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兄(重生)》 第1章 前世 北风呼啸,门窗被吹得咯吱作响。 今年南方罕见地下了场大雪,明明已过二月,却依然冷得反常。铺天盖地的雪,从巷道到屋顶,看不尽的白。 这里是云州城天水巷孟家。 天蒙蒙亮,一架马车停在了孟府后角门处,一袭靛青袄裙的丫鬟引着大夫匆匆往上房走去。拎着药箱的医者不禁四处打量,只见影壁花障,青砖红瓦,俨然很有几分气势。谁能想到六年前,这里还只有几间黄泥糊就的庐舍呢。 听说他家的后生六年前点了探花,做了官老爷,还娶了位上京的世家小姐。一路扶摇直上,官运通亨,如今已经是朝廷大员。大夫想着,只觉得时也命也。 只是如今瘟疫横行,也不知是他家哪位染了这劫数。 一路行至内院,大夫吓了一跳,只见几十个护卫分散在院子四周,腰间都配着刀,侍女脸上蒙着纱巾,端着水匆忙进出,有序间又透露着几分无形的恐慌。 “啊……”房内不停地传来痛苦的叫声。 “云珠你怎么才来,快进去啊,夫人快不行了……”一身着鼠灰色褂子的仆妇端了盆水径直往外泼,鲜红的血水直刺人眼。这样冷的天气,婆子竟然撸起了袖子,汗水把褂子都打湿了。 引路的丫鬟眼眶一下就红了,慌乱间竟扯了大夫的袖子:“快,这边。”匆忙打了帘子进去。 屋内燃了香艾,依然盖不住浓重的血腥气。 赵明宜好像做了场梦。 梦里她没有嫁给孟蹊,没有去看他打马游街…… 恍惚睁开眼,只见梨月掀了帘帐。她腕上搭了张帕子,有人在为她诊脉。不远处香炉升起袅袅的烟,将壁上那幅苍劲有力的字逐渐模糊了起来,只见一点墨色的影。 很快,腕上的力道松了开来。 “怎么样……” 她听见梨月焦急的询问。 然后是一道长长的叹息:“夫人染了瘟疫,又刚刚小产,实在是……含一片山参吧,还能撑上片刻,若还有想见的人,立刻唤来,只怕时候不长了。” 大夫走后,房里院里一片恫哭声。 她的头昏昏沉沉的,有时候眼前只有一片黑暗。见谁呢? 她很想见见兄长……只是她知道来不及了。 有人给她含了一片山参。 干干的,很苦很苦。 门外传来一阵吵闹声,似乎是嬷嬷在驱赶谁,明宜似乎有了一点力气,她用力抬了抬指尖,问身旁的梨月:“外面是谁?” 梨月听完大夫的话后,手就一直在颤抖,双眼腥红:“是陈姨娘,她非要进来……”气愤道:“分明没安好心。” 陈婉是孟蹊去年秋天进府的,孟蹊的表妹,人抬得急,进来的时候肚子已经六个月了,没过多久生下了一个儿子,留在她自己身边带着。 “让她进来吧。”她用力咬了咬那片参,苦味瞬间弥漫了开来,一直烧到了心里。 或许是那片山参起了作用,她有了一点力气,让梨月扶着坐起来。她靠在迎枕上,冰凉的指尖忽然摸到了一个什么,她拿起来攥在手里,静静地等着陈婉过来。 没想到见她最后一面的人竟是她。 屋内传来打帘子的声响,明宜微微抬眼,只见一身杜鹃红的女子娉婷袅娜,施施然地走了进来,鼻尖捂着帕子,不动声色地打量她。 “底下丫头说方才大夫来过了……夫人怎么样?”她声音很是绵软,便如她一贯的模样。 “不正如你所见吗?”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声。 赵明宜捂着帕子,却见上面沾了鲜红的血。她的头很痛,钝钝的痛,山参的作用在慢慢减弱,她的眼睛微微阖着,问她:“你来见我做什么呢?” 她死后,以孟含章对她的在意,自会将她扶正。她的儿子也能名正言顺,不用背着妾生子的名头。 陈婉用帕子捂着口鼻,柔软的丝缎下似乎勾起一丝笑,她眉梢微微扬起,眼中的喜意丝毫不曾掩饰。 “我来看夫人,夫人必定不太欢喜吧……”她一时得意,竟没顾得眼前之人已然染病,坐到了榻沿。嫣红金丝勾勒的海棠幅裙将她衬得光彩动人,明媚如霞,她道:“我确实有一些话想说,只是你可能不太爱听。” 明宜双眼微微阖着,头靠在迎枕上,很疼很疼。她凝视着这位姨娘年轻的面庞,忽然有一阵恍惚。 “你知道吗?其实我挺可怜你的……”陈婉笑着道:“你那么喜欢他,这么多年为他的仕途忙碌奔波,还能打点好孟家上下,到头来却什么都没得到。” “也挺可笑的。” “他的心只在我这儿,你应该看得出来。我的儿子也要长大了……你辛苦经营的家,一切都是我的。”陈婉看一旁的案上有果盘,里头盛了些核桃,她拿了一个一点点地用剪子剪碎了。 赵明宜看着那把剪子,细白的刃好像剪在她心里,她抿了抿唇:“那恭喜你了,终于得偿所愿。” 谁知听见这句话,陈婉脸上一成不变的笑忽然就凝固了下来,她站起身,狠狠地摔了剪子:“你不应该恨我吗?” 抬眸却对上一张苍白至极的脸庞。 她红了眼,恨恨地离开。 门帘微响。 赵明宜挥退了房内的其他人,只留了梨月在身侧。 她的目光更没有生气了。 屋外传来滴答滴答的声音,一开始还很稀疏,后面逐渐密集起来,像水珠落在冰面上的声响。 “梨月,下雨了吗?” “是,小姐。”丫头忍着哭腔。 滴答滴答,竟然分外好听。她让梨月把窗子打开,她想看看。 “小姐,寒气太沉了,您受不住的。” 明宜笑了笑:“没关系,让我再看一眼吧,以后就看不到了。” 话必,梨月脸上的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落下来,听话去开窗。 冬日的雨比不得春夏的,显得格外冷峻些,冰冷无情。 院子里都是雪,花圃里种了几棵月季,还有两株垂丝海棠,眼下叶子都掉光了,只剩下光秃秃的枝干。这还是她刚嫁过来的时候种的,那时候她怀着少女柔软的情愫,想要把这间院子饰弄得温馨漂亮。 后来,他说他不喜欢花草。命人移了一颗柳树进来,栽在了院子的中央。 那样一棵高大直挺的树就这样突兀地横在院子里,长了六年。每年春天,柳树都会抽出新芽,一年比一年繁茂,最后竟要长到了房顶上去。 她其实受不得柳絮,常常咳嗽。每到柳絮飘扬的时节,她都会去庄子上住一段时间。却从来没有想过要砍它。 细密坚硬的冰雨砸在地面上,伴随着密集的响音,她回想起过去的二十三年。或许是前半生太过顺遂,让她出阁后的几年,把这一生所有的苦都吃尽了。 景元四十一年,她出生在河间府,沧州赵家,真正的钟鸣鼎食,名门望族。她是母亲的唯二的女儿,在那样勾心斗角的后宅,她依然被母亲保护得很好。后来母亲离世,她被兄长接走,去了天津。 兄长的权势越来越盛,她的地位也越来越高,几乎没有人敢违逆她。 十几岁的赵明宜,几乎不懂得爱而不得是什么滋味。她想要的一切,都会有下面的人费尽心思送给她。 直到那年,她遇到了孟含章。 少女的心思怎么可能藏得住,她辗转反侧,心情时晴时雨。孟含章被人抹上了舞弊的污名……她第一次去求了兄长。 后来啊,后来的每一步,她都走错了。 雨珠砸得房顶发出有节奏的响音,她眼前渐渐模糊,看不到了。 她想起十五岁的时候,在天津兵备道衙署,她在那里等哥哥下衙。那天是在中午,气温很舒服,沉沉的云压下了如瀑的雨,酣畅淋漓。打落了满地的槐花。 空气中都是花粉的清香。 “梨月,下雨了……” 第2章 醒来 隆隆—— 天边响起惊雷,靠着脚踏睡着的小丫鬟打了个机灵,似乎听见有一阵小声的啜泣声,断断续续,还夹杂着几声模糊不清的呓语。 梨月吓得立马掌了灯,端着烛火走过来,小心地掀开帐帘。 只见踏上的小姑娘脸上挂着泪,面色苍白,鼻头却是红的。 她抓着被角,小刷子一般的睫毛微微发抖,像是梦见了什么可怕的事,呼吸越来越重,口中含糊不清地说着什么,身体也颤抖起来。 梨月慌了神,赶忙上前握住她的手:“小姐……小姐您怎么了。” “快来人啊,快去请夫人。” 明宜是在母亲的安抚声中醒来的。 她猛地睁开眼,粗重的喘气声伴随着二夫人的安抚,一下子涌入她的耳中。 耳边嗡嗡作响,眼前模糊一片,只依稀能辨别出母亲的轮廓。 “娘……” 有人将她搂在了怀里,一遍一遍地拍着她的后背,明宜的眼泪一下子落了下来,她哭不出声,因为她发现自己的声音是哑的,像烧红了的火钳烙过似的,疼得厉害。身上也疼,全身的骨头似乎被什么轧过,在皮肉里翻腾,就像她死的时候那样痛苦。 漫漫长夜,她痛了一晚上,终于在天方破晓之际缓缓睡去。 三月春暖,院子里的树木都抽了新芽。 阳光透过窗隙照进来,洒在藕荷色织锦花帐上,光影明灭参差,使得帘帐上的锦纹若隐若现。 明宜坐在榻上,身体顺着后背紧靠的迎枕微微下陷,她将手伸出帘外,好让大夫方便替她诊脉。 “小姐应是受了惊,再加上近来春寒,冷热不定,有些着凉,这才病得严重了些。” 林氏闻言,拧着的眉心终于舒缓了开来,她挥了挥手,让丫头将老大夫送出门去,而后才拉开帘帐,将昨夜哭得可怜巴巴的女儿搂进了怀里:“我的小祖宗,你可真是吓死为娘我了。” 赵明宜被抱了个满怀。 鼻间满是林氏身上淡淡的桂花香,温暖又好闻,还让人很安心。她抿了抿唇,用力搂住了林氏的脖颈,哽咽道:“母亲。” “老太太也是个狠心的,打了戒尺还不够,还要你跪佛堂,眼下这天气忽冷忽热的,谁能受得了。到底不是自个儿孩子,打也不心疼……几天前寿哥儿摔破了点皮看她心疼得跟什么似的。”林氏说着说着,眼眶忽然红了起来,一直抚摸着她的背。 赵明宜心下惊惧,缩到了林氏怀里。她明明已经死了,那种五感尽失的窒感一直萦绕着她,可是她现在能呼吸,能看到,也能听见林氏低骂的声音。 而且,母亲说的事情,她记得很清楚。是她十四岁的时候因为在上香途中,帮了来京寻医的含章,闹出了闲话,被祖母责罚。 她在佛堂跪了三个时辰,老太太命嬷嬷打了她六戒尺,尺尺到肉,也因为这件事,她记了孟蹊很久很久。以至于后来春闱那年,她的目光越过那样多优秀的举子,只看到了他。 这件事已经过去很多很多年,可她现在为什么好像正在经历,一切都没有发生。 母亲也已经故去很多年。 她头很痛,好像炸开了一般,只缩在林氏怀里不住地抽泣。 林氏慌了神,又是一阵搂一阵哄。 直到深夜,林氏离开,身边的婆子丫鬟都退了下去,只有梨月睡在离她不远的屏风后。 “小姐,要喝水吗?”梨月探过屏风,见她坐了起来,忙也套了衣服过来。 蜡烛点燃,套上灯罩,房内顿时亮了。 梨月举着烛火走来,坐在脚踏上,应该是怕她害怕,一时也不着急离开,就这么陪着她。 “梨月,我今年是不是还没有过生辰,我好像记不清了。” 昏黄的烛火下,一张稚嫩的小脸美丽又苍白,鼻子也红红的,梨月摸了摸小姐的额头,发现似乎已经慢慢退烧,这才放下心来,笑道:“小姐您记错了,您是正月的生辰,早就过完啦,夫人那天还给您请了戏班子呢,您可开心了。” 明宜忽然回过神来。 既然如此,那今年就是承乾三年,她还未行及笄礼的时候。她刚过完十四岁生辰。 白天还未感觉到,眼下心情平复下来,忽然察觉到手上火辣辣的疼。她抬起手,看见掌心包裹的纱布,想起来这是祖母命嬷嬷用戒尺打的。 已经上过药,却还是疼得厉害。 很小的时候她就知道,祖母不喜欢她。因为她有一个出身商贾之家的母亲,老太太觉得商户市侩,便也连带着不喜欢母亲生的两个女儿。 另外,她父亲没有纳妾,这让老太太很是不满。 赵家祖籍河南,祖父这一脉是主支,她有五位叔伯。 她父亲行二,与伯父是祖父原配夫人所出。三老爷是老太太的儿子,眼下正留京任职,余下两位叔父都在地方供职,甚少回京。 祖父如今正任吏部尚书,加太子太傅。虽说眼下立太子还是没有影儿的事,可也能窥见祖父深得圣心。 赵家这样的大族,很讲究子息繁盛。几位叔伯生下嫡子后都开始往房里抬姨娘,膝下也是子嗣众多,老太太很满意。 只有她爹十分不一样。 二老爷长得一副好容貌,俊秀文气,做得一手好文章,当年科考也是极为出彩的成绩,大好的仕途却偏偏不走,要去深研书画,立志成为大家。 这般不走寻常路也就罢了,祖父当年为他选了一位商贾之家的女儿,他竟也没有异议,娶妻生子后,好像就完成了任务,一心研习他的书画。她母亲膝下只有两个女儿,嬷嬷说生她之前,林氏还怀过一胎,可惜没有保住。 二老爷没有儿子,也没有纳妾,兴致来了逗逗两个女儿,与妻子吵两句嘴,日子也过得有滋有味。 可是老太太不喜欢。 她认为林氏善妒,没有尽到作为妻子的本分。 这么多年来,婆媳之间也只是表面的和气罢了。当年祖母插手姐姐晗音的婚事,姐姐过得并不好,母亲因此也记恨上了祖母。 “梨月,这些日子,二房有多出来什么人吗?”她想起来什么,眉心一下子拧了起来。 “没有啊。”梨月摇摇头,仔细想了想,压低声道:“倒是三老爷,老太太身边有个很伶俐的丫头,这两日赏给了三房,我听三房的妈妈说,可能要摆两桌席面呢……抬的是正经的姨娘。” 说完,梨月赶忙回过神来,想起来这不是跟小姐妹闲话,连连呸了两声。 她怎么能跟小姐说这个呢! 于是紧紧地闭上了嘴。 明宜暗自松了口气。 因为她知道,没过多久,他父亲身边也会有一位姨娘,也是老太太赏下的。那位姨娘很有几分手段,父亲很宠爱,母亲吃过很多亏。 母亲去世,也是因为那位姨娘滑胎,父亲与母亲大吵了一架。母亲很失望,连夜回了林家,却在路上遇见暴雨,山洪倾泄,她一夜之间就没了母亲。 “小姐,您怎么哭了……”梨月小心翼翼地放下灯盏,探过身来给她拭泪。 赵明宜后知后觉地摸了摸脸,才发现自己哭了。 她抹了眼泪,随口道:“没事,方才有只小虫子飞进我眼睛里了。” 梨月点点头,压低声安慰她:“小姐别难过,太太都说您很好……人家千里迢迢过来寻医,帮一把不知道胜过求佛念经多少年积攒的功德呢,您别往心里去。老太太不过是不喜欢二房,故意找夫人的错呢。” 求佛念经说的是她祖母。 后院有一间很大的佛堂,是专门供她老人家诵经的,平日里姊妹媳妇们犯了错,差不多都得去那儿跪上几个时辰。 明宜在荣安堂一向小心翼翼,便也没怎么去过。只有这次,是实实在在的一去就跪了三个时辰,膝盖都肿了,回来就发烧,闹了好几日的病。 她擦干了眼泪,重新躺好,梨月就在一旁守着她。 “梨月,那位公子怎么样了?” 房里已经熄了灯,内室一片寂静,屏风后的小丫头顿了顿,过了许久,才支支吾吾地道:“那位老爷的腿伤得太严重,大夫说保不住,余生只能坐在轮椅上了。听说那位老爷从前还是位京官,犯了大错,才被革了职……那天那位狼狈的公子,说起来也算是官家后代,难怪生得如此有气度。” 明宜窝在锦被里静静地听着。 她跟含章,算来算去,真的只能道一句阴差阳错。一段孽缘。 当年孟老爷被革职,也有几分她祖父的原因,她不懂政治斗争,却也知晓立场问题。 孟老爷站错了人,当然就败了。而她祖父赢了。 后来,孟老爷归乡,有好事者为了讨上面的好,故意寻衅,打断了孟老爷的腿。事情闹大,那家人寻上了赵家,偷偷摸摸搭上了三房夫人,三婶娘收了两千两银子,替人摆平了这件事。 前世,她也是很久之后才知道这件事。 再后来,她与他成了婚,她甚至以为他也是喜欢她的…… 最后是陈婉告诉的她,当年是兄长用了手段逼迫他娶的自己。 那一刻什么滋味都有。 有歉意,有疲惫,也有无尽的悔意。但好像,没有爱了…… 他们开始得那样不堪,当然不会有一个好结果。他待她其实不好,纵是过了那么多年,回想起来依然会觉得很难过。靠近心脏的地方会隐隐作痛。 “梨月,你帮我做一件事。”黑暗中,明宜睁开眼,轻轻地道:“明天我去问冯先生要一封拜贴,你拿去请六角胡同的徐医正,请他帮那位公子看看他父亲。” 漆黑的夜里,梨月眼皮子跳了跳。那一瞬间甚至是她,也不能完全肯定,小姐对那位公子没有一点点不一样的情意。 第3章 错误 翌日清晨,赵明宜在去正房给林氏请安的空挡儿,往前院走了一遭。 她去找冯先生要了一封拜贴。 这位先生人长得十分瘦,一双眼睛无比犀利,话也少,但是办事却无比干脆,利落地给了。 明明是一张轻飘飘的洒金纸,梨月拿在手上却心惊肉跳:“小姐,您为什么不找二老爷帮忙?” 冯先生是大爷的人! 那可是位阎王……明明是年轻一辈的少爷,却压得赵家诸位从仕多年的老爷们喘不上来气。赵家除了老太爷,可以说没有能让他忌惮的,就连身为父亲的大老爷都得避他两分。再加上这位爷脾气捉摸不定…… 赵明宜拿到帖子后也不逗留,立刻往回走,一边说道:“徐医正从前是给太后老娘娘请脉的人,他年事已高,早就不管世事了,我爹的帖子请不动他。” 而且前世发生了那样的事,要她怎么信赖这位父亲。 不过这话是不能对梨月说的。她解释了两句,过了月门,穿过抄手游廊,发现不远处正走来一行人。 为首的穿着褐色祥云纹的便服袍衫,身形高大,面容肃穆,是她的伯父。 那他身后跟着的,应该就是府僚了。 人已近至眼前,避是不能了,她只好整了整裙衫,朝来人行了一礼:“伯父。” 大老爷看着似乎有什么事,只微微颌首,问她一句:“怎么到前院来了。” 这位伯父向来威严,赵明宜好像从来没见他笑过,不过她身为女眷,见他的机会其实也不多,她思衬了一下,说道:“是爹爹……爹爹喊我来帮他拿一幅画。” 他看了他一眼,嗯了一声:“下次让丫头过来拿,你一个姑娘家,不要往前院走,不合体统。” 说完便走了。身后一种府僚也立时跟上,四周终于安静下来。 梨月回头看了一眼,确认人已经走远,这才长长地松了一口气:“小姐,幸亏您反应快。大老爷重规矩,要是知道您私自来前院,少不得要让咱们老爷训斥您一通……可真吓人。” 一边说着,一边暗想,大老爷跟大爷不愧是父子,这脾性也是一样一样的。杵在这两位跟前都是如坐针毡,呼吸都得小心翼翼的。 明宜后背也仿佛渗了一层细汗,她前世就怕这位伯父,没想到现在也还是这样:“行了,走吧,我们去母亲那里。” 林氏住在正房,她到的时候丫头已经在摆饭,看见她过来连忙行礼。林氏坐在厅中,正听见打帘子的声音,回头一瞧竟是女儿,脸上顿时扬起了笑:“怎么这么早就过来了,你病着,也不用来给我请安,多睡会儿才是正经。我正要打发林妈妈去厨房走一遭,让灶上的媳妇给你每天添盅鸽子汤,好好补补气血。”说着把她拉到跟前来,摸摸她的手:“都瘦了……” “那我多吃一点,快点养回来。”赵明宜坐到林氏身边,依偎着她。 “你就是嘴上说说,哄我罢了。”林氏佯装推开女儿,另一只手却是自然地搂过了她:“都长大了还要靠着我,也不怕你弟弟笑话。” 弟弟? 赵明宜四处看了看,听见不远处屏风后传来一阵笑意,是个略沉的小公子的声音。听声音,似乎是四房的承玉。 等他洗完手从屏后出来,发现果然是他。 他穿了一身青蓝的布衫,料子有些旧了,明明才八岁的年纪,长相俊秀,看着却老成,恭恭敬敬地向她行礼,喊了一声六姐姐。应该是母亲留他用饭,房里的妈妈带他去净手,所以现在才看见他。 “是承玉啊。”明宜不再偎着林氏,忙坐到了方桌的另一边。 林氏直笑她:“这会儿知道不好意思了。” 赵明宜也笑,招承玉过来坐。 丫头端了铜盆过来她净手。 而后便是早食。桌上有燕窝粥,鸡蛋,汤饼,还有各种馅儿的包子,并着一些爽口的小菜。 明宜见承玉多动了两筷子虾仁汤包,便将那小碟包子往他那边推了推:“你一会儿还要去上学吧,多吃一些,读书时间太长容易饿。” 承玉腼腆地笑了笑:“谢谢姐姐。” 他还是个小孩子,姨娘走得早,四房夫人并着老爷都在地方,留他在京里跟着一大家子人生活。 明宜跟他算不得熟悉,只见他偶尔会来给林氏请安,林氏会留他用饭。 承玉要赶着上学,飞快吃完后就先带着书童走了。明宜远远瞧着,只见那书童个子还没承玉高,两个半大的孩子,提着沉重的书匣,飞快地走了。 “娘,您要过继承玉吗?”她记得二房确是打算要过继一个孩子的,不知是父亲的意思还是母亲的。只是后来父亲有了姨娘,姨娘怀了孩子,这件事就不了了之了。 林氏招手让林妈妈过来,吩咐她装两碟包子给那两个孩子路上吃。半大的孩子,在别人那里吃东西也不敢敞开了吃,小心翼翼的,也让人心疼。 “娘其实没有这个想法……”林氏摸了摸她的头叹了口气:“我有你跟晗音就够了,晗音嫁去了永州,姑爷近来愈发混账,我整日提心吊胆……你也还未及笄,我还得为你绸缪打算呢。” “不过,恐怕承玉这孩子有些许想法。”林氏眉心微微拧着,拿了颗鸡蛋剥给她:“虽说赵家不重嫡庶,可庶出的孩子到底比不上嫡母生的,他在四房出不了头……” 赵家不重嫡庶是真的。尤其是少爷,只要有能力,只要能往上爬,祖父便会提携。 可是各房夫人有娘家,有人脉,有钱财,嫡出的少爷只会爬得更容易,除非实在是烂泥扶不上墙,否则庶出的少爷哪能出得了头。 明宜默了默,安静地听着。 吃完早饭,林氏盯着她把药喝了。不知道这药里掺了什么,比她以往喝的都苦,她整张脸都快皱了起来,林氏差点儿笑岔了气,连忙让人端了蜜饯过来。 在消化苦味的空挡,明宜忽然提了一嘴:“我方才碰见伯父,带着府僚……”含了一颗蜜饯:“马上要清明祭祖了,也不知道大哥回不回来。” 林氏这会儿正在看账,听完她的话眉心直跳:“我的小祖宗……你可千万别在你伯父跟前提起他,这可是要命的事儿。”她帐也不看了,走过来拍拍女儿的头:“他们两父子,简直就像前世的仇人,咱们家你还不知道吗,争来斗去,骨肉相残都不稀奇……离你伯父远些,也万万不可跟你大哥走近了。” 赵家能屹立两朝,自然有自己一套生存的法则。 家族不重嫡庶,不拘长幼,谁有能力,谁敢拼命往上爬,谁就能出头。余下的出不了头的,自然就会被排挤出去,就像她的四叔父跟五叔父一般。而她爹背靠伯父,就像靠着一座大山一样,真的算是随性了一辈子。 赵家的姑娘也是一样的,自小就懂得要争,争美名,争才学,争祖母的欢心,争到最后就看各自的婚配了。赢的当然能嫁高门,输的自不必说。 活在这宅门里,没有谁是轻松的。 而像她伯父跟兄长,肯定是有一场恶斗的,父亲跟伯父是亲兄弟,自然亲近伯父。小时候她去哥哥书房玩儿,都是偷偷的,几乎不敢让爹娘知道。赵家也没人晓得她跟哥哥走得近。 沉沉地叹了口气。 吃完蜜饯,口中的苦味终于退了,她也出了正房回自己的桐花阁。 心里想着事情,她漫不经心地走着,却在过青石径的时候听见梨月呀了一声,她抬头,正见承玉站在小径的不远处,看见她后喊了一声姐姐。 似乎是在等她。 “承玉……”明宜唤了他一声:“你怎么没去上学。” 他腼腆地笑了一下:“我在等姐姐。” 明宜摸了摸他的头,笑道:“等我做什么?” 承玉:“听说姐姐病了些日子,不知道近来有没有好,不亲口问一下,总觉得不安心。” “我已经好了,昨天大夫来看过,已经无大碍了……倒是你,快去上学吧,迟了先生要罚你的。” 赵明宜看着承玉,他听见她病好了,笑起来露出两颗虎牙,也有些心酸。 娘说他心思深。 赵家的孩子谁心思不深 也只有她这样的,先有母亲小心看顾,后有兄长护着,才仿佛缺了根筋似的,总是看人不透。 又说了几句,承玉终于转身离开了,她也走。 刚走出两步,却听见一声压低的声音,是承玉喊住了她。小小的少年个子已经很高了,身形却瘦,不像四夫人的承蕴那样壮实。 “姐姐,我看见了。”他目光炯炯,直直地看着她:“我那天在西角门那边,看见明湘姐姐的丫头给福海家的塞了银子,让她把你跟孟公子的事情散播出去。” 明宜默了片刻,只看着他*。 承玉急了,眉心拧得紧紧的:“姐姐你相信我……角门旁边有道墙,墙后是一片枇杷树,我常躲在那里温书,我真的看见了。” 三月的天有时候阴阴的,偶尔有一阵阳光有很快消散了。 她回了桐花阁,路上什么都没说。 梨月端了茶水进来,看见小姐坐在窗边,撑着下巴看窗外的天。 “小姐,明湘小姐为什么要让人去传您跟那位公子的事?”她轻轻地问,一边上了茶。 满溢的茶香扑如鼻间,明宜默了片刻,告诉她:“因为赵家跟王家在议亲……” 王氏跟赵氏都是极为繁盛的家族,王家议亲的这位少爷也是很有身份的,王夫人那天见过几位赵家的小姐,都送了见面礼。 第4章 诊治 晚上府里陆续掌了灯。 梨月正在铺床,赵明宜坐在窗边的矮榻上纳凉。 今夜不知怎的,格外闷热。三月的天,穿上春衫尚早,穿回冬天的小袄又太热,明宜只好解了上裳扣子坐在窗边吹风。 窗户只支开一条缝,也不会着凉。 一边的几案上摆着纸笔,还有一个信封。梨月收拾好床铺走过来,看见桌上的东西,一拍脑袋,提醒她道:“小姐您是不是忘记写信了?” 赵明宜看她一眼,面露茫然。 梨月道:“您每半旬都会给大爷寄一封信的,前几日您病了,一直没写,我也给忘了……这个月都快过去了。” 闻言,明宜终于想起来确有这么回事。 实在是热,她又解了颗扣子,把头探向窗边,垂头丧气道:“我还是不写了……大哥太忙了,估计也没有空看。” 前世也是这会儿,她在祖母那儿很是受了些委屈,一时间话特别多,娘那段时日总是头疼,她没有人倾诉,她就寄信到天津说给大哥听。 怕他烦,也不说家里的什么是非,就是叽叽喳喳地讲一些细细碎碎的小事,比如早晨吃了什么,六兄给她买了一只鸟儿……每半个月就要寄一封,有时候更短,几天一封。 但是大哥没有给她回过。 应该是没有看吧。他那么忙,她记得似乎没过多久,他就要封侯了……斩杀有反心的辽王,击退围京的叛兵。 没有人知道,赵氏未来几十年的荣光,都要系在赵枢身上。 她甚至觉得前世的自己有些不懂事,总是找着机会去打扰他。 “我不写了,以后也不用寄了……”她觉着没那么热了,终于起身回到床上,告诉梨月:“哥哥太忙,我不能总去找他。” 该懂事了。 梨月眼睛瞪得圆圆的,愣了片刻,也点点头。 “小姐说得对!” 她其实也怕跟大爷的人打交道。各个身上都有股气势,尤其是那个姓周的冷面侍卫,又高又结实,横她一眼,梨月都要心惊胆颤。 不寄更好! 翌日早晨,天还没亮,窗外黑漆漆的,帘帐外已经掌起了灯。 云珠端了水进来。 迷迷糊糊间,有人拍了拍她的肩膀。 “小姐,您今天开始,就得去给老太太请安了,可不能再睡了。” 明宜一下子就清醒了。 前世兄长把她接去天津后,几乎就不用再早起了,没人需要她问安,哥哥对她很好,几乎能算得上捧在手心里了……那些年没吃过什么苦。 以至于她都快忘了,曾经在赵家,是要早晨天没亮就得起来的。寅时末的时候梨月服侍她洗漱,她困得头都抬不起来,眼下有点青影,云珠只能用细细的脂粉给她遮掩一二。 收拾好后,廊上有婆子过来给她掌灯。 穿过竹篱花障之后,明宜只见前方隐约有灯火,几个提着灯笼的小丫鬟走在前面,中间簇拥着的是一个柔婉的女人。……凤纹织锦缎长裙,罩着杏色撒花团纹褙子,发髻上的衔珠步摇摇曳生姿。 “母亲……”她高兴地唤了一声。 林氏刚巧走到她跟前,拉过明宜的手,带着她往寿安堂去:“你病了之后就没去请过安,怕你不习惯,也怕她刁难你,还是我带你去吧。” 赵明宜觉得自己眼眶红红的,有什么东西快要掉下来了。 “还是娘对我好。”她把手放在林氏掌心里,与母亲肩并着肩走着:“您不用担心我的,我能照顾好自己。” 或许前世的她不能。 但今生的赵明宜可以。 林氏笑了笑,只带着她走,黑夜里女人的声音如温暖的水流:“你再怎么能照顾好自己,也是我的女儿。我看顾你不是应该的吗。” 月光洒在小径上,把母女俩的影子拉得悠长。 这时候天已经有一点蒙蒙的白了,东大街一道巷子里,一户人家已经亮起了烛火,窗边微弱的光映出一道俊秀挺拔的身影。 院子里传来泼水声。 孟蹊站在水缸前,挽了袖子,用木瓢舀水进锅里,点火加柴,而后坐在一边静静地等水烧开。 噗噜噗噜的水声响起。 他又拿来木盆,将热水倒进去,而后拿出一包包扎好的药材,接了绳结放到水中。清澈的水逐渐泡出了浓郁的茶色,散发着药香。 他将木盆送到了房里。 “李叔,我来吧……”他额头沁出一层细汗,进去去后只见半鬓斑白的男人正在给他父亲捏腿,男人推拒了,接过他手中的水,挽了袖子伺候起来。 孟老爷叹了口气,指了指一旁的竹凳:“含章,你先坐吧。” 曾经也算意气过的孟老爷,此刻也两鬓斑白,眼角皱纹再也无法遮掩。 孟蹊坐了下来,一身灰色的粗布衣裳穿在他身上,也掩不住他如玉的气质。白皙俊秀的面容,挺拔的身姿,在这简陋的室内,有些格格不入。 孟老爷看着儿子,不住地叹息。 “含章……你与徐医正相识?”他看看自己的腿,终于问出了自己的疑问。 孟蹊摇头:“这位医正已经离开太医院多年了,轻易不出来为人诊治……我也不曾与他有过交往。” “那倒奇了……” 孟老爷曾经也阔绰过,自然知道这位老太医的底细,当年为太后老娘娘请脉的人,医术卓绝,这位老医正来看过后,只说他这腿能救回来的概率只有三四分……孟老爷差点儿老泪纵横。三四分也够了,哪怕是一分也让人看得到希望不是。 能救便好。 孟老爷锤了锤自己的腿,沉默了片刻,才道:“能请他过来的人,身份恐怕不一般,想来也是不愿让我们知晓……那便暂时不要深究了。” 他想或许是自己当年同朝为官的哪位同僚。 孟蹊听后,平放在膝上的手忽然握了握。 他其实有猜测……却不敢肯定是不是她。 可是他们素未相识,她能在路上帮他一把已是莫大的幸事,她又怎么会大费周章地再帮他请医正。 天渐渐地亮了,云彩明媚。他从父亲房里出来,抬头看了看院子里的绿柳。 他抵京的时候这棵树还是枯枝,今天却好像能看见一点点芽梢了。 不知怎的,他脑海中忽然浮现起一张如春芽般明媚的面孔。 第5章 赵枢 孟蹊决定亲自去一趟赵家。 门房替他传了话,出来的是一位梳着单髽髻,年龄稍长的婢女,见到他时好像有些意外,只告诉他夫人此时并不得空:“公子有何事,说与我听也是一样的,我必当一五一十地转告夫人。” 那婢女说完便看着他。 孟蹊平生第一次有些不自在。 为什么不自在,也说不清。或许是因为这是她母亲的婢女。 他表示了感谢,那日实在狼狈,来往去庙里上香的人众多,却只有这位小姐帮了他:“那天走得匆忙,我父亲的病耽搁不得,便也没有向府上道谢……”他不能很确定是不是她帮他请了徐医正,却直觉是她,她好像不希望有人知道,随即又道:“我马上要离京,想必往后很难再有机会,便想今日过来……归还小姐那日落下的果珠。” 他伸出手,修长匀称的手里托着一串秀气的薏苡珠串。 婢女冷眼瞧着,也只能暗赞一声真是一副好模样。通身的气质,冰冷如玉,也难怪小姐…… 这是一种植物的果实,采摘下来后能串成珠链,去往大音寺的那条路边有很多,有些爱玩儿的小姑娘会拉着同伴去摘了来做成手串。 他手里这串珠子很匀称,果实还是绿色的,一点都不老。 婢女知晓那日府上的小姐确是去庙里上香……摘些玩儿也是有可能的,便收了下来,不过终究有顾虑:“公子,您也知晓,这到底是外头的东西,您交给我,我恐怕也是要给夫人过目的……您不知道,那日小姐从大音寺回来,惹了些闲话,府上老太太命人罚了小姐……” 终究没细说。 孟蹊确是心中震了震。 “不知姑娘现在怎么样。”原本垂在身侧的手握了握。 “小姐病了些日子,这两日才活泼些。”婢女叹了口气。 她颔了颔首,说完正准备离开,却见不远处走出来两个小厮,正弯腰套马车。门内走来一个穿褐色长衫,书生模样的人,下颌蓄了须,站在石阶上逡巡了片刻,看向了他们这里,又很快走了。 小厮套完了马,正要回府看见她后咧嘴一笑,嘴里喊着张姑姑。 婢女多问了句:“这是谁要出门?” 小厮道:“嗐,是冯先生,冯先生要去趟天津,大爷有事儿要他办。” 张姑姑眼皮子跳了跳,立马闭了嘴,没再多问。 孟蹊看到那人,只觉得那位唤做冯先生的人看向他时很有几分意味。 那是一种审视的味道。 这样的目光他见得多了,并不为然,心下微哂,很快便离开了。他本不该来,听说她是赵家的小姐……赵家的人。 冯先生也是很快到了天津。 大爷传信过来要他去一趟,送信的侍从也没说清楚就走了,他只得匆匆出发。 马车进了天津城,一路往西北隅驶去,他先去了大爷的私宅,府上的侍从却说他在官署:“今儿个周爷提了个犯人回来,这会儿才下了大狱呢,大爷兴许忙着……不过既是唤您来,兴许有什么要紧事,您不然往署衙走一趟,也好过误了事儿不是?” 冯僚想了想,也不多耽搁,桌上的茶也没喝就起身离开了。 到了官署,有衙役引他进去。 牢房阴暗湿冷,进去便觉着后背发凉,他许久不曾来过大狱。不自觉地打了一个冷颤。 有衙役认得他,调笑了一声:“冯爷,您当年也是刀刃上行走过的,什么没见过,怎么在京里待了几年,进这牢狱都不习惯了呢。” 冯僚笑着摇摇头:“可不是,骨头都松了不少。” 中途不停传来开关锁链的声音,牢房一层压着一层,直到往最深处走去,冯僚这才发现去的是水牢。不时传来惨叫呼号的声音,现在他也适应了,不仅如此,他还有些兴奋的颤栗。 顺着水牢深处看过去。 首先入目的是一个困在铁笼里的男人,浑身湿漉漉的,目光似乎有些麻木,看见他走进来,只微微撩了撩眼皮。 离铁笼不远处放着一把太师椅。一旁是拧着长鞭静立的周述真。 椅上坐了一人。 牢房昏暗无光,冯僚却能辨别出那是谁。走上前去恭敬行礼:“大人。” 那人挥了挥手。 冯僚只好退立到身后。 幽暗潮湿的牢狱里只有顶上一方天窗是亮的,刺目的光穿过铁栏透进来,冯僚往这位年轻的大人这边看去,只见他半边脸落在阴影中,眉骨优越,而另一边映在阳光下,在这阴暗的牢房里,平添几分幽微的味道。 “你可以一直不说……” 赵枢没有看冯僚,目光只落在铁笼里的人身上。那人显然已经快撑不住了,趴在栏边大喘着气,两眼发青。 “大人想知道,何不去拷问寺卿大人身边的人,却来拷问我。到底是惧怕你父亲的威严,还是不敢冒犯辽王……” “我已经告诉你了,辽王安插的探子就在你父亲身边,能不能找到,端看兵备大人魄力如何了。” 大理寺卿正是赵家大老爷。 他的父亲。 赵枢面上没有什么情绪:“既然如此,那赵某便先招待招待你罢……”说罢拍了拍手,一行人端着酒食忽然出现在牢狱中。 都是上好的酒肉,肥猪肥羊。 那人早已饿得两眼发昏,也不怵什么,大口大口吃起来。 冯僚看了一会儿,心知此人活不过今晚。 赵枢坐了一会儿,那人吃饱喝足,终于缓了过来,他却笑了笑,淡淡地道:“既吃饱了,那便有力气了……” 冯僚闻言,心神一凛,不到一会儿就听见铺天盖地的狗吠声,水牢的另一边,有衙役弄了什么东西进来,都用笼子关着,眼冒绿光,不时发出低吼。 竟然是狼! 赵枢已然起身,不再关心后事如何。一切都留给周述真收场。 冯僚看了那男人一眼,发现他竟吓得瘫软下来。很快收回目光,跟上前方的身影。 出了大狱,眼前这才明亮起来。 赵枢走在前面,冯僚跟在他身后。 不紧不慢地走了一会儿,身前忽然传来一道淡漠的声音。 “这些时日京中如何?” 冯僚手里管着产业,还有京中往来天津的信件,此话一出,便知这位爷是要了解京中的动向,于是一五一十地禀报起来:“……吏科给事中陈百年密封上奏皇上,弹劾吏部侍郎万大人贪墨受贿,皇上命都察院严查。” 不知不觉走到了官署正堂。偶有官员往来办公,看见他们前来,都很有默契地退了下去,赵枢坐到了正堂中间的交椅上,头微微后仰,按了按眉心。 冯僚没有停顿,细细地说着,一时又提起隐在赵家的探子。 “……若是那人在老爷这边,倒有些不好办,一来找不到人,咱们总不能都抓了,二来老爷脾气不好,您拷问他身边的人,难免交恶。” 他话音刚落,只听见身后传来有力的脚步声,冯僚转头,只见是周述真。他腰间缠了鞭子,鞭梢还有血迹。 “大人,他招了。”周述真拱手。 上首之人挥挥手,只说知道了。 冯僚立时噤了声。 “说完了吗?”上首道。 显然是在问自己,冯僚想了想,觉着已然事无巨细,可是他是僚臣,当然懂得给自己留几分余地,便道:“或许还有遗漏,还望大人示下……” 赵枢坐直了身,默了片刻,淡淡地道:“这些时日小姐如何。” 冯僚听了这话后背顿时冒起了冷汗,他主管京中一切大小事务,心力几乎都放在处理产业和消息往来上,却很少关注内宅。 他知晓大爷问的是哪位小姐。只是他知道得不多,于是只能硬着头皮,拼拼凑凑地说下去:“听说前些日子小姐病了一场……”昨日赵明宜来问他要拜贴的事也说了,还有今早出门的时候遇到的那个年轻士子:“像是来送什么东西的,那日是小姐帮的他。” 冯僚只觉这一趟来得并不轻松,还比往常累些。明明只是简单回禀京中近况,可是他瞧着,大人的心情并不怎么好,甚至似乎更差。 小姐送到天津的信件好像也没有了。 他很快回了京。 而另一边,赵明宜在跟林氏去往寿安堂后,也过得不轻松。 明湘果然没有放过她,把她给孟老爷请大夫的事情捅到了老太太这边。 她看着一个漂亮的杯盏从眼前飞过去,落在地上,碎成了一片一片的。上首是祖母冷冷的目光。 第6章 姨娘 杯子是瓷的,做工精巧,成套的茶具一下子缺了一个,这套就再也不能用了。 老太太坐在罗汉床上,眼睛微微阖着,一旁侍奉的丫头早已吓破了胆儿,连忙跪了下来。 林氏不知还有这桩事,顿时愣了一下,还是上前将女儿护在身后。 只有明湘陪坐在一侧,不时为老太太顺气:“您别气坏了身子……妹妹不懂事,也有我这个做姐姐的责任。”说罢眼眶红了一圈儿:“您还是罚我吧。若是妹妹晓得心疼我这个姐姐,自然就记住了教训,定不会再犯。” 赵明宜抬头看了眼这位姐姐。 她穿了身粉霞锦绶藕丝缎裙,面若银盘,眼中含泪,看起来着实是一位好姐姐的样子。她这般代妹妹受过,传出去也是一桩美名,同时往后若是她再有过错,便是不懂得心疼这位姐姐了。 另一旁还坐着三夫人李氏。明湘是三房的姑娘,李氏见她这般,也落了两滴眼泪:“好孩子,这跟你有什么关系,若要说责任,怎么都还轮不到你来担。”转头瞧了瞧林氏,说道:“我的女儿教得好好的,平白让旁人带累了名声……” 她在说林氏没有教好女儿。 赵明宜听出来了。她低垂着眸,静静地道:“婶娘这是什么话……咱们也算是有名姓的人家,不过是帮人家请大夫罢了,还能关系到姑娘家什么?”顿了顿,又接着道:“老太太常年礼佛,自然是慈悲为怀,不吝于伸手相助的。若真有人敢嚼这个舌根,那就该整治旁人的嘴舌……” “六丫头,你怎么能这么对你婶娘说话,眼里还有没有长幼尊卑!”老太太听着,面色却不好看了:“你不知悔改,我看你也没有把我的话放在眼里。往后若出了阁,怕旁人说我老太太没有管教好……纵得你恣意妄为。” 林氏心猛地跳了跳,忙拉了女儿的手,将她掩到了身后:“老太太勿要动气,蓁蓁这些日子病着,方好便说要来给您请安,可见是孝顺您的。” 赵明宜看着母亲的动作,知晓自己是冲动了。 祖父还在,赵家的后宅便是老太太说了算。她老人家动怒,便是母亲也护不住她,父亲会亲自来训斥她……除了不重嫡庶,赵家实在是一个很传统的家庭,规矩重礼仪也重。压下来没有人的气是顺的! 她噤下声来。 明湘在一旁瞧她,也低了低头,抚着老太太的背顺气,唇角却是微扬的。 老太太这才缓过气来,指了指她,说道:“你年纪还小,也不定性,我老太太还得教导你两年。那日王夫人给你的如意镯,你让丫头给你五姐姐送去,这东西你收着不合适。” 林氏恍然大悟抬头,这才明白这些日子到底在闹什么。原来只是因为那对镯子。 赵明宜没有吭声。 她并不在意那对镯子,她只是很讨厌眼下这种境况。老太太为了明湘跟王家的亲事,与她折腾了这么久,绕了这么大的弯子。 “祖母。”她缓缓抬头,看着老太太,微微扬起声音,用堂内的人都能听到的声音说道:“您不知道,我请徐医正帮那位老爷看诊,并不是因为什么私情……而是为了赵家的颜面。” 闻言,三夫人李氏眼皮子不自觉地跳了跳,直觉有什么要发生。 不过一会儿,她果然听见那桩她小心隐瞒办下的事,让这丫头当众抖落出来。 “半年前,孟老爷的腿让人打断,是三婶娘收了云州豪绅梁四老爷两千两银子,借着赵家的手摆平的此事。”赵明宜捏着手里的帕子,掌心也在冒冷汗:“孟老爷当年是从三品的光禄寺卿,虽说犯错革职,却也是京官儿,天子门生,被如此羞辱,将来若是有心人拿来做筏,难保不会遗患赵家。” 她一字一句仔细斟酌过才敢说出口。 在河间府,乃至奉京,赵姓实在是一个很荣光的姓氏。或许在自家没什么感觉,可是只要出了门,提及赵王两家,谁人不给三分薄面。她祖父的威望,已经延续两朝。 家族优秀子弟众多,从仕的也不少。要说老太太在乎什么,那必是自己赵家老封君的名头,后宅女眷只能捧着顺着,不敢有所忤逆。 可是这件事,涉及了朝廷官员,那便不是单单女眷的问题了。老太爷跟诸位老爷也有可能受此牵连。 老太太一时面色极为难看,转头看向三夫人李氏,问她:“是这样吗?” 李氏早已捏紧了手中的帕子,衣袖掩住的手微微发颤,勉强说道:“我……我也不知道这回事,不过当初确有一梁姓的乡绅,说是得罪了什么人,过来求我给他给他行个方便,我……老太太,老太太您要明查啊,六丫头空口无凭。”说着落下来泪来,伏在老太太膝前哭了起来。 明湘甚至还未反应过来,她不明白明明是赵明宜的事,怎么扯到了她母亲身上。 “六妹妹,你说话可要小心,不能平白污蔑别人啊。”她眉梢飞扬,唇瓣有些失了血色,却还是警告她要小心说话。细白的手指直直地指着她的眼睛。 林氏也心惊,她也不知晓这回事,不过自己是了解这位妯娌的,若不是她此刻就要派人喊了几位老爷来,非要闹个底朝天不可。 这样看来,似乎是真的,女儿兴许知道些什么。她不能跟老太太硬着来,却不会怕一个小小年纪的晚辈,当下便拂开了赵明湘的手:“湘姐儿,指着自己的妹妹说话,也不是有教养的大家小姐应该做的事。” 很快,老太太把所有人都屏退出去,只留两位夫人在里间。 出来的时候,明宜看到明湘冰冷的笑。 “六妹妹,我竟不知你合适有了这样的能耐,竟能打探到这么多的事。” 明湘显然不觉得母亲会因此有什么事情,她父亲是祖母亲生的儿子,老太太想来是偏袒她母亲的,因此并没有着急。 只是这个妹妹显然让她谋划的事出了意外,她冷笑道:“你也不要得意,我是你姐姐,自然最好的都该先是我的,只有我不要的,才能轮到你。” 是指王家的亲事吗? “我午间的时候,会让云珠把那对如意镯送到姐姐的院子,也无需姐姐记挂了……” 明湘梗了一下,上下扫了她一眼,很快便离开了。 看着这位姐姐离开,明宜心中也有各种滋味。 赵家的姑娘之间的竞争,其实只在同龄人之间,就像长姐明汐与二姐明禾,三姐明絮与她姐姐晗音,这么多年过去,几位姐姐都已经出嫁,现在便轮到她跟明湘了。 赵明宜忽然意识到,她并没有办法从这样的竞争中置身事外。 母亲只有两个女儿,晗音嫁去了永州,那她便必须留在河间府……作为母亲的依靠。她不会让母亲早逝,当然就得去争。王家这门婚事,她或许得重新考量了。 前世母亲去后,哥哥把她接去了天津。那两年她只有哥哥,他们关系很近,所以她余生都得到了他的庇护。 可是今生什么都还没有发生。她也只是比旁的姊妹与他更亲近些罢了,算不得有什么特别。 想到这里,她心里并不好受。好像一个很重要的人,忽然从血肉中剥离开来,要跟她渐渐陌生。 梨月似乎察觉到了她突如其来的低落,只以为她在担忧夫人,便安慰道:“没事的小姐,这么多年老太太为难夫人不是一回两回了,夫人都能妥善处理,我们无需太过担心。” 赵明宜望着身后的荣安堂,沉默了片刻,点了点头。 回到桐花阁的时候,明宜忽然发现母亲身边的张妈妈已经等了她一会儿了。她把那个年轻人给的薏苡珠链拿了出来:“是那位公子给的,还说他马上要离开京城,多谢小姐那天在大音寺帮他。” 珠子圆润匀称,泛着绿意。 摘这果珠不难,难的是挑出这样个头匀称,干净漂亮的。 张妈妈打量着小姐的神色,见她目光淡淡的,也只是多看了两眼,没有多问别的,便知自己赌对了。小儿女的事,便该由他们自己去解决,长辈插手太多不见得好,所以她便没把这东西交给林氏,只盼着小姐自己有分寸。 赵明宜谢了张妈妈,把它拿进了房里,随手搁置在窗边的小几上。 梨月进来送茶,看见了这串珠子,惊讶地道:“怎么咱们这儿还有这东西?”她放下了茶,仔细打量了一下,说道:“这是长在乡野里的,前儿我跟您说起这个,您总好奇,说要去摘。” “那天咱们去大音寺,您专程停下来要去找,结果只找到一颗,路上还遇见了事,半道上丢了。”梨月道。 是这样吗? 她有些记不清了。 可是前世,她并没有收到这串珠子。 她正思索着,却听见门外打帘子的声音,云珠匆匆忙忙地走进来,面色凝重,到她跟前后张了张嘴,却又仿佛不知道该不该说似的,欲言又止。 明宜看着她。 梨月比她年长稳重些,也被她吊得一口气上不来,便斥道:“你要说什么?快说呀,别吞吞吐吐的。” “老太太赐了个丫头给夫人,说……说是要抬了给老爷做姨娘!” 赵明宜仿佛听见自己脑子里轰的一声,好像炸开了一般。 第7章 回府 林氏很快回了二院。 赵明宜将那串珠子随手搁在几案上,想去看看前世最终爬到赵家姨夫人位置的丫头。 至于为什么唤她姨夫人……只因她母亲去世后,父亲没有再娶,身边只有这一个妾侍。他曾想要将她抬做夫人,祖父斥责了父亲,此事才作罢。 到了正房,门外的丫鬟正在修剪园子里的花,几个人聚做一堆,没看见她过来,正低头说着话:“老太太这事儿做得真难看,平白无故地就往咱们院儿里塞人,前头给三老爷抬姨娘,今天给咱们老爷抬,当年给老太爷挑人都没见这么勤快!” “就是啊,这么多年往咱们这儿……” 有个穿绿色比甲的丫头看见了梨月,眉毛一下子竖了起来,连忙捂住正在说话的人:“小……小姐来了。” 赵明宜点点头,径直往房里去。 打了帘子进去,林氏正在美人榻上,一旁有个面容白皙的丫头在给她捶腿。 这丫头头微微低垂着,侧脸看着很恬静,身形纤瘦,腰身细长,眉梢自有一股文静的书卷气。 跟她母亲很不一样! 她母亲是淮安沭阳豪商的女儿,家里没让念什么书,不通文墨,生得也是浓艳富贵的长相。 她不明白,若父亲一开始便喜欢读书的女子,又为什么同意娶了林氏。既然娶了她母亲,又为什么在中年要爱上一个看起来样样都合他心意的女人! “娘……”她轻轻地喊了一声。 “是蓁蓁啊。”林氏眼睛半阖着,听见声音也醒了过来,便挥了挥手,让这丫头下去。又拉了女儿在一旁坐,一边淡淡地道:“是不是云珠跟你说了什么,让你巴巴地跑过来。”她摸了摸女儿的手,笑道:“这算什么,这些年我见过多少事,二房要抬人早抬了,怎会等到今天。” “况且这丫头看着也是个好的……” 前世林氏也是这么说的。 可是最后落得那样一个结果。 “娘,不管是谁,您要小心才好啊。”她给林氏出主意:“让她留在二院伺候些日子,别让她进屋……过些日子拿她个错处,把她送回荣安堂。” “好好好,你说的都好。”林氏见她着急,便也不反驳,与她说了些别的:“你三婶娘胆子果真大,还敢帮人摆平那样的事,不说我们知道的这桩,恐怕私下里还有不少。我觉着得让你祖父知道,再不济……也得让你三叔父心里有个数。” “谁知道老太太动了气,谁都不让说,只说她来料理。分明就是护着你婶娘!” 林氏冷哼了一声:“她打你戒尺,让你跪佛堂的时候可没这么心软……我非让李氏跌个跟头不可。还有你爹,长年累月到处观景,人影都不见,你病了这些日子他连个信儿都没有,等他回来我非得跟他算这笔帐!” 她把女儿搂到怀里,一下又一下地抚摸着她的背,心口起伏让她看起来很不平静。 赵明宜知道她娘对于老太太让她跪佛堂很是耿耿于怀。 还有当年姐姐晗音的婚事,这么多放在一块儿,她对老夫人的恭敬,也只能靠那层暂且不能撕开的脸面维持着了。 她给林氏捏了一会儿肩。看着母亲渐渐有了睡意,她才悄声离开,直往前院走去。 “小姐,您怎么去那儿啊?咱们上回才碰见大老爷,要是再碰上,咱可就编不出由头了……老爷还在玉梨山观景呢。”梨月拉了拉她的衣袖。 “我得去找冯先生。”赵明宜忽然顿住了脚,想了想:“我不放心,我得让冯先生帮我查一查那*个丫头的底细。” 梨月方才看见那姑娘的容貌也是惊了一下。这哪是个普通的丫头!分明养得就像小姐一般,柔弱纤细,看那双手也不是做过活计的,说不得老太太早就打了主意要送到哪院,这才养的精细。 得留个心神。 明宜一边吩咐梨月:“让云珠看着她,别松懈了。” 一边往阆山苑去。 穿过垂花门,却发现今日外院格外吵嚷,不时还有杂碎东西的声音,听着像是玻璃瓷器一类的。 梨月也疑惑:“这是在做什么?” 正呢喃着,穿过抄手游廊,远远地望见中堂议事厅有许多人,好似穿着衙役的衣服,闹哄哄的。似乎是两方人在对峙……站得界限分明,她看见一个瘦削面孔的人,上次碰见伯父的时候跟在他身后! 明宜心下一惊,她抓了抓梨月的手:“我们先回去。”这些人来者不善。 她转身正要走,不妨听见一声恶狠狠的低吼声。 赵明宜只看见一道迅疾的影子扑过来,她只来得急看到一条尾巴,下一瞬那似狼似犬的东西便朝她们扑过来。 “啊……”两人下意识地往后退。 就在那东西将将要到跟前的时候,有什么绊住了它,只堪堪将头抵至腿边。嘴里却发出刺耳的吼叫。 赵明宜摔到了地上。梨月也摔伤了,手肘渗出了血,等她缓过神来,才颤颤地道:“是……是狼。” “回来,怎么看见人就叫唤。”衙役跑得喘不上来气儿,好歹把那畜生拉住了,定睛一看,冲撞的竟是两位姑娘。有些无措:“这……这是哪儿来的……” 赵明宜心惊肉跳,她没见识过这样凶横的东西,没人敢把这样的带到她跟前来,因此也是吓得不轻。 梨月手也在发抖,正要扶着小姐站起来,却发现正堂内拖了一人出来,双膝着地,人像是昏了过去。 “小姐……” “梨月,我们快走。” 她堪堪站起身,腿脚发软,没管身后这一片狼藉,只抓着梨月赶快离开正堂。 就在她走后没多久,穿着宝蓝长衫的冯僚才匆匆赶来,只在经过游廊的时候远远瞧见一道影儿,两个姑娘,一位看着像六小姐,顿时心下大骇。 与此同时衙役抓了人,刚好过来交差:“大老爷没在,就两位幕僚。读书人肩不能挑手不能扛,人看着精明,要走窗户逃了去,让我们逮了回来。” 一人牵着狼,挠了挠头:“抓人容易,只是方才这畜生脱了手,冲撞了两位姑娘,也不知道是谁……看着吓得不轻。” 冯僚听完,心中骇意更甚。 “到底冲撞的是谁?你们竟是一点没看清?” 最好不是他想的那样。 “小的也没敢看……”衙役捏紧了手中的牵绳,仔细想了想:“倒是很漂亮!白白净净的小姑娘,穿了芙蓉色的袄裙,眉毛像蒙了雾的远山!” 这衙役闲暇时候很是读了点书,正愁没地方卖弄呢,眼下倒是现了一回。 说完便盯着冯僚看。却见这位先生面色发白,指着他的鼻子:“你……”到底还保留着几分读书人的涵养,没骂出声来。 冯僚已经做好请罪的准备了。他招来自己身边行走的贺六,给了他十几两银子,让她找内院的仆妇打探一番,今日午间六小姐可有往这边过来,又小心叮嘱:“若真是小姐,你就先求见夫人,在夫人跟前儿给小姐请个罪,就说我手下的衙役粗莽了些,不知轻重,请她勿怪。” 按理来说他无需这般小心翼翼。 可上次大爷莫名传唤,他心里就崩了根弦,也不敢松懈。 虽然暂时还没摸清这位小姐在主子跟前的轻重,但这位肯定……需要他陪几分小心。 贺六点头,立刻就往垂花门那边去。 他找了在花房养花的丫鬟小莺,说了几句好话,又给她塞了银子,让她去二房小姐那里打探一番。 等贺六走后,小莺看着手里沉甸甸的银子,愣得不知怎么办才好。不光如此,方才贺六还跟她说好话,这可是不常有的事情。 这些浑人在外头行走,在这宅院里是奴才。可是出了这道门,底下人见了也得叫声贺小爷! 贺六这人眼睛虽不长到天上去,却也不太喜欢跟她们打交道。平日里都是小丫鬟们要他们外出办点什么事儿,只有她们捧着的份儿,哪还有今天这般低声下气。 她吐气扬眉了一回,也麻溜地去办了他托她的事儿。 冯僚这厢已经脚步匆匆回去复命了。 那位爷无声无息地回了赵家,却又大张旗鼓地命他抓人,这跟生生打人脸也没甚区别……等大老爷回来,兴许要大发雷霆了! 天色渐沉,日头落了下去。 议事堂东侧的书楼里,门窗都开着,烟雾一般的霞光倾泻而下,透过隔扇直直地照进了书楼。 临窗的几案上摆了一副棋盘,赵枢坐在左侧,祖孙两人正在对弈。 他捻起一颗棋子落下。金色的霞光照着他的手,指节干净修长,如文竹一般隽秀。 却有千钧的从容。 坐在另一侧的老人已经两鬓斑白,他静坐在椅子上,盯着案上这盘棋,若有所思,许久之后落下一子。 “你这些年气焰倒是很盛……”赵老大人看着面前的孙儿:“只是这棋艺落下了。”说罢捻起进入死局的棋子,放进了棋盒中。 这两句话之间仿佛没什么联系,好像只是随口一说。 赵枢笑了笑,只低声说是。 出了书楼,迎面而来的是比之屋内更明媚的霞光。他平静地下了石阶,石阶旁栽了高大的槐树,余晖透过错落的枝叶直直地倾泻下来,落在他身上,洒下斑驳的金影。 冯僚匆匆而来,心里早就七上八下,只远远瞧着这位爷气定神闲地走下来,心中忽然大定。 只是那位小姐的事,到底应不应该提及,他依然有些头疼。 第8章 喧闹 冯僚是最早到这位爷手下谋事的人。 他曾在简平郡王府待过。那位郡王性子倒是好,脾气也柔和……只是到底太和气了,在权贵多如狗的宗亲里头显得有些窝囊。 就连他给他办事儿,让人捏住把柄,下了大狱,那位尊贵的郡王爷也没能让人把他捞出来。刑部的酷刑他倒是一样没落,差点死在大牢里。 他后来落到赵枢手里受审。那年他刚步入仕途,年轻的新科进士,观政刑部,手段却老辣。 第一天命人上的刑,次日晚上问愿不愿意跟着他。 冯僚那一刻不知道什么感受,只觉得像是从黑漆漆的洞口爬了出来。 抛却往事,他匆匆迎了上去,低声道:“爷,办成了。” 明媚的霞光打落在地上。和风吹动着枝梢,在石阶上落下细碎的树叶的影子,不时摇曳。 赵枢不紧不慢地走着,闻言只看了他一眼:“把人压到刑部监狱,交给隆大人,他知道该审出来些什么,剩下的你就不用盯着了。” 冯僚低头称是。 这位爷显然忙得很,他一时跟在身后,欲言又止,想说又不知道怎么从哪里说起。 “你还有事?” 冯僚思衬了片刻,斟酌道:“方才我带来的衙役,在抓人的时候,好像整好碰见来正堂的六小姐。” “天津大牢惯蓄养狼犬,今天衙役带过来,不小心脱了手,把她吓着了……” 冯僚说完,便抬头小心地觑了一眼。 只见明光下这位爷面色不变,却是停下了脚步:“她去那里做什么,可有伤着?” 冯僚:“她们正好在正堂外头,那畜生看到了,一下子冲了出去……似乎是摔着了。”他想了想,又道:“应该没什么大碍。” 赵枢转身继续走,一边说道:“既然畜生不听话,就不必再留了。” 冯僚眼皮一跳。 畜生都留不得了,那剩下的人,是不是也得严惩。 他揣摩着这位的意思,觉着这种可能有七八分。 于是很快去办。 天色渐渐淡了下去,白天太阳留下的热气还未消散,团团地弥漫在地上,总让人感觉心里沉沉的。 赵明宜直觉有事要发生。 赵家也不是什么人都能进来的。官宦之家,高门大户,不要说衙役了,便是五六品的官老爷进来,肩也得塌上两分。 所以那些人为什么能在赵家正堂抓人? 抓得还是他伯父的幕僚。 她忽然想到一种可能,但是……他回来她怎么会不知道呢?也没有人告诉她一声,或者给她捎个信儿。 下午临近傍晚的时候,赵明宜正要命人去打探消息,林氏却让人唤她过去,说是头疼。张妈妈传话传得着急,她以为发生了什么事儿,便暂时先按捺下来,带着梨月去了正房。 路上张妈妈带她走得很快。穿过回廊,远远地望了眼三夫人的院子,感觉也十分安静。来往的丫鬟婆子们也少了。 一定是发生了什么! 张妈妈把她引到了正房。还未进门,林氏便迎了出来,上下打量了她一阵,而后才拍了拍胸口,把她搂进了怀里:“我的乖乖,还好把你唤过来了,今夜哪也别去,就待在娘这里。” 赵明宜心下一沉:“娘,到底怎么了?张妈妈不是说您头疼吗?” 林氏摸了摸她的头,正要说什么,却听见门外打帘子的声音,进来一个穿着靛青色直裰的男人,脚步匆匆,房里的丫鬟一时慌忙行礼,嘴里喊着二老爷。 他一边走一边说着话,怒气冲冲,俊秀的面孔也绷了起来:“溪亭也太不像话了,抓自己老子身边的人,还直接让衙役进了府,半分面子都不给大哥!” “他这是想做什么?造反吗?不知伦理纲常的东西!” 他看起来很是气愤,走进来便骂,平日里最文气的人这会儿也骂得十分不好听。 林氏见丈夫忽然回来,也是愣了一下,听见他说什么后连忙捂住女儿的耳朵:“胡说什么?你要骂出去骂,别在我这里,我可不伺惯你这脾气。” 赵明宜也愣了神。 一是她真的许久没见过她父亲了,这般年轻。她印象里他的样子越来越老,尤其是大哥把伯父拉下马之后,父亲变得更苍老了。而二则是……他骂的人是她的兄长。 “爹爹,他也是我的哥哥,你怎么能这么说。”她掰开了母亲捂着她耳朵的手,心里也很是憋了一口气。 大哥因为伯母的死,跟伯父已经闹到了水火不容的地步。爹爹最敬重大伯父,所以从小他便总是训斥哥哥对伯父不恭敬。她听了太多太多,以前她不敢反驳父亲,只能自己跑到没有人的地方偷偷哭。 今天却是再也忍不住了,她直直地看着自己的父亲,唇瓣抿得紧紧的,眼中的气恼再也掩饰不住。 林氏怔怔地看着女儿,有些惊诧:“你……” 而二老爷更是被这许久未见的女儿说得梗了一下。 听起来也没错。他这般说一个小辈,其实是件很失体面的事情,再则又被自己的女儿听见了,他脸上更是有点挂不住。 “蓁蓁……你怎么在这里。”他尴尬地咳嗽了一声。一旁的丫鬟过来上茶,他端起来啜了一口,又扯了扯自己的领口,看起来依然很是烦躁。 林氏摸了摸女儿的头:“我跟你爹爹有话要说,你先到耳房去坐一会儿。”说罢让张妈妈带她出去。 赵明宜不愿意让母亲下不来台,只能听话地去了。 她坐在耳房,丫头拿来糕点给她吃,小声跟她说家里今天很乱:“大爷回来了……前院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大老爷大发雷霆,书房里的瓷瓶碎了三个,砚台也碎了,我们都害怕得不敢出去。夫人怕今夜出什么事儿,所以让张妈妈把您喊了过来。” 赵明宜这才明白过来。她看着那丫鬟圆圆的脸,点点头,把耳朵上戴着的坠子摘下来给她。道了一声谢。 小丫头吓了一跳,一开始不敢收。她又塞了几次,小姑娘终于收了,端茶出去的时候显然十分高兴。 赵明宜听见隔壁屋子里,父母的争吵声。 她坐不住,去到他们门外守着,刚站了一会儿,便见父亲怒气冲冲地掀了帘子出来。看见她在门外,也是愣了一下,而后叮嘱她:“快回房去,今夜跟着你母亲,最好不要出去。” 说罢便离开了。 她进了屋里,却在林氏坐在炕上,长叹了一口气:“你爹说他要去找太爷……说不能纵得一个小辈这般放肆。” 林氏也气。 她招了招手把女儿喊过来,紧紧地搂进怀里,嘴里念道:“我就不明白了,你爹心里眼里好像就只有你伯父,你伯父动气他也跟着动气。你前儿病得那么重,也没见他回来看看你……你祖母心都偏到嗓子眼儿了,他也没管过!” 不能细想。想多了都是气。 赵明宜乖乖地伏在母亲怀里。等林氏心情平静下来后,她才小声地问她:“我能不能去看看哥哥……” 林氏刚平复下去的心又高高提了起来:“我的小祖宗,你可别掺和他们爷们的事儿,都不是善茬,也都不会善罢甘休的。你就好好待在院子里,今夜这么乱哪里都别去。” 她被林氏摁住了,一时只好乖乖待在房里。 只是到底没待多久。令林氏没想到的是,晚间的时候上院有仆妇过来传消息,说老太爷命人今夜在大厅摆饭,二老爷今夜会晚些回二院。 林氏有些惊诧,却是点点头,让人给仆妇拿了一串钱。 跟着母亲坐在廊下的时候,赵明宜问母亲:“其实您知道爹爹找祖父也没有用,对不对?” 林氏闻言,惊讶地转头看她。 她年纪小,穿了件绯红绣湖色梅花的裙子,安安静静地跟在自己身后。抬眼望向自己的时候,林氏甚至觉着她的女儿仿佛一下子就长大了。她摸了摸女儿的手,说道:“你想这些做什么?小姑娘家的,想太多会掉头发的!” 赵明宜忽然便笑了,气恼道:“您又哄我。” 在这个家里,祖父并不偏爱谁。他是一位习惯于把自己置身事外的大家长,他乐于看到儿孙之间争得头破血流,也乐于扶植更有锋芒的小辈。 今夜这场喧闹,显然是大哥占了上风。 爹爹去找祖父,恐怕只能失望而返! 晚上吃完饭,趁着林氏在房里看账册,她悄悄打开了窗,朝上院正厅的方向望了望。 只见那里灯火通明。 她坐着发了会儿呆,也睡不着,忽然很想下棋,便让梨月将屋子里搁置的棋盘拿出来。 “您怎么忽然想要玩儿这个?” 她不知道这会儿所有人都在发愁,唯有自家小姐心中隐隐的欢喜。 “大哥回来了……我要先练一练。”明日他们一定会见到的,可是时隔这么久,他们之间可能都没什么可聊的。小时候她能借着不想去荣安堂的由头去他那里躲懒。 现在她都长大了,怎么好再用这样的理由。 下棋最好了! 她挽起袖口,高兴地摆好了棋盘。同时心里也不免浮起阵阵担忧,她父亲今夜肯定要大发脾气……他会不会跟她疏远了。 梨月给她点亮了烛火。明灭的烛光拉长了她的影子,直至夜半小屋里才灭了灯。 第9章 敬酒 第二天晨起,露珠儿挂在院里松针尖儿上的时候,林氏身边的张妈妈过来了,云珠打帘子请她进来。 梨月正在伺候她穿衣。 “妈妈怎么过来了?” 眼下天还未亮,她昨夜又睡得晚,头昏昏沉沉的,只是还得去荣安堂请安,她不得不强撑着坐起身来。 “一早太爷那边让人传了话来,让咱们各房的主子们今早去上院用饭,夫人让我来跟您说一声。”见梨月在熏衣裳,她便接过了给小姐梳头的活计。 赵明宜咦了一声,问道:“今天不是初一十五,也不过节啊,祖父为什么让我们去上院?” 赵家按惯例便是初一十五还有年节之类的,各房要在一块儿用饭,余下的时候便是厨房送到各处自己用自己的。今天倒是奇了,是有什么事情发生吗? 张妈妈给她梳顺了头,正思索着挽什么髻,闻言面色不变,却是低下身凑到小姐耳旁小声地说了些什么。 赵明宜眉梢动了动:“大哥升任右副都御史?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我怎么不知道?”她有些惊讶,又有些欢喜,却不敢在张妈妈面前表露出来。 母亲叮嘱过让她不要亲近大哥。 “嗐,就是今早的事儿,宫里大监送来的诏书,太爷还留人喝了茶。”张妈妈手下翻飞,说话也不耽误:“老太爷今儿个高兴,今早还让管事的开了酒窖,让人醒酒呢。” 赵明宜嗯了一声,转过头来让梨月给她换一身衣裳:“我穿绯红绣海棠花那个吧……” 今儿是个好日子。 梨月嗳了一声,转身去柜子里找,一边笑道:“您可少有穿这样鲜亮的颜色。” 赵明宜心虚地转过了头去。 等他们到上院,天已经差不多快亮了。只是路上还有点黑,四处点了灯笼,池边有水灯,早晨灰蒙蒙地看竟也好看。 林氏带她去的路上叮嘱她:“昨夜发生了那样的事,今早这顿饭怕是吃不安生,你乖乖地就好,跟着我与你爹爹,不要说太多话。” 她点点头,又分神去赶身边的虫子。 夏天快到了。 上院点了烛火,丫鬟婆子比之二院多了许多,仆妇们往来传菜,还有管事的拎了酒坛子进来,看着很是热闹! 她爹爹已经到了,坐在主桌下首第二个席位,但是看着不是很高兴,正在跟坐在一旁的三叔父说话。 “蓁蓁来了……” 父亲看见了她,招来一旁的丫鬟让给她先上一盘糕点:“最好是热的,再上一杯羊奶。” 赵明宜跟在林氏后面,听见他吩咐了这些,心里说不出来的滋味。 她爹对她也不完全是漠视。他最爱他的书画,最喜欢晗音,然后是母亲,只有等最后转了一圈,才能发现边边角角里的小女儿。 林氏闻言,眼皮子却是跳了跳。 赵明宜却没说她不能喝羊奶,只拉着母亲坐在了女眷那一桌。 不一会儿,老太太也来了,明湘陪在她身侧,面容如花,好像说了句什么,逗得老太太开怀大笑。 “六妹妹今儿怎么来这么早。”明湘看了她一眼,扶着老太太上了座,又扫了眼她面前的糕点跟羊奶,面色立刻又变得淡淡的,转头跟老夫人嘟囔:“今天我服侍您起身,忙活了好一阵,妹妹却是早早就来了,还能吃些东西垫垫肚子,我确是不能了。” 老夫人转头便看向林氏:“长辈未到,哪有小辈先吃的道理……你也太不像话了。” “母亲,这是老爷吩咐的。”林氏不会当面顶撞她:“蓁蓁脾胃弱,前些日子又病了一阵,作父亲的自然体恤些。” “那也不像话,快让人撤下去。”老太太不喜欢旁人忤逆她,平日她也不会驳继子的面子,今天却不管不顾的。 赵明宜放下了手中的糕点,拿帕子擦了擦手,便任由嬷嬷将东西撤了下去。还有那碗羊奶,端走的时候她终于松了口气。小心地觑了一眼母亲,只见她很轻地呵了一声,似乎不是很高兴。 不一会儿三夫人李氏也到了。 她面容有些憔悴,昨日发生的事还是对她有了影响,坐在老夫人身边也不如往常健谈。身边妈妈带着一个小姑娘,还有两个四岁上下的少爷,都由仆妇服侍着。 大夫人这个月回娘家省亲,自己的两个小儿女也都带去了。只有年长些的三少爷坐去了那边。 承玉年纪小,再加上父母不在身侧,都没去跟哥哥们一块儿坐,只跟在林氏身边。林氏见他身上还是那件半旧不新的衣裳,皱了皱眉,让人去找件新的褂子来:“快让嬷嬷给你换了,别让太爷瞧见,看见了他要不喜。” 承玉中途跟着仆妇走了。 老太太也瞧见了,却不是很在意,只道:“这孩子看起来也是个没出息的,连上桌都不敢。” 她说的是祖父那一桌。 明宜抿了抿唇。 他父母都不在河间府,没人重视,无人给他撑腰,连件体面的衣裳都没有,能一个人来已经是很有勇气了。 正想着,饭菜已经快要上齐了,明宜发现不似往日一般简单的早食,是一桌正经的席面,比平常还添了几分厚。 不一会儿,隔着一扇屏风的另一边,也陆陆续续传来说话声,男宾更多些,尤其是少爷这一辈,赵家在沧州的少爷,不算上未曾及冠的,便有六位了。一时间人影攒动。 她吃着饭,有时借着余光往那一边看去,只见一群人簇拥着谁走了进来,应该是祖父。 祖父身边还有一人,那人身量很高,身形优越,落后了祖父半步。入席时坐在了仅次于伯父的位置……她爹跟三叔父反而离祖父远些。 “是大哥吗?”她小声地问梨月。 “是大爷。”梨月借着给她布菜的功夫,在她耳边悄悄地说:“方才他们在廊下碰上了,咱们老爷昨儿个气没顺,想训斥大爷两句的,谁知道大爷今早要去面上,穿了朝服……正三品的官儿,老爷到嘴边的话都给噎了回去,面色非常难看。” 梨月一时间也不知该喜还是该忧。 忧的是二老爷似乎还没掂量清楚自己位置,要在这位如日中天的爷面前拿捏长辈的派头。而喜的则是,大爷似乎待小姐尚可,小姐靠老爷靠不住,这位若是势头盛起来……她们小姐能沾上光。 赵明宜看出了这丫头的想法。 她默默地想,她前世何止是沾上了光,那几乎是受尽宠爱了。 今年下半年,大哥会获封爵位,赵家的荣光有一半儿都在他身上。等再过两年,他会坐上蓟辽总督的位置,节制一方,到时候纵然是祖父,也再压不住这位兄长了! 她前世去了天津。总督府的小姐,走到哪儿都是头等尊贵的,没人敢给她脸色看。大哥似乎对女孩儿也没什么要求,只要她健康高兴就行,她真的过了两年被捧在手心的日子。 直到她出嫁。 想到这儿,口中的银鱼汤忽然就变得苦了起来。她把碗往一旁推了推,林氏在给老太太布菜,看见她不喝了,借着空挡过来瞧她:“这是怎么了,胃口不好?” “没有,是方才糕点吃多了。”她看着母亲忙上忙下很是心疼:“您坐下吧,我给您盛汤,这个鱼汤好喝。” 林氏拍了拍她的肩膀:“你先吃,我得先伺候你祖母用饭,我过会儿再用。”说罢又去忙活了。 做人媳妇的只有等自己熬成了老封君才能坐下。赵明宜想到自己,纵然是大家小姐,对上婆婆的时候辈份上便矮了一头,也吃过不少亏。 沉默了一会儿。 不知什么时候,屏风后忽然躁动起来,应该是有人在劝酒,说话的声音也大了起来。多是三老爷的声音,他嗓门儿大,还能喝酒,酒桌上能拼得过他的人不多。 不过一会儿,一个端着小杯的少年被撵了出来,是三房的承宣,李氏见他过来心里咯噔一下:“你怎么出来了,怎么到我们这边来了,可是你说错话,惹你祖父不高兴了?” 老太太也皱眉。 赵明宜给他让了个位置,承宣面色发红,赶忙坐下了,尴尬地解释道:“我,我不会喝酒,拿的果酒,父亲说我不像样,把我赶了出来,让我跟妹妹们一块儿吃……明明大哥也没喝。” 李氏扶额,林氏却是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赵明宜也想笑:“你就坐在那儿,谁能赶你走,叔父就是逗你罢了。” 她凑到六兄身边,小声地告诉他:“叔父往日也这么唬过大哥跟三哥,三哥被吓得跑了出来,大哥却是没动,他也照旧不喝,叔父最后自讨没趣……” 这是以前,现在可能是不敢了。大哥做了官,有了话语权,只有他让人下不来台的份。 赵承宣梗了一下:“那我以后也这样……” 这场席面很快就要结束了。丫头陆陆续续撤了冷菜,换了新的热汤来,老太太昨天耗费心神,精神头上不来便先走了。李氏精神头也不好,明湘扶着她先回三院了。林氏见人都走了,终于松快下来,也不急着走,让丫头盛了汤不咸不淡地喝着。 赵明宜陪着她,不时望向屏后的另一桌席面。 她发现又有两个青年走了出来,是刚入仕的四哥跟还在书院读书的五哥,他们端着酒杯走出来,脖子已经红了大片,看见一旁穿着绯红裙衫的女孩儿,眼前一亮:“这是六妹妹?” “许久未见,倒是长得愈发漂亮了!” 说罢又来推搡承宣。 原来他们想去给大哥敬酒! 平日里争斗不休的三位少爷,这会儿却是出奇的一致,都想去给大哥敬酒,只是没人敢带这个头,不敢去。 第10章 疏远 三指宽的白瓷三秋杯,通体如玉,绘了宁静疏远的山石花卉纹。 赵明宜的目光却看向了拿着酒杯的主人的手。 兄长的手骨节分明,手指修长,拇指上套了一个青色的玉扳指,随手捏着酒杯,朝她看过来。 “蓁蓁。”他又唤了她一声。 赵明宜分明瞧见他右手虎口处有一道分外显眼的伤疤。她一时愣住了,未曾听见,身边站了许久的五哥却是按耐不住,瞅准时机,端了杯子先行上前,平日里少有言语的人这会儿也是壮起了胆子,举着酒杯道:“兄长,我是五弟承翎,先敬您一杯!” 他看着这位年轻的兄长,胸中忽然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激动。 他们还在埋头读书,还在为科考入仕而愤苦,而他已经坐到了上首,与伯父叔父们坐在了一起,……这已经足以让他们仰望了。 他的目光炯然发亮,坐在原位的赵枢看了他一眼,点头举了杯子示意。 承翎仿佛得到了鼓舞,一饮而尽。 有人带了头,身后的四哥六哥也有样学样,承宣纵使喝不了酒,也硬灌了一口,呛得脸都白了。 三叔父跟五哥在一旁笑他。 终于轮到她了。 赵明宜早酒回过神,只是还是有点恍惚。 她回到了十四岁,回到了她最不懂事,最懵懂的年纪。也回到了她只要待在原处,便可以看到所有待她好的人的时候。 “大哥,蓁蓁也敬您……”她端了杯子上前,一开始还有些拘谨,微微抬头看他。 赵枢却是温和地碰了她的杯子,点点头,饮尽了杯中的酒。 方才屏后有些喧闹,林氏怕女儿出什么事,便也跟着过来看了一下。不看还好,看了她心下忽然咯噔一下,暗道方才忘了教女儿要记得规矩。 刚才女儿站着,杯子拿得直挺挺的,与她大哥碰杯的时候高了半个杯沿。 大爷也仿佛不在意似的,或者是根本没想在意…… 林氏长叹了口气。 二老爷的面色已经很不好看了,场面有些僵,他们显然还在争执什么,他们不好再待。承翎很快拉着弟弟与妹妹走了。 赵明宜匆忙离开了小厅。 方才厨房的婆子过来,似乎有些什么事要林氏定夺,她站在廊下等母亲,微微叹了一息。梨月跟在她身边,也察觉出了小姐的情绪,有些垂头丧气的,便问道:“小姐您怎么了,见到大爷不高兴吗?” 怎么会不高兴。 赵明宜回头看她,问道:“大哥待我是不是疏远了……” “您为何会这般想?”梨月道。 “*我不知道……我方才只觉着,我好像不知道要说什么。”她小声地道,说罢还微微抬头看了看梨月:“大哥待我,好像跟四兄六兄是一样的。”她低了低头。 梨月思衬了一下,正待要说什么,却听见身后传来脚步声。 是林氏回来了。 赵明宜只能停了话头,跟在母亲身后。 路上,林氏看了看女儿,见她乖乖地跟着自己,便柔声跟她说了方才的事。也不过多苛责,只道:“大爷他如今不同往日,平日里你得恭敬些……方才敬酒就算了,我未曾叮嘱你,下次可就要注意了。” 赵明宜方才并未意识到有何不妥。只是母亲的提醒,忽然让她想起一件往事。 她记得她前世也是甚少喝酒的。唯有的一次敬这位兄长,还是在她大婚的时候。 他送她到孟家,参加完婚宴本该很快离开的,只是后面忽然又折了回来,给了她一枚私印。 赵明宜送他离开的时候,敬了他一杯酒。 不知道为什么,他没有喝。 “蓁蓁,我还是要跟你说,莫跟你大哥走太近。”林氏见女儿低着头,好像在想着什么,继续道:“他昨日回来,我听说抓了你伯父一个幕僚,有人说是探子。” “家里那么多人,好像只看到了他赵家带来的荣光。可是他那样身居高位,一步一步爬上来的,恐怕经历了不知多少险境。不久前我还听你祖父身边的人说,大爷回来前遇到了杀手……” “你是我身边唯一的女儿,我只希望你平安喜乐,不要出什么差池。”林氏摸了摸她的头。 赵明宜忽然想起兄长手上那道疤。 她胡乱地应了母亲,心里却不赞同。 他待她那样好,她至少也要像他对她那样,对哥哥好才行啊。 午间林氏休息的时候,她想去看看兄长,看看他手上的伤。只是到了阆山苑,遇见了冯先生,她才知道大哥不在府里。 便只能换个时候了。 晌午歇了会儿觉,起来的时候发现天阴阴的,梨月赶忙去关了窗户,喃喃道:“似乎要下雨了。” 赵明宜想让梨月把棋盘拿出来,她想下一会儿,还未等她开口,云珠先进来了。她拧着眉头,低声道:“老太太那头,似乎是病了,说头疼心口疼,嬷嬷来了二院,说是那边请您过去看顾着。明湘小姐也去了。” 她只好起来披衣裳:“大夫可有来瞧过,怎么样了?” 云珠说知晓的不是很清楚:“兴许是昨儿的事,您让三夫人没了脸,老太太心情郁结,今天就不舒坦了。” “别乱说。”赵明宜戳了戳她的额头,叹了口气。 她跟老太太之间,也算是闹开了吧,她看自己这个孙女,应该更不顺眼了。 起身收拾好后,她便往荣安堂去。去之前她又招了云珠来问:“祖母给的那个婢女最近如何?可有什么不妥的地方?” “倒是不曾。”云珠摇摇头:“不过她常去夫人那儿,有时候陪夫人喝茶,还给夫人念书,夫人让人给承玉少爷裁衣赏的时候,也一并让人给她做了两身。” 这怎么好。 她额头忽然痛了起来。可能是晨起太早,吹了风,走之前还喝了一碗姜茶。 到荣安堂后,她先见到的是明湘,她陪侍在老太太跟前,祖母一直抓着她的手,两个人说说笑笑。好像当她不存在一般。 等说了小半会儿话,让她站够了,才恍然想起来还有一个孙女,便让她去给自己看着药炉。 梨月陪在她身边,盯着那小炉子,嘟囔道:“明明厨房有人,为何偏要您来,分明是找借口支使人。外头都说老太太治家严明,府里的小姐都温柔贤淑,谁知道私底下还磋磨孙女呢。” “明湘才是老太太的孙女,我不是。”赵明宜坐在杌子上,说道:“也没什么,她想支使我便支使吧,只要她不为难我母亲。” 在赵家,做媳妇的也并不轻松。她忍忍就过去了,母亲却是要长久地待在这的。 药熬好后,明湘先来了。她亲自盛了碗药汤,倾身时腕上那枚透亮的如意镯露了出来,明宜看了一眼,她便好似达到了目的,用炫耀的口吻说道:“我跟你不一样……你只有你娘,你娘再富裕,到底出身商户之家,王家看不上你的。” “祖母说,过些时日王家老太太办春日宴,我跟王家三少爷的亲事,便能定下了。” 赵明宜不明白她对她收了王夫人镯子的事如此耿耿于怀。 其实那日王夫人看上的确是明湘,只是她不够自信,反而没看出来。 给明宜的这只镯子用意如何,就需要她们自己去猜了。 “既如此,妹妹便恭喜姐姐了。”她不愿与明湘过于争执。前世的时候王家三少爷娶得便是明湘,他们婚后也有孩子,过得如何自己也不慎清楚。坏人姻缘的事她不想做。 赵明宜没想到的事,明湘似乎更气了,甚至当着老太太的面支使她去捧痰盂。 她当然不会去做。哪有体面的人家让孙女去做这等事的,这与折辱人有何异。 祖母看了她一眼,没说什么,只让她回去……就连口头训斥明湘都不曾。 从荣安堂出来,赵明宜已然精疲力尽。走在园子里她便心里堵了一口气,上不去也下不来,有点委屈。回桐花阁的时候情绪也有些低落。 等到二院的时候,她在廊下站了一会儿,收拾好心情再进去。正想叮嘱梨月不要让母亲知道了她在荣安堂的事,却见云珠正好出了月门,匆忙迎上来,笑道:“小姐,大爷回来了,正派人来请您过去呢。您午时去的时候也没碰上,这会儿刚巧,您正好回来。” 赵明宜微微抬了抬头,这才瞧见开阔的院落中,周述真朝她遥遥见了一礼。 她顿时高兴起来,方才在荣安堂的郁闷一扫而光,立时转头朝阆山苑的书房走去。 这里她小时候常来,已经很熟悉了。进门正对的便是一张紫菱木画几,后置一朱漆圈椅,侧边摆着博古书架跟木施等物。不过赵枢一般不在这里,明宜径直绕过画几,往最里头的隔间去。 里间不算很大,走进去便闻见淡淡的梨香味,那人坐在靠窗的扶手椅上,手里拿着一本书。 暮色昏暗柔煦的光打在他身上,显得他整个人仿佛都是很温和的。 但应该没有人会这么觉得。他这般年轻,便已经掌政一方,手握生杀大权。觉得他温和的人大抵比较单纯,或者说不谙世事,比如前世的赵明宜。 她该想到的。她表达了喜爱的人,会有人用权势帮她得到,哪怕那个人不愿意,也不喜欢她。 “哥哥……” 明宜小声地唤他。 窗边的人嗯了一声,放下手中的书,让人上了茶来。 “你找我有事?”他抬眼瞧她。 赵明宜不知怎么的忽然紧张:“没……也没有,我只是听说您回来,想来看看您。” 确实是生疏了。 这或许是因为,她不再是真正的十四岁的赵蓁蓁,他们在那六年里,几乎已经很少见面了。小时候的她发现哪里都躲不住姐姐,她不想见到明湘,也不喜欢去荣安堂,便想尽一切办法躲着。后来发现在哪儿都没用,祖母会让人把她揪出来,狠狠地罚她。 第11章 自卑 赵蓁蓁是个什么样的女孩子。 在赵枢看来,她都能把王家夫人那样明显的示好都意会错,实在是单纯得有些傻乎乎的,还有点笨。 所以这姑娘争不过明湘。 “冯僚说你前些日子病了?”他端起了那盏清查,淡淡地碰了碰她的杯子,轻啜了一口,问她:“可有好些?” 梨子水在杯盏中漾起微微的波澜。 赵明宜喝了一小口,入口爽甜,还有一点清淡的梨香。 “已经好了,娘替我请了大夫,开了两副药,如今已经喝完了。”她站着有些无措,便又回到了方才的位置坐下了,双手放在膝上,背绷直了,十足的乖巧模样。 她比往常拘谨了许多。 赵枢复又拿起了案上的书。 赵明宜见他终于忙了起来,不再询问她了,这才暗暗呼了口气,绷直的后背微微松了下来。 她小时候喜欢躲在长兄书房。他那时候已经入仕了,刚进刑部观政,每天都很忙碌,也不理会她,留她自顾自地躲在那座山水屏后玩耍。 那时候家里的小辈都怕这位兄长。 她也怕。但是她更讨厌明湘,更不喜欢去荣安堂,所以比起去祖母那里坐立难安,她更愿意怕怕地待在兄长这里。 久而久之,她便发觉兄长只是冷冰冰的,却也不会赶她走。院里有小丫鬟见了她,还会偷偷地带她去踢毽子,时间长了,她也会在满身大汗热烘烘的时候小声问他可不可以喝一盏梨子水。 对小时候的赵明宜来说,他实在是一位很好的哥哥。 窗外有微微的风,她捧着梨子水,目光又落到了兄长的手上。他正拿着书,虎口处那道疤分外明显,还未完全结痂,有一点翻红的血印。 “大哥,你的手……”她支起了身子,定定地看着她。 赵枢随意撇了一眼,只道:“无事,擦伤而已。” 只是说完,他却见那姑娘站了起来,在门外吩咐了她的小丫头什么,她站在门外等了一会儿,很快便又折了回来,手里多了一个小瓶子。 “这是娘给我找的药,我小时候总是擦伤,伤口又长得慢,我娘试了许多种药,才给我找了这个。”她将椅子拖到了兄长这边,打开瓷瓶,拿帕子沾了药膏,看着他道:“哥哥试试吧,会好得快一些。” 他撂下了书。 随她折腾。 药是好药,冰凉清爽,有一点清淡的药香。可见林氏是费了心的。 窗外渐渐黯淡,周述真立在门外,正见冯僚穿过竹篱花障,正往这边过来。 冯僚也瞧见了周述真。他看见他一如既往冷淡的面孔,一个武行出身的侍卫,明明跟他一样是最底层爬上来的,却不知为何身上很有几分傲气。 听说也是个孑然一身的。 连个亲人也没有。 他匆匆走了上前,正要进去,却见里头似乎有人。那位小姐正在给大爷上药,小心翼翼的,看起来很认真。她坐在那儿,就像寻常人家的小妹妹一样,关心兄长的伤。 昨天那场筵席,明明大爷所有的亲人几乎都在。 却只有她注意到了。 冯僚叹了口气,正要转身去厅里坐一会儿,却见周述真也看向那个方向,他的手不曾握着腰间那根软鞭,微微垂着,是一种轻微的放松的姿态。 “怎么,羡慕?”冯僚撩起袍子坐在了廊下,察觉到他微妙的情绪。 周述真却转过了头,淡淡地看了他一眼:“冯先生在说什么?” “我说你不是……”冯僚正要玩笑一句,却听见书房脚步声渐近,穿着绯红绣海棠花裙子的小姐翩翩地走了出来,临走时还唤了一句冯先生,给他见了一礼。 冯僚吓一跳,错身让了她的礼。 她把一个瓶子给了周述真,叮嘱他按时给大爷上药,而后带着丫鬟走了。 周述真拿着那个药瓶,静默了一会儿。他心道冯僚确实是揣摩人心的一把好手,他以为自己这么多年也算足够冷血无情,跟大爷是一样的。 只是没想到,大爷有小姐这样的妹妹。 他谁也没有。 “我若有一个妹妹,定要把她捧到天上去。”沉默良久,他只憋出这么一句话。 冯僚心下一咯噔。偏头看了看,只见周述真还是那张冷冰冰的脸,跟他腰间勾着的那柄长刀一样。 有时候有的人,有亲人也如同没有一般,就像大爷,家族倾轧,父子反目,这样的亲缘还不如没有。而有的人,一无所有,从一开始便只有自己,然后是手中冷冰冰的刀,一如周述真。 冯僚忽然觉着有些不忍,想要说两句什么,却听见风微微吹动门框。 他转头一瞧,却见大爷站在正站在身后,面色淡淡地看着他们。 …… 赵明宜这边才回桐花阁,将将用了晚饭,另一边林氏便让张妈妈过来请她,说要给她裁春衫。 “夫人让名下的绸缎铺子送了些料子过来,整好天气也暖和,便说给您裁了做衣裳。” 张妈妈一边笑着引她,一边细数送了哪些东西上来:“有素绫的,还有花罗,双宫绸的,这里头有两匹绣唐草的蜀锦,夫人说专给您留着,等裁好了过两日出去踏春穿。” “何不给娘留着,我记得母亲喜欢唐草样式的。”她笑着道。 “嗐,您还不知道吗,夫人都是可着您来,您裁衣赏穿了好看,夫人那才欢喜呢。” 正说着,便到了正房。她瞧见母亲屋里亮着烛火,有丫头给她打了帘子,引她到屋内,走进去一瞧,才发现父亲也在,正坐在几案旁练字。 行云流水的书法,并不负他大家的讳称。 “蓁蓁来了。”二老爷冲她招手,把她唤了过来:“我看看你的字练得这么样,这些时日可有长进。” 他钻研书画的时候,倒是一个极温和的人,脾性也好,也没再提昨夜他们几个小辈,扫他们伯父面子的事。只有这个时候,他才更像一个父亲。 赵明宜顺势走到几案旁,挑了一只竹管的湖笔,正要润墨,却见身边有丫鬟送了茶上来,小声地喊了一声老爷。 父亲应了。 她微微抬头,才见是祖母那日赏下的那个丫头,心下微惊,假装漫不经心地问道:“怎么是你来了,母亲身边的蓉儿呢?” 那丫头生得一张白皙清雅的面孔,说话也温柔婉转的,此刻端着茶的手却微颤了一下,轻声道:“蓉儿姐姐给夫人熏衣裳去了,命我来给您送茶。”又道:“管事的送来的料子放在厢房,夫人说等她理完事后,便带您去看。” 她哦了一声,调整了一下手腕,正要走笔。 她爹在一旁看着。 “看来这些时日是生疏了……”他拿了另一张纸,给她写了几个字,重新教她走笔。 奈何赵明宜没有这个天赋,只能堪堪写得中等,她在润墨的间隙,听见她爹轻叹:“还是晗音有天资些,她写徐渭的草书都能行云流水,你比她差多了。” 叹完后,似乎闻见什么,转头问那上茶的丫鬟:“屋里熏得什么香?倒是清淡好闻。” 赵明宜正泄气,听见父亲与那丫头说话,精神又紧绷了起来,等他们说完后,才借着由头将那丫头打发走了。这时候林氏也回来了,见丈夫又在教女儿写字,也是忍不住地抚额。 “你别教她这个……”林氏拿走了女儿手里的笔,将她拉到了身边来,用帕子给她擦沾到手上的墨:“每回你教她这个,又不如你的意,到最后又要说她。” 林氏最了解他。总拿小女儿跟晗音比,做得不好了又要说,弄得女儿从小写字就很不自信。 他偏疼晗音,她也不说什么,却不允他贬低蓁蓁。 “好了好了,我带你看料子去。”林氏拉着她去了厢房,一边跟她说:“写不好也没什么,你是我们家的姑娘,又不是要去考科举争状元,莫听你爹胡说。” 赵明宜握着母亲的手,心口有些酸。 她的字跟父亲比起来,写得不算好。二老爷只有两个女儿,年轻的时候很有一番意头要培养个书法家出来,晗音很有天资,很得父亲的意。等轮到教她的时候,父亲顿感落差太大,总要说她两句。 久而久之,她写得更不好了。 承乾四年春,她遇到了孟蹊。他是那一年非常耀眼的人物,文采斐然的新科进士,一笔端正刚劲的小楷写得也让人心中折服。 以至于成婚后,她很长一段时间不敢在他面前流露出字迹。 只是很久之后,他还是看见了。那时他仔细端详了她写在宣纸上的字,那是她抄的他写的一首诗,看了很久,俊秀的眉皱了起来,说她写得不好,甚至比不上陈婉十几岁时写的字。 她听完后闷闷不乐许久。 其实现在想想,也并不让人好受。只有母亲才会这样维护她的自尊。 厢房的烛火比正房暗一些,林氏又让人拿了两根蜡烛进来,将屋内照得更亮堂了,转头却瞧见女儿低着头,发髻上的玉蝶簪子轻轻颤动了一下,似乎不太开怀。 她叹了口气,摸摸女儿的头,笑着道:“好啦,娘的蓁蓁这是怎么了,来瞧瞧我给你留的料子,都是最好看的,给你裁了做春衫,等过几日踏青,你就是整个沧州最漂亮的小姑娘了。” 赵明宜被逗得笑了起来。 林氏把她哄好,让人把料子排开了给她看,一边又跟她说话:“我知道你今日去荣安堂了,我把云珠叫了过来,她说你在那边受了委屈。” 说罢面色又冷了几分:“我本要去寻你父亲,让他跟你祖父说几句话……” “可巧今儿下午,我便听见你四叔父派人把你姨奶奶送了回来,当年你祖父很是偏疼这位,老太太不知废了多少劲才把她送走。哪知道今日忽然便回来了,听说是患了头疼的病,想回沧州来住着……” 第12章 王璟 次日一早,赵枢往刑部去了一遭。 主管天津刑名的是山东清吏司。 清吏司郎中程何大早便命人清扫衙署,把案犯从内狱里提了出来。人是不久前从赵家送进来的,不过短短几日,便已经脱了层皮,看着已经不成人样儿了,饶是如此,刑部依然没能撬开他的嘴,找出辽王世子的下落。 整个清吏司都觉得面上无光。 尤其是这位新上任的御史大人,还与他的上官刑部侍郎王大人有着不一般的交情。这若让王大人知晓他连这等小事都办不好,他这辈子的仕途恐怕只能止步于此了。 程何小心翼翼地陪侍。 赵枢却不管他的小心思,只问他进展如何。 程何的脸顿时成了猪肝色,尴尬地笑了两声:“此人嘴巴太硬,皮肉也硬,跟没剥皮的老榆树一样,这……这也撬不开啊。”他无奈叹气,实在没辙。 他还要辩解两句。 赵枢没有耐心再听他啰嗦,自顾自地进了牢房。 刑部犯人的待遇比天津牢房好多了,至少很干燥,地上铺有草席,还有一张简陋的木桌。犯人坐在地上,身上伤痕不少,脸上也是,面容已经模糊不清了,一双眼睛却像雪一般亮,而且犀利。 程何下手也狠。 只是没想到这探子的嘴这般硬,半个字都没说。 “把门打开。”赵枢看了眼程何。 “大人……这,这怎么行。” 程何吓得一哆嗦,奈何这位大人耐心实在不多,他犹豫了一瞬,只好立马让人打开牢房。也因此,这位清吏司郎中大人亲眼目睹了一场不见血的审讯。 不过两刻钟,犯人便吐了口。 这位前兵备大人面色平淡地走了出来。 程何围观了半晌,腿脚都是软的,出来的时候狱卒搀了两把,才没在半道上摔着。到底是军中的手段,他没见过,可能也再不想见识了。 他们这厢刚出来,另一头一位主事模样的官吏迎了上来,恭敬地冲他们这边行了一礼,目光确实落在程何身边的人身上。 “赵大人,我们大人说许久未见您,想请您到衙署小叙,喝盏清茶。” 请人的是正是程何的上官,刑部左侍郎王璟。 赵枢刚到衙署内堂的时候,王嗣年正接见完刑部的几位郎中,抬头便见好友背手立着,正静静地看着他。王嗣年面无表情的脸也难得露出一点笑意。 放下手里的卷宗,立马带他往议事堂西侧的值房走去,还让人立马上了茶来。 “你这茶味道苦了些。”赵枢微微地尝了一口,问他是哪里得的。 王嗣年说是一位广西的下属送给他的。那位下属说是自家喝的茶,没有名气,回乡探亲多带了些回来,便分给了刑部的同僚。 赵枢倒是笑了笑。 王嗣年这人很有意思,明明出身世家大族,却一点都不讲究。吃什么都行,喝茶也不挑,为人也疏朗。 “辽王世子已经死了。”赵枢端着那盏茶,目光落在杯中沉浮的茶叶上,说道:“辽王反叛的证据都在他手上,眼下他已经死了,证据找不到,不用过多久,这位王爷就要向皇上发难。” 王嗣年心神一凛,若有所思地道:“他这些年行事越来越肆无忌惮,完全不把皇上放在眼里,……恐怕这段时日奉京要不太平了。” “皇上想命我巡抚辽东,我想了想,还有些事未曾办妥,可能要拖延些时日。”赵枢眉心拧了起来,看向他道:“到时候恐怕还要你多看顾她两分。” 王嗣年思索了一下,很快便想起来:“我知道是什么,你的妹妹便也是我的,我自会看顾她……只是你前些时日托我办的事,似乎出了点差错,你家老太太看起来更中意另一个姑娘,颂麒摸不准你的意思,便来问我。” 颂麒便是王家三少爷。 王嗣年的小侄。 赵枢呵了一声,目光有些冷。 王嗣年喝了口茶,倒是明白了他的意思。他看顾的只有那一个,赵家旁的小姐便不归他操心了。至于两家能不能成,也只有看那两个有没有这个缘分了。 颂麒是王家十分不错的小辈,人长得俊秀,文章也做得好,出身无可指摘,算得上方方面面都挑不出错的了。 “看来你很重视这个妹妹。” 不然怎么会向他开口要颂麒,又要在他要巡视辽东之前考量好她的婚事。 王嗣年又让人上了壶新茶来,要了最好的雨前龙井。 赵枢挑了挑眉,没有回他。只拂了拂手,让他不要再忙:“我还要回督察院,下回再喝吧。”他站起身来。 走出刑部衙署的时候,已经接近午时了。 这厢冯僚正接了那位姨太太回府,又见了远道而来的四老爷,才安顿好这些事情,便见周述真匆匆回来。见了他也不啰嗦,只说让他去探探二夫人的口风,看那位夫人是否满意王家的少爷。 四老爷还坐在厅中,冯僚还得去一趟,也走不开。 周述真眉头拧了起来。 他就这么不动,冯僚眼皮子直跳,心知办不成事儿他也跑不了,只能骂骂咧咧使人去内院。 “还说你若有妹妹,得要捧到天上去,我看你也捧不起……谁家有姑娘的人家,不会与内宅打理好关系?”冯僚知晓周述真的短处,他武艺好,刀光剑影之下也能护得了人,他刀下的亡魂也不知有多少。 只是这样一个人,却十分不喜进内院,也讨厌跟院里的仆妇丫鬟打交道。 “我捧不起?那谁捧得起?”周述真也很有几分傲气。 冯僚说:“那可得像爷那样的才行。” “爷才不捧人……”周述真打量了他一眼:“你在大爷跟前这么多年,还没摸清他的脾性?能让他捧着的,那得多大面子。” 冯僚想说分明六小姐很得阆山苑照料。 只是话到嘴边又缩了回去。他心里其实也知道,大爷对小姐的情分恐怕也就到这了。请了跟着四老爷去南边儿的姨奶奶回来,又帮小姐留心与王家的婚事,等这两桩事了,大爷远去辽东,他对小姐的看顾也就差不多了。 往后许是不会再管。 . 赵明宜午间刚歇了觉,正要起来,问荣安堂那边可有人过来唤她。 “没呢,老太太那头不曾唤人来……明湘小姐那边也没去呢。”梨月一边给她换衣裳,一边压低声音与她道:“那位姨奶奶回来了,听说老太太生了老大的气,房里的丫头今儿个都不敢进屋。您今日许是不用去了。” 老太太信佛,每天都要给佛祖烧去手抄的经文。她自过了六岁,每日下午便要去荣安堂给她老人家抄经书。 明湘也去,不过她只是看着,在一旁陪老太太说话。 “真的回来了……不是说跟着四叔在任上吗?”她穿好衣裳,便坐到妆台前,云珠过来给她梳发,接了话道:“是真的,上午小喜去厨房,路过中院的时候瞧见了。现在好了,姨奶奶一回来,老太太有的忙了,也没空让为难您跟夫人。” “从前荣安堂就喜欢给几位老爷抬姨娘,如今到了自己身上,却又不乐意了。”梨月抿了抿嘴。 赵明宜愣了一会儿,没说什么,等云珠给她挽好发,便往林氏那里去。 林氏坐在炕桌旁看账册,见她过来,立马将女儿拉到身边,跟她说起话来。 “上午你大哥的人过来一趟,似乎是问你跟王家的事……那日老太太带着你跟明湘一道过去的,我却是不知你们到底如何了?”林氏本没有留心王家那位少爷,一来老太太偏心,好的都要留给明湘,女儿在她跟前出不了头。二来王家那位小爷出身有些太好了,人也长得俊秀,有礼有节,放在同辈里头也出类拔萃。 这样的少爷,恐怕看上的人家很多。 自然选择就会很多。 女儿出身赵家自然是不输人家的。只是姑娘家相看还看母族的出身,她出身商户,到底有些担心。 “大哥让人来问的吗……”赵明宜却是心下一震,她忽然想起王夫人给她的那对如意镯子来,还想起一个人。 刑部侍郎王嗣年。 “大爷跟王家似乎有些交集,午间让人来问,许是想看看我的意思。”林氏喃喃道:“不过你爹跟他闹成那样,也不知道是不是我多想了。” 赵明宜借着喝茶的间隙掩了掩自己的慌张。 她好像忽然明白了,为何王夫人会单独给她那对如意镯。 前世冯僚无意间漏过一句嘴,兄长在去辽东前,为她选了一位家世,人品都很好的世家子弟,她如果愿意,嫁过去会很顺意,也有人看顾她,不会让她受委屈。 所以兄长前世为她选的人,是王家三少爷吗? 她心口忽然有点发疼。 他为她考量了很多,却抵不过她执拗地喜欢上了另一个人。 她没有回应母亲这件事,用别的话岔开了。林氏见她低头喝茶,也以为她还小,不懂这个,便不再问。 林氏让人把她做的青团拿来,笑道:“娘亲手做的……马上清明了,家里要祭祖,到时候忙得很,我便先做了,想着你爱吃。”又吩咐梨月走的时候带些回桐花阁。 赵明宜却问她能不能送一些去阆山苑。 林氏道:“大爷身份贵重,他也不缺这个……” 赵明宜却是拎着小食盒就去了,林氏都没拦住她。 她想去问问。 至于问什么,她也不知道……只是心口有些疼,她前世好像辜负了很多他的好意。 她不禁想,若是她前世顺着兄长为她安排的路走,她是不是不会落得那样一个结果。她跟含章之间也不会有那样的阴差阳错。 第13章 钗 青团是糯米做的,有淡淡的艾草的清香,她拎在手上,低着头走路。 看起来有些闷闷的 梨月想接过来,小姐却摇摇头要自己拿,还未长开的身量,穿着娇绿绣柳枝的绫棉裙子,小步走得很快,一路上也没说什么话。 赵明宜想,她真是个失败的妹妹。 有人为她铺好了道,她还是跌跌撞撞地要走到了别的路上去,摔了重重一跟头不说,还让自己丢了性命。 她死了,哥哥会是什么心情。 她一点都不敢想。 “梨月,我有一点难过……”她双手拎着食盒,头微微低着,脚步越来越慢,感觉从桐花阁到阆山苑这条路格外远,她怎么都走不到头。 “小姐,为什么呢?”梨月察觉到她情绪不对劲,小心地问道。 “我在想,我好像做错了很多事……有人会为我伤心。” 她前世做的最错的事并不是喜欢上了孟蹊,也不是嫁给他后迟钝地没有察觉出他的冷漠,而是承乾一十二年时疫那年,她没有保护好自己,让自己丢了性命。 她没有了母亲,却还有另一个人那样珍爱她。 捧在手心上,陪伴那么多年。 “小姐。”梨月接过了她手里的食盒,轻轻地说道:“每个人都会犯错的。” 赵明宜嗯了一声,她想是这样的。只是她前世付出的代价未免太大了些,二十多岁便是一生,不说兄长,便是一个不相干的人,可能都会为她惋惜。 穿过中院,远远地便能望见阆山苑了。 梨月啊了一声,似乎看见了什么:“小姐,好像是大老爷的人,大老爷也在,咱们要不要避一避。” 毕竟她爹不喜欢大哥。 赵明宜知道梨月的意思,却摇了摇头,顺着这条小路往前走去。 小时候她听母亲说过一些伯父的事。 母亲说曾经大房的内宅很乱。伯父妾侍很多,子女也多,又不大管内院的事……后宅争斗不休,伯母因此落下了病,身体越来越*差,在大哥年少的时候便过世了。 后来不过几个月,伯父便续娶了新妇。 也就几个月而已……前人的坟土尚新,后人便进了门。 她拎着食盒穿过抄手游廊,候在书房门外的周述真远远地便瞧见了她,低声唤了句小姐,把她迎到偏厢坐着。他跟她说大老爷在里边儿,暂时不便让她进去。她点点头,坐在一旁等。 这间厢房离书房只隔了一道墙。 她隐隐听见另一边传来的争吵声。 丫鬟也战战兢兢地,小心地过来上茶,应该是见多了这两位主子的不对付,害怕出现什么不能收场的事,因此提心吊胆。 赵明宜听见似乎是伯母牌位和坟茔的事情。大哥要迁走,伯父气急,中间还摔了杯子。 就这样持续了两刻钟,那头才安静下来。周述真来请她去书房。 “大哥。”她小心地推开门,双手拎着食盒,站在门口往里探了探,才见兄长沉默地坐在书桌后,目光十分冷淡,见她过来后才微微收了敛了神色,起身坐到窗边的画几旁。 独自对弈。 “哥哥,我陪你下吧。”她小步走上去,坐在了画几的另一边,微微地挽了挽袖子。 结局很惨烈。 她的棋子尚未摆开阵仗,就已经被吃了个干净。 赵明宜沉默了半晌。 “哥哥,我给你带了青团,我娘亲手做的。”她决定不再下了,大哥现在心情不好,只会毫不留情地把她的棋吃干净,一局下来小半炷香都撑不到。太惨烈了,还是吃青团吧。 赵枢无可无不可。 他看着这个小妹妹坐在他身侧,绣柳枝的绫棉裙子垂了半边在地上,正弯腰倒腾食盒。 也不知道是不是缺根筋,明知道他现在心情不好,还非要撞上来。她就不怕他迁怒她? “蓁蓁。”他唤了她一声。 赵明宜抬头看他,手里的食盒已经打开了,五个青团齐整漂亮地排开在里头,散发着淡淡的艾草香气。 “下次不要给我送了,我不吃这个。”他淡淡地道。 她安静地坐在一旁,闻言似乎愣了一下,呆呆地看着他,捧着食盒的手也垂了下来,又无措地抓了抓衣角。 “我……我是不是做错了什么。”她轻轻地问道。 赵枢看着她干净的眼睛,只一心望着他,就像小时候那样,永远乖乖地坐在他书案旁,从不像赵家其他小辈那样,一边崇敬他,一边畏惧他。 赵明宜看向他的眸子里,从来不会有害怕。 他扔了手中的棋子,看向窗边,淡淡地道:“再过几个月,皇上会下旨,命我巡视辽东。等此间事了,我便不会再回河间了。”他看着她无措的样子,不知道为什么要跟她解释这个。 夏天快要到了,窗外的园栽都茂盛起来,偶尔传来雀鸟的叫声。 书房内很是安静了一会儿。 他以为她会问他为什么。可是她只是默默放下了食盒的盖子,将东西放到一边,双手平放在膝上,轻轻地交握着,小声地说道:“我知道的……大哥不喜欢伯父,也不喜欢赵家。” 她抿了抿唇:“如果您不回河间,会开心一些。那我宁愿哥哥不回来……” “娘在登州府有商铺,舅舅常往那里去。如果有机会,我便跟着舅舅一道去,到时候也可以见到你……也是一样的。”她抬头看他,指尖微微攥着。 赵枢的目光落在窗外。 却是捻动着手上的玉扳指,嗯了一声。 赵明宜说不清楚为什么,她觉着大哥方才好像有一瞬想要放弃她。她拽着衣角,心中忽然很慌张。今生与前世不一样,母亲在她身边,她可能不会再去天津,他与大哥的关系,可能也只能止步于此,保持这样不近不远的距离。 或许到最后,会变得无比疏离。 天渐渐地沉了。窗外的云慢慢暗了下来,聚作一团,天边灰蒙蒙的,看起来好像要下雨。她坐起身,跟大哥说她该回去了。 母亲见她许久未归,怕是要命人来唤她。 走出阆山苑的时候,天色果然沉得黑压压的,地上已经被雨水打湿了,风越来越大,梨月手里的伞都撑不住。 正在她们发愁的时候,不远处周述真走了过来,拿了一把十二骨的青花油纸伞,撑在了她们头顶,将她们送了回去。 等回到桐花阁的时候,她才发现张妈妈也在院里,林氏坐在廊下的椅子上,见她回来忙把她拉到身边。正巧又瞧见送她回来的周述真,让人沏了盏茶来请他喝了。 等人走后,林氏才问她有没有遇见伯父。 原来母亲都知道。 “大爷跟你伯父闹成那样,你还正巧迎上去,我就没见过你这么笨的。”林氏点了点她的额头,似乎猜到她小时候不去荣安堂都躲在哪里了,一半无奈一半担忧。却也没说什么。 赵明宜赶紧进了房里换衣裳。她的裙摆有些湿了。 等她换好后,林氏才跟她说:“方才老太太那边让人来传话,说过两日天气好,王家夫人约咱们家去大音寺上香,让我来问问你身子怎么样,可方便去。” 早前女儿真病着的时候不来问,刚巧这时候就来了。林氏也知晓这位婆婆的意思,她只想带明湘去,让女儿推说身体不好留在府里,届时王夫人便只能相看明湘了。 “我自然好了。我知道,祖母只是不想带着我罢了。”明宜也猜出了老太太的心思。 她得去。 不知道怀着什么样的心态,她忽然想去看看王颂麒。她前世好像都没见过他,祖母只让他见了明湘,她被老太太唤去了求签,只留了五姐姐在禅房里。 她忽然想去看看。 兄长为她挑选的人,到底是什么样的。 雨下得更盛了,天边阴沉沉的,眼前不时闪过电光,耳畔传来雷鸣声。等周述真撑着伞回到阆山苑的时候,他才瞧见大爷已经从书房出来,走到了廊下来。 负手站在亭中赏雨。 他合了伞,顺手搁置在了墙角:“爷,小姐已经送回去了。” 周述真听见了方才大老爷在书房内的争执,也看见了小小的姑娘巴巴地过来送青团。 他习武,站在门外,便能听见小姐小声说话的声音,软绵绵的,乖巧又柔和。低声说她想要哥哥高兴。 那一刻周述真心里忽然冒犯地想,小姐若是他妹妹,他真的要把她捧到天上去。 大爷什么都不缺。 他的仕途已经是能看得见的青云直上,任何世俗意义上的成功与他来说都只是点缀而已。唯有亲情淡漠这一点,自从夫人去后,便再也无人能弥补。 周述真本以为小姐可以。但是后来瞧着,大爷即将远去辽东,又托付王大人看顾她,看起来似乎也没真的那般上心。 雨幕像珠帘一般垂下。房檐滴滴答答,雨水顺着檐上的犀角飞溅下来,落到地上后泛起层层涟漪。 赵枢看着亭外的雨,手中的扳指微微转动。忽然吩咐周述真把冯僚叫过来。 冯僚冒着大雨赶来,本以为有什么重要的事。却没想到大爷只是让他打一支钗,似乎是姑娘家及笄礼用的 第14章 柳絮 河间对女子的笄礼很重视。 冯僚想了想,那这支钗应该就是给六小姐的。这位小姐正月刚过完生辰,等她及笄的时候,便刚好是明岁正月,那时候大爷兴许已经远在辽东了。 或许是考量到了这一点,所以才让他将钗提前打出来。 不过姑娘家在这等时候一般用的是簪子,大爷为何命他打的是一对儿点翠青雀?他虽没想通,却奉命照办,亲自去找了匠人,悉心叮嘱细节,确保打出来是最好的。 等他这边回来,夜色已经深了。 阖府都掌了灯,其中最亮堂的便要数荣安堂。老太太年纪上来,每日除了念经诵佛,管教家里的媳妇丫头外,最看重的便是保养自己。吃的喝的用的无一不精细,就是那灯,也得用透光最好的羊角灯,她最怕夜里一个不好伤了眼睛。 丫头小心地点上烛火,盖了灯罩,荣安堂瞬间明亮起来。 老太太坐在罗汉床上,明湘坐在她身边,一张白皙的小脸这时也难免皱了起来,她知晓祖父已经知道她母亲做过的事,明天肯定要责问三夫人,这时候她做女儿的也难免心焦。 毕竟过两日她便要去见王家夫人了。 若是这个时候她母亲被抓了错处,祖父责罚下来,肯定影响她说亲。 “祖母,怎么办啊,您可得帮帮我啊。若是娘有什么事,我后日可就没脸去见三少爷的,他也会看不上我的,您得帮我想想办法。”她推了推老太太的胳膊,带着点焦急的哭腔。 “慌什么,你也算是我带大的,怎么这么沉不住气。”老太太坐在罗汉床上,转头看了这丫头一眼,只觉她还是太年轻,经不住事儿,这么一点小事情就吓成这样:“我问你,你母亲是不是真的收了人两千两,拿去干什么了,你说给我听,我好有个数。还有,你娘做这件事的时候可有走漏风声?不然宜丫头是怎么知道的。” “娘说,说那两千两在去年给您过寿的时候用了,您操劳这么一大家子,她心疼您,就……”明湘支支吾吾的,她按着李氏教她的说法,又道:“肯定没有走漏什么,知晓这件事的都被娘打发得远远儿的,若不是那孟公子忽然上河间来求医,也没人会知道。” 老太太听说是给自己做寿用的,面色忽然和缓下来:“怪只怪宜丫头多事,连自家人跟外人都分不清……我还要问你一句,你可是真的让陈婆子出去传你妹妹跟那姓孟的公子有牵扯?” 明湘闻言,心一下子高高地提了起来:“我……我,怎么会是我呢,我怎么会做那样的事。” 老太太却是了解她的,是与不是早就摆在脸上了。只恨铁不成钢的点了点她的额头:“我算是白教你了,这样伤人一千自损八百的事儿也干。你就不怕事情闹得,连你的名声也牵连上吗?” 明湘低了低头,眼泪差点落下来。 “您也不能怪我啊……您也看到了,凭什么王夫人单独给六妹妹送那对镯子。”她心里的嫉妒就像火烧一样,而后伸出手腕,只见那对镯子眼下戴在自己手上,情绪这才和缓下来:“她比我小,丫头片子一个,她娘也只是商户出身,哪一点比得上我。” 王家跟赵家一般,都是很有底蕴的人家。如果她要说亲,河间能比得上王家的几乎没有,王三少爷又生得那样俊逸,她觉着也只有他那样的才能配自己。 老太太叹了口气。 “你莫怕,我已经让人跟你祖父说和过了,这件事不会影响你娘。”她捻动手里的佛珠,把孙女拉到身边来,问她:“倒是那王颂麒,你对他可能把握?” 也莫怪老太太多问。 王家那位少爷的条件实在是不错。十六岁的举人,王家大太太嫡出的少爷,听说明年二月便要下场春闱,不出意外,明湘只要嫁过去,差不多就是进士夫人了。还有赵王两家的提携,前程自不用说。 “是个好孩子……不过跟他叔父比,还是差了一些。”老太太叹了口气。 明湘却不晓得祖母说得是谁,在她心里王颂麒已经够出类拔萃了。比他更好的……想来想去,她只能想到一个人! 不过这样比就没意思了。不管是多优秀的人,放在大哥面前,都难免黯淡无光。毕竟二十四岁的正三品朝廷命官,整个河间府几十年来都只有这一位! 得要多出色……才能赶得上呢。 “有没有把握的,我也说不好,他那天对我不冷不热的,到时候恐怕还得您帮我在王夫人面前说说话。”明湘靠在老太太怀里,还是有些好奇:“您刚刚说的是谁呢?王颂麒的叔父?我好像没有听过。” “你年纪小,当然没有听过……是王嗣年,”老太太握了握孙女的手,告诉她:“这世上厉害的人物多了去了,你没见过的就更多了……他当年也是位惊才绝艳的人物,眼下应该唤他王侍郎了……也很年轻,应该不过二十七八。” 明湘心里一惊。还想问什么,老太太却是一副疲乏的样子,不太想说了。便让人将她送回了三院,路上还叮嘱让她母亲备好一副说辞,明早祖父定要传她说话的。 夜深了,阖府都熄了灯。整座府邸寂静下来,陷入淡淡的夜色之中。 赵明宜躺在床上,目光看向头顶的承尘,却是怎么都不想睡。便将梨月喊来同自己睡。 她总是梦见前世。梦见她住在孟家的那座小宅,梦见正房门前的那棵柳树,每到春天柳絮飘扬的时节,她就会一直咳嗽,说不出话来。 为此只能避去庄子里住着。而他在她不在的时候,才会歇在正院。 现在想想,是不是因为那棵柳树飘絮,他能有很长一段时间不用见到她,才一直留着的。他其实很不愿意见到她…… “梨月。”她轻轻地喊了喊。 “小姐,怎么了?” “我记得娘说最近园子里要栽花木了,有这回事吗?”她转过身,同身边的姑娘面对面躺着。 梨月在被子里笑了一声,给她掖好被角:“您怎么还挂心这种事儿呢……不过我记得确实有这回事,前些日子管园子的管事妈妈让人去买了苗木,眼下已经暖和起来了,马上就要栽了。听说咱们二院的园子也要重新修一下。” 明宜窝在被子里,小声地跟她道:“能不能跟娘说,咱们院里不要种柳树苗。” 梨月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摸了摸她的头发:“好小姐,您莫不是睡糊涂了,怎么会有人家在家里种柳树呢?那会长得很大的,不好打理……而且也没什么好意头。” 这样吗? 原来柳树栽在家里不好。 她垂了垂眼睫,胸中忽然好像闷闷的,一种十分异样的情绪压了下来,让她整个人都很疲惫。 “睡吧。”她小声地道。 梨月低低地嗯了一声。 赵明宜没想到的是,第二天祖父的人会来他们院子里,就连父亲也吓了一跳,连忙问管事何进到底是因为什么,还让人泡了好茶来。 何进却看起来很严肃,只说请小姐去一趟。 林氏捏了捏帕子,看了女儿一眼,赵明宜也看了看母亲,都猜到了到底是因为什么。 她拍了拍母亲的手,跟着管事去了前院议事厅。何进一句话没说,身为太爷的贴身管事,自当一板一眼稳重为上,却头一回见到这样这样镇静的小姑娘跟自己去太爷的书房。 在这之前,他还亲自去请了三夫人。那位夫人却是吓得话都说不清了。 其实何进不知道的是,赵明宜心里也慌张。只是她不能露怯,因为她心底藏着那样一个天大的秘密! 前世今生这些说头,任谁听见,也会道一句她疯了。她绝对不可以表露出一点点这样的说法,哪怕是最亲近的人,哪怕是她母亲。所以她只能镇定! 议事厅近在眼前。 何进敲了敲门:“太爷,小姐到了。” 里头嗯了一声,赵明宜才往里探了探头,只见他祖父坐在太师椅上,眼睛微微闭着。她收了目光,小心地往里走去,待走到书案旁,才喊了一声祖父。 “你来了……” 他坐起了身,目光看向何进,何进便恭敬地退了出去。议事厅便只剩下她跟太爷了。 赵明宜忽然如坐针毡。她知道太爷要问什么,却一时间没想到要如何回答。……而且这位老太爷,她实在是害怕,就是单单地站在一旁,她都能察觉到那道审视的目光,好像只要她一说谎,都能被找出疏漏来。 “蓁蓁,跟我说说吧,你是怎么知道你三叔母受人钱财,让人摆平了孟家……可还有旁人知道。” 他两鬓已然斑白,那双眼睛却是凌厉无比的。赵明宜甚至不敢看向太师椅。 “我……我,”她顿了一下,强装镇定,却不敢轻易找一个理由糊弄太爷。 就连伯父跟几位叔父,为官多年,都不敢在祖父跟前造次。她就更不敢了。顿了许久,她心下越来越慌,掌心开始冒冷汗…… 她要怎么说?她长在闺阁,怎么会知道孟家的事。而祖父请她过来,在前头肯定已经见过婶娘了,婶娘那头办事的人肯定已经处理了个干净,不会给她留把柄。她就更无从得知了! 心下百转,她想到了更深的东西。 祖父亲自来问她,说明这件事很严重……当年孟老爷与祖父政派相争的事她不清楚,只知道祖父很忌讳孟家。那有没有可能,祖父会借此事……彻底除掉孟老爷。 她越想心里越慌,手微微握着,指甲慢慢嵌入掌心。 就在她慌张无措之际,门外何进忽然敲门走了进来,看了上首一眼,又看了看她。 “太爷,大爷来了。”他顿了顿,忽然面露难色:“爷说来接小姐去东街看灯……” 第15章 见面 太爷坐在上首,何进躬着身回话,微微抬头,瞧见太爷霜白的鬓角,还有那双浑浊但凌厉的眼睛。 “你先请他进来。” 何进连忙出门去请。 赵明宜站在一旁,手微微抓着衣角,向门外看去,只见一道高大的身影走进来,将门外迎向她的光都挡住了,她的身上落下一片阴影。 他今日少见地穿了身软面的白衣,没有任何纹样,干净的面庞为他平添了几分温和的味道……可是他的气质分明很凌厉,像出鞘的刀刃划出的寒光。 “哥哥。”她高高地喊了一声。 赵枢看了她一眼,却是微微地笑了一声,又看向太爷:“祖父怎么把她叫过来了?您要唤也该唤承宣跟承翎来才是,他们两个马上就要春闱,若能得您指点一番,想来会有一些进益。” 说罢自顾地坐到了赵明宜身边的圈椅上,将她掩在了身后。 太爷让人上了茶过来,只说道:“不过是问她几句话。承宣跟承翎自有你几位叔父操心,若都让我来指点,要他们这些做父亲的有什么用。” 何进亲自上了茶来。 赵枢桌案上的是一盏雨前龙井,何进不知道小姐爱喝什么,便让人上了一杯梅子汁。赵明宜却没去另一张圈椅上坐,只拘谨地站在大哥身后。更不要说在这里喝茶了。 “你三叔父告诉我,蓁蓁说她婶娘收了云州豪绅的银子,替人做了些事。我已经让人查清了……只是我却是不知宜丫头是怎么知晓的。”太爷不紧不慢地说着,轻啜了一口茶,说话又冷了几分:“既然连她都知道,那私下还不知有多少人捏住了你叔父的把柄。我把她唤来问问而已,你倒是上心,亲自过来一趟。” 太爷看了他一眼。这个孙儿的面色却是淡淡的。 他向来如此,从当年科考及第,刑部观政,到后来远去天津,掌管兵备事宜,再到如今进督察院……他的性子比之自己当年,还要内敛几分。 没想到却对这个丫头有几分上心。 “祖父问她这个干什么。”赵枢没管上首的打量,只淡淡地道:“任谁都知道做了不干净的事,就得承担后果。婶娘比六妹年长不知多少,做事这般不知分寸,还让人捏住了把柄,您该斥责叔父才是。” “至于别的,该料理便料理,该责罚便责罚……她年纪这么小,您唤她过来有什么用呢。她知道的事,都是从冯僚那里知晓的,您对我还有不清楚的吗?” 赵明宜被带出议事厅的时候,掌心还有些冒冷汗。 她实在是太大意了。往后遇到这种尚未发生,或者不该自己知晓的事,她要谨慎一些才好。譬如此次,如若大哥不来,她就真的解释不清了。 可是这件事祖父那里过了。兄长这里却没有,她要怎么跟他说,她竟然能知道远在云州的事呢。 赵枢看着这姑娘沉默地跟在自己身后。不远处冯僚迎面而来,脚步匆匆,忽而请示道:“督察院的两位都事,经历,已经到了,王大人也来了,正在书房。” 他点点头,侧身看了看她,淡声道:“蓁蓁,你先回去吧。” 兄长竟不问她方才的事? 还是因为有要事,所以先放着,以后再说。 她默了默,头一下子很混乱,有些发胀,半天只憋出一句:“那我们不去看灯了吗?” “小姐,马上清明了?咱们这儿哪有灯?”冯僚一下子笑了出来:“现在还是白日,就更没有了。” 她不知道是怎么回二院的。只记得冯僚略带笑意的目光。 所以大哥竟随便诌了个理由就把她带走了。难怪祖父当时面色不那么好看! . 日光融融,马上就清明了。 晚上的时候荣安堂的嬷嬷过来跟林氏商议,后日赵家跟王家去寺庙上香,三夫人因为一些事不能去,到时候便让林氏照料着两个姑娘一道。 她娘坐在炕上听婆子回复去上香的事宜,一边听一边跟女儿道:“李氏这回恐怕触怒了你祖父,你叔父也逃不了干系,她这些日子应该都没法出来应酬了,也不知道太爷是怎么发落的。” 赵明宜在一旁下棋,闻言默了默。 而三院的明湘,今夜气得连晚饭都没吃。待临近亥时之际,丫头端了些午间没吃完的糕饼果子来,这才随意垫了两口。 “赵明宜她算个什么东西,凭什么让我娘受这么大的委屈。”一边咬了口栗子糕,一边眼圈儿红了:“我就不明白了,祖父为什么要让我娘去家庙住两个月,这跟打我父亲的脸有什么差别。我又有什么脸面去见王夫人,到时候若三少爷问起来,我可怎么回他呢。” 赵家两位夫人在河间府。怎么祖母跟林氏都去了,偏偏她娘没去。 连翘这会儿正端了热茶来,见她快哭了,连忙安慰道:“您别慌呀,还有老太太护着您呐。您今夜可万万不能哭,到时候眼睛要肿了,后儿去寺里上香可就不好看了。” 明湘闻言果真止住了眼泪。 “对,还有祖母帮我呢。我为什么要慌!”她扔了手中的栗子糕,觉得难吃死了,恨恨地道:“那天我就该多买通几个婆子,让她们把赵明宜跟那个叫孟蹊的穷儒生坐实了,最好传到王夫人耳朵里去,看她还得意什么。” “她娘母家就是经商的,配那样的人家刚好。要是像她姐姐那样,嫁了高门大户,恐怕命还受不住,听说四姐嫁到永州去也过得不怎么样。” 明湘忽而想通了,便让连翘伺候自己的梳洗。 三院很快也熄了烛火。 两天很快就过去了。这天赵家备了三匹马车,明湘跟老太太喜欢宽敞,都单独坐着。赵明宜跟母亲挨着坐,沿路能一块儿说说话。 她娘看着对王颂麒也挺满意。路上叮嘱她,若是她到时候觉着喜欢,她便去跟王夫人说说话,看看王家的意思。 赵明宜一下子哭笑不得。 她母亲前些日子还说要多留她两年,怎么这会儿又盼望着她早些定下来。 “你这就想窄了……我想留你是一回事,这早些定下来是另一回事。”林氏点了点她的额头,笑骂道:“人家好的公子看上的人家多了去了,你不挑,别人可就挑走了。” 赵明宜摸了摸头,心中却是一股说不上来的滋味。 马车不时晃动,车帘随着拂动的风掀开一条缝,她往窗外看去,透过这一丝缝隙捕捉到沿路充满绿意的景。窗外绿意盎然,树木一下子冒出大片大片的枝叶,繁茂而苍盛。 那她就去见见王颂麒吧! 至少得见一面。 其实前世明湘若没有让人出去传她跟孟蹊的事,她可能不会记得他,也不会在明年春闱他高中之后,打马游街那日,专程跑出去看他。 后面很多很多事,就不会发生了。 时间过得很快。路上跟林氏说着话,他们很快就到了大音寺。寺里的僧人出来迎他们,一行人皆跟着到寺庙后的禅房去,明湘扶着老太太,明宜扶着母亲,沿路看下来,发现庙里的桃花开了一片,茂盛极了,春意盎然。 僧人说后山还有山玉兰,丁子香,桃花也是后山开得最盛:“夫人小姐若是觉得有趣,往后山去才是开得最好的,等过两日,寺里的文殊兰也开了,夫人小姐若是喜欢还能带些回去,栽在院子里。” 庙里的东西都带着点佛性,老太太最信这个,当下便让丫头给了香银,让他们走得时候带几株回去。 明湘夸老太太有佛性。 林氏笑而不语。 赵明宜却觉着文殊兰这花的名字很有意思,她没见过,很想去看看。 王夫人却是先到了。已经喝了一会儿茶,正吩咐庙里的僧人筹备午间的素斋,听见有人说话的声音,转头一瞧,果真见赵家的夫人太太还有两位小姐过来了。 “真是……颂麒路上遇见他叔父,有事耽搁了些时辰,一会儿才过来呢。” 老太太忙说无事,一道往炕上坐了,笑着说了几句话,王夫人这才看向两位姑娘,连连夸赞:“老太太真有福气,两个孙女儿都这么漂亮。”说罢一边抓了两个姑娘的手,热络地问了几句话。 明湘害羞地低了低头。 赵明宜坐在后边儿,也跟着明湘微低着头。 这是相看来的,姑娘家都不能表现得太主动。 老太太很满意。 王颂麒没来,明湘显然有些兴致缺缺,却依然陪着王夫人说话逗趣。 老太太在一旁喝着茶,先把林氏打发出去准备午间用的素斋,过了一会儿又打发明宜去找文殊兰:“等我们回去的时候,得带着几株回去,你去帮祖母看看,莫让人挖伤了根。这是佛祖跟前的东西,可得仔细。” 王夫人神色暗了暗,想留着她。老太太却说无妨:“让她去吧,我这个孙女儿平日里也是最孝顺我的,她做事我放心。” 赵明宜也坐不住了,只能往后山去。 “什么呀,老太太分明就是赶您走。一会儿三少爷来了,您肯定就见不着了……”梨月抱怨了两句也歇了气。 “会见到的,你别担心,哪在于这一时啊。”赵明宜跟着寺僧走上了山道。沿途栽满了桃花,满山都是,让人看着心里好像也开了花,心情明朗起来。 只是寺僧很快停下了脚步,朝山腰望了一眼,请她等一会儿,自顾往上走了一段。 那寺僧年纪也不大,挠了挠头,小声地道:“前头有侍从守着,似乎有位贵人……兰花儿就在不远的地方了,咱们还要去吗?” 第16章 补伞 赵明宜见过很多种贵气。 譬如她祖父,是那种十分低沉的,沉淀多年的老臣的气韵。像二姐明禾,从赵家嫡女到永安郡王妃,身上的那种雍容华贵是她在自己身上永远也找不见的。 而如她兄长,则更多几分锋芒,像刀刃尖端的寒光。 可石亭上这位,赵明宜看见他的时候,只能想到文雅一词。就像他那身靛青色的常衫,这个颜色很衬他。可是这人未免也太霸道了!他一个人在这儿,让这里上山下山的寺僧香客都不方便过去。 “我是来挖兰花儿的,只是您身边的人将这条道守着,我想从这边过去。”她直直地看向那边,并不想空手而归。也不想助长旁人这般霸道的作风。 王嗣年没想到这姑娘性子还挺直。 他挑了挑眉,挥手让身边的人下去。 赵明宜上了石亭。 寺僧引她往上走,等走远了,往后看不见人,才小心地跟她道:“哎呀姑娘,您说话莫要这样直啊,咱们这儿来往的香客都不晓得是谁,有些来头可不小,咱们别得罪了人。” “可他这样也不好啊。”她扶着梨月的手往上走,不小心踢着一块石头,脚麻麻的:“这些日子香客这样多,他这般在这坐着,我们都走不了了。” 理儿是这么个理儿。 僧人挠挠头,只看这小姑娘一身穿着打扮,也是大户人家的小姐。想来才这样不惧怕! 挖兰花儿什么的,实在只是祖母的借口。不过文殊兰这花儿,确实不负它的盛名,眼下虽还未开花,枝叶却已经很好看了,细长瘦挑,风情雅致。 跟石亭上那人却是很像。 她笑了自己一声。暗道果然人都是看长相的,他那样霸占了一整条路,她却还是记住了他的面容。实在是令人不耻。 “我们走吧,有三四棵足够了,剩下的就让它们长在山野里吧。” 僧人用干净的巾帕包了一些土,将这花儿的根牢牢系住了,又引她们下山。下山的路上倒是没再遇见那人,只是亭中多了一位穿着蜜合色裙衫的姑娘,在亭中坐着,有小丫头陪伴着。 天渐渐地沉了。山腰上刮起风来,越来越大,许多花瓣儿从树上落下,树叶刮得沙沙作响。寺僧抬头张望,高喊道:“似乎快要下雨了,咱们快下山去吧。” 说罢又急忙跑去亭中,叮嘱里头坐着的人快快离开,又赶忙过来引她们下山。 天边闪过一道电光,空中下起淅淅沥沥的小雨,雨点打在身上很有几分湿意。 王嗣年早早离开了石亭。身边的侍从拿出随身带着的油纸伞,一边打开撑在头顶上,一边说道:“大人,那边赵姑娘还在那儿呢,也不知道有没有带着伞……夫人让您来见她,总不好让姑娘家淋了雨。” 闻言,走在前头的人顿了顿:“你去最近的禅房找知客师父,让他们往后山去一趟。”而后又思衬了一下,叮嘱了一句:“告诉师父再往山上走一遭,上头恐怕还有一*位姑娘,要接便一块儿接回去吧。” 说罢,穿过寺庙的中园,转身往大殿走去。 禅房花木越来越深,从树枝上落下的雨水滴答滴答,响起有节律的声音,他正要往大殿后的禅房走去,却在经过庑廊的时候听见一道柔软清脆的声音。 “那能不能用皮纸呢,皮纸韧些,也吸水,跟这把伞用的材质很相近?” 他看见那个姑娘坐在香案的一旁,她身边还有一个丫头,两个人围着坐在椅子上的知客师父,桌案上还有一把漂亮的青花纸伞,只是看起来似乎划破了,裂出一条手掌长的纹路。 知客师父有了些年纪,闻言笑了笑:“姑娘,皮纸确实可以,只是太硬了,而且你这伞已经破了,若要再补,也不像从前这般好看。何必废这个心。” “哎呀您说可以补好的。” 她应该很喜欢这伞,手指轻轻地摸了摸那绘了文竹的伞面,拂去上头蹭起的毛边。 是方才在山腰碰见的姑娘。 知客师父摇摇头走了,独留她跟那个丫头在香案旁相对着。她头上的凤尾蝶簪子垂了下来,莹白的指尖不住地抚着伞骨,看起来有些懊恼。 “你想要补好它,用皮纸是不行的,得用宣纸。”王嗣年见她低着头,红润的唇瓣紧紧抿着,眉头也拧了起来,不知怎的便走了过去。而后拿过她手里的伞,打量了一下:“你这用的是双丝路的生宣,这种纹路用皮纸补出来不成样子。” 赵明宜顺着那双手往上望去,正对上一双深色的眼眸。 她顿了顿,目光又落到青花的伞面上。 没听懂。 王嗣年也顿了一下,他没想到她听不懂。便将那把纸伞撑开,指着上面细小的纹路给她看,告诉她什么是生宣,熟宣,什么是单丝路,什么是双丝路。 赵明宜终于听懂了,她看了眼这人,只觉得他好高,抬头看他十分费力。小声地说了声谢谢,伸出手,想将那把伞接过来,拿回家去找人修补。 她很喜欢这把伞,是舅舅在去年生辰时找人给她做的。今日是想带来寺里上桐油,便拿了出来,谁知方才下雨,在路边让树枝刮破了。 王嗣年听她的声音,只觉着她年纪真的应该很小。看向他的眼睛无比干净,像小鹿一样。 也不知道方才为何将她错认为赵家的姑娘。母亲怎么可能让他见年纪这样小的女孩儿,他已经二十有八了,这怎么合适呢。 “你带回去,是找不到合适的人给你补的。”他看着她小心地伸出手想要接过去,还是将那把伞放回了她手上。 “不是找宣纸就可以吗?我家里有很多,你刚刚说找双丝路的,我记住了。”她轻轻地道。赵明宜想不到这样霸道的人,竟然还懂这个,还愿意详细地说给她听。 果然人不可貌相。 王嗣年顿了一下,忽然笑了。 那女孩儿捧着伞渐渐走远,身后跟着的侍从走上前来,躬身说道:“应该是河间府赵大人家的小姐,是与夫人约好了来上香的,他们家老太太也来了,咱们家三少爷也在后院禅房。” 王嗣年了然。 按着赵溪亭那样强势的脾性,他疼爱的那位应该在后院见颂麒。 这个保不齐就是他们家另一位小姐了。 雨渐渐大了起来,他往殿后去换衣裳,随后匆匆离开。 赵明宜捧着伞回了禅房,林氏见她半臂衣袖有些湿了,皱了皱眉:“怎么要你亲自去,让云珠走一趟就好了。”说罢接过她手里的伞,仔细地看了看,安慰她:“也没什么,你若喜欢,我让你舅舅再使人做一把,也不是什么难事儿。” “这怎么能一样。”明宜任梨月帮她擦衣袖,笑着说道:“怎么能仗着舅舅能让人做,就不爱惜呢。” 今天虽下了雨,天气却热,她后背有些汗湿了。额头上的碎发沾了雨,湿漉漉的,髻上的凤尾蝶微微垂了下来。林氏一边让她去梳妆,一边跟她说王三少爷已经到了。 “你先梳洗一下,换身衣裳再去房里。” 她应声去了。 只是没想到还是晚了一些,另一边禅房传来低声说话的声音,她刚穿过庑廊,便见明湘也往这边过来,软着声儿走过来:“我方才看见六妹妹,似乎是往这边来了,这么大的雨,也不知道去她要去哪里,一点都不让人省心。” 赵明宜与她迎面对上,只见明湘身后跟着一位年轻的公子。眉目清秀,面庞白净,那双眼睛倒是十分亮,很有几分少年气。 他们就在庑廊碰上了。 “六妹妹,你怎么在这儿!”明湘好像才看见她,眼中有几分奚落,上下打量了她一眼:“怎么弄得这样狼狈,这是去哪儿了?” 王颂麒也看了她一眼。 只觉赵家的另一位小姐……漂亮得实在抢眼。 她上裳湿了半臂,怀里抱着一把伞微微挡着,鬓边湿漉漉的发落了几缕在耳后。脖颈修长,白净如凝脂,也不看他,目光只望向她的姐姐。 “这是哪儿的话,我不过是去找知客师父帮我修补东西而已,五姐姐总是找我,还以为你有什么急事呢。”她不轻不重地回了明湘一句,侧身向王家少爷行了半礼,很快就去换衣裳了。 她现在确实有些不像话。见谁都不便宜,不如先回去收拾好。 回到偏厢的时候,她才听见梨月说这位三少爷明年三月就要参加春闱了。 “明湘小姐身边的丫头说的……”梨月皱了皱眉,还是忍不住地嘀咕:“说得好得意,好像三少爷已经是她们家姑爷了。” 梨月十分愤愤。 在她看来小姐分明也不差,可是她们今天实在太狼狈,还让人给撞见了。说不得是湘小姐故意带着三少爷来的…… 赵明宜一边安抚她,一边任由云珠给她挽发。换了身茶色潞绸绣玉兰花的裙子。 而后才去禅房老太太那里。 . 王嗣年今日并不休沐,却专程腾出空来往大音寺走了一遭,见了母亲为他选的光禄寺卿赵风言的女儿,这才匆匆赶回刑部处理堆积的事宜。 等忙完之后,已经到了午间。 天边晴朗无云,碧空如洗,随意吃了些衙署的堂食,正要回刑部值房,却见衙门外停了架车轿,那一旁候着的侍卫可不就是周述真。 回了值房,果然见堂内太师椅上端坐着一人。 绯红的官服,一如既往的冷淡模样。手边放着一盏清茶,也不见他喝。 王嗣年罕见的多看了他两眼,忽然想起晨间那个小姑娘来。他们应该是堂兄妹,可是为何一点都不像,不过这也没什么。……倒是这一家子模样都一致的出色。 第17章 搜查 赵枢来找他要辽王探子的口供卷宗。 王嗣年让人去找。 主事很快捧了过来,交给上首坐着的那位大人。 督察院与刑部,大理寺关系密切,许多案件核查审办都需要三方共同完成。赵大人跟王大人往来密切,来刑部办事他们都当自家大人一般上心,而刑部的人往督察院去,也同样能得到便宜。 他们很清楚这里头盘根错节的关系。 “大人桌上这盏茶有些凉了,不如下官让人再去让人重上一壶来。”主事递了卷宗,犹然见桌案上那杯茶还是满满当当的,便长了个心眼。 “你先去忙,不用操心他。”王嗣年也坐了下来,陪坐在另一侧,挥了挥手,脸上挂着笑。 主事点点头,很快下去。而后将门掩上,亲自守在门外。 赵枢看了王嗣年一眼,没说什么,只去看手里的卷宗。 “知道你不喝这个……”王嗣年却是不嫌弃地将他手边那盏茶端了过来,自顾地喝了一口:“半月前我让人存了斛上好的雨前龙井,程何拿了去招待梁御史。早知道让他用广西留下来的那罐旧茶了。” 赵枢头也不抬:“梁棋那张臭嘴,就该让他喝这个。” 王嗣年挑眉,忽然笑了出来。 梁大人实在是督察院难得的妙人。脾气又倔又硬,像茅坑里的石头,谁来都不给面子,偏偏又在赵大人门下……这位便是再喜怒不形于色,今日也难得骂了句。 辽东局势不明,辽王反叛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情,皇上坐不住,又不敢轻易出兵围剿,非要让人搜罗罪证。