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困春莺》 第1章 ◎我想救他◎ 八角镇地处汴京东二十里外,隶属开封县,十分繁华。 此时正值七月盛夏,正午的日头压得青石板发白,两排砖木铺面夹出窄窄的街市,街边绿柳蔫蔫垂着枝条,热的人心浮气躁。 温幸妤摸了摸袖袋里的一串铜钱,望着近在咫尺的药铺,抬手擦了擦额角的汗水。 前些日子,她花光了在定国公府时攒的银钱,用了半个多月,才摸索买通了京城大牢里运泔水的老叟,把世子爷从里头救出来。 虽说这事顺利得有些奇怪,但人救出来三天,也没追兵寻来,她就再没多想。 如今世子爷被她藏在村后山的山洞里,每日入夜她送药和吃食上去。 今日来镇上,一来是未婚夫陆观澜的止咳药用完了,二来是世子爷的伤迟迟不见好,山上的草药不顶用,她打算让大夫配些好点的伤药。 药铺名为仁和堂,她和这家坐诊大夫相熟,故而一直在这买药。 她走进去,李大夫正拿石臼捣药材,屋子里混杂着苦涩的药味,有些呛人。 李大夫见来了人,停下了手底下的活计,笑道:“还是老样子?” 温幸妤点头,把铜板拿出来,数好搁在柜台上,正准备让李大夫再多配一份伤药,就听到门口响起一阵嘈杂的马蹄声。 她回头看去,只见几个官兵打扮的人翻身下马,阔步朝药铺行来。 温幸妤心口一紧,她攥紧了衣摆,垂眸不敢乱看。 官兵停在她旁边,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了一瞬,便拍了拍柜台道:“上头追查逃犯,把账本拿出来。” 李大夫吓了一跳,连声称是,赶忙转身进了内间,不一会就拿出个泛黄的账本。 为首的官兵翻看了些,头也不抬的问:“近几日可有人采买过伤药?” 话音落下,温幸妤的心登时提了起来。 还好她方才说话慢,并未告诉李大夫要买伤药。 李大夫回忆了一会,摇了摇头:“小老儿店铺生意不大好,这半个月来并未有人买过伤药。” 那官兵哦了一声,把账本放在柜台上,目光又落在温幸妤身上,似乎是随口询问。 “她买了什么?” 说起温幸妤,李大夫眼中多了几分怜悯,他回道:“这小娘子的未婚夫得了肺病,她每隔七日便来取止咳用的药材。” “呐,这就是她买的药材。” 李大夫把还未包起来的药材摊开,放在官兵面前。 官兵用剑鞘随便拨弄了几下,又看了温幸妤一眼。荆钗布裙,鹅蛋脸,眼眸低低垂着,看样子就是个胆怯的农女。 他散去怀疑,朝李大夫点了下头,“有劳。” 说罢,几个官兵又大步流星离开。 温幸妤高悬的心落了一半,她接过李大夫包好的药材,装作不经意好奇询问:“李大夫,他们在查什么?怎么这么大的阵仗。” 闻言,李大夫左右看了眼,招手示意温幸妤靠近。 他压低了声音道:“五天前,前定国公府的世子爷祝无执,自狱中潜逃。” “我听汴京城里的友人说,圣上大怒,命皇城司和左右军巡院半个月内缉拿归案。所以这几天来了好几波京城的官兵,没日没夜的查。” “说起来,也是造化弄人啊,一个月前还是高高在上的世子爷,现在却成了逃犯。” 温幸妤心又悬了起来,她唇色有点发白,几乎控制不住神色,随便应付了两句,便拿着药材埋头往外走。 伤药是不能买了,只能先继续用山上的草药凑合。 当务之急是先回家,把这件事告诉观澜哥。 石水村离镇子不远,村子里除了本姓人,还有些从外地来安居的。 陆观澜幼年失恃失怙,因解试成绩优异,去岁从同州选来京城做贡生,在国子监念书,前途一片大好。 可惜半年前放沐,他不慎跌落山崖,伤了肺腑,身子便一日不如一日,最后退学,用攒下的银钱在石水村买下了座宅子,治病休养。 温幸妤和陆观澜订亲,是在他还未受伤前。那时候温幸妤是定国公府老太君的贴身婢女,老太君慈和,在她满十八后就做主,定下了陆观澜这个出身微寒,却十分有前途的青年。 陆观澜为人清正,对温幸妤极好,虽说相处不多,但他做事十分细心妥帖,一来二去的,两人也就有了感情,准备今年年末成亲。 哪知麻绳专挑细处断,刚定亲不久,人就摔伤了肺腑,不仅从国子监退学,还得拿药吊命。 温幸妤性子良善,并没有退亲,而是请求老太君提前把她放出府去。 她没有想陆观澜能活多久,只想着尽人事,听天命,不管怎么样,先陪他养病。 本想着攒些银钱了带陆观澜回同州,毕竟人总是眷恋乡土的。可现在情况有变,她得先救世子爷。 毕竟在幼时,老太君救了差点冻死在路边的她。 想到官兵或许很快就会查到村里,她不由得抓紧了药包,加快脚步。不慎踩到水洼,裤脚上溅了泥泞,她也未曾停下清理。 不多时,温幸妤喘着气停在院门口,就听到了屋子里传来的阵阵咳声。 她赶忙把药材放进伙房,推门进了屋子。 灰扑扑的屋子里,仅有一床一桌几张凳子。床上斜靠着的青年一身青布长衫,身形清瘦,面容俊朗,浑身透着一股病气,脸和唇色泛着惨白。 见她来了,他压下喉咙里的咳意,温和笑道:“怎么跑这么急?” 陆观澜说话嗓音和他本人一样,清润柔和,如沐春风。 温幸妤看了眼天光明亮的窗户,确定没人,才小声开口: “今日我在街上碰到搜查的官兵了。” 陆观澜神色一顿,喉咙里的痒意再也压抑不住,他拿帕子捂住口唇,侧过头去咳得撕心裂肺。 温幸妤有些心疼,坐到床侧轻拍他瘦骨嶙峋的脊背,抿唇道:“观澜哥,你有什么办法吗?” “我想救他。” 陆观澜停下咳嗽,长吐出一口气,目光落在面前的女子身上。 妤娘为人纯善,因为一点恩情,就冒着杀头的危险救祝无执。 哪怕这人根本不值得救。 他还在国子监念书时,就听过这人的名声。 目下无尘,清高矜傲,做事不管不顾,极其恶劣。 可妤娘的恩,就是他的恩,妤娘想报,那他便豁出一切都会帮忙。 沉默了一会,陆观澜摸了摸温幸妤的发顶,温声道:“别担心,我来想办法。” 温幸妤有些惭愧,明明是自己的恩情,却还要麻烦一个病人。 她软声道:“观澜哥,等他安全了,我们就成亲,一起回同州。” 陆观澜心中微暖,更多的却是酸涩。 成亲…… 不可能成亲了,他感觉得到自己时日无多。 温幸妤没有发现他的异常,起身道:“我去煎药煮饭。” 她把院子里晒着的豇豆收了,便去伙房里煎药煮饭。 多了一个人吃饭,缸里的米少得很快,眼看就见底了。 她摸了摸腰间仅剩的几个铜板,叹了口气。 为了救祝无执,她几乎花光了所有积蓄。那些积蓄她本打算带观澜哥回同州,然后沿途寻幼年被人买走的妹妹。 虽说观澜哥也有在国子监时攒的膏火银,但她已经劳烦他良多,故而不管他怎么劝,她都不肯动那笔银子。 钱她会想办法赚,三张嘴两个病人,总不能去吃糠咽菜。 煎好药做好饭,温幸妤随便对付了两口,便起身把食盒和药材放入竹篮,准备天一黑就上山。 * 月轮初显,山脊渐渐隐入青灰的暮色里。 温幸妤提着竹篮,借着月光往村头后山走。路上静悄悄的,偶有鸡鸣狗叫之声,家家户户都熄了蜡,听不到一点人声。 她捏紧了竹篮,不敢往身后看,只埋头朝山的方向走。 桃溪山不高,但草木繁盛,雾气浓重,山路崎岖。若是不认路的人上去,怕是会周折许久都寻不到路。好在温幸妤出府后时常去上面采药采野菜,故而哪怕天黑,也能摸索着上山。 行至半路时,天上忽然下起了雨,满山腾起潮湿的土腥味。 怕药材湿,她索性把外衫脱下来盖在竹篮上,踩着泥泞的山路,艰难的往上走。 雨越下越大,云雾浓重,月色被遮掩的影影绰绰。四周黑漆漆的,只有雨打树叶的声音。 温幸妤被淋了个透,她抬手抹掉脸上的雨水,凭借着记忆和淡薄的月光,艰难朝山洞的方向走。 也不知走了多久,她身上的衣服紧紧贴在身上,山里又凉,风一吹便是彻骨的冷。 泥泞的山路难行,她几乎数不清自己滑了多少跤,身上又冷又疼,可还是努力护着竹篮里的东西。 世子爷伤得重,又一日未用饭,她若是把这些东西洒了,不仅白淋雨跑一趟,还会让他失望。 祝无执支着伤腿往岩壁上靠,剧烈的疼痛让他冷汗直流,顷刻浸透衣衫。远处雷光骤亮,他的目光穿过层层雨幕,望着被遮了一半的月亮,自嘲哂笑。 一个月前,他锦衣华服,连擦手的帕子都是蜀锦,而如今却只能用不干不净的粗布包扎伤口。 本以为能徐徐图之,养好伤后筹谋复仇,如今这些恐怕都要落空。 即将子时,那呆笨的婢女不会来了。 什么救命之恩,也还不是选择抛弃。 不过话说回来,依常理而言,与他这个秋后问斩的犯人撇清关系,的确是最明智的选择。温幸妤只是个蠢钝的婢女,她能记挂着十年前那点所谓的救命之恩,已经足够令人惊讶。 第2章 ◎试探她,哄着她◎ 山洞里只有淅淅沥沥的雨声,以及二人交错的呼吸声。 温幸妤没听到回应,只感觉到有道目光落在头顶,带来一股莫名的寒意。 她咬着唇瓣,抬眼看向祝无执,只见对方那双漆黑的凤眼正睨着她,眸色晦暗不明,似乎在斟酌着什么。 长期的婢女生活,让她潜意识不敢与其对视。她忙低下头,心想世子爷定是担心官兵追查到此处,因此有些焦躁。 正想着如何安慰,就听到他的嗓音透过湿冷的空气传来,像是裹着一层阴雨。 “明日你不必来了。” “我不能拖累你。” 明明声线缓慢平和,却让人感受不到温度,反而带着几近阴冷的意味。 说完,他轻轻叹息,有种令人心酸的颓唐。 温幸妤不自觉抬眼。 山洞黑漆漆的,仅有浅淡的月色带来一丝亮,青年靠在石壁上,俊美的脸庞隐在明暗交错下,以往那矜傲的眸子带着绝望的死气。 意识到世子爷是没了求生的念头。她心中着急,忙声道:“奴婢不会不来的,奴婢一定想办法救您,不让追兵查到这。” 祝无执没有说话,他端详了片刻温幸妤的神色。 眼眸明亮真挚,不似作假。 确定她不会倒戈,祝无执扯了扯唇角,让声音浸入恰到好处的温和感激。 “温姑娘大恩大德,我祝某来日必当涌泉相报。” 她既救了他,那就要送佛送到西。她若敢半途而废,或者起了拿他换赏银的心,他不介意现在就让她命归黄泉。 方才的试探,可以确定她没有二心,和在府中时一样,善良到愚蠢。 温幸妤连忙摆手,小声道:“世子爷客气,这是奴婢该做的。” 毕竟老太君救过她,而他…也不止一次帮过她。哪怕那只是随手而为,他或许早都不记得,但确实也让她的生活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要懂知恩图报,爹娘还在时经常说这句话。 二人又陷入沉默。 温幸妤把食盒中的饭菜拿出来,又拿出竹筷,跪坐着端到祝无执跟前,“世子爷,委屈您了,简单用些吧。” 祝无执接过碗筷,指骨间筷子的粗粝感让他心中烦躁不已。 饭菜已经有些凉了,他忍着不适,随便吃了几口,便搁下了。 虎落平阳…… 若不是那狗皇帝,他还不至于像条丧家之犬,缩在这阴冷的山洞,吃着这难以入口的粗茶淡饭。 他目光落在那破旧的陶碗上,眉心忍不住皱了皱。 罢了,罢了,先忍耐这一时。 温幸妤看了眼碗中剩了大半的饭菜,抿了抿唇,默默把碗筷收回食盒。 她取出捣好的草药和布条,轻声道:“世子爷,奴婢替您换药。” 祝无执嗯了一声,嗓音低沉冷淡:“有劳。” 温幸妤垂首把他裤腿卷起来,拆开旧包扎,处理干净后,小心翼翼将草药敷上去重新包好。 祝无执闭眼靠在石壁上,感受到小腿上偶有微凉的指尖触碰。 俄而,他听到温幸妤特有的绵软嗓音。 “世子爷,其余伤口,要麻烦您自己换药了。” 祝无执睁开眼,微微颔首,接过那黏糊糊的、散发着难闻气味草药,毫不避讳的掀开了上衫,面无表情把药敷好包扎。 温幸妤慌忙转过身避开。 世子爷出身高贵,十指不沾阳春水,习惯了有人在身边伺候,不避讳正常。 按道理,她应该也不在意才是。毕竟他是主,她为婢。 可……可延续了将近五年的朦胧心思,让她心中羞愧,便只想着躲避。 祝无执换完药,温幸妤又拿出装了汤药的陶罐。 她把陶罐和勺子递过去。 祝无执低头啜饮药汁,喉结滚动,仿佛感觉不到苦。 大仇未报,受这些罪又算得了什么? 在狱中时,他便已经想明白了。明面上是同平章事周士元联手枢密使王崇,构陷他定国公府通敌叛国。 实际上,这一切都是老皇帝的手笔。对方借这二者之手斩落定国公府,意图打破三家独大的局面,进行集权,为太子铺路。 他能被一个婢女救出来,又多次躲过追兵,不是因为他运气好,而是这是老皇帝故意为之。 老皇帝想让他这个定国公世子带着对周王二人的仇恨离开,日后回到京城,自然而然成为其手中的一把刀,挥向周士元和王崇的头颅。 是所谓坐山观虎斗,收渔翁之利。 祝无执心中冷笑。 想得倒是好。 既然敢放他离开,就该做好被反噬的准备。 温幸妤不知道祝无执在想什么,她淋了雨,又摔了跤,浑身又冷又疼。 山风卷着雨星扑进来,她打了个寒战,唇齿轻磕。 祝无执喝尽了药,拿帕子沾了沾唇角后,垂眸看向面前瑟缩的女子。 他目光顺着她苍白的脸下移,落在那冷到轻颤的瘦弱肩头,旋即眸光轻闪,抬手脱下干燥的外衫,披在她肩膀上。 皇帝的确想故意放他离开,但其他人可不会。他还要靠这婢女离开汴京,自然得哄着些。 温幸妤正在发呆,忽觉肩膀微沉,转而被一股极淡的檀香包裹。 外衫还带着祝无执的体温,她忽然有些不知所措。 祝无执不知何时挪近,冷玉般的指节轻碰了下她的额角:“疼么?” 语调温和,眸底却淡漠依旧。 温幸妤下意识往后躲了一下,红着脸站起身,看也不敢看他,把衣衫脱下来重新递了过去,急声道:“不…不疼,多谢世子爷关心。” “山里冷,衣衫还是您穿着,我体魄好,不打紧的。” 祝无执笑了笑,温和道:“不必推脱,穿着吧。” “我自幼习武,不怕冷。” 温幸妤攥着衣衫的手指紧了紧,她习惯顺从,闻言垂眸低声道谢:“婢女谢过世子爷。” 祝无执摇了摇头,不说话了。 二人再次陷入沉寂。 云散雨霁,明月高悬。 温幸妤挎好竹篮,起身要回。 祝无执忽然拉住她的衣角,力道很轻,“温幸妤。” 这是他第一次叫她的名字,嗓音带着官话特有的矜贵。 温幸妤回头,目光落在他脸上。 那张俊美矜傲的脸上,是她从未见过的可怜之色。 月光笼着他的面容,眸光支离破碎,声音轻得几乎听不到:“你明天……会来吧?” 怜悯之心渐起,温幸妤重重点头。 看着她的背影,祝无执脸上的可怜之色渐渐褪去,只余一片阴鸷森冷。 * 官兵来得日子比预料中更快,第三天的晌午,温幸妤正给鸡洒喂稗子和野胡豆,就听到院门外有乱哄哄的马蹄声。 她心口一紧,搁下簸筐忙步出去,就看到院门外头尘土飞扬,停着几匹马,一群带刀的官兵正打量院子。 见她来了,为首的官兵亮出腰牌,“皇城司搜查逃犯,劳烦这位娘子行个方便。” 温幸妤攥紧了衣摆,侧身让开路,几个官兵便大摇大摆进了院子,率先推门走进主屋。 屋门一开便是一股浓重的药味,官兵挡了挡鼻子,皱眉往床上看。 陆观澜低咳了几声撑着半坐起,声音清润又虚弱:“诸位是?” 为首的官兵看出床上是个书生,他环顾四周,随意道:“皇城司的,奉命追捕逃犯。” 狭小的屋子一览无余,破漏清贫。 他收回视线,侧头看旁边胆怯的农女,问道:“你二人是何关系?” 温幸妤正准备开口,就听到陆观澜温柔的嗓音响起。 “是夫妻。” 那官兵似乎只是随口一问,哦了一声后朝院子里翻查的官兵招手:“下一家。” 温幸妤悄悄吐出一口气。 陆观澜却忽然出声叫住了半只脚踏出门槛的官兵。 “官爷稍等,在下有个不情之请。” 那官兵握着刀把转身,收回了脚,语气有些不耐烦:“说。” 陆观澜扶着床柱要下床,温幸妤见状忙去搀扶。 他站稳在床边,朝官兵拱手,面容清正:“在下原是国子监贡生,前不久不慎摔伤肺腑,不得以退学休养。” “如今身子一天不如一天,便想着办凭由回同州老家。” 说着,他叹息一声,“也算是落叶归根。” 本朝一向敬重读书人,更何况是陆观澜这种万里挑一,能被选入国子监的书生。 那官兵缓和了神色,示意面前虚弱的书生继续说。 陆观澜道:“按照律令,办凭由少说也得月余,可我这副身子实在是……”他又叹了一声,继续道:“恐怕撑不到回乡之日。” “我见官爷面容刚毅,想必是仗义之辈。故而在下想拜托您给县衙打声招呼,好快些办凭由。” 听到陆观澜的夸赞,官兵脸色稍霁。这请求倒也不算什么大事,对于他们皇城司的人来说,不过是一句话的事。 但这书生与他素不相识,他凭什么帮?怜悯归怜悯,他又不是什么普世济民的观音菩萨。 陆观澜能去国子监念书,自然也不是天真之辈。 他说了句稍等,掀开床榻,从下面的木盒子里拿出一袋碎银。 温幸妤见状赶忙上前阻止。 “观澜哥,这是咱们回同州的路费,你……” 陆观澜朝温幸妤安抚的笑了笑,视线又转回官爷身上。 “这是在下的一点心意,请官爷笑纳。” 官兵上前接下,随手掂了掂。 不多,十几两。 但看这农女着急的模样,想必是最后的家底了。 第3章 ◎“好好活着”◎ 陆观澜话音落下,破旧的窗忽然被一阵风吹开,烛火剧烈摇曳,温幸妤瞳孔紧缩,手中的杯子咕噜噜滚到地上,裂成了几瓣。 悬在头上的那把刀,终究是要落下了。 她翕动着唇,脸上的血色褪了个干净,几乎听不到自己的声音。 “观澜哥,我去请大夫。” “我现在就去,你等我!” 说罢,她转身就要往外跑,衣摆却被那双枯瘦苍白的手扯住。 她钉在原地,转回头看陆观澜,泪水糊了一脸,视线有些模糊。 陆观澜朝她摇了摇头,泛白的唇动了动,气若游丝:“妤娘,听话。我这伤你知道的,能活到现在已是老天垂怜。” “再者去镇上,来回少说一个时辰,我怕是……撑不了那么久。” “带他来,快去。” 温幸妤抬袖擦了擦眼泪,她咬紧了唇瓣,最终还是轻点了下头。 陆观澜这才松开她的衣摆,平躺在床上,胸膛剧烈的起伏着。 温幸妤往门外走,走到门口时回过头,红着一双眼,哽咽道:“观澜哥,等我回来。” 她听到一声羽毛般的嗯,随即咬牙转身,拔腿往山上跑。 山中树影幢幢如鬼,雾气浓重,偶有蛙叫蝉鸣。 祝无执靠在石壁上闭目养神,忽而听到凌乱而急促的脚步声。 他屏住呼吸,立马戒备起来。 月凉如水,照亮了来人的脸。 只见温幸妤扶着洞口,一面喘气一面道:“世子爷,观澜哥不行了,请您同我下*山。” 祝无执微愣。他猜到陆观澜为何要死前见他,也明白自己即将要逃离汴京。 他扶着石壁站起身,颔首道:“带路。” 温幸妤点了点头,上前去把人扶着。 祝无执腿伤未愈,胸口后背又布满鞭伤,再加上山路崎岖,他行走速度快不了多少。 温幸妤心里急,暗恨自己力气太小,不能背着他跑。 祝无执感觉扶着自己的那只手轻颤个不停,他侧头垂眸,就见温幸妤紧咬唇瓣,发丝被汗水黏在腮边,满面焦急之色。 他心中冷嗤,不明白不就是死个未婚夫吗,至于那么害怕着急。 如果没记错,这两人认识还不到一年,虽说定了亲,但这么短的时间,能产生多少真情? 他从不相信什么所谓的爱情,一切都是趋利罢了。 温幸妤浑然不觉,她心中记挂着陆观澜,只想快些,再快些,恨不得飞回山下的家。 月寒山色共苍苍。 回到院子,温幸妤扶着祝无执径直推开了屋门。 窗纸在烛火的映着暖黄,陆观澜闭目躺在床上,清隽枯瘦的脸隐在阴影中,透出浓浓的死气。 几隙烛光穿过挂在铜钩上的幔帐,照着他有些凌乱的发。他掌心攥着帕子,上头沾着鲜红刺目的血迹,胸膛起伏微弱。 温幸妤松开扶祝无执的手,扑到床侧,轻轻握住陆观澜的手,颤声唤道:“观澜哥。” “观澜哥,我回来了。” 陆观澜听到耳侧传来熟悉的声音,他强撑起沉重的眼皮,用力侧头看向她。 不知是快死了还是因为什么,他的视线一片朦胧模糊。如同浑身被蒙上一层厚厚的纱,妤娘离的那么近,可他却看不清她的脸,也听不真切她的声音。 只有失真的啜泣。 他张了张嘴,想抬手摸她的头。 手臂如千斤,他竟连抬手都做不到了。 心中酸涩苦痛。 温幸妤察觉到他的意图,跪伏在床边,将脸贴在那干枯的手心。 陆观澜感觉到掌心一片濡湿,他喘息了几声,哄道:“莫哭。” 余光瞥见门边那道高大的人影,他顿了顿,费力道:“妤娘,你先出去,我有话要对他说。” 温幸妤看着他,眼里满是恐惧的不舍。 她动了动唇,最终在陆观澜失焦的视线下,轻轻点了点头。 站起身,她走到祝无执面前,福身一礼后,轻推屋门出去。 祝无执自进门开始,就一直在端详病榻上的青年。 眉眼端正清隽,病弱却不掩清正之气,标准的书生模样。 和他完全相反。 往日他最讨厌这类人,是所谓百无一用是书生,坚守所谓的正义,固执的令人发笑。 可这人即将成为他的恩人,他要承一份含着人命的恩情。 他垂下眼,缓步走到床前,居高临下的看着陆观澜。 陆观澜看不清祝无执的脸,他也不想看。 他闭着眼平躺在那,苍白的唇中吐出虚弱的话语。 “明日开始,你就是我。” “左侧柜子里有我的户贴,以及关于我出身和经历的信。” 祝无执嗯了一声,嗓音听不出任何情绪。 “多谢。” 陆观澜也不指望这恶劣的贵公子对他感激涕零。 他睁开眼,侧头看着对方,眼中带了几分祈求:“死之前,陆某只求世子两件事。” 祝无执面色不改,他颔首道:“等大仇得报,我会为你办丧事,用金银玉器随葬,让你魂归故里。” “如果你想照拂什么人,尽管提便是。” 在他眼里,陆观澜无父无母,孑然一身,死前所求,无非就是有朝一日能回到故土,落叶归根。亦或者照拂荫蔽哪个亲戚。 陆观澜却摇了摇头。 他似乎是笑了一下,随后凝视着祝无执,声音轻得几乎听不到。 “求世子一路庇护妤娘,不要让她受委屈,她是个好姑娘。” “待世子大仇得报后,再许妤娘衣食无忧,放她离开。” 