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品县令傍神婆》 钓星【序】 七品县令傍神婆 作者:邢若紫 钓星【序】 鎏金连枝铜灯台上烛火摇曳,一挂胭红色的帐幔直垂地面,布置着致胡地地毯的殿阁内,男子把卷沉思,却并非醉心阅读的样子,他忽地放下竹简,起身走了个来回,面上流露的焦虑使得他的眉头皱得更紧了。 男子顿住脚步,犹疑着开了口:“当真需要张榜悬赏?” “大人……”男子看向身旁比他低一个品阶的县丞,见对方张了张嘴说了个称呼后,倏地无声把想要说出的话语吞回肚中,不知是不敢逾越,还是本就讲不出个所以然来,结果对于俗务的决定权转回到男子手里。 “可是,”男子仍在赞同与否的边缘徘徊,明知不会从下属的嘴里得到任何有用建议,他依旧咕哝道,“本令翻遍书籍史料,也不见有张榜的先例,我们如此行事,不知道合适否。” 男子望向散落在地、翻得凌乱的大量书籍,想着连续数个日夜不眠不休查找前例的辛酸经历,不由在心里起了困惑:他这般努力究竟是为了什么? “若不能除了钓星妖魔,大人明春的吏部铨选恐怕要受影响。”听到对方小心翼翼地指出问题所在,男子心底疑问顿如云雾瞬间消散,主意已然形成,他还要拿拿架子,用不确信的口气又问了一句:“决定张榜?” “大人决定张榜?”无奈属下也是个没主见的,问题就像蹴鞠轮了一个来回复又踢了回来。 男子彻底放弃了询问,为保护得之不易的七品官职,张榜决定不会再改,接下来,便是更为重要、更能彰显自身家世教养的议项等待他的决定。男子在案桌上展开一页晶莹玉润的纸张,拿镇纸压住一角,他神色异常苦恼,自语道:“用何字体写这榜文呢?先祖右军的草体,还是柳体真书?真是个难以抉择的问题……” “王逸少的字体飘逸俊朗,跟大人的世家身份相得益彰。”县丞屁颠屁颠凑了过来,眼睛笑成一条直线,唯有这种时候,他才有了自己的观点,终于能够坦然说出建言。 “本令亦是如此认为。”二人相视大笑达成了共识,于是乎,严肃且在一县范围内有着法律效应的官文被主政者决定用“飘逸”的王羲之草体书写。不想这一纸榜文,令地处帝国南疆的涞州榕川陷入空前绝后的热闹当中,并由此引发了不可能有交集的数人的相遇。 钓星【序】在线阅读 钓星【序】 - 钓星【壹·光明寺】 七品县令傍神婆 作者:邢若紫 钓星【壹·光明寺】 夜行游女,一曰天帝女,一名钓星。夜飞昼隐如鬼神,衣毛为飞鸟,脱毛为妇人。无子,喜取人子,前有。凡人饴小儿不可露处,小儿衣亦不可露晒,毛落衣中,当为鸟崇,或以血点其衣为志。或言产死者所化。 ——(唐)段成式《酉阳杂俎》卷十六·广动植之一·羽篇 这是榕川最热闹的所在,位于县北衹南坊的光明寺如常一般香火鼎盛,游人如织。霞光万丈点亮佛殿内堂,正中一尊二丈来高的鎏金毗卢遮那佛隐去夜间的灰暗晦涩,露出慈祥笑容俯瞰诚心参拜祷告的信众。早起上香奉纳的香客以妇人居多,透过盘香缭绕的白烟,衣着光鲜的仕女或在香案前双手合十默念愿望,或伏在蒲团上磕头跪拜,殿外的则拥在摆放着长明灯的台子上点燃线香,偶有几个情急的一进来便往放生池撒了一把钱币兀自祈祷起来。 一番忙碌下来,三姑六婆们仍未能消除心底的不安,终究祈祷对象是个不会说话的木胎铜家伙,祈求能否上达天庭得到落实,不可预见的灾祸又应该怎样规避?凡此种种疑惑需要化为实际语言加以明示,于是,术士一职应运而生,并以不可阻挡之势在光明寺周边繁荣发展起来。 出了山门步下数级台阶,一条仅容单辆马车行驶的狭窄小街上聚集了众多江湖术士,放眼望去,身穿法衣的道士、挥舞神器的驱秽巫女、划着十字的大秦景教修士齐聚一堂,呱啦呱啦向人转述各自神佛对于前世今生的预见,而信众们施与的钱财也跟说话者的吹嘘速度一样迅速流入术士口袋里。 光明黑暗如影随行,成功跟失败亦是密不可分。若要认为卜卦算命是个叫人眼红的抢手行业,人人皆可赚得满盆彩,倒不尽然。沿此道路前行几米,一挂写了“肖半仙”三字的帘子下,充当铺位的灰麻布直接摆放地面,三尺见方的布上画着人体位,在手足两处以大图形式极其详尽的注释着位名称,用途迥异的各式护符存在木盒内,与辟邪铃铛、法器一道占据小摊大半地盘,一把驱邪用的桃木剑做工糙,死鱼般横躺中间。哪一样都是医师、术士这些赚钱行当所必须的,然而诸多物件组合在一处,瞬间降低了物件本身带来的可信度。 摊主撇下摊子躲在寺墙投影的狭长影里,拿了蒲扇遮在面上打着盹。虽已夏末,天气却不见丝毫凉爽的迹象,聒噪不已的蝉鸣回荡四周,闷热难耐,摊主缓缓换了个合适的瞌睡姿势,一把长及腰部的胡须从蒲扇下面露了出来。 耳朵里传来隔壁香烛摊的大娘小媳妇们聚在一处说话的声音,听着众人从日常琐事一路讲到上任一载有余的榕川县令。“听说没有,明府大人今次遇到麻烦了。”一个开口说道。 “他县务不争么管理,夏日祭典也由赞府大人代行,可不就是麻烦?我还听闻王大人连筵席也不参加,由此可见……”另一个轻声笑了笑,说出听到的传言。 最先说起榕川县令话题的那人面露暧昧笑了起来,揶揄道:“莫不是你知晓明府大人尚未娶妻,心猿意马了?” “胡说,人家那是真真正正的名门世家,争会娶门不当户不对的庶族?不不,你讲是不是!”反驳的人涨红了脸,急急寻求救兵的援助。术士懒洋洋地移开蒲扇,慢慢睁开惺忪的睡眼,伸手挠了挠头,他含糊所道:“又讨论那个白痴县令……连样子都没见过,谁知道是个纨绔子弟还是什么……” 众人大惊,一面慌张地左右望了望,一面压低了声音说:“不要命了!诽谤朝廷官员可是重罪。”大家顿了顿,催促道,“甚么时辰了还不开摊,你怕是有钱付房租了?” “不过打个瞌睡么,今天生意冷清,无人购买护符,我也没有办法……”被人戳到软肋,术士缩了缩脖子,呵呵笑着说出一番解释,抬眼见到众人投来不信任的目光,他急忙收起玩笑表情,应承道,“是,是,是,我立刻、马上努力。” 术士放下蒲扇拍去衣裳上的尘埃,见他严肃了神情,气集丹田深吸一口气,朝路人吆喝道:“看相,算命,解签,可看前生,能知未来,避祸得福,尽在掌握,走过路过,不可错过!” 声音转瞬被街上的喧闹掩盖,无人理睬的吆喝并无丝毫招揽效果,术士摇头叹息,下颚的长胡须随着喷出的气流蹦跳起来,挠得他鼻子直痒痒,按耐不住猛打了个大喷嚏,或许是太过用力,瞬间竟让人错以为胡须要从脸上掉下来似的,术士抬手揉揉发红的鼻端,使劲按了按胡须,而后便心安理得地端来矮凳坐下,摆出单手托腮,百无聊赖摇动蒲扇的姿势。 长须,束发,一袭宽松的蓝靛袍服,术士脸上不见老态,反倒皮肤光滑没有皱纹,一双如水的褐色眼眸衬着浅淡的发色,虽不同于中原人士,但从五官长相来看应是唐人无疑。 往来香客偶或朝术士所在瞥一眼,但谁也没有停步过问的念头,冷清仍在继续,虽然摊主的懒散样子看着更像是为打发时间才到市集闲待着,然而时近正午还未开张,术士渐渐有些坐不住了。 “唉,我肖溦步学过的知识怎么一点用也没有,还混得这样凄惨……”术士垂头叹气,嘴上轻声咕哝,不等他顾影自怜再发感慨,一道影挡住摊位上方的光线,他缓缓抬起眼,见个十一、二岁年纪的男童来到冷清的算命摊前,定定盯着花花绿绿的护符看得入迷。当头的阳光倾泻下来,术士的额头泛出细小的汗珠,神色莫名变得紧张,弄得他面上的笑容也跟着有些僵硬。 那孩子蹲下来看了须臾,微侧着头用满是稚气的声音问:“这个作甚么用?可以保佑不被娘亲打骂么?”问题符合孩子固有的天真习,但听在耳里却觉得说不出的别扭。肖溦步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察觉对方的瞪视,他忙伸手捂住嘴,脸上由于压抑笑意涨得通红。男孩斜了术士一眼,随手摆弄着摊位上摆放的护符,压低声音飞快说出一句:“城北香料铺,叶夫人……” “就是那个经常在外沾花惹草,听说最近还要纳第九房妾室的香料铺老板家的大老婆?”肖溦步放开掩着嘴的手,一口气问道,同时在脑袋里据少得可怜的传闻勾画出一个模糊的怨妇形象。 男孩抬眼望天,恍惚中听到其咬牙切齿的嚯嚯声,他抓起一道护符,倏地又问出一个单纯可爱的问题:“术士,术士,这个护符可以保佑人天天得吃点心么?”肖溦步这回再笑不出,不由自主搓了搓手臂上涌起的**皮疙瘩,他嘴唇微动,却说不出半个字。男孩无视对方的吃瘪模样,正要接着说明,忽然他瞥见什么,急急说了句“来了”,脸上随即露出对肖溦步所贩物件不感兴趣的冷淡表情,嘟囔着晃到旁边摊位上玩耍。 “等等!还没跟我说那个大老婆的愿望是什么……”肖溦步情急呼喊,眼见阻止不了对方离去,二人谈论的妇人又已近前,他只得打消再问的念头,轻声咳嗽清了清喉咙,在妇人经过身旁瞬间,他站起身猛地拍打腿部大喊道: “哎呀呀,好危险!竟然遇到这等邪妄事情!好在有我神通广大……”肖溦步忘乎所以,摇头晃脑开始吹嘘,哪知话语对象走出老远,他拼命上前拦住妇人去路,急切说道,“喂!等等,听我说完,等等!” 妇人这才发现刚才街边大喊怪叫的人是要跟她讲话,停下脚步将唐突者上下打量一遍,她神色警惕说道:“有何事?在寺院便请了高僧驱魔祈福,我不会再信你言多花钱财。”对方斩钉截铁不留丝毫再谈余地,面对如此不利的开局,肖溦步并未气馁,陪笑说了几句缓和的话语,他暗暗注意起妇人的言行举止。 或许是善于装扮的缘故,妇人身上的明艳绫罗掩盖了岁月老去的痕迹,黛眉化了啼妆(注一)般微微下垂呈现出一副苦相,看模样并不像恶毒彪悍的嫡妻,仅是个为丈夫风流行径烦扰不已的哀怨妇人。一番观察下来,术士坚定了原来的推想,适时扯出一抹无害的温和笑容,他探问道:“这位娘子最近是否身体不适,又或者正为家中杂事困扰?看您愁眉不展,在下或许可以为您排解一二。” 香料铺叶夫人皱了皱眉,神色稍有软化,不再是刚才拒人千里的排斥,“肖半仙”顿时感到已经无限接近对方隐藏心底的真实愿望,眼见有了眉目,他脸上笑得灿烂,半蒙半骗的将叶夫人领到摊旁矮凳坐下。 不等对方出言,肖溦步便亟不可待张开五指在叶夫人面前比划起来,闭眼低喃“天灵灵,地灵灵”之类的话语,他突睁开眼,脸上如有神助般了然顿悟,紧盯着面前妇人的表情变化,他神秘兮兮问:“这位是叶夫人吧,城北香料铺的……” “这榕川县城里,是个人都晓得我是叶夫人!”被对方一顿抢白,肖溦步嘴角微微抽搐僵直了脸,强作镇定压下突发情况引起的慌乱,想着制“敌”法宝在于当机立断,他当即决定舍弃含混不清的语言,径直说道:“您的中停奸门部分略微低陷不够饱满,由此可知夫人定为了夫君之事烦恼……”叶夫人不作声,虽然一脸将信将疑,却不自觉点头认同了术士的说法。 肖溦步见状暗喜,不管看完面相后再看手相的步骤,他急切说出猜测:“夫人是不是为了夫君频频收房纳妾烦恼?若是如此,我这里的护符……” 叶夫人闻言神色一凛,厉声打断肖溦步的介绍:“胡言乱语!你个骗钱神棍,讹我这些!谁人烦恼丈夫纳妾了,我是担忧小妾们不能顺利产下子嗣,故来佛前祷告祈求平安,你胡言甚么?!把我当成妒妻毒妇?真是天大的笑话!男子风流倜傥那是本,只要有传家子嗣,多纳几房妾室又有何妨?!” 心里大叫不妙,眼前人哪里是什么柔弱无依的闺阁怨妇,分明是个行事利落的泼辣悍妇!肖溦步一时忘记哄骗人购买护符的初衷,朝妇人看了一眼,可怜巴巴地问:“您该不会要抓我到县衙,告我讹诈钱财吧?” “送官?那个三不管的豪族县令?”叶夫人瞬间缓下愤怒,表情怪异地扫了肖溦步一眼,她忽然宽宏大量说道,“今次算你走运,本夫人诸事繁忙,没有这么许多空闲告官法办。” 屡试不爽的方法,术士肖溦步每次只要抬出窝在官衙不理政事的县令大人,总会收到这样效果,比起到衙门申述是非曲直,众人似乎更愿意被人哄骗购买护符。肖溦步维持微笑目送怀宽广的正室夫人远去,一面低声自语:“还给小妾祈求平安呢,这是怎样的圣母啊……” “死蠢!”刚才的小男孩不知从哪里冒出来,恨恨往肖溦步头上打了一巴掌,一反单纯可爱的说话,口气恶劣气怪责道,“又败了!” 肖溦步嘟着嘴回视男孩,学着叶夫人说话样子,抱怨道:“谁会想到大老婆这么大方,‘男子风流倜傥那是本’,有没有搞错,照我的推理,应该是嫉妒加愤恨才对。” “嫉妒甚么,香料铺店主人只得前妻留下的独女,这个叶夫人自己无所出,所以天天向神佛祈祷小妾们产下子嗣继承家业,不然她夫君两腿一伸见了阎罗王,她只有被叶家亲戚赶走的份!” “不会吧?跟八、九个人分享丈夫还得高兴,正常人都应该生气吧,这是怎样的大海一般广阔的怀啊。”肖溦步阳怪气地嘲讽出声。 “世间只得一个房相公。”男孩打断肖溦步的狡辩,那成熟的话语实在不像出自一个稚龄孩童之口。 女子应以平和心态对待与人共有丈夫?术士感到自己跟这样的固有观念格格不入,既不能改变,亦不会认同的两难。“跟你老娘一样。”仿若掩饰心里的憋闷,他低声说出一句,见对方还要责备,术士猛一拍手,急急开口道,“啊!午餐时间到,我去买两个馒头,放心,身上还有四文钱,可以请你吃一个,不用太感谢我啦,帮我看摊,就这么说定了,拜!” 一面说着,肖溦步一面扯下长须塞进怀里,一张清秀的面庞瞬时出现众人眼前:带着些许嘲讽意味的嘴微微上扬,不点唇而自然现出嫣红色泽,由于急切说话的缘故,脸颊微微泛着红润,难怪言语间有女儿家的姿态,原来是个扮作男装的女子。 “掰甚么掰!我不想收拾你的烂摊子!肖不不!”男孩追了几步,大声喊道,“胡须!”肖溦步挥挥手,早就脚底抹油溜出老远,直到再听不到抱怨,她才放缓脚步,穿过光明寺前街来到较为宽阔的县城大道。 漫步贯穿榕川县城东西方向的笔直道路,一样的车水马龙,烟雾缭绕,不过大道两旁不再是寺院附近那种香火呛人的朦胧白烟,而是午间食肆锅炉里蒸腾的有着饭菜香味的诱人热气。肖溦步并不理会这些,她眼睛只顾盯着地上,好像要把路面刨出三个大坑似的。 没走几步终于给她发现“猎物”,她右脚往前跨出一大步猛顿住脚,目光谨慎注视四周行人脸上变化,久等不见旁人起疑,她装作整理鞋面的样子蹲了下来,缓慢挪开脚,伸出五指朝地面飞快一扇抓起“猎物”,倏地直起身往前快走两步,她才小心翼翼摊开手,捏起拾到之物对着耀眼阳光一看,她不禁嘿嘿好笑出声: “luck!竟然给我捡到一文钱!” 兴奋不过眨眼功夫,她嘴角刚刚咧开想要发出更能表达愉悦心情的笑,一个稚龄小童出现面前,水汪汪的大眼睛可怜兮兮地望向年轻的术士,声气说道:“还我,还我,那是我掉的铜钱,娘、娘骂。” 肖溦步看了看沾着尘土来不及擦拭的那枚铜钱,一时间受到严重打击未能有所反应。年幼的“程咬金”以为对方存心抵赖不还,立马眉头一皱拿出看家本领,见他嘴巴微张,眼看就要嚎哭起来。“你的,你的,还给你,我拾金不昧,别哭,千万别哭!”肖溦步慌了手脚,把拾到的一文钱塞进“程咬金”手里,她飞快调头逃离了现场。 术士心灰意冷踱到包子铺前,忽然听见有人喊了句“官府张榜了!快去看看”,周遭人群顿时骚动起来,肖溦步心里生出好奇,也不急着购买中午的吃食,转跟随人流挤到布告栏前,漫不经心看着榜文,她倏地瞪大了眼,激动而狂喜的无声喊道: “什么?赏钱五贯?!” 注: 一、啼妆:相传为汉代梁冀妻孙寿所创,唐时一度流行,仕女画倒八字眉,作啼哭愁苦状,时人以为国亡之相。 钓星【壹·光明寺】在线阅读 钓星【壹·光明寺】 - 钓星【贰·琅琊王】 七品县令傍神婆 作者:邢若紫 钓星【贰·琅琊王】 五贯,肖溦步觉得一阵头昏,并非被太阳照太久出现的中暑症状,而是由于太过兴奋产生的眩晕感。她竭力镇定心神,在没有断句、用飘渺草体书写的榜文上寻找到“赏钱五贯”四个字,反复不停看了三遍,虽然因为心里太过激动看得颇为费劲,但总算确认官府承诺赏钱五贯并非她的幻觉,白纸黑字,明明白白,肖溦步脑袋没有停歇,飞快盘算起来: 五贯,就是五千文钱,用绳索串成串,那重量能打死一头骆驼;租住的破地方每月需要租金一百,依靠赏金,什么不做立马可以支付五十个月房租,白住四年多,若是拿来买馒头……五千个!能堆个小山包! 肖溦步脸上笑容开始扭曲,涌出一种暴发户独有的解气跟快乐,虽然五贯钱离富有实在相距太远。转又觉得用五贯铜钱买上千个馒头的想法非常之没出息,得了赏金谁还会吃淡而无味的干馒头?应该吃带鲜藕猪馅的包子才对,不,要来点更高档的,食肆雅座上一坐,豪气万千地吩咐店家摆上闪着诱人光芒的可口美食才对得起大把赏钱。肖溦步怔怔望着榜文上那四个关键字眼呵呵傻笑起来,眼里再容不下其它。 大字不识一个的平头百姓见着人多热闹纷纷聚到官府布告栏前,对着字迹潦草云里雾里也不知讲些什么内容的榜文指指点点,正各自揣测官府张榜目的,这种时候从不缺少炫耀才学的人物跳了出来——个落魄寒碜的穷酸书生瞅准表现自身的难得机会,摇头晃脑念着榜文,一面热心跟人解释布告内容。 “这么说,有五贯赏钱啰?”众人语气里维持着对飞来横财应采取的不敢轻易相信的谨慎怀疑态度,脸上却已经控制不住欣喜,一个个眼睛笑成了初一的弦月,洋溢出听闻喜讯时表现出来的那种发自内心的愉悦。仍旧疑惑的人按耐不住,又问了一句:“那么,如何才能得到赏钱呢?” 穷酸书生倏忽没有了刚才受人追捧的兴奋和得意,脸色一下变成病态的苍白,好像忽然忘记了炫耀才学,逃避似的嗫嚅着,艰难从口中吐出四个字:“擒得钓星……”而后他便紧抿嘴唇,不愿再多说一言。 “钓星?!”闻者吃惊地张大嘴,一脸不安地重复书生说出的话,转瞬间,刚才那股跃跃欲试的热闹劲头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围观众人带着恐惧战栗的低语:“钓星?难道是前些时候的……”“应该就是那个……县令大人也无计可施了么?”“那是鬼怪怨魂,谁敢去捉,不要命了!”“可不是,有命赚,无命用,阿弥陀佛!” 肖溦步这时渐渐从对未来的美好憧憬中回过神,听到穷酸书生对众人的解释,担忧如此好事被他人抢先,不等看清官府悬赏缘由,也未留意旁人止步不前的犹疑惊惧,她走到布告栏前,踮起脚尖拉住纸张翘起的边角,哗啦一声用力揭下榜单,而后她回首笑了笑,朝众人抱拳说道:“各位街坊邻居,叔叔伯伯,大姐大婶们,不好意思,我肖溦步抢先揭榜了!” 围观者没有给予肖溦步想象中的喝彩声,或是任何夹杂着嫉妒、羡慕眼神的注视,反而像是见到什么污秽东西似的一哄而散,转眼没有了观众。“什么意思嘛,妒忌我先揭榜得赏钱,也不用这样漠视我的存在吧,给个羡慕的仰望也好啊……”肖溦步不解地挠挠头,眼睛余光瞥见街边凑热闹的小黄狗也哼哼唧唧地调头离开了。 