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问归妻》 第1章 附体 君问归妻 作者:荔箫 第1章 附体 管小酌觉得自己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梦境开始之前,霍诚紧搂着她,一声声唤着她的名字。直唤得撕心裂肺,听上去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却又无力极了。 那声音让她清楚地意识到,他救不了她,哪怕他是太子。于是她前所未有地怕了,紧抓着他的衣袖,整个人缩在他的怀里,竭力想感受那一缕温度。 可还是挡不住腹中越来越痛、眼前越来越黑。她慢慢地没了意识,在思绪散尽之前,她明明确确地知道,自己这是要死了。 梦境结束,睁开眼看到的还是他,却是紧掐着她的脖子,眸中的愤怒惊得她浑身一僵。她试着挣了一挣但无济于事,甚至觉得他又添了些力气,眸中除却恼怒再无其他感情,似是要把她掐死。 “诚……”她挣扎着唤了一声,对现状一头雾水又满是惊慌,伸手推着他,惶恐道,“诚……你……干什么!” 他牢牢扼在她颈间的双手猛地松开。 管小酌脱了力,跌在地上,遂即抬起头怒目而视,想要质问他干什么,又被喉间的一阵阵不适弄得说不出话来——似乎不止是被掐得很了,还有自内而外的痛感,好像嗓子发了炎。 . 霍诚向后跌了一步,看着卫妁,眸中有许久未有过的惊慌。 下一瞬,他的目光看向了侧旁的灵位。 柔嘉皇后管氏之位。 管氏双字小酌,是他未成婚的妻子。那时他尚是太子,如今这“柔嘉皇后”的谥号,是他为她追封的。 普天之下,敢那般唤他名字的人只有小酌。她一直那样,简简单单的一个字,带着无尽的亲昵,让二人间没有半分距离。 可刚才…… 他清清楚楚地听到了卫妁那样叫他。 所以只那么短短一瞬,他脑中倏尔划过管小酌的笑靥,心下一惊便松了手。定睛看了一看,又无比确定眼前这是卫妁。 “你……”他深吸了口气,目光从管小酌的灵位上移开,定在卫妁被他掐得发白的面容上,“你刚才叫朕什么?” ……“朕”? 管小酌听到这个字一愣,抬头望一望他:“诚,你……” 她这才注意到他的十二旒冠冕和玄色裳服,身子僵住——他继位了?什么时候的事? 他目光冷峻地睇着她,不知她目下是个什么心思。 于是便这样对视了许久,一个揣摩着对方的想法不言不语,另一个则惊异于一觉醒来后翻天覆地的变故不敢妄言。 几乎有成百上千的猜测同时在管小酌心头翻涌着,又似乎没有哪个有根据、没有哪个站得住脚,全然没什么实际的帮助,直让她对目下的情状更加恐慌而已。 仔仔细细地审视了他许久,她仍旧十分确定他就是霍诚,曾经对她好到极致的那个人。 可是……他目下待她的这态度…… 管小酌站起身,望一望他,又望向眼前的牌位。怔了一怔,她足下踉跄地向前走去,一步又一步。 “柔嘉皇后管氏。”她默念着,复又看一看在旁冷着一张脸的霍诚,仿佛理解了一些他方才待她的态度,“我果然是死了?” 一旁的霍诚狠抽了一口冷气。 “原来死后竟跟书里不一样。”她浅浅笑着,目光定在霍诚面上挪不开,“我还以为孤魂一缕是看不到也摸不到的。” 可他显然看得到她,刚才还扼住了她。 霍诚镇静地看着卫妁,冷眼旁观她的装神弄鬼。 “看来过去很久了……你都继位了。”她继续幽幽地说着,无心再多看那块牌位,便踱着步子走向了他,“你说过一辈子待我好,所以我答应嫁给你。如今……我死了,可你……你不能……” 她胸中一阵酸楚,不知孤魂是否会哭便没有强忍,结果眼泪就真的流了出来:“我还魂一趟,你不能明明看得到我还这般态度……我做错什么了?” 管小酌说得满是委屈,只觉得自己枉死已是凄惨得紧,难得还魂一趟,甚至未去过自己家中便直接出现在了他身边,可见是在他身上的心思更多的。 而他……明明看得见她,却一副不加掩饰的厌极恼极的样子,连骗一骗她这孤魂野鬼都不肯。 听及此,霍诚当真被这质问弄得浑身一凉,听她一句句说着,惊异于那隐隐熟悉的口吻。 他很是滞了一会儿,再度凝睇向她,看着她的浓妆艳抹缓了好一会儿,而后一声冷笑:“够了。” 而后更觉卫妁也真是费了心思——一贯仗着家世会同他顶撞到底的人,此时还当真和小酌一样一见他不快就立即噤声了。 “回你的祺玉宫去。”他切了齿,背在身后的右手,手指紧扣进掌中才忍下了怒火,“小酌的忌日,岂容你在此胡言。” “……什么?”她听得云里雾里,要再说话,他却不能容她再在亡妻面前信口雌黄:“送卫氏回去。” 在她的错愕不解中,两旁的宦官立刻上了前,不由分说地将她“请”出了殿。她忍不住回首望去,才蓦地认出这是长秋宫,皇后的居所。 . 一路上走得糊里糊涂。 从前的记忆、如今的牌位,都让管小酌有足够的理由相信自己当真是死了。可又觉得奇怪——他看得见她无妨,宫人们也看得到她,且还并不怕她。 还有……卫氏?什么卫氏? 她并不认为自己是投胎了——投胎哪有直接投成宫中嫔妃的?过去的十几年呢? 是以直至回了祺玉宫,进了那据说是她的住处的婉燕馆,管小酌才隐约明白了是怎么回事。 镜中的面容让她目瞪口呆,当真不是“管小酌”,而是彻彻底底的另一张脸。 这人看上去也就十六七岁的年纪,却化了极为华丽的妆,瞧着便更成熟了些。 眉梢眼底更有些她没有过的凌厉之色,似乎……并不是个好相处的。 所以……这比不是她的魂魄去见了他而已,而是“鬼上身”了?且她是那“鬼”? 管小酌在一阵接一阵的心惊中愈发无措,竭力地想把事情想明白又毫无进展,连自己是怎么附上的这人都不知道。 “来人。”管小酌抑制着心慌喊了一声,许是因为慌意太过明显,进来候命的宫娥看上去也忐忑不安。 她回过头,看向那宫娥:“今天是什么日子?” 那宫娥怔了一怔,欠身回道:“九月廿三。” 果然是她的忌日。 管小酌一点头,又道:“年份。” “……”那宫娥明显有些被吓住,打量她一会儿才道,“永章三年。” 永章三年九月廿三。 她清楚地记得,自己死时还是景元年间,是霍诚的父亲在位的时候。 也就是说,她死了至少有三年了。 可之前从来没有过这样的“还魂”,她无知无觉地过了这许多时日。今日突然附了卫氏的体,许是因为恰好是忌日、又是个和她死的那天天气差不多的忌日? 管小酌继续胡乱猜着,全然摸不着头脑。望着镜中的面容滞了好一会儿,忽地走近了妆台,在镜前落了座,一支接着一支地卸了珠钗。 “……娘子?”候在门口的那宫娥看着她的一惊一乍直发懵,倒还是手脚利落地上前帮起了忙,一边摘着繁复的发饰一边询问,“娘子可是想换个发髻?” 管小酌没有作答。 满腹的惊慌与疑惑中,她为自己寻了一个无可否认的念头——在这“还魂”的时日里,她是想伴在霍诚身边的。 不知会有多长时间,但大约是不会太长——恰是忌日这天还魂的,估计并非巧合,那么,也许在忌日过去时她就又要离开。 换言之,她的忌日到九月廿四子时止,现在……已经是九月廿三的黄昏了。 所以没那么多时间考虑了,她不能把这难得的来人间再走一遭的机会花在胡思乱想上。 松开了发髻,又洗净化了浓妆的脸,管小酌望着镜中的素颜,慢慢地静下心来。 这张脸……似乎觉得有些熟悉,想了一想却想不出在哪里见过。总之长得不丑就是了,让她还有梳妆的兴趣。 心知原本的这“卫氏”喜欢浓妆,宫人必是按照她的喜欢为她梳妆。管小酌便索性让旁人都退了下去,径自化起妆来。 黛眉轻描,唇染薄红。她对着镜子瞧了瞧,蹙起了眉头,觉得还是和从前的自己并不像;想了想又舒展了眉头——罢了,这毕竟不是同一张脸,怎么会像。 重新唤宫娥进来,不理会她们的错愕,她平心静气地吩咐她们取一套简单些的衣服来——身上这身,简直华丽到庸俗。 宫娥匆匆一福依言去找,颇花了些工夫,为她取了套竹青色曲裾来。 管小酌拎起来瞧了瞧:凑合能看,姑且穿着吧。 站在铜镜前看了又看,处处都觉得不满意,又处处都觉得没得可改了。心下笑一喟,其实自己生前并不曾这么讲究过,大抵只是因为今日这相间实在难得且……不知是否还有下一次,所以格外挑剔了。 “备轿吧。”她似不经意地道了一句,其实手上还在执著地整理着腰带。 “诺。”宫娥一福身,她深深地吸了口气,对着镜子微微一笑,下一句话就如同在鼓励自己一般:“去宣室殿。” 第1章 附体在线阅读 第1章 附体 - 第2章 相见 君问归妻 作者:荔箫 第2章 相见 一路上宫人都沉默得很,时不时显露出的怯意让管小酌不住地掂量这卫氏与霍诚究竟有多不睦。 说起来,她对“卫氏”还是很有些印象的——并非对这个人,而是对这个姓。 管小酌的家世搁在天子脚下的长阳城中,算不得出挑,卫家却是目下一等一的大世家。愈是有权有势的世家便越想抓住更多的权势,管小酌清晰地记得,自己与霍诚婚事初定时,卫家曾竭力反对过,最简单可寻的理由便是她门楣太低。 那时霍诚一味地护她,自己料理了其中的一切纠葛,她对其中细由所知甚少。只有那么一次,她追问得紧了,霍诚才告诉她,卫家是想把这太子妃位、日后的后位留给自家的女儿。 那事的收稍,是霍诚半步不退,莫说把正妻之位让给卫家,就是卫家想给她塞个随嫁媵妾一同进太子府都不行,一度在长阳城中传为一段佳话,让看不惯卫家的人拍手称快。 如今这个卫氏…… 管小酌坐在煖轿中,手支着额头稍稍一喟,不知一会儿怎么跟霍诚说明她是还魂来的管小酌才好、又怎么让他面对着这个看不顺眼的世家女和从前一样待自己。 罢了,忌日么,总归就走这么一遭。成则罢,不成也罢——兴许以后都没了机会便不用多想,又或者明年的忌日、再过一个三年的忌日会再有一次? 那么年月长了,他总会信的。 管小酌一边掂量着这不剩多久的时辰,一边做着长期的打算。想着想着干笑一声,觉得自己这样也够写进神鬼故事中著成一段奇缘了。 . “娘子。” 煖轿落了下来,外面的宫娥轻一唤,同时眼前的轿帘揭起。管小酌朝外看了看,宣室殿到了。 她还没有在此见过霍诚,毕竟她死时霍诚还未登基。 望一望殿前长阶,管小酌感到一阵莫名的压抑。明明知道要见的那人虽是天子也是未婚的夫君,可仍旧生出些许前所未有的惧意。 一时甚至犹豫要不要入殿去见他了——方才他与卫氏刚生过不快,他显然气急,差点掐死卫氏;她现在前来,若他还是不肯信她是管小酌怎么办?还有,他若信了却害怕……可怎么办? 于是便在长阶下踌躇了好久,依稀能感觉出长阶之上的宫人都不解地看了过来,管小酌狠了狠心,还是要试一把的,毕竟…… 她都有至少三年没来过人间了。 拎起裙摆,管小酌一步步行上长阶,多半时候是屏着息的,许久才缓出一口气来。 在殿门口停了脚,她朝里看了一看,视线能看到外殿最尽头,可再往里就看不清了,也看不到他。 “有劳通禀。”管小酌浅一颔首,向两旁的宦官道。 两名宦官看着她与平日大相径庭的妆容,愕了半天才回过神来,躬身一应:“诺,婕妤娘子稍等。” 那宦官便入了殿,管小酌在殿外等着却静不下心,双手互握着,手心里一点点地渗出汗来。 未过太久,那宦官就出来回了话,仍是恭敬的一欠身:“娘子,陛下说请您回去。” 果然是不想见卫氏。 她心下短短失落了一会儿,思忖片刻,又说:“有劳中贵人再禀一次,便说……我有要紧事,过了今天就晚了,求陛下务必让我说句话。” 那宦官一声“诺”应得模糊,足下也没挪动。管小酌瞥他一眼,信手摘了个耳坠塞了过去,他这才一揖,转身又入殿了。 此番多等了一会儿,才见那宦官再度折回来,笑着躬身道:“娘子请进。” . 吩咐随来的宫人候在了外头,管小酌径自入了殿门。脚步在迈进内殿前停了一停,深深地吸了口气,垂眸跨过门槛。 步子轻得几乎没有声响。 待得霍诚察觉时,她已经离他的案桌只有几步远了。搁下笔,他不经意地抬头扫了她一眼,目光却就此定住。 从来没有见过卫妁这般装束。 这卫家娇生惯养出来的女儿,平日里行事跋扈不说,日子过得也骄奢极了。宫中的珠钗衣料她均是要用最好最华丽的,偏还喜欢艳丽的颜色,搭上那时常浓重得过了头的脂粉香气,让他看都不愿多看一眼。 今日怎的…… 他眉头一挑,将注意力从她的衣着打扮上移开,转而意识到她似乎没有见礼的意思。没有笑意,他冷着脸问了句:“什么事?” “我……”她上前了一步,忖度着,欠身笑道,“我有些要紧事要说,你……屏退旁人好不好?” 这个称呼……毫无恭敬,可这个口吻却柔软得让他发不出火来。一时惊讶于自己怎的忽然对卫妁有了耐心,下意识地想把她赶出去,可低头看了看手上并不算着急的奏章,竟就鬼使神差地让宫人退下了。 倚在靠背上,霍诚打量着卫妁,眼中有几分玩味,却仍神色清冷:“没人了。” 管小酌莞尔一福,仍不说有何事,悬着一颗心行了过去,觑了觑他的神色,而后大着胆子在他身边坐了下去:“诚,我……” “卫妁。” 他的声音显然比她掷地有声。扫了她一眼,他道:“你既然知道这个称呼,就该知道是谁这样叫过朕。”他一顿,又说,“也该知道自己不配和她相提并论。” 管小酌轻一哂,低颔下首,执起茶壶在他盏中添了茶。 茶气氤氲,她手上蓦地一顿,细嗅一嗅,嗅得一阵心速紊乱,哑声一笑:“既明君也喜欢苦丁了?” 那是她最喜欢的茶,并不名贵,甚至算不得“茶”。又苦得很,他每每一见她喝就直蹙眉头,又或调侃她总喜欢这些名不见经传的东西。 如今,他却也喝上了。 “是因为我喜欢么?”她偏头看着他,笑眼中满带探究。 霍诚禁不住地轻吸了口凉气。 “既明君别怕……”她衔了一衔口脂浅淡的薄唇,“我……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会突然到这卫氏身上,但想来和忌日有些关系,所以我也没有几个时辰了。” 她目不转睛地望着他,任由他神色变得如何复杂抑或夹杂愤怒都不做退缩:“你若觉得我换了副皮囊还直呼你的名字让你不舒服,那我……改了就是。” 她已改称他的表字两次了。 这话听上去……实在荒唐。霍诚气恼于她如此拿小酌当话柄、拿小酌来做戏,刚要出言斥责,视线在她摘了坠子的耳垂上一扫,又再一次滞住。 少了一个? 他仍旧记得,小酌时常弄成这副“狼狈”样子。 也怪不得她,只是管家没有那么多下人,做起事来亦不像宫中或是太子府中有那么多要打点或是打赏的地方。是以她不爱戴繁复的珠钗首饰,也鲜少带那么多银钱在身上。 到太子府找他时,偶尔碰上他在议事,她就独自等着,便会碰上要打赏下人却惊觉没钱的时候。彼时她便会摘只钗子或是耳坠下来应付过去,待得他见到她时,要么发髻松了些,要么耳坠少了一个。 他不自觉地看向案头放着的一只漆盒——小酌那些只剩了一只的耳坠,还都在他这里收着。 “既明君你……信我好不好?”她凝视着他一字字道,“我就这么几个时辰——你若不信……也就算了,待得我离开,你可别怪这卫氏欺君。” 霍诚的眉心倏尔狠狠一跳,刚因她的话语而显出的疑惑和温和荡然无存:“你倒是把话说得到位。” 险些真被她懵过去,信了这什么附体之说。 他冷睇着她,不再说一个字,连带着自己方才的动摇都觉得可笑。 他了解管小酌,知道她虽则心善,却从来不乱发善心,是非黑白她是分得清楚的,不该说情的时候决计不说情。 这“不该说情”的人里头,卫妁可排到头一个——管小酌就是因遭到卫家毒手而死,原因便是卫家想把太子妃位、后位留给卫妁。 如若连鬼魂附体之说都成了真,“在天之灵”岂不更真?她既然一直在便是知道全部事情的,又怎会给卫氏求情? 短短一瞬,霍诚笃信是卫妁有心设计,冒险做了这场戏——这倒无妨,无论宫中朝中,做戏的时候都多得很,有做成的,也有漏了馅的,皆不足为奇。 可是,他看不得旁人对管小酌不敬,更不能容忍她这杀人凶手拿小酌当筹码来算计。 “有意思。”他听似调侃的话语却是森然的口吻,睇着卫妁,悠悠道,“鬼附人身之事自古常有异志提及,但附了人身自己却毫不知情的鬼魂,倒真是头一次听说。” “诚……”她当然听得出他这口气仍是不信的意思,心下一沉,不甘地想要继续解释,他却提了两分声凛然道:“朕说过不许你再议论小酌的事,你倒变本加厉。” 他瞧着她,这穿着当真像足了管小酌,更将她用茶、打赏的喜好打听得清楚。这不是无意而为,而是有意冒犯,甚至……是已谋划许久的了。 他思量着,眸中沁出冷涔涔的嘲讽:“学她的言行举止,也真难为你了。” 管小酌心里闷得喘不过气,咬牙不言,不知是该感念他三年来始终记着自己,还是该怨他此刻不信自己。 “来人。”霍诚沉沉一唤,目光挪向出现在殿门口候命的宦官,“传旨,卫氏大不敬,即废婕妤位,打入冷宫。” 第2章 相见在线阅读 第2章 相见 - 第3章 梦见 君问归妻 作者:荔箫 第3章 梦见 虽明白这结果非是因他针对自己,而是其间有说不清的误会,管小酌还是有点发懵。 就这么……给废了? 也不知这卫氏平日里究竟如何得罪他了。 由宫人“押”着往冷宫走,管小酌对此并无甚悲愤,甚至没有什么特殊的情绪——毕竟归根结底不是冲着她去的,眼看着忌日将过,几个时辰后她就该离开了。 只是苦了卫妁。 踏进了冷宫里的一方小院,押她来的宫人关上门便走了。她坐在院中的一块假石上看着夕阳消磨余下的时辰,等了一刻,又有人进来。 “娘子……”那人犹犹豫豫地走到她面前,面有怯意。她抬抬眸,认出这就是今日答她话的那宫娥,看来是和卫妁极亲近的人,竟追随到冷宫来了。 “坐吧。”她睇了眼自己正坐着的假石,挪了挪,让出了些地方来。 那宫女却大愕:“娘子?!” “怎么了?”管小酌噙笑,不解地迎上她的愕意。思了一思便明白了,一哂,“位份都废了,庶人一个,还对我那么多规矩干什么?” 直说得对方更加惊慌。 “……那随你吧。”她耸了耸肩头不再多劝,抬头又望向夕阳。 看上去,快落山了。 那红彤彤的一枚悬在云间,将云朵染出泛金的红色。堆在天边,看上去温馨柔软,又有点说不出的凄色。 管小酌托着下巴,凝视得挪不开眼,觉得自己在琢磨什么,片刻后回了回神,又好像并未琢磨什么。 眼前的宫女也不出声,垂首静立得规规矩矩,安静得像尊石雕。须臾,管小酌一扫她,笑道:“把屋里收拾收拾吧,天色不早了,早些休息为好。” 宫娥应了声“诺”,仍存惊诧地打量了她一番,意外于她被废黜后的从容不迫,又并不敢耽搁太久,忙往房中去了。 剩下的时辰……屈指可数了呢。 管小酌一喟,多少有点失落。 此番没能让他信这回事,他连一句温和些的话都没对她说。能不能有下一次机会她不知道,总之这一回是白费了时间,还牵连了旁人。 一时颓然不已,一刻都不想在这身体上多待,想着等卧房收拾好她就去睡,睡过子时,无知无觉中把这身体还给卫妁。日后的事情……反正也不是她能管得了的了。 忍不住又看了看夕阳,还是按捺不住地回忆起了旧事。 在她还活着的时候,常在他的太子府中留到这个时辰。 偏他府中还有一座不算低的小山,山上设有凉亭,恰能一赏夕阳。她便常常乐得再多留一会儿,与他一同观完这美景再回家,好像怎么看都不腻似的。 可待得夕阳落下后,自是天幕全黑了。家中规矩严格,她这么晚回去难免要受责备,心下害怕,就又只好央着他送她回府。有时自己都觉得自己烦得很,他却从未拒绝过,手头的事均可为此搁上一搁。 到了她家,他还得陪着笑脸向她父母赔罪,回回都说是自己一时兴起留了她,她要回家他却不让。 如此有了三五次之后,她父亲一度觉得当今天子也忒风流不羁、不爱天下爱美人,甚至感叹大夏即将国运不济。 “爹别乱说,殿下才不是那样的人。”她又不敢说是自己想与他多待一待,只能这么生硬地驳回去。心里却清楚霍诚绝不会成个昏君——她会执着于与他共赏夕阳,实是因为即便她在他府中,二人能说话的机会也不多。他有他的政事要料理,她多半时候都是安静地坐在旁边寻书来读,那相伴的时光过得惬意,可真要有什么话说,还就只能等到看夕阳时忙里偷闲了。 真是日月如梭。 管小酌沉浸在回忆中抽离不开,待得回忆完了,心中一阵恍然,觉得这似乎都不是上辈子的事了,而是隔了好几辈子。 . “娘子。”那宫娥从房中走了出来,在她面前一福身,“奴婢收拾好了,不过……也就那样,娘子您将就着……” 她说得怯怯,管小酌了然点头:“知道。” “娘子想吃些什么?”她问道,一顿,又说,“虽则只能取到些简单的食材,但奴婢会尽力……” “我不饿,取来了食材你自己做了吃吧。”管小酌口吻明快,说着吁了口气,站起身就往卧房走,“我累了,就先睡了。你瞧瞧另两间房能住人不能,若不能,就也来这间就是。” 毕竟累得卫妁进了冷宫,素不相识,她总不能再“替”卫妁把身边的人也得罪了。 . 躺到榻上,瞧了瞧破旧的衾被,管小酌心中感慨了一句“宫中竟也有这样的地方”,就阖了眼不再乱想。有意忽略着床榻的不舒服,努力地入睡,盼着赶紧离开。 而后…… 似乎当真是并没有过太久,就已昏昏入睡了。 久违了的种种回忆一幕幕在眼前划着,从父母弟妹到霍诚,不急不缓地呈现在眼前,没有声音,她又好像能听到当时的一言一语。 她置身其中,看得享受,又很快就觉得很累。眼皮发着沉,继而头晕脑胀,便想扭过头去不再看、先歇一歇,可又并不由己。 “都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不过日后……还是常回来看看你母亲。” 她听到父亲说了这么一句话,夹杂着一声沉重的叹息,满是不舍。 那……已是她婚约订下的时候了。 她骤然屏了息,努力地想要看的更清楚些、想和父亲说句话,眼前的画面却转瞬即逝。 下一刻,她感觉自己的手支在墙上,用了十分的力气,连手指都硌得疼了。她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心中明显的惊恐,时至今日仍感受深切:“诚,我……” 视线移向门口,那正打算离开的人立刻回过头来,看着她怔了一怔,连忙折回来扶她。语中虽有些慌,却因尚未意识到发生了什么而算不上恐惧:“小酌?” 腹中绞痛阵阵中,她一口血呛了出来,下意识地抬了手捂住嘴,再看向手心时,便见一块血迹黑得可怕。 她就是这样死去的,她记得很清楚——在这口血呛出来之后,她最多又活了一刻而已。 画面中也确实是这样,她无力地栽在他怀里,听着他喊她却无力回话,慢慢地感受着灵魂被剥离。 一世就此终了,管小酌觉得这“回忆”也该到此为止了。却是画面再转,把她带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那是一处好大的宅子,她漂浮在半空中,见一男子对一十三四岁的小姑娘说:“事已成了,日后的后位就看你了。” 那女孩神色凝重,欠身应“诺”,她凝视着女孩的面容,心惊不已。 ——这是……卫妁?! 倒吸一口冷气,虽在梦中都难免那种惊讶。原来自己竟是死在了卫家手中,怪不得……怪不得霍诚那般不忍附在卫妁身上的她说自己是管小酌。听上去本就荒谬的事情,加上这一段纠葛,于他而言简直就是挑衅。 可卫家那么大的势力,甚至敢毒死她把女儿推上后位,这卫妁……他说废就废了? 管小酌带着疑惑,再一次感受了眼前画面猛转带来的晕眩。是他在禁军都尉府里,不知说了什么,竟吓得面前的一众禁军连头都不敢抬。 “去给我查卫家。”霍诚负手而立,语气森冷得连睡梦中的她都打了个寒噤,“我不逼你们搜出什么能呈到父皇面前让父皇治卫家的罪的罪证,但我要让自己清楚,小酌的死跟卫家究竟有关无关。” 她听得发懵,而他面前的禁军也一懵,滞了滞,试探着道:“殿下您的意思……” 他们究竟查到什么份上为宜? “杀妻之仇,我自己报。”他负着手,从容的神色下恨意凛然,“如是卫家,来日定取他阖家性命祭她。” 至此,管小酌才隐约知道了那之后都出了什么事。霍诚一贯言出必践,立了如此重誓,想来登基后必定剑指卫家。 任卫家有怎样的能耐,也耐不住帝王一门心思要杀之而后快。眼看卫妁这么轻而易举地就被废了,管小酌猜想,他这是已把卫家收拾得差不多了。 她止不住地有点心疼,觉得他带着如此恨意度过的这几年必定很累,又要与卫家周旋着斗智斗勇,可偏生那“在天之灵”的说法是假的,她什么都不知道,毫无知觉地游荡了这几年,分担不了任何事情。 “诚。”她唤了一声,提步走近他。哪怕知是在自己梦中,也想同他说几句话。 走了两步而已,蓦地一阵头痛,转瞬间就痛得她无可忍耐,禁不住地闭了眼,一声惊叫。 “娘子?!” 又听到一声惊叫,并非出自她口中。这不算太熟悉的声音夹杂着喜悦,道了一句让她心惊不已的话:“娘子可算醒了,奴婢还以为……” ……“可算”? 那便是时间已不短了。 但是…… 照这般意思,她竟还在卫妁身上?! 第3章 梦见在线阅读 第3章 梦见 - 第4章 复位 君问归妻 作者:荔箫 第4章 复位 管小酌心中忐忑,发着懵回了回神,问了一句:“我睡了多久。” “快四天了。”眼前的宫女答说。 管小酌的心一沉。 四天…… 那么自己的忌日早过去了,可自己还没有离开、还以卫妁的身份醒了过来,这是…… 难不成离不开了?就要这么活下去?旁人死后奈何桥上喝汤投胎,她则几年后借尸还魂再活一回? 感觉一颗心往下坠着,坠得难受极了。管小酌抬了抬眸,一壁斟酌着一壁道:“你是谁?我……不记得了。” 她思量着,还魂还是投胎都不由自己,眼前摆着什么路就得走什么路。先前觉得是因为忌日而还魂一天,便只作那一天的打算;如今眼见不止一天,就不得不为日后多做打算。 这话说出来,自是难免惊了对方一跳,屏着息看了她好一会儿,问得满是不安:“娘子您……当真?” “骗你干什么?”管小酌镇定地应了,抬手将手背搭在轻阖的双眼上,显得疲惫不堪,“只觉得一直在做梦,一场接一场的,现在却从梦中到先前的事都不记得了。” 她叹了口气,将手挪开,重新睁开眼,神色认真而诚恳:“你慢慢告诉我可好?” “……诺。”那宫娥惊魂未定地福身应下,想了想,先答了句“奴婢婉兮”,而后便不急不缓地说了起来。却是从她刚入冷宫的时候开始说的,管小酌清楚那会儿的事,听得有些着急,却又不好催她。 将这几日的事情解释清楚了:无非就是她进冷宫当晚大病了一场,卫家好一番苦求,霍诚才准许医女来看她。还是高烧不退地足足过了三天,今日一早才退了烧。 再往前的事情,则就让管小酌有点头疼了。 亏得有那么个大世家做依靠,这卫妁,在宫里混得也忒不济。 不提得宠与否的事——霍诚不宠她是因为念着自己,管小酌觉得十分正常,若他当真去宠这仇人,她才要愠恼一番。 但圣宠之外的事,则多半是卫妁自己太蠢了。飞扬跋扈则罢了,素日骄奢些也无妨,到底还是宫里位份不低的嫔妃,这些也供得起她。 可她居然还把上上下下的宫人都得罪尽了。 真是单纯得半点心机都没有,身在九重宫阙里,就算有圣宠都还多少需要旁人帮衬,她这和皇帝有深仇大恨的,反倒得罪人得罪得一点都不手软,凡是随心而为,看谁不顺眼了说罚便罚。宫人们怕她是一回事,心里暗恨也是必然的。 也忒拿世家背景当回事。 “蠢透了……”管小酌切着齿挤出了三个字,生生被卫妁的过往激出了“恨铁不成钢”的心。 睇了睇婉兮,管小酌看得出她话语尽后眉眼间的那点恐惧。说起来,她方才的话说得巧妙而委婉,没有哪句称得上“不敬”,人又是从卫家带进来,却还是怕成这般,卫妁待下人有多刻薄,就此可见一斑。 “你坐吧。”管小酌蹙起眉头揉着太阳穴,心下思量着目下该怎么办。卫妁杀了她,她可没那么好心要在冷宫替卫妁吃苦——虽则那日是她自己惹恼了霍诚,但归根结底,也是卫妁从前对她不敬的时候太多,一点点累加起来让霍诚忍无可忍了。若不然,好端端的一个正三品婕妤,说什么也不至于为了几句话就连个最末等的位份也留不住。 兀自思索一会儿,管小酌侧过首,见婉兮仍垂首站着,惊疑不定地望着自己。哑音一笑,伸手去牵她的手:“别怕。从前若有待你不好的地方,是我的不是。目下身在冷宫,日后要你帮着的事大概少不了,不必那么疏远了。” “诺……”婉兮应得犹犹豫豫,一时几乎想伸手抚一抚她的额头,看她是不是还发着烧了。 大病一场忘了些事无妨,可怎的……连性情都变了? 霍诚在宣室殿中,从晌午沉默到傍晚。 宫人尽数被遣了出去,来求见的朝臣也一律被挡在了外面。 满心所想的,只有御史大夫卫廉今日所禀之事。 心中着实愤怒,卫廉那显是威胁的口吻全无尊敬可言,一言一语地锥在他的心上,却又让他发不得火。 那当真……是他的软肋。 没有想到卫家会来这么一手,听起来甚至可说是匪夷所思。这样的事,若换做旁人大约决计不会相信、连带着觉得信了那番鬼话的人都是疯子,可是他却完全没有勇气告诉自己那是假的。 万一、万一是真的呢? “来人。”他沉然唤了一声,等了一等,外面想起了宦官的脚步,“去长秋宫。” 刚停下脚来听命的宦官一怔。 . 和从前一样,泰半的宫人都候在了长秋宫外,只有几个近前服侍的得以一同进了那道大门。 这回,霍诚却没让他们再往里面随,道了句“在前殿候着”,就径自进了内殿。 管小酌的灵位在那里放着,看上去还很新。金丝楠木上书下的一字字乍看沉稳大气,细寻之下却有些颤抖的痕迹显露出来。在细枝末梢之间,将执笔者书写时的心绪表露无遗。 那是他的亲笔。彼时他一笔笔写下这几个字,无论再怎么平心静气,都克制不住手上的轻颤。起初对字迹不满意,便换纸重写,可一连写了几十次,都还是如此。 灵位上,上佳的楠木一道道金丝色泽浅浅,和那微颤的字迹一起,在烛光下毫不留情地提醒着他:她死了。 “小酌。”他在灵位前驻足了许久,才轻轻地开了口,唤出一声后又安静了一会儿,道,“我遇上些事情。” 殿里清清静静的。 “听上去很可笑,可我不敢不信。”他的目光凝在“柔嘉皇后管氏”几个字上,喟叹一声,续言,“如是真的,你会回来;如不是……” 他一颔首:“我无法不赌这一把。若当真是被骗了,你在天之灵可以笑我,但你别怪我,行不行?” 他上前了几步,已离香案不过半步距离,那几个字看得更清晰了些,清晰得灼目。 “我去了。”他凝视良久之后颔下首去,缓了口气,“让卫家多活一阵子,不会太久。然后……不管此事是真是假,你的仇我会报。你信我。” 仍旧一派安寂。只有秋风从殿外灌进来了一切,带起些许轻轻风响和凉意,未让人觉得寒凉,却得以平心静气。 良久之后,他提步退回了更合适的位置,双手交叠着,深深一揖。未再多言多看,转身向外行去。满殿之中只有沉稳的脚步响了过去,再无它音。 . 阖宫都被这几日的变动吓得一惊一乍。 先是听说目下位份最高的婕妤卫氏被废了,可过了短短四天而已,皇帝又突然下旨复了她的位份,另有不少赏赐,加以安抚。 管小酌更是觉得云里雾里,接罢了旨,任由婉兮为她梳妆,怎么想都不知道霍诚到底什么意思。 废黜又复位?她并不觉得会是因为霍诚对卫妁有什么情分可言,但除却这一条理由,也委实想不出还能有什么别的原因了。 “那钗子太艳了。”眸光上移,管小酌看着婉兮刚为自己簪上的的发钗皱了眉,伸手从眼前妆奁里取了支简单别致的递给她,“换这个。” “……”婉兮已懒得再为她醒后的喜好转变而惊讶,默不作声地接了她手里的钗子,依言换上。 大病初愈后身子尚还虚着,此时急于打扮,是因为皇帝刚传了口谕来,传她晚上去宣室殿用膳。 回想起来,管小酌从前和霍诚一同用膳的次数不少,可在宣室殿里以嫔妃的身份和皇帝一并用膳,还真是头一遭。 太阳初落,管小酌踏上了去宣室殿的煖轿。心里压住了几分得以再见他的惊喜,她垂眸静思着,掂量该如何是好。 暂且不能再提她是管小酌的事了。忌日还魂已很离奇,此时再说她从此附了卫妁的身,任谁也不会相信。 可她又并不打算替卫妁来承担他的厌恶——天道轮回也没有这么轮回的,简直不讲理。 怎么办呢? 自是要让二人的关系先缓和下来,可偏生卫家背负着自己的血债,想让霍诚看这卫妁顺眼,也不容易,决不是她服软或性子像小酌就能解决的。 不由自主地想起了书中语句,难有决定时借一借先人之智总是好的。 管小酌揉着太阳穴沉吟着,“瞒天过海”挨不上,“顺手牵羊”没的牵。 ……反客为主? 她不禁神色一亮。 “乘隙插足,扼其主机,渐之进也。1”——是为“反客为主”。 第4章 复位在线阅读 第4章 复位 - 第5章 计谋 君问归妻 作者:荔箫 第5章 计谋 宣室殿中暖融融的,又有淡淡檀香萦绕鼻间令人神思清明。 管小酌入了殿,余光瞥见霍诚端坐案前,并未抬眼,敛身拜了下去:“陛下圣安。” “可。”他应得平淡,稍稍一顿,又道,“坐吧。” 管小酌便循礼谢了恩,安安静静地到一旁的席位上去落座。 霍诚凝视着她,见她还是如那日一般简单清素的装束,并未如从前般浓妆艳抹。眉头稍一挑而未多作置评,他淡声道:“听闻你在冷宫里大病了一场。” “是。”管小酌颔首,“昨日刚退烧。” “但朕复你位份和你生病与否没有关系。”他冷声道,这提点之语近乎残忍。 “臣妾知道。”管小酌点了头,微一笑,“陛下并不是会随意怜香惜玉的人。” 若他是,她也就不敢喜欢他了。明知他日后会登基为帝、有后宫佳丽三千,她还是愿意嫁给他,多少是因为他没有拈花惹草的爱好,让她得以安心。 霍诚神色一沉,不快于她这般直言的评说,却未动怒,只告诉她:“朕见了卫廉。” 管小酌一怔,静等下文。 “朕和你父亲做了笔交易。”他看向她,平静地阐述着,“朕答应他饶过卫家、也好好待你,但有些纠葛你很清楚。” 管小酌默然,猜他指的多半是卫家毒死自己的事情,便点了头:“臣妾清楚。” “你父亲自以为拿住了朕的软肋。”霍诚睇着她,眸中沁出些许嘲讽意味,“也确是软肋不假——但他以为他当真有本事要挟住朕。” 可目下,处于弱势的分明是卫家。霍诚虽则气恼于卫廉的要挟,却并不打算受制与他。 “衣食上朕不会亏了你,但其他的……”他的话一顿,神色厉了两分,“日后见了家人,你最好清楚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若不然,纵有交易夹在其中,吃亏的也绝不会是朕。” 这居高临下的威胁。 管小酌怔了怔,从他的话语中,已将目下的局势摸了个明白。只是不知卫家拿了什么条件试图要挟他而已,但无所谓是什么,卫家在她这一环上失算了——卫家想要的显是前朝后宫都有“进展”,可霍诚……他兴许在前朝当真会对卫家略有放松,但后宫里,他要拿捏住卫妁实在太容易了。 卫妁那么浅的心思,甚至不需让她想明白其中利弊,只要言语中有几句恐吓便足以把她吓住。那么莫说他在衣食上本就不亏她了,即便真的亏了她,她在家人面前也不敢说实话,要把卫家蒙在鼓里实在太容易。 乘隙插足,扼其主机,渐之进也。 管小酌心里又晃过这十二个字。她一个女孩子,得以读过《三十六计》,也是因为他惯着她。 “臣妾做不到。”她生硬地出了言,突然而至的大胆拒绝自是在他的意料之外。 霍诚短暂一怔,微眯了眼审视着她:“你说什么?” “臣妾做不到。”她斩钉截铁地重复了一遍,毫无惧色地迎上了他的视线。 “你若不肯。”霍诚瞟着她,神色清冷,“朕得不到心中所求,来日必定灭你卫家满门。” “臣妾愿助陛下得心中所求。”她仍与他对视着,话语沉着冷静,“但臣妾不想再帮卫家做任何事了——顺带着帮衬也不想。让臣妾哄骗家中的同时换得家中权势再涨,臣妾办不到。” ……她在说什么? 霍诚听得愣住,不明其意,审视着她等她解释。 “臣妾在冷宫里走了一遭,大病了一场,忘了许多事。”她循循地说着,低覆的羽睫将神色压得黯淡,“许多过往是经婉兮说了,才又得知。然后……臣妾想明白了许多事。” 霍诚清晰地感觉出眼前的这个人和从前不一样了,最明显的,是她从前从不敢这样与他对视,可如今,清亮的目光直视着他,连一点闪烁都没有。 直弄得他也避不开,那点亮光好像直触在心头,触得心里微颤。便这样多了些平日没有的耐性,乐得听她继续说下去。 “婉兮说臣妾行事飞扬跋扈、陛下一直不喜欢臣妾。”管小酌斟酌着分寸顿了一顿,“臣妾想,飞扬跋扈是臣妾的不是,但陛下您不喜欢臣妾……却并不是因为这个吧?归根结底,是卫家逼得太狠。” 霍诚蓦地一抽冷气,面有愕色地打量着她。她先前并不是个明事理的人,如今却突然数算得清楚,抑扬顿挫间更有一股气势凛然而并不压人。粉黛轻施的脸上神色淡泊,下颌微微抬着,不卑不亢。 让他忍不住地又想起了管小酌——那个泰半时候在他面前灵动若仙子的女子,偶尔遇到正经事时,也会敛去笑容,端庄的形容中皆是说一不二的气势,让旁人不敢轻视这明明刚到及笄之年的姑娘。 所以他一度不知该怎么夸她,简直觉得堪称“完美”。只二人相处她便时时带笑总一副幸福样子,把她搁上后位她便能身着翟衣母仪天下。 ——自然,得略过时常少一只耳坠的事不提。 “臣妾身在宫里,是死是活、是废是立都不过陛下一句话,家中明知如此还与陛下如此僵持……”管小酌的口气悠然下来,不咸不淡的,听上去漫不经心,“他们大概根本就没有多在乎臣妾如何吧?” 实在难以说出这样“坏规矩”的话是从卫妁口中说出来的。