你和我?” 天青恍然想起一点旧事,怔怔地说:“小时候听玄青师哥说,这些东西,都是拿伶人当玩意儿,不把唱戏的放在眼里。我当时还觉得他想太多,现在看来……也有些道理。” “有什么道理啊,”竹青指着架子另一边:“这儿还有种田的,卖菜的,锔缸的,剃头的,这还有官老爷呢,全都没放在眼里?自个儿心里头要是要存了这个想儿,自然看什么都不顺眼。搁我说啊,玄青师哥他就是一直都想得太多。” “别的我不知道,瞧不起伶人,这是真的。” 竹青扯起他的手:“走走走,你就快比玄青师哥还心思重了。” 吉祥戏院到了,里里外外,人山人海。天青和竹青自身也是伶人,但也常常专门到各大戏院看名角儿们的拿手戏,增长见识,提高技艺,用白喜祥的话讲:“多看好角儿的戏,躺炕上都长功。”今晚大轴是梅老板《嫦娥奔月》,最红火的中秋应节戏,梅老板以精美的古装头、古装裙登场,唱念做打,均经特别设计,歌舞曼妙,每个细节都华美醉人。 “……碧玉阶前莲步移,水晶帘下看端的: 人间夫妇多和美,鲜瓜脂酒庆佳期。 一家儿对饮谈衷曲,一家儿携手步迟迟。 一家并坐秋闱里,一家同入绣罗帷。 想嫦娥独坐寒宫里,清清冷冷有谁知?” 竹青跟着满座高喝:“好!”回头瞄一眼天青,只见他怔怔望着台上,眼中全是伤痛,倒比在广盛楼呆坐时候更难过三分。戏散了,回家路上,竹青没口子地大赞梅老板的过人技艺,天青也一直默默地不搭话。竹青说了半天,自觉无趣,终于叹了口气: “师哥,樱草一走,你变了一个人似的。” 天青一言不发。 “她是被家里关起来了么?我帮你想个法子,把她搭救出来,你俩一起远走高飞了算了。那时候他家两个下人逃走,咱们不是办得挺好的。” 天青终于开口:“她就快嫁人了。” “怎么会呢?她肯定要嫁给你的呀。” 天青心中一震,转头看了竹青一眼。竹青手里卷弄着戏票,做出一副不在意的神情: “谁都能看出来呀。她从小一直就是对你最好,听你的,信你的,什么事儿都愿意找你商量。她来广盛楼看戏,专挑你的戏看。你出了事,她比谁都急。她看你的眼神儿,都跟看我们不一样……我也喜欢她,可是我没辙呀。打开始我就知道,你俩是命中注定要在一块儿。”竹青又恢复了惯常的嘻笑:“你啊,别瞎猜,直接把她从府里抢出来娶了,才合她的心意。” 天青半晌没有说话。走了好一段路,才说:“原本我也以为,准定能在一块儿。但是她爹爹坚决不允,她想必是受了很大委屈,不得不依从。她亲口告诉我,就要嫁人了,叫我忘了她。那边是他们的世交,在天津,腊月里过门。” “啊?”竹青急了:“难怪你这阵子丢了魂似的。那,那怎么办啊,你就眼睁睁地看着她嫁了别人?” 天青心里,仿佛突然间又被尖刀贯穿,一下,两下,始终没有愈合的伤口,又是鲜血淋漓。他望着晴朗的秋日天穹,蓝得透明,纯净中带点凄凉,一丝风都没有,没有云,也没有鸽子飞。 他艰难开口: “只要她……放得下……” ☆、第十三章 射七郎 “二爷,天青可有点不成话,好么夭儿的居然回戏,被我顶回去了。您严管着他点儿。” 白喜祥困惑地瞧着前来告状的崔福水:“回戏?回哪出戏?” “我排《红鬃烈马》,把《别窑》的薛平贵号给他,他想回了不唱,问我能不能换出别的。我说这出是在你自己单子里的,既然会,就得唱,凭什么说不想唱就不唱,戏是随便回得的?他半晌不出声儿,后来,给我好大面子似的,说他唱。二爷,您说他成话么?原本瞧着还不错的小子,这刚刚戳住了,就摆谱儿?” 白喜祥忧心不已: “这孩子,最近……且得煎熬一阵子呢。只愿别抛荒了正业。别看十几年的功在身上,真要还给我了,也就那么一闪念的事儿。跟他提点多少次,他干应着,也没见有缓儿,真教人着急。” 《红鬃烈马》,足足要唱三天的连台本戏,打从王宝钏在相府花园初遇叫花郎薛平贵的《花园赠金》开始,一直到薛平贵称帝的《回龙阁》,连续十几出,讲述王宝钏和薛平贵的 分卷阅读78 - 分卷阅读79 雪拥蓝关 作者:的灰 分卷阅读79 一世姻缘。《平贵别窑》这出的薛平贵归武生或武小生应工,唱念做打齐全,本是天青拿手好戏,此次却忽然回了不想唱,难怪崔福水意外。 “富贵贫贱天注定,岂知由天不由人……” 天青不想唱这出戏。字字音音,都触动他心事。但是,梨园规矩,只要自己会唱的戏,开出单子,呈给班社,之后号了你的活儿,就不能无故回戏。所以,到了儿来,也只好还是接了。简直就像人生一样,无论喜不喜欢,称不称意,只要你活着,就得打起精神过下去。 “头戴金盔一点红,身穿铠甲响玲珑。红纱洞降烈火马,唐王驾前立大功!” 扎一身白靠的薛平贵,威武,雄壮,神光凛凛,却困顿寒窑,长久不能出头。王宝钏以相府千金之身,抛家业舍父母与他成婚,他却不能给她一个安定的生活,心头的挣扎,谁人知晓?好歹因降服红鬃烈马而立功受封,却又被王宝钏的爹爹使了个坏,贬为马前先行,即将奔赴战场。深爱的夫妻,就此长别,此后不知是否还有相见之日……台上台下都知道,此后的相见,在足足十八年之后,而且,团圆了仅有十八天,王宝钏就重病身死了呀。 喜成社的当家青衣,名旦庄赤蓉去王宝钏,银钉头面,青褶子,袅袅婷婷,唱得七情上面。夫妻二人,分别在即,执手相看泪眼,对唱快板: “送夫送到西河岸,” “叫人难舍又难分。” “空中降下无情剑, “斩断夫妻两离分。” “流泪眼观流泪眼,” “断肠人送断肠人。” “王宝钏舍不得薛平贵,” “薛平贵难舍妻宝钏。” 天青眼前,幻化的全是樱草带泪的小脸。他的心又一阵阵绞痛起来,仿若有一把利刃乱捅……一个人若是时时都有这样的幻觉,会不会就此真的心碎而死?他的心思纷乱,忽然之间,脑海中一片空白…… “夫妻们分别难得见——” 天青停住了。他盯着庄赤蓉的脸,忘记了接下来的词。 庄赤蓉惊诧地仰视着他。只剩最后一句了,“实实难舍夫妻情”,早就唱得烂熟的一出戏,怎么会词不拱嘴呢?天青练戏之勤谨,众所周知,从来没出过这样岔子。眼下的他,直勾勾盯着庄赤蓉,眼神空洞,散乱,硬是一个字都未出,满台锣鼓丝竹无所适从,顿时冷场在那里。 台下看客可不是好惹的,“嗵”地就是一片倒好儿。 天青自挂牌成角儿,足足四年,头一个倒好儿。 下得台来,师父白喜祥已站在下场门后。天青满头流汗,迎上前去: “师父,我……” 话音未落,“呯”地一声巨响,白喜祥一掌抽在天青脸上,打得他一个踉跄。白喜祥性情和善,平素教戏都不打人,如此当众动手,后台众人都惊得呆在当地。 天青跪下了。 “师父,我错了,我对不住您!” 竹青和玄青上来,慌张地扶住师父,个个都不敢吭声。白喜祥一手按在心口,喘了几口气,伸手指着天青的脸: “你对不住你自己!下去,跪祖师爷,问问自己,以后该怎么唱戏!”…… 广盛楼后台门外,小楼梯边上,有个柜房,里面供着梨园行的祖师爷。祖师爷的神像,端坐在墙上佛龛里,被四对八尊身披铠甲的外族武士拱卫着,白脸,黑髯,头戴纱帽,身穿黄蟒,眉目祥和,注视着身前的长明香火。梨园行尊师重祖,那是天下闻名,伶人到后台唱戏,出来进去都要拜拜他。 夜已深了,小小柜房一片寂静,月光依稀地透过窗格子上的竹纸照进来。房间里只有天青一个人,跪在佛龛下,静静地低着头。 从小跟师父学戏,耳濡目染,听得最多的一句话,就是“戏比天大”。不能无故回戏,不能误戏,无论什么情况,不能敷衍了戏。忘一句词,在外人看来,可能只是一件小事,可是对每个伶人来说,都是当得一番责罚的大事。而且,天青知道,师父打他,不仅是为了忘一句词,而是为了他最近这颗混乱恍惚的心。 失去樱草,让他生平第一次,对戏的信念有了动摇。戏,给他带来了什么?有欢乐,也有痛苦,有名誉,也有屈辱。他最爱的那个人,竟因为他最爱的这件事,而终不能陪伴在他的身边…… 但是,戏有什么错,戏子有什么错? 苦心学艺,痴心献艺,血汗功夫练就绝艺,让你哭,让你笑,让座上欢呼喝彩涌心潮,戏给人间带来无尽的华丽与精彩,无尽的感动与享受,这一切,是一个戏子用他近乎虔诚的心血换来。 戏子没有错。 是世人不公道的眼光之错。 做人,得为着自己的信念活着,不能因为旁人一个鄙视的眼神,就抹杀了自己的本心! 六岁开始学戏,至今已经足足十三年,戏,是天青的安身立命之本。生命中能有一样东西,让你付出十三年去投入他,陪伴他,懂他,爱他,无论他是人,还是一样事物,都是莫大幸福,值得毕生珍惜。师父说得没错,这样消沉下去,丢了人,荒了戏,前半生的倾情投入,至此一无所有,对不住的不仅是师父,祖师爷,更对不住自己一颗男儿心。纵使别人看不起戏子,也要自己看得起自己,人立身于天地之间,靠的是品格,是志向,是功夫,不是别人的眼光和言语! 月亮静静地移动着,照在佛龛下的白墙上,墙角的砌末箱上,屋子中间的桌椅上,照在天青的脸上。这张十九岁的年轻面孔,依然带着一丝哀伤,但是更有着一份纯朴的,诚挚的,坚忍不移的神情。 用心唱戏吧,靳天青,你的世界,只剩了戏台。 已经没有了樱草,不能再……没有了戏! ☆、第十三章 射七郎 腊月过去了。 这是天青十九年人生中,最难熬的一个腊月。 他不知道樱草过门是在哪一天,也无从打听,没法打听,他只能一天天数着日子:腊月初一,腊月初二,腊月初三……过腊八了,小年了,封箱了,过年了。时光如箭,一去难回,就这样从他身边飞掠而过,不知道在哪一刻,已经永远地失去了樱草。她嫁去了天津的哪里,到底嫁给了一个什么样的人,怎么嫁的,穿起嫁衣的她,会是什么模样?那一幕他以前常常想象,心里头又是忐忑,又是甜蜜,是他最向往,最期待的模样,现在,却成了一点都不能触碰的,能如刀子一般扎人的幻像。 他只能练功,唱戏,拼命地苦练,拼命地唱,硬生生将自己陷溺在戏的海洋,不去思量其它的一切事。