布告栏旁站立的两尊石像般面无表情的衙役缓慢终结了一动不动的静止状态,二人扫了肖溦步一眼,那眼神像是在看一只爬过面前、无足轻重的卑微蟑螂,其中一人接过揭下的榜文,跑进县衙里。年轻的术士便与留下守卫的衙役大眼瞪小眼的互看着,打发彼此都觉得无聊的等待时间,忽考虑到人们对女子惯常持有的偏见,她忙从怀里掏出假须贴到下颚上,“石像乙”瞪大了眼,肖溦步以为对方会大呼小叫的发出惊叹,谁知他只是含糊咕哝了一声,仍旧对揭榜的女子采取视而不见的漠视态度。 约莫过了一刻钟,“石像甲”迎出来个年届不惑的矮个中年男子,一头稀松的头发用碧绿发簪束成髻,在闷热中可怜巴巴地耷拉着。对方发觉肖溦步的注视,神经质地抬起手掩了掩光秃发亮的前额,又伸手将偏移方向的一绺头发刮到露出贫瘠头皮的地方,无奈这费尽心思的举动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不管他怎样遮掩,都无法改变旁人对他早早秃头的最初印象。 肖溦步莫名有些激动,来此地将近两年,第一次有机会与榕川县父母官这样接近,虽然对方充其量只是个七品县官不算什么了不得的大人物,但作为与人闲聊的谈资,还是颇受喜好谈论家长里短的三姑六婆们关注的对象。“县令?”她用混合了不确信与兴奋的声调发问道,抬眼看看“石像”衙役,又望向不知是何职位身份的新出现面前的官员。 “这位是县丞麻璠麻大人。”“石像甲”赶紧出言纠正肖溦步的错误,语气讨好媚笑着介绍顶头上司的职位与姓氏。 “麻烦?”她愣了愣,喃喃重复一遍对方的话语以确认并非听错,眼前三人没有出声纠正,于是肖溦步便确信了“麻烦”县丞的名字。相对半天无话,众人陷入了尴尬的气氛中,想起平头百姓面见官员应该谦逊而恭敬地问安行礼,她别扭地弯下腰施了个礼,一面拜道,“县丞大人有礼,县丞大人万安,县丞大人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里面说话。”“麻烦”打断肖溦步不伦不类的说话,神色紧张朝街上望了望,一面佯装自然的再次整理了被风吹乱的少得可怜的头发。 这一连贯动作引得肖溦步暂时忘记巨额赏金的诱惑,视线一直不离反光亮的那颗大脑袋。跟随“麻烦”县丞跨进威严的县衙大门,沿栽满翠竹,透出清凉气息的游廊一路前行,肖溦步在后始终注视着县丞大人后脑勺上不再生长毛发的秃顶,仿若被漆黑海洋包围的暗黄色岛屿,孤独无依地漂浮在波涛中,她不由得想象“岛屿”逐年扩大的海岸线,照这扩张趋势,恐怕不出几年,连黑色的“海水”都要绝迹了。 肖溦步轻轻摇头,面带同情地感叹这位“麻烦大叔”硬生生被秃发耽误了光,未老先衰啊! 县丞麻璠突止住脚下步伐,猛然回首盯着陌生的揭榜者,吓得对方神色大骇想要解释,却听他用坚定而认真的语气,一字一顿说道:“我不是秃子。”言语哀怨悱恻,充分表达了一个遭人恶意揣测的可怜大叔的心声。 “不,我没有……”肖溦步心虚地矢口否认,未及说出完整的一句解释,对上“麻烦”县丞啜着泪水的悲愤的眼,她慌忙更换话题,另说道,“实际上,我认识一位朋友……” “麻烦”脸上的表情停滞了,一心等待对方接下来的话语,虽然仍旧惦念着旁人对他光亮头顶的看法,但这一刻,“麻烦”大人的主要注意已经被术士眼中的真诚牢牢吸引住了。 肖溦步见状,接着说:“那位朋友非常善于制作假发,”担心对方不信,她快速揭开下颚的长须,接着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把胡须转贴了回去,而后道,“您看,这把假须也是他制的,保证质量,戴上以后模样天然,绝对不会被人看出。” 县丞大人只顾凝眉思考久久没有应答,仿佛外界的一切不再与他相关。“大人?”肖溦步歪着头凑了过去,想要在“秃子大叔”脸上寻找到一丝表达是否愿意购买假发遮挡顶上瑕疵的表情,然而什么也没有,县丞麻璠默默迈动脚步,领着肖溦步进入县衙后宅,一路上没有再提起假发之事。 进到府衙后院,一扇门屏挡住来者视线,麻璠令肖溦步于此静候传召后,径直越过门屏前去通报。肖溦步没有面见一县大官的忐忑心情,她只是面露好奇打量着四周廊屋环绕,草绿花红。不同于县府正堂的威严肃穆,里院为适应官员日常起居要求,以假山流水营造出一种放松闲适的怡人氛围,屋舍依托地势修建得清新自然,就连屋顶的吻兽也没有了往日所见的霸气,变得温婉平和起来。 肖溦步趁左右侍者不备,悄悄挪动步子越过门屏往里瞄了瞄。没有障碍物的阻挡,中庭景色一览无遗:随风吹来一阵淡淡的花香,其中混杂了栀子花的浓郁,茉莉的清幽,桔梗的雅致,见得白的、紫的、红的色彩缤纷眼前,此情此景远非肖溦步这种混迹市井、苦苦营生的潦倒术士惯常所能见到,而这仅是装饰普通的中庭,若进到后面厅堂,不知还要美到什么程度。 许久没有听到“秃子大叔”的声音,肖溦步伸长脖子朝庭院深处望去,远远看见“麻烦”县丞侍立在沾着青色苔藓的一方鹅卵石地面上,一个穿着皂色衣裳的男子背对着她,看不清容貌长相,亦估不透年龄大小,但从其用小冠束起的乌黑头发来看,应当与秃了头的“麻烦”县丞有着本质区别,至少不是大叔级别的中年人。一袭过分宽大的大袖薄纱袍服下,是双年代久远的木屐,风吹过时,啪啦翻扬的下裳处隐约露出两节白花花的小腿肚,模样实在令人捧腹。 这身打扮,分明是书籍里早已消逝了的百年前魏晋古人的装扮。肖溦步表情憋屈,想笑又因初次见面估不透对方脾而不敢过分逾越无礼,但那一瞬,她好像有些明白了榕川百姓对几未谋面的县令大人的定义:活在祖先荣光幻影中的世家公子;跟不上盛世步伐的落伍者…… “啊!”肖溦步正在心里将众人的各种风传加以汇总,忽听石破天惊的一声感叹,她吓了一跳,望见停驻枝头的乌鸦乱飞,那扑腾的翅膀掉落的黑色羽毛,更增添了闻者受到惊吓的程度,旁边的“秃子大叔”却不为所动,一副见惯不怪的镇定淡然。男子伸手向天酝酿情绪,后又缓慢放下,深深叹息一声,他放弃了原本的打算,颓然道:“作不出。” “大人家学渊源,今日不过暂无诗兴,何须责难自己呢?”麻璠笑了笑,挤出一句不能称为意见的建议。 “你知家姐最是严厉,她要求今日须得作出一篇秋兴七绝,若再不传书与她,定然要搬出家法说教一通,更甚者还会遣来老母责打,如何是好,这可如何是好呀,唉……” 肖溦步很想说:对于没有天赋的人,就算再打再骂,也出不来一个李太白。心里想着,她不禁脱口说出一句:“南方没到秋季,当然做不出应景的绝句了。”话刚出口,她自咬舌头暗暗后悔,听见木屐走动触碰石子的嗒嗒声,揭榜应赏的术士连忙后退一步,眼睛却直直盯着素来好奇的人物——榕川县县令王振。 众人对王振的兴趣绝非来自他的样貌格,或引人遐思的风流轶事,百姓们好奇的是他琅琊王家的出身,不错,就是那个在两晋显赫一时,与陈郡谢氏并称“王谢”的豪门大族,虽然时间久远辉煌不再,但刻印在普通民众心中,对曾经废立皇帝、左右朝局的乌衣子弟的仰望,从来没有停止过。人们依旧醉心于窥视不可企及阶层人物的优雅生活,同样的,肖溦步这般俗人也不会有所例外。 “此言甚为有理,便拿这个说辞回复了姐姐。”百花丛中,身着右衽长袍的男子话语欣喜缓缓回过身,一张白净的面庞出现在肖溦步面前,她不由自主愣在原处,一时间不太敢相信掌管帝国一县庶务的七品县令竟然只是个十七、八岁的孩子! “这便是揭榜之人——”麻璠拉长了尾音看向应征者。肖溦步见对方未怪罪她失礼的言词,忙接上“秃子大叔”的话自我介绍道:“我的名字是肖溦步,肖溦步的肖,肖溦步的溦,肖溦步的步。” “溦者,小雨也,微雨漫步,好一番雅致景象。”王振摇晃着手中的麈尾扇,不知怎么听明白了对方的关于姓名的介绍,他面露浅笑走了过来,步出桂树投下的影,明媚阳光洒落榕川县令身上,那张清俊的脸变得有些透明,显出玉质一般细腻圆润的感觉,嘴上挂着的笑容有些拘束隐含对陌生人的疏远。按理说,这位县令虽不是个英俊潇洒的翩翩公子,也算得上一位长相周正之人,但其举手投足间却表现出不合时宜的古旧做派,实在不符合当下充满朝气的盛世氛围。 对方虽然端着豪族的架子,但言谈和善反倒就肖溦步的名字自顾分析起来。心里有些吃惊,肖溦步生平第一次觉得老娘取的这名字还有点招人喜欢,她高兴地咧开嘴,笑着又道:“至于职业嘛,平日在寺院贩卖祈福用的护符一类的小物品……” “商贩?”王振打断她的话,眉头微微皱了皱,脸上的笑容随之淡去换上一丝倨傲神色。肖溦步隐隐觉得不安,以前常常听闻豪族最看不起商贾,更不待见下九流的社会底层人物,于是她慌忙改口,补充道:“护符这些是为人请神用的,不能说是‘贩卖’,本人主要是个卜卦算命的术士。” “术士?甚好,甚好,本令还在想这个事情须得有道行的人方能解决,哎呀,适才烦扰得连阙七绝也做不出,这个作诗当真是件劳心力的事。”王振终于舒缓了些许轻视,一脸欣慰说道,好像棘手的事情已经得到解决,不会再来打扰他赋诗的雅兴。 肖溦步暗暗松了一口气,转又好笑起王振的说词,眼前这位榕川县令分明就是才气不足苦于应付作诗,却非要找个理由解释一通,真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这回招来了降妖伏魔的术士,总算可以高枕无忧了。”王振说完与县丞麻璠对笑起来,二人一唱一和说起闲话,天真地以为一个突然出现的不相干人物的到来,事件便会朝好的方向发展了。 肖溦步撇撇嘴,想着刚才“秃子大叔”还对她露出将信将疑的眼神,一听见县令王振说好,他就转了方向,那坚定程度像是一开始就深信不疑似的。听到年轻的县令说起“妖魔”一词,肖溦步暗忖自己还不清楚接下的究竟是什么活计,忙开口问道:“两位大人,请问到底要降什么妖,伏什么魔呢?” “你不知道?!”二人同时看向肖溦步,异口同声反问道。 “不……不知道……”肖溦步喃喃回答,见到县令王振、县丞麻璠二人脸上出现了跟刚才围观百姓一模一样、由于太过惊惧而纠结的表情,她心里咯噔一声,一股不祥的预感瞬间将她包围。 钓星【贰·琅琊王】在线阅读 钓星【贰·琅琊王】 - 钓星【叁·天帝少女】 七品县令傍神婆 作者:邢若紫 钓星【叁·天帝少女】 肖溦步因自己急切揭榜引发的错误,感到一丝愧疚,她低下头苦想一个合理解释,以设法不致令金主对她除妖本领产生任何不信任的动摇。不等她思索出说辞,忽听一声惊呼在耳朵边炸响:“钓星!”抬眼见到王振倾身向前,像在确定有无旁人窥视窃听似的谨慎望了望,他勉强压抑声音的颤抖说着,眉头略微皱起,原本淡漠的脸由于害怕的缘故显出一丝孩子气,他却努力镇定情绪,维护名门望族家教严谨、举止有度的做派。 今日第二次听到这个词,肖溦步不禁疑惑起来,这普普通通的字眼怎么能让周围人全都惊得变了脸色? “钓星又称为天帝少女,夜行游女,”王振不给术士丝毫猜测的机会,倏地转身快步走到东侧游廊边,从堆放着众多书籍的花梨木架子上抽出一本,自顾念道,“常在夜间出没,喜夺人幼子,穿上羽衣便可变回飞鸟模样……” “羽衣?那不是七仙女吗?”肖溦步没心没肺问出一句,斜眼瞥见随侍在旁的“麻烦”大叔挤鼻子弄眼猛朝她示意,用那种被人指为秃子却不能理直气壮申辩的憋屈表情,鲤鱼吃食一般张合着嘴,却未发出任何声音来反驳肖溦步的戏谑之词。 王振听不见亦看不见二人的举动,完全陷入了自己的世界中,他转又踱回书架前,翻找出另外两卷更为古旧的竹简拿到肖溦步面前,指尖随阅读速度规律点着书牍上某列篆字,兴致勃勃介绍道:“看,这是最早关于钓星的记载,晋代郭璞《玄中记》言:‘姑获鸟夜飞昼藏,盖鬼神类。毛为飞鸟,脱毛为妇人。一名天帝少女,一名夜行游女,一名钩星,一名隐飞。鸟无子,喜取人子养之’。虽与别处引用名称略有不同,但所言之物却是一样的。” “秃头大叔”无限崇拜地望向王振,一面在旁助威呐喊“大人说得有理”、“大人博学多才”,只是不知道他是推崇琅琊王氏的身份,还是欣赏上司的丰富学识,虽然在肖溦步看来,王振不过是找出本书照念而已,跟学富五车一类词语形容的饱学之士差了不止一个、两个档次。 关于“钓星”的普及进行了一刻钟仍没有任何停止的迹象,肖溦步的右眼皮开始跳动,据伟大祖先“左眼跳财,右眼跳灾”的真理,实在不是什么好的预兆,眼前这番长篇大论就是所遇灾祸的其中一种表现。不懂县令大人这番详尽的“传教”到底是要表达些什么,但从另一方面,她好像理解了外间传言王振到了适婚年纪仍未娶妻的可能原因,这位自顾言语的榕川县令实在啰嗦得让人一瞬有了想掐死他的念头。 “另外还有南朝梁宗檩的《荆楚岁时记》……”肖溦步再也忍受不了了,她极力控制要翻白眼的冲动,装作很白痴的样子,一面维持着脸上春风般和煦的笑容,一面用柔得化水的声音问:“所以,这些啪啦啪啦、有的没的跟张榜悬赏有什么必然联系?” “你竟不知晓数名孩童失踪事情?!”王振、麻璠惊讶反问,在他二人观念里,这可是惊天动地的大事件,原以为解释过后对方会有些许改观,如今看来心急火燎揭下榜文的术士竟是完全不知晓二者之间的关系。 事情仿佛又倒回一样不知的原点,肖溦步有些火了,一直未得进食的胃部咕噜噜的开始嚎叫,饥饿引发的头昏眼花使得她不再阻止心中不满的爆发,也不管对方身份高贵还是官阶七品,她脱口而出一句:“问题是,小孩失踪关那个什么什么星毛事!” 二人愕然瞪大了眼,不自觉倒退两步,一脸畏惧看着露出怒容的术士,怯生生开口解释道:“失踪一事不正是因为钓星作祟么,钓星夜间出没掳劫幼童,所以差役们哪里也寻不到孩童的踪影,连宅内财物也一并消失不见。”“秃子”拼命点头,紧接着对上宪的话补充道:“另有多人见着钓星!” 王振与麻璠对视一眼,又说:“见着之人言,钓星佝偻着背,怀里抱着个甚么东西。”“仿佛应该是抱着小孩,如大人适才指出的书籍记载。”“秃子大叔”与年轻的县令一唱一和起来。“脑袋宽大没有毛发……”听到这句,肖溦步条件反地看向相似状况的县丞大人,眼睛眨了眨,泛出善意的嘲笑。 “麻烦大叔”眼角微微抽搐一下,慌忙说起其它岔开上宪的无心之言:“更甚者,有人说那钓星飞檐走壁,在众多门禁森严的地方来去自如,仿佛从天而降。” 说到最后或多或少已经带上了夸大成分,肖溦步喃喃自语“飞檐走壁,来去自如”,她突然大笑起来,一副成竹在的自信模样,却改口问道:“不知道县令、县丞大人说悬赏五贯钱,是真的还是假的?” “亦即是言——”王振闻言颇为兴奋,他嘴角露出欣慰笑容又倏地收回,尽量用平和而文雅的声音说,“本令自然言而有信,既决定悬赏,定会如数支付。术士已然知晓收服钓星妖魔的方法了?” “五贯钱可是明府大人拿出半月俸禄作为奖赏,大人有这个能力,你担心甚么。”“麻烦”县丞嘴一句,竭力从旁烘托王振为县务牺牲己俸的光辉形象。 肖溦步撇撇嘴,对谁出的赏钱这件事丝毫不在意,她关心的是赏金数目以及何时能够拿到除妖降魔的报酬,而服妖的具体方法作为赚钱维生的隐秘,她是不会轻易透露旁人知晓的。肖溦步对王振的问话避重就轻,将话题又转回她感兴趣的方向:“二位大人大可放心,这样的小事件,对于我这种道行高深,”她小心觑了对方一眼,没有发现怀疑,便继续说道,“我这种法力无边,专门为人消灾除祸的职业术士来说,简直是小菜一碟啦!”肖溦步自我感觉良好地停顿片刻,忽然笑意盈盈,径直问道,“不知大人们何时支付赏钱呢?是否先付定金,还是……” 二人得到保证,高兴得相顾一笑,抹了抹眼角淌下的欢欣泪水,王振回答道:“只要除掉钓星,立即赏钱。” “就是说事成之后才给钱了?!”肖溦步吃瘪的轻声嘟囔,突然觉得榕川县令并不像想象中那般愚蠢。她张嘴还想再争取预付赏钱的方式,却见眼前二人自以为脱离困境,开始筹划赏花饮茶的风雅活动,王振呵呵笑着拱手作了相请的姿势,口中说着:“既然麻烦全无,不,本令的意思非指赞府大人您,也不拘甚么说词了,总归你我仕途再无险阻,不如这便去吃一回茶?” “好极,好极,明府大人请。”“赞府大人请。”二人你恭我让的对话唱戏般好笑,揭榜的术士却半点也笑不出来,她完完全全被这一老一少遗忘在角落里,亏得前一刻他们还大惊小怪钓星事件,对她百般解释。肖溦步无奈放弃对金钱的坚持,止住欲到茶室饮茶庆祝的县令、县丞,问了句:“二位大人不试一下我的除妖本领?” “试?”王振吩咐下仆准备茶具,听到肖溦步话语,回首问道,“为何要试?” “万一我是骗子,或什么浑水鱼的人物……”王振挥挥手,浅笑道:“本令既已委托,便是信任了,何须再试?”肖溦步闻言暗喜,简略说了大概计划,王振、麻璠见诸事安排妥当也不多留便让她离开了。 肖溦步跟随仆役沿来时之路往回走,刚来到游廊处,听见身后一阵急促走动的声音由远及近传来,她回头一看,见是“秃子”县丞急匆匆追了上来。站定后不及喘口气,他便挥手撵走了引路的仆役,双眼直直盯着术士,仿佛仰望消灾解难的神佛时才有的那种虔诚而崇敬的目光,麻璠神色紧张环视周遭,欲言又止的犹豫清楚表现在一举一动中。 “‘麻烦’大人急急追来,是不是因为刚才溦步没有讲清楚捉妖的具体步骤?大人知道,这是术士的秘密不便透露……”肖溦步心下揣测,说出一句模棱两可的话,以期消除对方的紧张与为难。 “不,并非公事,是我的私事……私事……”“秃子”吞吞吐吐,像是鼓起所有勇气似的深吸一口气,接着他紧闭上双眼,一副豁出去的决然模样,不加停顿张口就问,“术士前面介绍的假发如何购得?”他睁开眼见到肖溦步惊讶得张大嘴讲不出一句话,“麻烦”一脸惊慌,连忙挥挥手,蹩脚地解释道,“并非我用,我又不是秃子,当然不是我……我是为友人打听,绝对不是我。” 肖溦步笑了笑,尽量让自己的笑容看起来不含一丝嘲讽,虽然这是她的直率格很难控制的事情,但她仍认为在关键时刻,不应该伤害一个为秃发而苦恼的患者的脆弱心灵。“‘麻烦’大人,”她特意加重了“麻烦”二字的说话力度,而后扬起招牌的和善微笑,劝慰道:“大人实在不用介怀,嗯,就当是大人为朋友来问好了,既然有这个瑕疵,想办法遮挡就是了嘛,不然天天惦着想着,反而影响心情。不是我肖溦步吹牛,果子林——就是我说的那个极其善于制作假须、假发的朋友——他的功夫当真可以以假乱真,从发型发色无不为顾客考虑妥当。” 略微停了停,眼见此番吹嘘吊起了对方的兴趣,肖溦步话锋一转,径直说:“但他只是偶尔才制作一、两个,加上做工致,妥贴大方,自然价格不菲了。”发现麻璠对于金额多少没有太大排斥,心里一喜,她决定趁热打铁拿下这单生意。 怎知人算不如天算,正在她怂恿“秃头大叔”到假发制作者住处订购时,一个守门打扮的下人惊慌失措跑进来,径直冲进游廊来到麻璠面前,一脸焦急禀告道:“赞府大人,不好了!