压力施加给刑部督察院,还有锦衣卫,反正近来朝野上下人心惶惶。 赵枢看完卷宗,随手放到一边。 “辽王世子已死,证据失了踪迹,我们便是手眼通天也找不出来。皇上的意思,到底是想给这位同母兄弟留两分余地,还是真要他们拿出证据,光明正大地法办辽王。”王嗣年放下手中的茶盏。 老太后还在,兴许圣上有几分顾虑。 赵枢沉默了片刻。指尖轻轻地敲着椅子。 这件事耽搁不得。皇帝可以犹豫不决,瞻前顾后,他们却不行。若是最后出了状况,圣上第一个就要拿他们开刀。 “没有证据可以搜一份出来……锦衣卫这些日子不是都在熬着么,要搜就要搜得人尽皆知。”拇指的扳指微微转动,他想了想,便道:“只要证据呈上去,就只看皇上怎么裁夺了。” 剩下的跟他们没关系。 王嗣年心下一惊:“你是说……” 反正辽王世子已死,死无对证。信不信由皇上,怎么裁决也由皇上,他们只要把刀递上去就够了。 王嗣年惊出一身冷汗,思衬许久,竟然觉着可行。 赵枢喜欢来硬的,这些年他也看清了他的作风。 想到今日刚从大音寺回来,王嗣年头更痛了几分。朝堂上的事糟心,家里也同样不清净,他捏了捏眉心,从一旁的柜子里找来安神的药。 “你今日去见赵小姐了?”赵枢将将要走时,忽然问了一句。 王嗣年却是眉心一跳,先想起来的是竟是那个站在香案前追着知客师父要补伞的女孩儿,眉眼那样清晰……石亭上见的那位光禄寺卿家的姑娘,面容却是很模糊了。 他点点头,嗯了一声。也不愿多说。 许是这些日子太忙,让他记忆有几分错乱了。 赵枢很快离开。 清明时节多雨。本该是个平静的日子,各家都在准备祭祀,去往寺庙上香点灯,却不想就在下午的时候,锦衣卫跟东厂的人都出动,在河间、保定、顺天三府大行搜查。 就连大音寺也没能幸免。 漂亮的桃花小径涌进大批身着锦衣的人,腰间按着长刀,有香客吓得惊叫出声,人群四散开来接受搜检。锦衣卫指挥佥事横刀立马往大殿椅子上一坐,祈年殿住持手里的佛珠都掐断了。 赵明宜此刻还在后山禅房中,还不知道前殿发生的事。老太太跟王家夫人,光禄寺卿夫人在一道喝茶,林氏站在廊下往外看,只看见女儿跟明湘,还有王家三少爷坐在亭中。 那位少爷坐得端正笔挺,仪态很是不错。两个姑娘坐得近一些,跟他隔开了一段距离。 而这头明湘正在问三少爷书画的事情。 “我练得一直是朱娘子的小楷,先生说我手腕无力,写出来有些悬浮。”她想了想,让人从禅房找了纸笔来,在亭中石案上写了几个字,而后拿给王颂麒:“三少爷可否帮我看看,到底如何才能改进一些。” 赵明宜也凑头去看。 端正雅致,很是清丽。 王颂麒拿在手上,仔细端详了一番:“姑娘写得已经很不错了,我家中的几位妹妹也有临过朱娘子的字,却是没有五姑娘写得好。” “真的吗?我也只是皮毛而已。”明湘脸红了,微微低下头,又推着妹妹:“近来叔父回来了,叔父在书法上成就斐然,定也仔细教过妹妹吧。不如正好趁今日,也让三少爷见识一番。” 赵明宜一顿,先看了一眼明湘,只见她很是强硬,已经把笔塞到她手里了。 而后看王颂麒。 他倒是很温和,只是看着她,眼睛却是亮的。 “我写得不好……”赵明宜接过了笔,捏在手里叹了口气。 她的字确实是父亲启蒙的。只是有晗音珠玉在前,父亲总是骂她愚钝,那个时候她年纪还很小,便十分抗拒写字……慢慢地就写得更不好了。 明湘是知道她的短处的。此番不过是想让她出丑。 顶着两道目光的注视下,她只好动了笔。写了‘江流有声’四个字。 跟明湘的比起来,显然只能算端正了。 王颂麒看了看,只说也很不错,却有些勉强。她的父亲是书画大家,却没想到六小姐在此道上没有一点天分,显然是有些失望的。 明湘更高兴了,正说着要去拿给禅房里的几位夫人看,不料后山忽然喧嚷起来,禅房里的香客纷纷跑出来。 大批锦衣卫鱼贯而入。 “你们干什么,这是尚书府赵大人的家眷,这般硬闯可还有王法了!”仆妇在门前高呵,果真见闯进来的人退了两分,便没有自乱阵脚:“快退出去,若是惊扰了我们府中的女眷,可有你们官司吃的。” 王颂麒挡在两个姑娘身前,自发前去交涉。 老太太吓了一跳,忙抓着林氏,林氏一时担心女儿却脱不了身。几位夫人也受了惊。 “原来是尚书大人的家眷……” 赵明宜听见一道拉高的声音,只见一身着盘领右衽袍的锦衣卫走了进来,腰间束着革带,眉毛很浓,微微上扬,看向王颂麒。 王颂麒也不怵,报了家门名姓,只让他尽快离开。 赵王两家确是得罪不起的。魏三咬了咬牙,正在掂量轻重,侧目见便遥遥见了那石亭处两道纤细的身影。身量高些的穿着淡紫色绣海棠花的裙子,眉梢微挑,瞪了他一眼。那个看着年纪小些的穿着芙蓉色软缎长裙,只看着他,那双眼睛黑亮亮的像葡萄,面庞白皙如玉。 “我也是奉命办事,三少爷不要阻挡我。”他又往那头看了一眼,心肝一颤,随即挥手:“给我继续搜。” “你们干什么!”王颂麒挡在前头,已然怒极:“再敢往里走便是要与我王家交恶吗?” 魏三斜着眉毛还没怕。 赵明宜抓着梨月的手,腰腹处忽然一阵疼痛:“梨月……” “小姐怎么了。”梨月赶忙去搀她。 魏三提了袍子正要往里走,身后骤然传来一声高呼:“魏大人快慢着!”他转头去瞧,一个同样身着飞鱼服的锦衣卫跑了过来,快跑了两步,凑到他跟前说了一句:“指挥使大人过来了。” 心下一沉。 王颂麒到底年轻,站在一侧纵然怒极,却也做不了什么。 魏三立马回头,果真见两顶官轿停在后殿门前。一顶绿色灰底的,走出来的是穿着红色飞鱼服的指挥使张济崖,另一顶靛青银顶的,抬轿人微微下压。 那人负手站在殿前,眼眸平淡无波,却让人无端觉得冷! 不是督察院那位又是谁。 “啊!快来人呐……”梨月惊叫一声。 只见方才还好好站着的小姐忽然捂着肚子弯下腰来,脸色立马发白,下一刻便在她眼前倒了下去。 . 赵明宜听见最后一道声音,便是梨月受到惊吓的高呼了。 她的小腹很疼很疼,钻心的疼。浑身冰冷,额头有些汗湿了,后背也有薄薄的细汗,没有一点力气。 “小姐,小姐?” 她用力睁开眼,只见梨月忽然松了一口气,将手里的汤婆子放进她锦被中,而后才出去,在外小声回禀着什么。 禅房外翠竹松柏掩映。她眼前很模糊,压着被角往外瞧,只能看见一道挺拔的身影站在庭院中,那道身影她太熟悉了,哪怕是一个模糊的影她都能认出来。 “哥哥……” 赵枢走了进来。 梨月搬了椅子给他坐。 “可有好些。”赵枢只见她低垂着眼睛,长长的睫毛也低落地垂着,微微颤抖。额头也汗湿了,细碎的发黏在鬓边,耳侧,唇瓣发白,双手抓着被角缩成一团。 实在很可怜。 她摇摇头,依然觉得腹部坠坠,喃喃道:“疼……” 赵枢帮她将鬓边汗湿的发别到耳后去,定定地看着她。她小小一团缩在被子里,像从水里泡了一遍似的,眼睛微微阖着,也不说话。十分可怜。 她那么小,却到了要嫁人的年纪。 第18章 不满 “我已经吩咐过祈年殿的人,给你在后殿辟一间傍山的禅房。”他看着她抓着被褥的手,纤细苍白,淡着声道:“你先住着,夫人会陪着你,我让周述真守在这儿。” 他坐得并不近,甚至有些距离。却依然能清晰地看到她手背上的血管。 那么单薄的手,皮肤细薄,可见身体有多差。单单是一场癸水便疼得受不了。 “过几日要祭祖的,我不在家,会不会不好?”她抓着被角,小腹依然坠坠地疼,而且很冷很冷:“到时候在书院的几位兄长也要回来的。” 在赵家,凡清明年节的时候,女儿媳妇也要到祠堂祭拜祖先。 “没事,你不用担心。” 他守了她一会儿。细碎的阳光从窗户打进来,赵明宜看见他搭在椅子上的手,修长干净,那枚玉扳指也在光下显出温润的光泽,像是玛瑙,又似乎是翡翠。 她拧着眉心,身上一点力气都没有,疼得她想掉眼泪。 便伸手去摸他的指尖。 沉默地把那枚扳指摘了下来,细细打量,以转移自己的注意力。 赵枢并未制止她。只是安静地坐在椅子上,目光落在炕上的小姑娘身上。她在借着光打量那枚玉,睫毛不时颤动,唇瓣依然苍白,便是猜也能知道她在疼。 这间禅房也是独立的,只是依然在后殿香客拥挤的地方。门外传来脚步声,梨月进来的时候便见那位爷坐在小姐身侧,眼眸平淡而清冷,小姐手里攥着什么东西,她看不清。 门外的脚步声依然未曾停歇,似乎有人在来回走动。 赵明宜听见了,侧眸往外瞧。 赵枢倒是没回头。 梨月走进来有些尴尬,支支吾吾地,看向小姐,说道:“是三少爷……三少爷在外边儿,说是想见您。” “他见我干什么?”赵明宜听着门外的踱步声,只觉那位少爷似乎有些紧张。 他见她为什么要紧张? 微微抬眸看向兄长。 赵枢头也没回,淡淡地道:“让他回去,有什么事以后再说。” 梨月甚至没有看见大爷的目光,便觉得浑身都冷冷的,立时便要去回绝。她出去了一会儿,门外传来小声说话的声音,有一道很轻的男声,随后梨月又回头,尴尬地冲她摇摇头,支支吾吾道:“小姐,他……” 话音未落,梨月的话便被截了去。 “六小姐……”门外的声音忽然拉高。 是王颂麒。 赵明宜捂着被子,浑身冒冷汗,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这个时候来找她。她一点都不方便,甚至十分难受,只低低地嗯了一声。也不知他听见没有。 似乎是听见了…… 他便又接着道:“六小姐,方才的事我已处理妥当了,是我没有照料好你与五姑娘……不知你身子如何了。”说话声低了下去,像是在想着什么。赵明宜瞧见窗外一道身影来回走动,身形高而瘦。 她在里头捂着被子走神。 殊不知王颂麒早就有些乱了手脚。 方才在庭院中,他表现得并不怎么好。他是河间王家的少爷,他祖父也是朝廷大员,刚才那种状况他不应该只是呵斥那些人,应该拿出自己氏族公子的气度来。 他不敢想,若是指挥使大人跟都御史大人再晚来一步。 那姓魏的会不会直接就闯进去! 两个姑娘还在里边,这些锦衣卫的蛮横惯了,要是冲撞了谁,他又怎么担负得起这个责任。 而且……他可是知道此次母亲带他来是为何的!若是不出意外,他会娶一个赵家的姑娘,而且叔父似乎格外关照这位小一点的妹妹。 其实他是有一点抗拒的。明明是他的婚事,不应该是他来决定的吗?所以他后来便一直同五姑娘说话……谁知这位年纪小些的妹妹也没有生气,只是安安静静地跟着,他们讨论什么偶尔也跟着说两句。 她实在很漂亮……性格也好,笑起来眉眼弯弯的。 王颂麒心里堵着的那口气,一下子就松了。 庭院松柏摇摇曳曳,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他攥着手,手心冒汗。 禅房里,梨月在一旁小心地温着茶。茶炉底下燃了炭火,是很好的榆木黑炭,烧出来没有烟,也没有味道。慢慢的水开了,发出噗噗的响声。 王颂麒的声音却盖过了茶水烧开的声音。 他声线很亮,干净温和,拉高了声道:“六妹妹,我……我,不知道有没有人跟你说过,我父亲供职湖南按察使司,我是我父亲的第三子……我祖父曾经做过圣上的老师,祖母也是大家出身。” “我知道你父亲,他是河间的书画大家。不过二夫人的出身,却是……”他顿了顿,半天后才道:“不过也无甚关系。” 他在细数自己家中的情况。话语间有难以掩饰的傲气。 赵明宜静静地听着,梨月端了一盏清水过来给她。她坐起身来捧在怀里,让杯盏靠近肚子,温热的感觉立刻袭来,她似乎好了许多。至少不冒冷汗了。 “六妹妹,我十六岁便中了举人,父亲与祖父都看过我的文章……如无意外,明年春闱我必得高中。”他声音渐渐地响亮起来,很有几分少年人的骄矜。他转头看向禅房,问道:“不知六妹妹今日对我有什么看法?” 他问出这句话的时候,显然对自己是很自得的,尾调微微上扬。 赵明宜心里忽然咯噔一下。 梨月也吓了一跳,手里的火筴差点没拿稳,夹上的黑炭也掉了下来。立时转头去瞧大爷。 大爷坐在那儿,面色淡淡,看不来情绪。只那双眼眸并不怎么温和。 赵明宜头有些痛,小腹痛感也一道袭上来,她咬着牙回道:“三少爷自然很优秀……不过我怎么好评价呢,倒是五姐姐说你的字写得好,改日要向三少爷讨教一番。”她捂着肚子,并不高兴王颂麒扯上她母亲的出身。 而且他为什么一定要这个时候来找她! 已经那么难受了。 窗下的少年似乎有几分气恼,气恼她不回应他:“你……” 梨月在一旁不住地温茶水,却见大爷面色越来越冷。她忍不住地颤了两颤,心觉这位爷心情并不好,只祈盼着外头那位莽撞的少爷快些走。 赵明宜只听见外头忽然没了声。 梨月探头看了看,小心翼翼地道:“小姐……三少爷已经走了。” 一转头,大爷的面色已经十分不好看了。 他放下手中的茶盏,直接了当地告诉她:“你的婚事,我另替你考量。”显然对王颂麒很不满了。 赵明宜捧着热水,没有出声。 王三少爷的家世确实很不错,锦衣卫来人时也能挡在她们面前,人品也没有什么问题。只是他那么年轻便取得了功名,少年人心气太盛,太过骄矜,需要人捧着一些。 . 王颂麒的确气恼。 他很快回了另一间禅房,王夫人此时正坐在炕上,正在询问丫头赵家老太太的情况。丫头说老太太受了惊,正在房里休息,赵家的夫人在那边看着。 王夫人点点头。随后便见王颂麒走了进来。 他穿着一身湖蓝的长衫,面上并无别的表情,只是比之平常有些低沉,她摸不着头脑,问他:“你去哪儿了,我方才找你呢。” “母亲找我有何事吗?”他心里堵着的那口气好像又上来了,却还是忍着压下去。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气恼。明明他本来属意的是五姑娘。五姑娘看他的眼睛里有仰望,有钦慕。他本来可以挣脱叔父的控制,告诉他们他想自己选择妻子! 可他为什么并不高兴。 “我本是想让你去看看六小姐……”王夫人喝了一口茶:“只是想想,她身上不好,这个时候也不好去扰她。” 三少爷却是愣了一下。 他方才似乎没考虑那么多。想去便去了。 王夫人没注意到儿子的反常,只思衬道:“我看她们赵家也是有几分意思……你叔父属意你娶那个小的,我也是略微暗示了赵家老太太一番。谁知她家老太太说话含糊,看着倒是喜欢另一个姑娘。” “我前儿还给了蓁蓁那个丫头一对儿如意镯子,今日看了看,那对镯子却在五姑娘手上。” 王夫人觉着这是老太太在跟她明示什么。 她叹了口气,继续道:“你叔父的意思还是要听的,他这些年来得圣上看重,老太爷也重视他。你父亲不在京中,往后你若高中,很多事都要仰仗你叔父……” “那,您觉着我与六姑娘合适些吗?” 他忽然握了握手,掌心有些细汗,定定地问道。 王夫人稀奇地看了看他:“你上午不是一直同五小姐说话吗?”怎么听他这意思,倒不反抗他叔父的决定了。 “若你喜欢,母亲倒是不愿逼你。” 王颂麒定了定目光,反而转身去给王夫人倒茶,没有接她的话。 想到叔父,他却是想起了方才见到的另一个人。 督察院副都御史大人赵溪亭。 他是这几十年来,河间府唯一压过叔父一头的人。他比叔父年轻,却已至高官要职,他还在天津,辽宁待过很多年,深受皇上信任。这些年来他听过很多他的事。 若他能做到像他一般。 是不是就不用再受叔父压制了。 第19章 供奉 王家的马车先行回府。 大音寺在城郊,因为午间方下了场雨,路上泥泞不堪,因此走得很慢。申时一刻才至府中。 王颂麒也很快冷静了下来。回府后先换了身衣裳,重新梳了冠,等一身干净利落之后,才去前院书房拜见叔父。 门前的丫鬟引他进去。 珠帘微微扫动,发出轻微的响声。他推开隔扇,进了侧间,听见里头有说话的声音,便低声问一旁的丫鬟:“叔父可有客人在?若是如此,我便明日再来……” “颂麒……” 话音未落,他便听见里间有人唤他。声音温润持重,不紧不慢。他愣了一下,丫鬟随即喊了他一声:“三少爷,五爷唤您进去呢?” 他终于回过神来。 甫一进门,果真瞧见几位穿着长衫,身量高瘦的先生坐在一旁,见他过来也是纷纷拱手,他也随即回礼,而后才看向首位之人,躬身喊了一句:“叔父。” 王嗣年挥了挥手,让他坐下。 他坐在一旁。 丫鬟立刻上了茶来。 叔父还在与几位先生商讨祭祖事宜。这些往年都是由祖父来决定的,今年却交给了五叔,他顿感压力,暗道母亲所说确然如此。 他如果明年入仕,的确还要仰仗在奉京的长辈。 大约过了一刻钟,他静静地听着,很快声音小了下来,说得差不多了,几位先生相继离开,书房里只剩他跟叔父两个人。 等人都走后,王嗣年才将手中的案册给他,说道:“你父亲不在,这些本该他来做的……如今便给你看吧,你往后也是要学的。” 他接了过来,将案册打开,只见上面详细写着上香、迎神事宜,还有要清点的祭器,牲醴,最后还要奠酒、焚帛,种种此类事无巨细。 “父亲不在,祖父让我都听您的。”他合上案册,将它搁置在桌上。 恰到好处的谦卑。 王嗣年笑了笑:“你在我面前无需如此紧张……便是你父亲在,你也是要看这些的,就当提前学着了。” 说是如此。 可是王颂麒不敢,只微微低着头。 王嗣年微微笑了笑,也不逼迫他,只问他举业上的事。 他也一一答了。只是显然还是紧张,磕磕绊绊,并不如在先生面前流畅。就连往日里最擅长写的文章,拿来与叔父探讨的时候,都难免有些踯躅,总怕自己的看法过于轻率稚气。 不过似乎是他多想了。 王嗣年从没有真的驳斥过他的想法,只是在他觉着不妥的地方稍加纠正。 “你若觉着这般更好,便应该坚持,随波逐流总是容易蒙蔽自己。”他顿了顿,微微叹了口气:“行了,就这样吧,你先回去。” 也差不多了。 这个小辈在自己面前太过小心,想来待得久了,他也不自在。不如让他自己回去钻研。 王颂麒如蒙大赦,正想要站起身来,却忽然听见叔父的声音,他问他:“你今日去大音寺,见了赵家的女儿,觉着如何?” 王嗣年也是忽然想起来。赵溪亭看重那个女孩儿,他自然也得上几分心。 “叔父……我,” 少年忽然顿了顿,目光有些犹疑,说话也不够利索了,只躬身朝王嗣年行了一礼:“一切都听叔父的。”耳根红了一圈。 王嗣年点点头,挥手让他出去了。 少年人不够稳重,心里想什么都摆在脸上,话还未说,耳根先红了。到底年轻。 他摇摇头,拾起桌上的案册,却是想起别的事来。 颂麒显然是见了两个姑娘。他若定了赵溪亭的妹妹,那另一个便要被冷落了。听说她家老太太更属意她一些。 那个在香案前乖巧地听他说补伞的姑娘,会不会伤心…… . 这些时日总是多雨,雨水频繁而又短促,天气也渐渐转暖,气候舒适。 只是这样的时节,圣上却忽然病倒了。 二月十七督察院与刑部联名上了一封折子,其中附有两卷密封呈上去的账册密本,还有十几名从保定河间抓来的辽王暗探,皆潜伏在奉京周侧,各家官员府邸,窥伺圣踪。 圣上震怒,夜里便病倒了。老太后也吓了一跳,忙召太医院连夜观诊,一刻也不敢停歇。 魏三拖着刚打过板子的屁股起来审讯案犯。 他觉着自个儿也是倒霉,怎么今天偏偏碰上那个督察院位爷……他连梁棋都不敢惹,也*不知道自己是猪油蒙了哪边心,非要去搜赵大人的家眷。 回来便挨了指挥使的板子。 夜风凛凛,今夜朝廷震荡,圣躬不愈……无人敢松懈。 天渐渐地转明了。 祭祖总是大事。不管宫中如何,也是不影响官员百姓到祠堂上香祭拜。 赵家香火延绵,自然无比重视。天蒙蒙亮的时候便有丫鬟婆子起来烧水,准备祭祀用的酒、肉、铜器等物。天还黑着,便先点了灯,祠堂门前的朱红灯笼也点上了,早起便有两位少爷前去放了爆竹,点了香火。 正式祭祖还得等几位老爷一道才行。 各房都忙得脚不沾地,唯有阆山苑一派清寂。 冯僚站在书案一侧。桌上香炉生起袅袅的烟,氤氲而上,让他看不清那位爷的神色。 “……今日徐家管事的来报,夫人有了身孕,路途奔波,这个月便不回来了,在徐家养胎。”他一边说着,一边小心翼翼地打量身前之人,又小心地道:“大老爷很高兴,赏了徐家管事的喜钱,说等过些日子,便去徐家拜访。” 冯僚只觉书房内气息凝沉。 这位说是夫人……其实年纪比六小姐年长不了几岁。前夫人去后,不过几个月大老爷便将徐家这位娶进了门,如珠如宝地疼着,衬得前头那位夫人这么多年的苦心经营像个笑话。 前头的时候后宅妾侍不知凡几,外室也置了几房。这位一娶进门,后宅倒是清净了。 勿怪这对父子像仇人一样。 这谁能咽下这口气。 前几年大老爷在夫人那时纳的姨娘,六个死了四个,都是当年对夫人不恭敬的。大爷一一都处理了个干净。 “夫人的牌位若要迁走,今日恐怕会闹得很大,到时候难免惊动老太爷。”冯僚思衬道。 一旁的赵枢却凉凉地道:“若今日能惊动祖父,那我倒要问问,当年我母亲死的时候,怎么倒没惊动他……” 说罢,题完最后一个字,扔了笔便往祠堂而去。 冯僚眼皮子直跳。 这会儿已经日上三竿了,沧州家家户户都响起了鞭炮,香烛的味道十分浓。只是很安静,分外安静,这样肃穆的场合说话是很不合适的。 赵枢身为长孙,自然要亲自前往祭祀。 不知道为什么,这时候忽然下起了大雨,雷鸣声压得耳朵沉沉的。大雨瓢泼,如瀑般从檐上倾泻下来,一股脑地灌进中庭,排水的道口发出稀里哗啦的响声。 香案上的烛火总是点不着。 赵家几位老爷皆身着官服,腰束革带,头上戴着官帽,一丝不苟,神情肃穆。就连远在地方的四老爷五老爷也都回了来,恭恭敬敬地站在一侧。 “溪亭怎生还未过来……”二老爷看了眼黑压压的天,手里的烛火点了又熄,不免有几分烦躁。 “他也太猖狂了,哪还有让长辈等他的道理!” 四老爷五老爷没有说话。三老爷倒是站得远了一些,也没有搭话。 大老爷面色阴沉:“既然他不愿意来,那往后也不用来了。”随即命人点香。 余下的少爷小姐都跪在祠堂外,瓢泼的大雨没有停歇的兆头,下人只能在一旁不住地撑伞。牺牲都上了供案,酒茶也奉好了,外头点爆竹的是三房的承宣。他身上都湿了,却不敢有丝毫抱怨。 里头传来高呼:“六少爷,快点吧,老爷说不等大爷了!” 天阴沉沉的,跟清明这个日子一般,让人喘不来气。 承宣听见了,却好像没听见一样,手里的火折子迟迟未点…… 他尊敬这位兄长,只觉着他不会在祭祖这样的大事上犯错,一定是有原因的,便想再等一等。 没想到这一拖,便听见伯父在里头大喊:“承宣,你怎么也犯浑,听不见我让你点吗?”显然已经有几分生气了。 他无法,只能划开了火折子。 只是不经意抬头间,他正见祠堂大开的半月门前,一把青色的纸伞出现在他视野里。视线往上,一袭玄色锦袍,笔挺修长的身形…… 目光不经意相对,他忽然振奋起来,高高地喊了声:“大哥!” 那道声音淹没在脚步声里,他还未说话,便眼睁睁地瞧见祠堂忽然涌进来黑压压的一群侍卫,腰间绑着白巾,一字排开,看那体格都是练家子。 兄长十分地高。 淡漠地望着他…… “父亲火气怎么这么大。”赵枢朝半月门里遥遥问候了一句,便施施然地走了进去。紧跟的侍从自然也跟着往里去,有一人给点了三柱香,上前恭敬地交给他。 大老爷便这般与长子遥遥相望。 “你这是干什么,要造反吗?”父子两相对峙。 “也没什么,不过是来恭贺父亲喜得贵子而已……”赵枢说话依旧温和,眼眸却如刀剑上的寒光,让人心里发冷。他捏着手里的那三柱香,却是凝神站在了母亲的牌位前,淡淡地道:“我今日过来,您当知道我是来做什么的。” “还请父亲不要阻拦我,否则……恐怕您余生膝下,不会再有子嗣出生了。” 说罢,将那三柱香插了上去。 檐下滴滴答答,更漏不停。赵家闹翻了天,丫鬟婆子却紧闭着嘴,一句话都不敢乱传。祠堂外跪着的少爷小姐早便请了回去,都待在自己屋里,也不敢多问什么。 第20章 谈话 赵明宜给那两盏明灯都续上了灯油。 灯芯也换了新的,明亮的烛光在灯座中摇摇曳曳。 她两厢都拜了拜,起身正打算离开,却听见身后传来一道低沉的声音。 “这些年来,都是你在替我供奉这盏灯?” 赵枢不知何时出现在她身后,高大的身影挡住了偏殿门廊透进来的光,她被笼罩在他的影子里。 赵明宜回头,只见兄长正平静地看着佛像前的供台,沉默了一瞬,而后上前点了三柱香。与她点的香插在一块儿。 云雾一般的青烟袅袅升起。 “大哥。”她站在一旁,静静地看着他,讶然道:“你的衣裳湿了。” 他身形高大而笔挺,一身窄袖玄色锦衣,负手站在佛像下,明灭的烛火将他的五官描摹出一种说不出来的味道。沉郁而深邃,让人生出想要探究的欲望。 赵明宜被自己的想法下了一跳。 她觉着肯定是发生了什么。 “哥哥……”她低低地喊了一声,走到他身边,一时却不知道要说些什么才好。 却不想是赵枢先开口了:“你每年都来么?”他问她。 “嗯,我觉得伯母在赵家,一直都不开心。兴许她不喜欢祠堂的烟火呢……”她点点头,小声说道:“而且哥哥常年不在府中,您小时候看顾我许多,我想为你做点什么。” 赵枢却是笑了笑。 他看顾她什么了呢? 不过是在书房给了她一个小小的位置,让她能躲着老太太,躲着她父亲而已。 他神色淡漠,沉声道:“我不回来,只是怕她不愿意见我罢了。”说罢静静地看着那盏摇曳的明灯,闭了闭眼。 是指伯母吗? 她眨了眨眼,不敢多问。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赵家也无人敢说。夫人去世那年,长房的仆妇全都换了个干净,她见过管事的领着牙婆进府,发卖了很多人。还有的去了各处庄子上,留下来的所剩无几。 佛像栩栩如生,慈目低眉。 她陪着兄长站了许久。 而后啊的一声,好像忽然想起来什么,从袖中拿出那枚扳指来:“哥哥,你的这个……”她双手托着那枚用锦帕包裹的玉扳指,递到他跟前:“那日我似乎睡着了,抓在手里,忘了还给您。” 她有些紧张的时候,会用尊敬的称谓。 他看着她托高的双手,白皙秀气,安静地站在他跟前。长长的睫毛扑闪,一双眼睛亮亮地看着他,像只毛茸茸的什么,他说不清,只是很想摸摸她的头。 到底没有摸。 “蓁蓁,你愿不愿意跟我去辽宁。”他负手立在明烛之下,神色依然平淡。 声音却很温和。 “啊?”赵明宜愣了愣,下意识地道:“可是我母亲在这里……” 说罢,连自己都没有想明白。是不是如果娘不在沧州,她会不会真的跟大哥走。 沉默良久。 赵枢只低低地嗯了一声,接了那枚玉扳指。却没有戴在手上。 出了大殿,兄长先行离开。她看见了寻过来的周述真,周述真朝她行了一礼,说可能要下雨,请她回禅房休息。 “周述真,兄长什么时候调职?”她忽然有些不舍。 周述真说不知。 “大哥刚刚问我,愿不愿意跟他去辽宁……”她抿了抿唇,看向他:“是不是你们走了,我便很难再见到他了。” 天上滴滴答答,下起了细密的小雨。 周述真很惊讶,沉声问道:“爷当真要小姐去辽宁?” 他是知道的,大爷对赵家并没有任何留恋,他也做好了离开后便对小姐松手的打算。不再管河间发生的任何事。可是又为何忽然问小姐愿意不愿意跟他走? 这太奇怪了。 清明时节雨水纷繁,气候转暖,树木也因此长得十分繁茂,一片新春绿意。 赵家前院书房却是一片狼藉。 几位穿着长衫的先生站在门前,里头是不知几许摔落的瓷器碎片,推推搡搡,谁也不敢进去,最后只能拉了个上茶的小丫鬟进去探探状况,却恍然听见一声带着愠怒的滚字。 大老爷从未发过如此大的火。 自从娶了新夫人,这位老爷便养起了性情,甚少动怒。今日却被那位爷气得不清,午饭都未曾用。 前头那位夫人的牌位已经让大爷迁走了。至于迁至了哪里,他们也不知道,也不敢问。大老爷更是七窍生烟,若不是太爷命了人来,今日那场面恐怕就要失控了。 “站着做什么,还不快进来。”里头的气显然还未消。 几位府僚你看我我看你,也都硬着头皮走了进去。 “老爷,您别气,大爷羽翼未丰,您若要压着他,那也不是什么难事。”一身着湖色襕衫的人说道。 也有人附和:“是啊,还得趁现在,您得下狠心!否则再过几年,兴许就难了。” 大老爷静坐在圈椅上,手压着眉心,眼睛阖着,显然是头疼不已,怒道:“我看不用几年,明天他就敢骑在我头上!”说罢扫落了桌案上的杯盏。发出砰的一声。 他修身养性多年,今日算是一切白费。 “他可以不孝,我做父亲的却不能不仁……到底是我的长子。”眉心顿顿地疼。 “老爷心胸宽广,大爷到底年轻,还未曾有家室,也没有子嗣,自然不懂您的苦心。”一幕僚靠得近了些,低声笑道:“您不若亲自挑选一位贤良淑顺的少夫人,等爷娶了妻,自当有少夫人多多规劝,定不会再如今日这般不懂礼数了。” 其他几位先生也都纷纷附和。 大老爷摸摸眉心,未曾反驳。 赵枢回来后,却是先行去了一趟上院。 上院的装潢十分华贵,明亮且宽敞,周遭布了许多侍卫,来往走动都有规矩。这里便是整个赵家权力最中心之处了。 见他过来,有丫鬟上前替他打帘子,小声道:“爷,太爷在里边儿等您呢。” 他点点头。 甫一进门,放眼望去,只见一扇古朴雅致的玉屏,香炉里燃起袅袅的烟,有丫鬟正跪坐在一旁换香料。 屏后有一身影,脊背有些许躬垂,却依然很有威势。 屏后的身影挥挥手。房内的下人便都会意,一一退了下去。内室瞬间安静了下来,十分的寂静,只有窗外鸟笼里的鹦鹉,在奋力扑闪着翅膀,企图打破室内的寂静。 他走了进去,坐在了祖父对向的椅子上。 从前,他都是只坐旁侧的,今日却径直走到了赵家这位真正掌权人的对立面。 老太爷并没说什么,只是照旧让人上了茶。桌案上是一盘未尽的棋局,还是上次留下的,他虚了虚手,问他要不要对弈。 “祖父,我早就下得比您好了。” 太爷却是默了默。放下手中的棋子,扔进盒子里,看向窗外挣扎着扑腾的鹦鹉:“你今天不该这么做。” “是吗。”赵枢面色淡淡:“可您不是也没有阻止我。” “如果您从来不觉得自己有错,又为何把蓁蓁带回赵家抚养……她死了不是更好,再也没有人能让您想起陆大人。”他啜了一口茶,眉眼中没有半点情绪。 太爷的目光却是逐渐深邃,定定地看着这个小辈。 寂静的茶室里氤氲起一股剑拔弩张的味道。 . 赵家这些日子都有些沉寂。几位在外供职的老爷祭祖后,立刻动身回了地方。从书院回来的几位少爷正在准备明年的春闱,也都立时回了书院。 只是到底还是有些影响。 在很大程度上,伯父都是默认的,赵家下一辈的掌权人。他们身为辈分最小的少爷,却眼睁睁地瞧见那位兄长,在所有人面前扫了伯父的面子。 甚至祖父都未曾命人斥责。 承翎有些沉默,在收拾东西回书院的时候,小声地问承宣:“是不是只要我明年高中,做了官,我母亲就能不用受姨娘的气?” 赵家除了二老爷,几乎每一房都纳了许多妾侍,就是为了子嗣繁盛,家族昌隆。 可是少爷多了,便也不那么金贵了。反而内宅争斗不休,后院不宁的多。 承宣送他上了马车,也有些沉默,他从来没见过有人敢对伯父不恭敬…… “……我也不知道,不过你身上若有功名,叔父才会倚重你。所以,或许也能这么说吧。”承宣思衬道。 他们在去往书院的路上。 而大音寺这边,因着林氏腾不出空来,只能让身边的仆妇去照料女儿。她身体实在太差,一年前来过癸水,后面断断续续,有时两三月才有一次,有时几乎就没有了。 她的孩子也来得艰难……在她对那场婚姻绝望的时候,那个孩子悄无声息地来了。 所以她没有撑过那场时疫。 林氏找了大夫来给她调理身体,她早早便起身收拾梳妆,只是没想到先见到的是王颂麒。 这时候林氏刚巧过来,便问他:“怎么三少爷一个人来了,夫人今日没有没有过来?”便是提点他,没有长辈在场,他们见面并不合时宜。 这个年轻孩子愣了愣,脖颈不经意便红了,只说奉母亲的命,带了东西过来看望六姑娘。 这下林氏却是不好拒绝了,只好让人引他到茶室去。 第21章 诊脉 说是茶室,其实也与一间雅致的书阁也差不多了。 王颂麒在进门之前,似乎遥遥望见不远处庭院中守着的侍从。那侍从看起来面色极冷,却是一副周正样貌,身上有几分说不出来的气势。他似乎在叔父那里见过,像是叔父的客人身边的,他也记不清了。 随即往茶室走去。 赵明宜早知晓母亲让他过来,便先让人泡了一壶茶,是杭州府狮峰山采的雨前龙井。她给他倒了一杯:“三少爷怎么过来了,这几日总是下雨,路上不好走。” “我是骑马来的。”王颂麒纠正她,说道:“我虽常年读书,却也不是什么手无缚鸡之力的儒生,我也会骑马的。”他不知道为什么要告诉她这个。 赵明宜看着他,总觉得他对她好像有些不一样了。 王颂麒见她捧着一杯热茶,轻轻吹着,感觉那杯盏中的热气似乎都吹在了他的脸上,掌心冒汗:“妹妹身体好些没有?那日实在是我莽撞了,忘了六妹妹不太舒服,不知这些时日可有好些?母亲让我来看看你……” 说罢从袖中拿出一件什么东西,一层层剥开给他:“娘让我带了些茸参来,她说你得补补身子,不过我觉着你这些日子一定在喝药,或许会想吃些甜的,便在来的路上买了点东西。” “……是三原蓼花糖,我跑了两条巷子,我的侍从说这个最好吃。”他打开来,放在桌案上,看着她很温和:“店家是陕西三原县人,说用荷叶包的糖会有清淡的香味,妹妹你尝尝……” 赵明宜是见过这个糖的! 六兄承宣给她买过。 她扑哧一声笑了,轻轻地问他:“你花多少银子买的?” 王颂麒被她看得耳热,却依然保持着端方的姿态,说道:“二百文钱。” “那家铺子其实不是专门做糖食的。”她微微地笑了起来,捻起一块尝了尝,告诉他:“之前六兄给我买过,他被骗了,这个只是用甘蔗碾出的汁水提出的糖液,然后和了糯米和豆粉做的。没有真的蓼花糖那样的味道。” 王颂麒愣了愣,终于想明白了。 六妹妹说他买到假的了。 这便是王三少爷从来没有过的体验了,他甚少有需要自己置办的东西,便也不懂那么多。 他有些尴尬,坐得笔直。 “我今日得闲,教六妹妹写字吧。”王颂麒决定不再说糖的事情。这个他实在一窍不通,写字最好了,他最擅长这个。 为什么忽然又要教她写字了? “我……我每天都练的,今日已经写过了。”为什么知晓她字写得不好的人,总是很有兴味地要来教她。就像她的父亲,一边引她走笔,一边说她不如晗音,等教过一阵后便把她扔下了,说她孺子不可教。 还有孟蹊,他说她的字写得不如陈婉十几岁时写的。 说完后又要来教她……明明不喜欢她,却在教她写字这件事上十分执着,能在休沐日拘着她写一天。 真的很奇怪。 王颂麒练的是赵孟頫的楷书。他写了一行小诗,字迹行云流水,显然是下过功夫的。她并没有提笔写,只在一旁观摩,只是看见这一笔字,她忽然想起一件事来。 三少爷若是明年春下场,那跟孟蹊岂不是同一科的进士。 只是她在那年并没有听到王颂麒的名字。 前世这次春闱的前三甲她记得很清楚,一位来自南直隶苏州府,是考了很多年的举人了,功底深厚。五哥承翎也不遑多让,叔父十分看重,年少时便送去书院,再加上那年长兄封侯,家族威望日重,圣上钦点了探花郎。 王颂麒应与六兄承宣也是不差的。 只是谁都没想到会有一位来自江西的解元。 他实在很耀眼。五兄承翎跟六兄承宣是在赵家众多子弟中搏出来的,还有祖父指点,兄长的威望……王颂麒就更不用说了,王家老爷的独子,还有一位在刑部当政的叔父,是王家精心培养的少爷。 却都没比得过那个出身寒微的年轻人。 笔墨在宣纸上发出很轻很轻的沙沙声,王颂麒落下最后一笔,拿给她看:“六妹妹,你看我写得如何。”他读书多年,对自己写的东西显然十分自信。 赵明宜笑着接过来,像模像样地看了看,点点头笑着说了句:“自然是很好的。” 其实她不懂书法,只能凭主观来看。 “那我来教你走笔吧!”王颂麒忽然来了兴致,拿过湖笔来给她,而后又给她铺了宣纸。 她只能坐下来。 王颂麒只在一旁看着,不时给她写个样,更多时候都不说话。他实在不会跟女孩儿聊天,因着常年在书院,跟家里的妹妹在一起的时间也少,而身边的丫头也是捧着他居多,更不用他开口了。 有些冷场。 他也察觉出来了。有心想挑起话头,却又觉着他都已经主动来看她了,为何六妹妹却没什么反应,只低头写字。 便又不想开口了。 上午很快过去。 王颂麒离开,林氏过来给看她,又让人去寺里的厨房煮了红糖水,盯着她喝了。随后与她说起昨日祭祖的事情来。 “……黑压压的侍卫,带着刀进了祠堂。”林氏叹了口气,摸了摸女儿的头:“幸好那日你不在,也算是因祸得福了。明湘吓得回去发起了烧,听说眼下还未退热呢。” 赵明宜却是心里一惊。 “所以哥哥已经把伯母的牌位移走了?”这才知晓昨日兄长为何看起来十分低沉。 林氏叹道:“他们父子的恩怨,恐怕也难善了了。” 窗外不时传来鸟鸣声,她没有午睡,坐在临窗的画几旁想着事情,梨月却在这时候进来,低声告诉她:“大爷过来了,周侍卫让我过来请您去祈年殿。” 周述真过来请她。 梨月伺候她换了一身衣裳。 赵枢站在祈年殿的石阶上,远远瞧见她提着裙摆过了半月门。杏色的小袄,清淡水红的绫棉裙,头发梳了髻,戴着绿玉的簪子并着海棠宫花,一开始还没看见他,走得慢慢的。 等过了月门,视野开阔起来,才遥遥地望见他。 赵枢招手。 她脸上忽然就扬起盈盈的笑,高兴地小跑着过来:“哥哥。” 而后带她往祈年殿后山的禅房去。 原来是带她来见慧觉师父的。 这位师父曾经云游过许多地方,后来留在了大音寺,修习佛法经书,曾经简平郡王是寺里的常客,就是为了见这位师父。 只是少有人知道,这位方丈还懂医理。 赵明宜挑了一个蒲团跪坐下,兄长就站在她身后,和声道:“舍妹身体不好,今日带她过来,便是希望方丈替她看一看,该如何调理才是。”他没有坐下,只是站在她身后。 或许是因为靠着山脚,常年见不到阳光,禅房很荫凉,隐隐有些冷。 她瑟缩了一下,靠着兄长近了一些,随即伸出手。 慧觉师父给她诊了脉。 “……檀越脉息虚弱,面色淡白,想必脾胃寒甚,平日里饮食也不足以弥补。”他顿了顿,再观了观她的面像,又问她月信如何。 这其实也不是什么难以启齿的事。 可是大哥站在她身后,赵明宜忽然就有些紧张,只能硬着头皮答道:“也不怎么规律,时长时短,十分地疼,没有力气。母亲也找嬷嬷为我调理过,只是用处不大。” “除却这次……已经很长时间未曾来过了。” 有小和尚端来茶水,她觉着耳后根已经热了起来,忙借着喝水的功夫掩了掩发烫的脸。 赵枢察觉到她的尴尬,不知何时已经悄然出去了。门外周述真走了过来,低声道:“爷,王大人来了,在另一边禅房等您。” 王嗣年也未曾想到会如此巧。 他正要见他,没想到在此处碰见了。 第22章 再遇 赵枢去了另一间禅房见他。 其实只是一墙之隔而已。 王嗣年早已在等他了。有侍从上来上茶,赵枢坐在临窗的另一张椅子上,忽而想起了什么,让侍从找人送个手炉到旁边茶室去。这才与他说起话来。 也是巧合,王嗣年正有事找他,不想正好在祈年殿外看见赵家的车轿,才知道他今日也在寺里。 两个人相识多年,从不废话,王嗣年开门见山道:“圣上驳回了刑部跟督察院联名上书的折子……听说这些时日圣体不愈,太后娘娘守在乾清宫,往来太医院的都是她老人家的人。” “兴许驳回这道折子,不是皇上本意。” 辽王是太后幼子,自来宠溺。想来太后是想把这件事压下去。 赵枢闻言,并没有立刻接话。他思衬了片刻,说道:“恐怕这就是圣上的本意。若皇上真的不想向辽地出兵,这道折子定能被太后娘娘截下,圣上只需要装聋作哑,私下派人将辽王押解进京便可。” 当今内阁的元辅,便是太后的父亲,圣上的外亲。若太后插手,压一道折子也不是什么难事。 “皇上看来是想下死手的。”赵枢淡淡道。 这位帝王前两月所做的犹犹豫豫瞻前顾后之态,只是做给自己母亲和诸位朝臣看的而已。让所有人都知道,圣上尚且顾念手足,只是辽王狼子野心,不得不杀。 还得杀个干净,不遗后患。 王嗣年终于回过神来,低声道:“所以圣上是想让这道折子上第二遍,督察院跟刑部来呈是不够的,还得让身份更高的人来……”他立马猜到:“皇上想要元辅大人亲自上这道折子!” 皇上是这位老大人的外孙,辽王殿下也是。若由他来呈这道奏折,太后老娘娘便是再不甘,恐怕也只能作罢。 赵枢点点头。 王嗣年坐起身来,不断地摩挲着手边的茶盏。 大音寺的桃花一直开得很盛,今年也一样。窗外桃花灼灼,枝叶茂盛,高大的树木盖起了华冠,将庭院遮蔽出大片荫凉之地,偶有鸟儿落在树梢上,扑腾出阵阵响音。 赵枢:“恐怕还不够……”他看了看窗外,淡淡的花粉的清香飘进来,淡淡道:“还得下一剂猛药才是。刑部那个探子不是还没死么,提个死囚把他弄出来,放回辽地去,看看这位殿下还能不能坐得住。” “这不是鼓动辽王造反吗!”王嗣年眉心跳了跳。 赵枢啜了口茶:“那又如何。”而后放下茶盏:“他早晚要动,不如我推他一把。” 王嗣年后背一阵发凉。他以前觉得赵溪亭经历了那么多事,也只是冷漠而已,没想到他的手段比他想的还要狠辣……这样的人将来不是扶摇直上坐到最高处,就是跌落云端摔得粉身碎骨。 他看了好友一眼,只见他看向窗外,神色淡漠。 他从来都是这样的。看着温和,实则傲气到了骨子里,也实为冷漠。 王嗣年从来都是向着他的,思衬了一会儿,低声道:“我会去找死囚把人替出来,至于如何放出去,就由你来做了。”此事若成,他在刑部的位置,能更上一层楼。 更漏滴答滴答。王嗣年起身要走,却不想被人唤住了。 赵枢:“忘了与你说一件事。”他微微抬眸看着王嗣年。 “什么?” “我妹妹跟颂麒的事就此作罢吧。”他指尖轻点着桌案,淡声道:“颂麒实在年轻,还需要打磨,若是能稳重一些会更好……太过浮躁了。” 可是这跟他定亲有什么妨碍?少年人不都是这样过来的。 想起前日王夫人带着颂麒来大音寺。王嗣年后知后觉,心知想必他是做了什么让赵溪亭不满的事,这才过来向他回绝。 这个侄儿他是了解的。读书虽好,脾性也还不错,只是到底出身太高,难免有些骄矜,需要人捧着一些。可这些在王嗣年看来都不是什么大事。 “赵溪亭,我王家的少爷也不是能任由你挑拣的。”他眯了眯眼。 王家跟赵家的情况不一样。王家子嗣少,少爷个个都金贵,而王颂麒又是他兄长的独子,身份不可谓不高。 赵枢也看着他,身体微微后仰,靠在椅背上:“王璟,我既然重视她,便看不得她受一点委屈。从来都是我捧着她,没有要她捧着谁的道理,便是你王家的人也是一样的。” 王嗣年看着他的眼睛。 他其实是想跟他结这门亲的。他跟赵溪亭的关系若能再紧密一些,对他在朝堂上会有很大的助益。他看重的妹妹嫁给自己器重的侄儿,那便更好了,两厢得宜。 只是赵溪亭回绝得一点余地都没有,他只能长叹一息:“也罢,不作数便不作数吧,也算他们没有这个缘分。” “只是你这样护着那女孩儿……到底不行,温室里的花朵,养得娇贵了,往后若不在你身边,风吹雨打怎么经得住。”王嗣年淡淡地点了一句。 其实他知道自己多想了。赵溪亭这样护着,只要那姑娘不自己把路走窄了,这辈子不会有什么差错。 赵枢不再多说,先行离开了。 而另一边禅房里,小和尚进进出出,拿了银针、艾条、酒、姜片等物进来。慧觉师父正在熏艾绒,要给她施针。 “檀越身体寒甚,只喝药恐怕是不行的。”慧觉师父两鬓早已华白,看得也不甚清楚,却是十分地仔细,耐心地告诉她让她放心。 只是那针实在太长了,她光看着就疼。 梨月跟云珠在一旁也看得心惊肉跳。她们平日里也没见过这个,今日乍一见,也是为小姐捏了把汗。 “我能下回再来吗?”赵明宜握了握手,忽然觉得唇瓣很干。有点吓人。 慧觉师父已经熏好了艾条,正在用酒擦拭银针,笑道:“您下回再来也还是会害怕的,不如今日事今日了,好过后几日担惊受怕。” 话是这么说…… 可是比起这长长的银针来,她觉着担惊受怕也没什么了。 门外传来脚步声,她回头,才见兄长负手走了进来,正看着慧觉师*父动作。 “哥哥。”她轻轻唤了一声,转过头去看他,不自禁地拽了他的衣角,小声问他:“怎么银针会那么长,我从前在祖母那里见到的好像也不是这样的啊。” 赵枢看着她害怕地看着自己,任由她抓着自己的衣裳。 “不同的病症用的东西自然也是不一样的。”一边安慰她,一边叮嘱慧觉师父轻一些。 赵明宜伸出了手,另一手紧紧地拽住兄长的衣裳,只见师父已然将姜片放在了她腕上,而后开始熏艾,她知道最后那根两指长的银针会扎进手腕里,忍不住地害怕。 等都弄好了,慧觉这才拿起银针。 赵明宜攥紧了手,安慰自己半天依然心跳如鼓,正要偏过脸去,忽觉面前一黑。 温暖而干燥的手盖住了她的眼睛。 针灸其实不那么疼的,只是银针看着吓人而已。她只感觉到微微的刺痛,生姜跟艾绒已经把皮肤弄得很烫了,生辣生辣的,等针扎进去的时候已经快没有痛感了。 倒是过去得很快。 赵枢看着她拧起的眉,掌心忽而被什么扫动,很轻地蹭了一下。 是她的睫毛,眨眼的时候会微微拂动。 等慧觉师父料理完之后,他才淡淡地收回手。 “走吧。” 出了后山禅房,经过祈年殿的时候,赵枢让她先回去:“你若喜欢在这里,可以多住些时候,我让周述真守在这儿。” “那怎么行……他是大哥的侍卫,怎么能一直守着我?”赵明宜托着自己刚扎过针的手,小声地回绝着。 赵枢看着她。 她忽然就不说话了,只低低地道了一句好。 兄长应是不想再见到先前锦衣卫闯进来那样的场景了。 走在路上,她有心想问问这几天祭祖的事。可是话到嘴边,又问不出口了。清明对大哥来说,实在是一个难以言说的日子。他甚至不敢去祭拜伯母。 看着兄长下了祈年殿高高的石阶。 . 慧觉师父给她开了药方,她拿回来后交给林氏。 林氏接了方子后立马让人请了大夫来,斟酌再三后知道这药方可行,才让底下管事的去准备药材:“我道你怎么不在房里,原来他带你去看诊去了……倒要多谢他。” 赵明宜托着手给母亲看:“您不知道那针有多长!” 林氏笑了笑:“如果管用,娘便多带你去几回。” 赵明宜干干地笑了笑,不说话了,只靠着母亲的肩膀问晚上吃什么。 林氏一一跟她说了,又道今日天气好,寺庙在晒经书,让她也出去看看:“……有香客帮忙晒的,也沾沾寺里的佛气,总待在房里不好,出去走走,庙里的桃花开得好呢。我便去给你把这些药材备齐了。” 赵明宜便带着梨月往藏经阁去。 其实林氏也不是要她来看知客师父们晒经书,只是想让她出来晒晒太阳。 藏经阁在前殿,她走了一会儿,远远地便瞧见承露台上翻飞的书页,在太阳底下不住地翻动着,泛黄的纸页很古朴,有的应该是珍藏多年的孤本。寺僧来来往往搬动着经书,露台上也有来去的香客帮忙的,也有如她一般年纪的小姑娘,在太阳底下晒出了细汗。 梨月问她要不要搬张椅子来。 她摇摇头,上了藏经阁。 王嗣年此刻正在承露台上扶栏远眺,他在等寺僧给他找一本经书,阳光有些刺眼,他正要转身到檐下去,却正好瞧见那穿着杏色小袄的姑娘朝这边走过来。 第23章 私印 今天的天气真的很好,一扫清明雨水带来的湿润气息。泛黄的书页在阳光下微微翻动,有时一页一页,有时风大了,吹得纸张发出哗啦啦的响声。 赵明宜去帮年老的寺僧搬经书。梨月见她身上终于有力气了,也愿意动,便没有阻拦。她身体实在很差,这般很难得了。 空气中有杨柳叶子的味道。 “寺里种了柳树吗?”她将搬来的书一本一本摊开在竹席上,低声问梨月。 “是种了柳树的,寺里西北角的湖边有一大片,这个时候应该已经抽完枝,很茂盛了。”梨月往那边忘了一眼,一大片的杨柳在风中轻轻拂动着。其实很好看。 不过不知道为什么,小姐似乎不喜欢这个。 赵明宜没往那边看,只低低地哦了一声,而后去帮角落阴凉处坐着的僧人录经册。 每年晒完经书都要重新清点一遍,还有一些被虫蛀坏的,也要登记在册。 这时候风大了一些,竹席上翻动的书页哗哗啦哗啦。僧人已经找好了那本经书,却说有一本类似的:“《永乐北藏》有名,是明前的著作,只是还有一本《南藏》少有人知晓,是前朝一位清吏司郎中编纂的,您要不要也看看。” 他们站在檐下。 王嗣年一边听着,余光却落在承露台角落正伏案录册的女孩儿身上。 他看着她跟着寺僧一道晒书,来回跑了许多趟,额头上晒出一层细汗,脸有些红。到荫凉处坐了一会儿,又去帮人抄录书册。 “好,带我去看看吧。”他收回目光,上了藏经阁。 这边赵明宜心情却是很好,她感觉身上好像有了一点力气,而且僧人都很和善,她帮忙的时候有人与她道谢! 没有人说她的字不好看,也没有人要来教她写字…… 这样的感觉很好。 “檀越,是不是少了一本《永乐北藏》?我方才翻来翻去,只记得漏了什么,在晒经架上也没有找到。”一个十岁模样的小僧人走了过来,太阳晒红了他的脸,着急地问她。 赵明宜打开册子,细细地找了一下,发现方才没有录过这一本。 “这可怎么办……若是丢了,师父要责罚我的。”僧人年纪看起来也很小,急得眼眶都红了。 她连声安慰他:“你别急啊,我帮你去找一找。”梨月也吓一跳,连忙拿了荷包里的糖给他吃。 赵明宜寻着扶栏上了阁楼。 藏经阁有两层,一层的经书都已经搬出来了,阁楼里的也陆陆续续在往外送。上了二层,抬头只见高高的佛像与神龛,四面梁枋上挂了经幡与帐幔,上面绘了火焰与祥云,还绣有小字经文。 她寻着册子登记的经架而去。听见有人在说话…… “南藏与北藏在经、律部分是一样的,只是在论藏部分有一些差异,慧觉师父很喜欢这两部经书,您若有兴趣下次可以拜访方丈。”寺僧正说着话,却见这位大人的目光看向了他身后。 转过头去,只见经架旁,一位穿着杏色小袄,绫棉裙子的姑娘正看着他们。 窗外吹来一阵风,梁枋上经幡微动。 王嗣年只看见那双盛满秋水一般的明眸。 他没有说话,难得地顿了一下,寺僧也站在一旁,以为他们认识。 赵明宜:“我,我来找这个……”她有些尴尬,只指了指王嗣年手上那本书。经书是线装的,棉纸黄色封皮,上面写着‘北藏经’。 说罢又将手里的册子递给僧人,说阁楼下有人在找这本书,以为丢了。 “肯定是圆净师弟了,他年纪小,刚来寺庙还不熟识,不知道我拿走了这本书。”寺僧挠了挠头,接过她手里的册子。应该是知晓那位师弟的性子,怕他哭得整个寺庙都知道,便急匆匆地下了阁楼去找人。 她又看着王嗣年。 “您上回与我说要用宣纸补我的伞,我找了很好的生宣……知客师父融完纸后,与我说糊不了,会把好的伞面弄坏的。我的已经弄坏了。”她隔着经书架远远地与他说了这句话。 “所以如果你以后也要补伞,还是不要用宣纸了。”她提醒道。 只是说完后知后觉,这人气质衣着都不像是买不起一把伞的样子……谁人会像她一样去补一把破掉的纸伞。 她要下楼去。却听见身后传来一声很轻的笑,雅致又柔和。她又回头。 王嗣年却先她一步下了阁楼。 走在她前面,笑着与她说:“你的伞还在寺里吧……如果在的话,你可以找来给我,我给你补。”王嗣年指了指藏经阁旁的抄经堂:“你在这里等我吧。” 赵明宜想说不要了。她都不认识他,怎么好麻烦人家帮自己做这个。实在不行还可以托舅舅再找人制一把。 王嗣年却已经往抄经堂去了。 她左右不定,挣扎了一会儿,只能让梨月回去拿。她在门外远远地等着,并没有进去。 “你回府将我案上的那盒磁青宣纸拿过来。”他低声吩咐侍从,而后请抄经堂的寺僧为他清出一张桌案,备一些清水,还有刷子,剪刀等物。 侍从听完后愣了一下:“若要回府,那可得用快马。”而且那盒子磁青纸是宫廷赐下的,听大人的意思是要拿来给这姑娘补一把伞…… 王嗣年没有抬头:“你要用脚走回去也无妨。” 侍从跑得飞快! 梨月将伞拿过来时,他的侍从也到了,应该是走得急,额头沁出了汗。她站在门外看他动作,却是太远了,不太看得清,只见到他低身伏在案上,青花的伞面遮挡了他半张脸。 她又想起了文殊兰。 王嗣年把青花伞给她的时候,只见这姑娘轻轻地笑了起来,脸庞白白净净的,红润的唇瓣一张一合,似乎想说什么,又没想好。 “你在家会受委屈么?”他不知为什么忽然问了这么一句。 侍从在一旁已然惊骇无比。 “啊?”她疑惑地抬头,不明白他为什么会问这个,明明也不认识她。她虽然多谢他帮自己,却也不愿意透露太多,只回道:“自然不会。”明湘虽偶尔找她的茬,却有母亲与大哥护着,也不算受委屈。 王嗣年以为,依着赵溪亭那样强势的脾性,他的妹妹大抵也是骄纵着长大的,说不定会欺负她。……明明两个都是妹妹,赵枢也委实偏心了些。 淡淡地嗯了一声。 天色渐暗,侍从给他准备车架,赵明宜抱着伞,与他有着一些距离,远远地问他:“我还不知道你是谁……我要怎么谢您呢?”礼数要周到,母亲教过她。 王嗣年想了想:“以后再说吧,等你下次见到我……”忽而觉得不妥,可是话已经说出来了,便只能淡淡地转头。 却是已经走远了。 这人真的很奇怪,她是闺阁里的小姐,如果不是住在这大音寺,他们都不可能遇见。她马上就要回家了,怎么会有下次呢。 她摇摇头,带着梨月走了。 方才送磁青纸用的是快马,他们回去的时候便也没用车轿,径直打马而去。却是往刑部的方向去的。 到的时候已经夜深了。更深露重,早已准备好的狱卒点了火把,在漆黑的夜里带了一名死囚进来,只是在弄进牢房之前,忽而将人用刀反扣在墙上,低声道:“听好了,你已经是死罪,不如用这条命为老娘孩子搏一条出路,也算你是条汉子!”一半威胁一半安抚。 死囚脸上一条刀疤直接横到脖子上,咬着牙道:“只盼大人你说到做到,把剩下的银子给到我老娘手上!”眼中都是血丝。 狱卒这才放开他。 王嗣年在暗处,盯着把人替了出来。 不过一会儿,一头上套着黑布的囚犯被压着上了马车。他看了一眼,吩咐道:“送到赵大人手上。” 马车遥遥驶去。 赵枢从督察院下值,锦衣卫指挥使张济崖置酒招待他。道是因着上回底下人没管好,惊扰了他府上的女眷,所以把人抓来给他赔罪。宴上珍味不少,也是下了功夫的。 魏三拖着没多久打过板子的屁股过来敬酒,嘴上连声赔礼。只微微抬头,却见氤氲的烛火下,那与指挥使对坐的人,神色十分的淡。让人看不清情绪。 那样出色的一张脸,在这位大人身上,属实有些浪费了…… 魏三脑子里七歪八想,姿态却是放得更低了。 张济崖职位虽不低,却也不想因着底下人犯浑,轻易得罪他。因此也是连连说和。 赵枢只喝了一盏清茶。 从张府出来后,天已经擦黑。冯僚早已备好了车马,上了马车才道:“王大人已经将人替出来了,眼下正在东平街的宅子里,我已经确认过,人没错……您要不要去看看。” 这个探子是从赵家出去的,自然是无比清楚这位大爷的手段,早已吓得哆嗦。进刑部都比进这位爷的私邸强。 赵枢还未进门,便见他已然跪了下来:“……只要您留我一条活路。”膝头磕在地上邦响。 杂房里只有半截昏暗的蜡烛。偶有风从窗隙吹进来,烛火微明微暗。囚犯不敢抬头,视线平齐之处,只能看到那位负在身前的手,修长如玉……一枚明净通透的玉扳指,刻了夔纹。 出了私宅,冯僚将披风递上去,问他这人事成之后留不留。 把探子放回辽地鼓动那位殿下造反,实在是件很危险的事,肯定是要派人跟着的。只是那人有求生之意…… 冰凉的夜风中,冯僚只听见一声嗤笑。 “自然是杀。”赵枢看了他一眼,随手系上披风,意有所指道:“冯僚,你跟我也有这么多年了……”话未说尽。 第24章 带走 二院里却是一点都不平静。 雨水顺着屋檐落下,窗子被紧紧关着,稀里哗啦的流水声被隔绝了一半儿,赵明宜却觉得院里的流水声十分地吵。她心里也在打鼓。 而二老爷坐在书案后,一言不发,也不看她。 赵明宜也不敢坐。 半晌后,她才听见冷冷的一声:“你倒是出息了……不跟我解释一下?” 书房里进门正对的便是一张梨花木书案,两旁各摆了瓷瓶盆景等物,下首便是左右各摆了圈椅,她没有坐只是站在中间,眼眸微微低垂:“您不是都看到了吗,那个叫相宁的丫头偷了我的簪子,被我抓到了,我便让管事妈妈把她送到庄子上去。您还要我解释什么呢?” 二老爷心头却是咯噔一下。 那个丫头原名唤玉春,相宁是他后来私下给改的名字,取两相静宁之意。也才这两日的功夫,下人们都还叫着她玉春,这也是他私底下的一点温柔小意,没想到女儿先知晓了。 面色讪讪,却还是想维持着父亲的威严。 “相宁怎么会偷东西,分明是个喜欢读书的姑娘,那等俗物她怎么会喜欢。我看是你听信了些什么风言风语,想把她打发走才这么说的。”二老爷冷哼了一声。 那个丫头喜欢看书,于文墨一道有天分,让她做个丫鬟未免可惜了。那天他题字,相宁在一旁磨墨,他题兴头上了赏她一根足金的牡丹簪子,那姑娘没要,倒跟他讨了一方蕉叶白石纹的端砚。 所以她怎么会偷东西。 况且…… 二老爷终于起身,走到中堂微微俯视着她。 “蓁蓁你记住,即便你是我的女儿,也不要干涉长辈的事情。若我真的要纳妾,那也不是你该管的。”他面色愈发冷,只觉林氏没教好女儿,纵得她不知体统。 “父亲!”赵明宜却不想听他这一番话,甚至都不喊往常那般喊爹爹了,她提了一口气:“那您又管过该管的事吗?您自衬疼爱晗音姐姐,可是当年姐姐说亲的时候,她不喜欢祖母看好的陈家公子,您不是还是让她嫁过去了?我小时候得天花,您在锦州与人斗画,根本没回来,都是娘守着我。” “……还有母亲,她管着二房的宅院,产业,还要照顾我跟姐姐,累得小产,您都没有管过,从来都是扔给母亲一个人。”她一字一句说着,到后来气都不太顺了:“我说得难听一些,您从来没有尽到一个做父亲的责任,也不是一位合格的丈夫,没有教过我什么该管什么不该管。” 她憋了两辈子,眼眶都红了:“所以您有什么资格来教训我,就凭你是父亲吗?那为人父母也太容易了,只要生出来就能施展父亲的权威……” ‘啪’的一声,书房内一阵巨响。 赵明宜吓得一哆嗦,才发现父亲扫落了桌案上的茶盏。离得那么远,碎裂的瓷片飞溅在了她的脚边,可见她爹已然是十分动怒了。 她忽然有点委屈。前世娘没了,父亲抬了新姨娘,相宁在六年里生了四个孩子,二房的下人跟伯父房里一样全换了个遍,除了她跟姐姐再没人记得母亲了。 “您为什么生气呢,是因为我说的都是对的吗?您无法反驳……”她抬起头,眼里含着泪,却是听见啪的一声,脸上火辣辣的疼。耳朵也嗡嗡的,忽然就听不见声音了。 父亲打了她一巴掌。 “蓁蓁,我没打过你,可是你今日太不成体统了!”二老爷看着忽然愣住的女儿,心里那口气一下子提了上来,也气得胸口一直起伏:“你婶娘犯了错,被罚去了家庙静心两个月,我看你也是被你母亲惯的骄纵过了头,也该去庙里反省段时间。” “来人,替小姐收拾东西,把她带出去吧。”二老爷心里一股火气。 他没想到自己在女儿心里竟是这样的。 话音落下,便有院里的仆妇进来压她。梨月守在门外,听见声音连忙上前挡住她们:“你们干什么,小姐是主子,岂容你们这样动手动脚。”却终究拦不住。 赵明宜被打懵了。她脸上像火烧一样,耳朵也听不见,一阵天旋地转,等过一会儿才发现眼前人影模糊。 “六姑娘,老爷发了话,您也别为难我们。”仆妇们互相觑了一眼,又看了看坐上气得七窍生烟的老爷,终于上了手。 一边制住呼喊的梨月,一边把小姐带出门。 赵明宜想推开她们,却发现眼前模模糊糊的,晃了晃头:“你们在干什么?” “小姐,就听我们一句劝吧,您怎么能跟老爷置气呢。”仆妇们还道幸亏是姑娘家,不容易挣扎,正要拘着走出书房,到了门前,一晃神却发现眼前一道光闪过。 帘子不知何时被人掀了起来。 门口立着一群人,簇拥着中间那位。 石青色右衽直裰,腰束锦带,身姿笔挺,正静静地看着她们,面色冷到了极点。 “大……大爷,您怎么回来了。”仆妇吓得跪了一地。 赵明宜这时终于才缓过神来,抬头便见那道高大的身影站在面前,低低地喊了一声:“哥哥。”明明方才被打也没有哭,现在眼泪却是止不住地往下掉。 在看见她右脸鲜红的印记之后,他的面色更吓人了。 伸手微微抬了她的下巴:“他打你了?” 二老爷还在隔间里,只听见外头安静了许多,以为已经将人送了出去。便在一旁缓和自己的怒气。殊不知是因为下人吓破了胆,都一齐噤了声而已。 赵明宜动了一步,想抬手抹泪,却疼得‘啊’了一声,脚下钻心的疼。 才发现是踩着了打碎的瓷片。瓷片锋利的尖端扎进了她的脚心,疼得她立刻咬牙,话都说不出来了。 眼泪又要落,却未等她反应过来,身体一阵腾空。她紧忙抓住兄长的衣裳,攀住了他的肩膀。 “你母亲在吗?”他抱着她径直往外走。 赵明宜摇头。 “那去我那里吧。”说罢,便带着她往阆山苑去。 他抱得很稳,甚至很轻松,温暖而干燥的手揽着她的膝弯和背,赵明宜却不敢看他。 因为兄长的面色实在很吓人。 她从来没见过他这样。 一路无话。 他走得快,梨月在身后差点跟不上。阆山苑的下人看见大爷竟然把六小姐带回来了,更是十分惊诧,毕竟苑里还有男客。 赵明宜抓着兄长的上衣,鼻尖全是干净而凛冽的味道。手心下硬朗而强健的男子身躯……他的体温可比她的高多了,一点都不一样。 她缩着脖子不敢动,心里惴惴。 进了厢房,把她放到椅子上,伸手要去脱她的鞋。 “哎……”赵明宜吓了一跳,整张脸红成了虾,俯身要去推他的手:“我,让梨月来吧,或者找院里的妈妈。”眼睫上还挂着泪,却是不哭了,脸红扑扑的。 赵枢顿觉不妥。 目光扫过她的绣鞋,只见鞋面上渗出了丝丝血迹,沉声道:“让你的丫头进来吧,我让人去请大夫……你别再动了。”说罢站起身,指尖抚了抚她的脸:“等我回来。” 说罢很快离开了。 门帘甩出劈里啪啦的声音。梨月跟他擦身而过,看见大爷的面色,心头忍不住地颤。红着眼睛拿药膏进来,一边检查小姐的伤口,一边说道:“爷方才出去的时候……脸色太吓人了。”她甚至想,二老爷会不会也得挨一巴掌。 方才的雨没有打到赵明宜的身上,裙摆却有些湿了。 她沉默地让梨月给她换药。 雨势很大,噼里啪啦的打在房顶上,二院里乌云密布。 赵枢却是沉着脸折回了书房。 院里的下人还跪在地上,方才拘着姑娘的几个仆妇见他回来更是吓破了胆,连声推脱着:“是老爷,老爷吩咐把小姐带去家庙的。”说完眼神躲闪。 平日里也没听见小姐跟阆山苑的爷关系近来着。 她们敢触这个霉头,也都是仗着林氏不敢管老爷书房的人,那位相宁姑娘也是会来事儿的,送酒又送茶,又封赏了银子,她们可不得帮衬着些。 哪想到这位姑娘也是厉害的。二院没有兄弟,靠上了这一位。 想罢只想回头抽自己两巴掌,为什么贪那一点银子。 赵枢可没那空管她们想什么,只淡淡地吩咐周述真,都带下去发卖。书房外候着的都打二十板子,不拘是谁,只要是院里的。 就在二老爷书房外打,不用找别的地方。 仆妇们吓得瘫软在了地上,连向二老爷求情的机会都没有,便被堵住了口带出去了。而见那位爷施施然进了书房,面色阴沉。 二老爷靠在躺椅上,早已经眯上了眼睛。耳边安静了一阵,缓过神来,正要喊人去找相宁。抬头却见一人坐在下首圈椅上,正淡淡地看着他,凉凉地道:“叔父真威风啊。” 二老爷立马直起身来。 “你,你何时回来的。”说罢起身整了整衣裳,确保衣冠端严,不失长辈的体面,这才咳嗽了一声:“溪亭有事?”而后让人上茶。 连连喊了几声,却无人应答。 他又起了火,这才听见劈里啪啦的雨声中夹杂着板子打在人身上的声音,又钝又沉,连忙起身看向窗外。 就那一眼,也足够让人惊骇了。 外头大雨瓢泼,却趴了一院子的人,周遭立着黑压压的侍卫,冷着脸交替着打板子。都是他书房伺候的人,嘴也堵上了,衣服上隐隐染了血迹,又很快被雨水冲刷干净了。 他的脸算是丢了个干净! “你这是什么意思。”二老爷面露愠色,却不似方才在女儿面前虎虎生威,只能克制压抑着。 第25章 上药 王嗣年走在前面。 慢慢地发现身后的脚步声淡了下去,他转过身来,却发现侄儿低着头在想着什么:“愣着干什么,进来吧。”正好到书房门前。 自顾地挑了帘子。 王颂麒终于回过神来,立马跟了上去。 叔父的书房很是简朴,临窗一张书案,两边是多宝架,放了些书,多是经史子集一类的。他经过的时候瞧了一眼,竟发现架子上还放着一本前代的《考工记图》,他犹记得似乎载录的是一些制作工艺。 想不到叔父还有这等闲情雅致。 王嗣年坐了下来,下人进来上茶,他便一边问了颂麒考校的事情。 “先生是极好的,这些时日一直在帮我们改文章……不过,我的却是不够好,先生说承翎跟生宁的文章功底更深厚。”他说着,顿觉十分有压力,又道:“当年父亲科考是十分顺利的,二甲第六名,您更是不用说了……我只是觉着,若我名次太落后,不免堕了王家的声名。” 他是要争前三甲的。 下人正好上了茶来。嫩绿的茶水香气四溢,王嗣年啜了一口:“这是哪里的龙井?”味道甘醇,浓淡适宜。 侍从道:“是西湖梅家坞的,今年刚采上来,管事的给存了库。”品质是十分好的,只是他们都知道五爷对这些东西不挑,所以便没特意提。 王嗣年思衬了一下,点了点他,说道:“余下的送去赵家吧……赵溪亭喜欢,省得他总说我给他喝的茶不好。”说罢笑了笑,而后才转头看向颂麒,淡淡地道:“你的心态已经不端正了,若总纠结于旁人,怎么还能专心做自己的事。” 这个侄儿显然是走窄了。这般下去,春闱要出大事的。 王颂麒方才听完叔父吩咐给人送茶,似觉他与那位关系应该很好,正有些走神,忽然听见这么一句话,掌心有些发汗。他向来是敬畏叔父的,便是父亲都不曾如此。 “您说的是,我不该与旁人比这个。”他略微低着头。 王嗣年看着他,还是长叹了一息:“我不是说这个……”他是希望他能找回本心,不要被自己王氏公子的身份困住,便是名次不够好也没什么。 “罢了,把你的文章拿过来,我给你看看吧。”王嗣年只觉提点几句便够了,能不能悟透只能靠他自己。 王颂麒连忙找了出来,递上后便走近了一些,站在叔父身边微微俯身。只是方才动作间未曾注意,不知何时袖中的荷包掉了出来,正落在地上。水红色绣凤仙花的样式格外抢眼。 内室安静了一瞬。 王嗣年也看见了。 荷包里头的珍珠顺着没有锁紧的缝口滑落出来,刚好掉在王嗣年脚下。颂麒正要去捡,没想到另一只手却先他一步拿走了。 “叔父……我,”他捏着掌心,心跳一下一下,好像变得十分的快。他要怎么解释这东西的来历呢。 光彩莹润的珠子,拿在手上微微转动,似乎是从哪里取下来的,上头有细微的粘迹,还有一点划痕。再看那绣了凤仙花的荷包,王嗣年心里就有数了,问他:“是谁家姑娘送的吧。” 王颂麒心里惴惴。他在跟赵家议亲,却收了别的女孩儿的东西,这显然是十分不好的。可他从小受叔父教导,叔父教他立身要正,所以他也不敢扯谎。当下脸憋得通红。 王嗣年看了他一眼。 他立时歇了气:“是赵家五姑娘给我的……” 王嗣年敏锐地抓住了这个排行。他知道赵溪亭的妹妹行六,是他亲自给颂麒牵的线,王夫人也是答允了的。只是后来不了了之。 那五姑娘只能是另一个了。 他一时无声,将手里的珠子放到了桌案上,面色淡淡地低头去看他的文章。只是拿*起来多次,却一点看不下去:“你何时跟五姑娘有了牵扯?”就连自己都不知道为何要多问这一句。 “即便你跟六小姐的事已经作罢,也不该随意收闺阁女子的东西,这不是你应该做出来的事。”他知道自己看不下去。啪的一声,将手中的宣本扔在了桌案上,去端桌上的茶水。 这会儿却是尝不出滋味了。 又放了回去。 王颂麒一开始却是吓了一跳,注意力全然在叔父的身上,叔父似乎有些生气……是因为他此行非君子所为吗?而后又立马回过神,瞪大了眼睛:“叔父,您,您说什么?我跟六姑娘的事为何就作罢了?”他的心忽然往下沉。 王嗣年却什么耐心了:“一个月前我便与你母亲说过此事了,她应当是没告诉你。”说罢拂了拂手:“你先出去吧,我还有事。你的文章留在我这里,等我找个时间给你看吧。” 王颂麒却是愣住了。 怎么会这样呢?他都跟同窗说过了,他要娶赵家六小姐。还要再问,却见王嗣年挥手,微微阖上了眼眸。显然是不想再说的模样。 他只好作罢,起身去王夫人院里。 他定要问个清楚。 王嗣年却觉着心里好像有股莫名的火,十分的燥郁。觉着是天气的缘故,立马让侍从将房里的窗户打开。隔扇也打开了。 只是好像没有用。 目光望向桌案上,砚台下压着几张那日用剩下的磁青宣纸。淡青的颜色,纸张颜色舒展均匀,与她那把伞的材质很是相融。 正想着,门前忽然传来说话的声音,是小厮在向谁请安。没过一会儿,便有人进来禀报:“五爷,老夫人过来了。” 王嗣年连忙起身。 丫鬟打了帘子,几个丫头扶着王老夫人进来了:“我还以为你跟颂麒还需要点时间,没想到他倒是先出去了,也不知是干什么去的,走得匆匆忙忙,慌里慌张的。” “您怎么亲自过来了。”他扶着老夫人坐下,自己坐在她的身边。 “你躲我都躲到刑部去了,我要见你还得三催四请,可不如我过来一趟轻省。”老夫人保养得宜,面色还是很好的,说话也有中气。 王嗣年继续喝茶。 其实手上的茶已经快凉了。 老夫人可不管他装傻充愣,开门见山道:“快两个月了,除了之前我请去大音寺的那位光禄寺卿家的姑娘,余下的几位你愣是一个都没见……我倒是觉着那个姑娘很不错,你若觉着行,我便请了媒人去提亲。” 王嗣年觉得头都是疼的:“母亲……” 看这样是不行了。 王老夫人只能长叹了口气,坐了一会儿,便决定不提这事了。 儿子许久未归家,她也不想弄得都不高兴,只拉着他说起家里的事来:“颂麒的父亲刚来过信,他马上要春闱,请你帮他多看顾他一些……” “这是自然。”王嗣年除了婚事,旁的都很好说话。 “……还有过些日子,赵家老爷子的寿辰,咱们家按理来说也得去一遭。”老太太盘算着,其实是想让他在那天见见林御史家的女孩儿,只是到底不好明说,正想着找个由头。 没想到王嗣年却先开了口了:“您不用担心,赵家我去就好了。”就连自己都知晓为何应得这么快。 王老夫人有些惊讶,心头难免虚得慌。这个儿子向来是不爱去这些场合的,从前总得多请几次,没想到这回答应得这么快。 上午很快过去。 王颂麒却是刚从母亲那里得到肯定的答案。 王夫人正坐在炕上绣围屏,看见儿子过来问,当下也知道他是听说了什么,笑道:“我那日见你似乎不喜欢那位六小姐,看起来倒是跟五姑娘说话多一些……你叔父后来跟我说了句,我便应了,想着你在读书,便没让人去打扰你。” “你叔父还说,你的婚事往后让你自己做主,选个你喜欢的才好过日子。”王夫人其实是满意赵家的。 赵家的身份地位与王家相当,河间找不出来第二个这么合适的人家了。不过还是要儿子喜欢才行,不然强行凑成一对儿,最后也跑不了变成怨偶。 王颂麒愣了愣:“所以我不会跟六小姐定亲了吗?” 王夫人笑道:“当然,等你春闱高中之后,挑个自己喜欢的吧。”她认为儿子不喜欢那位赵家的姑娘。 待了一会儿,王颂麒很快出了房门。 “三少爷,三少爷……”小厮差点跟不上他,小跑起来,喘着粗气。 王颂麒走在廊下,根本听不见侍从唤他,满脑子都是他不用再娶六小姐了。可是他都告诉同窗了,他说他会娶她。他在书院里看见已经定亲的同窗,那女孩儿会送来一些日常吃食。同窗每次都很高兴。 他也想着那姑娘这么迟钝,什么时候才能想起来给他送? 后来考校那日,先生夸他的小楷写得好,他第一个想到的便是往后可以教她写字。 那糖他买错了,等过些日子书院的功课轻松下来,他再去给她买真的…… 小厮在身后喊他,他一直都没听见,耳边全然是风声。他脑子嗡了一段时间,忽然停下脚步,身后的侍从躲闪不及,一下子撞了上来。只听见少爷转头问他:“我应该高兴的对吧?” “少爷,您在说什么?”小厮根本没弄明白。 王颂麒却是想着:“对,我应该高兴的。” 叔父终于不再逼他娶谁了。他摸到袖中的那个荷包,圆圆的珠子攥在掌心里,有点硌得慌。 而另一边赵家内院,明湘有些忐忑不安。 连翘送了碗酥油鲍螺进来,放在妆台边:“小姐您先别担忧了,吃点东西垫垫肚子吧。这是小厨房刚做的,您喜欢甜的,我让人多放了糖。” 这时候哪还有心思吃。 明湘将小瓷碗推到一边,眉头皱起来,转头问连翘:“我给三少爷送东西,他会不会觉得我不庄重?”明显有些焦躁。 第26章 延请 丫头手里的猫快抓不住了,张牙舞爪要下地,不住地叫唤。 赵明宜看了那猫儿一眼,发现是一只看起来很小的狸花,而后才想起来方才哥哥问她。不过她要怎么说呢? 她也不认识人家。 “是前些日子在大音寺……我把伞拿去寺里上桐油,碰上大雨刮破了,后来在藏经阁碰见一个人,他让人回去取了纸,帮我给补好了。我也不认得……”长得倒是很文雅,还愿意随手给她补伞,应该心地也不错。 赵枢又拿起那把伞看了一眼。 磁青的纸浆其实并不显眼,只是他认得罢了。前不久宫里得了一批,圣上赏了些给翰林院的几位大人,他的倒是往年得的,都快忘了。至于为何记得如此清楚,还是不久前王璟问他要。便让冯僚将余下的都给他了。 不过王嗣年可没那么闲,这两个月刑部忙得脚不沾地,想来也不会是他。兴许是翰林院的哪位大人。 便将东西放回了丫头手上。 赵明宜看了眼那把伞,眼里有些疼惜:“这是去年我过生辰舅舅送给我的,伞面上还题了字,我很喜欢。没想到终究是还是坏了。”伞面已经挠花了,猫儿的指甲尖利,有些地方抓得破破烂烂的。 也是这个时候,丫头没注意,那小狸花挣扎着跳了下来,落在地上。又窜跳着上了妆台。 “哎呀,别上去。”小丫头心都提了起来,正要去抓它,却见这小东西跳到了小姐的脚边。心提得更高了,生怕它挠了人。 只是没想到它只是蹭蹭。 毛茸茸的头一下一下地蹭着她的小腿,赵明宜把它抱了起来放上妆台,有些惊讶:“它的耳朵好像让人剪了,只有一半儿。”摸了摸它的头,发现它也不怕人,又蹭蹭她的手。 她前世也养了一只猫儿,也是在外头跑进来的,跟这个一样缺了耳朵。她把它抱到怀里,心觉就是它,有种失而复得的异样,心情雀跃得好像要飞了,抬起头脸上绽开笑容来:“哥哥,我可以养它吗?” 梨月在一旁心都跳到嗓子眼儿了,生怕这小东西挠了人。而且外头捡的,保不定不干净,正要接过去,却见小姐正拿了帕子给它擦眼睛。 赵枢本就坐在一旁,看着那还没有他巴掌大的小东西在她怀里动来动去,伸着爪子去勾她的衣裳。现下已经快要入夏了,她身体不算好,还穿着小袄。却是薄薄的一身,合身又偎贴。 狸花勾了她腰间的布料,掐出一截细细的腰出来。 他别过头去,默不作声地喝了口茶:“喜欢便养着,有什么不行的。” 赵明宜默了一下,摸着手里的小猫。她其实是想把它养在他这里的……林氏不喜欢带毛的东西,二院连鹦鹉都不准养,前世这小东西有一回跑到了母亲房里,把二院闹得鸡飞狗跳。 还是过两天再提罢…… 赵枢坐了一会儿便走了。他是午间抽了空回来的,看着她喝完药就回了督察院。 这些日子奉京并不平静,首先是山海关指挥使何世通传来奏报,由当地庄港码头转运的一批粮食,棉花,还有布匹被辽王殿下的护卫军截下,一并被带走的还有随行的漕运官员。 而后便是太后娘娘收到辽地的来信,辽王世子早在半年前失踪,眼下生死不知。太后悲痛欲绝,欲让三法司彻查此事。只是圣上却没有发话,一直压着。后廷也闹得不安生。 赵枢从督察院出来的时候,已经是申时末了。漫天霞光,金灿灿地映在衙门前的石狮子上,他看见不远处停着一架车马,锦衣卫指挥使张济崖一身常服,正负着手站在阶下。见他出来后也是笑了笑:“赵大人公事繁忙,倒是不太好请呐。不知今日可有空陪张某喝两杯。” 张济崖年近四十,下颌续了须,多年在锦衣卫供职,平日里便是威严赫赫的。今日却是和煦。 赵枢也笑了笑,拾级而下,也没有推却。 世情往来便是如此。 没想到张济崖还邀了隆鄂。隆鄂供职五城兵马司,平日里也是忙碌,没想到今日却是有空闲。看见赵枢也是微微一笑,走得近了一些,意味深长地低声问他:“我听说你家跟王家要结亲……是颂麒罢,颂麒跟你哪个妹妹?”他也是听了些风言风语的。 赵枢甚至都没看他,径直进了酒楼。 河间府瀛海河素来有名,这间酒楼便是依着这条河而建的,眼下天已经擦黑,楼里各处都亮起了灯,人流熙熙攘攘,倒是十分热闹。 张济崖早让人叫了个雅间。 确实雅致清净。 进门正对一张八仙桌,雕花窗棂紧闭,墙上挂着山水字画,木质平顶绘了简朴的花纹。而左右则更是各设了一座仕女图檀木屏风,屏后两位歌姬怀抱琵琶,在走马灯下映出纤细婉约的倩影。 “行了,开始吧。”等众人都落座后,张济崖拍了拍掌。 房内便响起清雅的琵琶声,奏的平沙落雁。 隆鄂看了眼那屏后的歌姬,笑了笑:“没想到张大人还有这等闲情雅致……这首曲子不好奏,瀛海楼的玉流姑娘却是最擅长琵琶的,弹成这般已是很不错了……莫非便是眼前这位。” 赵枢喝了一口茶。 雅间内曲调缓而平静,意味悠长。 张济崖笑而不语,转头说起旁的事情来。隆鄂才道这位指挥使为何忽然请他来说和,原是为着他那不争气的外甥来的。 前两日张济崖的外甥酒后斗殴,打断了一富家子弟一条腿,惹得言官弹劾,今日做宴,不过是想探探督察院的口风。想来也是想找人压下去。 赵枢闻言,放下了手中的茶盏,淡声道:“此案当归刑部审理才是,张大人却是找错了人。况且你我今日坐在这儿,暗地里早已不知多少双眼睛盯着了,难免有瓜田李下之嫌……张大人觉得呢?” 他没有接话,只是把话头抛回了张济崖手上。 隆鄂只笑着听曲儿。 琵琶的确是弹得不错的,屏后的歌姬看那影子也是十分柔婉,令人仿佛处在雅室书斋,今日只是闲来听曲而已。 张济崖明白了他的意思,却是不再提了,张口喊了随从过来。不一会儿门外便进来几位身姿曼妙的歌姬,手里捧着酒壶,在他们中各坐一席。哝言软语地劝起酒来…… 那屏后的女子也走了出来,怀里抱着琵琶。隆鄂低头喝酒时,眼角余光不经意间捕捉到那抹绯红的裙角,忽而抬头,便见那歌姬朝上首行了一礼。张济崖指了指身边的人,笑道:“赵大人平素不爱喝酒,不知到玉流姑娘有没有这个本事,来劝他喝一杯。” 隆鄂一下子就明白了张济崖的意思,意味深长地看着赵枢。而玉流却是笑了笑,放下琵琶后坐了过来,就在赵枢身边据了一角。 重新唤人奏乐。房内又响起连绵不绝的乐曲声。张济崖转而跟隆鄂喝起酒来。 “大人为什么不喜欢喝酒?您不会喝吗?”玉流穿了身姜黄的裙子,乌发高高地挽了起来,面若牡丹,浓而不妖,反而十分清雅。她举了举方才倒的酒水,往前递了递。 赵枢看了眼她手里的杯子,倒是接了过来。并未接话。 玉流顿觉十分高兴,觉着这位大人也不若张大人说的那般冷面无情。 只是她没预料到的是,那杯酒却是转了个手,放回到了桌案上。 “你去陪隆大人罢。”赵枢看了眼正与张济崖说着什么的隆鄂,察觉到他方才看了这姑娘好几眼,随即淡声道:“……也不是不会喝,只是喝酒从来误事,觉得没有必要罢了。” 官场上难免往来应酬,怎会真的不喝酒呢。 不过是他不想罢了。 玉流抿了抿唇,只觉这人怎生连拒绝都这样直白。 雅间内挂了好几盏雕花走影的清灯,微明微案的光从木质平顶上洒落下来,让这位大人的面庞看着更温和了……玉流忽而看向他端着杯盏的手,骨节分明,隽秀修长。衣冠体面端正,绫白衣料下的腿直而修长……应该是很有力量的,不似她遇到的那些骨头都软了的达官贵人。 只是一身石青的常服而已,却让他穿出了不一样的滋味。 不知道这位大人在床上是不是也这般正经…… 她被自己的这个想法吓了一跳,头脑有一瞬间混沌。只觉自己是发疯了,竟敢想这些东西。 往常不乏恩客借着醉酒的由头对她动手动脚。从来都是恩客亵渎她们,却不想也有她亵渎恩客的一天……玉流闭了闭眼,心神却是如何也不能平静下来。 “哈哈哈看来赵大人果真是那般不解风情,便是玉流都劝不了你喝这杯酒。”张济崖眼见他们这边没什么进展,一边笑呵呵地打圆场,一边挥了挥手,却是让玉流到隆鄂那边去。 自己亲自过来敬了一杯。 玉流顿了一会儿,抬眸看了眼这位大人,却是有些不清不情愿地去了另一边。 这场筵席很快便结束了。房内包括玉流在内的歌姬都退了出去。而后又寒暄了一阵,张济崖家中有事来请,便先行离开了。只余隆鄂跟赵枢在雅室内。 隆鄂将酒杯放回了桌上,捏了捏鼻弓,却是有些醉了,倒没忘问赵枢:“张济崖的事咱们是办还是不办?”他的意思也实在意味不明,若是要请他们帮忙把这事压下去,那不如私底下延请。 何必今日到督察院来等,又让人去五城兵马司堵他。 赵枢靠着椅子,微微后仰,只觉房内的脂粉味太浓了些。 赵枢思衬了片刻,淡淡地道:“自然是不办……”他马上便要调任,做这件事对他毫无半点益处,甚至会让有心人捏住把柄。张济崖此番倒不像是来请人帮忙的,反而更像是谁为他做的一个局。 第27章 看望 明湘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来。 或许只是真的咽不下那口气。 二叔没有儿子,他的心全放在书画上,也不在乎有没有更多的子嗣。反正赵家最不缺的就是少爷,还有很多位公子在祖宅读书,甚至无法回河间见到祖父。 她一方面觉得嫉妒,晗音嫁人后,二房就只有赵明宜一个孩子,根本不需要跟谁争什么。不过幸好二叔偏爱晗音,她就只有她那个出身不够好的娘疼她。那有什么用! 另一方面她又觉得痛快,二叔没有儿子,六妹出嫁后就没人撑腰,以后指不定要受婆家欺负。 她都是想好了的。可是她什么时候靠上了大哥……那可是大哥啊。 明湘忽然觉着很烦躁,越走越快,身后的连翘都快要跟不上她了。 “哎呀你快点儿,要你有什么用。”她心里憋了一口气,转身见连翘还没跟上来,忽然就撒了气:“你们就敷衍我罢,等我回了祖母,把你们都换了。”说着走得更快了。 连翘吓得一哆嗦,连忙跟上,又暗自腹诽:这是何必呢,五小姐的嫉妒心实在太盛了些,前些日子三房两个丫头戴了艳点儿的珠花都挨了她两巴掌,这会儿又有功夫去找六小姐了。六小姐不过是堂妹,又能碍着几分呢。 只能心里想想,很快便跟了上去。 明湘却是第一次来阆山苑。 这里跟她想的一点都不一样……在她印象里凡住处都应该是轻松且舒适的,布置得符合自己的心意。可是阆山苑实在太简单了,园子规规整整,全是松竹绿樟,太过幽静,没有一点人气儿,仿佛随时都能走似的,不打算常住。 可即便如此,她还是觉着有压力。进来便是这种感觉。 就好像往年年节,她见到兄长后匆匆行礼那一瞬,甚至不太敢抬头瞧他。 丫鬟引她进去。 “六妹妹在哪儿?”她跟着进了院子,却发现实在太大了,便没什么耐心。 没想到丫头只是笑笑,没有方才连翘被呵斥那般诚惶诚恐:“小姐在偏厢呢,您若觉得远,不如先行回去,等下次再来吧。” 明湘碰了个软刀子。一时气闷,却又不想回去,只好先跟着。 其实赵明宜不在偏厢,房里太闷了,她便带着那猫儿出来透气,顺道看了眼前些日子她在花圃里栽的两棵文殊兰。这是她在寺庙里挖的,挑了两棵种在了阆山苑,因为这里实在太幽静了,也没有花花草草。 明湘过来的时候,瞧见的便是这样的场景:一人、一猫、一个丫鬟。赵明宜坐在轮椅上给身前的苗圃浇水。 “六妹妹兴致真好,听说伯父打了你,你竟然心还这般大,还有心情浇花。婶娘惯来说你听话乖巧,也不知道是怎么惹了叔父动这么大的怒。”她过来就是存着看笑话的心思的,嘴上也没打算饶人,一边说着一边走近了,打量了她的轮椅,吃吃地笑了笑。 赵明宜见着她过来,放下了手里的花浇,也笑了笑*:“难道我不侍弄花儿,还要像姐姐那样在房里赏人丫头耳光吗?这也不体面吧。”这还是方才梨月闲话的时候告诉她的。 明湘面色难看了:“那又如何,丫头惹了我不如意,我还不能打么?”她没想到这件事传了出去,咬着唇想回去定要把这人揪出来。 这里也没什么好说的。 坐到了偏厅去。 明湘本来是想把三少爷送给她的玉石给赵明宜看的,希望她能知难而退,眼下却没心情了。她只想知道大哥是不是真的那样护着她……便暗地里打量起来。 这里是内院离前院最近的一处院落,也是最好的,宽敞而且雅致,就算没有精心雕琢,也是极为气派的,从这就能看出兄长在赵家的地位了。 而阆山苑的丫头似乎都是熟识六妹妹的,也都听她的吩咐。方才那个对她冷淡淡的丫鬟现在却在笑着问赵明宜要喝什么!全然没有在意她。 她在荣安堂何时受过这等冷遇! 而另一厢,赵枢却是从瀛海楼先回来了。 前院里,冯僚禀了这几个月的进项,大都是天津卫,真定,保定,扬州府的产业,其中包括当铺,银号,古玩,玉器等等,田产自不必说了。这些光是管理起来便极为耗神,且大多都是他在料理,账务各处管事一份,他这里一份,每三个月呈一次。 赵枢听罢后,翻了翻呈上来的账目,随口道:“别的我便不管了……保定扬州的二十一处银号你找个时间盘查一遍,让定兴、高阳、深泽,束鹿四个县的管事过来向我回话。”账册收支靡常,显然是有问题的。 说罢将账本扔在了桌案上,喝了口茶。 冯僚汗流浃背,将账目小心地捧了过来,又仔细地看了一遍。果真看出了问题。这些银号的收支总体是能对上号的,只是细目却出了问题。 这是他的失误。 他只知道大爷几乎不沾手这些,却不想对庶务也是了如指掌。那平日里或许只是不想管而已。 “爷……我”他额头冒汗,有种死到临头的感觉,想解释两句,却不想大爷没有要问罪他的意思。 “行了,你下去吧。管好你手底下的人。”赵枢面色淡淡地看了他一眼。 冯僚也知道自己身边的人出了问题,当下便下去处理了。 周述真过来添茶,忽而停见大爷问话:“小姐那里怎么样了,今日可有什么事?”容色疲惫,却还是多问了句。 “别的倒没什么,不过内院来人说,五姑娘傍晚的时候过来了,眼下还没走,应该坐了有一会儿了。” 话必,他茶还未添完,便见大爷已经起了身,淡淡道了句:“罢了,去看看她罢。”复又带上了冯僚不久前送上来的那只红漆嵌螺纹钿锦盒。 过了垂花门,穿过抄手游廊,很快便到了阆山苑。 眼下天快要黑了,府里四处掌了灯,仆妇提着灯笼来来往往,见着他都纷纷停下行礼。等到了苑内,穿着素色褙子的丫鬟小声地道了一句:“五姑娘跟六姑娘在花厅坐着,已经说了一会儿话了。”马上要摆饭,她也不知到到底传几个人的。 赵枢挥挥手,让她下去了。 而后进了内院。 花厅里亮着烛火,远远看见两道身影,一道纤瘦些,端坐在轮椅上,另一人坐得远一些,看不真切。 他尚未进去,便听见里头传来说话的声音:“我听说大哥杖责了二院书房的人,到底是不是真的……怎么能这样呢,那到底是叔父的人,叔父是长辈,这样到底不太尊敬……” 明湘话音未落,便见六妹眼睛陡然亮了,目光落向她身后。她连忙转头,正见不远处雕花立柱之后,兄长缓缓走了过来,却是都没看她,径直走向了六妹身边。 想起自己方才说出的话,心下一沉,缩了缩脖子,十分想走。 这些话跟丫头们说说便罢了,她怎么敢在阆山苑说呢,还被大哥听见了。 “可有喝过药。”赵枢却是不太想管明湘,连看都懒得看,只扶了扶赵明宜的轮椅,打量了一眼才问道。 “还没呢,慧觉师父说那药得用过饭才能喝,梨月还未去传饭呢……”她见他过来,开口有些惊喜,眉梢微微上扬,把手里的猫儿摸了又摸:“大哥什么时候回来的?” 这几天他好像很忙。 “刚回来。”赵枢捏了捏眉心。明宜见他面露疲惫,又让梨月吩咐厨房煮一碗安神汤。 明湘见大哥都未曾问她一句,委屈得眼睛都红了。她在荣安堂向来都是被捧着的,没人敢冷落她,从来都只有她跟祖母说话,冷落赵明宜的份。 今日却是自己尝到了这滋味。十分的不好受,坐下的石凳冰冰冷冷的。 “大哥,我是来看蓁蓁的……”她诺诺地开口,也不像往常一样直接叫妹妹的名字,而是亲近地喊她的小名。 梨月听见后手上一哆嗦,茶水差点洒出来。却还是面不改色地端上去了。 赵枢点点头,面色却是淡淡的,没有接她的话。 而后才唤周述真进来,将那锦盒给她,温声道:“还有几个月,你便要行笄礼,这个便先给你吧。”却是那对儿点翠青雀,精致小巧,做工精良,跟外头工坊打的不太一样。 明湘微微抬头看了一眼,心里一阵震荡……她从祖母那里讨的那支嵌宝石掐金累丝的簪子,跟这个比起来,真是一点光彩都没有了。 她还有什么脸面可言!手里攥着帕子,头略略低了下来,牙齿把下唇都咬破了。 这是点翠啊……赵明宜看到那钗的第一眼,便觉十分贵重:“我及笄还有好久呢,怎么今日便给我了。”她愣愣地接了过来,不忘向兄长道谢:“多谢哥哥。” 翠鸟的羽毛柔软而鲜艳,在灯下泛着淡淡的光泽。雀鸟衔珠,太过精巧了。 明湘觉着自己此番是受得够够地,一点都坐不下去,很快便走了。临走时心里憋了口气,将那苗圃里文竹边的兰花儿给折了。 赵明宜将那青雀拿在手上,借着淡淡的烛火打量起来,似乎隐隐知道大哥为何刚好在这个时候给她。 方才明湘在,显然是气红了眼。 兴许是因为她常在荣安堂被冷落,今天也让她尝尝被人刻意忽视的滋味吧。这很不好受……她记得有一回去给祖母请安,祖母让人做了八宝酥酪,明湘把她的那份直接赏给了丫鬟,说是不知道为什么多了一份。 那份就是给她的,明湘分明知道。见她过来后才仿佛恍然大悟似的,把丫鬟用过一口的酥酪小心翼翼地又端回给她,装模做样地道了个歉。 第28章 母亲 花厅里响起低低的抽泣声。 赵枢抚了抚她的头。 她真的很柔软,泪湿的小脸埋在他怀中,根本不敢抬头看他。双手用力攥着他腰间的衣裳,肩膀微微抖动…… “怎么就哭了呢……”他叹了一息,只能拍着她的肩膀。 她很少哭,从小就是那样软绵绵的性子,躲到他书房里来也会刻意压低自己的存在感,让他几乎感觉不到书房里多了谁。可是他怎么会看不到她呢,小心翼翼地躲在他屏风后面,小心翼翼地在他书房占了一角。 很快命人传了饭。 “哥哥不用吗?”赵明宜坐在八仙桌前,看着自己面前各色的菜式,有荷叶饭、烧香菇、长寿菜、酥油鲍螺,还有油煎鸡。油煎鸡细细地撇去了油,放了许多生姜和花椒,这样就没有腥味了。 她对肉的腥味很敏感,入口便会吐,所以她也不爱吃肉。或许她身体不够好也有这个原因。 这其实不好,一场大病便能轻易让她倒下。 赵枢见她饿了,也只看着她:“你先用吧。”过了一会儿便先回了正房。 等他再回到厅中的时候,赵明宜已经吃完了,丫鬟正端了铜盆给她净手,她抬头见才发现大哥换了身衣裳。绫白柔软的襕衫,没有束腰,看起来很日常,却是从未见他穿过。应该只是在自己院里穿的,身上还有清淡的薄荷香气。 大哥是去沐浴了吗。 梨月给她擦了手,赵枢让她住在阆山苑:“你这样也不方便走。”他看了看她的脚,眉头微微皱起来,又添了一句:“我今夜去前院,你不用担心。” “那怎么行……”赵明宜觉得不太妥,总不能她过来了,让苑里的主人给她腾位置吧。 赵枢却是不容她反驳:“你就睡偏厢,等你母亲回来再送你回去。” 赵明宜还在思索着母亲什么时候回来,却忽然发现自己的身体腾空而起,被人抱了起来,她连忙抓住他的衣裳。 她知道他为什么抱她。偏厢那里有一段石阶,轮椅根本走不过去,可是明明苑里的丫头也能背她过去啊……或者是大哥觉得她太沉了,丫头抱不动她! 赵枢走到了廊下,才发现这姑娘一直盯着自己的手腕瞧:“你在看什么?” “我是不是长胖了?”赵明宜缩回了手,忽然问了一句。 不然为什么不让丫头抱她回去。这样的小事怎么能劳动哥哥呢…… 赵枢未置一言。 赵明宜愈发觉得如此。 阆山苑四处都掌了灯,他们走在廊下,赵明宜忽然就不再想她是不是胖了这件事。因为她闻见一股很凛冽的味道,干净而有些微微的湿气,沉稳的脚步声一下一下地在她耳边回响。 他很高,她甚至能感受到他微微俯视的感觉。 他跟王颂麒一点都不一样。 这个时候,她才有点意识到,兄长年长她十岁,是一个什么样的概念。他的胸膛硌得她生疼。 腿弯和后背有些发麻…… 她正说想让丫头带她回偏厢,抬眸间却远远瞧见竹篱花障后淡淡的火光,脚步声也随之而来,是有人提着灯笼往这边走了。梨月也往那边看去,带一行人走近了,看见那抹清淡的湖色裙衫,柔和的面庞,才高兴地惊呼一声:“是夫人……夫人竟连夜回来了。” 想必是有人快马去报了夫人,夫人听了些什么才回来的。只是没想到竟这么快! 赵明宜寻着声音望去,才见丫头提着灯笼,引着林氏进来。她笑起来,喊了一声:“母亲。” 赵枢却是面色淡淡的。 林氏也望向这边,脚步匆匆,很快便到了廊下,眉目间并不舒展,似乎是隐含怒气,却不是朝着女儿的,而是因着二老爷。她压下一路上的愠怒,看见女儿在阆山苑好好的,这才放下心来。 “母亲您怎么今天就回来了……”赵明宜想给她行礼,却忽而发现自己不太方便,看了看自己的裙衫下,有些讪讪:“母亲我踩着了碎瓷片,不能走了。” 林氏睨了她一眼:“你倒是出息了,敢跟你爹对着干……” 她缩了缩脖子。 林氏却没再说她了,转而跟赵枢道起谢来:“……得亏是你在,不然这丫头这会儿还不知道在哪儿呢,我这便把她带回去了,不管教一下,我看她都不知道什么叫天高地厚。” 林氏看着女儿脸上还未退下的印子,心疼死了,只是当着旁人的面还是得教训。 说罢伸手去接她:“我来背她吧……”女儿也不重,她想自己带着回去。 赵明宜看见母亲过来,早就开心得要飞了,她也看着大哥:“我跟娘回二院就好了,您不用担心。”她的手也松了,眼睛亮亮地看向母亲。 赵枢瞧见她满眼都是刚回来的林氏,淡淡地嗯了一声。 林氏将她放在背上,轻飘飘的一个姑娘,她也想不明白为什么忽然有胆子跟他那个刻板的父亲的对上。二院的妾侍,这些事情本该她来料理才是。 赵枢站在庑廊下,看着渐渐远去的一行人。 冯僚这时候匆匆过来一趟阆山苑,不过两刻钟的时间,他便查清了究竟是谁做的假账。赵枢在厅中见了他。 下人来上茶,冯僚也来不及喝,匆匆回禀道:“保定扬州那边,有两个银号的管事染了赌瘾,几个月前一道进的天宝赌坊,输了个底朝天,家底都败光了,这才动了歪心思,勾结掌柜跟帐房先生,做了一出假账出来。” “那天宝赌坊的主家,是锦衣卫指挥使夫人,咱们的管事输了钱让人捉了,手指头剁掉两根,威胁着让他们拿钱出来……还知晓是咱们商号的。”冯僚不敢大意,查得仔仔细细的,总觉着这里头有什么他没想明白。 那两个管事是赵家手下的老人了,往年从未听说过好赌,咱们今年忽然染上了这个!像是让人做局给骗了。 冯僚说了半天,微微抬头,只见大爷坐在太师椅上,神色不明。“您看这要如何处置……”他也不敢轻易做主。 赵枢看了他一眼,淡声道:“先放着吧,别打草惊蛇,再等等。”今日傍晚张济崖做宴请他办事,眼下又查出来这样的事,肯定是不正常的。 有人要给他做局。只看是谁了。 冯僚听命去办,却见大爷也起身了:“你帮我备马,我去一趟王嗣年府上。”说罢往外走去。 颀长的身形在夹道上映出淡淡的影子。 冯僚立即去准备。 而在回二院的小径上,下人提着灯笼走在前头,林氏背着女儿,在长长的夹道上慢慢走着。 “娘,我有轮椅的,您可以不用背着我……”她的脸轻轻靠在母亲身上,其实并不好意思让林氏背着她走,即便她并不重。 说着,张妈妈也劝了起来:“是啊夫人,不若我来吧。”说着要把小姐接过去。 林氏却是没有松手,在夹道高高的灯笼下,忽而缓缓地说了句:“没什么的,她便是再大也是我的女儿,怎么都背得起的。”面色却是柔和下来,对着地上女儿乖巧的影子笑了笑:“我喜欢你,自然是怎么疼爱都不够的,等你再大些,我便是想背都不行了。” 没人知道她听见丈夫打了女儿是什么心情。 更没知道,当她知晓女儿是为了维护她才挨的打,又是什么心境…… 赵明宜却是愣了愣。母亲是因为喜欢她,才想自己背着她走。那大哥是为什么? 正胡思乱想着,却听见母亲又开了口。 “蓁蓁,以后不要再做这样的傻事了,他终归是你父亲,孝字压在头上,你怎么都是错的。”林氏微微回头,只见女儿看着她,心里软成了一滩水:“也不要维护我……我跟你父亲的事,终究是我们两个人的。” “可是父亲对您并不好……”她眉头拧了起来。 她那天根本克制不住。前世母亲灵堂上的阴冷,她两辈子都忘不掉。可是她觉得也不全是那个丫头的错,父亲常年忽视家里,漠视母亲的付出,她有时候根本不知道母亲在父亲心里究竟是什么位置。 她甚至觉得她的婚姻跟母亲的,是一样的。 林氏笑了笑:“他对我怎么样有什么要紧的呢……我只希望他能善待你跟晗音,那样就够了。我也没有什么别的祈盼了。” 可是赵攸筠似乎都做不到。 她甚至想,若是晗音在家里,她可能也不会帮自己这个母亲吧。她从小跟着他父亲学习书画,幸而有几分天赋,赵攸筠偏爱她。晗音从不回头看她这个母亲。 只有蓁蓁全心偏着她。 “娘。”赵明宜似乎察觉到母亲情绪的低落,贴了贴她的背:“可是我会心疼……我知道我不太聪明,从小父亲就说我不如姐姐,可是再来一次,我还是要对父亲说那一番话的。”他不是一位合格的丈夫,也不是一位很好的父亲。 若她不说,便没人敢说了。 张妈妈在一旁拎着灯笼,听着听着,眼眶便红了。当年林氏的婚事是老太爷敲定的,没人知道为什么太爷要二老爷娶一位商户人家的姑娘,这在旁人眼里不知是多大的气运。可是这其中的苦,也只有夫人自己心里知道。 这些年暗地里打发了多少要抬的妾,数都数不清了。 林氏把女儿带回了桐花阁。又亲自看了她的伤,等女儿睡了才回正房。 张妈妈走在前面引灯。 . 赵枢却是很快到了王家。 侍从引他进去。 王家的宅邸跟赵家差不多,只是王家的到底雅致一些,影壁花障,青砖红瓦,一草一木都是精心布置的。赵家的反而追求威严,古朴,让人心生敬畏。 第29章 算账 深夜,林氏回了正房。 走在夹道的路上,风吹在耳边呼呼地响。 拐了月门,张妈妈从后头匆匆地跟了上来,低身跟林氏道:“二老爷今夜没在书房……书房的灯已经熄了。”那就是在内院了。 林氏嗯了一声。声音极为低沉。 显然心情不怎么样。 张妈妈手里拎着一盏灯笼,看了看身后跟着的几个丫头,小声地与林氏道:“您还是暂且按捺下来,莫跟老爷生气,六小姐还在赵家,还未说亲呢……您跟二老爷闹得太大,到时候也不好看。” 说不准还顺了书房那群,要挖空了心思往上爬的丫头的意! 张妈妈是跟着林氏嫁过来的老妈妈了,赵宅的事情都看得清清楚楚。 赵家子嗣多,虽也不看轻姑娘,却是很看重女孩儿跟父亲叔伯等一众男性长辈的关系。若是关系近了,届时说话办事便多几条门路,有些人家很看重这个。 便说晗音小姐,这些年不也是为姑爷求了多回了,望着能给姑爷官职再升上一升。 林氏何尝不知,只是心口依然咽不下这口气:“我知道,我都知道。”她闭了闭眼:“那我便什么都不做吗?蓁蓁长这么大,我从未打过她,当初老太太罚了她戒尺我都要恨死了,谁知有一天我不在,她父亲竟也动起手来。我怎能不恨他……” “这么多年我小心经营跟他的婚姻,我以为我跟他能一直这么平安无事地过下去……也这么多年了。”林氏说不出的滋味。 张妈妈也默了。 她是知道夫人喜欢老爷的。当年河间凭着一幅‘千山风雪’图名声大燥的赵二公子,容貌俊秀,洁身自好,谁不喜欢呢。林氏嫁进来也是满怀憧憬的,可是这些年来,她看着夫人一腔热情渐渐被浇透……这里头谁又知道呢。 内院琐事,侍奉长辈,教导两个女儿,还有二院的商铺田产,都压在林氏一个人身上。生六小姐之前还因为操办家中的筵席流了一个孩子……是一位公子啊,若是生下来,小姐也有一位能依靠的哥哥了。 夹道冷风呼呼地吹,林氏停下来站了一会儿,待冷静后才进了院子。 内院的灯果然亮着。丫鬟来来往往,似乎是提了水到净房去。夜已经深了,院里响起幽幽的蝉鸣。 门前的丫头忽而看见院径上远远的有灯笼,等人走近了才看清:“哎呀,是夫人回来了。”青色比甲跟蓝色的褂子的小丫头忙迎了上来。同时心下惴惴,夫人回来这么快,肯定是知晓二院发生的事了。 说不准得吵起来。 林氏进了房中:“二老爷呢?” 丫头道:“在净房沐浴呢……要不要奴婢去通报一声?” 林氏摇摇头,转身坐在妆台边来,却阻拦了丫头上来通发,而是让人拿了账本过来,又让婆子点了油灯,仔细地算着什么。 赵攸筠出来的时候便见到油灯下的妻子。她的发松了一些,有一缕吹在耳边,低头时目光温柔而且端庄。 其实不算很漂亮……却让人看了心情舒缓,内心柔和。 她还有一个很好听的名字,林娉。 “你回来了……”他系了腰间的系带,神色淡淡,却是坐到了窗边。往常只要妻子在,窗边的几案上都会有一盏沏好的枫露茶,是林氏亲手沏的,她很会做这个。 今日那桌案上却是空空如也。 他先开了口,未曾想林氏都没抬头看他,只淡淡地跟他道:“我在算蓁蓁的嫁妆……我打算把锦州的两个绸缎铺子,沧州临瀛海河段的香铺、绣纺都给她,还有沧州的三百亩田产,房产的话等她订了亲再置,我折了六千两银子给她。还有余下的……我记得你在专诸巷有个玉器楼,你给蓁蓁吧。” 专诸巷那个玉器楼可是他最值钱的产业!他是打算给晗音的。 赵攸筠听得额心直跳。他觉着妻子这是隐隐在朝他发泄怒气。 “她是个姑娘,管管绣纺香铺便罢了,玉楼可是难经营的,到了她手里恐怕只会亏损。” “这就不用你担心了,你便说给不给吧。” 赵攸筠看着妻子头都未抬,一心只关心着女儿的嫁妆,头天的事也未问一句,只维护女儿。他以为她会跟他大吵一架,没想到这般安静。心里头顿时有些不安。 他还想起一桩旁的事来:“你这遭去锦州,是不是见到了傅蕴笙了……”他心里一直过不去这道坎儿,总觉着妻子还想着那个青梅竹马,这些年回回想回回气。 “哦,现在可不能直呼他名字了,得唤一声傅大人了,听说他发妻几年前才去世……” 安静的内室里,更漏滴滴答答。这话这般阴阳怪气,林氏怎么会听不出来,随即扔了手中的账册,定定地看着他:“赵攸筠,你是不是疯了,病得不轻吧。” 她却是头一次这般恼怒。 “你扯他做什么,我跟他可什么都没有。若要问,那我也来问问你,你跟相宁那个丫头在房里贴心贴肺,我可是什么都没说呢。” “你……” 张妈妈方才进来上茶,正瞧见二老爷面色十分的不好看。 多年夫妻,吵架也是有的。只是今日这般安安静静地吵还是头一回,这般不同寻常,张妈妈只觉要出大事。 “赵攸筠,赵二爷……”林氏起身离开妆台,坐到了窗边的另一张椅子上,一双漆黑的眸子定定地看着他:“你不要跟我扯别的……我只告诉你,蓁蓁长这么大,我没打过她,你也不准打她!” 林氏胸口起伏,却是没完:“而且你不觉得你这个做父亲的,实在太偏心么。你这些年私底下补贴了晗音多少银子,她那个姑爷,也没甚好说的,烂泥扶不上墙。我让你把玉楼给蓁蓁你倒推三阻四……” 二老爷眉头直跳。 阆山苑那个刚打过他的脸,妻子这也开始翻烂账了,却是不愿短了气性,冷冷地道:“那又怎么样,晗音聪明伶俐,我便是多疼几分又如何。” 两个都是女儿,林氏当然不觉得如何。可是他这个做父亲的不能说她的另一个女儿不够聪*明:“赵攸筠,你知不知道我恨死你了……”她闷着气起身,站到了窗边上,眼里氲红了,直直地看着丈夫:“你知不知道,蓁蓁从小就不自信……你说她不如晗音,晗音也喜欢在你面前跟她比,她的性子越来越怯弱,她甚至连拒绝别人都不会!” 林氏落下泪来。 她想到晚间把女儿背回来的时候,女儿伏在她背上……说她知道她不够聪明,也不如姐姐。那一刻真的心都要碎了。 可是这样的女儿却会为了她跟赵攸筠吵。 晗音是决计不会的……她跟着她父亲久了,甚至不太看得上她的母亲。 二老爷听罢,也是默了一瞬:“所以你是怨我了……”他面色冷冷的,说话也不留什么情面:“既如此,你不如再去找你那个傅大人……正好他如今也丧妻,你我再过下去恐怕也没什么好结果。” 室内无比安静。 很快冷静下来。他这句话说出来便后悔了,袖中的手有一瞬间发凉。他也不知道为何那样在意那个人,当年也不过是个小小的举人而已。他从前根本不把他当回事,只是如今那人却平步青云…… 林娉却是静了下来,不再说话了。 转身往房内走去。 一夜无话。 翌日早晨,天蒙蒙亮的时候,二老爷便起了身。却没瞧见妻子。 往日她都会帮他备好常服安排好衣食再走的,今日却连面都未瞧见,昨夜的话实在是有些口不择言了。不过也没有什么,他们这些年也拌过不少次嘴,都是过十天半个月就好了。 “夫人呢?”他看着丫头服侍他穿衣。 “夫人得操办两日后太爷的寿辰,先去给老太太回话了。”丫头笑了一下,眉眼很是清秀,穿了身姜黄的裙子,倒是有几分相宁那个姑娘的味道。 “你这身衣裳不合规矩。”这丫头应该是院子里调进来的,不是一等丫头,却穿了绫缎的裙子。林氏怎么会犯这样的错,把这样的丫鬟放到他身边服侍。 不想丫鬟站起身来,低了低头,小声道:“就是夫人让奴婢过来的,往后就在房里伺候。”面上浮起一丝红晕,指尖攥着裙角。 赵攸筠意识到什么。忽而推开她:“荒唐。”说罢自己扣了腰带,很快往前院去了。 他觉得林娉也疯了。 . 早间起来,林氏先去看了女儿。 梨月正在给赵明宜上药。她的脚踩着的碎瓷片,有一点深,幸运的是扎在了微微靠近后跟的位置,没有脚心那么疼。 “你这几天就老老实实坐着轮椅吧,也别走了,否则轻易是好不了的。”林氏摸了摸女儿膝头,轻轻拍了拍她:“后日家里办宴,你就乖乖吃席面就好了,到时候我让张妈妈安顿好你。” “我已经不是八九岁了……我早就不爱吃席了。”赵明宜笑了笑,觉着母亲还把她当小时候哄。 林氏笑着带她往荣安堂去。 她得给老太太回禀宴席的事。 坐下来等了半盏茶的时间,老太太才姗姗来迟。她这些日子精神头也不甚好,听说那位姨奶奶日日准时来请安,她甚至都不见几个小辈了。两个小姐也不太见了。 “媳妇看了您给的宾客单子,大约需要四十桌席面,这些几个月前就开始准备了,倒是不会出什么岔子。”林氏拿了单子细细说着:“席上每桌配三个丫头,差不多就要一百多个人了,还有灶上的,扫洒的,接引的仆妇,两百个人还是要的。” 第30章 孺慕 这里是去往垂花门的地方,过了垂花门就是前院了。 赵明宜站着的时候便看不到他,眼下坐着就看不到了。只能微微仰着头,心情还是不怎么好,只低声道:“我是来等母亲的,母亲去拿对牌了,我在这里等她。” 她穿了身鲜嫩的青绿色,衣裳细致地绣了兰草,底下是缃色的裙子,叠了精巧的玉兰花。目光有些黯淡,只是看见他的时候眼睛仍然是亮了一下。 赵枢摸了摸她的头。他很擅长观察人心,妹妹自然也不例外,他看见她低垂的眼睫:“那是什么让你不高兴了呢?”他声音温和如玉,全然不似在衙门的清冷。 张、刘二人远远地站在游廊上,俱是有些震惊。张先生又见大爷微微俯下身来听那女孩儿说话,这已经是很迁就的姿态了,谁能让他如此,便问冯僚:“这是赵家哪位小姐?我们似乎从未见过……” 问清楚些,他们心里好有个数。殊不知刘先生也是这么想的,眸光转向冯僚,也想听听他怎么说。 “那是六小姐,你们平日也接触不到这位小姐,也不必太上心。”冯僚随口说着,心里却不这么想。这位小姐在爷心里的地位他都还没估摸清楚呢。指定不低就是了。 不过这也不代表他要跟张、刘二人说。他要坐稳屁股底下的位置,自然要保留几分。 两人点点头,也不知信没信,反正眼观鼻鼻观心,不再往那边看了。 赵明宜却还是忍不住地跟大哥说了方才的事:“祖母让我把那对青雀拿给她看看,说也要给五姐姐打一对儿一样的,可是我往常拿去的东西,没有一样儿回到我手里了,都给五姐姐拿走了……” “我喜欢那对青雀,我不想给她。” 这是她第一次这般明确地说她不想做什么。她不擅长拒绝别人,当初晗音也从她手里要过许多物件,翡翠屏风,梅英采胜簪,还有耳坠子、珊瑚手串等小物件。她不想给父亲便会说她,要她让着姐姐。 久而久之,她的东西只要晗音看上了,便都留不住。 这又算什么? 赵枢实在不觉得这是一件什么大事。可是坐在轮椅上的女孩儿眉头皱得紧紧的,仿佛很烦恼。 这又有什么呢……他蹲下身来,与她平视,问她:“你不知道该怎么办么?” 赵明宜点头。 赵枢笑了笑:“你记住,任何时候,当你遇到一件事你不知道该怎么办的时候,便想想别人是如何做的。别人用何种方式对你,你便也用何种方式对旁人……很公平。” 他在教她。 赵明宜看着哥哥的眼睛,忽而发现他的眼眸很深邃,似乎看不到底。他也用最直白的话告诉她该怎么做。她好像忽然想明白了,笑容又回到她脸上,微微倾身问他:“那我也去跟湘姐姐要她最喜欢的东西!” “祖母说我不给是我小气,那五姐姐不给不也是小气吗?我知道她,她肯定不会给我……”那应该就不会厚着脸再问她要青雀了。 她通得很快。 眼睛瞬间亮亮的! 赵枢站起身来,也笑了笑,摸摸她的头:“那便去吧……不要害怕,有什么事让人去找冯僚。他不能解决便来找我,我会帮你的。”说罢看了看游廊底下,冯僚跟张、刘二人站在不远处,见他望过来下意识地躬了躬身。 赵明宜也向着冯僚点了点头。 她已经很熟识这位先生了,只要哥哥不在,便会把他留在府里。任何时候她都能找到他,像是大哥留给她的人一般。 赵枢要去督察院,很快便走了。冯僚跟两位先生也跟着走了。 等林氏从垂花门进来,才见一道藏青色的身影在女儿身边,摸摸她的头便走了。高而挺拔,女儿在他身旁衬得那般纤细。 “那是大爷不是?”她往那边看了一眼,侧眸问张妈妈。 张妈妈也望过去,只见游廊那边还候着几位穿长衫的先生,都垂着头恭敬地等着:“是大爷,也只有他了……咱们府里的这一辈,可无人有这样的威严。” 承翎承宣那几个都还在书院读着圣贤书呢。 林氏一时无言,只望着那边思索着什么。等见人走后,只剩下女儿在庭院中才匆匆走过去:“你怎么到这里来……这里内外院连着,怕哪个不长眼的冲撞了。” 林氏结果梨月的手,亲自推着她。 “我来等您的……”她又把在荣安堂的事说了一遍。 林娉也皱起眉来:“老太太真是糊涂惯了,手伸得那么长,也不怕哪天折了手……明湘也是,让她母亲跟老太太惯坏了。” 真的很有意思。老太太跟三夫人也整日说林氏把她惯坏了。到底是谁的孩子谁心疼,自己养得怎么惯着都觉得不够。 赵明宜默了一会儿,笑道:“我不会给她的,您看着吧。” 林氏方才想要给女儿想个法子留下那对钗,不过她眼下仿佛自己有主意了……那更好不是,应该是谁教过她了。 荣安堂里,门前的丫头方才送走那位把老太太气得七窍生烟的姨奶奶,便见名明湘小姐从庭院中走了过来。那位小姐穿了湖色的裙子,织金撒花褙子,看着有些闷闷不乐。 将这位小姐迎了进去。 过了一会儿,待要上茶了,立在门前的几个丫头你推我我推你,显然都不敢进去上茶。前几日五小姐房里伺候的丫头挨了耳光,这事在丫头里已经不是秘密了,偏偏老太太护着,把知情的都敲打了一遍。 最后只有穿蓝色比甲年纪小些的丫鬟被推了出来,小心翼翼地走了进去。 “祖母,您说要帮我打一对青雀的,您有没有让人去啊……”明湘实在很喜欢那精巧的东西,可是平日里她敢问六妹妹要,昨日却一点都不敢。那是大哥给的,她有一百个胆子也不敢拿。 谁知老太太冷哼了一声:“哪里那样麻烦,我让她拿过来,给你不就是了。外头打的还不一定能原样做出来呢。” 明湘心中大骇:“可那是大哥给的啊,若是让他知道……”她还没那个胆子:“我,我不要了。” 老太太心里思量了一下,她平日里也少见这个小辈,她的印象还停留在那孩子母亲去世的时候,孤身跪在灵堂上,神色冷得吓人,却是他年少的时候了。 到底是小辈,想来也不敢忤逆她,便道:“本就是他偏心了,你也是妹妹,怎么就打一对儿?我便是拿来给你他也不能说什么。” 明湘还欲说什么,却见祖母揉了揉眉心。跟她说起那个姨奶奶来:“也不知我是做了什么孽,你祖父怎么就让她回来了呢,我当初废了那么大劲把她弄去老四那边,如今全然白费了。” 说着说着头又疼了起来。 明湘听着,也不敢说话了。那位姨奶奶祖母能说,她却是不能的,即便是妾那也是祖父的妾,祖父是赵家的天,她一点都不敢议论。 正说着,外间忽然传来打帘子的声音,有丫头唤了声六小姐。 老太太往炕上微微躺了趟:“你看,这不就送来了么……瞧你的胆子。” 赵明宜身后跟着梨月,梨月手里果真捧着一个匣子。那个跟过去的嬷嬷也站在身后,笑呵呵地上来道:“还是六小姐懂事孝顺,老太太一说便去拿了,那对儿钗我也有幸见了见,果真是打得好,老奴这辈子也没见过这样式的……大爷真是舍得。” 老太太面露不屑:“能有什么好的,瞧你夸的,拿上来给我瞧瞧。” 她当了这么多年的老封君,什么好东西没见过。 赵明宜看着他们一来一回,又看了眼伏在老太太怀里的明湘,侧头看向梨月:“打开给祖母看看吧……”说罢给她使了使眼色。 梨月意会,亲自捧着上前去了。 老太太半躺着,手枕在如意团枕上,却是微微支起了上身去瞧,入目便是两点清雅至极的蓝。心下微惊,却是不愿表露出来,状似无意地让丫头去拿西洋镜:“我也看不清,你们这些人就等着我亲自叫吧。”不懂眼色的东西。 丫头挨了骂,立刻去找。 等西洋镜拿到手上,才仔细地往锦盒中看去。青雀衔珠,雪一般白的珠子,莹润又有光泽,那青雀羽身更不必说了,这等颜色也不是工坊能能做出来的。 老太太也的确见多识广……这样的东西看一眼便知价值几何。先不论银钱多少,单是找工匠便不知要废多大力气了。 心里惊骇,面上却是淡淡地,让丫头把西洋镜收回去:“也不过如此,还算是好的……” 明湘在一旁也看着那锦盒,渴望之意不言而喻,摇了摇老太太的胳膊:“祖母。” 梨月却是很快合上了锦盒。 “祖母,您说要看看,再让工坊去打,我也带过来了。只是我也有一个物件儿想要跟姐姐讨呢,去年婶娘给五姐姐打的那座千叶玉屏,我看了也很喜欢,不如姐姐也借我赏玩几日,到时候再还给你姐姐。”赵明宜看了眼梨月,梨月很快站到她身后去。 老太太看出了这丫头的意思。 湘儿管她要青雀,她便跟明湘要玉屏……确是不好说什么的。 谁知明湘却是炸了,从老太太怀里坐了起来:“明明祖母问你呢,你怎么管我要起东西来了,这玉屏是母亲给我的,我宝贝得很,我要是给你了你还会还给我么!”在她心里便是这样的。 说是借的,其实从来不会还回去。自己这般习惯了,便觉得旁人也一样。 老太太额头青筋都要冒出来了。暗道这丫头白教了,便是用那座玉屏换这青雀又如何,她是不知道这东西价值几何,眼皮子太浅了。换了可一点都不吃亏。 第31章 调任 池边栽了垂丝海棠,这时候已经开花了,十分茂盛。粉白的小花,铃铛一般一串串的挂在树枝上,荷塘里停息的蜻蜓忽而飞到了花上来,立在摇曳的骨朵上,好像也在听池塘边的姑娘说话。 赵明宜还在看那波纹,梨月望向她的时候,只觉得她的眼睛像宝石一般亮。而余光处那道身影,却也是在静静地看着她。 荷花亭亭玉立。 池边响起喃喃声:“小时候我觉得我应该是赵家最可爱的姑娘,哥哥才让我待在他书房……”她自己都觉得好笑,而且幼稚,轻轻笑了一下:“后来发现我不是,我很迟钝,字也写不好,也不像四姐姐跟五姐姐那样讨长辈喜欢。父亲书房的丫头说我纯善,其实我知道,她们是觉得我好欺负。” “可是我真的很知足。我生在赵家,祖父叔伯都在朝为官,家中颇有财富,不用为衣食所忧,有母亲疼爱我,这样其实就够了。” “所以梨月,我也想不明白,他为什么待我这样好……”她看着池中静立的荷花。 亭亭玉立,还是花骨朵,却十分地饱满。在风中摇摇曳曳。 其实没有人知道,小时候的赵明宜其实非常害怕。她会害怕兄长不再宽容,把她当成赵家其他小辈一般对待,会患得患失,很害怕自己失去他的偏爱。直到现在也会。 梨月听着她喃喃自语,看着池边的姑娘静静地坐着,才发现原来小姐也会不自信。 可是她不知道她有多喜欢这位小姐。她会给桐花阁的丫头们放例假,信期不用干重活,也不用碰凉水。房里的丫头们从不会担心挨打,小姐的脾气很好很好,会笑着坐在窗边看她们做针线。丫头们家里生病或去世的,也会私底下补一份银钱,从不苛难底下的人。 她是千金小姐,花儿一般娇贵的人。怎么也会不自信呢。 心底万般心思飘过,她欲开口说什么,却见余光处那道身影已然往池边走去。 她静默地退下了。 身后有很轻的脚步声,赵明宜以为是梨月,便未回头,将手伸向身后,招揽梨月过来:“我们回去的时候摘些荷花吧,这花儿很漂亮呢,放在莲花碗里再过两日就开了。” 未想抓了个空。 “你要摘荷花,我一会儿让冯僚来,你这样怎么行。” 身后传来沉而低的声音,清冷如玉,却很有韵味。赵明宜很快回来,果真见到那张熟悉的面容,笑容立马便绽了开来:“哥哥你怎么回来了。”他不是要去督察院么! 想罢忽而会想起自己方才说了什么。 略微低了低头。 也不知道他听见了多少…… 赵枢抚着她的轮椅:“我回来看看你。” 安静了很长一会儿。 他看着她低垂的眼睫微微颤动。白皙的小脸在阳光下泛着淡淡的红润,他能看见她额头上微微的绒毛,很鲜活的气息,也富有生命力。 她说她喜欢他…… 倒是少有人这么说过。 他笑了笑:“我回来看看你,看你有没有受委屈。”他还是放心不下,亲自回来了一趟。 远处立着的冯僚早就着急上火了,手里拿着急信,左顾右盼,也不知道到底该不该上前去打扰。明明十万火急的事情,立马就该动身的,哪知大爷还是回来了。辽东可一刻都等不得,马上就要出大事了! 赵明宜有些顿了一会儿,正要笑着说她把那对青雀拿回来了,却在抬头见,好似瞧见了他微微凝沉的面容。她没见过他这样…… “哥哥,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吗?”她直觉出了什么事。 “蓁蓁,今日午间下了调令,我得马上离开了。”他面容凝滞,负手看着池塘中静立的荷花,想起那道急切的诏令:“出了些事,我马上便得走,恐怕些许日子不能回来了。” 荷塘上蜻蜓多了起来,飞得低低的,静立在荷叶上。天边不知何时黯淡下来,太阳渐渐被云雾遮掩,天色一下子变得暗沉沉的。 “为什么,不是说还有两个月吗?怎么那么快就要走了呢。”她的手抓着椅把,有些措手不及。 赵枢一时无言,只看着她失落的目光。 “蓁蓁。”他蹲下身来平视她,摸了摸她的头,却说了句好似完全无关的话:“你当然是赵家最可爱的姑娘……怎么会不是呢。” 赵明宜愣住了。 她想起这是方才她嘲笑自己的话。 她低垂着眼睫,其实眼睛有些红了,不想让他看见:“那你什么时候回来呢……”她觉得她不能接那句话,接了她会哭的,只能避开。从来没有人这么说过。 赵枢还未开口,冯僚却是已经等不下去了,匆匆赶来过来。赵明宜也看见了他,脚步十分匆忙,少有的急色,手里拿了封信。走过来后先朝她行了一礼,而后才将信交给兄长。 赵枢看了他一眼,并未立刻拆开,而是站起身来向她说明了:“出了些事,圣上命我即刻前往辽东,巡抚地方……何时回来暂时还不知。”他摸了摸她的头:“冯僚会留在府里,你有事可以找他。” 她张了张唇。 怎么会这么快呢? 她只记得前世兄长去辽东两次。一次是辽王叛乱,督察院御史前去监御地方,他那次去得很凶险,受了很重的伤,莫非就是这一次。可是她分明记得没有这么快,这已经是下半年底的事情了。或者是因为一些什么,事情发生了改变,与前世并不完全一样。 她骤然心慌了起来。 可是她真的很多事想不起来了。好像什么有什么东西把她那一段记忆从脑海中剥离,她的头顿时嗡嗡地疼。 冯僚在一旁低声催促,显然是很急了。 赵枢俯身看了她一眼:“照顾好自己……”又将她鬓边的碎发拂到耳后去,正要离开。 手腕上却传来一阵微微的力道,回头一看,发现是她抓住了他的手,眼睛里都是担忧与慌张:“你要小心。”或许是害怕吧,她唇瓣微微发抖。 只见兄长很快离开。 她还是未回过神来。怎么会这么快呢,前世这个时候究竟发生了什么,她只记得兄长在这场叛乱中功勋卓著,位列侯爵,可是也受了很重的伤。奉京被围,辽东兵民损失惨重。其中究竟发生了什么。 天边响起轰隆隆的雷声。 赵枢在廊下匆匆看了信件,面色凝重。冯僚在一旁道:“送回辽东的暗探传来消息,辽王殿下已然开始点兵,想来不久便会挥师南下。皇上此时命您巡抚地方,恐怕也是有了预料。” 此行成则直上青云,自然也十分凶险。 赵枢默了一会儿,很快便将信纸撕了,让冯僚处理干净:“让周述真备马,张士骥跟刘崇跟我走,你留在府里……快一些。”而后很快往上院而去。 冯僚眼皮子一跳。去辽东那可是千载难逢的机会,怎么就让张、刘二人赶上了。他们俩这趟要是活着回来,保不齐要骑在他头上。 只是大爷显然是为小姐考量,要他在府里为小姐办事。 想想也罢,只要小姐一天是大爷的心头肉,那他的位置便还能做得稳当。很快便接受了。 赵枢却是很快到了上院。 太爷年纪大了,午间要小憩一会,丫头见他过来惊了一下,正犹豫着要不要去禀报,却见大爷未瞧她们径直走了进去。 丫头心头颤颤,吓得心跳都停了,忙喊了一声:“嗳,爷……”却未拦住。 赵枢径直进了里间。 里间熏了淡淡的檀木香,刚有丫鬟清香炉,见他过来立即便退了下去。赵老大人午憩时候不喜有人在屋内,所以此刻应该还未歇下。 他站在屏风后,并未进去。 “祖父,我是来向您辞行的……”他的声音十分地冷,而且异常冷静。 他也知道老爷子在听。 紫檀折屏长而高,后置一画几,上面摆了香炉。墙上挂着前朝名臣张壑丘的字,题的是千古万岁山,抒的是成圣之志。只是老爷子晚年终究是没成就这样的志向。 赵老太爷也确实不曾歇下,他知道这个孙儿会来。他在等他。 “你既来见我……便知我不希望你去冒这个险。”屏后传来沉而沙哑的声音,说话缓慢而且字句不那么清晰,还有微微的喘息声。 赵枢听着,第一次觉得祖父也老了。那样手握权势,惯于作壁上观的人也会老。 他微微一笑,轻呵了一声:“您既知晓我会来,便该知道我一定会去。”他等这个机会太久了。 在外人看来,二十四岁的朝廷大员,那样年轻,那样得意,对他来说已然是功成名就。不辱他祖父的威名。 可他依然觉得不够。 这怎么能够呢…… 他记得年少的时候,祖父将他带到中枢廊房,让他看*着那些已经坐到最高位的人决策军国大事,谈笑风生,掌控权柄……他教会他的第一课便是野心。 他若不将父亲压得翻不了身,又怎么感谢他多年悉心‘栽培’呢。 半晌沉默。赵枢却是先开口了:“我这次来,除了向您辞行,还有一件事……”他的目光冷而凌厉,说话也是如此:“我希望您能约束祖母,她是您身边的人,我本该不便多言。” “可是您知道我在意的是谁……若是您不管,等我回来,兴许便要亲自去拜访她老人家了。”他说得直白,便是不希望这里头有一点点曲折。 他说完后,只静静地看了一眼屏风。 很快便离开了。 独留赵老大人坐在屏后的太师椅上,神色不明。 . 赵明宜回了桐花阁。 第32章 出府 钦天监有专职气象的官员,他们的话会比她的言语可信得多。如果她只单单让冯僚去一封信,那也未免太过单薄了。大哥信不信的另说,若只因为她一句话贸然改变决策,又如何服众呢? 自清明之后,北方便燥热了起来,少有雨水。五月还好一些,稀稀疏疏地下了几天。而到了六七月,几乎就是没有雨了,北方连月干旱,就连母亲庄里的佃户都十分焦躁。 也就是在这样的天气下,兄长才筹谋火烧辽王即将南下的船只。 谁都没料到那日会有瓢泼的雨水…… 她后背依然发凉,细细地捋着前世发生的事,很怕漏了什么东西。 兄长两次北上辽东。第一次便是这一次,平定辽王叛乱,如何凶险自不必多说。而第二次,便是在他已然获封侯爵之后了,圣上钦点他巡视辽东,也就是今年下半年的事。 年底母亲突遇山洪去世,他在次年初回来了一次,把她接走。怕她不适应辽东的气候,便把她安置在了天津卫,时常往返两处来看她。 再后来,她便嫁了人。 可是建宁八年出了一件大事。正值兄长升任总督,清理辽王旧党之际,有人秘密联合上奏,弹劾兄长当年勾结辽王暗探,唆使这位殿下起兵造反……大哥因此受到陛下严叱,进了刑狱司。 那时她为兄长奔走,问过冯僚究竟为何会出这样的事情。冯僚长吁短叹,未曾明说,只说是朝中关系紧密之人所为。有人背叛了兄长! 那这个人,有没有可能是隆鄂,亦或是王璟…… 那她明日究竟能见到谁呢,又有谁能够信任。 她捧着手里的茶,头忽然很疼很疼。 问冯僚兄长与谁的关系最好,冯僚也只说无甚差别,只是王大人细致柔和些,隆大人生性旷达,是多年的友人了。 赵明宜点点头,思索着什么,很快便也离开了。 . 院里的仆妇正在扫洒,庭院细细地扫干净,又洒水除了尘,院子里的花草也都侍弄干净了。灶上半月前便开始备菜,如果脯、酱鸭、咸蛋一类的冷盘,是早早就备好的。 而像焖蹄筋、石斑鱼、鸡丝汤一类的热菜,便是前一天傍晚就得开始准备了。 赵明宜先去了正房找母亲。她没让梨月推轮椅,自己试着走了起来,幸好这些时日好好养着没有动,眼下已经能很慢地走了。只是需要梨月扶着她一些。 林氏刚给采买的管事点完银子,便见女儿一瘸一拐地走进来,手里的算盘珠子差点拨了下来:“我的祖宗,你这是干什么呀,还没好就走到娘这里来,你是不是要吓死我。”她忙起身把女儿扶了过来,让她好好地在圈椅上坐着。 “娘,明日家里办宴,我也不能坐着轮椅出去啊。”到时候就要被诸多夫人小姐围着问了。议论纷纷的,她听到会头痛。 林氏睨了她一眼,却也顺了她意:“明儿你走了路别跟我喊疼就行。”而后又坐了回去理明日的宾客单子,又提醒了她一声:“你明日乖一点,家里这两天太忙我可能顾不上你……不过也无事就是了,你向来是乖巧的。” 林氏从来觉得她乖巧。 赵明宜看着母亲点单子,吩咐管事准备东西,正想着要如何问出前院客席的座次。 其实明日她让梨月使了银子去打探也是行的,不过她怕来不及,到时候客人都走了,她还没找着机会出去,那就麻烦了。不如提前知晓便宜一些。 于是起身凑到母亲身边,打量着母亲桌案上那厚厚一叠册子。 “你在找什么?”林氏虽在忙着,余光却瞥见女儿小心翼翼地蹭过来,似乎在找寻着什么。正合了礼单打眼瞧她。 赵明宜怎么能说她在找男宾的席次,只能干干地笑了笑蹭到母亲肩膀上。这显然是心虚的样子,林氏看了她一眼,心里有一个猜测:“你莫不是在找颂麒?” 这件事也过去许久了。 王家后来也没了消息。她怕女儿莫不是起了心思,只是人家那边不应承,不好意思跟她说罢了。 赵明宜心里咯噔一下。这跟王颂麒有什么关系? 她还未反应过来,只见林氏叹了口气,将那册安排着宾客席位的单子给她:“你要看什么便自己看吧……我却是不想干涉你太多。”她想起长女的婚事便是叹气,只希望小女儿能挑个自己喜欢的。 那张沉甸甸的单子就这样轻飘飘的到了她手里。 也罢。 看了母亲一眼,她决定不否认。拿了坐在窗边看了起来。 赵家正对门穿过庭院,便是四间正厅,大多客人都安排在那里。四间正厅分东西两侧,各有两间。王家在河间的地位几乎与赵家是平齐的,所以客席安排在东侧第一间。若来的是王家年长一辈的便坐在主桌,由家中几位叔伯招待。若来的是王家的小辈,那便安排在次桌,由她的兄长陪坐。 隆大人则在东边第二间座席。若是兄长在,必然会亲自招待的。 她心下思索着,是不是得穿过抄手游廊往垂花门去,过了西边的屏门才能找到人。但是她一个女孩儿,怎么能在寿宴那天随意往前院去呢。 她皱起了眉。林氏在一旁见她怔怔地,也叹了口气,提醒道:“那王家少爷也却是不错,不过比他好的可也不是没有呢……再等明年春闱,各府的青年才俊都往奉京去,那才是大场面。”可有的挑。 赵明宜根本不想听母亲说这些。 她前世倒是真在那场春闱挑的,孟蹊可不是十分出彩的解元郎么……想想就头疼。 终于出了正房。 梨月正扶着她走出院子,却见远远行来一人,穿了藏蓝的长衫,腰间束了革带,脚下是云纹的皂靴。能在内院里行走的只能是家里的男人了,而在二院里的,只能是她父亲。 正想远远避开,却见她爹已经走了过来。 她走不快,定然是来不及了,只能站在石径旁等他过去。 本以为经由上次的事,父女俩已经闹得很难堪了,谁知那双云纹皂靴却是在她不远处停下来,她微微抬头,只见二老爷看着她,淡淡地说了句:“你怎么到了这里来……” 这是什么话? 她过来母亲这里还需要什么理由吗。她微微抬起眼看了看她父亲,只见他一只手负身后,见她看过来便偏过头去看来来往往捧着物件的丫头。倒像是没话找话似的。 “我来给母亲请安。”她低声道:“您进去吧,我也马上要回去了。” 二老爷看着女儿低垂着眼眸,给他让开了路。 只记得她小时候也跟晗音一样喊自己爹爹的,后来不知道什么时候起,她开始喊他父亲……越来越疏离。便是方才,她连父亲也不唤了。 他们正好站在石径旁,两边园中栽了树木,不时落下叶子来。她刚巧站在那里,肩膀上落了两片绿叶。 赵攸筠忽而想帮他拂开。只是没想到他刚往前一步,女儿便立刻偏过脸去,往后退了一下。也不敢看他。 显然是怕他打她的姿势。 他心里忽然一梗,有点堵得慌,说不清的滋味:“你躲什么?”他皱着眉道。心口堵得梆疼。 见她还是不看他,更气了,拂袖离开。 梧桐树叶纷纷落下,见二老爷走了,梨月这才帮小姐将身上的叶子拂去,低声道:“小姐您不用害怕,夫人在家中呢,老爷不敢打您。”她显然跟赵攸筠一般以为她还记着那件事,害怕罢了。 熟知她只见小姐静静地看着老爷离去的身影,轻声道:“梨月我没害怕,哥哥已经帮我出过气了……”其实她是故意的,她依然还记恨那天的事。 做出害怕的样子不过是为了给她父亲添堵罢了。 而此刻王家也是灯火通明。 王夫人正在清点明日寿宴要带的东西,看着丫头一一捧上来,手指点着,喃喃道:“两座卧佛,一座彩瓷的,一座青花的,还有一柄玉如意,两方太史砚。”点完又去另一边看做好的面食寿果,一看做得齐整大方,便挥挥手让人拿去好好装了。 等都忙完后,却从窗下看见儿子匆匆往东边去。 那是他叔父的住处。 看了一眼后问丫头:“这么晚了,颂麒去东院做什么,说不准他叔父都歇了呢,怎么好去打扰。”觉着儿子有些失了礼数。 想罢摇了摇头,又头疼起来。微微叹了一息。 丫头过来给她揉眉心,笑道:“夫人怎么叹气呢?” 王夫人靠在美人榻上,皱着眉头道:“咱家老太太说趁着明儿赵家寿宴,让五爷见见林御史家的女儿……这我怎么好安排呢,人家办的宴,女眷都在内宅,不太方便啊。” “这有什么的,您到时候跟赵家的夫人说和说和,不是就便宜了吗?”