功夫是从不负人的,练一天,就有一天的进境,他的戏唱得越来越精,工架越来越英武,大气,法度森严,每一出场 分卷阅读79 - 分卷阅读80 雪拥蓝关 作者:的灰 分卷阅读80 便有凛凛之威,谁也不知道他的心里,一直翻腾着什么样的动荡。 大年初一,开箱第一场戏,例必《跳加官》、《跳财神》。天青扮作财神,勾元宝脸,戴判盔,扎着楦子,在台上展出一幅又一幅贺新春的条幅:“恭喜发财”、“万事如意”、“如意吉祥”、“福寿双全”…… 台下一片喜气洋洋的叫好声。 又是一年。周而复始,不知道以后还要这样度过多少年。 下得台来,后台师徒兄弟相见,也是一片喜气洋洋的拜年问好。这一天的开箱戏,是不拿戏份的,但是白喜祥给每个人都封了红包,到手的钱反而比平日更多。衣箱师傅和盔箱师傅们,把年前封好的箱子都打开整理着,预备着新一年的用度。黎茂财和崔福水在后台穿梭,安排着新春的活计。 “师哥,有人给你送东西来。”楼梯口棉帘一掀,秦月明进来,手里捧着个包得方方正正的包袱。 “多谢。”天青诧异地接过。谁在这开年第一天给他送东西呢? “谁送来的?” “不认识,在院子门□□给我,说是给靳老板的,就走了。” 包袱不算太大,却是沉甸甸。天青解开结扣,小心地打开,将包袱皮一揭,霎时间一片光亮,照耀身周。秦月明等弟兄们凑在他旁边,全都惊叹了一声:“啊……” 是一副崭新的靠。 崭新的,仿佛刚出水一般的靠。雪亮的大缎,白得耀眼,肩上、臂上、袖上、胸前背后、四面靠旗上,一层层的海水江牙,精致,齐整,间中飞腾着十几条龙,用深浅不同的蓝色丝线绣着鳞甲,圈着金边,缀有七彩行云和火焰。搁在最上头的靠肚,一对行龙,相向奔腾在云雾里,张牙舞爪,极是生动,眼珠仿佛是嵌了两颗宝石,在灯光照耀下,闪闪发亮。靠上所有的圈金填银,颜色都沉亮异常,不似普通金线银线,从份量来看,恐怕是成色最好的真金白银捻成。 天青霍然而起,带得桌子几乎也翻了。 “送来的人,长什么样,男的女的?” “男的,模样我没留意啊,好像也是别人托他送来的。”秦月明的眼光,羡慕地盯在靠上:“天哪,这是什么质料,什么手工,唱了这些年戏,见都没见过。” 靠,戏中武将临阵交战的行头,也就是戏化了的铠甲。它是戏里最复杂的一种行头,三十多片绣片组成,穿的时候,需要衣箱师傅用专门手法扎结,所以穿靠都叫扎靠。靠和蟒一样分为上五色和下五色,天青唱的戏里,最常用的是白靠。这是一种专用于英俊儒雅人物的颜色,赵云,马超,孙策,薛平贵,公孙子都……都用眼前这副白靠。社里当然有官中白靠,天青自己也置了私房白靠,但是跟眼前这副相比,完全就是天壤之别,难怪周围弟兄们全都艳羡一片。 天青急切地翻着包袱皮,却只是光溜溜一副蓝布,什么杂物都没有。叠得整整齐齐的靠,上面也没有任何记认。正面没有,反面没有,领口没有,衣襟也没有,干净得异乎寻常,连行头上惯有的戏衣庄戳记都没有。 天青茫然跌坐,轻轻抚摸着靠上龙身的鳞甲。如此一件重礼,怎能平白收下?是谁,默无声息地送了来,却连一个字也不留。天青的心里,隐隐然有一丝牵动,却又不敢细想。他望着那对宝石镶嵌的龙眼,灯光下它的光线游移不定,极尽逼真,显得整条龙真有生机一般。天青一时禁不住痴了,轻声问了一句: “谁,是谁?” 两条龙都沉默着,静静地挥舞着爪牙。 身边云雾之上,细看的话,还有一点点的水渍。 ☆、第十三章 射七郎 “天青,早呀。” “筱师姐……这么早?” 天青愕然地抬头望了望天。天才蒙蒙亮,太阳掩在一片晨雾之中,起码再过两三个时辰才开戏,广盛楼空寂一片,连溜回家了的门房刘师傅都还没回来。而他的面前,已经站着筱妃红,织金锦面子的长旗袍,裹了件貂鼠皮大氅,更显得肌肤胜雪,唇如点朱。头发刚刚烫过,梳成油黑的小卷,如一圈贴得整整齐齐的片子般,托着她圆润的鸭蛋脸。眼神中,还是带着惯常的那股子甜蜜如丝的柔媚,笑吟吟望着他。 “在家没什么事儿,想来拉拉戏,不想你也在。”筱妃红轻轻踱了两步,站在他的小屋门前,向里张望一下:“莫不如像你这样,干脆住在园子里算了。可惜身为女人家,总是不够方便。” 天青合起了手中的书。他正在屋外墙边耗腿,左腿架在墙上,和右腿拉成一线,还没耗到时辰,手里的书,也刚读了几页。正犹豫着要不要停了练功,请筱师姐进屋坐坐,筱妃红倒自来熟地拉过门边一条板凳,坐了下来。 “看的什么书?噢,《三国》?你认字不少啊,不像我到现在,勉强只会写自己名字。” “师父教我们从小识字的。”天青爱惜地抚摸手中的书:“他说要知书识礼才懂得戏情戏理,不至于把戏唱成杂耍,人也要有了学识才能有大作为。三国水浒呢,他说像我这样唱武生的,该能背下来才成,我唱的戏,不少都是打这儿来的。” 妃红含笑看着他:“你真是肯下功夫,难怪越来越精进。这些日子身子可大好了?” 天青红了脸。他的身子骨并没毛病,最近是因为有心病才显憔悴,妃红几次关切询问,他总是含糊作答。此番也只简单回了句: “没事儿。” “我不知道你遇着了什么事儿,不过,无论怎样,好好爱惜着自己。”妃红的目光胶结在他脸上,神情倾慕,语气温柔:“台上台下,你都是盖世英雄,只要对了心劲儿,没有你过不去的坎儿。” 天青微微扭过头,脸伏在耗在墙上的腿上,低声道: “谢谢筱师姐。” “你也别老是自己个儿闷着练功,整日都不说一句话,你看你,多长时间没见个笑容儿了,迟早闷出毛病来。”妃红扬起脸,忽然想到似地:“你陪我一起拉拉戏,成不?我寻思着贴一出《武松打店》,这活儿你现成儿的吧?” 天青惊奇地眨眨眼睛:“您来孙二娘?那是武旦的活儿,您成?” “不是我自夸,我身上的功夫,武旦行哪个活儿都来得。”妃红笑着裹了裹大氅,袅袅婷婷地起身:“想试练一下么?”…… 寂静的戏楼里洒满阳光,台上只有天青和妃红两个人,疾风暴雨般地对打。妃红的腰身,一条蛇般轻捷柔软,坐在桌上的天青,以脚探向她的脸,表现黑暗中寻敌的情境,妃红跪地下腰,一个漂亮的“软滚背”避开,一丝声息都无。上桌,翻下,干净利落,连天青也暗喝了一声:好! 《武松打店》,又名《十字坡》,讲 分卷阅读80 - 分卷阅读81 雪拥蓝关 作者:的灰 分卷阅读81 的是武松杀嫂后发配孟州,在十字坡与黑店老板娘孙二娘不打不相识的故事。这是一出武生和武旦的对儿戏,对两个人的功夫,都有极高要求,腰腿功,毯子功,把子功,桌子功,全都得拿得起来。天青自小唱熟这出戏,游刃有余不在话下,却没料到,花旦出身的妃红,武戏根底竟然也这么扎实。 一场结束,妃红掠了掠汗湿的鬓发,瞄着天青: “攮子带来了?” “给。” 天青递上一双匕首。妃红接过,仔细看了看: “这怎么还自己备着,社里的砌末都有的。” “自己的家伙,手里有数。” “怎个有数法?” 天青拿过其中一只:“你躺下,不要动。” 妃红带笑的眼风,扫搭他一下,顺从地躺下来。天青手里掂着攮子,走开三步,叫声:“着!”妃红只觉耳畔寒风一凛,攮子擦过她的发梢,咄的一声,深深扎在她头边几寸的戏台上。 妃红的笑容,僵在脸上,被这惊吓冻得,好半天才能出声: “你!” 这攮子不是普通砌末,是真家伙,雪亮的长匕首,开了锋利的刃。《打店》有一段开打,是孙二娘持一对攮子偷袭武松,却被武松夺去,反掷二娘,被二娘闪过。攮子要直扎入地,方能令座上眩目,所以需要真家伙。通常路数,只须掷在二娘身边即可,但是天青自个儿一番苦练,将这攮子使得得心应手,能随手一掷,直扎二娘耳畔。每次《打店》唱到这里,座上必定一片惊呼,是喜成社最能“拿人儿”的绝活儿之一。 “你,不怕失手么,扎死了我怎么办?”妃红翻身爬起,嗔怪道。 “不会的,”天青微微一笑:“没练到精熟,怎敢乱试。我在这把攮子上,也有十年功夫,对着台上随便哪个地儿掷过去,绝差不出一寸方圆。师父说了,台下要有百倍的功,台上才能见真功。” 妃红凝视他一会儿,妩媚地眯起眼睛: “再来。” 接着拉戏。两人一同扑向扎在地上的攮子,争抢不得,徒手开打。天青踢妃红一个“抢背”,对打“小五折”,扫“爬虎”,妃红“乌龙绞柱”,再踢天青一个“抢背”……眼花缭乱的筋斗中,两人一路打上桌子,站在桌上继续扭打,天青抓住妃红的手,另一只手捺向她的脸,直压得她仰头下腰。 总共只有一臂见方的桌子,相距咫尺,呼吸可闻。妃红仰视着眼前的天青,只见他一张光洁面孔上泛着绯红的血色,汗水自额头渗出,顺着耳边滚下,落在水衣敞开的领口之中。眼睛专注地盯着妃红,光芒逼人,嘴角紧紧抿着,呼吸粗重,健硕的胸膛,一起一伏。 手被他握着,腰身与他紧紧相贴。见惯风情的妃红也不由得心中狂跳,满脸都潮红起来。自己料得一点没错,只有到了戏台上,这个人才能抛开所有顾忌,所有心事,毫无设防地接受她的亲近。千万稳住了,不能太心急,就像一出戏一样,打引子,定场诗,报家门,一步一步地,走入那轰轰烈烈的核心…… “哎哟!” 妃红双腿一软,身子向桌下直摔下去。天青大惊,慌忙一把揽住她的腰,将她重又拉上桌子:“当心!” 妃红伏在他的脚下,喘息一会儿,仰头看他,微微一笑: “这还没上台呢,就晕场了……” 她站起身,重又拉住他的手: “再来!” ☆、第十三章 射七郎 开春之后,喜成社贴了几次《托兆碰碑》,反响甚好。这本是一出老生各派都唱的骨子老戏,稍微懂戏的人都听惯了的,但是行家自能分辨其中滋味:穆玄青少年老成,经白喜祥精心传授,嗓音宽亮,做表大方,在年轻一代伶人中,确属佼佼之辈。 “金乌坠玉兔升黄昏时候,盼娇儿不由人珠泪双流……” 今年的穆玄青,已挂上五牌,名列白喜祥、庄赤蓉、靳天青、筱妃红之后,也是喜成社台柱子了。今次有师父在台侧亲自把场,玄青信心十足,唱念做表,愈加沉稳端严。他头戴金踏镫盔,一身杏黄软靠,脊背微弓,双手颤抖,颌下白髯飘动,一代名将,人生路已至终点: “……也罢!