雷公子遣了人来,说是代表当地世族乡绅给县令王大人下最后通牒,若十日内再不能解决钓星祸害,便要拜托京城的叔父上奏参劾大人失职呢!” 麻璠吓得脸色煞白,他一手提了袍服下摆,撒腿就往内堂跑去,没跑出几步,他忽回头朝术士喊道:“下回再讲!切莫跟人言!”肖溦步点头答应,照着现下混乱,她不懂这个简单的钓星事件会出现什么变数。 变数尚未等到,郁闷倒先碰到一堆。术士原以为官府张榜会先付些定钱,她兴冲冲进去,摇头叹气出来,无可奈何踱到包子铺前掏钱买了两个馒头,她捏起其中一只,表情认真指着僵硬发黄的馒头,一字一顿说道:“包子!莲藕鲜馅的包子!”将嘴巴张到最大限度,当然她已经在用餐前扯下了碍事的长胡须,狠命咬下一大口淡而无味的馒头,她脸上露出伪装出来的满足的笑,一边陶醉着自语道,“真是美味的包子,莲藕磨得细腻,猪搅成碎末,二者充分融合,加上细的面粉制成的皮子,哈哈哈……好吃啊……” 肖溦步每天总有一段时间会陷入如此幻想当中,因世事艰难,赚取的钱财至多只够在外吃两个馒头,鉴于此,她才想出这种自我麻痹的方法,或者说她强迫自己相信想象的即是所吃的,以此增加咀嚼难吃食物的反抗心理。该方法应用广泛,肖溦步更将其用在面对催缴房租、沐浴洗衣等等方面。 好容易塞下难以下咽的馒头,用帕子将剩下的一个仔细包好放入怀里,心里想着望眼欲穿等待午膳的同伴,她不自觉加快了脚步。匆匆回到光明寺小街铺位前一看,肖溦步顿时傻了眼,人去摊空,哪里还有男孩的影子。“该死的李妥儿,叫你看摊,你给我收摊回家开心去了!看我不回去把你扒皮拆骨!” 术士骂骂咧咧走了几步,想起今日还未盘点所剩,她拿出藏在袖筒里的兔子头形状的黑色钱袋,掏出仅有的两枚铜钱数了三遍,爱怜地望着早被磨得锃亮的铜钱,嘴里喃喃言语几句,她转又把两文钱放回钱袋,小心系紧袋口塞回袖子里。想起同伴弃摊回家的恶劣行径,她无名怒火一起,搅动着暂时得不到赏金的郁闷,不禁加快了脚下步伐。 时过正午,至光明寺上香朝拜的香客愈渐多了起来,一时间小街上人潮如织,拥挤不堪,肖溦步左躲右闪避开旁人的碰撞艰难前进着,忽听到身后衣襟窸窣,一个陌生的男子靠了过来,肖溦步即刻提高了警惕,一面不动声色捂紧钱袋,一面偷偷打量凑到身旁的男子。 对方小眼睛小脸,两颗大门牙突出,鼹鼠啃咬东西似的不停动着,模样倒是可爱,但一道从右眼延伸至耳朵的骇人刀疤把原有观念生生阻断,于是,肖溦步在心里将其命名为“刀疤鼠”,并归为需要提防留意但危险级别不高的一类人。 观察许久“刀疤鼠”的举动,见他装出闲逛模样,眼睛始终盯着肖溦步放置钱袋的袖子。趁人不备之时,“刀疤鼠”猛地出手,却被肖溦步貌似不经意的一挥袖扑了个空,“刀疤鼠”有些懊恼的“啧”了一声,但没有因为眼前的失败生出丝毫放弃的念头。 肖溦步觉得有趣,干脆放慢了脚步,想看看对方究竟如何进行偷盗。此时真可谓天时地利人和,“刀疤鼠”颇为兴奋地伸出两手指作出筷子夹菜动作,努力掏了半天,却只着钱袋边缘,“刀疤鼠”急得满头大汗,不停抬起左手拭去额上热汗。 一路从热闹的光明寺小街跟到行人较少的城南道路上,愚笨的小偷新手仍旧没有成功的迹象,肖溦步失去了耐,她猛地回头看向一直跟在后边作着努力的“刀疤鼠”,大声问:“我说你是不是刚出道的小偷啊?你想偷我的钱你说啊,是不是钱袋不好拿?我等你很久了,你想拿你说啊,”“刀疤鼠”瞬间呆愣在原地,完全不着头脑眼前究竟是个什么情况,肖溦步恶劣地逼近一步,拿着钱袋掏出两文钱递到“刀疤鼠”面前,戏谑笑道,“不过只有两文哦,我给你好不好,看你这么劳累还偷不到,我那个心急啊……” 肖溦步呱啦呱啦说着,“刀疤鼠”的脸色由被人识破涨得通红,变成受到惊吓的铁青,最后是彻底绝望的灰败,他忽地举起双手,“哇”的一声大叫,口中喃喃说着“对不住、对不住、对不住……”的话语,迈着外八脚步,一溜烟消失在术士的视线中。 一番作弄下来,肖溦步彻底发泄了心中郁结,她一面嘲笑笨偷初出茅庐的蹩脚技艺,一面离了大道拐进一条暗潮湿的小巷,踏着青石板,沿弯弯曲曲迷似的巷子走了半刻钟,透过低矮围墙伸出来不知哪家晾晒的破旧却洋溢着清水气息的衣裳,一座上了年纪的古旧宅院赫然出现在她面前。 钓星【叁·天帝少女】在线阅读 钓星【叁·天帝少女】 - 钓星【肆·绸缪】 七品县令傍神婆 作者:邢若紫 钓星【肆·绸缪】 对于肖溦步来说,眼前这座一进的小院落既是她拖着疲倦回归放松的住所,又是内心恐惧的源。猫着腰躲到拐角隐蔽处,肖溦步用一种又爱又恨的复杂目光观察院内动静,远远望见大门敞开,门前放了个阻挡院内放养**群的简易围栏,偶或听见母**咯咯咯的叫声,除此之外悄无声息,连一直不曾停歇的蝉鸣也没有了。 全身戒备的术士稍稍松了一口气,仍未放松警惕,她双手握拳,眼睛直直盯着衡门处,右脚向后倒退一步,不过眨眼功夫,肖溦步猛地发力朝宅院门口冲去,眼看就要接近大门,说时迟那时快,忽从院内闪出个身影,便见一位颧骨突出、脸庞尖瘦的妇人拿着簸箕走到院外。 肖溦步暗叫不好慌忙回转,无奈为时已晚,对方早将她的一举一动收入眼底,听着妇人尖锐的声音响起:“肖姑娘你跑甚么跑,一早便见着你了”,肖溦步顿感虚脱无力,勉强酝酿出一抹讨好的笑,她缓缓回首,看向她素来畏惧的对象。 人称“栖鹭坊夜叉”的房东李琼花年方四十,是个典型的小县居民:说话尖酸刻薄,平素惟爱贪些小便宜。譬如在地上捡到旧麻绳也能令这类人高兴上半天,她们欢喜的不是所获价值多寡,而是白得本身,光想着捡到东西都觉得是件美妙的事情,然而种种陋习的存在并不阻碍她们拥有善良品,不管怎么说,像李大娘这样混合了鄙与朴实诸多复杂禀的人长期生活于榕川县城内,并将不以任何人的意志为转移的继续存在下去。 “今天天气真是好得不得了,李大娘您不出去逛逛?”肖溦步表情僵硬媚笑起来,抬头看了眼火球般发散着灼人光芒的烈日,四周一片闷热难耐,与她说的“好”天气实在相去甚远。 “少给我打哈哈,房租呢?肖姑娘你可别跟我装不知道,一年半未付房租,是不是想搬到极星坊体会体会窝棚的冬冷夏热?”李琼花一把放下手中装满盐焗花生的簸箕,端了张凳子护卫金刚似的坐在门边,口中说出威胁的话。 肖溦步抖了抖,脑中不禁浮现逃荒流民、地痞无赖聚居的极星坊破败混乱的样子,简直就是人间地狱、生不如死!她瞬间产生了危机意识,忙堆起笑解释道:“您知道现下世道艰难,生意冷清,一旦有了进项,我一定第一个把房租付清了!”肖溦步指天发誓,说了不少甜言蜜语的保证,又不遗余力地拍马讨好,“李娘子人最好了,菩萨一样,怎么会做这么残忍的事情呢?” 李琼花剥开晒得干燥的花生,扔了两粒进口中,她鼻孔喷出热气,冷笑着说道:“李娘子?叫李都一样!讲得倒好听,我管你争么营生,总之你十日内不把房租付了,便到极星坊住窝棚去!”肖溦步不敢反驳,只得陪着笑脸,见隔壁屋主拿着一大叠生辰八字名帖来访,她急忙趁二人说话间隙偷偷溜走了。 绕着院落外墙来到屋舍西面,肖溦步嘴里不停咒骂:“夜叉婆真是闲得无聊了,居然热衷帮我相亲,有没有搞错!本姑娘才二十,花一般的年纪,用得着相亲么,真是笑话!”她边骂边寻到围墙最低矮的地方,收声听了须臾,不见里面有动静,她互搓了一下手心,攀着墙面凸起的泥块,三两下越过围墙翻进院内。 脚尖轻轻点地,肖溦步缓慢站直身,欢呼道:“安全着陆,加十分!”忽然感觉到前方一道视线过来,她欢快的表情停在脸上,对上坐在房檐下的人的眼,开口骂道:“李妥儿,你作死啦,好歹出个声,都被你吓死了,还以为是你老娘进来逼婚呢!”肖溦步不停拍着口,抚慰自己受到惊吓的脆弱心脏。 “我一直坐在这里吃盐焗花生,是你自己不看情况爬进来,还好意思责怪别人。”李妥儿面不改色,淡淡问道,“看你正门不走偏要爬墙,可是我娘又给你拿生辰八字了?” 肖溦步装作没有听见,走过去挨着男孩坐下,她掏出怀里的馒头递到对方手中,又捏了颗花生,边吃边抱怨道:“叫你看摊,你倒先跑回来,害我今天没有收入,又被你老娘催房租,倒霉透顶!”李妥儿便是光明寺小街跟术士一伙的那个男孩,他虽是房东李琼花的宝贝儿子,但只有老成的格与其母相似,五官长相完全不相同。肖溦步揉了揉李妥儿泛黄卷曲的头发,看向对方灰蓝色的眼睛,笑道:“卷卷,真可爱。” 李妥儿有些排斥地别过脸,不愿旁人提及他另一半色目人的血统。肖溦步没有再讲下去,她起身来到厨房旁的西厢房前,使劲敲打薄门板,嘴上喊道:“果子林!在家不在?果子林!” 门吱呀一声打开半扇,从暗的室内浮出一张郁苍白的男子的脸,他动了动满是胡茬的下颚,从嘴里吐出一句问话:“在家,何事?”外边光线强烈,刺得男子眼前一片模糊,他不由得抬手放到眉毛上方遮挡倒映的光斑。男子的双手也是白,一种因长年不见阳光,以及营养不良造成的不自然的青白,若他伸出舌头披散了头发,再蹦跳着走路,那模样简直就是阎罗殿里出来的黑白无常。 肖溦步不自觉拿刚才见到的榕川县令与其比了比,同样是白,原来还分嫩白跟青白。她推开男子,穿梭在室内堆满书籍、几乎无处落脚的地面,无意踩到某册书页一角,引来男子心疼的惊呼:“小心我的书!”肖溦步不知怎的又想到王振,一样满是书籍的屋子,或许二人可以成为至交……收起片刻走神,她看向躺在床榻上一脸病容的老妇人,扬起一抹灿烂的笑,问道:“林妈妈,吃了孙老倌开的药没有?今天有没有好一点?” 头发已经花白的老妇勉强支起身子,露出端庄柔和的笑,轻声回答:“我一见溦步这张笑脸便好了太半了,哪里还用得着孙医师的药。” 肖溦步心知林家因为贫穷买不起作药引的珍贵药材,只能依靠邻屋孙医师在山里采集的简单药草缓解病痛,她也不好多说,只得笑道:“我听老倌说,这种病症需要多开窗透透气,才能好得快。”话毕她跨过成堆的书籍来到窗边。随着支起的窗户空隙涌进一阵微风,带着附近榕江河水的潮味与些微腥气,给暗可怖的室内带来一丝尚在人世间的真实感。 “湿气大,我的书……”男子在身后轻声咕哝了一句,肖溦步倏地转过身,恶狠狠地问:“林善果大儒,你觉得你那几本破书重要,还是你老娘的身体重要?” 林善果委屈地瘪瘪嘴,喃喃回答:“自然是娘亲的身体重要……”肖溦步摊摊手,转回到老妇人身边,说起一日所见趣闻,逗得对方掩嘴轻笑,舒缓了因病痛而终日紧皱的眉。 老妇人笑着为肖溦步掠开额前碎发,亲昵地说:“好孩子,跟我闺女一般贴心,人又长得清俊,将来定能找个大官儿为婿。”肖溦步听到门外李妥儿的喷笑声,她不以为意的选择忽视,一味高兴得到长者称赞。 “娘亲!”一直默不作声的林善果露出怒容,愤愤打断母亲的话语,急切说道,“您提妙莲那败坏门风的丫头作甚么,我林家没有这种不孝子孙!我林善果没有这样的混账妹妹!” 林老夫人隐去笑容没有再说什么,肖溦步眼见室内气氛不对,她忙讪笑着告辞而去。没几步回到东厢,她朝邻屋看了看,听到李妥儿在旁说:“老倌上山采药还未回来。” “我知道,老倌要在家,一定烟熏火燎的煎药。”肖溦步嘟囔着推门进屋,放下从李妥儿那里抢来的盐焗花生,她推开东面格门,一块紧挨着围墙边拓建的狭长花园出现面前,篱笆里种植的虽不是什么名贵品种,但五颜六色的花朵开得甚为赏心悦目,倒也别有一番风味。 肖溦步在格门边拿出双木屐,于是不可避免的又回忆起作晋朝先人打扮的怪异县令,她怔怔看着木屐出神,嘴角浮现笑意。穿上木屐来到花园,随手采了两朵开得正艳的粉色木槿,将花朵到案桌上摆放着的制棕黑色细口花瓶里,霎时一室清香,她心满意足地环视简洁整齐的屋内陈设:北面一张陈旧的胡床与高大橱柜并排放置,中间用三扇围屏作为隔断划分出卧室与会客两个不同空间;东面垂下布帐幔,用作洗浴之所。麻雀虽小,却五脏俱全,肖溦步换下木屐,懒洋洋的趴在案桌上,一脸幸福的打起了瞌睡。 “这样懒惰可以吗,你不是揭榜应承下了甚么活计?”李妥儿把桌面拍得咚咚响,对面屋舍的女孩闻声踏着木梯伏在墙头上,歪着脑袋打招呼:“妥儿你回来啦,争的不来找我玩?” “你怎么知道我揭了榜?!”肖溦步倏地直起身,双手捂脸惊讶反问,心里转想到其它,她朝邻居女孩挥了挥手,出了内室,仰头问道:“对了小熙,问你个问题,你知不知道城里孩子都喜欢到什么地方玩耍?琳琅坊那些富户呢?” 小女孩嘟着嘴想了须臾,回答道:“我们栖鹭坊的最爱到榕江边上打水玩,至于琳琅坊的贵公子,听说他们都跑北门外了,或许进山打猎罢。” 肖溦步点头道了谢,她忽而又哈哈一笑,对身旁的李妥儿揶揄道:“啧啧啧,熙姑娘看上我们妥大少啰!” 李妥儿狠狠瞥了唯恐天下不乱的肖溦步一眼,涨红了脸对隔壁女孩说道:“这几天事忙,改天空闲请你吃酸梅膏。”小姑娘轻易被打发了,肖溦步却没有停止打趣,她学着李妥儿说话语气,笑着重复:“改天空闲请你吃酸梅膏,哟哟哟,好甜蜜呀,羡煞旁人哦!” “肖不不,你就继续在这里笑罢。”李妥儿作势站起,肖溦步立即软了下来,可怜巴巴哀求起来:“妥大少,我错了,您大人不计小人过,原谅我这次吧。” 表情虚伪,没有一丝诚意,李妥儿却因担心对方的缘故,重又坐回肖溦步对面。“我是听人说你揭了官府张贴的榜文,才收拾摊子回来的。”他轻声解释,另问道,“你想好争生处理钓星一事了?” “你倒消息灵通,跑得比老鼠还快,”术士想起那个长得像老鼠的笨小偷,她噗嗤一笑,猜测道,“李妥儿,你该不会是害怕我骗钱不成反被抓吧?安啦,别的可能学艺不,跑路我还是很在行的。” “说得冠冕堂皇,学甚么艺,你不就是个骗钱神棍?!”李妥儿哼了一声,嘲讽道。 肖溦步摇晃手指,纠正道:“错误,我肖溦步从来不会欺骗别人,我一般从事说服旁人购买纪念品的促销工作,再说了,就算你非要说我骗钱什么的,也应该称为‘神婆’,神棍那是男的好吧。” “你还觉得骄傲了,小心哪天叫人捉去县牙关监。”肖溦步闻言大笑,把县令王振的言词举动跟李妥儿说了一遍,未了她还加上一句:“原来以为我是这世上最怪异的人,没想到还有个王振,哈哈哈……” 李妥儿皱皱眉,劝道:“在家说便罢了,外面非议明府大人,当心治你的罪。”肖溦步笑而不答,他又问,“不不,你准备争么做?这可比不得在光明寺小街上卖护符,欺人能消灾解祸,一旦事情败了,明府大人或许心善不论你哄骗朝廷命官罪名,可旁的人……” “旁人?妥儿你打听到什么□了?”见对方严肃了表情,肖溦步忙收起玩闹心,问道。 “你知道涞州雷氏么?”见着肖溦步困惑的冥思苦想,他无奈叹气,解释道,“雷家是此地发迹的大族,近些年族人在京里为官有了权势,在涞州一带很有威望,算是此地贵族首领罢。你道明府大人为何在榕川举步维艰?”肖溦步老实摇头表示不知,李妥儿接着说,“只因雷家大公子跟王大人不对眼,在钓星掳劫孩童一事中,多数是琳琅坊贵族富绅家的孩子失踪,大人一直未能阻止事件发生,故而风传贵族们要联名弹劾王大人呢。” “卖糕的,李妥儿你简直可以当fbi!太神了,你怎么能知道得这么详细?” “如果你被我老娘拉着,听她跟街坊邻居说上半个时辰,估计你连涞州方圆百里内哪家发生过甚么**毛蒜皮的事情,都会了若指掌。” 肖溦步强忍着笑,佯装严肃状点头自语:“怪不得我离开县衙的时候见到有人大呼小叫的跑进去通报,说什么‘十日内再不能解决……要谁谁谁代为……上奏参劾’,又是十日,你老娘也说十日不给房租就把我赶出这里。” 李妥儿白了对方一眼,道:“我娘说说而已,你都赖在这里一年半未交租金了,何时赶你走过?那雷公子却骄横惯了,讲到报复使气最是说一不二的。所以现下提醒你,这个事情玩笑不得,搞不好拿你当儆猴的**呢。” “我呸!我出生的地方最不待见就是这个‘**’字,这是对一位品纯良、举止大方、天真可爱、人见人爱……的女子最大的侮辱!”肖溦步神情激动述说着自己受到的怠慢,李妥儿知道她时不时要疯癫一阵说些不明所以的话,也不搭理对方之言,他挑出一颗形状饱满的花生,剥开后发现只是个空壳,隐约觉得不详,妥儿扫了肖溦步一眼,见她终因说得口干舌燥而不得不停下聒噪。 “不不,还是跟明府大人作个说明,不要参与这件危险的事情罢。”李妥儿再劝,急切的语气里含着担忧。 “妥儿,你认为众人所说的钓星是什么?”肖溦步嘴角微微向上翘起,浮现出一丝嘲讽的笑。李妥儿知道她嘴角挂着的嘲笑并非针对任何人,那只是她开始认真对待这个话题的标志。 “莫非你已经知道……”妥儿喃喃发问,拿着盐焗花生的手停在半空忘了接下来的动作。 肖溦步摇摇头,否认道:“不,在尽可能多的收集关于孩童失踪的现有资料之前,我不下任何定论,当然也无从推导事件的来龙去脉。” “那么……”妥儿疑惑了,他不明白对方脸上的自信究竟是知晓了什么隐秘。 肖溦步忽然笑了笑,模样神秘地说:“王振与县丞‘麻烦’跟我说,‘宅内财物一并消失’,又讲‘钓星飞檐走壁,在众多门禁森严地方来去自如,如入无人之地’,听到这几句,你最先想到的是什么?不要一遇见不知道的事,就往鬼神身上附会。” “难道是……”李妥儿放下手中花生,瞪大了眼反问道,“难道是……” 肖溦步扩大了脸上笑容,定定看着对方了悟些许又有不解的表情,呵呵笑着说:“我需要你的帮助。” 李妥儿顿时感觉背脊阵阵发凉,表情僵硬想要拒绝,但他清楚,事到如今已经没有任何反对的余地了。 钓星【肆·绸缪】在线阅读 钓星【肆·绸缪】 - 钓星【伍·夜行】 七品县令傍神婆 作者:邢若紫 钓星【伍·夜行】 作者有话要说:</br>同样的,具体方位请看文案地图 o(∩_∩)o~<hr size=1 />  早已经关闭里门的榕川县城大道上无人走动,无风微凉的这个夜晚,一轮巨大的月盘高悬天空,在夜幕中晕出同等亮度的光圈,映得环绕周围的数点小星黯淡无光成了可有可无的陪衬。远方不知何处传来一阵急切的犬吠跟似有若无的飘渺乐音,余下便是听得麻木了的单调虫鸣声。 打更的老头敲打梆子,扯着嗓子喊出万年不变的话语:“天干物燥,小心火烛”,“梆梆梆”的三下过后,又重复同样的话语,如此循环往复,却叫人怀疑这样的警示是否真有利于消灾防火。 肖溦步隐身黑暗中,看着打更的老头缓步走过,而后消失在暗夜洒下的薄雾里,一队坊卒大声说笑着经过面前,看模样不像是巡视,倒像是刚从哪家行院喝了花酒出来,此刻正结伴再赴另一场酒宴。术士肖溦步此刻没有心思像往常一样扯出嘲讽的笑打趣见到的滑稽场面,一方面是因为劈头盖脸向她袭来的嗡嗡直叫的蚊虫,跟紧贴下颚的假须引起的燥热,另一方面则是由于蹲在她身旁的大对人马。 榕川县令王振紧挨着术士,一改前日见到的中规中矩,他脸上露出激动神色,似乎对今夜的出行颇为期待。无奈江山易改本难移,即便换了高高在上的面孔,那副古板守旧的着装依然令人不敢恭维:交领束带薄纱袍外加丝质高墙履,肖溦步怀疑对方这副打扮简直就是出来冶游的! 