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金屋记》 金屋 出金屋记 作者:御井烹香 金屋 作者有话要说:呃…………对不起我没忍住…… 如文案,是为了排遣我的阿娇情结写的,但决不会渣化刘彻,也没有原创男主,大家请注意啊…… 不大认为这种冷到家的题材可以v,没v的话就随写随更新,v了尽量保证日更吧。以上……还是希望看到大家的留言的。 金屋在线阅读 金屋 - 夺嫡 出金屋记 作者:御井烹香 夺嫡 她猛地从睡梦中惊醒。 这一回,屋内家人都被惊动,两个眉目致的垂髫小鬟掀开帐子,驾轻就熟地为她端进了一杯雪饮,又静静地放下帘子,退了出去。 年纪渐长,服侍的人年纪也小得多了,言语间自然不如当年的家人子随意。 她将雪饮一仰而尽,又随手拉起纱被,抹掉了眉间细密的汗珠。长安夏夜虽然渥热,但她却并没有传唤下人过来打扇纳凉,只是由得周身冷汗,慢慢地收。 那声音又在她脑中叹息着、翻腾着,她低声说,“从今以后,局势翻覆,你还有什么不足,你为什么这样惊惶。” 陈娇没有答它,她不用答。 明日就是表哥受封的日子,他要做太子,她自然就是未来的太子妃了。 母亲的身份再尊贵,也比不上帝国未来的女主人,这两三年来,她在家中几乎听不到一个不字,即使在里,外祖母与舅舅也从来不曾给过她笑以外的神情。 但陈娇依然是不快乐的,她母亲已经多次说过,好奇她为什么眉宇间总似乎带了心事,带了轻愁,即使是最名贵的礼物,也都难以博取女儿的一缕笑容。她这古怪的沉静,虽然令舅舅大为赞赏,但却从来都无法让母亲满意。 “刘荣被废,”那声音问。“你为什么这样难过,连着几个月,总是为他伤神。你究竟才见了他几次,难道你已经私心里喜欢了他?” 她的第一个表哥比她大了十多岁,现在已经是二十三四岁的大人了,她今年却才止七岁。 自从栗娘娘和母亲闹翻,她几乎再也未曾见过这第一个表哥,几次在外祖母中相逢,表哥还是笑语晏晏,陈娇却再无法缠着他,让他的小中人陪自己打陀螺。 那声音几乎是絮絮叨叨地告诉她,她母亲正在外祖母耳边道着第二个表兄的好,说刘彻‘生有吉兆,天聪颖,龙日天表,贵不可言’。 这都是说给别人听的,到了私底下,母亲自有一番说法。 “母以子贵,子以母贵。太子在位,栗娘娘不为皇后,总说不过去……您也该早做决断了。” 陈娇听到她这样劝说外祖母。 其实外祖母不过是个干瘪的老妇人,双眼常年紧闭,看着更加苍老昏聩,然而在那一刻,陈娇只是从她的背影,都看出了极为耀目的一种光芒,她打断了母亲的话。 “栗夫人又怎么会是个好皇后。”外祖母疲惫地说,“可太子废立,也是大事,你是陈家妇,这件事,你怎好得口。” 母亲顿时不说话了,过了许久,外祖母又说,“真正的聪明人,又哪里用得着口呢。嘿嘿,王夫人可谓聪明到了极点,想必她教出的儿子,也不会差。” 陈娇从来很少听懂外祖母和母亲的对话,总是意在言外,非得要那声音为她解释分明,她才稍微可以琢磨母亲的意图,外祖母的倾向。 “你和太子相差十岁有多,婚姻之说,只是个笑话。”那声音在教她权谋的时候,总很热心。“长公主只有你一个女儿,说不得也只好以你做个借口,好和她搭话。搭上话头一来二去,就有了交情。栗娘娘连这一点尚且看不透,又怎样去看透后头的盘算。” “什么盘算?”她在半睡半醒之间追问,而那声音是从来都不卖关子的,她很快就给了答复。 “天子的姐姐与天子的姑姑,长公主自然更好前一个。可若是天子的姑姑能再兼个妻母,差得就不大多了。长公主的弟弟,可不止君王一个。” 陈娇一直知道外祖母是很宠爱小舅舅的。只是这两年来,她口中也再听不见立小舅舅为储的言语了。 “儿女三人,长子无须偏疼,天下尽有。幺子不在身边,鞭长莫及。也就只有女儿是心尖尖上的一块,年纪大了,自然有些言听计从。立梁王为储,对谁都说不过去,女儿再一劝说,也觉得自己过分,渐渐就不提起了。”那声音又悠悠地说。“君王心里不会不明白是谁的功劳,王夫人说你为刘彻妻的那一天起,已经注定了自己的皇后位份。子以母贵,东易主,也是早晚的事。” 陈娇从此无法直视刘荣,她明知有朝一日他将败落,便不想待到分离那一天时,再来伤心。 其实连这一份安心,亦不过自欺欺人。 那声音似乎觉察到了她的心病,它在她心湖中翻腾起来,兴奋得几乎有些卷曲,“真是聪明!毕竟聪明!我知道你究竟聪明!” 陈娇闭上眼,她轻轻地出了一口气。 这一次分离不是生离,乃是死别。 刘彻今年不过七岁,太子还太小,临江王又太大了些。舅舅的身子每况愈下,不能不为将来计。 不论是谁,看着一个必死无疑的年轻人,心情总不会太好。尤其这个年轻人对陈娇也一向很和气。 她几乎是疲倦地央求那声音,“让我睡吧,别再说了,让我安静一些。” 那声音就一下静下来,让陈娇得以重新沉浸在茫然而昏沉的睡意之中。 待得她的思绪重归混沌,它又轻轻说,“现在安静了,将来就更安静。你没有想过,你会是下一个刘荣?” 所有睡意,一扫而空,陈娇烦躁地翻了个身,只好又坐起来。 她又想到了那声音气急败坏的央求、的要求、的强求。 勿入金屋,勿嫁刘彻,别嫁,不要嫁他! 然后就想到了她的第二个表哥。 七岁的太子,已经有了雍容,有了气度,有了野心,却毕竟年纪还小,始终对王娘娘言听计从。 也不奇怪,当朝外戚,素来翻云覆雨。即使吕氏一门已经烟消云散,但窦氏的热闹,还是眼看得见的。 陈娇忽然觉得,做大汉的皇后,并不如做大汉的皇太后来得舒服。 最后一点朦胧已经不情不愿地一扫而空,在这时,陈娇想到了薄娘娘。 母亲总觉得她太过沉潜,太过忧郁,甚至一点都不像个孩子,在未婚夫婿受封太子,自己身份水涨船高的那一天,也都不见欢容。 她半开玩笑地埋怨自己,‘是不是嫌母亲为你选错了郎君?’ 若是当年许了刘荣表兄,今日的陈家,又岂有这样的热闹。母亲毕竟是有几分自豪的。 陈娇只好望着她,敷衍地扯开唇瓣,给了她一抹笑。 脑海中,那声音盘旋不定,它又说‘笑得开心点,你的夫君要做太子了,你为什么不开心?’ 她只好扬起唇角,加大幅度,笑出了一脸的灿烂,用这笑,迎向了迎面走来的锦衣男童。 这男童手中拿了一枝花,送到她跟前,他笑着说,“我就知道,这么多名花你不爱,唯独就欢喜它。” 在这季节,迎春花早已经难得一见,也不知道刘彻是从哪里寻来,讨她的欢心。 陈娇的笑有了几分真心,她望向太子,刚要说话,那声音已在她脑中说,“你多想想薄娘娘,三皇五帝至今,第一个废后。” 薄皇后也是太后的外孙女,当年的太子娶她,也是为了讨太后的欢心。 刘彻问她,“笑得那样心不在焉,你不喜欢?” 陈娇一怔,又徐徐绽开一个甜软的笑,她轻声说,“不,我很喜欢。” # 当天回去,陈娇告诉母亲。“以后不要再给舅舅进献美女了。” 母亲顿时就愣住了,随后,她不以为意地一笑,轻声细语地说,“你还小,不懂大人的事。” 这一天也是王皇后的册封大典,母亲身为长公主,自然列席其中。陈娇却是由于外祖母的疼爱,才能破格出席。 是皇后,就是天子的正妻了,是母亲正儿八经的娘家弟媳妇。 又有哪一个妻子,会喜欢一个不断进献美人的大姑子呢? 这些话,陈娇一律没说,她只是告诉母亲。“太子也有姐姐,有一天,太子也会变成皇帝。” 到了那一天,平阳、南同隆虑进献美女时,陈娇都不能不高兴。毕竟这一先例,就是母亲所开。 这一回,母亲不说话了。 刘荣表哥死于两年后,就在长安狱中。 消息传来时,陈娇就在外祖母身边侍奉。她轻声细语地劝慰着外祖母,“底下人自作主张,和舅舅有什么关系……” 在心底,她又一次告诉自己,天家无父子,无夫妻,无人伦,这就是败者的下场。 为他的死表示出一点伤心,都是在把自己往他的路子上推。 “不是你舅舅——”外祖母毕竟老了,嘴上没有把门的。 陈娇赶快嘴。“舅舅也气呢,他比您更气,更无法自白……” 和母亲一起作好作歹,总算劝下了老人家,陈娇退出宇,看到舅舅就站在门口,见到陈娇,他了她的头。没有说什么,就进了屋子。 陈娇垂下眼,听着心湖上头回荡的笑意,那声音头一次笑得如此清脆,声若银铃。 夺嫡在线阅读 夺嫡 - 大婚 出金屋记 作者:御井烹香 大婚 她睁开眼来,略带迷蒙地凝视着致的锦帐,待得那交错的花纹自模糊变得清晰,才缓缓坐起身来。 随着帐内传来响动,家人们顿时碎步上前,服侍陈娇起身换衣,又梳洗过了,早膳已经摆到了屋里。 随着她年龄长大,周身人的服侍越发恭谨,陈娇经年累月,也难得听到一个不字,虽然没有明言,但她的衣食起居,规格隐隐已经靠近父母,甚至更加致。 尽管母亲只有这么一个亲生女儿,但陈家并非没有别的小姐,姐妹们对于她超然的待遇并无一丝妒忌,只有心悦诚服。未过门的太子妃,太后特别偏宠的外孙女儿,皇帝的疼爱,太子的喜爱,这都是瞒不了家人的。尽管她年方十三,却已被视为陈家的大树,又有谁不想在她的荫庇之下乘凉呢。 如若不是自己耳边那不知从何而来的声音不断地提醒她薄后故事,陈娇自忖,她的子自然也会更任更跋扈,任谁自小到大,从未听过一句逆耳的言语,也会逐渐骄狂起来。 她用过早饭,便起身到父母屋中请安。 堂邑侯府食邑虽少,但这些年来有母亲的贴补,吃穿用度却也不比中差了多少,甚至只有更强。陈娇到得早,母亲还在梳妆,她又置办了一套新首饰,金簪上的人物楼台,细到惊艳。 陈娇话素来不多,她也用不着多话,母亲抱怨她安静无趣时,舅舅说她“安闲稳重,有皇后风范”,于是此后她的沉静,就被当成了从容。 她就坐在母亲下首,望着母亲在铜镜中反复自照,想到舅舅厉行节约,中女子,即使贵为舅母,衣裙尚且不可及地。原本带笑的眉宇渐渐沉潜下来,她问,“今日要进吗?” 外祖母年纪大了,更依赖母亲,三不五时,总要让母亲进陪着说半天的话,如若不然,郁郁寡欢之态,甚至流露在外。 很多事都是陈娇所无力更改的,外祖母对母亲的深情,堂邑侯府的炙手可热,看得清,只能让她更沉潜,更沉默。 母亲轻描淡写地说,“不进,去赴个寿筵。” 自己看得到的事,母亲也未必看不到,纵使看不到,在自己三番四次劝谏,“舅母尚且没有盛装打扮,母亲太过奢侈,徒惹不快”之后,毕竟也若有所悟。 说是如此,多半还是给自己面子。明年春就要行婚礼,她即将是陈氏太子妃,再不是母亲裙边的垂髫女童了。 陈娇心不在焉地垂下眼来用了一口蜜水,母亲还问,“你去么?” 明年初就大婚了,到时候,寿筵的主人自然要想方设法来巴结她。 陈娇兴味索然地摇了摇头,随手抱起一只猫来抚弄。母亲在她身边叹了一口气,若有若无,个中无奈已经尽情表露。 她是不快乐的,甚至有些郁,整个人太静,坐在当地就是一支筝曲,虽悦耳,却太冷清,也难免不太讨母亲的喜欢。 可若是一个人的路,已经被她看得清楚,眼前大道虽好,可隐隐荆棘却是遍地丛生时,她又如何能热闹得起来?天真不知愁,属于任何一个名门贵女,但却独独不会属于陈娇。 母亲是看不懂的,她还沉浸在皇后与太子的笑脸相迎中,沉浸在外祖母格外的信宠之中,沉浸在舅舅大度的纵宠中,浑然已经忘记,外祖母毕竟是个老人了。 父亲是看不懂的,兄弟们是看不懂的,他们看到的是窦氏的尊荣,却已经忘记了吕氏的惨淡、薄氏的黯淡。在他们看来,太子妃金尊玉贵,夫复何求,为何还老不开心,简直令人惶惑。 陈娇不免和那声音抱怨,“为什么所有人都看得这样浅,好似田鼠,只看得到眼前三寸。” 那声音就笑话她,“没有我,你也不过是一只田鼠。” 陈娇只得默然,是啊,没有她,自己也不过是一只被周身的赞美,赞得飘飘然的田鼠。大抵世间人从少到大,只听得到溢美之声,普天之下,除了寥寥数人之外,再无须向任何人低头,就是这寥寥数人,也随她揉搓摇摆,由得她撒娇发痴时,又如何能不飘飘然,如何能看得更远? 向父母问过好,她回闺中去绣花,一个香囊做到一半,还需细加针脚,斟酌花色。 堂邑侯府的这个角落,总是特别安静。 到下午,有客人来了。虽是男客,但却是她大哥亲自带人进的内帏。 堂邑侯府自然也是要守礼的,男女七岁不同席,更何况这又是太子妃的闺房,即使是亲兄长,有时都要避嫌。 “大婚在即,我来看看你!”她的未婚夫说,即使是关心,也带了霸道。 陈娇从针线里抬起头,笑了。 这样的笑,只对刘彻展现。 她像是一朵花,只在刘彻眼神中盛开,其余时间,便与万物共归于寂。 又怎么会有哪个男人能拒绝这样的笑? 陈须低声说,“妹妹这里的桃花开得好,我在帘外赏赏春。”他出了屋子。 他们的婚期定在十月,一年之首,距今不过半年多,皇室大婚礼仪烦琐,堂邑侯府上下并不得清闲,不过这种事,自然和陈娇无关。 她只需要在刘彻的眼睛里盛开就好。 他们年纪都并不大,十四岁的少年人,不过刚刚长成,距离加冠,还有五六年之久。陈娇自知她尚有无数青涩,只是看着刘彻时,倒看不出他的年纪。 他自小就比同龄人高大得多,同他一起长大的韩嫣,说话声尚带了孩童的尖,刘彻的嗓音已经变得低沉、沙哑。十多日未见,他脸侧竟多了些淡青色的胡茬,看起来更不像是十四岁的少年郎,同十六七岁的陈须比,才像是同龄。 陈娇仔仔细细地用眼神抚了他一遍,垂下头低声说,“你又来看我。” 这对未婚夫妻感情不错,刘彻得了空,时常出上堂邑侯府来,看望他的未婚妻子。虽说于礼不合,但馆陶公主又怎么会在乎这个。倒是王皇后说过几次,希望陈娇多加劝谏,令刘彻更尊重礼法。 陈娇从善如流。 只是这话虽然是劝谏,却也有淡淡的喜悦,只是更多的,还有盘旋陈娇周身不去,那一股难言的幽静。 刘彻并不在意,他挨着陈娇坐下,犹豫了片刻,到底还是揽住了陈娇的肩头。 自小一起长大的表兄妹,搂搂抱抱厮厮打打,也是家常便饭,年纪渐长之后,反而逐渐生分起来,陈娇身份尊贵,又和他有夫妻之分,格外注意避嫌,这一揽,刘彻是下了决心的。 怀中的女子并没有如水一样瘫在他怀中,她先僵了片刻,这才缓缓地靠到了刘彻肩上,淡淡的馨香沁过来,似春雨,有些若有若无的湿润。刘彻低头看时,陈娇轻咬下唇,面上染了淡淡的晕红,长长的睫毛微微颤抖,说不出的可怜。 他心旌一阵摇动,半晌才稳住了,轻声说,“成婚后,我天天看你。” 陈娇垂下睫毛,敛去了眼中复杂的神色,她点了点头,轻声应,“嗯。” 少年太子,意气风发,他就是最耀眼的太阳,谁要逼得他甘做配角,纵然能得他容让,又怎如柔情千缕如丝,更能缚得住他的心肠。 陈娇想了想,又轻声道,“舅舅知道,又说你儿女情长,想看我,过几天到外祖母那里,不也看得到?” 刘彻日日都要向窦太后问安,窦太后又经常将馆陶公主留宿中。陈娇身为她最宠爱的孙辈,又怎么少得了进侍奉的机会。只是在中人口众多,就算是皇太子,也不能不顾忌物议,虽然两人可以独处,又怎能似现在这样,将如珠如玉的陈阿娇捧在怀中,肆意赏玩。 少年太子心猿意马,细细审视陈娇的眉眼,见陈娇闭上眼来,满面红晕,似乎不堪自己的审视,心中越发像是烧起了一团火,他的手不禁就握住了陈娇的腰肢,轻声道,“我想你,几天都耐不得。” 陈娇就算再沉静、再沉郁,今年也终究只有十四岁,这低哑醇厚的声音,直直传进心底,似乎一下就绞紧了几心弦,她的心颤了一下。 