丫头想得简单。 王夫人却是不说了。 若是先前颂麒不曾跟赵家的姑娘议过亲,那这事儿好办,说和也容易。可是前不久才有颂麒这事,怎么好跟人家说这个呢…… 想着想着,便觉十分地累,很快阖上了眼。丫头也退下了。 . 王颂麒却是到了东院。 他还是从赵承翎那里得知的,明日是赵家的大宴。他看着承翎向先生告了两日假,就留意了一下,同窗跟他说他是回去参加祖父寿辰的。 承翎不在,先生独独给他看了文章,分明是很好的机会,先生也夸赞他有进益。可是他鬼使神差地也告了两日假。 究竟是为什么?他也想不明白。袖中的那粒珍珠硌手一般,他了解自己,他真的是个很在意旁人看法的人。他想知道赵家到底为何作罢了他们的婚事,是她不愿意,还是赵大人否决的。 第33章 见面 赵明宜却是等了很久很久。 不仅没有等到隆家的马车,就连王家的也没有看见。 天边惊雷阵阵,她将车帘掀出一条缝隙,心底越来越紧张:“梨月,这里真的能等到人吗?”她不禁怀疑自己。若是不能在有人发现她不在之前回到房里,那就要出大事了。 梨月也害怕,心下一阵慌乱:“小姐可以的,要往甜水巷跟东平街去就只有这条路了……再等等。” 殊不知隆鄂并未归家,而是直接去了五城兵马司衙署。今日城内乱了起来,有些人家闻到了风声,开始暗自地囤积粮食,生怕出什么事。而得到消息的商户则开始抬高米面的价格,打算从中大捞一笔。 而王璟却是没能回去。 他被王夫人拦下了,回到了赵家内宅,去见王家老夫人为他看中的那位林御史的女儿。 “五爷您不去也行的,前院的大人都走了,您便推脱有事在身,林家便知晓您的意思了。”侍从跟在王璟身后,想着给他想个办法。 谁知五爷并没有听他的,反而问他三少爷在何处。 这他如何知道? 不过进了内宅,那大体应是在夫人身边吧。 过了垂花门,很快有赵家的仆妇来引他们过去。赵家的内宅倒是跟王家不太一样,王家喜欢移花栽木,喜欢雅致的居所。赵家看起来似乎更喜欢恢弘大气的样式,房梁屋顶都建得高高的。 穿过中堂,见过王夫人跟赵家老太太后,他才见到了那位林家的姑娘。 坐在花厅里,那女孩儿坐在她母亲身边,看见他微微低了头,往林夫人身后躲了躲。胆子小了些……林夫人也觉着她这般不妥,将人从身后拉了出来,笑着对他道:“姑娘家脸皮薄……不好意思了。”说罢让女儿见礼。 王嗣年也回了一礼。 差不多一盏茶的时间,他便起身离开了。 王夫人看了半天,心吊得高高的,眼见着他往外院走,便知又是没成,喃喃道:“这种事儿还真得看缘分。”转身又与林家夫人手握着说起话来,夸林姑娘漂亮乖巧。 王嗣年却是很快出了月门,走到院子的时候忽而慢了下来,他听见一阵很小声的说话的声音,应该是姑娘家的。视线逡巡了片刻,却没有发现她。 “您在找什么呢……”接引他的仆妇见他的步子缓慢下来,笑着问道。 王璟后知后觉,摇了摇头。继续往垂花门那边走。 “我不是都说过了吗,这种事不要找我,你可以去找祖母啊……” 远远传来一道姑娘的声音,仆妇愣了一下,正在想这是家里哪位主子,就耽搁了那么一下,便见明湘小姐在转过月门的时候直愣愣地撞倒了那位大人。 眉心跳了跳。 明湘正因为没见到三少爷心烦呢,眼下过个门都不顺当,头也撞得梆疼:“是谁啊,眼睛长到哪里去了,都不看人的吗?”她微微抬头,却见到一张端严的面孔。长得好看,只是那双眼睛却是平淡*无波的。 吓了一跳。 她没想到内宅会出现外男。 后跟上来的承宣也发现妹妹撞了人,着急忙慌地赶上来,迎面却发现是一位身着缥碧色襕衫的大人,正垂眸看着他们。很是威严。 “湘儿,你这是干什么,分明是你走得快了不曾看路。”承宣觉得在这位大人跟前,跟在兄长面前一样的有压力,却还是硬着头皮开了口,扯了扯妹妹的衣袖:“快些道歉啊。” 今日是赵家的大日子,来的人非富即贵,他们身为主家不能无礼。 明湘一时也愣住了,本来气短了三分,可是六哥非要她道歉,她却不想了,只支支吾吾地道:“怎么就是我了,这不是他没看清么。”就是不愿意认错。 还是年轻的孩子,王嗣年拂了拂衣袖,也没打算计较。 只是那接引的仆妇却开了口:“小姐,老太太说了今日筵席您得待在她身边,不能乱走的,今儿回去老太太可要说您了。” “这有什么,你不说哥哥不说,祖母怎么会知道。”明湘觉得该当如此。 王璟看了她一眼,微微皱眉。 仆妇眉心却是跳了跳,生怕她再说出什么折损赵家颜面的话,低低地喝了一声:“五姑娘,您可得听我的才是!”仆妇是老太太院里的人,也不至于没有一点威信。 明湘当即缩了缩脖子。 赔礼道歉后,一行人才在垂花门散开。 殊不知王嗣年心中早已掀起轩然大波,在出正厅的时候特意停下,淡声问道:“方才那位是你家的五姑娘?”微微挑眉。 仆妇心中咯噔一下,心想莫非这位大人依然觉得方才明湘小姐的行为十分冒犯?姑娘家的事不好往外说,她也有些担心,却没编谎话糊弄,低声道:“是我家三夫人的女儿,在家行五。”既是排行应该也无甚关系,这也不是闺名。 王嗣年是个聪明人。 当即便想明白了其中原委。 原是他认错了人了…… 马车悠悠驶离。侍从坐在车沿上,心中却是有些惴惴不安。方才大人上马车的时候,他显然看见五爷的面色微微沉了下来,有些让人琢磨不透。 回东平街的路上,四处商贩叫卖声依旧,却是没有被辽东反叛之事受到影响。也许是因为消息还未传布开来,也有可能百姓并不在乎这些,都是小心翼翼讨生活的,在谁手底下不是讨。这天下换个人来坐于他们也没什么关系。 车窗外人流不息,人声此起彼伏。 马车行走中微微摇晃,王嗣年坐在车中,眼睛微阖着,心中却不住地想起那两日在大音寺的经过来。 颂麒见的是赵家六小姐,他亲自牵的线。而那日在寺里碰见赵溪亭根本不是巧合,是因为他的妹妹在大音寺见颂麒…… 闭了闭眼。 他该想到的才是…… 夏天越来越热,尤其是封闭的空间,他越觉心口越燥,正要伸手将车帘掀开,却没想到马车突然十分急促地停了下来。 身体忽而猛地前倾。 “怎么回事。”车夫都是好把式,不会出这样的差错,想必是出了什么事。 侍从顿了一会儿,他听见小声地说话声,像是姑娘家的声音,很快又消失了。随从继而掀了帘子进来,将手里的名帖递给他,说道:“是一个小丫头递过来的,说是他们家姑娘想见您一面。” 随从吓了一跳。 现在的姑娘胆子都这般大了么! 王嗣年心中灼燥,只觉十分荒唐,怎么有女孩儿要求单独见他呢,这也太不成体统。到底拿起那名帖瞧了一眼,在看见那熟悉的姓氏名姓之后,捏着帖子的掌心一阵发麻。 “她在哪里?” 侍从陡然听见询问,怔了一下:“小姐……小姐的马车就停在巷口不远处。”说罢小心翼翼地问道:“您见吗?” 真是白日里见了鬼,大人竟然接了那位姑娘的帖子,看这样子或许还有几分上心? “自然要见。”王璟将手里的名帖放在一旁,吩咐他道:“你让人就近找一家茶楼,把人清干净了,包一间茶室,找人引那位姑娘上去。” 侍从瞪大了眼睛,仿佛听错一般。 王嗣年定定地看了他一眼:“没听清楚?” 侍从跑得飞快。 窗外有微微的风灌了进来,依然燥热不堪,他的掌心也有一点湿意。到底是夏日太热了些,他想。 侍从的速度很快,一来一回半刻钟就回来复命了:“就在不远处盈泰茶楼里,我给了店家银子清场,楼上辟了处雅间出来,我已经瞧好了,地方是好的,雅致干净,女孩儿应该喜欢。” 按侍从的意思,这些日子老太太也替五爷相看了不少人家的姑娘,可是这回却是五爷头回自个儿要见谁,这可是不容易的事,他得找个好地方! 王嗣年眉心却是跳了跳:“我只让你随意找个茶楼……” 这样大张旗鼓见人家,总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侍从脸上的笑意僵了下来。 王嗣年只叹了口气:“罢了。”掀了帘子出去。 盈泰楼却是是附近最好的茶楼了。 侍从虽然爱揣摩他的心思,眼力却是好的。安排的二层阁楼的雅室,零散的茶客都补了银子清干净了,茶楼老板给他见过礼后,便让小倌引他上去。 木梯的响音在寂静的阁楼里回响。 正倒了雅室门前,顿了一会儿,一旁的侍从也停下了脚步,正疑惑为何不进去。就在侍从胡思乱想的之际,王嗣年才推开了房门。 “是王大人来了吗?” 脚步声微微响动的那一刻赵明宜便听见了,果真下一刻茶室的门便被推了开来,门与座席之间隔了一道屏风,她透过屏风只能瞧见一道清瘦而高大的身影。 王嗣年却是早早听见了她的声音。 推开门后,只见屏后有一个女孩儿坐着,旁边还有一个姑娘正在给她倒茶,循声望过来,鬓边的钗环随之晃动,发出细微清脆的响声。 很纤细的姑娘,便是只有一个影子,也能辨认出来是她。 他脚步顿了一下,还是走了进去。 “六小姐找我有什么事吗?” 他缓缓绕过屏风,才真的瞧见她。她坐在临窗的圈椅上,手边有一盏茶,却是满满的,没有动过。她身旁的丫头听见声音忽然转过头来,一开始伸了伸手,似乎是想请他坐。只是在瞧见他面容的那一刻,好像一下子说不出来,指了指他:“你……你不是?” 赵明宜本是背对他的,看见梨月吃惊的表情,心中微微疑惑,转过身去。却见一张柔和的面孔,站在屏风一旁静静地看着她。 第34章 得意 马车回了赵宅。 赵明宜匆匆从角门回去。今日家中宴席,角门出入的人十分的多,看门的仆妇还趁着这样喜气的日子打了酒来吃,便没注意到她。再加上梨月上下打点过,这次也算有惊无险地过去了。 回房后,穿着她衣裳的云珠看见他们两人回来,差点吓得哭出来,连忙抓住她的手:“小姐,您下回可不能这样了,太危险了,若让人发现,是要出大事的!就像今天明湘小姐……她。” 说着,支支吾吾起来。 赵明宜正在屏后换衣裳,听见她说起明湘来,忙问道:“她怎么了?”她记得明湘来得很晚,等她借口去中堂看戏的时候,她都未曾到花厅。那是去哪儿了? 云珠拧着眉,似乎不好意思说:“哎呀,就是……”跺了跺脚,咬咬牙道:“就是明湘小姐在东屏门那边跟三少爷说话,让正要离宴的几位夫人撞见了。还看见三少爷拿着五小姐的荷包。”看得清清楚楚,水红色绣凤仙花样式的! 云珠很快闭了嘴。 其实还有她没说的。那几位夫人撞见的时候,五小姐还在哭,与三少爷拉拉扯扯。夫人们还以为他们发生了什么…… 而后便议论纷纷。 赵明宜终于换好衣裳,走出屏风,看着云珠的神色,便知发生了什么,心下一跳:“然后呢?” 云珠道:“然后现在王夫人跟三少爷,还有五小姐都到正厅去了。听说王夫人跟老太太的面色都很不好看。”两家都是体面人,出了这样的事,谁家脸面都不好看。 赵明宜却是想到别的:“祖母会不会怪罪母亲!” 今日的宴席是母亲全权主办的,出了这样的事,老太太肯定要出口气。到时候她母亲又要遭殃了。 梨月哎呀了一声,也想到这层:“定是会的,往日家里有什么不好了总是拿夫人做筏子,今天闹成这样,指不定要出什么事呢。” 赵明宜连忙让梨月梳妆,带着她往正房去了。 却不知正房此刻静悄悄的。门外没有丫头守着,也许是今日的席面还没有收,人手不够,拨去了收拾席面吧。她正要打了帘子进去,却听见里间母亲跟张妈妈低声说话的声音。 “他如今是一个人了,这与我又有什么干系,何必要与我说这种话呢,都是而立之年的人了……蓁蓁都长大了。从前的事也早就过去,没什么好说的了。” “傅大人兴许也无别的意思,撞见了连见您一面都不曾,站在假山后头等您过去,是有分寸的。” “他如今跟以前,倒是真不一样了。从前他连一身绫缎的衣裳都不肯做,那身旧衣洗得发白,他去科考那年还是我给他补的……” 而后便是一阵长长的叹息。 赵明宜正要踏进去的脚立刻收了回来。等母亲与张妈妈说完了,才连忙打了帘子进去,喊了一声娘。 林娉下了一跳,肩膀一颤:“我的祖宗嗳,你尽吓我吧,怎么都不说一声。” 也不知道女儿听去了多少。 连忙抚了抚头发,觉着没有异样后才起身:“我要去正厅一趟,你祖母在发脾气呢。”说罢摸了摸女儿的头:“你就别去了,别掺和这事儿,实在是理也理不清,也不知道老太太打算怎么处置。” 明湘跟颂麒的事闹得那样大,她肯定女儿已经知道了。 “娘,我还是跟你一起去吧。”她有些担心,拉着林氏的手。 林娉到底还是带上她了。 正厅里气氛果然凝重。赵明宜跟林氏一进去,便见老太太面色淡淡地坐在上首,王夫人坐在左边的圈椅上,王三少爷站在他母亲身侧。而明湘则立在老太太身边,面上带泪,不时拿着帕子抹眼角。妆容也有些花了。 林氏进去先喊了声母亲,便到了右侧的椅子上坐下。赵明宜站在她身侧。 老太太见她进来也只是不咸不淡地嗯了一声,喝了口茶,似乎是气还没顺,转头与林氏冷哼了一声:“这场宴是你办的,家中仆妇小厮也是你料理的,按理来说不该让湘儿不小心跑了出去,你这婶娘当得可真称职啊!”说罢锤了捶拐杖。 林氏看了一眼王夫人。显然知晓老太太是想说她不称职,侄女儿只是小姑娘不懂事,是她这个做婶娘的没尽到责任推脱过去。 赵明宜也望了上首的老太太一眼。 祖母真是……若她想袒护孙女儿,确实是什么话都能说出来。母亲料理那么大一场宴,管着灶上,内宅,前院,还有几百来往仆从,便是有八百分精力也不够用啊,怎么可能还去照看一个隔房的侄女儿。 老太太实在是有些强词夺理了。 林氏正衬度着如何回答,却不想女儿先开了口:“祖母,母亲在后宅办宴席,府里管事的嬷嬷妈妈都在等母亲的调遣,那么多事怎么管得过来呢……五姐姐应该是由三婶娘管教才是啊,我母亲若是越过三婶娘去管姐姐,不是有些越俎代庖了吗?” 王夫人也看了过来。 才见这姑娘正是先前与颂麒议过亲的那个……暗道真是时节不顺,若换成这个也好啊,另一个前儿还没看出来这么难缠。老太太看着也护得厉害,这要是娶回去,保不齐家里就有得闹了。 老太太不曾想媳妇还未开口,这个孙女便先护上她娘了,厉色道:“这里哪有你说话的份。”说罢看向林氏:“你养的好女儿,纵得这般牙尖嘴利。” 林氏却是暗自翻了个白眼。 “母亲,这不是在说明湘么,怎么扯上蓁蓁了,她又没做错什么事。” 老太太梗了一下。 站在王夫人身边的三少爷却是看了一眼林氏身边站着的姑娘,只见她不说话了,微微低着头。她不也是赵家的小姐吗,为何她在赵家的处境看起来不是很好。明湘那样大张旗鼓地来找他,闹得所有人都议论纷纷老太太都没骂一声。 她一来便挨骂。 本以为她不会再说话了,却不知他刚想完,便听见对面的清脆的声音:“祖母也要讲一点道理啊,姐姐的事情本就该由婶娘管的,为何非要揪着母亲不放呢,您若觉得母亲太闲了,那不如以后还是由祖母来管家吧,您定是照料周到处事公允的。” 管家可累死个人,老太太受不了,她只管掌着家里每月的进出项就可以了。遂不说话了。 王夫人却是不耐烦了,淡淡地道:“赵老太太,今日的事便先作罢吧,我们往后再议,我也乏了,头疼得很,便先回去了。” “那如何使得,我们湘儿才是吃了大亏,夫人今日不给个说法,咱们两家恐怕也难善了了。”老太太态度强硬。 “那也是没办法的事,我的头实在是疼得受不了了,后儿再议吧。”王夫人铁了心要走。 明湘眼见着今日被人撞见,那样指指点点,根本受不了,拉扯着老太太:“祖母,您一定要为我做主啊,若是您不管我,那我可要一头碰死在这儿了。”说罢又看向王颂麒:“三少爷,你说句话啊,分明是你接了我的荷包,又转送给我玉石的!” 王夫人闻言,立时停了脚步,看向身后的儿子,厉色道:“可真有这回事?” 王颂麒却是涨红了脸:“母亲……我。” 王夫人哪有不明白的,气得心肝疼,横了他一眼:“等我回去再跟你算账!”说罢回头看向老太太,又看了眼明湘,淡淡地道:“还是等过些日子再说吧,颂麒的父亲不在河间,我也无法全权做主。老太太,我先告辞了。” 说罢带着儿子离开了。 老太太气得仰倒,转头看向孙女儿,却是第一次说重话:“看你干的好事!” 明湘委屈的落泪。 赵明宜跟林氏看了场闹剧,等众人离开后,也跟着离开了。只是她没想到明湘在前头等她,眼角还带着泪,恨恨地道:“看我这么狼狈,你一定很得意吧。” 她都这么说了。 明宜转身看了看,发现林氏还未出来,向着明湘走近了些,压着声音道:“五姐姐,从小时候开始你便处处找我的茬,我也不曾真的与你有过计较。可是上次你派人传播我跟孟公子的谣言,我却是真的很生气……既然毁了我会让你高兴,那你今日落入这样的境地,我为什么不能得意呢。” 她又说了一遍:“我就是很得意,姐姐待如何。” “你……你这个贱人!”明湘凑上来就要伸手,正巧这时候林氏也出来了,怒不可遏道:“明湘,你这是干什么,快给我住手!” 赵明宜也不会任由她打,很快退了两步到林氏身边。 明湘没打着,怒意更甚:“婶娘,你不知道她说了多恶毒的话!” “五小姐!”林氏这回却是真的怒了,连她的名字也不喊了,温柔的面容顿时沉了下来:“你这样没有礼数,连妹妹也敢打,莫不是得了失心疯。你若再这样,我就要让人传大夫了……” 明湘顿时泄了气。 若是叫了大夫,还是用这样的名义叫的,那传来传去她便是没得疯病也要被人议论了。于是忍着泪冷哼一声,很快便回了三院。 林氏立刻转身摸了摸女儿,柔和道:“没事了,回去吧。” 赵明宜跟在母亲身后,心中忽然像是吐了一口重重的浊气一般,好像豁然开朗了许多。从前她一直在忍让,可是今天她对明湘反唇相讥,胸中真的很畅快。 哥哥跟她说,别人用什么方式对她,那她也可以用同样的方式对待别人。 她做到了。 她承认看见明湘被人议论,她确实很得意。当初五姐姐买通了婆子散布她谣言的时候,也没想到她今日也会被谣言缠身吧。风水轮流转。 跟着母亲回了二院。 林氏把她带了正房,让张妈妈在屏风后给她换药:“你脚上的伤看着好多了,只是还是得上药才是,不能偷懒,不然要留疤的。” 第35章 愠怒 赵枢却是连夜赶往辽东。 王仪也是督察院的人,第一次跟这位上官的上官出巡督抚,一开始还有些战战兢兢,怕摸不清这位大人的脾性犯了他的忌讳。没想到路上走了两日,发现赵大人面容虽冷,也无太多言语,却不是个会刻意与人为难的人。 也不像他的另一位同僚梁棋,性子倔脾气也硬,认定的事绝不轻易改观。 听说梁棋是赵大人的属僚,这两人性子都冷,很难想象这一上一下是如何共事的。 翰林学士杨贺昌同往。 一行人轻车简行,身边各带了十几护卫,只是在进入辽西走廊,马上就要到连山驿的时候突然遭遇一波刺客,黑衣蒙面,武艺高强。王仪的马立时受了惊。 赵枢望了一眼前方的刺客,只见敌我悬殊,当机立断道:“分开走!” 扬贺昌也反应过来,调转马头往竹林西侧而去。 等一行人再次会面时,已经是五日后了,皆至广宁。辽东总兵李澧亲自接见,说明了地方如今的境况:“叛王已经控制了辽王府邸,还有周围的一些辖镇,松江渡口的船也被扣下了,粗略估计有上百来艘,或许王府私下还造有船只……却是无法统计的。” 杨贺昌奔命多日,早已十分狼狈,却还是打起精神来:“那粮草,驿站,官道的情状的如何?” 李总兵却是不说话了,看向一旁的另一位大人,不同于杨贺昌的疲惫困乏,这位大人却是十分地干净利落。一身窄袖玄衣,也没有开口,就这样静静地看着他。似乎也在等他回答。 按理来说,这位新任的巡抚大人职位应是在他之上的!可是上任辽东巡抚刚死在刺客手中,这位还不知晓结果如何呢。便也没太当回事。 宋澧笑了笑:“这些尚未弄清楚,眼下辽东局势乱透了,想知道这些还需等待一些时日……不过各位远道而来,定是已经十分疲乏了,军务衙门还没收拾好,不如先到我府上下榻吧。”说罢看向赵溪亭。 “也好。”赵枢也笑了笑,并未计较他的含糊不清。 王仪自然是跟着自己的上官。杨贺昌见罢也歇了继续问的心思,跟着一道进去了。 他们带来的护卫均有所折损,一块儿算上也才十余人。 进了总兵府,自有丫头来伺候沐浴洗尘,杨贺昌虽觉得如今战事紧急,无需这般讲究,却耐不过李澧的极力劝说,便跟着去了。紧接着又吩咐人安排晚宴,搭建戏台,说要给他们接风洗尘。 王仪却是因着想要请示接下来的事宜,不曾一道,反而是跟着上官到了下榻之处。 “为何我总觉着这位总兵有些异常,战事都烧到松江渡口了,竟然还有闲心请咱们看戏。他可是总兵,连底下驿站、官道、粮仓的情况都没弄清楚,可想而知有多荒诞。” 赵枢坐了下来,拿了桌案上一只茶杯,给他倒了一杯茶。 王仪却是吓坏了,连声道使不得,却是已经端至眼前了。只好躬身去接。 上上司给自己倒茶,他喝了不会折寿吧。 “晚些时候你便离开,去蓟州镇,联络蓟镇总兵官,让他立刻调兵过来……”赵枢看了看窗外来往的侍女仆从,淡声道:“这里恐怕已经不安全了。” 王仪心下一跳:“您是说,李总兵可能已经……”立马捂了自己的嘴,叛变那两个字咽了回去。 眼见着这位上官摘了枚玉牌,递到他面前:“记住,你亲自去。” 玉牌莹润光滑,上头的龙纹若隐若现。这是陛下的东西! 王仪手都在抖,却是立马接了。方才他站在赵大人身侧,因着逃命衣裳刮得破破烂烂的,李澧看都没看他一眼。这倒方便了他。 门咚咚咚响了两声,很快有丫头进来倒水,说奉老爷的命过来伺候大人洗浴。赵枢看了他一眼,转身进了沐室。临走之前拂手让他下去。 只是王仪方才太过激动,攥着玉牌的手一阵发麻,意会错了他的意思。以为是让他跟着进去! 赵枢才解了衣扣,胸前半敞,才见他也跟了进来,面色无波地看了他一眼:“你还有事。” “没……没。”王仪跑得飞快! 只是脑子里的画面却是挥之不去。 顶头上司总道他的上官如何姿仪不凡,王仪总觉有些许夸大的成分,如今却觉得上司还是含蓄了。 收拾利落之后,大约就在傍晚,李澧便使了人来请他去晚宴。 这场晚宴倒也很有意思,山珍海味自不必提,重头戏竟然是在中堂搭建的戏台。这位总兵大人看起来很喜欢看戏,只是那戏台上唱的既不是‘十字坡’,也不是‘单刀会’,而是缠绵悱恻的‘牡丹亭’,李澧甚至还能像模像样地哼两句。 杨贺昌却是沉下了脸:“李大人,战事在即,您便是喜好这些也得放一放,玩物丧志的道理不用我多说罢。”说罢看了看赵枢:“赵大人,您觉得呢?” 李澧玩味地看着赵枢。 赵枢指尖轻轻瞧了瞧身侧的桌案,面上带着微微的笑容,看向不远处的戏台:“既然是接风洗尘,那也无甚不可,不过是听个戏罢了……不过却是不知李大人喜欢这样的。”说的是台上的戏曲。 牡丹亭说得是情爱故事。 李澧见他不反驳,倒是很有兴致地跟他聊了起来:“‘单刀会’那些有什么意思,打打杀杀的,我倒是一点都不喜欢。还得是这杜丽娘,情之所至起死回生,缠绵悱恻……人活这一世,不就图这些腻味的东西么。”说罢摸了摸下颌的胡须。 这不是玩物丧志是什么!看这样子,不喜欢打打杀杀,倒喜欢温柔乡缠绵境,李澧恐怕骨头都软了罢!杨贺昌见状冷冷地哼了一声,别过脸去,不愿再听了。 赵枢却是看着戏台若有所思。 李澧以为这位巡抚大人也爱此道,笑着凑过来:“看来赵大人也是同道中人……你不知晓辽王殿下也爱看戏。”说罢笑着摇了摇头,意味深长地同他道:“咱们殿下才是更懂风月的人,前些时候才邀了同在辽地的金城公主一块儿,看得就是这折牡丹亭。” 一旁的杨大人却是听不下去了,啐了一口道:“金城公主千金之躯,早已出降,纵然驸马亡故,也不会私下同辽王殿下看戏!你莫要肆意揣测,污了公主名声!” “这就是杨大人不懂了。”李澧来了劲:“金城公主与辽王殿下又不是亲兄妹,不过是封了个公主的名头而已,公主寡居,王爷年轻,如何不能相会?” 说罢看了看赵枢:“赵大人,您说是罢……” 实在不成体统了些,这又是论到何处了。 赵枢啜了口茶,淡淡道:“既是一道在宫中长大的,与亲兄妹又有何异。这不是乱了伦理纲常么……”他神色清淡。 李澧抬眸,只见这位大人神色清淡,只是眉间微微皱了起来,显然是极其厌恶这种不伦之恋的。 李总兵面色讪讪:“哎,这就是大人年轻了,不懂情之所至。”说罢顿了顿,抬眸看向他,笑道:“说不得赵大人往后有缘分,能尝一尝这样的滋味呢。” “住口!”赵枢却是重重地放下了手中的茶盏:“李大人慎言,小心话说太多闪了舌头。” 杨贺昌抬眸望了他一眼。却是入辽以来第一次见他这般愠怒。 第36章 前世 台上唱角粉面桃腮,声如莺语,婉转柔约。 李总兵见这位大人面露愠色,心知自己可能犯了他什么忌讳,摸了摸鼻子,面色讪讪,忙打圆场:“好了好了,不说这个,看戏吃酒吧。赵大人、杨大人,咱们共饮一杯。”说完端了桌案上的酒,邀请过后,自己先干了。 杨贺昌压着脾气陪了一杯。 赵枢却没喝那杯酒。 李总兵面色顿时淡了下来,只抬头望着戏台上的旦角,阖着眼摇晃指尖,跟着哼那唱词。心中却道这位也不是个好糊弄的主,提起辽王殿下与金城公主这段风月事,也不过是为了试探这两人罢了。 杨贺昌讥讽他玩物丧志,看起来是个刚烈有志气的。 姓赵的他却是看不明白,从初至总兵衙门到他府邸下榻,看似都听他的安排,实则四两拨千金,没让他摸出一点底。倒是公主跟王爷这桩风月事让他有了一点了反应。看起来也是厌恶这等不遵纲常的恋情的。 李澧思索了一会儿,试探道:“赵大人家中应该也有妹妹罢?” “自然是有的。”唱台上词曲未停,赵枢遥遥观赏着,也没看李澧。 “怪道如此,家中有妹妹的人大多都看不得这些……毕竟是要被人戳脊梁骨的。”李澧衬度着道:“看来那位小姐很得赵大人宠爱了?” 赵枢只是笑了笑,没有回答他。 杨贺昌:“不管是否亲兄妹,只要一道拜了先皇与如今的太后,那便是同一根藤下顺长的,天地祖宗都看着呢,如何能做出这等违背伦理的事情。戳脊梁骨都是轻的,日后过了黄泉,怕是也要让先祖蒙受羞辱。” 赵枢对此未置一词。 晚宴作罢,李澧让人安排他们到客院歇息。丫鬟正在一旁整理床榻,赵枢在窗边坐着散酒。不过也就喝了两杯,李澧的面子还是要给的,却也不至于真的醉了。 坐了一会儿,正要解开衣带歇下,不想那已然整理好床铺的丫鬟却立在一旁不曾走。 那丫头站在烛光底下,面色红润,头上插着钗子,穿了绯红的长裙,腰带松松的。他立刻明白这是李澧的意思。 这等人家都有丫头暖床榻的习气。久而久之,铺床的丫头便默认是床上伺候的了,尤其是同僚之间互相招待,这已经是心照不宣的事了。 丫头见他看过来,立时红了脸,走过去欲要给他宽衣。 “你下去吧。” 话音方落,伸出的手孤零零地横在半空,她胸中好像有些发胀。府里的规矩便是伺候了哪位爷,总兵大人就会放了身契让跟着走。她是想离开总兵府的…… 无奈只能低头称是,很快离开。 周述真候在门外,眼见着那丫头抹着泪出去。人欲谁都有,他也有,尤其是他们这等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丢了命的人,欲望来得会更强烈。他们这样的人,有的自己料理,也有的往青楼楚馆去。 倒是赵大人,这些年官场逢迎,往他身边送胡姬美婢的也有不少。只是不见他真的留哪个。 客院灭了灯。 直至深夜。 夜里寂静得很,夏夜里窗外响起虫鸣声,漆黑又安静,檐上挂着的灯笼摇摇晃晃,有些让人心里发寒。不知为何,今夜总有种让人不安的感觉,他更握紧了腰间的佩刀。 又过了两个时辰,月上中天,树梢上忽然响起一阵惊鸟的声音。十几点黑影从天边咿呀飞过,更添几分诡异。 一侍从道:“今夜怕是要出事。” 周述真看了他一眼:“好好守着就是了。” 话音未落,院落外果真响起阵阵脚步声,仔细听还有盔甲碰撞的声音,火光冲天。 门外守着的侍从一个激灵,周述真立刻反应过来,推门往房中走去。未至里间,却见屏后有一人安静地坐着,根本不需要他来唤。慌慌张张的不成样子,周述真缓了口气,低低地喊了一声:“爷,有人来了。” 院外忽而传来破门声,还有丫头被吓得惊叫的声音,铜盆掉落在地上,砸出扑通一声响。 门外三五人举着手中的长刀,被逼退至房内:“总兵大人,你这是什么意思,赵大人是陛下钦定的巡抚,奉命前来辽东,协调辽地军政,与您的地位不相上下。您这样带着士兵持刀入内,是与叛王一伙的吗!” 周述真的眼神也凌厉起来,刷地一声,拔刀相向。 门外俱是身着盔甲的兵士,高举着火把,李澧被簇拥在中间,笑了笑道:“赵大人,自你跟杨大人到广宁,我可是好酒好菜招待的啊,你便是这样报答我的吗?”挥挥手,士兵隔开一条道来,两个穿着盔甲的兵士压着一人走到了最前面。 周述真一瞧,这赫然不是王仪? 王仪整个人都在颤,高喊道:“大人,蓟州总兵官就在城门外,可是……可是李大人命人布了箭手。”他正是想着偷偷进来想办法,李澧却是快了一步,立马将他抓了起来。 说完,颤着身子抬头,才见屋内屏后终于走出一人来。 “李大人,我只是请蓟州兵官大人过来商讨讨伐叛王事宜罢了,你将他拒在门外又是什么意思呢?” 侍从左右散开,赵枢走到了檐下,定定地看着这一院子的人。王仪好像看到了救星,只是想想眼下的处境,便是赵大人都自身难保,又如何保全他呢……心中不免感到绝望。 李澧大笑了起来:“若是蓟州的兵马真的进了城,我这总兵的位置坐不坐得住,就得另说了。” “赵大人,识时务者为俊杰,我在辽东过得很好,不想打破这种的平静。也希望赵大人不要挡我的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好么?” 李澧说罢,微微笑了笑,挥挥手,两侧的士兵立马将院子团团围住,刀也抽了出来,目露凶光。 王仪闭了闭眼,心道此次真是要栽在这杂碎手里了…… 李澧看着檐下立着的人,心中早有八分胜算,正想着究竟是将此人就地处决,还是送给辽王殿下邀功请赏,思索着,抬头间却见赵枢已然下了石阶。 “李大人,还记得筵席上你与我说过什么?” 他缓缓下了石阶,继续道:“辽王殿下与金城公主……似乎颇有情分。” “你这是什么意思?”李澧心中一沉。 赵枢笑道:“圣上命我督抚辽东战事,公主的安全自然也在我的职责范围内,在我入广宁之前,便让人去请了她来……若是今日蓟州的兵马进不了城,李大人知道会发生什么的。” 金城公主是前朝遗族,只是养在后宫而已。眼下局势乱得很,死一个公主而已,陛下不会大张旗鼓地命人查。 他只是在赌,赌这位公主在辽王心中的位置。赌李澧敢不敢让这位公主死在广宁城中。 李澧笑起来:“赵大人也未免太自大了些,蓟州的兵马进来还有我的位置么?金城公主又如何,不过是辽王的内帷之宠而已,没了她还有别人。女人么,左不过就那些事儿。” “是么。”赵枢看着他,一步一步往前走。 李澧的刀近在眼前。 周围的士兵见状都警戒起来,只是自家大人未曾发话,也不敢擅自动手。 “赵大人,莫以为我真不敢杀你。”李澧见他越走越近,狠了狠心逼近了他,将刀架上了他的脖子:“我劝你最好把公主交出来,兴许我还能饶你一命。” 赵枢任由他的刀横着。 周述真跟王仪的心都高高地吊了起来,额头冒汗。 只是李澧话音刚落下,院外又是一阵响动,周述真抹了额上的汗水,也跟着看过去,只见之前悄无声息离开的张、刘二人,正挟持着一位雍容华贵,面色惨白的女子走了进来。刘崇高喊道:“李大人,你若不放下手中的刀,那你便看看,是你的刀快,还是公主先死。” 李澧怎会不认得她。腿下一软,侧头看向赵枢:“你莫要逼我……” 赵枢面色淡淡:“李大人试试。” 李澧的刀又逼近了些。刘崇却是比他更快,女子啊一声,锋利的刀刃将她的脖颈划出一道红痕,鲜红的血流了出来,高喝一声:“李大人,你再动一下试试。” “你!”李澧手都在抖。 “好,我放人进来!”不知何时掌心已然汗湿,侧头看着赵枢:“只是你记住,辽王殿下与朝廷的纷争与我并无干系,我也没有留下任何把柄……所以不要妄想能向陛下回禀治我的罪。”微微松开了手。 刘崇见状立即带着人走了过来。 李澧也收了院里的士兵。 他一开始便没有掺和辽王殿下的事,只不过也不想剿灭叛兵,只想在这块风水宝地好好待着,没想到一朝城门失火。反正金城公主是不能死在他这里的……没有比他更清楚公主在那位王爷心里的地位。 “赵大人,算你赢了一回。我却是不知你还有这样的本事……”李澧冷哼一声。 赵枢道:“还要多谢李大人……” 李澧拂袖而去。 女子看了赵枢一眼,忽而松了口气。 离开总兵府。 蓟州的兵也很快进了城,接管了军务衙门,赵枢见了蓟州总兵官后,夜已经很深很深了。张、刘二人去处理剩余事宜,把金城公主安置在了衙门里的值房。 “爷,公主说要见您。” 赵枢刚出了正厅,便见周述真行色匆匆地过来。 这么晚了,公主又是寡居,显然是不妥,他思衬道:“可有说何事?” 周述真摇摇头。 还是去了。 衙门值房不比总兵府内宅,总是简陋许多。这里是临时收拾出来的,所有的东西也都找来得匆忙,就连烛火都无比昏暗。这样的陋室,却不能损伤这位公主丝毫美丽,精致的眉眼,华贵雍容的盘发,织金撒花长裙。给这间值房增色许多。 第37章 仰望 “小姐,您是不是病了?”梨月摸了摸她的额头,发现也没有发烫,依然不放心:“要不我让云珠去传大夫?您自从上次病后就一直睡不好。” 赵明宜把她的手拉了下来,笑道:“没事,就是总想起一些事情。” 她前世一定是漏了什么。大哥掀开红绸的那一刻看她的眼神,她看不懂,透过那双如冷雪一般的眸子,她好像察觉到他要跟她说什么。 要说什么呢? 为什么又没有说。 她想不明白,只希望这场梦能做得久一点,再久一点,或许她就能探究出来了。 “梨月,我让你打听的事怎么样了。”她站起身来,往窗外看了一眼,发现院里的桂花落了一地,有丫鬟拿了陶罐去摘干净的,说要给她做桂花饼吃。 “我打听好了,书房的夏月说老爷前几日从管事妈妈那里要了个丫头,也不知道带到哪里去了,就是没见回来。我又让前院的张六去瀛海楼逛了一圈,才发现那丫头从楼里出去买胭脂水粉。我看就是买给相宁的。”梨月低声道。 “您要怎么处置她?”她又想起上次小姐面无表情地拔了头上的簪子,让人把相宁送到庄子里去。 那一点都不像她。 她是赵家心肠最软的小姐。 谁知赵明宜扶了扶窗沿,轻声道:“我不能再留她了,你*帮我找人……” 梨月心里咯噔一下。她当然明白这句话的未尽之意:“除掉她容易,可是若是被老爷发现了怎么办?” “那就把事情做得像意外。”她目光淡漠地看向窗外,桂花的香气很浓,连带着夏日温热的风里都带着香。她的手却很冷。 这应该是她前世今生,第一次手上染血吧。 这感觉一点都不好。让她觉得恶心。陈婉那样一个颠倒是非黑白的人,她都没想动手杀她。这次却是不得不了。 梨月听命下去。 她却是又坐回了椅子上,捧着一杯清茶发起了呆。那她父亲呢?她可以对相宁下手,却不能对她父亲做什么?可是她父亲明明一点都不无辜。 又茫然了起来。 六月的时候,府里又发生了一件事,云珠摘完桂花过来跟她说:“五小姐这些日子都不曾出门,老太太也气,没有管她。谁知今早丫头端了早食进去,发现五姑娘打碎了茶盏,用瓷片割了手腕。” “怎么会这样!”赵明宜觉得这一点都不像这位姐姐。却又觉得合理。 她惯是好强的,可是前些日子闹出了些闲话出来,王夫人也没留个准话就走了,她肯定气急了。可是用碎瓷片割手腕,这是用命在威胁老太太。 “听说没出什么大事,只是破了点口子,五小姐应该也是害怕的。”云珠道:“您要去看看她吗?上回她让婆子传您跟那位公子的事,也太让人恶心了,这回刀子扎在自个儿身上,也终于知道会痛了。” 赵明宜却是在想,明湘终于还是要嫁到王家去的。其实王家的家风很不错,王夫人也是个和蔼的婆婆,前世明湘嫁后她们见得少,不过想来她应该也是过得不错的。 不知道人是不是命里有定数,明湘在家有祖母小心捧着,出嫁后也不愁什么。她在闺阁的时候父亲对她颇有微词,后来千般万般喜欢的人,对她也不好。 只希望这辈子不要再与他有什么纠葛。见都不要再见了。 “我去看看五姐姐吧。”她放下手里的棋子,起身让云珠给她梳妆:“从前都是她看我的笑话,也该我看看她的了。” 说是这么说,可是真的到了二院,她却不觉得这有什么好看的。 明湘躺在床榻上,面色惨白,眼眶里还带着泪,哭着伏在老太太怀里,小声抽泣着:“祖母,您要帮帮我啊,凭什么我被人议论,三少爷就没有一点责任吗?您得帮我啊。” 老太太还没看见另一个孙女在门口,只一心哄着明湘:“我都说了,你是姑娘家,要顾及着些,千万不能闹出些什么来,你怎么就不听我的呢。你要我怎么帮你,舍了这把老脸去王家给你说亲么?” 明湘也知道这不合适,可是又害怕王家真的不认账,一时也没别的办法,只能伏在老太太怀里哭。 正在擦眼泪的空挡,才发现站在门口的妹妹,立马坐起了身来,恨恨地道:“你来干什么,我就知道你没安好心,定要看我狼狈不堪才肯罢休吧。” 赵明宜见她回过神来,也往里走。仔细地打量了她一下,才看见她手腕上的伤。口子很浅,就像云珠说的,只划破了一层皮。老太太却还是心疼得摸着她的头。 “我只是听说姐姐划了手,来看看你而已。” 丫头给她搬了个绣墩,她就在床边坐了,看着明湘的手腕道:“其实并不值得,什么都不值当伤了自己的身体。”来了之后她才觉得,旁人的笑话真的没什么可看的。她并不会从中获得什么快感。 反而让她想起自己曾经做的傻事来。 她也曾卑微的想要讨一个人喜欢,希望他能看到自己。后来临死的时候,她才发现自己还有很多事情想做。她想再见哥哥一面,想把那枚印还给他,想开心地看一次瀛海河面上的烟花。 还想再像以前那样,在一个湿润的雨天,去等哥哥下衙。出门就是满地打落的槐花。 “你知道什么,你又不懂。”明湘并不高兴她这么说,又伏到了老太太怀里去。 老太太这回却是沉默地没有随着孙女,第一次呵斥了明湘:“难道你妹妹说得不对?为了一个外人,这样伤害自己,伤的只会是我跟你娘的心。人家才不会心疼。” 赵明宜坐了一会儿,静静地看着老太太搂着明湘。就像心肝一样。 真的也没什么可看的。 很快出去了。 姐姐有祖母跟婶娘疼她,她也有母亲啊。也不少什么的。 那边儿二老爷寻了林氏说要抬相宁,林氏不咸不淡的,让他要抬便抬,似乎与她没什么关系。他气急了,转身就往瀛海楼去,相宁总是乖巧柔顺的。 不像林娉。 上了阁楼雅室,那个他找来的丫头守在门口,见他过来连忙行礼。他摆了摆手,问姑娘在里头做什么。 “相宁姑娘在画画呢,早晨让奴婢买了纸笔还有砚台。”丫头收了她的镯子,自然愿意帮她说几句好话:“这几日您没来,姑娘常站在窗边看呢,就盼着楼外有您的马车。” 二老爷心里的气立马顺了不少:“行了,你守着吧。” 相宁早从窗边看见他过来了,这会儿正研了墨,像模像样地画起来。不一会儿便传来门开的声音,还有一道脚步声,一双文人的手从她身后探过来,拿了桌案上的宣纸:“你在画什么?” 相宁‘啊’了一声,眼睛睁大了,似乎很惊喜。却一边克制着,小声道:“是昙花。” “怎么画这个?”赵攸筠皱了皱眉。 相宁思衬着道:“昙花高洁,月下仙子,不染尘气。不好吗?”她想着,林氏母家经商,自己也有产业,满身的铜臭,二老爷应该不喜欢。 而她就像这昙花儿,洁净无尘。这样才能讨他欢心。 谁知赵攸筠却皱起了眉,摇摇头:“这花儿是漂亮,只是寓意不好,一年只开四次,每次只有两个时辰。”赵家是不允许种这种花的,他父亲不喜欢。仙不仙子的倒是其次。 相宁猜错了他的意思,心里咯噔一跳,才晃过神来,从他手中那回了那张画:“那我以后不画了,您别不高兴。” 他叹了口气。 “无事,你若喜欢也无妨。” 坐了一会儿,他便开始教相宁写起字来。写到‘江流有声’四个字的时候,忽而顿了一下,似乎在思索着什么。 “您怎么了?”相宁抬头。 赵攸筠道:“想起了我那女儿……她第一日练字的时候,连横竖都写不好,我就教了她写这四个字。一晃眼都这么大了,也要出嫁了。”还学会了跟他顶嘴,管起他的事来了。 相宁知道他有两个女儿:“您说的是哪位小姐?” 最好不要是六小姐。若是二老爷跟她还有几分父女情,她要把她拉下来就更难了。 “是我的小女儿。”说罢摇摇头,深深地叹了口气:“不说她了,实在是有些不像话。” 相宁松了口气。她正想着要如何同他说这件事,后来想想,这件事由她捅出来风险极大,赵家怎么可能任由她把这样的丑事传出去。最好是让明湘小姐知道。 明湘小姐向来不喜欢她妹妹。若是能由她出面,才是最好的。 她在走神,赵攸筠也心神不宁。他在想为何林娉开始给他纳妾,他要抬相宁也不管,甚至开始让书房的丫头进屋伺候。就连枫露茶也再没沏过了。 . 王夫人却是正在发愁儿子在赵家惹出来的事。 王颂麒正在厅中微微低着头,任由他母亲训斥。厅内的丫头都被赶了出去。 “我教养你到现在,究竟是有没有教过你与姑娘往来要注意分寸,你怎么能在大庭广众之下做出这等拉拉扯扯的事情来呢?你让我的脸往哪儿放?” “母亲!”王颂麒也实在憋得慌,他哪里知道见的是五姑娘。他分明是听送茶的丫头说看见六小姐往垂花门那边去,他才趁着宾客离席,去内院接他母亲。 谁知碰见了五姑娘。 “母亲,我真的要娶她吗?”他急急地问道。 王夫人瞪他:“那你想如何?去寿宴的人家非富即贵,传都传开了,你若不娶,不光是我们家的脸面无光,赵家面上也不好看。” “可是!”他握紧了手,却是不再敢说了。 他要怎么说呢?说他给五小姐送玉石,就是知道她的性子,她会去向六小姐炫耀。他想以此来试探六小姐,究竟对他有没有一点情意。 第38章 欺负 六月下半旬的时候,王家一位夫人新添位公子,办满月酒。筵席是她母亲带着明湘去的,老太太特意没让林氏把她带过去。就是为了探探王家的口风。 宴上王夫人笑得和和气气,却没提起这回事。直到席面都要结束了,有几位当时在在场的夫人,问赵家跟王家是不是好事将近。 “你也知道,那些夫人太太凑一块儿,总要有一些说头。上回你姐姐那件事儿还没过去呢,他们就又拿了出来……实在是。”林娉在给女儿看裁衣赏的料子。是给她及笄用的,所以难免选得精细些。 “所以王夫人今天过来找祖母,是为了谈五姐姐跟三少爷的事吗?”赵明宜正站着,任由张妈妈拿了布尺给她量腰。 林娉道:“就是为这个事来的。若是谈得顺当,说不准过些日子就能定下……” 又不说了,接过张妈妈手里的布尺,自己女儿量了上围。戴着翡翠戒指的手轻轻地过了一下她的胸背,忽而顿了手,喃喃道:“得叮嘱针线房以后做衣裳给你放上两寸。” 赵明宜看了看母亲,低低头,才发现林氏在看什么,脸一下子红透了:“肯定是因为我长高了一些。” 其实不仅长高了。这几天夜里总睡不着,胸前涨得疼,只要翻身或者侧躺,就能明显感觉到不舒服。记得前世的时候,她还为此苦恼过,尤其是明湘出嫁那天,她记得清清楚楚,忠阳伯家的少爷在背后偷偷跟同窗调笑她,说她人长得纤细,上面儿却鼓鼓的。 后来大哥让人打断了他的腿。 虽然很解气,可是她不再敢穿轻薄的衣裳了。又让梨月拿了布缠了起来。 她也一直不懂,为什么男人都对姑娘的身体有着那样大的欲望,喜欢女孩儿纤细的腰,薄薄的背,还有丰满的……又亲又咬。房事对她来说很痛苦,她从来没有从中感受过欢愉。 所以她对男人的身体也没有探索的欲望。 最好不要再长了…… 林氏见女儿皱着眉,似乎看出了她的烦恼,问她:“怎么了,可是疼了?” 这怎么好意思说。她笑了笑,又问起林氏别的来。她父亲没有儿子,这两日又在准备着纳妾,母亲看起来似乎想要过继四房的承玉。 林氏听见她问,神色暗了暗,没有接她的话。 等林氏午睡的时候,张妈妈想了想,还是把小姐带到了廊下,小声与她道:“夫人其实病了……” “病了!”赵明宜忽而心慌了起来:“怎么会这样呢,我方才见着还觉着好好的,母亲气色也无很大变化。” 张妈妈叹了口气:“是心病……您知道的,夫人之前落过一个孩子,后来有了您才好起来的。只是心情一直不好。”说罢又皱起了眉头,犹豫许久,才道:“老爷万事不管,家里的事都堆在夫人身上,夫人身体也受不住。” 上月夫人其实是有过继承玉少爷的念头的。这个月不知为何又淡了。 她有一个令自己都心惊的猜测,夫人或许是不想再跟老爷过下去了!只是碍着小姐还未定亲,放心不下,才一直拖着,拖到现在,弄出了心病来。 这些又怎么能跟小姐说呢,她还这么小,也帮不上什么。 张妈妈叹了口气,说了两句就进房里伺候了。 赵明宜愣愣地看着甩动的门帘,忽而想,是不是母亲从这个时候开始身体就出了问题。心病怎么会不影响身体呢?她立马让梨月去打听林氏近来的事。 梨月很快回来了。 “夫人这半月来不大见管事,也不爱出门,上一次出去还是王家的满月宴,后来就再没有过了。也不太爱动,每每午时传的饭也是只用了两口就不再吃了。” “老爷这几日一直在瀛海楼,没有回来过。夫人一直是知道的……连架都不大吵了。” 也只有今天让人给女儿裁衣赏,林娉才出来亲自看了看。 “梨月,我该怎么办呢。”她坐在椅子上,心里沉沉的,忽然很迷茫。她可以除掉相宁让她不会再对母亲造成威胁,也可以说动林氏过继承玉稳住自己的地位。可是她不知道母亲的心病要怎么办。 甚至怀疑自己能不能改变前世母亲的命运。 “小姐,心病大多是因为心境不对。”梨月提醒道。 心境不对大多是环境的缘故。 赵明宜忽而看向窗外,喃喃道:“所以只有离开赵家,母亲才能好起来对吗?” 赵攸筠也发现了妻子的不对劲。她从来都是很健康的一个人,这半个月来精神却很是不好,总是恹恹的,既不想说话也不爱出门。 他让人筹备纳妾的席面,林娉也未置一言。甚至开始频繁地传大夫。 难得回了一次内院,正好碰见婆子引着大夫出来,他便顺口问了一句:“夫人这是怎么了,得的什么病,怎么总不见好。” 大夫拱了拱手,说道:“夫人总说心口疼,我却也看不出来什么症状,兴许只是这些日子累的。不过……”大夫愣了愣,微微犹豫,还是说了出来:“若不是累的,便是积郁于心,心事难解。这就很难了……” “到底难什么?”赵攸筠不知为何心一下一下沉下去。 “若是好不起来,精气神耗尽,就是短寿之相。” 内宅这样的女子,大夫见的太多了。说罢摇摇头,拱手而去。 进了二院,丫鬟小心地打了帘子,他连忙走进去,隔着屏风只见一道瘦弱的身影躺在床上。似乎还未醒。 他走了进去,坐在榻沿,发现林娉这两个月不知何时瘦了这么多。她是个婉约漂亮的女子,美貌谈不上,只是跟她相处很舒服,他从不觉得烦累。 什么时候变了呢。 大约是从他的目光开始转向别的女子开始,赵宅百花齐放,他当然会被旁人吸引。他不觉得这有什么,谁家都是这样的。再细究下去,最根本的,他觉着林娉还念着那个男人。 这是最可恶的,也是他最不能容忍的。 “你来干什么?”林娉感觉到床帘子透了光进来,幽幽的睁开眼,才见是赵攸筠,不咸不淡地问了句:“你不是在瀛海楼么,怎么回来了。”并不想见到他。 “回来看看你,不行么。”赵攸筠也没有捧着谁的习惯,说话也不咸不淡的。 林娉头更疼了:“你去书房吧,我这几日觉浅,容易惊醒。” 她看着便是不太有耐心的样子,赵攸筠一股暗火无处发,只道:“怎么我一回来就这样不耐烦,不愿意见我,到底是因为觉浅,还是想见你那心上人了?” 林娉心下顿时一梗,心口钝钝地疼:“你在胡说什么?赵攸筠,赵二爷,你是不是再外边儿待久了分不清东西南北了,要回家里来发疯。” 她没想过傅蕴笙,却是这男人斤斤计较耿耿于怀。 不禁在想自己从前为何会喜欢他,到底是不是瞎了眼。一时怒急,指了指门的方向:“滚出去!” 赵攸筠在家里头是爷,出了门自然也是,哪容得旁人这样对他说话,怒火也上来了,却是脱了衣裳,淡淡地道:“好,我今日就是要告诉你,谁都不能让我滚,你林娉也不能!” “你干什么。”林娉见他逼近,心立马慌了起来:“你别过来……” 赵攸筠却是一件一件解着衣裳,看着妻子惊惧的面容,心里头更堵得慌了。 她为什么要害怕他,他们不是夫妻么。越来越坚信她心里头有了别人。只有心里装了别人才会这样厌恶他的亲近。 “你出去好不好,我今日不舒服……”林娉急得眼泪都要落下来了,她忽然觉得反胃,一步一步往床后缩去。 他却是没有止住的意思,覆了上来。 “啊……” 也是在这个时候,房门外忽然响起一阵敲门声:“老爷,老爷六小姐过来了。” “母亲!”赵明宜早早听见张妈妈的来唤她,说是出了大事,过来后便听见母亲尖叫的声音,立刻急了起来,连声敲门。敲了两下后也顾不得什么了,让高大的仆妇把门撞了开了。 ‘砰’的一声。 “娘!” 刚一进去,便见屏风后两道身影,林娉那么瘦弱,根本推不开赵攸筠,死死的被压在下面,地上七零八落的衣裳。她的眼泪立马就要落了下来,却是很快抹了,清楚地知道自己不能哭。 “赵二爷,你若不想我去找爷爷的话,就立刻从这里出去。”她知道里头停了下来,背过身去,高声地道。 赵明宜的声音在发抖。她其实一点都不冷静,一点都不。 女儿在这里,赵攸筠到底还是要脸的,立刻穿好了衣服,穿戴齐整了才从屏后出来,远远便瞧见备过身去的女儿。 她呼吸起伏得很快,声音也在颤抖,却是在冷静地请他出去。他觉得这个女儿一点都不像他。 冷哼一声走了。 见他走后,赵明宜才听见屏后压抑的哭声,她也哭了起来,却是不敢出声,眼眶蓄满了泪。昨天中午母亲还在跟她说裁衣裳,今天就出了这样的事,她终于知道林娉的心病是从哪里来的了。唇瓣微微颤抖,很低地唤了一声:“母亲。” 却是无人应答。 她不敢走进去,也知道此时不该她走进去,转身看了看张妈妈。 张妈妈早已怒火攻心,只见小姐哭着请求她进去看看林娉:“还是妈妈进去吧,母亲这会儿,大约不便见我。” 她是女儿,林氏定然不希望女儿看见她这样狼狈脆弱的样子。 张妈妈很快进去了。紧接着里头又是一阵低低的啜泣声。 赵明宜看向梨月,问她:“母亲可能离开赵家吗?” 第39章 知情 林娉的声音很快就止住了。大约过了两刻钟,赵明宜才进去看她。 伏在母亲怀里,她小声道:“等兄长回来,我去求他……让您离开赵家。”她用力抱着林娉,第一次感觉柔韧的母亲也是脆弱的。 “我走了,你怎么办呢?老太太偏心你姐姐,就没有人护着你了,你还没长大,还没说亲呢?”林氏眼尾还是红的。 “可是您病了……”赵明宜觉得不管她未来如何,林娉是不能再跟父亲过下去的,她一直都很累很累:“我没有关系,哥哥总是偏心我的。” 林氏摸了摸她的头,却是疲惫地睡着了。 中午的时候梨月告诉她,明湘的事八成是要定下了,她很高兴,当晚便说要去大音寺上香。也算是还了愿了。 老太太哪有不应的。 赵明宜跟林氏也得陪着去。只是林娉实在不舒服,就只有她陪着了。晚间梨月端了烛盏来,小声地道:“我们的人昨夜刚到瀛海楼那边儿,却发现相宁住的那间厢房已经开了,里边儿没人,地上乱糟糟的,还有血……她是不是还跟什么人有仇怨?” 否则怎么人突然就不见了。 赵明宜道:“无事,再让人找找……”心却一点一点地沉了下去。 翌日一早府里的马车就出发了。明湘显然很高兴,她独自乘了架马车,老太太的马车走在最前面,明湘的落后了一些。只是不知道为何,走到中途的时候马车最后边儿忽然发出阵阵吵嚷声,还有马儿蹄子重重落在地上的声音。 车架的仆从都停了下来。老太太身边的妈妈从她们中间传过去,问了问后头的明湘是否发生了什么。 “没,没有,嬷嬷你先回去吧。没有什么的。” 她听见五姐姐高喊的声音。但是总觉得她有几分慌乱,不像她刚出门时候的高兴。 嬷嬷应了之后便也转身回去了。 等到寺庙的时候,她总觉得明湘看她的目光有些不一样,就像是一种打量审视一般的眼神,两人目光不经意对上时,她忽然就笑着看向她:“六妹妹,往日怎么没发现,你跟二叔都不怎么像?你跟我也不像。”她意有*所指一般。 “姐姐在说什么?”她听不懂。 “没关系,听不懂也没什么的。等回了家,我有一个天大的消息要告诉你,你且等等吧。”明湘笑了笑,鬓边珠翠摇晃,提着裙摆便上了石阶。 她好像更高兴了,比昨日得知与三少爷的婚事即将要定下还高兴。看着她的目光也极为意味深长。 到了寺里后,老太太便命人做了午间的素斋,她应该是有什么话要叮嘱明湘,就把她打发开了,让她去替家里求一支签:“最好是去祈年殿找慧觉师父,他是寺里的老住持了,行事有章法,看得准些。” “文德殿近一些,去文德殿不可以吗?”她看着明湘依偎在老太太怀里,皱了皱眉道。 “哪那么多话,去就好了。” 闻言,她还是走出了这间禅房,却还是没去祈年殿。老太太肯定有什么话要跟明湘说,要把她支得远一些罢了,微微叹了口气。 也是正巧了,今日慧觉师父就在文德殿讲经,她求了一支签后就在殿门前静静地等着,想着能等大师讲完经后为她解惑。 经文晦涩,她听不太懂。微微皱着眉。 “你在这儿站着,一会儿太阳就晒进来了。”一道高大的阴影从身后压了下来。 刚好盖住了她。 赵明宜记得这道声音,心里一下子有些发慌,转头一看,只见他穿了一身绣兰花儿的绿色圆领长袍,带着玉冠,身形颀长,站在阳光下好像一下子年轻了许多。 “王大人……” 他看着她捏着那只签,额头有一层薄薄的细汗,脸有些晒红了,浑身散发着健康红润的气息,呼吸间胸脯微微起伏。不是他刻意看的,只是实在……短短一个月,她长高了很多,也多了几许少女的丰润。 介于成熟与青涩之间。 他微微别开头,看向讲经殿的方向:“你要解签?” “对啊。”她也别过脸去。 其实他们并不熟,只是碰见过两次,他帮她补了一把伞,后来才知道他是哥哥的朋友。又帮了她一回。 “好巧啊,今日是休沐吧……王大人也来解签?”空气有些凝滞,实在是很安静,又不知道说什么,她便开始没话找话。阳光已然晒进来了,打在眼睛上有些刺眼。 她往里站了站。讲经殿声音很大,人多嘈杂,她的耳朵有些嗡嗡的。只听见身旁之人淡淡地说了一句:“也不巧,我是来等你的。” 心底咯噔一下,她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听错了,茫然地看着他。 “这支签文我给你解吧。”他径直拿过了那支签,她握的不紧,似乎没有反应过来,他便转身走了。 她只能跟上,问道:“你会解签?我知道你会补伞,却是不知道你还会解签?”她笑起来,连日来低沉的情绪一下子散了开来,好像知道了什么了不得的事。 “这些在长辈眼里都是不务正业啊……”她喃喃道。 “等你做了长辈,自然就不算是不务正业了。”王嗣年转头看了她一眼,发现她的眉眼终于舒展开来,不像方才那样愁绪深深的样子。 赵明宜笑起来:“对啊,您是长辈……”又疑惑,抬头看他:“那我该随哥哥的辈分唤您一声五哥,还是该随三少爷喊您一声叔父啊?” 好像怎么都没什么大错。三少爷要跟姐姐定亲,那跟她就是同辈了,她该喊一声叔叔。可是哥哥跟他是朋友,这又要怎么论呢? 王嗣年听见那声叔父却是呼吸一滞:“我有那么老吗?” 他忽然停下来,赵明宜没站住脚,忽然就撞了上去。幸而她反应快,立马就回过了神,后退两步:“我,我不是故意的。”闭了闭眼。 王嗣年淡淡地看了她一眼:“跟上吧。” 要到哪里去呢。她知道这不合规矩,可是她也不想回禅房看着祖母跟姐姐祖孙慈爱,那太累了。就这样稀里糊涂地跟了过去。 她倒是想看看这人是如何神通广大,竟然要给她解签! 王嗣年却是在坐到茶室的那一刻,发现她竟然没把他方才说的话放在心上。他说他在等她,可她根本没注意到这句话。 坐下后,有许久一阵不曾说话。看着桌案上的茶盏,滚烫的茶水冒着热气,乳白的烟雾氤氲而上,他思量了许久,才借了今日这个机会过来。 “你哥哥在辽东……境况不太好。”声音低而且沉。 话闭,他眼见着那姑娘坐下的动作微微顿了一下,愣了很久一会儿,又站了起来。她方才是笑着的,白皙的脸上扬起盈盈的笑,却是一下僵硬了:“怎,怎么会呢?” 那双琉璃一般的眼睛里流露出一种类似脆弱的神情。就连声音都是很轻的,不复方才那样的轻快。 “我哥哥……他怎么了。”她胸口好像重重地堵了一块什么。像石头压在心上一样喘不过气来。心中早已涌起滔天巨浪:“他出什么事了吗?” 王嗣年将那支签扣在桌案上:“叛王的兵马围了广宁城,粮草进不去城里……已经很多天了。” 消息一传回奉京,朝野沸腾。整个京城都好像笼罩在阴影里。其实不止这些,广宁被围后,辽阳也失守,叛王已经准备乘船南下了。 陛下让人封锁了消息,所以北直隶各府都不知晓此事。她祖父肯定是知道的,只是可能不会告诉她。 “这就是你给我解的这支签吗?”她喃喃道。 王嗣年抬头看着她,只见那双清透如琉璃的眼睛,眼泪像断了的珠子一样往下落。她的发髻浓黑,头上插了两支玉钗,还有凤尾蝶的珠花。秀气的耳垂上戴了一对儿鲜红的小石榴坠子,摇摇晃晃。 她好像也站不住了,身边的丫头去扶她,她却是推了开来,静静地坐到了椅子上。目光怔怔地,不断地摇着头:“不会的,我相信他。”眼泪还是无声地流了出来。越来越多,她都不擦了,只将头埋在自己胳膊里,轻轻靠着桌案。 也是这时候,梨月急匆匆地闯了进来:“小姐,五姑娘过来了,您快些走吧。” 庭院中果真传来一道尖细的声音,高声喊着她。仿佛知道她一定在这里似的。 “我,我先走了。”她擦了擦眼睛,着急忙慌地站了起来:“多谢你,我今天回去会问祖父的,我先走了。”她不能被人看见跟他待在一起。 眼眶擦得发红,她走得匆忙,王嗣年只来得及看她的背影。 出了茶室的门,穿过花障,赵明宜才看见不远处那道淡蓝的身影:“五姐姐……”她声音有些沙哑。 赵明湘才看见她,笑吟吟地走过来,却是目光往里探了探:“你在跟谁说话呢,我怎么听到了男子的声音?到底是谁啊?”她断定有人在里边儿,正要进去看看。 不妨被一道轻巧的力道压住了。赵明宜攥住了她的手,用尽了身上的力气:“姐姐,没有谁,你听错了。” “是吗?那让我进去看看。”明湘挣脱了她,立刻往里走。小跑着进了茶室,才发现里头空无一人,桌案上连茶杯都没有。 怎么回事?难道她的丫鬟看错了,根本没有什么人? 赵明宜此刻的心,都快要沉到谷底了,才见里间没有人:“姐姐看到了吗?是你看错了。”她眼眶还红着,明湘问得细,她只说迷了眼睛。 “我才不信你说的话,你就是个骗子!你跟你娘都是骗子!”明湘依旧不愿意相信她的话,坚信方才茶室是有人的,心口的气一下子涌到了头顶,开始口不择言起来。 第40章 想起 建宁十年下了一场大雪,那场雪将驿道都堵塞了。他们在回沧州的路上,两架马车的轮毂压了尖锐的石头,立马裂了开来,她就这样滞留在了永州。 孟蹊还是年轻,在处理刑事上不够狠辣。户部的周大人卷入盐场案后,他没料理干净,周轸出狱后第一个清算的就是他。到底是多年夫妻,她还是心软了一回,想回家里求祖父帮帮她。 其实她想过要不要找哥哥。 他在几年前就已经是赵家实际上的话事人了。即便他从不回那个家。 可是她还是犹豫了。这么多年,不知道为什么,他们之间越走越远,越来越疏离,他好像也一直避着她……是觉得她太麻烦,太累赘了吗? 她已经嫁了人,是别人的妻子了。 心里头好像压着什么,一直散不开,钝钝的疼。她看了看车窗外忙碌的家丁,脸在雪中胀红,手也冻僵了。她不忍心,喊了梨月来:“我们在永州歇一晚吧,太冷了,他们受不住的。” 她们自然能暖和地待在马车里,仆妇们也能腾出一架车来挤一挤,可是到底不够,还是有很多人要挨冻。 梨月的脸也冻得红红的,嗳了一声:“夫人,我看过了,那轮子得换新的,这会儿已经不能用了。先去永州城里安置也好。” 她带着仆妇先去清道,一小段路不知道走了多久。梨月先到的城内,却是很快又回来了,高兴地告诉她:“夫人,您猜眼下谁在城里?”她的眼睛不知道多亮,生怕别人不知道似的。 赵明宜一下子就猜中了:“是哥哥不是?” 梨月点头如捣蒜:“就是大爷!方才我一进城,才见城里盘查得严呢,打听才知道是爷来公办,这会儿下榻在知府大人府里呢。”她顿了顿,思衬道:“您要去看看大人么?” 梨月对他的称呼似乎有些乱。 有时觉得他们是亲近的,多年的兄妹,即便嫁了人那也是亲近的,便还如往常那般喊他大爷。后来又敏锐地感知到夫人与兄长的疏远,便会恭敬地喊大人。或者赵侯爷。 帘子拉了开来,冰冷的风一下子灌了进来。明宜拢了拢身上的大氅,心里说不出的滋味,低声道:“还是见一见吧。” 她在他身边两年,从未分开过。后来真的嫁了人,一年就只有那么一两回能见了。 没有人知道, 她其实很想他…… 梨月高兴地让车夫将马车拉进城,帘子微微落下来的那一刻,她好像看见夫人眼眶红了,别过了脸去。 她是知道夫人的,她很怕大爷知道她过得不好。 人总是有一些这样那样的心思。夫人当年嫁了自己喜欢的人,她是最知道她有多高兴的。少女满怀憧憬的眼睛像星子一样亮,任谁都能感受到她的喜欢。大爷亲自筹办的那场婚事,自然是事事看在眼里。 夫人婚后所有的不堪,她最不想让人知道的就是大爷。 叹了口气,去了另一架车上跟别的小丫头挤一挤。没去打扰她。 唯余的两架马车很快进了城。 巧得很,知府大人也姓赵,门房来禀报的时候他还琢磨着自己有哪个妹妹嫁到了云州孟家,想了一圈儿没想出来,倒是管家留了个心神:“是不是下榻在咱们府里的那位大人……” 赵大人神情微凛。 “若真的是那位的亲眷,那还真是怠慢了。”赵知府手忙脚乱,做了这么多年官头一回这么慌张:“快,快请进来,可别冻着了。” 赵明宜很快进了赵家府邸。却是被告知厅中正有热宴,问她要不要去侧厅等一等。那里烧了地龙,会暖和许多。 “也好……”她状似平静地点点头。 其实兔毛兜帽下的唇瓣已经咬得发白了。 她经过正厅,正听见里头有歌舞的声音,还有男人调笑的声音,隔着一道山水玉屏,她看不见里头的情状。一旁的管事妈妈状似无意地问她:“您是赵侯爷的亲眷?却是不知是哪面儿的?” 赵明宜顿了一下,轻声道:“他是我兄长……” 仆妇心中骇然。这是遇着真的女贵人了。 只是这位贵人的衣着却简朴了些,头上的簪子只是岫玉的,衣料也不是最好的,不大配得上她的身份……只有鬓边兔毛里微微露出一支色泽明艳的雀鸟,似乎是点翠的。 管事妈妈眼睛尖,见了便知这是绝好的东西。永州府可能都打不出来这样式的。一时笑得更柔和了。 正要引她去侧厅,不知何时身后出现一个醉了酒的男人,听见了他们说话:“你说你是谁?谁家的妹妹?”男人穿了一身圆领青色袍,大着舌头走了过来,拉了她就要走:“我带你进去找,准能找到的。” “你,你干什么……”他手劲儿大得出奇,赵明宜挣不脱他,只能不停地捶打他的胳膊。 管事妈妈比她还急,哀求道:“这位爷,您松手,别撒酒疯啊。”殊不知她已经觉得自己要死到临头了,可偏偏不能喊人,把人都喊来这位贵人的名声就完了! 赵明宜亲耳听到,那个糊涂的官员用调笑的语气问屏风后的人。 她站在门前,透过摇摇曳曳的烛火,能看到屏后主坐上,那道隽秀而峻拔的影子。他的身形很好认,只要找一群人里最出众的,她从来没有找错过。 淡漠的声音透过屏风传了出来,她听见他低沉而醇厚的嗓音,似乎是轻笑了一下。 “我赵某人可没有妹妹……” 堂上此起彼伏的笑声:“那定是哪家姑娘找错了。” “这怎么能找错,找错了咱们知府大人能放进来” “嗳,这你就不懂了……谁都不找,怎么就找上了咱们赵侯爷。”说罢意味深长地笑出来。 赵明宜站在门外,脸都憋红了,管事妈妈在一旁见她扶着门框蹲了下来,眼睛一下子就红了,那张白皙漂亮的小脸儿上落了泪,埋头在膝上低低地啜泣。 屏后一樽玉盏重重地落在了桌案上。 堂上顿时一片死寂。 座席上的男人抬眼便瞧见总督大人的脸阴沉了下来,酒一下子就醒了,忙不择路地跪了下来。 “滚。” 堂中人立时四散,似乎有默契一般从后角门走的,都不敢走正门,生怕看见那姑娘的面容。 赵明宜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哭,她心里好像被什么剜了一块一样,他为什么不愿意承认她,为什么说她不是他的妹妹……她不是吗? 是因为她嫁了人吗? 冷冷的风从四面八方吹过来,她裹着大氅,依然冻得发抖。 “怎么哭了……” 身前一道高大的影子,将落在她身上的月光遮住了,声音柔而轻。她依旧将脸埋在膝上,不想抬头看他,也不想让他看见她的眼泪……实在很丢人。 她过得很不好。她不希望他知道。 可是她真的很想他…… 一道轻巧的力道抄起了她的腿弯,她只觉身体一阵腾空,抬眸便见那双漆黑而深邃的眼睛。他也在看着她,却是短短一瞬,将她抱起来后便往东院走去。 管事妈妈只希望自己眼睛瞎了。 “总督大人,这位姑娘我家夫人已经安排歇在东厢了。” 赵明宜也听见了,盼望着他能停下。可令她心慌的是,他仿佛没听见似的把她往另一间院子抱,那似乎是他住的地方。 到了地方,将她放在正堂的椅子上坐着。而他也不走,就这般站在她身前。 她甚至能感受到他打量的目光…… 那样肆无忌惮。 “我,我要去东厢。”她低低地道。 赵枢却是微微抬了抬她的下巴:“我这儿不好吗?”细细地看着她,仿佛在描摹她的每一寸情绪。 “你喝醉了……”她有过喜欢的人,便是再迟钝,她也该知道那种眼神代表着什么。 他轻轻笑了一声:“怎么不喊我哥哥了。” 她浑身僵硬。 他冰凉的指尖轻轻擦过她的脸:“你不是我妹妹……从来都不是。你还记得么?”他声音又轻又沙哑,指腹的薄茧缓缓擦过她柔软的脸颊,又轻嗤一声:“你不愿意相信罢了。” 他让人拿了酒来,最烈的烧刀子。她只喝了半杯,只记得那酒辣嗓子,连胃都是烧的。 剩下的一壶酒,他一个人喝完了。 耳边模模糊糊,嗡嗡地响,眼皮好像很重很重,她睁不开来,手也是僵麻的。屋子里漆黑一片,门后框里哐当,风应该很大。 怎么会有风呢? 河间这段时日晴朗无云,根本没有这样的大风。 一下子就清醒了!她在大音寺遇见了一群蒙面的人,明湘把她推了出去,她被人打晕了!心忽然就沉到了谷底。 这时发现手也是绑着的,眼睛上蒙了东西,什么都看不见! “里头那小妞儿真是那位身边的人么?怎么年纪这么小。”门头框里哐当,有男人粗狂的声音响起。 “听说是妹妹……看李总兵的意思,那位还挺看重的。” “那咱们抓了人,回头命保不保得住还不好说呢……李总兵惯是会左右逢源的,到时候他要是跟了赵大人,把辽王殿下撂一边儿,咱们这几条贱命就得祭天。” “嗐,这也说不定,说不准总兵大人要投诚辽王殿下呢。到时候这姑娘不就派上用场了么……” 外头的声音隐隐约约传了进来,她心跳声一下比一下清晰,仿佛就在耳边回响。她心里有了可怕的猜测。有人要拿她做筹码,威胁兄长…… 头马上要裂开一般。 她终于想起了她忘掉的是什么…… 前世大哥给她喝的酒,太烈了。似乎就是希望她睡醒后,什么都不记得。 第41章 欺负 六月中下旬奉京十分动荡,给事中张贞宁弹劾户部侍郎、郎中收受叛王贿赂,圣上震怒,即刻命人审查。未曾想查出来的结果令人触目惊心,朝中光是私下收过辽王财帛的便有十余个,户部更是漏得跟筛子似的。就连拨往辽东平叛的款项都敢私自扣下。 这场案件从开始到清算不过短短半月,几乎快要赶上十四年前那场大案了! 这些时日不仅辽东局势紧张,奉京也不太平。刑部、大理寺、督察院忙得脚不沾地,王嗣年更是连日不曾回府邸。 此时更深露重,夜色浓浓,他还是乘着官轿又来了大音寺。郎中程何半夜都睡不安稳,上官派人来请,他当然只能立马套了身衣裳就来了。 “王大人,这里下官已经里里外外勘察过几遍,除了那支青雀发钗,也再没找出什么别的蛛丝马迹了。” 程何带了人赶过来,才见大人正仔细看着那门框上的血迹。这几日干旱无雨,血迹不曾冲散,他们命人封了这几座禅房,也无人敢进来擦拭,这里十日前是什么样,今日就是什么样。 他想不明白,眼下奉京哪场案子不比这件重要,户部几位官员抄家的抄家,流放的流放,他们忙得只能睡在刑部值房里。 大音寺这边,他猜着不过是哪位香客引来的仇杀罢了。 王嗣年看了他一眼:“你觉得是仇杀?” 程何心里一梗,讪讪地笑了笑:“只是,只是猜测。”毕竟什么都还没查出来。 这件事肯定是要给一个交代的。毕竟那日赵老尚书的家眷也在这里,两位小姐受了惊吓,老太太眼下也病了,他们要是拿不出个结果,肯定是不行的。 “赵家那位姑娘审了吗?” 王嗣年已然全无耐心。 程何看出了他的不耐烦,心头颤了两颤:“审问不敢说,毕竟是赵老大人的孙女……不过却是问询了的,她说那日她在茶室休憩,只听见院里一阵响动,便让丫头立刻关了门窗,这才逃了过去。” “另一位听说吓病了,属下也不敢问。” 他躬身等候了许久,发现上官什么都没说,半天之后才低叱了一句:“荒唐。” 程何心里咯噔一下,以为在骂自己,连忙请罪。可是究竟是荒唐什么? 程何不知道,王嗣年却是知晓得清清楚楚。那日是他在茶室,她姐姐找了过来,他才匆忙离开的。 所以赵明宜肯定是跟她姐姐在一处。那为何她不见了,赵明湘却说没看见……若是她关了门窗才躲过去,那另一个女孩儿也应该无事才是。 程何见他阴沉着脸,立马便让人又盘查了一遍。谁知这回却真找着了一些不一样的东西。 “大人,我们的人在后山的林子里找到一把刀。”程何抹了一把汗,亲自跑了一趟呈上去。 之前没去后山,现在看来那伙人应该是从后山绕道走的, 王嗣年只见程何手上托着一把寒光发亮的刀刃,伸手接了过来,仔细打量了许久。心愈发沉了,目光看向漆黑的庭院,淡淡道:“你先回去。” 等刑部的人走后,就只余他跟自己的亲卫了。招了招手。 护卫立即上前。 “我书信一封,你快马赶去广宁,交予赵大人。”他抬头望了望黑洞洞的天,不知道她到底如何了,心一点点沉下去:“一定要快。” 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护卫曾经走南闯北,方才瞥了一眼大人手中的刀,立刻就认出这是辽东铁骑才有的鹊刀。状似平勾,却是更为短小灵活。 这样的东西,怎么会忽然出现在河间…… 不过一会儿,他正要回刑部值房,府里的侍从才找到他,说是家中老夫人忽然夜里呕吐,症状颇为严重。他又匆匆回了一趟王家宅邸。 等他到家的时候,大夫已然走了。只说是吃坏了东西。他守了母亲一会儿,这时候夜已经很深了。只能在家中歇息。 只是没想到会在路过书房的时候,碰见自己的侄子。 廊下有两盏灯笼,还是很亮的。王颂麒便没有点亮书房的烛火,只是四处翻找着。柜子一一打开,书册也翻得稀里哗啦,最后才从书案最底下的柜子里找出来那支签。 “果然是这样……”他捏着这支签有些颤抖,好像发现了什么天大的事。 “你在找什么?” 身后忽然传来一道又低又沉的声音。 王颂麒吓了一跳,一下子没站稳,跌坐在了地上。往后看去,才见叔父阴沉着脸打量他。 “叔父,十日前,你究竟去见谁了?”他虽有些害怕,却还是站起身来,直直地看着面前的人。说话也不如往日那样恭敬。 王嗣年看着他手里那支签,没有说话。 “您去见六姑娘了,对不对?”他很肯定地道:“我问过马房的小厮跟大音寺的僧人了,寺僧两月前见过你,一次是我见六姑娘那天,还有一天寺里晒经书……你也在那里。” 王嗣年淡淡地看着他。 王颂麒更有底气了:“小厮说你那日快马让人回来取了磁青纸,你给她补了一把伞……”他看着叔父的面色越来越阴沉,愈发肯定自己猜对了。那天五姑娘在跟他说话,他亲眼看着那个姑娘拿着那把破了的纸伞往文德殿去。 王嗣年看着他一点一点地剖析,却是淡淡地走上前,拿过了他手中的那支签。与十日前寺里搜寻到的那枚钗放在了一起。淡淡地道:“我竟从未发现,你还有这样的本事。” 放完后直起身,站了起来:“你在质疑我吗?” 王颂麒本身是很有底气的,只是这会儿叔父目光定定地看着他,让他心里一阵发寒:“我,我,” 他想说什么呢?他想说叔父也是个伪君子……所有人都说他是个最正直,最重情不过的人。他知道叔父当年有过一个未婚妻,永州徐家的小姐,叔父很喜欢她,只是她早早就病逝了。往后就再没与谁议过亲。 所有人都说他重情。 可是他怎么能私下去见六小姐呢…… 他问过王夫人,母亲说徐家那位小姐最喜欢自己制伞。那叔父看见六小姐的时候,究竟在想着谁呢? 王嗣年知道他在想什么,却是也最不在乎他如何想,冷冷地道:“是你自己出去,还是我让人请你出去?” 叔父目光十分地冷。 王颂麒心下发寒,双腿都软了:“我,我自己走。”转身出了书房,手还颤抖着,却不忘合上房门。 房内立刻暗了下来,只有清淡的月光照进来。独留王璟神色不明,静静地坐在圈椅上。 当夜,一匹快马出了河间府,直奔辽东而去。 这会儿赵家却是一片死寂。 明湘躲在房里,已经好几日吃不下什么了,每天一睡着就会想起来那天门外的惨叫声。今日只堪堪眯了一小会儿,脑海里就响起赵明宜用力敲门的声音。 她不知道为什么用力抵住门框,只是下意识就这么做了。这会儿脑子里都是那天门下流进来的血迹,鲜红的血十分刺目,她想甩脱这番记忆都不行。只能颤抖着问连翘:“她是不是再也回不来了……就算家里封锁了消息,说她生病,可不见就是不见了。” “回来也没有用。”她喃喃道。 连翘那日也吓傻了,却是未曾想到五姑娘会抵住门,那可是……六小姐啊。她娘信佛,所以她也信,很怕那些怨鬼缠身的说法:“小姐,要不咱们还是,还是找个地方给六姑娘上两柱香吧。”她害怕啊。 赵明湘忽而定定地看着她:“为什么,我只是自保而已,人各有命,她命不好罢了。” “我最讨厌她那副不在意什么的样子……她凭什么不在意啊。”赵明湘窝在被子里,整个人都缩着。 赵家这一辈有很多姑娘。从前祖母最疼爱的是三姐明絮,她长得漂亮,也会哄人,当面哄得祖母喜笑颜开……可是她也最会欺负下面的小妹妹,小打小骂什么的,祖母只会说是姐姐在教导她们。 她忍受了很多年。明絮才出嫁。 等祖母开始疼爱她了,她看见小妹明宜在荣安堂小心翼翼,她忽然就感受到了当年姐姐明絮欺负她的感觉。当年她明明是很痛苦的。 可是赵明宜为什么好像一点都不在乎。 她为什么不像她一样痛苦! 想着想着,她又用力锤了捶身下的拔步床,依旧不够解气:“我要告诉祖父祖母还有二叔,她根本就不是赵家的姑娘!根本就不是!” 长夜寂静。 王家的侍从赶到广宁的,才发觉现下辽东的局势实在太过紧张。比传回奉京的还要凶险几分。 此时叛王的军队已然围困住广宁城,密密麻麻的士兵看得人眼睛发晕,粮草都进不去,人自然也进不去。侍从只得借助信鸽把消息传了进去。 信鸽落在军务衙门的白墙上。 这会儿人心惶惶,根本无人注意到,就算有人看见了也只是匆匆而过。 却是张、刘二人出门办事时发现了它。两人长了个心眼,果真发现信鸽脚下有一张笺,打开看后皆是目露忧色,急忙返回了衙门正厅。 此刻正厅内也是剑拔弩张,气氛幽凝。 “李澧那玩意儿,就不是个东西!早该在刚进城那日就给他了结了,现在哪有这么多事儿。”蓟州总兵官坐在堂下,眼睛微微眯着。这会儿说话已经顾不上好不好听了,反正就是气愤至极。 他们本来已经已经探明了官驿,渡口,粮仓*这些地方的情况,能辖制的都立刻封锁了起来,断了辽王的物资。局势大好。谁知李澧消极应战,大好的局面愣是让人打得面上无光。 备御指挥使面如死灰:“李总兵说带兵前去为辽阳解困,却是一走大半月,辽阳不见解围,广宁形势却是严峻了起来……他到底想干什么。” 第42章 守着 “快,那边。” 庭院中过了许久才传来火光。 赵明宜隐约听见这座宅子开始嘈杂起来。此起彼伏的脚步声,吵嚷声,还有不时隐现的火光。 “快,别让她跑了。” 身前涌过一道道火把。 她心里一紧,用力压着自己的呼吸,转头朝一旁狭小的甬道躲,身体紧贴着凹陷的墙面。好在她身形瘦弱娇小,暂时躲了过去。 甬道再次漆黑一片。 这座宅子她根本不知道是哪里,也很有可能跑不出去。但总要试一试……或许躲进内院呢?她捏着裙角,心跳一下比一下快,唇瓣也咬出了血来。 害怕是肯定的,她从来没有这么害怕过。这种落在别人手里任人宰割凌辱的感觉,比等死还要难受。 打起精神四处打量了一下,才发现这好像不是宅院的样式,倒更像是一座衙署。规矩齐整,檐上雕刻的是莲花纹,房顶上立坐着狴犴。狴犴是明辨是非、秉公而断的象征,通常会砌在官衙。 她心神一凛。 这里莫非就是官衙! 火光若隐若现,这里很快还会有人过来,她心下一横,当机立断往衙署值房跑去。官衙的建造大抵差不多,她去过天津兵备道的官署,就只能赌一次了。 “快去,她在那边儿。” 似乎有人一晃眼看见了她!晃眼的火光眼看就要到跟前来,她已经到了值房,却是一眨眼间。 “唔……” /:. 有人从身后捂住了她的唇,将她拉进了靠东边儿的一间房。 “公主,是个姑娘。” 她耳朵嗡嗡的,房门一下子合上,这时才看见里间的绣凳上坐着一个女子。捂着她的是一个仆妇,见她慢慢地不挣扎了,才松开了手。 赵明宜立刻退到角落里:“你,你们是谁?”左右看了看,才发现四下还站着几个小丫头,穿着打扮皆是上乘。 而上首那位,她找不出比雍容更适合她的词了……像牡丹花儿一样。娇而不艳,婉约和缓,也不看她,只是温柔地抚摸怀里的小猫。 那猫儿是黑色的,其实并不好看,甚至有一点丑。可是在她手里,好像又硬生生地好看了几分。 “你怎么先问起我来呢?”那女子微微抬起头,其实也在打量眼前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姑娘:“我救了你,应该我问你才对。” 金城看着角落里的女孩儿,一双眼睛像小鹿一样,湿漉漉的定定地盯着她,看着有点害怕,又强撑着胆子质问她。就算脸上黑乎乎的,也能瞧见她精致秀气的眉眼,无疑是个很漂亮的姑娘。 就在这个时候,门忽然哐当哐当地响了起来。 ‘砰砰砰’ 是有人在粗暴地敲门。 赵明宜心紧了一下,紧张地看向上首的女子。 金城自然也听见了这粗暴的敲门声,抬眸看向侍女:“告诉李侍卫,我这里可不是什么阿猫阿狗都能进来的。若是非要来也可以,把眼珠子剜了,我便不再追究。”说罢轻呵了一声:“李澧手下的人还是这么蠢……” 侍女应声而去。 赵明宜看向上首的女子,心里不自觉地松了一口:“你是公主?” 金城笑了笑:“是啊,我是公主,你又是谁呢?” 这个姑娘看起来年纪很小,似乎还未及笄。漂亮的小脸儿很是稚嫩,有一点警觉,声音柔软,不太像辽地的姑娘。 赵明宜却是很快地想到,陛下并没有在辽地的公主,公主大多在奉京开府……她唯一有印象的,只有前世叛王兵败后,自尽于辽地的那一位。 她是金城公主! “我,我是,”她心高高地提起来,想说什么,又顿了一会儿:“我是河间府沧州盐山县,赵老尚书的孙女……”一字一句,往日十分顺口的一句话,今天却说得有些艰涩。 她是吗? 金城却是意外地打量了她一下:“哦?那巡抚辽东的那位赵大人,是你兄长了?” 这句话不知道撩动了她哪份心虚,鸦黑的睫毛轻轻颤抖了一下。金城何等敏感的人,轻声问道:“不是么?” 恰好此时出去的侍女过来回话,门外的响动却是没有了。立刻安静下来。 赵明宜便没再说话。 侍女端了铜盆过来给她擦脸洗手。而后才请她去里间坐。 这里定是哪处官衙的值房,有些简陋,只是公主吃的用的都是上好的,就连黄木椅子都细细放了软垫,桌上有松黄糕,桂花芋乳,还有花生、核桃、红枣一类的干果。 见她盯着桌案,金城招手让她过来:“饿了?”而后将果盘往她面前推了推:“你吃吧。别害怕了,他们不敢闯我这里的。” 赵明宜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坐了下了,拿了一块儿糕小口小口地吃着。 她在吃东西,金城却是在打量她,才见她洗了脸,白白净净的小姑娘,身上的衣裙也换了干净的,柔声问她:“你还没回答我方才的问题呢……”却是不等她回答,又仔细看了看她的脸,摇摇头:“你跟赵大人,倒是一点都不像。” 赵明宜忽然顿住了,嘴里的糕点也忘了咀嚼。 金城不知有多敏锐。 “他不是你哥哥吧……”她将面前的桂花芋乳又往小姑娘面前推了推。 不远处的蜡烛发出呲啦一声轻响。赵明宜这才回过神来,微微抬头去看公主。她实在是个很美丽的女子,面如白玉,娇贵若牡丹,在烛光下更添几分韵味。只是那双眼睛像烟雾一般,好像藏了无尽的愁绪。 她点点头。 金城心下一叹。 “刚才又为什么不回答我呢?”她摸了摸怀里的猫儿:“天下多是没有血缘的兄妹,也能坦坦荡荡的,你方才是在逃避什么呢?” 赵明宜的心再一次高高地提了起来:“我,我没有!” 她反驳得太快了,连她自己都没察觉到的异样。 金城却是看了出来,很平静地道:“你喜欢他?” 为什么要这么问?赵明宜更茫然了……怎么会呢。 “那是他喜欢你?”金城又道。 又是心头一颤,她胸口忽而起伏,抬头看了一眼公主,又很快缩回了目光,低头看着地面。却是不可抑制地想起梦里的画面来……他挑起了她的下巴,逼迫她看向他的眼睛。 ……那样饱含侵略性的目光。 让她太心惊了。 闭了闭眼:“公主,您别再猜了……没有的事。现在不会有,往后也不会!” 其实她不知道,这样的回答,反而更有几分欲盖弥彰的味道。 松软的糕点在口中融化。她忽然就尝不出滋味来了,只微微抬头看向金城。她抚摸那小猫的时候,那样轻柔,就连跟她说话的时候都是含笑柔和的。这样的公主,为什么会自尽呢。 金城笑了笑,忽而看向桌案上的火烛,看着那团火苗摇摇晃晃:“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呢……不过也罢了,只是很想跟你说一番话。” “若要托付终身,定要找一个疼爱你怜惜你的才好,至于赵大人……不管你们之间有什么,都不要去探究。也不要去好奇。”金城看着她清澈懵懂的双眼,心顿时沉入谷底,喃喃道:“罢了,你现在不会懂的。” 赵明宜确实不懂。 她怎么会去探究呢……回避还来不及呢。公主身上又是发生了什么,才让她说出这番话? 夜越来越深了。她在公主寝房里睡了一夜,却是这么多日以来第一次睡得安心。不用再提心吊胆。 只有金城夜半惊醒,才发现窗外有火光。 经略衙门不一会儿便被士兵包抄了起来。 官衙大门的铜钉叮叮咣咣,前门紧闭,就连角门都悄无声息地封死了。值守的人甚至都没来得及回过神。 李澧这会儿正在房里搂着他的小妾睡觉,只听见值房的门‘哐’的一声让人踢开了,紧接着就是一阵让人头皮发麻的铁甲声,正迷迷糊糊睁眼,才让人抓着头发从床上拖了下来。 “干什么,干什么!” ‘咚’的一声,腰一下子塌在地上,李澧上了年纪,哪儿受得了这个:“狗娘养的,让老子知道是谁非砍了你不可!” 他整个人被拖行在地上,下手的人一点都不手软,抓得还是头发,又快又利落。很快就将他拖到了院里,直接扔在地上。 “大人,人带到了。”兵士声音粗狂,拱手行了一礼。 庭院中立着整个经略衙门的官员。都战战兢兢地缩在角落,有的大着胆子去看地上的李澧。才发现此人眼下着实狼狈。 头发乱糟糟的,脸上全是灰,衣裳也都磨破了。 好歹是辽东总兵……就这样让人扔在地上,实在令人头皮发麻。忍不住去看庭中负手站着的那位。 李澧胸口滔天的怒气无处发泄,正要抬头,却见面前出现一双皂靴,靛青色的衣角,视线往上,对上那双漆黑的眼眸,心头顿时一跳。 “啊!” 李澧只觉脖颈一阵窒息。 赵枢半蹲下来,抓住了他的后衣领:“她在家好好的,你抓她做什么……李大人?” 他说话又淡又轻,目光也是清淡的。可是李澧分明感觉到后衣领要把自己绞断气了:“放,放手。”一边咳嗽,一边不断拍打着身前之人的手腕。却发现怎么都挣脱不开。 李澧只知道他是文官,也知道他在督察院有几分声名,可他没料到此人下手如此狠辣。 “你,你不放,不放开我……怎么能知道她在哪儿。”实在无法了,脸憋得发紫,只能先讨饶。 第43章 误闯 “除逆平乱,保国安民!” “除逆平乱,保国安民!” 城楼下响起长枪跺地的声音,士兵身上穿着铁甲,齐整列在城下,声势浩大,目光迥然。 月牙拉着她躲在筒子楼后头,眼睛也亮亮的,兴奋道:“小姐,您看啊,好多人,我这辈子都没见过这样的场面。”又抬头看了看城楼上,感慨道:“大爷真男人!” 倒是个十分新鲜的词。 赵明宜第一次听旁人这样评价他。 月牙看见小姐盯着她瞧,这才回过身来自己方才说了什么,马上便捂上了嘴:“我,我是说……大爷很厉害。”她憋得脸通红,才支支吾吾地道:“以前李总兵在的时候,将士们的军饷都发不出来,我娘还得给我哥哥送去银钱跟棉衣。” 姓李的自己高床软枕,好酒美婢地享受着,却连士兵们的几分几厘都要克扣。根本就不是个东西! “那,他这些日子是不是很忙?”她忽而问道。 从刘崇那里她隐约知道似乎就是这位李总兵绑了她,大哥连夜赶到了辽阳,把她救了出来。 “当然,我听我娘说,辽地的所有渡口都不能送货行船,那位……似乎是要南下了。”月牙指的是叛王:“大爷这几天都是深夜才睡,我有时候早晨起来给您熬药,还能瞧见书房的烛火亮着。” 她听了微微一愣。 既然他这么忙,为何还每日过来陪她用午食? 抬头往城楼上看去,才见上头只有两道青色的身影,却是有人已经下来了。 月牙缩了缩脖子:“小姐,咱们也走吧。”说话间抿了抿唇,才后知后觉起来害怕:“我带您来筒子楼,大爷会不会不高兴啊……” 她听说直隶的小姐们都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跟辽地的风俗不一样。要是那位爷知晓她把小姐带了出来,岂不是犯大错了! 赵明宜小声跟她道:“没事儿的,他……应该不会的。” 不知道为什么,她能隐隐感知到,他对她很包容。只是她还没有摸到这种包容的边界在哪里。 “我们回去吧。” 大哥果然是知晓的,她刚下了筒子楼,刘崇便在高高的石阶下等着她了。躬身喊了声小姐,虚手一指,她才见不远处停着一乘官轿,大哥正负手立在轿前,面色淡淡地看着她。 月牙对上那道目光,差点吓得魂飞魄散,悄悄地往小姐身后躲了躲。 赵明宜抿了抿唇,忽而干干地笑了笑,乖乖地走到他跟前,抬头看着他:“您,您什么时候下来了。” 他看了她一眼,只看到她乌黑的发顶和螺青的宫花。她一紧张就会用敬称,赵枢是知道她的。 就这么一会儿,城楼上又下来两位官员,也是刚至中年的*年纪,下颌蓄了须,过来朝他见礼。 “我先去轿子里吧。” 她先避开了。 他们在不远处商讨着什么,月牙微微掀了帘子去瞧。赵明宜觉着这姑娘是真的纯真,也不拘小节,每日笑呵呵的。想着辽地的姑娘却是与直隶很不一样。 也顺着那道帘子往外瞧去。 她看见大哥绯红的官服,补子上绣的孔雀,腰间革带配着玉石。小时候她总好奇这是什么石头,总想勾一勾那腰带……却是不太敢。 他们说完了,半刻钟后才见兄长往这边过来。 赵枢弯腰也进了官轿,低头便见一双黑葡萄似的眼睛,顿了一下。 “你在看什么?” 月牙早钻了出去,她看着崇拜这位大人,却也是害怕死了,根本不敢跟他一同坐着。这会儿就只剩赵明宜与他面对面,气氛无端有些凝滞:“我,我就是在想,这是什么石头做的?” 赵枢看着她细白的手指了指他腰间。 顿了一会儿,才道:“是和田玉。” “为什么用和田玉?不能是别的吗?”她眼睛定定地瞧着那圆润的石头。 开始没话找话。 官轿有些摇晃,赵枢只见她眼睛亮亮的,似乎是真的好奇,一眨不眨地看着他腰间。只是他知道她是在插科打诨,没应她这句话,只说午间带她去瑞福楼吃饭。 她缩了缩脖子,见他面露倦色,便也乖乖坐了下来,不再说话了。 陪她用过午食,他又匆忙离开了。 确实就像月牙说的,这几日辽阳有些动荡。大哥也十分忙碌,她只能每日中午的时候匆匆见他一面,便再没别的机会了。 好在月牙陪着她,她也不烦闷。 又过了两天。 这两日刘崇跟张士骥来得更频繁了。上午的时候张士骥还给她带了瑞福楼的栗子糕,是月牙递进来的:“他真是个有趣的人,栗子糕不就是栗子糕吗?他在大爷身边无所不能,却是连个糕点都分不清,总说瑞福楼的点心都长得一个样。” “每个人都有自己不擅长的地方不是?” 赵明宜笑起来,接过后发现还是热的。让月牙拿出来呈在盘子里,给院里的侍从丫头们分一些。 今日大哥没来陪她用午饭。 她能明显的感觉到形势严峻起来。来往的护卫警备得更严了。 下午的时候她正在写字,却见廊下有一身穿灰布长衫的人往这边走来,竹帘随风而动,她看不真切,便走到了庑廊去,才见匆匆过来的是刘崇。 他远远地停下,就站在了庭院里,额上有汗珠。眼里仿佛有一丝类似于悲痛的情绪,面色发白,朝她行了一礼。 赵明宜心下一沉。 月牙上前与他说了几句话,却是很快回来,沙哑着声道:“小姐,张先生死了……”说罢看了看她,一时也不知道要说什么了。 不仅如此,辽阳发往广宁的兵马也并不顺利。大爷在前厅发了很大的怒火,刘崇实在没办法了,才私自过来请她。 她心里好像也压着一块石头,很重很重。换了身衣裳匆匆便去了前厅。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惧怕他的怒火,厅外一个人都没有,静悄悄的,门也紧紧地关上,她判断不出来里头有没有旁人,只能试探性地喊了一声:“溪亭哥哥?” 无人回应。 犹豫着往前走了几步,小心地推开门,却只见昏暗的堂室里,静静坐着一个人……眼下已经接近傍晚,堂中一片昏暗,顺着她推开的门映进一束光来,正好打在他的肩膀上。 他微微抬头,在昏暗中上下打量了她一眼。神色淡漠。 “溪亭哥哥……” 她讷讷地喊了一声,却是不敢再如往常一般小跑着走过去。因为她第一次在他身上感知到了一丝,或许不应该她感受到的,类似于危险的情绪。那种不带感情的打量。 让她感受到他温柔背后的另一面。深不见底。 赵枢坐在圈椅上,只见不远处的少女讷讷地站着,看着他的时候瑟缩了一下,耳垂上的红石榴的坠子轻轻摇晃,泄露了她眼底的慌张。 “蓁蓁。”他收起眼底的阴翳,忽而直起身,眉目瞬间柔和了下来:“过来。” 也只是一小会儿而已。她在门前忽而笑了起来,眉梢轻挑,软软地道:“刘先生说你在这里,让我来过来看看。”说罢提起裙摆,小跑着走过去,搬了小杌坐到他身边,抬头看着他。 “刘崇让你过来的?”赵枢只见她明亮眸子,白净的小脸上有微微的笑意,柔软得让人想把她按到怀里。 却只是摸了摸她的头。 “我知道……张先生死了。”她脸上的笑意淡了下去,眼睛也有些黯淡,微微低了低头:“他上午还给我带了栗子糕。月牙说他都分不清栗子糕跟其他糕点有什么不一样……” 张士骥还那么年轻。她记得他是个很严肃的男人,跟刘崇一样,总是面无表情的。 却会记得月牙托他带一份糕点。 她见他不说话,继续道:“刘先生说您要发兵缙州……” “是么,他还跟你说了什么。”赵枢轻嗤了一声,身体往后靠,微微仰头靠在椅子上,缓缓转动手上的玉扳指。 “他说您是意气用事,广宁情势危急尚未解脱,不该这时候发兵缙州。那是辽王起事的地方。”她双手紧紧地握着,指甲却是嵌进了掌心里。 赵枢看了她一眼,将她的手从膝上托起,一根一根将她的手指掰开:“什么时候养成的习惯……”她总是掐自己的掌心。弄得嫩白的手掌上全是鲜红的月牙痕,都快要掐出血来。 “哥哥……”她腾地一声站了起来,一张白净的小脸紧紧地崩了起来:“能不能不要去缙州。” 他就是在缙州出的事。 声音略带着哭腔。好像下一瞬就要哭出来。 赵枢长叹了一息,却是将她拉到了跟前,指腹轻轻抹了抹她发红的眼眶,轻轻地笑了笑:“你跟他们一样,都不相信我吗?” 他是笑着的,可赵明宜分明没有从他眼里读出半点笑意。 只有无尽的冰冷与杀意。 “我,我相信你。但是你能不能不要受伤……”她好像一下子稚气起来,说出的话连自己都觉得不太对。什么叫不要受伤? 赵枢却是笑出了声,站起身来。抬步往厅外走去:“不要听刘崇的话……他只会吓你。” 赵明宜只看见他的背影。 傍晚的光线十分昏暗,他的背宽而挺拔,拾阶而下,缓慢而从容。 与前世那人的影子,愈来愈重合。 . 思虑良久,她的心还是定了下来。 他经历的比她多得多了,她应该相信他…… 晚上月牙做了桂花芋乳过来,她喝了两口,目光却是定定地看着地面,在这样昏暗的夜里,她终于能静下来面对明湘对她说的话了。 第44章 避嫌 或许说是人的本能。 她的目光几乎是下意识地,落在了他裸露的胸膛上。呼吸发紧。 他身上只随意地套了件寝衣,是绫白的绸缎,衣料光滑而柔软,松松垮垮地套在身上。他拿着棉巾擦拭脖颈,可是没有擦干净,水珠顺着脖颈滴到了胸膛上。 淌过起伏的肌理,没入寝衣。 衣带没有系紧。 她能看见一截窄瘦的劲腰。 “溪,溪亭哥哥。”她睫毛颤了颤,好半天才反应过来,匆忙背过身去。闭上双眼的时候,几乎是下意识地捂住了脸颊,柔软的双颊烫得吓人。很像发烧时候的那种,由里而外的烫。 就连呼吸都是炽热的。 她听见他的脚步声,却是远了,似乎是走到了屏风后去。有衣料的摩擦声,很轻很轻,声音又细又琐碎,她觉得脑子好像被什么塞得满满的,根本控制不住乱想。 “这么晚了……”赵枢终于从屏后出来,一手扣了右衽长衫的衣扣:“找我有什么事?” 窗边的姑娘几乎都要贴到墙上去了。 赵明宜才想起来自己是来干什么的。只是此时此刻,方才的画面依旧从脑子里挥之不去,她能清晰地听见自己的心跳声,红润的脸颊还是烫得惊人。 只能胡乱抹了两把脸,吐了一息,才转过身去。 才见他已经坐在墙画下的椅子上了。衣冠体面而齐整。右衽长衫是月白的,领口微深,应该是未来得及擦净的水。正在给她倒茶。 这时候哪有心情喝茶呢…… 赵枢甚至不用看她,便知她正慢吞吞向他这边挪……也不催促,就这样坐着等她。 赵明宜终于坐到了他另一侧的椅子上,眼睛只定定地盯着地面,双手捧过桌案上的茶水,三两下就喝光了。她以前沐浴完都会很渴,要喝两杯水才行。可是洗澡的分明不是她,为什么她还这么渴? “还要么?”赵枢看了她一眼。 “我,我不要了。”她察觉到他的目光。现在只想缩起来,哪还敢要水! 赵枢知晓她尴尬,便也移开了视线,轻啜了一口茶,静等她开口。 赵明宜忽然就不知道要说什么了,她觉得自己莽撞了……现下这么晚,她怎么样都不该来兄长的寝房啊。眼睛定定地盯着地面,又有些尴尬,视线转到了别出去。这间房其实并不大,刘崇找的宅子主要是靠近经略衙门的,便随意了些。 这样密闭的空间,她有点不自在。 坐了一会儿,呼吸终于平定下来了,她微微抬头,问出了这么多日以来像石头一样压在心里的话:“哥哥,我,我是不是不该姓赵啊……”话一出口眼睛便酸了起来。 她甚至认真地想了想,她不该再唤他哥哥了。甚至有一瞬,她都找不出来合适的称呼……他不是她哥哥。还有她刻意逃避的前世,那么复杂,喊什么都是错的。 内室分外安静。 赵枢端起的茶水在空中,顿了好一会儿,才堪堪送入口中。很快又放下了,转头看着她道:“谁与你说的?”低眸间有一瞬的杀意。 是你说的啊…… 赵明宜忽然觉得喉头干涩起来,唇瓣也干,忍不住地抿了抿,终于鼓起勇气抬头看他:“能告诉我到底是与不是吗?” “只要告诉我这个就好了。”她情绪有些激动,甚至站了起来,碰倒了桌案上的杯子。桂花清盏在桌上滚动了两圈,‘啪’地一声落到了地上。发出巨大的响声! 她非常肯定母亲现在已经知道了。明湘那么讨厌她,只会嚷得所有人都知道。到时候母亲会怎么看她呢。 那她又是哪里来的呢? 她站在他身前,背对着光,面庞涨红,发髻上的步摇轻轻晃动,影子在地上不停地摇曳。她情绪显然十分不平静,胸口快速起伏起来,唇瓣咬得没有一点血色,定定地看着他。 她的身世是祖父亲自压下的。 赵枢自觉此刻不应该与她说这个,可是她就这么看着他,没有哭,他却觉得还不如哭出来的好。至少她能宣泄出来。压在心里才是最痛苦的。 “你问我,是想得到什么样的答案呢?” 他坐在椅子上,烛光昏暗,月白的长衫让他整个人都显得很温和。 赵明宜忽而觉得他这句话有一种别样的意味。好像只要她希望是什么样的,他都能把她的身世抹成什么样的。手掌乾坤,颠倒黑白。 只要她高兴。 内室响起一阵呜咽声。她还是哭了出来,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往下掉:“我,我只是害怕,害怕娘不要我了。如果她不要我了怎么办啊……”她的声音很轻很小,甚至是没有勇气接受这种可能。 眼前一黑,有人将她按到了怀里。 赵枢摸了摸她的头:“蓁蓁,不管你姓什么,只要你愿意,你便永远是我妹妹。”算是默认了她的话。 他的地位、身份、财力,足以支撑她不输于赵家姑娘的尊荣。她不需要为任何事情担心。 “可是,”她喉咙又干又涩:“母亲会不要我的啊。” 她根本不在乎她是谁的孩子。她只在乎林娉跟兄长。 鼻尖是凛冽好闻的味道,她哭得头都发晕了,只是想到可能会看见林娉冷冷的目光,她就心里发紧,根本不敢回河间。那对她来说太残忍了。 窗外明月高悬,赵枢叹了口气。将她带去了瑞福楼。 赵明宜眼睛还是肿的,乘着车马到了酒楼下,才见刘崇已经打点好店家,一旁候着的堂倌引他们上去。堂倌见他们夜半出来,出双入对的,男的威严,女的漂亮,楼外候着十数仆从,看着便像是大户人家的夫妻。 “夫人您这边请。”想着便大步往阁楼上去。 刘崇跟在后头眼皮一跳。 什么夫人?哪里来的夫人?这不是只有小姐么。 赵明宜也心里咯噔一下,侧眸看了一眼赵枢,见他面色淡淡的,便也没在意,跟着往阁楼上去。 原是带她吃东西来的。上了一桌子菜,有太/祖烧香菇、烩通印子鱼、芦蒿炒香干、素什锦菜、酥油鲍螺,看得眼睛发晕,另外还有一些糕点,甜汤。后头竟还上了一壶甜酒。 堂倌看了都目瞪口呆。不小心抬了抬头,才见桌案旁的女子眼睛红红的,那位爷一身的威严,却是抬手给她斟起酒来,竟很有几分柔和之色。像是在哄着。 赵枢抬了抬手:“行了,你先下去吧。” 堂倌随着刘崇一块下了阁楼。 “你不是不喜欢喝酒吗?”她定定地看着他往她杯子里倒酒。端起来抿了一口,发现是甜的,应该也喝不醉人。便又多喝了两口。 赵枢:“所以是给你倒的。” 他手边只有一盏清茶。 桌上的菜也没什么滋味,她不想吃,只有壶中的甜酒越喝越香。她不知道喝了多少,想着这样的酒也不醉人,谁知到最后她竟都不太能站得稳了。 乘了车轿回府。刘崇在垂花门便停住了脚,赵枢把她送回了内院。 赵明宜走得不太稳,头晕乎乎的,却是非要自己走,一边走一边问赵枢:“哥哥,你能不能给我买一间宅子……买一个小三进,带小园子的。”不大不小刚刚好。 这样如果林氏不要她了,她还能有住的地方。 赵枢撑着她的后背,让她不至于摔下来,淡淡地道:“可以。” “那我还可以有及笄礼吗?我马上就要十五岁了……”她走得十分地慢,却是不知道有多少愁绪。也并不是多想办这场礼,只是希望还有人在乎她。 “可以。”赵枢并不觉得这是什么要求。 她笑了起来,转过身来,双颊酡红,抬起头看她:“怎么什么都可以呀,有没有什么不可以的?”她晃了晃头,觉得很重,脚下有重影。 也才十四岁的姑娘,穿着鹅黄的裙衫,头上戴了轻巧的莲花步摇,正好是一对儿的,她走动的时候会发出轻微的响声。却是在很认真地等他回答。 赵枢莫名觉得她很可爱。他冲她招了招手:“过来……” 赵明宜小心翼翼地挪蹭过去。 “蓁蓁,往后你若成亲,定不要离我太远。”他看着她,声音低沉,摸了摸她饱满的后脑勺:“我怕我看顾不到你。” 说罢自己都嗤笑了一声。 他竟也有害怕的东西。说给王嗣年听,他恐怕都会觉得这不像他了。 胳膊忽而被什么抱住了,有一点重量压在臂上,他低头,才见是她挽了上来,双颊红晕未退,头一点一点,似乎要睡过去。 只听她喃喃道:“我不嫁人,我一辈子陪着你好不好……”越说声音越弱。 竟是靠着他睡着了。 转身将她打横抱起,送回了小院。 月牙远远瞧见她的时候还有些吃惊:“小姐怎么,怎么看起来像是喝醉了。”立马将人扶了下来,抬头便见巡抚大人冷峻的侧脸。又嘱咐她让她晚上给姑娘喂水。事无巨细。 这哪像照顾妹妹! 倒像她哥哥陪着嫂子时的模样,温柔小心。小姐看起来也粘着大爷,根本没有违和感。越想越觉得罪过……大爷看起来那般正经威严的人。 是她想得太龌龊了! 赵枢任由她将人扶了进去。明月当空,清冷的月光洒在庭院里,夹道上一片寂静,耳旁的风柔柔的。他转身往书房走去,却是在转过头时动了动臂膀。 方才被她挽着的地方一阵发麻。 她长大了,各种意义上的。小时候她也会挽着他,却是很瘦的一个姑娘,没什么肉,现在却有了少女的丰盈。 该避嫌了。 第45章 问询 还是去了书房。 指挥佥事跟备指挥使早已得了广宁的奏报,正欣喜着,大步匆匆赶了过来:“松江渡口的船损了大半,叛王暂时无法南下了!张、于两位指挥使带去的人,反抄了梁王围困广宁的兵马,眼下广宁危机已解!” 这是大快人心的好消息! 奏报呈了上来。 赵枢简单看了看,却微微皱了眉头,坐在椅子上沉思片刻。而后点了点其中一人,沉声道:“你即刻去清点粮草马匹,传令下去,整装行军。” 指挥使立即明白了他的意图:“您还是要发兵缙州!”心高高地提了起来,高声道:“广宁已传来大好的消息,咱们没必要如此犯险啊!只要拖得足够久,叛王自然无力反击,我们也能功成身退,给朝廷一个交待。” 指挥佥事与蓟州总兵官两两相觑。显然也是觉得如此。 “那你是认为辽王会坐以待毙么。”赵枢沉沉地道。 “这!”指挥使噎了一下,声音立刻弱了下来:“他眼下自顾不暇,应是无力反扑的……” 赵枢看了他一眼,嗤笑一声:“应是……于大人,你做指挥使这么多年,还会说出这样的话吗?” 于指挥心里一梗。却是不得不承认他说得是对的。自古以来,凡有叛乱,大力镇压之下狗急跳墙的不在少数,他到底是有些大意了。想罢也不再出声。 众人散去。独刘崇留了下来,递上了一封信:“是河间王大人送来的。大人说忧及辽东近况,钦天监监正特意测算了这些时日的气候……北方一带已经连月无雨,只是这些时日,怕是有些异变。盼您多警醒堤防。” 赵枢看了一眼信纸,却见刘崇支支吾吾地,沉声道:“有什么便说。” “冯僚说……小姐在到辽东之前,曾去见过王大人。似乎是因着小姐连日梦魇,放心不下您,所以才去求了王大人,请他与钦天监监正大人说和,这才测算了辽东一带的气候。”刘崇顿了一下,又道:“王大人与小姐……似乎认识。” 这也是冯僚的猜测。那日是他找的马车,车夫自然也是他手底下的人,似乎是听见了几句什么。 赵枢捏着手里的信纸,目色微沉,忽而想起两月前王璟的不对来。 那日他跟隆鄂一道到他府里,却是莫名地说他偏心了…… “他们什么时候见过?”赵枢觉得赵明宜应是没有这样的机会见过王璟的。她常在闺阁,平日里都在林氏身边,想来也不应该有这样的机会。 刘崇不知,低头道:“我让冯僚去查?” 赵枢却看了他一眼,只道:“不用。”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只要他在,王璟便不可能伤害她,识得便也没什么。 刘崇眉心动了动,思衬了好一会儿,心下左右犹豫,还是提出了自己的看法:“皇上不久前清算户部的官员,刑部、督察院、大理寺连夜侦办,王大人很受陛下嘉奖,陛下似乎有提携之意……” “那日小姐去见王大人,大人似乎也很是耐心。” 虽然不知道这份耐心是因为她,还是因为赵大人。 书房无比寂静。 赵枢按下手中的信纸,身体靠着椅子微微后仰,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你想说什么?” 刘崇心头一紧,抬头看了看他的神色,似有不不虞,却还是硬着头皮说了出来:“属下想说,您不如趁此机会,让小姐与他结亲,彻底拢住王大人……由此一来,咱们与刑部的关系也更为密切。” 王家老太爷是在刑部尚书一职上致仕的,门生下属众多,根基不可谓不深厚。眼下王璟又在侍郎职上,保不齐王家将来又是要出一位尚书的。 友朋虽然可靠,却到底不如结亲来得亲厚。 刘崇知晓大爷疼爱小姐……只是在其位谋其事,他还是大着胆子提出了这个建议。赵大人若能青云直上,他也能跟着水涨船高。 哪知话音刚落,书房便是一片死寂。 窗子没有合上,一阵风吹了进来,带着尚未消散的暑热,刘崇许久不见回复,微微抬头,才见上首之人面色极冷。忽而感觉后背一阵发凉。 “刘崇……你在指教我做事?”赵枢按了按书桌上的镇纸,将其压在了呈书上。语气却是极冷的。 刘崇一瞬间便汗湿了后背:“属下,属下不敢。”他听见自己的心在胸腔里一下一下地震动,忽然怕了起来。他在想他是不是说错了,可是他又觉得没错,一个姑娘而已,还能有仕途权势要紧? 况且王家又不是什么龙潭虎穴……虽说王大人曾有过一个未婚妻,还算喜欢,却也不是什么大事。世上能有几个男人从一而终?大爷未免太过苛刻。 一阵无言。 刘崇战战兢兢地退了下去。 此时已至深夜,门窗大开,暑热逐渐消散,又是一阵微风吹进来,赵枢却莫名觉得燥热。微微仰靠在椅子上,晚间她挽过的手臂忽而又是一阵酥麻。那一点丰满的触感,在此刻无端地清晰,放大。 刘崇的考量其实不无道理。 只是他听后却莫名觉得烦躁。 窗外虫鸣阵阵,十分吵闹,书房丑时末方才熄了烛火。 . 翌日清晨. 月牙端了铜盆进房去,正打了帘子,才见房里帘帐已然掀开,小姐正坐在榻上,有些愣愣的,似乎是在想着什么。双颊还有一些红润,显然是昨夜的酒意冲了头。 “小姐,您头疼吗?”她将铜盆放在架子上,转身到床边去,摸了摸她的头。 赵明宜嗯了一声,低下头去,面色痛苦,抬头看月牙:“我昨夜几时回来的?”她竟是记得不太清楚了。该记得的想不起来,不该记得的却是不知道有多清晰。 昨夜她怎么能说出那样的话呢…… “您是子时一刻回来的。”月牙拿了锦帕来给她擦脸,一边说道:“您还会喝酒呐……我以为直隶的姑娘都不喝酒的。”她似乎是有些新奇。 辽地的习俗的确开放一些。但是直隶也并不是那么的保守的。若是往日,赵明宜一定同她仔细聊上一聊。只是现在真的还陷在昨夜的苦恼中,暂时没有心情了。 她怎么能说,她想一辈子不嫁人陪在他身边这种话呢。也不知道他听了会怎么想。 脸上冒着热,她用力捂了捂脸,长长地叹了口气。若是前世,她什么都不知道,这句话她当然可以说得肆无忌惮。可是……他们后来变成那样。 还是觉得心惊,把头埋在锦被里。 “小姐,您这样会把自己捂晕过去的?”月牙是辽地的小姑娘,总是笑呵呵的,说话也直来直去,眼见姑娘在被子里躲了许久,好奇地凑过身去看:“您到底是怎么了?”从昨夜回来就有些不对劲。 赵明宜想,大哥对她到底是什么样的感情呢。 疼爱是无疑的,那别的呢……究竟不太清白。 “梨月,帮我准备一份汤吧,我去书房看一看。”她承认她掩饰不住自己的好奇,当然又觉得自己不该逃避。 月牙嗳了一声,却是惊诧地察觉到,小姐好似不再唤大人哥哥了……有时说话间,好像总是找不到合适的称呼,匆匆忙忙地用‘他’代替。倒是有些奇怪。 晨间院里的树木上挂着露水,她带着月牙匆匆穿过夹道,远远见书房门前有往来的官员。而且还不少,都是匆匆而来匆匆而去,她从面色上看不清眼下的情势。 忽而想起一件事来。王大人有没有将监正大人的测算传到辽阳呢。他看起来是个很靠谱的人,应该不会忘了吧? 在偏厅等了一会儿,终于书房的人少了,刘崇才过来引她过去。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她总觉得刘崇好像在回避她的目光。她看过去的时候,他避得十分匆忙。 门‘吱呀’一声开了。 才见赵枢微微抬头,揉了揉眉心,招手让她过去:“怎么这么早过来了……头还疼么?” 她昨晚回去的时候,路上嚷着头疼。他还不知道原来甜酒是会醉人的,倒是在她身上见识了一番。 “不疼了。”她眨了眨眼,捧着食盒站到窗边去,将月牙准备的那份三合汤端了出来:“刘先生说你还未用早饭,我带了这个过来。” 她觉得对他的称呼怎么都不对,烫嘴似的。连带着说话都有些别扭。 赵枢抬眸看她。 在窗边对坐,晨光照了进来,三合汤散发着浓浓的香,还冒着热气。他径直端起来喝了,声音清淡而低沉,问道:“你跟王璟认识?” 赵明宜吓了一跳:“怎,怎么忽然问起这个。” “也无事,只是他昨日送了信过来,说这些时日辽东气候有变。”他三两下便喝完了,抬眸看她,忽而想起昨夜刘崇说的话来:“你觉得他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 赵明宜有一点摸不透他这句话的意思……只是,她思衬了片刻,犹豫着说道:“我与王大人是不久前在大音寺认得的,舅舅送我的伞破了,他说我补伞用的纸不对……后来又亲自帮我。” “我觉得他是个很柔和的人,温文尔雅。”一点架子都没有。 赵枢默了片刻。 “你觉得他尚可?”他只用了尚可两个字。再多就不能了……从她话语中,能察觉到她对王璟并不排斥,甚至觉得他温和。心底微嗤,朝堂上浸淫多年的人,哪有什么真的和气。 听完后,反而觉着今日天气更加燥热了。窗外的蝉鸣吵得人十分躁动。 第46章 教导 她与他对向而坐,心里忽然紧张起来:“您为什么*问我这个?是不是,我不该与王大人有牵扯?” 大哥与王璟之间是有几分情谊的,只是朝堂之上明光暗影,形势瞬息万变,什么都说不定……她到现在都不能确定,前世究竟是王大人背叛了兄长,还是五城兵马司指挥使隆鄂隆大人。亦或是另有其人。 这些是她猜不透的。 赵枢见她害怕起来,纵然心中有些连自己都弄不清的异样,却还是按捺了下来:“无事,我不在你身边,有什么事找他也是可以的。”某种程度上来说,她也可以唤王璟一声五哥。 若是从他的辈分的话。 赵明宜点点头。她没忘了此行的目的,想了想,抬眸小声地问他:“我倒是觉得他极好,我还没见过男人这样细致的呢,您是见过我那把伞的,修完后一点痕迹都没有。跟原来一样好看!”她打量他的神色,又道:“只是有点可惜,最后还是被猫抓破了。” 赵枢看了她一眼。 其实赵明宜不知道,常年处于监察稽事位置上的人,对人的细微神情会有着异于常人的敏锐。她说话时睫毛颤得厉害,不时抬头看他,显然问出这句话有别样的目的。 “是么,你既喜欢,那下回我碰见他,请他再给你制一把好了。”他心底浮起一丝异样。 到底没有点破。 赵明宜差点吓得站起来:“不,不用了,怎么好再麻烦王大人呢……”她本就是为了试探他,怎么能真的闹得王璟给她做伞。人家那么大的一个官儿。 太不像话了。 她心跳如鼓,差点吓个半死,说完后许久都未平定下来。 好在很快有侍从来报,经略衙门的官员有事过来请示,赵枢淡淡地看了她一眼,只见她如蒙大赦,快速地收拾了桌案的食盒就要走。莫名点了点她:“你先别走,到偏厅等我。”随即出了书房。 “啊?” 很快刘崇过来请她到偏厅去。 她思索半晌,才发觉她根本没有试探出想要的东西来。“哎呀,我怎么这么笨呢。”用力拍了拍脑门。 前世他对她的不一样,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很快到了午间,月牙从厨房端了午食过来,又道了一句:“大爷还在正厅议事,让您先用,就别等他了。”说罢递上了木箸与羹匙。 她让月牙也坐下一道吃。 “小姐,直隶到底是什么样的?我听说您出生在河间,您在家里吃饭也是这样的……”说罢瞪大了眼睛,指了指桌案上的丰盛的饭菜。 桌上有切得碎碎的明炉烤鸭,烧香菇,酥油鲍螺,还有包儿饭,一道甜点,一份蹄花汤。这对月牙来说已经是十分丰盛了,往常她见都见不到。 赵明宜忽然笑了,摇摇头,没有细说。 这顿饭其实在赵家已经是简单了,她母亲有自己小灶,也愿意给她花银子,想吃什么都行。厨上也随时热着锅炉。她在辽阳吃的东西都算简单的。 所以那天大哥哄她,才带她去瑞福楼。 月牙不知道,却是吃得十分开心,她最喜欢明炉烤鸭,说很有滋味,赵明宜便将一整盘都放到了她面前:“那我让厨上晚上再做一份。”笑得眉眼弯弯的。 她想了一上午都没想清楚,大哥到底为什么把她留了下来。 直到午间他从百忙之中抽出空,把她带到经略衙门的武库才明白,他是要教她自保。 “我,我能用这个吗?”她直勾勾地盯着大哥手上的那把弓弩,只听见耳边‘咻’地一声,武库门外的一面标旗应声落下。在空中飘摇了一会儿,径直落到了地上。 赵枢随意看了一眼那标旗,冲她招了招手:“过来。” “我教你用。”他带着她的手握住弓弩。 赵明宜却心慌了一瞬,他不会无缘无故带她来这儿的,也不会无缘无故教她用这个,心神一凛,只想到一种可能,立马转过头去看着他:“溪亭哥哥……是不是马上就要有战事了。”她胸前剧烈起伏,脑海中总是前世他重伤的画面。 箭矢直直地插进了他的胸前,很靠近要害处,就差一点点。 赵枢却是笑了笑,将她的头按了回来:“无事,我现在教你,专心一点。” 他身量极高,站在她身后几乎要能把她整个拢住,而且极具压迫感。要是前世就罢了,她肯定是心无旁骛的,可是现在她脑子里不仅都是他重伤的画面,还有他在她耳边清晰的心跳声。 一下一下。 沉稳而有力。 “把箭矢放进箭槽,抵住弓弦。”他托了托她的手,给了两分力,又让她看着门外的标旗:“把弦拉满……” 她第一次知道他的声音贴近耳边,原是这样的醇厚而沙哑。 还有一个词,她不知道是不是不该用来形容他,却是盘亘在她脑子半晌都挥之不去。她觉得他很性感…… . 是日,给事中刘文柄弹劾辽东巡抚赵大人刻意拖延战事,踯躅不前,又点了此次督察御史王仪风宪不举,行事疏失。此言在朝中引起轩然大波,只是陛下按中不发,众人纷纷猜疑。 大理寺卿赵攸怀首当上书,条陈长子罪过,在朝堂上当场落泪,似乎是有几分大义灭亲的意思。 一时间朝中人心浮动。 王璟方才下了丹陛,便见一身朝服的赵攸怀正在与身旁的官员说着什么。他停了下来,便见赵攸怀也不再与人说话,定定地看着他,意有所地笑道:“王大人倒是重情重义,溪亭有你这样的友人,便是人不在奉京,也当是无后顾之忧的。” 王嗣年方才在朝堂上亲口驳了他的上书,他心下不知有多不痛快,面上却是笑着的。 “赵大人这是说的什么话,有情有义不敢当……除了您,谁还当得起忠义二字呢。” “你!”赵攸怀心下一梗。他当然听出了王璟的话外之音,这是在拐着弯儿骂他狠毒,连自己的长子都参。 身旁陆陆续续有官员经过,偶有人停下来看他。赵攸怀丢不起这个脸,拂袖而去。 王璟轻呵了一声,径直回了府中。 临近傍晚,这会儿王颂麒方才从王夫人院子里出来,远远便瞧见叔父从廊下往东院走,心里咯噔一下,下意识便想躲开,谁知眼见着就要临近跟前儿,避无可避,这才硬着头皮上前去请安。 “叔父。”躬身行了一礼。 他还记着那天晚上的事,他在叔父书房里翻到那支签,猜到了他半月前去见过谁,心中说不清的滋味。但更多的是兴奋!他只觉自己抓到了叔父谦和儒雅的另一面! 十足的伪君子。 他几乎都能肯定,叔父是将六小姐当成了当年与他定亲的徐小姐。她们一般的年纪,徐小姐最爱的是制伞,擅画丹青,六小姐那把青花纸伞他见过。 不知叔父看见她到底是想起了谁! “你这几日没去书院?”王嗣年停了下来,看了他一眼,随口问了一句。 王颂麒立在一旁,恭敬地答道:“祖母这些日子总是疲倦,母亲让我留下来侍奉。”他头微微低着,却是不敢再提从前的事。 王璟嗯了一声,没再说什么,径直走向了书房。 这个侄儿他算是尽心了,只是看来也无大用,便不打算再管。往后能如何也只能看他的造化了。 才过了一会儿,侍从来报隆鄂到了他府中。便让人去引他过来。 “你可是个大忙人,这些日子想见都见不着。”隆鄂也不客气,大剌剌地坐下,又使唤他的小厮给自己倒茶。 “说罢,找我有什么事。”王璟挥退了小厮,倒是亲自给他倒起茶来。 隆鄂捻了捻下颌的胡须:“也没别的,只是想起来前些日子大音寺出了点事,听闻赵家的姑娘收了惊吓,便来问问你如何了。” 到底是赵溪亭的家眷。他便也上了几分心。 王璟神色暗了暗:“大理寺不是已经判了么,不过是一伙亡命之徒,碰巧撞上了,才扰动了寺里。赵家的姑娘倒是无事,只是受了惊而已。”说罢将斟上的茶水递了过去。 隆鄂接了,抿了一口:“那我倒是放心了。” 顿了一会儿,才见窗外已经天黑了,隆鄂这才想起来还有一件事要问他:“听闻你有意调任辽东?李澧勾结乱党,圣上已经命人捉拿了,你要亲自往辽阳去一遭么?”也不知他是想长久待在那儿,还是只是奉命去查李澧,短暂地走一遭。 王璟闻言只是笑了笑:“你从哪里听说的……李总兵的事我确是要亲自走一遭的,只是往后如何,陛下都还未决断,我又怎会知道。” 隆鄂喝了口茶,却是不再言语。 他知道,王璟若是外放,履历上再添一笔,将来六部尚书未必没有他一席。 傍晚的风还带着点儿热气。 下午赵明宜一个人在经略衙门后堂练那把弓弩,赵枢去往前厅议事,直至傍晚才过来瞧她。只见训练场上那枚标旗依然迎风立在架子上。 她穿了身水红色的衣裳,底下是缃色的裙子,细致地绣了海棠花。这样的颜色不白净的姑娘穿是不好看的,她把这身衣裳撑得很漂亮……鸦黑的发髻上只有一枚碧玉的簪子,两对玉兰花钿。 低着头正在鼓捣一枚箭矢。 站在一旁瞧她。 “溪亭哥哥!”赵明宜看见了一旁的影子,很快回过神来,高高地喊了他一声,却没有去找他,而是拿起那把改过的弓弩,对准了场上的标旗,用力将弓弦拉得满满的。 第47章 害怕 “我打下来了!”她握着弓弩,快步往场中的架子旁走过去,将那标气捡起来拿给他看,脸庞红润润地,高声又喊了一遍:“我打下来了,我会用它了。” 她不知道这样小小的一个东西握在手里,原来还能带给她这样大的力量! 如果跟前再有威胁她性命的人,她是不是就能够保护自己了。 赵枢就在不远处看着她。 眼前的姑娘不可置地看着手里的弩机,眼睛里好像有星子一样,又亮又明媚。她从前像一株温室里的海棠花,美丽娇柔,眼下却仿若阳光下伸展的绿枝,有了自信磅礴的生命力,可以拼命往枝头更高处攀去。 空旷的试炼场上响起掌声。 赵明宜还沉浸在弓弩的给她带来的震撼里,却见不远处的兄长静静地看着她,手掌拍了拍,显然是赞赏。天边一轮火红的太阳将落未落,他身姿挺拔,立在余晖之下,如玉的五官那样熟悉,却依然带给了她异常的冲击力。只是更令她更动容的是,他好像在开始引导她,引导她学会保护自己。 “我,我们回去吧。”她抿了抿唇,害羞地笑了笑。 常人要得他一句夸赞很难吧……她只是把标旗打了下来。有点不好意思了。 赵枢却是走过来,将她手里的弓弩拿走,却是飞快地转了个手,甚至还未让她看清怎么换的箭矢,场上最高处的靶子中心便空了。他却已然收了手,淡淡地看像场中。 “蓁蓁,你要记住,若是想好了动手,便一定不能犹豫。”他把短弩放回了她手里,淡淡地看着她:“也一定不能让人把它从你手里夺走。” 他很严肃。如玉的面庞一点笑意都没有。 赵明宜便知道他是认真的。 握紧了弓弩,点点头道:“我记住了……” 很快她就知道了他为什么专程抽出时间来教她用这样一件东西。刘崇这几日行色匆匆,广宁备指挥使,指挥佥事、蓟州总兵官也立即赶到了辽阳,广宁与蓟州的兵马都即将调往缙州。辽阳城内盘查不停,这些时日偶有动乱,就连经略衙门都不太平。 第二日,兵马调度北上,直逼缙州。 第三日,辽阳城内发生暴动,刺客血洗了经略衙门。蓟州总兵官身受重伤,死了两位指挥佥事。她一直提心吊胆,那夜赵枢回来得极晚,却还是回来看了看她,又匆匆地走了。 第六日,有一伙人闯进了私宅,月牙吓得身体发抖,抱着她不敢出门。护卫很快平定了动乱,只是她们依旧被吓得不轻。那把弓弩自此以后便一直放在她枕边,去哪都带着。 半旬后,就在她以为辽阳城内逐渐安定时,这座宅邸再次不太平起来。夜半树梢上惊起一群飞鸟,她清晰地听见有仆妇大喊‘着火了着火了’,只是一瞬间又没了声响。 月牙‘砰’地一声推开门,脸上都是泪:“小姐,咱们快走吧,叛王的人杀进城里来了,大人……大人正在调度兵马。咱们快走吧。”她也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场面。 心里一下子慌乱起来。 赵明宜回过神来,就在月牙往外张望的时候,急忙从枕下找出那把短弩,藏在了宽大的袖子里。拉了月牙就走:“快,我们去正堂!” 谁知出门,才见火光冲天,私宅从前厅一路烧至庭院,到处都是人的喊叫声。 “怎,怎么办啊。”月牙懵了神,一时都不知道该怎么走。赵明宜紧紧地拉着她,虽然不至于哭出来,却是也有些慌乱。她前世今生加起来都没这一个月波折,咬咬牙,正决定穿过还没烧着的长廊去前厅。 却见漫天火光中匆匆走来一人。 他穿着便服,面色极冷,身后跟着好几位指挥使,脸色皆是难看至极。 “溪亭哥哥!”她飞快地跑了过去。抬头看他,却见他定定地看了她一眼,忽而无言地将她往怀里按了按,用极力压低的声音告诉她:“你一会儿先跟刘崇走,去经略衙门,若是那里也出了事,会有人带你出城。” 赵明宜愣了愣,又看了看后面的几位指挥使,忽然明白了什么,眼眶一下子红了:“你不走吗……于大人跟杨大人也不走吗?”她胸中忽而涌起一阵惧意。 “蓁蓁,你听我说,你先走。”他用力揉了揉她的头,把她从怀里拉出来,认真地告诉她:“你走了我才能安心……你知道吗?”他的手很用力,捏着她的胳膊。赵明宜能感受到他的情绪。 点点头,眼眶越来越红,却是抹了眼睛看了刘崇一眼,又抬头:“好,我跟刘先生走……你一定要回来接我。”她真的害怕,唇瓣微微颤抖,手也在抖。 她此行分明经历了很多事。明湘把她从禅房里推了出去,她被李澧绑到了广宁,又从广宁辗转到辽阳,几经波折,她以为她已经足够坚强了。 却没想到此时此刻,她还会心生惧意。 西北临近大门的地方忽而传来哀嚎声,火光更亮了,一直燃到了内院,赵明宜知道不能再拖了,转身跟着刘崇往西南角门走。 ‘驾’ 刘崇用力甩了鞭子,亲自驾着马车往经略衙门去。却是第一次正眼看这位小姐来。 她没有犹豫,说走就走,刘崇倒是高看她一眼。这样的时候犹豫半刻都是要死人的,她一个姑娘没有害怕,还这般听话利落,不知让他们省了多少心力。 马车快速穿过六街,却见城内也乱了起来,到处都是穿着甲胄的兵士。 “快,那边!” 赵明宜跟月牙躲在车内,只听见外头不断有哀嚎痛苦的声音,还有马蹄踩踏发出的嘶鸣。不知怎的,马车忽然急切地刹停了下来,她们撞在车壁上,紧接着就是刘崇的高喊:“小姐您先去经略衙门,路上有人护着您。” 话一说完,帘子一甩而下。月牙‘啊’了一声,看见了车外的场景,眼泪立马就落了下来:“姑娘,有追兵……”刘崇竟是直接带人将追兵引向南边。 甚至还未反应过来,便已经有人接过了刘崇的手,将马车赶向衙门。 在衙门前接她的是于指挥。当她的脚踏上经略衙门时,才觉得整个人似乎才是真的有了一点实感。于指挥她见过,长了一张含笑的面孔,人很年轻,她莫名有些害怕他。他将她引进了正堂。 “小姐您放心,这里不会有叛王的人的。”他依旧是那张笑面。将她撂在正厅就走了。 诡异的是衙门竟然静悄悄的……分明外头已然乱套了,到处都是兵。 “月牙。”她的牙齿在发抖,说话时声音也在颤,猛地摇头:“不,不对,这里有问题!”她忽而向门边跑过去,用力拉着门框,却发现门外叮呤哐啷,竟是上了锁。 “啊!”月牙吓得喊叫了出来。 “小姐,那位大人是不是,是不是……”月牙不敢相信,身后冒出冷汗来,腿一软,整个人都倒在了地上:“怎么办啊。” 她们竟是直接进了虎穴。 赵明宜过去搂着她,厅内漆黑无比,只有她们两个人,空荡荡的,无比寂静:“没事的,没事的,他会来救我们的。”一边说着,一边无声掉着泪。她也害怕,害怕极了,另一只手用力握着那把弓弩。 衙门本是无比寂静的,只是不知道过了多久,忽而又喧嚣了起来。紧接着立马便有了刀兵相接的声音,金属碰撞发出呲啦的声响。 不断传来哀嚎。 月牙与她紧紧地抱着,躲在昏暗的角落里,两个人都哭得满脸都是泪,却又不敢出声,只能静悄悄地躲在椅子后。 这时正堂隔扇门上不时有人影晃过,有的‘啊’的一声,竟是直接倒在了门外,鲜血淋漓的手从隔扇上滑下,留下染开了的血迹。月牙更用力地抱紧了她,牙齿发抖:“小,小姐……” 赵明宜也吓得缩了一下。 只是她们还未来得及害怕,又是一阵悉悉索索的声响,门框吱吱呀呀地摇动,竟是有人在开门锁。 “小姐。”月牙咬紧了牙关,掌心紧握,指甲都要嵌进肉里去了。 赵明宜也往后缩了缩,只是门还是‘吱呀’一声开了,她大着胆子抬头,才见面前出现一双皂靴,视线往上,看见一张长着笑面的脸孔。手里握着长刀。 厅内无比昏暗,没有烛火。她与月牙躲在椅子后,能借着月光看清他的脚步,他却显然还未找见她们。月牙流着泪,却是紧紧地捂住了唇。 赵明宜也在哭,却同样不敢出声,哆哆嗦嗦地从袖子里拿出那把弓弩。 窗外‘轰隆’一声。电闪雷鸣。 皂靴越来越近,她记得大哥的话,不可犹豫……立即上了箭矢,就在脚步就要逼至眼前!月牙惊得说不出话来,不敢碰她,却是‘砰’地一声,按倒了身旁的花架。瓷瓶落在地上发出劈里啪啦的响声。 那人立马看过来。 “啊!” 赵明宜已然叩动了弓弩,只听见那人哀嚎了一声,她正欣喜着,抬头却见到一张染了鲜血的脸,箭矢射在了他肩膀上。那人正举着刀定定地看着她们:“原来在这里……” 说罢扑身便过来。 月牙吓得惊叫一声,急忙抱住了小姐,却在极为绝望之时,听见一声很轻的‘啊’声,正待抬头,却见一身月白的男人,面色极冷地将手覆上了那人的脖子,寒光一闪而过,那人已然直挺挺地倒在了地上。 脖颈一道红痕,立马渗出血来,紧接着便是喷涌而出的血迹。 窗外‘轰隆’一声巨响,豆大的雨点打在屋顶上,劈里啪啦的。赵明宜早已吓坏了,紧咬着牙关,身体哆嗦,颤抖着抬头,只见兄长立在不远处,面如冠玉,手里的短匕却正在滴血。正定定地看着她…… 第48章 试探 之前庭院里都是金属碰撞的声音,眼下却是弱了下来,庭院里喊着‘天子万岁!叛王已诛’的士兵也安静了下来。 应是在清理经略衙门的叛王残兵。 赵明宜缩在椅子后面,手用力地握着弓弩,白皙的手不知道在何时沾上了血,也在不停地颤抖着,眼眶发红:“溪亭哥哥……” 却见不远处立着的人,清冷的五官在昏暗中更加冰冷,身形颀长,看了她一眼,忽而半蹲了下来,头微微低着,左手缓缓抬起,捂住了胸前。 “你,你怎么了?”她既害怕又担心,慌忙丢了手里的弓弩,从椅子后出来。想要去扶他,却在碰上他后背的那一刻,感觉到一阵粘腻,张开双手,才见是鲜红的血迹。 她这下就不仅是慌了,脸刷的一下发白,朝外头喊:“快来人呐,快请大夫。”一边扶着他,一边感到心中慌乱。 刘崇很快赶了过来。 庭院中人来人往,她待不住,也进了房里,却是亲眼看见了医者将那半截箭矢从肩胛处取了出来。 紧接着便是四位指挥使进来禀报平乱的状况,声音都压得比较低,不至于扰得他头疼,也不至于让上官听不见:“缙州大吉……杨大人与王仪王大人不日便能返回辽阳,估计叛王也没想到,您会在亲自在辽阳城里等着他。” “您料得不错,今夜大雨,松江渡口的船确实未能烧尽……” 赵明宜小心地站在帘后,刘崇刚好能把她挡住,她全都听见了。 假意发兵缙州,给了辽王错误的信号,辽王果然没按捺住,急匆匆地便赶到了辽阳。殊不知城内早就埋伏了士兵…… 两刻中后,几位指挥使也退了下去。她看见帘帐内,大夫正要上药,却是不知为何忽然又出来了,收拾好药箱便往外走。 她站在珠帘后头,想要上前去问问大夫他的情况,这时候帘帐内突然有了声响。 “蓁蓁,你进来。” 刘崇眼皮一跳,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很快退了出去。门‘吱呀’一声合上,房里就只剩他们两个人了。 她捏了捏裙角,挑开珠帘,小心翼翼地走进去。 方才躲在帘子后,她其实看不清他,眼下进来才看到,大哥的面色竟是十分地苍白……身上披了一件外衫,坐在榻沿上。清冷的眸子微微抬了起来,扫了她一眼。 “你方才在外头说什么……”他闭了闭眼,唇色发白。 赵明宜脑海中,还是他面无表情抹了于指挥脖子的画面,喉头微动,依然没敢上前:“我,我想问问大夫您的伤怎么样了。”她亲眼看着那半截箭矢端在漆盘里拿出来。 她离他十分远,眼帘微微垂着,手捏着裙角,看着便无比紧张。竟是一边害怕他,又一边关心。 “你若想知道,直接问我不是更好?”他抬眸瞧她。 赵明宜察觉到他的打量,那道目光不似往日温和,就像晚间他手里那把短匕,凌厉而散发着寒光。 或者说审视合适一些。 她在害怕他……赵枢却是一阵烦躁。伤口的痛楚一点一点撕咬着他的耐性,他定定地看着她,忽而将手里的棉纱往前送,声音柔和,却是不容拒绝:“你来帮我换吧。” 披着的上衫落了一半到了榻沿上。 露出肩上的伤口。 “啊,啊?”赵明宜眼前发晕,心惊肉跳地看着他,呼吸发紧:“可,可是我不会啊。” 他的伤口上过一遍药,只是眼下棉巾已然染透了。他要她来换……这怎么行呢。脚步却是小心翼翼地挪了过去。 赵枢伸手,将她带了过来:“无事,你做就是了。” 