周围的蚊虫蜂拥在耳边,她烦躁地挥了挥手,蚊虫晃开须臾又锲而不舍地杀回来,以一种更放肆更洪亮的声音在术士的耳朵、鼻孔,以及所有暴露在空气里的手脚部分不停振动翅膀,轻盈的忽上忽下忽左忽右,一次次试探、挑衅吸食对象的忍耐力。肖溦步冷冷扫了一眼挨在她身边的王振,对方周身不见蚊子狡猾而灵敏的身影,这点发现令苦于被叮咬的她嫉妒万分,极力克制自己做出有失良民礼仪的举动,她恶狠狠地扬起巴掌往面上扇去。 “啪”的一声脆响,划破了夜的宁静,肖溦步感觉火辣辣的疼,她甚至能够想象脸上浮现出一个微红的五指印,但转想到一巴掌拍下数只蚊子,其被拍得扁平的身体作着临死前毫无意义的抽搐时,她涌出一股病态的满足感,一面不忘在心里以胜利的口吻嘲笑死去的吸血者:“活该!死东西,知道本姑娘的厉害了吧,哈哈哈……” 正自顾得意,突然发现隐蔽在各处的官差哗啦一下聚到她身边,年轻的术士哭笑不得的察觉到黑暗中炯炯有神的数双眼睛的盯视,好像以为刚才打蚊子的那声脆响是召集众人、宣布行动的响亮口号。肖溦步忙摆摆手,无声解释了众人的误会,又打着手势请大家各回原处待命。 无法抑止的泄气表情出现在众衙役们脸上,大家看向两位上宪,没有得到任何指示,惯于听从长官命令的他们隐去等待的焦躁,面无表情的回到影里藏起了身形。 那边恢复了安静,这边的“麻烦”却不动声色凑到术士身边,压低了声音打探他最为关心的事情。“肖仙人……”县丞开了口,光溜溜的额头在明亮的月光下锃的闪出一片耀目白光,晃得肖溦步不得不拉开一段距离,以躲避来自光亮额头的白光攻击。 “仙人?不敢当,不敢当,我起码还得活个五、六十年才会升仙。”肖溦步本不想开口,眼睛余光瞥见紧挨她右手边的县令大人抬起头仰望皓月,目光里流露感叹,嘴角含着笑,忽而垂首沉思,眼看对方就要诗兴大发吟诵词句,她慌忙说出一句,试图阻止这群不看场合,又偏要跟来行动的闲杂人等。 王振被肖溦步出言一搅,暂时放弃了赋诗一首的打算,却听“麻烦大叔”那边又说道:“关于那个……你知道的,那个事情……”对方欲说还休,为难地嘟囔着,始终没有说出最关键的那两个字,肖溦步看了县丞的秃头一眼,随口敷衍道:“那人闭关读书中,后日再谈。”听得定下了具体日期,县丞麻璠满意地点头微笑,带着对未来的美好想象,停止了言语骚扰。 “妥儿,”肖溦步回过头,对着身后紧张了半天的李妥儿说道,“时间到了,给我神点,开始行动。” “能不能……”“不能!”“我还未说完……”“少给我废话!现在就出去,赶紧!”术士打断同伙的犹疑问话,把灯笼塞进对方手中,不由分说将其推了出去。 李妥儿走出两步,小心警惕四下望了望,他握着提灯的手因紧张的缘故微微颤抖,后背热汗涟涟,额头也全是汗,原本闷热难当,不知何处吹来几许凉风,汗湿的衣襟倏忽干透,令人不自觉打起寒战。缓慢挪动脚步,他嘴里喃喃骂道:“肖不不,说好了帮忙,可未讲明要我当诱饵啊……死不不,回去叫娘加你房租……死不不……” 肖溦步隐约听到了前方李妥儿的低语,她脸上不见一丝羞愧,反倒无声笑着挠了挠被假须弄得直痒的下颚,一副很享受他人埋怨的样子。她旁边的榕川县令王振过分认真地注视着被肖溦步强迫作钓星诱饵的男孩,或许是从未经历过夜伏鬼怪的行动,他一脸期待,又带着几分对未知妖魔的恐惧。 李妥儿边走边低头自顾抱怨,一双黑靴毫无预兆出现视线中,他整个人顿时坠入冰窖般定在原处,刹那间只听到心跳的巨响,脑中飞快闪过钓星的种种恶行,吓得他动也不敢动,话也讲不出。“哪里的孩子,竟敢犯夜(注一)出坊,还不快快报上姓名!”妥儿听得当头一声暴喝,却倏地没有恐慌恢复了平静。 “未知会直守的坊卒么?”王振吓了一跳,回首看向随侍的差役,见到属下一脸茫然的直摇头,他心里着急就想上前排解,肖溦步见状伸手阻止,低声劝阻:“再等等,千万不要打草惊蛇,相信妥儿会处理好的。” “遇犯夜者未加阻拦,律罪笞三十(注二),坊卒们绝不会轻易放行。”王振有些焦急,眼看又要搬出律例刑统解释一番,肖溦步没有让步,语气肯定地说:“妥儿一定会妥善解决这个麻烦。” “是么……”王振将信将疑咕哝着,定定看着长须术士镇定的神色,他终于放弃了亲自出面的打算。肖溦步也不理会县令等人的担忧,抬眼见着不远处的李妥儿跟坊卒们交头接耳说了几句,值夜的兵卒便挥手放了行。 肖溦步得意地晃动下颚的长胡须,轻声笑道:“李妥儿可怜的、已经作古的老爹又要死一次啰!”王振闻言,脸上出现不解的神情,术士回视对方,笑说道,“要在夜间随意进出坊门,办法多的是,最好用的就是家人重病……” 王振彻底困惑了,遵规守矩的他从未曾想过这种无赖花招,生平初次听闻,他有些激动地反驳:“这是大不孝,争可诅咒父尊!” “总不能让李妥儿说他尚在人间的老娘病危吧,所以只有抬出他见了上帝的老爹啰。”肖溦步不以为然地回答,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惊动亡魂,大不敬,实乃大不敬的行为……”王振义愤填膺,那模样不像是为被后人抬出来当幌子的李妥儿老爹鸣不平,倒像是涉及自身的一番真实辩白,肖溦步觉得好笑,加上一直平静无事,她渐渐放下今夜出行的目的,逗着王振胡说起来。 月华如练,在地上铺就一片银白,远远看去像是南疆冬季特有的那种细碎的粉雪,街道两侧回荡着坊内传出的喧闹声,却不见半个人影。麻璠忽瞪大了眼,手不停发抖指向前方,嘴唇哆嗦着说道:“那孩子……孩子背后……钓……钓……钓……”肖溦步、王振二人自顾争论未及留言身旁人的异样,等发现“秃子大叔”因恐惧扭曲得不成人样的脸上表情时,肖溦步立马站起身,看向李妥儿身后突然出现、呈现诡异形状的怪影: 在仿佛是常人、背部地方肿起两个簸箕大小的瘤子状物体,头顶处浑圆不见毛发,远远望去跟佛寺里的光头和尚一般,只是脑袋大得惊人,除却较为正常、接近普通人的双腿,其余部分,实在不能简单用只字片语来解释这副尊容的形成,而只能—— “钓星!”不知是哪个率先喊了起来,虽然声音极低,却像传染疫病似的,一股莫可名状的恐惧浮现众人脸上,连自诩斩妖除魔的术士肖溦步,一时间也未能从初见“钓星”真身的震撼中反应过来。 “肖……肖溦步……救命……”李妥儿带着无法抑制的战栗,一改他素日冷静模样,低声呼喊出声。年轻的术士听闻呼救终于回过神,她忙开口对身后的官差们说道:“快去……”然而话未讲出口,她却发现多说无用,埋伏在暗处的众人,其中亦包括榕川县受人仰视的父母官县令王振跟低一级的县丞麻璠,一个个吓得面色苍白,只怕那个奇形怪状的“钓星”鬼怪上前一步,他们便会全身瘫软,吓昏过去。 “是不是男人啊。”肖溦步朝天翻了个白眼骂出一句,抬眼望见突然出现的“钓星”没有发现黑暗中的埋伏,只顾探究兀立面前的李妥儿,事不宜迟,她当即决定撇下这群“老弱残病”亲自现身捉拿“钓星”。 “危险……”王振一把拉住肖溦步的手,含声劝道,“需得找来帮手……”他小声说着话,表现出真诚关心对方安危的样子,只是真挚之下,却不记得身后跟着一帮吃皇粮的差役应该起的相助作用。 肖溦步有些恼怒,心急再看,见到“钓星”像是受了惊吓似的想要逃遁,转念想到凭己之力不一定能堵截成功,不耐烦地扫了一眼胆小若鼠的官衙众人,她甩开县令王振的手,从怀里掏出一叠写着不知所谓文字的咒符一一散发至各人手中,嘴上急急说道:“这是本术士心制的零符,只要紧握在手,不管是什么钓星,火星,还是达美克星,统统不在话下,灵力无限,战斗无敌,个个都是superman。” “果真有用?”众人半信半疑地接过,拿在手中前后反复看又看,却瞧不出个名堂。肖溦步在旁豪气万千的一挥手,口中念念有词:“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阿弥陀佛……哈利路亚……真主阿拉……好了好了,现在天神庇佑法力大增,钓星小鬼简直不在话下,你们趁着法力在身快去把他捉回来,赶紧!” 一纸咒符的莫名信心好不容易取代了对未知妖魔的恐惧害怕,一众人等欢天喜地握着护符,抄起棍、佩刀喊叫着冲杀上前。肖溦步紧跟在后,远远见到被人称为“钓星”的怪异黑影惊恐地大叫一声,捂着脑袋没命地往城南方向逃遁。 “死东西,装神弄鬼,看我肖溦步不把你逮住……”术士边跑边骂,经过吓得动弹不得的李妥儿身旁也没有停下,仅是摇头叹了口气,想着平时模样冷漠、讲话刻薄的妥儿,终究不过是个十二岁的孩子,没有怕得嚎啕大哭就算不错了。 众人沿着南北大道猛追四下逃窜的“钓星”,一路经过琳琅坊、县衙外围,“钓星”回首看了看紧追不舍的官差,在县府正门忽往右一拐,朝东门方向狂奔而去。 才到东市,率领属下跑在前头的榕川县令王振渐渐体力不支减慢了速度,急步又走了片刻,他不得不停下脚步,伏在市集牌坊旁大口喘着气。肖溦步从后跟了上来,手里拿着只鞋子,口中大喊:“县令大人,你的鞋子跑掉了!” 王振双腿几乎站立不住,一脸痛苦地点点头,嘴里说不出一句感激的话,只得朝肖溦步招招手,告之对方他的所在。术士见此情况顿时慌了神,急忙上前小心翼翼探问道:“你没事吧,哪里不舒服了?” “没……没……没事……”王振无力摆摆手,上气不接下气地回答,脸色显出病态的淡淡青紫。 “你该不会……”肖溦步神色不安,凑到近前,轻声问道,“不会是先天心肺不好吧?” “略有些。”王振老实回答,接过肖溦步递到面前的鞋子,脸上出现一丝羞赧,嘴里咕哝着说了几句解释。 “我说王大人,这样你也敢跟着大家狂奔?”肖溦步语含嘲讽,却不敢有丝毫怠慢,如果榕川这位父母官夜行时有个什么三长两短,据她听闻的种种律法推断,今晚出行的所有人恐怕都难逃干系,不是流放也得挨上一顿棍。从系在腰上的布袋里掏出个透明小瓶,她旋开瓶盖递到王振面前,叮嘱道:“沾一些白色的药膏按在人中,记住千万不能碰到眼睛,瞎了概不负责啊。” “烦劳,烦劳……”王振低声说着,羞赧的潮红之下又多了几许为难尴尬的表情。 术士未察觉对方看着透明小瓶的吃惊,扶着王振慢慢走着,她又开口说:“你最好不要突然停下,就算有些难受,也慢走几步再停,不然心肺负荷过大,容易挂掉……”肖溦步顿住话头,惊觉自己一直在用十分不敬的“你”字,心虚地打了个哈哈,她忙换上媚笑,另说道,“其实大人不用烦劳,您只管在县衙里等着就可以了。” “为保七品官位,实在无法。”王振缓下气喘,开心地笑了起来,“一会差役们便会把钓星捉回,只消请其放回掳劫的孩子,便完满了。” 肖溦步张了张嘴刚想接上话,就看见追捕“钓星”的官差们一个个垂头丧气回到东市牌坊前。“怎(争)么样了?”二人异口同声问出。 麻璠挠挠稀疏的头发,看看戴着假须的术士,又望向顶头上司,回答道:“追到极星坊,跐溜一下不见了影踪,恐怕已经混进那个破烂地方了。” “如此说来,未抓到?”王振刚才欢喜的笑容还停留在脸上,他不敢相信地走到县丞麻璠面前,追问道。 “大人知道极星坊那个地方没法去……”“秃子大叔”低下头,一脸无可奈何不知如何回答。 “本来今天晚上也没打算捉住梁……呃,‘钓星’,”肖溦步露出了神秘的笑,劝说道,“这只‘钓星’逃跑速度快,普通人很难追上。不过王大人放心,我一定会想办法。” “只?!”王振与麻璠闻言丈二和尚不着头脑,二人满脸疑惑互看一眼,始终猜不透术士的想法。 注: 一、犯夜,“关门鼓后、开门鼓前,有行者,皆为犯夜”(唐·长孙无忌《唐律疏议》卷二十六·杂律)。宋以前里坊入夜后皆关闭坊门,不许行人随意进出(但坊内可行);鼓即街鼓,敲击宣告坊门开关之用。 二、各街、坊直宿守卫之人,若应准许通行(如公事;私人吉、凶、疾病之类)而不许通行,或不允许通行而擅自放行,笞三十;所直时,有贼经过而未发觉,笞五十(唐·长孙无忌《唐律疏议》卷二十六·杂律)。 钓星【伍·夜行】在线阅读 钓星【伍·夜行】 - 钓星【陆·暗察】 七品县令傍神婆 作者:邢若紫 钓星【陆·暗察】 “让我总结一下:你家七小公子四日前失踪后,府里就一直不得安生,夫人对侍女们恶语呵斥,老爷更是脾气暴躁拳脚相向,是吧?”术士肖溦步和善地微笑着,不动神色问道。 坐在她对面小侍女点点头,答道:“可不是,中了邪一样!术士大人可有方法排解?我唯有趁着外出购置香粉的机会才得来此卜卦,您定要帮忙消灾解祸,至于酬劳……” “哎,”肖溦步深深叹息一声止住对方的话语,像是此刻谈及钱财辱没了术士身份似的匆匆别过脸,她半眯着的眼睛却瞄向对方奉在手中的酬金,在心里估算一番金钱数目,她满意地笑了笑,捏着下颚贴着的长须,一脸世外高人的淡然表情,眼见吊起了对方的全部注意,她才缓缓开口,“鬼魅侵体倒是极容易驱除的,但前提是寄主必须把心中烦闷的事情说出来,再经我这样神通的术士作法消灾,一般就没有问题了。” 小侍女将矮凳挪近了些,拾起杏黄色的帔帛半掩住嘴,一副背后言人是非,却又佯装万般无奈被迫开口的样子,扭捏须臾,目光扫过不远处熙攘的人群,她收回视线看向肖溦步,神秘兮兮说道:“术士大人勿要讲与他人听才好,终归是贵家隐秘,给府里老爷、夫人晓得是我外传,不知要争样责打呢。” 肖溦步连忙点头,拍着脯保证:“绝对不会跟人乱讲,这是身为术士的职业守问题,我怎么可能把客人隐私随便泄露出去呢?绝对不会!你放一百二十个心。再说了,小公子失踪跟你有什么关系?你家老爷分明是借题发挥,拿你们出气罢了。” “术士真是说到我心坎上去了,我现在唯盼驱除身上晦气,少受些责骂,安安稳稳熬过几年。”小侍女不懂术士前半部分说的意思,但听到“你家老爷分明是借题发挥,拿你们出气”,她找到知音一般,模样激动的一把抓住肖溦步的手,含泪剖析起内心所想。 东拉西扯地讲了约莫一刻钟,全是侍女关于日常琐碎的抱怨言语,肖溦步耐心听着,不时开口提问两句。等到再无谈资,小侍女停了下来,面对术士的一再催促,她颇为不解地咕哝道:“可是术士,我已经全数讲出,再无可讲了。”术士掐指一算,嘴里念叨着不明意义的话语,而后轻声暗示:“经本术士卜算,再观你气色白中带青,看来化解须得从你服侍之人下手,既然如此,关于小公子的一切,也应该说明清楚,这样本术士才好通观全局,为你排忧解难。” “小公子之事?”小侍女懵懵懂懂反问,满脸疑惑看向术士,见对方热情地再次提示:“譬如说平日在家如何,喜欢什么,爱上哪里玩耍一类的事情。” 侍女仍旧不解,却不自觉回答起术士的问题:“他们贵家富户表面看着光鲜,其实锦衣玉食的公子还不如贫困人家呢,不过五、六岁年纪,一天到晚又是念书又是习字,连玩的时间都没有。老爷一味坚持己见,常带着小公子外出赴宴,讲甚么早早结交权贵,以后入仕更易。夫人更是荒唐,迄今已给小公子找了二十户有权势的婚嫁对象!你觉得公子的兄弟姐妹、叔伯中表是盏省油的灯,那就大错特错了,一个个如狼似虎的,眼巴巴盯着朝廷荫庇的官职……” 一阵热浪袭来,肖溦步听着有些走神,照对方的描述,像县令王振这样身处延绵百年的豪门世家公子,不知道幼时要面对怎样“非人”的严苛教育。想到夜行时发现王振身上隐含的善良、怯懦,以及世家固有的傲气,她嘴角浮起一抹浅笑,没由来觉得,或许真如小侍女所言,这些贵族公子还不如贫家小孩来得快乐。 “有没有可能,你家小公子被人算计,或者去到哪里游玩忘记回家?”肖溦步收回注意,神色凝重问道。 “绝不可能!”小侍女打断对方的说话,解释道,“虽然小公子偶会偷跑出去玩耍,又最是喜欢上北门外的香积山捉兔子,但公子当天定会回来,今次可不同,非但没有勒索钱财的要求,亲戚中也不见动静,加之连着数家小公子失去影踪——还是平日跟公子相处亲密之人——府里金银细软接着短少许多,统共有金簪百二十支、玉镯八十付和绸缎数匹……唉!真是叫人不得不害怕钓星作恶!现下真是人仰马翻,混乱不堪呢。” 对方越讲越开心渐渐偏离了术士询问的初衷,她最初还有些拘谨,到最后已经是手舞足蹈,唾沫横飞了,肖溦步竭力维持脸上的笑容,一面点头赞同两句。等到小侍女把帮佣地方上至老爷、夫人,下至倒夜香的张大麻子统统数落个遍,她终于消散了脸上愁云,拜领维系幸运的护符给了请符钱后,便心满意足的一路千恩万谢告辞离去。 肖溦步目送对方走远直到不见身影,她才隐去笑容,掏出张纸笺,拿了毛笔在舌尖上轻轻沾了沾,墨汁的浓稠味道传来,术士难掩厌恶地吐了吐舌头,喃喃自语道:“琳琅坊周府小公子喜欢去香积山打兔子……乖乖,打什么不好,偏喜欢打可爱又善良的兔子,真是作孽哦……嗯,继续,失踪四日,家里不见一百二十支金簪……真有钱,我一年到头还买不起一支簪子呢……嗯,镯子八十付、绸缎数匹……” 自那日夜行遇见传闻中形状可怖的“钓星”妖魔已经过了两日,榕川县城内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般一片平静,却隐约令人觉得像是暴风雨前夕那阵诡异静谧。肖溦步如常到光明寺前街贩卖欺骗旁人、没有任何灵力的护符,今日生意颇好,刚过正午就售出四张,虽然其上鬼画符一样乱画着不解其意的文字,但在祈愿者心里,最重要的是惊惶不安的心由于请来守护的缘故得到平息,而非其上表达具体的意思。 术士躲在墙角,自顾翻阅整理失踪孩童的详细资料,忽听见一声“不不姐”的招呼声,她抬起头,见到李妥儿跟邻家小熙出现面前,女孩呵呵笑着问:“姐姐今日可有空闲,我与妥儿讲好去江边捉鱼,姐姐也一起去么?” “嘘,在这里不要叫我‘姐姐’,要称为肖半仙,叫术士也成。”肖溦步神色紧张地摆摆手,指着下巴上的胡须,急急纠正女孩可能暴露其年龄、别的称呼。“妥儿生我气呢,怎么会允许我跟着去。”她扫了一眼表情冷淡的李妥儿,放下手中纸笺,委屈地捂着眼擦拭并不存在的悲情泪水,妄图用可怜兮兮的模样博取同情,没想到李妥儿一点面子不给,他从鼻子哼出一口气,讥讽道:“肖不不你少装模作样,夜行的事还未跟你算。” “哪里有装模,哪里有作样?妥少你伤害了我脆弱的玻璃心,”肖溦步夸张的仰天长叹,转又笑着将矮凳推至面前,朝小熙说道,“别理他,李妥儿至今还记恨我强迫他当诱饵,被‘钓星’吓到的事呢。话说回来,想不到啊,平时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妥大少竟然会害怕本不存在的鬼怪妖魔,哈哈哈……你没有看见他那晚的可笑样子。来,熙美人,过来里面坐,大热天的树荫下凉爽些。” “甚么叫‘本不存在’,肖不不你难道没有看见那个鬼怪?!”李妥儿咬牙切齿问出一句,肖溦步耸耸肩,压低了声音,却故意给对方听见,道:“有人怕我说出来破坏他英明神武的形象呢,不说了不说了。” 