耳边那声音忽然冷笑起来,她似乎是自言自语,可在这心湖之中,就算是自言自语,又能说给谁听? “可三日不食,不可一日无妇人。他自然是一日都耐不得的。” 她的心就一下又冷了下去,甚至有些轻轻的颤抖,止不住地传出来。刘彻却误以为是她实在害羞,她越害羞,他越耐不住,倾身便捏住了陈娇的下巴,轻轻地往上抬起—— 帐外忽然传来了响亮的咳嗽声,陈娇一下推开了刘彻,面上红晕更甚,连声音都是抖的。“等礼成之后……” 她抬起眼来看刘彻,双眼如水波荡漾,清而且亮,刘彻看得入迷,尚未说什么,那两汪清泉,已经渐渐沉淀,又变作了他看不透的幽潭。 这个表妹,有时候倒要比姑姑来得更沉潜,她的心思好似埋在水下,似乎是分明的,可又隔了水潭,粼粼的叫人看不清楚。 刘彻心不在焉地思忖,随手玩弄着陈娇才做好的半个香囊,放在唇边随意一嗅,见未做完,又搁下了。 陈娇白了他一眼,娇喘细细,“喜欢,这里还有一个……却也只有一个了。” “我不爱丹桂香。”刘彻故意和她唱了反调,果然又得了陈娇一个白眼,那双水一样的眼略略一闪,似乎有些不耐,又似乎带了些笑意。 “是去年你送我的桂花,我没舍得扔……”她轻声细语,“不要,就算了。” 陈须站在楼外,春风带起了帐幔,吹得他一头一脸,都是桃花香味,楼内的笑语声,也被吹到了他耳朵里。 “我要,我要。”他听到太子爷带笑的声音,“是你的,我就要。” 这一股从冬至春,隔年的沁人丹桂香,一直香到了他们的婚礼上。 大婚在线阅读 大婚 - 楚服 出金屋记 作者:御井烹香 楚服 陈娇一声轻吟,乏力地自浓睡中渐渐清醒过来。 她略带讶异地发觉头顶的锦帐已经换了颜色,变作了浓烈的红,红上绘有金灿灿的龙凤,金光四得竟有了些刺眼。刺得她才睁开的眼又闭上了,才一动,就觉出了腰骨处酸入骨髓的疼。 昨夜的旖旎点滴回流,她的脸一点一点红起来,身边又传来了低低的笑。刘彻道,“该起身了,今日还有很多事情要做。” 第一次,她是生疏而生涩的,尽管对此事她并不全是一无所知,但头一次伸展开身体,却自然而然地带了怯懦。 刘彻待她很仔细,他虽然也带了一丝青涩,但动作间却已经隐隐透了从容。他是绝对的主导者,诱哄着她,由得她掉了一枕的泪,直到酸疼化作了淡淡的欢愉。而她也疲力尽,换了一晚难得的熟睡。 陈娇望着刘彻,不期然又淡淡地晕了脸颊,别过头去低声道,“这就起来。” 不论心中做如何想,她十四年的生命里,第一个如此亲近她的男人便是刘彻。要想在心里继续将他当作太子,并不是容易的事。在昨晚之后,她心中的刘彻,已经不再是一张脸,一个威严的符号,而成了一个活生生的人。 一直到洗漱过后踏上御辇时,她脸上都情不自禁,带了淡淡的笑意。待得两人并肩坐好,更忍不住将头微微倾过,靠到了刘彻肩上。 刘彻偏过头,望着自己的妻子,他唇畔也现出了笑意。伸出手环过陈娇臂膀,紧了紧环握。 陈娇脑海中就传来了一声淡淡的叹息。 那声音整整一天都很安静,在大婚典礼,越发聒噪的它竟给了陈娇一整天的宁静,直到此时此刻,才用苍凉的一口气,将陈娇从粉红色的迷梦中惊醒。 她不禁整个人僵硬起来,甚至引来了刘彻的注意,他冲陈娇抬起了半边眉毛。 十四岁的少年太子,难得这样盛装打扮,令他在英武之上更多了一份贵气,他素来是得体的,爽朗中又透了难以言喻的威严。 也就是在对着陈娇的时候,会有这样温柔的表情了。 一个十四岁的少女,即使心志再坚定,又怎么可能没有一点犹豫,就断然将他的垂青推拒在心门之外,又还要作出投入的样子,和他虚情假意地恩爱夫妻? 但陈娇必须做得到。 从一开始她就知道这不容易,等事到了临头她又觉得,其实这件事,要比预想中更难得多。 她就红了脸,在刘彻耳边轻声细语,“……这个姿势,腰疼。” 少年太子面上也不禁一红,他松开手,体贴地扶陈娇坐正了,却又忍不住低声调笑,“放心,不是次次如此,再过几次,就好得多了。” 他这是从谁身上学到的道理呢? 陈娇没有问,她只是驾轻就熟地漾出了甜甜的笑,红着脸又低下头去。 “谁要理你。”低下头去,又抬起头来白刘彻一眼。 少年夫妻,自然是恩爱情浓。再没有什么东西,比一个娇羞的新妇更能满足丈夫的虚荣。刘彻一边笑,一边又掀起帘子,浏览着御花园内的春光。 过了一会,陈娇的头又靠上来,他不禁一偏头,在发漩中印下一个轻吻。 # 太子同太子妃成婚当天,自然要告祭祖宗太庙,洞房次日,虽说不用依次谒见三六院。但起码皇太后同皇帝、皇后,是要前去行礼拜见的。 外祖母今日打扮得很隆重,阿娇尚未礼毕,她就迫不及待地叫了起。母亲端坐身侧,对女儿女婿盈盈而笑。 陈娇不为所动,坚持同刘彻一道完了礼。 “嫁进中,虽说还是外祖母的外孙女,但也是您的孙媳。初次行礼,礼数应当周全。” 她的声音很娇柔,令人有春风拂面之感。一举一动也无不如此,刘彻望她一眼,眸光中不禁就含了笑意。 就是窦太后,都不由得连连点头,却又有些感慨,“真是一天大似一天,似乎前一天才在我怀里睡午觉,如今就已经做了刘家妇。嘿嘿,再一眨眼,只怕就是儿女绕膝,刘嫖你也要做外祖母啦。” 众人都笑起来,母亲看着陈娇,眼中只有喜悦,“可不是日盼着也盼着,盼着她给我生个外孙!” 陈娇却是心下一凉,她垂下头去,一手抚上了小腹,半天才露出一个笑,“这才几天,就说这样的话……” 连刘彻都笑起来。“阿娇是害羞了!” 长寿殿内就响起了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纵情的笑声。 椒房殿里也不冷清,皇上昨日留宿皇后里,正好一并拜见。 他们对陈娇都很熟悉,也都很喜欢陈娇。大家欢声笑语,皇上一高兴,还赏了陈娇一对无暇的黄玉璧,又多给了刘彻三天假。 这个时候,只要陈娇自己足够客气,没有谁会待她不好。就连那声音口口声声,在背后只会害她的王皇后,都显得很和气,她还念叨着陈娇的母亲。“进了也不到椒房殿看我。” 陈娇看着她笑,舅舅就看着她和王皇后笑,刘彻看着这一家和乐的场面,也笑。 太子大婚,本来按理就有三天的休假,这三天,他陪着陈娇,哪里都没有去。 三日过后,陈娇清早醒来,发觉刘彻不知所踪。服侍她的人说,“殿下一早就出去,去未央读书了。” 这是做太子的自律。 陈娇就格外多看了一眼这小人。 她的陪嫁奴婢并不太多,就算是当年的薄皇后,也没有用自己的人手充实椒房殿。中规矩,即使是母亲也不能轻易撼动。 或者,母亲也本没有想得太多。在她心中,自己嫁进后,上有外祖母同舅舅,下有刘彻全心全意地垂怜。心腹一二,也不是不可或缺。 刘彻也的确是宠爱她的。 她叹了口气,收回了思绪,漫不经心地问,“你叫什么名字?” 小人跪在地上,轻声说,“回娘娘话,我叫楚服。” 陈娇忽然一阵头疼,她扶着额头,禁不住轻声呻吟起来。 那声音似乎在她脑中带起了一阵旋风,她第一次知道它还有这样的威力,它尖利地呼啸着,似乎要用这无尽的、怨愤的长吟来宣泄心中无穷无尽的情绪。 尽管已经想方设法地锻炼过自己的心志,尽管她是个习惯了早熟,习惯了多思多虑,心思要比一般人更沉得多的贵族少女。陈娇依然被这股强烈的疼痛,强烈的心痛给带得弯下腰去。 那小侍女慌了手脚,上前扶住她,一叠声地问,“娘娘,娘娘?奴婢这就去喊人!” 就像是来时一样突然,那啸声忽然断了,陈娇脑际有短暂的空白,然后她恢复过来,忙含笑止住了小侍女的动作。 “我没有事,只是忽然有些……腿疼。” 在中伺候的女儿家,就算再纯情,哪有不知道男女之事的。再说,刘彻和陈娇敦伦的时候,身边又哪少得了端茶倒水之辈。 小侍女的脸就很漂亮地红起来,她殷勤地跪下来,“那……奴婢给娘娘捏捏腿?不是我自夸,别看我人小,我手上劲儿可不小。” 的确,仔细看,这小侍女生得倒有几分英气,浓浓的眉毛英姿勃勃,虽然是屈居人下,但却有一股很爽朗的气息,并不像汉室女惯有的柔媚。 陈娇细细地打量着她,还没有说话,脑际便传来了一道冷冷的声音。 “杀了她。” 那声音断然说,语调冷冽,如腊月冰泉。 “杀了她,她将会是害你的人。” 陈娇便蹙起了眉毛。 她越发仔细地打量了那小侍女几眼,打量得她双颊生晕,才轻笑着说,“不必了,我躺躺就得了。你下去吧,传话出去,没有我的吩咐,谁也别进来打扰。” 楚服欠身一礼,默不做声地退了下去。 看得出来,她很像往上爬,也的确很有眼色,很能抓住机会。也许,她也很有能力。 那声音发出一阵起伏不定的低咆,像是受伤的兽,充满了暴戾,在暴戾下,又有隐约血腥味。 “杀了她。” 她再三要求,“她会害你,她会害你。” 陈娇不说话。 良久,她淡淡地说,冲着梁木,冲着朱红色帷幕,用只有自己才能听见的悄声细语,说。 “我才入不到三天,就打杀女,她又没什么大错。舅舅知道,岂不是以为我是个情暴躁、草菅人命的任女儿家?就是外祖母知道,恐怕都未必高兴。” “更何况刘彻虽然未必把女们当回事,但他素来宽大仁厚,底下人犯了错,总是不吝谆谆教导。我动辄杀人,他心底未必不会觉得,我的面目丑陋。” “敌人是杀不完的,这一点,你应该明白,尤其在中,敌人数不胜数,我还能杀尽这中的少女么?” 那声音不说话了,过了很久,她才烦躁地说。 “你不懂!” 她不再咆哮,而是细细地饮泣起来,呜呜咽咽,像谁家正演练的一支筝曲,声调凄绝。 陈娇不动声色地说。“那你就让我明白,楚服究竟会做什么事。” 那声音只是叹息,只是饮泣,她却一句话都不肯多说了。 陈娇早就知道,进在她而言,是一场战役的开始。她倒是没想到,第一场遭遇战居然打响得这样快。 当晚,刘彻没有回北就寝。据来报信的小黄门说,他和伴读韩嫣谈得兴起,今晚就不进后了。 楚服在线阅读 楚服 - 婆媳 出金屋记 作者:御井烹香 婆媳 做新妇的一整年陈娇都表现得很低调。 她和刘彻年纪毕竟还小,景帝和皇后多次关切,床笫之事,“乐而节之,肾水不足,不可过分耽溺”。 年纪尚小,虽然同起同居,但同床次数并不太多。刘彻一心向学,有了空闲,偶然回来陪陪她,大多数时间,还是带着韩嫣和他的那一群伴当,纵马游行田间陌里。 陈娇从来不约束他和韩嫣来往,她更多地把心思放在伺候长辈身上。 她的亲外婆不需要任何经营,已经非常疼爱她,可王皇后却没有非要喜欢她的理由。 汉家室繁华,饮食足厌,王皇后久已经失宠,天子国事之余耽于美色游乐,太子虽然事母至孝,但他毕竟年轻,外头的天地要广阔得多,三个女儿先后事人,虽然也经常进侍奉,但并不能朝夕相伴左右。听够了笑话,看够了歌舞杂耍,她时常胃口不开,日渐消瘦。 陈娇每天早上给外祖母请过安问了好,为她读几本经书,又说几个笑话,甚至吹一曲笛子给她听,便到椒房殿里服侍王皇后午饭。 这按理不是太子妃该做的事,她也有自己的室,自己的屋宇,为了她的开心快乐而活的侏儒百戏、巫祝乐女。 王皇后就多次说,“太子妃一片纯孝,让人反而心疼起她来。成日侍奉长上,自己又哪有时间休息呢?” 每当此时,舅舅望着陈娇的眼神就会更柔和一点,刘彻的表情也就更自鸣得意一些。 汉家天子虽然格激烈飞扬,但多半事母至孝,毕竟,这是个孝天下。而陈娇在孝道上的确无可挑剔。 唯独母亲是不大开心的。 “怎么说你都是太子妃,侍奉皇后用餐,是人黄门的事。堂堂贵女,同人争事,传出去简直就是个笑话!” 她自在地靠在窗边,隔着窗棂望着窗外的夕阳,又转过头来看陈娇。 人们都说她的外曾祖父隆准龙颜,而母亲的确是继承了刘家的血脉,山隆起贵秀无伦,使得她尽管已经尽量穿着朴素,可还有一股说不出的霸气、贵气同骄气。此时此刻,她高高地抬起下巴,让阳光洒在自己的侧脸上,点亮了半边的金。 气势甚至比外祖母更盛三分。更不要说和素来温柔婉约的王皇后比了,她要比谁都更像是天底下最尊贵的女人。 “凡事尽孝,而不立威,不是储后该有的风范。”她轻声说。“阿娇,你是我的女儿。” 陈娇忽然心平气和。 母亲不是没有苦日子,从前她也同舅舅、外祖母相依为命。然而她毕竟姓刘,她是天家的自己人,她自然不会明白天家的媳妇有多难当。她又为什么不贵气,为什么不威风呢? “嫁进天家,就是刘家妇了。”她轻声说。 母亲顿时面露不快。 “我吹一曲笛子给您听。”陈娇就转了话头。“或者弹一首《出水莲》?” 她自小就有主意,自小就和家人格格不入,若非母亲就这一个女儿,说不定适配刘彻者,未必是她。 母亲叹了口气,却也没有多说什么。 多年的相处,使得她总算知道,陈娇子执拗如水,虽可随圆就方,却始终不减奔流。 “你也实在是太没有脾气了!” 见陈娇俯身拈起了一管碧玉笛,她到底还是忍不住气哼哼地加了一句。 脑海里就有个声音忍俊不禁。 陈娇低眸一笑,白嫩若春葱的手指翘了起来,微微撅起了桃花一样丰润的唇瓣。 幽雅低回的乐声就飘了出来。 # 不数日,她侍奉王皇后用膳时,王皇后笑着问她,“听说长公主前日去探你,嫌我们阿娇实在是太没脾气了?” 陈娇的动作不由顿了顿。 她又低眉一笑,为王皇后捡了一块獐。 “虽然煎过,可没那么咸,清淡开胃,娘娘尝尝。” 又为王皇后盛了一碗滤过的新酒,才跪坐回原地,轻声细语地说。“母亲的子就是那样,一辈子都改不过来。如烈火一样,顺我者昌逆我者亡的。生气起来,什么话都说得出来,娘娘不必和她一般见识。” 王皇后掩唇笑了。“顺我者昌逆我者亡,有意思,这话是——” 她身边的女官就轻声说,“是《庄子》里说柳下跖的话。” 王皇后又捂着嘴,呵呵地笑起来。 陈娇也跟着笑。 “是嫌我脾气好,对下人们也太放纵了些。”她轻声说,“就是外祖母里,不也时常抬出去几个人?我进了似乎都没有发作过……母亲是怕我没法在人跟前立威了。” 女官就不敢说话了,垂下头来望着自己的裙裳。 陈娇又回过头去,从人们手里接过了一碗汤水。 其实服侍王皇后的活计,的确人们就能干得更好。但不论是服侍的还是被服侍的,都知道,更重要的是姿态,不是服务。 “也许是像外曾祖父吧!”她又扬起了柔婉的笑。“从前打天下的时候,还把人从汉营骂到了楚营里。刘家的男人,气大着呢。” 女官也说,“就是陛下,当年做太子的时候和人博戏,气急了一扬棋盘,就闹出了多大的事。长公主的脾气,和陛下真是一脉相承。” “就是刘彻还不也是一样。”王皇后似乎丝毫没有察觉不对,她兴致勃勃地说,“带着那伙子伴当出去浪荡,闯了祸就说是平阳侯。大闺女在我跟前抱怨了几次,说是平阳侯的名声都被这个弟弟给败坏了。” 都说民间是父严母慈,可在中,王皇后是慈母,舅舅却也是慈父。 陈娇轻轻抿了抿嘴,“太子的脾气是大呢,还好,进了我的屋子,他是不曾发出来的。” 王皇后嗯了一声,又说,“那档子事,乐而有节,不要过度了。你也要留心,等刘彻十六岁时,太子中再空虚无人,就不大像话了。” 会说出这番话来,看来还是和她有几分贴心的。 人心都是做的,战战兢兢地服侍她一年,几句提点,王皇后尚且不会吝啬。 陈娇抬起头来看着她,扬起唇笑了。 脑中那声音就道,“你看,奉承她又什么用,在背后,她只是害你。” 陈娇等回了自己的殿里吃饭,才轻声自言自语,“你啊,真是和母亲一个样。” 吃过饭,她让楚服过来说话。 “里都用过饭没有?” 楚服抬起头来,略带兴奋地看着她,英气的眉眼中早已写满喜悦。 “尚未。娘娘未曾用饭,内人怎敢进食。” 