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宰相厚黑日常[清]》 第一章 有女顾三 宰相厚黑日常[清] 作者:时镜 第一章 有女顾三 三月里头,踏春游人本该不少。 只是顾怀袖被丫鬟青黛扶着进来的时候,天色已经见晚,游人大多归去,茶肆里也冷冷清清。 “老爷方才下车,说是去见故人了。小姐您坐,我们歇上一刻便走。” 青黛将茶肆里的桌椅都擦过了,才让顾怀袖坐下。 顾怀袖只觉得自己骨头架子都要散了,连带着头上那唯一一枚较重的海棠白玉簪子,都显得摇摇欲坠。 “什么歇上一刻?” 她手里歪歪捏着一把画兰的扇子,斜了青黛一眼,“这地儿距离桐城也不过就六里路,转瞬即到。你去叫车把式多歇一会儿。再走下去,一把骨头都要散了。” 说这话的时候,顾怀袖随手拢了拢自己薄薄的春衫的袖子,看一眼竹帘外面西斜的人日头,趁着没人看见,便用扇子遮着悄悄打了个呵欠,显然是困得慌。 青黛乃是她贴身丫鬟,这一次老爷顾贞观来桐城见故人,在这龙眠山外面就停下了,只说让小姐这边先走。青黛是没闹明白,到底老爷是去见谁,不过瞧小姐一副气定神闲的模样,像是心里有底,便问道:“小姐像是知道老爷的行踪。” “我爹隐居山林多年,多久不曾踏出无锡地界儿了?平日里只知寄情诗书,又纵情山水,跟他交好又还健在的人,掰着手指头都能数得出来。” 顾怀袖最了解顾贞观。 按照她的理解,顾贞观就是个酸腐风流文人士子,明崇祯十年生,后来入仕,也曾得到康熙爷的器重,不过至交相继故去之后,便心灰意冷,恨知音少而辞官归隐。 这一归隐,便是近六年。 除了纳兰性德跟吴兆骞之外,朝中只有一个张英跟她爹要好。 说起这张英,也是当朝的大红人。 顾怀袖道:“去岁一等公佟国纲殒身沙场,着令礼部起文,偏生下面人出错,祭文失辞。那时候张英大人还是礼部尚书、兼翰林院掌院学士,又管着詹事府,不是平白受了牵连?被罢了尚书之职,听说失了圣眷。” “那老爷是去见张英大人了?”青黛一下就想明白了,张英大人虽没了尚书职,却也管着翰林院跟詹事府,这会儿应该刚好回自己老家来祭祖。这龙眠山不就是张家祖宅所在之地吗? “见张大人只是其一。”顾怀袖晃了晃青黛递上来的茶杯,只觉得粗糙,也不喝,就握在手里。她盯着那茶杯里的涟漪,懒洋洋道,“怕更多是为了大姐呢。” 微微眯着眼的顾怀袖,似乎很漫不经心,明眸中又隐约着几分嘲讽。 青黛的表情,却在听了这话之后,转瞬变得鄙夷起来,她撇了撇嘴,“大小姐的事儿——” “青黛。” 顾怀袖忽然打断了青黛的话,只手一指外面等候着的车把式跟家中仆从,吩咐了一句:“去把他们叫进来,喝两口茶,歇歇脚再走吧。” 被她这一打岔,青黛也忘记自己要说什么了,便一躬身,出去招呼人了。 等她回来的时候,顾怀袖已经快要睡着了。 “小姐,这江南天气湿冷,您别在这儿睡着了啊。”青黛将她叫醒,脸上挂了几分担心,转瞬又想起之前那话茬,压低了声音道,“我听说张大人现在有六位公子,四位嫡出,其中三位没有婚配,张英大人乃是名满天下的鸿儒,他家的公子们肯定也不错,大小姐也真是好运。” “啪。” 顾怀袖轻轻用扇子打了青黛的头一下,她一边站起来,准备伸个懒腰,又一边笑说道:“什么运气不运气的?你只听说过虎父无犬子,可我告诉你啊:富不过三代,大多都在第二代就坏了。” 没来清朝之前,某二代的事情听了不知多少,官二代有几个是好的? 选夫婿,顾怀袖一直觉得还是跟吃东西一样,贵精不贵多,重质不重量。她是吃方面的行家里手,自己有自己的心得,虽不是自己的事儿,不过总有几分参考价值。大姐嫁了,二哥的婚事也就顺理成章,她这个顾家三姑娘怕也是快了…… 以自己在外的名声,哪家的好公子能看上自己? 顾怀袖一想起这茬儿,简直是一个头两个大,古代剩女的下场更悲惨啊。 “话可不能这么多,奴婢听说张大人的长子已经中了进士,虽然已经婚配,但以他来推测,张大人的其余几个儿子定然也不凡。依着咱们跟张大人家这么亲密的关系,指不定大小姐嫁过去了,小姐您也快了呢!” 青黛掩唇偷笑,顾怀袖也到了这个年纪,一旦说起这事儿小姐必然是愁眉苦脸。 这不,又开始了—— 顾怀袖心里堵得慌,安生日子都没过舒坦,转眼又要说嫁人? 她知这茶肆没人,也没怎么在意,调笑的话便脱口而出:“张家公子算什么?自古是一代不如一代,商汤拥天下,而纣王毁之,始皇坐江山,二世败之……儿子哪里有老子好?张家几位公子再厉害,也不能跟张英大人相比。那是大清鸿儒,万岁爷身边儿的红人,别看现在看着失了圣眷,赶明儿就能官复原职了。” “照小姐您这么说,那张家的公子们真是一无是处了,到时候看您嫁谁去!”青黛知道顾怀袖是在逗弄自己,只抿唇笑着附和她。 顾怀袖摇了摇扇子,又觉得有几分冷,将扇子一压在木桌上,笑了一声:“何必嫁那劳什子张家的公子,直接嫁给张英不就得了?” 青黛愕然,被顾怀袖这言辞吓得说不出话来。 顾怀袖早知青黛会被自己吓住,“噗嗤”一声,几乎笑得打跌,“青黛你真是……” 这一会儿,青黛才反应过来,她被自家小姐戏弄了。“小姐你又欺负奴婢!” 茶肆里顿时起了一阵欢笑之声,倒是让刚刚走到茶肆前面的张家兄弟俩不知如何是好了。 他们将里面那主仆二人的对话听在耳中,却无端觉得尴尬。 本是无意偷听,这倒也罢了,偏生是这样的内容。 来的这二人,乃是前礼部尚书张英的次子张廷玉和三子张廷璐。 张廷玉年纪稍长,已是英俊不凡,一身普通的天青色缎袍衬得他气质清朗,站在此地只如苍松翠柏一样。微冷的风牵起他袍角,似竹叶飘摆风中,自有其朗朗昭昭之气。 安徽桐城春景正美,张廷玉心中却一下不美了。 早听说顾家三姑娘不一般,今儿算是见识了。 人说顾家双姝,各有千秋。 大小姐瑶芳知书达理,温婉娴静,乃是个一等一的玲珑心肝。只可惜一向是药石不断,身子骨弱,今岁才渐渐调养好,有个道士来给她算命,说必得过了二十才能出嫁,否则定有灾祸上身。所以顾家大姑娘直到方今迈过了双十的坎,熬成个老姑娘才谈婚论嫁。 三小姐怀袖,在外名声却是不好。 顾大小姐不嫁,而顾三姑娘怀袖虽有十七,也不敢嫁。况顾怀袖得她爹喜欢,要多留她在身边两年,顾怀袖又懒得嫁,在家当米虫,混吃等死很是开心。 这一位对正经事儿爱理不理,唯独吃喝玩乐比谁都通,一个汉家姑娘,竟比那八旗那些个斗鸡走狗的纨绔子弟更为夸张,时人戏称其为“顾三”,最厌恶便是读书写字上学。每每其父顾贞观教训,她便抬出圣人训来:女子无才便是德。 被气住的倒不是顾贞观,而是她大姐顾瑶芳。毕竟芳姐儿自问文才学识不错,也算是京城无锡两地的大才女,只是生得不如顾怀袖好。 因而都说顾贞观有二女,一女温婉柔静,秀外慧中,文采风流,为才女;一女国色天香,不学无术,绣花枕头,为美人。 才女虽美,不如顾三;才女有才,顾三难及。 简而言之,顾瑶芳长得不算绝美,但是颇有才华,顾怀袖浑身上下,除了长得漂亮,再无长处。 而今在外面听着,虽没见这顾三是个什么模样,但印象已然是不好。 张廷玉皱了眉,身边三弟有些站不住,悄悄捅了捅他手臂,一张青涩稚气未脱的脸上竟然带着几分幸灾乐祸。 汉家女不必选秀,顾大小姐年有二十还未婚配,与张廷玉年纪恰是相合,只怕这一趟亲事是跑不了。原本顾贞观跟张英叙旧去了,眼见得天色已晚,张英不放心顾家三姑娘,特意遣了张廷玉兄弟二人来送,没料想偏听到之前顾怀袖那出格之语。 什么儿子不如老子,还愿嫁给张英? 真是荒谬! 张廷玉抿了唇,也没搭理自家三弟。 他只眼皮子一搭,敛了眼底微芒,微微扯出一抹笑来,站在茶肆竹帘外,拱手温声道:“里头可是顾三姑娘?家父张英,令尊正与家翁煮茶叙旧,在下与三弟特来护送小姐入城。” 茶肆之中的人,早已走得差不多了,还笑闹着的声音像是一下被人给掐断了。 茶肆内外,瞬间安静。 里头坐着的顾怀袖眼皮子一跳,她扭头看向竹帘外站着的人影,回眸瞥了青黛一眼,嘴唇微微翕动,却是咬牙切齿道:“外头来了人,怎生无人通传?” 青黛委屈,自己正跟小姐玩笑,哪里能顾得了那么多? 顾怀袖哪里还不知道外面人的身份?人家都自报家门了。 她只盼着自己惊世骇俗的言语没被这二位给听去,不然颜面定然扫地。顾怀袖强作镇定,咳嗽了一声,便起身,执着扇子,微微遮了下半张脸,学着自己大姐顾瑶芳那弱柳扶风模样,轻声细语道:“张伯父思虑周全,小女谢过,劳烦二位公子。” 青黛忍不住悄悄搓了搓自己手臂上的鸡皮疙瘩,顾怀袖立刻甩了她一对白眼。 第一章 有女顾三 - 第二章 未来姐夫 宰相厚黑日常[清] 作者:时镜 第二章 未来姐夫 跟大姐顾瑶芳不同,顾怀袖天生是个不学好又活泼好动的,也许正是因为这个原因,外加嘴甜能哄人开心,顾怀袖一直挺得顾贞观的喜欢。由此一来,便越加纵容,左右看顾怀袖没惹出什么事儿来,顾贞观也不约束她,都放开了。 青黛觉得起鸡皮疙瘩,完全是因为此刻顾怀袖这一番作态。 大小姐瑶芳成日里捧着药碗不放下,说话就这时不时要断气的模样,倒是被外面人说是弱柳扶风、身娇体弱,方才顾怀袖这话简直把顾瑶芳的作态学了个十成十。 不仅是青黛抖了一下,外面兄弟俩也不知道为什么打了个寒战。 张廷玉心下自然觉得好笑,方才听这主仆二人说话可不是这姿态,顾三也是“名声在外”。他之聪明不下其长兄,心里明镜似的,便接话道:“三姑娘客气了。” 原本顾怀袖一路舟车劳顿,困乏得厉害,想要在这茶肆里坐着,没想到张英竟然叫了自己儿子来送,却是让她好一阵无语。顾怀袖心说自己之前说一通张英的好话算是白费了,这张老大人跟自己简直不对盘啊。 偷懒没戏,顾怀袖只能出来。 青黛上前撩起了茶肆竹帘,张廷玉、张廷璐兄弟二人退了两步,便见到一个身穿青缎小袄、梳着双环髻的丫鬟先出来,往旁边一让,里头出来个用画着兰花的团扇子遮着下半张脸的姑娘。 身段细瘦苗条不必说,一袭藕荷色的春衫微薄,下头配着鹅黄色百蝶穿花马面裙,透着江南水乡的柔美;头帘半掩眉,是个垂鬟分肖髻;肌肤赛雪,明眸善睐。虽见不着其整张脸,不过眼瞧着这一身风流姿态,果真不愧是京城人说的“美人顾三”。 也对,除了“美”之外,一无是处。 顾怀袖还不知别人怎么想,不过心知旁人对自己是什么印象。 她只扫了眼前这二人一眼,略一俯身:“见过二位公子。” “三姑娘有礼。”张廷玉二人还礼,而后便请顾怀袖上车去,看着顾怀袖跟丫鬟往车驾旁走了,这才松了口气儿。 青黛之前也是吓了一跳,直到将顾怀袖扶上车,才抚了抚自己的胸口:“真真儿吓死奴婢了,您瞧见那两位公子了吗?大小姐真是好福气——” 没等青黛絮叨完,顾怀袖便一扇子给她抽过去,瞪她一眼,也不说话,模样颇为凶狠。 跟着顾怀袖这么多年,对自家小姐的脾性,青黛也算是摸透了。她顿时明白过来,外面还有两位张家公子,自己在这儿絮叨难免隔墙有耳,况方才自家小姐在茶肆里调笑,还不知是不是传入那二人耳中,是她莽撞了。 “奴婢自己掌嘴。” 她甜甜一笑,缩到顾怀袖身边,半跪着蹲身下来,讨好地笑着。 顾怀袖轻叹了一声,只捏了她脸一把,压低了声音道:“一会子万莫说什么亲事的话。我本是陪着我爹来游赏桐城风光的,自来我名声不好,高攀不上张家公子,你也别给我惹事儿。” 青黛少有见到顾怀袖这么严肃的时候,她有些不懂,只看着顾怀袖,听她继续说。 “何况我大姐心气儿高,去岁万岁爷罢了张英老大人的官,而今张家在外已经不如以往。我爹瞧得起张家,可我大姐不一定。她看着聪明,实是个糊涂鬼,若让她知道这事,怕是死活不愿意。到时候,我爹瞧得起那张家公子,跟张家这边说好了,等我大姐不愿意,怕是两家还有下不来台的时候。” 压低了声音说话的顾怀袖,脸上没了惯常的懒怠,只透着一种奇异的整肃。 青黛被吓住了,回想一下大小姐顾瑶芳的脾性,越想越觉得自家小姐所虑不假。“这……” “瞧把你吓得。” 顾怀袖猛地惊觉,自己不该跟青黛说这么多,不过话都说了,也不可能一点不提点着她,万一这丫鬟给她惹事儿,要救场都来不及。她脸上的表情一下松快起来,倚着那车驾后座,手指指甲轻轻敲着扇柄。 “你只记得谨言慎行,你家小姐我已失策了一回,再叫你毁了我清净日子,非扒了你皮不可。” “奴婢省得了。”青黛连忙点头如捣蒜,“日后有关大小姐的话,断断不往外说一个字。” 想起自家那糟心大姐,顾怀袖心里自然堵了一阵。 顾贞观难得出来游玩,他是个不拘泥世情的,只带着顾怀袖一起来,出门的时候顾怀袖还不知道有张英老大人这一家子的事儿,不然就是装病也不肯出门。 如今她去桐城,顾贞观在张英家住下,那是最好不过。 她自己谨慎着,别搅进这浑水里便好。免得回头顾瑶芳那边又栽赃,说是自己给她闹事儿。 顾怀袖原以为自己是穿到个诗书之家,虽不见得父亲有什么高官厚禄,左右还算衣食不愁。哪里想到,偏偏摊上这么个病姐姐,病不小,脾气也大,身子骨儿还弱,跟个瓷娃娃一样,家中上下只怕磕了碰了。 对着这顾瑶芳,顾怀袖跟对着马路上老太太一般,只躲得远远的,生怕她有什么事儿都往自己身上赖。顾怀袖已经吃过一回亏,被顾瑶芳咬过一回,现在还疼着呢,哪里又肯被人害第二回? 一想起往事,她便暗恨,藏了几分忌惮。 自己这名声,何不是托了她顾瑶芳的福? 压下唇边几分冷笑,顾怀袖一副没事儿人的模样,也没叫青黛看出个端倪来,只靠着秋香色引枕假眠。 马车已行上官道,张家两位公子在两边护送着,也不说话,马车里也安安静静。 天擦黑的时候,便进了桐城城门。 这桐城在安徽,亦是江南水乡,是个风水养人的地方。 前礼部尚书张英老家便在此处,祖宅在郊外六里龙眠山,在城中也有宅院。早在张大人写信给顾贞观请他来叙旧的时候,便已经着人打理过城中别院,如今张廷玉眼看着已入城,端坐马上,说道:“家父给三姑娘安排了宅院,三姑娘若不介意,便往别院去,不知三姑娘意下如何?” 顾怀袖没睡着,只点了点头:“但凭二公子做主。” 张廷玉眉头一抬,心说这顾怀袖心思也不浅。 他跟顾三姑娘此前也没见过面,之前自家大哥肯定也没见过她。顾怀袖脱口而出便是“二公子”,而不是笼统地称“张公子”,显然是已经认定他是张廷玉,而非他大哥张廷瓒。 草包美人? 张廷玉忽然觉得未必。 之前顾怀袖在茶肆所言,自然惊世骇俗,然而回头想想,却有一句非同寻常。 顾怀袖说:张家几位公子再厉害,也不能跟张英大人相比。那是大清鸿儒,万岁爷身边儿的红人,别看现在失了圣眷,赶明儿就能官复原职了。 他父亲张英在朝中当初也是位高权重,一朝被皇上问责,多少人落井下石?原本热闹的门庭也立刻门可罗雀,冷清非常。 顾怀袖虽是戏语,可琢磨这一句“赶明儿就能官复原职”,她倒似乎比他们这些张英的儿子更对张英和康熙爷有信心。 压下心底一切的思绪和怀疑,张英给车把式指了路,约莫一刻钟之后,便到了城南的别院前。 这一段路并不算很颠簸,顾怀袖下车时候头脑都还清醒的。 她抬眼便见到一旁青石板的小路上长着青苔,远远瞧得见游玩的孩童从路上跑过去,宅院就在巷中,还算是个僻静所在。 玄青大门打开,下车正好在门口石阶前,车把式赶着车走,后面三五个仆从跟在顾怀袖身后。 顾怀袖道一声“公子费心”,踩上台阶的时候,却没忍住停了下来。 张廷玉就站在这台阶下面,刚刚将马牵住。 他三弟张廷璐是个顽劣的性子,只对顾怀袖那一张脸好奇,正悄悄盯着顾怀袖看,奈何顾怀袖一直用扇子遮着半边脸,也看不完全。 此刻她轻轻转头,纤长脖颈细白,发丝微垂,忽然望向张廷玉:“方才在茶肆之中,却是小女子让二位公子多候了,失礼之处还望二位公子见谅。” 闻言,张廷璐立刻想说什么,只是没料想被自己二哥给抢白。 张廷玉心里哂笑,只截道:“是三姑娘客气了,我兄弟二人并未久候,三姑娘又何来失礼之处?” 顾怀袖捏着扇子的手指微微一紧,抿了唇,“那便当是小女子客气了吧。” “天色不早,三姑娘请进。” 张廷玉一眨眼便将话题岔开,安排着这别院的事情了。 这别院不大,只是院中花草不错,是江南宅院的制式,宅院相融。 那张家两位公子安顿好这边的事儿,便已经告辞,还要趁着城门未关出城回龙眠山祖宅。这边丫鬟仆妇略一整顿屋子,顾怀袖便进了屋。 前脚踏进门,后脚就把扇子扔在紫檀雕漆圆桌上,她坐下来哀嚎一声:“完了……” 第二章 未来姐夫 - 第三章 拜会张家 宰相厚黑日常[清] 作者:时镜 第三章 拜会张家 “完了?” 青黛不解,这当中又发生什么事儿了吗? 顾怀袖只恨不能撵出去将那张廷玉给剁了,“我方才出言试探,说是我失礼使他二人久候,那张二公子一板一眼地回了,说他俩没等多久,你信?” “……”青黛很想说,为何不信? 咳,可是她不敢。 “小姐,事情哪儿有您想得那么可怕?咱们说的,不过是女儿家的戏语,哪里能当真?人家大老爷们儿,至于跟咱们计较吗?” 青黛说的不是没道理,可顾怀袖不觉得。 她手肘支在桌面上,手指压着自己太阳穴,“只不知道这个张二公子到底是个怎样的人……” 瞧着不显山不露水,却也不像是个庸才。 顾怀袖问道:“看你之前说这张家头头是道,你倒跟我说说这张家公子是个什么情况?” 别的青黛不懂,单单这四处来的小道消息,她是什么都知道。 当下青黛便站在顾怀袖面前,得意道:“张老大人的事儿,小姐您比奴婢清楚,不过要说这四位公子,那是奴婢清楚。” “行了,再卖关子当心我撵你出去。”顾怀袖打断她絮叨,让她说正事儿。 青黛一吐舌头,这才掰着手指头跟顾怀袖数—— 张英的长子,名为张廷瓒,年纪较大了,乃是康熙爷十八年的进士。二十五就中进士的可不多,乃是才俊之中的才俊,不过已经婚配,儿子都不知道多大了。 次子张廷玉,也就是今天见到说话最多的那一个,今年怕刚好二十,多半是这一次顾瑶芳的对象。顾贞观一向觉得张家的公子们好,张英教出来的儿子都好,所以一直有意把自己女儿许配给张家子。日后,这张廷玉指不定还是顾怀袖的姐夫。 三子张廷璐,年十七,应是今天看上去还满身青涩的小子。 四子张廷瑑,今年才十岁,听说很是聪明。 其实真正近年要娶妻的,便是张家次子张廷玉跟三子张廷璐。 顾怀袖开始觉得不对劲了,大姐跟张廷玉年纪相仿,自己跟张廷璐同岁。她老觉得脖子后面冒冷汗,心说自己别是被便宜亲爹给坑了,这要一个不小心嫁出去可就倒霉了。 这么一想,她顿时觉得身处火坑。 张英老大人是什么人? 康熙爷心腹重臣,教过下面一干皇子,不管是太子还是下面的阿哥,都要称他一声“老师”。 这人还跟权相纳兰明珠交好,被明珠当成自己人。可同时,索额图也视张英为心腹。要知道——当朝大臣之中,已经是党派林立,纳兰明珠跟索额图这两位,一个拥护大阿哥胤褆,一个是坚定的太子一党,彼此死掐的时候多了,张英能同时跟这两个人交好可不简单。 若不是知道这一点,顾怀袖也不会觉得张英是个本事人。 这样的家庭之中,难免有官场上种种往来,更何况张英的儿子都不是什么庸人。 顾怀袖忽然想起自己方才官二代的种种言论,只恨不能回到过去,把自己说出去的话给吞回来。 什么一代不如一代,那张廷玉…… 一门父子两宰相,顾怀袖想想都心疼自己。 “我心绞痛……” 顾怀袖走过去躺在床榻上,两眼无神望着帐顶。 她也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万没想到开玩笑的时候张家兄弟俩就在外面。两家若真结亲,她是得罪了自己的姐夫;没结亲,两家关系难免不好,呵呵,那仇恨就更大了。 青黛走过来,只觉得顾怀袖杞人忧天:“小姐你就是太谨小慎微了,整日里操心这些个有的没的……” 哟,这小丫头片子还敢说她。 顾怀袖横她一眼,“臭丫头,你胆子倒是越来越大,连我都敢编排。我是平日里谁都不愿意得罪的,和稀泥和稀泥也就和过去了,不然哪儿来安生日子?这世道,枪打出头鸟,谁掐尖儿谁挨掐。” 青黛撇撇嘴,不懂。 处世哲学不一样,顾怀袖也懒得再说。 横竖还是看以后,真要是个大男人,没得跟她斤斤计较到这个程度。 她名声也够坏了,不差这一点半点的。 顾怀袖很快就想开了,由着青黛伺候,又吃了些东西,便躺床榻上睡了。 也不知是不是认床,次日天没亮她就睁眼了,青黛在外间睡,顾怀袖随便披了件衣裳起来。 她不喝冷的茶,一摸到茶壶冷的,便坐在那儿想一会儿事,又把藏了许久的玉佩拿出来,摸了摸又放回去。 坐了没一会儿觉得冷,顾怀袖又躺回去,睡个回笼觉,约莫过了小半个时辰,才被青黛叫了起来。 “小姐今儿又醒得早,奴婢瞧见那茶壶的位置动过了。”青黛有些忧心,一面给顾怀袖梳头,一面说着,“您就是睡不好,也不知这毛病是不是给大小姐传染的。” 顾怀袖心说这哪儿跟哪儿的事儿啊,“我跟大姐固然不好,但她可是个睡得好的,你别听那大夫胡说八道。睡不好,也不是什么大毛病。” 顾瑶芳说是身子骨儿弱,顾怀袖其实从来不觉得,尤其是近两年调养得好,只是她依旧那弱不禁风模样,比较惹人疼罢了。 她瞧着菱花镜里自己一张脸,“不过……我要是顾瑶芳,也得心塞啊……” 有自己这么个妹妹在,哪个姐姐又能高兴得起来? 这样一想,顾怀袖又笑了。知道顾瑶芳过得不好,她也就开心了。 今日梳的是个双螺髻,换了一身湖蓝的衫子,配着颜色略深的墨花裙,瞧着也清秀。 青黛伺候着顾怀袖用了些粥,日头也才刚出来。原本顾怀袖是打算去桐城看看,这时节踏青的人还多,没料想下面小厮便来报:“一会儿咱们老爷跟张家老爷要进城,住在张家桐城大宅里,老爷让小姐过午便去拜见。” 张英为官多年,名下产业自然不少,桐城大宅一般是张家人住,不过张英归来没多久,去祖宅那边是为了尽孝心。他跟顾贞观都是文人,在外煮茶论道固然要紧,不过若说待客,还是来大宅较好。 顾怀袖早料到如此,只想着别麻烦上身,应了一声便打发人去回顾贞观。 下午时候,顾怀袖去了桐城张家大宅,也在城南,隔了两条街,门口蹲着两座大狮子,倒有京城张府的气派。 顾贞观跟张英正在抱厦外亭中下棋,顾怀袖过去的时候这两人下得正高兴。 张英还只是个普通中年人的模样,他在朝中多年,伴君如伴虎,早养成了谨小慎微的习惯,抬手落子时候的动作也是颇为沉稳。 至于她父亲顾贞观,年岁不小,看着头发花白,脸上皱纹也多,下棋时候却是举重若轻,很是轻快潇洒,毕竟顾贞观是个文人更甚于一名政客,一身的风流骨不因年岁消减。 只是顾怀袖一看顾贞观表情,站在亭外六七丈位置的一树没开的西府海棠边,没走近。 顾贞观最厌恶别人打断他下棋或是作诗,这一点顾怀袖明白得很。 她就在这里站到日头偏西,那两人才分出个胜负来。 “还是远平兄棋力老道,我是疏于练习了啊。” 张英叹了一声,投子认输。 远平乃是顾贞观的字,他闻言笑了一声,“你是陪在圣上身边的人,平日里不管是跟皇上还是阿哥们下棋,怕都不敢赢,所以疏懒,倒觉得有些中庸了。” “你这老家伙,说话依旧不客气!”张英眼睛一瞪,做出生气的模样,不过转眼又笑眯了眼,“好汉不提当年勇,我如今也是落魄了。伴君如伴虎,你也不是不知道,搅和着吧。” 张英曾经是礼部尚书,还是翰林院掌院学士,又兼管詹事府。 礼部乃是大清六部之一,且按下不说。 翰林院一向是大清人才出来的地方,多有人才都被授为翰林院庶吉士,日后都要成为朝中重臣。这里适合拉帮结派,派系林立,现在看着太子的位置稳稳当当,可下面的阿哥们年纪也开始大了,各自开始显本事,翰林院就成了个争斗场。各个派系都在拉人,他这掌院学士可不好当。 詹事府就更惨了,直接跟太子东宫挂钩,管着相关的事情,算是把张英给牵扯进去了。 他这一回被罢官,何尝不是朝堂斗争的结果?有人瞧着他这个礼部尚书不好了,要给他弄下来,张英也就下来了。 他俩老不死的收拾收拾棋子,眼见得差不多了,顾怀袖便走上来。 她在亭前台阶处一拜:“小女给父亲、张伯父问安。” 张英回头一瞧,早听说顾贞观两女各有千秋,这顾三更是生得精致,一见果然如此。他昨日已经跟顾贞观谈过,两家婚事已经算是板上钉钉的事情,不过是说给顾瑶芳和自家那次子张廷玉的。如今一见顾怀袖,虽听说此女顽劣不知礼数,不过容貌一等一,看着赏心悦目。 他倒动了心思,若能亲上加亲,似乎也不错。 “侄女出生之时,我还去贺过喜呢,一转眼便出落成了个亭亭玉立的大姑娘。倒是要恭喜远平兄了。” 那边顾贞观瞄了张英一眼,只道:“小女顽劣,自云喜欢游山玩水,我来桐城,顺便引她见识一番。你也就看着她这时候乖巧,私底下不定怎么无法无天呢。” 自家闺女拿出去说,总是要说不好的。 这样的道理,顾怀袖知道,只乖乖站在那里,指望着见礼完便走。 前院里,张廷玉收了一封信,拆开一看,便知道是京中来了消息。 兹事体大,还要父亲定夺,问得张英与顾贞观在亭中下棋,便待寻去。 那下人忽道:“小的看着,顾家三小姐也在外面,等了怕不下一个时辰。” “等?” 张廷玉没明白,眉峰一蹙,方抬脚准备走,后面张廷璐便跟了上来,满脸的兴奋:“二哥,我给你说个好消息,方才娘跟我说,你跟那顾家大小姐的事儿已经说成了,可是件好事。” 那病歪歪的顾大小姐吗? 张廷玉点了点头,脸上无甚喜色,只平淡至极道一句“我知道了”,仿佛这并非自己终身大事一样,便捏了京中来的信,往园后那石亭走了。 第三章 拜会张家 - 第四章 我心疼他 宰相厚黑日常[清] 作者:时镜 第四章 我心疼他 方绕过回廊,隔着那没开花的海棠,张廷玉就瞧见了亭中情况。 今儿顾怀袖换了一身湖蓝的,就站在顾贞观的身边,似乎还跟张英说着话。也不知道是说了什么,只让一向严肃的张英满面都是笑容。 他才走近,听到里面的对话。 “怀袖就是太过贪玩,她娘生前也是才女,只不知她怎地这样不学无术。平日里,写个字都要跟我闹半天,我还记得你那长子写得一手好字,女儿虽不与男儿相比,可我这姑娘至今写字都是歪歪扭扭,哪里有个诗书之家出来姑娘的模样?我又心软,舍不得罚她,只等着回头请个先生来好好约束了。” 顾贞观随口说着,同时看了顾怀袖那不大好的脸色一眼,心里顿时舒坦了。 这姑娘就是太不听管教,在外人面前还好,一回了家,没了别人,就要闹得无法无天了。 不趁着这个机会损顾怀袖几句,一没别人可就没机会了。 顾怀袖爱面子,也爱惜顾贞观的面子,不轻易在人前丢脸。 她忍了没说话,只等着他们把这个话题揭过去,自己就借机告辞。 只是她到底低估了这顾贞观故交张英老大人的本事,张英一摸自己那一把胡子,听顾贞观方才夸了自己长子,竟然提议道:“这你也不必担心,还花什么心思请外人当先生。我那长子廷瓒,比你家三姑娘大了个十好几岁,当得她先生。” 本来顾贞观跟张英,乃是相互引为至交知己,说话都直来直去,不怎么绕弯子。 张英一提议,顾贞观便是眼前一亮,他想来喜欢张家的几个公子,尤其是其长子张廷瓒,表字卣臣,二十来岁就中进士,可不简单,能挑这么个人当先生,也是怀袖的福气。 当下,顾贞观便道:“那可要劳烦你家卣臣了。我这姑娘不听教,只管抽她。” “……” 顾怀袖张了张嘴,在张英和顾贞观那似笑非笑的目光下,竟然一个字都没吐出来。 她总算是回过味儿来了,怎么觉得这二老是要一起整自己呢? 她嘴里发苦,不想说话。 偏偏张英笑问她:“顾家侄女儿可是不愿意?莫不是看不上我那愚钝的儿子?” 人家年纪轻轻就中了进士,顾怀袖哪里敢说什么?也不敢拂了张英面子,便点头,勉强道:“张伯父说笑了,伯父抬爱,怀袖感激还来不及,怎敢嫌弃?多谢伯父。” “如此便这样说定了,近来我长子也无事,恰巧我独女已出嫁,她院子旁边那个院倒没人住,不若叫人整顺出来,明日叫卣臣去学塾便成。” 三言两语地,张英就把事情给打点好了。 顾贞观点点头,也赞成,顾怀袖也没说“不”的资格,顿时有些丧气起来。 这话说完,张廷玉也正好走过来了,他把大哥成了顾怀袖先生的事儿听着了,这边的顾怀袖一看,忙道“告辞”,只为避嫌。 顾贞观点点头,叫她也不必离府。于是顾怀袖才侧身从石亭另一侧出去了。 张廷玉只瞧见顾怀袖一个侧脸,却比昨日还惊艳。 他也不多看,俯身便给顾贞观见礼,“拜见父亲、顾伯父。” 张英问道:“可是有事?” 张廷玉便呈上来那一封信,已经拆开看过,此刻张英接来一看,也是眉头紧皱。 顾贞观一看,便笑了:“想必又是朝中之事。” 张英叹气,捏了捏信纸,这信上事情也不是什么机密,便对顾贞观说了:“远平兄当知,当初一起侍奉皇上左右,颇为得宠的有两个。一个是我,一个便是徐乾学。此人乃是明相之子纳兰容若的老师,你也认得。他先投明珠一党,对抗索额图;后来索额图失势,又勾结索额图及其朋党熊赐履,反过来算计明珠。” “这人我自然听说过,是个贪恋权势之人。” 纳兰容若是顾贞观往年至交,当初也是徐乾学的门生,他也曾提到过这徐乾学。 “我被夺官之前,从康熙二十七年开始,他便陆陆续续被弹劾,到今年,终于是翻了船。”张英似乎不愿再说,将信纸递给顾贞观。 顾贞观一看,此人写信给山东巡抚钱钰,包庇吏部主事朱敦厚贪污一案,而今已被革职。 “当初你被夺官,便有这人作梗,如今徐乾学既倒,想必回归朝堂也是很快了。” 张英摇摇头,只将信收好,对张廷玉道:“你去吧,回头通知你大哥,请他来当顾三姑娘西席,读书写字罢了。至于朝中之事,暂且不管,待回京再说。” “是。” 张廷玉躬身退下,一眨眼便想到某些话。 后面顾贞观看着这张二公子气度风采,满意点头:“你家公子,都是朗朗昭昭,堪比日月一样的风雅,有君子之气。” 他二人对张廷玉跟顾瑶芳的亲事都甚是满意,张廷玉已经是顾贞观的准女婿,自然越看越好。 张英大笑起来,却说道:“你不了解他,自然看他哪儿都好,我这次子,文才学识乃至于谋略都是一等一,更甚其兄。只是……” 听了对方这欲言又止的话,顾贞观倒好奇起来,“你说话莫要吞吞吐吐,若毁我姑娘,这亲事我还要斟酌斟酌。” “你想到哪儿去了?”张英叹气,“我其余几个儿子文才韬略表现在外,偏这次子藏秀于胸,性子又与我太相似,机心似乎重了一些。” 这不过是张英身为一个父亲的担心,顾贞观想着自己那不成器的儿子,只劝他:“儿孙自有儿孙福,你瞎操个什么心,我看他是个好的,下棋下棋——” 顾贞观看那张廷玉是哪儿都好,顾怀袖这边却是可怜他得很。 摊上顾瑶芳这么个未来媳妇儿,那张二公子的苦日子还在后头。 她由张家的下人领着在园中逛,累了便坐在一边,那张家的丫鬟自动走远,不妨碍这边顾怀袖主仆二人说话。 “这下可惨了,小姐您说您平白多了个先生,到底老爷葫芦里卖的是个什么药啊?” 顾怀袖轻轻用指甲刮着着自己袖口上的银线刺绣,慢吞吞又漫不经心一般道:“总归不可能把我嫁给那张廷瓒,不担心。我只担心……” 只担心这件事本身。 顾贞观对自己读书写字这件事有一种莫名的执着,家里管教不了,尤其是她母亲去后,就更无法无天,索性叫个外人来,兴许还能好一些。 毕竟顾怀袖年纪也不小了,而今顾瑶芳都要出阁,若顾怀袖在外还是那名声,怕是愁嫁。 这年头,长得好不顶用,好人家娶亲都要看德行。顾怀袖显然没有。 而这一张脸,也只能惹自家那大姐厌恶。 现在顾贞观叫人教她,不过是想她收心,说出去也能说顾家三姑娘又学好了,不至于日后嫁不出去。 他的苦心,顾怀袖也能知悉一二。 不过知道是一回事,听不听,能不能跟着做,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昨日顾贞观与张英随口谈了子女亲事,便已经着人传讯回无锡,来回也就三五日。 顾怀袖一想到顾瑶芳听见这事时候的反应,便有些想发笑。 “要奴婢看,张二公子真是个东床快婿之选。配给大小姐,真是白瞎了。”青黛还是对此事耿耿于怀,见不得仇人好。 这话青黛车轱辘一样说了不知多少次,顾怀袖耳朵都要听出茧来,只无奈道:“我点了你多少次,这事儿别拿出去胡说八道。” 青黛辩解:“小姐您说的是不准说你跟这张家的事儿,我说的是大小姐跟张家的事儿啊。” 顾怀袖几乎为之绝倒:“榆木脑袋!” 青黛撇嘴,皱着眉,忽然嘀咕了一句:“都说大小姐德行文才好,您名声不好,我倒没觉得,还不都是大小姐——” “住嘴。”顾怀袖眸光终于一冷,看着青黛。 青黛是真委屈,她只隐约知道那事情始末,却不知小姐怎么一直遮掩着不说,还忍气吞声任由大小姐踩到脸上来。可小姐这般做,定然有忌惮,青黛再不平,也只能忍了:“青黛知错。” “好了,是我口气重了,你千万别往心里去。”顾怀袖起身,只望着那铺展在湖水之中的一道残阳,“善恶到头终有报,你且看着吧。” 待两家亲事传回无锡,顾怀袖就能看好戏了。 依着顾瑶芳的脾气,不气得七窍生烟、旧病复发才怪。 她朝着回廊走,那张家丫鬟还在不远处等着,顾怀袖想到自己见过的那张廷玉,她轻声道:“我很心疼大姐呢。” 末了,她又莫名呢喃了一句:“不过,我更心疼张二公子才是……” 青黛听了,想着顾怀袖新认张家大公子为先生,还要学读书写字,于是板着一张脸补刀。 “奴婢也很心疼小姐。” 第四章 我心疼他 - 第五章 严师劣徒 宰相厚黑日常[清] 作者:时镜 第五章 严师劣徒 甭管谁心疼谁,当晚顾怀袖就换了来桐城之后的第二个住处。 隔壁便是张家姑娘之前住的院子,听闻这一位姑娘执意嫁了位商人,一路南下,离家颇远,常年不能跟张英相见。 顾怀袖不用青黛叫,便起了个大早。 她一贯醒得早,只是醒了之后不一定清醒,多是迷迷糊糊。 梳妆好之后,天都没亮,青黛也困,只道:“这张府吃食也算是精致,只怕不对小姐胃口。” 能吃好的,顾怀袖自然吃,吃不着,还有个什么办法? 客随主便,她还敢反客为主不成? 顾怀袖只觉得眼皮子重有千斤,心说应该去睡个回笼觉,不过双脚却自动带着她来到了厅前那雕漆桌边,坐下来各样菜都动了一筷子,最后能吃的只有那薏米红豆粥,别的再没多动一筷子。 她见张家丫鬟在外面,一句话没说,吃完了便让人将早上膳食撤了,准备去会会那张家大公子。 这一位二十来岁就中了进士,乃是一等一有学识的人,如今也在朝为官,不过陪着张英回来祭祖,所以有了闲暇。 回头顾贞观就可以对那些个婆婆嘴的媒人们说:顾家三小姐拜了张廷瓒为师。 等她不耐烦张廷瓒了,指不定还能让当朝大学士张英来挂个名,说顾怀袖是张英学生,这样一来好歹也能嫁出去。 顾贞观用心良苦啊,苦得顾怀袖都笑不出来了。 她以为来桐城一趟是游玩,现在倒成了炼狱。 被人引着去了书斋,顾贞观跟张英也在,引着顾怀袖跟张廷瓒认识过了,顾怀袖一看那张廷瓒唇上留着的两撇小胡子,就忍不住无言。 张廷瓒近日正好无聊,早跟自家老爹抱怨过没事儿干,不想昨日张英就给他找了一件事做。 当先生?这事儿他在行。 现下顾贞观跟张英引着他二人认识之后,便相约出去游春作诗了,屋里只剩下顾怀袖跟张廷瓒大眼瞪小眼。 张廷瓒在她面前踱了两步,已经知道自家二弟跟顾家大小姐的亲事已经谈妥,这两家将来是姻亲,弟媳的妹妹就是他的妹妹,只是这妹妹看着怎么…… “三姑娘一直盯着我看,可是有什么不妥?” 顾怀袖收回盯着张廷瓒那两撇胡子的目光,摇摇头,一本正经道:“没有。” 张廷瓒的才华自然是不必说,时人称其远超其父,他一摸自己那两撇小胡子,便道:“我既然已经成为三姑娘的先生,日后三姑娘到了这书斋,便需口称我为‘先生’,还望三姑娘记好了。” 桌上放了一把戒尺,张廷瓒没动,脸上的表情却变得严肃起来。 他穿着一身月白的袍子,让顾怀袖站在桌前,这书桌前面铺着宣纸,他道:“你先写几个字给我看看。” “是,先生。” 平白得了这么个先生,一般人都会高兴,可顾怀袖不是一般人,所以她不高兴。 提笔起来的时候,她简直觉得自己握着的不是一支笔,而是一把剑,杀死自己的剑。 手抖,一抖就没法写字,歪歪扭扭在纸上画了一会儿,顾怀袖面不改色地搁了笔。这一下,手终于不抖了,她淡定对张廷瓒道:“先生,写好了。” 张廷瓒坐在一边看诗,心说她竟然这么快便好了,起身往这边一走,只一眼便差点跌倒。 古人语,字如其人。 乖乖,若这顾三之字,如顾三其人…… 张廷瓒有些无言,半天没说出话来。他觉得顾贞观跟张英简直是在为难自己,他可以把一块普通木头雕刻出来,然而遇上朽木,即便能工巧匠也不可雕之。 顾怀袖心知自己这书法是惊艳了一些,像张廷瓒一样的表情,她早已在不少先生的脸上看见过了。 她这一手“好”书法,早不知逼走过多少西席。 顾怀袖啥都不好,好吃懒做又不学无术,偏只有一点是别人比不上的——脸皮厚。“先生也觉得学生这字是笔走龙蛇、龙飞凤舞、铁画银钩、独有气质吧?” 张廷瓒:“……” 这学生,他真教不了。 望了望屋顶横梁,张廷瓒做出了一个艰难的决定,他瞧见了从走廊上过去的张廷玉,决定牺牲自己的二弟。 他道:“顾三姑娘果真是书法一途不世出的奇才,廷瓒才疏学浅,不配当三姑娘的先生,待我为你寻一位更好的。” 说完,他一拱手,逃也似地出去了。 青黛站在外间角落里伺候,此刻终于没憋住,双肩抖动着,笑喷了。 “笑死奴婢了,这天下还有小姐您逼不走的先生吗?又走了一个……” 顾贞观乃是鸿儒,他都教不好顾怀袖,请了一大堆的先生来。想想这顾贞观在文人之中是怎样的名声,要请个先生何其容易?可偏偏,没人能教顾怀袖。 来的先生们都说,顾瑶芳好,顾瑶芳好。你问顾瑶芳哪里好?先生们说“顾瑶芳哪里都好”。 至于顾怀袖—— 呵呵,爱谁教谁教去。 顾怀袖其实挺享受的。这种“我自巍然不动,逼死先生无数”的功力,能修炼到如今的境界,也是不一般了。“小丫头片子,你就笑吧,赶明儿我跟我爹说说,我这丫鬟也该读书识字一下,免得日后我出去斗大字不识一个。” 这语气凉飕飕的,隐含着威胁。青黛怎能听不明白,她顿时打了,连忙摇头,拨浪鼓一样:“小姐误会了,奴婢这是赞美您。” 顾怀袖信她才有鬼了,她欣赏了一下自己的字迹,过了一会儿摸着自己精致的下颌,嘀咕道:“其实我也觉得我的字进步多了。” 她话音刚落,便有轻微的脚步声从门口处传来。 顾怀袖扭头一看,竟然瞧见张廷玉站在外面,顿时讶然,这人怎么来了? 她联想到张廷瓒走之前说的话,难不成“寻一位更好的”就是这一位?顾怀袖跟张廷玉结了暗仇,此刻老大不愿意。 且不说什么男女大防,姑且算他是自己的新先生,可这人有本事教自己?逗她还差不多吧。 “张二公子好。” 表面上,顾怀袖还是客客气气的。 张廷玉总算是瞧见顾怀袖这真容了,瓜子脸,下颌微尖,显得脸小,柳眉而杏眼,琼鼻而朱唇——皮相是极好的,名声是极坏的。 一念及此,张廷玉也顺手回礼:“家兄方才有事,说是大嫂那边请他去一趟,只嘱托我暂时过来守着三姑娘读书习字以作敦促,算是三姑娘暂时的西席。” 张廷玉话出口,顾怀袖听完,然后她觉得自己很想跟这张家翻脸。 不过转眼,她就压下了这想法,能逼走一个先生,自然能逼走第二个。张家四兄弟,逼走了一个大哥,来了个二弟,等她再逼走这个,不知那年纪顶多跟自己相仿的张廷璐能不能来? 自然是不能的。 所以,基本上逼走这张廷玉,顾怀袖的悠闲日子就有了。 她忽然展颜一笑,觉得张廷玉不再是面目可憎,“二先生好。” 二先生又是什么奇怪称呼? 张廷玉略觉无言,他不是情绪外露之人,只站到了方才自己兄长张廷瓒站过的位置,“还请二姑娘将墨宝借在下一览。” 墨宝? 那边的青黛简直要笑弯了腰,她死命憋住,却依旧露了一点声音。 顾怀袖瞪她一眼,而后微笑着将自己方才写下的字转了一圈,“请二先生过目。” 张廷玉:“……” 他忽然理解自己兄长了。 面对这样的字,是个文人都能崩溃。 眼前这一张漂亮的宣纸上,用上好的徽墨画了……鬼画符? 兴许只能这样形容了。 弯弯曲曲,甚至东倒西歪,她的字,就像是一群醉汉,喝多了,分不清东南西北。 张廷玉满脸的整肃,只慢慢拿起桌上搁着的戒尺,轻轻用手指指腹摩挲着那竹制的表面,说道:“三姑娘的字,丑虽丑了许多,也不算没救。” 这还是第一次有人这么直白地说顾怀袖的字“丑”,也是第一次有人说她还有救,当然—— 也是第一次,见到有人拿起戒尺。 不知是为了什么,顾怀袖一见到张廷玉拿起戒尺,就开始发憷。 她心说这张二公子总不至于对女人动手,也算是安慰了自己,只勉强笑道:“张二公子还是第一个——” “在书斋里,请三姑娘称在下为先生。”张廷玉打断,并且纠正了她。 顾怀袖一窒,只觉他死板,原想辩驳两句,可想想又忍了:“是,先生。” “你先练练握笔的姿势吧。”张廷玉自顾自说着,踱了两步,“自古字如其人,三姑娘天生丽质,字却不该如此难看。字歪,人歪,乃是姿态不对。” 你握笔的姿势不对! 顾怀袖自动翻译,嘴角微微一抽。她一站在书桌前就懒洋洋不想动,跟没骨头一样。 可张廷玉要求了,她也不敢没反应,便站直了去提笔。 她手刚刚伸到半路,指尖刚刚碰着那湖笔,便听得“啪”一声响。 张廷玉戒尺落到她手背上,平淡道:“身要直。” “我已立直,你为何动手?” 顾怀袖疼得眼泪都出来了,手背上立时红了一条楞子,抬眼便瞪他。 没料想,张廷玉一袭青袍,面如冠玉,那薄唇虽轻轻勾出些弧度来,可绝无半分笑意。一双狭眼没了温和,显得严肃而略带森冷,手中轻轻翻转着戒尺,只这样看着她。 “戒尺,以戒为尺。戒者,告诫,规劝,戒除;尺者,度量,规矩,方圆。”张廷玉声线微平,“在下以尺戒三姑娘,先生以尺戒学生,有何不妥?” 第五章 严师劣徒 - 第六章 鸡蛋与书法 宰相厚黑日常[清] 作者:时镜 第六章 鸡蛋与书法 生平头一遭,顾三觉得自己是眼睛被鹰啄瞎了。 她看走了眼,原以为这张廷玉是个翩翩温和公子,不成想竟然是披着羊皮的狼。 对着女人他也狠得下心去动手? 顾怀袖想要反驳,看看那戒尺也只有认怂,低声嘀咕一句“打女人算什么本事”,却还是重新站直身子,努力打直了脊背。 “起笔。” 张廷玉看了一眼,似乎觉得可以了,便这样吩咐她。 顾怀袖心里那个憋屈,恨不能在张廷玉脸上画个大王八。她抬手就去抓毛笔—— “啪!” 又是一声响。 顾怀袖吃痛,猛地缩手回去,疼得那泪花在眼眶里打转,右手手背红了一片。 她终于忍无可忍,怒瞪张廷玉,“你这人怎生老是打我!” 张廷玉面不改色,温声道:“笔不当以抓,握。” “……”顾怀袖真的快崩溃了,她右手拢在袖子里,不住地揉搓着手背,试图缓解疼痛。 那边的青黛哪里见过这样的场面?当初来顾家的西席,又有哪个敢对细皮嫩肉的顾家小姐动手?早在张廷玉落下第一尺的时候,青黛就已经吓得呆住了。 直到这时候,她才反应过来,脚往里一迈,便喊道:“二公子——” “这里不是你说话的地方,出去。”张廷玉连目光都没转一下,话是对青黛说的,却还看着顾怀袖,仿佛在等她下一步的举动。 顾怀袖抿唇,眼底终于压抑了几分寒气。她望着张廷玉,自问从没遇到过这样的人,本想要继续争辩,甚至去他老子张英那里打他小报告,可当日茶肆之中的话忽然浮出来。 心里带了几分狐疑,顾怀袖微一皱眉,回头看了畏畏缩缩已经退出去的青黛一眼,只觉得这丫头卖主求荣。她抬目,眸光微动:“先生那一日在茶肆外,当真是什么都不曾听见吗?” “不曾。” 张廷玉摇摇头,不过转眼又补了一句,“三姑娘三番两次地问在下,莫不是您在茶肆之中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 顾怀袖咬牙,暗道这人惹不起,心机深重,不是个手段弱的。 说这人什么也没听到,现在的顾怀袖是怎么也不肯相信的。只是对方给下自己下套,反问她是不是在茶肆之中说了什么,她若是承认,这不就是自己给自己下套了吗?如今是进也不是、退也不是,要顾怀袖怎么说? 张二公子,太难缠。 她斟酌着言语,正准备开脱自己,张廷玉看她神情闪烁,早已经将她心思猜了个大半,“起笔。” “……” 一句话堵在喉咙口,顾怀袖还没来得及说,这张廷玉就已经换了话题,她几乎没反应过来。 怔了半晌,待张廷玉重复“起笔”二字,她才明白过来。 不仅心机深重,还喜怒不定? 明明已经给自己下套,下一刻却放弃了这个套,把话题转开。原本就开始忌惮张廷玉的顾怀袖,心底越发觉得这人不好琢磨。 她不敢再犹豫,生怕再吃戒尺,端整齐肃地捏了右边袖子,起笔。 这动作颇为小心翼翼,一面捉笔,一面还窥看张廷玉面色,虽看不出个所以然,却也没见他动手—— “啪!” “起笔便起笔,目光游移而东张西望,是为不诚。”张廷玉手指轻轻摩挲着戒尺光滑的表面,嘴唇的弧度始终只有那么一点,似有似无,让人捉摸不透。 顾怀袖泪眼汪汪,委屈得很。 她缩手再快,也不如张廷玉的戒尺快。 这辈子从小到大,她哪里受过这样的委屈?花言巧语就能哄得一家子团团转,连顾瑶芳都少有在她手里讨了好去的时候,今时今日,竟然被这么个小肚鸡肠的先生责罚。偏偏遇上这么个看上去温雅实则冷酷的男人,再漂亮的言语都使不上,指不定人家还抓着自己背后说人小话的小辫子,顾怀袖心虚,不敢反抗,也不敢回头去打小报告捅刀子。 忍之一字,方为上策。 努力开解自己,顾怀袖憋着没说话,克制着,重新提笔。 宣纸已经铺开,她看着那白纸,只觉得自己这辈子写字都没那么认真过。 她不愿写字练笔,握毛笔太不舒服,又是个懒怠人物,平日里敷衍着也就过去了,今日阴沟里翻船,是栽了。 顾怀袖是“能看不能写,能读看不懂”,所有的字都认识,写其实也能写,就是丑了一些。 鬼画符的字迹,再次出现在宣纸上。 张廷玉自打顾怀袖起笔,便盯着她手。 戒尺在他手掌之中,偶有翻动,不过此刻见了她那一直打颤的手指,眉头又皱了起来。 顾怀袖眼角余光瞥见他这神情,手一抖差点扔了笔,等了一会儿没等到戒尺,戒备也就松了。 张廷玉回头,忽然看向青黛,吩咐道:“你去取一枚生鸡蛋来。” 闻言,顾怀袖与青黛齐齐色变,顾怀袖“不可”二字刚刚出口,便被张廷玉用那平静得不起波澜的目光给定住了,她讪讪扭过头,盯着自己面前的宣纸,暗暗嚎了一句:天亡我也! 手握生鸡蛋起笔写字,多少文人先辈的血泪史? 每一名成功的书法家背后,必定有无数阵亡的生鸡蛋。 顾怀袖嘴里发苦,心里也苦,连带着脸上也是一片苦意。 她试图跟张廷玉套近乎:“先生,听说我大姐跟你的婚事已经定了下来。” 张廷玉将戒尺往桌面上一放,回身去几案上为自己倒了一杯茶,“三姑娘对这些事情倒是很关心。” 关心?顾怀袖当然关心了。 她真想说“心疼你”,可看着现在张廷玉似乎对顾瑶芳一无所知,幸灾乐祸的心又上来了。这倒霉的未来姐夫,有得熬,指不定哪天…… 顾怀袖表情微微一变,看了看自己手背上的红痕,心里想着的却是另一件事。 顾瑶芳不嫁,张顾两家关系要坏;顾瑶芳要真嫁了,更是大事不好。 家丑不可外扬,整个顾家又有几个知道顾瑶芳的事儿?只有自己这倒霉鬼。 这张廷玉真娶了顾瑶芳,指不定要戴多久憋屈的绿帽子。 内心纠结,这时候却没表现在脸上。 顾怀袖没事儿人一样,“学生这不是恭贺先生将有喜事上门吗?回头我这小姨子总要多得些红包的,是先生的喜事,我也高兴啊。” 这话是大实话,也是大废话。 “我家大姐秀外慧中、温柔敦厚、琴棋书画样样都行。前岁圣上南巡,太子随行,问及江南才子之时,便夸赞过我爹,不过先生恐怕不知道吧?那时候,更多人都说我大姐才名远播,乃是文姬在世。” 她用一副炫耀的口气,说了这一番话。 张廷玉听着倒觉得没什么,细一思量,老觉得顾怀袖话里有话。 可反观顾怀袖,一脸的天真无邪,真真个没心机的草包美人,这话里又能藏个什么话? 饮了口安徽本地六安的瓜片,张廷玉微微一笑:“天底下哪里来的那么多蔡文姬。” 顾怀袖秀眉挑起来,她垂眸,勾唇,“先生是没见我大姐,见了便知。” 文姬乃是蔡邕之女,其本事后世多少女人比不上?她以文姬比顾瑶芳,不是她夸大,而是外面的人这样传,总之把顾瑶芳夸到天上去。可这即将跟顾瑶芳有姻亲的张二公子,竟然随口说“天底下哪里来那么多蔡文姬”,听着似乎随意,可言下之意却颇耐人寻味了。 顾怀袖没说话了,张廷玉也不说。 两个人只在这屋里等着,没一会儿青黛便回来了,递上来一枚浅褐色的鸡蛋。 张廷玉伸手接过,修长手指转了两圈,似笑非笑扫了青黛一眼,青黛脖子一缩,像是觉得自己被看穿了,立刻低头下去。 顾怀袖瞧见那鸡蛋,只觉得心里哇凉哇凉。 果然,张廷玉将那鸡蛋轻轻放在她桌案上,“生的,握着写吧。” 生的,握着写吧。 这人轻飘飘一句,就要自己握着鸡蛋提笔写字了? 顾怀袖一张漂亮的脸微微扭曲起来,她挣扎许久,又看了一眼还放在桌上的戒尺,终于还是将那鸡蛋放进右手掌心,而后将笔也放好,提笔写字。 青黛看得额头直冒冷汗,瞧见自家小姐那颤颤的手腕,恨不能立刻出去了。 刚刚张廷玉看她一眼,吓得她连眼色都忘了使。 生鸡蛋一旦落下去,便要砸个烂,那时候就一片狼藉了。 顾怀袖哪里还有心思观察青黛的脸色?这会儿自顾不暇呢。 张廷玉摸出块西洋怀表来,看了看时间,头一日到这里也差不多了。 约莫过了小半个时辰,他出言道:“可以了,放下吧。” 顾怀袖如蒙大赦,忙小心翼翼取了鸡蛋下来,只觉得那日子一分一秒流逝都跟三年五载一样。 她松了一口气,捧着那鸡蛋,抖着手,整个人都要虚脱。 张廷玉眼底划过一分笑意,放下茶杯,还是发了善心,说:“今日便到这里,还望三姑娘明日精益求精,如此刻苦,何愁学无所成?” 顾怀袖气得噎住,半天找不出反驳的话来,手里捏着那一枚鸡蛋,很想扔到张廷玉脸上。 张廷玉已经走到门口,这时候顿住脚步,好心好意回头说一句:“这鸡蛋怕还是今日厨房新煮的,午时热热还能填填肚子。三姑娘,在下告辞。” 生鸡蛋……熟鸡蛋? 顾怀袖回想自己方才担惊受怕、胆战心惊生怕鸡蛋掉下来的蠢样,气得差点晕过去。 青黛声音弱弱地,带着哭腔:“奴婢本是叫厨房给了个熟鸡蛋,可过来的时候二公子看我一眼,我便吓得什么都忘了,没告诉您……” 闻言,顾怀袖只觉得眼前一黑。 好,好,好一个张二公子! 活该你戴绿帽子! 第六章 鸡蛋与书法 - 第七章 回信消息 宰相厚黑日常[清] 作者:时镜 第七章 回信消息 张廷玉走在半路上,下午便直接找了张廷瓒。 张廷瓒一见他就心虚,看着自家二弟那不显山不露水的模样,大力拍着他肩膀:“二弟难得来我这里,可是有事?” 有事? 张廷玉想想那顾家三姑娘,念及上午张廷瓒找自己说话时候那奇怪神情,“大哥真是塞了个好学生给二弟,二弟感激得很。” 张廷瓒摸摸自己的鼻子,进了屋,绕过一扇画屏,叫张廷玉坐下。 “自古看美人,那就是赏心悦目之事,虽则这顾家三姑娘顽劣了一些,资质鲁钝了一些,可一张脸能看啊。这是大哥对你好,对你好。” 一面倒茶,一面笑,张廷瓒努力想着为自己开脱的事儿,只顺嘴问一句:“不过我听说顾三姑娘可是黑着脸出书斋的,你莫不是招惹了她?” 张廷玉心说这与自己何干?不过是戒尺和生鸡蛋。 他浅淡一笑:“自古严师出高徒,大哥将这等重要的事儿交给廷玉,廷玉自然要把顾三姑娘往好了教。” 往好了教? 张廷瓒嗤笑:“我跟你说啊,一见顾三小姐那字儿,我就跟着醉了。她那字不是醉汉,是走在酒池肉林的纣王,哎,你可明白愚兄感受?” “……”这形容,却是挺贴切。 张廷玉也叹气,想起之前张英与顾贞观二人定下顾三先生之时,自己也在场,可万没想到这事儿如此艰难。 “你嫂子最近身子不好,我得多陪陪她。难得能有些清闲日子,怕是不日便要启程回京,那时候就是想陪陪她也没时间了。”张廷瓒原本那略带着玩世不恭的表情,忽地隐没,“你到了婚配的年纪,前两年都推说京中的姑娘跟你不合适,如今难得父亲相中了顾家大小姐,你也该成家立业。我听三弟说,你得知此事时,并不大高兴?” 自古婚姻,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张廷玉没觉得有什么高兴不高兴的,他在家行二,老四张廷瑑出生之前,他恰是夹在中间的那个…… 眼皮子轻轻一搭,张廷玉笑道:“八字还没一撇的事儿呢。” 张廷瓒倒觉得奇了:“我们家虽不如以往,可门第却略高于顾家的,你娶他顾家的大姑娘,因着父亲跟顾老先生的交情,定然是个板上钉钉的事情啊。” “兴许吧。” 张廷玉也懒得反驳,他不知道是因为自己的直觉,还是因为别的什么。 总之这种事,有和没有,对他似乎无甚影响。 男儿成家立业,先成家后立业。都说婚姻大事不可儿戏,可在他们这些人看来,又跟儿戏有什么区别? “你就这模样,性子寡淡!” 张廷瓒见自家二弟这模样,只叹气,“想当年多少淑女名媛上门来,巴巴要倒贴我。换了你这行二,跟全京城都没姑娘了一样。” 哪儿有那么夸张?张廷玉不过是看着冷淡,虽能跟人相处,可始终较为疏浅,以是在京城之时人人都没觉出这张廷玉有什么厉害的。 张廷玉自己倒也不介意:“顾家大姑娘这不是有了吗?诗书皆通,我是福气来得晚的。” 张廷瓒也不知为什么笑了一声,便道:“反正是你娶那顾家大姑娘,而今帮着姐姐管教妹妹,想来最合适,我去陪你大嫂,这顾三的事儿,你可别找我了。回头跟你翻脸啊——” 这谁跟谁翻脸啊? 张廷玉还没来得及叫住他,张廷瓒便已经没了人影。 这人,溜得比兔子还快。 坐在屋里,喝完了那一杯温茶,张廷玉缓缓地放下了茶杯。 他走出门,外面阿德等着他,“二爷。” 这是他贴身小厮,这个时候似乎憋着笑,就这样招呼了张廷玉一声。 张廷玉听着奇怪,问道:“可有什么值得乐呵的事儿?” 阿德抬头,看着自家公子爷那云淡风轻的表情,更觉得可乐,便凑上去,在他耳边说了一番话。张廷玉听了,将那手一背,笑一声:“随她去。” 上午书斋一行,可不是开罪了那顾家三姑娘吗?生气也是应该的。 顾怀袖窝在屋里,一下午没出去过,青黛正给她上着药。 “小姐您就别嚎了,再嚎下去名声都要传到桐城去了。” 原本自家小姐就是个名声不好的,不管是当初旅居京城,还是回无锡故居,风言风语没断过,外面那些个多嘴多舌的婆子,什么浑话都能往外说,青黛是恨不能抓了那些人头发、狠狠摔上几个大耳刮子的。可天底下,最难防的就是旁人的口。 青黛叹着气,方才顾怀袖已经拐着弯儿骂了张家二公子不知多少次,细皮嫩肉没被打过,手上的红印子擦了药也没见消减下去。 顾怀袖冷笑一声:“你个丫头片子懂什么,我这叫未雨绸缪。别看我骂得难听,也不是没好处。” 在别人家里说别人家公子,竟然还有好处? 青黛真真开了眼界,自家小姐的想法总是与众不同,她嘴角一抽,道:“奴婢洗耳恭听。” 一指头戳到青黛的脑门儿上,顾怀袖道:“你个死性子的丫头,大姐不嫁这张家也就罢了,真嫁进来,我跟那张三公子张廷璐同岁,指不定就被配了对,我听我爹也不是没这个意思。他跟张英那老家伙,都是老奸巨猾的人物,亲上做亲这种事儿,也不是干不出来。” “那小姐您是……”青黛隐约明白了。 看了看自己右手,还有放在妆奁上面那一枚熟鸡蛋,顾怀袖恨得牙痒。 “总之是嫁谁都不能跟她顾瑶芳搁一块儿,这些年她也膈应够我了,嫁人了还膈应,还不是我堵心?” 只是未雨绸缪,两手准备,顾怀袖心里一把算盘扒拉得“啪啪”的。 顾瑶芳就是个祸端,离得越远越好,否则迟早引爆。 青黛只觉得顾怀袖平日里看着嘻嘻哈哈,跟啥事儿没有,可心底下不知藏着多少事儿,只是太多人看不出来。她不敢再说跟大小姐有关的事情,只伺候着顾怀袖睡了午觉。 日头西斜的时候,外面一名张家仆妇来请顾怀袖,说桐城有灯会,凡这一日男男女女都能出去,问顾怀袖去不去。 顾怀袖二话没说便推了,懒得去。 她在这清朝可是标准的闺秀,只要不是特别感兴趣的事儿,定然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不过一旦出门,总要闹出些什么来。 青黛早知道结果,去回了那仆妇,回来的时候才听说原是张家三公子闹腾着要找人去的,大公子、二公子、四公子都去,还有大奶奶跟她表妹。 顾怀袖听了,倒觉得奇怪。 青黛促狭道:“我瞧着三公子也是仪容俊秀,这请您去游灯会,结果被您给推辞了,回头指不定怎么伤心呢。” 顾怀袖手里翻着一蓝皮簿子话本,正看得津津有味,随口便回青黛:“早跟你说了,这张家不成,你小姐我对张家没意思。不说大姐的事儿,有个张廷玉当二哥,也够膈应的。” 青黛这才想起来,即便是大小姐不愿意跟张廷玉结婚,回头嫁了别人,若小姐嫁给张廷璐,那也要叫张廷玉二哥,这二哥跟弟媳之间恩怨可不浅。想着,青黛便哀叹了一声,竟说一句:“照您这么挑,何时才能嫁出去?” 顾怀袖挥挥手,“别挡着我亮,赶紧地,走开,走开……” 青黛:“……” 看个小说话本就这样高兴,平日里读书写字怎不觉得? 这一夜,顾贞观听说自家闺女挑灯夜战,那屋里的灯三更才熄。 张英笑说“指不定是学好了”,顾贞观也只能苦笑。 他还不清楚那丫头的德性?也只能作罢,懒得去拆穿了。 第二日,顾怀袖照旧起来上书斋,今儿还是昨日的吃食,她依旧只喝了那粥,别的一筷子没动,便叫人撤下去了。 一路上书斋,她一路跟青黛说:“再不回无锡,我得饿死。” 青黛知道顾怀袖嘴挑,出门在外,哪里有家里方便?她也只能安慰:“老爷的书信也回去有两日了,按照脚程算,今儿怎么也该有回信了。” 话及此,顾怀袖脚步忽的一顿,念叨了一句:“好戏将开场啊。” 她两手交握在一起,一双明眸忽然神采奕奕,“你耳朵紧着点,回头跟我说。” “是。”青黛也挺好奇,到底大小姐那边是个什么反应。 眼见得要进书斋,主仆二人都没了声音。 只是才踏进去,顾怀袖就走不动了,已经被他封为煞神的张廷玉已经在里面了。 一口气提在喉咙口,没出去,顾怀袖老大不高兴,“二公子好,不知大公子哪里去了?” 张廷玉早知她是如此反应,也没介意,只道:“陪嫂子和孩子去了,以三姑娘书法的深浅来看,我兄弟几人任意一人都是作得三姑娘先生的。” 这脸皮,也是够厚。 顾怀袖陡然觉得自己右手手背开始疼起来,显然想起昨日凄惨。 好在今日张廷玉不怎么折腾,手一指那一枚搁在案边的鸡蛋:“三姑娘,请。” 昨日用了熟鸡蛋,今日这鸡蛋是张廷玉准备的,想必是生的了。 顾怀袖咬了咬嘴唇,还是忍了。 左右在这张家也就几日,这张廷玉多半还抓着自己的把柄,若他出去胡说八道,倒霉的还是顾怀袖。这感觉太憋屈…… 张廷玉似乎不大在意顾怀袖这边的事情,只是看着自己手中的书,偶尔望一眼怀表,似乎在掐时间。 只是今日事情,怕没那么顺当。 顾贞观身边的老徐头走到书斋附近,青黛见了便出去,二人说了一会儿话,青黛回来便躬身一拜:“张二公子,我家老爷请小姐过去一趟,不知……” 顾怀袖搁笔,有些疑惑,她看了张廷玉一眼,张廷玉点了点头。 “失礼之处还望先生海涵,怀袖先告辞了。” 她微微弯身一礼,退出书斋来,走出去有一段距离了,才问:“可是大姐那边有回信了?” 青黛点头:“老徐头没说,不过八、九不离十。” 第七章 回信消息 - 第八章 瑶芳拒婚 宰相厚黑日常[清] 作者:时镜 第八章 瑶芳拒婚 若无甚棘手之事,顾贞观怕是不会找上自己。 他跟张英这几天叙旧煮茶吟诗作对,那日子逍遥着呢。一旦逍遥起来,什么都抛得开,唯其遇见烦心事,才会撇开这样的日子。 顾怀袖听了青黛转述的老徐头的话,心里已经有了底。 这顾贞观的屋子被安排在东面,充分显示了他这故友张英心目中的位置。顾怀袖来到门外,不远处有几个扫洒丫鬟,顾家这边的丫鬟则守在门外,一副规矩模样。 见顾怀袖来了,都低头喊一句:“三姑娘好。” 顾怀袖只叫她们不必多礼,话音方落,人却已经进屋了。 “怀袖,这边来。” 顾贞观坐在那书案后面,右手搁在书案上,掌侧压着信封,手中捏着的却是一张浅黄色的笺纸。他听见外面丫鬟们给顾怀袖问好的声音,早知顾怀袖来了,便叫她进来。 顾怀袖脸上微微挂着笑意,只带了些微的疑问:“父亲跟张老大人游山玩水,我以为您忘了我,今儿怎么又想起怀袖来了?” “家中上下,就属你最伶牙俐齿。”她那略微抱怨的语气,只让顾贞观觉得亲切,只是回想起另一个女儿来,顾贞观心里就有些不是滋味。 按理说,顾瑶芳最知书达理,又有其母之风,颇通文墨,比之顾怀袖,简直一个天上一个地下,谁不都说顾瑶芳好?可实际上,顾怀袖走到哪儿都吃得开,听着名声坏,喜欢她的倒不少。 顾怀袖爱惜一家子上下的面子,从不在人前让长辈下不来台,更不要说让顾贞观左右为难了。 只一个顾瑶芳,时时刻刻都要紧着心,一开始巴巴地放在手心疼着,可时间一长,竟然有一种厌烦感。 心里说着自己不算是个好父亲,顾贞观也只能叹气:“虽先生们总说你资质鲁钝,可不过是不愿学,这些个劳什子我也不怎么逼你,不过为了让你日后找个好人家嫁了。这一趟,你也猜到我是为何来的吧?” 顾贞观喜欢顾怀袖也不是没原因的,不该装傻的时候顾怀袖绝不装傻。 她暗叹一声,这事儿终究逃不过,只盼着跟自己的牵扯小一些。 “大姐前一阵子过了双十之龄,依着道士的话,应当能出嫁了。父亲向来中意张家公子,每每在家中提起张英老大人跟张家几位公子,都是赞不绝口。这一回,时机如此赶巧,怀袖也听闻了这府中上下一些不知是否是捕风捉影的传闻,似乎是相中了张家二公子。” 说完,她看了看顾贞观的脸上,心道果然如此。 “父亲跟张老大人是故友,这件事有什么棘手之处?” 她自然知道棘手在哪里,可人都不懂藏拙,只有挨掐。顾怀袖皱了皱眉,迟疑着补了一句:“父亲捏着家里寄来的信,莫非……” 顾贞观又是一声长叹,“你大姐素来身子骨弱,凡事我都顺着她,唯恐她旧病复发,可我没料想,她竟然糊涂至极。你且看看,你大姐送过来的书信。” 顾怀袖顿了一下,上前三步,双手接了顾贞观递过来的信笺纸,面上表情凝重,心底却是笑不可遏。 顾瑶芳这许多年,只有假聪明和卖弄聪明,从没个真正清醒的时候。 她想到顾瑶芳会拒婚,可不曾想到对方将话说得这样难听。 所幸这还是写给父亲的信,没叫张家人看到,不然两家即便碍于当家的顾贞观跟张英交好,而不会立刻扯皮,可疏远是肯定的。 字迹清秀隽永,一看便出自大家闺秀,能透过这字见着顾瑶芳那清雅姿态,只可惜兴许是接到消息的时候太过震惊,这字迹,略散乱了一些。 一字一句,莫不是哭诉。 顾瑶芳先说自己体弱多病,又言陪伴在父亲身边多年,不愿意离开。这本是客气的话,她却写得一本正经,即便是不知道她想法的人,在看到这里时候也当有几分知觉。 顾怀袖心里有了准备,接下来果然看见那话了。 “况张家式微,张英老大人已失圣眷。自古言:伴君如伴虎。张家何如,尚未可知,犹日落西山,愁云惨淡。小女尝闻:其次子性情怪癖,不易相处……终身大事,岂可儿戏?女儿福薄命浅,非不愿嫁,实恐张家危难,女儿嫁入张家将牵连我族。恳请父亲,三思之。” 悄悄抬眼,看了一眼顾贞观的表情,顾怀袖心知看了这漏洞百出、又虚伪做作的书信,顾贞观心情定然不好。 平日里顾瑶芳不会这么露痕迹,只是这一次她事先没得到消息,连顾怀袖走的时候都没想到这一趟会顺便谈亲事。消息传回去,对大姐来说,当真是晴天霹雳。怕是顾怀袖处在顾瑶芳的位置上,也镇定不到哪里去。 只是这信中措辞…… “父亲,大姐言辞虽……不过她兴许是高兴过头……” 顾怀袖不说还好,一说顾贞观就炸了,他满布着皱纹的手指,使劲儿地敲了敲桌面,“这信上写得还不够明白吗?她不愿意嫁,是看不起张家,看不起张家公子!她也信不过我这做父亲的!” 顾贞观跟张英是何等的交情?顾瑶芳眼皮子也忒浅了。 张英这样老奸巨猾的人,能在康熙身边得宠这么些年,因为礼部起佟国纲祭文失辞之事被夺官,不过官场寻常。这朝堂局势,瞬息万变,哪里是三两眼看得清的? 张英最艰难的时候,困守龙眠山四年,待康熙爷除了鳌拜,张英才回朝来做官,辅佐着皇上平定三藩之乱,功劳不小,乃是康熙左膀右臂,岂是说砍就砍? 可这些道理,顾瑶芳不知道。 一时之间,连顾怀袖都踌躇起来。 她找不出什么话来说,顾贞观找自己来,必定是有事情要交代,不会简简单单给自己看这么一封信,可要顾怀袖心甘情愿地搅和进这件事,她又不甘心。此刻,她只能微微一笑,安慰道:“兴许大姐只是一时糊涂,待父亲回无锡,找大姐说说,这事儿指不定就能解决了呢?信上的事情,说不清楚。” 顾贞观打量着顾怀袖,“你倒护着你大姐,我看她是越病越糊涂了。” 顾怀袖心中一凛,老觉得顾贞观话里有话,可顾贞观这文人雅士,何时说过什么藏头露尾的?她只作不知:“大姐身子不好,府里上下都体恤着,女儿哪儿敢例外?” “罢了,这事儿原也与你不相干,我只想让你回去劝劝你大姐。”顾贞观终于还是咽下了原本准备说的话,不打算提,反而起了另一个话头,“张家与我交好,我若去跟她说,必觉得我用话哄她。你是她妹妹,虽不见得有什么文采,于世事却比芳姐儿通达多了。怎么说,你自己拿主意,实在不成也便罢了。” 这种事,强求不来。 顾怀袖心道本该如此,不过她若是去劝,只会适得其反。 在顾贞观面前,顾怀袖不编排谁,每每谈到兄弟姐妹,都是讳莫如深。有关于自己跟顾瑶芳的恩怨,除了她自己,也就一个四阿哥略知一二,青黛隐约觉得一点,对过程却不明晰。至于顾贞观,他从哪里知道去? 她没说别的,只应了下来:“待回无锡,女儿或可勉力一试,不过父亲素知我鲁钝,不与大姐一个路子,兴许适得其反,父亲若要解决此事,光靠怀袖怕还不成。怕是父亲,还要想想别的法子的。” 接下任务之前,把可能的后果说好,免得日后找上自己。 顾怀袖只觉得自己也命苦,一点也不愿意跟顾瑶芳打交道,偏还要去劝她,堵心得很。 “你大姐今年必须出阁,后头就是你二哥和你,都等不得了。”顾贞观都是半截身子埋进土里的人了,说这话出来,也觉沧桑,“我只盼着你们人人都好,人人都在。你回去也收拾收拾,我去回了你张伯父,还是早日回无锡去。” “是,那女儿退下了。” 她再次垂首,双手将信纸递回去,退了出去。 退到门边,她才转身,携了青黛,顺着走廊出去了。 原本看着顾瑶芳这样作死折腾,顾怀袖该很高兴的,可听了顾贞观最后那一句,当真高兴不起来。 青黛有些不解,“小姐你……难道不该高高兴兴的吗?” 顾怀袖原本走在前面,听了这话,出其不意地一回头扮了个鬼脸,吓得青黛哇哇大叫起来。 “哈哈哈……”顾怀袖捧腹大笑,看着青黛那傻乎乎的样子,真要把眼泪都笑出来了。 “小姐!”青黛怒瞪。 顾怀袖笑够了,直起身子,她摸了摸自己的脸:“笑一笑,十年少。常年绷着一张脸,不老也得老……” 这话青黛又不懂了,自家小姐时不时捉弄自己一翻,总能笑得很开心。气闷了许久,青黛一路上也没说话,等走到她们暂住的院落旁了,青黛才想起来:“刚才您出来,到底是怎么了?” 顾怀袖捏着自己湖蓝色的绣云纹的绸缎袖子,悠然道:“这不是好戏来了吗?” 该来的总是要来,她惆怅个什么劲儿?各人有各人的造化,即便顾贞观是她们父亲,可有的事情不是顾贞观能改变的,做过什么事,有什么样的心思,就该得什么样的业报。 善恶到头终有报,不是不报,时候未到。 第八章 瑶芳拒婚 - 第九章 枣仁龙眼粥 宰相厚黑日常[清] 作者:时镜 第九章 枣仁龙眼粥 无锡顾家来了信,这事儿张家人这边也都清楚,只是让他们没想到的,是顾贞观过来说的话。 “敦复兄,此事是我顾虑不够周全……” 顾贞观叹气的时候,越显得年纪老迈,顾瑶芳的回信,是他怎么都没想到的。顾家虽不错,可他早没了官职,真若论起来,顾瑶芳要许给张二公子,还是他家芳姐儿高攀,原以为十拿九稳,不想芳姐儿执迷不悟。 张英对顾贞观也算了解,朝廷里这么多年察言观色,又岂是寻常? 自打他昨日恰巧撞见顾怀袖从他这一位老友屋里出来,便已经隐约有了预料。 那顾家大姑娘,德行持重,才名远播,偶有人传得一两首闺阁间流出来的诗作,也觉得清新雅致,有高洁之趣。所以不仅是顾贞观满意张廷玉,张英也很满意顾瑶芳。 两家的大人真可谓是一拍即合,孰料横生出这样的枝节? 思虑一下,张英还没想到是对方看不上自家的家世和前途,只当是自己次子性子寡淡之名远传,让闺秀们有些望而却步。顾贞观也不会直言自家姑娘如何评点张家,托辞乃是“旧病有复发之象,还得回家看看,两家的亲事怕要推后再谈”。 场面话谁都会说,也都知道是场面话。 张英哪儿能不知道是顾瑶芳那边出了问题?他不愿伤了跟老友的至交之情,只爽朗地一笑:“你都说了,儿孙自有儿孙福,我们两个老不死的担心也不顶用。回头远平兄回无锡,若有消息,自然是皆大欢喜,若是无缘,天涯何处无芳草?且随小辈们去吧。” 这话说得豁达,也是张英为人处世之道。 没一会儿,话题便被张英岔开,两家之前议亲之事,像是从来没出现过一样,不管是张英还是顾贞观,都绝口不提。 原本来桐城是游览为主,不过生了这事儿,下面人又说顾瑶芳身子开始不大好,自知道谈婚论嫁之事后便一病不起。顾贞观在外也是忧心忡忡,一路游玩也不会高兴,索性趁早收拾了东西回无锡去,路程不过三两日。 启程的日子,定在了两日后。 本是预备着早日回的,可安徽一带似是出了乱子,闹什么匪患,生生推迟了一日。 所以顾怀袖今早,又坐在了桌前用粥。 今日的粥却跟昨日前日的不同。 顾怀袖皱着眉,手里捏着的勺底绘花鸟图的描金瓷勺,略搅动了一下这粥,怪道:“枣仁?龙眼?昨儿不是还上的薏米红豆粥,怎生今日换了?” 青黛哪里知道这么多,也只能去问外面伺候的丫鬟。 那立在门口一个穿着青缎袄子的丫头进来回了,躬身道:“回三姑娘的话,昨儿奴婢跟青黛姑娘一道回厨房去的时候,正巧撞见二公子打南面路过,可巧撞见奴婢们跟大厨说话。闻说三姑娘吃得精细,青黛姑娘又说您总是起得早,睡不好,二公子便随口说熬个枣仁龙眼粥,喝个十天半月,没大一会儿便好。奴婢们也不知,第二日去厨房怎就换了这一道粥……想必是……” 想必又是那张二公子干的好事吧? 顾怀袖心说心病不是常药能医,食疗之法见效甚微,多出于病患者自己心里暗示,老觉得好了而已。她搅动一下这粥,不知怎地便没了胃口,但在别人家里,顾怀袖只微微一笑:“若再有机会那样赶巧地撞见,记得替我多谢二公子。” 她给青黛使了个眼色,青黛点了点头,暂时没动作。 顾怀袖便将那枣仁龙眼粥盛了,略略一尝,味道只能算平平,吃不出个什么好坏来。好厨子能把白粥做成人间至味,不是她托大,这张家什么都好,只这厨子断断不如顾怀袖中意的那个。 好在这日子也不必忍多久了,顾怀袖痛快地喝了粥,转头便将这事儿给忘了。 倒是撤下碗盘的时候,青黛过去悄悄塞了一小串铜钱到那丫鬟的手里,只道:“你也是个嘴巧的,这是我家三姑娘赏的,快要离开也没个见礼,你莫嫌弃才好。” 那丫鬟有些诚惶诚恐起来,哆嗦着收了钱,只说道:“三姑娘不是责怪着厨房那边多事吧?” “你想到哪儿去了?我们是客,只是小姐早上吃得实在是少,又过于精细,所以每每动了粥,别的都吃不下了,也不好拒了张府这边的心意。哎,小姐那边还等我去伺候呢,回头跟你细说。”青黛适时地打住了,见那丫鬟走了,才从外间掀了帘子进来。 她往顾怀袖身前一站,道:“走了。” 顾怀袖桌上放着七八串小玛瑙粒穿成的珠串,正在自己玩儿“抓子”呢,那手掌一翻,便将一把珠串放在自己的手背上,脸上表情倒是松快,只随口问道:“说了?” “说了。”青黛闷闷地回答。 顾怀袖又问:“怎么说的?” “小姐!”青黛又不明白了,“您莫不是被大小姐诋毁多了,所以放任自流了?这些话有必要跟下面人说吗?回头又不知道要说小姐什么!” 话虽冲了一点,可顾怀袖就喜欢她这直性子,没个太大的机心,说蠢笨也不蠢笨,说聪明也不聪明,是个合格的下属。她一面抓子,目光跟着那玛瑙串上下,一面道:“该打!多日不曾管教你,一张嘴又四处浑说!等我腾出手来,一会子教训你。我就是要张家知道,我这样的姑娘娶不得。” 谁愿意娶个这么挑剔的媳妇回去? 顾怀袖又不是傻子,那一日灯会,张家三公子张廷璐差人来请她,被她一口给回绝了;昨日顾贞观找她谈事儿,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他心下怎么打算,顾怀袖不知,可把她嫁给张廷璐,其实也是解决目前问题的好办法。 只可惜,她顾怀袖不高兴,不想嫁。 青黛嘴巴严实,会说她睡不好醒得早的事儿,可吃食方面的事情,怕还是那张家丫头说出去的。这样的人,你告诉了她什么,转眼便能让全天下的都知道,无疑是最好的传声筒。 今儿青黛告诉她,回头她就能在张家下人里传遍。 顾怀袖指望着让别人知道,她名声虽不好,可皮相好,难保有人为着这臭皮囊还愿意娶她。 这也是没办法的办法,谁叫她“百无一用”之外,皮相占了九十九呢? 她为了作践自己,也是挺拼。 青黛其实知道她用意,不然也不会在顾怀袖还没说明的情况下,出去说顾怀袖嘴挑。 她嘴挑是事实,可很少表现在外,更不会自己出去说。 青黛愁眉苦脸,忽想起一茬儿来:“对了,其实张二公子的事儿,倒是真有。” “啪”地一声,三串玛瑙串从顾怀袖手背上落下去,她没接住。 顾怀袖只保持着伸出手背接玛瑙串的动作,回头看了青黛一眼,目露思索,又慢慢转头过来,将桌上的玛瑙串收拾起来,重新玩起来。 她没说话,青黛却好奇:“您方才是想到什么了吗?” “你觉得我想到了什么?”顾怀袖反问她。 青黛吐了吐舌头,抓耳挠腮半天,还是大着胆子道:“奴婢怎觉得……这二公子,像是对小姐有那么点意思?” “女孩儿家,说这也不知羞。”顾怀袖目不斜视,仿佛青黛的话没对她造成任何影响。 左右话都说开了,青黛也不顾忌,抻着脑袋一见外面没人,赶紧地蹲在了顾怀袖的身边:“小姐,我是说真的啊,虽则这张二公子大了您三岁,可这一点算什么?要紧的是,文采风流,人也俊秀,还对小姐上心。” “不过是随口一说,什么枣仁龙眼粥,也就你个丫头片子信。” 顾怀袖心说哪里有那么简单,她也不自作多情,这张家个个都不是普通人,随口一提的事儿,哪儿能当真?她还要当这张家厨子对自己也有意思呢,不过张廷玉随口一提,他便记住第二日换粥,岂不奇怪? 一念及此,她又顿了一下,捏了那玛瑙串摩挲,又觉得脖子后面冒冷汗。 怎么这局势,自己越发看不懂了? 青黛几乎都要趴地上去,哀嚎着:“赶明儿咱们就要走了,又要回无锡去看着大小姐那一张脸,奴婢真心疼自己……” 顾怀袖闻言,“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怕是我们回无锡,大姐更堵心呢。” 她回头一看菱花镜,一扬眉,心道管这些个人是怎么想的,她还是拾掇拾掇回去准备跟顾瑶芳的说辞。 青黛也笑了出来:“回头您去劝她,她还不知要晕倒多少次,奴婢想想就要笑了,噗……” 什么劝说,根本就是说着玩儿。 单看人张家一个描金的白瓷勺子,顾怀袖就知道两家底蕴谁更厚。她清楚得很,顾瑶芳是嫁不成的,这天底下她嫁给谁都要坏事,唯独那一个,兴许能保全顾家名声。 顾怀袖早知顾贞观这一趟是白来,走时候也潇洒。 次日天不亮被青黛叫起来,梳妆打扮,她穿了素白镶青边的薄衫,下头一身重重叠叠雅致浅绿百褶裙,照旧是海棠白玉簪,简单挽个双螺髻,便同顾贞观一起,辞别了站在大宅门前的张英老大人和他四个公子,踏上归途。 第九章 枣仁龙眼粥 - 第十章 芳姐儿 宰相厚黑日常[清] 作者:时镜 第十章 芳姐儿 “三姑娘回来了!” “哎哎,知道吗,三姑娘回来了……” “走,我们去前头接三姑娘去!” “我新绣了个花样,月前三姑娘还提点过,我也瞧瞧去。” …… 叽叽喳喳,走廊上丫鬟仆妇们欢笑着,一起往外面走。 这是无锡顾家老宅,辞官归隐之后,顾贞观便长住此处,京中虽有宅院,不过已经不大有人居住。前些日子去了安徽桐城,家里头都以为要些日子才回来,不想前日送了信回来,今日人就已经回来了。 顾家统共二十来个丫鬟婆子,这时候大半都跑出去看热闹,后院里头反倒是冷冷清清。 东院正屋里,三个丫鬟听着外面吵闹,也不敢有什么动作,只侍立在榻边。 那榻上坐着名面色苍白的女子,眉尖若蹙,含着愁态,双眸秋水般明净,瞧着巴掌大一张小脸上,五官倒是颇为清秀。她只穿着白色中衣,她贴身丫鬟青溪一手端着药碗,一手持着勺子,有些小心翼翼地给顾瑶芳喂药。 两年前来了个道士,疯疯癫癫,照着顾家两扇大门就吐唾沫,被门房捉住了,便口称这一家有灾祸。一问,竟然说了个完全——顾家大小姐顾瑶芳,打从康熙爷南巡回去之后,无巧不巧地就病了。 大夫来了,都说是奇怪,脉象上看不出什么毛病,这人就是不好。这是个没人能治的怪病,无锡城里的名医都请遍了,愣是没一个能看出个深浅的。 这病左右治不好,瑶芳便同顾贞观说,那都是命。 可巧来了这么个道士,开了个奇怪的药方:用珍珠粉和着粳米,用大冬日的雪水,熬制成粥,每日早起便喝上一小碗;再加上些稀奇古怪的药材熬成的汤药,每日进服。如此两年之后,一旦越过双十治龄,便可无虞。 起头还没人信,只当是这道士疯癫之言,可他手一指顾瑶芳的屋子,说大小姐必定要咳血了。众人骇然,一瞧,可不就咳了血? 这一回,再没人敢不信这道士。 那时候,顾家家境尚算宽裕,吃这药也吃得起。 于是乎,顾瑶芳的病,就这般不紧不慢地治了两年。平日里顾瑶芳也不做别的,写写诗,画些画,跟丫鬟们一起做做女红,日子也算是悠闲。两年过去,恰是一月前,那病果真说好就好,顾家上上下下谁不说那道士是个神人? 可谁料想,老爷从桐城寄了封信回来,大小姐便再次病倒了。 一时间,伺候着顾瑶芳的丫鬟们,都诚惶诚恐,整日地守着,看自家小姐愁眉不展,安慰再三都不顶用。 今儿外面倒是热闹,顾瑶芳抬眸一望,春日里光景多美? 她推开了药碗,“父亲跟三妹,是一起回来的吧?” 三妹一回来,这家里人人都赶去迎接了…… 呵。 外头人说股三姑娘不学好可不仅仅是说她无才,这世道本就是女子无才便是德,顾怀袖名声坏在出门多,还跟外面男人扯不清。 若那一日偷窥之人真是顾怀袖,也活该她被自己抹黑。 顾瑶芳压下心思,扫视了自己屋里这四名丫鬟:“你们也想去吗?” 阖府上下,只顾瑶芳这里的丫鬟是四名,因着她体弱多病,顾贞观心疼得紧,所以定例与别人不同。 顾怀袖身边只有青黛一个贴身丫鬟,另外一个不过是打扫屋子的扫洒丫头,唤作湘儿。她本来洗静,厌恶身边不明不白的人太多,平日里算计来算计去也都浪费时间,索性不要那么多的丫鬟。因而对比这边顾瑶芳屋子里这许多人,便寒酸了起来。 只是顾怀袖为人随和,没灾没病,跟府里人的接触也多,因而府中上下人人都认得她,见着便都甜甜叫一声“三姑娘”,而顾怀袖也总是能轻松地叫出那给她问好的人的名字。一来二去,顾怀袖名声虽不好,却成为丫鬟们比较喜欢的。 只是,在顾瑶芳这屋里,却不与别处一样。 两姐妹之间,平日里不大走动,一个病着,一个活蹦乱跳;一个名声好,一个臭名昭著。说没矛盾?鬼才信。 四名丫鬟,以青溪为首,都畏惧地垂下头来,颤着声音,低低道:“奴婢们不敢。” “不敢?那就是怕我挡着你们了,心底大都还是想去的吧?”顾瑶芳的声音细细的,她细白的手指轻轻地交握在一起,“要去便去吧,我知道三妹虽不是个靠谱的,可讨人喜欢得紧。去啊……” 她轻声细语,这屋里的四个丫鬟却都抖得跟筛糠似的。 青溪带着哭腔:“大小姐,您别这样,奴婢们是真心疼。阖府上下谁不爱着您、敬着您?您只要养好身子,哪儿能被三小姐压下去?您喝药吧……” 顾瑶芳展颜一笑,一双秋水明眸里闪过几分讥诮,她从青溪微微抖着的手里接了药碗,看着那浅褐色的液体,心里却苦成了一片。 “压下去……你是说,我顾瑶芳,被顾怀袖压下去?” 这声音拉长了,还带着笑意。 青溪顿时白了脸,知道自己说错话,“奴婢该死,是奴婢满嘴胡言说错话——啊!” 她惊叫了一声,忽地说不出一句话了。 顾瑶芳将那碗里还微烫的药,就这样从青溪的头顶淋了下去,而后轻轻一松手,任由药碗滚落在榻边小杌子上,发出“咚”地一声响,这才冷笑道:“都给我滚吧,见了你们就心烦!” 青溪头发都湿了,那药虽是吹凉了的,可从她脖子窝里淌进衣服里,也烫得厉害。 可做下人的,哪儿敢在主子面前哭? 青溪咬着牙,忍了痛,朝着那小杌子磕了个头,便带着人出去了。 顾瑶芳靠在榻上,屋里没人安安静静的,她从枕头下摸出一只荷包来,拆了来看,里头是一只碧绿的翡翠扳指,是个水头好的老坑,内侧隐约刻着字。 她只将这一枚扳指放在胸口,贴紧了,脸上却流下泪来。 年已过二十了,答应她的那个男人还没来。 顾贞观竟然还要她嫁给张家那般人家,顾瑶芳如何肯答应? 她咬着牙,脸上露出些许与平日病弱形象不同的狠色,又渐渐地息下去,听着外头动静。 时近正午,日头却不大。 顾家门口停了三辆马车,前头是顾贞观,中间是顾怀袖,后面是普通下人和带回来的一些土宜。 她下车来,方进了门,便听见前面说话的声音。 “三姑娘好!” “三姑娘好,总算是回来了。” “奴婢给三姑娘问安!” …… 都是些小丫头,顾怀袖看了一眼,这一圈都围了七八个,她好笑道:“你们都来围着我,怕是巴望着我给你们带些好玩儿的,可我现在乏得很。” “奴婢给你倒杯茶去。” “那奴婢给您捶腿。” “奴婢可以捏腰!” “对对,还有奴婢呢……” 青黛挤上去,啐了她们一口,“呸呸呸,这是我家小姐,要伺候也是我伺候,你们来挤个什么劲儿?回去伺候自家主子去,别来讨人嫌!” 青黛这小气模样,顿时招来一片骂声,丫鬟们都跟青黛闹起来。 顾怀袖看着这一群丫鬟,只轻轻用扇子敲了敲自己的脖子。 从桐城回来,又是一路舟车劳顿,顾怀袖其实有些乏,不过金窝银窝不如自家狗窝,顾家比不得张家气派,可顾怀袖看着顺眼。 这一路上还遇到过事儿,原说安徽那边出了匪患,他们已经停了一日,等官兵平乱了再走。哪里想到那根本不是什么匪患,而是今年春汛来,江堤竟然出险,平白淹死了许多修筑堤坝的长工和囚犯,这些人真闹腾着呢。 顾贞观一路都忧心忡忡,这一回了顾家,便进了书房。 至于顾怀袖,她轻轻地摇着扇子,也不是要扇风,而是借着这样的动作,整理自己的思绪。 这边丫鬟们玩闹着,顾怀袖却已经走到东院去了,门口三名丫鬟围绕着一名绿裙丫头,顾怀袖只一眼,便看到这丫鬟的狼狈。这不是大姐身边的青溪吗?都说是得她喜欢,办事也相当得力,里外事情都处理得恰到好处,平日里青黛说起这青溪,多是一般酸一半服。 今儿怎么…… 顾怀袖轻轻地咳嗽了一声,“大姐可在屋里?” 四名丫鬟顿时散开,青溪是这院里大丫鬟,便上前一礼:“回三姑娘,大小姐在屋里呢,三姑娘若要进去探望,奴婢为您通传。” 顾怀袖一点头,一挥扇子,敛了宽松的衣袖,便走在青溪后面,跟着进了屋。 青溪往榻前一躬身:“大小姐,三姑娘来看您了。” 顾瑶芳还是那病弱模样,瞧着真跟水做的一样,她若无其事,只虚弱一笑:“三妹今儿回来了,府里可好一阵地热闹,难得你会来看我,我本以为三妹避我如洪水猛兽呢,怕是我多想了。” 对着顾瑶芳,顾怀袖老觉得有些不自在,她也不走近,只坐了另一名丫鬟抬过来的绣墩,隔着顾瑶芳约莫有三尺,将扇子压在双膝之上,她笑意清浅:“大姐说到哪里去了?还不是外面婆子们跟父亲说,我来看望大姐多了,带来些邪气,不利于大姐养病,否则怀袖怎敢不来看大姐?大姐是个福厚的,多想一时可以,这误会既解开了,也便莫要忧心了吧。” 青溪轻轻地给身边丫鬟打了个眼色,自己先下去换衣裳,免得一会儿大小姐想起来又要训斥。 这边两姐妹看都没看青溪一眼,只望着对方。 良久,顾瑶芳弯唇,带着几分苦涩:“我是个福薄的,又有哪一日不忧心呢?” 话题终于绕开,顾怀袖是揣着顾贞观的交代来的,她闻言正好接上一句,单刀直入:“大姐哪儿是个福薄的?前面薄,后面老天爷不也开了眼,补上了,这福气是厚得很。” 见顾瑶芳露出一脸疑惑的表情,顾怀袖心底一声冷笑,面上却是温温和和,解释了一句:“今次一趟去桐城,父亲可为姐姐说了一门好亲事。” 这一句出口,顾瑶芳的脸色立时就变化了。 第十章 芳姐儿 - 第十一章 执迷不悟 宰相厚黑日常[清] 作者:时镜 第十一章 执迷不悟 兴许是沉默了良久,顾瑶芳脸上那如临大敌的表情,慢慢地消减了下去:“是吗?” 顾怀袖假作什么都没发现,一点不知道顾瑶芳的痛苦,反而略带着几分艳羡道:“可不是,张家的二公子,京城里谁不知道张家的好名声?张英老大人在万岁爷面前乃是得宠的红人,他家的几位公子都是不错的。不瞒大姐说,那张二公子我也见过了,一表人才,英俊潇洒。” 她脸上的表情越是欢快,顾瑶芳内心也就越加痛苦。 这种痛苦是隐藏着的,她不能表现在外,当时只轻轻揪紧了薄薄的锦被,“那张家又算是什么好人家?我是听说过的,去岁张英就获了罪,被罢了职,早已经不是当初最得宠的那个张老大人了。这张家,也就看着最后一个骨架子。我还能不清楚吗?三妹何必哄我?” 若非现在顾瑶芳还在自己面前,顾怀袖指不定能立刻笑喷出来。 目光短浅如此,纵使有再多的小心眼,又能怎样呢? 顾怀袖微微一笑:“大姐此言差矣,我听父亲说了,大姐似乎不大满意这一门亲事。可父亲是极看得上张家公子的,即便姐姐觉得不好,父亲的眼光亦不该有错。按着咱们顾家的门第,摊上这一门亲事,都得算是高攀了。” 前儿顾贞观要顾怀袖来劝瑶芳,她虽知这一趟定然无功而返,却只求问心无愧。 这问心无愧,自不是对着顾瑶芳,而是对顾贞观而言——这老头儿,只盼着自家姑娘好,顾怀袖受了他这十多年的恩惠,能帮则帮罢了。 再说了,她说不说都是一个效果,不若此刻对着顾瑶芳,把这张家的事情分析个透彻,也好叫顾瑶芳更堵心。 眼瞧着好男人就在面前,可她不能嫁,也不敢嫁,真真想想就令人发笑。 见顾瑶芳有一会儿没说话,心知人家是不想搭理自己,可顾怀袖还是得说。 “大姐,你如今身体也调养好了。父亲在桐城收到了你的信,只叫我来劝劝大姐,希望大姐你应了这一门亲事,这是父亲为了你好。毕竟张家这样的好人家,真是打着灯笼也找不着的。我们家也是不如以前了,也就是大姐你,文采风流,芳名在外,这才有这许多的人家来提亲,而今身体一好,若能立刻出阁,阖府上下谁不高兴?” “况这张家,也并非大姐所以为的那样日落西山。” 这话,就有反驳顾瑶芳的意思了。 她眼皮子一抬,终于看了顾怀袖一眼,只柔弱地弯唇,嗓音细细地:“三妹,我素知你不大喜欢我,也知道你不学无术,别人都说你德行上不大好,不我虽是你大姐,但因为身子骨不好,没怎么管过你。罢了,这些按下不提。这些话你说给别人听,他们自然信你,吹得个天花乱坠,谁都分不出真假来。可这些话,你万莫在我跟前儿说,那是班门弄斧了。” 德行上不大好?当初说见到顾怀袖跟外面人不清不楚的,不就是她顾瑶芳? 能颠倒黑白到这境界,顾怀袖也是服了她。 至于班门弄斧? 顾怀袖双肩忽地抖动了一下,她着实忍不住,颇为感慨地看着顾瑶芳。这些年,顾瑶芳几乎都是喝着*汤过来的,人人都夸赞她,她还真以为自己是天之骄女了?这世上,有才华的人比她多了去了,高门大户之女也未必见得有这样高的自视。 她兴许是太久没跟顾瑶芳说过话了,竟然不知道她已然成那坐井观天之蛙。 “大姐,今日我只是听从父亲的话,来劝告于你。我说的话,你信也好,不信也罢,我说我的便是。” 她终究还是没有拂袖离去,而是稳稳当当地坐着,只是那手轻轻地靠在了红木雕漆圆桌边上,终于又是那懒洋洋的模样。 顾瑶芳一见她这姿态,眼底便划过了几分鄙夷。 旁人若做出这样的慵懒姿态来,都被人说是没教养,可顾怀袖早已经习惯了,甚至这样的动作在她做来,就有一种自然的风流姿态。 她只道:“张英老大人,乃是当初帮着万岁爷除了三藩之乱的左膀右臂,朝廷里有哪个人是没获罪过的?人非圣贤,孰能无过?有人知错能改,所以步步高升。张大人跟父亲交好,父亲识人也有一套,大姐何故执迷不悟?即便张家中落,还有许多产业,张大人的大公子如今也是进士,在翰林院任职,那二公子也是个才子志士,怎么也配得起姐姐的。” 配得起? 顾瑶芳暗自冷笑,就凭他张家也能娶自己进门?她若将自己那些事儿说出来,只怕张家人立刻就要给自己跪下呢。这天下间,一个张家又算得了什么? 顾瑶芳只当顾怀袖眼皮子浅,又觉得跟她不能说这么多,一时只懒懒地打了个呵欠:“三妹,你也不必说这么多。即便是我想嫁,也得看看我这身子骨儿,今日我乏了——青溪,送三妹出去吧。” “是,三姑娘,这边请。”青溪出来,摆了个手势。 好心被当了驴肝肺,顾怀袖也不介意。 这顾瑶芳只觉得自己字字句句都在害她,唇舌耗费再多也是没用。 只可怜了顾贞观一片爱女之情,顾瑶芳一心要作死,别无他法了。 顾怀袖起身,跟着青溪走出去了。 她停住脚步,院外走廊那边,青黛已经等着了,想来跟那些丫鬟已经玩闹够了。 青溪双手只垂首对顾怀袖道:“大小姐近来身子不大好,整个人都恹恹的,还望三姑娘莫要见怪。” 顾怀袖只摆摆手:“这算是个什么大事儿?大姐一向这样的冷刻性子,我还不清楚?你顾着你自己吧。” 她瞄了青溪一眼,虽换了衣裳,可脖颈上还有微红的痕迹。 不过别人院里的事情,顾怀袖不会插手,更何况是顾瑶芳院子里的?她只警醒得一两句,旁的也与她无关了。 说完,顾怀袖便带着青黛走了。 青溪站在后面,瞧着叽叽喳喳跟顾怀袖说话的青黛,眼底顿生一些无奈。 后头梅芳又在喊:“青溪,大小姐叫你呢。” “来了。”她应了一声,急急忙忙就进去了。 那边顾怀袖已经走远,不过在转过花园角的时候,顿了一步,回头看青溪刚刚转过身。 她忽然问青黛:“你说我大姐到底是怎么对这心腹的?” 青黛看着大大咧咧,在某些细节上却是心细如发,她摸了摸自己的脖子:“奴婢老觉得吧,大小姐对青溪不好,在大小姐身边的丫鬟们,哪个不是整日里愁眉苦脸的?啧,都跟大小姐一个德性了。别人怎么想,奴婢是不知道,可要奴婢说的话——这样下去,迟早得出事儿。” 迟早得出事儿? 顾怀袖微微凝眉思索着,还是回自己的院子去了。 她的屋子在后罩房西边,与顾瑶芳的屋子乃是两头,算是这府里相隔最远的两个院子。 绕过回廊,便见正屋前头栽着两树榆叶梅,正接近花期,粉红色的花朵一团堆着一团,煞是艳丽好看。 顾怀袖不爱这些个赏花吟诗的事儿,只瞅了一眼便进去,坐下来第一句话是:“小石方呢?这也该到了晌午用饭的时辰了……” 其实回顾家,真正值得高兴的事儿也就一件:吃。 青黛道:“方才您去大小姐屋里的时候,奴婢就已经通知厨房了,这会儿也该上来了。” 没什么大事儿,一家人都是分开地方吃的。 这顾家上下,吃得最昂贵的定然是顾瑶芳,可若说吃得最精致的,非顾怀袖莫属。 她吃得也不多,可很挑。 整个顾家,她只吃一个厨子做的菜,这厨子也只给三姑娘做菜。 都说这厨子是顾怀袖救回来的,年纪不大,本事不小,今年才十五,名为石方,府里人都叫“小石方”,不爱说话,只爱在厨房里窝着钻研吃的,算是术业有专攻。 顾瑶芳眼睛都笑眯了:“这些日子去张家,真是个折磨,哪一日我要是出嫁了,小石方必须陪嫁走,不然怕是我到婆家得饿死。” 青黛笑出声来,却道:“奴婢去外面看看,小姐您稍等一下。” 点点头,顾怀袖先端了一杯茶喝着,就听见外头青黛“张妈”“湘儿”地叫了起来,没过一会儿,果然端着食盒上来,摆了个满桌的菜。 张妈是奶过顾家大小姐的,原也在顾瑶芳身边伺候,可顾瑶芳嫌弃她粗鄙,只撵出了院,后来被塞进顾怀袖院子来。原本顾怀袖的奶妈,跟着自家男人去了两广,本就是良家子,再没回来过。张妈是老徐头的妻子,在府里也有些年头,有一子一女,儿子是不学无术,女儿倒是乖巧,也就是伺候在顾怀袖身边的湘儿了。 母女俩上来,都满面堆笑:“小姐您出去一趟,这瞧着都瘦了许多,怕是没吃惯外头的东西吧。早知道您要回来,石方小师傅说,给您做了许多吃的呢。” 顾怀袖一看,这分量果然不小。 她只在湘儿端着的盆里净了手,才起筷:“张妈你跟湘儿也别忙着了,一会子我用完了再让叫你们。这一回去安徽,带了些东西回来,青黛你去拿给她们。” 糖醋鲤鱼,香酥排骨,莲藕白玉粉蒸肉,八宝丸子芙蓉汤…… 人生如此美好,何必理会顾瑶芳那种早已病入膏肓、无药可救的蠢货? 而今乐事,唯一“吃”字! 第十一章 执迷不悟 - 第十二章 旧伎俩 宰相厚黑日常[清] 作者:时镜 第十二章 旧伎俩 顾怀袖在里头,外面青黛却跟张妈套着近乎了。 湘儿年纪尚小,有些唯唯诺诺,没自个儿的主见,也是不敢有自己主见。她只看着青黛跟她娘说话,两只大眼睛眨也不眨一下。 “这茶是顺路带的,也不是什么金贵的东西。徐管家不就喜欢喝茶吗?小姐说了,这东西张妈你不一定喜欢,可老徐头肯定喜欢,张妈你快收下吧。”青黛将那一盒茶叶给张妈塞到怀里去。 张妈只觉得手里有些发烫,茶叶也是件稀罕物,下面的仆妇们哪儿懂这些个高雅的东西?只是她男人老徐头,早年乃是顾贞观的书童,也喝过这茶,平日里时不时喜欢泡上一壶。“三姑娘真是心细,这等小事都记挂着,老婆子我这一张脸都要挂不住了,青黛姑娘你回头好好替我谢谢三姑娘,我回头也给老徐头说。” 青黛满脸堆笑:“您说的这是哪儿的话?小姐就是个善心的,您收下便收下,哪儿用得着客气这么多。我跟着小姐离开无锡这么久,瞧着张妈你还是没怎么变化呢,倒是湘儿越发出落了。” 湘儿连忙低下头,有些脸红。 谁不喜欢别人夸自己女儿? 张妈一张脸都笑皱了,“青黛姑娘就是会说话,我听说这回老爷带着三姑娘去桐城,可是谈了个要紧事呢,老婆子我也听见些风声,府里上下的都来问我,只是我哪儿知道啊。” 眼珠子一转,青黛垂了眼,叹了口气:“张妈你是不知道,张家二公子长得真是好看,不管是文采还是皮相,那都跟咱们大小姐是绝配,怕是这一门亲事,板上钉钉呢。” 张妈就是个嘴皮子利索的,平日里喜欢跟人说话。 她早年被顾瑶芳撵出来,到了顾怀袖这边,可心思老不安定,任是谁看了,都觉得顾瑶芳日后是个有本事的,不愿意往顾怀袖屋里钻,因而甚是冷清。 这些年,眼瞧着芳姐儿的身子开始调养好,张妈那曾经熄下去的心思,又开始冒上来了。 要能重新搭上大小姐那一条船,日子可不就好过了吗? 顾怀袖早知道张妈是个吃着碗里看着锅里的,自己屋里要紧的事儿,一件都没交给张妈做过。有什么,都是她跟青黛两个人合计,顾怀袖对张妈是什么态度,青黛清楚得很。 这会儿青黛只管跟张妈说这一门亲事是如何如何般配,老爷顾贞观又是怎么看重这一门婚事,又极言张家之权势富贵,直把那张家和张二公子夸得天上仅有、地上绝无,唬得张妈是一愣一愣的,连这一会儿吃饭都有些坐不住。 青黛暗中冷笑,待这一顿饭吃了,便回屋伺候,与顾怀袖耳语几句,只把顾怀袖笑得泪流。 “这蠢货,三心二意,我以为她能忍得住。” 好不容易止了笑,顾怀袖切切实实地冷笑了一声。 “吃里扒外的东西,打她来了我院里,哪儿亏待过她?不过又是个昏庸的没用东西,我且看看她们怎么作死。” 一顿饭吃过,睡了个午觉,顾怀袖起来的时候,天气竟然转阴了。 “这天儿倒也奇怪了……” 她嘀咕了一声,也不知怎地,平白觉得要出什么事儿,她揉了揉自己额头,看青黛似无所觉,只问道:“你没听见外头似乎有些吵闹?” 青黛没当一回事儿:“外头哪一天不吵闹?不过您这么一说,今儿似乎是闹腾了一点……” 说到这里,青黛也愣住了,主仆俩在屋里没出声,竖了耳朵听。 前院那边,约莫是大门的位置,果然是有一点不一样的声音。 “罢了,一会儿我去父亲那边说一说大姐的事儿,你同我过去,顺便打听打听,回头跟我说便是。” “是。”青黛应声,给顾怀袖梳了个头,给理了理衫子,这才一起出去。 过了两道垂花门,便从左手边回廊来,到了正屋前头。 老徐头,也就是徐管家,恰是张妈那一口子,年少时陪着老爷读书的,也有点本事,跟着顾贞观许多年了,这会儿站在屋外头,跟下面小厮交代着一些事儿。 见顾怀袖带着丫鬟来了,他连忙停了走过来,给行了个礼:“三姑娘。” “我去给父亲请个安,顺便说些事,父亲可在?”顾怀袖问了一句。 老徐头笑着说:“在呢,三姑娘请。” 他前面引路,上去躬身通传:“老爷,三姑娘来了。” “进来吧。”顾贞观声音里透着些疲惫,怕是已经猜到顾怀袖来意了。 顾怀袖进去了,青黛则在外面,也知道自家小姐一时半会儿出不来,便悄悄去前头打听消息。 在后院的时候还不觉得,一到前院,便能听见那些个议论的声音。 青黛心说奇了,这顾家门前还能出个什么事儿? 她这边去打听,顾怀袖那边却已经坐下。 顾贞观叫她别拘束,眼光在顾怀袖脸上晃了一圈,又收回来:“看你一副不大想说的模样,我便知道是个什么结果了。” 顾怀袖早跟顾贞观说过,别对自己去劝说抱什么太大的希望,只是事到如今,顾怀袖倒复杂起来,反过来安慰:“父亲也不必太过挂怀,大姐自来是个有想法的,兴许是她看自己身子不好,所以才推脱。况且那张家祖宅虽在桐城,可真要说起来,还在京城。若大姐真远嫁了去,哪里又能时常相见?” 这已俨然让顾贞观放弃这一门亲事了。 本也是没办法之中的办法,总不能逼着顾瑶芳嫁了去—— 若真逼着顾瑶芳去嫁,无非两个结果。 其一,顾瑶芳愤恨,不肯嫁,真逼急了,一则可能寻短见,二则自己做出些丢人的事儿来,坏顾家名声,连着顾怀袖这个三妹也好不了; 其二,即便是一时不撕破脸,待嫁过去,也只有被人揭穿,迟早还是要丢顾家的脸。那个时候,怕还不止丢脸那么简单。 所以顾贞观又能怎样? 他苦笑了一声:“你自己怕也知道,这话是哄我吧?” 在他那目光下,顾怀袖垂了头,有些不愿接话了。 顾贞观正在写信,这一回是他愧对张英,这时候心情自然复杂。不过看着顾怀袖,之前那想法又冒出来,“说来,你也见过那张家的二公子三公子,你觉得这二人怎样?” 顾怀袖心头一跳,只觉得这事情不一般。 她心电急转,面上却是平淡得很,却道:“张家二公子三公子都是极好的人,不过女儿才疏学浅又不学无术,自然不懂这二位公子如何,瞧着都是那神仙一样人物。父亲也是知道,但凡别人眼里神仙一样的人,在女儿眼底都是厌恶得紧的。” 这话,着实不客气了。 顾贞观听了,眉头狠狠地一拧,瞧着顾怀袖。这袖姐儿一向是个玲珑心肝,怕是知道他为什么这样问了,袖姐儿既然拿这话来堵自己,怕是心里不愿意了。 想着,他便将手中信笺一折,塞进了纸封里,用火漆给封了,一边做这些事儿,一边道:“你左右是怎么看那张家二公子三公子都不对的了,只是这样的好夫婿,日后哪里找去?” 话都已经明着说了,顾怀袖也不能再装不懂。 她都是揣着明白装糊涂,涉及到自己的终身大事,不得不跟顾贞观交一句实话,生怕这老头子把自己卖给张家,她才是没地儿哭去。“张三公子且不说,张二公子是个煞星,此前张大公子偷懒,兴许是看女儿那字见不得人,索性给了二公子教。女儿便是不信,父亲没听说过——” 顾怀袖将自己手伸出去,可怜巴巴地望着顾贞观:“大姐不肯嫁,难不成越过大姐,要把我这三妹塞给张家不成?您看看女儿这手背,都是那张廷玉打的,天下哪儿有男子这样对待姑娘家的?” 顾贞观一看,那手上还有一点点红痕,竟然一下笑出声来。 “我没料想,你大姐是个糊涂的,你自己遇到事儿也开始糊涂了。你回去想想,我过一阵等了张家那边的回信再来问你。” 顾怀袖将这话细细一思量,也没想出个所以然,只道:“若是父亲无事,女儿便告退了。” “去吧。” 顾贞观点了点头,让她出去了。 方走出门,顾怀袖想起顾贞观对大姐拒婚这件事的态度和评价,是说这张家公子是打着灯笼也找不出的好夫婿,可大姐要不起…… 说起来,这样的门第和人品,确是难找了。以顾家如今的局面,还真的是“高攀”张家的。 这时代就没有女子不嫁人的说法,以她顾怀袖的名声,能嫁去个怎样的人家? 不知怎地,她脸上的表情一下就黯淡了下来,回头看一眼顾贞观屋门,终还是默不作声地绕过了回廊。 青黛迎面过来,忙压着声音道:“不得了,不得了,两年前那道士又来了!” 两年前那道士? 顾怀袖就要“哈”地一声笑出来:“故技重施,一样的手段,她要使几次?她不腻味,我都看腻了……” 话音刚落,那边也有小厮来报老徐头,老徐头听了去报顾贞观。 没料想,顾贞观那脸一瞬便拉下来了,只将手中白玉管湖笔狠狠往桌上一扔,摔得“啪”一声响,冷声道:“好个道士,还敢来,真当我顾家人都是瞎子不成!” 顾贞观不是没眼的人,官场上没少处理过大案子,心眼子多得很。 芳姐儿以往用这一招,他忍了,可今时不同往日了。 第十二章 旧伎俩 - 第十三章 此计不成 宰相厚黑日常[清] 作者:时镜 第十三章 此计不成 顾贞观的反应,完全没在顾怀袖意料之中。 她都为顾贞观这样大的怒气而震惊,更遑论顾瑶芳了。 后院里,顾瑶芳靠在躺椅上,听着外头闹了好一阵了。 她斜了青溪一眼:“可跟那道士说好了?” 青溪垂首:“早说得清楚明白了,那道士就是两年前的那个,听说小姐还要找他,正高兴呢。这会子,在前面喊得正是卖力,想来是不会坏事的。” 顾瑶芳略带着得意地一勾唇:“我不想嫁,还能逼我嫁不成?就凭那张家,也配么……你下去继续探听着消息。” “是,小姐。”她扭身便出去了。 顾瑶芳看着自己染着凤仙花汁的指甲,不由笑出了声来,这些个人都是蠢货,莫不是以为亲事都能听他们的。她的野心可不小,凭着自己的本事,哪里嫁不得?偏生要给张家做亲,做梦! 张家二公子那样的人,当初在京城里从来就没听说过,约略听过一些名头的,都说是张家大公子张廷瓒人好,他二弟张廷玉又算个什么东西?这样个没本事也没名声,眼瞧着要家势败落的,合该配给了顾怀袖,她不是说这张家这儿也好,那儿也好吗? 回头她就跟父亲说去,看看这三妹到时候还笑不笑得出来。 顾怀袖笑不笑得出来,这还是个未知,不过很快顾瑶芳就要笑不出来了。 青溪悄悄去前头打听,叫了小厮去看,才知道事情坏了。 顾贞观从老徐头口里得知那道士又来了的时候,压抑了多年的心思,终于闹翻了。 他扔了笔,便直接出了门,脚步太快,甚至都没看见旁边没来得及走的顾怀袖。 顾怀袖这边看得有点心惊肉跳,她脑子里电光火石一般闪现过此前在桐城时候的事儿。那时候顾贞观找自己说顾怀袖的亲事,言语之间便颇多微妙。那时候顾怀袖只当是自己的错觉,可看顾贞观现在这架势,怎么也不像是个什么也不知道的啊。 她是女眷,不好出去看,也打发青黛去问消息。 大门前面已经闹开了,顾家不算是什么特别厉害的高门大户,可好歹顾家老爷是个当过官的,还是个风流文人,在这大江南北都叫得上号,做官倒不见得多有名气,更厉害的是其在文人中间的名声。 由是这无锡城里,人人都知道顾家。 两年前,这顾家就已经出过一桩怪事儿,那时候康熙爷南巡刚走,后头就有个道士找上门来说他家大姑娘要出事儿,果不其然,确出了事。可这事儿,好歹都过去两年了,顾家大小姐多病已经不是什么稀罕消息,没料想,今日这又来了一遭。 一名穿着道袍的道士,大喇喇站在顾家大门那两只石狮子中间的空地上,正对着顾家的大门。 边上开了道小门,出来不少看热闹的顾家下人,也有不少过路的探着脑袋看。 那道士两道扫帚眉,塌鼻子,小眼睛,瘦得干柴一样,挥了挥手上拂尘:“都看什么看,贫道早已经说过,你家大姑娘定然出事,眼见着就要活不久了。” 周围围观的,都在议论,有知道前因后果的,便如此这般地说上两句,一会儿便说将这事儿传了很远。 顾贞观出来的时候,瞧见这下午时候,竟然围了这么多人,想起这些年来府里发生的事情。 他不愿意说瑶芳什么,一是因为她母亲生前偏爱瑶芳一些,不大待见顾怀袖,亡妻乃是知书达理的贤妻良母,顾贞观因着她的缘故,凡事都顺着瑶芳一些。况芳姐儿身子不好,也不是全然作假。 可这道士的事情,两年前已经是有了一次,当初她闹腾着,顾贞观心里知道是怎么回事,终究还是没揭穿,心里想着她早晚会想清楚,也许姐妹俩日后能重归于好。可跟张家议亲这件事,算是让顾贞观看明白了。 “吱呀”一声,那大门打开的声音,格外地酸涩。 顾贞观面无表情地站在大门口那台阶上,一张皱纹满布的脸上嵌着一双冷目。 下头那道士一见顾贞观,眼珠子顿时骨碌碌一转,便喝道:“顾老爷,可还记得贫道?两年前,贫道过路你顾家大宅,瞧见此处有灾祸之气。当初贫道掐指一算,为大姑娘化解灾祸,如今贫道又路过此处,乃是有因有果,再为大姑娘一算,却又有灾祸将要上身——” 这道士真是侃侃而谈,说话间顺溜得很,像是照着本子念出来的一样。 顾贞观站着听了一会儿,却回头道:“老徐头,打盆厨房里涮锅的水来。” 老徐头一怔,回想起自家老爷方才在屋里的脸色,顿时有点害怕,他迟疑了一下:“老爷,这……” “让你去就去,你多那些个废话干什么?”顾贞观眼皮子都没抬一下,甚至根本不回头,只听着前面那道士说得天花乱坠。 “这天下的事儿,有因有果,有果有因,我与大姑娘消灾乃是前因,今日又来顾家大宅,乃是后果,正所谓是因果循环,又言之报应不爽……” 这人说起话来,倒是顺溜极了,一拨跟着一拨就出了口,众人听得是云里雾里,只觉这人一条舌头上能绽出花来。 只是顾贞观不为所动,过了许久,脸上才挂了那么一点些微的笑意。 没一会儿,老徐头回来了,端着一盆脏兮兮的涮锅水,“老爷,端来了。” 下头那道士忽然之间就住嘴了,这事情发展怎么跟自己想象的有那么一点差距呢? 上一回,他救了顾家大姑娘,按理说这顾家早该把他奉为上宾,怎么见到自己在外面干吼这半天,非但没有一句话,还笑吟吟看着自己,那一盆又是什么东西? 顾贞观挥了挥手:“给我泼。” 给我泼。 泼?! 老徐头瞪大了眼,他没听错吧? 顾贞观回头,见老徐头今日真是迟钝,只有些不耐烦,抬手便将那一只木盆夺了过来:“你不泼,我来!” 说完,便将手中那一盆水,照着站在台阶下那道士泼去。 这发展,也真是离奇。 “哗啦啦”一阵水声下来,道士即便是知道有不对的地方,可避无可避,站得近不说,泼出来的水也不是一束,那是一片,当即就被淋了满身湿漉漉。 这都是涮锅的水,瞧着黑黑黄黄的一片,那打道士哇哇大叫了几声,满身的狼狈:“干什么!这是干什么呢!我好心好意来救你家姑娘,你还恩将仇报,这是要遭报应的!” “呸!满嘴胡言的东西,你胡说八道些什么呢!” 老徐头之前没反应过来,这个时候终于回过神来了,好歹这还是顾家大宅前头,说什么要遭报应呢?这街坊邻居可都看着,听了这些个胡话,没得让人笑话! “你才呸呢!你们干什么泼你道爷的脏水?!还有没有天理,有没有王法的了?!”那道士鼻子都气歪了,直看着要七窍生烟。 他那身上味儿重得很,周围人都掩着鼻退远了,眼神之中带着嫌弃。 顾贞观看着他,将双手一背:“你再不走,我便叫人把你打出去。” “你!” 道士有些色厉内荏,他原是受了顾家大姑娘那边人的使唤,故技重施一回,只要他在这里喊着,那边顾瑶芳自会配合,更何况,两年之前,顾家将他视作天人,他还指望着进去混吃混喝,哪里想到今日遭此横祸? 来一趟,什么没捞着不说,竟然还被泼了满身! 顾瑶芳这娘们儿到底在搞什么! 真真是要逼疯他家道爷了! 惹不起,躲得起。 道士眼珠子骨碌碌一转:“好,好,好!是你顾家不仁不义,且看上天如何报应!今儿道爷我不同你们计较,恶人自有天收!咱们骑驴看唱本!” “咚!” 顾贞观懒得听这江湖术士废话,一甩手将木盆给扔了出去,就要砸中那道士。 道士见势不好,哪里还敢废话?他脖子一缩,便提着袍子跑远了,一面跑一面骂:“老东西,你跟你家姑娘都没个好下场,老不死的臭东西!” 顾贞观站在那儿倒没什么反应,老徐头气得眼晕:“老爷,这臭道士满嘴胡言,不若老奴带人好生教训他一番。” “唉……” 顾贞观摇了摇头,只随手摆了摆,看前面人都还站在这里看热闹,也不知道别人会怎么传这顾家。原打算将芳姐儿许给张二公子,未必没存了几分试探的心思,自来女儿家心思细弱,他唯恐自己的揣度伤了父女之间的感情,打发妻亡后便越是小心翼翼,而今看来,却是大错特错。 “追个什么啊,回府吧。” 说完,他便转身,拖着一身的疲惫跨入大门,穿过条抄手游廊,竟然朝着后院去了。 这一遭,顾贞观泼走了道士。顾怀袖是怎么也没想到,她听青黛将这事情讲得绘声绘色,只嘲笑她:“你也不是亲眼所见,说得这样绘声绘色,就跟开了天眼一样,瞧把你得意的!” 青黛两眼都在泛光:“奴婢以为老爷必定好吃好喝给那老骗子供起来,没成想一盆涮锅水给伺候上了,诶,小姐,您说老爷是怎么想的?” 怎么想的?无非是一下子想开了而已吧。 兴许顾贞观原以为顾瑶芳还有救,或者以为事情没严重到那地步,即便私下与人有首尾,要说嫁人也是没妨碍。偏顾瑶芳一提嫁人就害怕,却不是普通的抗拒了。这一来,顾贞观怕是自然也想到更不好的地方去。 顾怀袖手指轻轻揉搓着那一串红玛瑙的串子,垂了眸,掩住眼底暗光:“老爷哪儿去了?” “说是朝东院大小那儿去了。”青黛回了一句,又补了之前的问题,“老爷这是要去干什么啊?” 顾怀袖一笑:“怕是比我更没想到这件事的,大有人在呢。” 第十三章 此计不成 - 第十四章 揭穿 宰相厚黑日常[清] 作者:时镜 第十四章 揭穿 这一回要演的还是咳血的戏码,青溪已将沾了血的帕子给顾瑶芳准备上了,只等着在外头探听消息的人回来报,便立刻咳血,再去跟顾贞观说,如此一来,便是天衣无缝的一场神戏了。 顾瑶芳倚在藤椅上,腿上盖着薄毯,看着一副有气无力模样,“青溪,外头怎么样了?” 青溪站在门外,守着外面消息,听了顾瑶芳的话,便小步走过来,回道:“还没个消息,小姐您身子弱,先躺一会儿吧。” 摆摆手,顾瑶芳冷笑了一声:“坐一会子也不出什么大事,修养的时候还多呢。你且去看看……” “不好了,不好了,老爷往这边来了!”外头丫鬟雪心急急忙忙就往这边跑,气儿都没喘匀就在说话,“老爷不知怎地,竟然一盆涮锅水把道爷给泼走了,现下正往咱们院里走呢!” 顾瑶芳闻言,一下便站起来,那毯子落在地上,也顾不得了。 “这怎么可能?你把气儿喘匀了,好生说!” 这消息,直将整个东院都给炸开了,要真是这样,顾瑶芳还作什么戏? 那一时间,她害怕得紧,手都开始打颤,还是青溪上去握了她的手,“小姐莫急,那道士的事儿与小姐有什么相干?小姐您赶紧坐下来,方才起得急了,一会儿头晕可不好。” 顾瑶芳虽不见得病得多厉害,可身娇体弱,自然不是顾怀袖那样的粗糙姑娘。方才骤闻这消息,一下站起来,连着身子都颤了几颤,看得屋里丫鬟们是心惊胆战。 顾瑶芳哪里坐得住,她心虚,自以为之前的戏是天衣无缝,机关都算尽了,却万万没想到会在顾贞观这里出问题。她一时怨恨起来,也不知这死老头到底是怎么想的,早先疼她疼得那么紧,今儿怎么也不该做出这样的事儿来啊?到底是哪个地方出了问题? 千头万绪,瞬间交杂在一起。 顾瑶芳眼前略过了几张脸,也不知该怀疑哪个,还没想出个所以然,便听见外面一阵沉重的脚步声,跟敲在她心房上一样。 她握紧手指,强自镇定,阴着脸,只道:“莫管了,雪心出去,青溪留下。” 那雪心糊里糊涂的,一躬身退出门,竟然恰好撞上抬脚往里头走的顾贞观。 “奴婢该死,退得太急,冲撞了老爷,还望老爷恕罪!” 雪心吓得连连叩头,平日里也没这么慌张,可今日跟往日,似乎总有那么一点不一样。 顾瑶芳在见到顾贞观那脸色的一瞬间,心头那不详的预感,便坐实了。 她勉强勾了勾嘴唇,是个苍白的笑容:“父亲怎么来了,女儿近日不大好,只怕过了病气给爹爹,自打父亲从桐城回来,还不曾去拜见爹爹呢。” 