她只好哆哆嗦嗦地接过那棉纱,走到了他身边去。 幽暗的内室不知道有多安静。赵枢甚至能听见她的呼吸,等离得近了,才发觉鼻尖有一阵暗香,很淡很淡,像是栀子花的味道。原有的棉纱逐渐被拆开。 她的衣袖蹭到了他的肩膀。 赵明宜觉得不对。很不对……门外就有军中的大夫,他怎么能叫她缠伤口呢。她是个女孩子,他是哥哥,他待她向来温柔小心,怎么会犯这样的错。是因为他看出了她的害怕吗 越想越心惊,她的手颤抖起来,小心翼翼地去拿起了新的棉纱。只是漆盘上的棉纱忽而被另一只摁住了,她的手隔着棉巾被他按在手里。 “怎么了?” 她心底划过一丝异样。 “蓁蓁,那天你来书房给我送汤……是想问我什么?” 寂静的内室响起他温柔而沙哑的声音。……醇厚动听。只是她的世界却一下子停滞住了,脑子嗡嗡的,不太能听得进去。她那天确实是想试探他的,她想知道这个时候,他对他究竟是什么样的感情。有没有到前世那般不可挽回的地步。 赵枢能察觉到掌心下的手一瞬间发烫起来,因为他有些失血,手掌冰凉,便更衬得她的体温高了。柔软纤细的手就在他掌心里,轻轻摁着。 那样的力道,她根本不用废什么力气就能抽了开来。可是她好像怔住了一般,一点都没反应过来,像只受惊的兔子,又掩饰又慌张。 她手心发汗,竟是有些濡湿了:“溪,溪亭哥哥,你在说什么……我,我听不太懂。”心惊肉跳的感觉依然拂之不去。 何止是不对。她感觉她犯了一个极大的错误,纵然再好奇前世,她也不该去试探他。她怎么能犯这样的错呢。 督察院诸位大人皆擅察人心,何况他还是其中佼佼者。辽王兵败在他手上,一点都不冤。 “听不懂么……”赵枢摁着她的手,抬眸看了她一眼,忽而将她拉近了些,赵明宜被脑子嗡嗡地就这样被带着走。手心一阵酥麻,她感觉到粗粝的掌心轻轻揉了揉她的。 他把她拉过来要干嘛呢。 长久的安静,每一息都闪过无数猜测。只是唯一肯定的是,他看向她的目光依然是柔和的,不带任何异样。 赵枢却是摸了摸她的头,微微地笑了笑:“罢了,你先回去吧。” 她张了张唇,刻意压着的,向拉满的弓弩一样的情绪,忽然就松了下来。 竟是就这样,不再问了么? “好,那,那我先出去了……”她放下了另一只手里的棉纱,顿了一下,脑子有一瞬的空白,好像忘了什么,却又想不起来。手忙脚乱地放了东西就往外走。 终于在出门的时候想了起来,闭了闭眼,回头道:“我会告诉刘崇,让他请军医来的……您别自己弄,伤口会裂开的。”说罢便没了身影。 只留房内一丝余音。 里间无比寂静,赵枢却是笑了笑,将一旁的棉纱拿了起来,自己随意缠了……当痛感噬咬全身的时候,眼中才闪现一丝清明。 她在试探他什么,其实他也不知道。 唯一能清楚的是,那一刻她没有把他当哥哥……既不是兄长,那又是什么? 染了血的巾帕扔进了铜盆里,掌心柔软尚有余温。 . 匆匆忙忙出了里间。 等她站在庑廊下,夜间清凉的风吹到脸上的时候,赵明宜才觉得脸上快要烧起来的热意退散了一些。抬头便见雨帘直直地落下,劈里啪啦的,刘崇就候在门口,她请他找了军医进去。 刘崇应了,又看了不远处小跑着过来的月牙,说道:“辽阳的宅子那边……已经烧得不成样子,住是不能了。城里这几日恐怕还得乱几天,经略衙门也不大安全。”说罢顿了顿:“您不如就歇在这边的值房,我让人找了仆妇过来守着,不会有人冲撞了您。” “这里吗?”她朝四周看了看,有些惊诧。 这里就只有两间值房,一间赵枢用着。那她不就等于歇在他旁边儿? 刘崇是做幕僚的,敏锐地察觉到小姐的反应,竟有些别样的意味。倒像是想避开谁似的。 他吃了上回的亏,清楚地知道自己说了不该说的话。让小姐去联姻什么的,实在是戳中了爷的肺管子,这才明白为何他与张士骥刚回河间的时候,冯僚谈起这位小姐,话里话外总是含糊。 恐怕就是望着他踩到爷的逆鳞,想阴他一道。 倒是让他得逞了。 屋外有凉风,顿时清爽了很多,她额头上的细汗也慢慢地被吹散了,点点头道:“好吧,我去喊月牙儿。”她也瞧见了廊下那个匆匆往这边走的姑娘。 刘崇应声退去。 “小姐。”月牙跑了过来,紧张地握住她的袖子。小脸绷着,面*色有些发苦,她还记着晚上她不小心按着了那个花瓶,差点让两人陷入险境,小声地说了声对不起。 那样的境况,谁都害怕。其实谁也无法过分地去苛责谁。 她揉了揉月牙的头:“我带你去吃点东西吧。”都会过去的! 填饱了肚子。门房却是有侍从远远地喊了月牙一声,月牙出去了一趟,回来时眼睛瞪得大大地,惊诧道:“门外有一行人,都带着帷帽,递了这个进来,说是想见您。”说罢将手里的方方正正的牌子递了上去。 却是一枚腰牌。 上刻龙凤祥云,题了金城二字。是烫金的字体,雍容而有力。 她立刻捏紧了这枚腰牌:“快请她进来!”她在李澧手里救过她,这样的恩情怎么都不能怠慢了。 月牙听说是这位公主,眼睛瞪得更大了,见小姐面露不解,才一边走一边与她说了起来:“您不知道,这位公主在辽东……实在是有名。” “这是为何?”赵明宜觉得那是一位很温柔的公主。 可是为何月牙的面色却是如此的,似乎是难以言说? 第49章 到来 月牙的话无疑在她心里炸开了一层涟漪。 前世她对金城公主的了解,还只停留在一个称号上,再就是,她自尽后,成了直隶夫人小姐嘴里的谈资。那时候母亲身体不好,她也不想听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所以也不知道她为何自尽。 现在想想,是不是就是因为辽王。 “小姐,您怎么了?”月牙说了好半天,才意识到她的面色有些不对。忙收了话去看她。 赵明宜勉强地笑了笑:“没事,去请公主进来吧。” 经略衙门现在依旧很乱,只是明面儿上的脏污都清理干净了,尸体也都抬了出去,血迹冲洗干净,至少能看了。月牙从前是军户的女儿,她说她没见过公主,想亲眼瞧瞧,便大着胆子去请。 赵明宜亲眼见着她进来时惊诧的表情,不消说话都能感受到她的吃惊。这位公主虽空有封号,没什么地位,却是实在的美丽,见过她的人很难不为其惊艳。 “月牙,快去上茶。”她依旧行了礼,将那位公主迎到了上座。 金城摘了帷帽,却是没坐到上首,只在她身边一张椅子坐了,柔声道:“不用大费周章……”她穿着织金撒花缎裙,五官明媚雍容,坐下时轻轻用手压了压裙子。 “公主于我恩义深重,我怎么能不懂礼数呢?”赵明宜笑了笑,问道:“不知您来找我,可有什么事?” 她心有些发沉。前世这位公主于她不过是个陌生人,听闻她自尽,也只是微微叹息而已。可是眼下她就坐在自己面前,还在李澧手下救过她,这份恩便让她无法坦然地面对那样事情。 金城笑了笑,看了看值房四周,打量了一下:“果然衙门都是一个模样,怪道你那日能找到后堂来,若是你不到后堂,恐怕我也救不了你了。” “……是以前的时候,大哥带我到过天津兵备道的后衙,我才知道的。”赵明宜解释了一句,只是想到前世那个时候,心里也有些异样。那个时候他喜不喜欢她呢。 她还记得那天她去等他下衙,天上忽然下起了雨,庭中槐花落了满地。他在廊下招手喊她过去…… 金城顿了一会儿,说话间才步入正题来:“我今日过来,其实是想求赵大人一件事。不过我似乎听闻他身上有伤,这便才来见你。” “公主请说。” “我知道,辽王……现下就在辽阳城的大牢里。”她捏了捏掌心,看向窗外:“我想趁他押解进京之前,见他一面。” “公主。”赵明宜低低地喊了她一声,思索了一会儿:“他是重罪啊,谁都不能私自见他的,不只是王爷,便是辽王府的亲眷,到时候都是要押往奉京,等候陛下裁决的。” 莫名想起月牙说的话来。 辽王是有妻妾的,他还有世子,膝下还有两位郡主,却还招惹了金城公主。害得她饱受流言蜚语的折磨。当年她的事情甚至传到了河间,传到了奉京去,谁嘴上都能调笑两句。 金城该当是恨他的才对,为什么还想要见他呢。 公主微微低着头,苦笑了一下:“我知道,我当然知道……就是因为这样,才想来见赵大人的,只是他如今不便,还希望你能帮我转达。” 眼下天已经黑了。金城没有久待,坐了一会儿说明来意,便匆匆离开了。 檐下还滴着雨水。雨却是停了。 晚上睡觉的时候,她窝在值房硬硬的床板上,忽然想她为什么要试探兄长。她其实是想知道前世他对她到底是什么样的感情的,不是吗?可是那天她说王大人温文尔雅,想借此试探一下他,最后也没有看出来什么。反倒让大哥察觉到异样。 再到今天晚上,她看到他无声地抹了于指挥的脖颈。她才意识到她依然是害怕他的。 只是这份害怕藏在了很深处。 只要她把他当哥哥,就不会冒出头来,一旦变了,就不一样了。 她露了异样,大哥今夜又何尝不是在试探他。或许他只是玩笑一下,希望她不要恐惧她……可是大哥不知道的是,他碰到她的手时,她是心惊肉跳的。那种不安感无时无刻不包裹着她。 还有金城公主的事。她跟辽王殿下,没有兄妹之实,却是有兄妹之谊的。月牙说给她听的那些话,她作为外人尚且受不了,何况是公主自己。她这些年定然过得很不好吧。……罔顾纲常,目无廉耻,自轻自贱,承受着泼天的流言蜚语。这是不是她自尽的原因呢。 直至深夜才阖上了眼。 经略衙门却是迎来了另一行人。李总兵勾结乱党,罪过实在是大,他的案子陛下钦定了人过来督办,来得就是这一行人。有刑部侍郎王璟,督察院御史梁棋,马车遥遥停在了衙门口。很快就有三两衙役下去迎接。 “给两位大人请安。”衙役呵呵地笑了笑,躬身道:“早得了消息,赵大人让属下在这儿等您呢,小的这就引您进去。” 梁棋面无表情。王璟却是笑了笑,淡声道:“有劳。” 一路上打量了四处,显而易见这里不久前受过重创,有两处屋顶都烧没了,地上一片黑迹,看着便是烧焦后留下来的。花木什么的就更不必说,都不能看了,只剩七零八落两棵桂树。 衙门四周都有士兵,身上穿着甲胄,神色略显疲惫。 “你们大人可好?”走在夹道上,他忽而问了句。 衙役愣了愣,这才反应过来他问的是谁,犹豫了一下又不知该怎么说:“这真要说起来,也不太好……活捉叛王那会儿,有人放了暗箭,大人身上挨了一道,眼下正在房里歇着呢。”今夜实在凶险,毕竟谁都没料到于指挥还是叛王内应。 因为他可折了不少人。 王璟却是不知这一回事,当下也不问了,走得快了一些。 衙役终于将人引到了地方,开门后便先退了出去。王璟带着梁棋往里走。才闻见屋里一阵药味,还有淡淡的血腥气,看起来那衙役说得不错。 打了珠帘,才见最里的床榻上靠着一人,眼睛微微阖着,身上只穿着绫白的里衣,肩胛处有一点淡淡的血迹渗了出来。 “听闻你受伤了?”王璟直往里走。 梁棋顺势跟在后头。里头这位是他的直属上官,上官受了伤,他怎么说也得过来问候一句,便跟着见了礼,喊了一声:“大人。” 榻上之人睁开了眼。 衙门才经受过一场血洗,这间干净的值房还是好不容易找出来的。就是简陋了些。只有床榻,书案,两排柜阁,两张椅子。眼见着赵枢揉了揉眉心,显然也是疲乏了。 梁棋拖了一张椅子过来,请王璟坐下,自己在一旁站着,先禀了这段时日朝中的事情:“户部诸多官员收受辽王私贿,皇上震怒,派人严查,清算了不少人……赵老大人也受了陛下申斥。”赵老太爷在户部尚书的位置上坐着,他年纪大了,那位甚少有脾气,这次却是实实在在的怒极了。 “另外,副都御史房大人与大理寺卿赵大人……”说着抬头看了上官一眼,犹豫了一下才道:“不久前参了您拖延战事,贻误军机。陛下倒是按中不发。” 房鹤名就算了,两位副都御史,不把其中一个按下去怎么能往上升呢,人之常情。可是寺卿大人就有些微妙了,赵大人的父亲,亲手递了参自己长子的折子。 赵枢静静地听了,却是没说什么,只挥挥手让他先下去。 这就更有意思了。这位看着似乎都料到有这样的场面,面上一点惊讶都不曾有。实在淡定。 梁棋躬身告退。独留王璟在里间。 “你这个下属,看起来倒与从前不太一样了。”王嗣年观了梁棋一路,以往总闻他的脾气不好,茅坑里石头一般,脾气又臭又硬,认定了的事谁都无法跟他犟。这会儿看来,也是有几分改观的。 要是放在从前,肯定不会给他拖了椅子来。 赵枢这才直着身体,微微坐了起来,淡淡地道:“也没什么,不过是让他在房鹤名手底下待了两个月,磨练了一番罢了。” 王璟忽而笑了笑:“你想的损招。” 房鹤名是出了名的好脾气,看着便是好说话的,可是只有了解的人才知道,那才是只真的笑面虎。面上好好的,背地里阴人。 梁棋哪见过这样的。一天天的尽吃暗亏了。这一趟下来为人却是圆融了许多。 “我既教不会,便换个人来教他……” 王璟点点头。 赵枢显然是想扶他一把的,只是这样的脾气到底不行。为官的人可以犟,但是不能不懂人情世故,否则便只能止步于此了。 夜深了,也不再聊政事,便说起别的来:“大夫可说你的伤怎么样了?”王璟看了他一眼,只觉他面色十分苍白,这般靠坐在榻上,伤口又渗出了点微微的血迹来。染红了里衣。 “无事,养些日子便好了。” 那就是很严重了。王嗣年是知道他的,想罢点点头:“回去好好养吧,你这趟来辽东……处理得很好。消息很快便能传回奉京,这会儿想必已经在路上了。陛下会很高兴。” 内室寂静了一会儿。 赵枢嗯了一声,侧眸才见王璟看着他,他们对对方都很了解:“你还想问什么?” 今夜刚下过雨,雨虽然停了,却还是滴滴答答的,听着便是屋檐上的水。窗子没有关紧,吹进一阵凉风来,冷风扫过耳畔,王嗣年一下子便冷静了。 到底没问出口。 “……无事,只是在想李澧而已。”他这一行就是为了督办他的案子的。 第50章 簪花 辽东捷讯传至京师不过才半日。 圣上十分高兴,立刻命人拟诏,封赏此次平叛有功的官员。 明湘正在房里做着针线,正听见门外匆匆而来的脚步声,立即回了头,问道:“怎么样,找到她了吗?”希望不是她想的那样才好。 连翘面色有些发白,摇摇头:“不是六小姐的消息,是辽东传来的……大爷平叛得力,陛下嘉奖,正派了司礼监的黄大监过来,眼下正在前厅呢。三位老爷都在听诏,太爷进了宫,至于六小姐……暂时还没消息。” 明湘松了口气:“不是她就好。”千万别找到啊。 “二叔已经把婶娘关了起来,为什么只关了起来呢,混淆赵家血脉,这可是大事。”明湘喃喃道:“相宁分明都招了,那个接生的婆子也找到了,证据齐全……二叔应该休妻才对啊,怎么能这么纵容那个女人呢。”她摇着头,只觉得头无比地疼。 若是叔父不休妻,对林氏还有几分情分。 到时候林娉缓过来,还想把六妹找回来的话,那她把她推出去的事一定会被说出来的。她身上有污点,若是让人知道了,她要怎么嫁进王家呢。 还有,六妹既不是叔父的,那又是谁的呢?为什么那天二房闹得那么大,整个赵家都知道,二叔还打了婶娘,最后这件事却悄无声息地压了下去呢。连翘说是那天看见了祖父身边的管事何进。 心越来越沉。 “连翘,我们去前厅看看吧……”她许久未出过门了,半月前她把六妹的身世捅了出来,自那以后便没再敢出去。她第一次那样怕林氏的眼神,那样冰冷,吓得做了好几夜的噩梦。 她不知道究竟是因为知道六妹不是赵家的血脉,还是因为那天六妹失踪,只有她一个人回来,婶娘才这样恨她。 或许都有吧。 还有大哥,他若回来,发现六妹不见了,会不会发怒呢…… 换了身缃色的长裙,出了三院,正走到堂屋后,才听见前头有人说话。有一行身着锦衣的人候在一旁,为首之人穿着绣飞鱼的服饰,声音尖细。她在堂屋后站着,见两旁游廊没有来人,这才驻足听了起来。 只见那穿着飞鱼服的太监道:“也没什么……若要说封赏,那可就大了。此次平叛的官员里,广宁备指挥使升了都指挥佥事,两位辽阳的佥事大人,一位调任辽东都司下辖的卫所,还有一位调去了蓟州担任守备。” 又听她伯父问道:“还有呢?” “还有此次朝廷派遣的三位大人,御史大人王仪也能准备准备往上挪一挪了,陛下点了他做按察司副使。另外学士大人杨贺昌进了礼部,在尚书大人手下待几年,恐怕不会止步于此。” 似乎又换了一道声音。 是她父亲:“那赵大人呢?陛下可有言语?” 顿时没了声儿。明湘正猜测着,才听到那人说:“赵大人在广宁、辽阳的功绩十分出色,陛下很看重……至于升任一事,陛下还在斟酌。” “您跟老尚书就等着吧,准是好消息。”那太监似乎笑了笑。声音有些尖。 很快前厅便传来一阵脚步声,又安静了下来。人应该都走了。 她正愣神,才听见跟前有微微的影子压了下来,抬头正好看见叔父从这边走过,正看着她:“湘儿,你在这里做什么?”赵攸筠淡淡地道。 明湘只见她叔父眼底都是青影,显然是因为那件事乱了心神,喊了他一声叔父,问道:“不知道六妹妹找着没有……我与她好歹是一块儿长大的。不过她也实在是可恶,都不是我们家的姑娘,婶娘还骗了您这么多年。”看了一眼叔父的神色,顿了顿。 她本来还想说,都不知道是婶娘与谁的野种。 却是看到叔父神色阴翳,一下子便住了口。 “行了,你先下去,不该问的别问。也别随意到前厅来,这不是你一个女孩子该来的地方。” 赵攸筠面色极为难看,甩甩袖子便走了。 却是到了赵攸怀的书房。 推开门走了进去,便见两个丫头给他大哥垂着背,赵攸怀闭眼坐在椅子上,神情也不甚愉悦。他知道,徐氏马上就要生了,这个时候长子却在辽东立了功勋,想必心里十分复杂。 自己还一团乱麻,他暂时管不了那些事。走上前去,开门见山地问赵攸怀:“相宁跟那个接生婆子为什么忽然就暴毙了?我找到那个婆子的时候她已经都招了,林娉当年是早产,蓁蓁却是足月的孩子,她不是我的女儿我已经十分确定。可是为什么一夜之间知情的人都暴毙了呢?” 这太诡异了。 他甚至都查不出来,这个孩子究竟是谁的。是林娉跟别人的生的?他有几分猜测,到底是不是傅蕴笙?还是底下人偷天换日……若是如此,他真正的女儿又在哪里? 赵大老爷喝了口茶,睨了他一眼:“这件事你应该去问弟妹……”这是赵家的丑事。 “我若能问出个所以然来,就不会在这里焦头烂额了。”赵攸筠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却是实在静不下心,重重地拍了一下身旁的椅子,将大老爷的桌案都震得颤动了几分。 不过一会儿,三老爷也到了。却是拿着仵作的验状过来,递给了赵攸筠:“下人说相宁是晚上起夜,天黑没看清脚下,踩空才栽到池子里的。那个婆子是第二天一早让人发现悬梁自尽,没救过来才死的。”一早一晚,哪有这么巧的事。 这些都是三老爷私下找了仵作来验的。甚至都不敢报官。 这样的丑闻,传出去了谁面上都不好看。何况那个侄女儿眼下失踪,生死未知。 反正是一团乱麻。 “二哥,我看你是该休妻的。”三老爷冷冷地道:“不管怎么样,混淆家族血脉都是大事,你若轻拿轻放,岂不是打自家的脸面。亲自在自己头顶上扣上一顶不明不白的帽子。” 大老爷也看着他。却是没说话,显然也是认同。 赵攸筠脑子都快炸开了,不知道该说什么,拂袖而去。又去了关着林娉的跨院。 这一个月以来,二院失了主母的管束,已然是有些乱了。譬如眼下,他刚到正房,丫鬟见他阴沉着脸过来,照面儿都不敢打飞快地跑了。庭院扫洒也不如往日勤便,地上总有落叶,堆久了看得人心情烦躁。 他不知怎得心里堵着一口就是散不开,背着手在站廊下,面色沉了下来,吼了一句:“人呢,都死了吗?连院子都不会打扫了?” 一旁的耳房的门忽然开了。走出来两个小丫头,战战兢兢地拿了扫帚开始清扫。 院里没有女主人说话,整个都是清清冷冷的,没什么活人气儿。若是往日他进来,偶尔还能看到林娉在廊下一边做针线,一边看着女儿在院里荡秋千。他就是再不好的心情回了院里也能好起来。 他沉着脸站了一会儿,忽而有一侍从走了进来。赵攸筠看着他,说不清眼下什么滋味,只问道:“找着了吗?可有伤着……” 侍从低眉敛目,小心翼翼地摇摇头:“没有……咱们也不敢大肆宣扬出去,只说是找逃奴。锦州的吴桥,东光,故城三县都找过了,沧州也搜了两三遍,都没有找到什么踪迹。只怕那伙贼人是早有预谋的,小姐说不定已经不在河间府了。” 赵攸筠的心更沉了,怒道:“继续找。” 便不是他的女儿,也是从赵家府邸里出去的。不管是劫到了哪里去,都是在打赵家的脸面。又补了一句:“只要找到贼人,不用回禀我,也不管是谁的人,格杀勿论。” 侍从领命出去。 他这才进了房内。 门是上了锁的,一旁有仆妇看着,都是他的人。林娉的身边的丫鬟婆子都送到了庄子里看管起来,这院里已经没有她的人了,畅通无阻。 门窗都封了,里头阴暗暗的。他打了帘子往里走,才见屏风后一道纤弱的身影。她躺在床上,似乎是睡着了……往里走去。 /:. “你还是不肯说吗?”赵攸筠觉得自己的耐心已经快没有了:“她是不是傅蕴笙的女儿……有人说你在父亲寿筵那日见过他,是与不是?”只要想到林娉可能背着他与曾经的旧人来往,他便心里涌起一股怒火。怎么都散不去。 他是赵家二爷。傅蕴笙便是升的再快,也是寒门出来的,怎么比得上赵家的底蕴呢。他有什么好,竟让她心心念念了这么多年。 林娉侧躺在床上,背对着他,声音沙哑,竟是都快要听不清她说什么了。 /:. “蓁蓁找到了吗?” 根本不理会他的问题。 “我在问你,她到底是你跟谁的女儿?”赵攸筠已然怒极,却是拼命压着:“只要你承认是傅蕴笙的,我便派人去找她,不管生死都会给你找回来。”他已经坚信是姓傅的了,别的什么都听不进去。 这么多年,林娉如何不知道他。他怀疑她跟傅蕴笙已经不知道多少年了,从那年她回母家探亲偶然碰见他起,赵攸筠就一天都没有放下过疑心。只是她没有察觉罢了。 拖着病体坐了起来,靠坐在床榻上,头甚至有一瞬间发晕,都看不清眼前有什么了。 “你要我承认什么?承认我与他纠葛不清吗?”她声音很弱很弱,眼下一片青影,唇色发白:“好,那我承认就好了,她就是我跟傅大人的女儿……”苍白着脸,忽而抬头看他:“可以了吗?你可以派人去找她了吧。” “你……”手悄无声息地握紧。 分明这就是他想要的答案,可是真的得到了,又莫名地窒息,竟是抬起手来,想要打她。 第51章 撞见 梁棋当日没接那张地契。却不知陈家人离开时将这东西搁置在了他值房的花架上。 这样的东西寻常人不敢沾手,是以就这样好端端地放了半日。等他回来的时候拿在手中,若有所思地看了看前衙的方向,当场便唤了主事过来将贿证封存。 赵枢是个雷厉风行的人,底下人连夜便肃清了叛王余部。辽阳顿时清净了不少。 经略衙门也重新恢复了肃穆。 时至巳时,上午的天还是阴阴的,王嗣年才从衙门里出来,便见门前立着数架马车,身着盔甲的士兵将里头的人抬了出来放到软舆上,打眼一瞧,才见是从缙州匆匆赶回的杨贺昌。 “这是怎么回事?”他回头问刚进来的侍从。 侍从道:“杨大人从缙州往松江去了一遭,昨夜大雨,叛王南下的船没烧尽,余下的人马杀回了城里……杨大人前去救急,这才受了重伤。”说罢又顿了顿,低声道:“幸好杨大人走了这一趟,否则昨夜辽阳也困不住叛王的兵马。” 到时候他们就是饺子里头的那把馅儿,让人一包,前功尽弃。 侍从想着,仍心有余悸。 天还是沉沉的。 王璟这才想起来不久前他往辽东送的那封信。钦天监测得不错。赵枢也没有松惫。一切都是刚刚好…… 点点头,吩咐人小心照料,便往平胡角楼去了。那里正是关押李澧的地方。 牢房里响起金属锁链的声音,门‘啪’地一声开了,他往里去,才见昏暗的牢房里披头散发地坐着一人,面上沾了尘土,倚靠在墙根上,手掌两个血淋淋的窟窿,神情麻木地靠坐着。 瞧见他进来,才神情微动,勉强抬起了头来。 “我说是谁……原是王大人。”他冷笑了一声。 王璟走到了他跟前去,蹲下身,凝视着他道:“你我同科的进士,我也是没想到,经年再见会是这样的场景。”他看着狼狈不堪的李澧,又站起身来:“陛下命我来督办你的案子,你有什么要与我说的吗?” 自己一片狼藉,身前之人却衣冠体面,李澧嘴唇颤了颤,冷笑道:“我有什么好说的,大风迷了眼睛罢了。”眼睛勉强抬了起来,直直地盯着他道:“你们交情不浅吧,来查我,想必不会给我留个全尸……” 王嗣年冷冷地笑了笑。 “你胆子也是够大,还敢去河间劫人。”看了看他掌心的两个血窟窿,便知赵溪亭是下了狠手的。倒是用不着他护着了。 李澧嘴唇抖了抖,仰头笑了起来,却是忽然问他:“你这是怎么了,怎么突然问这个……我记得事不关己的事,你是向来不过问的。怎么,我绑了人家的妹妹,你倒动怒了?” “你莫不是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心思……”李澧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嘴上也不饶人起来。 王璟知道他的激他,心里到底有些异样,面上却依然淡淡的:“你还是想想你自己吧。” “呵。”李澧冷笑了一声,面上有点痒,想伸手去挠挠,掌心一阵刺痛,才想起来自己的手是动不了了。又是一阵颓唐。看向王璟道:“赵大人此程,怕是要青云直上了吧。”微微摇了摇头:“真是可惜呐,我与你是同年,都是比他先一科的进士……如今他却是要压在你头上了。” “我是无所谓,马上就要杀头的人了。”他笑得意味深长:“王大人却是还有很长的路啊……当年在奉京茶楼里,我听说你跟赵大人还是同乡,都是河间沧州人氏。” “从前人说起沧州,那必是要提一句你王璟的名讳。这才多少年……你竟也落到了这等地步。”李澧笑得意味深长。 牢房里很是昏暗,他面色又有些发黑,笑起来竟是让人瘆得慌。身后的衙役都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他是何用意,王璟怎会不知。负在身后的手默不作声地捻了衣角,淡色道:“这种时候了,你还有闲心挑拨离间,我倒是低估你的心性了。” 拂袖而去。 牢房的门吱呀一声又合上了,衙役看了他一眼,‘呸’了一声:“李总兵,你也不拿镜子照照自己,都阶下之囚了,还敢说这个?” 李澧面色阴沉地看着那衙役。气得咬牙切齿。 他如何不能说?王璟若是当真那般光风霁月,行事磊落,便不会把赵溪亭当初送来的那个探子捏在手里了。既是朋友,拿人把柄算什么呢? 他不说出来,便是盼着这两人有反目成仇的一天。只要有那一天,姓赵的也得落得跟他一样粉身碎骨的下场,他才能报前日断掌之痛! 衙役还没走远,便听见身后的狂笑声,吓了一大跳,又啐了一口:“这狗官,进了牢房也不消停!” 辽阳城很快整肃,城里大大小小的街巷也渐渐地有了人气。辽东与直隶不一样,这里六月还不算太热,花儿却开得好,几日前城中几乎都算烧了个便,眼下各处城根角落里,已经有了野生的丁香开了。 赵明宜坐在房里,手里正拿着公主的那枚的腰牌愣神。一旁的月牙在给她做牛乳茶:“小姐,您可别嫌弃我,这可是我第一次做这样金贵的东西……”笑了笑,端到她手边来:“要是不好喝,您就给我喝吧,也别浪费了。” 赵明宜接了,也笑了:“我尝尝。”喝了一口。 很淡的牛奶味。应该是放了东西冲调,不会太腥膻。月牙见她喝了一大口,很是高兴:“您不知道,咱们衙门后有户人家家里有母羊,我本来想用羊奶做的。只是前头有位主事大人给了我一样东西,要我送去给大爷,我手里还拿着芽茶,爷随口问了一句……” 说罢瞪大了眼睛:“我才知道您不能喝羊奶!” 喝完要起疹子的。 她吓了一大跳,才去找了牛乳来换了。 赵明宜却好像听错了,又问了一句:“你是听谁说的?” 月牙愣了一下,说道:“是赵大人啊……”她看着小姐,才见她捧着乳茶,低了低头,似乎在想着什么。她听见的时候其实也有些诧异,大爷那等人,竟还记得这个。 赵明宜却是低着头,想起一件事来。 前世她有一次回赵家,那是祖父过寿的时候了。筵席上她一直没吃东西,也不喜欢听明湘说她在王家的事,便先回房了。后来孟蹊也回了房,手里端了个冰碗,里头是渍了糖的果子,还有奶白的甜饮。 他说是大哥让人给她送的。 她很高兴,接过了手里来,谁知他看了她一会儿,又不让她喝了。后来她知道那里头有羊奶。 她一直以为大哥不知道她不能喝这个。可是现在看,大哥既是知道的,便肯定不会给她拿这个来……孟蹊给她喝这个,又说是大哥送的。 图什么呢。 难道还能希望她因为这个记恨上兄长……实在不可能,那也太幼稚了。都不像他。 月牙在一旁坐了一会儿,看着小姐手里一直捏着那枚牙牌,便与她说起金城公主的事情来:“我原来不知道,公主竟然是那样美丽的人。那些人说话也实在太恶毒,我觉着他们都说错了,分明是辽王风流寡恩,逼迫的公主……”可是辽阳城里的人为什么都只拿公主调笑呢,那也太不公平了。 衙门不似官宅后院,常有主事侍从往这边来,她们坐在窗下总能看到庭中有人经过。赵明宜有些不习惯。 “月牙?”她心念一动,忽而喊了她一声。 一旁的姑娘停下了话语,忽而看向了她:“嗯?” 赵明宜心下一震。好像忽然明白了那天夜里,公主与她说的话是什么意思……心口跳得快了一些,却是强压下去,摇摇头道:“没事……你做的羊乳茶很好。” 月牙才见她似乎是有心事:“小姐您在说什么?我做的是牛乳茶啊。” 窗下小声说话的声音渐渐小了下去。 赵明宜一直在找机会,想与兄长说公主相托的事。只是午间的时候他在见王仪与梁棋两位大人,她便没找着机会,等到下午又有两位指挥使过来,便又搁置了。 傍晚时分月牙才与她说,刘崇过来请她过去。 也不知道他的伤怎么样…… 两处值房实在近,她只要穿过庑廊就能走到,正低着头想该要如何说公主的事,未想却正好遇见从兄长那里出来的人……是王璟。 他穿得是常服,绯红的,衣服上绣了补子。 值房外种的都是桂花树。前些日子烧了一些,又折断许多,七零八落只剩下两棵还开花的,枝叶也还算茂盛。 另一间值房里,门窗大开着,梁棋正在回禀陈家的事情,正说到清查的庄铺,田产:“陈家与李家的产业都是连结的,几乎分不开,陈家的赌坊也是李大人罩着的,这些年不知做了多少伤天害理的事!”说到激愤处,梁棋的手甚至攥了起来。 赵枢坐在窗下,淡淡地听着。手边放了一盏清茶。 梁棋有一点很好。 他十分的年轻,还有一股热血。虽然脾气不怎么样 梁棋又想起那夜陈家来人,心一阵发梗:“出手就是三千亩的田产,真是好大的手笔。这样的人……”咬着牙站了起来,视线掠过庭中,却是愣了,话也没说下去。眼睛直直地望向庭中庑廊处。 房里忽然就寂静了下来。赵枢微微抬头。 才见梁棋面色有几分古怪,低头看了他一眼,又看向庭中。支支吾吾的。 顺着他的目光往窗外看去…… 窗外桂花香气逼人,只见繁茂鲜绿的枝叶掩映下,一个高大的男人,身边站了一个娇小的女孩儿。他似乎说了什么,逗得那姑娘笑了,头上簪的海棠花摇摇欲坠。 梁棋认出来那是谁,小心翼翼地去看上官的面色。 第52章 不安 桂树下站着十分养眼的两个人。 那女孩儿好看,花儿一般的年纪,就像乌黑的发髻上簪的那朵海棠花,笑起来灵动极了。身旁站着的那个,不是王大人又是谁……梁棋眼皮忽然一跳,只觉房里气氛很有几分凝滞。 上官一语不发,却是也看向那边。 缩了缩脖子,梁棋只觉这屋里有几分冷意。躬身道:“大人,我这便去一趟陈家……”在房鹤名手底下待了两个月,对一些直觉上的东西愈发敏锐了。 直觉告诉他,他现在不该久留。 果不其然。上官甚至都未看他一眼,只抬了抬手。 梁棋立时行了一礼,走得飞快!出门的时候还往廊下瞥了一眼,只见那姑娘站在桂花树下,桂花香气袭人,衬得那对壁人十分的登对。 正想着,心中忽然‘呸’了一声。他都在想些什么。 不过他都这般想,也不知道赵大人看见,到底是一番什么心情。摇了摇头,很有眼色地走了另一条道。 避开了那边,匆匆从值房外的荒凉小径走了。 前夜下了雨,雨下得很大,树上的桂花打下来一茬,今早又开了一茬,赵明宜盯着绣鞋边的残花,身前是一位算不得熟悉的大人。她有几分拘束,却还是笑了笑,说道:“您可见不着它了,它在家里呢。小霸王似的,踩翻了我四个花瓶。” 她方才笑,是因着提起了那只猫。它把王璟给她补好的那把伞划烂了,实在该打。 王嗣年看着她头上簪着的海棠,花瓣儿白里透粉,上头隐约还有几分露气,笑了笑,说道:“既是如此,你把它捉来给我吧……我替你教好它。”他负着手,说话时看着她。 赵明宜忽而就不笑了。 她抿了抿唇:“它太淘气了,养在兄长那里呢,有机会您一定能看见。”她觉得有几分奇怪,也说不上来,小声道:“我该走了。” 脚下是桂树的残花。 她就站在他跟前,穿了身湖蓝的衣裳,底下是茜色的裙子,袖子上绣了精巧的梅花。发髻上只有一根碧玉的簪子,许是因为这样,她的丫头才带着她去折后堂的花罢。 粉白的海棠簪得不太牢固,在发髻间松松地勾着。摇摇欲坠。 他往前一步,微微地抬起了手。 “您干什么?”赵明宜正要走,却是看见他近了一些,立刻后退了两步。“如果大人没有什么事,我便先走了,兄长在等着我呢。”她欠了欠身,拂了一礼。 很快离开。 廊下只剩一阵很轻的脚步声。慢慢地远了。 方才离开,月牙往不远处的值房瞧了一眼,忽而缩了缩脖子,靠近赵明宜道:“小姐,我好像看见大爷了……他看见您了。”靠得很近很近,说得也很小声。 “啊?”赵明宜听罢,顺着月牙儿的视线看过去,只见半开的支摘窗下静静坐着一人。白衣绫里,面如冠玉,一手微微撑在窗边,神色淡淡,就这般看着这边。 她忽然就想往回走。脚步都动了。 “哎呀小姐,您怕什么,怎么刚来就往回走呐。大爷这么忙,要等下次就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月牙记得公主那日过来,似乎是有事相求。 小姐这两日一直盯着那枚玉牌,应该就是在找机会往爷那里走一遭。 好不容易来了,怎么又要往回走呢。月牙便拉了小姐的袖子,赵明宜这才缓过神来,正要说什么,才见不远处静静坐着的人,忽而与她招了招手。 月牙高兴极了:“小姐您看,大爷这会儿有空呢,您快进去啊!”她根本没感受到身边的小姐很有几分退缩的意思。 赵明宜那面儿的房间是朝阳的,白日里能晒着太阳,这边却是阴面,乍一走进去,会感觉到一阵凉意。她站在门边往里探去,只见大哥坐在窗边,身侧桌案上有一盏清茶,还微微冒着热气。 袖子里那枚玉牌有些硬,她用力抓了抓,走了进去。 “大哥。”小声地喊了一声。 赵枢抬眼看她,淡声道:“遇见王璟了?” “嗯,我说我的猫把他给我补的伞抓了。王大人竟说要我把猫捉给他,他能把它教好呢……”走到了靠窗的另一边椅子坐下,与他就隔着一臂的距离,笑笑道:“他人真有趣,一点都不像叔父他们。” 赵枢面色依旧苍白,闻言扯了扯唇:“是么,你觉得他有趣?”他动了动受伤的那一边肩膀。 剧烈的疼痛由肩胛传至全身。他微微吸了口气,又面无表情地看了她一眼。 赵明宜好似察觉到了他语气的一些不对,却还是如实道:“我从未见过如王大人这般的,他好有意思,那么大的官儿,竟然还会补伞,这样精巧的活计做得一丝不苟……” 房内忽然寂静下来。 赵枢未曾搭话。 赵明宜敏感地察觉到空气中一点微微的凝滞感。悄没声儿地抬头去瞧他,只见赵枢面色淡淡地坐在支摘窗底下,菱格的窗子将光线遮挡了一部分,却还是有清淡的明光照进来,透过菱格,打在他半张脸上。五官棱角分明,清冷如玉。 毫不客气地说,他的容貌是她见过最出色的。 “哥哥我找你有事……”她凑近了些。 赵枢端了身侧的那盏茶,喝了一口:“嗯。” 肩胛骨的伤处撕裂一般地疼,好像总有哪处不痛快。 她心又大了起来,站起身到他身边去,他是坐着的,她便微微弯了弯腰去询问他:“我见到金城公主了……就是昨夜,公主说她想见辽王一面。” 官场上迎来逢往,除了金钱、权力,最容易软人骨头的就是女人了。 赵枢见过不少美人,瀛海楼的玉流足够妩媚了,不久前李澧用来招待他的那个丫头也自有一番风情。只是他从未觉得有哪个姑娘能用可爱来形容的。 此刻妹妹微微弯着腰,半俯着身,用说悄悄话的姿势告诉他这件事。 赵明宜无疑是可爱的。 刚放下的茶盏又端了起来,他指尖摩挲了白玉的盏壁,思衬了片刻,淡声道:“她想见,我便吩咐刘崇一声,到时候引她过去就行了。” “可是,那可是叛王啊……”赵明宜瞪大了眼睛,问道:“对你会不会有什么影响呢?”这样的人在押解进京之前,旁人是不能随意见到的。他身为此次平叛钦定的官员,若是将人带进了角楼大牢里,让人捏住了把柄。 参一本都是轻的。 赵枢轻轻笑了笑:“无事。”他看见妹妹弯着腰,就站在他身侧,乌黑发髻上的海棠花将落未落。他忽而伸过手去。 赵明宜愣了一下,却是没躲。只是不知道他为何看着她。 发间的海棠花落到了他手上。 她才瞧见,默不作声地摸了摸头:“原是这个,怪道方才王大人也一直瞧着我,倒是有些失礼了。”他应是想帮他她把花重新簪好的吧。她却往后退了。 不过这是正常的。 该说的事说完了,她却没走,站起了身又回到椅子上坐着了,沉默了好一会儿才问他:“哥哥,我娘怎么样了……”她一直不敢问。明湘其实没有说明白,她不仅不是父亲的孩子,更不是母亲的。 她为什么知道呢……抬了抬头,看向窗下的男人。 他前世将这件事情告诉她的时候,她的心便一直是疼的。她不知道母亲离世的时候究竟知不知道这件事,也不知道她会不会怨她。怪她占了六小姐的位置,享受了她的疼爱,过着本该属于她的女儿的生活。她甚至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资格过问林娉的事。 赵枢知道她这些日子一直有心事。这句话应该在她心里问了不知道多少遍了。 现在才说出来,应该就是忍不住了。 默了片刻:“我会让人照顾好她,你不用担心。”他看着她低着头,发间碧玉的簪子也低了几分。 赵明宜终于点点头。 他应该什么都知道的。也应该默认这件事是明湘告诉的她。可是他永远不会知道,这其实是他亲口告诉的她,还是在那样一个冰天雪地的夜里,他把她抱回了寝房。 他说她从来都不是他妹妹。 说完后又给她灌了酒。最烈的烧刀子,哪怕只有半杯,也足够她人事不知了。第二天醒来都忘得干干净净。他又做回了那个温柔又冰冷的哥哥。界限分明。 为什么会用这么矛盾的两个词来形容他呢,她也说不上来。 值房就那么大,赵枢怎么会察觉不到她在看着他呢。柔软乖巧的妹妹,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变得有些别扭了,有时不敢看他,有时又巴巴地凑上来亲近他,那天她提起王璟,很显然是有些别的意思。 他那么擅长揣摩人心,却到底不知她那天究竟想从自己身上知道些什么。所以他后来亲自问她……她说她听不懂。 其实只要他再问两句,便能轻易知道答案。只是她显然不愿意让他知道。 那便罢了。 “哥哥,你知道我的出身吗?”她心里很乱,胡思乱想,什么都有,这个从前从不好奇的事也从心底最深处浮了上来:“我还有家人吗?” 这个姑娘太懵懂了。无意间漏了底。 有人察觉到她不是赵攸筠的孩子很正常。毕竟月份摆在那儿。可是能知道她不是林娉的女儿的人,可以说少之又少。 赵枢不动声色地看了她一眼。 菱格窗边的姑娘握着双手,有些拘谨地坐着。她自从知道这件事后,总有些时候不太安宁,坐立不安。 这个姑娘很没有安全感。 第53章 念书 “蓁蓁,这件事等祖父来告诉你吧。”赵枢看着她坐在身侧,双手放在膝上,却是不停地拧着衣角,将衣角捏得皱了起来。坐立不安。 他抚了扶肩胛处的伤。 赵明宜不知道为什么要祖父来告诉她,难道是祖父把她带到赵家的吗?她不明白,却是没有再问。她现在更害怕的是母亲,林娉会不会讨厌她,就像梦里那样,用冰冰冷冷的目光看着她。 又低下了头。 赵枢忍着肩上的伤,给她倒了一杯茶,告诉她:“再过两日,我们就该走了。等回河间,我送你去见你母亲……不管发生什么,我都会护着你的。若是你愿意,等我述职后,你跟我走。” 赵枢看了眼手里的海棠花,粉白的瓣儿还带着露气,看着便是刚摘下来不久的。娇艳欲滴。拿在手里捻动着。 他不禁想,赵明宜为何会这样没有安全感。 是他给的还不够吗。 或是比起他来,她更在乎林氏。 她没有回答,只是看了一眼窗外。桂花落了很多在地上,她方才从那边过,踩着了许多,眼下走进了房里,也依然有一点很淡的香味。 要说的事说完了。离开的时候问了问他的伤:“大夫说箭矢扎得深,不知道要多久才能好?哥哥晚上睡觉的时候会不会疼?”她想起那日仍心有余悸。算起来这辈子真是比前世波折了。 赵枢闻言,看了她一眼,本想说无事。却是顿了顿,转念道:“夜里疼得厉害……” “怎么会这样?”赵明宜微微蹬了蹬眼睛,想了想,说道:“我让月牙儿到城里多找几个大夫罢,兴许那天那个大夫不够厉害呢?”她也是急了,都没深想。 随军的大夫怎会没点本事。 赵枢顿了一会儿,沉声道:“晚些时候你过来给我念书罢。” “好呀……”赵明宜觉着大哥向来是很强大可靠的人,可是今天就连他都说疼,那一定是疼得很厉害了,说不定夜里都不能睡。不能睡太痛苦了,她被李澧绑到总兵府的时候也是连夜不敢睡,她觉着那几天像过了好几个月一般。 “哥哥想听什么书?”忽然有事可以忙活起来,她方才低落的情绪一下子便没了:“也不知道这衙门里有什么书可看,我一会儿去问问刘先生。” 赵枢喝了一口茶,却是没再搭话。 用过晚饭,她果然去找了刘崇。刘崇不知她要找些什么样的:“经略衙门前些日子烧了不少地方,不过倒是还有个存放卷宗案册的地方,兴许那里还有些书,我带您去找罢。” 赵明宜在那里翻腾了两刻中,发现都是卷宗一类的,便问刘崇:“没有了吗?” 月牙也在翻找,听见小姐没有找到的想要的,却是想起来不久前自家嫂嫂拿回来一本书,说是从茶楼说书先生那里得的,便给小姐说了。 “现在外头还有些乱,书铺都不敢开,您都没地儿买去……不如我回去给您拿罢,很快的。”月牙拍了拍胸脯,像是在给她做保证。 赵明宜想,既然是说书先生那儿得的,那应当很有意思了。说不准是什么山川志怪一类的。应当不会烦闷。 她答应了下来。 晚上值房都点起了烛火,大哥房里也亮起了灯。她站在门口,就等月牙过来了。 廊下想起轻快的脚步声,还有一点微弱的光,打眼一瞧,才见是月牙走了过来。她面上带着笑,将灯笼放在了廊下的横椅上,从袖中将那本卷起的书拿了出来:“小姐您瞧,就是这个呢……嫂嫂给我的。”说话轻快极了。 只是月牙不识字,她不认得那蓝本线装的书上写得什么。 回家的时候嫂嫂问她要书做什么,甚至还有些诧异。她说是小姐要的……嫂嫂一脸的意味深长,很快就去给她找。 她们俩站在门口,房内微光透过菱格的窗子映了出来。赵明宜眼见着她将那本书翻出来的时候,便觉有些不对劲,眉心直跳,等拿到手里了才发觉,这哪是什么山川志怪…… 这是牡丹亭。 来不及说什么,这时候偏偏刘崇已经禀完了事走出来,伸手做了个请的姿势:“小姐,爷知道您过来了,请您进去呢。” 他也是才知道姑娘傍晚的时候为什么找他要书。原是大人伤口疼,晚上歇不好,小姐这才过来给大爷念书。 怪道那日他提议让小姐与王家联姻,爷会不高兴。这样贴心的姑娘,估计舍不得。 赵明宜低低地啊了一声:“我,我马上去。”将手里的书悄声地背到了身后。 月牙看着有些奇怪。小姐为什么要把书背到身后呢? 两个人都看着她,她只好硬着头皮走了进去。 衙门不是私宅,不似宅子里装潢精致,这里头很是简单,进门正对的是一张桌案,两旁各置一把圈椅,一般用来招待人喝茶。左边转一下,再往里去,便是内室了。 “哥哥……”她喊了一声。才瞧见里间置了一张躺椅。 他靠坐在椅子上,身侧桌案上的烛光照着他的脸,很有几分温润的意思。可是分明很多人都怕他,譬如刘崇,冯僚,还有她父亲,还有广宁的那两位指挥使,王仪王大人……他们都敬着他。 赵枢睁开了眼,微微吸了口气,坐了起来:“你来了。” 他其实是见她心绪不宁,怕她忧思过重,才想给她找点事做。她也确实是好多了,不再像白日的时候担忧这担忧那……却是换他烦恼了。招了招手,温声道:“过来。” 她小跑了两步,快步走到他跟前。只是那书卷在袖子里,不太好意思拿出来……这种书,她怎么好拿出来。 赵枢却问她要念什么。 闭了闭眼,终于还是到了这个时候……她把袖子里卷成卷的书册拿了出来,坐在了那张躺椅旁的小杌上。 赵枢才见那双细白的手下压着的是什么。 眼皮跳了跳,淡色道:“无事,你读吧。”看见她拘谨地坐着,便知她是有些尴尬。猜便是旁人给她找的,她事先不知道罢了……否则怎会就这样轻易地拿到他跟前来。 真念啊…… 赵明宜握了握指尖,捧着书的手一阵发麻。 这样的时候越不说话反而尴尬,她只犹豫了一瞬,便横了心展开了书,随手翻了一页,小声地念了出来。 这个她是看过的,杜丽娘与柳梦梅的故事。有一回偶然从母亲压箱底的柜子里翻了出来,那应该是林氏还在闺阁的时候的东西,藏得严严实实的,后来她去找一枚簪子,翻箱倒柜给拿了出来。偷偷地看了。 时候有些久了,细的她也记不清了。只记得好似看过。 官家小姐杜丽娘因梦遇见了书生柳梦梅,喜欢上了他,却因相思成疾而死,葬在了梅花树下。柳进京赶考在梅花庵中与丽娘相遇,人鬼生情…… 她的声音柔软轻巧,念这样的闲书也十分认真,一字一句的,很像曾经在家学念书的时候。其实她已经想找个地方缩进去了。 “蓁蓁……”他听了一会儿,耳边全然是她婉转的声音。她方才念到一处,赵枢却是打断了。 这本书他没看过,却是第一日到广宁的时候,李澧招待他,点了一折牡丹亭……关乎情爱的,总不过是那些,情肠百转,你来我往。 听见他唤她,赵明宜忽而抬了头:“哥哥,怎么了……”她其实也有点心虚。 月牙怎么就给她找了这个来。 “夜深了,你先回去歇息吧。”念书便罢,他总觉得把她拘过来给他念这个。 有些欺负人了。 衙门的蜡烛受了些潮气,都不怎么好了,烛火有些昏暗。她在灯下的眉眼十分清晰,淡淡的远山眉,额头光洁饱满,发髻梳得整整齐齐,小巧的红石榴坠子垂在耳侧。 随着她说话的时候,微微晃动。 “哥哥……”她看了他一眼,将那书随手放下了:“你还疼吗?要不我再陪你待一会儿吧。”她坐得直直地,手撑在膝上,静静地看着他。 “你陪着能止疼吗?”*赵枢笑了一下。 醇厚而微微沙哑的声音,从他口中吐出来。赵明宜心中微动:“这肯定不能的呀……我又不是大夫。”她怎么能止疼呢。 赵枢指尖动了动,点了点手边的椅子,微微笑了:“你先回去罢,早些歇息。” 原是想给她找点事做,没想到她会找错了书…… 赵明宜抚平了裙子,很快便出去了。走时还千叮咛万嘱咐要刘崇过来给他换药,不能忘了。絮絮叨叨的,小姑娘话也多了起来,不像白日里那般情绪低落了。 门吱呀一声关上。脚步声渐渐远去。 房内一瞬间便安静下来。 赵枢看了眼身侧的桌案,那本书还静静地放在那儿,看了一眼,又拿了起来,翻了两页后便搁到一边了。仰靠在躺椅上。 耳边依然是她的声音。 他仰靠在椅子上,眼微微闭着。 方才随手翻了两页,好在她没念下去。翻过去又是另一段了…… “转过这芍药栏前,紧靠着湖山石边。” “和你把领扣松,衣带宽,袖梢儿揾着牙儿苫也,则待你忍耐温存一晌眠。” “催花御史惜花天,检点春工又一年。蘸客伤心红雨下,勾人悬梦采云边……” 房内无比安静。这边是阴面,有些阴凉,方才她在的时候还不显,眼下人走了,房里好似一下就清冷了起来。很微妙的难耐。 不过一会儿,门外忽而响起一些声音。 原是刘崇开了门走进来,手里拿着伞。打眼瞧去,才见大人仰靠在椅子上,眼睛阖着,似乎是在小憩,他往里走去,回禀道:“二夫人那边,属下已经接出来了。” 第54章 第54章 月牙才听小姐说那是一本什么书后,才深觉自己闯了大祸。 “姑娘!”她捂着脸,整张脸都红了,憋得胀红:“我去给您偷回来罢,那样的书……怎么能留在大爷那里呢。” 大爷那样清冷如玉的人,她想象不到小姐给他念着个,是会什么的神情。 赵明宜才想起来她自己两手空空地就回来了,那书忘了拿,心里顿时一紧,本想安慰自己,念都念了也没什么。只是挣扎一阵后,还是握紧了手,悄声喊了月牙儿:“要不你去哥哥那里,帮我把它拿回来罢。” 月牙自觉闯了祸,应得十分快,当下就去了。 两刻钟后,这丫头便抱着手里蓝皮的线装书悄没声儿地走了进来,小声告诉她:“小姐,爷歇下了,我偷偷拿回来的,您别担心!”说得十分壮烈。 方才进去爷房里的时候差点儿吓破了胆儿。 赵明宜拍了拍她的肩:“好姑娘,你真是帮了我大忙了。”将书接过来,随手翻了两页,眉头又皱了起来。 又吓了月牙一跳:“小姐怎么了,不会是我拿错了罢。”她不识字啊。 殊不知赵明宜神色十分古怪,用力咬着红唇,耳根红得快要滴出血来:“没有,你没拿错。是我错了……”她应该硬着头皮走掉的,怎么还把这书拿了出来,当着他的面读呢。 她方才瞧见自己在哥哥那里随手翻的两页,其实只消她再往后念一念,就很不合时宜了。 什么……把云鬓点,红松翠偏。小姐休要忘了啊,见了你紧相偎,慢厮连。 恨不得肉儿般团成片,逗得个日下胭脂雨上鲜。 光是看着,就头昏脑热了起来,整个人好像在蒸炉里过了一边似的。月牙还不停地在一旁问她这本书写得怎么样,十分的好奇,说她嫂嫂不大识字儿,原是她哥哥夜里回来会念予她听。 赵明宜如何不知。 这几页都要翻得起毛边了,难怪她随手一翻,就翻到了后头去。 “月牙,你拿回家去吧。”赵明宜咬了咬唇,耳根已经红得发烫,将书递给了月牙,转头就去床上趴下了。整个人都埋在被子里。她这两天不太想见人了。 还好他没看到后面是什么。 今天夜里下了雨,风呼啦哗啦地在外头刮,过了许久许久她才平静下来,终于不再去想那本书了。沉沉地睡去。 晚上起了大风,将窗子刮得发出悉悉索索的响声。另一间值房的窗却是大开的,用横木支了起来,好在没有被风垂下来。 里间却不太平静。 房里留了半截蜡烛,快要燃尽了,也无人刻意去吹灭它,就这么燃着。不时有风吹进来,倒映出的影子摇摇曳曳。白日很有几分燥热,眼下下了场雨,热气本该消解下来。 却是没有。 已经深夜了。 天上轰隆一声,发出震天的响声,连带着将房里的烛台也吹倒了。屏后人忽然坐起了身来。 “爷,怎么了?”门外守着的是周述真,听见声音立时开门走了进来。现下还在辽地,叛王旧党短时间内剿不干净,所以经略衙门里到处都守着士兵。 烛台吹倒了,仅凭着窗外的月光只能瞧见一道隽秀的身影,身姿挺拔,仰靠在床榻上,向他拂了拂手:“无事,你下去吧。” 周述真又退了下去。门吱呀一声又合上了。 赵枢却是支起了身,捂了捂肩胛处的伤口,将身上的薄被掀了开来。底下有一片濡湿了。他很清楚这是什么,径直坐了起来,走到床边的红木架子上,就着铜盆中的凉水洗了把脸。 冰冷的水覆在脸上的时候,心底的火也没降下来。 人应该正视自己的欲望。他也不是什么圣人,也会有冲动。只是今夜却是来得有些突然了。他耳边频频响起那道念书的声音,柔婉吟哦,与当初李澧点的那折子戏重合了起来。 面无表情地擦净了手。 房里很快又静了下去。 第二天赵明宜早早就起来了,月牙端了铜盆过来给她洗脸,一边拧了帕子一边说道:“今日辽阳两位指挥使过来了,说是咱们过不了多久就得回京,想给爷践别,夜里去郁香楼喝酒呢。” 月牙说完之后面色有些不自然。 “郁香楼怎么了?”她接过了帕子自己抹了脸,又递给了月牙,好奇地问道。 月牙才道:“郁香楼可不仅是喝酒的地方,它里边儿还有赌场、还有姑娘呢。我哥哥有时去了,我嫂嫂就生气,不给他进屋子,话也不说。” 赵明宜听完默了默。她当然知道有些酒楼会兼值这样的营生。 “那哥哥说了去吗?”她用梳子梳了发尾,低声问道。 “这我就不知道了,不过我晓得王仪、梁棋、两位大人推不开,已经答应了,还有……”月牙仔细想了想:“还有两位佥事大人,侍郎大人不清楚。差不多就是这样了。” 月牙顿了顿,小声道:“您不知道,去那儿的男人无非就那么两样事儿,要么赌,要么看姑娘,总跑不开的。我嫂嫂都讨厌死我哥哥去那儿了,回回都要吵。” 她不知道赵明宜心里也有些怪怪的。 梳着发尾……却是想不出来他去郁香楼那种地方的样子。 官场上难免的吧。迎来逢往,不去就是不给面子。她记得很久以前,大哥还跟锦衣卫指挥使张济崖去过瀛海楼,那里其实也跟郁香楼差不多。都是一样的。 她没去过,不知里头是个什么样子。 早晨月牙送了早食过来。衙门还未修检,她们便在廊下支了张小桌子,她正要坐下来,却见庑廊不远处走来一人。白衣款款,清冷如玉,辽地之行后,他的气质愈发温柔从容了。 “哥哥。”她笑了起来,让月牙再去搬一张椅子。 往日她们俩都是一块儿吃的。今日大爷过来,月牙心里紧张,不敢多待,很快就离开了。 “哥哥怎么来了,你的伤还好么?”她好奇地看向他的肩膀。没看见渗出血迹来,才放了心。赵枢坐在另一侧,看着她喝粥,忽而也有了胃口,让人添了副筷子。 这样的宁静的时候其实不多。任何时候只要她在他身边乖乖的,他就会觉得心里有一块是满的。 他倒了盏清茶,言简意赅:“来看看你。” 往日忙于公务,他也少于见她,唯有借着用饭的空挡来瞧瞧。 赵明宜忽然想起了月牙与她的说的话,心里不知怎的有一些奇怪,咬了一口肉馅儿的包子,微微抬眸瞧他:“哥哥,你今夜要跟两位指挥使大人去喝花酒吗?” 她嘴里还有东西,小口小口地嚼着,抬眼看他的时候眼神十分清澈,却是问出这样让他一口气差点没上来的话。口中的茶,滋味顿时涩了起来:“你听谁说的,喝什么花酒……”想必是月牙那个丫头在她耳边说了什么。 辽地的姑娘确实爽利,聊这样的事也不遮遮掩掩。可就是太爽利了,把赵明宜也带得一点不忌讳。 “你不是要去郁香楼吗?那里跟瀛海楼是一样的,我听月牙说有赌场,还有漂亮的姑娘……”她又咬了一口包子,实在想象不出来大哥怀里搂着旁人的滋味。他也会抱人家女孩儿吗? 小桌她坐着刚刚好,赵枢却是有些勉强了。他身量高,体态挺拔,一身月白的便服,在这样清晨枝梢儿还挂着露珠的时候坐在这廊下,很有几分清贵公子的意思。好看得不得了。 只不过他不爱说话,面色总是冷冷的。 又抬眸瞧了他一眼。他去郁香楼喝酒的话,会不会要姑娘陪着呢……他喜欢什么样的女孩儿?婉约清秀的,还是风情婀娜的?他这样清冷的人,又会不会迷于怀中软语温香,说起情话来呢…… 不知道想到哪里去了。咬着口中的包子,顿时觉得没滋味起来。 “吃饱了?”他看了她一眼,只见桌案上只少了半个肉馅儿的包子,粥喝了几口。别的就没再动过了。 赵明宜不知道为什么今日的包子好像有点苦苦的,是不是厨娘放了什么调味儿的东西?可是谁家做包子放有苦味的调料啊,又不是熬药材。 赵枢不知道她的小脑袋瓜子又在想什么。 想起昨夜的事来。 耳边是她念书时柔软的吟哦声。放下了手里的清茶,问她:“你想去吗?我让人给你备身衣裳……你兴许没过去,见识见识也好。” 对面的姑娘立刻看了过来,眼睛一下子亮了,凑近了些看他:“我真的可以去吗?” “当然可以,没什么不能去的。”他看了她一眼。很喜欢她眼睛亮亮的时候,像盛了星子一般,会冲他说话。 他知道她常拘束在闺阁,那他便带她去看那些在闺阁里不会让她见识到的东西。 其实也不打算去的。做不过就是那些场面上聊的东西,他也不喜欢这样的场合。只是今夜要带个姑娘去郁香楼里,他还是上心了几分,命刘崇打探好楼里有什么适合女孩儿玩儿的,又让人备了套少年人的衣裳。 傍晚的时候刘崇过来了一趟,说是都准备妥当了。只是还有一桩事,他犹豫了一下,还是说了一声:“下午的时候王大人回了指挥使大人,今夜这场宴也会到场。”这着实很奇怪。 王大人这些时候分明忙得脚不沾地,也没这么快赶回奉京,他们却是马上就要离开了。这场饯别宴王大人竟然有空到场。他向来是事无巨细的人,便多提了一嘴。 谁知上首的大人却是没再说话。好半晌才道:“知道了,你先下去吧。” 赵枢看了眼窗外纷纷落下的桂花。若有所思地站了一会儿,心里涌起一阵很难言喻的异样来。 第55章 第55章 辽地大军还未班师,皇帝便已经命人在奉天殿赐宴。足见圣心有多愉悦。 赵老大人端坐在席上,四周同僚皆过来敬酒,感慨他底下又出了位这样出色的后辈。为什么说又呢,上一位还是当年名满京师的陆大人,这位老大人的学生……只是为人太过刚直,走错了路,跟错了人。落得一个不太好的下场。 好在这对师生分道扬镳也快,事情并未波及赵家。赵老大人还是今上登基的肱骨之臣。下一辈的荣宠都是这一位老大人的余荫得来的。 都说贵不过三代。 本以为马上就要走下坡路。 没想到又出了个极出色的后辈。若是再延续赵老大人的路子,这一家还能再繁荣两代人。纷纷上前敬酒。 一时间众人都有些热了,喝的脖子根发红。渐渐散席。赵老大人也正要走,却不想皇帝身边的黄大监走了过来,那太监笑呵呵的,长得也精致,看着有些女气,低声笑道:“老大人您别急着走呐,皇上正请您过去呢。”又补了一句:“似乎是有事要问询,您要有个准备。” 赵老大人从不跟太监打交道。却不想姓黄的这般警醒了他一句。 老人精了,立时便猜出些端倪来,恐怕是自己那长孙笼络的人……已经到了这样的年岁,虽不至于吓一大跳,却还是有些惊了一下。他没想到那个孙儿胆子会这般大,还敢跟御前的人有所牵扯。 这个时候皇帝要问询什么呢?正值长孙班师回朝之时,他想了许多,只是心中有一桩积年的秘密,近两日有些不受控制了。他拖了许久,都未曾想出一个完满的解决之法。 进了奉天殿。 这里历来都是宫里举办筵席的场所,这会儿朝臣都散得差不多了,他进来后,才见御案上坐着一人。贵气的龙袍,神态威严,正低头看着什么,听见他进来的声音立时放下了手中的东西,定定地看着他:“是赵爱卿呐。”那双眼睛迥然有神,像要把人看透。 挥了挥手,淡声道:“来人,赐坐。” “近日辽地传来好消息,朕心甚慰,所以今日转成请爱卿过来说说话,你不必紧张。”皇帝面上看着十分和善,坐在椅子上微微往后靠了靠,先问了他的身体,又说了些赵枢在辽地的事情,神色间很有几分赞许的意思。 赵老大人一一回了。 他还未想清楚黄大监为何提醒那一句,便见皇帝的声音低了下来,按了按手中的折子,面上的笑也收了:“朕听闻爱卿的家中出了些事,竟是有个不是你家血脉的姑娘,却是不知是抱错了,还是另有原因。”说罢坐直了身体,看着堂下的时候目光犀利。 十分有震慑性。 还是等到了这天。 这件事根本还未传出去,他已经封锁了消息,皇帝却早就知道了……他一直都知道各大朝臣府邸有皇帝的人,不是锦衣卫便是东厂的探子,没什么能逃过皇帝的眼睛。 先前未曾明示二子也是有这方面的考量。说得多了,整个赵家都得因此获罪。他得找个机会,把那个姑娘的身份定死了,且不会让人怀疑。 但凡有一点疏漏,皇帝哪天想起来让人去查的话,那就完了。 赵老大人也难得得后背发凉起来,躬身道:“也是臣下府中婢奴的疏漏,当年儿媳生产之时艰难,腹中胎儿早产,生得早了,孩子早早夭折……下人畏惧,怕受连累,便从外头抱了个姑娘回来。”斟酌许久,还是用了这套说辞。 皇帝也不是闲的。他定是察觉出了什么,这才特意把他唤了过来。他可是知道这位有多厌恶陆中宁,陆中宁当年太出彩了,连带着他效命的禹王殿下也得了先帝看重。今上差点没能坐上这个位置。 皇帝捻动着手里的佛珠,也是不知道信没信。正当奉天殿气氛有些凝滞的时候,门外的黄大监忽而进来,小声回禀道:“傅大人过来了,眼下正在门外等着呢,您看?” 赵老大人心神一凛,忽然反应过来。他当然听说过一些风言风语,甚至有下人传早些日子二媳与这位在他寿筵上见过……一时间也不知真假。恐怕次子也以为蓁蓁是傅蕴笙的女儿。 不过一会儿,黄大监便将这位大人请了进来。 他正待说什么,却见皇帝挥了挥手,命他先下去。出大殿的时候正好与傅蕴笙擦肩而过,这后辈从前倒是未见过,才见他一身绯红的袍子,身材瘦削,肩膀脊背都直挺,很有精神气。与自己二子比起来,确实出众几分。 可惜出身不太好,爬了这么多年才上来。倒是有些可惜了。 傅蕴笙目不斜视,很快进了奉天殿。殿内只有皇帝与亲卫。他被请到了偏殿去。 过了大约两刻钟,黄大监又来了,这回面色却是有些凝重,低声问他:“您家跟傅大人。还出了这样的事儿?”神色有些古怪,看着他时也有几分同情,还是安慰道:“傅大人已经承认了,您家那个闺女是他的……皇上看着面色有些凝重,正命傅大人跪着呢,您进去的时候看着些吧。” 赵老大人顿时明白了什么。 他那个孙辈远在辽东,竟还能操控这么些事,连他都瞒在鼓里。还将林娉接走了,把次子气了个七窍生烟。他与那个女孩儿倒是有几分缘分。 从前总觉他凉薄,如今看来却也不全是这样。 他进去的时候,御案前的帝王却是面色淡淡,倒是让人端了椅子来请他坐下了,沉声道:“这件事,却是傅爱卿的不妥了,孩子到底无辜,只恨做错事的人不懂礼法规矩。” “朕已将傅蕴笙降职,你家那个……休妻还是和离,全凭爱卿处置。” 皇帝神色不明,赵老大人却是非常微妙地感觉到这位帝王心情不错。他也能猜到几分,溪亭在辽东立了功,他在朝中也有几分威望,繁荣之势总归让人不放心。出了这样的丑事,倒是让人心里平衡了许多。 与傅蕴笙一道出的奉天殿。 他冷眼看了这后辈一眼:“傅大人做出这样的事情,不知可会让你傅家蒙羞。”这般在皇帝那里,那就默认林氏与傅蕴笙有纠葛了,那个姑娘的身世也没有任何疑问。 还未出殿门,不管怎么样都要装一装。他知道这件事是谁在背后操作的。 傅蕴笙未曾搭话。 落在旁人眼里,那便是羞愧的意思了。 . 前些日子战事频起,郁香楼都只能在暗地里接待一些人。如今辽阳城平定下来,楼里早就装饰好了灯彩,地下的赌场也开了起来。 两位指挥使一位姓陈,一位姓黄,这两日正接了朝廷的调令,春风得意,是以将此次参与平叛的官员都请了过来,这是势必要喝个痛快的架势。 赵明宜还在值房里换衣裳。这是一件改小的便服,少年人穿的,她上身也正正好。天青色的料子,做成的襕衫样式,穿起来像个还在书院读书的少年。头发利落地束了起来,耳朵眼也拿脂粉遮了,一张小脸莹白如玉,面若芙蓉,唇如桃花。 立在镜子前,她总觉得有些别扭,问月牙:“是不是有点不合适……”她从未穿过这样利落的便服,从前都是穿裙子,今日却发现这样的服饰十分的便利。 月牙脸上笑开了花:“姑娘怎么会不合适呢,太合适了呀,这镜子太小了您看不见,也不知是哪位绣娘裁的,手艺这样精巧。”穿上活脱脱一个唇红齿白的小少年,还是家里最漂亮最娇惯的那种,让人看了心生怜爱。 赵明宜还是觉得有些别扭。 月牙这张嘴白的都能说成红的,想讨人喜欢真是太容易了。肯定是哄她的。 官轿已经在外头候着了,只能先出去。 穿过夹道,从西北角门往外去,刘崇正候在角门处等她,只一眼便有些惊了,甚至顿了好一会儿,才做出请的手势:“轿子在外头,爷已经上去了,您且请吧。”这个姑娘穿这样式的襕衫,有些实在抢眼了。 这是读书人的打扮,这世上多得是漂亮夺人目的少年,她这般还真有几分味道。连他都惊了一下。 赵明宜捏了捏裙角,才从角门出去,便见两台官轿。一台湖蓝的,一台靛青的,眼前抬轿的人她都不认得,刘崇也还未出来,只估摸着是湖蓝的那台,那台人少些,大哥不喜欢大张旗鼓的阵势。 侍从也不认得她是谁,只见她过来掀帘子,还以为是王大人要等的人。便放任了。 轿中一片昏暗,王璟才想喊了侍从来问究竟何时走,轿帘便被掀了开来,眼前一下子出现一个唇红齿白的小少年。他怎会不认得她,只见那双眼睛看见他的时候愣了一下,面色一阵发红,唇瓣微张,微微瞪大了眼睛:“我,我认错轿子了,抱歉。”她咬了咬唇,躬身道了个歉。 立马放下了轿帘子。 刘崇此时正出来,眼皮跳了跳,心底暗道了声小姑奶奶:“姑娘,是这边儿……您走错了。”他还记得先前大人有多不喜他提的那桩事,让小姐跟王家联姻,他都想扇自己两巴掌。 怎么能想出这么蠢的路数。 如今再见小姐跟这位见面,心都要跳了出来。 赵明宜飞快地上了另一架车轿。 靛青色的车帘子一下被挑起,这回却是换她惊了一下。 “哥,哥哥。”她愣愣地看着他,只见一身出尘的白衣,衣料上绣有玉兰,却是绣得若隐若现的,好看极了。他的面庞也在这精绣的玉兰下更显清隽,很衬他清冷如玉的气质。 视线再往下扫了两分,脖颈忽而有些燥热起来。慢吞吞地上了车轿。 “你这身衣裳倒是裁得合身。” 帘子落了下来。轿内便更昏暗了,他只微微侧头看了一眼,才觉她穿这样式的衣裳,一点都不维和。襕衫衬少年人,年少的姑娘穿起来,不知道有多出彩! 第56章 吵闹 看着便要到了。 战事平定,楼中果然又张起了灯。车帘外人声喧嚷,有的人说话声音很大,都快盖过了路边的叫卖声。 夜市也开了起来。街道上不再如前几日那般清清冷冷。 等了一会儿,官轿终于落下,等站在郁香楼前,闻见扑鼻的脂粉气息后,她才终于恍然为何月牙会那样说。她说这种酒楼不会只做一种营生,等她到了就知道了。 现在看来确实如此。 放眼望去,只见楼阁上缀着七彩的灯笼,有绘着仕女图的,也有绘了花儿鸟儿的,无比精致。周边不时走过客人,说话间难掩调笑之意,她跟在兄长身后,往后看了一眼,才见王大人的车轿停了下来。 “哥哥,我们要等一等吗?”都是赴同一场宴,按理来说他们该等一等的。 赵枢也往那边看了一眼。眉间有些冷淡:“不用,我们先走。”说罢虚揽了她的肩膀,将她带了进去。 两位指挥使已经到了,一位穿着绯红的常服,一位身着灰色的襕衫,正值升官调任之际,春风得意,说话间都很有几分豪爽,看见赵大人过来,也都纷纷过来见礼:“听闻大人还有伤在身,今日能过来实在是给下官面子了。”说罢做出请的姿势,一行人皆往雅间走去。 身后还跟着两位佥事大人。 这位上官能来,其实也是出人意料的。一来他有伤在身,二来这位的官职本身就高,便是不来他们也都不敢有所抱怨。不免多看了一眼,才见那位今日气色虽算不得太好,却是因着姿仪出众,一点都看不出虚弱之态。 身后还跟了未年岁不大的少年,面若桃李,眸中清亮。 “那是谁?没听说过赵大人身边带了哪位子侄过来?”一位佥事看了看身边的同僚。同僚也往那处看了眼,摇摇头:“不清楚,只听说京里来了位姓梁的御史,是这位大人带在身边的。只是那位梁大人,估摸着也该弱冠了,年纪对不上啊。” 终于入了筵席。 不一会儿有侍从过来禀报,说京中过来督察李总兵案的王大人也过来了,身边还有一位一同前来的梁御史。两位指挥使对视了一眼,其中一位便出了门亲自去迎。 赵明宜跟在哥哥身后,跟刘崇一样坐在陪坐,雅间的门忽而就开了,抬眸看去,才见过来的是王璟。黄指挥使迎在前面,身后是一道前来的梁棋。 梁棋进来后,朝上首的上官行了一礼,便坐到了赵枢身边。与刘崇跟她离得不远。 王璟与好友对视了一眼,点点头,便向着黄指挥那边留出的一张空位去了。没过多久,人陆陆续续地来齐了。赵枢坐在右边上首,陪侍的是陈指挥使。 另一边上首坐着的是王璟,陪侍的黄指挥。 下边各坐着几位佥事,还有王仪王大人,另外杨贺昌因着松江渡口一战伤了腿,便没来。 不久后开了席,歌舞声响起,众人也开始推杯换盏起来。 赵明宜往下看了一眼,才见还有个看着面生的男人,刘崇看了眼赵大人,只见黄大人在给他敬酒,目光不曾落向这边……有几分讨好这位小姐的意思,便给她解起惑来:“叛王一落败,辽地要清算的人不知有多少。”正所谓拔出萝卜带出泥,就像李澧一样,他被抓了身后保着的姨舅子也得伤筋动骨:“也不知是辽地哪位大人,走通了两位指挥使的门路,到了这场筵席上来……不是来求王大人的,便是来求咱们大人的。” 赵明宜点点头,正拿了桌案上的一块儿糕点,果真听见底下陌生的男人举起了酒杯,左顾右盼了一番,才往这边过来。两位指挥使显然是已经疏通过了的,眼睛都瞎了一般地去给王璟敬酒。 都没往这边看上一眼。 赵枢放下了手中的筷子。 赵明宜看着刘崇,一时间不知道要干什么,便也跟着放下了手里的糕点。刘崇给她倒了一杯茶:“您不用紧张,该紧张的是人家才对,您喝茶。” 那男人身材有些胖,面上也是一副弥勒佛的相貌,看着挺和善。 “原是赵大人,您到辽地这般久,我徐某人还未找着机会去拜访您呐……不知您可记得下官,下官在广宁接待过您,那时候李总兵还在。”说着面露尴尬起来:“也是下官有眼无珠,看错了人,不知李大人是那样的人。后来王仪王大人出城去蓟州求援,是下官给私下开的城门……您看。” 他不敢请功,只想着将功折罪。 谁知朝廷派遣下来的两位御史大人,都是这位手下的,一个梁棋,一个王仪,任谁都绕不开赵大人去。他一时慌了神,出了大血,才疏通了两位指挥使。这次前来就是想谈一谈这位大人的口风。 只望朝廷勿要治罪。 赵明宜拿起的杯盏又放了下去,侧耳听着。 赵枢也不大记得他了,看了刘崇一眼,刘崇立马去了王仪那里核实,回来后点点头道:“王大人确说那日有人开了城门。”说罢坐了回去。 赵枢神色淡漠,却是拿起了手边的茶:“徐大人当日为我开了方便之门,赵某也不是不通情理的人,来日回京述职,自当为大人辩驳。”他喝的是茶,徐大人却高兴翻了天,将手中的酒喝尽了,还把杯子翻了过来以示滴酒不留,表示尊敬。 徐大人很快又回了位置上。 不知是不是因为心口卸了石头,人也轻松起来,让人点了两曲歌舞,又去另一边敬王璟。 方才刘崇见她面露疑惑,便与她说了几句话,她听在耳边,又小声问赵枢:“哥哥,刘先生说他当初是李总兵手底下的人,必是要被盘查的,您为何又要帮他说话呢……将来若是让有心人发现了,会不会给您留下祸患。” 赵枢将桌案前她动过的两盏糕点推了过去,微微笑了笑:“不过说两句*话而已,换得他往后死心塌地,不也很好吗。”他摸了摸她的头:“他这样的人,就是翻到天上去又能怎么样。”还造不成什么威胁。 话音刚落,黄指挥使又过来敬酒。堂下歌舞不停,曲调悠扬,她往坐下望了一眼,只觉这样的场合让人有些压抑。 他说得那些东西离她太远了。 兄长正应着黄指挥使,他们说的话她听不懂,便跟哥哥说了一声她想出去透透气。赵枢嗯了一声,抬眸看向刘崇:“这里人来人往,让刘崇跟着罢,让他带你去阁楼上看灯,我一会儿就过来。” 这次过来本就是想待她出来玩儿的。 “好,那我先去阁楼上。”她起身出了雅室的门。两位佥事大人自然也瞧见了,陈指挥自然也瞧见了,暗戳戳地问他这是府上哪位公子:“真是好俊秀的样貌,不知可否定下亲事?”竟是想为自家姑娘做媒。 赵枢笑了笑,淡淡道:“家中小侄,还在念书呢,谈这个尚早。”说罢举了杯子。 王璟坐在另一侧,听完也笑了笑:“赵大人家的公子,哪还轮得到陈大人,恐怕早就定下了,若是不曾,盯着的人也多呢……陈大人问得有些晚了。” 赵枢的视线扫过王璟,怎会不知他已经认出来方才跟着自己的是谁。微微笑了笑,未曾搭话。 一旁的梁棋端坐着,只觉这两人之间有一点微妙。分明是好友,今夜却一句话都未说。 赵明宜方出了雅间,才觉自己从前是真没见识,她从阁楼往地下昏暗的那一层看,见到有人高兴地搂着怀里的银子出来,在一个瘦削的男人那里兑换成银票,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缝。还有人让打手模样的人拖了出来,手上的指头断了半根。 刘崇忙请了她往楼上走:“您别看这个,都是些腌臜事,您看了晚上做噩梦的。” 赌场就是这样,一念起上天堂,一念起下地狱。 “那我上去看灯?”她犹豫了一会儿,其实已经不太想去看了。刘崇也看了出来,却不敢带她去看别的,只能硬着头皮把她往楼上请。 花灯年年都看,赌场她却从没见过。一时有些意兴阑珊,很快就从阁楼上下来了。 她往楼下走,却是顺着扶栏往下看的时候,瞧见一道略显熟悉的身影。他穿了身暗色的长袍,整个人显得很低调,扶着长栏略低了低头,眉头皱起来。正逢她下去。 刘崇眼皮子直跳。 想行个礼,然后把小姐赶快带走,心里祈求着千万别发生什么事儿……谁知王璟竟然先出了声,根本没瞧他一眼,只看向身边的小姐,问她:“六姑娘有糖吗?” 这是他的老毛病了。 赵明宜许久未见他,眼下方一见,他便问她要糖……她是有的。忙从袖中拿出一个荷包,从里面拿了油纸包的花生糖出来:“这个可以吗?我没吃过,不知道好不好吃。应该是香甜口味的。”这是她特意从筵席上拿的,专程留给月牙,她喜欢吃这个。 王璟本是不想来的。他看见她的时候,总是想起徐绾茵,只是不知道还是出来了。 方才赵溪亭看着他的眼神,似乎也有些防备,他直觉他是觉察出了什么。能让他情绪有几分波动还真不容易,他们如此合得来,他的妹妹跟他也有几分相像。 说不定她跟他,也是很合得来的。 “六姑娘想去底下赌场看看吗?”他剥开糖衣,将那颗花生糖扔进了嘴里,沉声问她:“你哥哥还有事,估计一时半会儿出不来,我带你去看看罢。”在他身边跟在赵枢身边,应当也是差不了什么的。 赵明宜还未说话,刘崇在一旁已经着急上了头,挡在她身前,皱着眉道:“王大人,您在说什么,这不合规矩。”他都不敢带着小姐去赌场那种地方,怎么敢把她交给一个外人,便是大人的朋友也不行。 第57章 回家 官轿抬得很稳当。 赵明宜还在问,却忽然察觉手腕让人摁住了,眼前一阵漆黑,让人兜头按在了怀里。那怀抱宽阔而温暖,还能闻到他衣料上干净的皂角味。 宽大而有力的手掌虚按着她的肩,声音无奈又低沉:“好了,别说了,我没有生气。”是她看错了。 赵枢穿着白色的长衫,她身上是天青色的,衣裳层层交叠在一起。她低了低头,甚至能听见他的心跳声,一下一下,沉稳而有力。立马就老实了,乖乖地不再说话。 他的心跳一点都没有乱。其实已经很说明问题了,他今生没有喜欢她……或许前世的事,也是她猜错了,他们之间分明什么都没有。 他是一个威严而称职的哥哥。 心立刻安定下来。本该是这样的。 伏在他怀里,将他的衣角卷了起来,揉成一团。赵枢随她玩闹,手却是不曾松了开来,还是将她按在怀中。很早的时候就想这么做了……最早是什么时候呢。 是她在大音寺里忽然腹痛,缩在床榻上冒冷汗。 或许更早。也记不清了。 “蓁蓁。”他觉得此刻十分地安宁,她也很乖巧地伏在他怀里,这是十分信任的姿态:“你母亲我已经接出来了,在河间的一座私宅里,等你回去我带你去见她。” 她忽而沉默了起来,很小声地问他:“母亲会愿意见我吗?”她的手还在用力卷着他的衣裳。 赵枢知道她看似已经能平静地面对,心里却还是恐慌的。定定地告诉她:“会的。” 她似乎也受到了安抚,点点头后,便也不再问。只是依旧抓着他的衣角。 这样的事一时半会任谁都接受不了,他知道只能慢慢来。微微叹了口气,下颌抵在她额发上,沉声道:“蓁蓁,叔母的那个孩子其实是早产的,月份不足……她应该是知道的。” “你说娘可能一直都是知情的吗?”她心中微震,从他怀里钻出来,漂亮的小脸有些发苦,喃喃道:“娘生过晗音姐姐,她怎么会不知道足月跟早产的区别呢……”所以林娉其实一直以来都可能是有所猜测的。 只是她不去查探,就当那个孩子已经平安降生了。 赵枢看着她的眼眸从明亮变得灰暗。 只觉他的妹妹不该是这样的……他一直没把她养好。 她还小的时候,他只当她是人生的一个过客,也甚少理会她。等再大些,想缠着他陪她的时候,他又刚好调任天津卫,再回来时,她已经过了需要人陪着玩耍的年纪了。 不再粘着他,甚至隐隐有些疏远。 好不容易亲近一些了,她又经历了这么许多事。 赵枢将她鬓边的发丝别到耳后去。 她又坐回了方才的位置,规规矩矩地,不再如方才那般顺从地趴在他胸口。怀中好像空了一块儿。连带着心里也少了点什么。 车轿回了经略衙门。 方才回到衙中,从西北角门进去,穿过重重夹道,终于到了后堂处。远远瞧见值房门前立着三五个人,她不太认得,刘崇过来禀了,说是伤了腿的杨大人过来,有些事要谈。 “哥哥,那我先回去了。”她站在灯笼旁。 昏黄的灯笼照亮了她的裙角,反而是她的面庞在夜里有些模糊。赵枢将刘崇手里的那盏灯笼接了过来,微微抬高了,这才看见她白皙的小脸,鼻尖有些发红,唇瓣是红润的。 不远处亮起一点光,有人远远喊了一声:“小姐。”语气很是高兴。 是月牙来接她了。 赵枢这才点点头:“你先回去。”视线落在她耳垂上,这才想起来她今夜没戴耳坠子。他记得她极喜欢一副红石榴的玉坠,她戴起来很好看。 看着她回了值房。这才转身往另一边走去。杨贺昌已经在他那里等着了。 灯笼又回到了刘崇手上。擎着灯笼带路的时候,他总觉得今夜有哪里不太对劲,又分辨不出来……其实哪哪都不太对劲。爷方才拿了他手里的灯,微微抬高了些。 好像就是为了看清小姐。 摇摇头,又觉得自己想多了。连忙跟上。 这边赵明宜回了房里,月牙将灯笼吹灭了放在一旁,又去打水给她洗脸。就在看着月牙出去的一会儿空挡儿,赵明宜将袖中荷包里塞的糖倒了出来。 月牙打完水进来愣愣地看着桌案,笑道:“您出去一遭还给我带了这个……”上前去拿了一颗,是花生酥,拆了之后先递给了姑娘。 “你吃吧,我不爱吃糖。”赵明宜推了推,坐在窗边笑着看她吃。 “月牙,我马上就要走了,你有什么打算吗?”她喜欢这个姑娘,她性格爽利,心里也不藏事儿,想着若是她愿意,自己便带着她回河间。 不想这丫头笑起来,脸也红了:“小姐,我娘给我定了门亲事,我要成亲啦!”不能去看看直隶的风俗了。还有小姐说的瀛海河,河上整夜的烟花。 “真的吗?那么早。”赵明宜一时没缓过来:“你见过那人是谁么?还是只是你娘安排的?”她害怕月牙嫁人是家中逼迫的。 她到她身边的时候,身上的衫子洗得发旧,一双鞋也小了,补了又补。听她说家里还有哥哥,下头两个弟弟,便有些担忧。 月牙知道她在担心什么,再加上临别在即,也有些伤怀,拉着她的手道:“小姐您别担心,我认得他,他是我的邻家兄长,我们已经认识很久了。是他去我家提的亲事。” 月牙儿看起来有些羞怯,低了低头:“我是愿意的,不嫁给他也会是别人。旁人我都不认得,那还不如他呢。”眼中还有一丝对未来的憧憬。 “小姐您定过亲吗?您不知道,我听嫂嫂说他那天过来的时候脸都红了……我都不敢想,他那样愣木头一样的人,竟然也会脸红,嫂嫂说别人都笑话他。” 月牙儿初次识得情爱的滋味,说话忽然多了起来,拉着她在窗下说了许多。她也静静地听着。 赵明宜怎么会没定过亲呢。 她定亲的时候排场可大呢……只是这样的排场不是她即将要嫁的那人给她的。是哥哥亲自为她办的。 她记得很久之后,冯僚与她说,她妆奁中的所有首饰,几乎每一件,他都过目了。还有田庄、商铺、比赵家给她的多了许多,她那时看账本都看了许久。 最贵重的那匣子首饰里有一对耳坠子,她记得很清楚,红石榴样式的,她很喜欢。后来她就一直很喜欢这个样式,直到现在。 她觉得是她猜错了,大哥那样的人……虽面上不显,其实骨子里还是很强势的。他若真的有别的心思,不可能会那般平静地为她操办这些。只会找个机会把孟蹊贬了,远远地调到地方去。让她再也见不着他。 那半杯烧刀子把她喝得头晕脑胀,都能把那么重要的事忘了。记忆错乱也是有的吧。 兴许就是她记错了。 “小姐,您怎么了,是不是困了。”月牙方才还在说自己的绣嫁衣的事情,转头见小姐眼睫有些垂着,似乎有些犯困。遂转身去铺床。 的确是困了。今夜的筵席也不太好吃,他们光顾着喝酒了,估计也没吃什么东西。 “月牙儿……”她倾身唤了一声:“你去厨房看看还有没有粥什么的,送一份到刘先生那里吧。”哥哥那里还有杨大人,这时候应该也不方便进去,给刘崇正好。等人散了他会送进去的。 月牙儿笑了笑:“嗳,我刚见陈嫂子还在厨下呢,应是还忙着,这就去。” 夜过得很快,又是第二日了。 刘崇与月牙说差不多明日就得动身回河间了,问她还有没有什么事需要办的。赵明宜想了想,问了他金城公主的事情:“公主可有见到辽王殿下?” 这次平叛比前世顺利了许多,公主能早一点脱离辽王的掌箍,应该……不会落得如前世那般的结果了吧。没有了那个人的强迫,她可以好好的生活,流言蜚语也会淡去。 “小姐,不久前属下已经引了公主前去平角楼,也没发生什么,只是说了几句话……公主神色也很平静。”刘崇也没仔细听,赵大人吩咐过的,公主与辽王的谈话他需回避。 想来也是因着那次公主的相救之恩。 “那就好。”她喃喃了一句,放下了心来。 那日她问刘崇要了些银子,带着月牙儿去城中的衣料铺子里,买了好些料子,用来给她裁嫁衣。还提前封了一个红封一块儿给她,相伴一场,也算她的一份心意。 辽地那几日的天气很好,两位指挥使还上着值,专程腾出了一天过来送他们。六架马车,侍从护卫将百,黄指挥使还带了一坛子好酒来。 各喝了一杯酒, 赵明宜在马车里,遥遥望着不远处那一行人,发现梁棋在,反而王璟没来。有几分好奇。却又很快抛到脑后了。 在路上的这几日,赵枢能很明显地感觉到这个姑娘有几分紧张。不仅是紧张,她应该还心慌。每当停下车马休整的时候她都要下来,绕着马车走来走去。 离河间越近,她反而越心慌。走动得更频繁了。他只能停下来安抚她。 “哥哥,你教我写字罢……娘说写字能静心,便是写得不好,也当练心了。”她坐在他身侧,一黑葡萄似的眼睛,眼巴巴地望着他。 赵枢手里正拿着一本书,闻言默了一会儿:“我让刘崇找纸笔来。”遂放下书。 他是知道她不喜欢练字的。也不喜欢旁人要教她写……今日倒是头一回。想必还是心慌。 修长的指节捻了墨条,先研了墨,侧头看了她一眼,只见她乌黑的发髻,头上簪了海棠宫花。 “过来。” 第58章 愿望 路上也走了几天。 夏天本就烦闷,路途遥远,她有点吃不消了。等到第四日的时候,刘崇忽然过来说途经锦州之处有一处寺庙,询问他们要不要下去走走。 在马车上待久了不免烦闷。 “我们去看看罢。”赵明宜掀了车帘子往外瞧,只见不远处高山掩映的地方果然有一处高大的庙宇。群山处传来钟声,一下一下,让人感觉到悠远沉静,如空灵的梵音。 赵枢自然无所不依。 吩咐刘崇去安排。 等她再次下马车时候,便已经到寺庙山脚下了。沿途空无一人,只有高高的千级石阶,让人感到十分震撼,她转头问刘崇:“先生,这是什么地方。” 刘崇笑道:“姑娘,我们已经到锦州了,这是锦州的松山,前头便是千佛寺的山门了。”放眼望去,只见群山苍翠,一座峰头接连着一座,延绵不绝,十分壮观。 赵明宜看了,忽然觉得心胸都开阔起来。拉了兄长的袖子便要上去。 刘崇自然跟在后头,随行的亲卫也都不远不近地跟着。 不知道是不是赵明宜的错觉,她忽然觉得跟着的护卫多了许多,但是这种感觉又没有十分强烈。想过又抛到脑后了,牵着赵枢的袖子往石阶上走:“哥哥,这里为什么这么安静啊,好似都没有人。” 赵枢任由她牵着,看了她一眼,只见她的脸在阳光下被晒得红润润的,比起前段时日来气色好了一些。淡淡地道:“兴许如今尚早,来的人不多。”就这么不紧不慢地跟着。 赵明宜转头看了眼刘崇,只见他在跟在后头,不远不近的距离。 其实不是的吧……应该是刘崇清过场了。可能赵枢不想她有心理负担。 侧眸看了看他,只见他站在身侧,将要晒在她身上的太阳悉数挡了,她好端端地待在他的影子下。 他脸色依旧有些苍白,站在阳光下,绚烂的烈日悬在当空,她需得仰头看他。他的威势愈发重了,出行也愈加小心,便如此次回京,明里的亲卫只有百余,可是她知道在她视线未及处还有许多。 从前他去别处也不喜欢兴师动众。 可是如今他要去的地方,也得清了场才行。 赵枢不知道她小小的脑袋瓜子里在想什么,只是她忽然低下了头,站定了一会儿。他摸了摸她的头,问她:“累了么?” “我没有。”她摇摇头。 她只是觉得,他与前世的他,真的越来越像了。笑了笑:“我们继续走吧。” 上了佛寺。 她也只是在阴凉的地方逛了逛,听僧人说寺庙里有一棵古树,如果她有什么心愿,可以写了挂在枝头,会很灵验的。赵明宜听了,忽而停了下来,把赵枢拉了进去:“哥哥,你陪我进去写一个罢,我知道这个,往日大音寺也有,只是我一直没有机会抛这个。” 她走得很快,提着裙摆上了石阶。 层层的裙摆在跨过门槛的时候微微拂了起来,像只欢快的小蝴蝶。她今日难得高兴。 细细写在了红绸上。知客师父将他们引到了那棵古树下。 赵枢微微抬了抬头。这是一个高大的银杏树,树干粗大,约有四人环抱粗,枝叶繁茂,肆意伸展,此时枝头充满绿意,上头挂着许多细细的红绸。 有求姻缘的,也有祈求平安的,更有盼求权势财富的。 世俗与欲望交织,十分真实。 她正抬头看着树梢上的一截红绸,手里拿着的还未抛上去。 “蓁蓁,你求的是什么?”他忽而笑着问了一句。她仰脖子仰得辛苦,却还是想看清上头写的什么,闻言也笑了,侧头看了他一眼:“哥哥要帮我实现吗?” “那要看看你写的是什么,我也不是什么都能做到的。”他的声音低沉如玉。话虽如此,面上神情却是很有几分漫不经心的味道,那是一种自信和从容。 她看得出了神,就连手上拉下来的银杏枝都松了开来,闷声道:“我这个哥哥可不一定能帮我……” 还未反应过来,身后便有一阵热意,原是他不知何时已经走到了身后来,微微俯身,她稍一侧头,便对上那张五官极具优越的脸。心忽然慢了一拍。 “哥哥你什么时候过来的。”她立马将手里写了字的红绸背到了身后去。 只是犹豫了一下,她又拿出来,脸有些红了,与他拉开半步距离,仰头递给他:“你看吧……如果能帮我实现就更好了。” 她脸白皙如玉,鼻尖有一点红,长长的睫毛眨了眨,一双眼睛像葡萄一样黑黑亮亮的。她长高了,方及他的肩膀。伸手接了过来。 那一笔字迹十分熟悉。勉强能说得上秀气,他看了一眼,很快便收了起来。声音愈发柔和了:“你这个算什么,再写一个罢。” 她说希望他能幸福。 望林娉平安喜乐。 这是把他跟林娉摆在同一位置了。后半句是人之常情,只是前半句算什么……这柔软的半句话终究在他心底划开了涟漪。红绸在他手里揉成了一团,他顿了顿,将之抛上了树上最高处。 “嗳,哥哥!”她瞪大了眼睛,本来准备自己扔的,急忙上前扶着他:“您身上还有伤呢。”左看看右看看,生怕他衣裳渗出了血迹。也不知道伤口有没有裂开。 她搀着他胳膊,又抬头往树上瞧了瞧,只见那红绸已然好端端地挂着了,不免斗起胆子数落他:“下回不能这样了!你太不把自己的身体当回事了!” 紧接着又是一番絮絮叨叨。念了好长一段路,才在山门口处停了。 两人肩并肩走下的长阶。 “我怎么觉得,我好像来过这里。”她最后回望了一眼这座寺庙,只见高大的佛寺梵音声重,钟声回响,总觉得有一点熟悉。又说不上来。 天下寺庙千千万万,应该很多都相像罢。或是前世的记忆已经太过久远,让她很多事情都快要忘了。 长阶很长很长,走到一半的时候,她也不太累。 赵枢一直负着手,不紧不慢地跟在她身后,看着她头上的海棠宫花摇摇曳曳。很像她小的时候。忽而喊住了她:“蓁蓁。” “啊?”她也回头。 “我背你罢。”他笑了笑,忽而道。 这怎么行!不说这距离合不合适,便说他身上还有伤,怎么可劲儿糟蹋自己的身体呢!又是一阵长长久久的絮叨。直到下了后山。 赵枢一路都笑着听她念经。 刘崇在后头都看出来了。爷在逗小姐呢,看起来心情也不错。这样的时候可真是不多,他总觉得大人身上压着什么,总是卸不下去,一年到头总是漠然更多。今年却是多了许多笑容。 . 六月翻过,天气就更热了。 好在这些日子也下了几场雨,农户们都不算难挨,抗一抗也能顺利熬到秋收。云州天水巷一处宅户内正燃起了炊烟,顺着乳白的烟气看去,才见这户人家不过两三间屋子,灶下正燃了火。 一妇人将饭食端了出来,路过一间屋子的时候,才见窗下的年轻人还在温书。默了默,便将饭食端到了堂屋去。 “小婉,把这个给你哥哥送过去罢。”妇人给碗里盛了饭,又细细添了肉汤,递给一个年轻的小姑娘:“让他歇着一些,别累坏了。虽春闱在即,身体也要顾着一些。” 陈婉接过了青花的瓷碗,往后身的屋子看了一眼,站了好一会儿才敲门。有人应了声,她便立时进去了:“表哥,你在干什么呢?”她好奇地走了过去,打量起他桌案上的东西来。 只见简朴的平桌上放的都是书,还有从书院拿回来的文章。她不太识字,却见有几本都翻得起了毛边……他应该很辛苦罢。 窗下的年轻人瘦而有骨,身材挺拔,正端坐着,见她过来,面上浮起一丝很淡的笑容,将她手上的东西接过来,道了一句谢:“表妹也快去吃罢。” 只是说完许久,都未见身边的姑娘有所动作。 依然站在一旁看着他。 “陈婉?”他又唤了一声。 她这才反应过来,莹润的面庞有一点红:“啊?” “我是说,你也快去罢,饭菜要凉了。”他重复了一遍。 陈婉道:“哥哥,你怎么这样叫我呢?我见秀春坊的芸香,她哥哥都喊她香儿的……你这样未免太生疏了。” 窗边的男子长了一副极好的容貌。身条长长的,面容白皙干净,瘦而有骨,同那河间来的赵承翎比一点都不逊色呢!听说那位还是大族出身的公子,这般比都不落下风,想来春闱高中也是很有可能的事。 只是不知能到何等高度。 至少进二甲罢!若能进前五十名,那可就威风了……姨父当年也才堪堪入围,后来十里八乡,还不是没有能比过他的。当年不知多少人羡慕姨妈呢。 孟蹊听了,忽而放下手中的东西,转身到堂屋倒了一碗水。陈婉立马就跟了出来,神色有些拘谨:“怎么了表哥,我是不是说错话了。” 可是他们将来是要做夫妻的。 这样生疏,还怎么能在一块儿呢。 想了想又觉她没错,他们合该亲近一点才是。 孟蹊喝了水,将茶碗放到了高几上,并不如陈婉说的那样换了称呼。说道:“这并不合适,你尚待字闺中,芸香却是与兴来订了亲的。这不一样。” 陈婉咬着唇,正要问如何不一样!他们不是也要定亲了吗? 却听见身后远远的有人喊她。是姨妈的声音。 到底没问出来,转身气鼓鼓地出去了。 第59章 见面 连日奔波,终于在七月初初的时候到了河间。 赵明宜一直心里发紧,自从进了沧州城就很不安,一句话也不说,只坐在马车内,不时顺着车帘透进来的月光往外瞧,眉间尽是愁绪。 “哥哥,娘还好吗?”她担忧林娉的身体。她的身体自她离开河间时候起就不太好,那时候母亲还计划着给她算嫁妆,如今进了城,也不知道究竟会看见母亲什么样的目光。 是憎恶的,还是平淡无波,抑或是……会喜悦呢? “别担心,一切有我呢。”赵枢知晓她害怕,摸了摸她的头,顺势将她按在了怀里。这个姿势已经愈发自然了,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他开始享*受起这种时光来。揽着她的肩膀,让她靠在胸膛上。 为她解决一切会给她带来烦恼的事情。 赵明宜并未察觉有任何不妥。她在脆弱的时候反而希望有一个肩膀可供她依靠,没有谁比身边的人更能给予她这种可靠的感觉了,她闭了闭眼,手握成拳,心十分的慌乱。 大约过了半个时辰。马车外终于传来刘崇的声音:“爷,小姐,我们到了。” 是到赵家了吗?还是兄长的私宅。 她一下子惊醒,从他肩膀上抬起头来,下意识地掀了马车的窗帘:“先生,这是到哪里了?”她声音还带着一丝睡梦方醒的软糯,好像不太清醒,眼睛有些迷蒙。 刘崇在马车外往里看了一眼,只见小姐是半伏在爷怀里的,探出头来的时候爷的手还护着她的头顶,怕她撞在横门上。就这么一眼,刘崇都快要吓死了,脊背绷得梆直,脖颈上激起一阵细皮疙瘩来,战战兢兢道:“小姐,咱们到四合巷了,这是爷的私宅,赵家那边还不知道咱们回来。” 即便吓个半死,他还是斗起胆子抬了抬头,想再确认一番,只希望是自己看错了。 谁知方一抬头,便见大爷漫不经心地扫了他一眼,那双眼睛里尽是冷淡与审视。 他腿一软,差点跪了下去。 赵枢看了他一眼,很快收回了目光,将妹妹拉了过来,坐回了原处。 “哥哥,怎么了?”赵明宜不知道他要做什么,只见他将她拉到身旁,那双眼睛里没有他惯有的冰冷,而是十分的柔和。他碰了碰她的眉心,将她皱起的眉揉平了:“蓁蓁,不要害怕。” 只有这么一句话。 她心里头奇异般地平静了许多。 虽然心里依然在打鼓,却没有那种心慌到窒息的感觉了,点点头:“哥哥,我自己去见母亲罢……”她迟早要自己面对的。哥哥可以帮她很多,但是她跟林娉之间的事,只能让她自己来。 赵枢嗯了一声。 这座私宅很大,几乎是四进的院子了。马车从正门进去,立刻有侍从过来牵马,护卫悄无声息地包围了整座宅邸。这间安静的院落就在这寂静的夜里迎回了它的主人。 明灯亮了一整个宅邸。 下人立刻将门前的灯笼换了,换成了明纱糊的,更亮更气派。梨月刚端了铜盆出来,便见私宅的每一处好像都亮堂了,还有婆子连夜起来扫洒庭院。 “张妈妈,这是怎么了?”她放下手里的铜盆,不明所以地往外瞧,只听见外院似乎有些喧嚷。可能是管事的也起来了,声音有些大。她怕吵着林氏,说话时也压低了声音。 “梨月姑娘,是爷回来了!陈管事刚吩咐的人收拾屋子……”张婆子往干燥的地上细细洒了水,一来除尘,二来降降温,一边干活嘴里也不停歇:“天爷啊,大爷今儿这一回来,地位可就不一样了!咱们家也要往上抬一抬了。咱们这些做下人的走出去,摇杆也要硬气三分,大老爷再也摆不了长辈的谱儿了。” 有时候下人的憎恶也随主子。大爷厌恶大老爷,他们自然也喜欢不起来。 梨月听了只觉得耳朵嗡嗡的:“你说谁?谁回来了?” 张婆子正要接话,却见梨月姑娘失了魂一般地往外跑,方才搭在一旁架子上的铜盆一下子就给撞倒了,发出‘啪’的一声巨响,给张婆子吓一大跳。 殊不知她走后,房内的帘子也动了动,从中走出一个弱柳扶风的女子来。头发只松松地挽了,肩上搭了一件薄外衫,唇瓣有些发白,站在门前往梨月远去的方向望了一眼,声音微弱:“这是怎么了?” 铜盆落在地上的声音将林娉惊醒。 她已经很久睡不着了,面色也有些苍白。 方才的声响没吓着张婆子,眼下见这位夫人出来,才是真把她吓了一大跳,也顾不得手里的水盆了,扔了就要去搀扶她:“哎呦夫人欸,您身体还虚弱着,怎么就出来了。受了冷风可怎么办。” 实实在在是把她当个玻璃人儿了。怕她一碰就碎。 连忙将人搀回了房里。 赵明宜才下了马车,刘崇正吩咐内院的妈妈引她进去,那位妈妈略略抬头看了她一眼,只见马车旁站了一个纤细的美人儿,穿了件缃色的衣裳,底下是鹅黄的裙衫,袖口衣领上都细细地滚了边,一张小脸十分漂亮。 见她看过来,便也望着她。 那双眼睛清澈得像含了一汪泉,仿佛会说话似的。 爷一身玄色锦袍,神色尽敛,负手站在小姐身后,巍巍如高山,将小姐衬得更纤细了。两个容色同样出众的人站在一处,一个高大一个娇小,在夜色里竟是十分相配。 “这是咱们家的小姐罢?”妈妈细细地看了她一眼,神色中尽是惊艳与喜欢,做了一个请的姿势:“姑娘,这里内院我老婆子熟,就由我引您进去吧。” 赵明宜回头看了一眼,只见赵枢微微笑了笑,抚了抚她发顶:“莫怕,还有我呢。”他看见她鸦黑的睫毛颤了颤。 她点点头:“好。” 赵枢看着她往内院去的背影,负手站了一会儿。候在一旁的刘崇后背直冒冷汗。 几乎都要证实自己心中的猜测了。 只是看着大人这副平淡的模样,似乎还未意识到什么。刘崇已然娶妻生子,是过来人,深知其中许多深陷于情的人往往当局者迷。 不敢深想,腰更低了几分,慌忙去说别的:“爷,前几日圣上宣老大人进宫,老大人认了姑娘的身世,姑娘在陛下那里,就是傅大人的女儿了。”身份压死,锦衣卫跟东厂便是要再查,恐怕也难:“只是唯有一桩……姑娘往后的身份恐怕会很尴尬,夫人的态度也尚不明朗,您需早做决断才是。” 刘崇深知,他知道了这个秘密,往后只有两条路可走。 要么一条道走到黑,忠诚于赵大人。要么被灭口,带着秘密到地底下去。……这种事怎么就轮到他了,冯僚才是跟着小姐的人,这种事得应该他来顶上。 赵枢立在明灯下,微微捻动着手上的扳指,自然知道如何才是对她最好的,只是依然问了刘崇:“此事依你看呢?” 刘崇想了一路,早就想出来办法了。却是在晚间看见大爷揽着小姐的时候,这个念头在脑子里消失得干干净净。 头顶那道俯视的目光让他额上冒冷汗。 僵硬了一会儿,硬着头皮说道:“属下认为,对小姐最好的莫过于您认她做妹妹,届时不管姑娘是到傅家,还是跟着夫人回锦州母家,身份都够够的,无人敢欺她。” “您与姑娘在赵家便是有情分的,陛下那里也能说得过去。” 还得说当年陆大人的名声太显了,当年上书非要改革田政,清丈南方田土……先帝太喜欢他。就是可惜,先帝没两年便走了。咱们现在这位陛下,可是还记恨着当年的事呢。 想来想去,也就只有这般最好了。 他能想到的,赵枢怎会不知。 刘崇只觉大人思量了许久,久到这头顶上悬着的灯都昏暗了几分,凉风乍起,他头脑昏昏的,深觉自己出了个馊主意。想把这脑袋割下来让冯僚过来顶上。 实在太难熬。 赵枢立于廊下,也未进房舍,带着几分凉意的风吹拂在身上,不知为何他忽然便犹豫了,只道:“这般不妥。” 至于为何不妥,他也不知晓。 只是直觉告诉他,不该是这样的。 刘崇眼皮子一跳,暗道了一声果然如此。那只能先看夫人那边是何态度了,然后再做打算。躬身退了下去。 另一边,刘妈妈正引了姑娘进内院,随意说了几句话,还未待再问,便见夹道不远处走了一个身条长长的姑娘过来,手里连灯笼都没打,就这么摸着黑来了。 天色那样黑,夹道还没来得及点灯,梨月看见不远处微光闪现。 只一眼便认出了是谁,顿在原处,泪珠子不停地往下掉。 “是梨月吗?”赵明宜听见了她的脚步声,循声望过去,也认出了她。从小一起长大的,她怎么会认不出来呢。 赵明宜又唤了一声:“梨月?” “小姐。”梨月哭声立马大了起来,三两步冲了上去,走近了才瞧见那张熟悉的面容,看见她清瘦了许多,泪珠子掉得更厉害了,用力地抱住姑娘:“您怎么瘦了这么多,您受了多少苦啊……夫人看了不知道要多心疼。” 赵明宜搂着梨月,身体一下子就僵住了:“娘,娘想念我吗?”问出这句话的时候,声音都是颤抖的,唇色泛白。 梨月怔住了,忽而想到如今出了这样的事,她也要摸不清夫人的态度了,支支吾吾道:“夫人,夫人应是想您的,您去看看她罢。” 那日她跟姑娘一道在大音寺。那伙贼人将她打晕了,醒来后姑娘就不见了。梨月不知道有多害怕。 第60章 安慰 屏风后的声音一下子就顿住了。没有人再说话,里间安静得只能听见更漏的声音,滴答滴答,一下又一下,让人感觉时间都缓慢了几分。 林娉紧紧地盯着屏后的身影,那跪在地上的,不是她的女儿又是谁。 “张妈妈,是我的蓁蓁吗?”她落下泪来,滚烫的泪水打在手背上,忙推了推伏在自己身前的人。张妈妈也愣住了,向外看去,只见那道纤弱的身影,喃喃道:“是,是她夫人。” “夫人,您快请她进来啊。”张妈妈托了托林娉的手,只见夫人眼眶红得不得了,却是怔怔地,也没有立刻唤她进来。唇瓣咬得通红,似乎在挣扎着什么。 赵明宜在屏后,心都快要跳出来了。 更漏不停地滴水,她等了许久,面色霎那间发白,心中涌起不太好的直觉。 “快,快进来罢。”屏后的女子终于开了口。 她很快绕过了屏风,在见到那消瘦的女子时,心都沉了下来,哽咽地喊了一声‘母亲’,在林娉跟前又磕了一个头。谢她多年养育之恩,也谢她多年疼爱。 林娉的手脚冰凉,虚扶了扶她:“快,快起来,地上凉。”几乎是在看见女儿的那一刻,她便下意识地去心疼她……可是说完后又顿了顿,手僵在原地,又缩了回去。 温柔的手掌在眼前又消失了。 她抬起头,静静地看着母亲。才见她瘦了许多,眼眶红着,也在看着她,眼泪落下来打在她手背上。她慌忙拿了帕子去给她擦:“娘,娘你别哭,我回来了……” 您不应该高兴吗。 这句话她没敢问出口。因为她不知道林娉究竟还愿不愿意认她。时隔多年,乍然得知亲生的女儿在襁褓中就已经夭折。这对一个做母亲的来说该有多痛啊。 林娉任由她擦着眼泪,瘦弱的手不自觉地去摸她的手,只觉掌心下的手太细了。她捧在手掌心的女儿,这一遭不知道受了多少苦。眼下找回来了,她既觉得安心,心里却又空落落的。 这不是她的女儿啊…… 她的孩子早就不在人世了。 “蓁蓁,你应该都知道了吧。”她止住了眼泪,眼中的悲怆却是无法掩盖,怔怔地望了望地面,喃喃道:“我的女儿生下来就没了,我还抱过她,难怪那时她一点声音都没有,那么小的一个孩子……” 她低着头,心口钝钝得疼。哪怕已经这么久了,哪怕她心中早有猜测,蒙蔽自己,但是在真相来临的那一刻,她还是受不住这样的打击。闭了闭眼,转过了身去,低声道:“蓁蓁,你先回去吧,这段时日不要来见我了。让我静一静。” 林娉看着窗外无边的夜色。 一直在想,她的女儿走的时候,周围是不是也这样黑漆漆的。她会不会害怕,会不会恨母亲没有小心一点,若是再小心一点,等到足月的时候,她就能平安降生了。 梨月闻言,心下一沉,小心地抬头去看小姐。只见就在方才夫人说话的时候,姑娘脸上便早已满是泪水,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往下落。偏偏又不敢哭出声来。 那种让她不安的直觉果然应验了,赵明宜往林娉那边靠近了些,扯了扯她的袖子,哽咽道:“您不要我了吗?” “您真的不要我了吗?”她仰着头,轻颤着去摸林娉的手。 当孩子生死未知的时候,林娉担惊受怕,只盼着把她找回来。当女儿回来了,她的心却又被另一个早早离世的孩子牵扯着,这颗心像一直在被人掰扯,快要碎了一般。林娉呼吸渐重,拂了拂她的手:“蓁蓁啊,你先回去罢。” 梨月不忍小姐再这般,托着她的手将她扶了起来:“姑娘,我们先回去罢。” 张妈妈也劝。 她这才擦了擦眼泪,昏昏沉沉地走了出去。门吱呀一声关上了,赵明宜往屋内看去,才见灯火已经熄了,里头安静下来,不再有一点声音。 她抬了抬头,怔怔地看着天上的月亮:“梨月,我了解母亲的。” 又似乎在喃喃自语:“娘是个心肠很软的人,她就连拒绝人的时候,都是很委婉的。害怕会伤了旁人。” “母亲可能真的不要我了……” 她得到的一切不该属于她的,最终都是要还回去的。 这句话梨月根本无法接。因为她知道,林氏就是这样的,她心肠很软,若是还想认小姐,断不会这般的。可是事实就是这样,她们要怎么更改呢。 就在他们到河间的当晚,辽阳便传来消息,李澧的罪证已经搜查完毕,王大人与梁大人也要该要启程回来了。刘崇正到上房,里间传来水声,大人正在沐浴,他也没走,就坐在椅子上等着。 门外传来噔噔几声,异常急切的脚步声。 他本以为是上茶的丫头,又后知后觉不对。这院里哪有丫头这么大胆,敢在上房发出这样大的响声。 正要出去查看,手已经搭在门框上,却听见红木隔扇‘砰’地一声自己打开了,眼前出现一个瞪大眼睛的姑娘,大喘着粗气就要往里闯。 刘崇手疾眼快拉住了她:“欸你干什么去,爷在净室呢!”急得吹胡子瞪眼:“怎么这么莽撞,看也不看就往里闯。” 梨月都快急哭了:“先生,姑娘,姑娘她……” 屏后传来声音,梨月立即转头,只见一道高大的身影走了出来,差点哭了出来:“大爷,您去看看小姐罢……她喝了许多酒。” 连日奔波,从夫人房里出来后,她便先哄着小姐洗了澡。只是姑娘的情绪一直都很糟糕,跟她说她睡不着,想喝一点酒。 她便去拿了来。 谁知快要收不住场了。 赵枢随意扣了领扣,面色却是阴沉下来:“怎么回事,你们怎么不劝着些,就任由她喝么。” 室内十分的冷,梨月缩了缩脖子,眼眶还红着:“我,我们不敢劝啊,姑娘现在什么都听不进去。”依旧是冷。她知道爷这是真的怒了,脖子都缩了起来。 到了赵明宜的小院子。 赵枢打开门,只见那姑娘伏在案上,一边哭一边喝,芙蓉花儿一般的脸上覆了桃花一般的颜色,鼻尖也红了。桌案上的吃食一点都没动,酒壶倒是快要空了。 “蓁蓁。”他走上前去将她手里的杯盏拿走,这倒是很轻易,只是她另一手握着的青花瓷壶却是一点都掰不开,她硬生生地捏着,根本不让他动 赵枢也不敢用力,怕伤着她。 赵明宜早就糊涂了,眼前人影在晃,分不清门在哪里窗在哪里。 “你怎么才来啊……”她捏着瓷瓶,往身前之人身上靠去。她浑身都热,头也疼。 赵枢接住她靠过来的身子,让她靠在自己怀里,眉梢轻挑:“你在等我?” 她又不说话了。寻着那冰冰凉凉的皮肤攀了上去,他刚沐浴,她也是,两个人身上都还带着一点湿气……几乎是她搂过来那一瞬间,赵枢身体便僵直了,低头哄她:“蓁蓁,你喝醉了。”想带着她坐到一旁的椅子上。 她的手却掰不开。只听见她嘟嘟囔囔的:“没有,谁喝醉了,我没有醉。” 她像个小火炉。 而他冲的是凉水,身上还带着一点凉意。在她攀上来的那一刻,他的体温骤然高了起来,热气直冲脖颈。却还是抱紧了她,怕她乱动摔下去。 “我没有喝醉,是你喝醉了。”她喃喃道。 赵枢气笑了,将她箍在怀里,抬了抬她的下巴:“你再喝下去,明天我要罚你的。”他看着她红扑扑的脸,便知她已经不大清醒了,手却紧紧捏着那个盛了酒的瓷瓶,一点都没有要撒手的意思。 只能趁着她半昏半醒间,将她的手指一根一根掰开。 赵明宜根本不想听。她头疼的厉害,偏偏在此时闻见一袭好闻的味道,像是薄荷,让她感觉到很舒服,便寻着那沁人的味道蹭过去,一点一点嗅。 话也说得不太清了,含含糊糊的,还有些沙哑:“你罚我罢,你就罚我罢……” 反正也没有人要她了。 她像只小狗儿似的蹭来蹭去,从他裸露的脖子嗅到下巴……尚能忍受。 只是她好似还是不满足,搂着他脖颈的手微微松了开来,要从他领口探进去。眉心皱了起来,立马抓住她的手,这回却不是低低的哄了,他严肃起来,声音也变冷,带着一丝警告。 “赵明宜。”连名带姓。 她果然顿了一下。 只是,若要她清醒的时候这般喊她,她定然是害怕的。只是这会儿却不成,她根本分不清眼下是在哪里,只觉得烧心的热,方才她攀着的地方已经被她捂热了,可不是就要寻新的凉意。 她动了动,仰着头看他,眼神有些迷茫,还是纠正他:“我不姓赵的,你喊错人了……” 就用那双像小鹿一样湿漉漉的眼睛看着他。 她的眼睛里好像有雾气,像是难受,又像是委屈,想要他的安慰。 “蓁蓁……” 赵枢怎会看不懂,他最受不得他这样的眼神,将她用力地按在怀里,一下一下地抚着她的后背……也任她的手的往怀里钻。半刻钟下来,她终于累了,乖乖地靠在他肩膀上,眼角还挂着泪珠。只是两个人身上都汗湿了。 淋漓的汗水濡湿了她的鬓边的发,一缕柔软的发丝垂下来,脸像桃花瓣儿一样红。 却是没再哭了。 安静又乖巧。 “哥哥,娘真的不要我了。”她迷迷糊糊的,心脏一抽一抽地疼,紧抓着他腰间的衣裳,像是在呢喃:“我没有爹爹,现在娘也不要我了。” 赵枢抚着她的背,问她:“那我呢?” 她好像才恍然起来:“对啊,我还有兄长。” 第61章 距离 刘崇还在上院。 他也仔细想了想这会儿爷究竟有没有空。 一个姑娘,多饮了些酒,想着大爷过去也就多劝慰两句,一会儿就回来了。是以便没走。 谁曾想半个时辰过去,茶都喝了两三盏,还未见廊下有人来。这回就是再迟钝,也能觉察出什么来了,喊了门外的侍从过来,让他晚些时候警醒着些,廊下的灯笼不要熄。 刘崇暗想,其实一切都有迹可循。 爷这么些年身边也没旁的女人,就这么一个没有血缘的妹妹,小时候在书房里陪着,后来跟在身边,赵家又是那等没点人气儿的地方,可不就宝贝这么个女孩儿么。 只是麻烦的是,爷似乎一点儿都没觉察出来什么。 疼爱跟喜欢,怕是早就混在一起了,理也理不清。姑娘也是个迟钝的,懵懂茫然,想必也拿捏不好与大人之间的距离。她跟大人如今的状态,差不多就是比兄长多几分亲昵,比情人少几分暧昧。 就像走在丝绳上,让人心惊……他们那样的关系。 走在廊下,庭院拂过一阵凉风来,夜已经深了。他正要出院子,正好瞧见不远处微光闪现,一道高大的身影从假山后出来,神情微敛,步履匆匆,一如既往的清冷如玉。只是不知为何那件靛青的长衫腰间有些皱了。 他远远地行了一礼。 赵枢点点头,也并未吩咐什么,只让他早些回去。 明窗亮起了烛火。身上早就汗湿了。 丫鬟送了热水进来。 赵枢沉默地解了身上的青衫,随手搭在屏风上,看着尚冒热气的水,忽而吩咐人换了凉水来。这样的夏夜,总是难免让人心浮气躁。 他没想到自己有一天能让那个姑娘蹭出火气来。 从小就在他身边的女孩儿,早在不知不觉的时候有了少女的模样。他从未有这样一刻清晰地认识到,她不仅是妹妹,还是一个居于青涩与成熟之间的女子。 少女的柔软蹭过胸膛。 他不明白这对他究竟意味着什么。 “行了,你们出去吧。” 净房的丫头正在换水,他挥退了底下的人,又冲了一次凉。 翌日早晨,晨光洒进内室的时候,赵明宜已经坐了起来,坐在床榻上有些发愣。不仅头疼得厉害,身上也酸,十分地疲惫。而且她还不记得昨夜发生了什么。 她问梨月。梨月叹了口气:“您昨夜喝多了,我去请大爷,他过来瞧您来了,还吩咐我去煮解酒汤。不过等我回来的时候,您已经睡下了,那汤您也没喝。” 这样折腾一下,怎么会不头疼。 赵明宜嗯了一声,终于起了身去洗脸,她在擦脸的时候还问梨月:“那别的呢?没有了吗?”大哥与她说了什么吗? 她只记得有一句要罚她什么的话,也记得不太真切。头疼欲裂。 梨月摇头:“我也不清楚,爷让我煮解酒汤去了……您喝了许多呢,也不知道爷怎么把您劝回去的。”她知道姑娘其实不太能喝酒,小半杯就能醉。偏偏昨夜那等情状,她也不敢拦。 用早食的时候,赵明宜忽而问梨月:“娘那边可送去了?” “送去了,不过张妈妈说夫人用的不多。早上只吃了小半碗酥酪,别的就没有了。”梨月道。 她们母女之间,好像横了一堵越不过去的墙,梨月也不知道该怎么办。若是夫人一直不愿意见小姐,那她们之间的缘分,或许就只能到这里了。 赵明宜怎会不知道。 “娘还喝着药罢?”她随意吃了两口,忽而问起梨月厨房的事情来:“你去吩咐灶上的妈妈,中午做些家常菜罢,看有没有银耳莲子,做个银耳莲子汤,少放些糖。” 林娉不喜欢吃甜的。 梨月欸了一声,立马吩咐人去了。 她刚走,刘崇就过来,有仆妇引他去花厅,她让人倒了茶,才见刘崇拿了两份契约文书给她,她接了过来,问道:“这是什么?”有一张是官契。 “姑娘,这是这座宅子的契约文书。”刘崇翻了翻她手里的,抽出一份文书来,指给她看:“这个是绝卖契。”又翻了翻:“这是官契跟□□。往后这座宅子就是您的。还有府上的四十多名仆妇,侍从,身契都会给您。” 刘崇走后,她将这份契约文书拿在手里许久。低头看着地面。 这些东西,他前世就给过她一遍了。其实不止这些。她的嫁妆母亲给了一部分,还有很多很多是他私下给的,冯僚亲自送过来,连带着他手底下管事的人,都跟着她去了孟家。 孟蹊能在短时间内爬得那么高,也是她丰厚的财力在后面支撑。 他一直都不知道而已。 不该她得到的东西,迟早都是要还的。她占据的那个女孩儿的位置,母亲对她多年的疼宠,她只能一点一点地报答了。 那哥哥给她的呢。 到最后,会不会也终不属于她。 这份契约拿在手里沉甸甸的。她一直都知道,自从那场失败的婚姻之后,她就再没有了安全感,也没有了再去爱某个人的勇气。几个月前她与王颂麒议亲的时候,心中没有半点波澜。 回了房里。 午间的时候,她去了一趟小厨房,自己看着炉火熬了药。她有这方面的经验,在赵家的时候,老太太每日都要喝药膳,总是借着孝顺的由头打发她去看药,然后留明湘在房里说话。她熬得多了,便也能掌握好火候。 不仅熬了药,还炖了银耳莲子羹。她很熟悉林娉的口味,少放了糖,炖得淡一些。张妈妈过来的时候,她就交给她了。 “娘这几日还头疼吗?”她问了张妈妈。 张妈妈接过了她手里药,又看了看灶上的羹汤:“其实还是那个样儿,早前就疼得厉害……姑娘,奴婢说句心里话,夫人的病也不都是因为您,她是心里不舒坦,心情也不好。” 夫人跟二老爷之间很早就出问题了,只是近一两年才闹大了而已。还有早夭的小姐,都成为她心里一道道坎。 “我知道。”她拿帕子擦了擦沾到手上的药汤,看着指尖被一点一点擦净,低声说道:“娘的恩情,我一辈子都还不清的……”又看向张妈妈:“母亲现在不愿意见我,您不要劝她……她心里会不好受的。”她知道林娉现在最需要的是静心。 张妈妈点点头。 看见眼前的姑娘手上沾了药汤,忙抚了抚她的手,才见上头燎起了两个胀红的水泡:“哎呀,您怎么亲自看着呢,把手弄成这样。得让梨月丫头给您上药才是。” 张妈妈看着她长大,怎么会不心疼。长长地叹了口气。 这对母女怎么会一点感情都没有呢……若换了个计较多些的来,此刻只应该急哄哄地去哄林氏,保住自己的地位才是最要紧的。小姐却劝她不要为她说话,怕林娉心里不好受。 心都疼得揪了起来,连忙让梨月去给她上药。 没涂药的时候还不觉着疼,等药膏抹在手指尖的时候才发觉火辣辣的。她想起来午间刘崇拿来的那份契约文书,她让梨月找出来,一张一张翻看了。 时下的宅邸买卖契约分三种,一种是典契,典当给别人,在一定时间内是可以赎回的,一种是活卖契,与典契有些相似,原宅子的主人在约定的条件下可以将宅子买回来。 还有一种就是她手里的这个,绝卖契。 只要这个给了她,那这座宅子,就完完全全是属于她的,任何人都沾不了手。刘崇说还有府上的仆役,大哥都给了她。 “梨月,你去帮我问问哥哥眼下再不再府里,我想去见他。”她捏着手里的文书,心里依然觉得有些迷茫。* 梨月很快回来:“姑娘,爷在书房等您。” 她将那几张契约文书塞在袖子里,换了身衣裳便去了。眼下是暑天,园子里很热,太阳晒得紧,穿过夹道才到廊下,方才得了几分荫蔽,凉爽了许多。 刘崇在门口等她,见她过来行了一礼,做了个请的姿势。 推开门,进了书房后才发现,这里似乎跟兄长在赵家住的阆山苑陈设是一样的。 他应是不喜欢变动的人,生活上也是这样。入门正对的一张紫菱画几,两旁各设博古架,上头放着青花瓷瓶还有古画一类的物什。她熟门熟路地进了里头的隔间。 果然瞧见兄长坐在里间的书案后,案上有一份折子一样的东西,上头还压着一张什么,似乎是画。 他穿得很随意,一身藏青的长衫,是交领宽袖的样式,没有束腰,形容清冷,长身玉立,少见的随性温雅。 她走上前去,小声地喊了句:“哥哥。” 赵枢早便听见她过来。柔软的绣鞋发出轻巧的声音,他很熟悉她的脚步声。高兴的时候她会走得快一些,三步并作两步地走,情绪不太好的时候会走得很慢,一边走一边想事情。 “找我有事?”他搁下笔。 赵明宜顿了一会儿,捏着袖子里的东西,不知道如何开口。 赵枢不知道昨夜的事情她还记得多少,也不好问,先一步将她拉了过来,将方才摆在桌案上的图指给她看,问她是想要在宅邸中修园子,还是引温泉水建一口汤池。 “这是什么?”她的指尖划过那张图纸,抬头问他。 这个角度她能看见他的下巴,有一点泛青。他是那等十分清冷的长相,像一块自然凿刻的玉,棱角分明,气质出尘……眼底有一点青影。他昨夜没睡好吗? 赵枢略微低了低头,看着她黑葡萄似的眼睛:“是这座宅子的布局图。河间冬日寒冷,大雪日多,你身体不好,便想着让工匠留一块空地出来修汤池。”只是女孩儿大多喜欢花草,刘崇又建议他建暖房,暖房养的花冬日也不会凋零。 第62章 心意 那几张契书在袖子里有些烫手,她显然察觉到了气氛的凝滞。 转头去看他的桌案,才见那展开的布局图下压着一份折子,人不知所措的时候会用力地给自己找点事做,她只能低头去翻那份折子。 不许她看的东西他会制止的。 可是自从她伸到到摸到折子的那一刹那他都没出声,她也不敢抬头,目光定定地看着折子上写的字。原本还没什么,只是越往后看越心惊,这竟是一份替父请还的致仕书。 她蓦睁大眼睛,结结巴巴地问道:“伯,伯父是生了很严重的病吗?”这份折子写得言辞恳切,大意就是赵大老爷身体不愈,精力不支,兄长替伯父上请致仕。 赵枢狭长的眸子微微眯了眯,将那份折子从她手里抽出来,扔回了桌案上,淡淡地道:“不过是个托辞而已,我说有就是有了,这有什么……” “这,这不是!”这不是指鹿为马,颠倒黑白么。 她瞪大了眼睛,这才知道为何前世大老爷忽然就被架空了。兄长等辽东平叛这个机会等这么久,怕是早就等着这一刻了罢。而且……祖父也不会置喙什么的。 伯母多年前离世,兄长跟伯父的矛盾是无法调和的,祖父只能保一个。 在寺卿之位多年无法寸进的长子,与即将封侯列勋的长孙,任谁都该知道怎么选。 赵枢没管她如何震惊,他直觉他们之间不是聊这些东西时候,还有更重要的事等着他去解决。 赵明宜只看到兄长扔了那份折子,面上表情说不上柔和,更多的是严肃,冷淡,还有几分说不清的认真。他面无表情地逼近了些,赵明宜看见他往她身边靠近,明明没什么,只是因为心里藏了事这才一步一步后退:“哥哥,怎,怎么了?” 也不是害怕,就是他面无表情的时候让人有点心慌。 后退好几步,终于等桌案顶上她后腰的时候,才是终于到了退无可退的地步。 他双手撑在桌案上,玉扳指与桌面碰上,发出一点微弱的响声。却是刚好圈住了身前的女孩儿,沉声问她:“蓁蓁,你来找我是有别的事罢。”他也不确定昨夜的事她还记得多少,或者她都记得……就是为着此事过来的。 只是他没想到的是,赵明宜在他跟前的胆子只有一点点,目光落在书房四处就是不看他,隐在袖中的手微微动了动,捏得掌心发汗:“我就是来看看,真的,真的没有什么事……欸。” 他把她的右手抬了起来,那几张契书也继而落到了他的手上。修长的指尖随意翻动了几页,不过扫了两眼,他心里便也有数了。那便不是为着昨夜的事来的,她竟是一点都不记得了…… 赵明宜心都要从嗓子里跳出来了,她微微抬头,紧张地打量着他的神色,想着一会儿要不要说实话,还是想个法子圆过去。不过她的胆子到底只有那么一点大,赵枢不过无甚表情地扫了她一眼,她便挨不住了,心肝儿直跳,全都招了:“我是想把这个还给你的,实在太贵重了一些,这座宅子那么大,都快要抵得上赵家的庭院了,还有那些仆从。” 那几张契书被毫不留情地扔到了案上。 赵明宜直觉他发怒了。虽神情无甚变化,她却很肯定他有了怒意。 “然后呢?”赵枢面无表情地扔了那几张契书,放开了她,径直坐到了窗边的椅子上。端起了那盏放置在侧的清茶。 身前的禁锢忽然消失了,可是她觉得那种压在心头沉沉的感觉反倒更重了些,而且是萦绕在心头的那种,挥之不去。让她呼吸都重了几分。 “然后……” 她低着头,有些犹豫,不知道该不该把心里话说出来。 窗下的人也一直未曾开口,就这么坐着,手上捏着白瓷的茶盖,轻轻地拂去了茶水上的叶尖儿,也不着急,就这么等着她。 “哥哥,我害怕……”她没有走到窗边去,离他有些距离,依然站在书案前。看向他的目光带着一点雾气。 “我害怕我现在得到的,不该我得到的东西,将来终于也会不属于我。” 她的眼眸变得暗淡:“您知道,我跟您是没有血缘关系的,我们之间的关系没有任何牵绊。我跟明汐、明絮姐姐不一样……”若她真是他的妹妹,或者这个秘密一直不被揭开,她可以心安理得地接受他的好。 可是她知道了。那一切就不一样了。 她的眼睛很漂亮,只是难过的时候会变得蒙蒙的,像是有一层雾气遮盖住了那清亮的眸子。赵枢抬头看见,才见那女孩儿微微低着头,双手交握着,不用去瞧,眼下肯定已经掐红了。 那姑娘穿了身鹅黄的裙子,很活泼明媚的颜色,跟她眼下低落、不安的情绪一点都不相称。 他莫名觉得烦躁起来。 不是因为她的不信任……任何的不信任他都可以理解,若是换个女孩儿处在她的位置,说不定会比她还不安。至于这种莫名的情绪究竟来自何处,他其实很清楚。 她整个人都笼罩在一层不安感之下。 作为一个合格的兄长,他本该把她叫至跟前,细心开导。本该掰开她的指尖,让她不能够伤到自己。更应该像在辽东教她使用弓弩时那样,让她学会更坚韧。 可是现在他一点都不想做这些。比起做一个稍显疏离的哥哥,他更想拥住她。 把她揽在怀里……细问她想要与他有什么样的牵绊。 可这是对的吗?这是一个哥哥该做的事么?胸口微微起伏,他不再看她,目光移向窗外,以期让自己的心绪平复下来。 这座宅子是刘崇置办的,每座园子都细细地布了苗木,眼下已经是夏日了,绿意盎然,放眼望去便是满目的绿意,按理来说应该让人平心静气才是。 可是胸腔里的震动告诉他,其实一点都平静不下来。 他将手上的茶盏放到了桌案上,沉声告诉她:“你先回去罢。这两日我要去一趟奉京……”思衬了片刻,又道:“刘崇会跟我走,你若有事可以找冯僚,他已经到了。” 说罢便自顾地起了身。 径直出了书房。 直觉告诉他,他眼下必须离开了……再待下去,他不知道自己会不会把那种想法付诸行动。他是个说一不二的人,也不喜欢纠结,若是做出什么不可挽回的事,那不是他愿意看到的。 “欸,哥哥……” 赵明宜看着他走出书房,心里害怕急了。他是不是生气了? 他疼爱她,为她着想,她却这般推却他的好意,是不是太不识好歹了些……这份契书,她应该收下才是,这么多年的情分,她怎么就这么糊涂呢。 心慌立刻涌了上来,额头也有一瞬间的发烫,着急忙慌地想要去拉他。只是她的步子到底慢了些,等追出去的时候,大哥已经走了。 “哥哥。” 她站在书房门前,看着兄长渐渐远去。 刘崇不知道这两人到底怎么了。他方才候在书房门外,本有事要说,只是想着姑娘在里头,他便等了一些时候。谁知等门再打开的时候,两人像是有了些什么矛盾似的。爷走得很快,姑娘追了出来,神情有些慌张,情绪看着也很是低落。 他快步跟在后头,却是悄悄回头看了眼。 只见姑娘双手紧握着,目光不住地往爷离开的方向看。分明梨月也在旁边儿,可是姑娘站在那儿,情绪那么低落,他总觉得她孤零零的,好像小姐养的那只让人剪掉耳朵的小猫。无助又可怜。 让人心疼。 “爷……姑娘还在书房门口呢。”他低声唤了一句。 赵枢听完,心里忽而好像堵着什么,脚步立时顿了下来。犹豫许久,还是没有回头,只吩咐刘崇:“你去告诉冯僚,让他注意着姑娘那边,有什么事立刻来禀报我。”想了想,他又补充了一句,神色有些凌厉:“若是再发生前些时候那样的事,我要他脑袋。” 刘崇心神一凛。立马便意会了爷说的是什么。 姑娘上次被掳可以说是意外,让人措手不及。可是这种事情若是出现第二次,就是他们这些人的失职了。 莫说前程无光,脑袋都得掉。 赵枢直往垂花门走去。他知道他不能回头……若是回头,最后会发生什么,那便是他不能掌控的事情了。他不喜欢不能掌控的事情,尤其是赵明宜的事。 刘崇很快去与冯僚说了。 官轿等候在宅门前。 随行十余名仆从,都是练家子。除此之外,刘崇还亲自点了百余名亲卫,他们此行要往赵家去。对大人来说,那等地方不是家,反而更像结在他心底的绳网,今日正是要做个了断的时候了。 做完这些事,他终于也上了官轿。 入目便是一身轻便白衣的男人,察觉那道俯视的目光,刘崇莫名有些喘不来气。他觉着辽东一行后,这位大人的威势更重了些。 他低了低头,照旧禀事:“底下人查了半年,倒是在大老爷身上查出些东西。他这人对女色算不上十分热衷,却是在花满楼后头的巷子里养了个姑娘,那个姑娘本是老爷的,只是不久前让人将她送给了锦衣卫指挥使张济崖大人。” “张大人很是喜欢,不久后那姑娘有了孩子,便将人接回了宅院里。不过很巧的是,张大人不知道那姑娘跟过老爷……那个孩子也是老爷的。只是老爷也不知晓这件事。” 那就很微妙了。张济崖可不是什么好招惹的主,当初想必是要了那个姑娘,才做计引赵大人入局,为他那打死人的侄儿谋条生路。这件事虽没办,却也足够让人恶心了。 第63章 孟蹊 药熬完了,张妈妈劝她亲自给林娉送过去。她看着这些日子,林氏的也能吃得下东西了,心情应该也和缓了许多。 “娘会愿意见我吗?”赵明宜也很想去看她。但是她害怕林娉看见她会想起那个过世的孩子,引得她伤心落泪,又怎么能好好养病呢。 张妈妈还是劝她:“您去试试罢……说不定呢。总不能一直这么僵着。”她隐隐觉着林氏还是爱这个孩子的,从小养到大,怎么可能一点情分都没有。从前家里有两个姑娘,晗音姑娘跟老爷亲近一些,姑娘小一点,更亲林氏。 这么多年了,林氏身边陪着的也是宜小姐。哪能说舍弃就舍弃呢。 赵明宜听她的话,往林娉的院子里去。路上一直惴惴不安,心跳都快了几分,心里还有几分茫然……若是母亲一直不愿意见她,那该怎么办呢。 正到房门前,张妈妈前去通禀,她立在门口静静地等着。竟觉着时间都慢了许多,很是煎熬。 不过一会儿,终于传来打帘子的声音,入目便是张妈妈那布满愁绪的脸:“姑娘,您还是先回去罢。” 母亲还是不愿意见她。 张妈妈眼见着那姑娘原先期待的目光变得黯淡下来,心都揪成团了,想劝慰两句,却又不知怎么开口……这母女俩的事,只能依着她们自己去解决的,旁人干涉反而不好。 “多谢妈妈了。”赵明宜苦笑一声,终于还是退出了这间院子。 她心里不好受,林娉又何尝好过呢……她坐在窗下,桌案边就是女儿亲手熬的药。日日送来,每一天都不曾懈怠,她在她身边从来是个贴心的姑娘,是个很像自己的女儿。 张妈妈进来后便瞧见林氏在窗下看着姑娘的背影,心里一酸:“夫人,您快喝药罢,一会儿药凉了就更苦了。”她觉着林氏不是在为难姑娘,更像是在为难自己。 一边是养了多年的女儿,比晗音小姐还喜爱几分,舍又舍不下,可是若真要如往常一般母女相和……那那个早逝的孩子,又有谁来心疼和怀念呢。 林娉喝了药,唇齿间更加苦涩了,她问张妈妈:“你说我这样,会不会到最后,蓁蓁也恨我呢。”她在折磨自己,可是又何尝不是在折磨那个姑娘。蓁蓁毕竟也是无辜的。 若是没有她,她在十四年前便会知道自己的女儿早夭。她那时身体那样不好,若是知晓了那样一个噩耗,都不知道能不能熬过去……某种程度上,蓁蓁因缘巧合之下,也是上天派来救她的孩子。 张妈妈听了眼眶都红了,别过脸去,匆忙地抹了眼,回过头笑道:“夫人您在说什么呢,小姐怎会怨您,她……方才还与我说要去为您要和离书呢。她心疼您啊……” 林娉心里说不出来什么滋味。心里泛苦,却又觉着好像被什么填满了。 喝完了药,张妈妈正命人端了蜜饯来,才听见门房说有人过来,匆匆过去瞧了,这才回来回话。这会儿林娉精神已经好多了,正坐在炕上做针线,绣的是女儿喜欢的迎春花。 门帘子忽而发出响声,惊动了,林娉抬起头来,才见是张妈妈,问道:“怎么了?可是发生了什么?” 张妈妈面色有些奇怪,说不上来,三分欣喜三分担忧,还有两分犹豫,讷讷地道:“是傅大人,傅蕴笙大人……他过来了,想要见您。”其实已经不止这一回了。 不知道是不是大爷与他认得,林娉方从赵家出来,他便有了消息,来过好几回。林娉说不方便见,那人竟也真真好性儿地等着,每逢休沐都来,回回过来回回落空…… 林娉愣了愣,还是让张妈妈回绝了。 她与赵攸筠十几年的夫妻,都落得这样一个结果。而她跟傅蕴笙,不过是年少时的情分,能有多少呢?她怎么好再拿自己去赌一回真心。那太难了。 张妈妈沉默地出了房门,立马让管事的去回了。只是在前头的院子看见了姑娘,姑娘正在跟谁说着话,那人看着不像宅子的管事,穿着长衫,很是文气的一个男子。 她有些不放心,匆匆走了过去,赵明宜见她过来忙问了林娉有没有喝药,身体可好些了。 张妈妈一一答了。只是看着那对面的男子,目露疑惑,她常在内院倒是没有见过他。 赵明宜知晓她的意思,指了指冯僚,说道:“张妈妈,这位是冯先生,您没有见过……他是哥哥身边的人。”还是说清楚的好些,他们也说不准要在这里住多久。 张妈妈这才放下心来。又想,他们欠大爷的情,究竟要怎么样才能还清呢。 冯僚看了一眼这对主仆,心中却又是另一等想法,他如今已经算不得大爷的人了,姑娘的事才是他最要紧去办的。刘崇跟着往辽东走了一遭,张士骥死了,他如今也算是出头了。 恐怕往后要压在他头上。 “妈妈,我要去一趟赵家……”赵明宜看了张妈妈一眼,又看了看冯僚,说道:“我知道先生想说什么,但是这件事还是我去做罢,我去合适一些。” 还是她去拿那份和离书罢。她想为母亲再做一点事情。 冯僚方才要张口说的话,立马就咽了回去:“那我跟您去吧,您身边没有人,爷也会不放心的。”冯僚深知刘崇已然占尽先机,他先前弄丢了小姐,保了一条命已经是幸运了。 若再想得到那位的信任,什么法子都不如护住小姐管用。她才是爷的心头肉。 冯僚很快点了护卫,又让人套了车马,等到赵家的时候已然是半个时辰后了。 赵家门头恢弘,她的祖父是先帝的尚书,到了今上治下也依然坐着这个位置,他不喜欢见小辈,就连祖母也不爱见。其实想想,赵家的男人某种程度上还真是相像。 可是大哥还是不一样的。她见过他在下属、同僚面*前,那时候大多是清冷而持重,祖母曾说过他是个十分冷漠的人……可是她不这么觉得。他只是厌恶这个家而已。 很小的时候,娘说这位哥哥更像伯母一些。母亲对那位夫人的形容是远山青竹一样的女子,有一点高傲,却还是温柔的。所以她教导下的兄长也有她身上的气质。 只是他的温柔很少很少,以至于让她产生了一种错觉,好似他的温柔都落到了她的身上。 她不免对那位夫人更好奇了。 赵家在那座瘟神走后几乎已经乱成了一团。尤其是赵二老爷,他向来是尊崇他那位哥哥的,他能在书画上有所成就都是靠着大老爷的庇护与支持,否则他何以在家族得到优侍, 才听闻大哥中风,他惊得下石阶都差点踩了空。