虽说中人等并士大夫,一日三餐饱足恹恹,但市井中人,早晚两餐可以饱腹,已经是莫大的福气。而陈娇身为太子妃,每日用餐,菜品四十是少说的,偶然和刘彻对食,更是珍馐满目,不知何处下箸。 太子中侍从凡百,都渴望到太子妃身边服侍,这几桌美食立功不小。 陈娇笑了笑,挥挥手,“抬下去,你们分了吧。” 会兴起这样的念头,还因为那声音偶然间一句话。她说“将来有一日,恐怕想喝蜜浆,都没有新鲜的好蜜了。” 陈娇一辈子锦衣玉食,真没有想过欲得蜜浆而无,是什么滋味。 这样一想,就觉得在王皇后身边曲意承欢,也没什么好生气的了。 她就靠在迎枕上出了半日的神,撑着下巴,不知不觉,冥思到了刘彻回归的时候。 刘彻一进殿就看到陈娇在走神儿。 她无疑是娇美的,十五岁的小少妇,才知晓了情爱的滋味,却又得不到餍足。姣好面目间,自然而然流露出了一股青涩而妩媚的风流态度。 时值盛夏,她穿得很简单,纱裙微微上挑,露出了更薄的中单,隐约可以见到白润的小腿,如藕一样,在日光下微微地颤动着。而那一张致的面孔,竟然未曾意识到太子的回归,而流露出了些许空洞、些许冷漠,好似一张冰做的面具。 刘彻故意咳嗽一声。 陈娇回过神来,她的目光寻找到了刘彻,而后,冰美人嫣然一笑,在刘彻眼中盛开成了一朵水一样的花。 谁都很难拒绝这样的盛放,刘彻自然更不能。他的呼吸重了些,欲念似乎自思海中被勾起,又似乎自四肢百骸中返回了思海,这少年的太子,只是一眼便已经被挑起了绮思。 比起他身边常见的五陵少年,霸上乐女,陈娇并非最美,但她无疑的确是最特别的。刘彻想,“她属于我,她是我的妻子。可她又的的确确,一点也不像是一般的妻子。” 一般的妻子总爱妒忌,总爱口舌是非,七出之条既定,自然有它的道理。他虽然没有第二个妻子,但大姐、二姐聚在一起时,便是两个一般的妻子。你争我抢,急不可耐地抱怨着平阳侯与南侯,可说到丈夫时,她们毕竟是快乐的。 他简直很难想象陈娇会做这样的事!他甚至本想不出她抱怨的情景。她怎么会抱怨呢,她哪里会世俗到这个程度。都已经成婚一年了,她好像还是天边的一朵花。没有一点让人厌烦的地方,怎么看,都挑不出她的一点毛病。 刘彻心下就微微有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不安与兴奋,他有意加快了动作,换得了陈娇口中更蚀骨的轻吟。 这个太子妃虽然和他同床共枕了一年,不……这表妹虽然和他自小相识,但从小到大,他都本看不透她。 事了后,他才发觉陈娇反常的沉默。虽然她的动作依然温驯而热情,但床笫之间,她一句话都未曾说过,也不愿意看他的眼。 “怎么?”他懒洋洋地抚着陈娇光洁的裸背,由得人们送上清凉的饮品与温热的棉巾。“虽然你一向话就不多,可哑巴到这地步,还是少见的。” 陈娇瞟了他一眼,又转过头去,注视着殿内进进出出的女们。 她容色平静若水,轻声说,“我哪还有说话的地方,哪里还敢随便说话。” 刘彻顿时讶然。 这还是陈娇第一次流露出一点烟火之气,他当然上了心。 不多时,便已经知道了椒房殿中事。 婆媳在线阅读 婆媳 - 暗战 出金屋记 作者:御井烹香 暗战 又过了一两个月,太子中的日子一直很平静。 陈娇也就是那天说了一句,仅仅一句,之后见到刘彻还是那样笑,往椒房殿的脚步,也还是很勤快。 很多事不是当天发作,当天就会有回应,大家都是廷里打转的人尖儿,心思不外露也只是第一课而已。刘彻就是再天真,也不会以为天家婆媳同陌间百姓一样,口角只是口角。 当代以孝治天下,天子就是最大的孝子,刘彻当然也是个贤孙,他经常去长乐给窦太后问好读书。祖母对他也一直很和气,似乎还不知道太子中的小小不快。 倒是椒房殿偶然间有了一场对话。 “也就是随意敲打两句。”王皇后很不以为意,“娇娇人很柔顺,只是你姑姑这些年来实在是太顺了,有时候难免不知进退,现在能让她收敛些。日后更大的不愉快,就消弭于无形了。” 刘彻就是从她肚子里爬出来的,要是能因为陈娇一两句话,就此对王皇后生了嫌隙。王皇后这个母亲,恐怕也就当得太失职了。 “那也不必这样曲里拐弯的。”亲生母子,也没什么心机好讲,刘彻就说得很直接。“太子妃是个什么样的人,这一年来您也看得很清楚。对上对下,也没什么可以数落的地方。您是和她做婆媳呢,还是和姑姑做婆媳。这样求全责备,难怪娇娇委屈。” 王皇后的笑容不免淡了三分。 娶妻不到一年,连一点响声都没听见,床笫之事,也的确做到了乐而有节。 就这样,心就已经偏到太子妃那里去了? 长公主再怎么尊贵,那也是臣,对天家之事,张口就是褒贬。仗着太后的宠爱,俨然是不把皇后放在眼里。自己不便直撄锋锐,从太子妃处入手婉转暗示,这是敲打,也是体贴。否则事情闹大了,还不是两边没有面子? 要是从前,彻儿是决不会读不懂自己这一番安排后头的意思,如今他还是读得懂,但却已经不赞同这样的做法了。 到底是枕边人,枕头风一吹,孩子的心不知不觉就长偏了。 她扭过头去,有了些不快,并不理会儿子。 刘彻也知道母亲生气了,想了想,就又把话吞了下去,并不说什么。 回去看陈娇时,并不透露椒房殿里的小争执,陈娇也的确什么都不知道,还是一贯那样体贴对他。 “成日里出去野,衣服上都是泥点。”她一边说,一边咬断了手中的线头,蹲下身来比了比刘彻的脚。“又长得这样快,成亲的时候还只比我高这些呢,现在……连脚都又大了几分。” 没有成亲的时候,太子的吃穿用度,自然也是被人服侍得无微不至。可有了妻子,刘彻才知道什么叫做体贴。 鞋袜都是不大跟脚的东西,自己不说,谁知道脚大脚小?也就是陈娇,一声不吭,手里就做起了他的新袜子。虽说女红不过如此,但最难能还是心意。 他就笑着抱住陈娇,“天色暗了,别在拈针动线,坐下来说说话多好。” 一边说,一边把头埋在陈娇肩窝里,深深吸了一口气。“明儿不出了,一放学就回来陪你。” “我有什么好陪的,不如和我一起去长乐陪祖母。”陈娇不禁咯咯笑起来。“太子,好痒。” 她一向是沉静的,即使是笑嗔,也带了三分的清冷。唯独这被胡渣扎出来的笑,清脆而突然,好像谁打破了一个陶器,发出了一声嗡响,响彻了寂静而炎热的午后,有了陈娇这年纪该有的飞扬。 不要说刘彻,就是陈娇都为这笑声有些愕然,两个人都静了静,陈娇看了看刘彻,噗嗤一声,又笑起来。她也难得主动,将头放到了刘彻肩窝里。 “你们又去哪里玩了,还是去上林苑打猎?”她的声音比起平时,带了十倍的甜,“还是那几个人?这一回没被百姓围起来吧?被舅舅知道了,看他不罚你。” 刘彻哼了一声,不屑地道,“他能怎么罚我,他舍得吗。要罚我,我还求之不得。” 上回刘彻闹得实在不像话,传到了天子耳朵里,天子虽然罚他背了几篇书,但转过头去,就赏给他几匹大宛名马,这件事,中人也都是知道的。 “舅舅要把你宠坏了。”陈娇不禁又轻笑起来,“要是被祖母知道了,你可就要倒霉啦——” 她抬起头来看刘彻,声音忽然就断在了喉咙里。 刘彻虽然拥着她,但眼睛却看向了室外正擦拭门窗的小女。 她也就跟着刘彻的眼神看了过去。 即使是陈娇,亦不得不承认,这名女身材窈窕,楚腰纤细,动作间很有丰姿,是个动人的花信少女。虽然她尚且没有回过头来,但仅凭那摇动的腰臀,就已经足够吸引男人的眼神。 那声音就在她脑中冷笑起来,笑声苍凉凄厉。 陈娇睫毛微颤,又垂下眼去,不动声色地继续说。“上回你冒用姐夫的名义,祖母私底下就对我说,下回再有这样的事,让我告诉她,她来罚你……” # 过几天,陈娇的母亲再一次进给太后请安。 太后年纪大了,越发依恋儿女,天子忙于国事,无法朝夕相伴,陪伴之责,长公主责无旁贷。十天里倒有九天在长乐中,一日不见,太后就念叨着,“女儿大了,不来看我了。” 正是秋好时,天子索开了一席,众人依次而坐,服侍太后赏秋。本来还要传唤乐工,太后说,“不用了,要听说书听歌声,什么时候不能,一家人坐在一起,正好说说话。” 王皇后笑着说,“让太子妃说个笑话给太后听。” 陈娇就说了两个笑话,太后很捧场,笑得开心,又多吃了几块鹿。天子看着陈娇的表情也很嘉许,他对长公主夸奖陈娇,“太子妃娴静贞淑,体贴妥当,姐姐教得好。” 长公主看了女儿一眼,当然也晓得逊谢,“哪里,是舅姑不嫌弃,她娇生惯养的,脾气其实大得很。” 刘彻笑着看了陈娇一眼,好像在笑她脾气大。一家人和乐融融,天伦之乐,不可言喻。 太后就笑着说,“这不是开玩笑的,皇后前日还和身边的女官夸奖太子妃,说太子妃是个不可多得的淑女。将来管理后,必定能大度公平。” 王皇后的脸色不禁略略有些僵硬。 陈娇心头一动,就看了外祖母一眼。 外祖母双目已盲,面色有些焦黄,但保养得很好,看上去,仍然是个慈祥而清矍的老妇人。她闭着眼,冲着王皇后的方向,也在和蔼的笑。 王皇后也是有婆婆的人,她能敲打陈娇的,太后就可以百倍地敲打她。 她会懂得在太子身边放置自己的人马,太后又如何不懂得在椒房殿里安置一两个眼线呢? 和太后比,王皇后的敲打,就露出下乘,露出急切来了。 天子好像本都没有听出母亲的言下之意,他告诫刘彻,“好好陪你媳妇,不要成天没事就出门乱走,只顾着游猎。许你出门,是让你观察民情民生,不是让你野的。” 又说,“你身边那个叫韩嫣的伴读,听说很不像话,经常勾引你吃喝玩乐?” 刘彻倒是一惊。 大抵少年人被家长盘问总是如此,又有些不耐烦,又有些害怕,又有些心虚。虽说从高祖起,汉室就惯有佞宠,但天子自己宠爱周文仁,倒不代表他也会容忍韩嫣。 一时间居然期期艾艾,不知道怎样答话才得体。 陈娇微微一抿唇,笑了。 “舅舅,”她眼波流转,瞅了刘彻一眼。“他身边哪个伴当,不是勾引他四处打猎,到离去游乐的?又何止韩嫣一个人呢?” 看似是添油加醋,但实则法不责众,太子身边的伴读,几乎都是权贵人家子弟。就算是天子,也不可能一口气全都降罪。 刘彻先紧的一口气,又慢慢松了下来,他瞥了陈娇一眼,陈娇连眼尾都不扫他。 天子哼了一声,指责刘彻笑骂,“小子,太子妃贤惠,你也收心。成亲一年了,成天往外跑,什么时候才能给我生个孙子?” 这一餐饭吃得大家都有心事。 王皇后回了椒房殿,在心底一个个过着人的名字,逐个逐个斟酌,不知哪一个是太后的眼线。想到生气时,又不禁吹毛求疵,打了几个下人的板子,当下就抬出去一个小黄门。 长公主跟着陈娇回了太子,“你舅舅心急了,也是在催你。你心里要有数,别这事也不当真。哪个贱人敢在这时候分你的宠,你……” 到底是做娘的,哪怕和女儿不贴心,也还是禁不住要唠叨。 陈娇和脑海里那声音一道叹了口气,那声音的气叹得千回百转,惆怅无尽。陈娇的气却叹得很感慨,又有几分无奈。 “娘……”她轻声说。“我有主意,您别为我担心。” 天子留下刘彻私室教训,太子回到中,和长公主寒暄几句,一脸的气鼓鼓,长公主看出来了,又得了女儿眼色,也不多留。 等长公主一出去,刘彻就翻了一张小几子,又叫太子家令,“把中人都叫过来!” 家令很惶恐,唯唯地退出去,不多久,就带了一群人在阶下听太子发作。刘彻狂风骤雨骂了一大堆,从动物骂到了奴才,骂得解了气才说,“以后有多嘴的被我知道,直接拖出去打死!你们是服侍我还是服侍皇帝,服侍皇后?多嘴奴第一个最该死!但凡有人知道是谁多嘴,背地里告诉我,有赏!” 陈娇冷眼旁观,此时才徐徐出来劝解,“好了,稳重些,发这样大的火,传出去又说你轻浮了。” 刘彻进了屋,余怒未消。“笑话,一群吃里扒外的狗东西,敢冲父亲告我的刁状?” 甚至迁怒于陈娇,“你也注意一点!我们身边都是什么人,你心里要有数。不然枕边话都传出去,体面何存?” 陈娇静下来不说话了,她瞅了刘彻一眼,刘彻被看得有些心乱,又伸手去扳她的肩膀。“我还不是为你生气!” 对自己偶然的脾气,他一直是很忍让,很肯做小伏低的。 脑海中有个声音在笑,“你手段真是好。” 陈娇也很想笑,但她压下了笑意,又推开刘彻,委屈还挂在脸上,抱着膝盖轻声说,“你是为我生气,还是为韩嫣生气呀?” 刘彻答不上来,他很心虚,又有些兴奋。 ——这还是陈娇第一次说出这样酸溜溜的话来,她毕竟还是会妒忌的。 暗战在线阅读 暗战 - 发威 出金屋记 作者:御井烹香 发威 时间过得很快,一转眼就到了平阳公主的生日。 刘彻是王皇后最小的儿子,前头三个姐姐都已经婚配,说起来,还是平阳公主最得宠一些,毕竟是长女,她与王皇后,犹如长公主同皇太后。 陈娇虽然和王皇后有了小小的不愉快,还是不敢怠慢这个大姑子,一个月前就和母亲商议,“寻一方美无暇的玉璧给公主做贺礼,想必还是得当的。” 虽说陌间百姓辗转求死者不少,但富裕的商人早已经穿着起世间难得一见的锦帛,身为帝国最尊贵的一小群人,随手送出珍贵礼物,在他们而言,只是最普通的社交活动。 陈娇身为太子妃,当然是很有钱的,置办礼物的是也用不着母亲亲自帮忙。太子家令之外,还有几个亲信可以为她筹办此事。 楚服自然就是其中的一个。 她身边的人虽然多,但读书认字的却相当少见,大抵都是目不识丁的农家女。有眼界和陈娇聊天的,十中无一。 也不是看不起不识字的鄙之辈,只是很多事,识文断字者做来,天生就要妥当一些。楚服不但能识得几个大字,而且天生就很会来事,陈娇让她办了几件小事,她都办得很合陈娇的心意。 她脑海中的那个声音自然是不喜欢的,她多次反复要求,让陈娇,“杀了她,若不然,也将她送出去。” 陈娇不理会她,被逼得紧了,她只问,“她并无丝毫劣迹,办事又尽心尽力,杀了她,谁还会用心给我办事?” 身居高位者固然风光无限,似乎生死予夺尽在掌握之中,但其实在陈娇这个地位上,才觉得自己的尴尬,每办一件事,都要照顾到长辈们可能的想法。 她舅舅就很喜欢她的慈和,多次夸奖,“阿娇最难得看人命很重。” 在她手底下做事,不但可以时常分享太子妃赏赐的珍馐美味,犯了错顶多受几道板子,陈娇从来不施刑。长此以往,身边人服侍自然更积极,谁都想到陈娇身边服侍,不但有体面,钱也多些,更重要的,还是太子妃人很和气,又肯提拔。 其实很多时候,底下人所求的东西,对于上位者而言实在是太过微小,小到本都不会为上位者在乎。刘彻就从来都不要身边人爱他,他最好身边人都怕他怕得要死,不敢向别人嚼他的舌头。 太子中的事,如今已经很难传到别人耳中,陈娇也不知道是刘彻吓的,还是她笼络住了人心。倒是她开始影影绰绰地听到了皇后在椒房殿里的言行。 一年多了,她渐渐地浸到了中,更像是一个太子妃,而不是长公主的女儿了。 楚服因为为人和气,谈吐爽快,行事又有侠气,就很受娥们的喜爱。据说好几个年纪小一些的小女,还把她视为“比太子还要好看的姐姐”。 过了平阳公主的生日没有几天,楚服就和陈娇咬耳朵。 “听说公主并不太喜欢您送的玉璧,在皇后跟前抱怨了几句,说您虽然面上和气,但私底下似乎没把几个姐妹放在心里。” 姑嫂不合,天经地义。别看母亲和王皇后曾经如胶似漆,自栗娘娘黯然下台,王皇后封后的那天开始,姑嫂面上笑着,私底下也不由渐渐有些疏远了,否则,母亲又何必在太子里抱怨她对椒房殿太殷勤? 不过,这也还是楚服第一次传进王皇后的坏话,从前她递来的消息,无非是王皇后爱吃什么,爱玩什么,最近是否又没有睡好。 