熙姑娘提起裙摆跨过摊位,来到寺院墙角一隅凉处,带着小孩子得到旁人称赞时,特有的开怀、羞涩又略带得意的笑容说着天真可爱的闲话,她转想到什么,忙停下说笑,一脸认真地说:“记得姐……呃,术士哥哥前些日子问了琳琅坊富户公子常去的地方,熙儿特意问了人,有传言说他们进山玩耍时发现了甚么……” “至那日起一个个失去影踪,于是便有了坊间关于‘钓星’的说法。”李妥儿接上小熙的话补充道,在说到“钓星”二字时,脑中仿佛想起那夜见到的仿佛身上长瘤,却又行动敏捷的可怕身影。触到肖溦步探究的眼,妥儿有些慌乱地避开对方的视线,另问道,“已经过了两日,你有甚么打算?” “打算?有什么好打算的,船到桥头自然直,这个事情急也没用,你就淡定吧,总归我不会害死王振就是了。”肖溦步抓来破蒲扇摇晃起来,事不关己看着来往人群,脸上不见一丝着急的表情,王振拼命追捕“钓星”连鞋子也跑没了的滑稽模样历历在目浮上心头,她经不住噗嗤一声好笑出声,嘴上说道,“那个白痴县令真是搞笑,哈哈哈。” 妥儿无法,只得说道:“我跟小熙一会再去附近打探打探。” “也查探不出什么的啦,我都在这里等‘钓星’两天了,也不见他出来。总之现在最关键的,应该是找到那些小公子。”肖溦步撅撅嘴,不等妥儿提出疑惑,她急忙催促道,“玩儿去,青春年少就应该开心玩耍,不要成天老气横秋的,快退散吧,不要影响我的生意。” 李妥儿不明白肖溦步大白天里等的是哪个钓星,更困惑不捉钓星如何找得到失踪的孩童,离开时回首望过去,见肖溦步又翻开摘录资料的纸笺,边哼着小曲,边低头思考问题。或许对方已经知晓了什么,李妥儿如此想着,缓步离开光明寺小街,朝榕江岸边走去。 一轮昏黄的太阳浮在半空,灰蒙蒙的天不是将要下雨的前奏,而是炎夏不及收拢的尾巴,耳朵里传来蝉迫不及待的嘶鸣声,更加深了闷热气候带来的烦躁感。时值初秋,此地仍未迎来象征季节变化的雨露,只是一味的热,即便枯坐着,汗水也会莫名其妙的淌下来。 日过中天,厚重云层渐次散去,烈日晕晕乎乎地增强了光线的威力,炎热更甚了。 隔着高厚围墙的府衙内一片寂静,属于午后的困顿令人神情恍惚就要沉入梦乡,县丞麻璠讪笑着将个穿着翻领胡服已过不惑之年的男子迎进后院中堂,伴随通传跨入殿内,二人见到县令王振手把书卷,一手端着茶盏坐在胡床上,一门心思沉浸在阅读之中。 来者轻蔑地扫了县令一眼,也不拱手施礼请安问好,朝县丞麻璠使了个眼色,他便站到王振面前,语气倨傲责问道:“明府大人,三日已过,争的还不见县牙有动静,究竟是没有办法解决眼前棘手之事,还是故意拖延?!” 面对咄咄逼人的诘责,王振头也不抬,仿若不闻般神色淡然,自顾垂下视线端详碗内绿中泛黄的茶汤,左手略抬饮下一口,青涩微苦的浓茶味道充盈味蕾,缓慢放下茶盏,他又看向手中书卷,继续短暂中断的阅读。麻璠在旁看着心焦,再看来客因受到怠慢而面色不豫,涨红的脸憋着一股气,眼见就要发作,他忙自作主张,出言劝道:“雷管家勿要心急,总要许些时间才是。” “许的时间还不够?琳琅坊数户贵家小公子失踪五日有余,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官牙总要给个交代才是!”来客斜了眼县丞光亮的额头,嘲讽地冷笑一声,说完他也不等主人家相请,一屁股坐到王振对面的月牙凳上,指尖炫耀似的拨弄着套在手上的镶着硕大红宝石的金戒指,一面态度蛮横逼问道,“明府大人一味不语,难道是无计可施?!若如此,早早辞去官职了事……” 王振倏地起身,紧握拳头上前一步,吓得自顾说话的雷家总管身子一歪,差点摔下凳子,王振看也不看对方,不出一言拂袖而去。“大人!”“麻烦”县丞抹了抹额上热汗,快走两步追上王振,刚想开口劝解,却听对方冷冷说道:“寒门小户,本令不屑与之言谈。”说完他衣袖一甩,自去赏鸟看花。麻璠艰难地咽了咽口水,不得已退了回来,尴尬地笑着跟雷府管家赔了不是,一面绞尽脑汁找出个蹩脚的解释:“我家大人身体不适,还望海涵,还望海涵。” 来客无端受了闷气正没处发泄,见眼前人和善好欺,便顺理成章把满腔怒火投诸县丞身上。“麻烦”不敢反驳,加上向来好脾气,面对恶言恶语,他呵呵笑着不停道歉,弄得对方顿感无趣,等骂了一刻钟还不见任何回嘴,雷总管彻底失去耐,甩下一句狠话后,端着权贵之家管事的傲慢出了县衙。 “麻烦”总算可以松口气,送走恶管家回到后院,发现县令王振走出中堂,他忙迎上前,小心翼翼说道:“大人还是不要得罪雷家人比较好……” 王振厌恶地摇摇头,喃喃说道:“我琅琊王家竟堕落到受此新出门户挟制的地步,这个县令不作也罢!” “大人勿要意气用事,”“麻烦”大惊失色,慌忙劝道,“大人肩负振兴家族之重任,万不要轻言放弃才是。”见着王振慢慢缓了负气之言,县丞又说道,“离最后时日还有七天,还有希望,只要我们将钓星捉住,那些被掳劫的孩子便可归来。” “说得轻巧,”王振皱了皱眉,想到揭榜的术士肖溦步以及那次没有成果的夜间行动,不禁问道,“肖术士那里可有甚么说法,这两日不见动静,莫非他自去捉拿,不来知会我们同往?” “呃……”麻璠欲言又止地看向上宪,犹豫着肚中的话语是否应当讲出。 太阳终于落到远处的榕江上方,天地间染上一层绚烂的金紫色,就连人的面孔,也变成鎏金铜佛那般柔和的颜色。午间的炎热稍有缓解,商贩们陆续开始收拾摊位准备返家。 肖溦步拿着今日赚到的三十文钱,跑去买了三两荔枝蜜煎(注一)和几个芝麻胡饼,预备讨好大前天夜行时受到惊吓的李妥儿。三两步回到租住处,发现“夜叉婆”李琼花今日态度异常,一见她回来,非但没有唾沫横飞催要租金,也没有拿出不知哪里的阿猫阿狗的生辰八字逼她相择,进门看着李琼花笑得眼角堆起了刀刻般深壑的皱纹,一味温柔和善地催促她快快回屋,惊得肖溦步寒毛倒竖,不知对方葫芦里买的什么药。 颤颤兢兢回到东厢,她左右观察片刻不见有异,又将耳朵贴在门板上屏息静气听了许久,虽无什么声响,但隐约感到屋内有人,心里猜想是否数日前进山的孙老倌采药归来,转念又感觉“夜叉婆”态度不对,肖溦步轻手轻脚凑到房门边,伸出双手往前一推,老旧门板发出怪异突兀的“吱呀”声,把她悄声进屋的打算硬生生破坏了,瞪大眼看向坐在案桌前的男子,四目相对之间,肖溦步砰的猛关上门,抬头瞪视黑瓦白墙的眼前建筑,怀疑自己是不是错进房门。 注: 一、蜜煎,剥生荔枝,榨去其浆,然后蜜煎之。或用晒及半干者为煎,色黄白而味美可爱。(蔡襄《荔枝谱》第六) 钓星【陆·暗察】在线阅读 钓星【陆·暗察】 - 钓星【柒·不速之客】 七品县令傍神婆 作者:邢若紫 钓星【柒·不速之客】 肖溦步瞪视着租住的自家屋舍门板看了许久,木门后一片静默不闻人声,而刚才开门一瞬见到的景象难道只是幻觉?她不禁觉得有些思维混乱,竭力镇定下心神,飞快从怀里掏出假须往下巴上一贴,而后深吸一口气攒了个灿烂非常的笑脸,再次推开房门。 “县令大人竟然屈尊光临寒舍,真是三生有幸,蓬荜生辉,荣幸得不得了呀!”肖溦步进屋就闻到一股淡淡的甜香,心有疑惑微微皱了皱眉,又因害怕端坐案桌旁的不速之客看见她刚才没有胡须的面容产生不信任,她急忙弯腰行了个礼,把能够想到的所有形容贵客临门的成语,文绉绉地说了出来。 “胡须……”王振不为所动,定定注视着肖溦步的脸,说出对方刻意想要忘掉的两个灾难的字眼。 “大人一定看走眼了,哈哈哈……”肖溦步自欺欺人的大笑起来,一面使出惯常转移话题、顾左右而言它的伎俩,她维持脸上假笑,说明道,“胡子不是好好长在这……里……”话语倏忽中断,她僵直了全身,抚着假须的手定在半空,耳中听到在旁侍候的李妥儿低声骂了句“笨蛋”,而最要命的是她在极力撇清之后才发现胡须贴歪,刚才情急之下没来得及照镜修正,那把长及腰间的胡须整个贴到了嘴巴上! 脸上看不见明显恼怒或宽恕表情的榕川县令王振,没有发表任何关于术士用假须隐瞒年龄、欺骗官员的看法,仅是若无其事,语气平淡地开口:“本令想要问问,因钓星一事甚为紧急,恐怕不能再有片刻延缓,未知肖术士接下来打算如何行事,是否有了眉目?” “你……不介意?”肖溦步扯下胡须,手指自家面容,小心翼翼探问道,脑中却没由来浮现五贯“巨款”长上翅膀,扑腾两声没了踪影的幻灭景象。 “介意?”王振望向面露不安的肖溦步,一时不能理解对方话语里的意思,他重新审视一遍年轻术士的长相,疑惑反问,“若是因为年龄,有何介意?本令也是二十二岁上下出任县令一职,一样游刃有余……” “你有二十二?!”“娃娃脸”居然比她年纪还大,肖溦步听不进对方接下去的自吹,她惊讶地张大嘴巴,右手失礼地指着王振的脸,大声反问道。“咳咳咳……”一阵做作而急切的咳嗽声吸引了震惊不已的肖溦步的注意,斜了一眼拼命使眼色的李妥儿,她这才发觉自己有失良民举止的放肆,慌忙收起失仪行为,她不动声色快速转移了话题:“说起来,你……不,县令大人您的‘麻烦’跟班怎么不见来?” 一直不语的李妥儿朝外间努努嘴,透过敞开的格窗,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肖溦步望见西厢林家房门大开,额间光亮的“秃子大叔”正兴致勃勃地跟林善果商谈着什么,不消多想,她轻易就猜到麻璠县丞为了定制假发而鼓动王振微服前来的目的。 肖溦步顿觉无聊,加上一天劳累困顿,实在没有心思陪县官们你恭我敬的讲话,她脱下鞋子来到位于正中的案桌前,大咧咧问道:“你又是来做什么?不会是陪‘麻烦’来买假发吧?看你的样子也不需要嘛。”急促的咳嗽声又起,肖溦步朝天花板翻了个白眼,没有搭理李妥儿过于明显的暗示。 “方才说过,本令微服来访,”王振表情别扭地低下头,看了看自己今日不太正常的穿着打扮:时兴的绯色圆领袍服配褐色六合靴,当然靴子整齐地摆放在玄关处。抬起瓷小酒瓶斟了一盏酒,他微闭上眼感受杯中米酒的醇香绵长及甜而不腻的味道,仰头饮下甜酒,扯动嘴角轻轻笑了笑,县令大人才一本正经地接着说,“此番前来是想问询肖术士,为何这两日一直未见动静?莫非事有不顺,还是需要人手?” “等等!”肖溦步定定盯着王振倒酒的瓶子,颤抖着声音问,“这个,难道是……捂在衣柜被子里的……” 王振扬起一抹无辜的笑,点了点头,道:“确是肖术士酿制的米酒,虽然未有压酒(注一)致使酒水浑浊不堪,但勉强可以入口。呵呵,想不到这样蓬门小户人家,几样简单材料,也可以制出适合饮用的甜酒。” “我一直藏着不舍得喝,王八蛋,竟敢偷喝我的宝贝甜酒……”听着王振近似自言自语的说辞,肖溦步低头无声咒骂,额上垂下的刘海遮挡住面上表情,再看她双拳紧握青筋暴起,可以想象得到此刻肖溦步就要爆发的满腔愤怒。李妥儿大惊失色,急匆匆上前止住一脸抓狂的术士,将其拉到一旁,他压低了声音问:“肖不不,你想争样?!” “打不死他!王八蛋,居然敢偷本大小姐的米酒,我要他血债血偿!”李妥儿慌忙捂住肖溦步胡言乱语的嘴,低声呵斥道:“你疯了不成!难道不知道私酿酒水是违律的吗?!此刻县令大人不追究你的错处,你倒大喊大叫起来,想死是不是!” “啊?”肖溦步听到那个“死”字,倏忽没有了怒意,她扫了一眼王振自得其乐沉醉其中的欢乐模样,咕哝道,“就酿几瓶也不行?自己喝不可以啊,什么破法律嘛,自酿自饮还要杀头,管得也太宽了吧……”她边嘟囔抱怨,边来到案桌前重新坐了下来。 李妥儿有些担心地看着肖溦步,害怕她控制不住脾气跟县令过不去,谁知她变脸像变天,再回首时已经堆上媚笑,讨好的对王振说:“大人喜欢这米酒,还请多喝一些,虽然知道是李妥儿那厮擅自拿出来的,但我一点都不介意,哦呵呵呵……”李妥儿见到肖溦步说“不介意”时那咬牙切齿的模样,才发觉讨好跟媚笑都是伪装出来的假象,而对方愤怒过后,早就猜到罪魁祸首是谁,李妥儿担忧地抹了抹额头上冒出的冷汗,思忖着是否需要跟老娘提议,通过减免房租来解决面临的危机。 王振微笑着为肖溦步斟满一杯甜酒,相请道:“肖术士无需客气,坐,坐,坐,来同饮一杯。”看样子,这位县令已对肖溦步家里相当熟稔,见他邀请对方那副自然而然的态度,好像他才是屋舍主人一般。 “鬼才跟你客气。”肖溦步不客气的一屁股坐到案桌一侧的布垫子上,接过酒杯咕咚一声喝了个底朝天,她的手也没有停歇,抓起一张胡饼丢进嘴里大口吃了起来,塞满食物的嘴里还不忘嘟囔:“这是我家好吧,怎么你倒像主人了。”李妥儿闻言又慌了,急急上前劝王振一块用些胡饼跟蜜煎,肖溦步忍不住皱着眉头骂了句,“马屁!” 王振完全融入肖溦步家轻松自在的氛围里,一时间忘记了自己高贵的豪族身份,跟两个不入流的江湖术士吃起了底层百姓喜爱的小吃——芝麻胡饼。细嚼慢咽吃了半个圆饼,他忽然想起要事,忙掏出熏香帕子擦了擦手,重新提起被打断的话题:“钓星之事……” 吃得酒足饭饱,肖溦步满足地拍了拍浑圆的肚皮,口中叼了杨柳枝轻轻嚼了嚼,缓缓开口说道:“事情虽然有些棘手,但也不是不能解决,既然现在时间紧迫,就必须先制定一个好方法,不然又像上次夜行一样,跑得气都没有还捉不到‘钓星’,反而打草惊蛇,弄得那只胆小鬼几天不敢出来找吃。” “术士请讲,只要能够解决……”肖溦步不耐烦地挥了挥手止住王振的长篇大论,另说道:“在此之前,先要解决一件麻烦事,”见王振闻言不自觉了额头,肖溦步好笑他把“麻烦大叔”的经典动作学得十成像。略停顿片刻,她突然问出一个莫名其妙的问题:“假设大人到手一笔钱财,最先会怎样处理?” “到手?到手的意思莫非是偷盗?!”王振倏地站起身,绕着本就没有多大空间的狭小内室走了个来回,他一脸忿然,受到天大的侮辱似的不停说道,“本令堂堂琅琊王家争会做这等辱没门风的事情,绝对不会!我名门望族累世为官,先祖声名显赫,更官至太保、司空、司徒、太尉、大将军……” “所以说了‘假设’,‘假设’啊,就是‘如果’、‘倘若’的意思,只是请你转换一下角色,想象这个情况,至于这么气急败坏吗?”最后的那句抱怨,在李妥儿严厉眼神的逼视下,渐渐消失无声,二人好言好语把王振请回桌旁,又是倒酒又是劝吃才缓解了对方的愤慨。 王振动了动嘴,肖溦步以为他又要唠叨老祖宗的光辉岁月,不由抢先哀求道:“大人大老爷,小的知错了,小的再也不敢提出假设侮辱您王家家声,您就消停消停吧。” “盗跖冢。”王振的急怒来得快,去得也快,他恢复平和模样,双眼定定看着杯中甜酒浑浊的白色体,喃喃吐出三个不明所以的字眼。 “冢?死人的坟?干嘛,盗墓?”李妥儿恨不得拔刀自尽,他拼命拉着肖溦步的衣袖,轻声说道:“死蠢,南门外那个,不就是盗跖冢么!” “哦——”术士拉长了尾音,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未了还责怪道,“早说是南门外那个小土包不就行了,什么‘盗跖冢’,搞个怪文雅的名字,我怎么会想到是那个鸟不拉屎的烂地方嘛……”接触到李妥儿凶狠的瞪视,肖溦步讪笑着收起废话看向王振,催促道:“南门小土包,不,盗什么冢,然后呢?” “就是盗跖冢。”王振坚定的强调,肖溦步垮下脸,直觉得二人简直没有共同语言,严重代沟,她强忍出言讽刺对方的冲动,扬起虚假的灿烂的微笑,柔声问:“请问大人,你说的这个冢跟我的问题有一毛钱关系吗?” “大人的意思:倘若到手一笔钱财,最先会去盗跖冢。”肖溦步听着李妥儿的说明,再次望向王振,看到对方点头认同,她困惑地皱起眉头,喃喃说道:“不是吧,如果是我弄到一笔巨款,肯定先找卖家把金银首饰脱手,全部换成零币,这样官府就没有办法追查,才能高枕无忧……”肖溦步讲得开心,回过神看到面前二人瞠目结舌讲不出话的吃惊样子,她才发现刚才那番论调已经给对方照成了相当大的困扰,“嘿、嘿、嘿”干笑三声,肖溦步殷勤的为王振满上甜酒,颇为心虚地解释:“我只是想不通得钱后去那个冢干嘛……” 偷偷觑了一眼王振脸上的表情,见其上除了些许惊讶外,并没有太多怀疑的神色,她暗暗松了一口气,听对方开口解释道:“盗跖,即柳下惠之弟,《庄子·盗跖》记载了该人率众横行天下,侵暴诸侯之事(注二)。而《史记·伯夷列传》第一中又言:‘蹠者,黄帝时大盗之名。以柳下惠弟为天下大盗,故世放古,号之盗蹠’,这个‘蹠’与‘跖’同义,皆指柳下惠之弟……” 肖溦步心里一阵哀嚎,直感叹县令大人又开始孜孜不倦的扫盲工作,她不耐烦地支着脑袋,在旁催促道:“总归一句话,这个盗跖就是陈胜吴广一样的人物,或者说是侠盗大神,没有错吧,接下来赶紧进入正题:南门那个不起眼的土包。” “诚如所言,”王振晃了晃脑袋,不管肖溦步吃瘪的表情,按照自己的思维方式继续说道,“盗跖其后成为揭竿而起的奴隶,盗贼等等人物供奉的鼻祖神仙,肖术士方才所问的问题,虽然本令不解其中含义,但据段成式《酉阳杂俎》里的相关记载,其言‘高堂县南有鲜卑城,旧传鲜卑聘燕,停于此矣。城旁有盗跖冢,冢极高大,贼盗尝私祈焉’(注三)。” “咦——今天居然不用照着书念?”肖溦步突然发出惊呼,面前的王振侃侃而谈,而非她当初见到的照书诵读,原以为一无可取的笨蛋县令居然记忆力绝佳信手拈来大段古籍,肖溦步瞬间有些迷惑了,王振究竟是聪明,还是愚蠢? “摆渡大叔,我已经理解了所有来龙去脉,也已经知道你说‘盗跖冢’的意思了,接下来我要说的两点,”肖溦步隐去疑问,看向一脸意犹未尽的榕川县令王振,伸出两手指说道:“首先,请王大人调五个衙役给我差遣,至于去做什么,还请大人暂时不要过问;”她顿了顿,又道,“其次,大人必须答应耐心等到‘钓星’再次犯案,到时候我会亲自捉拿‘钓星’,当然,这次可能会有些麻烦,或许需要夜晚出城,所以希望大人能够通知守城的士兵,允许我夜间自由出入。” 王振久久没有作声,他的视线被横躺在一旁的那把假胡须吸引住了,伸手摆弄片刻,他好奇的将长长的胡须拿在手里看了看,一会又放到下巴比划起来。“大人!”肖溦步恼火王振的走神,她猛拍桌子逼上前,在离王振面庞半尺左右距离地方停下,一脸急切要求对方马上答复,“请大人务必答应我提出的这两点要求!” “唔……好的,当然没有问题,”王振愣愣看着近在咫尺的肖溦步的眼,浅淡的褐色中闪烁着几点亮光,他忽然对这样近距离的直视感到有些不好意思,面上微微露出几许潮红,他慌忙往后腿了退,一面别开脸喃喃回答,“本令一定全力配合肖术士捉拿钓星。” “这样就好,大人只管坐在县衙里等好消息吧,当然也要准备好那个啦……呵呵呵……大人知道的,我就不指明具体是什么了。”肖溦步扬起明媚的笑容,在夕阳斜照的灿烂金紫映衬下,看得王振莫名恍惚了神情,他想不透很多事情,其中包括揭榜术士秘而不宣的捉拿钓星的计策,对方偷偷酿制的香甜米酒,麻璠县丞模样神秘到西厢洽谈的事项,以及……此刻,在心里没由来涌现的一股不知名的情绪。 