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是幕后黑手[无限]》 第1章 【你将在十五秒后被猎人杀死,请注意躲避。】 “……”站在拐角的罗笙乐低头瞥了一眼,眼中闪过一丝惊慌犹豫,最后她一咬牙,选择了相信手机另一头的神秘人。 她如同经验丰富的猎豹一样迅速无声地拐进左边的胡同,利用自身身形小巧的优势躲在杂物堆里,披上道具「怕雨的隐形斗篷」,屏息凝神地默数了十五秒。 第十秒—— 四周仍然静悄悄的,鸦雀无声,罗笙乐也没有任何危险来临的预感。 第十四秒—— 罗笙乐透过堆积的纸箱间的缝隙向外张望,不禁有些怀疑手中的手机。 第十五秒—— 一个枯瘦的老人凭空出现在胡同口,眯成一条缝的眼睛一扫,轻笑一声:“唉……看来晚了一步,被一只小老鼠逃走了。” 罗笙乐一动也不敢动,雕塑似的蜷缩在杂物堆里,连呼吸都停止了。 好在,老人没有多做停留,很快就锁定了下一个目标,如同他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不远处,隐隐传来一声凄厉的惨叫。 她正松了一口气,就见手机上又多了一条短信—— 【3020年3月19日,编号42744号玩家已死亡,b区剩余13人,总共剩余47人。】 罗笙乐满脸庆幸地握紧了手机。 事实上,这只手机的存在,在他们玩家之间算不上秘密,它更像是一个可遇而不可求的怪谈—— 在传闻中,各个副本都可能随机在任何地点掉落一只这样的手机,得到它的人将在本次副本中拥有相当于“预知”的能力,几乎可以依靠手机传来的信息避开一切致命危险,并且利用通关情报,以最快的速度完成任务。 游戏论坛上,有人戏称它为“未来日记”。 而获得这样一份馈赠,玩家们只需要以一件亲身经历过的怪谈作为交换——不过大多数人认为,这只是它明面上收取的筹码,在这简单的代价背后,必然掩盖着它真实的目的。 毕竟,本身即为最大“怪谈”的它,怎么可能只求搜集各种怪谈呢? 罗笙乐向来只把“未来日记”当作论坛上虚无缥缈的传说,没想到居然真的能幸运地遇上它,还被它救了一命。 “既然它以聊天软件的形态出现,那能否与它交流呢?” 罗笙乐仔细想了想,谨慎地发出一条短信:【您好,谢谢您的救命之恩。我是否能够知道,该如何称呼您?】 手机另一头,易逢初看到这个熟悉的、不知道有多少玩家曾经小心翼翼询问过的问题,微微一笑。 哪怕在他刚刚得到手机的十岁那年,也知道给出真名是不可能的。 等那些玩家一出副本回到现实世界,找上门来可怎么办?他们手段可多着呢。 所以从十岁起,易逢初就给自己起过一个代称,直至今日也从未改变,只要有玩家试探他的身份,他就会给出这个代称。 不过这还是易逢初第一次在诸神游乐场里捡到熟人,他看着屏幕上那张熟悉的面孔,忍不住弯了弯嘴角,根植在骨子里的恶趣味驱使他想要逗逗人。 于是易逢初戏谑地反问: 【你们不是称我为——“未来日记”吗?】 真的收到回复了! 罗笙乐受宠若惊地捧起手机,等她看清手机上浮现出的信息,笑容又顿时一滞。 这,这个玩笑一样的称呼,是因为很多玩家都以为,您只是个传说而已啊!早知道真的有这样神秘的存在,借他们一百个胆子也不敢随便玩梗。 而现在这个开玩笑一样的称呼,居然被正主知道了…… 罗笙乐身形微僵,脚趾尴尬地抠地,手上却不敢怠慢。 考虑到对方可能是实力强大的存在,她毕恭毕敬地回答:【抱歉,是我们冒犯了,请原谅我们之中还未流传您的尊名。】 经历了那么多副本,罗笙乐早就习惯有意识地掩饰自己的真实情感,但她到底还是一个大学都没有毕业的年轻人,尚未修炼到喜怒哀乐不行于色的境界。 易逢初好歹和她认识两年,自然看得出她其实很慌很尴尬。 易逢初不再逗她了,故作神秘地回答:【你们可用“叙事者”,称代我的名。】 易逢初觉得这个代号十分贴切,与其说他是游玩者论坛上说的什么“预言家”“先知”,他只是一个见证玩家人生的旁观者罢了,这些发生在诸神游乐场的故事都被缄默封存,静静躺在他的脑海里。 易逢初刚一发完这条短信,打字框上方就自动出现几行信息,他立即通知对方: 【十秒后猎人的“眼”将再次锁定你的位置,快点离开。】 罗笙乐一惊,来不及问这次猎人的能力是什么,就起身冲出了胡同。 有异能的辅助,她的速度远超正常人类所能达到的极限,风在她耳旁呼啸而过。 等逃离危险区域,手机再次提醒:【本副本b区共两位猎人,一位猎人是“眼”,能力是锁定敌方位置,每使用三次冷却二十分钟。另一位猎人拥有瞬移的能力,为了游戏平衡,他在得到敌方位置后延迟一分钟才能加入狩猎。】 罗笙乐看着手机上浮现出来的副本规则,一时间对于手机那头“叙事者”的真实身份浮想联翩。 到底是什么存在可以绕过游戏系统看透全部规则,又随机挑选玩家漫不经心地透露? 他们挣扎的生与死,似乎只是这位神秘者轻描淡写的只字片语…… 难道这就是“叙事者”这个代称的由来? 虽然罗笙乐一直有所听闻,诸神游乐场中除了人类、类人等生命体,还有许多更接近诸神的神性生物,其中甚至存在着真神的子嗣或后裔,但这还是她本人第一次接触到这种神秘莫测的非人存在,难免有些震撼。 易逢初通过手机看到罗笙乐怔在原地,不知在思考些什么,于是又发了一条信息催促:【逃生之门在a、b两区域交界处的钟楼里。】 作为入门新手副本,这个副本的规则十分简单,不需要动脑解谜、没有剧情杀,甚至因为区域过大也不必担心玩家内斗的问题,只需要躲过猎人并找到“门”,就能轻松过关。 以后的副本,可比这恐怖多了。 易逢初想到了许多目前为止无人生还的副本,心中不禁对罗笙乐生出些许同情。 在诸神游乐场里,没有人能真正地陪她走到尽头,是生亦或死,都取决于她自己的挣扎与抉择。 祝这位现实中认识的朋友好运吧…… 牵扯到了周围的人,尽管是自得到手机以来目睹过无数杀戮惨剧的易逢初,也很难无动于衷、置身事外。 明明罗学姐和他一样,都只是普普通通的大学在读生,现在却被迫在“诸神游乐场”里挣扎求生。近几年,诸神的手真是越伸越长了。 再过几年,这个世界会不会全员进入“游乐场豪华套餐”? 在易逢初沉吟之时,罗笙乐正在七弯八拐的小巷里飞快穿梭,身体轻盈得像是一阵风。 易逢初安静地看了一会儿,突然开口:“她是不是风系异能的?” 【罗笙乐,异能“我似清风”,目前3级,潜力值7级,目前无顺位。】手机上飞快打出一行字。 “唔,作为风系异能……这个潜力值算是不错了。”易逢初根据经验判断道。 “潜力值”就是指异能可以到达的极限,却不代表能力的极限。 目前为止,“诸神游乐场”里从未出现过一模一样的异能,所以对异能强弱等级的判定十分复杂,强度、特质、领域都是判定标准。 可以说,异能等级很多时候与强弱无关,等级高的也可能只是涉及的领域稀有。 领域内有真神的异能者占绝大多数,他们的异能或许强度高、攻击性强,但潜力值一般低于上头无神的特殊系异能者。 在他们触摸到“升格”边缘后,“游乐场”会根据异能者对相应领域的影响力进行排顺位,该领域真神陨落后将由第一顺位继承神位。 ——这也代表着普通异能者想升格成神,只能盼星星盼月亮,枯等着上头的神哪天突然陨落。 但是在比寿命长短这方面,即使是顺位者也很难熬过真神。 而像易逢初这样的特殊系异能者,顺位是看异能对权柄的掌控程度,越是花里胡哨,涉及过多领域,越是排在后面。 据手机介绍,他们得杀死同领域内所有顺位者,收回完整领域权柄,即可登临神座。 易逢初曾经多次旁敲侧击,向手机打听他的异能,但只得知他是特殊系异能者,其余信息什么都没有打听到。 难道这个脾气不好,动不动就装死的手机就是他的异能? 易逢初目光深沉,打量着手中其貌不扬的手机。 “我对应的领域难道是机械、黑科技?”易逢初戳了戳毫无动静的手机,“或者……预知?” 见手机继续装死,易逢初索性加了把火:“啧,三不像啊。这么剑走偏锋的异能,如果有顺位,一定排在很后面吧?” 【……】 终于,手机似乎不堪受辱,狠狠地震动了一下以表示不满,【呵呵,我劝你对你的金手指好一点。你的态度让我在离家出走的边缘不断徘徊。】 “咳咳,我只是开开玩笑。不过说真的,又不是人形战斗异能,为什么预知能力也要具象化?这反而有些鸡肋吧……如果你真是我的异能,难道这暗示了我的网瘾深入骨髓……” 易逢初嘟哝几句,眼看真的要惹怒手机了,连忙踩着手机的底线做出挽回:“别生气,我很快去给你买全市最贵的贴膜。” 第2章 易逢初履行承诺,给手机新贴了一张光滑发亮的贴膜,手机才终于结束和他的第一百次冷战。 将手机从兜中掏出,易逢初一路捧着手机,边走边时刻关注罗笙乐的情况。 他从来不避讳在公共场合使用手机,因为不管手机有什么异样,在他人眼中都是正常、合理的,而它落在别人手里,也只会被认作一只市场上随处可见的电子产品。 屏幕映出在黑暗中小心摸索的罗笙乐,易逢初看着也不禁皱起眉头,心情跟着她那边惊险的状况起起落落。 “你是易……易逢初吧?”正走在路上,一位青年忽然立在他身前,声音带着一点不确定和迟疑,接着他上下打量了易逢初一会儿,惊喜地说道,“诶,真的是你!毕业几年了,没想到今天竟然正巧遇上!” 手机上逐渐打出两行字:【孟司游,编号3247号玩家,现已编入国家异能研究及管理局。】 【异能“无声令”,目前7级,潜力值9级,寂静领域第二十七顺位。】 不出意料,原来国家同样将视线投向“诸神游乐场”了…… 易逢初饶有兴味地划拉了一下屏幕,这也不奇怪,按照诸神强行邀请玩家参与游戏的数量和频率,被察觉到是早晚的事。 这还是易逢初第一次在现实中遇见“游乐场”玩家,他收回注意力,把目光从手机屏幕上移开,微不可察地端详起孟司游。 他礼貌地笑了笑:“好久不见,孟司游同学。” 孟司游的脸上流露出些许惊讶:“你还记得我的名字?” “……”易逢初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毕竟他的确早忘了对方的名字。 只能说,幸好有手机提醒。 不过在提醒之下,易逢初的记忆也逐渐复苏,他想起孟司游是他的高中同学,准备走艺考的道路,却在高考前毫无预兆地休学离开,从此再也没有和他们这帮高中同学联系过。 看来孟司游当年中断学业,与诸神游乐场有关?易逢初若有所思。 “啊,实在不好意思……因为在我的印象里,你都没怎么和我搭过话。” 孟司游自知失言,说得好像对方是多么冷漠的人一样,于是他立即补救,低垂着眼睛,露出一个充满歉意的微笑。 他笑容真诚,悄无声息地化解了尴尬的气氛,还自然而然地拉进了双方的心理距离。 真不愧是“游乐场”出来的,都是人精啊…… 易逢初在心中默默感叹,甚至怀疑对方先前的“失言”是有意为之,方便他能多交流几句话,引导接下来的话题。 孟司游注视着易逢初的双眼,暗自观察着他的每一丝表情变化,表面上却是一副轻松的闲聊模样:“你大概不知道,自从我高中休学后,开始对民俗文化感兴趣,于是各处采风,想要完成一部属于自己的作品。” “说起来,最近你身边,有没有发生什么特别的事情?” “……你指什么?”易逢初佯装思考片刻,心里明白他是指诸神游乐场的事,但还是故作疑惑不解地反问一句。 真奇怪,现在距离近了,又感知不到异样了……难不成是他刚才的感觉出错了? 孟司游看着易逢初自然的神情,不禁怀疑起了自己的感知和判断。 他刚才明明感应到有异能波动,即使一闪而逝,但依然给人深不可测的神秘感——用通俗一点的语言来形容,就是有种“神棍”的感觉。 原本孟司游怀疑易逢初,或者他身边亲近的人是处于管理局监管之外的异能者,所以才有意叫住易逢初,并与其搭话。 但现在看来,也可能是他在副本之间连轴转太久了,精神疲惫感知失误了。 孟司游按了按太阳穴,还是在心里记下了易逢初,打算之后再试着接触。 “没什么,到处采访人的职业病犯了,取材而已。”孟司游见对方目前看来只不过是个普通人,连忙随口糊弄过去。 这时,孟司游忽然感到左手手腕上的腕表震动一下,状似不经意地瞥了一眼,右手微抬,不明显地挡住了易逢初的视线。 腕表上浮现出一段信息:【孟队长,快回研究所!论坛上又出现了有关那个“未来日记”的帖子,疑似真人真事……】 【还有,研究所前面凭空出现了一个狂信徒,好像是刚刚才从“游乐场”出来,都已经濒死了还疯疯癫癫地赖在大门口,死活不肯走,抓住人就试图宣传他那个见鬼的邪教……简直有病!】 “既然你还有事,要不今天就聊到这儿吧?改天再好好聊聊。”易逢初面上善解人意,实际上手机早早同步了孟司游的腕表。 “好啊,那以后联系!”孟司游爽朗一笑,就匆匆和易逢初道别了。 分别后,走在街道上的孟司游突然拐进一条幽深的小巷里,一个顶着一下巴胡渣、身披类似医用白大褂的中年男人已经等在那里了,对方缓缓抬起眼,看清来人便无精打采地摆了摆手:“孟队长,你终于来了啊……” 孟司游盯着对方酷似烟熏妆的浓重黑眼圈几秒,头疼地问:“……你这是又几天没睡了?” “三天?五天?其实我自己也不记得了。”白大褂男人无所谓地回答,“反正我们死不了,不是吗?” 随着异能的提升,异能者的身体素质几乎是成倍增长。 到了像他们这样,有资格在顺位排名上占据一席之地的等级,身体几乎可以说是脱离了人类的范畴,小到感冒大到猝死的疾病大多数都可以免疫,甚至水火不侵,能在各种极端气温、天气中生存。 更有甚者,哪怕被撕成碎片,只要有足够的时间和条件,都能恢复痊愈如初。这种状况普遍出现在生命领域的异能者身上。 然而,不容易死也不是主动作死的理由——虽然异能者的身体不会疲惫,但他们的精神还是会困倦的,仍然需要必要的休息时间。 “话是这么说,还是休息休息比较好吧。”孟司游表情十分复杂,知道对方不会轻易改变生活习惯,于是简单劝说一句,没有再多费口舌。 中年男人伸出手,点了点孟司游的肩膀,紧接着两人便一起消失在小巷深处。 “先生们!请你们不要介意,我只会占用你们一点小小的时间——请听我介绍一下全知全能至高无上的主……” 孟司游两人刚刚到达研究所,就看见一个被绑在病床上的人手舞足蹈,神情狂热地大声传教,“祂是一切恐惧与恶意之源,祂是主宰死亡的恐怖之母,祂是万物凋零的归宿——赞美吾主!” “听这尊名,这位存在的权柄领域应该比较邪性……至少对于人类而言,不算友好,”孟司游转头看向一旁正记录着什么的研究人员,“为什么不阻止他念下去?不怕引来高位存在的注视吗?” 研究人员无奈地耸肩:“本来是要阻止的,但等我们反应过来,他早就已经完完整整地念了好几遍了……幸好,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这大概率又是一位对信徒不管不问的,对祂来说,这人的祈祷应该就像不起眼但持续蹦跶的跳蚤吧。” “其实这个尊名有点耳熟,我在一个高级副本里见过,”中年男人抚着下巴,若有所思地说,“根据神庙的壁画上看,祂是三位至高主神之一,并不热衷于回应信徒,降下神迹。” “至于这位狂信徒,大概率只是无意中了解了祂……而了解一位神祇,相当于瞬间了解了相应领域的庞大规则和真理,这根本不是人类的大脑能够接受、处理的信息量,精神受到冲击和污染都是正常的,疗养一阵子就没事了。” 中年男人如是判断。 正在这时,原本安静记录的研究员忽然惊叫一声,吸引来其余所有人的目光。 只见研究员停住手上的动作,震惊地瞪大双眼,把检测器上不停攀升的数据指给两人看:“你们来之前干了什么?数据异常形成陡峰,如果不是你们身上携带了什么高级道具,那应该是有不知名的神秘存在正在注视这里!” 正如各个异能有属于自己的波动,来自更高维度的神明仅仅依靠不经意的注视,就能引起周围环境产生不同程度的异变。 祂们所掌握的领域规则会在注视中占据主要地位,强横地排挤、甚至取代其余所有自然或非自然的规则,甚至让生物发生不可预测、不可逆转的变化。 孟司游立即望向检测器,猛然呼吸一滞。 此时,检测器上的数据已经迅速攀升到了一个不可思议的数值,并且仍然有上升的趋势。 他们面露惊恐地面面相觑,视线中已经出现了影影绰绰的幻影。 “这是……未来的我们自己?”孟司游正要开口,就听见一个与他一模一样的声音突然响起,而且距离很近,仿佛声音的主人正贴着他的耳朵低语。 研究员注意到孟司游惊疑不定的眼神,缓缓解释说:“你身上出现了很多投影……好像是不同状态的你,那句话应该是未来的你本来应该说的。 “众所周知,注视引起的异变往往与神灵所掌握的权柄有关……” 他没有说下去,毕竟那位未知存在还注视着他们呢。 但不必多说,孟司游同样心领神会:这位可能是“时间”相关领域的存在。 窥屏的易逢初就看着他们一本正经地胡乱瞎猜,手机突然打出一行字:【他们都猜错了。】 易逢初认为手机所指的,是这些人居然猜测他是神这件事,点头附和道:“是啊,他们在脑补什么离谱的事情?神又不是满地走的,随便就能遇上一个。” 第3章 此时,易逢初已经用手机切回罗笙乐那边的画面。 狭小的屏幕上,罗笙乐正在努力地爬钟楼,漫长的螺旋楼梯仿佛无穷无尽,看不到尽头,拉扯着人向绝望的深渊坠落。 嘶,台阶没完没了,就像遇上鬼打墙了一样…… 罗笙乐擦了擦额角的薄汗,腿脚机械似的重复着一样的动作,肌肉酸麻得令她怀疑人生。 “啪嗒,啪嗒……” 突然,身后好像有什么声音骤然响起,轻飘飘的回声徘徊在旋转上升的楼道中。 心脏猛地一跳,罗笙乐惊惧不安地回头望去,只看到一阶阶冰冷的台阶延伸到黑暗深处,仿佛一直流入巨兽黑洞洞的咽喉,将把她吞入腹中。 罗笙乐定了定神,指尖一动,周身的风就好似一道无形的轻纱,以守卫的姿态笼罩在她身侧。 “啪嗒……”又是一声轻响,就像是玻璃珠滚落下一阶又一阶的台阶。 接下来的声音断断续续的,听起来时远时近,有那么几次甚至像是在耳边乍起…… 不安如同系着铁钉的钝器,一下一下沉重地敲击在大脑上,令罗笙乐几乎有种溺水般的窒息感,她像是猛地被恐惧刺痛,不禁加快了脚步。 跟在她身后的……到底是什么东西? 罗笙乐僵硬着脖子,不敢回头,强迫自己专注于前方的道路。 易逢初蹙眉,视角在钟楼上上下下都转了一圈,没有看到另一个人的存在。 思忖片刻,他忽地意识到什么,将视野调向低处。 随后易逢初清晰地看到,一颗布满裂纹的暗灰色玻璃珠正静静停在罗笙乐前方的第十阶台阶上,骨碌碌地就要滚到她脚边。 玻璃珠中央好似有什么朦胧的东西,微微动了动,就像…… 就像一只被封在玻璃珠里的眼球! 易逢初瞬间紧紧盯住那颗眼珠,却发现对方似有所感地在原地转了几圈,然后“啪嗒”一声砸在原地,老老实实地不再动弹了,装作它只是一颗普通的玻璃弹珠。 “……嗯?”易逢初略带疑惑地出声。 他怎么觉得,这东西好像能察觉到他的视线,还有点怕他? 易逢初又将视线转回罗笙乐身上,罗笙乐仍然站在原地不动,警惕地感受着周遭的气流变化。 不懂就问,他划拉一下手机屏幕,问道:“那是什么?” 【s级道具:“潘多拉魔盒”的一块碎片】 【介绍:在接触条件达成的情况下,它能把目标拖入无穷的幻境中,以恐怖敲打猎物脆弱的神经。】 s级道具? 哪怕是易逢初,这些年见过的s级及以上的道具也屈指可数,这种等阶的物品都是不可人为制作、批量生产的,甚至大部分具有神性污染和唯一特性。 没想到连这种传说级道具,居然也会如此惧怕的手机——或者他的注视吗? 易逢初真是愈发好奇手机的来历,以及它主动选中他的原因了。 罗笙乐这边凝神屏息许久,再也没有听到古怪的“啪嗒”声响,便鼓起勇气继续向前。 在易逢初的注视下,那颗裹在玻璃球里的眼珠一动也不敢动,眼看着罗笙乐的鞋底都擦着它而过了,都没有一点反抗。 果然不是错觉,这颗眼球真的很怕他的注视啊…… 要不留下来研究研究?易逢初若有所思。 于是易逢初指示罗笙乐:【捡起地上的玻璃球。】 玻璃球?哪里? 罗笙乐环顾四周,才惊觉东西就在自己脚边。 她很快反应过来这东西一定不对劲,它躺在台阶中心很显眼的位置,但她之前硬是像个睁眼瞎一样,屡屡把它下意识忽略。 罗笙乐犹豫一下,警惕地观察着它,见玻璃球没有异动,才小心翼翼地捡起。 在指尖碰到玻璃球的瞬间,它就被收入系统自带的背包里。 与此同时,罗笙乐也看到了游乐场系统对它的介绍—— 「道具:潘多拉之心(b-) 状态:已绑定 使用条件:与目标接触长达5秒,只限使用3次。 介绍:盒中的羔羊啊,请你安睡吧,永远沉湎在美梦里。」 看到这段介绍,罗笙乐恍然大悟,立即联想到刚才听到的奇怪声响——不难猜到,她之前就是被这颗玻璃珠干扰了感官,险些成为介绍中提到的“盒中羔羊”。 易逢初则皱眉,不理解为什么被手机评定为s级的道具,在被罗笙乐收入背包后却显示为“b-”? 就好像在被罗笙乐接触的那一刻,这件来历不凡的道具就被游乐场系统替换了一样…… 这个疑点在易逢初脑海中划过,被他暂时藏在了心底。 在潘多拉之心被回收后,罗笙乐前方无穷无尽的楼梯在刹那间布满裂纹,宛若镜面被一锤打碎,显露出真实的场景。 罗笙乐终于惊愕地发现,原来她早已到达钟楼顶端! 铺满灰尘的石砖上,密密麻麻重叠的脚印围成一个完整的圆——她居然一直在无知无觉地兜圈子,难以想象如果没有“叙事者”的帮助,她会被困住多久。 或许她会一直、一直沿着重复的轨迹走下去,永远困死在这一个小小的、脚印勾勒出的圆圈里。 罗笙乐惊魂未定地捧起手机,努力抑制住双手的颤抖,感激地回复:【赞美您,叙事者先生!感谢您慷慨的救助。】 易逢初实话实说:【不必感谢我。】 毕竟他只是看了一眼那颗玻璃珠罢了,谁知道这件道具这么胆小呢…… 【你们每一个人的生与死,都掌握在你们自己手里,而非我的恩赐。】易逢初淡淡解释道。 收到回复的罗笙乐感到几分惊愕。 老实说,她第一次见到高位的存在不接受赞颂,转而肯定普通人的努力和价值——游乐场中的绝大多数大人物,祂们踩着尸骨行过,从来不会在意尘埃的挣扎。 心中警惕与感激的天平逐渐倾斜,罗笙乐动容地想,既然这位“叙事者”一路上帮助她这么多次,或许……她能试着相信一位素未谋面的上位者的仁慈友爱? 【敲钟。】就在这时,罗笙乐再次收到了“叙事者”的指引。 回过神,她毫不犹豫地推动清风,气流在钟下盘旋冲击,古老绵长的钟声骤然响起,再被无形的风推得越来越远。 “咚——咚——” 在副本里苟延残喘的玩家们不约而同抬起头,或惊恐或希冀的目光望向矗立远方的黑色钟楼。 所有人都知道,这代表着这个副本终于来到尾声了。 “哈哈哈……”墙角,一个与猎人的手杖只在咫尺之间的玩家突然暴发出疯狂的大笑,“我活下来了!活下来了!” 话音刚落,他的身影渐渐虚幻,消失在猎人眼前。 老人从容不迫地收回差一点就能穿刺猎物头颅的手杖,摘下礼帽向钟楼的方向致敬,像是一位彬彬有礼的老绅士。 “向您致敬——命运的主宰者。” …… 大学城附近的一栋公寓中,蓦然开出一扇仿佛通向无尽黑暗的大门,罗笙乐从门内重重摔了出来。 不敢相信,她刚刚接触了一位怎样的存在——在几次救命之恩后,那位“叙事者”竟只收取了一个老套的校园怪谈故事作为代价。 而她,居然曾经给一位未知神秘的存在讲过故事,这在“游乐场”中传出去,也算是传奇的经历了…… 罗笙乐仰面躺在地上,怔怔地望着天花板发了一会儿呆。 