霍诚强定了定神,才把被她惊住的心思拽了回来,轻咳一声,让自己如往常般对她的心思不感兴趣,只道:“朕不管你是什么心思,你既也说想助朕办成此事,就按朕的意思做。” 她夹在中间,不“露陷”就能不使两方再针锋相对,哄骗卫家换得卫家心安的同时,也在帮他。 卫妁忽地一笑。 她眉眼弯弯地看着他,肩头轻轻一耸,口吻便俏皮起来:“那陛下换个说法咯?让臣妾听着舒服些,臣妾便应下这事了。” ……她敢跟他提要求?! 霍诚短短片刻间已几次被她惊着了,心下自有恼意,可看看她眸光清澈,又实在难以把火发出来。 颔首静思,他当真回思了一阵她方才道出的想法,复看向她,便顺着她的意思说了下去:“朕需要你瞒着卫家,帮朕成这事。” 绝口不提卫家的安危,也就没了方才满带威胁的意思。 “诺。”她笑吟吟地点了头,而后缓了口气出来,“这般听着便舒服多了。臣妾只当为夫家做件事,一切无妨。” ……夫家? 她究竟有没有意识到,他那话的意思便是根本不想与她多接触,所以才需她在家人面前圆这个谎? 她还说得出“夫家”二字? 不多理会霍诚的惊愕讶异,管小酌自顾自地执起筷子,目光在案上荡了一圈,夹了看起来味美清淡的笋丝来吃,一副什么顾虑都没有的样子。 方才,已分明是她说的多、他听的多,她得以把想法说了出来。他或多或少地信了,她就或多或少地少了被动、与他缓和了关系。 这反客为主的一步,成了。 . 那晚霍诚却没有留她在宣室殿中就寝。管小酌回祺玉宫后打听了,也没另召别的嫔妃前去。 一整夜,她仔仔细细地琢磨着,不知自己今日所言,霍诚信了多少。 毕竟,这话从卫妁口中说出来实在太突然,这些转变在他看来一时也必定难以接受。 翻了个身,她抱着衾被的一角,隔着幔帐,目光凝在账外的烛火上。那原是盏多枝灯,每一枝上都有红烛,因为她睡了才只留下这一支而已。 可就这么一点光火,若拿起来去点其他的红烛,也足以把整盏多枝灯点明了。 她相信自己与霍诚也会是这样。今日她已打开了一个小口子,日后一切都会慢慢好起来的。之后总有一天她可以再告诉他一次自己是管小酌,他也总会信的。 珠帘一阵响动。 管小酌凝神看过去,是婉兮掌着灯走近寝殿,一直走到她的榻边,声音压得低低的:“娘子,尚工局传了话来,陈氏要见您。” 陈氏?管小酌眉头一皱,婉兮便解释起来:“您大抵也不记得了,陈氏是家里搁下的人。娘子见家人不方便,许多话都是她帮着递。” 管小酌心里“咯噔”一下。 已经这么晚了,刚才连三更天的打更声都已响过。她沉了息,面露狐疑:“刚叫人递了话说要见我?可有说是什么是么?” “未说。”婉兮一欠身,“只说是有要紧事,奴婢追问了一番,她也只说是今日傍晚时夫人急请了她去府里。” 而后,这陈氏便三更半夜地要见她? 管小酌心里一声轻笑,起身下了榻,走到妆台边坐下:“不见。但把人扣下,放出风去,我要寻个好地方葬了她。” “您……”婉兮愕住,不解地望着她:后面的吩咐且先不提,但既不打算见,还起身做什么? “最多一刻,御前会有人来的。”管小酌抿笑,将梳子交给她,“按品大妆。” 第5章 计谋在线阅读 第5章 计谋 - 第6章 传召 君问归妻 作者:荔箫 第6章 传召 管小酌对着镜子,看着婉兮为自己梳妆,顺带着适应目下这张脸。 这卫妁,虽是算不得倾国佳人,可也决计称得上美人。管小酌委实不明白她怎么喜欢那么浓的妆,粉黛涂出的颜色艳丽,却硬生生把本来的姿色盖了去。 方才,她嘱咐了“按品大妆”,可便是这样,也浓不过卫氏本来的喜好。 婕妤的位份,按着品秩,头上的簪钗已不算轻——管小酌唯一一次尝试比这还要隆重的装束,还是昏礼初定时。宫中遣了女官到她家中为她先梳了一遍大婚的妆,连带着将昏服试了一遍。那天她看着镜中容颜感叹自己竟然还能有如此气势,霍诚想进来一观究竟,却被她死挡在门外。 她执著地说:“等昏礼时再看!” ——不过若早知活不到那天,她就先让他看一眼了。 . 霍诚踏过门槛,足下一滞。 多枝灯上的蜡烛只点亮了一半,房里仍显得很暗。卫妁端坐在妆台前,正由婢女梳着妆。二人都是背对着房门,他又没让宫人通禀,便谁也没察觉到他进来。 不知她为什么三更半夜梳妆梳得如此认真——他从铜镜的一角窥见那精致的白妆,端庄得好像要去参加宫宴或是祭礼。 “婕妤。”他沉声道了两个字。婉兮正为她簪钗的手一抖,下意识地要先下拜见礼。 倒是卫妁仍稳稳当当的,抬手一扶婉兮手里的那只钗子,顺势接了过来。金钗顺进发髻中,她对着镜子理好了流苏,而后手又在簪杆上轻一压,让它与另一侧那只对齐了,才站起身。 手在群上一抚而过,抚平了正坐时压出的浅淡褶皱,她不慌不忙地俯身拜了下去:“陛下大安。” 霍诚走进了几步,淡睇着她沉默。 原该金亮的钗子在幽暗烛火下反出的光芒暗而沉,和她橘色曲裾上绣出的金线相映着,有些压抑。 “有要事?”他问了三个字,眼前的卫氏默了会儿,应了声:“是。” “说来听听。”他一壁说着,一壁走到案前去落座。许久没听到回话,抬眸扫了一眼,见卫妁虽仍跪着却已抬起了身子,颔首正坐,双手搁在身前绞着腰带,一副为难的样子。 “朕听说你发落了个尚工局的女官。”他支着额头缓缓道,而后话锋一转,说出的话听上去与前一句毫无瓜葛,“三更半夜,又有什么事?” “陛下容禀。”管小酌没有叩首,偷觑了觑他,禀得喃喃,“那女官……是为臣妾家中办事的人,知道许多事情。所以目下臣妾自己不想帮着家中什么了,就觉得此人留不得,免得她去和家里说些什么,阻陛下成事。” 言罢她一喟,苦笑着,声音哑哑:“可到底相识一场,臣妾虽病过后不记得了,也知道一切必定互有帮扶,总该去送送她。” 所以她深夜穿得这样隆重……是为去送陈氏最后一程? 霍诚眉头一挑。 “这事你不必管了。”他道。 她一愣:“什么?” “带陈氏去宣室殿回话。”他扬音吩咐了一句,离座朝外走去。踏出门外时又扫了一眼卫妁,看出她满面茫然,却也未加解释。 静心等着,直至皇帝离开婉燕馆,连随来的御前宫人都走得一个不剩时,管小酌才又抬了眼眸,殷红的朱唇边一抹笑意,看着艳丽而娇羞,似乎还带着点与之情绪相悖却又很自然的顽意。 ——这相处的方式,给她带来的感觉太过微妙。 一边觉得不知该如何面对,一边又一步步应付得从容自若;一边觉得他与三年前大不一样,一边却又循着三年前对他的了解,把小聪明玩得十足。 晚膳时她所说的话,她拿不准霍诚信了多少,可她很清楚,霍诚不是个会让自己苦恼于“疑神疑鬼”的人。他行事向来果决,从前二人相处间有了什么疑惑便直言相问,都轻松得很;政事上亦是如此,每每遇了拿不准的事,就着手去查,也能将事情处理得明明白白。 所以她想,对于后宫嫔妃,他大概同样会这样。换言之,他若对她今晚所言有所疑惑,必定不会寄希望于自己在宣室殿里辗转反侧想个明白,而是会直接试她。 陈氏的求见来得太不合规矩。她是女官,她是嫔妃,这三更半夜的,陈氏总该顾虑到她是否已然就寝。 可是并没有。而婉兮也没有拒绝,直接挑了帘子来找她。 管小酌在此事上挑了两个破口琢磨着,一面是于婉兮而言,卫妁待她并不好,她存着畏惧却还敢这样来扰她清梦,可见从前也有过类似的事,而卫妁大抵回回都见了且不曾有过怨言。 另一面,是于陈氏。 不论陈氏有怎样的分量,她既在宫中为卫家办事,总不能太越规矩。就算从前深夜求见过也无妨,可眼下她大病初愈的事陈氏必定知道,还这个时候来,多少有些过分。 再者,婉兮说——“奴婢追问了一番,她也只说是今日傍晚时夫人急请了她去府里。” 傍晚,离现在都几个时辰了。即便是要掩人耳目也不必拖到这么晚,或者说,能拖上几个时辰的事也算不得什么急事,大可到明日清晨再说了。 她这番求见便漏洞太多,管小酌思量着,越想越觉是霍诚的意思。大约……是他早已拿住了陈氏而未让卫家知情,此时拿来一试,看她会跟陈氏说什么,便知她今晚所言是真是假了。 所以她吩咐放出陈氏将死的话后,无比笃信地告诉婉兮:“最多一刻,御前会有人来的。” 却没想到不足一刻,是他亲自来了。 只为一观她的反应而已,他却要亲自看到以防宫人看走了眼。管小酌蹙眉思忖着,按捺不住好奇地想知道卫家究竟和他做了个什么交易,竟让他这么上心,半点疏漏都不敢出。 . 翌日破晓的时候,一道圣旨惊了六宫: 婕妤卫氏加了从二品下六嫔的俸禄。 虽然只是加了俸禄,并没有当真晋她半品,按理应该算不得什么事,可放在当今圣上的后宫里,真是石破惊天了。 有些话六宫顾着面子不直说,可自上而下、自后宫到前朝,众人都清楚得很。 ——皇帝心里只有已故去的柔嘉皇后,旁人都是摆设。他不仅没宠过谁,甚至连做样子都懒得做。一干嫔妃进宫时是什么位份,如今就还是什么位分,谁也没晋过级、没得过额外的赏赐,故此也没人去争什么,后宫里太平极了。 这一桩事,却在平静的湖面上掀起了些许涟漪。再连起来想想:皇帝复了已被废为庶人的卫氏的婕妤位,之后又传她一同用膳、又加了下六嫔的俸禄…… 更有心细的人没放过中间的那一道:听闻在夜深人静的时候,陛下往婉燕馆去过。 这卫氏到底突然得了什么本事? 无人说得准昨晚在婉燕馆时是否出了什么事,一个个都在私底下胡乱猜着,可在他们“议”出个结果之前,便又有新的消息传开了。 御前传了旨:命婕妤卫氏晚膳后宣室殿伴驾。 晚膳……后? 阖宫嫔妃狠抽了一口冷气。“伴驾”能做的事情不少,品茶作对、下棋闲谈,可若说晚膳之后能做的,那也就只有…… 竟要她侍寝?! 她、她可是卫家的女儿,柔嘉皇后的牌位还在长秋宫里供着呢! . 戌时初,她被皇帝遣来的步辇送到了宣室殿。 从进了前殿起,便觉得一派肃穆,满殿都静悄悄的,想来是皇帝在看奏章无人敢扰。 宫人没有领她入正殿面圣,直接进了侧旁的一道门。管小酌在雾气氤氲中长吸了口气:长汤,这还真是召她侍寝的架势。 她却打从心里不相信。 霍诚才不是那说变就变的人,卫家要了她的命,他记恨了卫家几年,怎可能因为自己与他的几句对答就直接放下了全部旧怨?若当真这么简单,卫妁还混得那般不济也太说不出去;就算不提卫妁,想来六宫也早有人有本事能说服他将自己的牌位牵出长秋宫了,后位何必一直空着。 一边清醒地分析着,一边又有点可谓离奇的心绪在心头涌着:他这会不会也是计?他那么看重与卫家的那场交易,会不会什么都不顾了?她用了个“反客为主”,他兴许给她来个“美人计”?“兵强者,攻其将;将智者,伐其情 ”? 应该不会! 管小酌狠狠地往脸上泼了捧温水,想摒去这念头,却偏偏越想越厉害了。捂着脸缓了又缓,直至手上的余水都凉了,才算微微醒过神来。 她抬头强定神思,贝齿狠咬着一唤:“来人,更衣!” 第6章 传召在线阅读 第6章 传召 - 第7章 同床 君问归妻 作者:荔箫 第7章 同床 不管怎么说,说起她死前二人的相处,管小酌很有自信说一句那叫“相爱相知”。 所以躺在榻上时感觉分外难言,心知一会儿便是“同床异梦”。 真是造化弄人。 是以心烦意乱,全然没有睡意,越想越静不下心,直觉得殿里燥热到难受,辗转反侧个不停。 榻边幔帐被人一揭。 管小酌蓦地僵在榻上,维持着侧躺的姿势,目不转睛地看着榻边之人。 霍诚也看一看她,一言不发地坐下、又躺下,一拽被子,入睡。 “……”倒是让管小酌松了口气。 原就知道他不可能真让她“侍寝”,反倒更担心躺在榻上会说些什么、如何交谈。眼下什么都不必说,索性轻松到底。 她抬了抬眸。 很想看一看他的面容,可惜他背对着她,什么都看不到,连那一呼一吸的感触都很微弱,好像离她很远。 凝望着他的背影等了一会儿,见他还是没有转过身来的意思,管小酌心下一叹,也只好睡了。 这般平和一直持续到翌日清晨。 霍诚醒得早了些,很清楚身边躺着的是谁,就连多躺一刻的心情都没有。 无意间回头扫了一眼,却轻一怔。 卫妁睡得安安稳稳的,羽睫轻副出一派和美。是侧躺着,可却怎么看都觉得“很不文雅”——衾被没有盖在身上,而是被她抱在怀里。腿上只穿了中裤故而动起来方便得很,蜷起来一上一下夹着被子,这睡姿,真是全然和“柔美”两个字扯不上。 他曾经也撞上过管小酌如此睡姿。 那当真不是他要偷窥她,是她在府中小睡,窗户却开着。彼时正直严冬,他路过时一见就皱了眉,心中责怪她粗心大意。 窗户要从里面闩,他想着她必定盖得严实就毫无顾忌地推门进去了。然后…… 就看到她睡成这个样子。 当朝太子狠狠傻在了榻前,扭头看看未关的窗户又看看基本没盖被子的她,几步上前关好了窗户,却到底不好强把被子从她怀里扯出来再给她盖上。 深吸口气,他沉着脸走上前去,目光在她玉足上一触就别过头去,逼自己只许看她的脸,一拍肩头:“小酌。” 连叫了几声,她醒了过来,睡眼惺忪:“殿下?” “这么睡也不怕生病。”他蹙着眉道,管小酌似是感受了一下周遭的温度,手脚齐动着把被子重新盖好了,解释说:“刚才房里太热……” “太热?”霍诚好笑地看着她,“你连窗户都没关。” “……啊?”她浅怔,回思了一番认真道,“关了。许是没关紧,又让风吹开了。” . 霍诚被已许久没有想过的回忆搅得心中憋闷。 从前,他从没有找卫妁来过,这是头一回。 他想过卫妁兴许会急于扭转卫家局势,抓住这难得的机会努力说些什么或是做些什么,那他都能应付住。 却没想到一夜安眠,醒来之后,蓦地看到这么个场景。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却要让他缓上好一会儿。 坐起身,霍诚唤了宫人进来服侍更衣盥洗。 人多了,总难免有点声音,管小酌蓦地醒来,睁开眼看过去,才见他已起了身。 他也恰好看过来,显然看到她醒了,却并未多说什么,连目光也未多做停留,继续做自己的事。 于是她也不知能说些什么了,就安安静静地看着,注目于他的一举一动。明明有许多宫人一并服侍着,走动不少,她却能自然而然地把旁人皆忽略掉,看了半天,都好像只看到了他一个人。 衣冠齐整,他仍没有说一个字或者再看她一眼,提步朝外去了,是要去上早朝。 在他出殿前,她听到他说了一句:“炭火烧得太热了。” 宫人应了声“诺”,连忙去减掉些炭;管小酌怔了怔,连忙盖好了被子。 . 又躺了一刻,管小酌也起了身。盥洗梳妆,有御前宫人在,一直随侍在侧的婉兮也在。 安静中,婉兮为她盘着发,垂眸说得轻轻:“听说已有嫔妃早早起了身,等着去祺玉宫向娘子道贺了。” 她应了声“哦”,拿起眼前的簪花对镜比划了一下,觉得不好看便又搁下来,睇一睇婉兮:“还有事?” 她明显看出婉兮欲言又止的样子,也知道自己这般直言问出来会让婉兮滞住。余光一扫虽仍低眉顺眼实则皆在侧耳倾听的御前宫女,管小酌微一笑,话语温和:“有什么话不妨直说,若在宣室殿都说不得,你也就不必告诉我了。” “诺……”婉兮欠身应道,“奴婢听说……奴婢听说陛下昨晚……发落了陈氏。” 管小酌微微一凛。 “也有人说是陈氏自知命不久矣便想搏一把,竟试图跑出去。”婉兮的声音压得更低了,偷觑了觑她,续道,“禁军放了箭……射死了。” 管小酌屏息,心底却一声轻笑。 “一会儿去佛堂给陈氏上柱香吧。”她悠悠道,漫不经心的样子,“你若得空,就再抄几页经烧给她。” . 走出宣室殿,步下长阶,管小酌的面色一分分地冷了下去:“日后有话就说,不打算说就别显露出来。我都瞧出你有话,你当在御前做事的会瞧不出?” 婉兮听得一愣,听出卫妁愠意分明,忙跪了下去:“奴婢愚笨,娘子恕罪。” “起来。”管小酌皱着眉一瞥她,“提个醒罢了,不是想看你谢罪。” “……谢娘子。”婉兮提心吊胆地起了身,随着她继续往祺玉宫去。 “跟我说说后宫的事。”她道,“至少把一会儿会来的,都说给我。” 此前要听的事已然太多,一时半会儿不曾跟嫔妃打过交道也就没腾出工夫来细问。这会儿要见了,总得了解一番谁是谁——卫妁可是进宫时日不短了,她总不能一会儿见了众人满面茫然地挨个问对方是谁。 “嫔妃里只有您的位份最高了。在您之下,从三品有位充华谢氏,闺名佳蓉;再往下是从四品容华庄氏。”婉兮语中一顿,续说得小心翼翼,“这二位,陛下也没召谁侍过寝,但阖宫嫔妃中他确是待这位庄容华最宽和了。” 管小酌眉心一蹙:“为何?” “因为她是……管尚仪的好友。”婉兮连眼皮都不敢抬一下。 管小酌心中猛地一颤,驻足回头,震惊难忍:“管尚仪?闺名……是什么?” “管氏小执。”婉兮死死低着头,“柔嘉皇后胞妹。” 她居然在宫里。 管小酌心都乱了,屏了屏息,继续往祺玉宫走着,心知必定已有满屋宫嫔在等,心中矛盾着,末了还是忍不住先问亲妹妹的事:“告诉我管尚仪的事。” “诺。”婉兮颔首,“管氏是陛下两年前召进宫来的,进宫时才十二。众人起先以为陛下是念柔嘉皇后念得太深,要封妹妹为后为妃,结果进宫就搁在了尚仪的位子上,一直到现在。” “听说是要留到嫁龄给她许个好人家。”婉兮咬了咬牙,按着心中忐忑继续说着,“宫里从嫔妃到女官加起来,陛下也就是待她最好了。由着她一口一个‘姐夫’地叫,任谁也不许责怪。娘子您……”婉兮偷觑着她,“您从前……还因要管她的礼数,被陛下斥责过……” 管小酌禁不住在心底赞了一句“好样的!”——她的亲妹妹,哪能容杀她的凶手来教规矩? 立刻冷静下来,觉得这心思不对。沉下面容,她又道:“这几日我在御前怎的没见过她?她不在御前做事?” “自是在御前做事的。”婉兮回道,“前些日子是病了,昨日刚回去当值,后来听说……御前那边说她听闻陛下传娘子侍寝,就……” 婉兮怯生生道:“就摔门走了。” 脾气还挺大。 管小酌心底笑怪着她,却半点生不起来。几日了,她始终无法觉得自己是“卫妁”,总还是按着从前的心思想事,有时连自己都觉得这样真是矛盾得可以。 . 路上又问了一问旁的嫔妃的事,踏入祺玉宫门,宫人们的问安道贺声传入耳中。 管小酌目不斜视地继续往里走,面不改色地听着道贺。婉燕馆的月门很快映入眼帘,她却脚下一滞。 站在月门边等着的人转过头来,眉目间满是怒意,疾步走来时连手都攥了拳。 管小酌蹙眉,只看着她走近,足下未退。 她已走得很近了,眼眶明显泛着红,分明刚哭过。蓦地扬起手,眼看着就要一掌掴下去,宫人们倒吸冷气间,却见卫妁也抬了手,稳稳地握了对方的手腕。 “……你。”对方错愕地挣了挣,面前的卫婕妤温和一笑,一派教导的口吻:“一言不发就动手,爹娘怎么教你的?” 第7章 同床在线阅读 第7章 同床 - 第8章 应付 君问归妻 作者:荔箫 第8章 应付 本就有一腔怒火,想冲着卫妁发出来,却反被她无比镇定地捉了手腕,而后又一句训斥。 管小执面色发了白,挣了一挣,她却仍握着不妨,不由得怒意更盛:“放开!你疯了不成?” “我若放开你就老老实实待着。再敢动手,即便传到陛下那儿去也是你不占理。”管小酌笑看着她,口气温和地将话说得清楚,“你上来便要打我,我不挡你难道还由着你打么?” “你……”管小执又挣了挣,猛往后一抽手,卫妁可算是没抓住。她揉着手腕缓了一缓,恨恨又道,“你还有脸教训我……这是突然得了什么本事蛊惑姐夫?我姐姐的灵位还在长秋宫供着呢!” 管小酌看看她,不知该如何解释。觉得不该瞒她,可既然连霍诚都不曾告诉她实情,自己也还是不说为好。 “女官若有空,不妨进去坐坐吧。”管小酌颔首轻声道,“你想知道的我兴许不能给个答案,但也有些话想同你说。” “你和我说得着么?”管小执红着眼眶驳了一句,咬唇忍着,但一瞬后眼泪还是流了下来,“若要解释什么……你跟我姐姐解释去!” 她说罢狠一跺脚,未等卫妁回什么话就拂袖离去。管小酌回头看过去,她步子走得虽稳,但能看得出肩头始终轻颤不止,强忍着不哭的样子。 管小酌一声喟,摇头叹息:“这丫头也是……” 身旁的婉兮一怔。 “没什么,进去吧。”管小酌没待她问便径自敷衍了过去,提步走向月门,一壁思忖着一壁吩咐说,“你备份礼给管尚仪送去,不必多贵重,挑她这年纪的姑娘喜欢的东西就是了。” 她说着默了默,又说:“若有做得精巧的荷包,一并送去。” 那是小执从前很喜欢的东西。 . 婉燕馆中,果真已是阖宫嫔妃都在座了。管小酌扫了一眼,人也不算太多,一个个皆正襟危坐,见她入殿一齐起身见礼,而后又恢复正襟危坐的样子。 “诸位不必这么紧张。”落座间微一笑,管小酌抿唇道,“同在宫中时日也不短了,何必这么规矩?” 于是厅中有了些响声,听上去几近刻意的交谈。 “我知道各位大抵听说方才在婉燕馆外的事情了。”管小酌又笑了一笑,面上是对眼下尴尬十分了然的神色,“宫里传话速来快。我是和管尚仪生了些不快,但没什么大事,各位也不必太草木皆兵。” 直说得满座嫔妃都有些讶色。 卫妁从前是什么脾性,在座众人了解得很。倚仗着家世,宫中属她位份最高,是以纵使是同样的不得宠,她也格外硬气些。 对和她相差不远的嫔妃满是蔑然,位份低的嫔妃更是心中不顺便说罚就罚了。皇帝为此也恼火过,可耐不住这位卫氏不长记性,下回仍是随性而为。 以致于听闻她被废时,后宫上下拍手称快;孰料没几天就复了位份,还…… 连整个人都瞧着不一样了。 从妆容到言谈,卫妁的改变让众人沉默了好一阵子,难免有人禁不住地在琢磨那卫氏失忆的传言是不是真的了。各怀心思间,恰有人适时地开了口,声音低低的,安静中却也足矣让众人听得清楚:“到底还是婕妤娘子计高一筹,臣妾等……服气了。” 又一阵安静。 管小酌看过去,凝神微笑着,仿佛在认真分辨她是谁。 ——她也确是在认真分辨她是谁。看了好一会儿,才确定眼前这出落得明媚美艳的女子是昔年常到家中找小执玩乐的庄夕臻。 “庄容华什么意思?”她犹笑看着她,未有半点不快,只是明眸凝望,只是在等一个解释的样子。 庄夕臻却也未惧。 “到底还是让婕妤娘子拨了头筹。”她回看过去,笑意比卫妁更娇艳些,覆着羽睫一哂,又说,“不只臣妾这么想,只怕在座的……谁也没想到会是婕妤娘子头一个破了这例吧?” 她说什么?破例? 管小酌愕了一瞬,转而,倒也不难想到她指的是什么“例”。 那就是说霍诚他…… “怎么也……不该是婕妤娘子啊。”庄夕臻忽地从嗓中迫出一声凄笑,听上去大有悲怆,“柔嘉皇后在天之灵何安?有些旧事……旁人许是不清楚,可臣妾昔年去管府时可是亲眼见了不少,唉……” 一声叹息之后,她哽咽着又道:“可怜柔嘉皇后在世时便历了那许多烦心事,亡故后还要眼睁睁看着……” 真是声情并茂! 管小酌心中一声赞,而后强把讽刺噎在喉中,只得迅速在心里将话过了一遍算是解馋:我在世时哪有那么多烦心事?你在我家中看到过什么?卫妁就没来过家里。 “庄容华真是念旧。”管小酌噙着笑,一字一顿地道,“柔嘉皇后若泉下有知,一定会好好数算一番从前与容华娘子的交情,以便来日好生保佑娘子。” 她二人根本就算不得有交情。 庄夕臻听得哑了哑,觉得这话来得奇怪、觉得卫妁意有所指,又实在不知她在“指”什么。 此番客套的祝贺并未持续太久,众人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了不足一刻就陆续告了退。微笑着看着她们离开,待得最后一位嫔妃恭敬地退出门外、转身离开后,管小酌立刻伏在了案上,没精打采。 “……娘子?”婉兮不知她怎么了,轻轻地唤了一声算是询问。 “我没事。”管小酌把脸埋在臂弯里,声音听上去闷闷的,“心烦罢了,你容我自己歇会儿。” 她一贯不喜欢这样的客套应付——不是应付不来,只是不喜欢,觉得应付这种事真是令人心力交瘁。 从“死前”就是这样,偶尔与霍诚去见什么要紧的人,在他太子府又或是在茶楼中皆有过。她总是端庄大方、不卑不亢地应付完,待客人一走就大觉疲惫,伏在案上满是颓色。 彼时,他若来哄她,她也是阴着脸回他一句:“你容我自己歇会儿。” 重活一次还这样,活在卫妁这天生贵女的身体里都仍旧如此。管小酌哀叹一声,看来这习惯是改不了了。 . 由着自己趴了好一会儿。 安安静静的,又听到婉兮一声唤:“娘子?” 蹙了蹙眉头,懒得理会。 “娘子。”婉兮锲而不舍地又唤了一声,虽仍未听到回应,还是禀道,“娘子,夫人来道贺了。您……理理妆容?” 夫人? 管小酌一个激灵,蓦地抬起头来。回了回神:“是……母亲来了?” “是。”婉兮欠身,眉眼带笑,“知道娘子得了封赏,夫人来道贺的。” 管小酌却蹙了眉头。 回思着晨间梳妆时婉兮道出的事情,她怎么想都觉得哪里不对头。静静思索着,而后短吁口气,起身往卧房走。 “我不见。”她说,足下未停地跨过门槛,对婉兮交代着,“你去小心侍候着就是。别多说什么也别多嘴主动问什么,若卫……母亲问起我过得如何,你便说一切皆好就是。” 婉兮听得云里雾里。 “总之不可以让她来见我。”管小酌肃然道。再一思,念头微转,又说,“这样……你去将人请到正厅坐着,把旁的宫人都屏退,只你一个人服侍,就说是我说的。” 婉兮发懵地点头,她续道:“而后……多半会有人寻着由头要帮你的忙,你由着他帮就是,然后给我把人扣下;若当真无人主动要进来帮你,你就……自己寻个由头找人进来一同做事。” 婉兮越听越不明白,双目轻眨着,显然期望着几句解释又不敢直接问。管小酌默了默,觉得说来话长,让卫夫人在外面等久了兴许又有麻烦,敛去笑容,一字字说得认真:“你照做就是,不会有什么坏处。我只是看着陛下这么一再试探觉得累,还不如自己寻个机会跟他挑明了。” ……挑明了? 婉兮觉得浑身发冷。并不知卫妁要“挑明”什么,只是听她目下的安排里竟牵扯皇帝,便已足够可怕了。 “娘子您、您可别意气用事……”婉兮劝得怯怯,“陛下对您毕竟……您若惹恼了他,只怕……” “我没想惹恼他。”管小酌一耸肩头,“但婉兮你听着,即便皇宫是他的、我是他的嫔妃,我也犯不着一味地委曲求全——他已经厌烦我了,还要我自己也委屈自己、厌烦自己么?自轻自贱的,凭什么?” 她说得理直气壮,婉兮听得神色复杂。深吸一口气,管小酌蕴起微笑,手搭在婉兮肩上,说出一句话既在教她、又在开导自己:“愈是逆水行舟的时候,愈是得抬头多看看太阳。若没有舒心事越憋着自己,会闷死的。” 第8章 应付在线阅读 第8章 应付 - 第9章 温酒 君问归妻 作者:荔箫 第9章 温酒 婉兮依着她的吩咐办,果真有人在她出言说独自服侍卫夫人时,变着法地想帮这忙。 便在送了卫夫人走后将这四人扣下,向卫妁回了话:“有四个人。” “四个?”她眉头一挑,将笔纸推给婉兮,“把名字写下来,送到御前有劳他们呈给陛下。” 婉兮又依言办了,跪坐下来一字字写得清晰。而后起身告退,往宣室殿去。 她送至时正有朝臣在殿中议事,按着卫妁的意思,不必她等到皇帝看完这名单,她就将那纸笺交给了御前宫人,折回了婉燕馆。 . 管小酌正自得其乐地温着酒。 初识霍诚的时候,他曾拿名字调侃她说:“‘小酌’?很能喝么?” 她自然驳了回去,解释得言简意赅:“我叫小酌,妹妹叫小执,父亲从‘酌古执今’里择的字。” 不过,她的酒量也确实很说得过去。 酒在壶中半暖时就有了香气漫出来,醇厚浓郁的味道让婉兮一嗅就蹙了眉:“娘子……这酒也太烈了,要不要……” “不要。” 知她是想询问自己是否换个柔和些的,管小酌未等她问出来就清脆地回绝了。两指在瓶颈出一拈,她将酒壶拎了出来,取了两只小盅倒满,顺手递了一杯给婉兮:“穿得不多又出门一趟,驱驱寒。” “娘子。”婉兮未敢接,垂眸欠身。她又往前递了一递,笑言:“快着,一会儿陛下来了,你馋了我还不能给你了呢。” “……”婉兮禁不住地腹诽一句“谁馋这个了”,到底伸手接了下来,浅啜一口,只觉酒气冲鼻,加之又鲜少饮酒,来不及做什么反应就猛咳起来。 “……哎?”管小酌一壁笑着去拍她的背,一壁满是茫然,“这么烈?” 婉兮连连点头,正要为失仪之事谢罪,就听她又道了一句:“正好。” “……”婉兮的谢罪之言噎在口中,懵了一懵,“什么……‘正好’?” “你说得对,不惹恼陛下为好。”管小酌仍笑吟吟的,略舒了口气,“不过他本来就看我不顺眼,我说点什么都能惹恼他。配点美酒,兴许让人心情好些,好歹让我多点说话的时间。” 当然,理由并非她说出的这么简单。 美酒能助兴确是不错,但来这么一出,还因为她知道,霍诚并非会随意发火的人,纵有不快也会先忍上一忍。若手边有酒,则会借着品酒多忍上一忍。 她初知这习惯的时候神色很是复杂了一会儿,而后一本正经地告诉他:“这事可不能让旁人知道,若不然,待你继承皇位,朝臣要禀什么不好的事都得先呈杯好酒上去。”说着美目一转有意变粗了声音,学着朝臣的口吻,“‘陛下,您先喝着,听臣慢慢道来’。” 彼时,这番调侃之后他阴着脸看了她一下午,无论在做什么,始终有一只手持着酒中悠哉哉轻晃,端的是在说:“我可生气了,喝完这杯就要发火,你等着。” 她微笑以对,权当不懂。 . 霍诚果然在议完了要事、见了那名单后就到了婉燕馆,如她所料。 是以管小酌的笑意难免有点促狭,持着酒盅悠哉哉地打量他片刻,待得他又往殿里走了几步,才敛去笑容行上前去行了万福:“陛下万安。” 霍诚面色一黯。 初进门时,他一眼便看到她笑意悠悠的样子,上上下下地打量着自己,大是不恭不敬。于是有心责备,谁知还没来得及开口她就收了笑离座起身,一个礼在他面前行得规规矩矩,好像方才那笑看他的人不是她似的,他也就不好提刚才的事了。 睇了卫妁一眼,霍诚沉着脸从她身侧绕了过去,在案前落座,将手中的纸笺往案上一丢:“什么意思?” 纸笺对折着,背面朝外,看不出什么字迹。管小酌却也知道这是什么,扫了一眼,自顾自地就在案几另一边落座了:“是陛下搁在臣妾身边的眼线。” 房中一寂。 确是他问她答,可她也答得太实在。霍诚凝睇着她,缓了一会儿才又说出了话:“你把人发落了?” “没有。”管小酌轻松地摇一摇头,明眸望着他微微笑道,“臣妾知道是陛下的人,哪敢轻易发落?” 霍诚又要追问,话到嘴边蓦地一咽,狐疑地看一看她,心下止不住地在想……该是他来问话,怎的听上去反像是她主动了? 以前从来不会这样,无论是他怒极让卫妁惊惧不已的时候、还是卫妁胡搅蛮缠咄咄逼人的时候,他都是强势的一个。从来只有他问、她答,他不想问便可以不由她多言。可这回…… 却是她一副风轻云淡的样子,三言两语而已,直迫得他阵脚微乱。 静了静神,霍诚将方才想问的话忍住了,淡睇着卫妁不言。他知是卫妁有意要他来此,就不信自己若不问,她便会不说。 不过又委实没想到,眼前的卫妁在说之前,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陛下,您累不累?” 他眉头一蹙。 管小酌噙笑摇头,伸手就取了眼前小炉上尚在温着的酒,缓缓斟入他面前的酒盅里:“这天下都是陛下的,陛下要往臣妾身边放眼线,臣妾纵使知道也发落不了他们、甚至不能追问陛下什么。”她看着他在酒斟满后将杯子拿了起来,心下一笑,续道,“那臣妾也是陛下的,陛下何必如此拐弯抹角而不直言相问呢?” 霍诚一凛,竟被她问得有些心慌。 手中的瓷盅透着温热,他深吸了一口气,酒香冲得沁骨。饮了一口,他没有看她,目光凝在盏中清澈的琼浆上,回得淡淡:“你自己清楚。” “因为臣妾姓卫。”她当即回了话。 生硬的口气显是有些搓火,霍诚又深吸了一口气,未言。 “还是那句话,天下是陛下的,臣妾也是。”她说得郑重,口吻却听着有点明快,“陛下若这么信不过臣妾,杀了臣妾好了。反正方才母亲已来过,若臣妾当真有异心,刚才就已经告诉她了、家里已经知道陛下安的什么心了,陛下不会成事的。” 她的声音听上去清清凉凉的,激得他一阵清醒。 “所以陛下何必呢?”管小酌笑睇着他,“信或不信这么点事,陛下您都试探臣妾两回了——其实就是试上二百回,是不是也是若臣妾露了疑点,您便咬定是臣妾和家里勾结着图些什么;若没露疑点,您还是要觉得是臣妾掩饰得太深罢了,再试上第二百零一回?” 他抿着酒没作答,一瞬后,对面脆生生地一句:“啧啧,没您这么办事的,又不是写章回话本。” “啪。”瓷杯狠落在案上,声响骤停,截断了入珠快语。 管小酌稍露了点怯色,望一望他,又诚恳询问:“陛下您说……是不是这么个理?” 霍诚面色阴沉,心中气恼,却发不出火。 她这话……从前到后,无可反驳。 居然还有点被击败的懊恼。 他闷了闷,强作镇定:“如何觉察的?” “太明显了。”管小酌耸肩,多少有点炫耀的意味。被他眼风一扫立刻老实下来,“陈氏的事是陛下授意传开的口风吧?让婉兮听了去,一早就急禀了臣妾——当时臣妾要杀她,陛下赶来拦着,可见这人要么是陛下的人、要么陛下想从她嘴里问出点什么,但就过了一天而已就发落了,您还不如由着臣妾发落了呢……” 又禁不住有了点揶揄的味道,管小酌轻咳一声正了正心绪,颔首续道:“陛下发落了倒也无妨。可宫里死个宫女是多大点事?赐鸩酒还是三尺白绫的都没什么稀奇,怎么偏她一个传出那么多话来?还有人说是陛下发落了、有人说是被禁军射死了……” 她的黛眉皱了皱,一声叹息满是无奈:“真写章回话本呢不成?陈氏生死未卜是第一回、母亲来见臣妾是第二回?” 霍诚郁结。 “病了一场之后真是长进不少。”他森森道。 管小酌抿唇一笑:“谬赞。其实跟病没什么关系,陛下细想想,臣妾是不是从被废前就‘长进’了?” 她期盼地看着他。 心中无可忍地盼望着他“惊觉”她那次同他说的话是真的、继而相信她是管小酌。 “朕还真是小看御史大夫了。”他却说了这样一句。睇一睇她,冷淡又道,“前几年那般深藏不露,本也是本事。” 这回换做管小酌郁结。 自然……“卫妁前几年深藏不露有意显得没有城府”自是比什么神鬼之说要容易想到、也容易相信多了。毕竟“卫妁”活生生地在他面前,谈笑风生且没有任何话本里提高过的被鬼“附体”的异常之处。 “怪我道行太深。”管小酌揉着额头念叨了一句,只能觉得是自己做鬼后“修行”已太久,所以附了人身都一切正常。 第9章 温酒在线阅读 第9章 温酒 - 第10章 眼线 君问归妻 作者:荔箫 第10章 眼线 取来凤仙花汁,管小酌花了半个时辰才染完十指丹蔻。自不是手生,而是边涂着边想事,心不在焉中总不小心涂坏了,还得擦净重来。 重生后的这几日大起大落,从以为是“鬼附体”到被废位,之后大病三天,再度醒来后复位、面圣、“侍寝”,一事接一事来得紧凑,她都没有闲暇好好理一理思绪。 沉下心来一想,事情真是太多了。 小执在宫里,显然因为自己被毒死的事和卫妁水火不容。这怨不好解,即便只是想缓和一些也不容易。 卫家指望着卫妁当皇后。目下,若依她私心去想,这后位她当仁不让,卫家算计半天还是她管小酌当了皇后那才叫报应不爽。可反过来说,父母幼妹必定不想看到卫家人为后,而即便是她,也不想看到卫家再出个皇后动摇皇位。 至于霍诚…… 管小酌长叹一口气。 几日下来,好像已不怎么急于让他知道自己是谁了,实际上也是急不来。她原也想过,自己的习惯与卫妁大是不同,他连日来必定有所疑惑,她再说些二人间的私事,兴许他就会信了 ——可方才一试便知也不可以。他对卫家的怨太深,又因为知道卫家势大,故而更容易相信她此时大变不过是从前隐藏得好、知道什么二人间的私事也都是早安插了人打听。 如此,若试,虽未必不成,但一旦不成便大抵要再废一次。能从冷宫里走出来一次已是万幸,她可没勇气相信自己运气好到能废一次复一次。 “婉兮。”管小酌扬音一唤,婉兮应声而入,一福:“奴婢在。” “卫……”思量中险些脱口而出一声“卫夫人”,蓦地回神当即改口,“母亲来时可同你说什么了?” “没有。”婉兮摇头,“夫人只说要见娘子,其余的,什么也未同奴婢说。” 管小酌沉了口气。想了想,又道:“六宫都有什么动静?无论哪一方面,但凡你打听着了的,都告诉我。” 婉兮略作思忖,而后挥手让旁人退了出去。又向前行了几步,走到管小酌身侧徐徐道:“庄容华一刻前去宣室殿送了份汤,半个时辰前,程选侍也送了份点心去。” 这听上去无关紧要。嫔妃么,侍奉帝王本就是分内之事,送些点心汤羹表表心意都实在正常。然则婉兮还是提了,她便难免蹙了眉,目光在婉兮面上一划:“如何?” 婉兮垂眸,肃容一福:“娘子,这都是从前不会有的事。宫中嫔妃除了您以外……都是柔嘉皇后去后,先帝与先皇后为陛下挑下的,听闻从入太子府时陛下就不怎么见她们。奴婢随您进宫以来,也不曾见哪一个往宣室殿送过东西。” 她说着,羽睫轻抬了抬又重新垂下去,声音低了三分,缓缓续道:“听闻最初还有人动这样的心思,但每次都吃力不讨好,日子久了,也就都安生了。” 所以,现下为何突然不一样了,完全不必明言。 死去的自己就像是霍诚心里的一道坎,横亘在他和六宫佳丽之间,谁也越不过去。后宫这几年也因此太平得很——连个得以侍寝的嫔妃都没有,遑论得宠;谁都不得宠,也就没了“争宠”这回事。 可她昨晚受召,就把这道平衡打破了。六宫不会知道他们并没有床笫之欢——她不能说,她说了也没人信。 她们难免会觉得凭什么是她、为什么她可以而她们不行。 又都家世不差,个个都是家里娇惯出来的。入宫之前心高气傲,入宫之后自然也不愿平白输人一头。 管小酌苦笑了一声,又问婉兮:“这回陛下收下了?” “御前的人接下了,但听闻陛下虽未说什么,也未用那些点心汤羹。”