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野樱行早》 分卷阅读1 吉野樱行早 作者:芥末君 分卷阅读1 吉野樱行早 作者:芥末君 文案: 非常奇怪,特别矫情,私货满载。 傻白宛如真空中的球形鸡,并且不甜。 不是he,不是he,不是he。连恋爱都没有还he什么。 以上ok的话—— 第一章 在长野,三月是多雨的时节。淅淅沥沥的雨仿佛在祭奠发生在信浓从镰仓到江户那无数的权力交割。不过,这样的感慨也只是一掠而过,小笠原青彦在向雨幕投以片刻注视之后便安静地撑开伞,离开了车站。 青彦此行是遵照爷爷的嘱托,回到位于长野县的老家做短期帮工。 小笠原兼信在轻井泽的附近经营着一间寺庙。这个“附近”,是类似于“瑞典在芬兰附近”的说法,仅仅因为当地没有更加知名的参照物才如此称呼。实际上,从轻井泽到这座车站,需要从新干线换乘电铁,全程花费一个小时以上。不仅如此,青彦接下来还要离开县道步行将近三个小时,才能抵达位于山间的寺庙。 就在昨天中午,正在仙台的大学校园里计划着春假行程的青彦忽然接到了爷爷的电话。兼信在拆除室外挡雪的木板时意外摔伤,现在在市区的医院等待手术。他放心不下寺院的情况,思前想后,决定召回春假中的青彦暂时接管。 “青彦,拜托你了。” 都这么说了,青彦再没有拒绝的余地。他收拾好行囊,辞别了计划春假同行的同学,一路辗转抵达了长野。 在回寺庙之前,青彦先去市里的医院探望了爷爷。 小笠原兼信纵使在伤病之中仍然精神矍铄。他窝在医院公共区域的沙发里,打着石膏的左腿大大咧咧地翘在茶几上,与病友有一搭没一搭地品评着电视里的时事新闻。正在播报的是数个小时之前发生的事件,菅泽政务官因为撞破妻子与弟弟的不伦恋情,失去理智,将两人残忍烧死在自家车库,目前畏罪潜逃中——像黑色幽默一样的桃色新闻。 “是啊,总务大臣政务官,然后呢?”胸口挂着“山田”字样的病人铭牌的老人向着兼信如此抱怨着,“最近新闻真是越来越没有重点了,这家伙是公明党还是自民党啊?” “公明党。菅泽国义曾经是自民党选举对策委员会的事务局次长,去年脱离自民党加入了公明党。” 青彦下意识地接话,随即又为这出风头的做法感到了后悔。不过,其他人并没有介意他的突兀发言。兼信对孙子的到来表现得十分高兴,二人告别了山田老人,回到了兼信的病房。 在青彦的记忆里,爷爷向来是爽朗风趣的性格。随口的寒暄与教导之后,兼信毫不在意地打趣起自己摔伤的倒霉经历,又嘲笑了青彦为了追求时髦而留得太长的发型,最后才提到正题,要求青彦照看好他的寺庙。 说到寺庙现状时,兼信特地板起了脸,一本正经地通知青彦说寺庙里来了新住客,叮嘱青彦用心接待。青彦全程唯唯称是,不过,也只是口头答应而已,实际并不打算全盘相信,甚至没有过问住客的情况。 小笠原家的寺庙偏僻到当地居民也鲜有到访,上次兼信说起新住客的时候,寺庙里其实是添了一只他捡来的狸花猫。以此类推,这次或许是爷爷捡到了一只幼龄的猴子也说不定。 雨总也不停。 青彦隔着透明的雨伞望向天空,暗自叹了口气。他步行在偏离县道的混凝土道路上,左侧是峡谷与河流,右侧是森林与山岳。这条路是猿山村的主干道,道路两旁零星散落着民居,大半已经无人居住了。青彦经过一间空荡荡的“茂山神社”,在鸟居附近张望了片刻。开放式的车库里还能看到松原先生的轿车,神社的台阶却已是荒废多时,苔藓丛生,并无人迹。青彦心想,啊,松原家也已经不在这里了。至于是搬家了,或者是松原先生死去了,青彦不愿多想。 小笠原家的寺庙就在这条路的尽头,靠近山岳的一侧。绕过钟楼,便来到了写着“径云寺”字样的石碑前,碑上的题款正是来自小笠原兼信本人。原本寺院祖传的石碑被青彦父亲刚刚学会驾驶时意外撞倒、碎成数截,那之后兼信便彻底拒绝了儿子回家的请求。在青彦出生之后,兼信更是将一腔亲情统统倾注在孙子身上。青彦的少年时代几乎完全在径云寺渡过,直到高中才回到位于秋田的家中。 从石碑向寺内望过去,可以看到本堂与其侧翼拆除到一半的挡雪板。作业工具凌乱散落在地上,一只狸花猫蹲在旁边慵懒地舔着爪子——正是兼信此前所捡到的、被他取名叫“阿绫”的那位。听到青彦走来的动静,阿绫警惕地支起头望了他一眼,似是觉得熟悉,便迈着优雅的步子在他周身绕过一圈,极小声地“咪”了一句。 青彦从本堂的台阶下找出阿绫的食盆,将从市里带来的鱼干铺了薄薄一层,推到她面前。至于青彦所臆想的新住客,似乎此刻不在附近。他从前庭找到后院,幼猴、新燕、野猫……统统都没有。按照新年回家的记忆对照之后,青彦唯一的新发现是院落内的一株樱花树。此刻,那樱树枝头全无动静,想来正如樱花前线的报道,离春之女神摇曳着裙摆临幸这北陆一隅还需要几天的时间。 与毫无新生物痕迹的寺院相比,靠近山崖的那一间客房倒是已经布置好卧具,俨然是要招待客人的架势。青彦隔着窗格望了一眼,想起医院里兼信的嘱托,稍稍后悔起自己的大意。径云寺位置偏僻,移动通讯信号也无法到达,青彦无从补救,干脆放弃了苦恼。他扎起头发,换好工装,在本堂的挡雪板前继续兼信未竟的拆除事业。 群山环抱的径云寺,日落较更北的秋田县还要来得早。本就阴沉的雨天变得愈发昏暗,青彦以手背抹去额角不知是汗水或雨水的潮湿,终于完成了拆除工作的最后一步;与此同时,也听到了来自寺门的轻微脚步声。 “哒。” 是悬在手臂上的雨伞拄向了地面。 青彦循声望去,站在寺门前、正低头打量着寺前石碑的,是一位穿着轻便旅行装的陌生男性。他背着一只双肩包,左手扶住一把长柄黑伞,伞尖与裤脚都沾满了雨后山路的泥土。风尘仆仆的形容之下,站姿却意外地优雅。 不认识的人…… 青彦怔了片刻,还在是否出声招呼之间犹豫着的时候,那陌生的来客已然抬起头,注意到了青彦的存在。不修边幅的面貌没能泄露对方更多的信息,青彦隐约觉得那人有些面熟,记忆里却着实翻找不出对应的人物。 片刻对视之后,来客打破了沉默:“小笠原……君?” 是稍显不确定的语气,却准确叫出了青彦的姓氏。青彦由此意识到了对方的身份,同时, 分卷阅读1 - 分卷阅读2 吉野樱行早 作者:芥末君 分卷阅读2 也产生了些微的错乱感:那所谓的新住客——不是幼猴、野猫或者樱花树,正是面前这确实存在的人类。 第二章 新住客姓和山,来自东京。 和山先生是个颇具神秘色彩的人。他没有告知青彦他的身份、职业、偏好,甚至连吐露姓氏也显得冷淡。青彦将和山先生带到那间布置好的客房时,对方仅仅是沉稳地点头道谢,随即便拉上了门扉。 从那以后连续两天,青彦根本没能见到他哪怕一面。只有在准备斋饭以及沐浴时,青彦才能够从不知何时收拾好的另一份餐具、以及冒着热气、已经使用并清理完毕的浴桶之中,提醒自己这座寺庙里另一位住客的存在。 非常奇怪。 但是,不奇怪的人也不会来这种荒山野岭做禅修吧。窄小的庭院,没有枯山水、也没有漂亮的参道,最重要的是——没有禅意。青彦在高中暑期研修时去过京都的寺院,从市中心的西之本愿到洛西偏僻的山林里的苔寺,那种全然脱离实用价值、确乎为形而上的精神领域所存在的佛寺,与径云寺这样身处现实生活与宗教相交的外延、在人烟日稀的村落里充当功能性场所的俗世庙宇,是截然不同的。 第三日的清晨,一场似有若无的春雨声歇后,青彦提着扫帚打算去清扫庭院时,忽然注意到了院落里新栽的那株吉野樱。 