顾贞观一路走过来,心里想了很多,原本顾瑶芳是个乖巧懂事的,别人说她贤惠温婉,也绝非全是虚言,可现在瞧着她目光躲避闪烁,顾贞观心里早已经透亮了。 有的事儿,能有一次,可若是次数多了,便惹人厌恶。 他声音平平地,也不坐下,扫一眼丫鬟青溪,只道:“你出去吧。” 青溪有些怕,今儿这兆头一点也不好。 可又有什么办法?不走留在这里干什么?顾瑶芳也知道,似乎不大能善了了。她脸色已经惨白,只道一声:“青溪,你出去吧。” 青溪颤颤地退下,屋里便只有顾贞观跟顾瑶芳了。 她看了顾贞观一眼,强压着忐忑:“爹爹怎么不坐?” 顾贞观如何坐得下? 自家女儿变成这样,人都说养不教,父之过,可他自问不同于别家,教习女儿诗书琴棋,都说女子无才便是德,可顾贞观觉得女儿家除了《女戒》也当知晓些别的事儿。可他万没想到,教出个这样不知廉耻的东西来。 两年之前,康熙爷南巡,那时候顾贞观已经辞官归隐有几年了,有时候也往京城里走动,可不大频繁,一家子还是生活在江南。康熙爷还念着顾贞观好文采,召了他一家去见。事情,也就是那个时候开始不一般的。 芳姐儿日渐逼近了出阁的年纪,早年其母病故,还戴着孝,才从京城回来没多久,所以不谈婚事。可眼见着两年之前要谈,芳姐儿便越加不好。 那时候江南热闹,皇上南巡,人人都高兴,处处张灯结彩,难免有姑娘家出去游玩。 早在京城,亡妻便责斥过袖姐儿,说她放浪形骸。他晚上偶然问起当时还在世的妻子,发妻说芳姐儿瞧见袖姐儿悄悄往后门跟人见面,过从甚密,也不知是哪家的,怕袖姐儿在外面玩儿野了,影响姑娘家的名声,还说要把袖姐儿给拘着一些。 没料想,没一段时间,发妻便亡故了。 有这一件事在前,顾贞观其实并没怎么怀疑过。 可直到两年前,皇上南巡回銮了,芳姐儿一病不起,同时顾宅内外都在说袖姐儿行为不检,顾贞观便起了疑心。好不容易熬到了出了孝期,哪个姑娘家不巴望着嫁出去?可芳姐儿却是谈嫁色变。一次两次的,不打紧,可若多了,他顾贞观也不是什么糊涂鬼。 两年前,也不是没有什么蛛丝马迹,怀疑的种子一旦种下,年深日久,便滚雪球一样起来了。 而今,两年过去,遇着张家这样的好人家,与其说是芳姐儿不想嫁,不如说她是看不上张家。 好高骛远,又嫁不成,不愿嫁,天底下哪儿有这样的好事? 他自来是个不信鬼神的,道士的事儿,有一次,不见得有什么,可若是同一个手段使上两次,便太露痕迹了。 顾贞观想了许多,终是叹了口气,最后问了一句:“芳姐儿,我看那张家二公子是极好的,我想着你与他乃是金童玉女的一对儿……” “爹爹,女儿不愿嫁。”顾瑶芳没料想顾贞观进来是说这话,一时忘了那到道士的事儿,生硬地开口截了顾贞观的话。 顾贞观终于不言语了,他瞧着芳姐儿,仔仔细细地,却让顾瑶芳一瞬间明白过来。 她按着那藤椅的扶手,试图为自己辩解,秋水般明眸里盛着点湿润。 可顾贞观没给她说话的机会:“我一向说,儿孙自有儿孙福,我这样半截身子埋进土里的人,干涉不得你们,只巴望着你们都好。可我想着,怕是不能了……” “……”顾瑶芳低头,却咬牙暗恨,也不知顾贞观到底是个什么意思,捉摸不透。 那道士的把戏没能奏效,顾瑶芳心里气得发慌,对顾贞观是满心的怨怼,哪里愿意听他在这里絮叨?可不听也不成,一时忍得心口疼。 “你既然不愿嫁,我已修书给张家,只推了这一门婚事,你日后莫要再后悔。须知,千金难买的便是后悔药,芳姐儿,你可想清楚了。” 顾贞观不惯跟别家大人教训孩子一样,动辄出手,况他只是怀疑,兴许是存着那一丁点的希冀,不愿意往深了想。这些年来,只看着袖姐儿豁达,任由这些个流言漫散,不想芳姐儿终究看不透,执迷不悟。 他又道:“这世上,男女婚配,都讲究门当户对四个字。我顾家门楣虽不低,可在这大清,不过是汉家人,到底不如正经八旗满蒙的高门大户。门第不对,嫁进去也是诸多的艰辛苦楚,芳姐儿,你可想清楚了。” 芳姐儿,你可想清楚了。 顾贞观这话说了两遍,他一直看着顾瑶芳,可顾瑶芳只是低着头。 她手心冒汗,平日只觉得顾贞观说话和和气气,可今日老觉得这话里套话,一句勾着一句,环环地扣着,句句戳进她心底隐秘之处。顾瑶芳手抖了一下,只作没听出这话里的意思:“若是女儿身子骨好了,自是愿意嫁,可如今这样,嫁进去也不过是拖累别人,爹爹何苦逼迫女儿?” 逼迫? 顾贞观忽地一笑,他一张老脸真是有点挂不住了,又觉得这女儿养了终究不是自己的,也不知说什么,一拂袖便出去了:“你好自为之,那些个道士,莫再往家里招了。” 起头的一些话,都还不见得有什么,说得隐晦,可最后这一句惊雷一样,吓得顾瑶芳脸白。 她本来站起来,准备送顾贞观出去,被这话震得浑身发软,一下又坐了回去。 青溪见老爷走了,连忙进来,瞧见顾瑶芳那一脸恍惚惨白的模样,吓得厉害:“小姐,您怎么了……” 顾瑶芳手指扣着藤椅扶手,那指甲陷进凹处,只咬牙狠声:“他是故意的!” “啪”地一声,掀了桌上一干杯盘,满脸阴鹜之气不散,顾瑶芳气息不稳,连着喘了几口气,想要说话,可想起这一遭顾贞观说的一句句,真跟扇她脸一样,竟然白眼一翻,眼前一黑,一头栽倒,气晕了过去! 消息传到顾怀袖这里,笑得她一口茶喷出来。 顾贞观怕是心里有底,只是不知道顾瑶芳跟那人到底到了什么程度,如今看她死活都“不敢”嫁出去,估计也明白了。事儿,不仅仅是倾心外男又私相授受那么简单了。 “哎哟,奴婢肚子都疼了,不成不成,别笑了,哈哈……”青黛也跟着笑弯了腰。 顾怀袖想想,还是笑得打跌,拍手,“这回怕是真晕,真真笑煞我了!” “哟,三姑娘这是在笑什么呢,这样高声大气的。” 一名美妇,不知何时来了顾怀袖这西院,刚进屋便听见主仆二人笑声,尖着声音问了一句。 顾怀袖一听,眉头一抬,这顾家大宅,也就一个人有这样的气势了。 顾贞观有个妹妹,名为顾姣,早年嫁出去克夫,夫家一家子都死干净了,干脆搬回了顾家住,自顾怀袖母亲去世,便代管着这顾家上上下下的事务,平日里忙得很,今儿怎么往这边走动? 青黛是个伶俐人,忙上去扶她:“这不是正在讲笑话儿呢吗?姑奶奶您进来坐。” 第十四章 揭穿 - 第十五章 落井下石 宰相厚黑日常[清] 作者:时镜 第十五章 落井下石 顾姣早年也是这无锡城里一枝花,作为顾贞观的幼妹,她自然有过一段风流日子。可伴随着出嫁之后种种不如意,原本的闺秀,竟也染上风霜。一年一年,柴米油盐酱醋茶地催逼下来,活活儿地磨成了个市侩的俗妇。 她是没了丈夫的人,膝下无子,只有回顾府讨生活,正巧顾贞观夫人殁了,顺手就开始操持着顾家的家务,不算是吃白饭。 浅紫半臂套着白底缎衫,下头一件正蓝百福马面裙,留了个复杂的牡丹头,这顾姣瞧着也是风韵犹存的。 她一进来,便使劲儿地打量着顾怀袖:“三姑娘这出去一趟,竟是瘦了不少,必是途中舟车劳顿,没休息好吧?” 顾怀袖心知这不过起个话头,便随意一笑:“姑姑也当知道我这嘴,吃得挑,没了小石方做的吃食,去哪儿能如意?” “这倒也是。小石方那手艺,厨房里师傅们可是赞不绝口的。”顾姣笑了一声,脸上又露出几分为难来。“说起来,这里却有一件事,不知当说不当说……” 那目光在顾怀袖脸上逡巡了一阵,似乎在看顾怀袖的脸色。 一般这种“不知当说不当说”的话,被以这样一个话头起出来,那就是必定要说的了。 她来一趟不容易,本是无事不登三宝殿,顾怀袖清楚得很,只顺着她话道:“姑姑来这一趟,有什么话也就说了,左右就咱们两个,谁也不能听了去。” 她伸手隔着雕漆圆桌,握了顾姣手腕一下,显出几分亲昵来。 总之她在这大院里,也不必端着什么架子,人人都知她是个什么德性,跟丫鬟笑闹也都是没分寸的。 顾姣原还有一点顾忌,不过估摸着顾怀袖跟顾瑶芳关系本来不好,便下定了心,她脸上露出那种埋怨的神情:“我原是顾家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是苦无生计才回来讨口饭吃,嫂子去世,我心里也痛,可家务总不能没人操持,这才接了顾家的掌家之事。本已经是个外人,平日里做事格外小心,不敢让上下有什么不满之处,这些年也没出过什么大错儿。” 说到这儿,她顿了顿,抽了丝帕出来,假模假样地抹了抹眼角。 “本想着日后你二哥娶了媳妇儿,我这差事便可放下,眼瞧着你大姐就要嫁出去,寒川也该快了。我心里挺高兴,昨儿便去跟芳姐儿说,趁着家里有个喜事,这三月时候,赶早地裁上两身衣服。” 这些事儿也不是什么要紧事儿,不过姑姑到她这里来编排顾瑶芳的不是,那就奇怪了。 顾怀袖有些谨慎,也没接话,端着茶杯便低眼瞧着,轻抿一口,像是在认真听顾姣说。 顾姣看了顾怀袖一会儿,见她没接话的意思,便只能自己继续说了:“袖姐儿一向是更懂事的,你知道你父亲自打辞官之后,也就前岁圣上南巡的时候,得了些赏赐,别的银子都从庄子上来,一年到头这日子勉强能算是个滋润。可芳姐儿要养病,也不能怠慢了,要什么人参,珍珠粉……她一时馋了,要厨房做什么,都不敢说不做。她平日里吃穿用度都是最好的,别说是咱们,就是老爷都比不上她。” 这一次,顾怀袖听出眉目来了。 府里这柴米油盐的账本事儿,她只听说过一些,这些都是顾姣管着,虽猜到顾家内囊也上来了,可何时严重到顾姣连这些也上来抱怨? 她只觉奇怪:“大姐身子不好,娇贵一些,府里上下照顾她一些也是应该。” “话是这么说,我也没短了她吃的穿的用的。”顾姣心里老大不愿意,终于将昨日的事给说了,“昨儿我找你大姐,说该裁衣裳了,她便说自己去岁的衣裳不好,那还是苏绣的缎子呢,一身要好几两银子,竟也觉得不好。这也罢了,合该今年她快出阁,裁身更好的,偏说要请那燕云庄的裁缝,我们这样的人家哪里请得起?她要吃的要穿的,府里再多的银子也不够她使!” 顾瑶芳在府里的银钱开支,自来是一个人能顶上别的主子合起来的份儿的。 顾怀袖皱了眉:“咱们府里……” “咱们府里早没那么多的银钱使了,光大小姐一个便花了不少,还有往来人情便不说了,府里一大口子人,张张嘴都要吃饭,更甭说你二哥也是个能花钱的……这衣裳咬咬牙给她裁了是不要紧,可有一就有二,更何况,府里是真开支不出这么多了,样样钱都要计划着使……” 顾姣埋着头,绞着手里的帕子,阴声怪气地说着。 顾怀袖觉着吧,顾瑶芳这挑剔是个毛病,顾姣怕是也不喜欢她,否则不必来她这里抱怨了。 “这事儿您也就找我抱怨抱怨,我也帮不了您啊。” 她一脸无奈的模样,却对顾瑶芳之事绝口不提。 顾姣心里暗骂了一声,只询问她道:“我方听说老爷从大小姐屋里走了,芳姐儿摔了东西……” 顾怀袖截道:“姑姑与父亲乃是兄妹,这大宅里的事情有什么说不得呢?都是一家人,也不必拘泥,我这样的小辈,万不敢多言,家务事都是姑姑操持着,是您劳心劳力的,我们小辈本该体谅着,平日里若有什么不妥,您多提点,我们才能做好啊。” 不就是想拿她顾怀袖当枪使吗? 这顾家是不如以往了,可她娘留下的嫁妆还在,加上父亲添了不少的东西,从顾瑶芳开始,到顾怀袖,人人都有一份,顾怀袖对这家里的事儿一直都是冷眼看着,一是不想插手,二也是插不了手。 这顾姣看着就是个顶精明的姑姑,一把把家里的权都攥在手里,下头小辈谁敢说她什么? 顾瑶芳固然不对,可这顾姣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顾怀袖不想蹚浑水,不如把顾姣往顾贞观那边推,也好叫顾贞观知道自家大姑娘是个怎样的人。 她这话里的意思不多,不过就是给顾姣吃颗定心丸。 这裁衣裳的事儿,本是昨日发生的,要说早说了,何必留到这个时候?不过是看那顾瑶芳找来的道士在前头吃了瘪,老爷顾贞观对顾瑶芳的态度似乎也发生了一点微妙的转变,顾姣这能看风向的转眼便明白过来——踩顾瑶芳的时候到了。 顾姣来找顾怀袖,不过是想看看她态度,探探口风。 顾怀袖直接建议她去找她兄长,这不就是暗示了?回头要顾贞观问起来,她也好多一个托词,就是顾瑶芳要找她,也能栽到顾怀袖头上。 得了这回复,顾姣满面都堆着笑:“还是袖姐儿是个会说话的,我想着府里的规矩也该整饬一下了,回头还要给府里人裁衣裳,明儿有成衣铺的婆子来,三姑娘可记得莫出门。这就去找兄长说上一说。” “可还是那家齐云斋?”顾怀袖眼皮子一跳,心头一紧,忽地问了一句。 顾姣没当一回事儿,只回道:“正是呢,还是齐云斋的白巧娘,人家说喜欢咱们家,愿意给咱家做衣服呢,也是福气。我走了啊,三姑娘您跟青黛继续聊着。” “姑姑慢走,青黛你去送送。”顾怀袖微微一笑,不自觉地一捏荷包里揣着的玉佩,心底却是暗叹了一声。 该来的躲不了,催命的来了。 青黛去了一趟回来,便臭了张脸:“姑奶奶平日里待大小姐多好,别人捧着,她也捧着,说裁衣裳,还不都是她给大小姐找出来?如今眼见着人不好了,老爷似乎不大喜欢了,便落井下石,也够下作的。” “墙倒众人推,你当她平日捧着我大姐是心甘情愿吗?” 怕是私底下不知忍了多少回,顾姣跟顾怀袖她们娘关系不好,顾瑶芳很得生前母亲的喜欢,一贯不爱搭理顾姣,都是顾姣热脸贴上去。今儿顾瑶芳在屋里发火,虽没传出什么消息来,可聪明人也知道顾贞观肯定是说了她什么,再加上前头那道士被撵走的事儿,便能确定个七八了。 “那小姐您也不该直接叫她去找老爷啊,回头大小姐那边听说这事儿,还不怪在咱们头上?”青黛抱怨着,过来给顾怀袖捏肩膀。 顾怀袖懒洋洋地打了个呵欠,瞧着外头太阳要下来,倒想出去走走。 “我若是一个字不说,大姐便不会怀疑我?你也是忒天真了,只要姑姑往我这边走过,这腥我便沾上,还跑得了?左右她都会怀疑,不若我成全她,早早地坐实了。原我是见不得她好,因果循环,报应不爽,她顾瑶芳也别怪我。” 早年顾瑶芳下黑手的时候也没手软过,她这个时候圣母个什么劲儿? 不过是往井里扔了块石头,听听响,打发打发时间而已。 她没工夫跟顾瑶芳计较,这人太蠢,早晚惹出事儿来。 “都不是什么好人……”青黛咕哝着,“姑奶奶手里攥着钱拿出去放印子,当然说手里周转不开了,怕是这一回拿捏住大小姐,便不放下了。” 放印子钱这事儿,顾瑶芳也听过,她也不搭理:“等二哥娶了媳妇儿,当家主母一换人,她迟早得吐出来。谅她也不敢做得太过分,不是个有胆略的,我父亲岂是个没准儿的人?他心里,有数着呢。” 从张家那一日他找自己说话开始,顾怀袖便当看明白了。 今天这道士一遭,她才知道,姜还是老的辣。 只是不知道,顾贞观知道的,到底到了哪个程度? “走吧,去园子里逛逛,松松骨头。” 她起身,伸了个懒腰,便往园中走。 第十五章 落井下石 - 第十六章 庶子明川 宰相厚黑日常[清] 作者:时镜 第十六章 庶子明川 这已经是个暮春的时候,园子里的花也开始有凋谢的迹象,顾怀袖转了一圈,松了松筋骨。 看着太阳就要落下去,她跟青黛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 “说来纳兰公子的忌辰也快到了,老爷怕又要往京城跑一趟了。”青黛掰着指头算了算,纳兰性德乃是权相纳兰明珠长子,在世时乃是顾贞观往年至交,只可惜英年早逝,是个命浅的。 顾怀袖一听,心里咯噔地便是一下。 往年顾贞观都是自己去京城祭拜,偶尔带着家里人去,可这一年…… “我这心里老是觉得不舒坦……” 一副要出事的模样,顾怀袖压了一口闷气,看看天色,也不大早了,便回转身,朝着后头走,“罢了,还是回去吧,明儿还有人来裁衣裳。” 说起“裁衣裳”和“白巧娘”这三个字,顾怀袖便觉出一种难言的压抑来。 青黛跟在她后面,正想要问,不过此时顾怀袖偏巧看见回廊上一灰衣瘦削的小子快步跑过去,便是眼前一亮,忙开口道:“小石方!” 那灰衣的小子一愣,抱着满怀的瓜果蔬菜,回头一看,便瞧见顾怀袖,顿时露出一脸的喜色。顾怀袖往回廊台阶这边走,那小子也凑上去:“三姑娘好!” 眼前这少年,许久不见,个头看着倒也高了,可还是瘦猴一样。 这人是当初顾怀袖从京城救回来的,那个时候还是个小萝卜头,不过却是厨艺方面的天才,能把顾怀袖这样一条挑剔的舌头给伺候好了,自然是个本事人。 一见到小石方,顾怀袖眼睛都笑眯了:“小石方好,我还当你厌恶我吃得精细,一见了我就跑呢。” 小石方平日其实是腼腆的性子,刚开始笑得欢实,这会儿倒脸红起来。他那大眼睛眨了眨,想去摸头,可手被占着,也摸不到,于是只能尴尬:“小的才跑过去,赶着给您做晚上的吃食,一时没顾得上看周围,哪儿想到三姑娘在?” 青黛抱着手,一副不饶恕他的模样:“亏咱们小姐还惦记着你,去一趟桐城给你带回来那么些的好东西,有的人啊,一转脸就忘记了。” 顾怀袖也板着一张脸,看似对小石方这种蔑视她的行为不满。 她没说话,小石方心底这忐忑的,忙道:“这哪儿跟哪儿的话啊,小的这不是没看见吗?瞧青黛姑娘您说的,我给您道个歉成么?您别埋汰我了。” “噗哈哈……” 青黛笑出了声来,摆了摆手,“逗你玩儿呢,看你一脸着急,莫是当了真?” 小石方横了她一眼,“早知道你埋汰我,回头要什么吃的,我就俩字儿:没有!” 说着,他扭身抱着一怀的食材,便给顾怀袖一躬身:“三姑娘,石方这就忙去了,您还是管管青黛姑娘吧,这迟早是个嫁不出的。” “你!” 青黛气得柳眉倒竖,憋了半天没憋出一句话来。 顾怀袖才是笑得打跌,她掩唇笑着,不过一抬头看见走廊尽头过来个少年人,便咳嗽了一声,止了笑。 青黛跟小石方都不过是玩闹,这会儿瞧见有人来了,也收敛起来。 站在那边的少年,约莫十三四,身量还未长足,穿着天青的袍子,看着眉眼俱是清秀,是个生得好的,只是略微畏缩了一点。 顾贞观下面育有二子二女,长女瑶芳、次子寒川、三女怀袖、四子明川。前面三个都是嫡出,后面一个是妾柳氏所出,今年刚十四,也就是现在顾怀袖看见的这一个。 他似乎是有事从这边路过,见着自己三姐,也不好扭头就走,便上前来一拜:“明川问三姐安。” 顾怀袖一摆手,叫青黛跟小石方过去谈,她晚上的吃食还是需要商量一下的,最近想出些新吃法,还要青黛去说。 不过她一直看着顾明川,微微一笑:“一家人哪儿来的那么多礼,赶紧地起吧。这是才从家学回来?” 顾贞观挺重视教育子女,二哥顾寒川今年十九,虽材质平庸,不过平日先生拘束着,也只能发奋刻苦,竟中了个举人。虽说今年春闱没过,到底是顾家的希望。四弟顾明川是个庶出,却也早早地入了家学,被教导着要跟谁家的谁一样,发奋努力。 顾怀袖倒是觉得,这四弟瞧着,却比二哥要聪明许多。 顾明川确是下学回来,因为顾怀袖平日里为人处事也温和,所以他倒也不怎么紧张。 他眼睛跟他姨娘一样,那是漂亮的桃花眼,面容很是俊俏,这会儿略略地一弯唇,又带着几分腼腆:“刚刚下学,今日功课完成得早,先生夸奖一回,早放了我回来。” “你也是个伶俐的,想必柳姨娘还等着你回去呢,我也不拉着你多说话了。”顾怀袖跟这府里的姨娘们没怎么接触,顾贞观有几房妾室,不过也翻不出什么风浪来。正室能生养,顾贞观也不会把小妾扶正,没了那心思,自然也就没风波了。 这话正对顾明川的意思,虽说顾怀袖为人处事温和,可柳姨娘一向警醒着他,别随随便便地惹了三姑娘,见着了虽不说绕着走,千万也得悬着十二分的心。 这府里上下,单单柳姨娘一个能生下庶出的顾明川,自然也有点本事。 顾明川躬身又给顾怀袖行了个礼,这才转身退走。 顾怀袖就站在这回廊上看着,年纪虽小,心思却已经起来。这府里,向来是她大姐跟二哥的关系好,两个人能钻到一堆,顾怀袖是个落了单的,至于明川,也就是一名庶子,平日里除了他姨娘也没个人疼着,早年不见得如何,上了家学之后,看着倒是越发地长进。 “长进好啊……” 她整了整袖子,便朝着小石方跟青黛那边走过去,这两个人正聊得畅快。 “这南瓜粥也不错啊……” “我小石方做的,哪一样差了?” “瞧你这得意的,夸你两句你还上天了?一说粥,我倒是想起来,咱们小姐睡得浅,前儿在桐城张家的时候,那边端上来个什么枣仁龙眼粥,张家二公子说这能治心神不宁。” “枣仁龙眼粥?诶,这倒是好粥啊,赶明儿我也做来试试,上一回翻药膳集,似乎还是哪个大家写的粥方呢。” “难不成这还真能治?” “能啊,枣仁龙眼可是好东西……哎?三姑娘,您回来了。” 青黛跟小石方正聊到兴头上,瞧见顾怀袖淡着一张脸走过来,觉得奇怪:“您怎么了?” 原本顾怀袖心情是挺好的,听着他俩又提起那劳什子的枣仁龙眼粥,心情就不美了。 “哪年的破事儿,还叨咕个什么劲儿?一个破粥也能说上个几年。” 她说着,手指头就去戳青黛额头,一脸的嫌弃。 青黛瘪了瘪嘴,心想着这不还是为了小姐您好么?管那粥是谁说的,能治好毛病不就是好粥吗?可是瞧着小姐瞄着自己的那眼神,她又怂了,弱弱回了一句:“奴婢知错了……” 嘴上是知错,背地里就是“你说多少次我都不改”,认错态度好有个什么用? 自己是这个德性,丫鬟也是这个德性,真把顾怀袖给气笑了,她看看时间,也差不多:“好了,那几个新式菜样,可跟小石方说了?小石方?” 小石方刚才还在偷笑,这会儿便点了头:“是,青黛姑娘已经同我说了。” “那便好,你厨房那边还忙着,赶紧去吧,我们也回屋了。”顾怀袖斜了青黛一眼,便揪着她走了。 “大小姐眼见着是不成了,张二公子这样的人,真是难找啊……” 青黛逮住机会就要给顾怀袖灌*汤,她觉得那张家二公子可是顶好的,当初看着顾怀袖受罚是心疼,回头来想想,竟然有人能压制得住顾怀袖这性子,也是稀罕。这不是茶壶配茶盖,刚刚好的吗? 顾怀袖头疼,她叹了一口气,使劲儿地摁了摁自己额头,有这么个叨咕的丫鬟,日子还能好了吗? 张廷玉这样的人,日后是个本事人…… 不过真要论起来,顾贞观已经修书一封,叫人往桐城送了,快的话一两日便能到,这两家的事情怕也摊开了。 真不知道这隐藏颇深又沉默寡言的二公子,在被告知人家顾瑶芳看不上他的时候,是个什么感想。 不过话说回来,张廷玉就看得起顾瑶芳了? 想起那一句“天底下哪里来那么多蔡文姬”,顾怀袖这心底就微妙了起来。 不过更微妙的,怕还是那枣仁龙眼粥。 “张二公子说一句枣仁龙眼粥,人家厨子就乖乖地在第二日换了给您上的粥,奴婢觉着吧,这事儿肯定不是那么简单的,小姐……” “你就成日里地胡说八道吧?当心我把你扔到我大姐面前,叫她撕烂你的嘴。” 顾怀袖冷冷地吐出来这么一句话,吓得青黛脸色煞白。 青黛连忙摇了摇手:“奴婢哪儿敢?” 不敢就好了。 顾怀袖懒得跟她计较,嫁人这事情,怕还是听天由命。至于张廷玉,有心,无心,一时也不是那么重要。她关心着的,还是明日裁缝家娘子来的事儿——麻烦也要跟着来,怕是那位爷又催命来了。 第十六章 庶子明川 - 第十七章 翡翠扳指 宰相厚黑日常[清] 作者:时镜 第十七章 翡翠扳指 顾怀袖天擦黑从园子里回了屋,晚上换了自家睡觉,果然是舒服了许多,可半夜里她还是起来了。 天依旧没放亮,她坐在自己梳妆台前头,只捏着那一枚玉佩,想着过不了几个时辰,那齐云斋的白巧娘就要来,心底难免有几分惴惴。 原本这事儿也跟自己没关系,谁叫顾瑶芳心眼没长对地方呢? 顾怀袖轻轻叹了一口气,念叨着自己倒霉,又去摸茶壶,才发现茶壶竟然是温的,怕是不久之前青黛起身给温上的。 她心下感动,脸上带了几分笑,只慢慢地倒了茶来饮。 按着她的习惯,坐了一小会儿,又将喝干了的茶杯翻过去,扣在茶壶边,躺回床上去了。 天亮起来,青黛也没多说,只帮顾怀袖揉着额头。 湘儿端了铜盆和帕子来,顾怀袖洗漱过了,便坐在妆镜前。她看了看那菱花镜,自己眼下一圈淡淡的青黑,嘴角略微一抽,顾怀袖嘀咕了一句:“就知道没好事儿……” “每回裁衣裳您都心神不宁的,也不知在担心个什么。” 青黛灵巧地给她挽了个单螺髻,嘴皮子一翻,便又抱怨一声。 顾怀袖搭着眼皮,右手抬起来,用无名指指腹轻轻地摩挲着眼下那一块青黑,只道:“你哪一日见我有个心神宁静的时候?” “……”这倒也是,只是今儿格外严重而已,瞧着竟然像是一夜没睡好。 青黛听着顾怀袖不大想继续这个话题,便聪明地闭了嘴,抽了粉盒出来给她眼下打上一点,只求能见个人。 她是心里装这事儿,又不能说,一面担惊受怕,一面又憋得慌。这些个爷,成日里就是故弄玄虚。真要这么缺这个东西,自己去找顾瑶芳不就好了?纯属有病! 深吸一口气,然后轻轻吐出,顾怀袖收拾好了,便伸了个懒腰。 “今日早晨吃的什么?” 一面往外头走,顾怀袖一面说着。 青黛闷笑了一声:“枣仁龙眼粥。” “……”顾怀袖停下脚步,扭头,只指着青黛道,“你就这样作吧!” “是,是,是,是奴婢作。”青黛没介意,依旧引着顾怀袖坐下来,将那钵盂之中的粥盛出来,放在了顾怀袖眼前,看得顾怀袖叹了一口气。 “你跟着小石方这样苛待我,哪儿还有个下人样子?” 不过甭管这粥是怎么来的,小石方的手艺自然比张家的厨子好,入口软糯,枣仁甜酸,龙眼清香,一顿饭吃得是神清气爽,别提多舒服。一碗粥见底,顾怀袖眯着眼道:“这粥养神不养神,不是看粥,看厨子。” 张家那粥,味道着实不怎样。 心里将两家厨子比较了一番,这一顿饭也差不多了。 端了茶,漱过口,顾怀袖看了退出去的湘儿的背影一眼,又问道:“可知道那裁衣裳的白巧娘什么时候来?” “按着往日的规矩,也就是半个多时辰之后的事儿,小姐您现在?” “我去书房看看书,外头可有什么消息没有?” 昨儿姑奶奶去顾贞观面前告了芳姐儿一状,还不知道是个什么情况。 顾怀袖有此一问,青黛便答:“状是告了,说是姑奶奶笑着从老爷屋里出来的,怕这一状是成了,只是大小姐那边还没什么反应。” 反应?这个时候怕还没开始呢,今日方是开始闹腾的时候。 顾怀袖定了定神,挥手让青黛出去了,自己往书房里走,也不是去看书,而是在躺椅上闭目养神。 没半个时辰,青黛便又进来了。 后头跟着姑奶奶顾姣,还引进来个皮相白净的妇人,眉目清秀,举止之间看得出与别人不一样。 这就是那齐云斋的裁缝娘子了,名为白巧娘,传是当初在宫里侍奉过已殁的孝懿仁皇后佟佳氏。年岁到了放出宫来,本是个汉军旗的,出来只嫁了个商人,在江南跟着过营生,日子也算是舒坦。 向来因着她在宫里做过事,外头人听说,都格外高看她一眼。又因为有手艺,所以家家户户都觉得找白巧娘做衣裳很有面子。只是人人都找白巧娘做,白巧娘却不是人人的生意都接,要她看得顺眼的才给做,否则就是给百二十两银子也休想请得动她。 做个裁缝娘子做到这份儿上,也是本事人了。 顾怀袖被请出来,抬眼便瞧见这清秀沉稳的夫人,宫里出来的,果真跟别处不一样。站在那里双手都轻轻地扣在腰侧,微微垂着头,目光也是沉沉稳稳的,并不到处乱看。 “不就是裁个衣裳,量个尺寸,还劳烦姑姑跑一趟,也是辛苦您了。”顾怀袖先跟顾姣打了招呼。 “这不是顺路吗?我那边还算着账,这得回去看着,三姑娘您要做什么都跟巧娘说,我回头再来。” 兴许是昨日告状成功,今日的顾姣满面都是笑容,走起路来脚下都带着风,一脸的得意,好不威风,话还没说完便已经笑着出去了。 于是这屋里,便只剩下青黛、白巧娘跟顾怀袖了。 顾怀袖抖了抖自己身上穿着的湖蓝色衫子的大袖,上头用银线绣着祥云,她抬眼对青黛道:“你去泡杯壶好茶来,我这边让巧娘量量尺寸,再着厨房做些点心。” “是。”这宫里出来的裁缝娘子,地位似乎的确不一样,反正小姐对这一位白巧娘是挺客气的。 青黛躬身退走, 而白巧娘站在屋里头,安安静静不说一句话。 等到青黛走了,她才微微地笑起来,也不是长得多好看,但是瞧着端庄,看着跟普通的体面妇人没什么大区别。可因着在宫里年岁久,整个人的见识都不是寻常人能比,所以眼底透着一股子通透。 她叹了一声,拿了一把尺,便朝着顾怀袖微微一礼:“三姑娘今岁这身量越发长足了,看着去年裁的衣裳都短了一小截儿。” 一开口还带着京片子的味道,在京城的时间,显然占据了顾怀袖眼前这女人生命中的大半。 她张开双臂,等白巧娘上来给自己量,嘴上却笑道:“身量长,脑子不长,也没什么用。” 白巧娘看着是个腼腆清秀的,只抿着嘴一笑,“三姑娘是个通透人,何必这样妄自菲薄,您若要真是个没长着脑子的,怕是这天底下都没聪明人了。” 顾怀袖也笑笑,不搭话了。 这屋里屋外的也没别人,白巧娘也就继续说下去了:“若三姑娘是个糊涂人,这顾家早不知去哪儿了,上上下下的,又有谁知道三姑娘的本事呢?能忍得,本就是很好了。人生在世,谁不是个忍?三姑娘忍得、让得,大福气还在后头呢。” 强压了怒气,顾怀袖其实很想直接把这白巧娘轰出去。 这巧娘虽句句都是夸,可带着一种难言的高高在上的感觉,毕竟她为着那位爷做事,又是宫里出来的,自然不一般。她顾怀袖自问惹不起这样的人,也只能道一句:“我向来是惹不起,也就只能忍了,这辈子不就是个贪生怕死的命吗?” “越是贪生怕死,越是能有作为呢。”巧娘收了尺,一看,嘴里咕哝着记了一下,又重新给她量肩,“不知道三姑娘那翡翠扳指找得怎么样了?” “没找见,我也不知她是藏哪儿了,总不能我到她屋里去搜吧?” 顾怀袖咬牙,顾瑶芳也不是什么省油的灯,跟位不靠谱的爷厮混在一起,怕是早有肌肤之亲,不然见着张家也该嫁了。谈情说爱就谈情说爱,在顾怀袖这眼底也不算是什么大罪,总之与她不相干,偏还拿了人东西,那一位自然也不敢明目张胆地催逼,只知道使唤另一位煞星爷办事儿,倒霉的还是她这个知情的三姑娘。 她的回答,也在白巧娘的意料之中,去年来的时候,问着也是这样的话。 白巧娘手很稳,量了肩膀,又换了两条手臂,接着是腰,还有身高,她一面忙,一面道:“巧娘听说京城里头明相长子纳兰性德的忌辰将到了,爷那边的信说了,若是大小姐也跟着去,这事儿就不妙了。他想着,三姑娘还是早日找见那扳指,大家都能睡个好觉,不知三姑娘意下如何?” “四爷说的话,自然是都对的。”顾怀袖真是一张脸都要抽起来,偏还要做出副无甚大碍的样子,她也憋得慌,只觉得每次量尺寸都跟上刑一样,“我找个机会再试探一二吧,巧娘费心了。” “巧娘也不是为难三姑娘,也就是帮着主子们做事儿,不敢有什么费心不费心的说法,倒是三姑娘要操的心还多,您一个人,可关系着这顾府上上下下几十口呢。” 白巧娘收了尺,已然将这尺寸记下了,看顾怀袖整理着自己袖口没说话,又慢慢道:“今年京城里时兴粉蓝缎面十二幅的绣裙,回去我为三姑娘制一件出来,还是送到府上。” “又要劳烦您了,青黛这丫头也是,怎地还不回来?” 她皱了皱眉,语气里带着几分埋怨,又掩唇一笑,道:“巧娘坐一会儿吧,喝口茶再走。” “不敢了,这会子还忙着呢,三姑娘的好意巧娘心领了,巧娘告辞。” 白巧娘没多留的意思,说完便福了福身,小步退着到了门口,而后又一礼,这才转身走。 青黛端着茶点进来,却看到顾怀袖一手按在雕漆桌边,脸色有些异样的苍白,顿时大惊,忙放下茶盘:“小姐,您怎么了?” “不碍事,也就是昨日没睡好,有点恍惚了。” 顾怀袖摆了摆手,坐下来,闭着眼睛,“中午不吃了,我去睡一会儿,你叫小石方别忙活了。” 第十七章 翡翠扳指 - 第十八章 张家廷玉 宰相厚黑日常[清] 作者:时镜 第十八章 张家廷玉 最近闹所谓“匪患”,别的人倒没忙活,把个张英忙得晕头转向。 安徽桐城,春雨连绵,下了小两日。 张家大宅,后院里张廷玉、张廷璐兄弟俩靠着走廊边,往外头走。 张廷璐年纪小,虽已经十七,不过在众人眼底乃是个没长大的臭小子,张廷玉看他不长进,只教训他道:“你也紧着点心,那顾家的二公子今年都是个举人了,你十七,人家十九,莫堕了我张家书香世家的名头。” 张廷璐见不得自家二哥这死人脸,只哼哼道:“我见过那顾寒川,不过是个死读书的书蠹,资质平庸的蠢货,要学不该学咱大哥吗?中个举人算什么,今年春闱,那顾家二公子不也去了吗?还不是铩羽而归?咱大哥,可是十八年的进士。” 张廷玉那微微弯着的唇角,就这样慢慢地拉下来一点,他背着手往前面走,一副老成的模样:“你就嘴犟吧。” “我这是大实话。”张廷璐朝天翻了个白眼,眼珠子骨碌碌一转,忽然往张廷玉身边凑了凑,撞了撞张廷玉隔壁,压低了声音道,“二哥,我听说无锡顾家来了信,怕是那边有消息了,你都不去问问?要不我去娘那里,给你打听打听?” “有什么可打听的?”还不就是那么回事儿,眼见着这一桩婚事怕是不能成了。 当初顾贞观还在张家大宅做客的时候,张廷玉便有了预感。 张廷璐看张廷玉一副不感兴趣的样子,瘪了瘪嘴:“二哥你都对这种事儿都不关心,真不知天底下有什么能让你上心?唉,不过我倒是想知道……你说顾家的大姑娘不嫁给你了,那他家三姑娘可怎么办?” 平白地怎么提到那草包顾三来? 张廷玉一听见顾三名字,便想起那歪歪斜斜字,顿时连牙都要倒了。不过……三弟这话里,似乎有点奇怪的意思。 他扭过头,看着张廷璐,也不说话。 “咳……” 张廷璐咳嗽了一声,看自家二哥这样直白地看自己,有点不好意思,“二哥,你说喜欢一个人是什么感觉啊?” 有点意思了。张廷玉还是没说话,他知道张廷璐是个心里压不住事儿的,一旦起了话头,后面跟倒豆子一样,要多快有多快。 果然,张廷璐也不等张廷玉回话,便道:“自打上回见了那三姑娘,我就老想着,你说这姑娘家怎么就生得那么好看呢?二哥,这是不是就是那谁谁谁说的——食色,性也?” 张廷玉眸光一闪,只继续朝前面走,外头在下雨,顺着屋檐滴滴答答落了一地的春雨。 三弟对那顾三姑娘有了那么一点意思? 若说那顾三姑娘,也是真漂亮,眉眼皆是雅致,如今回想起来,那一张美人面,便跟笼在这江南十里烟云里一样。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更何况是顾怀袖这样的呢? 还记得他那一戒尺下去,顾怀袖含着泪瞪视他时,竟有猫儿般楚楚可怜的感觉。 张廷玉心底微微地动了一动,不过转瞬又压下去。 “你不过是年岁小,见着漂亮姑娘所以——” “二公子,二公子留步,老爷那边有事儿找您,请您立刻去一趟。” 一名小厮跑着上来,便在张廷玉身后一拜,喊了这么一嗓子。 张廷玉话没说完,这会儿也顾不上说了:“你回了父亲,我这便去。” 他回头道:“大哥那边你先去着吧,父亲找我怕是有事情要谈,我过去一趟,一会儿就来。” “嗯,我先去给大哥说一声。”张廷璐应声,不过却有些好奇,不知张廷玉被叫去,是不是正好谈那顾三姑娘的事儿? 张廷玉一路绕过花园前头的榆叶梅,便回了张英院子,张英妻子吴氏坐在外间,手里正捏着张绣样慢慢看着,见到张廷玉进来,便手一指里间,道:“你父亲在里头等你,赶紧进去吧。” “是,母亲。” 张廷玉躬身一礼,这才进去。 张英怕是这么多官员里头,唯一一个只有一位妻子的,吴氏不见得有多精明,可也贤惠,这么多年来张英也就守着她过日子,没个三妻四妾,也是难得。 张廷玉揣着事儿进了里间,张英站在堂前那一副燃藜图下头,手里捏着一张信纸,像是已经思虑良久了。 “来了啊。”张英不回头便能听见那轻微的脚步声,年纪不小,不过耳目聪明,身子骨还算硬朗。 “外头小厮说父亲找孩儿,像是有事。”张廷玉毕恭毕敬,低眉敛目,一副寡言少语的模样。 这话有些难开口,可终究是要说的。 张英早料到有这样的结果,回过身,看看自家这儿子一脸的平静,忍不住一笑:“你是个胸中有见地的,原想着我这话不知怎么开口,不过瞧见你这波澜不惊的,可是有了想法了?” “听闻午时有信差从无锡来,孩儿想,当是顾家大姑娘的事儿吧?”张廷玉也不遮掩,张英既然问了,自己揣着明白装糊涂也没意思,索性爷儿俩摊开说,一家人不必藏着掖着,敞亮些才是一家子。 听了张廷玉这话,张英又问:“那你知道是个什么结果了?” “廷玉才疏学浅,也无甚长处,顾家大姑娘怕有许多为难之处,父亲也不必介怀,伤了两家的感情。” 好话都被自己儿子给说尽了,张英还能说什么? 他听着,竟然笑出了声,手一抚下巴上一撮胡须,张英道:“原是想着两家能有个喜事的,没想人家不愿意,这也是没办法,各人有各人的缘法,你看得开便好。我这里倒是不打紧的,你爹我跟你顾伯父是多年的至交了,哪儿能为这事儿伤了和气?只怕你们小辈心里有疙瘩,坏了事。如今看着你豁达,我也就放了心。天下好姑娘多的是,等我复职回了京城,便为你求一门好亲事去。” 凭着张家的门第,自然是有不少名门淑女愿意嫁进来的,所以对于子女的婚事,张英也不着急。 他一面说着,一面将那信纸塞了回去,想着便要挥手让张廷玉走,没料想,张廷玉竟然又说话了。 “父亲,对这一门婚事,孩儿有想法。” 他很直接,张英却很诧异:“你还有个什么想法?难不成还想娶人顾家姑娘?” “正是。” 面对着张英的疑问,张廷玉垂了眼,两片薄薄的嘴唇一掀,安静而平缓地吐出这两个字来。 正是。 正是? 张英有点晕了:“人家大姑娘不愿意,你还能强娶不成?你爹我,可拉不下这个脸再去求。” 张廷玉知道顾瑶芳的意思,怎么可能死缠烂打?他想的却是另一桩了,“孩儿只是说,想娶顾家姑娘,并非顾家大姑娘。” 掐着胡子的手一抖,张英这有点惊骇了。 他略觉奇异地瞧着张廷玉,忽然绕着张廷玉走了两圈,上上下下看着,张廷玉面不红心不跳地站在那里,任由自己父亲打量。 之前没反应过来,那也不是张英迟钝,实是没想到。 可这一会儿,张廷玉话说得这么明白了,顾家也就两个姑娘,一个顾瑶芳,剩下一个是谁?脚趾头想想都知道啊! 张英顿时觉得有意思起来了,他脸上挂了带着探究的笑意,若有若无的,“我倒看不出,你小子心还挺野,什么时候看上人家的?” 张廷玉只觉得哭笑不得,张英有时候正经得很,有时候有给人一种为老不尊的荒诞感。 “父亲,您别取笑孩儿了。” “谁取笑你了?有那胆子跟我说,问你句话,你还抗拒了?” 张英背着手踱步,又摸摸胡子,斜睨这二儿子,看他还是不说话,没忍住补了一句,“前儿我路过,听见厨房那边掌炊的,说你吩咐了给顾家三姑娘换粥的事儿,我还当自己耳朵不好听岔了,没料想你早就跟人家姑娘家献殷勤了。我说你小子,这心里可憋着坏,那时候,顾家大姑娘的事儿可还没影儿呢。” 既然是还没听见风声的事儿,那这张廷玉竟然对自己未婚妻的妹妹起了心,这小子莫不是皮紧了找抽? 张英眉头一竖,忽然觉得该请家法了。 张廷玉见状,暗叹了一声,心说自己这也是够遭罪的。 他原不是那意思,只好耐心解释:“父亲,那换粥的事儿不过是一顺嘴,并没有更多的意思。” 不过要说对顾瑶芳拒婚一事的预料,却是早有的,只因为给顾三姑娘当先生的时候,听见她提过一两句奇怪的话,所以早有了不好的预感,如今一看竟然成真。 “张顾两家结亲,原是喜事,若因为大姑娘的拒婚而使两家有那么一丝半毫的嫌隙,都是误了初衷。娶大姑娘是娶,三姑娘——不也是娶吗?” 张英听着,冷哼了一声,看了看自己手中的信,抖落了一下:“巧言令色鲜矣仁,你不开口的时候是个闷葫芦,一开口倒能说得头头是道,不过是你看得上人家顾三姑娘,何必安那么多的名头?男子汉大丈夫,说中意个姑娘又怎么了?我看那三姑娘也不跟外头传的一般,爱美之心人皆有之,你有这心,也不是稀罕事。” 张廷玉听着张英这般略有些惊世骇俗的言论,只抿着唇,不说话,眼角眉梢透着股温然笑意。 张英又道:“我回头修书一封,跟你顾伯父说说,可顾三姑娘愿不愿意,就难说了。你说你也是,早知今日,何必在当先生的时候得罪人那么狠?活该你这辈子娶不着媳妇儿!” 说着说着,张英又想起顾三姑娘受罚那一档子事儿来,为着这事儿,张英早把他给骂了几回,逮着就要教训他,没的跟人一姑娘计较,像什么话? 张廷玉一声声地应了,也不反驳,站在那里只跟青竹一样,挺拔俊逸得紧。 他顶多说了一句:“在孩儿眼底,治学之事无分男女。” 言下之意是,对姑娘家也跟对男子无甚区别,所以罚顾怀袖他自觉无甚不妥之处。 张英原看他没反驳,还当他受教了,这会儿被他这话一噎,顿时来气,忙挥了挥手叫他滚:“你赶紧地走,也不知道心里揣着个什么,迟早能能憋死你!” 自知惹了自家老爹,张廷玉好声好气地躬身告退,出来了又给吴氏问了个安,这才离开。 吴氏在外面听得分明,见张廷玉走了,赶忙进来,头一句便道:“老爷,外头人都传那顾三姑娘跟外男勾勾搭搭,是个德行不检点的,廷玉莫不是烧糊涂了?” “瞧你说的这是个什么话?”张英其实也挺喜欢顾家那三姑娘的,听吴氏这么说,老大不愿意,他道,“人家说什么就是什么了?远平兄下头教出来的子女,怎可能是个德行败坏的?你想多了,况这事儿八字没一撇,你别瞎操心了,忙你的去吧。” 吴氏憋了一肚子的话说不出来,只能歇了,闷声闷气地出去了。 张英这里,却是当即修书一封,叫人快马往无锡送。 第十八章 张家廷玉 - 第十九章 京城消息 宰相厚黑日常[清] 作者:时镜 第十九章 京城消息 不掰着指头算的时候,日子便过得挺快。 那齐云斋白巧娘走了两日,顾怀袖这心里现在还没缓过劲儿来,连着这几天下雨,也没怎么出门。好歹今日天刚刚放晴,她带着丫鬟在外头放风筝,真跑到花园边上,就看到下头有人捧着信封往顾贞观屋里送。 老徐头站在外头接应,那送信的穿着颇为体面,只在老徐头的引路下,进了屋。 顾怀袖远远看着,心底生出几分疑云来。 青黛道:“这又是哪里的来信?这送信的,穿得比咱们管家还体面呢。” “还能打哪儿?京城的呗。”掐指一算,可不是快到明珠长子的忌日了?顾怀袖还记挂着前日那白巧娘来交代的事儿。 现在顾瑶芳是真病了。她整日闷在屋里,也不出门,昨日说要做一身颇复杂的新衣裳,没料想被姑奶奶阴阳怪气地给堵回去,气得摔了屋里不少东西。眼见得顾瑶芳不如以往了,屋里大大小小的丫鬟们脸上也没光彩,有异心的不知多少。 反正现在顾瑶芳是吃不好,睡不好,一气给气病了,熬了药她也偏不吃,只觉得人人都在害她。 这时候的顾瑶芳,对什么警惕性都很高,顾怀袖现在也没琢磨出个好法子。 那翡翠扳指也不知是个什么稀罕物,照理说那位爷也不该缺这么个玩意儿。 不缺,寻它干什么?真缺,真要紧,三五个月来催一回,问一回,也是够闲。 这扳指,怕是有些来头。 不过这些都跟顾怀袖不相干,她巴不得自己知道得越少越好。 这一桩事儿,现在拖着是夜长梦多,可若是一下子给办好了,难保人家不会过河拆桥。 他们顾家算是什么?根本没资格跟人拿乔。 一想到这些个事情,顾怀袖头都大了一圈。 她扯着那风筝线,看风筝飘到天上,便慢慢退着走。 青黛也扯着个灰色的大鱼纸风筝,一面拉着线,一面道:“莫不是明相那边?” “也只能是那边了。” 顾怀袖一副不大感兴趣的模样,接了这么一句。 至于顾贞观屋里,已经接了信函,看着那来人了:“可是明相派你来的?” “回顾老爷的话,正是老爷派奴才来的,老爷说了,该说的都在信里,顾老爷您看了信便可以给个口信儿,若有回信也可一并交予奴才,奴才好顺路回给老爷。”这人半跪在地上,很有规矩,说话也是爽脆,纳兰明珠府里的奴才都比别地儿的好。 顾贞观跟张英交好,早年做官的时候也是个挺本事的,纳兰明珠爱极了那已故的长子纳兰性德,由此也格外高看当初跟纳兰性德交好的顾贞观。当初还是明珠看中了顾贞观的才华,请了顾贞观去当纳兰明珠先生的。 这些故事想起来,不免有些伤怀。 顾贞观长叹了一声,摆摆手,叫那送信的起来,然后拆开了信封,果真是纳兰明珠的字迹。 明珠权倾朝野,向来都是春风得意,官场上沉沉浮浮的见多了,最近又开始得意起来。他信上说了早年顾贞观跟纳兰性德的交情,陈述其痛失爱子之情,可谓字字恳切。时近纳兰性德忌辰,特请顾贞观来京一趟,共叙一回旧情。江南风物虽好,也请顾贞观万莫忘记联络京中故友,早来住上一段时间,他们这些个眼见着就要老死的人,也没得几日好聚了。 顾贞观心道明珠这位高权重的人,竟然也写出这样的字来,怕是上一回因为跟索额图之间的争斗有些心灰意冷,略吃了些亏。 “明相此言,正合了我意。本想着快到容若兄弟的忌日,我也该上京祭扫一番。老夫即刻修书一封,你且送给你家老爷。” 说完,顾贞观便已经起笔,写了一封信,叫老徐头装起来,递给那信差。 那信差好生收了,又是一拜:“奴才这便启程回京,将顾老爷的信送回,奴才告退。” “嗯。” 顾贞观略一点头,由着那人去了,又叫老徐头送他出去,免不了塞了点金银打发。 外头顾怀袖便见着那明相府的人收了老徐头些许银子,出了府去,一时也没了放风筝的心思。 她揉了揉自己的肩膀,便将那线团一扔,叫湘儿给接住:“不放了,没意思,看这个风筝也飞不起来,咱们回屋去。” “哎……” 这原本放得好好的,好不容易见着这一片蓝天白云,终于放晴,三姑娘这心思也是六月天娃娃脸,说变就变的。 青黛、湘儿两个对望一眼,没敢多说,忙收了风筝便跟上去。 花园在东面,回来的时候未免也路过顾瑶芳院子。 顾怀袖那脚步只是一顿,就看见青溪从前院出来,进了屋。 她皱了皱眉,停下来,看了看前院,眼底便多了几分阴鹜。主仆三个走到花园角上,顾怀袖便忽然不动了,站在外头看。 青溪进去回了顾瑶芳的话,出来便朝着二公子顾寒川住的东南院走,似乎要去找人。 青黛这边起了疑心:“大小姐跟二公子关系一向不错,可这时候跑去找二公子干什么?” 顾怀袖倒是已经猜出来了,可这样的事情自己也拦不住。她能上去干什么?直接拦了顾寒川,说你别去找顾瑶芳吗?如今这二哥是个举人了,眼瞧着就要赶考,顾贞观兴许也巴望着他考个进士功名出来,也能光宗耀祖一番。看样子,顾瑶芳的脑子还挺好使—— 青溪之前从前院来,怕也知道纳兰明珠那边来信的事情,接着这个机会,顾贞观肯定是要入京城,只是带不带家人不好说。若是这时候拉出一个要上京赶考的顾寒川来,事情就好办多了。 只要顾瑶芳这么一撺掇,以顾寒川的死脑筋,况还不知道顾瑶芳葫芦里卖的药,傻乎乎答应了就这样去找顾贞观,也是板上钉钉的事儿。 顾怀袖懒得再看,心情阴郁到极点,回屋便拉着青黛玩自己研制的跳棋去了。 顾瑶芳近日来无疑是一点也不顺利,真觉得府里人人都跟自己对着干。 她咳嗽不止,也不肯喝药,就这样拖着,整个人没两天便瘦了一圈,厨房那边也不肯依着她心意,种种山珍海味地给供着,她也就置气。不如她意,索性不吃,就这样干熬着。 可这吃穿用度上还不是最苦的,更苦的是她越来越渺茫的希望。 “二弟来了吗?” 顾瑶芳咳嗽着,又问了一句。 青溪方回来,道:“二公子即刻便来。” 话音刚落,前面雪心便来通传,说二公子已经来了。 走进来的公子哥儿穿着一身锦袍,长得倒是还好,不算太出挑,只是眼神有些轻浮了,看不出多聪明,只一味蠢蠹。 原本顾瑶芳也不喜欢这二弟,可因着他身上有功名,平日两个人说的话也多,难免地就近了。私底下,顾瑶芳很瞧不起这一个。 “大姐,你瞧瞧你,这几日没见,竟然瘦了一圈儿。” 顾寒川走进来,便是大吃一惊,坐下来端了茶牛饮一口,擦了擦嘴唇,瞄着她屋里几个漂亮的丫鬟,又咂了咂嘴。 顾瑶芳心下厌恶,却不得不挂起个虚弱的笑意,一副温和模样:“我自来都是这样,倒是瞧着二弟近来越发滋润,今年二哥名落孙山,乃是意外,人生不如意之事十之□□。依着我看,不是二弟没本事,而是我顾家一直在江南,没能上京打点通透,若是一早就在京城,谁还没个人脉?怕是早就中了进士,所以……” 今岁春闱名落孙山,顾寒川心里老大不高兴着,原本被顾瑶芳这么一提,就想发作,不过听着顾瑶芳话锋一转,竟然分析起原因来,似乎有那么一点道理。 他脑子是个木的,只知道读书,便道:“那,依着大姐看,应当怎样?” “早早地搬去京城就是了,也好结交士子,凭着咱们父亲的名声,二弟又有什么功名挣不来呢?这春闱会试,考的不仅仅是学识,人脉更要紧呢。” 顾瑶芳浅浅笑着,一点一点地把对话往自己希望的方向引。 她给顾寒川分析着去京城的好处,让顾寒川心动不已。 还没等顾瑶芳说个完全,他便急急忙忙地提着袍子出去了,说是要找顾贞观好好说说。 顾寒川一走,顾瑶芳那一张惨白的脸便拉了下来,喝道:“把那茶杯给我扔出去砸了。” “……是。”青溪心里憋着苦意,也不敢反驳,上去将二公子用过的茶杯端出去,交由下面的丫鬟砸了个稀巴烂,这才进来回话。 由此一来,今日的事情就出了奇。 上午时候顾贞观收到了来自京城纳兰明珠的信,请他去京城一叙,顾瑶芳瞅着这机会,便撺掇了二弟顾寒川,让他去顾贞观那边说,借着科举的名义,也要跟着去京城,这样一来,正是万事俱备,连东风都有了。 顾贞观上上下下一合计,去京城也好,便打定主意,收拾好,过两天就启程。 他着了人,去跟下面的人说,琢磨着这一回去京城怕是要长住,索性还是连着自己四个子女也一起带走。 只是唯有一件事颇令人忧虑,他前些日写给桐城张家那边的信,竟然还没回复。 连日的春雨来,河边春汛也厉害,说是路上有发水灾,莫不是给拦了? “也顾不得那许多了,容若忌日没几天了。老徐头,你去定条船,我们三日后打水路走。” 顾贞观把事情给吩咐了下去,想了想,芳姐儿的事儿,也要到了京城才好解决。祸患,还是早日地解决了好。 “叫人跟袖姐儿说一声,收拾收拾,打算上京了。” “是。” 第十九章 京城消息 - 第二十章 泥人气 宰相厚黑日常[清] 作者:时镜 第二十章 泥人气 原本顾贞观要走,这是意料之中,只是没想到他会带着一家子一起去。 无锡这边只留下几个仆役婆子看着宅院,余者跟着一起去京城,先快马派了信去京城那边通消息,让京城顾家宅院那边看守的下人们打扫着屋子,这边的人收拾了一下,便将东西搬上车马,准备出发了。 顾怀袖原是想要去查那翡翠扳指,可顾瑶芳根本不出门,也不见客,真跟与世隔绝了一样,顾怀袖不敢做得太露痕迹,虽然也想过撕破脸来做,可毕竟没走到那一个地步。谁知道那位爷对她是不是还上心呢?连那煞星一样的四皇子都没说直接挑明了做这事儿,怕是心里还是有忌惮。四阿哥有忌惮,她顾怀袖能没个忌惮吗? 万一那位爷对顾瑶芳也是真爱呢? 顾怀袖想想也发笑,玩玩的可能性比较大,只是顾瑶芳看不清罢了。不过这可能性大,也不意味着别的可能便没了,因而顾怀袖依旧只能谨慎着了。 到京城去也好办,那时候能想的办法也就多了。 一时之间,顾怀袖也没怎么着急,带了青黛、张妈、湘儿便准备上马车去。 刚过清明不久,雨水还多着,前一阵拜祭亡母都是顶着伞去的。都说江南风水养人,可雨多了也愁,就是今年河上春汛都严重得多,连着闹出一堆的事儿来,那些个官员可抓破了头了。 “小姐,您慢着点儿。” 青黛小心地扶着顾怀袖,就要上车。 这时候,顾瑶芳还在后面走,她遮了纱帽,病歪歪地从里头走出来,一双手在日头下面瞧着惨白得没了血色。顾怀袖一望,却止住了脚步,给青黛使了个眼色,她站在车驾前面,没动了,只等着顾瑶芳走过来。 顾瑶芳被青溪扶着,不过眼瞧着要走过来,她却停了下来,似乎颇为嫌弃地看了那车驾一眼:“难道我与三妹同车?” 呵,不同车你还一个人啊?真当顾家权势滔天了不成? 她们都是这府里的女眷,还是同一辈的,怎么就不能坐一驾车了?顾怀袖岂能不知道,这是人顾瑶芳嫌弃自己呢。她手里捏着薄薄的团扇,只笑了一声,凉凉道:“这车驾只到渡口,没几个时辰就转水路,乘船上京,大姐也不过忍耐些许便可。” 顾瑶芳最厌恶的便是顾怀袖,瞧着对方穿着一身水绿的衣裳,已经将她想成了一棵大葱,恨得发紧,闻言便是一声冷笑,出口的话却是柔柔弱弱:“三妹可别误会了,你大姐我是个带病的,唯恐过了病气给三妹,回头若怪到我身上,我可是担待不起。” 瞧瞧人家多会说话? 顾怀袖斜着眼睛看了青黛一眼,青黛会意,插了一句:“大小姐说的这是哪里话,我们小姐一向是不在意这些东西的,只恐大小姐你嫌弃呢,若是您这不与我家小姐同车,回头不知别人怎么说呢。” 是啊,不知道是说她顾怀袖逼走自家大姐,还是自家大姐嫌弃三妹不肯上车呢? 一共也就是几辆车,给前面府里的老爷公子和小姐们坐的也是就这五辆。老爷顾贞观自己一人坐一驾,柳姨娘这里一驾,两位公子一人一驾,两位小姐一驾,哪儿还有别的? 这顾瑶芳不肯跟自己坐,也不知是想要她过去跟柳姨娘一起坐,还是想自己去跟柳姨娘一起呢? 心下觉得讽刺,又感觉出顾瑶芳没安好心,顾怀袖那脸色就有点不大好看了。 她这边不肯让步,顾瑶芳哪里又觉得面子上过得去?站在那里,顾瑶芳便不肯动了,死命地咳嗽了起来,一副摇摇欲坠的模样,引得众人侧目。 此刻是顾怀袖站在车边,看着顾瑶芳,顾瑶芳远远站在台阶下头,不肯近一步,就这样咳嗽个不停。任是谁见了,都是顾瑶芳那弱柳扶风的姿态更惹人怜。 那边顾二公子寒川跟四公子明川都见到了,也就在旁边的车驾上。 顾寒川是个唯恐天下不乱的,他虽觉得都是一家人,可难免因为跟顾瑶芳走得近,被她带着,也觉得顾怀袖粗鄙,不适合他们书香世家的名声,跟顾怀袖是比较生疏的,这会儿他也过来,劝道:“不就是一个车驾吗,大姐志趣高洁,屈就一下又有何妨呢?” 啧,又来了个会说话的! 顾怀袖真想两巴掌给顾寒川那脸上摔过去,说的这叫人话吗?十来年圣贤书就读成这狭隘蠢模样,合该一辈子中不了进士,中了也不过又一个范进。 心里憋屈,顾怀袖站在那儿,冷笑了一声:“二哥真是个会说话的,人家女儿家都是水做的,偏我顾怀袖是那泥捏的,水泥哪儿能居于一处呢?这不得和到一起,成了个糊吗。青黛,还站着干什么这都要启程了,扶我上去。” 泥人也有三分气,更何况这些年来顾怀袖一直都在受气,再豁达的人都有一个底线。 她的脾气是跟着那一位催命的次数增长的,前儿不久又来催那翡翠扳指,顾怀袖不胜其扰,正烦心着,顾瑶芳偏还来呛她。 呸!姑奶奶从不是能被人给呛住的。 一向只有她顾怀袖呛别人,哪里轮到顾瑶芳来? 这会儿她脾气上来,才懒得管什么大小尊卑,有种你告我去啊,病歪歪的毛病多! 青黛看热闹不嫌事儿大,赶紧地“哎”了一声,扶着顾怀袖上马车。 后头顾瑶芳见着顾怀袖那有恃无恐,专门气她的模样,脸上一阵红一阵白,还好遮了纱帽,看不怎么分明,可那身子便开始颤抖起来,青溪忙道:“小姐您紧着点,别动气,别动气!” “咳咳……” 顾瑶芳剧烈地咳嗽了起来,她装病装了这好几年,也不知胡乱吃了多少看似说对身体无害的药。须知“是药三分毒”,喝多了,也是要出问题的,她这身子是越发破落了。 这场面,也唬住了那边顾寒川,他用扇子抵了抵自己额头,有些手足无措。 这时候,老爷顾贞观才回去取了一封卷轴,从门里走出来,四公子顾明川,眼角余光一闪,已经瞧见了顾贞观的影子。他心里一动,上前道:“大姐身娇体弱,若是怕过了病气给三姐,不如坐明川这一辆车吧,明川跟柳姨娘坐一辆车也就是了。男子汉大丈夫,也就颠簸拥挤这一二个时辰,到了船上便好,不知大姐意下如何?” 顾瑶芳是背对着门站的,看不见顾贞观,心里想着这明川不过是个庶子,也不过就是个奴仆般的人,哪儿配跟顾寒川一样,自己坐一车?他自己倒是识相,自己让出来,也算是识趣。 “我也是怕我这病传染给三妹,既然四弟这样说,倒正好解了忧烦,还是四弟是个省心人。” 她假模假样地夸赞了一句,便示意青溪扶自己上去,同时示威一般横了还站在车帘子前面的顾怀袖一眼。 顾怀袖也笑,笑顾明川这小子心忒坏,笑顾瑶芳这姑娘人太傻。“大姐真是体贴人呢。” 顾贞观走过来,便听见这前前后后一番对话,又一见自己庶子明川脸上那腼腆又带着一点尴尬的神情,再看顾瑶芳一脸的理所当然,便是气不打一处来。 可是在外面,他也不好直接训斥顾瑶芳。 芳姐儿是个什么德行,现在的顾贞观亦是清楚了。往日只觉芳姐儿懂得大道理,可他上次拆穿了道士把戏,她竟然恼羞成怒,砸了屋里不少东西,又因为有顾姣来说道,顾贞观对芳姐儿这几日的作为可是一清二楚。 他强压了怒气,扫了顾瑶芳一眼,走到近前来,竟然开口道:“芳姐儿身子骨是弱,自己坐一车也好,免得过了些娇弱病气给别人。只是明川好歹是府里的哥儿,哪儿能跟姨娘一块儿坐?寒川,我瞧着你那车也颇宽敞,便跟你四弟一块坐吧,你好歹也是个举人了,这一路也指点指点你四弟。” 顾寒川只惊得张大了眼睛嘴巴,“父亲,我一个嫡出,他个庶——” 话说到一半,便半路消了音,顾贞观一双眼,忽然含着千万冷光,只冻得顾寒川说不出话来。 顾明川低下头,似乎有些被顾寒川这话伤了。 这会儿气氛这样僵,谁还敢多一句话? 顾寒川唯唯诺诺地也垂了头,两手放在腿侧,也没敢说了。 关键时刻,还是顾怀袖圆滑,出来打了个圆场,她笑说道:“一家人哪儿来那么多的规矩?也不过就是这一二个时辰的路,上了渡口便是乘船,而今只求个便宜行事,你们再磨蹭下去,日头都要落了。四弟也不必紧张,你二哥是个谦谦君子,与他说一席话,胜过你读十年书呢,赶紧上车吧。” “是。”顾明川对着顾怀袖微微一拜,应了这么一声。 顾怀袖扭过身,这才钻进车里,让青黛放下了帘子。 出行也能有这么一出好戏,这一路,怕也不会无聊了。 顾家这边,连着七八辆车便顺着大街驶出去,一路远去,去了渡口,这才下车登船,顺着水路上京去。 顾家方走了没两个时辰,一匹打桐城来的快马,停在了顾家门口,那马上的信差翻身下马,上去便敲门,没料想顾家老爷都走了,说是才走了没两个时辰。于是这信差又赶紧上马,追到渡口去,可顾家人已经上了船,这信是送不到了。 若非连日下雨,江堤出险淹了路,困在两省交界处过不来,这信件早该到了。 信差捶胸顿足,不知如何是好,只能马不停蹄地赶回桐城,去回张英老大人。 第二十章 泥人气 - 第二十一章 阿哥们 宰相厚黑日常[清] 作者:时镜 第二十一章 阿哥们 江南春将尽,北地春却较迟,这几日才到繁花盛开时候,公子哥儿们都放出来踏春,好不热闹。 一路往北来,顾怀袖身上倒是多加了件半臂,还镶了一圈白狐毛,聊作保暖。 他们从无锡水路上来,顺着隋炀帝挖起来那一条大运河,一路过了通州码头,到京城这边便弃船登岸,又雇了几辆马车,照旧按着来时的坐法,往京城顾家老宅走。 原本顾贞观也是做过官的人,还当过纳兰明珠府的先生,因着才名远播,京城里没几个文人出身的官员不认识他,即便是附庸风雅都要道一声“顾先生好”。 顾怀袖乃是在这京城里长大的,也不像是初来京城的江南姑娘一样,对什么都好奇。她只在车里打着瞌睡,青黛也打着瞌睡,主仆两个哪儿管京城江南,睡个昏天黑地再一睁眼,怕就已到了京城顾家老宅了。 这一列马车也算是颇为气派,虽不一定是大户人家,也因为多,而能引人注目。 旁边便是京城著名的祥福记酒楼,后头配了个戏园子,达官贵人们常爱往里头钻,只为听那南北来的戏班子唱个戏。 今日这楼上,坐了一班贵客,个个都是器宇轩昂,眉目英挺,瞧着便不是普通人,满身的贵气。 一穿着杏黄色袍子、腰上坠块和田黄玉的俊逸男子,一手压着栏杆,一手端着酒杯,看着楼下来来往往许多人,嘴上道:“听说张英那老不死的,已经祭了祖,前儿给父皇打了个折子,又要回京了。” 桌边上坐了几个人,后头还站着一拨,不过都没接话。 “安徽江苏那一带,今年春汛出了险,前两年发下去的治河银子竟然不见了,这下头的官员都是干什么吃的?” 将手中那一杯酒饮尽,这男子满面都是笑容,不过瞧着有些阴森森的。 这男子,面目颇为俊美,仪容修整,雍容华贵,跟画里头走出来的一样,乍一眼看上去可不就是个温润的君子吗? 只可惜,他这嘴里吐出来的一字一句,风霜刀剑一样刺骨:“前年没出险,去年没出险,偏今年他张英回去修祖坟就出现,这事儿还真是够巧,什么运气都能给这老不死的撞上!” 这谈论的乃是朝中事,再一看这一位的年纪,说话那语气,不客气地称张英为“老不死的”,便可窥知这一位的身份了。 胤礽今儿不过是跟兄弟几个,陪着康熙出来看索额图跟纳兰明珠的,皇帝累了也想出来踏春,谁没个想要休闲的时候呢?只美其名曰:体察民情。 下面几个阿哥,年纪都不大,不过本事都不小。 大阿哥胤褆素日跟太子胤礽关系不好,不过今天因为要看望明珠,也跟着来了,现在坐在一边没说话。他听着胤礽那假惺惺的话语,忍不住冷笑了一声。 胤礽回头看:“大哥对我说的,可有什么不满?” 胤褆端了酒,大口地喝:“我是个粗人,不懂太子说的。” “哼……”太子一甩袖子,终是没搭理他。 下头还坐着几个,大阿哥胤褆、太子胤礽按下不提,还有三阿哥胤祉,四阿哥胤禛。 年纪最大的胤褆,也不过二十,到胤禛下面的皇子就更年轻了。胤禛在里头年纪最小,前不久才被指了内大臣费扬古的女儿乌拉那拉氏远兰为福晋。他少年老成,一副冷脸拉着,倒比在座的几位爷更像位爷。康熙爷早斥过他喜怒不定,这会儿他四阿哥胤禛不说话,也没人来撬他的嘴。 河工的银子去了哪儿,谁知道? 别人不清楚,胤禛心里头透亮。 他瞧着太子这做戏做全套的本事,暗自学了一招起来。前年康熙爷南巡,带着太子爷一起去,他也有幸跟着走,一路上作为与太子亲厚的太子一党,可没少见到胤礽的手段。那一路上,暗地里收了多少官员的孝敬?直没收得手软! 今年春汛出乎人意料地厉害,河堤早出了险,消息传到皇上这边来,事儿就大发了。 偏巧张英在那儿,皇上让他去处理,得,张英去了—— 现在张英就要回来了,他们在京城,这山高皇帝远的,手根本伸不到江南去。若不是有当初这一茬儿在这儿,太子爷也不必今日特意提张英跟河工的事情。 银子去哪儿了?太子爷兜里! 胤禛心底清楚,作为知情者,却是嘴巴严实,一句不说。 胤礽跟胤褆呛了一句,这会儿眼一低,就看到楼下过去的马车,只瞥见了个眼熟的人。 刚刚掀了车帘子看了外头一眼的,不是顾贞观吗? 胤礽眉毛一动,心头一跳,眼光顺着那车列便往后面扫,这拖家带口的,想必是顾家一家都来了。 “下头这是哪家的?” 他有些不确定,随口一问,旁边穿着便衣的侍卫耳朵灵,方才就听见下面议论了,此刻道:“回爷,是几年前就辞官归隐的顾贞观顾先生,这几日回来给明相长子祭扫的。” “哦……” 胤礽眼神一闪,已经是明白了,他嘴角一翘,也不多问,只道一句:“也是纳兰公子的忌日了……” 回转身,他扫了胤禛一眼,胤禛也无巧不巧地抬眼看着他。 两个人目光交错而过,各自没反应,像是什么事儿也没有。 众人在这里坐了一会儿,那边来报康熙从明珠府里出来了,便齐齐起身,准备出去迎。 太子落后一步,说有点要事交代给侍卫,胤禛刚好是最后一个走的。 “顾家人上京了,那扳指寻了快两年,也不见你找着!” 胤礽一拍桌,咬牙暗恨。 不过是玩儿了个臭娘们,竟然还被人藏了扳指起来。等胤礽想起来的时候,人都不见了,他还诓哄着那女人,原想玩儿个病弱些的,格外有情调,不成想惹祸上身了。 胤禛闭目垂首,倒是老神在在:“太子爷何必着急,原本顾家在江南,又跟张英交好,咱们不好拿捏,不敢明目张胆。而今到了京城,张英再有本事,能盖过太子爷去?这等事,合该便宜行事,他们来了京城,便是自投罗网。这件事儿,原也在办,还请太子放心。” 胤禛年纪还不算大,瞧着却不瘦,都是宫里出来的,心思怕比三五十岁的人还深,他沉着得很。胤礽想想,也是这个道理,于是点了点头道:“扳指事关重大,要紧得厉害。这事儿也不能走漏风声,你知道轻重,办好了,我自会提拔你。” 他是太子,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下面阿哥们少有跟他作对的,这老四算是他一个小跟班,也挺得力,性子寡淡没野心,胤礽用起来也放心。 胤禛闻言点头表示知道,却暗道,看样子只是一时的兴趣。想起这几年一直被他敲打着,没敢下手报复她大姐的顾三,胤禛眼底微闪了暗光。怕是这一位姑娘,早忍不得了吧? 两人说完,前后脚离开了祥福记酒楼,下去迎人了。 下头那车列早过去了。 一路穿过市口大街,远远便能见着阔别已久的顾家大宅了。 两只石狮子蹲在门口,下人们接到消息,已经打扫过,即刻便能住进去,这里头景致都跟当初离开京城时候一样。 顾怀袖下车来,跟着顾贞观,兄弟姐妹,丫鬟婆子,一路簇拥着进去,好不热闹。 各人先回各自的屋拾掇,在京城大宅,顾怀袖跟顾瑶芳的院子乃是挨着的,所以这一路不免碰见。 顾瑶芳走在游廊左面,阴声怪气道:“三妹真是好本事,这一路上,吃了睡,睡了吃,也不做点别的事儿,姐姐我真担心你日后嫁不出去。” “这就不劳大姐你担心了,自来怀袖就是个名声不好的,哪里又敢嫁出去呢?怀袖可不像大姐,是因着身子骨不好,所以不能嫁。” 暗箭伤人,最是爽快。 顾怀袖也是快受够顾瑶芳了,再惹她,怕是她就要用最简单直接的办法,跟顾瑶芳撕破脸了。 眼见着现在顾贞观也看明白了,顾怀袖这里也不怕顾贞观再说什么。 退一万步讲,即便真出了什么事儿,顾贞观也不该再像以前一样,偏着顾瑶芳。 熬了这么久,顾怀袖这才觉得日子算是有个盼头了。 顾瑶芳嘴皮子不如顾怀袖利索。 一直以来,都是顾怀袖凭借着一张嘴左右逢源,现在要斗嘴,顾瑶芳哪里是顾怀袖的对手? 直到今日,顾瑶芳才有点看清,她眼前这顾怀袖露出那种看似不经意的笑容,就像是猫儿亮出爪子来,给人一种奇异的威胁感。 “你……咳咳!咳……” 话都还没说完,顾瑶芳又剧烈咳嗽起来。 顾怀袖好心好意道:“大姐有话还是留待日后说吧。再多的话,也不急于这一时,又不是以后就没机会说话了。” 人还活着,总有说话的机会,是吧? 忍了她两年了,而今又到京城,不知是个什么光景呢。 顾怀袖笑眯眯地,她摇着团扇,慢慢穿过回廊,朝着里头走。 老徐头从后面走上来,步履不疾不徐,“大小姐,请留步,老爷那边有事儿找您,请您过去一趟。” 这叫的是顾瑶芳,可前面本来已经走出去的顾怀袖停了,顿时脚步一停,回头看去。 老徐头站在顾瑶芳的身后,弓着背,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来。 顾瑶芳显然很诧异,她好不容易止了咳,轻声道:“可是父亲找我有什么事儿?” “回大小姐的话,老爷为小姐找了这京城最灵验的算命先生,要为小姐卜上一卦,小姐请移步堂屋。” 声音平平的,听不出情绪,老徐头一副僵硬模样。 顾瑶芳身子颤了一下,嘴唇也跟着抖动起来。 老徐头躬身:“大小姐,请吧。” “……” 顾怀袖没出声儿,老觉得心惊肉跳。 这是要……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了吗?顾贞观平白无故,怎么刚到京城,就找了人要给顾瑶芳算命? “青黛,你先回去。” 顾怀袖回头瞥了青黛一眼,使了个眼色,青黛点点头,便看顾怀袖朝着顾瑶芳走的方向去了。 第二十一章 阿哥们 - 第二十二章 处理芳姐儿 宰相厚黑日常[清] 作者:时镜 第二十二章 处理芳姐儿 顾怀袖不动声色地从垂花门过来,京城的风里还透着几分刺骨的寒意。 她拢了拢上身一件半臂,沉下心,状似无意地接近了堂屋,里头有客人,听得见隐约的谈话声,有几个丫鬟守在外面。 顾怀袖只站在后面不出声,顾贞观的声音便传来了。 这一天,顾家人刚刚回到京城,一路劳顿,本来疲乏。 顾贞观年纪已经颇大,却是刚刚到这里,就找来了道士,说要给顾瑶芳批命。 他当初一盆涮锅水,把顾瑶芳招来的那道士泼走,按理说,他是最不信这些的人。 可现在,偏生是顾贞观主动找了道士来。 顾瑶芳进了屋之后,先给顾贞观行了一礼。 然后顾贞观这边手一动,指着坐在右边一溜椅子第一把上的玄袍道士:“这一位乃是京城赫赫有名的张道长,我看着你当初喜欢算命,近年来又是连年的不顺,找张道长为你批个命。有灾消灾,无灾也求个福。” 话说得是好听的,顾贞观也是场面话的高手。 他笑着,脸上起了层层皱纹,注视着顾瑶芳。 此刻,顾瑶芳脸色早白了。 她甚至不敢抬头直视顾贞观,也就看不到顾贞观那略带着痛心的神情了。 顾瑶芳扭过身,低下头,朝着那留了一把白色长胡子的道士一礼:“张道长。” 那张道长打量了顾瑶芳一眼,有些迟疑地看了看顾贞观,顾贞观只端了茶,微微地一点头,仿佛是示意了什么。 这一个细节,顾瑶芳依旧不曾看到,可她心底并没有什么好预感。 张道士叫人拿来了纸笔,请了顾瑶芳的生辰八字,便在纸上写画点算起来。 过了约莫一刻钟,他将这一张宣纸轻轻一折,起了身,一甩拂尘,“大小姐命数已在此处,只是天机不可泄露。老道生平不曾见过这样的命格,恐又伤天意,只写明化解之法。为与不为,全在顾老爷您了。老道分文不取,这便离去。” 话说完,他竟然一转身就走了,果真没要一分钱。 顾贞观连忙跟着起身,叫老徐头拿了银子追出去。 没多一会儿,老徐头回来,道:“回禀老爷,张道长说不敢以上天旨意牟取钱财,只让老爷将这银钱投给穷苦人,只当是行了善事,积了阴德。” 顾贞观一震,摆摆手道:“那你便照着张道长的意思办吧。” “爹,难道……” 顾瑶芳被这一幕给唬住了,她嘴唇上的血色都消失干净,声音都跟着抖了起来。 顾贞观捏着那一页纸,至今不曾翻开看过,他只说让芳姐儿稍安勿躁,他自己看了再说。 结果刚刚展开那一页纸,顾贞观表情便骤然阴沉下来,转而透出几分伤怀。 “芳姐儿,你跟我来吧。” 他抬脚出门,朝着书房走去。 顾瑶芳咬咬牙,犹豫了许久,还是跟上。 顾怀袖一直站在外面,在道士出来的时候,就已经悄悄藏到后面去了。 看着离去的顾贞观跟顾瑶芳的身影,她不由得低头沉思了一会儿。轻轻抬起自己的手指,顾怀袖无意识摩挲了一下自己右手拇指指甲,微微一咬下唇,还是跟了过去。 书房在右侧,连接着堂屋,掀了帘子,就见到迎面摆着一架八宝琉璃画红梅报春图的屏风。 绕过这屏风,就是老爷顾贞观的书案了。 他坐下来,手一指那砚台:“你来研墨。” 顾瑶芳依言而做,过来便拾起墨,在砚台里研墨了起来。“爹爹,张道长可是说了什么?” 目光飘向被顾贞观压在下面的一页纸,顾瑶芳对批命的结果,还是很好奇的。 顾贞观提了笔,蘸了墨,却久久没动。 他仿佛经历着什么挣扎,又把一支笔给搁下,“你自己也看看吧……” 将那一页纸,递给了顾瑶芳,顾贞观看着她的表情。 纸上写着道士给顾瑶芳算的命—— 自古红颜多薄命,花自飘零水自流;若要问询还生术,鸠占鹊巢一线光。 头一句便是触目惊心了,可后面的便给人一种颇为朦胧之感,像是蒙着面纱,看不清晰。 若要问询还生术,鸠占鹊巢一线光。 鸠占鹊巢的意思…… 鸠将蛋产于雀巢之内,乃是叫雀来为鸠养育后代…… 顾瑶芳浑身一震,露出不可置信的表情:“不……这……” 这批命很简单,顾瑶芳乃是红颜薄命,若要问破解之法,只有一个:将顾瑶芳送给别人养,成为别人的女儿,才有可能获得“一线”之生机! 顾贞观垂下头,说了一句让顾瑶芳死都想不到的话:“芳姐儿,张道长乃是天师,灵验无比。前日方有一家人,因不他言,夜半走水,烧了满家,竟然无一活口。为了我顾家,也为了芳姐儿你,我不得不将你送给别家……” “爹!你疯了!” 事到如今,哪里还顾得上别的? 顾瑶芳摇着头,脸上那刻毒的表情终于没能藏住,在这等关键时刻,露了痕迹:“我是你的亲骨肉啊!爹,那个臭道士一定胡说八道。人定胜天,怎能轻信游方术士之言?!” 这时候,顾瑶芳却称呼那些道士为游方术士了。 好,好哇,好得很。 顾贞观方才那痛惜的表现,一点一点地消减下去,他一张老脸都快挂不住了,若非一生坚毅,几乎就是要老泪纵横。 “两年前那道士来府上,你信了,说天师救你性命;前几日,你又为了遮掩,不想嫁人,叫了那道士来;可今日,我找了个道士来为你批命,你却横指人为游方术士!如此前后不一,我如何能信你!” 声音隐约带了几分尖锐,严厉的斥责,让顾瑶芳忘记了哭泣。 顾贞观尽量放缓了声音,他两年之前取舍过一回,那时候他还不知事情已经严重至此。 自打因厌恶官场污秽而辞官归隐,甚至隐居山林,大半时间都在寻访名山大川之中度过,府里的事情一直都是她娘管着。又兼之芳姐儿才华素高,以为她定然能拿捏自己的分寸,不料终究还是错了…… 而两年之后的今日,他还要重新取舍一回。 “芳姐儿,你自己做了什么,自己心里有数,莫要欺负我年纪大了,眼睛瞎了。即便是我眼盲了,可心不盲!两年前不知,我纵容得你一回,以为你定然不会糊涂,可待与张家议亲之时,你才叫我看清楚啊!这样的姑娘家,合该拉出去浸猪笼的!” 顾瑶芳一下跪在了地上,仰头望着顾贞观。 顾老爷身子都在颤抖,瞪视着她,胡子也跟着身子颤抖。 这一下,才是真真正正地把话说亮堂了,犹如惊雷划破寂静,闪电刺破夜幕! 一下子没了力气,顾瑶芳软倒,眼底带了几分死灰颜色,仿佛瞬间被人抽空了生气。 然而顾贞观的话,还没结束。 他那声音,忽然就变得特别平静:“你娘在世的时候宠着你一些,我也偏听偏信,觉得你比袖姐儿好,我甚至还想过,若你是个男儿,日后科举未必不能一举夺魁。没人能否认你的才华,可你偏偏自甘堕落,自为下贱!” “两年前我便觉得不对,那时候没多想。你污蔑袖姐儿也好,栽赃她也罢,因着袖姐儿心宽,能忍,我念着你娘生前格外疼你,又因你娘生前也同我说过袖姐儿不好,我想着袖姐儿性子格外放纵一些儿,未必是没可能的。所以即便知道些眉目,也因为种种忧烦之事忽略了过去。” 这,便是顾贞观两年前的取舍了。 “你与袖姐儿本是姐妹,她名声坏了,你却不受分毫的影响,踩着袖姐儿上去!袖姐儿行得端,坐得正,不怕人诟诬。我最担心的,是你——原以为事情没到那一步,我心存了幻想,可却是错了。” 这一错,便是两年。 而今芳姐儿死活不肯嫁,顾贞观再糊涂,也该明白了! 他从岸上取了一封信,扔下去,给了顾瑶芳:“你自己看看!这才到京城多久?刚刚到家,你就指使着自己贴身丫鬟出去送信,若不是老徐头半路拦住,我怕还不知道,你顾瑶芳攀上这么大一棵树,也难怪你瞧不起张家!” 方才在游廊上,顾瑶芳从袖中取了一封信给青溪,要她趁着刚刚回京,前后都乱着,着人送信出去。谁料想,这一封信竟然被老徐头给截下了! 信封上头,字迹清秀,不是顾瑶芳的,又是谁的? 她惨笑一声:“父亲欲如何处置我?” “我顾家庙小,容不下你这身份尊贵的。道士为你批了命,你终究不是我顾家的骨肉,即便有,也得割下。”顾贞观咬着牙,一字一句像是透着血气,可说出话的时候,便平和了,“内务府汉军旗六品翎长林恒大人乃是我旧识。其家中由张道长算过,恰缺了一女,否则家宅不宁。我修书一封,你即日便去吧。” “不——”顾瑶芳嘶喊起来,“那林恒不过是个从六品的翎长,芝麻小官,凭什么敢收我当女儿!” 顾贞观已然不知说什么是好,“这是为父最后一次成全你,别不识抬举!” 他提笔,不再理会顾瑶芳,狠心写下一封信,从此以后断绝了顾瑶芳跟顾家的关系,信上写明了,将顾瑶芳过给那内务府翎长林恒。 顾贞观是汉人,可收容顾瑶芳的,却是汉军旗出身的。 哪个高攀哪个,还不一定。 如此眼光浅短的女儿…… 顾贞观真是连叹气的力气都没了。 他将那封信扔给顾瑶芳,道:“你走吧,好歹父女一场,最后偏心你一回。日后你是荣华富贵,还是身败名裂潦倒落魄,都与我顾家无关了。老徐,送林姑娘出去。” 林姑娘,呵…… 林姑娘,哈哈哈…… 顾瑶芳笑了出来,满脸都是泪,几乎是被老徐头给架出去的。 顾贞观颓然坐下,沉默了许久,才看向那一扇朝西开的雕窗,道:“进来吧。” 许久不曾有动静,过了约莫有半刻钟,才有一道影子,缓缓绕过窗,朝前面来。 一片阴影落在书房门前的水磨石地面上,顾怀袖垂眼,浓密的睫毛在眼下投了片浓重的阴影。湖蓝底子镶嵌着白狐毛的半臂,里头是浅白色的衫子,下头一条青缎暗花细丝褶裙,真真是个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 她一步步走来,垂首立在书案前,声音平缓,似无悲喜:“父亲。” 第二十二章 处理芳姐儿 - 第二十三章 水落石出 宰相厚黑日常[清] 作者:时镜 第二十三章 水落石出 一碗水,少有能端平的时候。 顾贞观不是圣人,再厉害也无法真正地洞明一切。 早先因为她娘的缘故,说没偏心芳姐儿那是假的,现在看到袖姐儿这冷淡而克制的表情,他狠狠地一叹气,道:“坐。” 顾怀袖没坐,只道:“女儿不敢。” 不敢。 顾贞观又是一会儿没说话,“你不愿坐,便罢了。想必你大姐的事情,你也听了个明白吧?” “大姐的事情,怀袖不清楚,林姑娘的事情,却还知道一二。” 顾怀袖说出口的话,冷漠到了极点。 看样子,顾贞观是真的知道了这一切。可他还是选择成全了顾瑶芳,正如顾贞观自己所言:最后偏心芳姐儿一回。 内务府,太子势力范围;翎长林恒,惯会讨好巴结上司;顾瑶芳已二十,虽过了十七选秀之龄,有个内务府的林恒在,怎么做还不知呢。 这一切,真是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偏心。 即便觉得顾贞观这样的做法是出于血脉亲情,可顾怀袖心里不大舒服。 顾瑶芳要从顾家的大小姐,变成一个完全不相干的“林姑娘”,顾怀袖不觉得有任何的可惜。 走了一个顾瑶芳,对她来说简直是天大的好事。 从来就没有什么姐妹亲情,顾瑶芳走了,她清净。 “往日,是我不察,也因着偏心,纵容了芳姐儿。” 顾贞观开始慢慢地说话了,他觉得袖姐儿多半是寒了心,可不说又能怎样? 他已经失去了一个女儿,不能再失去第二个。 “道士批过命,说我顾家不该有这么个闺女,正好我前些年同僚缺一个女儿,就把她过继了去。从此以后,再与我顾家没有关系。我一向是相信清者自清的说法的,你能忍芳姐儿这么久,也是能成大事的人。” 女儿家,需要成什么大事? 顾怀袖真觉得自己不是一个有野心的人,她就喜欢吃喝玩乐,也胸无大志。 顾瑶芳那些野心,她真没有。 所以现在,她听着顾贞观这些话,略觉得有几分好笑。 “父亲,我能忍,并非因为我不怨林姑娘。相反,今日父亲难得打开了天窗,同女儿说句亮话,那女儿也就告诉父亲——” 她顿了一顿,脸上扬起笑容,显得灿烂而冰冷:“我顾怀袖,绝非善类。我能忍,不过是因为她与太子勾搭,反算计得我受制于人,一直不敢把脏水泼回去。若有一日,给我机会,定让她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说什么不在乎,全是假话! 顾怀袖今日也是被激了。 顾瑶芳是个命好的,娘没死的时候,娘护着她;娘死了,还有爹护着;等到一切被揭穿了,他们各自都在心里揣着明白,结果还要为顾瑶芳铺好了后路。 顾怀袖笑得又是讽刺,又是自嘲。 “父亲何必冠冕堂皇地说那么多呢?怀袖理解父亲的。终究是父亲的骨肉,即便斩断了关系,也该放她一条生路,甚至为她铺好一条康庄大道。端看她愿不愿意走罢了。” 顾怀袖声音微微拖长,她笑容温婉地注视着顾贞观。 顾贞观则闭上眼:“袖姐儿……” 他竟然不知道,自己的三女儿,是这样的态度。 若有一日,给我机会,定让她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这像是一个善良的姑娘说出来的话吗? 正如顾怀袖说的,她从非善类。 她是两年前,跟顾瑶芳出去买首饰,在无锡城里撞见了顾瑶芳跟太子的事儿的。 那两人,在屋里搂搂抱抱,卿卿我我。顾怀袖一瞥见那人身上一根黄带子,差点吓得惊呼出声。若不是斜剌里冒出个四阿哥,一把把她拉到墙后面,按住她,怕是顾怀袖早就露馅儿了。 从那以后,顾怀袖的麻烦就来了。 那一位四爷是太子一党,不准她多嘴。 可万万没想到,顾瑶芳当时对外面的人有所察觉,思来想去,只能怀疑到顾怀袖的身上。 所以结束了事儿,一回府,有关于顾怀袖德行不好的事情,就传开了。 顾怀袖那时候还不大能忍,几乎立时想要报复回去,可她终究没能够——所有的原因,还不都出在太子跟四爷的身上? 胤禛似乎也不敢得罪太子,更不敢过问此事更多的细节。 他们都不确定,太子对顾瑶芳是一时兴趣,还是痴情一片,即便顾怀袖敢冒这个风险报复回去,胤禛也不敢。 他不敢,但是他怕顾怀袖敢,所以叫人三五不时地来敲打她一番,顺便叫她办事儿。 齐云斋那白巧娘,伺候过先皇后,也就是胤禛的养母,这一位白巧娘,不是太子的人,而是胤禛的。 这一位爷,虽还年轻,可肚子里多的是弯弯绕,竟扔了把玉佩给她就当是信物了。 这近两年,顾怀袖无时无刻不觉得折磨。 那扳指,定然还藏着什么隐情。顾怀袖从没跟太子的人接触过,她接触的只是四阿哥。 若那扳指不要紧,太子何必寻回? 若那扳指要紧,太子自己不知道找人办顾瑶芳的事儿,偏让四阿哥来? 现在四阿哥是太子的人,办事倒也罢了,偏偏还是不走心地办,隔三五个月才来催一次,哪里又是要办事的样子? 所以顾怀袖猜,不是太子算计着四阿哥,就是四阿哥算计着太子。 反正顾怀袖也没接触过太子的人,不知是根本没有,还是她没机会接触到。 总而言之,顾怀袖之所以必须忍,一者,是他们不知太子的心意;二者,是四阿哥那边有猫腻,怕是在扳指上做文章,但又不大想让太子知道,所以小心翼翼。 顾瑶芳除了跟太子多一层关系之外,并没有比顾怀袖更多的依仗。这姐妹俩,都魏如蝼蚁,能在如此凶险的夹缝之中生存,不过因着两虎暗斗,得以喘息罢了。 每到夜里,一摸到四阿哥留下那所谓的“信物”,她便心惊胆寒地睡不好。 说到底,她并没有那么大的胆子,敢跟一朝的皇子较量。 遇到事儿,也只能认了。 一没人脉,二没本事,拿什么跟人拼? 因着这种种的忌讳,还有四阿哥当初明里暗里的威胁,要她别乱动顾瑶芳,好歹先收拾好扳指的事儿再说。 可那扳指,保不齐是个烫手山芋,猫腻定然是有。 顾怀袖自然有办法把扳指拿到,可拿到之后呢?交给了胤禛,胤禛不会过河拆桥? 她往左走是错,往右走也是错,步步为营,小心翼翼,人前还要装出副乐呵呵的样子,仿佛自己一点也不在意名声不好。 呸! 她顾怀袖在意得很! 今日顾贞观也处理了顾瑶芳的事儿,她再有什么话,也该说了。 她憋得太久,以至于如今决定说了,浑身都舒坦! “那道长的事情,不过是父亲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是不是什么托词,父亲心里清楚。借着道士的口,把林姑娘送出顾家门,又想着她已非贞洁之身,特意为她安排了一个汉军旗的内务府翎长当爹。” “若把林姑娘留在咱们家里,她只有死路一条,不是被浸猪笼,就是打发到庄子上,坏了书香门第的名声。” “这后路,留得真是干净漂亮!” 一字一句,把藏在里头的真相剥出来,血淋淋的。 顾贞观无法辩驳,更无法否认。 因为袖姐儿一句没说错,句句都插在他心上,也句句都是实话。 “道士是我找的,林恒大人那边我也已说好了……她,便好自为之啊。” 好,真是个好自为之啊! 顾怀袖似乎终于站累了,坐没坐相地坐下去了,手里捏着扇子,用指甲刮着扇面,她状似不经意地接着顾贞观的话:“父亲真是一片的苦心,要送她上青云。只可惜啊,怀袖觉得……林姑娘真不是什么高明的人,她若是不是汉家女,父亲若没辞官,她搭上太子这条大船,那是她有野心,有本事,有手腕。可她背地里做了多少糊涂事,父亲怕是一点也不知的。” 单那一枚扳指,便不知是多大的祸患。 若没个什么理由,顾怀袖不会轻易说顾瑶芳鼠目寸光。 不管顾瑶芳是有意要以这一枚扳指为依仗,或者只是无心之失,将这一枚扳指带走,对顾家而言,都是灾难。 她看到自己一个人的好处了,却把整个顾家架在火上烤。 太子跟四阿哥之间是不是有什么龃龉,顾怀袖没法知道,可她猜得到那么一点,也就越发地小心。 这一枚扳指,怕还是四阿哥跟太子之间的成算。 阴谋总是累人,顾怀袖真希望活着能有不动脑子的那一天。 不动脑子的人活得轻松,就是命太短;可动脑子的人,兴许能活得长些,就是太累。 “从汉家的,变成汉军旗的,至少以后就能名正言顺去……” 这才是一切的因由。 不说顾贞观现在没官职,就算是有,他一个汉臣,总不能把自己的女儿献给太子吧?可内务府的翎长就不一样了,林恒大人素来是个拉得下脸,惯会逢迎的,怕是林姑娘就有机会飞上枝头了。 只可惜,要用怎样的办法,才能把人弄进宫去?更何况侍妾格格什么的不少,要立为侧福晋,也是要上报礼部的。 顾瑶芳?难! 兴许,这女人凭借着她那一点心计,能走得很远也不一定。 可对顾怀袖来说,这路都要走绝了。 顾贞观开始觉得自己老了,他白发苍苍,声音疲惫。 “你说得不错,我最后为她铺了一条路,走不走得下,看她自己了。袖姐儿,我知道你心底不高兴,我察觉到那些流言的端倪,却没惩罚她,反叫你受了这许多的委屈,而今还心软为她铺着路走,指不定你心里骂我老糊涂,可我……毕竟是她血亲……” 顾怀袖真想说一句“您不是了”,可话到嘴边,又哽住。 她又起身,垂眼,行礼:“可怜天下父母心,母亲跟父亲的作为,怀袖能理解。今儿发生这么多事,女儿也乏了,父亲也好生休息吧。怀袖告辞。” 说完,她就退了出去。 顾贞观张了张嘴,一句挽留的话也没说出来。 顾怀袖有一搭没一搭地打着扇子,从回廊上走回去。 青黛先是回去收拾了一阵,忙完了,就来找顾怀袖,她知道顾怀袖是去探听情况了。 现在府里都传开了,大小姐跟条死鱼一样,被管家老徐头从老爷屋里拉出来,现在还在屋里折腾呢。 “小姐,您脸色……好像……” 顾怀袖停住脚步,她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是吗?脸色不大好是吧?要好了,才是怪了。” 她朝前面走,经过园后一个小荷塘,使劲儿用团扇给自己扇着风,可那扇面,却一不小心打在她耳垂下挂着的珊瑚坠子上,疼得她一皱眉。 一把将坠子取下来,扔进那荷塘里,又折了团扇,也扔进去,顾怀袖咬着牙,心烦意乱。 一不做,二不休。 眼见着顾瑶芳什么代价都没付出就要走,她哪里甘心? 正所谓是一报还一报,两年前一笔债,也该讨回来了。 “青黛,不回屋了,咱们去看看大姐。” 顾怀袖脚步一转,便换了个方向,朝着上头走。 她今日很是反常,青黛猜着是发生什么事情了,只是不知道严重到什么程度。 而今瞧着顾怀袖这杀机凛凛的模样,青黛心惊肉跳,赶紧跟了上去。 顾怀袖要玩一把大的,现在她是九头牛都拉不回来。 一个太子,要玩儿女人,自己还不好好善后,把事儿给了个煞星四阿哥办;一个四阿哥,帮着太子办事儿,也是满肚子的花花肠子,不知算计个什么劲儿;至于顾瑶芳,敢拿人东西,自然也要付出个代价来。 人人都说冤冤相报何时了,可这仇不报,顾怀袖憋! 憋极了! 沉着脸,她快步走到顾瑶芳那院子前面,丫鬟们都在外面,有的还在小声哭泣。 顾怀袖扫了一圈,没见到青溪,不在正好,这人是顾瑶芳心腹,有她在反而麻烦。 屋子里传来顾瑶芳的哭声,骂声,摔烂屋里瓷器的脆响,还夹杂着老徐头偶尔的劝告……真是声声入耳,听得顾怀袖别提多愉快了。 她懒得跟人打招呼,直接就进去了,站在外面喊了一声:“徐管家。” 老徐头立刻叫了两个婆子,把顾瑶芳制住,这才有机会脱身出来,往顾怀袖跟前儿行了个礼:“三姑娘好,您这是……” 顾怀袖雍雅一笑:“好歹姐妹一场,眼瞧着她很快就走,我也不是那冷血绝情的人,就来看看。” 这话真假如何,只有青黛知道。 老徐头知道前院的事情比较多,可后院里却是雾里看花,他顶多能感觉到顾怀袖不是那么善意。 天底下多的是落井下石之人,顾怀袖怕也是其中一个。 一听见“林姑娘”三个字,老徐头就知道是个什么意思了。 现在顾瑶芳已经不是顾家人,要老徐头掂量个轻重出来。 老徐头躬身道:“现下林姑娘吵闹得厉害,怕是三姑娘进去,林姑娘更闹腾……” “这有什么难的?”顾怀袖两手十指轻轻一握,优雅极了,怡然道,“林姑娘素来是个身子不好的,平日安眠都要喝安神汤,今儿这么大的刺激和变故,能受得了才是奇怪了。下头人做事,也该紧着点心,伺候不好林姑娘,不能让她完好无损地离开咱们顾家,怕是有十个脑袋都不够掉的!” 话都说得这么明白了,老徐头想想,再让顾瑶芳这么闹腾着也不是办法。 三姑娘这法子,虽是不大地道,可非常时期,又怎能以寻常手段对待?在这时候,灌安神汤,也不失为实用的法子了。 他连忙道:“三姑娘说得极是,老奴这就去办。” 老徐头招手找了几个人,叫人熬碗安神利眠的汤药来,一会儿按着林姑娘喝下去。 平日里顾瑶芳喝的药多了,今日刚刚回府,安神汤之类的,早就备下,略一热就端过来。 顾瑶芳还在屋里哭喊,骂着顾贞观狠心绝情,又说他老不知羞,为着顾家的脸面,也不该惩罚自己。 她生怕顾贞观是让她去死,又是怕,又是怒,急得咳嗽不止,又吐了血。她哭晕过几回,醒过来,还能继续哭闹,也真是…… 又没叫她去死,走个康庄大道,也吓成这样? 太子府,怕还是能进的,只是进去之后是混出个人样,还是被吞得连骨头渣子都不剩,就看看顾瑶芳这脑袋什么时候转得过弯来了。 婆子们都是教调过丫鬟的,各有各的手段。 安神汤一端过来,就按住顾瑶芳,给她灌了下去。 屋里初时还吵闹,没过一刻钟就安静了下来,婆子们出来说一句“睡了”,便知事已成了。 顾瑶芳是今天明天就要走的,在顾家待不了多久,顾怀袖要做什么,也就今天了。 她道:“我进去看看大姐。” 老徐头想了想,站在外面,没跟进去。 顾怀袖走进去,屋里还站着一个婆子。 “林姑娘睡着了?” 顾怀袖问那婆子,同时走过去,青黛掀开外面帘子,让自家小姐进去。 可顾怀袖却摆摆手,叫她在外面等着。 婆子恭敬得很:“回三姑娘的话,喝了安神汤,已经睡熟了。” “你出去吧,我同林姑娘说几句话。” 顾怀袖看着这一地的狼藉,小心翼翼地避开了碎裂的瓷片,这才来到顾瑶芳的床榻前面。 她整个人憔悴得不成样子,脸色青白,眼皮子紧紧搭着,跟个要死的人一样。原本盘得好好的头发,全部散落了下来,活像个乞丐。 顾怀袖一步步,来到了顾瑶芳面前,青黛在外面守着,婆子也出去了。 没人怀疑什么,顾怀袖又不杀人又不放火,能出什么事儿? 可没人知道,她要做的事,比杀人放火惊险多了。 看着躺在那儿,对周遭事物一无所知的顾瑶芳,顾怀袖终于笑出声来。 她先在屋里扫了一遍,想到这样重要的东西,顾瑶芳不至于交给丫鬟,也是刚刚从顾贞观那里回来,不至于藏在箱子底下,多半还是在床上。 上前去,在顾瑶芳身上摸了摸,没找见东西。她于是掀开那枕头,果然瞧见下面压着一只精致的荷包。 最直接的办法,往往最有效。 也亏得现在情况特殊,直接灌她喝了药,平时顾瑶芳防着顾怀袖跟防贼一样。 顾怀袖动手,都还要考虑是不是会惊动他人的问题,现在不用了,眼瞧着顾瑶芳要走了,谁搭理她去? 怕是这一屋子曾经伺候的丫鬟婆子,都没个好下场的。 可那与顾怀袖有什么相干? 她面无表情地拆开了荷包,果然摸出了一枚翠绿的扳指。 也看不出这扳指有什么差错,老大的一枚,若戴着定然觉得醒目。 顾怀袖掂了惦,眉头一皱,手指指腹无意识地摩挲着内侧,又转动着这一枚翡翠扳指。 为了这看上去没什么特征的扳指,至于吗? 兴许是皇家的东西,件件都登记造册,或者画了形状?不大可能…… 手指忽然顿住,顾怀袖忽然摸到了点什么,心头一跳。 她脑海之中飞快地闪过四阿哥胤禛那一张煞星冷面,手指跟着抖了一下,可下一刻她就做了决定。 只要这扳指过了她的手,不管她是知不知道这里面的猫腻,她都免不了沾上腥。 既然左右都避不过,那就坐实了这怀疑又如何? 若是要死,肯定逃不了,若是能活,这又算得了什么? 她一瞬间就想开了,手指指甲往扳指内侧轻轻一划,再一看,却是倒吸一口凉气。 原来如此。 一枚扳指,却是内藏洞天。 顾怀袖手指轻灵得很,决定之后,便再没抖过一下。 她仔细地将那东西读了,却是心头巨震。 难怪,难怪四阿哥一面摆出为太子办事儿的模样,却在她这边敷衍了事了! 可这字条……为什么太子爷也在找扳指? 想不清。 她只知道如今麻烦也来了,她既然看了这字条,就面临新的选择。 扳指,怎么办? 密信,怎么办? 拿走扳指,顾瑶芳醒来定然生事,指不定捅到太子那里去。 顾瑶芳应当不曾发现这扳指的秘密,否则早回了太子怀里,不必在无锡苦熬两载。 她细密分析了一阵,决定铤而走险。 就算是自个儿倒霉,她也得让那些高高在上的爷,着急这么一回。 更何况,如今除了这,也没别的办法了。 她一面是心存报复,一面是别无选择。 心电急转,想完不过转瞬。 将那一枚扳指塞回荷包,放回顾瑶芳枕头下面,那字条却被顾怀袖收起来藏好。 最后看一眼顾瑶芳,顾怀袖只冷笑一声,“我只盼着,这辈子都不再见到你!” 说完,她转身就走,“青黛,回屋。” 作者有话要说:我只能说,大纲在我这里,伏笔也在我这里。大家看书,平心静气一点,以和为贵,和和气气有利于身心健康哇。 一更√ 第二十三章 水落石出 - 第二十四章 议亲 宰相厚黑日常[清] 作者:时镜 第二十四章 议亲 到底顾瑶芳还是走了,现在应该称她为“林姑娘”。 那时候,顾怀袖坐在自己的屋里,根本没出去看一眼。大晚上,悄无声息,顾瑶芳还昏睡着,一点也没感觉。 也许,明天早上一睁眼,她就会发现自己到了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 顾怀袖将那小小的纸条缝在了随身挂着的香包夹层里,也不敢怎么动。 太子爷在乎这扳指的话,应当也知道里头有猫腻,至于顾瑶芳拿着没猫腻的扳指去了,到底是什么下场,也与顾怀袖无关了。 一旦顾瑶芳离开,就已经不是顾家的姑娘了。 “小姐,您还不睡吗?” 青黛把手里的针线活儿放下,揉了揉眼睛,看顾怀袖还坐在那里心不在焉的看书,打了个呵欠,有些困了。 顾怀袖把那一本书一扔,只问道:“那边院儿里是个什么情况?” “方才进来的时候,看见那边的丫鬟都没了。” 说没就没了,青黛跟顾怀袖都知道这是什么意思。 顾瑶芳那院子里的丫鬟,都是要走的。 从此以后,顾怀袖就是整个顾府里唯一的小姐了。 以后不会有人喊“大姑娘”“三姑娘”来区分,只“姑娘”两个字,就足够了。 顾怀袖起身,伸了个懒腰:“明日就是明珠长子的忌辰,我父亲怕是要去的。指不定,我们也要跟着走一趟,还是歇了吧。” “奴婢伺候您歇息。” 青黛走过来,整理床铺去了。 这一夜,顾怀袖睡得出奇地好,竟然也没有一大早地起来。 青黛是卯正三刻才叫她起来的,天都亮开了一些。 青黛问:“您去给老爷请安吗?” 顾怀袖眼皮子一搭:“暂时不去,现在他大约不大想见到我。” 顾贞观年纪大了,也不是每一日都起得那么早,很久以前就免了晨昏定省,只初一十五走一趟。现在不是初一,也不是十五。更不要说,顾怀袖心里有疙瘩,她见了顾贞观放不开,顾贞观见了她也难受。索性能少见,就少见。 这些也不必跟青黛解释,她伸了个懒腰,起来洗漱之后用粥。 刚吃到一半,张妈就进来,哆哆嗦嗦地说了个消息。 “大小姐那边的丫鬟婆子全被发卖出去了。原来贴身的大丫鬟青溪,被灌了哑药,折断了右手的手指,配给庄子里一个小厮了……” 声音一下就消减下去。 顾怀袖抬眼,冷冷看着她:“大小姐?” 张妈陡然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她想起自己原来还是大小姐院儿里的人,前一阵想着回大小姐那儿去,现在…… “哎哟!瞧婆子我这嘴!姑娘您别见怪,我嘴笨,脑子也不灵光……” 嘴笨?脑子也不灵光? 顾怀袖低头盯着勺里的粥,轻轻吹了吹:“罢了,也不是什么大事。你来,就是为了说这事儿的吗?” “这倒不是,就是跟姑娘您说说。方才老徐头来,说又拨了四个丫鬟给小姐,您看着四个怎么使唤?” 就是个傻子,现在也该看出来了。 顾瑶芳一下消失在府里,明面儿上是当了大户人家的小姐去,可事实上境况怕很凄凉。 要紧的在于,顾怀袖还在。 从此以后,府里就这一位姑娘了,还不上赶着巴结吗? 顾瑶芳一走,顾怀袖这里的丫鬟都多了起来。 意料之中的事情,顾怀袖道:“我这屋里也不大需要人,交给青黛吧,有时间就安排。今儿怕是来不及了,先晾在一边,等回来再说。” 青黛跟张妈都俯身称是。 张妈这心里有些惴惴不安起来,老觉得三姑娘这话里的意思不对,可又不知道是哪里出了问题,唯唯诺诺应了几声,便告退了。 张妈一走,顾怀袖那眉头就皱得老紧:“手脚不干净的撵出去,留下能用的。新来的不必进我屋子,一律粗使,谁要不愿意,回了徐管家,直接滚。” “奴婢明白。” 青黛应了声,垂手站在一旁,心里却是唏嘘了起来。 好好的青溪,就这样发卖去了庄子上。 也是无可避免的,她是顾瑶芳的贴身丫鬟,顾瑶芳自己是个前途凶险的,她也不能带走,留着自然生祸端。 灌了哑药,不能说话,废了右手,不能写字…… 顾怀袖对这一切,却是有些无动于衷。 这些都是免不了的,她也不会生出什么救青溪的念头来。 若青溪轻易投奔自己,顾怀袖不会相信她,也会觉得这是个时刻能变节,有二心的人。她不是善人,规则就是如此残酷,不能赢,又有什么办法? 垂着眼,慢慢喝完了粥,顾怀袖起身收拾了一下,就出门去了。 顾贞观果然叫人来请她,父女俩也就打了个照面,说了两句场面话,接着寒川、怀袖、明川三人,就上了车。 纳兰性德生前知交遍天下,今日来祭扫的人也是相当多。 明珠相当喜爱这个儿子,纳兰性德甚至是康熙的往年之交,可见此人之风流了。 今日,纳兰明珠也在陵墓前面,他并没有上朝,而是一直站在此地,看着来来往往祭扫的人。 这些人之中,有官员,有文人,有爱慕纳兰性德的女子,还有孤高的隐士…… 一个,一个,又一个。 顾贞观他们到的时候,墓碑前面已经放了不知多少的贡品和香烛。 一个人死后,还能有这么多人惦记,也是本事了。 顾家现在的三个儿女,当初都是见过纳兰性德的,也叫他一声叔叔,可世事无常,纳兰性德英年早逝…… 顾贞观上去上了香烛,几乎老泪纵横。 纳兰明珠远远地就瞧见顾家人了,他眼皮子一跳,忽然想起什么,于是叫了府里的奴才,请顾贞观过去。 顾贞观倒是愣了一下, “明珠大人?” 那奴才躬身:“大人在那边等您呢。” 抬目望去,纳兰明珠一身便服,果然站在不远处。 顾贞观犹豫了一下,还是朝前面走去,只交代顾怀袖他们不要乱走,就在原地等着。 其实这两个地方,隔得也不是很远,那边的谈话声,隐约能够飘过来。 顾怀袖戴着纱帽,前面站着的是顾寒川跟顾明川。 自打顾瑶芳一消失,顾寒川就没了伴儿,现在在府里,也处于一个孤立无援的状态。 至于顾怀袖,向来独来独往,顾明川就更不用说了,一直是一个人。 所以现在三个人没说话,怀袖跟明川都是自在的,只有顾寒川一个觉得浑身不舒服。 不过,没人搭理他就是了。 明珠已经有几分老态了,不过看着没有顾贞观老。 一见到顾贞观,明珠便叹了口气:“老夫远远见着你,就想起犬子来,心里堵得慌……” 故人已去,又有什么办法呢? 顾贞观也只能叹气:“明相也不必介怀,容若在天有灵,若能见到这么多人还记挂着他,也当是高兴的。” 如今,只能这样安慰了。 明珠其实已经想开了许多,他汲汲名利,在朝堂争斗之中几经沉浮,老辣狠毒。可偏偏,保不住骨肉至亲的性命…… “你才从江南来,这一回不如在京城多住一些时日,我听说你次子今岁科举不利,想必也有在江南的因由。多在京城走动走动,也简单一些。” 话说得隐晦,明珠很少提点人,可顾贞观不一样。 顾贞观是难得的大儒,还是明珠亲自聘请为纳兰容若的先生的…… 顾贞观也知道明珠说的话的道理,他一把身子骨也禁不起几次折腾了,“贞观近日是不会离开京城的,再歇上些时日吧。” “这也好。”明珠点头,“你才从江南来,可听见什么消息?” 顾贞观心头一凛,知道该来的总是要来,事情没那么简单。 明珠跟自己叙旧是真,可更真的是问问江南的情况。 即便是没有做官了,顾贞观还是能收到一些消息的,更何况他还跟张英交好呢? “江南也就是今年春汛,江堤出险,闹了些乱子,听说已经处理得差不多了。” “有张英在,又能出个什么问题?”明珠似笑非笑,他摸了摸下巴上的胡子,叹了口气,“张英,是个本事人啊。” 韬光养晦不说,又是皇上的心腹。 他从来不支持什么太子,也不支持什么大阿哥,他张英就是真正的皇帝的人,帮着皇帝做事,旁人支使一概不搭理。 这一回明珠收到些消息,估摸着张英是个能用的人。 眼见着张英就要回京,不过现在还没跟明珠通过气儿,他老觉得心里不踏实。 张英跟明珠也交好,可听说张英跟索额图的关系也不错,明珠就老大不高兴了。 顾贞观近日来是身心俱疲。 他在官场上混过很久,可毕竟是个文人的骨子,官场上的是是非非,虽然有能力处理,心里却不大想理会。 “张英大人不是被罢了官吗?这会儿又有什么事与他相干?” 顾贞观开始装疯卖傻了。 明珠一看就知道,也不揭穿,顾念着当初长子跟他的师生情分。更何况,顾贞观有时聪明,有时糊涂,兼具文人和官员的两重特质。 “闻说张英也要回京了,算算日程,今日指不定已经到了。” 这纳兰明珠,果真不是盏省油的灯啊。 顾怀袖远远地能听清楚一些,纳兰明珠跟顾贞观还在聊天。 顾贞观虽然想要推太极,可明珠毕竟是位高权重,本事也大了不少,顾贞观也不好拂了明珠的面子,只能吐露一些消息。 说到底,这件事还是围绕着张英走的。 张英? 现在,城西张英一家,早已经安顿好了。 一路上可谓是快马加鞭,张英不敢耽搁,连带着一家子都痛苦不堪。 他刚刚进了紫禁城,是连家都不回,直接带着东西进宫了。至于他妻儿,却都是自各自进府安顿下来。 张英妻子吴氏,指点着让丫鬟扫洒,又着婆子出去添置点摆设,等到忙完了坐下来,她最宠爱的三儿子张廷璐就进来拜见了。 “娘,我那边收拾好了。” 张廷璐年纪不大,两步就踏了进来,显得朝气蓬勃。 吴氏一见了他就满脸堆笑:“瞧你,走路都跟踩在云端上,要飞起来一样,你什么时候跟你大哥学学,有一点风度啊!” 张廷璐摸摸自己鼻子:“大哥那样的人,怎么是儿子能比的?大哥是那天上的云,儿子就是地上的泥,这哪儿能一样呢?” “就会贫嘴。来,让我瞧瞧,这一身衣裳,是前儿我找人裁的那一件吧,也真是合身……” 吴氏拉着张廷璐转了转,挺满意自己的眼光的。 这母女两个,在一起聊了一会儿,走廊外头的日光却正好。 没了江南烟雨的朦胧,只有京城这艳阳高照天,张廷玉的心情却是平平。 书房里也没别人,小厮们都在外间收拾东西,张廷玉的书房,一向少有人能进来。 他把自己从江南带回来的一口箱子打开,翻出些字画来,还有写过字的宣纸,笔砚…… 一件一件,严谨地将这些东西整理好,张廷玉埋着头,脸上是一种奇异严肃的认真。 只是翻着翻着,就忽然翻出了奇怪的东西。 这…… 这是什么时候收进箱子里的? 他眉头顿时皱紧,看着纸上那歪瓜裂枣的字儿,只觉得眉心一阵一阵地抽着。 顾三姑娘的墨宝,也真是……让人看一次,就有一次感受。 张廷玉忽然觉得,其实字写得不如大哥好,也不是什么难以接受的事情。若是他写字跟顾怀袖一样,那可是没救。 抬手就想要将这些宣纸一扔,张廷玉手都伸出去了,半路上又收回来,把这些宣纸又压进了箱底。 他把自己常看的书都找出来,放到书案上,收拾得差不多了,才想起自己还要去拜吴氏。 刚刚回府,一切事情都有些繁杂,兄弟几个要在吴氏那边聚一聚,说说这府里的事情,也听听母亲的教训。 “二爷,老夫人那边又来催了。” 阿德苦着脸,显然已经在门口挡了几拨来催的人了。 张廷玉有个怪癖,他在书房里做事的时候,最忌讳人来打扰。 别说是老夫人,就是老爷来了,也是不会搭理的。阿德就算是有三个胆子,也不敢去打搅。 好在现在张廷玉自己出来了,他背着手,走在前面:“急什么,大哥必定比我还迟,不好不坏也就够了。一会儿要见我半个时辰没出来,你知道怎么做。” 阿德连连点头,这事儿都做习惯了,轻车熟路。 张廷玉这边却是想,再出挑也是没用的。 他毫无意识地弯了弯唇,就到了堂屋旁边的暖阁里。 吴氏正跟张廷璐说得高兴呢,张廷璐是个嘴甜的,又活泼,又能说笑,逗得吴氏跟屋里的丫鬟笑不可遏。 不过抬眼扫到门口的张廷玉,吴氏就顿了一下,“哎,廷玉来了。” 张廷璐扭过头,而他二哥也正好走过来,给吴氏请了个安:“娘,儿子给你请安了。” 张廷璐也朝着张廷玉一拜:“二哥好。” “好了,一家子哪里来的那么多礼数?你们兄弟俩,赶紧地坐下吧。依我看啊,还是老三有孝心,越是大的,越是没规矩,廷瑑还染着风寒,过来请了安,我就让他回去了。可你们倒好,老二来得迟,老大现在连个影子都没有。” 说到底,吴氏还是觉得老三贴心,可又觉得老大有本事。 张廷玉只是听着,一个字也不说。 张廷璐嘻嘻笑着,“娘你就是口是心非,明明大哥每次都是最后来,可您还是疼着他,就知道哄我们……” “呸!你个臭小子,再贫,当心我撕烂你的嘴!”吴氏嗔怪,可言语之中却是颇多宠溺。 “哟,这是终于要撕三弟的嘴了!我来,我来!娘,您要怎么撕,看我给他撕出朵花来!” 人没到,声音倒是先从外头传来了。 张廷璐脸都黑了,“大哥!有你这样的吗?!” 来的人正是张家大公子张廷瓒,如今早在朝廷供职,方才忙着手上的事情,这才来晚了。 谁想到,刚刚来就听到这样有趣的一句? 张廷瓒哈哈大笑起来,走进来,就给吴氏行礼:“儿给母亲请安了。” 这一回轮到张廷玉张廷璐两人起来给大哥见礼,一连番地下来,有一会儿才坐下。 吴氏坐在上首右边的椅子上,看着下头三个儿子,只端了茶:“你们啊,难得坐到一起,晨昏定省都是错开的……老爷进宫去了,怕是有一会儿才回来。” 张英进宫,必定有要事。 张廷玉想起河工之事来,便悄悄地锁了眉头。 好在吴氏不过随口一提,又跟老大聊起他媳妇儿的病来,只说让好药给养着,万莫出了差错。 一会儿是江南的事,一会儿是京城的事儿,哪家的姑娘,哪家的小子…… 反正就是唠唠嗑,张廷玉就看着大哥跟老三跟吴氏聊,时间眨眼就过去了一刻多钟…… “老三啊。” “……” 抬头,张廷玉骤然听见吴氏叫自己,有些疑惑,“娘?” 吴氏脸上的笑意消失了个干净,“你跟那顾家三小姐的事——” “这一点,不劳母亲多费心,父亲那边的修书,已经去顾家了。”张廷玉长眉微微一敛,终究还是忍了,没说出什么别的话来。 “你偏要这么执迷不悟,我也没办法。娶媳妇儿,还是要娶秀外慧中的。像你大嫂这样的,才是不错。虽是身子骨弱了一些,可到底持重,贤惠,能操持家务,还能照顾好夫君,要紧的是不惹事儿……”吴氏絮絮叨叨地念着,浑然没见下头三个儿子的脸色都变了。 老大张廷瓒是知道老二跟顾三姑娘之间的事情的,可这事儿……这也太快了吧?虽觉得老二对顾三姑娘有点不一样,但…… 他扭头去看张廷玉,只瞧见张廷玉眼皮一垂,别人眼看不清他神情。 张廷玉也不说话,更不动作,没有什么表情,跟条木头一样。 可老三张廷璐就不一样了,他带着几分震惊,看向自己的二哥,站起来就想要说什么。 可偏偏,吴氏这时候又开口了。 “你跟你爹都一个德性,那顾三有什么好的?他们顾家的门第,也配不起咱家……老二,这门亲事你可想清楚了,我看老头子就是个没主意的!” 反正吴氏对顾怀袖这姑娘,是老大不满意的。 三姑六婆之类的,难免传些话,有的话是越传越难听,到了吴氏这里,指不定什么样呢。 张廷玉坐在那里,跟个锯嘴的葫芦一样,垂着眼,一句话也不说,也不随便抬着看一眼。 张廷瓒急了,一个劲儿地给张廷玉使眼色,可张廷玉偏偏没看到。 他心里急,只能开口劝道:“娘,您也别太着急啊,这事儿不是八字还没有一撇吗?” “等到八字有了那一撇,就迟了!” 吴氏一脸的不快,她素来不大待见老二,对着老大跟老三倒是亲近许多。 这老二,兴许就是折腾人的。 她端怕是自己上辈子欠了他的债,今生才要如此烦忧。 屋里的气氛,一下就凝住了。 这时候,外头忽然来报:“启禀老夫人,外头陈家公子找二公子呢。” 张廷玉起身,不紧不慢道:“母亲,陈公子与儿子有约在先,不敢不去,儿子先告退了。” 吴氏一噎,也没拦他。“你去了好,免得在我面前,叫我心烦。” 这话说得忒是伤人了,张廷瓒想要出言阻止,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再多的补救,也没办法。 这么多年下来,二弟养成这么个寡言少语的性子,跟吴氏这做娘的,何尝没关系呢? 张廷瓒是家里的嫡长子,年纪也大得多,早就懂事,对府里的事情看得更清楚一些。可他夹在中间,也是两边难做人。 眼见着张廷玉听了这话,面无表情起身就退走,张廷瓒赶忙地站起来,借口自己要回去照顾夫人,也走了。 屋里顿时只剩下了老三张廷璐跟吴氏。 吴氏气得直抖,差点就要破口大骂出来。 张廷璐连忙上前安慰:“娘,您别动气,当心坏了身子,来喝口水,消消气儿……” 他端着碗茶,给吴氏递上去。 吴氏好歹接了茶,叹了口气:“这顾家的亲事,又有哪里好?我瞧着原本那顾大姑娘是不错的,不想人家眼界高,瞧不上咱们家……哼,我还不清楚是个什么事儿吗?” 吴氏絮叨着,可张廷璐并没有听进去,他惦记着自己的疑惑。 “娘,二哥跟顾家……是怎么回事?” 吴氏没觉出张廷璐的异样,只道:“你二哥跟那顾大小姐的事儿不是吹了吗?你二哥跟老爷一合计,说顾三姑娘也成。你说你二哥也是,打小来,性子就比谁都古怪,这会儿怎么就看上那一无是处的顾三了?” “是二哥看上顾三姑娘,主动求的吗?”张廷璐手一抖,差点打翻了茶杯。 吴氏叹气:“可不是嘛……” 张廷璐眼底一暗,脸上笑容淡了几分:“那顾三姑娘,长得也真是好看,想来是爱美之心人皆有之,二哥……二哥,也不例外吧……”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 不知怎地,张廷璐觉得讽刺。 吴氏闻言,却立刻“呸”了一声:“早说过了,娶媳妇儿不能只看皮相……你二哥就是个糊涂鬼,不过瞧着你这样子,倒也觉得那顾三姑娘好看了,我可跟你说,你运气还算是好的。” “此话何解?”张廷璐讶然。 吴氏道:“你爹放不下跟顾家的事儿,好歹要抓个人去结亲,原本预备着你二哥娶顾大小姐。我看他还想着叫你娶了那顾三小姐,现在我看啊,正好!跟大小姐的事儿吹了,你二哥娶了顾三,倒免得你遭殃。我看这事儿,是拦不下了……” 吴氏的心是偏的。 她握着张廷璐的手:“那糟心的顾三,怎么配得上你?这样一想,我倒觉得你二哥,少见地做了件好事……等你二哥的事儿下来,我就为你给你大嫂的堂妹说亲去,上次你们在桐城出去逛灯会,不也挺开心的吗……” 张廷璐万万没想到,吴氏在这里等着自己。 他想到近日来发生的这一切,只觉得荒唐。 一时之间,他竟然有一种奇异的愤怒,又觉得好笑。敷衍着跟吴氏说了几句,他伺候她休息了,这才离开。 原本想去找二哥问个清楚,可张廷璐想到那“兄友弟恭”四个字,终究收回了脚步,回了自己屋里。 后花园的走廊上,追出来的张廷瓒,看到了站在台阶上的二弟。 他站了一会儿,才走过去:“二弟,没事吧?” 张廷玉一笑:“不曾有事。” “……母亲心里偏着三弟一些,你也别多心……”这话说得张廷瓒自己都脸红,于是说没到一半,也就歇了下来,他好歹换了个话题,“你是真要娶这顾三姑娘不可了?” 张廷玉也不解释,只点点头,不说一句话。 