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晓来风轻花飞霰》 晓来风轻花飞霰(一) 晓来风轻花飞霰 作者:聆岚 晓来风轻花飞霰(一) 烟雨江南的初春,正是乍暖还寒时候,青瓦素墙、叠石临水的古幽庭院中,几树白梅胜雪,轻寒晓风过处,缤纷梅英漫落,翩跹了满庭满院的雪蝶儿…… 漫飞如蝶的梅花雨里,一个习剑少女随着晨风逸然轻飏的淡霞色衣袂也如蝶儿一般翩然映入眼际…… 十八岁少女身形轻灵无双,紫燕掠波般跹然的步法随着满庭纷扬的落英翩逸而动。手中清光湛然的名剑洗泉依腕旋扬,一击一敛间清华如水的剑鄂映着天际金红色的晨阳炫开流光万千。 满庭落英如蝶,翩跹着缀上她如缎的乌发,似玉的粉颊,还有那一袭素素的淡霞色云纹纱衫,幽幽浮动的梅花暗香沁了满庭满院,薰染得这庭中一切都纯美得梦境一般…… 少女的一套“落英剑法”已经练到了第九式“花林似霰”,不知怎的,她手中本该击空直上的洗泉剑陡然剑势一转,随着少女明澈如涧水的眸光落向了数尺外一张曲水纹沉雕的东陵石桌上那本装帧考究的书册,尽管已经有人细心地给封上了缃帙,看不到那厌人的“女戒”两个字,但少女的目光落向那一处时,心头仍是升起了莫名的怒气,气一盛、心一横,索忿忿将剑尖往前一击,再利落地一挑,那本还簇新的《女戒》就这么给主人抛上了天,下一刻,少女明眸一转,挑衅似的看向半空里那本飘飘摇摇往下坠的纸册子,手中洗泉剑一旋,寒芒大盛的剑身随着她跹轻如蝶的身形挽开百千朵璨然炫目的剑花,每一道银亮剑光都闪电样迅然地斩向半空中正在下坠的那本薄册子,只一刹,清寒剑光闪过之后,雪花样细碎的纸片纷纷扬扬散了漫天,再飘飘摇摇地落了满庭满院,不过片刻工夫,就杂一庭胜雪的落英里再不见了踪迹…… 持剑少女这才得意地扬眉洒然一笑,两对蝶翼似的纤长眼睫下,一双涧水般明澈见底的眸子率真里满透了稚气。 荫花垂萝的月洞门边,静静驻足了许久的渝青凌把他这个宝贝妹妹方才的作为尽看在了眼中,于是心里暗暗无奈了一记,既而本着对这个最小妹妹的宠溺,仍是带了几分暖煦的笑意从门边走了过去:“晓霰,好好地练着剑,这书可又怎么招惹你了?” “三哥,你来了啊!”渝晓霰见来的是这个平素与她最为亲厚的兄长,立时迅捷地皓腕一旋,还了利剑入鞘,三两步朝他奔了过去,顺便再送上一个灿烂得能耀花了人眼的笑,然后么,这明丽的笑容里就带出了那么一丝讨好的意味:“晓霰知道三哥一向最疼我了,刚才的事儿一定不会告诉爹的对不对?”要是让爹他知道送来的那本《女戒》给她泄愤劈成了纸片儿,天哪…… 见哥哥不答话,小丫头立刻再接再厉,玉琢的小脸儿上换上一副可怜兮兮的神情:“要是爹知道了,肯定又该训我了,三哥你最好了,一定舍不得晓霰挨训的,对罢?” 一向拿这个孩子气的小妹没辙,渝青凌只好点了下头算是应了,看到小丫头那清姣无双的脸儿上一刹盛放的欢欣,连渝青凌这个自幼看着她长大的兄长都有些微的失神——真的极美呢。 晓霰她从小就是个粉团儿一样漂亮的小娃娃啊,整日小尾巴似的追在他后头,一声一声“三哥哥”娇稚地唤着,不知不觉间,他记忆里的小娃娃竟已长成了如今这玉质娉婷的亭亭少女,有了这样让人心旌动荡的美丽。 失神过后,他的目光无意间落向地上纷纷扬扬飘坠了满庭的雪白落英,如果细看的话,不难发现其中零零散散地杂着许多带了墨迹的碎纸片儿,心头蓦地有些沉重,竟有微微的涩意在那一处渐渐漫开:可再好的妹妹也终归是要嫁人的呢…… 再抬眸看向小妹时渝青凌眼里已经收敛了之前的所有情绪,宠惜里兼了几分肃重:“刚才劈的那本也就算了,待会儿让池姑姑另送一本过来,这次可要捺下子乖乖看,不许再劈了,要是还像以往那般任,爹那里,三哥可不帮着你。” “三哥……”见到连这个一向最宠她的哥哥这次也不肯护着自己了,小丫头的语声里满满的尽是委屈。 毕竟是自己宝贝了十八年的小妹,以往都从来不忍心让她皱一下眉头的,渝青凌看着那玉琢似的小脸儿上委屈的神情,终是软下了口气来耐心开解:“晓霰你九月就要出阁了,不通女红,不事烹饪也就罢了,反正蔚家那边也是武林世家,不见得看重这些。只是这侍夫之礼你总得懂些的,夫家毕竟不比自家,依晓霰你以往的子,嫁过去了爹和我们几个当哥哥的怎么放心?” “不放心的话我不嫁不就得了么?”渝晓霰抓住他的话尾立刻来了神,开始打起了自己的如意算盘“三哥,你想啊,要是妹妹我不嫁人的话,一来省了陪嫁,二来免了爹和哥哥们心,三来呀,把我嫁出去就算爹和哥哥你们舍得女儿和妹妹,云初、涵烟他们几个小娃娃还舍不得我这个最会带他们玩儿的姑姑呢。四来么,就是那些乱七八糟的《女戒》《女则》《烈女传》之类的东西统统也都不用看了,一举数得呀,三哥,对罢?” 听着她的一大通歪理,渝青凌心里又是暗暗无奈,晓霰她……果然还是孩子心呐,古来男在当婚女大当嫁,哪儿有一直留在家里的老姑娘? 况且,和凌风阁蔚家的这门亲事是早在五年前就订下的,当时,晓霰她也才十三岁罢。从来都极少有机会出门的小丫头一听说哥哥们肯带她一起去塞北大漠走一遭,看她只在书里听过,心里向往过的连天朔雪,古垒鸣笳,黄云紫塞,瀚海沉沙,兴奋得不管三七二十一什么条件一骨脑儿地答应,其中就包括了这个今天她想方设法要赖掉的婚约。 真是白纸一样简单的小丫头呀,五年了,还是这样的毫无心机,不通半点儿人情世故,纯真稚气得……让他这个当哥哥的不得不忧心。 父亲是四十三岁上才得了这个最小的女儿,加上晓霰的生母又早逝,所以对她格外地疼惜,十八年来一直都是捧在手心儿里护着宠着,不叫受了丁点儿委屈.而小丫头自幼就生得玉雪可爱,小尾巴一样追着他们几个当哥哥的跑,粉嘟嘟的小娃娃漂亮得简直能把那画儿上观音座下的玉童儿给比了下去,又是这样讨喜的子,所以虽是同父异母的兄妹,他们兄弟几个也是自小就宝贝着她,宠着护着惯着,就这么长到了十八岁. 驭罡山庄渝家虽是金陵望族,但武林世家的女儿毕竟不像寻常的名门闺秀一般处处受尽礼法束缚,更何况晓霰的生母去得早,他这小妹原本就乏人管束的,再加上父兄打小这样几乎毫无原则的宠溺,养成了如今这副全无拘束的率直子,原先他自己也极喜欢小妹这样的憨真可爱,可现在她要出阁了才蓦然觉出许多的不妥来. 晓霰未婚的夫婿是衡阳凌风阁蔚家的长子蔚斐明,武功相貌在同辈中皆属佼佼,人品也无可指摘,起码这二十多年来武林传闻中从没有过蔚大公子的风流韵事.再者,他眼下是蔚家长子,自然也就是凌风阁的下任阁主,晓霰嫁了过去,的确是不算委屈. 蔚家的婚事,也实在是不能再拖了,他的未来妹夫长了晓霰六岁,按说早就是适娶之龄了,难得蔚老阁主大度,知道未来亲家公舍不得这个宝贝小女儿,还想在身边多留上两年,所以一直也未催过这婚事. 那蔚家公子如今都二十四岁了,同样年纪的男子哪个不都是儿女绕膝了?眼看这婚约也实在是不能再往后推了,蔚家那边倒也没什么动静,却是父亲他自己上月风尘仆仆地赶去衡阳凌风阁提了这事儿,两家合计之后婚事也就定在了今年九月,虽说时候还早,可三书六礼都算下来,也够家中上下大半年忙活了. 这些都还是其次,反正以驭罡山庄的财力声望,管保一切都办得滴水不漏,让他这自小受尽众人宠护的小妹风光无比地嫁去衡阳.可,最最头疼的是晓霰她这一直毫无分寸的子,夫家自然难比自家,何况像凌风阁这样的高门望弟,族中哪个会是简单角色?他这小妹自幼在家里给宠着护着,本不谙世情,又哪里会知道什么是谋算计,什么叫人心险恶? 看着眼前这孩子一样单纯稚气的妹妹,他心里忧急兼半,他不可能不智到去奢望凌风阁那边也能如父兄一般宽宥善待晓霰,所以只能教她学着敛敛往日的子,日后也好少吃点儿亏,少受几分委屈. 受委屈,不知怎么的,这个念头划过心头时,渝青凌心里蓦地莫名烦燥起来,该死呵,他家自幼千人宠,万人护,捧在手心儿里宝贝了十八年的小妹何时受过半点儿委屈?可日后却要处处都小心忍让,委曲求全么?他怎么忍心,怎么舍得呵? 可不忍心,不舍得又能怎么样,晓霰她终归是要嫁人的呀,父兄再宠她,也终是无法护她一生的…… 晓来风轻花飞霰(一)在线阅读 晓来风轻花飞霰(一) - 晓来风轻花飞霰(二) 晓来风轻花飞霰 作者:聆岚 晓来风轻花飞霰(二) 况且,这桩婚事已经是他们能给晓霰的最好安排了。 中原武林原本就并不太平,近五十年间武林中三大望族:衡阳凌风阁、金陵驭罡山庄、朔州屹寰门始终呈鼎立之势,直到十多年前随着屹寰门在第三任掌门左丘壑手中势力迅速壮大,让原本三家争衡的局面变得岌岌可危时,凌风阁和驭罡山庄明智地选择了联手,共同抵制屹寰门的势力的不断扩张。如今看来,当年父辈们的决定是相当有远见的,如果不是蔚、渝两家十多年来的协力合作的话,只怕现今的中原武林早已是左丘壑的囊中之物。 如今晓霰嫁去凌风阁,哪怕只是顾及两家的利益关系,蔚家那边应当也不敢太为难她的,作为一直宠护了她十八年的父兄,现在能为她做的,也只有这么多了罢。 见三哥垂目失神了半晌,并不答她的话,素来毛燥的小丫头终于失了所有耐,有几分不满地向面前的兄长开口囔道:“三哥,你倒是应一句呀,晓霰不嫁人了,好不好么?”爹的几个儿子里,三哥他向来最受器重,如果三哥肯帮她在爹那儿说话的话,那这事儿就很有戏……,一向头脑简单的渝晓霰还是半点儿没看清形势,美美地在心里做着她那个不嫁人的春秋大梦。 漫长的思绪给小妹这一句话打断了,渝青凌也终于是下定了最后决心似的,力持冷静地抬头清声对小妹说道:“不好。人必须得嫁,《女戒》也必须得看。至于嫁妆什么的,你自己不会做,但池姑姑做的时候也得在跟前乖乖看着,一个姑娘家,这些针黹女红学一点儿总是好的。” “三哥,你!”小丫头没想到这么快希望就泡了汤,满满的失望懊恼尽泛在了那张粉琢玉雕的姣丽脸儿上“连三哥你也不帮我!”几分不满几分忿然。 顿了一下,渝晓霰忽地发泄似的忿然冷哼了一声:“哼!三哥,你当我是没看那本破书怎么的,汉朝那个姓班的老太婆八成是脑袋坏掉了,居然在书里写‘女子天生卑下’,还有什么‘男以强为贵,女以弱为美’,哼!就仗着她自己比别人多读了几本书,多识了几个字,她自己愿意在男人面前做低伏小就逼得全天下女子都得学着奴颜婢膝,凭什么!最最可气的是这一条,三哥你看过没?‘夫有再娶之义,妇无二适之文’,男人可以光明正大地妻妾成群,坐拥百千佳丽,而做妻子的连改嫁都没门儿,真真是可恶之极!要是日后那个姓蔚的娶了我之后还敢生二心,看我的洗泉剑不一剑劈了他!” “晓霰!”渝青凌厉声呵断了她,脸色已经是忧中见怒,“以后像这样的话不许再乱讲!” 下一瞬,当哥哥的怒气还未平,可是看着小丫头如水的眸子忽地一黯,死死咬了唇,满满的倔强里却尽溢了委屈。心还是一刹就软了下来:“晓霰,你要怪哥哥就怪罢,可日后嫁去了夫家,千万记得时时处处都需谨小慎微的,像刚才那样的话,切不可再说了,就算再大度的人,也终归会介意的。况且……”知道接下来的话很难出口,可,怎么也得她说清楚的,不然日后……心底叹了一声,仍是尽量平静地开口道“况且,高门大户的子弟,有一两房侧室原本也就极平常的,要是……要是没为别个人冷落了晓霰你,也不必那么计较的……晓霰,你……能明白三哥的话么?” “不明白!”十八岁的少女抬了一双涧水样明澈见底的眸子,直直地和这个自幼与她最为亲厚的兄长对视:“既然结发为夫妻,自然该相扶一世,携手白头的,哪里还再容得别个女子足进来,什么叫‘不必太计较’,他既然都和我拜了堂成了亲,怎么可以再对别人动心思?这天底下当真没有能白头到老,两不相负的凤俦鸾侣么?” 渝青凌看着这个一向天真烂漫不知愁的小妹此刻的忿然,一时间有些怔了,竟然不知道该如何来劝慰。 是呵,晓霰她是孩子气,也的确直率憨真,可还没有懵懂到当真什么都不去想的份儿上,现在眼前的小妹已经不是当年那个对成婚完全没概念的十三岁孩子了,许多事情她自己明白的,可……就是无法接受罢。 当年晓霰的母亲荀玉染生前极得父亲欢心,虽说并非正室却也受尽专宠。但一朝玉殒香消,做丈夫的给了个体面已极的丧事,伤心过了,哀恸过了之后,来年身侧依旧是莺啭燕啼,红袖添香,依旧有的是朝为笙歌、暮暖衾被的佳人,少了原来极称心极好的那一个,大不了多找几个来填补,未必当年欢爱时就不是真心,可这世上又有多少真心经得起岁月迁流,光荏苒的考验? 晓霰她自小看着父母曾经的蜜意浓情,也看着母亲过世后这府中如旧的莺围燕绕,红粉成堆,她心里其实极在意的罢。 所以才会有如今这样的计较,这样的忿然,哪一个女儿家少时不曾梦里想过日后觅个如意良人,相看一生不厌,相守一生不疑呢?可,一生的时间实在……太长了呵,长到谁也不知道日后的路,不知道当年的信誓旦旦在白云苍狗一样的岁月里可以“永远”多久? 听着晓霰如今这一句“这天底下当真没有一直走到皓首苍颜的凤俦鸾侣么?”,他不知道怎的居然神思怔怔地一路飘开,愈来愈远了去…… 皓首苍颜、此生不渝的伉俪也的确是有的,不过于大多数人而言只是奢想罢了,名门大户尤是如此。若说例外,怕天底下也只寻得出一个广陵苑来。 金陵与扬州相去不远,说起维扬城,世人怕无一例外地会首先想到城中那座饮誉中原的“江南第一奇园”——广陵苑。 那是这世间独有的一座名副其实的绝世琴园,琴意为景,曲韵为境。 全苑由鸥鹭塘、秋江渡、醉渔洲、潇湘榭、佩兰轩、捣衣亭、弄梅坞、落雁阁、沧龙庭、春晓楼、醉月小筑、渔樵幽境、洞庭佳处等二十七处奇绝景致缀构而成,分别取境自《鸥鹭忘机》《秋江夜泊》《醉渔唱晚》《潇湘水云》《佩兰》《捣衣》《梅花三弄》《平沙落雁》《沧海龙吟》《玉楼春晓》《五湖醉月》《渔樵问答》《洞庭秋思》等二十七支古琴名曲。 并非碧瓦琉璃、白玉砌阶、珊瑚为柱、水晶作帘的奢华、亦无五步一楼、十步一阁、廊腰缦回、檐牙高啄的富丽。它只是一所真正为琴而建的园林,琴意为景、曲韵为境,将悠悠琴韵那样自然契合地融入苑中的一轩一榭一花一石,丝丝入扣,宛然天成。 那是扬州城百年不衰的传奇,是一处真正远于尘嚣,不污于俗的清净之地,亦是这天下不知多少爱琴这人毕生的向往。 而于武林中人而言,更上心的倒是广陵苑那个“琴园剑府”的别号。 百多年前这广陵苑的第一任主人姓洹名穹,曾是中原武林中少年成名,既而蜚声九天的惊世剑客,人称“中原第一剑”。和他纵横江湖、顾盼无俦的高绝剑术同样出名的是他手中那柄青穹宝剑。 据说这宝剑是“剑痴”欧轸穷毕生之力以九嶷奇玉铸出的绝世神兵,出鞘惊风雨,剑气贯九霄。当年二十六岁的洹穹在那年九月的蜀山剑会上一战成名,连胜场中一十七位盛名江湖的武林高人,连当时“江南第一剑”奚子墨和与之齐名的江北第一人柏闳——两个一直被整个武林尊为剑坛双璧且十多年间一直难见伯仲的泰斗人物,竟然都没能在青穹剑下走过百招就是明证。 一日之间,这个名叫洹穹的年轻剑客与他的青穹剑蜚声九天。自此,“中原第一剑”名惊天下,成为江湖中最耀目的传奇。 可大概谁也没有料想过那样炫目卓绝的传奇人物竟然只在这万人仰视的荣誉巅峰上短短逗留了四年。四年后,方及而立的洹穹以有为之年携妻隐退江湖,再无音讯。自此,“中原第一剑”成为武林中一个飘逝的传奇。 而“洹穹”这个名讳再度为世人瞩目则是在数年后洹氏琴坊饮誉江南之时。 再后来,就是二十多年后,维扬城中建起了一座被后世誉为“人间奇迹”的绝世琴园,名为广陵苑。 而所有人也都是这时才明白,这至情至的惊世剑客舍了至崇的江湖地位、武林声望,甘愿隐于市井,屈身为商贾也只是为了圆爱琴成痴的妻子琴漪少年时那个‘建一座绝世琴园,琴意为景,曲韵为境’的梦。 这一份痴执,让世间多少痴情女儿崇慕,更世上多少自诩情贞的男子汗颜。 而因为有了洹氏先祖洹氏与琴漪那样的先例,之后广陵苑洹氏一门一直有着男子不得二妻的家风。 此后百多年间,青穹宝剑同那尾与宝剑同出一源,也是当年欧轸以九嶷奇玉制成的名为“碧漪”的瑶琴,都为历代的洹氏后人代代相传,如今已经是百有余年。 神兵秘笈一直是江湖必争之物,这百多来,中原武林之中觊觎那青穹宝剑的不知多少,连他们的父亲以往也曾动过不少心思,可吃了几个硬亏之后才知道这看似只是江南寻常的巨贾富户的洹氏,手里究竟有着怎样深不可测的势力。也难怪这些年来肖想着那绝世神兵的那些多到不计其数的武林中人,以及那些觊觎着那座绝世琴园和洹氏家业的仕宦权贵全没从洹氏讨到过半点儿便宜。所以尽管清楚如果有了青穹宝剑,会对驭罡山庄的武林地位产生不可估量的助益,但无奈之下也只得闷声打消了这个念头。 广陵苑中的洹氏子孙世代都是男儿习剑,女子琴,不过这一代的广陵苑主,人称“广陵琴圣”的洹雪栈却是个例外。 晓来风轻花飞霰(二)在线阅读 晓来风轻花飞霰(二) - 晓来风轻花飞霰(三) 晓来风轻花飞霰 作者:聆岚 晓来风轻花飞霰(三) 广陵苑现任的少主——广陵琴圣洹公子是继洹穹之后另一个广为世人所知的洹氏子弟,十七岁那年扬州瘦西湖上的一曲《醉渔唱晚》让他成了整个江南的传奇。据说那是雪玉一般温润天成、清华自生的绝世佳公子,琴犹天籁,人胜谪仙。 而洹雪栈之所以不像历代的洹氏男子一般自幼习剑,似乎是因为生父洹雩在他五岁上就在因病而逝,而随着青穹剑传下来的那套当年独步武林的青穹剑法自然也就自此失传了。 不过,在渝青凌看来,这些说法也都并不可信,即便是生父早逝,家中的绝世剑法失传,本应作为青穹剑传人的洹雪栈都没有完全不习武的理由,也许这一切都只为掩人耳目罢了。 毕竟,广陵琴圣洹雪栈并不像历代的洹氏子弟一样少年时候就出门远行,以尽览天下奇水丽水为志。相反,十七岁之前一直都极少有人见过这位一直深居内苑的广陵苑少主。而十七岁那年在瘦西湖上之所以会公然露面,也是因为那日瘦西湖上泛舟时,一个与之琴笛相和、十分投契的吹笛少年以一曲《流水》相邀,不忍拂了对方的意才出舱相见,想来,也该是个情中人。 而那一日的露面就让维扬无数名嫒佳丽对这清逸无双,风华如玉的绝世佳公子恋慕成痴。甚至短短几日间声名就传遍了整个江南,怕也只有像自家小妹这样万事不上心的小丫头才会没怎么注意过广陵琴圣洹公子的盛名。 不过,那盛名在外的洹公子也是个眼高于顶的主儿,他名倾江南的第二年,也就是十八岁时。