注: 一、压酒,指的是压榨或过滤酒糟。 二、语出自《庄子·杂篇·盗跖》第二十九:“孔子与柳下季为友,柳下季之弟名曰盗跖。盗跖从卒九千人,横行天下,侵暴诸侯。……” 三、语出自唐·段成式《酉阳杂俎》卷九·盗侠。 钓星【柒·不速之客】在线阅读 钓星【柒·不速之客】 - 钓星【捌·再行】 七品县令傍神婆 作者:邢若紫 钓星【捌·再行】 琳琅坊内某贵家大宅里莺歌燕语,热闹非常。坐在首座的宴会主人微笑着朝宾客们举起手中的折枝花银鎏金酒杯,穿着华服的客人们举杯同声遥祝国泰民安,又祝举办宴会的主人福寿延绵、家财万贯。开怀饮下晶莹玉润的美酒后,助兴歌舞随之开始了。 规律有秩的鼓点声缓缓响起,宴所正中的青锦地衣上不知什么时候出现的舞伎手执宝剑,动作整齐的舞动起来。宾客们或伫足观赏,或抚掌大笑说着什么坊间趣闻,喝得醉醺醺的几个倚在栏杆边不停挥动衣袖想要驱赶恼人醉意引发的头昏脑胀。 底下的婢女蚂蚁一般进进出出,因为人手不足忙得昏头转向,不留意磕碰了筵席上用的碗碟,招来主事者一顿臭骂。长着一双翳眼睛的总管事踱着方步巡视过来,后面跟了几个不停汇报宴会琐碎事情的跟班。 “总管事,原定了午间送来的河东乾和蒲萄酒现下仍未送到。”总管事斜了面露焦急的跟班一眼,答道:“先将当地出产的灵溪酒送上来,此外再差人催办,跟送酒的店家说:若是戌时还未送到,我雷府今后再不在他处购买任何酒水,听清楚没有?” 跟班诺诺答应,又上来一个禀告道:“启禀管事,在花园里醒酒的几个宾客言语不和打了起来,如何是好呢?”如此忙碌着处理了十数件杂乱无章的事情,雷府总管渐渐有些不耐烦了,掏出帕子抹了一把热汗,刚要对下人发泄心里的烦躁,便见到个青衣仆役大呼小叫地跑过来,上气不接下气说道:“大……大事不好!那个……那个……” 总管事闻言大惊,跌跌撞撞跑到主人面前,也不顾众多宾客在场,径直伏在廊檐下,老泪纵横哭诉道:“老爷!库房里的金银器物全不见了!” 雷府老爷愣在位上,手中的酒杯一个不稳,哐当一声跌落在地,他倏地站起身,巍巍颤颤问道:“小公子呢?我的宝贝孙儿还在府里罢?”母哭丧着脸来到栏杆前:“老爷!小公子……小公子他……不见了!” 一旁的女眷听到噩耗哇的嚎哭起来,吓得男宾们面面相觑停下说话,几个后知后觉的不看场合,依旧往嘴里倒着酒,一面满嘴胡话嘟囔着,会场里的舞伎一个个不敢动弹怔怔站在中央,伴乐的丝竹也停止了演奏,陷入死一般安静的宴会场所怪异而突兀,人们正暗暗猜想什么时候才能重拾刚才的喧闹,忽然听见雷府老爷愤怒的喊叫:“钓星,该死的钓星!给我找县令王振!马上给我去!” 雷府总管得命,领上一众家丁风风火火出了里门,来到县衙正门一打听,才知道王振外出未归,雷总管一脸憋屈无处发泄,而平素受他抱怨的好脾气的县丞麻璠也不在县衙内,他急得像是热锅上的蚂蚁,来来回回走动却又无计可施,心里不由纳罕:鲜少出门的县令怎会在晚间没了踪影。 榕川县城南门外,躲在一处草丛后的肖溦步往脖子上扇了一巴掌,皱眉看了看手心上的血迹,心里盘算着被蚊子吸食的血要吃几顿**汤才能补回。她在耳边挥了挥手,问道:“那么您为什么又跟来了呢?”虽然问话时用了敬语“您”,但看她一脸不耐、语气不善的模样绝对称不上和蔼。 雷府总管苦苦寻找的县令王振又穿回他魏晋古人的装束:大袖衫袍加木屐,他此刻正歪头看向问话的术士,手中的宝剑握得更紧了。肖溦步僵着脸,带着一丝嘲讽意味又问道:“您不会是来秀剑术的吧?”对方不置可否地笑了笑,她越过王振看向如影随行的县丞麻璠,无声叹了一口气,看着“秃子大叔”脸上忠贞不屈的坚定表情,不用问她也知道,这位大叔只是习惯于跟随王振行动罢了。 安静了须臾,肖溦步按耐不住凑到王振面前,模样神秘地压低了声音,悄声问:“打听个事,怎么大人一点不怕蚊子咬呢?我都快被吸干血了。”她说着使劲挠了挠胳膊上肿起的一个大包,一副恨不得把发痒部分砍下来的抓狂模样。 “因为这个。”王振奇怪于对方问的问题,不待细想便从腰间玉带上解下一个制作巧、绣着蜻蜓及夏荷的香囊,解释道,“里面装的是驱蚊虫的草药,戴在身上便可免除困扰。”肖溦步闻言定定盯着具有驱蚊作用的香囊,再也没有移开视线,王振停下说话,看着对方明显表现在脸上的期盼,他嗫嚅着说,“肖术士若觉得需要,本令便将此送与……” 王振话音未落,肖溦步生怕对方反悔似的飞快接过香囊挂到脖子上,喜滋滋地笑说道:“大恩不言谢,先借用一下,回去后就还你。”她说着一脸欣喜的把香囊凑到面上蹭了蹭,淡淡的药香味从香囊里沁出,环绕在鼻端,她仿佛感觉到刚才蜂拥耳边的讨厌蚊虫即刻消失没了声响。 隐身在草丛后的三人沉默了不到一刻钟时间,突然见到两团黑影从道路左边飞速移动到另一侧,王振大惊抱紧了宝剑,一把拉住肖溦步的衣袖,颤抖着声音说道:“肖术士……来、来了……”一旁的“麻烦大叔”也吓得面无血色挨近王振,言语混乱咕哝着:“大人,钓星,树丛后面……” “镇定!”肖溦步挥开王振的手,压低了声音道,“看清楚了那是谁,正主还没出来呢就怕成这样。”二人闻言小心翼翼地抬起眼,脸色僵硬看了过去。闪烁着的繁星的光芒透过长得稀疏的林子映照过来,刚才见到的黑团渐次显出了原形,原来是两棵兀自移动着的矮树丛,县令及其属下害怕更甚,因为树丛仿佛有了意志般,分明是直直朝着他们隐身所在而来。 “术、术士,恐怕……已被钓星发现我们的计划……”王振绝望地闭上眼,不知觉又拉起了肖溦步的衣袖。 “不用‘恐怕’了。”肖溦步再次甩开王振的手从草丛后走到柔和的月光下,大步来到会移动的怪异树丛面前伸手将树枝提起,李妥儿挠耳含笑的脸蓦然出现在众人眼前。“至于这么夸张吗,搞得像去参加野外求生演习一样。”肖溦步噗嗤好笑出声,揶揄道。 李妥儿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装扮:头上戴着一圈树枝,两手各拿着一大丛树丛,他自己也觉得可笑,不由得解释道:“上次见到钓星害怕么,这次肯定要保证安全才行。”顿了顿,李妥儿忽然严肃了表情,认真说道,“北门外等待的五名牙差已经跟着那小公子出发了,接下来便是今夜遭遇‘钓星’的雷府……” 肖溦步点点头,微笑着说:“很好,很好,不枉我们在这个破地方喂蚊子好几天,看来今晚终于可以脱离苦海搞掂‘钓星’这件事了。” “呃,借问一下,”王振不解二人对话内容,嘴问道,“本令实在不甚明了,肖术士能否解释解释这究竟争么回事?为何北门亦有埋伏?莫非这钓星能够□?这点书上并无记载,难道真有其事?”王振自顾说着,脸上露出现实与书本不符,不知应该如何抉择的困惑而为难的神情。 “现在解释?”肖溦步看向榕川县令王振,见他一脸坚持,不消说,一贯没有意见的县丞麻璠也是同样坚持的表情。本着金主第一的处世原则,竭力按耐住想要翻白眼的冲动,肖溦步应承道:“好吧,解释。” 王振跟麻璠闻言,眼睛齐刷刷看了过来,静待术士肖溦步接下来的话语。 “大人们还记得我前阵提出的两个要求吧?”肖溦步望了二人一眼,从其脸上只看到“迷茫”这两个字,她无声叹了一口气,自顾又说,“其实‘钓星’这件事由两个事件组成。经过多方明察暗访,我打听到失踪小公子们的生活喜好,又从他们亲近的仆役那里知道了一个了不得的计划,那就是——” 见着王振神情紧张的握紧拳,麻璠猛吞了吞口水压下心里的激动,一面习惯伸手了几乎没有毛发生长的光秃秃的额头。肖溦步卖弄似的停下说话朝四周望了望,暗暗觉得今夜要等的“钓星”暂时不会出现,于是她继续说道:“那个计划说来简单,不过就是几个玩得要好的孩子私下谋划到香积山里玩耍,也许最初只是想去玩个大半天就回来了,没想到他们刚一离开,家里就不见了很多值钱的东西,开始我还怀疑是他们偷拿的呢。” 肖溦步斜了一眼想要开口提问的王振,装作没有察觉对方想法的样子,仍旧说道:“后来仔细一想,又觉得那些小公子们可能害怕因此被父兄责罚,才索将计就计拜托亲信诬陷所有事情都是传说中的‘钓星’所为,这样他们既可推脱了干系,又可以在山里逍遥自在的多玩几天,至于这一群顽皮的小孩躲到山里什么地方,也就只有天知地知他们知了。” “且慢!”王振终于鼓起勇气打断肖溦步的说话,问道:“肖术士如何得知这些?即便是推测,是否也太离奇巧合了罢。” “所以说了是基于已知信息的合理推断呀,不然大人以为我成天无所事事蹲在光明寺小摊前做什么?利用职业之便,我想方设法从有小孩失踪的富户家的婢女口中得到很多有用的信息,大人恐怕从没有想到要去调查这些吧?”肖溦步露出一丝嘲讽,同伴李妥儿见状急忙打了个哈哈,在旁解释道:“术士的意思是,此次调查颇费功夫,所幸功夫不负有心人,终于查出了眉目。” “是嘛,大人不知道调查得多幸苦,差点影响我的……”肖溦步正想借机抱怨一番抬高赏金,李妥儿觉察她的意图,急忙干咳一声打断她的话语。肖溦步不满地噘起嘴,小声嘟囔道:“又不是绝对不可能发生,难道你小时候就没有想要偷跑出去玩耍的念头?在家待着总是无聊的吧?”王振听到最后一句,微微动了动嘴角,却无法说出任何反驳的话语。 肖溦步觑了觑县令王振面上表情,眉头微微皱了皱,竭力拿出良民应有的说话语气,态度恭谨说道:“以上都是从可靠线人口中得来的消息,大人可以不用怀疑消息来源的真实。不过我并不清楚实际情况究竟是怎样,是先有小公子们偷偷制定的外出游玩的计划,后有‘钓星’恰巧出现,还是这只所谓的‘钓星’无意中探听到了小公子们的集体出游,然后借机犯案,眼前的事情巧合得不可思议,因此我更偏向后一种推测。” “照肖术士的意思,‘钓星’的目的在宅中财物而非虏劫孩童?绝不可能,肖术士难道没有看过古籍么?争可说出如此荒谬无稽的话语。” 就榕川县城内出现的钓星真正目的陷入争论的二人因为观点无法统一,逐渐把埋伏南门的目的遗忘脑后。而此刻朦胧月光照耀下的城郊林子里,吹起一阵寒的冷风,声声虫鸣不知觉间消失于无,四周薄雾般笼上的肃杀氛围,隐隐预示着即将发生的诡异事件。 “暂停讨论,暂停!”肖溦步察觉到了四周的异样,急急挥手阻止了众人的说话。将书籍古本奉为圣典,自顾旁征博引参与辩论的榕川县令王振一脸意犹未尽,拉着对方还想再谈,肖溦步沉下脸,大逆不道地呵斥出声:“少废话,‘钓星’来了。” 众人倏地安静下来,看向面前一个不大的长满野草的土堆,这便是肖溦步前几天从县令王振口中得知,传说中埋藏着柳下惠之弟盗跖的墓冢。夜露上来,凝结在草叶上的水珠反着银白色的月光,远远望去,白天里其貌不扬的土堆瞬间变成了铺满珍珠的皇冠。县城南门延伸出来的道路从旁经过,更鼓敲过三下的夜深时分,道上没有半个路人,正是惯常认为的孤魂魍魉出行的黑暗时刻。 王振不再有刚才引经据典的意气风发,他跟县丞“麻烦”二人提着袍服下摆,偷偷移动脚步躲到请来捉拿钓星的术士身后,满脸惊恐、毫无目的的四顾张望。 “在盗跖冢旁边。”肖溦步伸手指着土堆背光一面,以极低的声音说道。王振依言望过去,见到一个黑影倏地飘荡过来,忽的又在墓冢前停下喃喃说着什么,在影中不甚分明的圆圆的巨大脑袋,以及从、背两处壳似的物件中伸出来的纤细的四肢。 “钓……钓星?!”王振与“麻烦”跟前次一样,先是煞白了脸全身颤抖,而后受到术士的鼓励扭捏着做好身先士卒的准备,虽然仍是一脸惊惧。 肖溦步看着二人畏畏缩缩的模样一阵不耐烦,她一把夺过王振手中的宝剑,又对同伴李妥儿吩咐道:“拿好木棍截住退路,不用怕他,那家伙比你还胆小呢。”说完她握紧宝剑,面无惧色冲到黑影面前,大声说道,“你已经被衙差包围了,快快缴械投降,现在你有权保持沉默,但你所说的一切将成为呈堂证供。” “钓星”缓缓回头看向肖溦步,眼睛露出一抹无法抑制的惊恐,电光火石之间,“钓星”大叫一声,迈开纤细的双腿转头就想逃跑,早有先见之明的肖溦步作了个手势,悄悄散开的王振、麻璠及李妥儿在其余三面守住截断了“钓星”的退路,面上神色各异的众人逐渐缩小了包围圈,困于其内的案犯“钓星”正如瓮中之鳖再无逃路。 “大伙,不用跟这只‘钓星’客气!”肖溦步扬起笑,挥舞着从县令王振那里抢来的宝剑,高声说道。 “不、不要……不要打我!”被围在中间的“钓星”忽的抱住头跪了下来,不停哀求,“不要打我,错了,错了……” “呃?!”除了肖溦步,在场的其余三人身上还因害怕而颤抖着,表情呆愣地看向长相诡异伏地求饶的“钓星”妖魔,对这突如其来的话语半点也不着头脑。“这究竟是……”王振等人喃喃开口,看向负责捉鬼的术士肖溦步,见她强忍笑意说道:“呵呵,让我们来见识见识这个所谓的‘钓星’鬼怪吧,不要惊讶得下巴都掉了哦。” 她说完接过李妥儿点着的火把走了过去,猛地把松枝火把凑到“钓星”面前,晃动的火焰带来的明亮将其面容完全呈现出来,三人倒吸一口冷气,张大了嘴定定注视眼前的一切。 “这、这是……这是……” 钓星【捌·再行】在线阅读 钓星【捌·再行】 - 钓星【玖·真由】 七品县令傍神婆 作者:邢若紫 钓星【玖·真由】 火光闪动,在周遭众人惊讶目光的齐齐注视下,“钓星”的真面目清晰出现面前。“这是……”县令王振控制不住嘴角微微的颤动,伸手指向光亮中抬起惊恐双眼的那团黑影,不敢置信地反问,“这是钓星?!” 被人称为“钓星”的黑影蜷缩成一团,全身上下如寒风中的落叶一般不停抖着,听见有人开口说话,“钓星”可怜兮兮地望向王振,火把燃烧突然发出哔哔啵啵的声音,吓得他惊恐地抬手遮住脸,试图逃避刺眼的火光,嘴上不忘喃喃重复着“不要打我……不要打我”的话。 肖溦步将火把递给李妥儿,一脸笑嘻嘻地凑到“钓星”身旁,挥动从县令王振那里抢来的宝剑,贼笑着说:“放心,我保证不打……脸!”话音未落,她手中的宝剑重重落下打在“钓星”的头上,紧接着便听到咚咚咚的巨响,好似寺院晨暮间为宣布僧侣早课、晚祷而敲打的铜钟发出的那种震动。 “啊……大侠饶命,手下留情,耳朵要聋了!”“钓星”伸手掩住耳朵,脑袋左右乱晃想要逃开肖溦步玩闹似的敲打,其余三人或高举火把提供照明,或双手环好奇注视,县令王振则失去了所有表情,只剩一副被眼前状况不明的场面震惊得合不拢嘴的样子。 “争、争么回事?!”呆愣在旁的王振、麻璠异口同声问了出来,二人好容易收回好奇的视线,互视一眼后转又看向揭榜的术士。眼前满地打滚求饶的“钓星”的说话语气,分明是个普通人,但他的长相却不能与常人划上等号。 “呵呵,过来看清楚不就知道怎么回事了。”肖溦步得意地扩大了嘴角的笑,对“钓星”躲避敲打紧捂耳朵的反应似乎颇为满意,招呼李妥儿将火把移近了些,她倏地隐去玩笑样子严肃了表情,对“钓星”喝叱道,“把脸抬起来,让人看看你这是什么装扮!对了,你可能不记得了吧,我们不幸有过两面之缘呢,不过我一点都不晓得你基本情况,主动点来个自我介绍。” “小人名唤吴宇,家住极星坊三巷……”“钓星”依命轻声讲起关于自己的种种详细,边说边怯生生地望了肖溦步一眼,触到对方有些凶恶的目光,他慌忙低下头,不敢再随意抬头张望。 王振等人愈听愈纳闷,心里的疑问未曾减少,反倒因为对方的言语变得更多了,与县丞麻璠一道小心翼翼的又凑近了些,重新打量起令人惊惧的“钓星”:一个黑乎乎的半圆形物体下是个瘦小的面庞,身前身后又是两个同样大小的黑乎乎的半圆,看起来似乎很是坚固牢靠,除此之外,对方小鼻子小眼睛,眼角一道长刀疤,细长胳膊瘦高腿的样貌,皆与常人无异。 “上次在市集遇到,看你那偷两文钱偷半天还不成功的蠢样子,你怎么就不学乖呢,学人飞檐走壁入室盗窃,是不是中国讲究对称美,你这边眼睛也想来一道刀疤呀?‘无语’童鞋!”肖溦步说着晃动手中的宝剑,逼近一步威胁道。 被对方手中明晃晃的宝剑剑鞘一闪,“钓星”吴宇慌忙摆摆手,讨饶道:“小人知错了,小人不该私闯民宅意图偷盗,但眼见有此绝好机会大赚一笔,若轻易放过不是太……可惜了么,加上小人家里累世为盗,不当小偷也不知作甚么谋生了,恳请诸位大人看在小人上有老母要养……” “‘上有高堂,下有妻儿’?啧啧啧,这句话怎么听起来这么耳熟呀,这不是人们用于讨饶最常用的借口吗,听多了你不觉得烦我还觉得腻味呢,这位童鞋,您能不能换一个说辞?拜托有点创意好不好?”肖溦步开口打断吴宇的话,大叹对方没有新意。 吴宇的眉毛垂成个八字,额上皱纹堆起,他满面愁容轻声反驳:“只有高堂,没有妻子,孩儿更是无从谈起了。唉,小人因为家穷至今未有娶妻,前阵相谈的女子也一直没有音讯,恐怕、恐怕是……吹了……”吴宇说着泪水哗哗地流了下来,看得王振跟麻璠这两个娶不到妻子的同道中人不由自主为其鞠一把同情的眼泪。 肖溦步闻言却没有同情心泛滥,听到“前阵相谈的女子”那句,她右眼皮猛跳,隐约联想到房东“夜叉婆”拿来供她挑选的未婚男子的生辰八字里,似乎有个姓吴名宇的人。身旁的同伙李妥儿好像也想到了这点,见他强忍笑意拉了拉肖溦步的衣袖,不等他开口嘲笑,肖溦步一个暗含警告的锐利而凶狠的目光扫来,他背后冷汗直冒,而后听到对方压低了声音恶狠狠说了一句:“敢说出半个关于相亲的字眼,你就知道什么叫死无全尸,什么叫挫骨扬灰!” 久等不到众人言语的吴宇自顾沉浸在自身的悲伤中,他抬起手用力抹去眼角的泪水,一脸辛酸继续哀求道:“求大人们千万不要将小人送到县令大人那里问审判刑,这些时日得到的财物如数归还,小人发誓以后再不敢了,若小人坐牢,家里的老母争么办,呜呜呜……” “你还真是让人相当的‘无语’呢,”肖溦步哭笑不得地抚额说道,她指着站在一旁看热闹的王振,竭力拿出严肃模样为其介绍,道,“你面前这位穿着大袖衫袍的就是榕川县县令王大人了。” 王振轻咳一声清了清喉咙,从容而优雅地理了理衣裳上的褶皱,神态庄重地说:“本令即是朝廷委任的榕川七品县令琅琊王振。” “秃子大叔”见状一脸骄傲的上前一步,学着上宪的模样跟着自我介绍道:“本丞是从八品之榕川县丞上谷麻璠……”不等他说完,便见吴宇受到严重打击似的惨白了脸盯视着王振,低喃着不敢相信眼前现实的话语打断了他的介绍,被人冷落的“麻烦大叔”几番努力想要争取大家的注意,然而终究只是徒劳,察觉到这一现实,县丞大人唯有在旁懊恼自哀了。 “依照我朝律例,‘盗虽不得财,徙二年。若得一尺徙三年。每二疋(通‘匹’)加一等。赃满十疋;虽不满十疋及不得财,但伤人者,并绞。杀人者并斩(注一)’,一切刑判还需看你盗得财物值绢多少,又有否伤人杀人,不过徙二年这项定是免不了的了。” 县令王振面目和善说出残酷话语,吓得小偷吴宇头如捣蒜不停磕头,一面申辩道:“大人明鉴,小人偷点东西都提心吊胆,更别提甚么伤人、杀人了!” 