作为兄弟几个里,唯一一个对张廷玉了解一些的人,张廷瓒又是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你看得出,母亲并不喜欢顾三姑娘,她若真嫁进来,能有个好吗?” 张廷玉只道:“我会让她过得好的。” 张廷瓒摇头,又笑笑,“你是个固执的,我说不过你。好自为之,三弟那边……” 观察力太好,也不是什么好事。 张廷瓒使劲儿地拍了拍二弟的肩膀,又道了一句“ 好自为之”,这才转身离开。 站在廊前,背着手的张廷玉没有往别处看一眼。 他抬头,看着明净而湛蓝的天幕,一手背在身后,一手伸出来,五指摊开,枝头一朵海棠正好被风吹落,刚好停在他手心。 张廷玉虚虚地一握,又松了手,任由花朵落了地。 那花,就躺在因着年深日久而磨损了的青石板上。 顾怀袖刚刚到家,她忽然停住脚步。 “小姐,怎么了?”青黛疑惑。 才跟着顾贞观回来,顾怀袖满腹都是疑惑,正走着路呢,怎么就停下了? 没搭理青黛,她低头,移开脚面,差一点就踩中这一朵落花了。 西府海棠,适合在北地生长,她还记得,桐城张家石亭外那不开花的西府海棠呢…… 低头俯身,顾怀袖难得起了雅兴,将这一枚花捡起来,摊放在手心。 顺着风向,扭头一看,顾怀袖就看到院落旁边那快要落了的海棠。 “人间四月芳菲尽……” 抬手,松开手指,顾怀袖又让那海棠的花朵落下去。 青黛也望着,暮春将过,一进入四月,炎热的夏就快到了。 “姑娘,老爷那边叫您过去一趟,有要紧的事。” 老徐头又来了,这一回脸上带着笑意。 顾怀袖这还没来得及进自己的屋呢,顾贞观怎么有来找? 她按了按自己的眉心,只道一句:“我即刻就去。” 不知道是个什么事儿,她转了方向,就跟着走了。 书房里,顾贞观看着这一封才送到他手中的回信,眉头紧皱。 早先信陈瑶芳之事,许久不曾得到回复,只因为连连的春汛水灾,后头又赶上明相长子忌辰,竟然错过了许多次。而今张英的回信,到了顾贞观的手中,却是让他念及旧事,五味陈杂起来。 “老爷,姑娘来了。” 老徐头带来了人,在外头通禀了一声。 而后,顾怀袖才走进来,礼数还是周全的:“女儿给父亲问安。” 顾贞观挥手让闲杂人等出去,叫顾怀袖坐下,才道:“前一阵我修书一封给张家,因着南方水灾,阴差阳错,一直没得到回信。今日上午,张家已经回了京城,想来敦复兄复职在即。他的回信,也是方才才送达我手上的。” 这些跟顾怀袖有什么关系? 她略有不解,只听着顾贞观继续说。 顾贞观下一句便单刀直入了:“张家二公子,中意于你。敦复兄修书于我,说了此事,端看你——是否愿意?” 张二公子? 顾怀袖怔住了。 作者有话要说:二更√ 第二十四章 议亲 - 第二十五章 捋虎须 宰相厚黑日常[清] 作者:时镜 第二十五章 捋虎须 第二十五章捋虎须 怎么也想不到,世事转个弯,还能有如此戏剧性的发展。 一想到那用戒尺打过自己,黑面神一样的张二公子,顾怀袖这心底就复杂得厉害。 谁人能中意一个名声不好的姑娘?是为了什么? 张英信中说的是张廷玉中意,主动求的,那么张廷玉到底看上她什么?长得好看吗? 顾怀袖几乎是摸着自己一张脸出去的。 女儿家,长得漂亮,还真是好。 她虽不知到底如何,可这时候就真有这样的感慨。 顾贞观从来不逼自己的女儿嫁谁,态度强硬是一回事,姑娘不答应,他也不会说什么。 这一次,就更宽和了,他只对顾怀袖说:“你考虑考虑,若愿意,我便回了你张伯父,择个吉日……若是不愿意,你又不愿直接同我说,我等个七日,没消息,便去回绝了。” 七日。 如果顾怀袖愿意,那就去跟顾贞观说;不愿意的话,直接拒绝,或者七日不回复,那就算是吹了。 嫁,还是不嫁? 顾怀袖真觉得自己跟身处火坑之中一样。 她不觉得嫁出去就一定比顾家好,可不嫁出去,待在目前的顾家,又难受得很。 顾贞观把事情看得太轻松了。 顾怀袖跟顾瑶芳之间的恩怨,没那么简单。 她曾说过,若有朝一日给她机会,定要顾瑶芳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反过来,顾瑶芳就不是这样想的吗? 尤其是,她若真的能知道顾怀袖在扳指上动过的手脚,两姐妹原本就在翻脸的状态,根本是不死不休。 顾瑶芳心中有鬼,污蔑顾怀袖在前;顾怀袖心怀怨恨,略使手段,算计顾瑶芳在后。 若以后再发生什么,那也是一笔扯不清的烂账。 既然扯不清,顾怀袖也懒得管,等烂账来了,再慢慢扯。 青黛见顾怀袖出来,老心惊肉跳,顾瑶芳的事情,在这府里已成了禁忌,若是顾怀袖再出什么事,那真是想也不敢想的。 “小姐?” 顾怀袖掐了掐她脸:“莫忧心。” 事情,虽算不上很好,可以不是很糟,至少也许还看得见一丝转机。 她眯着眼,顺着长廊,慢慢地走着,微光在她眼底闪烁,像是氤氲着流光。 花气袭人,乍暖还寒…… 整个顾家,跟骤然安静了一样。 顾怀袖的日子,一下清闲得无聊,只整日指使着小石方做这个菜那个菜,时不时试试新的吃法。主仆几个折腾来,折腾去,就为了打发时间。 这一日,姑奶奶顾姣也终于忙完了京城顾宅的事情,跑来巴结顾家留下的唯一一个姑娘,也就是袖姐儿。 “姑奶奶是无事不登三宝殿,您一来,我就知道您肯定是有事儿找我。” 顾怀袖埋头趴在桌上,跟青黛准备绣个新的花样呢。 青黛说姑奶奶来了,她连头都没抬,眼皮子一撩,瞥见顾姣落在地面上那影子,便凉凉开口了。 她说话一向是这种带笑的调调,可寻常人听不出她是真笑,还是假笑,只当她是笑。 顾姣手里捏了块帕子,一扶自己头上的钗,仪态万方地走进来:“姑娘,方今回了京城,我这一双眼都不够用的。我想着,早年我也没怎么在京城,姑娘确实在京城长大的,对这里肯定比我熟悉。所以我想着,请姑娘下午时候跟我一块儿去转转,也好添置些胭脂水粉之类的……不知姑娘,意下如何?” 出去转转? 顾怀袖忽然抬头,倒是动了心思。 顾贞观说那张二公子的事儿,顾怀袖至今没对外面说一句,别说是不相干的旁人,就是青黛都不知道一个字的。 这么些天,她事情一直埋在心里,只有两日的期限了。 她看着顾姣,沉吟了一下,叫青黛去给顾姣倒茶。 “姑姑先坐,我手上还忙着事儿呢。描完这个花样,才敢起来。” 她说完,又埋头下去,捏着一根细毛笔,就勾了起来。 青黛喜欢女红,顾怀袖会一些,不过疏懒不愿做,偶尔起了兴致,也不过三分钟热度。 她规规矩矩地描完了花样,才伸了个懒腰,打了个呵欠。 顾姣看着,脸色带了点难看。 “姑姑莫要介意,我困得慌……没把姑姑当外人的。” 言下之意是,把你当自己人,才在你面前这样放肆。 顾怀袖眼底透着点不明不白的笑意,她道:“我也有好几年没在京城逛过了,说带着姑姑逛,那是不敢。不过在府里闷久了,整个人骨头都松了。我也想出去转转,多亏姑姑来这一趟,否则还不知道怎么消遣呢。只盼着能帮上姑姑一星半点的忙,就是我的幸事了。” 这一回,顾姣终于笑了:“哎呀,那我下午就来找姑娘,您可以记得,中午莫睡太久,春困睡糊了可不好的。” “多谢姑姑关心了,怀袖记得呢。” 顾怀袖笑得温和极了,跟顾姣聊了两句,说着又要送她走,没想到她临走时候说了一句:“对了,齐云斋也开到京城来了。今儿白巧娘就要来送衣裳,我看时间差不多了,芳姐儿你试试衣裳,不合适叫她改就是了。” 白巧娘。 顾怀袖眉头狠狠一皱,她送顾姣出去,回来就气得摔了杯子。 压抑了好几天,顾怀袖觉得自己再不做点什么就要疯了。 前两年一直因为四爷所谓的敲打,什么都不敢做。 而今眼睁睁看着顾瑶芳被她爹送走,即便理智上理解顾贞观,可真正放到情感上看,顾怀袖心里堵。 那扳指的事情,经过了顾怀袖的手,胤禛此人天性多疑,顾怀袖没指望因为这一件事就讨好了未来的四爷。相反,她因为这一件事,更加地小心翼翼。 她相信,胤禛干过河拆桥这种事儿,是轻车熟路,更不会有一点压力的。 顾怀袖有什么? 她其实连顾瑶芳都不如。 好歹顾瑶芳还跟太子扯上点关系,周围不明就里的人,可能非常忌惮她。如果顾怀袖是顾瑶芳,就会利用这微弱的关系来保护自己。 可顾怀袖有什么? 她还没想明白,自己下一步该怎么做。 坏事就来了。 白巧娘进来的时候,顾怀袖背对着门,还沉着一张脸。 “姑娘好。” 白巧娘的声音软软地,到了京城,就更加温柔了。 她站在门口,手中捧着一条长裙。 转过身来的时候,顾怀袖已经是满脸的笑容:“巧娘赶紧进来吧。” 白巧娘道:“小半月前,姑娘还在无锡呢,本来齐云斋也准备开到京城来,京城一个,江南一个,兴许以后大了,还能再开。我想着,姑娘下了定钱,这衣裳不能因为姑娘离开无锡就不做了。更何况,这是今年时兴的样子,若过了今年,明年也没穿头了。” 所以白巧娘才顺着进京,给送到京城来。 一般来说,这话是需要这样理解的。 可事实上,顾怀袖不会这样以为。 如果白巧娘只是白巧娘,没有她背后的那一层身份,那顾怀袖肯定特别喜欢这人。 可惜她不是,这白巧娘,是四阿哥的人。 顾怀袖请白巧娘坐下,看了看这一条裙子,做工精致,用的是上好的苏绣,怕是有价无市。 “巧娘的手艺,永远这样漂亮。” 她一副很欣赏的样子,心里想的却是白巧娘的来意。 四阿哥在太子的身边,应该是个消息灵通的人。 如果这扳指要紧,肯定时刻关注着顾府的消息,顾瑶芳的事情,在他那里肯定不算是什么秘密了。 端看,今天白巧娘来说什么。 白巧娘果然是为着这件事来的。 她跟着四阿哥久了,一直照顾着他,那时候四阿哥的年纪还不大,心机却很深。 这一回的事情,四阿哥小心翼翼地办了这许久,可却似乎已经砸了。 白巧娘的心情也不大好,所以她的声音也跟着飘渺了不少。 “这一回进来,却没见到大小姐。前日,我有个宫里认识的朋友放出来,可听说了一些趣事。” “哦?” “毓庆宫一个宫女崴了脚,已经有几日没出来见人了呢,听说是内务府六品翎长林恒的姑娘林佳氏。又听说林恒多了个继女,也当做嫡小姐来对待的。生得倒是也清秀可人,听说就是病弱了一些,不过啊,说来也怪。原本她在自己家里的时候,什么病都有,一到了林家,竟然都跟好了一样。” “……哦,这倒是件奇事。” 顾怀袖听着前半段就已经知道不对劲了。 她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不用想,顾怀袖都知道,接下来白巧娘要说什么了。 “您说,这要是过继个年纪合适的继女来,多合适?正好能准备参加今年的小选,可偏偏这一位年纪已经有二十了,倒跟宫里的林佳氏一般年纪呢……那林佳氏入宫可有些年头了,怎偏生崴了脚?” 心头一凛,顾怀袖低下头,饮茶:“一般年纪……崴了脚……毓庆宫……” “其实宫女们的日子,挺清苦的,若能讨了好给爷们看上,开脸做个侍妾也是成的。抬进府去,虽没名没份,倒是也简单。给那些个尊贵的爷们,当个暖床的侍妾,怕还是很划得来。格格啊,通房甚至是婢女,又必上报礼部。所以这一位林姑娘呢,也不知道是运气差,还是好了。” 白巧娘一字一句,都是有所指的。 顾怀袖知道她说得如此浅白,就算是把话挑明了。 这说的是顾瑶芳,跟她所料的一样。 可怎么也没想到是这样,宫女崴脚崴了几天,有几天没出现?多少人不明不白地死在宫里,这真正的林家女,如果不是想逃出宫,找个替死鬼,怕是已经在宫中香消玉殒。 可正如白巧娘所说,事情哪里有那么简单呢? 话已经说明白了,林恒是要拿顾瑶芳顶上去。 宫女都是内务府传上去的,事情又出在毓庆宫,不说是不是真有宫女这事情,光是“毓庆宫”三字便惹人怀疑得厉害。 顾怀袖不会忘记,扳指还在太子手里呢。 她沉吟考虑了许久,却慢慢道:“自然是个运气好的。” “她是个运气好的,就不知道顾三姑娘您,到底是不是个运气好的了。” 这话,终于透出了威胁的味儿。 顾怀袖垂眸,却忽然朝着白巧娘一笑,这笑容颇有些惊艳,甚至灿烂得惊心动魄。 “巧娘,我有一件东西送给你主子。” 白巧娘一怔,还没问到底是什么,就看到顾怀袖起身,又朝着里屋去了。 青黛一直在外面,早就知道这白巧娘颇有猫腻,每次小姐跟她见面的时候,她几乎都是不在的。现在也是一样。 屋里就剩下白巧娘一个,她不知为何,在顾三朝她笑了这么一回之后,生出一种奇异的后悔来。 到底这后悔,是为了什么,白巧娘想了一阵,一直不明白。 隔着一道珠帘,两扇雕花画屏,顾怀袖就在里屋。 她将那一枚玉佩拿出来,走到了书案前面,慢慢坐下来。 白巧娘说的就是顾瑶芳。 林恒根本就是太子一党的小走狗,这人只是顾贞观旧日的同僚,却并非他所说的什么至交好友。一切怕还是哄着顾瑶芳,也哄着顾怀袖吧。 问题,似乎又回到了原点。 她再次被这样的发展,逼入了窘境。 其一,在当时的情况下,四阿哥要自己取得扳指,顾瑶芳即将离开顾府,那时候若不下手,就再也没有机会。 从那一时的情况而言,顾怀袖的决定是唯一的,也是必须的。 其二,顾瑶芳离开之后,现在依着白巧娘的话来看,应该是已经被林恒献给了太子。 情况立刻倒转,对顾怀袖极其不利。 如果太子要找的,真的是顾怀袖手里握着的东西,那么绝对不可能交给四阿哥来办这件事。这是四阿哥的把柄,怕被太子发现的把柄。可太子要找的,却不是这一样。 抛开了这些,顾瑶芳拿着光秃秃一枚扳指去找太子,不知道太子会怎么对她? 如果太子发现了那一枚扳指早没了秘密,事情就更棘手了。 太子如果发现扳指里没有东西,首先会怀疑顾瑶芳,可知道顾瑶芳没事儿之后,就要怀疑顾怀袖了。 顾怀袖能怎么办? 她把手里的东西交给四阿哥,会被杀人灭口,过河拆桥;如果不把东西交出去,就是太子也能捏死自己。 她到底有什么依靠? 时时刻刻跟走钢丝一样。 顾怀袖觉得自己太累了。 人一旦开始产生抵触情绪,终将一发不可收拾。 一个个都要威胁她,逼迫她,她不过是平平凡凡一个小人物,这些大人物的博弈,顾怀袖真是一点也不想参与。 她被卷进来,憋屈了两年,丢失了名声,最后最危险的还是自己。 一枚玉佩静静地躺在顾怀袖的手心里,她面容沉静,却在唇角拉出一丝讥讽来。 手指轻轻一松,将这一枚玉佩,放在了书案上。 顾怀袖微微一闭眼,却在眨眼的瞬间,起身,抬手,捏了一旁干涸的墨砚,砸! “砰。” 一声响。 坚硬的墨砚落在了这一块玉佩上,终于四分五裂。 顾怀袖扔掉了墨砚,抿着唇,眼底却透出温然的笑意。 她纤细的手指拉开了一只小小的锦囊,然后将碎了的玉佩一块块地捡起来,放进锦囊里。 末了,两手一拉,系紧,打了个死结。 顾怀袖看了看这锦囊,抬眉,终于重新走出了里屋。 她笑看着白巧娘,将这锦囊推过光滑的桌面,递到了白巧娘的面前。 白巧娘迟疑:“这……” “转交给你主子就成。”顾怀袖声音怡然,带着一种阳春白雪的曼妙。 四阿哥看了,自然会懂。 她不过是夹缝之中求生,但凡大人物松松手,自己就能寻得一条生路。 可前提是,这一位爷肯松手。 若是他不松,那顾怀袖只能逼他松了。 事关重大,胤禛过河拆桥杀人灭口几乎是必定的事情,顾怀袖不过一个辞官汉臣的女儿,无权无势,要拿捏的法子还有很多。以前有顾忌是以前,可现在没了。 顾怀袖几乎可以肯定,她只要把手里的东西交给四爷,等待自己的就是明日的屠刀。 所以她非但不能交,还必须将这东西攥在手中,搏一把。 只盼着这一位爷,年纪轻轻,手段还不够圆滑,心思还不够狠毒。 不然,她依旧是死路一条的。 爷们,都是不讲道理的,顾怀袖偏偏要跟他们讲上一回道理。 白巧娘摸着那锦囊之中的东西,又是惊又是骇,她不确定是不是自己摸错了,可顾怀袖的脸上却是镇定极了。 白巧娘背上冒出些冷汗,她看似镇定地起身:“巧娘明白,便不多打扰,告辞了。” “不送。” 顾怀袖端茶,注视着白巧娘的影子,消失在院中。 她忽的笑了一声,想起那张二公子来。 细细思索自己如今的状况,怕是找不出第二个这样门第的好人家了。 高门大户是非多…… 嫁,还是不嫁?若真要嫁,又要怎么嫁? 好歹,等她先讨回一笔惊天债,再来说嫁。 却说那白巧娘,心惊胆战地回去了,悄悄找了固定于今日出宫采买的太监,递了消息,将东西转交了。 阿哥所里,胤禛一个人坐在书房,一干宫女太监都在外头候着。 近侍太监小盛子撩了帘子进来,站在外头:“爷,外头来了消息。” “进来。” 胤禛声音冷冷的。 小盛子袖子里揣着外头人递进来的锦囊,奉给了胤禛。 胤禛一捏,就是眉头一皱。 系的是个死结,解不开,他叫人拿了剪子,这才剪开。 伸手轻轻一抖,将锦囊里面的东西倒在了桌案上,噼啪响了一阵,竟然是五六块玉佩的碎片。 他一瞧,便眼神一冷:“简直胡闹!” 小盛子一缩脖子,根本不明白这是发生了什么事儿。 谁找死传了块碎了的玉佩上来?这不是找死呢吗? 是,的确就是找死。 胤禛也没想到,顾三忽然起了泼天的胆子了,连自己给的信物都敢砸。 这也就是告诉他一句话:老娘不干了! 得,这一位姑娘是忍不了了。 他还没斥责这一位的办事不利,竟然还朝爷发起脾气来了?简直荒谬! 胤禛再好的涵养,也要被这一个顾三给败光。 他心知顾三是不能忍了,可偏偏是这时候! 他正冷着脸发怒,没料想前面忽然起了通传的声音。 “奴才们给太子请安。” 胤禛手一抖,他眼角微微一抽,不动声色地将那锦囊收进袖中,玉佩已经没时间收了,索性摊在桌面上。 太子胤礽脚步有些急,脸色也不大好。 “你们都出去吧,我跟四弟谈谈话。” 这里是胤禛的地界儿,他却颐指气使,完全把这里当做自己的毓庆宫了。 胤禛看着也不介意,只请太子坐,“太子爷今儿脸色不大好,可是出了什么事?” 胤礽不坐,他焦躁得厉害,在胤禛书房里一走,却望见他那摊在桌上的玉佩。 “今儿早晨不小心摔碎的,我还挺喜欢,瞧着却是拼不起来了……”胤禛略作了一番解释。 “不过就是块玉佩,有什么了不起,你若是喜欢,我回头叫奴才给你送一盒来。四弟,你坐,我有事要同你说说。” 太子今儿是真的憋不住了。 他前些日手误打死了个宫女,可毓庆宫里面宫女都是有定数的,怕被人捉住了把柄,万全起见,不得已找了内务府的心腹拉个人顶上来。 好在这宫女正好是内务府六品翎长林恒的女儿,正是他下面党羽之一。 林恒办事还算忠心,说自己还有个女儿能顶上来,不如偷梁换柱地送进来。 哪里想到,这宫女昨夜进宫,今早胤禛见了,却是大吃一惊,不是顾瑶芳又是谁? “我今日寻着那扳指了,可扳指里什么也没有。” 胤礽脸色阴郁,他都没工夫理会那臭女人,只顾着扳指的事情,一拿到扳指,就急急忙忙来找了胤禛。这事情,还是要商量着办,才有把握。 听着胤礽前面的讲述,胤禛的拳头已经握紧,可在听见这一句“什么也没有”之后,几不可见地松了一口气。 他手指也缓缓松开,目光微微一垂,“扳指里什么都没有?” “现在张英回朝,河工案发。那个王新命已经被抓了起来,当初这扳指就是他送上来讨好我的,结果还没来得及打开,就被那女人给拿走了……该死!” 狠狠伸手一锤桌,太子的眼神已经狠戾了起来。 宫里心腹还在审顾瑶芳,不过出来之前他已经问讯过了,顾瑶芳这样的姑娘家也就是会一些诗词歌赋,断断没有发现其中关窍的细密心机。 所以到底哪个环节出了问题? 两年前万岁爷巡幸江南,太子大肆收受贿赂,河臣王新命就送上来好一些孝敬。当时因为情况特殊,便奉上了这么一枚扳指,说内藏乾坤。 当时胤禛也是在场的,可太子并没来得及打开。 结果没多久这扳指被顾瑶芳拿走,胤礽根本就没有查看的机会。 直到后来,胤礽找了个借口,让胤禛找了王新命来,直言问他有什么事。王新命这才吞吞吐吐地说要投靠太子,还说那扳指之中就藏着他今日要说的表忠心的话,还有贿赂之事。 大臣贿赂太子,还给太子爷表忠心,这样的事情自然不能被别人知道。 所以太子爷也寻找扳指,可不能明目张胆,这事情给了胤禛办,偏偏胤禛两年都没办好。 他这四弟,看着精明,可毕竟手段不够狠,江南鞭长莫及,也是没办法。 而今春汛河堤出现,淮河险情更重,淹没不少春耕良田,淹死沿岸无数人家。 事情闹大了,才查出河臣贪墨修筑堤坝、疏浚河道的户部拨银。 河工银子都被王新命这河臣给贪了,这一大半钱,又进了太子的腰包。 那时候张英正好在江南,督办此事,一手严查下来,竟然抓了王新命。如今王新命已经关押在刑部大牢,太子必须撇清跟这人的关系,这时候竟然找不到扳指,不是要命吗? 顾家跟张英交好,太子忍不住怀疑了起来。 于胤禛而言,事情却不那么简单。 他斟酌着,劝说道:“太子也不必这么着急,想来王新命是个懂事的人。那扳指,兴许出了什么差错,也或许是王新命根本没有在扳指里藏着什么。如今王新命被抓刑部大牢,太子万莫自乱阵脚。” “对……不能自乱阵脚……” 太子揉了揉眉心,道:“此事你再给我仔细地查,必定要有一个结果,若是……” 谁知道事情会怎样呢? 胤禛垂首:“但请太子放心。” 事儿说完,胤礽又狠狠地将张英骂了个狗血淋头,这才离开。 胤禛在后面,却忽然觉得事情有意思了。 敢跟他玩儿手段,看样子顾三是野了起来。 他当即道:“今儿出宫看看大哥去,小盛子你收拾收拾……” 小盛子一怔,“嗻”了一声,这才拾掇去了。 顾怀袖还不知道那位爷已经恼了,不过就算是知道,怕也只是冷笑一声。 爷们就是博弈,与她有什么相干? 她只戴着纱帽跟着顾姣出入在各种女儿家喜欢的店铺之中,胭脂水粉,成衣铺子,还有一些小吃食…… 顾姣以前嫁人,并不在京城,虽也见过京城风物,可毕竟不熟。 如今顾怀袖带着她逛,倒也很是有趣。 “呀,这个成衣铺子不错,咱们进去瞧瞧。” 顾姣整个人似乎都飞扬了起来,眉眼里带着些欢喜,问了顾怀袖的意思。 顾怀袖也不拒绝,说进去便进去了。 没一会儿,顾姣看中了一条湖蓝的裙子,层层叠叠的百褶,样式复杂,想必穿戴起来也不简单。 “这衣裙,挺衬姑姑的……” 顾怀袖随口说了一句,这不过是恭维话。 可顾姣心里高兴,每到这时候感觉着就回到了做姑娘的时候。“既然袖姐儿都这么说,那我……去试试衣裳?” 顾怀袖一怔,又道:“那我在外头等着姑姑,瞧着像有个茶楼,我与青黛过去,一会儿您过来找。” “哎,好。” 顾姣应了,欢欢喜喜地去了。 顾怀袖搭着青黛的手,戴着纱帽找了那茶楼,寻了雅座来坐。 可没想到,圆凳都没坐热,就有个青衣的奴才走过来,声音尖细得很:“顾三姑娘,这边请。” 眼皮子一跳,顾怀袖那心都要蹦出嗓子眼儿了,砸了玉佩叫人还给爷,那是凭着一时的气愤,想起来却也后怕。这事情,不得不做,可做了不代表就不害怕了。 相反,顾怀袖胆小,她怕得要死。 这人定然是没了命根子的,声音奸细,一听就知道是宫里来的太监。 青黛吓得不轻,要说话,却被顾怀袖一把按住了。 她看似沉着镇定地起身,压了压青黛的肩膀,道:“青黛你别动,在这儿等我。” “小姐……”青黛吓懵了,看看那太监,又看看顾怀袖,摸不着头脑。 顾怀袖却管不得了,她出来,跟着那太监走:“公公怎么称呼?” “三姑娘叫奴才小盛子就成。”小盛子没想到出来是见这一位姑娘的,“爷还在等着您呢。” 后面的雅座里,画屏遮挡了门口的视线,顾怀袖站在外面,有些踌躇。 “玉佩都敢砸,这时候不敢进来了?” 四阿哥的声音,冷得令人发抖。 顾怀袖还是没动。 直到四阿哥又说了一声:“进来。” 这时候,顾怀袖才把心一横,咬牙走进去了。 四阿哥站在窗前,窗沿上放了一盆没开的兰花,瞧着叶片舒展,漂亮得很。 他回头,颀长的影子拉在地毯上,屋子里还有檀香的味道。 胤禛看着顾怀袖一脸强压着害怕,又假作镇定的模样,不由嗤笑:“早先砸爷玉佩的胆子,哪儿去了?” “不是民女要砸,是四爷逼的。” 顾怀袖忍无可忍,再听见四阿哥这讥诮语气的时候,就想:豁出去了,豁出去了吧。 “不管你是怎么想的,东西给我。”四阿哥不爱说废话,单刀直入。 顾怀袖自然知道说的是什么:“东西是在民女这里,可怀袖不能白给爷办事。爷您摸着自己的心口想想,民女这两年过的是什么日子,现如今,谁知道我给了您东西,您不会转过脸就拆了桥呢?” “拆桥?” 胤禛面色终于沉了,“那也得是你有这本事,爷从不拆有用的桥。” 顾怀袖浑身一震,她握了握手指,不知该做什么。 “你若真想要个回报,爷可以收你当奴才——东西呢?” 胤禛没功夫跟顾怀袖废话,他冷肃极了,手一背,直视着她。 顾怀袖捏紧手指,咬着牙,只觉得都要闻见血腥气儿了。 当阿哥的奴才,多大的荣幸? 可顾怀袖不需要,她衣裙一敛,躬身一礼:“四爷看得起民女,是民女的幸事。可民女不需要……四爷,为着那一糟事情,民女背了多少黑锅?女子名声最要紧,四爷若还我名声,我便还四爷密信。” 这是绝对赤8裸裸的要挟,也是一场博弈。 顾怀袖手心汗都出来了,等待着那一刀,是不是会落到自己脖颈上。 胤禛看着她头顶,看不见她表情。 名声? 女人的心思,真是不懂。 不过听说张顾两家之间有交情,还她名声,这倒是个有意思的事儿。 密信要紧,胤禛大可直接答应下来。 顾怀袖补了一句:“君子一诺。” 胤禛冷笑:“东西拿来。” 她这才取出荷包,将缝在里面的密信给了胤禛。 胤禛捏着那泛黄字条一看,目露寒光:“你觉得你看了这东西,爷还能留你?”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更到这里,赶着出门来不及了。回头还有线头,慢慢交代。记得留言,爱你们么么哒 第二十五章 捋虎须 - 第二十六章 尽人事 宰相厚黑日常[清] 作者:时镜 第二十六章 尽人事 顾怀袖觉得自己是把脑袋摘下来提在手里,跟胤禛说话的。 她都不记得自己翻着嘴皮子说了什么,等到从那泛着檀香味的屋子里出来的时候,顾怀袖才微微回过神来。 她到底……说了什么…… “四爷自然是什么都不怕的,您是天潢贵胄,整个大清都是您家的天下。可民女不过市井小民,求的也不过是个安生日子。您知道,民女天生胆小,所以您可以随意拿捏我。狗急了跳墙,兔子急了咬人,民女急了,不会干什么吓人的事情。” “哦?” “这消息并未外传,张英老大人家的二公子已经向民女提亲了。” “……” 这一刻,胤禛忽然很久没说话。 他看着顾怀袖,可顾怀袖埋着头,胤禛只能瞧见她弯起来的唇角。 这顾三,似乎对说服他很有信心。 然而,在四阿哥看不到的角落里,顾怀袖眼神里却是惶惑不安。 她不确定,胤禛是不是忌惮着张英。 纳兰明珠当初推荐了张英成为太子的老师,张英到底是谁的人,在目前其实还不很清晰。 可胤禛若在太子身边,应当能够感觉到——张英绝非太子一党。 顾怀袖不敢不把字条给胤禛,可并非意味着她没有别的依仗了。 尽管这所谓的“依仗”像是水里的飘萍,浮着,没有根基,也不知是不是随时会被岸上掉下来的石头击沉。 可顾怀袖是溺水者,只能捉住这唯一的一根稻草,是无济于事,还是拯救性命,全在于她眼前这一位爷一念之间。 扳指里藏着字条,乃是王新命藏进去的。 当时顾瑶芳窃走此扳指之后,太子使胤禛找了王新命,问他到底在扳指里藏了什么,而后王新命只说是投诚和贿赂。 可事实上,并非那么简单。 依着顾怀袖看到的来看,这密信上除了王新命巴结太子、递上贿赂之外,另外有很要紧的一条,就是称发现了与太子亲厚的四阿哥胤禛,私下里跟江南的一些官员接触,言语之间暗示的意思很明确——王新命这是向太子告密,说胤禛一直有背叛太子的意思。 顾怀袖不知就里,只能依着这个密信来猜。 可事实上,胤禛心里却是一清二楚。 当时他就觉得王新命此人有鬼,太子问王新命话的时候,王新命问可不可以斥退左右,结果所有人都走了,可胤禛留下了。太子说,四弟是自己人。 那王新命吞吞吐吐,说是投诚和孝敬。 事后,王新命逃命一般去了。 因为在他说话的时候,胤禛一直冷眼看着他。 也就是说,王新命在面对太子的时候并没有说实话。 一枚扳指何故忽然消失?从王新命的角度来看,难保不是胤禛已经发现了自己。 王新命不过是一个普通的江南河道官员,指望着从户部捞银子,哪里敢跟阿哥们叫板? 他当时忐忑地回去了,等待着屠刀落下,可胤禛并没有对他动手。 因为,扳指并没有落在胤禛的手中。 他那个时候,只是怀疑扳指之中另有乾坤,有一些隐约的预感,可毕竟缺少最后的证实。 而此刻,胤禛已经拆开了字条,看见两年前王新命留下的字迹,都是朝着太子告密。 他背着手,站在窗前,年纪还不很大,可心思却渐渐老了。 皇宫里的阿哥们,多有超乎寻常人的成熟。 若非是阴差阳错,被顾瑶芳拿走这一枚戒指,若非是阴差阳错,又被顾怀袖将这一枚戒指里的“乾坤”给取回来,胤禛现在又是什么样呢? 他想想,益发觉得步步惊心。 同样这样觉得的,自然也有顾怀袖。 她不过一个被牵连的无辜之人,此刻垂首恭敬整肃地站立,哪里有外界传闻的轻浮模样? 胤禛忽的笑了一声:“你说张家二公子要娶你?” “回爷的话,是。”顾怀袖声音平静,似乎已经不怕了。 “所以你是想告诉爷,张英今次办的河工贪墨河银一案,指不定你的密信,能派上用场?真是……胆大包天。” 胤禛是嘲讽,也是嗤笑。笑顾怀袖以卵击石,不自量力。 顾怀袖低眉:“民女的诚意,四阿哥已经握在手里了。可民女是个贪生怕死的人,民女也自认不是什么惊采绝艳的才女能人,必定不是四爷口中说的‘有用的桥’,想必此河一过,四爷必定要拆桥。” 这话说得忒不客气,也忒难听了。 胤禛没接话,继续听她还能说出些什么来。 于是顾怀袖又道:“民女一条小命,搭一座桥,委实不易。只求夹缝逃生,留一条小命。民女之于四爷,不过是一粟之于沧海,尘埃之于厚土,您轻轻松个手指头,民女就有一条生路了。” “你并非市井小民。” 胤禛转过身,两手在身前,不远处的戏园子还有唱戏的声音,他跟着拍子轻轻用手指点着掌心。 顾怀袖闻言抬头,有些不解。 而后胤禛慢慢道:“市井刁民。” 顾怀袖:“……” 能跟爷们抬杠,不是刁民是什么? 顾怀袖不敢反驳,也觉得没必要反驳。 四阿哥怎么认为都无所谓,只要肯放她这小鱼一条活路,她必定感恩戴德。 张英查今年春汛河工一案,抓了王新命,如果这密信捅出去,必定牵连到太子与四阿哥两个人。 即便是证据不足,事情败露,在康熙的心底,可就埋下了疑影儿。 甚至,这事情若到了太子耳中,对胤禛而言,也是灾难。 他知道,这一次事情是自己办得不够漂亮。 “你滚吧。” 胤禛冷冰冰地吐出了这一句话,背对着顾怀袖。 顾怀袖却豁然抬头,张嘴就要问,可话到嘴边却哽住了。 她握紧的手指缓缓地松开,躬身敛衽一礼:“民女告退。” 一步一步退出去,完全与当初白巧娘那规矩一样。 一直等到站在这门外,再看见小盛子的时候,顾怀袖才知道——为什么白巧娘能够时时刻刻那样小心谨慎,口气甜软。 人,都是这样被慢慢逼出来的。 四阿哥喜怒不定,不是什么善主。 今日他应当是默认了答应顾怀袖之前的请求,可心底不一定是高兴的。 今日的胤禛,尚存有三分善心。 若过得三五年,再有今日的场面,那就是稀罕了。 她缓缓地顺着走廊走出去,这里见不到一个人。 胤禛就在屏风后头,手指拢着那字条,声音轻得仿佛听不见。 “已入了这泥潭,又岂是那么容易抽身出去的?世上身不由己之事何其多……还是太痴心妄想,又天真可笑了……” 手指捏紧,这一枚棋子,就像是这一张字条,被他紧紧地握住。 要面子?他赏她面子就是了。 转过几个拐角,就瞧不见人了,顾怀袖走过来的一路上,手都在抖。 可等到站在雅间前面的时候,她已经没事儿人一样了。 能做的都做了,到底事成不成,那就看天意。 她已经到了“人事已尽,天命各安”这一个境地了。 “小姐,您回来了!” 青黛一直在焦急等待,见到顾怀袖进来,差点哭出来了。 顾怀袖知道她担心肯定担心死了,只递了手帕给她:“我的事儿,你不知道是最好。拿帕子擦擦脸,一会儿别叫姑奶奶看出来。” “是。” 青黛不敢问,她瞧着小姐这讳莫如深的模样,就知道这事情终究不是自己该知道的。 青黛不是什么糊涂人,她也就是偶尔爱说了一点,可心底是肯为顾怀袖丢命的。这么多年,那么多丫鬟婆子来来去去,也就她一个,长长久久地留下了。 人无完人而已。 顾怀袖看的,不过是一颗心。 她坐了一会儿,等着顾姣来找自己。 时间不过是才过去一刻钟,却像是过去了好几个时辰一样。 在胤禛那屋子里的时间,太过煎熬。 她喝茶压惊。 又过了一刻钟,顾姣才走过来,说那衣裳很合适,已经买下了。 于是,姑姑侄女两人,又出去逛了一会儿,眼瞧着时间差不多,日头快西落,这才回去。 对顾怀袖而言,这是很不一般的一天。 顾贞观给她的考虑时间,也就剩下一日半。明日午时,若顾怀袖不给结果,那也就不必嫁了。 一直到晚上躺在床榻上,顾怀袖都觉得前路不是握在自己手里的。 不管是她每一个决定,还是她自己这一条小命…… 有什么,是她能自己决定的? 闭上眼,顾怀袖轻声道:“青黛,明早喝枣仁龙眼粥。” “……是。” 青黛给她掩好了锦被,这才放下帐子,自己去外间躺下。 次日起来,顾怀袖让青黛出去听消息。 到了京城之后,各种消息都灵通了不少,左右这前前后后大宅里,多的是达官贵人。 出去采买来往的婆子丫鬟,说事儿的时候多了,难免就要听到一些。 而今日,听到的事情就颇令顾怀袖觉得惊心动魄了。 前些日子,河臣王新命因为贪墨被抓。 昨天夜里,月亮刚刚冒出头来的时候,狱卒巡视刑部大牢,发现王新命已经吊死在牢门上。用的是那锁住犯人的铁索,套在自己脖子上,狠命往前一跌脚,两眼一瞪,舌头这么一吐,这辈子就这么没了。 有关的线索就这样断完了,从王新命府邸只搜出了户部拨银的两成,更多的大半银两不知所踪。 “畏罪自杀。” 顾怀袖轻轻张口,吹了吹微烫的粥面,然后将勺子放进口中,动作缓慢,透着一股优雅。 一场眼看着要起来的风云,就这样因为一个关键贪官的“畏罪自杀”而归于平静。 张英老大人好歹办完了这件事,虽最后的结果不够满意,可也知适可而止,再查下去要出大事,干脆地罢了手。 太子爷原本担心着扳指内乾坤之事,而今王新命一死,没了对证,即便日后翻出此事来,也没人能奈何得他。 所有人,似乎一下都安定了。 王新命,死得好啊,死得真是及时啊。 无数人拍着自己心口,总算安了心。 在这一片庆幸的背后,顾怀袖却感觉自己能看到—— 那站在所有人背后阴影之中,慢慢地、一点一点地,将乾坤握在手里的人。 进了一个泥潭,有那么容易脱出吗? 顾怀袖不知道。 她安安静静地喝了粥,看着越来越高的日头。 还有几个时辰呢? 一个,还是两个? 起身,顾怀袖伸了个懒腰,打了个呵欠,笑着一眯眼,看看天。 她整个人的神情看上去松快极了,只道:“走,给我爹请安去。” 作者有话要说:第四更,明天的更新时间不确定,但是周六开始会稳定在每天早上九点,现在比较忙,明天大家晚点来刷新吧。 么么哒=3= 第二十六章 尽人事 - 第二十七章 捉刀人 宰相厚黑日常[清] 作者:时镜 第二十七章 捉刀人 顾怀袖的决定其实很简单,有时候也没有别的办法了。 她跟四阿哥说话的时候就已经有过了这样的打算,终究还是要嫁的。 在这里,她难道要成为一个老姑娘吗? 说句不敬的话,等到顾贞观驾鹤西去,她还能指望顾寒川养她这三妹一辈子吗?就是顾姣自夫家回来,又受了多少非议? 在她说出自己的答案的时候,顾贞观终于微微地笑了笑,然后递给她一张烫金的请柬,“李光地大人后园里递来的,你若有心思,也可去看看。” 李光地? 顾怀袖微微一怔,她翻开请柬,便是一笑:“父亲当知,这些事情我一贯是不去的。” 不过她也没有太多的想法,请柬而已,拿着就拿着了,去不去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所以她只说了这么一句,便躬身告退。 等到出来了,顾怀袖就浑身都轻松起来。 暮春将过,初夏将至,不少文人雅士喜欢在这个时候伤春悲秋,也就有了各种各样的活动。 李光地也是本朝著名的汉大臣了,而今官拜兵部右侍郎,是个顶顶厉害的人物。 而今的京城,后院的姑娘们常常闲得发慌,没出阁之前经常拉着人来打发时间。 满蒙家的格格跟汉家的小姐,原本差距是很大,不过久而久之,也逐渐都归拢到一些文雅的事情上来。到底说这种后院姑娘们的游园诗会,还是汉家小姐办得多。 李光地家的小姐,也是个很风雅的人呢。 顾怀袖也不大认得这些人,这些活动她也一向不参与,应付这些个人那些个人,也无非就是个“比”字。 当初顾瑶芳就喜欢这一类的场合,赢了、出名了,回来的时候必定是满脸的喜气,高兴得很;输了、丢脸了,回来就甩脸子。久而久之,顾怀袖都能从她脸上看出那一场聚会的效果。 只是没想到,现在顾瑶芳没了,请柬照旧往顾府里发。 只能说,顾贞观在文人之中的名声太大了,这样的书香门第,管他是有事没事,都要来这么一遭的。 回了屋,顾怀袖就将这帖子给扔在了一边,并不理会。 帖子上的时间写的就是明天,可顾怀袖并没有出门的意思,她也不会自讨苦吃去参加。 对她来说,这些都是累赘了。 不过,更觉得头疼的却是大有人在。 胤禛刚刚处理了不少的事情,今日往南书房去,一路上便拧着眉头。 顾怀袖这名声,怎么才能挽回? 哪儿有那么容易的事情,众口铄金,积毁销骨,什么人才能轻而易举挽回一个人的名声呢? 心底忽然冒出个念头来,他停住脚步。 小盛子一怔:“爷?” “今儿……翰林院那边,张廷瓒可在?” 张廷瓒乃是张英的儿子,已经进了进士多年,乃是个相当有才学的人。 胤禛仔细一盘算,唯有这个办法,才能既给顾怀袖挽回了名声,又敲响些警钟。她须得知道,即便是拒绝当他的奴才,她也不逃不脱这泥潭。 若是她真成了张英的儿媳,也不失为一枚好棋。 胤禛说过了,自己不缺好棋。 小盛子道:“今儿该张大公子当值,应该是在的。” “成。”胤禛道,“你附耳过来。” 他跟小盛子说了几句,小盛子有些不解,不过不敢多问,立刻就去办了。 张英已经复职,甚至荣宠更盛。 他乃是翰林院的掌院学士,儿子张廷瓒也是才华盖世,如今也在翰林院当差。 今儿轮到他值日,只把一套茶具摆在那里,想着自家那一大屋的破事儿,没想到屋门忽然响了响,张廷瓒一看,竟然是四阿哥身边的小盛子。 他一挑眉:“哟,盛公公怎么来了?” 小盛子惭愧,哪儿当得起张廷瓒这样的称呼,赶紧摆摆手:“张大人您可别这样称呼,奴才福薄,受不起的。今儿奴才来找您,还是有件事儿的……” 张廷瓒是个明白人,左右看了看,道:“这儿没人,你过来说。” 小盛子也一番耳语,张廷瓒听了就笑了。 又是代人捉刀。 “作诗词哪儿是那么一蹴而就的事情,你个奴才,以为我是曹植,七步成诗不成?你家爷干什么事儿,要得这么急啊?” “奴才这哪儿知道啊,反正咱们您知道的,老规矩嘛……” 翰林院学士出了干事儿之外,还有最常做的一件事就是捉刀了。 小盛子要一些诗稿,可张廷瓒大多诗稿都是被人传阅过了的,要没有被人看过的,哪儿那么容易? 张廷瓒摸了摸自己脑门,点着自己的太阳穴:“你等等,我想想……有了!” 这种时候,弟弟就是拿来卖的。 索性廷玉也说过,这些诗稿都是打算压箱底的,总有他不满意之处。 要张廷瓒说,自家二弟就是个脑子有毛病的,他看这些诗稿都不错嘛。 当下他叫小盛子站在这里,去书案上取了一沓纸,随意抽了几张出来,回来扔给小盛子:“这几张差不多够用了,这张,吟咏花鸟,这个是惜春词……都差不多,给给给,拿好了就走。” 二弟对这种事,也是知道的,张廷瓒回头跟他说一声,也无大碍。 他拿了诗稿打发掉小盛子,小盛子捧着诗稿屁颠屁颠地就回去了。 至于张廷瓒,眼瞧着中午时候到了,将那顶戴一提,直接出宫回家去了。 他回去就直接找了张廷玉:“二弟啊,你昨儿不是给我看了些诗稿吗?” 张廷玉从案上抬头,上上下下打量了自己大哥一眼。 他坐在那里,歪着身子,端着他桌上一把漂亮的宜兴紫砂壶,压根儿没有在父亲那边的正经模样。说这人什么沉稳大气有内涵,都是外人瞎诌的。 张廷玉素知张廷瓒德性,又埋下头写字去:“大哥不是干了什么亏心事,每日一回家头一件事就是去见大嫂,一贯是懒得理会什么‘兄友弟恭’之道的。” “咳咳……” 张廷瓒干笑:“二弟,大哥这也是没办法了。今儿四阿哥身边的小盛子找我来捉刀,要些奇奇怪怪的诗稿,我又不是曹植,近日来杂事繁忙,文思枯竭。四阿哥又要得急……” 略一抬眼,张廷玉似笑非笑,“所以?” 不知怎地,张廷瓒老觉得心虚。有这么个老成的二弟就是不好,平日里还能充当个兄长,这时候就只能认怂。 “所以我就把你的……呃……给出去了……” “哪几首?”张廷玉早知是这个结果,这事情他也干过不止一次了,他抚额,已经决定以后不跟自己这不靠谱的大哥谈诗了。 张廷瓒笑嘻嘻道:“《咏春调》《惜春调》《惜海棠》《清明》……也就是这几首了……” “这几首诗都略有瑕疵,你拿出去,也是坑人。” 张廷玉懒得搭理他了,兀自埋头写字了。 张廷瓒是知道这诗用在哪里的,他只道:“咱们老规矩,你也知道这些事不能往外头说,明儿我要去李大人家的诗会,李钟伦叫我去呢,一会儿我回了爹,咱们叫上三弟一起去。” 张廷玉没在意,点了点头,就开始赶人:“大哥你赶紧回去看大嫂吧,别在我这儿贫了。” “你……” 张廷瓒被他噎了一下,愤愤甩袖而去。 张廷玉见了,也只摇头笑笑,不管了。 日头正好,顾怀袖打顾贞观屋里出来,就去花园子里懒洋洋地晒着。 走到后厨外面,就见到小石方搬了个小木凳在外面洗菜,她停下脚步,跟小石方聊天。 “鲈鱼吃的就是一个鲜字,做法也比较讲究,松江鲈鱼更是……” 一说起吃来,小石方就是滔滔不绝,顾怀袖坐在花园里面,看小石方一边洗着手中的芥菜,一面说得神采飞扬,倒有些馋起来。 松江府鲈鱼,到底也是一件名产了。 古槐徐手支着下巴,想说说今日中午吃什么,结果没一会儿就见到湘儿过来。 “小姐,前面齐云斋的白巧娘来了,说昨日给您的那一剑十二幅的绣裙,有个地方有点小问题,她回去才发现,毕竟做的是长久生意,所以想想还是来找您了。” 白巧娘? 顾怀袖眉头狠狠一抽,却放下手里一颗圆圆的鸡蛋,道:“鸡蛋就不吃了,我一向不爱。我这边去办点事儿,回头来咱们再说吃。” “哎,好嘞。” 小石方点点头起来擦干净手,这才看顾怀袖带着青黛走了。 他摸了摸自己的头,老觉得姑娘最近这眼底是越发地深了,看不清到底是在想什么。 不过,他石方就是个厨子,也不必想那么多了。 小石方又坐下来,继续洗菜了。 顾怀袖从园子里走出去,一路回了自己屋,果然看见张妈已经带着两名新拨进来的丫鬟在招待白巧娘了。 一见顾怀袖进来,那些个丫鬟都朝着她行礼:“奴婢拜见小姐,问小姐安。” 白巧娘也从圆凳上起身,微微一弯身:“姑娘好。” “不必多礼了,你们都出去吧,我已经知道巧娘的来意了。衣裳还在里屋,青黛你去取来,压在箱子底下呢。” 顾怀袖给青黛使了个眼色,青黛会意,直接出去了。 张妈也领着一干丫鬟下去了,这会儿是顾怀袖说是什么就是什么,没一个人敢反驳的。 白巧娘昨日来过,给了顾怀袖惊心动魄的一天,不知道今日,又来干什么? 她拉了白巧娘坐下,神情却已经没了早些时候那种小心翼翼,带着一种已经无所谓的淡然。 “巧娘今日来,不知有何要紧事?” 白巧娘以往以为顾怀袖是个好拿捏的软柿子,不过是给四爷干活儿的,可昨儿的事情让她知道,这顾三姑娘就是块长得好看的臭石头,不当不好拿捏,若惹了她反而会闹得自己不痛快。所以此刻,白巧娘的声音有一些放软:“姑娘应当收到了李光地大人家李臻儿小姐的请柬吧?” 对,顾怀袖的确收到了,可一转脸就不知道扔到哪里去了。 白巧娘这话是什么意思? 顾怀袖没有否认,点了点头。 白巧娘于是注视着顾怀袖:“爷跟奴婢说了,叫您一定要去参加,姑娘想要的,四爷还给您就是了。” 心头猛地一跳,顾怀袖眼底利光一刹闪过,锋芒将露,却又险险敛住。 她垂下头:“……我知道了,不过……” “今日巧娘为姑娘改改这衣裳,明儿您等巧娘到了再走,正好穿着这一身新衣裳去,自然是极美的。” 都是托词罢了。 顾怀袖只说道:“诗词琴棋书画,我一概不会,劳四爷费心了。” 巧娘微微一笑,点头称是。 之后青黛终于来了,将那折好的衣裳给她,白巧娘这才离开。 顾怀袖道:“青黛你把请柬拿来,我仔细看看。” “小姐,在这儿。” 原本不是说不去了吗?怎么又忽然叫翻出请柬来? 青黛想起白巧娘过来这事儿,就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 可顾怀袖不会对青黛说太多的事儿,她只是仔细地看着这青黛,原来是李光地一双儿女一同举行的“惜春宴”,李光地年纪大了才有了个儿子,名为李钟伦,却因为自己老爹的关系一直没有参加科举。李光地历任几次会试主考官,自己的儿子只能避嫌,所以其长子李钟伦虽才高八斗,名满京城,却也一直不得科举之门而入。 其女李臻儿也是个才女,李光地本人算是文武双全,相传早年跟蓝齐儿公主还有过一些往来。 这些都是京中的附会了,顾怀袖想着就笑了笑。 好歹,未来的雍正爷还是给了自己一条活路的。 至于对方是不是将自己视作棋子,对她来说已经不是很重要了。 她不过夹缝中求存的蚍蜉,只要脑袋还在脖子上,便是一切安好。 京城里淑女名媛都开始准备了起来,只为着第二日在李府臻小姐的惜春宴上大显身手。 可顾怀袖兴许是最不在意的一个人,她日头起来了才跟着起身,还吃着饭就说白巧娘来了。 这一回,白巧娘倒是没进来,她直接叫人把衣裳递进来了,顾怀袖一翻,就从衣服的长袖里摸出了几张诗稿。 《咏春调》《惜春调》《惜海棠》《清明》…… 她算是明白了,这四阿哥不知逮了哪一位才子给自己捉刀呢。 只是,写几首好诗,就能挽回好名声了吗? 顾怀袖可不这么认为。 她换上那十二幅粉蓝锻料的精致绣裙,也不怎么打扮,只轻轻用粉扑了脸,略涂了唇,让脸上多一分鲜艳两色,便不大理会了。 出门时候,顾怀袖果然见到园子里已经只有些枝头的残花,这惜春宴,却是名副其实了。 作者有话要说:第一更,今晚十点兴许会有第二更,晚上再说ojl 喜欢的留个言哇 第二十七章 捉刀人 - 第二十八章 坑媳妇儿 宰相厚黑日常[清] 作者:时镜 第二十八章 坑媳妇儿 今儿南书房里,康熙一直看着李光地,李光地一直看着墙角的西洋钟。 “李光地啊……” “老臣在。” 李光地刚刚把目光从墙角那钟给收回来,就听见康熙这么喊了一声。 他吓得一激灵,抖了一下,忙应声。 康熙手里捏着一把文人画扇,一根根扇骨地扣着,有些悠闲。 御案上堆满了奏折,都是今儿批改完了的。 康熙拖长了声音,不紧不慢地:“今儿你干活比别人快啊。张英,你说是吧?” 张英一摸胡子,点了点头:“万岁爷目光如炬,今日李大人不管是写字还是念奏章,都很快。” 李光地心里咯噔一下,娘诶,他这是犯了什么错? “万岁爷……”嘴里嗫嚅着就要说什么,李光地老觉得心底不踏实。 明珠跟索额图这才刚走,几位阿哥也是前脚才走,这时候南书房也没剩几个内大臣。 康熙打断了他的话:“老实说吧,今儿一上午你盯了那西洋钟十几回,朕都让三德子数着呢。三德子,来说说今儿早上李大人看了几回钟?” 三德子“嗻”了一声,赶紧上来,清了清嗓子:“今儿早晨进来,李大人已经瞧了墙角那钟十八回,还有六回被万岁爷半路叫住,没能看成。” 张英在一旁,不厚道地笑了。 李光地闻言简直急得头上冒汗,立马给跪下来了:“老臣有罪……” “李大人,何罪之有?” 康熙今日心情还不错,前儿河工案也没影响到他心情,好歹结了事情,让能臣靳辅顶了之前王新命的位置,拔为了河道总督,赶着就上任去了,想来这江南春汛的事情不日就能处理好。 他一想起这些来,口气就悠闲起来。 这一问,又让李光地找不到话说了。 哎哟喂,他这简直想狠狠抽自己几巴掌,这不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吗? 万岁爷问他有什么罪,他能说自己一直盯西洋钟吗?大清律例没这条啊! “这……这……” “别这了,赶紧老实交代,你一大早这脑袋里都在想啥呢?” 康熙简直好奇了,以前也没见李光地这老家伙这么能走神啊。今儿不知道是遇上什么事情了,就跟一刻也不能再坐了一样。 张英却是知道原委的,可他选择作壁上观,懒得搭理李光地。 李光地一脑门子全是汗:“万岁爷,臣家里一对儿女今日要举行惜春宴,扭着要臣去当个评判,他们自己评不好,回头按照臣的评判结果分彩头呢。都是小辈,臣这话都出去,答应下来了……” “哦,原来是时间要到了啊。” 康熙爷把扇子这么一展,跟旁边三德子一甩,三德子忙“哎哟”了一声:“敢情咱万岁爷在您李大人的心目中,还不如个诗会呢……” 张英老狐狸一只,只垂手站在一边看李光地干着急。 李光地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臣万死不敢,万死不敢……” “好了,又没说要你脑袋,这么急干什么?好歹今儿奏折竟然这么早批完了,都赖着你李大人这么本事,一大早上嘴皮子翻得利索,念个奏折跟念经一样。” 康熙今儿早上听奏折可听得火大,好在他还是个明君,要换了别人,怕早把李光地骂一顿了。 “左右今日也没什么事情了,朕也微服私访去,就到你府上去看诗会,三德子,准备着。” 李光地眼睛一瞪,像是怎么也没想到是这种展开。 眼瞧着康熙高高兴兴去换便服,李光地傻了半天,回头看见张英:“张大人,这……” 张英上去拍了拍李光地的肩膀:“我回去跟我那仨儿子说一声,你自求多福吧。” 张英素来是个不爱出风头的,又因为是汉臣,并不像是朝中满蒙大臣一样值得信任。能走到如今这一步,可以说都是谨小慎微一步步踏着冰面上来的。越是这种时候,越是要低调。 他去提点自己儿子们,不是叫他们趁着皇帝要去出风头,而是提醒他们别出风头。 李光地眉头拧紧,就看张英抱着顶戴花翎就出去了。 他跌脚叹气,唉,小心驶得万年船,今儿却因为频频看西洋钟栽了,真是老马失蹄啊! 康熙出来的时候,已经跟个员外郎差不多了,他叫李光地走在前面,说就扮演李光地的幕僚。 李光地内心颤颤,不敢反驳,几个人就这样出去了。 门口碰到下学回来的胤禛,康熙爷心情好,直接叫他道:“老四今儿这身衣裳也看不出,一起去吧。” 别说胤禛知道不知道,反正五个人就这样出来了。 李光地跟胤禛都喊康熙“黄先生”,三德子喊“黄三爷”,“黄三爷”自称“我”,小盛子喊胤禛“四公子”,这就齐活儿了。 他们一路直接到了李光地府上,前后院宾客都已经来齐,开始活动起来了。 惜春宴正在热闹时候,可看的都是些残花落蕊,可因着这春将尽的气氛,众人还都很高兴。 李光地掌上明珠李臻儿乃是位美人,一路在后院招呼下去,终于瞧见了坐在最角落里的顾怀袖。 顾怀袖今儿打扮得不是很艳丽,可真跟清清秀秀一朵芙蓉娇花,别说是站在众人面前,就算是坐在这角落里,也跟能晃着人眼一样。 往日里,这顾家嫡三小姐从不出门,往年有过传言,说她跟外男勾勾搭搭,可如今见着只随便往这儿一坐,那也是仪态端方,不见有甚失礼之处。 李臻儿心底不免有几分好奇,借着走过来的机会,就跟顾怀袖搭话。 “顾三姑娘,这咏春之词可就要交了,你怎么还坐在这儿不动呢?” 顾怀袖闻言收回了目光,看向李臻儿,果真是明眸皓齿一个娇滴滴的美人,更有大家风范,其父李光地便是文武双全,早年也是英武不凡的美男子,生下李臻儿来自然是可艳压群芳的。 周围大家闺秀们见着,都恨得牙痒。 这李臻儿跟顾怀袖,都是容色艳丽,不必妆容修饰也能晃瞎人眼的那一类人。方今凑到一起,那是碍眼加碍眼,碍眼极了! 顾怀袖起身一礼:“只是见着这春尽的场面,有些戚戚然罢了。” 假话。 必定是假话。 青黛不用看自家小姐的表情就清楚。 顾怀袖哪里是在伤春悲秋啊,她是琢磨诗词呢。 青黛是个不怎么通文墨的,只知道自家小姐原本看着那诗词好,可一会儿就开始伤脑筋,以至于现在都没下笔将这诗词给默出来。 顾怀袖记性好,一眼扫过去,几乎就能记住大半了。 可这诗词,是要看灵性,更要看本事的,她的灵性跟这作诗的人,却是不大对得上。 现下顾怀袖早暗地里把胤禛骂了个狗血淋头。 原以为这一位爷是放了她一条生路,没料想这是要赶鸭子上架,让自己丢脸个彻底。 手里这几首诗,真真能憋死个人! 此话当然不好对李臻儿讲,因而顾怀袖只找了个文绉绉的借口。 李臻儿却是听说过这一位顾三姑娘乃是斗大字都不识一个的。 传言传言,传着传着就变了。 到底事实如何,等着顾怀袖写出来诗就明白了。 她也不多言,温文一笑,便告辞,去招呼下一位娇客了。 她一走,顾怀袖一见前面走廊夹道处的花,却忽然灵光一闪,知道怎么补了。 这诗词,哪里都好,只需要改一个字! 她起身,走到桌案前面,叫青黛铺纸研磨。 青黛简直惊诧了,她原以为小姐是要直接将那诗稿拿出来铺上,没想到是叫她铺纸。 “小姐……” 顾怀袖看着那湖笔,左手伸出去,似乎想要摸笔。 不成…… 顾怀袖朝天翻了个白眼,不就是写诗吗?看的是诗…… 像今科状元一样凭借书法夺冠的又有几个? 她可是不学无术的顾怀袖,变化太大,未免出些问题。 她伸出去的那一只手捏住镇纸,往左边一拉,同时右手起笔,抓了笔起来,便将自己方才苦思之后的诗句给改录了上去。 看得出这几首诗都很不错,必定出自才子之手,可似乎是未定的诗稿,约莫是仓促之间寻来的,所以不怎么严谨。 临到交诗稿的时间,敲锣的从前院敲到后院,大家就一起交了诗稿。 听说这一回是李光地大人亲自评诗,顾怀袖坐下来之后就在叹气。 “听说前院里也有好一些公子哥儿作诗呢,不知道最后的彩头会落到谁的身上……” 青黛垂着顾怀袖的肩,她以前也没来过这样的场面,只觉得有趣。 可顾怀袖毕竟是个才从江南回来的,父亲也没做官,以前更没参加过这些游艺,所以也找不到几个人说话。 她倒也不在乎,这只是一个开始而已。 若想不被人误会,就站出来,堂堂正正光明正大地让人看就是了。 她是从不怕被人看的。 顾怀袖埋头,垂眼,端起了茶杯,轻轻地拂去茶沫,动作小心又透着一股子轻灵劲儿。 这后院里兀自热闹着,前院却是贵客已经来了。 李光地就坐在花厅里,这里头没几个见过康熙,更何况换了一身衣裳,皇帝就跟隔壁家的大爷差不多,也没人怀疑他是李光地幕僚的身份,只说是个有学识的先生。 评判的人一共三个,李光地本人,黄三爷,另有一个前院男客们推出来的今年辛未科殿试一甲第一名,叫做戴有祺。 这戴有祺是见过皇帝的,只没见过四阿哥,这会儿已经知道来的是什么要紧人了。 说今科殿试也是奇了,士子戴有祺,祖籍江南金山卫,在北参考;士子吴昺,则是安徽全椒县人。这二人都是胸有韬略之人,一同成了进士,而后殿试。 原本吴昺才是今科殿试第一名,可康熙瞧着戴有祺书法出众,又念及北方久无状元,便将戴有祺擢为第一名,改吴昺为第二,只当了个榜眼。 除这二人外,另有海宁杨中讷为第三,又因为同样的“一甲久无北方士子”的原由,被康熙黜落下去,拔了顺天府大兴县的黄叔琳为探花。 戴有祺这状元,都说来得名不正言不顺,可那是康熙钦点的,旁人哪儿敢说三道四?再多的不满,也只能往肚子里咽。 时人戏称:不会做八股也不打紧,经义策论全在其次,要紧的是能写一手好字,兴许关键时刻能翻身呢。 此刻,戴有祺瞅了瞅皇帝,只觉得自己屁股下的一张椅子上全是钉子。 诗稿被分成了几沓,呈上来,里里外外都是年轻的公子,等着这彩头下来。 张廷瓒这边三兄弟,站得距离皇帝比较近,不过他们已经被张英警醒过,不准出风头了。 现下,三兄弟一语不发,只跟隔岸观火一般。 康熙拎了诗稿,一篇篇地翻看下来,偶遇佳作便点评一番。 最后,康熙这边点了一首诗出来,一问是谁作的,竟然是李光地长子李钟伦,顿时夸赞了一番。 李光地满头大汗,也不敢起身而谢,憋着干坐在那里,想说不好,可状元戴有祺立刻贴上来说这诗写得好。 若非皇帝在场,李光地早就一巴掌给这戴有祺拍上去了。 张英知道藏拙,他李光地虽不需把自己儿子藏着掖着,也总要谦虚一点,这平白就点了个彩头给自己儿子,算是个什么事儿? 可如今两位评判都出了结果,李光地也只有憋了一口气,勉强到:“笔力尚弱了一些,典故也塞得生硬,差强人意吧……” 康熙知道李光地是个什么德性,也懒得搭理他。 这边彩头下来倒是快,高兴得李钟伦大笑了好几声。 胤禛一直在康熙背后站着不出声,小盛子则站在胤禛的背后,再后面就是张家的三位公子了。 这边热闹方过,后院那边收的诗稿也上来了。 女儿家的诗稿,比之男子,多几分婉约,字迹也清秀得多,透着一种精致的闺阁气息,也别有一番滋味。 康熙慢慢翻着,那边的戴有祺是看不下这些小家子气的东西的,只敷衍地看完了,李光地也没觉得有什么好,勉强圈了几首出来。 可康熙这里就不一样了,他“咦”了一声,眉头就已经皱紧了。 胤禛觉得奇怪,低眼一看,差点没呛死! 这鬼画符一样的东西,哪家姑娘交上来的? 原本胤禛还在思索,可一看这字,忽然想到什么,再一看那诗,顿时了悟。 顾三…… 这顾三姑娘,到底还是把扶不上墙的烂泥,机会都给制造好了,她自己不珍惜,也怪不得旁人了。 胤禛只道顾三是自己坏事,却没想到叫白巧娘塞给顾三的诗稿不是她本人字迹,迟早露馅儿,因而顾三拿着自己录上去的诗交了,实才是稳妥之法…… “皇,黄先生……您这,可是见到什么佳作了?”李光地颤巍巍地问了一句。 康熙也觉得奇了,只道:“倒是见到几首出奇的,可这真是……难说,你们也来瞧瞧。” 李光地二人凑上去,一看,也皱眉:“这字,未免也太拙劣了……诗倒是好诗。” “《咏春调》这一首。” “夹道隔春风,万绿一点红。无人餐秀色,岁岁映苍穹。” 餐秀色? 后面站着的张廷玉跟张廷瓒同时转过头,对望了一眼。 这诗,虽略有改动,可不就是张廷玉那一首吗? 张廷玉朝着前面康熙手中一看,那字,真真是熟悉极了! 联想此事前后,他脸色顿时有些不好起来。 胤禛见了,却略一转眼,看了看张廷瓒。 张廷瓒是心头一凛,拉住了张廷玉,示意他稍安勿躁。 这字,他们都认得,顾三姑娘的,看着虽比早些天在桐城时候好了不少,可依旧拙劣得不忍直视。 字如此丑,诗却还不错,这不是奇了吗? 张廷玉琢磨着那一个“餐”字,却是知道那顾三是个能藏的人了。 他原诗用的是“无人怜秀色”,被顾怀袖改了一个“餐”字,便是取了“秀色可餐”这个典故,融入诗中,一颠倒,也算得漂亮。 不学无术? 这就是传说中的不学无术? 张廷玉忽然也觉得,谣言确是可怕。 不过更可怕的,不该是捉刀之事吗…… 原本张廷玉来,也是想知道这刀到底是为谁捉了,不成想,今儿竟然知道是给顾怀袖。 里头到底藏了什么猫腻? 他眼神沉了几分,却又微微一笑,越发有意思起来了。 后面还有两首,一首的头句“红云十亩何人栽”改成了“红云十亩接天来,碧荷万里何人栽”,一首的第三句“海棠春信潮初落”改成了“海棠春信香已断”…… 张廷玉琢磨着,只觉得改得不好不坏,贴近此时此地,更适合女儿家写出来了而已。 可最后一首,就有些惊人了。 这是一首《惜春调》。 “昨夜雕窗桃花瘦,今朝石溪随水流。此春将随此风去,西陆何处蝉声旧?” 康熙看着最后这两句,却是一笑:“这一首,不知是哪一位闺阁姑娘所作……是个有高洁芝兰之质的。” 一旁戴有祺见了这字就头疼,他乃是靠着书法成为状元的,自然见不得这拙劣的字迹,即便此诗颇有风骨,却不见得能对了他胃口。 戴有祺只不冷不热道:“诗是勉强,可字……着实无法入眼。” 康熙笑望了他一眼,也不说话。 李光地也看此诗,却道:“落花流水春去也,天上人间,这是李煜的词。不过全诗唯一的亮处,挡在最后一句,是骆宾王《在狱咏蝉》的典。” 昔年骆宾王受难于唐女皇武则天,被发落了,于是作此诗明志,以蝉自比。 西陆蝉声唱,南冠客思深。 不堪玄鬓影,来对白头吟。 露重飞难进,风多响易沉。 无人信高洁,谁为表予心。 大多数人喜欢用“南冠”这一典故,这一位字迹拙劣的闺秀,却别出心裁用了“西陆蝉声”之典。 此春将过,夏天便来了,蝉声四起,因而问“蝉声何处旧”,也是巧妙。 “只可惜……此一题,诗眼乃是一个‘惜’字,此诗虽妙,却也不能摘得这彩头了。” 李光地不由得叹了一声,似乎颇为惋惜。 康熙却豁达得很,“写这诗的人,不一定在乎你这彩头,有什么可惋惜的?另圈一个就是了。” 众人闻言,都点头称是。 张廷瓒忍不住去看张廷玉,这一首除了前面两句是张廷玉的,后面可都是人顾三改的。 张廷玉却都是没搭理他,眼观鼻、鼻观心地站着,仿佛周围事情都与自己无关。 一旁的张廷瑑倒是感兴趣,说“不知是哪一位姑娘有这样的才情和志趣”,这边张廷玉张廷瓒哥俩听了,也都不出声了。 李光地等三人圈了另一首颇为不错的诗,也算将彩头定下来。 可今儿康熙是兴头大发,看着席间摆着的鲈鱼,忽然道:“朕……正看着这鲈鱼,我忽然冒出一上联来,不如我出个上联,一会儿找人对上一对?” 说着,他便叫人摆了笔墨纸砚,也不给旁人看,提笔就写了几个字,让人传下去了。 胤禛这边几个人都没看见,他一想起后院里还有位棘手的姑奶奶,便背着手轻轻拨了拨手指,小盛子见了会意,侧过身给张廷瓒使了个眼色。 小盛子前脚慢慢地退走,后面张廷瓒略站了一会儿,也走了。 张廷玉一回头就没见到张廷瓒,又瞧见四阿哥身后少了一个人,干脆地也抬脚走了。 只有张廷瑑,跟那李光地家的大公子李钟伦打成了一片,对这一切一无所知。 张廷玉出来就不见了张廷瓒,一问侍女,才知是往抱厦里走了,那是最靠近后园的地方。 走廊里隔了两扇屏风,张廷瓒刚刚消失在此处,张廷玉就来了,旁边还有没人用过摆在那儿备用的桌案。 小盛子才悄悄抄了上联过来,看都不看就往那边塞:“大公子,您文思敏捷,这一回可靠着您了……” 张廷玉心说这小盛子办事也忒不靠谱了,不过张廷瓒也不在,他直接伸手接了字条,却是上联。 “鲈鱼一尾四鳃,独出松江一府。” 这一联颇妙,上下都是数字,怎么对? 张廷玉手指微微一掐,只提了屏风后面的羊毫小笔,略一思索,便下了笔。 写成后,轻轻一吹,便将纸裹了递回去,小盛子拿了就办事儿去了。 没一会儿,张廷瓒回来,见到张廷玉在此,真是大惊失色。 “你、你……” 张廷玉轻描淡写道:“我帮你对好了,大哥出去莫要说漏嘴。” 张廷瓒:“……” 有这么个二弟,真是糟心啊! 却说小盛子一路悄悄顺着走廊过去,恰有一婢女过来,两人擦肩而过的瞬间将手上的字条换了,一会儿那字条就到了顾怀袖的手中了。 顾怀袖展开一看,却是一怔。 “螃蟹二螯八足,横行天下九州。” 这气魄! 顾怀袖一见,便滞了一下,一是为这下联的气势,二是为四阿哥坑她之不遗余力! “啪”地一声,顾怀袖一按桌面,差点气得掀桌。 青黛冷汗:“姑娘,都在看您呢……” 顾怀袖只觉得头疼,直接将这纸条一团,收入袖中,提笔就在纸上落了一行字“铁锤一敲三震,可解连环九珠”。 管他工整不工整,那什么“螃蟹二螯八足,横行天下九州”却是断断不敢对上去的,女儿家要能有那样的气魄,顾怀袖能把头给割下来。 就算是旁人相信,顾怀袖一出去也只有露馅儿的份儿。 这哪里找来的捉刀,专坑自己人! 顾怀袖恨得咬牙,一脸阴沉地交了下联。 前厅里,再一次热闹了起来。 张廷玉也怡然极了,看得出康熙一直没怎么留心前面的,一直在翻那特别拙劣的字迹,这一回见了下联,却是哈哈大笑起来:“到底是哪一位闺秀,这样蕙质兰心又有点小机灵,颇为可怜的……” 上下没个意境倒也罢了,工整只能算个勉强,可这下联的意思,却是要用铁锤解九连环,简单粗暴,可却另辟蹊径了。 李光地那边着人下去问,没一会儿上来报:“是顾家三姑娘,顾贞观家的。” 顾贞观? 这名字康熙记得。 一想起顾贞观,必定要想起另一位叫做纳兰容若的故人来。 康熙叹了一口气:“诗可明志,文可观心。顾贞观是个高洁之士,其女有其父之风,玲珑芝兰。” 兴致却忽然没了,康熙起身,摆了摆手,却是带着人走了。 张廷玉却是一看被康熙放在桌上的下联,眉头皱紧了。 这事儿已经是怪了,小盛子愣了,张廷瓒也愣了,即便是胤禛也不觉得最后这一联是捉刀人写的。若张廷瓒写出这样的对联来,还能在翰林院当值? 张廷瓒这边却是知道下联是二弟对的,可……怎么出来是这样? 分明不对劲呀! 可在场也不好问太多,各自散了,这才出去。 刚一上马车,张廷瓒就拽住了张廷玉问:“你对的是什么?” “顾三没用。”张廷玉还想坑她一把,看样子这顾三果真是玲珑心肝,竟没中计。 瞧着二弟那眼角眉梢的冷意,张廷瓒寻思一阵,总算是明白了几分…… 他忽地笑出声来:“二弟,她可是你未来媳妇儿,你这坑得可不厚道。” 张廷玉却整肃了表情,问他道:“她要捉刀,怎会跟四阿哥有牵扯?” 哟,这还没进门呢,就开始护食儿了! 张廷瓒瞧见张廷瑑还在外面,放下帘子,斟酌了几分。他是个少见的明白人,跟着张英混了这么多年,心思极为通透,乃是张家这一辈儿中一等一的聪明人。 “你莫疑心生暗鬼,附耳过来。” 张廷瓒一说完,张廷玉疑心尽释,末了却道:“她却也不是个省油的灯。” 张廷瓒懒洋洋地往后一仰,“娶个聪明人当媳妇儿多累,跟我爹一样,娶个蠢的不就好——” 骤然顿住,张廷瓒“咳咳”地咳嗽了好几声,假作从来没有过这句话,迅速转移话题:“啊,三弟上来了……” 张廷玉没揭穿他,见了张廷瑑进来,也沉默了下来。 车驾陆陆续续地离开了李府,胤禛没跟着康熙走 ,这会儿皇帝怕是又去看纳兰容若了。 他背着手,走了出来,却是道:“这一回,她总该满意了。” 今日一过,谁敢不夸她顾三“蕙质兰心”“心如玲珑”又如“芝兰玉树”呢? 这都是皇帝金口玉言,虽是万岁爷微服说的,也迟早要透出风声去。 这大清,但凡是皇帝说出口的,便是金科玉律。 李光地这府邸门口,已经覆盖着西斜落日的余晖。 春将尽,人已去,宴自散了。 一场春,流水落花去。 四阿哥胤禛走得潇洒,小盛子赶紧地跟上。 前脚他们刚走,后脚顾怀袖的车也从驶过来,将回顾府。 车上,顾怀袖却将袖中的纸条抽了出来,盯着这一句“螃蟹二螯八足,横行天下九州”,陷入沉思了。 横行天下九州…… 也真是敢说。 若有机会,该问问四爷凭什么坑自己。 不过,这为她捉刀的,又是哪一位? 作者有话要说:第一首咏春调化自庄啸;中间两首瞎掰,最后一首胡诌。 对联是张廷玉跟松江知府对的,这里移花接木了一下。顾怀袖对的是作者胡诌的,禁不起考据,纯属胡扯,拉过去就完了。 第二更结束。 第二十八章 坑媳妇儿 - 第二十九章 提亲 宰相厚黑日常[清] 作者:时镜 第二十九章 提亲 到底还是顾怀袖赚了。 她回家不过三五日,就传出那一日点评诗作的人乃是皇帝的说法。顾怀袖平白多了这么个“芝兰玉树”的光环,也是有些哭笑不得。 可这名声的事情,表面上其实已经解决了。 至少,谁敢反驳康熙去? 万岁爷就是大清的天和地,即便他说的是错的,到了所有人的耳朵里也要变成对的。 至于私底下旁人怎么想,那是管不着的事情,顾怀袖也不必管。 唯独有一件事令人挂怀。 她第五次把那一张下联夹进书里,放到案边。 近些天巧娘也不来,连个询问的机会也没有。 顾怀袖琢磨着,索性还是不问了,跟四阿哥交锋一次就有一次的心惊胆战。 这捉刀人是四爷找的,兴许并不知道是为一名女子捉刀,还以为给四爷捉刀,所以对了这么一联? 她捏了捏自己的眉心,打了个呵欠。 青黛提着衣裙从外面跑进来:“小姐,小姐,老爷让人给二公子提亲去了。” “提亲?”顾怀袖一下坐正了身子,“哪家的?” “太医院正五品院史孙之鼎家的嫡小姐孙连翘。”青黛喘了口气儿,一连声地回了。 孙之鼎家的姑娘? 顾怀袖是有些没想到了,她忽然琢磨着:“前些日子咱们去李府惜春宴,可是也有这一位孙小姐?” “正是呢,当时就在前面那一桌,奴婢瞧着是个通透的人儿。听说今年刚及笄,也是个秀外慧中的。” 青黛也是听前面的婆子们说的,到底是个怎样的人,却还不清楚的。 顾怀袖一摆手,也不大关心。 二哥亲事一定,自己也就快了,这顾府转脸就要有好几件漂亮的事情来了。 现在顾贞观不过就是个名声撑着,书香世家和杏林世家,似乎也算是绝配了。 太医院院史孙之鼎乃是一代名医,是孙思邈的后代,只是这一位孙连翘到底如何却不清楚。听着就知道这名字如何了,连翘,也是孙之鼎方能起出来的名字。 她懒洋洋地倚在桌上,右手握了书,左手却去抓桌上放着的一盘瓜子,一边磕一边看。 “罢了,懒得管他,最近少出门,免得二哥不高兴,咱们平白染了晦气。” 青黛喷笑:“您是没见到二公子那表情,听说老爷觉得连孙姑娘很好,可二公子死活不肯。口里还喊着那是个母大虫,也不知是怎么了……” “嗯?”竟然还有这么一茬儿,她招了招手,叫青黛给自己蹲过来慢慢说。 等青黛将自己知道的都说了,顾怀袖点了点头,她大约地明白了。 怕是那一日惜春宴发生了什么,不过孙连翘方今虚岁十六,还没她大呢,日后进门,顾怀袖还要叫她一声“二嫂”。想想自己二哥的表情,顾怀袖更觉得乐呵。 “太医院是个清苦的地方,即便是院史,月俸也不过是三两。可下头银子多着,面上清苦,私底下可肥着,宫里的事儿哪儿能说得清?这一门亲事,名义上还是取的五品的院史的女儿,正经的官家小姐。” 算起来,若能成,还是顾寒川高攀了呢。 顾寒川的事情她不大关心,自打顾瑶芳离开这里,顾怀袖的日子就安然了许多,几乎都是在嗑瓜子的声音之中过去的。 “最近瓜子磕多了,你去叫小石方给我做一盘枣泥山药糕来,解解馋……” 她眼珠子都贴在话本上了,正看到潘金莲跟武松一段,头也不回地就吩咐着。 青黛想起最近小石方在厨房的忙碌,顿时哀嚎:“小姐,奴婢最近去一次,小石方甩一回脸子,说您再吃下去就变成……变成……” “呸!小石方个没良心的!你且问问他做还是不做,他一个厨子倒比我厉害起来了,还敢编排我……”顾怀袖心说这家里是没个规矩了,可脸上表情却没见有什么冷冽之处,她叹了一口气,又摆摆手,“算了,你跟小石方说,我今儿就吃最后这一盘。” “小石方说了,小姐您如果不再要什么汤啊饼啊酥啊什么的……” 青黛为难极了,她嗫嚅着,小心翼翼看着顾怀袖的表情。 顾怀袖终于把眼珠子□□了,她把书盖上,一指头戳青黛脑门:“你怎么就这么笨呢?到底是不是我教出来的丫鬟啊?你就跟小石方说这是最后一盘,先哄他做了再说,有一就有二,小石方心软得厉害,没一会儿就能磨一盘出来。做人,要懂得变通,知道吗?” 青黛丧气,一想到小石方的黑脸,还是哀嚎着去了。 她一走,顾怀袖就哼了一声,继续抓瓜子:“跟我斗……” 顾家二公子的亲事算是提成了,两家人还算是和乐,六礼还在一个个地走。 同时,张家那边也已经有了消息。 张英在书房里,看着那一封信,算算时间,等顾家二公子的事情落定,他们就能上门提亲了。 不过,这顾家的三姑娘,倒是汤张英有些刮目相看的。 人不可貌相,到底字如其人这一个说法,是不是文人附会出来的,却是有待考证了。 “福伯,去找二公子来。” “是。” 张英正等着跟张廷玉商量细节,没想到先进来的却是他妻子吴氏。 “你怎地来了?”张英走过去,拉了吴氏一起坐在旁边的椅子上。 吴氏心里盘算了盘算,说道:“老爷,咱府跟顾家的亲事可是说定了?” “已经说好了,只挑着日子去提亲便是。”张英也不隐瞒,两家书信来往还算是密切的,这方面的事情他同顾贞观说得很清楚。 眼瞧着已经进入了夏天,也渐渐炎热起来,怕是次子的婚事少说也要拖到进冬了。 板上钉钉的事情,哪儿是那么容易更改的? 吴氏撇了撇嘴:“那顾三姑娘……” “那是皇上金口玉言夸过的,你再说一句,当心隔墙有耳被人听了去,砍了你脑袋。” 张英直叹气,有时候觉得,娶媳妇儿还是该娶个聪明的。顾三这样的,虽不是绝好,可只要衡臣喜欢,又有什么了不起? 衡臣乃是次子,往后家里也不须他挑大梁,张廷瓒已俨然未来的一家之主,这一家子往后交到长子手中,张英是极放心的。 吴氏闻言,有些闷闷不乐起来。 不过皇帝都说了,能有个什么办法?话说回来,总不能平白无故地夸她,这儿媳兴许不是她想象之中的那么差劲。 左右这事情自己也拗不过来,索性不问了。 吴氏是家里头公认的脑袋不大灵光的,唯一的一个好处兴许就是不爱动脑子,得过且过罢了。 她今儿来,是为了另一桩事情:“老二的婚事要定下来了,老三的婚事,我却有想法了。” “嗯?” 老三今年也不过十七,要说成亲,其实还不急,不知道吴氏是怎么想的? 张英问她看上哪家姑娘了,结果吴氏说是大儿媳那表妹。 张廷瓒发妻陈氏玉珠,乃是桐城县令的姑娘,高嫁进来的,体弱多病,这几年都调养着。她有个表妹,叫陈玉颜,却是容貌姣好,年纪与张廷璐相当,是个活泼伶俐的人。 当初他们回桐城祭祖,就有这陈玉颜来照顾表姐陈玉珠,吴氏看着还算仔细。 吴氏把这陈玉颜一夸,又说张廷璐上次跟这姑娘一起出去游过灯会,两个人似乎还挺能看对眼 到底事实是不是如此,却是需要另待考证了。 张英想想,也就应了,“这事你还是多问问老三的意思,别最后闹得小辈们都不高兴。” 张英还想提点两句,吴氏就已经欢天喜地地站起来,“那妾身这就去说说了。” 张廷玉走过来的时候,只瞧见吴氏的背影,也就没上去请安。 他告门进来,张英叫他进去,父子两个又在一堂了。 “父亲。” “恩,我前儿给你说过顾家回信的事情,顾三姑娘那边是没问题了,如今能娶她进门,也是咱们张家的脸面,你这眼光还算是不错。” 张英笑了笑,一模自己的胡须,又指了前面的座位叫他坐。 张廷玉垂首称是。 张英又道:“不过媳妇儿娶进门,到底是用来疼的,我只怕你委屈了故人之女,所以今儿是来给你敲敲钟的。” 张廷玉洗耳恭听状。 张英于是道:“你顾家伯伯年纪也大了,膝下仅有三个子女,也唯有两个是嫡出。三鼓囊更是他掌上明珠,一是为着为父这情面,二是为着你自己。事情怎么做,你须得拿捏一个度。我不妨告诉你,今儿朝中出了一件趣事。” “……”趣事? 张廷玉抬眼,看着张英。 张英抚须,却拿起桌上一封奏折,不过没一会儿又放下了。 “今科殿试一甲第一戴有祺,跟吴昺一同封了翰林院的学士,可今儿他辞官了,已经收拾东西回老家了。” 张廷玉心中一凛,这戴有祺凭借出众的书法,生生从第二拔到了第一。 这才不过十来日,怎么就辞官了? 张英道:“官场上的事情,从来不是看表面,写得一手好字,并无大用。做官,靠的是这里——” 他指了指自己的脑袋,然后挥挥手:“我言尽于此,你自己好生琢磨去,有的事情万不可钻了牛角尖,好胜之心太强也不是好事。你内秀于心,才智不下于你大哥,万莫走错路。” 万莫走错路。 张廷玉躬身退出去了,可站在走廊上,却是长叹了一声。 但怕是父亲想错了,这家里,走错路的往往是聪明人。 张英一向是坚定的皇帝一党,从不参与下面的党羽之争。 他更是教导自己的儿子也不要参与进来,可偏偏…… 张廷玉想起的,是大哥叫他附耳过去之后,说的一番话。 不参与党羽之争的大哥,知道得未免也太多。 日子就这样慢悠悠地过去了,藏在水面下的东西是谁也不知道的。 顾府给孙府提亲,三书六礼折腾了好一阵,等到亲事定下来,已经是五月中旬。 顾怀袖顶着大日头,去院里折了芭蕉叶回来,准备做一把大扇子,刚刚叫小石方把树叶取下来,就看见走廊上顾姣那艳红的影子。 “姑奶奶?” “小姐,您顶着这大太阳在这儿晒什么呢,喜事上门了!” 顾怀袖一怔,顾姣已经快步跑过来了,脸上堆满了笑。 “张大人带着二公子上门提亲了!就是姑娘这一门亲事呢!” 这一日,五月十六,艳阳高照,似乎是个好日子。 作者有话要说:一更,第二更晚上十点左右,每天更新一万字,幸福码字一辈子。√ 第二十九章 提亲 - 第三十章 错合八字 宰相厚黑日常[清] 作者:时镜 第三十章 错合八字 前院里,张英带着张廷玉来了,两家人原本就是见过的,一点也不生疏。 只是事情想来有些错位罢了,两个月前,两家都想着的都还是张二公子跟顾大姑娘的亲事呢。这一眨眼,顾大姑娘的事情没人提及,亲事却成了张廷玉跟顾怀袖的。 顾贞观心底多少有些微妙,可并没有表现在脸上。 之前两家早已经在信中表露过意向了,提亲也不过就是坐在一起聊聊天,说说话。 张廷玉始终都不说话,是个沉稳的性子,看着也很靠得住。 早先顾贞观对他的印象就不错,这时候看张廷玉自然没有什么不满意。 至于张英,这一门婚事是张廷玉自己求来的,好坏由他自己,也不多话。 说也没说多久,等到走的时候,张英自然带走了顾怀袖的生辰八字,回头要找人去占卜,合一下八字,称为“卜吉”。 “好事多磨,谁也想不到啊,哈哈……” 张英依旧笑得那样爽朗,已经走到了门口,跟顾贞观同时走出来。 顾贞观也就送张英到门口了,也笑了一声,好歹是一桩喜事:“日后这关系,可是又近了一层,成了亲家了。” “可不是嘛,那咱们这就走了,三书六礼,这还要走好一阵呢。衡臣,给你顾伯父道个别。”张英挥了挥手,又给张廷玉打了个眼色。 这时候要离开了,张廷玉上前一躬身:“顾伯父,廷玉告辞了。” 顾贞观点头,看着这父子二人去了,背着手在府门前站了很久。 张英家跟顾家姑娘提亲的事情,没出半天,就已经传了开去。 之前顾家姑娘在惜春宴上一显身手,还有不少的人家有搭上去的意思,可没想到这张英的速度这么快,竟然眨眼就上去提亲了,可让别的人家没想到。 张英早已经官复原职,为礼部尚书,兼官照旧,又充国史、一统志、渊鉴类函、政治典训、平定朔漠方略总裁官,可以说是当朝皇帝的心腹重臣了。 今日他为他家二公子提亲,自然没人敢上去再跟人抢。 谁敢?这不是明摆着要跟人作对呢吗? 众人都知道,这一桩亲事,怕是要板上钉钉了。 后院里,顾怀袖得知张家来提亲的人已经走了的消息,也终于松了一口气。 她还不曾经历过这样的场面,竟然有些紧张。 青黛也紧张,咕咕叨叨在屋里转了许久,帮顾怀袖算着彩礼和嫁妆,算了一半又忘记:“小姐你要不要拿夫人留下的嫁妆单子看看?” “看什么呀看?”顾怀袖只差没翻白眼,“三书六礼,三书六礼,这还早着呢,瞧你急得跟什么似的……” “孙家姑娘要九月才进门,就算是我要出阁,那也得逼近年关了。” 顾怀袖起身,就往屋外走,打算继续去做自己那大扇子,没想到这一回半路上又被人给截住了。 这些个人,都不想自己做这扇子不成? 顾怀袖一看来人,笑了,这不是即将成婚的二哥顾寒川吗? “二哥好。” “唉,好什么呀好……”顾寒川简直好几天没睡好过觉了,如今看见顾怀袖这笑盈盈的模样,差点气得跌脚。 顾怀袖撇了撇嘴,心说撞见他也是自己晦气。 自打顾瑶芳不在了,这府里连着顾寒川也消停了下来,没那么多的幺蛾子事儿。 说起来,顾寒川这性格,就是懦弱了一些,跟顾瑶芳走得近的时候,什么事儿不做? 现在也不知是顾贞观管教得严了,还是因为要成亲了,倒是不出去惹事儿了,整日里不是读书就是出去逛诗会,再没做过什么出格的事情。 这样的人,没什么主见,身边人是什么样,他就是个什么样。 顾怀袖心里细细一分析,忽然觉得顾寒川有些可悲。 顾寒川心里郁闷,想着友人告知自己的事情,老觉得不踏实。 他之前跟孙家姑娘连翘有过惊鸿一瞥,可说要认识,那是断断没有的,现在顾寒川就琢磨,要找个人帮自己了解了解孙连翘,好歹也让他有个心理准备不是? 心里念头一转,那目光就落到了面前顾怀袖的身上。 顾寒川眼前一亮,那不耐烦的表情立刻收了起来:“三妹……” 鸡皮疙瘩都要掉下来了,顾怀袖被顾寒川这惺惺作态模样给吓住了。 她眉头一皱,“二哥有事说事。” 顾寒川心里鄙夷,觉得顾怀袖果真跟顾瑶芳说的一样,不是个好相与的。可毕竟现在自己有事求她,只能低声下气道:“三妹,二哥有事求你帮帮忙。” “……”顾怀袖都说了“有事说事”了,她怎么还吞吞吐吐,“二哥直说就是。” “我想请三妹去崇效寺赏牡丹……” 顾寒川吞吞吐吐地说了,又拉顾怀袖到一边,仔仔细细讲此事。 京城里一直有一句户,“崇效寺的牡丹,天宁寺的荷花”,说的就是赏牡丹去崇效寺,赏荷花则去天宁寺,这时候城西崇效寺的牡丹开得正好,还有不少的赏花活动。 常常有游人、士子,甚至是官员及其家属,往崇效寺上香去,同时观赏牡丹,乃是这京城里一桩雅事。 也不知道顾寒川是哪里得来的消息,知道那孙连翘也要去赏牡丹,他自己跟孙连翘已经定亲,成亲之前不敢见面,可他偏生想要知道人孙连翘到底是个什么模样性情,所以想请顾怀袖去看一眼。 顾怀袖原本是不想去的,可想想这两人怎么能忽然凑在一起? 更何况,往后孙连翘会是这顾府的当家人,她压不压得住顾姣,却还两说的。 要紧的是,顾怀袖有两个月没出门了。 树大招风,闺阁女子名声大了也不是什么好事,更何况顾怀袖忌惮颇多,低调一些总是好事。 她信奉的是,做人总该藏着一点。 不可锋芒毕露,也不可不露锋芒。 要拿捏好这一个度,对顾怀袖而言尚有一些难度,不过已经逐渐熟练起来。 略犹豫了一番,顾怀袖出乎顾寒川意料地答应了。 时间就在明日下午,孙连翘会由她家里人带着去,至于顾怀袖则决定同顾姣一起去。 左右这个儿媳如何,顾贞观其实是不会怎么管的,这个朝代,后院里的女人把一个家都管了,大老爷们儿要不就是在外做官,要不就是做生意,别的是一概不理会的。 就算是顾贞观,其实也不大理事,顶多教教儿女。 顾贞观年纪也大了,难免有不周全的地方,顾怀袖对孙连翘也好奇,眼见着在府里也没多少日子,不想跟顾寒川闹僵,索性答应了去。 次日,顾怀袖就跟顾姣一起往城西去了。 可她怎么也没想到,孙连翘竟然是这么个妙人。 她见到这一位连翘姑娘的时候,正是天气骤变,下了雨的时候,两家人躲雨躲到一个屋檐下,一见却似乎都认得了。 顾怀袖不认得孙连翘,是顾姣使了个眼色,她才知道眼前这穿着绛红色长裙的女子就是孙家姑娘。 倒是孙连翘,此前早在惜春宴上闻说了顾怀袖的大名。 那时候的顾怀袖,跟李家臻儿小姐一样艳压群芳,即便是想不注意到都不可能的。 孙连翘笑容明艳动人,看着是个活泼的性子,只拨了拨自己头发上的雨珠,便走了过来,同顾怀袖搭话。 “顾小姐?” “是孙姑娘吧?” 顾怀袖见到她圆圆的脸盘子,红苹果一样讨人喜欢,两只乌溜溜的圆眼睛,却有樱桃小口,面相是很好的。 “早在惜春宴时候就见过顾小姐了,只是一直没机会上去搭话。” 那时候也不敢上去搭话,顾怀袖那时候虽不说是凶神恶煞,可浑身就是透着一股子生人勿近的气息。 打小孙连翘她娘就说她跟地里的狍子一样,机灵得紧,有一种属于动物的直觉。 那时候,她的直觉告诉她,顾怀袖不好接近,可如今一说上话了,这感觉就消失了个干净。 是以孙连翘用一种含着不解的眼神,看着顾怀袖。 顾怀袖还以为自己身上有什么不妥,可左右打量一番,又并无不妥,不由有些奇怪:“孙姑娘怎这样瞧着我?” 孙连翘声音爽脆,娇憨一笑:“我是见着顾小姐,觉得比之前亲切了许多。” 即将成一家人,怎能不亲切? 周围的丫鬟们都笑了起来,这两家的亲事,也是人尽皆知的,这里的丫鬟们尤其清楚。 顾怀袖举袖掩唇,微微一笑,心说原来是个看着心细,实则糊涂的爽利人。 “孙姑娘是一个人来的吗?怎么没见着令堂?” 孙连翘顿时“哎呀”了一声,急急忙忙朝身边人一招手:“二丫,你赶紧打伞去佛堂接我娘,她还在里面求签呢。” 这是他们自己顾着躲雨,结果忘了人了。 顾怀袖摇头叹气,却不是惋惜,而是莞尔。 孙连翘以为她觉得自己笨,有些不好意思,想到自己要嫁给她二哥,顿时又羞红了脸。 顾怀袖知道她不好意思,只道:“这忽然下了雨,外头风大,不如我们进亭中坐着聊会儿吧。” 这一场雨,来得是时候。 淅淅沥沥地下了小半个时辰,等顾怀袖跟孙连翘都熟悉了,这雨才慢慢地停下。 只是那叫做二丫的丫鬟,却还没回来。 孙连翘有些急,又叫了丫鬟去看,没想到半路倒撞见二丫回来了,说孙夫人跟大师还在说禅呢。 “我娘就是信这个,我爹常骂她妇道人家,老相信这些个天命……” 孙连翘看顾怀袖似乎不大明白,便解释了一番,“我爹行医,从不信天命,喜欢把人从阎王爷的手里拽回来,跟黑白无常抢路走。我娘说,我爹这是损阴德,等他要两腿儿一蹬,去了地府见阎王,阎王爷要抓他脚,狠狠整治他这跟阎王作对的人的。” 这话说得,颇为惊世骇俗了。 周围的丫鬟大多没见过什么世面,平日里都是讳言颇多,可孙连翘说话太直接,就是顾怀袖都差点被她吓到了。 孙连翘自己倒是没觉得,她不在意地吐了吐舌头,天真得可爱。 说到底,孙连翘年纪其实还小,又是个话唠,还自来熟。 顾怀袖心里一琢磨,却是有些明白孙连翘这话的意思。 孙之鼎是名医,当今太医院的院史,闻说当年太子胤礽重病、四阿哥出痘,都是他妙手回春,给救了回来的,深得康熙信任。 行医的,可不是跟阎王爷作对吗? 只是这话题不能多说,顾怀袖很聪明地转了个话题,谈那远处的牡丹。 于是,孙连翘立刻说起牡丹各个位置的药用价值,活脱脱一个杏林高手。 顾怀袖忽然觉得,这一位连翘姑娘,若是嫁进顾家来,虽不说是好,却也算不得坏,这爽利的性子,若能跟顾寒川补补,好歹也算顾家还有个救。 至于顾明川,那是庶子,再聪明,再厉害,也做不得数的。 顾怀袖心里明白,只静静地坐在亭中,听着孙连翘说话。 一旁的顾姣,心底就复杂了。 这一位孙姑娘进门,她手里的权力可就要交出去了。 这一趟崇效寺之行,众人是各怀心思。 一直等到回了顾家,顾怀袖跟顾姣要分开走了,她忽然开口,叫住了顾姣:“姑姑。” 顾姣心里藏着事儿,这时听顾怀袖叫自己,吓了一跳:“姑娘?” 顾怀袖微微一笑:“我只是想着,这一位连翘姑娘看着是天真可爱,可说起话来,头头是道,内里像是个精明人,又是行医出身,她父亲孙之鼎就是个妙人。她也是妙极,若是进门了管着家,肯定也极厉害的。” 一愣,顾姣听着顾怀袖这话像是暗示着什么,不由一阵心惊肉跳。 她想起自己挪了顾家账目放出去的印子钱,有些紧张起来。 九月,孙连翘就要进门来,她这账目若是不干净…… 顾姣狠狠一瞪顾怀袖那清瘦的背影,恨得牙痒,可也苦无办法,若是账目收拾不干净,可又怎么办? 不,要紧的是,这孙连翘,是不是很厉害呢? “小姐,那孙姑娘真跟您说的一样厉害吗?”青黛好了奇。 顾怀袖摇摇头,“我怎么知道?” “小姐你……”青黛愕然。 顾怀袖转过身,双手这么一摊,明眸盛满笑意:“你小姐我又不是神算,更不是火眼金睛,看人哪儿是那么简单一场谈话就能看清的?我嘛,不过是……” 不过是想着让顾府再清净一点而已。 顾贞观到底养了她这么多年,走之前,尽量规整规整这府里的事情吧。 孙连翘进来,兴许就简单不少了。 她回了屋,没一会儿二哥顾寒川果然来问。 顾怀袖只管把孙姑娘往天上夸,还说是个懂岐黄之术的,颇为厉害。 听得她二哥那个心花怒放,一下就高兴了,兴冲冲地就走了。 顾怀袖真想告诉他,她夸了七分,还有三分没告诉他。可顾寒川已经走了,顾怀袖自然不会叫他回来再告诉他了。 顾家这边是不紧不慢地过着日子,张家那边也热闹着呢。 昨日打顾府拿了顾三的生辰八字回来,吴氏就去找了个有道行的道士好好算一算。 虽然这顾三是皇上金口玉言夸过的,可因为毕竟有偏见,吴氏心里还是有些不大高兴。 一般来说,这卜吉,合八字,都是看人下菜碟。 都说“宁拆十座庙,不毁一门亲”,道士们可精明着,都往好了算,生辰八字一般都是一算就合。 可吴氏本身不是很满意这一门亲,只找了个不瞎说的道长来算,那道长必得焚香八个时辰才能算出结果来,收银两也比别人多。 吴氏打发人去的时候,可仔细地说过了,要算的就是真八字结果,那些个虚话都让收起来。 “小梅,快去看看道士来了没,顺便找找二公子。” 吴氏扇着扇子,有些昏昏欲睡。 她身边丫鬟小梅“哎”了一声,便出去了,没一会儿张廷玉倒是进来,“娘。” 吴氏略一抬眼皮,这时候丫鬟都在外面伺候着,身边也没人,夏日里热得很,她也懒得动,本想让张廷玉坐下,却忽然道:“今儿给你跟那顾家姑娘算了八字,可你之后就是你三弟,我得给他和玉颜算算。衡臣,你去帮我把压在案头上那盒子里你三弟的八字取来。” 张廷玉一怔,微微垂首,道了声“是”,便越过屏风,往里面去了。 案头上果然有一只匣子,里头存着兄弟四人,以及远嫁的张家姑娘的八字,每个人的八字都写在一张纸上,压了好些年月,却还跟新的一样,保存极为完好。 张廷玉原也没在意,这匣子里还有四张折着的纸,属于他的那一张应该已经送给道士算八字去了。他只一张张地打开这些剩下的八字看,可在翻到第二张的时候,张廷玉就愣住了——自己的八字怎么还在匣子里? 他眉头顿时一皱,立刻翻开剩下的两张,掐指一算,却没了三弟张廷璐的。 莫不是吴氏糊涂了? 他站着没动,一时有些不知所措。 吴氏还在前面喊,“衡臣,可找见了?” “找到了。”张廷玉应了一声,眉眼之间已经一派阴郁。 吴氏并非什么心细之人,都是下面丫鬟照管得细心,她斗大字不识一个,拿错了生辰八字也是寻常事。 这岂不是说,送去算的八字,是三弟跟顾三的? 张廷玉抿着唇,眼底结了寒霜,却提笔找了一张看着差不多的纸,模仿着旁边这些生辰八字的字迹,将三弟的生辰八字写了上去,同时将写有自己八字的纸给藏入了袖中。 张廷玉走出去,将纸折过,奉给了吴氏,却又找了个借口,说要去处理些事情,一会儿再过来,立刻出去了。 一路上,他脚步急促,连着穿过好几道回廊,见到之前出去的丫鬟小梅,便问了一句:“道士呢?” 小梅摇摇头:“说了这时辰到,怕还是迟了一些。” 那就是还没到。 张廷玉摆了摆手,让小梅去了,自己却直接往前院去了。 没走两步,就见二门那儿过来个道士,正被阿德引着往里走。 看阿德那满脸的喜气,估计正为自家公子高兴呢。 张廷玉站的地方距离自己的院子很近,他没动了。 那道士是云雾观来的云雾道长,看上去仙风道骨,颇有几分气势。 这云雾道长正跟阿德说这宅院的布局如何如何好,是能出大人物的,又说这张二公子跟顾家姑娘的亲事真是天作之合,必定能白头偕老的。 没料想,他刚刚转过拐角,就觉得自己膝盖上一疼,一下跪趴下去了。 张廷玉原是准备着请他过去说话的,乍一听见这话,没忍住,走上去就踹了他一脚,将这满嘴胡说八道的道士踹趴下了。 眼看着云雾道长脸朝地地栽下去,阿德的下巴都掉在了地上,“二……二爷……” 张廷玉面笼寒霜,平静道:“把他拖进来。” “是、是……” 阿德声音都在发抖,这样的二爷多少年没见过了? 真是…… 某些不好的记忆,顿时从阿德的脑海之中浮现起来,他哪里还敢说什么,赶紧手脚并用地将这道士往张廷玉屋里拽。 云雾道长这辈子就没遇见过这样的事儿。 他一张脸已经看不出原样了,疼得厉害,龇牙咧嘴地叫着,“二公子干什么忽然出手,贫道可是为二公子跟顾家姑娘合八字的……” 张廷玉坐在书案后面,脊背僵直,他手里捏着一张八字,轻轻地打着转。 原本就冷的表情,因为云雾道长这一句话,更冷了。 这时候,云雾道长再蠢,也明白是自己这句话惹到他了。 难道,这张二公子不想娶顾家姑娘? 还没等他开口试探,张廷玉已经说话了。 “合的八字呢?给我看看。” 张廷玉像是在说吃饭睡觉这样极为普通的事一般。 云雾道长觉得有些奇怪了,他想着自己之前莫名其妙挨的那一脚,心有戚戚,大户人家的公子真是惹不起。不过这合的八字,迟早要给张廷玉看的,所以云雾道长也没注意,直接将那合八字的纸条从袖中抽了出来,递给张廷玉:“这可是百年难道一见的好命相呢。令堂嘱咐过了,要算真的,贫道这可没有半句虚言的。” 云雾道长心里还挺高兴,平时给人合八字,难免都要合到一些不顺遂的,这一次竟然恰好合适。 张廷玉没听他胡扯,只将纸打开,上书八字:无病无灾,白头偕老。 他见了,顿时冷笑一声。 “我这里还有一个八字,你来与顾家姑娘的合上一合。” 张廷玉说完,将手中那一张记着八字的纸张,递给了阿德,阿德转交给云雾道长。 云雾道长有些迷糊:“您这是……” 张廷玉端了茶,轻轻拂去茶沫,慢慢喝了一口,才道:“不过是合个八字,道长合就是了。” 从没见过这样的怪事,一个姑娘的八字还会被人合两次。 云雾道长只觉得这张家这时候处处透着诡异,刚才看着大宅,还是能出富贵人的,可如今…… 不对啊,看着张二公子,仪表堂堂,不像是个没出息的…… 妈啊,他别得罪了贵人就成。 云雾道长这时候还没明白,自己合的八字不是张廷玉跟顾怀袖的,而是张廷璐跟顾怀袖的。 这里头阴差阳错的地方有一遭,只是吴氏跟云雾道长都不知道罢了。 云雾道长拿出顾怀袖的八字来,掐着指头算。 他是方外之人,对之前张廷玉踹自己的一脚一点也不在意,但求无病无灾。 这会儿,云雾道长掐指一算,刚开始还笑了一声,“好命格……” 可下一刻,指头掐到个地方,却忽的顿住了。 他“咦”了一声,又继续掐,看着两张八字,脸色越来越古怪。 张廷玉叫阿德摆了纸笔过去,“道长合完了,写下来就成。” 云雾道长眉头紧锁,依言而行,却道:“这倒是奇了……” 提笔,也是八个字。 阿德收了那纸,给张廷玉捧过来。 张廷玉伸手一接,看见那八个字,却是长久没说话。 “玉堂金门,卧狼当道。” “贫道合八字合了这么多年,倒是没见过这样大富大贵又凶险至极的,两个人的八字,合给别人都是好的,可凑在一起,就有些难言了……” 云雾道长捻须,沉吟了一会儿,又好奇道:“不知张二公子给的,是何人的八字?” 张廷玉手指一点一点掐紧,玉堂金门,大富大贵,卧狼当道,凶险至极。 这八字,怎合成了这样? 他沉默了许久,抬眼道:“阿德,那八字拿来。” 阿德点头,却在云雾道长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就把张廷璐那一张八字拿过来了。 云雾道长着急:“这八字一会儿还要交还给张老夫人的,二公子,您要拿,也不急在这一时啊。” 张廷玉道:“你拿着你方才合的八字去交差就成了。只是这八字,你再合一回。” “再合一回?”云雾道长晕了。 阿德却是了解自家爷,立刻有把纸笔给移了回来,叫云雾道长再写。 云雾道长急了:“这不是才合过一回,就是那结果,还要怎么合啊?” “让你合,你便合。” 张廷玉微微一敛眉,眼底却已经是寒光闪烁。 云雾道长激灵灵地打了个冷战,颤颤提起笔来,使劲儿地瞧着张廷玉,想知道这张二公子在想什么。 却没想,张廷玉忽然道:“金玉满堂,百年好合。” “……” 心电急转,云雾道长已经隐约明白可能是哪里出了问题,再一听张二公子这话,就知道这是张二公子想要的合八字的结果了。 联想起方才自己挨的那一脚,这张二公子绝非善类,旁边还有个叫阿德的小厮虎视眈眈,云雾道长不得已,只能落笔,写下这“金玉满堂,百年好合”八个字。 他写完了,小心翼翼打量张廷玉:“这个中关窍,贫道不甚了解,不知……不知二公子,可否指点迷津?” 现在,云雾道长的手里,只有张廷玉跟顾怀袖的八字了,合八字的结果是张廷玉口述的。而张廷玉的手中,却捏着张廷璐的八字,还有云雾道长之前合的两次八字的结果。 他摆了摆手,让阿德送云雾道长出去,自己却静坐室内,久久不动。 过了许久,他点亮了一盏灯烛,将手中的三张字条,慢慢地凑到火苗上…… “二哥,二哥,那合八字的道士来了,娘叫您去呢!” 这声音,还带着几分稚嫩,不是张廷璐,而是张廷瑑。 张廷玉手一顿,却连忙吹熄了蜡烛,翻了案上的书,将灰烬压了,这才往外面走去:“我这就来了。” 张廷瑑年纪小,看着矮了很多,才十多岁,牙都还缺着。 他拽着张廷玉就往吴氏那边去,一路欢声笑语。 书房里,青烟消散,几片没烧完的纸带着墨迹,轻轻地落在了书页之内,又被窗外吹来的风翻动书页,转眼便藏了起来,只见得满纸墨迹了。 张廷玉一路回来,那云雾道长已经坐下了。 吴氏有些惊异:“道长,你这脸……” 云雾道长本来想告张廷玉一状,冷不丁看到张廷玉一语不发从外面进来,惊得差点咬掉自己舌头,赶紧地把告状的话吞下去,忙道:“贫道走路不注意把脸给拍门上了……” 屋内众人一愣,接着就是夫人公子丫鬟婆子都笑作一团。 云雾道长讪讪,只盼着自己方才的意图没被张二公子给看穿,不然就麻烦了。 张廷玉见了礼,便坐下来,张廷璐就在他左手下边,也面带微笑坐着。 笑了一阵,说到正事,云雾道长将把合了的八字给呈上去,又已隐秘地瞥了张廷玉一眼。 他在路上已经被阿德指点过了,若是老夫人问起那顾家姑娘,只管往漂亮了夸,能说多好就大说多好。 云雾道长虽然不解,不过也懂得相机行事。 看了那合出来的八字,吴氏一颗心总算是放下了,一双眼笑得眯起来:“金玉满堂,百年好合,可是好兆头,好兆头啊……” 这合八字可是不作假的,吴氏也知道以前有过人家去找云雾道长合八字,结果合出了个“妻离子散,家破人亡”的结果来,被两家人追着打的事儿。现在她对这云雾道长是半点也不怀疑,顿时喜笑颜开。想起来了,她又顺嘴一问那顾家姑娘的命盘,云雾道长赶紧地说了一串好话,也不是很夸张,能够让人相信,不至于太过虚假。 反正在他嘴里,这顾家姑娘的命格,是宜室宜家,旺夫旺家又旺子。 其实这顾怀袖的命格却是不差的,的确是旺夫旺家又旺子,云雾道长觉得自己也没说假话,顿时更有底气,跟吴氏聊了好一会儿,哄得吴氏乐呵了好久,给了许多的卜吉银两。 末了,吴氏在他走的时候,又把自己三儿子跟大儿媳堂妹的八字给了云雾道长,让他回去再合一次。 云雾道长自然是应下了,虚称还要回去焚香八个时辰,等明日再来给吴氏报结果。 丫鬟们送云雾道长出去,云雾道长虽然挨了张廷玉一脚,不过也是收获颇丰,那阿德也给了他一些银钱,凑起来算是今年最丰厚的一笔了。 他喜滋滋地出了张府大门,随手就将那吴氏给自己塞的两张八字打开,一看却差点吓得摔在地上。 “这、这……” 这其中一张八字,怎么跟自己昨日合过的一模一样呢?! 云雾道长脑子里轰地一声,总算是明白了所有的关窍,顿时冷汗涔涔而下。 妈呀,难怪! 第一次合的八字是张三公子跟顾家姑娘的! 还“无病无灾,白头偕老”! 该! 该他被张二公子踹这么一脚! 云雾道长摸了摸自己的脖子,心说这世道真是太惊险,算个八字都能算出祸端来。 还好自己只是挨了一脚,若换了他自己是张二,被人说自己弟弟跟未来媳妇儿能“无病无灾、白头偕老”,定要拿刀砍了那人的。 他一面想,一面往前面走着。 可走着走着又觉得自己前途无亮—— 娘诶,他第二次算的那八字,怕就真是张二公子跟顾家姑娘的了…… 云雾道长几乎眼前一黑,晕倒在地。 玉堂金门,卧狼当道…… 这八字合完,便又算完成了一礼。 合八字的结果送回顾府去,由张妈一张大嘴绘声绘色地说了,夸得院子里里外外的丫鬟们 都笑了出来。 顾怀袖却琢磨着这几个字,金玉满堂,百年好合…… 青黛见她发愣,过来轻轻伸手一推她,促狭笑道:“百年好合呢小姐!” “呸!”顾怀袖啐了她一口,可末了也笑起来。 她虽是个不信命的,可这卜吉的结果,却也令人开颜的。 顾怀袖不求什么举案齐眉,白头偕老,百年好合,她只盼着将来的日子能好过一些,便满足了。 微微垂了头,顾怀袖在漆雕圆桌上将这四字写出来,心头滋味却是百般陈杂,连她自己也分不清了。 作者有话要说:第二更,差不多有一万字吧。爱你们么么哒 第三十章 错合八字 - 第三十一章 后悔药 宰相厚黑日常[清] 作者:时镜 第三十一章 后悔药 合过八字,张顾两家换了庚谱,又定下了吉日,就着手开始安排后续的事宜。 日子定在了十月十八,在孙连翘嫁进顾府之后一个月左右。 顾寒川跟孙连翘的日子是在九月初三,也是个好日子。 顾府连出两桩喜事,上上下下都准备着,里里外外的丫鬟婆子们都是喜气洋洋的。 顾怀袖只觉得日子也跟之前没什么大的区别,还是旧日模样,每日天亮了起,吃过了就去琢磨下一顿吃什么,不知不觉,小石方的菜谱又丰富了不少。 京城的炎夏格外漫长,顾怀袖的芭蕉大扇子总算是做好了,都藏起来在书房里扇。 小团扇的风太小,连汗都扇不去。 出去赏了几回荷,游了几回湖,顾怀袖也就懒了,谁来请她也是不搭理。 顾寒川要娶媳妇了,也渐渐地安生下来。 顾怀袖早说过,顾瑶芳走了之后,这一位哥儿就跟被霜打过的茄子一样,蔫了。现在顾家是前所未有地好,二哥顾寒川埋头苦读,她顾怀袖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当小家碧玉,还有个庶子明川努力朝着自己二哥看齐,兴许心底想着搞死自己二哥…… 咳,这些都是顾怀袖的臆测。 她是那将嫁出去的女儿将泼出去的水,府里的事情顶多也就叫青黛盯着,不出什么大差错就好。 “小姐,前一阵姑奶奶老是出门,这一阵倒是安生了。不知道她是怎么打算的呢……” 青黛使劲儿给顾怀袖扇着风,一把大扇子扇着别提多带劲儿了。 顾怀袖转眸一看青黛,笑出声来,看着青黛这模样,活像拿着芭蕉扇的铁扇公主。 她笑得捧腹,青黛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您怎么……” “没怎么,咳,咳……” 顾怀袖伸手一按自己唇角,让自己保持一个相对严肃的表情,而后道:“管她愿意还是不愿意,孙家小姐都是日后名正言顺的当家主母,她顾姣名不正言不顺,怎么也轮不到她。她自己聪明,早日把账目给弄好了,指不定这府里还有她一碗饭吃。若是自己糊涂,那就怪不得别人了。” 上一回一起去崇效寺见过孙家小姐,顾怀袖回来就提点过顾姣了,只盼着顾姣已经把事情办好了,莫要自己糊涂。 人家孙连翘好歹也是太医院院史的女儿,医官也是官。 一般人家姑娘出阁的时候都要学着管管账、管管家,孙家小姐乃是孙之鼎掌上明珠,除了颇通岐黄之术外,心思很是通达。 本来顾怀袖这距离出阁的日子也近了,该学着管管家。可顾怀袖也不是不会,更何况她还要给自己父亲的妹妹一个面子,让她把账面给抹平了,索性就放开手去,说偷了个懒,等夏天一过再去学也来得及。 原本青黛不明白,觉得顾怀袖这是自己放弃机会。可顾怀袖说,顾贞观能白养顾姣这么多年,证明他是个很念重亲情之人,所以对顾姣,还是留几分情面,放一条活路的好。 更何况,顾姣也顶多就是踩低捧高了一些,没做过什么妨碍顾怀袖的事情,顾怀袖手指头松一松,也就给她一条活路。 “罢了,走,我今儿想喝点什么……找小石方做去。” 顾怀袖一下从椅子上蹦起来,伸了个懒腰,把芭蕉扇从青黛手上一抽,就带着她一起出去了。 距离孙连翘进门没几天了,府里内外都开始布置,开始张灯结彩起来。 老徐头四处走动,忙得满头大汗。 顾怀袖从庭院之中穿过,一路去了厨房,找小石方去。 小石方今天在切菜,就在窗边,两把雪亮的菜刀在手上左右翻转,刷拉拉地就下去把两截藕给切成了薄片。 “小石方!” 骤然来的一声喊,让小石方手一抖,差点切到自己手,吓得叫了一声,这才接住刀。“喊命啊!唉,青黛姑娘,怎生又是你?” 小石方翻了个白眼,一把将菜刀砍进案板,气势汹汹。 青黛吐了吐舌头,“呸!你以为我没事儿找你啊,咱小姐找你呢!” 说完,她往旁边一让,露出刚刚走过来站在后面的顾怀袖。 小石方一怔,而后嘴角一抽:“您又要吃什么……” “啊,你瞧瞧,小石方最近真是长本事了,连我都要不待见了,我不就前儿吃了个藕粉糖糕、做了个莲藕百合羹、吃了香酥辣鸡柳、拌了个牛乳吗?不就是昨儿吃了冬瓜糖跟南瓜饼吗……今儿我只是想吃……” 顾怀袖看着小石方越来越黑的脸,伸手掩唇,咳嗽了一声,似乎是觉得自己有点夸张了。 她最近觉得自己是越来越胖,可嘴馋实在忍不住。 小石方面无表情,面容虽还显得青涩,可身量已经拔起来,高高瘦瘦的。 他看一眼顾怀袖:“今早石方翻了翻医书,说甜的吃多了糟牙,还对身体不好,容易长胖。姑娘是个爱美的,不该如此。” 顾怀袖:“……” 你是小姐还是我是小姐? 这谁教训谁啊? 顾怀袖几乎晕厥,“我今儿想到一道新菜,这不是时时刻刻想着你吗?你想想,你就喜欢厨艺这一口,我有了新的点子就来找你,不是最合适不过的吗?” “哦,什么新点子?” 小石方状似不在意地问了一句。 顾怀袖一笑,道:“开水白菜。” …… 小石方的人生,是在顾怀袖的压榨之中度过的。 虽然每次给她做了一道菜之后,小石方都端着自己的菜刀想,下次一定不能被她的花言巧语诱惑令做菜。 可是…… 每次顾怀袖嘴里吐出个从来没听过的菜名来,他又心里痒痒,不继续听下去简直不舒服。 所以,悲剧的小石方重复着这样的悲剧。 抗争、拒绝、诱惑、被诱惑、缴械投降、做菜、后悔…… 一次一次,循环往复。 在听完了开水白菜的做法之后,小石方终于想给顾怀袖一个称号——刁嘴食神。 吃个白菜都能吃得这么讲究,小石方真是……只剩下佩服了。 有关于小石方的牢骚,厨房里还有很多。 而顾怀袖这里,有关于小石方的事情,却也有一件。 她站在窗外,看着小石方,忽然道:“没了你,我肯定是吃不下饭的,一会儿我跟我爹说,让你给我陪嫁走吧。” “咚”地一声,菜刀切到案板旁边去,小石方心有余悸地看着自己的手指。 抬眼,看着顾怀袖,“我、我、我……” 顾怀袖伸手,拍拍他肩膀:“等我的嫁妆去张家的时候,你就跟着一起走就成了。” 一点,两点,三点…… 小石方的脸逐渐地黑了:“姑娘……” 顾怀袖咳嗽两声,慢慢地退离窗口这个位置,她挥了挥手:“晚上开水白菜就靠你了,我跟青黛回去了,你有什么事直接找老徐头或者掌勺啊!” 说完,顾怀袖拉着青黛一溜烟地跑了。 小石方还以为顾怀袖是在开玩笑。 可十月十七,在他夹杂在多抬嫁妆中间,一起抵达张府的时候,小石方才明白,姑娘开起玩笑来真的是要命。 顾怀袖逗完了小石方,心情也好了不少,回去就继续看书了。 距离孙连翘进门没多少时间,嫁妆昨日才抬进来,也算是颇为丰厚。 不过,今日顾府门前可热闹得很。 上午来了孙府的嫁妆,下午来了张府的聘礼,一时之间门前可谓是驻足者甚众。 其中张府的聘礼,最为抢眼,连绵地铺了半条街,光抬嫁妆进门都抬了半个时辰。 忙碌了好一阵,前院才把这些东西给交接好。 整个顾家宅院几乎都被上午下午两趟进来的东西给铺满了,丫鬟们兴奋地围着看。 顾怀袖就在屋里嗑瓜子,嗑着嗑着,她忽然问青黛:“来送聘礼的是谁?” “是张家大公子,还有张家族里的一个主事的长辈。”青黛疑惑,“可有何不妥?” 顾怀袖摇摇头,“无甚不妥。” 青黛是不知道自家小姐是在想什么的,她只拿着那大大的芭蕉扇扇风,给小姐扇三下,又给自己扇两下,主仆两个却成了整个府里除了柳姨娘跟四公子之外,最闲的人了。 前院里,张廷瓒跟叔伯处理好这边的事情,就自己骑马走了。 他下午还要在詹事府当值,管着太子东宫的事情,没那么轻松。 不过今日去,却不小心撞见了一些不该撞见的。 毓庆宫前几个月一名宫女林佳氏扭了脚,修养了几日,好不容易出来,倒是撞了大运,被太子收用,虽还是个宫女的名分,不过已经是伺候在屋里了的。 今儿这一位林佳氏,可不就是当初的顾家大小姐顾瑶芳吗? 她也是不容易,之前被太子毓庆宫的宫人严刑拷问,差点去了半条命,就是一口咬定自己什么也没拿过,甚至苦苦哀求,说那扳指是她贴身藏着的,绝对没有任何人动过。 太子一开始不信,可久而久之,听得多了,又知道顾瑶芳其实一直倾慕于自己,见她梨花带雨,颇为可怜。这一不小心,胤礽就想起旧日情义来,叫人放了她回去养伤。 顾瑶芳摇身一变成了林佳氏,内务府翎长林恒入宫的那个女儿,却是陡然往上蹦了好几阶。 直到重新躺在了太子的床上,她才明白那一日顾贞观说的“最后偏心你一回”到底是什么意思。 她微微弯起唇角,将手中的扳指握紧,这扳指如今已经是太子赠给她的了。 “太子呢?” 一道丽影忽然出现在门前,伴着一道清丽的嗓音,侧福晋李佳氏捧着自己大肚子进来了。 她已经有孕六个多月,乃是太子爷后院之中第一个怀孕的,倍受宠爱。 顾瑶芳这是在宫女休息的屋子里,哪里能有太子的影踪? 她顿时知道不好,这李佳氏是来对付她的。 李佳氏今日化着浓妆,整个人艳丽逼人,透着一股冷意。 她冷笑着走进来,看着顾瑶芳这一张弱得小白花一样的脸,“哟,看样子太子爷不在这儿呢,还以为你多有本事呢……” 顾瑶芳立刻垂下头去,颤颤道:“奴婢——啊!” “啪!” 一巴掌落到她脸上,李佳氏下手很重,看着她半边脸肿起来,这才满意收手。 “虽说这宫里的规矩是不能打宫女的脸,可你这脸,怎么就这么狐媚呢?听说最近太子爷收用了你?呵……我且警醒着你,再能爬床,也不过是个宫女。巧云,再赏她几巴掌,一会儿给她上好药,莫让人看出来,以为咱们苛待了她。” 那巧云是李佳氏的心腹,下手何其狠毒,几巴掌下去,顾瑶芳整张脸几乎都看不出来原样了。 李佳氏这才觉得解气,她怀着身孕,太子还没大婚,嫡福晋都还没定,整个毓庆宫就是她最大,结果这宫女霸占着太子多久了?她从不曾受过这样的窝囊气,仗着自己挺着大肚子,便明目张胆地来找茬儿。 等巧云动手完了,李佳氏就叫人按着顾瑶芳,给她上药。 这药还是上好的药,保管没多久就看不出来。 她就是要这样折腾顾瑶芳,也好叫这狗奴才看清楚,谁才是这毓庆宫的主子。 宫女住处与外头走廊也不过是隔着一条道,李佳氏不过是教训个宫女,里里外外都没避着人,张廷瓒从外头过去,恰好见到这么一幕。 那里面跪着哭泣的,不是顾瑶芳又是谁? 早年这一位瑶芳小姐多有才名,偶来京城,也常常出入种种诗会,张廷瓒也认得她几分。 如今见了,也只摇摇头,转身便走。 里头顾瑶芳恨得咬牙,脸上火辣辣地疼,然而这一切都比不过她心底的恨意。 这样的屈辱,时不时就要来一回,她还要继续忍下去。 直到,熬出头来。 是飞上枝头变凤凰,从此荣华富贵,还是万劫不复,都要看她自己能不能忍。 当初顾怀袖被她泼了脏水,忍了那许多年,终于等到她自己作了死,让顾贞观把自己过继出去,她又为什么不能比顾怀袖更能忍? 忍。 忍不得,也得忍。 世上没有后悔的药,她只能把所有的眼泪吞进去,咀嚼苦涩,却还要告诉别人,她觉着很甜。 外头不知何处的宫人经过了,竟然在跟张廷瓒道喜:“听说二公子要跟顾家姑娘成亲了,大公子到时候记得给咱们同僚发张请帖啊。” 作为詹事府的少詹事,张廷瓒的事儿也挺忙的,他一面走,一面笑着:“一定一定……谢您吉言……我代二弟谢过,谢过,谢过……” 顾家姑娘? 顾怀袖吧…… 竟然是要嫁给她看不起的张家二公子了? 顾瑶芳跪在屋里,缓缓地起身,膝盖上全是尘土,她一张依旧有些病弱的面容,忽然有些微微扭曲起来。 那张家二公子,本该娶的是自己啊…… 哈,真是个好心计好手段的顾怀袖! 她终究是小看了自己这三妹! 不急,不急。 天长日久,就看谁更能忍。 只等着她有朝一日出了头,就能轻而易举地拿捏住顾怀袖。她倒要看看,那时候她这三妹是怎样的表情! 忍。 而已。 作者有话要说:11月2日第一更,求留言_(:зゝ∠)_ 关于说女主名声的问题。 诗明志,文观心。 西陆蝉声的典故也差不多了,所以康熙看了诗直接夸赞女主人品好,流言毁谤都无损其兰心。 说直白一点,别人诬陷我,毁谤我,但是我没做过就是没做过,你诬陷你的干我屁事。 康熙一夸,别人再说就是作死。 ↑ 作者就是这么简单粗暴的脑回路和逻辑,受不了的建议尽早弃文。 咱这就是一个装逼的文,还会继续装逼下去。 第二更大概早上十点,会继续很勤快地更新,至于隔壁的文,最好不要问我,一问就影响心情。具体断更原因挂了请假条,辛酸泪一把,懒得说了。 晚安。 第三十一章 后悔药 - 第三十二章 成婚 宰相厚黑日常[清] 作者:时镜 第三十二章 成婚 孙连翘进门的那一天,顾寒川满脸都是喜色。那时候顾怀袖还琢磨,这人其实根本不知道孙连翘是个什么人。 从此以后,这个年纪还没顾怀袖大的孙连翘,就成了顾怀袖的二嫂。 进门的头半个月,孙连翘还没什么动作,不过月底就已经把掌家的权力给握到了手中,根本不是个简单的人物。 不过话说回来,前一阵她还在笑顾寒川,可等到自己要出阁了,还有些回不过神来。 她其实跟顾寒川没有什么区别,她又知道张廷玉些什么呢? 望着镜子里自己那张脸,顾怀袖竟然摇头笑了一声。 从无锡请回来的全福婆是个看上去很老实的妇人,一双手有些粗糙,是远方的亲戚,六亲齐全,儿女满堂。 她帮顾怀袖上头,开脸涂眉,用细绒绞去新娘脸上细细的容貌,使面部更为光洁,又用新梳梳头。 “我以前在无锡也给人梳头,可从没见过姑娘这样好的面相,也没见过您这样通透的人。” “我给您梳头……” “一梳梳到尾,二梳白发齐眉,三梳儿孙满地,四梳四条银笋尽标齐,五梳翁娌和顺,六梳夫妻相敬,七梳七姐下凡,八梳八仙来贺寿,宝鸭穿莲道外游,九梳九子连环样样有,十梳夫妻两老到白头。” 顾怀袖知道,梳妆出嫁之前,都要唱十梳歌,可这歌唱到自己身上的时候,却有些迷茫了。 她想起那一日听见的“金玉满堂、百年好合”八个字,便觉得手心微热,冒出些薄汗来。 大红的嫁衣披在她身上,一大早就起来忙活了,却要赶在中午之前嫁娶。汉人习俗不同于满人,一个是中午,一个却是黄昏。 顾怀袖昨夜几乎没睡着,今早起来竟然也没觉得困。 她笑着问给自己梳头的阿婆,“这样梳过头了,就一定能百年好合了吗?” “姑娘,话可不能乱说,这是个吉日呢。” 阿婆晃着梳子,连忙给顾怀袖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顾怀袖于是不言语,微微闭上眼,等着别人在自己跟前儿忙活。 她的嫁妆昨日就进了张家,跟着去的还有一个小石方,拿什么当陪嫁都是无所谓,偏偏还有个厨子。顾怀袖是顾不得别人怎么想的,没了小石方的日子,怕是能迅速瘦一圈下来。 顾怀袖是个耽于口腹之欲的人,不让她吃好,不如让她去死。 拿个厨子陪嫁算什么,顾怀袖没把自己的厨房搬过去都是好的。 十月十八,天气已经见冷了。 孙连翘掌管着如今的顾家,顾姣却只是帮忙打着下手,眼见着顾家的规矩也终于正了,府里安定了不少。 她从外面走进来,问阿婆可打扮好了,又凑到顾怀袖跟前儿来:“我出嫁的时候,可没三妹这样美,真真让人羡慕得紧。” 顾怀袖还挺喜欢这孙连翘的,接触虽然不多,可约莫是气场合适了,也还算投机。 闻孙连翘这夸她的话,顾怀袖脸都没红一下:“二嫂你就笑我吧,姑娘家最美的也就这一回了,即便是个丑八怪,这时候也该是全天下最美的。” “哈哈……你们瞧她,真有脸,敢这样说,你不怕那些个丑八怪听了这话来打你。” 孙连翘咯咯笑起来,引得一屋子的丫鬟婆子都跟着笑。 时辰快到了,他们也就在前面说了一阵,孙连翘来看看这边的情况,一会儿又要出去张罗招待宾客的事情。 顾怀袖有四个陪嫁的丫鬟,一个贴身大丫鬟,这一回都跟着走。 青黛自然也在旁边,但出乎意料的是,选婆子的时候,顾怀袖并没有选张妈,而是挑了外院里一个婆子周氏,这让张妈脸上有些挂不住。 顾怀袖不会在自己身边放什么不定的因素,张妈这人,她是信不过。 时辰一到,前面的人说姑爷来接人了,顾怀袖这边就把红盖头给盖上,由一干丫鬟们簇拥着出门了。 出嫁时候,新娘的脚不能沾到地面,否则会不吉利,所以有喜娘来将顾怀袖背着出门。 张家人来迎亲,八抬的红缎子绣富贵牡丹的花轿,随行送亲的的娶亲的则一律四抬的青缎小轿。 顾怀袖是什么都不用操心的,盖着盖头几乎什么都看不到。总之别人让做什么,她就做什么,要做的事情一律有喜娘或者丫鬟在旁边提点着。 其实想想,嫁人也不过这么回事。 她坐在轿子里,在红盖头底下,将袖中的糕点翻出来吃了一半,填填肚子。 没一会儿就进了内城,汉人不许住在内城,可张家毕竟不一样,康熙特批过,准许在内城建宅院。 李光地与张英,可算是此时权势最盛的汉臣了。 心里琢磨着这些不着边际的事情,她昏昏欲睡,这个时候瞌睡倒是上来,可偏偏轿子在这时候落下了。 有人在前面的地面上撒东西,混乱的也认不出是个什么,一大群小孩子这时候欢腾地跑上来,就把地面上的东西给捡起来,一片欢声笑语,热闹得紧。 顾怀袖一怔,脚步却不停,被人牵着往前面走,一步一步。 那一刻的她,只瞧得见自己脚下的路,三尺见方。 太过狭窄,她不知道下一步会走到哪里,也不知前面到底是个什么风景,看不见牵着自己的人是谁。 只有周围一片恭贺的声音,清晰极了。 上台阶,进大门,两边有人唱喏,喊着“新娘子进门”。 一直过了二门,这才停在堂屋下。 古老的拜天地、拜高堂、夫妻对拜,顾怀袖忽然觉得自己的生活也就是这么简单,平淡,直到被送入洞房,也不曾出现什么意外。 什么抢亲啊,逃婚啊,都没有。 太过戏剧性的东西,似乎与她毫无干系。 新房这边有一干的丫鬟婆子,顾怀袖刚刚坐到喜床上,就有个婆子领着人过来见了礼。 “奴婢等叩见二少奶奶,二少奶奶安好。” 顾怀袖轻声道:“都起身吧,青黛——” 青黛会意,上前就把早准备好的银锞子散给诸人,乐得这一溜丫鬟婆子喜笑颜开,新夫人是个出手阔绰的。 顾怀袖有些累,又有些饿,只挥手打发他们出去,等人走了,才掀了盖头,叫青黛给自己端些吃的来垫垫。 抬眼入目的红色,桌上摆着一大堆的东西,坐着的锦被里藏着红枣花生桂圆瓜子,她摸到一颗红枣,就往嘴里送。 青黛急得赶紧夺下来:“小姐,这个不能吃。” 顾怀袖翻白眼,起来伸了个懒腰,一把又夺回来,啃了一口,才哼声道:“有什么不能吃的?若这些东西有用,就没那么多怨妇了。都饿着呢,你也拿着吃。” 她打锦被下面摸了一把,塞给青黛。 青黛简直哭笑不得,整个人都要僵硬了。 即便是顾怀袖敢吃,她却不敢的。 “小姐,您……” “今朝有酒今朝醉,还不知明日是个什么样子呢……” 这京城张家大宅,顾怀袖是从来没来过的,而今看着,处处都是眼生。 四名陪嫁丫鬟都在旁边站着,她们都是顾怀袖前不久才挑出来的,不跟青黛一样与顾怀袖亲近,因而不敢上前来。 顾怀袖扫了她们一眼,又缓缓坐回去,剥了颗花生,塞进嘴里:“今儿在屋里的,都是顾府出来的。想来你们听说过我在顾府的脾性,先来这一个月,你们别给我闹事儿,都夹着尾巴做人。你们只谨记着一点,这头先一个月,你们死了,我亦是不管的。” 今时不同往日,顾怀袖离了顾府,换了新的地方,又得要处处谨慎,先摸清楚情况再做打算了。 要紧的,还是看看那愿意娶自己的张廷玉是怎么想的。 “听明白了就给我吱个声儿。”顾怀袖抬眼,打量着这四个丫鬟。 取的都是吉利的名儿,多欢、多喜、多安、多福。 这几个之前都是在顾怀袖屋子外面伺候的,她瞧着还不错,才挑了进来,算提拔了这几个。 顾怀袖一说,哪里敢不感恩戴德地跪下来表忠心? 顾怀袖微微一笑,也说不出是个什么表情,又叫了她们起来。 她在屋里走了一圈,略微熟悉了一下,就坐下来吃东西了。 袖子里还藏着小石方走时候留的冬瓜糖,顾怀袖也不嫌甜腻,吃了个精光,又挑着桌上几个盘子里的东西吃了,吃完了,她怕拍手,问青黛:“看得出我吃过吗?” 青黛冷汗,摇摇头。 顾怀袖吃东西的技巧颇为高明,每个盘子里抽一些东西出来吃,看着就像是每个盘子里的东西原本就是这么多一样。 顾怀袖自己退过来看了看桌面,“我也说看不出来。” 这一回吃饱了,顾怀袖就回去坐着当木头人了。 外头一直很热闹,宾客盈门,觥筹交错之间,不是文人雅士,就是达官贵人。 这一回,张英复职,面子可是老大。 作为今日的新郎官,张廷玉一直被拉着喝酒,不过他还算是很克制,并没烂醉。 一直等到天擦黑了,宾客才陆陆续续散去。 娶媳妇儿压根就是个体力活儿,张顾两家上上下下都忙了个脚不沾地。 张廷玉穿过走廊,身边跟着满脸笑容的阿德。 他性子比较沉,是个不怎么开朗的,看着很持重,经过一番周旋,也没几个人敢留下来闹洞房,这时候倒终于清静下来。 阿德搓着手:“小的这还没问爷您讨个赏呢……” 张廷玉顿住脚步,回身一看。 那一双漆黑的眼眸,让阿德一看就激灵灵地打了个冷战,他立刻一拍自己的脸,哎哟,二爷这性子哪里是会给人赏的? “呵……那个……小的多嘴,多——” “……走吧。” 张廷玉拍了拍手,又继续往前面走了。 新房里,烛火通明,带着几分暖意。 阿德站在后头,看着自己手里被红纸包起来的几两银子,有些发愣…… 月亮一定是打海里出来了,明天早上的日头一定是从西边出来的……这……这…… “诶,二爷您等等小的……” 张廷玉背着手,刚要从回廊上绕到东边自己的院里,阿德还在后面没跟上来。 冷不防前面一道黑影慢慢移出来,张廷玉停住了脚步:“三弟。” 张廷璐今儿喝得有点多,他年纪还不大,是个颇为天真的性子,可近来却像是忽然明白了事儿,连吴氏都常常夸他,说他越来越有他大哥的风范了。 “二哥,我有事想说,如鲠在喉,不吐不快。” 若是平时,张廷璐真不会来问,可今日喝了一点酒,又加之看见二哥娶顾三进门,他觉得自己若是不问,这辈子兄弟情义指不定就走到尽头了。 所以他来了,站在冷风里等了张廷玉许久。 面上不起半分的波澜,双眸平静如深湖,张廷玉嘴唇微微一弯:“那便说个明白。” 说个明白? 他是真糊涂还是假糊涂? 张廷璐从没觉得自己二哥这么让人看不懂过,平日里一句话不说,可他做的事情呢? “那一日我对二哥说,我对顾三姑娘略有中意,二哥同我说,那是爱美之心人皆有之。二哥你的话没说完,可下面是不是想告诉弟弟,我其实并非中意顾三?” “是。” 完全没有否认,张廷玉少见地坦荡。 对面的走廊上还有许多的丫鬟婆子们走动,宴席散了,还要撤席,都在忙活。 这边兄弟两人在走廊下的阴影处,相对而立。 张廷璐笑出声来:“我竟从不知你这么卑鄙。二哥,你当真是我认识的那个二哥吗?” 卑鄙?张廷玉竟从不知, 卑鄙这一个词也能用在自己的身上。 他眼底透出些温然的笑意,眸底暗光浅浅,“三弟,慎言。” “我前脚跟你说了我中意顾家的姑娘,你后脚跟父亲求亲去了,难道不是卑鄙?”张廷璐不觉得自己真的非顾三不可,可偏生这世上得不到的才是最好的。即便他一开始对顾三其实不算是有什么心意,可如今一折腾,就是要把这名字往骨头里刻了。 星月高悬,夜风微冷。 张廷玉一手搭在身前,一手却背在身后,他似乎想着什么古曲,手指微微地动了一下。 “所以三弟以为,何为不卑鄙?” “……” 张廷璐忽然哑然。 何为不卑鄙? 张廷玉要怎么做,才能算是不卑鄙? “自来你年纪小,都是兄长们让着。” 张廷玉说着,顿了一下,他那些回忆就这样顺着他说话时候平缓的语调,平缓地从他心田淌过。 张廷璐浑身一震,抬眼看着他,极力想要看清他隐藏在暗影之中的表情,可始终不能够。 他只听得见自己二哥的声音,完全与往日的温然沉稳没有区别。 张廷玉道:“可有的东西不能让,也不该让。让着让着,兴许就会让人得寸进尺。有的东西,非但不能让,更要夺。” “想要的,夺过来,有何不可?” 他不想为自己辩解什么,阴险也好,卑鄙也罢…… 张廷璐也该明白明白,这世上的东西,不是他想要,别人就要乖乖双手奉上;也不是他想要,他人就要忍痛割爱,以赠君子。 张廷玉这二十年,让得已经太多,而这一次,和这之后的一切,他再不想退让半分。 忍是一回事,让又是另一回事了。 他没有理会自己弟弟脸上是什么表情,也似乎漠不关心,只轻轻一甩袖子,便朝着那亮着烛火的屋子走去。 丫鬟婆子们都在外间,隔着一道珠帘,投射出暖红的烛光来。 “二爷。”外面的小厮,里头的丫鬟婆子,都躬身为礼。 张廷玉掀开帘子,瞧见顶着红盖头,坐在喜床上的女子,在听见外面声音之后,微微地直了直脊背。 他唇边挂上若有若无的笑意,等走近了,心底却忽然冒出个念头来。 顾三,是他夺来的,与人夺,与天夺。 作者有话要说:第二更√ 第三更大概在下午五点之前吧 第三十二章 成婚 - 第三十三章 卿何如 宰相厚黑日常[清] 作者:时镜 第三十三章 卿何如 珠帘相撞的声音,很是清脆,顾怀袖已经听见外面丫鬟们恭敬的声音了。 她略微有些紧张,却将手指握紧,然后挺直了脊背。 有些熟悉的声音,只道:“都下去吧。” 周围的丫鬟婆子们似乎都只是沉默了一阵,也不知是惊讶还是别的,但是都没一句反驳的话。 就连青黛,都无声无息从顾怀袖身边退走了。 屋里屋外的人都消失了,竟然也没人说一个“不”字。顾怀袖不禁怀疑起来,到底这一位二公子到底是个什么脾性。 顾怀袖老有点怕这一位。 她瞧见了自己面前的地毯上落了半片阴影,有些长,拉到了她脚下。 在一片寂静之中,红盖头被他随手拉开了,然后扔在一旁的雕漆案上。 张廷玉声音懒懒的:“饿了吗?” 啊? 饿了吗…… 顾怀袖有些反应不过来,眼前并不是很亮堂,这屋里的光对她来说还是有些晃眼。 望着站在她面前的张廷玉,顾怀袖脸上的表情很迷茫。 因为今天是她出嫁的日子,所以脸上的妆容有些浓,描眉很深,菱唇艳红,红烛的光下头,一双眼睛格外地明亮。 张廷玉看她还痴愣愣的,只微微一笑,温言解释:“坐了有一日,先吃些东西填填肚子吧。” 他朝她伸出手—— 顾怀袖秀眉一蹙,着实有些不明白张廷玉在想什么,不过她还是把手放在了张廷玉掌心,由他拉着走下床榻边的小杌子,坐到了桌边。 张廷玉面上看不出喜怒来,整个人都很平静温和。 可他越是这样,顾怀袖就越是忐忑。 怎么说,嫁人这种事,也是大姑娘上花轿的头一遭啊,她不忐忑才奇怪了。 可…… 这张二公子未免也太难琢磨了吧? 屋里也没别人,张廷玉看着排得满满当当的桌面,给她端了一盘八宝蒸糕,却看她久久没动,以为她是拘谨。 “这里也没别人,你吃了没人知道。” “不是……” 顾怀袖有些微微地窘迫,她声音有些心虚的细微:“我不饿……” 早在他没进来之前,顾怀袖就已经把这桌面上的东西都扫荡过一遍了,而且很聪明地吃了个平均。 不管是糕点的高度还是摆放的样式,都在她吃完之后被改了个特别顺眼,又看不出被吃过的模样。 是以张廷玉坐在这桌前面,一点没发现。 可没发现是之前,现在顾怀袖说自己不饿,又一副奇怪的心虚模样,盯着眼皮子底下那一盘八宝蒸糕…… 张廷玉心思一转,便明白了许多。 他目光在这桌上逡巡了一圈,落到了一盘芙蓉糕上。 手指轻轻一勾,张廷玉就将这一盘芙蓉糕勾到了自己的面前,声音里带着笑意:“芙蓉糕如何?” “甜了些,少加些糖就更——咳……” 顾怀袖说漏嘴了,她连忙住嘴,试图亡羊补牢,“我说的是我在家吃的芙蓉糕……” 越描越黑而已。 别的不知道,这芙蓉糕浅紫色,为九片,按照一三五的顺序从上头叠放到下面,现在成了一三四,最下面少了一片。 张廷玉观察入微,这会儿再一扫桌面上别的东西,就知道顾怀袖为什么有“我不饿”这一句话了。 “若你不饿,我们便喝了交杯酒吧。” 原还想着让她吃饱,现在她自己已经吃饱,那就不必再浪费时间了。 顾怀袖差点被张廷玉这一句话给噎住。 她吞吞吐吐:“我还是再吃一点……” 抬手拿起一块八宝蒸糕,顾怀袖小口小口咬着,却忍不住抬眼打量坐在她对面的张廷玉。 今日他穿着一身红色的喜服,脸色却还是淡淡,兴许是屋子里的烛火太亮太暖,也让张廷玉的眼底染上几分烟火颜色。 顾怀袖斟酌了片刻,还是道:“你不吃吗?” 原以为新郎都是喝得烂醉回来的,不想这人进来的时候,身上虽有酒气,可整个人清醒得可怕。 她本是没话找话说,张廷玉不想她尴尬,也拿起面前一块芙蓉糕吃,确是甜了一些。 “这糕点都是府里厨房出来的,你若是觉得哪里有不好,让你丫鬟或是阿德去跟厨房说说就成……” “我带了厨子来……” 顾怀袖忽然恨不得打死自己,在张廷玉微冷的目光到达她身上之前,她及时地埋下了头。 是了,从没见过姑娘家嫁人还找个厨子当陪嫁的。 张廷玉笑意微冷,看她慢慢吃着手中那一块蒸糕,半天没啃完,也不着急。 他只用那手指轻轻地叩击着桌面,淡然又安和。 顾怀袖现在快憋死了,她有许多问题想要问,可又不知道怎么开口。 等手里一块蒸糕吃完,她是真的什么也吃不下了。 顾怀袖想着近日来发生的事情,终于抬头,直视着张廷玉,之前那种忐忑忽然消失干净。 她问:“虽则有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之言,我也没想过别的,只是有些好奇,张二公子为何会主动向顾府提亲?” 话问得客气,其实问题很简单:你怎么想不开要娶我? 有的话,顾怀袖能憋住,可这些话她不能憋。 到底她在张廷玉这里是个什么位置,在张府又会是什么位置,以后该怎么做,都是很要紧的,她终究想要过得好一些,不想当个怨妇。 想当个明白人的顾怀袖,也没遮掩自己的眼神,她看着张廷玉。 张廷玉却执起放在一边的白玉酒壶,拿过两只小酒杯,各自斟满:“自来旁人都说,张二公子是个性子寡淡的人。想必你也听过不少这样的话了。此言不假……” 风马牛不相及的回答。 顾怀袖暂时没插嘴,继续听着。 “娶谁不是娶?与其娶那些个完全不认识的,别人喜欢的,为什么不娶个自己喜欢的?” 张廷玉晃了晃酒壶,而后放下,却将已经倒好的一杯酒,放到了顾怀袖的面前,他自己抽回手,看自己面前的一杯酒,端起来细细摩挲酒杯边缘。 “这世间,但凡我能握住的,便伸手握住;但凡我能亲自决定的,便不假手他人;但凡有一丝动心的可能,也该尝试。” 所以他娶了顾怀袖。 起身,端着酒杯,走到顾怀袖的身边,他拉她起身。 顾怀袖也端着那一杯酒,却被张廷玉之言震得找不到自己的舌头。 这话是什么意思? 娶个自己喜欢的,又说自己能握住的、能决定的便不假手他人,可一丝动心又是何解? 顾怀袖真觉得自己脑子有点不够用了,她一伸手,比出一个食指来:“你等等,我理理……” 嫁都嫁了,好歹也要明白一点吧? 顾怀袖注视着张廷玉,她站起来也就到他脖子,平日里还算高挑,这时候却有玲珑的姿态。 她直言问道:“我问,你答。你喜欢我?” 张廷玉微笑着摇了摇头。 “……” 顾怀袖忽然很想将自己手中这一杯酒给他泼到脸上,她深吸一口气,尽量压抑自己的怒气:“不喜欢,你干什么求娶我?有病吗?!” 张廷玉看她一脸几乎忍无可忍手抖得厉害的模样,却莞尔,伸手出去,握住她莹白如玉的手掌,“别抖……合卺酒,洒不得。” 目光柔和,笑容也柔和,可看着就有那么一股子可恨的味道。 顾怀袖眉头紧皱,端稳了酒,却道:“我名声不好,虽有皇上金口玉言,可未必能长久,为了你家的名声,要不咱们还是和离吧?” 和离? 张廷玉一怔,唇边的笑意,却缓缓地拉了下去。 他端着酒杯的手很稳,眼神却很冷。 “和离?” “……我的意思是,若张二公子其实并不属意于我……不如……好聚好散……” 顾怀袖也不想折腾自己啊,好不容易将这话摊开说了,半途而废实非她风格。 “你都说了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嫁了我张二,也随我张二便是。” 张廷玉举起酒杯,示意她也举起来,口中却道:“我说不喜欢你,可也不曾说过日后也不可能喜欢。” “我脾性不好,但凡有得一丝半点的动心,便该抓住了。我舍不得,若放下这一星半点,却不知何时能再动心一回。” “娶你,不是喜欢,是动心。” 动心而已。 还没到喜欢的程度。 合卺酒。 两个人的手相互地交叉过去,顾怀袖糊里糊涂地喝了,又有些呛,她脸有些烧红,明眸里晕染着几分昏沉。 望着张廷玉,顾怀袖眉头皱得老紧,只觉得这人果真病得不轻。 张廷玉却说了句足够惊世骇俗的:“此时此刻不喜欢,未必以后不喜欢。先做了夫妻,情之一字,日后再说也不迟。” 若是现在还在喝酒,顾怀袖能呛死。 这就是传说中的“先婚后爱”,得,她也时髦了一把。 顾怀袖苦笑,她这是上了贼船了。 张廷玉只牵着她的手,十指扣紧了,往床榻边走,将锦被一掀,却又皱眉。 红枣花生桂圆…… 为什么花生只剩下了这一颗? 张廷玉捡起来,伸手轻轻一捏,里头还有两粒花生米。 顾怀袖脸上有些挂不住,她不过就是坐在那里没事儿干,一颗颗地都吃了而已。 假装自己什么也看不见……她低下头,不看张廷玉表情。 掌心里两粒白白的花生米,张廷玉一笑,自然明白是怎么回事。 能把个厨子陪嫁到夫家来的人,若是不做出这样的事情来,才是出奇了。 他捏了那花生米,却递到她唇边,也不说话。 顾怀袖抬眼,沉默了一会儿,才顺从地张嘴吃了。 “炒过的?” “生的啊。” 顾怀袖吃了那么多,自然知道生熟,回口就说了一句。 可下一刻,她抬眼看着张廷玉似笑非笑的眼神,顿时涨红了脸,一把甩开他的手,这人简直无耻! 床笫夫妻之间的事情,她却还是害羞至极的。 张廷玉也不介意,只走过来,将她头上沉重的珠钗发簪取下来,放在案头,柔顺的长发顷刻从他手指之间流泻而下。 他捞了一把,缓缓地揉捏着,声音也轻缓极了:“我至少对你动心,却不知……卿何如?” 问她? 顾怀袖双手手指捏在一起,她心里纠结片刻,却老老实实道:“你要听真话,还是假话……” “……” 这一次,轮到张廷玉沉默。 他半晌没话,才道:“那还是别说了吧。” 顾怀袖一下笑出声来,整个面庞都生动起来。 她坐在喜床上,眉眼的弧度一下柔和了起来,张廷玉只觉得眼前都亮了一片。 人说顾三有倾国倾城之貌,果然是不假。 只是…… “此春将随此风去,西陆蝉声何处旧……” 他缓缓埋下头,却靠近了她,气息微乱。 顾三姑娘怕不是个草包。 他好奇的是,慢慢将这美人外面一张皮给剥下来,不知将露出个什么来? 世人眼中的顾三,却非他眼中的顾三。 顾怀袖听见这一句,有些惭愧起来。 诗作原本是别人捉刀,这一句也不过是她改了的其中一句,也非她真才实学。 她不曾想他也知道这一句,有些尴尬。张廷玉书香世家,又是张英的儿子,怎么也是个才子,她这诗句在张廷玉眼中又算得了什么? 顾怀袖只窘迫道:“班门弄斧而已,张二公子见笑了……” 张廷玉想起那一日代笔的事情,却没忍住笑了。 他自然不会主动将这些事告诉顾怀袖。他只剥了她喜服,扔到屏风后面,又将她塞进锦被里,才自己褪下衣衫,也挤进被中来。 红烛高烧,直到天明。 其实整个晚上,顾怀袖脑子里,一直只回荡着一句话—— 先做了夫妻,情之一字,日后再说也不迟。 作者有话要说:顾怀袖:老娘也终于时髦了一回,《霸道相爷,先婚后爱》,敬请期待。 第三十三章 卿何如 - 第三十四章 小陈姑娘 宰相厚黑日常[清] 作者:时镜 第三十四章 小陈姑娘 顾怀袖起来的时候,天刚亮,她伸手按了按自己额头,旁边忽然传来道声音:“果真是睡不好……” 她一惊,扭头一看才发现张廷玉就在自己身旁躺着。 睡不好的事情,当初青黛大嘴巴说过,顾怀袖只摇摇头:“前一阵好多了,只是最近忙了些,也就没注意。” 张廷玉看她起身,也知道这是要去拜见公婆,自己也起身来,丫鬟们听见里面起身了,就赶紧捧着脸盆毛巾一应洗漱之物进来。 张廷玉是自己穿衣服的,也没假手他人,反观顾怀袖,一点也没有身为新妇的自觉。 她打着呵欠,懒洋洋地坐着,让多欢多喜两个丫鬟给自己穿戴,等到穿戴好了,才坐到妆镜前,由青黛伺候着梳头。 整个屋里安安静静的,窗台上有隐约的露水,早已经入秋多时,天气渐渐冷下来。 顾怀袖今日穿着一身还算俏丽的粉蓝色,显得有些朝气,又不太过轻浮。 她只觉得手抬不起来,腰也酸,搭着眼皮道:“淡妆,收起那些个华丽首饰,差不多就成了。” 顾怀袖说完,却想起什么,抬了眼,往身后瞧了一眼,张廷玉倒也识趣,自己忙自己的去了。 这样的一对儿夫妻,让整个屋子里里外外的丫鬟婆子都有些冒冷汗,青黛甚至都手抖了一下。 “小……少奶奶,这……” 顾怀袖斜了她一眼,摇摇头。 青黛会意,还是依着顾怀袖的意思,给打扮了。 蛾眉淡扫,玉腮粉唇,梳了个不算很出格的百合髻,却也不会失了端庄。 她起身,看向一旁已经在自己洗手净面的张廷玉,有些不知道说什么,这种忽然多了一个人的生活,太让人不习惯了。 毕竟两个人之间还不算是很熟悉,她微微一笑,主动说了话:“我们……即刻去拜见公公和婆婆吗?” 张廷玉对镜整肃衣冠,透过光滑的西洋穿衣镜,能瞧见顾怀袖脸上那些微的踌躇。 他只慢慢道:“你可以唤我衡臣,我唤你怀袖……有字否?” 顾怀袖摇摇头,其实是有的,只是她不喜欢。男子二十,女子十五,都该有个字。可偏偏……罢,那种没意思的东西,只有顾瑶芳喜欢。 “出入君怀袖,动摇微风发……”张廷玉忽然吟了一句。 顾怀袖一听便讥讽道:“小家子气,难听。” “你知道?” 张廷玉眼神顿时变得探究起来。 顾怀袖真有一种误入虎穴的错觉,她眉头一皱,又迅速地舒展开,一笑:“我不知道。” 又开始说假话了。 张廷玉已经收拾好,外面阿德来传了一声,说那边老爷跟老夫人已经起身了。 也就是说,他们这边差不多也可以去了。 新妇进门,要见公婆,敬媳妇茶,早去总比晚去好。 顾怀袖当即不再废话,看青黛给自己插上一直如意形状的玉钗,这才起身,走到了张廷玉的身边。 张廷玉伸手,摊开,顾怀袖又是犹豫了一下,才将手交到张廷玉的手中。 所谓先做了夫妻,再说一个情字,对这两个人来说,至今有一种奇异的别扭。 左右顾怀袖是这样感觉的,不过张廷玉……似乎并没有这样的知觉。 他抬眸,道:“我该怎么称你?” 顾怀袖道:“直呼其名,有何不可?” 谁家的姑娘一定要个小字的?顾怀袖就不喜欢,她道:“本是雅物,我这名字挺好。若是衡臣不介意,不若直呼‘怀袖’。” 张家的几位公子,大公子张廷瓒,字卣臣;二公子张廷玉,字衡臣;三公子张廷璐和四公子张廷瑑还未及冠,尚无字。 这些名字,个个都是文雅的。 顾怀袖跟张廷玉两个人略喝了一点东西垫垫,指着屋里的丫鬟婆子给顾怀袖认识了—— 张廷玉身边有四个小厮,四个丫鬟,近身伺候的唯有一个阿德,是顾怀袖以前远远见着过的,别的却都不清楚了。 他身边的丫鬟,都是吴氏拨过去的,领头的是一个叫做芯蕊的丫鬟,容貌姣好,上来就给顾怀袖见礼。 顾怀袖摆手让青黛给了赏,又问了后面三个丫鬟,分别叫沁芳、微雨、清寒。除阿德之外的三个小厮,叫阿顺、阿平、阿贵。 张廷玉说,都是穷苦人家进来的,随意起的明儿。 顾怀袖带进来一个婆子五个丫鬟,撇开厨房里的小石方不算,也就五个人。张廷玉屋里统共有八个,如今屈指一算,恰有十三。 这还仅仅是屋里伺候的,若是算上院外扫洒做粗使的,还不知有几个呢。 “府里管家有两个,一个看着桐城老宅,一个就是京城里伺候在父亲身边的福伯。娘身边,上了年纪的就是王福顺家的,贴身丫鬟则是个叫长安的伶俐人。” 这算是张廷玉在跟顾怀袖介绍情况。 张府不小,高门大户,光是下人就有二百余,这还不算下面庄子上的。 族里更是人丁兴旺,不过张英这一支乃是如今最风光的,族里有什么大事,都要找张英商量的。 不算远亲,数数这府里的张家人,再把顾怀袖也算上,有八个算得上主子的。 张英,吴氏;张家四位公子,还要加上大嫂陈氏,跟刚刚进门的顾怀袖。 这关系还算是清楚,这会儿不大乱,顾怀袖听了,也就厘清了,不至于一会儿上去找不到北。 两个人一路说着,便一路往前面走,清晨的雾气还没散去,院子里已经有早开的龙爪菊,还挺灿烂。 才到一会儿,张英跟吴氏已经端坐在堂上,等着新妇敬茶了。 下首左边坐的是张廷瓒跟张廷瓒,中间空了两个位置,一个是留给张廷玉的,一个却是张廷璐的,今儿不知怎地,张廷璐没来。 右边一溜圈椅上,却只坐了一个面相白净,却瘦削得厉害的女人,看着弱不胜风,可眉眼之间透着股温和,见了顾怀袖便弯了弯唇,表示了善意。而后,那目光又很自然地看向了对面的张廷瓒。 这就是府里的大少奶奶陈氏了。 她后面还站着个穿红衣的姑娘,看着年纪不大,明眸顾盼之间,可说是熠熠生辉。看那面目,却跟陈氏有些相像了。 什么丫鬟之类的都在外头站着,里面都是家里人,却不知这一个姑娘又是谁? 顾怀袖心里存了个疑惑,手上却不敢怠慢:“儿媳给公共婆婆问安,请公公喝茶——” 旁边有一个蓝衣的丫鬟端上来一杯茶,顾怀袖双手捧了,高举过头顶,奉给张英。 今日的顾怀袖打扮很素净,也很低调,也与她之前留给张英的印象没有差别。 张英对这儿媳,一向是没有什么偏见的,面带笑意地接了茶,又递了个厚厚的红包。 第二杯茶端给吴氏,顾怀袖目光飞快地一扫,便发现吴氏面相其实很平凡,眼神也没什么精明的模样。她只是挑剔地打量着顾怀袖,可左看右看,竟然挑不出一丝的错来。 想到眼前这一位儿媳是皇帝夸奖过的,又是道士批命说宜室宜家的,吴氏把之前的听闻,跟眼前这规规矩矩的新妇一对,顿时觉得外头的兴许真是传言。 眼见着老头子都那么满意,向来是夫为妻纲,吴氏没说什么,也不敢说什么,不声不响接了茶,也递了个红包。 按着习俗,顾怀袖又认了大哥大嫂和十来岁的小叔子,这才在张英一句话之后落座。 张英看了一眼张廷玉左手边空着的位置,忍不住眉头一皱:“廷璐呢?” 张廷瓒跟张廷玉对望了一眼,张廷瓒说不知,张廷玉却道:“昨夜见三弟在席间喝了不少,指不定还在困睡。” “胡闹……” 张英叹气,也懒得管,只转过脸跟顾怀袖说话:“怀袖,你也别太在意,廷璐这小子,一向是被你婆婆给宠坏了,没大没小,回头我叫他给你赔罪。” 顾怀袖立刻起身,“公公不必如此劳动,想来小叔子也只是贪杯了,一家人不说两家话,不碍事的。” 原本吴氏听见张英说自己宠坏张廷璐,有些不乐意,正要不善地看向顾怀袖,没料想顾怀袖自己识趣,起来说了句公道话,顿时又觉得这二儿媳妇嘴巴其实挺甜,也是个有眼色会做人的。就这么一个回合,吴氏就对老二这媳妇有了些许的好感。 顾怀袖哪里知道,这张家四位公子,在公婆这边到底是个什么情况,她只捡着不会错的话说。 “好了,坐着回话便成。” 张英对二儿媳是挺满意的,老大的媳妇也算是知书达理,而今就要忙着老三的亲事了。他看了一眼站在大儿媳陈氏后面的陈玉颜,这是她堂妹,也是吴氏挑好的未来三儿媳的人选。 因为陈玉珠身体不大好,她娘家那边不大放心,当初在桐城的时候,就叫了她堂妹陈玉颜来照顾,如今……却似乎要成一家人了。 张英不动声色地收回了自己的目光,又喝了一口茶,这才道:“而今怀袖进门了,咱们府里也算是多了个一个主子。往后大家照旧地和善着,咱们家不缺什么,只盼着家宅这么宁静下去,大家安安生生地过好日子。怀袖若有什么难处,有什么不习惯的地方,只管跟衡臣说。” 顾怀袖自然能感觉得出张英对自己的喜欢,这是真正的一家之主,即便不怎么管后院的事情,有这一位给自己撑腰,即便出什么事,也或有个转圜的余地。 她不是个蠢笨的,听了这话,哪里还不一副千恩万谢的模样。 张廷玉只用眼角余光瞥着她,处处小心谨慎,见不着半分的轻浮。 一家子坐在一起说了好一会儿的话,也没等到张廷璐。 张英面色不豫,终于挥挥手,让他们走了。临走时候又说,改日还叫老三来给顾怀袖赔礼道歉。 张廷玉在屋里还好好的,说来日方长,让张英别烦心,出来那唇角的笑弧就放大一些,可眼底却是冷冰冰的。 顾怀袖将他脸上变化收入眼底,只有些好奇:“你这是……” “二弟,弟妹。” 走廊上,张廷玉跟顾怀袖忽然被人叫住了。 他们转身,就瞧见张廷瓒扶着陈氏走过来。 最近天气转凉,陈氏的身体又不大好了,张廷瓒满脸都是担心。 张廷玉跟顾怀袖与兄长和大嫂见礼,这时候顾怀袖又见到后面那跟着的红衣少女。 恰好,那红衣少女也在打量她,天真地朝她笑了笑,一副友善的样子。 顾怀袖也没想太多,只觉得张家兴许比自己想象的要好多了,像是没那么多的糟心事。 张廷瓒看了看自家二弟跟弟妹牵在一起的手,眼底划过了然的笑意。 他道:“早闻说弟妹是个剔透的人儿,如今见了果真如此。你没进门之前,玉珠还念叨着呢,昨儿人太多,太杂,也没能见到个脸,今日可算见了。” 陈氏点点头,拿帕子微微遮着唇,似乎怕咳嗽,她温温软软地一看顾怀袖,道:“自来这府里也就是些丫鬟婆子,能与我说话的不多,我又是个身体不大好的。婆婆年岁渐大,大夫嘱咐过,莫过了病气,也不敢去见。打从五月里弟妹跟衡臣订了亲,我这心里就想着了。往后,弟妹可多来我屋里坐坐,说说话儿。” 原是很正常的一番话,可顾怀袖却听出几分玄机来。 她望了一眼陈氏,自然是满口的答应。 外头风大,张廷瓒给陈氏裹紧了披风,便说:“外头风大,我带你们大嫂先回去了,来日方长,说话的时候还多,你两个新婚燕尔,我们也不多打扰。回头见。” “大哥大嫂慢走。” 张廷玉微一躬身,跟顾怀袖一起目送着他们走了。 这时候,顾怀袖总算有机会了,她沉吟了一声,问道:“后面跟着的红衣姑娘是谁?” 张廷玉捏着她的手,也给她裹了披风,两个人从庭院前面穿过去。 “是大嫂的族中堂妹,名唤玉颜,母亲相中她,想让三弟娶她为妻,事情已经是板上钉钉了。” 顾怀袖似乎明白了一些,却道:“看着还挺活泼,跟你三弟性子蛮对的。” “我三弟是什么性子?”张廷玉一面走,一面不动声色地问她。 顾怀袖道:“半大孩子,我往日见过的,没你这样沉的心机……” 她说话,也真是不客气。 张廷玉没觉出自己三弟有什么威胁来,而且顾怀袖,似乎对他三弟那一点小心思,一无所觉。 他道:“我只是不大喜欢说话,所以显得心机深,实则……是比不过的……” “比不过?”顾怀袖扭头看他。 张廷玉道:“自古儿子不如老子,我哪儿比得过我父亲呢?” “……” 顾怀袖脸都差点绿了,她无言,又觉暗恨,“一句戏言,你要记着多久?” 昨夜床上他就翻来覆去说了几遍,顾怀袖耳朵都要磨出茧子来了。 不待张廷玉开口,她又堵道:“宰相肚里能撑船,张二公子,您高抬贵手,放过小女子,成不?” 张廷玉一步一步牵着她,慢慢又走回屋,道:“往后的事,往后再说,用饭吧。” 屋里丫鬟们已经排布好了桌面,就等着两位主子回来,早在他们走到院门口的时候,就有人进去通报。 待人一坐下,粥便已经呈上来了。 顾怀袖端着勺子只尝了一口,便眉头紧锁。 她看张廷玉没反应,只悄悄看了青黛一眼,青黛不解。 顾怀袖没出声儿,跟张廷玉一起吃了早饭,看着他又收拾了一阵,去书房里了,才找了机会叫青黛到身边来。 “小石方呢?” 她早说过了,别人做的吃不惯,今日压着没发作出来,可不代表着日日都能忍。 不然,她让小石方陪嫁过来干什么? 好好一个厨子,人呢? 青黛也不清楚,喊了多喜出去打听,多喜腿脚利索,没一会儿才跑回来,说:“回二少奶奶的话,厨房里说,大少奶奶那边的小陈姑娘偏要石方师傅做的吃的,还说想知道为什么您喜欢这一个厨子,要看看他有什么本事,不然就撵他出去,现在石方小师傅还在做佛跳墙呢。” 小陈姑娘? 莫不是她早上见着的那一位红衣姑娘? 顾怀袖摇头嗤笑一声,“我的厨子,何时轮到别人来使唤了?” 刚刚在那边敬茶的时候,顾怀袖就觉得不大妥当了,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先到了男方家里住着不说,那样的场合也不知避嫌,而今还使唤二房新妇带来的厨子?这是个什么规矩?即便是大少奶奶也不敢说有这个胆子,天底下也没这样的规矩。这小陈姑娘,是把自己当府里主子了? 做的还是佛跳墙?顾怀袖都没这口福! 撵小石方出去?谁敢! 顾怀袖坐下来,掐着手指,开始盘算。 她到底是先忍了这一口气,还是先朝着这府里上下,亮出自己的刀子呢? 作者有话要说:11月03日第一更√ 求留言啦 第三十四章 小陈姑娘 - 第三十五章 亮刀 宰相厚黑日常[清] 作者:时镜 第三十五章 亮刀 小石方一直觉得,自己还算了解顾怀袖。 自打被陪嫁到了这张府来,他就知道自己要面临什么,只是没想到,刁难来得这么快。 心底倒没有任何责怪顾怀袖的意思,他为这一位姑娘做了好几年的菜,只把这一位的舌头养刁了,只怕是换了别的厨子,顾怀袖不饿死也能心塞死。 小石方一直觉得顾怀袖简直是他生存的意义,把一个挑嘴的姑娘养得更加挑嘴,对一名厨子来说,是很大的荣耀。 他习惯了顾怀袖挑剔的舌头,也习惯了她时不时冒出来的稀奇古怪的点子,也习惯了给她一个人做菜。 那日子,其实挺悠闲。 在顾府的时候,小石方不需要搭理别人,只要跟掌炊那一拨人关系过得去就成,左右他只给一位主子做吃的。虽让人觉得格格不入,可到底他不觉得有什么了不起。 可是换了张府,情况就似乎回到了原点。 当初顾怀袖将他扔进顾家厨房,发话说除了她谁也不能用这个厨子之后,就是这样的情况。 被孤立是在所难免的,他也曾经有过一阵忍受不了的日子。 可顾怀袖跟他说:你要是想给除了我之外那么多的人做吃的,你就尽管做,我其实也不拦你,全看你愿不愿意。 可小石方是个懒人,挑嘴的主子,伺候顾怀袖这么一个也就够了,至于旁的——他们有资格吗? 不是他小石方自夸,他这手艺,全京城都找不出第二个来。 那话怎么说来着? 他小石方就是大隐隐于市,藏在民间的厨艺高手。 所以,即便进入张府之后,开始重新面临当初刚刚到顾府的情况,小石方也有一种习以为常的感觉。 可兴许是他这“御用厨子”的名气太大,竟然招来了一位娇客。 小石方还没遇见过这样难缠,又不讲道理的主儿。 说实话,他不想搭理,可想起姑娘刚刚嫁进府里来,内中不知有几多辛酸,怕还是不想惹事,所以小石方忍了。 他不觉得自己是个能忍的人,可有时候,忍不是必须的吗? 埋头切菜,旁边一个掌勺大厨叹了口气:“你这是何苦呢?跟二少奶奶说一声,指不定也能解决事情的。这佛跳墙岂是说做就能做的?” 看着小石方年纪也不大,不过一个十五六的少年人,站在这偌大而堆满东西的厨房里,都显得身量不足,还要做这佛跳墙出来,这些个掌炊师父都有些不忍。 小石方看上去其实是个很好相处的人,这几年也学聪明了,能跟厨子们攀攀交情。 他闻言,笑了笑,将手底下的羊肘破开一点,手法巧妙。 “我怕小陈姑娘撵我出府,好歹我是二少奶奶的陪嫁厨子,若是这么灰溜溜地回去,还不知道老爷那边要怎么说呢。我得二少奶奶恩惠已久,但凡能报答得一二,也就高兴了。做这么一点事,算不得什么的。” 掌炊师傅姓许,厨房里都叫许师傅。 他抱着手,站在厨房里,瞧着小石方那刀上下翻飞,便欣赏地点点头:“只可惜你只给二少奶奶做吃的,不然肯定是咱厨房里的大厨了。” 初来乍到,小石方可没这个胆量? 可他在面对别人的时候,就有些嘴笨,笑了笑,摇摇头,就不说话了。 这边厨房里都知道小陈姑娘不好伺候,早住进来的那几天还没什么要求,可等到熟悉这府里的环境之后,人就开始变了。 她仿佛吃准了老夫人吴氏对她的喜欢,也肯定自己能成为这府里的三少奶奶,因而便胆子大起来。 其实她要吃些精致的东西,厨房里给谁做不是做,可偏偏这一位嘴挑还善变,上一刻叫丫鬟来说要吃莲蓉的,等你把皮儿啊、馅儿啊都准备好了,这小姑奶奶又叫人来说不吃了,改吃芝麻馅儿。改来改去,能愁死个人。 府里的厨子,多多少少都在陈玉颜这里吃过憋屈。 而今看小石方刚来就遇到这么一遭事儿,一开始都是不怎么待见他的,可陈玉颜一来,他们就对小石方充满同情了。大家都遇到过的事情,如今又落在了小石方的身上,真有种说不出的复杂感受。 有个满脸络腮胡的厨子拍拍小石方,一副过来人的口吻:“你且忍着,也就这几遭。不过你是二少奶奶用的厨子,但看你家二少奶奶管不管你,不然这佛跳墙做下来,命都要没了。” 闽浙那边过来的菜色,相传唐朝时候就有了,佛跳墙的典故很多人知道,可这却是道相当难的菜色,很多人根本连做法都不知道。 不同的厨子对同一道菜的理解不同,做出来也就不一样。 大家都觉得能被二少奶奶这么器重,带过来陪嫁的厨子,有两把刷子会做佛跳墙也在常理之中,可而今看小石方脸色淡淡,举重若轻,倒有些好奇。 小石方有什么办法? 他手上握着的刀,顿了这么一顿,却盘算着,不知姑娘会不会来救他于水火。 没一会儿,有个面生的丫鬟跑来了。 “石方师傅在吗?” “在呢。” 小石方有些诧异,一抬眼,又是一位不认识的丫鬟。 他知道顾怀袖身边的丫鬟换了一批,也知道青黛现在是二少奶奶的贴身丫鬟,轻易不能过厨房来,所以并不怎么介意。 “有什么事?” 来的这是顾怀袖身边四个丫鬟之中的一个,叫多欢的。 她脸盘子圆,看着有些微胖,站在外头有些露怯。 不过这是二少奶奶第一次叫她去办事,心里琢磨着怎么也要办好,让二少奶奶更器重自己,可说话的时候,声音未免有些发抖。 “二少奶奶方才叫青黛姑娘去请了大少奶奶跟小陈姑娘,说是中午到二少奶奶这里用饭呢。听说小陈姑娘叫石方师傅做佛跳墙,太麻烦,怕赶不及中午这一顿,所以叫您先搁下手里的事情,先把中午这事情办好再说。” 厨房里听见这话的可不在少数,顿时都是一拍大腿,这刚进门的二少奶奶干得漂亮啊! 寻常人遇见别人用自己的厨子,心里不大高兴,指不定都要撕破脸。这一位二少奶奶倒好,顺水推舟,将计就计,直接把陈家过来的大少奶奶跟小陈姑娘都请过去吃饭。 人家一个新进门的媳妇,请大嫂吃顿饭,真是再正常不过了。 汉臣家规矩重,可这些事情上却没什么大的计较。 张英这人喜欢一家子都好好的,只要不犯了他底线,大面儿上过得去,别的都是不理会的。 二少奶奶请人吃饭,这简单啊,可要做菜啊,石方不正好是厨子吗? 得,佛跳墙你小子先给我放下,把中午饭给我做好了再说。 这下好了,佛跳墙这事儿,一搁下就得永远搁下了。 深宅大户里,哪个少奶奶又是省油的灯?瞧瞧人大少奶奶,进门这么多年,肚子没半点动静,也没被休,不是什么简单的人。 更何况,二少奶奶想得出这么光明正大的一招来,后头能没本事? 这么一琢磨,厨房里不少被小陈姑娘折腾过的厨子,都撸起了袖子赶紧干活,一会儿等着竖起耳朵来听好戏呢。 至于小石方自己这里,却是愣愣地点点头,他放下刀,扬起脸,朝多欢一笑:“我知道了,你去回二少奶奶,说我一定好好做。” “哎。” 多欢红着脸从门外退走了,一路顺着走廊回去,又将小石方的话报给了顾怀袖。 顾怀袖坐在屋里,端着茶,一副悠闲模样。 她挥挥手,让多欢站在多喜后头去,“你俩腿脚都是伶俐的,往后还有用得着你们的时候,现在是凡事都多长个心眼,耳朵竖起来一些,眼睛擦亮了走路。青黛,去问问阿德,最好叫爷晌午别回来吃饭,我一会叫人送过去就成。” 府里的爷们,都是要读书的。 这时候读书,基本都不回屋,近的在书房,远的往学塾走,一应吃食用度都有人操心。 有媳妇儿的,自家媳妇儿安排;没媳妇儿的,有头上老母亲安排;再不济,丫鬟婆子小厮老奴,总有个照顾着的,饿不死。 顾怀袖是一点都不担心张廷玉,她现在还没厘清两个人之间的关系。这么分开,暂时少一些接触,对她来说却是恰恰好。 可青黛不知道顾怀袖的想法,她有些担心:“小……不,二少奶奶,这……二爷不会生气?” 顾怀袖威胁一般地瞪她一眼,末了放下茶杯,“哒”地一声轻响。 对张二公子,顾怀袖也就俩字儿:放养。 她不耐烦地摆摆手:“都说了他饿不死,你们下头紧着点心,我中午招待大嫂呢。大嫂那边怎么说,多安?” 多安没回来,旁边多福说话倒是爽脆,嘴皮子上下一碰,便说开了:“回二少奶奶的话,多安还没回来呢。” 可话音刚落,多安就回来了,往顾怀袖跟前儿一蹲:“二少奶奶,大少奶奶说过半个时辰就来,还说多谢您了。奴婢看,像是在给您备礼物。” 哦,看样子这一位果然不是什么简单的。 顾怀袖敬过公婆茶这半日,也从丫鬟嘴里听说了不少的事情。譬如这一位大房的少奶奶,嫁进来差不多得有十年了,肚子里没个动静,大爷张廷瓒倒也耐得住,为着这一位病歪歪的主儿,不肯纳妾。 她估摸着,这吴氏怕是不怎么待见自己那大儿媳。 上午回来的时候,陈氏说大夫叫她别去见吴氏,怕过了病气给别人,这就是不受宠的表现了。 又听说,半个月之前,老夫人塞了几个年轻貌美的通房丫鬟给张廷瓒。 倒还不知,陈氏是什么反应。 想着想着,时间也过得快。 没半个时辰,陈氏还真来了。 因着顾怀袖请的是她跟小陈姑娘,所以这一次,那红衣少女还在后面跟着走。 一进来,妯娌两个就见了礼,顾怀袖请陈氏坐下,正要让人给陈玉颜搬个座儿,没料想她已经很熟稔地坐在了陈氏的身边。 陈氏脸色还是不大好,开口便笑道:“难为弟妹有这个心,方进门就这么忙活。” 顾怀袖不动声色地收回了打量陈玉颜的目光,亲手给陈氏斟茶:“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我都是张家的人了,这会儿跟大嫂熟悉熟悉也是该的。要不是小陈姑娘恰好找我的厨子,说想吃佛跳墙,我怕还没想到这一茬儿上。左右啊,都是小陈姑娘点醒了的。” 这原本是句恭维话,可陈氏听着不对味儿。 顾怀袖进门,出了名的除了皇帝那一句夸赞,便是倾国倾城的容貌,顾贞观女儿的身份也算是一点,可最为人津津乐道的,却是那陪嫁的厨子。没人规定厨子不能陪嫁,所以即便有人表示了不满,也没有人敢当面说她不好。 这会儿说小陈姑娘提醒了她,还有那什么“佛跳墙”…… 陈氏这么多年,没因为膝下无子的原因被休,还真不是表面上看着那么简单。 顾怀袖话里的意思,并没有她表现出来的那么友善。可这弟妹没把话揭开了说,也算是给她面子。 心电急转,陈氏不咸不淡地看了毫无所觉的堂妹一眼,笑容淡了几分:“弟妹真是个有心的,心思比我这堂妹细多了。” 陈玉颜不乐意了,扭着陈氏的手臂,便嘟着嘴,哼声道:“堂姐就知道夸别人,来贬损我,我不高兴!” 陈氏细细的手指头一指,便叫顾怀袖看:“你瞧,她就这德性,永远也养不大的小孩子一样。” 顾怀袖掩唇,似乎也觉得有趣儿,她忽然一瞥青黛:“青黛,傻愣着干什么?还不给小陈姑娘倒茶?” 青黛方才看顾怀袖是亲手给大少奶奶倒的茶,还以为她要给小陈姑娘倒,没想到她说了两句话儿,就搁下了茶壶,跟忘记了一样。 现在话都说了一会儿了,才叫青黛倒茶。 青黛心头一凛,却是很快明白了意思,立刻端起茶壶来,给陈玉颜倒茶。 陈玉颜面色微变,有些露怯地看了顾怀袖一眼,却发现这一位二少奶奶似乎根本对自己的行为没有感觉,招呼婢女给她倒茶也不过是顺嘴一样。 顾怀袖哪儿能叫一个小丫头片子看出了深浅? 她做戏做得全活儿,一面拉着陈氏聊天,间或照顾一下小陈姑娘。 陈玉颜老想插话,可插了几次,老插不进去。她也不知是怎么了,这会儿堂姐对她似乎也爱理不理的,索性她就闭上嘴打量二房这屋子,看哪里都觉得好,一时不慎,等到桌上都摆了满桌的菜了,才回过神来。 “小陈姑娘,小陈姑娘?”青黛上去提醒了一下。 陈玉颜这才回过神来,不好意思地吐了吐舌头:“我方才想事情出了神,还望堂姐跟嫂嫂见谅。” 嫂嫂? 顾怀袖差点没把嘴里一口茶给喷出来,这都是把自己当做张家人了啊。 也对,吴氏内定的。 顾怀袖没表现出什么来,看着已经上菜,便招呼着她们吃。 倒是陈氏觉得丢脸,狠狠地给陈玉颜使了个颜色,她才明白过来自己说了什么,羞得满面通红。 至于丫鬟们,却都跟没听见一样,该捧盘碗的捧盘碗,端茶杯的端茶杯。 顾怀袖很热心地布菜,一副很喜欢陈氏堂姐妹的模样。 陈玉颜一尝那菜,就满脸的惊讶和欣喜。 “天呢,二少奶奶带来的厨子就是不一样,我还叫他帮我做佛跳墙呢,不知道到时候出来是个什么样的味道!” 顾怀袖屋子里的丫鬟们,都是齐齐色变。 顾怀袖唇边笑意浅了一些,不过很快又加深回去,她和煦极了:“小陈姑娘喜欢就好,喜欢就好。我这厨子,是京城酒楼里出来的,见过大世面,手艺也不一般,也难怪小陈姑娘喜欢,我自个儿也喜欢他这手艺得紧,平日里都省着用,免得他闹脾气。不过小陈姑娘喜欢就好。” 陈氏却觉得脸上挂不住了,往日都只觉得玉颜天真可爱。 可不知怎地,在这弟妹面前一坐,竟觉得人都跟着矮了一截,更别说这上不得台面的堂妹了。 想到一些事儿,陈氏心里就堵了起来,原本可口的饭菜进了嘴,都跟嚼蜡一样。 陈氏轻轻地放下了筷子,时间差不多,她轻声道:“我身子不大好,还要回屋料理些事情。多谢弟妹这一番款待了,回头我寻着机会,也请你来我屋里坐。我跟玉颜,这就告辞了。” 顾怀袖起身,送这姐俩到门外,又让多喜跑着去送了一程,瞧着陈氏回了院子,这才回来。 青黛见着人走了,便捂着嘴偷笑起来:“少奶奶,您瞧方才那小陈姑娘的样子,真是……” 活像是个没见过世面的,哪里有端庄大小姐的样子? 陈氏父亲是县令,至于县令兄弟,不过是个教书先生,蠢蠹而已。 顾怀袖早年辗转于京城江南两地,所见所知不同于一般闺秀,又曾大着胆子跟着顾贞观南来北往地走过一趟,更别说顾贞观早年做官也比个县令厉害。 陈氏即便也算是有那么一点门第,底蕴上却还难以与顾怀袖比,至于那小陈姑娘,只能是个笑话了。 顾怀袖倚着门,笑了一声,回头却摸着自己透着粉色的圆润指甲,走了回来,“把这席面撤了吧,叫人去问问二爷那边的情况,饭菜合不合口味什么的。” “是。” 张廷玉还在学塾读书呢,今儿吃饭的时候其实也没怎么走心,还想着张廷瓒的事情,结果那汤一入口,就皱紧眉头。 他方想要问这汤的事情,却忽然想到今日这饭菜是由他新娶回来的美娇娘让人备下的。 那陪嫁厨子的事情,张廷玉也是清楚的。 他嘀咕了一句:“难怪今日早晨吃个粥都把一张脸给皱起来……阿德——” 阿德听见他唤,便打走廊上进来:“二爷,您叫小的?” 张廷玉道:“我老觉得府里肯定出了点事儿,你去打听打听。” 阿德心说这府里能有什么事儿,风平浪静地啊。不过二爷这么说,必定有自己的道理。 他应了一声,一头雾水地去了,留下张廷玉在屋里端着一碗汤,心里老大不高兴。 罢了,待今晚回去了再说,而今,却是功课要紧的。 还别说,阿德是去打听事儿了,一问才知道今日厨房里的笑话。 不过有的事情,却是阿德打听不到的。 这是发生在大房屋里的事情。 陈氏一路带着陈玉颜回去,刚刚进屋,便挥了挥手叫人出去,留下陈玉颜一个。 陈玉颜还眯着眼睛回忆在顾怀袖那儿吃到的美味,“堂姐,你说二少奶奶的厨子真是京城大酒楼里出来的吗?我看着年纪还没我大——啊!” “啪!” 人一走,陈氏走过去便甩了陈玉颜一巴掌。 陈玉颜整个人都懵了,她捂着自己的脸,瞧着自己堂姐,像是看着鬼怪一般:“堂姐,你莫不是魔怔了?” “我魔怔?我瞧着魔怔的是你!今儿早晨你说去厨房找人做个好吃的,我还当你只是找普通的厨子呢,结果你竟然去找了二少奶奶的陪嫁厨子!” 陈氏一拍桌面,气得咳嗽。 天知道她在顾怀袖那里坐着听见这一句的时候,心里是什么感受。 这一个堂妹,若不是父亲跟二叔强行塞过来,让她给找个好归宿,或者说得明白一点:让堂妹嫁给张廷璐,好巴结稳张家。她是断断不会理会这没机心的蠢货的。 陈氏心里憋屈,平日里是看不出来的,她在府里的处境,并没有娘家人以为的那么风光,可个中心酸又怎么敢跟家里人说? 父亲娶了续弦,满脑子想着的都是官位,都是巴结。眼瞧着她这肚子不争气,兴许巴结不稳了,才巴巴送了堂妹过来,要搭稳张家这大树。 原以为事情顺顺利利。因着父亲跟她公公婆婆当年还有几分交情,玉颜又是天真可爱的性子,跟廷璐一样能逗老夫人开心,陈氏都以为这事没波折了。可今日她才知道,自己这堂妹到底蠢到什么境地! 人家二少奶奶把话都说那么白了,她还跟没听见一样,这不是丢陈家的脸面吗? 幸得那顾怀袖是刚刚进门,似乎也不想撕破脸,给她几分薄面,不然今儿这事儿闹大,她还想顺利嫁给廷璐? 甭想! 可陈氏心里这一番打算,陈玉颜当真不清楚。 她见着一向待自己亲厚的姐姐竟然对自己动了手,真觉得天都要塌下来。 “堂姐,你是未来张家三少奶奶,使唤个厨子有什么了不得?虽是她陪嫁厨子,可她进了张家们,就是张家人,连她自己都是张家的,一个厨子能翻出什么浪来?!堂姐,你以后才是这府里的当家主母,怎么像是怕她?!” 不说这还好,一说就戳到陈氏痛楚。 前一阵吴氏才往张廷瓒的屋里塞了人,明显已经对她很不满,她这大少奶奶的位置,可谓是朝不保夕,指不定哪一天公公婆婆就要叫卣臣休了她。 陈氏真是哭的力气都没了,“你眼瞧着就要嫁给廷璐了,两家已然在说亲,你安分着一些——” 这是陈氏的忠告,可陈玉颜满脑子想着的都是自己姐姐含怒的一巴掌,也不听她说,一赌气,再一跺脚,就委屈地捂着脸,闹着要跑出去:“我去找廷璐哥哥说,你们都嫌弃我!都嫌弃我!” 对陈玉颜来说,这真真是平白来的祸端。 她小门小户出来,可打小都是富养的,心高气傲。又知道吴氏喜欢自己,还知道自己是要嫁进来当三少奶奶的,所以骄纵轻浮一些,在所难免。 可这跟顾怀袖是不能比的,她早年受过顾瑶芳那么多气都忍过来了,性子沉着呢,若没什么犯着她底线的事情,面皮动都不动就能把事儿给揭过。 陈玉颜藏不住事,陈氏生怕她跑出去坏事,一拍桌便道:“文心,书韵,把姑娘给架回来,不许她出门!” 声色俱厉的陈氏,多年不曾见了。 文心书韵两个丫鬟,是她心腹,赶紧上去使唤婆子,把人给架了回来,锁进屋里了。 没一会儿,两个丫鬟回来,都有些担心陈氏。 陈氏只苦笑了一声,想到父亲信上说的话,便恨得牙痒。 父亲说,若是不能嫁给张家三公子,退而求其次,给张廷瓒做妾,她二叔也是舍得的。 陈氏如何能不尽心操持她堂妹的事情?一个不好,这火就烧到自己身上来了。 她只觉得眼前一阵发花,险险就要晕倒。 文心书韵两个都要急哭了,“玉颜姑娘真是个不懂事儿的,凡事都要少奶奶给操持,早晚是个不中用的,您何苦累坏自己身子?” 她们还敢哭,可陈氏是不敢的。 她颓然坐下来,只笑道:“亏得二房那个心还不差,只盼玉颜莫再惹事……” 今儿用了她的厨子,就能把她姐妹请去吃饭,明儿用了她什么,还不知道使什么手段呢。 谁又是省油的灯呢? 顾怀袖拿着剪子,一剪刀减没了架上兰花的叶子。 她看着,问青黛:“你觉得我这一剪子下去,丑了还是美了?” 青黛摇头:“奴婢不懂……” 顾怀袖觉得没趣儿,把那剪子一扔,又道:“大房那边之后就没动静了?” “也就是小陈姑娘闹腾了一阵,又不知怎地没声儿了。” 青黛之前听了顾怀袖的,去打听过了,不过她们刚来,也不敢打探得太深,听了一耳朵就回来了。 “这大嫂,还算是个少见的明白人……”顾怀袖拍拍手,道,“去跟小石方说一声,可以放心了。另外,我想吃鸽子玻璃糕,你叫小石方做一个来……” 青黛前面还听得好好的,后面脸都绿了,顿时垮下来:“少奶奶……” 顾怀袖把眼睛一瞪,“去!” 青黛缩了缩脖子,委屈地去了。 顾怀袖揉了揉自己手腕,就往里屋走了。 下午时候,张廷玉回来,正巧从窗台外面过,瞧见摆在外面的一盆兰花,顿时皱眉。 怎么老觉得前儿才修剪好的枝叶,就被人剪坏了呢? 他停下脚步,拾起放在一边剪子,又对着剪了两片叶子,叨咕了两句道:“虽是见着叶片稀疏不少,倒也有个萧瑟的风骨出来,差不多了……” 放下剪子,张廷玉就进屋了。 此刻的他,还不会料想到,这一盆兰花的命运。 作者有话要说:第二更,第三更应该在十点或者十一点了= =看着妹纸们等得急,写了这么多就发了,下章见=3= 第三十五章 亮刀 - 第三十六章 剪秃了 宰相厚黑日常[清] 作者:时镜 第三十六章 剪秃了 顾怀袖抬眼就瞧见张廷玉进屋来,她还抓着话本在看呢,一见到人就立刻收了话本。 “二爷回来了啊,怎么瞧着脸色不大好?” 她起身走过去,青黛赶紧跟在后面收了不务正业的话本。 张廷玉见了,表情淡淡:“要没外人看着,那些个东西不必藏,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 顾怀袖顿时讪讪,她回头瞅了青黛一眼,又怀疑地看向张廷玉:“你……唔,瞧得见?” 她对这些细枝末节的事情,有一种奇异的在乎。 张廷玉笑笑,“差不多。” 差不多是差多少? 顾怀袖老觉得张廷玉说话跟自己是对不上的,这人最喜欢说的就是那些个模棱两可的话,乍一听觉得怎么想都对,可是细一想又觉得这话怎么也对劲不了。 说白了,张二公子的大部分话说了等于没说,可你真要说他一个字也没说,那也不对。 说了,但是用处不大,形同鸡肋。 顾怀袖琢磨了一阵,还是觉得这一位说话的艺术已经上升到一个自己难以企及的层次了。 想不明白,干脆不想。 她走过去,看张廷玉坐下了,便主动给他倒了杯茶,递到他手里。 有些话很想问,可也不知能不能问,顾怀袖索性坐下来,等着张廷玉说话。 张廷玉却暂时没说话,他也在琢磨怎么开口呢。 一个等着人开口,不知该怎么说;一个天生闷葫芦,沉得住气。 屋里一片安静,丫鬟们垂首而立,都有些心惊胆战。 但凡二爷跟二少奶奶都在的时候,这情况就有些奇怪。 过了大约一刻钟,张廷玉道:“你们都出去吧。” 屋里就只剩下了他跟顾怀袖,张廷玉终于看向了她,问道:“你那陪嫁厨子……” “噗……” 顾怀袖差点一口茶给他喷在身上,她老觉得这件事知道的人应该不多啊。 心念一转,顾怀袖忽然皱眉,看他:“你知道些什么?” 张廷玉道:“我只听说小陈姑娘使唤了你的厨子,不过因着你请大嫂那边吃了顿午饭,所以不了了之了。” 如果是这样的话,张廷玉是肯定不知道大房那边是发生了什么的。 顾怀袖心底莫名地安定了一点,她看着左右无人,忽然觉得自己跟张廷玉之间也该好好谈谈。 有的话,敞开了说兴许比较好。 顾怀袖现在对整个府里的情况,只有个大致的了解,可毕竟都跟雾里看花一样不分明。 她现在需要,从某些人这里,得到更深层的认知。 这个人,比如张廷玉。 张廷玉仔细地考虑了一下,也觉得自己应该说。 他跟顾怀袖,即便是没有什么所谓的“情”字,现在也应当是捆绑在一起的夫妻一体。 张廷玉让她坐近了一些,慢慢地说起这府里的情况来。 张家书香世家,往上追溯几代,到明朝都是做官的。 那些都是远话,但说近的,现在张英就很厉害,当着太子的老师,也是四阿哥的老师,康熙肯把大清未来的皇帝给张英教,那就代表着康熙对张英的信任。 可张廷玉这时候说了很要紧的一句话:“父亲虽是太子的老师,可未必得太子喜欢,况自打我父亲成了太子的老师之后,太子便日渐不学好。我父亲当太子的老师,却并非太子一党。” 为什么,顾怀袖觉得张廷玉给自己讲的不是这府里的事情? 她有些发怔,没料想张廷玉又继续讲了下去。 “参与党派之争终究有危险,不如跟紧万岁爷来得妥当。所以不管多艰难,别人怎么说,我父亲也也坚持了下来,中立着。你很聪明,应该早就看出来了,大阿哥一党的明珠将我父亲视为至交,太子一党的索额图也将我父亲划入他的势力范围。你说我父亲,到底是哪一党的呢?” 顾怀袖心头一凛,她缓缓抬起头来,看着张廷玉,却没勇气将这件事给说破。 正常男人,谁会对自己的女人说这些? 她有些不大好的预感。 张廷玉抬手帮她理顺鬓边的一缕发,嘴唇微微弯着:“小心方能使得万年船。又有一言曰,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我们张家最不缺的就是聪明人,可最危险的也就是这聪明人。我只盼着你别这么聪明,当个蠢笨的,可好?” 他笑意盈然地看着顾怀袖,顾怀袖指尖却微微泛着凉意。 她抬眼注视着张廷玉,张廷玉则毫不避讳地回视。 两个人的目光撞在一起,彼此无话。 顾怀袖沉默了许久,“你……” 想想还是不知道应该怎么说。 顾怀袖捏了捏自己的眉心。 “我记得了。” 她终究还是没说。 张廷玉抬手捏了捏她的脸蛋,然后道:“我只盼着你是真知道了……” 可顾怀袖却知道,那泥潭没那么简单。 张廷玉这一番话,旁敲侧击的,不知道是不是暗示着什么。 除了四阿哥之外,顾怀袖没跟别人接触过,若张廷玉这一番话真的意有所指,也只能是指顾怀袖跟四阿哥这一点联系了。 他说得隐晦,顾怀袖也听得隐晦,模模糊糊感觉到他想要说的,似乎要抓住了,可张廷玉又不说透,留着给她自己揣摩。 顾怀袖真恨不得把他头颅给揭开,看看里头藏了些什么。 “我们家的情况,别的倒都很简单。内宅之中的事,多半都是小事,要出什么事,也都从外面来。你紧着点心,也不必太担心宅院之中,总归都不会……” 不会怎么? 张廷玉陡然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他也不遮掩,闭上嘴,便道:“大嫂跟大哥是伉俪情深,我爹没纳过妾,这日子你愿意怎么过就怎么过,但凡屋里的事情都由你做主,我这边的丫鬟和小厮,除了阿德,你都可以随意。” 阿德,这一个顾怀袖记住了。 她想起张家这情况,有时候觉得复杂,可想想也真就是妯娌婆媳间的那一点事,跟她当时在四阿哥那里经历过的生死相比,又算得了什么? 张廷玉这一句话,是又说到了点子上。 她听着他说,又慢慢点着头,眼看着天将黑,才唤了丫鬟们来布菜。 夫妻两个食不言寝不语,吃了饭,一个坐在书案后面看了会儿书,一个半躺在床上玩儿了一会儿买来的鲁班锁。 等书房里的烛火吹熄了,顾怀袖还没知觉,兀自瞪着一双大眼睛,摆弄手中的东西。 一大堆的木头,不用任何的楔子,就能这么拼卡在一起,可拆散了就拼不回去,也真是奇怪了。 她盯得认真,没注意张廷玉已经脱了外袍走过来。 “哎……” 手上一空,同时一道黑影覆盖过来,顾怀袖抬眼一看,张廷玉已经将那东西握在他手中了。 是个笼中取宝的锁,这东西叫鲁班锁,也有人叫孔明锁,到底是谁发明的,众说纷纭。 不过看看这样式,倒是极为精致。 他顺势就坐了下来,捏着这横纵木条拼起来的鲁班锁,道:“你喜欢玩这些吗?” 顾怀袖靠着床柱,摇摇头:“无聊打发个时间,别的倒还好,费脑筋了一些。” “脑子太久不用会生锈,你可以装得蠢一些,不过内里还是聪明些的好。” 张廷玉笑出声来,却伸出手指,轻轻地将那锁的几根横木推拉了一下。 顾怀袖一下凑过来看。 也不知张廷玉是怎么回事,他动作不紧不慢,却像是在做出这一个动作的时候,已经想好了下一个动作。 将一块木条推过去,就能露出里面装着的“宝”,一枚不小的珍珠。 很有规律,也很有节奏,慢慢地推开,露出来的缝隙越来越大,等到这缝隙大到一定的程度,就能取出珍珠了。 “嗒”地一声轻响,张廷玉轻轻一晃手,已经将那珍珠取出。 他把它递给顾怀袖,而后手指却飞快地动起来,将那一个拳头大小的鲁班锁给还原,扔到顾怀袖枕边。 见她还捏着珍珠发愣,张廷玉便莫名地笑了一声,一下将她按进锦被里,道:“这些个东西玩着费神费脑,白天玩玩,晚上就别一直盯着了,晚上还是该早日歇息。” 他又慢慢用被子把她裹起来,自己去吹熄了蜡烛,也躺进床上去。 两个人钻到一起去,彼此静默无声。 完事儿了,她打了个呵欠,却又睡不着,只一手支着头,看张廷玉也没睡,便问道:“那小陈姑娘,定然是未来的弟媳了?” 张廷玉见她一条雪白胳膊露出来,便拾了锦被给她盖上,道:“爹娘跟当初的陈县令都是认识的,算是故交。小陈姑娘是当初父母说好了,要嫁进张家来的,若没什么意外,过两天把事儿说成了,她也就回去了。” 好歹是个没出阁的姑娘,如今是以照顾堂姐的名义住在顾家,可等着要谈亲事,就有些不对了。 顾怀袖听着就皱了眉,她轻哼了一声:“那可得心疼你三弟了。” “你心疼他?”张廷玉眉头微微拧起来。 夜里顾怀袖也看不见他表情,懒洋洋地缩进被子里,感觉到自己身边这一具身体比自己烫得多,她就更懒了,大抵旁人说的什么饱暖思淫i欲和人肉炉鼎,就是这感觉吧?飘飘欲i仙的…… “小陈姑娘不是个好相与的,我瞧着不像是个懂事的。罢了,嫁进来也是他们三房的事情。” 兄弟们总有一天是要关起门来过日子的,他房是非,顾怀袖还是少参与,免得触怒了头顶那一位婆婆吴氏,才是吃不了兜着走。 张廷玉听着,也跟顾怀袖是一样的想法。 琢磨这些没意思,还不如早睡了。 次日天没亮,张廷玉就起来了。 顾怀袖起身的时候,只瞧见他已经穿戴整齐,不由有些泄气。 两个人去吴氏那边晨省回来,才坐在一起吃饭。 今儿早上的吃食是小石方做的,很对顾怀袖的胃口,她吃高兴了,就没怎么顾着张廷玉。 张廷玉眉头皱起来,盯了一眼碗里的粥,不声不响地喝了,跟顾怀袖有一句没一句地掰扯。 心里想着的,却还是顾怀袖那陪嫁的厨子,老觉得这心里不大舒服…… 唉,总归是个厨子,他堵什么心呢? 现在跟顾三是夫妻,可情这一个字上,还八字儿缺一撇呢,暂且忍着吧。 用完早饭,张廷玉跟她说了一声,便要上学去,临走时候他瞧了一眼放在窗台上的兰花,还是他昨日剪过的模样,便放心了不少。 可没想到,顾怀袖上午无聊,又转到窗前,瞧见这兰花左右对称的叶子,指着问青黛:“我怎么瞧着比昨日要少了几片叶子呢?这哪个丫鬟剪过的,规规矩矩地对称着,多难看……” 青黛再次冷汗:“二少奶奶……奴婢不懂……” 顾怀袖翻了她个白眼,拾起剪子来,咔嚓咔嚓地剪了两片叶子,嘴里却道:“梅以欹斜为美,兰花也要个不羁的姿态才美……” 听不懂的青黛只能装作什么也没听见,索性忽略过去了。 顾怀袖将剪子一扔,便叫了张廷玉身边那个叫芯蕊的丫鬟,领着去园子里逛一圈,熟悉熟悉环境了。 张廷玉中午回书房转了一趟,一眼就瞧见那稀疏了许多的兰花,顿时无言。 这时候又找不到个掌事的丫鬟,问问这是谁剪的兰花,哪儿有偏生剪个不对着的?叶片跟叶片之间简直杂乱无章。 张廷玉皱着眉,也提了剪子,咔嚓剪了两片。 阿德跟着张廷玉站在后面,看着这一盆可怜的兰花,如今就剩下两片相对着的叶子了,简直……可怜极了! 离开的那一刹那,张廷玉忽然无法表达自己的心情,他看了一眼那兰花,还是回学塾去了。 晚上回来,那种不详的预感,终于应验了。 今日是回门之前的一天,他从走廊上慢慢过来,就见到窗前站了个穿着粉蓝缎袍的丽人,手里提溜着一把剪子,一剪刀剪落了一片叶子,还笑眯眯跟后面的丫鬟说:“芯蕊,青黛,你们回去给我问问,哪个剪的这兰花,偏生跟我对着干。” 话音刚落,张廷玉就隔着窗站在她面前了。 青黛跟芯蕊连忙俯身见礼,顾怀袖就站在那儿没动。 张廷玉看了一眼放在窗台上的那兰花,一根孤零零的花穗,一瓣孤零零的叶片。 顾怀袖的剪子还没从手上放下,很显然,这一位刚进门的顾三,就是造成兰花越来越稀疏的凶手。 “呃……二爷,这兰花……” 傻子都知道现在是个什么情况了,顾怀袖简直想挖个坑把自己给埋了。 她有壮士断腕的决心,在张廷玉波澜不惊的目光下,立刻伸出去一剪子,将最后一片叶片给剪掉,道:“这一回也对得上了。” 咔嚓。 最后一篇叶子掉在窗台上。 张廷玉嘴角微微一抽,瞧见孤零零一根花穗插在花盆里,满腹的话却都不知怎么说出口。 他沉默地站在窗前看了半天,也看了顾怀袖半天。 末了,他叹了一口气,扭头对阿德道:“回头你找花房搬几盆兰花来,照着少奶奶的喜好剪。” 阿德躬身,“是,小的明白了。” 顾怀袖略尴尬,不知说什么好,看着这一盆摆在窗台上,有碍观瞻的光秃秃兰花,有一种滑稽的感觉。 张廷玉只说:“但凭你剪个开心吧。” 顾怀袖:“……” 她发现,自己跟张二公子,真是审美上存在一定的偏差。 默默将剪子放下,顾怀袖很想问:我说我是手抖,还来得及吗? 她有些痛苦,捏着手指道:“我觉得……这一盆就挺好的,别的……倒不必了。” 一瞥那秃了的兰花,张廷玉伸手捏了捏眉心,道:“少奶奶喜欢,那便好生浇水养着吧。” “是。” 里里外外丫鬟婆子小厮们都齐齐应声。 于是,顾怀袖就生生看着这么一盆连叶片都没有的兰花,摆在她窗台上足足半个月…… 若要问她有什么感受,兴许就一点:好丑。 作者有话要说:略流水化,= =晚上有点困了……没赶上时间,这一更算3号的,4号晚上7点再说更新吧ojl 第三十六章 剪秃了 - 第三十七章 嚣张气焰 宰相厚黑日常[清] 作者:时镜 第三十七章 嚣张气焰 在府里的日子太短,顾怀袖还没品出个味道来,就要准备着回门了。 她起了个大早,也懒得看窗台上那丑陋的兰花一眼,便让青黛给自己梳了个好看一点的堕马髻。 张廷玉一面挽着自己的袖子,一面问外面的芯蕊:“让外面准备的礼物,都挑好了吗?” 芯蕊原本就是伺候张廷玉的,有些事情不适合阿德去办,都是她帮着张廷玉料理的。 相应的,这一位大丫鬟长得也比别的丫鬟端庄,跟个府里的小姐一样体面。 自来主子们身边的大丫鬟都要比别人高贵一些,就像是顾怀袖身边的青黛也格外超然一些一样。她这边摸了一支珠钗起来,一面听着那边的对话,一面却把珠钗往头上比。 芯蕊上前来,将腰带捧给张廷玉,同时低声道:“回爷的话,都准备好了,按着您说的办好了。” 张廷玉点点头,却是没劳动下人,自己将腰带系上,回头一看顾怀袖还对着菱花镜比珠钗,顿时无言。 他走过来,将顾怀袖手里的珠钗拿下来,把玩了一下:“回门,不该风光一些吗?” 顾怀袖端端正正坐着,看着镜子里张廷玉把玩着珠钗的手指,修长有力,很自然的动作,却透出些许沉稳感觉来。 “风光又给谁看?更何况……” 嫁给张家,就算是什么风光的事情吗? 顾怀袖可没觉得。 她朝后面伸手:“珠钗给我。” 说话一点也没有作为他妻子的克制和容忍,张廷玉不由得叹气,却没把珠钗给她。 他一抬下颌,示意青黛将那边的首饰盒子打开,里头珠光宝气地闪烁了一大片。 顾怀袖顿时一惊:“你待作甚?” 张廷玉似笑非笑看她,一手搭在她肩膀上,另一手却将珠钗扔回盒子来:“要护着嫁妆,也别做得太露痕迹……” 况且,他还没说要拿她东西呢。 他怎么觉得,他们这一对儿夫妻,根本就不是什么夫妻,也就是同一屋檐下面住下的冤家。 从钗盒里挑了挑,张廷玉看到了一支白玉翡翠嵌合在一起的簪子,在她头上比了比,“这样好看。” 顾怀袖恨不能翻他对白眼,一把把簪子夺下来,“我今儿穿的这是湖蓝的袄子,配个绿钗,亏你想得出来!” 这一脸的嫌弃模样,却是让张廷玉不知如何是好了。 顾怀袖在匣子里翻找着,一屋人都在等她。 芯蕊小心翼翼地看了看自家爷的脸色,斟酌着开了口:“二少奶奶,奴婢瞧着白玉翡翠那一支海棠连珠簪子挺衬您这一身儿的……” 手上动作一顿,顾怀袖听着这话,老觉得有些不对味儿。 她唇边的笑弧,忽然泛开了,似是湖上的涟漪,一圈一圈地,带着几分平白的旖旎。 顾怀袖重新拿起那一根被她扔进去的白玉翡翠的簪子来,放在手里左看右看,她问青黛:“青黛,我这簪子打了多少年了来着?” 青黛老老实实道:“回二少奶奶的话,这根簪子还是三年前在无锡,少奶奶做姑娘的时候跟姑奶奶一起出去打的,戴了几年了。” “这么旧的东西了啊……” 顾怀袖看似感叹了一句。 方才说话的芯蕊,顿时脸色一白,她两股战战,就要跪下来,不料顾怀袖已经向她招手:“芯蕊吧?你来。” 这是张廷玉身边伺候的丫鬟,还有句话说得好,叫强龙不压地头蛇呢,顾怀袖是刚刚嫁进来的,哪儿能得罪人家大丫鬟呢? 她面上笑意清浅得很,纯良极了。 “怎么不过来?莫不是怕我吃了你?” 这时候的顾怀袖,跟往常见的都不一样,张廷玉抄着手站在一边看,一点搭话解救的心思都没有。 他瞧着顾怀袖,那俏生生的脸,语笑盈盈的,活像是个大善人。 可这周身的气派,那就不是一般地害人了。 芯蕊再怎么本事,也不过是个丫鬟。 她早年在张廷玉身边很是得宠,跟阿德乃是左右两把手,虽是个女流之辈,可处理事情也算是很得劲儿。原本只是个普通的丫鬟,可张廷玉看她办事还不错,挺赏识她,在她伺候在身边没多久之后就让拔了掌事大丫鬟。 二少奶奶进门之前一日,老夫人吴氏也把她找过去说过话。 谈的是什么,只有芯蕊自己清楚。 她今儿敢忽然帮腔,也不过是看二爷在二少奶奶面前,显得有些憋屈。 自古以来,夫为妻纲,哪里有妻子给夫君甩脸子的说法? 所以芯蕊大着胆子说了,可万没料想是如今这样的局面。 顾怀袖叫她过去,过去干什么? 眼瞧着二少奶奶那笑容亲切得很,可芯蕊偏生觉得自己骨头里跟长了冰块儿一样,冻得她瑟瑟发抖。 顾怀袖不喜欢一句话说上三遍,厌恶重复的事情,也厌恶不听话的蠢货。 她眼皮子一搭,脸上所有的笑意,瞬间敛去,说了第三遍:“过来。” 好一场变脸的好戏! 都说女人善变,变脸比翻书还快,如今张廷玉是见着这么活生生的一遭了。 顾怀袖方才还笑得温婉贤良,仿佛全天下贤妻的好名头都堆在了她头上,没想到一眨眼就没了任何的表情,透着一股子阴冷森寒。 芯蕊这才战战兢兢地过来,一矮身,半跪在了顾怀袖坐着的绣墩前面:“二少奶奶……” 顾怀袖立刻又笑了,她夸她:“会听话的才是好姑娘,我瞧着你挺喜欢这根簪子,就给你了吧。你跟你们爷,都瞧得起这簪子,偏生我是厌恶它旧。” 意有所指地说完了这一番话,顾怀袖心里的气却还没散。 她一松手,随意地将那一枚白玉翡翠簪子插到芯蕊的头上,还夸了她一句:“果真是个有眼力见儿的,戴你头上也真是好看。” 芯蕊抖如筛糠,想哭,也又不敢哭。 顾怀袖却没看她了。 主子们说话,哪里轮到个奴婢插? 若有这一次,便有第二次,第三次,她跟张廷玉之间原不是那么简单的事情,这顾府里也该处处小心。有这么个胆子大的丫鬟,顾怀袖如何能忍?不给点颜色,敲敲警钟,真把她当软柿子捏了不成? 她心底冷笑越甚,脸上表情就越是柔和,活脱脱一个做戏的高手。 “青黛,再找找,我记得有枚点翠的团花海棠,也是这花样……” 扭身坐回去,面对着镜子,她又开始琢磨着打扮的事儿,像是忘了叫芯蕊起身。 青黛听了顾怀袖的吩咐,又去匣子里翻找了一会儿,果然瞧见一枚点翠的簪子,这才给怀袖戴上了。 芯蕊跪在后面,头上摇摇欲坠地插着那簪子,跪得腿酸,也不敢站起来。 她眼底憋着泪,双眼模糊地看向了张廷玉,张廷玉自然也觉察到她目光,却又很平静地移开了,没有半分的情绪波动。 顾怀袖将这一幕收入眼底,却是打算着今儿回门之后,再找张廷玉说说了。 不,回门之后太迟,一会儿回顾家的路上就说。 她起身,便道:“先给公公婆婆请安去,咱们一会儿回门?” 张廷玉点头,一手扶着她出了门。 阿德虽站在外头,却将里面的一切听了个完全,他小心翼翼地瞄了张廷玉一眼,又看了看里面跪着没动的芯蕊,开口就想问张廷玉。 张廷玉笑着跟他摆摆手,还是一句话没说,只跟顾怀袖一起去上房了。 今日是顾怀袖三朝回门的日子,张廷玉也是要走的,原本只来拜见吴氏,不过今日恰逢十五,张英有得了个休沐,倒是难得的一家子都在的日子。 上下也就八个人,相互地见面寒暄请了安,这才各自坐下来。 张英端着茶,不上朝的日子清闲得很,也不搭理后院里媳妇儿们的事,自顾自地埋头研究手里那一把紫砂壶。 别人似乎都已经习惯了,遇着张英也在的时候,少得可怜,不过也不是没有。 顾怀袖倒是不大习惯,她在家里并不怎么请安,顾贞观年纪大了睡得也多,早起对身子不大好,也就免了。 自来是被人家的新妇难做,顾怀袖也算体味了。 她坐在陈氏下首位置,却没瞧见陈玉颜。 顾怀袖一琢磨,约略地明白一点,也不点明。 吴氏看人都到了,这一回连张廷璐都来了,就坐在张廷玉下首的位置,也算是顾怀袖进门之后第一次把府里人都看全。 “老三这回倒是来了,你们平日里请安的日子都不一样,难得坐在一起一回。人倒是齐全,不过……玉珠,你堂妹哪儿去了?” 这一声“玉珠”喊的是陈氏,陈氏方想起身回话,吴氏便眼皮子一搭:“你身子不好,坐着说话吧,都一家人,何必那么见外。” “是。” 陈氏温温软软地应了,微笑着道:“玉颜昨儿玩疯了,崴了脚,我叫她在屋里休息呢。正想跟您告罪,没料想您关心她,倒亲自问起来了。” “崴了脚?可严重不?”吴氏还是很关心陈玉颜的。 这一个小姑娘活泼开朗的性子,简直跟陈氏是两个样,不过倒正好跟老三一模一样。 吴氏这几个儿子里头,最看好的是大儿子廷瓒,最疼的却是三儿子廷璐,而今老大娶了个病怏怏的媳妇儿,全凭着他自己喜欢,吴氏也不好干涉;可三儿子的亲事,却是她可以做主的,所以她喜欢陈玉颜,也希望三儿子能娶了自己挑中的人,好□□满满地过下去。 这都是她一个做娘的,能为儿子做的事情。 陈氏道:“回婆婆的话,并不是太严重,不过……儿媳想着,她已经来府里照顾我许多日子,我素来是个不招老天爷喜欢的,堂妹别是受了我的牵连,过了灾气。过了今冬,儿媳的身子也该好起来了,大夫已经说过,也不必堂妹来照顾。更何况,娘家叔伯想念她得紧,又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总住在咱们府里也不好。” 这一句倒是提醒了吴氏,陈玉颜是还要谈婚论嫁的,两家的事情虽然板上钉钉,可毕竟礼数要周全好了。 吴氏道:“老大媳妇考虑也周到,可挑好了出行的日子了?还得给你家里写封信说说才好的。” 陈氏道:“择日不如撞日,今儿下午便送了堂妹走,上午叫人快马送信去,赶在人到之前再到就成了。” 这未免走得太急。 顾怀袖不动声色地垂着眼,却忽然觉得有人看自己。 她一抬眼,对面坐了四个,三个年岁已大,最末的那个还在吃糖,一副孩童天真的模样。 张廷玉也抬头,便跟她对视了一眼,有些奇怪。 顾怀袖皱着眉,又低下头去,之前跟她有过几面之缘的张廷璐也低头看着茶杯里的茶叶,打进来就没怎么说过话。 坐在最上头的张廷瓒见了下面兄弟俩,摸了摸后脑勺,只暗叹了一声。 吴氏跟陈氏说完了小陈姑娘离开的事情,扭头一看,张廷璐不知何时染上他那二哥的性子,要死不活地,一句话不说,一声不吭,还根本不抬头看一眼。吴氏只觉得气不打一处来,就将茶杯往桌上一颗:“老三,前日你二嫂进门,一家子都在,怎偏生你不在?昨儿我打发人去叫你,你还推脱不来,莫不是翅膀长硬了?” 张廷璐整个人都有些恹恹地,他起身告罪:“是孩儿那一日喝多了,头脑有些晕,后头又受了一点风寒,故而推脱不见,怕娘担心。” “我儿受了风寒?快过来,娘给看看,怎么样了?” 吴氏之前还拉长着一张脸,现在一听,早忘光了之前的不悦,立刻叫张廷璐来看。 张英在旁边叨咕了一句:“慈母多败儿……” 吴氏拿眼睛一瞪,张英叹了一口气,也不说话了。 张廷璐起身过去,让吴氏好好看了看,全胳膊全腿儿的,这才放下心来。 “我看你还不长点心,多大个人了,也不知照顾自己,早日给你把那一门亲事说定,也省得你连自己都照顾不好。” 吴氏絮絮叨叨,又要说起那小陈姑娘的事情来。 张廷璐眼角余光一扫,却瞥见顾怀袖跟什么都没听见一样,盯着那茶杯的花纹看,又见二哥也坐在一边老神在在地品茶,心里就堵得慌。 他不敢跟吴氏说什么置气的话:“儿还早,不想成婚……” “胡闹!”吴氏训斥他,“一门亲事都快说好了,总不能叫人姑娘家再等你个几年吧?都要挨成老姑娘了!这一门事情,我说了算,你不许不同意。” 张廷璐闷着脸一躬身,“嗯”了一声,又坐回去了。 接着吴氏又揪着张廷瓒说话,问他近日来还习惯不习惯,要不要再给他拨几个丫鬟之类的。 陈氏的脸上有些挂不住,端着那茶杯的手都在一直抖。 老是张廷瑑却是个年纪小的,在吴氏对张廷瓒嘘寒问暖的时候,就蹦蹦跳跳上去,挤进吴氏的怀里,在吴氏说话的时候,就咯咯地笑着。 一家人看上去,真是个其乐融融。 张英坐在吴氏的身边,吴氏怀里搂着张廷瑑,才训了张廷璐,又去跟张廷瓒说话,张廷瓒妻子陈氏也是面带着温文笑意,应着婆婆的话。 这一切,看上去都好。 可顾怀袖真觉得哪里怪怪的,这感觉……真有一种莫名的熟悉感。 她端着茶碗的手指,轻轻捏紧,慢慢把杯盖合上,看着那边端起茶慢慢拂着茶沫的张廷玉。 他动作很优雅,透着精致的文气,眼帘低垂,面如冠玉,整个人似苍松翠柏,看着普通,却又处处透着一种独特感。 是了,这一家子其乐融融,独独忘了张廷玉。 最后将张廷玉想起来的,还是那把玩着紫砂壶的张英。 他拉长了声音:“好了,你们也别聊了,今儿还是二儿媳妇回门的日子,你们聊着忘了时间,回头耽搁了我远平兄见女儿的日子,可不大好。” 吴氏欢喜的笑脸慢慢地平复了,仿佛这时候才注意到顾怀袖,只不冷不热地温声道:“那就让二儿媳妇跟老三去了吧,也不耽搁时间的。” 顾怀袖还没想到什么说辞,张廷玉就将茶杯一放,很自然地起身,“多谢父亲母亲体谅,我带怀袖先回门,顺便看望一下岳父岳母。” “我那边让福伯备了些礼,你顺便给你岳父带过去,时辰不早,你们动身吧。” 福伯就站在外头,等张英说完了,便一躬身,请张廷玉过去了。 张廷玉使唤了阿德去把一大堆的礼物接在手里,而后直接离开上房,穿过庭院走廊,拉着顾怀袖上了门前马车。 顾怀袖一路走着,却是笑容满面。 她原就觉得奇怪,而今却是多少明白一点了。 这一日的晨省,颇能看出端倪来。 张廷玉扶着她的手,让她下了台阶,正想要让下人牵马来。 没料想,大街上忽然跑来个小子,看着面黄肌瘦,衣衫破烂,看准了顾怀袖,一骨碌就跪下了。 顾怀袖吓了一跳,若不是张廷玉扶着,怕是就跌倒了。 她暗自心惊一回,还没开口,便看这小子一头磕在地上。 “善心的奶奶,您出门定然遇见好事,夫妻举案齐眉,白头偕老,事事顺心如意,灾祸全消……” 噼里啪啦地,一大堆前后不着调的好话从他嘴里吐了出来。 过了有一阵,顾怀袖才听他话锋一转,道:“小的父亲眼看着就要病亡,请了个大夫,可没钱抓药,大冷天也没别的法子,求富贵奶奶发个善心,求富贵奶奶发个善心……” 大清早的,还是回门的日子,哪料想遇见这一遭来? 顾怀袖摸不准这小子是骗人还是真事儿,还没考虑清楚,旁边张廷玉却道:“今儿是个好日子,莫撞了霉头。阿德,给他银子。” 这样的事情,爷们在外见多了,手头若是不紧,多还是愿意给这些嘴里冒花的小子们一些钱财的。 阿德习惯了,便上前打钱袋里抠了半两银子出来,在手里转了转,才皱着脸把银子扔给脚下这臭小子。 这些人,都是看准了三日前张府有亲事,前几天就来要过一回了,今儿回门都还遇见一个,真是…… 不知足的! 阿德心里鄙夷,只开口赶他:“拿了就滚,别在咱爷跟奶奶跟前儿晃!” 顾怀袖看着小子大冬天里还打着短褐,虽瞧不见模样,可乌脏的脸都冻得发紫,嘴唇也冻青,不像是个骗人的样子。 她念头刚刚转过,那小子已经一把捡起地上那一粒碎银子,爬起来就跑。 青黛忽然叫了一声:“玉佩!” 阿德一拍脑门儿,反应了过来:“好个小子!这不就是前几天说的那个专装可怜骗银子还抢东西的吗?!赶紧的,来人,追!少奶奶玉佩丢了!” 门口站着的家丁们立刻就去追了。 顾怀袖看向直愣愣的青黛,青黛哭丧着脸:“是小姐昨儿晚上叫奴婢带了,要给二奶奶的。” 给孙连翘的那一枚? 罢了,左右不是什么稀罕东西,没了也就没了。 她摆摆手,张廷玉虽觉惊诧,也没怎么在意,先上了车,而后在车辕上拉她。 正在张府家丁们都追人去了的时候,后面也来了一拨人,问了之前那小子的行踪就追了过去:“娘的,江苏来的刺儿头,这才五六岁就鬼精鬼精的,混混老爹教出来的混混儿子!” “昨儿李卫这小子还偷了老子三个铜板,非打断他腿不可。” “人呢!” “往前面跑了!” “嘿,腿脚还挺快!” “砰。” 一声轻响。 顾怀袖一脚踏空,整个人往前栽倒,额头磕在车轿木条框上,疼得她眼泪一下就出来了。 张廷玉一怔,原本是扶着她,没料想她脚下踩空,而今磕着头,额上红了一片,两眼泪汪汪的。他顿时不厚道地笑出声来,手指掩着唇,咳嗽了两声。原是觉得自己这时候笑不合适,可偏生忍不住。 顾怀袖上个车都上出意外来,只觉得窘迫。 如今听他笑,更是恼怒,一把挥开张廷玉的手,自己一骨碌爬上车,一点形象都没有。 所幸她动作快,也没几个人见着,顾怀袖就已经进了车里坐着了。 接着,张廷玉才掀帘子走进来,一撩衣服前摆坐了下来。 两人无话,马车已经往前嘚嘚的走了。 顾怀袖捂着额头,一声不吭。 张廷玉盯着她,过了一会儿才把她拽过来,压着她手腕,拿下那素白的手掌来,额头上红着的一片也不是很严重。 车后面有个小匣子,里面装着些杂七杂八的东西,他随手捡了个瓶子出来,拿了药膏就给她往额头上抹:“别动。你若是想红着这额头跟只鹅一样回去,我却是没意见的。” 鹅? 鹅的脑门儿上可不是凸出来一大块吗? 顾怀袖气得咬牙,却真的没动了。 张廷玉温暖干燥的手掌压着她额头,让她微微地仰着,好方便她上药。 顾怀袖睁着乌溜溜一双大眼睛,趁着他忙活上药的事,忽然道:“打从上房回来,我就想问你。你们兄弟四个——啊!疼疼……” 剩下的话,忽然一句都没说出来。 张廷玉手上使了劲儿,顾怀袖泪花儿便又在眼眶里打转了。 她瞪着他,“你干什么?” 张廷玉手掌微微撤开力道,却顺着她脸庞滑落下来,抚着她光滑的脖颈,大拇指蹭着她脆弱的咽喉,“你又想问什么?” 那一种危险的、随时会窒息的感觉。 顾怀袖望着张廷玉这一张平静得不起波澜的脸,深邃的双眸,微微翘着的嘴唇,只觉得有一种奇怪的寒,却不是冷。 说不清那一刻的感觉。 她菱唇微启,便欲说什么,没料想张廷玉一埋头便吻住她。 这感觉已经并不陌生,可今日一样的,却还是让顾怀袖有些不知所措。 她僵硬着身子没动,感觉他轻轻咬着自己的嘴唇,慢慢加重缠绵,又让她快呼吸不过来。 末了,张廷玉才慢慢放开她,嘴唇的弧度没有放下去过,一手揽着她腰肢,一手手指却点了一下她头上的点翠团花海棠的簪子,发出一声清脆的声响,而后落下,揉抚她后颈一片嫩滑的肌肤。 他只清楚而缓慢地说着,“你要问一个让我不高兴的问题,所以你还没问,我便不高兴了。” 你不高兴了就亲我?! 顾怀袖被这人的逻辑给打败了。 她咬牙,抿唇,压抑怒气,抬眼望他。 张廷玉安抚一般地一笑。 那笑容有些晃眼。 他只把她往自己怀里一带,便懒倚着车里一把椅子,让她靠着,抚摸着她发顶。 顾怀袖脸埋在他胸前,看不见他表情,只觉得满满都是暖洋洋的感觉。 她听见张廷玉那云淡风轻的声音 :“知道我不高兴,就别问,乖。” 乖? 呵呵。 顾怀袖彻底消失了言语。 爹不疼娘不爱的张二公子,也真是够可怜的。 这话若说出来,定能似刀剑般,将这个拥着她的男人扎得鲜血淋漓,剥皮蚀骨而见肉…… 话都已经到了她舌头尖上,却不知怎地说不出去了。 顾怀袖一弯唇,嘲讽极了,还是一卷舌头把话咽回去,只道:“我嫁进来头两个月,把你屋里丫鬟都给管好了。天大地大面子最大,好歹我是一房的少奶奶,谁踩了我的脸,我便剥了谁的皮!” 作者有话要说:如果有更新大概也在十点十一点了…… =_=困…… 第三十七章 嚣张气焰 - 第三十八章 趣闻 宰相厚黑日常[清] 作者:时镜 第三十八章 趣闻 早知这一日是顾怀袖回门的日子,闺女虽只走了两三日,可顾贞观却忽然觉出了一种暮年的晚景之叹来。 芳姐儿被他送走,是芳姐儿活该;而他原本觉得袖姐儿并不一定想嫁,可她最后偏偏答应了。 兴许一面该说袖姐儿聪明,往后不一定遇得到这样的好人家,可另一面,何尝不是她想离开这个家了呢? 顾贞观坐在床榻上怔然了许久,又想起虽然肯学,却过于笨拙的嫡子。 自打孙之鼎的女儿进了门,倒是多了个人照顾,看上去也成熟了不少,不过他最近倒是越来越喜欢让柳姨娘陪着自己了。 人老了,也就越怕孤独。 天不亮,顾贞观就睁开了眼睛,让柳姨娘服侍自己起身。 没一会儿,顾寒川跟儿媳妇来请安,顾明川也跟在后面,他一边穿鞋,一边却感觉自己老迈的身体已经有些撑不住。 “今儿是袖姐儿回门的日子,府里的事情都是寒哥儿的媳妇操持着的,我看着也是挺紧心。不过你若能帮衬着一些,就去帮衬着点,也好让袖姐儿高兴高兴。” 终究是他这做父亲的亏了袖姐儿的心,嫁进张家固然好,可他心里想得厉害。 柳姨娘接了他的手,帮着顾贞观把鞋穿上,垂着眼眸,却是按叹了一口气。少奶奶进门之后,手段可厉害着呢。有什么她能插得上手的?不过是个姨娘,安安分分地等着便成了。 只是嘴上,柳姨娘不敢这样说,她只温温顺顺地应了:“袖姐儿高兴着,老爷也高兴着,就是妾身的高兴了。” 这样体贴的柳氏,也能让顾贞观高兴一些了。 他起了身,见了顾寒川夫妇,又见了顾明川,说了袖姐儿回门的事情。 顾府里里外外都准备好了,这是昔日不怎么样的袖姐儿高嫁进了张府,回门的时候风光一回也是寻常。 顾怀袖到家的时候,却还没想到有那么大的排场。 约莫是府里的人都顺着大门站着了,一眼望去花花绿绿的。 她颇觉得好笑:“这都是沾了你的光。” 张廷玉就在她身边,听了这句话,有觉得有一种嘲讽出来。他道:“我都是沾了我爹的光。” 张府而今的风光,都是从张英和几位祖宗的身上来的,就算还要往下面算,如今风光的也是他的大哥廷瓒。早早就已经中了进士,多厉害的人? 说起而今的张府,一般只知道张英跟他嫡长子张廷瓒,别的人不过是附带。 顾怀袖听了这句话,只道:“我不过是随口说说,你别往心里去。” 这一位二爷,也是个喜怒不定的性子。 其实也不能说是喜怒不定,只能说是他把喜怒藏得很深,就想戴着面具一样,面具底下是哭是笑是喜是怒,都是只有他自己清楚的。 张廷玉点点头,不反驳,也不接话,终于在众人的簇拥和见礼之中,第三次到了顾家。 头一次来,是提亲,第二次是娶亲,这一回这是顾怀袖回门。 府里的景致都是顾怀袖熟悉的,外面迎接她的是二哥跟二嫂。孙连翘新婚不久,看着倒不是当初那小姑娘的模样了,姑嫂两个一阵寒暄,一起进了屋,这才来见顾贞观。 几日不见,顾怀袖只觉得顾贞观平白地瘦了不少,只是看上去还算是硬朗,柳姨娘站在后面的阴影里头,是不出来见客的。 “廷玉给岳丈大人请安了。” 张廷玉躬身给顾贞观见礼,却被顾贞观亲手扶起来。 他捋着胡须,看着这性子沉静的年轻人,又看了袖姐儿一眼,其实这样看着倒是蛮般配的。 “不必多礼,都坐下吧。袖姐儿出阁几日,我这心里倒是想念得慌,还盼着逢年过年贤婿多带袖姐儿回来看看。” 古时候多少女人嫁出去就回不来了? 难得顾家这人还在京城,隔得也不算远,要见面也不是那么困难的事情。 有个什么节日,抽空也能见上一见的。 顾怀袖蹲身应着,却有一种难言的如坐针毡的感觉。 仿佛看出她心底的复杂,孙连翘终于抬头,不再看自己袖子上的花纹:“公公何必担心呢?您跟张英大人是至交了,方我点着小姑跟姑爷这边带回来的礼,可不就见着张英老大人特意给您送过来的一些吗?这些小事,应当是简单的。我看,不如让二爷带姑爷去府里转转,他们爷们儿也有话聊,您这边则跟小姑好好说说……” 顾贞观看了张廷玉一眼,又看了顾怀袖一眼,终究点了点头。 于是顾怀袖跟张廷玉两个人便分开了。 坐在顾贞观的书房里,顾怀袖忽然又想起当初在窗下偷听到的那些话。 她垂着头,没看顾贞观,顾贞观也有一会儿没说话。 眼看着日头越来越高,屋子里却还是一片的沉默。 兴许是等了有小半炷香的时间,顾贞观才道:“你在那边,一切可安好?” “不好不坏,走到哪里,过日子都该紧着心,父亲的教导,女儿不敢忘。” 她叹了口气,没继续犟。 “你还在记恨当初的事情吗?” 他放了顾瑶芳一条生路,甚至给她铺好了下一条路,只因为那是他骨肉至亲。 可袖姐儿这里,很难说他心底没有什么愧疚。 顾怀袖早就对着这件事放过狠话了,多的她不想多说,她跟顾瑶芳的恩怨,也没必要再烦扰着顾贞观。 而今她父亲年纪已经大了,不如安享晚年。 她看柳姨娘就很体贴,是个温柔的人,照顾着顾贞观,也还算是合适的。 顾怀袖避开了这个话题,只捡了好话跟顾贞观说,父女两个看着是一片的和乐。 可走出书房,顾怀袖就知道,事情早已经不一样了。 父女之间因为对顾瑶芳之事生出来的嫌隙,没办法再弥补,只能回避。 出来的时候,院子里的腊梅看着却还好,她看着枝头的浅黄,微微眯着眼。 身后忽然出来个人,恭恭敬敬,又带着几分巴结,“姑娘回来了啊……” 回头看,顾怀袖几不可见地皱了皱眉:“原来是张妈,你怎地在这里伺候了?” “回姑娘的话,老奴只是打这里经过。自您出阁之后,我就被少奶奶打发去柳姨娘的院子了,方才从这里路过,瞧见像是您,又听说您今儿回门,所以上来给你问个好。” 张妈一张老皱的面皮上挂着僵硬的笑容,想要把这话给说圆了,可处处都是破绽。 顾怀袖没拆穿她,当初走的时候没有把张妈跟湘儿带走,自然有她的顾忌。 如今张妈巴巴贴上来,也只有碰钉子的命。 她懒洋洋地,“难道张妈你有这个心,倒是我没怎么记得。你念着我,我也不会亏待了你。青黛,拿二两银子赏了张妈。” 青黛终于从一旁走出来,如今是越来越有大丫鬟的风范了。 她取出一两银子来,放进张妈的手里,笑得甜甜的:“虽才是几日没见,却像是好久都没见到张妈了,现在看着,张妈您还是跟以前一样精神。” 张妈有些闹不明白,可想想又不知道怎么开口。 那孙之鼎的女儿,原来看着是个天真的姑娘家,张妈以为凭借着自己的资历和在府里认识的人,又是伺候过三姑娘的,怎么也能有个好差事。哪里想到,孙连翘一掌了管家的权力,就翻脸不认人。 张妈嫁给了管家老徐头的呢,而今孙连翘竟然连这个老管家的面子都不给,这不是明晃晃地就要拿她开刀立威吗? 张妈还去找过原来管事儿的姑奶奶顾姣,谁料想顾姣跟个锯嘴葫芦一样,任是她说破了嘴,也是没用。 她倒也不是担心自己,而是担心自己的女儿给埋没了。 湘儿面相不错,虽是个家生子,可未必将来不能有个好出路。现在在柳姨娘身边伺候着,算是个什么事?就算将来开了脸,做了个姨娘,也不过是个庶子的姨娘,哪里比得上在顾寒川的身边? 所以,张妈费尽心机,就是想要给湘儿谋个好的差事。 顾怀袖还不知道这一层,也不知道张妈想得这么深,这么远。 不过也没关系,因着她伺候过顾瑶芳,往日里又有些倚老卖老,早不待见她。这时候,顾怀袖连开口的机会都没给她,便道:“我去那边看看姑爷,怕别让他们等急了。青黛,咱们走吧。” “哎——姑娘!” 张妈哪儿能让顾怀袖走了,她噗通一声给顾怀袖跪下了。“姑娘,老奴今儿来,是想请姑娘帮着说个情……” 这人都跪下了,那膝盖磕在青石板上的声音,真是清楚极了。 可顾怀袖的脚步只是一顿,她凉凉道:“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你来求我有什么用?有那心思,不如做好手里的事情。青黛,走了。” 她招呼了一声,看都没回看一眼,便带着人离开此地。 刚转过花园拐角,就见孙连翘在一干丫鬟的簇拥之下过来,她目光平静地从张妈那边扫过,又看了一眼顾怀袖这一脸的平和,便已经大略知道了是个什么情况。 只是孙连翘不对此说什么,笑了一声:“我想着公公跟你也快说完了,就来瞧瞧,两个爷还在后面下棋呢。” 下棋? 张廷玉跟顾寒川下棋? 顾怀袖将眉头一皱,她不知道是个什么情况,也不多问,只道:“嫂嫂费心。” “这有什么费心的,左右比在家里的时候轻松多了。”孙连翘眼唇一笑,“我父亲是太医院的院史,看着什么事情都没有,可暗地里最多的就是门道。我娘一天要应付好几波人的,就是我,也渐渐清楚了不少。” 宫里面最不缺的就是拿捏人、害人的门道,太医院的太医们,就是公里主子们的刀剑。 顾怀袖知道最脏的就是那皇宫,背地里污秽不少,孙连翘原是在孙之鼎身边长大的,要她干净纯净跟真正的十几岁姑娘一样,就跟要求顾怀袖胸无城府见着一个人就信任一个人一样困难。 只是,孙连翘怎么平白说起她家的事情来? 顾怀袖拉着孙连翘的手走,其实孙连翘比自己还小几岁,看上去就是个还没长开的女娃。 “顾家就是门第不大高,事情也简单,你自己过得好就好,何必再想那么多呢?” “这倒也是。”孙连翘点着头,“前日我母亲见冬天凉了,就往我这儿送了些东西,说了两句话,这话,怕是小姑有点兴趣呢。” 这才是进入了正题。 顾怀袖眼皮子一搭,嘴唇一弯,看了看脚下的路:“哦?想必是什么有趣儿的事儿呢。” “真真有趣得紧。” 孙连翘想起自己母亲来亲自说的这个事儿,也觉得背后冒冷汗,可这件事必须要跟顾怀袖说。 孙家那边,并不知道顾家是不是跟宫里有什么牵扯,为了一家子的平安,少不得来探探顾怀袖的口风。 相传顾瑶芳跟顾怀袖一向不和,顾寒川又是个拎不清的糊涂鬼,问他也是白搭,还要担心出事。 现在,试探她这看似普通的小姑,却是最好的了。 “昨日有个宫女,鬼鬼祟祟往太医院找了个人,要了点药,是毓庆宫的人。到底这药是拿来干什么的,却是不知道了。我曾听人说,内务府林恒大人有一个女儿,也在毓庆宫里伺候,若是牵连到了什么,可就不好。” 脚步,终于顿住了。 顾怀袖看着孙连翘,孙连翘一脸的天真无邪。 “宫女?哪一个?” “这……可就不知道了。” 孙连翘扁着嘴唇,摇了摇头。 平白无故,孙连翘不会说起这件事,定然是这件事很可能跟顾家有牵扯,所以才说出来。 孙之鼎是宫里有名望的太医,给阿哥们看过病,也给皇帝太后看过病,寻常事情请不动他。 这下面乌七八糟的小事,只怕是下面人传入他耳目之中的。 很多事情,都是太医院的人都清楚的,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从来不搭理。他们办事是错,不办事也是错,索性放了手,随便了。 而今这事情,怕是没办隐秘。 顾怀袖斟酌了一下,温和一笑:“这果真是个有意思的事情。不过,内服务翎长林恒,与咱们真是八竿子也打不到一起的,不打紧。” 话虽这样说,可顾怀袖却忽然看了看自己这一身新衣裳。 这时候虽还是冬天,却该给春天打算着,早早备下新衣才好。 作者有话要说:第一更,第二更晚上十点之前= = 昨天不小心睡过头了,献上我的膝盖骨ojl 第三十八章 趣闻 - 第三十九章 藏拙夫妻档 宰相厚黑日常[清] 作者:时镜 第三十九章 藏拙夫妻档 到底孙连翘是朋友不算是敌人,没道理跑来针对自己这已经出嫁的小姑。 顾怀袖不曾怀疑她的用意,只是觉得她这样试探自己的行为有些奇怪罢了。 孙之鼎毕竟是在宫里做事的,小心一点也不为过。 顾怀袖跟孙连翘一起到后面花园石亭里,看顾寒川跟张廷玉下棋。 方才她听见孙连翘说这二人下棋,还惊诧了好一阵子。 顾寒川是个死读书的,虽然也靠着八股中了举,可到底脑子是不大灵光的。她对张廷玉不了解,可直觉张廷玉应该能够轻而易举地赢过顾寒川。 毕竟,顾寒川这个臭棋篓子从没在顾瑶芳的手下赢过。 当初顾瑶芳是大姐,喜欢找人下棋,有时候也教自己的丫鬟下,不过最多的应该是跟顾寒川下。 顾怀袖没说出这话来,不过已经做好了去看到顾寒川那黑脸的准备。 可真正站到石亭外面的时候,顾怀袖就皱紧了眉头。 这情况,跟自己想象的,差距似乎有点大。 顾寒川红光满面,嘴角带笑,手里捏着一枚棋子,有些得意地敲击着棋盘旁边的石桌侧沿。 坐在他对面的张廷玉则完全相反,手臂僵硬,捏着棋子在棋盘上方游移,似乎不知道下在哪里好。 别说是顾怀袖,就是孙连翘也是愣了一下。 顾寒川下棋是个什么德性,孙连翘作为他的妻子能不清楚吗? 这会儿见到这情况,再过来悄悄一看棋盘上的情况,便大为尴尬了。 原来一向被人认为是臭棋篓子的顾寒川,这一次的发挥竟然异常惊人,一条大龙杀进了张廷玉的黑子之中,咄咄逼人。 而张廷玉的棋子,却是散乱无章,看不出什么门道来——或者说,根本就没有门道。 他面露为难之色,捏着棋子在棋盘上晃来晃去,最终还是一松手,投子认输。 “啪。” 棋子落到棋盘上,张廷玉叹了口气。 “顾二爷棋力惊人,廷玉不及。” “哈哈哈……承让了,承让了!” 顾寒川爽朗地大笑出声,一脸得意神情,还轻蔑地瞥了顾怀袖一眼。 顾怀袖没声息地站在了张廷玉的身后,看见周围站着伺候的丫鬟们也笑了起来,不知是为顾寒川高兴,还是嘲笑着张廷玉。 她看不见张廷玉表情,却无端端有些难受。 又是一个能装的。 仔仔细细地扫了一眼棋盘,顾怀袖见两位爷要收拾棋盘,她却忽然道:“二哥跟夫君不必劳动,还是我来吧。” 她走上前去,挽了些许衣袖,将棋盘上的棋子一一归位。 孙连翘见状也上来帮忙。 这一幕,落在旁人的眼底,可不是个红袖添香吗? 张廷玉脸上似乎带着隐约的失落,不过眨眼就消失不见。他端茶起来喝,扫了顾怀袖一眼,没出声。 倒是对面的顾寒川,剥了个橘子,笑着打量顾怀袖,却说:“妹夫,看样子还是你有办法。我看袖姐儿出嫁之后,倒是没那么凶悍不好接近了,看看这贤惠得,还自己上来收拾棋盘呢。” 顾怀袖听着,捏了棋子的手一顿。 她虚伪地将嘴唇的弧度拉大,捏着嗓子道:“二哥倒是极为了解我的,多谢你夸奖了。” 呵呵,夸奖了。 真恨不得把这棋子全塞进他嘴里去! 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的东西! 就顾寒川这头脑和唇舌,即便是入朝做官,没两日也跟今科状元戴有祺一样,被逼得辞官。 说顾贞观已经算是个颇通世故的人了,可他因着一身文人习气改不掉,觉得官场污秽,辞官归隐。话说得是好听,辞官归隐,在朝廷上混得好好的,没事儿谁会辞官? 所以,那还是被逼的。 每三年都有那么多的人进士及第,可最终成为一代名臣、为人敬仰的又有几个? 大多都作了酒囊饭袋,更有甚者上了断头台,或者被发配了宁古塔。 顾怀袖心底暗叹了一声,手上却继续捡着棋子,看上去很专心。 张廷玉眉头微微一挑,原本是没注意顾怀袖的,可这时候却发现,她的目光其实一直落在棋盘上。 他嘴上道“顾二公子说笑了”,回头来又礼尚往来地夸赞了孙连翘一番。 孙连翘脸不红心不跳,只道:“妹夫你就应承着他吧,我家二爷是什么德性我还不清楚吗?袖姐儿没出嫁之前就是个好姑娘,我可是认识的,别听他瞎说。” “亏得你说这话也不知羞,还小我两岁呢,竟然也敢装出这老气横秋的模样来。” 顾怀袖貌似亲切地啐她一口,姑嫂两个三五两下地捡了棋子回棋盒,便接近吃饭的时间了。 临走时候,顾寒川忽然道:“妹夫,若是你有时间,不如跟我一起出去参加一些文会,诗会之类的,也好长长见识。听说你今年没有参加乡试,如今没个功名在身可不好走。早早结交一些文人士子,可有很多好处。” 顾寒川是个举人,今年春天没中进士,可难保大后年不会中。 他俨然一副过来人的口气,教训着张廷玉。 张廷玉的确是没功名,只一拱手:“多谢二哥好意,回头若有机会,定跟着二哥去。” 顾寒川虚荣心得到满足,迈着八字步往台阶下面走。 “要我说,张英老大人也是,凭着他的本事给你捐个官,多简单的事情好。” 这朝廷里,做官不外乎四种方式。 其一,靠银子。这是歪门邪道,有更含蓄的说法叫捐官。其二,靠关系。朝中有人好做官,多少年的至理名言了。当然,还有比较厉害的第三种,让天子自己来找你。什么姜子牙,诸葛亮之流,大都是守株待兔得来的官,这一种最高明,往往名利双收,可一般人没这个本事。其四,便是科举。隋朝建立起来的科举制度,使寒门也可出贵子,选拔上来一大批的人才。 顾寒川自己走的便是这第四条路,可他觉得张廷玉不一样。 张廷玉是个什么身份? 当朝礼部尚书张英的次子,张英不是个贪官,可不缺钱,靠银子给自己儿子弄个官,多简单?还有更简单的,凭他的地位,在朝中一说,谁不能给他个面子,至少也给他儿子弄个肥缺来候补着。若是张英上心,活动开手腕,没多久就能把自己儿子给扶上来。 可张廷玉这都二十了,竟然至今没有个功名,也没说有个官位,却是太过奇怪了。 所以顾寒川纳闷儿啊。 他浑然没在意直说这种事情可能让人难堪,只是自顾自,一点也不顾念他人想法。 顾怀袖跟张廷玉如今是一个屋檐下过日子的,还是拴在一根绳上的蚂蚱,听见顾寒川说话这样损,秀眉一笼,眉目之间已经氤氲着几分寒意了。 孙连翘真是要被顾寒川这不成器的给气死,她凑上前去,在宽大袖袍的遮掩下,狠狠地揪了他一把,同时带着威胁地看着顾寒川。 顾寒川险险就要疼得叫出声来,可看见自家婆娘凶悍的眼神,就怂了。 他一咕噜,把痛呼声吞进肚子里,这一回也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终于讪讪闭嘴,不再开口。 顾怀袖回看张廷玉,却见他始终唇边挂笑,竟似乎对顾寒川那般失礼的言语无动于衷。 不过同时,另一个问题也浮现在顾怀袖心头了。 张家四位公子都是灵气逼人,更听张英跟顾贞观都说张二公子也是个厉害的,可刚刚下棋…… 她仔细地回想着自己收棋子回棋盒时候记下来的棋谱,只愿到时候别忘记了才好。 到底张廷玉这面具有多深,顾怀袖还没探清楚,一步一步稳扎稳打,慢慢来。 四人一路无话,一路回去,入席又聊了一会儿才坐在一起用了饭。 张廷玉跟顾怀袖在这期间,几乎没有什么交流,整个回门的过程其实很寡淡。 要说有什么惊心动魄的,也在顾怀袖这里。 她回了自己屋里,收拾了一些衣物,找了个借口请了白巧娘来,却将从孙连翘那里听来的宫里消息告诉她。 白巧娘捧着那几件旧衣裳,有些惊异,本来想问顾怀袖是哪里得来的消息,又觉得冒犯,便没说话。 她道:“多谢张二少奶奶告知,妾身回头便为您改好这衣裳去。还请您放心。” “你说便说,这事儿左右与我没太大的关系,你只跟你们爷说清楚,我不想这事儿牵连到我,也不知这件事到底是怎么回事。” 因为孙连翘没说求药的宫女是谁,也没说是求的什么药,所以顾怀袖不好拿捏。 她身在张家,本来也没个什么势力,充其量也就是能搭上个白巧娘,如今知道了宫里的事情,只卖四阿哥一个人情罢了。 不卖这人情又能怎样?等着顾瑶芳胡来?还不知会闹出什么来呢。 她一面盼着能摆脱了这一位煞星一样的四阿哥,一面又不得不依附于四阿哥办事。 顾怀袖忽然觉得,她跟四阿哥的奴才,还真没什么区别了。 自嘲一笑,顾怀袖道:“你去吧,就这几件衣裳,回头有心你可以送回顾府。” 白巧娘仿佛之前前一阵顾怀袖跟四爷抬杠的事情,打那件事之后对顾怀袖这种敢拿命跟四阿哥拼的主儿,也是打心底忌惮。 她再不敢有丝毫的不恭敬,规规矩矩地退下了。 顾怀袖就站在自己屋里看着她,忽然就明悟了一个道理:是软柿子,就别怪别人捏你。 只是有时候柿子没有拿捏的那一只手硬,还是只有被捏着了。 她笑出声来,回头问青黛:“可找见玉佩了?” “还没呢,奴婢老觉着这屋里像是被人翻过……”青黛嘀咕着。 顾怀袖也不在意:“值钱的差不多都带走了,只是这屋子还留着,半匣子不怎么用得着的首饰还在而已。你再找找……” 有人来翻过也不要紧的,顾怀袖说是这样说,可听见这话却一转脸去书房柜子里看了看,头发丝儿还松松系在柜门上。 她打开了柜门,里面有几本珍藏的古籍,拿出去卖倒是能卖不少钱。 原本这头发丝儿是为了古籍准备的,可顾怀袖这才想起来自己忘记一件大事。 她翻出几本书来,堆在桌案上,而后蹲在地上翻开一本书,取出里面夹着的几张宣纸来,而后一笑。 这宣纸上字迹工整而清秀隽雅,颇有几分笔力,后面一张草书甚至有铁画银钩的味道。 她看了一眼,然后也放在桌案上,端了一杯茶来就淋在纸上。 要出嫁的时候什么事儿都忙,差点忘了这些。 她将茶杯倒放在旁边,看着茶水渐渐将墨迹晕染开,也打湿放在一旁的古籍,这才弯腰下去继续整理。 没一会儿,青黛惊喜道:“小姐,找到了,这是上次您跟姑奶奶出去买的另一只。” 早上出张府的时候,遇到件奇事,竟然被个小乞丐一样的寒酸小子给偷了玉佩,还骗了一两银子。 青黛现在还记得呢,银子是二爷吩咐身边的阿德给的,可玉佩却是从她腰上夺走的。 玉佩揣在荷包里,还没拿出来过呢。 那是一枚双鱼青玉佩,有个吉祥的意头在里面,不过现在顾怀袖叫她翻的却是一只黄玉的,雕工样式都是差不多的,应该是当初在一个工匠手里买的。 她找见了,便跟顾怀袖说。 顾怀袖叫她拿了个东西装起来,一会儿给孙连翘送去。 一个紫檀香木雕的小匣子,也就巴掌大,玉佩就搁在里头。 青黛装好之后给顾怀袖看了看,顾怀袖托着,看着里面的双鱼佩,却想着今日早上遇见的那小乞丐。 江苏,李卫, 她早上那一跤可不是平白跌的,那是被吓的。 原不过被个不知死活的乞儿强骗了东西,虽然罕见,却也没当一回事儿。她以为只是寻常,可后面追上来的几个混子,嘴里喊了那臭小子的名字,偏生叫李卫,这不是吓顾怀袖吗? 她觉得自己若有一日死了,定然是因为知道得太多。 “呀,什么时候这……茶杯……天……” 青黛一扭头,就看见书桌上杂乱的一片,惊得不清,仔细一看才知道竟然是顾怀袖曾经珍藏的几本古籍,顿时手忙角落地去收拾。 顾怀袖也起身过去看,只道:“方才找一阵东西,却是不小心将茶杯打翻了,这下可惨了。赶紧收拾收拾……” 她把上面没沾上茶水的线装古籍拿出来,下面沾水了的则叫青黛好好拿帕子擦擦,至于桌面上按一滩已经看不出字迹的纸张,则随手扔掉了。 主仆两个忙完,已经是半个时辰之后了。 顾怀袖把古籍装进箱子里,叫了人来搬走放进车里,回去的时候正好带走。 而后,她整理了一下衣服,“一差不多要离开了,我去把玉佩给了二嫂,也好讨个好意头。” 她去顾寒川住着的东厢房,在耳房里见着了在屋里调香的孙连翘。 “二嫂,你这屋里,真是香得厉害。” 顾怀袖有些不大喜欢香料的味道,不过孙连翘身处其中,倒是不介意。 她忙给顾怀袖张罗着坐下来,顾怀袖则把那玉佩给她。“都是不值钱的东西,早年我跟姑姑出去买的,只送你个吉祥的意头,还望你不嫌弃。” 孙连翘知道顾怀袖回来的时候已经给这一房带过了礼物,这时候这怕是给她一个人的,独一份儿,顿时喜笑颜开。 “呀,是枚双鱼的。” 双鱼佩蕴含着阴阳调和之道,这一枚玉佩只有半指长,拇指宽,看着小巧可爱,虽不见得多名贵,胜在雕工好,意头好。 孙连翘看了,爱不释手,当即就给佩在了腰上。 “这盒子倒是也精巧,紫檀香……” “怎么了?” 顾怀袖看孙连翘眼神闪烁,有些奇怪。 孙连翘摇摇头,“这紫檀香木做收拾盒子,你可以可别这样,有时候好东西也能变成坏东西。是药三分毒,不能乱用。” 这话说得谨慎。 顾怀袖却暗暗心惊起来,孙连翘虽然只是随口一说,却足见她在这些事情上的小心了。 精通医术的孙连翘,果真不一般。 顾怀袖想起一件事来,不得不拜托她:“今儿我回门,见着父亲,却是见着消瘦了,你精通医术,只盼着你平时照看一些。我是个不孝女,不能侍奉他左右,二哥是个不经事的,四弟庶出,一说不上话,府里上下也看嫂子……” 孙连翘却一笑:“你别担心,我前不久才给公公把过脉,是忧心的事情多了一些,怕是心情不大好。这些都是心病,一时半会儿治不好,只能慢慢来。可公公身子骨儿还硬朗着,必定长寿,你只管把心往肚子里放。” 到了顾贞观这个年纪的人,一应寿材都早已经准备好了。 说句难听的,顾贞观什么时候两眼一闭,就能干脆得很地直接出殡下葬。 活得年岁久的,等到去世还要叫“喜丧”。 可顾怀袖虽还有心结,却也不想看见顾贞观有什么差错,因而多托了孙连翘几句。 她这屋里都是香料,隔间里还全是药材,都是嫁进门的时候陪嫁过来的。 孙连翘道:“这屋里味儿重,你还是跟我出来聊吧。” 这一聊,又聊到了日落西山。 张廷玉跟顾怀袖该走了,顾贞观却一路送到了门外,远远地看着。 车里的顾怀袖长叹了一口气,扭过身来,放下帘子,看见张廷玉毫不掩饰自己研究的目光,正上上下下打量她。 