不免拜谢宋王爵禄之恩,我就碰死在李陵碑下!” 丢开甲胄,甩去战盔,一个漂亮的“硬僵尸”,直挺挺倒地,带起全场最后一阵热烈的叫好。 白喜祥微笑着站起身,在一众徒弟学生簇拥下,踱向后台。没一会儿,玄青急匆匆跑过来,未及卸妆,照例垂手站在师父身前,聆听教诲。 “大有进益。玄青,你聪明,开窍,底子好,专心苦练,必有大成。那段反二黄的气口再琢磨琢磨。” “是!师父!”玄青这才有余裕抹了抹头上的汗。他素来内敛,此际也禁不住眉开眼笑,身上沉重的靠甲,似乎都变成了荣耀加身的锦袍。 白喜祥向外走去,正遇见黎茂财与崔福水。这几天连日大卖满堂,黎茂财眉花眼笑,迎上来哈腰拱手:“二爷,您老□□的好徒弟,个顶个儿地成材!咱全社弟兄的衣食,全靠二爷!” “黎爷取笑。还得靠大伙儿齐心勤力。” 崔福水照例绷着一张皱纹遍布的脸,专心琢磨他的本行:“二爷,我倒想着,戏码还可以再好好排排。玄青的《托兆碰碑》这么卖座,不如前头加上《金沙滩》、《五郎出家》、《射七郎》、《呼延赞表功》,后头加上《雁门夺印》、《清官册》、《黑松林》,攒一台全部《杨家将》,准定更出彩。” “是啊是啊,这主意不错!”黎茂财雀跃起来,圆胖胖的身子在地上直颠:“让玄青杨继业和寇准一赶二,天青七郎,竹青潘洪,对吧?阵容可称得上硬整!二爷呀,我就说嘛,您□□的好徒弟!”…… 傍晚,白家堂屋里,白喜祥端着茶碗,对侍立一旁的玄青、天青、竹青三兄弟娓娓道来: “杨七郎本是花脸的活儿,咱们前辈俞菊笙先生高才,工武生的也拿过来演,胜任有余,就变成了花脸、武生‘两门抱’。再经杨大爷精心整顿,大体已经归武生行了。天青,你年少时候已以《金钱豹》成名,近年我却不许你再动勾脸武生戏,知道为什么吗?” “师父说过了,我火候不到。”天青恭恭敬敬地答。 “嗯,是这个理儿。勾脸武生戏,唱法和一般武生不同,对风范、气度的要求也高,自身不具一定功力,随便动这种戏,就是现眼二字。”白喜祥啜了一口茶:“当年贴演《金钱豹》,有其不得已之处,那时候倚仗童伶身份,大家不会苛求于你,你可别觉得自己的勾脸武生戏就此已经大成。现在你成年了,要拿更高的标尺来斟量自个儿,亮一出是一出,一些儿 分卷阅读81 - 分卷阅读82 雪拥蓝关 作者:的灰 分卷阅读82 也不能含糊。”他放下茶碗:“瞧你最近,功夫下了不少,精气神儿又回来了,座上反应还不错。” 天青的脸上,微微泛红:“全靠师父教导。” “武生唱到一定地步,看的就不是花样技巧了,不是看你筋斗翻多高,把子打多快,而是要看工架,气度。不难于慓悍勇猛,而难于儒雅潇洒;不难于身手矫健,而难于从容凝练;不难于套式新奇,而难于意态大方;不难于飞扬跋扈,而难于器宇轩昂。能戏多而精,文武昆乱不挡,格局高,气场大,且有自己风格,方能称上一句‘大武生’。你根基扎得不错,是时候再进一步,接下来多给你排几出勾脸武生戏,我央几位武生行大老板,好好再给你说说,你多下苦功,真正把这戏拿起来。” “谢谢师父,我肯定铆上。” “竹青,潘洪在花脸里不算大活儿,但也很考工夫。最近在郝二爷那儿朝夕聆教,瞧你真是大有长进,是这里事儿了,不用我多说。嗓子最近听着见好,应当已经过了仓口,横音炸音什么的,试着步儿用用。” “谢师父!我记着啦!” “玄青,你的《托兆碰碑》已有相当实力,座上反应很好。《清官册》一赶二,唱寇准,这是老生行重工戏,要再下气力。从今天起,每晚七点,你过来,我给你说戏,也约了杨二爷,帮你再调调嗓子。” 玄青好不容易才等到说自己,脸上已经有些不畅快,听到师父夸奖,才露了笑容,躬身道: “是,师父!” ☆、第十三章 射七郎 妃红下了洋车,春风满面地穿过肉市街。时节已暖,她又换了一身新旗袍,轻薄的西洋纱,闪闪烁烁泛着光泽,肩上围一道软缎披肩,裹住□□着的雪白手臂。拥在广盛楼院子门口的戏迷们,叽叽喳喳地叫着:“筱老板!筱老板!”她头也不回一下,嘴角带着那丝柔媚的微笑,就在这万众瞩目中目不斜视地走进后院去。 “呦,筱老板,今儿没您的活儿,还过来啊。”玄青在楼梯口遇见,注意地看了她一眼。 “这不来捧穆老板么。”妃红侧过脸来,微微笑道。 “得了吧您哪,是冲着天青吧。” 妃红神色不动:“都是弟兄,一起捧着。” 座上只怕有一大半人,是冲着靳天青吧。这是他近年来第一次贴演勾脸武生戏,考功夫的《金沙滩》,谁都想来看看成色。何况这还不是单折的《金沙滩》、《射七郎》,而是经过喜成社精心整理的全本《杨家将》呢。这晚广盛楼的场面,那叫一个红火,来得晚的话,根本都买不到票。座上挤热羊似的喧嚷不堪,又有人因抢座而打闹,飞着小茶壶。不过这些全未妨碍全场看客的兴奋心情,杨七郎延嗣出场时候,四面八方炸雷一样地“好”,坐在楼上的妃红,感觉楼座都要震塌了。 她也算看着天青唱过这么多戏,但是这次,又与以往人物完全不同。他是杨门八郎中最威猛的一员虎将,扎黑色平金绣龙靠,戴大额子盔、戏里最凶猛霸气的人物才梳的双抓鬏大蓬头,手舞一杆黑缨大枪。他的脸上,不是平时的俊扮,而是勾着一张威武得有些凶悍的黑碎脸谱,额头一个草书“虎”字,教这一身霸气更涨三分。 这是一个真正的盖世英雄,工架雄壮,气势过人。战场上的他,所向披靡,金沙滩两军鏖战,没一个敌将能挡住他的大枪,但是时势所逼,奸臣陷害,他救不了老父,救不了兄弟,自己也一步步陷入一个恶毒罗网。饶是妃红早已熟知关目,也禁不住一颗心绞得紧紧的,眼看着这英雄终于被奸臣潘洪绑赴刑场,射死在乱箭之下。 《射七郎》之后再看《托兆碰碑》,加倍感受到老令公的凄怆悲壮。玄青今天“一赶二”,前去老令公,后去寇准,几个唱段各有出彩。竹青的潘洪,唱得气势沉雄,之阴毒之险狠,简直令人恨到了骨子里去,最后一折《黑松林》,总算是恶有恶报,圆满收梢,台上台下,都出了一口长气。 妃红随着兴奋的人流下了楼,绕到后院,正待走上小楼梯。迎头遇上玄青三兄弟簇拥着师父出来。天青已经卸了妆,不再是那个霸气的猛将,恢复了惯常的清朗模样。妃红上前问候了白喜祥,转向天青,做个旦角的“赞美指”,翘起手儿来用食指捻着拇指,赞道: “今儿这七郎,威武,大气,太出彩儿!” 天青腼腆地笑笑:“您捧了。” “脸儿勾得也好,有相。” “是竹青教我勾的。” 竹青得意地搭着天青的肩:“嗨,真不想帮他,可是没辙啊,前几次他自己勾的,真看不下去!好好一个‘一笔虎’,叫他弄得,偎灶猫似的,还是得小爷我出手啊!怎么样,顶少值一副酱肉烧饼吧?” 天青搂了一下他的大光头:“多早晚短过你的。” 妃红笑吟吟瞧着他们两个,转头对白喜祥说:“师父,我有个不情之请,不知您能允准不:让我借着他这红劲儿,傍一出《虹霓关》,成不?” 白喜祥微笑道:“东方氏情挑王伯当,那是花旦和武旦兼工的活儿,可考功夫哪。” “放心吧师父。我的《打店》,您也看着了。” “嗯,成,过几天就给你们贴。” 妃红瞟着天青: “不急,只怕路子不一样,我找些时候啊,先跟靳爷练练!” ☆、第十三章 射七郎 “长江之水未退,黄河之水又增,汉日之难未纤,洛阳之灾又起!” 白家堂屋里,白喜祥读着报纸,乔双紫夫妇两个坐在旁边,边做活计边听着: “淮水泛滥,涉淮各县,多成泽国,平地扬帆,不见屋宇,波涛汹涌,仅露树梢,无论田庐苗禾尽付巨波,水上浮尸,在在皆是,断柱零椽,随流飘止……” “唉!”白喜祥放下报纸,仰天长叹:“怎么就至于到这个地步!政府的水利都修哪儿去了,这大水发得,就像完全没有堤防!” 乔双紫也叹着气:“听说维修水利的钱,还有防汛的家伙什儿,早都抽去打仗了。别说灾前,就算灾后,现在全国十六省受灾,死了几十万人了,还忙着打仗呢。前天报上还说:‘真要坐等政府许诺的赈粮,灾民们已经都变成饿殍了’!” “赈灾总是有的吧?不然那么多孤儿寡母的,怎么活下去?”乔三婶心肠软,眼泪都掉下来。 “号召全国赈济呢。”白喜祥望着报上一幅幅凄惨灾情图片,凝神道:“我跟黎爷商量商量,联合其它班社,搞几场义务戏,所得票款,全部汇往南方赈济灾民,就算杯水车薪,也聊胜于无。” “这是正理儿!” 义务戏,本是梨园行常有之义,各家班社都搞。 分卷阅读82 - 分卷阅读83 雪拥蓝关 作者:的灰 分卷阅读83 平时的义务戏,多是为了救济贫苦同行,这回是遇上这样的大灾,群情激奋,也很顺利地筹办起来。喜成社的戏还是在广盛楼搞,白喜祥和崔福水商议着排定戏码,最后的大轴,贴出近来一直非常火爆的《杨家将》。 “您自己不上大轴?”崔福水期待地问。 “入夏以来身体尤其不好。待到秋凉之后,一定多唱几出。” “好好好。都伸长了脖子等您呐。”…… 九道湾胡同。大晌午的正是休息时分,天气燥烈,蝉儿声嘶力竭地叫着,地面被日光照得惨白,隔着鞋底都感受到暑热的威猛。白家小院门口,有个人影一闪,是玄青,停在街门外踌躇半晌,终于敲开门进了堂屋。 “师父,徒儿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请安问好之后,玄青低垂着眼帘小声说。 白喜祥放下茶碗,瞧着肃立身畔的徒弟。“讲吧。” “崔爷说下星期要上义务戏,是大事,叫好好预备着。” “是啊。这等善事,三教九流都乐于参与,届时得有不少达官贵人、业内行家捧场,你的《杨家将》大轴,没问题吧。” “我倒是没问题,我只是想……从全社的考虑起见……” 白喜祥用折扇敲着椅子扶手:“有话直说,玄青,我不喜欢这样。” “我说了,师父您别生气……前面的《金沙滩》、《射七郎》,能不能换个角儿。” 白喜祥愣了一瞬,没反应过来:“换角儿?换哪个?” “……天青。” 