然后,她突然想到了什么,连忙从地上一跃而起,直奔隔壁,敲响邻居家的门。 “……谁啊?” 罗笙乐隐隐听到青年慵懒的回应,接着是一串脚步声,门随之被打开一条缝,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出现在门后,瞳孔尤为深黑,如同注视幽邃无光的深海。 刚开始认识的时候,罗笙乐直视易逢初这双眼睛,也总有种被冻得一个激灵、如同冷水从头浇到脚的冷感,但时间长了,她已经能心大地忽略这一点,自然地与易逢初相处。 “罗学姐?”易逢初礼貌地邀罗笙乐进屋内坐坐,为她倒水时,心里充满了困惑。 他见多了一般人死里逃生回到现实的反应,但没有一个人会是罗笙乐这幅模样…… 这位学姐好像还挺兴奋的,甚至回味无穷? 罗笙乐抿了抿干裂的嘴唇,喝了口水,小心翼翼地试探道:“小易啊,你最近,有没有经历什么不同寻常的事?” “……” 易逢初一听这句熟悉的开场白,就顿悟了,这是想试探一下他有没有进入“游乐场”? “没有啊,学校里能有什么不同寻常的事?” 易逢初面露疑惑,以开玩笑的口吻回答,随口提到了罗笙乐刚刚和他分享的故事:“听说我们学校闹鬼,算不算?” 听到否定的回答,罗笙乐似乎松了一口气,紧接着又神情严肃:“闹鬼是吗?你平时要小心啊,这种怪力乱神之说,尽量远离得好,谁知道是不是真的呢?” 罗笙乐认为,既然“叙事者”都认可这个怪谈,那他们学校指不定真有点问题…… 易逢初微微一怔,心底有些说不出的感觉,他没有想过,居然有人在自己才刚刚捡回一条命的情况下,还有余力关心别人。 这就是四讲五美的好青年吗? 易逢初用新奇的目光打量罗笙乐几眼,打算把她的行为举止记下来,方便以后模仿。 表面上,易逢初却是不以为意地笑了笑:“学姐,你什么时候信这些了?每所大学总有那么几个怪谈,有哪个成真了?” 第4章 那一边,易逢初正兴致勃勃地准备冒险; 这一边的异能研究及管理局内,一群国家收编的异能者们正围坐在会议桌边,神情严肃地翻看着这个帖子。 身体素质经过全方面提升的异能者们一目十行,不一会儿就都看完了,一个接着一个把手机放下。 罗局长见状,清了清嗓子,问道:“大家对于这个帖子所讨论的内容,都有什么看法?” 孟司游首先举手,得到首肯后起立报告:“我们这里或许还有不少人认为,‘未来日记’是纯属虚构的产物。但我在已经正式确认,祂不仅存在,而且至少已经初步掌握了因果领域……” 话音一落,在座的众人就露出了或惊愕或不屑的神情,有几个平时就和他不大对付的竞争对手,就差把“想唱反调”四个字写脸上了。 没有理睬其他人的反应,孟司游深吸一口气,沉声道:“就在刚才,我和闻声来到会议室之前,无意中引来了祂的注视。” “实验室在一分钟之内就产生了异变——我们看到了无数可能性之下的未来,我们推测祂至少是因果领域的高位存在。以上这些,监控录像都在瞬间被销毁,但有能量波动检测仪可以作证。” 此话一出,会议室中陷入寂静。 所有人都不禁把目光投向被提到的中年男人,得到了闻声肯定的答复。 “嘶,如果论坛上说的是真的,如果祂真的还能令时间停止——” 有些人立即反应过来,低声喃喃,语气中带上几分敬畏:“那祂就已经掌握了因果和时间双权柄……” 孟司游神情凝重:“最可怕的是,我们还不知道这是否是祂的极限。” “这太荒谬了……”有人神色恍惚地咕哝着,“这样的存在,居然刚刚注视过这里?” 漫长而令人窒息的沉默之后,有人已经根据这一个简单的注视,联想到背后可能存在的深意了,紧张地讨论:“这位存在,还是首位在现实中与我们直接产生联系的神明,这算是诸神给我们的一个警告吗?” ——警告他们,不要擅自妄图以人力,搜集祂们的情报,解析祂们的领域。 众人窃窃私语起来,会议室上空仿佛盘旋着一片阴云。 “咳咳,大家不用想的那么悲观,”罗局长指了指投在墙上的论坛投影,安抚道,“有人猜测祂或许是不同于诸神的另一方势力,我觉得这有点道理。” 接下来,各位异能者继续讨论许久,各自记录下自己在各个副本中的所见所闻以及相关猜测,终于在半小时后散会。 会议室中的众人渐渐散去,直到最后,只剩下坐在最上首的罗局长与孟司游、闻声两人。 似乎并不感到意外,罗局长堆积褶皱的眼角泄出一丝疲倦:“你们还有信息要汇报?关于那位‘未来日记’的?” 孟司游谨慎地点点头,犹豫道:“其实,我们不仅证实了祂的一个权柄,还得知了祂的尊名……” “嘘,”不等孟司游说出口,罗局长就早有准备似的摇摇头,打断道,“我知道了,你们不必说。” “这种未知存在的尊名,不管是通过何种方式传播,都极其危险——以后除了无法挽回的特殊情况,不要让第四个人知道,你们也尽可能不要想起祂。” 说着,罗局长轻轻叹息一声,和蔼地叮嘱:“可以抽时间去找沈媛做一个‘心神透视’,时刻关注自己的状况,如有异象,及时汇报。” “是。”孟司游和闻声对视一眼,齐声应下,皆感到一种尘埃面对茫茫星海的无力感。 经历过注视,他们或许已经被那位因果命运领域的神秘存在盯上了,如今唯一能做的,也只有尽量把影响范围控制在他们几人身上,不再对外扩散。 …… “午夜车站,生死未卜的乘客,来历不明的求救信号……” “这听上去就是恐怖片的展开!” 灵异爱好者易逢初心动地戳了一下手机。 屏幕上缓缓浮现一行字:【但此事件发生在诸神游乐场的现实副本中,需要邀请函才能入场。】 诸神游乐场除了不定时的强制性副本,还有可以选择性进入或退出的现实副本。 现实副本都是一次性的,通过一个少一个,理论上是很稀缺的——但基本上没有玩家会放弃宝贵的养精蓄锐的机会,上赶着找死。 想要进入现实副本十分简单,只要在触发相应条件的情况下,使用道具“诸神的邀请函”即可进入副本。 作为c级绑定道具,“诸神的邀请函”性质特殊,只要玩家进入任意副本,无论通不通关都可能得到几张,像清仓大甩卖一样到处送,差不多每个玩家背包里都能掏出一沓。 可惜易逢初不是玩家、根本不进副本,他想要搞到邀请函,只能碰运气看看有没有倒霉鬼死后掉落了邀请函,并在邀请函随着主人的死亡消失之前,眼疾手快地利用手机隔空取物。 易逢初仰头,幽幽地叹了一口气。他最近一直没有捡到“诸神的邀请函”,如果真身搅入这趟浑水——哪怕他愿意担这个风险,手机也不会允许。 而他也清楚,手机与他的联系一旦被玩家,或者“游乐场”发现,等待他的或许就是来自各方的抢夺,甚至追杀。 尽管他对都市怪谈有着那么一点点…… 好吧,亿点点兴趣。 这时,手机突然震动一下,易逢初明白这是又有人捡到“未来日记”了。 他根据手机屏幕上提示打出一行字:【你身后有猎人,请在十秒内离开。】 然而,画面中的年轻男子还在状况之外,他反反复复做出跺脚、摩擦掌心的刻板动作,似乎有些精神层面的疾病,焦躁和不安浮现在他苍白阴郁的脸上:“你是谁?为什么我会出现在这里?这是梦吗,不对,我明明吃药了,为什么还会出现幻觉……” “是梦吧,是梦吧,会醒来的,很快就会醒的……” 年轻男子焦虑地啃咬着手指,露出边缘参差不齐的指甲盖,指甲缝里很快渗出血珠,但他如同感觉不到疼痛,一直颠三倒四地重复着那几句话。 易逢初不禁有些讶异,这还是第一次有一无所知的新人捡到“未来日记”。 虽然不抱什么希望,但易逢初还是飞快打字,试图言简意赅地提醒对方:【这是一个真实的、带来死亡的游戏,快跑!】 对待这个陌生人,易逢初的态度异常耐心,因为他清楚,于他而言的短短一瞬间,或许就是屏幕另一头的生死时刻。 易逢初见证过多少人一步步登顶,但他所见更多的,却是一个个挣扎求生的普通人,他们之中的有些人幸运地活了下去,也有人在他眼前倒下,逐渐失去体温的手里还紧紧攥着手机。 见得多了,易逢初早已不会天真地妄图救下每一个与他产生过联系的人。 失败与死亡是常有的,但他不能不试图去做——哪怕希望是肉眼可见的渺小。 屏幕上的猎人已经悄无声息地绕到年轻男子身后,而被盯上的猎物却毫无察觉,像是献祭给这场游戏的羔羊,只等待猎枪枪响的那一刻。 【快跑,快跑!】 【警告,这里不是你的幻觉,快逃……】 年轻男子迟钝地看了一眼手机上弹出的信息,但他的精神状态不支持他理解眼下的状况,这也是他生前看到的最后一条信息。 “好冷……为什么会……”这么冷? 他还没说完一句话,眼睫上就凝结了一层霜雪,薄冰自他脚底迅速向上蔓延,瞬间覆盖住全身的肌肤。 他整个人都凝固在了这一刻,如同一尊静默的雕像,没有丝毫生气,然后砰的一声倒在地上,碎裂成无数冰块碎片。 玩家死后,尸体都会自动送回原生世界。所以没过多久,就连那些不成人形的碎片都消失了,原地只剩下一封散发着微光的邀请函。 缓缓叹了口气,易逢初面露遗憾地翻了翻年轻男子的资料:【楚符,编号4583号玩家。异能“不灭炎火”,目前2级,潜力值8级,火系领域暂无顺位。】 攻击力强劲的异火异能……如果活下去,他明明能有一个不错的结局。 易逢初沉默时,手机已经自动锁定了那张邀请函,一道流光闪过,东西就已经出现在易逢初面前。 【c级道具“诸神的邀请函”:神选者们,以我,进入永不落幕的狂欢殿堂。】 【使用方法:打开火漆印,取出信封即可进入游戏,也可凭此进入现实副本。】 易逢初若有所思地摩挲着不知是用什么生物的皮毛制作的信封,上面用血红色的奇异液体写着受邀人的名字——楚符。 “楚符……”易逢初念出这个名字,“愿你来生不会再遇上诸神游乐场。” 其实不管是游玩者还是断罪师,甚至是更罕见的审判官和构造师,在易逢初眼中都是一类人——倒了八辈子霉才被诸神游乐场选中的人。 “进入这个副本需要‘过期的车票’,存根算吗?” 得到肯定答复后,易逢初翻箱倒柜一顿找,才翻出了几年前和母亲旅游时夹在相册里的车票存根,催促手机:“帮我看看附近有没有起夜雾的车站。” 手机不情不愿地卡顿了一会儿,似乎是不希望易逢初带着它去冒险。 在被后者满怀期待地戳了好几下之后,它才慢悠悠地回复:【滨海车站,距离出发地3.2公里,将在凌晨2:32起雾,连接副本。】 第5章 笨重的车头划破浓雾,样式古老落后的蒸汽火车仿佛来自遥远的十九世纪,如黑色的幽灵般无声无息地停靠在车站旁。 两位游玩者早已在车站等候多时。 长着一张高级厌世脸的卷发女郎指间夹了根香烟,一边漫不经心地吸着,一边目光暗沉地打量着几米之外的男人,目光停留在他腕间充满科技感的电子腕表上:“官方的异能者?反应倒是很快。” “毕竟在论坛上闹出的动静不小嘛。打工仔不都一样么,上司一声令下,除了加班还能怎么办?” 闻声一手插在白大褂的口袋里,一手摩挲着下巴处的短胡渣,主动示好:“你放心,我的任务仅仅是查明列车的事——当然,如果能顺便解决这个副本就更好了,我们两个的目标是一致的。” 说完,他顿了顿,转头看向迷雾深处。 翻腾的浓雾遮挡住视线,将本不响亮的脚步声衬托得尤为明显。 “嗒,嗒……”脚步声不紧不慢地接近,来人的身影渐渐清晰。 这是一个高瘦的青年,一头微卷的黑发,面色有种不常活动在太阳下的苍白。他的五官具有混血特征,比一般亚洲人更为深邃的眼眶中,眼眸湛蓝如海。 青年步伐悠闲,好像在自家花园里散步,和街上随处可见的低头族一样紧紧盯着手机屏幕,不知道是在和谁聊天。 但他越是这样漫不经心,越是让人不敢轻视他。 闻声注视着来人,暗暗提高了警惕。 易逢初的本体正躺在安全的地方,此刻出现的青年,是手机用未知手段“复制”出来的虚拟躯体。 只是可惜,手机目前无法远距离制造出以假乱真的虚拟躯体,所以还是得麻烦易逢初本人行动,找一个附近距离不太远、保证安全的地点藏好。 易逢初缓缓走着,终于逐渐适应这具全新的身体,停留在闻声十步之外的距离——这是游玩者们公认的安全社交范围,懒懒地向两人点点头,神情自然地说出假名:“楚符。” “闻声。” 卷发女郎将头发捋到耳后,冷淡颔首:“左伊。” 火车的大门缓缓打开,苍白浮肿不似活人的检票员阴森森地站在门后:“请交出车票。” 嫣红的指甲在空中一闪而过,左伊宛若变魔术般从空中凭空抽出一张泛黄的车票存根,在两位男士之前将车票递了出去。 “过期的车票……”检票员嘴角扬起一个夸张得诡异的弧度,怎么看都有几分不怀好意,“进去吧,女士,下等车厢b042号铺。” 接着他又收下了闻声的车票,扯着同样嘶哑的声音:“下等车厢b043号铺。” 等轮到易逢初时,检票员突然像是断电的机器人一样顿住了,然后浑身颤了颤,让人担心他眼眶中半脱落的眼球会不会被抖下来。 接过易逢初的车票后,检票员动作流畅地鞠了一躬,声音中带上些谄媚:“欢迎您,尊敬的客人,为您服务是我的荣幸。您的房间是特等车厢a006号房间,如果您愿意,我很荣幸为您带路。祝您旅行愉快。” 左伊和闻声还没来得及上车,目睹全程之后,一齐陷入了沉默。 凭什么同样是车票存根,待遇差别如此之大?这人看着弱不禁风,到底是什么来历…… 顿时,两人看易逢初的眼神都不一样了。 易逢初倒还算淡定,对检票员点了点头:“谢谢,我自己进去就好。” 他以前也去现实副本中玩过几次,里面的怪物大概是被手机所震慑,要么转身就跑,要么态度极其卑微,他已经很习惯了。 只是这次有了普通玩家的衬托,效果才如此……炸裂。 三人都上了车,本该分头走向不同的车厢,却不约而同地停在原地,一时间面面相觑,谁都没说话,沉默在空气中扩散。 闻声最先打破了寂静,他看向易逢初,态度慎重地问道:“我想,您现在应该已经不是游玩者了吧?” 记录官一般不会在副本里现身,审判者又离现实太远,于是左伊猜测道:“断罪师?” 还没来得及给这个马甲添加设定,易逢初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是意味不明地笑了笑——留给他们自己脑补的空间。 在分别之际,他忽然将目光从手机屏幕上移开,对他们说:“给个提示,不要被先入为主的表象局限。” 闻声蹙眉,想追问什么,却见对面的人摆了摆手,步入了阴影之中。 易逢初途经一等车厢,发现车厢里的环境和二等车厢截然不同,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雅的花香味,地面上铺着柔软厚实的红地毯。 正在窗边用餐的乘客们衣着华美,桌上的美食、甜点令人目不暇接,红酒杯在水晶灯下折射出炫目的光彩。 这些就是副本名中的“贵族”吗? 如果没有手机刚才的提醒,他一定会毫不犹豫地给出肯定的答复,但是现在……他端详起这些享用着美食的乘客们,总觉得处处充满了违和感。 他们眼中都缺少神采,麻木的神情中透露出一种缺乏生机的死寂感,就像在享用死前的最后一餐。 尽管他们个个衣着得体,光鲜亮丽,却不像是高高在上养尊处优的贵族,更像是被生活压迫至连反抗都不敢的苦命人。 更违和的是他们的双手,哪怕有层层叠叠的蕾丝衣袖遮掩,易逢初也能看出那是经历过风吹雨打的手,生活在手背上留下了褶皱的痕迹,烈日也曾在其上留过焦痕。 易逢初若有所思地想着,缓缓合上了门,踏入特等车厢,找到属于自己的房间。 “你说,我隔壁有没有人?”进了房间,易逢初往沙发上一趟,忽然敲了敲墙壁,突发奇想地问道。 手机顿了顿,答到:【有的。这辆列车实际上只有下等车厢和一等车厢属于副本范围,与列车其余部分隔绝,哪怕副本里大爆炸,其他车厢也能正常运行,不受任何影响。】 【而其他车厢都服务于真正的乘客。你走过二等车厢时,没发现那里的隔间大多是从房内锁住的吗?那里面都是正儿八经买票上车的乘客。】 易逢初沉默一下,发现了华点:“可既然变成了副本,那应该是真的发生过事故吧?这样的列车还有人敢坐?” 手机答:【只有你们人类才这么多讲究。这是唯一连接现实和影界的列车,总会有影界生物要依靠它进出现世的。】 【神秘学中有一个说法——影界不存在于任何物质世界,而存在于伟大的厄运女神、阴影之母沉眠时闭合的双眼里。除非是手持女神发放的通行许可证的存在,其他一切生物、非生物都只能通过这一辆列车通行……】 【这辆列车背后的故事,比你想象的多得多。】手机意味深长道。 哦,原来是垄断行业,列车再破也不愁找不到冤大头付钱。 易逢初了然。 沉默片刻,手机忽然提醒他:【刚刚那个异能管理局成员,同样经历过你的注视,你最好不要在他面前暴露出特殊的能力,让他联想到“叙事者”这个身份。】 “但我既然生活在这个世界,就很难彻底避开与他们的接触吧,”易逢初双手合十,支着下巴,若有所思道,“目前为止,我能展现出的能力都来自你,早晚会被他们发现共性的。” 【你打算怎么处理?让他们调查到,所谓的“叙事者”只是一个故弄玄虚的谎言?让他们找到你的真实身份,加以控制或打压?】手机语气嘲讽地问。 易逢初早就习惯了手机时而毒舌的特性,不以为意,慢吞吞答:“他们喜欢调查……那就让他们查好了。” 说着,他轻轻笑了一声:“像这种聪明的家伙,最是对自己的推测深信不疑,只要给他们些许误导,就能看着他们执拗地偏向错误的轨道。” “现在我知道‘楚符’这个身份该如何编写了。” 易逢初抬起眼,湛蓝的眼瞳幽幽反射着灯光,手机却仿佛透过这层表象,看到了易逢初本人深黑而幽邃的眼,如同一颗冰冷发亮的黑曜石,“避不开和‘叙事者’的联系,那就不避开——” “让他们一开始就明明白白地知道,这个身份的能力来自于谁,因此才会显现出如出同源的相似。” …… 左伊一走进车厢,就蹙起了眉头。 “怎么了?”闻声看向她。 下等座的乘客们蜷缩在各自的座位上昏昏欲睡,每个人都仅能分得极为狭小的空间。角落里有几个蓬头垢面的人正抱着孩子低低地抽泣,旁边也有人不耐烦地抽着廉价的香烟。 左伊两人一走进车厢,就吸引了不少晦暗的目光,用帽子遮住脸歇息的人睁开了帽檐下的双眼。 感受到注视,左伊没有回答闻声方才的问题,掸了掸烟灰,故意提高音调,怒骂一声:“该死的,你居然敢背叛我?今天你不要想着再出现在我面前,鬼才信你那些花言巧语!” 说完,她重重关上了门,破旧的门扉被巨力拍得弹跳两下,差点撞在闻声的鼻尖。 闻声无措而茫然地站在门前,很快反应过来,左伊是在帮助他找到一个合理的借口,让他能够自然地徘徊在车厢里,借此机会迅速融入其余乘客们,攀谈套话。 毕竟不论古今中外,家庭矛盾永远都是人们津津乐道的一个话题。 想通这些,闻声的脸上接连浮现出惊讶、慌张、恼怒等一系列表情,焦躁地在房门前来回踏步,最后做出一副屈辱而无可奈何的模样,找了一个座位坐下。 第6章 窗外的风景穿梭而过,两旁是绵延不绝的皑皑雪山,眼见着离他们计划好的“列车脱轨”时刻越来越近了,几个贵族终于慌了。 现在走向一等车厢,与走向死亡无异。 “别、别开玩笑了,我们就随口一说,谁会真的去找那些尊贵的大人们?你们别当真啊!” 几个npc狼狈地伸出手脚,试图抓住什么东西稳定身形,却被闻声、左伊一左一右按住,像押送囚犯一般硬压着向前。 闻声眼皮都没抬一下,压在npc肩膀上的手稳如磐石:“不好意思啊,我这个人,就是容易当真。” 眉宇间总透着一股漫不经心的左伊,此刻也敛去了倦怠的神情,目光凌厉如寒刀,嘴里还斜咬着一根烟,踏着高帮靴硬是踩出了黑帮老大的气势。 她偏头凝视这些愈显惊恐的贵族们一会儿,嗤笑一声:“很害怕吧?你们把他们永远留在了那节列车上,却也被他们的怨恨困在这里无法解脱,一次又一次重复这个轮回。不过很快,一切相互折磨就要结束了。” “——你们猜,已经在无数次轮回中不断死于断崖的他们,有多恨你们?” 话音一落,原本还有个人样、呼吸心跳正常的贵族们顿时开始腐烂,堪堪包裹住白骨的血肉一块一块脱落,他们发出了尖利到不似人声的叫喊:“啊啊啊——列车员!检票员!” “我们给了你们钱,好多好多钱,你们说好让我们活下去的,快来处死这两个不知死活的贱民……” “这些贵族果然没有什么战斗力,”闻声早有预料,目光了然,“怪不得他们之前千方百计引诱玩家自寻死路,而不亲自动手。” 不远处员工休息室里,顿时传来了令人头皮发麻的挠门声,似乎有什么东西正从地上爬起来,指甲在门板上刮挠几下,打开大门。 列车员们以行尸走肉的姿态缓缓走出,冲几个贵族露出一个阴森诡谲,却又有几分谄媚的笑容。 它们干瘪空洞的咽喉如同连接着阴潮地穴,每一吐息都带着阴冷粘稠的气息:“当然,客人们,为您服务是我们的荣幸。” 左伊长长地吸了一口烟,然后拔出香烟,随手插进一个想要趁机逃跑的npc的眼睛里,火星烧灼的剧烈疼痛令对方瞬间发出凄厉的惨叫声。 恰好另一个列车员正挥下三寸长的利爪,于是左伊行云流水地推出那个捂住眼眶的npc,踢出去挡刀。 出乎意料,列车员明明来得及停手,却还是毫不犹豫地攻击了npc,利爪直接洞穿他刚才还试图讨好的所谓“客人”的头颅。 那个npc最后发出一声哀嚎:“为什么……你们这些人,生来就应该是服务我们的……” 在短暂的诧异之后,左伊眼中闪过一丝明悟。 这些列车员同样因为这些贵族的计划,而永远滞留在这辆列车上,永远也无法抵达终点。 他们对这一切的始作俑者,真的没有丝毫怨恨吗? 恐怕只是副本的规则让他们在撕破脸之前,依旧要维持着表面上的谄媚罢了。 闻声不断利用异能瞬移到怪物身后捅刀,身影快出了残影,引得左伊瞥他一眼:“为什么不直接把刀移动到他们脑袋里?” 闻声耸耸肩,无奈地答:“这次只带了一把刀,而异能的使用条件是‘接触’。” 换而言之,他可以送出一刀,却无法收回来。 “下次出门,记得往身上多绑几十把刀。” 或许是被朴实的回答逗乐了,左伊唇角上扬,语气中难得带上笑意。 血肉横飞间,两人一路杀到车厢门口,却见连接两节车厢的锁链居然正在逐渐消失,如同在阳光下消融的冰雪。 随着刺耳的金属摩擦声,两节车厢瞬间相互脱离,拉开了不短的距离,并且距离还在不断拉大。 “怎么可能,”左伊有些茫然,“我们明明阻止了他们的计划……” 说到一半,她猛然意识到什么,面色难看地闭上嘴。 ——是轮回。 列车上发生的一切,都在重复过去的轨迹。 所以,即使这次没有人对锁链动手脚,锁链也依旧在相应的时间点凭空消失了。 难怪区区一个c级副本,居然这么久无人完美通关,彻底终结它……因为这个副本的通关方式,理论上是根本不存在的! 除非,除非他们能回溯到许多年前,在这场惨剧第一次发生的时候,就改变命运的走向。 “在现在的时间点,改变许多年前的命运,这怎么可能做到?” 左伊脸色阴沉地望着前方,已然尽力思索一切补救方法,最后的答案却都是零。 ——这样逆着时间长河溯洄而上的伟力,岂是他们这些游玩者能够拥有的? 闻声的第一反应就是抓住左伊的衣袖,随时准备空间跳转,他眼下明显的青黑透出颓废,幽幽叹气:“看来这个副本,以我们的能力是无法解决了。” 他们唯一可以做的,只有保住自己的性命,活着离开副本。 而闻声还可以把副本的情报汇报给异管局,也算是有些收获。 就在气氛凝滞之时,对面车厢的门倏然打开了。 黑发蓝眸的青年悠然站在门后,他单膝蹲下,摊开的掌心上渐渐浮现出一条虚幻的锁链。 那条锁链飘到两节车厢之间,把两边紧紧地连在一起,由虚凝实,仿佛幻想降临现实,又像是刚才锁链消失的倒放影像。 几乎就是下一秒,列车猛地拐过一个大拐弯,但这次,再也没有车厢被甩下断崖,再也没有人为了自认更加高贵的“上等人”的性命买单。 “还不快过来。”易逢初抬眼看了他们一眼,催促道。 愣在原地的两人顿时反应过来。 