陈娇不免抬眼一扫楚服,轻轻地“哦”了一声。 她在脑海中问,“这就是她的错?她传递是非挑拨离间……该不会,她是王皇后的人吧?” 那声音便久久地沉默了。 陈娇有些诧异。 她还以为那声音会乘胜出击,乘着她起了一丝疑心,大肆抹黑楚服,让自己将楚服逐出廷,从自己身边赶出去。 这声音虽然存在于她心头,在她的识海中有一席之地,但似乎也无法掌握到她的全部思绪。对她的盘算,她几乎一无所知,所知者,只有她特地发问的几句话,与她所听到,所见到的情景。她就像是另一个人,透过陈娇的眼睛与耳朵,被困在她的躯壳内,感受着整个世界。却全然不明白她的絮絮低语,对一个易感的小女儿,会有怎样近乎毁灭的影响。 多有趣呀,一个甚至算得上有些迟钝的声音,却点醒了陈娇自己。 她并不着急催促,只是微微翘起唇角,沉浸进了自己的思绪之中。 过了很久,才有一声长叹,将她惊醒。 那声音是浩然的,带了无穷无尽,数不尽的凄楚,却也有一丝暗暗的甜蜜,她说,“不。” “她所犯过唯一的错,就是爱你。” # 最近天子人不太舒服,很少向皇太后请安,陈娇给外祖母行过礼,就坐到她身边去,向她说着天子的病情。 “已经安排了良医进诊脉,也举行了两三场盛大的巫祝。舅舅昨日里已经可以起身在庭院中散步了。” “天命所归,病魔纵使凶狠,只要祭祀得当,破解得法,自然而然也就会消退的。”外祖母很满意,她拍了拍陈娇,“都是祖宗保佑!” 陈娇就跟着笑起来,却不敢说一句不对。 她虽然本不信巫魔卜算,但也不会把这种话堂堂正正地说出来。“上一代人照顾后代,是天经地义的事。就像是我们,除了托赖祖宗们的荫庇之外,不是还指望着您的照看吗?” 皇太后不禁就笑了,她亲昵地紧了紧握住陈娇的手,打趣一样地说,“你是有事求外祖母了吧?” 和外祖母又与和母亲不一样,还是要客气几分,但也不必过于客气,爱屋及乌,老人家的长子已经是天下最尊贵的人,难免就对长女与次子多了几分牵念。长女的这个女儿,又是从小在身边长起来的,不宠她宠谁? 这份宠,还是带了不讲理的专宠、偏宠。——在梁王一事后,皇太后和天子之间,毕竟是有了心结。 “是想从长乐中求几个人。”陈娇带了几分不好意思,“要能够放心使唤的……如今太子中的奴婢们虽然听话,但伶俐解语的不多,想请您身边的老人帮着教导甄别,寻找几个可造之才,放在身边听用。” 外祖母神色一动。 眼睛看不见,就更依赖听觉,陈娇话里细微的情绪变化,没有能逃得过她的耳朵。 “怎么?”她慢慢地道,“你话要说清楚,是要听话的呢,还是伶俐解语的,是要老实些的呢,还是要生得好看的。” 又道,“你们还小,都没有成人,你也不要太心急了。” 陈娇小声说,“不是我心急……平阳公主已经在府邸中挑选美人了,虽说没有当着我的面臊我,但我也很下不来台——好像我多么妒忌一样。” 皇太后顿时勃然大怒。 “天子还病着!她身为女儿,不仔细侍疾,反而在这样的事上下工夫!” 又数落陈娇,“你身为媳妇也是一样!父亲生病,做儿子的应当衣不解带,用心照顾。真正的孝子,这时候哪还有心思想美色上的事!为了体现你的贤惠,你是要损坏太子的孝道?” 陈娇慌忙跪起来说,“外祖母息怒,是阿娇不会说话,阿娇年轻不知事,还要您教诲。” 太后余怒未消,“来人!把皇后、太子请来!” 老人家年纪大了,平时说话做事都很慈祥,总是尽量照顾到各方面子,就算是发作皇后,往往也发作得很缓和。像今日这样疾言厉色,霸道内蕴的表现,陈娇都是第一次看到。 她只好在一边跪坐,听皇太后数落皇后。 “阿启正病着,无疑应该禁绝女色,甚至荤食也不能多吃。可我派去探看阿启的侍者说,昨日才好了些,就又临幸了一名女,各种食,也是想吃就立刻索要,连等都等不及!” 天子虽然施政宽和,无为而治,但其实子激烈急切,并不是耐心很强的人。 “你身为皇后,掌管六,这时候就应该站出来劝谏皇帝。”皇太后越说越严肃,“若只是一味屈从阿谀,成何体统!” 王皇后吓得去了头上的簪环,和陈娇、太子一起直挺挺地跪着,听皇太后的训话。 “还有太子,连日里不去侍疾,而是在外嬉游。你父亲正病着呢!都起不来床了,这是你的孝道吗?” 刘彻也赶快去了帽子,垂下头朗声道,“祖母教训得是,孙儿无地自容了。” “太子妃也有错!”皇太后连陈娇都没有放过,“太子行差踏错,你应该直言劝阻,而不是放任他一错再错。” 陈娇立刻就拔掉了头上的步摇,和王皇后一样,光着头听皇太后发威。然后又同王皇后、太子一起退出长乐,进未央为皇帝侍疾。 天子看到皇后和太子妃头上都光秃秃的,很讶异。 没多久就知道了详情,不禁感慨万分。“世上还有什么情谊,贵重得过母亲对儿子的疼爱呢?” 皇太后为了天子的病情,接连发作了皇后和太子,连平日里最疼爱的太子妃都遭殃,不是因为太疼爱儿子,又是什么? 病情好转之后,天子往长乐的脚步就勤快多了,遇到难决的政事,也告诫太子,“为老者尊,难以决断时,不妨问一问你祖母的意思。” 过了两个月,楚服又和陈娇说。“听说平阳公主不知为什么,被皇后训斥了一顿,母女两个闹得不大愉快。” 陈娇一听就不禁叹了一口气。 皇太后给她上的这一课,真是深入浅出,生动无比。 不过,皇帝的身体虽然逐渐好转,但王皇后还是没能让他戒除女色,静心将养,这年正月,他的病势又沉重起来,渐渐地就露出了下世的样子。 发威在线阅读 发威 - 驾崩 出金屋记 作者:御井烹香 驾崩 说来好笑,陈娇居然是在皇帝病危的时候,才第一次见到韩嫣。 虽说男女相见,并不是什么触犯忌讳的大事,刘彻也经常让韩嫣在中留宿,但韩嫣毕竟只是太子身边的伴读,他也很知道规矩,并不曾进女眷们集中居住的永巷游逛。陈娇平日又很少四处走动,她虽然很早就知道了韩嫣,但却是在皇帝居住的清平殿内,第一次见到了这个以风姿为名的太子佞幸。 周文仁前几天已经来过,为皇帝侍疾,只是他毕竟上不得台面,这个玉面修眉的中年男子只是和陈娇撞见了几次,便避开了女眷们进出的时辰。倒是韩嫣更有些无所顾忌,明知是皇后服侍皇帝用药的当口,依然毫不避讳地进了内殿,膝行到刘彻身边,和太子喁喁低语。 陈娇不免就度他一眼。 她不是没有见过男人,刘彻也的确算得上是个出名的美男子,其实即使没有太子的身份,他也算得上英俊,更何况陈娇和他本有亲密的血缘,两个人在长相上竟有微妙的相似。人总是很难讨厌自己,对着这样一张脸,她很容易就能生得出亲近之心。 但韩嫣却不一样,这男人实在亮眼,即使在屋内,也好像自带了一个小小的太阳。他的脸在昏处,都带了三分亮,行动之间英气勃勃,纵使正谨慎地跪坐在刘彻身后,依然难掩他的风华。 陈娇的一眼险些变作了凝睇,她又过了一会,才将目光收回,专心致志地为王皇后捧着药碗,低声劝慰天子,“舅舅,多少还是喝一口吧。” 天子这一次反常地执拗,“都是些无用的东西,生老病死,乃是定数,这一次我不行了,我心里知道。” 王皇后眉宇间也不禁染上了一抹黯然,她将调羹搁回碗中,对陈娇点了点头,陈娇便倒退出了屋子,将药碗交给了人。 侍疾从来都需要无尽的耐心,她虽然很少在外人跟前露出疲态,但私底下也难免腰酸背痛,在清平殿前无意间扭头一望,望着澄澈的蓝天,一时不禁就走了神。 那声音在她心湖上空轻轻地说,好像一匹绸缎,在水中肆意盘旋。 她说,“他的确很漂亮!” 声音里有不甘,也有坦然的折服,陈娇想,这声音毕竟是骄傲的,她的骄傲,不容许她不诚实。 “可惜,漂亮的人,往往都活不长。”她又说,轻轻的,带了惋惜,好像隔了多年回看一朵桃花,开得再好,也不是当年的红。 陈娇垂下眼,笑着笑着,就慢慢地叹了口气。 刘彻身边的美人,实在是太多了,多韩嫣一个,又算得了什么呢? 她轻声说,“走,去长乐吧,祖母肯定又挂念起父皇了。” 才一转身,正好也碰到韩嫣从殿里出来。 陈娇走的是边门,不想韩嫣或许是为了显示自己的谦卑,同刘彻细细地说完了几句话,他也从侧门退了出来,两个人倒是撞在了一起。 韩嫣只是愣得一愣,就很快跪下来给陈娇行礼,“下臣参见太子妃娘娘。” 陈娇就很客气地说,“韩舍人请起,又何必这样多礼呢。” 不知为什么,那声音忽然噗嗤一声笑了起来,她在陈娇心里说,“是呀,你们都睡的是一个男人,说来似乎也很亲近,又何必这样拘束呢。” 陈娇倒是被她难得的幽默,搞得笑意难收。冰冷的面具,一下为笑靥所融化。 连刘彻尚且消受不得这样的美,又何况韩嫣? 少年人的表情里多了一丝惊艳,却恰恰为陈娇所捕捉了去,两人都有些微愣怔,而韩嫣又迅速地低下头去,遮掩掉了这不该出现的情绪。 她一向知道自己长得并不太差,然而,由这样一个男人来无声地赞美着陈娇的美丽,这感觉毕竟是不同的。 陈娇不禁又微微一笑,这才转过身子,在垂髫小鬟们的围绕之下,徐徐离去。 # 当晚,刘彻没有在清平殿侍疾,而是回了太子中,与陈娇同床共枕。 他要得也特别狠,陈娇几乎不堪征伐,快意积聚太多,已经变成了折磨,她辗转反侧,甚至带了泪水求饶,然而刘彻的动作却还是很刚猛,几乎是在宣泄着什么。 一切结束之后,他似乎也有些过意不去,只好将陈娇拥在怀里,一下又一下地顺着她的脊背抚。 不论如何,他对陈娇的确是体贴的。这份体贴,也不是人人都能享有。 “你有心事。”陈娇就往上爬了一些,在刘彻耳边轻声细语。 她的肌肤紧贴着他的,两人都很□,时近正月,天气渐渐地冷了,两个人体温交融,显得更亲密,也更无间……好像心底最大的隐秘,在这样的氛围之下,都已经无处躲藏。 刘彻犹豫了一下,才缓缓说,“父亲怕是不行了,今天你离开不久,他让太常的人进来,吩咐他们准备丧仪……与我登基用的马匹。” 牵涉到改朝换代,什么小事都是大事,刘彻身为太子,个中寒暖,要比陈娇知道得更清楚得多。 就是过了正月,他也才十六岁,年纪实在也太轻了一点,不论是谁怕都没有想到,这个连冠礼都没有行的少年太子,就快要成为高高在上的天子了。 刘彻可能要比谁都兴奋,也可能要比谁都惶恐。他才十六岁,平日等闲,想到的是纵马踏田……天下这样的重担,他还并不着急扛起来。 可以他的子,又能将自己的担忧向谁倾述呢? 会找陈娇,而不是王皇后,已是对陈娇这一年辛苦的最大肯定。 陈娇就抬起头来,深深地看进了刘彻眼底,她压低了声音,轻声问刘彻,“怕了?” 刘彻环抱着她的双臂,一下就又收紧了,他把头埋在陈娇发间,过了许久,才从喉咙底轻轻地嗯了一声。 “是应该要怕的……”陈娇轻声说,“若我是你,也怕。” 她说得也的确是真心话。 中女子,再怎样盘算,算得无非是一家的兴衰荣辱,刘彻即将要担上肩膀的,却是千万户人家。 刘彻反而略带了一丝不满,“你就这样安慰我?” 他的手就降落到了陈娇腰际,陈娇一下耐不住痒,又笑了起来。 银铃一样的笑声就传遍了整间屋子,帐内沉重的气氛,顿时为之一松。刘彻支起半边身子,看着光.裸的陈娇,看着笑意未收,荡漾若一池春水的妻子,他又轻佻地捏住了陈娇的下巴,用了一点点力,而后才轻声说,“对外人,你从来不假辞色,今天看到韩嫣,你笑什么?” 陈娇笑声顿止,她挑起一边眉毛,侧过脸看向刘彻。 刘彻眼神里还带了笑意,好像只是在和陈娇开一个玩笑,只有手里的力道,多少还是泄露了他的心情。 他虽然也是个纨绔,但对亲近的人,脾气倒是一向大度容让,尤其待陈娇,虽说有时漫不经心,但总是要比待别人更呵护得多的。 “你这是在妒忌?”陈娇就似笑非笑地问,尾音微微上扬。“这番话,其实应该我说出来,才更合理一些吧?” 韩嫣和刘彻的关系,众人心知肚明。然而正是因为深知韩嫣的,刘彻才会更介意陈娇的那两笑。就好似一个人有了一致的玉簪,别人的目光偶然停留时,他便会提防着有谁来抢。 刘彻的话一下就哽在了喉咙里。 陈娇虽然柔婉,但并不是没有锋锐,她的词锋有时候锐利到直刺臆,他甚至来不及招架。对她的爱,日久之后,也难免夹杂了三分的怕。 他又掂量了陈娇一眼,陈娇已经垂下头去,任由瀑布一样的黑发,遮掩了她的表情。 对刘彻的问题,她不说不,也不说是。似乎并不介意刘彻猜测她是否为韩嫣所惊艳,是否一眼之间,已经对他有了喜爱。 一如既往,他依然是看不透陈娇的。怀中人的驯顺,似乎是她的天,又似乎只是她的伪装。 刘彻不知不觉,又将陈娇拥得更紧了些。 # 第三天,天子一大早就请长公主入,又请太后移驾进了清平殿。 这是要留遗言了……昨日三公九卿,都已经入见驾,为登基大典预备的驷马,也已经牵进了马厩,帝国上下已经有条不紊地运转起来,准备着天子的死亡,与新皇的登基。 陈娇在清平殿外同长公主、皇后一道等候,不时将目光瞥向一侧的长者。 帝王临终之前,欲行托孤重任,也是人之常情。只是这一次,王家兄弟一人未至,皇上却独独召见了这个被贬多年,郁郁不得志的魏其侯窦婴,同家人一起,听他临终的最后一段嘱咐。 窦太后已经在殿内扬声,让人进去扶了她出来:老人家虽然已经失明,但这一番对话,依然没有任何一个人有资格与闻,天子亲自屏退了左右,同母亲窃窃私语了小半个时辰。 王皇后和长公主先后进了殿,又都先后抹着眼泪出来了,黄门请太子入殿。 在这一刻,陈娇感觉到刘彻的颤抖,他一直跪坐当地,稳如泰山,而此时此刻,终于忍不住有了轻轻的冷战。 她伸出手来,在宽袍大袖的遮掩下寻到了刘彻的手,使劲捏了一捏,又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刘彻便跟着她一道深吸了一口气,他站起身来,进了内殿。 过了很久,黄门又出来说,“请太子妃入殿。” 陈娇进去的时候,还能听到天子的声音,他再三叮嘱,“遇事不决,多问问你祖母。刘家人不可靠,但你的母族、祖母一族,你的妻族,是可靠的。” 到底是天子,见事就要比一般人明白得多。 见到陈娇进来,天子止住了话头,他的神居然不错,还能半靠着屏风和刘彻说话。 陈娇轻声叫了一声舅舅,不必做作,眼泪已经顺着脸颊流下来。 天子就慈爱地说,“不必哭了,傻孩子,到舅舅身边来。” 他没有多说什么,只是握住了陈娇的手,又拉住了刘彻的手,将两人的手放到了一起。 “汉室从高祖起,前后四个皇帝,都没有和元后终老。”他的声音很清晰也很稳定,“废薄后,是我生平罕见的憾事,到了临终前一想,竟不知道该如何向祖母解释,不知该如何见她……太子,你不要学我,阿娇人很乖巧,你要好好待她,早日生育嫡子,传承汉室血脉。” 她舅舅虽然看她一向不错,但直到今日,陈娇才感受到他对自己的疼爱。她瞪大眼,眼泪反而顾不得落。 耳边又响起了轻轻的悲泣,如泣如诉,似一曲幽怨的筝,透着无穷无尽的悲愤与苍凉。 她听到刘彻简短有力的应答声,“我一定待阿娇好,阿爹放心,我一定同她生儿育女,白头于归。” 天子于是微微一笑,松开了手,但刘彻并未放松他的紧握,陈娇感觉到他的体温。 炽热。 越明日,天子驾崩。 驾崩在线阅读 驾崩 - 封后 出金屋记 作者:御井烹香 封后 陈娇的身份当然随着刘彻水涨船高,刘彻登基后三日,大册后,她名正言顺入主椒房殿,成为帝国名副其实的女主人。 第一件事却是给天子守孝。 