就有兵部尚书慕明琚的千金慕昀儿不远千里从京都洛阳赶去了扬州拜会广陵琴圣洹雪栈,甚至求见被拒后仍毫不气馁地在苑外拂了整整五天的琴,奏遍江南一百七十九支名曲,最终依旧是给主人干脆地请了闭门羹。 算起来,这也是五六年前的事了,至今仍是江南历久弥新的笑谈。 那广陵琴圣如今也该有二十三四的年纪了,却仍没听过有娶妻的打算,江南人笑说这个引得万千少女恋慕成痴的琴圣公子怕是早就挑花了眼。 但若是设身处地地想想,既然日后不能二妻的话,那现在怎么也得挑个最好的娶了,只是依那琴圣公子这样的眼高于顶的子,呵,怕是真得挑得猴年马月去喽…… 这样几乎是无意间想到了这些,渝青凌居然无意识地唇角微微泛上了一丝笑意,直看得一直在旁边等他答话却半天不见兄长动静的晓霰莫名其妙:“三哥,你不答我的话倒是笑什么呀?” 这才想到正是晓霰方才问的那一句“这世上当真没有能一直到皓首苍颜的鸾俦凤侣么?”才漫无边际地浮想到了这许多,于是当哥哥的带了一丝笑向眼前的小妹道:“刚才三哥是在想,这世上也的确是有能相扶一世、情深意笃的伉俪的,晓霰你听过扬州广陵苑罢?” “广陵苑?就是藏着青穹宝剑的那个大名鼎鼎的广陵苑啊?怎么,爹又打算派鹰卫去探那把宝剑的消息呀?三哥,你和爹和一声罢,这次我也要去,晓霰保证不添乱好不好?你就帮帮忙我嘛,三哥,我知道三哥你对晓霰最最好了……”小丫头一听广陵苑竟就把心思转到了青穹剑上,立刻不依不饶地扯着哥哥的袖子央求带她一起去夺那把剑,心里却在一个劲儿打着自己的小主意:要是真让她瞎猫碰上了死耗子恰好就给得了那青穹剑,办成了爹这许多年费尽了心思却每每都徒劳无功的事儿,为驭罡山庄立下了大功,那……她嫁人的事是不是还有转寰的余地呢? 看着一向被父亲护在深闺,从不许涉足江湖之事的小妹对青穹剑这样的热忱,渝青凌不用想也知道这个天真的小丫头打的什么主意,只得温和地说了句:“没有,父亲他没有要去探那青穹剑的消息,这么多年下来,说不定……父亲自己都已经都不抱多少希望了,反正也总是徒劳。” 又一次这样干脆地给打破了希望,十八岁少女立时泄了气,低低垂了一双眸子没了神:“原来不是啊,可……为什么要这么放弃呢?那个广陵苑的主人很厉害么?武功很高?”晓霰颇有些不到黄河心不死的架势。 “不是,广陵苑的历代主人的确都是剑术绝顶的高手,而这一任的苑主洹雪栈倒是个不学武的。” “那不是正好么?这么难得的机会干嘛要放弃啊?再说……有那么好的绝世宝剑,主人却居然不习武,实在是——浪费到家了!”小丫头这句说得有点儿忿然。 “哪儿有那么容易,洹氏在江南的势力大到连庄中的鹰卫都探不到虚实,这些年来且不说那些小门小派的,就屹寰门、凌风阁他们哪个又没打过青穹剑的主意,可你见谁从洹家讨到过半点儿便宜?”渝青凌带了几分无奈向小妹耐心解释着“况且,历任的广陵苑主那个是简单角色?这一任的少主洹雪栈虽说不习武,可谁又真的见着了,或许只是为了掩人耳目也说不定。那些暂且不论,这位琴圣公子可是从十三岁起就自母亲毓氏手里接掌了洹氏家业,这些年来洹氏在江南一向都行事低调,所以才没人清楚这个当年从经营琴坊起家的家族现在的生意已经做到了多大。不过就算是低调到这样,据庄上的鹰卫从明面上探到的消息,这洹氏家业也已经庞大到惊人了。十三岁稚龄就一肩挑起这么个重担子,还能有这十余年间令人侧目的业绩,可见这位洹家少主的气魄!”最末一句满是慨叹。 说这句话时,渝青凌怕做梦也不会想到只短短几月后,广陵琴圣洹雪栈就会成了他的妹婿。 当然,此时的渝晓霰对那个引得江南无数少女痴慕的“广陵琴圣”洹公子全没半分兴趣。她只从哥哥的话里听出了“这青穹剑是不易取的。”于是转而满心的失望,但仍是不肯死心地最后闷闷问了一句:“那就当真没有什么办法么?” “晓霰,不许再胡思乱想了,尤其不要去打青穹剑的主意,哥哥不要你涉险,明白么?”看着这个最小的妹妹,渝青凌眼中满满的宠惜里尽溢了关切。 “噢。”依旧是闷声应着,好不容易才看到的一点儿希望就这么又没了,唉…… “好了,时候也不早了,晓霰要去三哥那儿一块吃饭么?”不想小妹再为这事儿烦心,当哥哥的温言问道。 “不了,池姑姑今天特意帮我煮了百合银耳汤和玛瑙银杏,我还是回自己的栖霞小筑吃罢。”小丫头显然没有心情好转的迹象,这一句仍是答得闷闷的。 渝青凌自然清楚小妹现在心里不会好过,一直宠她已极的兄长心底重重叹了声,但这事儿他有的也只是无奈,更无从劝解晓霰,只能盼着她自己日后慢慢明白过来了。 无意识地抬首看向头顶一碧无垠的天穹,竟蓦然间觉得那几抹舒白的浮云有些翳了…… 晓来风轻花飞霰(三)在线阅读 晓来风轻花飞霰(三) - 晓来风轻花飞霰(四) 晓来风轻花飞霰 作者:聆岚 晓来风轻花飞霰(四) 转眼又是三月辰光,婚期,只余五个月了。 朱阑翘角镂菱花的栖霞小筑,主人渝晓霰就这么大马金刀地飞身坐在了阁顶碧瓦琉璃的高檐上,一双着了蝶纹穿花丝履的纤足垂到檐下,淡霞的水漪纹裙裾随着那一双不肯安分的莲足在阁顶的和风中跹然地荡着,缓缓漾开万千波霞绯色的漪澜。远远地望了过去,直如楼角边缀着的最后一抹绚丽的晚霞…… 忽地,一只雪翼青颈的矫健鸽儿迅然划过眼前的天际,迅捷已极的速度告诉她这不是只普通的鸽子,少女心中正满涌了烦闷,看到这只漂亮的鸽儿不禁起了嬉玩心思,随手从自已的朝云髻上摘下了顶端那颗芙蓉石的髻珠,指尖用了巧劲儿轻轻一弹,下一刻,那只被击中的鸽儿已经从半空中笔直地下落,少女轻身飞下了小阁,正将那只鸽儿接在了手中,似水明眸中这才绽开了一抹轻浅笑意:这招“明珠弹雀”怎么说本姑娘也练了十多年了,岂是你能躲得开的? 白鸽儿左足上用最韧的雪域天蚕丝系着一只寸许长的鹅羽管,早想到了能飞这么快的鸽子肯定是人家专门训的信鸽,所以晓霰并不吃惊,若是平时逢着小丫头心情好的时候,这样的信鸽儿顶多是打下一两只来练练手,试试自己的暗器工夫最近有无进,然后再放了它就是,也并不会耽误了人家传信。但今天么,晓霰已经为这桩不甘不愿的烦人婚事日□近而郁卒了好些日子,所以便生了些促狭心思,负气兼泄忿似的以指为剑劈断了那极韧的雪域天蚕丝,再解下那鸽足上的鹅羽管,略带了好奇地从中拆出了一张只写了短短一行字的澄心堂白笺: “洹雪栈自五台山携剑返家,三日后途经朔州,望君勿失良机。”旁边甚至另附了一幅详尽已极的路线图。 晓霰一下子懵了!!! 这是给谁的信?又是谁送的信?自己误打误撞居然会得了这样机密的消息……怎么会! 渐渐地一分分平复着心头的震愕,小丫头花了好一会儿工夫才缓过神来。然后……猛然意识到:她现在有了一个绝好的机会! 如果…… 静静立在小院里,渝晓霰生平第一次开始用心地计划着一件事情,失神得连手里的白鸽什么时候趁她不备振翅飞走了都不知道…… 三天后,朔州,僻远山道上。 山衍夕阳,天连芳草,几笔微云淡抹在晕了夕晖的轻绯色天宇间,已经是四月天气,即便这中原以北的朔州也已是一派盎然春意。 镀了一层薄纱似的淡金夕晖的山道上,一辆再寻常不过的穹顶格窗马车不急不徐地走着,架车的少年男子约是二十出头的年纪,即便是坐在车辕上也看得出身形颀长健挺,脸部轮廓略长,眉浓,目深,唇薄,而那双不算大的深瞳却是光内敛,炯然的眸光让稍有常识的武林中人一眼便能看出这个少年人高绝的内功修为。 他身后的车厢因垂了石青的缣帐而阻隔了视线,无从得知这马车主人的讯息。 又行过了大约三里路,已经可以遥遥望见朔州城了。聿清向车内低声禀道:“公子,前面就是朔州了,还走我们来时的那条路么?”连探询里亦透了几分恭谨。 “嗯,原路回去罢。”一个极清极澹又极温润的声音,莫名地让人想到这世间最上品的温玉,又或是林壑深处月夜里那一汪最深最静的古泉,不觉间就让人心清神静,既而不禁想知道这声音的主人会是怎样的无双风华。 “可是公子……”聿清却极少地犹豫了一下“扬州那边的消息……” “我信小翟。”温润如玉的声音里透出一丝金石样的坚定。总角之交,垂髫同乐,二十多年的交谊,我信你不会为了一个“利“字而陷我于险境。 而后洹雪栈的声音又是如初的和煦“况且,阿清你也该信小翟他的,小时候你每每给我捉弄的时,可是都小翟帮你解围的。”最末一句,因忆起了幼年时的趣事,他的话里甚至带出了一丝澹然的笑意。 “非是聿清太过谨慎,只是事关公子的安危,聿清不敢大意,尚请公子三思.”车前的少年仍是有几分固执地试图劝说他家公子改变主意,恭谨的语气里难掩忧切。 “这么些年了,阿清你还是这样的犟子呵。”洹雪栈微微无奈地笑道“其实,是我自己不想日后都带着猜忌过日子,所以,无论怎样,我都会查明这次的事情,给小翟也给自己一个交待。” “可是,公子的安危……”聿清急道。 “我有那么没用?”温润如玉的声音清声反问道,并不带多少迫力,却是掩不住的超然气度“况且,若真的遇到的是最坏的情况,那些武林中人要的也只是青穹剑,而不会是洹雪栈的命。”最末又补了句“见不到剑,他们自然会收手的。” 聿清想想也是,慧冠群伦的公子可是从来都不必别人来为他担心的,更何况青穹剑——这世上除了他家公子之外,谁又能见得到?若没得着宝剑还因此开罪了广陵苑,凡是个人都知道那绝对是得不偿失的事儿。而若是——他们胆敢伤了公子他分毫,任他哪个武林门派也别妄想日后还能有半日安宁! 说话间已经快到朔州城下了,聿清并不走官路,而是依公子的吩咐仍捡了来时那条僻静的林畔小道,公子他自十一二岁起就常常出门远行,但不喜张扬,所以一向都极注意隐匿行踪,免得招来不必要的麻烦。而小了公子一岁的他,也是自那时起就习惯了随护左右,到如今,都有十余年了罢…… 他同公子还有明家的明翟三个人是自幼一处长大的,明翟与公子同年,只小了三个月,而他较他们两个要小上一岁,所以因为年纪相若幼时常常玩在一块儿。 洹氏从来都不只是江南的富商巨贾那么简单,除却大到只有公子他们几个人清楚的生意外,另有一支由无数高人侠士组成的极隐秘却也极强大的势力,一直以来都被称作“洹门暗使”。这支暗使是自当年洹氏先祖洹穹最初落脚江南时就开始组建的,百年后的今日,已经成了十二分的气候,足以同一般的武林门派相争衡。 也正是因为有这一股极具威慑的势力存在,让中原武林的大小门派和江南各地的商贾势力皆有所忌惮,广陵苑才能有这百多年来的清平。而聿家,一百多年来世代都是暗使首领,因而得以同自洹穹时起就开始替洹氏经营商务的明家并列,成为洹氏的左膀右臂。 而他和明翟,则分别是聿氏和明氏未来的继承者,因而自幼得以和身为洹氏少主的公子一处长大。总角之交,垂髫同乐,那样亲密无间的玩伴,彼此间毫无保留的信任,以往的二十多年里他从未怀疑过他们三个会一生都这样的亲厚下去。 所以,前日扬州那边传来有人外泄了公子出行的消息,时,比起只是抬首望天、默然无言了良久的公子,他是义愤填膺的,明翟,百多年来洹氏待我们明、聿两家如何,二十年来公子待你我如何?你,怎么可以! 公子却是选择了相信,那样微乎其微的可能,公子仍是选择相信你,如果……如果是我们都信错了你,明翟,就算公子顾念旧情不为难你,我聿清也决不会放过你! 暮色渐沉,天际终于落尽了最后一抹夕晖,整个天宇都笼进了寂然的沉沉暗色中。柞林之畔的小道上只余微微染了寒意的夜风吹动林叶簌簌作响,奏出几分夜阑风林听叶韵的清味。 晓霰已经在这里等了整整两天,虽说早知道正主儿是今天才会到,可一向做事儿都毛燥的小丫头生怕自己一个不小心就把这唯一的机会给错过了,干脆日日就守在这儿,以确保万无一失。 前方的马车碾过落叶的声响已愈来愈近,当那辆毫不起眼的穹顶格窗马车映入眼帘时,要不是确定那张图上点了朱砂的地方千真万确就是这儿,而且这样僻远的密林小路几天里也没有其他人经过的话,晓霰绝不会相信这车里的人就是大名鼎鼎的广陵苑少主。那样普通到跑在大街上她连看都不屑看一眼的马车,甚至连架车的马匹都是脚力一般的青花马,丁点儿看不出特别来。 倒是架车的人看样子是个难得的高手,凭她的二流剑术……似乎没什么把握……小丫头开始头疼了,那,难道就这么回去?不!这么丢人的事儿她渝晓霰才不干,给哥哥们知道了倒是没什么大不了,可,要是云初、涵烟他们几个小娃娃晓得了她这个镇日看起来满威风的姑姑其实这么没用,那,她干脆撞墙得了…… 最最要命的是,如果拿不到青穹剑,她的最后一条路也就断了,那就真的得嫁给一个都没见过几面的人,然后都得乖乖呆在家低声细气地侍候他,再然后等着他像爹一样一年年地陆续娶回一屋子姨娘,她自己却还得如渝家大夫人那样别扭地盈了满脸笑,不!她死也不干! 可,可,现在到底该怎么办嘛!她,本不是人家的对手呀!眼看着马车要出林子,这唯一的机会就要没了,小丫头急得只剩气急败坏地跺脚了,这一跺,带得身上的衣衫也都抖了几抖,然后……一个温甸墨玉细颈瓶从晓霰腰间的缦带里掉了出来。 俯这是……小丫头俯身把那小玉瓶捡了起来,待借着月光看清那瓶身的釉下蓝曲水纹时,蓦地心头一喜,想到了办法…… 晓来风轻花飞霰(四)在线阅读 晓来风轻花飞霰(四) - 晓来风轻花飞霰(五) 晓来风轻花飞霰 作者:聆岚 晓来风轻花飞霰(五) 过了这片林子就出了朔州地界儿了,若前方真的一路无事的话,那就是扬州那边的消息有误,也许,一切都只是捕风捉影,都只是他们误会了明翟而已……聿清心底暗暗地这样期许着…… 一股极清极淡的香味儿幽幽散在林间,浅淡到只像是某种木质的清香,所以连一向警惕极高的聿清也未在意…… “小心,闭气!”车厢里蓦然传出公子短促却镇定的警示,聿清心下一警,立时依言屏住了呼吸,而后是公子自车厢中递出了一枚用锡纸裹了大半的指尖大小的药丸“刚才那是憩心散,只能让人睡上几个时辰罢了,闻一闻这个樨露香就无碍了。”车里的声音依是如旧的温润静澹,不见一丝惶然。但,随在公子身边多年的聿清却是觉察到了那语声里沉沉抑着的一分痛切:有人在此伏击他们,果然…… 接着就远远地听见了向这边移近的脚步声,但,愈来愈清晰的足音让雪栈与聿清不由得同时微愕:竟然只有一个人。而且见识不俗的两人自然从这脚步中听得出来人的内功修为实在是——一般,若真是明翟他泄的消息,又怎么可能找了这么不济的人合作? 脚步声更近了些,甚至已经隐约可以看见夜色中走来的那人一身都笼在黑色的夜行衣中…… “阿清,假睡过去,一会儿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要有动作,在朔州城里等我的消息。”车内的声音忽然定声道。 “公子!”聿清急了“你不能以身涉险……”他自然明白目前的情况太过异常,也知道公子他心里顾念着明翟,不把所有事情探个清楚是不会罢手的。可,一想到公子他本没有半分武功,他怎么可以看着公子落入歹人之手? “禁声!”车厢内的最后一句话。聿清明白是那黑衣人已经走近了,为免打草惊蛇他不敢再轻举妄动,只得装睡了过去。 晓霰穿着一身明显太大而不甚合身的夜行衣正觉得气恼,离开家时走得十分匆忙,连随身衣物都没时间细细准备,这一身夜行衣还是两年前有一次打算偷溜出府时从三哥那儿“顺”来的,后来因为哥哥们宠她答应光明正大地带她出府去玩儿,所以一直也就没用上,自然也就不知道这衣裳居然不合身到这种地步了,现在,也只有暗叹倒楣的份儿了。 还好,值得庆幸的是事情倒是出乎意料的顺利,真没想到那瓶之前为了从庄里逃出来而准备的“憩心散”这次竟然派上了大用场,天助我也呀……小丫头心里喜不自胜,脸上早已笑开了花…… 现在,就只剩下取了青穹剑回家,再挟着这件大功去求爹不要把她嫁出去了。 想到这里,晓霰更是心情大好,连脚下的步子都迈得快了些。 架车的那匹青花马早就因“憩心散”的药力而不支半倒在了地上,车辕因此低下去一大截,连架车的那个少年高手也正昏迷在这车辕上睡得深沉。那车里的人,自然也该一样罢…… 掀开辕后垂着的石青色缣缦,车内柔和的微黄色灯光透了出来,成为这寂然深夜里唯一的暖色,待借着灯光看清车内一袭雪衣,沉然入眠的年轻公子时,渝晓霰整个人都是一震:这世上竟然真有好看到这般的男子! 一时间,以往许多她从未在意过的坊间传闻统统那样清晰地浮上脑际: “那可是真正清逸绝俗,澄静无染,雪玉一般温润天成、清华自生的绝世佳公子呐” “这世上竟会有那样一个天人一般清逸出尘、风神秀彻的不凡人物!”…… 一字一句如此明晰地萦上心头,往日她只作夸大其词,嗤笑以对的言论此刻看来竟仍远不足以形容她内心的满溢的震动:隽雅已极的雪衣公子背着一尾瑶琴静静眠在穹顶木格的车厢中,整个人半倚着垂了云纹青绫的的车壁睡得安恬,俊逸无俦的五官轮廓似雪玉一般的明净无瑕,清隽到耀眼,入骨的秀逸里另透了一份静澹出尘之气,确然是衣胜雪,人如玉,雪霁晴空的明净,风生竹韵的隽雅,流云不挽的清逸,在此刻,渝晓霰十八年来终于第一次懂了一个叫做“惊为天人”的词句。 是呵,谪仙临凡也不过如此罢,即便只是这样静静睡着也能让人不觉间就从心底生出那么一份痴慕来,不忍亦不敢去惊扰了分毫…… 怔怔盯着人家痴看了半晌之后晓霰才终于意识到自己把他迷晕的目的,立时为自己刚才的行为懊恼得恨不得去撞墙.什么嘛!自己怎么会……怎么会这个时候脑袋发昏呢,真是——该死! 还好,憩心散的药效至少七个时辰的,她还有的是时间.现在,该开始办正事了。 青穹剑到底会放在哪儿呢?晓霰借着车厢内昏黄的灯光打量着这辆再寻常不过的马车,真的是最简单的那种,没有小木仓,没有暗格,甚至主人也未在车上放置任何的箱匣奁箧,本无处可寻。晓霰再不抱什么希望地敲了敲栎木车壁:果然,实心的。 心底哀叹了一声,晓霰都不禁怀疑起自己拿到的那张纸上的消息是否准确,可是,那个消息原本并不是传给她的,应该不会有人作假罢? 小丫头的目光只好移向了车厢内唯一的人,年轻的雪衣公子也是轻装简行,白衣白带白玉冠,通身一色如雪纯粹的白,而且本没有哪里是藏得了剑的。 只他背上的那只也是雪色的冰绡琴囊里还有那么一丁点儿可能,小丫头移步到了他身侧,明知道药效有好几个时辰,他现在本不会醒,可仍是极小心地放轻了动作,怕扰到了沉眠中的人。 站在他身后,轻轻伸手触上了那幅冰绡琴囊,沁凉如水,柔滑胜丝的手感让晓霰微感讶异——这决不是普通的冰绡。 那,难道会是……鲛绡! 晓霰虽大意,虽万事不上心,但毕竟出身武林三大望族之一的驭罡山庄,以往也听过这样的鲛绡这种稀世之珍。 