前有妻女离散,后有赵攸怀忽然发病,他心脏都快要疼得发硬了,勉强从床榻上起来,披了衣裳匆匆去见他。 老太太也是差点吓了个半死,急忙派了身边的仆妇去瞧,回来都说是中风了,躺在床上动弹不得。她搂着明湘眼皮子不住地跳,说道:“真是流年不利了,也不知道家里这是撞了什么邪,一个接一个的出事,你那六妹前儿我才知道她是底下仆从换回咱们家来的,后脚你叔母就要跟你二叔和离。” “这都是个什么事儿啊。”老太太连声叹道:“这些日子那些个节宴什么的我都不敢去,就怕旁人问起来,真是天大的丑事。” “也不知道你六妹找回来没有,实在是作孽啊。好在那天你聪明,躲了起来,否则如今找不见的还不知道是谁呢。”老太太人老了,又爱面子,家里这些事儿旁人问起来,她都不知道该怎么说。 明湘心理藏着事儿,她千怕万怕,最不希望的就是赵明宜能回来。 “祖母,您说错了,她才不是我妹妹呢。”明湘手都在颤,不断地提醒老太太这件事。只要她提得够多,到时候大家都会忘了府里曾今还有一位六姑娘。 老太太也顺着她:“好好好,你说得对……不过最好还是让林氏找到她罢,也是一个孩子。”她信佛,经年念着慈悲心肠,念着念着心肠不知道何时也软了几分。 到底做过家里的姑娘。 明湘怎会看不明白,心底更慌乱了几分。不知道为什么,她今日眼皮子总跳,好像有什么事要发生似的。 殊不知她千防万防的妹妹此刻已经到了赵家。门前见着人的时候差点吓一跳,府里都传遍了,家里的六姑娘是底下胆大包天的仆从抱来的,就连二夫人都因此要与二爷和离!昨儿个大老爷还忽然中风了,实在让人心惊胆颤。 往年也没出过这么多事儿,今年都赶上了!这些日子底下人都提着心做事儿,生怕惹了府里主子不高兴。 “小,小姐……”管事的打眼儿一瞧,发现这不是六姑娘还能是谁,一时惊了,下意识地喊了从前的称谓。喊出口后又觉着不对,心里‘呸”了两声。 “还请管事引我去见二老爷罢。”她看了一眼头顶的门楣,终于有种物是人非的感觉了。 先不说小姐的身份还未有定论,就说冯僚陪侍在侧,管事就不敢怠慢了,连忙将人请了进去:“姑娘,您这边请。”虚手做了个恭敬的姿势。 赵攸筠这些日子好似犯了头疾一般,不管是坐着还是站着,抑或是躺着,只要人清醒着就头疼。命人去探听赵枢将人接到哪儿去了,底下人也没探出来,他又发好大一通脾气。 以至于门房来报他的女儿过来的时候,他甚至愣了一下,问道:“是蓁蓁么?”还是晗音回来了? 管事还没回,他便瞧见一个穿着缃色衣裙的小姑娘,静静地站在庭院里。 赵攸筠脑子有一瞬间的不转了,心下百转,说不清是什么滋味,只叹了一句:“是你啊……” 第64章 对峙 他们来得突然,冯僚却没什么慌张,有条不紊地安排人接待去了,又按着姑娘的意思避开了他们,从西角门回了府邸。 赵明宜在角门处问冯僚:“王大人不是还在辽东督察案子吗,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身边还带着两个人,看着脸生?”她对王璟没什么意见,毕竟是兄长的友人。 只是另外那个,她只祈祷他快快离开才好。这辈子千万不要有什么纠葛了。 冯僚:“李澧的案子已经查完了,余下由梁大人收尾,所以王大人就先回来了。许是有什么事情……您不用担心,我去料理就好了。”府里的主子就三位,夫人病着,姑娘还是闺阁里的小姐,自然不会出面。大人又不在府里。 那便只有他去了。 赵明宜点点头,很快回了院子。 冯僚便收拾收拾去见了王璟。这位大人是熟客了,他安排人引他去了花厅,让人上茶,小心伺候着。 却不知他正往厅中去,才见那位大人立在廊下,正负手看着支摘窗边挂着的鸟笼子。那是原先这宅子的主人养的,卖的时候也没带走,回来得匆忙也没处理,便还在那儿挂着了。 他作了一揖,笑着喊了声大人,正要请他进去喝茶。 王璟却看着他,做了个等等的手势:“不忙,我这回过来于你家大人也没什么太大关系……”说完又似乎觉着不对,摇摇头道:“也不能说没有关系,只是……我是来见你家小姐的。不知可否方便通传一声,有一样东西要还予她。” 冯僚心头一跳,连忙拱手:“您有什么东西,交给属下也是一样的,属下定然会转交给小姐。” 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他总觉这位大人的笑收了收,很有几分让人胆寒的味道。 “你通传就是了,拿主意的是你家小姐。怎么,你冯僚也能做你家姑娘的主了吗?”他既打定主意要来见她,便不允许自己空手而还。至于赵枢会如何发怒……那是后话了。 冯僚吓一跳。 不过他说得是有道理的,小姐的事到底还轮不到他来做主。大人不在府中,见不见还得姑娘拿主意。 “您稍候,容属下去通禀一声。”他躬身作了一揖,很快便走了。 赵明宜方才换了身衣裳,正要去林娉那里,却正好碰见匆匆赶来的冯僚,他面露犹豫,眉头皱了起来:“王大人有话要与您说,似乎是有件什么东西要还予您。” “东西?” 她也没落什么东西啊。何况便是有什么遗落下了,那也不会在他那里……这话有些不合适了。她眉头也皱了起来,心道难怪冯僚说得犹犹豫豫,思衬了一会儿,还是道:“那我去看看罢。”万一真有什么事呢? 她跟冯僚问清楚了,原来王璟带来的是两个人,两个年轻的举子,眼下正在花厅。一位姓孟。 原来真是他…… 她特意避开了,让冯僚将人引去大哥书房。 到那里的时候,书房门是大开的,她吩咐冯僚在门口等她,不要关门,便走了进去。脚步踏进书房那一刻,她抬眸便见那位坐在上首的椅子上,下人上了茶来,他也没有喝,只放在一边。 面上含着礼貌的笑容:“大人找我有什么事吗?” 王璟抬头,只见那女孩儿俏生生地站在自己面前。 她穿了身鹅黄的裙衫,她皮肤那样白皙,穿这样的颜色衬得她更加明媚鲜妍。只是这个女孩儿的眼眸比之从前,好似沉稳了很多很多,与当初大音寺初见时,已经不大相同了。 出了这么多事,沉稳是必然的。 他笑了笑,站起身来:“也没什么,只是听说你家里出了些事……你还好么,你母亲的病怎么样了?” 赵明宜没有明白。他问这个做什么?而且他是怎么知道这些的。她低了低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王璟见她不说话,以为是戳了她的伤心事,一时也有些慌了神,不过面上还是无一丝异样的:“那你以后怎么办呢……是跟你母亲回锦州林家,还是与赵枢在一起。” “他马上就要调任,辽东不比直隶,条件艰苦许多。且边地多有战事,动荡不安,叛王旧部还未清理干净……你去辽宁会受很多苦。” 他问了这么多,赵明宜都不知道要先回答哪一个了,犹豫着道:“我也不知道,以后再说吧。”不过他说她跟着哥哥会受苦,这句话她总觉得有点不对。 很微妙的不舒服。也说不上来。 她显然不想说太多的样子,王璟一下就没了脾气。他今日这趟过来究竟是为了什么? 王家跟赵家议过亲,颂麒已经跟赵五姑娘过定了……这也没什么,他推了这门亲事也是可以的。如今她孤立无援,这个时候他提出来娶她,会不会有点趁人之危的意思的呢。 她跟绾茵那么像。 绾茵早逝,他已经没有机会再护着她了。 赵明宜在看向他的时候,总觉得这位大人的目光有点奇怪。看似是在看她,却好像又不是,似乎在透过她看谁似的? “先生与我说您有东西要还给我?是什么?”她面露疑惑。好像也没有遗落过什么东西啊。 王璟知道自己目的不纯。闻言顿了一下,又坐回了方才的椅子上,眉心突突地疼。 赵明宜却以为他犯了老毛病,一下子也慌了,走上前去问他:“你头疼吗?我现在没有糖……要不我去喊人帮你拿。”她有点害怕,因为听张妈妈说过有的人就是这样的,犯病的时候头晕,眼前看不清。要吃些甜的才能好。 她的气息已经很近了,原来她身上的是栀子花的味道。很淡的香气,却又沁人心脾。 那个姑娘担忧的目光,让他觉得十分的偎贴,好像夏日里一阵微凉的风吹过。 冯僚站在门口,听见里头说话的动静已然十分心惊。王大人分明没有什么东西要还给小姐,为何还要让他通报,亲自见小姐一面呢……男人执意要见一个女人,能有什么原因? 他觉得心脏都要跳出来,额头也冒汗,心里祈求着王璟快些说完,他好把小姐送回去。不然等大人回来,看见他把姑娘引到了书房,那他的日子也差不多到头了! 他正心焦着,左顾右盼,因着害怕出事,还往里头看了看。这不看还不觉着什么,看了才是真的吓一大跳。 王大人坐在椅子上,小姐正弯着腰看他,背对着他这边儿,也看不清姑娘的表情。不过就这么一眼也够了!他心脏突突的跳,犹豫着要不要冲进去,直接把姑娘带走! 脑子里焦灼得厉害,他没顾得上往庭院里瞧。却在他咬咬牙,决定要进去的时候,忽而听见身后传来一道分外低沉的声音。 “你在看什么?” 冯僚倏地回头,只见那道身影就站在他身后,面色阴沉。 他心都要跳出来,汗珠顺着后脊滑下,惊起阵阵颤栗。躬身喊了句:“爷。” 门是大敞的,只要不是太小的动静里头都能听见。赵明宜额心立马跳了跳,小心地回过头,才见兄长就站在门外,也不说话,就这么静静地看着他们。 他不说话的时候才是最让人心惊的。 “哥,哥哥……”她连忙与那人拉开了距离,后又觉着不太对,怎么看都不太对,便小跑着到了他跟前:“哥哥。”她小声地喊了一句,又扯了扯他的袖子。 鹅黄的裙衫与他靛青的衣料交叠在一起。他却不看她。 殊不知书房外头的天也是阴沉沉的,辽阔的天边聚起了一团乌黑的云,乌云下隐隐有‘轰隆’的响声。她看着哥哥的面容,他面上没有什么表情,目光却是十分地冷,直直地看向书房内坐着的人:“你过来怎么不告诉我一声,她是个姑娘家,怎么好接待你,你今日有失稳妥了。” 这句话分明是用很平静的语气说出来的。 王璟却听出了里头不平静的怒意…… 他依然是坐着,还拿了身旁的茶水,轻啜了一口。只嗯了一声。 他本就是带着目的过来的,好友生气自然也在他的预料之中。却是不打算回避。 这在赵枢眼里就是挑衅的姿态了。 他也没当即发怒,甚至还笑了笑,指了冯僚:“把小姐带回去……若是这点事都办不好,你也不用再留在我这里办差了。” 他一字一句,冯僚腿一软,差点跪下来。低头称是。 赵明宜看着他的面容,才是察觉到他真的生气了。心头惴惴不安,手又握了起来,指甲掐进了肉里。 先前的事还未解决,如今又添一桩,都凑一块儿去了……心慌意乱,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又揪了揪他的衣角:“哥哥……你不要生气。” 哝言软语。 王璟在书房都看得清清楚楚。 她对他退避三舍,却是对另一个人如此依赖,这般乖巧柔和的样子,他竟是从未见过。虽知她只是把他当作兄长,可到底是没有血缘的男人……与他又有何异。 情绪来得太急切,就连他自己都没有察觉到已经这般冲动了。 “你先回去。”赵枢看了赵明宜一眼,只见她的手还抓着他的衣袖,没说重话,确也没说软话,只让她先回去。 王璟这厮实在过于嚣张了。这不是她的错,她甚至不明白王璟到底是什么心思……还是他的疏忽。 不能怪她。 冯僚手脚都凉了,做了一个请的姿势:“姑娘,走吧。”他的面色也发白,总觉得日子到头了。 书房终于只剩他们两个人了。 赵枢站在门外,负在身后的手不紧不慢地转动的扳指,看着王璟的目光也是极为的冷淡。 第65章 惊鸿 天边的豆大的雨点劈里啪啦地打在屋顶上,发出滴滴答答的响声。 王璟依然看着他。 对视良久。 他们很了解彼此,正是那么多年的朋友,赵枢才会在辽东郁香楼那次敏锐地察觉到他的不对。王嗣年的确有个容易犯头晕的毛病,只是他从不会让人轻易发现这件事,身上随身备着糖丸。 那天怎么就忽然问蓁蓁要糖呢。 不紧不慢地走了出去。 他越平静,王璟反而有些不安了……身旁传来响动。竟是好友亲自给他斟了一杯茶。上好的龙井香气四溢,杯盏中的水泛着淡褐色,叶尖儿在水中起起伏伏。 直到现在,他才肯定,赵枢的怒意已经达到顶峰了。 “我理解你为什么生气……确是我的不对了。事先未曾与你说一声。”他站了起来,举起手边盛满的杯盏,做了个相敬的姿势,喝了一口。 赵枢却不是款待他来的。 微微笑了笑。重重地拉了他的衣领,将王璟拉了个趔趄,双眸冰冷,冷冷地问他:“这是与我说一声的事吗?” “还是你忘了徐绾茵?”他并不客气。 王璟知道他要说什么,苦笑了一声:“我怎么会忘了她……”夜里每每睡着的时候他都会在想,为什么病逝的偏偏是绾茵,他的未婚妻。 “既然没有,那你来招惹她做什么。”赵枢双眸无比地冰冷,说话时的冷淡是他们这么多年认识以来从来没有过的。 书房里死一般的静寂。 王璟是知道他的手段的。当初见到李澧的时候,他掌心那两个血淋淋的骷髅……足够让他印象深刻了。赵枢也是个足够狠的人,隐忍这么多年,终于在羽翼绝对丰满的时候对自己的父亲下手,他能忍到今天这是他没有想到的。 “你不觉得你太过强势了么?”王璟却是也看着他,领口被揪成一团,实是有些狼狈,却还是维持着双方友人的体面:“她不是你的妹妹……你不能替她抉择那么多。” “她是傅蕴笙的私生女,纵使外人不知晓,也是不那么光彩的。” “我有能力护着她……”王璟虽也有自己的私心,却还是相信自己能待她好的,赵枢以兄长自居,还能爱护她一辈子么?将来有一天她嫁了人,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受了委屈。 他又要怎么办? 赵枢呵了一声。 门是大敞的,书房里的动静外头的人都能听见。上茶的侍从在门口犹犹豫豫半晌,都不知道该不该进去。侍从还在痛苦纠结,却见里头忽然传来脚步声。 他微微抬眸,才见出来的是王大人。 衣着依然体面完整,只是领口有些皱了,他不敢仔细打量,却是在要躬身行礼的时候,恍然瞥见这位的唇角,似乎有隐隐的血迹……竟是动了手么? 侍从心底一个激灵! 外头下起了大雨。豆大的雨点打在冒着热气的青石板上,暑气顺着土缝儿钻出来,飘散在空气中。又被雨水打落在地上。 循环往复,天儿竟然阴凉了起来。 风吹在身上轻轻薄薄的,让人感到无比舒适。 花厅里的两人见庭院凉爽起来,竟也出了厅中,走到廊下来纳凉。李迎州方在里头待了半晌,身上都汗湿了,他畏热,还纳闷这宅邸的主人家看着如此气派,怎会用不起冰鉴等物。 后来丫鬟过来上茶,他才知道是这家的小姐身体不好,受不得如此寒凉的东西……看来就是他们方才在府邸门前遇到的那位姑娘了。 惊鸿一瞥,竟是让人难以忘怀。 两人站在廊下,带着凉意的风吹在脸上,李迎州才缓过来,拍了拍身侧立着的人,调侃道:“含章,我方才都看见了,那位小姐掀了帘儿,是在看你罢。” “从前人都说你家婉儿漂亮,真该让她过来瞧瞧这位,云州的姑娘竟也有被比下去的一天……” 不过陈婉那姑娘,占有欲委实强了些,真要让她知道含章到了河间遇见了比她合人心意的女子,那一准得闹起来。 孟蹊确是看了他一眼,面无表情地拂开了他的手:“你莫乱说,闺阁女子岂是你我可以拿来玩笑的。” 李迎州让他说得差点噎住。侧眸打量了这人一眼,一身青蓝素纹的襕衫,身材高大而清瘦,秀雅文气,一张白皙匀亭的面容极具迷惑性,在云州时便得许多闺阁小姐的爱慕。 他可羡慕死了。 可惜此人好似一点心都没有,一心准备举业,再加上陈婉的占有欲……就更没有了。 李迎州不服气,还得再说两句,却见身侧面无表情的同窗忽然抬起了眸子,朝一个方向望去。他也住*了口,顺着他的目光看了过去,才发现在烟雨迷蒙之下,有两个姑娘匆匆躲到了不远处的亭中避雨。 都说隔雾看花,雨中看人。 那女孩儿穿了一身素色的衣裳,底下是鹅黄的裙子,明媚又素雅。发间应是有些濡湿了,带着一点湿润,丝丝缕缕粘在鬓边,像一个带着雾气的美人儿。 他不免有些看呆了,还欲调侃同窗,用手肘撑了撑身侧之人,语气有些兴奋:“含章,我看你不过也是俗人,与我是一样的!”见着漂亮的女孩儿都不能免俗。 他没看见同窗扶在栏边泛青的指节。自然也没瞧见那双骨节分明的手,不自然地动了动。 “含章,含章你怎么走了啊……你莫不是恼羞成怒了?”他看见孟蹊转身就走,直到回了厅中,坐回了方才那张椅子,还拿起了方才未喝一口的茶。轻啜了一口。 又恢复了方才那般淡然的神色。 李迎州啧了一声,其实还是佩服他的。这个人若不是家中遭难,必不会沦落到回云州那样一个小地方,他没见过这样的人……有绝然的定力,不受外界的诱惑,又有聪慧的头脑,如此年轻便力压书院中一众举子。 他们能搭上王璟,还是这位的功劳。 方才还以为这人也会有定力破功的一天。没想到到底是他多想了。 “也罢,你不识风情,我就陪你在这花厅里受热吧。”拿出舍命陪君子的姿态,李迎州也坐了下来,默默念着心静自然凉。 赵明宜眼下正在亭中避雨,身边梨月正在给她擦肩上落的雨水:“好在咱们走得快,没淋着太多,不然您回去要染风寒的。”梨月刚才没进书房,在远处候着。却不知是发生了什么,小姐跟冯先生出来时面色都不太好看。 她也不敢问。 擦净了水,不一会儿便见冯先生拿了伞过来接她们,她伸手欲要接过来:“先生给我吧,小姐我送回内院便好了,您留步罢。”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只是冯僚却没有把伞给她。而且看向了小姐,面露难色:“还是属下送您一段罢。” 似乎有什么话要对她说。 赵明宜点点头,由着他撑起了伞,送她回去的时候,冯僚肩膀上都湿了,伞面儿都偏向了她这边。她不禁皱了皱眉:“先生,还是给梨月罢,我知道你要说什么,我……会与兄长说的,不会牵连你。” 他为她办事,最终做决定的是她。怎么能连累冯僚受罚呢。 “小姐。”他默了一下,想说什么,却到底没说出来。将手中的纸伞递给了梨月。 退了下去。 梨月这才回了她身边,一路的小雨,她想起方才花厅里看见的人,小声与小姐道:“王大人带来的那两位举子,我看见了,就在花厅的廊下,其中一位真是好出色的样貌……难怪夫人说年后的春闱才是才子云集的时候。” 赵明宜正在想着如何让兄长消气。上回她还契书,再加上这次她私见了王璟,事儿凑到一块儿了,够让她头疼的。 听见梨月说话,心中更是一震:“你说什么,你看见谁了?” “是王大人带来的那两位举子。”梨月一边撑着伞,一边重复了一遍这句话:“应是在看咱们,就在冯先生去取伞那会儿。” “我本想斥一句无礼来着,后来想想人家说不准只是刚好出来,不是刻意为之,便侧身将您挡住了。”那时候冯先生刚好过来,小姐在与他说话,她便也没有提醒。 殊不知赵明宜心中多少震荡。袖中的手也冰冷起来,恰好拂过一阵冰凉的风,她缩了缩脖子,强迫自己不再去想这些,加快了脚步:“快走吧,我,我还得去一趟母亲那里。” 她脚步太匆忙,梨月面露疑惑。总觉得小姐有些异样。 都是从在府邸前见到王大人与那两个云州来的举子开始的。 摇摇头,也不再想,撑着伞立马跟上了。 赵明宜心事重重,却还是将所有的心绪都压了下来,去了母亲的院子。张妈妈看见她手里那封和离书的时候眼泪都要落下来了,站在庑廊下不停地握着姑娘的手:“您怎么要到的,老爷那样执拗的性子,不会轻易给的,总说让夫人亲自去见他。这怎么可能,夫人这辈子都不想再见着他了,您能拿回来真是太好了。” 张妈妈摸着小姐的手,思衬了许久,将那封和离书放回了小姐的手上,咬咬牙说道:“姑娘,不若您这就进去罢,老奴便不与您通禀了,您一番孝心,夫人会看在眼里的。” 她们母女两个,总要有一人打破僵局才是。总不能一直这么拖着。 赵明宜看着张妈妈放回到她手上的东西,指尖动了动,终于点了点头:“好,我马上便去……多谢您了。”她自然知道张妈妈的意思,也领她这份情。 梨月打了帘子,她进去的时候便见林娉在窗下坐着,似乎是在做针线,手里拿的是绣绷。害怕惊扰她,很小声地喊了一句:“母亲。” 第66章 哄人 不过半刻钟,便有下人过来花厅请李、孟二人:“大人已经准备离开了,特让我过来请二位公子一道走。”侍从手里拿着伞,做了一个请的姿势。 李迎州没想到这么快,拉着同窗便一道去了。 “也是奇了,那位大人不是来拜访友人的么,怎么这么快便要回去了?”李迎州是个话痨,嘴一刻都不消停,也爱与人攀谈。他们俩能结识一路从云州来到河间,全靠他这死缠烂打的嘴上功夫。 孟蹊独自撑着伞,也没有理他,径直出了垂花门,还与那侍从道了谢。 这样讲究的做派,李迎州还真从旁人身上见到过,就是那位侍郎大人……可真是他见过最大的官儿了。从车架要衣着,从礼仪到言语,还是能看出来有几分底蕴的。 出了正门,头上豆大的雨点打在伞面上,只见不远处停着两架马车,李迎州率先走上前行了礼:“学生两年前在云州见过颂麒,他说您的策论写得很好,今日有缘得见,不知是否能得大人指点一番。”碰都碰见了,这样的机会李迎州可不愿意放过。 孟蹊就这么看着他睁眼说瞎话。他去哪里认识的王颂麒,顶多在外听过两句他的名讳罢了。 先前这位大人说话分外和气,殊不知眼下却直接推拒了:“蒙小友信任,只是近日身有要事,暂时没有空闲,小友还是另找他人罢。” 李迎州傻了眼。立刻被请去了另一架马车。 孟蹊见他走了,这才躬身行了一礼:“同窗无状,还请大人恕罪。” 比起方才那个嘴上不带停歇的,王璟还是喜欢这个一些,无声地掀了车帘子,只见车架下的年轻人身形瘦雅,很有几分他年轻时候的风骨,还是那等小地方出身的,就更难得了:“你若有事,可以到王家来找我,不必拘谨。” 他唇角的伤已经处理干净了,心绪还未平定,在外人面前却还能做到面不改色。 孟蹊却在抬头的时候,恍然间看见那位唇畔的伤。 这两人竟是在这个时候便已经出现嫌隙了么? 倒是比前世要早上许多。 他压了压心底的猜忌,说道:“多谢大人,来日如能得机会,兴许要叨扰大人了。” 王璟看着这个年轻人远去的身影,眸色深沉起来……这云州来的举子丝毫不逊色于王家的子弟,颂麒在他手里能过上几个回合,还犹未可知。 方才在茶楼遇见,听见一群激愤的学生正在议论李澧的案子,言辞激烈,都说要将狗官千刀万剐、株连九族。不外乎这些。 只有这个年轻人的说法令他有几分侧目。他说李澧之辈人品有瑕,却也是有能力之人,这样的人若能有压得住的上官管辖,再加上礼制规范,也能发挥其用处。 为官者有百态,其人不能杜绝,只能想办法规制利用。 倒是个好苗子。 敲了敲车壁,沉声道:“走吧。”马车缓缓动了起来。 唇角的伤口隐然作痛,他掀起了帘子,窗外带着雨丝的凉风吹到他的脸上。这样的冲动,应是不会再有第二次了……一次都不应该。 只是不知为何,依旧心神不宁。 李迎州在那头上蹿下跳,心中非常不解。终于门帘子一掀,眼前豁得一亮,看见同窗进来,他嘴上又不停歇了:“那位怎么忽然就变脸了呢,之前说话还和气得紧。” “果然是做官的,说词是一套,做是一套。”反正不管怎么说,都能让你觉着这是个亲和友善的人,以后若是能高中,在他手底下为官,也能得到几分照拂。如今看来不过是客气而已。 越说越觉得如此,还拍了拍同窗的肩膀:“我说你怎么就没开口请那位看看你的文章呢?多好的机会呐……他看重的是你,拒绝我就罢了,总不会拒绝你的。”面露不解。 孟蹊将他的手拍了下去。十分不喜他这动手动脚的性子。 他不喜旁人近身……除了他的妻子。 “没什么,刑部公务繁忙,也说不准有无时间,怎么好贸然请人帮忙。” 面上是如此说,李迎州却是看出了他眼中的不在意,大剌剌地问道:“我看不是这么回事,你对他根本就不敬畏,我也不太明白,你父亲……出事的时候也没到正三品的位置,你怎么就敢这般傲气,侍郎大人还不够咱们仰望的吗?” 多少人一辈子都到不了这个位置。 “还是你家里有过更显赫的官儿?”李迎州笑了笑,嘴越来越不饶人,有几分调侃外加嘲讽的意思。他眼巴巴地仰头求人,却发现友人根本都不在乎,这滋味一点都不好受。 孟蹊丝毫不在意他的冷嘲热讽。看都不曾看他一眼。 他家中倒是没出过什么人物……若真要说显赫,他倒是显赫了十几年。输给了赵溪亭而已。 王璟还不值得他仰望。 李迎州侧头间,见到的依然是他这副淡然的模样,心更堵了,转过头去不看他。途生烦闷。 雨丝淅淅沥沥,到处都带着一点湿润的气息,院子里栽了一些桂花儿,和着雨丝落到了地上,散发着淡淡的清香。 赵明宜窝在母亲怀里,林娉正在教她绣迎春花。说来好笑,她很喜欢这花儿,却是一直绣不好。一边走针,一边与母亲说话:“娘,我……好像做错了一些事,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她想起前儿犯浑,要把大哥给她的地契还回去,今日又稀里糊涂地去见了王璟,总归不太好,还让兄长撞见了。 林氏问她是关于谁的:“若是亲近些的人,自然不太会计较。” 她说是哥哥。 林娉轻轻笑了笑。她容色好,是浓艳的相貌,笑起来很是柔美:“他待你好……你得哄哄他呀。” 小姑娘显然是没有哄人的经历,疑惑地看着她。 她不开窍,林娉只好继续道:“你平日里是怎么哄我的,便怎么哄你哥哥就好了,都是一样的。”赵明宜哄起人来那是手拿把掐的,偏偏她还不知道自己在哄人。 林娉吃过她的亏。再大的脾气到最后都得歇气儿。 赵明宜听了半天,似懂非懂。原来这就是哄人么?很快便穿了鞋下床,马上就去了。 事情不能拖,越拖越难办,这是母亲教她的。立刻便去了厨房,让张妈妈教她做了桂花糕,端去了大哥书房。到了之后发现只有刘崇:“欸?先生不是跟哥哥去了奉京么?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她有些奇怪。 刘崇见来的是她,摇头笑道:“道上碰见了回程的梁大人,梁大人手生,第一次外出公办,有些事无法料理,便过来请示大人了。”所以便没去成。 她嗷了一声,又问他在哪里。听到大哥在卧房的消息,脚步顿了顿。 既是在卧室,那她该不该去呢。掌心捧着的一碟子桂花糕还冒着热气,她心里七上八下,思绪乱飞,天人交战许久,跺跺脚终于还是决定去了! 他的卧房在内院,她倒是没有去过……才发现离她的院子竟是很近,就隔了一个小园子,穿过夹道就能到了。这座宅子的布局倒是很有意思,他们住得这么近,像是特意安排的一样。 房门是开着的,珠帘子垂了下来,她小心地拂开了一些,往里探去。 “哥哥……” 赵枢闭眸靠在躺椅上,听见一道又软又轻的声音,像猫儿似的,不消睁眼便知她是探了头进来。没有出声。 珠帘劈里啪啦地响了一瞬,却只是一瞬。赵明宜心肝儿都跳了起来,伸了手去扶那珠子,终于摁住不再响了,才蹑手蹑脚地进了屋子。 她回回进他的寝房,心跳都要快上几分。若是待得久了脸还热得慌。 兴许还是记得那场荒诞的梦……肯定是她喝多记错了。 “哥哥……”探头进了里间,才见窗下的躺椅上看见一道颀长的身影。他穿了件软面的白衣,没有任何纹样,面庞棱角分明,在窗边明光之下更好看了。他是极好看的,只是从前她觉得盯着人瞧很是冒犯,便不曾仔细看过。 他似乎没有醒。这是她第一次见他睡着的样子。 小心地凑到他耳边,又喊了一声:“枢哥哥……” “欸。” 她话音还未落下,便觉着自己的手让人禁锢住了,又热又烫,像暑日的太阳一样,要把她烫伤了。这个力道也是她承受不住的,手腕顿时红了,尤其是那人的手还带着薄茧,刮得她生疼。 “哥哥,你弄疼我了。”她还捧着那小碟子桂花糕,忍着才没把它摔没了。 赵枢却是坐起了身,却没扶她,依然禁锢着她又细又嫩的手,心口的激荡依然没有缓下去,面上却是不显的,只问她道:“你方才喊我什么?”他听着那又轻又软的一声,那一刻她根本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东西。 这不是作为一个兄长应该想的。 却还是想再听一声。 赵明宜却是不开口了,紧紧闭着嘴,很想找个地方钻进去,掩饰道:“我喊的是哥哥啊。”她以为他睡着了的?起了坏心思,就像以前哄林娉的时候,会撒娇喊她别的。林娉虽吃她这一套,却是不会表现出来,只会把她按到怀里喊乖乖。 赵枢掌心都在发麻。带着玉扳指的手轻轻摩挲了一下她的手腕:“真的吗?” 眼看着有机会躲过去,她眼睛都亮了起来:“真的真的。您还不信我吗?”她笑了起来,点头如捣蒜。 浑身都热。 她身上无处不软和,伏在他膝头更是让人头脑里的东西不受控制。 气息微稳,顿了一会儿,方才松开她的手。又恢复了那副为人兄长的模样:“你找我有事” 第67章 情潮 他在不在生她的气? 赵明宜有点摸不准。她坐在他身侧,看着他拿起了桌案旁的一本书。 他们两个人,一个背靠在躺椅上,一个坐在一旁看着他看书。 不过也才一会儿,就变成了她半靠在躺椅上,他坐在一旁……馨香明明很淡,却霸道地环绕在他周围。看是看不下去了,放下书册,才问她:“你过来找我什么事?” 赵明宜这才想起来她是来干什么的,连自己方才带进来的桂花糕都忘了,忙探手去拿:“哥哥你看这个,张妈妈教我做的,你尝尝吧。” 赵枢看了那糕点一眼,又拿起了手里的书。 赵明宜愣了。从前林娉不高兴了,她都是这么哄的,而且也都能很快见效,也没放弃,拿了一块儿递到他面前:“哎呀你试试呀,哥哥。” “哥哥哥哥。”哝言软语,气息薄热。 赵枢放下了手里的东西,目光定定地落在她身上,心浮气躁。 他很想教训一下这个姑娘,让她不要随便靠男人这么近。便是他也不行,因为她并不能知道有的人会对她产生什么肮脏的想法,尤其当他还是她最信任的人的时候。 赵明宜坐在躺椅上愣愣地看着他。不明白他为什么忽然就不说话了,头往下偏了偏,抬眸看他:“怎么啦?” 赵枢长叹了一口气,将她手里的糕点接了过来,并将她扶好了确保她不会摔下来:“没什么,你别做这些了。”将她的手托了起来:“会伤手,让底下人去做就好了。” 到底吃了一块儿。实在是很甜。她那么不爱吃的甜食的小姑娘竟能下这么大劲儿放糖。 “还有蓁蓁,我没有生气,你多想了。”他坐起身来,到门边立着的铜盆里洗手,淡声道:“我这里你莫要来了,若是有什么事到书房来找我罢。” 赵明宜不太明白,为什么忽然说起了这个。她很少来他的寝房,从前在赵家的时候几乎没有,只有在辽东的时候,那时动荡不安,也不能拘这么多礼。 “其实你还在生我的气对吗?”她下了椅子,走到他跟前去,扯了扯他的袖子:“你以前从来不会这么说的。” 赵枢面色淡淡,洗净了手后才转身看她,却见这姑娘拿了帕子出来给他擦。头微微低着,也不再说话了,眉头皱着,只一味的给他擦手,仔细轻柔。隔着一张薄薄的帕子,她掌心柔软的触感与薄热的体温传到了他的手上。 就像她眨动的睫毛一般。让人心痒痒。 他从前没有那样龌龊的心思。自然不会说出这样的话。这怎么能一样呢。 他默而不语。 “你怎么不说话了?”她哼哼两声,泄愤般地用力擦他的手:“我不喜欢你这样,一点都不喜欢……你不要生我的气。你生气也没用,我不会怕的。” “你在想什么?不会在想要怎么把我赶出去罢!”她想象力很丰富,尤其是心情好的时候,有林娉撑腰她胆儿也足了,说话一点都不藏着噎着:“你不让我来我偏要来,你就吓我吧!”她开始胡说八道了。 方才一进这房间就开始脑子发懵,脸红心热。她怎么可能时常过来。就是图个嘴快,仰头去看他:“为什么不说话啊,肯定是我说中了,你还在生我的气……气我不信任你。” 她不依不饶,说个不停,赵枢低头便能瞧见她樱红的唇瓣润润的,一张一合,赵枢忽然想起她醉酒那天晚上。 “蓁蓁……” “啊?” “那日我过来,你喝醉了……还记得吗?”他喉咙有些发紧,沉声问她。 赵明宜想了想,她只记得那天她心情很不好,娘让她不要去她那里了,她回来就让梨月找了酒来,喝了好一些。别的都没有印象了。 她脑子发懵。赵枢便知她是一点都不记得了。 “我应该记得什么?”她有些疑惑。直觉肯定是发生了什么,但是她是个喝了酒就不记得事情的人,前世便是这样,所以很多在酒后的事她都忘了。 “没什么。”赵枢笑了笑,刮了她的鼻子:“你不会想知道我在想什么的,回去罢。”他还有点别的事要做。 在这儿跟她说话,对他来说是一种诱惑。尤其还是在他的房里。 世界上最了解男人的莫过于他们自己了。 他也不是什么世俗意义上的好人。只是还想在她面前维续几分兄长的体面。若是有一天心底那座牢笼困住的野兽放了出来,他就不确定那份体面还能不能维持了,他恐怕会把她揉碎的。 匆忙离开了房里。 “真奇怪,为什么说没有生我的气,却走得这么匆忙。”她看着哥哥远去的背影,喃喃自语。将那盘桂花糕又端走了,拿到了林娉那里去。 她这两日都很开心,天天窝在林娉那里,听她讲在闺中时候的事情。却是不知为何,母亲话语里总是藏着一个没有名姓的人,她隐约察觉到是个男子,会陪她在上元节出去看灯,会在山花烂漫的时候给她将美景画下来,偷偷送到林家去,还会悄悄地给她写信,哪怕林娉从来不回。 她听出些苗头来了。那人应是有些情意的。 后来又悄悄去问张妈妈,张妈妈也笑起来,却是不与她说:“姑娘,您怎么问这个呢?”她想了想,才觉小姐也到了及笄之年,应是到了会对这些事好奇的年纪。 便找了个时机悄摸儿地与林娉说:“小姐过了笄礼后,有些事也该提上日程了。” “怎么忽然说起这个……”林娉正坐在窗下插花,闻言抬了抬头,若有所思道:“我现在这个样子,如何能给她一个体面的身份呢,谁家结亲不看重这个?”到底有几分忧心。 林家虽富裕,地位却不够。 张妈妈道:“还有大爷呢,他待小姐是好的。” 林娉却道:“虽是这样说,只是不是亲兄妹,没有血缘的羁绊,到底不长稳。况且她是我的孩子,照顾她的责任合该是我的,怎么能推卸给他人。”她得为她觅一个解决之法才行。 张妈妈只见夫人插花的动作慢了下来。 林娉冷不丁地问她:“你觉得傅蕴笙如何?” 张妈妈目光一震。 林娉知道她在想什么,却道:“妈妈,我知道你要说什么。”她有过一次婚姻,体会过了情爱的滋味,痛苦也是有的,当经历过后才觉得男人都是一样的。喜不喜欢有什么重要呢,他肯待她好,让林家安安稳稳地在锦州经商,让她有一个可以拿得出手的名分,其实就够了。 “若他还来,便别拦着了,请他进来喝口茶吧。”她淡淡地吩咐。 张妈妈不敢违抗她的意思,应声道了是。退了下去。 原来那日兄长匆匆离开,是要去奉京的,应是有急事才走得匆忙,赵明宜才觉误会了他:“看来我真应该问清楚,光听我自己说话了。” 她正在自己跟自己下棋,便见梨月打了帘子进来,手里还拿着什么,双手捧着的,还带羽毛。 “这是什么?”她记得大哥书房里有只雀儿,是这宅子从前的主人留下来的,莫不是梨月把它抓了过来,可是何为不带笼子? 梨月‘嗐’了一声,不妨手里的鸟儿使了大力气扑腾,吓了一大跳,手忙脚乱:“不知道哪儿飞来的,看起来是信鸽,腿上还绑着信筒,我看是家养的,飞迷了路,跑咱们这儿来了。” 说着举给她看:“喏,翅膀还刮伤了,差点儿让厨下的猫儿抓来吃了。” 翅膀上的羽毛都扑腾没了大把,她看着可怜,拿了进来。 赵明宜下来看,果真是一只黑羽信鸽,胸膛饱满,眼神明亮,看着还很傲气,一时也起了兴趣,蹲下身来看它。发现这鸽子的翅膀刮了道长长的口子。 “看来飞是飞不走了,咱们养两天,给放走吧。”脚上还带着信筒,说不准是人家有急事儿呢。 梨月听小姐说话,忽然想起来什么,‘哎呀’了一声:“厨下的李娘子先看见了,拆了信筒,好像没写什么,又给我了,还在我袖子里呢。”说着腾出一只手来去拿:“似乎是问候谁的话,也没有名姓,不知道从哪儿来的。” 说是有名姓,还不太远的话他们底下人走一趟捎个信儿也是可以的。却是什么都没有。 她把那小信笺递给小姐。 赵明宜看了一眼,发现的确只是一句问候的话,简单朴素,几句思念都浓含在这信纸里了。值得一提的是,这信的字写得极好,很有味道,瘦雅清逸:“遇到了也算缘分,咱们养两日,看它能不能飞了,便放走罢。” 那鸽子的眼睛十分的亮,像是特地驯养的,漂亮又傲气。 梨月便找了小笼子养在廊下了。 殊不知这会儿宅院外头正一阵喧闹,一个脸上带着一大块胎记的孩子匆匆忙忙往巷道里跑,差点儿撞上了人,引得男人骂骂咧咧。那孩子却头也不回地跑了,进了巷口找到一个男人,拿着手里的弹弓说道:“我打下来了,就伤了翅膀,你说给我银子的?钱呢?” “好小子。”男人痛快地给了钱。 又提了袍子往一旁的茶楼走去。 上了阁楼,轻声地推开了一扇门,往里望去,才见一形容出众的公子立在窗边,正漫不经心地往窗外看去:“办好了?” 男人连连点头:“按着您说的,都妥了。” 窗边之人不再说话了,只拂了拂手,显然是要他退下的意思。男人依声退了出来,带上了门。 这世上稀奇之事真是多,竟还有人花那么多银子,几经周章,只是为了将一只鸽子送进人家宅院里头。上回偶然瞥见,这位公子提的信还是用左手写的,可他明明记得那人擅画丹青,用的是右手啊。更古怪了。 更何况那鸽子都伤了,还能回信不成? 第68章 从前 有人千方百计在放鸽子,有人前方百计在找他。 阁楼的木扶梯响起噔噔噔的脚步声,急匆匆的,李迎州刚看见他,顿时松了口气:“你在这里,我找你许久……”他立刻坐了下来,自顾自地倒了一杯茶,便见桌案旁还有余下的信纸,‘咦’了一声,拿起来瞧:“你这人真奇怪,怎么拿信纸画丹青,在房舍里画不好么,怎么偏要到茶楼里来。” “我还以为你要给那位姑娘写信呢。”他话多,嘴也欠,不过是随意调侃两句。 孟蹊心绪却不知为何波动了一下,心湖泛起了一点涟漪,转头看他一眼:“你在胡说什么,她是大户人家的姑娘,怎么会与我有关系。” 李迎州挠了挠头,拿起桌案上的信纸,顺着光仔细瞧了瞧,偏要嘴欠一句:“那可说不定了,你没事画什么迎春花儿阿……别告诉我你喜欢这个,我不信。” 他本就在胡说八道。 孟蹊眉心忽然跳了跳,还是决定忍了他,负手转了回去,背对着他道:“你找我有什么事?” 李迎州这才想起来:“我这两日结交了一个人,锦衣卫指挥使张济崖张大人的公子……他邀我去喝酒,我特意回来问问你,你去不去?”那些都是官家少爷,他一个人有点犯怵,便想拉着孟蹊一块儿去。 有时候不得不承认,孟含章虽然清高,有时候却很能撑场面。他自己看着舌灿莲花,啥都能插一句嘴,却还是不如他。就像那天*偶遇侍郎大人,姓孟的就能搭上人家。 “你去不去?”他溜达到窗前,凑近了问道。 孟蹊反而转过身,到桌案旁去,收了那几张信纸,随手扔了。又给自己倒了杯茶。 “嗳,画得这么好,你别扔啊。”李迎州一顿可惜,匆忙从纸篓中捡了出来,展平后才发现太皱没法儿看了,只能又可惜地扔了回去:“你回头多画一些,你这功底什么时候练出来了,我怎么都不知道……回头我拿去送人。” “对了,你还未回答我的问题,你到底去不去?”他不是个容易气馁的人,最擅长死缠烂打。 孟蹊思衬了片刻,放下手中的茶盏:“去,什么时候?” 李迎州瞪大了眼睛,没想到他会答应得这么容易,结结巴巴地道:“就今夜,戌时,在瀛海楼……你不会骗我罢,真去么?”说着自己都有些不敢相信,挠了挠头:“你对我还挺好。” 孟蹊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一眼,径直下了楼。 他想多了。他去见张济崖的儿子,只是因为他父亲是张济崖而已,当年跟王璟一道,捅赵溪亭一刀的人。都是狠角色。 前世的姻亲,斗了那么多年。他落败得一点都不甘心。那就继续斗罢。 至于赵明宜,几日前到河间,匆忙一见,也只是想确认她是否平安罢了。他不想她死的……至于别的,这辈子也不会再有了。 天黑得很快,李迎州在门外火急火燎地敲门,他才换了件衣裳出去。 瀛海楼是个好地方,同时也是烧银子的地方,甫一进去,李迎州便感觉到人从出生起便注定不一样。从那群公子哥儿的衣着打扮,到举手投足间的随性,都引得他内心许多碎碎念。 只是更令他惊奇的事,与他一道从小地方出来的含章,做派丝毫不落下风。 就好比楼里的舞娘轻轻攀附上来,他羞得面红耳赤,引得张公子哈哈大笑,这厮却纹丝不动,笑着将人请开了……又说与人谈论起酒来,张公子说喜欢山东藩司的秋露白,又问他有没有喝过。这等人家喝的东西都是上好的,他们哪见过。 谁知那厮丝毫不怵,之说曾经喝过,不过最喜欢的还是江南的三白酒,口感清醇……他又是一副好文采,描述得恰到好处,引得张公子顿时来了兴趣,立马就要让人去找。 就这般喝了一个多时辰,宴席才匆匆散去。 回去的时候李迎州舌头都大了,问他:“你怎么懂这么多……那什么秋露白我见都没见过,你跟我一个地方出来的,论出身,你家出事后比我家都差些,你怎么还喝过。” 孟蹊半搀着他,多喝了几杯,胃里并不舒服,却还能忍受。淡淡地道:“没什么,只是从前身边有个人,会喝一点罢了。” 赵明宜不爱喝酒。可是她只要有了烦心事,就会把库房里陪嫁的好酒翻出来,拿那等拇指大小的杯子,倒半杯…… 他并不厌烦陪她喝酒。因为她只要喝醉了,第二日便什么都不记得。 李迎州脸都喝红了,大着舌头道:“是陈婉罢,她就在你家,总能见到……可是我记得她不喝酒啊。” 孟蹊神色暗了暗,顿时松了手。 李迎州啪嗒一声掉在了地上,立时摔了个跟头,半坐起来便破口大骂:“你干什么,我也没什么啊?至于忽然撒手么?”他到底是个读书人,不会骂什么太脏的话。 说完又自己踉踉跄跄地站了起来。 孟蹊还是把他扶了回去,等到房舍前的时候,他才拍了拍李迎州的脸:“你往后不要再随意说陈婉了……我会娶她,她会做我的妻子。你对她要尊重一些。” 母亲在他年少的时候便做了决定,要将陈婉嫁给他。是以他们两人从不避讳什么。也渐渐地没了名声。 可是他后来娶了赵明宜。 陈婉嫁人后过得不好,时常受她丈夫打骂,里面到底有他几分原因……他亏欠她许多。这辈子,什么都该掰正了,原本不该发生的事,他不会再允许发生。 李迎州早已睡得死死的。 这句话像消散在风力,不知道是在跟李迎州说,还是在告诉自己。 将他搀回了自己房里,他终于轻松了一些,拖了张椅子坐到了庭院中。这里是他跟李迎州暂时落脚的地方,他们本该去往奉京,只是他为了搭上王璟才选择到河间,李迎州便跟着他一起来了。 今日下了点小雨,院中湿漉漉的,凉爽又舒适。 他坐在椅子上,不知道有多巧,他一眼便瞧见了院中角落里攀着的一株迎春。甚至不曾开花,空有绿叶,他却一眼便认了出来。 顿时有些烦躁。 分明是不再会有她的一生,身边却处处是她的影子……他很是烦躁,一时也歇不下,便起身找了短刀,将那丛迎春砍了,都扔到了院子外头去。 他要扳倒赵枢,他们两个人便注定站在对立面上。此生都不会再有什么交集。合该像这簇迎春一般,一个在院墙外,一个庭中,再也不见才好。 丑时方才睡下。 只是睡得并不安稳,总是想起一些什么,偶尔会惊醒,等天蒙蒙亮的时候才算真的睡得沉了。 梦中雨幕朦胧。 他从云州往奉京去,途中经过河间,道中停留了一些日子。他没想到会这么快再遇见那个姑娘。就在他与一众同窗去拜见致仕的陈老先生那日。 陈先生在赵家,他虽不喜欢那等人家,却也不好拂了同窗的意,便跟着一道去了。 下人引他们在厅中坐下。只是许久都未见陈老先生出来。 这场宴本就不是他们这些年轻的举子能够来的,主人家的招待也都是出于礼数,他们坐了这么久已经很不好意思了。就在孟蹊盘算着离开的时候,花厅外的庑廊突然传来一阵脚步声,其中还夹杂着两道说话的声音。 “祖父说的是这副画吗,我会不会拿错了,早知道我就该问问兄长的。” “小姐您又忘了,爷今天不在府里的。” “那我还是先送过去吧。”那道声音顿了顿,又道:“拿错总比没拿好,他们要赏画,我拿了画,也不能算错不是?” 声音越来越近,孟蹊听到的也越来越清晰。 那是一个年轻女孩儿的声音,说话细细轻轻的,柔软得不像话。 孟蹊心里突然涌起一阵异样的感觉。 那是他第二次见她了。 那个姑娘穿着一身天水碧的素面杭绸罗裙,头发挽成一个髻,鬓边别着两支玉粉色桃花样式的珠钗,脸白白净净的,手里捧着一卷长轴的画。 她从廊上缓缓走来,好像看见了他们,目光朝这边转了过来,视线逡巡了一圈儿,最后停留在了一处。 孟蹊看到了一双漂亮的眼睛。 她在他身前停了下来,两人隔着一小段距离。孟蹊看了看她,静谧中又听到了那道柔软清脆的声音。 “客人已经走了,你在等谁吗?”她眨了眨眼,问道。 这里很多人,孟蹊与他们站在一处,目光都不约而同地落在女孩儿身上。只是他确信这句话是对他说。因为这个女孩儿只看着他,眼睛亮亮的,脸上挂着笑。 她很漂亮,像一朵粉粉的桃花,就站在那儿看着他们,漂亮极了。 同行的人看着这样的女孩儿,有几个脸薄些的,耳根一下子就红了。 当然也包括孟蹊。 她带他们去见了陈老先生。后来再见,已是两日后了。 那是在城郊的大音寺,这一天来上香的人很多,石阶上来往的都是男女香客。每年四月,将要科考的学子几乎都会来大音寺浮屠塔,都说这里香火灵验,拜了来年定当高中。从庐陵出发前,孟母嘱咐了不知多少遍要他前来祭拜,道是只当拜见已逝的父亲,她知道孟蹊从不信鬼神之说,但是尊敬父亲,所以一定会去。 孟蹊确是来了。 他上过香后,站在大音寺前的树下等其余同窗。 他便是在那时见到的赵枢。 那人实在是出众。 他穿着一身玄色银丝暗纹锦袍,负手站立在大殿正中,身侧是漆金描边的镇鼎,里面上满了香。蒙白的烟氤氲而上,他的脸被挡在了光影里,晦明晦暗,便是单单站在那儿,就让人无端的有压迫感。 第69章 拥住 这几日河间在下雨,赵枢从河间赶到奉京的时候,才发现奉京也是一样的。 回直隶多日,还是选了今日到京师述职。 赵枢从太极殿出来,只见檐下雨幕朦胧,太监们都披着雨衣办差事,来来往往,有条不紊。明亮干净的石阶上忽然出现一把淡黄的纸伞,一个小小的身影拾级而上,终于到了廊下。 “先生!”一道洪亮的嗓音忽而划破了雨幕。 赵枢微微抬眸,只见那半大的孩子忽然走上前来,几乎是小跑着的,身上穿着稠绿的衣衫,没有任何配饰,一双眼睛干净而发亮:“先生,我很久没见过您了,您怎么不来文华殿了。” 一旁的小太监忙拉了他:“世子,小声点儿,这里是太极宫呢。” 那孩子才顿了一下。眼睛却亮亮的,只看着他。 “世子还记得微臣?”赵枢觉得好笑,蹲下身来,平视着他,说道:“我与世子已经许多年未曾见过了。” 这个孩子是陈王殿下的遗腹子,陛下登基多年膝下只有五位公主,没有皇子。两年前朝堂议论纷纷,陛下便将几位血缘亲近的宗亲之子接进了宫里,由太后照看。 “我当然记得先生,当年在文华殿您为我讲学,我一直记得您教过我的。” 这个孩子约莫七八岁的模样,说话几经思衬,眼里有着这个年纪的孩子少有的成熟。赵枢笑了笑,站起身来,与他身边的小太监说道:“世子过来这里做什么?” “这……”小太监支支吾吾的,看了一眼朱玉宁,只见这孩子的目光瞬间又黯淡下来,低声道:“陈王妃病了许多年,快不行了,王府派人传信过来,想把世子接回去伴王妃最后一程。太后娘娘不许……便想着来求陛下。”太后眼下正忙着为辽王殿下伤心,哪有空管陈王妃母子。 赵枢看着朱玉宁。 他也看着他。 “那就进去罢。陛下刚见完了吏部的人,眼下应是有时间的。”说完又看向一旁的小太监:“多看顾着世子,若是成了,便早些送他回宫罢,莫淋了雨。” 说罢,立时下了石阶。 朱宁玉顿了一会儿,仰头看着小太监:“先生曾经教我,陛下有太多的子侄,我只是其中最不起眼的那个,要我明哲保身,不要沾染是非。可是我忍了这么久,我母妃都要过世了……几位堂兄却在陛下面前崭露头角,有了地位。” “先生是不是错了,我也错了。”朱宁玉的眼睛十分地黯淡。 小太监支支吾吾半天,也说不出个什么来。只能先送这位世子进殿内。 赵枢在宫门前遇见了梁棋,梁棋是跟着王璟一道进宫的。见着他先上前行了礼,说了几句话……王嗣年便在不远处,也没有先走,静静地看着他们。 梁棋有些奇怪。从前是听说过赵、王二位大人关系是很不错的。这么今日一瞧,反而好像更多了几分客气,两人见面至今也只是点了点头而已。一句交谈都没有。 他思衬了一会儿,听到近来的一些事,担忧道:“听说太后娘娘进来与陛下不和,想要为辽王殿下求情,陛下不允,如今正气着呢。您是此次此次平叛陛下钦点的人……太后会不会把气撒到您头上。” “不用担心我,该如何便是如何,陛下不是个昏庸的人。”赵枢虽是在与梁棋说着话,却知道王璟正在看他,便也抬眸望过去,甚至微微笑了笑:“许久未见,要去我府上喝盏茶么?” 王璟道:“那便叫上隆鄂罢,也许久未见他了。” 赵枢却道:“还是不了,我府里的都是陈茶,今年的新茶还未送来呢,怎么好拿来招待你。”他说话淡淡的,一点都不像是要邀请他去府上喝茶的样子。反而更像是嘲讽。 梁棋静默不语。 := 正当场面僵持的时候,身后忽然传来一道尖细的声音:“圣旨到……”马蹄声高高扬起,众人回头,才见一架马车匆匆赶来,一旁高坐在马上的是陛下身边的黄太监。 黄太监脸上堆着笑:“赵大人,咱家要先与您贺一声喜了。”说罢,又回首将马车里的人搀了出来,嘴里喊着:“世子小心。” 下来的是八岁的陈王世子。他昂着头,同样学着黄太监的样子,高声道:“先生,恭喜您了!” 黄太监念旨,赵枢其实猜到了这是什么,方才从太极宫出来便有了几分直觉,掀了官服跪下接旨。王璟跟梁棋对视了一眼,也跪了下来。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兹辽地叛乱,尔洞察战机,穿插迂回……”黄太监的嗓子又尖又细,这两日还有些沙哑,这长长的一道诏书,实在是废了些功夫:“特封尔为定襄侯,食邑千户,世袭罔替……” 梁棋倒吸了一口凉气。 说实话,他的老师在此次平叛中的确是功勋卓著,可是陛下如此果断地给了侯爵,实在是有些过了。鲜花着锦,烈火烹油,这又何尝不是把老师架在火上烤,吸引太后老娘娘的怒气。 王璟却是无声地握紧手。他还记得李澧当初对他说的话……这么多年来,河间还有多少人记得他王璟的声名呢。二十多岁的赵侯爷,他恐怕拍马也要不及了,谁又记得他呢。 赵枢接了旨。 黄太监将一旁的李宁玉推了出来,笑着道:“陛下还说,您不必再进宫谢恩了,就是还有一件事儿,需要再偏劳您一番。”看了看还为及肩膀高的世子,低声道:“陈王妃的身体,看着实在是不行了……王妃在汝宁行宫修养,汝宁与河间相近,还望大人顺道送小世子走一遭。” 朱宁玉是个成熟的孩子,只是听见黄太监这么说王妃,神色中依然是掩不住的难过。 赵枢应了下来,将他带到了身边。 王璟拍了拍衣角上沾的水渍,地上都是雨水,不免沾湿了,走进了些,面上挤出一丝笑:“恭喜你了……等下次再见,我便得向你见礼了。”他说话的语气算不得高兴。 就连一旁的梁棋都察觉出了其中的微妙。 匆匆离去。 朱宁玉在一旁站着,默默地仰头:“先生,王大人是不是不太高兴?” 天边雨丝淅淅沥沥,空气中都带着几分湿润的味道。宫城高大而巍峨,在细雨朦胧中更显得厚重了,他遥遥忘了一眼太极宫,未接朱宁玉的话。 朱宁玉低了低头。 寂静的宫道上只余他与陈王世子两人。 他走在前头,朱宁玉落后半步,抬头道:“先生,黄公公方才未说,他也不知道……陛下说往后您就是我师父了,让我跟着您。” “是么?”赵枢回得漫不经心。 朱宁玉急了:“这是皇叔的意思,方才我在太极宫,他亲自与我说的。让我不要告诉任何人。”这个孩子虽然成熟,却到底涉世未深,见他一点都不惊讶,也没有喜悦,一时有些慌张,拉了拉他的袖子:“您不愿意教我吗?” “是您跟我说的,我不应该再隐忍了。明哲保身的法子已经过时了。” 赵枢抬了抬眼皮,低头看他:“我什么时候说过?世子记错了。” 朱宁玉道:“就在方才,您告诉我我会成的,陛下会答应让我回汝宁看望母妃……这是您告诉我。”他肯定了他的做法,便是希望他去见皇伯父。伯父对他的态度与从前已经大不相同了,眼中多了很多关切。 他终于明白先生当年的意思。 不管他如何争做头角,陛下都不会满意。只要他的父亲,或是母亲一人在世,他都不可能出头,任何一位堂兄弟都是一样的。他们只是伯父暂时树立起的靶子而已。 陛下喜欢的是举目无亲的子侄。 眼下已经到了他展露锋芒的时候了……可是他唯一的母亲也即将要离世。这何尝不可悲。 再怎么成熟,也都只是个孩子而已。赵枢抚了抚他的头,没有说什么别的,只道:“我带你回汝宁,你去见她罢。”丧母之痛他怎会不懂,更何况是朱宁玉这种,要看着自己母亲在病榻上消亡的,只会更痛。 带着朱宁玉回了汝宁。 . 下了好多日的雨,赵明宜正在喂庑廊下的那只鸽子。那鸽子神气极了,一双眼睛迥然发亮,每每见有人来喂食,都会发出咕咕咕咕的声音,扑腾着翅膀。梨月觉着有趣,便叫了小姐过来喂它。 因此这两三日以来,都是赵明宜在亲自喂它。 这天清晨,这小东西吃饱了正叫唤,梨月匆匆忙忙跑了进来,脸都红了,不停地喘着粗气:“姑,姑娘……”她大喘气儿,一半是高兴的,一般是急的。 “怎么了?”她连忙放下装了谷子的陶罐。 “姑娘,爷他……”她嗓子又干又哑,一口气噎住了。 “到底怎么了?出什么事了么?”眉头皱了起来,有一点着急,跺了跺脚,急得连忙上前给他拍背:“你快说啊,要急死我了……” 梨月脑子嗡嗡的:“姑娘,陛下封了爷做定襄侯,消息已经传到赵家了……家中摆了宴席,太爷派人过来请您。”她方才高兴的是这个,急的也是这个, 二老爷不知晓爷的这座私宅在哪儿,太爷却是能查出来的。 “请我过去干什么呢?”她被这个消息砸懵了,都不是一家人了,为何还要让人来请她……她也不想回去。其实还有着一些不为人道的心思。 她是祖父带回来的。她的出身祖父一定知道。或许也会告诉她。 可是……她并不想知道得那么清楚。她是林娉养大的,只会认她,知道这些也只是徒增烦恼而已。 第70章 质问 害怕肯定是有的。因为他是一个身形高大的男人。 可是这样的情绪也只是一瞬间。因为她发现她可以将他的手从腰间拿下来,很轻松地放了下来,这让她觉得有安全感。 看来确实是喝醉了。她也没放在心上。 拧了帕子给他擦手,小声道:“我让厨房送了解酒汤来罢,喝了再歇下,晚些时候我们一起吃饭。”她声音小小的,就像是在哄着谁一般。 赵枢确实有些晕沉了。 方才差点做了错事。 “没事,不用忙了,你先出去。”他挥了挥手,目光不甚清明,却是看着她说的。 赵明宜蹲在矮榻旁看他。兄长甚少碰酒,也少有喝醉的时候,她没想他醉酒的时候是这样的。看她的眼神好像盛了温热的泉水,要把人融化了似的,说话也温柔,心软得一塌糊涂,想探出手去替他揉一揉眉心. 赵枢按住了他:“怎么了?” “我,我替你按一按,你会头疼的。” 他是想她在他身边多待一会儿的。便撤了手。她也瞬时坐在了一旁的小杌上,替他按了起来。 柔软的指尖夹杂着淡淡的馨香,似乎是从她袖中传来的。宽大的袖口包裹着一截白嫩纤细的手腕,腕子上两个细细的玉环互相碰撞,发出清脆悦耳的响音。 那香气分明很淡,却霸道地包裹住了他。 “蓁蓁,你回去罢,我睡一会儿,等明日我送你去赵家,你去见见祖父罢。”他立刻清醒过来,揉了揉眉心,将她从小杌上带了起来:“你先回去。” 这种在失控边缘游离的感觉并不好受。 他不想伤害她。 却也是快要忍不住了。 她有点疑惑,正要说什么,他却不容置疑地再重复了一遍:“你先回去。”语气微微重了一点。 赵明宜愣了一下,发现他依旧在揉眉心,压下正要说出的话,终于还是先出去了。她不知道他为什么总是要她走,第一次的时候是她去还那份契书,他让她先回去。后来是她听了母亲的话做了桂花糕送去书房,他们说了一会儿话,他也让她先回去。 再就是这次了。 为什么这段时日总是有意无意要与她拉开距离呢。是发生了什么事,还是她做错了什么? 先去给林娉熬了药,送去了母亲院里。张妈妈给她打了帘子,她进去的时候林娉正在看账本,她皱了皱眉,放下手中的药后将她手里的册子拿了过来:“娘怎么看这个,您还在养身体,看这个太伤神了。” “你怎么把我当作一个玻璃人儿了呢。”林娉笑了笑,利落地将她送来的药喝了,又拿起了那本账册。 赵明宜道:“您不放心交给别人,那不如我来给您看吧。”她说得很认真。 “你会看?”林娉半信半疑。 “您就瞧着吧,我会的。”赵明宜将那账册抢了过来,放到一旁:“等我做好了,过两天给您送过来,您就好好养病吧。” 说了一会儿话。 这姑娘心不在焉的,林娉看得清清楚楚,问她怎么了。 “是哥哥,我总觉得这些时日是不是出了什么事,他总是让我先离开……我们已经很久没有坐在一起安安静静地吃过一顿饭了。”她心中没有什么别的,说话自然也坦荡。 林娉一开始听见还有些心惊。哪有人家的兄妹是这样相处的,大多数人家都讲究七岁不同席了,不在一出用饭是很正常的事,哪有这样黏黏糊糊的。她对大爷的依赖似乎已经有些过了头,不太合时宜了。 可是看着女儿说话时的劲儿,看起来又无比坦荡自然。一时又觉得是自己多想了。 “这有什么的。”林娉把她搂在怀里,低声地教她:“若你不知道该怎么办的时候,便把心里的话直接说出来吧,有些时候直说比拐弯抹角的试探要好得多。” 她想了想,点点头:“我知道了。” 出了门。 方才熬药汗湿了,她便先回房里换了身衣裳,出来的时候正撞见梨月在喂那鸽子,笑道:“我见你今儿喂了许多回了,它肚子都鼓起来了,你莫要再喂了。”她怕再这么下去,这鸽子得给他们养死。 梨月手一抖,谷子洒了一地,面露难色。 赵明宜道:“怎么了,愁眉苦脸的?”她走过去将那小陶罐捡起来。 “小姐,我太不小心了,今儿早我出去了一趟,一个没注意,房里的那张信纸让丫头扔了,找不见了。”兴许那丫头以为是废纸,便自作主张地帮她扔了,也是好意,只是好心办了坏事。 “这鸽子也养好了,那信咱们还帮忙送么?” 赵明宜想了想,也终究不想拖,便回了房里提笔写了一张小笺。也没写别的,只说鸽子飞迷了路,到了她这里来,信弄丢了。又说了信本来的内容。 她能做的也就这些了,递给梨月:“你把这个绑上去,能飞到哪里,就看它的命运了。咱们也管不了太多。” 梨月听她的去了。 赵明宜却是独自往赵枢的院子里去了。他们住的地方是挨着的,穿过夹道,一个紫竹园,很快就到了他的窗下。 支摘窗是打开的,她往里探了探,却没见着人,才推开门往里走去。正对的是一张紫菱画几,两把椅子,转过身往内室走去,帘子落下发出细碎的声响。 屏后隐约有一道身影,缓步走了出来。 “哥哥。”她高兴地喊了一声,正要抬步往里去,却见一高大的身影从屏后走了出来,身形颀长如玉,只着了一身软面的白衣,是襕衫样式的,却是更松散些。看着是才醒的样子。 赵枢正随意系了系带,才听见有人进来,方才她未出声,便以为是刘崇。 这才发现进来的是这姑娘,眼下正瞪大了眼睛看着他,张了张嘴要说什么,顿了许久才缓过神来,立刻背过身去。 赵明宜都不知道说自己什么好了……她是不是太不避讳了,都撞见过两次了。说自己不是故意的都有些牵强。 “我,我晚些时候再来吧。”她脸红得发烫,转身就要走。 赵枢却坐了下来,自顾地倒了一杯茶:“再晚天都黑了。你有何事,现在就说吧。”他坐在太师椅上,强撑着没有去换衣裳,就这么坐着与她说话。 他也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她了。 几日前他未告知她一声便匆匆去往了奉京。分明觉得自己已经冷静了下来,可以处理好这些时日产生的不该有的感情…… 赵明宜顿了一下,心中惴惴不安,却还是转过了身来。却发现他并没有去换衣裳,还是那身绫白的长衫,她说话都不自在了,也是强撑着,梗着脖子道:“我来就是想问问,你为什么要疏远我呢……你已经很多次让我离开了,可是我们本来能见的时间就不多,为什么总要我走呢?” “哥哥。”她认真起来,直直地看着他,眼睛睁得大大的:“你能不能告诉我为什么啊?” 她学聪明了,不再像从前那样不依不饶地说许多话,而是表达了自己的诉求后,只看着他,一点都不让他有回避的机会。 她的眼睛湿润得雨后的山林,蒙上了一层深深的雾气,又委屈又迷茫。再加上她身上这碧色的衣裳,清新秀雅,站在那里俏生生的,直勾勾地看着他。 赵枢摩挲了下手里的杯盏。 沉默良久。 窗外的天暗了下来,下起了小雨,凉风顺着支摘窗吹拂进来,却依然不能扫清赵枢心里的躁意。他终于放下了手里的杯子,站起来往里间走去,招了招手:“你跟我来。” “我教你抚琴吧。” 赵明宜跟了进去,才见里头放了一把古琴,就在窗下,正对着窗外碧绿的景。这跟抚琴有什么关系? “我抚琴,你就会告诉我吗?”她想知道答案。 “当然。”赵枢已经坐了下来,试了试琴弦,富有古意的声音从琴弦上传出,悦耳动人。 她是知道他会抚琴的,只是*没有亲眼见过,她的琴艺是从女师那里学的,跟她的书法一样,学得不太好。于是顺势坐了下来,他就坐在她身后,先帮她调了弦。 抚个琴就能知道答案么?那似乎也不太难。 她跟着他的节奏往下弹,许久不碰这东西,倒是有些生疏了。 赵枢未发一言,只在身后带着她,一弦一音。 窗外的雨急了起来,打在窗下的桂花树叶子上,发出劈里啪啦的响声,有时候听得仔细了,还能听见水珠从叶子上落下,滴答滴答…… 赵明宜看似被他带着,却早已无心抚琴……因为她感受到了身后胸膛的灼热。那是一种怎样的热意呢……就像暑日下暴晒的水,热意紧贴在身后,她也越来越热。 心更是慌乱地跳,一点节奏都没有了。手开始微颤,好像意识到了什么是的,想要默不作声地站起来,马上起来。 琴声立刻就停了。 赵枢按住她的肩膀,沉声问她:“你还想知道吗?” “你若想知道,我现在就可以告诉你。” 第71章 颤栗 他是个内敛的人,心绪从来不外放,有时候她作为妹妹也不能猜到他的在想什么。可是这一刻,她在他身前,就在这样一个类似于环抱的姿势下,她非常清楚地知道了他的意思。 “我,我……”她摇摇头,脑子开始发沉,开始语无伦次起来:“哥哥在说什么呢?我有一点听不懂……天色要晚了,我该回去了。”她动了动肩膀,想挣脱他的怀抱,声音都在发抖。 怎么会这样呢?她不是猜错了吗? 怎么会是真的呢。 她的表情已经出卖了她。赵枢知道,就在他说出这句话的下一瞬,赵明宜便已经明白了他的意思,甚至一丝喘息的时间都没有,她懂他的意思。 她起身就要跑,赵枢立马拦住了她,将她圈在怀里,克制地蹭了蹭她的耳畔:“蓁蓁,我本来也不想说的……本来也不该说。是你问我的,我不能装聋作哑,你既想知道,那我便只能告诉你实话了。” “你知道我在想什么的。”灼热的呼吸打在她耳朵上。 “我,我不知道的。”这个姑娘在他怀里乱动,手心撑在他胸前,想把他推开。只是她这点力气如何能挣脱呢,只能不安地乱动,黑乎乎的脑袋不住地蹭着他的下巴。发烫的掌心也有些颤抖,好像不知道往哪里放似的。 她的心跳得越来越快,鼻间都是他的气味,不是平日里那种清淡的薄荷的味道,而是很浓烈很浓烈的,异性的气息。这种感觉让她太陌生了,下意识地就想跑。 可是他的手已经将她按住了。 “赵枢!”她这下是真的慌了,手都在颤抖,却是不知道按到了哪里,圈在她身前的手忽而便松开了。 陡然失去束缚,她懵了一下,甚至都忘了要跑。掌心酥酥麻麻的,方才她按着的地方太烫了。 他松开了她,平静地坐在禅椅上,额头渗出一层细汗,抬眸定定地看着她,眸色深沉。 “怎,怎么了?”有时候也恨自己脑子为什么在这种时候反应这么快。 她往他身下看了一眼,白皙的面庞刷的一下红透了,喉头忽然很干,不受控制的动了动。吓得不轻,掌心更麻了。她不是故意的啊…… 赵枢不想吓着她,意外的却是她似乎知道什么似的,一双眼睛怯怯地看着他。原本还没什么,这样的眼神却让人莫名想欺负她。压下上涌的血气,淡声道:“没什么,你别害怕。”他伸手拉她。 赵明宜差点儿眼泪都要出来了:“我,我错了。”她方才是使了劲儿的…… 抿了抿唇,手还在发抖,却是又回到了他怀里去。 这回不挣扎了,就乖乖地坐在他怀里,眼泪像断了弦的珠子一样往下掉,因为害怕,还用力地掐着自己的手。白嫩的手掌心掐得红了一块儿,四个整齐的红月牙儿印在手心上。 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赵枢一根一根掰开她的手指,展平了放到自己手上。静静地看了一会儿。她小时候也坐在他膝上哭,想哭的时候会搂着他的脖子求他抱她,那时候多是受了委屈想要寻求安慰。 他也没想到会有今天。 他竟有一日会如此热切地想搂着她,做一些世俗礼法所不能容的事。心绪久久未定,他闭了闭眼,鼻尖轻轻的擦了擦她的鬓发:“蓁蓁,你没有错,错的是我……” 他的鼻息太灼热了,激起皮肤一阵颤栗。她顿时就不哭了,伸手去推他。 力气小得可怜。 她眼泪又落了下来,手用力握着:“你都说了你错了!”那不应该放开她吗?她快要热得融化了,额头后背都是细汗,喉咙干得要命,眼睛也疼。 “我们不能这样……”她转过了身去,抬头看着他。 小鹿一样的眼睛,她这会儿人虽坐在他膝上,却是整个人都像缩到了一层壳里去了,眼神怯怯的,想看又不敢看他。 他是一个男人……他不是哥哥了。 她从前抬头,看见的是他明润的玉冠,温和的眉眼,微微的笑意。可是今天她抬头,看见的却是他泛青的下巴,鼓起的喉结,还有凌乱衣襟下结实的胸膛。 这些都让她心生退意。 “哥哥。”她声音都哑了,喉咙干涩,抿了抿发干的唇:“情人跟兄妹是不一样的……” 她换了一个委婉一点的词,夫妻两个字她始终觉得有些难以启齿。 她却不知道这两个字还不如夫妻呢。赵枢拦着她后背的手微微动了动,心绪不太平静。情人两个字对他们来说委实暧昧了些,尤其是在这样的时候。 却还是压下了心底一切的躁动,摸了摸她的头:“你不喜欢我吗?” 赵明宜脑子嗡地响了一声。 “这不是喜欢不喜欢的事情。”她声音很小,垂着眼睫,手紧紧地抓着自己的衣角,竟是不敢肯定地否决这个问题,脑子乱成一团:“我们本就不能这样的。” 情人是什么? 情人是要在一起生活,一起睡觉的。一起生活没什么,多少年都是这样过来的,可是另一桩呢……她紧握着双手,甚至不敢抬头看他,全身上下都酥酥麻麻的,腿也发软。 赵枢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只是能察觉到她暂时的抗拒,只能将她按到怀里,深深的吸了一口气:“不要害怕我,我们从前什么样,往后也是什么样……但是蓁蓁,我们做不会从前了。” 他说话的声音像一坛醇厚的酒,越品越能从绵密的味道中,得出一点别样的意思。 他希望她能勇敢地面对他的感情。 方才拼命地挣扎,这会儿却是呆愣愣的,她脑子里什么都有,乱七八糟的,理也理不出个头绪来。 所以其实从一开始她就猜对了。只是种种原因,让她不敢深想,也不愿意去深想。那前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刘崇从前厅匆匆过来,穿过园子,花障,正见大爷院子里都是空无一人,房门前也无人把手。他知道暗处肯定还有人,可是这般空空荡荡的,还是第一次。 正要进去,果真不知哪里冒出来一个国字脸的护卫,伸手拦住了他:“先生,爷现在不太方便。” 平日里只有他调动人马的份,却是第一次有人敢拦他。刘崇是个聪明人,自然不会去犯大爷的忌讳,因此很平静地立在了一旁等着。 只是方才还平静着,下一瞬眼皮子却是跳个不停。 他看见小姐从大爷的房里走了出来,鬓发都乱了,眼睛也红肿着。爷后脚也出来了,手里拿着一件斗篷,将斗篷披在了姑娘的身上,温声细语地说着什么。 小姐走得匆匆忙忙。 心里头颤个不停,刘崇差点儿扭头就想往外走,却是晚了,只听见大爷目光冷冷地看向这边:“还愣着做什么。” 这是在点他呢。 刘崇闭了闭眼,心沉到了谷底,只能硬着头皮走进去。心里头不知道骂了冯僚多少遍。这种事儿偏偏落到了他头上。 恨不得方才眼睛瞎了。 “你看见什么了?”赵枢坐在窗下,支摘窗透了昏暗的光进来。 刘崇眼皮子直跳。眼下已经快要傍晚了,底下人却偏偏没到这里来点烛火……应该也是无人敢进来。怎么他就好死不死地撞上来了,闭了闭眼:“属下是来禀报事情的,什么都没看见。” 赵枢嗯了一声,拿起桌案上的茶水:“有什么事说吧。” “是赵老大人那边。”刘崇躬了躬身,说道:“老大人派了何进过来请小姐去一遭,您给拦下了,何进没法儿交代,又过来了一趟。” “他想等就等着吧。”赵枢啜了一口茶,却是不想理会。 刘崇又道:“还有梁大人,梁大人傍晚的时候递了信儿进来。”他顿了顿,思衬了片刻,才道:“有人递了折子到陛下那里,参了您一本。” “参我什么?” “参您在辽东督战时收受贿赂……此事还牵扯到陈贵嫔,是贵嫔娘娘的亲戚。月前给梁大人送田产的那位就是陈家的。”梁棋几乎就等同于他的亲信了。梁棋收受贿赂,他也脱不开关系。 这已经是明晃晃地冲他来的。 刘崇补了一句:“是锦衣卫指挥使张济崖张大人。” 赵枢若有所思地看了窗外一眼,放下了茶盏。直觉这件事很不同寻常。 张济崖有什么理由弹劾他?他虽跟他父亲有几分关系,却是酒肉朋友,又不是什么生死之交,断不会因为他父亲朝他下手。思衬了片刻,说道:“你去查查他近来跟谁走得近,查仔细些。” 刘崇应声而去。 用过晚食后,他却是第一次往林夫人那里走了一遭。 张妈妈从房里出来迎接他的时候还以为听错了,有几分战战兢兢地,小心地打了帘子,请他进去。 屋内亮着烛火,林娉低头看着手上的绣绷,才抬起头来,便见进来一个高大而清隽的男人,身上着的是玉白的襕衫,他一进来整间屋子仿佛都亮堂了。 “大……”她坐起了身来,又觉得不对,慌忙改了口,笑道:“该唤赵侯爷了,是妾身的不是。” 她不再是他的叔母,自然不敢摆长辈的派头,笑着要给他倒茶。 赵枢却是拦了:“夫人不必麻烦。”若是从前就罢了。 如今怎么还能受她的茶。 “我过来是想与您说一件事,需得先征得您的同意才是。”他负手立着,没有坐。眼下是晚间,也不适合他久留,只打算说完就走。 林娉见他说得郑重,以为出了什么事,心提了起来:“是发生了什么么?” 赵枢立在昏暗的烛火下,沉声道:“明日我要接蓁蓁回一趟赵家……陆大人的事她应该知道的,我想还是祖父来说比较好,您觉得呢?” 第72章 害羞 他展开了那封信。 信上什么也没有写什么别的,不过就是陈述了一番那鸽子飞迷了路的事情,还有他先前写上去的问候的话语,一一仔细说了。 字迹确实是她的。 慢慢地抚平了小笺上的褶皱。指尖划过上头的墨迹,还带着一点微微柔润,仿佛是她指尖的柔意。 门缓缓地开了,李迎州才见同窗坐在椅子上在看着什么,不用说便知道,走上前去说道:“我见着那鸽子的翅膀刮伤了,应是先前就伤了,我抓它的时候没看清,手重了些,到我手上的时候蔫蔫儿的。我拿了点儿小米来,就着喂喂吧。”若是死了可就是他的罪过了。 他一晃眼,才见孟蹊案上摆着的那张小笺,漂亮得很,绘着柳叶儿,像是姑娘家用的。 拉了张椅子来,将那扑腾的鸽子放在了膝上,小心地喂了,问道:“你这是给陈婉送的信?”他默默地问了一句。 孟蹊看着他喂膝上的鸽子:“不是。” 李迎州抬头看了他一眼。 他眉目好看,十分清秀,巍巍青松一般,只是长在了云州最偏僻的地方。当年他父亲好不容易做了官,又让贬了回去……就连书院的先生都可惜。 “不是陈婉?”他有些疑惑:“那还能是谁?” 孟蹊沉默地看了那张信笺一眼,神色微沉:“是个故人……” 他的反应实在是奇怪。顺着同窗的目光又去看那信笺,小心地拿了起来,也没见他阻拦,便看了一眼:“原来这小东西跑到人家家里去了……你怎么又说是故人?”这不是不认识么。 字迹只能算是清秀,看力道像是个姑娘的字。 孟蹊将信笺从他手里抽了回来,又仔细收好了夹到书页中……她从前就爱用这绘柳叶的小笺,他外出办差的时候,时不时的就要送一张过来。她不用信纸,就喜欢用这样雅致的书笺。 “迎州。”他心中说不清的滋味,站起身来走到窗边去,窗外已经夜色浓重了。 李迎州低头喂着鸽子:“嗯?”而后才抬头瞧他。 孟蹊看着窗外浓重的夜色,唯有墙角不远处那丛被他砍了个干净的迎春,似乎冒了点芽尖儿出来,喉头微微滚动:“……没什么。” 李迎州等了半天就等到这么一句话,手里的鸽子都差点儿让他喂得呛死,又急急忙忙地出去找水:“我真是,我都不知道说什么。”他眼皮子直跳。 等收拾好那鸽子,擦净了手才道:“我就知道你有心事。从半个月前你染了病那时候起,我就觉着你变了许多。我都快不认识你了。”将椅子拉到窗边,稳稳地坐下,摆出彻夜长谈的架势:“你说吧,我听着。” 孟蹊不觉与他说便能解了自己心中的疑惑。长久地顿了顿,目光转向窗外。 李迎州顿时哑了火,也不再逼问了,抱了那小鸽子便出了门,临走时想起来墙角那丛迎春花,眉心跳了跳:“你怎么把它砍了呢?我看那枝条儿还结了花苞呢,没多久就能开了啊。你这人真奇怪。” 他嘴一贯碎,想到什么说什么,说完了便走了。 独留孟蹊一人在房中。 他也不明白……赵明宜喜欢迎春花儿,他看见这东西总是容易想起她。一发不可收拾。 他不喜欢她的,是姓赵的逼他娶了她。眼下什么都还没有发生,一切都应该回到正轨才是。 . 封爵的旨意很快就下到了河间,引得河间人心攒动,尤其是沧州知州与同知大人,一大早便命人送了帖子到赵家恭贺,连带着底下人心思都活络了起来。 王夫人听见消息却是没那么高兴,正想着要送什么贺礼去呢,这下倒是犯了愁,与嬷嬷道:“他家出了个侯爷,那这门亲事就算咱们高攀了。颂麒还没有功名呢,在他们家怎么抬得起头来。” 那么年轻,谁家能抬得起头来。 嬷嬷道:“嗐,您担心这么多做什么。他们家还出了那样的事儿呢。家里的血脉都能弄错了。幸好三少爷定下的是五姑娘,若是那个抱错了的,可就麻烦了。我还听说……”顿了一下,又捂了嘴,不敢说了。 王夫人皱着眉头:“你听说什么了?” 嬷嬷看了眼门外,回过头道:“我有个远方表侄女儿,在锦衣卫指挥使张大人家做丫头,听说了点事儿……说赵家那姑娘是通政使大人的私生女。”真是好大一桩丑事。不过也没传出去,都说是抱错了。 王夫人摸了摸胸口:“我的老天爷,这都是什么事儿啊。怪道这些日子都不见他们家二夫人出来走动,也不知道怎么样了。”出了这样的事,不是和离便是休妻,只能是这样了。那姑娘说不准还要撵出去。 “可惜了,是个齐整的好孩子呢。”王夫人喃喃道。 说完这些,心下倒是轻松不少。至少王家家风不错,没人能指摘什么。一下子也平衡了,让人备起礼来。 而四合巷这边,林娉早得了那位的问询,一早便到了女儿的房里,自掀了帘儿喊她:“你今儿有事情要办呢,快起来罢。”摇了摇女儿的肩膀。 赵明宜眼睛还疼着,模模糊糊地睁开眼:“娘您怎么过来了?”她母亲这些时日身体已经好了很多,张妈妈说离开赵家后,她的心病似乎也好了。不怎么头疼了。 林娉道:“昨日你哥哥过来,他与我说,今天要带你回赵家。”她知道是去做什么的。 她是赵老大人带回来的孩子,总该有个来处……无人知道。看这样子似乎也是要告诉她的。心里说不清什么滋味。 赵明宜听懂了,她看了林娉一眼,搂上她的脖子,贴着她道:“没什么的,我都没见过我的父母,从来没有见过……您就是我的母亲,不会变的。”这件事她知道得够久了,却一直没有好奇过。 她是贩夫走卒的孩子,还是王公贵胄的女儿,又有什么区别呢。她是林娉养大的,那便是她的女儿,这点永远都不会变。 换了身衣裳,随意吃了些东西,刘崇便过来请她了。 还未出垂花门,她的心跳便加快了起来,目光紧紧地盯着自己脚下,不住地问刘崇:“哥哥在前面等我吗?”说完,她又觉着不对。 哥哥这两字,从她口中喊出来,真是有些……他们之间发生了那样的事。 刘崇从昨日起便将心提了起来,就算听出了小姐口中不一样的意味,也不敢有半点反应,只道了一声:“是。” 爷在姑娘面前柔和,对着他们可就没那么好的耐性了。冯僚上回做错了事,回去领了板子,现下几乎已经算得上发配了,根本说不上话。方才还递了信儿过来,让他请小姐忙帮说和。 上回王大人来书房,爷发了很大的火,冯僚那边儿姑娘是求了情的。 只是到底没盖过去那阵火气。 他瞅准这空当儿又提了一嘴。 赵明宜顿了一下,问道:“冯先生还是受罚了吗?”她跟冯僚承诺过不会连累他的,没想到还是连累了。心里有些放心不下。 这些日子刘崇算是明白了一个道理,一个人办差风险太大,冯僚一走他差点儿就行差踏错了……还是两个人的好,于是便帮着递了个信,低声道:“冯先生说,万事便仰仗姑娘了。” 赵明宜嗯了一声。记着了这件事。 刘崇陪着她过了正门。门前果真停着一顶官轿,有十许护卫,腰间都配了刀,轿夫也是练武的体格,静静地候在门外。 她向刘崇道了一声谢,转头进去了。 车帘子落下的时候,眼前一片昏暗,她看见兄长坐在靠窗的一侧,原是闭目养神的,她过来后,目光便落在她身上了,朝她伸了手:“过来。” 她脸都热了起来。依言坐了下来。 却是离他有些距离,不敢坐得太近。 赵枢顿了顿,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问道:“你现在才想起来躲我,不是太晚了些么?”依然未曾收回手。 她的脸更热了,听见他的话更是有血气涌上来一般,想要反抗一番,却是在他的目光下不可遏制听从了,窝窝囊囊地坐了过去。 那人抚了抚她的发髻,应是夸赞了一句什么,她脑子嗡嗡的都没听清楚。只听见他道:“你怎么还这么怕我……现在可以,等我们再熟一些,这般可就不行了。” “我们还不够熟吗?”她话比脑子快,想要为自己方才的不争气找补一番,说出口后才发觉出不对来。 头顶响起一道柔和的轻笑声。 “你怎么这样……”她耳根都红了……才反应过来,他说的熟或许是亲近的意思。男女之间的亲近。 她没经历过这样的事情,只觉得全身酥酥麻麻的,一半是羞的,一半是紧张,绣鞋里的脚趾蜷缩了起来。用力地摸了摸耳朵,祈盼快点平静下来。 可是他的笑意实在让人不能平静,耳根一直发烫。 她不知道这是情热的表现。 赵枢的笑意从来都是很淡的,他看着这姑娘不住地去摸耳朵,便知她羞了……克制住了想要把她揽在怀里的冲动。这般已经很好了,她会害羞,便不完全是拿他当兄长看待。他们之间或许没那么艰难。 这阵笑闹很快就过去了。赵明宜勉强抚平了心口的躁意,想起来刘崇的话,问道:“哥哥上回,还是罚了冯先生吗?”她问得有些小心,平日里这些事情她是不敢干涉的,可是这回涉及的是她:“您说过冯先生以后便跟着我了……他也算是我的人了。” 想为他求情。 原本没什么的,赵枢却是听见她最后那句话……她的人。听起来总是不那么舒服,虚揽着她的肩道:“做错事就是该罚的,若一次放过,便该有人有样学样了。” 第73章 抚摸 这次回来与她前次回来,便是完全不一样的感受了。 她终于再次体会到了权力给人的无上尊崇。 还未下轿,外头便传来小厮传话的声音,紧接着便有人专程过来请他们,她听见何进喊了一声‘侯爷’,亲自掀了轿帘,做了一个请的姿势。 俗话说仆从的地位也是随了主人的。何进在赵家享的都是主子的待遇,今日却是头一回这般低眉呵腰去请人。 赵枢带着她从车轿上下来:“你带着小姐去见祖父罢。”他淡声吩咐着,看了何进一眼:“半刻钟后我会来接她。祖父年纪大了,说话总是不那么和气,你要多劝着些。” 何进眼皮子直跳,敛眉称是。 不知是不是他听错了,这位的话里怎么总觉着好似含了几分威慑的意思。 不过老爷的这些时日的脾气确是不太好。大老爷前儿忽然中风,旁人不知道,他却是知道得清清楚楚的,是老爷的长孙亲自带了人过来灌了药,那真是做得干净利索……那时还未封侯呢。 何进顶着那道目光,后背发寒,转身请了赵明宜:“姑娘,您请罢,我引您进去。” 眼前之人的面色忽然变得和煦了不知多少,赵明宜有些受宠若惊……她应了一声,转头看了一眼兄长:“我要单独去吗?”她可不可以要他陪着去。 她眼中的希冀实在是太明显了。 “无事,你先过去吧。若有什么事你让人来唤我,我马上过来。”祖父不一定愿意他听那段往事,他还是不在场的好。 赵明宜似乎察觉到了什么,也不再说了,只跟着何进进去。只是令她没想到的是,方至影壁,她便瞧见一张张熟悉又陌生的面孔,正站在影壁前等着他们。 父亲跟伯父不在。外放在地方的两位叔父却是回来了,穿着青绿的官袍,正迎过来跟兄长说话。还有在家庙的婶娘,应是早就回来了,领着明湘在一旁,看见她是眼神有些闪躲。 承翎跟承宣两位哥哥跟在叔父身后,看着有些拘谨,尤其是看到她的时候,好像要说什么,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只道了一句:“蓁蓁妹妹好。” 尴尬是必然的。早就不是从前能一起敬酒的情分了。说不上来的陌生。 赵明宜笑了笑,做着轻松的样子回了一礼:“承翎哥哥好。” 这个妹妹的事情他也不久前才知道的。他常年在书院,两耳不闻窗外事。等他知道,想要帮帮她的时候,却得知她已经被大哥找到了……不知道吃了多少苦。他到底做了这么多年的哥哥,第一次觉得自己这般无用。 承宣有些按捺不住了,拉着承翎离开叔父身边,走到了她跟前去。围着她说起话来。 明湘跟在母亲后面,用力地垛了跺脚,都快气哭了,小声道:“娘,你看她,她凭什么?” 三夫人立刻捂了她的嘴:“我的小祖宗,你可小声点儿。” 也没什么好说的,她马上就跟着何进去了上院。这是她今年第二次来这里了,上回她被祖父唤来还是因着她说了婶娘的事情,祖父把她传来询问。没想到再回来,她已经不是他的孙女了。 何进带她去的是书房。 进了门,只见一道屏风后立着一张书案,书案后坐着一个老者。他年纪已经很大了,见她过来,抬眸瞧了她一眼,指了指身前的棋案:“会下棋吗?”他问她。 “会一点。”她道。真的只是一点,而且下得不好,梨月都不愿意陪她下。偏偏她瘾还大。 “那陪我下一把吧。”赵老大人推了棋局。 果真落子见真章,赵寅叹道:“你跟你父亲一点都不像。” 她眼睛动了动,在这位老大人面前还是有些拘谨,坐得笔直:“我父亲?”是谁呢,她隐约知道她是祖父带回来的,否则哥哥不会说让祖父告诉她一切,父亲也不会轻易放过她的。 赵寅没有因为她下得不好而弃棋,一边耐心地教她落子,一边说道:“是我的学生,是先帝时候的进士了。他是个很会下棋的人,也很会布局。” “你应该不认得他……”很年轻的大学士,先帝太喜欢这个年轻人了。 陆世宁的女儿不会下棋。他要是还在的话,应该会摆了棋亲自上手教的,他是个天才,没什么耐心教人,大概率会气得跳脚。只骂人是不会的,那个人很有涵养,只是脾气太执拗了些。 不然也不会走到与他背道而驰,得罪今上的地步。 “他的婚事还是我做的主,你母亲也是个秀雅的女子。” 赵明宜一点一点的听着。她觉着这个时候的祖父格外有耐心,她下错了还允许她悔棋,教她重新下。她觉得他仿佛没有把她当成孙女,也不是学生的女儿,好像他对着的就是陆世宁。 说话时耐心极了。 “所以您让我在大音寺供奉的那个人……就是他,对吗?”她收了棋子,诺诺地问了一句,睫毛微颤。 赵寅忽然顿了手,什么都没再说。 心里说不上来的滋味。她没想到她不在乎的人,却是最终保了她一命的人。这么多年她在赵宅,祖父从未关注过她,他大抵还是个冷漠的人,唯余一点仁慈之心,都用来救她了吧。 那局棋还是没有下完。 她出来的时候也是何进送的她,穿过了游廊,果真瞧见兄长在不远处的亭中等着。不知是不是她看错了,亭中还坐着几个人,两位从地方回来的叔父,五哥承翎,还有两个穿着长袍的男人,一个蓄了须,一个下巴光洁年纪轻些。 “那两个是谁?”她问何进。 “是知州与同知两位大人,今日休沐,昨日便递了帖过来,应是来恭贺的。”来得也算很快了,没几日才下的旨,还没等赵家摆宴呢。 她点了点头,刚要与何进说她先去偏厅等着就是了,没想到何进根本不敢把她交给旁人,径直将她引去了亭中。 那亭子也不大,他们人多,忽然再多一个人,一时间众人皆是疑惑。都向她身上望了过来。赵明宜顿时感到头皮发紧。 “过来。”赵枢招手,忽而将她唤了过去。 她觉着身上的视线忽然就收了回去,一下子松了口气。站到了兄长身后去。 他们继续说着话。 赵明宜不禁想,要是在这样的场合,他应该怎样介绍她呢……是妹妹吗?还是别的。好像怎么说都不合适,一点都不合适。他们曾经*是兄妹,如今若是变成了情人,场面应该会很难堪吧。 他们在说刑部的事。辽王的同党都一并压进了京,其中多多少少牵涉到了朝中的一些人。他们的关系盘根错节,要说全然忽视也是不能的. 她静静地站在他身后听他们说话。 伯父跟她父亲都不在,两位叔父莫名地调回了京。所以前世在这个时候,他其实就已经掌控了赵家的话语权对吗? 难怪方才明湘看见她是那样的表情。 出了赵家后,赵枢又陪她去了一趟大音寺,给她父亲上了炷香。那尊牌位连名姓都没有,空空荡荡的,她站在大堂许久都未出声。还有陆夫人的排位,她其实也该供奉在此才对。 “我让人把夫人的牌位奉上吧。”一阵风吹了进来,房梁上的经幡吹得微微动了起来。赵枢摸了摸她的头。 她没有说话,就这样静静地看着。 这几日天气总是阴阴的,他们从大音寺出来的时候,天边已经有了团团的云。她走在檐下的时候,特意往房檐边走了一些,让冰凉的雨打在身上,脸上,整个人才算清醒过来。心情也不再如方才那般沉重了。 赵枢不紧不慢地跟在她身后。 刘崇又与他们隔着一段距离,不紧不慢地跟着。 他的视线从来没有离开过那个姑娘,刘崇在后头看得心惊,眼皮子一直在跳。忙左右看了一眼,见无寺僧来往,这才放下心来。 刘崇刚知晓的时候吓个半死,毕竟他可是出过让小姐嫁给王大人这种馊主意的,要是哪天爷想起来,恐怕还得赏他几板子。 只是他们的关系还是很不合时宜。 纵使没有血缘关系,不在同一谱系,可若真要在一处,那也是要惹人诟病的。 赵明宜怎会感受不到身后那道目光。昨夜彻夜难免,今晨方才睡下,所以林娉喊她起身的时候喊了那样久……她心里说不清的滋味,只是常年所受的教导告诉她,他们这样是不对的。 不合礼法,不合世俗。 她忽然停了下来,转过身去,直直地望着他。 那双眼睛仿佛会说话似的。赵枢甚至没有走到她跟前,便能知道她漂亮的唇瓣会吐出什么话来,微微叹了口气,偏过头去看庭中细密的雨丝。胸腔的燥郁无处发泄。 他忽然烦闷起来。 很想不管不顾地将她揽在怀里,将她的唇堵了才好。让她再也说不出那些话来。 他没有过来,赵明宜心有疑惑,朝他小跑着过去。白皙的手握得紧紧地,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似的,告诉他:“哥哥,这是在犯错……” 赵枢看了她一眼,只见她定定地看着他,眼睛湿漉漉的。 明明是她回绝的他,却好像是自己欺负她似的。 他还没开始欺负她呢…… 他的目光太直白了。 就算是赵明宜这种迟钝的姑娘也能立马读明白。 脸红了一片,她还未反应过来,便感觉手上力道一紧,她已经被带着往大殿旁的一间禅房去了。他走得很快,连带着她也跟得辛苦,先进了禅室,手上的力道忽然松了开来。 第74章 掌控 刘崇就在门外候着,后背不知道出了多少冷汗。 里头传来断断续续的呜咽声,姑娘的声音像小猫儿似的,又轻又柔,听在耳朵里就像有根细细的羽毛挠在心尖儿上,刘崇闭了闭眼。 一旁年轻些的侍从却是难以忍耐,呼吸都重了两分,盯着他瞧了一眼,诺诺地道:“刘先生,咱们……” 话还没出口,刘崇便冷不丁地别了他一眼:“闭嘴,当好自己的差事,不该问的别问!”这事儿最好是烂在肚子里,否则出去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门外安静下来。 禅房内却是静不下来。赵明宜哭得浑身都是汗,却是一点都没觉得累,心尖儿又颤又痒,她不知道那种细细密密的痒意是从哪里冒出来的,直窜到心口,手胡乱动了动想要去抓,却是不得章法。根本不知道在哪里。 “你为什么这样呢……”她眼泪又落了下来,压抑又难受,窝在那人怀里,脑子都是嗡嗡的。 为什么要摸她的耳朵呢。 为什么摸了又不继续…… 她窝在他怀里,双手用力地捏着他腰侧的衣料,赌气地越拽越用力:“我不喜欢你这样,这样一点都不好,一点都不好。”她一边啜泣一边说话,断断续续的,还在重复着那句一点都不好。 简直是受了天大的委屈! 赵枢抱着她,却是笑出了声来。也不敢笑得太大声,怕又惹恼了她:“好好好,都是为兄不好。”微微低了低头,贴着她的耳朵说道:“我带你去西郊罢,陪你跑马。” 他懂得点到为止的道理。 逼太紧了反而不好。 他说话与从前很不一样,柔情很多。耳朵几乎在一瞬间就热了,脑子嗡嗡的,一点都想不起来自己方才想说什么了! 别别扭扭的挣了开来,拉开了距离,低头拿帕子去擦眼泪。眼睛哭红了,鬓发濡湿了沾在耳边,看着很是可怜。 “我不会骑马,母亲不让我学那个。”她擦了擦眼睛,站了一会儿,差不多平静下来了,看向隔扇外,才见外头已经出起了太阳来,雨已经停了。 “无事,就当去西郊看看了。”修长的指节触了触她的头,不置可否。 她想了想,还是点点头应了。眼睛红成这样也不能立刻回家,林娉看见了指定是要问的,她怎么可能说得清。还不如先去走走,散一散心绪。 门‘吱呀’一声开了。 刘崇正焦灼着,才听见身后传来木门推动的声音,连忙回头,余光正瞥见一抹丽色,又慌忙垂下了头去。 “爷,方才大音寺忽然戒严了,属下见了锦衣卫的李校尉,似乎是送陈王世子过来的。”眼下应该唤陈王殿下了。陈王妃才过世没几日,陛下便下了旨意命世子承袭爵位,地位与从前再也不同了。 刘崇看了他一眼,又道:“殿下舟车劳顿,身体实在吃不消,想要在大音寺停歇一夜……侍郎大人与知州大人都过来了。”应该是害怕这孩子在河间出什么事吧。 在辽王受刑之前,这位殿下是断断不能出事的,否则坊间该要传出些让陛下难堪的传闻了。宗亲子弟接连出事,难免有陛下不能容人的嫌疑。 “你去告诉李校尉,世子下榻在寺中,需得好生看顾,不能懈怠了。我一会儿就过来。”朱宁玉承袭王爵,按理他是要去见一见的。就连王璟都得过来。他不能在河间出事。 刘崇应声去办。 赵明宜盯着他看了看,问道:“你要去见殿下吗?” “是。”赵枢抚了抚她的头,说道:“你先在这儿等我,我很快过来,用不了多久的。”不过是去看望一番,就算是着急,面子功夫也得做。 赵明宜知道,他眼下风头正盛,一举一动都有人盯着:“那我不如直接回家吧,就不等了,寺里人多混杂,你还要分神顾着我。” 这话是真的,却也有一点别的心思。 兄长是个成熟的男人,让她觉得很可靠。可正也是因为这样,她也觉得他们之间的每一步仿佛都在他的掌控之内。她会有一点不安的感觉。就像这次来大音寺,她险些失控了。 他们两个人单独去西郊,又会不会发生什么呢? 她都还没有准备好。 她抬头看了赵枢一眼,只见他皱了皱眉,身形高大而笔挺,负手在身后,似乎在思量她说的话:“也可以,你先回去……我让刘崇送你。” 他虚揽着她的肩,看了她一会儿,目光柔和:“我下回接你去西郊。” 赵明宜眨了眨眼,心跳猛地加快,也不知道为什么,分明他也没有摸她。小声地道了一句好。又看了他一眼。 “怎么总看我。”赵枢见她目光忽然躲了躲,像只毛茸茸的什么,也不是兔子,她不是那样的性格,说不上来,笑着将她拉了过来,替她抚平了衣领上的折痕。 心尖儿那种痒痒的感觉又上来了,她不想再失控一遍:“我,我自己来。”连忙自己伸手抹了,肉眼可见的忙乱。 赵枢笑了笑。怕吓着她了,便由着她去。 送走了身边的姑娘,他这才往祈年殿去。 冯僚得了刘崇的信,很快也赶了过来,点了几十个护卫,在大音寺供与陈王殿下休憩的禅室都布了人,做完这些才到大殿回禀。 祈年殿内住持正在给朱宁玉纳福。赵枢先见到的是知州贺大人,寒暄了一番,才见冯僚匆匆过来,面色焦急,便到廊下去了。 “何事。”他这般急匆匆的样子,看着便是有什么的。 冯僚擦了擦额头的汗,低声道:“姑娘从大音寺西门出去,途中正好遇见王家老太太,出了点事儿。”若是旁的事他也不至于这般慌张。 只是上回王大人过府上来,他办错了事,如今难免小心几分。 下午下了场雨,原以为要下大了,谁知天儿竟然悄悄放了晴。赵明宜正趁着这会儿往佛寺西门而去,谁知路上实在不巧,碰见了过来上香的王家老太太。王老太太身边还带着个女孩儿。 那姑娘约莫与她相仿的年纪,却是很爱一只卷毛狮子狗,上香也带了过来,十分好动。也爱叫唤。 他们就在佛寺的西门撞上了。 不知道有多巧,那姑娘在上石阶的时候将那狮子狗放了下来,那狗儿养得跟个小霸王似的,四处乱窜,一时不查竟跟上了她。给她吓了一跳,倒是没有伤着。 王老太太也担惊受怕,拉了她左瞧又瞧,见没什么事儿才放下心来:“无事就好无事就好,还是我这侄女儿骄纵太过了,我让她给你赔礼。” “姑母!”那一旁站着的姑娘却是不乐意了:“哪里是小汤圆儿吓了她,分明是她吓了小汤圆儿才对,怎么要我给她赔礼呢。” 那姑娘姓陈,长得一张漂亮的面容,标准的瓜子脸,面若芙蓉,眼尾还有一颗小痣。 他们正站在佛寺西门的石阶上,人来人往,这般闹得十分不好看,王老太太正想呵斥她,却是另一声音先出现了:“绾蓉,谁教你这么说话的。” 赵明宜望着那姑娘,才见她定定地瞧着她,眼中似有敌意。一头雾水。 石阶长长高高的,她见一人从官轿中出来,那人她见过很多次了,却是第一次见他面容这般严肃。上回在兄长书房见过之后,他们就再也没碰见了,不过这才是正常的。 “王大人……”她只是点了点头,没有行礼。 这样的场面,她的姿态并不应该放低,见过礼之后才看向那姑娘,又看了看她怀里的狮子狗,说道:“陈小姐,我从前也养过一只猫……” 陈绾蓉却是不知道她为什么提起这个。只是在众人的注视下有些慌乱。 赵明宜继续道:“我养的猫从前是在街巷里流窜的,会咬人会偷吃东西,有人把它的耳朵剪了……后来我把它养在了房里。我跟我的侍女废了些功夫,它现在已经很好了。” “有时候这些小猫小狗就像小孩子一样,需要人去引导。就像父母教导孩子一样。”她站在初雨后的阳光底下,定定地看向陈绾蓉,说道:“陈姑娘,你没有教好它。” 她的话已经很委婉了。陈绾蓉还是听出了她话外的意思。 其实就是在说狗随主人。她的狮子狗什么样她就是什么样的。心里气得窝火,正要再说什么,却是望见立在那姑娘身侧之人那冷冷的目光。 顿时熄了火。 “好了好了,不过是一桩小事,赔个礼就过去了。”王老夫人才见儿子的面容,便知他已经不耐了,便想引着这不知怎么的忽然别苗头的侄女儿离开。 王璟看了绾蓉怀里那条狮子狗,眉头皱了起来,却是没说什么,与王老夫人说道:“母亲,您先进去吧,这里我来料理便好。莫误了时辰。” 王老夫人有些惊诧,却是看了他一眼,心里有了些计较,带着绾蓉便走了。 “姑母,姐夫为什么不帮我啊!汤圆儿是姐姐养的狗,她不在了,现在姐夫也不帮着我了。”那姑娘别别扭扭地走了,话却是说得大声,立在西门石阶上的人都能听见。 赵明宜也听见了。她抬了抬眼睫,这边一下子就安静了下来,很是尴尬。 她却是没听说过王璟娶过妻的……竟是有家室了吗?她方才骂了那条狗,还是他亡妻的狗,想过之后更觉尴尬了:“王大人,也没什么好料理的,我先走了。” 刘崇在一旁心惊肉跳,方才见姑娘能应对便也没插手,他是做梦也没想到这位会来。要是知道他就不该引着小姐走这一边。 心里正祈祷着那位千万别再问话了,正要请小姐往车架那边去,那道低沉的声音还是开了口:“六姑娘,你多想了,那并非妻妹。” 第75章 继父 说实话,不仅赵明宜觉得他这句话有些奇怪。就连王璟自己都觉得不妥,说完后难得地怔愣了一下,与她道:“是我母亲认下的一个侄女,也算是有几分关系了。她刚到沧州,说话做事还是从前在家里那般,陈家养得娇惯了。你别往心里去。” 赵明宜没有往心里去。可她觉得那姑娘对她的敌意也是实打实的,很是莫名其妙:“我知道了,你跟我哥哥是朋友……没什么的。” 朋友?他们之间的关系已经有了裂隙了。 王璟看着她稚嫩的面容,不想与她解释那么复杂的东西,刚想说些别的,却听见身后的声音。 “刘崇说你过来,我以为你已经到了,没想到却在这里同人说话。”赵枢已经到了佛寺西角门处,身边的是冯僚,一个约莫七八岁的孩子也在跟前,肃着脸很有几分样子。 王璟看见他的时候,才见他穿了身青色的襕衫,衣冠齐整端严。 他一时无言,却是看向那个玉带金冠的孩子,低头先行了礼,喊了声陈王殿下。 “我见过你,你是侍郎大人……”朱宁玉年纪不大,绷着脸的时候却很有几分气势:“我听说你家养的狮子狗追了人,怎么能这样呢,会追人的狗应该拴起来才是,更不应该带到庙里来。” “既是已经带来了,就更应该管好才是,怎么能放任那东西乱跑。” 赵明宜是第一次见这孩子,心中一震。王璟都行了礼,她没道理就在一旁站着,可是他们现在又在说着话,便瞧瞧地抬头看向赵枢。 赵枢也看见了她的小动作,招手让她过来。却是悄声地移到了他身侧去。 朱宁玉还在跟王璟说着话,不曾注意到这边。 赵明宜不敢出声,目光盯着自己的脚尖,侧眸间却见赵枢的外衫腰侧微皱的痕迹,显然是抚平过的,只是还是有些显眼。是她方才在禅室抓的…… “你在看什么?”赵枢见她视线一直停留在一处,沉声问了一句。 赵明宜看了一眼朱宁玉,发现他没注意这边:“你的衣裳……”她声音跟蚊子似的,小小声,一边说目光一边偏移,根本不敢再看。 赵枢难得笑了一下:“回去再说。” 回去再说? 回去说什么?报复她把她的衣服也抓皱吗? 她脑子里又出现了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朱宁玉跟王璟说完话之后才注意到这一边,赵明宜给他行了礼,也只是行礼而已,赵枢并没有与他解释她是谁……这样是最好的。她也不知道往后要怎么办,他们现在还没有实质性的关系,若是万一有了,她该怎么样面对这样的场合呢。 赵枢让刘崇先把她送回去。 自上回宫门一别后,王璟与他再未见过,今日却是刚巧凑上了。也是不巧,碰见了赵明宜,其实根本不应该再见的,于他实在无益。只是远远瞧见她跟陈绾蓉对上,还是担心她吃亏,亲自过来了。 这一点都不像他。 朱宁玉在跟赵枢说着话:“前几日我母妃过世,陛下命我即刻返京,只是我忽然感觉身体不适,我能不能在大音寺多休息两日。”他看起来确实不太好,刚失去母亲的孩子,整个人都有些萎靡。 “殿下不该询问臣的,您应该命都尉去请示皇上。”赵枢道。 朱宁玉拧起了眉头:“可是我因为这件小事让都尉跑一趟会不会不合适?他是皇伯父派来保护我的,我却让他干这个。” “只要是殿下的事便不该是小事。” 王璟听着这一来一回,眉头也皱了起来。陈王妃刚死,皇上便看重起了这位世子,还命其承袭了爵位,显然是越来越重视了。只是朱宁玉未免对赵枢太亲近了些…… 正要一道往寺里去。提了袍子往里走,身前却多了一片淡青的衣角。 “会咬人的畜/.牲而已,王大人都不舍得料理了么。”赵枢挡住了王璟,目光有些深邃。 王璟噎了一口气:“绾茵在世的时候养的,你要我如何,把它打死么?” 赵枢轻嗤一声。 回了家中,她没有去见母亲,而是先回房换了身衣裳,又洗了脸,重新梳过妆后才去上房。 只是今日有一点不一样,她进了院子,却不见院里扫洒的丫头。下午方才下了一场雨,这会儿地上全是枯枝落叶,应该有人收拾才是,却不见有人。 她往里去,才见张妈妈候在门边,看见她过来时面色显然有些意外:“姑娘怎么这会儿过来了,您不是跟大人走了?” “妈妈,我娘呢?怎么这院里没有人?”她觉得有点奇怪。 人都被张妈妈打发走了,当然都不在院子里,只是要如何跟姑娘说呢:“小姐,夫人不在这儿,夫人在花厅呢。” 赵明宜笑着便要往花厅去:“是不是有客人呢?我也去看看。”她娘这些日子虽然好了许多,确也没什么太有精神,若是有客人应该她去招待才是。 “姑娘……”张妈妈拦了她,面色有些古怪:“您去不得,是夫人先前的友人,您先等一等罢。” 她神色有些奇怪,赵明宜实在是放心不下,正要抬步往花厅去,却是听见地上的落叶让人踩出沙沙的轻响,抬头寻着声音望去,才见一个高大穿着灰布襕衫的男人走了出来。 那男人文质彬彬,正与身侧之人说着什么,抬头便见张妈妈身后拦着一个女孩儿。约莫方才及笄的样子,看着他的时候眼睛圆溜溜的,像是吓着了一般,显然有些怔愣。 “妈妈,他是谁啊……” 两个人目光对上,傅蕴笙第一次见她,却是知道她是谁的。只是这称呼实在是有些理不清,他唤她什么似乎都有些不合适。 在陛下那里,按理来说她应该是他的女儿,只是不知道这姑娘清不清楚。 张妈妈不知该如何开口,他却是先开口了,笑道:“是府上的小姐吧,我听你母亲说起过你,我今日值休,来得匆忙,倒是没给你带见面礼。” “见面礼?”她有些不明白,为什么要给她带见面礼呢。 这个姑娘目光清澈,看着他的时候还有些迷茫,倒是很像林娉的女儿。傅蕴笙想着,她若是到了傅家,应该给她建个绣楼才是,也不知道她还有没有及笄,若是没有,他该给她办这个礼才是。 已然操起了父亲的心。 “是啊,等下回吧。下回我再见你,一定给你补上。”他今日是很高兴的。 还未细问,张妈妈便把她带走了。应该也是怕她细问吧。还不如留待夫人给她解释。 “娘,他是谁,我怎么从没有见过?”还未进厅中,便见母亲坐在玫瑰椅上,桌案上两盏茶,一盏已经喝完了,显然是方才那男子的。 林娉早知她今日不在府里,才见的傅蕴笙。却没料到这姑娘杀了她一个措手不及,刚好撞见了……原想晚些与她说的,也好让她有个心里准备。现在却是来不及了。 “是我的故人,来看望我的。你在门外见着他了?”她没直说,便是想先试探女儿的意思。 赵明宜却是发现了母亲今日的不一样。她离开赵家后惯来是怎么素雅怎么来的,只求一个清闲,衣着都是淡色居多,今日却换了身明艳颜色的衣裳,看起来气色很是好,人也漂亮。笑容也多了一些。 她好像猜到了什么,侧头去看张妈妈。 张妈妈闭了闭眼。 林娉面色发红,有些不自然:“算了你过来,我亲自与你说罢。” 往事真的就是往事,自己记忆里是一回事,说出来又是另一回事了,总带着一点感慨的意味。林娉都快忘记从前在锦州时候的心情了,那时傅蕴笙还只是一个年轻的举子,一个是富商家的女儿,一个初出茅庐的后生,怎么都配不到一起去。 如今她再要嫁他,却算高攀了。 “您喜欢他吗?”赵明宜从不觉得再嫁有什么不合适的,只要林娉喜欢就好了,她愿意跟着她。 “这有什么喜不喜欢的,姻缘到最后全凭良心,他若是待我好,我自然也也同样待他。” 赵明宜听完,倒是想起了自己。若是孟蹊那时也能待她好,他们的婚姻大抵是能走得很长久的,她那么喜欢他,全心全意的。若是熬过那场大疫,他们的孩子也要出生了。 “娘,只要您同意,我没有异议的……您去哪里我都跟着。”她依偎在林娉怀里,愣了愣,又抬头:“那我是不是也应该准备一份见面礼?” 这句话把张妈妈跟林娉都逗笑了。 在母亲这里用完晚饭,她便回了房里,梨月帮她放了沐浴用的水,泡了好一会儿。应该是今天新送上来的玫瑰花,梨月给她洒在了水里,整个净室都是香的。 在水里闭着眼睛靠了好一会儿,门外忽而传来说话的声音。 “我去看看。”梨月正在熏衣裳,转头便出去了。 赵明宜却是隐约猜到是谁,想到他白天说的话,没入水中的身体忽然有一点颤栗,脚趾也蜷缩了起来,立马起身披了衣裳。 外头说话的声音小了,她着急忙慌的,衣带都系错了,一时间急得满头大汗。好在他给她留足了时间。 出了里间,将将抬头,才见那道如玉修长的身影立在隔扇外。 梨月跪在门边,大气不敢出。 “你别吓着她……”她踢了鞋子往外走去,把这丫头扶了起来,安抚了两句。 赵枢这回过身来,便见跟前站了一个俏生生的姑娘,她换了身水碧色的裙衫,头发堪堪挽了一下,眼睛湿漉漉的,整个人都还带着润润的水气。 都说夏日的白天让人燥热,可是他觉得晚上也不遑多让。该用冰鉴了。 “我能进去么?”他站了一会儿,借着朦胧的月色看她。 第76章 谈心 赵明宜很容易就心慌了。 她该请他进来吗?这是在晚上啊,思量得再远些,请他进来又会发生什么呢? 她在这边天人交战,脸都纠结得皱成一团了,却不知赵枢正解着清淡的月光打量她。 到底不一样了……从前她是妹妹,他看得最多的是她的眼睛,笑起来时眉眼弯弯的,或许当心思在变的时候,看人的眼光也在变。他现在会注意到她柔软的耳垂,尖尖的下巴,还有呼吸间柔软的起伏。 挺要命的。 明知道大晚上过来就是找罪受,还是毫不犹豫地来了。 心中长叹……上前牵了她的手:“好了,请我喝盏茶吧。”带着她径直往里走,绕过屏风,挑了个临窗的位置坐下了。 赵明宜张了张嘴,眼睛定定地望着身前的身影,心跳都快了两分,结结巴巴地道:“……我还没答应呢!”她这下是真的慌了,另一只手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眼睛到处看,就是不看他。 赵枢看了她一会儿,忽而将她拉近了些。 他是坐着的,她就站在他跟前,又近了两分,青色与天水碧的衣衫交叠在一起,她看得心慌意乱,却听见近在咫尺的人无奈道:“等你答应天要亮了,蓁蓁。” 他是一等一的温润的嗓音。 赵明宜从前听不出来,或许也确实是没有,如今听着却是莫名有几分缱绻的味道。她有时候光听他说话就得面红耳赤。 好像每一句都是贴着她的耳朵说的。 好吧。 “你要喝什么?”她根本无心反驳那句话,因为她知道不管过程是如何的,她都不会拒绝他进来。其实还是应该挣扎一番……她闭了闭眼,脑子里天人交战。不争气地去给他找茶叶。 “龙井,还是碧螺春,我还有花茶。” 她背过身去找暖壶,隐约察觉到身后的视线。她知道他在看他。不免更心慌了。 房里有暖壶,外间的柜子放着茶叶,她噔噔噔跑出去,又回来取水。忙忙碌碌。 赵枢知道她很紧张。便也顺着她的话:“冲一壶花茶吧。” “好。” 又去找花茶盏。这是她的小习惯,喝花茶得用琉璃荷叶形状的小杯子,这样茶水会很清亮透彻,还很好看。她蹲在柜阁旁翻翻找找,却一点都不平静,不知为什么总觉得胸中一口气吐不出来,就是憋屈得紧,怎么都无法舒缓。 越找越乱。 刚洗的澡也白洗了。 她很是烦闷,刚想转身说换一种茶吧,却是察觉到身后越来越近的脚步声,她后背脊骨都酥麻了起来:“要不不冲了吧,梨月不在,我冲的茶也不好喝……或者换一个。” 如果能听见心跳声的话,她大概会被自己吓到。 她就这么半蹲在地上,喉头不自觉地动了动,等着他靠近。 “蓁蓁,别找了,我来不是喝茶的。”赵枢俯身将她拉了起来,就这这样背对的姿势,将她拉到了怀里,长臂直接绕到身前去扣着她的手。说话时微微低头贴着她的鬓发。 当那高大的身躯真的覆上了她的后背,她却奇异般地平静了下来。 尽管呼吸都不稳了。 “哥哥……” 内室十分的寂静,庭院里的人今夜都不再走动了,里间外间都十分寂静。她静静地感受身后传来的温度,还有十分陌生的气息。那种让人心浮气躁的气息。 不是来喝茶的,那是来干什么的呢? 她察觉到自己的手在颤抖,与往常不一样,她今天连抓紧自己衣角的力气都没有了,心尖儿都在颤抖,压抑着声儿问道:“你能*走吗……我,我很难受。” 不是那种难受。 而是想回身搂住他的那种,压抑的难受。他脖颈的温度就在身边,他的胸口紧贴着她的后背,契合得让人害怕。 手心都濡湿了。 “蓁蓁,你喜欢我对吗?”他察觉到她的心跳越来越快,娇小的身躯嵌在他怀里,越来越烫。 赵明宜道:“那是你在撩拨我……”她眼泪都要落下来了。 眼眶都红了。 因为她心头真的很痒,像有根羽毛在挠她的心尖。这样一点都不好……一点都不好,因为她还想要更多。她希望他能亲吻她。她讨厌那种从脚底心慢慢窜到心头的痒意,开始的时候是很舒服的,脑子会发懵。到后来会化作一口气,无助的压在胸口吐不出来。 这是夏日,两个人体温都高。拥在一起更是热。 像是要把人烧着一般。 偏偏他未曾松手。她也没有挣扎。 赵枢长长地吐了一息,终于还是退了半步,将她整个儿转了过来,轻轻替她擦了脸上的泪水。 “那你讨厌我么?”他将手负到身后去。换了种问法。 他怎么能这样问呢。 赵明宜又是堵了一口气上不来。偏偏她也不明白……她不讨厌他,他是哥哥啊,她怎么会讨厌他呢。摇摇头,眼泪还未擦干,自己抬手抹了一下,正了正神色,认真地道:“你不能再这样了。” 不能再撩拨她了。 她哭过后的脸柔软又红润,鼻尖也红红的。说这句话的时候很可怜,眼里又涌出泪来。 怎么这么可怜呢。 他叹了口气,拉着她坐回了窗边,把她抱在怀里哄:“你不喜欢,我以后远些就是了……”呼吸就在她耳边,一字一句都是缱绻的味道:“不要再说撩拨这个词,这个词不好。” “哪里不好?”她被哄得懵懵的。 那双眼睛看着他的时候没有了怯意,像被泪水洗刷过似的,有一点亮亮的。终于不再怕他了。 “不好就是不好,不要再说了。”压抑的何止赵明宜。 他也不好过。 现在他还能掌控局面,等他什么时候掌控不住了,那才是真的要把她惹恼了。 “你可以这么做,我为什么连说都不能了。”她坐在他膝上,身后就是他的臂膀,这个姿势她一点都不累,缓过神来也有力气去烦他了:“这一点都不公平……你得让着我。” 方才那么一阵折腾,她后背起了一层细汗。却是壮起了胆子。 从前肯定是不敢这么说话的。现在是一点都不害怕了。 赵枢却是笑了笑,也不再犹豫了,抚着她的后背:“我当然得让着你……怎么都得让着你的。”说话间贴近了她的鬓发,几乎是擦着她的耳朵说的。和着那柔和的嗓音。 实在是很不好。 她咽了咽口水。 “你根本就不听我的。”她拽了他的衣角,比白天在大音寺禅室的时候还要用力,要拧出朵花儿来。睫毛止不住地颤。 她知道他喜欢她。也知道他不会在她不愿意的情况下做什么。所以可以肆无忌惮地坐在他膝上,享受那种撩人心弦的感觉。是的……就是享受,她喜欢那种感觉。 可是又承受不住。 只能一遍又一遍地告诉他不能这样。 手心都濡湿了。 他揽着她,一根一根掰开她的手指,怀里热烘烘的身子,简直要了老命,面上却得绷着:“……等你喜欢上我吧。等你什么时候喜欢上我,我就什么都听你的了。现在还不行。” 他不会对她用强的。 软的她不吃。 就只能用这一套了……好用就行了。她在不喜欢他的时候还会渴望他,那便是一个好兆头。 受不了的何止赵明宜一个。她还算是好过的。 费力气的事都是他做了。 “蓁蓁,等我带你去西郊吧。”他长叹一息,下腹紧绷着,声音却是一如既往的稳。只是呼吸乱了。“我带你去西郊跑马。若是你愿意,我们再走一遭盂兰山,那里的枫叶要黄了,你会喜欢的。” “谁说要跟你去的!” 赵明宜还在生气,她觉得自己不争气,他们之间一点都不平等,她完完全全被拿捏住了!虽然这种被拿捏的感觉她有一点喜欢……但就是很不公平。 可是没有人教过她怎么拿捏男人。 而且这个人曾经做过她的兄长。稳重,权威,且不容冒犯。 这样就更难了。 “我不去。”她只能小声地发出一点抗争。抬头看他,目光盯了一眼他的下巴,却被那突起的喉结所吸引,目光好像被烫着了一般,连忙收了回去,结结巴巴的道:“我若是跟着你去了,谁知道会发生什么呢。你一点都不听我的,”她话还没说完,却是奇异般地沉默了,心高高地提了起来…… 因为原本虚拦在她肩臂上的手移到了腰间。 这下身体是真的绷得紧紧的。 “我,我去……”她窝窝囊囊的,心提得老高,生怕他做什么。虽然她十分的确定他不会违背她的意愿。可这不是还有擦枪走火的可能么:“我去还不行么?” 闭了闭眼,耳根红得滴血。 她都在想些什么。 赵枢嗯了一声。想了想,还是将手移开了。他不想给她造成压迫感……让她情动才是他所希望的。他们的节奏可以慢一点。 又揽回了她的肩:“天色要晚了,我得走了。”说是这么说,却还是圈着她,两个人的气息都很近。 “现在吗?”她懵懵的,有一点不想动,却是一下子抬了头。甚至没有意识到这句话很有一点挽留的意味。 直到头顶传来低低的笑声,有人抚了抚她的发髻。 “我,我不是那个意思。”她嘴巴干干的,很想找个地方钻进去。又不好恼羞成怒。 只能自己生闷气。 他的胸膛其实硬邦邦的,硌人得紧。可是这一刻的亲近也是真的,他手段百出……她毫无招架之力。 第77章 猜测 她喜欢那人的时候,似乎是很盲目的。而且很倔强。十几岁的年纪,第一次喜欢一个人,认定了就很难改了,就那样一条道走到了黑。 那六年平淡如水,她甚至不能回忆起一件令她很高兴的事情。 可是就在这短短几天,她却体验到了蜜糖一样的感觉。那是一个喜爱她的人带来的……纵使她暂时不能把那个人从另一层身份剥离,还没有到喜欢的地步,却也依旧能从中得到一点甜蜜的滋味。 这一点就连她母亲都品味出来了。 晨起用了早食,她便捧了前几日张妈妈送来的账册去母亲那里,这里头记录的是锦州的两个绸缎铺子的进项开支,她昨夜有点睡不着,连夜点了烛起来理清楚了。正好要去见林娉,便一道送了过去。 林娉正在侍弄小几上的瓶花,见她过来很是高兴:“也不急这一时,你怎么就给理完了,我还想着到时候多请两个账房。”她翻看了案上的两本账册,竟发现女儿做得干净利落,倒是有些出人意料。 “你什么时候学会的这个,我还没来得及教你呢。”她又翻了翻,三个月的账目竟是无什么大的差错,只是大些的那个铺面进项少算了一笔,也不是什么大事,当即便让人拿了算盘过来重做。 赵明宜道:“我请教了冯先生的。”她怎么能说是前世婚后学会的呢,那时候也无人帮她,只能自己硬着头皮去做了。又说起别的来,怕林娉继续追问。 母女两个坐在炕上对起账来。竟是坐了小一会儿。 “蓁蓁……你算错了。”林娉喊了她一声,伸手指了册子一处。只见她今日走神了许多次,目光盯着她小几上的花,有时候看着看着耳朵就红了,又去摸自己的耳朵。 做母亲的哪能不了解自己的女儿。她实在是太了解赵明宜了,径直将桌案上的东西都让人收了个干净,拉着她到窗边侍弄起花儿来,含笑道:“这是有什么高兴的事儿?要不要说给娘听听?” 赵明宜拿着剪子的手一哆嗦,低头道:“哪有什么高兴的事儿,我不都一直跟您在一块儿吗,我的事您都知道的呀。”话是这么说,却是心虚起来,眼睛微微垂着。 她怎么能让娘知道,她背着她跟大哥好上了。 呸,也不能这么说,他们哪里就好上了。……顶多就是不太一样了。 只是这事儿不能让母亲知道,她还没那个勇气。 林娉含笑看着她,也不追问,心底却是有了数,等女儿走后就招了张妈妈过来:“你去打听打听,看蓁蓁这些日子有没有出去过,或是有没有遇着什么人,你回来禀报我。” “夫人怎么忽然想起来这个,可是出了什么事?”张妈妈一时有些担忧,便多问了一句。 林娉笑着摇了摇头:“也没什么……她也是个大姑娘了,我看着兴许是有了心上人,也是没什么的。”这句重复了两遍,几乎是一半担忧一半喜悦了。 或许女儿自觉藏得很好,只是那从心底透出来愉悦,又怎么能藏得住呢。女儿年纪到底小,她这个做母亲的,还得把好关才是:“也不知道她看上了谁,最好是个进士,若是没有功名,只怕侯爷那里要过不去的。”林娉喃喃道。 赵明宜方才躲了母亲回房,心中惴惴。梨月忙端了茶来。 等热茶递到跟前才发现是昨夜那个一摸一样的琉璃杯子……拿在手里有点烫手,却只能若无其事地喝了。 “姑娘,冯先生来了。”梨月匆忙打了帘子进来,回禀了一句。从昨天大爷深夜过来那一刻开始,她的心跳就一直没正常过,简直要把人的魂儿吓出来。她吓得要死,只是小姐不说,她也不敢问。 去厅里见了冯僚。 那日给冯先生求情,兄长没有应她,她还以为大哥不会再松口了…… “先生。”她有些愧疚,显然是她先前做事不妥当才连累的,再见也难以真的什么都不想。 冯僚面上却是带着笑意。能回来就很好了:“还是多亏了姑娘。” 紧接着说起别的事来:“爷让我同您说一句,他今日上督察院去了,不在府里。晚些时候隆大人邀了去瀛海楼,会回来得晚些。” 本来没什么,只是听见这番话,她搭在椅子上的手又酥麻起来。不自在地动了动:“我,我知道了。” 他的行程……从前从来没有提前告知与谁的道理。说不上来,她有一点高兴,却是不明白这种喜悦来自于哪里。 冯僚也心惊,但他学得会闭嘴。懂得不听不看不问的道理。只是这事实在是……太稀奇了,就连刘崇都差点按捺不住要探个究竟,到底让他拦了下来。八卦之心难以抑制。 很快便回去了。 下午的时候林娉忽然说要给她裁衣裳,挑了两匹鲜艳些的颜色,却是还有一匹梨花白的缎子,实在是很好看。也是太漂亮了,林娉也给留了下来,说要给她裁一身薄薄的夏衫。 “这个颜色会不会不好……”她哭笑不得。 林娉按了按她的脑袋:“这有什么的,小姑娘穿什么都是不会有错的,你就看看做出来好不好看罢。”确实是好看,下午就做出了,林娉却是想借着这个机会试探她。这样好看的裙衫大多会特意穿去见喜欢的人才是。 没想到这丫头捂得死死的,愣是没让她看出什么来。做好了也只是看了一眼,让梨月拿回去了。 林娉差点歇气儿。 回去的时候已经傍晚了,母女俩说了会儿话,忽然问起那位来。赵明宜说他今夜会晚些回来,跟隆大人去瀛海楼了。 说完心口一跳,直觉不太对。她们还没到府里,按理来说她不该提前知道这事儿的。 只是幸好林娉还忙着分析女儿看上的那个人是谁,便没注意,她堪堪躲了过去。 晚上母女俩用了晚食,她便回了自己院里。天气热,门窗大开着,沐浴之后梨月还让人搬了冰鉴过来,只用了小半个时辰便撤下了,怕她身体受不了。 窗边有虫鸣声。 赵明宜让梨月搬了棋盘过来,她一个人坐在窗边下棋。只是梨月在一旁看了半天,发现她一个子都没落下去,细白的手指一直在抠手里的棋。看着一点都不专心。 檐下的灯笼晃荡了两下,梨月眼皮一跳,才发现院中那道熟悉的身影。 “姑娘,是刘先生……”她刚问完那边的来意,这下心更慌了,忙打了帘子去回话:“爷请您去他书房呢。”这已经不能用慌张来形容了。 赵明宜抠着棋子的手一下就紧了。 她隐约猜到他还会想见她,只是没想到他会请她去书房。去还是不去呢……要不要挣扎一番。 纠结半天,手里的棋子都染上了一层汗意:“我过会儿就来。” 换了身衣裳,还带上了她昨夜做错了的账本。 白天天气热,晚上纵使没了太阳,暑意也难消解几分。蒙蒙的热气顺着地缝往上冒,她循着夹道出了园子,很快就到了另一处院落。 书房的烛火果然还亮着。 也就几步了,她却在这时候打起了退堂鼓,心砰砰直跳,小声问刘崇:“先生,我,我想起来我还有点别的事,要不你告诉哥哥我就不去了。”真的就是临门一脚,她却怂了。 分明昨天晚上也没发生什么。 她怎么就没这个胆儿进去呢。 刘崇怎么能让她走,都请到这儿了!“姑娘……爷他喝醉了,这会儿头疼,您要不就去看看?就坐一会儿。”真怕走了,他回去没法儿交待,急得满头大汗。 还是去了。 门‘吱呀’一声打开。她轻轻抬头,才见书房案后坐着一人,一身绯红的官袍,眼睛微微阖着。眉目在烛光下很是明朗。 “哥哥……”走上前去,站在案后很低地喊了一声。 却是没有醒。 这下好了,方才紧绷着的神色也放松了下来,微微松了口气。绕过书案到了他身边去。撑在书案上,借着淡淡的烛火打量他。 “从前不敢冒犯您……”竟是从未察觉到,大哥也是这样好看的。 昏暗的烛火会把人的胆子放大,她竟又凑近了一些,想要看得更清楚,就这么放松了一小会儿,却是手上一热,有一个很大的力道直接将她带到了怀里。 “你这么看我,我要以为你要做什么了。”赵枢缓缓睁开眼,却是带着笑意看她。 乍然坐到了那人的怀里,她也是慌了一瞬,脸热了起来:“我是个女孩子,我能做什么。” 赵枢笑了笑,偏过了头去。没有告诉她她能做的不知道有多少。 “好了,来了便陪我待一会儿吧。”他没有松手,却也没有抱得更紧,而是取了一个她最舒服的姿势揽着她。下巴轻轻蹭了蹭她的额头。 “你很累吗?”赵明宜察觉到他的疲惫。若是往常他们肯定是要说一番话的。今夜却什么都没有,就这样搂着她静静地坐着。 窗外有虫鸣。 赵枢嗯了一声。 “那为什么还要叫我来……你应该早些休息的。”她抬了抬头,看见他下巴泛起的青意,有一点心疼。她知道他很累,尤其是今年。平叛,调任,还有去往蓟辽的博弈,都是他要考量的。 她身处闺阁,反而很多事不清楚其间的艰难。 赵枢也不愿意她多想,摸了摸她的头:“只是想看看你而已。”也就只有这点时间了。 窗外虫鸣阵阵,里间传来小声说话的声音。 第78章 界限 他这里放了冰鉴,比她那里凉多了。 她方才带过来的账本塞在袖子里,没多一会儿便露出来一个角,赵枢看见了,垂首问她是什么。 赵明宜有些心虚。她怎么好说这是专门带过来的,想给他找点事做……不然以后肯定还要把她唤过来。可是他今天这么累,只有这么一点时间还要看看她,顿时就不好拿出来了。 她抿了抿唇,小心抬眸觑他,闭眼道:“是我拿来惩罚你的!” 倒是很新鲜。 天底下除了皇帝,还没有人敢当着他的面说这样的话。眼中兴味更浓,坐直了身:“哦?你要罚我什么,说出来我听听。”甚至都没问为什么要罚他,含笑看着她。 这哪是接受惩罚的样子? 分明就是在戏谑她。 莫名有种搬起石头砸自己脚的错觉。 赵明宜忽而就歇了气,方才的愧疚一下子烟消云散,从袖中掏出那本厚厚的账册,咬着唇道:“都怪你昨天晚上过来!我把母亲交给我做的账本都算错了,还要我重新理,分明就是你的不对……” 连惩罚两个字都说不出口了。 他们现在这样的境况,这两个字说出来都莫名有种让人脸热的味道。 她恼了,唇瓣咬得红润润的,眼中像含了一汪水,胸口微微起伏。赵枢低眸看她,眼中的笑意却是微微收了些,揽着她的手有一瞬间的不受控。 偏过了头去,静静地等那股异样平定下来,才笑着道:“既是我的错,那我该弥补才好。”看了看她,伸了手出来:“拿来给我吧,我给你看。” 赵明宜眼睁睁地看着他修长如玉的手,就这样到了自己跟前。 愣愣地放了上去。 他带着她到了窗下,点了更明亮的烛火,带着她一起看了起来。她依然依偎在他怀里,有时听着他指出的错误,有时目光被他的手带着走……很明显的走神。 兄长的手掌比她的不知宽大多少。骨节分明,匀称修长,指尖点在册子上的时候,她都听不清他在讲什么。脑海中总在重现那日在大音寺的事情。她被逼到了禅室的角落。 她的感官都被这双手带着走了。 “蓁蓁,你在想什么?”赵枢早已注意到她,遂放下账册,也不再强求她听自己说话了,反而将她按到了怀里,让她靠着自己的胸膛,柔声问道:“你在走神……不喜欢跟我在一起吗?” 有时候他在想,是不是他用的方法不对。 赵明宜是一个小姑娘,纵使是文静可爱的,却也应该更向往活泼热烈的感情。他到底不年轻了。 是不是不该把她拘在身边。 赵明宜听见他说话,才微微回过神,明亮的烛火下身前的人柔和地看着她……她甚至能从他的眼里看到自己的影子。这是她从来没有过的体验,心好像在一点一点变软:“我,我没有。” 睫毛颤了颤,立刻挑开了话头:“今天娘带我去裁衣裳,她好像看出什么了,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她不想回答的问题他也不会逼她。赵枢摸了摸她的头,将她鬓边微乱的发别到耳后去,微微笑了笑:“你怕夫人知晓吗?” “我当然怕!”赵明宜情绪有点激动,腰背都挺直了:“她一定不会同意的,若是母亲知道了,恐怕还要斥责我的!”她娘恐怕很难接受。 林娉那里的确是个问题。赵枢也很清楚,即便赵明宜能喜欢上自己,在林娉那里恐怕还是会有一些波折的。 只是现在还有更重要的问题需要解决。 他心中微叹,将这个胡思乱想的姑娘拉近了些,低声与她道:“夫人的事情我会解决的,不要害怕。”怀里的身子像棉花一样柔软,他心也软了下来,一遍又一遍地抚摸她的头发。 “不要想太多,那些事都留给我来料理吧。我只希望你在我身边,时常开心才好。”他是男人,解决那些事便该是他的责任。而从私心来说,他更希望赵明宜从他这里获得快乐。 这段关系也本该给她带来快乐,否则又有什么意义呢。 他不知道,赵明宜的心情也从他这番话中得到了平定,心绪也渐渐平静了下来。宽大而温热的掌心抚摸着她的发髻,他的怀抱也是温暖的,舒服得闭了闭眼。 烛火明灭,夜色深了。 他把她放了下来,说送她回去。自去屏后换了衣裳。 “我可以自己回去的。”她自然不敢看向屏风那边,眼睛直直地盯着桌案上的烛火,耳朵却是敏感的,里间窸窸窣窣的声响根本无法回避,还有衣料摩擦的声音。 这应该是很私密的事情才是。 她心跳如鼓,不知道为什么口干了起来,起身去倒茶。 这时候赵枢已然出来了,换了身绫白软绸的襕衫,出来便见她正捧着杯子喝水。 “还要么?”他接了她手里的杯子,定定地看了她一眼。见她点头后,又给她倒了一杯:“还是我送你回去罢,路上人多眼杂,我在……无人敢说什么。” 他想亲近她,却也不愿意她名声有损。 这些都是他要处理好的。 路上很是安静,应该是刘崇提前清理了人,除了远远跟着的梨月还有刘崇,几乎就没再遇见什么人了。他不紧不慢地走在前面,很将就她的脚步,一个纤细娇小的影子跟在他后面,也不紧不慢地走了起来。 头顶半月很明亮,清辉洒在园子里,寂静又清雅。 她的手背在身后,慢悠悠地跟着……却是没多会儿,他回过了头来,站在原处等她。等她跟上后便也随着她的脚步走着。 有人在暗处牵了她的手。柔软的掌心一阵发麻。 “娘今天给我裁了一件新衣裳。”袖中的温度高了起来,激得她缩了缩脖子,开始没话找话:“是梨花白的,很是好看……我说这样的颜色有些不方便,娘还笑话我。” 她其实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只是这样的夜里太安静了,让她有些没有安全感。必须得说些什么才好。 他拥着她的时候她反而是放下心来的…… 这样不远不近的距离,反而让人觉得随时可能发生些什么。她知道情人之间是会亲吻的……可是他们还没有过。 赵枢拢了她的手在掌中,细腻柔软的触感让人爱不释手:“夫人挑选的自然是好的。”微微笑了笑:“你若愿意,不如穿来我看看。哥哥的眼光也是可以的。” 哪有人自己夸自己的! 赵明宜被他调笑的心都飘了起来,偏过头去不再说话。 很快到了她的小院子。真的是很短的一段路,走得那么慢都到了。 梨月先进去清了人。房里已然亮起了烛火,明亮的光从窗里门缝处透了出来,她往里头看了一眼,正要进去。却是在转头间让人带入了一个温暖而干净的怀里,气息也是干净的。 只是呼吸有些灼热。她听见头顶不太规律的呼吸声,像是在克制着什么,又将她抱紧了些,问道:“蓁蓁,你喜欢我吗?” 她的手刚好能搭在他腰上。只是她不敢,虚虚地垂在身侧,唇瓣都咬红了:“我不知道。” 至少不是不喜欢。 赵枢笑了笑,将她松了开来:“好了,进去吧。不急,我们慢慢来。”他是个很有耐心的人。 他知道,她对他给予的所有回应,一半应是来自对兄长的信任,所以她敢毫不多想地坐在他怀里。还有一半应是来自于本能,至少她的身体是诚实的。 情动的时候会本能地渴望他。 他们之间的界限太模糊,她还把他当作兄长。等她什么时候不再敢坐在他怀里,那时他们之间才算真的有了开始。 天气太热,来来回回身上早就出了一层细汗,很是不舒服。 回了房后,她又洗了一遍澡。梨月在一旁守着她,却是想问又不敢问,支支吾吾的。 “怎么了?你也觉得出了大事对吗?”赵明宜说完,自己都觉得有些迷茫,整个人都浸到了水中去,耳边是满满当当的水声,将她与这个世界隔了开来。有了片刻的安宁。 梨月挽了袖子给她擦身,欲言又止:“姑娘,其实我觉得爷是最好的!” 那夜大爷深夜过来,她吓得心脏都快要跳了出来,却是很快又反应过来了,只觉得高兴。“爷不是那等不知轻重的男人,您跟了他,才是真的能知道什么是情爱的滋味呢!” 她从水中钻了出来,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了,裸露的身体在空气中颤栗了起来,慌忙去捂这丫头的嘴:“你,你在说什么呢!不许胡说八道!”怎么就懂情爱的滋味了……她难道不懂吗?她好歹还成过一次婚。 只是想着想着也心虚了起来。 她可能还真的不懂。前世除了莽撞与一腔热情,那段婚姻也没给她留下什么。无尽的平淡。 “我怎么就胡说了!”梨月这回难得看得明白。她觉着未来不管哪个是她姑爷,姑娘都能跟爷有过一段都是不会错的!