对早樱而言,由于花色浅粉近乎白,花型也相当玲珑,其实初开时并不引人注意,往往要积累到满枝的盛开期,才会让路过的人“啊呀”一声,惊叹于那满树如云的樱色。 此刻,径云寺这株樱树的枝头已悄然绽开了数朵细小的花苞。那花苞荏弱如此,若非青彦正站在树下甚至难以察觉,却偏偏有一种稚嫩青涩的美蕴藏其中。青彦抱着扫帚驻足欣赏片刻,想起了许多古今和歌集里的句子,心中柔软,干脆将卧房内的课程资料也拿到了本堂前,打算在赏樱的同时阅读。 或许是因为这日常的改变,青彦意外地撞见了和山先生的行踪。 彼时和山正从本堂后侧绕到堂前。他穿着寺院提供的深青色浴衣,袜刬于微微潮湿的木地板上。见到青彦时,和山挑起了眉毛,没有搭话。他已经整理过仪容,也剃掉了那些让人看不出年纪的胡茬,显露出相当锐利的英俊五官——年轻得令人意外,只有深刻的抬头纹依然保留着不相称的沧桑感。 青彦坐在本堂前抬头望向他,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听到晨风翻动浴衣的声响。 青彦不知为何感到了紧张。他试图以一种不失开朗的语调搭话,最后说出口的却是连敬语都忘了使用的短句:“樱花,开了。” “是吗。”和山应道。他向着樱树枝头那难以察觉的春意凝望良久,忽然一撩衣摆,坐在了青彦身边。他的坐姿相当端正,深青色的浴衣衬着地板的木色,像北地一座不为人知的山。 和山垂目扫了一眼青彦放在膝上的课本,随口问道:“是学生?” “啊、对,”青彦答得略有些狼狈,“东北大的一年生。” “东北大啊。”和山重复了一遍。 虽然礼数周全,和山先生听起来却并不是很感兴趣,或许只是因为无聊才跟自己搭话——青彦如此想着。不过,他自己也不是善于揣度人心的类型。 “文学部吗?” “不,是法学部。” “原来如此,”和山的语气仍然是那种略显倦怠的漫不经心,“理想是律师吗?或者,以后想要从政?” “想要从政……想要入阁。” 在能够咽回之前,词句已然跃出了舌尖,青彦的脖颈一阵僵硬。就这么简单地将不曾在爷爷面前吐露、甚至也不想告诉父母的理想与决定告知了陌生人——或许,距离正是安全感的来源。 “啊,真是远大的目标。”和山不痛不痒地评价了一句,随即再度陷入了沉默。 冷场让青彦不知所措。他的视线先是落在那枝头初樱,又降到书本之上,徘徊片刻,最终遮遮掩掩地望向了和山。和山看似在赏樱,目光的焦点却越过了河堤的樱树,眺望着远处新绿斑驳的山峦。他的表情是一种无意义的冷漠。 或许是察觉了青彦的注视,和山将眼珠转回了身侧,正撞上青彦的视线。青彦吓了一跳,肩膀也受惊似的耸动了。 和山视若无睹,径自接上了先前的话题:“难得有年轻人肯劳心关心政治,毕竟投票又不能使吏治变好。那句话是怎么说的?”和山说着,以食指指节抵住了额头,回忆片刻,“对了,‘执政党和在野党,谁上台都是一样’。” “投票无用——是有这样的想法。但是,放弃投票更没办法达成目的。执政党和反对党谁都一样的话,就去做不一样的那个……”青彦的手指稍稍握紧了资料夹的边缘,“所谓的理想吧。” 像是意外于少年人直白得近乎青涩的应答,和山微微挑起了眉梢:“为了理想,而不是为了金钱或者权力么……不错嘛。不过,小笠原君,你认为你能荡清污渠吗?或者你也会被染污衣襟。” 随随便便就把政坛比作污渠——青彦虽然也有类似的想法,却不太习惯跟几乎是陌生人的和山进行这样太过轻佻的对话。他避重就轻道:“我想做正确的事。” “正确之事……”和山将这个词咀嚼了数次,像是终于对这段谈话有了兴趣。他稍微调整了姿势,手肘撑在盘起的膝盖上,单手托腮望向青彦,问道,“什么是正确?” 相当重磅的问题。 青彦怔了一秒,还来不及回答,和山已经开始了毫不留情的追问:“平民百姓觉得善恶有报是正确;东大学生觉得精英政治是正确;资本家的小孩觉得血统论是正确。人类社会利益最大化——这是正确的吗?资源绝对平均呢?” “我相信的……是道德层面上的正确。”青彦如此答道。 他原本还准备了更多关于道德驱动力的解释,但是和山没有追问更多了。他笑了一声,将视线移回了庭院里的樱花树上。青彦于是也沉默下来,两人肩并肩坐在本堂微微泛潮的木地板上,从晨风中汲取春意。 在早樱初放那日关于理想的匆促交谈,似乎成为了和山态度变化的契机。其后的数日里,青彦见到这位神秘来客的次数渐渐增多,深入简出的和山似乎已经决定回归社会。他时不时出现在本堂的桌案前,有时看山,有时看樱,有时看猫。剩下的时候,他就安静地看青彦兢兢业业地打理寺院。 雨季的猿山云雾缭绕,玻璃窗上总有一层拭不净的雾气。夜雨留下的积水从房檐坠落,敲打在堂前的泥土地面上——或许正是径云寺放弃修建枯山水务实之原因。 水汽与初春的寒意渐渐浸透了衬衫。青彦掖紧了领 分卷阅读2 - 分卷阅读3 吉野樱行早 作者:芥末君 分卷阅读3 口,屈膝跪在地板上,将去年垫在抽屉里用来防止受潮的报纸更换成新的一批。被替换的旧报纸软塌塌地堆在地上,面朝天空的一面记载着古田太郎当选总理的事。 “已经一年多了啊……” 青彦不由自主地轻声喟叹着,心中丝毫没有真实感。不过,这并不是意外的事情。 古田总理与前任的森生总理同属于自民党,虽然在党内是竞争对手、水火不容的关系,对外树立的形象也有着革新和保守旗帜鲜明的差异,可执政纲领与内阁决策如出一辙。就好像偶像团体里互相竞争的top们,迥异的人设之下,是别无二致的盈利模式。 端坐在桌案前的和山也注意到了那张报纸。扫视之后,这位外表看不出来的愤世嫉俗者忽然说:“所谓的党派与传承啊——小笠原君,东北大出身,是很难进大臣官房的。” 青彦一怔,循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小标题以加黑字体写着“古田子承父业当选总理”的传奇。 “跟学校的好坏无关——不是‘他们’的一员而已,”和山以平淡的语调讲述着冒犯的言论,“同样的,小笠原君的出身,也不够格做政客。古田的父亲是政客,所以古田可以成为政客,而古田的儿子也已经一只脚迈入了政坛。” “天皇以外,总理世袭制?”——青彦至今还记得当时反对党针对古田的攻击。不过,从反对党仍然是反对党的事实来看,或许在民意这位拳击裁判的眼中,此项破绽并不是得分点。 “从古田回溯七任,自民党的总理全部是政治家的儿子。”和山说,“养鸭的人饲养了母鸭,也会希望鸭蛋里孵出来的小鸭成为会下蛋的母鸭。” 真的是这样吗? 青彦默然凝视着报纸,如此想。以客观的态度去推理的话,更容易得出的结论是“政治家的家学修养使然”,就好像拿到诺贝尔奖的实验室更容易再次拿奖一样。然而,政治跟科学还是有不一样的。没有准绳的话,所谓的“家学修养”,有多少比例是被养鸭人所驯化的呢?而所谓的“养鸭人”又是谁呢? 青彦的课本里没教过这种事。不过,青彦也已经过了盲信课本的年纪了。 “野鸭——不需要饲养人的野鸭,也同样存在吧。”青彦将受潮的报纸一份份地叠放起来,纸张互相粘连着,字迹都模糊不清了,也同时沉重得要命。他弯腰将这些报纸搬到了榻榻米的角落,一边直起腰,一边斟酌着语句:“自己觅食,累一点也没关系,笨一点也没关系,不需要利益交换也能生活下去的野鸭。也是存在的吧。” “啊,的确是存在的。”和山说着,将视线转向了本堂外氤氲的雾气,“我见过那样的野鸭。” 