据《周礼》,食者为父母守孝,应当在父母陵墓外结庐居住,不进荤腥,甚至禁绝梳洗,如此蓬头垢面专心哀悼三年。但天家事事迥异常人,自文帝起,天子居丧以日代月,这一个月的丧期,后是要跟着刘彻一道守过的。 出了孝就是二月,天气越发冷了,刘彻经常流连于椒房殿不愿去朝会,陈娇就劝他,“就是坐着,你也是在那里坐着,哪有天子不肯上朝的道理,你这是在招天下人的非议。” 主少国疑,天子临终前将国事付予太皇太后,是重臣之间的共识,刘彻就算在朝堂上坐着,也不过是个人图章。太皇太后又推崇无为而治,少年天子难免觉得朝野之间暮气沉沉,汉室坐拥万里江山,却无能于匈奴,更令刘彻耿耿于怀。 刘彻就冷笑着说了一句,“祖母只差没有临朝称制……” 话才说一半,陈娇就投过来冰冷的一瞥,她轻声道,“天子,很多话就是在椒房殿内,也不可以胡说。” 太皇太后在后位居至尊,已有二十多年了,多年经营,她的势力并不是一个新进的帝王,可以在一朝一夕之间便掀翻在地的。更别说有孝道两个字在头顶压着,刘彻要挑战祖母的权威,如果师出无名,结果将会非常难堪。 刘彻承受住陈娇的一眼,忽然间就已经怔住。 皇是他的家,他已经习惯于将这华丽而奢靡的建筑群,视为他安全又温暖的巢。曾经他有父皇母后,还有慈爱的祖母,泼辣又不失明的妻母……这都是他的亲人,他的保护伞,他当然可以尽情任—— 但皇对于陈娇来说,一向只是在最险恶的战场,对于即将到来的凄风冷雨,她的准备,要比刘彻周全得多。连一句话,她都知道谨慎。 刘彻忽然就觉得和陈娇比,自己简直就像个小孩,就连这么简单的事情,他都没能考虑清楚:椒房殿的女主人是太皇太后的外孙女,她必须要靠着太皇太后,才能在后中立足,身边又怎么能没有太皇太后的眼线? 他就沉默下来,盘膝坐在榻前,出神。 刘彻从来很少这样凝重地思考,生活对他来说,一向轻松简单,他只需要高高在上,挑剔鉴赏为他备下的种种事物,不够美好的,都难以进入他的法眼。他怎么能想得到,屈膝事人的一天会这么快就到来了呢? 陈娇看着他思考,不禁也就跟着他一道垂下眼去,望向了刘彻袖口露出的一道绢帛。 太皇太后和天子之间最大的矛盾,其实不在于权力……太皇太后已经送走了两个儿子,她自己多次向长公主倾诉:“我是个黄土埋脖子的人了,这一口气,看什么时候咽下去罢了。” 还在于一个道字。 黄老之道、儒家之道、法家之道,都争着要做国家的王道。太皇太后同高祖一脉相承,取的都是黄老之道的清静无为,可景帝为刘彻指定的两个老师,都是儒道的中坚人物。刘彻年纪又轻,按捺不住锋芒,才登基不到一两个月,就想要挽起袖子大干一场,会嫌太皇太后碍眼,也是很正常的事。 陈娇脑中那声音就再三提醒她,“不要忘记这是个市恩的好机会。” 她永远都不懂,一个男人或许会敬重他的恩人,但决不会打从心底爱她,尤其是刘彻这样一个高傲的帝王,他总是宁可垂青别人,而非等着别人的垂青。 但陈娇也没有多说什么,她只是垂下头去,看似不经意地道,“谋定而后动,知止而有得。这是《孙武战经》里的话,我一直不大清楚是什么意思,陛下要比我博学得多,想必能为我解释。” 刘彻一下就从沉思中惊醒过来,出了一身的冷汗。 第二天起就老老实实去开朝会,任何一份诏书,都要先到长乐去打过转。 他越来越倚重陈娇,有时还会打破规矩,让她跟着到前殿去,刘彻处理政事,和耆老大臣们会晤之时,陈娇就在一边服侍笔墨。 时日久了,男女大防未免放松了些,刘彻虽然很注意避讳,但她还是不时会撞见韩嫣。 其实,刘彻身边的佞幸也不止他一个,他之所以特别出名,还是因为他实在很漂亮,也实在很聪明,也真的实在很受宠。 刘彻一直对武事有很大的兴趣,这方面陈娇一窍不通,真正懂得的还是韩嫣,刘彻凡有疑问,不过一眨眼的工夫,韩嫣就有几千字的长篇大论在等着他。 像刘彻这样的人,就是一个男宠,他都要找到天下最好的男人来做。 每逢此时,陈娇就在一边盘膝而坐,眼观鼻、鼻观心,不显露出不高兴,也不轻易搭理韩嫣。虽然两个人同室而坐,但韩嫣在殿下,陈娇伴着刘彻在殿上,身份高下,泾渭分明。 刘彻看在眼里,七八次之后,渐渐也终于放下心来。 ——却不是不介意的,一次冷不防,又问陈娇,“你对谁都不假辞色,即使是窦婴这样的托孤重臣,也都很难得到你的笑脸,为什么对韩嫣,你笑了两次。” 他终究是耿耿于怀的,陈娇给予他的特别,刘彻虽然口中不说,但心底也并非不很在意。 陈娇都有点无奈了,她只好说,“看到他,想起你,忍不住就笑了。” 刘彻顿时哑口无言,看着陈娇,想要说什么,又说不出来。 他虽然已经是天子,但当着陈娇,还真没有多少威严,陈娇似乎永远捉不清,想要把她逼得紧一点,她一句话,就可以直入刘彻臆。 陈娇看着刘彻难得的蠢相,也忍不住抿起嘴,偏着头偷偷地笑起来。 不过这一次,她小看了刘彻。 “既然你看他这样亲切。”他就一把揽住陈娇,在她耳边轻轻地说,“那你就帮我一个忙吧……你同太后说,让她别再纠缠韩嫣不放了。” 比较起馆陶大长公主对韩嫣那近乎纵容的宽容,王太后对韩嫣就几乎只能说是厌恶,几次进出之间遇见,她给韩嫣的脸色都很彩。 陈娇沉下脸,难得地将不高兴摆在脸上。“这种事,你自己去说,不要事事都扯上我。” 刘彻又哪里真的想要陈娇为自己去做一个这样的说客? 他略带优越地笑了,咬着陈娇的耳垂,轻声细语,“和你开个玩笑——” 陈娇也就跟着软下来,戳着刘彻的膛,罕见地带上了少许负气。“别说我妒忌……” 她扬声吩咐楚服,“把贾姬带进来吧!” 楚服应声而入,又转身出去,没有多久,她带进了一位柳眼梅腮、正当豆蔻的小人。 她今年最多不过十四岁,要比刘彻夫妻都小了两岁,看着就平白多了几分青涩,虽然行走之间,浑圆的腰臀摇摇摆摆,很有说不出的活力与风姿,长得也颇具野,甚至有几分匈奴人的味道——高鼻深目,可肤色却很洁白,算得上是个中上之姿的美人儿。 刘彻的眼光落到她腰际,一时就怔住了。 他虽然漫不经心,但天资聪颖,几乎过目不忘,只是一眼就认出来,这个少女,便是背着他擦拭窗棂的那个人。当时他揽着陈娇,目光在此女身上流连了一刻,其实也并没有太多的意思,便又转了开去。 陈娇挑出她来献美,是有心,还是无意?难道当时,她已经留意到了自己无心的一瞥? 他没有看贾姬,而是不禁又把目光投向了陈娇。 做了两年夫妻,陈娇的容貌于他而言,已经极为熟悉,但眼神每一次落到她身上,刘彻都不免要怔一怔。不是惊艳,又似乎更盛惊艳。 她未能艳冠群芳,但眼神里透露出的无限文章,又要比群芳都耐人寻味得多。似连珠潭的水,即使同床共枕了两年,刘彻也始终不知道那有多深。 妻子主动献美,又并不介意他的男宠佞幸,虽然也不是不吃味的,但态度却绝对贤惠大方——他应该骄傲,应当满足于自己驭妻有术,将这个金尊玉贵的陈阿娇,也管束得服服帖帖的。 但不知为何,刘彻望着贾姬时,心里非但没有一点得意,却还很不是滋味。他反反复复地想,陈娇到底是有心还是无意呢? 她心里又到底在想些什么。 其实何止是他,就连太皇太后都有几分不高兴。 “你也实在是太贤惠了。”太皇太后的语气虽然缓和,但依然透了婉转的非难。“虽说生儿育女,传承宗嗣,是后女子的天职。但毕竟父丧没有三年,你送一个不要紧,这个口子一打开,你也送一个,我也送一个,皇帝耽于女色,还哪有力学习治国之道?” 说到底,还是旗帜鲜明地站在陈娇这边,顾忌着平阳公主、南公主寻访而来的无数美人。 就连她心湖里的声音,都很是恨铁不成钢,“这几年就应该不管不顾,静心生一个儿子!唯有儿子,才是你安身立命的本!” 这些话也的确都是为了她好,陈娇知道。 只是她毕竟是陈娇,她一直都很有自己的主意。 封后在线阅读 封后 - 贤惠 出金屋记 作者:御井烹香 贤惠 刘彻当然收下了贾姬这份礼物。 还当太子的时候,他年纪不大,距离十六岁还有一段时限。先帝虽然自己喜好女色,放纵与床笫之欢,但却很看重刘彻的修养,盼着他能做个励图治的君王,勿将太多力放在女色之上。 但如今身为帝王,后空虚得不像话,到底也不成体统,更别说生儿育女的压力,随着刘彻成为一家之主,毕竟也比从前浓重了几分。而任何一个君王身边,又哪里少得了用美色纾解安慰,一心一意只为了他服务的美人儿呢?区区一个贾姬而已,大长公主还嫌陈娇的手笔太小了。 “你真要送,我这里自然能给你预备上人。”就不以为然地和陈娇谈起了先帝们身边的美人。“那么多人都送进来了,还差一两个绝色的少女不成?只是自作主张,也不和家里人商量。” 陈娇只是笑,“娘,我心里有数的。” 顿了顿,见大长公主还是有几分不以为然,她只好又轻声细语地说,“您是天子的妻母,再做这样的事,也不合适了。再说,往后送人,那也是近十年前的事,现在没有必要旧事重提。” 窦太主先还有些不服气,目光落到女儿腰间的玉佩上,就又凝住了。 平阳长公主的生日,陈娇送了一对无暇的玉佩,陈娇的生日,长公主的回礼就是这个雕工细致的玉鱼佩。 一时间想到近十年之前,小小的陈娇一脸郑重地劝告自己,“从今往后,别再往后送人了。” 十年的时光一下就氤氲了大长公主的眼睛,她的眼神迷蒙了,情不自禁地抚上了陈娇的脸颊,过了很久,才慢慢地叹了口气。 “人走每一步,真是都不知道是福是祸。”她慢慢地说,“也许眼下看着是福,十年后看着是祸,又过十年再看,却是福祸相依,吉凶难料。” 皇后这条路又何尝不是如此,想要走到太皇太后这一步,尽享无限尊荣,还不知要有多少心血,多少心酸,多少心计。 贾姬也就是侍寝了一两次,就再也没有得到刘彻的宠信,倒是陈娇有意提拔,给她在永巷内安排了住处,又三不五时地让她到椒房殿里来说说话。就是太后说起来,罕见地都真心夸奖陈娇,“最难得娇娇贤惠大度,并不是妒忌之辈。” 懂得主动为自己分宠,给儿子安排枕席,陈娇这一步,走得又是无懈可击,让人挑不出一点不对。 倒是刘彻暗地里很不是滋味,有时望着陈娇的眼神都要深沉了几分。和王公大臣们闲话聊天的时候,时不时就走了神,去看帘后的陈娇。 陈娇对外朝的事,一向不是一般的不热心,时常会露出难得一见的娇憨。尤其是刘彻拿朝政上的事问她,十问里,九问可以问得她无言以对——她不是不懂,似乎就是真的没有兴趣去理。 他的两个大臣赵绾同王臧一直就都很不喜欢刘彻的做法,曾经当着刘彻的面劝谏,“天子不应该将皇后带在身边——政事,毕竟是男女有别。” 毕竟是儒生,和太皇太后身边那些讲求无为而治,一个赛着一个清心寡欲的黄老之徒比,天然就多了一股毫不掩饰的勃勃野心。身为天子的老师,虽然还未曾升官,但明眼人都看得出他们的受宠。这是借着陈娇,暗讽她背后的太皇太后。 陈娇要是连这点意思都听不明白,就真妄为皇后了。 刘彻听了,故意就看陈娇。 陈娇还是靠在屏风上,好像都没有听到一样,懒洋洋地看着手中的香囊,又抬起手来,借着肆意飞舞的阳光,去鉴赏灿烂生辉的金线纹饰。 连眼皮都不抬一下,虽然人就坐在刘彻身边,但两个人之间就好像隔了一层荡漾的水波,隔着波光粼粼,刘彻实在是捉不透她的心思。 朝廷政事,多半出自长乐的手笔,虽说他也渐渐有了自己的想法和声音,长乐也没有和他争权的意思,但遇到大事,连刘彻自己都觉得没有祖母点头,自己底气是不足的。 但毕竟,他有太多的主意,太多的雄心了……对于帝国,他有很多想法,等不及要做。长乐里的祖母却像是一块大石头,不亲手搬开,他连大声说话的资格都没有。 祖母几次探问他和大臣之间的来往,陈娇都是一问三不知,不曾为他遮掩,却也不曾在祖母跟前添他的坏话。 所谓的天家,就是分明至亲之间,也一定会有算计,会有心机,甚么功成身退,不过美谈。新任当权者,是一定要踩着旧任的尸骨才能戴上滴血的王冠。祖孙之间虽然也有亲情,但彼此都心知肚明:这一战,除非老的愿意退,小的愿意等,否则是迟早都要爆发的。 刘彻当然也为陈娇安排了属于她的位置,他只是很不肯定陈娇到底会不会按照他的想法行事。 少年天子,一心想的只是自己的雄图霸业,再出众的美人也分不了他的神。贾姬又算得了什么?不过三五次侍寝,刘彻连眼尾都懒得多扫,太后乘势为他安排的几个美人,他连碰都懒得碰,不但经常把陈娇带在身边,一有了工夫,还要经常往椒房殿跑。陈娇虽然大度,但椒房独宠之势,没有任何动摇。 太皇太后看着刘彻就多了三分喜爱,笑眯眯地夸他,“你妻子贤惠,你也专心,好,好,佳儿佳妇。” 的确,这是一出举案齐眉的好戏,陈娇姿态好,刘彻的姿态就更好了。 就是王太后有些酸溜溜的不高兴,“娇娇成亲也有两年多了,到现在肚子都还没有动静……” 两年,时间不长不短,生育也的确是个话题,是个话柄了。 这话自然又被楚服给带到了陈娇耳朵里,贾姬过来请安的时候,也若无其事地提到了太后的这句话。 毕竟是第二个承受过御恩的姬妾,虽然不见得受宠,但有皇后的青眼,中的有心人,自然也会对她客气几分,有时候她的消息,还要比楚服更灵通一点。 陈娇听见,若无其事,只道,“生儿育女,的确是人生大事,夫君是天子,婆婆格外着急,也是难免的。” 又对贾姬说,“你的家人似乎已经找到了,都还在霸上种田,有机会,让你母亲入见你一面吧。” 贾姬顿时就红了眼,“娘娘大恩,贾姬无可言谢。” 不是聪明人,也很难得到陈娇的青眼,将她隆重推出。只是这一点小心机,真是连闲话都懒得拿来闲话,还不如多吃几口蜜水。 陈娇就笑着垂下头来,啜了一口清水,等贾姬退出去了才问楚服,“你自小入,有什么家人在长安么?” 有贾姬珠玉在前,楚服自然知道该如何行事,女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对陈娇的服侍,自此之后,只有更尽心尽力。 椒房殿内风平浪静,后中也不是没有别的姬妾,陈娇虽然独宠,却不霸宠。对上,太皇太后那里,她自然尽心尽力,老人家提到外孙女,只有夸,没有一句不好。就是王太后那里,她都很少断了走动的脚步,三数日必定前去请安,服侍王太后用饭这样的事,虽然已经是一国之后,陈娇做来还是驾轻就熟,没有一丝不满。王太后自己想想,都觉得她对太皇太后,未必有这样的孝顺。 就是要挑她的毛病,都不是那么容易挑出来的。 王太后其实看陈娇也不是那样不舒服:一个知道进退的人,总是很得人好感。 有时候也和她抱怨一两句,“你椒房独宠,自然是天经地义的事。但不论如何,都已经登基快要一年了,后中还没有听到婴儿的哭声,这可不是太好的兆头。” 陈娇还以为她是在挑剔自己的肚子,只好婉转地道,“也请了有名的良医进来诊治做法……都说没有什么不对的地方。” 脑海中就有冷笑声毫不保留地传出来,尖酸中夹杂着愤怒,那声音说,“哼,一群神棍!” 王太后摆了摆手,倒是没有多谈这个,“彻儿是把心思放在男人身上……放得太多了些。这究竟也无伤大雅,只是男宠可没有办法诞育婴儿,传宗接代。更别说邓通这样的佞幸一旦得宠,难免惑乱朝纲。你心底要有数才行。” 啊,原来说了半天,矛头指的是韩嫣啊。 陈娇不禁微微一笑。 的确,天子身边围绕着的年轻俊彦虽然多,但却没有一个人比得上韩嫣的得宠。虽然先帝驾崩还不到一年,按理来说,刘彻都不算正式开启自己的统治元年,但韩嫣已经得到了非比寻常的殊荣,人人都明白一旦天子得势,他必定飞黄腾达。 