她也是个想法很不同的姑娘,梨月索性放下了手中的水瓢,坐在一旁与小姐说起话来。 “您不知道,这世上花言巧语的男人太多了,只有等您见识过真正的好,才能分辨得清那些人的真面目!” 赵明宜笑了起来:“可是他是哥哥……” “哥哥也是男人啊!”梨月说完又去舀水:“您放心,他会教您的,您在他跟前不会吃亏。”前头都是真心话,只是这句说完莫名有些心虚。目光落向水中。 姑娘近来长地愈发快了。胸前鼓鼓的,身体也抽条了起来,眉目舒展。越来越漂亮了。 第79章 欲望 辽地平定,京师也恢复了面上的风平浪静。 盂兰山枫叶红透的时候,圣上忽然下旨,赐死辽王,重新指派顾命大臣前往蓟辽,伏守东北疆域。 梁棋从督察院赶来诏狱的时候,便见几名狱卒抬着一具草席包裹的尸体出来,他的上官并没有愠怒他来得晚了,反而微微笑着问他:“梁棋,你知道赐死他是什么感觉么?” 他知道这位上官指的是谁,皱眉道:“殿下是天子近亲,总该有些不一样。” 辽王到底是陛下最亲的血脉。 炎炎夏日已经快要过去了,此刻吹来的风已然带着点寒意,院中榆槐落叶纷飞,倒有几分秋日肃杀的味道。 赵枢反倒觉得心中从未有过这样平静的时刻,说道:“也没什么不同,不过都是草芥罢了。等你以后坐上都御史的位置,你便知道这是什么感觉了。” 上官说这番话的时候,梁棋还是直视他的。这句话幡然入耳后,他忽然就有些僵硬,呼吸都重了起来。 “属下不敢。” 他诚惶诚恐,赵枢却笑了笑,不再说了。径直出了诏狱。 午间的时候日头又起来了,倒是又热了一会儿。树梢头还偶有蝉鸣声,倒不如盛夏时候叫得炽烈了,伏趴在枝上叫一会儿歇一*会儿。 赵明宜正在午憩,睡得后背起了一层细汗,过了一会儿才感觉到有一点点风撩过脖颈,睁开眼才发现赵枢正坐在躺椅的一侧看着她。手里是梨月给她扇风时候用的美人扇。 他的眉目越来越内敛了,赵明宜看了他一眼,还未缓过神来,便觉额头粗粝的触觉滑过,他把她汗湿的鬓发抹到了一边,说道:“你身体受不了寒气,却也不能就这么热着。也不是办法。” “我让刘崇给你抬了冰鉴来,别放到屋里,由着它在庑廊下吧。” “那怎么行,冰在外头会化得很快的。”那得多浪费啊。 她睡眼惺忪,却是一直盯着他的手瞧。这把美人扇很是秀气,是女孩子用的,他用起来却一点柔气都没有,反而有几分漫不经心的味道。也许是因为他的手很好看。 赵枢把她从竹椅上拉了起来。她还没清醒,不高兴地哼哼了两声,头抵在他肩上又闭上了眼睛:“你怎么这个时候回来了,往常你都要很晚回来。” 他最近回来得越来越晚了。有时候他们很多日都见不上一面。 “最近太忙了,等我得空带你出去走一走。”肩上抵着的额头时不时往下掉,他只能托了托她的肩,偏头在她耳边道:“去我那里睡吧,这几日我都没有好好看看你。”他摸了摸她的头。 赵明宜这里丫头仆妇太多了。还有林娉身边的人,实在是不太方便。 “我不去,我还很困呢。”她这几日在信期,腰酸腿软,哪里都不想去,还十分的困,每到中午便要睡很久。 他继续哄。 说话间都带着点温存的味道。 是从竹篱花障那边走的。那里幽静一些,也不太有人,不过小几步路就到了他书房。带着她往里间屏后的小榻去:“你在这里睡吧,我守着你……”这几日太忙,回来的时候她已经睡了,总不好把她叫起来。 他的目光深沉而内敛。 赵明宜觉得他与从前有一点不一样了。很不一样。会让人带着一点畏惧。 耳边是微弱的风,她眨了眨眼,又闭上了眼睛。 书房很是安静,她的呼吸声细而绵长,在绒毯里缩成一团。她喜欢这么睡,而且不换姿势。醒来的时候半边脸是红的,要是在竹椅上,肯定还会带着一点引子。 有人在屏后唤他:“大人,梁大人来了,就在门外。” 小榻上的姑娘睡得安稳,他指尖抚了抚她的脸颊,淡声道:“知道了,请他进来吧。” 梁棋在御史的位置上带了几年,是他亲手带出来的,本该已经很沉稳了,没想到今日却是满头大汗地过来,袖中的手都有些颤抖:“大人,房大人死了。” “是在瀛海楼发现的尸体,堂倌发现的时候人已经僵了。”他听到消息的时候头脑都是懵的,根本想不明白为何如此突然,喉头发紧。 前几个月他还在房鹤名手底下,那位也不是个善茬,他吃了不少亏。 赵枢反而面色平淡,喝了口茶:“既是如此,我倒是不太方便,你便代我上门吊唁吧……”放下了手里的茶。 茶盏很轻地碰了一下桌面,很低沉的一声响,梁棋后背一凉,沉默了好一会儿。 “是您派人做的?”他手都汗湿了。 梁棋从翰林到督察院做御史的时候,这位便是他的上官,那时还是佥都御史。等他又磨砺了几年,这位已经是正三品的副都御史了……从前他想不明白,这位大人如此平淡的性格,怎么能从房大人的打压下,坐到与他平起平坐的位置。 手用力地握了握。 赵枢见他低着头,面色苍白的样子。这个年轻人几乎是他一手培养起来的。 现在看来还是有些不经事。 “是不是我做的有什么关系呢。想要他命的人太多了。”他不承认也没有否认,却是看向了窗外。窗外蝉鸣声渐渐重。也不知道她睡得安不安稳。 陛下赐死辽王后,正思量重新指派前往蓟辽的大臣,伏守东北疆域。那么大一块肥肉,动心的人太多了。 太师椅上的人五官隽秀,眉目带着一点清淡的雅,分明是个气质温润的男人。梁棋却是第一次直面他温和底下的残忍。喉头干涩,有一瞬间说不出话来。 “下官告退。”他躬了躬身,想要立刻出去。以获得一点喘息的时间。 赵枢并不喜欢为难人。挥了挥手。就在梁棋将要带上门的那一刻,他却忽然听见身后淡淡的声音。 “梁棋,你是我带出来的。不要让我失望。” 就在门即将要带上的时候,他却顿住了,沉默了许多。 “是。” 还是太年轻了……赵枢并不愿意让他知道太多,至少现在不行。又坐了一会儿,午时的日头渐渐偏西,他听见屏后传来瓷瓶碰倒的声音,忙走了进去。刚绕过画几,便见那姑娘睁开了眼,手想要去够小几上的杯子。半张脸果然是红的,压出一点印子。 “怎么醒了?”他在小榻的另一边坐了下来,抚了抚她的脸。 她睫毛颤了颤,说想要喝水。 赵枢起身给她倒,看着她喝了:“怎么不叫我?” “我听见……好像有人说话。”她其实都听见了,听得后背冒冷汗,蜷缩在绒毯里还有一点冷。又将毯子裹紧了,说道:“然后很快就没声儿了,我以为我听错了。” 赵枢看了她一眼。只是她眼睫垂着,似乎很冷的样子,半张脸埋在毯子里。一时也不清楚她听了多少。 “没事,一些琐事而已。” “哥哥……”赵明宜还是觉得冷,非常非常的冷,不知道心里在想什么,主动地偎到他怀里去,甚至伸手搂了他的脖子。却是一言不发。 “怎么了?” 赵枢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只能问她。将她抱进怀里。蹭了蹭她的鬓发。 他不知道。她在畏惧他的时候反而会主动地靠近他,已经很害怕了,反而不如靠近得好,让这种恐惧无限放大,似乎就不害怕了。有种破罐子破摔的味道。 他与前世的他越来越像了。 那种对权力毫不掩饰的野心,隐逸在平淡温和之下磅礴的欲望,都让她感到有些害怕。 “前几日我见到了傅大人,他给了我见面礼,我也送了他一枚玉刻……娘说她或许该回锦州了,傅大人会亲自上门拜访。”她靠得那么近,身体终于不那么冷了。终于找出一件能与他说的事。 “傅蕴笙啊。”赵枢嗯了一声,倒是笑了,问她:“你跟夫人走,还是跟着我呢?” “你若跟着我,我会待你好的。”她今天似乎格外怕冷,他便抱得紧了些,却不知把自己折磨出一身汗来。吐出的气息都是热的。 这样汗津津的感觉平日里她是觉得不能忍受的。今日却觉得很舒服。 信期的时候什么都捂不暖她,手脚冰凉,就连夏天都是这样的。她为此喝了很多药,都不见效。 “我不知道。”她真的不知道。 赵枢心下慰叹:“那便算了,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轻轻抚着她的背,隐约察觉到她今天这般蔫蔫儿得是为何。等他换了衣裳去上值的时候,赵明宜发现小榻旁的几案上放着一碗红糖水。还是温热的。 她捧着瓷碗半坐了起来,心里却是在想着事情。 前世的时候,她对孟蹊的仕途,影响是不是太大了些呢。她以为很小的一次的求情,其实带来的影响远远超乎她的想象……督察院两位副都御史,房大人便是其中之一。 说没便没了。 她对大哥似乎也不是那么的了解。 从前她只是妹妹,有些事她不需要知道那么多……只是今天兄长分明知道她在书房里,却将梁大人请了进来。 很多事都不再避着她了。 第80章 主动 房鹤名死后,京中起了一阵波澜。刑部多次派人前往清查,仵作来了几个又走了几个,最后却发现房鹤名平日里有食用五石散的习惯,当夜同僚宴请又多喝了些酒,这才出了事。 这些日子李迎州跟张济崖家公子也混熟了,席间听了些闲话,回到住处后不免跟同窗嘀咕了几句:“我以为只有咱们那儿闲出屁来的士绅老爷们喜欢,原来京师的官员也有这种陋习,五石散可不是什么好东西。” “怎么说起这个。那你以为京师的官员都该是什么样的?”孟蹊正在案前摆弄那只扑腾来扑腾去的鸽子,内心一点波澜都没有。 “那都那么大的官儿了,怎么也该讲究些,没事儿用什么药啊……那再得趣儿也是药石啊,可不能胡乱吃。用多了可要神志不清的。”李迎州见他又在摆弄那只鸽子了。暗道马上春闱,他怎么跟自己一样都不急。 自个儿那是纯粹历练来的,都不敢想自己能一举得中的事儿。 他想到哪里说到哪里,却是不知远处正摆弄信鸽的男人忽然住了手:“迎州,你用过五石散么?”他在案前站定了,忽而想起往事,有些怔愣。 “谁用过那玩意儿?”李迎州差点跳起来,他可不敢使那东西。皱眉道:“我没用过,难不成你用过?” 孟蹊沉默地给那鸽子喂食:“没用过就好……最好一辈子都别碰。” 前世他父亲在政斗中折了双腿,他愤恨了许多年。却不知十年后,他的双腿也折在了刑部牢房里,那个人为了让他清醒地受罪,让人给他喂了这东西。 生死不能。 最后两年里,他连赵明宜的面容都快要记不起了。他该恨她的。 “含章,你怎么还在喂这鸽子,我见它总是午时飞出去,过两日又飞了回来,到底是往哪儿去了。”李迎州对鸽子没兴趣,却对同窗看这鸽子的神情有兴趣。总觉着带着点很复杂的味道。 “你话太多了。”孟蹊放下手里的东西,将笼子拿到了窗边,将这小东西放了出去。 不说便罢了。李迎州总觉得他心里藏着事情。 孟蹊收拾了一下,很快便出了门。绕道往王家去。 他是个熟客,王家门房的人都记得他了,熟练地将他引到东院书房去:“大人刚见完三公子,眼下应该还在,您进去便能瞧见。”门房也是纳罕,此人如此年轻,且还未有功名,究竟是凭什么得了五爷的青睐。 这一个多月里,五爷见他比见三少爷的时候都多。 “爷,孟公子来了。”侍从敲了门。 漆红木门应声开了,王璟抬头便见门前立了个年轻人,招手让他进来:“是你啊。”他往中堂的椅子坐去,又让人上了茶来。 “我们上回聊到哪了……”他是个不拘小节的人,却记得这个年轻人喜欢喝信阳毛尖,特意让人上了来。 “你上回说到南京沟渠的治理,倒是很有意思。”王璟想了起来。他后头还特意找了人来问,的确是他说得那样,那位官员如今还在南京,功绩出色。他喜欢有见识的人,而不是只会读死书。 孟蹊笑了笑:“大人还记得。” 王璟喜欢的东西太过庞杂,别人若想投其所好很难。他其实很想不明白,这样一个随性的人,竟会与赵枢那样的独断的人相投。两个人可谓是一个天南,一个地北……不过非常妙的是,这两位都热衷于权势。都不太愿意想让。 他今天过来,却不是要与他谈什么沟渠的,眉头皱了皱,说起了房鹤名的案子:“眼下正是平叛功成之际,陛下想必要选派京官往北边去。从前先帝的时候,陛下总是中意督察院的大人往地方去,房大人死得似乎并不是时候。” 他说话并不藏着掖着,这也是王璟赏识他的地方。 书房有些沉寂。王璟喝了口茶,却是没有说话,定定地看着他:“你从哪里知道的这些,我可从来没与你说过这个。”房鹤名的案子的确是刑部在查,已经有人知道结果他一点都不惊诧。只是这个年轻的士子,不该有渠道知道这种事情。 这不是他能接触到的。 孟蹊早有准备,沉声道:“前几日见过张大人的公子,张公子在席间说了这件事……我却觉得有些不对。”前世的时候,他这会还在准备春闱,还看不懂这些朝堂阴私。 后来他搜集那个人的罪证,对这件事印象很深,才有了几分猜测。 说起来后背都有几分阴寒。那位从前在督察院最是低调,不显山不露水,估计房大人也没想到自己会命丧他手吧。说话间低了低头。 王璟神色这才缓和下来:“原是张济崖的儿子,也是个嘴上没把门的。” “你说的这些,我不便与你多聊,你也不该胡乱猜测,一切自有刑部的堂官的审理。”他做到刑部侍郎的位置上,自然是十分谨慎的。即便心中有所猜测,却也不会与人议论些什么。 “王大人在刑部多年,资历深厚,您没有想过往北边去么……那样好的一个机会。”孟蹊知道王璟已经猜测到他今日过来是有目的的,便不绕弯子,说道:“等过些年您从蓟辽回来,很多事便大不一样了,只要尚书大人致仕,您便有机会再往上走。届时登阁拜相有何不可。” “你说这些,所图的又是什么呢?”他说的话已经是十分出格了,王璟心中有些罕然。旁人在他这个年纪的时候还在研究文章,奋笔疾书,他却已然跳出这个阶段了。他能从张济崖的儿子那里捕捉到这些东西,便可见心思之深。 “学生能有什么所图呢,不过是希望大人登上高楼之后,也能荫蔽学生一程。”他坦然自己的目的。 今日却是聊至深夜了。夜色浓厚的时候他才返回自己的住处。 李迎州早就睡了,他解了身上的衣裳,才见午间飞出去的鸽子眼下正站在窗台前。饱满的羽毛,黑亮的眼神十分的有精神。他上前逗弄了它一番,却迟迟不敢摘下鸽子身上的信筒。 他们这般书信往来已经有几日了。他却一直没弄明白,赵明宜究竟是不是也有前世的记忆。 慧觉说天地星辰流转有其规律,变化是正常的。那他所看到的那些不一样,是不是或许也是正常的。 “我觉得,你也该是恨我的……”他盯着那鸽子瞧,伸出指尖抚了抚它的尾羽。 就像他对她一样。他们两个人纠缠了六年,他清楚地知道他对她不够好。若是她也回来了,不该会帮他的父亲的,应该恨死他了才对。 沉默着伸手,将鸽子脚下的信筒拿了出来,才见她的回信。 与此同时,四合巷这边却是一片宁静。赵明宜才听见母亲与张妈妈说要回锦州,一时有些紧张,也没等梨月,自己打了帘子进去:“娘,我们这个月便走吗?”她有些措手不及。 林娉正要与她商量,要说什么,才听见有丫头进了来,说傅大人登门了。 “请他进来吧。”尽管已然见过许多次,林娉却还是有些不习惯。毕竟女儿还在身边。 将她拉了过来,托了托女儿的手:“……蓁蓁,住在这里已经叨扰了许久,从前不回锦州也是怕你舅舅他们担忧,如今过了些日子,该知道的已经知道了。你舅舅写信过来,让我带你回去呢。” “兴许晗音也知道了。”她叹了口气,更不知要如何面对另一个女儿。 赵明宜心忽然慌了一下。她才想起那天中午,哥哥问她若是母亲回锦州,她愿不愿意跟着他。原以为还要等许久,她没想到这么快。 林娉请了傅蕴笙进来。他们说了一会儿话,赵明宜按照母亲说的,给他倒了一杯茶。也是在递茶的时候,她瞧见傅大人戴了她送的那枚玉刻,跟母亲绣的香囊放在了一起。 很有心了。 “您喝茶。”她亲自奉了上去。 傅蕴笙是个很文气的男人,接茶也接得妥帖,双手托住了,笑着喝了一口,放到了桌案上:“我想着,等你跟你母亲过来的时候,应该也是秋后了……你还未出嫁,我便与你母亲商量,给你在家里建了一座绣楼。也不知道你喜不喜欢。” 林娉手里的茶差点洒了:“我玩笑来着,你当真了?”她也是吓得不清。 那天傅蕴笙来问她,她为了缓和气氛,便玩笑着应了。没想到竟然是真的。 “孩子的事情怎么能马虎。”他不觉得这有什么。不过是绣楼而已,当年林娉想要,林家夫人没有答应,她一直想着。那时候他没有能力,如今有了,自然也不愿敷衍了事。 赵明宜觉得母亲的眼光比她好。至少这次,比她好多了。 她悄声退了出去,留他们私下说话。 回了房里之后,梨月告诉她那只信鸽飞走了,笑道:“这鸽子成精了,还打算常来常往呢。”这个月飞来好几回。养这小东西的应该是个很年轻的小姐,字迹秀气极了。兴许是南边儿的姑娘。 来信问了许多直隶的风俗。道是未婚夫婿没多久北上的。 “若是再来,你得叮嘱廊下的小丫头,别把它弄到厨房去了。”赵明宜想起上回,这小东西差点儿油锅里走了一遭。也是命大。 她散了头发,午睡了一会儿。下午的时候去陪母亲说了会儿话,临近傍晚的时候梨月告诉她赵枢回来了。 这个月他好像十分地忙碌,时常不能有合适的时候过来看她。等晚间回来有时间的时候,她已经睡着了。白日里就更没有机会了。 那天从他书房出来,她便有些说不上来的逃避的心理。他不仅是哥哥,还是朝臣,是一个政客,他做的那些事很多都让她感到害怕。她第一次感到无助,不知道该怎么办。 第81章 亲吻 赵明宜心颤得不得了。 “哥哥会猜我的心事吗?”她抿了抿唇,忽然觉得说话有些干涩。他方才搂着她说出那句话的,她心里好像炸开了一朵花,有什么东西从心头枝桠上抽了出来。 这一刻他好像又变回了那个熟悉的人。 她又不怕了。 赵枢无言地将她从身前拉了出来,叹道:“蓁蓁,你应该知道,我就算再怎么神通广大……在你面前也只是一个男人而已。” “我喜欢你,自然会猜测你的心意。想要知道你喜欢什么,心情好不好。”他的唇微微靠近她的发顶,柔声问道:“你现在还怕我吗?” 他现在,倒是跟刚才禁锢她双手的时候一点都不一样。 她闭了闭眼,用力地咬了咬唇瓣,摇头道:“哥哥。”她心中说不出的感觉,只觉得很矛盾:“我一直把你当做兄长,已经太久了。” 她用力握了握手,指甲嵌进了肉里:“我不害怕您……可是也不敢冒犯。”她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耳朵边嗡嗡的,却是说的实话。 他有时候撩拨她,她会很受用。 可是她却不敢对他动手动脚。 她的话其实说得并不太清楚,甚至有些含糊。 赵枢却听懂了。 头顶传来一声很低的轻笑声。 他把她拉到了窗边,却是自己坐下了。把她拉到了跟前来,掌心托着她柔软的手,很轻地揉了揉,问她:“这有什么不敢的……就今天晚上吧,你要怎么冒犯我?”他很快送了她的手,含笑地看着她:“我都受着。” 身体微微后仰,靠在了椅子上。 赵明宜心砰砰直跳。她看着座上八风不动的男人……他还记不记得厅里等着的梁棋? “这是你说的。”她有时候窝窝囊囊的,有时候却不会退缩,今天他既借了胆子给她,她照做就是了!于是慢慢腾腾地挪了两步,走到他跟前去。 伸手去摸他脖颈。 赵枢脸上的笑微微收了收,喉头微动。 她的手细细软软的,与他的粗粝的指腹不一样,触上来只觉一片滑腻。又往前移了移……她非常坦诚地摸上了他的喉结:“我从前一直好奇,男人这里跟我们女人有什么不一样。其实也没什么不一样,好像也只是多了根骨头。” 赵枢依然笑着任她施为。 原本一切都好好的。他在最大程度上满足了她的好奇心。直到她如往常一般坐在他怀里的时候,才发觉有些不对劲。 “你,你。”她说不出话来。垂在身侧的手猛地动了动,用力握紧了。说不出的酥麻劲儿,让人额头直跳。 “好了,你先回去吧。” 赵枢连忙把她放了下来,掀了袍子遮住,只能堪堪维持住兄长的体面:“明日休沐,我带你去盂兰山,今日便先罢了,梁棋还在书房。” 终于是记起梁棋了。 赵明宜耳朵已经红成了透明状,就像烛火照映过似的,根本分不清是嫣红还是火红。头脑发热。还没来得及说好,身前的身影早已离开,她坐在椅子上平复呼吸,脑子却是无比清楚的。第一次这样清楚。 “哎呀,我在干什么。”她用力地拍了拍自己的头。 晚上跟母亲用饭的时候她都还在走神。目光定定地看着碗里的鱼肉与芋头,张了好几次嘴,却一口都没吃。 “赵蓁蓁,你在干什么?”林娉见她愣愣的,话也不说,莫名其妙地用力戳自己碗里的鱼,不禁问道:“你今天怎么了,你跟这鱼有仇?” 她怎么会跟鱼有仇! “我没有!”她窝窝囊囊地反驳了一句,却是在母亲的威压之下乖巧地吃完了饭。 分明是大哥说话不算数!他说她怎么冒犯都受着,最后却是先走了,留她一个人在书房里。这一点都不对,一点都不对! 脑子里乱七八糟的。晚上睡前梨月给她熏衣裳的时候还在念叨:“您的衣裳似乎整齐得很,倒是今天爷出去的时候,身上的衣裳都皱得不能看了。” 说着说着,似乎是意识到了什么,声音弱了下去,悄声儿地觑了姑娘一眼。才见她已经埋头进了被窝了。 赵明宜蒙着头进了被子。左滚滚右滚滚,最后才钻出来道:“梨月,你帮我把娘给我裁的那身衣裳找出来吧。就是梨花白的那身。” “您要穿那个?”梨月忙去找了来。 “嗯。” 梨月又嗅到了如前些日子那般,一摸一样的甜味。 第二天他如约去接她。 赵明宜换了许久的衣裳,从里到外全都精心地挑了一遍,梨月看得直发笑:“您跟爷之前发生了什么?怎么一会儿远远地躲着,一会儿又好上了。”摇摇头,有些弄不清楚了。 赵明宜摘了脖颈上的项圈,喃喃道:“你不知道……” 梨月给她取了支白玉的玉兰簪子:“好好好,我不知道。”笑着给她梳妆。 昨天过后,她似乎真的就不怕他了。他很明白地告诉她,他在她这里,只是一个男人而已。其实更隐晦一些的意思,她也猜到了……他只是一个求爱的男人而已。 他在向她求爱。 怎么能不让人高兴呢。她第一次面对这样直白的爱意。他比她成熟,比她懂得掌握分寸,比她更明白如何疏解她的情绪。他在教她如何爱上他。 晨间露珠儿还挂在枝梢头的时候,赵枢在垂花门前接她。 昨夜实在是有些冲动了。 他甚至想好了那姑娘有可能又会缩回去,不再愿意见他。他得再耐心一些。 却是没想到,就在这思索的两息之内,一个穿了梨花白,绣玉兰花儿衣裙的姑娘,忽而从身后拥住了他。她的衣袖也是玉兰花儿,与他今日的素青的右衽领袍相称。 她的身子温温热热的,伏在他后背,让人整颗心都偎贴了起来。 扣住她的手,将她转了过来:“……走吧。”本是要说什么的,却发觉垂花门实在不是一处好地方。偶有人来往,容易让人看见。 虽说看见了也没什么。 直到将人带上马车的时候,他克制的呼吸立马便粗重了,将她压在车壁上,不管不顾地强吻了上去:“蓁蓁,抬起头来……”他挑了她的下巴,迫得她高高地仰起了头,露出大片滑腻如玉的脖颈。 从额头一直往下,眼睛,鼻子,下巴然后到细腻的脖颈。 “唔……别。”她快要受不住了,呼吸都在颤,要推拒他。却是被压得更紧,身前的男人攥了她的手抬到了头顶上去。微弱的反抗反倒更挑起了他的情欲。 还欲往下。 一只细腻柔嫩的手抵在他胸膛上:“唔……”声音难受得快要哭了出来。 唯余的理智到底将他拉了回来,一遍又一遍地抚着她的后背:“蓁蓁,是哥哥错了。是我的错。”他还在喘息,将身前的姑娘搂在怀里,一遍又一遍的安抚。 她的身体柔软得不可思议。乖巧地伏在他身上。断断续续地哭了出来。 车里一阵情热的味道。 大约半刻钟的时间,她终于*哭够了。靠在他的肩膀上,却是想不明白他为什么要停下。 她根本就不满足。 可是这可以说吗? 出城还需要一些时候,赵枢看着爬伏在他怀里的人,心软成了一片。他怎么会知道她并不怪他昨夜的冲动,又怎么会知道她今早还愿意过来抱他,让他差点酿成了不可挽回的错误。 “你不说话,是在生哥哥的气么?”他摸了摸她的发髻,指尖触到一根冰冷的玉兰簪子,与她今天的衣裳十分地相配。 她今天是花了心思来见他的。 他却做得不够好。 赵明宜摇了摇头,眼眶还是红红的。她喜欢亲近他,非常地喜欢,甚至期待与他更亲密的那一天。她不明白为什么会有人与她的身体如此地契合,一张一弛间,她都能感受到浓浓地被爱护的味道。 或许是他对她从来都有耐心。 每一次都细心地安抚。 她抬起头来,眼睛还是红的,眼眶里像含了一汪水。却是看着他不说话。 他说她可以冒犯他的。 是他亲口说的。 颤颤地探了手去,鼻尾有些发红,睫毛也在发颤,却是第一次主动地把他压了下去,用力地亲了亲他的下巴。 这怎么了得,跟捅了马蜂窝似的。 赵枢心中的愉悦快要溢了出来。任由身上的姑娘胡乱地亲吻他,呼吸都快乱得没有章法了。她实在是不会亲。 “蓁蓁,不是这样的。”他闭了闭眼,喉头干涩的声音都哑了。将她从身上拉开了一些距离,把她搂在怀里。 “等到西郊,我教你。” 第82章 再亲 他也是说到做到。 本是来跑马的,西郊这边的绿意还很浓厚,山水如画一般。他将她带下了马车,却是找了个绿草如茵,背靠高柳的地方将她放下了。 他把她抵在柳树粗壮的枝干上。细细密密地吻她。 从耳后到脖颈,一寸一寸地亲。 “唔……”赵明宜方才还不明白他为何说她亲得不对。等他的呼吸细细密密地缠了上来,她才发觉他说得是对的。……每一寸的肌肤都得到了安抚,她忍不住地呜咽出声,手用力地抓了身下的花草。 他却不让她抓,将她的手扣在了身侧。 “你怎么能这样呢……”她都要哭出来了。 人在没有受力点的时候,身体所有的感官都会无限放大。她抓不到东西,那种细细痒痒的感觉就更厉害了,掌心好像有蚂蚁在趴,她忍不住地握紧了手。 赵枢却将她的手指一根一根掰开了,吻移至了她的耳边:“蓁蓁,听我的,松开吧。松开你会更舒服的。”他将她的手平展开:“我会让你更高兴……” 她在那声声低哄声中信了。 他也说到做到。扣紧了她的手,去亲她的耳垂。 耳边细碎的濡湿的感觉,让她忍不住地吸了一口气,连带着后腰,脖颈都是酥麻颤栗的。 半刻钟后,呜咽的声音一下子停了,她汗湿地扶在他胸膛上,缓慢地平复自己的呼吸。鼻尖是清淡的花香,还有柳叶混合着阳光浓郁清淡的味道。还有他起伏的胸膛。温和的目光。 她哭得眼眶都红了。 赵枢把她搂在了怀里。看着她哭泣。也不出声,只轻轻地抚她的发髻,让她靠在自己的臂弯上。 “蓁蓁,你喜欢我对吗?”他比她好一些,呼吸至少平稳了,也能柔和地与她说话。他非常肯定,方才她是喜欢他的。她会在忍不住地时候抬头去寻他的呼吸。她似乎很喜欢跟他呼吸交缠的感觉。 他无疑是个很成熟的男人。 赵明宜在他手中根本翻腾不过来。 她在他臂弯中坐直了,沉默地坐了好一会儿,才偏头去看他。却是与他的目光正对上。她得仰头看他,干脆转过了身来,跪坐在草地上,终于比他高了一点…… 她喜欢他身上的味道。很淡的薄荷的香气。 耳边是柔和的风声。她觉得自己的心也是柔和的,定定地看着他,主动地楼了他脖子:“有时候会很想唤你哥哥,但是有时候你那样对我,我又觉得喊不出口。”她的声音很小,只在他耳边。 “嗯。”他沉默。直觉她还有未尽的话。 赵明宜贴了贴他的脸,眼睛闭了起来,静静地去听他的呼吸:“所以赵枢,只要有那样的时候,我就不喊你哥哥了。”她手都在颤抖,却还要冷静得说完:“我喜欢你亲我,抱我。也喜欢你在我耳边,离我很近地说话。”她声音又软又轻:“你说我在你身边,要时常快乐才好。” “可是跟你在一起的时候,我就已经很高兴了。” 耳边是风声,很轻很轻。她听见自己道:“所以……我们试试吧。”爱应该是互相的啊。 她也想爱他。也想他能从她身上获得快乐。 也许她能够给他带来快乐。 赵枢一直以来都觉得,她的眼睛应该是会说话的。很多东西她没开口,他便已经读到了她的意思。读到了她看向他时柔软细腻的眼光。他伸手掩住了她的眼睛,将她用力地抱在了怀里。 鼻尖是她发上的香气:“蓁蓁,你能回应我,我很高兴。”他声音有些沙哑。 不知是方才亲吻的,还是因着她的回应。 应该是后者居多吧。赵明宜听到了他平静的言语之下,不太规律的心跳声。一下一下,越来越乱,甚至还没有他方才亲她时候的平稳。 他依旧还在平复心绪。 却是在垂首静神间,感受到了一点清甜的味道。潮湿柔软的感觉从唇畔弥漫开来,温热又柔腻,她见他看了过来,有一瞬间的怔愣,两人目光相对。赵枢忍不住地抚摸她红润的唇瓣。将她的头往自己这边按。 “蓁蓁,再来一次吧……就像方才那样。”他喟叹一声。 方才她亲了过来,他其实还未尝出她唇间的究竟是什么香气。像是花的味道,清淡而香甜。 赵明宜本来坐得直直地,却是在这句话后软了腰,害羞地上前去吻他。学着他方才的样子,一点一点地亲。有时候轻轻地碰一碰,而到了敏感一些的地方,便会更重些。 不过几息时间,她才发现这是个不太容易的事情。 他把她亲得那么舒服。 可是她却好像没有掌握到要领,依旧亲得乱七八糟。最后引得他亲自上手来教。小半天的时光都耗在这件事上了。 刘崇连带着护卫都打发得远远地。午间吃了些东西,赵枢便带着她在西郊四周跑了几圈。他很熟悉这里,自然知道此处哪里风光正盛,哪里溪流婉转,水生潺潺。 有时候跑得快了,耳边有呼呼的风声,她会高兴地喊他名字。 等再快一些,她便有些受不了了,身下的红枣马嘶鸣起来,她又催促他慢一些。 后来又停下来不紧不慢地走着。她便叽叽喳喳地让他看头顶的红枫。总之有说不完的话。 “哥哥,你会去蓟辽的对吗?”她牵着他的袖子,漫无目的地四处望了望,正看见那匹枣红色的马朝她看过来,鼻尖发出低吼声。 赵枢说他会去。又侧头看她:“你不愿我去么?” 他若是要走得更高,蓟辽是一定要去的。就像上一次他往辽东去一般。他并不愿放弃唾手可得的机会。 赵明宜想,他终究是一定会去的。这样也很好。他的野心与抱负若是被她牵绊住了……那才是真的悲哀。 “哥哥,你去做你想做的事情吧。”她跟着他慢慢地走,就像那天他送她回院里那样,一边走一边小声说着话。唯一不同的大概是这里不用担忧被人看见。 “我知道,你总会料理好那些的。”她对他从来都很信任。 她说话间没有任何勉强的意思。听在赵枢耳中,却是有种难以言喻的感觉……几年前他去在天津兵备道,去岁方才回来,一晃便是许多年。她甚至都长大了。这几年间有了一点疏离。 好不容易才等她有一点喜欢他。便又要离开了。 “蓁蓁,等我回来,我便请人与夫人说亲。”他本不在等,只是她还有两个月方才及笄,成婚实在是太早了些。她或许可以再多享受些闺中时光。好好地待在林氏身边,去与同伴放风筝,登高,春游。十几岁正是大好的时光,不该早早地成为某个人的妻子。 他们还有一辈子。不急于这一时。 赵明宜听完心都飘了起来,偏头去看红枫,不自然地道:“好,好啊。”害羞地低了低头:“我也会去母亲说的。”她忽然就不再像从前那般担忧了。 赵枢也笑着问她怎么不害怕了。 “害怕有什么用?”她牵了牵他的袖子,跟着他慢慢地走,脸上也绽开了笑容:“我想跟你过一辈子……便不打算再变了。既然是不可能会改变的事情,我害怕也没有用啊。”她很想得开:“而且我还有你呢。” “母亲或许也并非那么地反对。”她乐观地想。 赵枢就站咋她身侧,静静地听她说话。心中无尽的柔和。 她又说起了往后的事情。她说她婚后要住一个更大一点的院落,她想要在园子里辟一处小池子养荷花跟金鱼……最好一旁再种一簇迎春,她最喜欢那个了,春天的时候开花很漂亮。十分娇妍的颜色,让人赏心悦目。 她在他身边憧憬婚后的生活。 说着未来可能会发生的幸福的事。而且都与他有关。 赵枢忽而就觉得,这个姑娘或许是上天送予他最好的礼物。她实在很可爱……叽叽喳喳的,让人想把她逼在角落里用力地教训一顿,让她说不出话来。明媚的光景中涌起阴暗的心思。 他到底还有一点残存的理智。只是端端地站着,带着她不紧不慢地走。 偏偏她危险而不自知,走累了的时候要去挽他的手臂。这本没什么的,也不该有什么…… 只是臂间擦过的柔软的触感,实在让人难以忽视。他不动声色地将她的手拉了下来,牵在了手里,一边回应她的话,一边消解身上涌起的异样。 几个月前她在辽阳的时候也曾挽着他。 那时的感觉并没有今日这般鲜明。 如今却是再不能忽视了。 第83章 树敌 等到秋后的时候,京师内已经是一派萧肃的场景了。 皇帝召集老臣初拟巡视地方的人选。督察院、刑部以及吏部皆有人推举,只是在这期间吏部的那位官员在秋宴席间,对太后娘娘言语有些不恭敬,内宫下懿旨严命斥责。几乎已经是当选无望了。 梁棋又一次神色匆匆地到了四合巷,心中很是焦灼:“定是王大人下的手……旁人不知道,我却是看出来了,那日席间王大人的郎官步步引诱许侍郎,才惹得许大人说出那番不恭敬的话!” 许侍郎便是吏部的那位官员。 太后最不喜有人在她面前提及辽王殿下的事。那位大人也是大意,纵然不满太后庇护纵容叛王子孙,也不该在这种时候说出来。还是在席宴上。这与诛寿康宫那位的心有什么区别! 他没想到王璟那样看起来随和的人,竟也杀人不见血。 房鹤名死了,这下许大人也折了进去,梁棋后背发凉,竟是不知下一步是不是会轮到谁。他喉头动了动,头上冒冷汗,压低了声道:“这些时日您要多加小心。” 他到底是偏心自家上官的。 从翰林到督察院,梁棋自衬脱胎换骨,早就不是那个只有一腔傲骨的年轻人了。朝堂险恶,稍不留神便身首异处,他深知若不是上官庇护,他或许早就折在房鹤名手里了。 赵枢坐在太师椅上,却是没有说什么,只让他先回去。 天渐渐凉了起来,马上就该穿冬衣了。 十月底散朝的时候,赵枢倒是与王璟同行了几步路,期间也没说什么。竟是一路无言。隆鄂隐约知道他们之间有了点什么,也不敢多问…… 直到十一月初梁棋的侍从匆匆赶过来,差点儿跑断了气:“王大人身边的郎官程何前些时候做了首诗,那首诗就是写来讽刺您的!我们大人气不过,下衙后去刑部值房门口堵了程大人,将程大人狠狠地打了一顿。”侍从想起那场景,腿肚子都在打抖。 赵枢撂下手里的折子,眉间已然有了愠怒之色。 “梁棋人呢。” “在刑部大牢里呢。”侍从听见那折子‘啪’得一声响,吓得一哆嗦。等他再反应过来的时候,眼前的上司已然离开了书房。 官轿往刑部去。 赵枢并没有什么耐心,几位郎中前来迎侯的时候他的耐心已经快要耗尽了:“我今日过来是为了什么你们应该也清楚……不过是同僚之间见地不同罢了,起了一点摩擦。你们这样的架势,难不成还要三堂会审么?” 他一句话给这件事定了性。 一时间却是无人敢反驳。冒着冷汗去将牢房扣着的梁御史带了出来。 其实也就只是扣着,谁人敢私自关押朝廷命官!与此同时有人匆匆忙忙去请王璟。 梁棋出来的时候脸上倒还是能看,只是脖子上一片淤青,都如此了,他出来还是愤愤:“大人,姓程的欺人太甚!”他只恨没有把程何的牙打下来。 赵枢闻言,未置一辞,只让刘崇将他带回去养伤。 等着王璟过来找他。 他倒是来得很快,轻袍缓带,还是那等从容风雅。值房的官员都战战兢兢地退了下去。 “请你喝一杯吧。”王璟一时也不知说什么。今日他扣了梁棋究竟意味着什么,两个人都清楚。昔日的好友,今日便算彻底交恶了。 他请他在瀛海楼喝的茶。 “说起来,你入仕的时候,我们便已经认识了。”他给身侧之人倒茶,说话间完全没有已然交恶的自觉,还像友人似的给他倒茶添茶:“那时候你还很年轻,比我入仕之时年轻多了。却很沉稳。我第一次见你便觉得喜欢,特意找了隆鄂牵线请你喝酒,灌了你好几杯。” 他语气有几分怀念:“后来才知道你喜欢喝茶。” 他是个不太讲究的人,对茶没什么研究。只是后来凡遇到喝着不错的茶叶,便会让人往赵家的府邸送。 赵枢沉默地听着,却并不想回忆那段时光。看了看窗外,淡声道:“我从未做过对你不起的事情,又何必说这些。” 席间沉寂了许久。 王璟笑了笑,心里说不出是何滋味:“是啊,你没有做过。是我心里不平衡了……”走不长远也是应该的。 他走得太快。倒显得自己虚长的这四个春秋没有任何意义。他已经习惯用引导者的姿态与他相处了……如今地位乍然扭转,要他如何平衡呢。他们的关系出现裂隙是早就有端倪的了。 赵枢并不愿与他多说:“过去的便过去了。”他给他倒了一杯酒,沉声道:“你今日敢对梁棋下手,日后我也不会手软的。再见面便不知是什么光景了。” 梁棋太年轻,根本不知道自己是让人做了局。今天他要是不过来,兴许过几日刑部便要多一具尸首了。王璟的手段不比他少。 他们两个人太像了。 他自顾自地喝完了,也不在乎王璟喝不喝,很快便离开了。 程何作的那首诗早就让人‘不小心’地呈到了御案上,连带着梁棋跟程何的事情也闹了起来。那首诗写得十分隐晦,却也刻薄,明里暗里讽刺赵家家风不正,赵家子弟皆无品行。不能任用。 皇帝才宣了王璟过来,将那诗摆在了御案上:“爱卿对此事有何见解。” 这件事就是王璟亲手策划的,当然也想好了会有这一步,从容地回了。并不偏颇任何一方。既痛批了程何,也说自己未能管教好下属,当然也没有放过赵枢,言语间都是对赵家内宅之事的批驳。 “你说的不无道理。”皇帝捏了捏眉心,靠在龙椅上坐了好半晌,才道:“朕本属意你去北地,那边自叛乱平定之后依旧有些不太平。赵卿确是年轻了些……” 这句话并未说完。王璟很了解这位君主,心中不免一沉。 皇帝道:“而且赵卿半月前便上了折子……”皇帝指尖一下一下地敲着手边的椅子,沉声道:“他举荐你为总督,王仪与杨贺昌曾往辽东平叛,他们两个做副随。” 王璟的心已然沉到了谷底。 原来他早就棋差一招了。 下午下了点雨,秋天的雨丝带着点凉风的味道,打在身上让人忍不住地颤。 赵明宜带着梨月往书房去。却是远远地瞧见大哥站在廊下,静静地看着庭院中丝丝垂落的雨。他负手立着,眼眸平淡而深邃,半边肩膀有些打湿了。 他却毫不在意。 赵枢见她远远地过来:“怎么没带件披风。”摸了摸她的手,有些冰凉,又带着她往屋里去。让人上了炭盆来。 “我想着也不远,便没让梨月去找。”秋冬的衣裳都还在箱笼里,要找也方便,只是她嫌麻烦罢了。也就这么一点路。 赵枢嗯了一声。带上了门,摸了摸她的鬓发,将她带到了门边的云纹高几上,轻声问她:“这几天有没有想我。” 她坐在高几上,分明是俯视他的,却全然被他带着走。长睫垂了垂,有一点害羞,还是点了点头:“想。” 他看了她一会儿,才就着高几亲起来。温热的唇与呼吸接连扫过她的眼睑,鼻梁,下巴,随后是脖颈。几乎都只是碰了碰,不像上回在西郊那样热烈,反而更像是温存。 轻而柔缓。 他的呼吸打在她脸上,短短几息时间,便将她烧得灼热了起来。忍不住地回应。 “哥哥,你今天好像心情不好。”他的唇碰了碰她的眼睛,带来一阵痒意,她忍不住地缩了缩,却被一双手牢牢地禁锢着,不允许她躲。 赵枢没有回答。反而吻得更细了。 对她来说不知道有多磨人。忍不住轻哼出声。 “是很难的事吗?”她声音软软的,在这种时候就更诱人了。 赵枢嗯了一声:“树了个敌人。”他离开了她,指腹轻轻地摸了摸他的耳垂,不可思议的柔软将他心中的燥郁都抚平了。 “什么样的敌人。” “一个很熟悉的敌人。”说了几句话,他便按着她又开始了,比方才又热烈了几分。唇齿游移到她柔软的唇瓣上,轻轻擦过,却又一点都不停留,又去吻别处。 或许还不止一个。王璟是个很谨慎的人,即便是与他不再相合,也不会这么早撕破脸。 背后定有人推波助澜。 先前还能清醒地说出话来,这会儿她便已经喘不过气了,十分地不适应这种若有若无的亲吻方式。磨得人要疯了。她想要迎合,想要自己来掌握节奏,却是被他拉得掉进了更深处。 “你为什么不亲我呢?”她喘着粗气,眼睛湿漉漉的,主动搂了他的脖子。 他不会吻她的唇。从来都只是游移地碰一碰。 就这么碰一碰,有时候都要让她的心尖发颤。 第84章 喜欢 已经不记得他怎么说的了,总之她后来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从高几上滑了下来,他便顺手将她带去了临窗的矮榻上。 “你这里都没有屏风!”她呼吸还没缓过来,眼睛湿漉漉的,像是被欺负惨了的模样。 赵枢看了她一眼:“我让人撤下去了,你找那个做什么?”这里原来是有的,只是自从上回他把她带去西郊之后,她胆子不知道大了多少,有时候不敲门便往他书房里头窜。有屏风就更肆无忌惮了。 她怎么都想不到,他把这东西撤了是为了防着她。 “就是不能没有啊。”她说不出口……要是他们在里头做些什么,岂不是很容易让人看见。 她傻得可爱。赵枢把她搂进怀里:“只有你敢这么闯进来,跟个小霸王似的。”她有时高兴了,一声不吭就往他这里跑,多坐上一会儿,他便什么都做不成了。 赵明宜让他说得脸红了:“你乱说。”她恼了,自己也开始胡说八道起来:“连你都是我的!”她分明是个文静可爱的姑娘,什么霸王! 她这句话说得十分大声。连带着揽着她的人也难免心神荡漾了一下。 赵枢声音有些沙哑:“我当然是你的……”他指尖撩起了她垂在耳边的一缕发丝,抵着她的额头,轻声问道:“那蓁蓁是我的吗?” 耳畔是他灼热的呼吸。 赵明宜听见自己的心扑通扑通的,一下比一下快。她总觉得这句话含着点别样的意味。 “你觉得呢?”她声音小小的,决定把问题抛回给他。 头顶一阵低笑。他什么都没说,把她放开自坐直了些,静静地等着这股情热的味道慢慢散去。 赵明宜靠在他身侧,顺着窗边明光照进来的方向看他。 他仰靠在矮榻一隅,身形颀长,衣冠齐整而端严,五官如玉一般温润。这时候的他反倒更像一个赋闲在家的贵公子。 他永远都是这般八风不动的模样……倒是她被撩拨得受不了居多。难道他不会有失控的时候吗? “哥哥……”她也坐直了些,想要靠在他肩上。他兴许意会错了,径直将她搂进了怀里,让她靠着自己的胸膛,一手抚摸着她的发髻。很轻柔地抚过。 赵枢:“兴许过些时候,我便要往蓟辽去了。” 他声音很淡,一字一句的,却不见即将要成为一方大员的喜悦。 赵明宜觉得,赵枢绝对是她见过的最成熟内敛的男人。喜悦与伤情在他身上好像从来都找不到,更多时候都是平淡的。就像他喜欢喝茶一样。 唯有在逗她的时候心情会愉悦一些。 赵枢顿了顿,见她靠着自己快要睡着了,笑道:“你愿意跟我走吗?”他是希望她跟他往北边去的。 他可以照顾好她。 这是他第三次问她了。真的要她怎么抉择呢。 她很沉默……沉默的姑娘有时候比平常还要大胆一些!不,这应该是她这辈子最大胆的时候了。她径直坐了起来,胆大包天地去按了他的手。 他的手修长而有节。 “我,我……”本来一切准备完毕,她应该俯身去亲亲他的。亲他的脖子跟下巴,她自信已经掌握了诀窍,能像他一样,把他亲得很舒服!只是这个时候莫名卡住了,鸦黑的睫毛不住地颤,张口说不出话来。 正对着的是她哥哥漆黑而深邃的眼光。 手莫名一颤。又松了。 赵枢面无表情地将她的手重新按了回去,目光柔和,声音却让人腿软:“抖什么……做这种事哪有半途而废的。” 这句话让她十足十地心尖一颤,还未缓过神来,便感觉脑后有一双手将她往下按。呼吸间骤然触碰到一处柔软而温热的地方……带着他身上干净而清冽的味道。让她脑子有一瞬间的发懵。 耳朵嗡嗡地响个不停。 “你不愿意跟我对吗?”赵枢反客为主,将她按在了身下。 他解了一颗领扣。俯下身来亲她。 “我,我没有……”她看着他解扣子,脖子都快缩成鹌鹑了,肩膀也缩了起来,这下是真的慌了。没想到会弄巧成拙。她还没做好准备啊! “我想多陪陪母亲,等我也出阁后母亲身边便只有傅大人了。”她双手抵在他胸前,感受到头顶上喷薄而来的灼热气息,脖颈开始冒细汗,腿开始发软。 赵枢还欲俯身。 她却受不住了,颤抖着去搂他的脖子。连连求饶。 头顶传来一阵轻笑,有人轻柔地抚了抚她的头,紧接着才把她抱进怀里安抚。温热的鼻尖轻轻蹭了蹭她的,叹道:“你呀……也就这么点胆子。” 原先还强忍着,这下是真的哭出来了。 赵枢抱着她哄了两刻钟。 耳边温声细语,十足地耐心。她便知道他方才是在逗她。 “我知道的,没关系,你该多陪陪夫人的。”他话语间有一点遗憾,却也并非不能接受。这是他意料之中的事情。只是还是抱着一点细微的期望。 “别哭了……”他叹了一声,抓了她的手带到他方才解开的领口处,抵着她的额头道:“替我扣上好不好?” 若论温存,他实在是个中好手。 傍晚很快就要过去了。 暑去寒来,终于在腊月的时候,她跟着母亲回到了锦州。这是她思量了许久的,她与母亲能在一起的日子,仔细算算也不太多了。 赵枢亲自送她上的船。那天是个很不错的天气,有一点阳光,日头暖暖的。 她穿了件缃色的小袄。他手上搭着一件鼠灰色的披风,走的时候亲自替她系上了:“有什么事让冯僚来找我……他不敢不听你的。你性子不要那么软和。” 修长的指节绕过系带,说完话又抚了抚她的鬓发:“若是待得不高兴了,我去接你。” 林娉在船的那头与傅大人说话。她往那边看了好几眼,才确定母亲没有往这边看过来。她有一点难过,情绪也不太高:“我到锦州后,你会来看我吗?” 话一出口就后悔了。 她真是……他马上就要调任了。肯定是十分忙碌的。怎么好来回蓟州与锦州呢,这又不是什么很近的距离。 赵枢却是笑了笑:“自然要去看你。”他指尖微微动了动,借着宽大的氅衣的遮蔽,将她抱进怀里。 怀里的身子软软的,靠着他的时候又一瞬间的颤抖。第一次抬手抱了他的腰:“哥哥……” 他低头去亲她的鬓发:”嗯。” “我喜欢你。”她一字一句的,带着鼻音:“我喜欢你啊。” 埋在他怀里的身子颤抖了起来,她一路从四合巷府邸出来都没哭,中间也一直与他说话,看着好好的。这会儿却是忍不住地哭了起来。 不远处的冯僚差点儿吓个半死。将带来的护卫招了过来,把这处挡得严严实实的。 “蓁蓁。”赵枢喉头有些干涩。也是第一次想不管不顾地把她带回去。 她戴着兜帽,抬头去亲他。 这种时候更磨人了。 好不容易分开,她已经不哭了。嘴巴里甜甜的,有一点清淡的薄荷的味道。她太喜欢与他亲吻了……等她成亲后,她一定要亲个够! “再等等吧。等我娶你。”他把她搂得更紧了。 腊月的天儿便是有阳光也是冷的。她上了船,坐在船艄头的时候还是不太能反应过来。 “蓁蓁,怎么不进去,外头冷呢。”林娉出去握她的手,果然冰冰凉的,才见她还望码头那边望,含笑道:“怎么了?舍不得?”她觉得女儿这般其实也能理解。 那位纵不是亲哥哥,可与到底疼爱她这么多年。哪能真的说舍就舍下呢。 “娘,我们进去吧。”赵明宜自己能在外头吹风,却不忍心林娉陪着她吹,只能拉着母亲进去。在门边的小杌上坐下说话:“我许多年未见过舅舅了。”她喃喃道。 “舅舅会接受我吗?” 林娉才知道她在担忧这些,去摸女儿的手:“怎么想这么多呢……他当年还费那么大力气给你做那把伞呢。你那么喜欢,自然知晓他是花了心思的。你舅母也是个好心肠的。” 说话间,马上就消解了她的担忧。 晚上的时候冯僚忽然过来找了林氏,将侯爷交给他的账本给她过目:“爷说姑娘的出身到底有些碍处,往林家去也是在旁人的屋檐下,说不准有许多的不便,便命属下在锦州置了两处宅子给夫人与小姐居住。” 他说得缓慢而仔细:“也不是说与林家见外,只是姑娘那边的确有些特殊,她又是个软和的性子,便是不高兴了也不会发脾气。还是有自己的宅子好些。” “他说得不无道理……”林娉看了看冯僚一块儿递上来的契书,确实没有考量过这个。她手里的财务置宅子还是置办得起的,只是到底不如那位的手笔大。 那位爷对女儿倒真真是大方。 冯僚这边递过来,都快赶上她给女儿准备的嫁妆了。她总觉得有些不对劲。却又说不上来。 船马上驶向了锦州。赵明宜在锦州的舅舅家过了今生回来的第一个年。 冯僚告诉她兄长已经启程前往北地。这段时间应该是最忙的时候了。却是会一封一封给她回信。她又像几年前一样不厌其烦地写信去找他,与从前不同的是,他们之间的牵绊不一样了。 林家跟赵家不一样。 林家是小家,两位舅舅并不住在一起,都是各过各的。却比赵家有人气多了,年节的时候坐在一起,十分地热闹。 初一早晨的时候,冯僚喜气洋洋地便过来了。亲手递给她一个红封,笑道:“姑娘,这是爷给您的。” 第85章 重逢(过渡) 她带着梨月去给母亲拜年,正巧瞧见两位舅母也在房里说话,旁边还坐着一个穿红色小袄的姑娘,此刻正偏头看她。大舅母姓李,面容白皙圆润,很有一番富贵相,见她过来忙招手:“这么冷,竟是这么早就过来了。何不多睡会儿。”把她拉到身边来。 林家没那么多规矩。碰见年节这样松快的时候睡得晚些也没什么的。 坐在一旁的林三小姐却是不乐意了,愣是挤到了母亲跟表姐的中间:“我跟姐姐说好了今夜要去逛庙会的,您跟姑姑今天不许霸占着她。” “我又没不许你去,现在不是还早着呢。”二夫人都不知道该说这个孩子什么好。 林静瑶立马喜笑颜开:“您答应啦……”蹭地一声站了起来,要去搂母亲的脖子。 大夫人也笑她。 长辈在临窗的椅子上坐着说话。赵明宜便将林静瑶拉到了另一边去,把自己新打的项圈送给她:“你之前说喜欢缀金锁的,我前儿找了人做了一个,你看好不好看。”她把项圈拿给她。 精致的项圈细致地滚了边,不仅缀了金锁,上头还挂着几个不大不小的小铃铛。拿在手上发出清脆的响音。 “喜欢!”林静瑶喜欢极了,高兴地戴在脖子上,问她好不好看。 两个姑娘在一旁说话,都笑得高兴,二夫人看见了笑着嗔了林娉一句:“真是的你也该说说蓁蓁,怎么能送那么贵重的东西呢,又不是荷包香囊什么的。她年纪小,也不知道自己送出去了多少金贵东西。” “她喜欢静瑶,自然就喜欢送她东西,自家人计较什么。”林娉笑着给她倒茶。 二夫人笑意更深了。 其实谁都知道这是林氏借着女儿名义送给林家的东西。外嫁归家的小姑,带着一个小女儿,住在娘家总归要顾忌些,手头松些总能讨人高兴几分的。 林静瑶摆弄着手里的项圈儿,便见赵明宜脖颈上还有一个:“姐姐那是什么,我能看看吗?” 那是一个月牙儿形儿的玉坠子,白玉的料子做的,是半轮月亮。赵明宜把它摘下来给静瑶看。 这东西看着精致,拿在手上却是莹润极了,静瑶小声地问她:“姐姐,我能不能用这个项圈换这个啊,我喜欢这个……”她脸有点红了,知道不好意思,又忙道:“我把我娘过年给我打的镯子也给你好不好。” 赵明宜眉心跳了跳:“这……这个不行!”她握了握手,从静瑶手里拿了过来,低声告诉她:“这也是旁人送给我的。” 林静瑶问:“是谁?” 这怎么好说。旁边儿就是林娉,她小心地往那边觑了觑,正要说什么,边听见张妈妈打了帘子进来的声音。还禀报了些什么,让她母亲惊得都站了起来。 她隐约听见了‘四小姐’的字眼。立马反应过来,侧身往窗外看去,果真瞧见两个婆子引了一位穿茜色小袄,水红色裙子的女子走了过来。腹部微挺,前些日子梢信过来说已经五个月了。 “原是晗音姐姐。” 林静瑶也好奇地去瞧。 赵晗音很快也进来了。先跟林娉见了礼,又与两位舅母打招呼,说了好一会儿话才瞧见窗头另一边坐着的两个妹妹,笑着点了点头,让人给她们两个拿糖:“是我从永州带过来的,别处买不到,带来给母亲舅母还有妹妹尝一尝。” 说话间有些生疏。 也确实是生疏了。她们姐妹这么多年没见,晗音出嫁的时候她才十岁,后面统共也没见过几回。唯余的记忆也不是那么的愉快。 她跟静瑶还是笑着接过了姐姐带来的糖果,坐在窗边互相拆了吃了。 等那边说得差不多了,晗音才过来与两个妹妹一起坐。她瘦了很多,不似从前那般丰润了,眉目间依然能瞧见几年前的风华。 “蓁蓁见过父亲了吗?”她拿了一颗糖,剥了糖衣放在嘴里,柔声问了一句。不过问出口后又后悔了,她其实不该问这么一句话的。 赵明宜却不觉得有什么:“我没有,姐姐见过了吗?” “父亲回了南边儿老宅,我来锦州之前去见过他了……瘦了很多,也不似从前健壮了。”晗音还是亲近父亲的,语气间有一些难过,又转过头去想说些别的。 却不知道要怎么开口。 去花厅喝茶的时候林娉忽然问起晗音的丈夫来:“你怀着孕呢,他怎么没跟你一道过来?你一个人路上出什么事怎么办?” 话音刚落,院子里忽然传来一阵急匆匆地脚步声。赵明宜见姐姐似乎认得那匆匆赶来的仆妇,避开她们往廊下去了,不过说了两句话,她忽然面色焦急起来,发出一声惊呼:“他现在在哪?” “怎么了?”她怕她动了胎气,连忙出去扶她:“可是有什么事?” 晗音不敢惊扰母亲与舅母,却又十分焦急,额头沁出汗来:“仆从说许凌在瀛海楼喝酒,闹出了些事情,我,我得赶过去看看。他太不像话了!”语气激动了些,难受地皱了皱眉:“这种事情让舅母们知道……徒增笑话,你能不能陪我走一躺。我的身体实在是撑不住。” 晗音只是试探性地问一问。她从前做了些不好的事,这个妹妹该恨她的…… “在哪里?我去唤二表哥吧,他是男子,总比我们好办事的。”她进屋拿了披风,没怎么说就答应了。 都帮她办妥贴了。 晗音心里发酸。 出了林家,便见二表哥已经候着了:“出了什么事情?是姐夫么?”他平日里在外行走,早就是很成熟练达的模样了。再加上早早娶妻,身上有了责任,出门办事渐渐有了自己的章法。家里的小辈有时相求,几乎都会先想起他来。 晗音道:“下人说他在瀛海楼跟人喝酒,喝糊涂了要指点人写文章,谁知道……”她面露羞愧之色:“谁知道他拿来指教人的文章,是,是旁人写的!一点谱都没有,我都不知道该怎么说他!”不仅着急气愤,而且羞愧。 “便是闹出来了,也不该出什么大事才对啊……”林静轩有些疑惑。 “怎么会没事,都抄到人家正主头上了!人家朋友不高兴了,拦着不让走,要灌他酒。”晗音都要气死了。 这种情况就是结仇了。灌酒也不是那么好走脱得,少不得要吃些苦头。 赵明宜扶着她,看了看她的肚子,低声道:“姐姐你有孩子,不如就不要去了,万一磕碰就是大事了。”她觉得姐夫实在是没有什么谱,又好充面子,晗音去或者不去都没什么差别。 还不如让他长个教训。 晗音不敢就这么放任他在外面,执意要去。赵明宜跟林静轩也只得陪着。林静轩还特意叮嘱她让她一会儿看着晗音,不要让她太激动。 却不知到瀛海楼的时候,场面已然十分僵持了。堂倌将他们引进雅间,尚未入门便听见一阵吵嚷之声,还有人起哄灌酒的声音,她能察觉到搀扶着的姐姐有一瞬间地发抖。 “说实话,你这样的水准也敢出来冲师傅,拿得还是旁人的文章,你羞不羞愧?”门后有人拿着一壶酒。两个头戴巾布小厮模样的人正将人按在中间,一杯一杯地往下灌。 “住手,你们在干什么!”林静轩皱起眉来,连忙带了人进来将姐夫搀了过来。 里头一行人见有人进来,一时也有些怔神,张二少爷却是率先反应了过来:“你是什么人!敢抢我手里的人!”他也不是个好脾气的,怒道:“他不喝,难不成你替他喝。” 说着便推搡了两把,将林静轩撞得猛地往后退。 “表兄……”赵明宜连忙上前扶住他,抬头看了那人一眼,只是这匆忙抬头间,对上的却是另一双平淡无波的眼睛。心中猛地一震,慌忙压下了心中的惊意。 张二少爷听见这柔软秀气的声音一时却是愣了,只见那被他退得后退好几步的男子身侧,立着一个穿缃色衣裙的姑娘。漂亮得惊人,只是眉目间有几分愠色。 “张二少爷,此事不如就此作罢吧。今日的事是我们的不对,我姐夫自然得道歉。只是他实在不能喝了。”她说话时隐约觉察到有人在看她,而且那道目光再熟悉不过了…… 张公子眼皮一跳,发觉这姑娘似乎认得他。 赵明宜只能顶着那道视线,硬着头皮说了下去:“你看这样如何,今日在场的席面不管花费多少,都由我们来结账。也算是我们赔礼道歉了。”她心想总不会那么巧,姐夫抄的那篇文章不会就是那人的吧。若是如此,他也实在太不自量力了些。 这人当年一举得中,胸中文墨是同年举子远不可比拟的。许凌抄谁的不好,非要抄他的。 正抱着一丝可能的庆幸,却因张二少爷一句话破灭了:“含章,他冒用的是你的名号,你看怎么料理!”他是锦衣卫指挥使的公子,却是对一个年轻的同行举子那般敬重。在场的年轻人都愣了一下,就连不知眼前这群人底细的林静轩也愣了,侧眸去看张二少爷身旁的男子。 “也不如何,姑娘既然开口了,那便将人放了吧。”那声音十分地隽秀,甚至带着一点秀雅的文气。让人听来不免侧目。 赵明宜已经很想把姐夫丢在这儿,立马带着晗音回家了。用力地闭了闭眼。 真是冤孽。 她叹了口气,微微往林静轩身后避了避。十分地不想面对他。 而那头的孟蹊心中却是有些微妙。 他是什么洪水猛兽么? 第86章 见面 张二少爷当然也愿意在漂亮的姑娘面前展示自己的气度:“既如此,我也不是什么不讲理的人,便将那人放了也没什么的。”说完,便看向不远处去扶人的林静轩,还有一旁又气又脑输了妇人发髻的女子。最后才转过头来看那姑娘一眼,问她:“你认得我?” 语气间有些玩味。 他显然没见过这个姑娘。可是她认得他。 如何不让人心神荡漾。 赵明宜默了默,抬眸看了他一眼:“张大人的公子,自然是认得的。”她不仅认得他,今天在场的几个人或多或少她都见过。祖父寿宴那天路过前厅,这几人都在。 只是她不知道的是,那个人为何会这么早便认识张家的公子。张济崖为人高调,他的儿子也是个眼高于顶的人,一点都不容易讨好。 “你既认得我,我却还不知你的名姓呢?你是谁家的姑娘?”他眼中兴味更浓,还欲再靠近些。 她皱了皱眉,立马便要后退。 殊不知另一人先一步挡住了他:“张公子,我们还要去见陈老先生,不能在此耽搁了。”他年轻轻轻,在比自己地位明显高的男人面前也没有丝毫气短。眉目间反而很有威慑力。 张二少爷惯来霸道,却还是有些怕他。 甩了甩袖子:“也罢,我想知道的,总会有机会知道的!就这样吧,你们走罢。” 出了瀛海楼,晗音早就忍不住去打那个喝得烂醉如泥的人:“你可真给我涨面子!等回了家母亲问起来,我看你有什么脸面说!”她气得要死,却只能忍着托表兄将他扶上了马车。 “蓁蓁,多谢你了。”晗音望着靠不住的丈夫,眼中没有一丝光亮,好像十分地迷茫。转过头来看妹妹:“你的事我都知道了……其实也没什么。我跟明湘明絮她们纵使同处一脉又如何,不亲近就是不亲近。”她出阁后吃了许多苦,才明白当年她有意无意地忽视妹妹有多可恶:“你是娘带大的,便是我的亲妹妹,我跟你才是最亲近的人。” 她欲要去握她的手,却被赵明宜躲开了:“姐姐,我们回去吧。” 晗音一时有些尴尬。笑了笑后只能上了丈夫那架马车。 其实在她心里,晗音还不如林静瑶亲近。她在赵家过得不好,有大半都是因为祖母跟明湘。可是她在父母膝下受得所有委屈,几乎都来自于这个姐姐。 愤恨不至于。可是也终究不再亲近了。 她们前脚刚走,张二少爷带着同行一行人也出来了。他似乎想起来什么,吩咐人去打听刚才那个姑娘:“看看是谁家的?底气儿还挺足,也不知道她那靠山够不够硬气!”他喜欢漂亮的女孩儿,没想到来锦州一趟,竟能让她遇见这么个美貌的女子! 殊不知立在他身侧的男人面色顿时就不好看了。 “张公子,我们先走吧。” 下午回了林家。林娉刚听见女婿喝多了回来,立马便怒了:“他是什么酒量难道自己不知道么!孩子都要出生了,还那么不稳重,我看许家的家教也不怎么样!”她这话骂出来,连带着许家也给骂了。 从前许家夫人明里暗里挑晗音的刺她都忍了。可也不看看自己教出来的儿子是个样! 吓得她跟晗音连忙安抚母亲。 却是在下午的时候,梨月莫名收到了一封信,拿进来的时候手都在抖:“是今天中午那个人,他让我告诉您他想邀您晚间去长街看灯!”梨月气得唇角都在抖:“什么人啊!哪有这样约人的!” 赵明宜手上一抖,忙把信拆了开来。却是跟梨月一样生气。 “他留了姐夫的字证。”赵明宜喃喃道:“他想干什么?” 原来在她们到之前,张二公子就已经让人写了份字据,承认自己行为不端。这样的东西对自己没什么,却是十分影响声誉的,将来就是做官也要提防着。 “您可千万不能去,也不知道那人安的什么心。”梨月恨恨地将那信纸撕了。 “静瑶已经央了我好半天了,怎么能不去呢。”她转头去柜阁里拿东西,却是想了想,问梨月:“这两日冯先生有送信过来吗?”她惊觉好像很多日未受到过北边的信件了。 梨月说没有,又亲自去问冯僚。也的确是很多日没有来过信了。 她顿时抓心挠肝似的。心道这情爱的滋味最好别沾,沾上了不是甜就是苦,千滋百味的。 晚上林静瑶早早地就在门前等她:“姐姐快点儿,娘好不容易放咱们出去一趟,可要多去几个地方看看。”她心思单纯,出去玩儿的时候便是最高兴的,又因为终于有了玩伴,今年过年显得格外高兴,拉了她便跑、 林静轩带着妻子跟在她们身后,不远不近地跟着。 “静瑶好动得不得了,从前母亲拘束着倒还有个样子,如今有了伴儿又回归天性了。”林静轩的夫人也笑着摇头。只是不过一晃神,眼前的两个姑娘不知道跑哪里去了。眉头顿时皱了起来,扯了扯林静轩的袖子:“快去找,肯定没走远。” 林静瑶拉着她到了瀛海楼的灯市底下,忽然就停了,扯着她的袖子要她去看灯市底下猜谜面的人:“姐姐你看那边。” “什么?”赵明宜冷不防地偏头,便见前方张灯结彩之处站着几个年轻人。这样的灯市什么人都有,只是模样这样出色的真是少见! 三个月后春闱的解元郎,自然是耀眼的。 静瑶在看那边,那边何尝没有察觉到。反正李迎州察觉到了:“是今天中午那个姑娘……咱们前些时候跟着王大人似乎也见过。”他是个记性很好的人。 孟蹊说不上来什么心思。他不该管这件事的。 本也没有立场去管。 张二少爷要来就来,她总该不会真的就来了。谁知道她当真这般傻傻地就赴了约。还跟从前一样的性子。一点防备之心都没有。 未免有些生气。 赵明宜本该转身就走的。只是想到那人手里的字证,还是动了两分心思,磨蹭着上前问道:“张公子没有来么?”她在他身边总觉得有些喘不过气来,只是该问的还得问。 李迎州见那姑娘走过来,瞪大了眼睛。 孟蹊莫名地烦躁:“张指挥使刚到锦州,他有事出不来。”明知姓张的心怀鬼胎还过来,他真的想把她带到无人的地方把她漂亮的头拆开看看。 “他没来啊。”赵明宜叹了一声。 她打手都带了……怎么威胁人都想好了。 似乎听着语气还有点遗憾。孟蹊眉心直跳。 他忍不住地侧眸,只见那姑娘站在瀛海楼下,仰头去看台上的彩灯。五彩斑斓的灯火映照在她脸上,白皙红润的脸看着十分地有生气。 与前世她在他身边郁郁寡欢的样子,一点都不同。 “蓁蓁,你身边好像有人过来了。”林静瑶往另一头看了一眼,只见那个姐姐从沧州带过来的先生,脚步匆匆地往这边过来,好像有什么了不得的事。 赵明宜才往后看,发现是冯僚过来了,脸上还带着笑容:“姑娘,爷过来了。” “真的?”话音刚落,她似乎是有预感似的,立马往四周望了望。就这么几息的时间,她的心头好像绽开了一朵花儿,视线立马就被不远处一架湖蓝的官轿拦住了。 刘崇就在一侧掀了轿帘。 里头的人她几乎是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云青的右衽交领长袍,腰间束了革带,正从轿中下来,抬头看了她一眼。 “哥哥……”她低低地喊了一声,下一瞬欣喜便涌上了心头。 “欸,姐姐你去哪儿!”静瑶瞪大了眼睛。也往那边看过去。 这不看还好,张望了这么一眼,便暗想今夜是什么好日子。见到的人无不钟灵毓秀,相貌堂堂!让人移不开眼。 赵明宜走进了才闻见他身上清冷的气息。还带着一点风雪的味道。 赵枢目光停留在瀛海楼灯台下,那个年轻人也往这边望了一眼,不闪不躲的。长得一副好皮囊,很有圣人所说的巍巍青松的味道。他伸手将眼前的姑娘带了过来,去握她的手,淡声道:“怎么没带个手炉?” 她很想他,借着宽大氅衣的遮掩,发顶轻轻蹭了蹭他的下巴:“跟表妹出来玩儿的,拿着手炉太不方便了。” 两个月未见,她更黏人了。想要拉他去轿子里。 赵枢却没先遂她的意,往方才那地方又看了一眼:“刚才你跟谁在一起?” 她方才立在彩灯下,身边站着一个瘦雅如松的年轻公子,看着实在是登对……他虽然不放在眼里,却不得不问一句。 “那个人啊……我也不太认得,只是今日午间碰见过一回。”她说话间有一点很难察觉出的停顿。这要她怎么说呢,难道要说前世的故人吗。这未免太荒唐。 她在撒谎。 赵明宜这个姑娘实在太好懂了。 赵枢不动声色地把她哄了进去。 她在轿子里有些忐忑,又听见兄长与刘先生说话的声音,一时间更紧张了。又安慰自己,今生什么事情都还未发生……她这么害怕做什么。 虽说如此,还是紧张。 很快有人掀了帘子进来,她落入一个干净温暖的怀抱,赵枢用下巴轻轻地抵着她的额头,问道:“会想我么?” 已经两个月没见了。这算是他们今生分开最久的时间了。 一点都不好受。 她不说话,只一味地往他脖颈处钻,把他的衣领抓得皱巴巴的。他身上是温和的檀木香气,带着他的体温,一起钻到她的鼻子里来,让她觉得很安心,又忍不住埋怨道:“怎么不早点来看我呢。” 她实在很想他。 赵枢心都软了,揽着她也不说话。就这么抱着她在怀里。听着外头风雪的声音。 过了许久他才道:“辽王的旧部潜藏在各地,尚不能完全清理干净,兴许还要再忙些日子。”亲了亲她的鬓发,柔声道:“你这些日子过得好吗?” 第87章 察觉 今夜的灯会十分地热闹,尤其是瀛海楼前,不过一会儿灯楼上又请了人来唱戏。东家出的银钱,好不热闹! 李迎州正在兴头上,却见身侧之人面无表情地走了。 “欸,不是你先提要出来的,怎么又走了!”李迎州跟了上去,嘴里说个不停:“你还把张二公子弄个烂醉,他现在在驿馆不省人事,咱们明天还要去卫指挥使府上呢。” 孟蹊心中却说不出的沉闷:“不用去了。” “怎么就不用去了,陈老先生眼下就在指挥使府上,咱们要去见他可怎么能绕过指挥使?”李迎州有些气堵。锦州也不是什么说来就来的地方。 两人很快便到了驿馆。李迎州话还没说完,便让人一口气关在了门外。 “姓孟的,你有病啊!肝火那么旺!”李迎州气得跳脚。 孟蹊也觉得自己病了。他为什么要帮赵明宜挡了张二,这不是他该做的事情。可是做完了他却只觉得还不够,张二敢背地里对她动心思,应该把他心肝挖了才解气。 还有赵枢……他方才满脑子竟然都是他看他一眼。 那样平淡无波,好似看待蝼蚁一般。 他又为什么会想她…… 闭了闭眼,兀自坐了许久才平静下来。他洗了把脸,立刻出了门去张二的房里,堂倌给他把门打开的时候,张二就已经烂醉如泥地倒在了桌案上。他负手看了他许久,吩咐堂倌将他送去送春楼,让人好好招待。 堂倌只见这年轻人面色无波,气势惊人,哪敢不从。 “对了,张二公子喜欢用药,他若想用也不用让人拦着。” 堂倌只等他说完。几句话下来后背都汗湿了。暗道这也不知道是谁家的公子,年纪轻轻就有了官老爷的气势,怪让人发寒的。 他吩咐完便自顾自地出去了,迎面是正散了气回来的李迎州。他眼下还气着,翻了好几个白眼,却还是又问了一句:“咱们明天真不去卫指挥使府上了?” 孟蹊负在身后的手握紧:“不用去了。” 那个人过来,也没有遮遮掩掩,想必明天整个锦州的官员都有了消息。还有谁能按捺得住。 还是权势惹人心动啊。 . 赵明宜将赵枢引至林家的时候,林家两位爷早得了消息,在房里与夫人小酌两杯的林二爷听完禀报,口中马上要咽下去的酒都差点吐了出来。 忙起身更衣,嘴里还念着:“从前在赵家我见过他一回,那时候才弱冠,我还上前敬了一杯酒,谁知道人家回了我一盏茶。”那时候他便想,好傲气一个年轻人。 也只能想想。如今人家依然青云直上,早就不是他们能高攀得起的了。 也不知道为什么今天会亲临他府上。 “会不会是来看蓁蓁的……我听妹妹说那位大人很看顾这个孩子。到底从前做过兄妹的,说不定有些感情。”林二夫人抚掌道:“官商不分家,咱们家到底大不如前了。若是他照顾蓁蓁,是不是连带着咱们也能有些得益。” “呸,你在说些什么!”林二爷着急忙慌扣子都扣错了:“天下怎么会掉馅饼,咱们要靠着人家,说不得拿人手短。妹妹当年好歹做过赵家的夫人,总不能让她归家了也气短吧!那我成什么了!” 穿完便着急忙慌往外走:“别忘了吩咐人准备席面!” 林二夫人也就是嘴快,说完当下也觉得不太好。马上吩咐厨房准备饭菜去了。 林家摆了大阵仗接待他。 这场席面没有分男客女客,二夫人张罗着在花厅摆的饭。赵明宜眼见着赵枢往主位次一席坐了,场面有些安静。大舅舅坐到上首的时候还有些无措,连闷了两口酒才坐定了。 二舅母小声跟她说:“你舅舅可舍了大本钱,把他藏了十几年的秋露白拿了出来。” 她二舅酷爱喝酒。 可是大哥喝茶居多啊。 也不知道他酒量怎么样…… 她们这边刚吃完饭,林大爷又邀了赵枢去书房,他们几个男人有话要说,她离席后便没瞧见他了。等到夜深的时候也还是没瞧见刘崇引着他往内院走。 “梨月,你去帮我打听一下,舅舅安排大哥住在哪儿呢。”她有些心焦,不知道他今夜喝了多少,有没有人送解酒汤过去。 梨月掐着黑又回来了:“姑娘,是在畅春园那边。” 夜很深很静,连日的雪,窗外都是呼呼的声音。有时能听见雪花大片大片地飘落在窗台上,声音柔而轻,却还是能让人听见。 里间烧了炉子。 赵枢听见门外哒哒的脚步声,似乎是刻意放轻了,敲门的时候也小心翼翼的。他没想到她会过来,起身往漆红木门的方向走去,门倏然大开。 “哥哥,你有解酒汤吗?”她站在廊下,身上穿着毛绒绒的斗篷,举着手里的食盒就这么哒哒哒地过来了。脸上的笑容像暖和的春风,又柔又轻。 她身后就是大片大片的雪,跟她的斗篷一个颜色。那张小脸在红色的烛火下生动极了。 “怎么这么晚过来了。”他把她带进了怀里,连带着厚厚的氅衣一块儿拥住,亲了亲她的额头:“这么冷,外头积雪应该深了。” 赵明宜提着手里的食盒,回抱住了他:“我怕你喝多了,没有解酒汤,明早起来头疼。” 她抱得很紧。用力地吸了吸他身上好闻的味道,声音又软又轻:“还有我想你了。”他公事繁忙,或许待不了几日便要回蓟州了。每一天都好像是偷来的,怎么能不珍惜呢。 赵枢拥着她,将她带进了房里。 “我,我只是过来送汤的,马上就走了。”她不知道为什么,好像一下子扭捏了起来,脸没有红,声音却跟红了脸没甚区别。 她怎么能进他的房里呢。 就连他们刚挑破的时候,赵枢也从来不把她往房里带。都是去的书房。 “太冷了,你在外面要冻坏的。”赵枢摸了摸她的手,都是十分冰凉的:“下回你若想见我,让你身边的丫头过来知会一声,我过去就行了。你来回折腾一趟,要是染了风寒怎么办。” 他语气不重,却是有几分严厉的! 进了屋子里。暖和的热气直往脸上扑过来。她有些闷,便将身上的斗篷脱了下来。身上是一件粉白的小袄,底下的裙子是浅色的。 赵枢坐在窗下,见着她脱身上的斗篷。 也才不过两个月没见,她好像一下子就长开了。粉白的面容舒展开来,梳了姑娘家的发髻,他方才拥着她时,便觉着很不一样了。 她显而易见的拘谨。 他今夜喝了点酒,也不如往日那般从容。头有些热,微微闭了闭眼。 “我来的时候偷偷的,娘已经睡下了……我过来的时候在廊下看见了刘先生,他说你还没有睡。哥哥不是喜欢喝茶么……*”她一下说这个,一下又跳到那边去了,显然是十分紧张,没话找话。 赵枢没有喝她送来解酒汤。 而是端起了手边的茶盏。 赵明宜感觉到身后传来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心里也在打鼓。那人果然从身后拥住了她,长臂绕过她去扣她的手,交握着的手很快就让另一双大手分开了。 “如果你想见我,还是我去看你吧。”他的声音就在耳边。他知道她在他这里会有一点缺乏安全感。 微热的呼吸打在脖颈上。 “我其实也没有很害怕。”她侧了侧身,埋头到他的脖颈间,反身环抱住了他,问道:“你要亲我吗?” 她傻乎乎的,只觉得他拥抱或许是想要亲吻她。 “你想吗?”赵枢却只摸了摸她的头,指腹轻轻擦过她的眼睫。看着她不自在地闭了闭眼。 赵明宜搂了他的脖子,很诚实地道:“想。” 话刚一出口,她便觉着眼前一黑,有人蒙住了她的眼睛,细密而凶悍地吻了下来。不是从前那种和风细雨,细细密密的吻,而是很重很重的,连呼吸都是粗重的吻。 “蓁蓁,下回不要再莽撞地过来我这里了。”他一边亲一边沉声告诉她。身体的异样让他一点都不清醒。 喝酒怡情。 可现在不是能怡情的时候。 她的身体太柔软了,饱满的起伏在他怀里更是让人不清醒。 “我,我只是想来看看你。”她话都说不出来了,呼吸越来越重,只能无助地抱紧了他腰。可即便是那样,他紧实的身体还是让她忍不住地猛吸了一口气。 屋内炉火烧得灼热,连带着人也烧了起来。 仍存着一丝理智,他将人拉远了些,转身去拿她的斗篷,沉声道:“我送你回去吧。”他的嗓音有一点沙哑。 专门挑了后院无人的竹篱小径走。夜色已经很深了。刘崇带着人走在前头。 路上积雪深厚,踩在上头发出沙沙的响音。赵枢微微抬了抬头,看见天上星光熠熠生辉,想起晚间的事情。 “蓁蓁,你有什么事要跟我说么?”他手里搭着一件披风。是他的,却没有系上。冷风吹在身上刚好消散了那股难消的火。 她好似没有听懂,侧头看了他一眼:“是什么?” 赵枢看着她比星光还要亮的眼睛。只觉得自己直觉或许也是错的。笑着摸了摸她的头:“无事,走吧。” 第88章 前世 赵明宜回了自己的院子。也不知是不是真的染了点寒气,夜里昏昏沉沉的,总觉得有人在跟她说话。又看不太真切。 “梨月,是不是下雨了?” 天上响起一震轰鸣声,豆大的雨点从天上直往下落,打在瓦檐上劈里啪啦的。再加上天色渐渐地沉了,呼啦啦的风也凌厉的往窗下刮。扰得门窗发出巨大的‘啪啪’的响音。 “夫人,马上要下雨了呢,您快进去吧。”梨月忙关了窗子,又喊了廊下的丫头去收前儿晾在院子里的桂花。几个穿着鲜绿比甲的小丫头冒着雨往外冲,嘴里喊着什么。 赵明宜不知道为什么心慌得厉害。 她坐在庑廊下,胃里翻江倒海地难受,想跟梨月说什么,又好像让人卡了喉咙,什么都说不出来。她想起了母亲去世的时候,也是这样大的雨,胃里一阵不舒服,捂着胸口想吐。 她看了看天色,再也忍不住了,让梨月去找了伞来:“我要去一趟衙门,他还没回来呢,我不放心。”实在是害怕极了。她每到这样的雨夜都要揪心,睡也睡不安稳。 “夫人,雨太大了,不若您再等等吧!”梨月三两步急匆匆地从房内走了出来,却是一时没拦住。只能‘唉呀’了一声,跺了跺脚,立马跟了上去。 雨势比她想的还要大。 她坐在马车里,听着车外轰鸣不断的雷声,揪心得手都握紧了。心跳一下比一下快,闷得快要不能呼吸了。 梨月察觉到她异常,知晓她的心结在哪里,话都不敢说。 车内十分地寂静。 外头不止有瓢泼的雨声,还有车夫赶马挥鞭的声音,鞭子的力道十分凌厉,合着雷光与雨声,更让这样的夜里添了几分冷寒。 “梨月,你说他还没有下衙对吧。”她的手握得紧紧的,指甲嵌进了肉里。呼吸有些粗重。 梨月道:“夫人,您别担心,衙门有人值守呢。若是雨太大,大人兴许就不回来了。” 握着的手忽然一松。 是啊,她怎么就忘了呢。 “吁”马车猛地一停。路面太湿滑,连带着他们也猛地往前一倾,额头径直抵在了车壁上。只听见车夫高喊一身:“夫人,咱们到了!” 这样大的雨,声音不大根本听不见。 她也顾不得什么了,拿了伞兀自掀了帘子往外走,只一出去,便觉着劈里啪啦的雨点打在头顶上,伞面都要撑不住了。脚踩在路面上,那么轻,却溅起一阵水花。 衙门果然烛火通明,只是门外的灯笼却让风刮灭了。她远远往里瞧,只看见一行穿着官服的男人往外走,有的手里撑着伞,有的门外有下人等候,冒着雨往外冲。 “含章。”她拿着伞,从乌黑的夜色中辨认出了他,高兴极了。要去等他。 手里的伞立马被接了过去:“你过来干什么,这么大的雨!” 他面色并不是太好看,眉头皱了起来,语气有些严厉。将她带到了身边来,伞倾向了她这边。 她知道她不该过来。可是她太害怕了:“我只是想来等你。我不放心。”她的声音本就不大,在这样的雨夜里更被巨大的雨声吞没得很小很小了。 也不知他听见没有。 只沉默地带着她往马车里走。 脚下的水流太湍急了,衙门外的砖年岁太久,有的都裂了开来。一到雨天一脚踩下去让人脚心发寒。 她一手扯着他的袖子,一边专心看脚下的路,身子却是一阵悬空,让人打横抱了起来。她有些不习惯,想要挣扎,头顶便是他冷峻的声音:“别动,掉下去我就不管了。” 她马上安静了下来。 还顺带接过了他手里的伞,撑在了两个人头顶。她的伞也倾向了他这边。 “赵明宜,你挺笨的。”乌寒的夜色下,他嘴里冷不丁地冒出这句话。 雨势太大,她听得不是很清楚,茫然地看着他。 上了马车,她的肩膀跟裙衫早就湿透了,头发也丝丝缕缕的黏在鬓边,小声地问他:“你刚刚跟我说什么?”方才他抱着她说那句话的时候,她好像看见他冷峻的面容有一点变得柔和了。 不知道是不是她看错了。又很想知道他方才说的是什么。 “没什么,下回不要过来了。很危险。”他低头去看她鞋,发现已经全湿了。一时间没有说话,俯身将她的鞋子脱了,将上身的衣衫脱了下来给她包着。 她有一点不好意思,可是又觉得他跟往日好像有一点不一样:“不用了,回去我就换掉。弄脏了你的衣裳。”马车里很安静,她还有一点不自在。说不上来。 他又不说话了。 发丝一缕一缕地黏在鬓边,很是不舒服。她伸手去拨弄,却见另一双手伸了过来,替她将鬓发捋顺了。 那天晚上,她觉得他很不一样。好像有什么变了,可是后来又恢复了从前那样。 头昏昏沉沉地疼,她嘴里喊着什么,头脑十分地不清醒。呼吸也粗重,喘不上气来。耳边是梨月低声喊她的声音,肩膀被摇晃了两下,她的眼睛有一瞬间地睁不开,紧紧地闭着。 好半晌才睁开了眼,才发现自己哭过了。 “小姐,您梦见什么了,我怎么都喊您不醒。”梨月手里端着药,差点急疯了,额头都在冒汗。又让丫头拿了一件小袄过来,给她披上了,才把药端了上来:“您喝完这个再睡吧。” 赵明宜从她手里接过了那碗药,三两下喝完了。只是那股心悸之感依然没能从心头下去。 有一点心慌与不安。 她分明已经很久没有梦见过他了。 今夜的雪下得十分地大,与此同时,锦州长街一处驿馆内也十分地不平静。窗外风雪交加,屋里的人睡得十分地不安稳,在一声巨大的开门声中,他忽然猛地坐了起来,额头脖颈上尽是汗珠。 李迎州方才起夜,从自己房里出去一遭。回来的时候却见廊下立着一道身影,手里擒着伞,像是要出去的模样。 “欸,这天还没亮呢,你要去哪儿?”他伸了伸手,却不想那人已经出了门。 驿馆下行人稀少,他的身影就显得格外寂寥。李迎州一直觉得他这个人有些闷。好像总是不开心,活得很累。 驿馆清冷,青楼可不清冷。进了这楼子就跟进了彩灯会似的,热闹又奢靡。孟蹊径直往阁楼上走去,一脚踢开了房门,胸中有一气的火发泄不出来,又不知道从何而起。 房门‘啪’的一声大开,里头一个粉面散头的姑娘吓得大叫起来。 只见房门外立着一年面色冷峻的公子,那双眼睛看得人心里发寒。 “你先出去,无事不要进来。”孟蹊抬步往里走。说话间好像裹着一腔冰冷的怒火。为什么是冰冷呢,他也说不清楚,大概是那天下衙夜里的雨太冷了吧。 可是也不对,她睡着了靠在他肩膀上的时候,他分明觉着心里头是热的。 “你,你怎么不出声儿就闯进来了!”那姑娘推了推身旁睡得半死不活的男子,羞得骂了这么一句。 孟蹊面色却依然冷:“出去,不要让我再说第二遍。” 人似乎吓着了,摸了衣裳便往外跑。 睡在榻上的张二公子跟死猪一样,身上被剥个精光,呼吸粗重。脸上身上忽然一凉,一个激灵睁开了眼,吓得忙抹了把脸:“谁,谁敢往本少爷脸上泼水。” 抬眼便是一张俊秀得无法言说的脸。 只是那张脸上没有丝毫情绪,孟蹊像看个死人一样看着他,扔了手上的茶盏,俯身去桎梏他的脖子,冷声道:“你离她远点,知道么?离她远一点。”他又重复了一遍。 张二吓了一大跳。 眼前的人跟个活阎王似的,比他爹还有气势。这种气势可是装不出来的,只能是多年沉淀出来的。 可是这人跟他同样的年岁! “我,我知道了。”张二咽了咽口水,默默地摸了身旁的被子盖上了。这一宿下来腰也酸背也酸,好像要掏空了似的。 出了楼里,冰冷的寒风夹杂着雪拂在身上,孟蹊这才觉着清醒了一些。 天已经渐渐地亮了,路上渐渐地有了行人,他忽然从袖中掏出一张写了字的小笺出来。他放得很好,在袖中也没有翻折,展开带着一点香气,是她惯用的栀子花的味道。已经很淡很淡了。 上面是他们最后一次通信。她以为他是官家小姐,他从她字里行间能看到,她过得很好很好。 可是她不是他的妻子。 那个全心全意喜欢他的姑娘再也不会回来了。她看他的目光平淡无波,再也不复前世的热烈。 路上李迎州出来寻他,说话间骂骂咧咧的。雪大风急,李迎州的声音又变成了她的。她说她不放心,想要来等他。 过年过得也不太安生。她果然染了风寒,林娉差点动了气,猜测她定是带着梨月在雪里玩儿了,让人把院里的丫头们都叫了过来,一个一个盘问。 差点把她吓一跳。 她最不敢面对的就是赵枢。他比母亲还严厉,却舍不得说她,在床边守了她两日。 病了就是折磨人,哪里也不能去,也不能吃很多东西。她觉得自己明明都快要好了,却又要把自己憋病了。找了母亲来给她说情,让大哥不再拘束着她。 赵枢才见完卫指挥使,过来看她,正解了身上的披风,接了梨月手里的药,笑着问她:“你把夫人搬出来,确是想了个好主意。” 他如今哪敢违背林氏的话。 “那我就是,就是想出去啊。”她坐起来去喝药,笑着正要从他手里接过。 第89章 及笄 “我不要你喂我,我自己喝。”她咽了咽口水,总觉得要是他来喂,就不知道会怎么样了。 头顶一阵轻笑声。 他到底没捉弄她,把药给她自己喝了。 “哥哥,最近是不是有什么好事?”她裹着被子窝在小榻上,仰头去问他。她觉得他这两日心情很好,听梨月说舅舅每每请他喝酒,他都没有推拒。就连大表哥生意上的事拿不准的,也拿来请教他。 赵枢见她眼睛圆圆亮亮的,很有光彩,已经不像前两天那般蔫儿巴了,笑道:“怎么会这么问。”他脱了身上的大氅,兀自地放在了一旁。 “我不知道。”她摇摇头,攥着被角,思衬了一会儿才道:“就是感觉。” “感觉你心情很好。” 她见过梁大人在他跟前的样子,也见过他吩咐刘崇办事时的样子。跟现在都不一样。 赵枢笑了笑,微微仰靠在椅子上,看着她圆圆亮亮的眼睛,不自觉地倾身去摸她的头。没有说什么,心却软了。 她感觉得没有错。他这两日心情确实很不错。只不过是因着来看她而已。 看见她跟林静瑶打闹,吵得脸红了互相斗嘴,过不了多久又捧着东西巴巴地去找对方,看见她跟林氏撒娇要买玉镯子,在母亲怀里跟个钻头似的,很活泼很生动。比从前在赵家的时候开心很多。 他便觉得,即使离开他也是值得的。 她有朋友有亲人,很多人围着她。比一个人孤零零地在蓟州,身边只有他要强得多。 “怎么了……”她忽而感觉到一点安静,掀开被子往他那边去了一点,伸出手去捧他的脸:“怎么了嘛。”她也学着他从前的样子去抵他的额头,碰了碰他的鼻子:“为什么不说话了。” 他安抚她的时常会这样。 跪坐着腿脚有一点发麻,她却没有走开。 他仰靠在椅子上,戏谑地去按她的后腰:“你说为什么?” 柔软的腰肢酥酥麻麻的,惹得她整个身体都颤了颤,还是嘴硬。又嘴硬又骄矜:“看来是因为我,原来我已经把你牢牢地抓在手里了!”她捧着他的脸,仰了仰头,笑得眉眼弯弯的。 颇为自矜。 赵枢喜欢她这小模样儿,像一只被哄得翘尾巴的猫儿。正巧她的手还不自觉地落了下来,要垂到身侧去……他又抓了她的手抵在唇边,一字一句道:“那你要抓紧了。若是半途松手,我不会善罢甘休的。” 赵明宜得意过了头,闻言去看他,才发现他正亲她的手,含笑着看她。 那笑十分含蓄,看得人脸热。 她沉了沉呼吸,问道:“……怎么样不善罢甘休?”她偏头去看他,亲了亲他的下巴。赵明宜实在好奇,像大哥这样的男人,与人纠缠不清的时候究竟是什么样子的。 会像前世永州大雪那夜一样吗? 那天晚上发生了什么,她其实一点都不记得了。 “你问这个做什么?”他的笑容淡了淡。赵枢亲了亲她的手,又将她的手放了下来,不轻不重地按了按她的指尖。她的指甲是淡粉色的,剪得干干净净,纤细修长:“你不会想知道的。” 她听见这句话反而很高兴:“那你也一样。我也不会善罢甘休的……” 两情相悦的人怎么会分开呢。 占有欲她也有! 赵枢心情更愉悦了,亲了亲她的眼睛,又摸了摸她的头,将她搂在怀里。 年节的日子府里处处都喜庆,张灯结彩,与伴同游,大家都高兴。 正月的时候,林娉与两位嫂嫂商议给女儿办及笄礼。赵明宜在窗外听见了,笑着走了进去,问能不能请林静瑶给她做赞者。 “这算什么事,舅母给她说一声就是了。她天天精力旺盛,做这种事情不知道有多热络。”二太太笑着含了一颗干果,很是给她面子。 又请了大舅母做正宾。二太太又说由她来准备席面。 这件事就这么定下了。 林娉正在瞧那日的宾客单子,耳朵边儿一阵珠帘子打落的声音,微微抬头,才见是大女儿走了进来。眉头皱得紧紧地:“母亲,妹妹的赞者为什么静瑶?论关系不应该是我更合适么?”若她在永州夫家便罢了,可偏偏她在锦州,怎么就绕过了她让表妹做赞者呢。 她心里窝得慌。 林氏顿了一下,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 两个女儿之间有隔阂她是知道的。晗音从小受她父亲喜欢,人的感情总是此起彼落的,另一个女儿就被漠视得多了。蓁蓁不亲近晗音她从来都知道。 可是她也没有强迫女儿去喜欢谁的道理啊。 林娉只能找补:“说不定是蓁蓁心疼你有孕在身呢。月份上来了,做什么事都难免累些,便让姑爷好好照料你吧。” 这话好歹让她舒服了些。可是随之而来的又是另一阵情绪,赵晗音一时不知该如何向母亲开口。说话间也没了底气。 要她怎么说呢?说她想要妹妹的一半嫁妆…… 去年许凌犯浑,让一群狐朋狗友做了局,把大半家底都赔进去了。他不敢去找婆母,怕婆母一着急打死他,又求她心疼他,不要说出去……最后又要她来母家想办法。 许凌说蓁蓁反正不是她的亲妹妹,怎么能跟她一样分得一样的嫁妆。 可是他又哪里知道她的苦。 张了张口,到底没敢在这个时候说出来。只能先等妹妹的及笄礼过完再说了。 正月正到了日子,一切都办全了,林静瑶还提前练习了两日那天的礼仪,赵明宜见了大为感动,告诉她等她及笄的那天也要来给她做赞者。 林静瑶觉得有一点难:“那个时候你说不准已经定亲出嫁了,要是你离得远,咱们肯定就不能在一块儿了。”活泼开朗的小姑娘也有自己的烦心事。 赵明宜道:“你放心,到时候我肯定来!” 赵枢肯定不会不答应的。到时候她就在林家多住几天,给她准备一份贺礼。 这天热闹极了,也不知是什么风把卫指挥使吹了来,把她两个舅舅吓一大跳。忙添了席面去招待。 林大爷在厅里抹了抹汗,偷偷找了个机会跟夫人说话:“肯定不是来见我的,我哪有这么大面子。”州官什么时候又是他能招待得起的了,后背都汗湿了,朝东面儿畅春园怒了努嘴:“蓁蓁在前头备礼呢,她走不开,你命人去找她身边的丫头,让她的丫头去请那位。” 这称呼也有些烫嘴。 这几日下榻在他府里,人家摆得都是谦和的姿态。叫赵侯爷说不得有些生分。可是唤别的就更不行了,那么年轻一个大官儿,怎么敢当作小辈来对待。 大夫人知道他是个面上冷静,背地里急躁的性子。说了几句和缓话,立马就去办了。 礼成后,赵明宜回了房里收拾手上的首饰,又跟林静瑶坐了一会儿。林静瑶说她今天的裙子好看。绣迎春花样式的,上身是镶了茸毛的小袄,她在镜前看了两眼,也觉得好看。 “我出去一趟……”今天人多她怕磕了,便摘了手上的镯子。一边哄了林静瑶。 林静瑶睁大了眼睛:“欸,你去哪儿啊!” 带着梨月很快从月门那边出去了。她脚步轻快,连手炉都没带,也不觉得冷,笑着看梨月:“我要穿给他看看。” 梨月深知情热的时候就是这样的:“那我去唤刘先生,我去给您通风报信!” 到了厅外,能听见一墙之隔内劝酒的声音。今天应该是有别的客人,她不敢在这里多待,去了廊下等。 来往间有客人,她又走远了些。 等了好一会儿,才听见不身后传来轻微的脚步声,她转过身去,眼睛却是瞪大了:“怎么是你。”她有一点慌张,匆忙往四周看去。 这是王璟最后一次来看她了。 他看了看这个姑娘,负在身后的手动了动,微微叹了口气。沉默了许久。 “大人来找我哥哥的么……他在花厅里呢。卫指挥大人也来了。”毕竟是在自己家,她也没有太害怕,心中想着他可能是走错了路。林家厅内的构造跟平常人家不太一样,早年修整过几次,门嵌着门,她跟着母亲刚到锦州的时候也走错了。 这个姑娘看着他的时候目光很清澈,王璟反而不知道要如何了。她还不知道他已经跟她兄长交恶了吧。 他无奈地笑了笑:“是啊,走错了。还要劳烦你给我指回那条路吧。” 张了张口,那句话还是没说出来。 恭贺姑娘家芳辰,这种话要他怎么说呢。无亲无故的。再说她也没那个意思。 “那等梨月回来……不,我哥哥许是会过来,到时候你们就可以一块儿回宴上了。”她忽然想起来自己方才要干什么,差点忘了,赵枢马上就过来了。 “不用了赵姑娘。”他叹了口气,看了她一眼,说道:“你不要告诉他我来过,也没什么好说的。” 赵明宜:“他不知道吗?” 才发现他只穿了身很普通的灰布襕衫,是一般学子的打扮。她脑子轰鸣了一下。 身后侍从来请,到底是离开了。 独留她愣在了原地。 第90章 遥敬 很快又是一道轻巧的脚步声,赵明宜吓一大跳,侧头看了才发现是梨月。 “是你啊。”她有一点惊慌,心口还在不规律地跳动。 梨月笑了笑,反而没上前:“姑娘您看谁来了?”而后侧身,规矩地往后退,直到看不到这边了。 她看见赵枢缓缓往这边走来。他往日赋闲在家都很随意,今日却穿了束腰的襕袍,人很高,气质也好。笑着看她:“怎么了,不是在东庭备礼么?” “已经好了。”赵明宜将心底的惊疑压了下去,勉强笑了笑,抚了抚自己的裙子,后退了两步:“好看吗?” 人在喜悦的时候是不一样的。 赵枢看出了她的异样,负在身后的手微微动了动。却是上前仔细地看了看,俯身去亲她的眼睛。已然用行动回应了这个问题。 她不自觉地闭眼。 倾身环抱住了他:“哥哥。” “有什么事吗?”赵枢将她带进了怀里,不急不徐地询问。 她垂了垂眸,小声道:“我不知道,我也不知道……” “那便不说了。”赵枢不会逼迫她。他若想知道,随时都可以查得到。只是情人之间应有的分寸感还是要有的,至少要给彼此留有一些自己不曾涉足的地方。 享受了这片刻的宁静,她便要去后厅陪母亲舅母了。 赵枢嗯了一声。天上飘着雪花,落了一朵在她眼睫上,晶莹可爱。他伸手替她拂去了。 “去吧。” 今夜内院也有晚宴,母亲很是高兴。倒是晗音姐姐有些不高兴,她不明白为什么,却没有去问母亲。 等到宴席快要散了,静瑶忽然过来拉她:“姐姐,今夜城楼上有烟花呢,你看见没有!可好看了,一直在放,都没有停歇的。你过来看啊。” 林静瑶拉着她往湖边平地上走去。 只见不远处高楼上绽放出绚烂的烟花。此起彼伏的响音,紧接着就是一阵无比光华的绚烂,照得整个黑夜都明亮了。城楼瓦面上斑斓的颜色,有更多的人出来看,发出高呼的声音。 她看得怔愣了,问静瑶:“什么时候放的?” 林静瑶道:“就在方才,子时一刻啊。” 子时一刻吗。 她脑中一阵轰鸣,忽然什么都感知不到了。只有耳边呼呼的风声。刺骨的风吹拂着她的脸颊,可是她都感觉不到冷了。 “我去看看母亲……”她转身就走,急匆匆的。身后静瑶呼唤她的声音都没听见。 路上心跳一直在加快,胸口一直都很闷。让人喘不过气来。 她小跑着来到垂花门,问了许多人,才知他已不在前厅。想了想,往回跑,又走到了方才静瑶拉着她到过的湖边,此时湖边已经有了很多人。舅舅舅母都在这里,母亲也在。 可是她都没有找到他。 直到刘崇匆匆赶来,一边抹了汗,一边递给她一封信。 “姑娘,北边外族进犯,陛下急诏,爷已然回蓟州了。”实在是太过匆忙。送诏令的人路上跑死了两匹马,一刻都耽搁不得。 赵明宜不知道她跟他今生第一个年,会过得如此匆忙。她接过了那封信:“我知道了,你先下去吧。” 城楼上烟花还在绽放,直到深夜。 林娉今日操持宴席,实在是有些劳累,可是又高兴,回房前还问了一句女儿:“蓁蓁呢?” “夫人,小姐已经回房了。想必是累了。”张妈妈笑道。 林娉点点头:“你去一趟她院里,让她房里的丫头看着点烛火,大年下的,别瞌睡点了窗子。” 张妈妈很快去了。 却不知赵明宜偷偷躲回了房里,却是在看那封信。在窗下小心翼翼地展开,兴许是真的很急,只有寥寥数笔: “吾妹蓁蓁,上命实为紧急,仓促间未及面辞。” “今日烟花绚烂,便当兄赔礼之作,贺尔芳辰。惟愿汝心欢畅。” “又,兄尝觉吾妹眉间有绪,若心有所系,待他日语时,可愿与兄一叙?” 字迹刚劲有力,却是到最后已然有几笔乱了。她放下手中的书信,怔怔地看着窗外。 雪花飘落在窗台上,隔着明瓦朦朦胧胧,她的眼睛也模糊起来,心中万千思绪,却是不知要从何说起。 原来前世在沧州,她及笄礼的那天,瀛海河边整夜的烟花是有人给她放的…… 不是她以为的巧合。也不是她以为的幸运。 可是他从来没跟她说过啊……一句都没有。 是不是只要她再晚一点遇到那个人,她就可以等到他,慢慢地教她爱上他。他们的感情会很顺很顺,她在他身边也不会早亡,或许她不会连他最后一面都见不到。 梨月正端了水进来,喊了一声姑娘,才听见床榻见断断续续的哭声。 “哎呀,这是怎么了……”慌得连水盆都端不稳了,洒了许多在手上。连忙掀了帘子去查看:“姑娘,您怎么哭了,可是发生什么了?” 才见锦被上一封信。 梨月认的字不多,却是认得出这是谁的字迹。慌忙去哄她。 赵明宜又抱着梨月哭起来:“他走了……” 原来是这样。 “您别哭,爷很快还会来看您的。”她是知道姑娘这段时日有多高兴,微微笑了笑,说道:“说不准,等下回再见时,爷便会与夫人坦明跟您的事呢……到时候朝夕相处,便不会分开了。” 梨月说得很动听。可是梨月不懂。 要她怎么释怀呢。 前世的哥哥会怪她吗…… 她怎么能跨过这溯回的时间去爱他呢? 张妈妈特意过来吩咐了院里的丫头警醒些,却是在无意间听见了房里的动静,等了好一会儿才看见梨月出来,问了一嘴,才知道是因为那位爷走了。 晚间伺候林氏换衣的时候说了一句嘴。没想到刚脱了外衫的林娉一下子便顿住了,将臂间的衣裳胡乱搭在屏风上:“你说什么?蓁蓁一个人躲在房里哭么?” 今天是女儿及笄的日子,本该高兴才对。 “不对,很不对……”林娉坐到了窗边,给自己到了一碗冷茶醒神,不住地摇头:“定是我哪里疏漏了。”她愣了一会儿,看着窗外不住地雪,心猛地一跳,那点堵在心里的不对劲终于想通了! “天爷,这是什么道理。”她吓了一大跳,又倒了两三盏冷茶灌下去了,实在是惊愕,喃喃道:“怎么能这样呢。” 张妈妈问怎么了。很快听了林氏的猜测,心口也猛地一跳:“我的妈呀,这往后少不得议论纷纷的。可怎么是好。” “也不知道他们到什么程度了,是我这个做母亲的疏漏。”林氏握紧了手,心知自己应该怎么做才是对的,吩咐张妈妈:“你明儿到嫂嫂那里去一趟吧,她在锦州多年,对这里的少爷公子品性应该更清楚。你让她帮我打探打探,可有好的。” “您要为姑娘定亲?” “我也不知道我这样对不对。”林娉忧心地皱起了眉头,轻声道:“外人议论暂且不管……难道要我把好不容易带出来的女儿,又放回赵家吗?这要赵家的人要如何看她。” 实在是很难。 张妈妈想说其实大爷可以处置这些事情。 可是林氏究竟受得苦太多了,那里对她来说无异于虎狼窝,要她怎么忍心把女*儿又嫁进去呢。现在怎么说都不合适。 只能先应了。 锦州城楼上的烟花还在绽放。李迎州收了伞进屋里,掸落了肩上的雪,随口说道:“我去见张二公子,谁知道他爹过来,听见他在青楼流连了几日,把他痛打了一顿。眼下还下不来床呢。”他也不知该笑还是该哭。 他们这趟来锦州,跟卫指挥的关系还是他牵的线呢。半途不管人家也有些说不过去。 正合了伞,才瞧孟蹊立在窗边,遥望城楼上的烟花。 李迎州走了过去,攀着他的肩惊诧道:“这是谁这么大手笔?我看子时就开始放了。”他摇摇头:“还是有钱有权得好,这烟花也不是谁都能放的……难怪卫指挥使这两日没有空闲。说不准是有什么贵客要招待呢。” 锦州是卫指挥使辖下,属于辽东都司。能让他出面亲自招待的还真不多。 孟蹊将他的手从肩上拿了下来,面无表情地看了眼那烟花,冷声道:“你什么时候回京?”春闱马上便到了。 这算是戳到李迎州痛点了:“我怎么知道!这不是看你么,你什么时候回去我便什么时候回去。” 他实在是觉得艰难。 可是这些日子观察下来,他可是看出这位同窗的底了,了不得要争个魁首!想着还不如跟着他呢,到时候就算他不第,跟着这位面上也大有光彩! 孟蹊却道:“收拾收拾吧,择日就回。” 他不该在这耽搁太久的。 一文不名的日子过久了,他都快要忘了站在顶峰是什么感觉了。该属于他的,他要用更快的时间拿回来才是。 李迎州一拍大腿,瞋目结舌:“这么快!” 他火烧屁股去收拾行李。门‘吱呀’一声又关上了,驿馆内又回复方才的平静。 唯余窗外绽放的烟花声,此起彼伏。 他站在窗边看了许久,却是想起前世新婚之夜,他们之间无话可说。是她主动挑起了话题,问他的生辰是什么时候,又说她会做长寿面,是沧州特有的做法,母亲教给她的。她可以做给他吃。 那时的他不太想说话。只无所谓地问了句她的生辰。 她高兴极了,与他说得仔细:“很好记的,是正月十四,元宵之前!” 也就是今天了。 那天晚上赵明宜的眼睛亮晶晶的,看着他眼里都是光彩。映着烛火的光辉。他那天迷失得很快。连自己都痛恨。 第91章 再遇 元宵之后,又过了两个月,天气渐渐地暖和了起来。太阳温和而不刺眼,差不多就要开春了。 年后的时候,傅大人请了卫指挥使夫人前来,林家便开始准备婚期了。这场婚宴备得十分热闹,林娉这么含蓄的人在这几天都被人调笑得不愿出门了。索性关起门来做针线,一切事务请托林大夫人来办。 赵明宜闲着也是闲着,便也帮忙绣了起来。只是她的手艺实在不怎么样,针脚太粗了,看得晗音直皱眉。扔了手里的绣绷去教她:“不是这样的,你应该把线再分得细些。” 她跟着姐姐说得又做了一遍,好歹好看多了,笑道:“还真是这样。” 林娉看了两个女儿,却是有些忧心忡忡。前几日晗音过来找她,说想要一笔银子给许凌还债。没直说要小女儿的嫁妆,却也是这个意思了……可当年晗音出嫁的时候已经带走了给她的那份。剩下的一半就该是蓁蓁的。 赵明宜察觉出了母亲的欲言又止。她早就知道这件事了。 低着头去缝那鸳鸯的眼睛,低声道:“姐姐,你遇到困难了吗?” 赵晗音眉心一颤,猛地去看母亲,才见林娉没有看她。便知是母亲跟妹妹说的,手颤了颤,说道:“是你姐夫……他出了点事。”怎么好意思说出口呢。 “母亲告诉我了。”赵明宜抬头看了看她,才见她的脸已经红了,无意为难这位姐姐,说道:“你如果需要,便拿去吧。” 晗音心中一震。 却见妹妹看着她道:“不过你得答应我两件事。” “第一,让姐夫给我写一张字据,这不是白白给许家的,是要还的。” “第二,找人领着姐夫继续往赌场去,他动摇一次,便找人打他一次。若是林家叔伯不教,你也不让他改,以后自会有人让他吃苦头的。”她一边缝着那鸳鸯的眼睛,一字一句说得慢而清晰。 “我!我找人打他!”赵晗音听了有些诧异:“这怎么行,哪有妻子找人打丈夫的!”她从没做过这样的事。 林氏这回却骂她了:“你现在不打,以后难道要闹的家破人亡再打么!” “我。”晗音一时语塞。 很快倒是也想明白了。商量好对策,天就要晚了,两人一道从林氏房里出来。 园子里的树木早就抽了芽,新鲜嫩绿的芽尖儿看得人心情都好了起来。赵晗音看了看这明媚的春光,却是有些心酸,转头看赵明宜,哑声道:“多谢你。” 她想的是母亲能不能偷偷地挪一笔银子给她。 没想到妹妹直接给了。 她当然知道赵明宜要的那份字据不过是威吓许凌的。让他知道钱不能白给,没人再会给他托底。妹妹兴许也没要她还。 赵明宜不知道该怎么说。她并不亲近晗音,可是她是林氏唯一有血缘的女儿了。 “姐姐,以后若是有机会,你多多来陪陪母亲吧。”晗音从前亲近父亲,林娉其实是有些伤心的。这段时日她住在林家陪着,林娉显而易见的开心。她希望母亲能高兴。 身前的人儿已经走了。 赵晗音的心情却是有些沉重。她总觉得她与妹妹之间的疏离,好像很难再弥补了。 三月底傅家派人来过了礼,傅蕴笙亲自来了一趟,林娉请他在花厅喝茶。说了一会儿话,她才问了自己日夜思虑的事:“我听说今年有几个很出色的进士,你在朝堂上比我了解得多,不知有没有品行好的,帮我留意一番。” 她前些日子托了嫂嫂,也见了几个年轻人,都觉得不太合适。 “你要给蓁蓁定亲么?”傅蕴笙端了手边的茶,笑着道:“是有几个很不错的,算得上十分出色了,陛下甚至亲自点了两个进翰林,出入答对都带着。” 这是从前几科举子都没有的殊荣。 林娉听了来了兴趣:“哦?是谁?” 傅蕴笙也是从那个时候过来的,心知能从科考中脱颖而出的都是人中龙凤,眼中掩饰不住的赞叹:“一个是从云州来的,倒是有些偏僻了,不过为人很端正,十分稳重。”不仅如此,就连殿试答对都很老练。 北边外族进犯,陛下头疼了两个月。当即便用了这个难题进行策对。 “他答得怎么样?”林娉起了好奇心。 傅蕴笙并没有用好或不好一类的词形容,而是道:“在陛下心里,应该是满分的答案了。” 这意味就很深了。 说明此人不仅才学出众,见识广博,更重要的是会揣摩圣心。可怕之处就在于此。 ……一个才将将弱冠的学子。 林娉因此上了心。 傅蕴笙看出来了,思衬了一番,说道:“过些日子王家有一场婚宴,那位翰林与王家有些渊源,想必也会到场……你若有意,不如到时候我带着静轩静瑶,还有蓁蓁一道前往。让她见上一见。” “好啊,不过也不拘这个,若是有别的合适的公子也可以让她看一看,还得要他们两厢情愿才行。”她思虑着,内心盘算起来要不要让大哥陪着去一遭。她跟傅蕴笙到底还没成亲。 若不是她的身份不太适合回沧州,说不定她都要自己去了。 “好了,别想那些了,就由我带着她吧。”傅蕴笙倒是不管那么多,三下五除二就这么决定了。 赵明宜以为母亲是打发她回沧州查铺面上的账,顺带着将表兄与静瑶妹妹带去看看沧州的风物,很爽快就答应了。只是她有些疑惑为什么是傅大人带着他们。 林娉给她收拾东西,笑道:“你别拘谨,就当他是带着你们几个去玩儿的。开心一点就好了。”她希望女儿多见些人,尤其是优秀的年轻人,说不定跟那位的那份心的就淡了。只能祈盼如此。 四月初便动身了。 静瑶一路上都很高兴,她从没出过锦州,就连离得近的沧州也没去过。静轩表哥反而更沉稳,一路上都在笑静瑶。 到了沧州后他们住的是傅蕴笙的私宅。他是个很开明的大家长。也不拘束他们,随他们在沧州玩闹了几天。 瀛海河的船都坐了两三遍! 直到四月初六这日,这位大人忽然说带他们去看一场婚宴。林静瑶更高兴了,连忙问是哪家人的,新娘子又是哪里人? “等你去了就知道了。”傅蕴笙笑了笑,反而没有说得那般清楚。 转眼又过了两日。等赵明宜到了王家的时候才发现,原来她来的是王家的婚宴。想起她及笄礼那天那位大人无声到访,她莫名一阵心慌,只是这个时候已经有人引他们到花厅去了。 只是一场婚宴而已。也没什么的。 她安慰自己。 “姐姐,王家是不是很厉害的人家。”林静瑶牵着姐姐的手臂,不动声色地张望了一下,只觉这里到处都大得大人。景致也好。看得出主人家很有涵养。 其实赵家也是的。她点了点头,默默地想着。 父亲叔伯那一辈,大哥已经将人换了一遍血。四叔父五叔父已经调回京了。还有今年高中的承翎哥哥,也拔尖了起来。大哥很清楚独木难支的道理。 “我们先去那边坐吧。”静瑶小一些,她便紧紧地带着她。 傅蕴笙已然见到了王璟。从前在朝堂上相见也不过是匆匆几面而已,也并无很是相熟。不过正三品通政使的面子王璟还是要给的,敬了他一杯酒,说道:“今天什么风把你吹来了?” 他的婚宴很是低调。请的同僚也不过三三两两而已。大多是家中的亲眷,还有女方的亲眷。 傅蕴笙笑道:“不过是来讨一杯酒喝而已,侍郎大人难道不欢迎我么?”也举了杯子,很给面子地碰了一碰:“我这次来,除了喝你的喜酒外,还想请你帮我一个忙。”他笑得亲和。 他知道王璟娶的是谁。张皇后的内侄女,国舅爷的女儿。算是一桩很完美的政治联姻。 王璟含笑看着他。似乎在等着他开口。 傅蕴笙:“也没什么,不过是听说你结识了一个出色的小友……我家里有个姑娘,也算文静可爱,想请大人帮忙牵个线不是。”他说话毫不拖泥带水。 “哦,不知是你家哪个姑娘?含章今日就在席上,你与我说,我派人把他引到偏厅去就是了。” 傅蕴笙并不遮遮掩掩:“你也知道,我发妻亡故,如今又与人定了一桩亲事。说起来你肯定也认得,出自锦州林家,或许你的几位嫂嫂见过也说不定。” 话音刚落,不知是不是傅蕴笙的错觉。他总觉得身前这位笑容淡了淡。 “原是从前赵家的姑娘,既是她,也无需废那么多功夫了。我亲自命人去请她就是了。”王璟敛了敛神色,淡淡地道。 而花厅内,赵明宜早已让人引至偏厅。 仆妇说有人要见她。她其实心中早就起疑了,前些日子听说母亲托了舅母要给他相看人家,只是最后没成。想必今天过来也是母亲的意思。路上才想明白,要往回走已是来不及了。 “姑娘,就是这儿了,您进去吧。”仆妇在厅外停了下来,做了个请的姿势。 赵明宜喉咙有些干涩:“是,是谁在里面?”她想好了托辞,若是能早些知道是谁,到时候她应付起来也会从容些。 仆妇笑了笑:“您进去就知道了。” 她先敲了敲门,等了一会儿。只听见门内一道低沉的喊进的声音。 便是再迟钝她都能听出来这是谁的声音! 手心直冒冷汗,转身便想走,只是偏厅的门忽然就被打开了,传来烛火明亮柔和的光:“怎么,都走到这里了,还是不敢进来吗?” “我,我走错了,该回席上了。”赵明宜听见身后的声音,心慌的感觉一阵高过一阵。竟是想了这么个蹩脚的理由。 第92章 知晓 王璟的话尤言在耳。 她忽然想明白了那天在四合巷的宅子里,兄长分明不在,他却依然到访。 他不是去见大哥的。而是去见她的。 她忽然有些无措,可是又想不明白。 出了门往游廊走,那里果然候着一个穿蓝褂的仆妇,看见她过来后便引着她往花厅的方向去。曲曲折折的游廊一眼望不到头。 赵明宜走了两步,心里好像还是有些说不开,忽而转身看向那仆妇:“你帮我给大人带句话吧。” 那仆妇显然是王璟的人,受过训练的的:“您要我帮您带什么?” “就说,谢礼我终究是不能给了,若是下次有机会,便由我兄长代劳吧。”她想了想,终究还是不想欠他什么。也不敢。 那样的人物,或许对她有过一点不一样。可能是心动,也可能是新鲜。可也只能止步于此了。 仆妇张了张嘴,有些惊诧。但也没说什么,只送她往外走。 游廊曲折蜿蜒,正过了几道洞门,却是在临近穿堂的时候听见庭中有兴高采烈的呼声,好似在为着什么喝彩。月下的堂中立了四面屏风,将露天的中庭围了起来,供今日过来贺喜的人吃酒。 “姑娘,别怕,咱们从旁边儿过去就行了。他们看不见咱们。”仆妇也未曾想此处竟也设了一处宴席。或许是前来恭贺的人太多,厅里坐席摆不开,才弄到了这里来。 赵明宜脚步未停,提着裙摆看着脚下的路。只是那高昂的声音容不得她听不见。 “好诗!今天咱们也算听见了赵公子的笔下气度!” “这算什么,我看你是不曾见过咱们探花郎殿试文章,那才是字字珠玑!” “你见过?你若见过不如念来我们听听?” “欸,这我哪有这个本事!咱们孟大人眼下就在这儿呢,何不让他写来给你们看看?” “真是蠢材,说不得你还是读书人呢。我记得孟大人论的敬天勤民,我来给你们写!” 折屏内吵吵嚷嚷的,有人甚至为此争吵了起来。都是很年轻的声音,各个都有一股精神气儿,让人心情都不禁也跟着高昂起来。 仆妇听了两句,却见身前的姑娘好像僵住了一般。 “小姐,您怎么了,可是不舒服。”打眼一瞧,才见那姑娘额头细细密密的汗,唇瓣发白,隐在袖中的手微微颤动。转头看向她时想要说什么,张口却说不出话来。 怎么会这样呢,他怎么会论这个题。怎么会是这个呢。头脑发晕,眼前模模糊糊的。 “哎呀,姑娘,您怎么了,可别吓我!”仆妇连忙扶着她。只是还未上手,却见那姑娘似乎站不稳了,要去扶那高几。 “姑娘!”仆妇一时间惊慌失措,手都在抖。将人托了起来。 折屏后高声论道的一众人也都听了出来,外头似乎有个姑娘经过。有人调笑是来瞧孟翰林的。只因今日婚宴,假借走错路来瞧她的姑娘,已经不知有几个了。翩翩清正的公子,实在惹人动心。 “含章,你得去看看啊。” 赵明宜勉强站了起来,抬头却见到一双漆黑深邃的眼睛,此刻正定定地看着她。先是不耐,再是错愕。 “怎么是你?”他让身后一群作怪的同年推了出来。正对上一双涩然的眼睛,还有些许说不清的悲凉。 她忍不住了,差点连气都喘不上来了,张口却是十分地沙哑:“我走错了,你们继续吧。”说完还未顾及头晕,转身便走。她本想保持从容端庄的姿态,可奈何她心态已经不稳了。脚步凌乱,转身便是泪。 仆妇见她状态不对,一拍大腿,马上跟了过去:“定是春寒料峭,晚上冻病了。” 侍郎大人说不得要大发雷霆! 孟蹊伸出去的手落在了空中。 身后果然传来一阵调笑声:“你们看,我就知道是这样,就是不知这是哪家的姑娘!” 赵明宜脚步匆匆行走在廊下,冷风毫不留情地刮在她脸上。她用力地抹了抹脸,却抓到一手的泪。 怎么会这样呢。她一直觉得自己是很幸运的人,十成十的幸运了。否则老天爷怎么会给她一次重新来过的机会。 既然给了她,就不要再给另一个人了啊…… 仆妇在身后追她,不住地喊着:“姑娘。” 赵明宜却听不见似的,忙足了劲儿地走,头脑都混沌了。 前世在少得可怜的温存的时候,她曾听他讲过他科考时候的事。兴许是真的十分意气,含蓄如他也忍不住怀念 “蓁蓁,我殿上论得是法度,这个核心够端正,但是不够对。我该论敬天勤民。”他目光发亮,却满是遗憾。 她道:“可是你已经很厉害了!” 他只是笑笑:“那不一样。” 敬天勤民啊…… “姑娘。”仆从见她一边走一边抹泪,吓了一跳:“这是怎么了,您别哭啊,我立刻让人去唤傅大人。” “不用了,你只要派人与他说一声就是,我先回去了。”她心中止不住地悲恫,疼得她缩了起来。 马车遥遥驶离王家。 从王家出来后她便开始吐,胃中翻江倒海,却是根本没有在沧州停留,而是托着颤颤巍巍的手留了一封信,让梨月等傅大人回来后交给他。 支着最后一点力气唤了冯僚过来:“我病了,很难受很难受。我想去找兄长,你能不能帮我。” 这是在夜里啊,冯僚看见她苍白如纸的样子,差点吓个半死。这会儿不说去找大爷,便是她要天上的星星他舍了命也得去摘啊。 四下散了人马去安排:“您要什么时候走,明儿一早还是下午?” “现在。”她一个字一个字说。 冯僚手一抖,饶是从前多镇定一个人,现在也是真慌了。怕她真出什么事,立马便让人去安排。甚至连夜让人放了信鸽出去。 沧州与蓟州三日的路程,硬是让冯僚半日就赶上了。 赵枢的骑卫营在天津静海县接的她,他将人从马车里抱出来的时候,才发现怀里的姑娘已经高烧不止了。 “哥哥。”赵明宜甚至没看清那人的眼睛。只有一个模糊的轮廓。可是她认定那就是他。 颤抖着眼睫扑向他怀里。用滚烫的额头去蹭他的下巴,双手搂着他的脖子不放,连哭都没有力气了,小声道:“我很想你……” “我很想你。” 她一直在重复这句话,唇瓣念得发白,眼睛都红了。意识模糊不清。 赵枢不明缘由,神色冷得吓人,看向冯僚:“还不快去请大夫。” 眼下已经是清晨了。静海县在沧州与蓟州之间,是接她最近的地方。 大夫来得很快。看过后开了药,说是风寒加上惊悸所至,需要静养。 他挥退了房里的人,坐在榻沿上看着她。确是对上一双莹润含泪的眼睛。她还没有睡。 伸手去抓他的手:“我梦到你了。” 好像又回到了那天在大音寺,她本能地在最脆弱的时候去寻他的怀抱。 将她带进了怀里,怀里的姑娘去抱她的腰,伏在他腿上。惹得坐着的人僵直了一顺。去摸她的头发:“你都敢这样过来找我,还不肯跟我说你的心事吗?” 她闭眼。薄如蝉翼的眼睫轻轻颤动。 赵枢的脾气其实并不好,只是对着她有耐心而已。可是今天也不免破功了,抚了抚她的头发,将她转了过来,按到了床榻上:“虽然你病着,但我也是要罚你的。”唇齿覆上了她柔软的耳垂,这可不是温存,是真的动了气的:“不爱惜自己的身体,这样跑来见我……你忘了我说过什么了吗。” 这哪是惩罚。 对她来说简直就是诱惑。 “呜……”难耐地哼出了声来。额头止不住的细汗,顺着白皙如玉的脖颈落了下来,径直没入了凌乱的衣襟内。她的衣裳也在这时候弄得凌乱了,领口松敞,露出大片白得晃眼的肌肤。 赵枢也不能让她白白吃亏。索性自己也解了上裳,只着一身绫白的里衣,俯身到她耳边:“大夫说你的病是寒性的,要出汗才行,你现在也没有力气,那就我来代劳吧。” 赵明宜虽有些混沌,脑子却还余几分清醒,瞪大了眼睛:“你!” 说着就要俯身。 比她肌肤还要烫的唇落在身上,发间,让她觉得自己整个人都要烧起来了:“你,你不能……”话还未出口,唇瓣便让人堵住了。 他也真是有意思,一边亲一边去拢她的衣服,手指翻飞却是将她的领口拢紧了,白皙的皮肤一点都没露出来。 可是她热啊…… 又伸手去扯。 “你扯什么。”赵枢压着她的手反剪到了身后,唇轻轻蹭了蹭她的眼睛:“再扯下去会发生什么,我就不知道了。” 说着一边亲她,一边松开了按着她的手:“你扯吧。” 又让人进退两难了。 一双湿漉漉的眼睛看着他,顿时泄了气,诺诺地道:“你在欺负我……” 她生着病,脸红扑扑的。说话也小声。看着可怜极了。 “我不欺负你,我喜欢你。” 他从前是极为爱惜她的。今天却失控了,根本不吃她这套。将她的手往唇边放,使了力道咬她白白嫩嫩的手。 柔软滚烫的唇舌与坚硬的牙齿一道用力,她感觉仿佛整个身体都掌控在他手里了。 “你别……” 更难耐了。 折腾了好一阵,她累得浑身冒汗。却是精神了很多,身上也有力气了。反而是他精神头不太好。 揽着她的肩膀,坐在榻沿静静地养神。 第93章 出息 赵枢提前知会了指挥使一声,把她带到了天津卫养病。指挥使诚惶诚恐,要请他到宅邸去,赵枢未应,径直将人安置在了自己的宅子里。 养病就要有养病的样子。 这几日她都没办法出门,只能在庭院里走动走动。精神依旧不大好。 这日在中庭,冯僚终于在心惊胆颤中等来了主子的传讯。这是他在到锦州后第一次见到这位,已经快大半年了,这位年轻的主子早已大变了样。 “爷。”他拱手。 赵枢负着手立在庭中,问了他几句话。都是关于赵明宜在锦州与沧州的事情。 冯僚直冒冷汗:“姑娘很好,在锦州的时候偶尔会与林姑娘出游。只是前几日夫人不知为何,让傅大人带着小姐与林姑娘一道往沧州去。王大人前几日婚宴,姑娘也到了,回来便有些不舒服。说想过来见您。” 实在是有些奇怪。 赵枢听了,冷峻的面容忽而变了变。 “爷”冯僚心中打鼓。 昨夜姑娘状态实在有些不好。冯僚亲眼见着她在扶着木栏要想吐的样子。究竟是什么原因他也不清楚。 赵枢沉默许久。半晌才道:“你去查查那夜在王家她见过谁,说了什么话。一会过来回禀我,要快些。” 转身回了房里,赵明宜还在喝药,精神看着却是好很多了。他坐在床边的椅子上,挥退了一旁的丫头:“蓁蓁,日子不是你这么过的,三日一小病五日一大病,你说我是不是早些向夫人提亲才好。” 卷了袖子给她喂药。 她缩在被子里,眼神有些迷茫,小声道:“再等等吧……” 她得弄清楚一些事情。那人究竟何时回来的,他会不会做什么呢,若是他要做什么那真是防不胜防,她该如何料理这些事情。 “哥哥,我有些事情,你不知晓的。”她抓了抓被子,心口有些喘不上来气。 赵枢道:“我知道,你要现在跟我说吗?” 赵明宜忽然想起来在锦州的时候,他临别前留的那封信。他说她眉间有绪,问她待他日语时,可愿与他一叙。 可是她要怎么说得出口。说她曾与他人有过多年姻缘,说她曾与旁人同床共枕,有过子嗣。还有那等轮回重生之事,要她怎么解释得清楚。 她抿着唇,缩进了被子里。 赵枢看了她一眼,没有说什么。只坐到了榻沿上,哄着她睡去。 过了两刻钟后,里头的人睡着了。他才出房门,冯僚已经在外头等了些时候了。 “查清楚了。夫人前些日子与傅大人说话,似乎有为姑娘选一位夫婿的意思,看中的便是今科的举子孟翰林。傅大人请王大人牵线,只是中程不知道为何,王大人请姑娘过去说了会话……”说到这,冯僚早就冒冷汗了,真是剪不断理还乱:“大约两刻钟后,王大人命人将姑娘送回了宴上,姑娘中途遇见宴上的宾客。” 他抬头去瞧眼前的主子。 只见那位神色冷得吓人,面无表情地道:“他们说了什么。” 冯僚更艰难了。 “王大人问了姑娘的小名……”还有他最后说的那番*话,说姑娘要谢他的,可是食言了。冯僚一一道来,又道:“后来在中庭碰见席上的宾客,那伙年轻人实在太无礼,说姑娘是来瞧那位翰林的。” 说得仔仔细细,无一遗漏。 他的脸色更冷了:“行了,你先下去。” 回到房里,才见她已经醒了,眼睛睁着正定定地瞧他:“我都听见了,你是故意让我听见的。”他这人真有意思,派人查她,还要让她听见。 赵枢摸了摸她的额头:“你不愿告诉我,我就只能查了。也该让你知道。”便是夫妻也是要有分寸的。 “那你想跟我说什么吗?”她有些惴惴不安。 “没什么,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你继续睡吧。”他坐在一旁的椅子上,抓了她的手,不紧不慢地揉着。目光却有些晦暗不明。 她本就困,方才醒了一遭。真的信了他的话闭上了眼。 只是才过一会儿,模模糊糊间,有人按了她的手,将她压在身下,咬着牙道:“赵明宜,你真行……”他去咬她的耳垂,含在口中,不轻不重地咬着,问道:“我不查,你会跟我说吗?” “啊……” 耳垂上濡湿的感觉直冲头顶,心都酥麻了起来。 “我知道你迟早会查……有什么不一样吗?” 他将她散落的头发拂到一边去,露出纤细白皙的脖颈,倾身去亲她:“这怎么一样,我要你亲口跟我说。你懂吗?”他俯身。 滚烫的呼吸打在她没有任何衣料遮挡的脖子上。她倒吸了一口气,肩膀忍不住地缩了缩。 差不多半个时辰,又罚了她一遍。 她回过神来,又气又恼:“这不公平!” 他认得干脆:“那换你来罚我?” …… 天津卫这边暖意融融,春夜烂漫。沧州却是一片阴霾,乌云漫天了。 席宴散去,有一人身着圆领青袍,独自坐在空寂无人的庭中饮茶。 其实他不爱喝茶的。只是从前房中夜话,他总是听见那个姑娘说她有位好茶的长兄,他喜欢各色的的茶叶,尤喜产自杭州一带的龙井,味道醇厚甘甜。 她似乎很爱重那位,两人无话可说的时候,她便会自己找话头。说得最多的就是他。 后来他不高兴。她便说得少了。 只是家中依然常备茶叶。时日长了,他慢慢地也喝了起来,成了习惯。 胸口不知为何有些喘不上气来。 转身往王家东院去了。 书房外守着的人拱了拱手:“翰林。” “大人在吗?”他负着手,垂眸问了一句。 下人正感慨这位新科进士清隽的容貌,闻言道了一声:“在,宾客已经散了,大人说先在书房散散酒气再回房。”这可是新婚夜呢,五爷这般也是疼人。 “是么。”孟蹊当即进去见王璟。 他是这里的熟客了。院里各处也算熟悉。旁人不清楚,他却是知道的。赵明宜为何会从那条走廊出来,这分明不是她回内厅的路。 那条路唯有去王璟那里是最方便的。 她跟王璟何时有瓜葛了。 内心说不出的烦闷,正走进去,才见书案后坐着的人在看书,还是枯燥乏味的古志。心中更升腾起一阵说不清的燥郁。 这不是他新婚之夜么。看什么古志! 书房内响起一道清隽的嗓音:“大人。” “你来了。”王璟放下手中的书,显然也是兴致缺缺,很快就撂下了,自给他倒了一盏茶,说道:“陛下近来看中陈王殿下,那个孩子从前不显,这半年来倒是有些脱颖而出的意思了。” 皇上膝下没有皇子。宫里养着七八位宗室之子,若是最终真的要到那一辈,肯定就是要从这几个宗室里头挑的。 皇后娘娘宫里养着禹王殿下。那位殿下生下来就没了爹娘,陛下原是很喜欢的。只是后来陈王世子起势,风头有了变化。 孟蹊喝了口茶,说道:“皇上的身子骨愈发地不好了,皇后娘娘虽悉心照料,也还是难如从前了。”他说话从不拐弯抹角。 王璟嗯了一声。 两个人坐了许久。 一个想问赵明宜的事情,一个在消磨时间。一时都没起身。 “您今日新婚,还是早些回去吧。”孟蹊还是没问出口。 已经不需再问了。 走出书房的时候,冷风拂在身上一点都不让人清醒,反而让人更燥郁了。她为什么会认识王璟的呢。前世与她有瓜葛的分明是他,怎么今生就变了。怎么就是王璟呢。 心中愠意更甚。他不懂那是什么,只觉得妒火中烧。 为什么不能像原来一样呢。 可是本就是不一样的。她不是前世的蓁蓁,没有那些记忆,似乎……也很好。 只是他的心为什么会痛呢。 晚间的时候,一封信件从天津卫连夜送往了锦州,径直送到了林夫人的手上。 张妈妈拿着门房送过来的信,手都在颤,递给了林娉:“那位看来是知道了……您打算怎么办?”实在是有些不好,她们这边在给人张罗相看的事,不过一个晚上那边就知道了。还连夜递了信过来。 林娉接了信件,心也忍不住颤颤。有些担忧。 拆完信后长叹了口气:“罢,蓁蓁是个女孩儿,我尚能约束。那位我可怎么敢呢。” 说得现实一些。赵枢能给她的,比她这个母亲能给她的,只多不少。 “走一步看一步罢。” 而天津卫这边,赵明宜养了两日身体,感觉好很多,也该是时候回锦州了。出去走了两圈,问侍从兄长在哪,侍从说在见蓟州过来的两位大人。 她一时有些说不出话来。 其实还是因着她罢。让人两边跑,很是不好。 等赵枢过来看她的时候,她便说了:“我该回去了,耽误了你许多日……”北边还不平定,她却如此莽撞,不管不顾的。 赵枢道:“无事,你病了我在蓟州更担心。” 晚上宴客,喝了点酒,他忍不住地松了松领口,仰靠在榻沿上。 她坐在一旁闻见一点淡淡的酒气,有一点疑惑……他很少沾酒的。今天怎么了? 侧过身去,俯身问他。却让人抱了个满怀。 赵枢让她爬在自己胸口上,抬了抬她的下巴,清冷俊美的面容此刻染了些别的味道,他问她:“你与那位翰林是怎么回事?”王璟的的事他全程都是知道的。 且十分清楚她无意。 可另一位呢。 第94章 孩子 她胆子又变大了。 赵枢一把将她的手按住,放在掌心不轻不重地捏了捏,顺带着将她带进怀里:“你有事情瞒着我对不对?是不能让我知道,还是不愿意让我知道?” 她听着他的心跳,只觉得心慌,闭了闭眼:“哥哥,能不能不要再问了。”声音小得可怜。 至少要等她把那个人的事弄清楚才行。若是他无意与她有什么瓜葛,那便皆大欢喜。她或许永远都不会让大哥知道这件事。 若是那人带着目的而来…… 抓了抓他的衣领,总觉得心中的慌乱无法排解。 赵枢亲了亲她的额头:“你该相信我的。纵然是你将天捅个窟窿出来,我也会想办法替你周全……既然你暂时不想让我知道,那便不知道吧。” “赵明宜,你还不太了解我。”他淡淡地道:“我对你只有一个要求,不要离开我,知道么?” 一路走来,他踽踽独行,也有无数孤寂的时候。 她的心更慌了,总觉得有什么事情要发生,胸口堵得慌:“我知道,我不会的。” 马上就是春夏之交了,天气渐渐转暖。她也开始准备回锦州的事宜。 窗外蝉鸣声渐重,赵枢从中堂往里走,才见她仰头盯着庭院里头树上的雀儿出神,不紧不慢地走了过去:“你可愿跟我回蓟州?” 赵明宜回头,便见他高大的身影将她拢住了。 她笑道:“不行啊,母亲肯定已经知道什么了。我想她可能本就不同意,我若还跟你走,不是更不好了吗。” “是么?”赵枢抚了抚她的鬓发:“我已经书信一封给夫人,不会有什么。” 她心头一跳:“那也不成,我还是要回去的。” 赵枢嗯了一声。却是看向庭中。 五月初回的锦州,她坐上马车的时候掀了帘子往车架外望,只看见兄长冷峻的神色,只是见到她的时候还略带着点笑意。 她直觉他猜出了点什么。 冯僚在路上与她道:“北边境况不大好,大人连日处理奏报,已经多日未合眼了。且朝中境况也不是很妙,您或许不知道,国舅爷荐到督察院的几位大人……多次弹劾北地官员。”其实明里暗里都在指责赵家。 这会儿国舅爷的女儿又嫁到了王家。 这盘根错节的关系,眼下已经能看出几分端倪了。 她心中一震:“所以王家与赵家已经划清界限了吗?”难怪那日王家婚宴,承翎哥哥未曾到往。 冯僚说是。 她喘不上气来,猜到前世兄长入狱到底是谁在推波助澜。与冯僚一字一句道:“先生,能不能托您一件事。您马上掉头往蓟州去,告诉大哥,不可给王家留下把柄。若有的话……”她顿了顿:“要立刻铲除。” 冯僚心神一凛,虽不明白她为何如此说。却还是调转马头去了。 话递到蓟州的时候,总督府一点都不平静。地上跪了一众官员,坐上的辽东巡抚、蓟州巡抚面色也极为不好看。 朔羯据于北地,膘肥马壮,擅长马上作战,移动迅速。且眼下已经过了冬季,他们已然积蓄了庞大的力量。对付起来就更难了。 诸位属官很快退下,冯僚瞅准了时机这才进去。将小姐说与他的话转呈了一遍。 赵枢立在案前,抚了抚桌上溅出的墨迹:“我知道了,你先下去吧。” 冯僚拱手退了出去。却是在转头间便瞧见许久未曾出现的周述真。他带着大批人马,在料峭的寒夜中出了府门。 黑衣蒙面,腰间佩刀,都是练家子冯僚心惊了一下。 夜里宫灯静寂,皇帝听黄太监念完了奏报,眉头不禁也皱了起来。殿下立着的男人立时察觉出了什么,却是没有出声。 皇帝得了一位很合他心意的探花,这些日子常带在身边,冷眼看了几日,倒是对答从容,不卑不亢。一时间更满意了。就连一甲前两位都忘得干干净净。 “北地吃了一场败仗,手里却是俘了一批朔羯的俘虏。蓟州送来消息,问朕该如何处置,你怎么看?”皇帝抬了抬眼。 孟蹊不过犹豫般瞬,便拱手道:“依微臣,不如将俘虏分成两批,妇女稚子送还,男子皆需斩杀。” 皇帝放下手中的奏报,笑出了声。 “怎么,朕损兵折将,还得优待朔羯的女人孩子?”他冷嗤一声。 若是其他人,这会儿早就腿软跪下了。 殿下的人却不卑不亢地站着,思衬了片刻,继续道:“朝廷折损兵将自然心痛,只是不能与送还俘虏等同一回事。将朔羯的妇女稚子送还,一为彰显陛下胸怀,昭示朝廷气度。杀朔羯将士,则为我朝立威,威慑羯人。” “再者,微臣还认为,比起轻易将人放归北地草原,不如将其先留在蓟州,由蓟州的官员选派人对其行教化之责。待稚子长成,再将其放还朔羯,才是最好的处置方法。” 内殿十分安静。倒茶的黄太监退下之时,不禁瞧了眼这位新科探花。忍不住惊叹。 此人生得一副绝好的样貌,还有才华,陛下喜欢一点都不让人奇怪。 而且他知道,探花这番话说到陛下心坎儿里去了。就像那天殿试答对一样。 皇帝采纳了他的想法。坐了一会儿,终于松快了些,笑着问起他那日在王家婚宴上发生的事来:“听说那天去瞧你的姑娘很多,傅卿还托了王璟牵线,似乎有意让你做他的女婿。”有些调笑的意味。 “如何,可有看中的?若是没有,朕记得宗室里还有几位待嫁的姑娘,若有意朕便为你们赐婚。”皇帝说这话的时候眉目舒展,似乎是玩笑之言。可也多少有几分真的意思。 孟蹊忽而想起赵明宜来。 原来是王璟给他牵的线。可是她那天看起来很惊慌,似乎根本不知道要见的是她。 惊慌得有些失常了。 “陛下,微臣心中暂无此念,况……臣心中已经有人了。”他躬了躬身,不知道为何,心中闪过的还是那个姑娘惊慌失措的面庞。 皇帝笑了笑,也没有强求。 从殿中退下的时候,廊下的小太监送了把伞过来,笑道:“翰林,下雨了,您路上小心些。”小太监面上带着笑,只是脸生,显然也是特特找了机会来看他的。 都说今科探花天人之姿。 谁都想来瞧瞧。 孟蹊接过,道了声‘有劳’。撑开伞行往宫道走去。 小太监眼见着那身影离去,‘啧’了一声,心道这样的人物,莫说陛下,谁见了都要宽容几分罢。 带着点凉意的雨打在脸上,孟蹊想起方才小太监看见他的表情,不免想起了另一个人。赵明宜也喜欢看着他,尤其是晚上的时候,她坐在窗下绣花样,其实也没绣两针,她不喜欢那个,更多的时候都用来看他了。 而他坐在床沿上看书,只要抬起头,她便会立马缩回去。假装若无其事的样子。 这样的时候其实很少很少。因为他不常宿在上院。 可是那样的场景在他脑海里又清晰得可怕。 “我看你,你不高兴了吗?”他记得那时候她放下了手中的绣绷,垂在身侧的手抓着他的一角,有些紧张。她的眼睛像黑葡萄似的,看着他的时候又清又亮。他甚至能从她的眼睛里感受到欢喜。 宫道上积了些水,脚踩在石砖上会发出溅起水声。 他是怎么答得呢。 他好像没有回答,只觉得心头有些燥热,根本应付不了她那双充满爱意的眼睛。匆匆离开了。 之后又是一个半月没有踏入她的房门。 回到家中,夜色已然深了。与前世不一样,他今生以极快的速度获取了圣上的青睐,生活也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不再是他去结交旁人了,而是有人明里暗里拉拢他,宅邸财帛,侍从丫鬟,皆送上了门来。不再需要他费心。 唯有李迎州是最大的变数,像狗皮膏药似的,怎么都撵不走。 