第三章 径云寺的后山是猿山的一座无名山峰,生长着大量的松柏,以及松柏之下、利用漏下的阳光奋力生存着的野菜。有些是附近农家包括兼信在内刻意种植的,有些则是自然生长的菌类。青彦幼时偶尔会上山采集野菜。不过,由于十年前采矿事故造成的大规模水体污染,原本迷信本土物产的村民不再信任自然生长的野菜,青彦上山的目的也变成了纯粹的散步游玩。 和山仍穿着那身浴衣。山路泥泞,他平稳地踩在木屐上,姿态相当优雅。青彦一边领路,一边为他介绍着猿山附近的情况。 “因为采矿事故的关系,原本繁荣的猿山村逐渐凋零了。对比全盛期,现在的居民数量少得可怜。猿山脚下本来有一座离村子很近的车站,铁道直接连通北路新干线。时至如今,列车仍会运行停靠,车站本身却已经废弃了。要到达猿山村,只能从新干线换乘电铁到町内,然后离开县道自行驾驶或者干脆步行,行程相当不方便。” 话虽如此,青彦回来那天其实搭乘的是末班电铁。那么,和山先生是怎么到达的呢?是自驾然后把车子停在别的地方了吗? 这样的疑问在青彦脑海里盘桓了片刻。 “那边,”和山适时地开口,打断了青彦的沉思。他望向与铁道相反的方向,“那是县道吗?通向哪里?” “是跟町内反方向的县道,”青彦想了想,以不太确定的口吻答道,“大概可以到达长野自动车道吧。爷爷载我去松本市的时候好像是这么说的。差不多一个小时的车程。” “车程……” 和山重复了一遍。 他们已经到达了山腰石佛的位置,站在观景台上可以俯瞰猿山村全景。这座石佛和观景台都是修建于猿山村繁荣的时代,延宕至今,油漆已经脱色,石佛也被雨水所侵蚀,面目渐渐模糊了。青彦倚在观景台的栏杆上,望着径云寺内外的樱花树。 径云寺内只有兼信新栽的一株樱花树;寺外道路沿着河岸的一侧,则生长着数十株树龄在十年以上的樱树,品种同寺内新栽的那株一样,为吉野樱。眼下樱花已接近全盛,远远看去,像是河流之上凝结的云雾。 “哒。” 是木屐叩击在观景台的混凝土地板。 和山缓步至青彦身畔。林间的晨露将他的浴衣打湿了些许,衣襟也染上了似有若无的草木香。舒朗山风拂过,浴衣宽大的袖口与衬衫的衣袖一触即分。 和山观赏着河岸的樱树,问道:“也是早樱吗?” “是的,”青彦回答的同时,想起了少时的趣事,语带怀念地解释道,“小时候去浅间山游学,见到五月也在盛开期的晚樱,就去问爷爷为什么不在河岸种各个品种的樱花,这样从三月到五月都能赏樱。” ——延绵有序地开满一整个季节,那可不是樱花擅长的事情啊。 “当时,爷爷是这样说的。” 和山沉默了片刻,应道:“的确如此。” 不是说樱花真的不能常开——没有那种事。温室玫瑰在凛冬之末、2月14日的西方情人节都能开得漂亮,樱花当然也可以。兼信想要表达的是一种选择:赏樱之时,借由樱花的开落叩问自己的心。延绵有序地开满一整个季节的樱花固然很好,但是,作为径云寺主人的兼信,出于自己的心意,选择了另外的方式。 这样想来,没有枯山水也没有幽谧庭院的径云寺,其实,仍然是有禅意的。 “说到樱花,”青彦想起几天前看到的企划,忍俊不禁,“来的时候,町内挂满了樱花祭的宣传画,全都是不得了的浪漫故事。虽然下面有讲故事的本人签名,还是完全没有真实感啊。” “那么,小笠原君有什么真实的浪漫故事吗?” 就算忽然问出了这样颇为私人的问题,和山的语调也不显得轻佻。他望着青彦,好像从世界的过去看向他人的未来,又像是从他人的现在看向自己的过去。 “我还没有恋爱经历,”青彦老实地回答,“ 分卷阅读3 - 分卷阅读4 吉野樱行早 作者:芥末君 分卷阅读4 不过,浪漫故事,我的确知道一个。” 是青彦父母的故事。 父亲因为撞碎石碑而被爷爷无情赶出家门之后,一怒之下背弃佛祖,改信了基督。他在秋田打零工的同时,与教会的人一起传福音,时常来往于市中心的写字楼,因此遇到了在某个贸易公司上班的母亲。 当时,母亲面对父亲的游说,犹疑道:“关于上帝,我有些搞不明白。” 父亲心想:来了!他所在的教会研究出了一整套对应无神论者质疑的战术,从逻辑到超越性的教义,卓有成效。他于是打起精神准备应对例如“上帝能不能创造一块他自己举不起的石头”之类的全能悖论。 结果母亲问:“上帝能使我有钱吗?” 父亲没有想到是这个问题,怔了一下才回答说:“如果你虔心祈祷——” “那我有钱的方式是获得独特技能还是积累资产呢?如果是技能性的,会受到市场供求趋势的影响吗?是可持续的吗?资产项更适合流动资产还是不动产呢?考虑过经济泡沫与货币超发吗?上帝认可经济规则吗?地域性差异呢?” 就这样,母亲连珠炮似的抛出了大量父亲几乎没能听懂的问题,在父亲晕头转向差不多要落荒而逃的时候,拎着公文包,优雅地离开了。 父亲回到家后仍对此事念念不忘,越想越不服气,追根溯源,觉得自己在神学上并没有输,反而是被母亲把战场引到了经济学上。他花了一整夜查阅典籍和经济学文献,在心底酝酿好了一套回应,第二天特地提早去了相同的地点堵到母亲。 母亲以相当谦虚的姿态认同了父亲的答案,与此同时,又提出了新的、更加深刻的问题。 一晚的用功当然不能跟四年的研究相提并论,父亲毫不意外地再次陷入了哑口无言的窘境。回家之后,父亲痛定思痛,开始了更加深入的学习,还为此掏出存款报名参加了专题课程,默默发誓要打个漂亮的翻身仗。 翻身与否尚难判断,这种争锋相对的辩论模式倒的确是持续了相当长的时间。父亲与母亲逐渐熟悉起来,变成了辩论之余会互相请客喝咖啡的奇妙关系。 在一个多月之后的某一天,母亲因为临时分派的工作而加班到凌晨。她又困又累地离开公司的时候,于往常见面的街角,意外见到了父亲的身影。不知是真的不肯服输还是因为担心她而一直等到现在,总之,空寂无人的街道上,那男人沐浴在昏暗路灯的光线里,正翘首望着她公司的方向。 在父亲能够开口之前,母亲对他微笑了。她感慨道:“我不信上帝。不过,我要感谢他让我认识你。” 于是父亲准备好的一大堆话都说不出口了。他笨拙地吻了母亲。 “很棒的故事。”和山称赞道。 青彦笑道:“我也是这样想的。” 这是他与和山数日的相处中最为放松的一刻。他望向和山,大胆地提问道:“和山先生呢?浪漫故事,应该有的吧。” “……似乎没有呢。”和山出神了片刻,侧头迎向青彦的视线,露出了相识以来的第一个笑容,“讲一个不怎么浪漫的故事吧。” 是抱着白色约克夏的少女与一心想要拯救世界的男人之间的故事。 男人的出身非常平凡,却有个非常要命的理想:拯救世界。说不上是好是坏,总之,为了这份理想,他以超乎常人的毅力考上了东大。毕业之后,他顺利成为了高级公务员,在通往更高层的天梯上拼命攀登。 男人所在的政党是风格相当保守的执政党,上升通道几乎由门阀把持,最好的应对方式莫过于入赘。然而,在他接受上司安排的相亲之前,发生了一场命运的邂逅。 他驾车回家的时候,遇上了抱着约克夏的少女离家出走却被流浪汉纠缠的一幕,并加以解救。或许要怪那不讲道理、暗中滋生的朦胧情愫,总而言之,男人在不久之后便迎娶了这名年纪相差十二岁、刚刚达到法定婚龄的少女。 这场婚姻对双方而言都是相当任性的选择。如果将一切归咎于爱情,那么爱情恐怕是世界上最不理性又最无远见的情感,出于爱情的结合也并不一定是幸福的。实际上,约克夏的天真与政治本能般的计算并不相称,男人与少女彼此相爱,精神世界却无法契合。他们没有共同语言。 男人为了理想在天梯上一刻不停地攀援着。