所谓鲛绡,是以南海鲛鳞之须织就的名贵织物,千金难求。 鲛鳞原本是南海之中生长的一种极为珍稀的鱼,鱼须细韧,皎亮如银。而以这鲛须织就的鲛绡则是刀枪不入,百毒难侵的稀世之珍。 只是奇珍难求,南海之滨的普通渔户每年所获的鲛鳞至多不过数十尾,而每鲛须长不盈尺,要织成一匹鲛绡少说也需此地的渔民尽数拿出家中历年所积的鲛绡另兼以巧慧女子的绝伦织工方能成事。 正因了这样斥资不菲又繁冗之极的工序,至今存世的鲛绡仍是琭琭如玉。而世人一旦得了这可挡刀剑、能御百毒的奇珍,也几乎无一例外地用它制了贴身用的防护衣。怕也唯有百多年前那位用情至深的“中原第一剑”洹氏先祖洹穹会这样毫不吝惜地用一整匹鲛绡为爱妻琴漪裁作了琴囊,晓霰在心里暗暗感慨了一声,但也明白这世上怕也唯有这素皎无匹的鲛绡琴囊才衬得起名冠天下的碧漪瑶琴。 不消说,这琴囊里的东西就是碧漪琴了,广陵琴圣随身携着的琴除了碧漪还能有它?而晓霰的手下一寸寸按着琴囊划过,触到的也的确是一尾连珠式的七弦琴,琴身只宽五寸,比寻常的琴窄了一寸,同坊间传闻里对这尾传奇名琴的说法一模一样。 颓然地放下了手,晓霰这次是真的失望了,到处都找遍了,哪里有青穹剑的影子? 那现在,她该怎么办呢,难道就这么回去?天!晓霰痛苦地摇了摇头,不行!绝对不行! 可……怎么会这样呢,明明之前一切都很顺利的,顺利到让一向做什么事都不大容易成功的她都以为真是天上掉下来的好运气,难道她真的是流年不利么,连这样的好运最后都变成了空欢喜一场? 小丫头失望透了,只看着车厢内仅有的那一个人,不禁想到,如果他醒着就好了,他可是广陵苑的主人,自然是知道青穹剑下落的…… 这么一想,晓霰计上心来,对呀,她怎么会这么笨,之前都没有想到呢。只要等他醒了再问他不就得了嘛,可……他可能告诉她这些么? 不管了,不试试怎么知道,总比就这么放弃好罢,毕竟,好不容易才走到这一步,而且,这……也是她唯一一个机会啊。 况且,到时候要是他实在不肯说的话大不了可以用逼问的呀,“逼问”,不知怎么的,一想到这个词,单单只是联系上眼前的雪衣公子都让她觉得是一种亵渎,接着在心里暗骂自己小人无数遍。 不过,想到逼问时,晓霰忽然又意识到一件事情,似乎坊间传闻广陵琴圣洹雪栈不习武,但三哥他很怀疑,就是她自己也不怎么信的,现在,好像正好有一个再合适不过的机会来证实一下哎。 一向做事不分轻重缓急的小丫头就在这儿偶然兴起地想知道广陵琴圣洹雪栈是不是真的不习武,所以下一刻一向少有顾忌的少女就将三兰笋纤指搭在了雪栈的腕脉上。 腕上传来温热却幼嫩柔滑的触感,让实际上整个人十二分清醒的洹大公子顿时有了一丝讶异:竟然是个女子。随后他也终于明白了为什么对方刚才进车厢来见到他之后会发了那么久的呆,既而心底微微无奈着感叹自己这张太过出众的脸又一次惹了麻烦。 少女玉润且柔滑的指尖搭在左腕上,不甚谙练的探脉手法让她不得不在他腕间摩娑似的来回轻移着,带起一阵阵微微颤栗的□…… 晓来风轻花飞霰(五)在线阅读 晓来风轻花飞霰(五) - 晓来风轻花飞霰(六) 晓来风轻花飞霰 作者:聆岚 晓来风轻花飞霰(六) “一点儿内力都没有,原来他真的不习武啊。”晓霰探完了脉之后低低呢喃道,温热的气息正呵在雪栈耳畔,难以言喻的酥麻感自那一处漫开,让一向定力不凡的琴圣公子险些装睡露了破绽。于是再次的无奈之下雪栈只得暗暗屏息静气,清心敛神,好不受影响。 现在该怎么办呢?晓霰主意倒是想到了一个,可……看看近旁风华无双的雪衣公子,她又犹豫了:这样……是不是太冒犯他了…… 矛盾了半晌,头脑中激烈斗争了半晌之后,晓霰终是说服了自己:青穹剑的下落非问出来不可,所以也非带走他不可,反正渝晓霰本来就是江湖女儿,哪里来的那么多顾忌,何况……他睡得这么熟,压儿什么也不知道呀! 对!就这么办。 做了决定后小丫头一边暗暗给自己鼓着劲儿,一边紧张已极地轻轻伸过手去,一手轻轻地扶了他的肩,一手小心地托在双膝间,就这么把这高她一头的雪衣公子半揽在了怀中,下一刻,晓霰暗暗提劲,纤腰直直一挺,洹大公子就给她这么稳稳抱了起来。而小丫头自己不知是紧张得还有累得,额上沁了密密的汗珠,湿润了玉琢的姣丽脸儿上晕开的那微微一抹如霞的轻绯,但仍是力持平静地让怀中的雪衣公子把头靠在了自己肩上,好让他睡得舒服一点儿。 原来要真是一个昏迷之中的人,她这么做并无半分不妥,但问题是:洹大公子他此刻其实十二分的清醒着。就在眼前的少女伸手到他肩头的那一刻他就意识到了她打算做什么,却苦于自己之前一直是假寐而不能有任何动作。 终是给这不知名姓的少女就这么抱了起来,雪栈心底无奈地思量着究竟是谁家女儿这般没有轻重?虽说十三年来游历四方,见惯了江湖中人的不拘小节,但如今真真切切地发生在自己身上,琴圣公子仍是不那么容易接受的。 头枕在少女肩上,感觉到她动作极轻地抱着他跃下了马车,而后运起了轻功,几个起纵就离了车子数丈远,直朝着这片柞林尽头奔去。 而小丫头也自然不会知道就在她飞身离开的那一刻,原本在车辕上沉眠的少年高手刹那就睁了那双奕奕炯然的眸子,清醒得无一丝暗昧。而后一个轻巧的跃身下了地,迅然无比地追了上去,比起晓霰曾自鸣得意的轻功,聿清的动作要轻灵敏捷上百倍。 这一片葱郁柞林的尽头就临着官道,而在这距官道不远的林子里有一间小小的柞木茅顶的屋舍,看起来已经颇有些年头的样子,屋子竟也未上锁,小丫头是熟门熟路地进了小堂屋侧的一间小小的偏室,先着黑极小心地将怀中的雪衣公子轻手轻脚放在了房中的竹榻上,然后从灶间取了火折子点亮了旧柞木桌上那盏同样古旧的铜灯,样式极普通的圆台高柱铜油灯,但这大概是这屋子以前的主人最值钱的东西了。 两天前晓霰刚来这儿时这屋子里原本住着相依为命的母女俩儿,就守着这一片柞林采柞叶饲蚕勉强度日,那女儿只小了晓霰一两岁的样子,面色却要黄瘦许多。晓霰原本也就是打算找个地方借宿舍上两晚的,她再怎么大胆总归也只是个才十七八岁的小姑娘,对深夜在野林间过夜还是多少有点儿心悸,所以刚来时费了半晌工夫终于是找上了这林子附近唯一的一户人家,但看着她们眼下这样的困顿,小丫头心里又愧又悯,掏了身上带的二十几两银子尽给了她们,晓霰虽不常出门,但也没有到无知到不悉柴米价的份儿上,明白这这二十几两银子够普通人家十多年的用度了,如果俭省点儿的话,甚至可以够这母女两个一辈子的日用花销。 也正因为知道这不算个小数目,所以小丫头出门时也并未多带。眼下,就全算作了借宿的房钱罢。 那母女二人自然先是不信真有这样天上掉馅饼的好事儿,信了之后自然是对这天降的贵人感激涕零,倒弄得晓霰怪不好意思,手忙脚乱得不知该怎样回拒。 接着是那做母亲的坦陈说前两年就有去沧州投亲戚的打算,可苦于凑不够路费,这两年朔州一直不大太平,住在官道旁的人家尤其遭罪,这儿原本有三十来户人家的,家家都靠采柞养蚕过日子,因着近年的不太平,接二连三地都迁去了外地,现下就只剩了她们母女俩儿。如今有了路费,也就正好带了女儿去投沧州的娘家,好歹日后在那儿帮女儿寻个好人家。 晓霰一听人家这就要搬走,倒并不留着,只想着自己打小就是一个人住,在这儿与人同住她子又随意扰着人家也说不定的,所以就这么送那娘儿俩一直出了朔州城,而后才又回了这林子里等人。 好在那双母女感激晓霰就把这屋子里用得上的东西尽留给了她,还细细叮嘱了许多需留心的地方。所以,小丫头这两日来住了这儿倒也没觉得有多大的不便。 如今么,这间小小的柞木茅庐里自然加上她今晚带来的雪衣公子也就住了他们两人,小丫头之前在林子里苦苦守了差不多整整两天,早已是身心俱疲,刚刚又带着一个身量不轻的盛年男子从马车奔回了这里,虽说晓霰她出身武林三大望族的驭罡山庄,自幼习武,到如今也十有余年,但武学修为同几个英才卓荦的哥哥相比简直是云泥之别,所以此刻虽然没有汗透重衣那么狼狈,可的确是气力不继,倦惫已极了。 小丫头刚刚把怀中的人放上竹榻时终于是大大松了一口气,几乎立刻就有倒头大睡上三天三夜来解乏的打算。这不大的柞木茅顶草庐里除正中的堂屋外,另有分置两边的两间小小的卧房,倒是正好方便了他们两人。临出屋前晓霰无意间目光浏了一眼榻上眉目如画的雪衣公子,正在沉眠之中的广陵琴圣睡得仍是安恬,如豆昏黄的灯火里整个人都是澹逸出尘的明然静然,只一袭微显凌乱的白衣不似素日衣带当风的清朗洒逸,而只这微微的丁点儿零乱,一眼看上去,就立时让人觉得有了那么些不协,仿佛这竹榻上沉眠的人生来就该是那般的风华如玉,澄净无违,生来就当是清风竹林里,涧泉白石边临风品茗、松鹤为友的无双人物,不该给他人给外物损了半分清逸风华。 想到那微乱的衣衫完全是自己的杰作,晓霰看着看着心下就生了那么一丝愧意,于是刚打算迈出门的步子就这么又收了回来,轻悄悄地移步到了榻侧,没发出一丝声响,小心翼翼地俯下身来打算替他拂平打了几个皱襞的袖边,再理好微折衣摆及腰间略显松散的雪色缦带. 可是——原本极简单的事情到了从来没照顾过人的晓霰手里就变成了一团乱麻,原先只是微乱的雪衣给她一经手反是愈来愈乱了下去,也就愈来愈不协了下去,而小丫头为怕不慎扰醒了榻上沉眠的人去不敢有大的动作,只得勉强拒着倦意一点点地试着去补救刚才的失手……可是么,在素来毛燥的小丫头这里结果当然是越来越糟,直到最后她颓然垂了双手无比懊恼地悔着自己刚才为什么要动手…… 最终,小丫头满是慊疚地静静看了榻上的雪衣公子半晌,却再没有了去补救的勇气,于是下定决心后小心地熄了柞木几上的铜灯,掩门,转过堂屋,进了侧室,一头栽在室中的柞木床上倒头大睡…… 而就在她掩上的房门,隔断了屋内视线的一刻,竹榻上的雪栈也睁开了那双润如墨玉的眸子,而后终于如释重负般地长长吁了一口气…… 现下的情况果然比他预想的要复杂,这小姑娘一看就知道是自幼闺阁从娇养的世家千金,在车中抱起他时无意中触到她的手,五指纤纤,皙如兰笋,想来是素日不沾阳春水的,而掌心及指尾处却生有极细一屋薄茧,这是习剑多年的痕迹,可只有薄茧也证明主人平时怕是不曾用过多少功的,所以内功修为不深也就讲得通了。 但,不论是不是小翟他泄的消息,都没有找这样一个人合作的理由,那,她会是误打误得了消息么——会有这样的巧合? 如果真是如此,那这消息原本是要传给谁的呢?这两的来中原武林中又有谁还在打青穹剑的主意?或许……从她这里可以找到答案。 不过,看着自己身上此刻皱作一团的雪衣,雪栈眸间浮起淡淡一痕笑意:可,这般简单的小丫头呵,让人真有几分不忍心怀着目的去接近她呢…… 已是夜阑时分,窗外泠皎月华透户而入,茅庐侧几株葱郁的柞木在沁了春寒的夜风中叶声簌簌,婆娑树影映上半启的木格窗,不经意间零碎了半窗斜月…… 雪栈的目光透过那浸满了霜天月华的木窗,看向窗外那一株距茅庐最近的大柞树,想象着聿清刚才就在那儿看着房内的小丫头手忙脚乱地帮他家公子整理衣物,还搞得一团糟,而他家这一向最不习惯外人近身的公子却苦于假寐而只能任人摆布,连一向古板肃重的阿清他都一定也在心里偷笑了罢……也罢,自小捉弄了他那么多次,这回让他看了点儿笑料权作补偿了……琴圣公子清隽已极的脸上融融漫开几分淡暖的笑意…… 晓来风轻花飞霰(六)在线阅读 晓来风轻花飞霰(六) - 晓来风轻花飞霰(七) 晓来风轻花飞霰 作者:聆岚 晓来风轻花飞霰(七) 正是孟夏时节,清晨,熹微昀辉透过柞林间的层层密叶探进林子里这处小小的简陋茅庐,斑驳树影里一脉轻绯晨辉斜光入户,柔亮的明红色光斑在茅庐内零碎了斑斑点点一地 雪栈一夜沉眠,他平日睡觉本是极浅的,昨晚许是真的太倦了些,居然睡得极熟,今早醒时已是晨阳初上时分。 心下一忖,离憩心散的药效完全过去还有大约半个时辰,于是一向谨小慎微的琴圣公子决定还是在竹榻上假寐的好。云锦锈影一样明红柔亮的晨阳透户而过,轻轻暖暖地拂上轻衣缓带以及他清华如玉的侧颜,倒是异样的舒适惬意。 而一室之隔的另一间屋子里,小丫头晓霰也是刚刚眠完了一夜好梦,而后却是先急急换下了自己的一身夜行衣,穿了原先这主人家那女儿的一套窄袖长襟及足裙的苎麻衣裳,还好,她身材原本就娇小纤匀,尽管比原来的主人大了一两岁,但穿上也算合身。 接着草草用桌上那支乡间常见的乌骨簪束了垂及腰间的如缎长发,再从屋边的石井里汲水净了脸,因为这屋子里没有铜镜,小丫头也就干脆省了细细理妆的麻烦。 最后么,也就是最让晓霰头疼的了,她硬着头皮进了灶间,柴米菜蔬以及灶具都是主人家走前仔细嘱咐好的,她也倒都找对了地方,可——小丫头苦恼地死死紧皱了眉头——清粥到底要怎么煮啊? 于是,在那双澈亮的似水明眸怔怔瞪了那只铁锅半天后,小丫头万般无奈之下只得凭住日吃粥的经验开始了第一次煮粥的痛苦尝试。 而接下来,紧邻灶间的另一卧房里,竹榻上假寐的雪栈就能时不时地听到水淋热锅的滋滋声、铲勺落地的咣当声,以及小丫头给浓烟呛到的咳嗽声…… 约是大半个时辰后,晓霰总算煮出了两碗虽差强人意但好歹还算入得了口的稀粥的时,才蓦然想到憩心散的药效已过,昨晚她带回的人应该是时候醒了。 小丫头有些匆忙地进了这间卧房时,看到的正是榻上沉眠的雪栈缓缓睁开睡眼的这一幕,看到眼前的雪衣公子目光渐渐清明,晓霰立刻手足无措了起来,头脑中顿时大片大片空的白,难为她绞尽脑汁准备了一早的说词此时竟一句也想不起来…… 直到榻上的雪衣公子目光温然有礼地落向她,略显歉然地澹澹一笑,而后动作温雅地起身下榻,既而再挚切已极地朝晓霰深深一揖:“在下洹雪栈,昨晚不慎林中遇险昏迷,承蒙姑娘仗义施救,相援大恩,雪栈铭感五内。”温润如玉的清澹语声里溢了诚切,温润如玉的墨黑眼眸中盈了感念,那样的神情仿佛带了某种蛊惑,让人莫名地就想顺着他的意接下话去。 晓霰一片混沌的神思在听完眼前雪衣公子的这句话时终于有了那么一丝清明:原来他昨晚不明不白被迷晕,以为是遭了强匪,而今早醒来时睡在这发现自己睡在这儿,所以……当是她救了昏迷的他么?这么一想,晓霰心里倒是五味杂陈,既庆幸他这么“自然”的想法免了她挖空心思去解释的尴尬,又暗愧自己为什么是这么不堪的人,用不入流的手段劫持了人家,还白白受了他这样诚切的感激。小丫头心里给他的话搅得乱糟糟一团,有几分无措地只是看着眼前雪玉清华的琴圣公子,不知当如何应对。 “昨晚多有搅扰,雪栈甚是歉然,尚不知姑娘如何称呼?“自然把她的惶然失措尽收了眼底,雪栈解围似的出语相询,化解了目下的僵局。顺便不露痕迹的以眼角余光端量起眼前一身乡间打扮的布衫少女:约是十七八岁的年纪,极清美姣丽的小姑娘,最简素的衣饰也难掩她的天成玉质,但还不到让雪栈失神的份上,首先是因为琴圣公子生澹然,这世上能让他失神的事儿原本也就不多,其次么,游历中原十三年,洹雪栈览遍美景,赏惯丽人,见过真正的绝色。 而听到他问她名字,晓霰暗里大大松了口气——这句总不必费什么心思,于是十二分放松地脱口而出道:“我叫晓霰,渝晓霰。” 雪栈墨玉样温润的眸子里掠过微微一丝不易察觉的亮光。 而此刻,那一厢晓霰却正悔青了肠子,暗骂自己怎么会笨到这般,尽管她十八年来一直给爹爹关在庄里不许出门,武林中知道“渝晓霰”这个名字的人少之又少,但,只要留心去打听,总还是可以探出来的呀。 现在么,她只能祈祷上天,希望眼前这琴圣公子果然是个不问江湖是非的,所以从未听过她的名字。 而上苍,似乎确然听到小丫头的祈求了。 “羽小跹?原来姑娘姓羽,这姓可不多见的,不过‘似羽翩跹’,这其中寓意倒是的确很称姑娘的人。”雪栈抬眸温言笑道,眸光里带出微微的一丝赞意。 忽略掉他话末微露的一丝赏慕,晓霰高高悬空的一颗心此刻总算是稳稳落回了原处。而后,小丫头近乎是不自禁地回了他一个明丽的笑,没有多少内容,只是纯粹地表达一下自己现下陡然轻松下来的愉悦心情。 而雪栈倒是因为这个明净得无一丝杂质的纯然笑意而微微怔了一下,随后眸间亦漾开几痕浅笑:渝晓霰,驭罡山庄渝家的七小姐,竟会是这样白纸一样的简单的小丫头呵。 “姑娘是与家人一同住在此处么?”下一瞬雪栈出于礼貌再次开口温言相询,只肖想到这儿有两间卧房自然知道住的不止一人,况且一般人家谁会放心正当韶龄的女儿独居这野僻之处。 “呃,是我和……和我娘住这儿的,她昨日,昨日去沧州探亲了,要……过些日子才回来。”小丫头硬着头皮扯谎,编了一早上的理由现下却紧张到短短一句也说得词不成句,粉颊泛红,两弯纤纤秀眉纠得紧紧,低低垂了一双明澈的眸子,不敢去看他的眼睛。 “原是这样,在下昨晚因途中意外同家人离散,眼下尚无处栖身,怕还得在姑娘这里搅扰上几日,不知姑娘方便与否?”虽是心下万分清楚她不会有异议,但雪栈相询得依是温文已极。 “啊,方便,很方便的,反正屋子都空着。”小丫头忙抬了眸看着他急急应了这一句,而后又立时慌乱地低了臻首,怕自己此时太过不自然的脸色给他瞧出了什么端倪。 雪栈又是温雅一揖,笑意挚然:“如此,便多谢姑娘了。” 原本想说一句“不谢”的,可小丫头却是内疚兼羞愧得怎么也开不了口,真恨不得找个地缝钻了进去的好。正纠结间,忽然“咕——”的一声轻响很不雅地响在了屋子里——晓霰很饿了。 雪栈很适宜地不着痕迹别开了目光,不想小姑娘太过窘迫,可仍是有一分笑意不自禁地流出了眼角。 晓霰现在懊恼得都有了撞墙的冲动,但无奈之下又只得自我安慰道:没关系的,肚子饿也不能怪她不是,昨天在林子守了一整天,还是早上出门时啃掉了身上带的最后一块烙饼,算起来都十多个时辰了,幸好她自幼习武,身体底子不错,要是一般的弱质女儿家,早饿晕了也说不定呢。 这样想着,小丫头自然也就记起了自己的灶间煮好的稀粥,忽然间更觉得饿了许多,于是带了几分切然地向眼前的雪衣公子探询道:“洹……洹公子,你也该饿了罢,我早上煮了粥,现在应该可以吃了。” “噢,那真是有劳姑娘了。”雪栈温言谢道,心里倒真是很有几分期待她花一早上时间煮出来的东西会是怎样。 晓来风轻花飞霰(七)在线阅读 晓来风轻花飞霰(七) - 晓来风轻花飞霰(八) 晓来风轻花飞霰 作者:聆岚 晓来风轻花飞霰(八) 最普通不过的瓷碗,洗得干净到连碗壁上的细纹都丝丝发亮,碗里的稀粥其实不算稀,但他不敢肯定是主人有意煮稠点儿还是她不大会掌握水米搭配的分寸。