白喜祥双眉一蹙:“你这是什么意思?” “您别生气,听我解释呀……”玄青额头渗出一层细汗。 “解释什么?你觉得天青怎么了?他的七郎不够份儿?” “够,够,他比我够份儿。”玄青腮边抽动:“我就是觉得,这次大义务戏,非同一般,换个七郎,更四衬些。” 白喜祥猛地站起身来,踱了两步,转身盯着玄青: “七郎与你,有什么相干?你俩都没有对手戏。你觉着社里有比天青更合适的人手吗,你秦师弟能来这个活儿?……玄青,你脑子里都在想什么,师父一直教导你的‘一颗菜’道理,你还记得吧?” “记得的,记得的。师父教导我们要像一颗菜一样,紧紧抱团儿,齐心协力成就一个好班社,一台好戏。我……我不是觉得天青不行,我是觉得这么重要的一场戏,阵容应当更硬着点儿。我这几天想着:赵四爷声名远播,都说他是‘活七郎’,您是他尊重的师长,邀他来客串一次,他肯定答应。有他出场,肯定比天青得彩吧,赈得的钱粮多了,社里也更有面子。”玄青抬头瞄瞄师父脸色:“师父,打从我自个儿来说吧……跟您说实话,我也希望借这难得的机会,再往上窜一窜。傍着赵四爷,我和竹青他们,还有天青,都能学着不少东西,也能好好地扬扬声名。” 白喜祥慢慢道:“玄青,老辈人都教我们:踏踏实实做人,老老实实唱戏。好高骛远使不得。我也实话对你说:赵四爷的七郎,你接不住。” 玄青沉默半晌,说:“师父您老是不信任我。” “我是知道你。玄青,唱戏这回事,一点含糊不得,不是傍上名角儿你就是名角儿了,自己实力不到,硬傍上去,会死得很难看。” “师父,您给我一次机会好么。我肯定成。这几场您也都看着了,虽然我没有天青的好儿多,但是座上对我的品评那都没说儿的。” 白喜祥长叹一声,踱了几步:“你们年轻人就是这样,钉子不扎着肉,总是不知道疼。” “师父,求您了。我知道您宠我。我不会让你失望的。” 白喜祥的口气放和缓些,说:“玄青,戏码已经安排下去,这时候换角,太伤人了。以后再给你找机会吧。” “师父,天青那边我已经说了,他同意的。” 白喜祥脸色一变:“什么?你告诉他要换角?” 玄青忙道:“没有没有,师父,我就是跟他聊聊我的主意,我说这场戏太重要,有赵四爷上,肯定更火,而且能当场跟着赵四爷的七郎,他也有机会多学着点儿。他说听我的。他同意了我才来跟您说的,我当然不想伤着师弟啊。” 白喜祥凝视他良久,缓缓道: “玄青啊,你们师兄弟几个,都成年了,各有各的心事,这我明白。但是,无论如何,用心要正,心地要光明。咱们唱戏的,心思要是太多,唱出来的东西,玩意儿再好,也不对头,此之所谓‘戏品即人品’。二十上下岁,正是决定一生的关键口,希望你们都站得直行得正,别沾染那些梨园行的坏习气……” 他看着玄青的神色,摇了摇头,停顿片刻,折扇在手心轻轻一拍: “好吧,你这样急切,我不答应你这一次,你总是不甘心。我去请赵四爷,你……你自己好好把握着自己!” “拜谢师父!” ☆、第十三章 射七郎 大雨初晴,好一个夏凉夜。广盛楼车马盈门,各方贵客云集,都奔着喜成社的义务戏。戏园子门口砖影壁上,破例贴了戏单,“全部《杨家将》”几个字写得斗大,上面密密麻麻写着出场的角儿姓名,全都是喜成社最当红的伶人,打头“穆玄青”,接着是“董竹青”,在他们头顶上,横排大字注明“特请赵连秋老板客串杨延嗣”。 白喜祥赶早儿到了广盛楼,台前台后地指点,天青随侍在他身边,帮着张罗。今天的园子不仅是满座,连四周大墙都坐满了人,勉勉强强地挤在墙边青砖砌出的一圈窄台子上。 “起码也算有座儿呀,比那些买站票的强!”他们还挺得意。 “强什么呀,您那叫挂票。”座中的人哄笑着。 赵连秋不愧有“活七郎”美誉,出场一戳一站,身段边式,工架大气,立时就是一阵满堂好。他与白喜祥出身同一科班,是正当壮年的后辈,半生在戏台浸润,长靠戏功底扎实,一杆□□使得几有雷霆万钧之势,鹞子翻身异常漂亮。一折《金沙滩》下来,满座都喊哑了嗓子,一浪接一浪的彩声送他进了后台。白喜祥在上场门后头坐着,起身拱手道: “四爷辛苦!‘活七郎’实至名归!” 赵连秋连忙上前搀着白喜祥坐下:“二爷您臊我呢!叫我脸往哪儿搁去。” “今天让玄青傍着你唱大轴,委屈你了。我是想给孩子个机会。” “二爷说哪里话!要不您带挈着我,我哪有今天!”赵连秋接过跟包递上来的杯子,饮了几口茶:“只要二爷吆喝一声,我是水来水里去,火来火里去!”他转头看见侍立一旁的天青:“大侄子!你的七郎我也听说过,前途无可限量,将来一准儿远胜于我!” 天青刚这一 分卷阅读83 - 分卷阅读84 雪拥蓝关 作者:的灰 分卷阅读84 折戏看得,神魂颠倒,一颗心还萦绕在戏里没出来,闻言忙道:“师叔过奖了!您这神一样的,我差得太远呢!今儿个真学了不少!往后还要多请教您!” 赵连秋歇了口气,重又登场。后台催场的米师傅匆匆赶来,分开众人,直对着白喜祥叫:“二爷!您去看看玄青他怎么了!” 扮戏房里的玄青,脸色煞白,满头是汗。 “你怎么了玄青?该候场了!”白喜祥疾步奔进,担忧地打量他一下,伸手摸他额头:“你病了怎的?” 玄青慢慢站起来,手扶着桌面,嘴唇微微发抖,半晌没有出声。 “师哥他……嗓子……刚才……” 众人七嘴八舌地解释,白喜祥方才听明大概:玄青今天刚来时候,样子还挺自得的,早早扮好了戏,坐在后台和大伙儿一块儿听着前台境况。前台这一阵阵的好儿,后台也一阵阵地轰动,玄青就渐渐坐不住了,站起来来回回走溜儿。大伙儿说:“就快碰碑了,全看你啦!今儿个嗓子在家吧?”玄青笑了笑,张嘴来了一句:“金乌坠……”结果艮在那里,一声不出。 白喜祥听了,果断地说:“你这是心里头太重,把嗓筒儿压住了!走,咱爷俩儿上后院去,我陪你喊出来!” 广盛楼后院,空无一人,只有月亮明晃晃照着,青砖地像泼了水一样,楼梯上方半开的门,射出昏黄的灯光,隐约还传出前后台的喧闹。白喜祥和玄青面对面站在墙边,玄青无助地望着师父,脸上的汗不断淌下,把护领浸得透湿。 “两手叉腰,提气,这里使劲……”白喜祥伸手按在他肚子上头:“来,张嘴……” “金乌坠……”还是不行。 玄青停下来,嘶哑着声音:“师父,我完了!我……真接不住!我怎么能在赵四爷后头唱!我怎么想的!……” “什么话!你闭上眼睛,别乱想,就当这是平日的戏,你肯定行!赵四爷都给你们留了份儿的,不用怯场,你看竹青的潘洪都接住了,你怎么不行!放松点,吸气,肚子用力,丹田出声!……” “金乌坠……” “这不就好多了!再来!……” 上方的门呯地打开,米师傅急切地探出头:“玄青!二爷!您得上来了!” “叫他们再马后点儿!”白喜祥挥了挥手。 “已经马后了!实在拖不住了!” 师徒俩重又上楼。白喜祥亲自给玄青勒了头,戴了盔头,拍拍他肩:“沉住气!就在戏里头,别想别的!去吧!” 检场人举着水牌走过戏台,亮出红底黑字:“穆玄青,托兆碰碑。” 唱戏的气场是个难以言传的东西,同样一个角色,同样一套程式,同样一个动作,同样一句唱腔,表面上依稀差不多,但是其中微妙之处,相去何止万里,稍一亮出来,台上台下立即感受得到。玄青今天这句导板“金乌坠”,虽然也算是满宫满调唱了下来,但是气势一荏,光芒大减,没能拿下碰头彩,热闹半天的场子顿时冷了。玄青心里慌乱,嗓子愈发地找不着,往日最能出彩的大段唱腔,被他越唱越凉。 “这不成啊二爷!”黎茂财急得也跑到后台来:“场上起倒好儿了!已经有人‘抽签儿’走了,等下一片一片地起堂,咱们可收拾不住!这是义务戏啊!新闻界都来了!还有那么多要人在!座上万一闹起来,咱们道歉退票都不够!” 白喜祥微微撩着台帘,看着台下,一言不发。片刻,他回过头来: “《清官册》的寇准,我来!去换水牌!给我扮戏!” 今天来广盛楼的看客们算是捡着儿了。本来《托兆碰碑》过后,座上已经是一片闹哄哄的抱怨,但是《雁门夺印》结束,那检场人举着水牌出来,赫然是“白喜祥,清官册”,全场“哗”地一声。白喜祥这两年身体欠佳,已经不大贴戏了,他的戏码,出出名贵,何况《清官册》原本是老生行重工戏,亦是白喜祥早年看家的一出。这下子,台下喜出望外,叫好格外卖力,“抽签”走掉的闻讯又跑回来,也有人跟着不管不顾地涌入,连过道里也站满了人。 “做清官民之父母,积功德留与儿孙!……” 随着轰雷般的叫好,前台后台这一颗颗悬吊着的心,才算是彻底放在了肚里。 戏散了。一片好评之声。黎茂财乐得合不拢口,跑前跑后地送着贵客。白喜祥坐在扮戏房里,面色苍白,一只手紧紧抓着胸口,天青忙着帮他倒水吃丸药。竹青顾不上自己卸妆,绞来热手巾把儿为师父擦脸。玄青站在一边,一身妆扮也始终未卸,垂着头一言不发。 白喜祥望着玄青,良久,终于只说了一句: “玄青,你可好好地清清你的心罢!” ☆、第十四章 玉堂春 阵阵蝉鸣,响亮而单调,显得小院分外地幽静孤寂。 樱草坐在窗前,用刀子刻纸。 这不是普通的纸,是两层元书纸和四层高丽纸粘合而成的纸袼褙,又厚又结实。按照描好的纹样,用刀子把它刻出镂空的图案,这叫簇活儿。真正的老师傅,手下劲力非凡,六张纸袼褙叠在一块儿,一次就能簇好,从上到下,纹样完全不变;樱草呢,只能一张一张慢慢簇。 没关系,长日漫漫,她有的是时间。 金翰才对这个好学的徒弟,充满困惑: “学做戏衣也还罢了,祖祖辈辈,没听说过女孩子家学做盔头的。这活儿苦啊,脏,累,保不齐的还得受点伤。五姑娘,您一千金小姐,何必遭这个罪?想要盔头玩,我给您弄几个,要什么有什么:凤冠,过桥,七星额子,蛇额子,蝴蝶盔,女帅盔……” “我喜欢学。”樱草淡淡一笑。 金翰才不会拒绝这个特别的徒弟。她有着神奇的天分,做起行头来,那个手艺和悟性,教了多少年的徒弟都及不上。绣活儿之精,也还罢了,更不得了的是她能自个儿设计图样,才情之高,连金翰才也自叹不如。