婚姻的失策让他遭受了一些挫折,不过,他仍然艰难地博取了党内的重要职务,以废寝忘食的姿态工作着,被同僚嘲笑说是不需要休息的政治机器。 男人此举无疑是冷落了年轻的妻子,而他自己也知道这一点,在某一天回家时提出了离婚的选项,并且承诺了优渥到不合理的赡养费。妻子对男人的建议相当地震惊与伤心,她哽咽着问道:“您是真的想与我离婚吗?” 男人无法回答。他想起最初相遇时,少女向他道谢时的样子:略显腼腆,然而是鲜活且快乐的。分开是最合适的选择。少女将重新成为自由的黄莺,他可以资助她去念短大或者出国读书;他自己也能够再无负担、以更决绝的姿态向着理想奋斗。他们都将拥有各自光明的人生。 然而,妻子流着泪,以少有的强硬这样追问着,男人便再也无法回答了。 他们毕竟是彼此相爱的。 和山只讲到这里。 青彦已然被故事中矛盾的情感所蛊惑,追问道:“然后呢?” “没有然后,”和山说,“直到最后,两人都没有离婚。当然,也没有人拯救世界。爱与理想,都没能漂亮取胜。” “不过,也没有被生活击溃吧,”青彦抿了抿嘴,还是没按捺住反驳的冲动,“‘行事必依能够成为普遍立法原则的个人意志’。认可爱与理想的重要性之后,这样的自我满足,并不是不幸的。” 他为自己在日常生活中随便引用哲学名句的无礼举动而脸红了片刻。 和山倒是正确理解了他的意思:“爱与理想,都不曾曲折,所以并非不幸吗……或许吧。” 或许…… 青彦想,这不是和山先生的故事吗? 不过,他并没有问出口。青彦凝视着和山的侧脸,随着迎面的雾气与晨风,嗅到了似有若无的草木香气。 第四章 樱花满开的那天,青彦参加了镇子上的樱花祭。他原本鼓足勇气去邀请了和山,却被婉拒了,只好独自驱车出门。 青彦先是往医院去探望爷爷。山田老人正跟兼信为了如何偷溜出医院商量得热火朝天,青彦咨询过护士后,严厉拒绝了爷爷让他偷渡的建议,还遭到了山田老人的抗议:“杀人犯都可以逍遥法外,我们不过是摔断了一条腿,为什么要接受有期徒刑?” 青彦顺着山田老人手指 分卷阅读4 - 分卷阅读5 吉野樱行早 作者:芥末君 分卷阅读5 的方向看去,扔在茶几上的两份报纸,一份头版仍然是杀人逃亡的菅泽国义,目前行踪被锁定在北陆新干线沿线;一份则是经产省事务次长的离奇自杀,警视厅调查中。不论是公明党政务官的丑闻还是自民党事务次长的畏罪自杀,都是基于报社立场所作出的偏向性报道。不过…… “异议无效。” 青彦不留情面地驳回了爷爷的偷渡申请。 关于偷渡的讨价还价浪费了太多时间,青彦还没来得及提起和山先生的事,离开医院的时候,已经看到夜空中祭典点燃的焰火。 樱花祭并不是多么古雅传统的祭典——说到底,整座小镇也不过五十多年的历史,是因为彼时当地矿山的开发才逐渐繁荣起来的。祭典之中,包括猿山村在内,附近许多村镇的居民都是全体出动,熙攘的人群让青彦有了回到童年的错觉。 算上彩车游行和群舞,祭典总共持续了两个多小时。青彦观赏了整场表演,又在集市上给和山打包了一些点心。趁着超市打烊前的最后时分,青彦冲进去扫荡了一遍食材和啤酒还有报纸书刊,赶在收银结束的前一刻结完账,最后驱车回家。 祭典造成的小规模堵车和轻型车本身的一些小毛病使得青彦午夜时分才回到寺庙。一整天的行程下来,他已经很疲倦了,却并不想睡。寺院里的吉野樱花开正盛,和山先生的房间也还亮着灯,青彦隔着纸门唤了一声,听到房间里窸窣的响动。 和山拉开了门扇。 明明已经是深夜了,和山却令人意外地穿着来时的轻便旅行装,一副出过门的样子。青彦不由得回头看了一眼门廊,见到和山来时的鞋子和登山杖都散乱地摆放着,的确像是刚刚使用过。 ——不肯跟自己去樱花祭,却独自去了哪里吗? 青彦感到失落的同时,也有些疑惑。径云寺内只有自己开走的那一辆轻型车,和山使用的交通工具又是什么呢? “有什么事吗?”和山问道。 “樱花祭的礼物。”青彦说着,将装有和果子的纸袋递给和山。他本该就此告辞,然而手指相触的一刹,或许该怪罪疲惫、失落、以及祭典的刺激,青彦竟冒昧地将心底的请求说出了口:“和山先生,可以陪我聊聊天吗?” 青彦感受到和山略为惊讶的视线。他不由自主地握紧拳,试图在脑海中搜寻些弥补的话语,将这打搅的行为补救得更合理一些,和山却已经侧身将他让进了房间。 和山的客房即是青彦幼时在寺里居住过的那间,窗外正对着山峰与山峰的罅隙,能看到一线天之上,在难得的晴夜里熠熠生辉的明月。和山的生活习惯很整洁,因为还没准备入睡,铺盖四四方方地叠放在榻榻米角落。矮桌放置在房间中央,其上是一只随身腰包,拉链锁到一半,从青彦的角度可以看到其中乱七八糟的杂物。 青彦拘谨地盘坐在矮桌边,和山则是姿态端正地跪坐着。两人相对沉默了片刻,和山问:“聊天的话,要先喝酒吗?” 青彦如梦初醒地“啊”了一声,一边道歉一边小跑着回到车子里。他在镇子里明明买了许多食材与日用品,下车的时候却只记得给和山的伴手礼。青彦懊悔着,扔掉了已经开始融化的冰袋,将食材放进厨房的冰箱之后,抱着刚刚在镇子上买的啤酒走向客房。 再回到和山房间的时候,矮桌已经清理干净了。青彦将啤酒置于矮桌之上,递给和山一罐,自己将一罐握在手里。紧张导致的口渴之下,他拉开拉环后便咕噜咕噜地畅饮着,很快将手里的酒罐喝空了。 青彦放下喝空的啤酒罐,望了和山一眼,又赶紧将视线拉回窗外的月色。他才刚刚满二十岁,没有正经喝过几次酒,疾饮之下,整个人都昏昏的,浑身洋溢着一股令人焦躁的温暖感。青彦低声道:“我是在猿山村长大的。” 母亲在青彦出生后没多久便被外派到巴西,父亲也跟着换了工作,临走时,将不满周岁的青彦托付给了爷爷。那时候的镇子因为矿业而相当发达,猿山村虽然距离矿山较远,因为附近有连接的铁路车站,也托福很是繁荣。 好景不长,青彦七岁那年,爆发了一系列针对矿务活动导致排放污染的抗议事件。 污染早在采矿开始时就存在了。村民们一直对矿业公司将带着有色金属溶液的污水排入河流的行为心存疑虑,但当时矿业公司给出的说法是不影响生活。它们没有对污水做任何处理,也没有特地为村民提供生活水源。 除了猿山村等几个上游村落之外,镇里大部分居民的直接饮用水都来自那条被污染的河流。奇怪的新型病症逐渐蔓延。在病患被转入规格更高的医院检查病因时,人们才开始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性。矿业公司从拯救小镇经济的英雄变成了杀人不眨眼的恶魔,镇里医院人满为患,在矿山附近还爆发了几次小规模的冲突。这一切的转变都留在了青彦幼年的回忆里。 到了青彦七岁那年,报纸上每天都是污染调查与受害诉讼的报导。一次大型游行之后,采矿活动彻底停止了,矿山一夜之间变成荒山,镇子因为矿业繁荣也因为矿业衰败。青彦熟悉的人们渐渐消失,有些是搬走了,有些进了医院,有些则不知所踪。 猿山脚下的车站被撤销,径云寺门前的公交车也停开了。野草顶破了无人维护的混凝土路面。少年青彦独自走在漫长、漫长的路上,身畔只有峡谷与群山。 “这里是被舍弃的地方。”青彦将第二罐啤酒贴在脸颊上,借着那冰凉的触感鼓起勇气,直视着和山的眼睛,“和山先生知道吗,今天的樱花祭上,几乎看不到年轻人。被污染的土地根本留不住他们。” “和山先生,我看到学校与幼稚园被废弃,公共设施因为没有人维护只能超期服役,秋田和仙台这样根本算不上大都市的地方都已经司空见惯的运营方式在这里因为无人从业而无法被推广。