婉兮颔首,思了一思,又道,“听闻庄容华娘子事后去见管尚仪了,也不知说了些什么。” 管小酌眉心一跳。 “卫家有眼线在御前?”她问。 婉兮蓦地一僵:“……什么?” “我问你,卫家是不是有眼线在御前?”她目光微凌,睇视着婉兮,一字字说得明白,“若没有,你岂会知道得这么清楚?知道陛下用没有那些东西也还罢了,庄氏私底下去见尚仪必是瞒着旁人的,你怎会知道?” “娘子……”婉兮被质问得懵住。御前有卫家眼线这一事,家中一直是瞒着卫妁的。不为别的,就为连家里也知她常意气用事,生怕她把这一环捅出去,让皇帝得了机会直接给卫家安个监视帝王的罪名。 可从前,那边传了什么信来,她也是如此以“听说”的口吻直接禀给卫妁,卫妁从来没起过疑。如此她实在惊讶,怎的今日才说了几句,她就突然意识到这回事了。 “婉兮。”管小酌冷下脸来,话语中透着涔涔寒意,“你今日若不跟我说实话,我即刻就去宣室殿把这疑处禀给陛下,让他自己查个明白——我知道若有这回事我就是一死,可你以为我怕死么?” 婉兮听得直抽冷气,忍了一忍,仍禁不住膝下一软,身子一跌跪了下去,话语中颤抖不止:“娘子您别……家中安排人过去不是为监视陛下,可您若捅出去,这罪名……” “人都搁到御前了,还敢说不是监视陛下?”管小酌冷笑出声,心中大感这些个大世家行事真是不一般。“监视帝王”这四个字若放在她管家,那是想都不敢想的事,可卫家却当真做了,还敢一口一个“不是为监视陛下”。 “也、也算是……监视陛下。”婉兮的声音虚了下去,稍一缓,又忙解释道,“可只是……家里怕陛下再有甚对卫家不利的安排,又或是万一……突然对管尚仪动了心思,家里总得为您把这道障碍除了……” ……“除了”? 管小酌一凛。 卫家先杀了她这准太子妃、如今还打算要她妹妹的命? “真是一手遮天。”管小酌语声微哑,听上去就像使了十分力气才逼出来的一般,满是森意,“且莫说陛下不可能对尚仪起什么心思,即便是有,真到了封妃册后那一步,那也必是陛下愿意娶、她愿意嫁,轮得着卫家插手……” 婉兮跪伏在地,听得诧异而心惊,大气都不敢出一口。 “动过手么?”她问道。 婉兮一咬唇,点了点头:“尚仪刚进宫的时候,家里摸不清情状……动过手。不过那时陛下有准备,严防着,没能成。”她偷觑了眼管小酌的神色,又补充道,“家里也没让陛下寻着证据。” “有本事。”管小酌凛然一笑,再问,“还打算再动手么?” 婉兮沉默以对。 管小酌心下了然,气息长沉:“什么时候?” “娘子……”婉兮一叩首,口吻中大有无奈,“奴婢确不知是什么时候。只知道……娘子您好不容易得了召幸、宫中唯您一个得了召幸,后位近在眼前,家里大约……大约不会允许管氏在这个节骨眼上闹出什么来。” 那就不会太久了。 管小酌沉吟着,心知什么“好不容易得了召幸”就是个蒙底下人的说辞,卫家真正依仗的,只怕是和霍诚的那场交易。那场交易她不知是什么,却知道霍诚在意得很;且即便他不肯承认,时至今日的一环环也在无比清晰地告诉她——那桩事里,卫家是强势的那一方。 . 窗外起了点风,挂出的声音很干涩,听上去,就好像能看到疾风斜刮着树皮。 管小酌循着风声向外看去,目光落在廊前一株已落尽树叶的枯树上:“从这里到宣室殿,大约多久?” “约莫一刻。”婉兮回道。 “好,一刻。”管小酌颔首,“我知道家里的势力有多大,知道许多事即便是我这个做女儿的,他们也瞒着。” 她说着心下的猜测,并不确信地看向婉兮的神色,见她平静听着,便知猜得无错。 “我也知道,宫中的许多事,我们打听起来并不容易。”她稍抿了一缕笑,静了一静,殷红的长甲在衣缘的四合云纹上轻划着,轻轻又道,“那就只要一刻。你尽心去宣室殿打听着,打听卫家什么时候会下手、如何下手。能尽早得知自然是好,可若不能……你至少在他们动手之前,提前一刻来告诉我。” “诺……”婉兮应了一声,默了一会儿,还是问道,“但娘子您……何意?” “我不想再伤及无辜了。”她这样说。见婉兮思量着点了头,微微一笑,心中无声地续上了又一句原因:若能借此顺手除掉几个卫家眼线也是极好,就当是给死去的自己献了个祭,也算助霍诚一臂之力。 第10章 眼线在线阅读 第10章 眼线 - 第11章 姐妹 君问归妻 作者:荔箫 第11章 姐妹 此后,安静地过了好几日。霍诚没有再召见卫妁,更没有亲自来婉燕馆见她,只是时常有各样赏赐送至,从首饰到吃食。在无声无息间让六宫看着,卫妁算是“得宠”了。 管小酌则无心多去在意六宫怎样说。无趣时的闲言碎语最是没用,她们便是说出花来对她也无甚意义。 满心都在担忧小执的事情。自己死在了卫家的手里、且至今纵使人人都心里有数也仍无能搁到台面上的罪证,她自是格外清楚卫家的本事的。 是以她没有过高的企盼,只求一刻——只求在御前的卫家细作能提前一刻透出信来,给她赶去宣室殿的时间。 ——可纵使只是如此,她也并无十足的把握必定能遂心。 . 提心吊胆到十月初时,婉兮可算打听到了一些事情。 正值晌午,阳光刺破寒凉的薄雾洒在地上,给冬日带来些许暖意。枝头树梢因为这片光芒而添了些暖黄的颜色,好像不再那么了无生气了。婉兮匆忙行过,踏过地上落枝的声音,又为这和睦的氛围添了点声响。 “婕妤娘子。”她揭帘进了卧房,见原在午睡的卫妁稍蹙着眉头睁开眼,足下一顿,略显惶然地避开视线,屈膝一福,“娘子安……” “说吧。”管小酌睇一睇她,坐起身揉了揉眼睛,“可是听说什么了?” “是。”婉兮欠身,走近了些,轻声禀道,“太具体的……奴婢也不知了,只听说是今晚要动手。” 今晚? 管小酌心中一紧,同时却又松了口气——可算是让她知道时候了,且还不止留了一刻。她猜着,十有八|九会是晚膳的时候吧。下毒之事,自然是下到吃食里最容易、也最快。 “酉时之前……”她沉吟着,缓缓道,“酉时之前,你放出风声去,让管尚仪知道我要去长秋宫。”她口中一顿,看向婉兮,低哑一笑,“因为我嫉恨柔嘉皇后多年来霸着陛下的心,可能会在长秋宫做些不敬之事……” “娘子?!”婉兮一震,“娘子您……真的要去?” “当然得去。”管小酌蹙起眉头,“她进宫时日也不短了,你当那么好骗?不过我不会真行什么不敬之事就是了,只是去敬柱香,谁也说不得什么。” “可是……”婉兮静了静神,嗫嚅道,“可是陛下一向……不想您去扰柔嘉皇后。您若去了,即便不做什么只怕也……” 这霍诚。 管小酌翻了个白眼,腹诽霍诚真是把自己护得太过小心——莫说她从前一直不知自己是死在卫家之手,即便是知道了,他也大可不必让卫妁这么避着。如若“在天之灵”真的存在,她必定乐得好好看看这卫妁长什么样子、再跟着她看看卫家众人长什么样子,然后微微一笑,好生“保佑”一番卫家老小。 这多解恨! “不要紧。”管小酌揶揄了好一阵子之后解了婉兮的担忧,“此事之后,若陛下怪罪,尚仪会出言护我的。” “……娘子,您指望着管氏护您?!”婉兮神色复杂,显是觉得她这想法匪夷所思。 “自然,她知道我救了她一命就会帮我一次的。”管小酌悠悠答了,目光一扫婉兮,又道,“管氏的父亲是长阳德高望重的文人,两个女儿都教得好好的,知恩图报必须懂得,你当管小酌会和卫家人一样无耻?” 婉兮直听得不敢吭声了。 “行了,不必担心。”她又这样道了一句,不再多说什么,心里对此全无担心。自己这亲妹妹是怎样的人,她还是心里有数的。 . 几日相处下来,管小酌对婉兮很是放心。除却胆子小些——主要是怕“卫妁”之外,寻不出有哪里不好。 很会办事,且没什么坏心,凡事交代给婉兮她都可放心等消息。如此,管小酌自然省了不少心力,眼下让婉兮散出风声的事她更不必多加过问,小事一桩。 申时末刻,婉兮来回了话,说皆办妥了。 管小酌又等了两刻,遂备煖轿往长秋宫去。 一路上心里格外平静,连日来的担忧一扫而空,甚至有了闲情逸致看风景。 煖轿在长秋宫门口落下时,管小酌心里感慨了一句“好快”,而后定了定神,搭着婉兮的手下了轿,往宫门里走。 目光投向大殿,烛火幽幽中,那个略显清瘦的身影果然已经在那儿了。正对着灵位背对着殿门,好像在思量什么,安安静静的,始终没有转身。 管小酌跨过殿门,一时也未搅扰她,递了个眼色示意婉兮去焚香来,管小执倒先回了头,面上的笑容并不友好:“鲜见婕妤娘子来此敬香。” “日后我大约会常来。”她回看过去,很快将目光移到灵位上,静静注视着,笑而不言。 “我姐姐不会想看到你的。”管小执的声音听上去很倔强,而后一声轻笑,口吻森然,“你也真是胆子大。” “不,你姐姐会很想看到我的。”管小酌不疼不痒地说着,“她若在天有灵,必定一想见家人、二想见陛下,三么……就是想见见仇人了。” 她说得十分诚恳。 管小执震惊不已地看着她,下一瞬,卫妁在自家长姐的灵位前拜了下去。 管小执满面愕然,管小酌心里念叨着:这算卫氏拜我。 婉兮点燃檀香送了过来,管小酌直起身,接过香双手持在手里,眼望着灵位,对管小执说:“过来一起跪着,我有话跟你说。” 管小执眉头微皱,倒也未拒绝,想着毕竟是跪自己的姐姐,无甚不可,便依言跪到了卫妁身边的蒲团上。 “我当着柔嘉皇后的灵位可不敢说假话。”管小酌神色凝重道,心中却十分明白——若论在死者灵位说假话,这大约是天底下唯一一块能让她毫无顾忌地说个痛快的了。 “卫家有人要害你。”管小酌一字一顿道,“打算和当时毒死你姐姐一样毒死你。” 管小执听得一懵,卫妁偏过头来:“别不信,御前早安插了卫家的眼线——我不知是谁,但你既是尚仪,应该有本事查个清楚。” 管小执发着怔,而后连连摇头。 “还不信?”她一笑,“还是那句话,我可不敢在柔嘉皇后灵前蒙你。再者,去查上一查对你没什么坏处、说卫家的不是对我没什么好处,我干什么要拿这个蒙你?我闲得无聊?” “不可能……”管小执仍是摇头,皱眉看着她,满是狐疑地道了一句,“若是,你怎会告诉我……” “我心中有愧,行不行?”她嫣然一笑,“毒死你姐姐,卫家是怎么想的我不知道,但我很后悔。” “你……”管小执眼眶一红,睇着她看了又看,蓦地站起身来,尚存稚气声音在激动中听着有点尖锐,“谁要你后悔……我姐姐命都没了,谁要你轻描淡写的一句后悔!凭你也配来给她上香、凭你也配来‘帮’我……”管小执的声音哑住,咬了咬唇,忍了会儿眼泪,又道了一遍,“凭你也配……” 带着哭的话语在空空的椒房殿里荡了个来回,只那么一瞬,管小酌觉得……兴许一切都可以缓一缓,她的真实身份、她与霍诚的关系都可以缓一缓,与小执的情分却不能缓。 不管这几年里霍诚对小执如何照顾,她在宫里过得都必定不容易。日日想着仇家的女儿就在宫中不说,霍诚待她好,六宫大约总是难免嫉妒她的。 “你若真的后悔,去一命抵一命啊……”管小执胡乱擦了一把眼泪,声音中恨意更深,“何必在这里假惺惺地说空话,平白碍我姐姐的眼!” “我可以替管小酌照顾你。” 字句清晰,管小执的哭声蓦地停住。 惊疑不定地打量着卫妁,她觉得她能说出这话定是疯了。 “这是你姐姐的意思,她让我替她照顾你。”管小酌深吸一口气,仍跪在蒲团上,侧首看向她,“她给我托了个梦。” “……你说什么?”管小执眉心一跳,对此不信又不敢在长姐灵前妄加嘲笑,只说,“她都不曾给我托过梦。” “许是我心中愧悔太久了吧。”管小酌站起身,一步步走向她,说得毫无心虚,“柔嘉皇后给我托了梦,让我在宫里护一护你,并且告诉我说……卫家人要害你。” 管小执眼中的不信更深了。 “不然你觉得我为什么会知道?”管小酌轻笑,“我不知那几个人到底是谁,可见家里是一直瞒着我的,可见他们也不信我。既然瞒了人,又岂有将这等大事告诉我的道理?” 她含着因哄骗亲妹妹而生的歉然一颔首:“是你姐姐告诉我的。我……我不能瞒着你,不管你信不信。” 她言罢垂眸不再言,面容谨肃地等着,等着管小执的反应。安寂中,檀香烟雾袅袅散开,慢慢向四周氤氲着,接着,一声尖细的通禀贯穿氤氲、打破沉寂: “陛下驾到——” 第11章 姐妹在线阅读 第11章 姐妹 - 第12章 争执 君问归妻 作者:荔箫 第12章 争执 “我说的是真是假,你回去查一查就知道了。” 在霍诚入殿之前,管小酌只又说了这么一句话。而后不再理会管小执,转过身迎到殿门口去行礼,管小执也一福身,二人同道了声:“陛下大安。” 霍诚足下定住,目光在卫妁面上一扫,又看向眼眶泛红的管小执,问她:“她怎么你了?” 显是并不想听卫妁怎么说。管小酌便也不多嘴,维持着见礼的姿势等管小执开口。 “没什么。”管小执擦了把眼泪摇一摇头,“想起了些姐姐的旧事,和卫婕妤没有关系。” 霍诚听言一点头,颜色稍霁,抬手免了卫妁的礼,又向管小执道:“温徇想见你。” “不了,御前还有些事要臣女去办。”管小执微垂着眼帘,语气听上去有些生硬,一福身,“臣女告退。” 她言罢没等霍诚再说什么便提步就要离开,途经霍诚身侧时却被他一挡:“别闹脾气了,听我说……” “我不想嫁人了,不想再信任何男人了。”管小执脆生生地回过去一句话,美眸抬起却是目光冷厉,正欲出言,一睇旁边的卫妁又噤了声,只清冷道,“是什么原因陛下清楚,枉我一直叫陛下一声‘姐夫’。” 她说罢向侧旁一绕便又行出去,怔然中的霍诚未及再挡住她,她已然跨出殿门了。留下管小酌与霍诚一并愣在殿里,默然须臾,管小酌的目光从她的背影上拉回来,轻问了句:“陛下为什么不跟她说实话?” 霍诚一愣:“什么?” “她这么生气,是因为陛下召幸了臣妾吧?”她的问句端然不带任何疑问,一顿,又道,“她觉得陛下宠了仇人、辜负了柔嘉皇后,陛下干什么不同她说实话?” “朕有朕的原因。”霍诚淡声道,隐下的后半句话显然是“你无权过问”。 管小酌点了点头:“那臣妾不问就是。不过陛下别逼她嫁给温家公子就是,这事只怕……温徇自己也有话没说,她嫁了未必就好。” 她抬眸,对上霍诚目中的疑惑,在他问出来之前轻然一笑:“个中理由臣妾说了陛下未必信,若想知道,召他问一问就是了。” . 天越来越冷了,湖面都已冰封得严实。管小酌隔三差五就会温些果酒来饮,自斟自饮的,偶尔“荼毒”一下婉兮。 霍诚两次到婉燕馆,都恰好碰上她拿着酒杯,第三次又是如此,他沉了一沉,便自顾自地也倒了一杯来饮:“御前杖毙了十一个人,剩下的,除了大监和尚仪以外,都撤换了。” 管小酌悠悠一点头:“听说了,六宫都在议论。” 霍诚看向她:“是你卫家的人。” 管小酌又点头,口气如旧轻松:“知道。” 霍诚眉头一挑:“不怕?” “怕有用么?”她反问,“陛下若不打算怪罪,臣妾无事可怕;若打算怪罪,臣妾怕也白怕。” 说得霍诚噎了,管小酌不理会他的反应,兀自又抿了一口,听得他道:“小执说是你告诉她的。” 她再度点头,还是道:“知道。” 霍诚稍一凛,管小酌搁下酒盏,颔首道:“可不是陛下另有眼线在监视什么,是眼见陛下没有怪罪的意思,猜是尚仪同陛下说了。” 霍诚未加置评,伸手去拎酒壶,在手碰到瓷壶之前,却是她先一步将壶拿了起来,给他满上,又将自己盏中也添满了。 眉眼一弯,她道:“那温徇的事呢?陛下可召他问了?” 霍诚神色一震,睇一睇她,哑声一笑:“你倒是什么都知道。” 管小酌懵住。 “是,朕召他问了,听他所言,大概和你知道的一样,朕心里有数。”他一壁说着一壁喝着酒,等了片刻,她却仍无动静,他抬眼一看,这才见她仍是一副发懵的样子,蹙眉一唤,“婕妤?” 管小酌蓦地回神。 “哦……没事。”她有点窘迫地轻咳了一声,目光在案上随处瞎看着,解释说,“只是好像……已经许久没有见过陛下笑了。” 这是让她疑惑已久的事情。自她重生之后,一度觉得霍诚和从前大不一样又寻不出哪里不同。后来才慢慢觉出,这些日子都没有见过他笑,时时刻刻冷着一张脸,自和从前待她温和体贴的那个人相距甚远。 只刚才那短短一瞬,他有点无奈的一笑让那久违的印象撞进她心里,心绪都乱了。 一时间二人相对无言,气氛奇怪得好像要把一切都凝固住一般。所幸婉兮挑了帘进来,屈膝一福:“娘子,夫人进宫来了。” 卫夫人? 管小酌面色一黯。 “等她到了,就告诉她婕妤正睡着,不便见。”霍诚侧头先回了,“不必告诉她朕在这里,让随来的御前宫人都先回宣室殿去。” 婉兮应了声“诺”向外退去,管小酌一哂:“陛下是想听听她私底下会和婉兮说什么?就不怕臣妾使诈、早已交代好了如何应对?” “不。”霍诚啜了口酒,淡看着她,“是想试探你是否早做了交代,再试一次你到底有没有异心。” “……”管小酌一噎,撇一撇嘴觉得不争辩为宜。他与她都是嘴上不服软的性子,尤爱抬杠,时常一争起来就没完没了,非要争出个输赢才算终了。 从前她是管小酌时自然可以争到他服输,不过现在用着卫妁这副皮囊,还是暂且忍了为好。 . 于是两人继续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谈饮酒,看霍诚这副并不上心的样子,她也猜得出他大抵就是来做做样子,让六宫和卫家看着,他还宠着卫妁呢。 说了几句就没话说了,她摆弄着酒盏,霍诚却看向她。她正伏在案上,视线与酒盏齐平,指甲在盏上划着,好像正描着上面的花纹。无所事事的样子展露得教人一览无余,看得他莫名地有点想笑,忍住了继续看她,居然有心想等着看看她什么时候能回过神来。转念一想登觉不对,暗自提醒自己不该对她生出什么好奇来,复看一看她,便又是满心厌恶了。 结果她很快就回过神来了,却是被一声听上去不太正常的喊声惊的。 霍诚也一愣,与卫妁一并望向门口,怔了一怔,她立即起身往外去。 “婕妤。”他沉声一唤,显是不想她去,她回过头来蹙着黛眉道:“陛下没听出来么?这是出事了,臣妾总该去看看。” 她向外走去,进了正厅抬眼一看,也一声惊呼。 厅中几人一并看过来,端坐主位的卫夫人也抬了抬眸:“睡醒了?” 管小酌未作理会,蹙着眉头去扶婉兮。 不知卫夫人这是发的什么火,叫人动了刑,塞住嘴打得后背鲜血淋漓,连曲裾原本的颜色都瞧不出了。 “传医女来。”她吩咐了一句,候在旁边不敢吭声的宦官连忙一揖,卫夫人却当即下了不一样的令:“拖出去杖毙。” 厅中冷寂。 婉兮已然神思恍惚,自己也站不稳,手抓在卫妁的广袖上,声音低如蚊蝇:“娘子您……不能说。” “这吃里扒外的东西留着干什么。”卫夫人形容冷冽,“我打听过了,她连日来屡次到御前打听事情,之后御前就出了变动。” 这“变动”自是指卫家眼线被杖毙一事了。管小酌听言才知婉兮刚才说的“不能说”是指什么,凛然一笑,不屑道:“这事,您怪婉兮干什么?是我让她打听的。” 婉兮攥在她广袖上的手一紧。 “也是我亲口告诉管尚仪的。”管小酌自顾自地又道,语中一停,再抬眸看向卫夫人时转了画风,“谁许您在我宫里动刑的?婉兮是这里的掌事女官,能给她治罪的人里,还轮不着您卫夫人。” 满室宫人都惊得喘不上气。 之前听闻卫妁有不再帮卫家的意思就已觉得愕然,再听她今日之言索性直呼“卫夫人”而非“母亲”,难免错愕,不知卫家这是出了什么事让卫妁如此愤怒。 “卫家真是嚣张惯了,在宫里也想一手遮天?”管小酌当真越说越怒,一想到自己的大好人生断送在卫家手里,就很想把账跟眼前的卫夫人算个清楚,“今天不经我点头就打了婉兮,来日是不是还要动到御前去?” 管小酌说着清冷一笑:“哦……倒是早已试过了,打算毒死管小执,你知不知道那是柔嘉皇后的亲妹妹!” . 霍诚在房里听着,未看到发生了什么,但也听得一惊一乍。 卫妁的声音清脆响亮,一句句质问咄咄逼人,听了半天都没听到卫夫人再说什么,显是被卫妁震住了。 他不由自主地去想象卫妁说话时的样子,画面流转间,只觉着这简直……一身正气?! 第12章 争执在线阅读 第12章 争执 - 第13章 背后 君问归妻 作者:荔箫 第13章 背后 皇帝浅蹙着眉头听着,一旁候着的宫人心里就犯了嘀咕,觉得皇帝这神色奇怪得很,从来不曾见过。 一会儿眉头皱得更深,一会儿又眼中好像有些笑意的……他们不敢相信那是笑意,因为几乎不曾见过皇帝笑,可看来看去,又只能判断为“笑意”。 正厅里,卫妁和卫夫人的争执显然还在继续,传到房里的声音虽已很小,但也足够将一字字听得清楚。将御前刚发生的事辩了一圈,最终又将争论点放回了婉兮身上,卫夫人显然怒极,一心想取婉兮性命泄愤,卫妁又哪里肯,说什么都不答应。 二人越吵越厉害,到了后来,房中众人都能想象出现在二人争成什么样子了——必定已是面红耳赤,若再等下去,兴许就要动手了。 于是,终于有胆大一些的宦官上了前,轻轻唤了一声:“陛下?” 他是想探探皇帝的口风,若皇帝点头,他便可出去挡一挡。谁知皇帝“嗯”了一声,就径自站起了身来,大步流星地往外走:“朕去看看。” “……”众人一哑,谁也没想到皇帝会亲自去。 . 霍诚走进正厅的时候,厅里果然气氛凛冽得紧。卫夫人虽仍端坐案前,胸口却起伏个不停,搭在案上的手使了力气,按得骨节处都发了白。 卫妁的似乎比她要更“累”一些,一壁争辩着,一壁还要扶着婉兮。两旁的宦官既不敢向着卫夫人、把婉兮拖出去杖毙,也不敢向着卫妁、帮忙扶婉兮回去休息,就这么僵持着,由着二人一较高下。 “咳。”霍诚一声咳嗽,殿中争吵戛止。 卫夫人怔了一瞬,慌乱地起来见礼,口道:“……陛下大安。” 管小酌则尴尬了,扶着婉兮不好松手,可这礼又不能不行。慌乱了半天,可算找了个合适些的站姿,一手仍扶着婉兮,另一手搭在身前,颔首一福:“陛下安。” “吵清楚了没有?”霍诚声音淡淡,让二人明明白白地听出,他已经听了许久了。 “陛下恕罪……”管小酌咬着下唇,后悔自己方才分寸太失,争吵的样子必定难看得很。心下又实在不忿卫夫人管事管到宫里来,咬一咬唇,又辩了一句,“旁人非要管臣妾宫里的人,臣妾……” “朕听见了。”他截断她的话,目光一睃婉兮,吩咐宫人道,“去传太医来。” 那两名宦官已夹在卫妁与卫夫人间为难了许久,终于得以离开,如蒙大赦,连忙一揖告退。管小酌也松了口气,又叫了宫娥进来扶婉兮坐下歇息。自己规规矩矩站着,等霍诚发话。 “卫夫人。”霍诚偏过头去,看向面色发白的卫齐氏,“御前那些事朕不多说,顾及与卫家所做交易朕可以不追究。但宫里的事,你还是不要多插手了,婉兮即便是从卫家随婕妤进宫的人,现在也是宫中女官。” 一番话说下来,语气上几乎没有任何波澜。管小酌沉默地静立着,卫夫人哑了一哑,连忙应“诺”。 御前刚出的事,直接这样被拿到台面上来说自是又添了许多尴尬。卫齐氏略踌躇了会儿,悻悻一福告退。直至退出正厅都没有再看卫妁一眼,管小酌噙笑一喟:“臣妾把家里得罪了。” “嗯。”霍诚下意识地一应,而后才意识到她在说什么,垂眸看向她,思忖着,说了句听上去温和些的话,“让婉兮好好歇着,若需要什么,着人禀到宣室殿来。” “谢陛下。”管小酌福身,静了静,又道,“臣妾自然会照顾好她的,得罪了家里……臣妾也就没有别人可以依靠了,还图她日后伴着臣妾呢。” 这话从她口中说出来,是动了些心思的。她记得与霍诚婚事初定之时,曾有些惧怕嫁他后的生活,觉得达官显贵间的交往离她太远,生怕应付不来。后来与他说了这般担忧,他只一声笑:“你放心就是,有心应付就应付,若真不喜欢,就不管那些。” 她听了,觉得他说得轻巧,一撇嘴驳道:“我若嫁了你,就是太子妃了。总闷在府里什么也不管,被陛下下旨废了怎么办?” “……你当太子妃是说废就废的么?”他好笑的看着她,伸臂将她一环,“你放心就是,男人若连自家妻子都护不住,就是个废人。” 他说“男人若连自家妻子都护不住,就是个废人”,而她方才的意思,是卫家才是她唯一的依靠。 虽知自己现在不是“管小酌”,在他心里没有那么重的分量,但她好歹也还是他的妾室,他多少会在意这个说法的。 但见霍诚面色黯了一黯,稍一颔首,转身向门外走去。 “恭送陛下。”管小酌福下|身去,心平气和。 . 大监范延清晰地感觉出,皇帝打从婉燕馆回来后,便心绪不宁。晚膳用得三心二意;散步时眼看着石阶已在面前都没反应过来,绊了个趔趄,苦了一众宫人得装没看见;目下看奏章也是,这一页都看了半刻了,一动不动。 揣着满腹疑问又不好问,又过一会儿,倒是皇帝出言叫了他:“范延。” “……臣在。”范延连忙上前,躬身听命。便见皇帝搁下了手中奏章,思了一思,问他:“这卫婕妤病愈后,确是和从前很不一样了。” “……”范延不知该说什么,觉得该当做个问句来回话,但翻来覆去地想一想,又实在不是问句。想了想,犹犹豫豫道:“您是说……变聪明了?” 霍诚忖度了须臾,略点了下头:“算是。” 但并不全是。 今日在婉燕馆所见是他始料未及的。卫妁和她的母亲翻了脸,源头是婉兮。这样的事,莫说搁在从前的卫妁身上难以想象,就是现在放在其他宫嫔身上也足够让人惊讶。 听上去甚至有些假、似是做戏太过,可他审视了她半天,看不出一点做戏的痕迹。且他着人打听了,在他离开后,卫妁当真一直陪在婉兮身边,直至太医诊过后禀说无大碍,她才松了口气。 这听着太不真实,鲜少有哪个世家贵女会这样做——一个宫女而已,就算是死了,也还有别人。不论婉兮有多贴心,日后想找个更好的也不是难事。 “去太医院递个话。”皇帝斟酌着,慢悠悠道,“若婕妤身边那宫女的伤势出了什么岔子去太医院请人,医过后把伤情禀来。” 他不得不好奇,卫妁这般自断后路,究竟是安得什么心。 . 管小酌看了婉兮的伤后冷笑涟涟。简直不明白卫夫人怎么能下这样的狠手,倒是就此知道了卫妁从前该有多狠毒。 婉兮也算宫里品级不低的女官,该是无甚受伤的机会,平日里的保养也得宜。目下却整个后背皮开肉绽,伤口条条狰狞,血擦净了又渗出来,看上去可怖得很。 “婕妤娘子。”宫女煎好了药送进来,又劝了一次,“太医说了没有大碍,您去歇息吧。” 管小酌叹了口气。 自也知道自己守着没什么用,不过就是放不下心。毕竟重生之后,亲妹妹成了仇人、霍诚对自己也满是敌意,数算下来也只有这婉兮是一心一意地帮着自己了。再者就算不提这些,也总是个相熟的人,相熟的人的安危放在眼前,哪有不在意的? “若她醒了,立刻来回个话。”管小酌站起身往外去,出了卧房、又出了婉兮所住的这一方小院,抬起头,脚下一驻。 “婕妤娘子。”管小执一福身,礼罢又向她走了两步,朝院中看了看,自顾自地解释道,“我有些事,听闻娘子一直守在这儿,就自己寻过来了。” “什么事?”管小酌浅一笑,手搭在她的手上,觉出她微微一栗却未躲,便没有松手,携手往自己的住处去。 . 她邀了管小执到卧房落座,亲手沏了茶,扫了眼床榻忽地想起件事,遂走过去从枕下取了个东西出来,也到案前坐下:“无事时绣了个荷包,听说女官素来喜欢这些。” 没有明言赠送,但也将意思说到了。管小执轻轻一哂,未伸手拿那荷包,只轻轻道:“我听说今日卫夫人来找了婕妤娘子的麻烦。”她羽睫轻一颤,“婉兮姑娘也是因此受的伤?” “是。”管小酌点了头,却不知她为何会提起这个。 “我……”管小执嗫嚅着,神情十分矛盾,“一码归一码,卫家欠我姐姐的命我日后会算,但上次的事算我欠娘子一个人情。所以今日卫夫人的事……”她语中停了一停,续言又说,“我知道些事情,并不确信与此事有关,娘子想不想听?” 第13章 背后在线阅读 第13章 背后 - 第14章 海棠 君问归妻 作者:荔箫 第14章 海棠 “不妨说来听听。”管小酌噙笑颔首,轻描淡写的口吻中总不自觉地有点哄小孩的味道,“不论有用无用,我都当娘子把这人情还了便是。” 管小执释然一笑,点了点头,缓言道:“娘子那日在长秋宫所言之事……我没有告诉什么人,除却陛下知道,就只有……”她仍有些犹豫,默了默,轻声说,“就只有庄容华知道了。” 庄夕臻? 管小酌神色一凝,不言,静听。 “我和庄容华是多年的好友。”管小执又道,“她长我一岁。姐姐死后,先帝下旨赐了封、入太子府当了良娣。我进宫的时候她已是容华了。” 她说着看向卫妁,后者稍点了头算作回应。她顿了一顿,轻吁了口气缓神,而后话语听上去更干涩艰难了些:“我初进宫时……她想让我帮她争宠来着,我因为姐姐自然不肯,因此生了些不快,她也就作罢。可我也知道于嫔妃而言圣宠有多重要,想着她能为了情分连这种事也搁下,总算够朋友,也就不提了。可这回……” 管小执一声长叹:“我同她说这事的时候,千叮咛万嘱咐她不可告诉旁人,但是……” 管小酌轻吸了口凉气:“是她告诉……我母亲的?” “娘子当日所言之事只有四个人知道。”管小执咬了咬嘴唇,“娘子自己未说、我决计未说,陛下……应该也不会。” 那也只能是最后一个人了。 “我有这个准备。”管小酌轻喟着如实道。 自然,任谁也能想到,突然出了个得宠的,六宫必是会争上一争。 看向管小执,她注视着她,问道:“但你告诉我这些,不怕我杀了她?” “就是因为怕,我才会告诉婕妤娘子。”管小执黛眉稍蹙,神色谨肃了些,“有些话不妨早一步说清楚——我不高兴她当初想我帮她争宠、也不太乐意看她这两年借着我姐姐同陛下套近乎,可平心而论这都可谅解,谁让她这辈子都只能是陛下的嫔妃呢?所以婕妤娘子……我来告诉你这些,是因知道冤冤相报无了时,想你提前设防、互不伤及便是,你若仅因这次的事就要她的命……” 管小执森然一笑,威胁的话语显然不仅是“威胁”:“你试试看,反正单为我姐姐……没有和卫家鱼死网破,我也是忍了又忍的。” 管小酌心中一震,看着管小执一阵恍惚:“你……为了你姐姐……” “你入宫那天我在卫家门口等了半个时辰你不知道吧?”管小执说着,仍忍不住地切了齿,“若不是因为知道陛下不会喜欢你、若不是因为我还有爹娘要奉养……早一刀捅死你了。” 管小酌心绪复杂到憋闷。屈指数算,那会儿小执也就……十一岁?小小年纪盛着仇恨又要强忍着,必定辛苦得很。 “我不会的。”她竭力缓着神,按捺着心惊缓出口气,道,“不会为了这件事就取她性命的。但……若她日后要逼死我,如何?” 后宫之中,争宠从来不仅仅是争宠而已,争到你死我活实在常见。 管小执一懵,睇视卫妁良久,面显难色地忖度着,狠一咬牙别过头去:“若真是那样……你们嫔妃恶斗与我无关。” 分得很清楚嘛。 管小酌眉头稍挑,隐有赞许之意。无声地啧了啧嘴,颔首道:“知道了,我心里有数。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她不做伤我性命的事,我才懒得对付她。” 何况,若于卫妁而言,和卫家翻了脸必是窝火得紧;可对她来说……和卫家闹僵,真是巴不得的事。 “还有,我不知陛下为什么突然喜欢你。但你若当了皇后,我也不会放过你的。” 听上去是小女孩赌气的话语被管小执轻描淡写地说出,平白多了几分威胁。她瞪着卫妁,一字字说得十分明白:“不只是你,我不许其他人和我姐姐同享后位、死后同葬一陵扰她清静。谁也不行。” 很执拗的样子,惹得管小酌很想和儿时一样坐到她身边哄她。静了静,虽然没有坐到她身边,还是衔笑哄了她一句:“女官安心。柔嘉皇后的灵位住着长秋宫,可见是不会有别人当皇后了。” 管小执被她这软糯的“哄骗”口吻弄得有些奇怪,睇一睇她,又不好说什么。 . 心绪不宁做事总格外慢些。霍诚看完奏章时三更已过,偏又清醒得很,半点睡意都没有。 想了想白日的事,忖度片刻,道了句:“去祺玉宫。” 说不出是什么感觉。他觉得自己是不想管卫妁的,只是对她的一些事情有些好奇。 未着人提前知会,便无人准备着迎驾。踏入婉燕馆时泰半灯都暗着,可见卫妁已经睡了。 范延的通禀声在皇帝抬手示意噤声间被噎在了喉中,定一定神,躬身跟着继续往里走。踏进正厅,一阵暖意袭来。 大约是因上一回见了卫妁睡觉不好好盖被,霍诚短短一瞬恍惚,脑中有那么一闪念在想……炉火烧得这么旺,她是不是又要“晾”着睡。 就跟管小酌一样。 沉了口气将这想法摒开,继续往里走,进了她的卧房,足下却一顿。 凝神看了看趴在榻上熟睡的人,霍诚有些讶异,皱着眉头问旁边正行下礼去的宫娥:“婕妤呢?” 那宫娥也机灵,听得一句问话,就将始末答了个全:“婉兮姑娘伤得重,醒后听闻娘子记挂着就来回话,婕妤娘子便让她在此歇下了。娘子在书房。” 没听说过这么办事的,堂堂一个婕妤把卧房让给女官睡,自己睡书房? 霍诚眉头轻挑,转身往书房去。 . 婉燕馆的书房设在后院,单独的一幢小楼,安静雅致。这地方藏书不少,也算“闻名宫中”,他当年让卫妁住这地方时却显然“没安好心”——就是知道她那骄奢浮躁的性子断不会在意书房,才硬要拿这上佳的书房衬得她更骄奢浮躁。 是以这也是他第一回进这书房见她。走进大门,便觉灯火通明的小楼中安静得过分,一个宫人都没有,只有一盏盏多枝灯静静亮着,偶尔才有一声烛心燃裂的声音。 莫名地不肯打破这安寂,他也让宫人留在了外面,抬眼瞧了瞧,径自朝二楼走去,不自觉地连脚步都放得很轻。 到了二楼,放眼望去只有一间房的灯亮着,推门进去,卫妁果然在。 她端坐案前执着笔,案上各色颜料齐全,显是正在作画。霍诚悄悄走进了几步她也没有察觉,目光下移,他很快便看出这未完成的画是画的什么…… 海棠。 这是管小酌最喜欢的花,喜欢到闲来无事信手描画十有八|九都是画海棠,有些栩栩如生,有些风格奇怪又偏能看出是画海棠。那些画有不少在他手里,他也在她故去后特意下过旨,宫里不许再画海棠。 眼前这位,抗旨抗得也太明目张胆了点。 心中愠意顿起,霍诚冷眼看着她继续描绘下去的笔尖,口气冷硬:“卫妁。” 便见卫妁手上一顿,抬起头来,却没什么惧色,水眸中尽是因他一出现就口吻不快而生的不解。 “陛下?”她愣着神眨了眨眼才站起身,屈膝见礼,“陛下大安。” “胆子不小。”他居高临下地睇视着她,未命免礼,伸手将那画拿了起来,毫不留情地在手里撕成数片,“你知道朕下过什么旨。” 管小酌认真回想了一会儿,诚恳答道,“不知道。” “……”霍诚一懵,想起来她好些事都不记得了。神色缓和了些,随手把手中纸片扔进炭盆,“日后不许再画海棠。” ……啊? 管小酌愣了一瞬,抬眸看一看他,很快就猜到大抵和自己的喜好有关:“……因为柔嘉皇后喜欢?” “是。”霍诚点头,应了一个字。 “那柔嘉皇后才不会想这样。”管小酌深皱着眉头站起身,与他对视着一字一顿,“柔嘉皇后才不会想因为自己喜欢过就不许旁人碰,陛下这样……她一点都不开心。” 委实一点都不开心。不是因为阻挡了旁人喜好,而是管小酌觉得……无论她是否能看到这些,都不想他心里时时刻刻装着自己的死。若她已魂魄离去他却困扰其中,何必呢? 肩头蓦地剧痛,管小酌惊叫一声向后倾去。连退了数步,直至后背撞在墙上才稍定了神,惊魂不定地与霍诚对视着,听着他一字字说得恨意凛然:“小酌死在你卫家手里,朕为她做什么,轮得到你来置喙?” “陛下!”又一声惊叫,管小酌只看到有人疾步行来,似是要劝架,却是还未近身便被霍诚下意识地挥手挡开。那人猝不及防间向后跌去,随之,传来一阵瓷碗摔碎的声音。 第14章 海棠在线阅读 第14章 海棠 - 第15章 冲突 君问归妻 作者:荔箫 第15章 冲突 “婉兮?!”管小酌看清来人后一声惊呼,焦急之下连嗓音都有些嘶哑。却又挣不开他,双肩被他抵得死死的,她的力气实在比他小了太多,似乎如何挣扎他都感觉不到半分。 婉兮本就身子虚,摔在地上半天都没能起来,又能看得出在费力地挪动着,却连动的幅度都小到毫无用处。 “陛下!”管小酌气急,怒然瞪视,喊出的话不管不顾,直震得自己耳朵都不舒服,“放开我!她身上有伤!” 霍诚一声冷笑,稍侧了头,看向跌在门边起不来身的婉兮,感觉着手掌下卫妁的挣扎又想想她方才冒犯管小酌的话…… 只觉得这主仆二人都没有什么是真的。不过偶尔做一做样子,让他觉得意外一番,觉得她聪明或者明理,然后还是见缝插针地对他的亡妻毫无尊敬。 “来人。”他扬音唤了一声,被楼上的动静惊得早已候在楼下却又不敢贸然上楼的御前宫人即刻便上了楼来,屏息听命。 霍诚犹是冷然凝视着婉兮,视线未动地下了旨:“杖毙。” 婉兮周身一颤,却无力挣扎,管小酌疾呼而出:“不要!” 宫人们稍等了一瞬,却无奈皇帝不为所动。 “不要……”管小酌的声音虚了下去,怔然望着眼前的霍诚,有些不敢相信这草菅人命的决断是从他口中说出来的。 婉兮做错了什么?试图拦上一拦而已,还没拦成。 “你怎么能!”她脱口而出,眉梢眼底尽是不可置信,“你怎么会这么……不可理喻!” 霍诚一凛,扫来的眼风冷冷冽冽的,寻不出任何感情、不带丝毫温暖地睇着她。片刻,又转回头去,重新看向婉兮,说出的话则是对那两名宦官说的:“在等什么?” 管小酌的声音戛止。差点忘了……自己现在是卫妁,有许多话,是她不能说的。 气恼与无奈一并压着,压得她说不出话。眼看着宦官上前来带婉兮走,一切感触转瞬间化作酸涩,管小酌松下力气,忍着眼泪,竭力维持着理智小心地不再说半句会惹恼他的话,哑哑的声音听上去无助极了,“臣妾求您……” “臣妾求您……”她又说了一遍,他仍旧没有什么反应。只分明地蹙了下眉头,让旁的宫人知道,他已没什么耐性了。 