闻声伸出手轻点左伊的衣袖,瞬移到楚符身边,他神情复杂,真挚地道了一声谢。 “你……您是构造师?”左伊不敢置信地轻声问道,一脸看到太阳从西边出来的恍惚。 在诸神游乐场,构造师立于玩家食物链的最顶端,他们背后大多有神明的安排或默许,且对异能的领域有一定要求——无论虚实,至少表面上可以凭空造物。 所以构造师十分罕见,罕见到大部分人都仅仅把其当作传说。 不同于在副本里苦苦挣扎的游玩者,以及兢兢业业为诸神服务的记录官和断罪师,构造师是创造副本的人。 据说每一位构造师都至少有独立创造一座城市的能力,这样的力量在大多数人眼中,已经与所谓的神灵无异。 身为官方异能者,闻声思考的角度则不同。 根据现有情报,他们这个世界加入游乐场的时间不长,至今连断罪师都很少有,所以这位楚符先生大概率来自其它世界…… 那么,他出现在这里有什么目的? 背后是否有某位神明的示意? 经过一天一夜的酝酿,易逢初这次是有备而来的,不仅设定好了人设,还早早入了戏。 此时此刻,他沉浸在编造的谎言里,某种病态的兴奋在他浑身的血管中冲刷——让所有人彻彻底底以为他是另一个人,这是否也算是一种精妙绝伦的恶作剧呢? 在这样难以言表的兴味中,易逢初几乎要骗过自己,虚假捏造的过去仿佛被风簌簌吹动,将“楚符”的一生展现在他眼前: 似乎他真的曾是一位神秘神明的信徒和眷顾者,拥有过强大的能力、复杂的经历,最后却因某些原因而与神明背道而驰,离开了祂的庇护…… “构造师,很久没有人这么称呼我了。” 面对左伊的疑问,楚符眼中闪过一抹怀念,湛蓝的双眼没有聚焦,虚虚落在远处,仿佛看到了遥远的过去:“但那都是过去的事了,没有提起的必要。” “现在,我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游玩者,”顿了顿,楚符还伸出两根手指比划,“异能二级的那种。” 闻声只觉得槽多无口,于是选择沉默。 看过楚符刚才的表现,谁会相信他的鬼话? 现在“普普通通”的标准都这么高了吗? 就在几人闲聊的功夫,飞快行驶的列车已然抵达终点站。 “终点,到终点了……” 一等车厢中,原本都像木头人一样一动不动、神色呆滞的npc们忽然有了反应,车厢里一阵喧哗。 有人把脸贴在窗户上,痴迷地盯着窗外的车站,有人则像现实中的普通乘客一样拿起行李,迫不及待地挤到门前。 列车门一开,他们就蜂拥般地挤出车厢,尽管他们一走出门口,就像是消融的雪一般变得透明、直至消失,但每个人脸上的表情都如此幸福,无神木讷的双眼似乎逐渐盛满微光。 怎么能不感到幸福呢? 这是他们生生死死无数次,也没有抵达的终点站啊。 “我一直很喜欢人类艺术家的一句话,‘悲剧就是把美好的东西撕碎给人看*’,但反过来说也是一样的,我同样喜欢将支离破碎的碎片缝合起来,织成一个意料之外的完美结局。” 楚符感叹,声音忽然低得几乎听不见:“……我终会证明的,祂是错的,祂为命运编写的戏剧真是烂透了。” 他的话被风吹散,要不是闻声离得近,大概也无法听清这句喃喃。 犹豫再三,闻声最终在礼貌和情报中选择了情报,厚着脸皮出声:“请问,您说的‘为命运编写的戏剧’是什么意思?” 在楚符看向他时,他立刻不争气地认怂了:“抱歉,如果您觉得冒犯,请忽略我……” 第7章 第二天,滨海车站附近的居民区内,孟司游正在例行检查现实副本留下的影响。 他的异能「无声令」与声音息息相关,此刻他闭上眼,就能听见周围的万事万物都在异能作用下窃窃私语。 从生命体到无生命体,小到微不足道的蚂蚁、尘埃,大到高耸庞大的树木、高楼,一切都在用它们独有的语言和声线,向孟司游叙述着四周的风吹草动。 这也是局里常常把巡逻检查工作托付给他的原因。 “嗯,没有物体发生扭曲或异变,也没有死物被赋予生命的特性,一切正常……” 孟司游掏出随身携带的笔记本,刷刷刷记录下来:“车站附近仍然有轻微的力量余波,但整体波动呈现下降趋势,不出一个月,该区域就能彻底恢复正常。” 检查完这些,孟司游按照惯例,开始以警员的身份随机寻访周围的居民。 居民们的回答都没什么特殊的,直到孟司游来到距车站最近的保安亭,里面的值班保安闻言,露出思索的神色。 “昨晚凌晨,有一个陌生的年轻人忽然来这里,算不算特殊的事?” 低头记录情况的手微微一顿,孟司游弹起笔帽,专注地望向保安:“大概凌晨几点?” 保安挠了挠后脑勺:“这个记不太清……” 但孟司游听见墙上的挂钟给出了准确的答复——2:45。 这个时间,实在是太巧合了…… 据闻声的报告,恰好滨海车站连通现实副本的通道是2:32至2:54开启的。 孟司游皱起眉,不禁怀疑保安口中的陌生年轻人和副本有关。 “那个年轻人大概是什么样貌,有什么特征?” 听到孟司游严肃的追问,保安愣了愣,渐渐地目露惊恐:“警官您问这么仔细,该不会,那个人其实是什么通缉犯吧?” “抱歉,这些事暂时无可奉告,”孟司游公事公办地说,“但我们需要你仔细回忆一下,你提供的每一条信息或许都很关键。” “好好好,我好好想一想……” 保安凝神思索好一会儿,手指在空中挥舞着比划,描述着年轻人的外貌:“一个大概二十出头的男大学生,长得挺清秀的,穿着黑风衣,白衬衫,总是低头看手机,不知道在和谁聊天……” “当时他很匆忙地赶来敲门,说是什么没带钥匙和钱,问我能不能在保安室里睡一晚。当时我看他仪表堂堂,不像坏人,像那种很听话的学生仔,就答应了。” “然后他就留在保安室里,躺在墙边那张躺椅上睡着了,睡得特别快、特别熟。我也趴桌上休息了一下,大概五点半的时候,我起来绕着小区巡逻一圈。” “等我再回来,他就不见了,桌上留了两百块钱……” 孟司游听到这里,提出疑问:“他不是说没带钱吗?” 卡壳一下,保安语气弱下来:“我怎么知道?可能他后来翻口袋,又翻出钱了吧,而且人都不见了,我也没处去追啊。” 所以那个人大概是五点半时离开的,而五点半,也恰好是副本结束的时间。 孟司游陷入了沉思,越发觉得那人可疑,于是试图从保安这里挖出更多细节:“他有没有向你透露个人信息?在他和你相处期间,你有没有发觉什么异常?” “我哪知道他是谁?”保安下意识反问,记忆缓缓复苏,又改口,“哦,我们聊过几句,他说他姓易……” “他姓易?”孟司游盯住保安的眼睛,一字一顿重复,“你确定,他姓易?” “我、我应该没记错,”保安有些慌神,“警官,我说的有什么问题吗?” 孟司游默然。 姓易,让他很难不联想到他那久别重逢的老同学,易逢初啊。 仔细想想,特征也都能对上…… 孟司游闭了闭眼,感到头疼,他深吸一口气,鼓励保安:“没什么问题,你继续。” “异常的话,他一闭上眼睛就睡着了,算不算?”保安回忆着,“还有他一开始进来的时候,我就觉得他有点奇怪——他的脸色像是半梦半醒的,还时不时像是在听什么人说话。” “现在看来,还真是一个怪人……” 孟司游感谢保安的配合之后,不禁开始思索起来。 首先,他昨天刚刚见过易逢初,初步判断至少在那时候,他应该还是一个普通人; 其次,半夜出门来到副本附近确实是不合常理的行为,而保安认为易逢初看起来半梦半醒,甚至像在幻听…… 符合神秘学的猜想是:或许易逢初那时并非在幻听,而是在聆听一种保安听不见的“声音”。 顺着这个思路往下,孟司游更加疑惑了,易逢初当时到底在听什么? 是什么声音正在呼唤他,指引他,把他带到滨海车站附近? 巨大的困惑涌上心头,孟司游甚至感到他像是在逐渐步入一个巨大的谜团,这个谜团前后左右皆是泥沼,将他牢牢困住。 忽然,一道雷电划过孟司游的脑海,他蓦地想起了闻声的工作汇报。 据闻声所说,他在副本中遇见了一个疑似“构造师”的存在,现用名楚符,似乎和那位“叙事者”有着密切的关联。 考虑到叙事者可能对应的领域,闻声猜测楚符大概率也是因果、命运领域的异能者。 于是一个大胆的猜测,逐渐在孟司游心底成形—— 如果吸引易逢初前来附近的,并非是滨海车站副本,而是副本中的什么东西,或者…… 某位存在呢? 如果是命运领域,那安排一个普通人的行为举止,必然是轻而易举的吧? 但是易逢初作为一个普通人,究竟有什么被盯上的价值? “命运领域,命运……”孟司游垂着眼,凝视着笔记本许久。 这一页上,记载了他所整理的保安的叙述,如果汇报上去,一定会彻底改变易逢初的人生。 无论最后调查结果如何,易逢初身上是否有什么秘密,他注定会远离原本平凡的生活,被迫踏入异能者的世界。 就像高考之前,孟司游本人一样。 孟司游的手指按在纸页上,按压的力道不自觉加重,将纸张揉得发皱。 最后,在他自己也没有察觉的某一刻,这一页记录被他猛地撕了下来。 “撕都撕了,”孟司游盯着手中的碎纸,叹息一声,如释重负般地自我安慰,“大不了,我以后再派人盯他紧一点……” 话音刚落,轻薄的纸张就在孟司游掌心上颤动一下,瞬间被无形的力量抹去,仿佛从未存在过。 …… 在易逢初以楚符的身份离开副本后,手机构造的虚拟躯体就如同初雪消融般破碎,消失在空气中。 而易逢初本人沉睡在保安亭里的躯体,则缓缓睁开了双眼。 见保安不在,他就在桌上留了回礼,自行回家去了。 易逢初一边走在昏暗的街道上,一边无精打采地打着哈欠,心想,如果以后手机塑造的虚拟躯体能没有空间限制就好了,那他也不至于这么困倦。 一回到家,洁癖支撑易逢初简单冲完澡,然后倒头就昏睡过去,丝毫不知他给孟司游带来了怎样的心路历程。 幸好易逢初次日没有课程安排,这一觉就安稳地睡到中午,才悠悠转醒。 醒来后,他还在念叨着这段短暂的旅途:“这次的副本惊悚元素不多,不够恐怖刺激,但我对那辆列车和它通往的‘影界’很感兴趣……总体上来讲,还算是不错的经历。” 手机不为所动,之前易逢初已经多次表达对影界的好奇,但都被它坚定地拒绝:【影界现在是不可能允许你进入的,你先幻想一下吧。】 “哎。” 易逢初为手机的不近人情叹气,往微波炉里塞了一盒速冻拉面,打算草草解决午饭。 然而,他才刚刚吃到一半,手机就嗡嗡响了两下。 【住你隔壁的那位学姐,她的运气可真差,】手机向来机械刻板的声音中,居然让易逢初听出了一丝无奈,【她惹上麻烦了。】 “她又被拉进‘游乐场’副本了?” 【如果真的只是普通副本,那就称不上麻烦了。】 易逢初闻言,神色一凛。 手机都认为“麻烦”的东西,对一个初入神秘世界的学生而言,会有多么可怕难缠? 第8章 在收到系统通知之前,罗笙乐正坐在电脑前,搜索“诸神游乐场”的相关资料。 她顺藤摸瓜,找到了一个民间自建的游乐场论坛,回答了几个只有游玩者知道答案的问题,成功注册到一个账号。 暂时谨慎地没有绑定个人信息,罗笙乐就用这么一个新出炉的白板小号,大致浏览了一圈论坛。 嗯,分国际板块和华语板块,后者显然人数多而活跃;华语板块下面,又划分为“八卦区”、“闲聊区”、“组队区”、“交易区”和“悬赏区”…… 罗笙乐很快就了解到论坛的大致情况和规则,将这些信息分门别类地整理到脑海。 接下来,罗笙乐翻阅了一些讨论“未来日记”的帖子,发现里面对于“叙事者”的形象描写极为分裂,显然是真真假假都混在一起。 在大部分玩家们普遍认同的说法中,神秘手机是一位冷漠、强大而恶趣味的高位者形象,认为祂在通过屏幕观赏人们挣扎求生的模样,偶尔会因为上演的剧场实在有趣,而宽容地给予一些恩赐。 “就像给精彩表演打赏一样么……”罗笙乐念出玩家们的推测,不置可否。 老实说,她并不在乎叙事者帮助她的原因——她只知道尽管素未谋面,祂也确确实实救了她一命。 罗笙乐不会轻易放下所有戒备和警惕,但她同时会铭记这份恩情,把它藏在心底。 如果有机会,她一定愿意在不违反原则的前提下,回报那位曾慷慨相助的神秘者……不过以她的实力,大概也不可能帮上什么忙吧。 想到这里,罗笙乐无奈而自嘲地耸耸肩,继续翻着帖子。 越往下看,玩家们的猜测就越阴谋论,让罗笙乐惊讶之余也有些困惑。 这群人真的确定,以手机作为通讯工具的叙事者,不会有哪一天突发奇想找到论坛吗? 就在这时,电脑毫无预兆地黑屏了一阵。 罗笙乐刚刚想要起身检查电线,就看见屏幕再度亮起,电脑上出现了一行歪歪扭扭的字迹,拙劣得好像刚刚有一个孩童趴在电脑屏幕前一笔一划写下的:「一小时后进副本,请玩家做好准备。」 哪怕已经经历了不止一次,这种随机而惊悚的提醒方式,仍然让罗笙乐感到极度不适。 这会让她无比清晰地认识到,日常生活与“游乐场”的边界正在被模糊,而她平凡而安逸的日常已经被入侵了…… 罗笙乐皱着眉移开视线,急忙关闭了页面。 她换了一身便于行动的运动装,把手电筒、充电宝、矿泉水等基础物资装进轻便的登山包,然后在电脑上写了一封定时发送的邮件。 副本内外时间流速不同,不管副本里过去了多久,现实里都不可能超过十二小时——因此,如果她没能在一定时间内回来,这封邮件将成为她的遗书,自动发给亲朋好友。 时钟嘀嗒作响,一个小时很快过去,罗笙乐身后猛然出现一扇似乎镶嵌着万千璀璨星芒的大门,星门四角缓缓流淌出绚丽斑斓的星云,荒诞、美丽而诡谲。 双手不自觉地攥紧背包肩带,罗笙乐毫不犹豫地迈进未知的大门。 踩进门内的瞬间,她像是踏上了一团轻盈的云,眼前一片五彩斑斓,如同各色水彩在水里晕染开来。 等视野重新恢复正常,罗笙乐已经踩上坚实的地面,站在一座风格简约现代化的银白建筑面前,敞开的门左右刻着两行字——“鲸骨水族馆,为您呈现大海原本的模样”。 系统冰冷的声音响起:「欢迎进入b-级副本“鲸骨水族馆”,祝您好运。」 「副本介绍:这是一家极负盛名、有近百年历史的水族馆,因它最初的展品是来自深海的巨大鲸鱼残骨而得名。可惜,近年来馆内频频发生人口失踪案件,导致游客数量锐减,这让馆长和工作人员们头疼不已。」 「有人说,这是水族馆受到了恐怖的诅咒。」 「任务一:在水族馆里存活三天,即可离开副本。」 「任务二(支线):你是否听见,那与母亲走失的孩子正在啼哭?如果可以,请平息这徘徊不散的哭声,让笼罩在水族馆上空的阴霾散去。」 罗笙乐发现视野右上角,有一个鲜红的三分钟倒计时,立即反应过来这是系统催促她进入水族馆的手段。 看来系统要求的三天,是明明确确的不间断待在馆内,无法钻空子。 恰逢鲸骨水族馆一百年纪念日,罗笙乐趁着水族馆免费开放,无需出示身份证件和门票,混在来来往往的人群中走进馆内。 大厅内,有一个导游正通过扩音器娓娓而谈,罗笙乐也借此了解到水族馆的历史: “大家眼前的鲸骨水族馆,由一百年前的一位退役航海家最早创立,这位富有而勇敢的绅士战胜了海浪,并在他的最后一次返航途中,发现了一块巨大得前所未有的鲸鱼骨。” “而这就是鲸骨水族馆名字的来源,时至今日,哪怕这件宝贵的鲸骨藏品早已不对外展览,哪怕这里早已经过多次翻修重建,它也仍然保留了这个神秘的名字。” “水族馆分为a馆和b馆,其中b馆还处于重建中,故而暂不开放。接下来我将带着你们参观a馆,走近大海的奥秘与风情……” 听了一会儿,没再搜集到有用的信息,罗笙乐便悄悄地脱离队伍,独自四处观察。 由于支线任务,她一路上特地关注了遇见的幼童,但都没有发现疑似任务对象的孩子。 系统任务果然不可能这么简单,如果真的只是帮助一个走失的孩子回到长辈身边,那就不可能写进支线了…… 罗笙乐漫不经心地想着,没有感到失望和泄气。 穿过宽敞明亮的大厅,罗笙乐走进a馆长廊,整条走廊呈现出静海海浪般平缓优美的线条,穹顶与走廊两边打通相连,让五彩斑斓的鱼群能够在一面玻璃之隔处自由地游弋在人们头顶。 光线透过层层水波明暗变幻,柔和地投射在游客们身上,简直给空气都镀上一层清泠泠的水光,给人一种漫步在海底世界的奇幻感。 难怪这座水族馆人山人海,它的设计确实别有一种美感。 连罗笙乐也不禁心弦微微一松,脚步慢了下来,目光认真地扫过馆中的鱼类。 她对于海鱼没什么了解,但她能肯定,这里有许多鱼类是不存在于她所成长的那个世界的: 至少罗笙乐从小到大都没见过,有鱼鳃边上长着一排手指的怪鱼,鱼鳍搅动水波,那一片手指同样伴随着波澜摆动; 还有一条身形细长的鱼从她眼前飞快窜过,整齐的银色鳞片磨动几下,罗笙乐定睛一看,猛然意识到那些才不是什么鳞片,而是无数锯齿般的森白牙齿,密密麻麻地遍布那条鱼全身,像是绽开了一朵朵银白金属片打造的花…… 然而,最让罗笙乐感到毛骨悚然的,则是一条有三只眼睛在脸上三角形排列的无鳞鱼。 隔着玻璃,她与这条长着三只眼睛的鱼对视两秒,惊愕地发觉这条鱼居然长着浓密的睫毛,甚至还会对她人性化地眨动眼睛,圆形的瞳孔异常漆黑,盯得罗笙乐浑身寒毛直立。 这三只眼睛……简直太像人了。 偏偏眼中的神采又空洞深黑,不像人,甚至不太像是有生命的动物,给罗笙乐一种似人非人的诡异感。 转悠一圈,罗笙乐默默把水族馆的大致地形记在心里,日影逐渐西移,时间来到傍晚,游客数量同样渐少。 看着越发稀疏的人群,罗笙乐慢慢皱起眉,对着一抹玻璃发呆。 她总觉得她好像忽略了什么…… 隐约的不安感在她心底不断扩大,像有一团气堵在心口,吐不出来,也咽不下去。 “到底忽略了什么呢?”罗笙乐低声喃喃,她把掌心贴在冰冷的玻璃上,试图用温度帮自己冷静下来。 就在这时,她手边的玻璃上缓缓写出一行字,银色的字迹在水波中晕染开,仿佛有一只看不见的手正在另一头气定神闲地书写: 【注意时间。】 罗笙乐猛地一哆嗦,显然是被吓了一跳,她四处张望一阵,确认没人注意到这个角落,才压低声音猜测:“叙、叙事者先生?” 【是。】 这个字停顿一秒,很快便被抹去,勾勒出一行崭新的字迹:【水族馆有闭馆时间,你的时间不多了。】 闭馆?罗笙乐怔住一瞬,随即恍然大悟。 对啊,她在不知不觉中忽略了最基本的一条规则,那就是她在三天里都不能离开水族馆半步。 但是水族馆总有闭馆的那一刻,这也代表着,拿着游客身份的她会被清场出去…… “感谢您的提醒!” 心里一块石头终于落地,罗笙乐的语气都轻快起来,“我现在就想办法,换一个可以长期留在馆内的身份。” 该用什么身份好呢? 罗笙乐的视线向四周环视,忽然停留在一个匆匆路过的水族馆工作人员身上…… 更准确地说,是停留在她身上的黑色工作服和员工名牌上。 第9章 一个小时之后,罗笙乐压低鸭舌帽,扶正了胸前的名牌,以工作人员的身份出没在不起眼的角落。 希望其余“同事们”不要注意到我,不要注意到我…… 她在心底不断祈求,却仍然在一个拐角处,被迎面而来的一个蓝领管理员叫住:“哎,那边那个!快过来帮帮忙。” 罗笙乐正想逃走的身形一顿,觉得转身就走同样不是长久之计,只好又压了压帽檐,老老实实地走近管理员,听她数落一顿:“b馆的工作那么繁重,其他人都忙不过来,你倒好,一个人在这里游手好闲?你叫什么名字?” 紧张得心脏狂跳,罗笙乐缓缓吐出一口气,勉强维持住表面的镇定,声音含糊地回答名牌上的名字:“林烨。” “哦,”管理员见她深深埋下头,还以为是羞耻于偷懒被抓,没有起疑,“林烨……你就是今天新来的?既然是第一天上班,我就不追究了,以后认真工作。” 见蒙混过关,罗笙乐心中一喜,连连点头称是。 真巧啊,她随便敲晕一个人,居然正好就是第一天新来的员工,没有人熟悉她的长相和声音。 这么幸运,不会是叙事者先生降下的眷顾吧? 罗笙乐感激而尊敬地瞄了一眼身旁的玻璃,没敢多看,更不敢细想这位神秘者到来的缘由。 管理人员认为她认错的态度还算实诚,没有多加为难,低头看了看腕表上的时间,催促道:“你尽快去杂物室多拿几个干净的水桶,拎到b区,快点儿啊!” 说完,就一如来时那样风风火火地离开了。 幸好罗笙乐提前探查过水族馆的地形结构,不难找到员工工作区域,她很快就借着工作服混进工作区,找到杂物室,拎起水桶就出发了。 另一边,易逢初正坐在家中,全神贯注地关注着罗笙乐的一举一动。 如今罗笙乐没有随身拿着手机,他就只能通过类似屏幕的光滑玻璃观察副本。 在左右都是玻璃的长廊里还好,但一旦到了a馆和b馆相连的通道,四处都是坚实的墙壁,易逢初能看到的视角就较为有限了。 他盯了一会儿屏幕,困惑地提问:“你以前在副本里的视角,有这么局限吗?我怎么觉得这次格外模糊……” 【我也不清楚,】手机难得表现出疑惑,【好像有某种力量,某种……与我相似的力量,正在阻拦我渗透进这个副本。】 “怪不得是被你标注为麻烦的副本啊。”易逢初感慨一声。 他的指尖一下一下点在屏幕上,面露思索之色。 他也在思考,为什么罗笙乐随便挑中一个员工,偏偏就那么巧合? 罗笙乐身在危机四伏的副本世界,没有余力探究这一点,只能乐观地把这次“幸运”归因于神秘力量的帮助。 但扮演“叙事者”的易逢初却明白,他刚刚什么都没有做,手机在游乐场副本中的直接影响能力很有限——因此这巧合就更显得刻意。 “或许不存在什么巧合,有的只是必然,”易逢初若有所思地想,“管理员从来没有说过,新来的只有一个人——也可能是一批人。” 管理员的态度这么稀松平常,可能是习惯了一批又一批新人来到水族馆工作,又因不知名的原因永远消失在岗位上,如同丢进火堆中的柴薪,源源不断地消耗着。 至于为何新成员更换得如此频繁,那就不必多说了,必然是这座水族馆的问题。 “‘笼罩在水族馆上空的阴霾’……到底指的是什么呢?” 易逢初露出一抹饶有兴致的微笑。 在他思索时,罗笙乐也很快来到b馆前。 下午时,她也曾经来过这里,但那时b馆大门紧闭,几乎有手腕一半粗细的铁链缠住两边门把,还有安保人员频频来回巡逻,让罗笙乐找不到机会闯入。 现在却是无心插柳柳成荫,安保人员只是漫不经心地瞥了一眼她,就没有多在意,原本封锁的大门也明晃晃敞开,方便工作人员进出。 跨进门的一瞬间,罗笙乐就感到空气变得粘稠了起来,咸咸的、潮湿的气息中犹带一丝鱼腥味,灌入她的鼻腔。 两手都提着水桶,空不出手,罗笙乐就暗自使用了异能,让一道来自外界的清新空气包裹住她,如同一层薄薄的隔离膜。 走进b馆,四处的反光面又多了起来,罗笙乐余光瞥见又一行银色的字,祂似乎有些好奇和兴味:【在你的感官里,这里的气味似乎并不令人愉悦?】 怎么感觉祂像是在隔着玻璃观察一个小小的生态瓶,对里面生物的感受起了兴趣似的…… 对了,鱼——这不正是像她之前隔着玻璃看鱼群一样吗? 因为足够无害,所以无论是看鱼在水缸里悠闲地兜兜转转,还是看它们为了一点鱼料而相互追逐、攻击,都很有意思,看着看着时间就在不知不觉中消磨尽了…… 难道,这就是这位神秘而宽容的上位者平时看玩家们的视角? 罗笙乐暗自胡思乱想,面上还是很稳重的,她对着那行字轻微点头两下,表示肯定,接着就四处打量起来。 比起a馆的干净整洁、装修优美,b馆有种不加修饰的粗犷简陋,头顶上的白炽灯表面破了一角,露出几条电线,墙边堆积着用以防尘的红蓝白三色的塑料篷布,垂在坑坑洼洼的水泥地上。 因门窗长时间封死,这里面的空气不太流通,闷热的空气氤氲着腥臭味,捂得罗笙乐额头很快沁出豆大的汗珠。 某种程度上,水族馆称b馆是由于正在重建而不对外开放,似乎也不能算是说谎,就这简陋的工地风格,就算大门敞开也不会有游客愿意踏入的。 艰难地抬起手肘抹了抹汗,罗笙乐拎着几个大水桶,绕过地上散落的各种杂物,看见许多穿着相同黑色制服的工作人员们围着两排水箱忙碌着。 有人负责检查输氧棒和水箱的运作情况,有人正站在梯子上喂饲料,有人则拿着一本小册子,认真地一一观察并记录鱼苗的状况。 