顾怀袖道:“二爷好棋力。” 张廷玉微笑:“没你哥下得好。” 顾怀袖冷笑一声,懒得搭理他,“也就是你喜欢丢这个脸。” “我爹说,吃亏是福。到我这里,就成了吃亏是福。”张廷玉自有自的一番歪理。 两个人话不投机半句多,干脆地都不说了,你看你的书,我发我的呆。 没一会儿,便又回了张府。 还没进门,阿德去家丁那边问了消息,回来报道:“爷,早上那个抢骗东西的小子没追到,说是跑得比那发疯的兔子还快,倒是抓住了几个跑得没力气的混混,问出些没用的东西来。” “既然是没用的东西,那就放了吧。” 张廷玉也没怎么在意,市井之中偷鸡摸狗的事情太多了,他们遇见这一遭,哪儿能轻而易举就找到了人?报官是报官了,可官们不一定有时间查。 索性随意了。 张廷玉不在乎,顾怀袖肯定也不能表现出什么在乎的样子。 她听见这结果,压根儿没问一句,就跟着进去了。 刚刚回来,夫妻俩一起去吴氏屋里拜见,结果被告知吴氏困觉呢,说他们早上请过安了,日后见面的时候还多,不必每天都来见,免得见多了心烦。 见多了心烦。 这样的话从吴氏身边那婆子的嘴里吐出来,倒是笑吟吟的,似乎一点没恶意。 吴氏身边有两个能干的,一个婆子,王福顺家的;一个大丫鬟,叫长安。 此刻那叫做长安的,看上去规规矩矩,只梳着条乌黑油亮的大辫子,像个普通大姑娘。容貌虽好,可没怎么打扮,倒是老实模样,不过目光炯炯,不像是什么也不知道的。 王福顺家的身材有些臃肿,年纪大了就开始发福,厚厚的双下巴倒是喜庆,有些福态。 她笑容可掬地说完这一番话,长安则在一旁听着,也不插一句嘴。 顾怀袖没接话,听张廷玉道:“既如此,便不打扰母亲了。怀袖,我们走吧。” 他转身,也根本没一定要见吴氏的样子,转身拉着顾怀袖就走了。 后面大丫鬟长安跟王福顺家的,礼数倒是周全,一躬身送走他们,这才回去跟吴氏说。 吴氏哪儿在困觉?她正跟屋子里坐着的张廷瑑说话呢。 四公子张廷瑑,今年才十岁,不过天赋出众,已经能做对子了,很得吴氏喜欢。 此刻,他显得有些天真:“为什么娘不见二哥啊?” 张廷瑑觉得二哥人还不错,二嫂也很漂亮。 他曾经说想要娶个二嫂那么漂亮的媳妇儿,可他的贴身丫鬟浣花听了却告诉他,他二嫂是个心肠狠毒的,是园子里的美女蛇,叫他别跟二嫂说话,还不准他在吴氏面前说二嫂怎样怎样。 张廷瑑虽不知道为什么,可浣花伺候他不少年了,也就听了这话,绝口不提二嫂怎样。 他年纪小,不懂事,可很听话,很聪明。 吴氏摸着他的头,又嘘寒问暖,给他把衣服上的盘扣解开又扣了一遍,这才放心。 “别跟我提你二哥,就是他命硬,差点克死你大哥!你离你二哥远些走,听见没有?” 张廷瑑被吴氏一下变脸给吓住了,有些发愣。 “命硬?” 小孩子还不懂这些。 吴氏叹了口气,想起小时候老大带着老二游春的事情。 老二那时候年纪小贪玩,在河边戏水,一个猛子扎进水里,半天没冒起来,吓得岸上张廷瓒冒汗,也不顾自己根本是个不会水的,就下去救他二弟。结果他一进水就没了影子,反而是张廷玉打水底冒出来,一点事儿没有。 上面跟着出去的下人们这时候才反应过来,跑过来捞人,好不容易把张廷瓒给捞起来,已经去了半条命,阎王爷跟前儿走了一遭,这才捡回命来。 她那时候找了道士算命,道士战战兢兢哆嗦着跟她说,是二公子命硬,克着大公子了。还说,大公子跟二公子之中,这一辈子只能有一个人大富大贵,否则要犯命煞。 吴氏以泪洗面,在老大病中就没离开过他的床。 张廷玉想要进来探病,也被吴氏叫人打出去,跪在他大哥门外整整有三天。 打那以后,吴氏就铁了心,觉得张廷玉是命里带煞的。 别的儿子起名都是瓒、璐、瑑,带个玉字边,可偏偏张廷玉的名字就是个“玉”字,一个人压了兄弟里三个。 她给张英埋怨过,说不该起这么个名字。可张英不管,他说名字是一辈子的事情,已经起了就不该再改,说什么也不动,还骂她是妇人之见,头发长见识短。 张英不改是张英的事情,吴氏是不管了,她也不管自己这个儿子了。 张廷瓒那一次差点没了命,她警告过多少次,让老大别跟老二走一块儿,可偏偏廷瓒不听。因着张廷瓒年纪大了,有自己的主见,吴氏只好把心思放在三儿子跟四儿子的身上。 反正这些年,但凡是兄弟们跟张廷玉走得近了,就有些不好的事情发生。 不管有关没关,吴氏只觉得是张廷玉的错,这些年来也就越发地厌恶他。 还好,老大早早地就中了进士,而张廷玉却是渐渐平凡下来,一事无成。她开始觉得,当年那道士真是铁口直断,张廷玉跟张廷瓒兄弟两个,只能有一个人好。 这些都是陈年往事,可已经搁在她心里许多年了。 她想着想着就开始叹气,戳着张廷瑑的额头,语重心长跟他说:“你啊,别跟你二哥走一块儿,也别跟你二嫂走一块儿。” “为什么呀?”张廷瑑皱着眉头,十分不解。 吴氏笑:“天煞孤星跟天煞孤星凑一对儿,你二哥命硬,娶了个媳妇儿却说是宜家,我想着那道士说的总不会错。可宜室宜家,不代表你二嫂就是什么好人。人品,跟命格,这是分开的。” “我二嫂是蛇蝎吗?” 张廷瑑想起丫鬟浣花的话。 “对,你二哥是蛇,你二嫂是蝎,碰见要倒霉的。” 吴氏尽管拿话吓他,她膝下有四子一女,没了个张廷玉在跟前儿,从不觉得寂寞。 张廷瑑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心里却想着,他一点也不怕。他话语稚气得很,一口道:“跟戏文里唱的一样,蛇蝎就该好好治治!” 吴氏被他逗笑:“对,就该好好治治。” 张廷瑑在吴氏屋里又说了好一会儿话,才被来寻他的浣花给领走。 “浣花,我记得你跟芯蕊姐姐好,芯蕊姐姐现在是不是去伺候二嫂了啊?” “芯蕊还是伺候在二爷的身边啊,二少奶奶带了丫鬟来呢。”浣花娇俏可爱,牵着张廷瑑的小手,还要去学塾见先生,等先生给训个晚话。 “自己带丫鬟啊,我听说她还带了个厨子来。” 张廷瑑琢磨了琢磨,又问浣花:“你知道我二嫂的厨子吗?” 这事儿在下人中间可传得广了,谁见过陪嫁带个厨子来的?下人们都说这二少奶奶是娇生惯养,亏得二爷能忍,也没将这厨子给撵出去。 她想起今儿早晨芯蕊竟然被罚,一直在屋里跪到了中午,等着老夫人知道了,才叫起来,去屋里敷药。结果敷药的丫鬟回来说,芯蕊双膝上全是伤,脖子上也被珠钗划了一道口子,看着怕人得很。 二房管教下人,老夫人即便想要开口,也得顾忌新妇颜面,已经放了话,等过一阵就去拿捏她,给芯蕊出口恶气。 现在看四公子这样问那厨子的事情,浣花嘻嘻笑道:“那个厨子我知道啊,可厉害着呢……” 一步一步,浣花慢慢地引着张廷瑑往阆苑前面走。 日头已经斜了好一会儿,天将暮时,天空里飘着纷纷扬扬的雪花,眼见着一下就冷了起来。 刚刚回了屋的顾怀袖捧了个手炉,坐在炕上,盘着腿,一手摸着手炉,一手捏着棋子,皱紧眉头。 张廷玉只在屋里踱步,背书,手里一本书都拿倒了,时不时看一眼顾怀袖。 顾怀袖被他看得心烦,没好气道:“你要念书就好好念书,装也装得像一点,书都拿倒了!” 张廷玉低头一看,果然如她所言。不过他一点也不介意,只是将书往炕上一扔,却仰面躺在了顾怀袖的身边,伸出手臂来圈着她细腰:“都说了你记不住,你偏要摆,这不是为难你这小脑瓜子吗?” “呸!” 顾怀袖还就跟那棋盘杠上了。 她今儿在顾家石亭里看着张廷玉跟顾寒川下的那一局,就知道有猫腻,问张廷玉,他却卖关子不肯说,还讥讽她,说她是没事儿找事儿。 顾怀袖一赌气,直接摆了棋盘,自己慢慢放棋子。 可那时候满盘的都是黑白,尽管她刻意上去记过棋子的位置,可也难免记一半丢一半。因而,眼下这棋盘, 摆到中间就乱了。 顾怀袖是心烦意乱,想甩开他的手,自己静心摆棋。 可张廷玉看着她皱眉抿唇的样子,却无端地心疼起来,调笑她一句,竟然一手撑着头,一手从她腰上绕过去,将她环在棋盘跟他胳膊之间,而后捻起一枚棋子,“啪”地落了下去。 一颗,两颗,三颗,四颗…… 黑子,白子,黑子,白子…… 整个棋盘从稀疏变得紧凑,直到最后,张廷玉修长的手指,提起了一枚黑子,高高地捏住了。 那一瞬间,顾怀袖也不知为什么,屏住了呼吸。 而后,张廷玉一声轻笑,却没有跟在石亭中一样,将那一枚棋子投下。 他当时就是下到这里,手指在半空之中游移了许久,没有下下去。 顾怀袖着急了,回头挠他:“你赶紧给我下!” 张廷玉悠闲得很,手指摩挲着棋子,摇摇头:“忘记了,我不该是投子认输的吗?” “你!” 她气得咬牙,恨不能咬死他,“别以为我看不出来,困龙之势应该就要成了,你赶紧落子啊!” 困龙之势,棋局里杀人大龙的一种说法。 张廷玉上下打量她一眼,忽地笑道:“草包顾三?” 顾怀袖无语,索性一把拂乱了棋盘上的棋子,“爱下不下,我不奉陪了!” 她起身,两步走到桌边给自己倒茶喝,顺顺气儿。 张廷玉翻转着自己手中一枚黑子,随便将之扔进棋盒里,却道:“我是个半吊子,这困龙之势还是跟我大哥学的,你若真感兴趣,下次我帮你问问,要不你自己去问也成。学生请教先生,应该的。” 顾怀袖搭着眼皮,没打算给他好脸色。 她越想越来气,只觉得这人是故意逗她呢。 她聚精会神地看了那么久,眼看着困龙之势将成,他却刹在了最关键的一子上!是真不知道?顾怀袖也不清楚。 反正她是一口气憋在胸口,宣泄不出来。 喝茶喝茶,喝茶顺气儿。 张廷玉只笑着看她那压抑怒气的模样,似乎颇得其中真趣。娶个媳妇儿回来,时不时撩拨一下,日子似乎立刻就不无聊了。 他看戏,而顾怀袖正在努力安抚自己情绪。 这时候,满室寂静,眼看着是要摆晚饭了,青黛却忽然急匆匆地跑进来,一骨碌跪在帘子外面:“二少奶奶,不好了,石方师傅出事了,被四公子罚跪在院子里有一个多时辰了!” 顾怀袖本来正在放手中茶杯,听见青黛此言顿时一抖,滚烫的茶水顺着红漆桌面落下来,空气里冒着一阵白烟。 她双目一凛:“罚跪?” 作者有话要说:第二更结束。 第三十九章 藏拙夫妻档 - 第四十章 就是不讲理 宰相厚黑日常[清] 作者:时镜 第四十章 就是不讲理 寒冬里,风正急,雪正猛。 大片大片的雪花,密密匝匝地落下来,没到一个时辰就把这世界给铺成了银白的一片。 顾怀袖急匆匆出门的时候,只看到外面眨眼已经掌灯了,院子边暖黄的光照着走廊台阶下一片雪,却转瞬被踏上了鞋印。 冬天的天黑得特别快,小石方跪下的时候日头还在,这会儿却已经黑完了。 “二少奶奶,外头冷,您披个披风再走啊!” 青黛捉了一条雪蓝色的披风,赶紧地跟了上去。 可顾怀袖的脚步很快,后面的人撵都撵不上。 顾怀袖脸色不大好,打从听见小石方名字的时候,就一点也不好了。她印象之中的张廷瑑,是个粉雕玉琢的小娃娃,看上去天真无邪,很得吴氏的喜爱,平日里应该是捧在手心里宠着的。可今日,出事,偏偏是这张廷瑑牵出来的。 她也不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办,可若是连自己带来的人都护不住,顾怀袖还有什么脸面待在这里? 今儿这一遭,撕破了脸皮也得把小石方给救了回来再说。 这大冷天里,雪花飘着,地面上泼一瓢水都能结冰,更不要说小石方不过一个身子都还没长结实的少年了。 她当初是打京城恒泰酒楼外面路过,那时候也在下雪,顾贞观的轿子被人抬着,雪地路滑,都走得慢。 达官贵人们都在烧着暖炉的楼里吃喝宴饮,好不热闹。 可偏偏那时候,顾怀袖运气好,打酒楼里跑出来个瘦小子,看着甚至才十来岁,也就是个萝卜头。他才刚刚跑了没两步,就被人扔出来的一块切菜的案板砸中了右肩,一下摔进酒楼门前厚厚的雪里,阻断了顾贞观一家往前的路。 那时候,小石方是跌砸顾瑶芳的轿子前面的,可顾瑶芳只是嫌弃,让轿夫抬着轿子让开了。 顾怀袖跟顾瑶芳那时候就不对盘了,顾瑶芳不管的事情,她偏爱插上这么一脚,只让人停了轿子,问前面情况。 原来是厨房里新买回来的杂役,本来不过负责洗菜择菜,竟然敢偷学厨房里掌勺大师傅的厨艺,被人看见了,抓住了狠狠地吊起来打。没料这小子是个初生的牛犊,有一股子狠劲儿,竟然在腕间藏了平时用来刮鱼鳞的小片刀的碎片,割断了绳子,跑了出去。 只可惜,小石方手脚不够干净,刚刚出门就被人看见了,这才重新被按在地面上。 没的说,如今小石方成了顾怀袖的厨子,肯定是被顾怀袖救了的。 只是并非那个时候,顾怀袖不是什么善人,也没那么多的善心。 她当时只是轻轻撩开车帘子看了一眼,道一句:“别挡了我的路。” 那瘦弱的小子被人按进雪里,一张脸都被积雪给埋住,可他却竭力地抬着头,不想被人按进去。那眼神很漂亮,被顾怀袖看见了。 不过她略一沉吟,还是放了帘子,叫轿夫抬着走了。 轿子刚刚出去一射之地,就听见后面大喊大叫起来:“那小子又跑了!人呢!” “快追!” 那小子,似乎又跑了。 看着瘦瘦小小的身子,怎么就有跑了呢? 那一天晚上,顾怀袖刚刚从顾贞观的屋里请安出来,就听人说,顾家后门口来了个敲门的,是个要饭的小子。 顾怀袖没搭理,第二天早晨起来给她那还没去世的娘请安的时候,又听见人说是个瘦小子。 等到中午,那个瘦小子就晕倒了,顾怀袖心里就有冥冥的预感,让人救了他回来。 大冬天,她私底下掏了腰包,找了前院的小厮去药房里求了人参回来给他吊命,这才活下来的。 打那以后,顾怀袖就有自己的厨子了。 虽然一开始做菜不怎么好吃,老是被顾怀袖骂得狗血淋头,可渐渐地能挑出来的错儿是越来越少,顾家三姑娘的嘴也这么越来越刁。 现今想起来,这小子不过才十五六,顶多跟顾寒川差不多的年纪。 早年小石方就是差点被冻死在大街上的,每到了冬天下雪的晚上他都不出门。 有时候就缩在厨房里做菜,或者守着灶台烧火,看着明黄的火光,兴许也觉得心里面暖起来。 可今儿他不能缩进被窝,或者守在灶台前面了,他跪在前面的雪地里,后面有个小厮一手捏着鞭子,一手端着烫热的烧酒,“娘的,你说你怎么就不长点眼睛,四公子的话你也敢顶撞?还敢说四公子贴身丫鬟不好,你脑子没毛病吧?” “唉,你别说他了。”旁边有个厨子有些露怯地走上来,给小厮换了一壶烧酒,“石方师傅平日里人还不错……” 这些天,小石方虽然还是顾怀袖的“御用厨子”,可毕竟也知道了跟这厨房里的厨子们交好的重要性。 他有手艺,年纪又小,肯把自己的手艺给别人看,也肯虚心学习别人的手艺。 厨房里的人,大多年纪都比小石方大了,把他当晚辈看,又是个懂事的孩子,很讨人喜欢的。 现在有人忍不住了,出来给小石方说个好话,其实也在人意料之中。 这夜里,刚刚给各房送去晚上的吃食,还有留几个人下来做夜宵。 本来就要留一部分人下来,现在平白出了小石方这事情,留下来的人就更多了。 小石方穿着在厨房里干活时候穿着的蓝布袄子,厨房里比较暖和,所以显得单薄,这时候往台阶前雪地上一跪,真觉得快被那雪给压塌下。 四公子跟他贴身丫鬟浣花姑娘留下来两个小厮,让他们看着这个小石方,就怕他半夜跑了。 浣花姑娘还说了,要是他要倒下要偷懒了,就赏他一鞭子,或者泼上一瓢水,精神精神。 “您喝酒喝酒,石方师傅也没怎么招惹浣花姑娘啊……唉……”又有个厨子叹气。 换了一壶烧酒拎着鞭子的小厮听见,也只能叹气,拉着一张苦脸:“咱一个做下人的能干什么?大师傅你也别为难我,浣花姑娘跟四公子交代的,我能不做吗……” 他虽是拎着鞭子,可出手的次数少得可怜。 倒是旁边一个小厮冷哼了一声:“说什么可怜他的话呢?自己一个做小人的还敢顶撞浣花姑娘,人家是四公子身边的一等丫鬟,他一个厨房里的糙厨子,这能比吗?活该他被罚!哎——干什么!不许偷懒,腰板挺直了!” 这小厮是负责泼水的,小石方面对着厨房台阶这边跪着,密密匝匝地雪积压在他的身上,头发上眉毛上都跟要结冰了一样。 他呼出来的气已经不带着热气儿,脸上青紫的一片,眼看着就跟路边上一块石头一样。 石方石方,自己这贱名,也有个贱命。 僵硬着的唇角拉起来,苦笑了一声,小石方狠狠地哆嗦了一下。 那小厮的声音,他也听不见,这会儿只觉得浑身的暖气都被身上覆盖着的雪花给抽走了。 “叫你腰板挺直了!” 那小厮又厉声一喝,可见小石方眼看着就要倒下去,他记着浣花姑娘的吩咐,立刻从脚边桶里舀出来一瓢冷水,使劲儿朝着小石方泼了过去。 可这时候,前面的黑暗里,很快走过来一个人,穿着粉蓝的锻袄,脚步很快,几乎在小厮那水泼下去的瞬间,堪堪到了台阶前面。 顾怀袖的头发,并没有被风吹乱,透着一股子雍容的整肃。 她脚步骤然一顿,冰冷的一大瓢水冲开地面上的雪,也将灰尘翻起来,把纯白的积雪染脏。 那水大部分落到了小石方的身上,瞬间就把他整个人都给淋湿了。 水是照着脸泼的,小石方激灵灵地打了个冷战,却已经动不了了。 他的双腿已经僵硬,膝盖就跟已经被冰雪冻在地上了一样,刚刚落到他身上的水,仿佛那一年的雪一样,在他身上挂满了冰棱子。 小石方眼前有些模糊,看不见前面小厮和大厨们的表情,只觉得周遭世界一下都安静了。 黑暗的,安静的,冰冷的。 他忍不住伸手环紧了自己,可感觉不到一丝温暖。 比冰雪更冷的,是顾怀袖的声音。 琉璃世界里,走廊上暖黄的灯光在风里轻轻摇曳,顾怀袖轻轻一低头,看了看自己漂亮的鞋面儿,还有新衣裳下摆那一朵被污了的缠枝莲花。 “谁泼的水?” 她抖了抖自己的袖子,悠然这么一问。 站在台阶下面的,是前几日刚刚进门、今日刚刚回门的二少奶奶,是这府里正正经经的主子。 可这时候,没一个人还记得躬身见礼,只知道似乎要发生什么事情,直愣愣地站在台阶上。 方才泼出去那一瓢水的小厮已经愣住了,在顾怀袖开口之后,他已经双腿一软,“噗通”一声跪下来:“小的该死,是小的瞎了狗眼,没见着您过来,还望二少奶奶大人有大量,饶了小的!二少奶奶大人有大量,饶了小的!” 他一个劲儿地往地上磕头,这大冷的天,他却出了一头的汗。 只顾着巴结四公子,以为即便顾怀袖追过来讨人,也没办法拿住人错处,可谁想到,他这一瓢水,出了泼天的错处! 此时哪里还顾得上之前的风光? 只知道磕头了,脑门上全是血,看着挺渗人的。 厨房里忙活的人不少,各个房里的丫鬟下人还有在布菜或者点夜宵的,这时候都悄悄地看着。 府里见过二少奶奶的人不多,不过见过的都传是个倾国倾城的美人。今儿亲眼看着,却只觉得这人是冰雕雪琢的,又精致又冷艳,泛着一丝丝透心凉的感觉。 明眼人都觉得,二少奶奶这是来找自己的厨子的,可她站在这里,偏生不问那厨子的一个字,这会儿先跟一个家丁计较起来,不是奇怪吗? “小的该死,冲撞了二少奶奶……小的该死……” “砰砰砰”地一个劲儿磕头,看早干什么去了? 顾怀袖瞥了一眼小石方,缩在袖子里的手,全已经将拳头握紧。 她绷紧了牙关,紧咬着,一字一句,清楚道:“府里的小厮,污了我新鞋面儿和新袄裙,倒是本事。以下犯上,府里可是个什么规矩?” 一旁拎着鞭子的小厮,也一骨碌地跪了下来,哆哆嗦嗦道:“杖、杖四十……” 那还在使劲儿磕头的小厮听见这一句“杖四十”,几乎立刻就软倒在地了。 “二少奶奶……” 青黛这时候终于追了上来,半路上还险些滑了一跤。 她赶紧上来,要把披风给顾怀袖披上,没料想顾怀袖淡淡一摆手,那素玉般手掌比石板上的雪还白,灯光映照下似乎隐约见得着下头青色的血管。 顾怀袖弯着唇,声音里带着笑意:“那就杖四十吧,立刻,马上。我就在这里,看着。” 立刻,马上。 我就在这里,看着。 多轻飘飘的几句话,甚至还面带着笑意,可就是让所有人都笑不出来,吓得慌才是真的。 后面阿德挑着灯笼,张廷玉也终于过来了。 他看了阿德一眼,阿德会意:“老爷今儿还在宫里,怕是落锁之前回不来。” 落了锁也不定能回来,张英在家里的时候太少了,有时候在朝中好友那里歇了,有时候皇帝留他在南书房或者别的地方办事,索性就在皇宫里过一夜。这种殊荣,对普通大臣来说可是求也求不来的,可对他们张家来说,却是难言的灾祸。 比如今天,张英又不回来。 朝政繁忙,白天都在处理事情,晚上不定多久回来,即便回来,头一沾枕头估计就已经睡着了。 府里上上下下的事情,在外为官的男人们是不会管的,后院里都是女人说了算。 张廷玉冷峻地抿着唇,已经走了上来。 他看见顾怀袖跟青黛摆了摆手,便见青黛给顾怀袖搭披风的手收了回去,似乎是愣了一下,然后看向了小石方。 伸手利落地往脖子上一解,张廷玉抬手就将外面狐皮大氅给掀下来,递给阿德。 阿德一怔,不过一看跪在雪里已经冻得不成人样的小石方,还是明白了。 将灯笼往地上一放,阿德接过了大氅,到了青黛的身边。 青黛也是愣住,看到那大氅才算是明白过来,她小心翼翼地看了张廷玉一眼,又见阿德将大氅给小石方盖上了,这才回头来把那披风给顾怀袖搭上。 顾怀袖眉头一皱,还注意着那边搬条凳、绑人、拿板子的事儿,就感觉自己肩上沉了一点,原来是披风披上了。 她回头一看,阿德刚从小石方身边退走,不远处有一点亮着的昏黄灯笼。 那灯笼就在张廷玉的脚边,将他隐在黑暗里的阴影照出来一点,可看不见表情。 他穿着一身黑色的袍子,干净利落,袖口是收紧的,显然是刚刚出来的时候也比较急,并没有披上外袍。 她看了一眼,又慢慢转过头来,只缓缓抬了脚,绣鞋点在前面不远处的水面上,踏过这一滩水渍。 一步,两步,三步,站定。 早已经有人将方才泼水的那小厮按在了长凳上,顾怀袖手一指方才拎着鞭子的那小厮:“你来打,四十。你若不动手,也打你四十好了。” 天下怎有这样不讲道理的主子? 众人简直为之愕然,甚至是骇然了。 明眼人一看,这就是要为小石方出气的,偏生那泼水的小厮被顾怀袖拿住了把柄,就算人家真是为小石方出气,你又能怎样? 活该你被打! 这一位主儿,一看就不是什么好相与的人,谁惹上谁倒霉了! 小厮狠了狠心,一咬牙,放下鞭子,就拿起一旁别的小厮端来的长木杖,朝着趴在长凳上的人打去。 “啪!” “啊!” …… 杀猪一样的叫声,一下在这厨房前面响了起来。 雪夜里,多久没这样热闹过了? 这厨房,本来就是下人们踏足得多的地方,今儿来了一位贵主儿,偏还干这些个打打杀杀的事情。 厨房里杀猪杀羊杀鸡鸭鹅比较多,可打人的事情见得少。 二少奶奶才是刚刚嫁进来的啊,怎么就……怎么就敢这样肆无忌惮地惩罚下人呢? 旁人是不明白的。 连顾怀袖自己有时候也不明白。 她觉得自己来的时候很理智,可她那时候想不到任何的解救办法。没有理由,也不知道应该用什么话来跟小石方开脱。 惩罚小石方的毕竟是顾怀袖的小叔子,年纪很小,可偏偏是府里的爷,要真追究起来不知道要扯到什么时候。 吴氏的心是偏着长的,更何况,张家有四兄弟,老大老三老四都比较得重视,张廷玉卡在中间,又因为一些顾怀袖不知道的原因,在这府里位置颇为尴尬。 掐起来能不能讨了好,很难说。 可要顾怀袖憋下这一口气,休想! 她能忍,可有限度。 小石方给她当了这五六年的厨子了,当初她用人参把小石方的命给吊起来,为的可不是让这些个腌臜东西在这时候害了他去! 嫁进门来这才几天? 第二天就有人针对小石方就不说了,如今陈玉颜已经回了桐城,要再嫁进来也是以后的事情;偏偏现在又来了一个,这一回换了张廷瑑。 真是有意思了,她倒要看看,他们还能玩儿出什么花样来。 这后厨里的动静太大,难免惊动别人,府里的消息传得飞快,四公子屋里,婆子们都紧巴伺候着呢。 浣花的心情可好了。方才嘴巴甜,她从四公子这里给芯蕊讨了一罐子上好的膏药去,等一会儿回去给芯蕊敷上,定然可以保证没有半点痕迹。 “四公子,您今儿吃这个桂花糕吗……” “不好了不好了,后厨那边出事了!” “慌慌张张干什么?能出个什么事情?咋咋呼呼也不怕惊吓了四公子!” 浣花将手里的碗一放,掀开帘子就去训斥。 吴氏还在前面等张英的消息,听不见这边的动静。 那通信的丫鬟怕极了,“方才有个不长眼的下人,遵照着浣花姑娘您的吩咐,给石方小师傅泼水醒神,结果没料想二少奶奶忽然来了,恰恰泼到了二少奶奶今儿回门穿的那一双新鞋面,现在正叫人把那小厮按在后厨门前打呢,血肉模糊的……” 屋里霎时间一静,丫鬟婆子们齐齐倒吸一口凉气。 仅仅因为被泼了新鞋面就把个下人打得血肉模糊? 这新进门的二少奶奶未免心太黑、手太狠吧? 别人不知道,可浣花是清楚的,她有些慌了神,顾怀袖的所作所为完全出乎了她的意料。 她还记得芯蕊跟自己说过,吴氏要拿捏顾怀袖,只管给她个下马威,到时候自有吴氏护着。 那厨子太独特,太出挑,天下没有哪个女人陪嫁还要厨子来的。这石方小师傅就是矮人头里面的高个儿,活靶子一个,不拿他立威,拿谁来开刀? 姐妹两个一合计,便打定了主意。 浣花是看吴氏不大待见这新儿媳,所以才敢撺掇四公子去,并且她也探过四公子的话了,自己这样做肯定能讨了吴氏的欢心,指不定能一下飞起来,不需要怎么钻营,就能到长安那个位置上呢? 可长安那个位置,不是人人都能做的,那是整个府里最体面的掌事丫鬟了。 “芯蕊……” 芯蕊说过的,总不该是错的啊…… 她鼓着一口气,安慰自己,说不会出事。 虽看着这大冷天,却跑回去,把炉子上暖过的披风搭在了张廷瑑的肩膀上,“四公子,奴婢带您去看看白天那个被您罚跪的小厮好不好?” “小厮?”张廷瑑有些健忘,“你说那个欺负你,还骂你的小石方吗?” “对,就是那个不知死活的东西。” 浣花认真地点着头,牵着张廷瑑就往外面走。 雪地路滑,好歹有不少人扶着,张廷瑑才走了过去。 越是接近后厨,那惨叫声越是剧烈。 张廷瑑看到二哥张廷玉就站在后面,没穿个暖和衣服,抄着手在一边看。前面二哥媳妇儿,也就是他二嫂,裹着披风,戴了个手笼,好整以暇地看着前面“行刑”的场面。 那长杖一下一下地落在之前那不长眼的小厮身上,疼得他每一声都跟要跳崖一般。 顾怀袖似乎没听见后面来的人的惊呼声,懒洋洋道:“别偷懒儿,打得用心一些,不然倒霉的是你。” 执杖的小厮都要哭出来了,这时候却也只能暗道一声“得罪了”,更下了狠手,使劲地打下去。 没几下,那小厮就不叫了,已经奄奄一息,鲜血顺着他身上流淌下来,把地面上的雪都染红了。 顾怀袖打了个呵欠,似乎困了。 她状似不经意地扫了一直跪在地上,打从她来了就没动过的小石方一眼,心底方压下来的戾气,却又横生出来。 转过身,披风的角上挂了只小铃铛,声音煞是好听。 顾怀袖先是看见了张廷玉,却训斥阿德:“还不快给你家爷寻件披风大氅来,愣着干什么呢!” 阿德一缩脖子,娘也,少奶奶这翻脸好快! 他不用张廷玉点醒,麻溜儿地回去了。 而后,顾怀袖看向了刚刚过来的张廷瑑,还有旁边牵着他的那丫鬟。 她慢慢走过去:“这大晚上的,四公子怎么也来了?” 张廷瑑不知怎地,有些害怕,他还是觉得二嫂很好看,可浣花跟他娘都说二嫂是蝎子变的。他抖了一下,竟然道:“浣花叫我来看被罚跪的石方小师傅的……” 浣花吓了一跳,还没想好什么说辞,就见顾怀袖利刃一样的眼神扎了过来,恍若实质一样,要在她身上戳个窟窿出来。 可下一刻,顾怀袖就笑了。 她弯下腰,伸出手去,摸了摸张廷瑑的头:“四弟,你看我长得好看吗?” 众人闻言一愣,只觉得这问题很奇怪。 张廷瑑下意识道:“好看。” 顾怀袖笑得更温柔了,她眯着眼,似乎暖融融的:“真乖。” 张廷瑑看她笑,也不知为什么笑了笑。 然后顾怀袖还是笑着问:“这下着雪呢,你冷不冷啊?” “冷得厉害。”张廷瑑毫无机心,答道。 顾怀袖轻轻地碰了碰他额头,然后将自己的披风解下来,给他披上:“夜里当心,着了凉可不好……” 她给张廷瑑系上披风,然后轻轻地直起身,抬手—— “啪!” 一巴掌! 出其不意地落在了张廷瑑身边站着的浣花脸上! 浣花整个人都摔得一个趔趄,“啊”地尖叫了一声,几乎一个跟头就滚进雪地里了。 所有人都被顾怀袖这动如雷霆般的一巴掌吓住了,张廷瑑距离最近,这时候僵硬站在那里,根本傻了。 只听顾怀袖冷声道:“这么冷的天儿,还带着四公子出来,没见四公子说冷吗?一个奴婢就敢这样不走心,府里规矩是当摆设的吗?爷们儿若是冻坏了,打断你狗腿都赔不起!” 前一刻言笑晏晏,对着张廷瑑嘘寒问暖,下一刻就狠狠的一巴掌抽在张廷瑑贴身丫鬟的脸上,毫不留情! 这样的翻脸速度,何人能及?! 要紧的是,她句句在理,在方才见到张廷瑑的一瞬间,怕是就已经想好了怎么挖坑,怎么让这主仆二人跳下去,然后坑杀这刁奴! 顾怀袖有点手疼,轻轻一抖手腕,将有些翻乱的袖子整了整,慢条斯理道:“多欢多喜多福,把这不知死活专坑害府里公子爷的丫鬟给我按住了,抽她十个大耳刮子。” “是,二少奶奶。” 三个丫鬟以前没怎么干过这种事,可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吗? 多欢多喜两个上去,按住了想要挣扎和嘶喊的浣花,另外一个多福,在她叫喊之前已经出手,下手毫不留情。 “啪!” 耳光声响亮,多福有些发抖,可也有些兴奋。 她看了自家夫人一眼,只看到顾怀袖站在一边温吞地剔着手指甲,于是又埋下头,再次一巴掌甩出去。 张廷玉一直没走近,看着顾怀袖这连番的手段,一步一步甩出去的连环计,至今还找不出差错来。 小石方一直跪着,不存在顾怀袖报私仇护短的说法。 甚至可以说,从始至终,她几乎什么都没做。 她没有救自己的厨子,而是在料理这家里的破事儿,拿不住他把柄。 阿德腿脚很快,找了件大氅给张廷玉披上的同时,又在他耳边轻轻说了一句话。 张廷玉闻言点了点头,示意阿德上去拿掉小石方外面披着的大氅。 阿德没动声色,那边一直在看顾怀袖惩罚下人呢,耳光声跟哭喊声响成一片。多福下手极重极狠,没一会儿,这浣花的脸就已经肿得看不出原样了。 没人注意到阿德的举动。 等到阿德轻轻退回来,前面才来了人。 打头的就是两盏灯笼,长安跟王福顺家的扶着吴氏过来了。 “大晚上的,怎么这么闹腾呢。” “老夫人,救救奴婢!” 浣花像是忽然看见救星,连忙挣扎着要起来,喊了一声。 她一喊,所有人目光都往她身上落。 多欢多喜两个有些按不住,可顾怀袖道:“差一个,打!” 天大地大,她顾怀袖的面子最大。早说过了谁踩她脸,她就剥谁的皮。 今儿别怪她心狠,是这些个人自己找死! 差一个耳刮子,管你来的是谁,打了再说! 多福高高扬起手,有些害怕,她闭上眼睛,在吴氏惊骇的目光下,在顾怀袖盈然纯善的笑意之中,重重落下! “啪!” 最后一巴掌,就这么落下了。 响亮的,骇人的。 吴氏只觉得眼前一晃,那一巴掌像是落在了自己的脸上一样,疼得她面皮一紧。 “你!” 顾怀袖仿佛这时候才看到吴氏一样,她走上来,到了张廷玉身边,两个人同时行了一礼。 顾怀袖弯着唇,有些惊讶用削葱根般的手指掩唇道:“这么晚,天儿又这么冷,婆婆怎么也出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不需要逻辑的爽! ( ̄ε(# ̄)☆╰╮o( ̄▽ ̄///) 逻辑被作者吃了,有需要的去别家买吧 爱你们,么么哒,晚安了。喜欢记得投喂个留言yooooo 第四十章 就是不讲理 - 第四十一章 本人善心肠 宰相厚黑日常[清] 作者:时镜 第四十一章 本人善心肠 吴氏刚刚来到这里,还不明白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事情。 顾怀袖笑容端庄地走上来见礼,她只是一皱眉,道:“出了什么事?” 张廷玉道:“些许小事,都是惩治些刁奴罢了。” 整个院落里安安静静的,顾怀袖站在原地,轻轻拢了拢披风,似乎有些冷了。 后面那已经被掌掴过的浣花,却是跪在地上,想要往前面窜,阿德眼角余光见了,立刻上前去摔了她一巴掌:“干什么呢!老夫人在这里也敢造次!” 这一巴掌,可跟之前的不一样。 阿德毕竟是小厮,男人的力气比女人下多了,他下手也不知是怎地,狠毒得多。 顾怀袖两个丫鬟多欢多喜几乎都拉不住浣花,让浣花一下摔在了地上。 多欢多喜似乎有点被吓住了,可浣花却是一头磕在雪地里一块石头上,额头出了血,已然破了相。 顿时有人惊叫了一声。 吴氏以前自己惩罚下人,都不曾用过这样凶残的手段,更不要提见了。 她只觉得眼前发花,当着她的面,这阿德都敢这样做! “衡臣!你怎么管教你下人的!浣花好歹是廷瑑身边的丫鬟,怎轮得到他一个下人来动手?” 吴氏声色俱厉地喝问着。 顾怀袖温声道:“婆婆,事情是这样的。” 她这泉水一样清澈的声音,真是说不出地好听,可见过方才她那翻脸架势的人,都跟被人掐住了脖子一样,喘不过气来。 越是看着温柔,越是可怕。 美人的脸,蛇蝎的心。 恶毒也就恶毒了,只要能过得舒服,顾怀袖其实也不大在乎。 “方才儿媳打这里经过,结果有个不长眼的小厮往地面上泼水,污了我的鞋。这不是以下犯上吗?我想着咱府里是尚书大人的府邸,规矩森严,哪里有下面小厮能冒犯主子的理儿?即便是我心善,想要放过他,也是不能够。问得了一二个下人,知道冒犯上面主子只需要杖责四十,索性让人打了。” 顾怀袖纤细的手指一转,笑意嫣然,“喏,婆婆您看,在那儿呢。” 吴氏听着顾怀袖这话,心里虽不舒服,可终究挑不出错儿来。 即便是她走在路上,被人泼了水,也是要发作的。 可顾怀袖嘴里说着她自己是个心善的,出手就是杖责四十,还说是府里的规矩。 已经把规矩抬出来压她这个婆婆了,到底是敌是友,还不清楚吗? 吴氏只想冷笑,她不经意地顺着顾怀袖手指的方向往那边一按,长凳上趴着的那个小厮背后已经是血肉模糊的一片。 吴氏见了,只觉得心惊肉跳。 她是一个信命的人,最见不得这样血腥的场面。 “……你!不过是一个小厮,你怎这样心肠狠毒?!” 这都直接骂顾怀袖心肠狠毒了,顾怀袖也是笑了。 她没等张廷玉说话,便截了话:“婆婆这可是错怪怀袖了,怀袖一直想着嫁鸡随鸡嫁狗随狗,遇见张二公子这样的好夫婿,心里爱得紧。儿媳想着,既然已经是张家的人了,自然也要为咱们张家做一点事情。今儿我这陪嫁厨子似乎因为什么事儿冒犯了四公子,所以我亲自来训斥他,教他规矩。没想到,四公子竟然也出现在这里。” 顾怀袖到底想说什么? 吴氏有些听不下她的絮叨,就想要打断她。 可顾怀袖正说到关键的点上呢,她看了一眼在冷风里面色有些发青的张廷瑑,“您说,四叔年纪还小,这大雪天,入了夜,外头正冷着呢。瞧瞧,四叔的脸都被冻青了!儿媳这一看,不就着了急吗?天底下,竟然还有这样做奴婢的,儿媳也是头一回见识了。就算是有什么要紧的事情,也该顾念着自己主子的身体,哪儿有大冷天把主子往屋外面带的?” 浣花听着,只觉得眼前一黑,她想要给自己辩解,可但凡她要一张嘴,阿德的手便高高地抬起来。 吴氏肝火上涌,差点被气晕过去。 她连忙招手叫了张廷瑑来,虽然知道顾怀袖话里肯定有夸张的成分,可她最心疼这幺儿,平时生怕磕了碰了。 道士可说过了,四公子鸿运当头,是整个家里的福星呢。 “廷瑑,让娘看看……” 吴氏招手叫张廷瑑过来,才发现他身上披着的是二儿媳的披风,这件披风她还是见过的。顿时不知道说什么好。 二儿媳肯定不是什么善类,分明是以这件事为借口,惩处了浣花。 吴氏真是厌恶极了这顾怀袖,可另一面,手一摸到张廷瑑冰冷的脸颊,顿时气急:“好个不懂事的丫头片子!纵使那天塌下来,也不该叫四公子在这个时候出来,说了要你好好照看四公子,你干什么吃的!长安,上去给我掌她嘴!” 阿德一撇嘴,终于让开了路。 这时候浣花瞧见阿德离开了,立刻扑在地上,磕头讨饶:“老夫人,老夫人饶命!您听我解释!不是这样的,是今天傍晚时候二少奶奶的厨子顶撞了四公子,四公子罚他跪在这里反省,现在想要出来看看到底是个什么样子,所以奴婢才带着四公子出来了。实在不是奴婢的错!” 顾怀袖冷笑一声:“即便是四公子要来,你也该拦着,你身为四公子的丫鬟,本来就该照看着四公子,他是个十岁的孩子不懂事,你也跟他一样吗?就算是主子有错,也是你这丫鬟撺掇的!咱四公子是个什么样伶俐的人,能跟你这蠢货一样?!” 声色俱厉地一番反问,让浣花哑口无言。 她应该怎么反驳? 根本就没有反驳的机会,因为怎么反驳都是错! 顾怀袖一番话,就已经堵死她所有辩解的可能了。 她撺掇着四公子出来是她的错,四公子要出来她没有阻拦,也是她的错。 只要四公子现在是站在这里,那就是她做下人的不认真。 更何况,顾怀袖故意说了四公子是伶俐人,如今竟然搅和进下人的糊涂账里来,多不光彩? 吴氏兴许是个糊涂人,可她身边的长安跟王福顺家的却都是崇明人。 吴氏能在府里安生过这么久的日子,与她这两个出色的左膀右臂有不少的关联。 长安是个精明丫鬟,她看了那还在雪地里瑟瑟发抖,摇摇欲坠的小石方师傅,想起之前收到的消息,便知道四公子是被浣花这小蹄子给利用了,当了枪使。 左右不可能是主子们的错,这件事上也根本拿不住二少奶奶的把柄,少不得要牺牲掉浣花了。 她刚刚打定主意,便听浣花嚷道:“二少奶奶你血口喷人!您分明是记恨着四公子处置小石方,所以报复!” “呵……” 顾怀袖笑出声来,轻轻地侧了一□子,手指一点自己的额头,“你不说我都忘了,这里还有我的陪嫁厨子呢。青黛,去看看,死没死。” 这凉薄的口气,直接问“死没死”,也真是…… 小石方当真是这二少奶奶带来的陪嫁厨子,而不是仇人? 多少人暗地里心惊,可也有不少人这时候才明白过来,为什么二少奶奶自打来了之后,便一句话没搭理过小石方,原来是在这里等着呢! 浣花愣住了,她完全没想到顾怀袖竟然是这样的表现。 青黛那边拍了拍小石方的脸,暗自压住泪意,勉强平静道:“回二少奶奶的话,还有一口气儿,不过离死不远了。” 顾怀袖拢在袖子里的手轻轻地抖了一下,浓密的睫毛却垂下来,遮盖住她眼底森寒的肃杀。 声音平静,悠然,闲庭信步一样优雅淡漠:“原来还没死啊,是个命硬的。浣花姑娘,你真以为一个下人,对主子来说会有什么特殊的意义不成?我来了这里之后,原本乃是想教训他的。可偏偏,被你们这一起子命贱的给缠住事儿,现在还没来得及跟我这不听话的厨子说上话呢。谁瞧见我跟石方说话了,尽可站出来说。” “谁看见了?站出来说啊!” 声音陡然拔高,顾怀袖侧着身子,森冷地扫了一圈,与视者莫不低头。 “唔,似乎没人看见呢……婆婆,您看,我并没有私心,是一心为着府里好。” 浣花听着,也这样扫了一眼。 她只觉得所有人都在帮着顾怀袖,可仔细地想想,顾怀袖在此之前,根本不曾提过小石方的事情,没有话柄留给别人。 站在这里的人,谁又是一点脑子都没长的? 浣花是眼看着要坏事了,没人敢冒着得罪二少奶奶的风险来说假话,帮助她一个丫鬟。 浣花忽然面如死灰,连瞪着顾怀袖的力气都没了。 顾怀袖轻声叹着:“不过是个厨子,没了他,我不还一样吃饭吗?做人,不该把自己看得太重,以为人人都要听你的、围着你转。有句话叫做没那金刚钻就别揽那瓷器活儿,这话我赠给你。今儿幸好还是我看见四公子在这里,摸着他额头的时候,整个人都要冻僵了。冻坏了可怎么办啊……” “唉,我这人,就是心善,见不得什么打打杀杀的。” 她转过身,朝着目瞪口呆的吴氏这边一福,蹲了个身:“婆婆,我看着丫鬟兴许也不是有心,方才我已经命人赏了她十个耳刮子,想必她也记住这教训了。不如……就这样放过她吧。” 好一个“心善”! 这算是哪门子的心善! 分明满口都淬着毒汁毒液,说出来的话却想是开出来的花儿! 吴氏胸口剧烈地起伏着,抬手指着顾怀袖:“你,你……二儿媳妇,你这心,忒歹毒了!” 若非根本挑不出她话里的错儿处来,吴氏早叫人把这恶毒媳妇儿拖下去打了! 可是现在,她有这个心,却偏偏找不到任何借口! 你说她偏心,她就是告诉所有人她偏心了自己的厨子,可逮不着把柄啊!她惩罚小厮,是小厮以下犯下;她惩罚浣花,是浣花不尽心照顾主子。 这两点,即便是换了吴氏来处理,也不会给他们好看,更何况浣花是真该死? 可顾怀袖…… 可顾怀袖…… 她根本不怕得罪自己,竟然当着自己的面,发了这么一通威风。 若是今日压不住这儿媳,往后她这一张脸,又要被放到府里哪个位置上? 吴氏想着,只觉得眼前一片发花,绞尽脑汁都想不出立刻惩治了顾怀袖的招数来。 还是长安知道变通,她那油亮的麻花大辫子垂在胸前,微微躬身一礼:“老夫人,依着奴婢看,二少奶奶心善,是二少奶奶人好,可这件事断不能就这样作罢了。” 吴氏如今最大的问题,倒不是拿捏住顾怀袖,而是稳住自己在府里的威信。 她好歹才是现在一府后园里掌权的老夫人,在这件事的处理上万不能输给了顾怀袖,所以必须找一个更震慑人心的方法,先让府里的下人们看清楚到底谁是主子了,往后才更好拿捏顾怀袖。 她本就是张家的儿媳,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怕什么? 一步一步来就是。 兴许因着长安的沉稳,吴氏也逐渐地冷静了下来:“长安可有法子?” 长安侧过眼,看了浣花一眼,已经见着浣花抖如筛糠,可她权当没看到,依旧说出了这番话。 “府里贴身丫鬟尚敢如此不走心,难保下面的丫鬟下人更不走心,今儿既然发现了,必得好好处理,方能警醒阖府上下。依着奴婢看,老夫人该好好发落发落这些个小蹄子,免得他们哪一日犯下大错,才追悔莫及。” 防患于未然,以小来警大,这话拆开来看,句句都是对的。 可合在一起,顾怀袖听着就简单了。 她叫人抽了浣花十个耳刮子,却没让人拿住自己的错处,吴氏为了保持自己在府里的话语权,只有两个法子。 第一,敲打顾怀袖,很明显,这一种没办法实现;其二,做出比顾怀袖更惊人或者说更骇人的决定来,压制她的气焰。 现在,长安走的明显是第二条道。 吴氏斟酌了一下,心里又是憋屈,又是愤怒。 她既厌恶故怀袖,也厌恶浣花,而今没办法拿捏顾怀袖,恰好长安出了这么个主意,倒正好把气往浣花身上撒。 她厉声道:“说得正是,恰好是我意思。府里今儿来的人也不少,都给我看好了,伺候主子不走心,就是这个下场!来啊,杖责三十,给我发卖出府去!” 众人倒吸一口凉气,甚至有人腿一软,已经跪下去了。 动辄发卖,如何骇人? 从此以后,还有谁敢不尽心伺候主子? 可这一切的起因…… 顾怀袖唇边的笑弧,忽的这么扩大了一点,轻微的波纹荡漾开。 张廷玉站在她旁边,轻轻拿起她的手,呵着气:“冷吗?” 顾怀袖一愣,却道:“还好。” 夫妻两个旁若无人地秀恩爱,那边厢却已经有人将哭天喊地的浣花压在了长凳上,开始行杖责。 吴氏怀里搂着的张廷瑑,浑身都在发抖,面色更青,他哆哆嗦嗦,很快就被吴氏发现了异样。 她根本没想到,张廷瑑其实是被这接二连三的大场面给吓住了。之前那小厮被杖责,张廷瑑就已经有些害怕,刚刚顾怀袖忽然之间的出手,责斥了他很信任的贴身丫鬟,现在更是听着自己的母亲要将浣花发落出去。 张廷瑑不知道浣花犯了什么错,可他隐约觉得自己是犯了什么错。 那披在他身上的披风似乎很暖,张廷瑑却感觉不到半分的温度。 这是他那笑颜如花的二嫂从自己身上取下来,披到他身上的。 冷,彻骨的冷。 张廷瑑哆哆嗦嗦,哆哆嗦嗦…… “廷瑑,廷瑑,老四,你怎么了?” 吴氏大惊失色,连忙使劲儿地摇着张廷瑑。 可张廷瑑跟失了魂一样,两眼无神,并不回应他。 王福顺家的一看周围这越来越大的雪,跌脚道:“外头雪大,四公子在外头不知多久了,还是赶紧回屋暖暖,看看这脸色都乌青了!” 吴氏这才回过神来,也慌了神,连忙叫人抱起张廷瑑,便要回去。 临走时候,她恶狠狠地回转身,“给我往死里打!打断她一条狗腿,看谁以后还敢带着哥儿们夜里乱走!” 所有下人齐齐打了个哆嗦,跪下来称是。 顾怀袖低着头,嘲讽地一笑。 这就算是完了? 不,只是暂时地告一段落了而已。 往后的日子,还长着呢。 她这是跟自己婆婆撕破脸了,还不知以后怎么相处呢。 她抬眼看向张廷玉,张廷玉则面含笑意地看着她。 顾怀袖轻轻地叹一声,只道一根绳上的蚂蚱,拴得又更紧了。 浣花已经被吴氏走时候的一句话判了死,顾怀袖却是看向小石方,对着青黛等人一使眼色,却又离开了。 她没对小石方的事情说一句话,可她跟张廷玉离开之后,丫鬟小厮们,包括后面厨房里的厨子们,都上去七手八脚把小石方搀了起来。 往后谁还不明白啊? 石方小师傅根本就是动不得的,看看二少奶奶这发飙的模样,哪里是那么简单的? 二少奶奶有这么个独特的“御用厨子”,那就是二少奶奶带到张家来的脸面,动小石方,就是踩二少奶奶的脸。 这不是找死呢吗? 就算是二少奶奶跟老夫人终究不合,她们婆媳斗起来,遭殃的还是下人。 一时间,众人都明白了这个道理,也打定了主意以后步步小心了。 这边的动静太大,少不得传到大房那边去。 张廷瓒正跟陈氏在屋里说话儿呢,刚刚用了晚饭没多久,就听见外头吵闹起来,一问才知道是出了什么事情。 “……所以老夫人就带着四公子回去了,这会儿人都走了,石方小师傅也没继续跪了,收拾回屋被人看着去了。” 张廷瓒身边的小厮过来报了消息。 他将手里一柄玉如意轻轻放下,却起身道:“这事情,说到底还是四弟身边的浣花那儿起来的,不是这么简单,我去母亲那儿看看。” “哎……”陈氏拉了他一把,“这是趟浑水,你何必去?” 张廷瓒叹了口气:“我是家里嫡长子,合该我要搭理这些的,你好生养病,我一会儿就回来。” 其实,这也不是全部的原因。 他是怕二弟那边寒了心,这家里几个兄弟,若是离心离德,那就…… 唉,先看看去。 张廷瓒叫人提着灯笼,一路往上房去了。 顾怀袖这边回了屋,却是跟张廷玉相对坐在棋盘两边。 两个人都没说话,过了约有一刻多钟,才见阿德回来报。 “二爷、二少奶奶,石方小师傅身上没多大的伤,只是已经开始烧了起来,迷迷糊糊昏昏沉沉的……也不知……” 顾怀袖指甲抠进了那炕上方案的雕漆案角,深吸了一口气,才道:“就是人走到鬼门关上,也给我拉回来!” 阿德心头一凛,又小心翼翼看了自家爷一眼,张廷玉叹气,点了头,挥手让阿德去了。 屋里就剩下这两个人,张廷玉过来搂着她,道:“吉人自有天相……” “呵……”顾怀袖脸贴着他胸膛,嗤笑,“你也信……” 张廷玉不过是说话安慰她,如今听她反过来讽刺自己,也不多言了。 她纤细的手指,在胸口缎面上打着转,似乎在想什么事。 “你可知道,我说我自己是个心善的人的时候,为什么面不改色,一点也不心虚,不怕老天爷一道雷下来劈死我吗?” 顾怀袖自顾自地一声轻笑,“因为我救过小石方。” 张廷玉沉默,听着她少有的真心话。 “我这人,性子不大好,寡善之人。我仅有仅有的善心,都用到了小石方的身上,谁要动他,不仅仅是踩了我的脸,更是要挖我良心,你说我肯么?” 奇怪的理论,奇怪的顾怀袖。 她说完,又许久不曾言语。 外面雪压下来的声音停了,张廷玉几乎她睡着了,没料想,胸口骤然一疼。 张廷玉低下头,看着顾怀袖在他怀里仰头看他,却用那尖尖细细的食指,点着他心口的位置。 顾怀袖看着他的眼睛:“我的张二公子,日子已经过成了这样,你还藏得住吗?” 作者有话要说:第二更Σ(`д′*ノ)ノ 第四十一章 本人善心肠 - 第四十二章 张二故事 宰相厚黑日常[清] 作者:时镜 第四十二章 张二故事 这一个问题,可难住张二公子了。 可他并没有来得及回答的机会,外面忽然有了声音。 “大爷。” “给大爷请安。” 顾怀袖眉头一皱,却已经坐直了身子,张廷玉正好避过顾怀袖这个问题。 他低眉一瞧她,却见她抿着嘴唇,颇有几分不满。 “我出去一下。” 兄弟之间,总有一些话要说,更何况是他们张家两兄弟? 张廷玉背着手,一步步往外面走,看着似乎很轻松,可后面顾怀袖觉得他脚步很沉。 她见张廷玉走了,原是有一种窥探的想法,想知道兄弟两人要谈谈什么,不过最后还是忍住了。就像是她有自己的秘密,不想让别人触碰一样,张廷玉也不一定希望别人对他了解太深。 风从门外进来,很快那门又被丫鬟们掩上,张廷瓒的衣袂翻起来,他抬眼一看,张廷玉已经出来了。 “大哥。” 他喊了一声。 张廷瓒点点头,想要说什么,却先叹了一口气。 “过来说吧,手谈一局?” 外面也摆着棋盘,张廷玉看了一眼,点了点头。 兄弟两个人面对面地盘腿坐下,张廷玉执黑先行。 第一子落在天元的位置,是张廷玉一贯的下法。也只有在张廷瓒面前,他下棋会这样不遮掩。 张廷瓒捏着棋子,轻轻扣着桌面:“今儿晚上的事情,我也知道了。” 张廷玉“嗯”了一声,等着张廷瓒落子。 张廷瓒是张家的嫡长子,年纪大了张廷玉不少,几乎是看着他长起来的。 现在张英在朝中正是如日中天,张廷瓒也进入詹事府了。眼看着父子两个都在朝中,人人都知道张英有个好儿子叫张廷瓒,很本事。他们桐城张家,后继有人。 可是没有人看得见,张家潜在的危机。 张廷瓒是一个眼光很老辣的人,才识并不逊于自己的父亲。有时候因为身处的位置不一样,因而见着的东西也不相同。所以,张廷瓒在某些地方,想得不如自己父亲深远,看有的地方却了解得很透彻。 比如二弟。 比如他母亲吴氏。 曾有一次,张廷瓒脱口而出,说娶个聪明的媳妇还不如跟他爹一样,娶个跟吴氏一样蠢的。 那话张廷瓒没说完,可张廷玉不用想也知道。 大哥对吴氏的感觉,兴许也很复杂吧。 张廷玉一直不语,倒是张廷瓒说开了。 “今日父亲又在那边处理着公务,明日回不回还难说。现在明珠不中用了,自打徐乾学一事之后,万岁爷便已经是将明珠的大权交给别人了。咱们父亲,怕就是这‘相’一个位置上的人。” “啪嗒”,棋子落在棋盘上。 他又道:“算了,说得远了,还是谈谈今儿府里的事情吧,我已经叫人问过浣花了。你屋里那个丫鬟,也该收拾收拾了。” 张廷玉眉头一皱,他屋里的丫鬟。 “芯蕊?” 张廷瓒点点头:“都是些心术不正的,但凡你给一点甜头,他们就望着更多。贪得无厌,就像是官场上那些个刚刚开始贪的人一样,或者是一些有野心,觊觎着什么的人一样……普天之下,贪之一欲,无人能免。你只要,莫让这些人妨害到自己便好。” 没等张廷玉回话,也不想他为难,更懒得去想那么多的事情,张廷瓒直接道:“我已经替你料理干净,回去只管让弟媳睡个好觉。” 张廷玉手指一顿,却道:“大哥用心良苦。” 可不是用心良苦啊…… 张廷瓒眼底复杂:“我若不这么小心着,真怕你就这样一甩袖子,离开这个家……那时候,从哪儿拼凑出如今这一个家来?” 手里的棋子,刚刚落到手中的时候,是冷的,可捏着捏着就暖了。 张廷玉才意识到,该自己落子了。 他随手一放,看见自己放了个角,摇头失笑,下错了。 只可惜,落子无悔。 他也懒得更改,沉稳地坐在那里,道:“大哥说的,我都明白。” “……” 张廷瓒忽然苦笑,“我宁愿你什么都不明白。” 还记得小时候,他带着张廷玉出去玩,那个时候他还小,不过是个十多岁的小娃,还没长到他胸口。 两个人一起到了河边,正看着前面过来的游船,结果张廷玉跟他开玩笑,一头就扎进了水里,说“我落水啦”。 张廷瓒原以为他也是开玩笑,结果见他没起来,立刻就着急了。 事发突然,谁又清楚到底是个什么情况呢? 张廷瓒也扎下去了,他却是个不会水的,张廷玉没救起来,自己却几乎去了半条命。他去阎王爷那里晃了一圈,见了见鬼差们的面,这才好不容易回来了。 那一阵他似乎昏迷了很久,醒过来却很久很久没见过张廷玉。 整日就只有吴氏不离身地伺候着他,事事亲力亲为…… 等他再见到这一位二弟,冥冥之中却已经多了一道隔阂。 那时候他才知道自己昏迷期间发生了什么。 张廷玉在他屋外的台阶前面跪过三天,跟吴氏磕头,说自己知错了,可吴氏无动于衷,甚至拿药碗摔他,叫他滚。 头一次,他二弟没走;第二次,他二弟还没走;直到第三次,那空了的药碗砸到张廷玉的头上,他才捂着自己的伤口,一语不发地走了。 往事如烟,就这么笼罩了张廷瓒的思绪。 他素来是张英儿子之中最聪明的一个,旁人也一直这么说。 可衡臣…… 发生那件事之前,张廷玉其实很聪明,吟诗作对,琴棋书画,都很通晓。 然而事后,那些才华,就像是方仲永之泯然众人一样,渐渐从他身上消散了。 张家二公子是所谓神童的说法,也渐渐无人提起了。 于是,他这二弟的话越来越少,资质似乎也越来越平庸。 先生出的对子,他永远只对出普通的下联来,作诗也总是有一些粗心的错漏…… 更不要说什么经义策论了,写出来永远都是陈词滥调…… “我倒宁愿,当初我就淹死在了那水里,也好过现在看着如今的你。” 张廷瓒“啪”地一声,落下一枚棋子,唇边的弧度,却已经不见了。 “廷玉本是平庸之辈,只劳动大哥、先生和父亲,对我期望过高,却是我力所不能及了。”张廷玉落子,却依旧很慢,很平静。 “父亲说你是内秀于心,可我素知,出那件事之前,你是才华横溢,纵横捭阖也不为过,小小年纪就时常有惊人之语。我落水近死一事后,你却似渐渐被磨得钝了……” 这些话,平白听着有些伤人。 可张廷瓒并没有半分的伤人意思,张廷玉也知道。 这府里四个兄弟,张廷玉打十多岁的时候,就已经游离在外了,兴许关切着他的只剩下这年长的大哥。 他欠着大哥半条命。 张廷玉看着眼前熟悉的棋盘,落下一子:“江郎才尽,仲永泯然,人之常情。天赋人以才华,亦可轻易收回。大哥对这些,不必太过看重。” “何时你同娘一样,竟然相信这些神鬼之说?” 张廷瓒不由得冷笑了一声,又想起吴氏来,顿时有些头疼。 近日里,吴氏常常往房里塞人,可他请过大夫问了,陈氏的身体,真没几日好活了。这话他不是没叫人通禀给吴氏过,可不止怎的,吴氏竟然一意孤行。 他最近都直接歇在陈氏的屋里,就怕她动气,伤着自己的身体。 想起来,他的破事儿,并不比自己弟弟少。 吴氏对神鬼之说,有一种天生的迷信。 她喜欢找道士算东西,算准了,自然将道士奉若神明,道士说的事情若是还没发生,便要将以后发生的事情生拉活拽地凑在一起。若是那道士说的是错的,吴氏就会很自然地以为,这道士不是忽悠人,而是没有窥见真正的天机而已。 也就是说,不论发生什么情况,吴氏总是愿意相信道士所言的。 张英知道吴氏这怪癖,也知道她蠢,早跟外面的家丁小厮们说过了,不是特别的时候,不准放道士进门。 之前合八字这种事,算是必须的喜事,那都是习俗,所以宽松一些。 张英这人不信命,所以他信赖自己,也厌恶迷信神鬼一说的吴氏。 不过除了这一点,张英跟吴氏两个人,老夫老妻地过了这么多年,习惯是一种很难改的东西,就算对方有什么不好,到了这个年纪也都学会容忍。 张英不大回家,不大管家。 吴氏虽料理不好屋里的事情,可身边有能干的长安和王福顺家的,时间一久,吴氏自然也不用操心太多了。 张家越来越平静,张廷玉的话也越来越少。 他本来就是行二,又有些尴尬之处,日子似乎就变得更边缘。 张廷瓒是嫡长子,自然生下来就是人人都看着;张廷玉一开始也是个好的,众人都照看着,甚至幼时有神童之名。然而后面就开始变化,偏生这个时候,出了兄弟二人落水之事,吴氏因而疏远张廷玉,甚至母子形同路人。三弟廷璐年纪本来就小,讨人喜欢,在张廷玉被日渐疏远的时候,他却恰恰填补了这一个空隙,被吴氏捧在手心里疼着爱着。 廷璐一个,占着两份关怀。 这家里,也就越加地不平衡了。 后来,还有一个廷瑑…… 一家子的事情,都是烂账。 都是有血肉亲情联系在一起的,真要扯清楚,哪里又有那么容易? 张廷瓒这觉得头疼,“娘就是那个脾气,你莫要往心里去。她没坏心,也就是脑子不大灵光,待寻了机会,好好清理清理这府中上下,该会好上不少。你如今还没参加科考,待大后年去,定能高中的。别想太多别的,我只盼着你好好的。” 这府里,只有张廷瓒是待他好的。 可偏偏,他张廷玉,欠着大哥半条命。 张廷玉沉默许久没有说话,他还是捏着那一枚棋子,看着棋盘上自己布下的困龙之势,最后一枚棋子却不知道往哪里放的模样。 “这困龙之势,你研究了许久,还是没想明白最后一步怎么走吗?” 张廷瓒看着就叹气了,每次跟二弟下棋,就会下成这样,他都快要习惯了。 张廷玉道:“随便摆着玩儿,当不得真。大哥……” “嗯?”张廷瓒有些奇怪,“怎么了?” “……没什么,支持多谢你操持这一份心了。” 张廷玉终究还是没问,有些事情张廷玉自己心里明白就是了。 他投子认输,搅乱了棋盘,道:“天色不早了,大嫂估计还在等你呢。对了,廷瑑没事吧?” 张廷瓒摇头:“就是冻着吓着了,没什么大碍,养养就成,娇生惯养了,什么时候拉出去溜溜才是好事。” 张廷玉也不接话,要拉四弟出去走走的话,怕还要吴氏同意的。 显然张廷瓒自己也明白这道理,他摆摆手,走到门口,临出去之前却道:“二弟,一家人不说两家话,我知母亲心偏,可她毕竟……还有父亲……” 一家兄弟,若不到迫不得已,张廷瓒真不想见到那样的场面。 他注视着张廷玉,只等着他点一个头。 可张廷玉想起的,却是顾怀袖手指轻轻点着他心口,问他:你还藏得住吗? 藏得住吗? 张廷玉也问自己。 可他的答案是,藏不住,也得藏。 那一个被他藏了很多年的问题,终于还是脱口而出了:“大哥,你相信兄弟两个人里面,只有一个能出人头地,一个人风光万丈,另一个一定会万劫不复的说法吗?” 张廷瓒眼神一凝:“……衡臣……” “不过是别处听来的诨话,大哥不必在意,我就是随口这么一问。” 张廷玉叹气,让阿德点了灯笼来,给张廷瓒送行。 张廷瓒只道:“这些不知哪里听来的胡言乱语,怎进了你的脑子?廷玉,你别东想西想,我们一家兄弟四个,都会好好的。” 怕是张廷瓒永远也不知道,这一句话针对的其实不是张家兄弟四个,而只是针对他们兄弟二人而已。 张廷玉道:“大哥昔年舍命相救,弟弟还记得呢。大哥先回去吧,明日还要去詹事府当值,早些休息。” “嗯,你紧着点心。” 张廷瓒终于提着灯笼走了。 过了一会儿,送他到院口的阿德回来了:“大爷说让小的别送了,也就几步路,不必劳心。” “那你怎把灯笼也提回来了?” 张廷玉看了一眼已经吹熄的灯笼。 阿德道:“大爷说这路熟,走了快二十年,没有不认得的。” “天冷路滑,又黑又暗,不打个灯笼怎么成……” 张廷玉背过身,摆摆手,却又道:“罢了,你也去休息吧。” 走了二十年的路,未必就不会再跌脚;不打个灯笼,怎么成? 张廷玉缓缓地吐出一口气,回到了里屋,顾怀袖已经躺在床上,陷入半梦半醒之间了。 脸蛋透着些润润的粉色,嘴唇花瓣一样甘美,青丝如瀑,雪白的胳膊就搭在枕边上。 张廷玉见了,轻轻把手给她塞进被子里面,自己却坐在榻边,盯着那摇曳的烛火,许久不曾移开目光。 藏不住,也得藏。 信命吗? 不信。 可他有心病,还无心药来医。 张廷玉抬手,轻轻抚摸着自己右眼眉骨,一道长眉之中,却又很浅的一道疤痕,虽有时间将它冲淡,可有的东西早回不去了。 兄弟相克,一人登相。富贵云烟,必有一伤。 生了他的亲娘,将药碗砸到他头上,说他生来就是害人的。 他若是好了,他大哥肯定不好…… 所以,他就这样平庸地过了近十年。 张廷玉想,也许一辈子就这样平庸下去了。 他不会往外面说一个字,也不会再写出“螃蟹二螯八足,横行天下九州”这样的话…… 张廷玉吹熄了蜡烛,去了外袍,也钻进了被窝,可在轻轻拥住顾怀袖的时候,那话又无法抑制地浮现在他心间。 她那尖尖手指,只这么一戳,将他隐藏着的渴望给戳破,然后把新的野心刻在他心底。 不,不是新的野心。 它是一直都在的,可蛰伏太久了。 久到,张廷玉自己都要忘记。 作者有话要说:11月07日的第一更,一般每天两更,凌晨跟晚上十点之前(不出意外一般都在八点)。 喜欢的姑娘记得留个言撒 张廷玉的确是大器晚成,原因有很多,不大想改变历史进程写,贴这走,前面缓一点,后面大概才能更爽。我只能说,尽我所能,慢慢来。 第四十二章 张二故事 - 第四十三章 食色性也 宰相厚黑日常[清] 作者:时镜 第四十三章 食色性也 到底小石方还是命硬,活着的这几年,遇到过两次磨难了。 头一次差点被冻死,还是在好几年前了,这一次又遇上,也真是奇了。 青黛一面张罗屋里的事情,一面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顾怀袖心想也是,小石方的情况很凶险了,又是用上好的人参勾着,把命给勾回来的。 最近顾怀袖也没有去看小石方,在外人眼底,她甚至根本不在意一个厨子的死活,充分表现出了一个上位者对下属的冷漠和无情。 可张廷玉却是清楚的,进门这也有几日了,头一次开口求他,竟然是为了一个厨子。 府里不是没有人参,可毕竟那东西金贵着。上面的主儿们觉得,这样的东西怎能浪费在一个厨子的身上? 即便是厨房里的大厨们,心疼着小石方,也不可能有办法弄到人参来。 又恰好赶上四弟廷瑑发烧,府里有什么珍贵的药材都不许动,都给四公子准备着,生怕到时候出个什么急事。 老夫人发话了,府里珍贵的药材,谁要敢动,也就不用在府里待下去了,直接找了人牙子发卖出去。 顾怀袖没办法,也出不得门,刚刚进门在府里还没站稳脚跟,也唯有一个张廷玉可以依仗了。 张廷玉也是不问,只吩咐了阿德去办事,上午时候出去,下午便带回来一根上好的人参。 嘱咐过照顾小石方的丫鬟,好生地将这人参用了起来,总算把小石方的命给留下了。 两根人参,从当初的顾府,到如今的张府,顾怀袖跟人说,这是他命里该有这两个劫数吧。 小石方的事情,就起了这么个风波,之后却很奇怪地便风平浪静下来。 听说浣花被人打残了,扔给了人牙子,到底去了哪儿,谁也不知道;张廷玉身边那个掌事丫鬟芯蕊,也莫名地消失了。 那是老夫人放在张廷玉身边的人,就这么不明不白地被弄了出去,也没个人出来指摘。 顾怀袖之前还当是芯蕊被自己责罚过,赌气不来了呢,后来才知道,竟然是根本来不了了。 张廷玉似乎是早就知道了,波澜不惊地。 因为这几天忙着照顾张廷瑑,一应人都被免了晨昏定省,老夫人整天守在四公子的床边,寸步不离。 大房那边隔两天去看一回,也尽尽心意;至于二房这边,顾怀袖想着那一日的事情,挑了带来的一些好东西过去,结果第二天丫鬟去就发现那些东西被扔在花园的角落里,早不知被糟蹋成什么样了。 那个时候顾怀袖就清楚了,这老太太还真不是一般地不待见她。 可是别的房都往四公子那边送东西,二房不能因为老太太使唤人扔了东西,就不搭理四公子了。 面子功夫总是要做的。 顾怀袖今日依然叫人往那边送东西。 青黛才去了没半个时辰就回来了,脸拉得老长。 张廷玉已经直接去家学那边看书了,顾怀袖就在屋里摆棋盘,日子过得悠闲。 她一抬眼,瞧见青黛那一张脸,慢条斯理道:“被扔出来就被扔出来了,有什么大不了的?整个府里都知道我们二房丢脸,你又何必更丢脸地拉长了脸回来?” 青黛眼圈一红,“都是您从嫁妆里好生挑出来的东西,送进去,老夫人竟然连看都不看一眼就叫人扔出来。这一回,可没头一回客气了,只说咱们房里出来的都是晦气的,会妨了四公子。” 顾怀袖心里何尝不憋屈,可仔细一想想张四公子病了的原因,又释然了。 她那一日声色俱厉,使了连番的手段。张廷瑑不过是个小孩子,看到自己的贴身丫鬟被那样按着打,还有之前的两个小厮,怕早就吓住了。 他兴许还没明白自己到底是哪里错了,竟然引出了那样的祸事。 一面是冻着,一面却是吓着,如今才会这样高热不退。 只是大夫已经说过了,并没有什么大碍,吴氏整天守着,是慈母之情太甚太过,有些小题大做了。 可下面做儿子的,谁敢这么说她? 就连张廷瓒都没有一句话,他们这不受宠的二房,自然也没资格评点什么了。 “罢了,明儿挑些不值钱的去也就是了。” 顾怀袖摆了摆手,浑然不在意。 她一手端着茶杯,一手摆棋,问道:“小石方怎么样了?” 青黛压低了声音:“刚刚来报说已经清醒了,可以下地走……只是……” “只是什么?” 捏着棋子的手一顿,却还是按照之前的轨迹,把棋子按了下去。顾怀袖的眼光微微闪动了一下,就听见青黛那压抑着哭腔的声音。 “几年前石方小师傅的右肩就被砸中过,当时是救起来了,可是右手常常使不上劲儿。大夫早说过,受不得风寒湿冷,就怕留个什么毛病。几年前冻了一场,前儿又冻了一回,怕是往后年年都要疼了。” 原本肩胛骨那一块,就是裂了骨头缝子,那时候年纪小,长好了,一直注意着,只除了天寒湿冷的时候隐约作痛,就不见得有什么大的影响了。 可这一回,却是彻底地将以前没治好的病根子给冻出来了。 寒气扎根进骨头缝子,又怎么拔得出来? 那就是别人说的风湿,可小石方的肩膀和手,却比这个还要严重的。 顾怀袖放下了茶杯,只觉得这茶水再暖和,也暖和不了自己的手。 她道:“终究是我没护好他……” 可是除此之外,又能怎样? 难不成要她治了那坏事的张廷瑑? 一个被人利用,不长心的孩子……犯事儿的丫鬟跟小厮都已经打残的打残,发卖的发卖,连芯蕊都已经被人送走了,她还能朝谁去报复? 听说这事儿的后续处理是张廷瓒经手的,就连这样的结局,都是吴氏跟他吵过之后才坚持下来的。 张廷瓒也不知是怎么想的,当时他叫人把芯蕊发卖出去之后,老夫人就雷霆大怒。 可张廷瓒并没有搭理她,而是一意孤行,将这些人都处理了。 作为张家的嫡长子,张廷瓒的确很厉害。 顾怀袖不得不承认,盛名之下,还是有两把刷子。 只是这一种做法,何尝不是息事宁人? 不过除了这样的法子,也找不出更好的了。 她叹了口气,道:“罢了,你出去吧,照看着小石方那边,我过一阵就去看他。” “是。” 青黛躬身退下。 二房这边是安安静静,上房那边也似乎没有什么风波。 眼看着四公子终于能睁眼吃饭了,吴氏总算是松了一口气,几天没合上的眼皮子一搭,就累得睡了过去。 张英知道四公子病了的消息,却只回来过一趟,匆匆看了一眼,又去忙自己的了。 吴氏想找张英闹,可根本找不见张英的人,也只能作罢,自己守着张廷瑑。 现在人一没事儿,整个人就送下来。 长安跟王福顺家的,只把吴氏往屋里扶,放床上,让她好生睡上一觉。 “你去前面看着四公子那边,我在这边守着老夫人吧。” 王福顺家的刚刚放下帘子,便这样对长安说道。 长安点了点头,一句话不说地就出去了。 她回了四公子的屋子,刚刚给睡过去的四公子掖好被角,便听见帘子一响。 长安一怔,回头:“大爷?” 张廷瓒无声地走进来,也没让人通传。 他站在门口,长安连忙迎上来:“您怎么来了?” 张廷瓒道:“四弟怎么样了?” “刚喝了一副苦药,才睡过去,大爷不必担心,下面人都尽心伺候着呢。”长安脸上浮着两团红晕,笑容浅浅的。 她在老夫人身边伺候了好几年,是从小丫头的时候起来的。 这些年大少奶奶的身子不好,府里的事情大多还是老夫人管着,大少奶奶只是在一边看,插手的时候少。所以,作为吴氏身边的掌事丫鬟,长安管着的事情很多,竟然也逐渐历练出了个大家风范。 张廷瓒似乎跟她很熟,这时候也不怎么客气,只道:“我跟四弟说会儿话,你先出去吧。” 长安温顺地低头应了一声,从张廷瓒身边退走。 她正好在帘子旁边,兰花指这么轻轻一掀,就撩开了帘子,正要走出去,却又这么回头望了张廷瓒背影一眼,才慢慢地重新将帘子放下,出去了。 张廷瓒对身后的一切毫无察觉,只是坐在了床边。 过了约莫有一刻钟,他才道:“装病可装够了?” 那被裹在被子里的张廷瑑缩了缩,慢慢地把一张脸从锦被下面挪出来,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看着自己的大哥。 他不敢说话。 张廷瓒又道:“知道自己错了吗?” “……” 张廷瑑年纪还小,他垂下眼去,又想要把脸给蒙起来。 “可知《左传·宣公二年》有一句关于晋灵公的话,怎么说?” 张廷瓒并没有阻止他,只是平淡地问着。 张廷瑑两只手扒在锦被上,捏紧了,低声道:“过而能改,善莫大焉……” “起来回话!” 他看着自己这四弟怯生生的动作,眉峰一敛,声音却陡然变冷,像是高山陡崖,结了冰的峭壁一般。 张廷瑑似乎被吓住了,他翻开锦被,穿着白色的中衣,光脚站在地毯上:“左传曰:过而能改,善莫大焉。” “没吃饭吗?” 张廷瓒依旧皱着眉。 “过而能改,善莫大焉!”小身板里,之前积压着的一切,似乎都爆开了,他红着脸,大声地念出来。 可是念完了,就哭了。 张廷瓒看他站在那里哭,也不去劝,只道:“知道错在哪儿了吗?” “我害死了浣花,还害了那个厨子,又害了芯蕊姐姐……”张廷瑑抽抽搭搭地说着。 也就还是个小屁孩,说什么男儿有泪不轻弹,都是高看了他。 张廷瓒叹气:“你知道自己害了人,而今却缩在被子里,我张家家训,可有这样教过你?” 张廷瑑不想哭,可是一想起那一天晚上自己看到的一切,他听了浣花的话,发话惩罚了那个小厨子,结果晚上浣花就被人打得血肉模糊。 他娘说的那蛇蝎一样的二哥和二嫂,尤其是二嫂,竟然那样可怕。 张廷瑑隐约知道自己是做错了什么,可是不敢出来说自己做错了什么。 他缩在被子里,惶惶不可终日,听见浣花跟芯蕊都被人发卖出去了,更不敢出来了。 “男子汉大丈夫,膝下有黄金,有泪不轻弹。有过则改,无则加勉。” 张廷瓒开口,将张家家训背出这么两条来,然后看他,“而今你错,错在何处,自己想清楚,要怎么改,也要你自己想清楚了。” 张廷瑑记得这两句,张家的儿子,出生来除了会开口叫爹娘,之后会说的都是家训之中的话。 他们不懂这些的意思,可是往后先生会慢慢教。 所有人都说大哥很厉害,不管是张廷瑑身边的人,还是那些完全无关的人。他只知道,如今大哥给自己指了一条明路,而他正不知如何是好。 “……廷瑑明白。”他光着的脚板,感觉到了寒气,站在那里还没自己大哥的腰高,小萝卜头一样。 张廷瓒叹了一口气,伸手出去摸他头:“你十岁了,也该知道些事情了,不要整日缩在你娘的怀里,混在脂粉堆里,哪儿有什么男儿气?你就是被娘给惯坏了。” 张廷瑑知道,娘对他是极好的。 可为什么,大哥要这样说? 张廷瑑略微不解,他忍不住为吴氏辩解:“娘待我们不是极好吗?长安姐姐也对我好,原来的浣花姐姐也对我好……他们说危险的东西不让我碰,还说我迟早能跟大哥你一样。” 他的眼神太天真,天真得让张廷瓒连苦笑的心思都没有。 人人都活得跟他张廷瓒一样,这世界会多可怕? “罢了,你慢慢就懂了。等父亲回来,肯定会责斥你,你自己放机灵一点,该认的错,该改的过,都记好了。我去家学看看你二哥……” 说完,他就拍了拍张廷瑑的小肩膀,让他上去躺着。 张廷瑑一骨碌地爬上去,重新盖好锦被,却忽然想起来,连忙叫住张廷瓒:“大哥——” “怎么了?” 张廷瓒有些疑惑,不知道廷瑑是不是还有什么事。 张廷瑑只是提醒他:“娘说了,二哥二嫂都是蛇蝎,要咱们离远一些,二嫂好可怕的,你别去看了吧。” “……” 张廷瓒的身形,一下就顿住了,他只觉得那一瞬间自己浑身都冷了一下:“谁说的?” 张廷瑑只觉得自己大哥的神情很奇怪,他又隐隐约约地害怕了起来:“娘、娘跟、跟……跟之前的浣花姐姐,都这样说……大哥,你、你怎么了?” “……” 他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又怎么可能回答张廷瑑呢? 想起自己二弟那欲言又止的神情,张廷瓒隐约觉得,自己似乎是漏掉了什么。 他知道自打有过落水一事之后,吴氏就再没给过衡臣好脸色。 毕竟,他是一房的嫡长子,不能出什么差错。彼时也天赋惊人,聪颖能干。吴氏一向喜欢他,他带着二弟一起玩,吴氏也是满面的笑容。 可那之后,只要他一跟衡臣走近,吴氏便要骂他。 这么多年,骂不回来,吴氏就不再管了。 儿子大了,翅膀硬了,她也管不了了。于是剩下的心思,都投在了廷璐跟廷瑑的身上。 可张廷瓒万万不会想到,今日会成自己这还不知世事的四弟口中,听到这样让他心冷的一句话。 娘说,二弟二弟媳都是蛇蝎。 蛇蝎? 张廷瓒都不知自己应该怎么想了,他回转身,一步一步走到张廷瑑的榻前,给他掖好被角:“听好了,这话不要让我听见第二次,你娘她胡说八道,妇人之见,愚不可及。廷瑑,你二哥二嫂都是好人,不是什么蛇蝎。不许你对外再说一个字,我若要听见第二次,家法伺候。” 张廷瑑缩在被窝里,有些害怕地点了点头。 张廷瓒却忽然觉得自己的口气太可怕了,他摸了摸张廷瑑的头,道:“你二哥二嫂兴许不大待见你,可他们确是好人。都是一家子的兄弟,往后这样的话,千万别说了。” 换了一种说法,还是一个意思。 可张廷瑑又迷糊了,娘跟大哥的说法,完全不一样,他该听谁的? 张廷瓒又掀了帘子出去,长安正在外面泡茶。 她听见声音,手抖了一下,又装作若无其事,倒了七分满:“大爷,外面天冷,喝杯热茶再走吧?” 张廷瓒扫了一眼,摆摆手,心情不大好,脸色抑郁地出去了。 长安站在原地,双手端着一杯茶,又慢慢地放下。 她捞了自己乌黑油亮的一根大辫子,理了理,又走进屋里,看见张廷瑑乖乖躺在上面闭着眼睛装睡,又放下帘子退出来。 怕是张廷瓒千算万算,都算不到,四弟竟然是被吴氏跟下面的丫鬟撺掇起来的。 张廷瑑不是什么都不懂,可也不是什么都懂。 一个孩子,对身边的人都很信任,尤其是对他好,照顾了他那么久的人。 相比起来,张廷瑑跟自己二哥,生疏得很。 这些都是问题…… 遇到事情,他会下意识地选择相信更亲近的人。 还没有学会怀疑的孩子罢了…… 长久泡在后院,也不是办法。 张廷瓒打定了主意,却没有去家学,而是直接出了府,往宫里詹事府去了。 阿德远远地瞧见了大爷出去的背影,倒是有些纳闷儿。 今儿大爷这神情不大对啊,就跟天上要下雨了一样。 他摸了摸自己的头,又端着手里一盆兰花往二房院子里走。 刚刚进门,便有丫鬟跟他打招呼,阿德客气得很,一一应了,才进了屋,躬身道:“二少奶奶,爷在家学那边新剪了一盆兰花,说您若看着还好,就给摆上。” 顾怀袖正摆棋盘,摆得头疼,见阿德进来了,便让他把花搬进来看看。 这天气越来越冷,一过了十月,兰花都开始谢了,这怕是今冬见到的最后一盆了。 眼一转,她就瞧见那边那一盆光秃秃的兰花了。 那一盆都要凋谢了,想是今早出去的时候,张廷玉瞧见了,特意又打理了这么一盆送回来。 顾怀袖不由得笑了一声,道:“你顺手给搁在窗台上吧。” “哎。”阿德喜滋滋地应了,嘴巴里却没停,“您是没见着,二爷修剪这盆兰花的时候,真跟对着个漂亮姑娘一样,那个认真仔细的……” 这是在给自己的主子说好话呢。 青黛在一旁做针线活儿,刚刚扎下去一针,听了这话也抬起头来:“就你能说话,二爷都要被你夸到天上去了。” 顾怀袖望着那一丛葱茏的挺秀的,又看看被自己一剪子剪秃了的,顿时有些无言起来。 她看了阿德一眼,又伸手去拿棋子:“阿德可是他们爷的好跟班儿,什么事都清……” 什么事都清楚。 顾怀袖想想这府里的事情,忽然转了口气,笑眯眯道:“青黛,去给阿德搬个小凳子来。” 阿德吓了一跳,赶紧摆手:“二少奶奶您这是做什么?” “我有话要跟你说说,你站着也累,我让你坐着说。”顾怀袖似笑非笑。 阿德一哆嗦,瞧见顾怀袖这笑容是对着自己的,一颗心立刻凉了半截儿。 他寻思着,只觉得自己其实没得罪过二少奶奶啊,这…… “您这不是折煞小的吗?您要问什么直说就是,小的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不敢有半分隐瞒的……小的站着回话就成,站着回话就成……青黛姑娘你别劳动了,小的就站着,站着舒服……” 他一副惶惶然的样子,逗笑了顾怀袖。 她也不跟阿德开玩笑了,默许了他站着,便问道:“你跟在爷身边多少年了?” “爷上学开始,小的就跟着了。” 阿德心说这才是对了,他老早就想说了,可二爷定然不应允。然而这些事情不告诉二少奶奶,万一二少奶奶误会了二爷可怎么办? 顾怀袖微一敛眉:“那二爷又是几岁入学的?” “六岁。”这些事情,阿德记得很清楚了,“咱二爷那个时候可是神童,大爷都未必有他聪明的。学塾里的先生,是当初跟老爷同科的进士, 都夸咱二爷将来前途无量呢。” 前途无量? 神童? 还说“大爷都未必有他聪明”的。 可现如今,怎么成了这样的局面? 顾怀袖也不是那不走心的蠢货,她看着阿德似乎很自然的炫耀,心里却明白张廷玉身边这小厮,其实是有想法的伶俐人。 她顺着阿德的话问道:“你们二爷哪儿有这么厉害,若真这么厉害,如今连个功名都没有。” 阿德垂着头:“小的跟着二爷的第五年,出了点事儿。大爷跟二爷出去玩……” 屋里静悄悄的,只有阿德的声音。 他说完了好一会儿,顾怀袖也没接话。 她端了微微发冷的茶,轻叹了一口气:“看大爷现在是好好的,想必都没事了吧?” “二少奶奶真是个明白人,哪儿能有什么事啊?大爷福大命大,烧了一场便没事了。我们二爷,知道自己是犯了错,当时那么多人,再跳下来救大爷哪儿赶得及啊,还是二爷一起把大爷拽起来的。” 说着,阿德神情之中,终于泄漏了轻微的不满。 不过他毕竟跟在张廷玉身边有几年了,性子也渐渐地变得沉稳下来,这一点不满,很快就被阿德给掩盖住了。 他没看顾怀袖,规规矩矩地盯着自己脚尖前面三尺地面。 “可是府里人人都忘记这件事。固然是咱们二爷贪玩害了大爷,可大爷也是二爷救起来的,咱二爷是欠了大爷的半条命。天下哪儿有不疼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的?” “这话小的只敢在您面前说,换了别人万不敢吐露一个字。” 下人编排主子,若是捅出去,阿德就是个被打死的命。 可他现在选择继续说,甚至都没看顾怀袖表情。 “二爷在大爷屋外台阶上跪了三天,也没个人搭理,不但她自己不搭理,还让下人们都甭搭理。扔了药碗出来砸二爷,让他别跪着,老夫人心烦。您若是仔细地瞧,二爷右边眉骨还有道浅疤呢。” 顾怀袖心里明白了事情的起因,慢慢地点了点头。 “你倒心疼你家爷。” “二爷待下人们宽厚,小的们只求二爷高兴了。” 阿德并不觉得自己今儿说的这些有什么,他跪下来,“咚咚咚”给顾怀袖磕了三个实打实的响头。 “二少奶奶,您是二爷放在心尖尖上的人,打那事儿过去这么多年,小的就没见二爷还这么在乎谁过。兴许也就大爷能跟您一比。小的眼睛虽拙,可看得出您不是一般人,只盼着您跟二爷能白头偕老,小的就高兴了。” “呸!二少奶奶跟二爷的事情,何时轮到你个跟班的来操心了?我都还没操心呢。” 青黛听了阿德的话,立刻啐他一口。 原本沉重的气氛,忽然一扫而光。 顾怀袖也轻笑起来,只道:“你二爷那边还等着你伺候呢,把你额头擦擦,赶紧去吧,这话我不告诉别人。” 她摆摆手,让阿德去。 阿德爬起来,实诚地笑了两声,退了出去。 青黛盯着他背影,却跟顾怀袖说:“二爷身边的人,倒是有意思。” 顾怀袖现在算是终于理清了这府里跟自己最大一桩事情的根由,心情也好了不少。 知道原因在哪里,即便不能解决这个问题,她也觉得心里踏实。 她侧过身子,继续摆棋盘。 下午天将黑的时候,前面来人说老爷终于回来了,是跟大爷一起从宫里回来的。 可刚刚一到家,四公子就去祠堂跪着了,老爷在祠堂里训斥了一会儿,又请了家法,好好伺候了自己幼子一阵,这才去找了吴氏。 没过半个时辰,去听消息的多福便回来说,府里又有点大事了。 张英说,吴氏年纪大了,眼看着嫡长子张廷瓒已经成人成才,大儿媳妇又是个懂事的,便让她把府里的事情,都转给陈氏处理。 不过陈氏身子毕竟不大好,长安跟王福顺家的清楚府里的事情,先让这两个下人帮衬着,一步一步来。 不过一个时辰,这些事情就被张英给交代好了。 吴氏在屋里大吵大闹,张英心烦,宫里还有事忙,根本不在屋里留。他临走时候让四公子跪上一夜,便直接上了轿子回去继续办事了。 府里这一番交替,也不过就是短短的一个多时辰,张英风一样地回来,又风一样地离开。 一直等到张廷玉走进门,顾怀袖的眉头都是锁着的。 “二爷回来了。” 顾怀袖这才注意到,走过去给他掸了掸衣裳上的雪,“往后叫阿德带把伞,碰上这样的大雪天,也好遮遮。” 张廷玉点点头,却没说话。 他看见摆在窗边的兰花,又收回目光:“在屋里待着,若觉得无聊,我书房里右边的两架书,你若看得进去,尽可以去看。” “……嗯?哦。” 她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把他外袍递给多福,让挂了起来,才道:“府里的事儿,你可听说了?” “左右不与我们这一房相干,听说了又怎样?” 他笑一声,拎过茶壶,给自己倒了一杯热茶,姿态却是超然的很。 顾怀袖心说你继续装,却也不拆穿他。 这事情是从他们二房这里起来的,最后他们这里倒是最安静的,顾怀袖也不知该说什么了。 她只道:“大爷的手段,真是厉害的。” 目光一转,顾怀袖忽的想起什么,从他右边一道长眉上掠过去。 张廷玉道:“大哥本就是以后当家的人,当然厉害。今儿早早地歇了吧。” 他在家学里读了一天的书,想了一天的事儿,只觉得头疼欲裂了。 顾怀袖却拽着他袖子,皱眉看他,“其他人下去吧,二爷这里我伺候着。” 张廷玉怪道:“你何时有这么勤快?” “……二少奶奶我一向这么勤快。” 顾怀袖先是被张廷玉给噎了一下,可接着又给张廷玉噎了回去。 她拽着他,坐在已经摆好的棋盘前面,把一枚黑子摆到他面前:“这棋我摆到一半,摆不下去你,你再摆一遍给我瞧瞧。” 张廷玉捏了面前一枚黑子,却用那兴味的眼神瞧着她。 顾怀袖敲了敲棋盘,唤回他注意力,只平静道:“今儿你不摆,我俩就在这里坐一夜,也不必去床上歇了。” 张廷玉:“……子曰:食色,性也。” 作者有话要说:第二更Σ(`д′*ノ)ノ 第四十三章 食色性也 - 第四十四章 四爷心机 宰相厚黑日常[清] 作者:时镜 第四十四章 四爷心机 长夜漫漫,内城张家顾怀袖跟张廷玉杠上了。 紫禁城皇宫里,阿哥所,四阿哥却跟眼前这消息杠上了。 事情不是这个时候出的了,可是现在他才明白,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白巧娘那边传来的消息是不明不白,好不容易趁着让人去问了,又说顾三那边给的消息就是这么模糊,可差点气得胤禛摔了东西。 他只能从毓庆宫这边入手,本来跟太子的关系也不差,走动略多了一些也不惹人怀疑。 这一走动,可不就看见一些有意思的事情了吗? 之前顾三那边的消息来说,毓庆宫有一名宫女问太医院要了些药,落子汤。 太子胤礽那边,李佳氏可是大着肚子的,她这一胎若是不出什么事,生下来的肯定就是长子了。 现在太子妃还不知花落谁家,在太子娶太子妃之前,这一个儿子可是独独的一份。在康熙那边,就是绝对的皇长孙,其生母的地位自然是会水涨船高的。 而如今的毓庆宫,不知谁握了这么危险的东西,也不知什么时候会出事。 胤禛这边一直耐心地等待着,甚至有一种难言的期待感。 毓庆宫出事,可与他没干系的。 左右,他不过是一个普普通通的皇子,恰巧得知了有关于毓庆宫的消息,等着看后续的发展而已。 不会有人来追究他的知情不报,更遑论根本无人知道他知道什么。 小盛子从外面打了帘子进来,打了个千儿:“四爷,有结果了。” 胤禛从书堆里抬起头,点点头。 小盛子于是弓着身子走过来,在胤禛这边耳语一番。 胤禛听了,倒是一惊,末了却是一笑:“果真是这一位了。” 他就说,平白无故地,顾三竟然给他递消息。 这女人,一向是唯恐避他不及的,主动递消息上来,要么就是有求于人,要么就是这件事可能威胁到她自身。 自私得干净利落,而且从不掩饰。 胤禛哼了一声,摆摆手:“不必管它,看着就成,这两天有好戏看了。” 无非就是毓庆宫一个得过太子宠幸的宫女林佳氏,瞒着人,悄悄得了太医院一副落子汤而已。 这东西,又能干什么? 虽然…… 功效厉害了一些。 如果这药,给了现在正怀着孕的李佳氏,那毓庆宫可就要乱了。 胤禛不打算插手,更不打算帮着顾怀袖。 下面的人若是长了本事,他拿捏不住,让他们飞了,可就没意思了。 顾三倒是不必担心的,这一位脑子虽然聪明,可大局观上尚还欠缺,毕竟是个女人,再怎么折腾也不过就在后院里。 跟爷们儿们是没法儿比的。 更何况,顾三身边还有他挖过的一个坑,埋过的陷阱,布下过的暗棋。 她倒是沉得住气,至今没问过惜春宴上帮她代笔的人是谁。 胤禛觉得,自己的棋艺,是越来越好了。 他这么一想,又埋头看书去了。 结果小盛子刚刚来说了探听到的消息没两刻钟,毓庆宫那边就有了消息。 因着四阿哥跟太子走得近,挺着太子,所以毓庆宫的很多消息虽然是别人不知道,或者无法获得的。可在这一位太子一党的四阿哥面前,在他的心腹眼底,却是完全不设防的。 毓庆宫的消息,他可以轻而易举地探听到。 小盛子说:“太子爷在宫里发火儿呢。” 胤禛道:“出了什么事?” “李佳氏怀有身孕,却逼迫别的受过宠幸的宫女或者是格格喝落子汤,今儿有个宫女林佳氏被逼无奈,在被逼着喝药的时候,运气好,恰好遇见太子来了,这一回可就闹开了。” 这些都是宫外传来的腌臜手段,可宫里面一向是不许用的。 后妃们兴许有这个手段,可都是暗地里使。 按着流言来看,李佳氏这手段也该是暗地里使着的,可怎么也没想到,今天被太子给撞破了。 可今天这消息,怎么也跟胤禛所知对不上啊。 他知道的,可是林佳氏得了那落子汤,现在喝药的人也成了林佳氏,可就有意思了。 胤禛压着自己的唇角,低垂了眼眸,霜雪般冰寒,“有意思……这顾三的大姐,果然也是个有心思的……” 能泼顾三脏水这几年,也是个有胆气的,到底还是有一些心机。 如果够聪明,兴许还能利用一下。 只是不知道,后续是什么个发展。 他让人继续听着毓庆宫那边的消息,别的地方却都还不知道毓庆宫后面的女人中间已经出了大事。 那林佳氏是一个狠毒的,竟然能对自己下手。 在旁人的眼底,林佳氏是受害者。 传闻她最近颇得太子爷的宠幸,由此受到太子那些个女人的颇多非难。这倒也罢了,不过是个宫女,可没想到太子昨儿说要给她抬成格格。 这还了得?同是宫女的那些人都嫉妒了,李佳氏不更恼怒了吗? 李佳氏身怀有孕,仗着自己有本事,便过来逼着林佳氏喝落子汤,由此才有了后面的一系列事情。 可这些,都是别人眼底的情况。 在胤禛这里,事情就变得格外神奇。 宫女林佳氏,林恒的女儿,实际身份正是顾怀袖那一位已经被过继出去的大姐。 她求得了太医院的药,接着却没有如胤禛所想的那样使到李佳氏的身上,而是趁着李佳氏去找她的茬儿,栽赃陷害了一番。 这中间到底是怎么个栽赃陷害法,胤禛暂时不得而知,可情况就是这样。 林佳氏陷害了李佳氏,说她逼自己喝落子汤。 皇家最忌讳的事情就是谋害血脉。 没见八弟胤禩作为一个辛者库贱奴的儿子也能出生,成为阿哥吗? 子息,一直是越来越昌盛的好。 如今的落子汤,说好了叫避孕,说不好了,那就是谋害皇嗣。 现在林佳氏又颇得太子的喜欢,她一哭,自然什么道理都在她这边了。任何人都想不到她竟然会先陷害自己,再陷害李佳氏,来达到这样的目的。 太子近年来越来越不爱动脑子,但凡有什么事情,都是下面的谋士们给商量着,请太子拿主意。 久而久之,太子爷这脑子就越来越钝了,也越来越不上进。 胤禛只一边练字,一边道:“我看张家大公子今儿去詹事府一趟,叫走了那个时候在当值的张英?” “正是呢,似乎是顾家出了什么急事。”小盛子回了话,又小心翼翼道,“四爷要……” “顺嘴一问,不找他。让他忙自己的去吧。” 张英是太子的老师,可是自打张英开始教太子之后,太子就开始变坏了。这其实跟张英没什么关系,太子是自己不学好,若是慢慢这样下去…… 胤禛看着书上一句“坐山观虎斗”,忽然有些感触起来。 这几日纳兰明珠又犯了圣怒,急得大阿哥上火,索额图这些人则是高兴坏了,整日在朝廷里都是喜气洋洋的。 也就是张英这些人比较忙,处理一下纳兰明珠,没一阵纳兰明珠又起来了,反反复复,很是受累。 近日张英不大回府,就是因为这些事情。 胤禛想着想着便道:“找个机会,让白巧娘跟那一位姑娘裁衣裳去。咱出去走走……” 晚上去给皇帝请安,回来又从毓庆宫外面的宫道上路过。 胤禛忽然瞅见了一个人站在宫墙下头望着天的林佳氏。 他顿住脚步,似乎在考虑自己是不是上前去。 倒是那林佳氏眼尖,先瞧见胤禛了,急急忙忙地行了一礼:“给四阿哥请安,四阿哥吉祥。” “不必多礼。” 胤禛见着对方瞧见自己,倒不好躲了,他走上去,口气一如既往地冷淡,“起身吧。太子可在毓庆宫?” “在呢。” 林佳氏瑶芳似乎有些怕,她不敢抬头,今日站在宫墙下面只是想一个人想想事情,哪里想到就撞见了阿哥? 胤禛是见到了林瑶芳方才满脸的心虚,倒觉得有意思起来。 他道:“听说毓庆宫出了些有意思的事情,李佳氏竟然犯了蠢,谋害太子的子嗣,太子身边的侍妾却是受累了。” 林瑶芳脸色一白,这四阿哥平白无故说起这个干什么?难道…… 她的事情做得很隐秘,根本不可能被人发现的! 这一个四阿哥是太子的心腹,是他一党的人,四阿哥知道了,那也就是意味着太子也知道自己使的手段了吗? 只是胤禛不欲再浪费时间,却不说一句,转身就走了。 倒是后面小盛子领着一干奴才过去,一边感慨地说着:“李佳氏这样粗鲁的主子,太子怎会喜欢?他就喜欢那弱柳扶风的,时不时还要……” 声音压低,却足够让林瑶芳听见。 奴才们从她面前走过去了,却让她忽然明悟了一些。 原来这些就是太子的喜好? 林瑶芳忽然觉得自己是抓住了机会,她捏紧手指。藏起了心底的害怕,就像是藏起了当年诬陷三妹时候的愧疚,她必须爬起来,站在所有的人头上,把那些看不起她的女人给踩在脚底下! 林瑶芳想着,慢慢地扶着宫墙走回了宫。 太子现在还在皇上那边说话,没回来呢。 李佳氏虽然怀有身孕,但是因为做下这样的事情,难免被太子爷嫌弃,往后要复宠可就难了。 没有人会怀疑林瑶芳这个时常被欺负的宫女,自然都觉得是李佳氏逼迫她。就算是她说林佳氏陷害自己,也不会有任何的说服力。 有谁会拿关系到女人一辈子的子嗣问题,用残害自己的方式,去陷害别人呢? 还好那汤,她还没喝下去。 她按了按自己的额头,明明觉得浑身都战栗起来,可还是要稳住了,一步步走回自己的屋里。 长夜漫漫,不知尽头。 “啪。” 张廷玉终于还是落了一子。 他叹着气,也不知应该说什么。 顾怀袖太过固执,他不落子就一直笑嘻嘻盯着他。 不睡,我也奉陪就是了。 张廷玉困得厉害,终于还是将棋子摆了一枚上去。 “早摆不就好了?” 顾怀袖眉头一扬,又把白子也放在他右手边,让他一个人继续摆。 张廷玉就纳闷儿了:“我若是记不得了,还怎么下?” “棋路就那样,迟早能下出来。”顾怀袖根本不担心,“你倒是落子啊!” 张廷玉转瞬就无言了。 他叹气,一枚棋子一枚棋子地按下去,按了约莫有三十枚,便道:“太晚了,得歇了,剩下的明日再摆。” 说完,他再也不理会顾怀袖的挣扎,一把把她从棋盘旁边拽回床上去。 “我听说跟陈家的亲事定下来了……” 顾怀袖说了这么一句,她缩在被子里,看站在灯烛前面的张廷玉。 张廷玉顿住,回头看她,“怎么了?” 顾怀袖不好意思说自己不大喜欢那小陈氏,妯娌间的矛盾,哪儿用得着到处说呢?没得又破坏人家兄弟感情了。 她望着张廷玉,“没怎么,歇了吧。” 次日起来,阿德领进来一个丫鬟,说是顶了原来芯蕊位置的。 顾怀袖一看,看着挺干净清秀,她打量了几眼,有芯蕊的事情在前面,后面的兴许能简单一些。 她道:“叫什么名儿?” 那丫鬟埋着头,低声道:“奴婢画眉。” 声音倒是婉转好听得很,顾怀袖伸了个懒腰,心情挺好,只道:“声音很好,画眉这名儿也适合,顶了芯蕊的事情慢慢做就成。下去吧。” “是,奴婢告退。” 画眉倒是听话,躬身便退下了。 白天张廷玉去读书,今儿外头说顾寒川请他去什么诗会,倒是没读书,去赴宴了。 府里也就顾怀袖一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缩在屋里没事儿干。 她忽然想起张廷玉昨日的话来,书房里那几架书,她若是看得进去尽可以去看。 不知道,张二公子的书房又是个什么样子? 一进去,她就怔了一下。 干净整齐是不必说的,迎面一幅画轴上画的却是孔子周游列国图。 那旁边有四个题字——内圣外王。 字。 她只觉得手指尖就这么冷了一下,整个人都僵硬在这一幅画前面,忽然不知如何是好。 嘴唇一抿,她微微眯着眼,踏上前两步,举头看那右下角盖着的铃印和提着的字和号。 康熙二十八年,张衡臣,研斋,怀澄居士。 竟然是他? 作者有话要说:第一更√ 晚上再来多更一点 第四十四章 四爷心机 - 第四十五章 祸害成双对 宰相厚黑日常[清] 作者:时镜 第四十五章 祸害成双对 一整日做什么都没心情,顾怀袖怎么也坐不住。 时间在她的念叨之中过去得尤其缓慢,她揉着自己的额头,将张廷玉书房里自己能翻的东西几乎都给翻了。 字迹,字迹是完全对得上的。 她甚至看到了角落里的一大沓诗稿,其中有几首明显与她之前惜春宴所用的乃是一成套。 毕竟那是四时之诗,似乎是按着,总不该缺咏海棠和清明的几首。 不用说,为自己捉刀那几首诗的,定然就是张廷玉了。 当时张廷玉的字迹也没有改变过,她甚至将那一张纸条拿出来,是当时在李光地府上对对联的时候接到的。 对松江鲈鱼的下联,就是张廷玉螃蟹一联了。 中午屋里这边要给张廷玉那边送午饭,顾怀袖想了想,叫人将东西端进来,然后把那对联歪七扭八地写在了纸上,直接压进糕点碟下面,然后才叫人送去。 她原以为张廷玉看了肯定会回来,可没想到,那一位在家学那边的“存墨斋”,看见那一张纸条,却轻轻地用手指给捏紧了,卷在一起,一面用糕点,一面看着摊开放在桌面上的一本书。 阿德瞧着自家爷这眯着眼难得惬意的神情,试探着问了一句:“爷,今儿这清蒸蜜枣糕似乎很对您的胃口?” 张廷玉眉头一抬,“难吃。” “……”阿德顿时无语。 他将食盒收拾起来,心里觉得奇怪,既然那么难吃,那您干什么一脸享受的表情?这不是成心让下面人误会吗? 张廷玉摆手,驱赶他:“若是一会儿有人来问你,二爷怎么怎么样,你就说二爷好好地在家学读书你,认真得很。去吧去吧……” “……是。” 气闷了一阵,阿德还是躬身退下了。 最近这情况真是越来越看不懂了,眼看着府里头平静下来,似乎也没什么事情了,二爷也跟往常一样每天读书,可阿德老觉得哪里不一样了。 就像是今天这事儿,根本不对劲儿啊。 还真没让张廷玉给说错,刚刚让人将食盒送回厨房没多久,就有个二少奶奶身边的丫鬟多福看似不经意地从外头经过。 阿德一瞧,心里咯噔的一下。 然后多福也看见他了,眼底一喜,慢慢地走过来,躬身一礼。 “二少奶奶遣奴婢来问问,二爷现在如何?” 二爷嘛事儿没有,好着呢。 阿德念头一转,却觉得张廷玉真是料事如神,这人可不就是来了吗? 可他虽然想知道这里头到底藏着什么猫腻,却万万不敢多问。 自家爷翻脸也快,他跟着张廷玉交代好的话回道:“二爷啊,还不都是那样吗?每天都在读书呢,认真得很,咱们都不敢去打扰的。” “啊?哦……” 多福似乎没想到会是这个结果,她又躬了躬身,竟然回去了。 娘呀,这到底是出啥事儿了? 阿德是百思不得其解,干脆跟张廷玉禀报情况了。 张廷玉心情还算是很不错,手指轻轻地用一块玉佩瞧着桌面,像是什么曲调。 他道:“你别问那么多,赶紧去外面守着,指不定一会儿二少奶奶还要遣人来问的。” 说起这顾三自然是聪明的,可在这种时候,却未免有些沉不住气了。 顾怀袖果然遣人来打听了三遍,不过再没有第四次了。 她似乎觉得三遍探不出结果,就不要继续再探。 剩下的时间,张廷玉还算是落得清闲的。 如果没有张廷璐到来的话,这一场事情还算是很清闲的。 张廷玉慢慢将自己手中的书给放下了,一指自己前面的位置,笑道:“三弟怎么来了?” 张廷璐本来只是在隔壁看书看累了,看着阿德方才跑进跑出,有些好奇而已。 他也过了之前的那一段时间了,到底还是大哥时常教导过的,兄弟情义比较要紧。 最近府里发生了一些事情,张廷璐都没有参与进去,他也不知道自己应该偏帮着哪边。如今坐在了张廷玉对面,他又觉得复杂了起来。 “二哥后年便要参加秋闱了吧?看书格外认真了……” 本来这事客气话,偏生点中了张廷玉的心病。 二十九年的时候,正逢上张英被佟国纲祭文一事牵连,张廷玉根本就没能去参加秋闱。他也知道,即便是去了,也根本不会有结果。 说什么科举靠的是才华,其实是才华、门第和运气,三者之中才华必不可少,若有门第与运气,那是锦上添花。 才气为第一,可另外的两样有时候会影响到两试的成绩。 张廷玉,便是为后两样所累。 全看殿试皇上金笔点状元、榜眼和探花,便知道运气多要紧了。 本来不算很拔尖的戴有祺凭借书法讨得皇帝的喜欢,黄叔琳因为是北人,所以直接被拔上三元。这殿试的排名,关系到一个人的仕途,在皇帝的口中也不过是轻飘飘的一句话而已。 说到底,皇帝喜欢的都是好的,不喜欢的转眼就没了。 在李光地府上的惜春宴,那戴有祺也参加了,当时点评顾三的诗,戴有祺直斥其书法不佳,与皇帝意见略有相左,结果此宴一结束,没多久就被人搞得辞官回乡了。 传闻,那戴有祺辞官离京之后,赋诗三首,痛斥官场污秽…… 这一切,足以说明问题了。 如今张廷璐的年纪也不小了,指不定会与张廷玉一起参加后年的乡试和会试。 张廷玉道:“年年岁岁如此,何谈什么认真不认真的。倒是你,难得来坐坐。” 他跟三弟两个,都很默契地忽视了张廷玉跟顾怀袖成亲那一晚的对话,继续在所有人面前演着兄友弟恭。 张廷璐低着头,终于还是进入了正题:“我来,是无事不登三宝殿。二哥应当很了解我,我也就不多解释。这几日娘同我说,跟陈家的亲事已经定下了……” 又是跟陈家的亲事。 弟弟的亲事,张廷玉没道理插手的。 他只是沉默,觉得自己不说话比较好,可这里根本只有兄弟两个人,连搅混水的机会都没有。 张廷玉伸出手去,慢慢地端了一盏茶,揭开茶盖,过了一会儿又把茶杯放下:“既然要娶妻了,也就该成家立业了。你一向是小孩子心性,没比四弟成熟多少,我想着,若是屋里多了一个人,就能成熟许多了。” 完全没有插手的意思,更没有人问他是不是愿意。 他们都说,娶妻生子,对他很好。 张廷璐真有些不明白了,不管他怎么跟吴氏说,吴氏就是不同意。 在吴氏的眼底,那刁蛮不知世事的陈家小姑娘是哪里都好,还说娶个简单的媳妇儿,没什么心机。她不喜欢心机重的儿媳,比如老二娶的这一种。 所以她极力抗拒,只跟张廷璐说陈家姑娘的好,完全不让他有什么反驳的机会。 亲事就在张廷璐无力的反驳之中,被这样稀里糊涂地定了下来。 他想要找张英说,可张英并不大管,只说事情都由他娘拿主意。 本来这一次,吴氏忽然触怒了张英,张英虽然忙,可还是把掌家的权力给挪到了大儿媳的手中。 张廷璐原以为能趁机跟张英好好说一说,可还没机会说,张英就走了。 他还是原来的意思,娶个媳妇儿凑合着过也就成了。 反正除了大儿媳妇是张英亲自挑的之外,别的儿子的媳妇儿都是不需要掌家的,到底张廷瓒是嫡长子,所以格外重视一些。 只可惜,大儿媳嫁进来没几天,身子就开始不大好,一日一日地虚弱,用药给将养着,现在才勉强地见着好。不过这么多年反反复复,又眼看这是要不成了。 现在除了张廷瓒,都还没人知道这件事。 吴氏是不是清楚,这还难说。 张廷璐想着这些繁杂的事情,只觉得糟心。 “二哥的亲事都是自己挑的,换到了我的身上,却只有听任娘的摆布了。” 他就像是被关注太多的木偶,吴氏觉得有什么好的都要往他屋里塞,可很多东西都不是他喜欢的。 只是吴氏毕竟是他娘,又那样疼爱他,他若不接纳,那就是不孝。 不孝,可是个很大的罪。 他就这样一年一年地孝顺下来,可这一次……真是有些忍不得了。 张廷玉却只觉得有得有失。 他平日里是没人管的,张英只知道有大哥落水之后偏心一事,却不知道吴氏有找过道士来算命。张廷玉也没脸去揭穿自己的母亲,那样太显痕迹了。 所以,在张英的眼底,二儿子不被喜欢,这是张英改变不了的。 毕竟,张英没办法勉强自己的妻子去关心某个儿子,即便是有那也不过是表面功夫,有与没有并无区别。 但是,张英能在自己力所能及的方面补偿他。 比如,亲事。 可从小就受到吴氏关爱的张廷璐,也就没有这个机会了。 对此,张廷玉无能为力。 他只能劝告自己的弟弟:“娘一直疼着你,总归不会害你的。” “人参是好东西,可若天天吃,也不觉得好了,还会补过头,要命。” 张廷璐似乎觉得没必要说下去了,因为二哥的论调,与大哥何其相似? 他起身离开,算算坐了还没半刻。 张廷玉坐在自己的位置上,终于将那茶端起来喝了一口,只微微地一勾唇:“尝不到人参大补滋味的,病死也比补死强……” 他被自己此番想法震惊了半晌,又慢慢放下茶杯,却忽然将手里的书一扔,起身道:“今儿早些回去,阿德,收拾收拾走了。” 袖中藏着的,就是顾怀袖那字迹歪歪扭扭的纸条。 他回去的时候没有带什么人,脚步声音都很轻。 窗边摆着两盆兰花,一盆快要谢了,也没人敢撤下去,光秃秃的;一盆是刚刚修剪出来的,还很漂亮。 一把剪子在窗台上慢慢敲着,张廷玉听见声音就不走了。 顾怀袖那沉着的声音在屋里响起来,带着些许的暗恨咬牙。 “装!让你装!就知道装!” “你就跟你家主子一样,特能装!你瞧瞧旁边小秃,半点遮掩都没有。哪儿跟你一样,弯弯绕弯弯绕,长那么多叶子作甚?活着占用土壤,呼吸作用浪费氧气,光合作用你还浪费二氧化碳……你说说留你们有什么用?” “天下乌鸦一般黑,天下宰相都是贼,心贼!” “你主子就是心黑,他要天擦黑还不会来,看我不剪秃了你!” “咔嚓”一声,顾怀袖一剪子下去,终究还是没落到兰花叶片上,而是半空里剪了一下,然后怒而扔下。 虽然不大听得懂顾怀袖的嘀咕,可这指桑骂槐的意思,张廷玉却是很清楚了。 他不声不响地从窗边退开,带着阿德一直往后退,过了约莫有半刻钟,主仆两个才重新走过来。 经过窗外花园之前,阿德先咳嗽了两声:“二爷,您慢着点。” 顾怀袖屋里一直等得打瞌睡的多欢立刻一激灵:“二爷回来啦!” 顾怀袖却是回头看了一眼,果然瞧见张廷玉从窗外经过,又绕回前门来。 她心道一声“总算是回了,来得好”,却将自己手中的纸条一折,“青黛,给二爷倒茶。” 背对着门站立,顾怀袖就在那圆桌旁边,也没回过身去看。 张廷玉憋着笑进来,只作自己根本没撞破她之前的一番言语。 “今日怀袖遣人来问了三遍,不知可有什么要事?” 顾怀袖一听,嘴角一抽,她扭头看着张廷玉,阿德还站在外面,画眉上去收拾他外袍。她冷笑一声,却吩咐道:“二爷自己没长手不知道收拾吗?画眉搁下衣服出去,阿德也出去,都给我出去出去!” 这是迁怒? 张廷玉揉了揉手腕,他里头只穿了一件白色绣银灰暗纹的衣裳,束了条腰带,只觉得整个人都十分挺拔。 好整以暇地往炕桌边一坐,张廷玉整理着自己袖口,漫不经心道:“果真是有什么大事了。” 他越是装作不知,越是波澜不惊,顾怀袖就越想抽他。 她双手捧了茶杯过来,又放在了案上,端端庄庄站在张廷玉面前:“二爷别揣着明白装糊涂了,敢情我顾三是在关公面前耍大刀,耍了这许久,竟然还不自知。亏得二爷没怀疑,没嫌弃,甚至还配合着小女子做戏,天下胸襟谁又比得过你张二公子呢?今儿小女子权以这一杯茶,酬谢了二爷,聊表寸意。” 这些话,句句都是意有所指。 张廷玉本来就是装疯卖傻,这时候顺从得很,口中道:“我竟不知我张二有这样本事?不过少奶奶沏茶,可是难得,我便……勉为其难地喝一口。” “二爷真是自作多情了,这茶是青黛沏的,妾不过为二爷端来了而已。” 顾怀袖噎起张廷玉来,那可真是嘴皮子利索,舌头跟刀剑一样,吐出来句句话都是扎人的。 张廷玉被噎得半天没话,如今倒成了他自作多情? 回头想想,可不是他巴巴贴上去的吗?不是自作多情是什么? 这样想着,其实也得趣。 他慢慢端起那茶来,茶水温度刚好,“少奶奶亲手端的也是难得。” 然后一掀茶盖,一拂茶沫,极尽雅士之风流。 顾怀袖就这么将两手揣在自己宽大的袖袍之中,唇边忽然泛起一分笑意,看着他。 那茶水方入口,张廷玉便觉得不对,他含了一口,却转瞬就往一旁喷出,呛得面红耳赤,差点被咳死。 “咳咳、咳……辣……咳……” 那茶水看着没有任何的异样,可入口时候就像是在口腔里点了一把火,张廷玉整个人都给烧呛起来了。 他皱紧眉头,狼狈之间,眼角余光瞥见自家娘子已经笑趴在一旁,顿觉冤孽。 太久没这样整过人,顾怀袖简直要笑得掉下去。 她擦了擦眼角笑出来的泪,艰辛地开口问张廷玉:“今儿多福去厨房的时候,正碰上小石方出来,还在外面坐着洗菜,正是那尖头小辣椒。今儿做的是辣子鸡,便让他将那洗过辣椒末的水给端来,煮了茶……哈哈……二、二爷,喝着可还好?” 真是笑哭了。 张廷玉起身去桌上,拎起那茶壶,只想缓解一下口中这难受的感觉。 顾怀袖见了,依旧笑得打跌,好心好意地提醒:“二爷,那一壶全是辣茶,您当心了……” “当”地一声,又把茶壶给放下,张廷玉头上都要冒出青烟来。 屋里竟然怎么也找不出第二只茶壶来,他顿时明白:顾怀袖今儿打发人去问了他三次,偏生他给端着没反应,结果这刁蛮女子竟然准备了这么一壶“好茶”来等着他!还故意将屋里别的茶具都收拾干净,这是要收拾他呢! 前后一联想,又瞥见窗台上被顾怀袖威胁过的兰花,张廷玉可算是明白了。 女人心,海底针,猜不得,算不得。 尤其是这顾怀袖的,可这一壶茶,喝得未免也太憋屈了啊! 张廷玉真是顿时就憋了一口气在心口,他念头一转,看她得意忘形又张牙舞爪模样,竟然抬腿朝着她走过来。 顾怀袖笑着笑着,便感觉到自己面前一片阴影下来。 她笑声一顿:“你干什——” 冲天生涩的辣味儿一瞬间通过这一个吻,进入了顾怀袖嘴里。 她使劲儿推着张廷玉,挣扎,甚至挠他,可张廷玉哪里肯放手? 他只一手掐了她精致的下颌,含住她嘴唇,描摹形状,舔舐着那两瓣姣好。而后,却按着自己之前的想法,以舌分开她两片朱唇,叩开贝齿,与她之唇舌交战起来。 顾怀袖顿时知道什么叫作茧自缚了。 她踹了张廷玉一脚,却只换来他更霸道猛烈的攻势。 口腔里全是那一股味儿,亲着亲着,顾怀袖眼泪都亲出来了。 等到张廷玉放开她,她已经满脸都是酒醉一般的酡红,眼底水雾朦胧。 “咳咳咳、咳……” 她捂住自己的嘴,一半是呼吸不过来,一般是被张廷玉嘴里那辛辣的味道给刺激的。 一骨碌翻身从炕上奔出来,顾怀袖忙叫:“来人,倒茶来!咳、咳……倒茶来……” 站得距离帘子最近的多喜立刻进来,“二少奶奶,您怎么了?奴婢马上给您倒水……” 顾怀袖还在那儿咳嗽呢,也没想太多,一把接过那茶杯就往嘴里灌水,这一灌就差点哭出来。 之前是笑哭,现在是真哭。 一口把嘴里的茶吐出来,顾怀袖咳嗽更甚:“谁让你倒屋里的茶了……” 好歹青黛终于进来了,连忙把屋外准备好的茶水给顾怀袖倒上,她跟腹中别有洞天一般,咕噜噜地灌下去三杯,差点喝得打嗝。 张廷玉却已经慢悠悠地坐回了炕上,将衣服下摆一掀,搭在盘着的腿上,两手手腕则靠在膝盖上,手掌则是垂下去的。 他就像是富家的老太爷,或者更像是入定的老僧,一下就显出那一股子底蕴深厚的波澜不惊来。 “多福,给爷倒杯水来。” 多福闻言,自然过去伺候。 张廷玉端了茶,叫人捧着盂盆来,含一口茶,顿一会儿,又吐出来,连续几口,没一会儿一杯水便都用来漱口了。 末了,又慢条斯理地叫人拿了绸帕来,擦了手;又换了一张仔细地把手指给擦干净了,这才看向顾三。 顾怀袖抠着那一只茶杯,只觉得今晚怕是什么也吃不下了。 她恨得牙痒,只觉得眼前这一位爷简直贱透了! 二人这可算是高下立现。 “啪。” 茶杯往桌上一按,顾怀袖气得连忙摆手:“都出去出去出去……” 没把人给整治出来,倒坑了自己。这不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吗? 顾怀袖真是差点没呕出一口血来。 张廷玉眉目舒展,自带几分悠然,依旧盘腿坐在那儿,道:“撒完了气,这一回高兴了?” 高兴? 呵呵。 我不高兴。 你叫没头脑吗? 顾怀袖无厘头地想起这么一句来。 她有些丧气,被打蔫的茄子一样坐回来,脑袋都跟要掉在地上了一样,半死不活道:“高兴……不起来。” 张廷玉摇头笑了一声:“害人终害己。” “呸!”顾怀袖啐他,“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唔,譬如你。” “……” 得,张廷玉又成了祸害了,也不知是谁没安好心要祸害谁呢。 张廷玉不过是以合理的手段“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了,虽则高明了不少。 他略带着几分得意,只道:“我是祸害,你也好不到哪里去。一对儿祸害,白头到老,可就吓人了。” “净会瞎说。” 顾怀袖斜了他一眼。 过了一会儿,她又说:“为我捉刀之人是你?” “一半。” 张廷玉手指轻轻地敲击着膝盖骨,也不知是个什么曲调。 顾怀袖道:“何解?” “四阿哥找了大哥为你捉刀,我大哥偷懒,找了我。”张廷玉倒是坦白,这一会儿也不装了。 顾怀袖顿时无言。 她捏着手指,低着头,一脸的阴郁。 好一个四阿哥,真是处处给自己挖坑,说是要松松手指头放了她,就是这么个放法? 这就像是在笼子里关了一只兔子,关了两三年了,那兔子求把它给放出来。呵,关它的那人松了松手,说“好啊”,然后放她出去,结果外面全是他挖好的坑。 一坑一个准儿! 这不是要顾怀袖跳下去被玩儿死吗?! 她阴测测地磨着牙,心烦得很。 找了个捉刀的,专给找成未来夫家的人,那时候顾怀袖还没出嫁呢。 说不是坑,别说是顾怀袖了,猪都不肯信的! 四阿哥这心,忒黑! 虽知这一位未来的雍正爷,没一点心思是不可能的,可这么坑,却是顾怀袖怎么也想不到的。 现在自己到底是怎么嫁进来的? “我都跟四阿哥有牵扯了,你怎没退亲呢?”她忽然纳闷。 然后下一个问题就出来了,顾怀袖跟四阿哥有牵扯,那张廷瓒怎么又跟四阿哥有关系? 四阿哥找个人捉刀,这可是涉及到欺君大罪,没道理找个自己不熟的人,即便是熟悉的人,若不是他自己的心腹,也是可怕。 顾怀袖想到这里,激灵灵地打了个冷战。 她抬眼,张廷玉平静地望着她。 他道:“大哥都告诉我了,我何必多疑什么?能得一次动心不易,不抓住了谁还知道是不是会有下一次?倒是你,又想到什么了?” 这么说,张廷玉是知道他们顾家那一档子破事儿了。 家丑不外扬,没想到却是被四阿哥这事儿精给抖落出去了。 她闷声闷气地:“你大哥……怎么不跟你爹一样?” 张英是皇帝一党的人,怎么张廷瓒反而跟四阿哥有牵扯? 还有,张廷瓒现在在詹事府供职,那是跟太子有牵扯的地方,张廷瓒这里情况就忒复杂了一些。 这些事情,张廷玉其实是不清楚的。 他略略一勾唇:“大哥是家中嫡长子,与父亲自然有一些考量,到底是个什么事情,我们也别胡乱揣测吧。” “我只想到一点。”顾怀袖抬眼,与他对视,“你明珠大伯。” 明珠大伯,纳兰明珠。 张廷玉的确是要喊明珠一声大伯的,毕竟张英跟纳兰明珠关系好。 可是那不过是父辈们的交情,平日里有什么场合上去看一句“明珠大伯”大家都高兴,回头来要办事儿肯定还是翻脸不认人的。 