行头这东西,有着极严格的规范,该用金的,绝不能用银;该绣角的,绝不能绣边;该绣花的,绝不能绣龙;该绣团龙的,绝不能绣行龙……但是樱草能在这规范里头,小小做些变化,出来的活儿,马上就醒目非凡。 “上次您帮我兄弟戏衣庄画的那个样子,紫藤花的男褶子,他可卖了个好价钱!还有那身老旦蟒,您说不用素地,用‘万字不到头’,嚯,真见神采,李老板价都没还就收了,喜欢得不得了。五姑娘啊,搁我说,您就算不是林府的小姐,自个儿开个戏衣庄,也不愁衣食……啧啧,瞧我这嘴,太没溜儿啦,您怎么能跟这行搭上干系呢,下九流的东西,当个玩意儿玩玩也就是了。失礼失礼,您莫见怪。” “金爷说哪里话来。靠自 分卷阅读84 - 分卷阅读85 雪拥蓝关 作者:的灰 分卷阅读85 己本事吃饭的,都是尊贵人。” “是是是。做盔头伤手,姑娘仔细着些。” “我知道。” 蝉声阵阵。樱草在簇好的纸活儿上粘上铁纱,沿着边缘掐丝,烧热烙铁,把活儿烫平。又是刀子,又是烙铁,樱草在初学时候,弄得满手是伤,今天划个血口,明天起个水泡,一双原本水嫩的小手,创痕累累,血迹斑斑,心疼得朱妈一边上药一边掉眼泪。但是时间长了,伤痕也终于都慢慢淡化,消失,手上起了一层层茧子,韧而厚,偶尔划一划烫一烫,全然没事一般。 人生之事,原本都是这样。曾经以为无法接受的痛,不能治愈的伤,随着时间流逝,渐渐都被厚实的硬茧包裹,变得刀枪不入。谁能知道这一层层硬茧下面,曾有过什么样的柔嫩和温软?也只有自己,无意中撕开了哪一处伤疤,突如其来地,感受到那无边无际的痛。 一年时间了。只能从报上得到天青的消息。他越来越频繁地出现在报端,不同的期刊画报,用各种赞美语气,宣扬着这位红遍北平的年轻武生。她知道他不断在贴出新戏,在从师学艺,在应堂会,在打擂台……报纸忙不迭地跟踪报道他的各种动态,以他的生活照、戏照,为最大的新闻点。照片中的他,貌似随意的一个姿态,也都带着漂亮的工架,英武,端凝,脸上身上,都在戏里,俊朗的眉、清秀的眼、明晰笔直的鼻梁和唇线、坚毅的下巴轮廓,在制版工人仔细的修饰下,像一尊神像般无懈可击。 也许,这样才是最好的?就这么茫茫地隔着人海,遥望着他,这样平安,这样昌顺,这样势若破竹,前程似锦……与樱草越走越远? 粉蝶坐在一旁,帮樱草把烫好的活儿刷上红土子,嘴里叽叽呱呱地扯着闲篇儿: “……胡家那位三少爷,也不知最后是怎么定罪,听说已经花了四十万大洋。为他这条命,都快把胡家家底败光了。活该,哼,贪赃枉法,包庇烟土贩子,这官当得,伤天害理啊。姑娘,好险,他这事若是晚出几天,您可就嫁过去了,您说得受多少的连累,老爷不得悔青了肠子。我瞧着自打胡家少爷下狱之后,老爷见着咱们五姑娘,都有点讪讪的。” “闭着你的嘴!”朱妈呵斥道,不由自主地向窗外望了一眼。 粉蝶吃吃地笑:“您老别操心了,二姨奶奶就快生了,老爷心思都在那头,没人再来搭理咱们。二姨奶奶呢,也真是拼啦,自打新太太小产血崩死了,她好像是觉得自个儿又有指望了,四下里捯饬了不少生小子的秘方来吃……姑娘,您猜二姨奶奶这回能生小子不?” “与我有什么相干。” “怎么没相干,将来要分家产啊。您不是每天都看报纸吗,听说政府刚发了个新律例,闺女也可以承继家产啦。” “家产与我有什么相干。” 樱草漠然拿起粉筒,挤出一条条粉浆,给刷好红土子的活儿勾上轮廓,这叫沥粉。心要定,手要稳,沥出来的粉道子,才圆整漂亮。金爷说了,簇活和沥粉,是做盔头最见功夫的两道手艺。能有一道属于自己的手艺,才是人生要务,家产,那是什么虚无缥缈的东西? 沥好粉,晾干了,才能刷漆,再晾干,才能贴金箔,再晾干,才能点翠,然后还要再晾干,才能装珠子绒球……多少天的艰辛活计,才能成就一个盔头。巾,帽,冠,盔,戴在伶人头上,或文雅堂皇,或威风凛凛,和伶人身上手上的功夫一样,全是心血炼成。谁有资格瞧不起戏子?一个再普通的伶人,身上的真玩意儿,也比不学无术的公子哥儿强得太多。世人不知要到什么时候,才能懂得这个简单道理,樱草有生之年,不知道能不能熬到这一天。 “姑娘,金箔送来啦。”朱妈一边递着活计,一边念叨着:“您把家里分给您这点月份钱,全都打了金箔贴到行头上啦。这行头您又用不着,费这么大心血干什么?就算要做,贴点假的也就成了,哪还用得上赤金。一个盔头上用的金子,够吃好些日子的。” 樱草屏住呼吸在刷好大漆的纸活儿上贴着金箔,过了好一阵子,才说: “那就少吃点。” “还有这些翠鸟毛,啧啧,贵得要死,”朱妈还在唠叨着,小心地捧出一盘刷好胶液的羽毛,色做翠蓝,光泽闪亮:“金爷都说,现在做盔头不用点真翠了,点蓝绸子就成,或者点蓝漆都成,您还一定淘得真翠来做,又花钱又费工。谭贝勒当年给西太后唱戏,也不过就是用这样的盔头吧。” “绸和漆都掉色,翠不掉色。再说这颜色还是不同的,点翠、点绸和点蓝,打眼一看就不一样。” “啧啧。啧啧。” 樱草把胶液定好的翠羽,切成要用的形状,一片片用小镊子夹着,小心地粘到沥粉贴金后的凹处。最大的羽片,也不过指甲大小,粘满整个盔头,至少要用一整天。以前她得避着爹爹和二姨娘他们,只能在夜里做,现在二姨娘临盆在即,爹爹整日陪着,根本不再理会樱草,只要她被这样锁在自己院子里,就是万事大吉。锁起来也倒有一个好处就是,连最喜欢闹事的林郁苍,也进不来了。 只剩了樱草一个人。 她默默点翠,默默晾干,默默用铁丝扭上龙头、面牌、光珠、绒球。一个“大额子”,完工了,她举在窗前,默默地看。威武,精致。但这只是一个盔头的前扇,后半部分的帽身,那得量好伶人头部的精确尺寸,度身定做,才能做得严实妥贴。不然,戴上之后,不合适,紧了勒得慌,松了容易掉。盔头掉了,那叫“掭盔”,唱戏时候当场掭盔,可是大漏子。 不能再做下去了。 她估不出天青头上的尺寸。 已经快一年不见,连天青的面容,都变得模糊缥缈了啊。他的面容,她好像一直还没来得及细看呢,那是一张与报纸杂志照片全然不同的脸,凝视她的眼神,专注而充满爱惜,弯起眼睛的笑容,真诚而带些稚气,还有那宽厚的胸膛,温暖的手,曾带给她无限期望与依赖的怀抱……都已经离她远去,越是惊惶追寻,越是遥不可及。每夜入睡前,她紧紧地攥着天青留下的小牌牌,希望他进入自己梦里,可是梦中的天青,也只是一个模糊的影子,在她面前晃动着,晃动着,痛惜地问: “樱草,你真能忘了我吗?我,忘不了你!” 樱草握紧了手中的盔头。 她没有机会做完它了,它将和她自己一样,永远只是半副残壳,光鲜的外表背后,空着茫茫的一大块。 ☆、第十四章 玉堂春 “呦,这位爷,来找哪位姑娘啊?” “找你们顶尖儿的姑娘。” 茜娘的眼睛,滴溜溜乱转,飞快地打量着来客。做鸨 分卷阅读85 - 分卷阅读86 雪拥蓝关 作者:的灰 分卷阅读86 儿这么多年,她自有一门过人功夫,能一眼看出来客身份家世,把他能出的价钱,猜个□□不离十。眼前这个年轻人,显然是个唱戏的,行走坐立,与常人不同,带着一份特别的气派。瞧他的神色,多半是第一次来莳芳馆,不过呢,看样貌打扮,应当是个半红的角儿,手里有点钱,找得起漂亮的姑娘。 她招呼着他坐下,挥着手帕子对大茶壶喊: “把香菱和玫瑰叫下来,给这位爷挑一个。” 来客截住她:“我要殷绣帘。” “呀,殷姑娘出台,那可是大价钱……” 来客一言不发,摸出一卷钞票,望桌上一拍。茜娘略微一瞄,赶紧加倍赔笑:“瞧我这狗眼,怠慢了大爷。这就去叫殷姑娘。不过大爷,话可说在头里,殷姑娘接客接到什么分寸,那可得看殷姑娘的眼缘儿,不能用强的,啊。” “我知道。” “那就好,那就好。敢问大爷尊姓?” “姓穆。” “啊穆爷。您先坐,我这就去张罗。” 玄青挥开折扇,轻轻摇着,望着这花红柳绿的楼堂。 到今年开春,玄青就已经二十一岁,早该成亲了,但是家里社里,接连给他提的亲事,要么家门低贱,要么品貌平平,都不合他心意,结果一年年耽搁下来。没女人,倒也省心,憋闷时候,来窑子解决。和他早前去过的留香院相比,莳芳馆更大一点,气派一点,不知道这里的姑娘,是不是跟传说中一样,比八大胡同大多数姑娘,都更有玩意儿一点。他今天是横了心,不惜血本,也要会一会顶尖的姑娘,找回自己的尊严,消一消最近这一蹶不振的晦气。 第一次逛窑子,是去年的事,说起来,还跟一出戏有关。那天是他的《连营寨》,去刘备,状态那叫一个好,嗓子那叫一个冲,一唱一念,一举一动,全都落好儿连连,满拟是一场完满大戏,谁想到平地里冒出了天青。那救驾的赵子龙,总共没几分钟的戏,让他唱得,一出场就是一个碰头好儿,一亮相又得好儿,银枪舞将起来,全场风生水起,座儿上跟见了天神一般,满堂爆彩,把他刘备的光彩,抢得一些儿都不剩。……这是救驾吗?这是弑君啊!玄青心里别扭,决心给这不开眼的师弟一个好瞧的。转瞬间,君臣见面,赵云念白: “臣赵云见驾,愿主公千岁!” 玄青应声答道: “四弟为何救驾来迟?” 全场都愣住了。没听过这句词儿。 《连营寨》这样的老戏,伶人彼此的戏词早就熟极而流,连台下也都知道,刘备本应念白:“唉呀,四弟呀,孤悔不听先生之言,致有今日!”赵云答:“救驾来迟,望主公恕罪!”刘备叹道:“可叹孤七十五万汉士之兵,俱丧烈火之中,唉呀,皇天啊皇天,孤命休矣!”……所有这些戏词,都是老祖宗千锤百炼出来,除了丑行可以现挂,其它行当,绝无临场随便改词之理,这样突然冒出一句,哪里能够接茬?当然了,座儿上才不管是谁的岔儿,只要一个愣场,登时就起倒好儿。玄青正准备着好好听这一声儿,谁想到,天青只是略略一怔,随即朗朗接了下去: “主公容禀!云在川中江州,闻吴汉交兵,遂引军出,忽见东南一带火光冲天,云心惊,远远探视,方知主公被困,奋勇冲杀而来!” 