好比现在,他回来晚了,李迎州就是困得要死也要出来看他一眼:“你是路上让狗拖住了么,怎么这个时辰才回来?”他衣裳也没套,打着哈欠眯着眼瞧他。 孟蹊将他的头按回了房里:“你管得太宽了。” 径直走入房中。 沉睡之时,好似听见窗外劈里啪啦的雨声,打在房檐上十分地响。恍惚见床边红烛缭绕,有人过来喊他:“含章,我哪里做错了吗还是公事很忙……” 她坐在床边,撑着脸看他,嘀嘀咕咕道:“你已经很久没来看过我了。”却是没有怨怼,只是想他来看她。 他睡在外书房,没想到她会过来找他。 已经是深秋了,外头冷得吓人。抬眸瞧她的时候,只见她脸颊红红的。只能是风吹的。 “你来干什么。”他冷着脸。 却好像听到自己硬邦邦的心肠融化的声音。 面无表情将她带到了床上,让侍女又添了一床棉被。便是不睡一床被子她也是开心的,靠着他的肩头说今天听见的趣事:“我看见承翎哥哥的妻子了,成婚那日没细看,我不知道原来这么漂亮。六嫂嫂说她已经有孕了……”顿了顿,应该是皱起了眉头:“可是她看起来那么瘦,也没有肚子,怎么就怀孩子了呢。” “六嫂嫂说女人要是怀了孩子,肚子会像吹气一样鼓起来。她那么瘦,肚子大了怎么受得了呢。”她依旧嘀嘀咕咕的,好像有点害怕,抓紧了他的衣角。 他那时候已经闭上了眼,装作睡了的样子。 心里却在想,她比承翎的妻子还要瘦呢。若是有了孩子…… 这个念头一出来便被他打住了。 他们两个人,已经过成了这个样子,日后不知会有多少龌龊。怎么会有孩子呢。不该有的。 第95章 相通 回了锦州之后,赵明宜立刻让梨月招了冯僚过来:“您能不能帮我查一个人,查他从云州到京师之后所有的事情,务必尽详尽细。而且……不要告诉哥哥。” “姑娘您要查谁?”冯僚低了低眸,未曾应答后半句。显然也是在思衬。 她后背冒冷汗,问道:“您能不能先答应我?”她怎么敢让他知道呢。若是她有能力处置这件事,她便千万个不愿意再沾染前世的事情,更不愿意让大哥知道。那对她来说太残忍。 冯僚坐了许久:“好吧,您先说,我去帮您查。” 又坐了半刻钟。 出了院门,冯僚依然疑惑,姑娘为何会对一位翰林如此熟悉,甚至是提前调查过的样子。若是提前查过,又为何还要他再查一遍。 且不能让赵大人知晓。 六月已然十分地热了。这月底的时候北边终于传来了好消息,边境情状逐渐稳定下来,朔羯频频败退,已经许久不曾有力气动弹了。 这月黄太监颁旨了两道旨意。一道诏令北地官员入京述职,陛下宴赏。一道下给翰林院,选一位翰林官为禹王殿下授课,陪侍左右。 李迎州刚得知同窗入了禹王殿下府邸的时候,惊得话都说不出来。他以为像他们这样的人,不知多少年才能面见这样的贵人,面见陛下。 他在逗鸟的时候还玩笑了一句:“是不是等我下次科考的时候,还能沾上你的光,庇我一庇。” “成啊,只要你能中举。”那人立在门窗大敞的书房内。 语气好像吃饭喝水一样简单。 李迎州吓得差点手一抖,捏死手里的鸽子:“你真是好大的口气!” 孟蹊见他跳脚,也不说话了。随他去。 若是算上前世,他确实有资格说那样的话。论擢升,不出三年,他便该压过王璟了。王璟对他算得上不错,可是怎么够呢,他还想要爬得更高。 窗外是李迎州喋喋不休的声音,还有嘶哑的蝉鸣。 他搁下笔,忽然望向窗外。 “含章,你近来是不是有什么事,自上回你从王家回来后便不对劲。”李迎州这些时日,总是见着他夜半挑灯。也不做什么,只是仰靠着休息。 为何不去床榻上歇息呢。还是说睡不着。 孟蹊身边也只有李迎州能说话了。他本不想答,又提起了笔,笔墨在纸上划出一道深深的墨迹:“迎州,这些时日我总是梦见一个人。” “是谁?” “我的妻子。” 李迎州这回是真的手抖,手中的鸽子让他差点捏死:“胡说,你都还没娶陈婉,哪来的妻子!你莫不是这些日子忙得晕头转向,都忘了自己是打哪来的吧!” 孟蹊忽然不说了。 “你就当我得了失心疯罢。”搁下笔,换了身衣裳,又出了门。 独留李迎州一人在原地怔愣。 孟蹊独自往鸿胪寺去。路上下起了雨,他没带伞,到寺中的时候衣裳已然半湿了。他随意掸了掸,便往值房走去,路上却碰见了赵承翎。 两人只是擦肩而过。 孟蹊却忽然觉得心口有些发窒,扶着值房的隔扇喘起气来。 李迎州说得不错。自那夜在王家之后,他就变了,他脑海中总是会闪现出她的身影。看到与她有关的人,心口忍不住地发痛。 那天她为什么会那样恐慌呢。 她从没用那样的目光看过他。 “含章,你怎么了,要不要我扶你。”一位堂官经过,见他不对劲,立时走了过来。将他扶到值房中坐着了,又给倒了一杯茶:“听说陛下总是宣你,想必你身上压力也重大,平日里该好好休息才是。” 他以为是年轻人太过敬畏天颜,担惊受怕,弄坏了身体。 “无事。”孟蹊喝了茶,应答过后,便去准备为禹王殿下授课。 不过两日时间,冯僚便过来给姑娘传话:“确是从云州来的,除了他父亲早年出过一点事,别的都无甚异处。科考中举后也无任得意之举,举止谦逊,陛下亲点了入翰林供职,似乎很是喜欢。” “值得一说的是,那位翰林殿试答对的时候,陛下询问过关于北边战事的看法……”要知道这等要事是轻易不会出现在殿试中的,举子在科考前都是一心读书,军国大事只能从书本与草野中窥知一二,如何能有胆色在陛下面前妄论。 在这等情况下,那位还能答得如此出色,不说别的,便是能力与胆识,便是值得肯定的。 又说了一些别的:“那位翰林与刑部的王大人走得十分近,还有锦衣卫指挥使张济崖的公子,关系似乎也不错。” 听到这里,赵明宜已然确定了九分。心下有些慌乱。 若按她知道的为数不多的信息来推断,王璟极有可能是前世向陛下弹劾她哥哥的人。她知道,那个人同样也知道,那他此生特意接近王璟,又是意欲何为? “我知道了,多谢您。”她挥手让冯僚下去,独自一人在房内坐着。伸手推开了身侧的窗子,新鲜空气涌了进来,她深深地呼了口气。 转眼很快便入夏了。 禹王殿下曾是世子的时候,养在皇后娘娘膝下,颇有些骄纵。这日忽然傲慢地问起先生的出身来:“翰林,你从哪里来?父亲在何处供职?” “殿下,这是微臣的私事。况您还未回答我方才问的问题。” “问一下怎么了?还不能问了?我观先生博学,却是出身差了些……我已然贵极,便是不学这些也没什么的,将来自有我的去处。便如你这样的人,就是学得再多,也只能为我驱使。”禹王殿下小小年纪,早就明白了这世间行事的规则。 就连皇后娘娘有时都隐隐捧着他。究其根本,他早就懂了。 孟蹊却是不明白,若是陈王世子没有亡故,这位小殿下究竟还会不会按照前世的轨迹登基。他并不是他心中最合适辅佐的人选。 “殿下,您自然贵极,只是您该当明白,您的任何归处都是需要人为您铺路的。您若把人当仆从下人驱使,便不会得到衷心而有能力的人辅佐。同样,您若谦逊好问,能听得进旁人的劝谏,自然会有人心甘情愿为您平路。”他并不把这位小殿下方才的话放在心里。 若是不合适,抛舍便是。 宫中还有很多宗室子。 禹王小殿下好歹听进去了一点,悄悄地坐直了,与他的先生说起别的来:“我听说您殿试做过一篇文章,可以拿来给我讲一讲么,我想听听皇伯父喜欢的文章是什么样的。” 还知道在这宫里需得讨好谁。 孟蹊道:“殿下若想听,我给您讲便是。” 这篇文章,前世今生他已经不知道在心里构思多少遍了。前世是遗憾,他论错了道,殿试并不算很出色,堪堪与赵承翎平齐。今生则是执念了,很多事他都想要重新来过,每一步都该走得更完满。 “先生,我听不明白……”禹王尚小,听了一会儿只觉得头大。他根本不懂敬天勤民是什么。 为何要敬天呢,他们虽是宗室,可与皇子也不差什么,天下有什么值得他们敬畏的。只有旁人敬畏他们的份! 勤民就更不懂了。在他看来,百姓这两个字就很陌生,他从来不知道这两个字意味着什么。只知道身上的绫罗,头上的玉冠,还有桌上的海味山镇来自民间,其他的便不懂了。只是一群供养他的人罢了,何须以他们为重? 孟蹊见他听不明白,便也不打算再讲。天色渐暗,已经快到这位殿下下学的时间了。 “您先回去吧,等您再大些,我再给您讲。”他合上了书册。 小殿下下了学,宗学中就只剩下他一人了。 窗外飘着雨,他来时肩上淋湿的一片已经干了,不留一点痕迹。他想起前世有一回,也是这样的一个小雨夜,她来外书房找他。 夫妻难得平和的时候。 他在书房的床榻上给她腾了半边位置,她靠在他肩膀上,跟他说起一天的趣事。后来他也讲起这次科考,说起这篇文章。 “我不懂敬天是为何,可是身为天子,怎么能不重视百姓呢。我们吃的穿的,哪一样不是来自于他们,若只是因为我们短暂地身居高位,便轻视这些得到的东西,那才是真的忘本。”她说话时还带着一点天真的稚气。或许是因为只有他们两个人,便也大着胆子论起皇上来。 他问她为何会如此想。 “什么为何会如此想?若是我不这样想,还能是怎么样的呢?”她在烛火尽熄的夜里反问他。根本不知道还有人是别样的想法。 当然有的。 便如今日的禹王小殿下,他便不懂得惜民的道理。 那时他不以为意,只认为像她这样养在锦绣堆里的贵女,根本不懂得最底层百姓的苦楚,只是为了讨他欢心而已。 他又说他原论的是法度,后来她便听不懂了。听不懂也还是想拉着他说话:“我就是想听听你的声音而已……”黑夜里有一只冰凉的手扯了扯他的袖子。 他睡不着了。 什么也不说,只将她的手拉进了自己的被子里,放在掌心握着。 那天晚上她很高兴。 窗外的雨越来越大,噼里啪啦的声音砸进耳朵里,他往窗外看了一眼,只见雨幕中枝叶飘摇,孤独而寂静。他忽然摸了摸脸,才发现脸上一片湿意。 敬天勤民…… 心里有一根弦忽然就松了,好像有什么东西一下子贯穿了起来,连成了一条完整的线。‘蹭’地一下起身,桌上的书都撞落了也没管,匆匆往外走。 “欸,含章,下着雨呢!” 宗学的另一位翰林见了,差点吓一跳,却见那位根本没听见似的,冒着大雨往外走! 第96章 夜至 下了两天的雨,天也是阴阴的,看得人心里发慌。 梨月正关了窗子,支摘窗落下的那一瞬间发出一声刺耳的响,她似乎听见身后‘嘶’的一声,回过头才发现姑娘正怔怔地盯着自己的指尖。指尖上涌出血迹来。 “哎呀,您别动,我去给您拿药。” 用棉布包了手指,梨月见姑娘还盯着那一点血迹,有一点慌:“小姐,要不别绣了,您歇吧。” “不用了,我再坐一会儿,你先去睡吧。”赵明宜看了看窗外,心里忍不住地慌神,手里绣给母亲的枕套也染上了一点红:“我得拿线遮了,可不能给母亲,这个还是留给我自己吧。” 林氏很快就离开林家了,她想给母亲赶出两对儿绣牡丹的枕套来。也算尽一尽心意。 梨月很快下去了。 窗外的雨依旧没有停。前世这几日,刚好就是母亲去上香的时候,雨会越来越大,很多山岭多的地方都坍塌了。她放下手中的绣绷往窗边走去,支开一条缝儿,刚一打开就是一道惊雷。 惨白的光闪过眼睛,她忍不住地心头一颤。心口忽然有些喘不过气来。 好像要出什么事似的。 梨月听从姑娘的,早已上了床,耳朵却是一直听着屏风后的响动。直到听见一阵脚步声,床边传来一声响动,有人坐在了她身边。 “梨月,我跟你睡吧。”她心慌得厉害,钻进了屏后的这张小床。 梨月顺势让了半边出来,将她抱住了:“您睡吧,不用害怕,我在旁边儿呢。”她直觉小姐这几日在为什么心慌,只是猜不出来是什么。 六月下旬,大小凌河同时涨汛,也波及到了锦州。林氏立马指了管事婆子往各处农庄商铺去。 赵明宜跟着母亲在临近宁远卫的一处庄子上。这里淹了大半,很多地方都出了事,还死了几位庄户。林娉怕继续下去会出大乱子,亲自来了一趟,还把女儿带了过来。 她知道母亲是想教会她如何处置这样的事。 先安置了农*户,再清点受灾的田产,拨了钱粮下去,她都一一跟着学会了。林娉很高兴,只是她也累,晚上便发起了烧,她只能跟张妈妈一道先把她哄睡了。然后自去处理那些事。 等所有的事安排好后,已经是后半夜了。 她正摘了耳环要去洗脸,身后梨月匆匆走了进来,低声道:“姑娘,方才庄头说外头来了一行官家人,都是刚从凌河过来的,想借住一晚。” 闻言,赵明宜的手忽然一抖。耳环掉到了地上。 “是什么官家人?”她问了一句。 梨月道:“是去凌河视汛的。” 不知道为何,梨月看见姑娘的怔愣了一下,低身去捡耳环的手都在抖。 “不要吵醒母亲。去找庄户娘子看看哪里有合适的空屋子,安置一下吧。”她吩咐道。 梨月很快去了。 赵明宜一如既往地洗漱、换衣,只是在身后门敲响的那一刻,她的心还是猛地跳动了一下,差点蹦到了嗓子眼上。 “什么人?”她将烛台拿在手上,小心翼翼地往门边去。耳边是阵阵惊雷声! 门随着风声在晃动,烛火微弱的光线映照出一个人影来。她吓了一跳,刚要喊人,电光火石间门一下子开了,那人立刻捂住她的嘴,背着隔扇将门堵上,吹灭了她手里的烛火。 “唔……” 烛台‘砰’地一声落在了地上。 门外立刻有人过来:“姑娘,可是有什么事?” 喊了好几声,婆子有些狐疑,都要进去了。才听见门内传来小姐的声音:“我没事,只是烛台倒了,你先下去吧。让梨月也歇下吧,不用过来我这里了。” 婆子‘欸’了一声,应声而去。 却是没听出门内,小姐微弱的声音中隐含的一丝颤意。 “是你……”黑暗中,她整个身子都在颤抖,呼吸愈发急促。 烛台依旧在地上,她吓了一跳,不敢去捡。而他则是不知道在想什么,只觉手里的人每一个动作都在抗拒他,心脏似乎有一瞬间地抽痛。 “你放开我吧,我不会喊的。把人喊来对我又有什么好处呢……”她很快冷静下来,也松了挣扎地按在他臂间的手。 身上的力道一下子就松了。 她低头去摸索地上的烛台,只是她看不见,摸了许多遍,直到一人沉默着将一个木制的雕刻了花纹的东西递给了她。她愣了一下,辨认出这是烛台,接过后便去找火折子。 房内重新点亮。 她甚至没看他一眼,只见脚下一道瘦雅的影子,似乎是在看她,又别过了头去。影子把他的动作暴露得一览无余。 他们两个人。一个坐着,一个立着。窗外是瓢泼的大雨。 一时无言。 又有什么好说的呢…… 终于,那站着的人动了一下。震天响的雷声与屋内无声的寂静合在一块儿,竟是有些让人心都冷了。他望了望那桌案旁的姑娘,声音沙哑得不像话:“你既回来了,为什么……” 为什么不告诉他呢。 为什么要帮他的父亲。 为什么不阻拦他的仕途。 这是恨他,还是已经无爱也无恨呢。 喉头滞涩,竟是一句都问不出来了。 赵明宜却在他在他顿住的那一刻,从漆盘中拿了一个杯子,手还是有些微微的颤抖,却是慢慢地冷静了下来:“孟蹊,从前种种,是我年少无知。我做的不对的,已经得到报应了……” “我不欠你的。” “我们两清了。” 她喝了一口茶,只听见耳边有很轻的风声。 心如刀绞是什么感觉,他终于又一次体会到了。 “两清……”他冷笑了一声,走到窗边开了办扇窗,冷雨夹杂着冷风灌进鼻尖的时候,他才喘过气来。心脏好像凌迟一般,有什么堵着,将他牢牢禁锢在原处,用利刃一下一下地往里捅。 他忽然便忍不住了,走上前来,抬起她的下巴,迫得她只能看着他,一字一句道:“是你与他说你喜欢我的!” 脸上一凉,好像有什么落在了她手背上。 他咬着牙,压抑着声。 “赵明宜。” “这对我不公平。” “凭什么你说开始就开始,你说结束就结束,你不觉得对我太残忍了吗。”他手在抖,只是强压着,不希望她看出来。 记得刚回来的时候,他第一次给她递信,用的是左手。后来想想可笑,只觉她已经不再是她了,又怎么认得出他的字迹来。 又害怕有那一点点可能,怕她能认出来。怕她还是她。 赵明宜不明白他为何是这样的反应。他不应该高兴吗。不应该庆幸能重活一世,这一世没有她的纠缠,他会快活很多。不再如从前那样住在冷冰冰的,还有一个不喜欢的妻子的家中。 他可以娶他的青梅竹马。 陈婉不会嫁给她那个丈夫,她可以跟他好好生活。 这不是他一直以来所期望的事情吗。 “你疯了!”她是坐着的,只觉那道身影越来越近,猛地站了起来往后退,从头上拔下一枚簪子出来,沉声道:“你知道吗,我去过辽东,在那里我杀过一个人……” “你若过来,我也会杀了你的。” 孟蹊看着那枚锐利的簪子,反而笑了笑,又往前走了几步,刚好让那簪子对着心口。青色的衣料逐渐变深,染到了领口处。 疼痛感压迫到身体各处的时候,他才清醒过来:“你就当我疯了吧。” 为什么偏偏是她呢。 为什么不能是陈婉,是别人。 为什么他会觉得不公平。 这些情绪都太陌生了。他也想不明白为何知道她也回来后,会那样的高兴。他想得很清楚的。他要回来,他要快一点坐上六部主位,他要扶一位世子登基,他要报复那个人,让他也尝一尝求死不能的滋味。 唯独没有想好要如何应对她。 赵明宜见他坐在窗边,静静地看着窗外的风雨,那股强烈的心慌的感觉依然没有放下,反而愈来愈烈。 “我只是想改变那个错误。”她喃喃道。 孟蹊:“你觉得你喜欢我,是错的吗?” 他坐在椅子上,这是夏日的天,却仿佛坠入冰窖一般冷。 “不是吗?” “我喜欢你,给你带来了困扰,你不开心,我也不开心。” “一直是我在强求。” 她说话就像前世的任何一个时候一样,柔软而轻,以至于有时候会让他产生一种,她在哄着他的错觉。他从罪臣之子的身份翻身,到顺利科考,再到刑部尚书,这条路上也只有她这么哄着他。 窗外的雨轻了一些。 她又开口了。 “孟蹊……” “嗯。” “我曾经是个很天真的人。” “天真地觉得,我会一直很快乐地长大,会遇到一个我喜欢,并且爱我的人。他会娶我,我们会有一个或者两个孩子,我的孩子也会像我一样平安快乐地度过这一生。” 可是后来,我长大了。 她张了张口,却不曾说这句话,只道:“我不是个记仇的人……曾经的事情,或许再过些日子,我就忘记了。我不欠你的,你也不欠我什么……” 所以都忘了吧。 他觉得她还不如不开口。 他好像知道她要说什么,别过了头去。想借着窗外的雨声盖过她的声音。 徒劳而已。 “我是来视汛的,凌河汛期将至,我兴许要带着堂官再次叨扰些日子。”他淡淡地道。 赵明宜只觉白费口舌,气道:“你根本就没听我说的话!” 第97章 亲密 凌河分为大凌河跟小凌河,大凌河流经北直隶以及山东布政司,而小凌河主要经过建昌、锦州以及松山堡等地。 昨夜一行人便是刚从大凌河视讯过来。一位翰林,两位工部的堂官,以及三四侍从。 林氏昨夜有些发烧,今晨刚好些,便听见张妈妈过来回禀了这事,稍稍坐了起来,说道:“也没什么,这么大的雨,又是去视汛的,咱们给人家行个方便也好。” 张妈妈又说:“那几人除了一位工部的堂官,其他人看着都很年轻,尤其是那个翰林,模样真是好极了!” “我见过的模样好的多了。”林氏不信张妈妈的话。等收拾过后,才亲去看望了一番。 等真的见过,那才是真的没话说了。 带着张妈妈出门的时候还呢喃着:“模样怪不错,还谦逊……也不知道跟傅蕴笙口中的那位翰林比谁更胜一筹。”又叹了口气。 张妈妈知道她在愁什么。不敢说话。 中午的时候,赵明宜把田庄中受灾的庄户,家中有伤亡的,单独列了个名册出来,交给梨月,让她去母亲那里支一笔银子:“若是母亲不得空,找张妈妈也行。” 终于等得空坐下来,她才听见门外小丫头的声音:“姑娘,有您的信。” 是从蓟州寄过来的。她拆开看了,才知蓟州上层官员已经回了京师。从信送到的时间来看,这个时候应该已经到了。 赵枢的信与他冷淡的性格是一样的。与面对面说话时候的温存不同,实为正经。她又想他了,提笔回了一封。 她每每有信件寄出的时候,下午便有驿馆的人来拿。 今日有雨,一时也不知会不会来人,便在廊下站了一会儿。没想到那驿差风雨无阻。她便让梨月封了个银封。 “我看大势不妙,这雨下个没完。”工部的那位堂官正跟翰林出来查看雨势,谁曾想就这么说句话的功夫便在廊下拐角处撞了人,脚边落下一封信来。 堂官将那信捡了起来,疑惑地‘欸’了一声,却又很快将东西还给了驿差:“抱歉。” 驿差仔细查看了一番,见没有弄脏,这才说了声没事。急匆匆便走了。 人一走,堂官便猛地拍了下大腿,说道:“也不知这家的姑娘什么来头,我见那信件蜡封处用的是官印,那来得看着便像个官差!来头不小啊!”时下能将私人信件附在官家文书中传递的委实太少太少。 何况一个姑娘呢。 这位堂官也是有意思的,傍晚的时候才回来,悄声与他道:“我算是弄清楚了!这姑娘是蓟州赵侯爷的妹妹……也不是妹妹,听说家里有些龌龊。”又不便说了。只是不觉这有什么。 是谁家的姑娘不要紧,要紧的是那位大人认这位姑娘的帐。 孟蹊原是不知这同僚还有绕舌的潜质:“我知道。” “你知道!你知道你不告诉我!”堂官气得跳脚。这几日大雨,大凌河一带算是走遍了,脚上的鞋磨破了两双。把他累个半死。 打定主意以后再有这样的差事,便想办法推了。可推也得有门路。 堂官看了眼身侧的翰林,只觉他那张脸实在晃眼,一时有些踯躅:“含章,这样的姑娘,背靠蓟州,家里还有母族留下来的产业,你就一点都不心动?”他视汛半旬,深知背后有人的重要性,内心动摇。 孟蹊看了他一眼,怎会不知他在想什么:“你别做错事。” 说是如此,内心难言的晦涩。他有什么立场说这样的话。 堂官笑了笑:“欸,我知道自己几斤几两……”不过总得试试。 接下来的两日,孟蹊算是知道了何为大献殷勤。晨间的时候,出门便见那位工部的同僚在陪着林夫人说话,似乎是说到了那位夫人高兴的事,中午还留了饭。 下午又见着他在廊下等她,雨天编了个轻巧的花篮儿送去。她笑了一下。 堂官也跟着笑。 晚上的时候他将堂官锁在了屋里。 “他对你的心思,你看不明白吗。接了他的东西,他会以为你对他有意。”他说不清什么滋味,向来守礼的人也开始不管不顾起来,就站在窗下跟她说话。 “你怎么过来了?”她吓一大跳。连忙出去,将他推到了房侧一处花障后:“你不要再来了,让人看见你知道会有什么后果!” 什么后果? 就像前世那样么。她的姐姐将她喜欢他的事传得沸沸扬扬。赵枢压着他。 他只能娶她。 胸中憋着一口气。 “有什么后果?”他说话也平静了许多:“会比你接他的花篮后果还严重吗?” 他这是怎么了! “你不要乱说,我没有要那位官人的东西!”她要气死了,脑子都要气糊涂了。她从没发现这人还有这样的本事,前世平平淡淡过了那么多年,怎么今生每一次见面都能把她气晕过去。 孟蹊还是在意那堂官。从未如此清楚地知道这是一种名为嫉妒的情绪! 赵明宜觉得不能只她一个人受气,仰头道:“便是我接了又如何,我已经及笄,正当芳龄,如何受不起旁人的钦慕?还是你认为我这样的人不值得,要我离你的同僚远一点!” 她觉得他应该讨厌她透了。 可是为什么又要来纠缠呢。 他眼见着她别过脸去,脸都气红了。他顿觉自己做得冲动,回来之后从未如此冲动过。也慢慢平心静气下来:“我没有那个意思……” 赵明宜只觉头顶的声音缓而轻,好像妥协一般。 他年轻的时候就很板正,跟梁棋有一点像。可是他从云州那样偏僻的地方走出来,比梁棋更多几分韧性,不怕苦不怕累,像视汛这样吃力不讨好的事他也愿意去做。 他其实连她当年为什么喜欢他都不知道吧。 “算了……”她叹了口气:“你我都是明白人,我们打开天窗说亮话。我知道你与王家走得近,还有张济崖的公子……我不知道你要做什么,但是你若要伤害我身边的人,便是朝廷命官,我也是要买你的命的。”她面色也发冷,一字一句。 孟蹊听见她的话,昏沉了一瞬,心口像堵了什么东西。 她看着他眼里再没了光彩,也不再会对他笑。从前他漠视的东西,如今却再也没有了。 “你要买我的命吗?”他负着手,声音晦涩又沙哑:“那你要承受得住后果的。” “你说什么?”她猛地抬头,根本不明白他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你最在乎谁?你母亲?她已经被你救下来了……那那个人呢,你知道我说的是谁,你知道他的下场是什么吗?”他面无表情地陈述着,负在身后的手却一点点收紧:“你该知道,他那样位置的人,做过不知道多少你想都不敢想的事……想要善终是很难的,蓁蓁。” 他很少唤她的小名。 或者说几乎没有。 今日这两个字念在口中,反而尽是苦味。 赵明宜眼前有一瞬间地发黑:“你住口!你怎么敢这样说!”她想起当初赵枢杀了副都御史房鹤名,悄无声息……可那只是她所知道的,冰山一角而已。唇瓣发白。 “你看,你知道些什么吧。”他看见她害怕的样子,肩膀都在抖,却一点都高兴不起来。他在想,他若要留住她,是不是只能用伤害她的方式。 她疼,他也好过不到哪去。 “你太多事不知道了。你若要买我的命,我等着你就是。”他看着她的眼睛,那双漂亮的眼睛一点都不明亮了。吓得失了神采,脸色发白。 转身离去。 他的身影压得她喘不过气来。等人走后,她才失了力地扶着白墙,腿脚发软。 ‘不得善终’这四个字是她第二次听见了。第一次是什么时候呢……是她出嫁后的第二年,京师动乱,赵枢亲口跟她说的。说的人云淡风轻,听的人却心惊肉跳。 以至于她记了一辈子。 “不会的……不会的。”她呢喃着摇头,心慌地感觉却挥之不去,头像要裂开了一般地疼。 傍晚天边依然乌云阵阵,雷雨不停。孟蹊回到房里的时候,那被锁在屋里的堂官气得过来按他的肩膀,却是没料到这看起来文弱的探花郎反手便制住了他。 “你干什么?” 堂官气笑了:“你说干什么?好哇你,我从前觉得你孤高,清心寡欲之辈,昨儿才问你对人家姑娘动没动心思,你不答,我便以为你没有。哪成想你今天跟我来这一套!”翻了个白眼,直看向门锁。 孟蹊道:“你既知道她背后是谁,便该知道不可能。” “我不可能!你就有可能?”堂官本来也不觉得行,只是被人当面指出来,面子挂不住。气得翻白眼:“你这人,端得一副清高自傲的样子,怎么可能懂得讨姑娘家喜欢?” 堂官也只是犟嘴,心知就凭着他这张脸,再难搞的脾气也不会没有姑娘喜欢。 那人不听他说了。自转过了身去倒茶。 堂官气得仰倒,也去倒茶。却是在转头间,看见窗外一行蓑衣斗笠之人进了庄子,吓得连忙去拍同僚的肩膀:“你快看,你快看,我莫不是眼花了,怎么瞧见那群人配着刀呢!”又擦了擦眼睛。 大群带着刀的侍卫,中间之人玄衣锦带,极具威严,看得人眼睛发晕。 孟蹊站了起来,却是今生第一次直面这位赵侯爷。 他或许还得尊一声,舅兄。 . 房里的门忽然开了,雨夜漆黑一片,只有梨月手里的烛火亮着,在地上投出一片影。她小心翼翼地瞧着身前的人,压着声儿道:“姑娘睡了,晚上的时候说头疼,我煮了点安神汤,喝完就歇下了。” 第98章 疏散 帘帐外点了烛灯。 只是里面依旧是昏暗的。什么都像隔着一层,让人看不真切。 “哥哥……”她的脸贴在他脖颈上,鼻间都是他干净而凛冽的味道。许是刚洗过澡,他身上还带着一点湿气,贴着很舒服。她抱着他的腰静静地坐着,手忽然去抓他的袖子。 却摸到了他的手。 “你要什么?”他贴着她的鬓发问她。 “我,我想抓着你的衣裳。”她的手热了起来,因为她发现他的胸膛愈发滚烫,连带着腰也是。有些烫手,她想换个地方抓。 头顶一阵低笑。 他当真拉着她的手放在了衣摆上:“那你抓吧。” 终于有了着力点,她又高兴了,转头换了个面去贴他。耳边就是他的呼吸。已经把他的领口完全蹭开了。 方才情绪上来,昏了头竟想把手探进去。眼下倒是容易了,她却没了这个胆子,只能别过头去装看不见。 “我送你回去吧。”赵枢想笑她。又怕她恼羞成怒,只含笑去摸她的头。 她怎么不知他语气中的戏谑之意,炸了毛般地别过了脸:“我不回去!”她喜欢跟他待在一起,感觉永远都不会腻烦。过日子应该也是这样的,两情相悦的人才能过到一起去。便是什么都不做,靠在一起也是高兴的。 前世她怎么就不懂这个道理呢。 也不能说不懂。只是那个人,从来没有给过她接纳她的机会。 “哥哥,我遇到了一点棘手的事情。”她第一次说起这个事情,却是抬了抬头,去看他的神色。见他神色并无异样,才继续道:“等我解决了这件事,你就跟母亲说我们的事吧。” 她坐起身来,正对着他的姿势,俯身去搂他的脖子。 赵枢顺势将她搂在怀里:“有什么不能跟我说么?” 她愣了。 她可以跟他说吗。 在她心里,这是一个需要永远埋在心里的秘密。最好谁都不说。轮回之论太过荒唐,她跟前人的事更是一笔糊涂账……若她还是他的妹妹,说便说了。 可是他们有了这样一层关系。若是说了,这件事会不会变成两个人之间的刺呢。 前世陈婉进府的时候,她百般告诉自己无需在乎。可是真的到了那天,她的心还是像针扎了一般的难受。 若是他知道她跟那人有过这样的关系…… “哥哥,我可以不说吗?”她深吸了一口气,搂着他脖颈的手有些发紧,害怕地缩了缩。心跳也变得快了起来。只希望他不要再追问。 他果真不问了。 伸手摸了摸她的头,将她放在身侧,俯身去吻她:“你睡吧,我一会儿送你回去。” 窗外的雨依旧没有停歇的迹象。等她睡着后,赵枢把她送回了房里。却是招来了冯僚,吩咐道:“你去查查,姑娘这些时日见过谁。” 她眉间总有愁绪。睡着了也不安稳。 冯僚应声去做,只是有些疑惑,爷为何要他查一个名字。听起来不像是姓名,反而更像是长辈取的字。 他做事向来利落。一早便回来了,回禀之时事无巨细。后背隐隐有些发汗。 只听见上首茶盏搁置的声音:“我知道了,你下去吧。” 冯僚出门前小心翼翼地觑了一眼,发现那位爷的脸色并不好看。 后半夜的时候十分地不安稳。赵明宜总觉得雨势越来越大,风也越来越大,不受控制似的。醒来后睡不着,喊来梨月。 “姑娘,怎么了?” “你帮我去母亲那里看看,我总觉得有些不安。”心中慌乱,压都压不下去。 只是梨月前脚刚走,后脚又回来了,急匆匆地:“姑娘!姑娘咱们快走,河堤要垮了,洪水马上要倒灌进来了!” “什么!” 她也顾不得那么多了,起来套了衣裳便走:“那母亲呢?娘那里可有人照看?”她还发着烧呢。 梨月已然十分焦灼:“夫人那里有张妈妈,我看见那位翰林也往那里去了!”她拉了姑娘便往外走,才见庄中何止大雨倾盆,就这么一会儿的功夫,水已经到膝上了! “快跑!洪水要来了!” “往上游走!去东岭!” 夜里有人举起了火把,人影攒动,淌着水就要出庄子。嘴里还高喊着什么,淌着水就要出庄子。 “蓁蓁,我命人去找夫人。你跟我走。”赵枢从房里出来,只看了庭中,便已然断定此次雨水马上要演变成灾了。 她怎么能自己走:“可是我娘发着烧呢!我要去找她!” 水位越来越高了,她眼睁睁地瞧见有的农户消失在水中,后背顿时发凉。前世根本没有这*场灾祸啊!朝廷一点都不知晓。 还是说这次天灾让人瞒了下来! 赵枢也不说什么了,径直将她打横抱起:“你听我的,夫人会没事的,你们一起走反而拖累时间。”他说话不及不徐,纵使强硬,也好歹让她感受到一丝心安。 从前在辽东的时候她也碰到过这样的境况。经略衙门大火,他让她先走。 眼下不是能犹豫的时候。说不得还要拖累林氏。 她不纠结了,决定相信他:“我们去哪儿?” “去东岭,那里地势高,长干寺也在那边。” 他带来的人率先疏散了人群,在前头举起火把带路。水已经淹到膝盖往上了。路上不仅有林家的庄户,还有附近村庄的涌出来的人。人头攒动。 天灾的时候没有王法,她看见路上有人哄抢财物。有些胆子大的,想赚一笔横财,目光对上了他们。 侍从果断亮了刀。 赵枢并不是好性的人。他将她送到长干寺安置好后,便匆匆离开了。周述真守着她,她看不见林氏的身影,一时有些着急,又问了一遍。 “姑娘别担心,冯先生去接夫人了,不会有事。”他很笃定。 她心下稍安,可是依然有些心慌:“那哥哥呢,这么大的雨,他要去哪儿?” 周述真握着刀,低声道:“您不知道,锦州早该泄洪的,只是有些人坐着底下的位置,都忘了自己是做什么的。”他看了看往长干寺涌的人:“这次是您在锦州……我们若没回来,恐怕就要出事了。” 洪水已经滔天。 小凌河一带的官员这会儿怕是还在床上! 大爷发了怒,或许就连小姐都没看出来。那些人今晚肯定是逃不过去了。 梨月刚去寺里的厨房熬了碗姜汤,正到禅室外,说话间意外地兴奋起来:“姑娘!姑娘!夫人回来了!” “娘!”赵明宜听了梨月的话,慌忙往外走去,才见寺内夹道中一行人匆匆走来。其中茜衣长簪的不是林氏又是谁,心下的大石头立马落了地,眼眶有些发红:“母亲……” “没事就好,没事就好。”林娉揽着她的肩膀,叹道:“幸好你姐姐回了永州,不然也得遭这份罪。” “我让人给您熬药。”她扶着林氏往里走。目光一转,除却冯僚以及他带着的侍从外,竟还瞧见了另一个人。他实在很好认,虽穿了斗笠蓑衣,气质却是不同的。 林娉这才想起来:“蓁蓁,这是孟大人,他早早便察觉了水势不对,过来请我派人去通知庄户……我出来得也早,多亏了他。”冯僚接到她的时候其实也早,水位还不过小腿。 只是他更早而已。 林娉不知他为何如此慌张。匆忙过来时,身上已经湿透了,只说‘没事就好’。 孟蹊看见她往这边看过来,顿时别过脸去,转身朝林氏拱手:“夫人,凌河大水,我还有公事在身,先走一步。” 林娉顿时不好留他了。只能看着他往寺外走。 “娘,我们先进去吧。”她扶着林氏往里走,只是神色却复杂起来。吩咐人去熬药,看着母亲睡下后她才出了禅室。只见庭中噼里啪啦的大雨,依然没有停歇的意头。 长干寺的地势很高,不断有人涌进来。 禅室不够,人便拥堵在大殿,躺在地上,靠着立柱。不断有孩子的哭声。她招来周述真:“我这里还有一间禅室,女人跟孩子可以挤一挤,也方便些,你帮我安排一下吧。”她去跟林氏睡。 周述真觉得不必如此。杯水车薪。 她抿了抿唇:“还是去吧,绵薄之力而已。” 晚上林娉头疼又犯了,她吓了一大跳,醒来后便一直守着,等她渐渐睡去。天快要亮了,她站起来的时候忽然一阵头晕,扶着帘帐站稳了,这时候也睡不着了。 悄悄开了门。从东岭往下看去,只见地势低洼处,大片白茫茫的水。 身后传来脚步声,这时候私下都很安静,几乎没有人什么人。她猛地回头,汗毛都竖了起来:“谁在那里?” 回头才见一道颀长的身影,正看着与她相同的方向:“你不知道吧……就连我也不知道,锦州原来都淹了大半,朝廷还无一人知晓。”他嘲讽地笑了笑。 前世根本无人听说过这场洪水。 只能是底下人联合瞒了下来。 “你去疏散人了?”她怔怔地看着他身上湿透的衣衫。靛青的棉布衣料,吸了水会很沉,湿漉漉地贴在身上。他很瘦,高高的,兀自地摘了斗笠拿在手上,看着东岭之下白茫茫的水。 昨夜她看到工部那几位堂官了。占了三四间禅室,拥炉烤火。 他不是个好丈夫。却是个有心的翰林。 “我让人去给你找身衣裳。”她转身,却是让一只手紧紧地拉了回来。 “不用了。”孟蹊看着她娇小的身形就在自己跟前,心中说不出感觉:“天马上要亮了,你先回去,寺里人越来越多,鱼龙混杂。身边没有人不要出来。” 她觉得他抓着她的手发紧,不自在地挣扎起来。 第99章 害怕 将人安置在长干寺后,赵枢连夜到了锦州官署里。 侍从前方清道。杂役窝在门房里正烤火,忽然听见门前‘砰’的一声巨响,紧接着便是铺天盖地的砸门声。不一会儿门就翻到在地。 “什么人?”役从高喝。 “你说什么人!睁大你的狗眼看看!” 杂役只见雨幕下黑压压的蓑衣斗笠,杀气腾腾。刀扣在腰间,像是随时要往外拔的样子,吓得从椅子上摔了下来。身子抖若筛糠,伏在地上,却见一双白底黑面的皂靴落在眼前。 长干寺的人从昨夜开始便越来越多,到了后半程,周述真已然不让她们再出来了。人多了心也杂,起歹念的不少。遭殃的多是女人跟孩子。 “有些人忒没脸了,大半夜跑出去钻女人的帐子,让人打出来还嘴硬!”梨月刚从厨房回来,气得鼻子都歪了:“可恨咱们人少,要走开去寻那几个混账东西还真不容易。” 林夫人喝了药,也叹气:“大灾的时候就是这样……” 赵明宜也忧心,她此刻也是万万不敢离开林氏的。这种时候根本玩笑不得。她见过六年后那场天灾,人还还活着,却只要染了病,就得抓去烧了。有时候人没病也莫名其妙地没了。 大灾面前没有礼法。 “娘,您再睡会儿吧。”她扶着林氏歇下。 天亮的时候,她才终于听见消息,锦州洪水一事已经上报给了朝廷。马上会有人前来调度。 很快,长干寺也涌来大批官兵,将寺内拥堵的人群疏散了。闹事一律拖了出去,寺里这才又恢复了秩序。 “姑娘,爷回来了。”梨月从门边探出半边身子:“不过我觉着,爷似乎很生气,面色不大好,卫指挥使大人跟知州大人也过来了。”脸色其实都不大好看。 那两位不知做了什么,来长干寺的路上面如菜色。身上蓑衣也穿得歪歪扭扭,官帽衣裳几乎都淋湿了,看着很是狼狈。 “听说昨夜雨水淹到了锦州城,官衙却只留了一个小吏办差。”梨月一边说一边倒水:“卫指挥使大人还在床上睡大觉……爷让人把指挥使大人府里的床搬了出来,让他在露天的庭院里睡。” 赵明宜讶然:“难怪。” 难怪赵枢会如此生气。这已经不是办差不力的事了。这是根本没顾百姓跟底下人的死活。 他们在临时腾出来的一间禅房议事。 她进去的时候,指挥使跟知州大人才出来,撞见之时颇有些尴尬。 赵枢坐在太师椅上,目光凝视庭中的绿松,实在算不得好心情。 “哥哥。” 他见她过来,面色终于和缓了些,伸手把她带到身边。 周述真把门关上了。 “你这两日应该也睡不好,只是没办法了。一时半会这里也安顿不下来。”他把她带到怀里,周身却依然带着肃杀之气,显然是动了大怒。 “这件事是不是很麻烦?”她总觉得近来有些不安。可能是她知道的事情太少了,还有孟蹊对她说的话,无一不在让她心慌。 赵枢的结局是什么呢? 若是那个人没有诓骗她,那她该怎么样避免这样的命运。 “麻烦也算不上,好在发现得及时。”他摸了摸她的手,柔软而温热,一时抓在手里不想松开。 她忽然想明白了什么,心中发冷,手一下子也冷了起来。缩进了袖子里。小声道:“是不是有人要害你……” 锦州属于辽东都司,便间接在赵枢辖下。出了这样的事底下人若是瞒了下来,可想而知是埋下了多大一个隐患! 天灾报上去便只是天灾。不报便是人祸了! 她脸色煞白。 赵枢原本还有几分怒气,眼下却是消得差不多了。她实在可爱。为他生气、害怕的时候更是生动。 “别担心,我会料理好的。”他摸了摸她的头,将人带进了怀里,柔声道:“你跟夫人这几日小心一些,身边最好不要离了人。我若有空你也可以过来我这里。” 好不容易回来,却不能陪她。也算他的不是了。 这句话在她心里滚了一圈儿,好像品出点别的意味来。 有点夫妻的味道了。 “好。” 这件事查得很快。原先方有洪灾意头的时候,卫指挥使要下调令安排人马转移,知州听后不觉会有灾情,便延误着没有泄洪。没想到一觉起来,水都淹到自个儿脚底下了。 卫指挥使底下一位参将便出主意,只道水情尚且可控,不如瞒下来再做打算。 这位参将很快就悄无声息地消失了。 朝廷很快派人下来调度。事情有了解决之法,长干寺拥堵的人也少了许多。卫指挥使这几日战战兢兢,几乎没合过眼。他太清楚自己手底下那位参将的下场了。 锦州的上层官员一时齐聚长干寺,工部那几位堂官都吓一跳,缩着不敢出来。孟蹊也几日没出现了。 要不是他不知情,赵明宜还要以为这件事是他策划的。 可是没过两日,他又出现了。应该是视汛才回来,身上那身衣衫湿了又干干了又湿,却依然是那副清风明月的样子。不见丝毫狼狈。 本以为他会沉寂一段时间。不管他要做什么,对她也好,对赵枢也好,应该暂时都不会产生威胁。 可是令她没想到的是!这人并不按常理出牌! 她发现他常会在寺内与兄长擦肩而过。且经常都是在她能看得到的情况下,特意停下来跟赵枢说几句话。 或许也没说什么,可就是惹得她心急火燎。 这天大哥去见卫指挥使,她终于按捺不住了,支开梨月去禅室找他。 “你去见他做什么?你想干什么?”她胸中数不清的怒火,想到千万个可能,最终却只汇聚到了一点上:“我告诉过你,我们两清了!你不该再介入我的生活!你也不该去见他!” 她比她想象的要激动。 孟蹊看着她愈发变红的眼睛,心里终于肯定了什么,手握得发紧:“所以你的手,是跟他在一起的时候做的。” 这是陈述的语气。 几乎已经是肯定了。 雨早就停了。长干寺没有受到洪水侵袭,还是一派祥和模样。并且因着雨水的润泽,寺中的树木都长得更茂盛了。将这件禅房掩映其中,遮得严严实实。 她怔愣了一下,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你在说什么?” 孟蹊沉默着将她的手抬了起来,举给她自己看:“除了他,还有谁敢这么做?” 赵侯的妹妹,当年在天津卫的时候便是千娇百宠的。何人敢犯下这样的混账事! 赵明宜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忽然沉默了。 他也沉默。甚至不看去看那痕迹。 白皙的腕子上,一抹红痕宛然。已经过去这么多天依然不曾消解,足可见当时做下的时候有多情热。 他双目腥红,声音晦涩而沙哑,问她:“是你愿意的,还是他逼迫的你?” 她不答。 他心里已经有答案了,却还是想要亲口听她说。几乎已经是哀求的语气了:“你告诉我……” “跟你没有关系!” 她抬起眼眸,又说了一遍:“翰林,我的事跟你没有关系……” “你不要再去见他,我们之间此生清清白白,也没有任何恩怨!不要让我怨你!”她眼眶都红了,这几天提心吊胆,睡也睡不着。心慌无时无刻不伴随着她。 她的神情实在是害怕极了。孟蹊甚至不敢想她是为什么害怕。 其实对她来最省心省力的办法是让赵枢来对付他。可是她没有,反而无比地惧怕,连他跟那个人说上几句话都会心慌。 “你已经喜欢上他了吗?”他握紧的手忽然就松了。垂眸去看她,心像刀割一般:“你怕我告诉他我跟你的事?你怕我跟他说我们在一起的细节?” “还是更怕我与他说我跟你……” ‘啪’地一声。响亮的耳光响彻整间禅室。 她唇色惨白:“你住口!” 手心发麻,她把自己打疼了。孟蹊却反而好像不似方才那般沉默,微微笑了笑:“蓁蓁……你怎么了,你既喜欢他,为什么又不自信了呢?” “是对你自己不自信,还是对他不自信?”他长叹了一息,面上笑着,心口却在作痛:“我若告诉他,你怕这件事演变成他心里的刺对吗?你也在害怕吧。其实你心里知道,你们之间,兄妹关系才是最长久的。一旦超过了这层关系,往后你们会如何,便是不能掌控的事了。” 他一字一句,就像一把刀一样把她的心剖了开来。 “你说完了吗?”她手在发抖,眼眶红得吓人,却是根本无力反驳:“你若说完了,我就先走了。” 从前总觉得他不是个坏到骨子里的人,实在不至于死。可是这一刻,她已经在心里构思是否可能买他的性命了。 手落在门框上,正要开门的一瞬间,她忽然听见身后十分低沉的声音:“赵蓁蓁……” 长久的沉默。 她不听了,开门就走。 反而是他张了张口,那句话始终没能说出来。 赵明宜,对不住。 眼下已经是初夏了,她刚出去,却是觉得雨后的风像冬天一样寒冷。身上还是春衫,明明是能御寒的,只是她依然觉得有些冷。 独自找了个地方坐了许久。等泛红的眼睛逐渐如常,她才敢去禅室找赵枢。 他几日未曾合眼,眼下正靠在躺椅上。一条腿微微曲这,一手搭在另一条腿上,身边有一小寺童在给他扇风。 她接过了扇子:“我来吧。” 第100章 逼问 她一边扇着扇子,一边细细地打量他。 方才下过一场大雨,窗外的风吹进来都是凉爽的。可是她却觉得冷,忍不住地缩了缩脖子,后背出冷汗。 “你方才去哪儿了。” “啊”扇子转眼到了另一人手中,她吓了一大跳,差点就要站起来。 才发现眼前的人已经醒了。正坐起身来,没有看她,反而是漫不经心地转动着手里的团扇。 “我有一点事情……”她不太会撒谎,说话时甚至没有注意到指尖正无措地抓着衣裳的一角。若是从前,她这么说,他必也不会再追问。 可是今天不知为何,他却不打算放过她。 沉默良久。 “是么,你不告诉我你去见谁了吗?”他忽而扔了手里的扇子,径直走到案边倒了盏茶,目光看向窗外。声音有些冷淡。 他已经知晓了吗! 闻言,她的心高高地提了起来。抓着衣裳的手指忽地一松,低下了头。浑身脱了力一般。声音弱得几乎要听不见了:“哥哥知道了。” 他不肯定也不否认。只声音有些冷。 “冯僚已经带人过去……你去见他究竟是为何,我可以听他说,也可以听你说。”他负着手看向窗外,无声地转动着手上的玉扳指,淡淡地道:“但是蓁蓁,你若愿意告诉我。” “我可以只听你说。” 他的目光委实算不得温和。 甚至有些冷。 她心口一跳,身体颤抖起来,深知或许不用等到她开口。他便可以撬开那个人的口舌。 只是他还在等她。 她唇瓣发白,跌跌撞撞地站了起来:“我若说我跟他没有什么呢……” 没有人愿意去想起曾经那些不太好的事,尤其是其间还夹杂着许多不堪。她的心像被刀一片一片地割了开来:“我只是想改变那个错误。”每说一个字她都觉得要支撑不住了,不同于面对那个人时的激动与愤怒。 她此时只有哀默。 如果说出来了,她会不会失去他呢。或者就算没有失去,又会不会在两人心里埋下裂痕。 闭了闭眼。 “哥哥说过我有秘密,只是你不知道我的秘密是什么……有时候我总会做梦,梦见我来时已经过完了一生。那一生实在是很不堪,我失去了我的母亲,嫁给了一个不会爱我的人……到最后连性命也丢了。”她不想哭,却莫名觉得脸上凉凉的,有什么东西落在了手背上。 “是你送我出的嫁,你送我到了云州。”她声音越来越沙哑:“他那天很晚都没有来,我只等到了你……” 他听她说话。 一字一句,从她出阁前到婚后。啜泣声也逐渐盈满了整间禅室。 他眉目霜寒。 “我以为,我以为一切都可以重新来过。可是那天王家婚宴,我看出来了……他,他。他认得我,他什么都知道。他比我知道的多。”她忽然就说不下去了,死死地咬住了唇瓣,口中尝到了腥甜的味道:“他接近王璟,还有指挥使张大人……还说,” 话未说完,她便已经感觉到腿脚发软了。 赵枢:“还说什么?” 她猛地抬头,心跳忽然快了一拍,又低下了头去:“他说你不能善终。” 又是一阵良久的默然。 赵明宜只觉得全身的力气都用完了。后背额头都是汗,沾湿了她的鬓角,眼里早没了泪,只是有些空洞洞的。 “你去哪儿?”她见身前的人放下茶盏,起身便往外走去。一时又心慌了起来,抓着他的衣袖不敢放开。她怕放开了就再也抓不住了…… 赵枢只看了她一眼,没有说话。将她的手从衣袖上拿了下来。 禅室变成了一片死寂。 她失了力地坐在椅子上,怔怔地看着地面。 冯僚已经将人带到了大殿的地室中,门前脚步声响起,他恭敬地开了门,行礼后方道:“工部的那几个人不在,无人看见。” 赵枢径直进了地室。 此处漆黑一片,四方各立着几许侍从,壁上挂着油灯。饶是如此,依旧一片昏暗。只听得气息沉厚的脚步声。 中间椅子上绑了一人,蒙上了眼,正用力挣扎着。 “翰林,我若是你,此时便该伏气屏息,韬光养晦才是。”赵枢打量了他一瞬,转动着手中的扳指,目中闪现一丝杀意。 坐上之人苦苦挣扎着,要说什么。冯僚看了主子一眼,上前将人蒙着的黑布摘了下来。 他又不挣扎了,坐着静静地喘息,明知深陷险境却还是笑了:“是么,原来是赵侯是这么想的!”仍然在喘息:“我原也是这么想的。” “可惜……” 地室空空荡荡,壁上的油灯微明微暗。 冯僚侯在门外,只见那位爷面色如常,只是神色十分地冷。他不知道里头这人跟那位姑娘之间究竟有什么纠葛,只记得姑娘让人查他,这件事正好是他经的手。 “爷,此人要如何处置。” 赵枢看了他一眼,目光中的杀意依然未曾消退:“上一遍刑……报丧吧。” 冯僚神色一凛。却是没想到那位爷的又看了过来。 “冯僚,我是不是说过,她的话就是我的话。你敢对她阳奉阴违,你说我该怎么处置你?”他说话时不疾不徐,却是含着十足的威慑力。 冯僚当即便跪了下来:“属下,属下……” 他当即就想扇自己两个耳光。从前揣摩惯了这位爷的意思,后来又揣摩小姐的意思,自作聪明了一回,独独没算准爷对姑娘的意思! “属下去领罚。”他后背一身冷汗。 上头未应。 他面色惨白了起来。 锦州这几日雾蒙蒙的,尤其是东岭的长干寺,烟云缭绕在青山之间,就好像一幅画一样。本该让人心情舒畅。 可是赵明宜的心情注定好不起来。她脸红红的,夺了梨月手里的杯盏,眼眶泛红:“你不能给我吗,我保证就最后一杯,喝完再也不喝了。”她心痛得厉害,怎么都压不下去。 也幸好她有这么个毛病。碰了酒就会忘记所有的事。 若是明日早晨起来,真的什么都没发生该多好。 “姑娘,您不能再喝了,我,我真的不能给您……”梨月急得团团转,忙跺了跺脚:“您若依然还要,我就要去请大爷了!”声音不止拔高了一个度! 谁知这招今日不管用了! 她眼睁睁地看着那位祖宗夺了酒壶,扬了扬手:“你去吧,你去把他请来……”她双颊绯红,靠在桌案上,呢喃道:“我倒希望他来呢。” “您,您……”窗外又下起了雨来。梨月看了看姑娘难受的样子,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心一横,正决定出去请人,谁知门前忽然有了响动。一袭长青色衣摆映入眼帘。 “大爷。”梨月大喜。 “你在说什么?梨月你又在诓骗我了,你都骗我多少回了。” 梨月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甚至疑惑姑娘为什么要这样说。她要倒茶,门前立着的那位却忽然摆了摆手,她只好退出去。 禅房内又安静了下来。 “我就知道……”她又给自己倒了一杯,意识已经快要不清醒了,却还是强撑着想要再喝一点。喝多了就能睡得久一点。 “你知道什么?”房内响起一道低沉的嗓音。 她忽然吓了一激灵,猛地抬起了头来,转身仰头看去,才见是那道高高的身影,只是他面色并不如往日柔和。此刻走过身来,抬起她的下巴,问道:“喝了多少?” 柔软的脸颊让他捏住了。腮帮子发疼。 她晃了晃头,挣扎了一下,仰头蒙住了眼睛,又睁了开来:“怎么是你呢,我莫不是在做梦?” 他差点给她气笑了。 手上力道大了两分:“你再好好看看,到底是不是在做梦。” 他又凑近了些,正巧看见她湿漉漉的眼睛,又别过了头去。第一次觉得这姑娘实在是可恨,抬着她的下巴道:“你不回自己的住处,还在我这里,弄得我这里满是酒气……你存心要气我是不是?” 他是真的动了气。目光都冷了几分。 可她眼下是个醉鬼,醉鬼是不会看人脸色的。反而去扒拉他的腰,要去抱他,啜泣道:“是你不理我的!你生我的气,把我扔下就走了。我一个人在这里……” 反倒是他的不是了。 赵枢反而笑了。酒真是个好东西,还能让人倒打一耙:“行,你要在我这里也可以。”他将她打横抱起,顺带拿了案上的玉壶。 将她放到禅室的躺椅上:“那你就得听我的。” 她对上眼前那双漆黑深邃的眼眸,一个激灵就要坐起来,简直就是下意识地:“我,我不喝了,我要走了。” 他目光暗了暗。钳制住她的手,俯身在她耳侧,冷声道:“赵明宜,你知不知道我在气什么?”几乎是咬着牙的。他甚少这样,今天也算为她破了例。 她耳畔一阵颤栗,酒醒了大半! 这也是她也是第一次喝醉了还能马上清醒的。 “我,我不知道……”她从没见过他这个样子,吓了一大跳,被钳制住的手一阵发烫,几乎能感受到他克制的怒火。 她眼神还不太清明,却已经能答他的话了。正好应了他的意。 “你不知道,那你先想想吧。”他仰头灌了口酒,用力地钳住了她的双手,俯身渡给她。她脸一下子就红了,想要偏过头,却让他按了回来。 唇齿研磨。 那酒一点一点喂完了,他问他:“现在知道了吗?” 她双颊酡红,唇瓣一阵发麻:“我,我不知道。”眼圈也泛红了。他是在气什么呢,是气她跟那个人的事吗?可是她又不敢说出来。只能犟着。 第101章 惯坏 冯僚自从那位爷出了地室,便猜到了自己的下场。他是再也回不了姑娘身边了。面色霎时惨白,却还是得转身去处理那位吩咐的事情。 壁火摇曳,这里多年失修,早就荒废了。看着十分荒凉。还有几分瘆人。 椅子上的人已经撑不住了,仰靠着闭上了眼,唇畔还残余着些许血迹。 “先生,他撑不住了。”侍从看了那人一眼。 冯僚说:“不能留伤。” “没留,看不出来的。”这世上刑罚多得是,总有不留痕的。听说这人还是朝廷命官,他们总归小心些。 “处置好后,带到后山吧。”冯僚道。 侍从应声。 夜里子时,有人影从寺中匆匆而过,寺中起夜的僧人吓一大跳,好在并无异常,只以为看花了眼。 “听说这是翰林院的人,他们读书人可真是……”蓝衣侍从飞身将人带离了寺里,直奔后山,影子快得吓人。 另一人道:“读书人怎么了?” 蓝衣侍从沉默,半天才憋出那么一句:“真是一副好皮相。” 另一人笑话他:“你羡慕了?” “没有,住口。” 后山有一高高的山崖,水流从上飞过,直接落下高山,十分壮观。随着‘噗通’一道巨大的声响,有什么东西从山涧落了下去。 两道黑影顺着水声往下看了一眼:“走吧。” 几乎就在同一时间,天上下起了瓢泼的大雨。长干寺到处都灭了灯,唯有祈年殿内的烛火还亮着。大殿内高塑神佛,结跏趺坐的释迦摩尼,手持药器,身著袈裟的的药佛师,还有高坐于莲花台之上的燃灯古佛。俱慈眉低目,却是有种长夜独寂之感。 慧觉看着大殿之下站立的人,有些诧异:“我知你是不信鬼神的,更不用说佛祖了,怎么今天又过来了?” “我不信这些,还不能过来吗?”赵枢抬头看了看烛火围簇的众佛,问道:“你们佛家能者辈出,却是不知有没有哪位能通晓过去的,还望你为我解惑?” 他语调缓缓,和煦如春风。 那蒲团上盘坐的僧人却是觉察到了其间的一丝微妙之感。 慧觉道:“你来问我这些,倒是不多见……许是你心有了未解的事情罢。通晓过去,佛经上不曾专程指出来,不过佛陀都是具有‘三明六通’之能,六通之中的宿命通,可以知晓自己与芸芸众生的前世。定光如来也是能的。” 他指了指殿上的燃灯古佛:“就是这一座了。”定光如来便是燃灯古佛,它是过去世的佛陀。 赵枢抬头静静地看了一眼。 “你若有惑,不如上柱香。”慧觉道。 一旁小沙弥捧着香过来。 赵枢却挥了挥手:“不用了,我要问,何必问一具连话都不能说的佛像?” 他只是不知道,人是否真的有前世今生,宿世轮回。 若是有,那前世的他是何样的结局。他捧在手心里的人又是否如意,是否依旧在他掌心之中,或者她在另一个人怀里……是否平定安然。 他知道肯定是没有的。 否则她何至于眉间总有愁绪。心口隐隐作痛。 ‘——轰隆’ 天空闪过一道惊雷。他转身出了大殿,举伞步入雨中。 雨水斜斜着劈下来,打湿了他的半边肩膀。禅房的门紧紧的闭着,里头无比昏*暗,只留了一盏很小的油灯。他推开门走了进去,脚步的响动惊着了躺椅上靠着的小丫头。 梨月吓一跳,正要出声,却见那位挥了挥手。 她只好下去。 指尖微微挑开帘帐,看见里头熟睡的姑娘。兴许是喝醉了,脸有些发红,睡得很沉。这时候又嫌热了,身上的薄毯也踢到了一边去,嘴里喃喃着什么。 他俯身去听。才知她喊的是‘哥哥’。 面无表情地看了她一眼。 ……这时候知道喊他了。 雨夜实在让人不安生,她睡得沉了,越来越热,总感觉有点那年盛夏烈日蝉鸣的意头,她高兴地捧着手里的花去书房找他。 “梨月,我看到他了,他好像比承翎哥哥高呢。”她转身看梨月,脸上绽开笑容来,低头去嗅手中的迎春。 可惜迎春无甚香气。 梨月也笑,却是谨慎许多:“姑娘您可不能让旁人知道,让人知道了要惹出许多事来的。” 小丫头声音脆亮! “我知道我知道,我不会告诉别人的。”她应得认真,又看了看太阳炙烤的庭院,后背冒出一层细汗来。只是少女的心事实在是让人苦恼,她没有人倾诉,总觉得闷得慌,想了想,又笑了起来,探身去问梨月:“我只跟大哥说,他对我最好,他不会笑话我的!” 说完一跺脚,转身就走了。 身后梨月追得直喘气:“欸,姑娘您再想想啊!可不能乱来!”急死了! 可她实在是憋不住了。 心里像灌了蜜糖一样!一定要跟谁说说才好,不然要把她憋死! 鹅黄色的裙衫在石阶上漾出花儿来,终于走到了书房,门前是面无表情的侍卫,她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悄悄地走了进去。想吓他一吓。 可惜很快就被他发现了。 “你摘了这花儿,马上就死了。”他逗她。 她噔噔噔找了个瓶子过来,放在他桌案上,扬起下巴:“怎会!我把它用水养着,能活很久呢!” 他见她把瓶子摆在他案头,也不说什么了:“行,你放着吧,我给你养着。”又伏案看折子去了。 这可不行,赵明宜找他是有事情要说的。她磨蹭着又到了他身边,扯了扯他的衣袖:“哥哥……” 他放下了手中的事,看着她。 “说,想要什么?” 他面无表情,可她知道他是愉悦的!每每有事相求,她喊他的声音九曲十八弯的时候,他便很愉悦。 她记得她的声音很快乐。像灌了蜜一样。 “哥哥,我不想要什么!我只是有心上人啦!” “哥哥……” 意识忽然从混沌中拉了回来,她的头好像要裂开了一般,连忙伸手去抚,只是没有用,越来越痛,耳朵也在嗡鸣。 整个人都像是要炸开了一样! 迷迷糊糊睁开眼的时,才见床边坐了一人。长青白的澜袍,腰间束着腰带,正坐在椅子上,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这样的神情她方才还见过,只是现在好像少了点什么……少了愉悦。他心情并不好。跟她说完那句话的时他的神情是一样的。 “醒了。” 赵枢坐在椅子上看她。 “嗯。” “还记得昨晚的事么?”他八风不动,眼皮子都没抬一下。 空气中散发着危险的味道…… 赵明宜缩了缩脖子,下意识地往里坐了点,将被子拉到了肩上:“我,我……” 她知道,昨夜的风雨也只是小打小闹而已。她喝醉了,他不会在那种时候对她做什么的,连气性都是压着的。这会儿就是要算账了! “我有点不记得了……”她闭眼。 窗外‘轰’地一声巨响,她吓了一跳,又去看他的神色,本以为风雨很快就要来。都做好他要问到底的准备了。 却是没想到,身前的人看了眼窗外,又看了看她。那目光她有一些不懂。 起身离去。 这回她真的是有些慌了。分明是要问到底的架势,可是为什么又不问了呢,目光随着他离去的身影跟过去,心慌的感觉越来越强烈,掀开身上的毯子便要下去。 “哥哥……” 廊下可不比屋里。 斜着吹过来的风能把人刮得冷颤起来。 他走得快,她追在他身后,一步都不敢慢:“哥哥。”声音带着哭腔。 “你不要我了吗?” “那你应该告诉我一声,不能就这样走了!”她停下来,红着眼,也不追了,站在原处,胸口上下起伏,身上好像发冷。 身后的声音听起来难过透了。 她心口发疼,立在原处哭着,都快要自暴自弃了。却是感觉眼前大的影子压了过来,将她打横抱起,抱得她身上发疼,根本未看她一眼。径直带进了内室。 “赵明宜,我还是把你惯坏了。”他将她扔回了床上,按着她的手,将她的脸掰了过来:“你看着我,我有说过不要你吗?”他的气性从来不对着她,只是没想到她巴巴地追过来。还敢赤着脚。 他气得心口发疼:“你真是长出息了。” 捏得她的手发疼。 可是又无比地真实。他就在她身边,毫不犹豫地折返了回来。 “那我又不知道……”她红着眼:“我又不知道你走了,还会不会回来!我不得留住你吗?” 她气性也上来:“你要问什么,我说就是了!” “能不能不要走……”那气性维持了不到两息。可怜巴巴的。 她是个很诚实的姑娘。在感情中或许会有缩着的时候,可没人比她更赤诚。喜欢就是喜欢,她就是想留住他,她不觉得低头丢人。 可是这算什么低头呢。 赵枢从不会让她的骄矜落到地上。 他抬了抬她的下巴,仔细地描摹了她的双眼,细眉,还有哭红的眼睛。俯身吻了下去。 唇舌濡湿了她的下巴,眼睛,带着细细地温存的味道。 她敏感的察觉到,他已经不气她了。 “哥哥……” 抬头回应他,学着他的样子去亲他的眼睛。 又想起方才的梦来。他那时候喜不喜欢她呢,若是喜欢,听到她说那样的话,又会是什么样的心情…… 帘帐内满是旖旎。 他亲她的手腕。 雪白柔腻的腕子下是青色的血管,很是清晰,他看了一眼,恨不得将其咬破,把这磨人的姑娘永远留在身边才好。 第102章 请期 长夜燥热。 她问他为什么不继续。 他将她凌乱的衣襟拢好,说不合适。 “那你跟我说说话吧。”她鬓发湿了,一缕一缕黏在耳畔,坐直了靠在他肩头。总觉得很多事依然压在两个人心里,没有说开。 肩上是一个黑乎乎脑袋,他用指尖顺了顺她的发,说道:“你曾经是我的妹妹……原来也会不信任我吗?” 她眨了眨眼,没有想到他会问这个,低头道:“会。” “你可能也不知道,我做你的妹妹的时候,才是我最安心与快乐的时候。那是不同的……兄妹跟夫妻怎么能一样呢。夫妻可以散,兄妹顶天也只是疏远而已,你我若是散了,我就连哥哥也没有了。” 她说这话的时候怔怔的,眼里没有什么光彩。 指尖攀上他的手臂,顺着衣料往下滑,将手塞到他掌心里。 他顺势握住了。 “你可以把我当成兄长。等我娶了你,我也是你的丈夫。”他亲了亲她的额头,揽着她的肩膀道:“我们之间若是没有信任,要怎么过一辈子?互相猜忌吗?” 他握着她的手,揉捏指尖:“这件事你根本就是做错了。你一开始便该告诉我,他那样的人,你只要有一点心软……” 她又要陷进泥潭里了。 她知道他的话外之音,低了低头:“你想听我的事吗,我说给你听。”扣动着指尖,她无意识地瑟缩了一下。 “说说你跟我吧。”他抱着她坐了起来,让他靠在自己怀里,却是想起了夜里问慧觉的话。 世间真的会有轮回这样荒唐的事吗。 她点点头,怔怔地看着帐顶的承尘。 “有时候我在想,你若是不那么疼爱我就好了……我要什么就有什么,有时候我觉得你说得对,你把我惯坏了。”她叹了口气,寂静的禅房让人的心也静了下来:“我不知道他不喜欢我,可能那时我也太盲目,什么都不看不清……” “我说我喜欢他,你说他不适合我,他太过孤高,我会受委屈。” “我难过了很久。” “可是后来他便上门求娶我来了……我便觉得你说得不对。” 她不知道前世的他对她究竟是什么样的感情。喜欢肯定是有的,只是到了何种程度呢?他成全她的时候,有没有想过别的可能。 “出嫁后,头两年我们还时常通信……后来就少了。我也不知道,原来我们还能到那种疏远的程度……”让她年年都在想,嫁人是不是一件错事。她跟他才是最亲的人,为何会为了另一个人,把最疼爱自己的人弄丢了呢。 她皱眉:“我一定是个大笨蛋。” 太笨了。 做错了事是要付出代价的,她也为此付出了很沉重的代价。她没有得到什么,一直在失去,到最后命运压下来的时候,她就扛不住了。 风雪与时疫把她压垮了。 “我总觉得,我不该反驳你的。我与他确实就是不合适,阴差阳错太多了……如果我听了你的话,至少也不该是那样的结局。” ……她一生都没有做过什么坏事。 他静静地听着。 那一字一句入耳,他听得并不轻松。将她搂在怀里,在想她的一生……他是不是也有责任。 “把它忘了吧……”他道:“就当是一场梦,都过去了。” 若是不翻篇。 这一生都要背负着这样沉重的记忆。 “蓁蓁,他的话,你听听就好了。”他搂着她的肩膀,淡淡地道:“我的结局自有我自己来掌控。” 若他真的终有一天不能再把控局势,那他也会安排好一切。 争权夺利不是必然。只是他做过的事太多,想要全身而退,也只是能等尘埃落定的那一天。 赵明宜不明白,他为何忽然不说话了,仰头去看他。 才见他漆黑的目光,正探手去揉她的下巴:“想问什么?” 她沉默良久,才道:“你为什么会喜欢我呢,我好像从来没有问过,也不知道。”她不敢说那样的事,其实很大程度上也是因为弄不明白这个问题。 赵枢道:“你觉得一定要有一个理由吗?” 她茫然,眼睛亮了起来,仰头去看他。 “这种事是没有道理的。若凡事要追究个底朝天,那很多事都论不明白了……你知道吗?” 他捏她的下巴,让她看着自己:“你还是不太了解我。”他把她搂在怀里,下巴蹭着她的额发:“等我做了你的丈夫,你就明白了。我远没有你想的那么好。” 她太美好了。 一个美好的姑娘,天然地亲近他,喜欢他,能进入他贫瘠的生活,怎么会不让人珍惜。 她感受着他下巴微刺的感觉,窝在他怀里的那刻,她好像感受到。 这件事已经翻篇了。 非常平淡地翻篇了。 甚至没有她以为的狂风骤雨。也没有质问与吵闹。他也没有不相信那些事情……倾听过后,他便告诉她一切都该翻篇了。 “哥哥……”她转过身去,环住了他的脖颈,这一声喊出了朵花来。贴着他的耳朵边,把自己都喊脸红了。 在她那里天大的一件事,就这么轻巧地解决了。 赵枢实在觉得自己不是个圣人,或者也没必要装圣人。揽着她的手忽然发麻起来,微微摩挲:“你再喊,今夜就不用走了。” 她炸了眨眼,快乐地道:“那就不走啦!” “夜那么长,我陪你说说话,说说话就不长了。我有很多话要跟你说,你不知道……唔。” 叽叽喳喳的嘴终于堵上了,他撬开她的牙关,不容拒绝地探了进去。 “……你真的。”他看着她脸慢慢涨红,最后拍打他的肩背,睁大眼睛看着他。 之能松了开来,坐在一旁喘息:“你还是不会换气。”而后将她一把扣在了怀里,不再亲了。 他怕她晕过去。 赵明宜一会儿快乐一会儿痛苦,半晌后才纠结地道:“也不能放弃啊,你得多亲亲,多来几回我就明白了。我肯定能学会的。” 这么快乐,她不能因为不会换气就不要了。 “唔……” 窗外大雨滂沱,遮掩了禅室里头所有的声音。 第二天一早,她在自己房里醒来,醒来的时候梨月正给她拧帕子,说道:“是爷把您带回来的,今儿咱们要回锦州城,爷说可以下午走。您还可以去看看夫人。” 她去看了母亲。 林娉觉得她前几日也蔫巴,这几天好像又好了:“你这是跟他吵架了?”她喝了口茶,唉声叹气。 显见着是不太同意他们两个人。 赵明宜看出来了,说道:“怎会,我跟他怎么会吵架呢。”他们昨天那样的情状都没吵起来,要真有吵架的一天,那得多大的事儿啊。 林娉见她笑融融的,心里说不出来的滋味。 忽然又想通了。 “其实说起来,你跟他在一块儿,我倒也放心。他长你许多,多年情谊,总不会出什么大差错的。”是她想得窄了。 不管女儿嫁去了谁家,都免不了面对一大家子心思各异的人。那还不如那位呢。赵家虽有许多问题,可他是个能掌事的人。总不会有人敢驳他的面子。 赵明宜喝水时手微微一顿,察觉到她母亲的松动。 高兴极了。 午间的时候要去找他,却没料到见着了刘崇。刘崇身边有一位她没见过的男人,穿着棉布长衫,看着不老,也有点文气。 刘崇将人领过来,给她介绍:“姑娘,这位是万青万先生,以后就在您身边了。” 她心一跳:“那冯先生呢?我许久没见过他了。” “冯先生家中有事,要回南边儿一趟。”刘崇笑道。 她看了眼万青,见他高高瘦瘦的,文气很足,看起来跟刘崇一样,都是在书房做事的人。行了半礼:“那以后辛苦先生了。” 万青比冯僚更利落,笑道:“姑娘见外。” 回去的路上,她仔细想了想,好像想明白了什么。 她吩咐冯僚做的事,他肯定告诉赵枢了。其实他并不能完全算是她的人,只是为她办事而已。出卖她无可厚非。 “哥哥呢?”她思衬半天,才问出这么一句。 是万青回的她:“爷马上要回蓟州,方才看望夫人去了。” 她听完愣了一下,紧紧攥着手,也往林娉那里去。 赵枢确是来看望林夫人的。只是他也有些事要与这位夫人谈。他们两人从前也算在一个屋檐下,不能说全然不熟识。 林娉见他过来,也终于知道他要把这件事提上日程了。 “我原觉得你非她良配……”她坐直了身子,端正了自己的身份,说话没有留情面。 赵枢也丝毫不怵,只是该有的谦卑还是要有的。他微微笑了笑,端了茶敬道:“夫人这么想,定不是无缘无故的,您可以直言。” 他带着诚意来的。林夫人见了,也卸下心防,直言不讳道:“她长在赵家,沧州熟识她的人太多了,免不了闲言碎语。还有赵二爷……一年到头总是不能避免要见的。” “还有你家老太太,她的招数我也领教过。”实在难伺候。 垂了垂眼,其它的她还没说。 这位爷是公认的年轻有为,只是从来不摆排场,低调得过分了。这样的人注定所求甚远,心思也深,她的女儿怎么招架得住这样的人。 又倒了杯茶。 不过这杯茶是赵枢倒的,算是提前给这位岳母见礼了:“我与她成婚后,会直接带她去蓟州,她不会回赵家,我知道她不喜欢那里。” 第103章 择期 临回城那日林娉把女儿唤了过来,叹了口气,不情不愿的:“他来见过我了……你说你怎么也要离开为娘了呢。”她一边看着张妈妈收拾行李,一边仰靠着叹气:“不过过了年,你便满十六了,也该到年纪了。”怎么就长这么大了呢。 印象里这孩子好像还小小的,要来朝她讨糖吃。怎么转眼就长大了。 一边叹气一边强行说服自己。 “娘,你是不是舍不得我?”赵明宜见母亲这般也不是滋味,依偎到她身边:“那我还是不嫁了,我陪着您吧。”晗音不常回来,林氏身边常伴的也只有她来。 林氏笑了,面上佯怒,心里却乐开了花,戳了戳她的额头:“你在说什么傻话,我盼着你喜乐美满还来不及,一直陪着我哪像话?” 说完,她又默了一瞬,坐直了身子,将女儿搂到怀里:“你有了主意,我也不过多干涉,只是有一句……他既是你爱的,便该牢牢抓住了,别给旁人留机会。” 赵明宜贴着母亲的颈子,有些沉默。 “娘,我明白你的意思……我相信他不会。”可是世上最难抓的就是人心,她顿了顿,说道:“若真有那一天,我不会纠缠,是我的终究是我的,不是我的怎么样都留不住。” 林娉听了心下大惊! 这句话其实没有错,她做为母亲,做为一个过来人,若是女儿嫁到了一个陌生的人家,她是必要如此叮嘱的。一个还没有交心的男人,最好便是给自己留几分余地,不要把自个儿整颗心交代出去。 没有全心全意,便不会伤心透顶。 只是她今日要说的不是这个。 她搂着女儿,说道:“你跟他不一样。你心悦他,他也喜欢你,这是很难得的。是你想窄了。” 她抬起头来看着母亲。 她想窄了吗? “日子是自己过出来的。他比你年长,诸多事情他都会先让着你,只是夫妻一体,你也得对他好才行……” 女儿或许不太了解那位从前的事,她却是知道一些的。 赵夫人曾经也是个很好的人。她在的时府里井然有序,从没闹出过什么事情,家里的孩子也爱上她那里去,除了老太太挑刺,没人不喜欢她。妯娌关系也维护得和和睦睦。 “那时他虽也不太说话,却是个温柔和煦的少年人,他母亲很好,把他也教得很好。” “只是后来一次宫宴,什么都毁了。” 那次宫宴发生了什么,没有人知道。赵大老爷后来天天酗酒,夫妻吵架,有一回闹得凶了,她匆忙赶过去,才听见有谁悄悄议论着什么‘失贞’。吓一大跳。 再后来,赵夫人便自尽了。 三年前宫里有位贵人莫名坠湖死了。一年前照攸怀也卧床不起。可见那位的心是足够狠的。 也够隐忍。 “蓁蓁,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爱是相互的。他待你好,你也要爱他才是。万万不能想窄了,错过好姻缘。” 是啊。 她为什么会这样想呢。 赵明宜好像想通了什么,看相母亲的时候眼眸里多了两分明光:“娘,谢谢你,是我想错了……不该这样的。”本就不该这样的。 她把前世婚姻中悲观的情绪带了这一世,这于她来说何尝不是一种悲哀。对她的爱侣也是不公平的,怎么可以如此呢。 “想通了就好,你是个好姑娘……要相信自己值得最好的。他马上回京师,你去见见他吧,马上又要见不到了。”林娉笑着赶人。 赵明宜并不沮丧,反而高兴:“怎么就见不到了!”他肯定跟母亲请了婚期,只是没告诉她,脸上绽开笑来:“那我现在就去……” 年轻的孩子就是精力旺盛,一溜儿就没影儿了。 她到禅室的时候,正看见案前坐着一人,玉白的澜衫一丝不苟,正坐在案前看着什么。 “哥哥……”她探身去看。 赵枢却刚好将她拉至身前,将她揽坐在膝上:“你来得正好……我请了几个日子,你看看有没有中意的。若是合意,我再命人拿去给夫人。” 她看着红笺上合的八字,手有些发麻:“这是什么?” 明知故问。 他微微笑了笑,解释道:“我请寺里的师父算的日子,都是吉日,你先看看,若是不行再选就是了。” 她的掌心更麻了。 将那三张笺纸拿在手里,仔细瞧了瞧:“欸?为何日子……都这般”她偏头看他。 一张是今年年底,年底最大的日子,只是很近很近。还有一张又很远,是三年后的春天了,是个暖融融的日子。 另外一张折中,在一年后,不远不近。 他笑了笑:“都不合适吗?” 她抿唇:“为什么会有一张那么远的呢?”她若选了这张,婚期就要无限延后了。她不明白。 她想起三年后京师那场动乱,心里忽然沉甸甸的:“是因为要等三年后,很多事情才能尘埃落定吗?” “你不想那些事波及我?” 赵枢将红笺从她手里拿走,沉默了一瞬,揉了揉她的头:“不要想那么多。” 她问道:“那为何还有一张那么近的呢?” 问出口时她一下子便想明白了。指尖依旧在发麻。以很快的速度从他手中抽走那张最近的日子:“那就这个吧……” 她伏在他耳畔,用力地吐了口气,小声地道:“嫁给你,我愿意的。我不想等一年后,也不想等三年后……没有什么是需要你避开我的。”波及又能怎样呢? 耳畔她的呼吸渐渐灼热。 “好。” 仲夏之际,蝉鸣悠长,他拥着她在禅寺里择佳期,听她絮絮叨叨地讲述母亲跟她讲的事情。 日子慢而寂静。 “娘说我要待你好。”她转过头去看他,脸红红的,手都不知道往哪里放。 他顿了一下,凝视着她道:“看来我要多拜访夫人才是……” 这是什么道理! “你拜访我娘也没有用,母亲有傅大人要应付!你该多多疼爱我才是!”她说得乱七八糟的,却是明晃晃地翘起了小尾巴,抬着下巴看他。分外娇矜! 你多疼爱我!我也待你好! 怀里的人儿眼睛亮晶晶的,害羞又矜持,又有几分说不清的大胆。 他看得心痒痒,拥她更紧,问她:“你要我怎么疼爱你?” 她忽然觉得腰间的手臂有些发烫,迅速地意识到这句话有多暧昧。她说得坦荡直率,他答得也从容镇定。 可就是有些说不清的意味。 “那……那你就要好好想想了。”她感觉耳根热了起来,坐得也有些不自在,总觉得好像陷在了要把她煮化的温水里。 他笑了笑,看了眼她红得滴血的耳垂:“等我想出来了,你就待我好吗?” “你要怎么待我好?” 他说这话的时候目光清明,甚至没有靠近她。 可是她就是觉得哪哪儿都热,尤其是后背贴着他胸膛的地方,一整片都发麻。 他在逗她。 “都说了,你要想想的!”她有些恼了,支支吾吾地,红晕从耳根蔓延到了脖子。 他笑着把她揽到了怀里,终于是不忍心再逗她了,柔声告诉她:“那个人,我把他放了……你会怪我么?” 她身体一僵,不明白他为何忽然提起他。 “他知道些事情,我得留着他才行,活人比死人好用,蓁蓁。”他抓起她的手,仔细端详着她的指尖,发现她的指甲弧度很漂亮。十分秀气。 “他会威胁到你吗?” 他道:“不至于。” “只是有些事,他知道得很清楚,我需要用他。”依旧是有风险的。 人是最不可控的东西。那个人预知很多事,那是他的优势。他那日若强行撬开他的嘴,极有可能得到一些似是而非、模棱两可的东西。 那对他来说更不可控。 还不如让他活着。 “我不懂朝堂上的事情,但是我相信你。”她靠在他的胸前,静静地听他的心跳:“没有什么怪不怪的,我跟他早就没什么了。” 他抚摸她柔软的发,低头亲她的眉:“不说了,你再陪我坐一会儿吧。”他马上就要启程回京师,待在一起的时间本就不多了。 “好。” 他回京师的时辰比她跟林娉回锦州城的时辰早一些。 林娉默许她去送他。 禅寺钟声响起,她听着却想哭,一直不说话。 赵枢见她情绪低得要落下来了,于心不忍,将她抱进怀里,问她:“你想跟我朝夕相对吗?” 风吹进了耳朵。 她点头。 赵枢摸了摸她柔软的头发:“那也是我的用意,蓁蓁。” “那个年底的日子,我不该挑出来的……” 可是他特意从诸多吉时里把它拿了出来。 他也想她能早早回到他身边。 她终于忍不住了,靠在他怀里哭了起来。实在很丢人,可是她也顾不得了,小声告诉他:“母亲与我说了些事情,关于伯母的。” 他神色柔和:“是么。” 那些事其实他已经快忘得差不多了。 赵明宜环住他的腰:“以后我对你好!” 小姑娘信誓旦旦,十分肯定! 她擦干了眼泪,笑容又灿烂起来:“我是个守信的姑娘,说到做到!你要相信我!” 他只笑着看着她。没有说话。 从身上拿了件东西出来,挂在了她的脖子上:“这个给你罢……若是不会用,你可以找万青。他会教你。” 那东西很小巧,戴在脖子上却是沉甸甸的。她低头去看,拿在了手里,才发现是他的私印。 第104章 消弭 长干寺后山树丛茂密,自从下过雨后,此处的松树槐树发了疯似地长,没过半个月整座山都葱郁了一层。 门外是哗啦啦的水流声。天方大亮,窗外响起一阵声音:“欸,你好点儿没有啊,我煮了点东西,你要不要吃点儿?” 清清脆脆的少年音。 “不用,你吃吧。”房内声息低沉,还夹杂着几声压着的低喘。十分痛苦的声音。 窗外果真探进来一个少年,眼神清亮:“真不吃?”骨瘦的手伸了进来,两个油亮亮的果子在他手里泛着光。 孟蹊看了他一眼,接过。 少年身上衣衫洗得发白,还有些破:“欸,你吃了我的东西,还得再教我读书才行啊?” 草屋里的人不说话,吃了点东西,静等恢复体力。他沦落到此地已经半旬有余,没想到如此深山还能如此巧合碰见有人,还是个半大的少年。难免起了几分戒心。 少年说他无父无母,身边只有一个年迈的爷爷。 窗外那棵高大的槐树底下,只余一座老旧的坟茔。 少年给他采了草药来治伤:“我看你衣冠体面完整,像是个读书人,怎么落得这样的地步,比我还惨?” 他沉默,目光发沉:“你话太多了。” 少年龇牙咧嘴,笑着跑开了。 临行前暮色低沉,他捂了捂胸口,伤处依旧发疼。那少年挡在他面前:“你要走,能不能带上我。”眼睛依旧发亮,还有一种不曾为山外俗世污染的清明。 “不能。”这样荒无人烟的地方,出现这样一个半大的孩子,足以让人心生戒心。谁知道是不是那人使出的计谋? 况且他还有旧*事未了,余恨未清,怎么能带着他。 少年沉默着让了开来。 只是暮色中,到底映出了两个人的影子。那个子矮一些的少年高兴地踢着脚下的石头:“你要去哪儿,干什么去?” 他不说话。 少年寻着高大的影子望去,只看见那人眼中如火般的恨意。 炎炎夏日的时候,林娉带着女儿回了锦州城。洪水退去,城内还在修整,林家的商铺也受了些影响。两位舅舅这些时日也十分忙碌。 入秋的时候林家办了喜事。母亲与傅大人总算结了连理,成亲前她把两个女儿叫到了跟前来:“从前想着嫁予他,是想我还能给你们两个做个倚靠,不至于背后无人……只是如今看着你们,也各自有了归处,我放心多了。” 她最担忧的是晗音,又拉着她说了许多。 等晗音走后,她带着未成亲的小女儿睡,这一晚辗转难眠。 “娘,你说我想窄了,我觉得你也是想窄了的……你说我该对他好,可是你对傅大人也犹豫,我不明白。”她看着大红的帐顶,感受到林娉的茫然:“今日过中堂的时候,我看见那两对儿聘雁了,他对您是有心的。” 一般人家成亲不管怎么样一对儿都够了。送亲的人说取好事成双之意。可是一对儿雁本身就成对儿了,他送了两双,就是不想傅家人看轻她。 林娉心烦意乱:“我知道,我知道……” 当局者迷。 第二天傅大人便顶着那张如沐春风的脸过来迎亲了,他听林娉的话,尽量低调,可是又不听她的话,在尽量低调里头找最好的,还说着:“若是今日岳母还在的话,她应当就不会阻拦你我了,如今我有能力给你最好的。” 林娉心里有点不是滋味。 她嫁他的目的不纯,没想到会是这样的结局。 傅家人口简单,两个儿子早已成亲,一个在南边儿,一个在陕西,都不常回来。 林娉有她的考量,成亲前便告诉傅蕴笙:“我跟你的事只是我们两个的,我有两个女儿尚要看顾,你也有两个,子女缘分已经够了。就不再要孩子了。” 他说好。 傅家也在锦州,离得近也很方便。成亲后的日子跟原来也没什么特别大的变化,只是身边多了个知冷知热的人,倒也不太孤独了。 林娉在给她准备成婚一应事宜。 傅蕴笙问她可有什么需要他添置的:“我没有女儿,她也是你我身边唯余的孩子了,我做为继父,总不能什么都不做。”他做官也好做父亲也罢,都是个大方豁达的人,对自己的儿子儿媳也是如此。所以家中很是和睦。 林娉想了想:“那给她打一套杉木家具吧,她没什么特别的喜好,妆奁什么的都是从小准备的,也不差什么。家具打好了,她也能用上。” 他想表一份心。她推拒就显得生疏了。 想着等年节的时候,给他两个儿媳送些什么补上。 傅蕴笙让人打了两套。一套红木的给小女儿做嫁妆,一套黄梨木的给了晗音,都没有偏颇。 选料子的那天,赵明宜也在,她头一回自己亲自来,做这个有些新奇,问母亲要打些什么。 林娉笑了笑,数给她听:“拔步床,梳妆台,衣柜衣箱,你房里有什么,就得都打一份新的。再细致些,还有八仙桌,椅子,条案这些东西,多着呢。” 她听了有些不自在,耳根发红。 这些东西都是日常要用的,她的东西很多。以后这些都要放进她跟他生活的地方。 蓟辽军防向来都是重中之重,本地高层官员从来都没有轻松的。这地方干得好了一方军政都是极强悍的势力,若是乱成一锅粥,那也是个大麻烦。 从京师回来后,又忙碌了些日子。 商讨过北边防务问题,张、刘先两位总兵,几位布政使司的官员相继离开,只是张荣寿正要出门的时候,眼见着前头刘崇笑眯地走了过来。 他心下微顿,只见刘崇迎了上来:“大人先慢走,我家大人今日还有件事想要托您呢。” 蓟辽的官员自从辽王叛乱之后,早就大换了一遍血。新到任的官员无不摩肩擦掌想要做出一番政绩,倒也真让他们赶上了好时候!自从那位到了蓟州,辽东官场就变了个样儿! 上官能压住人,看中底下人的能力,他们便有往上爬的机会,谁不亢奋! 这半年来虽然辛苦,却也将政绩做得扎扎实实,屁股底下的座儿也越来越热乎。张荣寿尊敬这位上官,对他身边的人自然也高看几分。 连连笑道:“哪用得着相托这两个字,实在是折煞我也。”一边往中堂走,一边问刘崇究竟是什么事儿。 他也好奇究竟是什么,让那位用托请这样的字眼。实在让人有些惶恐。 “是有一件事,不过是私事,大人近来筹办娶亲事宜,想请张大人的夫人做女傧,不知夫人这些时日可方便。”刘崇把事情说明了,脸上露出笑意。 “方便,方便。怎么会不方便呢?我回去与夫人说一声就是了。”张荣寿听见是这事儿,面上笑容更深了些。 这可是件拉关系的好事儿!张荣寿面上不显,脸上笑开了花。 进了中堂,才见那位正坐在椅子上,条案上早就摆上了茶。 这面子给得真大! 张荣寿回去便与夫人说这件事,老大开怀:“蓟州官场体面人不知多少,偏偏请了我来,我可得把这事儿办得漂亮!” 他夫人啐了他一口:“分明是请我去办,瞧把你乐得!”不知道的还以为他要挽了袖子亲自上阵呢,人家新娘子见了都得吓一大跳! “好好好,夫人说得对,我都听夫人的。”张荣寿笑着赔礼,又嘱咐了些事情,只是有些疑惑:“听说是锦州傅家的女儿,傅蕴笙这个人我知道,从三品的按察使,我记得他家里有两个儿子,外放做官去了。还没听说他有女儿?” “谁?他夫人听了眼皮一跳:“锦州的姑娘,傅大人家的?” 张荣寿点头。 他夫人一拍大腿:“哎呦喂,这是什么事儿?” 那姑娘她知道。傅蕴笙前儿新娶了位夫人,那位夫人有两个女儿。她知道些底细。汗毛都竖了起来! 这两人曾经可是做过兄妹的! “你瞧吧,到时候少不了嚼舌根的。”张夫人叹气。 蓟州上层官员娶妻,那可是真是太稀罕了,尤其那位行事大方,府中一应采买事宜也没藏着掖着,不过半旬时间,该知道的人家也都将事情打探了个清楚。 听见后都啧啧摇头。 就连隆鄂知道了,都专程跑一趟过来:“你这这这!这是个什么事儿啊!我怎么看不明白。” 张荣寿正过来请了防务问题,想要将边防之地都种上一层篱障。这是一件很小的事,他的副使说或许没必要,他却依然来请了。 赵枢说可以。 又去招待隆鄂。 “你看不明白什么,我说给你听。”他心情很不错,隆鄂大老远过来看他,他招待得也细致,让人上了茶过来,又请他去戏楼。 “我不是看戏的,我问你事情呢,你要娶……那个姑娘,这事儿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到时候京师那帮御史又有事儿做了。” “那有什么,参就参吧,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赵枢把手里的戏本子递给他。 隆鄂会看戏,但他知道赵枢不看,一时更新奇:“莫不是你家那个喜欢?”这可真是太稀罕了。 却见座上的人面不改色:“她不太爱看,不过林夫人是喜欢的。” 啧。 隆鄂喝了口茶。不想笑他。 九月初的时候,朝中果然有好事者递了本折子上去。这折子还是梁棋亲自递上去的,呈上去的时候心思百转,有些惶恐。 皇帝看完,笔头稍顿,将那折子扔到了一边:“也不是什么大事,怎么还递到朕的案头来。” 一句话定了性。 第105章 看望 李迎州开门见到眼前人的时候,差点吓一大跳! 门口黑漆漆的,那人将身上裹得严严实实,身后跟着一个半大的少年人。身后就是布了白绸的灵堂,他差点以为见了鬼。 “你你你你不是,”不是在锦州遇难了么! 锦州洪水滔天,下派视汛的官员少了一位翰林,有人说亲眼看见这个人在诸巷附近让洪水卷走。锦州报丧的消息已经传至京师一月有余,他伤心许久,正准备收拾收拾回云州老家。 谁知这人又悄无声息地冒了出来。 “你别问了……我得罪了一个人,可能往后暂时都无法露面了。”孟蹊摘下头上的兜帽,露出一双深邃猩红的眼睛,与他道:“我要见王璟,你得帮我。” 李迎州大惊:“你你你现在这个模样,如何去见他!” “没事,你只要让我见到他就行了。” 李迎州将他带了进来,谁知他只是略略碰了这人的肩膀,便见他闷哼了两声。掀开里衫却发现并无伤口:“你到底得罪了谁,你这伤得这么重,怎么连一点伤痕都看不出来。” 孟蹊道:“蓟辽总督,定襄侯爷。” 李迎州手一抖。 他欲要问是因着什么事儿。只是想了想后,又住了嘴。他怕知道得越多,自己也死的越快。 “你怕了?” 李迎州缩了缩脖子:“怎么不怕。” 他听过那个人的名讳。他们从云州北上,到过一次那个人的私宅。就在六合巷。沧州最繁华的地段,却出现一座内宅装潢低调至极的宅子,他后来让人去打听,才知道那是谁的。 “我不问了……你总归自己小心。”他帮他请大夫,又去安排那个看起来什么都不懂的少年。 什么都做完后,他很快收拾了行李包裹,来向他辞行:“我一路跟着你北上,心里确实是想沾你的光……只是含章,我不能再跟着你了。赵溪亭此人深不可测,我知道你肯定不甘心。” 他顿了顿:“你走你的路,我走我的。我不敢与他为敌。” 他想起曾经跟着张济崖的公子厮混,那位公子也是个混不吝的,私底下听说了些什么,在外喝醉了酒,大肆调侃那个人跟他妹妹的私事,传得艳色十足。后来听说是张大人,亲自打断了张少爷的腿。 那位少爷再也没出过门。 说实话,如果不是那位施压,哪个父亲会做出这样有伤人伦的事。 他也怕。 “那你走吧。”空旷的中庭传来一道低沉的声音。 李迎州提着包裹正欲开门。 身后却传来一声巨大的杯盏碎裂的声音! 十月之后,暑热渐渐褪去,马上要中秋了。王家刚办过一场喜事,今年娶了新妇,王夫人很高兴。 刚过晌午,下人回来报说五爷回来了,王夫人便说请他过来一趟。 廊下脚步不紧不慢,打帘子的丫头往外一瞧,只见进来之人和煦如风。王夫人拉着他说了一会儿话,先说明日中秋,到底得到国舅爷府上拜个礼:“你们刚成亲,媳妇难免想家,你带着她多住上一晚。” 他道:“朝中事忙,我怕是抽不出空来。” “再忙也得多陪陪她啊,你们这样不冷不热的,我什么时候才能抱上孙子。” 王璟捏着手里的珠子:“家里六个孙辈,颂麒都多大了……” 王夫人气得要死。 坐着生气,这会儿看见他也气闷得很,喊了丫头来送客。 王璟笑了笑,正要走,却是让他母亲唤住了:“欸,我忘了有件事要与你说。”她思衬了一会儿,说道:“沧州赵家,他们家也要有喜了。你看,我们府上可要过个礼,还是不用去?” 从前赵王两家是很有些交情的。 只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两家的关系忽然微妙起来。私下如此,朝堂上就关系就更远了,她有些拿捏不住这里头的度,便想问问儿子这件事到底从什么样的章程。 “赵家,谁?”王璟顿了顿,问道。 王夫人:“在蓟州的那位,你肯定不知道他娶的是谁家的姑娘?”她卖了个关子,刚听见的时候十分错愕,如今还是错愕。想着儿子听见肯定也要吓一跳。 王璟不问。 她憋不住了,说道:“就是跟颂麒议过亲的,他们家曾经行六的那个姑娘……你应该没见过。我听见的时候吓一大跳,这是个什么事儿,曾经的兄妹,如今要结亲了。” 有些荒诞。可是人家又没有血缘关系,怎么着都挑不出错来。 王夫人眼见着儿子默了片刻,许久才道:“您不用管这事,让我来办吧。” 出了房门。 中秋前的时候,林娉便察觉到身后总跟着一个探头探脑的姑娘,她实在是一点心事都藏不住,什么都写在脸上了,就差跟她说她要去蓟州看自己的心上人了。 “不用跟我说了,你不许去……再说他定会来看你,你何必跑着一遭?” 让女儿独自去蓟州,她怎么放得下这个心? 赵明宜攀着她的肩膀,柔声道:“可是马上过节了,傅大人说他很忙,若是再来看我,那实在是很疲惫的。”从来都是他过来看她,不管多忙都会抽出空来。她也想去一次蓟州。 林娉当然不许,嘱咐梨月看着她。 反而是傅蕴笙回来的时候替她说话:“也没什么的,中秋佳节,她惦念着那位,不也是一件好事么。”他刚成亲没多久,日子过得美满开怀,很明白这些小儿女的心思,哄着林娉,玩笑道:“难道你在家的时候就不惦念着我吗?嗯?” 这哪能一样! 林娉横了他一眼。 好话说了一箩筐,她终于还是同意了。 傅蕴笙立时便听见门外悉悉索索的声音,想也猜到是那个姑娘,他亲自去开了门,笑道:“你母亲同意了。让你身边的万青送你去吧,只是路上千万小心。” 那姑娘听见笑得像春日的桃花,高高地喊了一声傅叔叔,一溜儿便跑了。 傅蕴笙觉得他们这样就很好。两个人互相惦念着。被这样的姑娘放在心上,人的心也会柔软起来。 万青可一点不磨蹭。他刚到这位小姐身边的时候,便打听清楚了前头那一位是怎么走的,心比明镜还亮。当日便准备齐备,路上走了两日,终于在中秋之前到了蓟州。 张荣寿坐在中堂底下的椅子上,正在回禀前些日子上报的篱障一事。只是方才刘崇忽然进来了一趟,他便发现了,那位大人听得越来越马虎,到最后手掌按在杯盏上。 像是在等谁。 这可真是稀罕。 又想到近来总督府的喜事将近,他终于明白过来:“大人,余下更细的,还需吩咐底下人摸排清楚。” 赵枢看了他一眼,放下了按在茶盏上的手。让他先离开了。 万青很有眼色,只是他有心瞒也瞒不住。辽东不比旁的地方,只要进了这个地界儿,就没有那位爷不清楚的事儿。他们的车架一入蓟州,明里暗里的护卫便多了起来。小姐没看出来,他却是知道得清清楚楚。 蓟州的核心区域在以经略衙门为中心的一应地带。 这里历来都是军事重镇,若那位爷不清楚他们过来,他们要进去不知要费多大的力气。 车架驶入了督师府,赵明宜正见这里草木丛生,花木繁盛,一点都没有秋日的凋零之态,不免有些新奇。下人引她至厅堂。 赵枢推门进来的时候,才见那姑娘还未曾注意他。 她穿了身薄薄的姜黄色的小袄,底下是茜色的裙子,手里捧了杯茶,踮脚去看堂中挂着的笼子。专心致志地研究起里头的斑点小鸟来。 “你看它这么认真,竟不是来看我的么?”他负着手立在廊下看她,眼中带着些许笑意。 几乎是在同一时间,他立马便见那姑娘转过头来,眼睛亮晶晶地看着他。眼前一闪,他没有防备,往后退了一步。怀里冲过来一个软绵绵的人儿,头发也柔软,蹭得他脖颈有些发痒。 她不好意思了,却是倒打一耙:“我就是来看你的,你怎么还冤枉人呢!” 头顶传来一阵笑意。 “你就会笑我!”她脸上挂不住,有点恼了,不想抬头看他。 他把她从怀里拉出来,让她背对着自己,紧紧地拥着她:“若知道你来,我便早让人去接你。”他贴着她的耳朵,问道:“饿不饿,我带你吃点东西?” 虽然是询问,却不容拒绝地将她带走了。路上走了这么许久,舟车劳顿,肯定是没有胃口的。 怎么会不饿呢。 蓟州的饮食跟锦州大差不差,她适应得很快,多吃了些,只是有些困。他又带她去歇息。 “不是入秋了吗?为什么这里的草木这般繁盛,一点都没有凋零的样子?”她挽着他,抬头问他。又往院子四周望了望,当真觉得清新明快,很适合生活。 赵枢道:“你不是喜欢花木么,你若要过来,自然要尊着你的喜好。”她喜欢空气好的地方,喜欢种花种草,还喜欢猫儿。 她听见这话,有些沉默。 原来爱不爱一个人这般明显。她前世在云州的宅子里种了许多花儿,几乎只要是花木她都喜欢。唯独柳树不行,春天柳絮飘扬,她身上会起红疹子。那个人却留了一棵盖过屋顶的高柳在庭院中。 “我很喜欢……”她仰头看了看他,心中的欢喜要溢满了。 他摸了摸她的头。 却是不动声色地将她挽着自己的手拿了下来,牵在自己手里:“我带你去你的屋子看看吧。” 天气明明很适宜,她脸上却热了起来。被他碰到的地方有些发麻。 第106章 前夕 她反应过来,终于不再去挽着他的手了。偏过头去四处乱看,反正就是不敢看他。 耳根热了一圈。伸手去摸。 他笑着放任她欲盖弥彰。 “这里看起来像是主院,为什么带我来这里?”她牵着他的手,转身四处看了看,很确定这里就是主院。疑惑地看着他。 赵枢笑着摸她的头:“你若要住进来,这里就是你的院子了……”是他跟她一起住的地方:“我带你去看看,若有什么要添置的,我吩咐人办好。” 她跟着他进去。 被他牵着的手有些发烫。 “我的院子……”她把这句话放在口中咀嚼了数遍,才反过头来,眼睛亮亮的,充满希冀地看着他:“我想跟你住,你不要在外院好不好?”她不喜欢一个人。她很害怕孤独。 前世她便是一个人在很大的院子里住了很多年。孤独已经快成为习惯了。 可是她一点都不喜欢。 赵枢看见她希冀的眼光忽然黯淡下来,心知她必定是想起了一些不好的事,将她拥进怀里:“有些事你越是去想它,它便越难从你心里消磨干净。” 他的声音在头顶愈发沉静。 心也慢慢安定下来:“我知道,我知道……” 他带她去看主院。正房很大,里头的陈设都是时新的,条案高几摆放很讲究。进了内室,才发现里头雕花镂刻的红木拔步床,衣柜,妆台……指尖轻轻抚过实木,满心欢喜。 往里还有一座巨大的屏风,她仰头看去,只见满绣的迎春花。 她忍不住去摸:“真好看……娘也给我备了两座屏风,没有这个好看。” 赵枢道:“那便换着用,有什么不可以的。”他知道她喜欢迎春,特意让人制了这座围屏。 正房还没有人入住,却是一应都置办齐全了。她的心也好像被填满了一样,再没有了落不着地的感觉。 第二天他又抽出空来带她去看梨木台的枫叶。眼下已经要入秋了,北边的枫叶红得早,簌簌落下,漂亮得惊人!她提早一天知道,换上了那身梨花白的衣裙。上身也是绣芙蓉花的小袄。 素白干净。 对上那双清澈透亮的眼睛。赵枢只觉又回到了去岁带她到盂兰山的那天。 她比那时候长高了许多,面上细小的绒毛褪去,额头光洁漂亮。等再过些时候,她就会挽上发髻,真正要与他过一生了。 他牵着她的手:“蓁蓁,你喜欢我吗?”他低眸看她。 “喜欢。”她笑着依偎上去,小声道:“我喜欢你。” 他听完后心情很是愉悦,往身后看了一眼,树叶刷刷齐动,隐在暗处的护卫都避了开来。 “你喜欢我就好……我也喜欢你。”他将她按在一棵栗树底下亲。滚烫的手掌抚上她的腰际,隔着衣料都能感受到她皮肤的温热柔腻的触感。 她后背靠在栗树上的时候,有一点微微的摩擦感。 不疼,但是让她的感官放大了无数倍。 “你知道我为什么不让你挽着我对吗?”他亲她的下巴,脖颈,又缓缓移至耳后。拉着她的手搭在他腰上,让她抱着自己。 真是…… 她缩了缩肩膀,耳根染了一层薄红:“我不知道。” 头顶一阵轻笑,她感觉有人亲了亲她的发顶,克制又温柔:“你快嫁给我吧,到我身边来……”有时候想见她,环顾四周却没有她的身影。才想起来她在她母亲身边。 中秋佳节,他怀里拥着即将成为他妻子的人。 回到锦州后,她便真正开始准备成婚的事宜了。林家送了静瑶过来陪伴她。林静瑶看着她绣那枕套,实在看不过眼,要上手指点她一番:“你这都没绣好,一点都不浑圆了。” “哪里就不圆了?”她拿起绣绷端详。 静瑶笑她:“就是不圆!”又道:“人家成婚,枕套绣的都是鸳鸯戏水,怎么你偏偏要绣一轮满月。” “就你会说”,赵明宜知道,她又要来取笑她了。 什么鸳鸯戏水…… 她实在觉得太露骨了,那日林娉把样子拿来给她的时候,她看见就决定不能绣这个!鸳鸯就鸳鸯吧,怎么还戏水呢……戏得哪门子水。她想想都觉得脸红。 这样的枕套真能放在他们两个人的床榻上吗。 锦州步入晚秋。 京师也一派萧肃。 王璟去见徐国舅,提议给禹王殿下换一个先生:“他的老师去往锦州视汛,出了事,实在让人痛心。他这个人我是信得过的,只是他不在,也该换个得用的人顶上。” 徐国舅笑了笑:“还是你考虑得周到,难为你为他思虑良多……我看换了旁人来更不放心,不如就你来吧。我女儿说你博学多识,想必也能教得好他。” 王璟喝茶。 “国舅爷抬举了。” 又问了问陈恩公老夫人的身体,说了会儿话。很快出了公府。 回到王家,书房早已有人等候。他看见案前低头写着什么的男子,一时百感交集:“你跟我说的那些,都是真的……承恩公老夫人的确身子不行了。”他不相信这世上真的轮回重生之道。如果有,那是否很多东西是可以预知的。 只当是这个年轻人病糊涂了。 谁知很快他又觉得是自己糊涂了。 “你可以回到朝廷,我可以安排。” 孟蹊拒了:“不用了大人,再等等吧。”他坐在椅子上,肩胛骨处的伤扯得让人痛苦不堪,他却一声未吭。生生忍着。 “回不回去都是一样的,我得罪了他,他知道我还活着,必不会善罢甘休。您比我了解他,大人说是不是?”他说的话半真半假,隐瞒了他曾经娶过赵侯妹妹的事。毕竟他也不清楚王璟跟赵明宜,他们究竟是什么样的情分。 还不如藏在暗处。筹谋一切。 王璟道:“他不一定会保陈王殿下,我与他也不至于不死不休。”他很明确地告诉这个年轻人。 至于他选择娶陈国舅的女儿,是深思熟虑过的。陈皇后在陛下心中有些情分,国舅爷手里有权,不是一个空架子外戚,赢面很大。王家想要更上一层,还得看未来几十年,在下一任君主心中的分量有几何。 禹王殿下养在皇后那里。王家的利益基本上已经绑在这位殿下身上了。 “您想得太简单了,大人……您还是不够了解他。”孟蹊曾以为王璟跟那位这么多年的交情,总该是了解他的,未曾想他还不如自己的与他为敌多年的人。 “他不是个喜欢锦上添花的人,王大人。您该知道的。” 赵枢要是支持禹王殿下,那还真是吃力不讨好。这位殿下有皇后娘娘帮衬。国舅爷与朝中诸位大臣又是姻亲连着姻亲,早就形成了一股势力。他若是还在这时候凑一股,那就不是赵溪亭了。 “陈王殿下得他多年照料,您以为他只是在行善吗?”孟蹊看得清清楚楚,说道:“他未必没有想要一搏的心,他跟您是一样的,大人。” 王璟听完,若有所思地看向窗外。 婚期定在了腊月,越临近这个时候赵明宜越紧张。她有时候忍不住了便去找静瑶,要静瑶陪她说话。 林静瑶每回都要笑她,却还是尽职尽责地过来了,晚上两个姑娘一起睡,她拉着林静瑶问:“林家是不是也要给你说亲了?” “是啊。”林静瑶叹了口气,说道:“姐姐,姐夫是个什么样的人啊?我都没怎么见过他,之前姐夫在林家住了几日,父亲都不允我去畅春园,他说怕我太莽撞,冲撞了客人。” 赵明宜笑道:“哪有那么严重。” 想了想,又道:“他是个很温柔的人……你见过就知道了。” 林静瑶瞪大了眼睛:“跟我爹与我说的一点都不一样。”父亲跟她描述那位大人,简直就像是山里的老虎,地下的阎王一样,千叮咛万嘱咐,要她不要去畅春园溜达。谁知道后来那人成了他姐夫。 可能她爹说得也没错。 只是人在自己喜爱的姑娘面前,兴许都是温柔的吧。 又过了一个月,她出嫁的前一晚,林娉终于又把要配给她的东西点了一遍,大到家具瓷器,小到金银细软,列了清晰的单子,一一点了一遍。点完心里那点酸涩又涌了出来。 傅蕴笙过来安慰她:“也不是见不到了,她纵然去了蓟州,想回来还是能回来的。那女婿再霸道,也不能越过岳母去啊,别哭了。” 他笑她。 林娉恼了,把单子给他,要他再去点一遍。 傅蕴笙拿着那长长密密的单子苦笑。 夜里林家几位夫人过来看她,替她绞面。绞完脸上火辣辣的,有些发红。林静瑶在一旁看得吓一跳:“这是不是特别疼!” 林夫人把她赶到了一边去:“小孩子别凑热闹,你去旁边儿坐着玩儿吧。” “怎么这时候我又是小孩子了?娘你前几日还在替我相看人家呢,怎么又不说我小了?”她被赶到了一旁,气鼓鼓的,坐着生闷气。 赵明宜把她哄过来,给了她一个小红封。里面有两条小金鱼,打得结结实实,她看了差点吓一跳。 “真的给我的?” “真的给你,我要走了,这个留给你做私房钱,舅母不知道的。”她笑着小声跟她说话。 林静瑶的心情差点飞起来,高兴极了,搂着她的脖子一直说好话:“姐姐你真好,你对我真好……成亲也好,有自己私房钱。”她现在纯粹是让小黄鱼迷了眼睛。竟是什么都说了出来。 她也笑她。 只是很快就笑不动了。 第107章 成亲 赵枢与她说过成亲之时不必回沧州。 赵家在沧州,那里又曾经是她生活过的地方,人多口杂,不免议论纷纷。回一遭纯粹是受苦来的,他觉得没有必要,便与林氏商议,届时发嫁队伍直接到蓟州。这般便不用迂回了。 这样好是好,林氏却有些担忧:“这般你祖父可答应?”赵家纵然大换了一遍血,可最顶头的那位还在呢,她怕到时候出什么岔子。 赵枢道:“这个您不用担心,祖父那里自有我去说。他不会不答应的。” 事实是那位不答应也无法。 如今已经不是从前了。他要做的事早已无人敢置喙。 冬月那天大雪,一大早傅家门前便响起了炮竹的声响。‘噼里啪啦’的,门口有人撒糖,林*娉让人将提早做好的喜饼派发出去。大红的炮竹纸屑和着地上喜庆的糖油纸,让这个冬天都暖了几分。 清晨两位舅母过来给她梳妆,穿着红色的吉祥服饰,面容柔和,嘴里唱着词。 “一梳梳到尾” “二梳白发齐眉” “三梳子孙满堂” “四梳四季平安” 她偏了偏头,看见镜中一个明媚翩然的少女,一时有些恍惚。 “怎么了蓁蓁,怎么看自己还看呆了呢,莫不是觉得太好看了,要认不出来自己了吧?”四周都是舅母打趣的声音,她听了有些脸红。忙低下了头。 想要落泪。 她怎么会想到还能有这样一天呢。 门外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有人打了帘子,喜娘声音一下子高了起来。 “新郎官儿来咯。” 房里忽然嘈杂起来,她盖着盖头,什么也看不见,只能听见耳边隐约的笑声。还有夫人小姐说话的声音。静瑶忽然凑到她耳边,小声告诉她:“姐夫丰神俊朗,还是姐姐的眼光好!” 她年纪小,多看了几眼,忙凑过来跟她咬耳朵。 赵明宜更紧张了,交握着双手,正想着一会儿要干什么,脑子一阵发懵。而后才发觉肩膀一沉,一只大手轻轻地按在了她的肩上,那人朝她伸出了手:“蓁蓁,来。” 他把她带到了中堂。 她需要在那里拜别父母。 中堂人也许多,她听见林娉沙哑的声音,敬过茶后,林娉已经匆匆离开了。唯有傅蕴笙在跟她说话:“你母亲舍不得你……这会儿恐怕是忍不住了,你不要怪她。” 哪有女儿怪罪母亲的呢。 “您帮我告诉娘,求她保重身体。”她眼眶也红了。 傅蕴笙点头。又去跟赵枢说话:“她年纪小,有什么事,还望你多担待……今日我送她出嫁,便也算我的女儿了,希望你待她好。”他有两位公子,从来没有经历过嫁女儿的事。今日也是百感交集。 赵枢应了。 她感觉似乎牵着她的手愈发紧了一些。 迎亲的队伍很快前往蓟州。 他在中程休息的时候过来看她,二舅母笑盈盈地将他请了出去:“哪有半道上看新娘子的,马上就到了,到时候咱们洞房里随便看,反正都是你的!” 身边的女宾也笑:“就是就是,这婚礼啊就得遵这个礼俗!” 她听见他笑着应了一声:“行。” “不过还是让我跟她说几句话吧。” 舅母笑着将他放进来了。她听见一道缓而轻的脚步声,逐渐近了,他的气息太过霸道,让她都闻不到嫁衣上的熏香了。 有人坐在了她身侧,她看见他修长而的手伸了过来,握住了她的。温暖的手将她包裹了起来,指腹上薄薄的茧剐蹭着她柔软的手心,她觉得有点痒。 说是来陪她说话的。 却一句话都没说。 反倒把她弄得紧张了。 “你,你累吗?”她注意力全在被他握着的手上,脑子懵了好半天,才憋出这么一句话来。声音迟钝得厉害。好像慢了一拍似的。 头顶传来一阵笑声。 他将她的手平展开来,放到自己腿上,伸手覆住了。 “你在说什么傻话,我怎么会累。”他声音一如既往柔和,只是那柔和中多了两分她说不出的感觉,那若有似无的轻音让她的脸刷得一下红了。 “我高兴还来不及呢。”他道。 果真是高兴,她感觉他的手被他放在掌心里,慢慢摩挲,温柔又珍贵。 行程不算短,却也没有很长。路上就走了一日,清晨之时方到,两位舅母陪着她在蓟州置下的私宅休息了一天,傍晚的时候才从宅子里发嫁。花轿抬得稳稳当当,她听见外头不甚熟悉的口音,才有了一种离家的感觉。 蓟州的家她来过一次。中秋那日他带她走过一遍,四处看了看,没想到这么快她便以另一种身份进来了。 梨月在扶着她进府的时候小声告诉她:“听说太爷过来了。”成亲要拜高堂。大人的两位高堂都未曾到场,到时候肯定是要惹人议论。这时就必得有一个更有分量的人压住场面。 其实赵家行四行五两位老爷也过来了。都在前厅宴客,梨月不知道而已。 她听了忽然有些紧张。 不过好在一切顺利。两位舅母送她进了正房。 正房里就更热闹了。里头多是夫人与年轻的媳妇,能请过来的都是会来事儿的人,她没有感觉到不自在。 张荣寿的夫人也是伶俐,将她照顾得周到,也不让人来闹她。很快门前传来打帘子的声响,她盖着盖头,只瞧见眼前一双白底黑面的皂靴,半截深红的衣摆,上面绣着云纹。 “新郎快挑盖头吧,也让我们瞧瞧新娘子的风采!” “是啊是啊,也让我们瞧瞧。” 房里布置得很是喜庆。窗上,红烛上,柜子上都贴着喜字。床上乖巧地坐着一个姑娘,穿着大红的吉服,双手叠放在腹部,微紧的指尖昭示着她的紧张。 赵枢抬手,用秤杆挑开了盖头。 一张粉面桃腮,如海棠花儿一般的脸出现在他面前。 “哎呦,新娘子可真漂亮!” “还是咱们赵大人有福气,把这般美貌的姑娘娶了回来!” “可不是嘛!要不说大人急性儿,婚期赶得这么紧呢!” 房里诸位夫人善意地调笑,一下子就把气氛活络了起来。 赵枢笑着,也不反驳,静静地摸了摸她的脸。他无疑觉着她是好看的,这不能不承认。 尤其是今日,她甚少穿这样鲜亮明媚的颜色,肌肤如雪,面庞在烛火的映照下显得更鲜妍了。她抬头看了他一眼,那双眼睛好像会说话,半羞半怯,撩拨人的心弦。 他的手微微摩挲。 乱了心意。 “我先去前厅,等我一会儿。”他摸了摸她的脸颊,目光柔和。 他看着她的目光很是直白。 她脸红了…… 又惹得诸位夫人一阵笑。 赵枢出了正房,正要往前厅去,却见月门处匆匆走来一人。穿着青色的常服,面容在红色的灯火之下十分板正,脚步匆匆,似乎有些乱了阵脚。 打眼一看,不是梁棋又是谁。 他这几日刚升了巡按御史,正值春风得意之际,这会儿脸上却没有一点喜意,看见他时脚步更匆忙了。 赵枢看见他,忽而停了脚步,没再往前厅去,负手道:“去书房说吧。” 梁棋心下焦灼,连忙跟上。 书房的灯亮了起来。赵枢按灭了手上的火:“什么事?” 梁棋道:“宫中传来消息,昨夜吏科给事中上了道折子,提及寺卿大人的病,说,说……” “说什么?”赵枢负着手看向窗外。 “说寺卿大人的病并非巧合,是您罔顾人伦,亲自下的手。”梁棋吓得后背冒冷汗:“还有证据,也是给事中呈上去的,是……是寺卿大人曾经的随从萧林的代笔书信,还有大夫检查过的证词。” 条条陈述,根本不像是临时起意,反而更像是谋划已久。 刘崇也在书房,听见后更是后背发凉:“这件事不可能会有人知晓!” 他们做事向来干净,非要说留下把柄也有可能。可是赵老爷那件事是他跟周述真亲自去办的,知情者都是府里的死士,泄露的可能性微乎其微。难不成还有人能有这样的神通? 赵枢听后一直未曾说话。 梁棋后背一直在冒汗:“此事可大可小,您要早做准备!” 若是陛下年富力强,此事便不是什么大事。可是皇上如今病卧床榻,心思多敏,宗室几位世子异动频频,还有两位袭爵的殿下陪侍跟前,陛下对弑父一事便更敏感了。 朝律弑父是为‘恶逆’,这是不赦之罪。重则剥夺身份,抄没家产,处以极刑。 赵枢站在案前,目光也冷了下来,看向刘崇:“你回赵家,把他身边的人彻查一遍,还有徐氏……让周述真备马,我要回一趟京师。” 刘崇猛地抬头:“您什么时候走。” “就现在。”赵枢道。 可能梁棋还是低估了这件事的严重性。他心里太清楚御座上那位是什么脾气了。他手指头缝能漏很多事情,为君者很多时候都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底下人有些小心思,只要不涉及他的底线,权当看不见便过去了。 可是弑父不同。 这件事很麻烦。 刘崇走了。赵枢看了梁棋一眼,忽而沉声:“厅外的客人有人招待,只是你还得留在这里……我夫人需得有人照看。” 梁棋点头:“夫人若问起来?” “你可以据实以告,只是让她勿要担心。” 马匹早已备好,府门前响起一阵嘶鸣声。黑压压的一行护卫,在这夜里格外地让人感到压抑,天上乌云沉沉,府门前忽然又停了一辆马车,在嘶鸣的马蹄声中停了下来。 出来的人蓝袍革带,面上带着笑。 第108章 花烛 赵枢连夜回到京师。 正阳门前守卫森严,刀戟在雪夜中闪着寒光,守城将士听见马蹄声响,立刻警戒起来,高喊道:“是谁,竟敢深夜进城!” “辽东来人,奉赵总督之命给陛下送来珍药!尔等胆敢不放行!” 守城将士还未反应过来,便见眼前金光闪闪一道令牌。 为首者甲胄闪着银光,忽而勒住马匹,□□红枣大马高高扬起前蹄,发出嘶鸣声,震彻寒夜。守城将士吓了一大跳,查过令牌后便道要去禀报陈提督。 “大胆!这是陛下所需的急药,你这一来一回是要怕皇上的病治好吗!” 好大一顶帽子!守城将士吓得一哆嗦,只能匆忙放行。 一行人打马进城。马蹄扬起阵阵飞雪!士兵在后头看着,后背起了一身冷汗。总觉得京师马上就要出大事。 寒夜冷风吹得人发抖。府右街合柳胡同高家门前的灯笼忽然亮了,角门处迎候的仆从弓着身子,手里提着灯引走在前头。身后之人披风斗笠,掩了身形,仆从只看见那人一双眼睛,内敛沉静,却十分摄人。 压得人喘不上气。 他提着灯笼,低声道:“高大人等候您多时了。” 书房门‘吱呀’一声开了。很快又合上。仆从守在门前,回身却见那一行人中十数位护卫一字排开立在院中,腰间长刀看得他眼皮直跳。 高文邠坐在太师椅上,指尖不住地敲着身前的桌案,左等右等,终于听见门开的声音。抬头之时才见那位已经进来,摘下了身上的斗篷。 赵枢抬眸看了他一眼,径直坐到了窗边的椅子上:“正阳门什么时候换了陈家的人?” 高文邠道:“你也觉得荒唐吧,前头的九门提督任职不过半个月,人就换了陈国舅手底下的人。这京师早就不是铁桶一块儿了,咱们得早做打算。”一边给他倒茶。 “宫里怎么样?” “情状愈发不好了,皇上的病总是反复,愈发多疑……你见过梁棋,应该已经知道发生什么了。吏科给事中是王家门下的人,王家什么心思已经摆在明面儿上了。” 高文邠是做梦也没想到王璟会选择跟这位分道扬镳。 这对他来说简直是天大的机遇。也不枉他等这么些时候。 他也不卖关子:“你是知道我的。我在内阁籍藉无名,若是陈家上位,我这辈子恐怕也出不了头。既如此,我不如跟你搏一把。” 内阁两位阁老都姓陈,元辅大人又刚退下去,余下几位年轻资历不足,根本说不上话。 他还好一些,熬了几年位置坐得稳当,却也免不了受打压。 赵枢看了他一眼:“高大人说笑了。跟我搏一把,搏什么?我可什么都没说。”他喝了口茶。权当没听见。 高文邠心中焦灼,暗道此人油盐不进:“陈王殿下从前在六所的时候,我听闻是你做的他的业师,这些年宗室几位世子出事的不少,那位小殿下却能安然无恙,想必是你护下来的。你对他如此上心,总不该是为了积德行善吧。” “我观禹王殿下多时,他到底是让皇后娘娘养得庸弱了些。将来恐怕也只是国舅爷施令天下的傀儡。这并非我想要的。” 听到这里,赵枢反而放下了茶盏。 风雪夜,庭院中积了一层厚厚的雪。雪压弯了庭前的松柏,发出一阵悉悉索索的响声。 翌日,高文邠便联合翰林院的几位官员上了一道折子,弹劾吏科给事中滥用职权,胡编乱造,构陷朝中官员。并摆出了相当的证据。 不过两日,上命赵侯归京。 国舅爷在朝会中慷慨激昂,将高文邠痛斥了一番。 皇帝早已力竭,此番却是动了大怒,不管如何都容忍不得有人挑衅君父的权威。父命是天,他怕放任底下人挑衅为父的威严,也总会有一日宫中的宗室子弟也敢于效仿,冒犯父命天威。 赵枢在督察院坐着。 面前坐的还是当年随他去往辽东的王仪。 如今已是副都御史了。 王仪怎敢审他,他现在只觉得接了个无比烫手的差事:“大人,给事中大人所言,到底是否有其事?”他手上拿着供状,笔尖都在抖。 赵枢笑着看了他一眼:“督察院的章程我自然是明白的。王大人不必紧张,我说,你照着写就是了。” 王仪落笔的手更抖了。 这厢督察院在审理,陈国舅那头也没闲着,匆忙派人往沧州去了一趟,要将中风在床的赵攸怀抬过来。他如今口不能言,却还是能眨眼低眉的,指认一个人自然不是难事。 没想到他手脚还没有赵老尚书快。 赵攸怀很快便被带到了大殿内。陈国舅眉心一跳,却还是觉得此事已经是板上钉钉了。心中丝毫不慌。 “赵大人,你今日还敢到大殿上来,恐怕你父亲见了你,夜里再也不敢合眼了吧!”他说话声音高,殿内刑部的官员,督察院的官员都缩了缩脖子。 “人伦乃天地大事,任何人犯了纲常都是不赦之罪!岂能容忍!”给事中义愤填膺。 皇帝垂眸坐在帘后。问此事可有隐情。 黄太监抿着笑下来,将皇帝的话一字一句传入赵攸怀耳中:“您不能说话,点点头就好了。陛下自会给您一个公道!” 赵枢负手在殿下。 熟料这当堂会审,众目睽睽之下,中风在床的赵攸怀竟摇了摇头。 给事中见了一下子瘫坐在地上:“怎么可能!我查得清清楚楚,赵大人是因药病倒,哪里就是突发恶疾!怎么可能!” “皇上,皇上,臣真的没有构陷他人,臣说的都是真事啊!” “陛下明察!” 皇帝只觉听了一场巨大的闹剧,头痛地捏了捏眉心,让人把给事中拖了出去。先打三十大板,革职查办。其余上书弹劾之人皆有不查之罪,罚俸两年,不得晋升。 走出皇极殿的时候,赵枢看见高文邠正要进宫。他微微笑了笑,唤了声高大人。 红袍革带之人回了一礼。 比起王璟,赵枢跟高文邠认识得还要更早一些。 寒夜独剩风雪。 蓟州比京师要冷得多。支摘窗下一树红梅在风中摇曳,像火一样红,赵明宜看了一眼,忙将窗子关上。耳边呼啸的风声这才没有了。 京师出了事情,她心里慌得厉害。睡也睡不安稳。 门外忽然传来打帘子的声音,她以为是打水进来的梨月,便没有回头。坐在妆台前发起呆来……也不知道他那边怎么样了。 床前红烛摇曳,已经快要燃尽了。 她听见身后的脚步声,耷拉着头,没有什么精神,低声道:“梨月,他回来你到时候一定要喊醒我,我有些困,肯定就要睡着了。” “还有,不要灭门前的灯笼,就让它亮着吧。” 她声音软软的,有一点沙哑。眼睛沉极了,褪下手上的镯子,正要起身,却不曾想一只大手径直按向了她的肩膀:“你这是给我留的?” 就这么一瞬间,身前的姑娘好像意识到了什么,猛地回过身来,扑进了他的怀里。 “哥哥……”用力抱着他。 她的身子暖融融的,埋在他怀里十分地偎贴。 他抚上她的肩头,将她抱了起来,坐在窗边的矮榻上去,让她坐在自己身上。将她搂在怀里,低声笑了笑:“你这是给我留的灯?” 她抿唇,无言地去搂他的脖子。 低头间,闻见他身上凛冽的风雪的味道。 “我很害怕……”她在他怀里拱了拱,动了又动,终于找了个舒服的姿势搂着他,“我知道是他,不会有别人了。他很恨你,他应该也恨我,他不会善罢甘休的。” 赵枢当然知道她在怕什么。 他点点头,抬了抬她的下巴,低头去亲她的眼睛:“在我手上不肯善罢甘休的人很多,你知道吗……”他俯身,撬开她的柔软的唇,将她压在了矮榻上:“不用担心,若我连他都料理不好,那我早就不知道死了多少回了。” 他的力气越来越大。 她暖融融的身子逐渐融化了他身上风雪的气息。 “唔……别。”她推了推他的胸膛,用力地抓住探向她腰间的手。 “梨月在外边儿呢……” 他明眸沾染了情欲,与她深吻:“我让她下去了。”去探她的腰肢。 腰间的手温度高得吓人,他好像没怎么用力,却将她牢牢禁锢住了,隔着衣料轻轻抚摸,唇齿间尽是他干净的气息。不是他身上惯有的薄荷的味道,而是他身上的气息,像风雪一样又冷又干净。 “蓁蓁,对不住……”他埋首在她颈间,一点一点地温存。 她的腰越来越烫,颈间的触感更是妙不可言,她舒服地动了动,脑子已经懵了,含糊不清地道:“你说什么?” 实在不是个说话的好时候。 他圈住她的身子,将她按到自己怀里:“你这么迟钝,让人欺负了都不知道……”他搂着她,不住地摩挲她圆润的肩膀,心头发痒。 成亲的日子,他不在她身边,如何不需要他一声道歉。 她反应过来,双手搂着他的脖颈,小心地坐了起来。抵着他的额头道:“那没什么的,真的没有什么,我有你就好了。你长长久久在我身边,比什么都重要。” “我也是个很贪心的人……”她捧着他的脸,静静地看着他。 床榻边还是成亲那夜的红烛,已经燃得很短了。赵枢揽着她的腰,看了她一会儿,她那双眼睛在烛火下,像一汪热烈的春水,惹人意动。 第109章 很好 净房氤氲着一层朦朦的雾气。她甫一进去,便觉得半边身子都软了。 “欸,你,你……”她后背一麻。 赵枢还未把她放下来,便将人抵在了屏风处,微微抬了抬她的腰,迫得她主动把头仰了起来。紧接着脖颈处便是一阵濡湿温热的感觉。 他亲她白净柔腻的颈子,唇畔扫过脸颊,又绕到她耳后去。 “你不是进来沐浴吗?”脖颈间尽是他滚烫的呼吸,她不能承受,忍不住地低哼出声来:“你,你轻些……” 已经很轻了……她觉得整个人都飘在云端。 其实应该是重一些。 那滚烫的感觉要把她烧糊涂了。 “不急。”他把她的手往腰间带,一边亲吻她的耳垂:“你帮我宽衣吧……”温香软玉在怀,他得先把她伺候好才行。 否则后头便不好办了。 “那,那你先停下……”她推拒他,身子瘫软成一团,差点要掉下去。好歹让他托住了。 “傻话,这种事怎么停下来。”他脖颈处起了一层细细的汗,心口有一团火。抵着她的额头,俯身去亲她的眼睛,低哄道:“你想想办法……你一定有办法的。” 这又不是考科举! 她哆哆嗦嗦的伸手去解他的腰带。 白嫩嫩的指尖在他腰间盘弄许久。她的手热热的,细致柔软,碰到任何地方对他来说既是痛苦也是享受。更别说她这样磨磨蹭蹭的动作了,简直要磨死人。 “算了,还是我来吧……”他微微喘息,终于把她放了开来。背对着她解衣裳。 脖颈间湿濡的感觉忽然消失。 她却乍然有些失落。 “你怎么不亲我了……你亲得我很舒服。”她上前去抱他的腰,用柔软的脸颊去贴他的后背。不防那人忽然转过身来,把她搂在怀里,头顶传来一阵低笑声,问她:“你还要来吗?” 他的手搂得更紧了些:“再来你就走不出净室了。” 这可真是太直白了。 她听得手一哆嗦,脸红得像春天的桃花:“那,那还是不要了……”外头兴许会有丫头进来换水,她要是走不出去,她怕是明天不用见人了! 她知道后边儿要干什么。 这种事还是到床上去吧! “行,那你先在外面等我。”他摸了摸她的头,走到屏前解衣裳。她默默地站在后头,鼓起勇气抬头看了一眼,就那么一下,她的脸就已经红透了。 赵枢知道她在看他,回过头去:“要不你留下来……” 她缩了缩脖子,一溜儿便跑了。 赵枢看见她受惊的样子,摇头笑了笑。 最后也没帮成,她连他衣服都没解开。反而红了脸。 外头没有了那阵雾气。 出去后房里一个人都没有。两根红烛燃烧的时候发出‘刺啦’的声音,把她弄得惊了一下。又转身去侧间的柜子里翻找着什么,她记得她是有那东西的,只是不知道陪嫁给她的妈妈,帮她收到哪里去了。 左翻翻右翻翻,她又踢着绣鞋跑到里间的箱笼去翻找。 翻箱倒柜,反而是碰着了身后小几上的花瓶。那小瓶子倒了下来,没有碎,在案上滚了两圈儿…… 瓶子倒是扶了起来,可她好像也看见了一样她没有见过的东西。 红着脸找到了她要找的,强自镇定地走到床榻边。脱鞋上床。 赵枢从净室出来的时候,便瞧见那姑娘已经乖巧地坐到了床上,手里捧着什么东西,认真地翻看着。翻过一页后脸上似乎染了一层红晕,又拿手去冰自己的脸。 “在看什么?”他坐在她身边,探过身去瞧。 她红了脸:“看书。” 本想装作面不改色,可她实在做不到。 赵枢被她逗笑了,把她的书拿了过来,随手翻了两页:“这个不好……你若要看,我找两本画得好的。”他知道女子出嫁前,会有女性长辈给予这方面的教导。通常是给一本画册,就是民间常说的避火图。 两本…… 好像有气血涌了上来,她脸红得已经不能看了。 好在他并不笑话她。把书还给她后,转身去到不远处的小几上拿东西。 就是她方才碰倒花瓶的那张几案。 他很快又回来了。……没有避着她,将那薄如蝉翼的肠衣随手放进了床头的抽屉里。坐在她身边,声音柔和而沉:“你知道这是干什么的吗?” 她耳根红得滴血。点头,又摇头。 “没事,我会用就行了。不要害怕。”他摸了摸她的头。 灭了烛火。 靠外的一侧渐渐往下沉了一点,一只紧实有力的大手将她捞到了怀里。怀里的姑娘实在很软,他的手搭在她腰上,没有急着往下,搂着她道:“要我先跟你说说话吗?” 他察觉到她呼吸忽然紧了一下。 看来还是害怕的。 “没关系,我们先说说话吧……”他把她搂在怀里,下巴抵着她的额头,搭在她腰间的手缓缓上移,把她的手抓在了掌心里,柔声问道:“怎么忽然把那个找出来,你不看也没事的。” 她把头埋在他怀里,脸已经红透了。接下来要做什么她一清二楚,紧张得厉害,手有点发麻。 估计他也察觉到了,把她的手捂在掌心里,慢慢地安抚着。 “娘说书里有的法子不疼,我想找那个……我觉得照着书来应该就不疼了。”她是个诚实的姑娘,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手在他掌中渐渐回温,有发烫的趋势。 头顶传来一阵笑声。 “那你找到了吗?” 她感受着他怀里的温度,整个人像泡在了温水里一样,摇摇头:“我都看不出来,也不知道哪个不疼。”她经验实在是少。 往他怀里用力地钻了钻。 不用看,便知道她的脸已经红透了。赵枢喜欢她这样,可爱又真诚,将她的手放开,去摸她的脸,低声道:“蓁蓁……这种事疼痛与否不看书的。” 她探头,眼睛亮亮的:“那看什么?” “看人。” 她‘啊’了一声,脑子晕乎乎的,抬头看他:“那你会吗?” 他看见她湿漉漉的眼睛,在烛火下泛着点点润意,忍不住去吻她:“我们试试……” 滚烫的唇落了下来。 夜色越来越浓重了,窗外有淡淡的月光。她满头大汗,累得一点都不想动,闭着眼靠在他怀里休息。 赵枢搂着她圆润的肩,靠在床榻上养神。 忽而起身去将床边的红烛点了起来。 “怎么点烛火……”她将帘帐掀开一条缝隙,抬头便见立在烛台边的男人。手臂紧实,正点着红烛,精壮的腰身落在眼里让人忍不住脸红,她又缩了回去。 帘帐再次掀开,方才离开的男人将她从被被子里捞了起来:“我带你去净房。” 亮着烛火,她不好意思:“你先去吧……我一会儿再来。”她还没穿衣服。 赵枢看出来了,把她拢在怀里,拿自己的衣裳罩了:“一会儿你肯定不能起,就这样吧,我带你去。”将她打横抱起。 说实话,跟他在一起体验很好。 真的很好。 “男人做这种事会不会累?”她泡在浴桶里,身侧就是他紧实的胸膛,她不敢靠过去。方才的余韵还未消退,她怕又…… 赵枢把她搂了过来,指头轻轻揉了揉她的肩。 方才肯定是未尽兴的。只能先把她伺候好了……还够不上累呢。 再等等吧。 他未答,她就知道了。搂着他的脖子脸红:“我会努力的……”努力接纳他。 回房的时候,方才留下的气息已经消散干净了。床榻上的被褥也有人换过,红烛又换了新的。他把她放回了床上……这姑娘一沾床就迷了,根本醒不过来。 他躺在外侧,落了帘帐。 静静地听着她绵长的呼吸。 伸手把她揽了过来。 年底的夜很是寒凉,清晨夜冷得厉害。昨儿下了一夜的雪,天未亮的时候便有婆子起来清扫。 朦胧的亮光透过窗子照了进来。 帐内还是一片昏暗,她朦朦地睁开眼,掀开帘帐,正见天已经大亮了。梨月端了热水进来:“姑娘……”叫出来那一刻顿了一下,拍了拍自己的头:“哎呀,该改口叫夫人了。”拧了帕子给她擦脸。 赵明宜听见外头扫洒的声音。透过窗棂四处望了望,没看见那人的身影。 梨月笑:“夫人,隆大人过来了,爷在前厅。” 她羞红了脸:“我没找他。” 这人最是过分,昨夜在净房竟要拉着她再来一回……她不答应,便要她再温习一下那画册。 他不是说那画册画得不好吗! 隆鄂过来的时候天正寒,有下人引着他到前厅去,一并抬过来暖炉等物事。他的衣裳有些湿了,自己拿着在炉上烤了起来。 传来推门的声响,他抬头,正见那人进来。容色淡淡,却能看出来心情不错。 “我知道你昨天回来,必定是要好好陪伴夫人的,不过也是真的有事,得来跟你说一声。”他笑了笑,一边拿着衣裳烤火,一边睡到:“查出来了,王憬身边的确有一个人,这些日子常出入王家,只总是戴着斗篷,遮住了身形连面孔也看不见。” “我也不知道你查那人做什么……不过王憬。”他叹了口气,终于知道还是到了那一步:“王家跟陈家议亲的时候我就知道,你们俩终有走到这一天的一步。我只是没想到这一天会来得这样快。” 赵枢坐到了书案后,点了点头:“你既帮我查出来了,那便好办了。多谢你。” 第110章 柔情 “醒了。”他摸过她的手后发觉不凉,这才放了开来。 谁知她却是垂了垂眸,坐到他身侧,将纤细的手往他宽大温暖的掌心里放。 他唇角勾了勾,笑着将她带到怀里,把她的手拢住了:“隆鄂过来了,不想弄醒你,所以过来的时候没与你说。”又问她几时醒的。 “你走后半个时辰吧……掀开帐子,发现天都亮了。”她有些不好意思。寻常人家的媳妇,这时候便该早早去敬茶的。好在蓟州没有长辈,没有这些礼数。 赵枢揽着她靠在椅子上,问她还去不去梨木台。 她什么时候说要去梨木台? 坐在他怀里,倒是认真地想了想,始终是没想起来。迷茫地看着他。只是迷茫过后,她又咳嗽了一声:“我不去了,冬天的景儿好看,但是也冷,我想在家里待着!” “是么,你昨天可不是这么说的。”他抱着他,自顾自地喝了口茶。 眼睫毛颤了颤,她终于想起来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昨夜情到深处,她受不了了,开始胡言乱语……想到什么说什么。只想分散他的注意力! 他一一答应,却是不停歇。 脸在慢而寂静的氛围中红透了。 “我不去,太冷了。”她摇着头,偏过头去深深吸了口气:“那有什么好去的,大冷的天,都是雪,把我冻坏了。”也装作喝茶的样子。 引得头顶一阵低笑。 “行,这几日我就在家陪你。”他把她的手拉了下来,答应她不去。 靠在他肩上,忽而想起一件事来:“我有一把扇子,是罗纱制就的,还是素面,空空荡荡的,你帮我画一丛迎春吧。”她扯着他的袖子,眼睛亮亮的。 她喜欢迎春花,但是画得不太好。这是个很细致的活计,她在这方面有些毛躁。 罗纱小窗,檐上雪落。 厅里的姑娘软着声儿央他。 赵枢看了她一眼,笑着拂了拂茶盅中浮起的叶。 赵明宜扯着他袖子的手顿了顿,仰头去看他,终于是明白了什么,放在他掌心的手有些烫……仰头去亲他。 干净的下巴还是有一点微微的刺意,她亲完缩了回去,却不想下一瞬他便压了下来,俯身定定地看着她:“今天大雪,也没什么旁的事……” 双手撑在他胸前,手心是他温热的胸膛:“然,然后呢?” 他低头,蹭了蹭她的发丝。 有些痒。 她眼尾有些红了,偏过头去,不敢看他。 从前还未觉得,如今成了亲,愈发觉得他的容貌让人看得心醉了。要说清冷的贵公子,他尚还有几分说不清的柔和。要说温文尔雅的文官,他又还有几分锋利,对视的时候总会被他带着走。 赵枢挑了挑她的下巴,好笑地看着她:“你胆子怎么这么小,我会吃了你吗?” 心跳漏了一拍。 “那你别看我,你不看我,我就不怕你了……”她声音小得很,纤细的指尖轻轻颤了颤。 刚刚成亲的夫妻,一举一动都带着点欲说含羞的意味。 赵枢忽然笑了起来。看着她抓自己的袖子在手里,都快拧出一朵花儿来,把她愁坏了。他坐直了身子,把她搂在怀里:“那是不能了,在我身边,我的眼里可都是你……我给你出个主意吧。” “什么主意?”她好奇。 他不答,起身将她抱了起来,径直往主院去。 梨月跟在后头,抬头便见一道高大的身影,抱着怀里的人儿往外走。不远不近的距离,还能听见他们低声说话的声音。柔情蜜意,让人不住地红了脸。 “我们回房,你多看看我就不怕了……” 这算什么主意! 帐内朦朦胧胧的,他解了衣裳便搂着她在怀里,她体温低一些,只觉得他的怀抱暖和极了。忍不住地往他那里又钻了钻,心里止不住地高兴。 她闭着眼睛的时候,唇角还带着一点微微的弧度。 “怎么这么高兴。”他抱着她,力道不松也不紧,低头便见她还没睡,笑着抓了他的衣领。 窗外鹅毛大雪,新婚的夫妻,彼此心意相通。 怎么能不让人幸福。 她说:“我一直都很高兴……从半年前你第一次抱我开始,我就觉得高兴了。我喜欢你身上的味道,喜欢你亲我……”她脸红,指尖攥着他的衣领:“你不知道,在我还不喜欢你,还把你当作兄长的时候,听见你说对我有意……我就已经很高兴了。” “你爱我,也让我觉得幸福。”她脸上泛着甜甜的笑。 “是么?”赵枢摸了摸她的头发,掌下发丝柔软温情,心也软了下来。 他没告诉她,他察觉自己动心的那一刻,其实是慌张的。她那么小,在他身边很多年,又分别了很多年,几经波折。兄妹之谊已是难得,再要修夫妻……她在他身边,本该就是幸福的。 否则有何意义。 只是这些话不必多说。 留待来日。 “我不困,我不想睡……”帐子里暗暗的,她躺了一会儿,又在他怀里动了起来:“你说要给我画扇子的,迎春花呢,冬天画最好了,明年一定是个好时节。你要不要起来,我给你研墨,我陪嫁里有一块上好的。我找出来。” 属实只是想闹他。 他看出来了,也不说话,翻身便压了过来:“你不想睡,那我们做点别的。”他挑了挑她的发丝。 这可把她吓坏了。 “不,不成,今天不成,明天也不一定……”缩了缩着便从他身下翻到了里侧,老老实实地躺好。 “我要睡了,夫君也睡吧!” 胆子实在是小。 他好笑地把她揽了过来,不动声色地给她揉起腰来。 还得再等等……等她能承受了才行。 蓟州风雪漫天,京师同样飘着鹅毛大雪。 王璟从宫里回来,门房告诉他书房有人候着,他便知道是谁了,换了身衣服便过去。 天上的雪下个不停,都说瑞雪兆丰年,他却觉得这个年头过得有些艰难。 皇上的病情有越来越重的趋势,连带着底下的大臣也人心惶惶,背地里开始压宝。派系愈加分明。陈国舅手中有兵,内宫有皇后这个妹妹,又掌控了朝中半数话语权,他的赢面很大。王家本该高兴才是。 只是不知为何,他的思虑却越来越重。 书房门前的丫头行了礼,连忙打帘子,他问了句可有上茶。 丫头道:“上了的,公子正在里头。” 他点点头。 进了门果真瞧见窗边坐了一人,孟蹊看见窗外的鹅毛大雪,抬眼看了看王璟:“我说的话大人思虑好了么?”他低头拂了拂茶水:“你若不信我,何必还留着我呢。我这样的人在这世上,不就是最大一个异数。” “你敢留着我,却不敢动手,未免太过优柔。”他心里头恨极了。 恨不得把时间迅速往后推六年。 那时他权势在握,陈王已死,有足够的底气对付那个人!一无所有的回到今天,在长干寺地室听见那句报丧的时候,他只恨不得杀了那个人,将之拨皮抽筋,吞其血肉! 搭在椅把上的手握出了青筋。 王璟道:“天威尤在,这个时候动手刺杀陈王,未免胆子太大了。”他向来信奉谨言慎行四个字。不到万不得已,不会做如此冒险的事情。 孟蹊冷冷地笑了笑:“是么,王大人怕是不敢信,您若现在不动手,再往后便难了。这位殿下可不是是么软柿子,在有两年,他的根基便该立起来了。” “到时候你想除掉他都无法!” 闻言,王璟拧了拧眉。他倒是听见一些风声。那位殿下近来似乎跟内阁学士高文邠走得近了些。 不过高文邠实在不足为惧,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臣罢了,在几位大学士中向来无甚存在感。 王家还有他祖父。哪里就要他忌惮了。 “你说的我会考虑。”他按了按手下的座椅,看见窗外的雪,又问起他的伤来:“若真有宿世轮回,你该得罪他很深吧,否则何至于弄成这样。” 这个年轻的人的伤是一点都看不到。都伤在了内里,皮肉之下,实在是有些狠了。 “没什么,立场不同而已。”孟蹊不想跟他说这个话题。 窗前小话。王璟看着窗外的雪,问他:“我真的死于他之手么?” “您死于承乾年间,是在春天的时候。” “怎么死的。” “饮鸩自尽。” 倒是个新鲜的死法。 王璟默道:“我与他实在不至于如此。”有那么一刻很是茫然,心也硬了,说道:“若真是如此,那我该动了他的根本才是。”否则何至如此。 他们两个多年的朋友,就算是死在对方手里,也不会用如此极端的手法。 他想,陈王是他多年心血。或许他终是杀了朱宁玉。 孟蹊往口中送茶的手一顿。心中有些涩然:“是么。” 那什么是他的根本呢。 王璟只听见身侧茶盏‘砰’地一声落在了案上。那个年轻人面色霎那地惨白,捂着心口向他告辞:“伤口发作,有些力不从心了,望您见谅。” 他不是为难人的人。此人如今就算是他帐中军师,王璟自然无有不海涵的。 立马让门外的侍从过来扶他。 面色如常地出了王家,他挥手让侍从离开:“你先回去吧,你家大人若问起,就说舍下小从来过,我已经到了。” 侍从告退。 雪花翩然落下。 孟蹊扶着墙根走了几步,心口忽然痛得喘不过气来……喉头腥甜。 他在想,前世她的死,究竟是不是意外。 第111章 爱他 腊月底的时候,王璟派人稍了封信过来,信上只有一个字:可。 玉书探了头过来看,忍不住嘟囔:“这又是个什么人,说话就一个字,不清不楚的,还要人猜。”他看了眼案前坐着的男人,只见他已然疲惫地闭上了眼,唇瓣发白。 吓一大跳。忙去房里找了药出来。 “我就说让你不要出门,这下好了,你要疼死了,我就没人管了!”他手忙脚乱,拿药的手直哆嗦。他也想不明白,怎的这人那天回来后一身的雪,像是在哪里跌了一跤似的,回来后便发烧。 发烧还喊着谁人的名字,他听也听不清楚。那天已然把他吓个不清,今天更是又差点吓死。 孟蹊看着少年给他喂药:“我说过,我给你银子,你想去哪去哪,别再跟着我了。”他闭眼。 曾经也有一个人爱管着他。 玉书说:“我在长干寺后山长大,身边只有一个爷爷。后来他走了,这世上就我一个。我看你在沧州也是一个人,若是不嫌弃,不如留下我做个伴。” “你又一身的伤,我还能照顾你呢!” “不过话说,你怎么弄成这样的?我看你诗书礼义皆通,府中又有扈从相随,想必也是有些底气的。何至于弄成这样?莫不是得罪了什么人?” 孟蹊再也忍不了了:“你闭嘴!说完了就出去!” ‘砰’ 桌案上的砚台应声落地,发出一声巨响,吧玉书吓一大跳。 “欸,我就是说说而已,你别动气,我走,我走就是了!”拿起案上的药盒子,一溜儿跑了。 独留室内人闭着眼喘息。伤口痛得要让人失去神智。 那个人说得对,他回来的每一步都走错了。太过感情用事,他看见她便心痛,从前在云州的每时每刻都像印在他脑海里一样,想忘都忘不掉。 他本该韬光养晦,曲身蛰伏。 本该斩断过往,一心前程。 按断了手中的笔,他笑着笑着,手背上忽而晕湿了。 晚间之时,王家扈从忽然过来请他。他去见王璟的时候,才见他桌面上压着一封信,已然拆了开来,他坐着的时候的确很有几年后的气势。孟蹊有时是服气他的。 “你说得对,陛下如今意识糊涂,现在是下手的最好时机。”王璟将手边的信递给了他。 “一个月后是天家校猎之时,皇上身子骨不行,不会出席,护卫会有所松动。宗室几位殿下,世子都会前往西郊,朝中官员也会同行。陈家会暗中排布好人手。” “到时是生是死,就看那位殿下的命了。” 孟蹊接了那封信。看了眼王璟,发现他说此话的时候眼里没有丝毫波澜。 他跟赵枢还真是同一类人。当年辽王死在姓赵的手里,如今陈王的命又握在了陈家王家的手上,轻易决定人的生死,这种感觉应该很让人迷失吧。 “这件事,我要你暗中盯着,不可有一丝错漏。不然陈家发怒,我也保不了你。”王璟如今是信任他的。 他未置一言。转身便想要离开。 而在门边的时候,身后忽然又传来声音:“事成之后,你想要什么?” 孟蹊冷嗤一声。这便是他们这类人惯用的手法了。先委以重任,又要打压,最后许诺好处。 他面色如常,倒是认真想了一下:“我要向您要一个人……” 冬日的风雪实在是大。寒风吹在身上,是冷到了骨子里的。 孟蹊也觉得身上冷。 长街上空空荡荡,身边往来几个玩耍的孩童,匆匆忙忙从他身边过了。 头顶一棵柿子树,只剩下枯枝,忽然落下来三两只乌鸦,叫得让人瘆得慌。 他想,就算陈王死了,他也不能从他身边要回她吧。 光死一个陈王怎么行。 三朝回门的时刻,赵枢带着妻子回了傅家。她从前一日晚上便开始高兴,自己亲自准备了回门的礼,看了一遍又一遍,都点清楚了才睡得觉。 回家后,傅蕴笙请赵枢往前厅喝茶。 林娉把女儿带回了房里。 母女两个人说话。 林娉跟她说了一些事情:“我从前便有些担心你……你的身子骨太不好了些,只要入了秋手脚就是冰凉的,还是得再调理着才行。他可有跟你说什么时候要孩子?” 她娘说得太直白。 直把她说懵了:“没,没有。我们刚成亲呢,哪就那么快了。” 一边看她娘做一件里衣服。绫缎的料子,做得极其服帖,她探头去瞧:“这是做给叔叔的?” 转移话题太过明显。 “你别打岔,这是一件很重要的事情。最好先缓个一年半载的……”林娉思虑良久,跟她道:“他年长你一些,心中必是有章程的,你跟他一块儿的时候问问他才好。” 她低了低头,叹道:“您别操心这个,我们心里有主意的。” 林娉看这傻孩子,心知她是没想到她想说的是什么。 晚上在傅家住了一夜,她坐在妆台前百思不得其解,总觉得母亲好像话里有话。似乎有什么没跟她细说。 净室传来水声,她坐着梳头,想着想着才觉头顶压下一道影:“在想什么,这么出神?” 赵枢把她抱了起来,径直坐在了椅子上。两个人都才沐浴完,她身上是茉莉花的味道,浓淡相宜。他手臂微动,把她搂得更紧了些,用下巴蹭了蹭她的发顶。 “娘今天中午跟我说了会儿话。”她坐在他怀里,几乎马上便感觉到了他身上的灼热。 赵枢抓了她的手握在掌心里:“说什么了?” 她有些不好意思。支支吾吾地没有开口,任凭他抓着自己的手。白皙纤细的手指被他抓在手里,轻柔地摩挲着。他半垂着眸,神色柔和。 “母亲说我身体不行……若要有孩子,还得缓缓才好。她说你心里肯定有数,让我问问你。”靠在他肩头,还能感受到他身上淡淡水气。干净清冽的味道。 赵枢还以为是什么。 他好笑地搂着她。 赵明宜不懂他为什么笑,耳根有些红了:“怎么你也笑我。我出来的时候张妈妈也笑我。” “没事,这跟你没关系。岳母在借你的口点我呢……”他几乎立马便明白了林氏的意思,只是怀里的人好像没有转过弯儿来。她好像在这方面十分的迟钝。 夫妻暂时不考虑子嗣的话,行房的时候便得有些忌讳。 他低头跟她说:“你暂时不宜有孕,我多注意些就好了,也不是什么大事。”这点分寸他还是有的。 其实有没有孩子,也无甚要紧的。 “蓁蓁,你喜欢孩子吗?”他亲了亲她鬓边的发,沉声问道。 她靠在他怀里,心中难得沉思了起来。这个问题她还真的没有想过:“我不知道……”不过转念想想,她便通透了,仰头道:“如果是我与你的孩子,我肯定是欢喜的。你这么好,我又喜欢你……” 她说着说着,自己都没有察觉,头顶那道目光愈发地柔和起来。 这话与示爱又有何异。 她自顾自地说着,却是莫名觉得热了起来。……让人想忽视都忽视不了。 “你,你,”倒是不脸红了,换成了红脖子。 赵枢看着她一片白皙如玉的脖颈一点点变红,这样子怎么能让人不想欺负她。径直将人打横抱起来,带到了里间去:“我们回房里说。” 这样不受控制的情动还是头一回。 她缩在他怀里,只觉抱着她的那双手有些发紧。 “今天是回门的日子,我们不可以的……”她抬头便见他高挺的鼻梁,五官在明烛下很是温柔,心头不免悸动。 上了床榻,他把她搂进了怀里:“我知道。” 翻身压了过来。 “知道你……唔。” 他也的确有分寸,不过是把她亲得喘不过来气罢了。然后四平八稳地去了净室。 回到蓟州的时候,已经快要年关了。这算是她跟他在一起的第一个新年,赵明宜想她应该给他准备些什么才好。又想起那天母亲做的里衣,深思熟虑的片刻,有些拿不准主意。 她的手艺不太好,肯定不如绣娘做的精湛。 梨月在一旁儿看着她纠结,捂着嘴笑道:“您可别担心这个了,这种事儿只讲究个情意。您做就好了,到时候爷穿在身上,保不齐高兴呢!” 梨月这张嘴惯会哄人! 她被哄着找不着北了,当下便让人拿了簸箩来,对着窗子的明光穿针线。又让人去裁料子。 他说得对,过往的事情,她应该都淡忘了才好。 这样平静又安宁的日子,怎么能不让人幸福。她又怎么会记得前世种种冷人心肠的事情。 过往事,从此抛却。 只是偶尔对着庭中的鹅毛大雪,她不免想起前世在永州那个雪夜。 他究竟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情压下所有的情绪,放她回永州的呢。她不懂前世的他,诸多遗憾,根本来不及弥补。 雪落下的声音很轻,周围一片寂静。她想得多了,甚至都未曾注意到身后的脚步声。等回过神来的时候,他已经坐在她身侧了。随手解了披风递给身后的侍从。 赵枢看了眼庭院,说道:“你喜欢坐在这里看雪,不如明日我让刘崇在院中栽些冬日繁茂的花木。” 她愣了一下,回过神来。 放下手里的簸箩去抱他…… 赵枢轻笑了笑:“这是怎么了,忽然黏人起来了。”旋即也抱她,把她搂在怀里,下巴抵着她的额头。 她贴了贴他的脸,指尖摸了摸他的下巴,声音又小又轻。 第112章 夫妻 夜里烛火摇曳,赵枢告诉她过几日刘崇会把府中的一应事务交给她,以后就由她来接手。 “管家的话我可以,不知道还有没有什么别的,我怕做不好。”她睡在里侧,有点困了,只是还想跟他说说话。他还有公事,婚期过后便不能在府里这般陪着她了。 “你这么聪明,怎么会做不好。”他向来是以鼓励为主的,微微笑了笑,把她搂在怀里:“我身边只有你,你得学会才是,不用太担心,刘崇会教你的。” “再说了,你还有我呢。” 她垂了垂眸,转身抱了他的腰:“你信任我,那我就好好学,不会给你丢脸的。” 蓟州是边镇,往北有虎视眈眈的朔羯,自来都是屯兵布防的要地。牵连着整个辽东的局势。她怕她不能处置好府里的一应事务,给他拖后腿了。 可是也正如他所说,她在他身边,总要学会才是。才不至于受底下人蒙蔽。 “夫君……”她往他身边靠了靠。 赵枢嗯了一声。 她抬眸看他的眼睛,只见一片深邃,问道:“你这么温柔,在下属面前也是这样的吗?我好像都没见你动过气……” 这是什么话。 他没有回答,只是笑了笑。 “在你眼里我是什么样的?” 她想了一会儿,笑了起来:“至少是温柔的,我有时候有点迟钝……你能担待我。嫁人后,做你的夫人,有时候我觉得我也应该成熟一点。” “这算什么。”他轻轻笑了笑。把她拢到了怀里,叹道:“爱你是我的本分。” “我是你的丈夫……你可以冲我撒娇,冲我笑,也可以有小脾气。这些从前可以做的,没道理你做了我的夫人反而不能,没什么不可以的。” “可是我怕你会累。”她去抓他的手。 细细地描摹他掌心的纹路。 赵枢低头看着她。 她穿了身嫣红色的里衣,发丝落下来了,垂在耳边,枕上。指尖圈圈点点,认真地摸他的手,看他掌心的纹路。眸子很亮,在烛火下像一簇小火苗,安静地依偎在他身侧。 “我不会累。”他拢了她的手,收在掌心里。 紧接着翻身压了过来,俯身,带着她的手放在肩膀:“你听我的话,可能也要担待我一些……” …… 第二天早晨,天蒙蒙亮的时候,他便起来了。也没吵醒她,外间有丫头端了水进来。都是受过训练的,走起路来听不见什么声音,轻巧安静。 蒙亮的光线探了进来。 赵明宜借着帘帐的遮挡看他。 他今天要去督师衙门。身上换了直领常服,腰间束着革带,长身玉立,气质是极好极好的。他从前的脾性是冷淡居多,不知道什么时候起,他变得更温和了。 她拿帘帐掩了,却是不知那道视线有多么的明显。 直勾勾的。 赵枢换了公服,也没立时就走,反而折返了回来,掀开帘帐瞧她。看着没有醒,眼皮却是动了动,他被她逗笑了,径直把她从被窝里捞了出来:“本想让你多睡一会儿……既要看我,何不光明正大的看。” 她睫毛一直在抖,想装都装不下去。 “谁说我在看你……我在看窗外,看今天有没有下雪呢。要是下大雪,刘先生跑一趟还是很麻烦的。” 赵枢沉吟片刻,捏了捏她的脸:“你心疼他,你不心疼你夫君我。我也是要上衙门的。”他好笑。 “哎呀。”她让他说得不好意思了,依偎到他怀里,用力地蹭了蹭。 嘴硬罢了。怎么会不心疼呢。 他摸了摸她的头,笑道:“我替你看过了,今天的雪不大,只是昨夜下得大了些,夹道上的雪还没扫干净。你别出门,等着刘崇过来就行了。” 她好像一只猫,一大早便被他顺了毛。高高兴兴地起来送他。 站在门廊下,她给他系斗篷:“我晚些时候让厨房炖鸽子汤,等你回来。不要太晚,会炖老的。”指尖在他袖口上流连。 赵枢看着她纤细白皙的手。 心下喟叹,按着她在怀里道:“那你等我回来……” 缱绻的尾音,让人听了脸红。 刘崇是在午后过来的。带着四个管事,一并带过来的还有账房的账册。从前大人并未娶妻,所以内院的账跟外院都是一块儿做的,没有刻意区分。 如今却不行了。 内院的一应事务都该交到夫人手中。 “这是内院库房的钥匙,一共三把,都在您这里了。若要支出银子物品什么的,往后都得过了您的手才行。府里的产业很复杂,爷吩咐过,您可以慢慢熟悉,不用着急。”刘崇交了钥匙,心里反而更沉重了起来。 夫人身边有万青。到时候肯定是要帮衬夫人的。 他接了手,自己就要往后退一退了。 “我知道,昨日他已经跟我说过了……”她看见刘崇一直在喝茶,心里也猜到他的想法:“这么多年辛苦先生了,只是我刚来,很多事还不清楚明白,恐怕有些事还得讨教您才是。” 刘崇是书房的人,该有的礼遇还是要有的。 她不能一上来就寒了人的心。 刘崇果真话又多了起来,给她介绍起府里的事情:“从前内院只有一位主子,所以服侍的人不多,后来往锦州下聘,爷让属下又添置了一些人……” 说了许久,又道起账房来。 “如今是我在管着,四位管事,您可以添一位进来,以后就听您的差遣。若是您下午有空,也可以看看属下拿来的账册,过一遍手您就熟悉了。” 下午下起了大雪,她确实也没有出门,让梨月点了灯火起来看账。 蓟州是军事重镇,内外都不可掉以轻心,她必须对家里的事情一清二楚才行。 只是她于一笔帐目始终有些不解,差人唤了管事的来问询:“家中并无那么多铜铁器具,为何这项会有如此大一笔支出,我记得府里只有银楼,似乎不做铜铁生意。” 前代盐铁是官营的,只是到了这一朝,官署对铁业有所放松。允许私人冶炼经营。 管事看了眼那笔账目,吓得手一哆嗦:“这,这是京师隆大人家的生意。”有些战战兢兢地:“蓟州有铁矿,且多山林草木,燃料充足,隆大人多年前便在这里设了冶炼场所,专做农具铜鼎等物。后来大人到任,便将产业交给了赵家打理,也算给隆大人行了个方便。” “原来是这样……” 管事连连点头,吓出一身汗来。 这笔帐本该删减掉的。 赵明宜让他下去,又看了一会儿,才去厨下盯着灶上的鸽子汤。 天色渐渐地黯淡下来,赵枢从官衙回来,刚至仪门便看见刘崇匆匆过来,回禀了今天的事:“是我的疏忽,让夫人看见了那笔账,管事掩了过去,说是隆大人手里的生意。夫人看起来也信了。” 他怎么敢说这笔银子是用来打造兵器的。 赵枢听完顿了片刻,冷声道:“你做事何时如此不利落了,我看你该好好反省一下。” “是属下的过失。”刘崇吓一大跳,心也悬了起来。 此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赵枢本不欲与他在这时计较,吩咐道:“以后给夫人过目的东西,你都再过一遍,该抹的东西都抹干净了。” “是。” 刘崇应声退下。 进了内院,方至厅中,果然闻见浓郁的鸽子汤的味道。他的妻子正站在桌前,用汤匙轻轻尝了一口碗中的汤。氤氲的热气把她的脸蒸红了,偏头看见他过来,面上绽开一丝笑:“我还说呢,我都叮嘱过让你早些回来了,你肯定不会诓骗我的。” 他走了进来。 她走过去替他解了斗篷,闻见他身上风雪的气息。 “你嘱咐了那么多遍,我自然是要早些回来的。”他面上带着笑,手上冰凉,便没有去拉她的手。径直坐在了桌前。 她高兴:“我给你盛汤……”话也没有停歇:“这是厨下的妈妈教我做的,我炖了很久,用了些你喜欢的香料,不知道你喜不喜欢。”拿了一个白瓷碗在手里,亲自给他盛。 有些烫,她忍不住地换了只手。 赵*枢先她接了过来:“我来。” 坐在一块儿用饭。 她坐在一旁看着他,满怀期待。 赵枢尝了一口,没有说话。 “怎,怎么样?”她见他没有皱眉,也没有说话,一时摸不准自己的手艺。在想自己是不是盐放多了,或者做得太清淡了。 她脸被蒸得起了一层薄晕,鼻子也有一点红,眼睛清澈明亮,看着他的时候带着一点紧张。赵枢觉得她可爱极了,把她带到怀里:“很不错,有蓟州的味道。” 她呆愣了一下,用力地捶打他的手臂:“那你不说话!又在逗弄我了!” “你可爱我才逗你的。”他笑着喝汤,也没有否认自己的行径。 却把她说得脸红了。 “你以后不要再这么说我了……让人听见不像话。”从前她是个未出阁的姑娘,文静可爱便罢了。可是现在她嫁了人,这样说多少有些不稳重。似乎不太好。 手里的汤很快见了底。 赵枢把她揽坐在怀里:“听见就听见了,我如今还抱着你,这也不像话吗?”他看见她红了耳根,逗弄她的心思愈发浓厚了,贴近她的耳朵,低声道:“蓁蓁,我们是夫妻……关起门来亲热有什么不对。” 温热的气息打在她脖颈上。 让她白皙的皮肤染上了一层红晕。 “这,这……”她抓着他的手臂,竟也没想出反驳的话来,支支吾吾半天,才在他灼热的目光下妥协了下来。 第113章 贵客 冬雪天的日子很是宁静。 她坐起来点了点明天要去看的铺子,窗外风雪都渐渐小了,这才想起来上床歇息。 脱外衣的时候,榻上那道目光实在不容忽视。她顶着那道视线拿了身水红色的里衣,躲到屏风后去换了,好半晌才出来。 “先别熄火,让我看看你。” 赵明宜吓一大跳,正站在烛台前,却从身后让人拥住了,抱了个满怀。他身上清冽的味道很是好闻,后背贴着他的胸膛,有些硬邦邦的,她心肝儿都在颤:“不,不是天天都看我吗,怎么还看不够呢。” 拢着她腰的手有些热。 他嗯了一声。 紧接着不说话了,低头去嗅她身上的味道。问她是不是换了香。 若有若无的气息萦绕在耳侧,她想忽视都忽视不了:“是玫瑰花,晚上洗澡的时候梨月放在水里的。”她有些紧张,贴着他的后背也渐渐地热了起来:“会很浓吗?” “怎么会,很好闻。” 赵枢本想摸摸她的脸,只是想了想后,却将手落在了她耳后敏感的地方。 引得她皮肤一阵颤栗。 同床共枕也有许多日了,她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手心有些发麻。 赵枢见她明白过来,微微笑了笑,绕过她将她烛台的灯芯又挑亮了些,从身后拢着她的手道:“这烛火留着吧……你前几日都闭着眼睛,也没好好看过我。” 这是什么话…… 红烛下的姑娘羞红了脸:“你乱说,是你想看我吧。” 他嗯了一声,根本不否认。 “不,不能这样。”怎么可以这样呢。亮着烛火怎么行,那不是什么都看得清清楚楚吗。她脸上染了一层薄晕,低着头,目光紧紧地盯着自己的绣鞋,手心有些发紧。 他也不催促,探手去摸她的耳垂。 粗粝的指腹划过细细软软的地方,她肩头忍不住动了动,心间有些发痒,好像蚂蚁爬过。腰间拢着她的手也越来越热,她觉得很快就要把她烫伤了。 她不说话,垂着眼眸盯着自己的脚尖。 烛火忽地摇曳了一下。赵枢把她抱了起来,径直走向床榻,将人放下后很快落了帘帐。俯身压了过来。 他向来习惯先亲耳后。 那是她最敏感的地方。 “我,我还没答应呢。”细细密密的吻落了下来,她心尖儿都颤栗起来,忍不住地仰了仰脖颈,伸手推拒他。只是不过三两下的轻抚,她的手便放了下来,感官跟着他走。 她害羞。 赵枢知道。 这种事讲究水到渠成,可是有时候也得有人主动添一把火。 他比较渴望,他也希望她能渴望。所以这把火就由他来添了。 房里响起让人脸红心跳的亲吻声。把她都听脸红了。 脖子间细痒的感觉一路从身上蔓延到脚底,她忍不住蜷缩了脚趾,不受控地往他怀里贴。热热的脸颊贴上了他更灼热的胸膛,额头细密的汗珠蹭在了他胸前。 她敏感地察觉到他的呼吸乱了。 他会亲她,时常在还未开始时便把她弄得脱了力。前几日她没有了力气不能继续,他也只会笑她,不会强求。 今天却是都乱了。 窗外风雪渐渐地大了,能听见风吹动廊下竹帘的声音。 她额头已经汗湿了,一根手指头都抬不起来,任由身后的人拥着,闭着眼靠在他怀里。脖颈后的喘息有些重,把她的心肝儿惊得一颤一颤。汗水淋漓。 余韵犹在。 身上热热的,被他抱着很舒服。 “我刚才好像咬你了……”她缩了缩脖子,根本不敢相信自己方才真的动了口。那分明是愉悦到了极点的时候,她怎么会控制不住地要咬他呢。一点都不正经。 一只宽大的手抚了抚她的头发。 他问她要不要看看伤口。 身后的声音醇厚而沙哑,她敏感地感觉到不对劲,脸上泛红:“还是,还是明天再看吧……我下回不会这样了。” 她一定控制好自己。 赵枢摸了摸她的脸颊,果然一片滚烫,伸手把她拢了过来,让她面对着自己。 红帐内看人跟在外头是不一样的。她在他怀里,整个人就像一朵初初绽开的桃花,偏偏她又容易害羞,让人想逗弄都怕把她吓了。他心里一片发软,把她紧紧地箍在怀里,问她高不高兴。 “你又在欺负我了。”她被他的手带着搂上了他的腰。 这要她怎么回答。 高兴,他下回还来。 不高兴,这不诚实。 赵枢低头看她,发现她皱着眉,这样的问法算是把她愁坏了。眼见着她闭上了眼,用力往他怀里钻。一句话也不说。 他终于笑了出来,伸手去揉她的发顶。 好半会儿才抱她去净室。回来后终于熄了烛火,这时候她也有些力气了,贴着他要跟他说话:“我今天查账发现库房有一笔银子没看明白,不知道是支到哪里去了,我喊了管事的过来,管事说这是隆大人手里的生意。咱们家还跟隆大人有生意上的往来吗?” 赵枢看了她一眼,摸了摸她柔软的发顶。 “不是隆鄂的,是他族里其他人的产业。”这话也不算骗她,蓟州的两座冶铁场都挂名在隆家底下,跟他没有一丝一毫的关系。账目上的往来都是套用周转的名义借给他的。 今朝官员不许营商,他不会给人留下把柄。 “那这个我要管吗,冶铁的事我也不懂。”她问得诚恳,怕自己弄出了乱子。 赵枢:“不用,你把刘崇交给你的账理清楚就好,剩下的我来料理。” 她答应了。 可是依旧觉得奇怪:“若是借予隆家临时周转,也该有回账的记录才是……”上面什么都没有,只有一笔孤零零的支出,反倒不像是借,更像是赵家参与了冶炼场的经营。 她越问,想得就越细。 赵枢深知不能让她再想下去了,堵了她的嘴,探手去揉她的腰:“你若不想睡……” 她身体忽然僵硬,埋头在他颈间:“我有点困。” 几乎是立刻阖了眼。 一个时辰后,她终于睡着了。赵枢看了她一会儿,起身换了衣裳往外走。廊下早已有人在等候,刘崇拎着灯笼,眼见着风雪下一人行来,低了低眉,说道:“夫人能看见的账目我都删减干净了,这样的疏忽属下保证不会再有。” 算是把他吓个半死。 赵枢点点头,径直出了府。 马车在夜色中驶向郊外,在靠近梨木台山附近的一处地方停了下来,此处位于深山之中,树木繁密,遮天蔽日,平日里都是阴阴的。只有晚上响动才大了起来。 周述真带着侍从,排开的人一字燃了火把。 马蹄声动,赵枢出来后便见一脸笑的隆泰走了过来,伸手做了个请的姿势,一边回禀这些日子以来的事情:“当日叛王留下的冶炼所有两处还没有销毁,当年底下有人瞒了下来,也没有报上去。如今这一所已经能用了,只是工匠还不够,能打兵器的人都在官家。咱们若是撬了人,难免引人怀疑。” 刘崇跟在身后,不免也四处盯了盯。 高大的竖炉矗立在各处,都是用砖石砌成的,火把照亮之处隐约还能瞧见比火更亮的烈焰喷涌而出。 椭圆的炉缸,底下有‘火沟’,一并工作着的还有两侧的鼓风口。站了一会儿身上已然发汗。 这样的竖炉越往里走越多。 不免让人心惊。 赵枢走了一段,终于在一座炉缸前站定,看着底下的工匠动作。 隆泰让人拿了把今日工艺才完毕的刀刃过来,递给面前的人瞧:“您看,这是我们的工艺,刀刃是锋利,只是常有断面,这样的刀拿出来用会有缺陷,容易卷刃。这是很致命的。” 赵枢看了眼周述真。 周述真随即亮了自己的刀。 两把刀放在一处,孰优孰劣一目了然。 “断面暂时先不管,工匠的事我来解决。”赵枢沉思片刻,看向他道:“我只问你一句,冶炼所的兵器现在能不能量产?” 刘崇见主子的眉头皱了起来,便知他很关心这个问题。 上前道:“蓟州铜铁矿产丰富,梨木台的燃料也充足,实在不行也能从密云暗中调了煤过来,若是工艺的问题能解决,广造是可以的。” 隆泰闻言,眼皮子跳了跳。 赵枢不管他们底下有什么动作,他只看结果:“过些日子我会让人送工匠过来,你们看着办。” 马车随即打道回府。 府邸一派寂静,各处都灭了灯,他回房后掀开帘帐,发现里侧的人已经睡熟了。 他探手将她捞了过来,静静地看着她。 脸颊有些痒,她睡得熟了,哼哼两声。模模糊糊地睁开眼,发现他正看着他:“你怎么起来了,天亮了吗?”还没睡醒,说话带着鼻音。 他摸了摸她的脸:“没有,天没亮,你睡吧。” 她贴着他的掌心,还没有清醒,拍了拍身侧的位置:“……你在想什么,快上来吧,床上很暖和。”她想要他抱着她。 赵枢脱了外衣去搂她。发现她阖着眼又睡了。脸颊贴着他的手,睡得很沉。 他没有抽开手,任由她枕着。静静地看着她的脸。 他在想,这么早娶她究竟对不对。国舅爷与凤座上那位迟早是要把京师翻个天的,京城什么时候乱起来还犹未可知,他布局太早,这趟浑水就是不想淌也得淌了。 “我会护着你的,不要怕。”他俯身亲了亲她的鬓发。 将人搂在怀里,抱着她睡了。 第二天一大早,床上的人醒过来的时候,天还是蒙蒙亮的。身侧的人还未醒,赵明宜却是早早地醒了。 她昨夜恍惚听见有人跟她说话,已经很晚了。如今却是怎么都想不起来了。 门外忽然传来打帘子的声音,梨月探了头进来,欲言又止。 第114章 陈王 进去的时候床榻上已经没有人了,只有清淡的余温。她将帘帐挂了起来,听见屏后有换衣服的声音,起身去寻他。 “谁过来了?”赵枢正在换衣裳,靛青色交领长衫,系了衣带便探手去拿屏上搭着的革带。见她过来反而不急着穿了,把她拉到身边拥着,嗅了嗅她长发上的香气。 她垂了垂眸,忍不住想躲。 他的气息太霸道了些。 “是梨月,她说刘先生过来了,府里来了位贵客,我也不知道是谁。”赵明宜接过他手上的革带,亲自给他束了。 细长的指尖在腰间翻飞。 她知道他在低头看她,系好后忍不住地去拥他的腰:“你别看我了……你一看我,我连要说什么都要忘了。要是有要紧事该怎么办?” 赵枢面上带着笑:“你说,我不看你了。” 这时候又正经了。 “刘先生说府里来了位贵客,我不知道是谁,一会儿你去了派个人给我吱一声儿,我好想想该怎么招待才是。不能失了礼数。”她现在不是在闺阁,内院的事她也要学着安排。 说完话,她才唤了人进来服侍她梳妆。 而赵枢则往外院去。刘崇早就候在垂花门前了。见那位爷过来,遥遥行了一礼。 赵枢点点头:“谁过来了?”负手过了垂花门。 刘崇立刻便跟上,一边说道:“是陈王殿下,带着内宫的侍卫,身边还有两个太监。气冲冲地来了府上,一句话也不说,就在那儿干坐着,说要等您过来。” 这位殿下年岁也不大,平日里都是一副很老成的样子。今日却不一样,似乎是有什么把他得罪狠了,整个人都闷闷的。 像个受了委屈的孩子。 还未进花厅,果真顺着厅内的窗子看到那个少年。坐在窗边一句话也不说,下人来来往往也不在意,默着声儿的样子有几分让人心疼。 “先生!” 朱宁玉看见了他,眼睛在那一霎那间就亮了起来。只他还记得那人的教导,喜怒不形于色,在激动的那一瞬间站了起来,又很快正了正神色,端正地坐好了。 等赵枢进来,他才拱手行了半礼,喊了句先生。 “臣是不是说过,殿下不可轻易出宫,你如今也不听我的话了吗?”他没有坐下,看着朱宁玉低头。厅外便是排开的侍卫,一并在门边的还有两个身着便服的太监。 朱宁玉听了,猛地抬头道:“我没有忘,我都记得!” 他声音又弱了下来:“只是您不知道,我在宫里实在待不下去了,娘娘明面上善待我,暗地里却视我为眼中钉肉中刺。皇伯父从前看重我,只他如今卧病在床,也没有精力约束娘娘了……” 他撸起了衣袖,一直强撑的委屈终于在这一刻崩塌:“您看,前儿我打碎了娘娘的琉璃盏,她找了个由头关我进暴室,这些伤都是李全打的,他说我不配跟堂兄争,让我早些认清自己。” 李全是坤宁宫的掌事太监。 “我写了一篇好的文章,堂兄直接拿走了去给皇伯父看,说是他写的。又翻了我的出来,说我是抄他的。娘娘跟国舅说我品行不端,让人上折子请求伯父斥责我。” “我已经很久没见过皇伯父了,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少年眼中充满了委屈。也满是迷茫。 赵枢看见他手上的伤,目光也不由得冷了下来。 面上却是不显。 “你过来我这里可有人知晓?”他坐了下来。 朱宁玉点头:“母亲的忌辰正逢皇伯父病重,我无法离宫,前几日太后娘娘准了我到永宁行宫祭拜。”他刚从行宫出来便直奔蓟州,一刻都没有停歇。 那能平安无事到他这里也算是他命大了。 赵枢道:“你休息几日,冬猎之前我送你回宫。”他很快也要赶往京师一趟,朱宁玉也不差这一会儿了。 朱宁玉一听能在这里休息,高兴起来,只是想了想才道:“我在这里会不会不合适……” 一个看起来即将失势的宗亲王爷,在蓟州这样的军事重镇,简直就像活靶子。明晃晃地告诉众人他跟臣下有牵连。 “你这时候知道想了,来的时候怎么不思量清楚?”赵枢看了他一眼,语气有几分严厉。 朱宁玉低下了头。 “行了,这件事你不用管,我会安排好的。” 御座上那位好好的时候没人敢放朱宁玉出来。如今那位不好了,立刻便松了口,不说别有用心他是一点都不信的。 他也不敢这时候放他一个人回去。 赵枢吩咐刘崇:“传出消息,殿下心忧皇上病情,途经蓟州清音寺偶遇主持讲经,心有所动,特留下抄写经书呈供佛祖,为陛下祈福。不用特意声张,传出去就行了。” 刘崇应声而去。 不过一会儿,门廊下果然有个丫头匆匆过来,进门正见夫人在梳妆,笑着行了个礼。把刘先生交待她说的说清楚了:“是京师过来的,高文邠高大学士的公子……如今在花厅呢,刘先生说他兴许要在我们府里下榻,会待几日。” “高大人家的?”赵明宜有些困惑。 那刘崇为何说是一位贵客呢。 高文邠的公子却也贵重,在蓟州却也实在称不上贵客。她应了下来,让梨月派人去灶上看着,顺带去问问那位小公子身边的侍从,看看有什么忌口的或是不喜欢的。 梳好发髻,换了身衣裳便往花厅去。 她看见厅外排开的侍从,路过的时候只觉有人盯着她,抬眸便见两个面容白净的男子守在门前。两人抬手拦了她,正要盘问。 正疑惑着,听见门内传来一声少年音:“大胆,还不让开,这位是夫人!” 少年声音有些沙哑,只是依然宏亮有气势。 赵明宜顺着隔扇往里望去,正对上一双清明的眼睛,十分的内敛的目光,扫过来的时候很有气势。只是这双眼睛的主任却令她有几分惊慌。 这哪里是高大人的公子。 分明是宗室的殿下! 她在沧州大音寺遇见过。 少年看见她也有几分怔愣。朱宁玉只知道先生娶了妻,却是害怕冒犯,不敢多问。他记得她。放下手中的伤药迎了上来,喊了句夫人。 赵明宜笑了笑,回了一礼。 朱宁玉有些不自在,顿了一会儿才道:“先生今日不休沐,所以先走了……我在这儿要叨扰夫人了。”他抿了抿唇,后面便不知说什么了。 他不便表明身份,自然就是有顾虑的。她便也不戳破。 还是个孩子。手里的伤药放下了,袖子却没撸下来,露出青青紫紫的伤痕。另一只手上的布巾缠得歪歪扭扭。 她看着皱了皱眉,有些心惊:“这是怎么弄的,不该这样上药才是。你这样绑着,血气不通,过几日淤血会更重的。”他不疼吗? “我让人去给你请大夫。”她要唤梨月。 朱宁玉不让,他不喜旁人近身,对待宫外的人都小心翼翼。也不想麻烦她,自己硬是上好了。 她问了他的饮食,最怕他有什么忌口的东西,都一一问清楚了。朱宁玉对她没有隐瞒,说得很清楚。后来没什么可说的了,他以为她要走,却见她找了剪子又折了回来,皱着眉把他好不容易缠好的纱巾剪了。 “你这样不行,晚上你的手淤血就更重了,到时候你想抬都抬不起来。” “不用,它自己会好的。” 朱宁玉看着她使剪子,差点跳了起来。 赵明宜才发现他对这东西特别敏感,心中立马有了猜测:“你的伤,是剪子剪得吗?” 朱宁玉沉默,按捺下心里的惊慌,又坐了回去,沉声道:“多谢夫人,我不动了,你继续吧。”他安静地坐着的时候,真的当得起天潢贵胄四个字,金堆玉砌出来的人,睫毛底下压着的是数不清的惶恐不安。 她见他沉默,心知自己是猜对了。 心口一缩。 小心翼翼地摸了摸他的头。 朱宁玉睫毛颤了颤。忍住了没缩手。 下午的时候她让人做了荷叶鸡,盯着时候往灶下走了一趟,谁知道朱宁玉在廊下看见了,也跟了上来。他闻见了香味,只是他没有那么感兴趣,只是跟着她,看看这个女子平日里都在做什么。 “高少爷跟着跟着我做什么,可是有什么不习惯的?”她中午安排了精细的饭食,没想到他没什么胃口。 “没什么,我想看看蓟州的荷叶鸡是怎么做的,我跟夫人一起去看看吧。” 他沉默。 不知要怎么说。 难道要他说他想看看这位夫人有何过人之处,能让先生喜欢吗? 在他心里先生是很难亲近的人。 朱宁玉做梦都没想到他会娶妻。 “荷叶鸡的做法都是一样的,你若好奇蓟州的风物,我可以带你去看看别的。” 朱宁玉见她笑盈盈的,一时愣了神,只好跟着她去。 傍晚的时候她给朱宁玉换了药,大片的青紫,还有凝痂的伤口,她忍不住问他疼不疼。 怎么会不疼? 朱宁玉却不会在她面前露出脆弱的一面,他深知自己的身份:“夫人还是上药吧,多谢您了。”心中难免抽颤了一下。 还是第一次有人问他疼不疼。从前他母亲还在的时候,也总是这样关心他。后来就没有了。 她的手法熟练了很多。 晚上府里各处都点了烛火,门前亮起了灯笼,飘忽的灯影儿重重叠叠,分外好看。马车迎着前门的石狮子停了下来,赵枢回府后方问起朱宁玉的情状来。 她给他脱了外衣,说道:“他一个小孩子,手臂怎么会弄成那样,我看了都吓一跳。” 第115章 兴致 朱宁玉是个很内敛的孩子。他很少露出孩子气的一面,更多时候都是端着的,做出一副威严的样子……他现在年岁还小,做出来有几分刻意。 可是现在已经能从他身上窥见以后的样子了。 天潢贵胄,浑然天成的气质。 “夫人的字写得有些勉强了,您跟先生在一起的时候,他会打您的手心吗?”他绷着脸,静静地看着这位师母列的采买单子,白皙秀气的面庞皱了起来。 厅中落下墨的女子有些讶然:“这怎么会,这是从来没有的事……他打过你吗?”她小时候写的字拿给兄长看,原先离得远的时候他也就看两眼,不发表任何意见。后来关系近了,他每回都接过来看上好一会儿,虽也会皱眉,却是都将她写得好的地方圈点出来,总是夸赞居多。 他也会打人手心吗? 朱宁玉很难得地露出一个艰难的表情,憋了半天才道:“也没有,先生当然是教导为主。” 怎么会不打,他现在想起那段日子都直皱眉头。 那个时候赵大人年纪是十分地轻,又刚从翰林院出来,教导他的方式跟温和没有半点关系,字写得不端正了,文章有了不好的句子,他都是直接打的。打完跟他说应该怎么改正,让他重新一遍又一遍地来过。 虽也折磨人,却让他在短短两年进学的时间,积累了深厚的功底。 可是今天他才知道,原来先生也不总是严厉的。 “那先生有教过夫人书法么,您知不知道,先生的隶书写得很好,我现在写的就是他教我的。皇伯父在这方面夸奖过我很多次。”当然也很严格,冬练三九夏练三伏,他实在是苦不堪言。 赵明宜看出来了。 这孩子的目光很有几分晦涩,从前想必在她那位手里吃过些苦头。 “也教过的,我也练了很久,只是我学不来这种书法,后来临的是卫夫人。” 朱宁玉终于松了口气。 他就知道,先生是个铁面无情的人,他们都是一样的。 见他又高兴地过来看她吩咐人采买,赵明宜这才知道她应该没有说什么伤害到他的话。小孩子看似老成持重,有时候却在某些事上格外地执拗。 下午的时候他跟着她去查看衣料铺子,从长山路跟到十二街。 “你若是累了,不如就先回府吧。”她见他的脸冻得通红,想也知道他不适应这里寒冷的气候。毕竟她刚来的时候也着实有些不适应。 “我不累,我跟着您去吧。”他很执拗。 赵明宜没再去查看铺子了,专心招待起他来,给他买了糖葫芦,带他去瀛海河边看冻湖里的鱼。 “真稀奇,这冰层这么厚,这鱼还能活得好好的。”他跟着她去了许多地方,终于流露出本该属于他这个年纪的天真好奇。 “冰是很冷的,只是很厚的冰层下水温不会太冷。冰面隔绝了地上的冷气。” 河边还有人捕鱼。 她也招来了侍从,让人开了冰面,凿冰下网。 朱宁玉看着那深厚的冰层就这么被凿开了一个冰眼,霎时瞪大了眼睛,眸光中闪现着跃跃欲试的亮光。一下午收获颇丰,他问她晚上能不能邀请先生一起吃烤鱼:“还是夫人去请吧,我是客人……” “当然可以。”她答应得很痛快,微微笑了笑:“只是殿下能不能回答我一个问题,你为什么总是跟着我呢?”从朱宁玉不让侍从跟得太近也能看出来,他是个不爱身边有人的人。或许更喜欢独自一人。 可是他愿意让她上药。 朱宁玉正拧干衣袖。闻言愣了一下,用力地甩了甩袖子,回答得很让人不着头脑。 “夫人跟先生在一起,应该过得很幸福吧。” 她拧了拧眉,不知他为何会这样说。 朱宁玉紧接着道:“夫人与赵大人朝夕相处……应该不会有这样的困惑。先生其实是个很难亲近的人。”他是位严师,也是个谨正端严的人,待人客气而疏离。还是说得轻了……从前是冷淡到了骨子里的。 他只是想亲近他而已。 他想看看先生喜欢的人是什么样的。她会做什么,说什么样的话,试图从她的言语行动中剖析出他尊敬的那个人喜欢的样子。 只是这样的话,朱宁玉的骄傲不允许他说出来。 “夫人,我们回去吧,今天我很高兴。”他抚平了衣袖,又端正了面容。转眼间又是那位金堆玉砌的贵气公子。 可是他话里未尽的意思,赵明宜听懂了。 “好,我们回去吧。” 又赶了一架马车,看着朱宁玉进去后,招手让万青送一套干净的外衫过来。让他送去给朱宁玉。 从瀛海河抓来的鱼都送进了厨房。应那孩子的意思,她让人做了烤鱼,晚上在花厅摆宴。 傍晚的时候赵枢回来,竟意外地在房里看见了她。他回来换身衣裳,只见那姑娘坐在临窗的椅子上,看着便是时时盯着隔扇的样子。只能是在等他了。 他挑了挑眉,走上前去倒了杯茶。 抬手喝了。笑着问她:“在等我么?” 紧接着将她从椅子上拉了起来,拥进了怀里,问她有没有想他。 真是…… 她很容易因为他的三言两语而脸红,垂着眼不去看他:“小公子今日收获了两条大鱼,说想请你吃烤鱼宴。” 赵枢将她的脸掰了过来:“你跟他何时这么这么熟了,也才两日,你跟我当初都是废了许多力气才在一处的。”他说着就要去吻她,俯身的时候让她来不及有一点反应。 湿热带着情欲的吻让她*的身子一下瘫软了下来。 “别……” 天还没黑呢。 一会儿还要去花厅吃饭,她怕得要死,连忙推拒他。 “不急,晚一些也没事。”他托住她瘫软的身子,猜到她的担心什么,低身在她耳边道:“我不会让人看出来的……” 抱着她进了净室。 有人送了水进来,里头氤氲着雾气,看人的时候朦朦胧胧的。她眼睛霎时蒙上一层水气,软着声儿哀求他。 “听我的话……”他将她的手按向两边,俯下身来。 她哆哆嗦嗦的。在这样紧迫的时间,她身体反而绷得更紧。 “你今天做了什么?”他哄着她软下./身来,一边跟她说话,一边摸了摸她湿透的额发,让她温热的脸庞贴着自己。 她现在哪有心情说话,眼泪都要落下来了。搂着他的脖子,哭出来的声儿自己听着都不像话。 “我列了冬日的采货单子……”她说一个字便要觉身上要散了,用力地抓他的后背。 他好像不会痛似的。 抵着她的额头:“嗯,然后呢?” “然后,然后小公子说我的字写得有些勉强,问我你从前会不会打我的手心。”她脚底根本没有着落,好像踩在云端似的,根本来不及思量自己说的话,只想尽快把这阵承受不住的浪潮敷衍过去。 却不知那人更来了兴致。 “哦?那你是怎么答的?” 他掌心贴着她的脸,把她按向自己,深深地吻了下去。 “我,我不记得了……你问这多么多,我也想不起来啊!”她好容易得到片刻喘息的机会,刚觉得自己承受不了,转头又想贴着他的掌心。根本忍不住。 赵枢挑起了她的兴致,忽然又停了下来。 “……那你下回可以说我打了你的手心了。”教她写字的时候定是不会的。现在倒是可以。 这怎么行! 她睁大眼睛看着他。 那双眼睛湿润得不像话。赵枢有些不忍心欺负她。 “那下回吧。” 待他帮她收拾好,从房里出来的时候。她只觉得腰已经要不是自己的了。为何不直接断了好,留她这般不上不下苦得紧。 朱宁玉第一次请自己的先生吃烤鱼。 他来来回回换了好几身衣裳,一一在身上比对了许久,又问身边的太监:“这件宝蓝的如何,会不会显得太过老成?” 他本来小小年纪心智就成熟,何来显得老成一说。 太监头摇的拨浪鼓似的:“这正配您呢,您上身试试就知道了。 “这不好,靛青的如何?会不会太庄重。”只是吃个饭而已。 “怎么会,您穿正合适呢。” 朱宁玉却摇摇头,很绝情地扔了:“还是玉白的好,先生喜欢这个颜色。” 得,前头口水都废干了也抵不过这一句! 太监又忙前忙后地给换了。 蓟州的督师府其实并不合朱宁玉的意。这里太寒冷了些,他又在宫里待过,见识过真正的富贵奢华,只觉得这府里太过简朴。他深觉这样的府邸配不上他最尊敬的人。 花厅早已上好了菜肴。 鱼肉的鲜香从窗户、隔扇飘到了庭院里去。他刚在回廊的时候就已经闻见了。 “先生可有过来!”他大步往里去,兴许是太过高兴,珠帘子让他甩得老高,直打在了他手背上。把他疼得‘嘶’了一声。 抬眸便见桌前穿青白右衽领袍的男人。 他的身边坐着一个身材娇小的女人,明眸善睐,眼中有一点很微妙的疼爱之意。她伸手招了他过来。 “先生,夫人。”他拱手。 这顿饭也吃得很是微妙。 他看到自己案前摆了酒。这是赵枢从前绝不许他碰的东西。 心中好像意识到今晚要发生什么。 果然,饭食刚刚完毕,那位他跟了很久的夫人忽然起身要走。 “你们说话吧,我让人去给你们煮姜汤,喝完暖暖身子才好。”她笑着让人把桌案上的菜食撤了下去,只留了桌上的酒,很快便离开了。 第116章 喜欢 朱宁玉现在都还记得与第一次与这位老师说话的场景。 内书房宗室子弟众多,他只是里面毫不起眼的一个。母妃病体难愈,他想出宫探望,便思量着在沐佛节时给太后娘娘献上一尊小玉佛,借以寻找机会请求恩典。 后来被堂兄发现,兄长暗中讥讽他巧言令色。太后不喜欢这样的人。 他年岁比朱鹤堂小太多,一时间慌了手脚,想送又不敢送,只怕弄巧成拙。那段时日一边忧心母妃病情,一边害怕自己把东西送了出去触怒太后。一时游移不定。 “先生,我这样做是错的吗?”他拿着手里那尊母妃命人偷偷送给他的玉佛,眼中全然都是迷茫。 “旁人说你是错的,你就不信自己了?” 那时候的赵大人也很年轻,是个很年轻且内敛的翰林。他问他:“就算是错的,你就不愿意试试了吗?” 他摇头:“我想见母妃,这尊玉佛我一定要送给太后娘娘的!” “那就可以了,你就去做吧,听别人的话多了,自己永远都不能做决定。” 先生放下手里的书册,饶过他径直走了。 朱宁玉后来当然得偿所愿。 只是很久以后他才知道,那尊玉佛先生让人换了,最终献上去的是一尊陶土塑就的小佛。他在很久以后才想明白,太后娘娘金尊玉贵一辈子,见过的珍稀之物数不胜数,如何会注意到他这小小一尊玉佛。 泥塑的才好。 摆在神龛上,全了太后娘娘慈悲简朴的名声。 窗外风雪声越来越大,他挥退了身边的太监,门窗紧闭,厅内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沉默许久,朱宁玉再一次想起了多年前的那件事。心中艰涩,却还是坚定地抬起头,沉声道:“先生,您得帮我。” 国舅爷,陈皇后,朱鹤堂。群狼环伺。 宫内局势于他来说已是死局。 他捏着手里的杯子,少年白皙的手攥出了青筋来,再一次说道:“您得帮我。” 若是门外两个太监此刻在这里,恐怕早就吓得哆嗦了。这种事本就是求人的!哪能这样理所当然,不容拒绝的语气!这不是得罪人么! 只是桌案的那头,坐姿优雅的男人显然并不介意他的冒犯。 他看了这个少年人一眼,微微笑了笑:“你就是这样跟自己的老师说话的?” 朱宁玉默声道:“您不喜欢不自信的人。” “我在内书房八年,得大儒教导,皇伯父又亲自教了我两年,还有您……我该相信我有那个能力抢夺那个位置。”他握紧了手,呼吸发紧。 朱宁玉终于将放在心里,只能在深夜对自己的说的话,痛快地说了出来! “我该相信,我不比朱鹤堂差。” “他四书没有我学得好,他看不起为他做事的太监,儒生,他也不懂土地制度,赋税徭役,民生疾苦。这些我都懂,我也尊重为我谋事的人,我知道这都还不够!但是迄今为止,我已经有了相信自己的能力。” “您说过,一个人在这世上,唯一能相信的,也只有自己。” 掌权者不自信,何以服人? 他比他想象的要出色很多。 赵枢定定地看着这个目光迥然的少年,目光看向窗外,淡淡地道:“你这些年的成长,比我想象的要快。可能你也猜到了什么。” “我确实有意扶持于你。” “你也确实没有辜负我的期望。” 朱宁玉的眼睛一下子就亮了,他听到自己胸腔剧烈的震动,一下一下,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清晰! 他想问为什么是自己。 可是话在嘴里滚了一圈儿,又匆忙缩了回去。不敢问出口了。 其实更多的,是立场问题吧。陈家势大,只要朱鹤堂坐到了御座上去,垂帘之下是陈家的主子娘娘,那这个朝堂早晚都会变成陈家的。届时姻亲连着姻亲,根系不断渗透,内里发黑是迟早的事! 他端正神色,不允许自己再想下去了,起身斟了酒,又给自己倒了一杯。 “您从前不让我喝酒,我从来都听您的话。只是今日之后我知道,您再也不会让我听您的了。我已经能自己去看,自己去听,自己辨别……谢您多年教导。” “我敬您。” 他端了酒杯,眉目坚毅,仰头一饮而尽。 早就是大人的样子了。 赵枢碰了碰他的杯子,第一次让自己的杯沿低了两分。 他回来的时候,正房的烛火还没有熄。进了里间才看见她正忙活着扇什么,手里拿着把扇子,走近了才闻见浓浓的姜汤的味道。她背对着他,撑着脑袋等他,头一点一点的。 赵枢不知道在身后看了她多久。 只记得她纤细的背影,静静地坐着,给一碗滚烫的姜汤扇扇子。 “你坐在这里,汤是不烫了,可你也是要着凉的。” 赵明宜只听见耳边柔和的嗓音,头重重的点了一下,差点儿磕桌子上。幸好他及时拖住了,又接了她手里的扇子,把她拉到怀里来:“困了?” 她怎么会说自己困了。 扇扇子把自己扇睡着了,那也太丢人。 她摇头,闭着眼靠在他肩上:“我不困呀,我等你回来。”她想,他要是喝了酒,明天肯定是要头痛的。原先也困,怕他忘了喝,索性就坐着等他了。 怎么会不困。 头都要点到桌子上了。 赵枢看了她好一会儿,随手端了案上的汤碗,一口饮尽了。打横抱起她往床榻上走去。 “我,我腰疼……”她只觉抱着自己的手臂无比地烫,以为他又要,缩了缩手想要推拒。 赵枢把她放在了床上:“我不来,你睡吧。”落下帘帐给她按起腰来。 温暖有力的手不轻不重地推着。 她想起方才的反应,难免有些不好意思,垂眸红了脸,小声道:“我以为你下午没有尽兴。”若晚上再来一回,她可万万承受不住了。 赵枢被她的反应逗笑了,摸了摸她嫣红的耳垂:“……做这种事得你高兴才好。” 他又怎么知道她不高兴呢。 她躺在床上,微微抬眸,不知怎么的就对上了他的目光。又像被烫着了似的忽然缩了回来,低垂着眸,指尖扣动着身下的衾单。 他给她按着腰,忽而把她抱了起来,下巴蹭了蹭她柔软的发。 “你要跟我说什么?” 她不好意思:“……没有。” “真的没有?” 她的脸红到了脖子根,手抵在了他胸前,想了想才去搂他:“我,我喜欢你。”她是贴着他的耳朵说的,声音小得快要让人听不见了。 喜欢什么? 头顶响起柔和的笑声。 她脸更红了,明知他并非取笑她,却还是让他笑红了脸,松开手埋到了被子里去。整个人缩成一团,脸热手心也热:“你今天别跟我说话了……” 可是今天马上就要过去了。 她连恼他都不舍得太久。 赵枢心头发软,把她连带着锦被捞到怀里来,叹道:“你是我的宝贝……”声音愈发缱绻了,带着一点沙哑。 她在被子里红成了虾子,头脑也开始发热,好像炸开了一样。 却是红着脸从被子里出来,钻到他怀里去。 那点子情热的气恼一下子散了干净。 翌日早晨,朱宁玉早早地就过来,他太过高兴,向来稳重的少年也有睡不着的一天。精神抖擞地过来,想要在先生上衙前给他请安。 赵明宜听见门外的响动,差点吓得坐了起来。 “殿下来了,你,你快起来。” 男人还伏在她身上,听见窗外的少年音,第一次觉得孩子可以晚点要。 “他不敢进来……”他先安抚她。 房里的声音悉悉索索的,朱宁玉听不真切,小心地又敲了两声。梨月刚从侧间出来,看见这祖宗在敲门,吓得魂都飞了:“小爷,现在还早呢……您怎么这么早就起来了。” 朱宁玉的眼睛真诚又热切:“我来给先生请安!” 梨月结结巴巴的,头一回碰上这样的场面。恭恭敬敬地请他到了花厅去。 朱宁玉等了一会儿,天光已经大亮了,正百无聊赖地坐着,抬头便见一个穿绒白小袄的女子走了进来,面庞白皙秀丽,仔细看还带着一点健康的红润。 身后紧接着一道挺拔清隽的影子。 “夫人。” “先生。” 他一一拱手。 赵枢问了他近来习武的情况。 “马术不曾落下,只是我的弓箭有些不太好,武师傅说我骨头太过僵硬,练起来会很不容易。”他说完心里有些忐忑,侧头去看一旁的夫人。 只见她笑着看着他:“既然是先天的,勉强不来,精进旁的也是一样的。” 赵枢拂了拂手上的茶。 他不会驳她的面子,自也暂时放过了他,又问起读书上的事来。 朱宁玉一一答着,心里竟有一种奇异的慰贴。 就好像他们是一家人一样。 这样的想法一出来,连他自己都吓了一大跳。慌忙灌了口茶压了下去。 蓟州风雪正盛,京师也不遑多让。 朱鹤堂早就在宫里急得坐不住了,早早起来又问了一遍朱宁玉有没有回来:“他那个人,我就知道是心思不正的!见鬼的为皇伯父祈福,我看是去拉拢朝臣去了吧!看我不在陛下面前告他一状!” 太监小心翼翼地说:陈王殿下还在清音寺。 话音未落,耳边翁得一声,一只掌心大小的瓷碗擦着耳朵边儿砸了下来。 “滚,别来烦我!告诉内书房的师傅,我今天病了,去不了了!” 第117章 担心 王家中堂内却是一派凝肃。 孟蹊静静地坐在椅子上,手里把玩着一旁的瓷青的茶盅。面容凝重。 门‘吱呀’一声。一穿着讲究的管事的低着声儿走了进来,面上陪着笑:“您说要找一个唤莹儿的丫头,我翻了府里的名册,却也是真的没找着。不过您说手上烫了块儿鳞疤的我倒是找着一个!”天知道他寻见的时候松了多大一口气。 孟蹊捏着茶盖的手忽地收紧。 “是么,人呢。”他自己都未曾察觉到自己语气中愠怒。 管事吓一哆嗦:“在,在门外呢,我唤她进来。” 门开了又合上,走进来一个穿绿色小袄的丫头。看着干练,被唤到这里来虽有些不明所以,却依然不慌不忙,低声喊了句:“公子。” 坐上的人终于抬头。 目光扫视过来。 丫头忽觉身上一阵冰凉,下意识地抬了抬头:“您,您……有什么吩咐吗?” 这丫头脸尖尖的,皮肤白皙,睁大着眼睛看着他。垂着的手背上赫然一片鳞状的疤痕。不是前世那个陈婉祈求他买下来的丫头又是谁! 孟蹊凝视着她,不过两息时间,便觉喉头腥甜之气涌了出来。 他捏着手里的杯盏,手上握出青筋,凝声问:“你是谁的丫头,在哪里伺候?” 莹儿在书房做事,也算见过些世面,只是今日依然感觉到这堂中刺骨的冷意,身子有些打颤:“奴婢是五爷的人,在书房伺候笔墨,您。” 这里瞬间死一般的寂静。 丫头后背开始冒出了冷汗来:“您,您问这个干什么,是奴婢有什么冒犯之处吗?” 她知道这位公子是五爷礼重的人,是万万不敢得罪他的! 莹儿怎么会知道她的话已经在孟蹊心中惊起了惊涛骇浪!她攥着手指,后背的汗珠顺着脊背落了下来,眼看着这位公子面色惨白起来,苍白的手忽而捂向胸口,那长长的指节攥得发白。 “公,公子……您怎么了!”莹儿吓个半死,连忙想要出去唤人。 不妨却让一只手攥住了。 “你要出去,今日我就向你家主子把你讨了回去!”孟蹊的声音冷得吓人。说完这句话,喉头腥甜之气反而更浓重了,‘哇’地一声吐出一口血来。 心口像被针扎了千百道口子,痛得难以抑制。 莹儿‘砰’地跪了下来,不断地喘着粗气,吓得魂飞魄散。 孟蹊若无其事地擦了擦唇上的血迹,低头凝视这个丫头,看了好半晌,才自嘲般地笑了笑。 前世他投靠王璟,选择倚靠着陈国舅一脉,万万没想到是引狼入室,让他被自己表妹蒙蔽,与外人勾结,害他的妻子丢了性命!真是天大一个笑话。 堂中的响动立刻惊动了门外的人。管事进来见那位公子苍白着面色,脸上面无表情,刚要询问,转头便瞧见这地上一大片血迹,吓得腿肚子都软了:“快请大夫!快请大夫啊!” 王璟从宫中匆匆回来。 脚步匆忙,廊下跟着他疾步的大夫道:“从前的伤慢慢养着也就好了!这,这我也不知道怎么一下就成这样儿了!心绪不平,胸中积郁之气散不去,这是短寿之兆啊!” “若是不好好将养,恐怕这情状还要坏下去。” “这可怎么是好!” 王璟愈听愈是烦躁,脚步忽顿扯了大夫的衣领:“我管你用什么方法,我把他交给你了,你就给我看顾好他!若有什么闪失,我唯你试问!” 大夫吓得一哆嗦,心都提了起来:“是,是。” 匆忙来到客院。推门进去的时候,王璟忽而对上一双冰冷的眼睛,一时有些怔愣。 “怎么忽然就不好了,我听说你今日招了我的一个丫鬟过来,可是有人对你不敬?”那刺骨的冷意只持续了一瞬间,那人又恢复了平日里冷淡的模样。王璟便忽略了心中的那股异样。 孟蹊道:“没什么,这丫头跟我也算有缘。不如把她给我吧。” 这算是他第一次跟他要人。 也不是什么大事。 “行,你想要她,我过两日遣她去你府上。”他向来很痛快。 他又问了他的病情。病榻上的人也一一答了。似乎并未有什么一场。 王璟心中却升起一股强烈的难以掌控的感觉来。 “半月后锦衣卫统筹安排冬猎的事情,是指挥使张继崖在主持,他要控制住骊山,并且掌控京师的动向,必须要有京城的布防图,这个你必须给我。” 京师布防从来都是机密。掌握在兵部手里。 他拿不到。 可是这个年轻人却能将布控图纸画出来一半,可见在他所说的前世里,也是个狠角色。 “你要的我自然会给你。”孟蹊面无表情地看向窗外,指节在那人看不见的地方握得发白:“只是你要记得,事成之后我要一个人,你不能伤害她……” 王璟问他是谁。 “到时候你就知道了,希望你记得今天对我说的话。我有能力帮你成事,自然也有能力毁了这些东西,你不要出尔反尔。” 王璟只见他侧了侧眸,对上了他的目光。 后背好像发寒一般,心中涌起一阵强烈的不安感。勉强压了下去:“行,我答应你,自然不会反悔。” 门下的丫头打了帘子,他出去的时候一阵冷风灌在了身上。王璟深吸一口气,想起方才那个年轻人的面容,总觉得有什么东西在不知不觉中失去了掌控。 京师下了场大雪,高家门前匆匆走过来两个侍从模样的人。默不作声地进了高大学士的府邸,将手里的信件交给了高文邠。 “侯爷说他希望您能想办法,从军器局也好,内府兵仗局也罢,从中调出一些工匠出来。请您务必尽心。” 高文邠在烛火下拆了信件,心中思量许久,有些为难,说道:“兵仗局归内府管着,我的手也伸不了那么长……军器局就更不用说了,那是工部的地盘,工匠都是登记入册的,少一个都要掉脑袋。” 赵侯爷真是云淡风轻地给他出了一个大难题。 谁知侍从反而笑了笑,提醒道:“军器局里头挖人指定是不成的,可外头无人管,您想想办法,总能成事的。” 外头…… 高文邠眼皮子一跳。 “你是说牢狱里的犯人……” 侍从笑而不语。 景元年间工部有位官员犯了大错,私自将官家营造的兵器卖给了南方一个匪寇,那件事闹得太大,皇帝甚至审理都不想,将此事牵连的一众人都押解入狱。包括其中营造兵器的匠人,有些知情有些不知,都一一抓了进去。 高文邠后背起了一层冷汗,侧头看着那侍从:“你家大人思量得都这么周全了,我自然是要给他办的。” 这事儿豁出去也得给他办。 风雪将歇未歇,这夜赵枢依旧很晚回来。回房的时候才见里间的烛火未熄。 帘帐却是落下了…… “怎么还没睡?”他抬手拂了帘子,只见赵明宜睡在他的位置上,眼睛微微阖着,却没有睡着。 听见声音正抬眸望了过来。 赵明宜见他回来了,悬着的一颗心才终于放下,坐起身用力地搂他的腰,声音有些发颤:“我做噩梦了……” 本来打算去净室,这会儿她身子微微颤抖地伏在他怀里,微动的脚步立时收了回来。 解了外衣去抱她。 “梦见什么了?说给我听听吧……”他把她搂在怀里,掌心托着她的后背,用她最有安全感的姿势抱着她。热热的身子刚从锦被里出来,他察觉到她瑟缩了一下。忙拿了锦被给她裹上。 她大口喘着粗气,眼睛红红的。顿了一会儿,反而不说了。 “为什么我半夜醒来的时候,你总是不在呢……你去哪里了。”她声音发软,说话间带着一点颤意:“我有点害怕。”倾身去搂他的脖子。 怀里的身子一直在发颤。 他知道她这是担心了,拥她更紧:“我有一点事……不太好。你还是不要知道了。”他亲了亲她的额头。 “我知道!我什么都知道……京师马上要乱了对不对?你要扶持陈王,让朱宁玉坐上那个位置。”她手脚冰凉,害怕极了:“可是陈王,他前世是死了的!” 这便是她方才梦见的。 “冬猎的时候,坠马而死。” 她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掉,想起那幕血腥的场景,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你一定不能受伤,我会害怕……”她眼眶红红的,与他拉开了一些距离。静静地看着他的眼睛。心口却一下子发酸,呜咽一声又埋回了他颈间,闷闷地道:“我要跟你在一起一辈子的。” “你说我是你的宝贝……” “那你要一直在我身边,看着我才行。” 赵枢听见她的话,眉色先是凝重,而后许久又柔和下来。轻轻地拍着她的背:“你当然是我捧在手心里的……”怎么舍得丢下呢。 房里私话许久,他很快安抚了她。 从净室出来后,才上床把她抱在了怀里。 “我能帮你什么吗?”她贴着他的下巴,害怕过后是深深的疲惫,却还是想着有没有什么她能帮他做的,哪怕一点点也好。 赵枢摸了摸她的头发,笑道:“倒还真有一件事……” 她眼中疲惫一扫而光,眼睛亮了起来,小声道:“是什么?” “我不在的时候,一定要保护好自己。” 他温暖的掌心忽然抚了抚她的脸:“你好好的,我才能放心。” 这个世上算不到的事太多了。 “不是有你保护我吗?”她贴着他的掌心。 “况且你教过我用弓弩,我也会保护自己的。” 第118章 柔软 凛冬无情,风雪压弯了宫中大片的梅花树。 朱鹤堂脚步匆匆,正从坤宁宫出来,迎面便撞见一行宫人,有两个头上戴着兜帽,他心中疑惑,又折返过来:“你们是谁,见了本殿下竟然不露出面容,宫里的规矩何时这样不堪了!” 为首的太监他认识,是坤宁宫的掌事太监。 头戴兜帽的两人动了动。 为首的太监心虚,立马呵了呵腰,往前挡了两步,将那两人罩住了:“禹王殿下,这是奴婢的徒弟,前些日子在外办差冻伤了脸,还没好全乎呢,不敢吓着宫里的贵人。” 朱鹤堂狐疑:“冻伤了脸!我管你是怎么样,也不该在宫里遮遮掩掩的。快摘下来!不然本殿下立马治你们一个不敬之罪!” 太监腿脚都在打颤,脑子转冒烟儿了都没想出办法让这小祖宗松口。 好在这时身后的门忽然开了,走出来一个身着蓝色宫装的女子:“殿下,您怎么还没回去?若您现在不想回,不如再给娘娘念念书吧,娘娘近来身子不好,您多陪陪她。” 朱鹤堂一下子就炸了。 “不行,我,我还得回去做老师布置的课业呢,我,我先回去了。”脚步生风,走得飞快! 宫人将太监一行人迎了进去,进宫后才将大殿紧闭。太监打了帘子,做了个请的姿势:“国舅爷,娘娘在里边儿等您呢,您进去就是了。” 陈国舅嗯了一声,摘了身上的斗篷扔给一旁的宫人,进去才见殿中的凤椅上坐着的女人。 “你不会教孩子,怎么把他教成这个样子,听见你病了反而躲得远远的。将来要他听我们的,还不知要废多少力气!”陈国舅说话毫不客气。 皇后也有些病容,讷讷地喊了声父亲:“他本来就是这样……再说,我若让人把他教得太好,将来不也是隐患吗?” “这样就好了,莽撞一点,心思浅一点,将来朝堂才能稳稳地掌控在父亲手里。” 陈国舅:“这个先不说了,暂时也不重要。我现在有一桩更重要的事要你去做。”他从袖中拿出了一个红锦的盒子,递给皇后:“你把皇上的药换了,换成这个。记住,你得避开黄荣,那个老货我暂时还拉拢不过来,你得小心他。” 红色的药丸,静静地躺在锦盒里。 皇后吓了一跳:“父亲!” “你,你要干什么!”她毕竟还是陈国舅的女儿,看见这东西就知道他要做什么,心中忽然惊惧起来:“您要我把皇上的药换了,这,这是弑君!” 陈国舅道:“放心,这只是让陛下昏迷的药……不会闹出大事的。” “我的女儿,皇后娘娘,你要想清楚,只有父亲坐在了最高的位置上,你才能安安稳稳的。朱鹤堂年纪还小,根本不足为惧,到时我扶你垂帘,前朝后宫都掌握在我们父女手中。” 陈国舅回了府中。凛冬的天气刺骨的阴冷。 他抬脚便进了书房,门前侍从禀报他:“五爷过来了……” 王璟立在窗下,这次他过来,是将京师布防图送过来的。等陈国舅落座后,他便将东西递了上去:“我命人核实了两处地方,这张图纸是对的,您这下没有后顾之忧了。” 这可是此次谋事最关键的东西! 陈国舅眼前一亮,拿在手中看了又看:“好啊,好,难为你费心。” 只是他又记起来什么,*抬眸道:“我记得你府里有个幕僚,人很厉害,这图是他挖出来的吧,你把他送到我这里来。” 陈国舅近来接连除掉了宗室两位世子,除了朱宁玉外,剩下的都不足为惧了。都是王璟给他出的计谋。这个女婿近来行事愈发老辣了,与从前温和谨慎的行事之风一点都不一样。 想来那个幕僚发挥了很大的作用。 王璟眼皮子一跳:“还是个年轻人,行事不稳重,怎么敢把他送到您身边来。若是办错了差事,也是我的大过。” 这下他终于知道那个年轻人身上,逐渐脱离掌控的感觉究竟来自何处了。 很危险的感觉。很不好受。 他怎么敢让一个对未来发生的事了如指掌的人,脱离自己的手心。 陈国舅眯了眯眼睛:“我很喜欢他,你把他送来就是了,年轻算什么,只要得用,在我这里都是一样的。”他是西北大将出身,即便上了年纪,说话也依然有足够的威严。 王璟无法,只能应下。 只是正在他要退下的时候,身后又传来一道冷酷的声音。 “还有,陈王那个孩子,决计是留不得了,冬猎前必须解决掉他。高文邠蠢蠢欲动,我看他是有异心了,也不知道他联合了多少人要与我作对……你帮我查清楚。” 王璟垂眸。 这是他们早就计划好了的,不能有任何差错,冬猎之后很多事就该尘埃落定了。至于要查清背后靠拢陈王的人,这根本不用他查,赵枢有多少势力,陈王背后就有多少。 陈国舅只看到了高文邠,这只是冰山一角而已。 “好。” 腊月底的时候,高文邠忽然雇了一个商队北上,径直往蓟州去。不过三日便到了,途中跑死了不知多少马匹。 工匠送到冶炼所,隆泰眼珠子差点瞪出来。 六个技艺纯熟的老手,也不知道是从哪里挖的,这批匠人立马便解了蓟州的燃眉之急。缸炉连夜烧了起来。 朱宁玉第一次进冶炼所的时候,跟隆泰方才看见匠人的表情的一样的。只他内敛些,不管多么震惊都放在心里,凝肃着脸站在最前面,听隆泰给他介绍这里打的兵器。 没错,他站在最前面。 他的先生反而不知何时隐退在了他的身后,只是看着他,必要时提点。 “先生,这些兵器,打得太慢了。我快没有时间了。”他有些沉默。在隆泰走后,才对身后之人露出少年的脆弱。根本不复方才在人前的稳重威严。 “殿下,是你的心不定。”赵枢负着手,目光看向燃着熊熊火光的缸炉。 朱宁玉垂眸,默声道:“您说得是。” “只我身后的人越来越多,我怕我若输了,也要连累他们丧命。还有您……”赵大人为他所谋甚多,他不敢想若是他败给了朱鹤堂,先生会不会对他失望。 先前有多意气,如今就有多沮丧。 身上的担子太重,他终于有了一丝恐惧。 赵枢并不责怪他,毕竟他还是个少年人,年岁太轻,没有经历过太多事。 他也没有让他停歇,当夜便摆了鸿门宴,把蓟州总兵张荣寿请了过来。朱宁玉得单独去见他。 赵明宜准备的席面,她盯着仆妇送进了厅中,很快便见赵枢出来。他今日闲适得紧,只穿了身青白的右衽领袍,束了玉冠,五官在傍晚淡淡的明光下格外优越。 他伸手招她过来,虚揽着她的肩:“辛苦你了……” “这有什么,准备席面而已。”她肩膀有一点热,是他掌心传来的温度,不自觉地抿了抿。 她还是会因为他的触碰而感到轻颤。 把他的手拉了下来,伸手去挽着他,仰头道:“殿下可以收服张大人吗?他毕竟太小,而张大人已经为官二十载……” “蓁蓁,你小看陈王了。”他停了下来,笑看着她:“我从不做没有把握的事。” 赵明宜注意到他的称呼。心中好像明白了什么,点点头,不再询问。 倒是她又想起了别的,攀附上他的胳膊,问道:“你都是这样吗?”语气中带着笑。 “什么样?” “这样相信自己?你说你从不做没有把握的事情。”她跟他走在夹道上,两个人静静地走着,身后跟着的人都离得远了几分,默契地都不去打扰。 赵枢看着她笑起来甜甜的,一时心软,摸了摸她的头发:“也不是。我也不是圣人。” 她更好奇了:“那你什么时候会不信自己呢?” 赵枢停下来,忽而淡笑着捏了捏她的下巴,俯身道:“我第一次抱你的时候……其实不确定你能不能接受我。”那时他的心情并不如表面的那般平和。 就如他所说的那般。 她若不喜欢,他那样的冒犯,便已经算罪孽深重了。或许往后连兄妹都做不成。 赵明宜脸上的却一下子淡了下来。定定地看着他的脸。 忽而仰头去抱他。 “怎么了……”赵枢摸了摸她的头。不知她的情绪为何一下子不对了。 你这样的人,为什么会在我身上不信自己呢。 赵明宜想问出这句话,却是不敢。 他那样好,跟他在一起以来,她能感受到他的小心爱护。这是一种很不一样的体验,就像把她重新养了一遍,洗去了前世所有的尘土与疲惫。 “没什么,你应该早点爱我的。” 前世太晚了。 她要回头都已经来不及了。 赵枢摸了摸她的头,抱着她静静地站了一会儿。许久才带她回到正房。 不过他又很快离开了。 朱宁玉面上带着笑,意气风发地往他书房里去。 赵枢听见他的脚步声,便知道他差不多成了。只他并没有夸赞,面色反而凝重,将底下人递上来的信给朱宁玉:“准备一下吧,你即刻返京。陈家坐不住了。” “怎么会这样!皇伯父的病怎么一下就这样了!”朱宁玉吓了一大跳,方才的喜悦已然荡然无存。 面色也变得凝重。 他很快冷静下来:“我马上回去,不能给言官落下把柄。” 只是此行定然凶险无比,他能不能在皇后跟国舅爷手里活下来,还是个未知数。 吩咐完刘崇准备朱宁玉回京的事宜。差不多天已经黑了。 赵枢回房的时候才觉里间燥热。暖和得有些不正常了。 第119章 杀手 孟蹊到陈家的时候,抬头见到那巍峨耸立的石狮子,在黄昏夕阳映照之下,泛着淡淡的金光。 陈家的确耀极一时。前世这时的他,连进到这里的资格都没有。 皇后垂帘,国舅掌控西北军政。他想不明白,赵枢是怎么在朱宁玉死后,还能将陈家弄个半死不活。 王璟死在他手里,他也在暗无天日的地牢中度过残生。他在想要不是赵明宜死在这场政斗里,那人是不是能赢到最后。 心下微嗤。 侍从见这位公子看着天边的夕阳出神,也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只觉那一声嗤笑中带着一点自嘲的意味。 “公子,您进去吧,国舅爷在书房等您。”侍从做了一个请的姿势。 陈家内院便如同它外头看见的那样,奢华贵气。很多东西目光轻轻一扫,便知是逾制了。这还只是能看见的。 书房果然坐着一个身着紫色交领长袍的男人。看起来上了些年纪,鬓边已然有些花白了,听见门开的声音也没有抬头,正俯身看着案上的一张图纸。 赫然是出自他手的那张布防图。 “我是谁你该知道了。”陈国舅忽而开了口,好半晌才抬头,锐利的眼睛直直的扫了过去,说道:“我这里不养庸人,你若有能力,我自当给你高官厚禄。若是个无能之辈,你也最好早些有自知之明,自己回去,不要浪费我的时间。” 孟蹊前世在刑部多年,最不怵的就是这样打量的目光,淡声道:“我是否无能,往后您自有定夺。” “你倒是可以。” 陈国舅挺满意这样的回答,他点点头。 “你给的图纸我看了,我就不问你是哪里来的,你能拿到是你的本事,我只看结果。”他放下手中的竹管笔,递给眼前的年轻人:“依你看,我该在哪些地方安插人手,才能保证娘娘掌权之时,无人敢跳出来置喙半分。” 陈国舅说得含蓄了。 皇后只是他掌控朝堂的一部分,怎么会有实权。他要的是逼立太子那日,京师没有人敢与他抗衡。 孟蹊接过他手里的笔,顿了许久,直到墨都滴了下来,都未曾落笔。 反而笑了笑,将那笔管扔了:“您都布置了吧,三大门,四市六坊,太极殿,您都得安插人手。” 若是旁人这样说,陈国舅早就该掀桌子了。如今却眯了眯眼睛,仰头靠在太师椅上。 “我若有这么多人,我就不立太子了,你懂我的意思吗?” 孟蹊怎么会不知道。 可是他太了解赵枢。但凡京师落了哪出布防,到最后那处肯定就是要出岔子的。他太聪明,陈家防不胜防,何不从一开始就杜绝这个隐患。哪怕各处安插的人少些,也足以给陈国舅留出反应的时间。 何况朱宁玉这时候还没死。 他头脑忽然有什么东西闪过,心头一窒,忽而问道:“陈王殿下可有去过蓟州?”他心头恐慌起来。 陈国舅说他从永宁行宫回来,在蓟州耽搁了几日。 孟蹊心头滞涩:“那您不能再等到冬猎的时候动手了!已经晚了!陈王母族无人,高大学士怎么敢把宝压在他身上,在您不知道的时候,恐怕那位殿下已经将辽东的势力收入囊中了!” 陈国舅拧起眉头。眼睛眯了起来。 “你说得可是属实?若有半个字有假,我可是不会心慈手软的!” “实不实您派人去查证。” 孟蹊眼眸冰冷:“现在,就现在,只有这次机会。您立刻派人去截杀他。” 等到冬猎的时候,怕是黄花菜都凉了! 踢踏的马蹄迅速往蓟州方向而去,沿途溅起阵阵飞雪! “驾!” 蓟州往京师的路就那么一条,朱宁玉刚至通州城郊,赢面便被溅了一身飞雪。 “尔等何人,胆敢拦贵人车架!还不速速让开!”太监高呵,却见眼前一众打扮若普通猎户一般的男人眼中闪过杀意,捏着缰绳的手一下发紧,转头高喝道:“快走!是刺客!保护殿下!” “噗……” 太监话还未说完,心口一痛,低头便见一支箭羽正中胸前。 “咻——” “保护殿下!” “快掉头!走!” 朱宁玉见势不对,立刻弃了马车翻身上马,手中缰绳用力甩了下来,快速往密林一侧疾驰而去!身后部分侍从留下断后,其余紧跟而上,飞奔疾驰起来。 胆敢在回京路上刺杀他的,出了陈家还有谁! 朱宁玉眼中充血,缰绳摔得发狠:“贼杀才,若我今日能过了这鬼门关,看我如何治你这老匹夫!” 他是个有涵养的人,从不说这些粗鄙之言,今日却是忍不住了! “陈王殿下,你逃不了了,纵然你出了这密林,也还有天罗地网等着你!束手就擒你还能走得体面些!” “驾!” 箭矢如云,身后侍从纷纷倒下。受惊的马儿发出尖锐的嘶鸣声,惊起林中群群飞鸟。 果真是天罗地网。 窗外雪忽然大了起来,风雪吹得窗子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赵明宜坐在窗下,忽然感觉身子有些发寒,转身跟梨月道:“等明日天亮了,你找了人来把这窗子重新封一遍吧,我怎么总觉得发冷呢。” 梨月疑惑地动了动那窗子。 “没有呀,这是好的,明纸没有破。”她有些疑惑。 “是不是屋里地龙不够暖和,不如我让下人烧得再热些。”她说着就要转身。 赵明宜没有阻拦她。只是那阵发冷的感觉依然挥之不去。 她摸了摸自己的心口:“这是怎么了……”怎么无缘无故地心慌了起来。她坐在窗边,心口像压着什么似的,让人喘不过气。 只是梨月走了没一会儿,刘崇却过来了,就站在廊下,面容说不清的冷峻。见她出来,才拱手行了一礼,眼中悲恫低头间手还有有些轻颤。 “夫人,陈王殿下在通州遇刺。” “身亡了。” 赵明宜手中的暖炉‘砰’地一声落了下来,在安静的院中发出一声巨响。 她的心沉到了谷底。手一点点地冷了下来,声音发抖:“怎,怎么会这样……不是,不是,”不是在冬猎时候出的事吗。 脑海中忽然蹦出那个金尊玉贵的少年,笑着喊她夫人的样子。垂在身侧的手微微发颤。 “夫人,是侯爷让我来告诉您的。” “您……” 刘崇还待说什么,却见廊下匆匆行来一人,青白右衽长袍,身上披了鼠灰色的大氅,面容冷得吓人。他便没说了,眼见着大人将夫人带回了房里。躬身退下。 她脑子发懵,一下子跌坐在椅子上,仰头看着扶了她的男人:“哥哥,他说的是不是真的……怎么会这样呢。”他们明明加派了人手的。只要朱宁玉到了顺天,隆鄂就会在那里接他。护送他回京。 眼眶发红。 她已经很少这么喊他了。多是在她不安,需要倚靠的时候。 赵枢眼眸中从未有过的冰冷,伸手捧着她的脸,让她看向自己:“蓁蓁,你听我说,局势有变,我要马上回京师。我本想让刘崇过来与你说,只我不放心,还是我亲自与你说吧。” “你记住,只要我有事,你立刻回锦州找傅蕴笙。他是我的人,跟我所有的事都没有关系,他能护住你。” “我不回去,我等你回来……”她听见这话,心更慌了,急得站了起来。眼中含泪。 赵枢把她按了回去:“你听我说,你必须走。你平安我才能安心,知道么?” 他探手从她脖颈中捞出那枚用细绳坠着的私印,看着她道:“会用这个吗?” 她点头。 “会用就好,万青可信,你可以听他的。” 他看着她稚嫩的面容,心中头一次有了害怕的感觉:“万一真的有事,你拿着这个去找宫里的人,陛下的掌印大太监黄荣。” “他欠我一个人情,会帮你的。” 她的脸颊贴着他的掌心,眼睛忽然热了起来,落下泪来,固执道:“我不找他,我只要你……” 傻话。 赵枢把她搂进怀里,用力地拥着她:“我是你的夫君,你不要我要谁……” 蓟州大雪,压弯了庭院中的树木。天边飞鸟发出‘咕咕’的声音,让人听了心里发寒。 安抚好她后,赵枢立刻回了书房。刘崇早就等着了,将手里的锦帕递了上去:“是陈王殿下的冠珠,落在悬崖边,我们的人只找到这个。” 帕子平摊开来,放在桌案上。 沾着血迹的珠子在烛火下亮得瘆人。 赵枢盯着那冠珠看了好一会儿,面容冷得吓人,定定地看着他:“你就给我看这个么。” “杀手呢,人没有找到,尸体总是有的。你没有调查清楚?” “你若不会做事可以换个人来做。” 刘崇心神一凛,额头冒汗:“那些人做得很干净,属下还在查。” 砚台落在地上,发出‘砰’的一声。 房内一片死寂。 深夜,督师府门前的灯笼让人挑暗了些。张荣寿头上戴着兜帽,悄无声息地入了府。进了书房只觉里头气息低沉,让人喘不过气来。 “我们手里有多少人。”赵枢坐在太师椅上,目光看向张荣寿。 张荣寿摘了兜帽,提着心道:“你要做什么?现在局势有变,我们不应该先动手。” “张大人,陈王在通州出事,你觉得这柄刀悬在你跟我头上,多久才会斩下来。” 张荣寿从未听过这位这样严肃的语气。身体瞬间僵硬。 “大约三万兵马。” “我能调动的,就是这些了。” 第120章 恨意 窗外火光冲天,影影绰绰,到处都是举着火把的护卫。 她立在廊下,看着赵枢跟张荣寿吩咐着什么,刘崇在庭中清点人手。她从没见过这么多人,好似一夕之间冒出来似的,都是强壮精悍的武卫,腰间配着长刀。 周述真也换了长刀。 他其实惯短器,只是短具限制颇多。一旦换了长的刀刃,就该是有极险的时候了。 “陈家在西北根基深厚,这个时候恐怕已经在暗中调兵了,我们只能比他快。”赵枢看着庭中举着火把的武卫,心中也并不很有成算。只他知道,必须赶在皇帝不省人事之前,掌控住京师半边局势。 否则等陈国舅的人手将朝中官员蚕食殆尽,那时谁来都无力回天了。 “我们怎么快?西北积雪浅,行军肯定比我们迅速。况且殿下那边……只找到冠珠,要是王爷真的没了,咱们做的这些还有什么用?” 张荣寿心中惴惴。 赵枢冷冷地嗤笑一声:“你以为就算没了朱宁玉,陈家就会放过蓟州么?” “咱们这位国舅爷在兵权上尝到了甜头,辽东在他眼里只是还待收入囊中的私宅罢了。只要他上了位,你这个总兵坐不坐得住还得另说。” 张荣寿闻言,心中凉了大半。 他怎么会想不明白其中的道理,就是因为这样才选择跟着朱宁玉搏一把。谁知会出这样的大事! “我知道你的意思,我都知道。”张荣寿第一次赌这么大的,手还是有些抖:“咱们手里也有兵马,只要绞杀了陈凤年,就算坐上去的是朱鹤堂,咱们也不怕。” 想明白了,终于才镇定下来。 赵枢看了他一眼,见他摆平了心态,才道:“我会传信给高文邠,让他稳住陈家。我们这边不能再拖了……”南下的河面并没有完全冰封,陆路不行就走水路。 就看谁快了。 庭院中白茫茫一片都是雪。赵明宜不敢睡。 她太害怕了,根本没想到原来前世京师那场动乱是这样的凶险。她那时在云州,刚刚新婚,没人敢把这件事说给她听。大哥也不跟她说。 直到最后,京中传来朱鹤堂立太子的消息,她才隐约知道这件事对大哥是不利的。 /:. 他从不与她说这些。 哪怕再凶险。 里间传来打帘子的声音,她背对着烛火,安静地躺在里侧,心跳一下比一下快。直到身后传来脚步声,有人把她从里侧捞了出来,抱在怀里。 他用紧实的手臂把她禁锢在怀中,下巴蹭了蹭她的额头,柔声道:“怎么了,担心我?” 怀里的人不吱声。 他俯身亲她的眼睫。 长长的柔软的睫毛轻轻颤了颤。她忍不住地眨了眨眼睛,心中泛起说不清的酸涩,抬手去搂他的脖子:“你为什么总是不跟我说你的事呢……如果你跟我说就好了。” 如果前世她不是一无所知,那今生很多事她就能帮他避免了。 她喉头发紧,心头像是压着什么,很想哭:“你总不告诉我,我会害怕的。我会担心。”用力地把头埋到他脖颈间,声音有些发抖。 赵枢长叹一息。 把她搂得更紧。 这要他如何跟她说呢。 “蓁蓁,有些事你知道得太多,我就不能把你摘干净了,知道吗?”他希望她永远在她怀里健康快乐。这件事是很难的。他的处境注定会让她也受到波折。 哪知这句话却让她着了恼!眼眶一下就红了。 她从他颈间探出头来,仰着脸看着她,眼眶也是红的:“我已经嫁给你了!你做的任何事都跟我有关系,怎么能把我摘干净!” “我也不要你把我摘出去……” 她呼吸起伏,眼泪在眶中打转儿,仰着头不让它落下来。 赵枢只是看了她一眼。她的眼泪立马就绷不住了,用力地搂着他的脖子,埋头道:“我愿意跟你承受一切后果的……” 她有时候有些傻气。 他抱着坐了许久,才将她放回到床榻上去。自己则侧身撑在迎枕上,把她往怀里拉,让她靠着自己。看了她好一会儿。 她是白皙的鹅蛋形小脸,笑起来的时候眉眼弯弯的。眼睛里好像有什么在闪闪发亮。像只顺了毛的猫儿,会翘着尾巴攀附他的手臂。 不高兴的时候眼里就像含了一汪水。抿着眼睑,谁也不看,有时候能把自己脸憋红了。 就好比现在。 “还在生我的气?”他抓了她的手,捏着她粉白的指尖亲了亲。 温热的呼吸打在她的手上,让人心里都软了。 她偏头靠在他怀里,更不看他,心却已经偏向他了:“你不告诉我就不告诉我吧……”她搂着他的脖子,告诉他:“我知道你明早就走,我会保护好自己的。” “你放心。” 她主动靠了过去,抱紧了他的腰,问了方才一直想问的事:“陈王殿下他,真的死了吗?”她声音微微颤抖。 一来她知道朱宁玉是赵枢多年心血。那个孩子没了,要让人怎么接受呢。 再则,那实在是个很不错的少年,有时虽端着王爷的体统,却也会敬重地喊她夫人。跟着她出入上下,笑起来的时候也会有几分孩子气。 赵枢沉默了片刻,忽而放开了她,仰靠在迎枕上。 她见他沉默,手轻轻颤了颤,翻身去抱他。 不敢再问了。 第二天早晨,天才蒙蒙亮的时候,她便察觉到身侧的动静。坐起来的时候才发现他已经起身了。她也不再睡,走到屏风前帮他穿衣。 青白的右衽领袍,这是他惯喜的颜色。她环过他的腰身去帮他束革带,动作很慢很慢,怎么都束不好,手也发抖。 赵枢握了握她的手,才发现是冰凉的。 “你在担心吗?”他把她搂紧怀里,掌心抚摸她的头,声音放得柔和。面容也柔和下来,问她:“你快过生辰了吧?” “嗯,我是正月的生日。”她点头,声音闷闷的。 “那等我回来替你过生辰。” 他笑了笑,接过她手里的革带,自己动手束了。 低头看了她一眼,见她头顶一个发旋,乖巧地站在远处,一时也不知道做什么,捏着他的衣袖不肯松手。 “乖,等我。”他亲了亲她的额头,俯身抱了抱她。 很快*出了房门。 蓟州风雪依然很大,这是她在这里过的第一个冬天。前世这个时候,她是在云州孟家过的,那里有温泉,十分地暖和。可是她一点都不迷恋温暖的南方。 她喜欢他在的地方。 赵枢走后,府里变得无比地平静。张荣寿的夫人偶尔请她过去喝茶,有时跟她聊一聊蓟州的风物,倒是个很和蔼的夫人。只大多数时候,她都不太能静得下心来。 坐在暖阁里,张夫人问她:“你是不是担心赵侯爷?”说话间也有几分叹息。张夫人面上也带着愁容,拧着眉道:“他们男人的事情,总是大过了天去,却是不知道我们在家中也是备受煎熬的。” 她苦笑:“夫人看起来也不太好?” “谁不担心呢?”张夫人叹气。 她觉得也还好。她并不觉得他想要做的事太危险。如果赵枢因为娶了她而不敢动手,那就不是前世那个赵侯爷了。 不管危不危险,不管他有没有娶她,参与夺位这件事他都是要做的。这是他的野心。 想明白后,她忽然就轻松起来,笑道:“他还说等正月回来给我过生辰呢。”他对她说的话从来没有食言过。 张夫人笑着给她添茶:“你们夫妻感情倒好……不像我家那位,总是让我生气。” 说着嗔怪的话,听着却是有情的。 感情又何尝不好呢。 今年京师格外地冷,一直下着大雪。宫里办差的小太监在廊下冻得直呵气。正在太极宫前蹭着好不容易跑出来的一点炭火气儿,小太监正高兴着,抬头却见皇后主子的鸾驾往这边过来。 “皇后娘娘驾到——” 镶金砌玉的轿子落了下来。陈皇后面上带着一点病容,一边往里走一边问太监:“皇上今日可曾用过药?” “回娘娘,早晨刚用过一回,中午得用完饭才成呢。” “皇上中午用的什么?” “只喝了点山药熬制的粥,万岁说口中发苦,就什么都用不下了。”太监回道。 陈皇后心下了然。走进去殿内往里探了探,摸了摸皇帝的手:“陛下,您该用药了……”她使了眼色给一旁的宫女。 掌印大太监黄荣今日不在,也无人敢拦她。宫女将手里的红丸换了进去,悄声退下。 皇帝面色蜡黄,喘着气睁开眼:“是你啊……” “臣妾不在,您总是忘用药。”陈皇后隐在袖中的手其实有些抖,她害怕极了,总觉得陈国舅给她的药是不是有什么问题。不是说这只是让人昏迷的药么? 为什么皇帝的身子败落得如此之快。 殿内烧着炭火,她的手脚却是冰凉的。 皇帝碰到了他的手背,眼睛忽然眯了起来:“皇后近日为朕的病忧心,莫不是也病了,该请太医瞧瞧才是。”他说话已经需要喘气了。从年初他不放在心上的咳疾发展到今天这个地步,皇帝已经起了疑心。 只不知究竟是不是她。 “陛下养好身子才是,怎么担心起臣妾来了。”陈皇后虽与他为夫妻,却是从始至终都畏惧这个男人。说话间都带着点颤意。 “皇后有心了。” 这句话听在榻边坐着的女人耳朵里,却总不是滋味。 可是她已经选择了陈家,断不能回头了! 第121章 异动(剧情章) 宫中传来消息,皇帝已经两日未曾进饭食了,说话间喘气都艰难。 陈国舅早就按捺不住内心的激动,连夜召集手下的人商议请立太子的事。张继崖也在场,底下还有陈家两位老爷,再远些的几位是刑部和六科的官员。 那个脸方些的是程何,王璟手下的人,前世此人还参过他一本。他最后也没咽下这口气,设计把他流放了。 很有意思的是,这次议事没有督察院的人。一个都没有。 孟蹊站在二十多岁的原点,依然心惊于那个人对于朝堂局势的把控。或者说对督察院的掌控。监察就是帝王的眼睛,陈国舅的手伸得那样长,连宫里都有他的人,却根本探不进督察院。 原先的副都御史房鹤名倒是亲近陈家。 却是让赵枢早早给弄死了。 “京师的布防我已经让人去做了,再过三日就是冬狩,就算陛下不出席,我也能借这个机会进宫。只要有足够的兵马,不怕那位不写这道圣旨!”陈国舅坐在太师椅上,几乎已经想象到自己在朝堂上一呼百应的样子了,双手不住地捻动着,激动得想要站起来:“到时候必须要有人守住京城,不能放任何人进来,届时尘埃落定,谁来都更改不了了。” 他让张继崖去做。 陈国舅又想到辽东:“离京师实在是有些近了……” 又吩咐陈大老爷盯住那边的动向。 “若有异动,立刻派兵围剿,格杀勿论!” 只要在冬狩那日立了太子,皇帝的病便该永远不好了。届时朝堂内外都是陈家的,陈国舅心情异常高昂! 挥退众人后,又留下孟蹊复盘今日的布置:“你觉得可有错漏之处?上回你说应该早早杀了朱宁玉,那真是个极妙的主意,高文邠如今都不敢动了,督察院的官员更是缩了起来,这件事比我想得要快太多!” 这种事当然是越快越好。 拖得久了人心异变,谁知道会不会有人在背后反水。 孟蹊想了想,凝声道:“您说陈王跌落悬崖,究竟有没有找到他的尸体?”人死不见尸,他终究有些不安。 就像他一样。那个人把他暗地里把他弄死了,他却机缘巧合活了下来。这都是说不准的事。 陈国舅满不在乎地道:“找到了找到了,那么高的悬崖,怎么可能活得下来。”他如今满心都是冬狩的事,只听见底下人回禀了一句,很快就撂了手。 孟蹊闻言,才是终于放下了心来。 坐了好一会儿,他环顾四周,问道:“怎么今日不见王大人?” 王璟是陈国舅的心腹,今日不来有些没有道理。 陈国舅道:“哼!也不知他,夜里王家忽然来了个人,与我辞了一声。没来就没来吧。”显然是不太高兴的。 孟蹊嗯了一声,很快也离开了陈家。 回到私宅的时候已经是深夜了。玉书早早睡下,却吩咐底下人给他留了夜宵。他又去看了他一眼才回到房中。 火折‘呲拉’一声点亮。窗边闪过一道黑影,弓着身走了进来,说道:“办成了。徐家那位姑娘是个应激的性子,挑拨两句就忍不住了,她也是大胆,一个人就敢往王夫人菜食里下药。如今王家已经闹开了。” 徐绾容因为自己的姐姐跟王家定过亲,从中得到不少好处。如今王璟去了陈家的姑娘,这些好处自然要大打折扣。人性总是如此。 所以王璟今日不来,早就是他设计好的。 只要陈小姐死在王家。王璟就说不清了,陈国舅也再难相信他。他前世用他的妻子做政斗的引子,今生也该轮到他还回去了。 “我知道,你继续盯着。” 侍从顿了顿,脚步抬了抬,又没走:“属下有件事,不知该说不该说。” “说。”他脸色苍白,身上疼得厉害。没那么多功夫打哑谜。 “玉书少爷这几日总是频繁出门,属下跟过几次,发现少爷总是去茶楼见同一个人。您说过他是没有亲人的……”而且那个人似乎是辽东来的商人,说话间总是有一点那边的口音。这点侍从没说。 孟蹊仰靠在躺椅上,闭了闭眼。 这算什么?他面色更白了,不想听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 那少年在山中救了他的命。他不犯大错,他都会衣食无忧地待他。 “我知道了,你下去吧。不用盯着他,他爱干什么就让他去吧。”合上眼养神。 侍从很快下去。 窗外忽然滴答滴答起来。风也变大了,吹得窗子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丫头进来送药,放下药盅的时候听见躺椅上的公子忽然出了声。 “下雨了吗?”他问。 丫头道:“是呢,就这会儿下的,说来就来。要不要奴婢给您添床被子。” 孟蹊说不用。 他的身体已经是这副样子了。生再多的炭火都冷,心也是冷的。 听着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他忽然又想起前世那个雨夜。他下衙晚了,那个姑娘傻傻地跑过来接他。真的是很傻的,为什么要对他这么好,要是她真的如他一开始所想的那样,骄纵一点,脾气坏一点。他就算爱上她,也总会释怀的。 现在要他怎么办呢。 躺椅上的年轻男人闭着眼眸,小丫头在收拾药盅的时候偷偷瞧了一眼,心跳如鼓。这样好看的人,为什么总是皱着眉头呢,是有什么烦心事吗? 小心离开后,拉上了房门。 陈家安排好了京城的布防。皇帝的病症却一天比一天严重,到现在已经说不出来话了,手脚也开始发肿。黄荣看着面色灰败的皇帝,手都在抖,终于忍不住怀疑起来,命人去查太医院。 “爷爷,皇上吞不下去药,这可怎么办?”小太监抖如筛糠,吓个半死。 黄荣这时候已经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了,这时心下更是愤郁:“混账,这点事都做不好,要你有什么用!” 说着,自己亲自上手。 只那药丸儿方一落在掌心里,他便掂量出问题来。心下一沉,眉头冷峻起来:“你守着这药,到底可有人动过?如实说来!” 小太监本就害怕,如今更是抖个不停:“掌印,药是奴才守着的,时时刻刻都看着,一刻也不敢懈怠啊!就连皇后娘娘过来,奴才都是看着她给皇上送服的,绝无半句虚言!” “混账东西,我不是说过这药只能经你的手吗?你怎么敢交给别人!” 黄荣心下大怒,一下子就想明白了症结所在!脑子里滚遍了千百种办法,匆忙招了廊下的心腹过来:“你去找太医院的大人,把这药送过去检察一遍,切记不可让坤宁宫的娘娘知道了?懂吗?” 小太监要走,黄荣又将人拉了回来:“让医正把药再重配几丸,不要经旁人的手,直接拿来给我。” 黄荣又回头去看皇帝,面上虽还是那副波澜不惊的样子,心中却是恐慌了起来。 窗外劈里啪啦的大雨。 京城怕是马上就要乱了。 陈国舅布置好了城防,把三大门其中之二的守城将领换成了自己的人。唯独西华门处有个硬骨头,底下人说这是赵家的人,赵家四老爷。 这人脾气有些大,认死理儿。陈国舅懒得跟他掰扯,找了个莫须有的罪名就要把人扣下。 谁知道那人竟闹到了太后老娘娘跟前,气得怒目圆睁,说什么:“也不知道犯了什么错,偏偏都在这两天把守城的将领都换了!就算谁有罪,也得皇上来定,一个不知道哪门子的国舅,今天敢拆了皇城的门,明天就敢摘太极殿的匾!呸!”临了还啐了一口。 这话可把今年诚心礼佛的老太后吓了一跳。 当即就把陈皇后喊来训斥了一通! 这不训斥还好,这一训斥,朝堂上什么牛鬼蛇神都出来了!拥护陈家的人不少,奔着禹王殿下名号靠过来的也不少,就趁着皇帝不能理政这空挡儿,把太后娘娘也参了一通! 一个深宫妇人,陈国舅自然不放在眼里。 叮嘱陈皇后:“莫理会她!再过几日,我把你的凤坐移到朝上去,我看她还敢不敢置喙你什么!” 太后尤且不能发挥什么作用,黄荣就更着急了。当晚找了高文邠,焦急道:“辽东的兵马什么时候能来!要是再晚些,万岁又醒不过来,就什么都晚了!” 高文邠见这局势愈发不能控制,心早就凉了一大半。长叹一气。 “看命吧。” 西北的兵马早就在路上了,要是赵枢赶不上,那一切全完了! 天边下起瓢泼大雨,高文邠在大冷的天儿就穿了身单薄的白褂子,立在窗边就这么等了两日,心中愈发焦急。也是愈发绝望。上朝的时候都有些恍惚。 “高大人这是怎么了,可是这几日天气多变,病着了?” “要是病了,还是赶紧回家去吧,你坐在这儿也没什么用。”程何笑得有些轻蔑。 也是世态炎凉,如今就连刑部一个小小的郎官都敢嘲讽他了。高文邠心头的火蹭的一下就起来了:“你算个什么东西,我就算落了势,也比你做陈家的一条狗强!” 紧接着又想了想:“哦,不,你连陈家的门槛儿都够不上,也只能在王璟面前献献殷勤了。” 这话算是把程何彻底得罪了!他冷嗤一声:“那高大人我们就走着瞧,看是你先做狗,还是我先!”拂袖而去! 高文邠已经不在乎是不是得罪小人了。 朝中近来愈发多的官员默不作声地就靠向了陈家,他只觉愈发无力,心头已然发凉。只盼着到时候自己落败,不要牵连了家里人。 第122章 紧张 蓟州的生活倒是没有太大变化。唯一不同是她跟张总兵的夫人熟络了起来。 张夫人常请她去听戏。她说台上唱着热闹,家中不冷清。 从张家回来后,她不过刚坐了一会儿,吃了顿饭,却忽然听见窗子劈里啪啦的声音,把实木的床沿儿砸得噼啪响,震得她的心都跟着动了动。 起身正要去看。 却见梨月匆匆忙忙打了帘子进来,面色发白,张了张口要说什么,急得哑了声。 赵明宜吓了一大跳,偏着头去听,发现窗外的声音越来越大:“怎么了?” “夫人,夫人……”梨月急出了眼泪,可是不知是不是太慌张,一下子连句话也说不出来,喑哑着声音喊了她一句。最后只能含着泪去看窗边。 赵明宜连忙去开窗子。 就那么一眼,她也吓住了,手捂着嘴唇,心沉到了谷底:“怎么会这样……” 庭院中白茫茫一片,天上掉下来的已经不是软绵绵的雪花了。而是大大小小的冰坨子,刷刷地往下落,砸在瓦上发出巨大的声响! 赵枢跟张荣寿停在了通州。再难寸进一步。 原先乘船南下,如今这种极端天气已然是行不通了,只能走陆路。可是这场雪太大了,压着冰雹一块儿落下来,通州往京师去的路堵得死死的! 原地扎营,冷得让人受不了。 张荣寿坐在火堆前,眼睛盯着帐外拳头大小的冰坨子,自嘲般地笑了笑:“老天爷还是不眷顾我,这样小的几率也让我碰上了……哪怕再晚上两天。”猛地灌了口酒。 又将酒囊伸到赵枢跟前:“你喝不喝?”只刚伸了出去,忽而想起这位并不喝酒,摇摇头道:“我忘了。” 说着就要缩回来。 却没想到手里一空,酒囊让人接了过去。 张荣寿看着这位面无表情地灌了口酒。 “原来你的酒量不错,我一直以为你是不喝的……”张荣寿笑了笑,只是说完又叹了口气,嘴边的笑淡了下来。 赵枢看了他一眼,把酒扔到了一边。 “也不是不会喝,不喜欢而已。”坐在火堆旁,如今这种境地,两人也没了上下之分,说话也随意了许多。 张荣寿说:“我看见了,你手里有枚耳坠子,是尊夫人的吧……我夫人说你们感情很好。”说着摇摇头,叹道:“我来的时候也跟家里的那个交代,给我留个东西做念想,怕以后见不到了。” 笑了笑:“谁知道她不肯给我,让我回去再跟她要。” “你说这叫什么话……”张荣寿又灌了口酒。 如果不是因为怕事败,他又怎么会想要她的东西呢。她还是要他活着回来,不肯把东西给他…… 赵枢摸到了袖中那枚耳坠子。放在掌心微微摩挲。想起她早起给他穿衣时的面容。 这枚耳坠子是她低头的时候。 不小心勾在他身上的。 皇上依然没有醒,朝中上下人心惶惶,近来都缩着脑袋办事。 唯有陈国舅一派的人神采奕奕,出入上下昂着头颅。行事也愈发大胆了起来。 就在冬狩前一天,陈家大老爷的外甥当街纵马,撞死了简平郡王的儿子。这要在前儿皇帝还好好的时候,可是大事!简平郡王再怎么担不起事儿那也是宗亲,让个大臣的子侄撞死了郡王的儿子,就是有皇后的面子在,陈家外甥也难逃一死。 可这件事报了上去,陈国舅也只是轻飘飘一句:“把折子压下来就是了。” 宗亲在皇帝好的时候,当然能荣养一辈子。可到如今这种时候,手里没有兵,也只能憋下这口气! 敢怒不敢言。 此事一过,陈家人走路都是飘的。 后来京中又出了件不大不小的事,王家五爷的新妇,在今年冬天病逝了。 侍从刚从外头回来,立在廊下掸落了肩上的雪,这才走进了屋子,朝着书案后的人拱手一礼,说道:“成了……” “国舅爷最喜欢这个女儿,今儿一早去灵堂,发了好大一通怒。连带着王大人也不待见。”肉眼可见地疏离了。 王家出了这等大事,姻亲两家差点谈崩。到现在都还没缓过来。 坐在案后的人穿了一身单薄的青衣。淡淡地嗯了一声。 侍从悄没声儿地抬头望了一眼,正对上一双摄人心魄的眼睛。心跳一瞬间快了不少,连忙低下头去。 病弱的公子尚且这样风华,也不知从前身体好的时候是有多意气! 不过他想错了,孟蹊从来没有意气的时候。他不喜欢不受控的情绪,大悲还是大喜,他都不喜欢。上一次高兴是什么时候,他已经快要忘了。 “嗤。” 案后的人忽然自嘲般地笑了笑:“王璟这个人……”政客总是无情的。 只是。 赵明宜何其无辜啊。他与她最疏离的时候都没想过要她死。再到后来,他已经想好要跟她过好这一生了。只等他从地方回来,只等他清除时疫,安抚好百姓…… 侍从等候半天,都没有听见下一步的吩咐。只好微微抬了抬头,小心地觑了一眼。 谁知却看见仰靠在椅子上的人,眼角流出泪来。 悄声退了下去。 不知道是不是坐着的时候太疼了,眼前恍惚起来,他好像又看见那个年轻的姑娘站在雨前等他。眉目无比清晰,那张脸也是生动的,抿着唇说她担心他。 真是…… 爱有多深,恨也有多深。他爱她,却也无比痛恨另一个人。 再等等吧。 . 天上拳头大的冰雹,不仅赵明宜看了心惊,张夫人也心里发凉。 她坐不住了,一个人在府里求神念佛,却依然扫不去心中那股阴影,只能来督师府跟她找个伴儿。就是说说话,也好过让她成宿睡不着,诵经念佛。 “你跟赵大人还没有孩子吧?”张夫人道。 赵明宜心里也紧张,紧握着手:“还没有,我们成亲还不久呢……” “也对,你看我,还是我给你做的女傧呢。怎么会问出这种话。”张夫人也是慌张过了头,随口找了个话题。 三两句话,一时又不说了。 谁都没有心情喝茶。 傍晚的时候她不知道在窗边看了多少遍,心里祈求着这冰雹能小一些,最好不好再下了。 可是天不遂人愿。越来越大。 深夜的时候梨月起来上夜,看见昏暗的里间隐约亮着一盏烛火,很弱的火光,悄声地走了进去。 打了帘子探身去瞧,心头泛酸。 她看见夫人缩在外侧,大人常抱着她的地方。 他们两个人,就像是前世修来的缘分似的。 小姐喜欢大人,小时候就亲近,虽也怕他,却会小心翼翼地靠过去。后来喜欢变成了爱慕,看着那位的时候,眼里溢满了喜欢,人也是高兴的,总爱挨着他。 那位爷也喜欢小姐。 他们在屋里的时候,里头通常是没有下人的。 梨月不小心撞见过一次。向来冷淡大爷会揽着姑娘坐在怀里,带着轻柔戏谑的语调哄她……指尖轻抚着怀里人的耳垂。他最爱逗小姐,喜欢看她笑。 唉。 . 宫里黄荣传来消息,皇帝的药出了问题的时候,高文邠的心已然全凉了。 如今皇上躺在床上,宫内全由皇后的人把持。宫外……两大门,四市六坊,平宁街都封了个干净。朱宁玉也没了。 浑身冒冷汗,长叹一息跌坐在了椅子上。 “这是天要我不活……” 明天就是冬狩日。 高文邠打起精神,连夜召集了府兵,吩咐两个弟弟把自己的妻儿带走:“记住,往岭南去,逃到山里,一辈子都不要出来。我已经安排好了人接应你们,今晚就走!”一刻也等不得了。 好歹留条血脉。给跟了自己多年,担惊受怕的妻子留条活路。 西华门还在赵四老爷手里。最迟明天一早,陈国舅就得把他弄死,今夜恐怕也在想办法。 “就从西华门走,能走一个是一个,不要再回来了!” 送走妻儿后,高文邠叹了口气,遣散了下人。自己收拾了一身干净的朝服,小心地掸平了,枯坐一夜。 第二天早晨,穿好后面色如常地去上了朝。 宫门外遇见了陈国舅,今日陈家几位老爷面上都是如沐春风,身上的冠服也不知鲜艳了多少分。陈国舅看了面如死灰的高文邠一眼,大笑道:“高大人面色怎么这么不好看,别不是昨夜忙活,觉也没睡吧。啊?” 他怎么知道! 高文邠心下一沉,怒道:“你什么意思?你对我的妻儿做了什么!”几乎是咬牙切齿的。 “没什么,不过是请你的夫人小儿到牢中做客罢了。谁让你不识相呢?”陈国舅说完,背着手施施然地进了大殿。不过刚抬脚,又想起了什么似的,转头道:“哦,对了,通州大雪,高大人你的救兵来不了了……哈哈哈哈。” “老贼,我杀了你!”高文邠怒不可遏,额头青筋暴起,抬脚就要上前。 可惜陈国舅今日带来的人太多,三两下便将他制住了。反扣着手带进了大殿。 面如死灰。 . 孟蹊先去了一趟王家。 王璟早就在书房等着他了。亲手给他斟了杯茶,按着他的肩膀,让他坐在了椅子上。面上没有任何表情,又自嘲般地笑了笑:“说实话,你做得很干净,我没找到一点证据……不过我知道是你。是你让人对我夫人动了手脚!” 他还是想不明白:“我对你,” “……也算有知遇之恩。” 第123章 尾声(上) 甲辰年十一月廿三,京师漫天风雪。 孟蹊正带着衙门的人往东大门而去。捉拿住赵四,控制了西华门,京师就完完全全掌控在陈国舅手中了。再过两个时辰,西北督师府率领的人马就能到,再无人有回天之力。 他坐在官轿中,面色苍白,身体疼得厉害。 不免想起自己前世回京述职时候的情景。也是一个冬天,他坐官轿进京,赵明宜知道这次很有可能会有调动,问他他们以后是不是都会在直隶,不再回南方了。 看得出来她很高兴。 她适应南方的生活,但应该谈不上喜欢。可惜那回他依然调回了云州。 ……如果这次他赢了那个人,他可以看在她的面子上,留他一条性命。把她带回直隶,陪她生活在她喜欢的地方,弥补他所有的过错。 “公子,到了。”衙役躬身在轿帘外一喊。 紧接着就是官轿落地的声音。 他带来了三百人过来,都是京师各处抽调过来的役差,浩浩荡荡跟在后头,只是武器装备到底不如士兵精良。可以看得出陈国舅能抽出来的人马,几乎都弄过来了。 围困整座皇城,人手的确有些不足。 从官轿中出来。城门前的士兵一下子都警醒着,提着长枪对准了来人。 “唉,这是国舅爷派来的人,怎么能拿缨枪对着呢……”赵四从士兵中走到最前头来,面上带着一点笑,似乎是看破了世俗的样子,也不挣扎了,举着双手走过来:“你要抓就抓我吧,这些士兵怎么说都是朝廷的人,家中妻儿老小的,犯不着为了上面人的争斗丢了性命。” 他面上是笑着的。 按理来说,人死到临头不该是这副场景。他前世在刑部多年,见过很多高官显贵,临行前失禁的都有。画面总显得有些诡异。 孟蹊后背莫名有些发凉。 “是么,可赵大人这个头领在,我总不能放心。”他冷下心肠来,将身侧衙役的到拿了过来,‘砰’地一声仍在了地上,冷眼道:“不如赵大人你自裁吧。” “我答应你,只要你一死,这些人我可以保下来。” 西华门是必须要控制的。 刀扔在了地上,赵四老爷反而放下了手,不紧不慢地捡了起来,仔细打量着。 举着刀的衙役跟守城士兵对峙。 孟蹊盯着他的一举一动,只见*赵四眼皮子也没抖一下。风雪越来越大,落在众人的身上,眼睫上,他只觉得越来越冷。士兵面色也镇定。 西华门安静得诡异。 “不对,快走……中计了!”他忽然反应过来,‘刷’得一声,手起刀落,抹了离他最近一个士兵的脖子:“走!” “杀!” “冲啊!” 衙役们还没听清楚,抬眼就见方才还耷拉着眼皮的士兵精神抖擞地冲了过来。场面乱作一团,人比他们想象的还要多!源源不断地从城楼中涌出来! 怎么会这样! 怎么会有这么多人! 衙役们想不明白,用尽力气抵挡着,才发现自己手中的刀刃在对方眼里就是块废铁! “是,是蓟辽的军刀,快撤!”有人反应了过来,立马往回走,衙役跑得飞快:“公子咱们挡不住了,快走啊!” 孟蹊如梦方醒,心头快要撕裂的痛楚一下子席卷而来。 身后传来整齐有规律的马蹄声,有人悬缰勒马,不紧不慢地停在了西华门前。有道视线越过纷乱的人群看了过来,孟蹊好像感应到什么似的,猛地回头! 正对上一双漆黑深邃的眸子! 那双眼睛古井无波,只淡淡地瞥了他一眼。 身边国舅爷派来的侍从死的死伤得伤,眼前不断有破碎的残肢落下来。四处都是喧嚷声,嘈杂的声音都快要盖过了呼啸的风雪。 “您在看什么,快走啊,再不走来不及了!”衙役拉着他,不管不顾地就要突出重围。 赵四在城楼前哈哈大笑:“我就说嘛,我怎么可能自裁呢,我命不该绝啊!你回去告诉国舅爷,让他准备准备,以死谢朝廷栽培之恩吧!哈哈哈哈哈。” 最高兴的莫过于赵四了,撑着腰站在城门前,丝毫没有刚从鬼门关走出来的自觉。 赵枢坐在马上,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一眼:“别笑了,你去一趟诏狱,把高大人的家眷救出来。记住,一个都不能有有损伤。” 他一袭青白的襕衣,就这样坐在风雪里。 赵四爷心中大定:“我现在就去!”回头走了两步又回来,问道:“那这帮……咱们不追了?” 赵枢说不重要。 转身问梁棋:“张大人那边怎么样了?” 梁棋勒马上前,拱手道:“张大人已经领着两位指挥使在汉中,平凉阻击西北兵马,方才传来捷讯,平凉同知自戕了,汉中兵马后继无力。” 西北来得及调兵的就这两个地方。关西七卫、甘肃、青海不是太远就是掌控力度不够。 “张大人干得很漂亮!” 说到这里,梁棋一向板正的脸也有了两分笑意。 风雪中,他只见立在马上的人也笑了笑。只是很淡很淡,一瞬间就过去了。 “走吧。” “是该拜访一下国舅大人了。” 西华门又恢复了一片秩序,孟蹊等人快马加鞭回到陈府,才得知陈国舅已经进了宫。侍从道:“不过就是刚刚,你们要干什么,若有急事,不如等大人下了朝再说。” 下了朝还有什么可说的。 孟蹊呵了一声。也不着急了,坐在太师椅上,心知已然无力回天。 他身边一定有赵枢的人。还能是谁,只有那天在长干寺后山救他的那个少年了。冷笑一声,灌了口茶,脑中混沌起来,喉头腥甜之气一直不散。心头的愤怒再也忍不住了,伸手一扫。 “砰!” 桌案上的茶杯应声掉落,发出刺耳的声响。门外候着的下人见状抬脚就要进来,却只听见里头声音顿起。 “滚。” 侍从又不敢进去了。 孟蹊想起那人高坐在马上看他的目光,这让他觉得无比讽刺。怎么会两次都斗不过他呢……他怎么会两次都失去她呢。 他身边有他的人。他一直知道他在谋划什么。 京师的布防,朱宁玉的死,西北军队的调遣。桩桩件件都在他的眼皮子底下。 “嗤……” 他给他唱了出大戏,陈国舅信了,王璟信了,他也信了。 真是太可笑了。 心口钝痛的感觉要把人撕裂一般,他扶着椅子跪了下来,站都站不稳了。 却听见厅中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急得让人心里发颤。 是王璟身边的程何。他在宫外也得了消息,现在就像热锅上的蚂蚁一般,过来质问他:“朱宁玉是不是没死!我的人说有人在西华门看见他了!你不是说国舅爷已经命人处理了他吗!” “怎么现在又冒出来一个陈王!” “到底怎么回事!” 他扶着椅子站了起里,坐回去后,也不理程何,冷嗤一声:“你现在问这个,不如留着时间逃命吧。” “逃什么命,姓赵的手段你不知还是我不知!”程何看他这个样子,也把事情猜出个七七八八了,眼神一下变得凶狠:“我早就跟王大人说过,一个国舅爷根本不保险,要死也得拉个垫背的!他不听我的就不听吧,我自己做!” 孟蹊了解程何,他的心又提了起来,苍白着脸问:“你要干什么?” “我干什么!事败了我一家老小也都完了……我不好过,姓赵的也别好过。他夫人不是还在蓟州么!” 孟蹊冰冷的手一颤,忽然吐出一口血来。 . 陈国舅正拿着手上的明黄绫锦逼让病榻上的皇帝写下手书。 赵枢已然带着人控制住了太极殿。 “国舅爷,国舅爷,外,外边儿……”小太监连滚带爬地跑了进来,差点儿摔在地上,腿都是软得。 “混账东西,天大的事儿都先给我放着!”陈国舅给了他一记窝心脚。转头又去看病榻上的皇帝,脸上堆着笑容,却满是阴狠:“皇上,您放心,这只是立太子的旨意,不管怎么您都还是皇上。这一点是不会变的。” 皇帝喘着粗气,颤颤巍巍地指着床榻边的满头珠翠的女人。 “你……你……背叛我!” 陈皇后站在帘帐外,心里头一直在发颤,拉了个侍女挡在身前。她害怕这个男人,从始至终都是害怕的,就算他如今在病床上,她也不能完全地直视他。 “陛下,我会教导好鹤堂的……”皇后低声道。 大殿外伏着拥护陈家的朝臣。高文邠被压在地上,已然闭上了眼,显然是无力再挣扎。 陈国舅想要催促皇帝。方才挨了一脚的太监还没缓过来,正缩在地上哎呦哎呦地叫着。把陈国舅叫得不耐烦了,随口问了句什么事。 只是这时,大殿外忽然响起一道低沉的声音。 那声音四平八稳。沉稳而有力! “陈大人要问什么事,不如问我,一个小太监知道什么?” 大批人马径直涌了进来,直接包围了太极殿。为首之人一身青白的襕衣,肩上落满了雪。负着手走进来。 “这……”殿内的官员一下子恐慌起来。尤其是陈家的两位老爷,吓得脸上的肉都在抖动,抬起手指着:“你,你……” 指了半天,一句话说不出来,反而差点昏过去。 陈国舅也吓了一大跳,心跳都快了几分:“怎么是你!你带了多少人过来?这是谋反你知道吗!”声音大得惊人,显然也是不敢相信。 第124章 尾声(下) 内宫的地牢昏暗得有些阴森,地牢打开的那一霎那,陈国舅的眼睛被刺了一下。他伸手挡了,一瞬间的眩晕过后才瞧见来人是谁,竟不管不顾地哈哈哈大笑起来。 “赵大人这么快就来看望陈某,可是收到了陈某送的大礼啊哈哈哈哈!”他的谋算没有成功,人已经接近一半癫狂地状态了。正踉跄着要站起来,却没想到身子一个晃荡,衣领让人用力往上拽了。 赵枢对败者没有什么奚落的情绪。 就像从前的李澧,败了就败了,生死由朝廷。他不会再管。 但是陈国舅今日在他手里是非死不可的。 “陈凤年,你用她来对付我,你就不怕我用同样的方式对付你么?”赵枢把他按在牢房的墙壁上,眼中愈发冰冷:“你陈家也在我手里,你祖孙三代,五十三口人,你说我一个一个杀,够不够我等到你松口的那天。” 陈国舅脖子被掐得死死的,一阵窒息的感觉。 “你,你先放开我……”窒息的感觉不好受,他拍打着眼前人的手臂,眼珠子都快要瞪了出来。 赵枢手一松。 靠在墙壁上的男人瘫坐了下去,大口大口喘着粗气。 原先还嘴硬着,这会儿差点儿进鬼门关,陈国舅也不由得害怕了起来。他这样人锦衣玉食惯了,是最怕死的。定下心来跟他谈条件:“你答应我留我一条命,把我最小的儿子送走,我就告诉你。” 赵枢看了他一眼:“你最小的儿子,行啊,那我就先从他杀起。” 陈国舅吓一大跳,踉跄着起身,差点说不出话来。 “是程何绑的,我,我也不知道她在哪儿……你不如去找王璟,他是王璟底下的人,他肯定知道。” 赵枢不想听他的废话,转身离开了牢房。 刘崇很快从身后出来,拍了拍掌,两个衙役端着一个黄色漆盘走了进来,低眉敛目,都不敢乱看。漆盘上一盏酒,朱丹红的颜色,陈国舅看了一眼额头就冒起汗来。 “这,这是什么?皇上还没有下旨定我的罪,你们不能滥用私刑!不能!” 刘崇笑着端起那杯酒:“这时候您倒懂律法了,从前您滥用私刑的时候可不是这么说的,人总不能有两套标准吧,那朝廷不就乱了套么?您说是不是,陈大人?” “不用担心,这酒是好酒,不会辱没了您的身份。” 他命人灌了下去。陈国舅起先还挣扎着,三两下就不动了,直挺挺地倒在地上。 刘崇伸手探了探他的鼻息,让人把地方收拾干净。而后回去复命。 赵枢正出了地牢,刘崇很快赶了上来,说道:“弄干净了……国舅爷畏罪自杀,高大人明日会呈请太后娘娘的。”他一边走一边回复,只觉得赵大人走得极快,三两下快要喘不上气来。 “夫人那边查清楚了吗?” 门前早就等了一台官轿,他拂帘坐了上去。刘崇紧跟而上。敲了敲壁门,官轿很快往王家而去。 “查清楚了,督师府没有问题,万青留了足够的人手……出事的是张家。”刘崇只觉那个叫程何的很有几分本事,督师府伸不进去手,就把手伸到了张大人家中。 “您走后,府里接连有两三波杀手,万青跟周述真都已经平定。只是几日前张家大火,张夫人两子皆丢了……” 张荣寿在汉中平凉阻击西北的兵马。他的儿子却在蓟州出了事。 “……程何剁了张大人小儿子的一根手指送到了夫人那里,要她去接人……” 刘崇越说,只觉得这轿中的气息愈发地冷,连带着他后背也发凉。只能硬着头皮说:“夫人接回了张大人的长子,万青也跟着的,只是程何太过狡猾,留了带伤的张小公子……” 轿内的气压愈发地低沉。 赵枢忽然想起他走的时候,那个姑娘依偎在他怀里,问她能不能帮他什么。 他不需要她帮他做什么。 可她依然帮他顾全了下属的家眷。 他吩咐刘崇:“黄荣是东厂的人,他手底下番子比你更了解京城,你请他去查程何,把他在京中落脚的地方都找出来……”他已经冷静到了极致,只是依然觉得心里发冷。 官轿落在王家门前。刘崇打马而去。 王家本家在沧州,京师这处宅子是王璟自己的私产。赵枢方至府前就有人前去通报,应该是提前遣散了下人,这会儿这座宅子空荡荡的,没有一点人气。只留一个直愣愣的侍从。 他进去的时候,王璟已经煮好一壶茶在等他了。 “我知道程何绑了你的夫人……是我的过失,我没有约束好他。”他没有穿官服,身上就一身灰布襕衫,孑然一身,戴罪的模样。给他斟了一盏茶。 赵枢可没有心情喝他这盏茶。 “他既是你的人,寻根究底应该就是能找到的。他现在在哪里?”语气十分地冰冷。 王璟听出他言语中的疏离,心里还是有一点抽痛。他们兄妹两个人,当真就是上天派来克他的,纵然是冷心冷清,他却也哪个都逃不过。 “在平刘巷,那是我给他的宅子,你去找她吧。” 茶还是热的,眼前的人却已经走了。 乳白的雾气从茶盏中悠悠而上。王璟坐在椅子上,偏头去看窗外,只见一片白茫茫的雪,和着冰冷的风,让人心里也发冷。说不上来的感觉。 他们之间。 怎么就走到今天这个地步了呢。 风中一声微弱的叹息。 说不清是遗憾更多。还是愿赌服输多一些。 平刘巷靠东边儿一间柴房外十分吵嚷。茶桌头聚了七八个穿灰布短袄的壮汉,此刻甩开了膀子吃喝,众人一边商量着耍牌九,一边紧盯着柴房里头关着的女人。 “婶娘,我疼……我的手好疼。”一道孩童稚嫩的声音响起。 赵明宜冷得发颤,紧紧地抱着他,把他的手托在掌心里,眼泪都要落了下来:“别怕,婶娘在呢,再等等,我们应该很快就能出去了。” 张小公子紧紧地抱着她。面色越来越白,已经说不出话来了。小小的身子忍不住地发抖。 睡梦中都在喊疼。 柴房外的男人还在侃天说地,纳闷儿着:“怎么程大人还没回来,他不回来,咱们的银子问谁要去?” 有人心里一跳:“别不是让人给抓了吧!” “啐!别胡说,这可是咱们的卖命钱,他没了咱们也完蛋了!里头这个让人发现了就是要命的!你盼着点儿好的成不成!” “姓程的说等他回来就杀了这女的,给咱们分钱!他这会儿还没回来,那这女的咱杀还是不杀!” “杀不杀再说吧!” 屋外七嘴八舌的。 怀里的孩子渐渐地发抖,赵明宜听得心冷,俯身去贴了贴孩子的额头,却发现一片滚烫。她没有照顾过孩子,却也知道这是要命的事,伤口不处理的话用不了多久就完了。 她把孩子放在草毡上。用力地去捶打拆房的门窗:“快来人啊,快来人啊!” “唉唉唉,里头的喊什么喊!”怕那女人把人喊来,一个短头络腮胡子的男人走了过来,将门拉开一条缝儿。横着眼睛盯着屋里的女人,面色不善。 赵明宜手都在抖,她怕那个孩子再烧下去会死在她怀里,捏紧了手道:“你得给他请个大夫……再这样下去,他死了,姓程的落不找好,你们更拿不到银子。” “唉他是什么人呐,请什么大夫,死就死了。” 这群人拿钱办事,满脑子只有银子,根本不管别的。 赵明宜盯着屋外的人,心中盘算许久,才没有将自己的身份托了出来。她知道,她只要说了,只能死得更快。没有人敢得罪张总兵,更没有敢得罪赵枢。 比起荣华富贵,他们更怕死。 他们只会杀人灭口,将尸体永远地埋在看不见的地方。 “婶娘,我疼……” 赵明宜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她根本不敢看孩子的手。他才六岁,少了一根手指头,说是钻心的疼也不为过。心里忍不住地酸涩,只能紧紧地抱着他,让他不那么冷。 她可以相信他的。 大哥一定会找到她的。 “齐深,不怕,我们一定会出去的。我在这里陪着你,不要害怕。”她是这样说的,心里却忍不住害怕了起来。其实只要她不离开督师府,就一定不会有事的。她不会落到这种境地。 可是张家唯二的两个孩子。都落在了程何手里。 她不敢想最后要怎么跟张大人交代。 可她会不会再也见不到他了呢…… 滚烫的泪水低落在孩子的手背上,张小公子动了动那只完好的手,喘着气睁开了眼。他不知道哭过多久,早就哭不出来了,只能忍着疼:“婶娘,你怎么也哭了呢,你也疼吗?” 赵明宜贴了贴他的额头,擦干了眼泪,笑了笑:“不是,我不疼,你睡吧,我给你唱歌听好不好?” “好……” 她只能庆幸程何还没有回来。 她听见了那些人说的,程何打算回来就杀了她。天马上就要黑了,她根本不知道还要等多久。这种刀悬在头顶上的感觉,真是让人一辈子都难忘。 “婶娘,我们是不是出不去了……” “不会,你相信我啊,赵叔叔会来的,你父亲也会来的。你不是说父亲是最厉害的人吗?他肯定能找到你的,对不对?” “你母亲也在家里等着你呢。” 孩子在她的安慰声中睡去。她低着头,好像又回到了当年被李澧困在辽阳的时候。 那时她尚且只有一个人,有勇气逃,有力气跑。可是现在,她得保护一个发烧的孩子,怎么可能跑得了。 她用撕碎的裙摆擦了冷水给孩子降温。临近后半夜的时候,他终于能睡下了。闭着眼睛,梦里还在喊母亲,喊婶娘。 她也想喊哥哥…… 可是他不在她身边。 眼眶也红了。 她离幸福就一步之遥了啊。前世她死的时候,他也不在她身边。她那么想他…… “婶娘……” 怀里的孩子还在呓语。 平刘巷却是让东厂的人悄无声息地包围了起来。一众人举着火把,黄荣亲自过来了一趟。 他当年欠这位一个人情,怎么也得好好还了:“赵大人,你就放心吧,今儿这里一只蚊子都别想飞出去。有黄某给您看着呐。”黄荣挥了挥手。 底下锦衣华袍的人四散了开来。 刘崇紧跟在身后,火把的光映照在众人脸上,他抬眸只见那位的面色,实在说不上好。这要是朱宁玉在这儿,怕是要吓一大跳。 “有劳大监。” 赵枢没说什么客套的。人情往来本就是如此,他不是求他办事。 火把顺着平刘巷往里,如火龙一般吞噬了六条分歧的巷道,东厂的番子果然对京师是最熟悉的。很快就找到了王璟赏给程何的那座宅子。 “大人,就是这里了。” 宅子外头暗流涌动,里头又何尝风平浪静。一壮汉从程何案头翻出一封书信,连忙拉了一个略识得几个字的同伙起来念了,那同伙睡眼惺忪,本来还恼怒着,一看这玩意儿吓一大跳。 “他奶奶的,姓程的骗了咱们,屁的富商人家的老婆,这他娘是蓟州督师的正头夫人!”着一嗓子将床上的人都吼醒了! “姓程的可忒不是人,这可倒了大霉了!” “娘的,这女的断不能活着了。”络腮胡子的壮汉吓得手都软了,却还是壮着胆子抽出腰间的长刀,拔腿就往拆房里去:“她要是出去,咱们都别活!” “我今夜了结了她,快逃命去吧。” 说着,众人收拾包袱的收拾包袱,连夜奔逃。 赵明宜正抱着张齐深,勉强靠着墙闭了会儿眼,才听见外头踢踏的脚步声,还有金属刀刃划在地上的声音。她心猛地缩了缩,正要往角落里缩去,才听见门‘砰’地一声打开了。 “啊……” “他妈的,姓程的敢骗老子!真是活腻味了!” 赵明宜抬头便见那男人猩红着眼过来,怀里的孩子也醒了,看见那宽大的刀吓得一下子就哭了出来。孩童稚嫩的声音响彻整座巷口。 “你,你知道我们是谁了?”她一步一步往后缩,看着那把刀,心高高地悬了起来,快要跳到嗓子眼儿了:“你既然知道,那不如我们做个交易,你放了我,我一定不追究你的责任。” 孩子在她怀里不住地发抖。 她的手也在颤:“我说到做到。我只有这一条命,我不会拿命跟你开玩笑的。” “夫人在说什么胡话,杀了你可比放了保险多了!” “你也别怪我,要怪就怪程何,那贱人骗了不知多少人,这会儿不知道在哪逍遥快活呢。” “很快的。你跟孩子一块儿上路,也不孤单不是。”说着举着刀就要砍上来! “啊……” 她用力抱着张齐深,心里慌乱极了,眼见着那把刀落下来,身子都跟着抖了一抖。心里不住地悲哀。 耳边飘过一阵冰凉的风。 想象中被刀刃撕裂的感觉并没有到来。 她落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一双沉稳有力的手将她拢在了怀里,连带着孩子一块儿抱了起来。她又闻到了那阵干净而熟悉的味道。 “蓁蓁,别怕,我带你回去了。” . 京师很快恢复了平静。 朱宁玉未立太子,却已经在朝中掌控了足够多的话语权。在太后的照看下代替皇帝处理朝政。陈后一党被彻底清除,高文邠亲自办的,算是彻底除了心里那口恶气。 风雪依旧很大,到处都有人扫雪。平刘巷口一片白。傍晚的霞光照在雪上,泛着一层朦朦的金色。 “大人,就是这里了。” 这是离昨夜查抄的宅子不远的一处地方,狭窄的巷口横着一棵高大的老槐树。四季常青的枝叶,给地上苍白的男人遮掩了一片风雪。 “他杀了程何。” “程何带来的人杀了他。” 地上都是血迹,这里到处都是打斗的痕迹。喷涌而出的鲜血溅到了白色的墙面上,一片鲜红。刘崇也办过多年的差,少有见过这样的惨状。 赵枢定定地看着雪地上不成人形的人。 刘崇又道:“他死的时候,程何应该还有一口气……命人肢解了他。” 昨夜的罪犯交待过,若是程何回去了,夫人就活不成了。刘崇对这个人其实有几分了解,心里说不出的味道。 巷口格外寂静。风吹落了槐树上的叶子,落到了地上来。却是一点声音都没有。 赵枢嗯了一声,负在身后的手动了动。 “好生收敛……” “别怠慢了。” 转身离开的时候,头顶上吹落了一片叶子下来,刚好落在他手里。他接住了,放在手里轻轻地捻动着。 他很想知道,那他不曾有过记忆的前世,到底发生了什么。 回到京师的宅子,院落里开满了梅花。四处散发着淡淡的梅香。他看见火红的梅树底下立了一个俏生生的姑娘,手边牵着一个小孩子,两个人低头说着话。 “婶娘,梅花做饼是不是浪费了,这么好看……要不要让它开着。” 那姑娘拿着篮子,低头问他:“是谁昨夜吓得一直哭要梅花饼的,我哄都哄不停。”她去捏张齐深的脸:“张小公子,你说到底是谁?我都不记得了?” 她说着就要放下篮子去抓他,却是偏头看见他过来了。 那双眼睛噌的一下就亮了起来。 “哥哥……” 她把篮子给了小丫头,跑着过来抱他。柔软的脸颊蹭着他的胸口:“你怎么一早就走了……我找不着你。”她做了个很奇怪的梦,说不上来的感觉,一点都不吓人,她很早就醒了。 赵枢摸了摸她的头。挥手让人把张齐深带了回去。 转身把她抱回了房里,搂着她坐在临窗的躺椅上。问她梦见什么了。 赵明宜说很奇怪:“我梦见一棵横亘在屋顶的柳树,忽然就倒了……”是她旧时在南边生活的宅子里的,云州孟宅,她很久没梦见过了。 那个人亲手栽的,就栽在她的院子里。 说不上来,好像是什么东西,永远地释怀了。 赵枢摸了摸她的头,把她搂在怀里:“既然倒了,就不要再想了,等再过些时候,我带你回蓟州。” “马上要春天了。” 她听见后转身去搂他的脖子,捧着他的脸道:“好啊,春天是栽花的时候,我多种些迎春。张夫人说她也喜欢,我到时候选些好的品种送给她。” “你说要给我过生辰的,不能忘了。”她埋头在他颈间。 鼻尖尽是他凛冽而干净的气息。 春天要来了。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