听说得宠的势头,甚至连天子的两三个舅舅都感到妒忌…… 王太后挑出韩嫣来做个幌子,的确是用心良苦,按照常理来说,婆媳两人的确都该记恨韩嫣,恨不能除之而后快。 她就作出恍然大悟的样子来,笑着冲王太后解释,“外头的人传得不大好听,其实韩舍人几次面圣,我都在身边伴驾,娘娘您想,要是韩舍人和陛下是那样的关系,以陛下的体贴,又怎么会让我们打了照面呢?” 百密一疏,这一男一女都是天子近人,怎么可能不打过照面,再说,刘彻哪里会细致到这个地步?陈娇这绝对是有意装傻。 王太后眯起眼来,百思不得其解,却没有再追问下去,只是意兴阑珊地合上眼皮,靠到了枕头上。 媳妇无意配合,当婆婆的总不能逼她吧? 就是脑中那声音亦不由得疑惑,“知道你不想当她的枪,可以你手段,随意反转局势,将她抬出来做个幌子,也不是什么难事……更何况那样大的人情,你舍得让给韩嫣?” 语焉不详,说的是什么人情,并没有直接点出,但陈娇心中却很有数。 她只是笑,不说话,出了长乐,回头吩咐楚服,“这一番对话,应当让该知道的人都知道知道。” 贤惠在线阅读 贤惠 - 敲门 出金屋记 作者:御井烹香 敲门 该知道的人,当然也都很快知道了。 太皇太后那边是肯定瞒不过去的,不论陈娇想不想让她知道,她都一定会知道。 “你这孩子,实在是太深藏不露。”老人家的话里满是说不出的不舒服,甚至都有了一丝幽怨,“人家掏心掏肺地对你呢,你只是笑,只会笑。这一次,你婆婆肯为你撑腰,一辈子也难得有一次,你却还是笑。” 是有点恨铁不成钢了,自己全心全意为陈娇打算,陈娇就是不肯上进,难怪老人家心里不舒服。 陈娇脑海里就有声音涩然长叹,她酸楚地道,“不论如何,外祖母总是一心一意,只为了你打算的。” 嫁进亲戚家,就是这点不好,太皇太后和谁都是亲戚,待陈娇好了,难免薄待了平阳长公主、南长公主……姑嫂之间嫌隙会越来越大,也是无可奈何的事,至少陈娇就无论如何都改变不了这一点,她虽然有些能耐,但也只是有些能耐。 “天子对我如何,阿娇心里是很清楚的。”陈娇还是轻声细语地为韩嫣说话。“阿彻也不是那样不知轻重之人,他身边美貌的男女多了去了,难道他宠一个,我就弹压一个?就算是高祖吕太后,都没能这样管束高皇帝。” 提到吕太后,太皇太后脸上不禁就呆了呆:虽说那是她名分上的婆婆,但对于吕雉这个名字,后女子总是先天就有些忌讳,又有些模模糊糊、说不出的向往。尤其是走到老人家如今这个高度,究竟是忌讳多些,还是向往多些,也就真的说不清楚了。 思绪不禁就转到了孙儿身上,太皇太后嗯了一声,半晌才慢慢地说,“好吧,你有你的主意,要大度贤惠,我们也没有逼你妒忌的道理。只是皇儿早诞,大家都能安心,这一点,你要牢牢记在心底——这也是你身为皇后,最重要的责任。” 她外祖母一向很少用这样郑重的语气对她说话,有限几次,多半也都带了用意。今次这样仅仅是为了警醒陈娇的说话,还是第一次。 陈娇一边应,一边就给大长公主使眼色,大长公主连忙说,“母亲,娇娇什么时候让您失望过?您不是老和我说,我的这个女儿,比我还要更让人放心吗?儿孙有儿孙福气的,您呀,就只管安心享福就是了!” 两个儿子都去了,女儿越发是心头,太皇太后要比什么时候都更宠大长公主,有时候一天看不到她,就要念,“一天不见我馆陶也。” 自然不会驳女儿的面子,只是哼了一声,又似乎是自言自语,“我倒是也想快些把皇帝调.教出来,只管安心享福呢……” 又问陈娇,“阿彻最近,政事上更熟练了吧?” 刘彻拉她做挡箭牌,摆明了带上她做个眼线,好让老人家放心。老人家也就真的老实不客气,三不五时向她问起刘彻的动静,这两个人,一个是最亲密的丈夫,一个是最疼爱她的外祖母,都从来没有想过陈娇居中,有多难做。 牵扯到政治朝局的时候,即使亲如夫妻祖孙,都似乎缺失了一份人。理所当然,便将往日的轻怜蜜爱给抛到了脑后。 陈娇不好意思地垂下头来,露出了天鹅一样细腻而洁白的脖颈。 “您也知道。”她声若蚊蚋,“我对朝堂上的事,从来都是听不懂的,和娘一样,一听就想打盹……阿彻还是同往常一样,处理完正事,也和大家伙说笑两句,可别的我就再听不懂了。” 太皇太后说,“你娘哪里是听不懂,你娘是从来就不想听。” 不想听又如何,心里还不是比谁都更清楚。立梁王为储、废太子刘荣、立王娡为后……这几件关于废立的大事,母亲虽然满口的“我是陈家妇了”,但又有哪件没有掺和? 陈娇就赶快膝行几步,把头靠到太皇太后膝盖上,亲昵地说,“我也和娘一样,我什么都不想听,我呀就想……早日怀上身孕,生个孩子。” 太皇太后顿时笑了,她轻轻拍了拍陈娇的脸,亲昵地责怪,“你呀,蔫坏。” # 刘彻对王太后的做法也很反感。 却不敢在王太后的长信殿里表露出来,只好私底下回来愤愤地和阿娇抱怨,“我都多大了!也加冠了吧?个个把我当成个孩子,连我亲近谁不亲近谁,她都有话说!” 汉室以孝治天下,天子必须是最大的孝子,要不然,太皇太后凭什么死死压住刘彻?王太后身为长辈,官大一级压死人,不论刘彻心底怎么想,面子上总是不能和王太后作对的。他要真是个孝子,既然知道王太后不喜欢韩嫣,就应该要疏远了这个佞幸孽孙。 陈娇静静地看着刘彻,也不附和,也不反驳。 刘彻倒是被她看得心慌起来,想到陈娇平时是很大度的,自己最近除了贾姬,偶然也临幸了几名女,她非但没有发火留难,还妥善安排室,又择日为其把脉,殷殷盼子之情,与自己几乎不相上下。 唯独却就是提过两次韩嫣,听言辞之中,似乎有些妒意在…… 一遇陈娇那深潭一样的眼,他就好似矮了三分,可再一想到陈娇毕竟也是会妒忌的,这软下去的腰杆又直了起来。刘彻就把陈娇搂进怀里,略带试探地问,“你究竟是吃韩嫣的醋呢,还是奇怪这么多伴读里,我就是提拔他最凶。” 的确,刘彻和韩嫣之间虽然言笑无忌,但他也决不是没有别的佞幸男宠,只是殊宠无有过韩嫣者。 这一问倒问得有趣,又像是介意陈娇的心情,又像是顾忌了陈娇的野心。 如果说王太后的试探像一座山,从头到尾都压在那里。刘彻的试探就像是一把火,想起来烧一烧,考一考,又是临幸女,又是在自己跟前说韩嫣的好话……真不知道这个年轻的帝王,到底想要什么,才会这样一而再再而三地敲打自己,好像要把自己完全打垮了,才能证明他是个男人。 陈娇打从心底就不舒服起来。 她毕竟今年也才十六岁而已,虽然很不想做第二个薄皇后,但也并不太喜欢学王皇后一样,对景帝奴颜婢膝,嘴里从没有一个不字。 “朝廷里的事。”她轻声说,“我不懂。” 一边说,一边挣开了刘彻的怀抱,又咬了咬唇,似乎在下很大的决心。 刘彻心头不禁一动。 “我只知道你是个极有抱负的天子。”陈娇望着地面轻声说。“跃马河套,遍诛匈奴,是你从小的志愿……韩嫣也好,李嫣也罢,谁能助你,我便永远都不会和他作对。你一生注定开创不世伟业,刘彻,我又怎么会是那个压制住你,剪断你羽翼的人呢?我是你的妻子,我更想伴你高飞啊!” 她的声音很轻,除了刘彻之外,几乎没有人能够听得分明,似乎只是谁随手拨动了琴弦,只有微微的仙翁之声传递在外。连距离最近的楚服,都没有听到陈娇的弦外之音。甚至连琴声都未曾听清。 但这一两声零落的乐音,却刘彻耳中,却响若黄钟大吕。他一下居然捂住心口,几乎不能置信地望着陈娇。 陈娇却好像已经恢复了冷静,她抬起头来,不闪不避,甚至微微偏开头去,略带羞赧地道,“你看什么?” 刘彻一把就捏住了她的手,他的劲道很大,已经将陈娇握得很疼。 两个人静默了许久许久,刘彻才轻轻地咳嗽了一声,不自然地说,“该去前殿问事了。再大的雄心,也要一点一滴地做!” 陈娇不禁莞尔,她垂下头站起身来,跟在刘彻身后,驯善地迈着小小的碎步。 脑海中那声音浩然长叹,也不是没有一点骄傲。“千万子民中,只怕就只有你能比谁都肯定,他的确是那个开创不世伟业的人。” 自从高祖起,四五代皇帝,均对匈奴束手无策,所谓的和亲不过是权宜之计,又怎能约束住匈奴的野心?刘彻的雄心壮志,在这一刻还只是不切实际的空想。除了陈娇之外,有谁知道这个本还不能沉得住气的少年天子,有朝一日将尽驱匈奴,让汉室子民能够喊出一句“明犯强汉者,虽远必诛”? 这一份怨恨里,毕竟终于还是带了骄傲的。 陈娇就在心里细声细气地说,“做伟人的妻子,不易。” 多少带了些调笑的味道。 那声音便沉默下去,过了许久,才恨恨地——又略带怅惘地道,“其实他做得已经不差,究竟我们也有不好。” 怨是怨的,恨是恨的,爱,终于也还是爱的,连陈娇本人的一句打趣都当了真,怅惘之余还要为他说一句话:究竟我们也有不好。 陈娇望着刘彻的背影,忽然间她很想知道,这世上究竟有没有一个人,可以走进刘彻的心。 正这样想,刘彻又回过头来,似乎有些不肯定地搜寻着她的眼。 这个俊朗而明快的少年,不是没有自己的心机,其实他的情比起父母都要柔和不少,至少做小伏低的工夫,比先帝强得多。然而他终究年少,勃勃雄心,他藏得还不是很好,只看一眼,就能从这伟岸的八尺身躯上,读出无穷无尽的计划,无穷无尽的野心。他似乎一直在伸长自己的手,想要探到无尽的高空中去。 陈娇想,终于有一天,天下人也都能看得见他的壮志,他的伟业,他所伸出的那双稳健的手。 但她永远也不会忘记这一刻刘彻投来的这一眼。 或许有一天,当天下人都仰望着刘彻的时候,唯独只有她,能被容许看见刘彻双腿间些微的颤抖。 陈娇扬起唇,同往常一样,融化在刘彻的目光中,只是这一次,眼神中多出了无限的肯定。 刘彻似乎受到触动,他想要来牵陈娇的手,却又在下一刻被什么分了心,心不在焉地先进了室,招呼,“舅舅来了!” 但那毕竟也会是很久之后的事了,刘彻说得很对,再大的雄心,也得从点滴开始。 陈娇并未跟进去,她听着殿内的笑语声,面容缓缓又凝固成了无边无际的静。 敲门在线阅读 敲门 - 风动 出金屋记 作者:御井烹香 风动 廷毕竟内外有别,尽管刘彻对韩嫣宠幸日盛,他几乎可以随意进出廷。但身为这件事的另一个主角,陈娇所谓“该知道的人”其中最该知道的一个,他反而是最后才得到了消息。 对陈娇不免又多了几分好奇。 像他这样的身份,几乎是肯定承受不起太皇太后的一怒,王太后明面上是要拉着皇后一起发作他,其实还不是为了挑动太皇太后的不满意,最好是由得老人家出面,那就连刘彻都护不住他了。 ——母子之间还可以讲讲情分,刘彻也并不是事事都听王太后的吩咐,但太皇太后发话,事情就又不一样了。韩嫣心里也早就提防着这一天,他只是不觉得太皇太后会在这件事上发话,先朝的周文仁受宠十多年,也没见太皇太后怎么敲打周家。 只是没想到皇后非但没有被挑动起来,反而还为他说话,撇清了佞幸的嫌疑。 至少,是从所有人脸上把佞幸两个字给抹掉了。 皇后都亲自证明刘彻和韩嫣之间的清白,若有谁还将韩嫣当个男宠对待,岂不是在打韩嫣的嘴巴? 未央中,韩嫣惯常行走的几个室,黄门与人多半是得过王太后的口风,对他一向不大客气,有了陈娇这句话,一时间他的处境倒是缓和了不少。韩嫣心底也不是不谢陈娇的,只是这一份谢意,自己都觉得有几分好笑:中姬妾谢她,那是理所应当。他的身份,倒是有些两头不落地,这份谢意是否要表露出来,都成了难题。 越是这样为难,刘彻似乎就越是要加深这份尴尬,韩嫣一向可以在永巷掖庭出入无禁,如今刘彻有时候出去游玩,竟然也会带上陈娇,除非要在外过夜的所谓巡狩,才让皇后留在城内。 出去行猎,自然要纵马奔驰,所谓的男女大防,几乎不可能避讳,陈娇一下就成了刘彻身边最耀眼的明星。这个静得像一朵兰花的皇后招惹了很多议论,私底下自然也不乏有些爱慕的眼神如影随形,所幸刘彻身边并没有谁是个笨人,当着两位贵人的面,一切暗潮汹涌,都被收敛得很好。 韩嫣就严厉地告诫自己的弟弟韩说,“皇后的身份,不是你我之辈可以轻易亵渎触犯的,她自己颇知道避讳。我们更要成全,不是万不得已,决不能打量皇后的容貌,更别提和她本人言语交接,此乃大忌,万一触犯,即使皇上不予介怀,回来我也要家法处置。” 虽然他和刘彻言笑无忌,高兴起来,甚至还打帝王两拳,但韩嫣若是个全不知进退之辈,也很难得到刘彻的欢心。 只有在肯定无人能够留意时,他才会放纵自己片刻,由得自己疑惑而警戒地打量陈娇。 她一向是很静的,好似蒙着一层冰,玲珑剔透之余,尚且玲珑梆硬,又耀眼,又冷漠。唯独在刘彻的眼神里,她会略微融化,露出一抹微澜般的笑意。然而这笑意的核却也是冰冷的。韩嫣很好奇刘彻到底明白不明白,他的妻子,大汉的皇后,列侯公主之家的贵女,其实是个彻头彻尾的冰人。甚至连每一个笑都会是假的,他不知道她有没有一刻是真的。 刘彻却似乎已经习惯了陈娇的气质,甚至不以为意,将她的冰冷视为常温。他多少是带了怜爱地对她的,这个结发妻子,毕竟与众不同。登过龙床的男女,光是韩嫣知道的就并不少,有一些也的确得到了刘彻的青眼,他看中他们的才华、能力,或者只是能让他开心的本领,然而这一切都太唯我,也许每个天子也都是这样唯我独尊。 刘彻从不在意他人的悲喜,也的确无须在意,韩嫣不知道他对于太皇太后、对于太后又是如何,他只知道他是在意陈娇的。在一场雨后跋涉中,他会再三回头,去确认陈娇脸上有没有痛楚之色:道路泥泞,格外颠簸难行,陈娇的骑术似乎又不大好。 到末了干脆亲昵地将皇后抱到了自己身前,一边和她悄声细语,一边当先穿出了密林。 也就是对着陈娇,他能有一点罕见的体贴了。 韩嫣心头一动,一时居然有了些说不出的酸楚,连自己都吃惊起来。 难道他还指望着刘彻对他轻怜蜜爱,另眼相看? 那可就真是活得不耐烦了…… 身后从人一个接一个地放马跟了过去,李当户踢了踢韩嫣的马腹,捉狭地冲他吹了个口哨,神态耐人寻味。 韩嫣顿时惊醒过来,他不无掩饰意味地指了指天边,尚未说话,林外已经传来了少女娇嫩而肆意的笑声,这一声笑好似瓷器落地,清脆中带了突然,甚至连发笑者本人,都没料到笑声中透露出了这许多天真与快活;又好似谁的心弦被一下抽紧,十指轮弹之间,奏出无限杂音。 他听到陈娇说,语气犹带惊喜,“陛下你看,虹霓。” 隔住几十步远,两个人居然不约而同,发觉了天边的虹彩。 才刚下过雨,两道互为映象的七彩云条整齐地铺在天边,透亮的天色,衬出了它格外妍丽奢靡的美。刘彻哈哈大笑,他亲昵的责怪声隔着树叶传过来,及不上陈娇的清脆,甚至有几分发闷,但也透了十二分的快意。 “没见识,一道天虹罢了——”声音到半路上就断了,想必是得了皇后的白眼,四周又响起了低低的笑声,而后天子语气一变,带了款款的深情。“在外看来,是不是要比在中看更美得多?” 陈娇的回答依旧是柔媚的,但话中冰冷的核又回来了,她轻笑着回答,“这是你说的,不是我说的。” 众人又更捧场地笑起来。 韩嫣的手缓缓地落了下来,他目送着李当户拍马出林,赶着这场热闹。在雨后深林中驻马伫立,由得一片浓绿将他包围。 一阵风过,带起了他的衣袂,他束发的金带,韩嫣垂下了他长长的睫毛,又缓缓地长出了一口并不均匀的气息。 # 对刘彻胆大包天的举动,王太后也不是没有微词的。 “你自己出去野也就罢了,还带上娇娇!”就当着陈娇的面训斥刘彻,“她毕竟是后之主,跟着你这样胡闹,威严何存?” 