泪眼迷蒙着,管小酌闭了口,仍望着他,贝齿缓缓地咬得愈紧。 她因着急而握在他胳膊上的手早已不自觉地使了力,又狠了狠心,蓦地向上一抬,双目一阖,侧首就狠咬向了他刚微微离开她肩头的手上。 一声闷哼,管小酌觉得身子陡然一倾,整个人毫不留情地被向侧旁推了开来。惊惶地看着眼前,她在撞上案几前侧身避了开来,于是也跌向了门边,下意识地一伸手,恰好抓了婉兮的裙摆。 转瞬间,一阵划伤的疼痛,从右腕延伸到胳膊肘。管小酌瞟了眼因这变故不敢不停住的宦官,没敢就此松开婉兮。再低头一看,原是胳膊被地上的碎瓷划了到口子,虽是不深却见了血。 碎瓷…… 她缓了几口气,仍觉心跳得乱极,好像一颗心要撞出胸膛离开自己、从此免受惊吓一样。定了定神,撑身看向霍诚,自己一清二楚地察觉出……眼中是从前对他无法生出的冷意:“陛下……” 他同样冷睇着她。 她的左手在身下一探,将那瓷片摸了出来。已沾了血迹的白瓷片看上去颜色灼目,管小酌淡看着他,笑容凝得不真切,瓷片慢慢地靠向了右手手腕:“陛下,我不知道您与卫家做的是什么交易,但我知道若我此时死了,这事八成就再行不通了。” 霍诚目中一慌。 “您饶了婉兮,我就为了这桩交易把自己的命也留下。”她的口气森森的,一字字逼入霍诚心里,“或者,您杖毙她……您既无所谓手上沾个无辜之人的血,臣妾也就……再给您添一条。” 她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会这样威胁他,不论她是原原本本的管小酌还是附了卫妁的体。 今日却是不得不为,婉兮的死活搭在眼前,她实在没勇气冷眼看着她死。 “您试试看……”她声音轻颤着,手上的瓷片也因这颤意而握得更紧,“您试试看!” “你……”他从齿间挤出一个字,听得出那恨意彻骨。 可到底,他还是被威胁住了。与她对视良久后,抬眼挥了手:“退下。” “婉兮留下!”管小酌断喝出声,没有给宫人带婉兮走的机会。 两名宦官连忙一揖,连忙退了下去。 他冷眼看着她们,看着卫妁扔下瓷片径自站起身后又去扶婉兮,贝齿紧咬着,使了十分的力气才将婉兮扶起来。四下看了一看,半点没有询问他的意思,就扶婉兮去落座。 而后她也坐了下来,取了帕子,倒出壶中已凉的茶水,一点点地拭着胳膊上的血。 显然很疼,偶尔会见她眉头陡皱,又再胸口起伏三两下之后缓过劲来、黛眉舒展。帕子上很快就沾了很多血迹,零零星星地散落在淡青色的布料上面,好像草丛间的点点红蕊。 那一下于婉兮而言摔得不轻,加之在宫人与卫妁间的一番拉扯,落座后缓了好一阵子才清醒了意识。茫然地望了一望,猛抽一口冷气,撑身离席下拜:“陛下……” 霍诚没有开口,继续淡看着卫妁手里接连轻点在胳膊上的锦帕。 管小酌眉眼未抬,鼻中几不可闻地一声轻哼:“明明刚受了重伤,你来干什么。” 是责备婉兮的话语不假,实则却是摆明了视霍诚为无物的态度。伤口中流下的血已擦净,管小酌将帕子往旁边一丢,看向婉兮:“问你话呢。” 婉兮稍抬了头,怯怯地扫了眼霍诚的神色,才原原本本地回道:“怕旁人忘了娘子的药,起来看了看……果是忘了。” 怪不得摔了只瓷碗,合着是给她送的药。 管小酌淡泊挑眉:“我差这一碗药么?风寒早好了,这药日后都不必再送了。” “……娘子?”婉兮一愣,哑了一哑,磕磕巴巴道,“娘子那、那不是风寒药……是您从小有旧疾,家里嘱咐一定要喝的……” 管小酌本就心里烦得很,听她一劝再劝,眉头皱得更紧,口吻生硬:“那也不差这一次!” 婉兮不敢吭声了。 二人的对答间,霍诚面上的怒意已然消散殆尽,看向婉兮,紧抿的薄唇轻启了些:“去重新煎来。” “回房歇着去!”卫妁的语声显然高过了霍诚,将婉兮到了嘴边的一声“诺”噎了回去。 霍诚额上青筋分明,忍了又忍,袖中紧攥的拳一松,做了退让:“回房去。” 婉兮不敢多辩,一叩首撑起了身向外退去。管小酌自难免有些担心,转念一想,也知到了楼下、又或是出了这小楼后没有旁人看着时,婉燕馆里总还有宫人能扶她一把送她回去,便静了心,羽睫抬起,冷着脸看着霍诚:“陛下还有何指教?” “岂敢。”霍诚沁出冷笑来。 管小酌也一笑,余怒未消:“那就不多留陛下了。” 逐客令下得明明白白,霍诚本也没有“多留”的心思,自是拂袖而去。 管小酌在房中静默而坐了好久。方才的一切让她心有余悸,想来于婉兮更是、于霍诚而言……或多或少也会有。 好可怕。 她不得不直接面对一个察觉已久却在刻意忽略的事实——霍诚和从前不一样了。 虽然仍是她所想象中的好皇帝,将国家治理得不错,平日里待人也不错。 但在面对所有关于亡故的自己的事情时,他很容易就会疯狂,没有丝毫冷静可言。这一次是险些杀了婉兮,上一回是险些掐死卫妁——并且……其实那还不算“险些”,卫妁大概确实是被他掐死了,她才得以附了这体。 一种道不清的恐惧在心里浸着,一点点侵蚀着她这些日子努力维持着的信念。让她突然觉得,有些她所希望的事情,也许真的是她做不到的。 吁出一口气。 管小酌伸手又拿了案上茶壶,执过茶杯倒了一盏出来。已经凉透了,喝进去凉得透心,茶香也变得让人不舒服,随着凉意充斥在口中,徒增心烦。 仍是饮尽了这一盏,她起了身,往楼下走。知道婉兮必定没有再回她的卧房,必是到她自己的房里睡了,她也还是回房去睡为好。 毕竟书房里冷了些,加上方才的事,她在此也睡不着。 . 回到房里躺下身,还是神思清明。过了一刻,从幔帐缝隙中看见珠帘挑开,是医女进了房来。 “什么事?”她问了一句,两名医女便驻了足,恭谨一福,“奴婢听闻婕妤娘子受了伤。” 胳膊上的那道伤确实还隐隐作着痛,她便坐起身来,揭开幔帐,颔首示意医女上前。 两名医女一并走到榻边,细细看过伤口,先取来清水又清洗了一番才拿了药。看着二人小心地为她上着药,管小酌只觉越看越困。 且这困意袭来得似乎有些怪,明明方才还全然清醒着,忽然就困乏得厉害。困乏之余,还有些头晕目眩。 不适地一声轻哼,她不由自主地向后躺了下去,在头碰到缎枕之前,听得医女惊然唤道:“婕妤娘子?!” 第15章 冲突在线阅读 第15章 冲突 - 第16章 立威 君问归妻 作者:荔箫 第16章 立威 后来睡梦中的感觉像极了管小酌在冷宫中时生病的感觉,一个梦境接着一个梦境、一段回忆连着一段回忆,在脑海中横冲直撞着,嚣张极了,让人睡不安稳。 且周遭并没有在冷宫时那么安静。紧盯梦境时,她仍能听得到耳旁的混乱,有宫娥悦耳的声音,也有宦官听上去并不自然的声音。 除却声音,还清楚地知道有人喂了药来。苦而微酸的药味,就是她连日来服用的那一种。 于是迷迷糊糊地明白了些什么,猜着大约是如婉兮所言,卫妁有旧疾。她少用了一碗药,那旧疾就犯了。 来得也真是准而快。管小酌在睡梦中仍揶揄着,这卫妁的身子也真是不济。 浑浑噩噩地睡到灯熄天明。 那药味又一次送入口中,味道好像比上一次更明显。管小酌的神思也清晰了些,一呼一吸间,觉得身上轻松了许多。 用了用力,她睁开了眼。 目光所及之处,先看到的是站在榻边候着的医女。那医女一见,便露了喜色:“婕妤娘子?” 她抬了抬眸,又看向正坐在一旁给她喂药的人。 婉兮搁下药匙扭过头去:“快去禀一声……” 声音却在触及门口一让管小酌看着面生的宫娥时停了,回过头来接着喂她喝药。那宫娥倒向外面递了一句:“去禀一声,婕妤娘子醒了。” 管小酌觉出不对劲。 “奴婢佩玖,夫人差奴婢来服侍娘子。”那宫娥走向榻边,一福身禀说,和软的声音教人听得安心,容貌也瞧着舒服却算不得出挑。她言罢又上前了几步,接了婉兮手里的药碗道,“你下去吧。” 管小酌稍稍一噎,而后看向婉兮,见她气色比昨晚还差,想是因自己病得突然害她又忙了一夜不得歇息,歉然笑道:“你去休息吧,我这儿不缺人。” “婕妤娘子……”婉兮似有一懵,略显失措地看一看佩玖,还是依言行了礼,“奴婢告退。” 管小酌就是病得再厉害,也看得出婉兮这是心里有事没说。 . 要料理的事情似乎突然多了跟多,仔细想想,其实又几乎都是从前便该料理妥当却被她刻意忽视不多想的。 譬如婉燕馆的宫人们,另加上这刚来的佩玖。 他们听卫夫人的话胜过听她,卫夫人罚婉兮的时候,没人敢忤她的意也还罢了,可甚至没人进卧房来禀上一声。 如此下去必定不行,她早该知道的,却硬是不曾多想过这一层。因为她太过于追求与霍诚重归于好,寄希望于早晚能得他护着,有意让自己觉得其他都不重要。 现在看看,错透了;好在,还来得及。 该听她的命的得听她的命,该压制住的要压制住,免得挽不回霍诚不说,连自己宫里的人都不向着自己,那才叫真的“孤立无援”。 平心静气地歇了四天,不多说不多问,只仔仔细细地看着。佩玖是个机灵的不假,很明显;但她气势颇足,大有在婉燕馆中管事的架势,也十分明显。 诚然,她会如此必定是得了卫夫人的吩咐,又因卫妁是卫夫人的女儿而不用有什么顾忌,可这却不是管小酌想看到的。 佩玖的行事风格像足了卫家,心也是向着卫家而不是向着她,她不能让这么个人管事,也无法让她成为自己的亲信。 心里盘算得明白,思量好了要做什么之后,管小酌僵了一僵,觉得这思索的方式简直不像自己。 . 第五天晚上,管小酌冷着脸让佩玖召婉燕馆上下到正厅;待得众人到齐了,又着人把婉兮也叫来。 因为她“冷着脸”,厅中的气氛便自然而然的也冷了下来,直弄得她自己都不自在,好像随时都会绷不住缓下神色来,维持得有点累。 婉兮在一盏茶的工夫后到了正厅,踏过门槛就被周遭冷意惊了一惊,浅颔着首从众人留出的过道间走了过去,屈膝下拜:“婕妤娘子万安。” 管小酌“嗯”了一声,意思表露得模糊,婉兮果然就不敢起身。 她沉吟着,睇着婉兮,字句清冷:“瞧着是伤已无大碍,几天了,却连差人跟我回个话都没有过,你知不知道自己是婉燕馆的掌事女官?” 婉兮惊得一个激灵,一时说不出话。安静中,佩玖压着声催了句:“娘子问话呢。” “婕妤娘子……”婉兮惶然一叩首,“奴婢怕扰了婕妤娘子休息……” “好,都听见了?”管小酌下颌微抬,目光扫过众人后,声音提了两分,“我今天有三件事要说个明白。” 她说着垂下眼眸,重新看向婉兮:“第一,婉燕馆中之事多要劳你操心,你康健与否于我而言很要紧,旁人可以怕扰我休息但你不必,日后有不适也好、心事也罢,大可来直言。” “诺……”婉兮应得有些犹豫,显是摸不准卫妁这番话到底什么心思。 “第二,婉兮是这里的掌事女官,我可以问她话,但轮不着旁人说什么。”她的目光一睃佩玖,又续道,“旁人不管是谁送来的——就算是陛下赐下来的,只要没搁到比婉兮还高的位份上,就给我本分一些。” 婉兮与佩玖同时一惊。 “第三,婉兮是随我进过冷宫的人,虽是一共也没有几天,但去时却要抱定这辈子再出不来的心。为这份心我日后不会委屈她,婉燕馆里有我的就有她的,前几日我母亲来时出的事我不想再见一次。” 没有人敢出声,低眉顺眼间带着思量,显在掂量卫妁所言之语。管小酌沉了口气,声音又高了些,略显疾言厉色:“最后这一点于在场诸位也都一样!这是皇宫不是卫府,你们当真想不明白么?你们今日可以惧于我母亲的狠厉事事顺从,但若来日乾坤逆转又该如何?谁能护得住你们?” 必定不是卫家。宫里的事,到底是皇帝说了算的。 “你们最好想得清楚,饮鸩止渴之事不要再做。”管小酌冷睇着他们,伸手一扶婉兮,又续言道,“有人动了自己人,却无人来告诉我的事,我不想再有,无论这个人是谁、无论她动的是谁。婉燕馆上下都给我硬气起来,许多事,你们一起撑着我才顶得住,我顶得住我们才能活下去。” 好一阵子安静,直至有反应快些的宦官先应了一声“臣谨记”,众人才如梦初醒一般齐齐应了“臣等谨记”、“奴婢谨记”。 “很好。”管小酌欣然浅笑,语气并未缓和太多。话锋一转,她转而便道出了能迫着众人自此为她办事的第一句问话,“现在告诉我,我手上的伤是怎么一回事——不深不宽的一道划伤,四五日下来尚不见好则罢,竟还愈发严重了。是谁的意思你们必定知道,明明白白地告诉我。” 即便她也很清楚,还是必须逼迫他们说出来。那一层让他们所惧怕的威胁她必须揭掉,否则除了婉兮没有一个人为她办事,未免混得太惨。 四下安静。宫人们屏着息,偶尔偷眼瞧瞧旁边的人,又重新沉默不言。 管小酌抿笑,抬眸看向佩玖,见她只眼观鼻、鼻观心地静默站着,看上去仪态规矩,好似全然没听到卫妁方才所言。 她又看向婉兮。 婉兮短短沉了口气,便面不改色地答了:“是夫人。” “婉兮!”佩玖一喝,面显愠色,“谁许你……” “我许的。”管小酌淡看向她,佩玖怔了一怔,一咬唇,福身道,“娘子有所不知,那日夫人为娘子未能按时服药且受了伤的事大为光火,已然吩咐不许她再在近前服侍。” “但婉燕馆的事终究是我说了算的。”管小酌声音硬得分明存怒,“想听夫人的吩咐,就回卫府去。” “娘子……”佩玖显有些不解她的态度,黛眉微微皱着,又到底没再辩驳。 管小酌也不再理她,看向婉兮,略有一笑:“说下去。” “夫人知道娘子这旧疾来得快去得也快,又想让陛下多为娘子上些心,所以……”婉兮顿了一顿,没有再说下去,明眸却眨了一眨,端然是在示意什么。 管小酌会意,点了点头,如同已接受了这答案一般,道了句“母亲真是用心良苦”,便让旁人退下。 眉目间带了两分不快,她口吻生硬地让佩玖也离开,佩玖恹恹一福,只得听命。 “有隐情?”她蹙眉看向婉兮,着实不知还有什么隐情——她所猜想的,也是卫夫人要“帮”她借伤引得皇帝怜惜。 “夫人眼里容不得沙子。”婉兮的眉头也皱了起来,一字字说得有些轻颤,“自娘子得宠后,嫔妃们多有不满,闲言碎语也并不少。这些娘子不曾理会过,但……夫人听说了。” 管小酌心下一凉。 这是既要因伤让皇帝多来看看她,末了还要把伤情反复的事栽赃给旁的嫔妃? 深吸一口气,她目不转睛地望着婉兮:“她要栽给谁?” 第16章 立威在线阅读 第16章 立威 - 第17章 反省 君问归妻 作者:荔箫 第17章 反省 “庄容华。”婉兮轻轻答道,语中微顿,不等卫妁再做追问便知趣地继续解释了下去,“夫人的意思,是娘子这伤总不好,日子久了就算娘子不提,陛下也会起疑。到时候佩玖自会透出些端倪让陛下疑得更深,就总要查一查的……” 管小酌神色一凌:“庄夕臻身边也有卫家的人?” “没有。”婉兮摇摇头,“但是……要在娘子那药里动手脚,得先从娘子身边的人查,便会查到奴婢身上……” 婉兮咬了唇,觑一觑卫妁的神色,低语喃喃:“奴婢便说是因前几日受责怀恨在心,又受了庄容华指使……” 管小酌听得愕住,上上下下打量她一番,一时都无暇在意卫夫人这安排高明与否了:“……你答应了?” 婉兮低着头,点了点。 管小酌面上的错愕之意更甚,深蹙着的眉头中满是不解:“你傻么?就算怕若不应她便要你的命……可你以为这事成了你就能活么?陛下若当真为药的事罚了庄氏,取你的命就更在情理之中了。” “奴婢知道……”婉兮嗫嚅着,有无奈也有委屈,“可奴婢能怎么办……夫人说若奴婢不肯,就让奴婢回府嫁人去,说护院的那吴七正想娶妻呢……” 这就让管小酌有点不明白了,不说什么“好死不如赖活着”,也总归是活着才有逆转的机会。可怎的婉兮宁可一死也不愿回府嫁人?羽睫一眨,她试探着问道:“这吴七是……” “吴七那脾气在府中下人里也是出了名的。”婉兮说着,声音便有些打颤,“又偏他忠心得很,家里从来不亏待他。前前后后已娶了四位妻子,差不多……差不多都是活活折磨死的。” 怪不得。这还不如答应了卫夫人的事,最后得个速死呢。管小酌一声长叹,伸手一拉婉兮让她坐下,蕴了些笑意道:“你听着,这事咱不能做,一来我答应了尚仪女官,只要庄氏不对我起杀心,我便不置她于死地;二来不提这个,我也不能为了在宫里立威就平白背个血债。” “可是……”婉兮脱口便要辩,怔怔地望一望她,又把话咽了回去。说出的话字句苦涩,“娘子说得是。” “又有话不直说,你早晚把自己憋死。”管小酌瞥着她调侃了一句,“我说这事不能做,又没说让你就此回府嫁人去。庄容华死了是血债,你死了就不是么?” 婉兮一愣,琢磨不出卫妁要做什么:“娘子您……有办法?” . 霍诚有七八日没去过婉燕馆了。自然,更没去看过别的嫔妃。 不止是没去过,也不曾问过卫妁的病情如何——反正是在宫中,若当真病得厉害了,不必他问也自会有人来禀的。 如此并非刻意冷落,而是他也被那一晚的事弄得心下烦乱不已。 现下回想起来,那日他所做之事……连他自己都觉得过分了些。 不多提执意与她争执海棠的事,单说他执意要杖毙婉兮、迫得她以死相逼…… 他思来想去,都耐不住心底觉得是自己错了。 毕竟婉兮确是不曾做错什么,那日蓦地看到他对卫妁动手自是想拦上一拦,这算不得错,只是彼时他正恼怒着,回头一看是卫妁身边亲信便起了杀心,为的只是给卫妁个教训。 诚没想到卫妁会以死相逼,让他不得不收回成命。那会儿他觉得卫妁疯了,静下心来后又只觉得是自己疯了——在那整件事情中,他的一言一行,都是没有“思考”可言的。 第一次这般清晰地意识到,自己似乎对关乎小酌的事全然不受控制。这感觉让他觉得莫名后怕,难免有些担心……这回是一个宫女的命,下回若碰上什么大事呢? 冲动行事总是会自掘坟墓的。 还有,卫妁在他发火前道出的那句话总是突然而然地撞入脑海。总在怔神间清晰地看到她凝视着他,神色真真切切的,委屈和愤怒之余还有无奈和诚恳的规劝:“那柔嘉皇后才不会想这样。柔嘉皇后才不会想因为自己喜欢过就不许旁人碰,陛下这样……她一点都不开心。” 当时是这句话冲破了他最后的忍耐,他只觉得她在冒犯管小酌。可事后想一想…… 他不得不承认她是对的。 管小酌从来不是自私的人,他却在她死后,把她“变”得自私了。他想让旁人提起她时有足够的尊敬,又因她并未真正做过皇后而有心多维护她这“柔嘉皇后”的身份。可几年下来,他也感觉得到,那不是尊敬而是恐惧。 他是皇帝,他为了她而不许旁人做的事,自然无人敢做;他为了她而不许旁人说的话,自然无人敢说。但因为这是为她而做的,他们会把这一切记到她头上…… 长声叹息。 霍诚说不清楚自己心里的感受,似乎短短几日里明白了许多事情,或者说鼓起勇气承认了已明白了许久的事情,但是…… 竟然是因为卫妁?! “卫婕妤怎么样了?”他便这样问了一句。 身旁的范延一揖:“仍服药调养着,但似是无大碍了。” 他点了点头,略一思量,说:“朕去看看,不必先知会她。” “诺。”范延应下,示意手下去备煖轿。 “不用了。”皇帝出言制止了他,默了一默,道,“取斗篷来,朕走走。” . 殿外的天色,已经全黑了。这一天的月亮只有一道弧,星星倒是明亮得很,颗颗璀璨地镶在天边,若一直盯着某一颗看,甚至会觉得有些耀眼。 安安静静的,没有什么声音,连寒风也没有。 这是很适合思索的气氛,安静且寒凉,可以迫着人静下心来。霍诚便沉吟着走着,似在苦思着近日之事,半道回神,又觉什么都没有想,只是心静得很。 这感觉堪称诡异。 早些时候,他是不屑于去见卫妁的;后来为了那桩交易而去见卫妁,则是心中多有谋划,路上总要再思量一番,从来不会“心静”。 今日这番,真算是“史无前例”了。 这感觉却让他觉得舒服,原就因想通了些事而添了豁然的心仿佛在这安静中无限地舒展开来,有些久违的轻松。 走到婉燕馆月门前的时候,才觉出这一路走下来,嘴角已禁不住有了点笑意。 正了正色,霍诚提步走进去。正厅中仍是没有宫人,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卫妁似乎不喜欢周围宫人太多了。 于是他径直向卧房行去,挥开珠帘定睛一看,满屋灯火通明,多枝灯多添了一盏,大有了些“灯火辉煌”的感觉。 原坐在案前的卫妁显有一怔,往这边一瞧便起身迎了过来,在他面前一福:“陛下大安。” 婉兮也是同样这样离座迎来的,他将视线投过去,才见黑白子已布了大半棋盘,原是主仆二人正下着棋。 “可。”他颔首让二人免礼,她们便起了身。卫妁羽睫低覆着,目不斜视,如旧的面容如旧的规矩,却让他分明察觉出她的态度比往日更冷了些。 “病好了?”他问了一句。 卫妁欠身:“是。” 没有一个多余的字。他觉得有些尴尬,便又看向婉兮:“婉兮伤也好了?” “是。” 仍是卫妁答的话,仍是就这么一个字。简短得与逐客令无二。 他面色一沉:“婕妤。” 卫妁神色未变,换了一个字:“在。” 她安安静静地站在他面前,没有笑也没有怒,好像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尊雕琢精细的石像,从容不迫是因为没有感情。 霍诚心里,竟有一点无从解释的难受。 轻声一叹,他不再问什么,径自向房中走了进去,随手解下斗篷递给婉兮,继续走到榻边坐下了。 管小酌蹙了蹙眉头,直觉得他搅了自己下棋的雅兴。无心应付又不得不应付,只好也走过去,途经婉兮时足下一顿。 一如她方才刚走到他面前时觉得一股寒气袭面,这斗篷上残存的的涔涔寒意也还是好凉。 管小酌心里就这么一个念头,不明白他怎么会把自己冻成这样。几乎是下意识的,一时无暇多想任何旁事,只想着壶中恰好有刚沏的热茶,可以拿来驱一驱寒。 于是倒了满满一盏,抬眼见他仍坐在榻边静思,就端着茶盏走了回去。这才又认真地想起前几天生的不快,语气便还是温和不起来:“陛下请用。” 听上去不情不愿。 霍诚伸手接过,凝睇着她若有所思地抿了一口。目光扫到她因递茶时广袖下滑而露出的一截玉腕上,眉头一皱:“怎么弄的?” 听上去有些明知故问,但……那伤口看着有手指那么宽,疤痕深浅不一,似乎有新结的有后长的——这断不是那天二人起冲突时被瓷片划出的。 第17章 反省在线阅读 第17章 反省 - 第18章 新年 君问归妻 作者:荔箫 第18章 新年 “母亲的意思。”管小酌说得简单明了,“她指望着我这伤不好,陛下就能常来看看,连带着想栽赃一把庄容华,算盘打得好着呢。” 她这般直言不讳听得婉兮愕然,但见她神色淡淡毫无波澜,口吻慵懒地又续道:“还打算把婉兮的命搭上——臣妾做不来这样的事,又不知该怎么办才好,只好假作不知地先用着那药,寻个工夫禀陛下一声,等陛下帮臣妾收这个场。” 霍诚抿着热茶,听及此眉头一蹙,出口便道:“让朕帮你收场?” 有几分戏谑轻嘲,显是“你凭什么觉得朕会帮你?”的意思。管小酌扫他一眼,便在榻边也正坐下来,悠悠道:“反正……若顺着母亲的心思闹下去,最后到了牵扯上庄容华的那一步上,也得陛下帮着收场。” 已经把他将在中间了。 霍诚嗅着茶气一时未动声色,心里却又生了点恼,只觉得这卫妁让他愈发捉摸不透了。 许多时候她会一语触怒他,就如同上次那样。且看得出她并非故意为之,因为在他发火后她也害怕,甚至不得不以死相逼;但是更多的时候……她是像现在这样,窜起他的一点怒火又让他发不出来,悠哉哉的口吻像在火旁扇风却又同时带着令人舒适的清凉灭着火。 这该是有意而为的。可他又实在不觉得她有本事把这分寸拿捏得这么好,毕竟她并没有那么了解他…… 但是,她偏偏做到了。 “所以,陛下打算怎么办呢?”她凑近了些,明眸凝望着他,羽睫只离他一乍远。带笑的眉眼间显有步步紧逼的意味,霍诚定了定神,搁下茶盏:“你想如何?” “嗯……”管小酌沉吟着,肩头一松,“保婉兮周全、不伤及庄容华,如何都好。” 条件提得明白,计划半点没有。 霍诚被她这甩手掌柜的态度弄得一阵头疼。 想了想,先问她说:“那药本是瞒着你用的?谁知情不报?” “佩玖,母亲新送来的那个。”管小酌如实答道,“不过么……她心向着卫家而已,对臣妾也没做什么不可饶恕的事情,入宫时日又短,更没做别的什么恶事,所以……” 所以她才没辙。 霍诚眉心一皱:“等等。” “嗯?”管小酌浅怔。 他搁下茶盏,伸手向她,没有去握她的手,只是拎着她的衣袖将她的手“提”了起来。再度看看那道比当日宽了四五倍的伤口,睇她一眼:“这还叫‘没做什么’?” “……哎呀!”管小酌恍悟之下一下子喊了出来,只觉豁然开朗,大呼一声,“真是当局者迷!” 若不是拜佩玖所赐,她哪用得着受这份罪?伤口每天疼痒难免不说,还要日日担心会不会留疤。连婉兮都看不下去,几次私底下劝她索性挑明了别用那药,佩玖可还是每次都能从容自若地继续给她上药,毫无退却。 无论怎么算佩玖都该是个帮凶,偏她这几日钻着牛角尖地琢磨怎么既能不伤庄容华又能保婉兮,愣是把佩玖忽略了。 霍诚闲闲地瞥着坐在自己身边傻兴奋的卫妁,心里多少觉得她这个样子挺有意思。仍是未说什么,叫了随行宫人进来:“佩玖送去宫正司审。婉兮……” 他略一思忖,续道:“婉兮调去御前。” 婉兮一震,管小酌则惊得直接唤了出来:“陛下……” 霍诚一个眼风扫过来,神色淡泊:“婉兮调去御前,再赐下来服侍婕妤。” 这弯拐的…… 倒是把这麻烦解决了。婉兮成了御前赐下来的人,是否回卫家去嫁那什么吴七,就不是卫夫人能随意做主的了。 . 二人在婉燕馆里闷出的这个既能解决问题又能给卫家添堵的主意传到后宫后有了另一个说法:皇帝确实很宠卫婕妤。 管小酌听言峨眉一挑:“她们以为把你的身份弄得这般复杂是为让我面子上好看?” 什么都往圣宠上想。管小酌发自肺腑地觉得,这帮嫔妃也是在宫里憋得想不到别的事了。 “由着她们说呗。”婉兮持着剪刀在红纸上剪着,“反正娘子也确是面子上好看了,没什么不好。” “是没什么不好。”管小酌打了个哈欠,不再多置评这事。看看婉兮手上那已接近完工的窗花,“年年有余”的图案剪得精巧细致,一笑,“我去睡会儿,你剪完自己寻个合适的地方贴便是。” 新年快到了,多做做这些东西挺有意思,也打发时光。 . 待得除夕宫宴那天,卫妁成了阖宫嫔妃里对此最不上心的那个。衣裙还算喜庆应景,可妆容依旧简简单单的,比位份低她三阶的庄夕臻瞧着还素净。 其实并非真的“不上心”,而是管小酌打从心里不明白,干什么非得浓妆艳抹。 “但凡能进宫的,哪个皮相也不差。各有千秋的姿色非得全化上浓妆遮盖得严实,图个什么?”她讥讽得不留情,把自己的意思也表达得明白。手里剥着枚橘子,目光在席间嫔妃中扫了一遍又一遍,就想寻个看上去“正常”点的嫔妃出来,无果。 “娘子也别这么说。”婉兮低低笑着给她盛了碗汤搁在面前,声音压得极低,“您想……宫里嫔妃能比什么?一比谁得圣宠、二比荣华富贵。目下这圣宠没得争、不好比,不就剩比比谁活得更富贵了么?” ……那就得把脂粉全糊脸上? 管小酌撇撇嘴,不以为然。看看眼前的汤碗,直觉得碗中白汤青笋看着很有胃口,比殿中众人都让她看着顺眼。 . 除夕宫宴总是格外隆重的,所以才选在规模最为宏大的含章殿。除却嫔妃还有外命妇和朝臣、宗亲,齐聚一堂,觥筹交错实在热闹。 皇帝到得实在晚了些,酒过三巡之后才蓦地有通禀声灌入殿中,让偌大的含章殿顷刻寂静。 一片见礼之声,端坐在九阶之上的嫔妃们也皆离了席行下礼去,少顷,皇帝与一众御前宫人皆行了过去,道了一声:“可。” 众人又起了身各自落座,卫妁的位份眼下是嫔妃中最高的,席位就设在皇帝右手边。妆容又被众人衬得格外清素,霍诚落座后难免看向她,见她没精打采地望着汤碗发愣、还时不时地撇一撇嘴,不知她在琢磨什么。 现下,管小酌却不是在继续暗嘲嫔妃的浓妆了,而是随着霍诚一齐到来的人让她一时失措。 温徇…… “既明君眼光不错。” 如她所料,果真是温徇先开了口。一如当年一样全然不顾尊卑礼数,口气散漫且并未刻意压低,笑了一声后又续说:“满殿看过去,当真是卫婕妤格外亮眼些。” “……”一众嫔妃都有些尴尬。 方才卫妁心底嘲她们妆太浓时,她们也在嘲卫妁不知天高地厚——毕竟谁也称不上“绝色”,她哪来的自信这般粉黛浅施就来参宴的? 原就是互相嘲讽着,结果突然有个人如此直截了当地评了一句,让两方心里都“咯噔”一声。管小酌笑得牵强:“温公子谬赞。” “实话,实话。”温徇还偏生不理会她这敷衍,说得十分诚恳,“从前见婕妤娘子也多是浓妆,今日当真吃了一惊。” 如同当年一样,管小酌简直不知霍诚怎么忍得了温徇这张嘴。任何时候,他皆是想说什么便说什么,从来不多想对方是谁、又是什么场合。 “还有件事想问问婕妤娘子。”温徇噙笑摇着头,兀自斟了杯酒一饮而尽,“娘子干什么阻我婚事?” 他指的是与小执的婚事。 那件事,确是因为她告诉霍诚行不得,霍诚才去查了。但此前只他四人知晓此事而已,现下温徇这么一问出来…… 听得满座嫔妃都是一愣。 “温公子自己心里清楚。”管小酌回看着他,答得从容不迫。 “并不清楚。”温徇睇视着她,笑意未减,作势一揖,“还请婕妤娘子明示。” 嫔妃们满是好奇地看着,有心一闻其中纠葛;皇帝无言地喝着酒,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 管小酌只觉所有的视线都投在自己身上,此事也只能自己来解决——霍诚若会替她答,先前就早已告诉温徇了,哪还会有今天这出逼问。 短沉口气,她抬眸环顾了周围一圈,确定今日小执并未随驾前来。才凝了凝神,蕴起些笑容,尽量让面色看上去更为缓和。毕竟,接下来要反问出来的话,多少会让他有些窘迫:“温公子喜欢的,当真是管小执么?还是因为别的什么……” 她说着轻轻一哂,目光在温徇面上划拉着,小心地询问他的意思:“公子还要我继续说下去么?” 温徇回看过来,温和的眸光下有一抹凌厉贯穿出来,他噙着笑,凝视着卫妁,一字字轻缓却堪堪让旁人觉得震耳欲聋:“是因为我曾爱慕柔嘉皇后,如何?” 第18章 新年在线阅读 第18章 新年 - 第19章 温徇 君问归妻 作者:荔箫 第19章 温徇 含章殿里原该歌舞升平的宫宴至此冷得彷如寒冰绕身、让人人都觉得彻骨了。 没有人预料到会冒出这么一桩事,连管小酌都惊得周身僵住。一时懊恼自己不该说那头一句“引子”,细一思又知到底是他先提的这事。总之全然乱了阵脚,惶恐不已地看着他,觉得他简直不要命了。 他在除夕宫宴上,当着宗亲、嫔妃、朝臣,在皇帝面前,一字一顿地说,他爱慕故去的柔嘉皇后…… 霍诚持着酒盏的手搁在案上,轻颔着首静思着,神色莫辨。管小酌扯了一扯神思看向他,旋即陷入更大的恐惧。 ——不知霍诚对此会做怎样的反应。但她知道,在对于自己的事上,他是没有理智的。那日可以因她一句话而开口欲杀婉兮泄愤,今日温徇当众说出的这事…… 他怎么可能忍得了…… “我不止是爱慕过柔嘉皇后。”温徇仍幽幽说着,声音听上去不真切,却是目光如炬,“自她离世算来已快五年,我每天都在想,也许昔年先帝犹豫是否准她为太子妃时,我就该不顾与陛下的情谊落井下石一把。他娶不得她,她就不会死。就算她恨我一辈子,也好过如今只有一块牌位搁在长秋宫里。” 略带颤意的声音掷地有声,字字撞入众人耳中,更撞入管小酌心里,好像连魂魄都要被撞散一样。她不由自主地想要逃避开来,没有力气再去听他的话、没有力气去直面他的心思。 “诚然,是她自己不肯嫁我。”他苦笑了一声,衔着自嘲饮下一口酒,“是她自己决定嫁给陛下。但是……” 他摇一摇头:“我们该知道‘道高一尺魔高一丈’的,早该想到她会遇到什么,我也该卑鄙些。” 她自然而然地顺着他的思路想了下去:温家虽暂且无人为官,却也是朝中不可撼动的贵族。若他温家当真在先帝犹豫不决时添一把火,她便必定当不成太子妃了。这样的事瞒不住,她自然会恨他,可是……她真的会活下来。 “温公子你……”她维持着冷静,干笑着哑哑道,“温公子莫说傻话……如若当真那样,我……柔嘉皇后亡故之事连影子都不会有,她便只会觉得是公子毁了她的姻缘,对公子只会有恨。” 这话说来无情,但确是这样。那桩事没有发生之前谁都没有料到卫家会下这样的手,温徇总不能事后跟她说:“我夜观天象觉得卫家会毒死你。” “但总好过她死了!”温徇声音陡高,显有怒意,“她死了!死在大婚前夜、死在陛下眼前!” 管小酌怔然望着他,在他的神情中,逐渐了解了自己的死给仍活着的人带来了怎样的恐惧。 她一命呜呼了,什么也不知道。但这桩事却慢慢侵蚀着活着的人,因为他们还活着,他们便有足够的时间去将细枝末梢都想个清楚,将每一分恐惧都感受得明白。 “死”又是一个那么可怕的字眼,日日想的都是与此相关的事,无怪他们会克制不住情绪。霍诚是,温徇也是。 他深吸了一口气,稍稍平静下来,目光犹定在卫妁面上。并未因提及了管小酌的死而对她生出什么恨意来,他的神色恢复到淡泊如水的样子:“你以为我为什么要娶小执……因为她像柔嘉皇后么?我是……怕她是下一个。” 怕她和管小酌一样突然丧命,明明尽在眼前却无可阻拦。 类似的险情也是出过的,并没有太远,就在前不久,卫家还安排了人要毒死她。 “怀信君。”皇帝终于开了口,身形未动,只手中将酒盏一转,神色黯淡,“不说了。朕会给小执找个好夫家。” 他说着执了盏,没有看谁,只将酒盏向温徇一举:“为了小酌。” 温徇颔首,也举了酒盏,平平静静的,道了一句:“为柔嘉皇后。” 管小酌怔然看着,离着这么几步远,她觉得那灌入他们喉中的酒好像灼在了自己心上;又好像……这一切都和她没有任何关系。 . 一年中最盛大的一场宫宴不会因为这桩事而半途终了。他们饮尽了那盏酒后,一切如常进行。 自然没有哪个人敢当场置评什么,事后……也只会是私底下议论一番,没有人会再将这件事拿到台面上来说。 就像没有发生过一样,悄然而过。 但管小酌知道,温徇纵使不为官、纵使一贯不羁,也并非会口无遮拦到这个份上的人。 他此举到底是有所求的,他说出的每句话,都是他想让旁人听到的——就算他们事后不敢提,他也要他们听进去。 宴席散后再见到他时,他周遭萦绕的洒脱与欣悦便印证了她这番想法。 彼时,皇帝已起驾离开,众人陆陆续续离殿。嫔妃们三三两两的结着伴,贵女们和家人走在一起,借着酒劲带来的几许兴奋,随意地闲聊着往长阶下走去,各自回宫、归家。 管小酌踏过殿门,侧首一望,看见那道身影。 他正站在大殿西侧的围栏边上,背对着这一边未尽的喧闹,兀自望着漆黑天幕不言不语。夜风寒凉,他没有穿斗篷,大氅被风刮得衣摆轻拂。星光与殿中灯火一并勾勒出他的轮廓,颀长的身材看上去很有些仙风道骨。 管小酌驻足沉吟了须臾,终提步走向他,在离他还有三五步时停了下来,薄唇微启:“怀信君。” 温徇的后脊稍稍一滞,很快便转过身来。见是她,一笑:“婕妤娘子。” “怀信君还不回府么?”她浅浅笑问,一顿,又似随口般提了一句,“仔细受凉。” 他浑不在意地一声笑。 悠悠然地转回身去,又背对着她了。在她以为他不想再多理会自己、正准备离开时,他忽地低笑道:“你看,从这儿能看见长秋宫呢。” 她一愣,抬眸见他看着北边,身子前倾,看得很有些费力的样子:“虽然就能看到一个角吧……” 只有屋檐的一角,在厚重的夜色中添了一弯黑弧,再无其他。 “婕妤娘子回去吧,我一时半会儿不会走,每年都是。”他轻松地笑了一声,又说,“宫里也不会有人轰我,陛下准了的。” “……每年?”她眉头微一蹙,走上前去。同立于围栏边上,刻意地与他隔了几丈距离,她望一望那屋檐,问他,“怀信君每年都在此看屋檐过年么?” “不止是看屋檐,也说说话。”他舒了口气,“陛下每年这个时候都在长秋宫,陪着柔嘉皇后。我么……”他啧了啧嘴,好像连自己都对自己的想法十分不屑,“我觉得柔嘉皇后那个性子,逢年过节才不会老老实实在那一方天地里待着,就算陛下在,她也会溜出来瞧瞧,不知能不能看见我。” 从前没有,但今年看到了——管小酌很想说这样一句话。 她从来不知道,在盛大的宫宴散后,霍诚会去长秋宫安静地度过新年的第一夜;也不知道还会有个人在此等着她,只是希望她的魂魄路过时能看他一眼。 她一时悲愤于神鬼之说都是假的、她从来不知道这些,又庆幸还好有这些“假话”,到底给活人留了念想。 “怀信君一直……放不下柔嘉皇后?”她一双水眸望着他,却不知自己为什么想问这个。 “思念罢了,放不下能如何?”他嗤笑了一声,“像陛下那样?因为放不下她这故去的人,便不好好待活着的人?不是法子。” 管小酌微愣。方才在殿中,她以为温徇与霍诚对此事的应对是一样的,听及此处,方觉出不同。 “听说陛下前阵子对你……”温徇一滞,而后寻了个还算合适的词,“动手了?” 管小酌双眼微眯:“公子消息灵通。” “他自己说的。”温徇说着一叹,“他的恨意太深了。柔嘉皇后去后,他恨卫家、恨你、恨自己,虚设六宫,把柔嘉皇后变成了无人敢触碰的话题——你信不信,这没有一条是柔嘉皇后愿意看到的?” 很对。 管小酌认真地点了下头,思了一思,又道:“知道陛下恨意至此,公子仍在大殿上说得直白,是笃信陛下不会动你?” “伴君如伴虎,哪有这种‘笃信’?”温徇噙笑摇头,“不过管小执只要在宫里,就总是碍了你卫家的眼的。我既不能娶她走,就得逼着陛下当众把会让她嫁出宫去的话说出来。” “你刚才可能会把命丢在那里的。”管小酌望着他,觉得他不可能不明白这个。 “是啊,但是柔嘉皇后……”他轻轻一哂,“毕竟她活着的时候,我没为她做过什么。” 