米色微微泛白,入口略能尝出有一丝焦味,想来是煮得太久了些,且没拿捏好火候。而,可以想见的是,住在这儿的日子,他每天应该只有稀粥吃了。 凭着二十多年来养成的好涵养,琴圣公子无论吃怎样的东西都绝对是品金莼玉粒一样的用心且举止温雅。 各人的一碗粥静静吃完,小丫头不放心但又明显没甚底气地问:“呃,那个,洹公子,我煮得……很差劲是不是?”眼角眉梢都垂了下来,很带了几分沮丧。 “不,很好了。”雪栈温言笑答,一双墨玉眸中满盈了澹然笑意,而这一句也真的并非客套,这粥尽管差强人意了些,但就这小丫头以往十指不沾阳春水的情况来说,的确是比他想象的要好上许多。况且琴圣公子游历中原十三年,眠山宿水,涧下拂琴时,餐风饮露也是常有的事,所以绝非镇日享口腹之欲,不解寒苦的富户子弟。 还有最后一点么,就是……雪栈很清楚要是他自己来下厨的话,那情况怕只有更惨的份儿。自己都做不好的事情,的确没有多少资格来要求别人。 “真的么?”晓霰有些惊喜,满满的欢喜盈在了那双似水明眸里“我还怕你会觉得难以下咽呢。” “五谷禾栗,皆自田间长成,耕耘割碾,费尽农人一岁辛劳,积了万千血汗,哪里有难以下咽的道理。”雪栈笑意澹远,四岁给父亲教过的话重浮耳际,如今却已有几分恍惚。 下一刻,蓦然意识到自己脱口而出的这句话颇有些说教的意味,心下歉然,看向小丫头的目光里就带出了一丝歉意。 晓霰对此却是浑不在意的,明明他的笑语里隐约蕴了一丝说教,但一向最讨厌听人说教的晓霰竟然也听得顺耳,似乎眼前这个人天生就是这样让人怎么都无法排斥,永远是这样雪玉一样的温润天成,清华澹然。 目光不自禁抬了那双似水明眸看向他,却在细细端量了片刻之后蓦然怔住,讶异得瞪大了眼睛,定定盯着他背后,目光凝在那雪色的冰绡琴囊上:“你一直都背着这琴!”语声里满满的诧然。 仔细一回想,似乎从昨晚在马车上看到他起,这碧漪琴就从没离过身,晚上睡觉,乃至刚才过堂屋来吃饭,琴就一直在背上负着,只因他通身一色的雪白,白衣白袍白玉冠,而那冰绡琴囊也是素皎的雪色,所以向来大意的她一直都没留意罢了。 “嗯。”雪栈微微颔首,笑意依然“是一直背着。”因为看出了她此刻无比的错愕,所以又澹笑着解释道:“自我十一岁时起,这碧漪琴就几乎从不离身的。” 晓霰惊异更甚:“从不离身,难道连晚上睡觉也带在身边么?” “那倒不是,在家中时我的居室内置有一张青金石的石案,夜间放在那案上倒也不碍事的。”雪栈温言笑答。言下之意就是若不在家中,身边没有石案,那就常常是要与琴同眠的。 “为什么只有置在石案上才不碍事?”晓霰讶然之下满满的不解。 雪栈见她好奇,也便耐心地细细解释道:“因为这碧漪琴当年与青穹剑同出一源,皆是取材于百多年前九嶷山玉琯岩上一方偶落岩巅的天石,那天石的石质奇坚无比,却也奇沉无比,所以之制成的碧漪琴琴身极重,寻常的案几怕是不堪重负,因而平日并不好安置。只是这琴乃是择主的灵物,若是在它认定的主人手上,则轻若无物,所以……我才处处带着它。”说起了碧漪琴,雪栈眸间的笑意便不由自主地暖了几分。 在主人手上轻若无物,放在其他却重得只有石案才承得起?晓霰懵了一下。 果然是稀世的灵物呐! 再仔细一想,这屋子里的确是没有什么地方能同青金石案一般承得起千斤的重量,放在地上倒是省事儿,可……那样稀世之珍的名琴,她自己怕都不舍得,市坊传闻中爱琴如痴的广陵琴圣怎么可能? 幼时爹爹也曾请过不少金陵城颇负盛名的师傅教她琴棋诗赋,可……学了十多年,似乎也只有琴还有点儿眉目,她倒现在仍清楚地记得那个最是清傲自许的琴师秋亦水教六岁的她学琴的第一日便说过这样的话:“晓霰,记住了,境由心生,曲随意动,指下的七弦间自有你的喜怒哀痴,且即已习琴,自该敬之、护之、重之,万不可有分毫轻亵。”这琴,于一个真正懂琴的人而言,的确是堪比命的东西罢。不过,她自己只是单单喜欢弹琴,到现在也未必懂这么多的。但,他一定是这样的人罢…… 看到小丫头竟是怔怔发楞了半天,雪栈微有些惑然,却也并不去探究,只是无意间移目看向了屋外,入目的是晨间晴丽如洗的天穹,琉璃蓝一般的空澈明净。几抹舒白的淡云悠悠闲浮,随了仲春时节煦然的惠风东西不定地疏散飘游,时而萦合,时而离散,逍然于琉璃蓝的无际穹庐间,分外的轻漫洒逸。 看着这天边悠游的云翳,雪栈心头莫名地舒然起来,于是顿时起了出门踏青的心思,目光移向身侧尚在神游天外的小丫头,煦然一笑相邀道:“今日天和景明,□正盛,姑娘若是无事,一同出外走走如何。” “啊?”晓霰刚刚给他这一问点得回过神来“好啊,今天天气这么晴,出去走走也的确不错呀。” 得了她的答复,雪栈报以轻浅一笑,随后两人便一道出了门。 他们住的屋子原本是建在柞林东边邻近官道的地方,二人出门自然是沿着林中的小道往西边走,林间的柞木大都菁茂,郁郁葱葱地荫了天,丝丝缕缕的阳光从繁密的柞叶间零零星星地透过,金亮的小光点儿斑斑点点地碎落下来,碎在晓霰如缎的发上、素淡的衣上、玉润姣丽的粉颊上……雪栈只是始终在她身后静静地相随,一路看着这小丫头出了门之后就如离笼的雀儿一般全没了拘束,尽意地跑着、尽意地笑着、尽心地欢快着,完完全全地享受着此刻满心的欢愉,若是偶尔停步下来的话,大半是好奇地问他这一种花或那一种草的名字,这样毫无心机的小小头呀,她高兴得都忘了现在扮着农家女的是她自己么?雪栈笑着摇摇头,不过,有时心底真是很羡慕她这样的简单呢,一片晴丽的美景就能给她全然的好心情,不去顾虑之前或之后的许多,只要眼下尚有开开心心的理由,那就尽意地去享受这份欢欣喜悦……如果他自己也能如此,那,或许会过得轻松许多罢…… “呀,你快看,前面好大的一片空地呢!”晓霰忽然笑音一盛,朗声冲他喊道,雪栈顺着她的目光看了过去,果然是很大的一片空地,约有十一二丈见方,整片林子都是郁郁的柞树,偏这儿却未生高木,只一毯碧茵萋萋铺开,蔓延了满目怡人的晴翠,这一方平畴给四围的柞树合圈环住,愈显得新绿养眼,舒心怡神。 “倒真是个休憩的好去处。”雪栈笑向她道。 小丫头却是不及应他就满心欢悦地朝前奔了去,在这一片逼人的翠色间高兴得扬足抬臂打起了转儿,身形步法跹轻无双,带着身上素淡的长衣也翩然若举,隐隐透出几分闲庭舞剑时的轻飏灵逸…… 晓来风轻花飞霰(八)在线阅读 晓来风轻花飞霰(八) - 晓来风轻花飞霰(九) 晓来风轻花飞霰 作者:聆岚 晓来风轻花飞霰(九) 雪栈始终只是歆享一般静静看着她,就着一毯碧茵席地而坐,澹澹笑着解了背上的瑶琴,褪下冰绡琴囊细心有致地叠齐放在了身侧。置琴于膝,雪栈屈指调弦,先是轻拨了三两声不成曲的调子,琤琮琴音自莹皎七弦间潺湲流泻,清得如月下涧水、逸得同九天流云、澹得似天山缈岚,只一刹便让人失了淡了心头的所有思虑,不觉间就把心融进了那皎皎七弦间流溢出的一派空明澹远里…… 而下一刻,雪栈指下的琴音却是渐渐轻柔和暖,煦然得如这孟春时节的惠风一般,悠缓间里尽透了洒逸,另露一分浅淡的悦然,翩然欲扬的欢欣韵律仿佛就是为了配合身边不远处那少女似羽跹轻的步法,而晓霰此时也恰从方才那天籁纶音一般的绝响中回过神来,耳际如此轻悦的琴音让她大大起了舞剑的兴致,身随意动,莲足轻轻一点,便掠上近处的一棵柞树树梢折下了一截趁手的青枝当宝剑,持剑于手,剑势随着他的琴音翩然而动: 琴音起时,若凤翥九霄,清鸣玉振,剑势亦随之腾若蛟龙。 琴音落时,若雨入秋潭,渺似无声,剑势亦依之潇然轻悠。 琴音疾时,若闪电惊风,迅然无形,剑势亦伴之飒踏流星。 琴音徐时,若落梅飞雪,翩跹洒逸,剑势亦同之写意无形。 那般的自然随心,那般的契合洒逸,少女的一套落英剑法和着一段他即景而作的琴曲,如此随意的配合竟也可以默契到令这般,两人心底齐齐讶异。 一曲罢,余韵止,剑势收。 而直到完全停下手的这一刻,终于回过神来的晓霰才蓦地反应上来自己方才在兴奋之下都干了什么,紧紧攥着手里刚刚用来当剑舞的那截青枝,飞快地看了一眼不远处的雪衣公子,心头涌上满满的懊恼,既而开始绞尽脑汁想着要怎么跟他解释自己习过剑的事——寻常女儿家谁会去学武! 把她紧皱眉头的窘态尽收在眼底,雪栈心头掠过一丝微微的笑意:唉……这简单的小丫头现在才知道自己露了破绽么? 打算继续同之前的许多次一样替她圆谎,雪栈只抬眸笑意澹然向她扬声赞道:“姑娘剑舞得很好,以往可是家中有人教过?”她的内功修为的确尚欠火候,但毕竟出身武林三大望族中以剑术称雄的金陵驭罡山庄,一招一式间除却那份天成的跹逸轻灵,另兼了剑术世家惯有的洒然气度,大家之风。 “嗯,是……是我哥哥教过”晓霰只得硬着头皮答了这么一句,既而继续皱眉筹措着接下来该怎么解释她的哥哥为什么会习武,却不想雪栈那边已开了口“原来是令兄,看姑娘的剑法倒是带了几分柳营中的利落气魄,令兄他是早年从军已归,但近来边乱又起,所以赴了塞上么?” “嗯,嗯。”晓霰使劲儿点了两下头,她自己实在也想不出比这更合乎情理的解释来。 “原是这样,雪栈虽不习武,但也极喜剑术,见姑娘的剑法已如此不俗,想必令兄更是卓荦人物,他日若能有幸识荆,必是雪栈之幸。”琴圣公子笑意澹然,舒心已极。 “噢,我哥哥他也一定很想认识你呢。”晓霰匆忙应道,心里却想着这一句可是比真金还真的真话,那日听三哥的言语对这位琴圣公子可是甚为重慕的。可……他们永远不会有机会相识的罢,就如她自己,等离开了那间小茅庐,离开了这片林子,离开了这朔州,她就再也不会有机会见他了…… 不知怎的,想到这里,向来万事不上心的晓霰忽地有一丝感伤,再也不能见了呢…… 不远处的雪栈却是看着小丫头那双明澈见底的似水明眸里忽然浮起的一丝恍惚略略失了神:她竟也有心事么? 他却是丁点儿不想见小丫头神思不振,于是清然扬声朝她招呼道:“这边景色更佳,姑娘不妨过来坐坐?” “噢,好啊。”晓霰一应,便轻快提步朝他这边奔了过来,顺便甩开了方才的一丝郁卒情绪,反正眼下他还好好呆在她身边呀,将来的事将来再想好了…… 两三步跑过来在他身侧的如茵芳草间坐下,晓霰的目光立时就胶凝在了他膝上横置的那尾美到炫目的碧漪瑶琴上,那是一尾通体莹碧的连珠式玉琴,看不出是什么玉质,只觉比那最上品的和阗碧珺还要莹润剔透上百倍,一看便知是稀世奇珍。琴身极是纤巧,长约三尺六寸有余,与普通的七弦琴无异,而尾宽却只五寸,比寻常的琴要窄上一寸,、商、角、徵、羽、文、武七弦皆为雪域冰蚕丝所制,应该是淬了浮玉山的珠心蓼蓝,莹皎的青蓝中幽幽浸出一脉润泽的碧,更衬得澈碧的琴身明若春水。 瑶琴上并无华饰,只琴尾处镌着一整幅的玉画,画上却只是流云水漪,再无他物。只是单这简单已极的水漪与云纹就已美得让人舍不得移目,乍看似乎略显单调,但细察之下,每一笔都巧致无双且匠心独具。深深浅浅的莹碧玉玟缀合为画,清到极致、丽到极致、澈到极致、娟到极致、幽到极致、静到极致、雅到极致、澹到极致、也飘然洒逸到极致,灵韵天成,曲尽“云自悠然水自闲”之妙。这镌画的匠人运斤成风的神技可见一斑。 “这幅画叫做《云水逍遥》,亦是当年‘剑痴’老人欧轸的呕心之作。”看她对着这画怔然半晌,雪栈含笑道。 “什么?你说这画是也是“剑痴”欧轸镌上去的?晓霰因他的一句话回了神,但明显被惊到了“欧轸——竟然有这么高明的雕工!” “欧前辈的雕篆技艺堪称冠绝一代,就是后世,怕也唯有当代的“一品斋”中的石臻老人能与之比肩,只是前辈他一生痴于铸剑之艺,并不以雕工为傲,故后人大都不知罢了。”雪栈淡淡笑着解释道,很是怡然地细看着她惊愕时微微翘起的纤长眉梢。 “他竟然……竟然会那么多东西,真是……”小丫头未敛了之前的诧然,却是说不下去了,不知是该怎样表达自己心中此刻全然的惊叹还有……景慕。晓霰虽离经叛道,但对幼时几个哥哥在她耳边传奇故事一般提过的那些陆地飞仙似的武林前辈,她心里一直是近乎神话的景仰崇慕。 雪栈见她感兴趣,便也继续叙了下去:“欧前辈五十余年间一人独居锟吾山流觞涧中,其实原本是冬日闲寂,所以时常雕雪自娱,日久天长,也便练就了一手绝顶的雕工。后来宝剑瑶琴赠了洹氏先祖洹穹与琴漪后,顺便也就为他们夫妻镌了这幅《云水逍遥》,寄望二人能悠然一世,逍遥此生。”说到此处,一向情恬澹的琴圣公子语气里也透出一分歆羡的意味,先祖洹穹、琴漪少年结缡、仗剑天涯十载,风雨同舟,生死与共,而后又在盛年因情隐退,于诗乐繁华的维扬城中建起这一座远于尘嚣的绝世琴园,皓首苍颜,相伴以终,如此的挚情笃意,如此不世出的凤俦鸾侣呵…… “你在想什么呀?”晓霰见他讲完这句话竟发起呆来,不由看着眼前的琴圣公子问道。 “在想这世间似先祖洹穹、琴漪这样的伉俪怕百年不得一呢。”雪栈目光移向她,笑答。 “洹穹,我知道,就是一百多年前的‘中原第一剑’呢,琴漪是他的妻子罢,据说当年他可是为了替妻子起一座绝世琴园才隐退江湖的呢?”晓霰眸光里漾着一波深切的憧憬。 晓来风轻花飞霰(九)在线阅读 晓来风轻花飞霰(九) - 晓来风轻花飞霰(十) 晓来风轻花飞霰 作者:聆岚 晓来风轻花飞霰(十) “洹穹,我知道,是一百多年前的‘中原第一剑’呢,琴漪是他的妻子罢,据说当年他可是为了替妻子起这座绝世的琴园才隐退江湖的呢?”晓霰眸光里漾着一波深切的憧憬。 “确然如此,先祖伉俪情笃,令人歆羡。”雪栈看着她亦漾了笑意回道。 “你也羡慕么?”晓霰看着眼前的雪衣公子问,在她看来,似乎像他这样的人本身就天经地义是给人羡慕的,哪里还用去羡慕别人。 “嗯。”雪栈澹澹点头,“其实不只先祖洹穹、琴漪,广陵苑的历代主人也都足堪后辈歆羡。” “广陵苑的历代主人呀,嗯,以往每一任的广陵苑主都是自幼习剑的么?”小丫头忽然想到了这么个问题。 “不错。”雪栈澹笑里隐约有一分自豪“洹氏子弟历来都是四五岁上便开始习武,且多有剑术高绝的剑客。” “那,你为什么不学剑呢?”晓霰终于难耐心底的好奇,把一直晃在嘴边的问题问出了口。 小丫头没有留意到自己话甫落音时身侧的雪衣公子眸光倏然一黯,转瞬却是带了一丝笑意看向不远处郁郁的柞林道:“我么,是幼时懒散,所以不肯习武罢了。” “呃?”晓霰一怔,既而却是不认同地微微努了嘴“实在是个不高明的藉口,连我都不信。” 雪栈听罢面上笑意一盛,看得小丫头微微闪了神,而后只听他深深然道“的确是个不高明的藉口,但……我不能告诉你原因,却又不想骗你,所以也只能拉出这么个不高明的理由来了。” “啊?”晓霰明显楞住了,竟然……竟然是这样的原因么? “嗯。”雪栈再次点头肯定道。是呵,编一个殊无破绽的理由出来何其简单,可……他真的不想对她说谎了,洹雪栈其实从不喜欢矫饰造作,平生也几乎从不作伪,可是自从昨夜里遇到这个小丫头起,不得已之下他已经说了许多的谎话,他绝不想如此。况且这样毫无心机的小丫头,白纸一样的简单,单纯得让人不忍去伤了她分毫,那怕只是为了替她解围。 晓霰自然不可能知道这些,她还在念着刚才那个话题:“你不想说啊,那……那就算了罢。”她是很好奇他不学剑的原因,可是他既然不想告诉的话,她也就没有理由问下去了。而且她自己有数不清的事情都瞒着他呀,从一开始她就一直在骗他,一直……本都没有讲过几句真话,甚至,现在她仍是在劫持着他呢。小丫头忽地有几分懊恼,她自己竟然是这样不堪的人呢……和他,本是天上地下呢…… 虽然不知道小丫头在恼些什么,但雪栈见她皱了眉头心中便有一丝莫名的不忍,近乎本能地想给她慰藉,所以轻浅带笑向她道:“刚才说到广陵苑的历代苑主,倒是记起了许多的趣事呢。” “嗯?什么有趣事地呀?”晓霰立时就来了兴致,忙不跌地凑近了他几分,顺带着把之前的恼然尽抛了脑后。 看着她瞬时变得晶亮的一双似水眸子,雪栈心底竟极少地轻轻荡了一下,唇边漾开几分发自内心的笑:“广陵苑自本朝乾定二十九年间建成,至今已一百二十七年,在我之前共历六任苑主,这些苑主呢……”雪栈微顿了一下,笑意盛然“大都是极有趣的人物。” “玄祖父(从雪栈往上推五辈)洹翊生平最是嗜酒,恰其妻秋篱迹也极好这杯中物,结果新婚之日两人在苑中凤鲚池边斗了整夜的酒,据说苑中珍藏的一百三十六坛百年‘春风醉’被喝了近半,而余下的那一半却是被两人在酣醉之下统统给踢进了凤鲚池里,结果第二日……池中浮了满塘的醉鱼……”说罢,琴圣公子自己早已是忍俊不禁,笑意直达眼底。 “啊?”晓霰笑得愕然,“天底下,天底下竟有这样的夫妻!”见惯了渝家的妻贤妾顺,夫妇伦常,她自己虽是个离经叛道的,但也实在很难想象在广陵苑那样一个世人当作化外圣境来崇慕的地方,竟然曾有过这样不羁言行的男女主人! 雪栈见她的愕然也并不多说什么,只含笑续起了方才的话题:“太祖父洹清扬曾携妻钟离涵同游湘西,两人虽都是慧敏人物,却是……俱不识路的。” 说到这儿,他唇边已漾开了几分的笑意:“结果他们夫妇二人在地形复杂的幕埠山中东弯西绕地便走散了,其后是太祖他偶间在林中打死了几只野狼,救下了一个被狼群围攻的当地白族姑娘,这本是桩行侠仗义的好事,可,那名唤水畹的姑娘却因此对太祖他生了爱慕之心,带了太祖出林子回水寨后便告诉家人要嫁与这个汉人。 太祖无奈之下以家中已有妻室相拒,那水畹姑娘原本也是族中极出众的女子,竟浑然不为所动,只问太祖道自己长得是不是比他的妻子更美丽,歌喉是不是比他妻子更动听,世祖心下万般无奈,不欲伤了她却又摆脱不得,直到次日在山中寻到了太祖母钟离涵。 太祖母她听了事情始末后也并未计较那水畹姑娘的任无礼,反是慨然应允了与她对歌,太祖母钟离氏原是教坊出身,歌舞皆冠绝一时,那水畹姑娘自是不及,白家女儿本就爽朗,那姑娘认输认得极利落,更对太祖母的歌艺景佩不已,自然也弃了之前招太祖之婿的念头,且随后因对太祖母她崇慕已极,所以亲为向导带太祖夫妇二人畅游了幕埠山中幕阜丹崖、天门寺、天岳关、集善、沸沙神庙等诸多景致,水畹姑娘热忱率,明朗爽利,与生洒然的太祖母竟是十分合缘,十多日同游,两人情谊日深,临别还结了异姓姐妹,直到后来回了江南仍多有书信往来……” 雪栈含笑叙得平和,而晓霰早已楞到瞪大了眼睛:“竟然会这样!那,你的太祖父不会很郁卒么?”原本该是一桩二美争风的风月案,最后,竟会这么收场了…… 晓霰这一句问得颇有些失礼,但雪栈却是知道这小丫头生来率,所以才并未顾忌这许多,因而依旧是温言笑回她道:“太祖对此确是颇多感慨,人生际遇果然难测呢。” 