说完后,他挣扎着想起身叩谢。 祝无执虽说是个冷心冷情的混账,但也不是全然无心。他阻止了陆观澜的动作,凤眸微垂,目光落在对方那双清澈失焦的眼睛上。 陆观澜目光里的祈求之色太过浓烈灼眼,竟让祝无执觉得比烛火还要刺目。 书生虽无用,可也最有傲骨。 为了一个女人,一个认识不久的女人,居然肯折断脊梁,向他这个朝中最臭名昭著的佞臣低头。 祝无执有些不理解。 但都不是什么出格的要求,故而他点头应下。 陆观澜胸口剧烈起伏了一下,松了口气。 他知道祝无执虽恶劣,但最是高傲,不屑撒谎,算是言出必行之人。 如此一来,妤娘的后路有了保障,他也可以稍微安心的去了。 毕竟他也只能为妤娘做这些了。 院子里的月色被浮云遮盖,变得有些暗淡。温幸妤在门外来回踱步,指尖掐着掌心,扣出了血痕都感觉不到。 她眼泪一直没停下过,时不时看一眼泛着暖晕的窗。 过了一小会,屋门被拉来,祝无执侧过身,目光落在温幸妤布满泪痕的脸,又漠然移开。 他道:“进去吧。” 温幸妤嗯了声,鼻音很浓重。 她伏到床侧,握住了陆观澜的手。 “观澜哥……” 陆观澜已经彻底看不清眼前的东西了,像是蒙了一层黑雾。 他看不清温幸妤此刻的脸,眼前却恍惚浮现出初见她时的样子。 十一年前的春天,九岁的他刚失去父母,懵懂的办完丧事,才后知后觉成了孤儿。 他坐在门槛上,忍不住嚎啕大哭。 妤娘就是那时出现的。 她小小的,眼睛弯弯,像个糯米团子。手中拿着糖葫芦,蹲在他的面前,声音甜软温暖:“哥哥,不要哭,糖葫芦给你吃。” 她陪了他一下午,明明才七岁,却懂得如何安慰人。 那天晴空万里,她却比那明媚的春光还要温暖耀眼。 第二天晌午,他还想找她,才知道她是来同州探亲的,一早就回了老家。 以为再也寻不得,却没想到来汴京不久,她阴差阳错成了他的未婚妻。 她亦是苦命人,失去父母兄长,沦为婢女。 本以为是老天垂怜,能让他好好待她,没曾想造化弄人。 她的善良,她的坚韧,她的活泼。 以后再也看不到了。 陆观澜咽下喉咙里溢出的血沫,努力睁大了眼,想再看看她的模样。 胸腔里的空气逐渐被挤压殆尽,他越来越喘不上气,耳边传来阵阵嗡鸣。 他听不到声音了。 他要死了。 温幸妤哽咽着说话,她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脑子一片空白,只知道要把心里话都告诉观澜哥。 “观澜哥,我喜欢你。” “很早就喜欢。” “我想和你成亲,生个孩子,过平淡幸福的日子。” 她不知道陆观澜已经听不到了。 手腕忽然被反握住,那枯瘦的手指迸发出惊人的力道。 “妤娘,别哭…好好活着。” “替我……” “活着。” 他看向她的方向,最后的念头是,他死了,她该怎么办。 陆观澜的声音轻若羽毛,戛然而止。仿佛是有生命的树枝,直直刺入温幸妤的心脏。 话音落下,那只手像是被拆了骨架,重重垂落。 “观澜哥!” 她没来得及抓住那只落下的手,只看到对方温柔的桃花眼失去光彩,随即紧阖,再无气息。 他眼角下有泪水蜿蜒而下,没入鬓发,像是带着不舍。 喊完那一声,她仿佛失了声。 心像被匕首搅碎,碎末堵上喉咙,一股浓烈的血腥气在口中蔓延。 她愣愣看着他安详的脸,张了张嘴,发现自己一个音节都发不出。 观澜哥……没了。 脑海里忽然就浮现出和他的点点滴滴。 第4章 ◎一个是兰,一个是蛇◎ 天阴云重,暑气蒸腾。 太阳忽隐忽现,天也阴一阵晴一阵,八角镇街市上的小贩有的早早收了摊,有的则支起了棚子,怕天降暴雨。 街上漫是人声,柳三刚下午值,便着策马来了八角镇,准备接在娘家探亲的妻子孩子回家。 走过小食摊子,买了个烧饼啃着,还剩几口的时候喂给了身侧牵着的马。快走到街市末尾时,他忽然看到个摆满小物件的摊子。 上面有女子用的脂粉珠钗,还有小孩玩的木车木马。柳三想起自己的妻子和孩子,刚毅的脸上露出个温柔的笑。 他摸出几个铜板,悉心挑了个簪子和玩具,小心翼翼揣怀里后,牵马离开。 在巷子里七拐八拐,他停在岳父家的院外,正准备敲门,忽然看到巷口路过了个白衣书生。 他顿了顿,莫名想起了那日在石水村看到的青年。 好像是叫陆观澜来的。 也不知凭由办好了没。 柳三犹豫了一会,觉得送佛送到西,还是去帮忙问问。他放下敲门的手,决定过会儿再来岳父家接妻子孩子。 他翻身上马,朝县衙奔去。 到了县衙,他问了相识的兄弟,把陆观澜夫妻的凭由揣怀里,快马朝石水村去了。 * 离陆观澜去世已经过了三天。 祝无执把他留下的信细细看了,确保不会出纰漏,剩下的就是等着凭由办好,离开京畿一带。 温幸妤迟迟没缓过劲,夜里睡不着,白天也常常不在状态,有时候会下意识喊观澜哥,等喊完了,看着主屋空荡荡的床铺,才反应过来人已经走了。 柳三到时,温幸妤正在煮饭。 他敲了几下门,没人应,于是直接推门进了院子。 一进去,就闻到一股焦糊的味道,他皱了皱眉,以为是什么东西着火了,快步寻着味道找了过去。 到了跟前,才发现是伙房。 面容清秀的女子侧对着他站在灶前,灶膛里火烧得很旺,她手中拿着锅铲,一动不动的,神色怔怔,锅里的菜已经焦糊成了黑色。 他赶忙喊道:“弟妹?” 温幸妤忽然听到有人喊她,她下意识回头,模糊的视线里是柳三的脸,她才反应过来自己又走神了。 柳三这才看清她的脸。 眼眶发红,泪水涟涟。 他有些怀疑地皱眉,旋即就舒展了。想必是陆观澜身子每况愈下,这小娘子心中担忧,故而暗自垂泪。 他礼貌别过头,指了指锅。 温幸妤鼻尖微动,闻到一股糊味,低头一看,只见菜已经成了焦黑色,赶忙手忙脚乱地垫着布子把锅端出来。 她有些尴尬,转头用袖子擦掉眼泪,才跟柳三打招呼。 “柳大哥,您请屋里坐,坐下喝杯茶吧。” 柳三摆了摆手,从怀里拿出两份凭由,说道:“我今日来接媳妇回家,正好路过县衙,就进去问了问,顺手帮你夫妻把凭由送来了。” 温幸妤赶忙接过道谢。 之前去县衙办,里头的人说起码要八九天,她算着日子,正打算明日去取的。 没成想柳大哥心善,直接送过来了。 柳三扫视了一圈院子,目光落在主屋,透过窗户发现里头没人。 他问道:“陆兄呢?” 提到陆观澜,温幸妤心口刺痛,随即便是紧张。 她垂下眼,故作镇定解释:“主屋潮湿,观澜哥这几日在右厢房歇息。” 柳三哦了一声,没再多问,随口道:“我去跟他打个招呼。” 来人家里,总要跟男主人打声招呼的。再加上他对这书生颇有好感,很欣赏对方在逆境中依旧挺直脊梁的样子。 温幸妤一慌,正想着如何找个借口把人打发走,就听到东厢房的门被打开,旋即传来一道清泉般,又带着点沙哑的嗓音。 “多谢柳大哥特来送凭由,陆某有失远迎了。” 这声音,和观澜哥好像…… 温幸妤心头巨震,她猛地抬头看去,只见青年一身青色长衫,身形高挑清瘦,脸被面巾遮住,只露出一双清澈的眼睛。 不是他。 观澜哥……不会这么说话。 也不是这样的气息。 虽然身量和声音很像,但……观澜哥已经死了。 心中又是一阵钝痛,温幸妤收拾好情绪,垂眼走到祝无执跟前,默不作声扶住了他。 柳三看着几步开外的青年,皱了皱眉。 他细细端详了几眼,说道:“怎么带着面巾?” 祝无执凤眸微垂,低咳几声后,虚弱道:“不慎感染了风寒,肺病加重,怕把病气染给内人,故而带了面巾遮挡。” 这理由听起来没什么不对。 柳三点了下头,看了眼天色后,拱手道:“祝你夫妻二人一路顺风。” “也祝你…早日病愈。” 祝无执拱手道谢。 柳三嗯了一声,转身时又多看了眼青年,行至院门口时,总觉得对方有些奇怪。 他眼中闪过狐疑,停下脚步转过了身, “陆兄,你和弟妹何时出发?” “届时我请你二位去镇上的酒楼吃饭,算是践行。” 祝无执眸光微闪,朝对方露出个和煦的笑。 “柳大哥太客气了,只是陆某身染重疾,不好去人多处用饭。您的心意我领了,等日后陆某若能活着回京城,定然重谢。” 这话听着倒是没什么问题。 柳三端详着青年,眯了眯眼。 若说那日的陆观澜是竹,是兰,通身气度清雅正直,那今日这个…… 则像是一条伪装的毒蛇。 他在皇城司当了十年差,捉过的逃犯不知凡几,自是比普通人眼睛亮些。 这人身份有异,但那小娘子确实真的。 方才在灶台前垂泪,定是受了这人的胁迫,心中害怕才偷偷哭泣。 也不知道真正的陆观澜去了哪里。按照以往的案子,恐怕…… 柳三心一沉。 他又看了几眼青年,总觉得这人莫名叫人觉得有些熟悉。 潜藏在石水村,又杀一个病弱清贫的书生,只能是为了拿到凭由离开。 推测及此,柳三几乎可以确定眼前是谁了。 祝无执。 那个越狱潜逃的前国公府世子爷。 他担忧此人有余党,自己若现在动手,可能会被反杀,于是没有直接发作,而是佯装无事,哈哈一笑,顺着对方的话道:“是我考虑不周。” “那陆兄你歇着吧,我先回了。” 祝无执的视线在柳三脸上转了一圈,目光在对方握紧刀柄的手上停留了一瞬,面巾下的薄唇漾出个冷笑。 一个皇城司的小吏,眼神倒是敏锐。 他俯身咳嗽了几声,嗓音有些沙哑:“天气炎热,柳大哥不如喝杯茶再走。” 柳三着急回镇叫衙役来捉人,他拒绝道:“不了,还要赶回京里,夜里要巡值。” 祝无执点了点头,没有再挽留。 他朝对方笑笑,拱手道:“那陆某就不留您了。” “有缘…再见。” 最后两个字分明轻缓至极,可大热的天,柳三却感到一股寒意。 头皮阵阵发麻。 他随口应了,大步流星出了院子,策马离开。 要快些,要在祝无执离开前,带人将他捉回去。 柳三的身影消失后,祝无执站直了身子。 他生得高,温幸妤堪堪到他胸口处,此时垂眸看她,便只能看到对方乌黑的发顶,和秀挺的鼻梁,以及一点雪白的下巴尖。 她似乎有些害怕,又有些恍惚。 祝无执轻嗤了一声,心说这婢女倒是痴情,人死三天了,还一副精神恍惚的样子。 没出息。 他把手臂从她手中抽出来,往旁侧站,隔开一人宽的距离。 温幸妤回过神,她垂眸小声道:“您怎么突然出来了,不怕被……” 祝无执面巾下的脸冷漠傲慢,语气却依旧温和。 “我不出来,他也会推门进来。” 他没说的是,靠温幸妤这个呆笨的婢女编借口,还不如自己出来。 虽说都有可能会被发现异常,但自己出来,好歹还能亲眼摸清柳三的性格和情况。 起码他现在可以确定……对方今晚是不会离开八角镇的。 不论是为了赏金,还是为了升官,柳三都不会放过他这么个值钱的逃犯。 对方很谨慎,且不是个怕事的主。 温幸妤感受到了柳三和世子爷的对话有点奇怪,但她并不想深想。 她点了点头,仰头看着对方狭长的凤眸,低声道:“我去煮饭。” 祝无执嗯了一声,转身回了屋子。 * 天色将暗,天际便黑云翻墨,远处青山朦胧,不多时就被噼里啪啦的暴雨笼罩。 天地不分,仿佛河流倒灌,地上多了一个又一个水坑,山野间有水烟腾起。 温幸妤洗了澡,擦了擦头发后,把浴桶里的水放了,又添好新的热水,起身去东厢房叫祝无执沐浴。 屋里仅有一盏油灯,窗纱上映着昏黄的光晕。 正准备敲门,就听到门嘎吱一声被拉开。 她下意识抬眸看去。 门内透出几隙昏黄的光,依稀照出他高大的身形。 祝无执穿着一身黑衣,逆光而立,明暗交错间,他的面容被衬得有些锋利。 那双矜傲的凤眼,正睨着她,里面什么情绪都没有。 她垂下眼,后退两步,低头恭敬道:“世……您去沐浴吧,添好热水了。” 祝无执道:“不必了。” 温幸妤站在他的影子中,面容有些模糊,那双温软的眼睛乖巧的低垂,头发随意披散着,湿漉漉的,衣衫上有不少水痕。 第5章 ◎不是男人与女人的关系◎ 屋内烛火昏昏,温幸妤斜坐在床边收拾包袱。 她东西不多,收拾起来很快,只需要叠好放在箱笼里,明日一早雇个马车,就能启程去同州了。 窗外的雨越下越大,电闪雷鸣,有种天河倾泻,要淹没一切的决绝。 她看了眼黑漆漆的窗,忽然有种不安感。 世子爷已经离开将近两个时辰,却还没回来,也不知是不是出了什么岔子。 正准备起身出去看看,屋门就被咯吱一声推开。 她吓了一跳,下意识从枕头下摸出匕首,定睛一看,才发现来人是世子爷。 青年浑身湿透,脸色苍白,心情看起来不怎么好。 黑色的衣料紧紧黏在身上,手臂和胸口都破了口子,后背上的血污被雨水晕染,只不过在黑衣服上并不太显眼。 祝无执把斗笠摘下放在桌上,从怀里拿出个瓷瓶,丢给床侧受了惊的女人,催促道:“替我上药。” “哦,哦好。” 温幸妤忙抬手接住,把匕首重新塞了回枕头下。 “奴婢去打水。” 快步出了屋门,冰冷的雨水斜扑到脸上,温幸妤才回过神来。 世子爷这是……受伤了? 他究竟做什么去了,伤药又是哪里来的? 抿了抿唇,温幸妤压下纷乱的思绪,掺好温水,又找出块干净的布子,以及还未来得及做衣裳的棉布料子,一齐拿进了屋。 等她进去,抬眼一看,祝无执已经换了身青袍,上身的衣裳堆叠在窄腰间,露出莹白如玉,肌理分明的上半身。 他背对烛火坐在凳子上,手中拿着把柴刀,慢条斯理的擦着。 青年似乎感受到了她的目光,动作停顿,寒光凌冽的刀刃上映出他狭长的凤眸,傲慢冷漠。 他似乎在透过刀刃和她对视。 温幸妤心口猛跳,她慌忙避开视线,呐呐道:“世…世子爷,奴婢来换药。” 祝无执嗯了一声,想着还用得到这个女人,遂温和补了句:“有劳。” 他并不觉得自己在一个姑娘面前裸/露上半身有什么不对。 在他眼里,奴是奴,主是主,而不是男人和女人的关系。 温幸妤收敛了心神,把水盆放在地上,俯身给祝无执清理伤口。 青年的背上满是交错的鞭痕,有些已经结痂,长成了一条蜿蜒的蜈蚣,有的则崩裂开,被雨水泡得有些发白。宛若美玉有了裂纹。 温幸妤在定国公府时就是个普通的婢女,干得最多的事,是帮老太君熏香,她从未处理过伤口,还是这种看着就疼的伤口。 之前祝无执在山洞,光线很暗,她也看不太清,故而处理起来没那么害怕。 可今日不一样。 她看得一清二楚,因此不可避免的,拿着帕子的手一直在抖。 祝无执脸色淡淡的,心中还在琢磨柳三的事,可背后的触感,却莫名让他有些心浮气躁。 看不到,触觉就更敏锐些。 他脑海里莫名浮现出,温幸妤白皙的指尖,是如何时不时碰到他的皮肤。 擦刃的手一顿,他把柴刀拍到桌上。 “哐当”一声轻*响,温幸妤吓了一跳,手抖了下,不慎按重了些。 她悄悄抬眼看,只能看到青年俊美的侧脸。 他似乎皱了皱眉,不太高兴。 温幸妤以为是下手太重,遂稳了稳心神,放轻了动作。 祝无执压下心头的怪异感,手按在刀柄上,双眸微阖,复盘今晚的事情。 伤口处理完,他必须得立马动身。 柳三的死很快会被城门口那几个衙役发现,但他敢肯定,监镇官不会上报。 不止不会上报,还会为了他的官途隐瞒真相。 这也是他敢截杀柳三的原因。 只是此事迟早会被王周两家发现端倪,他必须要赶在他们注意到这件事前,离开汴京。 只要到了同州,那便是山高路远,任他布局。 温幸妤把他后背的伤口处理好,洒了伤药,轮到前面时,她略微有些不自在。 她出去换了盆水,迟迟没有动手。 祝无执这才瞥了一眼温幸妤。 女子低垂着脸,唇瓣紧抿,双手揪着两侧衣摆,看起来有些踌躇,十分小家子气。 他揉了揉眉心,缓声道:“你去收拾包袱,一会就启程。” 温幸妤微愣,下意识抬眼看向对方,“这么急?” 祝无执嗯了一声,漫不经心的垂眸擦洗伤口,并没有要解释的意思。 温幸妤不敢问,低低应了声,转身去收拾包袱。 连夜赶路,定然是发生了什么变故。 需得轻装简行。 她叠了两件夏衫放好,从旁侧条桌里拿出个小匣子,里面正躺着枚青玉镯。 用料和色泽都很普通,但这是观澜哥送给她的。 温幸妤轻轻摩挲镯子,眸光柔软眷恋。 “温幸妤。” 正微微出神,就听到祝无执喊她。 她抬眸看去,对方正好把沾血的帕子丢水盆里,溅起一圈水花。 “日后不要再唤我世子爷,私下也是。” “汴京城…已经没有定国公府了。” 温幸妤愣了一瞬,不明白对方怎么忽然叫她改称呼。 她点头应下,默默把镯子包进帕子里,又小心翼翼卷进包好的衣衫。 脑子里却不由自主的,回忆起世子爷近日的表现。 细细想来,自打世子爷从牢里出来,性子就变了很多。 定国公府还在时,虽说百姓都传世子爷性子乖戾,目下无尘,但实际上府中的仆人都知道,世子爷矜傲归矜傲,却从来不会亏待下人。 当年她初入府时八岁,是个烧火丫头,因性子软没后台,遭到欺凌和诬陷,差点挨了顿棍子被赶出府。若不是世子爷路过,又出手清查,她恐怕又得流落街头。 虽说只是顺手而为,但自那以后,就没人敢欺负她了。也正因此,她才能有机会露脸,得以去老太君身边做贴身婢女。 可世子爷现在…却变得让她有些害怕。 不过这也正常,遭此劫难,亲人一个不剩,换谁都会性情大变。 收拾好包袱,她将剩下的银钱,贴身放在缝在衣服内侧的口袋里,只留了些铜板在外。 祝无执什么都没拿,只把凭由和户贴包在油纸中,塞到怀里。 他拿起柴刀别在腰间,起身朝温幸妤道:“好了吗?” 温幸妤把包袱挎好,环顾四周,轻点了下头。 二人披好蓑衣,带了斗笠,便吹熄油灯,一前一后出了屋门。 温幸妤将几个屋子落了锁,出远门时,最后又看了眼这个和观澜哥生活半年的小院。 门一点点合住,门缝逐渐缩小,院内的一切,终被隔绝在内。 温幸妤站在门口,眺望漆黑雨幕里朦胧的山峦,喃喃自语。 观澜哥,等我回来。 * 城门口的几个衙役等了许久都不见柳三身影,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人可能是出事了。 几人快马回镇,在风雨飘摇的夜里寻了许久,才在某个偏僻的巷口发现了柳三的尸体。 咽喉处有深可见骨的血痕,一刀毙命。 这巷口,离柳三岳父家不过百步。 衙役们把柳三的尸体抬回了衙门。 监镇官正在小妾的温柔乡里呼呼大睡,就被急促的拍门声吵醒。 他披了衣裳赶到衙门大堂,哪怕有心理准备,也吓了一跳。 他看着柳三的尸体,瘫坐在太师椅上,脸色青了又白。 有个衙役上前,义愤填膺道:“大人,卑职现在就去抓祝无执,让他给柳三哥赔命!” 监镇官抹了把脸站起来,走到衙役跟前,一巴掌拍他头上,骂道:“抓抓抓,抓什么抓!” “你今儿要是敢抓他,咱们改日一起完蛋!” 周围几个浑身湿透的衙役不明白,纷纷怒道:“为什么,大人?” 监镇官看着柳三青白的脸,长叹一声。 “柳三身为皇城司的人,却被祝无执杀死在咱们管辖的八角镇,你说上头的人会不会降罪?会不会说你我渎职?” 他胖胖的指头挨个点过去,“届时你,你……还有你,”最后指向自己:“以及本官,都得丢饭碗。” “你们不顾自己,也要为家里人想想,大人物间的争斗,是咱们这些人能掺和的吗?” 几个愤懑的衙役渐渐沉默,最终其中一个才干涩开口:“大人,那咱们该怎么办?” 监镇官沉默了一会,说道:“就说镇中有盗贼作乱,柳三为追捕,不慎牺牲。” 说完,又是一阵默然。 监镇官又叹了口气,摆了摆手:“把人抬下去吧,明日一早通知他亲眷。” 衙役们低沉着应了声,把担架抬起来。 快走出大堂时,忽然叮当一声轻响。 衙役停下脚步,朝地上看去。 只见一个桃花银簪,正静静躺在地上。 堂内灯火明亮,簪身光华流转。 衙役反应过来,这是柳三买给妻子的簪子。 可惜,再也亲手送不出去了。 * 七月中旬出门,到地方时已经八月。 温幸妤和祝无执最开始都从乡野小道走,后头离汴京远了,才敢雇了辆马车,一路来到同州。 同州属永兴军路,离前朝都城长安不算太远,气候要比汴京干燥许多。 二人用凭由入同州白水县,辗转之下来到陆观澜的老家,胡杨村。 胡杨村离县城很远,中间还夹着两个镇子,若是走路去县里,少说都要一天。 陆观澜的父亲是个教书先生,六岁那年阖家就搬到了县里,后来他父母去世,也一直在白水县生活,并没有回过乡。 第6章 ◎是内人◎ 祝无执身形修长挺拔,此时背光站在门内,将光线遮了个七七八八。温幸妤被笼罩他影子里,好似被一片黑暗吞没,莫名有些发冷。 她很不自在,踉跄着后撤了两步,直到后腰抵到炕沿,才反应过来对方在问话。不等她寻好措辞回答,青年忽然挪动了下脚步。 视线穿过他的肩膀,温幸妤看到了院门外好奇张望的村民。 她反应过来,祝无执忽然亲昵地唤她妤娘,是在做戏给外人看。 “没,没想什么……” 她咬着唇瓣,微微侧头,潜意识里的畏惧,让她并不想同对方那双乌沉的凤眸对视。 两人离得很近,祝无执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目光落在她有些仓惶的面容上。 鹅蛋脸,柳叶眉,一双又黑又圆的杏眼微垂着。细细端详,浓卷睫毛阴影下,还藏着颗极浅的痣。 打量了几息,他轻嗤了一声。 清秀,胆小,还有些呆笨。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甚至称得上蠢钝,也不知陆观澜喜欢她什么。 他收回视线,拉开了点距离,温声道:“歇歇吧,剩下的我来收拾。” 旁人只看得到青年挺拔若竹的背影,以及依稀听到那清泉润玉般的嗓音。 只有温幸妤清楚看到,祝无执眸光淡漠依旧。 她摇了摇头,说了句不用。 话音落下,就有道苍老的声音由远及近。 她抬眼朝院门看去,只见有个两鬓斑白的老人缓步走来,身旁还跟着两个农家汉子。 “是陆老三家的娃儿回来了?” 老人乃是胡杨村的村长,他听了消息,就马不停蹄从家里赶了过来。 