第19章 温徇在线阅读 第19章 温徇 - 第20章 年后 君问归妻 作者:荔箫 第20章 年后 管小酌无奈而笑,想道一句“可我并不想你如此”,却知自己已没有资格那样说。 静立无言,两人各自想着心事。她忽地想起还有那么一件事始终让她深感困扰,而温徇……霍诚既连前几日的不快都同他说了,也许他连那事也知情呢? 略作斟酌,管小酌侧首看一看他,踌躇一唤:“温公子……” “嗯?”温徇回看过来,等她的话。 “我有件事……”她犹犹豫豫地问道,“公子知不知道,陛下同卫家做了桩交易?” 温徇点头,笑得轻松,说出的话一如既往的毫无顾忌:“不就是为了这个才‘宠’婕妤娘子的么?” “……是。”管小酌哑笑,顿了顿,又问,“那……公子可知道,那桩交易究竟是什么?我看陛下在意得很,半个字都不肯透露,还因此……给卫家留了喘息余地。” 温徇心下生了些疑问,觑一觑她,只觉她这话听着虽是没错,但怎么想都不是该是从她这卫家人嘴里说出来的——听上去实在太事不关己了,就好像是一个旁观者在置评棋局,字句间没有什么偏倚,只是在平淡若常地阐述正在发生的事情。 视线对上她眼中的平静,温徇也只得暂且放下这不好问出口的疑问,沉吟着一哂:“婕妤娘子置身其中,自己都不知道,我如何知道?” 卫妁眉头一蹙,显有不信。 “真的不知道。”他苦笑着又道,神色诚恳,“我也很好奇你们卫家到底有什么通天本领,能让他连为柔嘉皇后报仇的事都搁下,留你们活路。” 他的语气中没有什么森意,反是戏谑与探寻之意听上去更加明晰。视线划在卫妁面上,端然是在好奇她知情多少。 “……我不知道。”管小酌答了一句,转过身倚在围栏上,“我若知道又何必提这么一句,‘此地无银三百两’么?” 她满是轻松的样子,让温徇觉得莫名地熟悉。 “我先回宫去了。”静了片刻后,她直起了身子,朝着温徇一福,“不扰怀信君清静。” “婕妤娘子慢走。”温徇拱手一揖,笑容温和。 管小酌便未再多言,一步步朝着长阶下走去。步下长阶后她也恰是要往西边拐去才能回祺玉宫的,不自觉地抬头看去,温徇的身影仍在那围栏边上立着。因离得颇远,只能看到一个模糊的轮廓,那轮廓再向上延伸就是那漫天星辰了,映在他的周围,颗颗璀璨夺目,却好像都在衬托这一抹黑影,哪一个也压不过他的风姿。 “婉兮。”她侧首唤了一声,婉兮上了前,她道,“这位温公子……”她寻思着,说不清自己究竟想问哪一点,便索性道,“跟我说说他的事情吧。” “诺。”婉兮欠身应道,思了一思,却是说,“这位温公子……按着宫里的说法,着实是有些怪的。” ……“怪”? 管小酌没想到会是这么个评价。若循着她的记忆来说,说他风流不羁、说他愤世嫉俗都可以,却绝对说不上“怪”。 “怎么怪了?”她便追问起来,婉兮略偏过头,示意随在后面的宫人都跟得远一些,才压了音道:“这位温公子是陛下的旧友,陛下继位后二人也亲密得很。但宫人们底下都议论着,即便是‘旧友’他也太不知分寸——方才议论柔嘉皇后的事您也见了,便是不提今日这出,从前为了旁的嫔妃,他也是在宣室殿里同陛下争执过的。” “为了旁的嫔妃?”管小酌稍稍一愣,想不出温徇与霍诚怎的会因为“旁的嫔妃”起争执。 “是。温公子他……他心善。”婉兮一叹,“您知道的,柔嘉皇后故去后,陛下没碰过别人,您是头一个。温公子本就觉得陛下不该如此,觉得如此一来嫔妃们必定会对柔嘉皇后心存怨怼、扰得柔嘉皇后不得安息;何况确如他所言,柔嘉皇后的死……和嫔妃们也是没什么关系的。所以偶尔见陛下待嫔妃太冷、或是在关乎柔嘉皇后的事上太过刻薄,便总会打抱不平。” 婉兮说着抿了抿唇,觑着卫妁的神色,续道:“听闻、听闻在宣室殿里……撸起袖子要动手的时候……也是有的。” 管小酌的神色瞬间变得古怪。无论是霍诚这九五之尊、还是温徇这风流公子,平日里都是一派风雅模样。 撸起袖子要动手…… 还是在宣室殿里。 努力想象了一番没有结果,管小酌只得放弃。交谈间已走过了永延殿,宣室殿近在眼前。 再往后,就是长秋宫了。 “婉兮。”她的目光投在长秋宫露出来的檐角上,“陛下这边……自有御前宫人侍奉着。你回去后吩咐小厨房熬些姜汤,给温公子送去吧。” “诺。”婉兮恭敬应下,别无它言。 . 新年之后的皇宫,平静了一阵子。平静得像是卫妁还不得宠的时候,一点值得打探的消息都没有,那么多人同在一座宫里却各活各的,好像谁与谁都没有交集、也永远不会有交集。 当然,卫妁并没有失宠,至少在旁人眼里她没有失宠。虽然也很少受召吧,可到底也是唯一一个会受召的了。一个月少说会有那么三四次晚上宿在宣室殿里,又或者皇帝去她婉燕馆住上一晚。宫里独一份的待遇,旁人连眼热都眼热不来。 只有他二人知道实际是怎么回事。 若她去宣室殿,就背对着背同榻而眠,谁也不理谁;若他到婉燕馆,就在她见个礼后一头扎进书房里。反正书房中一切齐全,也不怕睡不好。 天毕竟还冷着。书房里他所喜欢的那一间屋子是背阴的,在管小酌看来着实阴冷了些。是以在他熟睡时,她总蹑手蹑脚地“潜”进去,看一看炭火是否够热、又或是为他掖一掖被子。 但没有一次会试图同他说什么。不是无话,而是话到了嘴边便会噎住。自讨没趣已不止一回,何必再添上一回? 在这样的悄无声息中,采选的日子一天天进了。 于此,管小酌心里不太舒服,却并非因为他身边又要有新的如花美眷。 ——反正,来了新宫嫔他也不会碰,她才生不出什么嫉妒来。可就为知道他不会碰,她的心绪才格外说不清楚,免不了哀叹那些个家人子若是留下便要独守空房一辈子,实在可怜。 可她到底是没有资格劝的,何况不论她说什么,他总觉得她别有意图。每一次都是这样,谁让她是卫妁呢? 强让自己相信这是“不关己”的事,管小酌忍着不多嘴,一天天捱到殿选那一天。 . 那是极晴的一天,蔚蓝的天空中寻不到什么云烟。恰是转暖的时候,偶有寻食的雀鸟嘁嘁喳喳地结伴而过,为肃穆的皇宫添了几分灵动气息。 一众家人子早已候在了永延殿外。高高的长阶就在眼前,一会儿,上了这长阶、进了殿,便能见到那九五之尊。 可是,已等了两刻了,皇帝仍没有来。众人守着礼数候着,心中却不再那么安稳,甚至禁不住地猜测:皇帝这是当真还没来呢、还是已在殿中了? 霍诚往永延殿走着,显然没有一再催促的范延的心急。此前他在宣室殿后的凉亭里坐了一刻,思量着近来的事,心绪还是静不下来。 家人子的名册他看过了,卫家想再送个人进来,无论是安的什么心思都无所谓,就算是有心让群臣看到他们想做的事他这个皇帝必须顺从也不要紧,反正卫家速来喜欢这种“因小见大”的手段,不过“大”事究竟如何,终究不是从这样的“小”处来定的。 哄他们开心就是了。 倒是卫妁,这一个月来……实在让他有些“招架不住”。不同于之前的让他觉得意外,从前她变得聪明也好、显得善解人意也罢,他总能自然而然地觉得她在图什么,而后便可得心应手地对付回去,不用有什么顾虑。 可是这一个多月…… 除却有那么一日他累极了睡得沉毫不知事,其他宿在婉燕馆的日子,卫妁总是偷偷潜到房里来。最初两次他有防心,眯眼瞧着她是不是想翻翻奏章,结果却并没有。 每次都一样,她进来看一看炭盆、挑一挑炭块将火变得旺一些,然后再悄悄看看他睡得如何,最多再帮他拽一拽衾被,之后就走了。 第二天也只字不提,正常得如同他不待见她一样的不待见他,弄得他感触莫名。 然后他便自然而然地想到,卫家的另一个女儿进宫之后,卫妁会如何。 他觉得她对此事不知情的,她已和卫家闹得够僵,他们未必会把这等安排告诉她。 一抬眼,霍诚看着眼前分列长阶两旁排得齐整的家人子们足下一顿,静了静神,继续往前走去。 第20章 年后在线阅读 第20章 年后 - 第21章 步步 君问归妻 作者:荔箫 第21章 步步 在旨意正式传下之前,六宫便已知道了采选的结果。 只留了三个人,一个是藩王送来的杨氏,一个是锦城家人子邱氏,最后一个,是卫婕妤卫妁的本家堂妹,卫姗。 乍闻此事时,管小酌狠抽了一口凉气。 即便并非卫家人,她也十分清楚这意味着什么——卫家大抵是真的要放弃卫妁了,才会再送个人进来。 她怕的,倒并不是被卫家“放弃”,而是若日后再起什么冲突,卫家嫌她碍眼了,下手除之也说不定。毕竟这样的大世家,什么样的狠事都做得出来。 那她便不好过了——她比不过目下的小执有霍诚护着;也比不上昔年的自己,虽则死了却能让霍诚自此咬紧了凶手不放。卫家若要除她,断不会有什么人会出手替她挡上一挡,她只剩了认命的份儿。 “封的什么位份?”她这般问了婉兮一句,婉兮思了思,道:“旨还未下,但听闻陛下在殿选时,格外夸了堂小姐几句。” 知道这个也算足够了。他这是有意让旁人知道他更中意哪一个,想来卫姗的位份也会比那两人高些,免不了在宫中风光上一阵子。 . 三月初,新家人子的册封旨意终是传遍了。 杨氏册令仪、邱氏册宣仪,俱是正七品的位份。卫姗,一举册到了美人,从五品。不算高,却也比那二人高出了不少。 婉兮清晨得知圣旨时,就将此事禀给了卫妁。彼时卫妁正困得厉害,随意应了一声就翻过身去不再理她。 而后一直睡到了日上三竿。 正厅中一众宫人大眼瞪小眼地静立着,谁也不吭声。眼看着眼前的卫美人又悠哉哉地品完了一盅茶,便立刻有人上去要换新茶来。 “啪。”卫姗搁下茶盏的声音稍有些重,睇一睇那宦官:“婕妤娘子还未醒么?” “……是。”那宦官躬身应道,“昨晚……陛下雅兴,叫着婕妤娘子下了盘棋,便睡得晚了些。” 何止仅是“睡得晚了些”?应付皇帝那是得加十二分小心的事,当值的宫人都瞧得出卫妁几乎连一呼一吸都带着斟酌,不累才奇怪呢。 这话自不能跟卫姗说,更不能告诉她下完了棋便是卫妁回房睡、皇帝睡书房。那宦官睨一睨卫姗的神色,见她不再问话,便端着茶盏要退下去。 卫姗却恰好又开了口:“婉兮呢?” 那宦官一滞。 “有劳大人叫婉兮出来回个话。”卫姗朝卧房的方向瞧了瞧,“反正婕妤娘子睡着,也用不着她一直守着。” 宦官依言去了,挑帘进了卧房,初在婉兮耳畔低语了一句,榻上的卫妁就睁了眼。 目光如炬,明摆着不是刚醒:“叫你去是吧?” 婉兮点头:“是。” “果然来者不善。”卫妁一声轻笑,挥手让那宦官退出去,“我就是想等等,看她会做什么。二话不说敢叫你去问话,这是已然不以我为尊了。”她说着,睇着婉兮一笑,又道,“家里的意思。” 婉兮欠身,自然都明白得很,卫姗这论资历论位份皆低语卫妁的,以何种态度前来,都是“家里的意思”。 “那你就去吧。”管小酌侧躺着,柔荑一支额头,笑意殷殷,“你这个在御前记着名的去见见她,不算不给她面子。我么……” 她打了个哈欠,手一松,一头栽在枕头上:“我一觉睡到傍晚她也管不着。” “……”婉兮挑挑眉头,看她闷头趴得舒服的样子看得自己都直犯困,提了提神,神情谨肃地往外去。 . 管小酌猜得没错,卫姗这回就是十足的“来者不善”。 卫姗早听闻卫妁在宫中早先颇不招人待见,心中存着十成的轻蔑;又因家中多少透出“卫妁已如弃子一般”的口风,就更清楚自己入宫来不是来“辅佐”她的。 是以一山不容二虎,卫姗想得明白,自己位份已差了一截,要么入宫便先一步震住卫妁,要么日后就得屈居她下,早晚也是个弃子。 一早就用心梳妆打扮了一番,有心想给卫妁个下马威。谁知打从到了婉燕馆,她连卫妁的面都没见到,什么“待客之道”在此处好像形同虚设——宫人待她倒是客气,茶水点心侍奉得周到,但对她要求去请卫妁一事,一众宫人不约而同地跟她打马虎。 等了又等,耐不住性子便退了一步叫婉兮出来。此番倒没等太久,便见婉兮从卧房中走了出来,候在正厅中侍奉的宫人一见,当即长揖的长揖、万福的万福,齐齐道了声“女官”算是见礼。 让卫姗觉得一阵没由来的压迫感。 “美人娘子万安。”婉兮行到她跟前屈膝一福,笑意浅浅的,不失热情又明显客套。 “婉燕馆规矩不错么。”卫姗笑睇着她,婉兮颔首,并无谦虚的推辞,大大方方地应了一句:“婕妤娘子教导得好。” “哦,是么?”卫姗笑意一抿,“那看来这些人我是遣不动了。有些事想私下跟女官说,有劳女官屏退旁人。” 婉兮又一福身,笑容不变:“婕妤娘子与美人娘子是自家姐妹,留在此处服侍美人娘子的都是信得过的人,美人娘子有什么话,但说无妨。” 正厅中,卫姗听得面色一僵;卧房里,管小酌伸手把眼前碟子中的果脯往旁边拨弄了一颗:“该发火了。” “你别不识好歹!”卫姗一声怒喝。 婉兮平平静静地福下|身去:“美人娘子息怒。” 管小酌一笑,果脯又往旁边拨弄了一颗:“该翻旧账了。” 正厅中,卫姗眉头挑着,厉声斥道:“吃里扒外的东西。你做过什么当我不知道?能留得一命已是卫家给你脸了,还敢在我面前拿腔拿调。” 管小酌的手指已按在了下一颗果脯上。 而后,听得外头婉兮道了一句:“美人娘子记错了——奴婢能留得一命,是那日陛下来得及时。” “哎哟,胆子大了。”管小酌眉开眼笑,指下果脯一拨,沉吟着道,“估计该动手了。” 正厅中,卫美人气结,离座起身,一步踱上前去,素手扬起,惊得周遭宫人一颤。 疾起的手疾落而下,却未闻响声。婉兮抬眸淡看着她,手仍攥着她的手腕,借力站了起来,语无波澜:“美人娘子息怒。” 卧房里,管小酌猛松了口气,抚一抚胸口:“挡住了就好。” 又一颗果脯拨过去,然后她念叨了一句:“教她规矩。” . “美人娘子初入宫闱,无怪娘子对宫中之事不熟。”婉兮噙着笑,实则一颗心吓得都快跳碎了,“奴婢一直侍奉婕妤娘子身侧不假,可早在几个月前,便已是陛下从御前赐下来的人了——阖宫皆知的事情,娘子去打听打听?” 管小酌满意欣笑,手指又挑过去一刻果脯:“说得好,继续。” “奴婢说句不好听的,就算宫正司要叫奴婢去问话,也还得请个旨呢。要教训奴婢,远还轮不着美人娘子。” “就是,区区卫家人……啧啧。”管小酌嗤之以鼻。手指之下,最后一颗果脯也已拨弄到了另一侧。 坐起身,她唤了宫娥进来。 “卫美人今天穿的什么?”她问道。 入内侍奉她更衣的宫娥一福:“嫣红绣杏花纹曲裾。” “三月了,杏花的日子可不长了。”管小酌尖刻地道了一句,扫了眼宫娥捧进来的那一身鸭黄色素缎曲裾,觉得不错,便未让再选,任由她们服侍着穿上。 走到妆台前,她信手拈了支玉花簪交到上前要为她梳头的宫娥手里。 簪头的娇花做得逼真,片片花瓣雕琢得薄极了,一片片交叠而出,裹成开得正盛的花朵。淡淡的粉色与曲裾颜色相距甚远,却又因皆是浅淡柔和的颜色而能看着舒适。 那宫娥看一看花簪,抿唇一笑:“是该到蔷薇盛开的时候了。” . 卫姗和婉兮僵持得满厅尴尬。 婉兮早已松开了卫姗的手,退开了两步恭肃而立。卫姗则站也不是、坐也不是,既不敢继续找婉兮的麻烦,又觉就此作罢实在丢了面子。 珠帘的响动声击得二人皆是一凛。 婉兮回过身去,屈膝见礼:“婕妤娘子万福。” 卫姗微微一愣,倒也先见了礼:“婕妤娘子安。” 卫妁瞧了瞧这和自己四五分像的堂妹,落座间风轻云淡:“免了。” 明明打破了僵局,气氛却仿佛比刚才僵得更厉害了。 卫姗礼罢后也径自落了座,扫一眼卫妁的面容,蕴起笑意,心下打着盘算便当即要开口先给卫妁个下马威。 管小酌却还是比她快了一步。 “美人娘子也不先知会一声。若我一觉睡到傍晚才起,你岂不是只能一直等着?” 第21章 步步在线阅读 第21章 步步 - 第22章 姐妹 君问归妻 作者:荔箫 第22章 姐妹 这话说得直白且明白。管小酌谈吐平稳,一双明眸笑瞧着卫姗,一语将二人的身份差别点得明晰,毫无掩饰地让她知道,她这个当婕妤若不出来见,区区从五品的美人除了等就没别的法子。 这自然是卫姗在家中没有经受过的。 身在卫家时当然众星捧月,卫家那么大的家底,岂会委屈了自家女儿?管小酌就知她大抵难以拿准宫中分寸——若卫家再让她觉得自此会不再重用卫妁,她就会更没分寸了。 可乱了分寸的时候,往往就是让旁人得以反居上位的时候。 果见卫姗神色稍稍一凛,羽睫一颤,冷着脸似在思量着如何作答。少顷,略一笑:“婕妤娘子说得是,若婕妤娘子真睡到傍晚,臣妾只能等着。毕竟……”她美目一转,“臣妾是有些要紧的话想来跟婕妤娘子说个明白的。” 管小酌搭在膝上的手稍稍一紧,淡睇着她抿起一笑:“洗耳恭听。” “婕妤娘子当真不屏退旁人么?”卫姗的笑眼环视着周围,“当真都信得过?” 管小酌撑着一口气,心知现在若依了她的话把宫人屏退出去,气势便已输了三分。便一点头,答得轻松:“都信得过,你说就是了。” “好,那臣妾便不多操这个心了。”卫姗轻声一笑,话语干脆,“臣妾知道这些日子来婕妤娘子得着宠呢——且六宫里也只有婕妤娘子这么一个让陛下看得上眼的。” 管小酌没说话,有意冷着她,让她自己往下说。 “那婕妤娘子也该清楚,陛下为什么宠着婕妤娘子。”卫姗毫无怯意地直视向她,“若论起来,最不该得宠的就是我卫家的人。尤其是婕妤娘子您,当初大伯为了把后位留给您才毒死了柔嘉皇后的事……咱们本家姐妹就不必藏着掖着了。” 管小酌挑眉,稍稍沉了口气,仍不接话。 “所以啊……陛下宠着您,那是因为忌惮卫家、看着卫家的面子。”卫姗一语道明,而后目光凌厉了些,“故此臣妾进宫意味着什么,婕妤娘子您明白、陛下也明白,卫家要换个人来在后宫撑卫家的门面,从前那个在不在都无所谓。” 卫姗说着有了三分自得,笑挑眉头看向卫妁,向看她的反应。却是有些失望,卫妁面上仍是瞧不出什么。 她便难免一瞬的悻悻,稍正了正色,收了些笑意,缓了口气又续说:“今天这架子,婕妤娘子日后就别跟臣妾摆了。臣妾会把家中交代的事都办到,顾念着和娘子血脉相连也会保全娘子的颜面,只希望娘子好自为之,别这么自欺欺人,真当陛下是喜欢娘子什么、可以逆着家中的意思接着宠娘子么?” 纵使十分明白自己现在是卫妁、她口中的“婕妤娘子”也是卫妁,管小酌仍被她这番话激得愤慨难平。 这样的话,放在哪一朝哪一代都是大不敬,卫姗却敢当着她的面如此直言道出,可见卫家平日里是如何教导儿女的、可见卫家平日里是何等的嚣张。在他们眼里霍诚始终是被拿捏住的那一个,不敢忤他们的意、不敢宠他们不想他宠的人——诚然,管小酌也知卫家至今仍持着这样的想法或多或少是夜郎自大了,但仍可就此一窥卫家的野心与跋扈。 简直就是难得一见的佞臣。 卫姗,也是学足了卫家的行事方式。一席话说到了,并未多等卫妁的反应,起身便要离开,雷厉风行以极。 “站住。”身后忽地一喝。让卫姗有些意外,回过头看向她,眼底笑意未减。 “美人娘子,我好歹还是正三品婕妤呢。”管小酌冷森森地睇着她。 卫姗浑不在意:“日后也会一直是的。” 好个一语双关,一边嘲讽她没本事、晋不了位份,一边又言明自己大度,并不会除掉她。 “但你可不一定一直当这美人。”管小酌寒笑着覆下眼帘,“日后如何你我都说不清楚,不如趁着现在天下太平,让我也把话说个明白。” “……好啊。”卫姗口吻轻快,饶有兴味的样子,走回席前重新落了座。 “你真当陛下那么忌惮卫家?”她轻笑着道,一边说着,一边自己都觉得自己在强撑着一口气——即便霍诚待她不好,她也还是在为他强撑一口气,“大夏朝还姓着霍呢,你最好记得。” 卫姗眼中添了几许不解,凝视着她,沁出一声轻笑:“婕妤娘子这还真是‘嫁夫从夫’了?” “我只从我自己。”管小酌毫不示弱地回看着她,“在我看来卫家错了,所以才会不帮着卫家、卫家才会弃了我这颗子。你自然可以继续帮卫家做事,不过我奉劝你看清楚些。宫里台阶多,宣室殿前的长阶更高得很,小心一不小心跌个跟头,连骨头都摔碎了。” 末一句说得字字狠咬,显已不是告诫而是带着恨意。卫姗听得周身一凉,沉了口气,禁不住地一再打量卫妁,却是越看……越看不明白这位堂姐究竟是怎么想的了。 . 婉燕馆的宦官到宣室殿禀完了话,皇帝怔在案前半晌没反应过来。 一时简直怀疑……这是自己差下去的人已被卫妁收得服服帖帖的、编了故事来诓他。 皱着眉头审视眼前的宦官神色半天,没看出端倪,挥手让那宦官退了下去。强定下来的心绪再度乱了,片刻前与温徇争执时理直气壮说出的想法动摇得愈加厉害,继而忍不住思量温徇给他出的主意是否可行。 沉吟了须臾之后心中稍稍平复,静下心来继续看奏章。 一直看到酉时将至,范延入了殿来,询问是否传膳。皇帝手中将笔一搁:“去婉燕馆。” “……”范延愣了一愣,知道这是要去婉燕馆用膳。算起来也隔了几日没去了,可今天……没着人提前知会过啊。 于是婉燕馆里什么准备都没有。 膳食都是依着管小酌的喜好备的,离得近的几道都是口味偏甜。她吃得开心,愈发感慨但凡美食搁在眼前,什么烦心事都可姑且放下不提。又夹了一筷子糖醋里脊,刚送到口边,外面一声尖细的: “陛下驾到——” 管小酌僵了一瞬,搁下筷子、拿起帕子一拭嘴唇,出去迎驾。 她在房门口行下礼去,皇帝照旧没在她面前多驻足就径直走进去,她便如常礼罢吩咐宫人备茶——他喝完一盏茶就该去后面的书房了,然后各干各的谁也不扰谁。 可这回,在宫人备好茶前,皇帝却已在案边落座了,望着一桌子菜肴发呆。管小酌愣了愣,命人添碗筷。 有点好奇霍诚今天是什么意思。 轻手轻脚地走到身侧,她觑了觑他,试着唤了一声:“陛下?” 霍诚扫了她一眼:“坐。” 管小酌就依言坐下了。等了一等,看他不再说话,想继续吃碟子里的糖醋里脊,又不敢动。 霍诚的目光落在她僵直的肩上,又看看自己眼前的碗筷,于是不理会她的紧张,径自加了块鱼来吃。 吃完之后放下筷子,招手叫来宫人,冷言冷语:“鱼不错,送书房去。” “……诺。”宫人也觉得怎么听都怪,应了下来,便闻得皇帝又对卫妁说:“吃完来书房,把昨天那盘棋下完。” 管小酌猛抽一口冷气。 昨天那盘棋……她可是下得战战兢兢。 霍诚一边下着,一边有一句没一句地同她聊着事,从卫家先前的种种作为到卫姗受册进宫全说了个遍,若说他不是借棋局试探她,她自己都没法信。 不过好在她并不是真的卫妁,任他对卫家透出怎样的杀意她都能风轻云淡地应付过去,该怎么走棋怎么走棋,阵脚没乱过半步。 她觉得他是想试自己是否已真的不在意卫家、已全然是卫家的弃子,并且她相信自己过了他这一关了。 怎的今日……还得接着下完?哪出岔子了?! 应了声诺,起身恭送霍诚离开。坐回去再看看眼前碟中的糖醋里脊,突然就没什么胃口了。 . 霍诚在书房中面对着眼前的一盘黑白子吃了半条鱼。等到卫妁来时,从容不迫地让宫人把鱼撤了,浅一颔首:“坐。” 管小酌想逃之夭夭的心思起得很是凛冽。 “该谁走了?”他无甚情绪地问道。 管小酌略一回思:“该臣妾了。” “哦。”霍诚应了一声,手中却一颗白子落了下去。 “……?”管小酌怔然望着他,越来越不明白他到底什么意思。 霍诚这厢还等着她落子呢。等了等没动静,一抬眼见她一脸茫然:“怎么了?” “陛下……怎么了?”她终是把这句话问了出来,觉得霍诚今日实在反常得难以理解。 第22章 姐妹在线阅读 第22章 姐妹 - 第23章 和缓 君问归妻 作者:荔箫 第23章 和缓 霍诚便意识到自己的不对劲很是明显了,明显得连她都有所察觉、继而忐忑不安。缓气定心,他无甚神色,摇头道了句:“没事,先下棋吧。” 管小酌看向棋盘闷了会儿,到底没多提原该她先走那步的事。 黑白子落得时快时慢,管小酌愈发分明地察觉出霍诚必有心事——她时常认真琢磨一番才落子,而他则最多短作思量便将棋子搁下,有好几次分明有更好的路数可走,他却不曾察觉过。 她按捺着担忧不去过问,一个劲儿地提醒自己是卫妁。强定心神陪他下完这盘棋,叫来宫人一问时辰,竟已快丑时了。 顿觉困意袭来。 看向霍诚,他也显得有些疲乏,略一颔首:“回去休息吧,朕也睡了。” “诺。”管小酌欠身一应,起身施礼告退。而后退到屋外、又下了楼梯,却是并未离开这一幢小楼。 他仍是没有留宫人在身边,方才那炭火经了一盘棋局已烧得不那么旺了,她觉得唤宫人来添多多少少会扰了他,就径自在一楼的小间中取了几块银炭,提着神静等了一刻,估量着他大约该是睡熟了,便蹑手蹑脚地又上了楼。 伏在门缝外看了一看,果真是睡熟了。 于是她推开门,和往常一样没有发出半点声响。悄无声息地走进去,蹲在炭盆边先将炭添好了,又看向霍诚。 黛眉一挑,腹诽一句:你什么时候也开始睡觉踢被子了? 深吸了口气屏着,她蹭过去把被子捡了起来,拎起来给霍诚盖好,蹲在榻边凝视着他的睡容寻思着:这是碰着什么难事了?心不在焉的还要来找我下棋? 眼前的人熟睡着,自然没有反应。 叹了一声,她觉得自己也该回去睡了。 手一扶膝站起身,陡觉腰间被什么东西一拽,忙定了身低头看过去——是宫绦末端的流苏压在了被子下面。 管小酌身子一僵。 被子哪有那么重、何至于把宫绦压得死死的?她诧异地再度看向眼前似在熟睡的霍诚,声音轻且犹豫:“陛……陛下?” 霍诚便睁了眼,目光如刃。 管小酌还被他握着宫绦,维持着这半蹲的尴尬姿势,站也不是、跪也不是。 霍诚坐起身,而后松开了手,瞅一瞅她,道了句:“坐吧。” 管小酌已被惊得睡意全无,可还是想逃回去睡觉。 “你前几次来,朕也知道。”他静默道。她抽冷气都抽出了声,他下意识地抬眸一瞧便见她满脸通红着,好像被发现了什么了不得的秘密。 “朕觉得你在图什么,但是……”霍诚一声哑笑,“次数不少了,你还是只字不提,朕自己也没办法再觉得你在算计什么。” 所以呢?三更半夜的,他要和她促膝长谈么? 管小酌压着满心不解不说话,霍诚也默了一会儿,才又说:“今日温徇跟朕吵了一架。” “……”管小酌稍一凛。 “温徇觉得朕苛待了宫嫔,包括你——他说柔嘉皇后死时你年纪尚轻,整件事里没有哪一环是你做得了主的,朕要算账只找卫廉便是,不该找你。” ……很有道理! 管小酌心中大为赞同。莫说数算年龄便知卫妁当时不过十二三岁,便是冷宫中恍惚间那一梦,她也看到卫妁彼时尚是一脸懵懂,虽则在卫廉面前恭肃地应下为后之事,但这意味着什么……她当真明白么? “近来朕也在想,有些事是不是朕做得太过。”霍诚的口吻平静如常,眼底却有些解不开的彷徨,“也许早该信你当真不想再帮着卫家——毕竟病了那一场之后,你也确实是不一样了。” 管小酌咬住嘴唇,被他说得心里很委屈:明明就不一样得很明显,谁让你一直不信…… “几年了,许多话温徇一直在劝,朕一直听不进去。但是你……” 他的目光定在卫妁忐忑不安的面容上,一喟,承认得不太甘心:“你近来做的一些事情……让朕在想这些了。” “那陛下想怎么做?”管小酌的话十分冷静,一语问到了症结。目下于她而言,纵使在意霍诚的心绪,也更需要担心自己的处境会有如何的变化。 霍诚无话了一阵子,而后道出的话一字字敲在管小酌心上:“若有天道轮回,自私些说……朕也怕这些怨恨轮回到小酌身上、然后小酌会记恨朕,所以……”他顿了一顿,又轻言道,“杀妻之仇朕不能忘,但许多不必要的恨意朕会克制。你家中送卫姗进来是什么意思朕明白,他们既已弃你不顾,朕也可试着不再把你们混为一谈。” 霍诚心里明显乱极,说出的话始终犹犹豫豫,言辞中的那份斟酌……显是他并不确信如此是否是对的。 管小酌哑了一哑,舒出口气,带着些无奈道:“臣妾若再论及柔嘉皇后会如何想,陛下必定又会觉得臣妾不敬。” 她看向他,他缄默着没有否认。 “大约连陛下自己都清楚,但凡一提柔嘉皇后、尤其是臣妾这个卫家人一提柔嘉皇后,陛下便会被恨意冲得不管不顾。”她轻轻一哂,“那臣妾便不说她会如何想。只说……在臣妾看来,没有哪个人应该被禁锢在仇恨里;除却做下恶事的人本人不可饶恕,也没有哪个人该被旁人带着原有的仇恨去记恨、记恨到就算她自己也恨那恶人也还是洗不清楚。” 这是有苦难言的滋味。管小酌心下笃信,若他并非被仇恨缠绕得抽不开身,卫妁前后的转变他定然是看得出的、也多少会体谅卫妁的心思,不至于一直到了今日才有所心软。 “臣妾知道陛下与柔嘉皇后情深,不过……如是臣妾枉死了,便会希望所爱之人活得好好的,安心过自己的日子,忘了臣妾才好。”她口气明快地说着,说得心中酸楚。艰难地维持着这旁观者的口吻,假作自己就是卫妁而已,“想来柔嘉皇后比臣妾还要心善些,对吧?” 霍诚稍点了下头。 类似的话她从前说过,他却远没有这一回这样的冷静。 “其他的话……臣妾就不好多言了。”她浅浅一笑,却又踌躇着添了一句,“陛下如是真能把怨恨放下,兴许有朝一日……能发现些……说不清的事。” 她不敢说得再明白了,霍诚才只是初有了这些想法,只是刚相信了卫妁和卫家人并不一样,远还没有足够的信任让他相信什么附体重生。 但至少,这是一个不错的开始。管小酌真心实意地高兴着,觉得他能如此,于目下的“卫妁”、于他自己、还有于他认为存在的她的魂魄而言,都是一桩好事。 . 管小酌走出书房的时候,天上零零星星地落了雨点。 所幸没有几步路,加上心情又好,拎裙小跑几步回了房,盥洗就寝。 一觉睡至天明。梳妆时婉兮禀来的头一件事让旁的宫人一听就沉了心:“卫美人去宣室殿求见了。” “哦。”管小酌应得淡淡,漫不经心的神色中没有半丝半毫的在意,“去呗,嫔妃么,总归是要面圣的。” 婉兮默了一默,又说:“可昨日娘子和美人娘子闹得那般不快,她在陛下跟前……指不定会说什么呢。” “说呗。”管小酌还是这样的态度,“她想说早晚会说的,我又不能堵她的嘴。” “……”婉兮就没什么可说的了,正主不担心,旁人再担心都是瞎担心。 于是安心吃早膳。 到了将近晌午的时候,有宦官来禀了话:“卫美人往六宫送了帖子,说晚上设个小宴,一道聚聚。” 管小酌睇了眼他手里捧着的请帖,神色淡淡:“一个从五品美人,她还真有魄力。” “娘子您……可去么?”宦官回得小心翼翼,却没有劝卫妁去的意思。 只不过,去或不去她总得给个准话,还须得跟卫美人那边回个信才是。 “再说吧。”卫妁却这么悠悠地道了一句决计算不得“准话”的话,弄得面前的宦官一僵:“娘子……” “紧张什么?”管小酌一声笑,“她一个从五品美人,初出茅庐就敢设宴邀六宫同去,便该知道会有人将她一将。她该有本事应付,若不然,卫家真是高看她了。” 那宦官听言放下心来,拱手应“诺”,依着卫妁的意思去回话。 “婉兮。”管小酌打着哈欠慵慵懒懒地唤了婉兮进来,“我懒得去。你把桌上那张单子拿去备食材吧,从书里翻到的新菜,看着应该不错,明天做来试试。” “诺。”婉兮平静一福,不惊讶也不多劝,依言就去案上拿那方子去了,十分理解卫妁不想多理卫姗的心情。 第23章 和缓在线阅读 第23章 和缓 - 第24章 较量 君问归妻 作者:荔箫 第24章 较量 是日,因卫美人设宴而平添两分紧张的后宫中,只有卫妁连半点态度都没表露出来。 她始终未说去也未说不去,小宴上为她备了席,嫔妃们在开席不久后便看着那空着的席位起了议论,窃窃私语着……明明是本家堂姐妹,怎的却这样空了位子。 最易想到的猜测有两种,一是这卫妁与卫姗本就不和,故而刻意不参这席,晾着她给众人看;二则是卫家送卫姗进宫的事让卫妁心中存了怨怼,兴许卫家想让二人相互帮扶着皆得圣宠,目下在宫中有独宠之势的卫妁却不乐意,所以这般晾着卫姗,让家中明白她的心思。 却是并没有人往卫妁已与家中翻脸上想。各样的议论在卫姗步入正厅后适当地停了,卫姗驻足瞧了瞧那空席凛然一笑,复行几步,先向庄夕臻见了礼:“容华娘子万福。” 位列充华的谢氏佳蓉也没有来,席间便只有庄夕臻位份比她略高了。落了座,卫姗击掌示意起乐起舞,为宴席助兴。 当然没有人真有闲情逸致一观歌舞,这本就是别有意味的宴请,谁都知道卫姗这是想做些什么给旁人看,便更好奇她现下究竟是个什么心思。 一舞终了,舞姬齐整施礼后退了下去,卫姗才蕴起笑容曼声开了口:“等了有一会儿了,怎的还不见堂姐来?来人,再去婉燕馆问问,婕妤娘子究竟来是不来。” 身旁候着的宦官躬身一揖,并未去询问便回了话:“臣方才去问过了,没见着婕妤娘子,只见宫人们进进出出地忙着,说是婕妤娘子起了兴致要下厨,如此……大抵是不来了。” “呵。”卫姗一声轻笑,适度地让旁人觉出了她对此的不满和不屑。而后语声微扬,悠悠道出的话语中森冷十足,“在座诸位……应该不会像我这位堂姐一般冥顽不灵。” 众人呼吸一滞。 “我们都姓卫,循理说有她在宫里便已足够,目下我又为什么会进宫,想来各位即便不说也是心知肚明。”卫姗轻轻而笑,描绘得修长的眼角透着妩媚,“我不是卫妁,也不喜欢她行事的法子。邀各位来就是想说明白——后宫里早晚只能留一个卫氏,会是那只剩了个卫姓的、还是真正有卫家为依靠的,各位自己想便是。” 这是勇气十足也自信十足的话。卫姗自然清楚宫中泰半嫔妃不满卫家,却能将这种话说得明明白白,是拿准了她们就是有再多不满,也是不敢对此不屑的。 卫家能左右她们的荣辱乃至生死,她们不承认也得承认。 一席话毕,席间众人的面色都泛了白。有人只是胆怯,但更有人露出愤慨来,可到底,也没有人敢当面反驳。 就连素爱提及自己与柔嘉皇后交情深的庄夕臻都缄默不言,众人各自掂量着卫姗的话,皆觉得后宫的局势这是要大变一番。 也是,皇帝突然宠卫妁明显也是因为卫家,那么现下卫家要另一个女儿来替卫妁,皇帝岂有不答应的理由? 终于,此番与卫姗一并入宫的令仪杨氏先打破了这沉默。笑意蕴得颇是勉强,巴结之意十分明显:“美人娘子说的是……再者,臣妾虽初入宫闱,也听闻卫婕妤从前待人刻薄得很,哪比得了美人娘子待人宽和,刚安顿下来便设宴款待。” 有零零散散的应和之声,低低的赞同过后,坐在杨令仪身侧的宣仪邱氏清淡一笑:“昨天接下婉燕馆送来的贺礼的时候,杨姐姐您可不是这么说的。臣妾嘴笨,谢恩的话不会说几句,倒是杨姐姐说了好长一番话,直弄得婉兮女官打不了岔。” 气氛尴尬得更厉害了。两位新宫嫔针尖对麦芒,本就无话可说的旁人更加无话可说。 . 另一边,管小酌精心烹制的香芋团子出了锅。和糯米混合而成的团子看上去软糯莹白,一个个由色泽鲜亮的荷叶托着,热腾腾地冒着气。 一边亲手拎着荷叶两端把它们一只只取出来,一边一字不落地把宦官禀来的话听进耳中。管小酌啧了啧嘴:“说到底就是个拉帮结伙的事,还非得设个宴看众人态度,这卫美人办事也忒在意场面。” “立威的事,总归讲个排场更管用。”婉兮这样说,坐在案边手支着下巴看碟子里的团子,“就跟蒸团子时拿荷叶垫着更好看一般。” “……我是为了不粘竹笼。”管小酌争辩一句,心里则暗暗承认主要是图好看。 第二碟盛好搁进食盒,管小酌亲自拎着,出了婉燕馆又出了祺玉宫,往宣室殿去。 由着那一边觥筹交错去。这卫姗想震住六宫无错,想一举两得在宫中站稳了……她可是没点准穴位。 宣室殿内外安安静静的,静候在外的宦官没听说皇帝召见便见她来了,稍稍一怔见下礼去:“婕妤娘子……” “我……做了些香芋团子。”管小酌衔笑一欠身,“有劳大人通禀一声,若陛下有兴趣尝上一尝……” “唉,婕妤娘子,您也知道规矩。”那宦官颇是为难,“六宫鲜少有这样的事,都是送到了搁下呈进去。您也就……别……” 想劝她别存着亲自送进去的心思,连试都别试。可这话又不好说,说至此便噎住了。管小酌抿唇一笑,手探入袖中…… 又没带钱。 悻悻地摘下一只耳环递过去,话说得客客气气:“还是有劳大人去禀一声,若不成,我不怪大人;若成了……” 她把另一只耳坠也摘了下来:“大人凑一对儿,拿出去卖钱容易,送人也方便。” “这……”那宦官神色复杂,眼前的正三品婕妤好言好语地说着、一对价值不菲的耳坠面前搁着,于情于理,都不好拒绝。 很守规矩地先接了一枚收起来,那宦官入殿去禀了。本是没盼着真能把一对耳坠都收入囊中,却未想到皇帝一听便命传进来,直弄得那宦官心头一喜。 出殿跟卫妁回了话,理所当然地收了另一枚耳坠,看着卫妁笑吟吟的样子,头一回发自肺腑地觉得后宫若真有这么一位宠妃也挺好。 . 管小酌进了殿,不声不响地一直走到皇帝案边,将食盒稳稳搁下才福了身:“陛下大安。” 霍诚抬头一看,卫妁眉眼带笑地静立在身侧,一双美眸亮亮的,显然含着某种期盼,迫着他问出来:“什么事?” 她便毫不耽搁地打开了食盒,将那碟子芋团捧出来搁在他面前,双手在背后一负:“臣妾自己做的,陛下……尝尝看?” 霍诚挑了挑眉头,对她的态度和她所做的事都不太适应。 头一个反应便是婉拒了她这好意,可看看她这一脸期待真切……婉拒的话琢磨好了到嘴边也还是咽了回去。 这感觉有点奇怪。 于是他拿起了筷子,看看芋团又看看卫妁、看看卫妁再看看芋团,可算夹了一个起来。 碧绿的荷叶黏在白团子底下,卫妁眼疾手快地伸手帮了忙,纤指轻一捏,将那荷叶拽了下去。 这殷勤献的…… 霍诚到底是每日直面朝堂斗争的人,当即觉出有异,夹着芋团的筷子在面前顿住:“无功不受禄,婕妤,你有什么事?” ……怎么跟自己的嫔妃分得这么清楚?! 管小酌心里揶揄了一番,面上柔柔弱弱地呢喃着:“又……又没下毒,陛下先尝尝。” 嘁,倒看她能动什么歪心思。霍诚斜觑着她把团子送到嘴边,咬了一口,品了品滋味,如实评判:“不错。” “陛下喜欢就好。”她喜滋滋一颔首,欢喜之情溢于言表。 