雪栈一语带过后又续起了之前的话题,这一次讲到了他的祖父洹憬。 “祖父他年少时遍游中原,仗剑四方,在越州时曾破过一桩大案,是越州城中高门巨富频频失窃,丢的多是价值连城的古玉名画类的奇珍,而那窃贼也是十二分的大胆,每每行贼之前都会大张旗鼓地漫天散帖通告全城,甚至言明时间及欲盗之物,但即使有了如此多的线索,官府历时整整五月仍是未能将其缉拿归案。 至于原因,据说是那窃贼武艺高绝,各府请了庄丁护院无数也没能奈何得了那个才只十六七岁的隽秀少年,身负如此通天本领,也难怪那少年艺高人胆大,敢在这越州横行无忌了。 祖父当时还只是弱冠年纪,少年意气正盛,也自负剑术过人,所以听闻此事后对那窃贼的武艺颇有兴趣,于是在对方新下了盗帖后便依帖上的时间地点伏在了暗处,后来么……与这窃贼果然狭路相逢,对剑拆招比了整整一个多时辰,终是险胜了一招,将那个才十六七岁年纪的秀逸少年擒拿当场。 但祖父并非替官家出面,也从不想与官府有什么交集,且着实惜这少年一身卓绝武艺,所以拿了他后只是要其允了将之前所窃之物悉数归还,且日后再不为盗就是,谁知那为窃的少年竟是极犟的子,怎样规劝都不肯松口,祖父其时也正少年气盛,见他如此冥顽不灵也颇有些恼了,忿然之下干脆趁夜悄然将他投进了越州官狱,而后负气离开。 结果,次日清晨,越州并未传出大盗归案的消息,而祖父他醒后则惊觉自己竟丢了洹氏一门世代相传的青穹剑! 这盗剑的,除了那窃贼,不作第二人想。 于是祖父他开始了长达三年之久的追踪,从越州到泉州、明州,再及庐江、岳阳,甚至连极北的涿鹿、宣化,极南的黔州、苗疆也有涉足。那少年并未随身带着青穹剑,但任他怎么逼问对方就是不肯说出宝剑的下落,且那少年武艺虽武艺稍逊了一筹,却是轻功奇高,常常是好容易寻着了形踪,却在交手数招后就给他遁了。而这一路上,祖父也是看着他一路把之前盗来的宝物尽数拿来戏玩,鲛泪明珠随意用来打弹弓,和阗美玉给他做了学雕工的材料毫不吝惜地来练手艺,而那些吉光片羽的名家字画则是他借宿时就随意当房钱抵给了主人家,倒是有没见识的店家不认得那字画,只当他胡乱拿了坊间的玩意儿来搪塞,少年也并不生气,只会再另甩了几颗金豆子然后得意地看着主人家满目错愕再潇洒地走人。而凡是在街上看到行乞的,他也总会大方地舍下不少银钱。 一路追踪下来,日子久了,见多了他的言行,祖父也渐渐明白过来这人应是早已惯了不拘俗法,生无羁,而且他从来也只是打高门巨富的主意,并不曾扰了平常百姓半分,所以祖父心下对他倒是有了不少好感,颇有了些结交的意向。”雪栈说到此处微顿了一下,又是笑意陡然大盛。 晓霰却是等不及了,急急问他道:“那你的祖父后来就是和他成了朋友,所以他还了你家的青穹剑么?” “是也不是。”雪栈说得意味深长。 “嗯?怎么讲啊?”晓霰追问。 “她后来会归还宝剑的确有与祖父交好的关系,但,她与祖父,可不只是朋友那么简单呢。”雪栈笑意更深了几分,看得小丫头有些惑然:“那到底是什么关系啊?” “她复姓司徒,单名一个霁字,也就是我的祖母。” 晓来风轻花飞霰(十)在线阅读 晓来风轻花飞霰(十) - 晓来风轻花飞霰(十一) 晓来风轻花飞霰 作者:聆岚 晓来风轻花飞霰(十一) “啊?”小丫头惊愕得大张了嘴巴“她女扮男装!” 雪栈看到她这副模样,眸间无意识地就流出一抹笑意:“不错。” “同行三年,你祖父……居然都不知道!”晓霰这下可不只是吃惊了,话里另带出一分异样的愕然:追着人家跑了三年都没看出对方是个姑娘家,这人,未免……未免也太迟顿了罢。 敏悟如雪栈,自然一眼看出了她的心思,于是澹澹笑着补了一句“祖母她早年师从一代怪医褚风羽,所以谙于易容之术。” “唔,原来是这样啊。”如果是易容的话一切就都解释得通了,不过,一个女儿家常年以男装示人,又是这般不羁的子,背后想必有着不凡的故事罢。 知道她好奇,雪栈笑看了小丫头一眼后也就接着叙了下去:“祖母原本出身武林望族,但自六岁上起就因从师学艺而常年游历在外,十七岁上艺成归家,却恶极家中的利益之争,至亲相忌,又因她生桀然,所以一次在义愤之下出言直斥族中长辈,也为之同家人都生了嫌隙。而后祖母她索长年不归,易钗为弁,扮了男儿装束纵游四方,且依了一身武艺肆意寻乐,游戏人生,直到遇到我祖父为止。” “噢,原来有这样的缘故呐,难怪了……”小丫头这次并不怎么惊讶,反而是有一分歆羡从那双明澈见底的水眸里流了出来,微显潋滟的波光晃了近旁那一双墨玉样温润的眼。 下一瞬雪栈已敛了方才的片刻失神,笑意澹然,娓娓续道:“祖父与祖母一生情意笃深,育有一双儿女,也就是我的父亲洹雩与姑母洹霖。” “呃,那,那你见过你的祖父母他们么?”晓霰听到这里时蓦地发问,略急的语声里带出那么一丝期盼。 雪栈听了笑着点头,眸间漾开了了融融的暖意:“八岁时祖父母曾回过广陵苑一次,所以见过。祖母她是最不耐静的子,在苑中住了不过两月,便又同祖父一道起程打算去重游西域,姑母洹霖十九时远嫁到了楼兰,他们这次或许会顺道去探探女儿吧。” “那,他们几时会回来?”小丫头亮了一双似水明眸定定问道。 “这个,可当真不好说的。”雪栈移过目光目带笑看向身侧“洹氏一门历来多有以畅游山水为志的主人,一旦儿女成人,没了羁绊,更是寄情鸥鹭、尽兴烟霞,归家的时候的确极少,甚至在外选了一处好景致结庐而居,长住上十数年也是有的。” “唔。”晓霰闷声应了一句,看来自己是没机会见了,连想想都是做梦的。 把小丫头满脸的失望尽收了眼底,雪栈温言向她道:“不过祖父母依广陵苑的惯例,将这些年所游所到之处的见闻尽录了下来,山水景致,各地俚俗,详尽已极,连两人日间所遇的趣事逸闻也尽记了下来,姑娘若是不嫌琐碎,我倒是可以一一说与姑娘听。” “真的?”晓霰一双似水明眸立时亮得星子一般。 “自然。”雪栈笑答。 许多年后,雪栈都清楚地记得这一日,煦暖春阳下,无垠碧茵间,他就这样静静地讲着,她就那样专注地听着,从维扬的烟柳画桥,风帘翠幕,直到西出阳关、玉门关,穿过无垠广漠后所见的异域毡帐,豪犷民风。 祁连山下伴着夕阳的牛羊牧歌,疏勒河边灿如流金的落照,敦煌的佛窟壁画,楼兰的风情衣饰,罗布泊如银如雪的盐池,于阗无价的绝世美玉,极西之地金发碧眼的胡儿,大宛日行千里的雪域神驹…… 那勾起人无限遐思,无边憧憬的一切都随着一个温润如玉的声音在杂了草木清香的仲春惠风里美好真实得不像只是心头的臆想。 他叙得陷了进去,她听得痴了开去,浑然不觉日已西斜,轻绯夕晖晕了半边天宇…… 直到两人都饿到有些疲软,她才抬头蓦然惊觉天已近暮,然后,看向他的目光里立时就多出了几分歉然,而后,今天的讲叙也就随之暂告一段落,两人一道起身、回家,再是晓霰进屋后硬着头皮去了灶间煮粥,而雪栈在堂屋中更加清楚地不时地听到水淋热锅的滋滋声、铲勺落地的咣当声,以及小丫头给浓烟呛到的咳嗽声……而且,琴圣公子带了笑意想像着小丫头此刻的一脸窘态…… 之后,朔州官道旁这一片郁郁柞林间的闲散日子就这么悠悠地过着,每日三餐的稀粥,天气晴丽时林间的漫步,偶尔他信手拂琴,她折了青枝当剑舞,还有每天必续的趣意盎然的故事…… 展眼间,已过去了半月时光。 所叙的故事已经近尾,这些日子里雪栈只觉得一切都是他过去的二十四年里从未有过的舒心与适然,他不想亲手打破这份得之不易的美好,以至于都快忘了自己最初的目的,直到半月后的这一日。 这一天,已经过了日暮时分,林子里已然全暗了下来,寂寂地笼进了静谧清旷的夜色里。可外出嬉玩的小丫头仍是没有回来,雪栈渐渐有了几分心忧。虽说晓霰她的出身武林世家,但毕竟学艺不,若真在林中遇到了什么危险,那…… 心里蓦地不安起来,直到这一刻,雪栈才真真实实地感觉到他是怕的,怕她有事,怕到不敢去深想……才认识半月的人呐,可那个丫头,就是这样白纸一样的简单,因为这样的简单,所以与她在一起时他总是分外的舒心,但也因为她这样的简单而让他……放心不下。 更因为放心不下,而总有那么一丝牵念萦在心头,似乎--怎么也斩不断,其实……是他自己不想去斩罢…… 心里有些恍然有些乱,不过也只一瞬时,下一瞬,琴圣公子已经警觉地神思一清,不再想这许多:现下,尽快寻她回来才是正经。 雪栈脚步匆匆,回屋取了挂在壁上的那只绘墨纸罩的竹蔑灯,提到灶间点亮,正打算出门的这一刻,雪栈才蓦地意识到自己也是个手无寸铁的,若是她真的遇了歹人,那现在可得准备一下。 偏雪栈身边一惯只带常用的伤药和自己从小服的玉薏丹,暗器迷药之类的东西也真是寻不出来……不过,那个小丫头那里或许还有那天剩下的罢。 迅然提灯进了她的屋子,发现这里同自己的屋子一样都小得只放得下一床一桌一箱,雪栈直向角落里那只装衣物的箱子走了过去,快步走到床边时却给脚底的不知什么东西滑了一下,险险跌倒,他疑惑地俯身拾起,发现那是一只寸许长的鹅羽管,中有夹信。 晓来风轻花飞霰(十一)在线阅读 晓来风轻花飞霰(十一) - 晓来风轻花飞霰(十二) 晓来风轻花飞霰 作者:聆岚 晓来风轻花飞霰(十二) “洹雪栈自五台山携剑返家,三日后途经朔州,望君勿失良机。”这一行楷字直直跌入眼际,舒展劲挺、锋锐遒然的瘦金体刺得雪栈双一痛,从指尖开始浑身微微地颤,头脑中意识瞬时一片惨然的空白:果真……果真是你么,小翟——怎么可以! 门外轻快的脚步声惊回了他的神思,旋即握了那只鹅羽管疾步退出了她的居室,在晓霰进门时琴圣公子已经力持平静地立在了堂屋中。 小丫头手中竟出人意料地提着一只不知是什么树的新枝编成的小篮子,篮子的简陋程度分明地显示着主人拙劣的手艺,但满满一篮快滚出来的圆润鲜亮的野果却分外的喜人,红艳艳的颜色映得小丫头粉润的双颊也晕了薄薄一层轻绯。 “看,我采了这么多果子呢,快来尝尝,味道可甜了!”晓霰得意地把手里的果篮举得老高,一脸明灿的笑“谁知道林子那边竟会有好几树的野果,也不知道到底是什么果子,竟熟得比枇杷还早,太多了呵,我就费了好大工夫编了这只篮子,好容易是带了这一篮回来,够我们俩儿吃好几天了呢,你不用天天只喝粥了。”话尾处略略带出一分歉然,却隐在满脸的欢喜中并不明显。 见眼前的雪衣公子一反常态地没有没有任何回应,晓霰这才注意到他手里已经点亮透了昏黄柔光的竹蔑灯:“噢,原来你是打算出去找我啊,真是不好意思呃,我下次一定不会这么晚回来了。害你担心了……” “嗯。”雪栈有些艰难地应了一个字。 呃?晓霰终于觉得有些不对劲儿,目光落在了他微微泛白的脸上:“啊,你生病了么?脸色很不好呢。”继而她有些着急地快步走近了几步,就习惯的忙忙伸了手打算来探他的额头——像平日在家里对几个哥哥一样。 雪栈见了小丫头满目的关切还有那只眼见就要贴上他额头的纤纤素手,之前萦在心头的沉沉痛切顿时微有些舒解,目光也随之清明了几分,然后下意识地侧过去了头去,避过了她这个稍显亲昵的举动:“大约是昨晚没睡好,不打紧的。” 小丫头给他这一避才蓦地意识到眼前的人并不是她家中的哥哥,而是个认识只十多天的外姓男子,立时触电样慌忙地缩回了那只纤皙的柔荑,匆匆低了臻首,玉琢的姣丽脸儿上悄然晕上微微一抹霞红…… 同他相识不过半月时间,可在一起时她总是格外地开心,所以是几乎不自觉地同他亲近。和家中的亲人们不同,他总能那样敏悟地明白她的所有心思,理解她的一切言行——无论怎样的不合礼法,也不动声色地包容了她许许多多,让自幼都只同家中的父兄相处过的她明白原来这世上还有别人会用另一种方式对她好。 如果能一直像这样,同就一起他住在这林间的茅庐里,听他弹琴,舞剑给他看,还有那么多让她总也听不够的异域趣事……渝晓霰,想什么呢!蓦然有些警醒过来的小丫头脸上的红晕霎时又深了一层,且渐渐地烫了起来,她现在可不是懵懂的小孩子了,自然明白怎样关系的两个人才可以一直往在一起。 可……他和她,那怎么可能呢。他应该很快就要回去了罢,而她,无论嫁人与否,也总得回到那个有父亲和哥哥的家去的。她与他的生活原来就没有交集的,如果不是她这次为青穹剑而来了朔州并而劫持了他,那么他们彼此这一生本连面都不会见的。能同他相处这半月时光,能有这些日子里如此多的美好到近乎不真实的回忆,已经是她以前的十八年里岁月里都从没有过的奢想了,她不是不贪心,也曾偷偷想过能不能在他身边呆得更久一点儿,哪怕只是几天也好,可……也只是想想罢了。 神思渐渐清明的雪栈发觉小丫头怔怔地一个人发着呆,面色是罕有的沉郁,好像有心事重重的样子,他自己虽心情也沉重,却仍是反过来关切地问她道:“小跹,怎么了,有心事么?” “呃,没有,真的没有。”晓霰急急掩饰,要是给他知道自己居然在想这些,天呐! “噢,那时候不早了,我先回屋了,小跹你也早些睡罢。”雪栈的面色仍是泛着微白,说话时也极少地未有素日的澹然笑意。 而晓霰心里正乱作一团,本没有细听他说了什么,只一股脑地点头应着。 那一晚,两人都未睡好。 月近中天,泠泠然的霜天月华如水流泻,浸上那扇半启的木格长窗,透进了半室银辉,幽幽的冷,皎皎的清,而借着月光看了那张澄心堂白笺一遍又一遍,对着那笺上的字迹确认了一遍又一遍的人,心也渐渐被这幽涧寒水样冷寂的月华浸作了一片如水的冰寒。 沉沉的痛抑在那里,无从排谴,雪栈在月光明皎的室中静立良久后终是携着琴推开了门,迈步走进了林间。 一步步地向前走着,心头无意识地浮起许多年前的一幕幕…… “一张、两张、三张……才十一张啊,还差得远呢,翟哥哥,这还要写多久呀?”广陵苑的点墨轩中,六岁的聿清一张张数着黄梨木弦纹高雕书案上那一沓刚刚临好的字,苦着脸有些沮丧地问。 “还有一百三十九张,怎么也得三个多时辰罢。”七岁的明翟头也不抬地回道,手下仍是奋笔疾书。 “这张,这张,呃,还有这张,都得重写,肯定过不了关的。”同样是七岁的雪栈静静接过聿清手上的临好的字看了一遍后有些无奈地说道,同时看到小翟本已难看的脸色又黑了不少。 “啊,重写?”聿清这次是头都大了“先生他罚什么不好,偏要翟哥哥临字,徽宗的瘦金体这么难,临一张都很辛苦的,何况是一百五十张。好容易写了这几张出来,要是再重写,那,翟哥哥他今天是不用吃晚饭了。”六岁的孩子定定地看着埋头临字的明翟,几分关切几分忧。 下一刻,六岁孩子的目光却是转向了身边一身雪白衣裳的小孩子“公子,你快帮翟哥哥想相办法啊,不然……”像是抱了最后一丝希望,聿清的目光都带了几分央求。 “办法……”他低头默了片刻,终于下定决心似的开了口“眼下看来也只得这样了。”目光落向聿清:“阿清,你去轩外把风,我帮小翟写,我写得快,两个人一块的话应该要不了一个时辰的。”明知道这法子不智之极,可颖悟如他此刻也别无他法,总不能真就这么看着小翟饿着肚子写上三个时辰罢。 “真的?”聿清眼睛一亮。 “馊主意!”明翟从字帖上抬起了头不客气地丢给他俩一记白眼“先生是那么好糊弄的?你们两个想玩火的话尽管折腾,别扯上我一块遭罪!” “翟哥哥……”聿清有些可怜兮兮地唤了一声。 雪栈则是在心里无奈道:小翟从来都是这副嘴硬心软的子呐,明明是怕连累了他和阿清两个,偏偏还要说得这么不尽人情。 晓来风轻花飞霰(十二)在线阅读 晓来风轻花飞霰(十二) - 晓来风轻花飞霰(十三) 晓来风轻花飞霰 作者:聆岚 晓来风轻花飞霰(十三) 不过,小翟说得丁点儿没错,做弊的事儿的确比玩火还要危险上几分,依先生在课业上那副严谨的子,要是知道了定然是严惩不贷的。而且,先生他是怎样的洞察的一个人,凭他们三个小孩子想糊弄过去,真是天方夜谭。 西席先生北堂弈是自两年前开始来广陵苑给他们三个授课的,撇开学业要求上的严苛,他们三个小孩子其实极喜欢这个学识渊博又为人风趣的老师。北堂先生他学贯古今,但讲经说史几乎从不因循故常,多喜欢另辟蹊径,也极鼓励学生别开思路,各抒已见,而面对他们这三个小孩子时不时叼钻古怪的提问,他竟也常常能旁征博引,诙谐以对。 也正是因着素来这样不法先贤,亦不屑去附会前人的做法,北堂先生虽才识卓绝却四十多年来始终声名不著,不过先生他也并不在意这些,这许多年来依然故我,几乎从不与江南一地的名儒雅士交游,更懒于应酬找上门来的许多琐事。而这样我行我素的人之所以愿意来此为他们三个小孩子授课还是广陵苑的女主人——洹雪栈之母毓氏亲自出面,并千金一诺,许了北堂先生他一个众人艳羡的酬劳才应的聘。 这酬劳么,就是授课期间,做为西席先生的北堂弈可以任意游赏广陵苑中的各处景致,甚至当学生的三个小娃娃——洹雪栈、明翟、聿清要负责讲解苑中一百多年来的那些趣闻掌故。 虽然自当年洹氏先祖洹穹、琴漪在维扬建起这座绝世琴园至今已有一百余年,但因为洹氏一门历来有着一不入仕,二不涉江湖是非的家风,而历代广陵苑主也大都低调,绝少与高门显贵交游,所以一直以来也就极少有外姓人有幸能进广陵苑一览这“江南第一奇园”的绝丽景致。因而,能在这名冠一方的无双琴园中任意游览,的确是极难得的殊荣了。 而先生他素日里同他们几个相处得其实也极为融洽,可……昨天的事情,唉,是他们三个真的过分了罢。可,原本他们真的只想开先生一个玩笑的,哪里知道会出了这样的意外呢…… 给小翟失手掉进了挹菡池的那一本百衲本的《虞书》是前朝传下来的孤本,先生平日闲时最喜欢随意上几页的,所以常常就随身带进了园子来。昨天么,先生翻着翻着就靠在苑中洞庭佳处挹菡池畔的灵壁石桌上打起了盹儿,而他们三个,总算觑到个机会打起了那本书的主意。 首先行动的自然是阿清,六岁的孩子敏捷地攀上了池边的桂树,摘了一把小小的桂子,拈起其中一粒指尖着力向几丈外远的一点轻巧弹出,堪堪击在了先生腕间尺关上,原握在手中的那卷线装厚册子也随之落地,掉在桌旁茸茸的碧茵上并没有多少声响,而倦极而憩的人自然也没有被吵到,沉眠依旧,丝毫没有反应。 然后是小翟轻手轻脚地踮着步子移到了先生身侧,小心已极地俯身轻轻捡了地上的书,而后又同之前一样小心翼翼地踮着步子移了回来,同样没发出一丝声响。 待到终于轻步走到了三丈外的池边,他才终于松了一口气,虽然这个距离仍不算安全,但毕竟已经得手了,他得胜的将军一般意气洋洋地把手里的书举了老高,向几步外蹲在池边垂柳下的两个同伴使劲儿扬着,眼角眉梢尽是炫耀的笑意。 “你在干什么!” 蓦地,颇带了几分威严的声音从身后传来,语气间的怒意激得刚刚得手还未回神的孩子浑身一个机灵,正扬在半空的手就猛颤了一下,然后随着这一颤,本来在手上被晃得正欢的那本《虞书》就脱了手,方向一偏,不幸地“扑通”一声掉进了几步外的挹菡池里。 直到这一声响才把怔在当地的明翟惊了回神,然后明白过来状况后急急几步奔到了水边,而后一个轻捷的纵身跳进了满种菡萏的清水池里——捞书! 他们三个都是自小在广陵苑的大大小小数十计的水塘里鱼长到这么大,泅水自然不在话下,但,问题是……谁都知道捞上来的会是一团纸糊。 而先生看到那本自己几乎从不离身、满满做了眉批的古籍现下的悲惨下场,脸色铁青地从唇齿间吐出了几个字:“瘦金体,一百五十张!” 再然后,事情就是现在这个样子了。 其实,他明白先生的确有理由气得不轻,那本《虞书》是百衲本,原本就身价不俗,更何况还是前朝传下来的孤本,比寻常的古玩字画不知要贵重上多少倍,先生家境也只一般,当年却能下血本购了这本书,可见是钟爱已极。 如今眼见着自己随身携了这十多年的爱书就这么给几个淘气的学生毁了,不心痛——怎么可能! 虽然他相信以先生过目不忘的本事,要再依着原文默一本出来并非难事,如此经典不至于就此不传,可……毕竟不可能是原本,且还有先生他素日里看书时随手作下的那一页页的眉批…… 这次……看来真的是麻烦了…… 明翟仍是埋头临字,这话说间的工夫,他已经又临好了一张,可……雪栈略略扫了一眼,瘦金体又称鹤体,重在笔迹瘦劲,锋芒毕显,可这张……笔锋不够犀锐,落墨也欠了几挺劲,怕仍旧是没法儿过关的。 而聿清在一旁干着急,时不时地看向屋外渐暗的天,浓浓的长眉早就苦皱成了一团。 六岁的孩子只得又弱弱问了一句“公子,要不,还是我们两个帮翟哥哥一块写吧,学得像些,说不定……说不定先生看不出来的。”这一句话讲得很没底气。 雪栈心底万分无奈,要是帮小翟抄他自然有把握让先生瞧不出破绽,可……先生他这次是下了决定要整治小翟的,又怎么会让他们这么容易过关? 作弊作得再好怕在先生的审查下也难免会露了馅儿,尤其阿清这样直的心……,唉……先生为什么不干脆一起罚,他们三个都乖乖受了自然也就不用纠结这么多了。偏罚小翟一个,明摆着要让他们两个急不择法地帮着作弊嘛。 对了!雪栈脑际灵光一闪,先生他不一起罚……就是要他们两个一起帮着作弊。依先生的洞察又怎么会不知道昨天的事情是他们三个一起行动的,就算罚起来也最多分个轻重,怎么可能就这么放过他和阿清,只罚了小翟一个呢? 而如果小翟被罚了,凭他们三个自幼的交情,他和阿清怎么可能袖手旁观?然后,会一起作弊给先生抓个现形……再然后…… 心里蓦地有了底,雪栈深吸了一口气,暗叹着这果然是不循常理的先生才做得出的事情呐:“阿清,你去找先生,看他现在是在秋江渡还是览雅斋?然后,请先生过来一趟。” “啊?”六岁的聿清似是没有听清一般:“公子说请先生过来?现在?” “嗯,就现在。”他清晰地重申道。 “噢,知道了。”尽管不清楚为什么,但聿清知道他家公子一向遇事都是最有办法的,所以就立时头也不回地跨出了门槛。 “你怎么知道先生一定是在这两个地方呢?”案前埋头临字的孩子微顿了一下笔,抬头问。 “因为他笃定了我和阿清不可能袖手旁观,看着你一个人遭罪,所以急不择法的时候一定会帮你作弊,那样的话当然不可能要三个时辰那么久。所以先生也有耐心等等。 先生他平日里因为要早些回家,所以留了当天必须完成的功课时,也就嘱咐风爷爷(风落野,后面会另提到他)帮他监督一下,然后第二天才会来细查。但今天却是一直留在这儿,恐怕就是等着抓我们的错呢。这一两个时辰,他想必会悠哉游哉地吃了晚饭,然后去距这点墨轩近些的秋江渡钓鱼或是到览雅斋赏上几幅丹青来消磨时间,捺着子等我们作弊完了去找他来看,然后再抓个现形。”雪栈答得微带了一分无奈,这就是他们的先生北堂弈呐…… 晓来风轻花飞霰(十三)在线阅读 晓来风轻花飞霰(十三) - 晓来风轻花飞霰(十四) 晓来风轻花飞霰 作者:聆岚 晓来风轻花飞霰(十四) 半刻后,广陵苑,点墨轩。 “洹雪栈,你请先生过来所为何事?”四十开外的中年男子面貌并不如何出众,却是浑身异样儒雅的温文气质里另透了一分疏朗不拘,让人不自觉地心中就生出几分景慕来。 不过,此刻已经看清了他本质的洹雪栈可不这么想。 七岁的孩子沉敛地抬了头,静静地与老师对视,脆稚的童音里满满的执然:“学生想请问先生,《荀子》有言:‘若故不教而诛,则刑繁而邪不胜;教而不诛,则奸民不惩’,为人师表,是否更应遵从此道?” “这个当然。”北堂西席饶有趣味地看着这个一向颖悟的学生,眉目间带出一分笑意。 “那学生再请问先生,如果数人合伙行凶,只惩主犯是否服众?”七岁的孩子续问。 “自然不是。”先生笑意渐深。 “那,学生斗胆相询,请先生是为昨日的事做个解释。 一,先生假寐,见学生几人意图窃书而不相阻,有意相欺,以待之后再惩,是为不教而诛,有违师范。 二,先生的书落了水,学生几人故然有错,但先生身为师长,不教在先,原本就难脱其责,亦属从犯之一,其后却单惩明翟一人,有违君子之道,更难以服众。 以上两点,先生是否承认,是否自觉失职?” 七岁的孩子一席话讲完,身边的两个同伴才算把事情明白了过来。原来先生他昨天并没有睡着,从聿清打落了他手里的书,到明翟去捡的时候都是醒着的,之所以装睡就是为了等自以为他们得手之后再陡然醒来吓他们一吓,好让他们几个小鬼长点儿记,谁知道会出那样的意外,把自己最钟爱的那本《虞书》给赔了进去,实在……有点儿自作自受…… 所以,他们两个现在听着雪栈这一席话,自然是相当地顺耳。 而那位北堂西席,却显然也没有表现出丁点儿听着不顺耳的意思来,笑意依然:“唔,洹雪栈,你的意思是先生只罚明翟一个人罚错了,应该连你们两个,还有先生自己也一起罚对么?” “先生连不连自己一起罚学生无权置喙,可,我和阿清两个,先生原本就没有打算放过的罢?只是先生昨日并未见到我俩儿参与进来,罚得有些名不正言不顺,所以才表面上只重罚小翟一个,却等着看我们两个帮他作弊,最后再落了把柄给先生,先生自然也就罚得有理由了。”七岁的孩子这几句讲得颇有些忿然,语气也终于带出几分孩童特有的执拗。 “喔,原来,都给你看出来了呀。我就是好奇你们几个小鬼能玩出什么花样来,所以就玩了点儿机巧。”北堂西席答得一派自然,丝毫不见窘迫。 而聿清、明翟却是真的忿然了,额上开始冒黑线:先生做这么多,就是为了拿他们几个开心?! 是可忍孰不可忍! 面对三个冲龄孩童的齐齐怒视,向来悠哉游哉的北堂先生也依旧悠哉游哉,只是不咸不淡地说道:“那本《虞书》从我十九岁时典了祖上的所有田产买下它,于今已经有二十三年了。《虞书》本身并不算多贵重,但这本是前朝宗正胥先生费了半生光所集出的百衲本,原本也影写了数十册,尽藏于明州天水阁。可承光三年那场天火毁了阁中大半古籍,这《虞书》也只堪堪抢出了五本,前朝瑞帝也颇重文治,所以后来命御史中丞沈熙尽集天下古籍于帝家书阁,这五本幸免于难的《虞书》自然也在上贡之列,可各地运往京都的古籍在上京途中无一不是被沿途的大小官吏层层盘剥,真正送抵时已失了近半,据说,那些污吏贪墨之后为怕落下把柄,那些被扣下的珍贵古籍后来尽被高价贩去了倭国、高丽,而这五本《虞书》里也只剩了零落的两本。”话到此处,先生的语声渐趋凝重。 “前朝国破之时,义师大军一路攻入禁,虽说是义师,但抢掠之事亦是难免,在劫掠中被毁的金玉珍玩、名画古籍不计其数,尤其‘铁翼将军’钟离塍为泄当年私愤,一炬焚了皇家内苑,整个藏书楼都尽毁于此。世人皆以为其中古籍无一幸免。” 三个小孩子虽然仍是冲龄,却已明了些事理,听到先生如此言论都不免心下微微有些惊--敢如此议论本朝吏治的,天下怕也只寻得出他们先生北堂弈一人! “而二十三年前,我在一家不甚有名的书斋中竟不意中看到了这本,当时欣喜如狂,任主人出了天价,仍是尽典了家中田产购了下来,珍爱非常。”说到此处,北堂先生的脸色才缓了一缓。可三个小孩子却只觉冷汗透衣。 “可……实在不料昨日竟会就这么毁了,这一本虽不知它当时是如何得以幸存,但怕整个中原怕也只存了这么一本,所以不只惜它这二十多载的相伴,更惜古书之不传,心下着实痛切……”一向疏朗不拘的先生此刻眸间沉沉的尽是黯色。 微顿了一下:“所以,满腹郁卒无从排遣,明知是自已不慎在先,却只想狠罚你们三个一通,加上你们三个小鬼平日也确是太淘了些,因而就定下了那等处罚。 其实静下心来想想,有错也的确是我在先,真的……愧为人师呢……” “先生……”三个小鬼终于有了一丝愧疚,齐齐低了头:归结底,昨天是事情是他们三个淘气惹的祸啊。 见三个小家伙难得的乖觉模样,先生却是微微有了些讶异,而后么,脸色里就带出了那么一丝算计。 “现在知道你们自己也有错了?”北堂弈温言问道。 “嗯。”三个小脑袋点得齐齐。 “那,作为对先生的补偿,答应一件事不过分罢?”敬业的北堂先生再接再厉。 “好!” “什么事?” “什么事?” 这次三个声音终于有了差异,爽快答应的自然是老实的好孩子聿清,至于另外两个么……两只小狐狸问得一脸警惕。 北堂西席沉沉叹了口气,看来聪明的孩子教起来果然更伤脑筋些,连苦计都不好用(尽管他是真的很为那本书难过,但又想利用一下这几个淘气学生难得的愧疚)。 看来,他也只得来硬的了:“好了,早知道就直接布置成功课,不和你们商量了。” 三个小孩子这下只得老实得听了。 “明天我会把那本《虞书》原文默下来,你们每人抄一遍。”意料之中地看到三张同时垮下来的小脸儿,先生仍是不满意地加了句“用瘦金体。” “唉……”这次是近乎齐齐哀叹了。 “先生,是不是背下来了就不用抄了?”一个脆稚的童音有些不满地问,抄书不就是为了熟记么? 北堂先生有些讶异地移目看着眼前这七岁的小娃娃“洹雪栈,你……能背下来?”尽管两年来已经见识了这个孩子过人的天资,不过,他还是总能每每给他新的震惊。 七岁的雪色衣裳小孩子不答话,顺手取了墨色珊瑚笔格上一枝湘竹管兼毫笔,在黄梨木高雕案上铺开一张澄心堂白笺,神清思明,运笔如风:“昔在帝尧,聪明文思,光宅天下。将逊于位,让于虞舜,作《尧典》。斋,帝尧曰放勋。钦,明,文,思,安安。允恭克让,光被四表,格于上下。克明俊德:以亲九族,九族既睦;平章百姓,百姓昭明;协和万邦,黎民于变时雍……” 而这孩子,用的不是他素日写惯了的一手极漂亮的“飞白书,却是刚刚自己要求的瘦金体,舒展劲挺、锋锐遒然,正得了要领,虽仍透了几分孩童的稚气,但……已经让人不免惊艳! 等他一章《虞书·尧典》默完,不只先生有些愣,就连整日玩在一起的聿清都怔怔的,而同样七岁的小翟,只是不屑地扫了一眼,而后低头,暗自绞紧了衣角。 “洹雪栈,你真的……只有七岁?”良久,北堂西席从怔愣中回神,一本正经地温言问道。 “嗯?”七岁的孩子微怔了一下,不假思索地回道“差三天就七岁半了。” “呵呵……”先生却是笑出了声“果然只是小孩子,虽则聪明些,毕竟稚气啊……”竟答得这样正经。 雪栈这才听出先生只是在开他玩笑,只得无奈他这老师劣不改。然后,又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抬头问道:“先生,那我们三个的《虞书》是不是不用抄了?” “嗯,不抄了,不过给你们一月时间,背过。”这个要求要宽松多了,要是再叫他们抄书不知这小娃娃会再拿出什么法子来,就先放过另外两个小鬼吧。 “噢,太好了!”聿清欢呼,满满的欢欣绽在六岁孩童稚嫩的笑靥上。 明翟未有那样的欢喜,目光仍胶凝在案上的那卷瘦金体的《虞书》上,一副深思模样…… 待北堂西席出了书房,雪栈才长长舒了口气:“总算走了。好了,从今天开始得下些工夫背《虞书》了。” 聿清、明翟齐齐一怔:“你不是背过了么?” “我只背得过第一章《尧典》而已呀,后面还有那么多呢。”七岁的小童答道。 “那刚才……你蒙先生的?”两人同声问。 雪栈的笑意带出一丝黠色:“我刚才有说过自己能背过《虞书》么?” “没有么?”聿清、明翟这才细细回忆方才的情形:原来先生问了之后,雪栈是直接落笔默出了《尧典》。他……的确没有说自己背得过…… 两人齐齐黑线——这就是他们的公子洹雪栈! 雪栈清楚地记得,后来,小翟是只用了三天就背下了整卷《虞书》,后来,小翟亦能写一手标致的瘦金体,后来,他不论做什么小翟都会努力去追赶…… 直到十一岁时,他开始同阿清一起离家远游,而小翟则回了明家开始打理生意上的事情……一直就这样到了如今…… 晓来风轻花飞霰(十四)在线阅读 晓来风轻花飞霰(十四) - 晓来风轻花飞霰(十五) 晓来风轻花飞霰 作者:聆岚 晓来风轻花飞霰(十五) 素皎的澄心堂白笺迎着林间清泠幽寂的月华泛上一屋淡淡的莹白光晕,更衬得那笺上的那行楷字分外鲜明,沉沉的墨色抑得雪栈心头黯不见底。 小翟,给我理由,一个人的野心真的会大到有一天怎样的给予也无法满足么?还是,你真的……是为了心底那一点可笑的忌妒? 忌妒?呵呵……雪栈心底轻轻苦笑出声,洹雪栈,真的那么值得人忌妒么? 右手探入贴身的衣间,静静地出了一只锁纹的细颈白玉小瓶,莹润的温甸玉在清皎月华下漾着微微一层辉色,衬着他那细细摩挲在玉瓶上的修长五指更显出一种近乎给人给透明错觉的莹洁皎白. 有十九年了罢,自他五岁时起,这只小小的药瓶就从未离过身,每次远游后回广陵苑,细心的娘亲最上心的事情莫过于给这瓶中续上新的“玉薏丹”。而这些事情,就连与他朝夕相伴多年的阿清都毫不知情。 阿清和小翟都是在他五岁那年来的广陵苑,所以都不曾见过他幼时病弱到近乎命悬一线的模样。他们俩儿知道的都只是小公子先天内弱,故而有些微的体虚罢了。 是呵,这世上除了他的父母和当年为他诊过病的风氏父女,清楚这病的也只有他自己。娘亲说得丁点儿不错——洹雪栈从来都是顶要强的那一个,从不希望任何人的同情或怜悯,更不要身边任何关切他的人为他而担心,所以无论是自小一处长大的小翟和阿清,还是莫逆之交的挚友南望舒,他都从没有透露过一个字。 十九年后的今天,他仍清楚地记得五岁时,那个两鬓微斑的老医者风落野一脸慈蔼地笑看着他道:“小娃儿,记得了,以后呀,不管遇到什么样的事情都绝对不可以伤心难过,更不能生气,否则呀,这两年工夫的调理可就全白费喽!” “不可以难过,也不可以生气?”眉目如画的五岁孩童仰起一张玉雪可爱的脸儿问道“那,要是很不开心很不开心的时候怎么办呢?” “这……”年过半百的老医者显然也犯了难,毕竟,眼前的孩子才是五岁的稚龄,能勉强懂得“伤心”“生气”的意思都不错了,哪里还能有再严苛的要求? “雪栈,要是不开心的时候啊,就弹琴好了,从明天起,娘教你学琴,愿意么?”娘亲的声音永远是这样的温婉明润,在幼年时所有心悸的时刻给他最柔暖的慰藉,让人莫名地就觉得心安。 “嗯,雪栈要和娘亲学琴。”五岁的孩子眼里满满的欢欣。 “琴之为物,最能抒心释意,宽怀宁心,倒也的确不失为一个好办法。”老医者也点头应道。 而,同样就在他开始学琴的那一月的月末,他的父亲洹雩与“药王”风落野的女儿风漓也终于在历经三载艰辛,几乎走遍九州大地后,总算是配齐了制这“玉薏丹”所以的数十味珍奇药材,且不说玉叶参、绛珠荨、涧心蔹这些千金难求的奇药为数不少,就连以往只在市坊传闻中听过的般若花、雪萼朱菸、蓝蕊茑萝也有九味之多。 而,父亲与风漓姑娘三年的风霜跋涉也终于有了结果,所有人忧悬了近五年的心总算稍稍安了下来。 可,也就是在两月后——“玉薏丹”甫制成的那一晚,广陵苑中风云剧变,雪栈至今仍清楚地记得所有的一切。 在那一晚,五岁的他永远地“失去”了父亲。 晚间,洹氏祠堂中,而立之年的伟岸男子稽首而跪,沉重的语声里只余了深不见底的自愧:“洹氏列祖列宗在上,不肖子弟洹雩,忝列洹氏门庭,今既与发妻结缡,而后又用情不一,心有别属,自知愧对家中妻小,枉为人夫,枉为人父!心知再难见容于洹门,因而甘愿自此舍剑易姓,远走异乡,此生再不踏进维扬一步,再不以洹氏子弟自居,断不辱及洹氏门庭!” 言罢,青穹剑铮然出鞘,锋锐剑光划破了腕脉,生刚直的男子以血沥剑,而后封剑琴中:“自今日起,世上再无洹雩此人!” 直到许多年后,雪栈才渐渐明白那一日,父亲心中是怎样的惨然凄凉。洹氏一门历来有着男子不得二妻的家风,父亲他是最清楚不过的。可……有些事情,明明清楚,却未必能做到。 他与风漓姑娘为寻药三年间几乎走遍九州大地,风雨同担,艰险与共,也因之互生情愫,他是坦荡磊落的伟丈夫,不会去骗妻子,更不能骗自己的心,所以坦陈了一切,也甘愿承担所有。 违洹氏祖训者不得再列洹氏门庭,不配再握青穹宝剑! 以血封剑时,父亲心里定是苦痛万分的罢,四岁学剑,十六小成,弱冠之年游历中原,仗剑四方,何等的飞扬意气,洒落不羁! 无论洹这个姓氏,还是青穹剑,曾经,都是父亲心里最深的骄傲罢。 如今却……,可,一切都是他自己的决择。 那一晚,父亲在祠堂中跪了整夜。 次日清晨,那是记忆中他的父母最后一次相见。 他永远清楚地记得素来那样傲的父亲见娘亲进门的那一刻,陡然屈膝一跪,以首触地:“清流,洹雩负你!” 娘亲未阻这一跪,却是闭着眼偏过了头去,声音沉凝中透了决然:“洹雩,你听着,我毓清流从不悔嫁你,以前没有,以后也不会。如今……既然你已违当年誓约,那,两相了断于你于我都好。栈儿,我会将他教养成人,必不辱了洹氏门庭。至于洹雩你,最好记得昨晚说过的话,此生再不踏进维扬一步,毓清流——再不想看到你!” 那日,五岁的他第一次知道向来温婉慧静的娘亲骨子里是怎样的骄傲与决绝! 当年,秦淮河的桃叶渡上,静慧高华的名士之女与仗剑四方的洹姓少年诗意地相逢,数月后,喜结鸳盟,相许白首。本以为是天成佳偶,凤侣鸾俦,谁想,她竟会有一日如此决绝地挥剑斩情丝,将这个少女时那样坚信会一生相守,皓首苍颜的男子彻底驱逐出境! 但,她不悔,当年嫁他不悔,如今的了断亦不悔。她要的情,不容一丝瑕疵,既然一切已不复当初,留之何用! 数日后,天下皆知广陵苑主洹雩罹急症而殁。 