扫了陈娇一眼,见陈娇局促地沉下脸去,绷紧了背,露出俯首听训的样子来,王太后不由得就扫了刘彻一眼。 刘彻虽然孝敬母亲,但正因为两个人亲近,不耐烦就露在了脸上,这样的小事,王太后只管说一千遍,他是一个字都不会往心里去。见陈娇受窘,更是隐约带了不满,神色惫懒,似听非听。 王太后就缓了语气,为陈娇开脱了一句。“娇娇平日里多么乖巧,大家心里有数,不是为了哄你开心,肯跟你出去胡闹?以后再别这样——这也都是身边人不劝着你!” 说来说去,还是介意以韩嫣为首的那一群列侯子弟、贵幸外戚。 刘彻虽然理亏,不肯回嘴,但也绝不肯对太后言听计从,嗯嗯啊啊了一番,又给陈娇使眼色,“娇娇,我们服侍母后用饭。” 到底是把王太后哄得心不甘情不愿露出笑脸来,才同陈娇一道退出了室,两个人并肩回未央去。 长乐中住了两尊大神,每一次光是请安,就要耗费小半日工夫。刘彻又要带着陈娇到处去玩,又要自己出城跑到上林苑、甘泉苑附近去过夜狩猎,能有多少心思放在朝政上,真是不问可知,这几个月来,他会见大臣的次数反而明显少了很多。 陈娇心底不是不纳闷的,也问过那声音,“这是什么意思?事到临头,反而松了弦儿。” 那声音很有几分尴尬,“我对朝事,的确是没有一点兴趣……” 陈娇只好叹息给她听,声调中写满无奈。倒惹得那声音大为不满,哼唧连声,好几天不肯理她。 想起来都好笑:多大的人了,还和自己闹别扭,倒衬得自己像是个暮气沉沉的老人,连小子都不会使。 不知是否疏忽了心绪,那声音就在脑中顶她,“真比不得你,就是个老太太!我也想不到,你居然会变成这样子!” 你你我我的,还真生分上了。 唇边不禁就带了些许笑意,陈娇款款走了一会,才发觉刘彻正看她。她猛地回过神来,慌乱中终于是带了娇憨,“走路就走路,看我做什么……” 刘彻哼了一声,到底还是露出了不耐烦。“被唠叨了那一会,亏你还能笑得出来。” 哎,还是在气王太后说他不懂事。 想到王太后口口声声,自己只是曲意阿从,才肯跟着刘彻出门,陈娇的眸色不由得就深沉了下来。 她这一生,几乎没有机会踏出家门,寻常贵女游猎霸上,衣香鬓影簪花于归的事,一向是落不到她头上的。 能够出游览,即使几次,对她依然是难得的享受,珍贵到千金亦不肯换。甚至于见到彩虹,竟会难得失态,惊喜得叫出了声。 就这一点,她是极感激刘彻的,他只是用了一点心思,却不知道这份好于她,真是千金难买、千金不换。 “我是想到了上回我们在城外看彩虹,你又猎了一只兔子……”她就亲昵地凑到了刘彻耳边,略带羞涩。“母后要是知道,肯定不说我乖巧,恐怕要反过来怪我坏,怪我勾着你出去玩了。” 她难得童言童语,带了稚气,惹得刘彻失笑同时,也已经婉转露出心意:陈娇是喜欢出游的,这一份欢心,他讨得很好。 刘彻不免有几分惊喜,度了陈娇一眼,也压低了声音,“还当你真是为了哄我开心……” 陈娇嘘了一声,用眼神点了点身前领路的女官。——这是王皇后身边受宠的人。 刘彻就断了话头,只是与陈娇相视一笑,不知不觉,他就牵起了陈娇的手。陈娇一边说话,一边就把头靠到了他肩上。 又过了数日,王太后再次责怪刘彻身边那一群伴当的话语,不知被谁传了出来,终于再落到了韩嫣耳朵里。 韩嫣到底还是感到了一丝不安,他觉得自己该行动了。 风动在线阅读 风动 - 人情 出金屋记 作者:御井烹香 人情 陈娇猛地从浓睡中醒来。 她做了个绮丽的梦,梦中有一双手,肆意地揉捏着她身上几处特别柔弱,特别不堪撩拨的地方,就好像一个高超的琴师,正寻觅着她的琴弦,逐一抽紧,又轻轻地弹奏出了一曲靡丽妖艳的琴音,琴声粘稠得像蜜,一点点滴在了她唇上心间。 睁开眼时,情动尚未褪去,她难耐地翻了身,渐渐清醒过来,多少还有些不好意思,咬着唇勉力睁开眼,却遇见了刘彻的眼。 自少不知多少次,她要自梦中惊醒,早已经习惯了那坠落般的心跳,但春.情却从未如今夜这样勃发,她是羞涩更惶惑的,罕见地露出了从容之外的表情,但刘彻却并不如以往一般,带着兴味、带着怜惜、带着得意地对待她的失措。他的态度多少有几分深沉与烦躁,见陈娇醒来,不过是移开了手,略带讪然地一笑,“醒了?” 只从这两个低哑的音符,一并那紧绷的下颚,烦躁已经不言而喻,今晚他未必有心思陪着自己,玩“摘掉面具”的游戏。 陈娇顿时明白,他有意无意撩拨自己,将她吵醒,而非在睡前吐露心事,恐怕就是不想和自己耍花枪。 “怎么?”她也没有做作,只是不适地捂着口,拨开了刘彻的手,轻声道,“是朝廷里的事?” 刘彻摇了摇头。 椒房殿内十二个时辰都并不乏人服侍,陈娇从帐内伸出手来,才说了一个水字,就有温润的蜜水送到了手边,她半坐起身,咽下了盏中甘露,静静地等待。 又过了一会,刘彻才淡淡地道,“都退下去吧!” 这样的深夜,屏退从人,夫妻两人帐中相对…… 就连那声音,也好奇地在陈娇耳边舒卷着,犹带一丝着恼,“睡得好香呢,到底什么事呀。” 能让刘彻烦心成这样的事,只怕并不在小,只需回忆起今年这前后刘彻身边发生了什么大事,便可以轻易地推算出答案来。居然这都不能记起来,可见只怕在当时,她就已经很难得到丈夫的信任,能够知道他心中的烦难了。 陈娇将一口气压在了心底,她耐心地望着刘彻。 刘彻也耐心地等到脚步声都退出了殿门,才轻声道,“有人对我说,太后进前,尚且有个女儿流落民间。” 陈娇顿时就明白,韩嫣终于是忍耐不住了。 那声音也恍然大悟,顿时忍不住埋怨,“你看,多好的人情,到底还是被他抢走了吧!” 是人情不是人情,还难说得很呢。 从前听说这件事的时候,陈娇还很诧异,以她对刘彻的了解来说,他虽然孝顺大度,却也很要面子。又怎么会这样积极而喜悦地认下了这一门同母异父的亲戚。 虽说妇人再适,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大事,但太后毕竟是以良家女的身份被选进中,和昔年薄太后又不大一样,毕竟高祖是明知道薄太后出身楚将内室。而汉室采选民女入时,当然选的却是未婚的少女。 如果说金王孙当年已经去世,那总还能说得过去,偏偏人家又活得好好的。这件事要是闹出来,众人嘴上不说,心里未必不会觉得王太后抛夫弃女追求富贵,私德上终究不是那样完美无缺。写入史书中流传后世,终究是与名声有所妨碍的。 更不要说太皇太后高踞后,心里只怕未必高兴王太后妇德有失——这件事也就是现在闹出来,才勉强算得上是人情,要是在前几年刘彻还没有登基的时候一闹,只怕少不得母亲两头周全了。 “我早就和你说过。”陈娇就在脑海中不疾不徐地道,“太后要是想要认这门亲事,早就直接对天子提出了。现在不提,那是因为时机还没有到。” 不过,就算卖得再难看,这人情终究也是一个人情。韩嫣这一招,也不能说是昏招,等到太皇太后过世之后,这个人情,就轮不到他来做了。 “陛下是顾忌太皇太后?”她静默了好一会,思量着将惊讶已经做足,便轻声细语地戳破了刘彻的隐忧。 烛火还是太昏暗了些,隔着帐子照进来,只能隐约照到陈娇的半边脸颊,刘彻探究地望着她,又一次徒劳地想要看清陈娇心中的盘算,这一次,他当然也不会成功。 他又沉默了一刻,居然有些烦躁,“什么陛下、天子,难道坐上了这个位置,我就真的成了孤家寡人?连你都不肯叫我一声阿彻!” 一个人在位居低潮的时候,固然需要别人的尊重来肯定自己,但当他脆弱、烦躁之时,却总是希望有一朵同他亲密无间,可以将心事完全赋予,不必顾忌上下尊卑,不必讲究天子心术的解语花,妙语为他出谋划策,排忧解难。 不论从身份还是从情分来看,在天子未能亲政的这几年里,这朵花,除非陈娇自己不做,不然还轮不到别人。 陈娇又为什么不做? 她就伸出手来,环住了刘彻的脖颈,带着无奈的笑,轻轻地叫了一声,“阿彻!干嘛这么慌张,天大的事,我陪着你呢。” 声音较往常又甜了十倍。 在一起生活久了,刘彻也明白陈娇的冷淡,她偶然间这样撒娇,就一下甜到了刘彻心底。他的心居然渐渐安顿了下来:的确,夫妻一体、荣辱与共,就算是天大的事,陈娇不陪着他,还有谁陪? 又想到了她对王太后素来的恭谨,就算是太后几次敲打挑剔,陈娇除了发过一次牢骚之外,始终没有一句不好听的话是直接冲着太后来的。 “母亲也太绝情了!”他终于将自己的心事和情绪,对陈娇揭开了一星半点。“从前不说,是怕横生枝节,这样没有什么。可多少总要托人略微照看一下,那也是她的骨。两个舅舅难道都是吃白饭的?私底下略施照应,不使其衣食无忧也就够了,听说她还是个浣衣女——这也是我的大姐啊!” 虽说素未谋面,但血浓于水,听刘彻言语之间,对这个“大姐”,已经满是愧疚回护的心思了。 陈娇沉默不语,不去接刘彻的话,直到天子望向自己,双目炯炯,才无奈地道,“太后也有太后的难处吧……” 话尾到底还是不肯定地拉出了长音。 刘彻多少也体谅到了陈娇的难处,他又沉默下来,半天才恨恨地道,“这件事既然被我知道了,那就不能再这样下去。可要是母亲断绝人伦,不可理喻,我是下不了手的!” 护短,是他的一个特点,只要永远和他站在一处,甚至于只是被他视为自己羽翼之下的弱者,就算是太后之尊、母子之亲,刘彻依然不惮于以恶意揣测王太后,早已经先维护起了金俗父女。 知母莫若子,这一份担心,也不算是无的放矢。 “你是怕,万一母后想着……将来即使和大姐相见,也难免尴尬?”陈娇就从善如流地将称呼换作了亲昵的大姐。 刘彻闷哼了一声,将陈娇的猜测默认了下来。 脑中那声音,终于恍然大悟。 “他也算是用心良苦……”她轻声说,语中颇多感慨。“原来他也不是看不清楚,王娡是个怎么样的人。” 刘彻看得清楚太后,却本并不代表自己可以议论王娡的人品。 陈娇果断地掐灭了那轻轻的冷笑声——现在不是走神的时候。她将力全集中在了眼前的局面上,沉吟了半晌,才道,“既然如此,唯一的一条路,就是闹得大一些了,将大姐接进来,恐怕母后也不至于不认吧?母女之间,没有跨不过的坎,就算再难以面对,只怕心里还是牵挂着大姐的……” 这件事,说多了真是怎么说怎么尴尬,陈娇顿了顿,又道,“阿彻你要是担心祖母——” 她犹豫了又犹豫,将自己的为难表露得淋漓尽致,才轻轻地说,“我可以尽力周全。” 刘彻顿时抱紧了她,他显著地放松下来,“辛苦你了!” 忽然间,陈娇又不大确定,他到底是因为没有他人可以信任商量,才会在深夜吵醒了自己,还是拿定主意要在深夜自己最迷糊的时候叫醒她,做作了这一番交心,为的就是她的这一番话。 虽然少年天子,自有帝王心术,但刘彻目下还不至于这样防她吧? 她就抬头想去看刘彻的脸,但刘彻抱她太紧,她只能嗅着他的体息,为他的温度所温暖,而心中连续不断的自问,又为脑海中那声音所斩钉截铁地回答,“我若是你,我便永远都不会小看了他的心机。” 可是对自己的结发妻子,一道长大,几乎从来不曾和他作对的表妹,他……有必要这样周密地用上心机吗? 又有谁的心机可以深到这样,经年累月地假装呢? 陈娇不禁自问,下一刻又禁不住失笑。 她自己不就是个现成的例子? 但…… 她就在刘彻怀里深深地困惑了起来,半晌,才轻轻地叹了口气。 刘彻又收紧了怀抱,他在陈娇耳边轻声说,“娇娇,真是难为你。” 后二日,舍人韩嫣以金俗事白天子,天子大喜,曰:“何为不蚤言?”乃车驾自往迎之。其家在长陵小市,直至其门,使左右入求之。家人惊恐,女逃匿。扶将出拜,帝下车立曰:“大姊,何藏之深也?”载至长乐,与俱谒太后。 太后垂涕。 韩嫣的这个人情,似乎做得很成功。 人情在线阅读 人情 - 麻烦 出金屋记 作者:御井烹香 麻烦 太皇太后是在金俗被封为县君后,才忍不住动怒的。 “找回来就找回来了。”老人家年纪大了,就算是发火,也好像是和谁说心里话,语调轻缓中带了些笑意,不知道的人,还当她在说什么可乐的笑话。“又是封做修成君,又是食汤沐邑,是把她当公主待了呢。阿启什么时候有这样一个女儿流落民间,我竟不知道。既然如今找回来了,好歹也领到我的长寿殿中,让我瞧瞧。” 大长公主带了些幸灾乐祸,总算在女儿的注视下,没有添太后的不是,勉强说了句不咸不淡的风凉话,“说起来,也是天子的异父姐姐,食汤沐邑是有些过了,一个县君,还是当得起的。” 陈娇就在心底叹了口气。 刘彻也真是老实不客气,这里得了自己会尽力周全的许诺,那头就不由分说,封了个县君不算,连个气都没通,就已经赐给了汤沐邑的待遇。陈娇就是个圣人,也都有火气了。 脑海里那声音犹自不给她省心,似乎感应到了她的不快,还幸灾乐祸地轻笑起来。 “他呀,皮厚心黑。”声音中竟是带了小调一样的欢畅,“我是受过无数次的算计了,你才栽一次,也不算什么。” 想来她是吃过无数次‘皮厚心黑’的亏了,陈娇真想知道在这声音又怎么学不会聪明,若她与后事一无所知,吃了这一次亏,会肯再帮刘彻才有鬼了。 也就是年纪还轻,用人才会这么狠,来年活该他吃个大亏。 她又在心底叹了口气,才徐徐出言道,“外祖母,家和万事兴,有些事,阿彻也不是不想照顾大家的面子。如今坊间的传言想必是不大好听的,堂堂天子的姐姐,乞食为生……孝道孝道,总是要照顾到长辈的面子,才算是尽了孝道嘛。” 两次点出面子,两次的意义却不大一样。第一个面子,说的是天家的面子。本身金俗一事既然曝光,天家面子扫地,已经难以避免。第二个面子,说的就是王太后的面子了。 会让自己的女儿沿街乞食,形同流丐,自己在中安享富贵,这个母亲真是做得好。抛夫弃女,求一个进服侍,这个妻子也真是做得好。 陈娇也是实在没有办法了,才只好尽量把损伤都集中在王太后一个人身上,先挽回刘彻在老人家心底的印象再说。——反正如今太皇太后对这个媳妇,自然是能有多不满意,就有多不满意了。 太皇太后闷哼了一声,悻悻然地道,“阿彻什么都好,就是受家人连累颇多。” 顿了顿,意犹未尽,又指着陈娇的方向,言之凿凿,“等着瞧,他那一对外甥、外甥女,由贫贱乍然而入富贵,心稍差,必定闹得不堪入目。你只管记住这句话,以后丢脸的时候,有得是呢。” 到底是在廷中打滚了一辈子,虽说也有让人哭笑不得的时候,又已经很久不能视物,但老人家的眼力,依然无比毒辣。 陈娇再回头想想太皇太后欲立梁王为储的往事,就又品出了一丝深意:若是能够闹成,眼下是梁王继位,那么太皇太后的尊荣与窦氏的风光,又何止于此呢? 孝景皇帝十六年的尾声还没有过,天子的几个舅舅已经蠢蠢欲动,窦氏一族却只有一个窦婴在朝中苦苦支撑,尚且不大得意。其余族人虽然非富即贵,但大都没有实权,虽然太皇太后威风尚在,但百年之后,窦氏的低沉却是眼看得见的。 陈娇不禁又望了母亲一眼,才轻声细语,“您就只管享受您的清静吧,闹出笑话来,丢人的也不是您,自有人不舒服呢。” 大长公主自以为明白了女儿的意思,忙又帮着添了几句话,好歹才把老人家劝住了去午睡,这才偷空和女儿在御苑中漫步。 长乐未央二,历经汉室几代帝王经营,其实已经豪奢靡丽,美不胜收。长寿殿附近就有一个花木扶疏的小园子,不但幽静,而且草木郁郁葱葱之中,有一座小小的假山,山顶一亭高出诸屋,可以遥望外太池,是天子重阳登高的地方。