忽略周围环境,倒是一派井井有条、忙而不乱的工作景象。 见到新员工来了,一个工作人员迅速奔到罗笙乐身边,身形快得像是一道风,急匆匆地往她手里塞了一柄长竹竿,顶端连接着一面大网兜,催促道:“新来的?那就先干点简单的,捞掉水缸里腐烂的水草。” 停顿一下,那人神情严肃,万分郑重地强调:“注意,千万、千万不能伤害到鱼,这可都是我们馆的宝贵财产。” 懵懵地接过竹竿网兜,罗笙乐忍着愈发浓烈刺鼻的鱼腥味,学着周围的工作人员,像模像样地把坏死的水草捞到空水桶里。 她往下看了几眼,a馆展示的鱼尚且还有正常的、没有长额外部件的鱼类,但这里水缸养育的鱼…… 只能说一个个奇形怪状,单就她现在清理的鱼缸来说,里面的鱼就有半人长,鱼尾两边还长着两条粗短的、蜷缩起来的人腿,皮肤已经泡得皱巴巴,泛着花白的颜色。 罗笙乐强行按捺住心里的不适,小心翼翼控制着竹竿不要碰到这条人腿鱼。 好在它两眼呆滞无神,一直无精打采地躲在水缸一角,大大方便了罗笙乐的工作。 而在易逢初的视角里,这些所谓的“鱼”则更加恐怖。 譬如这条人腿鱼,在他看来根本就是一个半人半鱼的怪物:泡得浮肿发白的人类身体上,从腹部长出了半条鱼身,它时不时扇动鱼鳍,带动着两者连接处的鱼鳞和肉芽晃动。 人类的血肉滋养着“鱼”的诞生和生长,这应该就是a馆里许多鱼的由来。 而此刻呈现在易逢初眼前的,是一个孕育到中途的过程。 易逢初同样明白,之所以罗笙乐眼里的人腿鱼这么乖巧地待在角落,也是因为无论鱼鳍怎样摆动,它都无法脱离鱼身下连接的浮肿身体,只能被迫安于一隅。 更恐怖的是,那具乍一看像是腐尸的躯体,居然还保留着一丝神智。 沉在鱼缸底部的眼睛死死盯着上方,嘴巴痛苦地张张合合,似乎在试图向上方的罗笙乐求助。 可罗笙乐根本看不见这些,她只是专心致志地捞着水草,双眼好几次无意识地与水缸底部的眼睛对视,又在对方产生一丝希望时,无知无觉地移开视线…… 或许是注意到易逢初对缸底之人的关注,手机解释:【在腹部长出鱼的那一瞬间,他就已经死了。现在求救的,只是一具残留一抹神智的尸体。】 【在现在这个副本里,你可以拯救的普通玩家只有你学姐。】 易逢初沉默片刻,最终选择暂时不把“鱼”的真相告诉罗笙乐。 他判断工作人员警告的“千万不能伤害到鱼”必然是一条重要守则。 如果现在罗笙乐知道她面对的都是曾经玩家的尸体,难保不会心神大乱,进而失手犯错。 还是让她暂时以为,“鱼”真的只是鱼吧。 罗笙乐一边勤勤恳恳捞着水草,一边竖起耳朵听其余员工的对话。 这些工作人员对着这些长相千奇百怪的鱼,却都表现得像是没有看见任何异常,正常换水、检查含氧量和水压、投喂,甚至面露关切之色: “今天这条鱼吃得好少,活动也很缓慢,是不是生病了?” 另一人闻言凑过来看了看,松了一口气:“没事,很健康。” “……” 屏幕那头,易逢初看了看两人眼前长在尸体额头上的八眼鱼,露出一言难尽的神色。 这时,手机忽然冷笑一声,本应没有情感的机械音透出几分嘲弄:【有家伙要倒霉了。】 易逢初把视角调到俯视角度,眼尖地找到一个正趴在水缸边缘喂鱼的员工,他脚底似乎微微一滑,手下意识往水下寻找支持,指甲在无鳞鱼身上抓挠出了一道浅浅的划痕。 第10章 在目睹一个活生生的员工自杀之后,罗笙乐就变得有些魂不守舍。 她机械似的重复着相同的工作,好不容易熬到了工作结束,跟着一群工作人员回到休息区。 坐在椅子上缓了一会儿,罗笙乐小心翼翼地向身边人打听:“刚刚那个员工……他做错了什么?” “他太不小心了,”身边人面露遗憾之色,摇着头叹息,“居然弄伤了鱼苗,这可都是我们水族馆最宝贵的财产啊,弄伤一分一毫都不行。” 罗笙乐恍恍惚惚地喃喃:“就因为不小心弄伤一条鱼?人命比鱼低贱……” 身边人闻言,眼神微变,疑惑而警惕地上下打量着她:“你没事吧?鱼本来就比人更加高贵啊,它们拥有着最优美的线条、最适应大海的身姿,是比人完美得多的生物。” 这人说话间那理所当然的姿态,较之他嘴里满口的歪理更让罗笙乐胆寒。 说着,他还语气憧憬地喟叹:“来这里工作真好,等我死了,我也可以待在鱼缸里,从人升华成更加完美的鱼……” 经此一遭,罗笙乐明明累得饥肠辘辘,但在员工食堂里也没什么胃口,一看到红烧肉,就忍不住想到之前那个撞死在鱼缸前的员工血肉模糊的脸庞,顿时食欲全无。 易逢初通过她身边水杯的玻璃面,同情地看着她,很是理解。 他刚刚也因为这些奇形怪状的鱼和血腥场景,没吃完热乎的番茄肉酱拉面…… 吃完晚饭,罗笙乐悄悄尾随其他工作人员,找到了水族馆内的员工宿舍。 罗笙乐不知道这件工作服的主人——“林烨”原本应该居住的是哪一间宿舍,但幸运再一次眷顾了她,这里的宿舍居然是单人间,而且有许多间空房,这大大降低了她暴露身份的可能。 老旧的铁架床配上一个低矮的床头柜、装着被褥枕头的小衣柜,以及边缘泛黄的洗手池,就组成了一间员工宿舍的全部。 罗笙乐随便挑了一间干净的房间,抬手掀起一阵风,卷走表面的灰尘,然后就放下带进副本的登山包,简单地铺好床铺。 易逢初看得直皱眉,他的洁癖很严重,几乎到了切菜时刀切进自己肉里、血珠溅到他脸上,他的第一反应会是“好脏啊”的程度,所以他十分佩服罗笙乐在副本里不太讲究的忍耐度。 在他的注视中,罗笙乐打理好一切,屁股刚刚沾到床上,又立即像被火燎一般蹦了起来。 她回想起那个被她打晕互换衣物,暂放在楼梯间门后的倒霉员工,于是再次风风火火地出了门,不一会儿,就斜架着一个双目紧闭、浑身无力的女人回到房间。 为了避免有人看到这一幕起疑,罗笙乐还把帽子低低按在了林烨的脑袋上,打好腹稿,遇到人就解释说这是醉酒的同事,最终有惊无险地关上了房门。 打晕人之后,罗笙乐就给林烨喂了道具「一场好梦药丸」,理论上能让对方无知无觉、生命体征不变地睡过这三天,但如果就这么把人丢在楼梯间……她的良心过意不去。 反正这边是单人宿舍,还是给这位被她顶替的倒霉蛋一个良好的睡眠环境吧。 做完这一切,罗笙乐终于松了一口气,感觉浑身骨头都松散了下来。 她低头瞧了瞧沾到灰尘的双手,然后来到洗手池前打算洗手。 一边拧开水龙头,罗笙乐一边想着,如果可以,她或许能在晚些时候,到公共浴室里冲个澡…… 但这个念头仅仅产生了一瞬,就被她自己掐灭了。 易逢初只看到,一股急缓不稳定的水流从有些生锈的水阀下淌出,然而在手指触碰到清水的刹那,罗笙乐的神色却陡然发生变化。 “母亲啊……母亲……” 罗笙乐很难形容这是什么感觉,似乎听觉和触觉的神经被无形的触须拨动着,接着错乱地联接到了一起。 一阵悠远缥缈的抽泣声就顺着这道水流,缓缓缠绕上她的双手,又像是在沿着她疲惫的神经爬动,留下阴冷、粘稠的触感。 这让罗笙乐瞬间联想到了白天投喂过的,浸在一个个水缸里的生物,想到它们生长出的纤细柔软的触须,亦或是表面触感细密如砂纸的盾鳞。 就好像……这水是“活着”的! 猛地抽回手,罗笙乐脸上浮现出一种不敢置信和恶心作呕混合的表情,她嫌弃地甩掉手上残余的水珠,脊背微微弓起,勉强抑制住呕吐的冲动。 良久,她才感觉好一点,拖着沉重的身躯坐到床上,拿起水杯灌了几大口饮用水,把恶心感冲刷下去。 易逢初不知道罗笙乐这边的具体状况,但他能够看出对方现在的不适。 所以,他耐心地等待水杯里的水见了底,才在水杯底部显现出一行字,闪烁着银色光辉的字迹透过水波折射,如同正在缓缓流淌的水银: 【你感觉到了什么?】 罗笙乐庆幸“叙事者”是在她已经咽下水、心情平复后,才与她联系的,否则她很可能当场一口水喷出来,然后趴在水池边大吐特吐…… 她已经习惯了这位神秘存在对于人类饶有兴致的观察记录,如实描述了刚才的异样。 “您或许无法理解人类‘呕吐’这一概念,”想到“叙事者”大概率非人的状况,罗笙乐还贴心地解释,“就是一种毫无食欲、甚至短暂失去求生欲,觉得整个世界都好糟糕的感觉……” 易逢初神情复杂,他总觉得自己都没怎么演,罗笙乐等人就已经先一步为他捂死这个非人类高位者的身份了…… 他甚至开始思考,如果他不再演得更加逼真、尽兴一点,岂不是辜负了他们的好意? 经历疲惫的一天,此刻终于稍稍放松,罗笙乐不禁对着杯子絮絮叨叨地说了一箩筐废话。 她不知道神出鬼没的“叙事者”是否还在听,只是拼命地转移着注意力,不知不觉中,压力就随着话语一同倾泻而出: “今天看起来没什么危险,但我觉得气氛好压抑……水族馆里的鱼很奇怪,人更奇怪。” “每一个人,他们的世界观和逻辑都与正常人完全不同,他们奉鱼为最完美的生物,所以哪怕他们露出和善的微笑,也让人感到惶恐。” “现在看来,生存过三天的第一条规矩,是不能暴露自己非工作人员的身份;其二,是不能伤害到鱼……不然,我也会被丢进鱼缸里,变成鱼苗的温床吧?” 易逢初静静听着,他看惯了游乐场里的大风大浪,此刻说不上有多大的感触,但出于礼节,他还是耐心地等到罗笙乐说着说着眼皮往下耷拉,才把手机息屏。 相当于看了大半天真人直播,易逢初也觉得有些困倦了。 “时间过得真快,好像我才刚刚起床吃饭,现在又要睡觉了……” 易逢初看了一眼窗外,明月高高悬在林立的高楼之上,静谧的氛围让他打着哈欠咕哝一声:“幸好明天是周末。” 洗漱后躺在床上,易逢初很快陷入黑甜的梦境里。 但……这次睡眠,似乎与往常不同。 他隐隐觉得自己在跋涉,跋涉过钢铁水泥筑造的城市森林,跋涉过无数水晶球似的、风景不同的世界,最终来到一片波澜起伏的大海上。 易逢初的思维尚且混沌,敏锐的感知却在扑面而来的海腥味中,嗅见了一丝无比香甜诱人的气息。 他顿了顿,然后一头栽进海中,不知搜寻了多久,进入一个幽暗漆黑的空间里。 近了,近了……那股—— 让他饥饿的味道。 第11章 好饿好饿好饿—— 瞳孔兴奋地缩成一条细缝,易逢初几乎迫不及待地想要狩猎,想要追逐到那股香味的源头,再将其吞噬进腹中,等待漫长的消化。 可就在这时,漆黑空间深处传来一声熟悉的呼唤:“叙事者先生……” 谁在呼唤他? 易逢初的动作下意识一滞,神智清醒了几分,但这只是相较之前完全被食欲驱使的状态而言。 他仍然像是深陷在梦中,隐约能感觉到自己此刻状态有异常,但是无法真正清醒,总是行动先思考一步做出。 似乎只是一个念头闪过的功夫,易逢初就抵达了呼唤声的源头,看见一个迟疑地行走在黑暗里的背影。 明明这里几乎一点光都没有,但易逢初偏偏就可以清晰地勾勒出事物的轮廓,甚至能够看清那道人影的每一根发丝、每一寸神经、每一个细胞。他辨认出这是他认识的校友、住他对门的邻居—— 最重要的是,不可以吃。 这也不是让他感到饥饿的源头。 于是易逢初抑制住进食的欲望,耐着性子回应一句:“我在。” 罗笙乐蓦地身形一僵。 她听见一声奇怪的回应,仿佛万千人同时张开口,咽喉共振中溅起层层叠叠的回音,杂乱无序地游动进她耳中,刮挠着她的耳道。 是的,“游动”—— 这是罗笙乐第一次知道,居然有声音可以用这个词形容,它似乎不仅仅是声波,而是另一种有形的、可感的、动态的“生物”。 除去这些古怪的回音,这声音里最中心最清晰的,是一个年轻男子清冽的声线。 客观来讲,不算难听,甚至称得上好听,但罗笙乐认为这远远不是她这种普通人类能够欣赏的。 易逢初盯着罗笙乐僵硬得不敢动的背影一会儿,发现自己居然需要微微抬起视线,才能看见她的脑袋,顿时不爽起来。 真是的,他有这么矮吗? 他隐约记得,自己至少比罗笙乐高半个头的! 易逢初顿时打起精神,用力向上伸展躯体—— 向上、向上,仿佛无穷无尽地向上延伸,很快,易逢初就需要低下头俯视罗笙乐了。 由于距离较近,罗笙乐能清晰感受到背后窸窸窣窣的动静,她听见许许多多鳞片摩擦的冰冷声响,“咔嚓、咔嚓”的声音一直向上空蔓延,让她无法想象此刻在她背后的究竟是什么庞然大物。 在黑暗里,罗笙乐看不见东西,但她几乎能想到,若是这里有光,那该会有多么大的一片阴影笼罩在她头顶。 “叙、叙事者先生……?” 这一次,尽管罗笙乐自觉她和这位高位者已经有几分熟悉了,仍然不免声音颤抖,透出一丝恐惧。 易逢初俯视着她,感到些微困惑,为什么要害怕呢? 他现在的样子有什么不对吗? 不过面对莫名其妙感到恐惧的学姐,易逢初还是决定出声安抚一下。 “别怕,”罗笙乐听见层层叠叠的回音再度响起,又离她近了一点,“……也别回头。” “不要看我,更不要试图想象我的模样。” 罗笙乐咽了咽口水,哆嗦着点点头。 怎么可能不怕啊! 她现在甚至感觉到,有很多条冰凉凉的东西从上方垂下来,如同盘根错节的古老藤蔓,游弋在她头顶上…… 这好像是许多条蛇? ——身形纤细、遍布冰冷鳞片的蛇。 难道,叙事者先生的真身是一团巨大的蛇群?祂也可以被尊称为“群蛇之王”? 不对,不能再想象了!冷静,冷静,收敛思绪…… 谨遵“叙事者”的叮嘱,罗笙乐一动不动地僵硬着脖子,控制自己不要有任何轻微的转头,强行把一茬一茬冒出来的思绪甩出脑海。 就在这时,罗笙乐感到游弋在自己头顶上的蛇们仿佛安静了下来,齐齐转向某处。 “你听,”“叙事者”含笑着,语气似有几分戏谑,“有小家伙在哭。” 蛇类“嘶嘶”吐着信子的声音在罗笙乐头顶和耳侧响起,她能感到一条又一条藤蔓似的、长着冰冷鳞片的生物游弋在她身后,甚至时而有鳞片蹭过她的发顶,让她不敢回头,僵硬地梗着脖颈,目光盯着前方的黑暗。 罗笙乐不敢再探究“叙事者”的真身到底是何种形态,她只能尽量转移注意,强颜欢笑着接话:“哭声?……抱歉,我什么都听不到。” 在她的感官中,这里只有一片无穷无尽的黑暗,而唯二能够与她对话、作伴的存在,又以另一种更恐怖的模样停在她身后…… 头皮发麻得如同要炸开,罗笙乐觉得自己现在还能保持着直立的姿势,没有腿一软跪在地上,已经十分争气了。 她甚至在心底想,天呐,她母亲一定预料不到,小时候那个看一眼恐怖片都会鬼哭狼嚎的孩子,长大之后居然能装作若无其事地和一位…… 一位疑似神明,又形如魔鬼的强大存在对话。 易逢初自上而下俯视着她,声音略带疑惑:“你居然什么都听不到?” 那您大概是不太了解我们人类的感官敏锐度…… 暗自嘟哝一声,罗笙乐解释道:“是的,我只能听见……像是海风穿过重重洞穴的呼啸声。” “或许这在您看来,是某种生物的哭声?” 易逢初至今仍感到半梦半醒,他再次不甚清醒地听了听,那抽泣声分明无比清晰地回响在四周,其中还夹杂着若隐若现的海浪声,显得悠远而缥缈。 而抽泣声的尽头……正是令他感到饥饿的气息根源。 易逢初伸出蛇信子,觉得口腔内两侧的尖牙有些痒痒的,有点馋,想要去觅食。 可是在这样未知的情景下,把罗学姐一个人丢在这里,似乎并不符合他从小接受的道德教育——这不满足他意识里“良好青年”的标准。 于是易逢初依靠意志力,强行按捺住愈发强烈的食欲,用怜悯的目光向下瞥了一眼罗笙乐,无声叹息。 真可怜啊,小小年纪就耳朵听不清、眼睛看不见的。 “?” 感到头顶上那些游弋的蛇们正在微微摆动,仿佛人在摇头似的,罗笙乐下意识疑惑地抬头,抬到一半却又强行遏制住了。 不能抬头,不能看…… 罗笙乐再度警告自己,然后听见“叙事者”那层层叠叠的声音响起:“你一直站在这里,似乎无法正常视物。” “是的,人类一般都是无法在没有光的环境下视物的,”她严谨地补充,“那些高阶异能者已经脱离人的范畴,或许可以,但显然我不包括在内。” 易逢初沉默了,他生出一丝不满,什么叫“人类一般都看不见”? 他明明就可以啊! 但易逢初急着去觅食,懒得和罗笙乐掰扯,他只是本能似的切断了自己的一部分——如同随手拔下一根头发那般轻而易举、无痛无感,让它游向罗笙乐。 “那我就让你‘看见’。” 第12章 “那我就让你‘看见’。” 罗笙乐只听见叙事者先生如此含笑着宣布,还来不及思索祂话中的意思,就蓦地看到一抹金色在她眼前闪过,在瞬息之间便向她逼近,直到消失。 在这无光之地,这抹过于璀璨的色彩惊醒了罗笙乐的视觉,在视网膜上留下深刻的烙印。 反应了几秒,罗笙乐的呼吸骤然急促起来:她辨认出,这好像是…… 一双眼睛。 一双璀璨的、鎏金的、冰冷的蛇瞳。 “啊……” 罗笙乐后知后觉地捂住双眼,她现在才意识到,是有一条长着鎏金瞳的小蛇钻进了她的双眼! 这种感觉异常奇妙,没有痛觉,甚至没有像是眼睫毛掉进眼中那样的异物感——但她就是能够清晰地感受到,那条蛇已经融入了她的视网膜。 这条长着奇异金瞳的小蛇,轻灵地在罗笙乐眼里游动,冰冷坚硬的鳞片刮过她的眉骨、前额叶、遍布大脑的神经,仿佛能一直、一直游到她的脑海深处。 罗笙乐浑身鸡皮疙瘩都立了起来,一时间只感到眩晕,恶心,毛骨悚然。 等这种奇异的感觉彻底消退,罗笙乐才缓缓直起腰,放下捂住双眼的手,怔怔地望着眼前的场景。 正如“叙事者”所说的,她好像确实能够看见了。 明明没有光,但眼前事物的每一根线条、每一分轮廓,都尽数展现在她眼前。 罗笙乐惊奇地发现,原来在她睡着之后,她的意识再度来到了水族馆里。 只是眼前的水族馆,寂静无人,笼罩在一片漆黑之中,仿佛披了一层神秘而危险的黑纱布,令人望而生畏。 原地站了一会儿,罗笙乐觉得肩颈逐渐酸痛,又不敢随意行动,于是小心翼翼地询问一声:“叙事者先生,请问您还在吗?” 没有回应。 罗笙乐想起,似乎从那条小蛇出现开始,她就没有再听见背后传来密密麻麻的鳞片磨蹭、伸展的声响了。 ——祂大概是被其它事物所吸引,终于离开了。 意识到这一点,罗笙乐心中生出几分好奇,但更多的却是隐隐松了一口气。 “有危险的时候,叙事者先生能解决危险;没有危险的时候,叙事者先生就是最大的危险……” 她低声打趣一声,向前走了几步,开始观察黑暗中的水族馆。从陈设上看,梦中漆黑的水族馆和白天没有任何不同,只是氛围更加诡谲恐怖。 罗笙乐穿过大厅,拐进a馆长廊,然后猛地顿住了脚步。 只见在一间间水箱里,那些被当作收藏展览给客人们观赏的,居然不是鱼…… 而是人! 一个又一个皮肤泡得花白起皱,甚至浑身浮肿的人静静漂浮在水箱里,水波荡漾,卷起他们僵硬的身躯起伏,远远望去就如同白花花的海浪。 有的人被起起落落的潮水推攘着,晃晃悠悠地漂浮而上,漂到罗笙乐上空的拱形玻璃面上,惨白的脸紧紧贴住玻璃面,五官被挤得变形,眼皮翻起,像是水鬼正趴在上方,直勾勾地盯着罗笙乐看。 抑制住冲到喉咙口的尖叫,罗笙乐不自觉跌跌撞撞后退几步。 这一晚受到的惊吓太多,在达到心理阈值之后,她此刻已经有些麻木了,只是本能地想要逃离。 为什么,被展览的会是人? 罗笙乐还有睡前的记忆,她能肯定,自己现在一定是在梦境里——或许,这是一个不属于她的梦境。 难道……这个梦境的主人,认为该被展览的并非鱼类,而应该是人? 这是什么品种的变态? 罗笙乐脑海中闪过的第一个怀疑对象,自然是她最熟悉的非人类“叙事者”,但她很快否认了这个猜测。 虽然由于种族和能力之间巨大的差异,叙事者先生有时会做出令她惶恐的事……但罗笙乐认为,祂本身对于人类的态度还是偏友好的,不然祂也不会有兴致通过手机的形式,和不同副本里的玩家交谈。 叙事者先生应该还不至于在梦境中想象这样奇怪的场景。 把人装进养鱼的水箱,放在水族馆展览…… 沉吟片刻,罗笙乐从这个举动里,品味出了一点泄愤的味道。 梦境的主人好像在愤怒,在通过这些事物发泄对于人的怒火,可是为什么呢? 这怒火因何而起,又因何爆发?它与水族馆有什么关联? 一时间想不通,罗笙乐就暂且放下这个疑问,继续向前。她很快跨越了长长的走廊,来到员工区域附近。 路过一面白墙时,罗笙乐忽地“咦”了一声,弯下腰凑近看去。 这是几行歪歪扭扭的字迹,像是幼童生疏地握着笔,一笔一划写下的,可是罗笙乐仔细辨认,却发现这种文字并不属于她所见过的任何一种文明。 ……而她偏偏就能够读懂,经由未知文字为媒介,信息以一种流畅的速度流淌进她的双眼。 不用猜都知道,一定是“叙事者”给出的那一条小蛇的功劳。 心有余悸地摸了摸额头,罗笙乐解读出这几行文字: 「母亲让我停留在这里,等待……的归来,我会做到的……」 「等待母亲的第三百天,有些姐妹兄弟开始背弃誓言,离开此地,有些同伴死于母亲仇敌的捕杀。」 「而我还在这里,我会永远留在这里,永远等待母亲的归来……」 “难道这就是系统任务里,那个与母亲走失的孩子?” 罗笙乐目露同情:“一般这种情况,可能是那位母亲已经抛弃了孩子,或是出了某种意外,无法履行诺言回来。” 无论是哪种可能,罗笙乐都倾向于认为,这位母亲不可能再回来了。 轻轻叹息一声,罗笙乐正想向前探索,却顿时感到地动山摇。 她听见一声恐怖的嘶鸣怒吼响彻整个水族馆,像是一千根刺似的扎进她的耳膜。 大地在开裂,墙壁在融化,世界在倒置——整个梦境都摇摇欲坠,仿佛被某种强大的力量猛地撕扯,承受不住一般四分五裂。 作为不幸见证这场变故的人,罗笙乐像是被塞进一个巨大的、最高转速的洗衣机,旋转、旋转着就被甩出这个梦境。 在她的意识彻底模糊的最后一刻,罗笙乐远远望见一个庞大如山脉的身躯,无数狰狞的蛇头相互缠绕着,鎏金的眼瞳闪烁在银白如雪的鳞片之间…… 只这么遥远的一眼,罗笙乐的精神就像是被重重锤了一拳,双目在灼痛,精神在撕扯,大脑在尖叫。 她觉得自己应该是在跟着尖叫的,但是又发觉她似乎根本没能张开嘴,极端的痛苦像一只巨手,狠狠地攥住了她,而且越攥越紧,越攥越紧…… 直到最后,她也分不清:她到底是因脱离这个梦境而眼前一黑的,还是单纯被这道恐怖的剪影震慑晕死过去的? 唯一能够肯定的,就是那惊鸿一瞥的鎏金眼瞳会如同烙印一般,给她留下永生难忘的印象。 第13章 次日,易逢初神清气爽地醒来,正要掀开被子下床洗漱,就听见手机忽然开口:【昨晚感觉如何?】 分明还是刻板无波的机械音,但易逢初硬是从中听出了几分古怪,他随手理了理散乱的碎发,眉梢微挑:“怎么问这个,你什么时候还关心起我的睡眠质量了?” 【呵,】手机冷笑一声,屏幕亮起,上面画了一个醒目的红色箭头,【看床头柜上,那是你半夜带回来的。】 易逢初下意识顺着红箭头的方向看去,原本惺忪的睡眼顿时睁大,发出一声疑问:“咦?” 他小心翼翼地双指捏起床头柜上凭空出现的东西,凑到眼前细细打量起来。 “呃,这是一根蜷缩的……章鱼须?” 乍一看像是章鱼须,细看又不同:这东西通体遍布的吸盘中心都有一条细缝,易逢初用手指拨动一下,发现细缝下居然隐藏着眼珠似的结构。 而触须被扯断的根部,则连接着一枚沾着幽蓝色液体的鱼鳞。 易逢初尝试想象了一下这奇行种的完整形态,先是在脑海中勾画出一条浑身鳞片的鱼,接着在鱼的鳞片末端添上几条卷曲的章鱼触须,最后还在触须上增添许多镶嵌在吸盘内的眼睛…… 好猎奇,什么鬼东西。 好奇心的驱使下,易逢初打开手机镜头,对准了这根古怪的触须,相关信息瞬间浮现在触须旁: 【海潮圣子的一根触须】 【介绍:祂已经死在无尽岁月之前,但尸体仍在呼吸。】 虽然不知道海潮圣子具体指什么……但看这个介绍,应该来自一具死了很久的尸体吧? 嫌弃地丢下手中的不明物体,易逢初拿起手边的酒精喷雾,对着自己的手猛喷两下,用纸巾细细擦干净手后,他才语气惊讶地询问:“这真的是我带回来的?我还梦游?” “你不是一直很关注我的人身安全吗?怎么昨晚不叫醒我,”易逢初戳了戳手机,“万一我大半夜梦游到马路上,被车撞到怎么办?” 