肖溦步暗惊偷盗的严重后果,心里想为‘无语’求情又怕白痴县令铁面无私,眼珠子一转计上心来,她拿着的宝剑剑柄又敲向吴宇头上黑色的圆形器物,笑着打趣岔开话题:“我说你这人,偷东西就偷东西嘛,用得着打扮得跟个仙人一样吗?” 吴宇耐不住敲打带来的回响,急急解下头上戴着的器物,涨红了脸解释道:“没有办法,因为怕偷盗时被人抓住责打,所以,”他停下话语,指着从头上解下来,此刻正拿在手中的那个黑色物件,低着头说,“专门到西市买了三口大小合适的锅,一个戴头上,另两个……” “如此说来他前、背后黑乎乎的东西是……锅?!”王振等人望向吴宇身上的装束,惊讶问道。 肖溦步拿起剑敲响了吴宇身上背着的两口大锅,咚咚咚的又是三下巨响,众人心里最后的疑惑打消了,吴宇也灰败着脸解下挂在身上的铁锅。看着躺在地上那三口颇为沉重的锅,肖溦步忍耐不住哈哈大笑起来,过了许久,笑够了的她抹了抹眼角的泪,开口揶揄道:“我说‘无语’兄,虽然这样打扮别人是打不到你了,但是你不觉得负重太大行动不便吗?而且人用木棍敲打,听这要命的震动声都要死人啦,真正是兵不血刃哦,绝对的内伤致死,哈哈哈……” “小人争么没有考虑过这些。”吴宇露出震惊的表情,看样子的确是只顾眼前不想后果。肖溦步停下笑,出言安慰道:“不过你也算厉害啦,背着这么三个家伙还跑得跟个兔子似的,上次‘麻烦’县丞领着一群人不不是跑到没气都追不上你?难说参加奥运会比‘萝卜特’跑得还快呢,可惜这才能了。” 吴宇突然伏地一拜,瞬间忘记了等待县官发落的处境,他满脸崇拜看着肖溦步,兴奋说道:“难得有人赏识小人,听大侠的口气,莫非是同道中人?” “同你的头,大侠?我还大虾咧!我肖溦步从事的可是有前途、有目标、有理想、有未来的光荣职业——术士,听清楚没有?我可不是小偷,而是神通广大的算命术士哦!”吴宇眼中的崇拜光芒仍未退却,肖溦步不禁得意起来,一面呱啦呱啦夸大自己的本事,一面掏出麻绳,跟李妥儿合力将案犯捆到一抱的一棵榕树下,正待回头跟王振商量是否能从轻发落家有老母的吴宇,却看见久未作声的县令大人垂首兀立原处,眉头紧锁不知思考着什么。 王振突地抬起头紧紧盯视着肖溦步的眼,沉声问道:“肖术士早就知晓钓星只是个梁上君子?为何还讲甚么捉妖除魔?术士这般不是瞒骗么?” “不好,白痴县令要发飙!”肖溦步暗叫不妙,脸上倏地浮起一抹讨好的媚笑,小心翼翼反驳道:“王大人,话不能这么说,从头到尾只有你们说是‘钓星’,我本没有应和过不是吗?要说捉妖除魔,我承认我有讲过啦,当然还有‘神通广大、法力无边、人见人爱’,呃,最后这个可以暂时忽略不计。话说回来,莫非出身诗书礼仪世家的县令大人想要出尔反尔?” “这当然不会,”王振皱了皱眉,答道。 “这就好,明天那群顽皮的孩子就会回来了,呵呵,完美结案。”原本为人求情的想法消失无影,她拉着同伙李妥儿作好逃离准备,佯装困倦轻声打了个哈欠,她喃喃又说,“暑热退了好睡觉,拜拜,不,应该是晚安,不用送了。” “等等。”榕川县令王振总觉得心里憋屈,他上前一步拦住去路,一把抓住对方的手。肖溦步瞪着王振放在她胳膊上的手,猛地甩开,表情无辜地埋怨道:“我要回去睡美容觉了,不然会有黑眼圈的。” “且等等!”王振一个情急,不意跨出的脚步太大踩着宽大的袍服下摆,身体左右晃了晃忽的失去重心,拉着肖溦步直直摔了下去。 “大人!”“肖不不!”一老一少两个声音响起,四周弥漫起一阵令人寒毛倒竖的可怕沉默,透过扬起的黄土望向摔倒在地的二人,“麻烦”、妥儿不禁震惊得瞪圆了眼睛,大张的嘴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肖溦步被灰尘呛得咳了咳,伸手在眼前扇了扇,嘴里喃喃抱怨道:“有没有搞……错……”“错”字还卡在喉咙里,她脸上的轻微不悦倏地石化般的凝住了,猛地握紧拳换上另一副尊容,肖溦步暴跳如雷指着王振大吼道:“想死啊,你的手放什么地方!” “你是……女子?”王振愣愣看着从肖溦步前收回的手,一脸不敢相信的迷茫模样。一向附和上宪说法的县丞麻璠这会终于得出一个跟顶头上司背道而驰的看法:“大、大人,从肖术士取下假须那瞬,不就明白无误看出她是个女子了么。” “可是,”王振双手缓缓收紧,语气坚定说道,“她并未化妆呀,这个世上哪有不作打扮、不化妆容的女子?即便是乡村野妇也不至于邋遢到这个地步。” “敢情老哥你的意思是:不化妆就不是女子?”肖溦步低下头,完全可以用黑着脸来形容她此刻的表情,然而她仍压抑着怒意语气温和的说话,这个状况让向来熟知她脾气的李妥儿心生害怕,急忙拉了拉“麻烦”县丞,妥儿低声提醒道:“麻大人,为着县令大人的安全着想,最好马上带大人离开此地。” “肖术士你无需担心,”王振仿若不觉对方的怒气,扬起一抹真诚无比的笑容,是用一种相当满意的口气说出自己的决定,“未免肖术士因此被人拒婚,本令定会负起责任,至于婚嫁日期么?我琅琊王家也算有头脸的豪族,自然马虎不得,须得回去翻翻黄历选个合适日子,不过肖术士大可放心,本令言出必行,即便你是个专事骗钱的神婆,本令也不会……” “……婚嫁?有病吧你,跟我提婚嫁?翻黄历?神婆?……”肖溦步的右手不知什么时候握紧了剑把,她依旧低着头含声说话,李妥儿却不敢再看她骇人的脸色。嗖的一声拔出利剑,肖溦步扔掉剑柄双手握剑,猛向后一扬,她用力挥着利剑朝王振劈了下去。 王振身旁一棵碗口的树枝应声折断。“果然好剑!”瞪大眼在旁围观的“秃子大叔”不由自主出声感叹,李妥儿闻言翻了个白眼,催促道:“麻大人!现下不是说这个的时候,快去阻止肖不不!”麻璠望着肖溦步手中的利剑吞了吞口水,又看了眼其脸上的愤怒表情,他摊了摊手,无奈答道:“我亦不知如何阻止……” “对了,”王振想起什么似的双手互击了一下,微笑着说,“这柄宝剑是晋元帝赐予先祖王丞相之物,你拿着便算是聘礼了。” “聘礼?作你的春秋大梦!”肖溦步大骂着扔掉宝剑,恨恨瞪着一脸无辜状、啜着单纯笑容的王振的脸。 “大人厉害!”旁观的一老一少同时发出赞叹换来肖溦步凶狠的一瞥,于是二人很有默契的住了嘴。 肖溦步凑到王振面前,抓着对方的衣领,恶狠狠说道:“听好了,今晚的事就当没有发生过谁也不要提起,反正我们绝对不会再见面,悬赏的钱我会拜托李妥儿——就是旁边那个小鬼——去取,好了,我真的不想再看见你的脸了,再见,不,永别!” “甚好,”王振缓缓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尘土,脸上露出欣慰的笑,一面自言自语道,“方才还在担心若娶个身份卑微、不知礼数的女子回去如何跟族里人交代,既然肖术士不愿意,倒是免了本令的为难了,甚好,甚好……” “白痴二百五!永远不要再给我看见你!”“同感同感,本令亦不想再见一个骗钱维生的神婆!” “这便完了?我争么觉得还有事情忘记了。”“麻烦大叔”了额头,咕哝道。李妥儿点点头,催着麻县丞往回城方向走,边走边劝道:“的确没有戏看了,大人,回去罢。” “可我争么觉得忘记了甚么重要事情似的。”老少二人互望一眼仍记不起丝毫,无奈之下决定回城再说。 而此刻,城南外名为“盗跖”的墓冢旁边某棵榕树底下,被人遗忘了的案犯吴宇仰天长叹:“大人们,小人愿意去坐监了,千万不要将小人捆在这里喂狼呀!小人愿去了!快回来呀!” 注: 一、详见唐·长孙无忌《唐律疏议》卷第十九·贼盗。 钓星【玖·真由】在线阅读 钓星【玖·真由】 - 返魂术【序】 七品县令傍神婆 作者:邢若紫 返魂术【序】 县衙南监暗潮湿不见天日,冒着浓重黑烟的松枝火把闪烁的火光照耀在人脸上,倒映出忽明忽暗的诡异光影。值守的衙役宿醉未醒,微闭双眼倚在案桌旁,单手支着下巴,脑袋一点一点随着打鼾规律动着,他嘴里发出的含浑声音回荡在森可怖的监牢里,好似地狱深处飘荡出来的孤魂野鬼的低语,听得人寒毛倒竖。 “十七点,大!”黑暗中发出一个炸响,衙役吓得一个手滑,支着的脑袋砰的一声碰到桌面,他猛地抓起佩刀跳了起来,惊慌失措地喊道:“甚么事?有人劫狱么?发生甚么事了?!”等到他完全清醒明白一切,值守的衙役气冲冲走到不远处的牢笼前,拿着刀柄用力敲打牢门,高声呵斥道:“作反啊,三更半夜的!” 里面坐着的男子拱拱手,满脸歉然地笑了笑,保证道:“安静,安静。今日手气好,一会得了钱就请老哥喝两盅。”衙役大声打了个呵欠盖过对方的话,隐含笑意扫了男子一眼,他才返回案桌边,继续被打断的瞌睡。 刚才说话的男子微笑着看向隔壁狱友,勉强压抑着得意、兴奋的心情,问道:“争样,还赌不赌?” “再来!老子今日就不信邪了!”对方一脸不服气,摇晃着骰子又开始了新一轮的赌博。 一阵急促的脚步由远及近传来,赌得正欢的二人没有留意,待到来人立于面前,他二人才抬起赌得昏昏呼呼的脑袋,目光浑浊愣愣望了过去。“甚……甚么事?不会是……处决……罢?”男子倏地溜到角落,全身发抖瞪视着牢门外的衙差。 “与你无关。”来人斜了男子一眼说出一句,而后转向其狱友,扬声宣布道,“胡七,你今日刑满释放,随我出去罢。” 胡七闻言抑制不住欣喜欢呼起来,他一把握住男子的手,含泪感谢道:“吴宇兄,非常感谢你陪我渡过这段无聊枯燥的牢狱生活,临行前兄弟我祝你再寻得合意赌友,今日全算我的,我们江湖再见!” “等等!胡七,你走了我争么办?我不要你钱,你再陪我半月罢!”沉浸在快乐中的胡七没有听到对方的请求,他迅速收拾好衣物,乐呵呵的跟着负责释放的衙差出了牢房。 吴宇看着手中赢来的铜钱,一下子没有了胜利的喜悦。“南监里只剩你一人啰!”他抬起头望向面露同情的值守衙役,满怀期待的张了张嘴,对方摆了摆手,慌忙拒绝道,“不行!牙差跟囚犯赌钱是大罪,你不要妄想。” “不赌也可以,我们打打牌九、马吊,或者玩双陆也行,老哥随意选。”衙役扯出一抹无奈的笑,戏谑道:“吴宇,你是偷儿不是赌棍,成天马吊牌九的。反正要住一辈子,安心待着罢,到时候我儿子、孙子当了牙差再来守你,哈哈哈……” 吴宇彻底被对方的玩笑话刺激到了,脑海里闪过自己白发苍苍依旧坐在充满湿气的监牢里,两眼无神的数着跑过身旁蟑螂的凄凉情景,他用力甩了甩头想要驱除这些可怕的景象,一面颤抖着声音喃喃说道:“当真要关一辈子?” 衙役伸了伸懒腰换了个舒服的姿势,嘴上淡淡答道:“还能有假?或许你幸运可以等到皇帝大赦天下,又或者你能立下大功,减赎罪业。” “立下大功……大功……”吴宇严肃了表情,反复咀嚼对方话语里隐含的意思,他忽的眼前一亮,整个人扒到牢门上,把其上系着的铁锁摇得震天响,一脸兴奋地大喊:“我要立功,跟明府大人讲,我有重要事情禀告,我要立大功!我要减刑出狱!” 返魂术【序】在线阅读 返魂术【序】 - 返魂术【壹·香积山】 七品县令傍神婆 作者:邢若紫 返魂术【壹·香积山】 汉武帝幸李夫人,夫人后卒,帝哀思不已。方士少翁言能致其神,乃施帷帐,明灯烛。帝遥望,见美女居帐中,如李夫人之状,而不得就视之。 ——《搜神记》卷二·神化篇之二 “可耐滴小丝瓜,你知道可怜的我已经两天没有加菜了吗,明天就把你煮了改善伙食吧。” “薄荷宝宝,实在没钱买茶叶,只好拿你泡茶了,唉……” “还有胡萝卜仔,安石榴君,你们也要加油长大哦,我以后的希望全靠你们了,可不能辜负我的期望呀!” 天刚蒙蒙亮,肖溦步就蹲在矮墙边的小花园前,一边慈爱地注视着围栏里的花草果蔬,一边喃喃自语。抚了抚倚墙的支架上垂下来的两只成熟了的丝瓜,一脸不忍地说出明日的烹调计划,转了随风摇曳着肥嫩绿叶的薄荷,目光巡过刚刚种下的胡萝卜苗和开着艳红花朵的瘦弱的安石榴树,她心里不禁浮现隆冬季节,有胡萝卜伴菜的火锅升腾出的迷人蒸汽,以及开心品尝作为饭后水果的安石榴的情景。 吃吃笑了两声,她才站起身回到屋内,整理衣装穿上草鞋,肖溦步掩上了房门。经过主屋前,她停住脚步往格窗内看了看,见到李妥儿仍在床铺上呼呼大睡,面露羡慕地望了须臾,她才收起视线哼了哼,回首刚要离开,房东李琼花的大脸突然出现面前。 肖溦步大惊,尽管心里对其泼辣言谈的影依旧,她却没有了以前老鼠见猫的那种恐惧,害怕,企图落荒而逃的心情。她笑了笑,有些得意地指出:“房租交过了。” “夜叉婆”李琼花给了肖溦步一个“那是废话”的白眼,开口问道:“这么早便出去?昨日给你看的那些,可定下来了?” 肖溦步惊恐地看着对方缓缓翻开手中纸笺,一个个陌生的生辰八字倏地映入眼帘。面对这样险恶境地,肖溦步几乎要怀疑“夜叉婆”大清早不辞辛劳的守在门口,就为了迫使大龄未婚女子的她及早在素未谋面的张三李四里面挑个婚嫁对象,虽然“大龄女子”只是恶房东李琼花一厢情愿的看法。 “啊!那不是住巷尾的赵大婶吗?”肖溦步抢在“夜叉婆”介绍前,指着衡门大喊。李琼花想起跟赵家主妇未分出胜负的争吵,她双拳紧握做好大战准备,怒睁了双眼顺着对方所指望过去,却不见一个鬼影,等她回头再看,肖溦步早就飞奔到西墙边,一个翻身上墙,转眼没了踪影。 气喘吁吁逃到里门,正巧听到街鼓敲响,肖溦步跟随早起的人们出了栖鹭坊,却未如常往光明寺方向走,而是沿东西大道一路来到县衙门前。抬眼望见兀立正门石狮旁的布告栏,恍惚间她好像看见了不久前张贴的那张悬赏五贯的榜文,肖溦步面露怨恨瞪视着空无一物的布告栏,那忿恨模样仿佛她下一瞬要抓起烂黄泥甩过去发泄不满似的。然而这个令人担心的情况并没有出现,肖溦步深吸一口气,快步出了北门,自顾往晨雾中若隐若现的香积山走去。 朝阳在低矮的山峦上露出浑圆的面庞,却未能完全驱散盘踞山间的浓厚白雾,愈往深处,露水愈重,等脚下只剩进山砍柴、狩猎之人踏过的小径,肖溦步隐约觉察到四周有了秋天的凉意,不自觉打了个寒颤,她一面懊悔没有多带件衣物,一面将背后背着的竹篓抱在怀里试图增加些许暖意。 等候太阳光照大地的时间里,她发现了蘑菇聚生的几处地方,细心排除掉有毒种类,她小心翼翼把可以食用的蘑菇摘下放进竹篓里。找到食物的兴奋过后,她想到天刚亮就要进山找吃,不能窝在光明寺算命摊打瞌睡的现状,不禁哀叹起来。 要问前段时间抓获“钓星”、明明得到五贯赏钱的她怎会过得如此拮据寒碜,肖溦步真是一肚子苦水没处倒!那日,久等不到赏金的她百般不愿前去县衙讨要应得的五贯赏钱,那个白痴县令居然饶有趣味地眨眨眼,戏谑问道:“不是说再不见面么?”触到她杀人的目光,王振一脸无辜地说,“你早让李妥儿来领了赏金,争的又来问……” 肖溦步闻言大叹不妙,没有再听县令王振继续废话,她扭头跑出县衙找到李妥儿。对方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淡淡开口:“哦,赏金,正巧要给你。”肖溦步两眼放光,立即掏出早已准备好的巨大布袋,哗啦哗啦数声过后,她的嘴角开始神经质的抽搐,指尖捏了捏仅仅填满布袋一个小角的钱币,她竭力控制自己几欲爆发的愤怒,颤抖着声音问:“为什么……为什么只有这么一小点?you,给我一个不掐死你的理由。” “哦,”李妥儿丝毫不将肖溦步的愤慨放在眼里,若无其事解释道,“我二人即是同伙,赏金自然要对分了。”“那还有一半呢?!不要告诉我这里有两千五哦,当我白痴啊!”肖溦步几乎是喊出这句话的。 “我娘说了,领了赏金先还欠下的一年半房租。”“还有七百!”“我娘还说了,介于你的不良前科,必须预给半年房租。”……如此这般,五贯“巨款”到了肖溦步手上仅剩下可怜巴巴的一百文钱,于是,她又重新回到每天吃廉价胡饼、馒头的苦哈哈的日子,最近更是入不敷出沦落到进山找吃的地步。 “白眼狼,这些家伙通通是吃人不吐骨头的白眼狼!”肖溦步低声咒骂,一面恶狠狠的用手中的木棍挥打面前吸收了大地养分疯狂生长的野草。“死王振,臭妥儿,还我梦想的外出旅游!”她高声喊叫,想象着一人高的野草即是“仇家”,她挥舞木棍打得草叶横飞,嫩草汁的清新浸润在潮湿的空气中,加深了初秋的微凉气息。不知觉间,进山寻找食物的术士渐渐偏离了旁人惯常走的路径。忽然视线一片开阔,肖溦步睁圆了眼,见到结满西瓜的一块田地赫然出现面前。 田地里匍匐满地的藤蔓之间,一个个成熟圆润的西瓜探出头来,深色的花纹被洒落的温柔阳光照着,露出晶莹可爱的色彩。肖溦步目不转睛注视着这一切,不自觉挪动着脚步。 “啊!”她忽的怪叫一声,双手握住发端,表情痛苦不停往前拉扯,原来她太过投入一时忘了周遭黏人锋利的草丛,没等跨出一步,她束在脑后的头发就被枝叶缠住,疼得她哭爹喊娘的差点要把见到的野草都灭了。不过对美味西瓜的喜爱占了上风,她小心翼翼将头发从树枝野草的束缚中挣脱出来,宽宏大量瞪了罪魁祸首一眼,外加温柔地微笑着举起木棍抽了它们一顿,她才兴高采烈地跑进西瓜地。 站在瓜田中央,四周寂静无声,肖溦步万分享受的闭上眼张开双臂,感受清新凉爽的山风从指尖拂过,她忽睁开眼,朝远方喊道:“i'm the king of the world!”声音在郁郁葱葱的山间回荡,不断重复着最后的词眼:“the orld……d……”,肖溦步呵呵笑了起来,兴奋地仰躺在没有西瓜生长的地面上左右翻滚,一面自嘲道:“有够白痴的。” 说完这句,她倏地坐起身谨慎环顾四周,放眼望去,瓜田旁没有人为修建的阻止野兽偷食的围栏,黄绿交杂其间的树林深处,也不见拥有者为守护已经成熟了的果实而搭建的看守木棚,于是生活窘迫的术士肖溦步当即决定将这一大块结满西瓜的地方认定为无主瓜田,尽管她自己也很怀疑如此大片的野生西瓜地存在的可能。 就近抱起一只西瓜,凑到耳边砰砰砰敲了三下,薄薄的瓜壁震了震,发出一阵清脆的声响,肖溦步满意地笑了起来,一把从藤蔓上扯下西瓜。“暴热天气吃上几片清甜可口的西瓜,真是人生一大享受啊。”她一面说,一面仔细端详着不同于西域庞大体积的小个本地瓜——比两手合抱略大些的一个圆。相面术士皱起眉头,思考起不得不面对的难题:在没有任何刀具的情况下,如何切开西瓜。 困难摆在眼前,但并非不可解决。肖溦步眼珠子一转,计上心来,见她五指并拢高高抬起右手,猛地大喝一声:“破!”用劲砍下的手在瓜壁上震了震,西瓜纹丝不动屹立原处。啊的一声哀嚎响彻山间,远山也嘲讽似的传来相似的嚎叫声,她呲牙咧嘴表情扭曲,却因担心再引起杀猪般的回声,勉强压低了声音抱怨道:“气死我了,电视骗人!哪里劈得开嘛,真是误导观众!” 想象淌着汁水的红色瓜瓤,她跟摘下的那只西瓜默默对视了许久,最后气馁倒下一阵抓狂。天空净蓝飘过的朵朵白云在她身上投下凉爽的影,转瞬便已离去,耳中传来婉转的鸟鸣声,鼻端萦绕着不知名的花香,肖溦步却无心欣赏,她百爪抓心般难受,思绪一直停留在能看吃不到的西瓜的多汁清甜上。 