而此后,广陵苑中却未有多少伤感,不久,小翟与阿清来了苑中,成了他的小玩伴,北堂先生来授课,与他们三个小鬼闹剧不断,还有身为医者的风爷爷因为不放心他的病况留在了苑中,却终日无事,倒是整日与苑中的满园花木打趣了交道,颇得逸趣。 所有的一切,都安适而恬然。 十一岁,他开始带着碧漪与阿清一道离家远游,岭南漠北,苗疆燕云,他想走遍九州大地,不只为这是他自幼的向往,也不只为舒心怡情,其实,在他心底,始终有那么一丝微微的期冀,希望着或许有朝一日能在这辽旷九州的山山水水间偶遇那个与自己有着血缘之亲的父亲。当年,父辈之间的是非纠葛,他无权置喙。可,单单作为一个儿子,他……一直都想再见父亲一面的,让父亲看看长大后的他,洹雩的儿子,并没有辱没洹氏门庭…… 一丝恍惚的笑意浮起在雪栈唇边,没有了素日的静澹温润,此刻的琴圣公子是从未有过的迷惘,如同一个想不通世事的孩童,无意识地走在浸了月华了林间小道上。直到看到前方那一片在夜月下分外清旷的林间平畴时,雪栈才意识到自己已经走出了很远…… 晓来风轻花飞霰(十五)在线阅读 晓来风轻花飞霰(十五) - 晓来风轻花飞霰(十六) 晓来风轻花飞霰 作者:聆岚 晓来风轻花飞霰(十六) 直到看到前方那一片在夜月下分外清旷的林间平畴时,雪栈才意识到自己已经走出了很远…… 记得那一日,也是在这里,他信手拂琴,晓霰折了青枝当剑舞,琴剑相和,竟是从未有过的舒心与怡然,那个小丫头,总有让人轻松起来的本事呢……不自觉地,一抹笑意就流出了雪栈眼角,让方才的沉郁消散了许多。 轻缓信步走到了平畴正中的无垠绿茵间,像那日一样席地而坐,横琴于膝,当玉白修长的十指触上莹皎的七弦时,雪栈的神思渐渐宁澹清明,仿佛指下的冰弦天生就有着安定人心的力量,或是,这尾伴他走过十九年岁月的瑶琴这些年来在所有黯淡的时刻给了他最好的慰藉,所以,如今的他早已习惯了从这铮铮七弦间流溢出的清明澹远里汲取安慰。这怕也是娘亲当年教他习琴最重要的原因罢…… 屈指而拨,悠悠澹然的琴音自皎然冰弦上缓缓流泻而出,石涧流泉一般的清、月下松涛一般的澈、深山梵呗一般的明净空灵,莫名地让人心神清明…… 满浸了霜天月华的寂夜深林间,衣如雪,人如玉的琴圣公子信手调弦,佛旨纶音一般的无伦曲韵静然流泻,使得这月夜的幽林也透了无尽的清寂与诗意…… 晓霰在树后静静地看着他,专注得近乎怔然,不同于那一日与她琴剑相和时的欢愉欣悦,此刻他的琴音有着一种别样的清泠与明澹,清泠似是弹琴之人此时的心境,而明谵则更像自我的抒解。 晓霰学琴并不算顶好,起码自认为与雪栈差了好远一截,可……她是懂琴的,而且,极会听琴。幼年时教她琴的秋亦水师傅说过,她是一个心思极纯明极净澈的孩子,所以可以不存丝毫杂念地去一心一意地感知这世上一切乐律间流动的美好,这其实是极难得的。这是晓霰幼年时得过的极少的称赞之一,所以她至今仍深铭于心。 此刻,晓霰正用空前的专注听着他的琴,清清然,泠泠然,澹澹然的调子,似蕴了满怀的沉郁,但又皆渐渐转入了清宁之中,一分分地疏淡,一分分地悠远,直至最终,再听不出一丝晦暗…… 原来……他并非没有心事,而是,习惯了这样安慰自己,从不把心头的万般情绪表露人前,他,真的是一个很了不起的人呢…… 小丫头怔怔地想。 “是小跹么?”温润如玉的声音自那边传来,让她蓦地回过神来。 原来是琴圣公子一阙奏毕,借着清皎的月华看到了树后她未完全隐去的一角素淡衣裾。 “呃……是,是我。”小丫头被发现了,立时失了所有从容,连说话都有些结巴起来,天哪,她要怎么解释自己因为不放心他所以一路跟着来了这里,还一直藏在树后听他弹琴…… 雪栈一见到小丫头的样子就已经一切都了然于心,不想她为难,琴圣公子温言道:“先过来坐罢。” “嗯。”轻轻应了一声,小丫头乖觉地走过来坐到了他身边绵柔的绿茵上,眸子却始终垂着,犯了错的孩子似的低着头不敢去看雪栈的眼睛。 “你跟出来,是因为……担心我么?”他轻声问,润如墨玉的眸子里泛了星星点点的笑意。 “嗯。”小丫头□地点了头,却在下一刻玉琢的姣丽脸儿开始微微地烫。幸好这是晚上,看不多清楚,但却让晓霰把头埋得更低了些。 “你刚才,也一直在听我的琴?”雪栈再问,眸间笑意更盛了几分。 “嗯。”晓霰又点头,却不似方才的沉默,她犹豫了半刻,终于是鼓起勇气抬眸看向他“你……有很多心事么?” “噢?”雪栈微讶,小丫头是几时看出来的,他一直以为自己掩饰得很好呢。 自然明白他这一句反问的缘故,晓霰暗自给自己壮了壮士气:“你的琴音开始时清泠幽寂,分明有很多心绪蕴在其中的,后来却是一点点地清明澹远了开去,你一定想了很多事情,所以心里郁结,但却很会安慰自己,别人才都看不出来的。” 雪栈这下是真的有些惊愕了:“你懂琴,你学过?”那日琴剑相和时他与她那般的契和无间,他原本只以为那是自己的琴音恰衬了她的剑法,所以才有那样的投契,却从未想过,原来……她竟是懂琴的,而且……懂到这般…… “嗯,幼时学过的,不过……学得不好。”晓霰有些讪讪地说,在名倾江南的广陵琴圣面前,这世上谁又有资格说自己学得好? “这样啊。”雪栈澹然笑道,已不见了方才的失态“那,小跹你最喜欢什么曲子呢?” “嗯,当时教琴的先生说过我只有一首曲子弹得好些,要么,我弹给你听罢。”其实晓霰十五岁时的一曲《碧涧流泉》是很让秋先生惊艳了一回的,小丫头为这偷偷乐了好久呢。 想到这里,小丫头此刻心情大好,信心一下子高涨了许多,甚至还未得主人许可(她没有想到他有不同意的理由),说话间,那纤纤五指就已经毫无顾忌朝琴弦地伸了过去。眼看要碰上那琴柱上莹皎透碧的七弦。 “小心!”未料到小丫头这么快的动作,急急地拿住了她的手,素日都温润已极的声音此刻满是焦切,顾不上去解释许多。然而,却发现自己终究是晚了一步,给他拿住时,右手的三管纤指的指尖已经落在了皎皎的雪域冰蚕丝琴弦上。 而下一刻,她并未如他料想的那样给这琴弦伤到。 反而,小丫头看着那暖暖覆着自己柔荑的男子修劲玉白的手,满目呆愕! 琴圣公子注意到小丫头的异样,这才意识到已经愈礼,既而刹那间触电样迅然收回了握着少女柔荑的手,目光也随之游移向了别处。 其实……他并不像寻常的儒生仕子那样看重男女之防,自幼在广陵苑中,教他功课的北堂先生从没有如私塾里的老夫子们一般古板,而洹氏的历代子弟也从未有过怎样迂腐不化的,但……他真的怕她会误解…… 半晌半晌,总算等到小丫头努力地让自己渐渐平静了些,至少,已经稍微敛了方才的愕然神色,只是……又一次眸子垂得低低,夜间的光线并不亮,但雪栈不用想也知道她此刻晕了满颊的轻绯。 不过,小丫头眼眸里明澈的余光落在碧漪琴上,想来,还是念着刚才说要弹琴给他听的事情。 而他,却也真的不知道该怎样和她解释刚才的事情。碧漪琴与青穹剑同为九嶷奇玉所制,皆是灵犀之物。青穹乃为五忌之剑,,一曰忌戾,二曰忌贪,三曰忌妒,四曰忌邪佞,五曰忌柔。五忌者任触其一,轻则伤身,重则殒命。而与之同出一源的碧漪琴虽然未有这样的计较,但,仍是有忌讳的:凡心有邪念者,触弦则伤身。 但,刚才是他自己太过草木皆兵了罢,这世上,找得出几个比她更单纯净澈的人? 他尽量静持地出声打破了刚才的尴尬:“小跹,你……要弹什么曲子?”顺便把横在自己膝上的碧漪琴轻轻移放到了她身前。 晓来风轻花飞霰(十六)在线阅读 晓来风轻花飞霰(十六) - 晓来风轻花飞霰(十七) 晓来风轻花飞霰 作者:聆岚 晓来风轻花飞霰(十七) 而晓霰似是因为方才的窘然还未褪去,所以仍是垂了眸子未答他的话,只是静静地抬手按上了琴弦。 纤纤十指皆触上雪域天蚕丝的莹皎琴弦时,水银一般的沁凉让晓霰的思绪顿时一清,“凡拂琴之时,心必静,思必明,神必清。”幼年时秋师傅的话此刻清晰地响在耳际,小丫头渐渐澄清了心头的所有情绪,落在琴弦上的指渐稳渐静了下来…… 琴音清悠静然地自弦上涓涓流了出来,仿佛深山石涧中浸出的那一泓清极静极澈极的幽泉,悠悠然,恬恬然,澄澄然地流着,趟过深林幽壑,浸过细砾寒沙,绕过芷坞兰丛……却不染一丝尘滓,亦不带一缕俗香,永远保留着生命最初时那一份超然物外的纯澈,那一份不沾红尘的明净…… 雪栈竟真的痴在了这一曲《碧涧流泉》里,痴在了这石涧清泉一般纯澈无染的心境里…… 琴诣绝伦的琴圣公子生了一双极挑剔的慧耳,自十岁后就极少有乐声能入得了他的耳,更遑论能得他一两句赞语的,可,此刻的这一曲《碧涧流泉》却真的让雪栈十多年来第一次有了击节而赞的冲动。 《碧涧流泉》旨在一个“澈”字,论到心思净澈,他……真的无法同这个白纸一样纯白无瑕的小丫头相较罢。琴之为物,最初韵随情动,相契相合,他自己亦奏得好这支曲子,但……只怕永远不及信手调弦,境由心生的她来得轻松…… 一曲将罢,余韵渐收,渐轻、渐悠、渐远……直至最末一缕韵调也渐散入这满浸了霜天月华的沁凉夜风中…… 良久,雪栈与晓霰俱从适才这曲净澈清灵的琴乐间缓缓回过神来。 晓霰见他听得专注,纯然的欣喜早已盈上了眼角眉梢:“我学琴不大用功的,所以学了十多年也弹得不怎么好,但这支曲子可算是顶拿得出手的了,连秋师傅都赞过呢。”小丫头话里透着一分难得的自豪。 “的确弹得极好,比我还要好上几分。”雪栈笑意漾漾的眸光里满蕴了诚切。 “呃?”小丫头给他的话愣了一下,半晌反应过来后却是不大信似的问道“你……你不是……哄我开心?” “我记得那日已说过了不想骗你,所以至少自今往后,不会再欺你一字。”雪栈的话里带出一分毫不掩饰的郑重。 晓霰虽然也觉得他的话有一丝丝的异样,却也并未多想,只是半晌后呐呐了一句:“其实,其实是这些年来第一次有人这么夸我,所以……反而觉得都不像真的了。” “幼时你的家人都不大夸你么?”雪栈神色微疑——这样的小丫头在家中应该是受尽宠护的罢。 “嗯,家里的人其实都极宠我的,可……我知道那是因为我是他们的女儿和妹妹,从来都不是因为我自己有什么出众的地方……”小丫头这一句答得闷闷的,颇有些失意的模样。她甚至在心底暗暗地想过,是不是因为她在山庄里什么事都帮不上忙,所以爹才会想随随便便就把她嫁了出去呢。 雪栈看着她极少地黯了目光,心下也明了了几分。金陵驭罡山庄是怎样的武林望族?庄中能人高手无数,尤其渝老庄主的几个儿女,几乎皆是江湖上声名显赫的人物。却只这个排行第七的小女儿,据说自幼深闭闺阁,连外人都极少见的,父兄对她的宠护,由此可见一斑。 也正是因为这十多年间一直是自幼画阁从娇养才造就了这小丫头如此单纯憨真的子罢,生纯然本是极难能可贵的,但……在血雨腥风的武林中,纯真稚气却只代表着前途的凶险。 小丫头其实也隐隐有些明白的罢,所以才会有这样的失意。 不忍看她黯黯垂眸的样子,雪栈澹笑温言道:“小跹你怎么会没有出众的地方呢?我这些年走过了大半个中原,可第一次见小跹这样心思简单的姑娘。” “心思简单?这……算是夸奖么?”小丫头仍是有些闷闷道,好像怎么听都是个褒贬意义不明的词儿哎。别急!小丫头蓦然想到了另一个问题“你,你以前游历中原时在各地见过许多姑娘么?” “这个,自然。”颖悟如雪栈一时之间也没有明白过来她为什么会突然这样问,所以顺口就答了。 “那……那都是些什么样的姑娘呢?”小丫头问得要多心虚有多心虚。 “嗯,这个呢,中原各地山水民风不同,俚俗也是迥异,所以各地女子也各擅胜场,岭南种茶女多见于茶圃之中,素手兰心,慧质天成;越溪采莲女生于水乡,风姿秀逸,多擅歌舞;若耶浣纱女……;苏杭织绣女……;湘西船家女……”雪栈对多年来见过的各地女子条分缕析,款款而叙,没有注意到小丫头垂得越来越低的眸子。 待听到雪栈终于叙完时,晓霰才抬头呐呐问了句:“你走过那么多地方,怎么会……怎么会连这些都这样注意,记得这么清楚呢?” 任雪栈颖悟已极,但毕竟二十四年来从未与什么女子深交过,所以自然不大懂女儿家的心思,只是觉得小丫头的神色莫名地有些黯,所以忍不住同她玩笑道:“古人有言,人生最乐者莫过于‘松下听琴,月下听箫,涧边听瀑布,山中听梵呗;楼上看山,城头看雪,灯前看花,舟中看霞,月下看美人’这‘松下琴、月下箫、涧边瀑、空山梵呗’这些年来我听过不少,‘楼侧山、城头雪、灯前花、舟中霞’也看了不少,至于美人么……”雪栈微微一顿“在月下见的可真不多,今晚倒是十分有幸。”说罢,眸间蕴笑落向眼前清姣无双的素衫少女。 晓霰自然听出了他话里的玩笑,分明是带了一丝佻笑的话给他说出来却不含半分轻佻,仿佛只是同平日里一般寻常的赞语罢了,所以小丫头薄晕了双颊。 但,晓霰同时也蓦然意识到一个问题:“你真的,真的觉得……觉得我很……很漂亮么?”小丫头螓首垂得快挨到地玉琢的姣丽脸儿上更霞色晕开了几分,但仍是吞吞吐吐的终是问了出来。 “嗯,真的很美。”雪栈虽然不大明白她今晚为什么会如此异样,但仍是认真答了。目光落在少女润玉一样莹泽幼嫩的粉靥上,莫名地温暖柔和了许多…… “那,那在你见过的姑娘里,是……最,最漂亮的么?”她的话里竟都带出了一丝颤音,脸上怕早已赧得看不出颜色,却仍是执着地问了,小心翼翼地期待着他的答案。 “呃……不是。”微有一丝犹豫,但……他说过再不欺她的。 晓霰原本赧红一片的脸色一刹开始发白,心里沮丧到了极点,原来……自己还真是什么优点都没有啊。 像哥哥说的,不懂女工,不事烹饪,日后不可能是贤妻良母;不会歌舞,诗词文墨也并不通,所以也做不了解语花;甚至……连哥哥们常赞的美貌在他这儿也都不算最好的了……十八年来,渝晓霰第一次这样看重自己的容貌,也是第一次懊恼自己为什么会是这么一个什么优点都没有的人……本,本半点配不上他嘛! 晓来风轻花飞霰(十七)在线阅读 晓来风轻花飞霰(十七) - 晓来风轻花飞霰(十八) 晓来风轻花飞霰 作者:聆岚 晓来风轻花飞霰(十八) 看着小丫头的一副懊恼模样,雪栈心下微微有些疑惑:是自己说了她并非他见过的最美的女子,所以小丫头心里有些难受么?她……竟这么在意?怎么看这小丫头都不像是会对这种事情斤斤计较的人呐! 但琴圣公子仍是温文澹笑着开解她道:“小跹其实不必这样在意的,妍媸美丑不过外物而已,何况……小跹你虽非雪栈见过容貌最出众的女子,但……却绝对是最特别的一个。” “呃?”小丫头又给他愣到了——她是最特别的,“为什么呢?” 雪栈笑着续道:“方才我已经说过了呀,小跹你是我这些年来见过的心思最简单的姑娘,自然特别。” “唔。”小丫头听了这一句仍是没提起多少神,半晌后才抬起头闷闷问“心思简单,这真的算是特别的优点么?”为什么她自己从来不觉得这算什么好处呢? “自然是。”雪栈答得挚切笃然“心思纯明之人大都不怎么为这世俗所累,所以通常也少有烦忧。”雪栈自己其实……极羡慕这样的人,譬如眼前这个天真烂漫的小丫头。 “才不是呢!”小丫头立时反驳道“我烦恼的事情可多了。”满满的懊恼堆满了一张玉琢的小脸儿。 “呃?”雪栈微讶,“小跹你……有事扰心么?”怎么看她都是深闭闺阁不知愁的无忧少女哪。 “呃,呃……”小丫头一时却不知要怎么和他说,呐呐了半晌后终于鼓足了勇气似的开口道:“如果……如果你的家人打算要你嫁人,可,可你不想嫁,那……那你怎么办啊?”一脸的焦切与恼然,问完后,小丫头皓齿紧紧咬了粉润的唇瓣,兰笋纤指有些发泄似的绞着并不细滑的苎麻衣襟。 嫁人?这两个字击入耳际的一刻,雪栈的心蓦地一沉,说不出的沉重感突然压得他心头郁郁的。竟是……竟是她要嫁人了么? 生恬然的琴圣公子此刻却是怎样都维持不了素日的澹然笑意,目光凝然,深深问向她道:“小跹你……为什么不想嫁呢?” 满心苦恼的小丫头并没有注意到他的异样,只是勉强提了神低低接口道:“我不想……不想嫁人的,一点儿都不想。” “我爹他……他娶了我娘,可也还娶了其他的人。小时候,我总记得爹对娘很好很好的,可……可后来,娘她……”小丫头蓦地收了话,眼圈有些微微泛红。 “后来,后来爹他也对其他姨娘很好……有时候我在想,是不是只要长得美,只是子好,无论是谁对爹而言都没有什么区别呢。 但……当年成亲是不都会说相守一世,白头到老的么,为什么一转身,一转身就变了呢?”最后几个句轻得像自言自语的呢喃,从来都不知愁的小丫头此刻是满脸的迷惘,一双素来明澈见底的眸子此刻只余了恍惚。 雪栈把她的神情尽收了眼底,似是忆起了什么旧事似的,温润的声音里带出几分慨叹:“情最难久,是故多情者必至寡情。世间两相倾心,互约鸳盟的男女有几多,而真正能得携手百年的又得几人?” 可小丫头听了他这一句感慨,却生了几分误解,心头闷燥之极,几乎是不分对象地冲口而出道:“那,那将来你娶了妻子,也……也会对她三心二意么?” “呵……”琴圣公子听到这一句,不由有些感慨地带了笑意道“既然结发为夫妻,自然要相看一生不厌,相守一世不疑的。”洹雪栈……从很小的时候就知道的。 但这话显然没有让小丫头放心:“那,那……你见过那么多的女子,而且还……还记得那么清楚!”晓霰这丫头硬是钻了牛角不松口。 看到小丫头这副模样,素来颖悟的琴圣公子总算是明白了症结所以,心底竟莫名地一动,一波波的柔软自那处漫延显在面上就是煦然的笑意:“我是说我见过那么多女子,可……没说过她们也见过我啊。” “呃?”小丫头给愣到了,这话什么意思? 半晌,半晌,看着他眼里笑意透出的满满笑意才终于反应上来:“你……你会易容!”她可没忘了他那个传奇的祖母司徒霁谙于此道。 “只是略懂皮毛罢了。”雪栈笑答道“虽不通,但毕竟做些修饰能免去许多麻烦。”太过出众的外貌其实是一种有意无意的负累,对生澹然的人而言尤是。 “噢,那,那就是没有几个人见过你的真正样貌了?”小丫头问,脸色总算是比之前缓上了一些。 “嗯,的确极少,算起来,小跹你是第二个。”雪栈看着她好像松了一口气似的神情,眸间笑意渐深了开去。 “那,那第一个是谁?”小丫头似乎蓦地又有了一丝紧张。 雪栈见她这样,微微无奈的同时心底却是一片晴好,连笑意都愈漾开了几分:“是钱塘镜湖边的一个采莲少女。算起来,都是九年前的事了。 那年,我十五岁,同阿清两人去了钱塘观潮。因去时离即望(农历十六)还颇有些日子,所以也就有了许多闲暇在钱塘四处游赏。 那日,在镜湖上乘兴泛舟,竟就赶巧救了个险些溺水的小姑娘。” “呃?你……救了她?”晓霰不信似的看向他。 