祝无执转过身,朝老人作揖答话:“许爷爷,是我回来了。” 许村长端详着眼前的青年。 一袭青色长衫,身形修长若竹,待人温和有礼。看起来确实有陆老三的影子,甚至更加出彩,容貌和气度都是一等一的好。 他拍了拍祝无执的肩,点头道:“好孩子。” 说完,他目光看向屋子里的女子,问道:“这位是……” 祝无执朝温幸妤招了招手,待人走过来,他十分自然地牵住了她的手,十指相扣,神情是恰到好处的温柔缱绻。 “这是内人,姓温名幸妤。” “来,见过许爷爷。” 那只手将她的手完完全全包裹在掌心,修长有力的指穿过她的指缝,掌心紧紧贴合,密不可分,不可抗拒。 她浑身僵硬,极力克制住挣脱的冲动,低眉敛目的打了声招呼。 许村长打量了几眼温幸妤,看其性子柔顺,便捋着胡须点头,说了句好。 “有户贴和凭由吗?你多年未回村,按照律令,老夫需要看看。” 祝无执颔首,转身去屋里拿了凭由和户贴出来,给许村长过目。 确认了身份,二人又客套了几句,许村长便问出了大家都好奇的问题。 “怎么突然从京城回来了?” 问完,他怕惹得青年不快,又补充道:“不想说便不说,老夫是想着,你若是有什么困难,尽管朝咱开口。” 院门外的人探头探脑,竖起了耳朵听。 陆观澜虽说不在村里长大,但他一路考入州学,又被选做贡生去京城国子监的事,却无人不知。 可前途一片光明的人,就这么突然回村了。 是在京城犯了错?还是说遭遇了什么变故?村中的人都十分好奇。 祝无执没有生气的意思,他轻叹一声,“说来也是倒霉,我刚去国子监一年,便生了场重病,因此不得不退学回乡休养。” 许村长打量着青年,并未感觉到他身患重疾。 但人家不想说实话,他身为长辈,也不好再多问。 思及这孩子本就命苦,他也就收了话头,拍了拍青年的肩膀道:“好孩子,既然回来了,就安心留下吧。” 二人又说了几句客套话,许村长就带着人离开了。 人走远,祝无执唇角的笑意顷刻间散去,仿佛方才那个温润端方的青年,并不存在。 掌心里的手纤细小巧,因为紧张,还出了一层细汗。 祝无执有些嫌弃,心中暗讽了句没出息,随后松开手用帕子擦了擦。 温幸妤看到他的动作,不免有些局促。 她咬了咬唇,也只能当做没看到,垂眼转身进了厢房,继续忙活起来。 暮色四合,两人把三间屋子大致收拾出来,算是能有个歇脚的地方。 堂屋和伙房里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只有东厢房的炕拆不走,才幸免于难。 后来还是温幸妤花了铜板,才从邻居那买了盏油灯,算是不至于摸黑。 温幸妤坐在炕沿上数剩下的碎银和铜板,盘算着明日一早去镇上,添置些锅碗瓢盆,铺盖被褥。 想到这,她不免又有些踌躇。 屋里只有一张炕,其他屋子连桌椅都没有,该如何休息? 她总不能让世子爷睡地上,这样还怎么对得起老太君当年救命的恩情。 她悄悄抬眸看祝无执,接连看了好几眼,都不知怎么开口。 昏黄灯火下,祝无执坐在炕另一端,擦拭着他路上买的剑。 暖色的光线映得他眉骨仿佛远山青岱,下边压着一双被黑墨浸过的凤眸。分明身上穿得是再普通不过的粗布青袍,却依旧让人觉得他高高在上,矜贵傲然。 祝无执被看烦了,他掀起眼皮,注视着眼前的女子,“怎么了?” 温幸妤垂下眼,攥紧了手中未数完的铜板,咬唇道:“只有一张炕……” 祝无执不明白这有什么纠结的。 他道:“一人睡一端,明日我去镇上找木匠打床柜桌椅。” “可……”她欲言又止,抬眸看着祝无执,“男女间该避嫌才是。” “那按你的意思,”祝无执没有耐心和她互相谦让,也没有心情哄她,语气愈发漠然:“是我去睡堂屋的地板,还是你去?” 温幸妤本就是软柿子一样的性格,被这么冷言一说,立马住了嘴。 只听得青年嗤了一声,唰地一声把剑合进鞘里,放在了身侧。 温幸妤在国公府生活将近十年,其中在老太君身侧伺候了将近七年,故而她所接受到的观念,是男女授受不亲,清白第一位。 与男子同榻,违背了她的观念。 因此她只犹豫了一会,就做好了决定。 她把铜板和碎银子装好,终于鼓足了勇气,捏着衣摆道:“我去堂屋睡。” 说完,她把自己的包袱挎到肩膀上,埋头出了屋子。 祝无执看着女人被鬼追一样的背影,发出一声冷笑。 不知好歹。 好像他会对她这么个村妇有不轨之心似的。 可笑。 温幸妤走进黑漆漆的堂屋,借着月光把衣裳拿出来铺在地上,便和衣躺下。 初秋的夜晚到底不比夏日,地上的寒气透过垫在身下的衣衫,丝丝缕缕渗出来,有种彻骨的冷。 她蜷缩着,将身上盖着的衣裳往上拉了拉,忍着冷闭上眼,试图让自己入睡。 或许是赶了半个月路,舟车劳顿,确实也累了,哪怕地上寒凉,她也逐渐有了困意,沉沉睡去。 祝无执哪里睡过这种地方?硬不说,还有股似有若无的土腥气。 他翻来覆去睡不着,望着破旧的房梁,他总有种如今是梦的错觉。 恍惚,不真实,又那么的令人厌恶。 过去的他是怎样一个人呢? 世人都说他生来高贵,母亲乃皇室郡主,父亲是政绩卓然的定国公。 他出生起就享受着最精细的侍奉,手捧琉璃碗,脚踏白玉地,身着织金锦,就连写字用的笔墨,都是千金难买的稀罕物。 后来十五入仕,他又从旁人口中的天之骄子,变成了目下无尘、狠戾无情的佞臣。 可他也不想这样。 他金尊玉贵的郡主母亲,患有疯病。他桃李满天下的父亲,则是个流连花丛的伪君子。更可笑的是,他继承了母亲的疯病,从幼时起就暴虐偏执。 若不是祖母发现得早,将他养在身边教导,喝药压制,他或许只会更疯。 他七岁前不叫祝无执,后来祖母为他起名无执,是为了让他放下偏执,不要矜纠收缭,暴戾恣睢。 祖母就像是枷锁,锁住他浑身反骨,可如今这把锁断了。 他也不再是那个俯首帖耳,听命皇室的废物。 窗外弯月皎洁,宛若悬在空中的一把冰刃。 他不知为何,又想起温幸妤那张唯唯诺诺的脸,心中愈发烦躁。 宁愿睡冰冷的地板,也不肯同他睡在一张炕上。 他是不是该夸她一句“贞洁烈女”,“女德典范”? 分明就是呆板迂腐。 比京城那帮闺秀还要无趣。 越想越烦,祝无执索性坐起来,穿好靴子推门出去。 堂屋内黑漆漆的,仅有月色透过窗棂,带来几分浅淡的亮。 他推门进去,逆着光走到温幸妤头底下,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的睡颜。 沉默站了一会,他用剑鞘戳了一下女人的肩膀。 “起来。” 温幸妤正做噩梦,梦到父母兄长冻死在京城街头,就感觉肩膀被人推了推。 梦静消退,她睁开迷蒙的眼,就看到头顶有个高大的人影,手中还拿着把长剑。 屋子里黑黑的,那人又逆光站着,故而看不清面容。 她立马清醒了,以为来了贼人,短促的惊叫一声。 刚想喊人,就感觉一只温热的大掌按在她唇上,旋即是水击冷玉的冰凉嗓音。 “叫什么,是我。” 第7章 ◎教她如何让人闭嘴◎ 躺在炕上时,温幸妤还有些回不过神来。 或许是方才祝无执的眼神太过冷漠,也或许是刚睡醒还有些蒙,总之她下意识选择了听从。 他比以前在国公府时,更令人畏惧。 那时候她在老太君身边伺候,时常能看到祝无执,但他是高高在上的世子爷,故而二人并未说过几句话。 哪怕有,也是行礼“世子爷安”,亦或是“老太君在里面等您”之类的话。 十三岁开始,她少女怀春,对几番帮助过她的祝无执有了朦胧的心动。 可以说,祝无执是她少女时的一场梦,一场永远不可能成为现实的梦。 若不是后来与观澜哥定亲,相处中有了感情,她或许会痴妄更久。 还记得一年前的春日,老太君拉着她的手,说等她满十八,就许个好人家。 她乖乖应着,却不由自主的,看向窗外那道神姿高彻,琼林玉树的身影。 当时的祝无执对于她而言,是云中仙,是山巅雪,是注定靠不近、捞不着的寒潭月影。 是永远的可望不可及。 而如今,这弯明月坠落人间,沦落到这山村农舍,和她同住一院。 往日那高高在上的神仙,到此时此刻,才让温幸妤有了真实感。 只是,家族的覆灭让祝无执变了。 若说以前的他是高高在上的冷漠贵公子,那如今……则多了分令人畏惧的恣睢无情。 温幸妤看着灰扑扑的房梁,轻轻叹了口气。 不管变成什么样,她都得报恩。 毕竟老太君曾把差点冻死在街头的她救回府,祝无执也曾多次出手相助。 等祝无执不需要她遮掩身份的时候,就是她报恩结束的日子。 届时,她就可以去接观澜哥回家了,然后去寻幼时被人买走的妹妹。 因此不管祝无执现在怎么做,又有多么嫌弃她,她都会忍气吞声,一心一意报答恩情。 炕虽硬,却没有地面渗骨的寒气,温幸妤想着想着,慢慢有了困意,沉沉入睡。 * 青色的晨曦流进窗棂,温幸妤揉了揉困顿的眼睛,翻身坐起来。 长期的婢女生活,让她习惯早起。 窗外的天际还泛着灰,日头刚跳上来半寸。 挽好发,又用水囊里所剩无几的水漱了口,她便打着哈欠推开了屋门。 清凉的绿色草气扑鼻而来,夹杂着若有若无的泥土清香。 她望着院子里的青年,揉眼睛的手顿在眼角。 祝无执今天换了身釉蓝色的窄袖圆领袍,乌发以木簪束起,宽肩窄腰,挺拔若松。深色的衣裳,衬得他眉眼愈发俊美,疏离矜贵。 他手中拿着不知从哪找出来的锄头,除着院子里的杂草。 已经除尽多半,只剩桂花树下面的还有些。 温幸妤没想到十指不沾阳春水的水祝无执,也会做此等粗活。 她十分忐忑,心底有种不该让他干的愧疚感。 毕竟在她眼里,祝无执曾经是天潢贵胄,是大官,是寻常人一辈子都触及不到的“上等人”。 如今这个上等人拿着锄头干活,总有种不伦不类的感觉。 正当她准备上前要锄头时,祝无执率先开口。 他把锄头丢在墙角,从井里打出一桶水,洗了脸和手后,一面拿帕子擦,一面道:“收拾收拾,去镇上置办东西。” 温幸妤愣了一瞬,回道:“稍等,我洗把脸。” 她走到水桶跟前,看着波动的水面映出自己的脸,抿了抿唇后,将里面的水倒在了桂花树下,又把桶丢进井里,拉了一桶上来。 祝无执从屋里取了剑出来,就看到身形纤弱的女人,轻而易举从井中拉了水桶出来。 他挑了挑眉,心说力气倒是不小。 温幸妤洗了脸,同祝无执雇了村头大爷的牛车,一路朝镇子行去。 * 东西置办齐全后,两人才算是真正在胡杨村安定下来。 为了避免那日的事情发生,温幸妤又早起了些,每日矜矜业业打扫院子,做早午两顿饭,顺便还养了几只鸡。 祝无执倒是也没拒绝这些,他在家待了没几天,就开始早出晚归,也不知在忙些什么。 温幸妤看了看日头,想着祝无执最少还有一个时辰才回来,于是将二人的衣裳装进盆里,端着出了院子。 胡杨村内有条小溪,水流平稳且不深,村中的妇女基本都在这浣衣。 温幸妤内向,实在遭不住村中妇人问东问西,有时候还说些荤话的泼辣性子,遂都挑着下午去。 她走到溪流旁,将衣衫铺在石头上,放了皂角用木锤敲打,不一会就洗完了。 初秋天气,暑气未消,活动了一会,温幸妤的额头和后背上就出了一层薄汗。 她看了看清凉的溪水,环顾四周确定没人后,还是忍不住脱了绣鞋,坐在石块上,把脚伸进水流里。 微凉的水流没过小腿,她轻轻喟叹一声,双足在水下荡漾,不由自主的哼起了小曲。 小时候家乡还未受灾时,她常常和村中的小姐妹戏水,有时候弄得一身湿,回家就被母亲训斥,然后兄长和父亲就会笑眯眯地劝,母亲也就顺势而为,笑骂她是个“小皮猴子”。 思及此处,她心中有些难受,划水的脚也停了下来,在水中轻轻浮动着。 正发呆,就听到身后传来一道陌生的男声。 “这位姑娘有些眼生,是来探亲的吗?” 温幸妤扭头,只见一个身着襕衫,书生打扮的青年走了过来。 来人肤色白皙,吊梢眼,虽说是读书人,却看起来并不正经。 温幸妤慌忙把脚从水中抽出来,缩在裙裾之下,白着脸强装镇定道:“你这人好生冒昧,怎么……怎么能……” 说着,她眼圈不争气的红了。 女子不能被外男看到赤足,不然会被扣上不守妇道的帽子。 温幸妤虽然一直觉得这规矩有些奇怪,但自小身边的女子都遵守,并且也如此教导于她,故而潜移默化下,她并不觉得有什么。 那书生装模作样上前,目光十分轻挑的在她裙边扫视了一圈,说道:“姑娘这是什么话,小生不过是看你面生,过来打声招呼罢了。” 温幸妤又气又怕。 这人哪里不知道她是谁,分明是知道,还刻意装作不知道,来此言语骚扰。 若是村中妇人,恐怕早都啐了出去,可温幸妤毕竟是定国公府长大,又是未出阁的姑娘,哪里知道如何对付这等无赖小人。 她看着空无一人溪岸,知道自己若是还不走,怕是要清白不保。她站起身,将脚极力缩在裙下,怒视着书生道:“你再不走,我要叫人了!” 书生笑了一声,不退反进,她慌忙跑下石块,想要穿鞋,那人却十分恶意地上前,把她鞋子一脚踢到溪水里,随后就要上手抓她。 温幸妤惊惧不已,躲开他的手,赤足往远处跑。 埋头往前跑了没几步,她结结实实撞上了一堵“墙”。 温幸妤差点没站稳,还好那人拉住了她的胳膊。 “怎么了?” 她抬头看,就撞进了祝无执那双矜傲的凤眸。 眼前的女人看起来又惊又怒,黑亮的眸子蓄满了泪,浓密的睫毛被泪水打湿粘在一起,连鼻尖都染了一层粉红。 视线下移,她赤足踩在半枯的草地上,白皙的肌肤上沾了泥和草屑。 或许是因为他的视线,如玉的脚趾微蜷,拼命往裙下缩,局促又可怜。 祝无执收回视线,微微侧身,挡住了那书生放肆的视线,沉声吐出一个字。 “滚。” 书生本想反唇相讥这个曾经的国子监贡生,却在对上那双黑沉沉的眼睛时,登时息了声。 他大步离开,擦肩而过时越想越觉得丢了面子,觉得对方一个落魄的废物,凭什么跟他这个秀才比。 于是走出十来步后,他转过身上下扫视了几眼温幸妤,不怀好意道:“兄台,不是我多事,你这小娘子就是个不安分的。” “哪个好人家的媳妇儿会光天化日脱鞋啊,我看她就是个骚/货,我劝你趁早休了她,不然指不定哪天,她被人睡遍了你都不晓得……” 话未说完,温幸妤已经拾了块石头砸过去,浑身颤抖带着哭腔骂道:“闭嘴,你个腌臜货!” 那书生躲过去,还想骂,就听到那身形高大的青年轻笑了一声。 “这样怎能砸疼人?来,仔细看着,如何让乱吠的狗闭嘴。” 说着,青年慢条斯理地抽出剑,似是那么随手一丢。 书生最开始还想嘲笑,就看到剑尖在他眼中缩成一个小点,寒光破空袭来。 人在恐惧的时候,是动不了的。 书生此刻僵在原地,直到剑刺破了他肩头的衣裳,深深扎入他身后的土地,才后知后觉,嗓子里发出一串杀猪般的惨叫。 “你,你给我等着!” 书生连滚带爬离开,温幸妤仰头愣愣看着青年的侧脸,半晌回不过神。 原来,遇见事情还可以这样吗? 原来不用顾及旁人眼光,直接动手,是这么大快人心。 祝无执垂眸瞥了眼她呆愣的脸,说道:“行了,回去吧。” 温幸妤回过神,垂下头,忽然说了句:“我不是故意脱鞋的,我只是觉得太热了,想……” 话未说完,就被一声平淡的声线打断。 “我知道。” 她怔然抬眼,就看到祝无执眸光平和,里面没有鄙夷,没有嫌弃,没有怀疑,与往常并无不同,甚至说要更温和些。 第8章 ◎恶鬼◎ 这人分明是在关怀人,可那神态语气又偏生是高高在上的。 青年的背宽阔沉稳,宽肩一路向下收窄,腰间悬着枚并不打眼的木质素环。 温幸妤有些不知所措,错开视线,瑟缩着后退了半步隔开距离,垂眸轻轻摇头。 “不用了,我自己可以的。” 祝无执很不耐烦。 不明白这女人怎么做什么都犹犹豫豫,磨磨蹭*蹭,一身的小家子气。 “你是想让旁人发现你我关系有异,亦或者……” 他侧过半边脸,压低了声线,听起来冷冷的。傍晚橘红色的余晖,在他高挺的鼻梁处映出冷硬的线条,“你想让路过的村民都看到你的脚?” 闻言,温幸妤下意识朝周围看去,果真看到了不少路过的村民在向这边张望。 她心中愈发难堪,咬了咬唇,目光落在自己沾满泥土的草屑的脚上,正想应声,就感觉手腕被人攥住。 青年骨节分明的手指隔着衣袖,不轻不重握住她的腕子,直接往背上一带,单手撑在她腿弯,另一只手抱着木盆,动作很是粗鲁。 “抓好,掉下去我不会再管你。” 祝无执起身时一阵颠簸,她忙攀着他肩膀,待走稳了,她便虚扶着他肩头。 温幸妤几乎不敢抬头看路过村民的表情,拼命低着头,却又害怕脑袋碰到祝无执的身体。 “呦,小陆这是背媳妇儿回家呢?” “她怎么了?” 温幸妤像个鹌鹑一样埋着头,她听到祝无执温声笑了笑,“妤娘脚扭了,我背她回家。” 那句妤娘温柔缱绻,她不自主地攥紧了他肩头的衣裳,盼望着快一点,再快一点到家。 祝无执没有背过人。 准确来说,从记事起,他再没和任何女子有过切实的触碰。 倒不是厌恶,也不是有病,单纯是觉得没必要。 世上的所有男男女女,一样的庸碌,一样的无味,和他们接触,还不如和他的剑打交道来得有意思。 今日他出手相助,也不过是为了扮演陆观澜。毕竟这个身份,他还需要一段时间。 可或许是第一次触碰,他总是不自觉的,去感受背后女人的呼吸、气味,乃至轮廓。 她身形纤细,虽然个头在女人里不算矮,但对于他而言,依旧像个可以随随便便掌握牵引的莺鸟。 有时候她的鼻息会喷薄在他的肩颈处,带来一阵奇怪的感觉。 他不喜欢和人贴这么近。 祝无执加快了脚程,心中愈发烦躁,心想着等不需要陆观澜这层身份,就把这胆怯的麻烦精甩脱。 到时候他依旧是高高在上的权臣,和他背后这个村妇,不会再有半点关系。 忽有秋风拂过,背后的人身上有股若有若无的馨香,穿过他的肩颈,直直飘入他鼻腔。 他脚步不由得慢了一瞬。 什么味道呢? 似花非花,似草非木,隐约带着点微苦的气味。闻着很舒服,一日奔波的疲惫,被驱散了几分。 他想着,也就直接问了。 “你身上什么味道?” 温幸妤愣了一下,她觉得这话问得有些冒昧。 哪有人直接问女子身上什么香……总感觉像在耍流氓。 虽然祝无执肯定不是这样的人。他俊美无俦,在京中时虽有佞臣的名声,但也不乏有许多闺秀视他为最佳的夫婿人选。 她默了一瞬,小声道:“没有熏香,是我自己配的驱虫香包。” 祝无执没有应声,过了好一会,她才听到他的声音。 “给我也配一个。” 温幸妤愣了一下,随即说了句好。 回到院落,祝无执把木盆放在院子里,径直将温幸妤背到了厢房,丢在炕沿上。 温幸妤看着他冷漠的脸,小声道谢,祝无执好似没听见,转身出了屋子。 她抿了抿唇,也不觉得尴尬,从旁边的箱笼里拿出布子,简单擦了擦脚上的泥巴后,趿拉着鞋,去外边打水冲洗。 祝无执正在晾衣裳。 搭上竹竿时,他的衣袖微微滑落,露出线条清晰,肌理分明的小臂。如同精美的玉雕,漂亮又充满力量感。 方才,是这只手臂如铁箍一样,箍在她腿弯,温度恍若无物的透过衣衫,烙在她皮肤上,灼热滚烫。 夕阳已经垂到山中大半,在他身上镀了一层暖泽的光。 温幸妤莫名感觉眼睛被烫了一下,脸上腾起一股热气。 她恓惶垂眼,背过身去打水冲脚。 井水冰凉凉的,将她脸上的绯红压下。 她缓缓吐出口气,想到方才自己在想什么,顷刻间被羞愧吞没。 观澜哥才去了没多久,她怎么能…怎么能对别的男人脸红心跳呢? 难不成,她真是那书生口中,不守妇道的…… 思及此处,温幸妤脸上的血色褪去,她觉得自己真不是个好人。 简直是太坏太坏了。 祝无执晾完衣服,一回头就看到温幸妤闷闷不乐的背影。 他轻嗤一声。 一点小事就伤心到现在,真够没出息的。 * 那骚扰温幸妤的书生,乃是村中刘家的小儿子,单名一个禄,和陆观澜同岁,也是这村中唯二考上秀才的。 他被刺破了肩膀回家,不顾家中长辈唤他吃饭,径直冲进了自己的屋子。 刘禄一面换下被划破的衣裳,咬牙切齿地摔碎了几个陶罐,却依旧平息不了怒火。 陆观澜啊陆观澜,非和他作对是不是。 明明是个克父克母的天煞孤星,还偏偏读书比他厉害,从小就压他一头。这些年,他听到最多的话就是。 [刘禄这孩子读书也还行,只不过不如陆家的小子] [你什么时候才能像陆家小子一样,考上州学啊?] [爹也不指望你能被选做贡生,你都二十了,也好歹考个举人出来吧。] [……] 一字一句,全部都是比较。 这一切,直到陆观澜突然回乡那天,有了转变。 那日他刚休沐,从县里赶回来,就听到此等好消息。 为了窥探这个压他十几年的人,他专门请了五天假,暗中打听,偷看,在他家院子周围暗中徘徊。 随后他了解清楚了陆观澜的情况,多年来心中那些隐秘的愤恨,也终于找到了发泄口。 他想了很久,决定通过折辱陆观澜的妻子,来侮辱他, 一个男人,若是被带了绿帽子,那就意味着,这辈子都会在村里抬不起头。 刘禄从来都不绝对陆观澜会发作,会对他怎么样,毕竟在他眼里,忽然从国子监退学,那定然是犯了大错。 明明踩好了点,哪知这陆观澜今日突然提前归家,还专门寻那小娘们。 最不能容忍的,是陆观澜一个落魄的贡生,居然也敢对他动武。 太嚣张了! 刘禄咬了咬牙,夜里睡觉时,脑中忽然灵光一闪。 既然陆观澜绝口不提为何回村,那绝对就是犯了大错。 说不定是犯了律令,蹲过大牢的犯人呢! 如果他能从县太爷那弄到陆观澜的把柄,说不定就能逼迫对方离开胡杨村。 刘禄想好主意,方心满意足入睡。 * 雨中山果落,灯下草虫鸣。 八月十六,云层吞没圆月,秋雨淅淅沥沥,院子里种的秋菜上都凝了一层薄霜。 温幸妤沐浴完,看着黑漆漆的堂屋门,心中有些担忧。 祝无执已经连续几天未曾出门,一天十二个时辰,其中有十个时辰都待在堂屋里,除了吃饭洗漱沐浴,其余时候都不露面。 