我很难过。”青彦说到这里,终于无法继续维持沉稳的态度了。他以赌气般的口吻嘟哝道,“这里本来可以成为川崎那样的工业重镇的。” 和山微微仰起头,靠在墙上笑了笑,没有反对他的豪言壮语。 “我记得古田总理上台时树立的革新形象。他说他与森生不一样。他要干预环境政策,遏制利益集团,重新开发中部地方……还有菅泽政务官。他当时是选举委员会的次长,接受电视采访的时候,说得那么真诚。”青彦捏着再次被喝空的啤酒罐抱怨着,“结果还是什么都没有干。” “那就是你想从政的理由吗?”和山终于开口了,“为中部的利益集团代言,将当前的政党取而代之?” “不,”青彦否认道,“的确最初是为了这个……但是,无论哪边都不是天 分卷阅读5 - 分卷阅读6 吉野樱行早 作者:芥末君 分卷阅读6 然正确的。讨好门阀也好,倾向中部也罢,都是受立场束缚的——按照和山先生的说法,都是被驯养的家鸭;我……自不量力地讲,我只想做正确的事。” 青彦再度使用了“正确”这个空泛的概念。不过,和山没有继续在定义的层面上纠缠。 “小笠原君,听过龙的故事吗?”和山忽然提起了不相干的话题,“屠龙的英雄,最后会变成恶龙。” 青彦摇了摇头,他并不热衷漫画故事:“是因为财富的诱惑吗?” “在奇幻世界里,或许是的。实际上,大概只是因为龙和英雄,都没有那么了不起。” 龙拥有凌驾于人类之上的力量,是一条非常强横的巨龙。它的领地辽阔无疆,它的财富举世难匹。这样惊人的领地和财富,必须雇佣大量的军队来看守、大量的文官来管理。他们勤奋工作,为龙凿挖洞穴、修建城堡、安排防务、收集税款和粮食,甚至还有领地内的少女初`夜权…… 龙觉得很奇怪。它喜欢金币,但是对少女不感兴趣。它对它的文官说,我不需要少女初`夜。文官中的首领大臣战战兢兢地跪倒在龙面前,回答说,您可以不需要,我们却不能不收缴。 大臣解释说,放松了对初`夜权的控制,会让领地内的居民认为龙软弱可欺,也会使得其他的领主轻视龙。如果领地陷入战争,龙力量强横、无所畏惧,开采金矿的臣民却会遭受痛苦而无法工作,龙的财富增长也将被遏制。为了更多的金币,龙不仅不能取消初`夜权,甚至还被建议获取某几个特定的少女初`夜,以遏制对应家族的联姻企图。 龙很生气。它不喜欢少女,更不喜欢被强迫与少女交欢。龙倚仗自己的力量轻而易举地把大臣吃掉了,但与此同时,正如大臣所预言的,源源不断进贡的金币停止了,领地也骤然陷入了混乱。龙不得不从之前的文官里提拔了另一位大臣。这一位大臣对待龙比前任更加恭敬,他诚惶诚恐地取消了烦人的初`夜权制度,不过,却提出了一个处`女权的政策。龙起先还为自己的意志得到施行而感到高兴,时日一长,却发现烦人的事务仍然和原来一样。深感受骗的龙又把新的大臣也吃掉了。 人类并不是美味的珍馐。龙看着新任大臣身后无尽的文官梯队,就连发脾气吃掉这件事也变得惹人厌烦。它于是离开了领地的城堡,躺在洞窟里自己的金币山上,不再管大臣和领地内的事。大臣按时送来金币与少女,尽管后者并无人问津。在龙不知道的时候,军官与文官们变成了领地内的贵族,开始为自己的利益横征暴敛,龙的金币山之外的财富逐渐积聚到这些人手中。欺压与痛苦在领地里蔓延,龙的臣民对龙的恐惧与日俱增,怨怼也日益浓厚。人们开始密谋要杀死龙。 龙拥有超越人类的力量,它不明白那些弱小的人类为什么屡屡来他的洞窟挑衅,它愤怒,它屠戮,洞窟之外,人类的头颅堆起了一座白骨的山丘,让懦弱者见之生畏,让勇敢者见之发愤。 终于有一天,一位平民英雄历经千辛万苦杀死了恶龙。英雄拎着恶龙的逆鳞当作盾牌,从小山一样的龙尸上跳下来,以为自己将要面对龙的军队的讨伐。出乎意料的是,军队的军官们面面相觑之后,派出了现任的大臣。大臣对着英雄恭敬地请求说英雄的原谅。大臣说,您真了不起。您需要一块新的领地吗?您必须留下来,给这块土地以和平与安宁。 于是英雄成为了领主。英雄说,我不要少女,也不要金币。大臣却说,您可以不需要,我们却不能不收缴。这样的说辞对于拥有近乎于龙的力量、却丝毫不了解行政事务的英雄而言,就好像最初那位大臣的言辞对于巨龙。 英雄比龙更加自制,他不仅不需要少女,连对金币也没有需求。英雄的力量被广为传颂,但除此之外,领地内再没有别的改变使英雄高兴。英雄尝试过听信大臣的建议,也尝试过撤掉大臣的职务、提拔其他擅长治理的文官。他越是恳切,就与世界分隔越远。英雄的面目在城堡之上逐渐模糊,他付出了那样多的努力,结果却与恶龙统治时期并无差异。人们被问起时,都以为城堡之中正盘踞着第二条恶龙。 江山代有英雄出,太阳底下无新事。 “不是漫画啊。”青彦干巴巴地说。 和山笑了笑:“或许以后会画成漫画也不一定。” 像是被这句话勾动了心弦,和山又说道:“我也想过做漫画家。嗯,统治日本的政治家、主宰梦想的漫画家、还有在小孩子面前最威风的牙医。我一直以为我可以成为我想做的任何人。直到最近,才忽然想清楚了一件事:我不是世界上最厉害的人。” ……不是小学时代就该有的自知之明吗? 青彦想着。不过,他本人同样是想要站上政治最顶端做正确之事的理想主义者。 “——也不是世界上最不可或缺的人。”和山继续道,他的表情说不好是怀念还是嘲讽,“有过一段时光,人生好像扶摇直上,家庭、学业、工作,每一步都看得到脚印,向前、向上。世界上所有的美好纷纷向我招手,所有的光环围绕着我。鲜花,掌声,溢美之词。” “但其实不是的。”和山说,“活了很久,终于想清楚这一点。” 青彦望着和山的侧脸。这个人面貌英俊,看上去只有三十岁左右。三十岁,其实并不算是活了很久。六十多岁的兼信也还很年轻啊。心脏被一次次碾在地上、因为疼痛而长出茧来保护自己,用坚硬的甲壳隔绝世界——只有那个时候,才能说出“活了很久”这样老气横秋的、好像不打算继续活下去的话。 本来因为年纪而被打消的念头重新出现了,青彦想起在医院等待爷爷的时候,电视上播报着的某个潜逃北陆的知名政客;想起初见时,意外眼熟的样貌;也想起无法解释的末班车和半夜出行,还有如同故意留下的破绽一般、关于理想的长谈。 ——烧死了出轨的妻子和弟弟,潜逃的总务省政务官。 反正已经喝醉了。 青彦很困、很累,然而精神的亢奋让他停不下来。他将额头抵在第四罐啤酒冰凉的铝壁上,就那样轻浮地、像是玩笑似的,将怀疑说出了口:“和山先生,是新闻里的那个人吗?菅泽国义。” 第五章 青彦的人质生活开始了。 说是人质,其实跟之前并没有大的差别。和山——不,现在应该叫做菅泽了——被叫破身份之后,他爽快地承认了,眯着眼睛优雅微笑的样子,更像是如释重负的。青彦双手抱膝,将下巴垫在手背上,低声问道:“菅泽先生,不怕我告发吗?” 菅泽或许说了什么,青彦还没有听清,便被突如其来地压制住了。 分卷阅读6 - 分卷阅读7 吉野樱行早 作者:芥末君 分卷阅读7 菅泽整个人笼罩在青彦的身体之上,右手的拇指扼在青彦的气管上,答道:“在那之前,我会先杀掉你。” 青彦以绝对弱势的姿态仰面看着菅泽。这是一个能够亲手杀死亲人与爱人的残暴杀人犯——酒精的熏陶之下,他甚至连这一点都忘记了。他与菅泽沉默地对视着,丝毫也不觉得害怕。 青彦在菅泽的房间睡到了第二天正午。清醒的时候,宿醉的头痛和被捆缚在背后的双手都让他对喝酒这件事后悔不叠。青彦在地上磨蹭了半天,终于掌握了不使用双手就能保持平衡站起身的技能。 与青彦的心情相反,今天是春季山林里难得的艳阳天。