显然,因为从见面起,就是他被她用迷药迷昏,还是……还是给她从马车里抱进了屋子,所以虽然早从哥哥那里晓得了眼前的人是个厉害人物,但晓霰潜意识里就觉得眼前的文雅公子似乎天生就是那种需要被救而不是救人的类型。 雪栈明白她想到了什么,了然一笑道“我不习武,但水却是极好的。自幼我、小翟、阿清三个可是在苑中的鸥鹭塘里鱼长大的呢。”看着小丫头脸上的错愕,雪栈知道她的确无法想像幼年时的调皮情形,所以也就只含笑续道:“就是那日救人,也是我同阿清一道跳下去的,但阿清武功虽好,水却不及我,所以也就是我把那小姑娘救了上来。”洹大公子笑意澹澹,他自然不会说出聿清对英雄救美的事情实在没多少兴趣,之所以会跳下水去,纯粹是关心过度,不放心他家宝贝公子的安危。 “唔。”晓霰只是继续听着,然后等待他的下文。 “因为跳进了水里,所以脸上的易容药自然也给洗掉了,那小姑娘当年约是和我一般年纪,醒来后见了我,可是足足发了半天的呆。”雪栈笑言道。 对这样的情形早有心理准备,晓霰还是更急于知道后面的事:“那……后来呢?” 晓来风轻花飞霰(十八)在线阅读 晓来风轻花飞霰(十八) - 哓来风轻花飞霰(十九) 晓来风轻花飞霰 作者:聆岚 哓来风轻花飞霰(十九) “后来呢……”清皎月华下雪栈的笑意微带一丝恍惚“她就提了自己是这镜湖边的船家女,小名叫做笙儿,今日本是趁晴来采菱的。但笙儿她自小便有轻微的气疾,平日倒也无碍的,谁知适才泅水到湖心采菱时不慎给水里的苦草绊了脚,呛了水后这气疾竟就发作了,也正巧给我和阿清两个赶上。” 雪栈眸间的澹笑漾开几分:“笙儿听了我俩儿是特地来钱塘观潮的后,一下子兴奋起来,颇有几分自豪地告诉我们她自己就是钱塘江上的弄潮儿,还是极厉害的一个,去年的时候水旗舞得比她的几个浪里白条的哥哥还要好,夺了头彩呢。所以等过两天到了既望时候,我们两个去观潮时一定顺便留心一下……” 弄潮之戏在江南临海之地古已有之,“碧山影里小红旗,依是江南踏浪儿”讲得便是江南弄潮时的盛况。只是历来弄潮的似乎只有水绝好的矫勇少年,女儿家弄潮的当真是头一次听到。不过,笙儿她……当真是极厉害的呢……” “那日的钱塘大潮确是雄浑壮阔,波涛如怒,巨浪翻雪,几有撼天动地之势。但较大潮更为引人注日的却是波尖浪头上那数百个搏击风浪的弄潮少年,一色的黄布葛衣,炽红水旗,击水踏浪,相竞挥旗,个个十二分的矫勇。而最令众人瞩目的却要数浪峰最高处的那名轻矫无双的红衣少女。“弄潮女儿涛头立,手把红旗旗不湿”她自浪尖上御着雪色巨波疾滑而下时,整个人轻灵得如乘风踏云而来的仙子……而后是岸边的喝彩声随了江波震涌不息,那里面,也有我的……” “那,再后来呢?”哓霰听得有几分入迷,情不自禁地问。 “后来我就回了扬州,自然也就再未见过她了。”雪栈答得淡然。 “那,你都没有去找过她么?”既然知道是钱塘人士,住在镜湖边,以广陵苑的势力,找个人应该没什么难的呀。 “为什么要去找呢?”如水月华下,雪栈的笑意有几分悠远。 “你既然九年了还把当时的情形记得那么清楚,你心里一定还时常想着她的罢。既然想,为什么不去找呢?”小丫头没什么立场地急道。 “人世苍茫,能够有缘相遇,有幸相识已是极好了,何必还要去强求更多,扰人且扰已呢。”明知她会不满这个说法,雪栈仍是澹然应道。 “你这个人真是……”小丫头眼里满满的不赞同,可这句略带了忿然的话冲口而出后却发现自己似乎还没有想到合适的词来收尾。 寡淡或是……凉薄罢,雪栈在心里替她续上,琴圣公子依稀澹然的笑意在清寂月华下杂进微微一丝落寞。 如她一般心思简单的小丫头大抵很难明白他罢,可,以往事的许多年里,洹雪栈……一直就是这样的。 游历中原十多年,他走过了数不清的地方,遇到过数不清的人,因着自幼的好涵养,又兼过人的学识阅历,他这些年间交游过的名儒学士、渔樵闲人乃至贩夫走卒多不胜数。但……其实,从来没有人真正影响了他的人生。 望舒,算是唯一的一个例外罢。 “雪栈呵,要是我知道你肯定舍不得苑中亲植的这一苑花,哪天你带了这琴出家去,我大抵也不会太奇怪。”记得当年,望舒对他这副寡淡的子也是无奈,于是一向端肃的状元郎也千年难得一次地同他开了这句玩笑。 “不过,望舒你知道我可把这一园子花看得同琴一样重,所以,断不会舍了她们的。”雪栈记得十八岁那年的自己如是答。 “一尾琴,一苑花,令堂,洹氏家业。雪栈,你心里真正在意的东西只有这么多罢?”望舒笑看向他,问得认真。 “以前是,现在么……看在宵旰忧劳的南御使难得休一天旬假还不远千里从京都赶来维扬看我这个老朋友的份上,再算上你南灏南望舒一个罢。”十八岁的雪衣少年眸光漾漾,笑答。 昔年广陵苑竹里馆中品茗闲话时的笑语仍浮想在耳际,而今回首,却发现六年的时光似乎并未改变什么。 望舒的确是了解他的,当年讲得几乎丁点儿不错,这世上,洹雪栈真正在意的东西原本就极少的:一尾琴,一苑花,血脉相连的母亲,挚友南望舒,还有……就是从记事起他就知道自己不得不在意的洹氏家业。 也是从很小的时候,他就明白,人的一生也许可以喜欢许许多多的东西,但可以守住的其实只有极少一些。所以衷情在意的东西越多,日后失去时的苦痛便也越深。而于洹雪栈而言,未必经得起这样的苦痛,他自己也从不想去体尝。所以,自懂事起,他就告诉自己,绝不可以太贪心,只能去在决那些对自己而言最珍贵的东西,而一旦在意了的,就一定要守住! 许多年了,洹雪栈,一直就是这样的。 “你,你怎么不说话,是不是……是不是生气了呀?“耳边传来小丫头有几分小心的探询声“对不起啊,我刚才,刚才说话太急了,是不是惹你不高兴了?”见他半天未答话,晓霰颇有些歉然地说道。 这一句让深思中的雪栈蓦然回神,却并未回应她的歉意,雪栈只是清澹一笑,极轻地向晓霰道“小跹,我说一下自己小时候的事情罢,愿意听么?”他并不知道同她讲了自己以住的经历,她能明白他多少,但此刻,他莫名地有同这个小丫头一起回顾往昔的冲动。 “嗯。”小丫头给她这句微显突兀的话问得怔了一下,随即,看着如水月光下他那样清华澹然的笑意,不由自主地点了头。 琴圣公子笑意更漾开了几分,轻声开了口:“我自小在广陵苑中长大,五岁开始随娘亲习的琴,也是同年,北堂先生开始来苑中授课,他是一个极有趣的先生,年纪不大,只四旬有余。没有多少西席的架子,常同学生一处玩闹,也做过一些让人啼笑皆非的事情。譬如,初来的那一年,三五之夜去苑中洞庭佳处的映月泊赏月,却在那里迷了途,几番试探后也未寻着出路后,先生他干脆睡在了映月泊畔的太湖石洞里。谁想夜里竟会起了大,水随风扬,涌进了石洞里,一直漫到了五尺高,要不是我和阿清找去时,先生他早已形容狼狈,颇有些落汤**的滑稽模样……还有那次在醉渔洲……有一回在沧龙庭……” 哓来风轻花飞霰(十九)在线阅读 哓来风轻花飞霰(十九) - 晓来风轻花飞霰(二十) 晓来风轻花飞霰 作者:聆岚 晓来风轻花飞霰(二十) “在广陵苑中同我一处长大的两个玩伴是明家的明翟和聿家的聿清,小翟一向很聪明,虽然比我小了些,但读书习字都总要做得同我一般好。他很小的时候就随着明家伯父开始学着打理商肆的事情,一直极出众……,阿清子很直,有时候很有些拗的,记得当年我和小翟第一次捉弄先生时打算拉上阿清一块,可是费了两三天功夫,还以往后不带他一块玩做威胁,才磨得那个五岁多一点儿的小娃娃松了口。阿清骨奇佳,所以习武进境很快,九岁时就已经学会了“风吟”剑法和一整套“苍云”掌,还信誓旦旦地说,他一定要练会这世上最厉害的武功,这样长大了就可以护着我和小翟两个……” 温润如玉的声音伴着那些暖暖的往昔岁月悠悠缓缓地淌在月夜的清寂茂林间,分外的宁谧而恬然…… 时光一分分流逝,夜色一点点褪去……直到东边的天宇渐渐亮白起来,几抹烟绮样绚烂的朝霞映开一脉轻绯的柔光,轻轻匀在晓霰玉琢的姣丽脸儿上时,正抬了眸子看到她两颊上晨光晕开了点点明丽轻绯的雪栈才意识到:原来竟已是清晨了。 而他们两个,竟在这儿从昨晚夜半时分一直叙话到了现在…… 听到他的话突然止了音,晓霰有几分不解地抬头看向他,却正对上那双似乎有意将目光落在了她颊边的眸子,于是小丫头颊边的轻绯瞬时又深了一层,匆匆低了眉去…… “不想都清晨了,夜露太重,这儿不宜久坐,小跹,我们回去罢。”注意到小丫头微显涩然的赧色,雪栈的心情愈晴明了几分,连带着语气都较平日里要轻松了一些。 又是信步在林荫间,小丫头因为昨晚一夜未眠,所以神头毕竟不比素日,难得地没有一路走走停停,寻了一种又一种山花野蔌来问他名字。 而终于安静下来的雪栈此刻心下却是颇不平静的,其实自昨晚她提到“嫁人”时,他的心情就再无法平静,所以昨日才带开了话题…… 她的家里,应该已经开始为婚事做准备了罢,而小丫头临阵偷溜出门来了朔州,家中的父兄应该也不知道她突然离家的目的,所以只会以为是小丫头任逃了婚,如此一来,找人的话从一开始就会给误导了方向,这也就可以解释为什么她都离家半月了驭罡山庄的鹰卫竟还没有探到消息。 而如果他们找寻未果,也多半只会扩大搜寻范围,怕十天半月里也找不到这中原以北的朔州来。 何况,就是找来了朔州,想必也是慎之又慎,不敢有大的动作。毕竟,朔州城可是屹寰门的地方,若是不慎给左丘壑探知了他们此行的目的,那,必会陷晓霰于险境。 屹寰门,左丘壑,想到这两个名字,雪栈倒是记起了另一个人。应该称不上是故人罢,只是六年前,她在广陵苑外拂遍了整整一百七十九支江南名曲,而他一曲续一曲地在苑中听了,而后干脆地请了她闭门羹罢了。 那年,还是尚书千金的她也只十五岁的初笄年纪,其时他也少年气盛,只因不喜她以琴艺来搏弈就给了那样的冷遇让她难堪。 六年后,回首往昔,只余恍然一笑的慨叹,谈不上后悔,若当年的事重演一遍,他仍是会如当年那样拒了她不远千里从京赶去维扬见他的好意——道不同不相与谋。那样才当笄龄便心机如此深沉的女子,以他的子,绝对是敬而远之的。 但,而今心底终究是有一分歉然,毕竟,令她颜面扫地也并非他所愿……也曾想过若日后有机会再见的话总要向她致句歉的,不过……应该不会有这样的机会了罢…… 四年前,年方十七岁的慕家千金嫁进武林三大望族之一的屹寰门,与掌门左手壑结缡时,引起的轰动更甚于之前她独赴江南在广陵苑外整整拂琴五日的那次。甚嚣尘上的流言几乎盖了半边天,也几乎没有人看好这桩婚事。 毕竟荆州慕氏一门,世代簪缨,位极台辅,而慕昀儿之父慕明琚更是官居户部尚书十三年之久,素有清名,政绩卓著,是为一代之名臣。 如今,慕尚书虽赋闲在家,但名望不减,这样的人,怎会任掌上明珠的女儿嫁与武林中人? 自古“儒以文乱法,侠以武犯禁”,尽管武林中各门各派自成一统,不属朝廷辖制,但一旦江湖势力太过强大,到了足以威胁江山社稷时,当权者自然也不会坐视,历代招安、清剿、结盟者皆有之。 大熙朝自当年太祖晏祈定洛阳为都,改元天瑞起,建国至今已有二百六十七年,到了如今,怕终是国祚将尽了。内有主上昏聩,佞臣当权,外有四夷窥伺,边防不稳,朝堂上下人人自危,已是自顾不暇,更遑论拿出力兵力来管制武林势力,所以近年来武林中不少门派势力迅速壮大,而林中三大望族:屹寰门、驭罡山庄、凌风阁的发展更是如日中天,尤其屹寰门盘距朔州,经过这三十余年的经营,如今在朔州城中已有一手遮天之势,几乎是自成一体,同朝廷划地而治。 但无论屹寰门怎样的声名势力,这桩婚事也是不为世人看好的,毕竟,慕家千金那样莺闺燕阁中长大的娇花弱蕊,怎么看得惯这武林间的血腥杀伐,又怎么经得江湖风波? 可,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两人结缡四载,屹寰门中争传的只有掌门夫妇的琴瑟相谐,伉俪情深。 掌门夫人慕氏虽不懂武艺,却哓畅兵书,于机关阵法,另兼怀丘壑,谋略过人。四年间所出奇计妙策无数,也因此赢得了屹寰门中上下的钦服景慕。 记得当年听闻她嫁与屹寰掌门左丘壑时,雪栈也有过几分错愕,但并不曾质疑过什么,那样一个聪明且要强的女子,应该是真心喜欢所以才要嫁的罢,而且,她想必也是不甘于向任何事情低头的。 尽管自己认定的婚事并不为世人所看好,但如果不搏上一局的话,谁又知道一定是输局?她试了,而且,胜了。 是呵,不搏上一场,谁又知道谁与谁一定是兰因絮果,一定会没有一个好的前景呢? 雪栈怔然抬头看向前方那一道晨曦下分外明艳的丽影,心下暗暗做了一个决定。 晓霰,晓霰,我打算搏这一局,从今往后,洹雪栈在意的人,再加上一个你! 晓来风轻花飞霰(二十)在线阅读 晓来风轻花飞霰(二十) - 晓来风轻花飞霰(二十一) 晓来风轻花飞霰 作者:聆岚 晓来风轻花飞霰(二十一) 朔州城外柞林间小茅庐里的日子就这样一天天悠悠缓缓地过着,他静静追忆着这许多年来的过往,她懵懂孩童一般无限神往地听着,痴痴同他一起回顾:雁荡山上鸣声如玉的山乐官(鸟名),洞庭湖上月夜泛舟时群起而飞的白鹭、蛾眉峰顶如浪翻涌的云海……还有巫峡间的乘风破浪的少年舵手、燕云之地纵马横沙闯天涯的游侠儿、炊烟落照里披着霞光收归家的渔家儿女…… 距那日说要讲他的往事给她听已经一月有余,今天——是六月十五了。 自那日做了决定后雪栈就嘱咐聿清着手安排一切,如今,应该已经都就绪了罢。 傍晚时分,回到小茅庐时琴圣公子也终于看到了案角背光处一枚同木案一样颜色的蜡丸,如果不是如他一般细心的人,怕真是不易发现的。而里面封着的是一纸薄薄的白笺——聿清送来的信。 雪栈看毕后眸间带出一痕轻浅的笑纹:原来是驭罡山庄他们不日就要找来了,时间倒是刚刚好,今晚,正好……是三五之夜呢。 晓霰,你会永远记得今晚的罢。 那双润如墨玉的眸子静静看着天边渐渐明皎起来的一轮镜月,笑意渐漾了开去…… 晓霰怎么也想不明白,为什么今晚他会约她在这么晚的时候一道来林间赏月,抬道望了一眼墨蓝夜穹间那轮将近中三的皓月,应该……都快三更了罢…… 依旧是两人常来的那处林间平畴,如练如素的清皎月华下,一毯碧茵此时被浸作了萋萋的黛色,清阒、恬然、宁谧……让人的心不知不觉间就静了下来…… 雪栈一路上竟也没有做任何解释,只是静静带她来了这里,目光落向晓霰时眸间的笑意澹然里就更多了几分异于平日的暖意,看得小丫头几次闪了神……此刻,他像素日一样,轻轻褪下了碧漪琴上的冰绡琴囊,却并未同平时那样置琴于膝,而是放在了他与晓霰之间浸了月华的绵柔碧茵上。 通体莹碧的连珠式玉琴此刻似乎比平日更美得炫目了几分,但晓霰还没时间细看就给身侧雪栈的一句话引了所有思绪。 “小跹,你听过青穹剑和碧漪琴的故事罢?”温润得像浸在深山古泉里的上品阗玉一样的声音,却依稀带了一丝澹远的笑意。 “嗯。”晓霰很认真地点了头“青穹宝剑瑶的碧漪瑶琴同出一源,都是当年剑痴老人欧轸煅砺出的稀世之珍,似乎……琴艺与剑法是相辅相成的,也是你们广陵苑世代相传的宝物。” “其实,不只这么简单呢。”雪栈听了后淡淡向她笑道,两道较平日略显锐气的目光随即落向天宇间正至中天的那一轮镜月,再回落到身侧的碧漪琴上,愈来愈深了开去…… 晓霰不明就里,便也随他一道看向了他俩中间碧茵横置的那尾玉琴,初看时也只是觉得那琴身比适才似乎更莹润、更剔透、更炫目了几分,而渐渐地,小丫头的目光开始因愕然而凝滞,连呼吸都有意无竟地屏了起来…… 皓皎如水的满月之华自天宇间宁静又清幽地流泻而下,深山古泉般温文地浸润了莹碧的琴身,更浸润了这幅名为“云水逍遥”的镌玉画。云似游离,水若流漫,澈碧的连珠式玉琴在满月之夜的霜天月华下静静地流溢着惊世的美丽。 琴尾前端镌云纹,单岐云、双岐云、三岐云、灵芝云,或萦合或离散,似翛然于无际穹隆间,飘逸空灵。琴尾后端镌水漪,深深浅浅的碧色涟漪在通体莹碧的瑶琴上圈圈漫开,流溢出超然物外的静谧与澈然,韵致无双。 整幅镌玉画在如水流泻的霜天月华下,清到极致、丽到极致、澈到极致、娟到极致、幽到极致、静到极致、雅到极致、澹到极致、也飘然洒逸到极致…… 简直——美到奢侈! 晓霰的目光与雪栈一样痴痴凝在了这幅灵韵天成的镌玉画上,良久……良久…… 最终,是雪栈开口打破了沉寂的空气:“小跹,其实……青穹与碧漪不只同出一源这么简单的。”他的目光仍没有从这尾惊世美丽的瑶琴上移开。 “还有另一个鲜为人知的渊源……”雪栈的目光微微顿了一下,修长玉白的五指静静拂上碧漪的琴尾,一分分划过“这双琴剑从问世起就是‘琴为剑鞘,剑即琴心’,碧漪琴原本就是作为青穹剑的剑鞘而存在的。”温润的语声里带了几分沉然的凝重。 晓霰开始似乎没有听懂,片时之后明白了过来,她蓦地一惊:“琴为剑鞘,剑即琴心,碧漪琴是青穹剑的剑鞘,那不就是说……” “猜得不错,青穹剑现在就封在这琴身之中。”雪栈移眸向她澹然一笑,证实了小丫头的臆测。 晓霰满满的愕然涌在眸中,雪栈却只是轻轻地自顾自地说了下去:“当年父亲他……”语声又是微微一顿“……离开前,曾以自已的血把青穹剑封进了碧漪琴中空的琴身中,如今,已经十九年了……”最末一句语声带了一丝恍惚。 晓霰听到雪栈说父亲“离开”时语气似乎低沉了些,所以小丫头理所当然地认为应该是指他的父亲过世罢,既而脸色也随他一起黯了下去……但,她不太明白,他今晚为什么突然和她说起这些呢,这……似乎都是广陵苑极机密的事情啊,怎么……怎么会让她一个外人知道呢? 直到,琴圣公子说了下面一句话。 “小跹,其实,父亲当年以已身之血封在琴身上的这个封印是可以解开的,不过,要在三五之夜的月至中天之时,比如——现在。” “而解开这琴上封印的方法是以血祭剑,要将鲜血沥在琴尾这幅‘云水逍遥’的画上水漪与云纹相接的地方,就像——这里。”他玉白修长的中指点向了琴尾上一处,细看的话,似乎能发现一条极轻极细的莹碧玉色玟线,比其他地方稍微显眼一点点。 “只是,祭剑的必须是父亲的嫡系血脉的血,比如——我的血。”这一句说完,他静静看着眼前已经惊愕欲绝的姣丽少女,又澹澹一笑道“时间可不多,从月至中天时起,只有前后一刻钟的时间,现在——只剩半刻了。” 晓来风轻花飞霰(二十一)在线阅读 晓来风轻花飞霰(二十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