下一瞬,霍诚把没吃完的团子搁回了碟边,筷子也放了下来,问得客客气气:“到底什么事?” “陛下您……”管小酌堆着笑指了指那团子,“您喜欢么?” 霍诚垂眸一睇:“说了,还不错。” “那您……”她看向余下七个半点没动的团子道,“一碟子八个,自己吃不完吧?” “……”霍诚挑眉,循着她的意思问,“一起吃?” “臣妾就算了。”管小酌皮笑肉不笑,“倒是卫美人那边宴请嫔妃,不如送几个去尝尝鲜?” 这下霍诚便明白了,回味了她这通拐弯抹角一番,以手支颐:“你想借朕的手找卫美人的晦气?” 管小酌喉中一噎,略作沉思,回得认真:“若是借刀杀人定不能让陛下先觉出来。臣妾这是……想知道陛下是否也想寻她晦气,若不想就算了。” 还“就算了”,听着多大度一般。霍诚禁不住横她一眼,扶着额头叫了人:“范延,拿个空碟子来。” 第24章 较量在线阅读 第24章 较量 - 第25章 出气 君问归妻 作者:荔箫 第25章 出气 相谈正欢的一众宫嫔们谁也没料到御前会突然来人,且还不是旁人,是大监范延亲自到了。 厅中一时安寂,嫔妃们有些讶异地面面相觑,眼见随着同来的小黄门将手中食盒搁在案上、又将碟子取出,恭敬放好。 离得近的嫔妃看得清楚,那碟子中别无他物,只有六枚色泽晶莹的团子,似乎是糯米所制。在碟中围成一圈,各有荷叶垫着,中间放着一只小竹筒,至于里面盛着什么,就不知了。 范延没发话,那小黄门却机灵得很,将东西搁稳后便在旁一揖,笑意殷殷:“美人娘子,这是陛下赐下来的,竹筒里放着陛下亲笔,是您自己看还是……臣给您读读?” 这话说得诱导之意十足。阖宫嫔妃在座,皇帝亲笔放在这儿……自是要当众读出来才能彰显恩宠。 卫姗便没有拒绝,眼底蕴着笑,颔首言道:“光线昏暗了些,瞧不清楚,有劳大人帮着念念。” 那宦官当即应了“诺”,清一清嗓子,他字字清晰地念了出来:“香芋团子,卫婕妤亲手所制,甚合朕意,特送予美人一尝。” 满座嫔妃皆惊得身形震住。一张张娇容愕然发白,薄唇轻颤间满是恍惚地与身侧的人对望一望,又齐齐看向卫姗。 实在……出乎意料了。 皇帝吃了什么合口的东西、送给新宫嫔一尝,原不值得多加品评。可看看眼下情境再品一品那字条上的话语,这事便太值得一说了。 这厢卫姗在后宫面前立着威、一再对她那位堂姐表露不屑,更明言卫妁日后不仅在卫家如同弃子,皇帝更是不会再宠她…… 她话说得到位,在座众人多半都觉得不可招惹这位新晋的卫美人,若她想踩卫妁,她们也乐得帮个忙一表忠心。 却没想到,这想法还没拿定,御前就来了人,当众点明眼下卫婕妤正在宣室殿侍君呢,且和皇帝相处和睦。 怎么想,都觉得这纸笺上的话……就是皇帝有意给卫妁撑腰呢。 连卫姗都听得僵住。 她并非没有想过今日的宫宴会出些岔子,毕竟立威之事,总难免有人不服于这“威”。 可她全然没想到,这岔子会出在皇帝身上。皇帝竟……给卫妁撑腰?当众扫她的颜面?! 卫姗左思右想,仍是难以相信此事是真——皇帝何必呢?既然不喜欢卫妁、宠卫妁便是为了安抚卫家,现下又干什么要和卫家拧着干、去给那弃子撑腰而扫她的面子? 卫姗终于回过神来。 银牙咬了一咬,她笑得牵强:“陛下若真喜欢,怎的……不自己留着用?” 也只能试着从此中扳回一局了,让旁人觉得皇帝是并不喜欢卫妁的东西才给了她,拖着卫妁一起丢人,总好过单自己一个下不来台。 那宦官答得很快,仍带着笑,说得字字锥心:“美人娘子容禀——卫婕妤做得多,一笼里出了八个。陛下用了两个,婕妤娘子怕陛下晚上吃多了糯米会生不适,故建议陛下不再多用。” 满座嫔妃,彻底傻了。 话里话外数算一遍,目下伴君身侧的是卫妁、做了道点心让皇帝觉得喜欢的是卫妁、让皇帝把这团子送来给旁人尝尝的……还是卫妁。 . 扔下一众惊得说不出话的嫔妃,范延带着那小黄门扬长而去。 出了卫美人所居的若瑶阁,范延一个眼风扫过那小黄门,问话阴森森:“卫婕妤给什么好处了?” “……”那宦官哑了哑,闷声不眼,从袖中把那对耳坠取了出来,奉给范延,“大人……” “还真是好东西。”范延瞧了瞧,却是没收为己用,一叹,拢了手,“收着吧。两个卫氏争着,只怕日后越闹越厉害,迟早得挑一个站队。你早挑了,也没什么不好。” 那小黄门听得眼神一亮,忖度一番,小心翼翼地询问:“大人,您也觉得卫婕妤比卫美人……强点?” “那是强多了。”范延想着卫姗直啧嘴,“卫婕妤从前往大了说也就是奢靡跋扈,你看看这位……”他指了指身后若瑶阁的漆门,“刚进宫几天就召六宫来立威——卫婕妤最讨人嫌的时候都没她这么讨人嫌。” “是,您说的是。”那宦官自然应和着,赔笑作揖点头一应俱全。范延睇一睇他,琢磨着日后让御前众人都有个立场也好,总比让卫姗闹出花样来的轻省。 . 管小酌正在宣室殿中无所事事。 八个团子给卫姗送去六个,除却霍诚吃的那个,她自己也落着一个。团子不算小,又有糯米,一个吃完便也饱了。而后就如此干坐着,不一会就犯了困。 霍诚清清楚楚地听到旁边一声哈欠接着又一声哈欠。 看着看着奏章就听到这么一声,感觉就像什么东西从脑海中划过似的,一时切断思绪。是以他有所不满,已抬眸瞪了她好几回,可眼前这位……也不知是心思浅还是困得厉害了,愣是意识不到他的暗示,仍旧困劲十足。 他重重地叹了口气,同时,手上的奏章重重一合。 管小酌终于意识到了些什么,蓦地清醒三分,后颈发僵地扭过头去看他,见他一壁满是不悦地睇着他,一壁把手头的奏章扔到一边,心下登时大悟他这是在不满什么。 “陛、陛下……”她贝齿咬了一咬,自己都觉得尴尬不已,“臣妾没……注意……” 困得迷糊,没注意打哈欠的声音会打扰他看奏章。 “睡了。”他站起身往寝殿走,一副懒得理她的样子。走了几步又回过头看看她,“留宣室殿还是回婉燕馆你自己定。” 反正,若不回婉燕馆就又是二人背对背一夜互不搭理,都习惯的很。 困得发懵的管小酌自然懒得再回去,随着宫人往长汤去,沐浴更衣,安心就寝。 . 白日里料理的政务太多,霍诚躺了许久仍未睡着。 身边的人倒是睡得香甜。 他不自觉地看了一眼。 卫妁侧躺着——原是背对着他侧躺着的,不知什么时候翻过了身来面朝着他,睡姿随意。松开的长发斜搭在肩头,又一直顺到面前,乌黑柔亮的一片,如同锦缎一般。 他不知不觉中多看了一会儿。 她面上的妆已经卸净了,不施粉黛的面容清素干净,白皙的面颊上微有红晕,黑色的羽睫覆得安稳,可见睡得舒服。 他却觉得这张脸有点陌生。 也难怪……他从来没有这样仔仔细细地看过她。 从前的三年里,她总是妆化得太浓、太艳,那一身浓重的脂粉味,让他一靠近就忍不住蹙眉,哪来的闲情逸致细看她长什么样子? 后来她一病之后性情大变,妆容突然清素了,他仍因为卫家觉得她心机深沉、因为亡妻对她恨意凛然,同样没心思多看她一眼。 以至于直到今天,仔细看一会儿之后,还是觉得是在看一个并不算很熟悉的人。 霍诚翻了个身,索性面对向她,抬手侧支起头。 心中细数,其实这卫妁也算有胆识。一个世家贵女,生生跟背后的“世家”闹翻了,且是彼时他也还对她满是厌恶,她也不怕就此没了退路、无依无靠了结余生。 还为了护婉兮当面和卫夫人起争执,也不知是该说她善恶分明还是该说她傻得没治。 他思量着笑了一声。 眼前的卫妁恰好眼帘动了一动,又蹙了蹙眉头。 他噤声不敢笑了。 她又翻了个身,好像梦到了什么,手胡乱挥了过来,正巧落在他侧脸上,不重,却到底是让他“挨了一巴掌”。 霍诚皱皱眉,伸手把她的手从自己脸上拿了下去。 她似乎有所察觉,闷哼了一声,侧卧着的身子缩了一缩,朝他拱了过来。 胸口被人一撞,霍诚的脊背一僵。 “陛下……”她模模糊糊地唤出了一声,他屏着息,动都不敢动地等她的下文。 却没等到。她的气息又平稳下去,重新睡熟了。 可她还缩在他怀里呢。 . 翌日清晨,当值的宫人见早朝时间已近,皇帝却仍未起,只好入殿去叫醒。 到了榻前,宫娥神色一讶。 在御前时日也不短了,还没见过这样的情境呢。 榻上的帝妃二人相对而眠,卫氏蜷着身子缩在皇帝怀里睡得沉沉,头枕在皇帝的左臂上,而他的右臂则环在她的腰间。 直弄得那宫娥没勇气去把皇帝叫醒。 外面候着的宫人也觉出不对来,不知是出了什么事,便也没人敢贸然入殿。左看右看,把目光投到了尚仪女官身上。 管小执也为那宫娥的发愣而奇怪着,定一定神,安安静静地走了进去,一直行到先前那宫娥身旁,抬眼一瞧,身子也僵住了。 第25章 出气在线阅读 第25章 出气 - 第26章 设陷 君问归妻 作者:荔箫 第26章 设陷 “你先出去。”管小执强定着心跟那宫娥递了句话,后者听言匆忙一福退出殿外。 四下无旁人了,管小执咬了咬唇,觉得如鲠在喉,缓了又缓,才终于伸出手去,轻拍在霍诚肩头:“陛下,该……上朝了。” 没有反应 “陛下?”她手上添了半分力,又唤了一声。 霍诚蓦地醒了过来。 卫妁的睡容映入眼中时,他仍是怔了一瞬,而后很快回过神来,想起是怎么回事。 昨夜,她睡着睡着就钻进了他怀里,无知无觉的,睡得安稳至极。他觉得为此把她扰醒不合适,就想等她一会儿再翻个身、翻回原位去。 她却一直没动。 他就没了辙,试着适应了一番怀里卧着个佳人的感觉,而后深呼吸几次平心静气,阖目入睡。 结果,就这么一直睡到了天明。 “……”霍诚动了动被卫妁枕得发僵的胳膊,试图在不惊醒她的前提下把胳膊挪出来,她却还是迷迷糊糊地睁了眼。 待得看清眼前是谁、惊觉自己离霍诚这样近的时候,管小酌心里一惊,下意识地就向后躲了过去。 伸手抱住衾被,她把脸埋在被中不去看他,很快,便觉得双颊滚烫起来。 “朕去上朝。”他的声音从锦被外传进她的耳中,她闷着头,点了点,仍是不敢看他。 天啊,她在他怀里……睡了多久?! 耳闻他盥洗更衣时发出的轻轻响动,管小酌只觉自己的心跳声要明显更高一些,心慌意乱地等了又等,终于听得众人脚步声一齐离去的声音,定了定神、舒一口气,她抬起头来。 床榻边上,管小执的目光寒涔涔地投来。 “……小执。”她下意识地叫了她的名字,而后一扯神思,坐起来又道,“尚仪女官,我……” 她想解释些什么,又不知有什么可解释。 管小执沉默着挥了手,让旁人退下。安静中,管小酌听得她重重缓了口气,道出的话语却是口气明快:“姐夫从前没动过你?” 她一愣:“……什么?” “你们并没有……是不是?”管小执问她,虽则问得直接,却是把要紧的词隐了下去。语中顿了一顿,她又添了句解释,“若不然……婕妤娘子方才干什么那么窘迫?” 也是。若连床笫之欢都见惯不怪了,又怎么会因为发觉自己与他相拥而眠就双颊一直红到耳根? 管小酌嘴角搐了搐,不知该夸赞这亲妹妹心思缜密还是该接着难为情。 “婕妤娘子该起身了。”管小执颔下首去,管小酌依言下了榻,一时未唤别的宫人入殿,睇一睇她,问道:“女官帮我梳头,可好?” “好。”管小执明白她是有话要说,点了头,扶她在镜前落了座,拿起木梳,一下下梳得耐心。 “女官,我和陛下是没有……但是,早晚会有人……”她从镜中凝视着管小执,说得明明白白,“陛下总需要子嗣的。” “我知道。”管小执应得也干脆,眼帘低垂着,继续为她梳顺长发,“我也不想他一直绕在里面出不来——你当我没劝过?” 管小酌一讶:“可是你……” 她明明在她头一回“侍寝”之后想动手打她来着。 “那是因为你姓卫。”管小执从镜中一瞪她,“我那会儿想着……姐夫宠谁都不要紧,宫里女人这么多,他怎么就能挑了你这卫家人,这不是打我姐姐的脸么?” “那会儿想着”?管小酌注意到她这用辞,略一思忖,半带说笑似的道:“那……女官这是现在已改了主意?” 明显觉出管小执正为她梳着头的手一顿,拽得她微微一痛。 管小酌并没有听到作答,那木梳就又继续梳了下去,她一笑,循循善诱:“女官不妨说来听听,免得我一不小心犯了忌讳——好歹被柔嘉皇后托过梦,我可半点不想惹女官不快。” 管小执眼眸稍抬了一瞬遂即又覆了下去,冷着脸,话语生硬得不快分明且不留情面:“温公子说卫家不要你了。” 管小酌没说话,等着她继续说。 “我姐姐死的时候我十岁,婕妤娘子多大?十二三岁?”管小执冷笑了一声,“那件事里你做不了什么——我一直清楚。恨你,只是因为你一直还是卫家人,且想坐到后位上去,怎么说都是助纣为虐。” “哦,那卫家现在不要我了、我做不了助纣为虐的事了,你便不恨我了?”她顺着管小执的话反问下去,管小执抬眼从镜中一瞟她:“给我个恨你的理由?” “我姓卫。”她笑道。 管小执摇了头:“天底下姓卫的多了。不扯远了,单是长阳的卫家,上上下下几百号人,能参与进毒杀我姐姐事中的不过十几个或几十个,余下的就都该死么?冤有头债有主,我是恨意不浅,但不是分不清好赖。” “柔嘉皇后若知她妹妹如此明事理,会很高兴的。”管小酌噙笑而道。口气闲闲的,有意冲淡了赞许之意。 “你不用拣好听的说。”管小执仍旧冷着脸,半点笑意都没有。 外面有了些不该有的动静。 好像是候在殿外的宦官在说什么,只是听上去实在声音高了点。管小执蹙了眉头,轻道了声“没规矩”,便要出去管管。 管小酌一握她的手腕,抿着笑摇了摇头:“女官别急么。御前宫人哪会平白失规矩?这明摆着是有人闹过来了。女官且等着,若她敢闯殿,那才是真‘没规矩’,女官再管不迟。” 管小执稍稍一怔,看一看门外又看一看卫妁,说不清为何便觉得信得过。 她点一点头,静下心来接着为她绾发,安心听着外面的争执,显然是声音越来越高了。 终于,清楚地听到了声:“娘子您不能进去。” 二人一并向殿门口看去。 管小酌心里数着数,才数到“三”,卫姗便提步进了寝殿来,见了二人脚下一停,清泠泠笑道:“婕妤娘子真是玩得一手好计……敢当着六宫的面让我下不来台。” “美人娘子这话说的。”管小酌嗤笑一声,仔细欣赏着管小执为她绾的发髻,手中拿起一支钗子递给她,“我昨晚可没去参宴。娘子碰上什么下不来台的事,也不该怪到我头上。” “你少在这儿装腔作势!”卫姗恼了,疾步上了前,指着她怒道,“你也太忘恩负义……我早说过,即便家中拿你当弃子,我也会顾念着姐妹亲缘保你一命、留你在宫中安享荣华,你怎么还能做得出这样的事来?你可对得起大伯和伯母么?” 这番质问还真是义正辞严。管小酌心下一叹,觉得若自己是卫妁,大抵还真免不了要有所心虚,觉得辜负了爹娘的养育之恩——可惜了,她连卫妁都不是,卫妁的爹娘,要了她的命。 “保我一命、留我在宫中安享荣华?”管小酌一字一顿地重复着,柔荑轻扶尚未梳完的发髻,稍偏过头来打量着卫姗,满是蔑然,“昨晚留宿宣室殿的,是谁?” 卫姗显有一噎。 一个连侍寝都没有过的新宫嫔来跟这后宫之中唯一得宠的嫔妃叫嚣这个,简直滑稽。 “你在挑衅卫家?”卫姗不可置信地看着她,静了静神,沁出的轻笑中有点恍悟的意味,“怨不得大伯非要逼着陛下表态,你简直……就是个祸患。” 逼着陛下表态? 管小执一凛,和卫妁问得异口同声:“你们要干什么?” “你很快就会知道了。”卫姗微微一笑,直视着卫妁道,言罢行上了前,径自挑了一支镶红宝的钗子递给管小执,又续言说,“婕妤娘子不妨打扮得再细致些,风风光光的赴黄泉路,才算对得起自己在宫中走一遭。” . 早朝出人意料地被打断了。这样的事,从来没有过。 来禀事的宫人跪伏在地不敢多言,两旁的朝臣听得冷汗直冒,又因卫廉这卫家家主在而不敢多议论什么。 九阶之上,皇帝搁在案上的手不自觉地按紧了,关节处按得发白、继而咯咯作响。 如此的安寂持续了一会儿。卫廉稍侧了身看向那宫人,低颔着首神色难辨地沉声道了句:“你再说一遍。” “是……新进宫的杨令仪……”那宦官强吞了口口水,尽力把话说得通顺,“昨晚用了卫婕妤送去的芋团……半夜腹中剧痛而醒,传了太医……但今日一早,不治、不治而亡了……” 他说着一叩首,声音愈发低了:“太医院还在查着原因。但令仪娘子死时口鼻中尽是黑血,太医说可能是……可能是毒发而死的。” 第26章 设陷在线阅读 第26章 设陷 - 第27章 人命 君问归妻 作者:荔箫 第27章 人命 后宫的事拿到朝堂上来说的情况并不多。毕竟,后宫的事归根结底是皇帝的大事,而需要满朝文武费心尽力的则该是天下事。 是以这话一禀进殿,殿中众人便或多或少地觉出蹊跷、猜出这是有人故意挑出的事端,且这挑事之人是谁也并不难知道。 可纵使有蹊跷,事情也已然拿到了台面上、搁到了众人眼前。于情于理,谁也不能装没听见直接议下一桩事去。 众人都看向卫廉,觉得卫妁是他的女儿,他的女儿摊上了这命案,皇帝也会头一个问他。 皇帝却久未开口。 目光穿过冕前的十二旒,霍诚沉容静思了须臾,目光在卫廉面上划了又划,心底冷笑这位真不止是“老谋深算”,更是“心狠手辣”。 为了固权,什么逆卫家而行的人都可以除之不要,哪怕卫妁是他的亲生女儿。 “御史大夫。”皇帝开了口,九阶之下卫廉一揖:“臣在。” 众人屏着息,等着皇帝问出那句“此事御史大夫觉得如何”,然后再看卫廉会说出怎样的话来。 “此事……”皇帝静了静神,闲散地抬手支了额头,冕前的十二旒随之往侧旁一倾,“朕会查个明白。若不是婕妤所为,断不会冤枉了她,你放心就是。” 满殿朝臣一愕。 这话听似宽慰卫廉,深想三分觉得表露的意思也算公平——自不能随意冤枉了人,没什么不对;但再深想三分,又觉得哪里不对劲,好像较之众人所以为的那句简短的问话来说,含着某种摸不清的偏袒和较劲。 卫廉稍有一凛,不自觉地抬头看了过去,可有十二旒挡着,全然辨不出皇帝的神色。话已至此他不好再说什么,面色沉了一沉,拱手一揖:“诺……” 而后,这原本引得一派沉寂的事情便这样自然而然地被皇帝揭过去了。他明摆着是要自己料理后宫中事的态度,旁人也乐得不淌这浑水。 早朝如常继续,直至下朝也无人再提此事半句。 . 霍诚当然清楚这一出是什么意思。必是卫家送了卫姗进宫、而他仍“宠”着卫妁的作法让卫家觉得出乎所料了。便做出这样一桩让他一眼能看出是卫家设计的局,为的是让他明白“我卫家已将卫妁弃而不用了”。 ——他们竟觉得他从前没察觉到这一点、从未想过他是压根不在意卫家高兴与否才会如此。 自大得令人咋舌。 “陛下,杨令仪的事……”范延随在皇帝身后压声问了一句,皇帝神色未变:“追封正四品姬位,着礼部拟个谥号。” “诺。”范延一揖,思忖着,又小心道,“那卫婕妤……” “传她来宣室殿。”霍诚道。他言罢立即有宦官领了命,往祺玉宫去。 . 待得走进宣室殿,范延不由嘀咕了一句那宦官要白跑一趟了。 卫妁还在殿中,压根没回祺玉宫,同在的还有卫姗。 眼前姐妹相处的气氛别扭得很,卫妁坐在寝殿中的桌案前、卫姗则被宦官挡在了寝殿外,铁青着脸站着。 管小执也在寝殿中,坐在案几另一边,手中平心静气地摆弄着各样茶器。他们进来时她恰好将壶中茶水倾入杯中,又将茶杯奉给对坐的卫妁。 “陛下大安。”门外的卫姗先见下礼去,管小酌听言稍一抬眸,而后与管小执一并起了身,行到门口行了万福:“陛下大安。” 霍诚看一看还搁在案上的茶器,对管小执与卫妁的和睦相处觉得有些意外。睇一睇卫妁,他试探着道了句:“没回祺玉宫?” “本是要回去的。”卫妁颔首沉稳道,“不过卫美人亲自来告知了些要事,臣妾牵涉其中。人命关天,臣妾便留下来等陛下问话了。” 霍诚听罢点了头,又看向卫姗:“怎么不去侧殿候着?” 卫姗才刚开口,管小执便抢先一步先说了:“臣女也说让美人娘子先去侧殿候着,她偏不肯。臣女又不敢擅自做主让她在寝殿待着,只好先叫人把她请出去了。” 她说话间神色淡淡的,明摆着有所不快。霍诚了然,目光在眼前的两个卫氏间一荡,道:“到正殿说。” 三人一并随入了正殿,皇帝落了座,看向卫妁:“婕妤听说了多少?” “该听说的全听说了。”卫妁口气平稳,不慌不忙地把自己所知之事叙述了一遍,“说是昨日那团子送到了若瑶阁后,美人娘子未动,直接赐给了杨氏。杨氏宴席间尝了一个,至半夜服众绞痛难耐,传了太医,一直折腾到今日黎明,太医回天乏术,杨氏殁。” 和他知道的始末差不多。他却没想到她能这般气定神闲地禀出来,轻曼的语声在殿中荡了个来回、传入众人耳中,寻不出半点紧张,只是在平静地说明原委。 霍诚稍稍一笑,未多言及杨氏,只说了一句:“你昨日做的团子,朕也吃了一个。” “是,臣妾自己也吃了一个。”卫妁浅笑着接口道,而后笑意凝住,看向卫姗又续说,“臣妾就算和卫美人生了不快,也并不想拿自己的命换卫美人一死。” 卫姗笑音轻然,侧过头来回看着她,眼中森冷不掩:“婕妤娘子自然不打算拿自己的命换臣妾一死——陛下用那团子时娘子在身边,只消得让无毒的离陛下近些,陛下自然夹了去;娘子自己用的那只更无须解释。真是安排得稳妥——目下就算闹出了人命,也没人敢挑明了说是娘子做的,就因为陛下也尝过一个。” “你这不就挑明了说是我做的么?”管小酌冷言冷语地驳了回去,顿了一顿,又抿笑道,“个中‘原委’美人娘子说得真清楚——不知是娘子心思缜密善猜测呢,还是娘子早知了各样细节?” “婕妤娘子何必强加辩驳?”卫姗口吻更硬了两分,清泠泠一笑,“娘子怕是不知道?昨日臣妾多嘴多问了一句,来送团子的那位中贵人便将话说得清清楚楚,六宫都知道是您劝着陛下把团子送到若瑶阁的——几个芋团而已,臣妾当时还纳闷您这是绕什么弯子,今日才知是安了这么狠的心。” “……”管小酌挑挑眉头,闷着没说话。卫姗见她沉默,当即势头更盛:“怎的不说话了?” 这回管小酌说得快言快语:“不是美人娘子不让我‘强加辩驳’么?” 卫姗一怔,皇帝也愕了一愕,管小执没忍住,“嗤”地一声笑了出来,皆觉得卫妁这应付事的方式“独树一帜”。 眼看卫妁冷着一张脸的样子,皇帝忍了忍没露出笑来,唤了声“小执”,手指在面前茶盏上一敲:“去换茶来。” “诺。”管小执忙上了前,将茶盏撤下去沏新茶。 皇帝看看卫妁又看看卫姗,口吻慵懒:“这事你们这样争也没用,一个个都嘴巴巧如簧舌,不可信。” “……”二人皆默然,心下也清楚这样的事总归是要交给宫正司查的,绝不可能凭她们争就争出个结果来。 “朕还有事。”他又道,未再多言什么,二人都踌躇着,而后卫姗一福身:“臣妾告退。” 卫妁则直到卫姗退出殿外都未施礼告退。静听着卫姗的脚步声远了,管小酌犹豫着上了前,忖度分寸,轻缓道:“陛下……” 霍诚看向她:“怎么?” “这事……”卫妁嗫嚅着,低着头思量了一会儿,续道,“虽是口说无凭,但臣妾还是得说一句——绝不是臣妾的安排。” 霍诚淡看着她,咳嗽了一声:“哦。” 管小酌沉了沉,又说:“陛下是……信臣妾多些,还是信卫美人多些?” 霍诚沉着脸想了一想,却是道:“回祺玉宫去。” 管小酌一懵。 “朕说过了,此事不可能你和卫美人说。”他睇着她淡声道,又重复了一遍,“回祺玉宫去。” “诺……”管小酌一应,福身告退。心里摸不透他的意思,最初时实是觉得他是不信卫姗的,可最后这逐客令的口气又让她忍不住地紧张。 . 霍诚心中将各样始末利弊掂量了一遍,连同方才卫妁与卫姗的争执也回思了一番。而后取了张白纸,在纸上提笔写下去,一行又一行,字字苍劲有力。 “传宫正和太医院院使来。”皇帝搁下笔后下了旨。静等一刻,宫正和院使入殿觐见。 “陛下圣安。”二人一个万福一个长揖,霍诚“嗯”了一声,先看向了院使:“芋团的事,查得如何?” “禀陛下……”院使又一揖,虽知自己所言无虚也还是冷汗涔涔而下,“那芋团中……确含剧毒,是钩吻。” 第27章 人命在线阅读 第27章 人命 - 第28章 节外 君问归妻 作者:荔箫 第28章 节外 “钩吻。”霍诚沉吟着点了点头,谨慎地多问了一句,“杨氏死时的症状也是钩吻中毒?” “是。”院使一揖回道,霍诚又问:“那这钩吻是原本就在芋团中,还是后添进去的?” “……”院使被问得一滞,想了又想,还是只得如实道,“这臣就……查不出了。”说着睇了眼旁边的宫正女官,犹豫着建议道,“兴许可让宫正司一查?” “嗯。”霍诚颔首赞同,一副深以为然的样子。从案前站起身,一壁踱步走向宫正,一边悠悠道:“此事便劳宫正司与太医院一同查个明白。天黑之前,朕要知道结果。” 二人俱是一懵:天黑之前……?这都已快晌午了,时间是不是太少了些? “陛下……”宫正女官先开了口,微欠着身,想请求皇帝多给些时间,目光稍一垂,却又第二次懵住。 皇帝身形未动,只将手递了过来,食指与中指间夹了张折了一折的纸笺,依稀看得出背面写的字不少。 宫正不明就里地接了过来,还没来得及看一看写了什么,便听得皇帝道:“退下吧。” “……诺。”二人揣着一头雾水施礼告退,屏着息退到殿外,行下长阶才松了口气,将那纸笺打了开来。 因不知皇帝写了什么,见他将纸交给了宫正,院使一时便谨慎地侧身避了开来。少顷,却听得宫正唤了一声,语气发僵:“邹大人……” 院使回过头,宫正神色怔然地将纸笺递了过去,示意他看。 “杨氏深有旧疾,宴时饮酒引发旧疾而亡。芋团中毒乃事后添入,因其身边有宫人曾侍奉婕妤卫氏身侧,后备贬黜,怀恨在心,故借此报复。” 院使读罢,拈须蹙眉,想了一想,疑惑道,“陛下已查明白了?” 宫正显然心思更通透些,当即摇头:“非也。这不是道明原委而是圣旨,是要宫正司和太医院……” 院使如梦初醒,恍然大悟。 . 管小酌回到婉燕馆中,一边腹诽自己是“庸人自扰”,一边又克制不住地继续“自扰”下去——理智让她觉得,霍诚必定心里清楚此事与她无关、并不想怪罪什么,若不然她婉燕馆岂会如此平静?纵使尚未查明不能问罪,先禁足也是难免的;可另一方面,她又实在难以对这平静一信到底。 并非信不过霍诚,而是信不过卫妁在霍诚心里的分量。这样的事里,黑白是非从来不是决断的唯一依据,更要权衡其间利弊…… 那么,霍诚是被卫家捏在手里的,眼下是卫家要除卫妁,焉知他不会退上一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让此事合了卫家的意? 毕竟他一直也不曾真正宠爱过她什么,起初是完全做戏、后来是试着缓和,二人的关系说到底也就那么回事。 管小酌愈想,心中愈怕。 婉兮入殿来换了两回茶,下午又端了她喜欢的点心进来。过了半个时辰再入殿,仍见她半点没吃,就不禁一叹:“婕妤娘子这样担心……也没用啊。” “我知道。”管小酌恹恹地答了一句,手支着额头、手肘搁在桌上,没精打采,“但眼看着事情不妙,你要我不想么?” “娘子若想知道目下情况如何……不如去问问管尚仪?”婉兮并不确信地出着主意,“宫中虽是六尚局外加宫正司,但实际上掌管大局的就是这位管尚仪和宫正女官两人,二人间总是要打个商量的。这样的事必定是交给宫正司去查,宫正若查出了什么……大抵也会知会尚仪一句。” 管小酌眸色一亮,坐正了身子睨一睨她,眉眼一弯:“本事见长。” “旁观者清罢了。”婉兮微笑欠身,一点谦虚的意思也没有。 主仆二人稍理了妆容,未带旁人也未用步辇,直奔着尚仪局去了。 因着鲜少会有嫔妃驾临六尚局,守在门口的宫女看得一愕,连忙见礼。礼罢听得二人说了来意,怔了怔,又道:“尚仪刚回尚仪局不久……奴婢去禀一声。” 管小酌眉头一蹙:“等等。” 对方停了脚,她睇视着她走近了几步。 并非她多心,实在是这宫女神色间异样明显,面色不自然地发着白,且目光闪烁不停,似在有意躲避她们,又或是想遮掩什么。 “出什么事了?”她冷声问道,那宫女死死低着头道:“没有……只是婕妤娘子要见尚仪,奴婢总得去回个话。” 话一出口更显出紧张,管小酌静了一静,一笑:“说到底我是婕妤她是女官,不用先禀话了,直接带我去吧。” 那宫女神色一震:“婕妤娘子……” “如实告诉我,是出了什么事?” 管小酌话语森冷,那宫娥紧咬着嘴唇朝里看了一看,膝下一软跪了下去:“当真、当真并未有什么事,只是……方才庄容华来见尚仪了,现下婕妤娘子来,奴婢不能不禀……” 庄夕臻? . 管小执狠抽一口凉气,怒视着眼前庄夕臻的笑靥,只觉得从前的情分不如拿去喂狗。 “小执,我有我的难处。”庄夕臻笑容未变,毫无退缩之意地回看着她,“我已是嫔妃,这辈子都出不得宫去,我能倚靠的只有陛下。” 管小执冷着脸未吭声,她顿了一顿,又说:“反正卫家也欠着你姐姐的命,你何不帮我这一回?也是帮你自己。” “我姐姐不会愿意用这样的手段报复。”管小执回话声狠硬,端坐未动,只目光向下一垂,定在庄夕臻柔荑压着的那张纸上,“陛下也不会相信……” “你当真要赌么?”庄夕臻的手指轻抬又敲下,“你比我更清楚,但凡关乎柔嘉皇后的事上,陛下有多不冷静。他会宁可错杀的,就算你是柔嘉皇后的亲妹妹。”她的目光凝在管小执颤抖不止的羽睫上,一哂,又说,“或者就算他留你一命又怎么样?尚仪的位子你是保不住了,也就……更不能指望他还能费心为你寻个好夫家——你说这般报复不是柔嘉皇后愿意看到的,那你后半生过得不好,就是她愿意看到的么?” “你……”管小执语结。分明地感觉出庄夕臻在从各方势力一同堵她,位份、婚事、生死……各样的事皆被拿来威逼利诱,她却无法辩驳,因为的确句句是实。 “听我的,只要你跟陛下说几句话,这些事……他永远不会知道。”庄夕臻颔了颔首,“我绝不拿此事要挟你第二回。” 管小执牙关紧咬,指甲紧掐着手心,克制着怒意。 “去告诉他。”庄夕臻的口气听上去充满蛊惑,“告诉他今日早上卫美人到宣室殿找卫婕妤的时候……你看到她偷偷塞给了卫婕妤一个瓷瓶。” “我不能这么做。”管小执字字坚定,换得庄夕臻嫣然一笑:“这并不是很过分的事。” 她冷哼一声,仍不答应。 “你还真是执著得很……”庄夕臻面上浮起无奈,摇一摇头站起身,行到她身边又重新坐下,手搭在她的肩头,“你只是替我搭个桥而已,只是让陛下对此存个疑。其他的事都是我来做,取卫婕妤的性命、栽赃给卫美人……都是我来。来日莫说陛下怪不得你,就算是到了阎王殿,也是血债在我;不过黄泉路上遇上柔嘉皇后,倒不妨说是你为她报的仇。” . 直至庄夕臻离开半个时辰后,管小执都仍还觉得周身发冷。那一句句话在耳边响个不停,如同梦魇一般缠绕着她,让她不得安宁。 可若是应了庄夕臻的事…… 她仍是觉得不会有安宁。 这是她从前的挚友啊…… 管小执重重呼出一口气,心上仍仿佛被巨石压着。 房里安安静静的,没有一个宫女在旁边候着。连外面的树叶响动声都轻微极了,“沙沙”声短短的持续上一小阵便再寻不到,好像生怕搅扰了她。 又坐了一刻,她蓦地惊觉……方才庄夕臻走的时候,好像有宫女来禀了什么? “来人。”扬音一唤,门外立即有人回了音:“尚仪?” “方才是不是你来禀过话?”管小执问得有点窘迫,“说了什么事……来着?” “……”外面的宫娥一阵无奈,仍是恭敬回道,“卫婕妤来了,说要见您。” 管小执一凛:“人还在么?” “在,就在外面等着。”那宫娥回道,“似是有什么急事,奴婢说让她先回婉燕馆、稍后请女官去一趟,她也不肯。” 这是至少等了半个时辰了。 管小执觉得乱上加乱,庄夕臻的威胁还没想好如何挣脱,就又要应付卫妁一番。 “告诉她我马上来,你先上好茶侍奉着。”她烦躁地吩咐了一句,听得外面一笑:“奴婢是想上好茶来着,不过婕妤娘子说想喝酒。还说多等一会儿也无妨,等着女官出来,一同小酌一杯。” 管小执忽的思绪一恍。 “我知道了。”她一壁说着,一壁定了神。走上前去打开房门,舒了口气,“请她进来坐。” “诺。”那宫娥一福,领命而去,片刻后便带了卫妁一同前来。 管小酌一眼便看出管小执面容白得不正常,挥手示意婉兮也留在门外,径自进了房中,回身关上门,问她:“怎么了?” 口吻清淡,竭力显得只是随口一问,并不怎么关切。 “我……” 管小执心下再度掂量一番,抿了抿唇,抬眸看向卫妁,“我有些事……算来是我有错在先、也只关乎我一人的命,但现下被小人拿捏着,要牵扯到婕妤娘子身上,我……”她哑音一笑,“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只是觉得……该告诉娘子一声。” ……关乎她的命? 管小酌气息一窒,伸手握住她的手,拉着她落座:“是什么事这么严重?若是庄容华要挟你……禀给陛下不就是了?陛下总会护你的。” 她一壁这么说着,一壁自己心中也有不好的感触蔓延开来:如是能让霍诚也不护小执的事情……那就真是要命的事了。 作者有话要说: 管小酌捂心口:你接着说啊!姐姐心脏不好……别大喘气…… 管小执:……作者分的章,怪我咯? 管小酌面色发白倒地。 阿箫伸手一拎小酌:别闹,今儿三更,你翻一下页就能继续听下去了。 管小酌淡定地站起来:哦。 第28章 节外在线阅读 第28章 节外 - 第29章 往事 君问归妻 作者:荔箫 第29章 往事 “我……”管小执开了口,声音却在说了一个字后就哑住。苦笑着摇了一摇头,改口问卫妁,“听说婕妤娘子想跟我喝酒?” “方才我自己喝了两杯。”管小酌颔首笑道,顿了一顿,又稍蹙了眉头,“就不再邀女官同饮了。女官遇了什么难事……说来听听?” 管小执的神色有些恍惚。直不知自己方才为什么会冒出把这事情说给卫妁听的念头——似乎只是因为那宫娥说卫妁想跟她“一同小酌一杯”的时候提及了姐姐的名字,就让她跟着了魔似的动了这荒谬的念头。 更可怕的,是眼下卫妁坐在眼前了,她仍觉得该同她说。 “我……我曾经……”管小执低着头挣扎了良久,气息一松,“我做过对不起我姐姐的事情。” “什么?”管小酌一愕。 “是我那时不懂事……”管小执忍无可忍地哭了出来,压抑着的哭声悲伤而嘶哑,“我那时候才十二岁……姐姐去世了、宫中嫔妃都盯着后位,我从进宫那天就害怕,我……” 她哭得泣不成声,管小酌仔仔细细听着,想从她的只言片语中猜出出过什么事,却压根猜不出来。 “我也不知我那时是怎么想的!”管小执嘶喊了一声,脱力地伏在了桌上,终于哭得不管不顾。 管小酌错愕着踌躇了一会儿,最终还是坐到了她身边,伸手揽住了她的肩头。 已经许久没有这样过了。 在她还作为“管小酌”活着的时候,姐妹二人相处和睦。偶尔小执犯错受了父母责备又或是受了什么委屈,就会趴在桌上哭个不停,谁哄也没用。 也就是她这个做姐姐的话,小执还能听进去几句。是以常常是她搂着她劝得好言好语,小执在她怀里伏着,哭够了再抽噎一阵子,而后该吃饭便吃饭、该去向爹娘认错便认错。 这会儿,管小酌被她哭得心情难言,小执明知自己是被卫妁揽着,还是哭得挺不住。 “好了好了,你一个当了尚仪的人……”管小酌轻轻地出言哄了一句,带着三分调侃,“若传出去,你日后怎么管宫女们?御前还不乱了套了?” 管小执的哭声还在继续,好像有深埋了许久的情绪要一口气宣泄出来。 “你倒是先把事情说清楚。”管小酌又道,手在她背上轻抚着,温言劝说,“别哭伤了身子。就是天大的错处……都过去两年了,你自己也知道认错,我……”她下意识地一清嗓子,“柔嘉皇后不会怪你的。” 管小执呜呜咽咽的,眼泪噼里啪啦地落在卫妁的衣裾上,又哭了好一会儿,她才渐渐止了泪,抬起头看一看卫妁:“婕妤娘子,你从前说……姐姐给你托过梦,是真的么?” “……是。”管小酌对自己说谎说得面不改色。管小执哑了哑,又道:“那……晚些时候……你陪我去长秋宫可好?我一直、一直没为此事向姐姐道歉呢……” “好。”管小酌点了头。 管小执勉强一笑,面上讪讪的,取了锦帕出来擦净眼泪,终于将两年前的事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 那时她已离世快两年了,霍诚下旨召了小执入宫做女官,宫中的明枪暗箭便直指着小执而来——不说别人,便是卫家也容不下她在此。 “那时候……整个宫里,也就只有姐夫能护我。”管小执这样说着,改了坐姿,双腿蜷起,手搁在膝头,“我有那么一阵子以为……以为自己是喜欢姐夫的。” 她说得双颊通红,静了静神,又继续说了下去。 宫里是最容不得乱说话的地方,可也是神鬼之说传得最厉害的地方。总有些坊间的说法,通过采买的宦官或者省亲归来的宫人带回宫中,然后添油加醋一番,越传越邪。 管小执那时便听说了其中一种。 “有人说……如是尚在人世的人总时时刻刻念着故去的人、日子长了也淡去不了思念,便是那人阴魂不散,缠绕着活着时在意的人。”她说着,哑笑了一声,“那会儿……姐姐已去世了两年了,姐夫一直……” 管小执喟叹着摇一摇头:“依着那说法,不止是姐夫这一世都不会喜欢旁人,日子长了他还会被阴气侵体,所以,我……” 她一面希望霍诚可以忘掉姐姐、喜欢她,一面更不想看到霍诚为此伤了身子。所以一时头昏,便想法子请巫者画了符咒来,驱魂。 管小酌胸中一闷,纵知自己未受什么驱魂之事的影响,也还是听着害怕:“你……” “我没能下得去手。”管小执的胳膊环住膝盖,笑意迷蒙,“我听说被驱赶的故人会魂飞魄散……一度劝自己,只是这辈子和我姐姐是姐妹而已,以后也没什么缘分了,还是保住活着的人要紧,可是……”她狠狠咬住嘴唇,直咬得朱唇发白,“我还是好想姐姐……我下不去手!” 于是拿到了符咒却决意不做此事的她慌乱了一阵子,不知该如何自处、更不知那符咒能怎么办。 