而今日,他只用了顿早饭,就一直闷在里面。 堂屋里丝毫动静都没有。 只有她敲门时,对方才会回应一个冷漠的音节。 温幸妤看着堂屋黑漆漆的窗子,又看了眼伙房,思来想去,还是决定端饭给他。 不管怎么样,饭总得吃。 她走到伙房,灶膛里还有些微弱的明灭星火。灶台的蒸屉里,有一碗她煨着的饭菜。 温幸妤揭开盖子,指节轻触了下碗边感受温度。 秋雨夜寒凉,她觉得饭菜还是不够热,于是重新生火热了热,端着碗,借着她厢房里微弱的灯火,朝堂屋走去。 堂屋里头黑漆漆的,她什么都看不清,也听不到任何声音,好似里头什么都没有,又好似藏着吃人的恶鬼。 温幸妤忐忑地叩房门,轻声道:“天色已晚,您要不要用些饭?” 无人作答,里头依旧寂静的如同粘稠的黑墨。 她又唤了几声,里头依旧没动静,不免有些慌。 温幸妤踌躇了片刻,微微上前,想将耳朵贴近屋门,听听里面是否有人在。 她有些怕对方生了什么病,悄无声息的死在里头。 耳朵还未贴到门上,却不料那门吱呀一声,蓦地被人就里头拉开。 她一时没站稳,绊到门槛上,身子向前歪斜,手中的碗眼看着也要落在地上。 嗓子里溢出一声短促的惊呼,转而手臂上多了只有力的手,将她稳稳扶住。 “啪啦” 手中的碗就没那么好运了,结结实实掉在地上,碎成几瓣,饭菜撒了一地。 温幸妤看着地上沾满灰尘的饭菜,有些心疼。 手中银钱见底,家中的米面也见了底,如今吃穿用度,全部都是精打细算的。 她没忍住叹了口气,就听到头顶传来一道低哑漠然的嗓音。 “做什么?” 温幸妤这才反应过来,自己是来给祝无执送饭,顺便看看他是不是生了病。 她仰头看向他。 青年的脸大半都隐在黑暗中,神色叫人辨识不清。 第9章 ◎疯病◎ 温幸妤还未反应过来,手腕已被铁钳似的手掌扣住,身子踉跄间跌进了漆黑的屋子。 屋门哐当一声重重阖住。 “祝…祝无执。” 青年将她压在粗粝的门板上,眼底泛着血丝,额头覆满细密的汗珠,脸色惨白。 衣襟松松垮垮,脖颈和手臂上爬满了青筋,看起来在忍耐极大的痛苦。 温幸妤仓惶不已,她用力推他,对方却纹丝不动。 祝无执单手压着女人的肩膀,犹如恶鬼一般,视线在她惊恐的脸上巡视一圈,微微俯身。 青年的发丝垂落在她肩颈,带来一阵痒意,她看到对方的脸越离越近,却退无可退,只好偏过头,用手抵在他胸前,带着哭腔请求。 “世子爷,您别这样。” “冷静些,我去找大夫。” 祝无执顿了顿。 女子的头微微侧仰,像是引颈受戮的羔羊。那雪白纤细的脖颈上,蔓延出青色的血管,脉搏在黑夜里疯狂跳动,清晰可闻。 喉头滚动,他腹中的饥饿感愈发难以自控。 青年的拇指压上女人的颈动脉,视线却依旧停留在她受到惊吓的面容上,如同野兽逗弄猎物,恶意地看着它将死时的恐惧。 在他的视野里,女人睫毛颤动着,眼睑下的那颗小痣,也在睫羽阴影下忽明忽暗。 窗外雨声骤急,温幸妤感受到命脉被人按住,她不敢动,不敢再说话,甚至连那颤抖的呼吸,都竭力控制住,生怕惹得眼前这个男人不快,将她直接掐死。 “闭眼。” 青年不容置疑的命令,嗓音沙哑低沉。 温幸妤紧闭上眼睛,浑身僵硬。 发丝扫过面颊,炙热的鼻息喷薄在颈侧,她感觉皮肤轻微刺痛,登时意识到是他尖利的犬齿刺碰。 牙尖摩擦皮肉,伴随着轻轻的舔舐,她浑身激起一阵细密的颤栗。 她没忍住轻抖了下。 “别动。” 沙哑的警告混着湿热呼吸打在耳畔,她不敢再动,眼泪却忍不住溢出眼眶。 他要做什么?要咬她吗? 还是要吃了她,就如同话本里的妖怪那样。 祝无执如今的模样,看起来一点都不像人,再结合他这几日的异常,温幸妤不得不的怀疑,他真的是披着人皮,专门喝血掏心的妖。 思及此处,她汗毛倒竖,心几乎要跳出喉咙。 “别…别杀我。” “我什么都能为您做,只要别杀我……” “求你了……” 温幸妤闭着眼睛,语无伦次,把求饶的话说了个遍。 祝无执感受着她脉搏无规律而剧烈的跳动。 犬齿下的肌肤细腻淡薄,只要他微微用力,就能喝到他体内叫嚣着、渴望着的新鲜血液。 “世子爷…祝无执。” “你复仇还需要我遮掩,别杀我。” “况且我性子愚笨,不好吃也不好喝。” “……” 祝无执额头突突地跳,本就暴戾的心,随着女人的压抑着哭腔的求饶,愈发难以抑制。 窗外闷雷忽响,闪电撕开漆黑的夜空,堂屋内透入一隙亮光。 虎口处滴满了女人的泪水,由湿热变冰冷,不间断地添新泪。 他心头一阵烦躁,收回牙齿直起身,松开了手。 温幸妤只感觉桎梏骤松,一只手攥住她的手腕,猛地拉开屋门,将她甩了出去。 她踉跄几步扶住窗沿,旋即听见屋门“砰”地一声阖上。 “滚,不要再靠近这。” 门内传来青年压抑痛苦的怒声,似乎还夹杂着闷哼,转而堂屋恢复死一般的寂静。 她怔怔站在门口,直到秋雨斜落进房檐打在脸上,冷风吹过脊背,才恍然回神,发现身后一片冰冷的黏腻。 看了眼黑洞洞的门窗,她轻颤了下,头也不回地回了屋子。 钻进温暖的被窝,温幸妤将自己从头到脚包裹住,却还是感觉浑身发寒。 方才利齿抵在动脉的刺痛感,依旧在皮肤上萦绕不散。 她把脸埋进松软的被子,像虾一样蜷缩着,牙齿轻轻磕碰。 祝无执到底怎么了?在国公府时,她从未听到过他患有什么疾病。 不知躺了多久,窗外秋雨渐歇,温幸妤也缓过劲儿,沉沉睡去。 把温幸妤甩出门后,祝无执就坚持不住了,他踉跄着跌倒在床侧,自胸腔里翻涌上屠戮之心,浑身的骨骼像是被一把锤子敲碎,痛得他额头生出一层冷汗。 耳边和脑海中有人喋喋不休,蛊惑撺掇他去杀人,祝无执视线模糊,神智混乱,脸上的神色却没什么变化。 他已经习惯了。 这疯病,是与他那郡主母亲一脉相承的。 母亲怀他时,发现那个同她许下一生一世一双人的男人,在外沾花惹草养了外室,甚至弄出了私生子。 向来高傲自矜的郡主,崩溃了。 她要进宫告状和离,却被发现端倪的男人圈禁在家,直至生产。 还未生下他的时候,母亲就已经疯了。 后来他出生,母亲想亲手掐死他这个孽种,最终被祖母拦下。而后没多久,她忽然像是想通了什么,也不提和离,开始豢养男宠,肆意妄为。 犯疯病时,就会把他拖回屋子,用马鞭抽打。 祖母拦不住,予以警告也无济于事,最终只能带着他幽居在院子里教养,严防死守。 直到七岁那年,母亲死了。 她死的第二天,也是他初次犯病的日子。 一幕幕杂乱的画面在脑海中循环往复,又忽然跳出一抹陌生的颜色。 苍白的面,鲜艳的唇,纤细的颈,组成一张清秀可怜的脸。 像是荒庙里破碎的菩萨。 窗外的雨停了,云雾散尽,圆月再次高悬,惨白的光落在祝无执身上,映出他不喜不悲的脸。 他抬手碰了碰自己的牙尖,似乎还能感受到那细腻的肌肤,以及充满生机的跳动。 明明发现他的异常,明明那么胆小,却还要鼓起勇气来送饭,来关心。 分明,他只是个毫不相干的外人,一个称得上恶劣的外人。 她对谁都那么善良吗? 对谁都那么关心吗? 祝无执忽然想起,温幸妤提前出府,似乎也是为了照顾那个卧病在床的未婚夫。 他记得她似乎是流民出身。 一个经历过苦难,还差点被冻死在街头的人,是如何依旧纤尘不染,菩萨心肠。 祝无执抬头望向窗外,重影的视线下,是虚幻的月亮。 他眼睛一眨不眨,不免心中升起个疑问。 被她这样的人爱着,会是何种滋味? * 临近八月底,院子里的桂花树好似一夜间开了花,浓绿叶片间缀着淡黄的花朵,风一吹,便像小串铃铛摇晃。 温幸妤坐在炕沿边,手中是缝制了一半的香囊,她望着满树飘摇的花,微微出神。 自从那日以后,她便有意躲着祝无执。 每日她会提前做好饭,留下一份,然后独自在厢房吃完。夜里沐浴完,就尽可能不再出院子。 总之尽量避免碰面。 就算碰到了,她也是匆匆打声招呼,埋头躲回屋子。 祝无执对此没什么反应,又开始了早出晚归的日子。 直到昨日,她在窗根下看到了一小袋银子。 装银子的荷包她认得,是祝无执的。 家中银钱虽然紧张,但她不想拿他的银子。总觉得这样是欠他的。 潜意识里,她不想和他有过多牵扯。 当时她将荷包拾起来,想着放回他休息的堂屋,却又对那心有余悸,不敢踏足。 思来想去,她最终把荷包锁进了箱笼里,打算等有机会了再还给他。 窗外忽有鸟雀飞过,温幸妤回过神,重新开始缝制。 温幸妤在老太君身边时,是负责点香添香的,她天生对各类香味敏感,故而专门向府里的调香师学了些,也算是有几分调配熏香,以及配置香囊的手艺。 后来出了府,她为了多攒些银子给观澜哥看病,于是找了个卖香囊的营生。 从香袋缝制,到绣花样,最后配香料,都是她一手完成。 如今来了胡杨村,她手中银钱所剩无几,因此前些日子专门去了趟镇上,四处询问后,和一家买珠钗水粉的店敲定了合作。 一个香囊不比京城卖得多,只有十五文。温幸妤答应下来后,每日闲暇时,就拿了香囊出来做。 * 白水县东边的朝邑县,离胡杨村不算远。 祝无执这段日子在胡杨村和朝邑县之间奔波,为的是和县令搭上线,进入县学,好为下一步计划做铺垫。 白水县的人大多认得陆观澜的样貌,会有不少麻烦,因此他选择了朝邑县。 暖黄的秋阳斜照进茶馆二楼,祝无执摩挲着粗糙的茶碗,眼中闪过一丝嫌弃。 楼下传来车轮碾过青石板的声响,他垂眸朝窗外看,只见一身着青色官袍,身形微胖的中年男人踏入茶馆。 人到后,祝无执起身作揖。 “陈大人安好。” 陈文远打量着眼前的青年。 身形颀长,挺拔若松,面容俊美,气度斐然。一身浅青直裰,袖口里衬磨毛发白。 谁能想到这样一个贫苦书生,在半年前还是国子监的贡生。 陆观澜的名声,他还未在朝邑县任职时,就有所耳闻。 后来这青年病重退学回乡,他也是知道的。 没想到这个昔日的贡生,也算是福大命大,居然没死,甚至还与他的师爷搭上线。 想来是为了再次入仕。 他收回视线嗯了一声,算是应答。 第10章 ◎婚书◎ 温幸妤照例煮好饭后独自吃了,并且给祝无执留了一份,自己则躲回屋子,趁着还有点阳光,又做了些针线活。 每日傍晚时,祝无执就会回来,她手中捏着缝了一半的香囊,动作微顿,耳朵不由自主地听着院里的动静。 待听到熟悉的脚步声响起,她抿了抿唇,再次缝补起来。 脚步声越离越近,她莫名有些紧张,针尖一个不留神就刺破了手指。 温幸妤低呼一声,将帕子按在刺痛的指尖上。 脚步声突然停了,旋即响起叩门声。她心口一跳,压着伤口的帕子下意识攥紧。 门外的人似乎并不着急,敲了几下就停了,温幸妤不确定他是离开了,还是在门口等着。 犹豫了一会,她将帕子丢在炕沿上,起身去开门。 毕竟不能一直这样躲避下去,她和他相处的日子还很长。 屋门打开,霞光从门扉倾泻而入。 青年一身淡青直裰,乌发以木簪束起,背光而立,夕阳的光线和房檐下的阴影交错,笼在他疏朗的眉眼上,让往常矜骄冷漠的神情,多了几分随和温润。 她飞速低下头,小声道:“有什么事吗?” 祝无执的目光在女人的脸上转了一圈,随后微微下移。 白皙的手指攥紧衣摆,骨节泛白,看起来很紧张。 她在怕他。 祝无执沉默了一瞬,做出个歉疚的表情:“那天的事,实在抱歉。” 说完,他凝视着温幸妤的脸,想要从她脸上看出情绪变化。 笼络人心,讲究的是欲取先予,软硬兼施。 婚书的事,他要先哄着她办,若是反抗,再采取强硬手段也不迟。 温幸妤没想到向来高傲的男人会给人道歉。 她微讶抬眼,撞上对方真挚的眼神,登时心中愧疚起来。 说起来,那天晚上也没发生什么,是她自己胆子小,想太多。祝无执专门来道歉,想必这几日他心里也不好受。 思及此处,她连忙摆手道:“不用道歉的。” 看到她脸上的愧疚之色,祝无执目光微凝。 她……也未免太好哄了。 甚至不需要旁人做什么,自己就能把自己安慰好,并且首先是反思自我,而不是怀疑责怪做错事的人。 祝无执没有见过这样的人。 简直是善良到愚蠢。 他露出一抹笑,转而又沉默下来,欲言又止。 温幸妤手心一片濡湿黏腻,她看出祝无执是有事找她,但似乎不知怎么开口。 斟酌片刻,她道:“是遇到什么事了吗?” 闻言,祝无执轻叹一声,顺着她的话开口:“确实有一事相求。” 他观察着温幸妤的神态,缓声道:“我想与你办婚书。” 温幸妤愕然抬头,她张了张嘴,半晌才吐出两个字:“什么?” 祝无执揉了揉眉心,解释道:“那日骚扰过你的书生刘禄,企图用你我未婚同住的事,状告至官府。” 剩下的,他不说,温幸妤也明白了。 只是她不懂,刘禄与他们无冤无仇,为何要置人于死地。 祝无执看出温幸妤的疑惑,但他没有解释。 有时候,人的恶意是没有理由的。 或许只是你比他强,比他过得顺遂,他就能狠下毒手。 温幸妤压下疑问,思索着这件事。要想解决麻烦,只能同观澜哥的身份办婚书。 她和观澜哥本就是要成亲的,虽说他人已经去了,但她并不觉得有什么。 可婚书不是那么容易办的,要经过请媒人,合八字,定贴等流程,才能去官府登记办婚书,并且登记时也必须要媒人在场。 这些流程走完,少说都得半个月。 这段时间,足够刘禄发难。 她想着,神色忧虑起来,看着祝无执问道:“可以办婚书,但…时间恐怕不太够。” 祝无执笑了笑,没有解释,只道:“只要你同意,其他的事我会解决。” 这话听起来怪怪的,但好像又没什么问题。 温幸妤压下心头的怪异感,说了句好。 二人间又陷入沉寂。 温幸妤觉得有些尴尬,她指了指伙房,小声道:“灶台有给你留的饭。” 祝无执嗯了一声,说了句多谢,便转身朝伙房走。 走出几步后,他微微侧过脸,看向正准备关门的温幸妤,笑道:“你今后,不会再躲我了吧?” 温幸妤合门的手一顿,没想到对方会说这么一句话,白皙的脸瞬间爆红。她躲避着他的眼神,结巴道:“不,不会了。” 说完,她赶忙关上屋门,将青年含笑的凤眸隔绝在外。 背靠着门,她拍了拍发热的脸,没忍住腹诽起来。 祝无执今天怎么感觉怪怪的。 也太让人尴尬了。 * 第三天,温幸妤摘了些院子里的桂花,给邻居也送了些,回家做了桂花糕。 她做糕点的手艺并不太好,浪费了不少桂花,才算做出一锅像样点的。 过去在定国公府时,她们做奴婢的,逢年过节偶有机会吃到好点心,大多都是主子不吃赏赐下来的。 奴婢多,点心就那么点,等地位高的婢女小厮分完,到她们这些二等三等婢女手中,就所剩无几了。 温幸妤性子软,有时候同住的小姐妹撒撒娇,她就全部让出去了。 实际上她也嗜甜,只不过没人在意罢了。 霞光收敛进云层,天色暗成淡蓝,远处群山如黛。 祝无执揣着婚书进门,就看到温幸妤正好将饭菜摆上桌。 他净手后入座,看着桌上多出来的桂花糕,挑了挑眉。 温幸妤看了眼他的神色,主动道:“院子里桂花落地上也是浪费,所以我摘了些做桂花糕。” “你要尝尝吗?” 祝无执看着盘中卖相极其一般的点心,想要张口拒绝。 这样的糕点,看起来就又干涩难以下咽,如何入得了口? 可看到女人略显期待的眼神,他鬼使神差的拈起一块,咬了一口。 “……” 真难吃。 又甜又干,味同嚼蜡。 他面无表情用力咽下口中的糕点,端起茶杯喝了口茶水,劣质苦涩的味道滑入喉咙,他没忍住皱了皱,眼中浮现出嫌弃。 粗粝的碗筷,难以下咽的茶水,寡淡的饭菜,不知温幸妤是如何做到日复一日吃得津津有味。 罢了,她不过是个没见过世面的村妇,怎能要求她懂这些? 他盯着碗里的饭,忍耐着下咽。 祝无执并未看到温幸妤局促而失落的神色。 温幸妤安慰自己祝无执毕竟是世子爷,过去吃得都是珍馐美味,觉得这糕点难以下咽,也属正常。 她默默将糕点一点一点吃干净,想着不能浪费,毕竟糖和白面都很精贵。 一顿饭吃完,她也将失落的情绪压了下去。 收拾完碗筷,天就黑了,她回屋点了油灯,借着昏黄的光线做香囊,不一会眼睛就酸涩起来。 揉了揉眼,祝无执的声音在门外响起。 “妤娘。” 声音听不情绪。 她起身打开门,就见对方从衣襟里拿出个张纸。 温幸妤接过,打开来看。 她识字不多,略过不认识的字,磕磕绊绊看完,明白过来这是婚书,一时间有些恍然。 摩挲着自己和观澜哥的名字,她眼眶有些发热。 她居然,就这么成婚了。 虽说早有准备,也知道这是权宜之计,但心中还是难过又失落。 没有女子不期盼过自己的婚事。 过去她常常幻想,自己出嫁那日会穿婚服,盖盖头,再由夫*君亲手揭开。 可如今观澜哥去了,她不可能穿婚服,也没有婚宴,有的只是冷冰冰的一张纸。 她与他阴阳两隔,再无可能,这张纸将是他们最后的牵绊。 眼泪低落白纸黑字的婚书,洇湿成一团深色。 祝无执垂眸看着温幸妤,见她看婚书,看着看着忽然就落泪了,有些不解。 “哭什么?” 温幸妤被打断了思绪,她用手背抹掉眼泪,轻轻摇头,声音有发闷:“没什么。” 说完,她把婚书递了回去,几乎是塞进祝无执手心,留下一句“我先进屋了”,便进屋关上了门。 祝无执站在屋门前,感觉莫名其妙的。 他垂眸看着婚书,目光落在她泪水洇湿的地方,忽然明白过来。 啧了一声,他抬眼看向灯火昏黄的窗户,将婚书揣回怀里,起身回了堂屋。 确实挺可怜的。 大不了等他大仇得报,就替她抹去成过一次婚的痕迹,再帮她重新寻个好夫婿。 * 婚书办好没几天,就有白水县的衙役来了胡杨村,身后跟着得意洋洋的刘禄。 祝无执拿出婚书解决危机,反将一军,刘禄被依律进行扣押,并且赔偿了些银子。 温幸妤没想到解决的这么快。 当时来的衙役认出祝无执不是陆观澜,她登时被吓到,没曾想却被祝无执三言两语,用京城开的凭由做筏子,唬住了衙役,让对方误以为他们背后有人,从而轻而易举化解危机。 只是刘禄的爹娘却记恨上二人,在院门外叫骂了好几天,后面有天突然就不来了。 温幸妤从邻居那听说,是那对老夫妻齐齐摔断了腿,估摸着几个月都出不了门。 她当时没忍住笑了,难得心中畅快,觉得老天也是有眼的。 * 九月底,天气愈发冷,祝无执突然说要去朝邑县的县学,约莫七八天才能回家一趟。 温幸妤觉得有些突然,又觉得理所应当。 第11章 ◎“我现在就是陆观澜”◎ 祝无执本想着入夜回胡杨村,哪知中途又出了些事情。朝邑县县令陈文远听说了婚书一事,怀疑他的身份,派人请他去县衙问话。 他早有准备,让陈文远放下的戒心的同时,得到了允诺。约莫来年初春,等知府下县乡巡查,陈文远就会引荐他去州学。 与陈文远交锋完,天好巧不巧下了暴雨,回村一事只好搁置下来。 后来连续几天,他忙得抽不开身,将温幸妤的事就暂且抛到脑后。 直到又过了七八天,他才有了些空闲,想起来要回去一趟。 十月初的天彻底冷了,天阴沉沉的,路上的草木枯败了大半,半黄不绿的叶子缀在树枝上,在北风下晃晃悠悠,飘然落下。 回到胡杨村时,时辰已晚。 天际浓稠如墨,疏星淡月。 祝无执翻身下马,将马儿栓在门口的梨树上,踩着满地枯叶进了院门。 院子里黑漆漆的,唯独东厢房亮着一盏微弱灯火,里面却不见那道纤细的身影。 祝无执的手搭在剑鞘上,环顾四周。 屋檐下晾着的菜干自簸筐洒落,墙角放着鸡蛋的箩筐侧翻,鸡蛋碎了一地,蛋清蛋黄沾着尘土,滴滴塔塔顺着台阶往下流。 “温幸妤?” 他低唤了一声。 回应他的只有耳边的风声。 祝无执皱了皱眉,不确定是周王两家的人寻到了此处,还是说发生了什么其他变故。 他阔步走到檐下,一把推开了厢房门。炕沿小几上放着做了一半的香囊,针线却落在炕上,显然是着急做什么,才随手丢下。 青年脸色微沉,思索几息后,走出厢房。他绕过堆柴的夹道,推开前往屋后的一道小门,脚步微顿。 月色苍冷,女人背对着他,挎着竹篮,弯腰捡拾着地上七零八落的菜。 背影萧瑟可怜。 小小一块菜地,布满深深浅浅的凌乱脚印,刚抽穗的萝卜苗,被人碾进泥里,有些长好的菜,或被人拔下来,或踩倒折断。 祝无执记得,刚来胡杨村时,温幸妤就忙里忙外的开垦了屋后的小片菜地,还养了鸡。 后来偶尔在饭桌上,她会指着盘子里的菜,说那是她种的。说这些的时候她不同于以往的胆怯和小心翼翼,眼睛亮晶晶的,连同眼睑处的小痣也跟着晃动。 每当她提到这些一副满足样子时,他都很嫌弃。 他不懂怎么有人能因为一块破菜地,和几只呆愣愣的鸡鸭,就能心满意足,高兴不已。 真没出息。 可现在,这块菜地被人糟践了。 他沉默着站了一会,朝温幸妤走过去。 “别捡了。” 冷不丁的一声,温幸妤吓了一跳,转过身看他。 银辉洒落,女人白皙的脸颊上有几道蹭破皮的印子,额头还肿起个青色的包。 待看清是祝无执时,温幸妤同他冷漠的凤眼对视了片刻,呆愣几息后,沉默垂下了眼,声音低低的,却很平静。 “你回来了。” “吃过饭了吗?我再捡一些就回去做饭。” 说完,她转回头,继续一步一弯腰的捡那些被人拔下来的菜,好似浑不在意脸上的伤,和一地狼藉。 祝无执看着她的背影,没有作声,也没有离开。 半晌,他鬼使神差的,几步上前攥住她的手腕,将人强行转过来,视线落在她腮边的泪珠上,旋即转开。 “我说,叫你别捡了。” 温幸妤挣不开他的手,只好扯出个笑。 “我没事的,你不用管我。” 嗓音闷闷的,含着浓重的鼻音。 祝无执薄唇紧抿,松开她的手腕,问道:“发生什么了?” 温幸妤用干净的小臂,蹭掉眼泪,平静回道:“没什么大事,村中孩童顽劣罢了。” 面对一群五六岁的孩子,她能怎么办?阻止不了,也不能去找他们父母说理。 就算去找了,他们也只会说一句和孩子计较什么。 赔礼道歉是不可能的。 她不是傻子,五天前这些孩子第一次上门捣乱时,她就猜到是刘禄的父母花钱支使的。 刘禄自作自受被羁押,赔了银子,刘氏夫妇又莫名摔断了腿。