手机沉默许久,缓缓回道:【……不用担心,你梦游去往的地方,可比马路遥远得多——我更担心你去撞死别人。】 易逢初困惑地皱起眉,神游天外一般洗漱完毕,他盯着镜子一会儿,忽然灵光一闪:“啊,我好像记起来一点。” “我隐隐想起来,昨晚我好像做了一场梦,”易逢初努力回忆道,“我好像抓到了一条闻起来很香的鱼……” “梦里我实在是太饿了,没忍住抓住鱼就啃了好几口,然后那条鱼不断地发出尖叫,在我手心摆着尾巴……最后一尾巴拍碎了梦境,我就醒了。” 手机的态度仍然有些古怪,它问:【哦,还有呢?】 易逢初耸耸肩:“其它的细节,我就没有太多印象了。好像罗学姐也在梦里,但我根本记不清她和我说了什么。” 他只是依稀记得,梦里罗笙乐的态度似乎有些惊恐,说起话来十分拘谨,而他则在梦里恍恍惚惚、放飞自我,处于脑海中想到什么就说什么的状态。 【……】手机陷入了沉默,没有再主动出声。 不过这样的安静才是易逢初最习惯的,与手机相处的模式。 一如往常地,易逢初走进厨房,打开冰箱,打算随便来点速冻饺子、奶黄包等等解决早餐。 丝丝冷气从冰箱里扑面而来,暖色的内置灯亮起,给瓶瓶罐罐的饮料、鲜翠欲滴的各色蔬菜水果镀上一层暖橙的光辉,看着就让人食指大动。 但不知道为什么,易逢初注视着眼前的食物,却觉得自己像是在面对一堆食之无味的蜡塑……他似乎有些无法想象自己品尝、吞下它们的场景。 明明他的肚子已经干瘪下去,不断发出饥饿的信号,可此刻他凝视着冰箱里的食物,根本生不出半点想要动口的欲望。 “算了,难得早上少吃点,应该影响不大吧。” 纠结半天,易逢初只从冰箱里拿了一瓶牛奶,加热后倒进玻璃杯。 哪怕是这么几口液体,他仍然感到难以下咽,慢吞吞地强迫自己吞咽几下,才机械似的喝完。 有点饿……但他一点也不想吃这些、这些…… 这些人类的食物。 那他应该吃什么? 易逢初迫切地想要转移注意力,忽略掉这股古怪的饥饿感,于是打开手机,再度开始窥探副本“鲸骨水族馆”。 时间还早,易逢初拿不准罗笙乐此刻是否已经起床打理好,所以出于礼貌,他没有贸然去看她那边的状况,而是借着水族馆上下的玻璃反光面,四处打量起来。 各个水箱中游动的鱼、镜子面前行过的工作人员、玻璃杯前众人的窃窃私语…… 一切都呈现在他眼前,然后飞快掠过,最后定格于窗户外的景象。 只见一片无垠的大海在阳光下泛起粼粼波光,雪白的浪花伴随着海风微微起伏,倒映在干净明亮的玻璃窗上。 “嗯?” 易逢初不免怔了怔,不敢置信地问手机,“等等,之前水族馆外面不是普通街道吗?现在怎么变成大海了……” 手机回答:【还不是被你吓得,‘水族馆’连夜带着收藏品和员工逃出八百里开外。】 手机的对话方式时常有些似是而非,易逢初摸不准它是在说真的,还是维持着一贯刻薄而戏谑的语气,所以谨慎地选择不全盘相信。 闲逛没多久,手机就出声提醒:【她已经梳洗整齐了。】 见易逢初的眼神陡然变得复杂起来,惊疑不定地观察着它,手机补充一句:【我没有性别,更不是以人类视力的形式感知事物的。】 【不要用人类的观念来揣测我,那会让我感到很无聊。】 “无聊么?明明是跟着这么多普通玩家的视角,我们才能探索、触发迄今为止所有副本的规则和机制,我觉得我们人类的观念——无论是好的还是坏的,都很有趣啊。” 轻轻合掌,易逢初眨了眨眼,语气含笑:“好了,让我们来看看,今天会经历怎样的奇妙探险吧。” …… 罗笙乐在漱口时,视线自然地下垂至水槽底部,余光意外瞥见一团发皱的、泛黄的东西卡在了水管口,只露出一点不起眼的边角。 这是什么? 罗笙乐好奇地低下头,手指微动,一阵气流就自水管中喷涌而出,把这团泛黄的东西也冲了出来,滚落在水槽底。 清风涌动,展开了叠成一团的纸团。 她这才看清楚,这原来是半张蓝底旧照片——它似乎是曾经被撕成两半冲下去,有一半大概已经顺着水流抵达不知何处,但有一部分正好卡在了水管入口处,皱巴巴地缩在长久闲置的房间里,直到罗笙乐住进来。 照片虽然缺失一半,但仍然可以辨认出是一张证件照,照片里的男人穿着白衬衫,胡须剃得干干净净,左脸颊有一条半根手指长的疤痕,划破了原本英气的眉毛。 罗笙乐的视线停留在这道疤痕上,觉得它形状弯弯的,又带着灼烧的痕迹,像是在脸颊边上烫出的一个小小的月牙。 这可能是以前来过这个副本的某位玩家留下的吧。 如此猜测着,罗笙乐本没有把这张照片放在心上,直到她操纵风给照片翻了一面。 照片背面还写着几个潦草的字,应该是用一种强力防水的特殊涂料写下的,哪怕是被塞在极度潮湿的环境里,字迹也只是有些许晕染开,可以辨认出字形。 “居然是汉字?” 这一下子夺得了罗笙乐的注意。 诸神游乐场遍布多个位面和文明,在数不胜数的大小副本中,能和来自相同文明、使用相同语言的玩家来过同一个副本,也算是一种缘分。 罗笙乐抱着亲切的心思,认真辨认出晕开的字迹,读着读着,面上不自觉的微笑却渐渐淡去。 “这个副本、不可能……?” 不妙的预感在罗笙乐心底不断放大,让她下意识感到焦躁不安。最后两个字挤在一起,几乎被撕扯走大半。 辨认良久,罗笙乐不确定地念出这最后两字:“献祭?” 这是什么意思?总觉得不像是好消息…… 蹙着眉头瞥了最后几眼,罗笙乐手心中聚拢一阵风,像是碎纸机一样将半张照片碾碎成纸屑。 连同照片上半张带着微微笑意的陌生面容,一同寸寸龟裂,化作风中的飞尘。 第14章 罗笙乐带上必需物品,一边把名牌别在胸前,一边走出房门,准备迎接全新一天的“工作”。 今天的鲸骨水族馆,似乎气氛尤为压抑。 每一个行色匆匆的工作人员们脸上都笼罩着如有实质的阴云,沉甸甸的,令人喘不过气。 无需询问,罗笙乐就很快明白了水族馆异常的原因——她驻足在宽阔敞亮的大厅里,惊愕地向外望去。 只见那大门之外,本应连接着道路的地方,居然被一片茫茫大海所取代,陆地边缘呈现一道突兀中断的裂痕。 而这座水族馆,就矗立在这片仿佛被某种伟力生生撕扯下来的大地碎片上,顺着洋流漂泊。 罗笙乐怔怔地站了好久,满脸震撼。 虽然一望无垠的海景,绵延起伏的波浪,以及盘旋于晴空的海鸟都很美……但这是一座水族馆应该待着的位置吗?! 怎么一夜之间,就从“水族馆惊魂夜”,画风突变成“鲁滨逊漂流记”了…… 在过于荒诞的现实面前,罗笙乐甚至无力吐槽,心里浮现出奇怪的比喻:这整座水族馆如同一只背着龟壳出远门的乌龟,迫不及待地流浪到一片陌生的海域上。 态度之迫切,就像……有什么极为恐怖的东西,在后面追着它似的。 “这、这应该是副本本身的机制吧。” 罗笙乐不禁回想起了昨晚光怪陆离的梦境,以及梦境破碎前那撼动天地一般的动静,感到有些不太确定:“应该不会是叙事者先生造成的吧……” “叙事者”易逢初听见了她的话,同样陷入沉思。 应该不是他…… 应该不可能是他做的吧? 转头瞥了一眼桌上的触须,易逢初也感到不确定起来,心里有点毛毛的。 所以他昨晚梦里那条鱼……不会真的存在,甚至就存在于这个副本中吧? 他依稀记得,那条鱼味道还挺不错,口感新鲜劲道,难道这根触须真的就是他梦游期间硬生生啃下来的? 易逢初不禁感到一阵恶寒,虽然他现在确实是饿了,但这不代表他就想吃这种长满触手、眼睛的奇行种怪物啊! 猛地灌了几口水,清水的凉意潺潺流动,抚平了易逢初心中的不适,他冷静下来,又想到:“只有活物才会害怕,才懂得逃跑。” “这样看来,这座水族馆似乎是活的。但根据导游的介绍,水族馆由人正常建立的,甚至前身只是一个富裕航海家的私人藏馆——它凭借什么获得了活性?” 易逢初一瞬间列出了几个可能——建立的地点、建造的材料、馆内的某样物品,或者在这百年之间馆内发生过某种仪式或者神秘事件,造就了这座“异常”。 沉吟片刻,易逢初在手机上打下一行字,让罗笙乐面前的玻璃门上浮现出印刷般的银色字迹: 【你或许一直忽略了一个问题。】 【“鲸骨水族馆”,那鲸骨最后去了哪里?】 这就是易逢初斟酌再三后,选中的怀疑目标——他怀疑一直存在于水族馆历史传说中的“鲸鱼骨”有问题。 哪怕他的这个猜想不对,他也认为系统直接把“鲸骨水族馆”作为副本名别有深意,提醒这么一句不会出错,更不会造成罗笙乐对叙事者身份的怀疑。 “感谢您的提醒。” 对待叙事者透露的一切信息,罗笙乐都会谨慎地写进待办事项,“我今天就会想办法调查这一点。” 等等,她怎么觉得自己像是叙事者先生操纵的游戏人物,或者说是开展冒险的电子宠物…… 罗笙乐在心里默默自嘲一声,赶在她又被其余员工目睹在摸鱼之前,转身向馆内走去。 水族馆都成为孤岛了,自然不再会有源源不断的旅客前来。今天馆内异常空荡,但所有工作人员没有丝毫懈怠,仍然尽职尽责地守在各自的岗位上。 负责照顾鱼类的饲养员不必多说,最让罗笙乐感到诡异的,反而是那些在a馆工作、平时负责招待游客的工作人员,明明没有任何客人,他们却维持着礼貌得诡异的笑容,时不时向四处点头问好…… 仿佛他们还在正常招待客人一样。 解说员也是一样,发音标准的水族馆介绍通过音箱扩大,热情洋溢的声音回荡在空无一人的长廊中,只有轻微的回响作为回应。 但解说员如同不知疲倦,一遍又一遍地做出演讲。 此时此刻,身处两地的易逢初和罗笙乐心理活动异常统一,一致觉得这些员工像是被设定好固定程序的伪人。 经过解说员时,罗笙乐本来不想多待,正欲加快脚步,却忽地注意到什么,速度渐渐慢了下来。 她的目光紧紧地黏在解说员衣领边上,霎时间走不动道了。 她又看见了昨晚梦境中那种未知的文字! 暗沉的红色扭曲在解说员衣领口,像是一条凝固的蚯蚓,静静趴在不惹人注目的位置。 和梦境中一样,这些未知的文字自然地流入罗笙乐的双眼里: 「我等了很久很久,母亲还是没有回来。」 “这位女士,”被注视的解说员缓缓转过头,对罗笙乐露出一个友善的笑容,“请问你在看什么?” 罗笙乐看着解说员的微笑,总觉得浑身不自在,尤其是对方那双眼睛,瞳孔不自然地扩大,像是本该长在一条浮肿的死鱼脸上的眼睛。 但罗笙乐还是神情自若地回答:“你的领子好像没整理好。” 顿了顿,她装模作样地板着脸,煞有介事般强调:“作为解说员,你可是我们水族馆的门面,千万要注意个人着装,下次做事仔细一点。” “啊?哦,”解说员立刻被转移了注意,低下头仔细来回打量着自己的着装,“谢谢,下次我会注意的。” 趁着解说员还在反省自己,罗笙乐像是脚底抹了油一般,迅速地继续向前走。 一路上,她有意注意水族馆的各个角落,果然陆陆续续搜集到不少零碎的话语: 「等着等着,我好像长大了。」 ——这条很正常,哪有孩子不会长大的?罗笙乐随意地想。 「我在生长,越长越大,越长越大……」 ——不对,只是每个人必经的成长阶段,有必要来回提及么? 罗笙乐皱了皱眉,心中掠过一丝违和感,继续寻找下一条信息。 「数到太阳第万亿次升起时,我……(划掉)」 「我死了,我开始腐烂,但死亡远不是我的终点。」 「正如我向母亲承诺的那样,我会永远在这里等待……」 「……直到那天,他们发现我了。」 第15章 「……直到那天,他们发现我了。」 直到这一条信息为止,罗笙乐就再也没有找到更多的“留言”,她不禁开始思考: 这些文字第一次出现,是在昨晚的梦境里,疑似来自那个梦境的主人,可今天它们为什么会随时随地出现在水族馆的任何一个地方? 这些如同暗红色蚯蚓般的扭曲文字,肆意攀爬在鱼缸深处、天花板一角、工作人员的衣领旁边,甚至直接贯穿了来往员工的整张脸庞,被他们无知无觉地携带着四处行走…… 像是地下室里潮湿生长的苔藓,无处不在。 这给罗笙乐传递了一种不妙的讯息,仿佛她无论在哪里,都处于梦境主人如影随形的影响之中,无法逃离。 而在罗笙乐的视线挪动于这些未知文字之间的时候,静静盘踞在她脑海中的银蛇忽地动了动。 只有手指粗的小蛇昂起椭圆的脑袋,缓缓游弋半圈,银白光亮的鳞片如同流淌的月光,鎏金的眼瞳仿佛正在以宿主的双眼为窗口,向外窥视着什么。 与此同时,手机另一头的易逢初蓦地怔住了。 刹那间,许多画面凭空出现在他眼前,让他看见了罗笙乐刚刚寻找的暗红文字。 这种感觉很难形容,易逢初能清晰地意识到这是另一个人的视角,但又能分辨出,画面中的“他”并不是罗笙乐本人—— 他似乎只是透过这一具躯壳,窥探到她双眼之中映出的事物。 “这又是什么奇怪的现象……” 很快回过神来,易逢初不适应地合上眼,两指揉了揉眉心,询问手机:“为什么我刚刚看到了罗学姐眼里的东西?是你搞出来的?” 【……不是。】 手机沉默片刻,没忍住喷毒液嘲讽道:【希望你下次再遇到异常,能够把向我兴师问罪的精力分出去一些,好好反省一下自己。】 “我一个普普通通好青年,能有什么好反省的。” 易逢初下意识为自己辩驳一句,接着就安静下来,整理着刚刚从罗笙乐那边“接收”到的信息。 他看到的画面大多和那些未知文字有关,所以他只能大致推测出,罗笙乐于昨晚曾进入过一段神秘而漆黑的梦境,尚未意识到这个梦境也有他的参与。 “是否有一种可能,无论是身处梦境中异样的水族馆,还是白天行走在正常的水族馆里,本质上她其实都位于那个梦境主人的内部?” “如果她所看到的一切,都是梦境主人体内的一部分,那文字能够出现在任何角落就不难理解了……” 这么看来,支线任务中“与母亲走失的孩子”,已经能初步断定就是那个梦境的主人,或者说就是这整个水族馆。 但该如何平息它的哭泣呢?这一点仍待调查。 屏幕中,罗笙乐似乎也想象到了什么,仰头打量着水族馆的穹顶,面色微微发白。 她压低声音,小心翼翼地询问:“叙事者先生,我忽然有一个大胆的想法……该不会,整个水族馆都是一个有思想、有生命的……” 【无需提前恐惧。】 易逢初冷静地安抚她:【着眼于眼前,命运自会引导你走向该去往的方向。】 银色的字迹映在玻璃表面,反射出液体流淌似的冷光,像是一捧清凉的潭水,无声无息地浇灭了罗笙乐心中的不安。 深吸一口气,罗笙乐暗自攥紧拳头给自己打气,点了点头:“您的指导是正确的……我现在去调查鲸鱼骨的下落。” 最直接的消息来源,当然是水族馆中的长期员工。 于是罗笙乐再度提上水桶和网兜,在b馆装模作样地努力捞水草的同时,和距离最近的同事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了起来。 期间,她状似不经意地感叹:“哎,真是太可惜了,我们水族馆因鲸骨而得名,可我工作这么几天,却根本没看到过那块传说中巨大无匹的鲸鱼骨呢。” “那个啊?早几十年就不见了吧,”同事漫不经心地回忆道,“我听说好像是在上一次,整个水族馆彻底推翻重建之后,鲸鱼骨就不再对外展览了。” “可是那样出名的大家伙,忽然失踪应该很明显吧?就没有人知道它去哪里了?” 沉吟片刻,罗笙乐试探地提出猜测:“不会是失窃了吧?” “那不可能,如果是盗贼做的,前几十年就该有相关报道了。” 同事刚刚捞了整整一桶腐烂的水草,把竹竿网兜倚在墙角,活动了一下肩颈,“也许是转为历代馆长家族的私人收藏了吧。” 馆长…… 初入水族馆大门之时,导游所讲述的水族馆历史再度回响在罗笙乐耳畔,让她握住竹竿的手微微停滞。 对啊,自从她进入馆内,见过形形色色的游客、工作人员和管理人员,唯独没有见过理论上最不可或缺的那一位——那就是现任馆长。 捕捉到同事话中“家族”这个关键词,罗笙乐沉吟道:“每一任馆长,都是水族馆创始人的后代?” “当然。馆内的一切设施和运营资金,全部由世代造船经商的巨富江家提供。” 说到这里,同事似乎想起了什么,叹息着摇头,目露惋惜:“可惜,这样善良而慷慨的一家人,却像是身缠诅咒一般……历代馆长,几乎就没有活过三十岁的。” “这一任馆长刚刚上任三年,没有亲自来过水族馆哪怕一次,我们也都从未见过馆长,所以留给馆长的办公室也就闲置了。” 罗笙乐觉得,历代馆长短寿的背后一定不简单,同事随口形容的“诅咒”说不定也真实存在着,甚至和鲸骨水族馆紧密相关…… 现任馆长或许正是知道这一点,才从未踏足过这里。 她理解馆长对水族馆避之不及的态度,但她还是决定想方设法联系上馆长,毕竟关于鲸骨的下落,大概没有人能比历代馆长的家族更加清楚了。 在心底默默道歉一声,罗笙乐继续不动声色地套话:“听起来好神秘啊……整个水族馆里就没有人能够联系到馆长?万一有财务状况,或者突发情况要汇报呢?” 虽然罗笙乐的问题很多,但她本来就是极为健谈的人,对着石头都能聊上几句——在同事眼里,她就是很典型的办事积极利落、待人开朗外向,只是好奇心有些重的新人。 只要能为水族馆创造价值,那就都是优秀的员工。 所以同事并不反感罗笙乐叽叽喳喳问来问去的行为,毫无戒心地回答:“财务管理还是每个月都要定期联系江先生的,只是我们大部分普通员工接触不到而已。” 有线索了! 罗笙乐眼睛一亮,低下头抿了抿唇,努力压下嘴角的笑意,又随意地找到几个话题,和同事多聊几句,有意冲淡对方有关刚才话题的记忆。 渐渐的,罗笙乐的注意力再度落到面前的鱼缸中。 在茂密水草、鹅卵石景观的簇拥下,一只双目呆滞的大鱼停滞在水中,只偶尔轻轻摆动两下鱼尾,不太活跃的模样。 罗笙乐原本没有多加注意,视线正要移开,却猛然停在大鱼的鱼鳃旁。 只见左边鱼鳃旁,留有一条半指长的陈年疤痕,弯如月牙形,看着像是高温灼烧的痕迹,横贯于砂纸质地的鱼皮上。 这道疤…… 霎时间,罗笙乐感到如坠冰窖,双手不自觉地微微颤抖起来。 这道弯弯的疤痕映在她紧缩的瞳孔中,逐渐和宿舍里找到的半张照片里,那个男人左脸上的疤痕完全重叠。 而这条大鱼,仿佛也感应到了她惊惧的目光,平静至死寂的双眼缓缓上移,与罗笙乐对上了视线。 “这条鱼……” 是玩家变的…… 罗笙乐几乎失声,她难以想象如果自己同样没能通过副本,那她是否也会被关在狭窄的水箱里,彻底退化成一条等待喂养、没有自由的鱼…… 相比之下,易逢初的眼神则淡漠许多,他指挥一时间吓得六神无主的罗笙乐:【去财务室,留给你的时间不多了。】 第16章 水族馆共分为三层,一层就是大多数游客前来观光的展览区域,第二层则包含着员工宿舍、食堂和杂物间。 第三层面积最小,主要是管理人员们的工作室,那间被闲置落灰已久的馆长办公室同样位于三楼。 以“询问薪资问题”为借口,罗笙乐畅通无阻地来到三楼财务办公室,坐在一叠叠花白的财务报表之后的财务管理,是一位双鬓染雪、戴着厚重老花镜的慈祥女士。 更幸运的是,这位一把年纪的老人还保留着传统的记录方式,在罗笙乐报上假名后,就看见管理员翻阅起一本老旧的电话簿,如枯树枝一般粗糙的手指一行行划过,上面记录着所有工作人员的姓名、职位、联系方式等等信息。 简直是天助她也。 对于拥有风系异能的罗笙乐而言,如果在这位眼神还不太好的老奶奶面前,还偷看不到想要的信息,那就有点太废物了。 趁着管理员接下来弯腰翻找抽屉时,罗笙乐就趁机掀起一阵微风,快速翻动起电话簿,寻找姓江的人。 很快,她就成功带着江馆长的联系方式,离开水族馆三楼。 罗笙乐自己的手机无法在这个副本世界拨打电话,所以她找出林烨的手机,满怀期待地拨出号码。 不一会儿,电话那头就接通了,传来一个年轻男人略带沙哑的声音:“喂?” “您好,江先生,关于您名下的鲸骨水族……” 还没说完,罗笙乐耳旁就只剩下一阵“嘟嘟嘟”的忙音,那位江馆长挂电话挂得飞快,生怕被魔鬼缠上似的。 罗笙乐还不死心,又尝试了好几次,但这个号码大概是被拉进了黑名单,再也没有被接通过。 正在她心灰意冷,打算另找办法打探鲸骨下落的时候,一行字迹缓缓浮现在她的手机屏幕上:【再换一个手机,继续拨号。】 【我会让他接通的,】易逢初气定神闲地担保,【只是,我需要你为我做一件事。】 在这一瞬间,罗笙乐脑海中不由自主地浮现出了“游乐场”里许许多多与未知存在做交易、联系过深,最终导致死无葬身之地的案例…… 但罗笙乐旋即想到,她的双眼深处甚至已经寄居了一条来自“叙事者”的蛇,罗笙乐就又感到无所畏惧了—— 先不说她一直不觉得这位神秘者怀有恶意,退一万步讲,如果祂真的心怀叵测,那她也根本毫无反抗之力。 罗笙乐打心底觉得,她根本没有引起“叙事者”敌意的资格。 于是她几乎没有犹豫,就应下了易逢初的要求:“您需要我做什么?” 【让他知道我。】 透过一个个端正的字,罗笙乐似乎能想象到祂温和、含笑却令人胆寒的语气:【“认知”是可逆的,一旦他知晓我,那我也就知道了他。】 …… 千里之外,一座极尽奢华的山脚别墅里,江馆长把一个手机号码拉进黑名单,嘴里低声咒骂着:“真是晦气……” “明明我已经尽力逃避有关那里的一切了,为什么还是总有人来打扰我?” “呼,”看着安静下来的手机,江馆长缓缓呼出一口气,下决心道,“我一定要躲得远远的,一定不会和我的祖辈们一样折寿……” 接着,他浑身放松下来,身子向后仰去,舒适地倚靠在柔软的真皮沙发上。 但是没过多久,他手边的手机就再度响起。 接通之前,江馆长特意留意了一下屏幕上显示的手机号码,确认不是刚才那一个带来水族馆讯息的号码,才放下警惕。 电话拨通以后,一道熟悉的女声经由电波传入他的耳中,不祥的预感几乎要让他颤栗起来。 江馆长颤抖着手,试图挂断电话,但已经来不及了——对面已然语速飞快地念出:“赞颂您,伟大的叙事者先生,命运长河的主人,银白群蛇之王……” “砰!” 手机被江馆长直接狠狠地掷向远处,发出一声惊雷般的巨响。 太阳穴附近的青筋猛地跳动几下,他下意识骂了一句脏话,语气暴躁凶狠,眼神中却隐藏着深深的惶恐不安,胸膛剧烈起伏着。 他看着手机以极快的速度砸在墙壁上,屏幕碎片散落一地,再也无法传出诡异的话语,可他的内心深处还是久久不能平静。 “神经病吧……” 维持着掷出手机的动作良久,江馆长粗喘着气,神经质地瞪大双眼,一眼不眨,几条鲜红的血丝缓缓在眼白上蔓延开来。 他将脸埋进手掌心,渐渐平复下心情,长出一口气,打算去摁铃召保姆上来打扫这一地狼藉。 迈开一条腿时,江馆长只是随意地向地上扫视一眼,悬在半空中的脚就瞬间僵硬住,不敢踩出半步—— 只见在他眼前,那被平整切割成均匀大小的大理石地面光可鉴人,其中倒映出了一行又一行银白色的字迹: 【接电话。】 【接下它。】 【回应它。】 …… 重复无数遍的字迹仿佛要化为雪白的蛛网,密密麻麻地包裹在江馆长四处,由于过于细密,一眼望去便是银白的潮水,似乎即将无声地将他淹没。 这些字倒映在光滑的地面上、玻璃窗里、甚至是晶莹的高脚杯中,遍布所有大大小小的反光面,连水晶吊坠上最精密细小的切面都没有放过。 而在这奇异的景象中,电视仍在播放,屏幕中的俊男靓女维持着温柔的笑脸,齐齐转过头,相互诉说爱意的台词被扭曲——“接电话”。 目睹着这不可思议、违反常识的一幕幕,江馆长只感到浑身血液凝固一瞬,随即黏稠地向头顶奔涌而去,让他头脑胀痛,双眼充血,两脚却冰凉地定在原地。 一时间,他想歇斯底里地大声吼叫:滚开——本不该存于世间的怪物!滚出他的房间…… 但当他的双唇哆嗦着相互碰撞,江馆长才恍恍惚惚发觉,原来他只能吐出一声声虚弱的呜咽。 “逃不掉的,逃不掉……” 他听见自己嗫嚅着说。 这一刻,江馆长终于认清了扎根在心底的恐惧,那是对于未知事物、神秘非人存在的恐惧。 恍惚之间,江馆长甚至觉得自己回到了童年:年幼的他被人抱到一间昏暗阴潮的房间里,无措地目睹原本年轻力壮的父亲在一夜之间,变得垂垂老矣——就是在那时,他第一次接触到了那非人的,恐怖而深邃的力量。 