正午的阳光从回廊的木格之间漏下,令人目眩。青彦逐一踩过地板上的光圈,尚未仔细规划好前路,便撞见了困扰他的罪魁祸首。 菅泽仍然穿着那件仿佛已经变成常服的浴衣。他坐在本堂前,正是曾与青彦观赏初樱的位置,手边则是青彦昨天顺道买来、准备拿去垫抽屉的报纸。他听见青彦出门的响动,回头看了一眼。两人视线对接片刻又分离,没有人出声招呼。 青彦别无选择,径自落座在了菅泽身边。迟钝的大脑暂时没有想出合适的话题,他望着菅泽专注阅读新闻的姿态,忽然啊了一声:“钥匙——”他记得报纸是同其他杂物一起放在汽车后座的,没有拿下来过。 “这个吗?”菅泽抖了抖左手的袖笼,其中响起了金属相击的清脆声音,“刚刚去拿报纸,发现蓄电池没电了。” 理直气壮的态度令青彦略有些接受不良,不过,阶下囚好像也没有立场在意这些。大概是出于自信,菅泽在制服青彦之后仅仅是用浴衣的备用腰带捆住了他的双手,打结的方式很特别,摸起来像是方结或者外科结,青彦尝试了半天也没能挣脱。 在认清了无能为力的现状的同时,宿醉后一直像拉锯般绷紧的神经也渐渐松弛。青彦将额头抵在散发着爽朗松香的木制栏杆上,视线落在自己脚边摊开的杂志。专题报道里讲述的是菅泽生平,带有隐秘异化倾向的文章在青彦看来相当难以理解。 平民之家长成的男人,一心扑在政治理想之上,横冲直撞、没有私心也没有兴趣的政治机器——这样的描述,与菅泽本人并不相似。在青彦看来,菅泽的举止优雅有度,除了政治之外,会谈论的范围其实相当广泛。就算将性格的改变归咎到突发事件上,也无法解释其余的变化。 报道里还展出了眼部模糊处理过的三人合照。背景似乎是在东京塔,菅泽国义侧脸对着镜头,正注视着不远处交谈中的妻子菅泽优子与弟弟菅泽博之。虽然没有出格的举动,单就寓意而言,这张照片明显是根据新闻刻意选取的。照片之上以线段与箭头标注出了三人关系,青彦看在眼里,愈发疑惑。 菅泽从来没有提过关于弟弟的事情。 报道里说菅泽博之与菅泽国义相差十三岁,是毕业于东医齿的专业牙医。那么,是年纪的差距让二人无法亲密相处,所以才没有提及吗?又或许是年轻的妻子与弟弟的私情让他不堪忍受?然而,为了爱情甘愿忍受冷落,拒绝了高额赡养费的约克夏少女……这样的性格,真的会随意地与丈夫弟弟出轨吗?而爱上约克夏少女的男人,又会因为这样的理由大开杀戒吗? 青彦没有继续想下去。菅泽以手指敲击地板的声响将他从思考中唤醒。 “小笠原君,”菅泽念着青彦名字的语调仿佛他仍然在使用和山的身份,“午饭,想吃什么吗?承蒙照顾,今天请由我来准备饭菜。” 青彦抬起头,见菅泽已经将读完的报纸分门别类地整理好,此刻正回头征询他的意见。阶下囚也有点单的权利吗?不过,本着一种完全不切实际的天真幻想,青彦并不觉得现在的处境多么可怕。他动作生疏地站起来,跟进了厨房。 昨天采购来的食材已经被放进了冰箱,菅泽在其中挑选片刻,回头问道:“荞麦面可以吗?” 青彦倚在厨房门口,闻言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他本来也是打算中午做荞麦面的,但那时候他还没有想过事情会变成现在的样子。 菅泽将面煮熟,又熟练地调配好了酱汁。在荞麦面晾过冷水放上笼屉之后,菅泽将两张食盘端上餐桌,解开了青彦手上的束缚。青彦试探着提出想去洗漱的要求,被轻易地认可了。 等青彦回到厨房时,菅泽已然戴上了手套,正在处理山葵。他与青彦对面而坐,研磨的动作熟练而规律,那轻微的声响让青彦始终无法集中心神,木筷屡屡磕在笼屉上。 “小笠原君,”菅泽忽然说,“连反抗的尝试都没有,为什么?” 青彦愣了片刻,猛地脸红了。直到菅泽开口,他才意识到原本被腰带捆缚的双手已经不能再作为心安理得放弃反抗的借口。青彦垂下头,将已然恢复自由的双手摊在桌面上。他的体格与体能都逊于菅泽,但至少这双手可以拿过桌上的热汤浇向菅泽,也可以举起身边的矮桌砸在他后颈。 然而青彦没有这么做。他甚至根本没有这样想过。 青彦说:“我觉得菅泽先生没有杀人。” 菅泽研磨山葵的动作暂停了一瞬。他意外地抬起头,撞上了青彦相当认真的视线。 “有尸体,也有警视厅的声明,这些都不能说服你吗?”菅泽笑了起来,那个笑容是锐利而冷淡的,“小笠原君,我们才认识一周而已。” 有人能够与约克夏少女一见钟情,就不能有人将信任托付给相识一周的犬儒主义者吗?青彦这样想着,却没有说出口。 人类是很难以预料的生物。一颗心,也许前一秒还在疑虑重重,下一秒就已经深信不疑;也许前一秒还在提心吊胆,下一秒就已经泥足深陷。菅泽到底有没有杀人呢?青彦其实根本不知道。 杀死恶龙的英雄会变成龙。 英雄、或者说是恶龙,隐喻的究竟是什么呢?菅泽国义,曾经的青壮年政治新星,愿意为人民呐喊的精英,两年前有过相当优秀发言的男人……就职总务省以来,其实是一事无成。 菅泽正直上进的心脏能够被污染,对约克夏的爱呢?是不是也可能由爱生憎? 青彦想起了登山那天菅泽带着怀念的口吻与仿佛旁观者的叙述,又想起初见时的冷淡神秘。只有这些信息,青彦根本无法分辨出是非。但是,像樱花选择落下一样,青彦选择相信。或许这也仅仅是被菅泽魅力所操纵的潜意识的结果。不论如何,青彦的自由意志对此甘之若饴。 午饭结束的时候,菅泽再度绑起了青彦的手。青彦沉默地接受了这个待遇。 难得的晴天,菅泽午后也继续停留在室外,手握着一本笔记,似乎是在整合信息。青彦蜷起 分卷阅读7 - 分卷阅读8 吉野樱行早 作者:芥末君 分卷阅读8 腿坐在地板上,于温暖的阳光里昏昏欲睡。他的头发披在肩头,因为长度的关系,总是扎在脖子上。平时还不觉得,被捆缚双手之后,轻微的汗渍将发梢与背部粘连起来,触感颇为烦人。 青彦扭了扭脖子,没什么效果。他用力地低头,试图将黏在脖子里的发梢驱赶出来,却险些让自己失去平衡。这趔趄的声响似乎被菅泽感知到了。他挑着眉回头,视线落在青彦露在衬衫领口的已然被发梢蹭红的皮肤。 “坐过来。” 菅泽吩咐道。他让青彦坐在本堂前的台阶上,身侧便是盛开的樱树,阳光从樱花缝隙洒下,仿佛也带有樱花柔软而肃然的意蕴。菅泽独自返回房间,过了片刻,拿出了客房备用的梳子。 “为什么留长发?”菅泽站在青彦身前,将他长至及肩的黑发拢在手中,如此问道。他的手指擦过青彦的脖颈,后者轻微地瑟缩了,是由于意外的接触、也是由于菅泽方才的问题。 “……为了坚持。”青彦说着,挺直了背脊,试图抑制那从尾椎爬上来的羞怯感,“读书社友人间的活动。有人选择一个月不说话——不是足不出户的那种,是正常生活,但不使用声音。我的决定则是留长发:剑指五十公分,虽然现在只到披肩。” “这种坚持毫无意义。”菅泽客观地评价道。 “是的。”青彦回答,“但还是要坚持下来,看看阻拦坚持的究竟是什么,看看这条路、或者任意一条路,能够走多远。” “……是啊。” 从青彦的角度看不到头顶菅泽的表情,不过,他觉得对方大概是微笑了。菅泽沉默着给青彦扎了个短短的马尾。他的手掌贴着青彦的黑发,温暖又亲昵。 第六章 樱花前线只是一张赏樱的时间线地图,不过,青彦认为也可以将它看做是根据樱花开落制作的历法。日的位置、月的运行、星的轨迹、洪水的来退……这些都可以用来制作历法,樱花前线当然也可以。 如果将这样的历法叫做樱花历,那么樱花满开之日,该称为樱望吧。 