他们把这些怨都算在了她头上。 趁着祝无执多日未归,家中只有她一介弱质女流,于是花了铜板,支使孩童上门胡闹。 温幸妤不是没想过找上门去,可息事宁人的心,最终还是占了上风。 她不相信自己能处理好这件事,甚至觉得就算计较了,换来的也不过是变本加厉。 祝无执听完她说的话,很快明白过来其中缘由。 他有心嘲讽几句她软弱,却在看到她强忍着伤心的神色时,转了话头。 “都是些不值钱的,没必要捡,回吧。” 温幸妤看了眼菜地,心中实在难受。有心辩驳几句,最后却还是选择沉默。 须臾,她点了点头,挎着竹篮,默默跟在祝无执身后。 回到厢房,祝无执径直跟了进去。 昏黄的油灯下,他彻底看清了女人脸上的伤痕。 不止脸上,膝盖处的裙布也磨破了,渗出点血丝。 想必是阻拦那些孩子时,被推倒在地。 屋子里一片沉寂,温幸妤坐在窗边的椅子上,杏眼微垂盯着脚尖,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 正准备起身去煮饭,祝无执忽然一言不发出了厢房。 温幸妤抿了抿唇。 不愿意理她实属正常,她那么窝囊,受了欺负,都没有勇气找上门去讨要说法。 祝无执出身高门,向来随性而为,自是看不惯她这副没出息的做派。 温幸妤靠到椅背上,内心疲惫。 她坐了一小会,吐出一口胸腔里的浊气,将乱七八糟的想法压下去,收拾好情绪,准备去煮饭。 眼前却忽然出现了一只修长冷白的手,拿着方雪白的布子。 她愣愣抬眼,只见青年去而复返,一只手端着铜盆,另一只手拿着个煮熟的鸡蛋。 “擦脸,然后用鸡蛋消肿。” 温幸妤愣了一会,才轻声道谢,接过他手中半湿的布子,将脸上伤口的血污蘸擦干净。 祝无执坐在木桌另一端的椅子上,猝不及防开口:“这种事不止一次了罢,为什么不去讨说法?” 她动作顿了一下,将布子放回铜盆,拿起了桌上的鸡蛋,慢吞吞剥壳,语气听起来轻松无所谓。 “几个小孩子而已,没什么可计较的。” “没什么可计较?我看是你太过软弱,不敢去计较。” 青年的话毫不留情,戳破了她心中残存的自尊心。 他乌沉的眸子凝视着女人顷刻苍白僵硬的脸,不由得冷笑一声。 因为自卑软弱,所以认为计较也讨不到好,故而选择忍让。说不定还会用“一个巴掌拍不响”类似的想法,自我安慰难过的心。 他见过很多软弱之人,都会有这种自欺欺人的认知。 祝无执的言语刻薄直白,一下击碎她好不容易收拾好的情绪。 “你口口声声说孩童罢了,可你当真不想计较吗?” “不过是你的自卑作祟,就连这点事都能让你自怨自艾。” “本以为你出了国公府,会改了这一身唯唯诺诺的奴性,没曾想你还是一如既往的没出息。” 一字一句,咄咄逼人。 温幸妤感觉自己仿佛被从皮到骨扒了个干净,只剩下赤/裸的灵魂展现在他面前。 她将剥好的鸡蛋放在桌子上,头一次直视祝无执。 女人眼眶发红的,泪珠不间断从眼角滑下,积于下巴尖,滴落在鹅黄色的衣襟上,洇出一小块深色湿痕。 “对,我的确唯唯诺诺,没有出息。” “我自卑,我窝囊。” 她仰了仰头,想把泪水憋回眼眶,模糊的余光瞥见男人冷漠的脸,登时苦涩的笑了笑。 “可是,你当我不想随性而为,肆意大胆吗?我不是你,我没有高贵的身份,若不是老太君将我捡回去,我或许就要冻死在街上。” “我做了十年奴婢,我要想不被抛弃,就要学会忍气吞声,讨好主子。” 说到最后,她哽咽抽泣起来,弯下脊背捂住了脸。 “算了,我说这些做什么,你不是观澜哥,怎能明白这些。” “懂我的人都不再了。” 祝无执有些怔然。 他看着女人因哭泣而颤抖的肩膀,忽然明白过来,她不是没有脾气,也不是善良到愚蠢。 而是自幼长大的环境,造就了她这副事事迁就的性子。 她无私善良,是因为幼时蒙祖母救下性命,所以有了善的种子。哪怕经历再多苦痛,也依旧不忘初心,保留善念。 她胆怯懦弱,是因为出身卑微,为了不被抛弃,为了吃饱穿暖,只能低三下四,咽下所有委屈。 年幼的温幸妤刚入府时,其实还是有些脾气的。 那时候她还保留父母在时的勇敢,会反抗那些欺负她的小婢女。 冬天被泼湿了被褥,她会泼回去,夏天被剪碎了衣衫,她会剪回去。 但是几乎每一次,受惩罚的都只有她自己。 管事嬷嬷说,你个无父无母的孤女,怎么敢跟家生子比? 奴婢间也是有三六九等的。 对于他们来说,驱她出府,不过是顺手的事。 温幸妤不想再经历流落街头,食不果腹的日子,她不想死,她还想攒钱找妹妹。 后来,日复一日,温幸妤学会了打碎牙齿往肚子里咽,学会了软弱的讨好。为了让自己不那么难过,她开始自我麻痹性的安慰。 第12章 ◎算账◎ 温幸妤被盯得无所适从,连忙避开祝无执的视线,听到最后一句话时,呼吸微滞,心跳得奇快。 她垂着眼,下意识选择忽视这句略显奇怪的话,呐呐道:“算账,不了吧……” “太麻烦你了。” 祝无执凝视着女人哭花的脸,闻言顿时被气笑了。 听到他会帮忙算账第一反应,居然是害怕麻烦他。 温幸妤听到一声极轻的嗤笑。 她不免有些局促,咬唇看过去,青年已经恢复了冷淡,将鸡蛋放她手心,直起身道:“脑子蠢,就要学会听话。” “明天照我说的做。” 依旧是高高在上的语调,不容置喙。 虽然骂了她,可温幸妤此刻却不觉得被冒犯。 祝无执是想帮她。 方才如潮水般铺天盖地的自厌和难过,忽然就得到了缓解,转而心尖发热,酸酸麻麻。 这种感受让她有些不适应。 捏着裙摆的手指下意识收紧,她仰起脸,看着青年那张俊美无俦的脸,鼓足勇气同他四目相对,轻声道:“谢谢你,祝无执。” 或许是因为刚哭过,女人眼睛湿漉漉的,黑白分明,像是水底的黑石子,上头蒙着一层粼粼波光。 本就是清秀佳人,往日里却总是低垂着的眸子,故而显得有些唯唯诺诺的小家子气。 此时直直盯着人看,面容霎时像春日里的纯白梨花。 “嗯,”祝无执面无表情嗯了一声,错开视线,转身朝外走:“知道了。” 温幸妤看着青年的背影消失在门外,眨了眨眼。 她放下鸡蛋,将身上摔脏的衣裙换了,又清理了一下膝盖上的擦伤,便着急忙慌出了厢房。 祝无执大老远从县里回来,肯定没吃饭,为了帮她又耗费了这么久,实在是罪过。 她急匆匆走到伙房,眼睛瞬间瞪圆了。 灯火摇曳,青年正在灶台前生火做饭,昏黄的光线混着白蒙蒙的热气,笼在他俊美无俦的面容上,显得是那么不真实。 听见脚步声,祝无执回头瞥了眼,好似没看到她脸上惊讶的神情,说了句让她去拿菜。 直到坐在饭桌上,手中捧着热腾腾的粥碗时,她都还有些回不过神来。 看着面前两道色香味俱全的菜,她叹道:“您居然会做饭。” 祝无执看都没看她,很自然地回道:“幼时在农庄待过一段时日,故而什么都学了些。” 这话说得很平静,就像是稀松平常的一句家常,可温幸妤却很敏锐的听出了里头蕴含的东西。 是怎样的情况,才能让年幼的世子爷屈居农庄,甚至学会了煮饭。 都说君子远庖厨,但他似乎并不在意这些。 温幸妤端着碗,看祝无执矜贵优雅的用饭,也不再多言,默默吃了起来。 * 翌日,晨光熹微,淡白微青的天上还挂着个虚虚的月影,山峦和农舍包裹在一片晨雾中,朦朦胧胧。 温幸妤早早起床,漱口净面,松松挽了个发髻,推门出厢房。 祝无执也起来了,正在院子里舞剑。 青年一身墨蓝窄袖圆领袍,束墨色腰带,悬腰挂,宽肩窄腰。 动作间,剑穗随行而动,寒光灼灼,风流恣睢。 温幸妤看了几眼,转身去伙房做早饭,揭开锅盖一看,里头竟然已经有了热腾腾的米粥。 她心底涌起愧疚,决定往后只要他在,就再早起些。不能再让祝无执做饭了,他这样金尊玉贵的人物,怎么能做这些。 二人用了饭,一同推门出了院子。 祝无执把梨树上的拴着的马解开,给它喂了些草料,牵在一旁。 温幸妤看着这匹油光水滑的马,不解道:“为何牵马?” 祝无执侧头看了她一眼,语气淡淡的:“你且看着就是。” 她点了点头,不说话了。 两人并排走着,祝无执微微侧目,眸光随即一顿。 女人的手紧揪着袖摆,显然有些惶惶不安。 他暗道真没出息。 “还记得那些孩子都是谁家的吗?” 温幸妤正在胡思乱想,猜祝无执到底要怎么算账,心中担忧不已。听到对方的问话,她回过神来,连忙道:“记得的。” 那些孩子来了三四次,一次比一次过分,隔壁家的婶子私下悄悄告诉她那几个孩子是谁家的,父母又是什么样的人。 她知道婶子好心,但她自己立不住,总想着息事宁人。 索性现在算是没辜负婶子的好意。 她侧过头,抬眼看祝无执。 只见迸出云层的一线金芒,落在他俊美的侧脸,显得愈发玉质金相,矜贵无双。 青年似乎是感受到了她的目光,偏过头来垂眸看她,勾了下唇,“带路,咱们挨家挨户算清楚。” 金色的光映在他瞳孔里,温幸妤好似被刺到了眼睛。 她垂下眼睫,避开他的视线,轻轻点头。 这会时辰还早,路上偶有扛着锄头去地上干活的人,大部分都还在家中吃早饭。 二人走了一小会,转过一道弯,停在一处种着柿子树的院门前。 祝无执扬了扬下巴,示意道:“敲门。” 温幸妤结巴道:“我,我吗?” 祝无执嗯了一声,目光定定落在她脸上。 温幸妤只好顶着他的视线,硬着头皮走到院门前,轻轻叩响。 连敲了几下,都没人开门。 她下意识求助的看向祝无执。 青年嗤笑了一声,说话毫不客气。 “没吃饭?” “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你是来负荆请罪的。” 温幸妤脸色微僵,她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用力朝门拍了下去。 “砰砰砰!” “谁啊!大清早的催命呢?!” 三声下去,骂骂咧咧的声音由远及近,门吱呀一声被拉开了。 见门口站着的是陆观澜那个唯唯诺诺的小媳妇儿,杨翠花翻了个白眼,骂骂咧咧,口水四溅:“没皮没脸的,大清早的把门拍哐哐响,拍坏了你赔吗?” 温幸妤好不容易升起的勇气,被这魁梧妇人骂得散了个干净。 她往后退了两步,有心反驳,却憋红了脸一句话也骂不出来。 正当她气馁时,一只温热的手揽住了她的肩膀。 半边后背虚贴上温热的胸膛,她顺着这只修长冷白的手,扭头仰起脸看过去,只见青年神情漠然,薄唇微启。 “是你家小兔崽子踩了我家的地?” 杨翠花打量着眼前的青年,认出他就是曾经的贡生老爷陆观澜,嚣张的气焰灭了大半。 但一想到对方已经被从京城赶回来了,故而虚张声势:“我一天天的忙得跟陀螺似的,哪里能天天盯着孩子,知道他做了些啥。” “而且就算干了又咋,虎子七岁了,我哪里管得住,更何况,你还要跟个孩子计较不成?” 祝无执颔首:“有道理。” 杨翠花刚松了口气得意起来,就听到青年低沉悦耳的声音响起。 “你家菜地在屋后?” 杨翠花下意识点头。 等应了,才反应过来对方可能是要去报复。 她忙道:“你想做什么?你堂堂读书人,不会要去糟践我家菜地吧?!” 青年却没理会她,揽着温幸妤的肩膀,另一只手牵马,径直往她家屋后头走。 杨翠花吓了一跳,忙跑进屋里去喊自家男人。 走到屋后菜地的篱笆外,祝无执松开温幸妤,三两下把篱笆打开,把马牵了过去,拍了拍它的背:“去吧。” 马儿好似听懂了祝无执的话,朝菜地踏去,不过眨眼的工夫,菜地里土屑翻飞,大半的菜都被踏烂了。 温幸妤眼睛睁得溜圆,她看着祝无执棱角分明的侧脸,眼睛亮晶晶,脸颊也红扑扑的,唇角抑制不住的扬起了一点。 “啊啊啊啊啊啊,天杀的,我的地!” “瘪犊子,你们快点停下!” “……” 刺耳的尖叫声传来,杨翠花站在距离他们十来步的田埂上,不可置信的惊声怒骂。 她身旁跟着两个五大三粗的汉子,手中拿着铁锹和镰刀。 其中一个汉子大步上前,举着镰刀,凶神恶煞朝祝无执道:“陆家小子,你还不快叫你的马停下!” 温幸妤瑟缩了一下,下意识拉住了祝无执的袖子。 祝无执看了袖摆处的手,眸光微顿,却并没有阻止。 他身量高,居高临下睨着汉子,轻飘飘一句:“马又不是人,怎么会听话?” “你故意的!”那汉子举着镰刀,却迟迟不敢挥过去,他拳头捏的咯咯响,咬牙切齿道:“别以为你是读书人,我就不敢揍你!” “快点把你的马拉走,不然我不客气了!” 祝无执似笑非笑:“这畜生七岁了,我哪里管得住?你有本事,就自己去牵。” 旁边的杨翠花一听,就知道眼前的青年在指桑骂槐,她火冒三丈,叉腰怒骂,什么脏话都往外蹦。 那汉子却没说话,他见马还在来回奔踏,心里着急,提着镰刀就往地里跑。 刚走出去几步,就听到背后响起青年幽幽的声音。 “对了,我好心提醒你,这马是朝邑县县令陈大人的,价值百两。” “它若是伤了……” 汉子脚步骤停。 这马油光水滑,膘肥体壮,确实看着贵。 就算不是县令的,一匹马最少也得二十两。若是他去抓,不慎弄伤了马,这小子告到县衙,他不赔也得赔。 家里一年也才几两的收入,他哪里赔得起。 汉子脊背一下弯了,他转身,哀求道:“您大人不记小人过,把马牵走吧,马上冬天了,我一家老小就靠囤这点菜过冬呢。” 第13章 ◎量尺寸◎ 温幸妤怔然抬头,目光穿过破旧的门扉,落在青年背影上。 晨风拂过,桂树枝头嫩黄碎花扑簌簌落下,青年长身玉立,踏过一地枯叶,阳光在他背上笼了一层金晕,如同他腰间随风而动的流苏,令人目眩。 怎么谢? 她没想到祝无执会直接问,不免有些怔愣。 待院子里传来青年打水哗啦啦洗手的声音,她才恍然回神,提步进了院子。 祝无执洗了手,又打水洗了把脸,深秋的井水冰凉刺骨,激得他愈发清醒。 他拿帕*子擦脸上的水珠,余光瞥见温幸妤正站在桂树蜿蜒的树影下,神色有几分紧张。 二人隔着七八步的距离,他听到她细弱的声音响起。 “您想让我怎么谢?只要是我能办到的,我一定做。” 女人的神色十分认真,又带着几分惶然,似乎是怕他提出什么难为人的要求。 祝无执其实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突然说这句话。 谢? 一个身份低微,胸无点墨的农女,能给他什么报酬呢? 是做一顿山间野味,还是再做个香囊,亦或者……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温幸妤踌躇的脸上,忽然想起来一件被他遗忘在角落的事。 之前打算回来,本就是为了看看她是要给哪个男人做衣裳。 虽然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种闲情逸致,但总之这是他最初的目的。 他思索了片刻,觉得自己应当是怕眼前这个女人突然有了新的相好,会带来不少麻烦。 陆观澜的身份他需要,已婚的身份他也需要。一个成家的男人,再外办事,会少了不少麻烦。 譬如某些痴缠不休的莺莺燕燕,又譬如某些人,会想将女儿嫁给他,更有甚者以他的“把柄”“前程”胁迫,逼他入赘,试图用婚事将他绑死在一条船上。 而温幸妤这个假妻子,是避免这些的最好方法。 他不需要管她,不需要对她负责,只需要将她丢在这乡野院落,再省心不过。 等到回京复仇雪恨,他不再需要陆观澜的身份,更不需要她。 届时,他依旧是高高在上的权臣,与她这个乡野村妇再无干系。 现在的他,为了避免这女人“见异思迁”“移情别恋”,只能暂且哄着些,让她死心塌地做陆观澜的妻子。 不产生后悔办婚书的心,也不能动改嫁的念头。 思绪闪过,祝无执将帕子搁下,凤眼微抬,眸中含笑。 “什么都可以吗?” 青年的嗓音听起来低沉温和,又似乎有些蛊惑人心的意味。 温幸妤绣下的手指微蜷,抛开心底涌起的奇怪感觉,点了点头,眸光真挚:“只要我能做到,只要不是坏事,就都可以。” 清阳曜灵,和风容与。 四目相对,祝无执眼中倒映秋色。 院内桂花雨落,女人站在一地枯叶中,背后是远处堆叠成影的山峦。 她身着鹅黄衣裙,肤白胜雪,收紧的腰间挂着她自己做的香囊,朴素又温顺。 现下正紧张看他,乌发间和肩头缀了嫩黄碎花都未察觉。 见到他静默的打量,女人有些局促,抬手将被风拂乱的发丝拢至耳后,粉唇微抿。 暗淡轻黄体性柔,情疏迹远只香留。 易安居士词句莫名浮现脑海,祝无执指尖微颤,似乎又嗅到了女人身上那种清淡柔和的香气。 血液翻涌,明明是深秋,却浑身发热滚烫。 他错开视线,“那便给我做件冬衣吧。” 温幸妤愣住了。 冬衣? 竟是这么简单的要求。她疑惑了一瞬,转念一想,又即刻想通了。祝无执出身高门,什么好东西没见过?她一个村妇,又能给什么入眼的报酬呢。 思及此处,她内心涌起几分愧疚,深处还有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失落和窘迫。 压下心头纷乱的情绪,她点头道:“前些日子我去镇上买了两匹布,本就是要给您做冬衣的。” “您再重新提个要求吧。” 祝无执挑眉,心情忽然就舒畅了,目光直直落在温幸妤面容上,开口道:“不用那么麻烦,做冬衣即可。” 温幸妤被盯得无所适从,她只好垂眼点头,心里想着等立春了,再做几件给他,权当是谢礼。 二人一前一后进了厢房。 温幸妤从炕角的箱笼里拿出布尺,柔声道:“您站着就行,我很快就量好。” 祝无执背对着她立在窗边,嗯了一声。 青年生得高,此时站在不大的窗前,将亮光遮了七七八八。 温幸妤站在他背后,从肩开始一寸寸往下量。 身后的手动作很轻柔,哪怕隔着衣料,祝无执也可以感受到它的触碰,以及移动的轨迹。 明明动作不慢,但他莫名觉得难熬,浑身僵硬起来,出了一层薄汗。 喉结滚动,他眼睛看着窗外的桂树,脑子里却不可控制的想起女人那双柔白的手,正拿着布尺,在他后背触碰比划。 温幸妤没有发现青年的异常,她一面量,一面在本子上记,很快就到了腰间。 “抬臂。” 祝无执抬起手臂,就感觉女人拿着布尺的手,忽然碰到了他的后腰。 一触即分,却让他四肢百骸蹿过一阵酥麻,令他难以控制,身形和脚步向前闪躲了半寸。 温幸妤有些疑惑,用布尺绕过他的腰,站到了他身前。 她抱着本子记好腰围,抬眸看了一眼祝无执。 青年额头出了一层细汗,目光正沉沉落在她脸上,下颌线紧绷,看起来好像很不舒服。 她关心道:“很热吗?还是哪里不舒服?” “晌午了我去趟镇子,找大夫给您配点药吧?” 祝无执凤目微垂,直勾勾盯着女人仰起的脸,看到她眼中的关怀,心中愈发烦躁。 他冷声道:“不必,快些量。” 温幸妤被他的冷言弄得有些不知所措,想着是不是自己做错了什么。 她垂头称是,将剩下的尺寸量完了。 将布尺收回箱笼,她刚拿出布料,想问问祝无执对绣纹有无要求,就见青年已经推门出去。 她只好咽下要说的话,想着吃饭时再问。 祝无执走到院子里,打水冲脸,冷风一吹,浑身的热才消退下去。 他看了眼厢房,目光在窗内的玲珑身影上顿了顿,才面无表情收回。 晌午,两人用完饭,那些人家便带着孩童上门赔礼,每家还带了一筐菜。 温幸妤看了一下,大多都是萝卜白菜,她将这些菜用麻袋装起来,存进了地窖。 北方冬天寒冷,百姓几乎是靠在地窖囤萝卜白菜过冬,虽然单一,但也没得挑,好歹也是蔬菜。 她收拾完这些,又去屋后把自己的菜地收拾好,将还能吃的菜捡进竹篮,回了院子。 院内秋风瑟瑟,寂静一片,堂屋内已经没了那道身影。 祝无执不告而别了。 温幸妤抿了抿唇,压下心头的失落,独自一人将竹篮里的菜放好,净手去伙房煮饭。 * 驹光过隙,秋去冬来。 离上回祝无执回来,已经过了整整半个多月。 胡杨村迎来了第一场雪,寒风彻骨,远处起伏的山峦白茫茫,院子里桂花树的枝丫上积着雪,风一吹簌簌洒落。 这些日子,虽说是她一人在家,但村里的人对她态度都很不错,想必是因为祝无执那日慑住了他们。 刘家人就惨了。 这些孩童的家人惹不起祝无执,就把火气全部撒到了刘家人身上,认为是刘家老夫妻撺掇他们的孩子做坏事,才害得他们损失了那么多菜。 整整半个月,几乎每天都能听到刘家和旁人吵架。 听隔壁婶子说,刘家菜地的菜全都被拔走了,刘家人去告里正和村长,得到的也只是这两人和稀泥的态度。 温幸妤听着这些事,脑海里难免浮现出青年那张矜傲疏冷的脸。 她坐在窗边的椅子上,呆呆望着满院的银白。 两件冬衣很早就做好了,月白那件在袖口衣摆绣了云纹,绛紫的则是如意纹。 可祝无执迟迟不归。 窗外的枝丫不堪重负,被积雪压断,发出一声脆响。 温幸妤莫名觉得有些孤寂。 明明一个人生活也很好,可心里却总是空落落的。 人寂寞的时候,总是喜欢想过去的事情。 有时候会忆起和观澜哥生活在石水村的日子,他悉心温柔教她认字,帮她拆绣线……等回过神来,才后知后觉他已经不在了,心中便又是一阵难过失落。 偶尔,她也会想到祝无执。 想到他流露的嫌弃,骂她的话,以及那日的帮助。 他去做什么了呢?布局走到哪一步了?一切是否顺利? 还需要多久观澜哥的身份,她又何时才能接观澜哥回家。 疑问占据心头,她胡思乱想,脑海忽然莫名浮现祝无执还是世子爷时的样子。 经天纬地的才能,钟鸣鼎食的出身,还有一张玉质金相的脸。 哪怕后来入朝为官,为人诟病行事狠戾恣睢,也挡不住他的惊才绝艳,意气风发。 这样的人,合该端坐明堂,不应屈居在偏僻的州县。 万籁俱寂间,一阵马蹄声夹杂着车轮碾雪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 她顺着声响,抬眼朝院门望去。 