顾怀袖也不过这么顺嘴一说,张廷玉自然清楚,他手指继续轻轻地叩击着膝盖。 “你是说,我父亲与明珠一样吗?” 他说完,自己摇了摇头。 纳兰明珠是老臣了。 他一面帮着大阿哥胤褆,跟着众人一起喊大阿哥为“大千岁”;一面又跟太子老师张英称兄道弟,笼络住他,算是笼络了太子,保住自己;只此却还没结束,他儿子纳兰揆叙,如今却在跟年纪还小的皇子们接触呢。 好一个官场沉浮过的老手。 张廷玉又怎么会不知道顾怀袖话里的意思? “三国诸葛一家乃是谋士家族。诸葛孔明卧龙而出,他哥哥诸葛瑾却在江东为东吴出谋划策。但凡有头脑的谋士之族,都喜欢稳赚不赔的买卖。” 顾怀袖摸着自己光滑的手指甲,琢磨着什么时候拿凤仙花的花汁给涂涂。 她慢慢地说了,又转过眼去看张廷玉,“纳兰明珠知道这道理,你父亲未必不知道的。” 可张廷玉摇了摇头:“要压,也不该压在四阿哥的身上,这背后的指不定是谁呢。” 四阿哥不就是太子的人吗? 可…… 若是如此,又何必那么麻烦? 凭张廷瓒如今的本事,投到太子麾下都绰绰有余,没道理跟个名不见经传的四阿哥。 他这么一说,倒点醒了顾怀袖。 她是一直站在自己这里来考虑事情,所以对注定会成功的四阿哥格外关注,却忘记了,而今的四阿哥根本不露锋芒,还在韬光养晦之中,要越过年去才会娶福晋呢。 所以,如果按照这个情势来推算,张廷瓒根本不可能是为了投靠太子而投靠在四阿哥身边的。 ……于是,最后的问题就变成了:张英到底是怎么想的,他又知不知道张廷瓒的想法? 张廷玉想起张英跟自己说过的那些中庸的话,只觉得脑仁都疼起来。 他不愿意再去想多了,此事在他心中已经早就有了定论。 “此事你莫再多想了,我也就是兴起了告诉你一回,也好过你日后才知道为你捉刀之人是我,那时候尴尬,又不知是个什么情况了。” 其实也不算是什么大事。 原本顾怀袖还以为他不知道,没想到人家兄弟俩都是门儿清,反而显得她成了个小人了。 她点点头,也不说话。 张廷玉又道:“你昨儿跟我说小陈姑娘跟我三弟的事情,今儿三弟也来找我了,他似乎很不想娶小陈姑娘。” 很不想娶? 顾怀袖眉头一扬,颇为感兴趣。 看着自己一根根修长白皙的手指,顾怀袖那坏心思又开始往外面冒了。 左右别人过得好不好与她不相干。 张廷玉都用了“很不想”这样的词,那证明张廷璐其实是厌恶那小陈姑娘至极的。 别人不开心,顾怀袖就开心了。 她笑得明媚:“三叔跟小陈姑娘一定能够白头偕老的。” 瞧瞧这笑得,一张脸都能掐出水来了。 张廷玉哪儿能不知道她那坏心思? 只是这种事,本来也没法儿改变,略略的一点恶意,又无伤大雅? 他也不是什么光明磊落正人君子,自家夫人这样小肚鸡肠又阴险刁钻,张廷玉索性娶谁像谁了。 两个人闲聊两句,便用过了晚饭。 顾怀袖想着,只觉得那小陈姑娘嫁进来也是命苦。反正这事情,他们说不上话。怕是嫁进来,也要被休出去。夫妻的日子,可没那么简单。 比如张廷玉跟顾怀袖的这一夜…… 外头的丫鬟们一直到半夜都没睡着过。 “你走开!别亲我……” “啊啊走开啦……” “好烦……你嘴里有味儿……” “说得跟你嘴里没味儿一样……” “……我怎还是觉得辣……” “哎,你让开……” “说了别亲!下去!” “咕咚”一声传来,世界终于安静了。 美好的明天,在顾怀袖的黑眼圈之中,到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第二更,饿死了出去吃饭ojl 吃了回来如果不想睡就继续码字更新,到时候说吧,姑娘们可以先睡了…… 第四十五章 祸害成双对 - 第四十六章 桂枝儿 宰相厚黑日常[清] 作者:时镜 第四十六章 桂枝儿 她跟张廷玉之间,基本算是没有什么秘密了。 其实她对于这一位爷来说,早就是通通透透,人家心底门儿清,一直看着自己在那儿猴子一样演戏。 好歹他还算是个厚道的,没过几天就自己抖落出来。 已经吃了好几天府里普通大厨做的东西,今天顾怀袖苦着一张脸跟张廷玉坐在一起吃早饭。 只是在青黛揭开粥盖的时候,她便怔住了。 这种难言的熟悉味道。 青黛上来给她盛粥,她端了过来,只舀了起来一看,便不知道为什么流了眼泪。 张廷玉就在一旁看着,心里酸溜溜的,道:“不过是个小厨子,你倒看得比什么还重。” 对顾怀袖来说,那才不只是厨子一样的存在。 她是哭了,可那一瞬间就是压抑不住。 好歹把命救回来,她不去看小石方,只是因为还不合适,可现在先吃到了小石方做的东西。顾怀袖心里又如何能不感动? 她瞥了青黛一眼:“他怎样了?” “昨儿不是说在做辣子鸡丁吗?虽是被大师傅们拦住了,可粥还是能熬的,慢慢也恢复过来了,二少奶奶不必太挂心。” 青黛仿佛也知道,现在张廷玉不算是什么外人了,有的话也不避讳着他。 她慢慢地说了,眼底也带着笑。 顾怀袖低头,慢慢地吃了一口,只抿着嘴唇笑,阴霾了几天的这心情,总算是转开。 “他好,便好。让那边挂心着一些,我不得去看,都靠着你们。” “二少奶奶放心。” 青黛应着,又忙活了一阵,摆了其他的碗碟,这才退到一边去。 端着碗,顾怀袖看了面色不大好的张廷玉一眼,只用勺子搅着粥,也不说话。 这粥,应当是药膳了。 张廷玉细细数着,地骨皮,威灵仙,甘草口,黄连,半夏,天南星…… 他眉头顿时紧皱起来,却碗放下,有一会儿没动。 扭头看顾怀袖,却发现她似乎没有任何的察觉。 张廷玉叹了口气:“我倒觉得我都没你那厨子要紧了。” “他伺候我吃,你伺候我什么?”顾怀袖白了他一眼,两个人还没到要死要活的地步,说起话来还是荤素不忌的。 张廷玉无言,不过粥还的确好喝。 食不言,吃完便去家学,张廷玉的生活规律到一种无聊的地步。 只不过今儿有人送来了一张请柬,上一次顾怀袖参加过的是李光地大人府上的惜春宴,这一次换了明珠大人府上的吟梅宴,是明珠次子纳兰揆叙办的。 阿德把请柬从二爷那儿拿回来,只瞧着顾怀袖的脸色,说:“二爷让小的来问问您,若是您闷了,也可以去看看,左右大爷是要去的,二爷去不去却是随意。” 随意? 那就是多二爷一个不多,少二爷一个不少了? 很明白,凑数的。 顾怀袖翻开了请柬,也跟惜春宴差不多的措辞,高门大户文人雅士们的乐趣。 她不爱那些个风花雪月,倒喜欢去戏园子里听戏,只可惜是没这个机会的了。 “大爷去,大嫂可去?” 顾怀袖忽然问了一句。 阿德道:“去的,近日大少奶奶的身子又好了不少,这会儿也在说这事儿呢。” 话音刚落,院子前面便来了人,是大少奶奶陈氏身边的丫鬟。 “奴婢给二少奶奶请安,大少奶奶让奴婢给您带句话,说是命主大人府上二公子的请柬已经发了下来,府里四位公子都有这么一张,若是要去,不如大家凑个数一同去了。大爷那边已经决定好要去,让奴婢们下来问问,二房这边是个什么情况。” 这丫头说话倒是很爽利的。 顾怀袖想想,张廷玉每日每日读书也劳累,更何况有的东西不是读书就能读出来的。 这一位二爷的野心,光是一个书斋,又怎能实现? 她沉吟了一下,对那丫鬟道:“去回了大少奶奶,这请柬我接下来了,我们二爷也去。” “是,奴婢记下了,若您没有个什么吩咐,奴婢便回去告诉大少奶奶了。” “让你们大少奶奶注意着身子,别太劳累,去吧。” 顾怀袖随手一摆,让丫鬟去了。 她回头来,阿德正好抬眼看她:“那小的……” “你就跟二爷说我已经答应了大少奶奶,后日一起去。” “是。” 阿德退走,回张廷玉去了。 顾怀袖这边却开始琢磨,这又得要寻一身衣服了。 爷们怎么穿都是那样,后院里的女人们怎么穿,那可就是问题了。 穿好了不成,穿坏了也不成,穿得一般了,又要被人说是平庸。 顾怀袖想想就觉得伤脑筋。 她一个白天几乎都在挑衣服当中度过,后面陆陆续续听说了这一回请的规模有点大。 明珠好歹也是曾经权倾朝野的权臣,即便是现在不如从前了,余威还是在的。 上一次李光地毕竟还是汉臣,赴宴的多半都是汉家小姐,这一回怕还是旗人来得多。 顾怀袖想想,她一不是府里的嫡长媳,二来二爷身上没功名,三来她也不认识很多人,自己的门第也不是很高,还是穿得普通一些,挑不出错来就成。 等到天将黑的时候,衣服便已经挑好了。 冬日里,穿点暖和的颜色总是好的,便捡了一件鹅黄的穿花百蝶百褶裙出来,留着后日穿。 同日,明珠家的请帖,几乎已经发到整个京城每一户有头有脸的人家之中了。 门第不高,可因着跟明珠家的大公子有过几分交情,顾府这边也收到了请帖,顾寒川跟孙连翘去;李光地大人的府上,其子李钟伦跟其女李臻儿也是肯定要去的。 别的府里去什么人,或者是不是还有什么要紧的人物要去,可就不知道了。 明珠是老奴才了,还是大阿哥的爪牙,这一回名义上是纳兰揆叙请的,其实背后还是明珠授意。 满汉大臣,其实少有能笼络势力的机会,联络感情都要被上面的皇帝监视一番。 唯一风雅,又名正言顺的,怕是只有这种应时应景的事情了。 明珠这些人,满脑子都是算计,顾怀袖是算计不过来。 再说了,怎么也算计不到自己的身上,所以她没担心。 张廷玉没功名,未来也不可能是继承张家家业的,往后他们就过自己的小日子就成了。 即便往后他有什么出息,那也是以后了,一大家子的人都跟顾怀袖没关系。 她想得倒是轻松,收拾完了就让多福去探探张廷玉什么时候回来,好摆饭了。 厨房里,还正是忙碌的时候。 小石方摸了摸自己右肩,站在属于自己的那一块案板前面。 这地方不大好,听说是张府以前的一个厨子留下的,正对着窗,夏天里是个好地方,冬天里可就折腾了。 做饭菜的时候,偶尔需要通风透气,所以虽然大师傅们说要帮着把这扇窗给封了,小石方也给拒绝了。 眼看着在长身体的年纪,一下又扔进雪地里冻了一个多时辰,亏得顾怀袖来得早,不然他早去阎王爷那里报到了。 前几年他就想过了,这辈子是要给顾怀袖做菜的;可是今天摸了摸自己的肩膀,他觉得自己的一辈子可能很短。 能做饭做菜的一辈子,就更短了。 这辈子是卖给姑娘了,现在欠了第二条命,是不是下辈子也要跟姑娘做菜了呢? 他一下就纠结了起来。 左手提了刀,右手按住已经被剔过鱼骨的鱼肉,小石方的动作还是很熟练。 早几年右手就受过伤,现在用左手来切菜,还算是熟练。 “当当当……” 菜刀跟案板接触,鱼肉没一会儿就被切成了条。 他换了一片鲤鱼肉,一面想着不着边际的事情,今早的粥火候似乎还不是很够。不如,今晚就把米给洗好,先文火煨上几个时辰,半夜起来改成小火,继而大火,明日卯时起来便可又换回文火,便柔烂软糯了…… 只是一个晚上要多起来几次,不过为了做得好吃,也还能忍。 张廷玉已经在窗口站了许久了。 君子远庖厨,张家家训,也是圣人训。 若是哪个张家的儿子往厨房里走了一步,是要打断腿的,可张廷玉觉得自己不来这一趟,心里总不安定。 那一日见到这石方小师傅,不过是远远看了个背影,大冷天里根本也没注意到,那时候全部注意力几乎都在顾怀袖的身上。 可今日张廷玉一打量,却发现他比自己想象的还要小。 看着也不过就是个还没长出来的少年郎,高高瘦瘦,还在拔个子的年纪,只是兴许才大病过一场,觉得脸色有些苍白了。 跟别的厨子不一样的是,他左手拿刀,动作很熟练,不过切菜的时候明显很心不在焉。 这就是大厨的本事了,切菜时候,因为太过熟练,所以根本不必想太多,手上一个动作,脑子里想着另外一件事是太正常不过了。 等到小石方切完了手里第二片鲤鱼鱼肉,便要取来砂锅,结果一抬眼,就见窗前站了个人。 他一怔,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张二公子?” 这都进了张府了,说话还这样生疏? 张廷玉早上见了那粥就想来了,可一直憋着,他白天收了大哥那边拿来的明珠府的请柬,又跟大哥聊了一会儿,又写了一篇策论给先生,这才回来。 现在顾三肯定还在屋里等自己吃饭,或者刚刚忙着布菜,可张廷玉还不急着回去。 卧榻之旁,岂容他人酣睡? 张廷玉点点头,算是答应了一声。 他看了看案板上放着的鱼肉,道:“你是二少奶奶带进府的厨子,怕是跟了二少奶奶许多年了吧?” 小石方隐约觉得,今日的事情不是很简单。 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左手手腕,因为是个厨子,所以袖子都是窄袖,或者用东西给扎住,他腕上也是用藏青色的条带绑腕给绑着的。 小石方如实道:“石方欠着姑娘两条命。” 姑娘? 张廷玉忽然问他:“你今年多大?” 小石方道:“虚岁十五。” 才十五,厨艺却似乎比别的厨子厉害了很多倍。今早的粥,张廷玉也是喝了的,只是喝着味道好,心里却不一定高兴了。 “没什么志向?”张廷玉又问。 小石方摇头,又点头:“做出更好吃的菜。” 皱眉,张廷玉挑眉:“还继续给二少奶奶做?” “嗯。” 小石方说完了,又慢慢低下头来了。 不想读书,不想习武,也似乎没亲人,别的什么大志都没有,也似乎没有野心…… 厨房里的石方小师傅。 张廷玉忽然问了一句:“念过书吗?” 小石方一怔,过了一会儿摇摇头:“略认得几个字罢了。二公子,可是有什么事?” “只是偶然从你这里路过,想起了一些东西罢了。”张廷玉背着手,看着小石方一笑,和善得很,“可听过冯梦龙的《桂枝儿》?” “……”小石方没接话,似乎根本不知道张廷玉在说什么。 张廷玉见他没反应,眼神微微地一闪,只道:“你忙吧。” 他似乎只是随便往这里走了一遭,这时候也就随便地走了。 小石方在后面,右手捏紧左手的手腕,这里面绑着一枚曾经救过他命,也让他遇见了顾怀袖,捡回了一条命的碎刃。 从那以后,他就打定主意,顾怀袖在哪儿,他就在哪儿了。 有的话不必说,谁对他好,谁对他不好,他心里门儿清。 只是,除了做菜之外,别的…… 都不是他想去想的。 二房屋里,已经布了菜。 顾怀袖手指摸着那一张请柬,正琢磨着张廷玉什么时候回来,便听见外面人喊了。 她一怔,回头,果然见到张廷玉进来了。 “天都黑了,你倒也不知哪里去了,阿德都找不见你。” 张廷玉进来,脱了外袍,看一眼阿德,那眼神凉飕飕的。只道:“随处转了转。” 在他坐下的时候,饭已经盛好。 顾怀袖就坐在他身边,也已经接过了饭碗,将要起筷了。“这一顿是厨房的厨子做的,说是做的你喜欢的菜色……你尝尝?” 张廷玉点了点头,伸手去了筷子,就准备提起来,可提到一半,便顿了一下。 顾怀袖没注意他这么个动作,只考虑着先朝哪一个菜碟下筷。 张廷玉见她犹犹豫豫,伸手就直接夹了一块鸡肋放她碗里:“弃之可惜,吃吧。” “……” 顾怀袖看着碗里多出来的那一块几乎没肉的鸡肋,简直气坏了。 这厨房里的厨子竟然能把这东西端上来? 真是…… 能来个跟小石方相比的厨子吗? 不过…… 张廷玉今儿难不成又被吴氏说了?怎么平白回来就这样整她? “你莫不是吃错药了?” 张廷玉一噎,那脸上的平静忽地消失,而是凑近了她,嘴里却道:“你说我,负了心,无凭枳实,激得我蹬穿了地骨皮,愿对威灵仙发下盟誓。细辛将奴想,厚朴你自知,莫把我情书也当破故纸……” 顾怀袖一愣,而后眉头一皱,“你发疯了?” “想人参最是离别恨,只为甘草口甜甜的哄到如今,黄连心苦苦嚅为伊耽闷,白芷儿写不尽离情字,嘱咐使君子,切莫做负心人。你果是半夏当归也,我情愿对着天南星彻夜地等……” 张廷玉脸上带着笑,只拖长了声音念出这两段来。 顾怀袖随便给他夹了一块带骨头的鸭脖子:“你又不是守空闺的妻子,莫不是拿这话来寒酸我?” 眉峰微地一拢,张廷玉又不动声色地舒展了颜色,没让顾怀袖看出半点异样。 “顾三果然不是什么草包……竟然也知我这话的意思……” 顾怀袖看的最多的就是那些个话本,如今张廷玉说起来,她也不理会:“闲书多看那么几本,你还能把我怎么了?” 还能把你怎么了? 的确是不能怎么。 张廷玉叹了一口气,埋下了头夹起那鸭脖,就啃了一口。 这比他给她夹的那鸡肋还不如。 作者有话要说:明冯梦龙《桂枝儿》 【你说我,负了心,无凭枳实,激得我蹬穿了地骨皮,愿对威灵仙发下盟誓。细辛将奴想,厚朴你自知,莫把我情书也当破故纸。想人参最是离别恨,只为甘草口甜甜的哄到如今,黄连心苦苦嚅为伊耽闷,白芷儿写不尽离情字,嘱咐使君子,切莫做负心人。你果是半夏当归也,我情愿对着天南星彻夜地等。】 枳实、地骨皮、威灵仙、细辛、厚朴、破故纸、人参、甘草、黄连、白芷、使君子、半夏、当归、天南星 ↑ 都是中药,嵌入文中表达爱情,妻子思念丈夫。 【忘了说,这是这几天以来第一次第三更,明天我要睡到自然醒再开始码字,说不定会比较迟。要刷更新的话,至少下午再来吧,么么哒】 第四十六章 桂枝儿 - 第四十七章 张半仙 宰相厚黑日常[清] 作者:时镜 第四十七章 张半仙 明珠府的梅花开得早,引得京中众人惊叹。明珠次子纳兰揆叙干脆地广发请帖,邀请人来吟梅赏梅,一时之间京中无人不向往。 张英虽是汉臣,可也是朝中重臣,请帖是早就发过去了。 今日张廷玉与顾怀袖早起,跟张廷瓒等人一起去吴氏那边请安,吴氏倒也干脆,就让二儿子跟二儿媳妇在那边干坐着,也不说一句话。 顾怀袖跟张廷玉都是识趣的人,坐在那里不吭声。 张廷瑑现在还在祠堂里面跪着抄书,听说今日也会来请安,只是现在还没来。 吴氏张望了一会儿,只跟张廷瓒跟张廷璐说话,一会儿又问:“玉珠如今刚刚料理着府里的事务,还处理得过来吧?” 婆婆问话,哪儿敢不搭理? 陈氏平白拿到了管家的权,生怕吴氏误会自己,所以连忙道:“我身子不好,大多都是长安给帮衬着,也没有出什么大事,还处理得过来。” 吴氏哼了一声,凉飕飕道:“处理得过来就好,也没枉白疼你一场。” 话这样说,陈氏就有些尴尬了。 张廷瓒眼皮子一掀,有些不大高兴,吴氏喜欢他,却不代表也喜欢他媳妇。这么多年,陈氏肚子还是没消息,反而身子越来越差,即便这人是张英选出来的未来掌家媳妇,吴氏不敢多嘴,心里也早厌烦了陈氏。 现在陈氏管着家,吴氏反而没事做,这不是打她脸吗?好歹还是个当家的主母,而今竟然落得这个下场。 张廷瓒只把茶盏一放,语气淡淡地:“玉珠性子沉稳,处理事情一向稳妥的,有她居中调度,母亲也可以好好养养身子。” 吴氏万万没想到,自己一向疼爱的大儿子竟然跟自己抬杠起来。 儿大不由娘,娶了媳妇儿就开始厌弃自己的娘,早几年还没看出来,现在却是越来越明白了。 她气不打一处来,开口就想数落大儿子,可想想又有什么地方能数落他? 左右,只能数落一个陈氏。 长安是个明白人,站在老夫人身边,轻声细语道:“奴婢看大少奶奶也是蕙质兰心,大爷这话却是没说错的,老夫人您别担心这么多了,当心累坏了身子。” “我这还不是为着府里好吗?”吴氏嗔怪,看了长安一眼,也只有长安最得她喜欢,平日里有什么事情都是护着她的。 现在长安都插话了,吴氏意味深长地看了张廷瓒一眼,却去问陈氏:“玉珠,我身边这大丫鬟,可是跟在我身边多年的,有什么事情不懂,你就来问问她,可了解这府里的事情呢。另外,我看你这身子,多年也不见好,也别太多管着廷瓒的事儿,到底府里还是子息要紧,等今儿从明珠大人府上回来,我便叫长安给你找个大夫,再好好瞧瞧。” 明晃晃的两巴掌伸出来,就往陈氏的脸上打。 吴氏说话也根本不是个客气的,天下儿媳妇都是糟心的。往日吴氏觉得大儿子这里好,那里也好,娶了媳妇儿之后就什么也不好了。如今大儿子敢为了陈氏顶撞她,她偏要再把这个脸给打回来。 顾怀袖一直在旁边没说话,可听着却心有戚戚起来。 张英是个靠谱的人,娶了吴氏这么个蠢妇,其实是糟糠之妻不下堂。到底吴氏除了心偏,其实也不见得有什么不好。后宅里女人,哪个不在乎子息?只是大嫂陈氏这样的身子,受到颇多的刁难,意料之中,可看着令人格外难受。 还有说话也不对,大少奶奶做事,竟然还要请教老夫人身边的丫鬟,倒让人觉得长安是比陈氏还要有脸面的。 她悄悄看了张廷玉一眼,却发现自己对面那一位似乎根本没听见这些一样,茶盏放在他身边的桌上,人却是闭着眼,似乎在养神。 好一副完全置身事外的模样。 想想张二公子在这家里的位置,顾怀袖也就越觉得有意思起来。 敢情这一位只弱化自己的存在感,知道自己讨人嫌,也就不凑上去了。 母子做到这个份儿上,也真是绝了。 人越老,心越偏,眼见着几个儿子都陆续长大,那心就越偏着年纪小的了。 陈氏唯唯诺诺地应着吴氏,一面还夸赞长安是个有本事的,跟着吴氏方才的话,自己下自己的面子,也是没办法的事情。 张廷瓒也只有暗叹一声,一个“孝”字,让他说不出一句话来。 门口王福顺家的,忽然“哎哟”了一声,“四公子这总算是来了。” 吴氏立刻站起来,差点打翻了手边的茶杯。 她两步走到堂中来,“廷瑑,快来给我看看,我的老天爷,这一见竟然瘦成这样……老爷怎生这样狠心?难不成这一个就不是他儿子了?心竟然偏成这样!廷瑑,快,我看看……” 顾怀袖手里的茶杯一抖,差点溅落了两滴滚烫的茶水。 这一回,张廷玉终于掀开了眼皮子,冷眼瞧着弯身搂着张廷瑑的吴氏。他只看了一眼,似乎觉得恶心,便又低下头,端了茶,摆弄了一下茶盖,又微觉嫌弃,把茶给放下了。 说张英偏心,吴氏怎么说得出口来? 张英罚了张廷瑑,无非是因为顾怀袖跟张廷玉这二房的事情,这不是转弯抹角地骂张英偏心他们二房吗? 天底下竟然还有这样的娘。 顾怀袖想想,就是当初她娘也没这么夸张过。 张廷瑑明显已经瘦了不少,看上去的确憔悴得很。 一是因为前一阵病着,二是因为这一阵被罚在祠堂,还要抄写家训和别的东西…… 年纪还小,又曾经被捧在手心里宠,如今一朝遇见这种事情,吃不消也是寻常。 他有些怯怯地看了顾怀袖这边一眼,低下头:“娘,廷瑑没事,只是抄了抄家训,父亲也没怎么责罚于我……” 请了家法,留下的伤其实很快就敷过了。 对这个孩子来说,这一件事,怕是他一辈子都忘不了,至于以后会长成什么样,谁也不清楚。 这一件事,到底是好是坏,也不是他们可以预料。 吴氏只觉得心口揪痛,忍不住回头瞪了一眼顾怀袖,却见顾怀袖一副走神的模样,顿时恨得咬牙。 她摸着张廷瑑的头,轻声哄道:“不怕不怕,以后有这种事,娘都给你担着,看谁还敢欺负你。” “爹说了,是男子汉大丈夫,就该自己当事,廷瑑不要娘来帮。” 张廷瑑摇了摇头,有些不大理解。 相比起母亲,他更憧憬的自然是父亲跟大哥,所以一旦这两个人说了什么,都愿意信。 可现在吴氏的说法,跟其余二人之间起了冲突,对张廷瑑而言,事情当真是难办了。 “你爹全是胡说八道,别信他的……来,到娘这里来,好好说说话。” 吴氏啐了一口,一副不把张英的话放在眼底的模样。 顾怀袖瞬间就想起一句话来:慈母出败儿。 经过这一次的事情,张廷瑑已经是成熟了不少,也知道自己赖在母亲的怀里一点也不好,便道:“儿子坐在下面就好。” 他指的“下面”,是张廷璐下手的位置。 吴氏看四儿子指了指那个位置,也不知为什么失落了起来。 她恹恹地,起身回了自己的位置,看到四儿子似乎一下大了,阴沉着脸,有一种被背叛的感觉,一下觉得孤独起来。 张廷玉也坐累了,竟然起身道:“明珠大人府上还有宴会,儿子跟怀袖还没准备妥当,先告退了。” 顾怀袖没想到张廷玉这一遭竟然这样不给面子,也是吓住了。 可张廷玉既然都站起来了,她不站起来这不是窝里反吗? 顾怀袖硬着头皮站起来,也跟吴氏告辞,言语还很客气,一副孝顺模样。 吴氏冷笑了一声:“你俩若是不愿意请安,日后也不必来的,何必勉强自己?” “婆婆,衡臣他不是……”顾怀袖一听,这话含针带刺,只觉得不妥。 她是想来打圆场的,却万万没想到,站在这堂中,一直话不多的张廷玉,竟然破天荒地开了第二次口。 他笑得和煦,春山微暖,眼底平和:“母亲真是个体谅的人,如此——儿子便谢过了。” 整个堂中,所有人都愣住了。 不管是顾怀袖还是张廷瓒,或者是陈氏,张廷璐等人…… 一直以来二爷在这种场合都是闷葫芦,假装自己根本不存在,一坐就能坐到大家都消失的时候。他不爱说话,都说是性子寡淡,也给人一种很忍气吞声的感觉。 可今日张廷玉面不改色,甚至平心静气地说出了这么一句顺水推舟,又能让吴氏气疯的话之后,所有人仿佛都感觉到了——不对劲。 这不过是吴氏说出来讽刺的话,可万万没有想到,张廷玉竟然这般大逆不道一样顺着说出“谢过”的话来! 吴氏脸上一阵红一阵白,那话是她说出口的。 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哪里还能再收回?! 原指望着为难二儿子,讽刺二儿媳,让这两个不孝的下不来台,现在竟然被回了这么一句? “衡臣!” “母亲还有何吩咐?” 顾怀袖都已经有些不知如何是好,分不清现在到底是个什么状况了,可张廷玉却是镇定不乱,反而似乎根本不知道自己说过什么可怕的话,回头来就这么轻飘飘地问了吴氏一句。 吴氏被噎得说不出话来,使劲儿地喘息着,长安见了连忙上来给吴氏顺气儿,生怕她出什么事。 长安一副体贴模样,有些小心翼翼地开了口:“二爷,老夫人不过是关心着您,这样的客套话,您怎么……” 张廷玉压根儿没听见一般,一个小丫鬟,主子说话,她来插什么嘴?也把自己当主子了不成? 顾怀袖听着也是眉头一皱,心下越发不喜欢这个看起来老实又能干的长安了。 到底吴氏身边若没个这么厉害的人,也不可能潇洒这么多年。 吴氏红着眼睛,瞪着张廷玉,几乎都要气得背过气去,府里上上下下谁不喊她一声老夫人?现在被人堵成这样,根本没回过神来。眼前这逆子,还是她眼底一直逆来顺受的张廷玉吗?!到底都是她身上掉下来的肉,即便命格再硬,也断断不能忤逆成这样! 那顾怀袖,说什么宜室宜家,现在哪里看出这么个模样来了? 吴氏只觉得这是堵了自己的心,什么宜室宜家,但怕“宜”的不是自己呢! “吩咐?我敢对你有什么吩咐?我不过是客气得一两句,你却是连孝心都没了!” 吴氏厉声喊着,吓坏了屋里一干人。 一向慈和的老夫人,这一次发了这么大的一回火,二房的日子怕是难过了。 原本好好的一次吟梅宴之前的晨省,竟然闹出这一桩的事情来,二公子怎生这样不知进退? 吴氏原本是说话出去讽刺的,哪里想到张廷玉说话比针尖还扎人。 现在更扎人的还在后头呢,他依旧一副温温和和模样,似乎根本不动气。 “母亲玩笑了,做儿子的一向听着您的话,您说往东便往东,您说往西便往西。您让儿子不用来,儿子从不敢将母亲的话视作玩笑。此之谓‘孝’。母亲方才言重了。” 顾怀袖简直听得头上冒冷汗。 想来那吴氏不过识得几个字,却不懂太多,张廷玉这一番话说得的确有理有据,可本来是歪理。 但歪理有歪理的好处,怎么辩驳都觉得不对。 吴氏哪里想到,这二儿子尖酸刻薄起来,真是让人无话可说! 想起当初道士给他批过的命,吴氏气不打一处来,却伸手抓了茶杯,扔到堂中地面上,摔得“啪”一声脆响,滚水溅开,张廷玉站在那儿却没被波及。 “滚!” 吴氏终于已经完全不想见到他了。 这一回终于是搬了石头砸自己的脚,她气得发慌,恨不能将张廷玉给撵出去。 “既然母亲没有更多的吩咐,那儿子便去了,儿子跟怀袖,告退。” 他微微一躬身,顾怀袖也跟着躬身。 本来他们是该退出去的,没想到张廷玉一拽顾怀袖,竟然转身直接踏步出门了,一点也没将屋里别人再放到眼底去。 母子彻底闹僵。 吴氏在屋里生气成什么模样,顾怀袖是想象不出来,可又觉得他俩如今这境地有些难受。 被张廷玉左手给握着,顾怀袖觉得手心微汗,她不知道应该说什么,什么言语在张廷玉面前都是苍白的。 有吴氏这么个母亲,也难怪他有如今这寡淡的性子。 张廷玉却是一叹,云淡风轻得很:“嫁给我,是你受累。” 她一下轻笑出声,“这还算是好的,我在顾家,刀还悬在脖子上呢。” 左右夫妻两个都是想得开的,说了一会子话,倒觉得一下走近了。 在这张府里,注定是边缘上的人,凑合着过就成了。 张英家里,也闹不出什么大事来,家宅不宁可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吴氏若还没蠢透,万不敢将这事闹大。 闹完今早这一遭,往后就可以睡懒觉了。 顾怀袖竟然高兴起来:“往后不必早起,可真是好了。” 张廷玉拉着她,出了门,外头马车已经等着了,他们在车里坐了约莫一刻钟,后面张廷瓒等人才出来。 车门响了响,是有人轻轻地叩击着。 张廷玉掀帘子,原来是张廷瓒站在他们车边,“二弟,借一步说话?” 借一步说话? 又能说什么呢? 张廷玉只慢慢把帘子放下去,道:“大哥,我知道个分寸,不必说什么了。” 外面张廷瓒站了一会儿,长叹了一声,终于回了自己的车里。 “不要紧吗?” 顾怀袖拢了眉。 张廷玉却道:“想也不想,我都知道大哥要说什么。何必再去听?” 听了这许多年,耳朵都要起茧子了。 他顿了一下,又道:“我如今是忍不得了,大哥又能忍多久?他跟大嫂是伉俪情深,大嫂现在甭提多堵心了,迟早要出事。” 这闲闲的,等着出事看好戏的口气…… 顾怀袖简直目瞪口呆,脑子真有些不够用了。 她知道长安是一个问题,陈氏无子也是一个问题,可张廷玉说最稳妥的张廷瓒这里要出事,却是顾怀袖怎么也没想到的。 “我怎觉得,你跟外头算命先生有得一比呢?” 张廷玉仰面躺着,双手交错枕在脑后,一扬眉,故作轻松:“铁口直断张半仙,孔方兄弟者五,可算前世今生!” “呸!五文钱就能买个半仙算命,你也真是不值钱!” 顾怀袖毫不犹豫地刺他,末了却道:“那你给我算个命?” 车里的张廷玉妆模作样地这么一掐指,而后叹道:“好命啊好命!竟然是个半世荣华富贵、福泽深厚的贵夫人!贵人哪,多少年没瞧见过这样好的命格了……少奶奶这样厉害,往后可得多多照拂小人。” 顾怀袖笑出声来,缩在他怀里,一根根数着他手指:“等本少奶奶荣华富贵,你只管到我门口来讨饭,有我一口吃的,定然少不了你的。只是若算得不准,该当何罪?” 张廷玉失笑,两口子这是一个赛一个地不要脸了。 她若是荣华富贵,又从哪里出呢? 张廷玉悠然道:“我张半仙批命,不批则已,一批惊人,绝无不准,何罪之有?” “臭不要脸……” 若撇开那些个糟心事,其实日子也悠闲。 顾怀袖把自己的手,印在张廷玉掌心,听着车辕压在路上的声音,忽然觉出了几分安稳味道。 作者有话要说:第一更_(:зゝ∠)_ 求留言……小天使都去哪里了…… 第四十七章 张半仙 - 第四十八章 又见捉刀 宰相厚黑日常[清] 作者:时镜 第四十八章 又见捉刀 顾怀袖倒是没想到,在这里能见到熟人。 马车刚刚停下来,顾怀袖被张廷玉给扶着下来,结果就见到前面一辆车上下来的李臻儿。她毕竟还是个未出阁的小姐,因跟明珠府的小姐有几分交情,这一日是也来了,旁边就是她哥哥李钟伦了。 李钟伦跟张廷玉见过,两个人上去打招呼,顾怀袖则跟李臻儿打招呼。 如今顾怀袖嫁了人,作为汉家小姐之中难得的美人,如今李臻儿是一枝独秀了。 看得出,她脸上带着的笑意不浅,也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她父亲李光地说不嫁给旗人,还是挑个好的配了也就是,并没有什么野心。 可她未来的夫婿,肯定是个厉害人。 今儿来这明珠府一趟,定然又是要出风头的。 顾怀袖清楚,见了她只笑:“我统共也就在京中参加过两次宴会,岂料第一次是在李光地大人府上,见了臻儿姑娘。第二遭来明珠大人府上,却是又见到您了。” “这可不就是缘分吗?”李臻儿举着袖子遮了半张脸,在外面倒还有几分娇羞之色,她道,“上一回,张二少奶奶可是才名远播,这一回怕也要大显身手了。” “我那就是瞎猫撞着死耗子,还被当朝状元批了我字不好,这一回断断不会参加了。”早早地断了这个念想的比较好,她看李臻儿也是有些担心吧? 若是这一回顾怀袖再来个一举夺魁,那就没意思了。 到底李臻儿这边还是待价而沽,否则也不会来这种场合了,对未出阁的姑娘来说,这样的宴会也是存在着很大的机遇的。 上一回顾怀袖深为捉刀之事苦,这一回再继续那就是个傻子了。 张廷玉在前头跟李钟伦说话,没一会儿张廷瓒也过来了,他先看了张廷玉一眼,后面跟着的是张廷玉,几个人跟李钟伦兄妹一起进去了。 这两拨人都是汉臣家的,走在一起也有话聊。 至于别的地方来的,基本都是旗人家的小姐和公子了,男人们还有话聊,等到了女人们这边就有些泾渭分明起来。 纳兰明珠家的梅园不小,靠东面一个大花园,半片都是梅花,还有各种不同的品种。 今年梅花出了奇,开得早,他们进园子的时候,也不知道多少人已经坐下来了。 顾怀袖被安排在比较靠近男客们的位置上,刚刚坐下来就瞧见了孙连翘。 陈氏在顾怀袖的身边坐下,妯娌合该坐在一起,这一桌基本都是沾亲带故认识的,又都是汉臣家,索性连李臻儿也坐过来了。 “前不久才见了张家二少奶奶回门,今日又在梅园见着了,小姑看着倒是丰腴了一些。” 孙连翘开口便夸了一句,不过转眼却看向了陈氏跟一旁的李臻儿。 陈氏面色依旧不大好,她还惦记着今日出门之前吴氏的那些话,心情有些抑郁。现在外人面前不好表示出来,逢着孙连翘说话,只上来搭话,道:“这一位便是二弟妹娘家嫂嫂吧,听闻是太医孙之鼎家出来的。” 听见这一句,顾怀袖忽然心里一动。 她索性道:“咱们这一桌,现有四,你们三位我都是认识的。喏,这一位是我娘家嫂嫂,比我还小两岁呢;这一位是李光地大人家的臻儿小姐;这位是我大嫂。” 由顾怀袖这样介绍了一番,众人也说话认识了,这才开始了聊天。 吟梅宴,还是那些个吃饱了没事儿干的文人们想出来的消遣活儿,隔着几桌都是汉家姑娘,有认识的人就上来说两句话,更远一些的却是旗人家的小姐,说话有些高声大气,跟寻常人不一样。 满洲的旗人,跟汉家女不是一个教习的方法,听说她们有些还会骑马涉猎,会的可多了。 女客这边是纳兰家的小姐纳兰容婉招待的,她先是在旗人那边坐了一阵,这才往汉家小姐这边来。 末了,竟然到了顾怀袖她们这里,也不跟别人说话,只跟李臻儿说。 李臻儿是李光地掌上明珠,不是别人能比,容婉小姐可算是给她做足了面子的。 顾怀袖只觉得无聊,又有些后悔出来了,可待在张家更压抑,还不如出来跟这些个女人们聊聊。 孙连翘尚还有几分活泼,她左右张望着,又看看园子里的梅花,没一会儿却把目光放在了陈氏的脸上。 看了一会儿,她就收回了目光,却瞥见了远处过来的丫鬟:“这是端茶来了吗?” “用梅雪和梅花泡的茶,可不风雅?”李臻儿似乎早知道有这一遭,主动跟她们介绍,“婉容小姐可是个才女,跟早年容若公子兄妹情深。这梅花泡茶的法子还是容若公子想出来的,如今到了婉容小姐的手中,发扬光大了,可更甚于从前了。” 那茶水端上来,果然看见梅花瓣浮在如玉般通透的茶壶之中,又分了四只粉白的景德镇窑出来的白瓷茶杯来,看着薄薄的一只,仿佛伸手一用力就会压碎,端的是做工精巧。 顾怀袖只暗暗心惊,轻轻在倒茶之前看了看杯底,没有任何的印记。 孙连翘注意到了她这个动作,却没出声。 陈氏跟李臻儿都是文雅官家小姐出身的,只低头看那茶杯之中的茶水,也没注意顾怀袖在哪儿研究茶杯呢。 穿着青缎袄子的丫鬟上来斟茶,陈氏正要伸手来接,却忽然咳嗽起来。 孙连翘连忙伸手来,帮她接了茶,又一握她手腕,“大少奶奶您别动,我来帮您……” 话说到一半,声音却奇怪地小了下去。 孙连翘端着茶杯,似乎是愣了一下,她看向了陈氏。 陈氏奇怪:“顾少奶奶?” “我方才想起一件事来,又一下忘了……”孙连翘飞快地瞥了陈氏一眼,慢慢收回自己的手来,把茶端给陈氏,这才端了自己的茶下来坐好。 顾怀袖是何等心细的人,陈氏顾着跟李臻儿说话,况且她也不了解孙连翘,只以为孙连翘是在说真话。可顾怀袖知道孙连翘,虽然年纪小,可生在常年混迹于宫廷之中的太医孙之鼎家,看着纯善天真,脑瓜却比别人灵活。 轮到顾怀袖端茶了,她也伸手接了,对方才发生的一切,并没有作什么反应。 一时之间,原中人都在品茶,品完茶,说说话,便有喜欢梅花的人要去逛梅园了。 陈氏跟李臻儿聊得来,又因为她身子弱,现在还不想乱走,李臻儿便留下来同她说话。 孙连翘看了顾怀袖一眼,笑着道:“我看着这满园的梅花倒是馋了,平日里就是个不学无术,也没有你们知道这些风雅事,想去瞧瞧。可要找个人跟我一起去的,我一个人逛着可没趣儿。” “嫂嫂这样说,不过就是想要拉一个人跟你去,最后受累的还不是我这个小姑子?”顾怀袖看似嗔怪,却在说话的时候已经起身。 她在陈氏身边道:“大嫂,我同嫂嫂去一趟,您跟臻儿小姐慢慢聊。” “去吧,你早些的去,一会儿她们作诗,你可又能躲懒了。” 李臻儿笑起来,还真跟春暖花开一样,艳色逼人,却转眼衬得跟她面对面坐着的陈氏苍白又病弱了。 刚刚跟孙连翘携手走出来,穿过一丛丛的梅花,离那些个欢声笑语远了,顾怀袖才沉了脸:“嫂嫂出来跟我一起赏梅,怕不是那么简单的事情吧?” 孙连翘脸色果然一变,她左右看了看,抬手捏了一枝梅,压下来闻了一下,才又慢慢放回去。 “我刚才是被吓住了,原只是以为你夫家那大嫂只是身子不好,可是细细闻的时候却发现她身上药味儿太重,怕是一年有三百天都有汤药伺候着。” 这时候,就显出孙连翘的好来了。 名医之女,自然有其不凡之处。 顾怀袖听着她方才说一句“被吓住了”,情知事情定然没这么简单,一双眼底晦涩不明。她跟孙连翘往前面走了两步:“嫂嫂有话只管跟我说,也好让我这心底有点分寸。” “我曾跟小姑说,是药三分毒,不知小姑可还记得?” 孙连翘跟在孙之鼎的身边,自来就喜欢这些个药石之事,可医病真不是什么难事。 她叹了口气,周围也没人,只低声跟顾怀袖说事,姑嫂拉着手,继续往前面走。 “医病跟做人其实是一个道理,过犹不及。人参鹿茸大补,吃多了上火,更多的能吃死。治病,就更玄乎了。我曾见着有人不过是头痛发烧,竟然也吃药吃死了的。” 一句话里两个“死”字,孙连翘对这些平常人忌讳的东西,果然是一点也不忌讳。 顾怀袖对孙连翘的了解,却是慢慢地深了,她说得越多,顾怀袖明白的也就越多。 她心里已经想到了,只是到底这里面有什么猫腻还不清楚。 “我跟着我父亲,虽不曾出去寻医问药,可家里人有个什么病痛,都是我先去看,若有什么不能的再请教我父亲。左邻右舍有个什么三灾两病,也多是我跟着父亲一块料理。不怕你笑话,我父亲曾夸我,若是个男儿,定能接替我家里的衣钵。如今我哥哥年纪虽大,可不肯跟着学医,只一心扑在科举上,父亲有心思都教着我的。” 不过如今弟弟眼看着年纪也大了,倒是肯在医术方面用心,孙连翘好歹也放心一些,不担心祖传医术失传。 “我今儿跟你说的话,都是我一个人的判断,也不知是不是我鼻子出了差错。张家大少奶奶的身上,药味儿太重,怕是已经这样治了好几年,一开始应当只是些体虚的小病,可是不知怎的,吃的药补的都是大病的。有的人虚不受补,长期这样下去,迟早会吃坏身子。” 孙连翘唇边浮起几分冷笑,声音压得更低。 “陈氏……眼瞧着就是一个,已然吃坏了。” 已然吃坏了。 顾怀袖脚步顿住,手指轻轻弯起来,凑在唇边,似乎沉吟,又似乎斟酌。 张廷瓒跟陈氏伉俪情深,这话是张廷玉说出来的,别看这一位如今是名声不显,可将来就是个大富大贵的明白人。他能说出这话来,张廷瓒跟陈玉珠之间即便不如他说得那样深情,也差不到哪里去。张廷瓒肯定愿意找人来治,可怎么平白治成这样? 顾怀袖脑子里念头一闪,耳边却回响了今儿晨省时候,吴氏的一句话。 ……我看你这身子,多年也不见好……到底府里还是子息要紧,等今儿从明珠大人府上回来,我便叫长安给你找个大夫,再好好瞧瞧…… 陈氏虽是未来的主母,可毕竟真正当家的还是吴氏。 要请个大夫什么的,总不能陈氏一个人就去请了,必定中间要过一轮手,这不就落到了吴氏这里吗? “再”好好瞧瞧…… 这一个“再”字,莫不是说这许多年,陈氏看病,都是长安在一边料理大夫的事情? 这一怀疑可不得了。 顾怀袖忽的嗤笑一声,却是自嘲居多:“嫂嫂如今告诉我这些,却是要叫我这疑心里生出暗鬼来了。” “没暗鬼,你的疑心又怎会生出来,更何谈是再凭空生出鬼来呢?” 孙连翘明白顾怀袖已经是清楚了,她听说过宫里诸般害人的法子,如今无意之间知道了陈氏的事情,竟然波澜不惊。 “她脉象虚浮,双目虽然有神,可眼角微微下垂,眉目之中都拢着一股子病气。望闻问切这种事,说了你也不一定明白,我方才无意之间按了她脉,便知她身子是虚的。这就像是把一个外面瓷里面泥的偶人放进水里,多少年汤药,就从里头冲刮,把里面填着的泥慢慢一层一层地耗刷下来……” 话没继续说,可顾怀袖哪儿能不明白? 人就跟那偶人一样,被药刮到最后,只剩下一个薄薄的壳子,脆得很,甚至像是纸糊的,一戳就要倒了、破了的。 能有这样恶毒的心计,慢慢把陈氏给掏空,还都是大夫开的药,若遮掩得更好,却是刽露半分痕迹的。 顾怀袖垂眸,却问她道:“一般的大夫能看出你如今看出的这些来吗?” “若是高明一些的自然能看出来,民间杏林圣手也是不少。可看出来又怎样?大户人家多的是腌臜事情,一户人家请了大夫,一般都是一直请下来的。即便是换了大夫,也得考虑跟之前大夫们诊断的方子是不是一致,行有行规,没个大错谁去揭穿你?” 就像是宫里诊病,太医院里十个御医有九个说是痨病,剩下的一个敢说是咳嗽? 外头虽没这么艰难,可道理都差不多。 “更何况,到了后面,说与不说都没什么差别了。此法害人,便像是脱缰的野马,一旦开始掏身子,便只能继续往下补。若要修回正路,见效慢,难免被人怀疑医术;反而是按着旧的方子,或者更加剂量,要不就是换个别的方子,继续补,见效更大,有了效果,患者大夫都高兴了。” 孙连翘说的固然是一方面,可从顾怀袖的角度来说,她不是大夫,看的却更全一些。 这里头,若碰上个有医德的,还是会修回正路来。 可一旦修回正路,见效慢了,正如孙连翘所言,被怀疑医术不好,要么是下一回就撤了,换个大夫,要么就会被人暗示抱怨,说要个见效快的法子。 这一来二去,中间能做手脚的地方,可就太多了。 甚至都不用背后的人怎么动手,只任由事情这么发展下去,自然而然就会得到想要的结果。 人心都是差不多的,若是陈氏不通医理,见着身子不好怕也要着急…… 这就不仅仅是人害她,过一阵就成了她自己也在害自己了。 顾怀袖想着,自己倒警醒了许多。 药,不能乱吃。 “多谢你在这里跟我说这些,我是不曾想,张家内宅之中竟然也多出这些个是非来。还是我眼皮子太浅,没见过世面,亏得大嫂见多识广,提点于我。” 孙连翘心里却是想着,顾怀袖这么个人,之前名声坏极,背过脸头一次进了惜春宴,就能一瞬间扭转,即便依旧有不少人觉得她不是什么好姑娘,可因为皇帝一句话,谁又敢说?三人成虎,未必不是这个道理。只要人人都不敢说她不好,那顾怀袖就是个“蕙质兰心”的好姑娘。 这手段,又岂是一般? 只是孙连翘还不懂其中关窍,只觉得顾怀袖厉害。 她嫁了顾寒川,也知道丈夫是把扶不上墙的烂泥,要想给扶上来,花的力气可大了,如今不好好经营着一些,等到要动用关系的时候可就迟了。 “我看张家也不是什么简单的地方,你那大嫂这一件事,可得小心着。这人能把事情办得这样滴水不漏,心思又细又毒,可跟蝎子尾巴尖一样了。” 孙连翘叹气,“天底下最好治的就是人的病,最难治的是人的心,我父亲常常这样说。往日我不懂,可现在是越来越明白。” 最难治的是人的心,不是人的病。 顾怀袖点着头,却道:“这事便谈到此处,我心里有个数。” 孙连翘能说的都说了,她也说这陈氏这身子是已经坏了,对救治之法绝口不提。 顾怀袖琢磨着,孙连翘一不可能插手,二不说这救治之法,怕是已经没办法了。脱缰的野马,用来形容一个人的病,哪儿还能有好? 现在,只看这件事对顾怀袖有什么价值了。 她笑:“这园子里,倒是梅花挺好。” “好!” “好诗啊!” “张大公子出手果然不凡,漂亮漂亮……” “揆叙公子过誉了……” 前面忽然一阵热闹的声音传来,顾怀袖跟孙连翘顿时停住了脚步。 这梅园里的梅花都是一片一片的,往前面走多了,便越是接近男客们那边。 今天没下雪,外面摆了几张紫檀雕漆的长方桌,湖笔徽墨宣纸往那桌上一堆,文人墨客齐聚一堂,你一句我一联,正在斗诗呢。 恰好方才张家大公子廷瓒出了一联绝的,一吟出来便赢得了满堂的喝彩。 男女有别,远远见着却还是默许的。 不过众人都知道个分寸,到了这里,也就该回去了。 士子才人众多,顾怀袖瞥了一眼,便见到张廷玉坐在一边,手指搁在茶杯边缘轻轻敲着。 顾怀袖老觉得这动作熟悉,她试着用手指轻轻在自己掌心里敲击。 “……” 她愣了一下,却顷刻之间笑出来。 孙连翘奇怪,顾怀袖怎忽的笑了? “怎么了?” “不……只是想起一些戏文里唱的有趣儿的词了……” 顾怀袖怎么也想不到,张廷玉一直敲着的是这一段唱词,原本敲着不一定能感觉出来,可那一瞬间还真是灵机一动,竟然把那拍子给对上了。 孙连翘执意要问,顾怀袖却怎么也不肯说了。 两个人这就要往会走,没料想梅林之中忽然有人喊了一声“在那儿呢”,接着便听见“嗖”地一声响,还伴着弓弦弹动的声音。 顾怀袖只瞧见眼前坠落了一片青影从她面前掉下来,正好砸在她脚边上,吓了她一跳。 鲜血洒在还铺着残血的地面上,那一只虎皮鹦鹉扑棱了两下翅膀,就躺着不动了。 一支羽箭,穿在鹦鹉的脖子上,倒钩边缘还挂着血肉…… 孙连翘尖声地一叫,却是一下拽着顾怀袖的袖子,缩到她身后去了。 她见得人身上的血肉,甚至敢动刀子,却一向见不得这些个飞禽走兽的血腥场面,此刻竟然有些隐约的颤抖。 顾怀袖也是吓得不轻,眼见着一只活鸟从自己面前落下来,砸了满地的血,岂不是晦气? 更何况,这一箭穿在鸟脖子上,残忍至极。 林子那边有几个华袍的影子过来,有人喊一声“射中了”,便兴高采烈地朝这边跑。 顾怀袖看见是个年纪尚轻的小子,应该是外院的公子哥儿们。 不过见着那被射落的鹦鹉掉在女眷的脚边,他倒不往前走了,后面几个人也跟上来。 顾怀袖拉着孙连翘的手,只道:“我们走吧。” 说着,便轻轻朝着那边敛衽一礼,却从没了气儿的鹦鹉旁边走过去了,渐行渐远,也消失在了梅林的那一头。 这边几个人却是背着手,一名男子笑出来:“小二可吓着美人了。” 方才弯弓射鹦鹉的是个十三四的小子,一身劲装打扮,手里还捏着一张比自己高的长弓。他把弓往自己背上一横,却道:“谁叫那鹦鹉吓了婉容小姐,揆叙公子家的丫鬟也不顶事,竟然叫那鹦鹉跑了。这头小畜牲,还是我解决的呢。” 纳兰明珠家的二公子纳兰揆叙是个文武双全的人,听了这话也不生气,这跟站在自己身边的人道:“你家小二,却是口气大,他这是往后要当将军的料啊!” “羹尧不过口气大,父亲三天两头地训他呢。” 年希尧摇摇头,招手让自己弟弟过来,却有些担忧,“不会吓着方才那两位夫人了吧?” 纳兰揆叙道:“隔得太远,也没怎么看清,不必太在意,谁能因为个畜牲就吓住了呢?” 这倒也是。 几个人说着话,便着了身边奴才,去把那地上的死鹦鹉给捡了回来。 纳兰揆叙一见,眼前一亮:“好箭法!年二公子果真是虎父无犬子啊!哈哈哈,好!” 那少年看了,却摇摇头,似乎不满意:“若能对穿双目。岂不更妙?” 纳兰揆叙眼神微微一闪,口不对心地夸了一句“好志向”,便领着人又回席间了。 这边厢,顾怀袖拉着惊魂未定的孙连翘回来,回头看只见着孙连翘脸色煞白,才知道她是被吓住的一个。 别说是孙连翘,就是顾怀袖也未必是没被吓住的。 她握了握孙连翘的手,只宽慰她:“不过是只鹦鹉,嫂嫂快忘了吧……” 孙连翘笑着却比哭还难看,“我一向最怕这些的……如今倒让你见笑了……” “到了。”顾怀袖想着,却回头对她道,“那几位公子怕是前院里的,咱们还是只作不知,免得生事……” 能在纳兰明珠府动弓箭的,怕没几个人了。 要不就是权势滔天,要不就是有纳兰揆叙陪着,否则怎么着也是要倒霉。 孙连翘深呼吸,点了点头,看上去才好了许多。 两个人重新归了席,陈氏跟李臻儿却聊到兴头上,如今四个人在一块儿,又说了说刚才见着的梅花。 过了约莫小半个时辰,才听着有人在旁边说那射落鹦鹉之事。 原来是婉容小姐今儿在院中逗鹦鹉,结果府里丫鬟不小心,竟然让鹦鹉扑棱着翅膀飞走了。丫鬟们怎么处置且不说,恰遇见工部左右侍郎年遐龄家的二位公子在走廊上跟揆叙公子说话,那年大人的二公子却是技痒,讨了弓箭来就去追鹦鹉,一箭穿颈将鹦鹉射落,好不厉害呢。 工部年侍郎家的二公子? 年羹尧? 顾怀袖暗暗心惊,却是默不作声了。 张廷玉那边也听说了这事,倒是没多想,因为此刻这里已经开始作诗。 他倒是悠闲,一会儿胡诌一首便能搪塞;可他身边这一位先孝懿仁皇后的弟弟,似乎就难了,抓耳挠腮地写不出来。 隆科多远是个草莽武夫,跟张廷玉一般年纪,此刻却是急得满面通红,一直在桌子下面跌脚呢。 他一转过脸,瞧见了还在用毛笔管子轻敲茶杯,一副悠闲神态的张廷玉。 他琢磨着,这一位似乎是张英大人家的二公子? 虽然没怎么听说过这一位的名声,看左右张大人家的公子,一首诗是能凑出来的吧? 隆科多心思活动了起来,便悄悄将椅子一挪,又一挪,很快就到了张廷玉的身边。 他右手鸡爪子一样握着毛笔,低声对张廷玉道:“张二公子这敲的是《鹊桥会》?黄梅戏里面的段子啊……” 张廷玉眉头一扬,笑了:“您也研究?” “咳,别管那什么研究不研究……”隆科多瞥了上面一眼,个个都是文人雅士,偏他是个粗人,“张二公子是张英大人家的,一定也是文才风流逼人,您……给我……捉个刀?” “叮……” 张廷玉湖笔顿时不敲茶杯了,他手指顿住,不动声色地看了隆科多一眼。 已殁皇后的弟弟,满洲镶黄旗,佟国纲的儿子,佟国维的侄儿…… 上次张英被佟国纲祭辞一案牵连,算算这一位才出了孝。 不过…… 捉刀? 张廷玉内心盘算了一下,手中湖笔轻轻一个转头,低头便龙飞凤舞地写了四行,手指一转,便将这一张纸轻轻地掀到了右边,飘飘地就过去了。 隆科多一看,面上一喜,手指爬格子一样把纸给放到了自己的面前。 反观张廷玉,动作却没停,一张纸掀开之后,继续在下一张纸上书写,这一回动作慢了许多。 娘啊,总算是遇到个好人了。 隆科多这心里感动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的,连忙将张廷玉给自己的诗抄录上去,总算是赶在众人交完之前好了。 张二公子真是个好人啊…… 作者有话要说:恭喜张二公子获得来自隆科多的好人卡一张! 第四十八章 又见捉刀 - 第四十九章 周道新 宰相厚黑日常[清] 作者:时镜 第四十九章 周道新 外面赏梅,里头排宴。 梅园里头,公子哥儿们正在拼文才,写了一首诗各自来点评着。 张廷玉一如既往地平平无奇,倒是一向被人视为莽夫的隆科多,忽然表现惊人。 “今日这一首竟然像是忽然开了窍,佟家似乎也有人了?” “哎,你说的这是什么话?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知道不知道?爷这叫忽然变了!” 隆科多大言不惭,心底那个高兴得意。 这一首诗,虽然没到绝妙的地步,可跟往日的他比起来,可真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找张廷玉捉刀之事相当绝密,根本没人发现,人人都以为他是在佟国纲去世之后痛定思痛,一下改变了。 倒是有不少人上来安慰隆科多,说他这样继续下去可就好了。 满洲的子弟,虽不必跟汉人一样,凭借科举出来,可识文断字至少需要,隆科多也不例外的。 现在露了风头回来,却一下跟张廷玉说上话了,他一向是不学无术,随便抓了身边一个人试试,不想张二公子竟然没嫌弃他,反而为他捉刀这么一首。 隆科多喜滋滋地,“二公子真是厉害……” 张廷玉笑眯眯地,只点了点头。 这边文人们说着,没一会儿便到了中午摆宴时候,便都起身顺着园径回去了。 女客们这边都收拾起来,顾怀袖他们这边也被人引着走。 看着人缘好的,也就陈氏跟李臻儿,这两人一个是张家嫡长媳,一个是李光地大人的掌上明珠,认得的人多,来巴结的也不少。轮到顾怀袖跟孙连翘,自然就寒酸起来了。 尤其顾怀袖还是个原本名声不好,后来忽然不知怎么走了运被皇帝随口夸过的,这才扭转了原来的劣势。可看着她这一张脸,怕是没几个人有胆子凑上来跟她说话。 长得太丑的不好往顾怀袖身边凑,偏巧人家那一桌又有个国色天香的大美人李臻儿在,就算是个亭亭玉立的大家闺秀站在她们这一桌,也觉得长得磕碜,索性没人敢来了。 入席的时候分屋前屋后,中间隔了大穿堂,两边各有休息的后厅,摆了棋盘跟茶具。 不过正面席上,还是宾客如云。 顾怀袖坐下来,只一扫,发现一桌还是有八个人的,只是除了原本的那三个,剩下的四个里只有一个纳兰婉容小姐是认识的,她是京城里出了名的才女,甚至还有自己的诗集流出闺阁,也是这一回吟梅宴的主办者之一。 至于另一位广发请帖的,自然是她哥哥纳兰揆叙了。 婉容小姐生得端庄,自然有一股大家的风范,即便是坐在有李臻儿跟顾怀袖的席面上,也不觉得会被忽略。李臻儿是刻意打扮过的,更像是一朵芙蓉清水出来,相对来说,顾怀袖就低调那么一点,可有一言虽是自负了些,用来形容顾怀袖还是差不多的:天生丽质难自弃。 即便打扮得随意了一些,可简单的衣饰更让人觉得她这一张脸远比衣服更艳,不知多惹人厌恶。 纳兰婉容跟李臻儿关系不错,现在只拿眼瞅了瞅顾怀袖。 生得虽是美,可门第不高,虽是高嫁了,也不过是张家的二媳妇,暂时没有什么拉拢的价值。 这么一判断,纳兰婉容在席间的态度,便明晰了起来。 闺阁之间的交往从来这样,这一个席面上有四个已经出嫁的,还有四个没出阁的,彼此聊着。有人听说孙连翘会调香,都来问她,可孙连翘却道:“我不过会调有些,只是不敢出去调给别人,若是父亲知道定然要骂。香也是药,诸位还是少用的好。” 她这是忠告,有也慎重着使,不懂香还偏偏要用香的,只会给自己惹上祸事。 不过也没人把她说的话当个一回事,话题没一会儿便转了过去。 菜一盘一盘端上来,名字个个都是雅致的,多以梅花入菜,人人都夸着雅致。 顾怀袖却吃得反胃,梅花茶,梅花菜,连白米饭里都说是用梅花汁子调出来的……这样样都沾着梅花,仿佛就能接了“吟梅宴”这一个“梅”字了一般。 人都说梅花有高洁之态,今日倒全躺在饭桌上被他们吃了,也不见得高洁到哪里。 明珠府的梅花都这样了,人也就更不值一提了。 顾怀袖恶心着,还不得不慢慢地塞,塞到众人都觉得恶心了,大约也就可以停了。 她心里这样想着,倒巴不得来个人跟自己一样,赶紧搁了筷子。 可是左等右等,人人都是能忍的,个个语笑盈盈,吃得高兴…… 如非此刻众人都在,顾怀袖早喊了小石方来,把这一桌子劳什子的菜给倒去喂猪了。 不对不对,慎言慎言,怎能说是喂猪呢,慎言慎言…… 不断给自己心理安慰,兼着做思想工作,顾怀袖满嘴都是奇怪的味道,只想念着小石方做的葱油饼和麻婆豆腐、香辣蟹粉狮子头…… 唉…… 口腹之欲。 顾怀袖心里抱怨,无奈得快要认命,不曾想竟然真来了这么个能让两边男女客人齐齐停筷的狠人。 这一位公子是打那穿堂外面走进来的,身边似乎还有人,一面走一面聊着。 随着脚步越近,声音也就越近。 “周兄对这商纣王之暴行,似乎不以为然?” “纣王暴行,于苍生无益,自该其毁灭,可真说手段,他却是不厉害的。” “炮烙之刑,如此残忍,还不厉害?” “这算得了什么?汉时有酷吏张汤,研究出诸般刑罚,中有高明者,刁钻细巧,可比纣王好得多。” 这人说着说着,竟然还来了兴致,一面走,一面道:“今日明珠大人府中是吟梅宴,跟梅花有关,我倒是也想起一桩刑罚来,有一些意思。” 两边的客人,虽都见不着这一位“周兄”的脸,可听这人声音跟措辞,也知道应当是个文人。 众人都竖起了耳朵听,也不知怎的有些胆寒起来。 在吟梅宴上说什么刑罚,这人怎么进来?莫不是专寻人晦气? 顾怀袖嘀咕着,却终于可以悄悄把筷子先放下了。 那人仿佛没察觉两边的声音都没了,只笑道:“刑罚之中有一种雅致的,叫梅花刀,用来作剥皮起手准备的。” 剥皮? 众人都还没联想到刑罚上面去,那人便已经接着说下去了。 “梅花刀,形如梅花,不过只有四瓣,四个方向四片刃。把人埋进土里,只留一个脑袋,然后以这人头部骨顶为开始,一个方向的刀刃给划出一道来,统共四下,却要呈‘十’字形。然后把头皮剥出来,往里面灌贡,贡很重,分开皮与肉,人不堪其剧痛,便要在坑中死命挣扎。约莫过得一个时辰,皮肉分开,没皮的血肉之躯就从头顶这十字开口上冒出来,滋溜地一下,就跟吃薄皮儿馄饨那馅儿掉出来一样,可美了……” “啪嗒。” 有人筷子掉在了桌上。 那人还在走,已经进了男客们那厢的屋门,却忽然瞥见身边没了人:“许兄?许兄呢?” 人不见了,自然要找,这个姓周的似乎没察觉出气氛的异样,回身看去。 方才陪同这周姓文生进来的“许兄”已经双腿发软,倒在墙根儿下,走不动了。 “许兄,你这是怎么了?犯了什么病?我来帮你瞧瞧?” “不不不,不用了不用了……” 顾怀袖的手也轻轻抖了一下,她瞥了一眼脸色不大好的李臻儿跟纳兰婉容,忽然觉得这一回肯定好了。 这周姓的男客,说出这般的话来,两边都没了声气,只怕是都被吓住。 一桌子跟梅花有关的食物,所有人现在看了应该也没了食欲。 没人会在意顾怀袖还吃不吃了。 这人来,根本就是倒胃口的吧? 被吓得脸色煞白的,手抖个不停的,已经软倒从桌子上滑下去的…… 不怪此法太过骇人,而是闺阁之中从不曾听说这般凶狠毒辣之手段,女子即便是读书识字,也不会涉猎此类奇闻怪法。 即便是顾怀袖看得杂,这一世也不曾看见过这样的书。 她更多的东西,还是早先就带来的积累。 这些刑罚,她看过,却不觉得比这姓周的说得更恶心。 文人士子,嘴皮子利索,竟然把剥人皮形容成个吃馄饨,往后恐怕不用吃馄饨了,一吃就要想起这些事情来的。 两边静默了好一会儿,这姓周的才折腾进男客的席面里。 纳兰揆叙作为主人家,也不好甩脸子,只恨自己没认清人,怎么也给这个周道新发了请帖? 这人惯会研究史上种种刁钻古怪之事,被人说是不务正业,偏偏经义策论都很通晓,说是个偏才奇才和怪才,今日一请,竟然请出这么个扫兴的事情来! 他不能发作,只勉强笑了一声,招呼着周道新。 周道新穿得寒酸,跟纳兰揆叙拱了拱手,送了一把画扇。 纳兰揆叙接了,却又不禁想起方才他在外面说的剥人皮之事,老觉得手里这画扇很瘆人,道了一声谢,便扔给自己身边的奴才了。 那周道新,无巧不巧地坐在了张廷玉、隆科多这一桌。 周道新含着笑,给张廷玉等人拱了一圈手,“大家好,大家好,幸会,幸会。” “呵呵,幸会,幸会……” 众人也干巴巴地笑,所有人之中只有张廷玉神色如常。 而隆科多却是满脸的好奇和兴奋,开口道:“你方才说的那剥人皮的法子……” 众人面色齐齐一变,有人掐了他一把,他回头看,是年希尧,顿时不说话了,再一看众人脸色,便知不好,干干一笑,他闭了嘴。 张廷玉不惊不诧地一垂眸,喝了一杯酒。 作者有话要说:11月10日第一更 第四十九章 周道新 - 第五十章 火中取栗 宰相厚黑日常[清] 作者:时镜 第五十章 火中取栗 周道新的到来,对主人家来说肯定不是什么愉快的事情。 可毕竟远来是客,又怎敢把人扫地出门? 现在他坐下来,也没说之前那些骇人的话题了,至于之前跟他同来的许姓文生,早已经坐得远远的了。 周道新是很孤独的一个人,因为其性情怪癖,所以即便有朋友,也常常很快就被他给逼得没法儿继续交朋友。别人都觉得周道新可怜,可周道新偏偏最享受那种看着所有人色变,而自己处之淡然的感觉。 可是今日,面不改色的人竟然不止自己一个,这可就不怎么美了。 他目光从年纪还小的年羹尧脸上扫过去,接着看向了饶有兴致的隆科多,最后落到了自己身边的张廷玉身上。 周道新笑嘻嘻地端了一杯酒,“我迟来,先干为敬。” 说完,一杯酒下肚,咂了咂嘴,似乎觉得这酒的味道不大好。 年羹尧不大想搭理这个人,只看着这人文文弱弱,不是武夫之属。他年纪小,只盼着当个将军,低下头,自己吃饭吃菜,他淡定得很。 隆科多之前被年希尧提醒了一下,这会儿顾及着明珠家的颜面,也不搭话。 最后就剩下一个张廷玉,那周道新看他在旁边,就轻轻跟他一碰杯:“张二公子好,相逢即是有缘,来喝一杯……” 张廷玉端着酒杯,听了这话,其实是不喝也不好。 他没拂这周道新的面子,将这杯中酒饮尽,却还是没有一句话。 周围的席面,在经历过之前的短暂寂静之后,又恢复了热闹,众人觥筹交错,推杯换盏起来。 张廷瓒那边有纳兰揆叙等人陪着,多的是人跟他说话,张廷璐跟张廷玉这边就相对地冷清一些,倒是这二公子三公子都不大在乎,看着没有任何的异样。 “这人到底是谁啊?” 女客们这边,李臻儿将筷子一放,看着满桌雅致的全梅宴,却是怎么也吃不下去了。 纳兰婉容也觉得倒胃口,一招手叫了个丫鬟来,去外面打听了,才知道是个举人,叫周道新。 顾怀袖也坐在这一桌,自然听见了有关于周道新的事情。 怎么觉得,这一个周道新,根本不是那么简单的人呢? 这天底下,但凡是天才,总有那么一些不被人理解的怪癖。 顾怀袖觉得,这周道新就很像。 她反正是高兴了,搁下筷子也不说话。 女客们这边别别扭扭地吃完了这一顿,胆子大的还能再动两筷子,胆子小的却就干坐着了。 中午一场宴席可以说是不欢而散,下午时候众人就去屋里下棋或者是玩叶子牌,也有的姑娘喜欢女红作画一类,三五成群地凑在一起。 顾怀袖自然只能跟陈氏、孙连翘等人凑在一起,李臻儿已经跟纳兰婉容直接去了纳兰小姐的香闺,像是有不少的私房话要说。 “汉家小姐之中,有资格跟纳兰小姐玩在一起的,也只有李臻儿小姐了。若是小姑还在府中,没有远嫁,倒是也能凑上去说说话的。不过小姑性子古怪,也不一定愿意凑上去。” 陈氏随口起了个话头,言语之中提及的“小姑”,自然是张家那一位唯一的姑娘。 顾怀袖记得自己在桐城的时候听说过这一位,似乎是张廷玉的姐姐,早年就已经出阁了。她执意要嫁给一名商人,现在跟着那商人走南闯北,也不知到了哪里。倒是每隔一段时间,会有平安信传来。 张英的这一个女儿,倒是很有骨气,至少顾怀袖觉得很喜欢。 她不由问道:“我进了张府也有一些日子了,还没怎么听说大姑的事情呢,大嫂你似乎清楚,不如说说?” 孙连翘也在一旁跟着,凑了一耳朵上来听。 陈氏笑道:“那可也是娇滴滴的一个美人儿,琴棋书画样样都通,不过就是胆子太大了,太活泼一些。我还记得她执意要嫁给那商人的时候,公公差点气得请了家法,可到底还是疼着小姑,应允了。小姑远嫁,再没回来过,听说跟着走南闯北地,有时候信从甘肃陕西来,有的时候又从山东来,近的时候在长江头,远的时候在长江尾,一年也没个定数。” 这种生活,未必不是有滋有味的。 顾怀袖也跟着顾贞观四处走过,不过那是自己的父亲陪同着,游山玩水,更不是不归家。 想来这一位张家姑娘是潇洒至极的,这些事情竟然都不顾了。 作为汉家官小姐,竟然肯委身下嫁给一个商人,还跟着四处走,不可谓是不惊世骇俗了。 “不知大姑闺名?” “名字可好听着呢。叫望仙,一望而知谪仙,好名字哎……” 陈氏说着,脸上也多了一抹红润,似乎想到什么开心的事情,“她倒是个少见豁达的人,我瞧着指不定跟二弟妹投缘。” 顾怀袖倒是没指望那么多,总归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这张望仙再跟自己投缘也是不相干的。 她倒是又明白了,为什么张英一家对自己的事情接受度那么高,只因为张家还有个更出格的姑娘,也难怪张英从不介意,还挺欣赏顾怀袖了。 她算是明白了一桩疑惑,又已经走到了园子里。 陈氏停在一丛梅花树下,伸手接住片片粉白的梅花,只觉得那梅花瓣碎玉一样躺在她手心里,有一种奇异的脆弱感。 顾怀袖只觉得陈氏站在花里,那脸色却比花更白。 孙连翘安慰地捏了捏她的手,似乎知道顾怀袖心里在想什么。 她们在园子里逛,却不知道男客们那边已经又来了贵客。 谁也没想到,大阿哥胤褆竟然一点也不遮掩,大喇喇地就进了明珠府,直接找纳兰揆叙去了。 虽然明珠是大阿哥党,可纳兰揆叙作为纳兰家的一枚棋子,却并不是准备放在大阿哥的身边的,现在他平白来找纳兰揆叙说话,纳兰揆叙也只能应付了事了。 好好一个吟梅宴,竟然来了皇宫里的皇子,这不是败坏气氛吗? 在这些个天潢贵胄面前,又有几个人能放开? 偏偏这一位大阿哥,还是位粗人,不知道什么吟诗作画,破坏气氛得很。 众人敢怒不敢言,只敢坐在那里听他吹嘘自己骑马射箭多厉害多厉害,一旁的年羹尧早不耐烦,竟然开口道:“大千岁果然这样厉害吗?” 胤褆一直自命不凡,觉得自己是戎马疆场的料。 他把纳兰明珠老狐狸的府上,直接当成了自己的府邸,说话俨然一副主人家的姿态。 他正吹嘘得高兴呢,怎么忽然冒出个毛头小子来,说这样的话? “你又是哪里来的小子,敢这样问爷?” 年希尧只觉得头大如斗,他上前,战战兢兢一躬身:“大千岁莫怪,舍弟年幼猖狂,不知进退,若冲撞了大千岁……” “什么冲撞不冲撞的,如今的小娃娃也真是口气越来越狂了,到底哪家的?哦,我倒是认出你来了,这不是年侍郎家的大公子吗?想必这是你弟弟年羹尧了。” 胤褆眉头一扬,冷笑了一声,竟然起身道:“今儿大家都在,我看着天气也好,不如大家往校场走走,暖和暖和身子?” 年羹尧年纪不大,哪里知道什么叫做祸从口出? 他一挺胸板:“大千岁是想跟我比比吗?” 原本气氛都还好,虽觉得大千岁来肯定不是那么简单的事情,可没想到年遐龄这二儿子口出狂言真是眼睛都不眨一下的。 年希尧肠子都悔青了,怎么就带了这么个年轻气盛的坏事二弟来? 他希图开头挽回大阿哥的意思,可大阿哥主意已定,一摆手道:“今儿本来只是找明珠大人说说话,没想到要跟你们这些人计较,不过如今连这十多岁的小子都敢在我面前拿乔了,我岂能不扳回自己的脸面?” 话音刚落,胤褆已经直接转身走了。 纳兰揆叙面色铁青,一挥手叫人去报纳兰明珠。 纳兰明珠是只老狐狸,现在太子的地位还很稳固,朝中能与太子相争的也就是一个大阿哥。他自己就是大阿哥一党,一直教导大阿哥,要他沉得住气,暂时不要跟太子正面抗衡。对付太子的事情,要慢慢来。 刚刚将明日的奏折写好,明珠心里也苦。 现在他已经不如往日受恩宠了,要辅佐大阿哥也有一种心有余而力不足的感觉。 纳兰明珠觉得事情不如意,又慢慢觉得当初勇武有余的大阿哥渐渐变得像个莽夫,忧心忡忡之余只怕自己站错了队。 原本纳兰容若在世的时候,是安排在皇帝身边的。 康熙特别喜欢自己这个儿子,那么纳兰容若就可以成为理所应当的皇帝一党,站在皇帝的身边。到时候不管他纳兰明珠干出什么事情来,整个家族也不会出什么大事。 可是谁想到纳兰容若英年早逝,绝了他这么一步好棋。 现在明珠渐渐觉得跟大阿哥不对付,这一位爷只会坏事,不觉得有什么好。他转眼就把纳兰揆叙安排出去,在别的皇子之中物色物色。 康熙爷现在的身子骨还好,也不知要过多少年才会有新帝登基,这中间的时间长了很容易出变数。 而明珠想的,就是抓住这个变数。 他思虑着,想着还是一步步稳扎稳打地来。 没料想,这念头刚刚冒出来,外面奴才就奔进来,报道:“大人,大阿哥来吟梅宴了,跟年侍郎家的二公子杠上,现在往后面校场园子走,揆叙公子叫奴才来请示您一声。” “当”地一声响,明珠几乎眼前一黑,手中一块黄玉印章直接掉在了砚盘里,砸得墨汁乱溅! “胡闹!简直胡闹!” 他虽觉出大阿哥是个不成器的,可没想到竟然有这样不成器的时候,这是什么节骨眼啊!大阿哥这蠢货竟然还往大臣的府里跑,还这样明目张胆的! 明珠真是头风都要被这一位傻爷给气出来! 他使劲儿地敲了桌子,就想要叫人把那一位爷给拉回来,后来想想那不是更露痕迹吗? 明珠着了急,他道:“我这就从角门悄悄出去,你只管告诉外面人,说我不在府里。” “啊?那说您在哪儿?” 府里的奴才着了急,哪儿有这样应付的啊? 明珠急得满地乱走,他摆摆手:“管不得了,我老觉得这心里慌,大阿哥即便是没脑子也不该这样啊,别是被人给算计了。” 眼瞧着太阳下山的时候就要到了,冬天黑得早,明珠一想到大阿哥这神来一笔的忽然出现,几乎亡魂大冒。 他直接奔出屋去,一面走一面道:“若有人问起,就说我在张英大人府上!” 好歹张英是太子的先生,现在往张英府上跑总是没错的。 这一回,要算计大阿哥的只能是太子,索额图一直支持太子,而且把张英化成了自己那边的人,这个时候明珠就是把祸水往张英家里引。 他一直笼络张英,就怕张英被太子那边拉拢走了,跟张英之间的关系一直不错。 现在大阿哥来得这么奇怪,明珠凭借自己多年为官的敏锐,知道里面肯定有阴谋,可再去拆解阴谋已经来不及了。 明珠只能将计就计。 话已经吩咐下去了,明珠提着锻袍前摆就往东角门跑。 后院里,大阿哥一箭射出,真真是百步穿杨,赢得了满堂的喝彩。 年羹尧捏着那一张弓,一咬牙,却狠狠将弓扔在地上,显然是输了。 他输了,年希尧才是擦了擦头上的冷汗。 奴才一路悄悄过来,把明珠的意思告诉了纳兰揆叙,纳兰揆叙只觉得事情有问题。他微微咳嗽了一声,文雅地一拱手,恭维道:“大阿哥真是厉害,百步穿杨,箭法绝世啊!” 胤褆得意,却忽然一拍脑门,道:“爷今儿竟然忘了正事,不陪你们这些小娃娃玩了。揆叙,你阿玛呢?” 围观的张廷瓒唇边微微挂了一分笑,张廷玉的目光则不动声色地在几个人之中徘徊。 这事情,怎生这样诡异? 大阿哥明目张胆来找明珠,若是传到了皇帝的耳中,像是什么话? 这不是自己找死吗? 在看到张廷瓒唇边那隐约笑意的时候,张廷玉觉得自己是明白了。 果真是有阴谋的…… 胤褆有要紧事要跟纳兰明珠商量,还是件喜事,所以才觉得有些得意忘形。 他问了之后,纳兰揆叙有些为难起来:“家父不在府中,一直在张英大人的府上,若是您要找的话……” 张廷瓒顿时一怔,张廷玉也是一怔,他们家跟明珠家根本就是与虎谋皮,何时有这么亲密了? 还不等人反应过来,大阿哥就有些不耐烦,不悦道:“也不知老狐狸是怎么想的,你们赶紧着人去张英府里请,我就在这里等着。” “这……” 纳兰揆叙简直急得脑门冒汗,他不如自己哥哥纳兰容若聪明,纳兰明珠走得又急,根本没交代清楚。任他想破了头,也不明白这其中的关窍,自然无从提点于大阿哥了。 时间差不多,众人散去,张廷玉走出去,正好跟顾怀袖结伴出来。 他脸色有些不对劲,顾怀袖一见就明白了,她上去握了他的手,压低声音道:“怎么了?” 张廷玉摇摇头,脸色有些阴沉,只扫了自己大哥那边一眼,又想起张英说过的话。 他也不知应该怎么跟顾怀袖解释,索性之前已经说过有关于张廷瓒的事情。 张廷玉轻轻比了四个手指头,又换成了二。 他目光扫的是张廷瓒那边,现在顾怀袖一琢磨,就有些心惊起来。 原本比的是一个四,这说的是四阿哥,现在换成了二,莫不是太子? 可这有些不对啊。 时间紧急,也想不到那么多,顾怀袖就已经跟张廷玉一起出了府。 那边年羹尧还耷拉着脑袋,被自己哥哥教训。 他听得心烦,索性自己一个劲儿地往前面走,正好跟顾怀袖擦身而过。 年羹尧年纪小,看着矮,还没到顾怀袖胸前,他只觉得这一身衣裳眼熟,鬼使神差地一伸手:“你就是那个看见小爷射落鹦鹉的人吧?” 张廷玉眉头一皱,眉心之中平白生出几分煞气来,只将顾怀袖往身后一拽,淡声道:“年小公子自重。” 年羹尧皱眉:“她是你媳妇儿?” 这人说话也忒无理了。 顾怀袖也听得眉头紧皱,她只躲在张廷玉的背后,却叹年羹尧未来的下场已经在这时就能窥知了。 年纪小小,却不懂得收敛,飞扬跋扈,跟他哥哥年希尧完全没法儿比。 张廷玉唇边浮出几分冷笑来,瞧见年希尧已经追上来,只对年希尧道:“却该庆幸小公子箭法不如大阿哥,不然又是一场大祸。” 冷冰冰丢下这么一句话,张廷玉却回身给顾怀袖搭上披风,道:“上车吧。” 顾怀袖权当没发生过这事,便一埋头,踩了小凳子上了马车。 后面年羹尧颇不服气,他瞪着那马车,对自己哥哥道:“我就是想请她帮我作证,我连鹦鹉都能射落,又怎么会输给大阿哥!” 年希尧简直恨不能把他这一张臭嘴给缝上,一把拽了他也往马车里走,“你这嘴巴,迟早要出泼天的祸事!” 这话跟刚才的张廷玉说的何其相似? 年大公子刚刚将自己弟弟撵上车,忽然想起方才张二公子那一句话,平白多了几分惊心动魄的感觉。 他连忙上了车,“赶紧驾车走。” 年府马车的方向跟众人不一样,很快整顺好,直接走了。 顾怀袖这边刚坐好,要跟张廷玉说话,马车驶出去,转过了明珠府东角门,已经在正门处见不到的位置了。 “今儿到底是——” “吁!谁!” 前面车把式忽然吓了一跳,只见到一个青绿色的影子扑了上来,一下就从他身边钻进了马车,吓得连忙拉缰绳。 顾怀袖也吓了一跳,张廷玉护住她,将她按在怀里,镇定看向这狼狈窜上车的贵人。 “明珠大人,怎么……” 纳兰明珠惊魂未定,满身的狼狈,给张廷玉比了一个嘘声的手势,才压低了嗓门,抖着声音道:“贤、贤侄,莫、莫出声,载我这一程,定结草衔环相报!” 这等江湖上的话都说出来了,张廷玉倒觉得有几分好笑起来。 他垂眸,手指轻轻敲了敲,却转头对外面车把式道:“没事,继续走吧。” 张府这三辆车,也没觉得有什么异样。 明珠方才一直守在东角门,结果远远瞥见那边的来人,吓得三魂气魄都要离体,索性正好散了宴。亏得他眼尖,瞧见张家这马车来,张廷瓒那小子贼精贼精的,听说这二公子比较平庸,他上来说不定还能忽悠张二公子一番,免了这一场祸事。 可现在一上来,竟然看见张二公子镇定自若看着自己,二话没说就叫车夫继续赶车,平静得有些过分了。 明珠心里平白生出几分惴惴不安来,事情顺利得出乎自己的意料…… 事出异常必有妖啊…… 明珠喘了几口气儿,一把老骨头都要被方才的高难度动作给颠散了,他看了张廷玉一眼,莫名其妙地将这一个“妖”字,跟眼前的张二公子联系了起来。 张廷玉施施然道:“看样子,今儿明珠大人可是欠了小侄一个大大的人情了。” 他话音刚落,才离开了不远的明珠府,忽然有一顶轿子落下,里头走出来一个人,不是康熙又是谁? 太子从旁边走出来,躬身跟康熙一拜:“皇阿玛,听闻大哥已经先来赏梅了,现在明珠大人应该在府上,胤礽为皇阿玛……” “不必了,梅园冬色,直接进去瞧就是了。” 康熙爷摆了摆手,却是直接笑着走进去了,可那意思怎么看也都是冷的。 胤礽后面站了位四阿哥,却没跟着进去,而是在接到了太子的手势之后轻轻一点头,让人去查东西角门了。 顾怀袖这一辆马车里,明珠轻轻地将帘子放下来,却已经又恢复了一脸老狐狸的精明。 他一捋胡须,朝着张廷玉一笑:“可不是嘛,大人情喽。” 张廷玉也不说话,索性闭着眼睛养神,顾怀袖的脸埋在他胸口,也闭上眼睛。 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不过情况定然凶险,可张廷玉处变不惊,这会儿连呼吸都是稳的,她还有什么好怕的? 顾怀袖这样想着,竟然觉得困了,眼睛一闭,竟然瞌睡了一会儿。 等到她打了个盹儿醒来,明珠已经不见了,张府到了。 她一愣:“明……” 张廷玉手指轻轻往她唇上一压,眼神里带着几分暗昧:“什么明?明天早上吃凤梨酥吗?” “……” 顾怀袖眨了眨眼,眼珠子一转,却道:“今儿那吟梅宴,难吃死了。” 帘子掀开,天色已经暗下来了,张府门口亮着灯笼,阿德将凳子搬过来,张廷玉先下车,再把顾怀袖给扶下来。 张廷瓒跟陈氏已经在门口了,他们跟上去,一同进了府。 才回到院子里,把蜡烛点上没半个时辰,就听见丫鬟来说,前院来了贵客。 康熙爷竟然亲自来张英府上了。 张英今儿回来得早,倒头补了个觉,醒来竟然听见人说皇帝来了,忙穿了衣服出来见。 “张英啊,你今儿怎么睡得这样早?”康熙坐在上首,沉着脸问了一句。 张英摸不着头脑,“前两日处理事情,有些头晕,上午您放臣回来,臣就一头睡过去,若不是您来,这会儿还睡着呢。” 这倒是,最近事情是很忙。 康熙点点头,很快切入正题:“听说明珠往你这儿串门来了?” 张英心中一凛,却是有些疑惑,“明珠大人何曾来过?” 他脸一转,看向一旁福伯,福伯躬身回道:“老爷,您睡着的时候不曾有客来过。” 这倒是奇了,站在一边的太子眼底顿时划过一道戾气,瞪视着张英:“胡说八道,明珠大人次子揆叙公子说了,明珠早来了你府上!” 张英只觉得太子是越来越不成器,刚刚想要为自己辩解,没料想前院里就有人急急忙忙来报:“老爷,老爷,门口明珠大人来了,说是刚刚半道上走累了,找想您讨一顿饭吃。” 屋内众人,顿时愕然。 说话间,半道上走过来的明珠的笑声已经先进来了:“老夫这才去街上逛了一圈,听了一会子戏,原是没想来张大人家讨吃的,可偏生又没带银两,生怕饿死街头。老夫虽跟你张英是宿敌,可你不能短了我吃的,否则我去万岁爷那儿告你……” “告他什么啊?” “告他同僚相残呀……万、万、万岁爷!奴才给万岁爷请安,万岁爷吉祥!” 明珠一路说着,高声大气地,活脱脱一个政敌来政敌家恶心人的作态,嘴里还说着什么“去万岁爷那儿告你”,半路上听见有人问“告他什么啊”,似乎是下意识地就回答了。 结果他前脚往堂中一迈,后脚就见到高坐堂上的康熙,立时就短了气,立刻打千跪下来行了个大礼,磕头高呼“万岁”。 太子简直目瞪口呆,鼻子都气歪了一半! 这……这……这怎么可能! 专门找人设计了让胤褆那蠢货去找明珠商量夺嫡之事,结果明珠不在明珠府,却跑来找张英!人人都以为张英是太子一党的人,这密谋都密谋到自己身上,那还了得?! 康熙看了地上跪着的张英一眼,又看了看惶惶不安刚刚还嚷嚷着要告张英的明珠一眼,最后扫了一眼心慌意乱的太子…… 他心里已然明白了几分,笑容却浮出来:“你们两个老家伙也是……明珠啊,平日里你就会呛张英,现在还要算计人家晚膳,做人也太不厚道了。” 明珠作出一副心虚惭愧模样,还好自己聪明,故意在皇帝面前爆了自己跟张英的短处。 张廷玉半路把自己扔下车,给他出了这么个绝妙的主意,也真是厉害。 张英这老不死的,怎么个个儿子都这么精明呢? 心里嘀咕着,明珠却道:“万岁爷您一定是听岔了,奴才跟张大人是同僚之谊,一起吃顿饭,想必张大人乐善好施,定然应允的。” 张英才是真正没摸着头脑的人,不过这时候多少也清楚事情不是那么简单。 他只叹了口气,指桑骂槐道:“明珠大人这样,吃一顿饭都要想着参臣一本的同僚,臣是高攀不起的。” “你!张英!说什么呢!” 明珠怒极,立刻指着张英的鼻子就要骂。 这两人原本就是政敌,相互膈应来膈应去,一向都是张英推太极的时候多,这样尖利的讽刺却是少见。 康熙被这二人逗得大笑:“好了,不就是一顿饭吗?得了,今儿朕也累了,就在你家用膳吧,吃吃你家的饭菜,明珠明日定然不敢参你一本的。” 张英一愣,而后瞥了一眼明珠,却磕头谢恩:“万岁爷英明!” 皇帝就这样,留在张英家吃饭了。 张英立刻吩咐厨房做东西,只管挑最好的厨子来做。 张廷玉这边收到前面消息,一听这发展,却是端了一盏茶,轻轻地用手指搅着,分明是没喝的心思。他将一片茶叶放在手指尖上,轻轻嗅了嗅茶香,道:“这老东西,倒也是个机灵鬼……” 朝堂上混了多少年的人了,能不多几个心眼子吗? 顾怀袖闭着眼:“你别念叨那些有的没的了,总之这一回是你赚了,平白无故当了大赢家,赶紧给我贴上,去去晦气……” 白日里撞见掉下来的鹦鹉,顾怀袖心里老不安定,只让张廷玉给自己贴片茶叶去去晦气。 张廷玉叹了口气,将叶片拂开,摊放在手指指腹,然后给她贴在眼皮上:“你也有信这些的时候……” “我只是眼皮跳,心烦,拿片东西压着就不心烦了。” 她还不知自己是为什么跳呢,忽然回头一想:叫厨房里最好的厨子来做?坏了! 作者有话要说:第二更,细节后面再解释。 第五十章 火中取栗 - 第五十一章 龙口夺厨 宰相厚黑日常[清] 作者:时镜 第五十一章 龙口夺厨 张廷玉刚给她贴好茶叶,就见顾怀袖跟抽了筋一样手一抖,竟然往眼皮上一揭,又把那沾着茶水的湿茶叶给揭了下来。 “怎么了?” 他有些诧异。 顾怀袖真是一颗心都要跳出来了,她捏着自己的手指,也没搭理张廷玉。 在吃饭的生死大问题上,张廷玉真是微不足道啊。 她摆摆手,似乎很嫌弃他,“你把阿德叫来我问问。” 一口气活生生被顾怀袖给哽住,张廷玉没好气道:“必定又是在担心你那厨子。” 顾怀袖回眸就瞪他:“我就担心了怎么的?赶紧叫阿德,不然晚上你还是去书房睡。” 关键时刻,还是直接威胁。 张廷玉哪儿能不顺着她呢?说到底,管石方是怎么想的,顾怀袖对他没那个心思,也就根本不需要担心。说到底,张廷玉觉得自己还算是个相当豁达的人。 在他眼底,石方跟他三弟,并没有什么区别。 捕风捉影之事,疑心是必要的,但暗鬼却是不该生。 他叹了口气:“阿德,进来。” 阿德在外面伺候呢,正琢磨着是今儿的月亮比较圆,还是十五的月亮比较圆,乍一听见张廷玉叫,立刻“哎”了一声,然后就往帘子前面伺候了。 “二爷您叫小的?” “二少奶奶有话问你呢。”张廷玉坐下来,看着茶杯里的茶叶和茶水,漫不经心地说了一句。 顾怀袖问道:“方才消息传进来的时候,可已经找了厨房去做吃食了?” 阿德道:“前院里的消息传来到底有些迟,万岁爷在,咱们也不敢打听,像是那厨房都已经开始做了许久了。” “许久是多久?” 平时,顾怀袖肯定不会问这样刁钻的问题,可这时候关系到自己以后的吃饭大业,万不能马虎。 张廷玉冷眼在一旁看着,凉飕飕、酸溜溜的,“明珠之光,以匣藏之,虽暂不可露,现世之时,万人争一睹其颜色……” “呸!” 顾怀袖回头瞪他,“正是因为其珠光宝气,我才要用匣子来将之藏起。是我的就是我的,他人凭何取之?” 张廷玉真想噎她一句:吃惯了皇宫大内大厨们做的山珍海味,人家万岁爷不一定瞧得起你那小葱拌豆腐。 可一看顾怀袖那虎视眈眈的表情,张廷玉叹了口气,摇摇头,不插嘴了。 阿德顿觉二爷可怜了起来,这二少奶奶进府之后,果然将二爷吃得死死的。 他心里念头乱转,嘴上却答道:“算算约莫有大半个时辰了。” “坏了……坏了,坏了……” 顾怀袖这一回连站都站不住了,满脑子只有一个念头,皇帝要跟我抢厨子了,皇帝要跟我抢厨子了! 她一副天都要塌下来的表情,让张廷玉真是有些无言了。 张二公子今儿才来了一招釜底抽薪,他看出来了吟梅宴的猫腻,半路救了明珠,还准备跟顾怀袖分析分析自己的做法,得,现在自己这娘子的心思,一门子全部扑在了厨子身上! 什么时候张廷玉要把这厨子给撵出府去,真是一点都不会让人惊讶的。 他干脆地没说话了。 今天见着大阿哥没脑子地跑来找纳兰明珠,张廷玉就觉得要糟。 后来见到纳兰揆叙悄悄使人去前院通传,想必是去跟纳兰明珠说了,可是没一会儿,大阿哥胤褆问起纳兰明珠情况的时候,二公子揆叙竟然说明珠不在府上。 那时候,他记得太清楚了,自己大哥那一个轻微而了然的笑意。 今日这吟梅宴,但怕里面还有一个圈套。 大阿哥来找纳兰明珠,定然是要商议要事,可这时机并不适合。纳兰明珠知道大阿哥来了,反而不见,躲得远远的,甚至说自己到张英那边去了。 在外人的眼中,张英是太子的先生,那就是名副其实的太子一党。 纳兰明珠跟张英,表面上是交好,实际上,死对头! 纳兰明珠老狐狸,知道事情不好,就要往张英的身上赖。也就是说,明珠怀疑的是太子动手脚。 一旦太子给大阿哥泼脏水,明珠瞬间就要将这样的脏水转嫁到张英的身上去。 只可惜,明珠千算万算也算不到一点,张英真不是太子一党的。 这件事,大哥知道得很清楚。 从头到尾,估计都是太子策划的,可大哥知道,他是通过什么方式知道,又到底是太子的人,还是四阿哥的人? 原本张廷玉判断,指不定是四阿哥的人,可现在想着,这样绝密的事情应该不会让张廷瓒知道。 张廷玉的思考,陷入了一个死胡同。 不过他在这一场惊险博弈之中的选择,却无疑是正确的。 现在的朝局,还是越稳当越好。 纳兰明珠虽不如以前得皇帝的喜欢,可毕竟还是老臣,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没那么简单。 皇帝是个很清楚的人。 什么是帝王之道? 那就是权衡。 明珠党跟索额图党,如今是势均力敌。 身为皇帝,康熙要做的,就是将这两方放在同一杆秤上,左右加减,让他们保持平衡。这样一来,康熙坐在中间,才会有安全的感觉。 也就是说,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康熙就是这个渔翁。 只要索额图一天不倒,那明珠作为康熙手中的一块石头,就要一直压在索额图的对面。 所以,明珠也不会倒。 既然明珠注定是个不倒的,那张廷玉又何妨顺手救了他,送他个人情呢? 反正明珠和老狐狸的人情是不好拿到的,张廷玉早早地捏住这人情,不是什么坏事。 半路上,他就把明珠这样扔下了马车,还告诉他千万不能一起回去,不然让人看了怀疑。 就那样,可怜的明珠老大人只能自己走着路在冷风里溜达了。 于是才有之前阿德来报的时候,发生在厅堂之中的一幕:皇帝都到了,询问张英,名相何在,可等他们说完了,人明珠才慢悠悠地进来。 一个时间的错开,足够让明珠跟张英都从这次的事情之中摘出去。 管你大阿哥是要谈什么,反正我明珠不清楚。 我去找张英了啊! 啥?你说张英不能给我作证? 这有什么办法,他是太子一党啊,我还要到他家蹭饭呢,他要是不给我蹭饭,我还能参他一本。 在皇帝面前,明珠那就是兢兢业业一只一直算计张英的老狐狸。 他进门那一番言论,完全符合自己在皇帝心目之中的印象。 所以明珠赢了,张英也不会受到牵连。 算来算去,张廷玉这一手棋虽然下得很险,可卡的位置太关键,刚好合适。 张廷玉心里做了一番加减,便料定这一次自己兴许是个任何人都没想到的赢家,只是背后还藏着一个操纵这一切的人。 这个人,就站在他大哥张廷瓒的背后,看着这一切的发生。 兴许这还是刚刚开始的算计,到底日后会发展成什么样,还很难说。 轻轻用手指头点了茶水,张廷玉在桌面上轻轻画了一下,又瞧着桌面,却是一笑。 “还没考虑好?” 他似乎终于想完了,把自己的念头全部□□,不去想这些,而后抬眼看顾怀袖。 顾怀袖还锁着眉头:“还不知道是个什么情况……阿德,你去前院探探。” 跟皇帝对着干这种事,谁也不敢啊。 厨房那边早来了消息,说小石方果然跟着一起做了菜,他们去的时候已经迟了,菜已经端上桌了。 阿德看了张廷玉一眼,张廷玉随意点了点头:“少奶奶叫你去你就去,看我干什么……” 阿德无言,小的这还不是怕您泛酸吗? 这好心当做驴肝肺的。 得,阿德一躬身,任劳任怨地打听去了。 他一路从西面绕出来,过了西边厢房,慢慢地接近了堂屋。 康熙爷正坐在最中间,大叫了三声“好”,张英似乎也没想到,自家竟然还有这样厉害的厨子。 这个时候,他才想起来,这厨子不是自家的,而是二儿媳带来的。 哟,这可是要坏事啊。 念头刚刚这么一转,明珠那乌鸦嘴就开始叨咕了:“张英啊,你说你家这厨子,竟然比主子爷御膳房里的厨子还要厉害,这不是抹咱们万岁爷的脸面吗?” 明珠这老王八蛋就知道往别人头上扣帽子。 张英脸都绿了半截,生硬道:“若是没了明珠大人在这里胡说八道,咱万岁爷的面子还好好挂咋脸上呢。” 今晚这一顿,确实是吃得康熙食指大动,虽然身边三德子一直在劝,让少吃些少吃些,可康熙哪儿忍得住? 红烧铁狮子头,四喜丸子,西湖醋鱼…… 都是些好菜啊。 原本康熙还觉得自己宫里的厨子,真是南边的北边的都有了,天下美食,宫里都有。 可而今,往张英这席面儿上一坐。 哎哟,朕那皇宫里的东西真是忒磕碜了! 同样一道菜,不同的厨子做出来,那味道可差远了。 你说说,你说说,人家一个府里的厨子都比宫里的好,朕这皇帝不是憋屈吗? 一面吃着,一面想着,康熙老爷子这心思就开始活动起来了。 他夹了一筷子醋溜白菜,瞥了一左一右一满一汉,正斗嘴得厉害的明珠跟张英。 其实多半都是明珠在说,张英一般不轻易说话,一说话必定是拿捏住了明珠的七寸,时不时气得明珠说不出话来。 “咳。” 康熙爷轻咳了一声。 今儿给这两个大臣赐座,他们坐在皇帝身边,莫不是当自己有本事了? 他这还没站起来,还没离席,还在吃呢,这两人吵吵个什么劲儿? “食不言寝不语,明珠,张英,你俩瞎说个什么劲儿呢!” 明珠一哆嗦,立刻拍了拍自己的嘴:“奴才这还不是被张英大人给逼的吗?要有这么好的厨子,早早拿出来不就好了?” 明里暗里的,不就是说他张英私藏好东西吗? 张英自有张英的道理,懒得搭理。 整个席面上最着急的莫过于太子了,他还真没觉得这席面上的东西好吃。现在胤礽心底装着事儿,吃山珍海味都跟嚼蜡没区别。 康熙冷眼将太子的着急看在眼底,却依旧老神在在地吃东西。他现在是年富力强,却要眼看着下面儿子们争斗,这心里不大高兴了。 等到这一桌菜都吃得差不多了,康熙爷才慢慢地呷了一口茶,顺了口气儿。 他清了清嗓子,先夸了一句:“张英,你家的厨子,果真是不凡啊。” 张英有些为难起来,不敢领这样的称赞。 他忙谦逊道:“万岁爷不过是吃惯了宫里厨子做的,很少吃到外头民间的东西,所以一时新鲜……” 瞧瞧这推脱的。康熙哪儿能不清楚?他吃得出来,是不是一时新鲜,谁知道? “张英,朕这可是好生跟你说话呢。” 张英惶恐:“老臣也是在好生跟万岁爷说话呢。” “好,你若是好生跟朕说话,那——”康熙话一顿,看了一眼没怎么剩下菜的席面,道,“去把你家做菜的那个厨子给我找来,就做狮子头的那个厨子。” 眼看着张英开口就要辩驳什么,康熙开口就断了他后话:“别说什么你不认识这厨子,也别随便找个普通厨子糊弄我,那是欺君之罪,赶紧把厨子给朕交出来,朕还赶着回宫呢。宫门要是下钥了,明儿朕就坐你张大人的轿子上朝去了。” 明珠搁一边儿幸灾乐祸地笑着,张英苦了脸。 “万岁爷,这真不是臣不把厨子给你,实在是这厨子算不得我张英能做主的……” “怪了,这张府里难道还有比你更大的?” 康熙有些生气了,指着张英就道,“朕可跟你说,别倚老卖老,拿些瞎话来糊弄我,赶紧去给朕找厨子。” “不是,臣这个……”张英真是一边叹气一边跌脚,只挥手叫福伯,“你去问问二少奶奶,跟二少奶奶知会一声儿,就说万岁爷看上她那陪嫁厨子了。” 康熙一听,奇了,“敢情这厨子不是你的,而是你儿媳妇那边陪嫁过来的?你二儿媳妇又是谁啊?” 这一回,明珠有插话的机会了,他笑着道:“万岁爷,您是贵人多忘事,可不就是您上次在李光地大人府上夸过蕙质兰心的那一位吗?是顾贞观老员外家的姑娘,后来成了张英大人的二儿媳。” 这一回,康熙倒是想起来了。 也不是因为这一位顾家姑娘的诗词都好,而是因着那一手歪字,真是令人印象深刻至极。 “这倒不打紧,你这二儿媳妇,朕清楚,是个乖顺的人。” 福伯那边下去跟二少奶奶说事儿,没料想二少奶奶一听,便拍案起来,一路杀到前院来。 大半夜里头风还冷了,廊前挂着几盏灯笼,照着顾怀袖那影子拉下来一片,在台阶上折折叠叠。 “民妇给万岁爷磕头,给公公请安,拜见太子、明珠大人……” 顾怀袖挨个地问了好,声音爽利得很。 可她面色其实一点也不好。 康熙还记得她对联,忙道:“请二少奶奶进来一回。” 于是顾怀袖低头躬身走了进来,张英往常跟这二儿媳还是见过几回,总觉得二儿媳跟自己那女儿望仙很相似。他一见顾怀袖那脸色,心里就咯噔了一下。 张英道:“怀袖啊,万岁爷恩典,想要赐你那厨子进宫,你……” “民以食为天,怀袖乃是平民百姓之一,以食为天。万岁爷吃可以,喝可以,玩也成,乐也成,要民妇的厨子,民妇没法子答应。” 她耷拉着眼皮,一脸的丧气样子。 别说是康熙,就是明珠张英都被她给吓住了。 拒绝是可以的,可怎么能拒绝得这么干脆? 胤礽本就不耐烦,而今听见这一句,上去便指着她道:“大胆!皇阿玛看得起你的厨子,那是恩典,无知蠢妇竟然如此不识抬举!” 顾怀袖眉头一皱,这太子胤礽活该被废! 漫说他只是一个迟早被废的太子,就他是天王老子,顾怀袖也不能将自己的厨子让出去啊! 没了小石方,顾怀袖早上吃什么,中午吃什么,晚上吃什么?喝西北风啊? 连皇宫里吃惯了山珍海味的皇帝,到了小石方的厨艺面前,都要乖乖献上自己的舌头,她顾怀袖还能上哪里找到一个跟小石方一样的厨子? 往后若是找不见了,谁来伺候她这刁钻的舌头,刁钻的胃? 一旦涉及到吃,顾怀袖这倔脾气就开始露出来。 她板着一张脸,端庄持重,却又不卑不亢:“太子爷此言差矣,万岁爷看得起民妇的厨子,却是抬举了民妇,也抬举了民妇的厨子。可民妇何曾有过不识抬举之言行?拒绝万岁爷若就成了不识抬举之言行,说句僭越的话——朝中那么多直言忠谏之言官因何以存?” 太子顿时面色一变,嘴唇一动就想要说什么,可瞥见一边明珠唇边已经挂上几分讥诮,他顿时觉得不妙。明珠这人老奸巨猾,怕是巴不得他在这时候言语有失…… 不,他不能说一个字。 恨恨咬牙,胤礽忍了。 顾怀袖感觉着这太子爷终于被自己噎住了,便慢条斯理继续道:“民妇陪嫁专挑了这厨子,乃是因为非这厨子做的饭菜不入口,若是万岁爷执意要这厨子,也不过就是夺了民妇这一条命而已。夺妾之一命算什么,也不过夺民口中食……” 剩下的话,终于没敢说出来。 顾怀袖是豁出去了,反正没了小石方,不高兴! 康熙能成千古一帝,不是没道理的,要这么个厨子都要跟顾怀袖争来争去,那还是让四阿哥赶紧干掉这糊涂蛋,上位登基得了! 康熙不知道顾怀袖心里转着什么想法,他闻言倒是笑了笑:“你这女子,刁钻蛮横,哪里配得上朕之前给你四字横断之批语?” “民妇……”顾怀袖顿时嗫嚅起来,小心翼翼地抬了眼,想要看看康熙表情,不成想康熙那一双并不锐利却很深邃难测的眼眸,正瞧着自己,她吓了一跳,又连忙埋下头去,小声道,“万岁爷金口玉言……说出去的话怎能收回来……” 苦不堪言,这分明是要得回小石方就要不回名声的节奏啊! 果然,康熙见她一脸苦哈哈的模样,笑了。 他这皇帝,却也不是非要吃什么不可的,倒是她脸上表情有些意思。多久没遇见这样有趣儿的人了? “朕给你一个选择,厨子给朕,那四字的批语还是你的;要不厨子你收着,那批语朕也收回,但是……朕可以再给你一个新的。” 众人都没想到康熙竟然这么随和。 可前后一想,顾怀袖上来其实就暗拍过马屁了。 她之前固然是在斥责太子,可她在说“言官”这一条的时候,其实已经夸赞过康熙是一位能听得进谏言的君主,康熙爷心底暗暗高兴了,也觉得自己是一位明君,能不高兴吗? 被顾怀袖这哄开心了,即便知道这妇人刁蛮,也随他去。 左右,康熙其实还是很随和风趣的君主。 顾怀袖一张脸都皱了起来,她悄悄看向张英,希望自己这一位公公大人能给自己一点提示,不料张英眼皮子一搭,只当自己不存在。 这可苦了顾怀袖,真是个骑虎难下。 跟名声比起来,还是口腹之欲要紧。 她犹犹豫豫,三次开口,又三处闭上,末了看着康熙快不耐烦了,才道:“民妇目光短浅,选第二个。” 康熙被她气得不轻,指着她道:“张英你说说你家娶得这都是什么儿媳?” 张英才是平白遭难,顿时一激灵:“臣有罪。” “……” 康熙又噎住了。 他没说张英有罪啊…… 唉,当个明君,连厨子都不能明抢。 康熙觉得扫兴起来,一摆手,“起来起来,不就是个厨子吗?看你们一家子上下紧张的,朕又不是非要不可。朕皇宫大内,多少好厨子使不完?” 纳兰明珠站在后头了然笑笑,没出声。 张二公子不简单,这一位张二少奶奶也不像是个吃素的人啊。 有意思,有意思极了。 康熙也觉得有意思。 他看了规规矩矩的顾怀袖一眼,“朕赠你四字:市井刁民。” 市井刁民。 顾怀袖一瞪眼,又眨了眨,竟然往地上一跪,双手高举起来,给皇帝磕了个头:“民妇谢皇上赐封,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张英知道康熙是个什么性子,也跟着往下面跪,“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好嘛,他这算是金口玉言,把顾怀袖就这么封成了市井刁民。 康熙气得厉害,张英这老小子,也就这德行了。 还好今儿这一顿吃得高兴,缓解了他不少怨气。 康熙大度地摆摆手:“一家子都是奇怪人……起来吧,朕也该回去了,不过什么时候惦记你家这厨子了,可预备着朕来串门吧。三德子,走了!” “皇上起驾——” 三德子一甩拂尘,尖着嗓子这么一喊,皇上便起驾回宫了。 张府外头,胤禛已经站了有一些时候。 张家上下一行人来相送,顾怀袖当时在场,不好不跟着走,也就送到门口的位置,男人们出去,顾怀袖还站在门里。 她一眼就瞧见站在冷风里的四阿哥,也不知怎地打了个冷战。 康熙让张英别送了,下了台阶就见着胤禛,道:“老四来了,怎不进来?” 胤禛躬身,严谨极了:“儿臣外面带着侍卫,皇阿玛在里面,只敢在外守着,等皇阿玛出来。” “唉……都冻成什么样子了?”康熙眉头一皱,“你身边的太监都是干什么吃的?还愣着干什么?不给四阿哥找件披风来啊!” 外头人都愣了,这出宫时候急,哪里找得来? 顾怀袖连忙给阿德使了个眼色,让他去旁边的马车上取今儿去明珠府时候备下的狐皮大氅,还是没用过的。 阿德战战兢兢捧着大氅上去,也不说话,只往前这么一递。 四阿哥身边的小盛子跟遇见了救星一样,赶紧接了过来,给胤禛披上了。 康熙双手拍在一起,看了看着京城就要下雪的夜,又瞥了一眼面色依旧难看的太子。 他长叹了一声:“此夜,漫漫啊……” 说完,他就转身上了御辇,却是终于带着浩浩荡荡一队人离开张府了,后面跪下来一片。 四阿哥披着大氅,眼神却是冷冰冰的。 这一次虽没算计出一个人来,好歹也让大阿哥跟二阿哥吐了一口血,漫漫算着,韬光养晦,来日方长呢。 他瞥了一眼跪在人群之中的顾怀袖,却将身上大氅一揭,又扔给了小盛子,打马往风雪夜里奔向紫禁城了。 阿哥看不上人家大氅,顾怀袖还不嫌弃。 只是小盛子没还回来,顾怀袖也乐得清闲。 她努努嘴,直接叫阿德前面打灯笼,却拜别了张英,一路回屋去了。 院子前面,有个人影已经来来回回走了很多遍,似乎颇为着急。 顾怀袖走近了一看,就知道是小石方,她一摸自己袖子,竟然还有一枚铜板。 “好了,别来回地走了,没事儿了!” 她顺手就将那一枚铜板往小石方脑门儿上一按,给按进去,贴住了,看上去滑稽极了。 小石方还没反应过来,他摸了摸自己脑门,自然也摸到了那一枚铜钱,鼓着眼睛看顾怀袖:“那石方……” “你不给本少奶奶当厨子,还指望着去宫里当御厨不成?做梦!明儿早上奶奶我要吃玫瑰百果蜜糕,做不出来有你好看的!飞上枝头当凤凰,下辈子去吧。” 顾怀袖一副小气模样。 小石方埋着头,只知道一个劲儿地点头:“石方下辈子还给姑娘做饭菜呢。” “好了。看你担惊受怕的……回去吧。” 她拍了拍手,轻声叹一句。 皇帝来一趟,府里人人都不轻松。 说完了,她就转身进屋了。 小石方站在后面,看着她窈窕背影,自己摸了摸自己的头,又将那一枚铜钱握在手心里。 这一枚…… 他忽的一笑,“钱神论,孔方兄……” 却不知,姑娘给自己这一枚是什么意思?要他多赚钱,还是说,这就是给自己的工钱? 权当是后者了吧。 小石方将铜钱收起来,提着盏灯笼往回走了。 屋里,灯火通明,暖意逼人。 张廷玉已经躺在床上,一面看书,一面吃蜜饯了。 瞧见顾怀袖进来,他将那蜜饯扔回盘子里,又酸溜溜道:“二少奶奶英勇护仆,智斗万岁爷归来,可喜可贺,可喜可贺。” “不想说话你何必说话来噎我?”顾怀袖坐到床边来,手掌托着腮,打了个呵欠,不雅至极,“你不高兴?” 张廷玉不掩饰,点头:“不高兴。” “你不高兴,我没头脑。正好……” 顾怀袖咕哝了一句,便过去梳洗脱衣,吹熄了蜡烛躺床上去了。 张廷玉问她:“没头脑是什么?” 顾怀袖说:“没头脑就是我。” 作者有话要说:第三更233333333 么么哒,晚安了,明早会有更新,凌晨多半没有了。 第五十一章 龙口夺厨 - 第五十二章 鸩女 宰相厚黑日常[清] 作者:时镜 第五十二章 鸩女 前几个月被四阿哥点着喊“市井刁民”也就罢了,现在康熙爷来府里转这么一遭,吃了她厨子做的东西,竟然还御赐了她个市井刁民的称号,顾怀袖早上一翻身起床便觉得不开心:“我若是不刁民一下,岂不是名不副实?” 张廷玉刚刚将手从铜盆里拿出来,捏了锦帕揩手,听见这么一句,只叹了口气:“你怎么还在想这事儿?” 顾怀袖能不想吗?好好的“蕙质兰心”之类的评价被收回去了,换上了“市井刁民”,怕是不日就要成为笑柄了。 只盼着这消息好好地在后宅里,别传远了,到时候就是顾怀袖倒霉了。 她起身来,伸出自己的手让青黛为自己穿衣,很享受这样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日子。 愁苦也不过是一时的,顾怀袖情知这事情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顶多被人当做茶余饭后的谈资说上这么几回。 皇上盖了章的刁民,得,顾怀袖往后再刁民一些也无妨了。 她按着自己的眉心,洗漱之后往桌前面一坐,想着昨日跟吴氏撕破脸,他们这一房往后都不用早起,日子真是…… 难得地舒心啊。 “万岁爷想吃都吃不到的东西,我张廷玉竟然能每天吃到,还真是该谢天谢地谢你了……” 筷子上夹着的是一块玫瑰百果蜜糕,张廷玉盯了许久,还是一口咬了吃了。 顾怀袖昨夜跟小石方说的,没想到今日早上来真能吃到。 她颇觉惊喜,自己也坐下来,米粥陪着糕点,自然是绝妙。 “昨日吟梅宴,你逛着可还好?若你喜欢,往后有什么宴会,也都可以去……”别整日闷在府里就好,张廷玉看顾怀袖性子其实挺开,沉稳的时候能沉稳,可真正需要大开大合的时候,也是毫不含糊。要紧的是自己这一个媳妇儿,胆子不不是一般的大。 他问吟梅宴,顾怀袖就斜了他一眼:“明珠家那什么厨子,梅花入菜,差点没把人吃吐。也亏得你们男人不怎么重视这些,吃不死你们。” “……” 张廷玉无言,想起昨日的梅花宴,也真是觉得倒胃口。 “自古梅在枝头便好,哪儿有往菜里扔的说法?纳兰容若是位雅士,可这二公子跟小姐,却是个糊涂人了。” 至少是不如纳兰容若通达,竟然能干出这样煞风景的事情来,还自以为得了雅趣。 顾怀袖瘪了瘪嘴,“吟梅宴倒不是什么要紧的,要紧的是全碰着一些奇怪的人……” 这一来,顾怀袖就想起了那几个名字。 梅园里射鹦鹉的年羹尧,忽然文采风流起来的隆科多,还有个奇奇怪怪的周道新…… 要不就是以后要出名,要不就是现在已经很奇怪的人。 顾怀袖叹了口气,“现在我这眼皮子倒是不跳了。对了,我有一件事,想要问问。” 却不知道张廷玉是不是清楚,她若是贸贸然问了,会不会出事?更何况这些都是后宅之中的事情,跟张廷玉说了,他也未必清楚,更未必会插手吧? 张廷玉放下粥碗,只道:“你问,你不问我怎么知道?” “大嫂的身子是一直不大好的吗?”顾怀袖皱着眉,想起昨日孙连翘说的一些话来。 她有一些猜测,只是还没能证实,现在问张廷玉,也只是为了证实猜测而已。 张廷玉道:“大嫂嫁进来几年了,听说是娘胎里生出来有些不足之症,身子虚。早年因族里有白事,往庙里停灵烧香祭拜时候,不慎摔了一跤,却是小产过。从那以后身子就没怎么调理出来。好好坏坏……你怎想起来问这个?” “不过是昨日看见大嫂咳嗽,觉得她身子骨太弱了一些而已。” 顾怀袖听了,随口敷衍了张廷玉一句。 她自然没说实话,张廷玉却是说完了便算了,只道:“我身边那几个丫鬟跟阿德,都算是耳目灵通的,你若有什么话尽可以问。你自己拿捏也就罢了……” 下面人是不是可信,能信到什么程度,可不敢说。 顾怀袖明白张廷玉最后这一句话的意思,她点点头,“我省得。” 用过粥,顾怀袖给张廷玉递了一件披风,外头又在下雪,使唤了阿德给拿了伞,她站在屋门口,看张廷玉撑着伞去绕过前面压着白雪的花园,慢慢远了,这才回身去。 她身边的丫鬟都是新来的,即便是青黛厉害,也不一定能探听得太多的消息。 “现在二爷这边伺候的是叫画眉吧,叫过来说会儿话。” 顾怀袖揉了揉自己的脖子,便坐到了炕上,将黑白两盒棋通通放在了右手边。 昨天竟然忘了让张廷玉再下两手,不过前面的也能自己慢慢琢磨了。 她一边摆棋,一边等着,没过一会儿,多福就将画眉叫进来了。 这一个看着比原来的芯蕊顺眼多了,要紧的是看不出有什么野心。 少奶奶刚刚入门,二爷身边的丫鬟就遭了殃,任是谁都要想:这么个二少奶奶是个手段厉害的。 有了芯蕊的前车之鉴,还有个被打残了的浣花,画眉自然小心谨慎,一点也不敢逾越的。 再说了,张廷玉的性子比较深沉,不大好琢磨,下面的婢女皮仆妇都猜不透,也不敢乱投喜好。 前一阵画眉来伺候,一直担心顾怀袖会找自己,结果等了一阵没声音,她也就以为二少奶奶没在意自己,没想到今日刚刚收拾书房呢,二少奶奶这边就来人叫了。 画眉进来的时候,顾怀袖还在琢磨棋局呢。 她眼也没抬一下:“站过来回话,其余人都退远些。” “是。” 众人应声,同时画眉往前走了两步,给顾怀袖见礼:“奴婢画眉,见过二少奶奶。” “不必多礼,你伺候在二爷的身边,近日来听说也挺紧着心。我看你是比那什么芯蕊好的,所以找你随便聊两句,说说话。” “啪嗒”,棋子落在棋盘上,声音清脆。 顾怀袖道:“最近府里可有什么趣闻没有?” “趣闻没几件,只听说四公子解了禁足之后,忽然被老夫人硬塞着,吃胖了一圈,看着反而比进去之前要壮一些……” 画眉捡出来说的,都是一些无关紧要的。 顾怀袖听着,也没怎么在意,都知道这是随口问着的,要问的在后面呢。 “大少奶奶那边没什么事情吗?”顾怀袖打了个呵欠,懒洋洋的。 画眉道:“昨儿从明珠大人府上回来,大少奶奶似乎又有了风寒,不大舒服,就把事情都给了长安姑娘处理,现在长安姑娘真正跟王福顺家的一起查账呢。” “风寒?”顾怀袖皱了眉,她收了手中的棋子,回头道,“听说大少奶奶的是先天里带来的不足,所以身子骨才不大好?” 画眉之前是在老夫人的院子里当的普通丫鬟,并不怎么得喜欢。 二公子这边没了个芯蕊,老夫人也不肯把自己疼着的丫鬟往张廷玉屋里塞,就随手指了个画眉。顾怀袖是知道画眉怎么过来的,也查过一些,没怀疑这一位是老夫人的眼线。 现在聊着,看画眉对这府里的事情其实还挺走心。 “先天里的不足是有的,不过江南时候便已经养好了。只是三年前去庙里不慎摔了,小产过一回,大约是没将养好,所以便是病疾缠身,老夫人虽叫人治,却也是好好坏坏。” 寺庙的事情,顾怀袖听说过,不过细节不怎么清楚:“是族里有白事,停灵到庙里,结果出了这事儿?” “那时候奴婢也在,家里大大小小的仆妇几乎都去了。大少奶奶恰好走在老夫人的身边,老夫人精神不大好,一不小心踩空了,大少奶奶见了便上去扶,结果反不知怎地把自己推开了。长安姑娘想伸手去救大少奶奶,结果没拉成,反倒两个人一起滚下台阶,然后就见红了……” 画眉顿了顿,看了看顾怀袖的脸色,她也不知道这一位主子到底是不是愿意听这些琐碎的事情。 顾怀袖指头一点,只道:“你继续说。” 画眉于是又道:“原来是大少奶奶有孕,只因为身子不大好,也没怎么注意,根本不清楚。结果那一日一摔,本来脉象便弱,这一胎不大稳,一摔就摔没了。老夫人也自责,可事情已经这样,只能叫了大夫好好调养……” “这倒是一桩憾事了……” 顾怀袖像模像样地叹了一声,她目光微微闪烁,又不经意一般问道:“长安姑娘倒是个稳妥的,只可惜没能救到人……” 想起来也难怪陈氏这许多年无出,吴氏虽然不满,却也没逼着张廷瓒休妻。 到底,陈氏仅有过的那一回胎,都是因为吴氏而没了的,脸皮再厚也不能做得更绝吧? 只是这长安…… 她看着画眉,等着画眉回话。 画眉没往深了想,只以为顾怀袖是顺嘴的一问,便道:“可不是呢,长安姑娘是老夫人身边第一伶俐的人。平日府里有什么大事小事,不是先经了王福顺家妈妈的手,就是经了长安姑娘的手。那时候长安姑娘因着自己没能救了大少奶奶,颇为自责,正好老夫人着她去照料,倒是每一日都守着的。端药倒水,伺候起身,迎送大夫……可尽心着呢,连大公子都劝过长安姑娘,叫她不必这样自责的……” 顾怀袖只听得心里发冷。 她不像是别人,根本不往坏里想。 顾怀袖只是个小人,女人,甚至是未来雍正爷跟现在的康熙爷一齐斥过“市井刁民”的人,她从不惮以恶意来揣测他人,更何况是他人本身就怀有恶意呢? 顾怀袖表面上一副没事儿人的样子,心底早就已经掀起了惊涛骇浪。 她继续摆着棋盘,又随意地问了问别的事情,好遮掩一下,不让画眉察觉出痕迹来,末了才叫画眉退下。 画眉今日说了这么一大堆的话,肯定知道顾怀袖找自己是为了什么。可是今天顾怀袖问得太多,纵使她有十个脑瓜子,也不知道顾怀袖真正要从她口中知道什么。 一时之间,画眉更敬畏着顾怀袖,出去便没了声儿。 而她刚走,顾怀袖就轻轻把棋子投入棋盒之中。 “好一个老夫人身边的掌事丫鬟,好一个长安啊……” 女人们的心机,未必比男人还弱。 尤其是在后宅这些事情上,心细如针,又心毒如鸩的女人们,使起手段来,根本是男人们想不到的狠辣刁钻。 顾怀袖手指轻轻滑过棋盘上那一条条交错纵横的灰色暗线,又在一个星上,点了点。 透明粉白的指甲,青玉的棋盘,袅袅升起的烟香…… 她闭着眼,却忽然一勾唇。 吴氏是个偏心的,而长安恰好是她左膀右臂。 动不了一个巨人,还不能斩了她左膀右臂? 长安与王福顺家的,便是吴氏的心腹。 往后想要在这府里好过,好歹要削减了婆婆这边带来的威胁。 顾怀袖不是善人,她没怜惜大嫂陈氏的心,不过为了自己考虑而已。 “青黛,你去我放妆奁旁边那口箱子里寻些好东西,咱们去看看大嫂。” 作者有话要说:第一更,解决长安是近期的主题。 第五十二章 鸩女 - 第五十三章 有孕 宰相厚黑日常[清] 作者:时镜 第五十三章 有孕 张廷瓒从外面回来,想要进门,却不知为何在门口顿了一下脚步。 他叹了口气,折转身去了书房,只拿了几本书就要走。 长安刚刚从堂屋那边捧着账本过来,瞧见张廷瓒,眼底一喜,却矜持地走上来,弯身一礼:“大爷,大少奶奶还在屋里呢,您这是要走?” 张廷瓒自嘲一笑:“你这是要去报府里的账吗?” 这跟长安聊天的口气,却是熟稔的。 长安闻言,点点头:“近日老爷让把事情都给大少奶奶处理,大少奶奶虽说都由奴婢跟王福顺家的处理,可到底要给大少奶奶过个目。不过大爷您放心,奴婢省得,不会让大少奶奶累着的。” “你是个有心的,当年也是你出手相救,才救了玉珠平安。虽没保得住孩子……总之你跟在母亲身边,照料这些事情应当很熟悉,只管放手帮衬着玉珠一些。玉珠心好,只是太过劳累……” 从两三个月以前,老夫人就不断往他房里塞人,还逼着去侍妾房里歇,张廷瓒今儿便是才从那边过来。 他知道陈氏定然会伤心,可张廷瓒毕竟是家中嫡长子,传宗接代,也是负累。 