如此过了半年。 许是那半年里在宫里经了各样的事情,管小执沉下心来,觉得自己虽是喜欢霍诚,却不是那样的“喜欢”,只是拿他当姐夫……最多也只是兄长而已。 于是她将符咒交给了庄夕臻,想让庄夕臻替她毁了。 “御前盯着我的人太多。”管小执说,“生火焚烧太惹人注意,又不敢随意丢了了事……只好交给她,想让她帮这个忙。” 她却怎么都没想到,打从那时开始,庄夕臻便多留了个心眼。没帮她毁了那符咒不说,更“小心保管”到现在,终于找到了用武之地。 “她要我去告卫美人的状。”管小执轻轻言道,“具体未说,但我听着……似是一边想让我这样捅卫美人一刀,一边还要找人毒死婕妤娘子。这样一来娘子的死大抵就成了早已谋划好的畏罪自尽、是卫家的丢卒保车之举……卫美人自然也活不了了。” 管小酌默了默,回思着昔年到府中找小执玩的庄夕臻,愈发感慨岁月如梭。一叹,问小执:“你答应了?” “自然没有……”管小执道,“若答应了……就不敢告诉婕妤娘子了。” 管小酌稍安下心。 “但她必定不会放过我的,我知道了她想做什么,可她只要没做便没有把柄。我却有符咒捏在她手里,大概不会过太久吧……她会告诉姐夫的。”管小执说着,低笑沙哑,“就像她所说的,我很清楚……姐夫在关乎姐姐的事上,从来不会冷静。他若知道我曾想给我姐姐下咒,不会轻饶了我的。” 管小执言及自己将遇的事,声音却平静得很。平静得让管小酌心里发慌,连忙劝道:“还没出什么事,你可别自己想不开。虽说陛下对关乎柔嘉皇后的事常有冲动之举,但你……毕竟是柔嘉皇后的亲妹妹。” “谁知道呢。”管小执没精打采,短促一笑,又道,“婕妤娘子,先陪我去长秋宫吧……待得这事挑出来,姐夫若能不怪罪,自然好;可若他要治罪,我也只能……祈求姐姐在天之灵不怪我了。” 她双眸水汪汪地望着卫妁,愧疚与无奈夹杂。管小酌点头应下,心中却有着别的思量,宽和一笑,温声道:“你先去,我出来时急了些,有些事还需赶紧回婉燕馆交代一声,交代清楚了,便去长秋宫找你。” “好。”管小执颔首,起身坐到妆台前,一呼一吸之后,唤了宫娥进来服侍洗脸梳妆。 管小酌起身离去,顾不得多问杨氏中毒致死之事目下发展到如何,心下急着为小执除此后患。 出了尚仪局,长沉了口气,拨开烦乱的心思,琢磨该如何是好。 “婉兮。”她叫来婉兮,思了一思,吩咐道,“你速回婉燕馆,替我交代几件事。” “诺。”婉兮一福身,“娘子您说。” “第一,速着人出宫,去温家……请温公子入宫面圣,就说是管尚仪遇上些事,劳他入宫和陛下下盘棋,不许旁人搅扰。” “好……”婉兮点了头,目中显有不解。 “第二……”管小酌一咬嘴唇,“去把婉燕馆中年轻力壮的宦官尽数叫出来。” “啊?”婉兮惊讶出声,望一望她,茫然道,“干什么?” “去庄氏那儿,围了她的住处,把她堵在宫里哪儿也不许去。”管小酌说得从容不迫,可婉兮还是吓坏了:“您……您为什么?若让陛下知道了,这事……” “陛下自然会知道的,很快就会。”管小酌覆下羽睫,“但是没有那么快。” 婉兮觉得心惊胆颤。 “第三,办妥这两件事后,你带人去宫正司。我不管你用什么法子,威逼也好、利诱也罢,我要你把庄夕臻宫中全部宫人的典籍弄来,拿不出来就誊抄一份给我,尽快。” “诺。”婉兮当即应下,没有过问卫妁究竟要干什么,转身便要去照办。 “我去颖淑宫门口等着。”她续了一句。看着婉兮的背影,暗暗祈祷接下来的一切可以如愿顺利,若不然,小执、婉兮、婉燕馆上下乃至她自己……都会有不小的麻烦。 作者有话要说: 【宣室殿】 宦官:陛下陛下!温公子被卫婕妤抓走啦! 皇帝:…… 宦官:陛下陛下!庄容华被卫婕妤抓走啦! 皇帝:…… 宦官:陛下陛下!宫正女官被卫婕妤抓走啦! 皇帝掀桌:够了!你读的是《西游记》的剧本对吧!你当卫妁是女妖吗?你当卫妁是女妖就算了……你当朕是大师兄吗? 第29章 往事在线阅读 第29章 往事 - 第30章 做戏 君问归妻 作者:荔箫 第30章 做戏 婉燕馆的宦官们在一刻后围了庄夕臻的住处,婉兮在两刻后也到了颖淑宫门口,告诉卫妁该交代的事皆已吩咐妥当,温徇也已在进宫途中。 同时,将一小册誊抄的典籍交到卫妁手里。 管小酌接过来翻着,目光停在了已近最后的一夜上,仔仔细细地在心中默读了两遍,手上册子一合:“去把掌管小厨房的齐氏给我叫出来。” “诺。”婉兮立即去了。不过片刻,带了一看上去已有四十余岁的年长女官出来见她。 “婕妤娘子万福。”齐氏一福身,脸上显有惊惧。估计是那进去围了庄夕臻住处的宫人气势不小,着实吓到了人。 管小酌将那侧典籍收在袖中,睇着她清浅一笑:“齐氏,入宫二十三年了,资历当真不浅。给个从四品容华掌管小厨房,委屈了。” 齐氏轻一颤:“婕妤娘子……” “我有件小事要问你,你如实告诉我。尚食局四司还有空着的位子,我可以跟管尚仪说说话,让她跟尚食女官打个商量。”她开门见山地说明了来意和好处,齐氏面色白了一白,躬身道:“婕妤娘子请说……” “庄容华从家里带进来了四个丫鬟,哪个最得她信任?”管小酌挑眉问道,齐氏一讶,显未料到她是要问这个。怔了一怔未敢作答,低着头避开卫妁的目光。 “你是宜宁人,家中为农,一兄一弟都靠着家里地为生。”管小酌沉了口气,悠悠又道,“宜宁那一带和卫家交好的粮商可不少,你别逼我往宫外递什么话。” 这话自然是假的,她鲜少关心卫家的事,长阳城中的势力还勉勉强强知道些,远在千里之外的宜宁…… 她也就是吓唬吓唬人。 齐氏却被惊得登时慌了神,忙跪了下去,匆匆一拜:“婕妤娘子恕罪,奴婢方才只是……在想婕妤娘子的问话。庄容华带进来的四个宫女里,最得她信任的是……是桂枝姑娘。” “很好。”管小酌点了头,视线微抬定在眼前宫门匾额上的三个鎏金大字上,蕴着笑意,走进了颖淑宫。 里面安静得很。这颖淑宫中只有庄容华一人居住,除却她的霁云苑,其他宫室都空着。是以管小酌直至走到了霁云苑门口,才又见到侍立的宫人——还是她婉燕馆的人。 “婕妤娘子安。”门口的两位宦官一揖,而后其中一人禀道,“如婕妤娘子所料,方才容华娘子确是想去宣室殿来着,让臣等挡下了。” “可差了宫人去禀事么?”她追问一句,那宦官又道:“暂还没有,但容华娘子生气得很,方才臣在此候着都能听见斥骂声。” “她还有脸骂?”管小酌清泠泠一声笑,搭着婉兮的手,又迈过一道门槛。绕过假山穿过前院,霁云苑的正厅便在眼前了。 管小酌却停了脚,视线向两旁一划,叫了两个宦官过来:“庄容华身边有个叫桂枝的宫女,去把她给我带来。”说着语中一顿,又续说,“我去侧间等。” 自是不必等太久的。在侧间中落下座,刚接过婉兮沏好的茶抿了一口,就听到外面传来女子挣扎着的叫喊。 搁下茶盏抬起眼眸,管小酌静看着宦官押着人进来,桂枝仍在惊恐地喊着:“你们疯了不成……这是霁云苑!” “我知道这是霁云苑。”管小酌恰到好处地开口接了话,桂枝一懵,愕然抬起头,忙拜了下去:“婕妤娘子万安……” “免了。”管小酌一笑,“遇到件小事要问问你,你说清楚了,我立时三刻带着人走,绝不为难庄容华。” 桂枝屏着息未敢吭声。 “嫔妃么,就算防心再重,身边也得有个真正信得过的人帮着打点上下、帮着出谋划策。”她说着笑睇婉兮一眼,很快又重新看向桂枝,“我知道庄氏最信得过的人是你,霁云苑中的事你必定知道。那么你告诉我,两年前,管尚仪交给庄氏一件东西,她搁在哪儿了?” 桂枝后脊一凉,抬头看了一看卫妁,银牙一咬:“婕妤娘子在说什么……” “你很清楚我在说什么!”管小酌厉然道,“告诉我那东西在何处,我没时间跟你耗着。” “奴婢不知道。”桂枝垂首答道,管小酌低低一笑:“若找不到,你信不信我一把火烧了霁云苑?” 桂枝一僵,惊诧不已地看着卫妁,觉得她必是疯了。 “反正那东西若被庄容华呈到宣室殿,我就是一死——如此,还不如先送她上路,我也算不亏。”管小酌语气森然,说得字字切齿。还不敢真对桂枝动刑,若当真招出来那符咒搁在何处,下一步还不好走了。 她说她“没时间耗着”,其实还就得耗着。 “奴婢不知道……”桂枝还是这句话,紧张与气愤掺杂着,嗓音听上去有些低哑。 时间一点点流逝,二人在这一方侧间中僵持着,满室气氛肃杀。管小酌拿捏着分寸,一句句问得听似狠厉,却又无甚能真正让她觉出威胁的话语,便持续着这一个、质问一个应付的状态,直至那一声“陛下驾到”传进来。 管小酌无声地舒了口气,冷着脸站起身向门口走去。经过桂枝身侧时足下一停,猛一扬手,使了十分的力气一掌掴下去。 响声清脆,连离此处还有七八步的霍诚都听得清楚,迈过门槛抬眼一瞧面前的情状,便知道是卫妁动手打人了。 “陛下大安。”管小酌平心静气地福□去,霍诚睇一睇她:“怎么回事?” 卫妁没有说话,身旁的桂枝满带委屈,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她转过身,膝行着上了前,“重点”挑得十分合适:“陛下……陛下救命,卫婕妤说、说要一把火烧了霁云苑,死也要拉容华娘子陪葬……” 周遭一静。原打算等在门外、如无大事便不搀和的温徇皱起眉头,看一看房中,思量再三终还是走了进来。一语不发地看着卫妁,实在不明白这“一把火烧了霁云苑”又是哪一出。 “求陛下去看看容华娘子……”桂枝跪伏在地,未多做耽搁就把霍诚往庄夕臻那里引,说得实在机灵,“卫婕妤突然带了人来,容华娘子难免受了惊吓,求陛下去看看……” 霍诚叹了口气,而后看向卫妁,轻道了声“婕妤”,便向外走去。 管小酌会意地跟过去——虽然即便他不叫她,她也会跟过去的。 庄夕臻正在房中哭得梨花带雨。 身边有两个宫娥轻声细语地劝着,见皇帝来,忙退到一旁,庄夕臻泪眼迷蒙地看了一看,踉踉跄跄地行了过去,话语委屈而柔弱:“陛下为臣妾做主啊……” 霍诚却始终没伸手扶她,觉得这一出来得太过突然,心下暗暗提醒着自己谁对谁错还不一定。稍一颔首,问得平淡:“怎么回事?” “臣妾原想去宣室殿同陛下禀一件事情……不知怎的,卫婕妤却先一步知道了……”庄夕臻泪眼婆娑地说着,轻咬着下唇的贝齿不住地颤抖,“还好……还好陛下来了……” 管小酌心底淡一笑。 一切目光都聚集在庄夕臻身上,她抽抽噎噎的,从袖中取出一只信封:“原是想……想将这个交给陛下。” 霍诚疑惑地接了过去,拆开信封,面色陡沉。 那两张符咒一模一样,中间有许多稀奇古怪的文字,都非汉语,只有开头结尾的两行字他是认识的。开头是管小执的名字和八字,结尾……是管小酌的名字和八字。 “这是什么?”他皱着眉头问道。虽则看出似是道符咒,却不知是干什么用的符咒。 “这是……”庄夕臻流着眼泪想要解释,管小酌当即出言阻了她的话:“这是臣妾昔年做出的错事。” 庄夕臻一愣,霍诚也一愣。 “臣妾自己都不记得了……经婉兮提醒,才知道还有这么一桩事。”她神色黯淡地一笑,顿了顿,续上一句解释,“拜那场急病所赐。” 适当地提醒在场众人她才其间失过忆,管小酌带着三分思索,慢条斯理地说了下去:“按着婉兮所言……是臣妾当初听信了宫中传言,觉得陛下总念着柔嘉皇后是因柔嘉皇后魂魄不散,就求了符咒来驱魂。本是听说亡者亲人下咒才有效,便设了计让尚仪女官亲自在纸上书下名字和八字。结果……” 她笑音一哑:“尚仪不知从哪里打听到了这符咒的用途,便没有把她交给臣妾,而是直接给了庄容华,想让她帮忙毁了。” 她徐徐说着,好像只是在说一件平淡无奇的陈年旧事。说到后面终于面色微泛了白,敛裙跪下,伏地一拜:“今天……今天突然听说庄容华要把这东西呈到宣室殿去,臣妾怕了……”她的声音中有了些哽咽,“臣妾知道虽然事情未成、自己也已全然忘了此事,可诅咒柔嘉皇后必是死罪,便想、便想放手一搏……先将这符咒找出来、拿去毁了,此后便再无人能拿此事相要挟了……擅自搜宫陛下顶多治臣妾的罪,总好过平白牵连尚仪。” 作者有话要说: 霍诚:这事儿是你干的? 小酌:是的呢。 霍诚:咋今天突然提了呢? 小酌:之前不是失忆了嘛! 霍诚:对哦失忆了……那我怪你比较对还是不怪你比较对? 小酌一跷二郎腿:自己看着办咯。 o(*////▽////*)o 入v三更完成,明后两天单更,更新时间依旧晚上七点 17号开始双更,早晚七点各一更~~么么哒~~ 第30章 做戏在线阅读 第30章 做戏 - 第31章 虚惊 君问归妻 作者:荔箫 第31章 虚惊 就像是话本中两个侠客在过招,循着套路、依着规矩,一招招过得毫无悬念。胜负将分之时,却从半道杀出个人来,并不循任何一人的规矩,招招剑走偏锋,直吓得人回不过神来。 庄夕臻目下就被卫妁吓得回不过神来。 她一张花容僵住,再难有眼泪流下来,要笑更是困难。看着跪在地上无比平静的卫妁,觉得她必是活腻歪了,什么罪名都敢担。 霍诚和温徇也都看向卫妁,神色各异地僵持了一会儿,终是温徇先开了口:“陛下,此事……不是小事,不如回宣室殿再说。” 他果然觉出不对了。 管小酌心中一叹,一边希望他觉出不对替自己辩上一辩,一边又不想他说出太多疑点——若是最终仍扯到了小执身上,这么大的一场安排就白费功夫了。 “回宣室殿。”霍诚点头接受了温徇的建议,又看一看庄夕臻和卫妁,“容华好好休息,婕妤随朕来。” “诺。”两人各自一应,谁也没再理谁,各听吩咐。 . 即便霍诚看上去尚算平静,管小酌也还是难免心中战战兢兢。一道回到宣室殿,在长阶下看到管小执遥遥跑来,面色苍白着一福,道了一声“陛下安”便看向卫妁,眼底有些许感激,更多的是不解。 “没事。”管小酌动着口型浅浅一笑,不再看她,随着霍诚往长阶上去了。 跨过门槛,霍诚回过身来便问了她一句话:“按你方才说的,小执当初为什么不直接把事情告诉朕?” 他审视着她,端然是不容诡辩的神色:“实情究竟是什么?” 管小酌沉了沉,看看管小执,一福身道:“许是尚仪觉得那八字到底是自己亲手写下的,怕脱不清干系吧,毕竟……”她话语一停,“毕竟关乎柔嘉皇后的事,陛下总是格外在意些。” 在意,而不冷静。后半句是她不能说的。 霍诚便看向了管小执。 “是……”管小执应得犹犹豫豫,偷眼觑着卫妁,惊魂不定。 “朕再问一遍,实情究竟是什么?”他冷然道,这一次,却是看着管小执说的。 管小酌微愕,左思右想,仍不知哪一步出了岔子让他起疑,明明每一句解释都是说得通的。 “小执!”他厉声一喝,管小执本就心虚,惊得向后一退,脚后跟碰到门槛又忙向前迈了一步,双腿一软,跌跪下去。怔了一怔,贝齿一咬:“婕妤娘子说得是真的,陛下明鉴。” 霍诚一声冷笑。 他转过身大步流星地向寝殿走去,没有理会任何人。连温徇都不敢多劝一句,管小酌愣了愣,忙提步去追:“陛下……尚仪当年对此事确不知情,陛下别怪到她身上……” 霍诚忽地足下一顿,她险些撞上,带着惊恐看一看他的背影,见他重重一呼气,回过头来:“进来说。” 她只好随着他进寝殿。 . 二人落了座后,管小酌方从另一个角度听了同一个故事…… “两年前,禁军都尉府在城门口抓了个女巫。”霍诚紧蹙着眉头,嘴角却挑着点笑,神色复杂得很,“起初以为是卫家的人,后来却和小执扯上了关系。那女巫招出小执企图用符咒驱散柔嘉皇后的魂魄,却只制好了符而未施,似是后悔了,如数付了钱给这女巫,让她离开。” 管小酌后脊发凉:“陛下竟然早就知道?!” “是。”霍诚点头承认,“朕不敢大意,在宫中暗查了一番,又差人去了陵墓查看,确定无恙。但是小执……朕不知道该拿她怎么办。” 他摇了摇头,神色无奈极了:“小酌就她这么一个妹妹,日后还要她奉养父母,朕不能杀她,所以连这事都不能挑出来。就想等着她认错,此事便揭过不提了——朕也知道她许是觉得事情太大不敢说,这两年里旁敲侧击过几回,她却还是没说。” 所以这二人间……其实是有个不小的心结的?倒真难为霍诚一边存着这样的心结一边还要护小执周全。 “陛下怎的不直接问她?”管小酌出言道,而后径自一哂,“是了……陛下到底是皇帝,若主动去问,她本就不敢说的事只会更不敢说,可话抖出来便收不回去,就一僵到底了。” “是。”霍诚点点头,哑声一笑,“倒没想到最后让你挑了出来。” 管小酌沉吟着,诚恳道:“当真是被庄容华挑出来的。她拿此事威胁小执,要她从中帮忙,助她一举除了臣妾和卫美人。小执不答应,她就要把此事禀给陛下,臣妾难以估量陛下会怎么治小执的罪,只好先下手为强了。” 霍诚轻笑了一声,带着探寻睇视着她,有些不解地问道:“朕若真信了那说法,你就不怕自己没命么?” 管小酌默然,这确是她没有在意的事情,当时事情出得急,她存着豁出去的心思,觉得能护妹妹周全就好,自己反正已死过一回,何惧再死一回? 心下踌躇一阵子,她给出了一番听上去很是精明的回答:“臣妾觉得……陛下毕竟清楚臣妾失忆之事、也觉得臣妾和从前不一样,陛下也亲口说过日后不再拿臣妾当卫家人看,那么兴许这件事放在如今的臣妾身上便不是那么大的罪,好过管尚仪一直都是管尚仪,落下这罪都没的争辩的。” 怪不得她方才在霁云苑中一再提及自己失忆之事,原是打的这算盘。 霍诚苦笑,舒出一口气,叫来宫人,吩咐请温徇回去。管小酌想了想,在宫人领命离开前添了一句:“告诉温公子没事了,此处有我。” “诺。”那宦官长揖一应,回到外殿传话去了。 . 可在这之后,管小酌有些后悔就此让温徇走了,看来应该让他再劝一劝霍诚的。 她实在怕管小执跪坏了。 满殿死寂,宫人们一声不吭地看看里面又看看外面:皇帝在正殿看着奏章,尚仪女官已在外殿跪了快半个时辰了,也不知是为什么。 卫婕妤坐在皇帝身边伴驾却明显心神不宁,和一众宫人一样,看看皇帝又看看尚仪、看看尚仪又看看皇帝。 在她又一次把目光从外殿挪回来之后,霍诚面色不改地开了口:“别看了。” “……陛下。”管小酌呢喃着,想为小执求句情。 “从来没罚过她,这事必须让她知道轻重。”霍诚继续读着奏章,话说得明明白白,“快及笄的人了,该担的事她得担着。” “那陛下好好说嘛……”管小酌低着头喃喃道,“要不……叫进来骂一顿也成。” 这么一跪也不知他打算让她跪到什么时候,管小执早先又大哭过、而后受过惊吓,说不准再这么劳累一番就真跪出病来。 管小酌抬抬眼皮,伸手拽了拽霍诚的袖口,劝得小心:“再不然……着人先记下来?明儿再接着罚也好……” 霍诚蹙起眉头,抬臂将她的手甩了开来,揶揄一句“你什么时候开始这么关心小执了?”而后终是吩咐了宦官:“扶她进来。” 管小酌顿松口气,眉开眼笑地看着小执被人扶进正殿来,一听霍诚下一句话,笑容又垮了:“还不说就站着。” “……”管小酌悲戚地看看眼前一个严厉、一个害怕的情景,思绪一转,板着脸向小执道了句,“别不懂事,陛下方才说了,你再不说就请阮傅母来。” 管小执惊了一跳,霍诚眉头一挑:什么时候说了? 这话却并非只为了吓唬管小执——诚然,她确是知道小执从前最怕那位阮傅母才这么说的,但这话一出,更让小执明白霍诚根本就是在把此事当家事料理,所以他管不了了才会请傅母来管她。 若不然哪用得着什么傅母?直接传宫正司的人来把她带走严审就得了。 管小执浑身发木,膝头更因久跪而酸疼不止,艰难地往前挪了几步,深一欠身:“陛下,那事是……” “旁人都退下。”见她打算说了,霍诚适时地先把旁人轰了出去。 “那事是臣女当初……一时糊涂。”管小执死死低着头,认错之语满是懊悔,“鬼迷心窍了才会想对姐姐做那种事……不过、不过臣女并没有真用那符咒,原想让容华娘子替臣女毁了的,没想到她留到现在……” 霍诚“嗯”了一声,放下奏章,瞟着她:“跟卫婕妤没关系?” “没关系!”管小执立即道,“婕妤娘子……是今日到尚仪局时听臣女说了才知道这事,臣女也没想到她会……替臣女顶罪去。” “你知不知道若朕信了她的话,兴许她就活不过今晚,你要背一条血债。”他口吻严厉,冷视着小执,面上半分笑意也无。 管小执一阵沉默。 “还敢顺着她的话说。为了保自己的命不惜让无关之人涉险,你让你姐姐如何安心!” “臣女知道错了。”管小执仍低着头,眼泪断断续续地掉下来,“日后不会了……” “嗯。”霍诚余怒未消地又应了一声,不经意地一偏头,对上身侧的一双笑眼。 管小酌手托着腮,眉眼弯弯地笑看着他,压低了声音,忍不住赞了句:“臣妾还道陛下只是一味地惯着她,看来……这‘姐夫’当得当真称职呢!” 作者有话要说:推荐基友的新文《等你的星光》,娱乐圈言情文,天才女演员vs国际影帝,1v1,he! 文案: 影帝黎成朗公开恋情后,在微博贴了两张与女友的合影。 一张是多年以前,影帝刚刚出道, 他牵着一个小女孩的手,在草坪上相对而笑; 一张是很久以后,成熟英俊的男人拥着年轻貌美的女人, 在衣香鬓影的大厅翩翩起舞。 十数载光阴倏然而过,宜熙从未想过, 当初遥不可及的那颗星,最终还是越过茫茫人海,落在了她的掌心。 第31章 虚惊在线阅读 第31章 虚惊 - 第32章 共理 君问归妻 作者:荔箫 第32章 共理 晚膳之前,宫正司与太医院一同将杨氏之死的结果禀到了宣室殿。二人神情谨肃,皆说杨氏的死跟钩吻毫无关系,是旧疾犯了,那钩吻是后加进芋团中的。 一众御前宫人眉眼不动地静听着,俱是腹诽:早些时候不是邹大人您亲口说她死时也是钩吻中毒的症状么?改口改得真彻底。 不问也知道是被谁授意。 管小酌则不知二人早些时候觐见时说了什么话,听得此事跟自己没什么关系了,便松了口气,离席一福:“臣妾告退。” “……留下用膳吧。”霍诚淡声开口,留住了她。 管小执已被“打发”回去休息了,稳妥起见,还是传了医女来给她看看腿伤严重与否。用膳时霍诚也没留旁人,殿里一片寂然,他静默地喝完了一小碗汤后,管小酌便十分确信他有心事了。 “陛下……心情不太好?”她小心地询问着,声音轻得几不可寻。说罢后自己也一叹——这样的交谈方式,在她上一世时绝不会有。重生后与他起了几回冲突,她到底是有些怕了,起先是提醒着自己“多加小心”,而后便小心成了习惯。 “朕在想庄氏的事。”霍诚啧了啧嘴,“小执与她一直关系很好。” 管小酌了然地点了点头:“臣妾也听说了。白天庄容华去威胁了她,她自己也很意外。” “不,朕在想的不是这个。”他摇了摇头,轻笑了一声,“朕是在想……她与小执关系很好,更清楚小执在朕眼里的分量,为什么还会坚信朕会因为此事责怪小执。” 他停顿片刻,眉头稍挑,又添一句:“且连小执自己也这么觉得。” 管小酌呼吸一窒。 没有做声,她伸手夹了一片山药,这山药配了两碟子花蜜,皆离霍诚近些,又被呈山药的碟子挡着,她蘸起来并不方便。 霍诚睇了一眼,顺手便拿起一碟抬高了些,她的筷子顺势一落、蘸起,又将山药送进口中。 清香与甜蜜混合着萦绕口中,管小酌沉默着吃完了,抿起浅笑:“看,臣妾夹了这山药,陛下便知道要帮臣妾拿一下花蜜。” 霍诚一愣,不知她为何提这个。 “因为这山药是该搭着那花蜜那花蜜吃的,每个人都这样吃,所以看到别人吃也会知道,这是了解也是习惯。”管小酌坐直了身子,缓缓说着,始终观察着他的神色。他若不高兴,她就不再说下去了。 霍诚的神色没有什么变化。 “其他的事又何尝不是如此?”她颔了颔首,“陛下格外在意柔嘉皇后,不许旁人冒犯她半分,几年下来了,这是陛下的习惯,陛下您自己清楚,宫中上下也是清楚的。那就难怪庄容华会就近取那一碟花蜜为己所用,也无怪小执也这么觉得了。” 霍诚面色一沉,管小酌当即止了音。 太明白了,她在意指他被宫嫔拿了软肋、为人利用。他却无可辩驳,因为毕竟连他自己也清楚……若非两年前就知道了始末、真相如何他心知肚明,今日之事大约就会是不一样的结果了:若卫妁没有半截杀出来顶罪,他兴许真的会发落了管小执;若卫妁顶了这罪…… 冤死的就是卫妁了。 她被他的面色弄得心中忐忑,霍诚却终究没有发火,一声叹息,他问她:“朕该怎么办?” 声音有些虚弱和无助。一个自己一手造就的局面摆在眼前,心知这般发展下去会后患无穷、人人都可拿住他这软肋来要挟他,他却一时不知该如何解决。 管小酌第一次发自肺腑地想劝他忘了自己。 沉了一沉,她将言辞变得缓和了些:“既是心中所爱,放在自己心里就好。” 霍诚稍一怔。 “不强求旁人做什么、不要求旁人因为她而改变什么。您可以念着她,但不必为了护她而草木皆兵。”她说着,哑了一哑,回想霍诚从前种种近乎疯狂的做法,一喟,“臣妾说句实在话——柔嘉皇后的后位是追谥的,她不曾真正进过太子府、更没有进过宫,宫里的嫔妃们和她没有什么交集,没有哪个人会存了心恨她、有意对她不敬。可陛下您一而再地迫着众人去敬她……焉知不会适得其反?” 竟是又绕回了这个话题上。 霍诚苦笑着,道出了温徇已说过无数次的那句话:“她们会把这些怪到她头上。” “是。”管小酌点头,心下揶揄着:且不说旁的嫔妃因此生了多少怨怼,就是她自己,在受了几次委屈之后,都大有些埋怨从前的自己了——若非她昔日和霍诚相处的那么和睦,如今重生成卫妁又何至于这么惨;若非霍诚太在意她、执意要娶她为妻,卫家又怎会犯下那等大罪,引得后患无穷。 连她都觉得自己责任难辞了,旁的嫔妃在恭谨的面容之下,心里还不一定怎么骂她呢。 一不小心就成了红颜祸水,还是在死后惹了各种祸端的那种,这才真叫“阴魂不散”。 “朕知道了。”他吁出口气,沉吟着缓点了下头,又看一看卫妁,“杨氏的死朕也知道是怎么回事。但这事……朕不能动卫姗。” “因为陛下还有要事去做。”管小酌释然一笑,“臣妾知道。虽然并不知是什么事……但陛下既然这么在意就决不是小事,卫美人这笔账不必急着算,臣妾也不记仇、不动她就是了。” 她说得十分大度,将轻重缓急数算得清清楚楚。就不再有什么会使二人不安的事情了,平平静静地用完晚膳,皇帝气定神闲地叫了范延进来,下了道旨:“传旨,废庄氏容华位,降正八品选侍,禁足三个月思过。” 范延一听,哑住了。这么多年,宫里晋封的嫔妃是没有,可受责降位的……也几乎找不着。一下从位至从四品的八十一御女之首降到八十一御女末等的正八品选侍,庄氏真是独一份。 更要紧的是……这旨意里不提个原因?那岂不是由着六宫瞎猜了? “范大人怎么了?”管小酌幽幽笑着,手里剥着颗柑橘,“陛下降她位份自有陛下的原因,这原因陛下既然不说大人便不必追问。六宫猜疑起来,罪责也不在大人身上。” 范延顺着她的话一想,觉得也对。便应了声“诺”,当即去传旨了。霍诚在旁睇一睇卫妁:“好气势——谁让你多嘴了?” 管小酌猛一闭嘴,明眸一转,看看他的神色,低下头去吃橘子。 她猜他不会多怪罪,他果然也没再说什么。看了眼面前的果盘,自己也拿了个橘子剥开,虽是若有所思的神色,但看着心情并不差。 . 又是“谁也不理谁”的一夜好眠,至少管小酌是没理霍诚。 霍诚转辗反侧,心里的感觉说不出来。二人已这样睡了不知多少次,可近来……他愈发地安不下心了。 闭上眼,就常有卫妁的一言一行浮现眼前;睁开眼,看她的面容越来越顺眼。更要命的是……如是睁开眼时他是背对着她,便会忍不住转过身去看看,十有八|九她睡得安安稳稳什么都不知道,他也不扰她,就这么看上一会儿,自己也不明白自己究竟在看什么。 今夜又是这样。 他侧躺着、背对着她,神思清醒地听着背后的动静。过了一会儿,身后呼吸均匀了,他才转过身去,一眼就看到她睡得正香。 细长的羽睫如翼轻覆,薄唇上虽洗净了唇脂,颜色仍很好看,嘴角微微上挑着,不知在做什么好梦。 下唇左侧隐隐有一小块褐色,他目光划过时定了一定,细看下去很快便知是什么了。 ——临睡前她服了药,彼时已盥洗完,她又困得厉害,一饮而尽后漱了口,又接过锦帕随手一擦,直奔着床榻而去。 没擦干净就睡了。 亏得她还是个婕妤,他后宫里位份最高的嫔妃。 霍诚忍不住心底发笑,没作多想就伸出手去,想把她唇上那块药渍擦干净。 可在他的手指触到她的嘴唇前,她忽地笑出一声来。很短促的一声,却声音很明显,连带着眉眼都弯了。 一时惊得霍诚傻住,还道自己的小动作被她发现了。手指停在她眼前,半点都不敢再动,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她等了一会儿…… 她的笑容渐渐淡了下去,恢复平静。 还真是在做好梦。 他悻悻地缩回手来,背过身强定心神地躺了一会儿,又重新转过去,身子向她挪了挪,索性毫无顾忌地将她圈进了怀里。 管小酌登时醒了。睁眼觉出前面有东西挡着,一声轻呼的同时反手便推,触及他衣料的同时方觉出……这是个人。 自然也知道了是谁,即刻将手又收了回来,浑身僵硬着抬眸望一望他:“陛陛陛……陛下?!” “婕婕婕,婕妤。”他板着脸调侃了她的紧张,环着她的手臂并未松开,理由让卫妁无可辩驳,“睡吧,朕抱着你,省得你再自己睡到半夜往朕怀里撞。” 这话说的,倒像是她上次企图“占他便宜”所以他今日先下手为强了似的。管小酌眼睛一翻,心里埋怨着:几年前他脸皮可没这么厚。 作者有话要说: o(*////▽////*)o 明天开始双更~早晚七点各一章~~ 以及年底啦~于是从今天起到本文完结,每个月送总额10000123言情币的红包~ (每个20到100不等,123言情扣5%手续费) 这个月不到半个月了,于是按5000算吧~ 从当日更新的评论里随机戳~祝大家看文愉快么么哒。 第32章 共理在线阅读 第32章 共理 - 第33章 突变 君问归妻 作者:荔箫 第33章 突变 春天的后一半变得平静。管小酌起先存着十成的防心,怕突被贬黜的庄夕臻做出什么糊涂事来,饮食起居上都格外注意,吃食先验、熏香不点,一边战战兢兢地活着,一边跟婉兮调侃说……“好像把自己包裹成了颗蚕蛹”。 好在相安无事,院中的花从盛开到颓败,天也一天比一天热了。其间,管小执择了吉日回家行笄礼,几日后又回宫来,继续做她的尚仪。 二人相处得愈加亲密,管小酌有心想问一问父母如何,却左思右想后觉得还是不问为好。好在看看管小执回宫那日的神色,也知家中一切安好,无可记挂。 . 端午那天,宫中例行设宫宴。 天已很热了,屋里置着冰无妨,可一出门就被烈日照得目眩。管小酌一想要去含章殿参宴就直蹙眉头,懒洋洋地在房中拖到将近酉时,才不得不叫宫人进来服侍梳妆更衣,而后没精打采地行上步辇,去含章殿。 这一回的宫宴并没有请那么多人。除却嫔妃都在座,另还有少数宗亲与贵族,是以殿中显得并不很嘈杂,倒仍歌舞齐备,不失热闹。 管小酌落座就饮尽了一盏酸梅汁,一路上直热得整个人都和树叶一样打了蔫,只想在清凉中缓缓精神,全然没有同旁人寒暄的心情。 面前的竹叶青色瓷盏中又斟满了褐色汤汁,管小酌抿唇一笑,就将瓷盏端起来。 “连饮两盏,婕妤娘子小心腹痛。” 带着笑音的话将管小酌的瓷盏挡住了,她顿住手,抬眼看去一惊:“温公子?!” 她当即就想避开——这是九阶之上的席位,嫔妃皆设席在此。平时有宴席时温徇也在此落座就罢了,那好歹是与霍诚同来,目下,霍诚可还没到呢…… 她四下一扫,果然目光所及之处也有旁的嫔妃面色不甚自然,又无人敢说什么,只得微有些发僵地同旁边的人聊天。 “温公子自重……”她垂下眼帘劝了一句,温徇一笑:“我也没干什么啊。” “……”管小酌挑挑眉头,将那盏酸梅汁放下。紧接着,温徇在她的案几对面随意地跪坐下来。 他细细地打量着她,没有放过半丝半毫的情绪,而后微微笑道:“我听说了一些有意思的事。” “什么?”她给面子地追问了一句。温徇静了一静,说得悠悠:“符咒那事与你无关,是你怕小执受陛下责怪,替她顶罪。” 管小酌哑了哑,心知必是霍诚同他说的,否认也没用,便一点头:“是。” 他又说:“你最初和卫家闹僵,是因为婉兮。” 她一怔,旋即摇头:“不算。是我早不想帮着卫家,借了婉兮那桩事一吐不快而已。” “好,就算是。”温徇点了点头,没多同她争辩,续言又说,“你有一次画海棠,被陛下撕了。” “……是。”她承认间神思一恍,将几桩事联系在一起,心里有些发慌。 温徇下一句话是:“你还给小执缝过一只荷包。” 管小酌心里一紧,蹙着眉头看向他,大有不快:“温公子到底想问什么?” “那荷包的针脚有些眼熟。”他笑意未变,目光更未因她的不快而从她面上移开,“你……也有些眼熟。” “自然。”她强作镇静地覆下羽睫,“温公子又不是第一回见我。” “我说的不是这个。”温徇笑了一声,划在她面上的目光中满含思量,“你很像一个人。” 管小酌强撑着反驳说:“我本来就是一个人。” “唔……这一紧张就歪理正说的样子更像。”他笑意愈浓,一双黑眸在管小酌看来深得可怕,她甚至不受控制地将目光定在了他的双目上,浑身打了个寒战,却连他眼中的情绪都看不明白。 对视了须臾,他忽地主动避开了她的视线,一笑:“我没有别的意思。” “温公子……”她的声音有些发虚,缓出口气,正色道,“我究竟像谁?还请温公子直言相告。” 他原本笑意深浸的眼眸中忽然掠过一丝疑色,管小酌仍是诚恳地望着他,仿佛当真在等他的解释。 “罢了,不说了。”他敷衍着不再继续,沉吟着站起身要回自己的席位,刚转过身,又想起些什么,转回身来补了一揖,“告辞。” 管小酌觉得心绪被揉成了一团乱麻,重生以来、甚至算上重生之前,都没有这么乱过。 温徇指的那人是谁她自然明白,也并不在意他觉得她像,但要紧的是…… 他拿到她面前说了。 若他没有察觉更多的事情,是没有必要来同她说这些的。世上性子相像的人太多,病愈后性情大变的也绝不止她一个。他却这般清清楚楚地点出来,顺带着提了那许多事例,其中还有两件是关于小执的。 管小酌深吸了口气,觉得心惊胆寒。 . 这份烦乱和恐惧直至正式开宴都未散去,听得霍诚到来时见礼也见得魂不守舍。 范延来传口谕,请她去皇帝身边坐,她心不在焉地“哦”了一声站起身,随着他走到御座旁边。 霍诚立时觉出她不对劲——宴席上,嫔妃到了眼前总是要行个礼的,她这回却完全没有,径直走过来就在案边落了座。他狐疑地看过去,没费什么劲就看出她目光空洞。 他当然不至于跟她计较礼数的事,在案下一捏她的手:“怎么了?” “……有点……中暑。”管小酌还懵着,反应倒是很快。看向霍诚,颔一颔首,又说,“方才进来就喝了盏酸梅汁,一冷一热,冲得头晕。” “你当心些。”霍诚笑着劝道,遂将自己面前的热茶递给了她。 管小酌稍欠了欠身,揭开盏盖吹了吹热气,抿进口香茶,心绪复杂得更厉害了。 温徇觉出了异样,但霍诚……其实也觉出了,只是始终没有往那方面去想。且她从一开始就告诉过他,她是管小酌,彼时事出突然,他愤怒之下不肯相信她可以理解。可是后来经了那么多事,他明明白白地感觉到了她的不同,却还是不肯多想一想她当初的话。 就连温徇这只是听说了各样事情、与她见了不过两面的人都想到了,他却始终不那么想。 心里有些说不出的失落,一直在她看来很正常的事情被温徇这么冷不丁地一比突然变得令人失望。管小酌捧着茶盏,慢慢地抿着茶,想一点点将这份失望冲淡下去。 霍诚他……他只是太在意从前的那个管小酌了吧,每日念着,所以不会觉得眼前的人会是已死的那个人。 可温徇…… 她忍不住抬头望过去,不远处温徇的坐姿随意得毫无规矩可言,手中持着酒盏,正全神贯注地看着殿中歌舞,另一手在案上轻敲着,打着节拍。 她搁下了茶盏,看看霍诚又看看温徇,最终也只好去看歌舞。 . 管小酌难得到了半夜还没睡着。 起初被霍诚揽在怀里,后来实在难以静心,便在他熟睡后从他怀中挣了出来,以“翻来覆去”缓解心中重压。 温徇到底拿准了几成?她不知道。来同她说那些又是为何?也不清楚。 她长声一叹。 直至身体疲惫得再也撑不住,她才不知不觉地睡了过去。却又是噩梦连连、睡不踏实,蓦地惊醒时,天还未亮,寝殿中却已灯火通明,管小酌看一看身侧——霍诚不在。 她坐起身子,心知尚未到早朝的时间,不知他干什么去了。披了件衣服,她穿上木屐向外走去,刚要跨过殿门,抬眼一看,就又把脚缩了回来。 正殿中也是灯火通明,但不止是霍诚在,还有朝臣在。 ……这个时辰? 若说“晚”,很晚,该是睡觉的时候;若说“早”,也很早,尚在早朝之前。 管小酌不知是什么事不能留到一会儿早朝时再说、非要扰人清梦,但也能猜到必定是一刻都不能耽搁的大事。 于是悄悄唤了一个宫娥进来服侍更衣,又坐到镜前,命她为她绾一绾发。心中止不住地胡乱猜疑起来,是起了战事么?自从几十年前冯将军灭了赫契后,已经很多年没有过战事了。 ……不是外敌入侵,但也有可能是起了内乱?是哪个藩王起兵造反了?霍诚的叔叔还是同辈的兄弟? 又或者…… 长阳城里出了什么事?哪个世家么?比如卫家……又有什么动向? 她猜个不停,宫宴时烦乱无比的心现在只剩了一个念头:弄清楚出了何事。 其实她一直不是关心政事的人,只是这一回莫名其妙地觉得好奇得很,且还有点不安的感触迫着她不得不好奇。 发髻绾起,那宫娥刚用了两支钗子将发髻固定住,她对镜一看便已不耐烦,匆匆地起了身,扔给对方一句:“就这样吧。” 便再度向外走去。 . 