只见一双冷白修长的手,推开了虚掩的院门。 青年身着青竹长衫,外披白色大氅,疏冷矜傲的眉眼映着身后漫天雪色,长身玉立。 第14章 ◎云泥之别◎ 屋内比外头稍微暖和些,祝无执解下氅衣,掀袍坐到窗边的木椅子上,扫视了一圈内里陈设。 窗沿上摆着个粗糙的陶罐,里头插着几只梅花。手边的木桌上放着针线筐,还有只做了一半的香囊。 地上摆着个炭盆,火星明灭,碳当是不太好的,隐隐约约透着烟气,也不太热。 他皱了皱眉。 天寒地冻,竟连好些的碳也舍不得买。 女人坐在炕沿上,手中的帕子搅成一团,时不时看他一眼,似乎是想要说些什么,却欲言又止。 他没心情猜测她的心思,直接说出了此行的目的。 “收拾收拾,随我去朝邑镇。” 温幸妤愕然抬眼:“去朝邑县?” 祝无执嗯了一声,补充道:“该拿的拿好,日后不回这里。” 温幸妤没想到这么快就要离开这里,她悄悄瞧了眼祝无执,心里有很多话要问,譬如为何忽然来接她。 她不是聪明人,却也有积年累月做婢女练出来的敏锐。旋即反应过来,祝无执肯定是有事需要她,才会带她走。 说不上心里什么滋味,她站起身,给祝无执倒了杯热茶,就起身收拾行李去了。 明明生活的日子不长,但东西却不少,整整收拾了三箱子,才算是装完。 像是鸡鸭一类的活物,她有心拿,可祝无执显然不会让她带这些东西。只好依依不舍把养了几个月的鸡鸭,折价卖给了隔壁婶子。 地窖里的菜,她装了一麻袋,剩下的都送给了邻居,权当是感谢她们这段时日的照顾。 等全部收拾好,车夫帮忙搬到了车上。 温幸妤掺了一铜盆温水,将手上、脸上的灰洗干净,才推门回了厢房。 青年临窗端坐,眉眼神色淡淡的,叫人看不清喜怒。 温幸妤的目光落在桌上,停顿了一下,而后静默垂眼。 木桌上的陶杯中,碧绿的茶汤依旧是满的,平静地倒映出青年冷漠的面容。就连杯子的位置都未换过。 她又看了眼祝无执,才后知后觉发现,他身上的衣料,已经不是半个多月前的棉布了,而是柔滑细腻的锦缎。 视线转到木架上的白色大氅,细细看了两眼,她方意识到那并不是不值钱的杂毛氅衣,而是昂贵的狐毛大氅。 仅仅半个多月,他就已经摆脱了窘迫清贫,再次与她成天壤之别。 这样的人,不愿意喝苦涩的粗茶实属正常。 她沉默了一会,收敛好情绪,开口道:“收拾好了。” 祝无执正在思索陈文远的事,被打断后,微微皱眉,瞥了眼温幸妤。 见她垂目敛容,一派温顺的立在炕边,淡淡嗯了一声,而后起身披氅衣,率先出门。 温幸妤把炭盆熄了,将几个房门都落了锁,才朝院门外走。 阖院门时,她透过半闭的门缝,再次看了眼这个生活了几个月的小院。 日光浅淡,一阵冷风刮过,吹落桂花树枝头堆积的白雪,簌簌扬扬。 不知明年秋天,是否还能回来摘桂花。 她心中浮起不舍,却还是轻轻阖上门,转身上了马车。 * 出了胡杨村,飞雪愈大,寒风呼啸,车帘被雪粒子打得轻响,天地一片白茫茫。 车内有炭炉,暖烘烘的,温幸妤有些热,不一会后背就出了一层汗,想把外层的袄子脱了。 她悄悄看了眼祝无执。 青年正捧着卷书看,半张脸隐在阴影处,长睫微垂,骨节分明的手指时不时翻动,安静的车内仅有沙沙的翻书声。 她收回视线,害怕碰到或者吵到他,小心翼翼靠着车壁,动作很轻的脱外层的袄。 刚脱了一只袖子,马车一阵剧烈的颠簸,她没坐稳,朝前栽去。 嗓中溢出一声短促的轻呼,手臂就被一只温热有力的手扶住。 温幸妤半个身子倾斜,被扶住后,惊魂未定的朝这只手的主人瞧去,只见青年冷漠的眸光正落在她脸上。 眼前的女人双颊薄红,清澈的眼睛里,还有未散去的慌乱。 额头和细颈上都覆着一层细密晶莹的汗,她身上特有的花草清香愈发馥郁,混着炭炉散发出的热浪,顷刻间充斥整个车厢。 他松开捏在她小臂上的手,一言不发,目光重新落在手中的书本上。 身旁的女人低声说了句“谢谢”,将衣裳飞快脱掉抱在怀里,又往她身侧的车壁挪了挪。 就好似…他是洪水猛兽。 心中闪过这个念头,祝无执翻书的手微顿,旋即又恢复如常。 为了隔绝寒气,马车的帘子很厚,故而车厢内十分闷热。 祝无执手中捧着书卷,可好一会了,偏生一个字都看不进去。 这段时日,他虽未见她,却不知为何,时常想起那天她站在桂花树下的模样。 一身鹅黄衣裙,在簌簌落下的桂花中,娉婷而立。 本想着就这样省心省事的,将她丢在胡杨村,既能做遮掩,又不碍事。可陈文远的女儿近日实在痴缠的烦人。 为此,才起了接她去朝邑的心思。 只是……因为这个? 只是因为这个。 身为他的“妻子”,帮他挡挡这惹人厌烦的烂桃花,也是应当的。 车厢内的热气夹杂着女人身上的香气,叫人心浮气躁。 他捏了捏眉心,侧头朝温幸妤看去。 即使是脱了外面的袄子,女人似乎还是很热。 她脸红扑扑的,双眸好气被热气熏上了一层水雾,莹润发亮。他看着她,像是陷进了那片潮湿的水泊,被温热的泉水包裹。 视线下移。 竟热到唇瓣都成了艳丽的绯红,好似吃了热辣的食物。 黑发红唇,肤色胜雪。往日清秀的面容,此时看着,竟多了几分明艳。 捏着书卷的手不由自主收紧,蓦地又松开。 他将车帘掀开个缝隙,冷风一吹,那股自车厢钻进皮肤,又蔓延至四肢的闷热气息,终于消散。 路过镇子时,温幸妤让车夫停下,她去原先卖香囊的店铺,同老板打了声招呼,说要离开胡杨村,日后不会再来卖了。 温幸妤做的香囊虽说样子普通,但里头配的香料却十分不错,不仅味道好,还是各式各样的用途,在镇上十分受欢迎。 他十五文收,转手至少卖三十文。 现在温幸妤说不卖了,他就等于损失了一颗摇钱树。 那老板为此惋惜了好一阵。 * 来到朝邑县时,下了大半日的雪停了,暮色四合。 远处积雪茫茫的山峦,在黄昏之下,愈发昏暗朦胧。 街上行人稀疏,摊贩也不多,四周一片清冷寂静。 马车驶入小巷,停在一处宅院外。 掀开车帘,只见门口的檐下站着一对男女,年纪都不大的样子,好像是祝无执买的小厮和婢女。 其中的少年叫车停了,小跑过来,喊了声“老爷夫人好”, 温幸妤被这脆生生的一句“老爷夫人”弄得面皮发红,尴尬到浑身僵硬。 下一瞬就见少年跪趴在车下,脊背绷得很直。 在定国公府做过婢女,见过贵人出行,自然知道这少年是要给她做脚踏的意思。 她下意识看向祝无执。 青年显然是习惯了这一切,他并不觉得有什么,踩上少年的脊背下了马车。 温幸妤抿唇收回视线。 知道归知道,但她也是做过奴婢的,实在下不去脚。 她柔声对那少年道:“你起来吧,我自己下。” 少年有些懵,但还是听话站起来了。 “阿喜遵命。” 另一个圆脸少女也迎了上来,笑眯眯说自己叫翠珠。 车夫和阿喜翠珠将马车上的箱子搬下来,待拿到那一麻袋菜时,阿喜愣了一下。 他和翠珠对视一眼,朝已经进院的夫人看去。 年轻的女子一身粗布袄裙,和身旁松风水月,长生玉立的青年,恍若是两个天地的人。 一个如山巅雪。 一个是檐下泥。 夫人来之前,他们以为会是书香门第出身的闺秀。 却不曾想,是这样一个容貌普通,衣着朴素,甚至看起来还不如他们宽裕的……村妇。 翠珠看到阿喜愣神,揪了一把他的耳朵,小声警告:“不管夫人什么样,那都是夫人。” “是老爷明媒正娶,办了婚书的人!” 阿喜小小的嘁了一声,心里腹诽不就是个村姑嘛,最好糊弄了。 但面对小青梅凶巴巴的视线,他还是乖乖说了句知道了。 * 温幸妤以为祝无执买的宅子,会是普通人家那种小院子。可没曾想却是个雅致宽阔的二进院落。 除了出门迎接的阿喜和翠珠外,院落里还有扫雪的仆人。 她一路拘谨的打量,听了一路的“夫人老爷好”,从最开始的局促不安,到最后脸皮也厚了,勉强能维持神色平静。 祝无执一路带着她穿过垂花门,走到正房主屋跟前。 青年没有告诉她住哪里的意思,径直推门往屋里走。 温幸妤逡巡着,迟迟不敢跟上去,也不好开口问。 祝无执推开门跨过门槛,才发现女人呆愣愣站在廊檐下,手指紧紧攥着怀里的包袱,看起来很是踌躇。 他有些不耐,出居高临下看着她,冷声道:“不进来,是想冻死在外面?” 温幸妤垂下眼,呐呐称是,攥着怀里的包袱,小步跟了过去。 今日跟祝无执所显现出的差距,让她愈发唯唯诺诺,局促不安,好似又回到了当年在定国公府,她是婢女,他是世子爷的时候。 判若云泥。 第15章 ◎误窥◎ 祝无执的话,像是一块落入水中的石子,将悄寂凝滞的气氛,激起一圈水花。 温幸妤讶然看向面色平静坦荡的青年,“同您一起?” “我…我可以住厢房吗?” 祝无执口中的主屋,正是二人此刻待着的屋子。 是正房的卧室。 同州宅院的结构和汴京差不多,二进院落的后院由正房、东西厢房以及游廊组成。 正房就是主人居住的地方,一般有三间屋子。中间的明间是堂屋,用来待客议事,两侧分别是书房和卧室。 温幸妤听了祝无执那句话,此刻站在这雅致的屋子,仿佛鞋底扎了针,刺得她恨不得现在就落荒而逃。 祝无执看着女人寸寸发白的脸,唇角微微下落,将茶盏“哐”的一声搁在小几上,皱眉道:“朝邑县不比胡杨村,人多眼杂,你不同我住主屋,是想被发现端倪吗?” “更遑论,阿喜和翠珠是县令府出来的。” 有理有据,难以反驳。 温幸妤捏着包袱的手松了又紧,最终只好轻轻点头:“好,我明白了。” 祝无执的神色这才好看几分。 陈文远只知他非陆观澜,却并不知他是祝无执。因为趋利,陈文远允诺了来年春日引荐他入州学,却也因为避害,安插了不少人监视他。 一来是防患于未然,二来是想探出他真正的身份。 若让陈文远发现他与温幸妤是假夫妻,其女儿会更加纠缠不休不说,也会让陈文远起了用婚事捆绑他的心思。 好不容易走到这一步,他可不想因为一点小事就全盘皆输。 不管从哪方面看,温幸妤都必须和他住在一起,并且要扮演妻子这个角色。 他站起身同温幸妤擦肩而过,一面穿氅衣,一面道:“我去县衙办事,你有什么不懂就问翠珠和静月。” 温幸妤小声称是。 祝无执眉头蹙了一下,侧头看到她乖顺的脸,又舒展开来,另补充了一句:“除了阿喜和翠珠,府内其他仆人皆签了死契,你不必拘谨。” 温幸妤微怔,看着青年阔步离开的背影,缓缓垂下眼。 祝无执离开后,她慢慢放松下来,将怀里的包袱放在罗汉榻上,打量起这个雅致的卧室。 外间有罗汉榻、条桌,博古架等精致物件。穿过黄花梨花鸟纱隔,便是内间。 内间一入眼便是黄花梨架子床,雕花精致,床面宽阔。 她左右看了看,发现并没有另一张小榻。 这意味着,今天晚上她就要同祝无执…同榻而眠。 正望着床愁眉苦脸,屋内被人轻叩响,她回过神应声,走回到外间,只见翠珠和另一个容貌静淑的少女推门进来。 “夫人安,奴婢叫静月,是老爷吩咐专门伺候您的。” 温幸妤哪里受过这种待遇,她连忙把屈膝行礼的少女扶起来,有些不自在的说了句好。 翠珠活泼些,她笑眯眯打了招呼,主动道:“老爷体贴夫人,专门请了绣庄的绣娘来,为夫人量体裁衣,想必晚些就上门了。 至于夫人其他的行李,奴婢按照老爷吩咐放到了东厢房,您若是还有什么需要,尽管吩咐奴婢。” 温幸妤捏着衣摆,明白这是祝无执嫌她之前那些粗布衣丢人,不许她再穿,故而直接让人放在别的屋子。 她垂下眼轻轻摇头,表示没什么需要。 静月话不多,却是个细心的,拉着翠珠出去准备吃食。 温幸妤简单用了些饭食。静月陪在一旁,细心的说了些宅院里仆人的情况,并且介绍了朝邑县风土。 不一会,阿喜领着两个三四十岁的绣娘站在门口,怀里抱着不少布匹和成衣,“夫人,绣娘来了。” 温幸妤点头,两个绣娘便进来了,阿喜不便在内院多待,匆匆离开。 她无措的看着绣娘摆了一罗汉榻的成衣,颜色素淡,花纹精巧,料子都是极好的。 静月在旁边柔声道:“夫人,让绣娘为您量尺寸吧?” 温幸妤抿着唇,迟迟未说话。她觉得再这样下去,欠祝无执更多了,多到还都还不清。 有心拒绝,可又没法拒绝。 身为祝无执的“妻子”,自然不能给他丢人,不能穿配不上他的衣裙。她轻叹了一声,心想着等日后分道扬镳了,再想办法还他吧。 想通后,她颔首。 绣娘拿着布尺上前为温幸妤量尺寸,偷偷端详着这个县令老爷身边红人的夫人,想着若是哄高兴了,说不定能有更多生意,遂有意讨好:“夫人身段真好,腰细不说,肩背也美。” 温幸妤知道她是在刻意讨好,只尴尬笑了笑,转移话题道:“成衣多久能改好?” 绣娘道:“明儿下午就能送来。” 温幸妤点了点头,再次沉默下来。 绣娘眼睛很尖,看出这小娘子是个面皮薄的,故而也不再热切讨好,怕惹了人家厌烦,只告辞离去的时候,笑着说了几句吉祥话。 折腾完这些,温幸妤感觉身心俱疲,比她种一天菜还累,好似回到了在国公府时,那种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的日子。 她感受不到穿锦衣华服的愉悦,满心都是欠祝无执银子的沮丧惆怅。 * 夜深人静,朔风白雪。 祝无执撑着伞,独自走在朝邑县冷寂的街道上,疏冷的眉目好似也融进了漫天飞雪里,一片茫茫的白。 陈文远的夫人,居然跟他外祖家沾亲带故。 外祖父高逊早些年是太傅,外祖母是当今皇帝的三皇姐。十五年前,外祖母病逝后,外祖父意识到皇帝疑心病重,为了保住阖家性命,急流勇退,辞官回了扬州老家。 后来母亲病逝,外祖父前来汴京吊唁,察觉母亲逝去的罪魁祸首是定国公,却因家道中落,选择隐忍不发。 从那以后,两家成了仇敌。 而他这个孽种,自然也不被外祖父一家待见。 几个月前定国公府倒台,阖家斩首,他被关押在大牢时,亲信曾私自给外祖家传信求救,最后得到的也不过是“因果报应”四个字。 今日同陈文远闲谈,才知他妻子是二舅舅妾室的表妹。 有这层关系在,他必须更谨慎些。 若是让陈文远夫妻知道他是祝无执,必定会告知外祖父。 外祖父不会让他这个孽种活着。 毕竟定国公府倒台,高家…也是出了力的。 这个昔日的太子太傅,不惜一切代价,拿国公府的几百条人命,给爱女陪葬。 包括他。 彤云密布,惨雾重浸,四周的房屋、街道都成了朦胧一片。 祝无执踏着冷寂的天地,徒步回到宅院,望着灯火昏黄的主屋,浑身刺骨的冷,好似在这一刻都消散了。 他挥退上前想要伺候的仆人,推开了房门。 带着暖香的热气扑面而来,却不见那道柔顺纤细的身影。 他走过纱隔,脚步骤顿。 祝无执也没料到,他不过是没让仆人通传,就看到了这样一幕。 黄花梨海棠刺绣曲屏内,水声哗哗,女人跨出浴桶,柔美起伏的身形映在屏风上,影影绰绰。 或许是屋子不大,屏风太小,她取搭在架子上的衣衫时,一截雪白纤细的手臂,沾着莹莹水珠,跃入他的双眼。 定是仆人觉得他与温幸妤是夫妻,故而没有提醒。 才出了这阴差阳错的意外。 祝无执猛地垂下眼帘,脚步极轻的后退半步,而后转身离开。 温幸妤沐浴完,刚擦了几下头发,就听到静月在外间喊“老爷好”。 她顿时又紧张起来,胡乱擦了几下,在中衣外披了件衫子,起身到了外间。 一阵夹着雪气的冷风灌入,又被隔绝在外。她抬眼看去,撞入一双含着霜雪的眸子。 青年眉眼结霜,袖摆下手指的指节处,被冻得泛红,靴底也沾着雪,屋里的碳火一熏,融化成水,在地上留下一小滩水渍。 他是走回来的? 发生了什么事,竟连马车也不坐。 温幸妤敏锐感受到祝无执的情绪不太好。 她避开他的视线,轻声道:“你回来了。” 祝无执却并不答话。 他端详着几步开外拘谨而立的女人。 穿着浅青荷纹外衫,长睫微垂,安静垂首。发丝湿漉漉的,将衣料洇出蜿蜒的深色湿痕。 昏黄的光晕下,她愈发柔软温驯。 脑海里浮现出方才看到的朦胧身影,他忽然觉得口唇有些发干。 面无表情收回视线,他嗯了一声,解开氅衣挂在架子上,又脱了靴子,换上木屐,坐到罗汉榻另一侧。 相顾无言。 温幸妤站在那,犹豫了一会,柔声开口道:“您用过饭了吗?” 祝无执嗯了一声。 “来,坐下。” 闻言,温幸妤乖乖坐到小几另一侧。 祝无执瞥了眼她清秀的侧颜,从怀里拿出一封请柬放在小几上,说道:“三天后县令千金过生辰,你随我同去。” 温幸妤愣了愣,看着小几上的烫金请柬,心中打鼓,却还是点头道:“我知道了。” 祝无执看着她又下意识捏衣摆,皱眉道:“这几日就好好学规矩,不要丢我的脸。” 温幸妤抿唇称是。 虽说在高门大户待过,但做奴婢和做主子是两码事。 县城不比汴京,但翠珠说,那县令的夫人是高门出身,想必规矩也和京城的贵人们差不多。 她确实要好好学学。 祝无执唤仆人备水,起身去浴房沐浴。 回来时,温幸妤还在罗汉榻上坐着, 第16章 ◎渡气◎ 搬过来的几天,温幸妤深切感受到了当奴婢和做主子的区别。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如是而已。 生活的截然不同,让她有种强烈的恍惚感。之前在胡杨村时,虽然院落狭小,屋子简陋,事事都要自己动手,但却并不觉得累,反而有种充足感。 或许因为这一切不是自己靠本事挣来的,所以并不能心安理得享受。 祝无执日日忙碌。 最开始她以为他是在县学念书,后来才知道他是在县学当教谕,也就是教书先生。 细细想来也是,祝无执现在用着观澜哥的身份。 观澜哥当年乡试成绩优异,被选去京城国子监做贡生,按照科考规定,他可以跳过会试参加殿试,亦或者不再考试,直接领官职。 县学的教谕都是举人或者贡生经考绩合格后担任。 在朝邑县县令陈文远眼里,陆观澜命途多舛,因病从国子监退学,却大难不死。这个青年虽说没了贡生的身份,秋闱成绩也已作废,但他才学却是不变的,来年秋闱大概率会成为解元。 故而陈文远愿意冒着违制的风险,给这个青年教谕的位置,只为搏一个前程。 至于祝无执为何做县学教谕,要通过这个身份做什么,温幸妤猜不到。 她对于科考的了解,都来源于当年在国公府时,听到的只言片语,以及同观澜哥闲聊时,他偶尔提起。 至于再详细的,她就两眼一抹黑了。 * 很快到了县令千金生辰宴。 天蒙蒙亮,温幸妤就起来了,按照祝无执的要求,换了件荷叶纹浅青绸襦裙。 她不习惯被人伺候,独自穿好了繁复的衣裙。 衣料柔滑细腻,裹在身上好似流动的水,比她在国公府时穿的婢女服料子还要好。 她走到里间,坐到境台前,看着铜镜里身着华服的自己,依旧有种强烈的割裂感。 翠珠十分热情,圆脸上挂着讨喜的笑,说要给温幸妤梳发髻。 温幸妤没来得及拒绝,翠珠就已经拿起梳子上手了,动作麻利梳了个小盘髻,从妆奁里取了青玉钗来固定。 静月陪侍一旁,瞧见夫人看到妆奁里的头面首饰略显怔愣时,笑道:“接您回来前几天,老爷就专门派人置办这些首饰回来。” 温幸妤袖下的手指微蜷,她不知道回句什么,只轻点了下头。 这几日她都是自己梳头,从未碰过妆奁,故而不知道里面有这些。 没曾想…祝无执居然是这样细心的人。 她透过铜镜,目光穿过半透的纱隔,望向外间端坐在罗汉榻上的青年。 他今日亦是一身浅青长衫,清隽的身影在纱隔另一边影影绰绰,好似修长挺拔的青竹。 好似……恍惚间看到了观澜哥。 观澜哥爱着青衫。 祝无执向来不爱这般素雅的衣裳,她记得在国公府时,他时常着绛紫衣袍,金绶玉带,矜贵无双。 她缓缓垂眼,伸手按在心口,鼻尖微微发酸。 观澜哥已经不在了,祝无执身着青衫,也不过是为了符合“陆观澜”这个身份。 收拾妥帖,她同祝无执安静用了些早饭,就带着礼物出门了。 马车行过青石板路,停在一处气派的门庭外。 县令的居所一般称官舍,位于县衙内或者附近,方便办公。 朝邑县县令的府邸就在县衙旁边,是个三进宅子,前堂后寝的格局。 此时府邸门庭若市,各个衣着华服,皆是来参加县令千金生辰宴的。 门口侯着的小厮认得祝无执,笑着躬身迎上来打招呼,态度十分热切。 “陆教谕,您来了,旁边这位是您夫人吧?” 祝无执嗯了一声,那小厮立马谄媚道:“请二位随小的来。” 穿过游廊,温幸妤和祝无执在垂花门处分开。男席在外院,女席在内院,之间隔得并不算近。 “教谕夫人这边请。” 婢女偷偷打量着温幸妤,看到对方并不似其他夫人自若,心中难免起了轻视之心。 穿过两侧堆着积雪的小路,她寻了个由头,将温幸妤丢在原地,偷懒去了。 温幸妤看着婢女的背影,轻抿了下唇。 旁边的静月皱了皱眉,轻声道:“夫人,这丫头故意耍滑。” 温幸妤哪里不懂?原先在国公府时,每逢府中集宴,总有几个奴婢偷懒耍滑。 她比不上家生子,这些多出来的活,她推拒不掉,都会落在自己身上。 做得好,偷懒的人受赏,做得不好,则是她受罚。 不公平又怎样,不公平也没处说理。 温幸妤叹了一声,对一旁面色难看的静月道:“罢了,好歹来之前翠珠说了府邸布局,咱们自己过去就是。” 静月看夫人一副好脾气的样子,只好也收敛了神色,静静跟在一旁。 二人走了一小会,就找到了花厅。 花厅内炭盆烧得极旺,暖香浮动,一众女眷围炉而坐,县令千金陈令仪斜倚在贵妃榻上,身着织金霞色襦裙,容色秾丽,一看就是被呵护长大的掌上明珠。 温幸妤面对这种贵人,到底还是难掩拘谨,她轻轻吸了一口气,鼓足勇气上前打招呼。 “陈小姐安好。” 陈令仪捏着手炉,目光掠过温幸妤低垂的眉眼,以及那张清秀有余、美貌不足的脸,漂亮的桃花眼里透出几分兴味。 原来这就是陆观澜的夫人。 看起来柔柔弱弱,确实与那人目下无尘的性子互补相配。 她直起身,嗓音含笑:“你就是陆教谕的夫人吧,真是久闻不如一见。” “阿生,给夫人赐座,就坐我身边。” 