影再度降临,肖溦步转考虑到以后可以每天进山,运几个西瓜到市集上贩卖贴补家用。不断计划着未来的美好蓝图,她极度难受的心情得到些许缓解,心里却在奇怪这片洒下凉的云彩怎么飘得这样缓慢,约莫过了一刻钟,影依旧盘亘眼前没有移动,她疑惑地睁开眼,一模一样的两张人脸映入视线中。“幻觉……”肖溦步自言自语咕哝着,而后面带自欺欺人的微笑闭上了眼。 再次开眼,二人的面容非但没有消失,还一动不动定定注视躺在绿色瓜蔓中的肖溦步。她只得放弃了没有任何意义的逃避举动,起身笑着招呼道:“早晨!今天天气真好,万里无云,哈哈哈……”她诡异的笑声在山间回荡,一大片云朵不失时机地飘到三人头顶上,仿佛只为讥讽肖溦步话语里的“万里无云”四个字而来。 面前二人没有响应肖溦步的示好行径,一味沉默着盯视对方手里抱着的西瓜。肖溦步见状,隐约想到了其中缘故,忙开口道:“这是你们种的西瓜田吧?其实我知道,这深山老林里怎么会有这么好的野生瓜田嘛,哈哈哈,不用你们说,我知道的。” 她重复了两遍,在突然出现眼前的二人面上看到了那种拥有者特有的为所有物骄傲、自豪,对侵犯者敌视、排斥的表情,于是她接着说:“如果你们认为我要偷西瓜就大错特错了哦,像我这么单纯可爱,人见人爱,花见花开,鬼见都怕……不,是鬼见了都不忍心加害的旷世大好人,怎么会做这种偷人西瓜的事情呢,实际上——”肖溦步赶紧放下西瓜,从怀里掏出钱袋倒出所有钱,心疼地数了数,一共五枚,她握在手里急急解释,“你们看,我本来是想留下五文作瓜钱的,小小意思哈。我也知道现在世道艰难,虽然少点……” “打劫。”一模一样的两张脸,同时动了动长着络腮胡的下颚,吐出两个干巴巴的字眼。 “咦——”肖溦步惊讶地张大嘴,不敢置信地瞪着分不清谁是谁的同样的面孔,半天才反应过来,她挥挥手,加重了语气解释道:“不用那么麻烦打劫啊,我自愿给你们作买瓜钱。” “不,打劫。”二人面无表情,固执地坚持道。 肖溦步翻了个白眼,努力保持和善可亲的语气,进一步说道:“我全身上下只有五文钱,信不信拉到,全部给你们了还打劫个鬼啊!” “我们不要你给西瓜钱,只要打劫你。”其中一个开口道,肖溦步发现他嘴角上方有一颗不是很显眼的黑痣。 满脸震惊想了一遍对方话语里的意思,肖溦步忽然生出一股危机意识,她双手环挡住“络腮胡”们的视线,声音发抖试探道:“劫财……还是……劫色?” 二人闻言颇感为难地挠了挠脑袋,一脸歉然地对肖溦步说:“对不住,我们俩兄弟不好男风,所以不劫色。” 这是怎样□裸的贬低?!跟王振那个白痴县令一样,认为没有化妆打扮、指甲上没有染上明艳凤仙花汁的统统不是女子,肖溦步气愤不已,恨不得上前撕了二人的嘴巴,转念想到因为这样的误会总算可以逃过一劫,她好容易缓下满腔愤慨,问道:“那么,你们哥儿俩究竟要打劫什么,麻烦给点提示好吗。” “就是……”兄弟二人互看了一眼,满心欢喜地说,“先介绍一下,他是哥哥,名叫呼呼儿,”“大黑痣”率先开口,说出兄长的名字。呼呼儿笑着侧了侧头,指着长得一般模样的弟弟说道:“他是弟弟哧哧儿。” “你们好,我是‘红孩儿’。”肖溦步伸出手,表情认真地说。 “幸会,幸会,”兄弟俩信以为真地张开大手掌握住术士纤细的手,三人呵呵对笑须臾,呼呼儿又说道,“我们是香积山的山贼兄弟,只想打劫,至于我们种的西瓜,你喜欢多少拿多少,不要客气。” 肖溦步的脸彻底扭曲了,不敢相信居然会遇到这样无稽的事情,抬眼看了看呼哧两兄弟,二人过分严肃认真的脸上找不到一丝玩笑成分,肖溦步这才认清了现实,她僵着脸摊开双手,一副“世界无奇不有”的无奈模样,点头应承道:“ok,请打劫。” 呼哧二人看向肖溦步,扭捏地问出一个问题:“呃,打听一下,请问打劫应该争样做?” “哈?!”肖溦步直觉得自己快要崩溃了,但为了卖西瓜大业,她不得不耐着子指导道,“你们俩突然跳出来,说:‘打劫’,我举起手,可怜兮兮地讨饶:‘两位大爷行行好,我身上只有五文钱’,然后你们一把夺过铜钱,奸笑几声走人,打劫就完成了,明白了没有?” 兄弟俩懵懵懂懂地点点头,依照肖溦步的指示先躲到野草后,大声喊着“打劫”二字,一面亮出满是锈迹的大刀,一面结结巴巴念出属于自己的台词,当他们一把抢过肖溦步手中的五文钱时,二人喜极而泣,扔下大刀欢呼起来:“太好了,终于,终于成功一次了,爹,您看见了么,呜呜呜……” “红孩儿,真是太感谢你了,你真是个大好人。”作弟弟的上前一步紧紧握住术士的手,流泪满面说着感谢的话;一旁跪在地上、诚心向天祷告的呼呼儿站起身,见他大手一挥,当下决定邀请帮助他们打劫成功的好心人至山寨用餐。眼看对方盛情难却推托不过,肖溦步嘴上假意推托两句便答应下来。 一路跋山涉水走了许久,才来到呼哧兄弟居住的位于山腰峭壁上的寨子,推开显出破败模样的大木门,肖溦步好奇地四下打量,正准备跟随二人到大厅就餐,不知从什么地方传来一阵声嘶力竭的呼喊: “神婆!救命呀,肖神婆!” 返魂术【壹·香积山】在线阅读 返魂术【壹·香积山】 - 返魂术【贰·冤家路窄】 七品县令傍神婆 作者:邢若紫 返魂术【贰·冤家路窄】 肖溦步右眼猛烈跳动暗暗觉得倒霉之事将要发生,虽然一再强迫自己相信刚才听到的叫喊不过是不适应山中气候产生的幻听,她仍控制不住心里的好奇朝声音来源方向望了过去。 “神婆!是我!几天不见便不认识了么?”男子急切地挥着手,从不远处一小屋的直棂窗稀松的竖木条后探出头,看看表情贫乏愣在原地的呼哧兄弟,又望着被引起了注意的肖溦步,大声要求,“他们可是你的友人?烦劳放了本……不,我是说,烦劳放了我罢。” “红孩儿认识这个人?他叫你神婆,是甚么意思?”呼哧二人同时开口,肖溦步僵了脸,一左一右拉起两兄弟催促着往正堂走,一面装作不明所以地眨了眨眼,媚笑着说:“是叫‘婶婆’吧,呵呵,认错人了认错人了啦,看我也没他说的那么老嘛,我们不要管他胡言乱语。民以食为天,吃饭最大,走,我们吃饭去。” “肖溦步,你个骗钱神婆,亏得我前阵还见了你的面,你可不能见死不救啊!”肖溦步低下头,脸上的笑瞬间消失,她眼含警告,面露凶光瞪了回去,一副恨不得要把求救男子剥皮拆骨的架势。 “红孩儿,听他口气,好像真的认识你,”听到山贼哥哥的招呼,她忙微笑着抬起头想要反驳,却听对方建议道,“走,我们一道过去讲清楚。”呼呼儿说完呵呵笑着抓起肖溦步的手,半是相请半是强迫的拖着她走向小屋。肖溦步一脸苦相朝山寨大门毫无意义地挥动手臂,在心中无声呐喊:“见到那个人准没好事,冤家路窄啊!不吃饭了,我要回家!” 百般挣扎无果,她不情不愿的跟随二人进到堆满柴薪的屋内,刚才使劲喊叫的男子见到肖溦步的面孔,瞬间露出释怀的微笑,进山寻找食物的术士见状气不打一处来,她猛地挣脱呼呼儿的大手,三两步冲上前狠狠给了男子一拳。“你……殴打朝廷命官……”男子倒在旁边堆放整齐的木头上,模样痛苦地说。肖溦步一把抓起对方的衣领,压低了声音威胁道:“好啊,你说呀,你跟这俩泰山一样高大威猛的山贼兄弟说你是榕川县父母官,进山来捉拿他们,看他们杀不杀你!哦,人家可能粮食紧缺把你烤来吃了也说不定!” 落难县令王振害怕地缩了缩脖子,怯生生说道:“正因为顾虑此等狂徒铤而走险,进而犯上作乱,本令一直未曾表明身份……” “听好了,我不管你是什么原因被当做票抓到这里,总之想要活命你就给我老老实实收声,不然惹恼了这对双胞兄弟,大家一块玩完!”王振刚要开口答应,想起肖溦步不许他说话的命令,他慌忙紧抿了嘴,用力点头以示同意。 瞥见呼哧二人脸上露出迷惑不解的神色,跟王振统一了说辞的肖溦步竭力挤出灿烂笑容,大声说道:“原来是住在我家隔壁的隔壁,左拐三大街,右手第五户的王……王二麻子,刚才太远看不清,哈哈哈……你怎么也受邀请来山寨作客?人家山大王——”说着她朝兄弟二人讨好地鞠了一躬,天花乱坠赞美道,“呼呼儿,哧哧儿心肠极好,人又热情好客,真是天大的大好人呀。” “并非来用膳……”王振哭丧着脸,在恶术士的瞪视下,绑得跟个粽子似的的他慌忙将反驳的话吞回肚中,于是肖溦步媚笑着继续拍马:“前阵几个孩子进山迷路,也是呼呼儿、哧哧儿设法招待的吧?呵呵呵,果然是难得一见的活雷锋呀!” “几个孩子?好像有这么回事……”呼哧兄弟困惑地着下巴短的黑胡子想了想,含糊应了一句,突然又神情激动地指着王振,强调道,“那些都不重要,关键是此人貌似官府派来的探子,听闻县里扬言要将我山寨一举歼灭,我们不得已才把他关起来。”呼哧二人说着小心地望了望肖溦步,接着补充,“不要误认为寨子只有两个山贼,我们只是……”二人再次停顿,对视一眼后用无比坚定的语气说道,“对,我们是留下值守的,一旦大队人马打劫回来,可就不是关柴房那么简单了。” “甚么官府派来的探子嘛,不可能的啦,他是我的邻居王二麻子,不会弄错的。”肖溦步挥了挥手打断对方的说话,一面用手肘撞了撞王振,低声吩咐道,“出声气!” 王振慌忙应承下来,不顾此刻被麻绳捆绑动弹不得的现状,他摇摇晃晃站起身,谨守礼仪的夸张的作了一揖,用他惯常使用的那套古板守旧的用词,表情局促地说:“二位有礼,在下是王……二麻子。”麻绳绑得极紧,他还竭力弯下腰,虽然用心良苦,无奈收效甚微。肖溦步在旁见他这般滑稽模样,好容易才忍住没有大笑出声。 “麻子?他这么白净的脸,哪来的麻子了?”山贼小弟哧哧儿指着王振的脸,质疑道。 “没事长那么白嫩作什么。”肖溦步斜了一眼麻烦不断的白痴县令,低声咕哝道。想到王振初次到访吃的是芝麻胡饼,她信口编出一个理由,哈哈笑了数声,她把手搭在王振肩上态度亲昵地拍了拍,解释道,“叫他王二麻子又不是因为他脸上有麻子,就像你二人一个叫呼呼儿,一个叫哧哧儿,难道你们没事就‘呼哧、呼哧’的喘息吗?”山贼兄弟二人一阵词穷,不由自主地摇摇头,肖溦步晃了晃脑袋,笑说道,“芝麻胡饼见过吧?因为他喜欢吃芝麻胡饼,所以‘王二麻子’的‘麻子’是芝麻的‘麻’。” “至于他为什么长得这么白嫩,这就要说到他的职业了,你们猜是什么职业?”二人颇感兴趣地凑了过去,哥哥呼呼儿挠挠脑袋飘散出几片雪花般的头皮屑,兀自开口猜测道:“莫非是我们的老本家小偷?”肖溦步撅着嘴摇头否认,继续胡诌道,“非也,非也,还有什么要补充的吗?没有?好吧,答案揭晓:噔噔噔噔——答案是——栖鹭坊倒夜香的!他传承父业三更半夜出来干活,游魂野鬼一样终年不见阳光,怎么可能不白嘛,哈、哈、哈。” 肖溦步干笑三声,偷眼瞄了瞄呼哧二人的反应,一看把她吓了一跳,那兄弟俩竟然感动得满脸是泪,一面呜咽着说:“传承父业,呜呜呜……果然是令人尊敬的,不像我们,实在对不起父母在天之灵……” 爱刨问底的子上来,正想问山贼兄弟他们究竟做了什么对不起父母的事情,忽然外边一阵喧哗,紧闭的山寨木门被人猛拍,摇动着发出“嘭嘭嘭”的声音,接着便是催促声传来:“开门!快些将门打开!听见没有!”王振露出不安的苦笑,回首对同是落难人的肖溦步眨眨眼,试图传达山贼兄弟所说的大队人马已经到来的这个令人沮丧的消息。 兄弟二人慌乱地转了几个圈,听着门外的催促声更急了,充作大门的木板几乎要被门外人掀翻,两难之下他们看向肖溦步,脸上浮现不得已而为之的遗憾表情,手里不知什么时候拿起了一麻绳。肖溦步倒退一步,不确信地问:“你们……想怎样?不是说好请吃饭的吗?既然你们同伙回来,我是不介意一块用餐的啦。” “对不住,”弟弟哧哧儿嘴唇上方的大黑痣动了动,说出心里的歉意,“今日情况有些复杂,只得暂时委屈二位了。” “喂!你说的委屈是怎么个委屈法?不用把我捆起来吧,喂!你们带我出了后门要去哪里?怎么上山了,难道要我们跳山,不是吧?!不带这么残忍的!”肖溦步嘴里呱啦呱啦喊叫着,山贼兄弟也不理会她的抗议,径直拖着囚徒沿柴房后的蜿蜒小径,来到距离不远的后山一隐蔽洞前,他们再次表达了歉意之后,便将肖溦步与王振推进洞中拴到石柱上。安排妥当抬脚准备离开,走了没几步二人突想起什么又回过头,一脸认真地说:“在这里再喊再叫,下边也是听不到的。” “就是叫我不要白费力气啰。”肖溦步识相地停止抱怨,她脸上挤出一抹微笑,装作坦然接受被囚现状的样子,催促道,“得了,不用这么见外一直招呼我们俩,再不去开门你们的同伙要着急了,去吧,去吧,千万不要供出我们就行了,我们要求不高,只想吃完饭回家。” 长得凶神恶煞却言语和善的山贼听从肖溦步的劝告快步离开后,一直盘腿而坐佯装镇定的王振急急凑过来,轻声问:“神婆可有甚么逃脱计划?” 肖溦步一脸淡漠倚着石柱闭目养神,听到对方询问,良久她才高深莫测地吐出一个字:“等。” “等?若果他二人将我们的存在告之同伙,你可知晓山贼杀人越货的残忍手段?”王振害怕地抖了抖,急急说道,“趁着麻大人尚在山里搜寻,须得尽快逃离才行,如若麻大人返回,便无人知晓我们被困在此,凭我二人之绵力恐不能轻易逃离苦海。神婆这般淡然,可是早有妙招?” 对方开口闭口“神婆、神婆”的喊,好似盘桓在食物上方嗡嗡乱叫的苍蝇,听得肖溦步一阵心烦,她爱理不理的继续闭着眼,嘴上说道:“你是你,我是我,别把我跟你混为一谈,‘我们、我们’,谁跟你是‘我们’,遇见你就是倒霉,本来好好的受人邀请来吃饭。还好来寨子之前,本术士为怕迷路在各路口扔了几张特制护符,现在只能等“麻烦大叔”看见赶来救援了。” “护符……”王振皱起眉,并不觉得肖溦步的办法有用,“领着官差搜山的是麻大人……”言下之意即是:“麻烦大叔”不具备发现遗留护符意义的智慧。 肖溦步睁开眼看了看王振,这才有了一丝紧张,她勉强笑了笑,说道:“的确不能够太指望那位大叔,不过总会有办法,等人救不如自救,放心,我可不希望跟你这种不对眼的人在这鬼地方等死。” “为何我要叫‘王二麻子’?我并非排行第二,而是第六。还有倒夜香这样卑贱的职业实在有辱身份……”眼看白痴县令开始斤斤计较刚才跟山贼兄弟介绍时胡编的名字跟职业,她忙岔开话题,问道:“说起来,官府怎么会突然进山呢?当然,如果涉及国家机密,你不说也可以。” 王振不懂神婆说的“国家机密”是什么意思,但大略猜得跟“朝廷隐秘”一类说法相似,他想摇手否认此番行动并不是什么不能跟人说的秘密,左右动弹不得,他才记起手脚被绑的现实,于是王振放弃了原有打算,转运用脸上表情作出个否定回答,一面解释道:“只因昨日接到关押狱中的小偷吴宇禀告,言香积山上有贼人成伙,专事劫盗掳掠的勾当,前阵琳琅坊富户失窃实为那伙人所为,故而我与麻璠大人齐集了差役进山围剿。” “早猜到‘无语’那胆小怕事的样子做不出‘钓星’的案子,唉,聪明的我怎么会猜得这么准呢。”肖溦步旁若无人的自夸,听得王振原本表情平淡的脸有些扭曲了,面对对方恬不知耻的言语,他惊讶反问:“你早知晓并非吴宇犯案?!为何还敢说‘钓星’案结?你分明就是诬陷良民,欺瞒县官,勒索赏钱!” “反正小孩子都回来了,也算结案了嘛,是你自己说的哦。再说没有证据为‘无语’翻案,照他那种人赃俱获的情况,就算不是盗贼也是放风同伙吧,你难道会因此轻判他的罪行?开始也只是困惑,所以我一知道那群失踪的孩子因为进山找到什么停留了几天,而家里金银随后失窃,不就立马来香积山查探了嘛,你应该好好感谢我良好的售后服务。” 王振被对方呛得说不出话,看着放在旁边装满蘑菇和西瓜的背篓,心里十分清楚对方不过是进山找吃,一个满口胡言、不折不扣的骗钱神婆,但他总没有办法反驳,王振思来想去,最终只得将原因归结为他遇到的种种倒霉事唯有肖溦步能够解决,譬如说眼前的困境还得仰仗骗钱神婆的帮助,以致不知觉间造成了他屈居人下的境地。 “然后……”肖溦步朝天翻了个白眼,其实不用再问,她也可以大致猜测到率领一众草包衙役进山剿匪的县令身上发生了什么事情,果不其然,见王振不好意思地红了红脸,回答道:“其后我不幸跟众人走散,不知争的来到这山贼聚居的寨子,只因言语不和,便被山贼兄弟认为是牙门派来的探子给锁在柴房。我堂堂琅琊王氏,哪里会像甚么牙门探子,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王振不停念叨,肖溦步却在心里想象他与呼哧兄弟二人见面时**同鸭讲的尴尬场景,有句说话“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恐怕形容的就是王振遇见山贼,妄图用之乎者也感召对方,却被武力摆平的情况吧。 忍不住好笑出声,肖溦步又说道:“我说县令大人,你难道没有发现榕川现在无人守卫吗?我仿佛、曾经、好像在本什么书上看到过:县令离县,需县丞留守;如果县丞不在,县令必须要在城里处理县务,总之就是二选一的意思啦!”看见王振恍惚想起此项条例似的煞白了脸,她恶毒地反问,“啊!你不会忘记了吧?罪过哦,如果是山贼教众引诱你们外出、趁机攻占县城的诡计,啧啧啧,到时候朝廷平叛大军一到追究起责任,一定拿你跟‘麻烦大叔’祭旗。可怜哦,一代英明神武的县令王振大人就这么牺牲在榕川这片热土上,唉,抛头颅洒热血,一个王振倒下了,更有千千万万个王振站起来!” 肖溦步觉得这番说话用个着腰肌,迎向狂风骤雨的姿势更能体现其内涵,但鉴于手脚被束,她退而求其次另用了个昂头向天的得意表情。 一旁的王振没有注意肖溦步的心思变化,他早被对方的话语吓得汗流浃背,此时惟希望搜山的县丞麻璠赶紧返回县衙,若肖溦步所言情况不幸发生,当真是件血流成河的可怕事件,而这一切悲剧皆由他的失误引起。王振脸色愈发苍白,几乎都坐不住了。 发现王振被她吓得不轻,受对方拖累被关溶洞的怨气顿时烟消云散,肖溦步满意地笑了笑,环顾被囚禁的这个山洞,见到四周石柱林立,造型各异,洁白的石头尖端缓缓滴下水滴,仔细倾听还可听到隐藏在洞漆黑深处的暗河流动的轻微水流声。 斜了一眼仍在一旁嘟囔“这可如何是好”的愁眉不展的县令大人,感受着不同山风清新的仿佛从地底深处传来的凉微风,肖溦步心情愉快地开了口,劝说道:“王二麻子,你就淡定吧,现在急也没用,船到桥头自然直。这里可是难得一见的冬暖夏凉的钟石洞哦,啊,这边还有山贼兄弟储备的食物,正好我肚子饿了,嘿嘿嘿……”肖溦步说完站了起来,表情癫狂地摇晃着大叫四声,“破,破,破破!”牢牢捆绑身体的结实麻绳应声落下。 王振瞪大了眼,张着嘴结结巴巴地问:“你是如何做到的?!” 返魂术【贰·冤家路窄】在线阅读 返魂术【贰·冤家路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