遥远的记忆中,父亲的眼睛像是濒死的鱼眼一般惨白、凸出,不甘地紧盯着房间天花板,逐渐冰冷的手死死握住江馆长的手腕,尖利的指甲深深嵌入孩童柔嫩的肌肤。 父亲沧桑的声音如同风穿过腐朽的枯木洞,带来死亡临近的气息—— “逃不掉的,儿子,我们逃不掉的……” 直到彻底闭上眼前,父亲仍然不断地呢喃着这句话。 这也是江馆长此生最大的梦魇。 这些人力无法抗衡、甚至无法理解的神秘存在,根本无需剥开他暴躁愤怒的表皮,就能催生他心底恐惧的种子生根发芽,令他的软弱藏无可藏。 “江先生?……发生什么事了,您还好吗?” 就在这时,一阵匆忙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是正在楼下做饭的住家保姆听到了动静,慌张赶来。 江馆长微微回神,才发觉身上的衬衫居然已经被冷汗浸透,黏腻腻地紧紧贴着脊背,让他有种被束缚的窒息感。 保姆阿姨似乎无法看到那些异常的现象,她有条不紊地把江馆长搀扶到沙发上,然后打扫起满地的手机碎片。 ……结束了吗? 虚脱般地瘫倒在沙发上,江馆长眼中掠过一丝希望的光芒,侥幸心理让他下意识退却起来,极度不情愿接听那个打探水族馆的号码。 然而,在保姆经过一片玻璃窗时,她的倒影身体继续向前走动,头部却以一种不正常的角度,缓缓地转向江馆长,嘴角上扬着做出口型: ——【记得接电话。】 刹那间寒毛直立,江馆长连滚带爬地找出备用机,换上常用的电话卡,连连带着哭腔承诺:“我会的、我会按照您的吩咐做的……” 第17章 时间回到十分钟前。 罗笙乐找理由借来了同事的手机,拇指犹豫地悬在拨号键上方,问道:“那请问,我该如何描述您呢?如果您愿意,可以将尊名告知我。” 易逢初陷入沉默。 之前他都是向不太熟悉的人传播所谓的“尊名”——实际上根本就是他在中二期时胡编乱诌的产物。 如果要对着熟人说出来…… 易逢初一向平淡的情绪难得泛起波澜,他细细感受着这种情感,恍然大悟这应该是“羞耻”。 于是罗笙乐静待几秒,就看见叙事者先生的回复:【用你的第一印象,来形容我。】 【一切描述、一切称呼,只要有关联,就能与我产生联系。】 “我来描述?真的可以吗?” 罗笙乐呆了呆,顿时感到如负重任:要如何尽量准确而尊敬地形容一位神祇,这历来是神明眷属、使徒甚至教宗所需要思考的,任何高位存在,从不会缺少最虔诚的信徒编写、赞颂并传唱祂们的名。 祂们的尊名与威能,往往会被最优美的文字如诗般诉说,会在教堂极尽华美的浮雕、彩绘穹顶下,经由唱诗班澄澈的声线升腾回转,乃至昼夜不歇。 可如今,形容一位神秘高位者的重任却猝不及防地落在了她的肩上…… 叙事者先生说得很轻松、很随意,但她怎么可能随便形容? 描述到怎样的程度,而不会让祂感到冒犯,这也是一个问题…… 易逢初只见罗笙乐面色凝重地思索许久,才下定决心似的按下通话键:“赞颂您,伟大的叙事者先生。” ——嗯,这是祂自己给出的代称,必然不会有错。 根据叙事者先生所表现出的,能够通晓过去未来的权柄,罗笙乐谨慎地补充:“命运长河的主人。” 还有…… 话到嘴边,她脑海中又浮现出那些相互交缠的银白蛇群,以及那双璀璨的鎏金眼瞳,不自觉地说出: “——银白群蛇之王……” 话音落下,手中的电话再度被挂断。 罗笙乐面露忐忑:“叙事者先生,请问这样可以吗?” 【你做得很好。】 易逢初很满意,他终于也拥有除自己之外的人编写的尊名了,说出去不算是一个彻彻底底的光杆司令,能强撑出有“楚符”之外其余信徒的模样。 而在这尊名落入另一个人耳中时,“联系”就产生了。 在手机屏幕中,出现一条散发着金色微光的细线穿透墙壁,直直牵引向某个方向,连接着一个明亮的光点,如同茫茫黑暗中亮起的灯塔一样显眼。 “走吧,”易逢初点向那一点亮光,笑道,“让我们提醒这位先生——不等对方说完就随意挂断电话,是不合礼节的。” …… 时间回到现在。 这次江馆长老老实实地接通了电话,哀求的语气微微颤抖:“你想知道什么?我什么都告诉你!只要你让你所信奉的那位存在放过我……” 他看上去吓得不轻,真想知道叙事者先生刚刚对他做了什么…… 好奇的气泡在罗笙乐脑海中冒出头,又被她戳灭,将心思引回眼前最重要的事情上。 她严肃镇定地说:“别害怕,先生。叙事者先生是一位和善的神祇,只要你愿意配合,如实回答以下问题,祂自然不会发怒。” “好、好的……”电话那头的声音虚弱道,“你想知道什么?” “我想知道,鲸骨水族馆历史中的那块鲸鱼骨,后来去了哪里?” “……” 江馆长沉默片刻,罗笙乐只能听见他急促而不安的呼吸声,他像是正沉溺于什么可怕的噩梦,久久才惊醒过来,沙哑的声线缓缓响起: “事实上在我出生之前,鲸骨就已经不见了,所以我同样无法肯定它去了哪里,只能通过我祖辈留下的讯息做出猜测。” “我的祖爷爷——也就是水族馆最初的创始人,由于常年航行在海上的经历,他养成了日常记笔记的习惯。在他晚年的笔记里,他本人的精神濒临崩溃混乱,反反复复地向家族同胞们表达悔恨和忏悔。” “他说,他不该打捞起那块‘鲸骨’,是他冒犯了神明的子嗣,因此给陆地带来灾祸和诅咒。” “他还说——‘它’在长大,越长越大。这让他难以想象百年后的今天,那块‘鲸骨’会成长到什么地步……” 易逢初若有所思地敲了敲手机屏幕,开始整合目前为止得到的情报。 首先,所谓的鲸鱼骨是活着的,它应该不仅仅是鲸鱼的遗体,而是来自于神性生物、神明后裔; 其次,整座水族馆同样拥有活性,它内部会浮现出未知的文字,像是什么生物的思绪或者日记; 最后,“鲸鱼骨”会长大,或许总有一天会成长到普通建筑难以容纳的大小,而水族馆正好在几十年前被推倒重建…… “鲸鱼骨,应该就在水族馆里。” 沉吟两秒,易逢初很快就得出结论,“亦或者说,新的水族馆就是依骨而建的。为了隐藏它,上一任馆长选择沿着巨大骨骼的形状砌起墙壁,在残骸内部建起长廊、大厅和大大小小的房间……” “我猜,鲸鱼骨应该是海洋领域的神性生物?那工作人员们的认知都被扭曲成‘鱼类最为完美’,就说得通了。” “对于海洋的子嗣而言,无法在海中生存的人类确实是劣等生物。”易逢初如此猜测道。 沉默已久的手机忽然出声,肯定了他的想法:【鲸鱼骨应该是潮汐之母的子嗣。】 【在神秘世界中,作为一位神祇的血裔和眷属,它和它的同类们被称为海潮圣子。】 【在鼎盛时期,它们曾遍布各个世界的大海底部,是帮助母亲统治海域的王族……】 说到这里,手机意味不明地补充一句:【可惜,自从潮汐之母的状态有异,不再正常回应祈祷、提供庇护,海潮圣子的时代就逐渐落幕了,如今居然沦落到这个地步。】 握紧手机,罗笙乐同样意识到,原来她一直都行走在神明后裔的残骸之中,面临着高层次的污染和危险…… 面色逐渐变得难看起来,现在罗笙乐更加关注的问题是:她应该怎样平息一位神裔尸体的哭泣? 她总不可能把这位神裔的母亲请过来,让祂们“母子团聚”吧? 不。 罗笙乐觉得就算她真的可以做到,以鲸鱼骨在梦境里展现的,对于人类的愤恨程度,也不一定会放她一条生路。 在这位神裔眼里,人类先是把它沉没在海中、等待母亲归来的部分尸骨拖回陆地展览,后又让它目睹人们把鱼类——形态与它更相近的“同族”圈养在水缸里,供人观赏取乐的行径…… 只要想象一下它的怒火,罗笙乐就感到头皮发麻。 说不定在它看来,把人关在水缸里培育成鱼,既是一种泄愤般的惩罚,也是一种宽恕和进化? 等江馆长透露完他所知道的一切,罗笙乐就挂掉电话,面色凝重地开口:“叙事者先生,看来这个支线任务,以我的能力是无法解决了。” “我能做的,只有小心翼翼活过这三天。” 易逢初却觉得她还是太乐观了,继续引导她:【不只是你——任何普通的游玩者,都不可能解决涉及神裔的争端。】 【那系统为何要不断挑选你们,来完成理论上就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罗笙乐猛然怔住,一股凉意顺着她的脊背,从脚底蔓延开来。 易逢初不无讥讽道:【在游乐场,你们是供神取乐的玩物,是平息神嗣怒火的祭品,是打探真神状况的棋子。】 【——唯独不是你们自己。】 【从进入这个副本的那一刻,你们就被抛弃了,你们注定以血暂时浇灭神嗣的愤恨与悲伤。】 在罗笙乐愕然而惊怒的神色中,“叙事者”以一种异常直白的口吻,一针见血地指出了系统背后的意图。 所以支线任务,不是不可能完成……恰恰相反,每一个葬身水族馆的玩家,都会在最后时刻完成任务。 只是,他们无法活着完成这个任务罢了。 罗笙乐只感到心脏被紧紧攥住,脸上火辣辣的刺痛,仿佛被荆棘抽打过脸颊一般,被当成祭品和弃子的不敢置信、悲伤与愤怒,一切情绪都交汇在一处,奔涌成漩涡。 就在这汹涌的漩涡中心,她仿佛能听见叙事者先生的轻笑,祂近乎蛊惑地询问:【你甘心吗?】 这简单的四个字,久久盘旋在罗笙乐脑海中,像是一只银白的飞鸟掠过水面,羽翼扇动起惊涛骇浪,使她无法平静。 她一动不动地立在原地,像是一尊凝固的塑像,内里却有滚烫的怒火从心扉间喷涌而出,在她愈发急促的呼吸声中爆发。 沉默良久,罗笙乐声音略带沙哑,下定了某种决心一般,斩钉截铁地回答:“我不甘心。” 【那就在梦境里呼唤我,迎接我的降临吧。】 透过缓缓消失的银白色字迹,罗笙乐似乎能隐约想象到一抹神秘的微笑。 如果祂真的是心怀恶意的邪神,恐怕没有人能逃脱祂的蛊惑和挑拨吧,罗笙乐想。 在许多神话传说中,蛇代表的意象都有蛊惑、神秘、智慧……正如这位群蛇之王,似乎总是能以温和平静的姿态,举重若轻地掀起最为汹涌的巨浪。 第18章 发完消息,易逢初起身,再次用手指捏起那一根卷曲的古怪触须,低声喃喃:“所以,我之前梦里吃的鱼,居然真是一具陈年老尸体?” 这也是他有把握,指使罗笙乐在海潮圣子的梦境里召唤他的原因——证据表明,那只海潮圣子应该是真的十分惧怕他,并在与他的争斗中完完全全处于猎物的地位。 这不,连触须都被当作储备粮,连吃带拿地打包回来了…… 既然手机被相似的未知力量阻拦,无法向副本投入更多力量,他没办法在现实里解决海潮圣子,那就让他在梦境里继续之前的“狩猎”吧。 “真好奇我在梦里处于何种状态,怎么这么生猛,连真神子嗣都随便啃。” 对于这件事,易逢初自己也觉得十分蹊跷,但自从手机来到他身边之后,他身上显露的异常也不差这么一件,所以他只是随意地感叹一句,并没有挠心挠肺地想要寻找真相。 ——开玩笑,如果面对那么多异常,他都要一个个刨根问底、立刻搞明白,他早就苍老十岁了! 易逢初始终坚信,等到命运来到合适的时机,他自然会明白他理应得知的一切,所以他从不强求。 把这件事放到一边,易逢初转而回想起梦中那股异常鲜香的味道,不禁咽了一口唾沫。 饥饿感像是添满柴火的火炉,在腹中熊熊燃烧,烧灼着他的神经。 闭了闭眼,易逢初终于克服心理障碍,对着触须一口咬了下去…… 出乎意料,入口并没有易逢初想象中的海腥味,而是如同豆沙一般顺滑的清甜。 至于那些吸盘内部的眼球结构,尝起来则像是爆浆焦糖珍珠,甜滋滋的香味顺着食道滑下,无声地抚平了如火焰灼烧的饥饿。 易逢初顿时眼前一亮,忍不住咬了第二口。 【味道如何?】手机问。 易逢初一边腮帮子不停地咀嚼,一边抽空回答:“你别说,这玩意儿的味道,是真的很不错……有点像芝麻海苔味的……” 真是神不可貌相啊,看着那么寒碜,味道居然很好吃。 易逢初嚼着嚼着,不知不觉中就把触须整根吃完了,他看着空荡荡的手心,缓缓叹了一口气。 他会想念它的,芝麻海苔——不对,是海潮圣子。 就在易逢初还在回味无穷的时候,手机冷不丁开口:【如果我说,你进入副本施展高层次的能量,可能引起一些不必要的麻烦……你还想要救她吗?】 “不是救她,”易逢初姿态悠闲地坐回沙发上,“是救‘他们’——我没有看尸体被永远困住副本里,源源不断地滋养鱼的癖好。” “如果总是一次次地袖手旁观,而不做出改变,那我和我所讨厌的、高高在上的诸神有什么区别?” 说完,易逢初想了想,笑道:“你指的麻烦,是你在诸神游乐场里躲避的敌人?” 手机沉默一瞬:【……你早就猜到了?】 “这不是很明显吗?”易逢初语气惊讶,“你总不能因为我不直白地说出口,就真把我当成什么都不思考的傻子吧?” “通过手机与一个个玩家联系,你显然在各个副本里寻找着什么。” “但你又无法渗透进太多力量,只能转而用迂回的方式影响副本,必然是在诸神游乐场中存在着令你避讳的敌对势力……我没有猜错吧?” 【你没有猜错。】 手机再度询问,【所以哪怕明白风险,你也坚持要解决这个副本?】 【为什么?因为人性中可怜的正义和悲悯?】 易逢初双手交叠,枕在脑袋后,他漫不经心地回答:“如果非要找个理由,你也可以认为……” “我想吃点海潮圣子换换口味了。” 说话时,他微微笑着,上扬的唇角后露出一对尖尖的虎牙,乍一看就像是蛇类灌满毒液的尖牙,无声地呼喊着食欲。 当天夜里,易逢初早早就沉入了梦乡。 一如昨晚,他于半梦半醒之间感到一阵轻飘飘的知觉,好像蜕皮似的挣脱了平日沉重的躯壳。 于是灵魂便像是氤氲升起的烟雾,又像是解开绳索的小船,毫无重量地向远方流浪。 他走过城市、荒野、沙漠; 漫步于深邃的星空下,斑斓各异的世界之间…… 最后,抵达一片无垠的海洋之上。 就在易逢初正要一头扎入深海时,一声缥缈的、如同海妖吟唱般的歌声自海面升腾而起,婉转的音律卷起茫茫的海雾,像是一层朦胧的纱布,干扰了易逢初的感知。 歌声悠扬,像是越推越高的浪潮一般,逐渐将音调推至高峰,霎时间,狂风骤雨一同降临。 白紫色的闪电划破黑夜,在混沌的苍穹中织就一张笼罩大海的巨网,刺目电光照亮了暗沉的大海,试图阻挠强大的敌人靠近。 ——让海上的船只迷失方向,困于重重迷雾中,这是大海的子嗣最为擅长的把戏。 在这样的状况下,易逢初同样难以辨别方向,连带着与他产生联系的定位点也一同变得模糊起来,使他动作微滞。 他思绪混沌地摇晃一下脑袋,在越发高涨的潮水中,看见了自己此刻的模样——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两轮如同曜日灼烧、却又泛着无机质冷光的“圆盘”。 易逢初愣了一瞬才反应过来,原来这就是他此刻的双眼,璀璨得仿佛融化流淌的黄金,庞大得像是海面上升起的两轮太阳。 这双鎏金蛇瞳镶嵌在雪银的巨蛇身上,无数鳞片小幅度张张合合,像是微微鼓动的鱼鳃,鳞片之下或是张开同样的金色眼瞳,或是伸展出一条条纤细的银色小蛇。 这些银蛇相互纠缠,相互缠绕,一起匍匐在巨蛇身下——远远望去,就像是一群庞大的蛇巢,它们游动着托举起巨蛇那无边无际的躯体,亦如同簇拥着祂前行在深夜之中。 “群蛇之王”…… 罗笙乐灵光一闪时为他取的尊称,居然意外的贴切。 啊,对了,罗笙乐? ——他好像是要来寻找这个人类的来着? 易逢初猛然回想起这一点,于是蛇瞳收缩,目光不善地注视着眼前阻拦他的海浪和迷雾。 也不知道是不是感受到威胁,弥散在空气中的海妖吟唱颤了颤,声音变小一瞬,似乎感到恐惧一般。 嘶,嘶嘶嘶—— 吟唱声渐小,取而代之的,是一声声阴沉嘶哑的吐信声,伴随着冰冷的鳞片摩擦的声响,缓缓回响在汹涌的大海之上。 连迷雾也如同倍感恐慌,随着群蛇前进的动作,雾气一点点向后退去。 …… 同一时间,罗笙乐早早就来到了海潮圣子的梦境中。 不同于第一次到来时的迷茫、惊惶,这次她几乎直奔主题,试图召唤叙事者先生。 自古以来,凡是与神产生联系的语言,就都能被听见——但若是召唤一位神祇亲临,哪怕是最胆大包天的异教徒,也不敢表现得随意而不敬。 虽然叙事者先生似乎并不在乎仪式规格,但罗笙乐不可能就随随便便敷衍。 更何况,如果能通过仪式增强神秘学上的联系,辅助祂更加顺利地降临,对罗笙乐而言同样有益而无害。 “不管怎样,都不会比成为神明后裔的泄愤祭品,永远留在副本里更糟了……” 她自嘲般地笑了一声,便着手准备迎接叙事者的降临。 罗笙乐用风凝聚成一柄薄而锋利的刀刃,对准眼眶下方,手腕微微颤了颤,然后毫不犹豫地刺入! 鲜血的气息惊醒了盘踞在她双眼深处的金瞳小蛇,鳞片簌簌刮过罗笙乐的额骨、眼周,却奇异地没有带来半分疼痛,雪白的蛇鳞也没有沾染一丁点血污。 通体雪白的小蛇经由创口离开,顺着罗笙乐的手臂爬到地面上。 与此同时,沉睡在黑暗中的水族馆仿佛感受到某种危险,地面开始剧烈震动。 砰、砰、砰! 水箱砰然破裂,一具又一具苍白的尸体从水箱中爬出,尖啸着向罗笙乐的方向蠕动,身后拖行出一道道黏腻的水渍。 “异教徒……卑劣的异教徒!”溺尸们伸出毫无血色的口舌,陈腐的喉咙里发出模糊的咒骂声。 它们奉行着令它们进化的主人——海潮圣子的旨意,誓要用尽一切办法阻止那位可怕存在的降临,当务之急便是破坏罗笙乐正在举行的仪式。 鲜血滴滴答答淌下,染红罗笙乐的双眼,她的视线此刻已经开始模糊,无力去关注那些试图攻击她的怪物,只专心致志地凝视眼前。 梦境里条件有限,但异能者的鲜血正是具有神秘意义的仪式材料之一。 以手指蘸着鲜血,罗笙乐在小蛇身前一笔一划地写出叙事者的尊名,随后在小蛇平静的注视下,深深跪拜而下,语气庄重地祷告: “伟大的叙事者先生,注视未来的鎏金之眸,银白群蛇之王,愿以鲜血铺就您前行的道路,以己身为您指引来路的方向——” 此刻,那些溺尸惨白浮肿的手几乎要碰到罗笙乐的衣角和发尾,利爪自四面八方向她伸来,但她却不管不顾,甚至没有回头。 鲜血从罗笙乐眼眶的创口里涌出,划过虔诚而专注的面容,滴落在地。 而与猩红一同掷地的,是她肃穆的呼唤—— “您卑微的信徒在此,恭迎您的降临!” 第19章 暗沉而汹涌的大海之上, 银白的巨蛇被蛇群簇拥着,鳞片之下睁开无数鎏金的眼瞳,与茫茫海雾对峙。 更准确来说, 是蛇群吐着信子寸寸前进,而海雾如同感到惧怕一般,在易逢初前进的方向退却、弥散。 远远望去,海雾像是被通天的利刃劈开一道深刻的缺口,犹如摩西分海。 然而,哪怕这雾气无法伤害易逢初半分, 他还是在一望无垠的大海上,缥缈动听的海妖歌声中迷路了,寻找不到“定位”的方向。 正当银色巨蛇茫然地匍匐在海面上时, 一道祷告声跨越空间和雾气的阻隔, 断断续续地传入他的脑海。 “叙事者先生……银白群蛇之王……” 伴随着祷告声的出现, 易逢初于冥冥中感应到,他与某个定位点的联系正在迅速加深。 曜日般的硕大蛇瞳向下望去, 只见在那一片漆黑的幽邃深海之下, 一点光芒骤然亮起,并且光线愈发明亮, 像是一座灯塔般照亮重重迷雾, 为他指引了方向。 飘荡在苍穹下的海妖吟唱声染上几分凄婉哀怨, 似乎也预感到了某种颓势不可挽回,接着就在隐约的哽咽中渐渐低下去, 直至彻底消失。 无数金瞳齐齐睁开,易逢初若有所思地盯住“灯塔”的方向, 只听祷告声继续道: ——“恭迎您的降临!” 此刻正处于半梦半醒似的混沌中,易逢初不理解这种召唤——或者说“神降仪式”在神秘学上的原理和作用, 他只是凭借着直觉想,他决定回应他的信徒。 他应允, 因此他降临。 于是这梦境中的空间骤然坍塌折叠,在巨蛇眼前凝聚出一道如同鲜血构筑的门扉。 门扉之中,流动的猩红如同泼出的红油彩,覆盖了海面上的波涛和风暴,取而代之的是水族馆内部的场景。 透过这道血门,易逢初能够看见一道熟悉影子跪拜在黑暗中,四面八方皆是向她伸来的苍白手臂,而在她身前接受跪礼的,则是一条盘踞在行行血字之上的细小银蛇。 这正是罗笙乐所在的空间。 经由血液与祈祷为媒介,未知的伟力降临在仪式现场,将那处空间重叠在易逢初前进的道路上。 易逢初没有犹豫,游动着庞大如山脉似的躯体,进入这道扭曲空间的门扉——降临在呼唤他的信徒面前。 罗笙乐对此早有准备,她维持着深深跪拜的姿态,双眼紧闭着埋进屈起的身体下,尽量将一切感官的敏锐程度降到最低。 不要去看,不要去听,不要去想…… 罗笙乐死死咬着牙,不断地在心底警告自己。 尽管如此,她仍然能感到某种沉重的、恐怖的力量降临在她周围,几乎凝成实质的压力让万事万物发出不堪重负的轻响。 “咔嚓,咔嚓……” 罗笙乐仿佛听到了自己的脊椎……不,是浑身上下的每一寸骨骼都在脆响,如同病入膏肓者痛苦的呻吟。 同时精神上的冲击和影响,令温热的液体从罗笙乐的七窍中缓缓流出。 这并非物理层面的伤害,更接近于身体面对精神污染的下意识抵抗和排毒,没有带来丝毫痛觉,故而罗笙乐直到舌尖尝出鲜血猩甜的气息,才迟钝地意识到:原来她在流血啊。 可罗笙乐很快明白,这已经是叙事者先生对“信徒”有所优待,有意克制力量的结果。 罗笙乐不敢抬头,但她能听见来自四面八方的、那些苍白溺尸的动静。 在叙事者降临的瞬息之间,从这些尸体早已被海水腐蚀的咽喉中,就爆发出了非人的尖叫,似乎经历了无比恐怖而痛苦的事物。 但这尖叫只爆发出一秒,就像是被扼住嗓子掐灭了,转而代之的,是身体在地面上翻滚蠕动、鳞片在地面上反复摩擦,以及吐出蛇信的声响。 罗笙乐微微一怔,随即意识到,这是叙事者先生把溺尸们转化成了另一种形态……另一种,更贴近于祂的眷族的、蛇类的模样。 此刻,这些溺尸应该是正在经历蛇蜕皮的漫长过程,不得不忍受着脱胎换骨的痛苦,可唯有褪下那一层带着黏腻水渍的鱼皮,长出整齐美丽的蛇鳞,它们才能获得真正的“新生”。 成为……更接近那群蛇之王的存在。 仿佛被这些巨大的动静惊醒,整座水族馆都开始剧烈震颤。 雪白的墙皮簌簌掉落,穹顶的吊灯“哐当”一声砸落在地,甚至连最为坚硬的承重柱和墙壁都开始倒塌。 砖块崩裂倾倒,一点点露出了那在水族馆墙壁之中隐藏几十年的—— 一具苍白的骸骨。 怪不得航海家曾经的错认,因为它看起来确实像是鲸鱼之类的骨骼,有着鱼类特有的流畅线条,白骨优美的曲线勾勒出一道蜿蜒的海浪,显出一种圆润的美丽。 如果这是普通的生物,那这具骨架必然已经死了,连尸骨都早已腐朽,与灵魂一同归于冰冷的死亡。 但海潮圣子,是流淌着真神血脉的神性生物。 对于祂们而言,生与死的边界并没有那么分明,所谓的“死亡”,也是一个异常漫长的过程。 就像宇宙中的星球在熄灭之后,仍然会向外辐射数以万计年的能量; 这只海潮圣子死后,祂的意识仍然徘徊在两排如立柱似的肋骨之间,心脏仍然在缓慢鼓动,带来绵长如海风似的呼吸。 在遥远的曾经,海潮圣子的尸体就静默地沉没在海面下,任由海浪日积月累地冲刷着。 渐渐的,祂的尸体开始腐朽,开始崩解,但祂还在呼吸着,思考着,清醒地等待母亲的归来。 祂本应该一直停留在海底,在亿万次的希望和绝望中坚持等待下去,直到那一天,远航的人类航海家意外地发现了祂的一块骨骼,并设法将其拉回了陆地。 在陆地上,海潮圣子目睹了那些本该被母亲统治的子民们被关在水箱里,被剥夺自由和天性,成为供人观赏的展品…… 于是祂的怒火不可遏制,在漫长等待过程中积攒的失望和痛苦,似乎终于寻找到了一个闸口,宣泄而出: ——是否是这些人类亵渎的行为让母亲感到失望,母亲才久久没有回来? ——对,一定是这样……母亲不可能抛弃祂们,所以一定是其它地方出了问题。 ——那么作为母亲最亲近的子嗣,祂应该惩戒他们,希望某一天能够借此得到母亲的宽恕。 从此,诅咒的阴霾盘旋在水族馆上空,蔓延在陆地上的人群之中。 