大夫早给玉珠看过了,说是体弱,又因着数年之前的小产而亏空了身子,眼看着是养不好,也不可能有孩子了。 甚至…… 性命都有危险。 张廷瓒想着,便想起那一日大夫吞吞吐吐的话,已然是暗示着他给自己的夫人备下寿材的口吻了。 玉珠的日子不多,张廷瓒想着也觉得烦心。 见面便伤心,他堵心,玉珠也堵心,索性不见了。 现在见到了长安,倒是能说上一两句。 长安只觉得心里疼,垂了首:“大爷不必太过在意的,大少奶奶的身子也未必调养不好……” “我早同你说过玉珠的情况了,你也同母亲说过了,她一意孤行……玉珠……玉珠心里不痛快,我何必再去让她伤心?你照料着她,也盯紧点屋里的下人,谁若是怠慢了,尽管撵出去就是了。” 张廷瓒很早以前就知道长安了,跟在吴氏身边很久,很会办事。 上次陈氏跌脚的时候,还是长安在下面垫着,听说摔得一身乌青。 这样的婢女,舍身护主,自然跟得主子们的信任。 长安捏了捏自己那一条乌黑油亮的大辫子,眼神微微闪烁,鼓起了勇气,飞快地扫了张廷瓒一眼,又涨红了脸:“只怕大爷给奴婢的任务太重,奴婢看护不住少奶奶……” 张廷瓒终于笑出声来:“你在母亲身边办事那么久,牢靠得很,也是个老实人,且去吧。我这边去宫里了。” “嗯,奴婢恭送大爷。” 长安躬身又是一拜,站在走廊上,看张廷瓒慢慢地走远了,消失了,她才捧着账本,按在胸口,脸上挂了几分微笑,掀了门帘进去。 “大少奶奶,奴婢来给您看账本了。” 陈氏捧着药碗,刚刚喝下去。 她抬手,将空了的药碗递给贴身丫鬟汀兰,见长安进来了,脸上便挂了笑:“你倒是走动得勤快,如今正好来陪我说说话。” 目光从陈氏的药碗上移开,长安福了个身,便上来将账本递给陈氏:“大少奶奶,您看看这个账本,方才从老夫人的屋里取出来的。这是这个月后园里的开支,一会儿还有前院的账目过来,还要给你再看看的。” 陈氏只觉得头晕眼花,她叹了口气,将账册接过来,“我只扫一眼,这些事情还全赖你处理着。刚刚喝了药,我老是想睡。这冬日里头,越来越懒得动弹了。” “您是正好趁着这个冬日里好好把身子将养好,来年开春就能出去了,回头身子壮实了再给府里添上个大胖小子,那才是真真正正的喜事呢……” 长安声音也不是娇滴滴的那种,反而很清润,她眉目都有一股子轻灵通透的感觉,跟别的丫鬟不一样。 陈氏听了这话,却面色一变,心头一痛。 她垂了眼眸苦笑一声:“我这身子破败成什么样,你是很清楚的,当年要不是你救了我,怕是我现在早到了地府跟阎王爷喝茶了。甭说这些个话了,我堵心。” “长安知错,是长安思虑不周,该打。” 说着,长安伸手拍了拍自己的嘴,上来拉了拉陈氏的袖子,语气里似乎陪着小心:“大少奶奶您别多想,奴婢也不敢多说了……” 针已经放出去扎了人,回头来却说再不敢多说了。 长安的本事也是一等一的。 顾怀袖是从那屋窗边经过的,陈氏躺在靠东面的炕上,站在走廊上的话,却是能听见里面说话的。 她才带着一干丫鬟,捧了些东西来,还没等走到正门就听见长安刚刚说的一句。 顾怀袖脚步顿了一下,冷笑了一声。 她不动声色地绕过这里,让多欢先去通传了。 接着,便有大房外面伺候的丫鬟喊了一声:“大少奶奶,二少奶奶来看您了。” 话音落的时候,顾怀袖刚巧走到屋门外,揣着个皮套子,罩着手,免得受冻,背后还搭了条披风。 “赶紧请进来,外头冷。”陈氏的声音在里屋,只叫人进来。 丫鬟忙着给顾怀袖见礼,同时有人将她引进里屋。 青黛为顾怀袖撩开珠帘,顾怀袖进去的时候,只见到陈氏歪在炕上,腿上搭了条秋香色的毯子,脸色苍白,眼神却亮得骇人。 她是病瘦了,一下就显得眼睛嵌在那巴掌大的脸上有些大了。 “昨日回来就听人说大嫂染了风寒,可叫人来看过了?” 顾怀袖一面往这边走,一面说着。 长安见了顾怀袖,便是悄悄皱了皱眉,她不大喜欢这一位二少奶奶,行事太过嚣张,一点也不隐忍。可顾怀袖是主子,她是奴婢,只能是她乖乖给顾怀袖行了个礼:“奴婢长安,给二少奶奶问好了。” 顾怀袖跟没听见一样,汀兰将绣墩搬过来放在了边上,正好是给顾怀袖的位置。 她走过来,坐实了,一整自己亮蓝的衣服缎料,才漫不经心地给长安摆摆手:“你是老夫人那边的丫鬟,体面得紧,原不需要这么客气的。起吧……” 这话说得好听,却是带着刺儿。 长安本来就比府里别的丫鬟都要体面,里里外外丫鬟们见了莫不叫一声“长安姑娘”或者是“长安姐姐”的,到了顾怀袖这里,却是根本都不拿正眼看着。 手指捏紧,长安脸上微笑却没有散去,仿佛被人讽刺了的根本不是她一样,处变不惊。 “多谢二少奶奶。大少奶奶,您跟二少奶奶在这里聊天,那账本……” 陈氏一听,只觉得头疼,她按了按自己的太阳穴,却将几案上那账本捡起来,随便的翻了两页,便觉得眼前发花。 “大嫂,你没事吧?”顾怀袖一见这模样,有些担心地问了一句。 “也就是有点眼晕。”陈氏摇摇头,将账本递给丫鬟,示意丫鬟还给长安:“账本还是你看着吧,我现下只觉得头晕,是看不了了。” 长安躬身接过账本,站在屋中,谨严道:“这账本奴婢是不敢一个人处理的,若是大少奶奶实在看不进去,奴婢便回去与王福顺家的一起看了,回头若有什么问题再来请教大少奶奶。不知您意下如何?” “你是稳妥的,法子也是稳妥的,稳妥极了,你且去吧。” 陈氏一连说了三个“稳妥”,摆了摆手,让人送长安出去了。 顾怀袖扭头看着长安的背影,不爱打扮,身上也没有什么脂粉气,甚至看着连眉眼都干净的一片。细瘦,高挑,清兰远梅一样,怎么看都是一个端庄识大体的丫鬟,有见识又有手段,沉稳大气,管着一家人也是挑不出错来。 难怪了。 若不是这么个人,又怎么能将这些个事情,算计了个面面俱到、滴水不漏呢? 回眼再一打量陈氏,虽然也是个精明的人,可因为近几年身体都不大好,所以这些事情难免会疏忽掉。很多时候,都是有心无力罢了。 “你难得过来一回的,怕是听说我病了,所以专程来了一趟吧?咳……” 陈氏咳嗽了两声,却温文地笑了一下,“往后你也少往我这里走动,若是过来病气去,可怎么办?” “哪儿有那么容易就过了病气的说法?”顾怀袖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可话不能这么说。 她想了想,忽然又看了一眼门口,道:“长安姑娘在老夫人身边,似乎很得力呢,看着她,倒觉得我身边的丫鬟个个都上不得台面。” 说着,顾怀袖戳了青黛一指头。 陈氏看得有意思:“哪儿有见了别人的丫鬟就嫌弃自家丫鬟的道理?我们府里,根本找不出第二个长安来,你啊,就把那想法给放进肚子里,自家的丫鬟不才是最好的吗?” “看着眼馋啊……长安姑娘太能干了……”顾怀袖慢慢地将话题引到了长安的身上。 陈氏对长安是有好感的,她想起往日里那些伤心事,只能叹气。 “我是极喜欢长安的,不但有本事,心地也善良。只可惜她在老夫人的身边,我不好意思要了去,没得还以为我觊觎老夫人手里的权呢。” “本事有我倒是知道的,不过这心地善良,谁又能知道呢?” 顾怀袖接了丫鬟端上来的茶,吹着表面的热气,似乎不经意地提了这么一句。 陈氏顺着她的话就说下去了,“我这肚子多年没消息,也不是府里的什么秘密,说出来不怕你笑话。数年之前还有过身孕的,只可惜……” 慢慢地,陈氏将自己当年的事情给讲了出来。 那时候她跌倒,眼看着就要摔下去,还好长安上来扶了一把。只是两个人颤颤悠悠地站不稳,又继续朝着另一个方向倒下去,一骨碌地就顺着台阶滚下去。 长安一路上都用身子护着她,只是最后落下去的位置不大对。 陈氏后脑的位置有一块石头,还是长安用自己的手臂垫着,才避免了陈氏就这样一头磕上去。 若是真磕实了,指不定陈氏这一条命就没了。 后来虽没了孩子,好歹还保住一条命。 “我心里是感激着长安的,你当时是没见着,她整个手掌都是鲜血,现在手背上还留了块疤呢。” 陈氏叹着气,捧着手炉,烤着手。 “我跟卣臣心里都过意不去,还叫卣臣去找祛疤的药膏来给长安用,只可惜那疤一直消不下去。好好的一个姑娘家,那么漂亮的一双手,怎么就留了块难看的疤呢?卣臣也内疚得很,只是我们都没办法。” 看样子,张廷瓒果然跟陈氏的看法一样。 这夫妻俩,从头到尾都没怀疑过长安。 毕竟,这件是怎么看都是个意外。 顾怀袖听了,也不反驳,更不插嘴。 她按了按陈氏的手,只道:“大嫂你也别想了,我今儿给你带了些东西来,还有些小玩意儿,你把玩着,都放在外头了。咱们不说这些不高兴的事情,讲些好的。” 陈氏在病中,心情总有些郁郁,有顾怀袖来陪着说话,倒是开朗了不少。 “有你来,那就是我的幸事。我身体调养了这么多年也没见好,倒是都习惯了,你不必顾忌着什么,我心里是有数的。” “……大嫂你安心才是好事。” 顾怀袖想想也不知道说什么,想来这些年的大夫都是长安那边找的,或者是老夫人那边给请来的。 她细细琢磨着,还没想出下一个话题来,便又听见外面来了人。 是一把娇滴滴的声音,脚步倒是很轻快,像是遇见什么喜事一样。 “听说大少奶奶病了,妾身赶着来侍疾,免得一会儿大爷不高兴……” 这人嘴里说着侍疾,却没任何哀戚的意味儿。 丫鬟通报道:“大少奶奶,二少奶奶,冯姨娘来侍疾了。” 陈氏面色一变,有些痛苦起来,手抖了一阵,却闭上眼,勉强平静道:“进来吧。” 老夫人往张廷瓒屋里塞了不少人,陈氏知道自己怕是不能再生养了,也劝着张廷瓒往别的屋里去,至于去谁那儿比较多,她却是不管的。 一般时候,这些姨娘她也不想见,各自在不同的屋子里,今日冯姨娘却来侍疾…… 顾怀袖对这样的场面也不陌生。 她还记得顾贞观的原配在的时候,柳姨娘也要时常去拜见,小心翼翼,不敢有任何的差错。 可现在,这进来的冯姨娘,看着也真是碍眼极了。 妾没个妾的样子,更不能有妻的端庄,烟视媚行,瞧着便带了一股子的艳俗脂粉气。 顾怀袖心里不大喜欢,只坐在一边不说话。 那冯姨娘长得还算是好看,原本只是老夫人身边一个二等的丫鬟,忽然被点去开了脸,当了大爷的妾室,可算是飞上了枝头。 这几个月来,掰着手指头数数,冯姨娘也算是沾了不少雨露的。 今日偏偏还有一件欢喜的事情,要跟大少奶奶分享一下的。 她进来,轻轻地矮身一礼,捏着嗓子道:“贱妾给大少奶奶、二少奶奶问安了。” 陈氏暗叹了一口气,这些糟心的事情迟早会来。 她只觉得让顾怀袖在这里看着,有些丢脸罢了。可又有什么办法? “冯姨娘怎么来了?不必多礼,起身吧。” “听说大少奶奶病了,贱妾不敢不来伺候着,免得回头大爷又来骂我……” 冯姨娘双颊飞上两朵粉红,越衬得陈氏一张脸惨白没有血色。 顾怀袖一看,只觉得陈氏脸色都灰败下来。 她想起张廷玉说张廷瓒与陈氏伉俪情深,可终究敌不过这府里要说什么传宗接代,有些事当真不是嘴上说说那么简单。 更何况,还有个厉害的长安呢? 顾怀袖有自己的盘算,将茶盏往身边一递,丫鬟自动接了过去。 冯姨娘走上来:“贱妾给大少奶奶锤锤腿吧……” 一步,两步,三步。 脚步忽然一顿,冯姨娘正好到了她们近前,却忽然一捂自己嘴唇,朝着一旁干呕了起来。 丫鬟们连忙去端痰盂来,给她接着。 这边的顾怀袖跟陈氏,却是齐齐面色一变。 冯姨娘面露得意,又是一阵恶心犯上来,顿时难受地皱紧了眉,抱着痰盂就去一边吐了。 陈氏靠着秋香色的引枕,似乎一下没了力气,她声音也是有气无力的,只颤颤地摆了手:“叫人请个大夫来,给冯姨娘把把脉……” 作者有话要说:第二更,十二点之前会有第三更。 第五十三章 有孕 - 第五十四章 掌掴 宰相厚黑日常[清] 作者:时镜 第五十四章 掌掴 从大房那边出来,顾怀袖就知道,这府里要出大事了。 可到底,自己能在这起了的风里,干点什么,却还是未知数。 青黛看着顾怀袖紧锁眉头的模样,有些心惊:“少奶奶,奴婢只觉得这事情巧合得离谱了……” 顾怀袖冷笑了一声:“哪儿有什么巧合?分明就是故意的。” 那冯姨娘平白无故到正室的面前晃什么晃? 大多的姨娘平日里都是绕着正室走的,姨娘算个什么东西?不外乎随时都能发卖出去的东西,算不得主子,顶多一个仆人。她们生下来的男女,才能算是府里半个主子,也跟奴仆没什么区别。 可现在的张家,哪儿能以寻常道理来计? 张廷瓒身为家里的嫡长子,有年轻有为,往后继承家业是板上钉钉的事情,现在张英已经开始雕琢张廷瓒。他在朝中的见识,人脉,处理事情的经验,事事都教着他,也把张廷瓒带着往官场上走。 甚至借着上一次吴氏那一笔糊涂账,把管家的权力挪到了大房这边来,就是一个很充分的表示了。 最怕的就是这府里人看不清自己的位置,张英早早地就把一切的意思都给表示清楚了,往后要出什么事情,那就是下面人自找的。 在这样的情况下,身为嫡长子的张廷瓒成亲娶妻这么多年,膝下竟然无子,他本人是身体康健,无病无灾,问题只能出在这妻子陈氏的身上。 原本也不是不能生养,可小产之后调养也没调养回来,自然是不能给老夫人那边信心了。 这个时候正室这边希望越来越渺茫,为了子嗣,也只能不断往张廷瓒那边塞人。 作为贤妻,还是几乎不能生养的正妻,陈氏也只能将苦往肚子里咽了。 那冯姨娘多半是已经有孕,不然不会这样大胆的过去。 只怕就是为了炫耀,也顺便将这一个消息告诸阖府上下。 大夫还没来,只怕来了之后又有好戏看。 顾怀袖直接回了屋,叫人探听着外面的消息,不过也顺便让人注意了一下长安的情况。 冯姨娘可能怀疑的消息,几乎是一瞬间就随着找大夫把脉的事情,传远了。 长安刚刚将账本拿回去跟王福顺家的对了,来跟老夫人吴氏这里说话,便见到外面丫鬟松香急急忙忙跑过来:“老夫人,大、大、大少奶奶那边让人给冯姨娘请大夫,多半是有喜了!” 原本吴氏是侧卧着的,一听这个消息,几乎是整个人都从榻上翻起来,吓坏了两边伺候的丫鬟。 长安也是手上一抖,端着的茶水都倒在了地上。 还好现在吴氏根本没心思注意她,而是两步走到那丫鬟的面前,面带着喜色:“可是真的?” “大夫还没来,不知道是个什么结果,但是冯姨娘已经干呕了起来,现在在大少奶奶的屋里呢。” 丫鬟跪在地上脆生生地回着。 府里这是喜事啊。 多少年没这样的好事了? 虽然只是个姨娘,可生下来若要是个男儿,那就是张廷瓒的长子,也就是吴氏的长孙。 还记得长安跟她说过了,陈氏生养怕是难了,身为正妻,只能从妾室的孩子里过继孩子来了。不过……到底不是正妻所出…… 罢了罢了,现在顾不得那许多,有个孩子就是好事了。 张府沉寂了这么多年,终于有一件喜庆事情了。 吴氏精气神瞬间就好了起来,也不去想那糟心的二儿子跟二儿媳妇一对,招呼着丫鬟们就往大房那边走。 长安怔然站在原地,手都被溅出来的茶水烫红了一块。 王福顺家的几乎是看着长安长大的,一向觉得长安乖巧懂事,今儿忽然看她变了颜色,以为是出了什么祸事,忙推了她一把:“长安?” 长安这才回过神来,她脸色有些奇异的苍白,呼吸也乱了几分。“没事儿……” “什么没事儿啊?你也是被刚刚牢老夫人给吓住了吧?哟,瞧瞧这手,竟然又烫着了……”她手背上有一块疤,不知用了多少祛疤的药膏也不见消下去,现在那茶水竟然又溅在了疤痕上,顿时红了一片。 王福顺家的吓得不轻,眼看着就要过去拿药膏,长安一把拽住她:“唉,妈妈别去了,咱们还是看看老夫人去,这一转眼都不见了人,还是赶紧跟上吧。” “哎哟,瞧我这记性,是越来越不好了,我们快些追上去。” 两个人这才前后脚地离开了上房,去了东面大少奶奶的屋子。 大夫也刚好才到,屋里陈氏坐在上首位置,看着像是强撑着坐起来的。 冯姨娘则坐在一旁的椅子上,身下放了个软垫,怕她凉着了。 吴氏进来,瞧见冯姨娘乖乖坐着,点了点头。 左右还是个妾,自己不能太抬举了她,不管怎么说,大儿媳还是正室,要给点面子。只是也不能抬举了大儿媳,免得往后阻挠她给卣臣屋里塞人。 “听说屋里有了喜事?” 吴氏走到了厅中。 丫鬟们将陈氏扶起来,给老夫人一拜,“给母亲请安……” “瞧你这身子,赶紧坐下吧,没得一会儿老大又要心疼你。”吴氏讽刺地笑了一声。 她自己坐了方才陈氏坐着的上首位,丫鬟们于是扶着陈氏坐到了她左手下方的位置。 长安跟王福顺家的这才跟进来,不声不响地站在了吴氏的身后,一左一右,跟往日没什么区别。 吴氏端了茶,瞧着冯姨娘,觉得冯姨娘有些富态,果然像是个能生养的,至于陈氏……细瘦苗条,这些年看着就跟干枯了一样…… 唉,人怎么也变化这样大呢? 吴氏心疼老大,娶了这么个儿媳,心里怕是不高兴吧? 都是老头子一意孤行,没事儿娶这么个病歪歪的媳妇回来,这不是给家里找晦气吗?贤惠是贤惠了,偏生无子。 吴氏心里抱怨个不停,脸上也不自觉地带了一点嫌弃。 她什么心事都写在脸上,偏生陈氏在府里过得小心翼翼,这些年来更是习惯于察言观色,对这些细节相当敏感,一瞬间就感觉到了自己婆婆的不喜。 她埋下头去,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却强忍了不敢掉下来。 “哼,府里遇见喜事,你这都要掉泪珠子,等到真正儿子生下来,你这嫡母还不哭天抢地去啊!” 原以为都已经低下头去,吴氏看不见,全副注意力都在冯姨娘那里,没想到尽然会被吴氏瞧见。 陈氏诚惶诚恐地起身,跪下来:“母亲训斥,儿媳万万不敢的……” “别跪了,还不赶紧起来,一会儿老大回来看你胡乱给我下跪,又要甩脸子看了。”吴氏说来,真是怨气满身,可老大这个性子,柔中带刚,又懂得斡旋,更是家里嫡长子,是吴氏放在心尖尖上的肉,这几年虽不见得被疼着,可吴氏心里是有老大的。 她赶紧叫大儿媳起身来,心里却骂她没出息。 一边的冯姨娘看着这一幕,心底真是乐开了花。 她一副怯怯的模样坐在一边,心里却恶毒地笑着,看着即将上演的好戏。 吴氏问道:“叫人通知老大了吗?” “回老夫人,通知了,可是……”回话的人有些犹豫,似乎不敢说。 吴氏一拍桌面,“说啊!” 那人立刻跪在地上:“大爷说,不过……不过是个妾室,没事儿别去烦他……” “啪!” 手边的茶杯,顿时被吴氏扔在了那下人身前,砸了个稀烂。 吴氏气得发抖,“胡闹!子嗣这样要紧的事情,他也根本不上心,真是反了!反了!” 长安上来给吴氏顺气儿,劝慰道:“老夫人您别生气,大爷兴许忙着呢,冯姨娘的身子时时刻刻都在的,大爷回来就能见着,也不急于这一时啊。他们大老爷们儿,要操心的事情跟咱们女人不一样……” 一句一句,几乎都说进了老夫人的心坎里。 吴氏一想,可不是这样吗? 张廷瓒不回来,那才是对的。现在还不能太给冯姨娘脸,是男是女还不知道,更何况…… 老大疼她这媳妇儿,若是让陈氏见了,气得她旧病复发,可是不好。 吴氏叹气,摸摸长安的手:“还是你最贴心了。” 长安娴静一笑,也不说话了,垂首站在一边。 二房那边得知这消息,根本是避之不及,也不会来,张廷璐还未娶妻,也不会往这些地方凑。左右府里也就张廷瓒有一些姬妾,不过现在是冯姨娘得脸,她们想来也来不成。 屋里只坐着老夫人、陈氏跟冯姨娘了。 过了一刻多时间,大夫来了,给冯姨娘一把脉,“恭喜老夫人、二少奶奶,喜脉啊!” 原本众人心中都有了底,至少预测到了是个什么结果。 可是毕竟没有经过大夫亲口证实,而今大夫亲口说了,众人一颗心才放回肚子里去。 吴氏真是高兴极了,原本一个小妾有身孕了算得了什么?有跟没有不是一回事吗? 可现在不一样啊,张廷瓒多少年没个孩子,这都而立之年了,膝下竟无子息,好不容易有了一个,即便是妾室所出,那也比寻常的要金贵一些。 好歹是他们张府头一遭。 吴氏喜笑颜开,立刻赏了冯姨娘许多东西,更拉着大夫问东问西,好一会儿才想起陈氏来。 她道:“玉珠,你也不必心急,左右你才是往后当家的主母,放宽心好好将养着。你堂妹明年开春也要给老三当媳妇儿,这方面你还要多操持的。至于冯姨娘的这一胎,你照顾着也艰难,长安稳妥,我叫她来帮着你一些。” 吴氏的想法多简单? 她虽不觉得大儿媳是那种会因为嫉妒害小妾的人,可也不会完全对陈氏放心,所以她要将自己最信任的长安放到冯姨娘的身边,这样事情就简单多了。 长安的能力,吴氏很清楚。 她已经下了决定,陈氏跟长安自然不敢辩驳,都出来接了话、应了声。 长安一团和气地站在那里,回头看了冯姨娘一眼,只道:“奴婢看既然大夫这里已经下了诊断,又写了安胎药的方子,姨娘一直坐在这进风的厅堂之中也不大好,不如送了冯姨娘回自己屋去吧。” 吴氏点点头:“也才不到三个月的身孕,前面万万要小心着。长安,你跟着去一趟,顺便给冯姨娘那边布置一下。” 长安应了,过去笑吟吟地扶着冯姨娘起身,出了陈氏的屋子。 陈氏只干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垂首不语。 吴氏这边只要知道大房这边好歹有人肚子里有了消息,不枉她往张廷瓒屋里使了那么多的劲儿,心里也就舒坦了。 跟大夫聊了那许久,吴氏也乏了,也起身回去了。 临走时候她拍了拍陈氏的手,只跟她说道:“往后咱们张家还是看着卣臣,还要更大富大贵的,你的心,一定要宽。” 陈氏咬着牙,却觉得喉咙里冒出血腥气来。 她温顺地点点头:“儿媳谨记。” 吴氏这才满意地离开。 她前脚刚走,后脚陈氏便忽然咳嗽起来,拿了帕子一捂,只差点将一颗心都给咳出来。 汀兰上前来,给陈氏顺着气,接了她手里帕子,却忽然吓了一条。 汀兰声音里带着哭腔:“少奶奶,少奶奶,您咳出血了……” 陈氏双眼都没了神采,一望那带血的锦帕,竟然还笑了一声:“我怕是没多少日子好活了……” 且不说陈氏屋里如何,长安这边已经一路带笑地扶着冯姨娘回了自己的小院。 冯姨娘一直都在想,自己如若是一举得男又有多风光? 她完全忽略了走在自己身边的长安,甚至也忘记了观察长安的表情。早年她是老夫人身边的丫鬟,现在却是扬眉吐气,连大少奶奶都要让着自己一番了。 刚刚进了院子,长安便支使着人去四处干活儿,她自己亲自将冯姨娘扶进里屋,“风大,奴婢关一下门。” 她回身将门掩上,又为冯姨娘撩开了帘子。 冯姨娘扭着腰走进去,舒服地叹了一口气,“长安啊……” 长安放下帘子,迈着她惯常的碎步走上来,却忽然对着冯姨娘露出一个灿若春华的笑来。 “啪!” 手掌高高扬起,长安脸上的笑意顿时消散得干干净净,冰冷阴森,一巴掌落在了冯姨娘的脸上。 冯姨娘整个人都惊叫了一声,差点摔在一旁的圆桌上。 她惊恐地看向长安,似乎才意识到刚刚扶自己回来的人是谁。 “长、长安姑娘……” 长安手掌有些疼,她看着冯姨娘,声音轻飘飘的,还带着冰冷笑意。 “姨娘,真是长本事了……” 作者有话要说:第三更。今天结束。 第五十四章 掌掴 - 第五十五章 局外人 宰相厚黑日常[清] 作者:时镜 第五十五章 局外人 “所以……你其实在怀疑长安?” 张廷玉双手十指交叉在一起,看顾怀袖在自己面前,走来走去地说了许久。 等到一切都讲得差不多了,她才停下来,听见张廷玉这问题,她冷笑了一声:“你不信?” 张廷玉嗤笑:“我有什么不信的?跟你相比,别的都是外人,为什么不信你?我只是担心……” 担心所有人都相信长安,而是不是相信他们二房。 毕竟,二房的位置在这里太尴尬了。 顾怀袖才在屋里坐了一会儿,听人说了吴氏已经往大房那边去了,才有些担心起来的。 不是她想要插手这件事,她在这府里一直是一种旁观的态度,如果不是因为长安是老夫人的人,估计顾怀袖也不会吃饱了没事儿干,闲得盯上她。 原本陈氏的身子已经是救不回来了,根本就是一局死棋,顾怀袖也没想往这上面动什么心思。 可偏偏,今天竟然出了冯姨娘有孕之事。 好比是原本平静的一片湖泊,忽然投进了一颗石子,现在看着还平静。可顾怀袖毕竟是站在湖边上的人,如果湖心起了波澜,什么时候这波澜才能传到她这里? 到底这件事现在是怎么发展的,顾怀袖也不是很清楚。 “如果一切真如你所想,即便是不能成为正室,她也害了大嫂,那这一个小妾……问题兴许……” 张廷玉忽然也说不准,女人的心思很难猜。 顾怀袖还怀疑过当时陈氏意外小产的问题,因为身体弱,所以一直在调养,这肯定是没问题的。可为什么大夫没能把出喜脉来?大夫的说法是,大少奶奶的脉象本来就很紊乱,也比较细弱,在注意其疾病的情况下就忽略了这一点。 大夫们怎么说都是有道理的,张廷瓒也顶多怀疑是请到了庸医,不会有人觉得这也是别人设计好的。 可事实上,如果没有大夫没把出喜脉这一条在前面,后面的一切都是不会发生的。 顾怀袖的猜测是不是正确,无从得知,她也不可能明目张胆地去查。 再说了,大房的事情跟顾怀袖,顶多也就一个长安的联系。 她拿什么去查? 现在把事情告诉张廷玉,无非是她觉得这件事很可能会出乎自己的意料,很有可能失去控制。除此之外,便是根本不方便插手。 若要除去长安,砍了老夫人一条臂膀,这时机,实在是绝佳。 但动手的人,绝对不能是顾怀袖。 她还指望着在这府里安生一段时间,现在老夫人厌恶是厌恶,好歹没到死仇的地步。 吴氏要是知道自己儿媳妇在背后算计她的心腹,指不定怎么想着把顾怀袖大卸八块呢。 在这件事上,顾怀袖一定要又干净又漂亮,置身事外是最完美的。 同时做到表面上置身事外,又要解决了长安,只能借刀杀人了。 刀从哪里出? 顾怀袖这不就是借刀来了吗? 别人的心思,张廷玉猜不出几分,可打顾怀袖来他这书斋里说了第一句话,他就明白了。 轻轻地一敲桌面,张廷玉道:“现在大哥不在府里,如果真如你所想,事情虽然严重,长安却也不敢做太多的事情吧?毕竟现在是在老夫人眼皮子底下……急也没用,索性之修书一封找人送去,说明原委,别的放手不管。” 最简单粗暴的解决办法。 于是,张廷瓒就能成为顾怀袖的一把好刀。 可除了找张廷瓒,也根本没有第二个好办法了。 她顾怀袖可清高着呢,怎么可能去算计老夫人身边这样兢兢业业为府里办事的丫鬟? 顾怀袖轻轻点了点自己的手指,总算是坐了下来,端起张廷玉放在桌面上的紫砂茶壶,便给自己倒了一杯茶,眯着眼喝了一口道:“张二公子真是个顶顶聪明,又能把自己置身事外的高人啊。” 张廷玉嗤笑:“二少奶奶这是夸我,还是夸你自个儿呢?” “夫妻一体,分什么你我?” 她恬不知耻地笑着,凑上来捅了捅张廷玉的手肘,“你怎么还不修书出去?” “我还没急,你倒是急切起来了……” 张廷玉叹气,走到了桌案边,提笔便将方才顾怀袖所言之事简略地写了一下,言语颇为隐晦,可以张廷瓒的聪明,应当是能够看出来的。 “现在大哥怕还在詹事府,不到午时出不来,只盼着这一段时间不要出事好了。毕竟……即便是个姨娘有孕,也是大哥的骨血。” 更不要说,陈氏很可能没办法生养了。 张廷玉垂着眼,将写好了信的纸张吹干,塞进信封里,加了火漆,让阿德借着出府的名义去宫门外面等了。 他没看到,顾怀袖的脸色,在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微微地暗了一下。 陈氏因为不能生养,如今才有这样的困局,顾怀袖即便觉得自己是个局外人,可看了也难免戚戚。 这件事原本可以不经过张廷玉的手,直接由她找人通知张廷瓒,可毕竟…… 整个府里,也就一个大哥,似乎还能跟张廷玉处得来。 到底她还是顾念着张廷玉的想法的。 张廷瓒说着跟陈氏的伉俪情深,可已经有那么多的裂痕横亘在两个人中间,即便是陈氏身子养好了,也不一定能回到所谓的“原来”。 她放下茶杯,打了个呵欠:“我困了。” 张廷玉还要读书写字,本来看她来自己书斋走一趟,还挺高兴,如今听她说累了,也不好留她继续在这里。 本来这种地方,就不大该是女儿家来的,若是让先生见着,回头又要说道两句。 张廷玉望了她一眼,只觉得她脸色有些奇怪,以为她是累着了:“我们二房不管别人的事情,往后有这些棘手的事你直接告诉我,我自有处理的法子。你少想着一些,吃吃喝喝睡睡,便罢。” “吃吃喝喝睡睡,你当自己是养猪呢?” 养猪都要让猪出来跑两圈的,养她还不许她动脑子了? 顾怀袖想笑,她喝完了杯中的茶,伸了个懒腰:“我直接回去了,二爷忙着吧。” 说完,顾怀袖跟张廷玉摆了摆手,便踏出了屋。 家学在整个院子的东南角上,距离他们的院子很近,只是顾怀袖才走出来,过了拐角,要下台阶,便见到了张廷璐。 这一个是小叔子,顾怀袖连忙停下,见了个礼:“三弟。” 张廷璐没想到竟然能在家学这边见到顾怀袖,他隔着顾怀袖有三尺远,悄悄打量她一眼,又低下头去,道:“廷璐见过二嫂。” 自打顾怀袖进了张家的门,便没怎么出现过了,除了闹出来那几件大事,平日里也不知道在干什么。 张廷璐掰着指头算算,也就看过她两次,这一次是第三次。 顾怀袖根本不知道张二张三两兄弟之间还有过龃龉,她的态度很自然,微微一笑,温文有礼:“三弟不必这么客气,我来跟你二哥说说话,这会儿便去,你可别告诉了先生,省得你二哥被罚。” 张廷璐垂着眼,两手放在身侧,悄悄地握紧了一下。 他看上去,还是个少年,只是最近沉稳了不少,也褪去了身上不少的青涩。 张廷璐若无其事地打趣:“二嫂倒是很心疼二哥的,廷璐记得了,回头若是二哥被罚,二嫂尽管来找我便是。” “你都这样说了,我哪里还有脸来找你?你二哥若是被罚,定然是他自己作的。” 顾怀袖莞尔,猜他从这里过,肯定不是特别闲,便道:“看你也是有事在身,家学之中不该说这许多的玩笑话。三弟你去忙自己的事情吧,我也回屋了。” “恭送二嫂。” 张廷璐双手一抱,便看着顾怀袖施施然还了一礼,朝着院子外面走了。 转过两角上的红梅三五簇,那影子便已经消失了。 张廷璐也不知道心底蔓延开的是什么,苦涩?似乎也不是…… 五味瓶一打翻,谁还知道是个什么味儿? 朋友妻不可欺,更何况还是兄弟的? 他转过身,背过手,刚刚走了两步,就见张廷玉站在窗前,手里捏着一本《四书集注》,笑吟吟看着他。 脚步一下顿住,张廷璐也不知为何心头一凛,却低头道:“二哥。” 张廷玉微微弯唇,只道:“忙你的吧,哪儿用得着那么客气?” “是。” 张廷璐也不多言,便从前面走廊上过去。 外面又开始下雪了,顾怀袖回屋的时候,头发上都掉了一些雪花。 年关近了,屋里屋外的丫鬟们都开始讨论着年节的事情了。 顾怀袖走进来,多福多喜给她掸了身上的雪,多欢递了手炉上来,青黛则给她铺好了锦棉的垫子在榻边。 她道:“给炉里添点火,我去二爷书房里找几本书看看。” 原本事情还跟自己相关,可自打那一把刀已经开始“借”了之后,顾怀袖一下子就进入了看戏的状态。若张廷瓒对自己的妻子是真心实意,又看看平时张廷瓒跟吴氏之间的相处,恭敬是恭敬的,饿也就是表面上。内里,吴氏似乎还有些畏惧自己的大儿子。 要想在这府里过好了,张廷瓒对二房其实也很要紧。 到底,这府里也就一个张廷瓒了…… 她一面寻思着,一面去张廷玉书房里翻找了一会儿。 那边的几排书架上都是些游记之类的,名山大川,史学经义,顾怀袖不大感兴趣。 她又看向了正面的书架,该庆幸的是,张廷玉没叫自己看什么女戒女则,不过……这里能看的书,其实也不多。 目光从无数的书脊字迹上移过去,顾怀袖只觉得眼花。 张廷玉看的书,未免也太多了。 她随手抽了一本出来,看了看书页的边缘,有些发毛的痕迹,看着已经翻过不知多少次了。 换了一本,依旧这样,随便打开,里面每行印刷字中间都有小小的批注,依据墨色的深浅又能分为好几种。 一本书做过的注解,肯定不止一次。 顾怀袖想着,又把书放了回去。 这些都是她看了就头疼的东西,她喜欢轻松一些的…… 手指从书架上滑过去,忽然瞧见一本随意放在角落里的书。 这一本的位置很偏僻,似乎是被人随手塞过去的。 顾怀袖也随手取出,却是一本《容斋随笔》,她没想到张廷玉这里竟然也有。这书有很多部,不过张廷玉这里似乎不全。存世的有许多本,是宋朝洪迈前后写了十八年的书。随笔,续笔,再笔,四笔,五笔……这随笔,本来是说写上十六卷,不过写了十卷,洪迈便去世了,所以只留有十六卷。 这十六卷也没完全流传下来。 顾怀袖曾经看过,不过有的东西是在这个时代能看见,那个时代却不一定能看见的。 刚刚翻开,她便看见手指指甲上飞上来一片灰烬。 顾怀袖顿住,她看见书页的夹缝之中,似乎有不少纸灰的痕迹。 手指轻轻在指甲盖上一点,那灰烬便在她指尖化开,成为粉末。 也许是烧什么东西的时候,灰烬掉进书里了吧? 顾怀袖心里这样想了一下,却随手拂了拂,又把书页夹缝之中的灰烬给吹开,直到这翻开的两页干干净净了,才看向上面的文字。 她坐在了张廷玉平时坐的位置上,看着书。 青黛走过来,把手炉给她放在了腿上,让她能暖着。 顾怀袖道:“你去叫人探听着,看看阿德什么时候回来,一会儿大爷也该回来了。” 她做事,从来都有自己的道理,青黛习惯了她的风格,也不多问,就去守着了。 大房那边也没什么消息,长安似乎也安静下来了。 顾怀袖翻了翻书,一则一则的笔记看下来,也就打发打发时间罢了。 方翻了十五页,外面青黛就进来了:“二少奶奶,阿德回来了。” 顾怀袖刚刚要翻开下一页,手指却堪堪顿住,已经翻了一半。她没注意到下一页的夹缝里那一张烧了一半,还留有焦痕的纸,在青黛进来说话的时候,已经毫不犹豫地将书给合上,而后随手往身后的书架角落里一塞,同时问道:“大爷呢?” “阿德说已经在回来的路上了。” 顾怀袖抱着手炉,拍了拍手,刚刚走到门口,却忽然有想到,张廷瓒没道理这么快就动手,现在不过都是怀疑,连个证据都没有,不急于这一时。 她又走回来,这一回没回书房,只是道:“最近都把耳朵给竖起来,没事儿别往大房那边钻,谁惹了事儿,我第一个收拾谁。” 众人都以为顾怀袖是怕惹了大房那边的姨娘,都点头应着是。 作者有话要说:吃撑了……不想码字…… 第一更ojl 今晚会写够一万字的 第五十五章 局外人 - 第五十六章 隔岸不观火 宰相厚黑日常[清] 作者:时镜 第五十六章 隔岸不观火 阿德今日很忙。 其实大约是手上不忙,心里忙。 他也说不清揣着这一封信去找大爷的时候是个什么心情,早年二爷跪在大爷门外,大爷病着,丝毫不知。 可阿德知道,心里却是不大喜欢张廷瓒。 二爷落到如今这境地,又何尝没有大爷的原因在? 老夫人偏心,都把心偏到了大爷、三爷的身上,现在还有个四公子…… 说多了,其实也就是个迁怒。 阿德一路胡思乱想,带着信去了宫门外。 午正二刻,便看见张廷瓒从宫门那边过来了。 阿德连忙上去,悄悄地递了信,也没看大爷的脸色,便提前赶回来报信了。 他一路跟二少奶奶的贴身丫鬟青黛说了事情,这边回来却装作压根没去找过大爷一样,又来张廷玉身边了。 张廷玉早早写好了今日的策论,也论六国覆亡之事。 见阿德回来了,他看了一眼,竟然一个字也不问,只道:“今日不在书斋里用饭了,回屋去。” 说完,他便直接出去,将今日的策论都扔在了桌上,带着阿德回去了。 顾怀袖捧着手炉正坐在炕上,那边丫鬟开始布菜,她乍一瞧见张廷玉回来,有些吃惊:“今儿怎么想起回来了?” “天气冷,书斋里连先生都偷懒,我又什么不能偷懒的?” 张廷玉一副懒洋洋的样子,坐下来便问:“今儿吃什么?” 顾怀袖:“……” 为何觉着张二公子这嘴也开始养刁了? 她是不是不应该让他吃小石方做的东西…… 眉头锁着,顾怀袖还没想出个所以然来,张廷玉便随手抓了几颗棋子,在棋盘上摆着,笑道:“你若是再想小石方,我真要把他撵出去才能泄心头之恨了。” “毛病,你恨他作什么?” 顾怀袖只觉得张廷玉忽然不讲道理了起来。 “你最近满脑子都是什么破事儿啊?迁怒不成?” 张廷玉挑眉:“你没闻见味儿吗?” “什么?”她有些发怔。 张廷玉叹气:“孺子不可教也。” 没救了,顾三这迟钝,有时候还真是要命。 聪明的时候聪明,愚钝的时候愚钝,本以为娶了聪明人,不想还是蠢妇。 张二公子仰头看了看房梁,一脸的慨叹,也不说话。 可顾怀袖瞬间就感觉到了一种鄙夷,是她被鄙夷。 “有话直说就是了,卖关子……不就是酸吗?十个你张二,也比不上我一个小石方。老早就跟你说过了,你怎么还是不自量力呢?” 从顾怀袖这里看,张廷玉就是一个鸡蛋,小石方就是一块石头。 鸡蛋老想干掉石头,这不是找虐呢吗? 两个人贫了一阵嘴,还没等聊到大房那边的话题,竟然就出了乱子。 青黛进来的时候有些哭笑不得:“二爷、二少奶奶,石方小师傅那边又出事了。” 张廷玉一听,还不知道后续呢,便刺了一句:“你这厨子就是个事儿精。” “瞎说!”顾怀袖有些不耐烦了,“从小陈姑娘到万岁爷,还能有个什么事儿啊?” “是、是……冯姨娘……”青黛看顾怀袖张牙舞爪的样子,畏惧地缩了缩脖子。 听见这三个字,顾怀袖差点一口茶给喷出来。 她呛了一下,一个小小的姨娘也敢跟她小石方杠上? “你……说说是怎么回事……” 顾怀袖已经有些无力了。 她觉得,小石方就是名气太大,所以才有一桩桩一件件的事情找上他。 名气大,也是没办法的事情。 是金子,总是要发光的,麻烦现在不来,往后也会来。 只是冯姨娘…… 青黛回道:“原也不关石方小师傅的事儿,只是冯姨娘想吃酸的,可那一道菜特别复杂,厨子们都做不出来,被姨娘那边寻了不高兴,就求到石方小师傅那边去了。现在石方小师傅不知道,这菜是做,还是不做。” “做做做做做,”顾怀袖一连说了五个“做”字。 青黛有些诧异,不过还是准备躬身行礼,就出去回了厨房。 没料想,顾怀袖眼皮子一搭,嘴皮子却是一掀,冷冰冰吐出后面五个字:“做她个头啊!” 平白无故怎么又找上小石方? 这是要拖自己下水? 顾怀袖摆摆手,对青黛道:“你让小石方给我装发烧,头疼脑热,什么病不能装?这府里就是天王老子来了也不做,个个都当自己是谁了呢?皇帝来了他都不做,谁敢使唤他,当心我刁民到他头上去。” 好歹这“市井刁民”的称号还是皇上给的,小石方更是她夺下来的人,府里这些个人,真是越无知越大胆。 张廷玉只觉得奇怪,看了顾怀袖一眼,挥退了丫鬟:“你何时招惹过冯姨娘?” “我哪儿能惹了她?”顾怀袖才是冤枉,“若不是今儿在大嫂那边见了一次,我根本不知道竟然还有这么个人。这人也就是个无知蠢妇了……” 她翻了个白眼,低头吃饭了。 二房这边的意思,传到小石方那边,小石方也就正好病了,说是有风寒,怕传了病气到菜里,这菜怎么也不能做,不敢做。 冯姨娘那边的丫鬟,见小石方这么坚决,连风寒这样的理由都搬出来了,才是吓了一跳。 她赶紧回去回了冯姨娘,姨娘的屋里却不仅仅只有姨娘一个人,长安姑娘也还站在里面呢。 冯姨娘埋着头,没让人看见自己的脸,只问道:“怎么空手回来了?” “石方小师傅病了……” 丫鬟吞吞吐吐地说了在厨房的事情。 长安有些不耐烦,挥手道:“你出去吧,也不过就是一道菜,哪里用得着那样麻烦?我伺候姨娘睡个午觉,一会儿回了老夫人去。” “是,奴婢告退。” 丫鬟离开了。 这里就长安跟冯姨娘在。 冯姨娘终于抬起了头,脸上有五指印,她委屈得很:“我不过就是想吃罢了……这府里也是人人都跟我作对……长安,我可怎么办?” 方才长安怒极之下,赏了她一巴掌,如今却还要忍着冯姨娘。 长安心里才是憋屈极了。 原本把冯姨娘当做一枚棋子放进了大房这边,没想到冯姨娘竟然还是个有本事的,瞒着她爬了大爷的床,虽然别人的确没能怀上孩子,可现在她竟然怀上了。 若说冯姨娘没什么野心,长安是不相信的。 两个人原是同谋,冯姨娘是长安的人,这几个月来帮着长安干了不少的事情。 现在冯姨娘有身孕,长安不敢明目张胆地动她,可她也不敢跟长安把脸皮撕破。 两个人还拴在一根绳子上,只能慢慢地暗地里斗了。 表面上,冯姨娘还对长安恭恭敬敬,长安则是对冯姨娘体贴入微。 可之前的一巴掌,早已经拍乱了水面的平静。 两个人都恨不得对方去死,却还要小心翼翼地说话。 冯姨娘一副悔恨的表情:“我这孩子可怎么办……照你之前说的,大少奶奶肯定容不下这个孩子,可这个孩子是我唯一的依仗,若是没了,往后大少奶奶不就可以轻而易举地拿捏我了吗?没了我在里面给你照应着,你以后可怎么办?” 长安道:“若不想被大少奶奶除去,你自己就得想办法把大少奶奶给除去了,而你如今最大的依仗就是你肚子里这个孩子了。别整天想些有的没的,去惹是生非。你如今要做的,不是跟府里上下炫耀你的得宠,而是解决了大少奶奶。我言尽于此,你好生琢磨吧。” 她扔下这句话,末了却叹了一句:“大少奶奶可不是什么好人……” 说完,长安转身便离开了。 冯姨娘坐在榻上,看着她背影,却翘起了兰花指,有些得意洋洋。 凭她容貌能力,胜过自己百倍,可如今却只能在老夫人身边眼巴巴地望着大爷而不可得,也真是可怜…… 不过,长安那话倒是没说错。 若要保住这个孩子,必须解决了大少奶奶的威胁。 一个未来的当家主母,凭什么任由一个小妾先生下孩子来? 陈氏不能生养的消息,也不知是不是真的…… 冯姨娘赌不起,被长安分析过,事情总是沉甸甸地压在心头。 在针对大房大少奶奶这件事上,她跟长安还算是同进退的…… 冯姨娘还在想着事情呢,没想到刚刚准备躺下,便听见外面丫鬟急急忙忙跑过来道:“大爷回府了,现在就在大少奶奶的屋里,请姨娘过去呢。” “果真?” 冯姨娘一下子站起来,赶紧往外面走,想着自己露脸的时候到了,还特意簪了几朵漂亮的珠花,希望大爷到时候能格外高看自己一眼。 她像是所有怀孕之后,等待被丈夫夸奖的女人那样,一颗心忐忑极了,便往正屋走去。 屋里,张廷瓒面上看着温和,拉着陈氏的手说话,体贴极了。 “你身子不好,我今日回来的时候,给你找了几个大夫,是我亲自找的,回头来给你瞧瞧,你觉得可好?” 陈氏一想起自己之前咳血的事情,心里有些害怕,可张廷瓒特意从外面找了大夫,她又怎么好拒绝? 微微一点头,她道:“大爷决定了便好。” 话音刚落,门口丫鬟便跪道:“大爷、大少奶奶,冯姨娘来了。” 陈氏一看张廷瓒,张廷瓒却是安慰地朝她一笑,道:“进来吧。” 冯姨娘移着小碎步,小心翼翼地走进来,肚子还看不出什么来,给张廷瓒和陈氏行礼。 张廷瓒脸上表情没有任何的变化,声音也平静温和得很,只道:“一个姨娘,戴得那么好看干什么?汀兰,将冯姨娘头上的珠花取了扔下。” 冯姨娘闻言,脸色瞬间惨白下来。 她万万想不到,刚刚进来,等待自己的竟然是这样的冰冷。 “大爷……” 汀兰已经走了上来,她是大少奶奶的心腹,早就看冯姨娘不顺眼。 尤其是今早大少奶奶还被冯姨娘给气得吐了血,汀兰下手的时候一点也不客气,甚至扯落了冯姨娘几根头发。 她是恨不能将冯姨娘头发头皮都拔下来,才能解气的。 如今,也不过只能将气往珠花上撒。 汀兰扔了珠花,躬身道:“回大爷,珠花已经去了。” 张廷瓒拍着陈氏的手,眼底的惊涛骇浪掩饰得很好,只跟陈氏说话:“回头姨娘的孩子,若是你看着喜欢,便抱来养,记在自己的名下,若是不喜欢,随他们去也就是了。” 陈氏垂下头,眼底带着泪意,知道这是张廷瓒体贴,也知道他明白自己的委屈,心下感动不已。她只捏着自己的手指,心里觉得是自己福薄,能跟卣臣当这几年的夫妻,已经是足够了。 “姨娘们的孩子,还是她们自己养吧。” 陈氏浑然不知,自己这几句话落入冯姨娘的耳中,却是另外一番胜利者的讽刺姿态了。 凭什么她生的儿孩子就要给别人养? 冯姨娘想起之前长安的话来:若要保住这一个孩子,必得要先除去大少奶奶。 即便知道长安是要把自己当刀子使,冯姨娘也已经忽然发现,她别无选择。 在屋里干站了许久,听着张廷瓒对陈氏嘘寒问暖,冯姨娘心里委屈极了。 过了半个时辰,她终于没忍住,抹着泪奔了出去。 陈氏有些忧心:“你……” “都是些不值得你关心的奴婢,你注意着自己的身子吧。”张廷瓒叹着气,算算时间,他请的大夫也快到了,便道,“我为你找了几个名医,好生瞧瞧……” 只是张廷瓒也没想到,领着那几位名医进来的,竟然是长安。 长安手上还有当年护着陈氏时候留下的一块疤,她朝着屋内一礼,开口便解释道:“大爷,方才老夫人正好从廊前过,见着这几位名医,才知道您给大少奶奶又找了大夫,怕他们不认识路,特意遣了奴婢领他们来。” “……” 张廷瓒竟然莫名地笑了一声,他何等聪明,不知道的时候不会怀疑,可一旦知道了…… 不动则已,动则雷霆。 现在,长安还阻挠着自己。 老夫人特意问过的大夫,还有什么意思? 张廷瓒只作什么也不知道,让人上来给陈氏按脉,无非是气虚体弱,等到他出去问的时候,又都说时日无多,与之前的大夫们的说辞一般无二。 张廷瓒让人给了诊金,又打发长安领着人走了。 等到看长安没了影子,他才转过头,对陈氏道:“听我的,你在屋里好好躺着,谁来了也不见。一会儿,我请二弟妹来陪你说话,你别劳心劳力。” 说完,张廷瓒便起身,又吩咐了汀兰:“谁来了也不准给见,大少奶奶现在身子弱,吹不得风。一会儿我只让二少奶奶来,你紧着心就是了。” 看样子, 别的大夫都是不能用了。 都是一群不知真庸还是假庸的“庸医”,张廷瓒得找别人了。 若是二弟这一封信上的东西属实,那堪用的大夫,还要从二弟妹那边才能找来。 这一回,虽然二房在这里位置尴尬,可这些细枝末节的小事,也不会牵连到二弟他们…… 张廷瓒打定了主意,便吩咐好了,自己朝着二房那边去。 张廷玉下午没有去书斋,只跟顾怀袖摆棋。 两个人似乎都知道今天下午要发生一点事情,也都不出门了。 果然,雪才停了一点,张廷瓒便来了。 他不是来找张廷玉的,而是来找顾怀袖:“二弟妹,我心知你是不愿意惹事,可事情已经出了,而今愚兄遇上一些麻烦,还想要二弟妹出手相助。” 顾怀袖看了张廷玉一眼,只起身一礼,道:“大哥有事,坐下再说,我让丫鬟给您倒杯茶吧。” 还不知道是什么事情,头一句话竟然就这么吓人。 顾怀袖原本不打算插手这件事,她也不觉得自己能帮上什么忙,所以有些茫然。 张廷玉跟张廷瓒是兄弟手足,如今一看自己大哥的脸色,张廷玉便知道他是动了真怒。 他只问道:“大哥找怀袖,为的是什么?” “二弟妹娘家那一位嫂子,可原是太医院院使孙之鼎家的姑娘?”张廷瓒只问了这一句。 二弟的信上,并没有写明事情是怎么发现的,只说了结果。 可张廷瓒凭借着寥寥数语,还有惜春宴这时间点上的巧合,轻而易举地推测到了孙连翘得身上。 顾怀袖虽知道张家大公子是个精明的人,可…… 这么快推测出来,未免太可怕了。 她垂首道:“正是那一位。” “我听闻孙家也收有弟子传闻,一半在宫中行医,一半在宫外,说是皇上恩准过的。愚兄与孙家不熟,不知道二弟妹可否修书一封,请顾家少奶奶为我指条明路?” 张廷瓒没必要掩饰,也不想遮掩。 他道:“如今老夫人那边不大好处理,别人我信不过。” 那边一定出了变故,否则他只是随便找了几个大夫回来,怎么可能得到跟以前一样的结果? 张廷瓒想起自己曾让长安转达陈氏命不久矣的消息,可没过几日老夫人就往他屋里塞人,他还以为是陈氏福薄的消息,让老夫人生出这样的想法来,却一直没有想过,其实老夫人可能根本不知道这个消息。 这一回的大夫是他亲自请回来的,区区一个长安还不足以叫他们都改口。 长安说,是老夫人让她领着人进来的。 若这话不假,怕是老夫人跟这些人说什么了。 张廷瓒想着,换了自己是长安会怎么做?为了掩盖一切,不若直接将陈氏真实的情况告诉老夫人,依着吴氏对大房这边的疼爱,假托不想让张廷瓒伤心,不如不告诉他真相,所以叱令这些大夫不说实话。 如果一定要这样,说几次都没用。 更何况,不是每个大夫都能将脉摸准了,一次两次地找,来回也麻烦,要找不如直接找一个最准的。 所以,张廷瓒来找顾怀袖了。 顾怀袖有些拿不定主意,她看了张廷玉一眼,张廷玉跟她微微点了点头,她便知道这一遭还是要蹚浑水,只盼着污泥不要往自己身上沾太多。 可张廷瓒如今已经有了主意,老夫人的糊涂怕也已经让大爷颇为火光了。 方才称老夫人的时候竟然都没用“娘”或者“母亲”,可见那一瞬间的生疏。 顾怀袖叹了一口气:“大爷稍等,我字不大好,还望你不要嫌弃。” 她过去提笔写了一封信,这是要给孙连翘的,到时候孙连翘那边才能推荐个合适的大夫来。 张廷瓒道:“如今玉珠那边没人说话,不知道能不能再劳烦二弟妹往玉珠屋里坐一坐?” 顾怀袖愕然:“我……” 张廷玉却一口答应下来:“大哥先去办事吧,我让怀袖换一身衣裳就去。” 点点头,张廷瓒捏了信就走,对自己这二弟的话竟然没有一点的怀疑。 顾怀袖简直要被这兄弟俩给逼疯:“你怎么答应得那么干脆?” “大哥从不开口求人。” 张廷玉只叹了这么一句,顾怀袖也就无言了。 她自嘲一笑:“还以为自己作了多高明一个计策,回头来什么都要落到自己的身上,我去倒是无所谓,大嫂也是个可怜人……可……回头要是……” “没什么要是的,左右不差这一点半点。” 张廷玉倒是想开了,他还欠着大哥许多,哪里又还得完? 不过,在顾怀袖去之前,他却提醒道:“这一次,你记得强硬一些,大哥能过来找咱们帮忙,那这件事应该有一些险处。你只管,往稳妥了处理。” 强硬一些,往稳妥了处理。 顾怀袖撇嘴:“还不是要我去撒泼当刁民?” 好在这戏码,她还拿手,换了身衣服就往大房那边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二更……饿了出去吃东西= = 如果在0点之前更新,那就是还有三更,如果0点之后就自动计算成13日的一更。 第五十六章 隔岸不观火 - 第五十七章章 门神 宰相厚黑日常[清] 作者:时镜 第五十七章章 门神 大房这边早就有张廷瓒交代过了,一见到顾怀袖来,立刻给掀开了门帘子,请她进去了。 顾怀袖进门的时候只闻见了浓重的药味儿,她顿时也觉得心里跟着这药味儿苦起来。 陈氏躺着,也不过半日,瞧着比上午还要虚弱了许多。 一天里见到第二次,陈氏也觉得是要出什么事情了。 只是她没有问,张廷瓒不告诉她的,她都不问。 顾怀袖也知道分寸,不可能告诉大嫂,她命不久矣。 只是说不说,其实已经没什么区别——在再次看到大嫂的时候,顾怀袖就明白了,兴许大陈氏自己心里也清楚。 一家其实也是能生出两样人来的,比如陈氏跟小陈姑娘,这根本就是两个性子。 陈氏温文端庄,她堂妹陈玉颜却是跋扈又骄横,像是对着长的一样。 最终的结果,就是陈氏挺讨人喜欢,而她堂妹则惹人厌恶。 “我来陪大嫂说说话。” 顾怀袖坐到了绣墩上,就在陈氏的病榻前,也不说张廷瓒的事情,更不说那什么乱七八糟的小妾的事情。 外面人只知道大少奶奶病了,却少有人知道顾怀袖已经坐在了大少奶奶的屋里了。 张廷瓒那边捏了顾怀袖的亲笔信去了顾家拜会,又带回了孙连翘的一枚人参须子,往孙家药铺去一趟,就找到了一个大夫。 这一名大夫,说是叫上官辕,把脉方面是一绝,对精微的医理很是通晓。 孙连翘的意思是,她看得出来的病,这一位上官大夫也肯定看得出来,并且一点也不需要担心他不说实话。 上官辕是个怪人,管你是高官厚禄还是一贫如洗,但凡是他医人,都是报忧不报喜。 若是你身子没病,他转身提了医箱就走,根本不搭理人;若是你病入膏肓,他则会一本正经地将这些消息告诉你,根本没有避讳。 所以,张廷瓒若带了这么个人回去,事情也就简单了。 上官辕已经上了马车,张廷瓒自己策马先行,却让马车跟在后面。 他回府看看情况,府中却是千头万绪。 冯姨娘已经完全坐不住了。 她才刚刚得知自己有孕,大爷竟然就说,只要大少奶奶喜欢她生出来的孩子,便可以随意抱过去。 凭什么? 到底这是谁身上掉下来的肉? 她往常觉得这种事很寻常,可真正轮到自己的时候,却是怎么也接受不了。 手里捏着一包药,冯姨娘很清楚,威胁着自己的人,其实是两个。 一个是长安,一个是大少奶奶。 如果有一个法子,能把这两个人同时除去,岂不完美? 再过一刻钟,长安就要来了。 她攥紧这小小的药包,让丫鬟在外面守着,看长安来了就通报她。 冯姨娘有些着急,可一刻钟过去,长安并没有来。 她急忙派人去打听,大夫给她开了安胎药,如果再不赶上这时间,兴许就来不及了。 本来长安是奉了老夫人的命,的确是要来看看冯姨娘的。 可是老夫人拉着她多说了一会儿,尤其是在长安将陈氏的真实情况告知老夫人之后。 她在看到那进门的几个大夫的时候,就觉得手心发冷,匆忙之间想出了那么个办法。 长安告诉老夫人,陈氏是不行了,可是现在这个消息还瞒着大爷,如果大爷知道,肯定不肯睡在别的姨娘的屋里,万一伤心过度,或者后面断了香火,对大爷是大大的不利。 所以,需要先敲打敲打这些个大夫,只盼着他们别对大爷说真话,按着以往的话来说就好了。 长安回想着,当时王福顺家的似乎很惊诧地望了自己一眼。 她兴许是没想到吧?她已经变成了这个样子。 长安一路从老夫人那边过来的时候,有一种奇怪的失魂落魄的感觉。 平白无故,大公子怎么会去外面找大夫? 这些事情,平时都是长安负责的。 如果她的料想没错,那么大公子应该已经开始怀疑自己了。 而他这样的人,一旦起了怀疑…… 长安已经有些不敢想下去。 她心烦意乱地转过拐角,就看见张廷瓒走过来,两个人正好是面对面。 后面的人还没跟上来,张廷瓒一摆手,就让小厮带着上官辕从旁边绕路走。长安没有看见,上前便问安:“大爷?” 张廷瓒注视着她,以前并没有怎么注意到这一个伺候在老夫人身边多年的姑娘。 眉目清秀,眼神通透,手背上还留有当年救玉珠留下的伤疤…… 一直以来,他都觉得长安很善良,她也从来不曾露出过马脚。 可如今,他深邃的目光,头一次真真正正地落在她身上。 那种感觉,颇为奇妙。 这么一个对自己怀有爱意的女人,他竟然没有注意到。 张廷瓒在前面站了许久,不曾说话。 时间慢慢地流逝,他终究还是开了口,对长安说了一番话。 长安听了有些恍惚,连张廷瓒从自己身边过去都没意识到。 她痴愣愣地站了许久,也没明白这句话的意思。 之前老夫人还让她去看冯姨娘,她摸了摸自己手背上的伤疤,有些心不在焉地往那边走。 刚刚进门,冯姨娘便看见救星一样,拉了她的手,“长安……” 长安皱眉:“你怎么了?一会儿没见,怎么又这样心神不定?” 冯姨娘带着哭腔:“刚刚大爷找我去大少奶奶屋里说话,说我肚里的孩子,若是大少奶奶喜欢,就让她抱去养……长安,我不甘心,为什么我的骨肉要给别人养?大少奶奶本来就是个不能生养了的,我若是生了个女儿,自然是不值钱,可若一举得男,岂不是为他人做嫁衣?” “那你能怎么办?” 长安也是不知道应该说什么了,她心里厌恶冯姨娘,也厌恶哭哭啼啼的女人,现下巴不得甩了袖子就走。可毕竟还拴在一根绳上……走不脱…… 冯姨娘眼神一狠,咬牙将那早已经准备好的药包拿出来,手一直在颤抖:“长安……只有你能帮我了,一会儿晚上我去大少奶奶那边请安,你为我准备好这一贴安胎药……我定然有办法嫁祸到她的身上去……” “这是什么?” 长安接了药包,有些愣住。 冯姨娘道:“富贵险中求……我一定要扳倒大少奶奶,你不是跟我还说,老夫人很重视我这一胎,如果出了问题,肯定要责斥她的……妒,也是犯了七出……” 人,总是一个赛一个地狠。 一旦生出来野心,就开始变味儿了。 长安心里装着别的事情,只觉得恍恍惚惚,根本不愿意去多想。 冯姨娘跟大少奶奶死掐,不正是她一开始希望的吗? 让她们狗咬狗一嘴毛就是了…… 长安摆了摆手,算是答应了下来,满脑子都是刚才遇见张廷瓒的场景。 她出了屋,便去那边给冯姨娘熬安胎药。 冯姨娘这边却是看着时候差不多,赶紧去了大房。 可她没想到,自己竟然没能进去。 “姨娘,二少奶奶说了,大少奶奶人在病中,谁也不见。现在您的肚子金贵着,不敢把病气过给您,您的心意大少奶奶跟二少奶奶都知道了,只是不必这样频繁地来。” 汀兰掐着嗓子说话,虽不知道这里面有什么猫腻,可二少奶奶吩咐了不可让这一位进来,他们自然听话得很。 冯姨娘说:“妾身只是府里的婢女出身,不敢对大少奶奶有什么不敬,见了就走……” 外面说话的声音,自然传到了顾怀袖的耳中。 她坐在里面,看着已经睡下去的陈氏,心道事情果然找上来了。 只是张廷瓒去这么久,也应该回来了。 她听见冯姨娘那装腔作势的声音,只觉得心烦。 怕吵了陈氏,顾怀袖暗叹一口气,起身撩开帘子出去:“怎么还在外面吵闹?” 冯姨娘揣着阴谋来,怎么能那么轻而易举地放弃? 要做就趁现在,她也是个闲不住的人,一切都计划得好的,怎么忽然之间杀出来一个二少奶奶? 冯姨娘跟二房真是不熟,更不要说这一位“恶名远播”的二少奶奶了。 眼见着顾怀袖出来,她都愣了一下:“二少奶奶,贱妾只是想进去拜见一下大少奶奶……” “大少奶奶在里面睡觉呢,没事儿你就回去吧。” 顾怀袖不耐烦得很,嘴角噙着冷笑,眼神跟刀子一样看着冯姨娘。 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的。 “二少奶奶,不是贱妾说您,咱们大房的事情,何时轮到你在这里指手画脚的?” 冯姨娘眼看着说是没用了,便准备挤兑挤兑顾怀袖,顺便拉高了嗓门,若是大少奶奶真在,也不会让她一个身怀有孕的人在外面站这么久。 指手画脚? 顾怀袖还真就指手画脚了,又怎么了? 她双手往胸前这么一抱,下巴微微一抬,道:“汀兰给我看好了,冯姨娘若是走了便罢,不走,怎么也不能踏进这道门来。若是她胆敢违抗,搅扰了大少奶奶养病,抽她几个耳刮子也是不妨事的。刚刚有了身子,没那么娇贵。” “更何况……” 顾怀袖眯着眼睛对冯姨娘一笑,十分友善:“更何况,只是个姨娘怀着的呢?也不知是男是女……得意太早啊,不好玩。” 拍拍手,顾怀袖给汀兰打了个手势,便又进去了。 张廷瓒交给自己的这活儿,可不简单啊。 作者有话要说:来不及了……写到这里,剩下的晚上来吧= =忙 第五十七章章 门神 - 第五刁十八章 刁妇 宰相厚黑日常[清] 作者:时镜 第五刁十八章 刁妇 冯姨娘怎么也没想到自己竟然被拦在外面。 顾怀袖已经重新掀了帘子进去,冯姨娘恨得牙痒,她想要扯着嗓子尖声叫起来,要把陈氏给吵醒,只要陈氏在的话,一定不可能让她在外面吹着冷风等。 她有了身子,二少奶奶竟然还敢这样对她? 真是…… 冯姨娘几乎快气疯了,可是她奈何不了二少奶奶。 这一位二少奶奶是一位狠人,当初浣花的事情,冯姨娘可还是记得很清楚的。 不过…… 二少奶奶搅进这件事情里,也不是没有好处。 冯姨娘一狠心,双膝一弯,竟然直接跪在了地上,无声无息的。 守在门外的汀兰,吓了一跳,忙道:“这大冷的天,姨娘跪在地上做什么?还不快快起来,一会儿又让人说是我家奶奶让你跪在地上了。” 冯姨娘直接一抹泪:“到底还是我命苦啊,想要见一见奶奶,为肚子里这个孩子谋一些福,想要他见见自己的嫡母,竟然也不能够……大少奶奶让贱妾在门外,贱妾也就不进去了,大少奶奶说什么,贱妾就做什么,绝对不敢违抗的……” 汀兰目瞪口呆,这根本就是泼脏水,没得让人听了还以为是他们大少奶奶让她跪在这里的。 这样的事情,汀兰处理不了,她直接奔了进去,找顾怀袖。 之前汀兰跟冯姨娘之前的对话,顾怀袖没听见,可之前冯姨娘哭喊的这话,她可是听了个清清楚楚。 陈氏还在睡,顾怀袖皱紧了眉。 张廷瓒给自己的是一件苦差事,也是得罪人的差事。 不过这一回,张廷瓒是要有大动作,又不是闹着玩儿,这冯姨娘现在不知道收敛,往后怕是有的日子不好过了。 她想也不想地倒了茶在茶杯里,然后端着茶杯走出去,再次撩开了门帘,站在走廊上。 “冯姨娘。” 她开口喊了一声。 冯姨娘竟然已经在这屋门口哭了起来。 顾怀袖才是觉得晦气,看冯姨娘听见她这话之后哭得更厉害,她终于不耐烦了,将准备好的一杯茶一下子泼到她脸上去:“平白无故你在大少奶奶的屋前哭什么呢?心怀不轨的东西!还不快滚!” “哗啦啦……” 水声。 冯姨娘惊呆了。 她所有的哭声和嘴里的喊声,就像是烈火一下被冰水泼熄了,戛然而止。 这场面颇有些滑稽,可下面的丫鬟们吓得大气都不敢喘一下。 二少奶奶…… 竟然…… 直接用茶水泼了冯姨娘一脸! 如今的冯姨娘可是有身子的人,她这人不高贵了,可她肚子里的那一块肉可金贵着呢! 丫鬟们震惊了,冯姨娘自己也被顾怀袖给吓住了。 今天冯姨娘就是来找茬的,不管怎么说,她都要在今天解决了后患。万万不能让陈氏将自己的孩子抱走,连这样的可能都要杜绝。 她没能力害死了陈氏,也不知道陈氏其实必死无疑,她只想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保护自己目前所拥有的一切。 可偏偏,遇到这么个棘手的顾怀袖。 冯姨娘真恨不得将眼前这一张美人面给撕裂了,可她不过只是个姨娘,又有什么能力? 当下,冯姨娘立刻扯开嗓子哭了起来,没想到,刚刚哭了两声,吴氏竟然就从外面走进来了。 她第一眼就看到了跪在冰冷地板上的冯姨娘,又见到她满脸都是茶水的痕迹,几乎是愣了半晌,才反应过来:“冯姨娘你干什么弄成了这样?” 吴氏还没明白过来,可是冯姨娘看到她就像是看到了救星,一下就扑了过去:“老夫人,老夫人……” 可她只是喊着不说话,只哭着,喊老夫人。 吴氏自然以为是她受了什么委屈,虽然只是个姨娘,可到底还是大房第一个有身子的,不能这样怠慢了。 吴氏立刻看向了端着茶杯,站在门口,像一座门神一样的顾怀袖。 下意识地,她就感觉到了不好。 吴氏对二房怀有恶意。 她瞪了顾怀袖一眼:“你怎么在这里?” 顾怀袖还在犹豫自己是把自己手里的凶器给藏起来,还是就这样拿着,她知道吴氏来了,可没想到她第一句竟然是问自己干什么来了? 难道不应该问她干了什么吗? 顾怀袖愣了一下,“大爷叫我来的。” “那你呢?又是怎么回事?” 这一回,吴氏问的是冯姨娘。 现在冯姨娘还跪在地上,吴氏看着她脸上的茶渍,老觉得有些奇怪,“你这是怎么弄的?” 冯姨娘终于找见了机会,眼神躲躲闪闪地看向了顾怀袖,那意思多明白? “贱妾本来是想给大少奶奶请安的,之前也没好好地跟大少奶奶行过礼。如今贱妾忽然有了身子,实在是怕大少奶奶多想,所以想来解释一番。毕竟,贱妾这肚子里的孩子,生下来还要叫大少奶奶一声‘嫡母’,贱妾实在没有别的意思,可是大少奶奶怎么也不肯见……” 她说到这里,就低下头去擦眼泪。 顾怀袖玩着茶杯,好整以暇地听着。 那冯姨娘的丫鬟也是本事大,在冯姨娘哭哭啼啼不说了的时候,或者说是“说不下去了”,更有甚者其实是应该说“不方便她说下去了”,丫鬟来代劳了。 她贴身丫鬟也是一副跟冯姨娘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委屈和愤愤。 “老夫人,您是没看到,姨娘苦心哀求,想要进去看看大少奶奶,没想到二少奶奶死活不让,还对汀兰说什么 ,只要姨娘敢进去,就要抽她好几个大耳光……姨娘可是有身子的人啊,怎么有人敢这样对一个有身子的人?更何况……姨娘肚子里还是大爷的骨肉呢……” 这话说得真是有道理呢,顾怀袖挑眉,然后装模作样地用茶杯拍了拍手,虽然没声音,可姿态已经有了:“说得真是动听呢,可真不是我不让你进去,就算是天王老子来了,我也不敢让你进去啊。这可是大爷交代的,回头来大爷要问起,我可怎么交代?” 反正张廷瓒就这样说了,顾怀袖根本不担心出事。 张廷瓒若是个拎得清的,回头来怎么也不可能怪罪到顾怀袖的身上。 她这样一番话,可把吴氏跟冯姨娘气得七窍生烟。 “胡说八道!廷瓒怎么可能说出这样的话来?他不怜惜自己的子嗣了吗?”吴氏瞪着顾怀袖,只觉得自打将这女人娶进门了,家宅就没安宁过,这事情是一桩接着一桩地出。哪里有个宜室宜家的样子? 还敢将有身子的冯姨娘拦在外面,让人跪在地上,看冯姨娘这满脸的茶水,垂泫欲泣的模样,真真是个惹人怜的。 “如今你胆子也真是大了,竟然连大房的事情都敢插手,谁给你的这个胆子?!” 吴氏气得七窍生烟,大喊道:“把冯姨娘扶起来!” “啪!” 顾怀袖也是个有脾气的,今天不闹起来,以后还有个什么闹起来的机会? 她直接将手里的杯子给摔了下去,厉声喝道:“她起来,可以;进来,做梦!” 起来,可以;进来,做梦! 就是这么强硬。 顾怀袖这么坚决的一句话,让整个屋内屋外所有人都震惊了,顾怀袖怎么敢对着老夫人说出这样的话来? 她疯了?! 顾怀袖当然没疯。 这冯姨娘没事儿干什么走进来? 上午才来看过了陈氏一趟,下午继续来献殷勤? 顾怀袖自己换位想想,若她是个姨娘,没道理天天跑去正室眼皮子底下晃,这不是给自己找不痛快吗? 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的! 冯姨娘被顾怀袖这轻蔑的话一刺激,差点眼前一黑晕倒过去。 “你,你……” “姨娘也真是的,自己说要给大少奶奶尽尽心意,自己跪在了外面,现在竟然又想要起来?真不知道这所谓的心意,到底诚不诚,即便是诚,又有几分诚?” 顾怀袖嘴皮子利索着呢,上下一翻动,便刺得冯姨娘说不出话来:“大少奶奶人还在病中,你就在外面哭哭啼啼,不怪是我不让你进去,就是大爷在这里,也早把你的腿打断了!” 那一瞬间,冯姨娘真觉得自己腰部以下一冷。 她想起张廷瓒的做派,自己虽然伺候过他几次,可从来摸不透张廷瓒是个什么脾性。 压根不知道这一位是怎么想的,所以如今听了顾怀袖的话就格外害怕起来。 如果是她自己遇到这样的情况,这时候肯定已经畏畏缩缩地去了。 可偏偏,这里还有一个老夫人给她撑腰。 长安说了,老夫人最在乎的就是子息。 现在她肚子里的孩子,就是自己最大的依仗。 这顾怀袖的嘴脸,也忒可恶了。 冯姨娘举袖一掩面,便哭了起来:“皇天后土明鉴,贱妾从来不曾有过这样不敬的意思啊!二少奶奶不分青红皂白地泼了贱妾这么一脸,贱妾这都还没地方找人说理去呢。” 又把皮球踢回顾怀袖这里去了。 吴氏听着,根本插不上嘴。 她第一次觉得自己是嘴笨了,一个姨娘跟二少奶奶之前的你来我往,她竟然听得云里雾里。 吴氏很不耐烦:“你们这些个废物,还愣在这里干什么?不知道把姨娘给搀起来啊?!还不赶紧的?!” 周围人这才反应过来,将人从地上拉起来。 冯姨娘依旧委屈,可不知道是不是被顾怀袖这凶悍撒泼的样子给吓住,竟然也不说话了。 顾怀袖笑道:“姨娘这会儿倒是肯站起来了,方才真是撵你也撵不走,人啊,真是很奇妙的存在呢,您说是吧?” 就是这么奇妙而犯贱的存在。 ——这是顾怀袖的潜台词。 只是别人是不是听得懂,顾怀袖就不大清楚了。 吴氏强压怒气,今日非要整治整治这二儿媳不可。 长此以往,府里不反了天去了? 大儿媳也是,好的人不交往,竟然跟这么个不学无术又泼辣专横的二儿媳混在一起,以后要跟老大好好说说,他那媳妇,真是越来越不靠谱了,就这样的女人还是老头子挑出来的,以后当当家主母? 能行? 不能! 老太太眼睛都要气翻过去了,她使劲喘了几口气,勉强平静地道:“你现在可以让开了,我进去看看大儿媳。” 顾怀袖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蹲了个身:“婆婆您别为难怀袖了,大爷说了,谁也不能进去。我若是让您进去了,回头大爷又该说儿媳办事不得力了。再说这事情已经这样了,您若是进去,回头姨娘这边就该不高兴了。大家都是人,怎么就您能进,别人都不能了?” “……” 一片寂静。 瞧瞧,这像是个儿媳妇说出来的话? 都把自己婆婆挤兑到什么地界儿去了? 就算是张廷瓒,那也是老太太的儿子啊,哪儿有不让进去的道理? 顾怀袖可不敢让老太太进去,平时还可以,顶多也就是陈氏多受这老夫人几句气话,自己忍着。 可现在,陈氏明明身子已经越来越差,到底是个什么情况没人清楚。 顾怀袖不惹事儿,可事儿来了她也不怕。 现在她就是这大房的门神,谁要进去,都要问过了她才行。 吴氏连道了三声:“好,好,好!来人呐,把二少奶奶给我拉走,竟然敢挡在我的路上,反了!” 其实跟在吴氏身边的,也就是一个王福顺家的。 现在长安还在给冯姨娘端药来的路上,如今吴氏使唤一阵,竟然也就出来了个王福顺家的。 她本就是个粗使婆子出来的,跟着吴氏久了,才拔了上来,因为办事稳妥,逐渐坐稳了吴氏心腹的位置。 现在她也看不惯顾怀袖这一番做派,气得咬牙,上来就朝着顾怀袖伸出手去,似乎想要扭顾怀袖的手臂。 顾怀袖岂能让这么个不知死活的婆子给扭住了? 她先发制人,自己快步走上前去,在那婆子踏进门的一刹那,就已经一脚踹在了婆子的膝盖上。 王福顺家的还没反应过来,整个人就已经朝前面一趴,在地上跌了个狗□□,一张脸全拍在顾怀袖脚下了。 青黛汀兰这些丫鬟都被吓住了。 真正地吓住了。 顾怀袖看着文文弱弱的,结果刚才出去的那一脚,速度极快,还狠辣刁钻。 其实也不见得她这一脚多高明,主要是王福顺家的这妈妈,体格太庞大,摔在地上的时候,几乎震动了她们脚下的地面。 那感觉,就像是顾怀袖这么果断的一脚,踹翻了一个庞然大物一般。 更不要说,王福顺家的连哀嚎都没一声,整个人是脸朝下拍过去的? 顾怀袖却没什么震惊的 表情,顶多也就是嘲笑这一个婆子摔得难看了些。 不过换了任何人也不可能在她这一脚之下,讨了好去。 现在她袖子一甩,趁着众人还没反应过来,便喝道:“还不将这作死的婆子给我掀了出去?什么地方都敢闯,若是大少奶奶被她这鲁莽的腌臜东西给气病了,谁担待得起?” 大话套话,说出去就是压人的。 汀兰之前是见过大少奶奶活生生被气吐血了的,她多少明白一些张廷瓒的意思。 虽不见得老夫人对大少奶奶有什么恶意,可她说话总是会伤着大少奶奶。 二少奶奶这样做,正是合适! 想着,汀兰下手根本不留情,直接拽着肥胖的王福顺家的往外面拉,青黛也上去帮忙,这屋里的丫鬟七手八脚的,竟然又把王福顺家的给扔出去,正好落在了老夫人跟冯姨娘的脚边。 老夫人安生了这么多年,哪里见过这样粗鲁凶残的场面? 她气得发抖,面皮都皱起来一大块,眼睛瞪着,喘个不停。 冯姨娘更是已经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反倒是吃了这么个大亏的王福顺家的,哭号道:“天煞的哟!竟然这样对待老身!老身好歹伺候老夫人这么多年了,你们这些丫头片子竟然敢这样……二少奶奶真是个糊涂的啊,娶进门来就是个祸根啊!” 顾怀袖听了,也动了真怒。 现在是大房二房这边人多势众,顾怀袖索性任性这么一回。 她一摆手:“青黛,上去掌嘴!府里竟然还有奴才敢诋毁主子的规矩不成?你只管往死里抽她,谁若是敢出来阻拦,那就是要坏了这府里的规矩了!” 青黛二话不说就出去了,一招手,让两边人按住了王福顺家的就开始抽。 “啪啪啪啪……” 左手右手轮着来。 顾怀袖听得高兴,老夫人却已经要哽住。 “你,你,你……” 这比当初惩罚浣花还来得吓人! 上一次打的毕竟是四公子身边的丫鬟,可这一回打的是跟了她许久的奴才,这哪里是在打奴才?分明是在打她的脸! “多福多喜,上去扶着老夫人,别摔倒了。” 顾怀袖就差吹这么一声口哨,然后得意洋洋了。 狐狸尾巴几乎就在她身后摇晃。 她努努嘴,示意丫鬟们上去扶人。 可怜老夫人想要上去救人,结果被顾怀袖的丫鬟以“扶”的名义拽住,不让她上去,差点气得老夫人吐血。 耳光声还在继续,顾怀袖就站在门口,一步也不让。 后面的陈氏肯定是已经醒过来了,只是她在病中,又是个很听张廷瓒话的,外面顾怀袖闹翻天了她也不会插一句嘴,更何况,陈氏也听得出这些人其实是来者不善的。 吴氏终于没忍住,指着顾怀袖的鼻子就骂道:“你个刁妇,我定要让老二休了你,休了你!” 顾怀袖笑出声来,笑容娇艳无比,活脱脱一个恶妇。 “我竟然不知,婆婆您竟然现在才知道儿媳是个刁妇!您说对了,儿媳就是这么个刁妇!万岁爷御赐的刁妇!若是我不刁钻了,岂不是犯了欺君之罪?婆婆,您这是夸儿媳呢。儿媳这里惭愧了。” 所有人都被顾三这样的大胆给震惊了,皇帝给过顾三一个新的称号,这是真的。 市井刁民。 这件事被府里上下传了个遍,可从来没听顾怀袖自己提起过。 可如今顾怀袖自己说出来,用在这样的场合,却是要把吴氏给为难死了。 她要是上去惩治顾怀袖,那就是跟皇帝作对! 谁让顾怀袖这么刁钻的?谁允许她这么嚣张的? 万岁爷都给了御赐的四个字:市井刁民。 谁还敢不让她刁了? 顾怀袖的理论就是:如果谁让我不刁钻刻薄了,让我当不了市井刁民,谁就是跟皇上的批语作对,谁就是要让皇上的批语作废。 自古以来,皇帝是天,皇帝是地,更何况张英这家里,世代深受皇恩? 顾怀袖连皇帝都抬出来了,还有谁敢上来? 无数人低下了头,被二少奶奶给吓住了。 张廷瓒,也终于在这时候出现了。 他看着眼前的乱局,一步步走过来,没看震骇的冯姨娘一眼,甚至也没看自己那糊涂娘一眼,只踏上台阶,后面跟了个上官辕。 张廷瓒走到门口,道一句:“辛苦二弟妹了。” 作者有话要说:= = 本来先写了四千多字,但是又觉得憋屈了,索性删了重写……然后就这么羊驼一样狂奔起来了,赶着时间high出来的…… 妈呀,将就吧。有点破事儿耽搁了,明天再整死长安,今天是写不动了……晚安。 第五刁十八章 刁妇 - 第五自十九章 自戕 宰相厚黑日常[清] 作者:时镜 第五自十九章 自戕 说实话,顾怀袖刁是刁,可做这些事情的时候,都是捏着一把汗的。 张廷玉跟张廷瓒的关系挺不错,这也是顾怀袖这么卖力撒泼的原因。她不是不能忍,只是这个时候绝对不能忍而已。 听了张廷瓒这么客气又平静的一句话,顾怀袖很清楚地知道,下面几乎没自己的事儿了。 二房的使命,就此终结。 剩下的事情,将由张廷瓒,这个将要继承整个张家家业的嫡长子,来一件一件地解决。 吴氏愣住了,冯姨娘也愣住了,挨打了的王福顺家的这一顿打也是注定白挨。 顾怀袖微微松了一口气,微微往旁边一让:“大爷客气了。” 张廷瓒点头,然后朝自己身后道:“别人都在外面等着吧,我请了名医,为大少奶奶把把脉。” 话音刚落,吴氏便是脸色一变,心虚道:“之前那么多的大夫都看过了,怎么还要请?这个人又是哪里来的?不清不楚的人怎么净往家里带呢?” 长安跟吴氏说过了,陈氏命不久矣,如果让自己的大儿子知道这件事,又想起她前一阵还往他屋里塞人,这母子情份可不知道要淡薄多少。 对张廷玉,吴氏一直没怎么关心过,左右母子情份淡薄也就淡薄了,吴氏不心疼;可张廷瓒不一样,这一个儿子一直都是最厉害的,也是吴氏付出过很多心血去疼去关心过的,如果连老大都跟自己生疏了,吴氏怕真要觉得眼前一黑了。 现在吴氏手心都在冒冷汗,只盼着那张廷瓒带来的庸医不要说出什么来。 顾怀袖索性也不进去了,只站在外面。 那大夫她没见过,不过肯定只能是之前孙连翘那边叫过来的人。 张廷瓒不会让陈氏知道她病情的真实情况的,现在把人留在外面,也好为一会儿出来说病情做个铺垫。 顾怀袖之前脸上那种跋扈的神情,一下都消失干净了,看着平平和和。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几乎所有的丫鬟都站在距离她很远的位置,除了她自己身边的丫鬟。 也许,经过这一遭,顾怀袖这名声就可以扔掉了。 可是扔掉了又如何? 谁能说她? 顾怀袖也就是这么个模样了,这世道,欺软怕硬的人太多,专挑软柿子捏的也不少。顾怀袖若是个包子,就不怪狗惦记。现在她喜怒不定,时不时爆上这么一回,大爷甚至不对她的行为发表任何意见,更不要说已经将二少奶奶当宝一样捧在手心里的二爷了。 在种种传言之中,二爷可是宠二少奶奶得很,只是二少奶奶自己没感觉罢了。 她双手都揣在手笼里,好整以暇地扫了一圈。 冯姨娘得脸色倒是看不出什么来,只有吴氏,已经开始发抖,她甚至都没敢进去。 做娘的,做到这个份儿上,顾怀袖也不知道该说这一位老夫人什么好。 其实未必是不疼儿子的,只是什么都信命,未必太伤人。 这么持之以恒地犯蠢下去,往后还能有个什么好? 以前顾怀袖没进门的时候,那是府里的矛盾一直压着,所以吴氏蠢一点也不觉得有什么,长安跟王福顺家的能帮吴氏料理好事情,可一旦矛盾爆发了,顾怀袖这么个人精又偏偏跟张廷玉一起站在了吴氏的对立面,这一位的脑瓜子就明显地不够用了。 张英娶妻,一开始怕也没想到自己能平步青云吧? 都是种种的巧合,拼凑成了如今张家的种种态势。 顾怀袖心里揣了个明白,眼神却淡淡的。 吴氏没心思去管顾怀袖了,只有王福顺家的,吃了亏,原本抽抽搭搭的,可在大爷来了之后一点声气都没敢做出来。 顾怀袖看她原本一张还算是有轮廓的脸,一瞬间被拍成了个大饼,肚子里的肠子都要笑得打结,面上还不能露出来,着实辛苦。 大夫上官辕,孙之鼎孙家杏林医馆的圣手,治病救人很有一套,遇到疑难杂症会很高兴,不过因为这一次的事情比较特殊,所以他诊脉过后没有说话。 张廷瓒只跟陈氏说:“上官大夫脾性跟别的大夫不一样,不在人前说病,你躺一下,我与上官大夫出去说。” 陈氏点点头,心里却有些忧虑起来。 这边,上官辕才出去,那边的长安就已经端着药碗来了。 她没想到现在大房屋子外面有这么多的人,走上台阶的时候,脚步微微顿了一下。 “老夫人,二少奶奶,冯姨娘……” 众人听见声音都回过头来,顾怀袖看了她一眼,又看了一眼老夫人。 很明显,见到长安来,老夫人像是一下有了主心骨,竟然不由自主地往前面走了两步。 长安还算是镇定,她扫了一眼屋内,便知道之前见到的那个大夫,果然已经进去给陈氏诊病了。 这一劫,她逃不过了。 长安微微垂首:“冯姨娘的安胎药,奴婢给端来了。” 冯姨娘终于看向了长安,这药就是她之前让长安熬的了吧? 长安走上来,将盘子里的药端给了冯姨娘。 冯姨娘伸手接过,老夫人还在一边叹气,只盼着长安那边给冯姨娘端了药,立刻会来跟她商量事情。 长安则是意味深长又带着一种怜悯,看着冯姨娘。 顾怀袖注意到,冯姨娘的手抖了一下。 事情,有点奇怪了。 果然,在长安转身朝着老夫人走去的时候,冯姨娘忽然将药碗一摔,“啪”地一声响,吓坏了走廊上的人! “长安,你好狠的心哪!竟然敢端堕胎药给我!” 若是说,方才顾怀袖摔茶杯,是凭着气势吓到了所有人,那现在冯姨娘就是凭借着说话的内容吓到了所有人。 什么?堕胎药? 多少人这一刹那根本没反应过来! 顾怀袖都没闹明白这事情是个什么展开,她皱着眉,看向了长安。 然而,跟大多数人想象的不一样,长安脸上只有那种淡淡的嘲讽。 她瞧着冯姨娘,“我何曾下药害你?” “我粗通医理,你以为我不知道吗?这一碗药里加了多少红花?我会不清楚?!长安,枉我们当初还一起伺候过老夫人!你如今怎么敢这样害我,还要害我肚子里的孩子?!即便是我得罪了你,我肚子里的孩子还是无辜的啊!” 冯姨娘心中冷笑,这一招招都是长安教她的。 老夫人重视的是自己肚子里的孩子,只要事事都往肚子的问题上扯,老夫人不敢不重视。 更何况,这药还是长安端来的? 当初冯姨娘说要用这药来算计陈氏,其实不过是要在这个时候算计长安,算计陈氏她有自己的办法,更何况正室如果那么容易被扳倒,还敢说是正室? 她要算计的,不过是这一把时时刻刻悬在自己脖颈上的刀罢了! 之前长安进门那一耳光,她现在还怀恨在心呢。 这一回,长安是喂了多年的鹰,却要被鹰啄瞎眼了! 顾怀袖却是轻叹了一声,她何等的眼力? 早在冯姨娘出口说长安害她的那一刹那,就已经将目光转向了长安。 长安一副意料之中的表情,还是带着那种讽刺的怜悯。 长安道:“姨娘莫不是最近喜事太多,所以糊涂了?这样的事情竟然也拿来说?” 长安冷冰冰地一笑,却从袖中摸出来一个药包:“这就是你之前给我,让我帮你熬的所谓安胎药,你莫以为我长安真是个蠢货不成?能被你这样小小的伎俩给陷害了?” 她轻轻抬手一扔,那药包就已经落到了冯姨娘的脚边。 冯姨娘面色顿时一变,精彩极了。 这一幕戏,也是精彩极了。 先是长安端药来,冯姨娘摔碗,后是长安扔出药包,冯姨娘色变。 众人还没从前面一幕戏里回过神,下一刻就已经发生了堪称惊天的逆转。 顾怀袖简直快要笑倒了。 正好张廷瓒在里面也听见外面这些了,他听完了上官辕的话,已经沉默了一阵。 过后,张廷瓒撩开帘子,面无波澜道:“大少奶奶的病不要紧,你们的病,却是该治一治了。冯姨娘与长安之事,拖远了谈。母亲,我娘子身子不好,这件事无法亲自处理,还望娘暂时不要走开。” “爷,往哪儿去?” “拖去前面园子吧。” 张廷瓒轻轻地一摆手,他又回身去看了陈氏,温声道:“外面这些个腌臜的事情,你也听见了。我出去处理一下,这些天,你就好好养着身子,我回头来就跟你说话。” 他没有露出任何的异样,站在帘子外面,一向脾性古怪的上官辕,却是暗叹了一声。 果真不愧是张府未来当家的,这风范,一点也不低于张大人了。 明明知道自己的妻子没几年好活了,可在大少奶奶跟别人的面前,半分端倪都不露。 陈氏躺在床上,看张廷瓒给自己掖好了被角,却留了汀兰在里面伺候。 汀兰看张廷瓒出去了,便笑着走上来,喜滋滋地说着:“您刚才是没见到,二少奶奶那样子,可吓人了,奴婢都被唬得一愣一愣的。不过更厉害的,还是咱们大爷,一来,整个地方都安静了……现在大爷去料理事情了,大少奶奶可就能把心放回肚子里,咱们大爷还能有处理不好的事情?” 她一副高兴的样子,让陈氏也不由得笑了出来,轻轻一戳她额头:“你啊,就知道哄我开心。” “这还不是大爷能让您开心吗?” 汀兰跟陈氏说着话,外面却已经要天黑了。 残阳的一抹血色,涂在了花园小径沿路的残雪上。 顾怀袖小步地走着,走了没两步,就看到前面花园得岔路上出现了张廷玉的影子。 她顿住,看向张廷玉,道:“你也去看?” 张廷玉摇了摇头,却不往前面走了。 他就站在游廊前面台阶上,也不下来,更不过去。 顾怀袖还是要跟过去的,事情肯定已经有了结果了。 冯姨娘面如死灰,她根本不知道长安是什么时候发现端倪的。 而长安对冯姨娘的怜悯,其实也并没有多久。 她觉得自己应该更多地怜悯一下自己,因为她知道,自己已经时日无多。 张廷瓒不怀疑人的时候,是用人不疑;可一旦开始怀疑,那就是疑人不用。 之前用过的那些大夫,都没有来。 张廷瓒这一次找的大夫,甚至根本是长安没见过也没听过的。 把他们叫到花园里来说事情,其实不过是为了让陈氏不知道而已。 长安忽然觉得,自己其实也很了解张廷瓒。 她站定,身边就是冯姨娘,愚蠢的冯姨娘还以为张廷瓒真的是要来审问她,吓得两股战战,几乎都要哭出声来。 老夫人甚至还没嗅出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气息,只一个劲儿地骂着冯姨娘:“心黑的,连我身边的长安也敢诬陷,你莫要仗着你有个身子,就以为这府里就是你的天下了。下贱东西,以为自己算是个什么?不过就是个妾!” 这字字句句,都是指着冯姨娘的鼻子骂的。 冯姨娘的嚣张气焰,统共也就维持了几个瞬息,这一会儿被骂着,真是大气也不敢喘一个,哭都没敢哭出声。 张廷瓒也来了,他后面还跟着两个持杖的小厮,瞧着孔武有力。 冯姨娘看了,吓得白眼一翻,一下就跪到雪地里去了。 天还没黑尽,人的影子被拉得长长的。 顾怀袖远远看着,像是个局外人。 她回头看了看那边的张廷玉一眼,忽然觉得他站的地方看着是远,可…… 罢了,到底远还是不远,也就是一念之间的事。 冯姨娘已经开始搜肠刮肚地想给自己开脱得词了,可没料想,张廷瓒刚刚过来,就吐出一个字来:“打。” 打? 打谁? 冯姨娘“啊”地尖叫了一声,“贱妾怀着大爷的孩子啊!” 吴氏甚至也吓住了,“卣臣,你疯了!” 两名小厮走上去,粗大的木杖一下落在了冯姨娘身边不远处的长安身上! 一根木杖恰好敲在了长安的腿弯上,长安整个人一下就跪了下来,膝盖重重磕在了雪底的坚硬石板上,头上冷汗都下来了。 冯姨娘所有的说辞都卡住了,吴氏也不说张廷瓒是发疯了。 顾怀袖静静站在一边没动,青黛等人却还没反应过来。 原以为张廷瓒肯定是要对胡乱诬陷人的冯姨娘出手,没料想竟然是责罚长安? 闲杂人等都已经被叉开,这园子里的一片空地上,就站了府里这些人。 长安跪在地上,只冷笑了一声:“爷下手也真狠。” 张廷瓒道:“没你的心狠。” 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是吴氏,她痴愣愣的:“老大,你……这……长安怎么招你惹你了?这么能干的一个姑娘家,你到底是中了什么邪?” 张廷瓒瞅了一眼王福顺家的,只道:“扶好了老夫人。” 王福顺家的畏畏缩缩,今日已经听过这话两回,可这一次比前一次还要吓人。 长安抬起头,第一次这样大胆地看着这个自己倾慕了这么多年的人,他的目光从来都在陈氏的身上,甚至不曾分给别人一点。 很久很久以前,长安就想过了,她想要成为他的妾室就够了。 可不知道什么时候,这样的想法变成了野心,膨胀的野心。 她成为了老夫人身边最得力的丫鬟,甚至有能力将整个府里的事情处理得有条不紊。 一个陈氏算什么? 不就是出身比自己高贵一些吗? 却也不见得高贵到哪里去,县令的女儿罢了,身子骨不大好,温温和和能办事,可绝不对不如自己。 这样的女人,凭什么成为张廷瓒的妻子,又凭什么能成为未来的当家主母? 不平衡一旦开始产生,可怕的事情也就一件接着一件了…… 张廷瓒看着长安,只觉得有些失望。 “往日得知你救了玉珠,我心里是感激你的,却没想到,你才是这一切的始作俑者。你,死不足惜。” “对,奴婢死不足惜。” 长安一下笑出了泪,她看着张廷瓒,咬着牙:“若是大爷肯早早地看奴婢一眼,也就不至于有今天了。” 张廷瓒没说话。 这一刻的长安,已然是没有任何的遮掩了,凌厉的神情,即便是清淡的面容,也遮掩不住她的扭曲:“大少奶奶之前怀孕,的确是我早就知道了,可我本来还没想到怎么害她,那一日老夫人差点跌脚,我灵机一动,顺手就带着她一起滚下去了……她的孩子没了,我心里也就痛快了……” 原本预备着,张廷瓒的第一个孩子应该是自己生下来的,毕竟陈氏的身子不好。 尤其是,在陈氏小产调养期间,补过了头,身子开始掏空…… 其实长安一开始也没打算要做得那么绝,只是一点一点,积重难返了而已…… 积重难返,多苍白的一个词? 吴氏已经骇然了,站不住,她当真有些站不住。 “长、长安……你们在说什么……你们到底在说些什么……” 想不通,吴氏隐隐约约觉得自己是听明白了什么,可是又忽然之间宁愿自己什么也没听明白。 她看向张廷瓒:“你是怀疑长安害了玉珠,也害了玉珠的头一胎?” 张廷瓒捏紧了拳头,咬着牙,一字一顿道:“我妻命不久矣,皆为此婢所害!” 命不久矣。 吴氏摇着头:“不……不可能,不可能,长安心地善良,平时走路连蚂蚁都舍不得踩死一只,怎么可能做出这样的事情来?卣臣,你是不是听信了谁的谗言?你怎么可以这样怀疑我身边的丫鬟?!她掌管这府里的事情这么多年,绝对不可能做出这样的事情来!” 长安听着听着就听笑了,她想起自己在吴氏身边伺候这么多年,已经忍够了这蠢妇。 她大笑起来:“真是愚蠢,愚蠢,一大家子就没几个明白人,哈哈哈……说起来,也真是要感谢老夫人您呢,若没您派我去照顾大少奶奶,指不定大少奶奶还能多活几年,指不定您现在早就抱上长孙了,哈哈哈……都是您的功劳啊!” “胡说!胡说!” 吴氏不敢相信,她上去就甩了长安一巴掌,眼神狠厉:“你胡说!” 张廷瓒忽然有些累,他也说不清这种感觉是哪里来的。 冯姨娘已经吓晕了过去,现在发生的一切已经超出了她的想象力…… 至于顾怀袖,只余了满腹的唏嘘。 长安脸上红红的五道指印,她忽然伸手一推吴氏,恶狠狠地看向了张廷瓒:“你以为我为什么变成如今这样?还不都是你因为你!我为什么会做错这一切,若你肯多看我一眼,又哪里来的如今这么多事?我不贪,不妒,我只是想要——” “打。” 张廷瓒全无半分的怜悯,眼底结着冰霜。 生冷的一个字:打。 沉闷的落杖声响,一下响起来。 一杖落在了长安的身上,将她整个人都打得朝前面扑了一下。 长安趴在雪地里,看着张廷瓒,死死地瞪着他,眼底却涌出泪来。 她没有错,她没有错。 原本也是不想害陈氏的,可那时候鬼使神差,她脑子里像是有另外一个人在控制她的行动,让她做出了那许多阴险害人的好事…… 她喜欢张廷瓒,不想让他用这样全然陌生的眼神看自己。 她不想…… 长安也不知道为什么一下哭了出来。 张廷瓒无动于衷:“我与你说过一句话:人之初,性本善。可你,一恶,譬如一叶,已然障目。” 长安听不见,她也不想听,她只是竭力地挣扎着,“你才是这张府上下最最冷血之人!对别人送上来的心意视而不见,是你成就了如今的我!张廷瓒,张大公子,你摸着自己的心口问问,到底是谁亏欠了谁!当初你带我入府的时候同我说过,到了府上我就不会孤独,可长安好冷……长安想来找你谈心,他们都说不许长安来……不是当年的张大公子,如何有今日的长安?!” 一句一句,听者无不觉得惊心动魄。 长安是当年的张廷瓒从路上捡来的,是大水冲了田庄,一家子人都消失了,这才行乞碰见的张廷瓒。 如今长安竟然说,这一切都是拜张廷瓒所赐。 他只漠然看着长安,没动分毫。 谁才是这张府上下最最冷血之人? 张廷瓒也不知。 长安眼神里带着狠色,仿佛记起了当年的一切,她不甘心,不甘心还没抓到自己想要的,不甘心就这样从高处摔落下去,身败名裂,无过于此。 身后的木杖,又落下了…… 长安尖声地叫着,直到嗓音沙哑,再也叫不出来。 张廷瓒甚至没有跟吴氏解释,吴氏已经吓晕了。 他站在雪地里,从袖中取出一把匕首来,扔到了长安的面前:“当年我救了你一命,如今你把这一命,还我吧。” 当年我救了你一命,如今你把这一命,还我吧。 冰冷,毫无感情波动的一句话。 顾怀袖也听见了。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明明觉得这一幕残忍到让人无法直视,可她收不回目光。 她看到,长安听见这句话之后,笑出了眼泪。 这是一个走错路的女人,被*蒙了眼的女人。 长安伸出走去,握紧了那一把匕首,颤颤巍巍地站了起来,也不知道是谁在这逐渐降临的夜幕下尖叫了一声。 一切,在匕首出鞘,雪亮了一刹那,又沾上鲜血的一瞬间,终结了…… 长安,自戕。 鲜血喷溅出去,像是冬日里的红梅一朵一朵,可颜色却是暗红的,触目惊心。 长安软倒在地,已经没了一点声息。 她说不出话来,只死死瞪着张廷瓒。 张廷瓒道:“挫骨扬灰。” 自戕,挫骨扬灰。 说完,张廷瓒便转身离开。 他朝着游廊上走去,张廷玉一直站在那边看。 兄弟俩,又见面了。 张廷玉想说什么,可没能说出来。 张廷瓒却对他说了一句话。 而后,兄弟二人擦肩而过。 张廷玉站在原地,而张廷瓒渐行渐远。 远远地,顾怀袖望见了这一幕,在夜色之中,有一种奇异的昏暗。 她左手习惯性地捏着右手的袖子,无悲无喜地看了一眼雪地里的血迹,只叹了口气:“要过年了啊……” 一路从花园里回去,顾怀袖在经过厨房所在的那个角落的时候,不知道为什么脚步顿了一下。 她想起了长安。 “四分是嫉妒,三分是贪婪,二分是自卑,一分是善良。除却这一分的善良,其余的九分则是恶。九恶因为这一善而生,而这一分的善,又使她的九分之恶更为难看。” 所以到了最后,根本看不见善了。 小石方根本不知道顾怀袖在厨房所在的院子外面停留了一阵,顾怀袖也不会让他知道。 这一日的张府,似乎也没发生什么大事。 吴氏一下病了,陈氏一直在病中,刚刚有了身孕的冯姨娘据说已经吓傻了,大公子已经发了话,生下孩子就把冯姨娘送出府去,余者再议。 顾怀袖回了屋,在屋里坐了许久,才看到张廷玉回来。 她问:“大爷在走廊下头,对你说了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第一更 第五自十九章 自戕 - 第六十 章 苏醒的野心 宰相厚黑日常[清] 作者:时镜 第六十 章 苏醒的野心 夜里睡下,顾怀袖还是没问出个所以然来。 他口风死紧,就是没一句实话,连种种不要脸的花言巧语都出来了,可就是不说。 “从无一名男子能讨好所有的女子,又不令她们互生厌恶而相处和乐。女子也是很可怕的,所以这样可怕的女子,有你一个就够了。” 顾怀袖知道张廷玉这话的意思,心跳微微一滞,可她只当没听见:“你大哥对你说的定然不是这一句。” 问不出来,顾怀袖早知道是这个结果,心塞了一个晚上,第二天早上起来还是一股脑全忘记了。 长安一下子没了,府里最近是风声鹤唳,少有人知道长安是怎么没的,反正这么一个活人消失了,也没人敢问。 主子们的想法谁清楚呢? 前一阵还帮着大少奶奶管府里的事情,现在说消失就消失。 是死了,还是被发卖出去了,也就少数人心里揣着明白。 可到底,没人敢说。 顾怀袖也不往外说一个字,青黛自打进入张府之后,就越发地沉稳下来。 顾怀袖这里只当做什么也不知道,一切如旧。 上官辕给陈氏看过之后,已经下了药石无救的断论,能活多久全看运气,若是好生调理,兴许还有个两三年或是三五年,也可能哪天早上一起来就看着人已经没了。 冯姨娘醒过来,问遍了自己身边的所有人,却没问道长安的下落,没一个晚上就吓成了个傻子,整日拘在屋里不能出去了。 吴氏似乎也终于意识到,这么多年在自己身边的到底是个什么人,可到底她信任了长安那么久,怎么也缓不过劲儿来。于是,吴氏也病了,身边丫鬟婆子虽然多,可说得上话的,也就一个王福顺家的了。偏偏,每次看见王福顺家的,还要想起故人来。 今日还没到中午呢,顾怀袖就看见院里来人了。 看到打头过来的那一位,顾怀袖有些发愣。 这不是王福顺家的吗? “青黛你去开窗户,我看看。” “啊?” 青黛一怔,这是个什么意思? 顾怀袖一瞧外面的日头,只拧了眉头:“太阳也没打西面出来啊……” 老夫人身边堪用的也就王福顺家的一个了,怎么今儿王福顺家的来了? 她心里还疑惑呢,没料到王福顺家的脸上虽然涂着膏药,态度倒是前所未有的恭敬。 “老奴给二少奶奶问安,老夫人遣老奴来一趟,将府里上下事宜的账册款事全托给二少奶奶打理。” 顾怀袖差点一口茶给喷出来:吴氏脑子没病吧? 不,她现在是病了,可这事情…… 平白无故这么让出了掌家的权力,疯了不成? 顾怀袖只觉得不可思议,可转念一想,这其实已经是无奈之举了。 现在的张廷瓒,怎么也不可能将事情交给陈氏处理,这么个玲珑的人,还能活多久都是个未知数,根本受不得劳累。 原本陈氏处理这边的事情,就是长安给帮着,现在长安自戕被张廷瓒叫人挫骨扬灰了,府里老夫人也病了,后院了可不就剩下了顾怀袖一个吗? 只是…… 依着吴氏对二房的厌恶,竟然也能做出这样的让步? 顾怀袖不禁怀疑这到底是谁的主意了。 她暂时没说话,也不应声,请了王福顺家的进来。 顾怀袖皮笑肉不笑道:“昨儿情况特殊,无意之间倒是冲撞了妈妈,还望您不要介意,怀袖给您倒茶赔罪吧。” 她这一笑,可把王福顺家的吓得不轻,哪里当得起二少奶奶称这一声“妈妈”,她哆哆嗦嗦地低下头:“二少奶奶客气了,昨儿是老奴不懂事,是老奴冲撞了二少奶奶,还望二少奶奶不介意才是。” 这会儿,倒是识相了。 正所谓是风水轮流转,今年到我家。 怕是今儿老夫人让她来之前,她也没想到吧? 不过,顾怀袖还真不是要找王福顺家的麻烦。 现在情况不一样了,看得出事情都要往二房的身上堆,在小陈氏没进门之前,这家都要在顾怀袖的手里握着。她要找王福顺家的麻烦,什么都可以。只是现在,问清楚情况,对顾怀袖来说更为要紧。 关键时刻,还是要拎得清才成。 她让人给王福顺家的倒了一杯茶,只道:“今儿事情发生得这么突然,妈妈还是坐下来,好好说一回,不然怀袖这心里是没什么底的。” 王福顺家的也知道这个道理。 老夫人经过昨晚那件事之后,似乎一下就老了许多,一整晚梦呓都不知说的是什么话。 大夫看了,说是心神受到触动,怕是一时半会儿不能缓过来。 再说了,即便是缓过来了,张英也不一定赞成她继续管着家。 这么个糊涂的老太太,往日糊涂糊涂着也就过了,反正家里没什么要紧事,这么多年来相安无事。可如今张英的官越做越大,甚至他大儿子也早已经迈入了仕途,问题也就慢慢地出来了。 撇开张英不说,若要老太太继续管家,张廷瓒怕是第一个不答应的。 说这一对儿母子之间没什么隔阂,顾怀袖不会相信。 王福顺家的差不多说了说老夫人那边的情况,也让顾怀袖安下了心。 现在这些账本都是吴氏让拿过来的,大房那边也不说一句话,只让掌事丫鬟汀兰过来,交了账本,带了大爷的一句话,现在大少奶奶要养病,不处理府里这些个事儿,让把账本收回。 老夫人只能叹了一口气,怔了半天,让人把账本给搬过来了。 她又道:“……所以,老夫人叫老奴带了些东西给您,说是二少奶奶您其实也是个稳妥人,往后这家里的事情就要靠着您劳心劳力了。老夫人还说了,您进门这许多日,前些天实在是事情忙,脱不开身,老夫人记性又不好,一时竟然将给儿媳的见面礼忘了。” 说着,王福顺家的回身取出一只锦盒来,捧给了顾怀袖。 “这一对儿和田白玉的镯子,还是几年之前,大少奶奶要进门的时候,从一大块和田玉的籽料里挖出来,一起做的呢。老夫人说了,府里四位爷,所以镯子打了四对儿,儿媳进门都要给一对儿的。这是二少奶奶您的这一对儿。” 顾怀袖接过了锦盒,心里觉得讽刺。 早干什么去了? 给儿媳妇的见面礼都能压下来,吴氏最开始得多不待见自己? 现在把这玉镯给了她,也未必见得就是喜欢自己了,只是她自己错得离谱,也不好再每个什么表示。更何况,现在府里上下,除了顾怀袖也找不到什么人来管家了。 即便是要对外面做态度,也镯子也得给。 翻开锦盒,果真是一对儿很漂亮的白玉镯子。 顾怀袖捏在手里,翻看了一下,脸上笑容不减,却也不浓厚。 她看着似乎是很喜欢这镯子,笑道:“这镯子真是漂亮,一会儿你回去为我谢谢婆婆。这镯子,我很喜欢。” 嘴里说着喜欢,却根本不往手上戴,也没见顾怀袖手上戴着别的东西。 这态度,还不够明显吗? 表面上要和和气气,没问题,她给;想要她顾怀袖规规矩矩,往后继续做孝顺儿媳,受气负累,做梦! 一句话,只要吴氏不折腾,顾怀袖就给她面子不折腾。 府里上下人人面子上都能过得去,那才是皆大欢喜,大家都觉得好了。 可若是…… 顾怀袖心里冷笑,却看王福顺家的已经起身了。 王福顺家的将顾怀袖的态度看在眼底,琢磨着回去怎么跟看老夫人说。 吴氏叫她亲自来送东西送账本,就是要叫她看看顾怀袖的态度,很明显,这二少奶奶心机深沉,又不是个软柿子,该泼的时候泼,现在看着却是端庄有礼,那一举一动真是半分错处都挑不出来。 做人做到这份儿上,真是绝了。 翻脸胜似翻书。 王福顺家的暗叹了一声,躬身道:“老夫人身子不大好了,老奴还要回去伺候,若是二少奶奶对这府里的事宜还有什么不知道地方,尽管遣人来老夫人这里或者是大房那边问问。若是您这边缺个人手,也尽管开口就是。” “若真是缺了,我会叫人来说的。” 顾怀袖也没一口拒绝掉,她其实还在斟酌这件事呢。 到底是好是坏,也不是一时半会儿想得明白的。 昨天的事情,看着是结束了,可其实……牵一发,而动全身。 冯姨娘肚子里,到底又能生出个什么来?陈氏又还能活多久?都是不知道的事情。 顾怀袖这里送走了王福顺家的,青黛回来就皱紧了眉:“这许多的事情,怎么忽然就到了您的手里?” 二房一向在府里是个没有存在感的地方,除了顾怀袖进门时候热闹过一回,谁还记得? 惩罚浣花的那一次,也都是厨子闹出来的。 大多数的人都没把二房放在眼里过,毕竟是老夫人厌恶的。 可变故横生,大少奶奶撂挑子不干了,或者说干不成了,吴氏就是想干也不能够了,整个府里的形势,一下就将二房给推到了风口浪尖上。 顾怀袖,就这么在掌管了张家二十多年的吴氏、才管理了张家没几天的陈氏之后,轻轻地握住了张家得账本。 方案上,这些账本并不厚,还有一些往来的事宜,都记录在册,连着送过来的还有府里差事的对牌。 顾怀袖摸了摸账本,又捡起张府的对牌来,细细的一对儿,握在手里真跟握签一样。 可这,就代表了掌家的权力。 青黛站在一边,看着顾怀袖拿着那对牌的模样,“少奶奶,您真的要……” “为什么不要?” 顾怀袖将对牌往空中一抛,又稳稳地捏在了手中,那姿态悠闲至极。 青黛愣住了。 自家主子的回答,是她怎么也没想到的。 为什么不要? 可为什么又要呢? 顾怀袖压根就是一个懒人,这些事情似乎不是她应该管的。 只有顾怀袖自己清楚,在对牌送到自己手中的那一刻,整个张家的天平也开始了倾斜。 不知道,书斋里的张二公子知道这个消息,会怎么想。 兴许,除了顾怀袖还没有任何人有这个意思。 张廷玉这里,还只是二房。 所有人眼中,往后还是要看大房的,这对牌也只是暂时落在顾怀袖的手里而已。 太多太多人这样想了…… 顾怀袖眯着眼,又轻轻将对牌放在了桌上。 她其实不知道,至少在摸到这对牌之前不知道,她竟然也是个有野心的人。 天下谁没有野心? 只是有的人比较小,有的人比较大。 顾怀袖这人活得比较真,她很清楚地意识到,那一刻从她心底冒出来的到底是什么。 在享受野心的同时,也暗暗警惕,不被这野心给蒙了眼。 顾怀袖道:“回头备一些补品,先给大夫看过了,再给大房那边送去,晚些时候咱们再去大房那边看。” 青黛点头。 顾怀袖又让人收拾老夫人那边扔过来的种种东西,在碰到那一对镯子的时候,青黛有些犹豫:“少奶奶,这个……” “扔箱子下面去,别让我看见。” 偏心的老太太,送个镯子算什么诚意。 说给儿媳的就给儿媳的,偏生要让王福顺家的说这本该是见面礼,顾怀袖就算是心比海阔都会被她给膈应到。 反正大家都这么虚伪着,敷衍着敷衍着就是一大家子了。 青黛将镯子收拾到妆奁最下面的格子里,放进去的时候她就在想,怕是进去了就不会又在拿出来的一天了。 少奶奶就是这个脾气。 落井下石过的人,她往死里记住你,就算你往后跑来锦上添花,她也依旧记得你往日给她伤口上添过的一刀。 要接近顾怀袖这样的人,其实也简单,雪中送炭,她定然能一直记得这恩情。 只可惜,这天下雪中送炭者,又有多少? 青黛想得多了,又觉得自己一个做丫鬟得想那么多不顶用,她回身来给顾怀袖斟茶,却听顾怀袖道:“我记得你当初跟青溪都是学过看账本的,也学过管家,你本是我身边的掌事丫鬟,往后要做的事还不少,越稳妥越好的。” 青黛一下笑出声来:“奴婢这么个小丫鬟,往后也会成这府里的大丫鬟,那可了不得了。不过……” “嗯?” 顾怀袖没料想,青黛竟然还长了心眼,这说话吞吞吐吐的。“有什么?” 青黛道:“奴婢总觉得吧,老夫人不是经过这么一遭就要回头的人,您听听王福顺家过来说的那话,敷衍得厉害,也就是面子上能过去了,里子里着实难看。依着奴婢的想法……明年三月里,大少奶奶堂妹小陈姑娘要嫁进来,怕还要生事的。” 吴氏的偏心,连青黛这么个丫鬟都知道了,还能说什么? 府里是没人能用了,顾怀袖才顶上来的。 她们兴许以为,顾怀袖也就是顶着这一阵,等合适的人来了,再让顾怀袖交出这权力来就成。 可顾怀袖不是个任人拿捏的。 她轻声道:“你家少奶奶我,是属貔貅的。” 明年? 等明年小陈姑娘进门,这一杯羹就已经被顾怀袖吞进肚里去了,想要她再分出去? 呵呵,还是做梦来得比较快。 青黛被顾怀袖给逗笑了,正想要接话打趣,没料外面多福来报:“少奶奶,齐云斋的绣娘说杀前次给您制的衣裳来了。” 她什么时候制过衣裳了? 顾怀袖皱眉,那一位煞星爷怎的阴魂不散? 作者有话要说:晚安 第六十 章 苏醒的野心 - 第六十章一章 鸡毛蒜皮 宰相厚黑日常[清] 作者:时镜 第六十章一章 鸡毛蒜皮 白巧娘进来的时候,还不知道张府里出了什么变故,她只是带着四爷的消息过来的。 可进门就一不小心瞥见顾怀袖屋里,那一堆账本和搁着的对牌。 白巧娘心里寻思着,听说张府里除了大公子,别的人都不济事,那张大公子才是家里有学问有本事的,也有一个贤惠的妻子,怎么这张府已经将对牌给了顾怀袖? 顾怀袖坐着,不冷不热地看白巧娘进来。 白巧娘蹲身一礼:“二少奶奶好。” “巧娘不必多礼,起来吧。青黛,倒茶。”现在也不必事事都避讳青黛了,青黛逐渐知道更多的分寸,这时候就退到一边去。听是会听,可不会往外面说。 顾怀袖看向白巧娘,白巧娘只将那一件漂亮的紫貂皮的披风给顾怀袖看:“木兰围场上这些个小貂儿是最多的,主子前儿一阵说白得了一件大氅,让巧娘新给你送一件来。这意思,巧娘也不明白。” 顾怀袖一瞥这一件披风,就知道要紧的不是贵不贵,要紧的是人家这是木兰围场出来的。 啧,史上闻名的四阿哥,也就一矫情人。 她懒洋洋的,不怎么想搭理,只随口道:“原这事儿我都忘记了,没料想你那位主子爷记性倒是好,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也时常记挂着。得了,你放下就成,还有什么事儿?” 白巧娘差点被顾怀袖这不客气的一句话给噎死。 她开始盘算着,回去四爷那边要怎么说? 直说顾怀袖这话? 白巧娘老觉得脖子后面发冷。 四阿哥现在虽然是跟着太子,不大忙碌,可也不是鸡毛蒜皮的小事都在惦记。若这事不要紧,又怎么会一直惦记?顾怀袖这话,分明是去膈应四爷的啊! 白巧娘不敢说什么,只细声细语道:“宫里面的消息,想来您不是时时刻刻都能知道,四爷说……您该知道的,迟早都是要知道的。” …… 顾怀袖扫了她一眼,静静听她说完了,然后道:“你告诉你们四爷,往后不必派你来了。我膈应他。” “二少奶奶……” 白巧娘眉头一皱,虽近日来对顾怀袖客气了许多,可好歹爷是爷,顾怀袖不过是个朝臣的儿媳妇,竟然敢对天潢贵胄撂下这样的话来,胆子未免也太大了。 要说原来吧,顾怀袖还真是忌惮四阿哥得厉害。 可现在呢? 张英压根儿不是皇帝一党,张廷瓒就不说了,也不知现在是太子一党还是四阿哥的人,顾怀袖担心个什么劲儿? 更何况,若是没了白巧娘说出来的这些消息,顾怀袖其实还是很愿意跟四阿哥虚与委蛇一番的。 可现在她是连番地被人膈应,先头没跟吴氏那边来的人呛声,已经是她忍耐之后的结果。现在四阿哥这边白巧娘又过来,这不是让她更心塞了吗? 本知道白巧娘来兴许没什么好事,可没想到四阿哥真是个敢做事的。 这样的心机,也难怪是往后的雍正爷了。 原本顾怀袖曾拖白巧娘带回消息去,说了毓庆宫宫女求药之事,本是想要借四阿哥的手为自己消除了危险。可四阿哥这样的狠人,竟然袖手旁观,压根儿不理会这个曾经是他棋子的人的死活,放任甚至还推波助澜了一把,让宫里面林佳氏瑶芳获得了太子的喜欢,现在除了有身孕的李佳氏,就是她本事最大了。 哈,要这样继续下去,她顾怀袖还敢跟四阿哥继续玩? 得了吧您嘞,四阿哥您有本事,您敢玩儿火,我顾怀袖玩儿不起。 咱就是一升斗小民,有野心,却还没个大的志向,朝堂上的事情牵一发而动全身,你四阿哥如今也没逮住我把柄,咱们合则两利…… 不合? 不合与我何干? 反正我不吃亏就成。 顾怀袖简单粗暴的逻辑,顺利地直接击败了白巧娘。 白巧娘几乎是跌跌撞撞走出去的。 顾怀袖难得爽了这么一把,见到白巧娘出去了,扶着门框笑得打跌。 她回头看见那搁在桌上的紫貂皮的披风,道:“这是件好东西,青黛你拿下去给丫鬟们改改,看看合不合二爷的身。” 青黛为难:“那您呢?” “你当我敢穿?”顾怀袖摸了摸自己的脖子,小命要紧,穿了虽不会死,可顾怀袖多多少少会有芒刺在背的感觉,“反正二爷不知道,让他穿去,他也穿不出个什么感觉来。” 无知者,无畏啊。 青黛瞬间无言,忽然想为张二公子掬一把辛酸泪。 “还愣着干什么,赶紧去啊。” 顾怀袖催了她一把,青黛这才忐忑地捧着紫貂皮披风出去了。 顾怀袖又骂了胤禛一句“矫情”,这才进来看账本。 张英为官多年,在京城桐城两地都有不少的宅院田产,府里开销的一小部分的钱来自张英的俸禄,大部分来自皇帝的赏赐,别的则都是外面庄子佃户田庄之类的收效了。这里面有没有什么冰炭银或者更黑的钱,那就不是顾怀袖能知道的了。 即便是顾怀袖知道,也不会觉得怎样。 从皇帝的赏赐就看得出张英到底有多受宠了,光是皇帝每年赏下来的银子都够一大家子吃了,也难怪一点也不缺钱,连府里下棋的棋盘都用青玉雕。 翻翻账本,顾怀袖对府里的种种情况也就更了解。 她也不是玩玩,看得挺认真。 张廷玉回来的时候,已经听说这件事了,原本没怎么往深了想,毕竟这在大多数的人眼中那是赶鸭子上架,是不得已才叫了顾怀袖管家。可他刚刚从外面过去,没打算打扰顾怀袖,可他注意到顾怀袖虽没写字,现下却是左手捉笔,右手翻账本。 眼睛微微一眯,张廷玉站在帘子外面久久没说话。 顾怀袖轻轻用笔杆子蹭了蹭额头,又把那毛笔放下了。 她摸了摸自己的肚子,又伸了个懒腰,似乎饿了,又累了,便起身,随后就瞧见了张廷玉。 中间挂了一幅珠帘,顾怀袖目光跟他撞到一起。 两个人都没说话。 她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走出去,撩开帘子:“今日回来吃?” 张廷玉没出声,点了点头。 不过他同时也将一张请帖扔到了桌面上,顾怀袖走过去一看,明珠府的请帖。 她还记得纳兰明珠那一回的事情。 顾怀袖道:“上次……” 张廷玉倒茶,“大阿哥跟个傻子一样,被人忽悠得团团转,以为万岁爷在那边忙碌许久,是病重了。” 对,这一点顾怀袖记得,那一阵张英总是不回来,张廷瑑在家里出了那样的事情他也几乎没搭理,后来还是张廷瓒去请了,张英才回来揍了儿子一顿,又匆匆走了。 那一阵,真不像是没发生什么大事。 可…… 跟废太子有关?这也太早了一些。 “只怕是有人居中算计呢……” 顾怀袖一面说,一面翻开了请帖,只请了张廷玉一个人去喝茶,还是以纳兰揆叙的名义发的。 可这请帖上面的字迹,分明老道沉稳,以字观人,透着一股圆滑,一看就知道不是纳兰揆叙这种年纪比较轻的人能写出来的。 写这一封请帖的人,不是纳兰明珠的儿子,而是他本人。 她还记得那一天这老狐狸跳上他们的车,被张廷玉半路扔下去,可欠了他们个大大的人情。 顾怀袖合了请帖,在掌心轻轻击打着:“你这是要去讹诈了?” 张廷玉斜眼睨她:“我像是那等奸猾之辈?” “……不像,你就是。” 顾怀袖一点也不客气,她随手又扔了那请帖,道:“你还没把事情说完呢。” “无非就是大阿哥被人误导,以为万岁爷是身体不大好了,又不知哪里来的风声说要改立太子。大阿哥就赶紧跑去跟明珠商量,却被太子抓了个正着。其实万岁爷就跟大臣们说蒙古边境那边的事情,时不时有一回骚动,这都好了……谁知,大阿哥这么能作?” 张廷玉也觉得大阿哥脑瓜子不好使。 这样的人也想当皇帝,怕是刚刚坐上龙椅没两天,就要被人拽下来的。 这一回之后,明珠彻底地失了宠,连带着大阿哥被训斥了好一阵。 他平白无故跑到大臣的家里,也没个规矩。 明珠则是一怒之下把满园的梅花全部给砍了,大冬天的叫人改种了梨花,说来年改能吃梨,可把这京城内外给笑了一通。 谁从这一遭事情里头获益,谁就是算计大阿哥的人。 