字正腔圆,洪亮干脆,台下听得又爽快又新鲜,炸窝子的一个好儿。玄青这汗可就下来了:这傻小子师弟,他哪来这出口成章的本事?仓促之间,自己反倒接不上话茬了,伸手指了指天青:“你……”便晾在当地。天青见机倒快,当即单膝跪地,俯首施礼: “主公受惊,云之罪也!” 玄青方得于慌乱中找回了下文: “可叹孤七十五万汉士之兵,俱丧烈火之中,唉呀,皇天啊皇天,孤命休矣!”…… 没说的,下台之后,玄青遭了师父的痛责,说他当场阴人,品德败坏,按《梨园条例》,该开革出门!玄青百般抗辩,说自己真的是忘词吃螺蛳,好不容易,才只被罚跪两个时辰的祖师爷。而那天青,自然得了一场嘉勉,师父大赞他《三国》读得熟,又懂得救场,几乎全社的人都把他景仰了一番。 这个瘪吃得,简直没处说理去。玄青郁闷难解,晚上一头扎去了留香院。…… 一想到这诸般的不顺,玄青满腔郁闷,腾腾涌上心头,啪地一声合起了折扇。眼看着自己师弟,一步步踩在自己头上,他这心里,真似有百爪抓挠。好不容易挣到四十大洋戏份儿,天青已经挣到六十大洋了;好不容易熬成头路,天青已经是当家武生了;好不容易挂上五牌,天青已经挂三牌了;好不容易在广盛楼小有口碑,天青已经红遍北平了!师父,师兄弟,还有那个妖娆的坤旦筱妃红,都围着天青打转,连那侯门千金,骄傲得小仙女一样的樱草,也对天青另眼相看。明明是师兄妹四个一起长大呀,明明是玄青拉她去广盛楼看自己的戏呀,结果一场戏下来,她的眼里,只有天青一个人。总是这样,总是这样!去年夏天开始,樱草不知怎地不再来了,想必终于明白,跟戏子混在一起不是个归宿吧,天青魂不守舍,很是消沉了一程子,结果飞快地,又撵上了来。前日这场《杨家将》,玄青费尽心思把他摘掉,原指望自己一炮而红,谁知道又被赵四爷的气势慑得,当场嗓子艮了。 “叹英雄失势入罗网,大将难免阵头亡”啊。玄青望着大堂水池里盛开的莲花,深深地叹了口气。想要成角儿,太难了!成不了角,简直是被万人践踏。如那俗语所说:成佛了,坐莲座;成不了佛,坐莲花骨朵!成角儿差不多也跟成佛一样呢,看修行,更看缘法,一些儿急切不得,越是心急,出溜得越快。但是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玄青控制不住这份焦躁,他得找个法子,杀一杀自己的心头火。 胖乎乎的茜娘,满面春风地从楼上下来了: “穆爷请!真是有缘哪,殷姑娘听说您是唱戏的角儿,特别答应敬一杯香茶。殷姑娘以前是唱大鼓的呢,说起来……” 玄青脸色一阴。他对身份地位这回事,最是敏感,逛窑子是逛窑子,把他和一个□□说在一块儿,明摆着看轻他是戏子,如何能容?茜娘也算乖巧,飞快转了话头: “嗯嗯,穆爷请,玩得开心点。您瞧好儿吧,我们这殷姑娘,可不是庸脂俗粉!” ☆、第十四章 玉堂春 身为老板,当然要竭力吹嘘自己的姑娘,可是玄青没想到的是,殷绣帘一出现,那风姿容颜,当真美得让他倒吸一口凉气。她何止不是庸脂俗粉,她是真正的天仙。肤光胜雪,眉目如画,站在门口,活像一尊德化白瓷观音,眼光向屋内一扫, 分卷阅读86 - 分卷阅读87 雪拥蓝关 作者:的灰 分卷阅读87 顿时令玄青觉得灵魂都飞出了七窍。而殷绣帘看见了他,竟然也惊得一呆,一时间停步不前。 “您是……” “穆玄青。”玄青彬彬有礼地起身。 殷绣帘款款进门,眼睛一直盯在玄青脸上。玄青自负英俊风流,对别人的特别瞩目,并不觉得意外,本想拿出一个名角的气派,矜持一点,但是殷绣帘那目光,勾魂摄魄,令玄青一时也无法移开视线。两人就这样胶着地对视良久,身边几个丫环小厮,也被这气氛所震,一个个面面相觑,谁都不敢出声。 “给穆爷请安。”殷绣帘轻轻开口,福了一福,目光依然停在玄青脸上。她的声音,温软,润滑,几乎有着金子般的光泽,玄青以前从未察觉自己的姓,竟是这样地动听。他勉力从这晕眩中挣扎出来,恢复应有的风度,微微躬了躬身:“殷姑娘好。” 殷绣帘缓缓坐下。 “摆酒。” 丫环小厮愣住了。原本说的是只敬一杯茶,临时又改了摆酒?但是既然姑娘愿意,要改倒也容易,很快就琳琅满目摆了一桌。今天她们的殷姑娘,也不知是怎么了,热情得离谱,端着酒杯,跟这位新来的穆爷你一句我一句聊个没完。 “……那么穆爷也是名动四方的角儿了。” “不敢当,小有名气而已。”玄青连日来的心头阴霾,至此才一扫而空,舒畅地展开折扇,摇了几摇。 殷绣帘的眼神,始终不离他的脸: “小奴家本不该在穆爷面前卖弄,但是知音光降,也顾不得藏拙了,我为穆爷唱个曲子如何?有污清听,望穆爷不弃。” “姑娘客气了,求之不得呀。” 丫环小厮慌了手脚,一叠声叫唤出去:“殷姑娘要唱曲子了!取鼓板来!” 楼下的茜娘,仰着头道:“没听错吧?唱曲子?那位爷才拿几个钱!” “干娘,您不是说过,由着殷姑娘自己的意思?”取鼓板的丫环飞快跑过:“也真稀罕,她跟这位爷,好像是看对眼儿了!”…… “疏影”房内,沉香缭绕,宝光游移。殷绣帘执起鼓板,向玄青微微一笑,轻启樱唇,唱道: “大明江山太平春,正德皇爷有道明君。 皇恩浩荡开考场,御笔钦点王翰林。 做了三年都察院,又放陕西八府巡。 南北二司来贺喜,大小官员上衙门。 钦差上任对案卷,瞧见了洪洞县的苏三害死男人。 大人座上要此案,忙唤三班押玉人。 喊喝堂威苏三告进锁链儿响,大人看原来是佳人当年的玉堂春。……” 先头饮的几杯酒,只是令玄青略有微醺,此时唱的这段曲子,才是真正令他沉溺了醉乡。《玉堂春》本是他熟悉的一出戏,□□苏三的故事嘛,那“南北二司”,红袍蓝袍,都是他常来的活儿,如今由殷绣帘的金嗓子唱出来,字字句句都杀人。她的声音,不仅是音色醇美,更带着浓郁的情意,那是玄青从未唱出过的境界,牵连得他这戏外人,都忍不住地心酸难捺。 “……差派金妈妈订约会,背着我的老板会情人。 我二人关王府庙见到了面,抱头相哭泪纷纷, 神灵面前盟下誓愿,他道说,男不娶妻女不嫁人。 奴赠他纹银三百两,奉劝公子回了故林。 自从三哥哥他走后,小奴家我茶不思饭不想我好没精神。……” 殷绣帘自己眼里,也慢慢地盈了泪光。 莳芳馆一帮丫环小厮,全都聚在门外,扒着门缝偷听。茜娘气急败坏地提着裙子上来: “怎么,还唱着呢?” 她也扒着门缝看了一会儿,困惑地拿手帕子揉了揉额角。 “这位爷哪儿来的这么大能色?” ☆、第十四章 玉堂春 八月一个早上,黎茂财来到白喜祥的家。 “二爷!喏,我一亲戚从杭州回来,带了点儿上好的龙井,给您尝尝。真是香!” “黎爷费心。您还大老远儿的送来。”白喜祥起身延座。 黎茂财坐下来,夸了一通白喜祥的小院儿,从堂屋夸到影壁,从东厢房夸到西厢房,从丁香树一直夸到金鱼缸,白喜祥知道他说话素来转弯抹角,也就微笑着听着。最后,终于转到正题上了: “沈阳大戏院邀咱们去唱几天的戏,您意下如何?带大伙儿跑一趟吧?” “沈阳大戏院?” “嗯,前几年才建的,真没白叫了大戏院这名儿,又宽敞又漂亮,座上能容两千多人,就快跟咱们第一舞台差不多啦。当年那位主事的爷,为建这个戏院,欠了不少款子,开业后挺长时间都还不上,自杀了呢。” “呦,那多不吉利。” “不妨事儿,咱们唱咱们的戏,给钱就成,跟它戏园子有什么关系,是吧。那边言明是包银八千大洋,唱十天,我算了一下,咱们去十个人,底包到那边另雇,刨去路上和食宿的开销,大伙儿能落到手里的戏份儿也还相当宽裕。您老人家呢,一场三百,成不?那边条件就是必须得有您出马。知道您最近贵体欠安,所以这事儿得跟您商议商议。”黎茂财满脸的笑容都快溢出来了,眼睛眯成细细一条,挤在白胖胖的腮帮子上。 惯常跟白喜祥商议跑码头的事儿,并不需要大费周章,能去就去,不能去就不去;但是有些时候,对方给的价码很高,其中能有不小的抽头,就得想法说服白喜祥一定要去了。是,黎茂财这个人,办事倒也周到仔细,只是手脚不太干净。绰号“白圣人”的白喜祥,素以宅心仁厚著称,对钱财这回事看得淡,挑班这些年来,帐目一概交在黎茂财手里,很少过问,黎茂财没有全部吞入腰包,已经觉得自己相当厚道了。 白喜祥摇着折扇,微微蹙眉:“沈阳那边安全吗?听说最近时局不好,日本人整天在街上游-行。” “没那么邪乎吧,游-行算干嘛的,横是不敢真打起来吧,东北军不是吃干饭的。再者说了,它再怎么时局不好,老百姓也得看戏不是?时局越不好,人心越不安,越往戏院跑呀。” 白喜祥闭上眼睛核计一下,点头道:“好吧,挺长时间没出去跑跑了,光拘在北平不是个事儿。那十个人你怎么算?我和庄七爷,还有你,双紫的鼓,杨二爷的琴,嗯,多带些年轻人吧,给他们点历练,我看得有天青、妃红、玄青、竹青,再有谁?最近柳吟香很不错……” 黎茂财眉花眼笑,掰着指头儿道:“好好好,社里叫座的孩子,咱们来数数!”…… 去沈阳跑码头的消息很快在喜成社传开来。白喜祥指定要去的这十个人里,五个都是跑惯江湖的中年人,去趟沈阳,不以为意;妃红从小随着梆子班走南闯北,什么没见过,更不拿沈阳这么近的地 分卷阅读87 - 分卷阅读88 雪拥蓝关 作者:的灰 分卷阅读88 儿当回事儿;唯有玄青、天青、竹青三兄弟,还有新冒起的小生柳吟香,打从入行以来就一直在北平唱,外地跑码头的事儿,从没经历过。竹青激动得蝎蝎螫螫的: “沈阳怎么样啊?说话什么调调儿的?姑娘俊不俊?我要是一杆子□□了,是在那儿买房子买地呢,还是回来买?” 玄青嗤地一声: “想得可倒长远。在沈阳□□了算什么?要真想红,得去上海。”他向往地扬起头:“能在上海戳住了,才算真红,像梅大爷、言三爷、金三爷……那可都是先在上海□□了,才红回北平的。