白天,人群熙熙攘攘地行走在海潮圣子骸骨的内部,殊不知当他们参观水族馆的同时,也有无形的视线如影相随,在来往的游客和玩家之中精心挑选着祭品——那既是给祂自己的祭品,也是用以取悦潮汐之母的献礼。 易逢初只是向那墙中的骸骨看了一眼,就像是看电影一样,瞬间知晓海潮圣子的生平命运,但他对于这些并不关心。 他唯一关心的是…… “你看起来死得有点久,也不够肥美。”易逢初伸出蛇信,上上下下打量海潮圣子一番后,遗憾地叹息道。 群蛇纷纷发出兴奋的嘶嘶低鸣,连易逢初自己都没有意识到,他此刻说出口的语言不同于地球上存在过的任何一种语系,而更像是更原始的、更纯粹的…… 蛇的“语言”。 幽幽叹息之后,易逢初勉强抖擞精神,自我安慰:“不过还好,勉强足以果腹。” 话音未落,群蛇便已自巨蛇身躯下延伸而出,蜿蜒地爬行在地面上,如同一道道骤雨中的银色闪电,闪烁着令人不寒而栗的光芒。 无数双冰冷的金色眼瞳在黑暗中亮起,缓缓靠近、包围住隐藏在水族馆里的骸骨,眼底流露出面对大餐的期待和渴望。 然而,没有蛇贸然动口,它们似乎都还秉持着某种矜持一般,优雅地轻轻吐着蛇信子,极有分寸地克制着食欲,像是一位位坐在餐桌前整理刀叉的绅士。 面对沦为盘中之餐的境地,海潮圣子安静一瞬,随即爆发出刺耳的哀鸣:“母亲——母亲母亲母亲!” 海潮圣子的声音有几分像传说中的海妖,轻盈而灵动,即使是这濒临绝望的尖锐哀鸣,也如同奏鸣曲的高音部分一样动听。 瞧瞧,多美好的食物啊,还会自己奏乐唱歌呢。 易逢初心里想着,更加食欲大开。 受他愉悦的心情影响,群蛇肉眼可见地变得兴奋起来,嘶嘶声此起彼伏,不绝于耳。 海潮圣子听着,雪白骸骨颤抖得更加剧烈,引起一阵大地的震动。 对这一阵动静,跪在地上的罗笙乐感受得最为清晰,她将手掌贴在地面,惊愕地张开嘴喃喃:“土地下,下面有东西在蠕动……” 仿佛数条巨型的蚯蚓在土地下翻动,不多时,就有几根长满眼睛的粗壮触须拔地而起,掀起的土块和尘埃像是下了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雨,污垢打在罗笙乐和溺尸们的身上。 海潮圣子猛然挣脱开土地的束缚,拔出原本扎根于地面深处、还未腐烂的触须,高高举起,抽向天空! 虽然祂不是巨蛇的对手,但祂拥有一个无可比拟的优势—— 这里可是祂的梦境! 祂无法击退易逢初,甚至无法用常规手段逃离,但祂可以让自己从这场“噩梦”中醒来…… 触须不断向天空延伸而去,直入云霄,接着像是抽动一颗玻璃珠似的,狠狠打碎了黑暗的天幕! 霎时间,苍穹之中裂开一道缝隙。 裂纹如同蜘蛛网一般蔓延,很快就遍布整片天空,来自物质世界的光线透过数道罅隙照进这里。 第20章 罗笙乐刚刚洗去一身血污, 整理好登山包中的物品,坐在沙发上长出一口气。 就在这时,敲门声接连响起三下。 那声音节奏轻缓, 指骨清脆地叩击在门上,仿佛在敲打着某种韵律。 几乎是一瞬间,罗笙乐就把视线投过去,直觉隐隐告诉她,这次的敲门声似乎与以前的都有所不同。 犹豫一下,罗笙乐还是站起身, 来到大门面前。 她没有莽撞地直接敞开门,而是屏息凝神,凑到猫眼前, 试图窥见外面的情景。 与往常一样整洁明亮的楼梯道映入她眼中, 罗笙乐惊愕地发觉, 门外…… 门外根本看不到任何人的踪影。 出于安全考虑,罗笙乐在租房前曾经仔细查看过门口的走道, 确认过以门上猫眼的视角, 哪怕有人鬼鬼祟祟地躲在角落,也总会在视野边角投下一道影子, 暴露出行踪。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 四周空空荡荡的, 只有一束束光线无声地穿透悬浮的微尘,一点人影也瞧不见。 就在罗笙乐都要怀疑自己的听觉时, 近在咫尺的门板另一头,再度响起三声悠悠的敲门声。 声源距离太近了, 近得罗笙乐几乎能感受到门板的震动,好像门外的人——或者其它什么东西, 下一刻就即将破门而入似的。 无声地吸了一口气,罗笙乐壮起胆子询问:“请问门外是谁?” 门后的存在静了静,用含着轻柔笑意的声音回应她:“罗小姐,中午好。您不必紧张,对于本次贸然前来,我深感抱歉。” 这是一道陌生的男声,他咬字之间清晰流畅,又如同带着诗人诵读诗篇、亦或是夜莺在枝头啼鸣一般的韵味,流水似的潺潺浇灭罗笙乐心头的紧张情绪。 ——但这很不正常,像是异能带来的特殊效果。 罗笙乐敏锐地辨别出这一点,但感情上还是不由自主地放松一些警惕。 往好处想,对方好歹愿意沟通,态度不错…… 而且这位神秘来客还知道敲门,在得到主人应允前没有擅自闯入,这么看还是挺有礼貌的。 “中午好,”罗笙乐心里安慰着自己,继续问道,“请问您是?” “对您而言,我确实是陌生的,但您应该不会对我主感到陌生。” “我主”? 难道是…… 罗笙乐逐渐意识到什么,面露惊色,只听门外之人笑道: “正是不久前眷顾过您的——伟大的叙事者先生。祂的使徒奉命前来,向您借取一件道具。” 罗笙乐立即放下防盗锁,打开门,那位无法通过猫眼窥见的神明使徒正彬彬有礼地站在门后,在得到她的允许后踏入。 “请问您需要……”换拖鞋吗? 话还没说完,罗笙乐就低头瞥见,使徒的双脚似乎悬空在地面之上,于是默默闭上了嘴。 好吧,这大概是她有生以来招待过的,最特殊的客人了。 使徒踏入室内,灿金的头发半长,随意地披散在肩头,显出一种难以形容的洒脱随性。他循声望向罗笙乐:“您刚刚想问什么?” “不,没什么,”罗笙乐有些尴尬地笑了笑,指了指沙发,“您先坐?我给您泡杯茶。” 手上动作熟练地泡着茶,罗笙乐的注意力却不受控制地飘向这位神秘来客,脑海中浮现出许多猜测和想象。 ——虽然这么说很不礼貌,但看他的穿着,他真的像是一位流浪者…… 难道这是使徒先生的独特爱好? 还是说,传说中的“苦行士”就是这样的,为了体现对于叙事者先生全心全意的信仰和侍奉? 还有那身灰袍子的形制,瞧着不像是现代常见的款式,他简直如同从远古神话中走出来的神眷者……不知道他到底多少岁了? 想着想着,罗笙乐在走神间差点烫到手,便收敛起一大堆胡思乱想,专心致志地泡好茶,端到客厅中。 不知道是体贴地避免灰袍弄脏沙发,还是单纯对于客厅里现代风格的陈设感到好奇,这位使徒并没有坐下,目光有些悠闲地流连在一些小装饰品上。 “我的名字是布莱斯费博德,叫我布莱斯就好,”注意到罗笙乐小心翼翼打量的视线,他大大方方地展示了怀中的里拉琴,“如您所见,我是一名四处流浪的吟游诗人。” “除了传颂叙事者先生的威能,我也知晓许多有关诸神的秘闻传说,如果您感兴趣,随时可以旁听。” 罗笙乐微微吃惊,使徒先生提及诸神的语气是如此随意,似乎没有丝毫敬畏或避讳…… 转念一想,罗笙乐又觉得这很合理,毕竟他是叙事者先生的使徒,只会遵循祂的意志。 除此之外,她还注意到,使徒先生虽自称流浪,但他的言辞谈吐都十分得体,一头金发和十指指缝间没有沾染任何污垢,举手投足间的气质和那身破旧长袍格格不入。 如果这个世界真的存在小说里的落魄贵族,那应该就是这位使徒的模样吧…… 凭借那双独特的血红眼睛,他或许还能客串吸血鬼公爵之类的角色? “咳咳,”罗笙乐后知后觉,自己似乎沉默太久了,于是提及最初的话题,“不知道叙事者先生需要我手里的哪一件道具呢?” “这是一件对你而言有些危险的道具。遵从我主的意愿,我只会把它借走一段时间,在确认一些事情后,就会归还。” 停顿一下,布莱斯右手握拳,紧贴在心脏之前,仿佛正在静听神的旨意。 他说:“主说,这件道具名为‘潘多拉之心’。” …… 与此同时,在论坛某个隐秘的板块里,一个帖子悄悄浮了上来。 >>诸神游乐场>>禁区>>闲谈 等级限制:游玩者限行 【闲聊】关于那个被永久封锁的副本。。。 №0(楼主): 先自我介绍一下,本人是一个平平无奇打工的记录者,但就最近,我记录到一个副本因未知异常突然终止,并永远不对外开放了……感觉好诡异啊! №1: 这有什么奇怪的,那么多世界和位面,每天总有几个副本被终结的。 №2: 年轻人,还是见识太少了。 №3: ……不,我可能知道楼主在说哪个副本了。 №4: 只能说,那个副本情况特殊,它被永封是挺细思极恐的。 №5: 哦?楼上这么说,我就有点感兴趣了。 №6: 楼主人呢?快点说清楚!谜语人滚出论坛(怒) №7(楼主): 不好意思,刚刚在打字所以慢了一点。 众所周知,一般副本永封有两种情况,一是副本环境发生不可逆的摧毁,二是支撑副本运行的关底boss已经消失。 根据我观测到的数据,副本所在的世界环境指数正常,所以只可能是第二种情况。 №8: 那就是关底boss寄了,也不奇怪吧? №9(楼主): 问题是,该副本涉及的关底boss可是流着真神血脉的神性生物……这到底是什么力量介入,才能杀死祂? №10: 啊??居然有诸神家的“太子”陨落了? №11: 稀罕呐,太稀罕了……楼主等着,我招呼几位同僚一起来围观! …… №33: 看之前:什么场面我没见过 看之后:这个我真没见过 №34: 升职游玩者之上就是这点好啊(点烟) 在论坛,你甚至可以讨论神性生物的死亡(惊呆) №35: ……那这事儿确实是有点诡异,真好奇是什么神人胆敢磨刀霍霍向“太子”? №36: 说不定是有大佬进副本呢? №37: yysy,就我们论坛里这些人,哪个不是尸山血海踏出来的?领域破坏力强的高阶异能者,倒也不一定不能杀死神性生物…… №38: 这倒是,虽然都带个“神”字,但真神和神性生物之间的区别也太大了。 №39: +1,哪怕同为神性生物,强的和弱的之间差距也堪比人和兔子。 №40: 楼上说得倒很勇,真让你面对神裔,你敢下死手? №41: 是啊,这才是关键吧!你们都说祂们相当于是游乐场“太子”了,就算有能力杀死,谁敢冒着被真神找上门的风险动手? №42: 在这里当然谁都敢说咯,真遇见真神血裔…… 说不定人家扇你一巴掌,你还只能咬牙笑着把另一边脸凑上去。 №43(楼主): 大家别吵起来了,友好交流(爱心) №44: 所以楼主有记录到通关玩家是谁吗?胆子也是真的大。 №45(楼主): 没有记录,那个副本的数据缺失严重,只知道副本正常流程有三天,但只进行到第二天夜里就中断了(叹气) №46(楼主): 我的异能和时间领域有关,可以尝试通过“溯源”复原数据。 但在这个副本,我的异能根本不起作用,我感觉就好像…… №47(楼主): 就好像,那一段时间被生生截断了,让回溯的足迹止步于异常发生的节点,根本看不见之前发生了什么。 №48: 这听着是有点邪门啊…… №49: 工作摸鱼时吃到的瓜就是带劲,现在感觉后背凉凉的(寒冷) №50: 楼主有没有想过,你的异能不起作用,可能不仅仅是位格压制的原因? №51: 楼上细说。 №52: 我只是猜测啊,听这个描述,感觉终结副本的未知力量会不会恰好是楼主异能领域的上位者? №53: 第21章 “如果一觉醒来, 半个学院的命运都腐烂了,你该如何应对? ——易逢初” …… 继鲸骨水族馆副本落幕之后,易逢初从罗笙乐那边借来“潘多拉之心”, 度过了一段安逸而平静的生活。 白天上课学习,夜里联系诸神游乐场,偶尔关心一下“潘多拉之心”的心理状态,目睹这颗深灰色的玻璃球在他眼前哆哆嗦嗦地自闭,时间就在不知不觉中溜走了。 在此期间,易逢初也逐渐习惯满目乱飞、错综复杂的命运线。 起初他还会时不时走神, 视线飘忽地停在旁人系线的手腕等部位上; 后来,易逢初已经习以为常,学会自然地无视这些丝线, 哪怕穿梭在蛛网般的线团之中, 也能面不改色泰然处之。 直到这一天, 易逢初打着哈欠走进教室,忽地动作一滞。 一眼望去, 只见所有同学身上的命运线都被斑斑驳驳的黑色斑点覆盖——仿佛命运丛生出了霉菌, 正在阴潮的环境里腐烂……透出一种不详的意味。 “小易?” 本节课的主讲老师与易逢初相熟,见他微微出神似的停在门口, 不禁疑惑地出声询问:“有什么事吗?” 易逢初飞速瞄了一眼老师, 她身上的命运线受侵蚀程度最深, 原本银色的丝线几乎通体被黑色覆盖,让易逢初联想到蜘蛛身下伸展开的、毛茸茸的黑色步足。 “鞠老师早上好, ”易逢初礼貌地问候道,“只是有点困。” 鞠老师闻言, 打量他几眼,眼尾笑纹加深:“看着是有些没精神, 快找个座位坐下休息吧,待会儿上课可不能走神。” ——当然没精神了,因为很显然,属于他的平静生活就要结束了…… 易逢初默默叹气。 他就读于a大新开设的宗教与哲学学院,相关专业之冷门,让整个学院目前从上到下加起来也就三四十号人,如今大半同学都集中在这个教室里准备听课,一眼就能数得过来。 ——不知道到底是什么情况,才会让几乎大半个学院的人全军覆没? 易逢初走到讲台下,一边放下背包,一边悄悄观察这些独特的命运线。 之前易逢初特地去医院转过一圈,所以他能肯定:自然或意外死亡的人,身上的命运线只会逐渐断裂开来,变成一截一截的纤细断丝,直至彻底消失。 总之不可能是像这样……好像被不知名的细菌污染发霉了。 怀着这样的疑问,易逢初漫不经心地听完两节课,等课间铃声响起,一张登记表从前排传到他面前。 “这是?” 易逢初没怎么把课程内容记到脑子里,老师的话都像风一样从他耳边吹过,所以此刻,他面对着这张已经签上几个同学名字的表格,不由得露出疑惑的神色。 前排同学捏着表格,调侃道:“一看就知道你没好好听老师讲话,鞠老师刚刚解释过……” “这不是很快放小长假了吗?老师认识的一位很有学识的教授,最近正在西南地区的霖河县蜂蟻村实地勘察,说那边民俗文化独特,当地人热情好客,又风景秀美,就打电话邀请老师带我们一起去体验两天。” “一是可以现场观摩学习专业教授的工作流程,二是鞠老师说全程费用都由她包揽,相当于让我们免费旅游啦!” 说话时,前排同学两眼放光,语气轻松愉快,显然是对即将到来的实地考察和旅行充满期待。 “老师说,愿意跟随队伍前往,并且家属知情同意的同学就在表格上签字。你想参加吗?” 周围几双眼睛好奇地投向易逢初。 “……”很好,破案了。 易逢初想,他大概能猜到这些人命运线被侵蚀的源头了——肯定和那个蜂蟻村脱不了干系。 伸手接过表格,易逢初正在犹豫该如何处理,鞠老师就已经走到他身边,语气温蔼道:“小易,你不想参加吗?” 刚想找理由委婉回绝,易逢初忽然隐隐感应到了什么,于是抬起头,向四周望去。 在他的视野中,霎时间,所有命运线上的黑斑都开始迅速扩散,仿佛病菌正在加速蔓延。 而鞠老师身上那些几乎纯黑的线条,甚至开始生长出一层层乌黑的绒毛,让原本纤细的命运线变得粗短,越发像是蜘蛛腿,交错着在老师身后展开。 在这些“蜘蛛腿”的簇拥之中,鞠老师一贯温柔的微笑也显出几分阴沉和危险,在易逢初面前投下一道阴影。 这是什么意思? 易逢初维持着表面上的平静,内心却波涛汹涌,开始分析命运线异变背后的寓意。 他刚刚想要拒绝和同学们一起去实地考察,同学们的命运线就被更进一步侵蚀…… 所以这是否暗示着,他的存在可以帮助他们减轻,甚至解决这种诡异的“侵蚀”? “请稍等,”易逢初想了想,向鞠老师解释道,“我去和家里打个电话,问问长辈的想法。” 话音落下,教室里命运线的侵蚀进度就终止了,鞠老师背后也没有继续长出毛茸茸的黑色绒毛,气氛似乎骤然轻松下来。 鞠老师理解地点头:“好的,我先去询问其它同学。” 易逢初抓起手机,快步走向门外,初秋微凉的空气扑面而来,灌入肺中,让他更加清醒几分。 找到一个没人的僻静角落,易逢初使劲摇了摇手机,问道:“刚刚那是什么情况?” 手机像是被摇得不耐烦了,屏幕亮起,强光打在易逢初脸上,使他不禁微微眯了眯眼。 【你不是已经猜到了吗?蜂蟻村,这个地方有问题。】 “在我进教室的时候,其余同学的命运线就已经不对劲了,”易逢初思忖道,“这是不是代表着,他们所有人都注定去那里?” “我可以更改这个前提吗?比如用某些理由劝说他们不要签字,不要离开a大……” 【一般情况下,这是可行的。如果他们的命运线只是集体开始断裂,可能在路途上一起遭遇车祸身亡,那改变“出行”这个前提就不难……毕竟这是你的意志。】 【但这种侵蚀不同——我更习惯称之为“污染”,它代表着有人类无法理解的高位存在,提前“预定”了他们,就像在餐厅里提前订好的菜品一样,不可能轻易更改。】 【所以你会发现,明明事情还未发生,他们的命运线却早有异常的预兆——这种污染是从未来向现在蔓延的,越接近未来某个时间节点,污染也会越发严重。】 【他们已经被盯上了,那自然无处可逃。】 “哪怕我把他们的腿打断,他们也会在特定时间到达那里?” 提出这个猜想时,易逢初的神情认真严肃,似乎只要可行,他下一秒就要想办法付诸行动。 【……你冷静点,】手机也有些佩服他敢想敢做的超绝行动力,极力劝阻道,【就算你打断他们的腿,把他们都关起来,他们也会通过各种方法或者“意外”前往的。】 【例如双手并用爬到马路边,恰好被好心车辆载向蜂蟻村的方向;或者你的暴力行为被警局发现了,他们在重获自由后前往蜂蟻村……】 【哪怕他们把自己的身躯折断,塞进下水道管道里,也会挣扎着向蜂蟻村去。】 【当然,他们也可能机缘巧合下死在路上,但这样的“拯救”就违背初衷了。】 “唉。” 易逢初叹了一口气,眼神疲惫而无奈地望向远处:“如果院里人太少,例如只剩下我一个人——那这个学院就要被撤院了。” “不行,大家同学一场,还是要想办法救一下……我还想好好毕业呢。” 易逢初想象了一会儿毕业证书,打起精神,回到教室。 无需鞠老师再多问,他就径直走到正在低头签名的同学身旁。 等待对方签完字,易逢初自然地问一声:“不好意思,能借下笔吗?” 一转眼旁边就多了一个人,同学目光茫然,怔怔地递出水笔。 就见易逢初在登记表末尾飞快写下一行流畅的字迹,包含姓名、学号、联系电话等信息。 “小易家里的长辈也同意?”鞠老师带着一团长毛的黑线,笑眯眯地凑过来。 “嗯,对。” 随口回应着,易逢初又左右张望几眼,发现在他签好名的一瞬间,所有命运线上的黑斑都消退许多,露出更多银白的色彩。 而鞠老师背后的黑绒毛则变得稀疏,不再像蜘蛛的毛腿一样,夸张得令人毛骨悚然。 看来他的选择,确实能给这群人的命运带来很大的正面影响。 如此想着,易逢初竟也开始对所谓的蜂蟻村颇感兴趣,提交表格时,他朝鞠老师露出真挚的微笑:“很期待接下来的旅程。” 第22章 虽然相关搜索已然表明, 蜂蟻村深陷在地图上都找不到的山沟里,且有鞠老师预先提醒大家做好心理准备。 但当一群从小在城市里长大的大学生刚刚熬过十多个小时的卧铺,还没来得及歇歇脚、喘口气, 转头就被塞进两辆提前租好的小客车里,在树林之间颠簸的路上摇晃两小时…… 经此一遭,哪怕是再兴奋的同学,也被颠簸得嬉笑不起来了。 狭小的车厢里,与劣质皮革混合着汽油味一同蔓延的,是大家的沉默和疲惫。 易逢初被挤在车窗边, 双耳塞着耳机,面无表情地想:总算是安静下来了。 隔着被尘土覆盖的玻璃窗,易逢初可以模糊地看见一排排树木飞快掠过, 被远远甩在车尾巴后面, 向左向右看皆是一望无际的绿海, 以及起伏如波涛的山脉。 据说,蜂蟻村不久前刚刚通了水泥路。原本路边还有施工留下的沙堆, 如今几经风雨冲刷, 只剩下小部分沙湿漉漉地和着淤泥,堆起一片弧度平缓的、高过脚踝的泥沙堆。 偶尔还能看到一根孤零零的水泥杆斜斜插在路旁, 黑色电缆线垂落下来, 在杆子腰身缠了几圈, 修到一半还未竣工的电路。 有同学对着窗外这原始的环境感叹:“幸好早有准备,带了充电宝……不然都不知道怎么挨过这两天。” 易逢初百无聊赖地缩在座位里, 指腹蹭了蹭手机背部,庆幸手机可以不用充电, 甚至不依靠地球上现有的能源也可以正常工作。 “小易今天好像很没精神啊。” 不知怎的,几个同学的注意力忽然从窗外的风景, 转移到窗边的易逢初身上,随口关心道。 易逢初对周围人的态度大多是不咸不淡的,与同学也仅仅维持在普通同班的关系上,但自从鞠老师称呼他“小易”,同学们就在不知不觉中也大起胆子,跟着这么称呼。 被点到名字,易逢初微微掀起眼皮,向旁边的人看了一眼—— 一眼看去,车内的命运线密密麻麻交错在一起,加上被侵蚀而出的黑色斑点,黑黑白白的色彩杂乱无章地杂糅在一起。 随着同学们的动作,这些斑点也抖动起来,像是在空中无规则飞行盘旋的苍蝇,看得易逢初头疼眼花。 于是他立即收回视线,不愿再看,索性闭上眼睛养神,声音确实有些无精打采:“……有点头疼。” 同学面露了然:“不奇怪,这一路折腾,谁能不难受啊。我们这边还好,好歹没有人晕车严重,隔壁车还有两个人吐出来了……” 这下借着“身体不适需要好好休息”的理由,易逢初得以安安静静地来到目的地。 最后有一段由嶙峋碎石铺就的石子路,为了避免爆胎,两辆面包车停在距离村落几百米的水泥路边,一行人只能背上行李,徒步抵达蜂蟻村。 一下车,呼吸到山间仿佛透着草木香的清新空气,一路上有些蔫吧的学生们又逐渐恢复了精气,倍感新鲜地东张西望。 易逢初神色冷淡,渐渐落到队伍末尾,一个人低调地走着。 远远的,就看到一个脊背微微佝偻,面容布满沧桑沟壑的老人迎面而来,热情地冲他们打招呼,带着他们往村口走去。 值得注意的是,老人脸颊旁边那本该长着左耳的位置,只有一片平坦的疤痕——好像他的一只耳朵被刀片生生刮干净了。 独耳老人虽身有残疾,却老当益壮、健步如飞,笑嘻嘻地走在众人面前,脸上每一条蜿蜒的皱纹都沁出笑意,毫不在意学生们目光偶尔掠过残缺之处时的略微有异。 说着一口带着浓重口音的蹩脚普通话,他自我介绍是蜂蟻村的村长,并表示蜂蟻村地处偏僻,很久没有迎来这么多客人了,让他们也可以多住几天,好好欣赏这三面环山绕水的风景…… 鞠老师与他搭着话,问道:“前段日子来你们村里考察的林鹿——林教授还在吗?怎么我路上打她电话,打了几次都打不通呢?” 易逢初缀在队伍边角,清清楚楚地看到独耳老人闪躲似的偏过头,似乎并不想提及这个问题。 “哈哈,这深山里嘛,难免信号不太好。” 村长打哈哈地回答,“而且林教授可是一个大忙人,一天天扛着我们看不懂的设备,东敲敲、西望望,没一会儿就躲进林子里寻不见人影了……我们哪里晓得她的情况呦?” 在这种地方实地考察,时而来到信号微弱处,无法与外界及时联系也是正常的,因此鞠老师也没有多追问。 于是这个话题被轻飘飘地揭过,一行人一路上有说有笑,蜂蟻村那隐没在山雾和树枝后的房屋轮廓,也逐渐变得清晰起来。 蜂蟻村三面环山,建在山脚下的平坦处,因少与外界联络,当地房屋建筑还保留着山野间粗犷的特色。 陈旧的木梁、栏杆,还有形状不规则的灰石垒起的矮墙,用手腕粗的树桩捆在一块儿立起来的小屋子……这些都是一行学生们从未见过的场景。 见有来自外界的客人进村,村民们异常主动好客,纷纷主动从屋檐下走出,上前迎接,争着抢着帮他们拿行李。 ——“蜂蟻村欢迎你们!” 热情洋溢的声音几乎翻涌成海浪,一个又一个灿烂的笑容,绽放在村民们久经风吹日晒的脸颊上。 一群学生不禁被他们的热情惊住,一脸迷茫无助地被村民们夹在中间,在簇拥中走向村里唯一一座高大漂亮的两层自建小洋楼。 “这可是前两年,咱们村的大老板刚刚掏钱新建的,看着结实、洋气吧?” 