正殿里,气氛沉寂得很不正常,有一股接近窒息的压抑覆盖着各处,好像要把殿中之人都活活压死。 朝臣们仍还在,管小酌拿捏着分寸,知道自己不便直言相问。 行上前去,她屈膝一福,而后迷茫不已:“陛下……这个时辰……” 一声喟叹,霍诚转过头睇一睇她,没待她发问,就已开口告诉她:“同绱山洪。” 作者有话要说: 温徇:你很像一个人…… 管小酌:我本来就是一个人。 温徇:……不,你是个手。【严肃脸】 管小酌:σ(っ °д °;)っ 什么手? 温徇:段子手=_=|||| ------------------------------------- 双更开始~~ 即日起~~每天早晚七点各一更~~~ _(:з」∠)_红包的事我就不每章都说了……大家都懂的…… 送完为止……嗯…… 第33章 突变在线阅读 第33章 突变 - 第34章 同游 君问归妻 作者:荔箫 第34章 同游 已经许久没有过这样的天灾了。 自从入夏以来,同绱一地就大雨不断,十日里总有□□日在下着。最初时,百姓们还觉得如此下一下也好,将地浇个透彻,驱走酷暑干旱,能有个好收成。可是很快,从百姓到官员都发觉不是那么回事。 鲜少见到这样的大雨,就好像所有的水都浇到那一地一样,怎么下也下不完,就算停也不过停上一两个时辰就又重新开始。龟裂的土地被浇得湿润而后渗不下水去,淹死了庄稼又接着向上涨着,水一刻高过一刻,地势低些的地方……很快就连房子都快看不到了。 连山上的树木都被冲得松动了。而后,泥土山石翻滚而下,如浪潮般一卷而过,又归于平静。 当地的官员呈来的奏章中说……南边十数个村庄遭了这灾,死了多少人尚无法估量。灾民往各处涌着,周围各县郡难免觉得措手不及。 管小酌听得心中惊惶难言,虽则不曾亲身经历过这样的灾,可单是想一想便觉得浑身发冷。那么多条人命,男女老幼皆有,其中许多被卷走的人……大约连尸体都找不到了。 霍诚的视线停在奏章上的那些地名上,一颗心往下坠着,沉默了良久,道:“救人为先。传旨,各受灾郡县免一年赋税,速呈各处受灾人数,着户部调粮,依每户一石计。凡因灾身亡者,赐棺木一口、葬钱两千。因灾而成孤儿者,速呈名册。” 殿中听旨的官员听罢即应了声“诺”,各自告退,立即按旨去办。霍诚思索片刻,伸手拿了笔来,在眼前宣纸上写了几行,折了两折,装进信封,又递给范延:“送去温府。” “诺。”范延接过信领命而去。 管小酌仍在几步外站着,听言想了想,问道:“陛下是要温公子去当地一探灾情、顺便看看当地官员有无盘剥钱粮么?” 霍诚一凛,侧过头睇一睇她:“你偷看?” “离得这么远,看不到。”她口气轻快,话说得俏皮,面上却半点笑容都没有,显是因为这水灾的事笑不出来。 “不许说出去。”霍诚叮嘱道,端的是默认了她的猜测。顿了顿,又说,“过几天,去珺山避暑吧。” 她稍一颔首:“哦,陛下是想自己也去看看?” “……”他没吭声,她显然又猜对了。 类似的事她见过不止一回了,在他还是太子时就是这样。因觉得各地官员或多或少地“报喜不报忧”,时常会辛苦温徇跑一趟,各处走走看看,经常冷不丁地就碰上个贪官,禀回长阳,再着人查下去。 遇到大事、他想亲自去看看又不想提前惊动那边的时候…… 就找个合适的理由离开长阳,半道溜之大吉。比如各地官员听说“太子殿下又出去围猎了”的时候,他很有可能正在某一处把当地官员的家底查了个遍。 诚然,若不是需要他亲自动手的事他是不会如此的;但反过来说,水灾这么大的事,他多半是会如此的,于管小酌而言实在太好猜。 霍诚默了少顷后短吸了口气,看向她,还是那句话:“不许说出去。” “这可说不准……”管小酌明眸大睁,凝望着他,言辞诚恳,“越叮嘱自己‘不许说出去’就越紧张,万一紧张之下一时失措……就说漏了。” 他目光微凌,靠在靠背上睨一睨她:“话里有话,有话直说。” 管小酌一歪头:“陛下带臣妾同去呗?” “别闹。”霍诚皱着眉头明摆着不耐烦,“你当朕是去游山玩水?” “臣妾知道不是。”她认真地望着他,“但大雨仍未停,又四处都有流民,陛下去了那里,臣妾自己在行宫……安不下心。” 她说着说着,声音就低了下去,到了最后四个字时已经成了几不可闻的呢喃。这是说着说着,自己也意识到理由站不住脚了。霍诚不快分明地眉头一挑,冷睇着她问:“会骑马么?” . 管小酌没想到他会真应了这请求,心里又惊又喜。从私心上说,霍诚能不一味地思念从前的自己、也喜欢现在的她总是件好事;于公么……她也真心觉得霍诚这么下去不是个事。 是以能缓和一步是一步、能和睦一些是一些。 在去珺山行宫避暑的旨意下到六宫后,管小酌未多说什么,只格外嘱咐了婉兮一句备好足量的药。几日后离宫时,也是和六宫一样上了马车,直至马车驶出了皇城,她才叫来了婉兮:“挑七八个你信得过的宫人……” “让他们在跟前侍奉着,让旁人知道婕妤娘子病了、奴婢也病了,受不得风也见不了人,闭门歇息?”婉兮无波无澜地抢了白,语毕之后迎上管小酌讶异的目光,明眸一翻,又道,“陛下早安排好了,这回随着娘子出来的,除了奴婢以外……没有一个是婉燕馆的人。” 换句话说随她出来的除了婉兮就都是御前的人了。如此也好,他亲自布置下来的人让她觉得更安心,且如此一来若是哪个人走漏了风声,罪责也就不在她了。 在车中吃着果脯,静等着夜幕降临。 . 这天恰好是个阴天,天黑之后一颗星星都看不见,月亮也剩一个暗黄的影子,藏在片片云朵之后,眯了双眼竭力去看才能看得清楚一些。 车外响起了手指轻敲在木头上的声音,一共三声,每一声都短且轻。管小酌微一笑,揭开车帘,扶着婉兮的手下了车。 来迎她们的人没有说一个字,也没有拿灯笼,安安静静地为二人引路。很快就远离了身后的车队,到了道旁的树林中,传来一声马儿的低嘶。 “陛下。”二人屈膝一福,霍诚勒住马看一看她:“真会骑马?现在改口还来得及,不怪你说谎。” ……他当她那天说会骑马是死要面子么? 管小酌仗着光线昏暗狠一瞪他,未答话便向那牵马的人走去,接了缰绳登上马蹬,上马的动作标准而熟练。接着婉兮也上了马,同样一看就不是新手。 “当朕没说。”霍诚闲闲道。 黑暗中他们走得都不快,管小酌骑在马背上四周看了看,除了她和霍诚、婉兮,方才迎她们来的那人也骑着马同行,另外范延也在,另还有几名男子,至于是禁军还是宦官就看不出了。 一路上都没怎么说话,一直骑了半个多时辰,进了离得最近的一城,借着街道两旁的灯火一看,霍诚与管小酌俱是一愣。 霍诚看着她一袭短曲裾是窄袖的,曲裾下也未如同在宫中时一般配以中裙,而是搭了中裤,心下笑赞:想得挺周全。 管小酌则头一回见他穿得如此简素,一袭直裾似乎只是极普通的丝绵,颜色也是干干净净的白色,若不是浅银色的衣缘尚算精致、头上玉冠也仍讲究,看上去简直要像在戴孝了…… 她看得愣了好一会儿。 当着一众人,霍诚被她这目光弄得显不自在,轻一咳嗽,问她:“饿不饿?” 管小酌回神,立即撇开了视线,深深地一呼一吸:“还、还好……” “那就先去客栈。”他如此说道,驭着马行了一小段,还是回过头吩咐道,“婉兮,去给她买些合口的东西吃。” 婉兮听言一怔,很是反应了一番才应了“诺”,立即去为卫妁寻吃的。管小酌侧过头看看霍诚:“是臣妾自己要来,陛下不必为臣妾……” “你若累坏了,还是给我添麻烦。”他瞟她一眼,冷言冷语的,十分不客气,“我也刚想清楚这事,可惜晚了,送你回去也难。” 怎么听都像是“刀子嘴豆腐心”。管小酌心里忍着笑,同时也注意到他称呼中的变化,心中了然,自己也得改改口。 . 霍诚是什么时候着手做的沿途安排,管小酌就不得而知了。总之当他们进了那家客栈时,这幢两层的小楼中一个客人都没有,掌柜的满脸堆笑迎上来,点头哈腰的,明摆着是从中没少赚钱。 一楼为就餐所用,房间均在二层,余人各奔各屋而去,范延随着霍诚进屋,管小酌四下观察着,伸手要推霍诚隔壁的房门。 “那是范延的。”霍诚进门前正巧瞟见她伸手的样子,管小酌把手一缩回看过去,他淡看着她,“进来。” “……”管小酌懵了,一言不发地随他进了屋,一脸别扭。 霍诚瞥着她的表情,随手接了范延递过来的茶喝着,口气不咸不淡:“干什么?你还想自己住一间?” “不是……”管小酌否认道,又说,“但是……” “随来的人可不少。”他眉头轻挑,“让他们看见我带了个妾室出来还天天分着睡?” ……明明在宫里也是独寝的时候居多嘛! 管小酌咬着嘴唇没跟他争,仔细想了想也觉得他的理由说得通——在宫里时独寝是一回事,特地带了个嫔妃出宫……那显然是另一回事。 听见熟悉的脚步声,她的银牙松开嘴唇,闷着头不理霍诚,转身走出房间去迎婉兮,心里却还在止不住地发慌:这回是彻底吃在一起住在一起了,怎么就……这么别扭呢? 作者有话要说: #其实按照阿箫的恶趣味脑洞,画风应该是这样的# 1关于偷看 管小酌:“陛下是要温公子去当地一探灾情、顺便看看当地官员有无盘剥钱粮么?” 霍诚:“你偷看?” 管小酌摔杯子:“你当我脸上长了一对望远镜啊!” ----------------------------------------- 2关于同去 管小酌:“陛下带臣妾同去呗?” 霍诚:“别闹,你当朕是去游山玩水?” 管小酌一拍胸脯:“你不是,但我是啊!” ----------------------------------------- 3关于住房 霍诚:“干什么?你还想自己住一间?” 管小酌:“对啊!你又不是没钱多开一间房!” 霍诚把管小酌抵到墙边邪魅一笑:“但是如果那样……开房的意义何在呢?” 第34章 同游在线阅读 第34章 同游 - 第35章 共行 君问归妻 作者:荔箫 第35章 共行 婉兮带回来的吃的很是清淡,倒也真是循着管小酌的口味找的。煲得透透的一钵粥,粥中虾仁蛤蜊青菜皆有。鲜香四溢,虽是比不了宫中膳房做得精致,但却让人十分有胃口——至少在管小酌看来,很有胃口。 和小二要了瓷碗瓷匙,管小酌盛了一碗出来就要端给霍诚,霍诚在她离座前就意识到她要干什么了,一颔首:“你吃,不饿。” “哦……”管小酌也不多客气,坐了回去。还是又盛了一碗出来,递给婉兮,让她出去自己用。 霍诚看上去闷闷不乐,心情不佳。 “温公子到了?”她似无意般问道,霍诚抽回神思一点头:“嗯。” 她默了一默,又问:“可是出了什么事么?” 霍诚摇摇头:“还不知道。” “哦……”管小酌无话了一会儿,又寻了新的话头,“我们要多久才能到?” “快马加鞭的话,三四天吧。”霍诚耐心地答道。目光停在卫妁的侧颜上,看着她轻吹热粥的样子,若有所思地又说,“同绱那边……卫家人不少。” 眼看着卫妁一滞。 管小酌自然听出他意有所指,心下便多多少少明白了他为何那么爽快地答应带自己同去。静了一会儿,又将一口粥送进口中,细嚼慢咽着吃了下去,看向他颔首道:“那……妾身只能说,公子须加小心。” 霍诚笑音短促:“知道。” “妾身还得多言一句。”她又吃了一口粥,“依卫家行事的法子,公子动了无关痛痒的人无妨,若动了紧要的人,只怕会有殊死一搏——即便不冲着公子来,也会在公子身边托个人垫背。” “哦?”他语调上扬,带着三分好奇睇着她,“那你觉得该怎么办?” “最简单的,莫过于带足够分量的人、足够多的人手,想办谁就一举压死了,别让他有这‘殊死一搏’的机会。”管小酌轻描淡写地说着,半点弯都不拐,言简意赅。 霍诚又一声笑:“哦。” ……哦? 知道他这是不打算再同她多说什么,管小酌也就不多言了。闷头把眼前这碗色香味皆还不错的粥吃完,嘱咐婉兮寻个空房间为她备水沐浴,而后服药就寝,不管闲事。 . 翌日就没有今天这样轻松了。 不知霍诚是好心想让她多睡一会儿还是根本就懒得管她,待她醒来时是卯时二刻,已没了用早膳的工夫,盥洗更衣、绾发出门,策马出城,直奔着同绱的方向去。 她昨晚又只吃了些粥,不像他们……虽是到了客栈多等了一会儿,却是实实在在地点了菜,今早同样吃饱喝足。不到巳时的时候,管小酌就已经饿得微觉头晕,马儿的飞驰让她觉得天旋地转。但看一行人都是不肯多耽搁的样子,她也不好说什么,咬牙坚持着,心下数算着午膳的时辰。 如此又熬了一个时辰。 眼前依稀可见一村落,有炊烟袅袅而起。心知为了省时省力,他们打算从这村子穿过去,从南边的村口近、北边的村口出,且必定不会多做停留。 只好咬一咬牙,不看那炊烟。 “吁——”霍诚忽地勒住了马,同行众人一见也忙纷纷勒马。他看了看周围的民宅,又看向范延,“去问问,此处离最近的流民较多的郡县有多远。”而后目光有意无意地从卫妁面上一划,续说,“再买点吃的来。” “……”范延自然明白,前一句就是个幌子。要去哪一处、有多远,皇帝心里早弄明白了。 应了声“诺”,范延下马而去,敲开一家看上去较为富庶的人家的门,不过片刻,就已寻了吃食回来:一个在管小酌看来够吃三四天的馒头,外加些许咸菜。 看着管小酌颤抖着从馒头上揪了巴掌大的一块,霍诚一副忍笑的神色,难为他声音还能发冷:“先凑合着,下顿开荤。” . 又过三日,一行人到了同绱。 才刚到同绱南部最边上的一城,管小酌便第一回真正体会到了什么叫“天灾”。 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景象,到处都是灾民,到处都是。街道上、空地上、废弃的宅子里、庙里…… 但凡能容人歇一歇脚的地方,就都是人。 一个个都衣衫褴褛,无论男女老幼。他们蜷在街边,没精打采地看着过往的路人,目光木讷得好像没了魂魄。 偶尔,也有低低的哭声传来。人太多,寻不到是谁在哭,也就无从知晓是哭者正有亲人亡故、还是在为已故的亲人哭。 管小酌的心揪成一团,唯一的企盼,便是这一次不要查出任何盘剥钱粮、贪赃枉法的事情,一件也不要有——当地的官员都好好做事,这些总会慢慢解决的,伤心也只是一时的。 街旁的茶楼里,有一身着褐色裋褐的人走了出来。霍诚见了来者一停,那人走近了揖道:“公子,温公子在里面。” 众人一同下了马。 茶馆里尚还热闹,不似他们来时住过的一家家客栈,全都早被包了下来,半个外人都没有。 温徇在二楼的雅间中,旁边还留出两间,供随行众人歇息。 霍诚带着卫妁一并走进中间那一间时,温徇一愕,正端到口边的茶盏都滞住了。 目光在二人之间荡了好几个来回,他才回过神来,一声咳嗽:“既明君……” 霍诚并不打算同他多做解释,落了座,神色平静:“说正事。” 温徇噙笑摇头,手中晃了晃茶盏,道了一句:“既明君的直觉,果然多半时候都是对的。” 管小酌心里一沉,贝齿咬住,心里骂了句:“狗官。” 温徇问说:“此行带了多少人?” 管小酌下意识地数了一遍……十来个? 霍诚给出的答案却是:“北镇抚司。” “……”二人都一懵,而后温徇不咸不淡地应了声“哦”,啧了啧嘴,又道:“那……百闻不如一见,我带既明君去看看出了什么事,如何?” 霍诚点了头,三人便起了身,没有叫任何人跟着,径自下了楼、出了茶馆。 管小酌出了门便东张西望着,十分好奇北镇抚司的人都藏哪儿了,几千号人啊…… 一路奔城西去,如刚入城时所见一般,仍是满处灾民,无力动上一动的有、围上来乞食乞钱的也有,管小酌心软,当即就要取些散碎银两出来,被霍诚在腰间一拦,耳畔话语低低传来:“治大灾,不在这些小善。” 短一瞬的发怔,管小酌很快了然——这些小钱定不了大用,去料理了大问题才是要紧的。她眼下给了钱无妨,给了一个人便会有更多的人围上来,越拥越多,必定误了行程,施小善便成了作大恶。 她低头细思间,霍诚便松开她走得快了,温徇在她侧后半步的距离,见她神色淡淡,只道是有所不快,兀自解释了起来:“给了一个就免不了要给更多。” “……嗯?”管小酌微愣,当即反应过来,旋是一笑,“我知道。他说得不错,总归解决了大事才是根本。” 温徇笑而颔首,静了一静,问她:“你何苦随来?这地方,毕竟……” 刚受了灾,又不是什么好地方。 管小酌忖度着,心觉若将那简简单单的理由告诉了他,他心底的那份猜测就会更加笃信了,便会以一笑,轻耸了肩头,轻声道:“我为什么想随来不要紧,要紧的……是陛下为什么答应。” “哦?”他笑睇着她,问得很配合,“为何?” “他答应得很爽快,爽快到我都觉得意外。”管小酌凝视着霍诚的背影徐徐笑道,“直到随他出来了才知道,是因为……同绱官员中,有不少卫家搁进来的人。” “哦……”温徇若有所思地点了下头,顺着他的话说了下去,“你是觉得……此处若有人识得你,见他带你同来便会觉得你得宠至极、他来此只是走马观花,从而放下防心,一查一个准?” “……”管小酌听得滞住,有些茫然,一壁思量着他的话,一壁如实告诉他,“我……没往此处想。” 温徇登显尴尬。 “我是觉得……”管小酌觑了一觑走在前面的霍诚,将声音又压得更低了些,慢吞吞道,“我觉得他是想……再试一试我的心思?看看若他办了卫家要紧的人,我会不会做些什么?” 毕竟……霍诚从前对她一次次的试探也真是称得上“三番五次”了,若果他现在再添一回,她也一点都不觉得惊讶。 温徇很认真地和她继续“窃窃私语”了下去,沉吟一会儿,告诉她:“我觉得不是。你若这么想,还不如觉得他是想把柔嘉皇后那个坎儿过去更合适些……” 管小酌的目光一亮,维持着平静的口吻,追问了一句:“他会么?” “他必须。”温徇一声缓缓的喟叹,“无所谓柔嘉皇后对他多重要、也无所谓现在的六宫妃嫔能不能入得了他的眼,他需要皇裔,这一点他比谁都明白,这就足够了。” 足够他强迫着自己过那道坎? 管小酌心里有些酸楚,真心希望他是当真过去“那道坎”,而非迫于什么其他原因。 第35章 共行在线阅读 第35章 共行 - 第36章 同想 君问归妻 作者:荔箫 第36章 同想 到了西边的时候,官府这一日的搭棚施粥还未结束。远远一瞧就见灾民将粥棚围得水泄不通,乌泱泱的人头攒动,全然数不清有多少人。 管小酌轻抽一口凉气,看向已停住脚的霍诚:“这……公子不要近前为好。” 温徇同样停下来,听得卫妁所言一颔首:“是,不要再过去了,想看明白这粥施得怎么样倒是不难。” 霍诚点了下头,管小酌也会意,三人一并走向街边已盛了粥的灾民。 母女三人倚在树荫下,小女孩不过四五岁,和母亲轮流喝着碗中的粥,另一个孩子更小,抱在怀中还未断奶。温徇先一步走近了,蹲□,神色温和而未有笑容:“您这是刚从粥棚盛来的粥?可否让在下……看一眼?” 那妇人愣了一愣,显觉得他这要求提得奇怪。小女孩一听已抱紧了粥碗,摇头连连:“不要!” 温徇扭头看向霍诚,后者一喟,自行走近了,也蹲下|身:“不跟你抢。小姑娘,你自己拿着,给我看一眼可好?”而后想了想,抬手一指身后的卫妁,“那个姐姐有好看的发饰给你。” 那小姑娘歪着头,一双水汪汪的眼睛看一看眼前二人,认真思量了一会儿,才将碗往前递了一些,还撅了嘴,不情不愿地道了一句:“有什么好看的……” 霍诚目光一低,眉头骤然紧蹙。 二人一同站起身,温徇的目光仍定在她手中的那只碗上,哑哑笑道:“明白了?我若光说这粥很稀淡,既明君必定想不到有这么稀淡。” 稀得见不到几粒米在碗中,半透明的一碗米汤,若是细看一些,都能看到碗底的划痕了。 管小酌上了前,笑吟吟地在那小女孩面前蹲下来,取了只空荷包出来给她:“好看的发饰没带,这个喜不喜欢?” 玫红的颜色很是亮眼,自然是小女孩会喜欢的东西,便见那孩子眸子一亮,笑着喊道:“喜欢!” 于是就将那荷包给她了,三人提步离开。霍诚面色沉沉的,可见为此大为恼火,睇了卫妁头上的几支发钗一眼,难免责备一句:“你缺那一支钗子么?” “不缺,但给不得。”管小酌回得从容自若,“妾身知道公子给她这钗子也是为了让那妇人拿去当了解燃眉之急,但她未必识货。若小孩子闹着要戴、又碰上别人识货,戴着反倒惹麻烦。还不如给她那荷包,料子不值些什么,但流苏上穿了一颗金珠一颗银珠,再不识货也认得。” 霍诚听得有些发怔,看向卫妁的神色中大有意外,默了一默,“哦”了一声;又默了一默,道了句:“错怪你了,抱歉。” 管小酌颔首,不再多言。稍一偏头,便见温徇正一语不发地看着自己,似笑非笑的神色让她心中一紧。 . 拐进离得不远的一条小街,周围顿时安静下来。这条小街很窄,并没有什么灾民在这里,空荡荡的,无声无息。 霍诚没有停脚,继续向里走着,走到差不多一半的地方,管小酌听得身后几声脚步轻轻,蓦地回头,虽视线中隔着温徇,还是吓得差点向后仰过去。 被霍诚一托肩头:“让让。” 她站稳了身子,欠身退到一旁,温徇同样退到一边,让出道来。 那边的几人拱手一揖,没有问安的话语。 “让云越自下而上给朕查。”他道出的话语低而稳,那名字让管小酌心中倏然一紧:云越?合着禁军都尉府指挥使也同来了? 怪不得他大摇大摆地在这满是灾民的城中走着还这么放心。 . 于是这小小的充州一夜之间热闹了,坊间街头的气氛前所未有的复杂起来,皆在议论着禁军不知什么时候到的这里,竟突然就开始彻查当地官员了,让人措手不及。 有人拍手称快觉得畅快,也有人战战兢兢觉得换了人也未必好。总之各样的议论都涌动着,一人一个想法,听都听不完。 于灾民而言,最要紧的是碗里的粥突然稠了起来。从稀得接近清水,变得插进入筷子都能立住了…… 管小酌大感松了口气,衔起笑来,觉得端在手里的药的苦味都淡了。 又过一夜,事情却再度转了向。 禁军都尉府查得顺利,许多罪证都摆在台面上,费不了什么工夫便能拿下一干官员。却有一件似乎和此事无甚关联的事情也在发展着:听说相隔几十里的地方雨仍不停、山洪仍在,是以涌进来的灾民越来越多。灾情愈演愈烈的前提下,众人终于开始说…… 是当今天子德行不好,惹恼了上苍。 这话是在晚上禀到霍诚耳朵里的,已上榻躺下的管小酌听得外间的话语呼吸一窒。 “你是觉得,有人在煽动些什么?”霍诚的问话口吻仍很平静,禀事之人回道:“是。这些传言都是后涌入城的灾民带进来的,臣顺着查过去,是灾情重些的村子听算命的说的。这算命的据说还是个云游四方的人,从前并不在那个村子。” 管小酌从榻上爬起来,重新穿好衣服,推门而出。 外间中几人声音一停,霍诚瞥她一眼:“坐。” 这是并不打算瞒她任何话的意思,在场几人都明白,便也没有什么遮掩。方才禀事的官员又续道:“臣已着人去查那算命先生的去处,不日便可抓到。” “不可。” 两个声音同时响起,直说得云越一愣。 他看一看皇帝又看向旁边的卫婕妤,等着下文。霍诚也看向卫妁,思忖着笑道:“你先说。” 管小酌没有客气,仔仔细细地斟酌一番,抬起头问云越:“大人不觉得这流言起得太巧了么?” 云越浅怔。 管小酌目光定定,凝视着他一语不发,心下掂量着,云越自己想通了便比她一说到底要好。毕竟云越是霍诚的亲信、而她现在到底姓“卫”,他说出来霍诚觉得无错的事,兴许由她来说就成了别有用心。 云越短短一思量,顿时恍悟:“娘子是说……” “她是说这谣言是有意此时掀起来、用来一探虚实的。”霍诚续言平淡,说得管小酌气息一乱。 他觑一觑他,眼中因她这份紧张而添了些许笑意,顿了顿,又看向云越:“你差人去,不管是杀了他还是暗地里跟着,都会有人知道的。兴许他们此前只是疑禁军都尉府突然彻查此地官员是因我在此,你再当机立断去抓了散布谣言的人……可见人手足够,在此处的禁军人数很多,他们是不是更容易确定背后是谁在?” 云越思量着点了头,霍诚噙笑看向卫妁:“还有什么我没说到的?” “没……”管小酌怔然摇头,霍诚又一笑,复向云越道:“那就是这样了,那算命的由着他去。但凡闹了天灾,这样的说法难免会有,管它干什么?又不是管了就不用下诏罪己了。” 这话说得很有些没脸没皮的味道,端然就是挑明了表示“天灾归天灾,跟我的德行有什么关系?不过横竖都是怪我,我乖乖写罪己诏便是”的意思。 云意窘迫地咳了一声,施了一揖,退出屋外。 范延也退出去,门轻轻合上,霍诚的笑容这才敛去了一些,看向卫妁:“干什么急着出来?” 管小酌心中一沉。 “我……”她咬了咬嘴唇,“妾身不知此事和卫家有没有关系……” “哦。”他点了一下头,“是怕和卫家有关系,会让卫家遭了大劫;还是怕和卫家有关系,我会连你一起怪罪?” 管小酌低着头,闷闷道:“第……第二个。” “就算是第一个你肯定也说是第二个。”他斜睇着她,喝了口茶,又道,“今天和怀信君背地里说什么了?” 管小酌窒息。 霍诚手中的茶盏重重往案上一搁:“说!” “说……”管小酌抬起眼皮偷看了看他,“说公子答应带妾身来同绱,是因为……因为要试妾身对卫家的心,还是……”她话中一顿,当然不敢说“还是想过心里柔嘉皇后那道坎”,只道,“还是公子自己想带妾身来而已。” 霍诚挑挑眉头:“第二个。” 就算是第一个你也说是第二个。管小酌心里把这句话回敬了过去,表面上恭恭敬敬的,一欠身:“哦。” “哦什么哦。”他的口吻略冷了些,起身就往内间走,看也不多看她,只留了一句,“睡觉。” 她还是只能:“哦……”。 . 霍诚支着额头悠哉哉地看了她半个时辰。只觉她这熟睡的恬静样子和醒时面对他的战战兢兢相比,反差大得好笑。 不得不承认她心里的小聪明是不少的,跟他说话的时候眼底分明藏着万千思量,可偏生她想说什么又都好猜得很。 他已经很久没有这样猜过人的心思了。这跟处理政务时拿捏朝臣的心思不一样,那些拿捏多因权衡利弊、审时度势而得出结果,可她的心思…… 他好像并不用多费什么工夫就能猜个准,似乎那也是他惯用的虑事路子似的。换言之,她的想法常和他差不多;或者他本不是那样想的,但听她说出,也觉得那样不错。 实在是奇怪的感觉。 他低笑了一声平躺下来,习惯性地侧过身要去揽她,手伸到一半却又滞住了。 ——罢了,不管经了多少次,她总会在他揽住时被猛地惊醒。今日劳累,就不扰她了。 第36章 同想在线阅读 第36章 同想 - 第37章 责任 君问归妻 作者:荔箫 第37章 责任 霍诚在天初明时听罢急禀,睡意全无。 在外间思索着,不知不觉已过两刻。范延送了早膳进来,看一看,也没什么胃口去吃,又回到内间。 在门口时一驻足,瞧一瞧榻上的卫妁,突然对那早膳有了点“兴趣”。 轻手轻脚地退回外间,将几样点心挨个看了一遍,没有合心意的,又看向汤钵。 今日是红小豆粥。 自己动手盛了小半碗出来,悠哉哉地踱步回到内间,在榻边坐下。 瓷匙舀了一点点粥上的浮汤,小心而不怀好意地递进卫妁,用匙沿轻启开薄唇,将那一点点浮汤送到了她口中。 卫妁黛眉蹙了一蹙,同时嘴唇抿了一抿。 霍诚噙笑,吸了口气打算同她说第一句话,一个字都还没出来就神色滞住、把话又咽了回去:“……” ——眼前,卫妁压根没醒,抿了嘴之后双手一抱被子,方才蹙起的眉头也很快舒展开来,恢复成一张沉沉静静的睡容,气息平稳无比,显然还在跟周公下棋。 霍诚低头看看粥碗,再来一勺好了。 于是又如方才般送了一勺过去,这一回稍微多舀了些。 仍只是浮汤,比较好喂。 豆香浓郁的汤汁萦绕口中的同时,卫妁的眉头再次皱紧了。大约是一连两次的缘故,这回神思被这豆香冲清醒了,觉出口中有吃的、面前有人,稍一懵,睁开眼来。 面前之人一入目,神思彻底清明。管小酌猛地坐起来:“陛下?!” 霍诚面上未有太多因逗弄她而起的笑意,那一抹浅笑却又始终都在。他看着粥碗,瓷匙在碗里搅着,道了句:“起来吃饭。” “……”管小酌心里一阵愠恼,还未睡够就被人叫起来已觉不痛快,若有什么大事也就罢了,结果还只是为了叫她吃饭?! 可眼前这人又是她发不得火的,咬了咬唇将不忿都忍了下去,喃喃应了声“诺”。 话音刚落,霍诚一个眼风扫了过来。 管小酌一怔。他睇一睇她,觉出她情绪不佳而未点破,只说:“每天都起来急匆匆吃凉的了事、而后又要出门大半日,还不如早点起来吃些,待得要出门时少一桩事。” 她听得有些讶异,依言起了身盥洗,而后去外间。 . 在她吃饭的时候,霍诚手里拿了本书在看。小案搁在了席位左侧,他左胳膊搁在案上支着头,看得全神贯注。 相较于他的“全神贯注”,管小酌吃得“心不在焉”。眼看这早膳中除却那红小豆粥稍有动过的痕迹,其他都是原样。该一屉三个的虾饺还是三个、该一笼五个的灌汤包还是五个。 就吃得犹犹豫豫了,筷子搁到每一道上都要想想吃不吃,担心若他也偏爱这一道怎么办——倒非顾着礼数,只是此处不比宫中有膳房时刻备着,吃得本就简单许多,他又终日有事烦扰,她帮不上什么忙,就希望他吃得合口些。 起码不要因为她在而将本来的“不合口”变成“更不合口”,她可不想当此行的累赘。 少少地吃了一些之后,管小酌就搁下了碗筷,看一看他,轻轻道:“公子……还没吃吧?” 霍诚抬眼,目光越过书一瞟她,口吻闲闲:“你先吃就是。” 她沉默一瞬,答说:“妾身吃饱了。” 他就没有再看她,将书翻了一页:“那你再去睡会儿。” “……”管小酌闷了闷。虽则确是困意十足却并无去睡的意思,看一看天色,此时去睡也不过再睡一刻,重新被叫醒时只怕更困。 听她没动静,霍诚想了想:“嗯……今日无甚要出去的事,许你睡足。” 管小酌显是一愣,而后愈发觉得被戏弄了。心里压着火不发作,霍诚手里的书一放:“别不高兴,这几日一直劳累,你若不吃不喝一觉睡到下午,弄得生病了,我还得差人送你回行宫。” 满当当的全是不想节外生枝的口吻。管小酌心生促狭,打趣他死要面子,口中应了声“哦”以示了然,起身往内间走。 她身后,霍诚淡看着她不言,心中却是禁不住念叨了句:好心没好报。 . 有霍诚的话搁在前面,管小酌当真很给面子地一觉“睡足”了。 再度醒来时已近傍晚,伸了个懒腰,感觉颠簸数日积攒下来的疲乏都一觉扫尽;侧耳听听,外间果然又在议事。 婉兮就在旁候着,服侍着她更了衣又梳理发髻,一切都比身在宫中时要简单多了,不过一盏茶的工夫就已收拾妥当。管小酌推门出去,抬眼一瞧惊得身形一震。 从没见过这么多人同在。皆着飞鱼曳撒,看服色不同,是禁军都尉府各级官员皆在了。从指挥使云越往下数,还有一指挥同知、一指挥佥事、一镇抚使、五个千户。 “陛下……?”她愕然看向霍诚,意识到这必是出了什么事。霍诚稍颔首,道了声“坐”,又向众人道:“不必瞒她。” 事情便继续议下去,虽是说了不必瞒卫妁,也没有为她重复一遍前情的必要。管小酌仔细听着,从交谈间将事情听得八|九不离十:这是皇帝在珺山行宫中“身体微恙”的消息不胫而走了,一直传到了同绱来,已经人尽皆知。且还没少添油加醋,居然传出了皇帝命不久矣的风声。 管小酌知道,既是装病、见不得人,就免不了会有风声传出来,只是这传出来的时间实在比他们预料中要早了些——按着霍诚的计划,此事会先压上有一阵子,上上下下打点着,让朝臣明白暂且不多言为好。应是再过十日八日,因为皇帝久不上朝,事情再慢慢传出长阳。 “陛下不在宫中,万事难以掌控。臣请陛下先行回宫再做打算,或是……”云越说着,目光触及卫妁是话语停住。 “说了不必瞒她。”霍诚又道了一遍这句话,云越稍一揖,将话接着说了下去:“或是下道急令,着南镇抚司先行捉拿卫家众人,押入诏狱候审。” 管小酌稍一屏息。 这是……已拿准了与卫家有关了? 是卫家将这消息提前捅了出来、闹得人尽皆知?可让众人知道皇帝龙体欠安……难不成是为抛砖引玉,想借这理由谋反么? “难以掌控的事是不少。”霍诚的语气无波无澜,“可若此时回宫,灾民的生死就成了‘难以掌控’的事;若抓卫家人入狱,单是拿住卫廉一人便已足够引起朝中震荡。朕不再宫里,这震荡会引起什么,同样‘难以掌控’。” 这话管小酌心下赞同——现在尚不知卫家此举打得是什么算盘,也是是有反心,但也可能不是。可若抓人入诏狱,把这原本平稳走棋的人逼成了一只困兽,之后的胡乱撕咬可就真不知会引起怎样的后果了。 “依臣妾看此事无甚大碍。”她不顾规矩地插了句嘴——反正连几个千户都在了,现下显然是谁有主意就说主意的时候。搁在膝上的手绞着衣袖,管小酌掂量着分寸,说得有理有据,“一来,陛下今年才二十六岁,正值壮年,纵使尚无子嗣、目下确是在‘生病’,也未必就有多少人当真因此觉得恐惧。何况陛下早先交代过太医院,太医院上下必定有分寸,总不会把这病往重了说,左不过就是‘虽不重却始终不愈,谨慎起见闭门休养’一类吧?” 霍诚点头,算是认可她这说法。 “二来,这寻个借口外出暗查的事……陛下又不是头一回了。”她闲闲笑着,忍着没去看霍诚的神色,曼声续道,“要让臣妾说……朝臣就算此番仍如从前一样,拿不准‘借口’有几分虚实,想想从前诸事也该多一分戒心、思虑一番若陛下根本没病怎么办,如此又岂敢妄动?万一陛下不仅没病且就在宫中……装病只是为了冷眼旁观、一探朝中动向可怎么办?” 那这个时候说了什么不该说的、做了什么不该做的,不是等着自己被腰斩于市么? 禁军们若有所思,掂量着卫妁的话,皆觉还是有道理的。静默片刻,云越短吁了口气,看向卫妁:“臣只问一句——若按婕妤娘子所言不作安排、任由发展,一旦出了岔子,婕妤娘子可担得起责任?” “云大人是疑我在为卫家周旋。”她噙着笑却口吻生硬,清脆的话语比云越说得直白多了。 云越未言,算是默认。管小酌见状扬音一笑,下一番话仍旧直白:“那我担不起责任。朝中之事波谲云诡,有多少变数谁也说不清楚,我对政事又不懂多少,此番不过循理论事说个看法。我会说,是因为陛下肯听,若如此便要担上什么责任……大人已对我不信在先,若真出变数,大人必定免不了拿我问罪,我才不担这责任。” 最后一句之前,义正词严、慷慨激昂;最后一句……尤其是最末半句,怎的这么重的赌气味道? 连云越都被最后一句挑得将愠色瞬间化作怔然,霍诚不由得瞥她一眼,轻咳一声正了正色:“行了,不用她担责任。朝中要事,集思广益无妨,若谁说的就要谁担责任……她一个后宫妃嫔,真出了大事,杀她一万回有用吗?” 管小酌稍一哆嗦,暗瞪一眼,心下暗暗驳着:有用,你真杀我一万回,我魂魄非纠缠你几生几世不可。 “流丸止于瓯臾,流言止于智者。”霍诚又道,“若有太医院病案在前,还信了传言、信朕没几天可活的,显非‘智者’。既是乌合之众就随着他们闹,闹不出大事来。” “可是……”云越皱眉,拱手想要再劝几句,怎么想都觉得这决定听着太大意。 霍诚抬手止了他的话,笑而又说:“你传手令回长阳去,着南镇抚司盯紧各处,若当真有人行谋反之事——诏狱都不必入了,朕许南镇抚司先斩后奏。” “诺。”云越抱拳一应。 霍诚转而看向卫妁,指了指:“此番决定和婕妤方才所言没有关系,若最后当真出了岔子,朕自己‘担责任’。” 作者有话要说: 【注个释】 1飞鱼服只是在阿箫的文的设定里是禁军都尉府的全员制服~~真搁历史里的话是大明锦衣卫的高级赐服哟~不要被我误导…… --------------------------------------------------------------------- 霍诚:她一个后宫妃嫔,真出了大事,杀她一万回有用吗? 管小酌拍桌子:你当你玩网游呢?杀我一回我自己复活、加血、让你再砍?! 霍诚:不……【默默拿出ipad】你看啊,这个游戏叫《糖果传奇》,我就脑补你是这个果冻,三块糖连起来可以炸掉你,炸一万个就算报仇了。 云越嘴角抽搐ing:陛下你……你高端点行吗?是国库空虚到玩不起大型网游了吗?你整一消除游戏解闷儿? 霍诚沉思状:不然……咱拨款开发一新游戏? 管小酌&云越&禁军都尉府众人兴奋脸:什么游戏? 霍诚:《管管环游世界》。 #陛下,您一定不知道那是个换装游戏对吗##那个负责毒舌打分的npc把您头像搁上去合适吗# 【三个月后】 管小酌捧着ipad:哎嘛这不是照我做的游戏吗?这套衣服比我的好看是怎么回事? 霍诚喝茶:美工比较牛x。 管小酌继续看ipad:真的很好看嘤嘤嘤嘤。 霍诚扭头:传尚服局的来。 第37章 责任在线阅读 第37章 责任 - 第38章 一些话 君问归妻 作者:荔箫 第38章 一些话 这种章节不该收点数的,但系统规定v章字数不能低于167字,无法全设为“作者有话说”。所以把要紧的话放在正文部分说了吧,各位姑娘get到主要意思之后就不用再往下看了,让我自己碎碎念。 今天早上,在早上的更新自动发出来之前六分钟,阿箫的姥爷离世了。 所以: 1近期大约很难有心情码字,毕竟言情这种东西…… 所以本文从今天起会开始断更,至于断更一阵子之后还能不能找回感觉继续写下去,我不知道。 2基于第一条,本文很有可能会面临解v的问题,123言情规定:超过三个月不更新的文解v,但是只退还60%的费用。真的很抱歉,年底本来想加更让大家开心一下,结果连完结都不能保证,不管有怎样的原因,这事都还是我错了。 所以各位订阅了的读者,请在本章留言,零分负分阿箫都接受,留言后阿箫会以红包的形式将全部点数送回去。之后如果解v,123言情再退的60%点数祝大家看其他 第38章 一些话在线阅读 第38章 一些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