戏份呢,到沈阳唱,也不过就是赚双倍,到上海呢,整个儿要再翻一倍,那我一场就是一百六十大洋,那才叫……”说得正热火,忽然瞥见天青进来,悻悻地住口不说了。 “师哥,你说咱们啥时候能去上海唱呢?”竹青兴致勃勃地拉住天青:“或者去天津也成,天津卫也是唱戏的大码头,杨大爷是先去了那儿才红哒。听说天津那座上的爷们儿可火爆呢,得意不得意你的戏,都直接站起来吼,一般角儿到了他们那儿,根本招架不住!” “天津……”天青愣了愣,神情有一刹那的恍惚。竹青立时回过味儿来,不由得在自己脸上抽了一下:“唾,去沈阳就去沈阳,扯什么天津呀!” 玄青敏感地瞄了瞄天青:“天津怎么?你不想去天津唱?” 天青怔怔地,没有出声。 ☆、第十四章 玉堂春 “去沈阳?” “嗯,十天。” “这十天你都不再来了?” 玄青笑了:“当然。” 殷绣帘捧着酒杯,纤长的手指在杯身缓缓划着圈子,一圈,又一圈。玄青的视线,忍不住地随着她的指头转着,一圈,又一圈。这位殷绣帘,不愧八大胡同头牌花魁,她有本事让人为她任何的一举一动着迷。逛窑子这回事,本来人人都是为了床笫之欢,但是到了她这儿,能让你只为了一支曲子而三番五次上门,得不到她的身子都心甘情愿。 “穆爷,分别在即,再尽一杯吧。” 玄青举起杯子:“我很快就回来。” “快些回来,我等你。” 玄青心头一荡。殷绣帘的眼睛,正静静凝视着他,眼角蕴含的情意,水一般柔软,蜜一样甘甜。玄青按捺不住自个儿,隔桌伸过手去,轻轻捉住她一只手腕。这手腕细致纤巧,肌肤光洁温润,一触之下,只觉得如丝缎般柔滑。殷绣帘并没有躲开,依然端坐不动,只是长睫一闪。玄青大起胆子,站起身,将她拉入怀中。 “殷姑娘……” “叫我绣帘。” 殷绣帘凝视着他,温软玲珑的身体,紧贴在他胸膛。 玄青的心,一瞬间几乎爆裂。他完全没想到,竟然如此轻易地,得到了这个绝世佳人。他一把捧住她仰向自己的脸,深深吻入她的唇,她的双唇柔软,温润,纤细的腰肢微微扭动,吻得玄青全身上下,浇了火油般熊熊燃烧。他揽住她的腰,将她拉进罗帐: “我要你!” 她以行动回应他。纱衣轻褪,罗裙款解,凝乳一般光洁的身子,投入在玄青□□的怀中。一双玉臂,轻轻绕在玄青脖颈上,温柔抚摸着他,热烈亲吻着他,玄青头晕目眩,全身火热,只恨不能一口吞了这个尤物,要努力压抑着自己,才能尽情享受这完美的身体。他紧紧抓住她的双肩,低声道: “你是我的!不要再给别人!” 她蜷缩在他身下,轻喘着: “我是你的……” 烛火熄了,屋子里只剩月光,身前这个男人,轮廓分明的面孔,更似她梦中幻像。她宛转承受着他,一时间心头恍惚,仿若跨越了多少年的时空,又见到魂牵梦萦的那个人…… 那时候她多大,十三岁吧,生在江南小镇的贫苦人家,家徒四壁,只能拾荒为生,在镇上四处流浪,受尽冷眼与欺凌。镇西大水塘边,也有个贫苦人家的男孩子,比她大一两岁,每日挖些鲜藕、莲蓬、荸荠、菱角,挎了小篮四处叫卖。每当遇到她,他就专注地望着她,眼神中带着欢喜,又有点羞涩,一触到她的视线,就飞快地闪开…… 是哪一天呢,不记得了,某个炎炎夏日,他俩擦肩而过,他递她一朵莲花。她接了,心头的欣喜,让她接连几天都带着笑。之后的日子,每次遇见,他递她几朵莲蓬,或一只藕,或一把菱角……东西不多,但他的眼里手里,温热纯真,全是令她珍爱的心意。他和她,从来未交一言,有时候被旁人看见了,哄笑道: “藕哥儿,好俊的媳妇!” 他俩也都低了头,藏着浅浅的微笑,一声不出。 原以为,来日方长,结果,十四岁刚过,她被爹爹卖去外乡学艺。坐了骡车,随着买她的师父离了家门,在路上,遇见了他。他丢下篮子,跟在骡车后面奔跑,眼中全是泪水,直到骡车越走越快,越走越远,他挥舞的双手,再也看不见。她也一直哭着,望着他的身影,她要牢牢地把他记在心里头,纵然这辈子再也不能相见,也要在梦中,留住这张在凄冷的世间,唯一温暖过自己的脸…… “我是你的,不再给别人……” 她爱惜地抚摸着玄青的脸。方正的下巴,清秀的丹凤眼,怎么会有长得这么相像的人呢?简直就是一个模子扣出来。一定是上天怜惜她这些年的流离颠沛,给她一点补偿,帮她重圆最初的梦想吧。他也是这样爱她呢,缠绵在她身上,一分一秒,都不肯放松。她也不要再放开他,一定不要像当年那样,无助地远离了那钟爱的视线…… “你要快些回来,玄青,我等你……” 静谧的小屋中,全是化不开的爱意弥漫。 ☆、第十四章 玉堂春 沈阳,这座“一朝发祥地,两代帝王都”的古城,自前年张少帅东北易帜之后,已经正式更名,但是不少老百姓还是习惯叫它的老名字“奉天”。沈阳的大班社、大角儿也有不少,戏院林立,看戏的都是行家,台上台下那场面,与北平也是一式的兴旺。这几日的沈阳大戏院,更是热闹非凡,水牌高挂,彩灯环绕,竭尽宣传鼓吹之力,隆重推出京师名班喜成社。 五日走台,六日正式开锣,大小角儿们各以拿手好戏打炮,叫了个满堂好座儿。白喜祥自己那是不用说,玄青的《上天台》、竹青的《青风寨》、妃红的《十三妹》、柳吟香的《黄鹤楼》,都大受欢迎。天青以一干年轻角儿中的头牌,贴出勾脸武生戏《状元印》,讲的是名将常遇春大破元丞相萨敦诱敌之计、夺取状元印反出武科场的故事。这出戏身段繁多,开打场子也多,还要唱曲牌,手眼身法步非常讲究,非嘴里考究、武功坚实的武生不敢动 分卷阅读88 - 分卷阅读89 雪拥蓝关 作者:的灰 分卷阅读89 。天青的常遇春,勾紫三块瓦脸,戴紫扎巾盔,穿箭衣,挂黑满,蹬厚底,手持大枪,雄威凛凛: “晓夜趱行赴京地,仗骅骝,雄心盖世。 星光灿,月沉西。赴科场,赶趁相及。 要夺取,头名状第!” 整个沈阳大戏院,几乎要掀了屋顶一般的喊好儿声。 戏院里一些地头蛇们,对这几个年轻人本有疑虑,一场戏下来,都道一个“服”字。 “不愧是北平来的角儿啊!四梁八柱,都这么硬整!” “哪里哪里,各位爷捧了。”白喜祥也很高兴。 唱到第八天,喜成社红遍沈阳城,上座居高不下,剧院经理点头哈腰地来找黎茂财,商量再续一周的约。白喜祥闻听,十分犹疑: “见好就收吧,还是按原先定的,十八号回去。我对这地方还是不放心。街上真有日本人□□呀,听说还在城北操兵演习,局势太不宁定。” “咳,这儿要是不宁定,东北就没有宁定的地儿了,”黎茂财不以为然:“您没听他们说么,这北面东面,各个方向,都是东北军大营,驻着十数万兵马,机枪大炮,要什么有什么,小日本再张狂,也不敢动沈阳一个指头儿的。有钱不赚咱不傻了吗,再续一周,玄青他们几个孩子可就红透了呀,回北平后都长份儿。” “……好吧,好吧。” 于是十日约满之后,又续新约。十八日这场仍卖了满座,喜成社上下都十分兴奋,晚上完戏回到客栈里,一帮小子还叽叽喳喳聊个不停: “听说他们这戏院传音儿不大好,后半场都听不清爽,平时很难满座的,咱们这可是破了天荒了。” “是啊,我看后半场的人都挤在前面过道上看。有人说,白老板来了,就算听不清,光看身段,都值回票钱。” 乔双紫推开门吼:“睡觉!这都半夜了!明儿还有戏呢!”…… 夜深,人静。沈阳的九月,冷热分明,正午时候大太阳照得燥热,到了晚上,却颇有寒意,月光冷清清的像是浸了冰水一般。客栈里睡的是火炕,但现在又没到烧炕取暖的时候,那冷炕头睡得,倒不如冬天舒服。不过,戏班孩子白天劳身费力,极是辛苦,一贯都是说睡就睡,什么冷炕热炕的也都将就了。 “轰隆,轰隆,轰……” 头挨枕头没多久,忽然传来隆隆巨响,一屋子人都惊醒了。竹青揉着睡眼,喃喃道:“沈阳这哪门子规矩?深更半夜的……” 邻铺的天青按住他,侧耳倾听一下,忙出门探望睡在隔壁的师父。白喜祥也醒了,乔双紫已经奔进来守在他身边,两人一起惊疑地挑着窗帘远眺:“外面怎么回事?” “不知道,师父,三叔,您二位先别走动,我出去看看!” 各家各户的灯,一盏盏亮了,越来越多的人被炮声所惊,披起衣服走出家门,站在大街上张看。天青快步迈出客栈,仰头一望,他惊呆了—— 一道道火光,照亮城北天空。来到室外,隆隆声更加震耳欲聋,那真的是炮声。天空中窜来窜去的,都是炮火的轨迹。 民国二十年九月十八日,沈阳城一夜无眠。 ☆、第十四章 玉堂春 十九日,天刚蒙蒙亮,喜成社弟兄们忐忑地在客栈等待消息,忽听得楼下一阵喧哗,几个人上气不接下气地跑进来: “不好了,日本人打进来了!到处都是日本兵,打着膏药旗,扛刺刀,挨家挨户搜东北军!但凡看着像当兵的,当场就杀了,城墙上挂着人头呢!大伙儿赶紧逃了罢……” 白喜祥迈进弟兄们的房间,背着手,神情凝重: “马上收拾行李,去火车站,咱们回北平。” 黎茂财跟在他后面进来,慌里慌张地说:“跟大戏院的约还没满啊!” “黎爷,您觉得咱们现在还能唱戏么!” “那,那戏份只付了一半,现在走的话,剩的一半就泡汤了!” “都这时候了,钱重要还是命重要!我的戏份我不要了,分给弟兄们!”白喜祥一挥手:“快,收拾完了马上下楼!” 不一会儿,七个老少爷们儿,还有妃红,提着大包小裹聚在楼下。白喜祥一点人数,吃了一惊:“黎爷和吟香呢?” 玄青四下张望:“他们比我们先下楼啊。” 谁也不知这二人去了哪里,又不能把他俩扔下,众人只好在店堂坐等。一个时辰又一个时辰过去了,眼看着将到中午,街上一队又一队日本兵耀武扬威地走过,白喜祥急得心如火烧,在店堂里踱来踱去。 忽然,一个人扑进店堂,脚步东倒西歪,桌子都被他撞翻一张,天青赶忙起身扶住,定睛一看,竟是黎茂财。此际的黎茂财,已经不是平日笑眉笑眼的模样了,两眼惊恐地瞪着,满脸眼泪鼻涕口水汗水糊成一片,嘴里嗬嗬嗬不知在叫些什么,手脚全如烂泥般稀软,被天青一扶,顺着天青的手臂就倒过去。 “黎爷!您怎么了!吟香呢?”众人围成一圈,焦急地问。 “吟香……啊啊吟香……”黎茂财被天青架着,嘴里依然乱七八糟地哼哼。