温幸妤微讶抬眼,对上了陈令仪含笑的眸子。 她愣愣坐下,有些回不过神来。 来之前,翠珠告诉她,陈令仪这两个月来十分痴缠祝无执,每日都会带着亲自做的糕点羹汤去县学,只为见他一面。 不管不顾名声,丝毫不介意祝无执已然“成家”。 本已做好了被为难的准备,却不想陈令仪对她态度好的不似作假。 是假情假意别有用心,还是说传闻是假的? 温幸妤不明白,但也还是升起了戒备之心。 在高门做了十年婢女,见过听过的腌臜事数不胜数,金玉其表败絮其中的贵人,占大多数。 她安静坐在花厅里,听着女眷们嬉笑闲聊,并不主动插话,只有人问到她了,才谨慎回答两句。 陈令仪一直在观察温幸妤。 看似温顺柔弱,实际上却有颗玲珑心,事事看透,只是不计较罢了。 那些瞧不起的揶揄和调侃,似乎并不能太挑起温幸妤的情绪。不管你怎么说,怎么挑剔,怎么明褒暗贬,她都不会反驳,就好似一拳打到了棉花里,叫人无可奈何。 陈令仪撑着下巴看着神态各异,心思各异的女眷们,颇感无趣。 她侧头看向身旁脊背挺拔,面容英气的少女,拉住对方的领子往下拽了拽:“阿生,好无趣。” 阿生顺着陈令仪的力道向下,听到她的娇嗔后,冷肃的面容温和了许多,低哄道:“小姐且忍忍,夫人说午宴后您就能自由活动了。” 陈令仪红唇微噘,看起来不太高兴,却还是乖乖点头。 无人注意这主仆两的交流,除了沉默寡言的温幸妤。她悄悄打量了几眼这对主仆,心中忽然升起个荒谬的想法,随即冷汗直流。 她慌忙打断自己的想法,垂头盯着鞋尖,不再乱看。 正沉思,忽觉裙摆一沉。 一个三四岁的小女孩打翻了桌上的荔枝膏,粘稠的乌色膏汁正顺着她褶裙往下淌。 “夫人莫怪,夫人莫怪!”从外头跑进来个奶娘,将小女孩一把抱起来,局促不安的给温幸妤道歉。 温幸妤摇了摇头,俯身用帕子擦了擦裙摆上的膏汁,好脾气道:“无妨,我擦擦就是。” 那奶娘如蒙大赦,行了礼,抱着孩子出了花厅。 周遭的女眷们窃窃私语起来,大多都觉得温幸妤也太好欺负了,被弄脏了裙子也不发作。 陈令仪眉心微蹙,目光落在温幸妤裙摆的污渍处,开口笑道:“走,我带你换衣裳去。” 温幸妤有点懵,她抬眼看着笑眯眯的陈令仪,还没来得及推拒,就被一把拉起来了。 “走啦,你总不想穿着脏裙子参加我的生辰宴吧?” “放心,我有很多未穿过的裙子,你与我身量相当,肯定合身。”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她也不好拒绝。 阿生和静月分别跟上自己的主子,四人匆匆出了花厅。 女眷们看着温幸妤和陈令仪的背影,露出了然的笑。 朝邑县谁不知陈令仪对陆观澜情根深种。 一向高傲的陈令仪居然肯对情敌施以援手,其中意味不言而喻。方才那孩子,恐怕就是陈令仪安排的。 在座所有人,无不认为这是一场刻意安排的意外。 * 花厅外寒风阵阵,陈令仪带着温幸妤来到闺房,翻箱倒柜找了件藕荷色的裙子出来,让静月伺候着换。 温幸妤心惊胆战换好,直到推开门出去,期间什么都没发生,她高悬的心才放下来。 回去时,陈令仪却并未直接带她回花厅,而是指着不远处的水榭,“花厅太无聊了,咱们去看湖景吧。” “湖边有一小片梅林,趁着人少,你陪我转转。” 温幸妤为难道:“您不回去行吗?宴席怕是快要开了。” 主要是她实在不习惯和刚见过不久的人,如此亲近。 陈令仪无所谓的摊手:“不如何,反正生辰宴也不是为了我而办。” 第17章 ◎认错了人◎ 湖岸边寒风凛冽,天际灰蒙蒙的,将远处的山、眼前的湖,都融入一片迷蒙的灰色。 祝无执浑身湿漉漉的,头发狼狈的黏在脸上,风那么冷,他却好似感觉不到,接过静月递过来的大氅,将怀中的人包裹住,阴着脸大步朝府外走。 与不远处的陈令仪主仆擦肩而过时,他脚步微顿,射去的眸光阴寒彻骨,犹如森冷的毒蛇。 陈令仪面色有些发白,她最开始是装的,此刻却是真被陆观澜浑身的杀意吓到了。 阿生看到了他的目光,瞬间汗毛倒竖,她一把将小姐拉到身后,像母豹子一样绷紧肌肉,戒备的盯着青年已经离开的背影。 待年轻的夫妻俩走远,主仆两人才稍微松懈一点。 陈令仪手脚冰冷,她双手拉住阿生长满茧子的手,语气有些发颤:“阿生,你说这次,我们是不是惹错了人?” “我们是不是错了。” 阿生沉默了许久,笨拙而温柔的摸了摸陈令仪的头发,答非所问,说了句似是而非的话:“是我的错,若不是我…你也不会至今都不愿嫁人。” 陈令仪眼眶登时红了,她扇了阿生一巴掌,动作并不重,更多的是一种失望的发泄:“对,是你的错,你若是男儿…你若是男儿,我还能争一争,可你偏偏是女子……” 说着,陈令仪捂着脸呜呜哭泣起来,远处闻讯赶来的女眷们看到此番场景,都以为县令千金是害人不成,反遭了陆观澜厌恶,正在这伤心呢。 阿生看到远处的人,抬到一半准备环抱陈令仪的手,无声垂下,如同普通的婢女,静静立在一旁。 * 马车飞快驶回宅院,祝无执将人径直抱到了主屋。 翠珠吓了一跳,忙和阿喜出去请大夫,静月则给浑身湿透的夫人擦身换衣裳。 祝无执也去换了衣衫,等他回主屋,大夫正好也到了。 大夫看诊把脉,有些责备的看了眼床侧脸色冷淡的青年,训斥道:“不是我小老儿说,哪有你这样当丈夫的,连妻子身体虚弱亏空都不知道,还让她受寒,你不想要孩……” 祝无执连连皱眉,听到最后一句话,实在忍无可忍,抬眸冷冷看了眼那老大夫。 大夫被吓了一跳,话被掐断在嗓子里,他悻悻闭嘴,安静开好方子。 走之前,他看着床榻上脸色惨白的女子,还是没忍住交代道:“令夫人今夜恐会发热,多上些心吧。” 说完,他也不敢看祝无执的表情,从婢女手中接过诊金,拎起药箱,脚步飞快往外走。 等出了府,他叹了口气,心道这小娘子是个苦命人,找了个这么不通情理的夫婿。 晌午,厨房煎好药,静月和翠珠两人一个扶温幸妤,一个负责掰开嘴喂药,二人弄了许久,终于把小半碗药给灌进去。 静月正给温幸妤擦嘴角的药汁,就听到外头有说话声,透过窗子一看,才知是县令陈文远,携女来赔不是。 三人在堂屋不知说了些什么,不到一刻,陈文远就带着女儿离开了。 祝无执并未去送客,过了许久才从堂屋出来,却并没有来看温幸妤,而是直接出府去了。 静月看着床上脸色苍白的夫人,心里有些替她不值。 这么温柔的人,怎么会找个如此冷淡的夫婿。 空有一副皮囊,根本不懂疼人。 她叹了口气,给夫人掖了掖被角。 * 月光浅淡,庭院里的枯枝上堆积着茸茸的白,寒风呼呼敲着窗纸。 主屋烛火昏黄,温暖如春,同雪色戚戚的外面,仿佛是两个天地。 如大夫所言,温幸妤傍晚时醒来,用了点饭,喝了药,还专门捂在被子里发汗,可入夜后还是发了热,烧得迷迷糊糊。 祝无执从外面回来,时辰就很晚了。 他解下大氅,站在炭炉前,将身上的冷气散干净,才朝内间走。 静月正在用帕子给夫人降热,见祝无执回来,忙退到一旁,恭敬道:“夫人从戌时起发热不退,翠珠请了大夫来,大夫说没什么大事,让奴婢用温水帕子给夫人敷额头,熬过今儿晚上差不多就能退热了。” 祝无执嗯了一声,没有询问也没用关心,冷淡的目光落在床榻上。 温幸妤裹着锦被,脑袋半埋在枕头里,头发凌乱的黏在绯红的面颊上,殷红的檀口微张,源源不断吐着热气。 她双目紧闭,微潮乌发下露出一截雪颈,他几乎能看到细薄皮肤下透出的青色血管。她看起来很难受,口中时不时溢出两声难挨的轻哼。 祝无执脑海中,忽然闪过湖下为她渡气的画面。 绝望的眼睛,冰冷的唇,和藤蔓一样攀附他的柔软手臂。 莫名有些气闷。 他也不知道自己在气什么。 是气她傻傻的不知防备,被陈令仪轻而易举骗去湖边推入水。 亦或者还有些其他的原因。 盯着女人汗津津的脸看了半晌,他站起身,朝一旁的静月道:“好生伺候着,我今夜歇东厢。” “有事再唤我。” 说罢,他准备转身离开。 发热又如何?那还不是怪她自己蠢。他还有事要忙,哪里有空在这守着。 静月欲言又止,有心替夫人说几句话,但她只是个奴婢,哪里能插手主子间的感情? 她低声应下,却看到那双云纹锦靴刚走出去半步,又骤然停顿。 静月以为他良心未泯,悄悄抬眼望过去。 灯火摇曳,夫人不知何时醒了,她双目迷蒙,纤细的手扯住了青年的宽大的袖摆,嗓音像是被热气融化了,听起来软软的,含着湿热的潮气。 “观澜哥,别走……” 静月听得难受,觉得夫人也太可怜了。 卧病在床,夫君不管不顾。 她心一横,想着为夫人说几句话,刚抬眼看向青年,就对上了一双乌沉的眸子。 “出去。” 眸光阴冷,声线如同淬了寒冰,静月打了个寒颤,劝说的心思顿歇,连礼都忘了行,忙不迭转身出去。 出了屋门站在廊檐下,冷风一吹,后背冰冷黏腻,她恍然回神。 看着烛火昏昏的窗纸,她眼神疑惑。 老爷怎么就突然生气了? 是因为夫人那句…观澜哥吗?可老爷不就是叫陆观澜吗。 静月摇了摇头,觉得老爷夫人感情实在奇怪,不像是夫妻,倒像是…主仆。 她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抱紧了手臂,小跑回到耳房,面对翠珠和其他小姐妹的关心,她有口难言,只能说没事。 * 祝无执坐在床侧,凤目阴沉,内心腾起怒火。 这女人是眼瞎吗?居然把他认成陆观澜那个病秧子,简直不可理喻。 盯着紧紧扯住袖摆的手,他冷笑一声,一点点掰开,单手捏住了她的下颌,俯身凑近。 “你好好看看,我到底是谁。” 女人脸烧得通红,神态迷糊,眼神看起来很迷茫。 面对近在咫尺的俊脸,她眼前满是重影,根本看不清。 记忆自动填补了样貌,在温幸妤眼里,她看到的分明就是陆观澜的脸。 面对未婚夫的冷言冷语,她心中委屈极了。 人在生病时本就脆弱,更何况是看到了日思夜想,抱有亏欠之心的人。 温热的眼泪没入鬓发,她哽咽着伸手,抚上那人的脸颊。 “观澜哥,你,你别生气,我不是故意和祝无执同榻的。” “等报完恩,我马上就去找你。” 祝无执凝视着她的泪眼,蓦然感觉仿佛坠入了一汪湿热的春水,将他包裹着往下陷落。 “观澜哥……” 耳边又是一声呢喃,女人再次闭上双目,陷入半昏迷。 祝无执只觉得散了一半的火气重新凝聚,他从未觉得这么生气过。 蓦地松开钳制女人下颌的手,用帕子擦了擦手指,极轻的嗤笑一声。 倒是他多管闲事了。 今日就该让她死在湖里,看看她心心念念的观澜哥,究竟会不会来救。 站起身,居高临下看着女人委屈流泪的脸,他眸光冷淡,毫无怜惜。 几息后,祝无执淡漠收回视线,离开主屋进了书房,吩咐下人去看顾温幸妤。 月上柳梢头,宅院一片漆黑寂静,唯有主屋和书房,还亮着灯火。 祝无执坐在书案前,翻看着这几日亲信松来的密报,却迟迟静不下心,脑海里都是温幸妤那张绯红病弱的脸。 朔风起,天上飘起雪花,书房侧窗忽然被风吹开,有道人影悄无声息落在书案前。 “主子,东西送到王崇手里了。” 祝无执收回神思,将笔搁在青玉笔架上,抬眼看向地上的黑衣人。 “嗯,继续盯紧。” 黑衣人拱手称是,身影没入夜色。 祝无执望着窗外皑皑白雪,眸色冷漠。 皇帝年逾六十,身体一日不如一日,着急为太子铺路。定国公府倒台后,剩同平章事周士元和枢密使王崇两家独大。 想要集权,就要把这两家连根拔起。 而祝无执就是皇帝选定的那把刀。 皇帝利用周王斩尽国公府百口人,唯独留下他,是为了让他心怀仇恨,日后成为砍下王周头颅的利刃。 当初祝无执杀了皇城司小吏柳三,监镇官隐瞒真相上报,故而等王周察觉出异常,派出追兵追杀时,他已经快到同州。 据他留在汴京的亲信来报,是皇帝刻意阻拦,让王周短暂疲于应付其他事,放松了对他的追杀。 虽然这只是给他一时喘息之机,但也足够了。 第18章 ◎心跳,声声入耳。◎ “谢,谢谢。” 温幸妤接过祝无执手中的茶杯,小声道谢,将杯子里的温水喝了,压下喉间的咳意。 祝无执把空茶杯放到一旁的小几上,扫视着女人虚弱苍白的脸,皱眉道:“日后不要轻信于人,这次我恰巧路过,那下次呢?你是不是就要命丧黄泉。” 闻言,温幸妤有些惶惶,她垂着眼帘,发丝滑落至脸侧,愧疚道:“抱歉…给您添麻烦了,下次我会注意的。” “谢谢您救我。” 祝无执看着她这副仓惶疏离的样子,心想能把救命恩人认错,分明是个没心没肺的。 他冷笑了一声,语气带着嘲讽,“最好如此。” 说罢,他收回视线,站起来转身往外走。 温幸妤想起来陈令仪推她下水前说的话,正要告知祝无执,就见他已经冷着脸往外走。 她顶着晕乎乎的脑袋,探出身子拉住了青年的袖子,着急道:“等,等等。” 祝无执半侧过脸,将袖子从女人掌心抽出来,眉眼布满了不耐。 “还有事?” 温幸妤跪坐到床侧,仰头看着青年冷峻的眉眼,轻轻点头。 祝无执转过身,垂下眼,目光落在她脸上。 女人乖巧跪坐在床沿,雪白的脸仰起,暖黄的灯火一闪一闪跳跃着,两三点亮穿过她的乌发,笼在她面颊上,延伸至散乱的衣襟,直叫他窥见星点起伏春色。 他恍若无事避开眼,冷声道:“说。” 温幸妤道:“陈令仪推我下水前,说了些莫名其妙的话。” “她说,‘就说我是为了陆观澜推你下水的’。” 说着,温幸妤停顿了一瞬,犹豫要不要把她对陈令仪和阿生关系的猜测说出来。 可万一是她多想了呢? 这样的话若是传出去,陈令仪和阿生还有活路吗? 女子生存本就不易,她不能用一点毫无根据的猜想,毁坏她们的名声。 她将猜测压在心底,只道:“她还说,日后会补偿。” 祝无执皱了皱眉,沉默片刻后,眉心又舒展开了。 “我知道了。” 怪不得会不顾名声纠缠他,原是别有所图。 不惜毁了名声也要达到的目的,无非是不愿嫁人。只有名声坏了,才能的吓退一众求亲者,长期待字闺中。 至于为什么不想嫁人,这就更好猜了。 陈令仪有个出身低微,亦或者身份难以宣之于口的情人。 他看着女人病气苍白的脸,温了声线,说道:“此事你不必再管,陈令仪想借你我之手成事,那自然是要付出代价的。” 温幸妤不太明白。 什么代价? 她隐隐觉得不太妙,下意识劝道:“我觉得也不是什么大事,她…也是可怜人。” 言外之意是没必要计较。 听了这话,祝无执嗤笑一声,“你倒是菩萨心肠。” 被人推湖里险些丧命,居然还能关心罪魁祸首的死活。 就算陈令仪可怜,就算她有难言之隐,可做局害人的不是她吗? 既然敢算计他,那就要做好准备。 他居高临下睨着温幸妤,乌沉的凤眸里一片冷漠。 “管好你自己,不该管的……”他放慢了语速,吐出最后几个字:“不要管。” 带着浓浓的警告。 温幸妤不敢直视他的眼睛,慌忙垂头,攥紧了身旁的锦被,声若蚊蝇。 “知,知道了。” 脚步声渐远,屋门开合的声音响起,她才敢抬起头来。 小腿跪坐的酸痛不已,后背出了一层冷汗,她无力靠坐到床头,不免有些后悔告知祝无执这件事。 窗外风雪交加,她抱着膝盖,心神不宁。 * 自落水后很长一段时间,温幸妤都惶惶不安,时常明里暗里打听陈令仪的消息。 得知她只是被县令罚跪祠堂,并未出其他事情后,才算松了口气。 冬日漫长,祝无执在县学很忙碌,日日早出晚归,她在家中待不住,又去寻卖香囊的营生。 令温幸妤惊喜的是,有家香坊的老板娘看上了她配置的香料,主动要她留下配香。 包括香囊,熏香用的香丸、香饼、香篆等香的调配。 一个月十两银子底钱,香坊出材,温幸妤只需要在家配好送过去。每月如果她配的香超出售卖数量,还会有额外的银钱拿。 最开始温幸妤对熏香调配不太熟悉,故而卖得一般,后来她为了精尽技艺,专门去书肆找了关于配香的书来看。 只是她识字不多,看起来很费劲,只能边看边猜,实在不认得的,就略过。 将近年关,她配的香越来越受欢迎,香坊老板娘赚得盆满钵满,一个劲儿夸她厉害。 她头一次感受到,原来自己也是有用的。 也有受人喜爱的地方。 * 白驹过隙,很快到了除夕。 朝邑县大街小巷弥漫着浓烈的年味,街市上热闹喧嚣,家家户户忙着准备年货。 祝无执并不在意这些,温幸妤也没有置办太多。 定国公府阖家被斩首不过半年,祝无执虽说是顶了观澜哥的身份,但实际上还在丧期。 为了掩人耳目,温幸妤只让仆人在宅院门口挂了红灯笼,按习俗贴了门神和对联。 仆人们不明白主家为何对新年毫不在意,却也不敢开口问。 静月和翠珠忙着盯厨房做年夜饭,温幸妤坐在罗汉榻上,一旁的小几上散落着一小堆银子。 香坊这几日歇业,她难得休息下来,故而在这清点这些天赚得银钱。 她数了数铜板,又用戥子称了碎银子,发现自己竟不知不觉攒了五十多两。 想了想,她从放绣线的箩筐里拿出剪子,将两块碎银子剪碎了些,用戥子称好,分别包裹在闲暇时做的荷包里。 这两个月来她麻烦翠珠和静月不少,她觉得要给些新年红封感谢才好。 也不多,一人二两。 除此之外,她也给祝无执准备了新年贺*礼。 只是不知他会不会嫌弃。 日光沉落,天际脱离白昼,晕染出掺红带紫的绚烂云层。地上未化的积雪被映出霞色,温暖夺目。 祝无执踏着满地夕阳,自县学回到宅院。 院子里热热闹闹的,仆人们喜气洋洋跟他打招呼。 每个人看起来都很期待新年的到来,仿佛上一年的辛苦和不顺,过了这一夜就会被扫除干净。 青年漠然看着热闹,置身于外,那双凤眸冰冷无波,如同荒凉的古井。 热闹。 过年。 与他无关。 他淡淡收回视线,穿过垂花门,径直去了主屋。 温幸妤正在帮静月贴窗花,见祝无执回来,她罕见的弯了弯眼睛,露出个明媚的笑容。 “您回来啦。” 祝无执嗯了一声,目光划过她的衣裙时,眸光微顿。 不同于往日的素淡,她今日穿了件石榴色的袄裙,领边有一圈柔软的白兔毛,簇拥着那张白皙温软的脸。 笑的时候眼睑处的小痣若隐若现。 看起来…很讨喜。 袖下的手指微动,他突然觉得心情好了几分。 转过头,无声回了屋子。 温幸妤没有注意到祝无执的神色,笑着一面和静月贴窗花,一面闲聊。 祝无执端坐于罗汉榻,眸光不由自主的,落在窗纸映出的身影上。 他莫名想起,这段时日在县学听到的话。 “陆教谕,听说您夫人配香很厉害。” “陆兄,您行个方便呗,让您夫人给我多卖点香饼,实在是一香难求啊!” “陆教谕,师娘不仅性子好,制作香也厉害,学生日后也想找师娘这样的媳妇儿!” “……” 宋人爱熏香。 而温幸妤制的香,似乎格外好。 不知不觉中,她有了安身立命之本。 她比他想象中…有用。 窗外女子清软的说笑声断断续续传入,祝无执忽然感觉心口发热,耳边是一声又一声的心跳。 震耳欲聋。 按住心口,青年那张矜傲冷漠、视一切为无物的面容上,头一次出现了名为疑惑的神色。 * 入夜,鞭炮声响,满城红意冲破寒冷的雪夜,迎接即将到来的新岁。 灯笼高高挂,窗花映白雪。 温幸妤和祝无执一起吃了年夜饭,二人在主屋里歇着。 翠珠嘿嘿笑着向温幸妤撒娇,说要玩叶子戏,阿喜也在一旁帮腔,静月在旁边笑。 温幸妤被磨得受不了,但又怕祝无执生气,正犹豫要不要请示,就听到青年冷淡的嗓音响起。 “去玩吧。” 她愣愣抬眼,青年一身湖蓝广袖,乌发以玉簪半束,斜倚在罗汉榻上,手中捧着卷书,头都未抬。 烛火笼在他侧脸,温暖柔和,往日冷峻的青年,此刻多了几分随性散漫。 温幸妤还未答话,翠珠就大声说了句:“谢谢老爷。” 紧接着翠珠就把神色微懵的温幸妤拉起来,往厢房带。 温幸妤为难道:“我不会玩这个,会扫兴的,你们去玩吧。” 翠珠挽着她的胳膊,圆脸上写满了无所谓:“这有什么,夫人我教你!” “夫人,你就陪我玩吧,其他人都不爱玩这个!” 温幸妤只好硬着头皮答应下来。 翠珠静月阿喜三人簇拥着她来到东厢,很快就拿来了一副叶子牌。 翠珠给温幸妤介绍了一遍规则,她听得云里雾里,最后阿喜和静月又跟着补充了点,她才似懂非懂。 阿喜是个急性子,一面搓牌,一面道:“玩玩就会了,夫人咱们直接开始吧。” 第19章 ◎“不好好睡觉,是会被惩罚的”◎ 窗外白雪皑皑,灯笼随风晃动。 屋内牌声唰唰,温馨热闹。 翠珠几人最开始还有些害怕祝无执,打了两轮后,慢慢都放开了。 温幸妤输的那些铜板全部被祝无执赢了回来,翠珠和阿喜输得开始哀嚎起来,嘴上说不玩了,但却越挫越勇。 祝无执摸着牌,目光却总是不由自主的,落在身旁之人眉眼弯弯的面容上。 炭盆明灭,温暖如春,窗外忽然传来“砰砰砰”的声响,紧接着绚烂的烟火照亮夜空。 “子时啦!” “哇,夫人你看好漂亮……” 翠珠率先丢下牌跑到门口,指着绽放在天幕的烟火,神情惊喜。静月和阿喜也紧随其后,站在屋门口一眨不眨望着天际。 温幸妤下意识看向祝无执,二人视线相撞。 青年神色难得温和,她抿唇露出腼腆的笑,主动道:“您要一起看看吗?” 祝无执对看烟火没什么兴趣,但望着面前女人温软的笑,他咽下了拒绝的话,点头应下。 “好。” 两人一前一后出了厢房,并肩站在廊檐之下。烟火色彩斑斓绚丽,照亮夜空,又如同流星纷扬坠落。 温幸妤看着天空,又侧头看向祝无执。 青年冷峻的容貌笼在一片绚烂下,仿佛明月坠入红尘,多了人间烟火气。 他唇角的笑,此刻也变得…触手可及。 她忽然感觉心口发烫,暖流蔓延至四肢百骸,像烟火一样在脑海中炸开。 慌乱垂眼,她悄悄抚上心口,打散了纷乱的思绪,一心一意看烟火。 祝无执垂眸扫过女人柔顺的脸,又缓缓移开。 夜深,烟火结束,温幸妤恋恋不舍收回目光,叹道:“烟火绚烂,可惜不能一直停留在夜空。” “就像星星那样。” 祝无执听着她稚气的话,眼中透出几分笑意。 