据说陈娇曾经从小就喜欢在假山上攀援为戏,这一世她素来稳重安闲,攀援一说已经不可考,但或许是受了什么影响,从前太子位上还坐着别人的时候,她就很喜欢和废太子身边的小中人在这里抽陀螺。 久而久之,大长公主也就养成了在这里和女儿密话的习惯——自从椒房殿里的抱怨传到了王太后耳朵里,她就很谨言慎行,在椒房殿中除了摆摆威风,很少说出正事。 “肚子还是没有消息?”第一句就问到了陈娇的隐痛,她发觉这世上最能让她无奈的居然不是刘彻,而是母亲。 “还没有。”对着母亲,也没有什么好玩弄心机的,陈娇蹙起了眉头,“吃食上又再查验过了,并没有什么不妥。” 母亲就长长地嗯了一声,过了一刻才道,“依你的意思,厨子倒没有换人,但都盘过底了,从采买到上菜,都是太皇太后时期的老人,知知底,不少还是长寿殿中人的亲戚,也不至于被人动了手脚去。” 虽说陈娇本人从未听说有任何一种吃食药材,可以在毫无所觉的情况下使人绝育。母亲、外祖母甚至是陈氏一族,也都对此一无所知,她更想不到究竟有谁要她生不出孩子,但必要的工作还是要做。不然,心底自然总是有一丝怀疑,难以除。 如今肯定了周围环境,并没有分毫不对,她倒是接受了事实,虽然还有几分不甘,但也不能不承认,“也许就是我的体质,天生不易有孕……” “刘彻对你宠爱如何?”母亲的盘问总是很俗,但也居然总是很在点子上。 “专宠逾恒,”陈娇细声说,“上个月我月事那几天,他和韩嫣在一处两日,又到贾姬那里去了一次,私底下宠幸了一个小人,倒也没有张扬出来给人知道……除此外,都在椒房殿里歇。” 依当时长安子弟的作风,刘彻绝对已经算是非常专宠椒房了。就连大长公主都挑不出一点毛病,她欣慰地点了点头,还是给陈娇鼓劲,“你今年才十六岁,年纪还轻呢!一时半会没有身孕也不要着急,这是看缘分的,急不得,最要紧还是抓住天子的心,别让别的野女人拔了你的头筹去,要是一举得男,那就麻烦了。” 子以母贵,母以子贵,在这件事上,母亲是很有道理的。 陈娇就低眉轻声应了一句,“嗯。” 又问,“贾姬的事,办得怎么样了?” 大长公主一开始还老大不乐意陈娇提拔贾姬,直到眼见着贾姬沦为陈娇堵王太后之口的活木塞,这才转了口风,夸奖陈娇聪慧。 两母女又说了几句心事话儿,大长公主说起修成君母子,不免有几分幸灾乐祸,“对景,你外祖母必定是要给太后难堪的,到时候你不要口……老人家气得一晚上没有睡好,也要让她出一口气。” 能把刘彻干干净净地摘出来,陈娇已经很知足了。她略带疲倦地叹了口气,轻声说,“娘,私底下怎么说不要紧,见了修成君一家,还是要客气些,阿彻看他们很重。” 见大长公主不以为然,只好又加重了语气,“毕竟是阿彻的姐姐,又受了不少苦,阿彻心里是不好受的,你和他们起了龃龉,为难的人是我。” “你又怎生为难了?”大长公主提高了声音,“难不成她们母子还能给你气受?笑话,要不是我们母女劝着,太皇太后一怒之下,还不知道怎生揉搓呢。弄得不好,一帖药也是难说的事!见事分明一些,就该对我们俯首帖耳,这才像点样子!” 有太皇太后作为后盾,又得到刘彻素来的敬重,大长公主这一番话,真是说得威风八面、霸气十足。 陈娇脑海中那声音骤然长叹,声气中既有缅怀,也有相当的无奈。 “若非有我。”她欣慰又后怕地说,“你怕不是早被教坏了。” 陈娇本人亦无比庆幸她不像母亲。 “市井中人,大字不识一个,您指望他们见事怎么分明?”她无奈地问? 大长公主的回答亦来得很快,理直气壮,带了一丝狡黠。“他们不分明不要紧,阿彻见事分明,那就行了。” 终其一生,刘彻也的确对她很容让,很孝顺。不论女儿是不是皇后,是生是死,大长公主的一生总是过得很快意的。 阿娇于是只能无语,心中亦不免悄悄凉了一分。 她不是不知道,只是每一次再度肯定时,总觉得有些凄凉:原来这世间即使亲如母女,也没有人会全心全意设身处地,为另一个人考虑。 # 从长寿殿里出来,陈娇本来想到长信殿打个转,走了几步,又觉得才在太皇太后跟前说过太后的不是,又并不是法不传六耳,将来传扬到王太后耳朵里,她再一想今日自己还若无其事地去侍奉,不免就要坏了观感。 只得又折回来,推说,“有些腰酸,起辇吧。” 人们就起了御辇,陈娇斜倚在迎枕上,半眯着眼睛,几乎渐渐睡去,不知过了多久,忽然听到有人说,“恭请殿下安。” 语调生硬,措辞也够古怪的了,中人一向俗称诸位命妇为娘娘,殿下一词,也就是大典上才能听人提起。 陈娇睁开眼,犹自有几分迷糊,见到是修成君一家三口,忙传令,“歇了辇。” 就亲自起身,弯腰握住修成君的手,亲手拉她起来,“大姐进来陪母后说话?” 又对修成君的一儿一女金仲、金娥点了点头,“一家人,不必多礼,起来吧。” 她一向养尊处优,自然有一股贵气凌人,方才斜倚辇上假寐,意态慵懒妩媚,此时脸上犹带红晕,偏又举止雍容,虽亲切慈和,却又令人有纡尊降贵之感,修成君母子哪里承受得住,纷纷自惭形秽,两个孩子连头都不敢抬,修成君本人亦只能唯唯诺诺,语不成句。 韩嫣见场面并不得体,只好起身打了圆场,请修成君,“县君并公子、女公子,请起身。” 陈娇也是睡得有些迷糊,直到此时才发觉韩嫣进了内,不免有几分讶然,望向韩嫣时,又和他对了一眼。 她是何等敏锐之人?自然发觉韩嫣面上残存的少许惊艳。这少年立于庭中,一袭深衣形貌昳丽,在一片暖阳中,竟如一株玉树,树梢有情丝轻摆,尚未随风游走,双眼灿若寒星,含笑注视陈娇,朗然照人处,可意会竟不可言传。 陈娇心中猛然一动。 她又偏过头去和修成君说了几句话,这才站在原地,目送诸人远去。 才要上辇,想到韩嫣那一眼,不禁又叹了口气,柔声道,“韩舍人请稍住一步。” 韩嫣便住了脚步,规规矩矩叠手在辇边侍立,连同修成君三人也一并好奇地看了过来。 市井村妇,毕竟是市井村妇。 好在陈娇也的确没有什么要背着人说的话。 “虽说舍人是太子家令,但后是女子居所,长乐中还好,如有长者之令,自然可以谨慎往还。未央永巷一带,舍人还要避嫌为上,”陈娇的语气很不经心。“免得瓜田李下,有什么说不清的事,那就麻烦了。” 韩嫣还未怎样,脑中先有人幽幽叹了口气,轻声提醒,“韩嫣这个人,你碰不得,别动了情,那才真叫麻烦。” 陈娇神色不变,坚持不肯搭理,只是轻喝,“起辇!” 纵使本人一无所觉,但在这一刻,她的确露出了颐指气使的天骄风范。 麻烦在线阅读 麻烦 - 伏笔 出金屋记 作者:御井烹香 伏笔 一不做二不休,陈娇回了椒房殿,又出了半日的神,索叫楚服过来,让她去找少府丞,“把未央的堪舆图取来给我看。” 虽然没有明说,但未央既然是皇帝的后,管理者自然非帝后莫属,历代天子对于自己居住的室也一向很上心,也就是刘彻这样成天惦记着往外跑的少年天子,才会经年累月不召见少府丞了。 皇后有令,少府丞自然很快就到了,他手持一卷光辉的锦缎,恭恭敬敬地为陈娇展了开来——又暗地里去抹额头上的汗珠。 陈娇见了,倒不禁发一笑。“少府丞辛苦了,这东西虽然贵重,也不是不能让黄门来捧嘛。” 少府丞就抬起头来——居然是一张年轻的脸,看着甚至还未成人,他很拘谨,连连磕头谢罪,过了一刻才说,“少府丞因病未至,娘娘索要急切,少府中人不敢怠慢,小人因此自告奋勇,执图而来。” 陈娇的笑容不由得就淡了三分,她看了楚服一眼。 楚服容色平静,一脸的理所当然。 也是,以窦氏、陈氏的威势同自己的身份,冲少府使些威风,又算得了什么,楚服这样的大女,就是达官贵人,也要争相和她结交。 “算了,毕竟是一片殷勤。”她随口敷衍了一句,便低头细省这张文华灿烂,绘有室百许的秀丽锦缎,“少府丞既然不在,便留个话吧,病好归值,让他过来见我,这张图就留在这里好了。” 那少年人却并不肯就退下去,一边谦卑地叩首,一边徐徐地道,“娘娘,这张图毕竟是三四年前所作,这几年间,中变化不少,西角落又多了几扇门、几栋楼,尚且来不及绘制新图。小人虽不知娘娘用意,但亦不得不为之陈词,请娘娘明察。” 这个年纪的少年人,能够进出闱面见皇后的,想必出身必定非富即贵,不是世袭了父亲的官职,就是托荫庇做了皇帝身边的侍中,就算是对陈娇说话,态度里也总带了深蒂固的轻慢,虽然不至于你你我我起来,但也总不会谦卑得小人不离口。 态度这样恭顺,胆子这么大,又这么会来事…… 陈娇就多看了这少年人一眼。 他虽然态度谦恭,但神色坦然,唇边含了若有若无的笑意,接受到陈娇的视线,亦并不特别局促。这少年生得也算清秀,虽然年纪还小,没有长开,但已经隐隐可以预想日后成年时的俊朗风采。 “你叫什么名字?”她一边弯下腰细细地审视着图中建筑,一边漫不经心地问,“今年多大了?” “小人桑弘羊,洛阳子弟,今岁十三。”这回答似乎相当中规中矩,但在陈娇耳朵里,到底还是听出了声音中的一线紧绷。 也就是有所求的人,才会这样患得患失了……看来,他虽然年纪小,但却很急于向上爬。 脑海中那声音也长长地哦了一声,她说,“原来是他。” 看来,此人在刘彻年间也将是个人物。至少崛起的速度并不慢,在幽闭长门前后,已经得到一定的重用。 陈娇自觉她求才若渴,渴得还要比刘彻更久一些。 她就又运了眼力,度了桑弘羊一眼。 桑弘羊虽然被她看得有几分心惊跳,但到底还是拿捏住了表情,未曾露出不安来。 “是天子身边的侍中吧?”陈娇随口和他唠了两句家常,又说,“既然对室这样熟悉,改日少府丞过来的时候,你也跟着吧。” 桑弘羊面带喜色,知趣地退出了室。陈娇又低头细细地看了很久,才让楚服,“好生把它卷起来,却不用系了,用过午饭,我还要再看看。” 楚服就弯下腰来,伶俐轻巧地卷起了这厚重的锦缎,卷到了边时,又停住不动。 也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陈娇的一只脚压在了图边,并未抬起来。 楚服便顺着那致的五彩描金袜往上,一路自金红襦裙往上,望到了陈娇的眼。 皇后平时打扮随意,今日只是梳了同心髻,耳垂双明珠,又略略描过眉,上了一点胭脂。此时静静倚在枕边,支颐望着楚服,双眼波光荡漾,似乎正沉吟着什么。 虽然一语不发,但陈娇的眼睛似乎竟会说话,楚服惊慌起来,她松开手,恭顺地将额头贴上了草席,语带惶然,“楚服做得不对,请娘娘责罚。” 真是个聪明人。 陈娇不免又犯起了踌躇,她久久都没有说话。 到底还是那声音不忍得,先叹了一口气,“你就放她出也好,她那样傲气的人,哪里禁受得住你的反复敲打折磨。” 连王太后都当不起这声音的一句心疼,陈娇这十多年来,还是第一次听到她去怜惜另一个人。 看来,当时楚服固然犯了一个绝不该犯的错,但这声音对她,毕竟也不是全无情分,毕竟也不是将她只看做刘彻的替身。 陈娇叹了口气,就要说话。 看了楚服一眼,又觉得实在可惜:识看眼色,又识文断字的人,长乐未央两加在一起,也不会超过五个。 她临时又换了口中的说辞,“让少府丞过来,不过是心血来潮,一时兴起。我怎么不知道,我竟着急成这个样子,再三索要,只为了看这张堪舆图?” 楚服额头上一下就沁出了密密的汗珠,她重重地叩了几个头,立刻认下了不是,“小人狐假虎威,败坏了娘娘的清誉,请娘娘责罚。” 说她聪明,真不是陈娇偏心。一的少女,能歌善舞的遍地都是,自从贾姬承宠之后,懂得款摆腰肢在刘彻身边端茶倒水、扫地擦窗的美貌人也多了不少。可懂得用狐假虎威这四个字的人,又有几个呢?《尹文子》这三个字和寻常人说起来,恐怕还当你要捉几头小虫来玩。 “罚你,不必了。”陈娇淡淡地道,“人还是要多读书,才能达礼,天禄阁横竖就在左近,以后得了闲,多去走动走动。” 天禄阁是汉室藏书最多的私家密室,很多外间不得流传的古册,天禄阁中都有收录。太学中的博士视此为圣地,很多人巴结窦氏,就是为了走一走太皇太后的门路,进天禄阁中抄录几本古籍。 楚服呆了很久,才起来谢恩,“谢娘娘不罚,谢娘娘提拔。” 陈娇到底忍不住又点了她一句,“用心做事,不要有不该有的心思。” 话出口,楚服怔了半天,似懂非懂,面上多了几分冤枉。陈娇自悔失言,她觉得今天见了韩嫣之后,整个人心绪都有些太浮动。 # 当晚刘彻回椒房殿的时候,楚服就不肯上前服侍,和陈娇赌气,差遣了两个最娇媚的少女来给帝后铺床。 她们也都颇知道上进,跪在地上整顿被褥的时候,身子都要贴到地上了,腰臀还坚持地撅起来,浑圆地摆来摆去,刘彻的目光被吸引过去一瞬,都觉得好笑,问陈娇,“这两个小姑娘的腰是铁做的?” 阿娇难得被刘彻逗乐,笑了半天,把两个面红耳赤的女儿家打发下去,又趴在锦被上,把那张堪舆图再拿出来看。 刘彻就心不在焉地陪她一起看,看了半天才晓得问,“怎么想起来看这个?” 一听他发沉的嗓音就知道,这是被勾起了绮思,迫不及待,想要就寝了。 不可一日无妇人,真是说他不错,床笫之间需索的程度,甚至让陈娇大感辛苦,每个月月事那几天,刘彻好像得到默许,一夜有时候还要传召两个人,贾姬得幸几次,也都在那个日子。 陈娇有时候都会可以去看韩嫣的脸色,不乏趣致地想:难为韩嫣打熬得好身板。 “我想。”她故作不知,轻声细语和刘彻商量,“后女人多了,永巷那边和前殿一带,进出总要有个规矩,不然就像今天,我让人找少府丞过来说话,少府丞病休,一个小侍中也就被楚服领进来了,都没有人过问一声。中御女三千,闹出丑事来,也不大好看。” 凡是帝王,就没有乐意后秽乱的,刘彻也上了心,半坐起来沉吟着看室图,“怎么忽然想起这件事来了?” “今天从祖母那里出来,迎面撞见大姐一家去长信殿。居然是韩嫣领进来的。”陈娇顿了顿才道,“也不是忌惮他什么,只是要人人都这个样子,中幽怨的女人又多,闹出一两个无父的孩子来究竟是小事。最可虑者——” 她笑着看了刘彻一眼,又拉长了声音,玩笑一样地说,“要是你随处临幸了哪个人,第二天她和别人勾搭上了,孩子生出来,算谁的?” 这倒不是玩笑,这时候除了陌上百姓、百戏侏儒之外,没有人穿有档的穷绔,刘彻看上了谁,一掀下裳就可以随处完事。他要诚心不让人知道,陈娇还真很难搞明白,就是身边这些人之中,有谁有宠,有谁无宠。 既然如此,若是有心人能够勾搭一个侍中,一旦传出喜讯,万一又是个儿子…… 刘彻的声色就渐渐严肃起来,他坐直了身子,夸陈娇,“这件事,是我没有想到,你担忧得很对。” 又和陈娇开玩笑,“成亲两年,你才给我出了这一个主意,以后也要常常动脑,为我查遗补缺才好。” 陈娇懒洋洋地说,“能把后管好就行了,别的事,你和侍中们商量,别来问我。” 又说了几句话,看刘彻这个主意出一出,那个主意出一出,期期艾艾的,好像有话说不出口,忍不住就噗嗤一笑,放了刘彻一马。“除了贾姬那几个人之外,还有谁是受过御恩的,你告诉我,改动规章也不是一朝一夕的时,这些女要先妥善安置起来。” 刘彻顿时又松了一口气,不免有几分讪讪然:其实陈娇在这上头不算妒忌小气,贵为天子,得闲宠幸几个女又算得了什么,就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提到这种事,他总有几分心虚。 伏笔在线阅读 伏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