乔双紫端来热茶,灌给他喝了,众人又揉胸口又擦汗地伺候一番,才使他逐渐宁定,结结巴巴讲出一番事情。 原来黎茂财到底不舍得那未结帐的戏份,趁着白喜祥不注意,出门赶去大戏院,心想着若能把钱结出来,正好自己悄悄收着没人知道。下楼时候正遇着柳吟香收拾完了坐在店堂里,随口问他去向,黎茂财一时答不上来,灵机一动,干脆拖着吟香一起在路上壮个胆儿。 “还没走到大戏院……根本走不过去,到处都是关卡,还搭了临时碉堡,架着机枪,突突地就扫射一阵,我绕了几处都不行……后来到城门那儿,墙上贴着日本人的布告,说什么‘中国军队炸毁南满铁路柳条湖铁轨,向日本守备队开炮’什么的,吟香就站在那儿看,我心里着急,扯着他走,他偏不,那孩子……” 黎茂财抽泣着,喘了一口大气,继续说: “他打从怀里摸了支笔和一张戏单子出来,就在戏单子背面,抄那个布告,他说要带回来给大伙儿看看……他就是平时太爱看报纸,看出毛病来了!我早就说过他,唱戏就唱戏,识什么字儿!……” “然后呢?抄个布告能有什么事儿?”白喜祥眉毛拧成一团。 “我哪知道,我要是能知道就好了!”黎茂财咧着嘴哭起来:“后来我看实在不成了,就拉他往回走,他就把那个戏单子揣在怀里头……回来路上关卡更多了,避不过去,只能从关卡走,好多日本兵在那儿,过去的都要搜身,我还没事,搜到吟香时候,就搜出那个戏单子,日本兵一看背后写的那些字儿,跟旁边一个中国人说了几句,就… 分卷阅读89 - 分卷阅读90 雪拥蓝关 作者:的灰 分卷阅读90 …就……” 黎茂财呼呼地喘着,再也说不出话来。 众人都不敢再问了,一个个屏着呼吸沉默着,气氛如冻结了一般。 “他就……就拿刺刀……”黎茂财一边喘,一边又含糊不清地大哭:“我对不起吟香啊!才十七岁的孩子!怎么跟他爹娘交代啊!满地都是血!……” 白喜祥艰难地开口:“你把吟香扔那儿了?” “他已经死了啊,那么多尸首……刺刀……我怎么敢捡……” 天青咬着牙站起来:“是在哪里的关卡?” “我也不记得是哪儿了,我吓得……我差不点儿都回不来啊……”黎茂财又哭得满脸糊成一团。 众人默默对视,一个个泪光闪闪。白喜祥仰天长叹一声,半晌无语,终于说:“走吧,去火车站!” ☆、第十四章 玉堂春 皇姑屯火车站,民国之前已经建成,沈阳铁路运输的重要枢纽,虽然这时候已经不是沈阳第一大站,仍具一定的气派和规模,尤其三年前发生的张大帅被炸身亡案件,更令这个地点举世闻名。平日的皇姑屯火车站,已经人山人海,十九日这天更是全站爆满,白喜祥一行人历尽曲折进了车站,终于在站台上聚齐时候,只见逃难人群挤得水泄不通,后面人潮还在汹涌拥来,最前排的人几乎要被挤落轨道中去。 天青穿一身利落的青色裤褂,与乔双紫一左一右护卫着白喜祥,奋力挡住周围人群,在人海中艰难行进。亏得他身强力壮,三人很快贴近了车门,踏进车厢时候,居然还有座位。天青搀着师父坐下,放下随身行李,立即拉起车窗向外张望寻找,见几位同伴就在面前不远处,正在人海中吃力地挣扎。这时候车门附近已经混乱一团,一堆人挤得死死的动弹不得,天青大喊:“过来!这里!” 喜成社弟兄们一个个挤向他所在的车窗。天青探出半边身子,够到挤在最前面的玄青,紧紧挽住他手,奋力从车窗拖进车厢,接着依样画葫芦,又把庄七爷与杨二爷拉进来。后面竹青推着黎茂财,艰难无比地挤到窗下,但是黎茂财实在太胖了,手脚又笨,天青用尽平生之力,都没法拖他进来。 “呜——”汽笛长鸣一声。天青大惊,当机立断,从车窗中跳出去,与竹青一起,合力将黎茂财抬起来用肩膀顶住,乔双紫在上面又拉又拽,终于把黎茂财塞进车窗。天青托住竹青身子,将他也送进去,随即自己纵身一跃,攀住车窗,正待跳入,忽然怔了一下: “筱师姐呢?” 庄七爷急得结结巴巴:“或许在别的车厢,快上来,车要……” 背后传来一个凄厉的女声叫喊: “天青!——” 天青回头一望,只见妃红还陷在后面人群中,距火车有两三步距离,双手在空中乱摇,神情满是惊恐绝望。 火车已经在缓缓启动,列车员声嘶力竭地驱散人群。天青咬了咬牙,一松手从车窗跃下,猛力拨开人流冲到妃红面前,伸手揽住她腰,带她奔向车厢。靠近车厢时候,车子逐渐加速,越来越追不上,竹青半边身子探在车窗之外,张着手大喊:“师哥!师哥!”天青抱起妃红,使劲将她托上去…… 但是,来不及了。车子越开越快,毫不迟疑地驶出站台。天青抱着妃红赶了一段,终于绝望地停下来,逐渐消失的车窗上,还能看见竹青竭力伸出的双手和惊惶的脸。 天青放下妃红,擦擦头上的汗,努力镇定一下:“我们去买下一班的票。” 妃红的头发全都披散下来,围巾绕在胳膊上,一身旗袍揉得皱皱巴巴,颤声道:“你有钱吗?我,我的提包挤丢了。” 天青这才发现自己也是衣衫不整,手上腿上都擦破了,他的包裹……他突然想到:他所有东西,都放在火车座位上呢。 站台上,零星的汽笛长鸣。天渐渐地黑了。 ☆、第十四章 玉堂春 “姑娘,姑娘!二姨奶奶生了,是个小子!” 出去取报纸的粉蝶,大惊小怪地冲进院子。 樱草坐在窗前,专心致志地绣花。绣架上绷着一幅火红大缎,她正用金线,一圈圈细细盘绕,盘出平展的一大一小两条金龙。听得粉蝶的叫唤,微微一笑: “前儿预备好了的虎头衣帽,送过去吧。我给锁在院子里,就不能登门贺喜了。” 粉蝶将取来的报纸放到桌上,喋喋不休地念叨着: “到底是生了个小子!二姨奶奶都这把年纪了,身子还真争气,前头那一溜儿姑娘,算是没白生。老爷美得啊,满院子遛哒个没完,说要广宴宾朋,庆贺老来得子!也不知咱这三爷,长大了是什么个脾性,您说他……” 粉蝶忽然住了口。樱草不知什么时候已经丢下针线站起身,捧着报纸呆看着,一双手簌簌发抖,带得整张报纸都哗哗地响起来。 “姑娘,怎么了,看着什么了?” “你听说沈阳打仗的事吗,府里有没有人说起?”樱草急切地转向她。 粉蝶吓得一缩,她还从未见过五姑娘这样惊惶。“没有啊,没听说过。就算听说了,老爷大喜的日子,谁敢提打仗?怎么了,与咱们有什么相干?” “‘日本关东军悍然攻城,炮火连天,东北军不战而退,沈阳沦陷!’‘无辜平民惨遭杀戮,大批难民逃亡’!”樱草心里,仿佛也炸开一团炮火,震得两耳轰鸣,眼前金星直冒。她慌乱地翻着报纸:“前些日子刚报道过喜成社获邀去沈阳唱戏,不知回来没有?蝶儿,你托门上哪位去九道湾看看,我师父他们回来没有?” 粉蝶畏缩地低着头:“姑娘,您知道的,老爷有严令……我们做下人的,怎敢……” 樱草放下报纸,望着窗外,定了定神。 “蝶儿,你去求求颜大爷,请他回禀老爷,说我要去广济寺烧香,给弟弟祈福。” “出门烧香不准的……” “以前是不准,这回说不定。”樱草坚决地说:“你跟颜大爷好好说说,请他瞄着我爹兴头儿上,好歹求个允准。好妹妹,拜托你!”…… 广济寺,数百年的古刹,青垣碧瓦,钟罄悠扬。虽然已是深秋,院内一棵棵古槐浓荫尚在,伴随着缭绕香烟,共同营造一个超脱凡俗的梦境。樱草素来不信神佛,和她那些受过教育的女同学一样,都认为拜佛是无知妇儒才做的傻事,什么烧香,什么许愿,全是虚无,可是一个人到了真正彷徨之际,完全没有出路的时候,往往甘心寄托于这虚无的希望。 天还没有全亮,广济寺不大的院子里,香客已经很多,摩肩接踵全是拈香的人。樱草已经足足一年多未出院门,蓝天碧草,老少妇孺,于她都是久违的新鲜,但此时的她,完全没有心情留 分卷阅读90 - 分卷阅读91 雪拥蓝关 作者:的灰 分卷阅读91 意那些,只是拈了香在手里燃着,带朱妈、粉蝶和几个男仆,穿堂过寺,见佛就拜。从山门进来就拜了三拜,到天王殿,对着弥勒佛和四大天王,又拜了三拜;进到大雄殿,对着三世佛和十八罗汉,又拜了三拜…… 最后是圆通殿,一座头戴天冠的观世音坐像,法相庄严,手结大悲施无畏印,俯视着跪拜的众生。樱草抬眼望着他,忽然有点呆了,他看起来是这么近,这么真,仿佛心里愿望对他诉说,真的就有实现的可能。 “菩萨,请保佑我师父,我师兄弟们,逢凶化吉,平安归来……” 樱草跪在观音像前,无声地祝祷。她轻轻按住胸口,隔着衣襟,有那只她一直戴着的铜牌牌。…… 烧香完毕,一行人出了广济寺,正在熙攘香客中穿行,樱草忽然提起长长的裙脚,扭身冲进人流,朝东边飞奔而去。朱妈和粉蝶都呆在当地,只有随行几个男仆,负的本是监视之责,立时高声吆喝着追赶。但是东边就是樱草读过两年书的英华女中,她对这里地形极熟,赶在清晨上香时分,人流又多,一晃眼就消失了踪影。几个男仆被挤散在人群中,徒劳地四下嚎叫。 九道湾,白家小院,白喜祥师徒几人,惊愕地望着闯进门来的樱草。她一头是汗,发丝凌乱地粘在脸颊,一身华贵的高领长袄已被汗水浸湿,裙角全是灰土。白喜祥颤巍巍从堂屋椅子上站起来,几步迎下台阶: “樱草!樱草!可见着你了!” 樱草眼角飞着泪花,直扑过去,抱住白喜祥,跪在他的膝下: “师父!谢天谢地,你们好好儿的!”她把脸埋在白喜祥的衣襟里,呜咽着:“你们回来了!你们没事!” 白喜祥老泪纵横,轻轻抚摸着她的头发:“孩子啊,亏你还这么惦念着我们。你自己还好吗?这么久不见了,瞧你瘦成这样。你不是嫁到天津去了?怎么自个儿跑回来?” 樱草抬起头,还未答话,眼睛向白喜祥身后看去,看见了乔双紫、玄青、竹青,但是没有天青。 “三叔,师哥,你们都没事,太好了!天青哥呢?” 院子里一阵可怕的沉默。 “天青哥呢?”恐惧攫住了樱草的心:“天青哥回来了么?” 忽然哇地一声,竹青大哭起来: “我们正商议着,一点法子都没有!沈阳一出来就进不去了,火车、汽车、马车,都不通,我师哥他……怎么办?” 分卷阅读91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