昨天的烂漫春阳杳然无踪,猿山村的樱望日淫雨霏霏,青彦坐在潮湿的地板上,将下巴搁置在走廊的栏杆。雨滴叩击着满树如云的春樱,好像一柄铁锤正敲打少年人的背脊。 菅泽在房间收拾行李。客房的拉门半开着,从青彦的角度只能看见一副挺直的背脊。他收回视线,以赤`裸的脚趾将不远处的报纸夹到身边。昨天的新闻上写着警视厅已经在车站监控录像中发现了菅泽的行踪,目前搜查到了北路新干线的长野段。在知道迷宫出口位置的青彦听来好像马上就能捉到的进度,可实际上猿山村风平浪静,除了樱花满开之外,什么也没有发生。 除了菅泽的消息之外,事务次长畏罪自杀的事件也正在调查中,与此同时,警视厅还爆发了内部资料库泄露的丑闻,据说是由菅泽事件的搜查本部操作不规范导致的。春冰融化的时候,或者正适合把很多被掩盖的事故挖掘出来吧。青彦想起昨天报导涉及的数个人名上。他记得,这些人大都是自民党的党籍。 巧合吗? 民众的信任是很微妙的。做得到竞选承诺当然会赢得民心,但既然大部分人已经默认了总理大臣是傀儡的设定,着重点反而被分散到了别的地方,譬如党魁接受采访时的口误,身为党内重臣的警视厅长官的无能,以及调查与调查暴露的丑闻。虽然事情是由公民党的菅泽开始,现在火线烧向的方向,却是截然相反的。 青彦将脚趾点在报纸的小标题上,陷入了漫无目的的沉思。新闻记者将自杀的事务次长生平归纳成了一个五厘米见方的小格子,这个人一辈子的丰功伟绩都变成铅字困在里面了,从东大的优秀毕业生,到自民党的选举干事,再到经产省的骨干—— 咦? 青彦皱起眉,回想着菅泽的生平:一年多以前、古田领导自民党参选时,菅泽国义正是自民党选举委员会的一员。将两者联系起来——不,是将最近所有的事件联系起来之后,整件事的意义似乎就不太一样了。菅泽说的那个关于勇者与恶龙的故事里,如果把初`夜权理解为自民党选举委员会的某种违规操作的话…… “哒。” 是屋檐的积水落在地面。 空气潮湿得好像信手一握就能挤出水,白色衬衫紧紧贴在青彦的背脊,根本分辨不出是由于雾气还是冷汗。他将额头贴上幽凉的栏杆,思维暂时放空,望向屋檐滴水的落点。那是木阶梯下曾经放置阿绫食盆的位置,如今刚刚结出新的蜘蛛网。 菅泽杀人事件就好像蜘蛛网上的一个节点,从这里往上牵涉出选举委员会,再到警视厅的丑闻。搜查本部的操作不规范,充其量也只是程序正义一点瑕疵,仅仅依靠这一点甚至不足以被称为丑闻;但信息泄露却是完全不一样的敏感级别。如果认为自民党的当选真的存在猫腻的话,正是菅泽杀人的行为,使世人视线集中在了猫砂容易暴露之处。 ——不对。 仔细想来,这些事件内在的因果联系不该是从菅泽杀人开始的。倘使菅泽杀人后直接被捕,事务次长就没有了如惊弓之鸟一般自杀的理由,而警视厅也绝不至于慌乱到发生信息泄露的失误,后续事件更不会酝酿得如此之快。将菅泽杀人事件比作诱因来看,一切的起源,反而是在于菅泽的逃亡——身为公明党一员,了解事件真相、又有着截然相反的利益相关的菅泽。 菅泽。 他无声地蠕动嘴唇,重复着这个姓氏。专题报道上的形象逐渐清晰,那被模糊处理的五官锐利而英俊,与时常出现在新闻报道里的形象有着超越年龄的微妙相似。菅泽神情冷淡,望着青彦的样子,好像从世界的过去看向他人的未来,又像是从他人的现在看向自己的过去。他的手掌抚在青彦发顶,温暖而亲昵。 菅泽说,他见过那样的野鸭:自己觅食,累一点也没关系,笨一点也没关系,不需要利益交换也能生活下去的野鸭。 晚饭是茶泡饭和烤鱼。 深山之中天黑得早,就算下午五点就开始用晚饭,也必须使用灯光照明。径云寺的餐厅位于厨房边一块陈旧的榻榻米区域,并不明亮的灯光之下,两个人的表情都显得晦涩。青彦咽下最后一汤匙的泡饭,自觉地收拾好餐具,将双手并拢伸向菅泽。在重新被浴衣腰带捆缚住的时候,青彦忽然开口唤道:“菅泽先生。” 菅泽没有答话。他低着头,沉默地将方结的第二个绳结锁紧。 “或许是我观察力不够好……菅泽先生的年纪,对于菅泽国义的身份来说,未免也太年轻了。”青彦说着,视线落在菅泽的侧脸。对方仍然保持着沉默,他那些修长的手 分卷阅读8 - 分卷阅读9 吉野樱行早 作者:芥末君 分卷阅读9 指隔着腰带虚搭在青彦手腕上,没有移动,也没有颤抖。 青彦以自言自语的口气说:“如果,菅泽先生不是菅泽国义,而是菅泽博之的话,似乎更合理一些。” 菅泽答道:“很遗憾,菅泽博之已经死掉了。”他再度检查了一遍绑紧腰带的方结。这个动作对于已然经历三天的检验也未曾脱落的绳结而言,似乎有些多余。青彦望着菅泽的双手,回应道说:“那么,死掉的就不是菅泽博之。” 菅泽站直身体,退开半步,看向青彦:“小笠原君,在暗示警视厅撒谎吗?” “不是撒谎,或许搜查本部自己也不知道这一点。毕竟尸体已经被烧成那个样子了。”青彦说着,想起报纸照片里那彻底碳化、根本看不出人形的两具焦尸。据说事发当时三人都在菅泽家,菅泽夫人和菅泽博之进入车库里启动车辆时,被菅泽国义事先设置的爆炸装置所谋害。车辆的油箱事先被做了手脚,燃烧的同时还引发了二次爆炸,整个车体被彻底烧毁。 “不要太小看警察,”菅泽说着,唇角噙了一抹似讥似嘲的笑意,“烧成残骸的尸体也可以检查身份啊。” “是的。”青彦做了一次深呼吸,“但是,被严重焚毁的尸体,简单来想的话,身份鉴别只能靠牙齿配型吧。更厉害的手段或许也有,但应该会耗时很久,在警视厅如今的多事之秋未必抽得出手。” 他指的是信息泄露的丑闻,尤其这一点还是从菅泽事件搜查本部爆出的。如今事件的搜查本部被解散重编,权利交接之际,未必有人会如此注重尸体的检查,尤其是在事态如此明朗、嫌疑人已然在逃的情况下。 “菅泽先生曾经说过,‘政治家、漫画家、还有在小孩子面前最威风的牙医。我觉得我可以成为我想做的任何人。’”明明不过是三天之前的事情,却恍若隔世,青彦抿了抿嘴唇,“最后,哥哥成为了政治家,弟弟的业余爱好是漫画,而本职工作则是牙医。菅泽政务官的牙齿档案,其实是在菅泽先生的诊所吧。” 菅泽以探究的视线看了青彦半晌,忽而一笑:“小笠原君,比我想象的更敏锐啊。” ……只是比你想象的更在意而已。 青彦望着菅泽,后者却径自离开了餐厅,没有给出承认或是否定的答案。青彦并不心急,沉默地跟随着菅泽走进了他的房间。 菅泽的行李已经收拾完毕,除了当初带来的背包和长柄雨伞之外,房间里什么都没有剩下。之前两天青彦都是睡在菅泽的监视之下,此刻便相当自觉地移动到了自己就寝的位置,靠着墙盘腿坐好。雨声淅沥之中,时间都变得模糊,青彦不知不觉间将后脑枕到了墙壁上。 “小笠原君,”菅泽重新开口说话的时候,青彦已经快要睡着了。明亮的灯光从头顶倾泻而下,落入困倦的眼睑,令人有种流泪的冲动。青彦眨了眨眼,侧头望向菅泽,“如我此前所言,我也有个漫画家的梦。想要画成漫画的故事除了之前说到的‘约克夏少女’和‘英雄与恶龙’之外,还有一个崭新的大纲。不嫌弃的话,可以讲给你听听。” 是关于野鸭的故事。 水草丰茂的池塘边生活着一大群野鸭。鸭群每天都会下蛋,但不一定每只蛋都能孵出小鸭。有一位擅长养鸭的人因此跟鸭群提出了交易:用多余的鸭蛋交换一种外地的丰美水草。野鸭首领与长老们商议之后接受了这个提案。 喜欢外地水草的野鸭并不多,能交换的鸭蛋数目也很少。养鸭的人不满足于现状,开始利用招贴画宣传外地水草的美味,同时在鸭群中进行免费试吃的活动。