即便不是太子,也跟太子脱不了干系。 只是太子很得康熙的喜欢,连太子不学好,都是身边人的错,康熙哪里舍得责罚他?只一味怪罪到别人的身上,这件事在太子这里就轻轻地揭过了。 明珠这两天没事儿都待在家里,他还欠着张廷玉这边一个人情,想着择日不如撞日,干脆直接叫人下了请帖了。 现在顾怀袖猜张廷玉准备狮子大开口,也不是没道理的。 张廷玉不是善类,只是一时还没找到机会而已。 他手指敲着桌面,忽然道:“我只怕被明珠给算计了……姜还是老的辣,我这一头嫩姜,还是慢慢地辣着吧。” 一时半会儿地就想要跟明珠比,不现实。 张廷玉考虑的是,明日要去跟明珠说什么。 他暂时,还没有什么用得上明珠的地方。 顾怀袖就在张廷玉身边坐下来,漫不经心地顺嘴提了一下那紫貂皮得披风,张廷玉也没在意,看了顾怀袖左手一眼,只微微地一弯唇,也懒得计较这些个细枝末节了。 至于紫貂皮大衣? 胤禛看着外面来的回信,差点被噎得吐出一口血来。 他本就是喜怒不定,高兴了整个身边的人都高兴,不高兴了身边人 都跟着倒霉。 小盛子只觉得自己递消息上来的时候,是提着脑袋的。 胤禛看了,将那纸条烧了,心道顾怀袖暂时没了利用价值,张廷瓒那边最近也暂时低迷了起来,似乎是他府中出了什么事。 不过…… 什么叫做整日里惦记些鸡毛蒜皮的小事? 胤禛冷笑,他惦记的都是干系重大的要紧事。 小盛子战战兢兢道:“爷,外头宫女们用雪堆了雪城,您要出去看看不?” “爷是那种玩物丧志的人吗?” 胤禛眉头一皱,便斥了小盛子一句。 小盛子吓得一缩脖子,“那奴才立刻叫他们推倒了去!” 胤禛一摆手,直接往外面走:“看看去。” 小盛子:“……” 爷,您这样鸡毛蒜皮、心口不一,咱们做奴才的真心疼! 作者有话要说:15日第一更 第六十章一章 鸡毛蒜皮 - 第六十池二章 池中鲤 宰相厚黑日常[清] 作者:时镜 第六十池二章 池中鲤 其实想想,同明珠这样的老狐狸斗智,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可张廷玉现在很平静,他也说不出自己这样的平静从何处而来,一种由内而外散发出去的平静。也许是太久的平庸,给予了他世人眼中太久的平凡,所以饮水自知,冷暖自尝了。 阿德跟在张廷玉的身边,一直不怎么说话。 顾怀袖最近很忙,刚刚接手了府里的事情,很多事情还很生疏。 不过府里也没个什么人能给她指点,吴氏那边都是恹恹的,至于陈氏一直在修养之中,顶多提点顾怀袖一两句,别的事情帮不上忙。 偌大一个张府,几乎里里外外都要顾怀袖来操持,也只有晚上的时候有张廷玉帮她出出主意。 府里的婆子丫鬟们多少还是有些怨言的,毕竟顾怀袖才进府多久? 可真没人敢站出来找茬,浣花与长安两件事,一件太有威慑力,一件太神秘。 到底府里出了什么事情,下面人都是蒙在鼓里的。至于那些个知道的,无不讳莫如深。 张廷玉问道:“少奶奶今儿还在府里吗?” “在的,不过眼看着要过年,说要遣几个人回去问候,少奶奶还叫人给您做了件大氅呢。”阿德嘴巴甜,问的不过是少奶奶在不在府里这个问题,他却扯到了别的事情上。 原本今日顾怀袖收到了李光地家小姐的请帖的,不过内事繁忙还真脱不开身去,昨夜睡的时候便只说了礼到人不到。看样子,她还真是铁了心要把张府上上下下给理顺了。 张廷玉听了,只笑了一声,再看的时候明珠府已经在前面了。 主仆两个递了请帖,里面便有专人将张廷玉引进去了。 至于顾怀袖这边,还被府里一大堆的繁杂事闹得头疼。 顾怀袖什么本事最大? 无过于看账本,一看就看出一笔一笔的烂账来。 掌管了府里的事情不过两天,今年的账本一本本堆起来,杂七杂八,至少有二尺。 顾怀袖前天晚上开始看,基本上两个时辰算一本。 要了解一大家子的情况,从账本上来看是最快的。 府里有账房先生记账,内院也有内院丫鬟记账,各房各有各的账本,顾怀袖手里拿到的账本是账房跟内院这边的。 原本比对是一件很困难的事儿,一个月的开销还好,慢慢对,现在挪到顾怀袖手上的却都是整整一年的。 账房那边记得比较简略,普通账本下来就特别繁杂。 陈氏说,往年这样的账册交上来,也多半都是扫一眼就放下去了,若是有什么大的问题也不可能,毕竟两边各有一本帐,若是出了差错,那是对不上的。 既然陈氏这么说了,顾怀袖原也没在意,可她那一晚不过随手翻了翻,竟然就翻出了一连串的问题。 昨天她屋前走廊上站了一大拨仆妇,都是被顾怀袖叫进来问话的。 人人都是表面平静地站着,进去得时候有些忐忑,出来的时候都面有戚戚之色。 要问顾怀袖跟她们说了什么,又都是顾左右而言他。 也不是顾怀袖自己卖关子,实在是这府里上上下下就没几个干净的人。 一看账目,前后仔细一核对,出问题的人太多了。 毕竟后园里这些丫鬟,或者是负责采买的小厮婆子,也不都是读过书识过字,更不是某些专门做假账的账房先生,顶多也就抹平一时的账目,后面的账本很容易看出问题来。 “听说往年的账目都是长安跟王福顺家的查的,叫人请老夫人身边王福顺家的来一趟。” 顾怀袖左手拨了最后一枚算珠,右手在纸上记了一笔,然后发了话。 屋里屋外的丫鬟们这几天已经平静下来了,之前根本以为二少奶奶不过是闺阁之中的姑娘家,哪里想到竟然还会摆弄算盘。 一开始叫人拿了把算盘来也就罢了,自己拨弄了一会儿,丫鬟们都以为她是在玩,哪里想到二少奶奶一拨就是一上午,整个屋里那算盘珠子的碰击声根本就没停过。 上午拨了算盘,下午就找人清算一番,然后继续打算盘,算完一本就找一群人来说话。 原本二少奶奶管家,张府上下多少双眼睛盯着,嘴上不敢说,心里都盼着她出丑呢。 谁料想,却是个顾三姑娘把他们吓得眼晕。 青黛已经是叹了一口气,自家少奶奶到底还会什么啊,连这打算盘都能打得府里上下人心惶惶的。 反正被顾怀袖叫到的,来的时候都挺正常,出去的时候几乎都是面如土色了。 听了顾怀袖已经要请王福顺家的来了,青黛也是吓了一跳,不过现在也只有去叫人。 正所谓是“新官上任三把火”,顾怀袖是刚刚管家,总要敲打敲打这些人的。 不杀几个人,又怎么能立威? 大房没人管顾怀袖,老夫人吴氏也直接甩手不干,下面的人,是谁被顾怀袖传到谁倒霉。 只是谁也没想到,竟然还能找到王福顺家的头上。 王福顺家的,多少年一直伺候在吴氏的身边,是这府里资历很深的老人了。 她被青黛通知到的时候,刚从吴氏屋里出来,想跟丫鬟们说说老夫人这药还要熬久一点的事儿,结果迎面就瞧见了青黛。 青黛笑吟吟说了顾怀袖请她去,王福顺家的倒是没有多想。 毕竟她是老夫人身边的人,怕还在想二少奶奶找自己去,是因为有些解决不了的问题吧。 一路上,她还在跟青黛攀关系,言语之间一副自己是个府里老人的样子,让青黛做事小心,又说了说府里几个主子的喜好。 青黛都一一应了,却不插一个字。 等到王福顺家的进了顾怀袖办事儿的屋,就愣住了。 “啪。” 账本被顾怀袖扔在了前面光滑的水磨石地面上,那个地方没铺地毯,冷冰冰地。 顾怀袖头都没抬一下,又扒拉了一会儿算盘,声音平静得很:“若是我没记错的话,妈妈还是能看账本,也识几个大字的吧?还没老眼昏花的话,就看看这账本,看完了,妈妈有社么想法再慢慢跟我说。” 王福顺家的只觉得心口都凉了一下,弯身将那账本捡起来,发现上面有几项开支被人用淡墨的笔给圈了出来。 这几笔开支,王福顺家的哪儿能不熟悉? “这是去年老夫人身边的丫鬟买脂粉的开销,有什么差错不成?” 王福顺家的只以为顾怀袖年底查账是瞎猫撞见了死耗子,没道理这么巧就查到自己的身上。 她还在嘴硬,顾怀袖却已经笑了。 打算盘的手指没有停,顾怀袖右手掐着账本上某个地方,免得自己打算盘打岔了地方,嘴上却还在说话。一心二用的本事,这时候就显露出来了。 “老夫人身边有几个丫鬟?” 王福顺家的还在想,似乎有些拿不准主意。 顾怀袖哪儿能给她时间想? 她冷笑了一声,已经催促她了:“到底几个啊?你这伺候在老夫人身边的竟然也不清楚,还是后面最得力的妈妈呢,就您这健忘的本事上来,还能伺候得老夫人?” 这可把王福顺家的给吓住了,她连忙往地上一跪:“二少奶奶您说笑了,老夫人身边丫鬟一共有八个,婆子三个,没了长安统共加在一起也就十二人。” 终于还是露出马脚了。 原本这账本上记录的东西就有些离谱了,顾怀袖真是算都不用算,就知道这一笔账目有问题。 “啪、啪、啪、啪……” 算盘继续拨动,顾怀袖的声音夹杂在拨算珠的声音之中,格外地清晰冷冽:“丫鬟一共也就十二个,即便是算上原来那一个不长眼的,不也就十三个吗?胭脂水粉,哪个姑娘不爱用?可毕竟是个丫鬟,哪儿有丫鬟一个月就要用处三五盒的说法。天福号的脂粉用着,我一个月也就一盒粉,真不知老夫人身边的丫鬟,得是有多大的脸,一个月能用出五盒来。” 里里外外不少丫鬟都闷笑了出来,可王福顺家的笑不出来。 当时支了银子出去采买,手头紧了才挪用了一把,过后随便将这一笔账记到了丫鬟们的脂粉钱上,本来只是个细枝末节的小事,哪里想到如今竟然被这个火眼金睛的二少奶奶给逮了出来? 王福顺家的真是有怕又恨,一时之间竟然急得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她只一个劲儿地诡辩:“这一笔账约莫是老奴给报错了……报错了……” “哦,报错了啊。” 顾怀袖手上的动作一停,有些怜悯地抬头看她。 “妈妈,要不你再往前面翻翻?这一年也过去十一个月了,一个月能差错了,两个月还能有这个差错不成?再有了,若是记错了,那别的地方肯定也错得多了。这账面上是平的,若是这一笔银子没差错,那缺的那些个银子又哪里去了?总不能是您一气儿给记错了吧?” “依我看,指不定真是老夫人身边有个脸特别大的丫鬟,整日涂脂抹粉,凃出去好几十两银子呢。您说是吧?要不,咱们去老夫人身边找找?这么个丫鬟养着,真是浪费咱家的银钱。你说买个丫鬟才多少银子?怎么养她的脂粉钱,就要好几十两?天下真没这个道理。” 挖苦,讽刺,谁大脸? 顾怀袖这话也真是绝了。 她眯着眼睛,对王福顺家的友善极了。 王福顺家的哪里还能感觉不到架在自己脖子上的刀? 谁都没想到,顾怀袖管家竟然会从查账开始,一般不都是去下面看各自的事情吗?她甚至都已经做好了准备,谁料顾怀袖真是出其不意又掩其不备,她们的脑瓜子哪里能有顾怀袖转得快? 一查账,虽不能说什么都知道,可却是拿住众人把柄的好机会。 谁有本事,敢跟捏着账本的顾怀袖叫板? 王福顺家的也没这个胆量,她此刻若敢得罪顾怀袖一句,下一刻就要被发卖出去了。 王福顺家的苦啊,满脸都跟浸过黄连水一样。 她终于知道自己是碰上了硬茬子,前一阵还听了吴氏的暗示,想要在二少奶奶这里使绊子,给她一个下马威呢。只是他们这边的下马威没出去,顾怀袖这边早已经把人搁在火上,就要烤起来了。 王福顺家的知道自己是斗不过顾怀袖的,只颤颤巍巍下去给顾怀袖磕头:“老奴……老奴……老奴求二少奶奶高抬贵手,老奴是一时鬼迷了心窍,还望二少奶奶看在老奴照顾了老夫人这么多年的情面上,放老奴一条生路吧!二少奶奶是个善心肠的……” 哈,是啊,善心肠的。 顾怀袖这人喜欢别人夸自己,她算盘一抖:“算你伶俐,二少奶奶我啥都不好,就是心善。不怪人说,你王福顺家的是个会看人的,有眼光,我特别喜欢有眼光的人。” 真要整治这王福顺家的,顾怀袖根本不会叫她过来,直接带着人往老夫人那边去膈应她了。 到时候顾怀袖就说,要寻寻老夫人身边是不是有个脸特别大的丫鬟,浪费咱府里的银钱,加剧了开销,这还了得?咱们这样不好,要俭省一些。脸大的丫鬟,若是没什么本事,还是撵出府去比较好。 那时候,老夫人还不气得七窍生烟? 可顾怀袖没这么做,生意还是要往长远了做。 到底这张府是常青树,一下子把棋全部下死了没意思。 有把柄,顾怀袖拼一把也不是不能弄死王福顺家的,可弄死了之后呢?那就没用了。 能用的人,还是要利用起来。 查一回账本,喊打喊杀,她顾怀袖是威风了,可把手里的把柄都扔出去了,以后还有什么?明年继续查账,就不一定能见着这么多的有趣的事儿了。 机不可失,失不再来。 顾怀袖精打细算,连这些把柄都要用好了。 单看她最近见了多少丫鬟婆子便知道,现在王福顺家的,不过是她见过的府里最体面的婆子罢了。 顾怀袖特别喜欢有眼光的人? 王福顺家的能伺候老夫人掌管府里的事情这么多年,一双耳朵满心眼子,也不是白长。 这话的意思,已经很通透了。 她抬起头来,看着笑容满面的顾怀袖,又慢慢地低下头去。 天色还早,外面日头出来,雪才刚刚开始化。 王福顺家的走出顾怀袖这屋子的时候,有些摸不准自己的心情了。 她下了台阶,回头望了一眼,还觉得自己方才跪在那地板上,膝盖骨有些发冷。连带着那冷意,透过她双膝,冷到了骨头里。 也不是说顾怀袖有什么阴谋打算,只这一份出人意料的心机,着实叫她有些错愕…… 原本将张府交到顾怀袖的管,也就是老夫人那边跟老爷服软,似乎也觉得自己有错,不该跟二房闹得那么僵,只是心里还有心结解不开罢了。陈氏更不能插手这边的事情…… 赶鸭子上架,也能被她变成了风生水起。 王福顺家的心里暗暗叹了一声,知道自己已经有把柄被人抓住了,往后可就没俺么轻松了。 她回了老夫人那里,被问起去顾怀袖那边干什么了,王福顺家的只面不改色心不跳,一边给吴氏捶腿,一边笑着道:“毕竟是才出阁不久的,以前在顾府哪里处理过咱们这样大一家人的事情?还有些手忙脚乱,偶遇见了几个问题,叫老奴去问问往日的处理方法罢了。” 吴氏哼了一声,懒洋洋地仰着:“这回还算是长了些眼色,咱们府里跟别的府邸是不一样的。她自己小心着些,那就是最好,若是出了什么差错……哼!” 正屋这边也没个什么事,王福顺家的回了吴氏那里,似乎就再没有什么事情了。 顾怀袖则在自己屋里打了个呵欠,她看了看自己手边那一摞的账本,只揉着自己的眼睛,让青黛过来扶她起来:“我这腰都跟硬成了石头一样,赶紧过来搭把手,一会儿咱们出去转转,我这坐了两天跟上刑没区别了。” 青黛过来,失笑:“外头雪还厚着呢,您还是屋里坐吧。二爷走的时候说了,没事儿就别往外面走,正乱着呢。” 这一个“乱”字,也不知说的是张府,还是朝堂。 顾怀袖一想也是,大冷的天出去也没意思。 她摆了摆手:“那咱们就屋里走走,你叫人看看让谁回送些礼物去,上一回我嫂嫂那边送了不少的东西来,还帮了大忙,咱们的人,跟大爷那边的人一起走。” 上次给陈氏看病的人还是孙连翘找来的,张廷瓒只谢了那大夫,却还没来得及谢孙连翘。这一回,正好顾怀袖要叫人过去看看,张廷瓒那边拍板,两边的人一起走就是了。 现在陈氏的身子,还是那上官辕来调养的,除了杏林医馆的大夫,张廷瓒谁也懒得搭理了。 眼看着人都要出发回去,顾怀袖就想起了现在还在顾府里的一干人等,她叹了口气,正要说话。 后面多福跑上来,便道:“二少奶奶,厨房那边小石方师傅说当时走得急,落了一套特意打制的刀具在府里,想要跟着一起回去取,再跟着一起来。” 刀具?这也是。 顾怀袖记得小石方那些刀,都是各有各的用处的,来这边之后也不好再打造。 当初那些,都是一把一把磨出来的,他惦记着也是应该。 顾怀袖道:“他想去拿回来就拿回来,到时候记得跟人一起回来就成。晚上还等着他做吃的呢,叫他别忘记了时间。” “是。” 多福赶紧下去通传了。 顾怀袖这边一看天色,掐了掐时辰,却道:“二爷定然已经在明珠府坐着了。” 的确是坐着了,只是气氛不大友好。 张廷玉自己是早早就猜到这个结果了,可明珠没想到。 纳兰揆叙进来的时候也没想到。 他只是看张廷玉进去久了,自己的父亲也还没有任何的吩咐,有些坐不住了,就来书房这边敲门。 明珠那皱纹满布的脸皮一抖,只从牙缝里将声音挤出来:“什么时候叫你敲门了?给我站远点。” “这……” 纳兰揆叙虽不如纳兰性德有本事,可好歹也是现在府里二公子,将来也就他一个人继承家业,明珠现在对揆叙还是挺上心的,从来不曾说这样的重话。纳兰揆叙只觉得明珠是吃错药了,可也不敢反驳什么,免得在外人面前丢脸,一躬身,便赶紧去了。 “孩儿告退。” 人走了,张廷玉的神情却没有任何的波动。 明珠阴恻恻道:“你们张家,也真是卧虎藏龙,是个人挑出来都不一般。可是衡臣如今已经上了船,再下船,周围可都是水了。这茫茫无际的江面,航道很宽,水却更深。贤侄可考虑好了?” “廷玉不才,却想问名相一句:廷玉何曾上船?” 不过是随手救了个快要过气的老头子,怎么就敢说张廷玉要上他们这一条船了? 张廷玉才是觉得有意思了。 他给自己倒了一杯茶,竟然也没有了之前交谈时候那对着长辈的恭敬。 张廷玉道:“明珠大人,廷玉不过是个没功名在身的小子,只想从您的身上榨取利益,您若要在我身上下注,只有得不偿失的份儿。” 早知道这一次见面不会这么简单,他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 明珠被这么个名不见经传的张二公子给救了,心里不踏实,想要早早地把这件事给定下来,奈何张廷玉也不是个吃素的? 两个大老爷们儿这么兜兜转转了一圈,竟然又回到了原点。 明珠一摸自己那一把胡子,倒是哼笑了两声:“你说话倒是也不客气,不跟你那抚琴一样弯弯绕,半天没一句实的。可你这说的实话,都是不顶用的,这一点上,又是出自张英又胜过张英。到底是一窝出不了两样人,张家的爷们,个个难缠。我也不跟你兜圈子了,你就说说,你帮了我这么个大忙,想要得到什么吧。” 话摊开说,跟菜市口差不多。 张廷玉笑了笑:“明珠大人您这一条船不稳,我也不敢乘。廷玉不过是还在岸上徒步的苦行者,您何必逼我选边站?” “你帮我,若说无所图,我不信。你只管开口,我解决了你这一桩事,也好没了后患。” 明珠敲了敲桌面,抬起眼来,一副老狐狸的神态。 他老神在在,忽然想起什么来,端起茶又放下,看了看张廷玉:“不对啊……莫不是……莫不是张英那鬼精鬼精的也想……” 忽然之间像是明白了什么,明珠简直是眼皮子一跳。 他自己是为他们这一族费尽了心力的,他自己支持着大阿哥,可同时也将张英笼络着,虽然两人面和心不和,可大面上大家都过得去,即便是太子登基了,他明珠也倒不下。更何况,现在康熙爷身体康健,下面的皇子也开始长大,未必不能有更好的人选。 现在的大阿哥,已经逐渐让明珠有些动摇起来。 可毕竟古往今来,不是立嫡就是立长,算来算去,还是大阿哥这边比较可能,更何况大阿哥还是融了他们这一族血脉的…… 不支持大阿哥,他支持谁去? 可张英不一样了,这老头子是汉臣,看着是在太子的身边做事,可很听皇帝的使唤。 他看着像是太子的人,可太子整天骂他。说张英是太子的人,有些不像,说他更听皇帝的话,这倒是真的。 但他儿子张廷瓒就不一样了,供职詹事府,跟太子走得很近,这分明就是把注压在太子身上。 现在张廷玉忽然出手帮了自己? 哎哟喂,这可了不得! 什么时候张英竟然也学会双面下注,学会当庄家了? 若是用顾怀袖的话来说,这明珠是给自己买了双保险,现在又转头来怀疑别人也跟他一样上双保险。 所以现在明珠看张廷玉的眼神就有些不一样了。 他盘算了起来。 “反正你身上现在还没功名,不如咱们慢慢谈。毕竟日后的事情,是谁也说不清的。我想着,你家老头子张英是个精明人,下面几个公子基本也没糊涂的人。虽然你父亲现在看重大公子一些,可看二公子也不是什么平凡人。后年就有乡试,大后年会试……你若有意,我这边也好使使劲儿……” 明珠笑眯眯地,管张英是个什么态度,先拉拢了张廷玉总是不错的。 张廷瓒是拉拢不来,毕竟人家早早就在太子爷的身边了。 有个张廷玉,聊胜于无。 敢说他们这船不稳,这还是明珠见过的第一个。 太子跟大阿哥,这登基的几率可都是五五开出去的。 张廷玉晃了晃自己的胳膊,沉默了一阵。 …… 等到他走出明珠府的时候,脚步似乎很轻松。 “此子绝非池中之物……” 明珠看着张廷玉的背影,忽然叹了这么一句,人走茶冷,他坐在屋里,看见自家老二探头探脑地过来了,顿时是气不打一处来。 人比人得死,货比货那得扔。 纳兰揆叙还不知自己已经被嫌弃了,只好奇地上来问道:“阿玛许诺了他什么?” “我倒是想许诺,他却是不要。” 明珠暗道张家都是难缠的人,却想着这人情真是难还,一面是不能除掉张廷玉,一面又还不了这人情把账给两清,明珠心里真憋屈。 纳兰揆叙道:“他算是个什么非池中之物啊?我看着也就是个普通的。” 明珠气得敲着桌子,狠狠咬牙:“你这目光也就短浅如此了!珠玉掩于匣中,谁能见其珠光宝气?你若能见着,我着一把椅子早给你坐了!” 闻言,纳兰揆叙连忙噤声,谨小慎微得很:“阿玛教训得是。” “教训得是,哪里又‘是’了?你倒是说说,说不出来了吧?”明珠真想拿鞋拔子抽他,回头一想张廷玉,又觉得张家二公子这路太难走,顿时慨叹一句,“不成器的东西,跟你大哥真是差远了……唉,你看着天,没亮之前,都是黑的。” 天,没亮之前,都是黑的。 纳兰揆叙扭头去看天,这不大白天的吗? 日头正好呢,外头也要开始化雪了。 张廷玉已经被明珠府的下人送到了门外。 他微微地一弯唇,本来准备上马,可看见外面这宽阔大街上堆满了的雪,却忽然将缰绳一扔,自己顺着长街往前面走了。 日头出来没多久,堆满了雪的大街上还很冷,清清冷冷地没几个人。 张廷玉背着手,便一步步往前面走。 温暖的阳光,冬日里呼吸之间的白雾,交错在一起。 恢弘紫禁城,就在天光云影徘徊摇曳之间,京城街道上覆盖着皑皑白雪,银装素裹,分外喜人。 两侧是高门大户的宅院墙,前面的街道很长,笔直地一条,没入冬日的浓雾里。 这一刻,他忽然站定,脚下是开始融化的冰雪,眼底却还平静如水。 他拒绝了站队,也没搭理明珠的种种要求。 明珠说:依着你父亲的心性,你不参加科举也罢,即便是去,也有无数人等着给你使绊子,至于张英不能帮你分毫。 可那又如何? 大器,晚成。 张廷玉微微地一闭眼,又继续往前面走。 他要将这一刻,记在心底。 一年,两年,三年…… 此刻的张廷玉不知道,八年之后,他又站在这一条街道上,是何等的感受。 彼时,卧龙跃马,犹记当年壮志凌云;音书寂寥,却改今日富贵逼人。物是人非,明珠府一落千丈。 而他,一如今日—— 满面霜寒,一腔血热。 第六十池二章 池中鲤 - 第六十三章 首三罪 宰相厚黑日常[清] 作者:时镜 第六十三章 首三罪 张府这边,去顾府的马车才刚刚备好。 张廷瓒身边的小厮特意来看过,还又给了许多的东西,让一路小心着,这才收拾好了,又去报给二少奶奶,说这便出发。 顾怀袖那边叫小心一些,又特意嘱咐了小石方,叫他小心一些,拿了东西就回来。 小石方这边接到了消息,听到便点了点头:“请二少奶奶放心,我回去一趟,很快就跟着大家一起回来,晚上给二少奶奶做杏仁佛手、合意饼,菜是花菇鸭掌、五彩牛柳,食材都准备好了,只管让二少奶奶放心。” “石方小师傅就是这么有心,那小的这就通传回去。” 看着人回去帮自己传话了,小石方这才上了车。 一路去顾府,人们都以为是来送年节之前的礼的,没想到小石方竟然也回来了。 这里的一切都是他熟悉的,脸上挂着笑,身板看着却比原来结实。他在府里原本是因为顾怀袖而被人知道,现在见着他倒是有许多人愣了一下,才把他认出来。 小石方一一打着招呼过去,厨房那边还有不少的师傅在忙碌。 “小石方怎么回来了?” “哟,小石方!” “哈哈……石方小师傅……” 厨子们一见到他,便都上来了,脸上挂着笑,跟他打招呼。 “你这是回来干什么啊?在张府那边可还习惯?肯定那边的厨子比咱们要厉害多了吧?” “还好……我只是顺路回来,找一些东西罢了……” “一定是你那一套刀吧?我前一阵看见姑奶奶给你收起来了。” “姑奶奶?” 顾姣? 小石方闻言,皱起了眉。 不过转瞬,这一点皱紧的眉头,又被他松了下去。 他没表现出什么来,也就是这么一笑,接着便跟厨子们聊了起来,也带了一些小礼物,过后再去找姑奶奶。 顾府不大,后面有个小门,厨房离这边很近。 当初小石方就是从这里被顾怀袖救回来的,他盯着那老旧的门槛几眼,正准备走,不料一名青衣丫鬟鬼鬼祟祟从外面进来,小石方下意识地往柱子后面得拐角一藏。那丫鬟没瞧见小石方,小心翼翼地四下瞧了一眼,才快步装作没事儿人一样往里面走了。 小石方觉得奇怪,走了出来。 府里有丫鬟跟外面有交流,其实是很寻常的事情,管是管得严,但这种事情哪里杜绝得了? 他本来没将这件事放在心上,哪里想到脚下忽然有一声轻响。 小石方低下头,捡起了那一支东西。 如意连理缠枝犀角簪…… 簪头上似乎还刻着什么字。 犀角簪? 男女两情相悦,谓之“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 小石方本想随手将这簪子给扔掉,不过想来若是扔掉也会惹人怀疑,不若暂时收起来。 他没怎么多想,还想着自己那一套刀具,平白地被姑奶奶收了起来,也不知道是个什么意思。 姑奶奶这个人,小石方没什么印象,只觉得顾瑶芳在府里的时候,她贴顾瑶芳贴得老紧,等到这一位走了,府里只有姑娘了,她又巴巴来贴顾怀袖。 人,墙头草,两边倒。 小石方往里面去,很快就找到了姑奶奶顾姣所在的院子。 屋门口也没几个伺候的丫鬟,小石方意外地在这里撞见了之前的丫鬟,顿时脚下一顿。 那丫鬟从怀里拉了两封信出来,竟然站在门口就递给了顾姣,可是仔细摸了摸身上,却露出一脸惊恐的表情。 顾姣一脸笑意都在拆信,忽然听见丫鬟说了什么,面色大变。 只是前面小石方已经来了,她赶紧将那信往袖中一藏,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石方小师傅?” 小石方不敢朝里面走,只站在院子外面,却已经将之前的事情收入了眼底。 他刚刚想开口,不料孙连翘恰好从一旁走过来,有些奇怪地看了他们这院子一眼,又瞧着小石方:“这一位便是石方小师傅吧?你这是……” “石方往日做菜都需要一些好刀,当初去张府没敢造次,这一回想带着走。” 厨房里做菜的师傅,都有些讲究。 孙连翘早知道这小石方的大名,又知道他是被顾怀袖给捧着的,哪里敢怠慢,只道:“这在风口上,你往里面站一站,我去为你问问姑奶奶。” 顾姣站在屋里都听见这话了,忙笑道:“当时小石方师傅走得急,我看着那一套刀模样极为精巧,怕小石方还要来拿的,所以叫人收了起来。来人,赶快去把刀给找来。” “是。” 人去找刀了,孙连翘这里也要说事儿了,只道:“前面有些忙,我一个人是点不开的,正好要去后园吩咐些事情,前面还要劳烦姑奶奶去帮着看一下。” “少奶奶客气了,我这就帮您看着去。” 顾姣才是客气的人,脸色有些不自然,不过似乎大多数人都没察觉。 小石方看着这里似乎也没自己的事情,接了那一套装刀的牛皮袋就走了。 顾府这边忙碌了有一阵,顾贞观那边又顺便给了一封信,要人交给顾怀袖,这才叫人送了张府这边的人走。 下午时候,他们就回来了,有人将信件给顾怀袖带了回来。 得知小石方已经去厨房做菜了,顾怀袖也就没在意别的,她拆开了信看,寥寥数语,只是叫她保重身体。听闻女儿如今掌管着张家的事情,他也算是老怀大慰。 大约,这一位老先生没想到自己的女儿其实也有这样的本领吧? 顾怀袖慢慢地将那信笺纸塞回去,让青黛压到箱底存好。 “二爷好。” “少奶奶,二爷回来了。” 顾怀袖心说这还赶巧了,连忙让人将张廷玉迎进来,却仔细地打量着他脸上的神情。 张廷玉被她这太过直白的目光看得头疼,“别一直看,有话直说。” “真要说了,你能打死我。” 顾怀袖吐了吐舌头,她想起自己最近在府里干的这些事情也真是够大的,不过张廷玉不过问一句,顶多帮她看看账本,这让顾怀袖有些挫败。 现在她干什么去关心他? 张廷玉看她皱着眉头,心里发笑,却道:“现在府里的事情都是你管,廷璐成亲的事情也是要你操持着的,没几个月了,又要过年又要迎新媳妇进门,这么多的事情都堆在一起,我真怕你忙不完……” “谁说我忙不完的?” 顾怀袖老轻松了,她往屋里一坐,手一指旁边那一堆的账本,便道:“我已经看完了,你瞧好吧,我就是改善你生活质量来的。” 张廷玉乐了:“这话倒是不假。” 他随意走到了书房书架前面,看了一眼架子上的书,只发现顺序有些不对。 “你看过?” “哦,之前无聊随意翻过。”顾怀袖随口说了一句,又道,“你读书这么用功,公公婆婆知道吗?” “……” 张廷玉没言语,手指从这书架上一排排的书上游移过去,点在了末尾那一本《容斋随笔》上,又整了整书的方向,才将书给放回来。 他拍了拍手,道:“知道又怎样?” “你憋,你继续憋。” 顾怀袖一看他表情就知道这人在别人眼底是平庸平凡根本没几把刷子的,可偏偏这人有盖世才华,还要慢慢在黑暗里磨。 张廷玉背对着顾怀袖,只道:“我娶你进来,不是为了让你受苦,我心因你而动,也盼着你好,盼着你开心。可在下如今,不过是一个坐在黑暗里磨剑的剑师,兴许剑还没磨出来,就已经倒下了。你可等得到我,磨出这一把剑?” 这说的是十年磨一剑。 十年磨一剑,霜刃未曾试。 顾怀袖叹气:“还需要吗?” 张廷玉回头看她,顾怀袖耸了耸自己肩膀,一副了然于胸的模样:“霜刃已开锋,藏刀剑于鞘中,只待出鞘。” 出鞘。 张廷玉一笑,隔着长方桌案,朝她一勾手指。 顾怀袖有些愣,手一指自己,“叫我过去?” 点点头,张廷玉笑了一声,依旧勾勾手指。 顾怀袖只觉得他手指很漂亮,可是这动作怎么有一种调戏良家妇女的感觉? 她脑子里眩晕了一刹,却见张廷玉唇边挂着笑,正在看她,顿时明白自己方才是走神了。 “笑这么好看是干什么……想出去勾引良家妇女不成……” 皱着眉,顾怀袖还是走了过来。 长方桌案也就一尺多宽,上面还压着一把算盘,文房四宝皆在。 张廷玉出其不意地一捞,已经隔着桌案搂住了她纤细的脖颈,两个人隔着桌案一瞬间就亲到了一起。 顾怀袖整个人都懵了,他这是干什么? 大白天的…… 相对而言,这男子要高上许多,俯身隔着这长方案吻她的时候也低着头。 张廷玉嘴里有酒味,出去肯定没喝茶那么简单。 他舔吻着她两片粉唇,又将舌头探进去…… 顾怀袖脸红心跳,也不知这人是吃了什么药,晚上也就罢了,那是在床帏之中,可这是在书房,若是哪个不长眼的现在进来,她刚刚树立起来的张家二少奶奶的威信,这就要荡然无存啊! 这世道,真是好的不灵,坏的灵,她脑子里这个念头刚刚一动,外面丫鬟就惊慌失措地往这边跑。 “二少奶奶,二少奶奶,不好了,不好了……” 声音还在外面,顾怀袖听了大急,一拳就捶在了张廷玉的肩上。 可他只是轻笑了一声,意犹未尽地将她放开,末了轻飘飘道:“不知死活的丫头,外面候着。” 来报信儿的多喜满脸都是惊恐,原本是打算立刻进来的,可到了帘子外面就自动地停下来,听见二爷一声轻飘飘的责斥,却是差点魂飞天外。 她扑通一声跪下来,磕头,颤颤巍巍道:“奴婢……奴婢……” 顾怀袖只瞪了张廷玉一眼,递过去一个威胁的眼神,她抽了帕子将嘴唇一擦,随口问道:“别废话了,说那么急,到底出了什么事?” 早说过了,别没规矩地咋咋呼呼,这又是要干什么? 多喜声音里带着哭腔:“顾家那边,姑奶奶……没了……” 姑奶奶,没了? 顾怀袖不知为何,有些眼晕,她在屋里站了一会儿,周遭寂静无声。 天将黑了,她听见自己浮萍一样漂在水面上的声音,有些找不到着力点:“什么时候的事?” “申初初刻,自缢没了的……” 说完,多喜不知怎地哭出来了。 顾姣。 顾怀袖有些恍惚起来,事情怎么这么突然? 作者有话要说:晚上还有 第六十三章 首三罪 - 第六十四章 第二封章信 宰相厚黑日常[清] 作者:时镜 第六十四章 第二封章信 顾家姑奶奶没得突然。 这一位闺名顾姣的姑奶奶,当初也是位大美人,自打嫁人之后就走了“背”字,从没顺遂过。夫家一家子都没了,偏她还好生生的,便被说是克夫。好歹还是顾贞观这里跟她有些兄妹情谊,正好其发妻亡故,家里大姐儿病弱,三姐儿顽劣,让顾姣管了家,这一管就是三两年。 原本以为,这一个寡妇大约就这样了却残生,却不想去得太快。 听下面丫鬟说,人被发现得时候,身子都凉了硬了,早不可能救得回来。 顾怀袖知道了这事,也不好立刻回去,只派了人去看。 她毕竟是已经嫁出去的人,只有等着顾姣出殡的时候才能回去看看,张廷玉似乎知道她心情不好,最近几天也都没什么话。 按理说,顾姣跟顾怀袖的关系真算不上是好,毕竟这一根墙头草倒来倒去,她当初那些个落井下石的事情可没少干,跟顾怀袖有一段时间也是针锋相对。 顾瑶芳厉害的时候,顾姣不也跟着她使劲儿地踩她吗? 现在顾怀袖觉得,自己不是怜惜她,只是觉得太突然。 好端端一个人,说没就没了。 顾怀袖皱紧了眉头,已经换了一身衣裳。 今日是顾姣出殡的日子,到底她还要叫顾姣一声姑姑,跟张府这边说过,要跟着去一趟的。 天没亮,顾怀袖就上马车走了,回了顾家。 还要一会儿灵柩才会移出来,顾贞观站在外头抹眼泪,似乎不想让人看见,可偏偏见着了顾怀袖。 父女两个对望了一阵,顾贞观才叹了一口气:“去看看你姑姑吧。” 其实对生死这样的事,顾怀袖不是很在乎,除了觉得突然之外,别的还真没什么感觉。 她跟顾姣的感情一向是很淡薄,比不得顾贞观跟她是兄妹。 她也就趁着没人,上了一炷香,烧了几页纸钱,便退出来了。 道士们掐好的出殡的时辰到了,顾姣的出殡显得很寒酸,无父无母,无儿无女,也没有丈夫,只有一个兄长,一路从顾家这边出去。 按着规矩,顾怀袖他们是不能跟着走的,只是顾贞观说,好歹送送。 她也就悄无声息地让人赶着车,隔了半里路地远远跟着走。 前面走不到多时,就停了下来。 “前面怎么停了?” 顾怀袖坐在车里,问了一句。 顾府这边的小厮去打探了一阵,却道:“撞上前面皇宫里的游猎归来的侍卫队,说咱们晦气,都让避开,现在停着一会儿,等他们过了咱们再走。” 皇宫里的? 顾怀袖才觉得晦气呢。 死者为大…… 罢了,又能大到哪里去? 顾怀袖索性往车里一坐,看见坐在旁边一动没动过的孙连翘。 “嫂嫂怎么了?” 孙连翘收回不知浮在虚空何处的目光,头上一朵白花,只道:“我进门以来,虽不觉得姑奶奶是个什么好人,却也不觉得姑奶奶该这样去了。” 是上吊自杀的,至于各种缘由…… 她看了顾怀袖一眼,“我着人审过了丫鬟,说是外面送了两封信来,又有人送了犀角簪,结果这丫鬟不小心弄丢了犀角簪,于是……姑奶奶自缢了。” 犀角簪。 顾怀袖听见这一个词就明白了,她问孙连翘:“父亲可知道?” 孙连翘摇了摇头:“不敢告诉。” 人都已经没了,还敢说什么? 顾姣一个在家的寡妇,与人私通被发现,事情可不得了,顾家名声都要败光的。 顾怀袖不像是在乎这些的人,更何况她有皇帝金口玉言下了的护身符,不像是孙连翘。相比起来,孙连翘只是个非常普通的后宅之中的姑娘家,或者说…… 妇人。 顾怀袖心知人死如灯灭,说这些也没什么意思。 她只垂了眸:“那一枚犀角簪可找见了?怕是丫鬟弄丢了要紧东西,姑奶奶才一时没想开,又急又怕吧?” 私相授受的东西,若是被人发现,那事情可就严重了。 顾怀袖心说顾家也真是绝了,可后面也不知该说什么了。 孙连翘问:“那丫鬟……” 顾怀袖一下抬眼,望着她,孙连翘许久没说话。 良久,顾怀袖又低下头,轻轻地一勾唇,道:“嫂嫂怎么想,就怎么做吧。您才是顾家现在掌家的人。” 她不过是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没道理还要对娘家的事情指手画脚。 更何况,这样的事情…… 她不会反驳孙连翘。 只是她不由自主地想起了一些事情,可孙连翘还不知顾怀袖的心思罢了。 顾怀袖轻轻地将车帘扒开一条缝,却见到一个可疑的影子,她沉吟了一下,又慢慢放下。 出殡的人还停在半路上,小厮们去前面打听消息。 远远地,这出殡的队伍停在后面,前面长街上却有不少的人站着。 腰上跨刀的侍卫们将长道清出来,宫里的车驾在众人的卫护之下进去。 太子爷的车驾还在中间一点,后面则是妃嫔宫女和侍妾。 半路上,车驾队伍停了一下,靠中后的车上,林佳氏瑶芳正昏昏欲睡,她感觉这车没摇了,只皱了眉:“碧秀,外头怎么了?” “听说是撞上了出殡的队伍,让他们退出九里,咱们这里才走呢。”圆脸丫鬟有些可爱,轻声地说着,又笑道,“方才奴婢听外面走过去的侍卫们骂,说是什么顾家的寡妇……” 顾家的寡妇? 顾瑶芳眉头一动,一下坐起来:“可是顾姣?” “对对对,正是这个名字呢……”宫女有些惊讶,“您怎么知道?” 顾瑶芳掩饰地笑了笑:“我父亲跟顾家的伯伯是故交……” 死了? 顾姣竟然死了? 有些难以接受……怎么可能…… 刚刚送了信过去,她就自缢? 晦气! 还没等这车里再说上两句话,前面又开始走着了,一路上都是人,那送葬的队伍远远地,瞧不见。过了大半个时辰,前面的人才过去了,轮到顾府这边出殡的过来的时候,太阳都出来了。 顾怀袖跟孙连翘一直没出去过,就在车里待着。 大约又过去一个时辰,这才调转了车头,回了顾府。 看样子,顾姣已经下葬了。 一直等回到顾府,顾怀袖跟孙连翘这边才听人说:因为在路上耽搁了大半个时辰,没赶上下葬的好时辰,几乎是擦着一个凶时下葬的。那时候,日头都被乌云遮了一半,真是吓死个人。 不等顾怀袖发作,孙连翘已经道:“要过年过节的日子,满嘴瞎扯什么呢?要嫌话不够你说,直接撵你出去当乞丐,沿街唱他个三天三夜的莲花落!” 那小厮连忙告罪,一路磕头,喊着少奶奶恕罪。 孙连翘哪里肯饶他?只叫人拖下去打,末了又叫扣了半个月的月钱,这才作罢。 本来年节之前死人就很不吉利了,还是在府里自缢的,风言风语不少,可因着孙连翘把丫鬟那边吐出来的话给压着,一直没人知道,所以也没什么出格的话出来。 现在说什么下葬的时候逢了凶时,本就是触人霉头,孙连翘能放过他才怪了。 眼见着嫂嫂心情不好,顾怀袖只能叹气:“嫂嫂别往心里去,这样的事情从来不能当真的。” 姑奶奶说去就去,府里又少了一个人,走在路上竟然感觉出一种冷清来。 走到屋前,孙连翘道:“估摸着你也要回去了,折腾来折腾去,都折腾了这么一阵,不过你之前说的处理那丫鬟,我……” “嫂嫂去吧,我这边也准备回去了。” 顾怀袖没打算插手,毕竟这些都是顾家的事情。 她起身,便跟孙连翘告别。 这样的决定,其实也在孙连翘的意料之中。 她送走了顾怀袖,这边才回来,一路去了柴房。 犯了事儿的那个丫鬟就在这里,是顾姣的贴身丫鬟。 叫人开了柴门的锁,孙连翘走进去了。 光线不大好,里面比较暗,还有一股奇怪的味道。那不是孙连翘熟悉的药味儿,而是阴湿的霉味。 “取出来。” 塞口的抹布。 孙连翘站在被绑住的云儿前面三步远的地方,没说话。 云儿嘴巴刚松下来,就连忙叫喊起来:“少奶奶,奴婢什么也不知道,奴婢真的什么也不知道,求您饶过奴婢,饶过奴婢……” “……我哪里有逼迫你的意思?”孙连翘微微地一笑,可眼底不见笑意。 而后,她从袖中取出之前那一封在屋子里搜出来的书信,连带着信封一起放在了云儿的面前:“我记得你是说过,信是你送给姑奶奶的吧?” “是,是,奴婢是送了两封信给姑奶奶,可是奴婢真的什么也不知道。是姑奶奶叫奴婢去取信的,她是因为犀角簪丢了所以才上吊的……少奶奶,求您饶过奴婢……” 孙连翘暗叹了一声,承不承认都是这样了。 她又从袖中取出了一瓶药,倒了一颗裹着红色丹皮的药丸,交给自己身边的丫鬟,只道:“喂给她吧,义仆殉主。” 说完,孙连翘转身便出去了。 那丫鬟只叫了两声,没一会儿就制住了,然后吞下了药去。 孙连翘仔细地看着自己脚面前的台阶,走着路,似乎生怕踩死了一只蚂蚁。 她捏着自己的手指,慢慢走了出去,她忽然一捏自己袖中的信封,心头一凛。 一封信? 两封信? 孙连翘快步走回去,刚想开口问“人死了没”,便见那丫鬟已经七窍流血地躺在地上了。 断了。 孙连翘许久没说话。 “少奶奶,怎么了?” 摆了摆手,她道:“按照先头的计划,安葬了吧。” 说完,她便走了。 顾怀袖这边的车才刚刚离开顾府,她想起了孙连翘。 当初在明珠府上见到被年羹尧射落的那一只鹦鹉,也吓得不轻,可今日心狠手辣随意处置了一个丫鬟,哪里又是仁善之辈的模样? “药,可医人;也可杀人。” 都说医者仁心,可也许并不一定都对。 顾怀袖琢磨了一下,她撩了帘子的一角,忽然道:“停下!” “吁——” 前面的车把式吓了一跳,只问道:“少奶奶?” 顾怀袖却道:“立刻把前面那个穿蓝袍的给我抓过来!” 这话说得是又厉又急,让人摸不着头脑,可下面的家丁都去了。 这街上没几个人,顾怀袖他们的车靠边停着,周围也没人停下来看。 那人被抓过来的时候,眼睛都还是红的。 顾怀袖坐在车里没下去,孙连翘之前搜到的那证物也给她看过,男女之间书信的往来。 在这人被抓到车前来的时候,顾怀袖已经猜到他身份了:“之前送葬的时候,就是你在路上跟着悄悄走,悄悄哭的吧?” 之前他们的车在后面跟着悄悄地走,不合规矩,可这后面竟然也有人跟着走,倒是奇了怪了。 顾怀袖那时候就留心多看了一眼,不想回来的时候竟然还碰见了,哪里能让这人走了? 下面那是一个男人,看着年纪也不是很大,穿着蓝袍,一副书生破落相。 “你们……你们顾府,欺人太甚!一定是你们逼死了她!” “……呵……”顾怀袖也不知道为什么忽然冷笑出声,“青黛,上去摔他两巴掌,摔完上车,咱们走人。” 青黛吓了一跳,可看到顾怀袖那不善的面色,还是下去照着那人脸上就是两巴掌。 赵州山完全蒙了,他甚至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他乍闻顾姣自缢的事,只觉心如刀绞,如今却恨得咬牙切齿。 “仗势欺人!你们仗势欺人!说,是不是你们害了她!” 顾怀袖有些头疼,若不是顾及着此刻场面,早让人乱棍将这人打死。她只冷笑道:“你叫赵州山吧?那一根犀角簪被弄丢了,往日的事情你也忘记了吧。别给我姑姑惹麻烦了……” 不管怎样,人都死了。 且让她,去个清净。 顾怀袖闭上眼,感觉到青黛已经上来,马车重新开始往前,这才慢慢缓过劲儿来。 顾姣在大年前面下了葬,活着的人还是继续准备着过年。 顾怀袖是不紧不慢就过来了的,操持着相应的事宜,还要帮着给府里准备迎娶陈玉颜的事情。 三月初,小陈氏便进门了。 作者有话要说:想想还是说点什么吧。 昨天家里有白事,人在省外,回不去,所以今天才继续更新。 不是每个人都有时间第一时间来通知今天我更多少,明天我更多少,今天我更不更,明天我更不更。有的人,说没就没了,比码字这种事突然多了。 我朋友常跟我开玩笑说,我这样一年码五百万字,迟早猝死,闹着给我买保险。如果哪天我超过一个月没出现,旧文不更新,也没新坑,群管理员联系不到我,那一定不是我跳槽了,而是我猝死了。 话不想说太多,也没心思说太多,现在能珍惜的就珍惜一点,指不定转脸她就躺太平间。 谢谢一直站在我背后的妹纸们,晚安。 第六十四章 第二封章信 - 第六十二五章 二嫂 宰相厚黑日常[清] 作者:时镜 第六十二五章 二嫂 北地春迟,小陈氏进门的这一天算是风和日丽。 北京城的冰雪都化了,什刹海一片春波微皱,和煦春风拂过千家万户,到张府的时候就变得热烈了起来。 送亲的队伍已经过来多时,顾怀袖在后面张罗,懒得去前面凑热闹,现在吴氏在那边守着,顾怀袖不去也没事儿。 看得出,老夫人对小陈氏进门这一件事是很满意的。 顾怀袖刚刚从厨房那边回来,让婆子小厮们摆好席面,她揉了揉自己的肩膀,只低声咕哝道:“别人进门来,事儿还都是我操持,这进来的不是个倒霉催的吗?自己给自己添堵,我也是本事人……” 可不是吗,前一阵小陈氏进门的准备,都是顾怀袖在操持,老夫人不过面子上问两句。 料定顾怀袖也不敢在里面做什么手脚,老夫人乐得看顾怀袖忙里忙外。 反正吴氏觉得顾怀袖是儿媳,管家权是在顾怀袖的手里,可她说的话,顾怀袖敢不听?一个“孝”字就能把这儿媳压得死死的。 故而,这也过去一个冬天了,吴氏除了偶尔有些不舒服之外,也没把顾怀袖管家的事情放在心上。 而整个府里的情势,其实早已经发生了变化。 现在顾怀袖沿着走廊走了两步,就发现前面陈氏也往外面走了。 如今是她的堂妹嫁进来,陈氏就算是身子骨不好也要出去一趟的,免得娘家人那边说她才是不好。 顾怀袖走上去,很自然地拉了陈氏的手:“大嫂近来可好些了?” 陈氏许久没往外面走了,顾怀袖忙着处理府里的事情,也没太多时间往那边走。陈氏的脸色比往常红润了一些,她说道:“好倒是好了一些,不过就是感觉恢复得慢了一些。这大夫,卣臣说好,可我倒是没怎么觉得……” 感觉上自然是这样的。 顾怀袖心知这才是正常的调理法子,讲究的是一个循序渐进,要跟以前一样感觉自己立刻就好了起来,再反反复复,那才是庸医。往日见效快,不过是下药猛,却很伤身体。若是这一次依然跟往常一样,陈氏怕就是没救了。 只是这话不能跟陈氏说明白了,顾怀袖只劝慰道:“大嫂你瞧你现在,虽然恢复得慢了一些,可却没有反反复复过,如此方为稳妥。怕是大爷也被你这病情给吓住,所以不敢找那些个下猛药的大夫了。” “这也是。”陈氏自己也有感觉,她并不多言,相信大爷自有大爷的打算,“我往席间去,你呢?” “我还要去张罗事情呢,来来往往人多得很,我倒是忙晕了头。”顾怀袖忙摆摆手,明显是要忙别的去了。 妯娌两个别过,各往各的路上走。 青黛看顾怀袖已经有些累着,只扶着她上了台阶,道:“少奶奶您也是的,何必这么尽心力?左右那人也不得咱们喜欢,还害过小石方……真真是个恶心人的。” 顾怀袖眯着眼笑:“不担心,也不打紧,进门来有得她难受。” “二少奶奶好。” “给二少奶奶请安。” “二少奶奶。” …… 一路走过去,人人都停下来给顾怀袖请安。 顾怀袖也不搭理,直接一抬手就走过去了。 大多数都是被顾怀袖握了把柄的人,这种感觉……真是说不出地好。 人人都因为这样的把柄而敬着你、畏着你、躲着你,生怕你一个不高兴将他们给发落了。 越是如此,顾怀袖就越觉得自己不该有把柄落在别人的手上,往后不管做什么事情都要干净漂亮才好。 她按了按自己的眉心,问道:“二爷也在前面?” “听说三爷大喜,现在正被人灌酒呢,三爷也是能耐,谁来给他敬酒,他也不管,直接一口喝干。前院里,大爷帮着三爷挡酒,可有点费心。咱们二爷就坐在一边,时不时出来挡一杯罢了,还是大爷喝得多。” 青黛是刚才听人说的,这会儿也当做笑话说了。 当初顾怀袖进门的时候,不知道外面是这样的情况,现在站在一个旁观者的角度上,却觉得很有意思。 她道:“三爷也是奇怪了,往日看着没怎么长大的一个人,现在竟然一下喝起酒来,一会儿叫人看着一些,别没办法进洞房才好。” 青黛偷笑:“二少奶奶如今要担忧的东西越发多了,臻儿姑娘的贺礼您还没给准备下呢。” 对。 顾怀袖忽然一拍自己的额头,“是了,臻儿小姐那边的贺礼还没上去呢。” 纳兰婉容等着进宫选秀,李臻儿却是汉家女,乃是京城有名的美人儿了。 大家都在想花落谁家呢,谁料李光地忽然拍板,看上了那个堪称“臭名昭著”的周道新,死活要把李臻儿嫁给他,两家现在已经说好了亲事,甚至连迎娶的吉日都定下来了。 据说李臻儿死活不肯,最后拗不过李光地,也只能嫁。 顾怀袖知道李臻儿不愿意,毕竟当初李臻儿亲耳听见周道新说过那些可怕的刑罚,心里是抵触的。她跟纳兰婉容似乎都不怎么看得起这一位周道新。 只有顾怀袖,其实还挺欣赏这一位狠人。 不过别家的事,她也就是听个热闹,还不知道李臻儿嫁给周道新是个什么结果呢。 顾怀袖一路走,一路盘算着事儿,又去张罗着事情了。 酒席的排布,宾客们的迎送,还有礼单的查收……件件都要顾怀袖来。 等到忙得差不多,却已经是天黑了。 宾客们逐渐地散去,到现在,顾怀袖也就远远见过小陈氏一回,还是遮着盖头的。现在新娘应该已经在新房里了,张廷璐却不知哪里去了。 “三爷呢?” “谁瞧见三爷了?” “今日三爷喝得有些多,谁看见三爷了?” “莫不是喝到桌子底下去了吧?” “赶紧找找……” “哎哟,可别误了时辰,一会儿老夫人问起来又要出事……” 张廷瓒也站在前面,听见这话顿住脚步,他刚刚转身,便看到了也站住的顾怀袖。 “弟妹?” 顾怀袖听见声儿,这才望见张廷瓒站在屋檐下头,她过去敛衽一礼,皱紧了眉头:“三爷不见了?” 张廷瓒欲言又止,末了摇摇头:“没见到人,今日席间我便怕他喝多了,所以一力为他挡酒,结果现在还是找不见人。” “家里家丁丫鬟们都在找,倒是不担心。左右还在家里的……” 顾怀袖心说别这最后的时候出岔子,听说小陈氏那边还等着洞房呢。现在新郎不见了,这不是找事吗? 原本准备立刻去找人,不过顾怀袖闻见张廷瓒身上的酒味,没来由想起张廷玉来。 “大爷可看见二爷了?” 张廷瓒道:“你二哥也来了,这会儿在后面凉亭里一起喝茶醒酒呢,这倒是不必担心,等弟妹忙完了去寻人便可。” “那我这边先着人去寻三爷,外头春寒料峭,大爷您满身都是酒气,也早些回去歇吧,外面的事情有我呢。” 她说这话的底气也蛮足,张廷瓒自然知道近日来顾怀袖的本事。 别人看不出她账本那一手玩的手段,张廷瓒是门儿清,只是这种事情张廷瓒也不会出来拆穿,他巴不得顾怀袖把这张府管理得妥帖,背后推波助澜才是正理。 近日他多喝了一些,都是因着陈氏。 现在身子看着是开始好了,可底子太差,补不起来,顶多多活两年罢了。 张廷瓒点了点头,便转身顺着走廊回屋了。 这台阶上也就顾怀袖一个,她身边也就留了一个青黛,只道:“你去后院那边问问,有没有找见人,暂时别让老夫人知道这个消息,免得横生枝节。” 青黛点头,“那您路上……” “放心去吧,灯笼给我,我回去。”她从青黛的手里将灯笼接了过来,让她去看找三爷的事情如何。 青黛去了,顾怀袖也顺着走廊离开。 这倒是怪了。 顾怀袖对张廷璐的印象不是很深刻,她只是想起当初在桐城的时候张廷璐就因为陈氏的关系见过小陈氏了吧?两个人成亲,本该是件高兴的事情,可张廷璐这反应…… 如果不是高兴过头了,那肯定只能说是不高兴了。 成亲有什么不高兴的? 即便是娶的不是自己喜欢的人,对男人们来说其实也不是那么要紧的事情。 人逢喜事精神爽,又有云,洞房花烛夜,四喜之一。 一路提着灯笼往前面走的顾怀袖并没有注意到,拐角的花架旁边依着一个穿大红衣服的人,只因为外头光线不大好,所以看不大清晰。 张廷璐就提着酒壶坐在后面,酒气冲天。 别人是高兴才喝酒,他是得意之时最失意,所以喝酒。 到底今天得到的不是自己想要的,而自己想要的却早已经被他人得到。 借酒浇愁愁更愁,哪里还高兴得起来? 别人是喝着喝着就醉了,他是喝着喝着就醒了。 张廷璐也觉得无奈起来,越来越清醒,也就越来越不想进洞房。 他又灌了一口酒,那酒液洒了出去,溅落在泥土里,春日里落下的繁花已经被埋进泥土之中,混在一起。他只低头一看,便笑了出来:“倒是落得早……” “三爷?” 一道清越的声音,忽地从前面的小径上响起来。 张廷璐抬眼,便见到一团模糊的光亮朝着自己靠近。 那是顾怀袖提着的灯笼。 顾怀袖原本只是从这里路过,要回屋去,哪里想到半道上遇见张廷璐? 她抬声就想要喊人来,把张廷璐给扶起来,疑心他是喝醉了,所以倒在这花架边。 不想,张廷璐忽然道:“二嫂。” 声音平静,淡然,甚至是清朗。除了那弥漫着的刺鼻酒味,别的都好。 顾怀袖眉头紧皱起来:“三爷是喝醉了吧?我让人来将三爷扶回去,这大喜的日子,虽该喝酒,却也当注意着。” 好歹张廷瓒苦心挡了那么多酒,怎的他还是喝得烂醉?这不是白费了别人一片苦心吗? 她说完,又想要回头去喊人,这一回张廷璐伸出手来,半靠在花架边,抬起脸来双眼迷离地看着顾怀袖。 他的手,抬了起来,无巧不巧地拉住了顾怀袖衣袂的袍角。 顾怀袖吓了一跳,“三爷自重,你当真是喝醉了。来人——” 她扯着嗓子喊了一声,不想张廷璐竟然轻笑出声,他仰坐在花丛里,枕着花架,声音软绵绵的,却惊心动魄:“二嫂,你别喊,你若真喊来了人,我就敢当着他们的面亲你。” “……” 顾怀袖完全愣住了,她还没想到别的地方去。 张家这些个兄弟,怎么个个都不一样? 张廷璐现在未免也太异常了…… 喝醉了酒的人,根本是不讲道理的。 顾怀袖往后面退了一步,不想还是被他拉着袍角。她有些着急,只叫张廷璐放手。 若是三公子这时候发酒疯,那可就倒霉了。 她竭力压抑住自己的怒意,跟喝醉酒的人没道理能讲:“三爷,新房那边等着你洞房呢,您还是别在这里发酒疯的好。” 张廷璐勾着唇,双眼却是明亮的,他终于还是轻轻地松了手,却道:“二嫂,别叫人好不好,我想坐在这里静一静。二嫂你看……” 他抬手,仰头指着天上亿万星辰,“此刻伴着我的,也就只有它们了。我的心意,二嫂可明白?” 这话听得真是惊心动魄,又根本没有个头尾。 顾怀袖心道这样听下去要惹麻烦,再退了一步,就准备立刻走。 她不言语,刚刚转过身,就感觉自己身后有什么动了一下。 接着,却是谁上来一下将她抱住。 “二嫂,怀袖……” 酒气熏天,顾怀袖不用回头都知道这是谁。 她心里又乱又怕,竭力挣脱,“三爷,你疯了!” 张廷璐心里难受的很,他也说不出这一刻是什么感觉,若是能这样不管不顾倒也好了。 原本没那么要紧的,可那种求而不得,被人横刀夺了心头爱的感觉,却一日一日镌刻在他心底,一日一日地加深。 谁知道他今日喝下每一杯酒,脑子里浮现的每一个画面,都不是他要新婚的妻子呢? 那个被他刻在心底的人,是自己的二嫂,一名跟他差不多年纪的女子。 他本以为看见她的时候自己是在做梦,可知道那幽香飘进心底,才知道竟然成真。 可她是他二嫂,礼义廉耻伦理道德都迈不过去的一道坎儿。 更何况,还有兄弟手足之情? 说不清对二哥,他是个什么感觉,可兄弟裂痕早已经存在。 他不过是想表白其心,可她不愿听,她要走。 而他,不愿她走。 兴许这辈子就轻狂这么一次了呢?他憋得难受,被今日饮下的女儿红,烧得心口都烫了。 “二嫂……” 张廷璐的声音,因为烈酒而带着嘶哑,低沉而暗昧。 顾怀袖咬着自己的下唇,感觉到那灼烫的呼吸喷在自己脖颈边,又急又怒,连带着一双手都抖了起来。她慌乱之中直接踩了他的脚,却转瞬趁机脱出来,一把推开他。 张廷璐头脑是清醒的,可喝多了酒,有些站不住。 满园都是花香,虫声细语,尽皆入耳。 “二嫂,我……” 他抬手想去拉她,恍惚之间感觉到自己是做了什么错事。 顾怀袖双唇紧抿,那灯笼早已经掉在地上,烛火没能烧了外罩,却直接灭了。 这里昏暗得厉害,只有那一轮勾月在天,素白的光落下来,轻纱似的落在顾怀袖的脸上,煞白的一片。 她不敢再被张廷璐拉着,理智告诉她她现在该忍,可这三爷怎生这样糊涂? 忍无可忍,在张廷璐往前又走了一步的时候,她亲手一巴掌摔在了他的脸上。 “啪!” 一个耳光,张廷璐彻底蒙了。 他仿佛才醒悟到,自己说了什么,又做了什么。 “二嫂……” “来人,三爷在这里发酒疯呢!还不快给扶回房去!” 顾怀袖已经警惕地退开了很远,朗声叫着周围得下人。 很快,就有几个丫鬟小厮过来了,他身边的小厮阿智才是急得满头大汗:“三爷您这是哪儿去了啊?这满身都是土,这竟然还有花瓣儿!快给三爷拍拍,这还要进洞房的呢,别误了大事。” 张廷璐就站在那里,一下就被人围住了。 下人给他整理衣裳,而他只木然站着,望着满面冰霜的顾怀袖。 她像是看着一个陌生人一样看自己,兴许只有在看见二哥的时候,那眼底的霜雪才会化去那一些吧? 张廷璐的酒,似乎都醒了,他长身一拜,声音有些微的凝滞:“廷璐……劳二嫂费心了……” 顾怀袖没有接话,只让人扶着他回去。 她站在原地,等人都走得差不多了,风一吹,才觉得浑身都发冷。 腿有些发颤,拢在袖中的手也抖着,她气息都是乱的。 抬手一抹自己鬓角,顾怀袖只觉得有些眼晕,弯身下来捡那落地的灯笼的时候,却有人在她身边,忽然伸手扶了她一把。 顾怀袖吓了一跳,扭头却看见了张廷玉。 他手掌温暖,只将她扶稳了,又弯下腰捡起了灯笼,往身边一递:“阿德,提着灯笼,你送二少奶奶先回去。” “……” 顾怀袖抬眼望着他,却发现走廊上那些灯笼的微弱灯光,根本过不来,即便是过来了,也只能映照出张廷玉的轮廓来。 看不清他的表情,眸光在黑暗之中也是隐约的。 顾怀袖心跳得厉害,嘴唇一张,却不知该说什么,只颤着声,喊了一声“二爷”。 张廷玉微微一弯唇,只道:“你先回去,今天也累了,路上当心着一些……阿德,去吧。” “是。”阿德躬身,在前面给顾怀袖引路。 顾怀袖终于还是垂眸,一句话没说地走了。 张廷玉站在原地看着,手指一根根地掐紧,又松开。 他望了望天,这一夜,与那一夜一样,也是星月高悬的好天气。 转过身,一步步踩着脚下逐渐融为一体的花与泥,张廷玉上了台阶,顺着走廊下去了。 三房这边,等待已久的小陈氏还以为出了什么意外,听说三爷喝醉了,担心极了。 而今听见外面人传,说张廷璐回来了,高兴得不得了,连忙将盖头又给遮好。 张廷璐在门外站了约莫有半刻钟,才推门进去。 洞房花烛夜…… “吱呀……” 终于还是将那一扇门给推开了,张廷璐看着高烧的红烛,只觉得碍眼极了。 他道:“烧那么亮干什么?撤下去几根……” 小陈氏一愣:“三爷……” 剩下的话,终究没说出来,她不过是进门的新妇,自然是爷说什么就是什么了。 张廷璐站在外面,许久没进来。 他往前面走了一步,刚刚想要撩开帘子,外面却忽有人来报:“三爷,二爷请您出去一趟。” 张廷璐顿住脚步,又慢慢将珠帘放下,微一闭眼,转身便出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第一更 第六十二五章 二嫂 - 第六十六章 就坑是要坑你 宰相厚黑日常[清] 作者:时镜 第六十六章 就坑是要坑你 她不记得昨晚张廷玉是什么时候回来的了,反正她已经在被窝里昏昏欲睡。 张廷玉钻进来的时候身上也带着燥热的酒气,熏得她也满面通红起来。 他抱着她,跟她说:“早些睡。” “叮。” 一声轻响。 顾怀袖猛地回过神来,看见手里差点滑下去的茶杯盖子,热气氤氲上来,晕成一片水雾。 她抬眼看向自己对面,张廷玉正端端正正坐着,瞧不出一丝异样来。 堂中站着张廷瓒夫妻,往后这就是府里的三房了。 不过…… 现在事情出了那么一点小问题。 吴氏惊诧地看着,直接站了起来:“老三你到底是怎么回事?脸上怎么了?” 张廷璐眼下有一块乌青的痕迹,他低下头,面无表情,僵硬道:“不过是没注意磕着了,也不是什么大事。” 吴氏只觉得心都要被揪下来一块,“傻孩子,说的这是个什么话?也不知道小心着一些,好好一张脸你也能磕着!” 除了吴氏,别人都多多少少感觉到了不对劲。 小陈氏站在堂屋里,一向喜欢她的老夫人见了张廷瓒脸上的伤,压根儿就跟没见到她一向,本来已经弯了半个身子下去,可因着吴氏没搭理,只好不尴不尬地悄悄起身了。 张英的位置空着,小陈氏来得不巧,今日叫大起,张英老早就上朝去了,只留了个位置,摆了一盏茶,让张廷璐夫妇拜。媳妇儿茶,摆在他位置上,尽个孝心就成。 小陈氏没料想自己进门遇到的竟然桩桩件件都不是什么好事,一时之间有些委屈起来。 昨日三爷明明已经进来,可外面竟然说二爷来找他了,所以张廷璐竟然直接出去了。 小陈氏也不敢声张,只坐在屋里等。 红烛都烧了一半,直到半夜,三爷才回来。 小陈氏见他不想动,主动伺候了张廷璐休息,谁料今日一早起来却见着他脸上带着乌青? 现在,这情况竟然被吴氏发现了,小陈氏忐忑了起来。 吴氏却觉得有些难以接受,她数落着张廷璐,只说他这么大个人了还不知道照顾自己。 那边的张廷瓒端着茶碗,看了那边老神在在、没事儿人一样的张廷玉,终究还是很没说话。 昨夜老三忽然不见了,又忽然被找到,哪里是那么简单的事情? 廷璐就算是喝醉了酒,走路也不能把脸给磕着。 亏得吴氏从来不往这边想,更不觉得张廷璐会被这府里谁谁谁给揍一顿,所以张廷璐说什么,她就信什么。 这个话题,还是早早地跳过了比较好。 张廷瓒道:“母亲,不过是些许的小伤,回头叫大夫开些药就成了,也不必太在意。倒是父亲昨晚交代了,说马上是您的寿辰,要府里操办一下。不如让二弟妹给准备着。” 吴氏心里还念叨着张廷璐脸上的伤,这会儿新媳妇该见的礼都已经见了,吴氏目光落在顾怀袖的身上,顿觉扫兴。 这一位儿媳办事是不错,可她就是不喜欢。 长安的事情虽然是大儿子一手查出来的,可当时顾怀袖那嚣张给她气受的模样,吴氏还记得清清楚楚。现如今,吴氏对着大儿媳气短,可对着二儿媳就是气得要发疯。 好歹这几天已经学会调整自己,好了不少,可一见到顾怀袖,那气就忍不住地冒。 吴氏不冷不热道:“年年寿辰不都是在府里办吗?能办出个什么花样来?我看老三媳妇儿才进门,倒是很会讨我开心,要不……” 小陈氏面上一喜,刚刚进门就被婆婆委以这样的重任,她当然是求之不得。 “儿媳愿意为——” “婆婆,玉颜年纪毕竟还小,又是刚刚进门的新妇,府里连个人都不认识,您的寿辰也就在一个月之后,她哪里能把事情给办好了?到时候若是耽搁了事情,还要劳动二弟妹来收拾烂摊子,儿媳想,玉颜怕是也过意不去。” 谁也没想到,就在小陈氏要答应的时候,陈氏竟然出来说话了。 打从她坐在这里,便没说过两句,可这时候竟然急得咳嗽了起来。 顾怀袖含着笑,微微地抬眸,不动声色扫了陈氏一眼,又看了小陈氏一眼。 她还记得自己刚刚进门那一天,见着小陈姑娘,这小半年都要过去了,不想这小陈姑娘的心眼子都是倒着长的,人啊……怎么就能越活越回去呢? 怕是终于嫁进了张府,所以觉得万事大吉了? 看看陈氏跟小陈氏,这差距……忒大了。 小陈氏还不明白,这样出风头的机会怎么能让出去? 更何况,这还是要让给顾怀袖? 二少奶奶是个什么德行,小陈氏还不清楚? 她当初就想要讨她一个厨子用用,竟然就被损成了那样,还被自己堂姐责罚,送回了江南。如今好不容易又嫁进来,不跟顾怀袖死磕到底,小陈氏心里这堵的! 她出言想要反驳,自己接下这件事来,“大嫂说笑了,玉颜之前也在府里住过一段时间,颇认得几个人,为老夫人尽力是玉颜的福分,也是婆婆对玉颜的看重?即便是千难万险,玉颜也要为婆婆把这件事给办好了。” 可想而知,若是这一件事办好了,府里三房这边说话的权力就大了。 进门之前,小陈氏就已经听说张府的现状了,作为大少奶奶,陈氏体弱多病,权力都放给了顾怀袖。作为陈氏的堂妹,小陈氏觉得自己应该把权力从二少奶奶手里抢过来。 并且府里二爷也不是什么受宠的人物,一看张廷璐脸上的伤,小陈氏心里就有些气愤。 昨天三爷出去,为的就是见二爷,若说他脸上的伤跟二爷没关系,小陈氏才不信呢。 她现在心里憋着气,就想要好好扬眉吐气一把,凭借着老夫人的喜爱,很快踩在顾怀袖的头上,看她还敢不敢跟当初一样,给自己下马威! 顾怀袖对着小姑娘的心思也算是摸得很透,碍于陈氏的面子,她当场不好发作。更何况,这还有老夫人在,虽然二房跟这边早已经撕破脸,但现在面子功夫已经重新做了起来,顾怀袖更要给个面子了。 她没说话,看看这小陈姑娘伶牙俐齿还说得出个什么来。 陈氏那边却简直要被小陈氏给气晕了,张廷瓒本来不想插手这件事,可小陈氏才进门就这样心急,想接手顾怀袖手里的权力,却是有点让人反感了。 更何况…… 张廷瓒看了看张廷玉,又扫了一眼张廷璐。 吴氏原本看小陈氏这样会说话,打算把事情交给小陈氏,就这样借着这一次操办生辰宴会的事情,让小陈氏在府里站稳脚跟,之后就可以说她办事得力,顺便让顾怀袖把一部分事情交给小陈氏处理。 如此一步一步,就可以将顾怀袖最近积攒起来的人脉给消耗下来。 只可惜,吴氏算错了顾怀袖。 她打下去的人脉桩子,可是以把柄为前提的。 这世上,最不可靠也最牢不可破的关系,便是利益关系。 对那些个被顾怀袖逮住了把柄的人来说,只要这把柄一天没有暴露,那么他们的利益关系就还要存在一天。 即便是把这件事放给小陈氏又如何? 她若是能办好,那才是奇怪了。 当下,只听吴氏道:“难道遇见个这么有孝心的儿媳,我啊,这件事就交给你——” “娘,三少奶奶刚刚入府,不过是个不经事的小丫头,这样的大事给她,若是办砸了就不好。您别随意做这些决定,依着儿子的意思,这事情还是给……给……给二嫂吧……” 这一次说话的是张廷璐,他实在是有些烦了小陈氏。 毕竟得不到的才是最好的,更何况顾怀袖心思剔透,本就胜过这站在他身边的蠢妇无数呢? 小陈氏要跟顾怀袖争,无非就是不自量力而已。 可小陈氏根本不明白,怎么除了自己的堂姐,连丈夫都出来反对自己? 她眼眶一下红了,委委屈屈地。 吴氏一见还不心疼? 她“哎”了一声,“这刚进门的,你怎地就眼睛都红了?廷璐,你也是的,怎么能对自己媳妇儿说这样的话 ?人家还不是一片孝心,我这一辈子有你们兄弟几个,又有几个给我尽尽孝心?好不容易来了个玉颜,还活活被你们给气哭了!” 吴氏嘴里抱怨着,却是骂他们不孝了。 这里坐着的人不知多少,竟然只夸小陈氏一个,别的人都忘干净了。 别说是原本就对吴氏印象不好的顾怀袖了,就是张廷瓒脸色也不大好,陈氏更是低下头,攥紧了手里的丝帕。 吴氏一无所觉,轻声安慰着小陈氏。 前面不说还好,小陈氏只是有些委屈,觉得张廷璐对自己冷淡,整个张家竟然都像是要针对自己一样,竟然没有一个人出言帮自己。在家里的时候,即便是家里不是很宽裕,也都是顺着她的,她要什么有什么,父亲母亲从来不拒绝,没料想嫁进这样的高门大户来,却是要处处受气。 也就一个吴氏还捧着自己,别人竟然都无视她! 凭什么她就不能帮着吴氏办寿宴了? 这么一想,小陈氏的委屈一下就被放大了,她竟然饮泣了起来。 顾怀袖轻轻地放下茶杯,纤长的手指伸出来,轻轻一压自己的额角,却是面容沉静。道:“我原想着三弟妹刚刚进门,府里的事情都还没熟悉,办这寿宴可能不大得力。老太太这可是四十八的寿,要紧得很。既然三弟妹有这个心,不如直接交给三弟妹全权办了,儿媳想着,她办老夫人也高兴。” 青黛吓了一跳,张廷玉也抬眼看顾怀袖。 原本看顾怀袖对着管家的事情那么上心,还以为顾怀袖其实很喜欢管理家里的事情,至少这个权力她是愿意握在手里的。可没想到,她竟然这么轻飘飘的一句己扔出去了。 张廷璐眼神复杂,他很想开口拒绝了,可想起昨日自己诸般举动,只羞愧得想要挖个坑埋了自己。 他说不出话来,小陈氏却是两眼放光,忽地轻蔑一笑,却假作欣喜天真:“二嫂此话当真?” 她本以为即便是客气,顾怀袖也会跟她客气两句。 没料想,顾怀袖竟然直接端起了茶杯,又喝了起来,埋着头似乎根本没听见这句话。 无视而已。 顾怀袖深得其中精髓,对方越把自己当一回事儿,她就越不把对方当一回事儿。 喝完茶,干脆地一口干了,末了,她才放下茶碗,起身一礼:“时候不早,今儿还要着人将时兴的缎子给发下去,媳妇下去张罗着了,这便告退。” 张廷玉自动起身,也跟着一拜,转身便走了。 屋里众人都有些发怔。 自打跟吴氏这边闹僵,二爷跟二少奶奶就越发地不顾忌这些了,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爱说就说,不爱说就闭着嘴。 现在二房的日子,看着是越来越潇洒。 二爷也没事儿,整日读书便罢,有时间还回来跟二少奶奶出去看看花,游游湖,或者拿着二少奶奶的算盘帮着扒拉两下…… 至于二少奶奶,府里现在哪个没长眼的敢跟顾怀袖叫板?纯属吃饱了没事儿干,撑的! 现在张廷玉顾怀袖两人这样根本不搭理小陈氏直接离开,也就说明一些态度了。 顾怀袖的意思是:寿宴你想办就办,是死是活全与她没什么关系。 人,是老夫人挑的;事,是陈玉颜办的。 末了,事情办成什么样,顾怀袖可管不着。 吴氏见了他两人的背影,真要气得老病复发,立刻就使劲儿地骂二房的人。 张廷瓒听不下去,索性带着人走了。 眼看着转眼人都没了,吴氏也不好多留小陈氏,毕竟人家夫妻两个新婚燕尔,还是多培养培养感情的好。 她怕了拍小陈氏的手,看着她腕上那一段玉镯,只道:“我心里极喜欢你,你一定要好好照顾廷璐,这小子从小那伶俐劲儿别提了。唉,你跟廷璐赶紧去吧,往后可记得来请安。” “是。” 小陈氏羞红了脸,又吞吞吐吐道:“那寿宴……” “寿宴的事情就交给你了,你去办吧,我可等着你。”吴氏心里高兴,觉得小陈氏一张嘴能把自己哄得这样开心,寿宴肯定也一样,所以放心大胆地交给了她去办。 这算是得了老夫人的首肯,小陈氏立刻高兴起来,跟张廷璐行了礼便走。 刚刚到了外面,小陈氏便想去拉张廷璐的手,笑了一声:“廷璐,我厉害吧?” 张廷璐只觉得这话有些违和,他道:“我未及冠,而今无字,但你莫要直呼我名。” 其实是对一个人心生了厌恶,所以怎么看她怎么不好。 张廷璐想要平复心绪,然而不能够。 他兴许已经做了最大的错事,可已经无法挽回。 小陈氏却像是一下受到了什么打击,又停下来,垂泫欲泣。 “你一定是嫌弃我了……可我心疼你啊,你脸上的伤到底是怎么回事?我……” “闭嘴!” 张廷璐眼底的寒意顿时冒了出来,他厉声呵斥了小陈氏。 小陈氏根本不知道自己触犯到了什么禁忌,吓得不轻。“我……我……” 张廷璐心烦意乱,直接抬步往前面走去,却是直接丢下小陈氏去书斋了。 小陈氏双腿都发软了,有些站不住,她掩面哭起来,身边的丫鬟也吓得厉害,劝她道:“三少奶奶,您别哭啊,若是叫人瞧见,又有麻烦了……” “我为什么不哭?” 小陈氏满腹的委屈,以为嫁进来是享福,她一直以为张廷璐肯定喜欢自己,可他为什么是这个态度?小陈氏真不甘心,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 这还是刚刚嫁进来的第一天,往后指不定怎么难熬呢。 这样一想,她哭得更大声了。 远远地,这哭声传到另一边的花园里去,顾怀袖跟张廷玉才走到水榭外面。 她脚步一停,嘴角一弯,却道:“才进来就开始哭……” 张廷玉却懒得管,他淡淡问道:“你怎么舍得将经营了这么久的东西,轻轻放掉?” 说的是掌管张府的权力。 顾怀袖与他早已经不需要更多的话,便能明白过来。 她道:“我舍得扔,敢扔,那也要有人敢接,并且接得住。有的人没那个力气,偏要接我这重担,那就是自讨苦吃。她愿意出丑,我就帮她出这么一回。” 不吃点痛,往后是老实不了的。 张廷玉笑,看着屋檐边的浮云,声音轻松,“世间有人谤我、欺我、辱我、笑我、轻我、贱我、骗我,如何处置乎?” 顾怀袖随口接道:“忍他、让他、避他、由他、耐他、敬他、不要理他,再过几年你且看他。” 寒山拾得两个和尚的偈语罢了。 顾怀袖伸手过去拉他的手,两个人踏进院中。 她道:“我不是那忍得、让得、避得、由得、耐得、敬得的人。世人谤我、欺我、辱我、笑我、轻我、贱我、骗我,我只坑她、坑她、坑她、坑她、坑她、坑她,坑不死她!再过几年,你且看她。” 张廷玉闻言,不由愕然。 坑她、坑她、坑她、坑她、坑她、坑她,坑不死她! 这一回,顾怀袖是非要把小陈氏往死里坑不可。 原不打算跟着新进门的小陈氏计较,可她今日在吴氏面前也太能作。 阖府上下,谁不是顾怀袖眼线? 她一句话下去,谁敢冒着被逐出府的危险,便尽管去帮着她小陈氏吧! 顾怀袖倒要看看,有几个硬骨头? 作者有话要说:作者的白月光都是要死的,所以暂时保密。 晚安。 第六十六章 就坑是要坑你 - 第六十七章 顾式打章脸 宰相厚黑日常[清] 作者:时镜 第六十七章 顾式打章脸 府里的大事小事还是顾怀袖操持,唯独老夫人寿宴这一件事情给了小陈氏办。 小陈氏刚刚进门,连顾怀袖这二少奶奶都没给老夫人办过寿宴,按理说她们都没经历过,而今应该是妯娌两个一起办这事。可是现在,吴氏指了小陈氏来办,这不是在整个张府面前削她的面子吗? 也不知这一位老夫人,到底是真不懂这些个弯弯绕,还是故意要恶心顾怀袖。 她们想要办好这件事,给办风光办漂亮了,顾怀袖这里还堵着心呢。 若是让小陈氏把这件事顺顺利利给办下来,不说顾怀袖面子往哪里放,平白被刚进门的新妇给踩了一脸脚印子不说,刚刚握热乎的掌家算盘和对牌,怕是很快就要到别人的手里了。 “我看这府里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看着她风光了小半年,三少奶奶一进门,还不是要乖乖把手里的东西放出去。” “话可不敢这么说。” “我说你也是,怎么还忌惮着二少奶奶?” “你是不知道……反正二少奶奶的小话你少传,背后议论主子们的事情,可是要割舌头的。” “你崩吓唬我,背后说句话还怕她?” “……罢了……赶紧走吧。” …… 丫鬟们的议论,顾怀袖也不是头一次听见了,总是要听见那么一两句的。 她并没有停住自己的脚步,直接从走廊上下来,穿过中间的石板小径,就要回屋去了。 府里上下,不知多少人等着看戏呢。 不过啊,顾怀袖不慌不忙,也根本不露出任何的端倪来,仿佛她这样的姿态才是常态。府里的权力眼看着就要给别人,也不见她有什么心焦。 转眼已经过去了五六日,这天外面采买了几匹缎子,顾怀袖让丫鬟婆子们通知到各房,一屋领了两匹自己做衣裳去。她这就是从库房出来,不过走到半路上,多喜就小步跑着追了上来。 “二少奶奶,库房那边出了些棘手的事情……” “嗯?” 顾怀袖顿住脚步,她前脚刚走,能出什么事情? 有的东西是府里统一采买,记录在册,再下发到各房的,规矩极严。 今日顾怀袖那边说了,一房拿走两匹缎子,按理说是谁也不能多拿。 可今日三少奶奶小陈氏收了知会,也过来挑缎子。 “这缎子就要挑好看的,来得迟可就没有了。” 小陈氏想着自己带过来的衣裳不多,今年听说京城里那些大家闺秀又换了时兴的款式,她也想重新裁上一两件,这才迫不及待地来挑。 几匹布摆在桌上,小陈氏走进来,咳嗽了一声,第一眼就瞧见那江水蓝的苏杭织花缎,瞧着特别漂亮。 她一面朝着那江水蓝的匹缎走,一面却问道:“都有谁来挑过了?” “回三少奶奶的话,二少奶奶的早就送过去了,大少奶奶刚才着了汀兰姑娘来挑,余下的都没来。您若是挑好了缎子,小的给您记上就成。” 哼,看样子都是别人挑剩下的了。 小陈氏就看中那一匹江水蓝的缎子,可又觉那藕荷色八宝纹的漂亮,还看中旁边秋香色的一匹,其实都不错。 伸手便直接点了这三匹,“茴香,把这三匹给拿走。” 那管库房的老头立刻有些发愣,提醒道:“三少奶奶,这……每房只能拿两匹,这是二少奶奶说过的话……” “什么二少奶奶说过的话?合着她说的话你们就都听着,我说的话便不算是话了吗?都是府里的少奶奶,她说什么就是什么?不就是一匹缎子吗?茴香你给抱好了,不许放下!” 小陈氏一下就怒了,她现在在张府也感觉到了压力,毕竟顾怀袖不是她想象之中的那么好对付,应该怎么办,还没个想法呢。 可现在若是放下了,她的面子往哪里放? 还不如一横到底。 小陈氏想着,根本不搭理库房这边几个小厮的震骇表情,带着自己贴身丫鬟茴香,便扬长而去。 这边的顾怀袖听着多喜把事情给说明白了,也已经到了二房的院里。 青黛掀帘子,顾怀袖进了屋,坐下来,整了一下浅紫色的薄绸缎衫,舒了一口气,才慢悠悠道:“现在三少奶奶还没回去吧?我记得她每天这时候都要去看看大少奶奶,一会儿见她过去了,你们便去库房那边找个嘴皮子利索的去讨缎子,库房里的缎子就那么多,谁若是多拿了一匹,别人就没有了,到时候又从哪里出?” 多喜躬身,又道:“您先头说那一匹江水蓝的缎子最好,留给老夫人,可……也被三少奶奶拿走了。” 顾怀袖闻言简直要笑倒,平日里有什么好东西都要早早地去,免得被人抢先了。 可那缎子,那么漂亮,任是谁去都是第一眼便看见了,可小陈氏也真傻,喜欢就拿走了,也不想想为什么别人都把这些缎子给留下来。 再没长心眼,也该知道这是专门留给别人的,她一来就这么不懂规矩。 不,与其说是不懂规矩,不如说是从来没人教过。 顾怀袖听说,陈县令的兄弟也就是个教书先生,没什么本事,平日里他夫人却总是念叨姑娘家要富养,什么都给惯着宠着。只可惜,家境不好,即便是富着养,也不会养出大家闺秀来。 依着顾怀袖的意思,往后她若有了孩子,该怎么养就怎么养,断不能跟着陈家一样了。 她摆摆手,坐到炕上去摆棋盘。 一盘棋陆陆续续研究了小半年了,顾怀袖有些累。 她打了个呵欠:“只说那缎子的事情就成了,那江水蓝的缎子,我可管不着。” 好歹也是老夫人最喜欢的儿媳不让她穿好的,她顾怀袖可没专门捡漂亮的缎子拿。 嘴唇一勾,顾怀袖已经开始摆棋,下面丫鬟知道她这半天肯定不会怎么说话了,都退到外间去候着。 多喜忙往库房那边找了个人,是个叫易白的,平日里跟着账房先生学算账,是先生的徒弟,也是口齿最伶俐的。如今听说二少奶奶要佣人,易白赶紧打了包票,就往大少奶奶这边走。 一家四位爷,大爷二爷在东边住,三爷跟小四爷在西边住,每天三少奶奶都要穿过个大花园往东边来。她一来就是热热闹闹的,二房这边想不听见也不成。 往日里,丫鬟们都很厌恶那边的做派,如今却觉得她一来就热热闹闹的正好,听见消息咱们就赶紧过去捣乱了。 易白只站在外面,让人通传了一声,里面陈氏就叫人进来。 她身子好了不少,现在又有小陈氏来陪她说话,日子没那么乏味。 二少奶奶的丫鬟说有事找玉颜,也不知是个什么情况? 陈氏最怕的就是玉颜闯祸,更何况现在管着府里上下事务的都是顾怀袖,不能轻易给得罪了。她知道张廷瓒在府里虽是一枝独秀,可下面三个兄弟之中,最在乎的怕还是二弟,若是妯娌之间起了什么矛盾,两兄弟也难处理。 一直以来,陈氏都扮演着一个贤妻良母的角色,她半倚在榻上,已经看见小厮进来了。 一进门,易白就停下了,在外间利落爽脆地行了个礼:“给大少奶奶、二少奶奶问安,奶奶们好。” “赶紧起来吧,不必多礼,二少奶奶让你来,到底是有个什么事?” 陈氏开口问了一句,旁边的小陈氏却哼了一声,扫了外头站着的易白一眼,就直接转开了脸。 只是她没想到,这府库的小厮开口竟然就跟自己有关。 “这事儿倒也不是找大少奶奶的,而是寻三少奶奶来的。府里的布匹银两茶叶包括胭脂水粉,都是有定例的,该拿多少拿多少,采买的时候便是记在了账本上,各房有各房的数。方才府库那边的记账先生发现三少奶奶这里拿走了三匹,所以,别的房那里就没了。” 易白其实心里也是打着颤的,二少奶奶这分明就是要在全府人的面前打三少奶奶的脸啊。 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 一般来说,府里谁谁谁多拿了一盒胭脂水粉或者一匹缎子,也不是什么大事,只要不是那些个不懂事的丫鬟闹腾,库房这边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 方才三少奶奶拿走东西的时候,先生那边也没说什么。往日有这种事情,二少奶奶也是不说话的,权且任了他们去。 可现在…… 二少奶奶直接叫人要缎子来了,传到整个府里去,三少奶奶这面子可就没地方放了。 别说是易白自己,就是陈氏听见这话也是一怔。 可她随即就看向了自己的堂妹,如今已经成为妯娌,是她弟妹。 小陈氏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却立刻站起来,将茶杯往桌上一砸,怒道:“什么小肚鸡肠?库房那边就缺这么一匹缎子吗?我不过是多拿了一匹,就要这样斤斤计较?不知道的还以为张府穷成什么样呢!” “玉颜!” 陈氏才是气不打一处来,怎么觉得自己这个堂妹,不遇见顾怀袖的时候还觉得娇憨可爱,可一跟顾怀袖对上,就觉得愚不可及! 这些话竟然也敢拿出来说,也真是够了。 陈氏原本是想训斥了小陈氏,把这件事给压下来,免得给陈家丢脸,没想到小陈氏根本不领情。 最近小陈氏身边的人都捧着她,说大少奶奶身子弱,不能管家,二少奶奶又不得老夫人的喜欢,现在就看着一个刚刚进门的自己。只要办好了这寿宴的事情,让老夫人开心了,往后府里的对牌还不是手到擒来? 如今拿了一匹缎子又算得了什么?一匹缎子才几两银子? 那府库的人,多半还是请示过了顾怀袖,才敢这样明目张胆地来为难自己。 她是根本不会去想自己的行为会让别人为难的,一时之间,小陈氏冷笑了一声:“堂姐你一个大少奶奶,还怕她不成?我就不明白了,咱们府里也不是就缺这一匹缎子,她竟然还敢支使着库房的人来拿了!” 易白没想到这边的三少奶奶都这么不好惹,可又觉得这三少奶奶着实没道理。 他一顿,生硬道:“三少奶奶,府里有府里的规矩,规矩就是这样的,坏不得。” “你!你不过就是一个下人,竟然也敢跟我抬杠?!”小陈氏自己觉得自己说得很有道理,一时有些得意,哪里想到忽然出来个小厮也敢反驳自己?“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这府里往后谁说了算,还是不一定的事儿呢!” “现在谁说了算,小的是不知道的,可库房有库房的规矩,还劳烦您莫要破坏这规矩了,回头大家都难办……” 这话都是客气了,换个不客气的说法,除非你是老夫人发了话下来,或者老爷准了,能把规矩给你改改,否则坏了规矩那就是你的错。 没有二少奶奶那把规矩提溜在手里使唤的本事,就别出来坏了规矩又甩脸子。 当了这么多年的下人,刁横的主子见过不少,可哪个又长久了? 易白心里也是不明白,跟着师父算账那么久,一直觉得大少奶奶陈氏是个顶好的人,怎么换到了她堂妹就跟换了个人一样? “好了,别闹了!茴香呢?” 陈氏听得头晕眼花,原本才修养好没几天,被他们这一闹,又觉得疼起来。 为了匹缎子,小陈氏竟然这样目光短浅,她手里也不是没有私房能给小陈氏买匹缎子,犯得着跟库房那边计较吗? 最近几日,小陈氏也是着实太嚣张了一些。 她那二弟妹根本不是什么能忍能让的好人,前面忍你让你,那多半还是看着陈氏的面子。可是随着玉颜言行越来越过分,俨然觉得自己才是府里掌家的了,顾怀袖的底线,估计也要到了。 陈氏根本不知道,顾怀袖老早就准备坑小陈氏,才没有什么底线不底线的问题。 茴香赶紧进来跪下:“奴婢在。” “立刻扶着你家少奶奶回去,把多拿的那一匹缎子给库房退回去。” 陈氏语气很重,一点也不顾及在场人的脸面。 如果不是现在有那么多奴婢在,她早转过脸就把小陈氏骂个狗血淋头了。 小陈氏难以接受,觉得自己堂姐是糊涂了:“堂姐你把这缎子退回去,我的面子往哪里放?” “你若是知道规矩,又点见识,眼皮子深上那么一些,就不会做出这些丢脸的事情来。现在你还操办着老夫人的寿宴,且警醒着一些,跌了跤我也是扶你不起。” 陈氏老觉得小陈氏迟早要闯祸,可她有什么办法? 如今她也感觉出来了,有个新来的弟妹这样背后说自己,她若是顾怀袖也忍不住的。 也罢,小陈氏跌了也就跌了。 兴许二弟妹看在她的面子上,能不让小陈氏跌得那么难看。 小陈氏这边毕竟是陈氏命令着的,又是委屈,又是不甘的,她跺了跺脚,直接掀了帘子跑回了自己的屋里。 自打她嫁进来,一向被人说是读书不怎么用功的三爷张廷璐,竟然整日地不回屋,就待在书斋里,有时候甚至在书房过夜。 人人都夸三爷娶妻之后一下成熟懂事起来,知道用功,也算是要成家立业了。 可只有小陈氏知道,那种独守空闺的辛苦。 偏生这几日跟老夫人说话,老夫人竟然说她能耐,能把三爷劝回正路。 小陈氏只有将满腹的委屈和心酸往肚子里咽。 闺房之中的事情不如意也就罢了,好歹还有面子上的风光,可现在连这面子上的风光都要被人剥夺去,小陈氏不甘心,一点也不甘心! 她回了屋,叫人将那三匹缎子抱出来,没舍得那江水蓝的漂亮一匹,只将藕荷色的那一匹放在桌上。 “茴香,倒茶来。” 小陈氏冷声喊道。 茴香吓了一跳,以为她口渴了,立刻给倒了一杯茶来。 谁料小陈氏竟然直接将手中那一杯茶给泼到了缎子上,然后扔了茶杯,笑着道:“就把这一匹缎子给送回去吧。” 茴香只觉得腿都软了,怎么也没想到自家少奶奶竟然干出这样的事情来。 她连忙劝阻:“少奶奶,咱们这样肯定是要被人笑话的,您别这样,若是舍不得那江水蓝的缎子,咱们换那秋香色的给库房那边送去可好?” “呸!你个小蹄子也要质疑起我来了?让你拿去你就拿去,废那么多话干什么?贱蹄子,你若不去,我打断你的腿!” 这声音颇高,外面站着的丫鬟都能听见。 窗下一个丫鬟本来是在修剪花草,听见里面的动静,却是眼珠子一转,将剪子放下,往二房那边去了。 顾怀袖这边很快收了消息。 那丫鬟到了多福这里说了事儿,多福很熟练地塞了一粒银锞子到她手里,笑得甜甜得:“辛梅姐姐受累了。” 叫辛梅的丫鬟摸着那银锞子,只觉得手都暖和了起来,又怕被人发现,连忙地去了。 多福见人走了,便进来跟顾怀袖说。 顾怀袖一听,差点笑倒,她指了多欢道:“去看看库房那边还剩下几匹新缎子,若是还有人没拿,便让人给别的房里送去,你就顺便把账本给我拿回来。” 多欢有些不解,却不明白意思。 等她刚刚交代了顾怀袖的意思,库房这边立刻就将缎子往四公子那里送,至于老夫人一向是最后挑的,毕竟谁都知道老夫人这习惯,要把最好的留给老夫人,没人敢抢。 可这次不一样了,三少奶奶那边多拿了一匹,缺了啊! 怎么办? 暂时不松了呗,等着三少奶奶把江水蓝的缎子退回来就是了。 谁料想,三少奶奶的缎子也真是送回来了。 只可惜,不是江水蓝也就罢了,竟然还是一匹被茶水弄脏了的! 管事们可吓得不轻,这都是今年的新缎子,拿去年的旧缎子来凑,可会惹得老夫人不高兴的。 王福顺家的不慌不忙进来,只准备领了缎子走,没想看管事们都吞吞吐吐,不知道在犹豫个什么。 她一问,才知道竟然出了这样的事情。 王福顺家的还有把柄攥在顾怀袖的手里呢,如今看小陈氏这么不懂事,也不会刻意帮衬着小陈氏。 她想着,小陈氏着西风是压不倒顾怀袖这东风的,她不若别生什么坏心思,还是跟着顾怀袖走的比较好。这一位少奶奶是个聪明人,跟了她也不亏的。 当下,王福顺家的暗叹了一声,只冷着脸叫人将两匹缎子抱走了,回去给老夫人复命。 吴氏想着最近老三的变化,心里别提多高兴了,越想越是觉得老三媳妇儿好,说话甜,讨人喜欢,看着也是个富态能生养的。 娶媳妇,就得要这样娶。 她正高兴,王福顺家的便已经进来了,不过脸色不大好。 “不是去库房拿缎子了吗?这是怎么了?” 王福顺家的一脸的为难,长叹了一口气:“老奴不敢说……” 这一下,吴氏有些坐不住了,皱眉道:“有话你便说,我身板也只有你一个得力的了。” 王福顺家的这才将事情给说了出来,末了道:“……本来前面的奶奶们都喜欢那江水蓝的缎子得紧,可规矩就是好东西留给老夫人您,结果三少奶奶大约是不怎么 懂规矩,看着喜欢就拿走了……可……可她还多拿了一匹,您这里不就缺了一匹吗?闹了半晌,好不容易从三少奶奶那里退了一匹回来……可是……” 说到这里,她将那藕荷色的缎子拿出来,上面一大块显眼的茶渍,难看极了。 吴氏脸一黑,一时之间竟然不知该说什么。 “这天下,对一般人来说,都是儿媳让着婆婆的……” 顾怀袖数着棋盘上的格子,跟青黛说着话,“你说,现在老夫人是个什么表情?三少奶奶这样的好儿媳,真是打着灯笼也找不见的,慢慢来……我且让她看看,这儿媳多让人满意……哎,还是没算出来这该怎么走,围杀呢。” 青黛抿嘴笑,顾怀袖那一副假惺惺的杞人忧天模样,真是…… 憋着说不出的坏! 打脸,何必自己动手? 让傻子们相互打就成了,她若自己动手,还嫌手疼呢。 作者有话要说:晚上继续更新 第六十七章 顾式打章脸 - 第六十八章 气晕章了 宰相厚黑日常[清] 作者:时镜 第六十八章 气晕章了 她一直觉得张廷玉跟他大哥下棋总是输,可他棋力不低,不像是会输的人。 问了那围杀之局几次,可偏偏张廷玉嘴紧,愣是一个字不说,顾怀袖就自己慢慢钻研着。后宅日子无聊,除了小陈氏也只能这样打发时间了。 下棋到中午,又吃了顿饭,中午睡了一会儿觉,还没起身,顾怀袖就听见人在外面喊了。 “二少奶奶,三少奶奶那边准备寿宴,有事请您定夺。” 顾怀袖一下就笑了,她让丫鬟给自己穿好衣裳,动作慢条斯理,一点也不急。 外头来的是三少奶奶的贴身丫鬟茴香,已经站了许久了,可依旧没见顾怀袖出来,于是又喊了一声:“二少奶奶?” 多福就守在门帘前面,顿时皱了眉:“别喊,二少奶奶刚起,你等着。” 茴香哪里想到二少奶奶就竟然这样不紧不慢的,怎么说都是三少奶奶那边操办寿宴的事情,也不知二少奶奶这是不是故意的。 她在外面等了约莫有两刻钟,里面才传来了倒茶的水声。 顾怀袖接过茶,动了动手指头,似乎觉得有些僵硬。 她掀了茶盖,轻声道:“叫人进来。” 多福听见了,这才示意茴香进去。 茴香也不知怎的有些害怕,在外面站上一刻也就罢了,可是站久了,二少奶奶还是不搭理人,那可就吓人了。 她战战兢兢地进去,蹲了个身:“给二少奶奶请安。” 顾怀袖侧对着她,漫不经心得很:“什么事这么急?” 茴香出了一头的冷汗,低声道:“三少奶奶那边想用红色的绸缎在老夫人寿辰当天布置一下,着人吩咐库房那边提东西,可是库房的人说,现在拿什么东西都要得到您的首肯,所以叫奴婢同您请示。” 话说得是很客气,可背地里是不是这样想得那可就难说了。 顾怀袖慢慢道:“拿红绸缎布置也不是不可以,不过用了多少都要登记在册,用多少拿多少,没用完的记得送回库房去。青黛,拿对牌给她。” 青黛去后面取了对牌,递了一支给茴香。 “没什么别的事情就去了吧,若有什么为难的地方,也请你家少奶奶来问我。”顾怀袖喝了一口茶,只说了这么一句话,就让茴香走了。 茴香不过是为了这件事来一遭,取了个对牌,前后也不过就是两句话的时间,却在外面站了两刻钟,她走出去的时候就觉得心里不舒服。 去库房把三少奶奶的事情办了,回去就红了眼眶。 小陈氏也憋屈着,上午缎子的事情还没说清楚,下午要筹备着寿宴,还是件件事情都要请示顾怀袖,不然下面的人都不给办。 问了人,怎么都是一句话:没有二少奶奶发话,您说什么咱们也不敢给办。 办个寿宴而已,还要处处受制,小陈氏气得在屋里来回地跺脚。 见着茴香一脸晦气地回来,小陈氏颇不耐烦:“谁短了你的吃穿不成?怎么这一副丧门星的表情?就问一句话的事情,你怎么这时候才回来?都快过去大半个时辰了!” 茴香小声道:“奴婢在二少奶奶门外等了许久,二少奶奶身边的多福告诉奴婢,说二少奶奶刚刚困了觉起来,待奴婢进去已经过了两刻,只同二少奶奶说了两句话就出来了。” “困觉?让你在外面等了两刻?!” 小陈氏的声音顿时就拔高了,她手都发抖起来了,“这时候她倒还好睡!我办事儿急着呢,竟然让我的人在外面等了足足有两刻钟,她以为她是谁啊?” 不必说,只这么一个细节,小陈氏已经发怒了。 只是她还不敢跟顾怀袖翻脸,按理说这只是小事情。茴香算什么?再体面也不过是一个丫鬟,就算是顾怀袖让她在外面跪着等上两个时辰,也不敢有人说什么。毕竟顾怀袖才是府里的正经主子,困觉着让下面丫鬟等等又怎么了? 若小陈氏是旁人也罢了,偏偏这是她的贴身丫鬟。 俗话说,打狗看主人,顾怀袖能让她的丫鬟等上这么久,难不成不是拂了她的脸面? 世上哪里有这样的道理? 早几个月,妯娌之间就有了龃龉,现在是仇恨更深。 小陈氏强压着怒气,让外面的婆子进来说话。 这一次的事情还需要小陈氏操办,她现在没本事跟顾怀袖叫板。等她忍过这一阵,把事情给办妥当了,老夫人必定让二房的交出对牌跟账本来,等到那时候她要拿捏顾怀袖真是易如反掌。 小陈氏闭了闭眼,在茴香惊诧的目光之中,竟然将这一口气给忍了下来。 外面的婆子进来,跟小陈氏商量办寿宴的事情。 一个婆子道:“这寿宴一定要喜庆,老夫人的年纪也逐渐大了,开始喜欢热闹,越热闹越好。” 另一个婆子道:“正是这个理儿,必须要喜庆,一年也就办这么一回,越是盛大越能显示三少奶奶对老夫人的孝心。” 小陈氏也是这样想的,她在屋里踱了几步,只道:“往年我在江南的时候,只看见大户人家用红珊瑚当摆件,喜庆得很,咱们府里不如也摆红珊瑚。还有厨子跟席面,一定要做最好的,府里的厨子不成,就去外面请。正如你们所言,心意是最要紧的。” 小陈氏意思是不错的,只是红珊瑚摆件,各房里虽有不少,可那都是各房的,听说大少奶奶屋里就有一座,可要处处都摆出来,一两件小的是肯定不成。 又有人道:“这些东西还要到库房里去找。” 还是要去库房找?也就是说还要问顾怀袖! 现在真是使唤个厨子要找她,一针一线要问她,不管是缎子还是红珊瑚摆件,想要?成啊,二少奶奶同意咱就给。 小陈氏一想起那些人的嘴脸,真是五脏六腑都跟着疼了起来。 可是不问顾怀袖,这事情就办不成,于是又差了人去问,磨磨蹭蹭又是下半个时辰,这才慢慢去准备着了。 她们这几个人在屋里谈了一下午,没一会儿就有一个人出去二房问,顾怀袖每次都是那几个字“三少奶奶说好,就去办吧”,听着真是要死不活,别提多让人生气了。 一次两次还好,老是去问,每一次传回来消息的时候,小陈氏就想到自己现在是被顾怀袖给压制着的,若不是面前还有几个老资历的婆子,早就破口大骂了。 天将暮时,那几个商量寿宴事宜的婆子终于离开了,小陈氏正待进去,却不想那边走廊上过来了王福顺家的。 这可是老夫人身边的人,小陈氏顿时眼前一亮,以为老夫人有什么事情找自己,热情地赢了上去:“妈妈怎么有空往这边来,赶紧进来坐,茴香倒茶去。” 王福顺家的低着头,脸上平静,不像是有什么喜事。 她和顺地一笑,只回头看了一眼道:“三少奶奶不必麻烦了,茴香姑娘歇着吧。老奴只是来为老夫人办事而已,今儿府库那边分下来一匹新缎子,老夫人疼惜您是新进门的媳妇,总要格外优待一些,所以叫了老奴来,将分到她手里两匹缎子之中的一匹,送给您用。” 小陈氏万没料到,老夫人竟然这样贴心。 她脸上起了红晕,感动地两眼都湿了,忙握了王福顺家的的一双手,“婆婆真是疼我,还特意劳烦您将这一匹缎子送过来……” 王福顺家的不动声色,回身叫了丫鬟上来,又笑道:“三少奶奶您收好了。” 小陈氏还没觉出任何异样里,一面叫茴香上去接了东西,一面自己扭头扫了一眼,这一扫却让她不由得惊叫了一声。 “这……” 这一匹缎子,乃是藕荷色八宝纹,眼熟得紧,上面还有明晃晃得一片茶渍,不是自己上午退回库房的那一匹,又是哪一匹? 刚刚…… 刚刚王福顺家的说,这一匹缎子,是从老夫人从库房那里分到的两匹缎子里拿出来的,可…… 老夫人肯定是知道这是自己做的了,不然怎么可能让王福顺家的特意走这一趟? 小陈氏心乱如麻,声音也哆嗦了起来:“妈、妈妈,这、这……” “哦,您是说这茶渍吗?” 王福顺家的一副不打紧的表情,只摸了摸小陈氏那皮肤软嫩的手,叹道,“也不知是哪个不长眼的狗东西,竟然敢在给老夫人的缎子上弄了这样的污渍,不过这茶渍很容易就洗干净了的,缎子还是一匹好缎子,您……莫不是嫌弃了?” “不不不……妈妈说笑了,玉颜喜欢还来不及,怎么敢嫌弃?”小陈氏吓得连忙摆手,然后斥茴香道,“没眼色的东西,我高兴坏了,忘了事儿,你怎么还不上去把缎子给接下来呢?” 茴香平白无故遭了斥责,也不敢反驳,慌张告了罪,然后上去接了那一匹脏污了的藕荷色缎子。 王福顺家的这才满意,又道:“老奴这就回去复命了,这缎子还是老夫人的一片心意,还望三少奶奶莫要辜负了。” 小陈氏打着颤,害怕得不得了。 在她看来,这府里最大的人就是老夫人,一个顾怀袖不足为虑,只要老夫人发话,顾怀袖根本没有反抗的余地。所以现在,她一直费心笼络着吴氏,就怕惹了老夫人不开心,往后在府里的日子难过。 哪里想到,千小心万小心,竟然在这种细枝末节上出了差错。 她只能眼睁睁看着王福顺家的离开,等着人一出了月亮门,小陈氏就一下跌坐在地,有些起不来了。 “少奶奶,少奶奶,您怎么了……” 小陈氏看着茴香怀里抱着的那一匹缎子,眼前一黑,竟然晕了过去。 “晕了过去?” 顾怀袖才是差点笑晕了。 这小陈氏也太不禁吓了。 她身边有耳报神,消息来得很快,这会儿伸了个懒腰,打了个呵欠,就看见张廷玉的影子出现在了窗户边。 青黛又细说了两句,便往一边站。 顾怀袖弯唇:“王福顺家的是越来越有眼色了,我就喜欢这样的人。回头找个大夫,好好给瞧瞧,千万别吓病了。” “谁病了?” 张廷玉进门就听见这话,有些疑惑。 顾怀袖心情好,凑上去,促狭道:“三少奶奶喽,也不知怎么就晕了过去……我这不是叫人去瞧吗?” 张廷玉看了她许久,又望见那棋盘,只道:“你还在摆?” “等你个死抠门的告诉我怎么下,还不如我自己想,无聊死了……”也就打发时间,顾怀袖拉他进来坐下。 “无聊?”张廷玉挑眉,看了看外面景色,干脆道,“要不……踏青去?” 顾怀袖眼前一亮:“明日就去?” “春将尽,再不去就迟了,择日不如撞日,那便明日吧。” 张廷玉也觉得该松松骨头了,说了这么一句,就把顾怀袖高兴得眯眼笑了。 这家里,待着也真是越来越难受。 第六十八章 气晕章了 - 第六十九章 牛嚼牡牡丹 宰相厚黑日常[清] 作者:时镜 第六十九章 牛嚼牡牡丹 第二天一早,顾怀袖就跟张廷玉出去了,只跟房里人打了声招呼,别的一概不管。 反正二房是整个张府里最潇洒的,爱走就走,爱玩便玩,旁人管不着。 顾怀袖这一走,小陈氏就为难了。 昨天被吓得不轻,今天昏昏沉沉起来操办老夫人寿宴的事情,遇见什么事情都要问二少奶奶,结果派了人去,竟然被告知:二少奶奶跟二爷出去踏春了。 小陈氏差点摔了杯子:“现在事情这么忙,她竟然还出去踏青,到底有没有把老夫人放在眼底?她这样哪里有半分的孝心!” 下面丫鬟们噤若寒蝉,一句话也不敢接,只听着小陈氏骂骂咧咧。 可是骂完了,事情却还是要办的,顾怀袖不回来,事情就卡住了。 不得已,小陈氏只能派人去找老夫人要了话,事情暂时由小陈氏来做主,等顾怀袖回来了再说别的事情。 老夫人那边对她弄脏了缎子的事情,除了昨日派人送缎子回来,竟然也没有了别的表示。 小陈氏现在不敢去老夫人那里,只盼着自己办好了如今这件事,再讨好了老夫人。 今天老夫人还继续支持着小陈氏,就证明并没有厌烦她。 所以,小陈氏略略地安了一点心,还是办事儿去了。 顾怀袖这边就已经走远了。 早上出门的时候天才刚刚亮,张廷玉带她去景山看了日出。 也就是一个小土包,吊死过崇祯皇帝,不过是找了个合适的地方看景色而已。 上午又去逛了集市,一起吃了饺子。 张廷玉对京城很熟悉,走到哪儿都能说出个道道来,而且文采极佳。 不过,下午时候地方就换了。 原以为是出去游春,看看外头的景致,顾怀袖没想到,早上出去晃了一圈,这会儿竟然就直接出了宣武门,到了京城一个著名的地儿——琉璃厂。 她倒是头一回来这里,听说过的时候多了。 原本顾贞观是汉臣,曾有过一处居所就在附近,但是一直没机会出去看看。 一些官位普通的汉臣,文人,还有想要上京赶考的举子,一般都会在这里居住,所以久而久之就多了客商在此出售文房四宝,甚至是各种文玩,烧窑的地儿也在。 除此之外,各地商贾的会馆也都聚集在琉璃厂,可以说是鱼龙混杂,百态众生都在这里了。 来这里的都是男人多,可张廷玉竟然直接带着顾怀袖来了。 “你来这里干什么?”顾怀袖四下里看着,“准备买些东西吗?” 张廷玉只是道:“四处走走,老看山水也没意思。逛庙会,到处都是人……” 现在这琉璃厂也是热闹得很,两边大街上干什么的都有,因为会馆在附近,夹杂着各地口音的方言你来我往,便是南腔北调。 有人沿街卖字画,不远处也有茶楼,偶尔还能看见河北来的手艺人拉洋片。 顾怀袖有点想去,一看见那西湖景就走不动了。 西湖景,拉洋片的木箱,里面装着几幅图,都是西湖的好景致,下面有六个小孔,供人观看。 客人们看的时候,手艺人就在一边唱。 绳子一拉,就换一幅景儿,配着那唱腔,还算是新奇。 张廷玉早年这些东西都是玩遍了的,只是最近两年收了心,根本不碰。 瞧见顾怀袖那脚跟黏在地上了一样,他笑了一声,问道:“想看?” 顾怀袖心里说“不想看”,脱口而出的却是“想”,说完她就想咬掉自己的舌头。 这么大个人了,说什么想看拉洋片的,可真是丢脸了。 说话的时候,张廷玉已经过来了。 三个铜板就能看一回,张廷玉直接给了二十文,让顾怀袖一个人看。 她在前面看,张廷玉就抄手在一边站着。 “小时候没人管,我常常跑出来,揣着几枚铜板,在这外头一晃就能晃半天,先生也不出来找我。那时候,我父亲也住在这宣武门外,这里有故宅……” 张廷玉随口说着,想到哪里说到哪里,说着说着又停下来了。 顾怀袖眼前亮亮的,光亮就在那一幅画的背后,是一副断桥残雪图…… 西湖景致,一张张地过去,她忽然叹了一口气:“这么看着,倒是更馋了……” “你这看得到底是西湖景,还是西湖的醋鱼啊?”张廷玉顿觉无奈。 顾怀袖眯着眼睛看完了,才悠闲道:“你猜。” “只可惜琉璃厂这边并没有什么好的酒楼饭店……茶,还是有的。” 张廷玉忽然想起来一茬,竟然拉了拉她:“看完了?” 顾怀袖起身,那拉洋片的老伯和善地看着她,往旁边让了让,又把洋片箱子往街边挪了挪,不挡着过往的轿子。 顾怀袖往张廷玉身边走,一双明眸望着他,有些奇怪。 琉璃厂毕竟是顾怀袖不熟悉的地方,只能跟张廷玉一起走。 他毫不避讳地牵着顾怀袖的手,顺着长街,也没理会两边的古玩摊贩,有人叫他名字,他也只是微微摆摆手就走过去了。 “你跟这里的一些人,似乎很熟?” “走多了,还算是认得。”张廷玉那架子上摆了许许多多的书,很多都直接从琉璃厂淘来的。 有人能在这里,把一对玻璃珠子当琉璃玉给卖出去,自然也有人能把一本书做旧了当古籍孤本卖出去。 张廷玉在这里蹲过不少的时间。 其实自打跟吴氏的关系开始淡薄之后,张廷玉也就不怎么喜欢待在家里了。 他喜欢上午在学塾上了课,下午就直接溜出来,在琉璃厂周围晃荡。 看得出,他看这里的一切的眼神,都带着一种很亲切的自然。 顾怀袖甚至觉得,他对这里的感情兴许比家还深。 两个人在一间茶楼前面停下,里面进出的人不多不少,算不上热闹,却也不能说是冷清。 就是这样的悠然意味儿,不咸不淡,不冷不热,多一分则多,少一分则少,似这般恰到好处才是合适。 前面一块匾额,上书“一壶”二字。 一壶? 一壶茶,还是一壶酒? 答案,在顾怀袖闻见里面飘出来的茶香的时候,便已经有了。 她一笑,举袖掩唇,却道:“你喜欢的地方?” 张廷玉点点头,同她一起进去了。 柜台里面站了个中南男人,带着个瓜皮帽,倒是那一块碧玉翡翠的帽正惹得顾怀袖多看了一眼。 光是这帽正就值一笔钱了,这掌柜的似乎非富即贵。 她念头还没转完,掌柜的便将手里的茶叶放进了茶盅里,叹了口气。 抬头来,竟然瞧见张廷玉进来,顿时“哎哟”了一声,“张二爷倒是好久没见了,掐着手指头算算,怕是去年才见过了。您老位置?” 说完话,掌柜的就暗暗打量了顾怀袖一眼,不由得眼前一亮;好一位标致的夫人。 想必这就是张廷玉的夫人了。 茶楼老板是杭州人,叫廖逢源,乃是一名茶商。他来往与南北之间,专门做的茶叶生意,有生意的时候就南北两地顺着运河跑,没生意的时候只管坐在京城茶楼里面谈天侃地。 眼看着今年这春快尽了,江南的新茶也该出来了,只是他站在这茶楼里面,却是一点也不想回去。 想着都是心酸,索性不管了。 廖逢源将张廷玉引进去,上了楼便是靠窗的小雅间。 他认识张廷玉有几年了,早年看着张二爷也就是十五六,揣了几枚铜板就要进来喝茶。 廖逢源那时候还想着,哪家的孩子这样不懂事,不过他说自己逛街累了口渴,讨了一杯茶,从此以后就算是认识了。 “二位请坐。” 廖老板笑了笑,发福的双下巴看着格外可爱。 “此乃拙荆。”张廷玉看了顾怀袖一眼,前半句话是在给廖逢源介绍顾怀袖,下一句是对古槐徐道,“这一位是廖掌柜的,别看他现在开着茶楼,其实是个茶商,有名着呢。” 廖逢源摸摸自己的下巴,却连忙摆手:“张二爷说的这是什么话?二少奶奶在这里,您这不是笑话我吗?杭州帮那么多人,可没轮到我。今儿您喝什么?现在可没有今年的新茶,只有去年的了。” 新茶还没上,怕是刚刚从茶树上摘下来,还没放进锅里。 张廷玉只看顾怀袖:“怀袖喝什么?” 顾怀袖随口道:“既然廖掌柜的是杭州人,那喝西湖龙井是最合适了。” 廖逢源顿时笑了一声,给顾怀袖比了个大拇指:“张二少奶奶真是有眼光,咱一壶春最有名的就是这一口,敝人这里还有去年的明前茶,您可以尝尝。今年的茶若是能到,您跟二爷可也记得来喝上一壶。” 听着这廖掌柜的说话,倒觉得是个精明的生意人。 顾怀袖抿着唇,点点头,却没说话了。 廖掌柜的又跟张廷玉说了两句,这才下去安排。 他刚走,顾怀袖就皱紧了眉头:“你认识的人,竟然挺多?” 原以为张家二公子有本事是有本事,可毕竟认识人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她进了张府的门之后,就没见张二公子怎么出过府,可是现在一出来,几乎满街都是张廷玉的熟人。 而且张廷玉行事其实也挺大胆,敢拉着顾怀袖到处看,毕竟汉家的姑娘都避讳一些的。 他站了起来,到窗边去,手指轻轻叩击着窗棂,有轻微的“笃笃”地声响。 张廷玉悠然道:“读万卷书,行万里路,识万面人。” 人,用“面”字来数,倒是有一些奇怪的意思。 千奇百怪,形形□□。 顾怀袖问道:“我看着廖掌柜的似乎不简单,贩茶的?” 张廷玉答道:“这边不远,往外头走两里,就是茶商万青会馆,还是廖掌柜的牵头成立起来的。“ 会馆始于明朝,现在倒是更兴盛了,南来北往的商人在京城五处建造会馆,以供来往的士商居住停歇,赶考的举子们自然也是要在这里歇脚,又从各省来的官员,自然也有相应的会馆。 徽商晋商势力相当大,杭州江浙一带的商帮也不弱,在琉璃厂附近可谓是此消彼长。 不过万青会馆只是茶商们的会馆,按照行业来分,别的地方还有别的会馆。 可能坐到万青会馆二把交椅,廖逢源也堪称人如其名,是个左右逢源,手段圆滑的人物。 “廖掌柜的当年还不知道我是张府二公子,我每天就拿三枚铜板来到这里喝遍好茶……” 说起来,这声音里没有什么怀念,多的导师一种很奇怪的寒酸和唏嘘。 张廷玉自然是不缺钱的,只是有时候他宁愿自己只揣着几文钱出来,看看市井之中这些人是怎么生活的。 “有时候,不出身官宦之家,也是一件幸事。” “刚刚上来就听见衡臣兄又开始伤春悲秋,真是可恨,可恨啊!今儿的好茶,定然又被廖掌柜的留给你了,周某必是要来讨一杯喝的。” 一个揶揄的声音,从楼梯口传来。 那人竟然是直接认出了张廷玉,朝着他这边走。 不过隔着外面帘子,似乎看见里头有顾怀袖,便没往里走了。 顾怀袖一听,老觉得这声音有点熟悉,细一想,这不是那一日在明珠府吟梅宴上见识过的周道新吗? 怎么…… 她顿时有些迷惑起来。 张廷玉叹了一声,先给顾怀袖解释了一句:“认识的。” 认识的? 还没等顾怀袖反应过来,张廷玉便道:“承旧兄笑话了,廷玉不过信步而来,若知承旧兄要来,定然不敢造次了。” 承旧,周道新的字。 周道新站在外面,恰好廖掌柜的已经亲自提着一壶茶进来了,“哟,今儿周公子竟然也来了,不如一起喝茶来?” 张廷玉看了顾怀袖一眼,顾怀袖表示自己不介意。 她只是微微一侧身子,坐在了张廷玉的身边。 掀了帘子一起进来的便是廖掌柜的跟周道新了。 顾怀袖此前还没见过这周道新,而今粗略地一扫,却忽然明白为什么李光地一定要李臻儿嫁给他了。一表人才自是不必说,眼底透着一股子难言的桀骜,自有一股书生的狂气,很不一般。 同张廷玉珠玉内敛的气质不同,此人乃是完全表现在外的,似烈火烹油一样瞬间让人为之震慑。 只有廖逢源抖着自己肚子前面一块肥肉,已经叹了一口气:“听闻周公子也要娶李光地大人家的姑娘了,往后就有红袖添香了……张二爷有了少奶奶,也不往老夫这茶楼跑了,也真是寂寥。” 顾怀袖失笑,情知张廷玉与这廖掌柜的多半是往年至交,便道:“掌柜的说笑了,我与衡臣在屋里也闷得慌,若是掌柜的不介意,定然每日都来喝茶的。” 张廷玉则慢吞吞的在袖中摸了摸,然后寒酸地拍出三枚铜板来,一枚一枚按在桌上:“一、二、三,瞧我这记性,看样子今日又要劳承旧兄破费了。” 周道新冷笑一声,直接往张廷玉前面一坐,倒是为着避嫌离顾怀袖最远。 他道:“阴险狡诈虚伪故作,你就装!今儿我也一分钱没带,喝不起。” 这两个人竟然还杠上了? 顾怀袖抿唇窃笑了一声,只觉有意思。 无奈的,是廖掌柜的:“你俩左一个一句,又一个一句,无非是挤兑我,又哭穷,今儿给你们白喝一顿,我请!” 周道新立刻眯眯眼笑:“掌柜的好人一生平安啊!” 张廷玉不语,也微笑。 顾怀袖嘴角微微抽搐,同情地望了廖掌柜的一眼。 廖掌柜的倒是不介意,他慢慢地泡了一壶茶起来,动作很纯熟,别看人胖,手却很巧,烫壶,洗茶…… 一点一点,讲究得很。 等到那一杯七分满的茶杯递到顾怀袖手里,已经是小半个时辰之后的事情了。 她用中指抵着杯底,轻轻扣着茶杯的边缘,闻了闻香,才分作三口将茶饮尽。 廖掌柜的一见,便没忍住一拍大腿:“哟,今儿见着高人了!我这茶总算不是牛嚼牡丹了!” 顾怀袖一怔,她抬眼看了看张廷玉跟周道新,难道品茗不都如此? 周道新与张廷玉却是对望了一眼,各自一口喝干了茶,一点不顾及这茶何等名贵。 别说是廖掌柜的,就是顾怀袖那心都揪了一瞬间,暴殄天物,牛嚼牡丹啊! 她正想说些什么,不了张廷玉手中掂着那空了的白瓷小茶杯,在她耳边轻声道:“少奶奶,再不敢说你不学无术了……不过掌柜的有钱,不在乎牛嚼牡丹……” 他眼底氤氲着暗光,唇边带笑,却是难得地温暖。 那边,廖掌柜的已经开始数落周道新,直斥这二人是来捣乱的。末了,他却凑上来跟顾怀袖说:“二少奶奶才是品茶的高手啊,这两个人看着风雅,不过是大老粗。” 周道新哼了一声:“牛嚼牡丹有牛嚼牡丹的妙处,掌柜的若是能不心疼这茶,一口饮尽了,那才是人生得意之快事。” 张廷玉点头表示赞同。 顾怀袖这边却是不明白他们打的哑谜。 她号称是不学无术,对这些旁门左道的东西却颇有研究,所以品茶时候有自己的习惯,而今…… 听着这二人说得如此惬意,她忽然也想试一试,一口饮尽了是什么感觉。 顾怀袖沉吟了片刻,端了茶杯,道:“可否劳烦掌柜的再赏一杯?” 廖逢源当然高兴了,此人爱茶如命,每每见了张廷玉与周道新二人之才,便生爱惜之心,可这二人喝茶从来都是牛饮,常常气得廖逢源将他们赶出去。 如今来了个二少奶奶,似乎可以同自己论茶道啊。 现在顾怀袖有要求,廖逢源想也不想,便斟上一杯。 顾怀袖端起来,还是方才那娴雅姿态,而后端起—— 一饮而尽…… 作者有话要说:晚上继续更。 第六十九章 牛嚼牡牡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