事物无恒常,有盛必有衰。 世间万物如是而已。 * 碧空万里,窗棂透入明亮天光。 除夕守岁太晚,温幸妤醒来迟了些,等她睁开眼,身旁的被子已经整齐收到了床脚。 她翻身坐起来,想起昨天晚上的事,唇角不自觉弯了弯。 等她梳洗好起来,静月和翠珠正好摆饭。 祝无执穿了件绛紫缕金广袖,坐在圆桌前,二人静默无言用饭。 吃完饭后,温幸妤把包好的红封,连同昨夜赢的铜板,一齐给了翠珠静月阿喜。 三人高兴的不得了,连说吉祥话。 温幸妤偷偷看了眼坐在一旁的祝无执,犹豫再三,还是回内间,拿出了为他准备的新年贺礼。 她捧着个精致的木匣子,走到祝无执跟前,忐忑道:“这是给您的新年贺礼,还望您不要嫌弃。” 祝无执挑眉接过,说了句“谢谢”。 他当着温幸妤的面打开匣子,幽凉雅致的香气,霎时扑鼻而来。初嗅是清雅的梅香,融合着冰凉水汽,而后便是檀香沉静的气味。 是雪中春信。 匣子里静躺着九枚香丸,氤氲着令人心静的香气。 温幸妤制香确实不错,调配的熏香,比得上宫廷御香了。 他真心实意道:“多谢。” 温幸妤见青年对香丸还算满意,她松了口气,露出个腼腆的笑,“您喜欢就好。” 祝无执嗯了一声,合上匣子,起身道:“随我来。” 温幸妤微愣,旋即跟上了青年的脚步。 二人一前一后来到书房,祝无执从书案旁的博古架上取下一卷书,递给温幸妤,神色温和:“制香古籍,上面有批注,你有不懂的可以来问我。” 温幸妤怔然接过,翻开来看,眼睛一点点亮了。书本里晦涩难懂的语句,都标了注解,字体整齐,且通俗易懂。 这些字…是祝无执的。 他竟然忙碌之余,准备了这样好的贺礼。 她小心翼翼合起书,将其抱在怀里,视若珍宝,仰头看向青年,眸色欢喜:“谢谢您,我很喜欢!” 祝无执凝视女人明亮的双眸,勾了勾唇角,嗓音低沉的嗯了一声。 * 过年休沐七日,温幸妤和祝无执都无亲眷,除了大年初二去县令那拜年外,其余时候都歇在家里。 两人相处时辰多了,熟稔起来,面对祝无执时,温幸妤也从最开始的忐忑局促,变的轻松自然了不少。 她得了那本古籍后,就一头扎进去,没日没夜的闷头研读,在空着的西厢房里配置。 大年初六夜里,温幸妤揉着眉心从西厢房出来,面色虽然疲惫,心情却极好。 折腾了这么多天,总算是把古籍里的第一味香调配好,并且加以改进。等年后拿去香坊,想来又能赚一笔。 她盘算着自己能赚多少,走下廊檐时,忽觉脸上飘落一片凉意。 两片、三片……铺天盖地的雪花自天际飘扬落下。 下雪了。 温幸妤快步回到主屋,沐浴后来到内间,祝无执已经睡下了。 她吹了蜡,轻手轻脚从床脚爬到里侧,钻进温暖软和的被子里,慢慢有了困意。 窗外雪势渐大,院落里的人都陷入沉睡。 房顶瓦片传来细微声响,黑暗之中,祝无执睁开双目,眼底一片清明。 他透过黑暗看了眼身旁熟睡的温幸妤,悄无声息翻身下床,披衣拿剑,推门而出。 院落里雪下了一尺多厚,天地并无二色,满目的白。 数道黑影自房檐飘然落下,手拿长刀,将青年围困其中。 为首之人向前,躬身拱手:“祝世子,我家主人有请。” 祝无执仿佛看不到这些人的刀剑,泰然颔首,随几人来到院门外,坐上马车。 车轮碾过满地白雪,留下的车辙很快被新雪覆盖,毫无痕迹。 寂静的院落里,本该值夜的阿喜,此时在耳房里呼呼大睡,浑然不觉男主人已经悄然出府。 风雪敲窗,温幸妤睡得不太踏实,她梦到自己变成了莺鸟,被一只修长的手握住,关进了金丝笼。 叫天不灵,天地不应。 直到死的那一天,她都没逃出这华贵的牢笼。 醒来时,她额头出了一层汗,心悸不已,梦里那种无力的感觉,似乎蔓延到了现实。 她躺了好一会,逐渐清醒,视线适应黑暗,侧过头却发现身旁的祝无执不见了。 犹豫了一下,伸手碰了一下他躺过的地方。 一片冰冷。 人呢?他……去哪里了? 温幸妤心口一跳,忽然听到门传来细微的声响。 她慌忙闭上眼,放轻了呼吸。 黑暗中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幔帐被人掀开,一股含着冰雪气的凉意扑面而来,身旁的被子微动,很快又恢复安静。 是祝无执回来了。 他去哪里了,身上…怎么这么冷? 正胡思乱想,漆黑沉寂中,忽然响起一道微哑低沉的嗓音。 “没睡?” 温幸妤呼吸停滞,汗毛乍起,后背顷刻出了一层冷汗。 该不该回应? 还没等她想清楚,身侧那人突然动了。 哪怕闭着眼,她都能感受到那犹如实质的森冷视线。 恐惧笼罩,心跳如雷,她几乎控制不住,呼吸紊乱。 冰冷的发丝扫过脸颊,她浑身一僵,紧闭着双目,竭力克制住浑身颤栗。 黑暗之中,感知愈发敏锐。 那人微微俯身,冰凉的指尖抚上她手腕,贴近耳畔。 檀香袭来,耳侧吐息温凉。 “不好好睡觉,是会被惩罚的……” 声线幽冷,尾音缓慢,带着令人恐惧的阴森气息。 【作者有话说】 半夜吓老婆,祝狗坏[坏笑] 20 第20章 ◎惊吓,疏离◎ 阴冷的气息喷薄在耳畔颈侧,像是有无数蚂蚁顺着肌肤往下爬,延伸至四肢百骸。 温幸妤再也忍不住了,她猛地睁开眼,飞快坐起来缩到床角,后背紧紧贴着冰冷的墙壁,浑身颤抖不已。 双目适应黑暗,青年缓慢坐起身,长发披散,正扭头直勾勾盯着她。 温幸妤又想起了胡杨村堂屋发生的事情,她浑身发冷,强忍着恐惧,颤声道: “对…对不起,我只是做噩梦醒了,您就回来了……” 越往后说,嗓音甚至染上几分哭腔。 祝无执眯了眯眼,打量着床角瑟缩的女人,估量着她到底是真傻,还是装傻。 今夜休息前,他命人在所有屋子的香炉或者炭盆里,放了迷香。 子时过后,众人昏迷,他前往城南一所宅院,见到了周士元,最终以利为饵,以把柄要挟,与他达成协作——共同做局,斩王崇落马。 今夜事关重大,他谨慎万分,命亲信确定再三无人清醒,才去见了周士元。 温幸妤与他同榻,又是制香师,怕嗅出端倪,故而放的迷药不多,算是特例。 可再少,那也是迷药,对于一个不通武艺的普通人,足以让她昏睡一夜。 温幸妤不该这么快醒。 难不成……她是谁派来的奸细? 可她那前言不搭后语、胆怯惊恐的样子,并不像是伪装。 是真真切切被他吓到了。 思索片刻,他道:“过来。” 嗓音听不出喜怒,却不是方才那般冰冷。 温幸妤迟迟未动,她结巴道:“做,做什么?” 祝无执一言不发,握住女人的手臂,将人拽到跟前。 温幸妤随着力道不受控制向前栽去,即将撞上青年的胸膛时,肩膀被他扶住。 他轻扣住她的下颌,俯身凑近。 二人之间隔着不到一掌距离,鼻息纠缠,她清晰的闻到了他身上的檀香,以及一点…细微的血腥气。 温幸妤心口一跳,不敢同他对视,下意识侧头躲避,身子往后缩,下颌便传来一阵痛意。 他强硬掰正她的脸,指尖下滑,虎口落在那纤细脆弱的颈上,手指慢慢收拢。 指下脉搏跳动,他一寸寸细细端详,试图剥皮拆骨,从这张胆怯清秀的脸上,看透她的所有。 若是撒谎…… 这如花枝的颈,将在他掌中折断。 黑暗中,掌中的面容一片惨白,眼底水光涟涟,瞳仁震颤,就连那红润饱满的唇,都在轻轻颤抖。 泪水滴落在虎口,她双手攥住他的手腕,想要把脖颈从掌中挣脱。 显然是被吓狠了。 不似说谎。 他神色稍霁,松开钳制,语气莫名:“原是做噩梦了。” 青年的阴晴不定,让温幸妤半天回不过神来,她呆坐着,心口那种惊惧的感觉久久不散。 祝无执垂眸看着她苍白的脸,目光缓缓下移,停顿了一息。 女人手指攥紧被褥,指节泛白。 他皱了皱眉,放软声线:“继续睡吧,我方才也是梦魇了。” 温幸妤不敢不听,挪动僵硬的身体,钻进温暖被窝,将脸半埋进去。 可浑身还是冷得厉害。 梦魇吗……好敷衍的说辞。 他方才是想杀了她吧。 为何又不动手了呢? 温幸妤头一次发觉,跟他同榻,居然是件要命的事。 她抹掉脸上半干的泪,侧头朝青年看去。 透过浓稠的黑暗,她对上那双乌沉冰冷的眸子,登时吓了一跳,赶忙错开视线。 “不睡?” 声线阴森森的,带着浓浓的警告。 温幸妤连忙闭上眼,慌道:“睡,睡。” 黑夜漫漫,二人隔着被子,不约而同失眠了。 第二天起来,温幸妤眼底一片青黑,祝无执亦是。 宅院里其他人都睡得神清气爽,看着小夫妻满面疲惫的模样,觉得甚是奇怪。 * 春寒料峭,冬天的余韵还未散去,春风已经带着生机蔓延山野。 院子里的草木纷纷染上绿意,天朗气清。 初六那夜的惊心动魄,就这么轻飘飘揭过去,两人不约而同缄口不提。 温幸妤只要一想起,就觉得浑身发凉,两人刚亲近些的关系,又回到了最初的样子。 夜里睡觉时,温幸妤竭力缩在墙角,睡得也不踏实,噩梦连连。 祝无执倒是一如既往,甚至有心情给温幸妤送衣裳首饰,似乎是对那夜的无声补偿。 温幸妤恭恭敬敬收下,却不穿也不用,牢记二人的关系。 曾经的主与仆,现在假夫妻的关系。 上元节后,祝无执又将自己关在书房两日,不吃不喝,吓坏了宅院里的仆人。 温幸妤知道祝无执是犯了之前在胡杨村犯的病。 她不敢打扰,潜意识觉得他的病不能叫人知道,于是阻止了想要找大夫的仆人,找了个理由糊弄过去。 两日后祝无执出来,除了神情疲惫些,看不出其他异常,温幸妤才放下心来。 又过了一段日子,同州知州朱良畴下巡朝邑县,陈文远办了接风宴,邀祝无执同去。 陈文远深夜派人送来了个人皮面具,祝无执变成了与陆观澜五分像的样子,前去赴宴。 酒过三巡后,陈文远并向朱良畴引荐了他。 宴后不久,陈文远就差人送来了一封入州学的引荐信。 二月初,祝无执将朝邑县的宅子卖了,除了静月翠珠阿喜外,其他仆人一夕消失。 温幸妤不敢问,也不敢想。 静月三人似乎知道许多,对于祝无执容貌有所改变的事,表现得毫无异样。 带着满心忧虑,她坐上了前往冯翊的马车。 冯翊离朝邑不远,是同州州治所在,比起周边几个县城要繁华许多,物价也高。 祝无执托人提前在州学附近买了所二进宅子,二人一到地方,即刻安顿下来。 休息了两日后,祝无执带着引荐信入州学,很快成了生员,早出晚归忙碌起来。 温幸妤之前香坊的营生不得已断了,熟悉冯翊后,想着重新寻个活计。 本以为会有波折,没想到她制的香在冯翊也有名声,一说名字,就有好几家香坊想雇她制香,且开出的底价都不错。 考虑了几天,她去了一家女老板开的香铺。铺子不大,但老板为人豪爽真挚,伙计账房也都是女子,她觉得这样更安心些。 生活就这样一日一天的过着,平静之下,却是汹涌暗流。 陆观澜曾在州学做过几个月生员,因性子清正,学识渊博,故而得到州学教授和大多生员的喜爱。 最开始祝无执入学,还受到不少人的关心,明里暗里安慰他国子监退学不要紧,还能再考。 但过了几日,却发现眼前这个青年,似乎和记忆里的人不同。 不止样貌有所变化,更加俊美凌厉,性子也是迥然不同。 一个温文尔雅,一个目下无尘。 一个善良好相处,一个矜傲难以接近。 慢慢的,性格老实的生员不敢跟他说话接触,只有一些出身富裕,性子跳脱,亦或者不学无术的纨绔,同祝无执走得近。 祝无执仿佛也成了风流成性的纨绔,日日同几个富家子弟出去吃酒听曲,深夜才归家。 温幸妤不知他在谋划什么,只是每日让厨房温着醒酒汤,自己早早歇息。 初春夜凉,绿水在风中荡起涟漪,满街灯火璀璨,朱桥上行人纷纷,厚袄换做春衫,花红柳绿。 洛水东畔,勾栏瓦舍林立,夜夜灯火通明,笙歌不断。 绮春坊乃是同州最大的青楼,庭院里小桥流水,环境清幽典雅,不少富商和文人雅士,都喜在此处商事听曲。 二楼天字雅间,丝竹之声靡靡,一众富家子弟相聚,拈花把酒,好不快活。 在这群人之间,有一青年格外显眼。 他一身织金薄绸紫衫,剑眉入鬓,凤眼生威,玉白的指尖捏着青瓷杯,看起来矜贵非凡。 明明是在奢靡缭乱的青楼,却仿佛置身明堂,叫人不敢接近。 “陆兄,都来这五六次了,你怎么还这么放不开啊?” “来来来,这儿的玉酥姑娘最善解人意,你绝对喜欢!” 一旁喝得醉醺醺的青年,相传是某个京官之子,名王岐,他怀中搂着个娇艳美人,一把将旁边弹琴的姑娘拉起来,朝祝无执推过去。 玉酥惊叫一声,被一只手扶住,她愣愣抬眼,本以为是她心心念念的陆郎君,没曾想却是同州最大的布商之子李行简。 李行简把人扶稳,很快松了手,朝玉酥道:“去弹琴吧。” 他转过头朝王岐道:“王岐,你也忒粗鲁了,把美人伤了怎么办。” 王岐哼了一声,推开怀里的美人,语气称不上好:“我还不是怕咱们陆兄寂寞?” 两个最有钱的公子哥呛声,周遭静了下来,祝无执靠在椅背上,嗤笑了一声。 “俗不可耐。” 也不知是说王岐,还是说那玉酥姑娘。 静了几息,李行简阴阳怪气了两句,王岐气的够呛,但他还记着事,将火气硬生生压下去,恍若无事的又和其他人碰杯喝酒。 场面重新热闹起来。 李行简把椅子拉到祝无执旁边,侧身靠近,压低了声线,仅二人可闻:“世子爷,你还记得我不?” 祝无执凤眸掀起,侧头看着李行简谄媚的脸,面无表情。 李行简头皮一紧,他嘿嘿笑了两声,趁众人不注意,往祝无执袖子里塞了个纸条。 祝无执没有拒绝,一言不发缓缓收回目光。 第21章 ◎委屈◎ 女人一身丁香春衫,手执油纸伞,踏碎满地积水中的朦胧灯影,穿过细密的雨幕缓步行来。 仿佛落入华灯的丁香花,让整个奢靡喧嚣的天地,都安静下来。 温幸妤小心踏过积水,走到祝无执跟前,仰头对上他乌沉的凤眸,又垂眸避开,小声道:“下雨了……家远,我怕你淋雨,所以寻了过来。” 祝无执嗯了一声,接过她手中的纸伞,撑在二人头顶。 姗姗出来的王岐,靠在一旁跟班的身上,肆意打量着温幸妤,露出个笑来:“这是嫂子吧?” “真贤惠。” 祝无执皱眉,侧身挡住王岐的视线。 王岐心中冷笑,他收回视线,醉醺醺道:“改日我夫人在府上办赏花宴,陆兄带嫂子一起来吧?” 祝无执睨着王岐,唇角微勾,颔首道:“王兄邀请,陆某自是要去的。” 王岐哈哈笑道:“那就这么说定了。” 说罢,他被人搀着,上了辆奢华的马车。 祝无执垂眸扫了眼女人温顺的脸,淡漠道:“走吧,回家。” 温幸妤点了点头,二人并肩踏入朦胧烟雨,登上马车回了家。 回到主屋,两人先后沐浴,躺在了床榻上。 静月熄了灯,将幔帐放下来,轻步退出内间。 黑暗之中,寂静无言。 温幸妤今夜去寻祝无执,倒不是她真的怕他淋雨回家,是隔壁婶子成天劝她,说让她看好了夫君,省得被绮春坊的“狐媚子”勾了魂。 她含糊了几次,那婶子却格外热心肠,今夜还专门上门,好心告诉她,祝无执又去了烟花之地,教她如何“杀”过去立威。 怕被看出她和祝无执的夫妻身份是假,只好唤车夫驾了马车去绮春坊。 她不敢进去,怕误了他的事,只好在马车里等着,一等就是一个多时辰,天还下起了雨。 好在有伞,她便随便找了个借口。 春雨绵绵,花香夹着青草和泥土的气息,流转渗入窗棂门扉。 她轻轻叹了口气,翻了身正要睡觉,就听到身侧的青年开口了。 “为何来寻,发生了什么事?” 温幸妤到底是未出阁的姑娘,面皮薄,她觉得隔壁婶子的话…实在不好开口,于是小声道:“怕您淋雨受寒……” 身旁静了好一会,她不由紧张起来。 俄而,那人终于再次说话。 “日后不会去了。” 温幸妤怔住,随即反应过来他说的是,不去绮春坊了。 她不知回什么,只轻轻说了句“好”。 虽然不知道祝无执为什么不去了,但这是好事。 总算不用想方设法搪塞隔壁婶子了。 幔帐内是浓稠的黑,二人再次陷入沉默。 温幸妤躺了一会,慢慢有了困意。 祝无执则思索着李行简和王岐的事。 三年前,定国公府从李氏布庄,预定了来自高昌国的浮光锦,准备辅之价值万金的东珠,制成罗裙,于皇后生辰宴上进献。 当初来府中送浮光锦的,正是李氏布庄的老板李万金,以及他的小儿子李行简。 李氏布庄垄断西北一带布业,在整个大宋名声显赫,却唯独缺了一样东西——皇商的名号。 李万金和大多商人一样,妻妾不少,儿子有七八个,他已经年过五十,故而家产之争十分严重,每个儿子都想做李氏家主。 李行简是老小,母亲又是身份不显的继室,他读书天赋一般,故而想要争家主之位,最快的方法就是让李氏布庄成为皇商。 来州学读书,也不过是为了拓展人脉,与未来的官老爷们打好交道。 故而初入州学,他一眼就认出了有一面之缘的李行简,并且刻意露出破绽,引对方上钩。 商人逐利缺权,他逐权缺财,能和李行简合作,他不仅能得到巨额财富支持,还能利用李氏布庄在西北一带的脉络,探取消息。 至于王岐…… 这人的身份暂时摸不清,但恐怕不简单。 冯翊城中传言,王岐乃京城大臣之子,因某些原因,和母亲孤身居住同州,只等科举后认祖归宗。 言外之意,王岐是某个大臣的私生子。 汴京王姓乃大姓,从六品官算起,约莫有十几个。 他已经给周士元传信,如果王姓是真,约莫半个月就会有结果,能知道他到底是谁的儿子。 祝无执隐隐觉得,王岐或许跟王崇有千丝万缕的关系。 两人看起来……都是那么的蠢而不自知。 * 翌日,云销雨霁,天光明媚。 祝无执按照李行简给的地址,来到了城西小巷子座不起眼的茶楼。 拾级而上,小二引入雅间,李行简已经入座。 祝无执掀袍坐下,神色无波无澜。 李行简嘿嘿笑着起身斟了杯茶,推到祝无执跟前。 “我就知道您一定会来!” “您记得我吗?三年前我随父去贵府送浮光锦,同您有过一面之缘。” 祝无执嗯了一声,淡声道:“所以呢?你费尽心思同我这个通缉犯相认,是想要什么?” 李行简挠了挠头,坐到椅子上,干笑道:“我想同您谈笔生意。” 祝无执似笑非笑看过去,“哦?” “同我一个通缉犯谈生意?” 李行简不在意祝无执的冷言冷语,两只手搁在桌子上,身子微微前倾,认真盯着对方道:“您知道的,商人趋利,大多数时候,做生意就是场豪赌。” “我赌您一定能复仇雪恨,重登青云!” 祝无执瞥了他一眼,嗤笑:“你倒是对我有信心。” 李行简猛猛点头,“当初在定国公府见您,就知道您非池中之物。” “后来国公府……您越狱不知所踪,我就知道您一定会回去的。” “甚至……到更高的位置。” 祝无执端详着李行简的神色,沉默了片刻,道:“你想要什么?” 李行简搓了搓手,咧嘴一笑,露出两颗虎牙:“我李家财富,只要是我能动用的,您随便取用。” “只要……您助我登上家主之位,让李氏布庄成为皇商。” 祝无执神色莫测:“如果我输了呢。” 李行简连忙表态:“我相信您不会!” “万一…万一输了,就当是我李行简豪赌失手,命该如此。” 祝无执轻笑一声:“那么…李公子,合作愉快。” 李行简欣喜点头,立马从怀里拿出块令牌,递了过去:“这是我的令牌,李氏布庄下的几个钱庄,您都可以随意取用。” 祝无执没有推拒,说了句“多谢”,随手收进袖袋。 二人又交谈了一会,便分头离去。 * 二月十五,花朝节。 王岐府邸办赏花宴,上到冯翊官吏,下到富户商贾,只要是有身份的,都在邀请之列。 在祝无执的要求下,她换了件梅子青广绫长裙,外搭鹅黄大袖衫,披泥金绯罗褙子。 暖和而不失端庄。 二人一同前往王岐府邸,由婢女小厮分别引入男女席。 王岐家的宅子,足足有五进,来往宾客衣着华贵,就连小厮婢女,都身着锦衣。 温幸妤带着翠珠和静月,安静跟随婢女来到水榭。 水榭内女眷齐聚,言笑晏晏。 王岐的夫人姓宋名水秋,是通判幺女,比温幸妤小一岁。她容貌*和才学皆上等,膝下育有一对龙凤胎,刚满周岁。 见温幸妤来,宋水秋主动上前,亲亲热热挽住了她,向一众女眷介绍。 “这是陆公子的夫人,姓温名幸妤。” “她性子内向,各位可得替我多多照拂。” 女眷们打量着温幸妤,见起样貌清秀,举止有礼,便笑着将人拉入座。 其中一个十六七岁的女郎,好奇看着温幸妤,直言问道:“这位姐姐出身何处?好似在同州从未见过。” 这话问得很没礼貌了。 哪有人一见面就打听家世? 伸手不打笑脸人,温幸妤又是个软性子,她如实道:“是慈州人。” 那女郎却还不放过,又道:“温姐姐父母是做什么?从商还是……” 提到家世,温幸妤不太好回答。 她怕影响祝无执,于是含糊道:“从前做些小本买卖。” 女郎不依不饶:“什么买卖?” 温幸妤道:“打制木材家具类的。” 那女郎若有所思,笑眯眯看着温幸妤,似无意状:“哦,原来是木商啊,可我好像…并未听过慈州有温姓木商。” 温幸妤垂下眼帘,复又抬起,语气平静,并不见局促:“不是木商,是木匠。” “打家具的木匠。” 话音一落,那女郎“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而后摆了摆手,故作歉疚:“温姐姐别多想,我只是还没见过木匠之女,觉得有些好奇而已,并不是刻意笑你。” 温幸妤觉得过世的父亲是木匠并不丢脸。 父亲待人温和,能打很多精致的家具,还会做孩童玩具,在她眼里是顶顶厉害的人。 她捏着衣摆的手松开,抿唇露出浅笑,看起来并不生气。 “无妨。” 女眷们听到温幸妤是木匠之女,对她的热情即刻淡了,将人晾在一旁,颇有排挤孤立之嫌。 宋水秋众星捧月坐在当中,笑得端方温柔,看向温幸妤时,眸光闪动。 倒是比她想象中沉得住气。 女眷们在水榭中玩飞花令,温幸妤不通文墨,仅识字而已,故而又被挤在圈外。 她不觉得寂寞,反而轻松许多,独自坐在水榭的长椅上,望着涟漪的湖水,琢磨制香的事,静月和翠珠随侍一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