愿意交换外地水草的野鸭稍微多了一些,但是仍然没有达到养鸭人的目标。 养鸭人仔细研究后发现,野鸭池塘附近生长的水草已经满足了鸭群的口粮需求,外地水草虽然美味却价格昂贵,野鸭们并不把它作为生活必需品。养鸭的人希望鸭群不再食用本地水草,全部以他的外地水草作为主食。他为此接触了鸭群的首领,希望它宣传本地水草的害处,说服野鸭们更改食谱,并且要铲掉本地的水草。作为交换,养鸭人将在下次鸭群首领竞选时用实际行动支持它。 鸭群首领欣然接受了这个建议。它用养鸭人秘密提供的外地水草交换了大量的选票,再次坐稳了首领的位置,与此同时,履行承诺开始宣传本地水草的危害,并且安排鸭子分组进行铲除作业。外地水草的交易额暴涨,养鸭人尝到了甜头,于是对此后的首领也如法炮制,很快将掌权的鸭群首领与长老都驯化成了家鸭。 这一次的选举,负责帮助鸭群首领清点选票的是它智囊团里的一只年轻野鸭。它从蛛丝马迹之中发现了首领和养鸭人的交易关系,认为这是不诚信的,想要将这件事公诸于众。它知道自己会受到养鸭人和鸭群首领的阻挠,但意外的是,连负责纠察事务的公正长老也在反对自己。 年轻的野鸭并不死心,它退出了鸭群首领的智囊团,加入另外的工作团队,继续寻找证据。然而退出智囊团的行动指向性太明显,鸭群首领与公正长老明白年轻野鸭的心思之后,商议良久,策划了一场极其优秀的诬陷。 在这场诬陷中,年轻的野鸭失去了两位亲人,意志大为磨损;而随着案件侦破,年轻的野鸭作为“被选定的罪犯”,能够被名正言顺地关押起来。它被关押在地洞里牢牢看管,因为曾经的年轻有为与如今的身陷囹圄所造成的矛盾感还成为了采访的热点。然而,作为可鄙的犯罪者,野鸭的一切言论都丧失了公信力,没有一只鸭子选择会相信这样丧心病狂的野鸭。 年轻野鸭退出智囊团之后加入的新群体大部分相信它的无辜,然而没有证据,也不能绕过公正长老接触野鸭,所有努力都被认为是单纯的党争,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野鸭被执行死刑。如果野鸭能够逃出来,能够发声,能够留下证据,一切都会不一样。然而没有如果。 秘密随着鲜血被埋藏在水草里,什么也没有剩下。 “……可惜最近bad ending不太受欢迎,不然真的打算画出来啊。” 最后,菅泽难得地选择了以玩笑结尾,青彦却根本无法捧场地表露出笑意。 比喻简单明了,除了角色的对应之外,进献给鸭群首领的水草,明显是在影射政治献金——不,应该说,是未公示的政治献金,也就是贿赂。这正是联系菅泽与自杀身亡的事务次长的线索。 警察没有仔细对尸体进行检查,不是因为疏漏,而是因为设计。事件本身的剧本就是‘菅泽国义因爱生恨杀死乱伦的妻子与弟弟’然后被捕判刑,一切计划都天衣无缝,所有的秘密都该被埋藏在水草下,唯一的意外就是‘菅泽国义’的出逃— 分卷阅读9 - 分卷阅读10 吉野樱行早 作者:芥末君 分卷阅读10 —并且,出逃的必须是“菅泽国义”。 死掉的人,不论是菅泽国义还是菅泽博之,都没有任何威胁;但逃亡的菅泽国义则不一样。菅泽国义的身份就是证据链的一环,更不用提也许他还有更多的信息。不稳定因素的逃亡必定是对方所不乐见的。就像肯尼迪刺杀事件里,奥斯瓦尔德是最必须被逮捕的那一个。 所以,菅泽——菅泽博之,他顶替了哥哥菅泽国义的身份逃亡,为了在黑幕之中,撬出一线天。亲眼目睹着亲人死去,在一瞬间理顺事情的真相,就这样踏上了逃亡之路。那是怎样的情景呢?青彦根本想象不到的。世界原来是这样的——做再多的准备也没有用,该来的总会毫不留情地碾压而来。 “现在想想,或许大结局之前就已经有过初回预告了。牙科记录是哥哥事先让我改掉的。他早就察觉了一些事情。”菅泽刻意使用了轻巧的语气。青彦跟随菅泽的话语想象着那位兄长的形象,却一无所获。 对于菅泽国义这个人,青彦脑海里的形象只有两年前电视演讲里铿锵有力的青年政治家,以及故事里爱上约克夏少女的人。他望着菅泽,在安慰与沉默之间犹豫良久,最后问道:“那次的浪漫故事,菅泽先生——菅泽国义……他开心吗?” “谁知道。”菅泽说,像是受不了太过明亮的日光灯一般以手按在额角,挡住了青彦的视线。他的肩膀微微颤动了片刻,随即静止下来。 世界上并没有评判幸福的标准,就好像没有评价对错的标准,就好像没有评价值得的标准。也许长开不落是很好很好的,但总有人喜欢观赏樱花,就算是在樱望之后、盛极而衰的时刻。 菅泽没有说他之后的去向。不过,青彦可以猜到。逃、逃、逃。逃得越久,越是胜利。搜查已经进行到长野,新干线之类的公共交通恐怕早就张贴了悬赏令,小笠原家的代步车是轻型车,而且蓄电池已经出了问题。看菅泽坦白的态度,或许就在这里被捕也无所谓。天幕已然掀起一角,浪潮并不会因为任何一个人的被捕而忽然被压下。 ——但是。 “菅泽先生,您知道吗?我小时候,也有过一些奇怪的乐趣,虽然不是漫画家那么伟大的志向……”青彦忽然开口,他的声音干涩好像一双皲裂的脚走过干燥的沙漠,“譬如,去不远处的茂山神社探险。松原先生总是把汽车钥匙挂在背篓之后。被我找到之后,松原先生还开玩笑说怕我继承父亲的衣钵,将神社的鸟居也撞倒。” 菅泽沉默地看着青彦。 “松原先生不在了。茂山神社的庭院里,生长着像京都苔寺那样大片大片的苔藓,松原先生大概……已经搬走了。然而,汽车还停在开放式的车库里。真是大意地不得了啊。那辆车如果消失的话,短期内不会有人报警的。” 菅泽神色渐渐地变得认真。他凝视着青彦,没有说话。 “松原先生很害怕寂寞。从矿业污染曝光的那天起他就开始担心,总是忧心忡忡地站在神社的庭院里叹气,害怕猿山村明天就会搬空。爷爷跟他保证说小笠原家绝对会留到最后一刻,不过他看起来也不是很相信。 “前几天回家时经过茂山神社,我发现松原先生不在了,忽然有点后悔。我也应该陪松原先生说说话的。想对他说,不要害怕,不用害怕,再也不用害怕了。” 青彦假装平静地说完了这段话,好像终于卸下了重担的山间挑夫一样,浑身肌肉都开始颤抖。他原本只是垂着眼躲避菅泽的视线,不知何时眼睫间竟涌出了泪水,并且愈演愈烈。泪珠“啪嗒”打在衣襟上,像一只柔软的肉垫拍碎人鱼的气泡。 菅泽起身关掉了房间的灯光,青彦安静了片刻,听到黑暗之中,对方轻微的叹气声。 青彦在泪水与黑暗的环绕里,渐渐也睡着了。他做了一个自己都不记得的长梦,再醒来的时候,是一个崭新的、晴朗的早晨。青彦手上的绳索已经解开,他独自坐在窗边,心里清楚寺里已经没有了其他人。之前数日不知所踪的阿绫从门外优雅地踱到他身边,舔了舔他的脚踝。 青彦望向窗外,见到枝头第一朵樱花,毫不留恋地飞天遁地。 尾声 轻型车坏掉之后,青彦又回归了步行的交通方式。山田老人听说之后,对兼信展开了大规模地嘲笑:“念大学的孙子难得回来一次,小笠原可是连你小时候住的房间都洒扫好了,居然忘了给蓄电池充电——” 青彦闻言便微笑起来,心头最后的疑惑也一扫而空。他似真似假地抱怨着:“先不说那个。爷爷竟然把樱花也叫做新住客吗?真是变本加厉的寂寞啊……” “那可是吉野樱啊。青彦有跟它好好相处吗?”小笠原兼信爽朗地笑道。 有没有呢? 青彦想,那个男人,或许只有他才有资格回答。 樱花凋落,樱树已染上浓绿。 the end 分卷阅读10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