村长不无得意地介绍,“大老板去城里住了,这座屋子就一直闲置下来,只用来招待贵那什么……贵客!” 易逢初背着行李走在最后,忽然,一只手从旁边伸过来,猛地试图夺过他的背包。 攥紧背包带子,易逢初抬眼看过去,那个伸长手的村民对上这双目光冰冷的眼睛,脸上过分殷切的笑容顿时僵硬住,莫名感到心头发怵,只得灰溜溜地缩了回去。 周围的村民见易逢初不好对付,面面相觑着,之后也没有人敢贸然靠近,强行“帮忙”拿行李。 小洋楼里上下有不少空房间,一行人商议片刻,挑选了四间空间宽敞、比较干净的卧室,打算轮流打地铺挤一挤,也能勉强容得下学生们连同老师一共十九人。 跟着同住的同学一阵打扫整理后,易逢初安置好行李,就独自带着手机出门,熟悉村内的地形和道路。 路途中,恰好遇到两个老婆婆正坐在院门口的竹板凳上,嘴皮子飞快地聊着天。 易逢初主动上前,与她们闲聊几句。等气氛变得热络起来,他就装作不经意地提起了林鹿教授的状况。 “……” 原本还絮絮叨叨的老人骤然安静一瞬,两对沧桑浑浊的眼珠子微转,对视一眼,其中一人吞吞吐吐地回答:“昨天林教授好像……跟着村里向导上山了吧?” “后来又忽然下了一场雨,下山路泥泞难走,说不准他们就在山上过夜了,现在还没下来。” 这说辞,和村长说得可不一致啊。 如果老人所言为真,那林教授一定是在村落里找的向导,免不了要四处询问一番,怎么可能如村长所说的一样“没有人清楚林教授的去向”? 而在这个简单的问题上撒谎,已经可以说明这里的村人有问题了…… 易逢初默默记下这个疑点,转而问道:“不知道蜂蟻村这个名字的由来是什么?后一个字太生僻了,我们第一次见都读不出来。” 似乎是见话题终于被转移走了,两个老人隐隐松了一口气,话闸再度打开,滔滔不绝地解释起来: “据说古时候‘蟻’这个字啊,通蛾子的‘蛾’。” “我们这边山里常见灰白两色的飞蛾,大的蛾子能长得比手掌还大,雨天时会密密麻麻地栖息在树干上,远远望去就像是蛾子长着人脸。” 说到这里,老人沙哑的嗓音微沉,如同沙砾在耳旁摩擦:“这可把生活在山里的先辈们吓一跳,只能把这种异象归因于神的力量……从此我们这里就世世代代信奉蛾神,把飞蛾当作神的仆役与耳目。” “我们村也因此得名。” 易逢初提问道:“蛾的原字也是自古就有的,为什么不直接用这个更通俗的字呢?” “关于这个,你们年轻人就不懂了,因为你们没有体会过对神的敬畏。” 老人满眼感慨,易逢初眯了眯眼,觉得在她的眼中,似乎闪过一丝没来得及藏好的艳羡。 她缓慢地摇摇头:“神明的名讳,岂可随意提及?以前的人改用另一个生僻字,正是为了‘避讳’。” ——他确实没有体会过对神的敬畏,只知道神的子嗣味道还算鲜美。 易逢初漫不经心地想着,随口问了一句:“那现在村里,还有没有蛾神的寺庙、牌位或神像?如果可以,我也想了解一下这位蛾神。” “去、去!” 老人闻言面色微变,脸上的皱纹如枯树皮一般,不愉地堆积在一起,冲易逢初摆摆手,没好气地嘟哝:“现在都是什么年代了?” “我们村虽然刚刚通路,但早就有年轻人与山外来往,带回不少稀奇百怪的玩意儿,钱也有了、结实的房子也立起来了,还有一些什么‘反封建’‘扫盲’的口号……如今早就不信那些迷信的说法了。” 见老人颇不耐烦地竖起眉毛,无意再搭理他,易逢初只好继续随便闲逛。 他敏锐地察觉到,无论他走到哪里,都有无形的视线从家家户户看似紧闭的门窗中钻出来,自以为隐蔽地观察着他的一举一动。 第23章 凄厉的呼啸久久萦绕在耳畔, 其中蕴含的巨大痛苦仿佛浑身被灼烧,喉间含着滚热炭火才能挤出的嘶吼。 易逢初一脸莫名地停在原地,等这阵动静彻底消失, 他才握着手机靠近那团焦黑的“灰烬”,谨慎地来回打量着。 “刚刚走过这里的时候,肯定还是没有这堆东西的……这是什么?难道尖叫是它发出来的?” 看向旁边的树林,易逢初本想随地捡一根树枝来戳戳灰烬,但洁癖让他犹豫再三,最终还是没能豁出去来动手, 只是蹲在灰烬前端详了一会儿。 盯着盯着,他又闻到了一股极具吸引力的香味,与上次的芝麻海苔咸甜味不同, 这次是带着淡淡烟熏气的鲜美烤肉味…… 易逢初下意识吸了吸鼻子, 试图寻找香味的来源, 左顾右盼一阵。 最后,视线向下低垂, 缓缓落在那堆看不出形状的焦黑灰烬上。 ——他可能真是饿出幻觉了。 自我怀疑了一瞬, 易逢初原地打开手机搜索引擎,开始搜索: 【患上异食癖的症状。】 【确诊异食癖该怎么干预?】 【人会莫名其妙想吃路上的黑糊糊吗?】 …… 就在易逢初皱眉搜索时, 一旁茂密的杂草丛中, 忽地传出一系列窸窸窣窣的轻响, 引他望去。 半晌,一条通体颜色花花绿绿的小蛇从草丛里探出头, 拖着长尾游到易逢初面前,吐着信子“嘶嘶”叫着。 根据常理判断, 正常人遇到这种情况,应该是会害怕得连滚带爬逃走, 或者吓得僵住不敢动。 然而,易逢初心底却没有任何恐惧的情绪,他甚至能隐隐听懂这条蛇的意思—— ‘是蛹……学人声……不能答……’ 这条花蛇殷勤友好地提醒。 易逢初:“……” 事到如今,他已经不会惊讶于自己能听懂蛇的话了。 反正连束缚众生的命运线都能让他清晰看见,连各种邪门生物都能让他啃一口了——蛇语而已,让他听一听有什么好奇怪的? 注视着小蛇仰起的豆子大小的眼睛,易逢初微微一晃神,眼前仿佛浮现出曾在梦中见过的另一双更加巨大、如鎏金烈日般的蛇瞳。 ……等等,这不会是梦里他自己的眼睛吧? 他果真不是人? 梦境里的记忆复苏些许,易逢初一时间感到有些恍惚。 他和花蛇大眼瞪小眼一会儿,接着尝试交流:“你……你听得懂我的意思吗?” 花蛇歪了歪脑袋,点点头。 “你说的‘蛹’,到底是什么东西?是不是它会学人说话,而被叫到的人不能应答,否则会有危险?” 小脑袋一点一点,花蛇似乎听得很认真,但它的回答却断断续续,让易逢初听不太懂:‘蛹,白的……在山里,吃吃……’ 易逢初神情严肃地倾听半天,还是一头雾水,于是低下头问手机:“难道是我对这门外语的掌握还不够熟练?我怎么不太能理解它的话呢?” 【其实不是你听的问题,是它说不利索,表达能力有限。】 手机的情绪似乎有些微妙:【你对它到底有什么期待?它只是一条山野文盲蛇。】 易逢初愣了一下:“蛇不都一样,生来就会嘶嘶嘶么,还有文盲一说?” 手机沉默一下,回答:【当然有区别。不文盲的蛇,熟练掌握复杂长句,会拼写,会交流……】 对这样的说法倍感新鲜,易逢初竖起耳朵听着。 【会写作业,会考试……】 听到这里,易逢初就觉得有点不对劲了,心底暗暗警惕起来。 不出所料,手机最后幽幽地说:【还会读大学呢,多新鲜?和荒郊野岭里脑容量有限的普通蛇可不一样。】 “……”易逢初深吸一口气,原来都是手机胡编出来打趣他的。 一时间没有人搭理它,小花蛇在原地盘成一盘蚊香,静静地等待着。 易逢初见它可爱乖巧,忍不住伸出手指摸了摸小蛇冰凉的脑袋。 他让花蛇接下来躲在树林里,偷偷观察其余人,一旦有异样就回来提醒他。 小花蛇像模像样地点了点头,也不知道到底听懂了多少,慢慢游进杂草丛,不见了踪影。 易逢初并不在意它是否能完成任务,他本来也没有把全部希望放在一条心智懵懂野性的蛇身上,只是顺便留一个后手。 站起身,易逢初很快回到暂住的小洋楼里。 一楼客厅空无一人,除了个别晕车的人还留在房间里休息,其余同学都兴致勃勃地结伴出去游玩了。易逢初在沙发坐下,敲了敲蹲得发麻的双腿,随后闭上眼小憩片刻。 不知不觉中,照进室内的日光逐渐西斜,染上昏黄的色彩,斜斜投下一道道狭长阴影。 就在这时,门外一阵慌张急促的脚步声打碎了宁静,伴随着乒乒乓乓的响动,一行大学生推门而入,面色皆有些惊疑不定。 跌跌撞撞地进门后,学生们喘着粗气按住门框,脊背以一种极其戒备的姿态微微弓起,惊惶的视线反复向外张望,像是正在警惕什么东西追上来。 许久,他们才略微松了一口气,反手关上大门。 “怎么了?”易逢初睁开双眼,眼底一片清明,冷静地观察着他们。 一行人惊魂未定,面面厮觑,一时间无人能够回答,只能听见他们紊乱颤抖的呼吸声,其中溢满恐惧。 过了不知道多久,才有人如同骤然从噩梦中惊醒似的,翕动着泛白的嘴唇,发出低低的呓语: “鬼……山里有鬼……” 窗外山风涌动,丝丝凉意拂过众人后颈,随着这一句话轻轻落下,在场的学生们仿佛被拉回了回忆中。 …… 半小时之前,天边金乌西沉,残阳如血,夕阳穿透茂盛的树林,在学生们脸上画出赤红的光影。 一行人嬉笑打闹着走在山林中,时而伸手拨开旁边杂乱伸出来的枝叶,猫着腰穿梭在树木间的缝隙中。 风吹过,草木在他们左右两旁微微摇晃,连带着影子也颇为狂乱地张牙舞爪,如同鬼魅张开的枯瘦五指。 忽然,一个同学停住脚步,犹豫地问:“你们听,是不是有人在后面叫李音的名字?” 此语一出,所有人都安静下来,一边转头向后张望,一边侧耳倾听风中细微的动静。 果不其然,有一道悠远的呼唤声回响在这荒郊野岭里。 这声音极轻,却很清晰,在其它杂音都被压下去之后就显得异常明显。 被呼唤的李音思索一会儿,提出:“是不是刚刚掉队的王二追上来了?” 他们学院里有两个姓王的学生,恰好两人的长相性情还有几分相似,都是身材高大壮实,为人憨厚寡言,所以被同学们戏称为失散多年的亲兄弟。 大家相熟后,便按照两位王同学的年龄,将他们排为王一、王二,平时都这么叫习惯了。 ——王二正是其中年龄偏小的那位。 李音笑嘻嘻地四处看看,果然没在队伍里瞧见王二的身影,越发确信自己的猜测。 于是她笑着转身,扯着嗓子向回喊:“王二,你还不快点追上来,小心我们不等你吃晚饭——” 树林里一片寂静幽深,过了一会儿,后方再度隐隐传来呼唤: “李音、李音……” 众人脸上的笑容逐渐散去,这下子,李音也感到有些不对劲了,她望着远方沉在山雾中的丛林,又喊了一声:“王二?你不过来,一直叫我名字干什么?” 林中回荡着李音隐隐带有几分颤抖的声线,等回音消散,仍是一片令人窒息的死寂。 众人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连野外应该有的虫鸟鸣叫声都消失了。 只有层叠的枝叶如同坠在枝头的吊死鬼,沉甸甸地垂落下来,在风中簌簌作响。 明明山野间草木极盛,应该是生气蓬勃的,此刻却显出一派死气沉沉。 “……” 后方远处,“王二”还是没有回应,仍是用一种飘忽在山雾中的语气,一声声呼唤“李音”。 “不、不会真的撞邪了吧?” “比如传说中的……孤魂野鬼之类的?” 众人齐齐咽了口口水,视线始终停在远处,能看到的却始终只有变幻的树影,还有幽暗树影下被风吹动的杂草。 而正是对于未知之物的恐惧,最令人心里发毛,下意识抵触。 体温似乎被风一点点地带走流逝,激起一层鸡皮疙瘩,一行学生仿佛嗅出了诡异的气息,不再试图和后面莫名而来的声音搭话,而是僵硬着身子往前走。 尤其是李音,她几乎要被吓得哭出来,死死地咬住嘴唇,才忍住没泄出哭腔。 任凭背后的声音如何锲而不舍地呼唤,她都不敢再回头了,两眼紧紧盯着前方。 起初还是正常行走的速度,但后来随着心脏跳动得愈发急促,一行人不约而同加快脚步,从步行转为快走,再转为疾步奔跑。 沉默片刻,李音惊惶得语无伦次:“那个声音,奇怪,好奇怪……” “它和我们之间的距离……怎么好像一直没有变过?” 无论他们的速度是快还是慢,那道声音自始至终像是鬼影一般,不远不近地跟在他们身后,却没有发出半点脚步声或喘息声。 ——它没有靠近,但也从未远去。 意识到这一点,一行大学生都顿觉寒毛直立,吓得慌不择路,一路跌跌撞撞地跑回小洋楼。 …… “事情就是这样,”李音喝了半杯水,慢慢冷静下来,叙述道,“幸好,那个东西应该没有再跟过来了……” 第24章 一时间, 室内所有同学都僵硬住了,双脚像是被钉子钉在原地,不敢走动, 更不敢回应门外的声响,空气几乎凝固。 “快来开门,我知道门里有人!我真的是王霖!” “开门!开门!开门!!” 外面的东西见门里没有动静,愈发急促地拍起门,力道之大,将厚实门板都拍打得砰砰抖动。 “它……”有人哆嗦着开口, “它不会撞开门进来吧?” 所有人的思想都乱成一团麻线,只有易逢初还维持着冷静。 他回想起小路上,那团由于呼唤了他的名字而化为灰烬的焦黑不明物, 心里隐隐浮现出一个有趣的猜想。 就在门外的东西再度出声催促时, 易逢初主动与它对话:“你自称是王霖, 该如何证明呢?你认识我们都是谁吗?” 旁边的同学纷纷投来愕然的目光,发觉易逢初一向漆黑平静、看不出情绪的双眸里, 似乎闪烁着某种兴味的光芒。 面对一门之隔的未知怪物, 他脸上竟反而露出一抹微笑,就像是……难得在平淡的生活中, 寻找到了感兴趣的猎物。 让人看着不禁感到头皮发麻, 本能地产生一种面对掠食者的惧怕, 分不清是门外的东西可怕,还是他更加可怕。 “我当然记得, ”门外的声音毫不犹豫回答,“我记得李音、陈昀……” 接着, 它挨个儿把学生们的名字报出来,唯独略过了易逢初。 易逢初若有所思:这样的区别对待, 是否说明门外的东西也意识到,念出他的名字具有毁灭性的危险? 顶着同学们围观疯子似的惊疑视线,易逢初面色不变,抱着尝试一下的心态继续诱导它:“那我呢?我叫什么名字?” “……” 门外安静片刻,然后那声音中仿佛带上了一丝恐惧和不甘,不情不愿,却仍是一字一顿地说出口: “你叫,易逢——” 才刚刚吐出几个字,它就忽地一顿,仿佛被某种力量扼住了咽喉一般,发不出半点声响。 随即,一声熟悉的尖啸爆发而出,逼得众人齐齐捂住双耳,感到一阵耳膜被利爪抓挠般的痛苦。 易逢初对此早有准备,淡定地掏出降噪耳机塞进耳朵里,用音乐声盖过了尖啸。 等到尖叫声消失,室内众人继续紧盯着大门,屏息凝神等待许久,迟迟没有听到其余动静。 “那、那个东西……”李音神情恍惚地询问,“它还在外面吗?” 易逢初安慰道:“放心,已经不在了。” ——而且可能是物理意义上的,已经不在人世了。 与此同时,易逢初也注意到门外声音在说出他的名字时,那奇怪的语气和态度。 他同样感到有些意外,为什么门外之物明明知道有危险,还是乖乖走进了易逢初为它准备的死局? 不,与其说是“乖”,不如说是——哪怕它再害怕、愤怒、怨恨,似乎也不得不回答别人问它的姓名…… 难道这是这种怪物必须遵守的规则? 原本这种“应答”应该是它屡试不爽的害人手段,却在刚刚那一刻,成为锋芒对准自身的尖刀。 这样看来,易逢初的名字于那种怪物而言,简直是致命的剧毒,天然的克星…… 其余同学也注意到门外之物面对易逢初的异样,纷纷好奇而敬畏地打量着他。 李音犹豫着凑过来,小心翼翼地打听:“易、易同学,那个‘声音’是不是害怕你?那到底是什么东西?” 这也是其余人心中的疑问。 “我也不知道。”易逢初摇摇头,省略掉一些无关的细节,简单叙述了他在小路上听到呼唤、回头发现灰烬的经过。 “我刚刚也只是猜想,如果我的名字能对付之前那个,那是否同样可以驱赶走门外这个?幸好,这个猜测或许是正确的。” 易逢初云淡风轻地解释着,试图把自己塑造成一无所知的幸运儿形象,可同学们看他的目光,还是逐渐变得不一样了—— 明明大家都是大学生,他们一群人都被那个声音追得连滚带爬,怎么易逢初就能够以名字吓退“鬼”? 高人竟在他们身边! 同学们备受震撼,一时之间,惊奇感甚至驱散了刚才的恐惧,脑海中翻涌起千奇百怪的猜测。 易逢初听觉灵敏,他甚至听见角落里有两个人窃窃私语: “我看那种灵异神怪的小说里面,通常都会有这样一个隐藏在人群中的低调大佬,怪不得,我总觉得他很有距离感……” “可是小易和我们同岁,总不能三岁就开始学道法,五岁就能驱鬼吧?这是现实,又不是写小说,不带这么荒谬的。” “依我看,连鬼都见过了,说不定转世重生也是存在的呢?上一世,他曾是得道高人,乘风而去;如今转世成普通学生,记忆缺失,却神功犹在……” “……” 其实,虽然他们已经凑在角落、压低了音量,但他还是可以听见的。 易逢初感到匪夷所思,他人还在现场呢,怎么这些同窗就开始想象以他为主角的传奇故事了! 还编得很离谱…… 明明手机此刻就像普通的智能手机一样,平静地待在口袋里,易逢初却仿佛已经听见它的嘲笑声。 休息片刻,众人狂跳的心脏逐渐平静下来,两颊恢复自然的血色。 只是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短时间内谁都不敢离开客厅,脱离大队伍了。 一个胆大的同学谨慎地挪到门边上,耳朵贴住门板听了一会儿,确认门外不再传来异响,便拧动门把,缓缓推开大门。 刚刚露出一条缝隙,门就像是撞到了什么重物,卡住一下。 推门的同学心里一咯噔,视线透过门缝望出去—— “哎呀!” 她骤然发出一声惊呼,引得其余同学草木皆兵,纷纷投来紧张的目光。只听她喊道:“这门外……怎么还倒着一个人!” …… “我们推开门的时候,王二就垂着头靠坐在那边,看不清是什么状况……” 李音带着鞠老师来到门口,指了指门槛边上的位置——此刻那边还有一滴滴焦黑色的液体,如血迹般凝固在水泥地上。 “由于之前那个伪装成王二的东西,我们一开始都不敢靠近,后来是易同学说没有问题,我们才敢赶去查看王二的状态。” “把他的脸抬起来,这时候我们才能看清,有很多黑色的水……像干涸的血一样,还带着点像是香灰一样的粉末,从他的眼眶、口腔、耳朵里流出来……” 眼前似乎浮现出王二淌满黑水的脸,李音面露恐惧: “最古怪的是,王二双眼紧闭,表情却很狰狞扭曲,嘴巴大大张开,面部肌肉紧绷,像是、像是在歇斯底里地尖叫。” 鞠老师盯着地上几滴未知的液体,神情渐渐凝重起来。 “这里的状况,我大概知道了。你们可以先收拾好随身物品和行李,我们最好尽快离开,只是……” 说到这里,鞠老师面色担忧,她低头看了一眼手机,屏幕中从上到下——都是鲜红的未打通的电话,在傍晚昏黄的光线下,显得异常醒目刺眼。 “只是,林教授那边还没有任何消息,我怀疑她也出了问题,”鞠老师叹了一口气,说出更糟糕的猜测,“如果林教授出了事,而村长却一直含糊其词,那这个村子很可能也不安全。” 李音闻言一惊:“那,那我们要报警吗?” “打不通的,”鞠老师摇了摇头,“刚刚我就试过了,原来自从进村以来,手机就无法联系外界了……” “虽然很不愿意相信,但,这里或许真的存在我们认知之外的神秘力量。”老师苦笑道。 吓得一个激灵,李音连忙掏出手机。 果然,虽然信号还是显示满格,甚至可以正常浏览网页,但是只要试图向外界传递消息,就只会出现一个鲜红的感叹号,代表着信息发送失败。 鞠老师说:“我们这边人太多了,不方便行动,最好先选几个胆大可靠、行动力强的同学半夜出去开车,向外界求助。” “至于其余人,只能暂时留在村里,尽量避免和村民发生冲突。你们不是说小易的名字能辟邪吗?如果再遇到‘鬼敲门’这种怪事,你们就设法向他求救,平时也不要随意单独行动。” “而我,”鞠老师迟疑道,“在电话里,林教授最后向我透露的信息,是她在某个方位找到了一处隐蔽的洞穴,里面有许多前所未有的发现……我打算抽空去洞穴的位置看看。” 见李音紧抿双唇,面色不佳,鞠老师拍了拍她的肩膀,安慰道:“别害怕,我们这么多人,肯定能平安回去的。” “都是老师不好,居然带你们来了这么危险的地方。”鞠老师不无内疚地喃喃。 “老师,您别这么想!谁都没有预料到会发生这种事啊,”李音忿忿道,“都是那些害人的东西的错!” 鞠老师情绪低落,无意多说,摆摆手:“先去吃完晚饭,接下来再做打算吧。” 这个话题与在场每个人都息息相关,所以两人对话时,并没有特意避开其余同学的意思。 某种阴云似乎漂浮到了学生们上空,渐渐遮蔽他们原本激动期待的笑容,只剩下一派沉凝。 易逢初坐在不远处的沙发上,听完鞠老师的安排,露出思索的神色。 鞠老师走过他身旁时,易逢初忽然开口:“老师,我记得您因为担心遗忘一些重要的通知,所以一直有开启电话录音功能的习惯。” 在鞠老师迟疑地点头之后,他礼貌地询问:“如果方便的话,能不能让我们听一下,您当时和林教授之间的电话内容?” 第25章 他的喉咙里, 好像长了一对蝉翼似的结构…… 二楼客房,王霖已经悠悠转醒,此刻他正不安地摸索着自己的脖子, 指尖在人最脆弱的部位上轻轻抚过,惊得那双生长在喉内的薄翼不断扇动。 他忐忑地走到镜子前,对着镜面张开嘴,不断调整着角度,试图看见喉咙深处的状况——当然是什么都看不清。 所以王霖只能忍住这种身体多了一个器官似的陌生感,细细感受着薄翼扇动时的触感, 判断出它的尺寸和形状。 柔软轻薄的翅膀只有在扇动得剧烈时,才会偶尔掠过喉室,引起一阵轻微的痒意; 其余时候, 它都像是一只平静栖于花间的蝴蝶, 小幅度地翕动着翅膀。 翅膀小, 厚度薄,质地轻…… ——这到底是什么东西? 等等, 他明明记得自己之前正常走在山路上, 接着背后有人叫了一声他的名字,然后…… 然后他怎么忽然就失去意识, 再醒来就躺在这儿了?这对翅膀又是怎么回事? 王霖捏了捏眉心, 正在怀疑他是不是得了什么突发疾病, 忽然只听“叮咚”一声,一道冰冷的机械音凭空响起: 「检测到符合玩家标准的生命体, 系统绑定中……」 「绑定成功!欢迎您加入诸神游乐场——编号31244号游玩者。以下为您的个人信息。」 「姓名:王霖 原生世界:第三维度第一宇宙银河系地球 种族:人类 性别:男 年龄:21岁」 「异能:秽语遗蜕(等阶三级)」 「你在神性污染中,幸运地与蛾神未孵化的幼崽融合, 完成了蜕变;从此你的语言具有力量,能够在一定程度上影响现实, 有概率令诅咒成真。」 随着这道声音一同出现的,是一面半透明的淡蓝面板,看着像是科幻电影里会出现的投影,上面记录着他的一切基础信息,还有“异能”“污染”等意味不明的词语…… “糟糕,该不会是我出现幻觉了吧……” 王霖不禁面露惊恐之色,颤颤巍巍地伸手在眼前挥动两下,都没有驱散眼前不可思议的场景。 空旷的房间里,他独自一人冷静了一会儿,终于按照系统的新手教程,一点点地认识所谓的系统功能,以及“诸神游乐场”。 这个世界神秘而遥远的另一面,在他面前缓缓揭下面纱,露出危险的本色。 渐渐的,王霖意识到,这或许是一个绑定异能者作为玩家,前往各个世界的副本完成任务的系统。 而他和他的同学们,正是倒霉地误入了一片副本区域,在一无所知地状况下,不得不直面未知的力量…… “特殊副本‘蛹中回音’,”王霖念出系统面板上的任务,一股凉意从脚底向上蔓延,“任务是,要求我活着出去?” “把存活作为任务,是不是说明……这里具有很高的死亡危险?” 老天啊,他只是一个人前不善言辞的平庸大学生,能靠什么跟着一帮同学活下来? 王霖充满绝望地想,别说这个突然冒出来的游乐场系统了,他甚至连自己的异能都没有搞清楚! 不行,他必须振作起来,他好歹也是唯一一个能知道点内幕的异能者…… 最终,王霖停在了系统自带论坛的求助板块,缓缓深吸一口气,发布了一个匿名帖—— 【新手求助】和同学一起来到深山考察,面对神性污染该如何求生? 或许是因为标题中含有“神性污染”这样的醒目关键词,帖子一发出,立即吸引了一大批游玩者。 没多久,帖子就被一层层回复顶了上去,挂在主页顶部的热帖中间。 №1: ……楼主给我干哪儿来了?这是新手求助区应该出现的问题吗? №2: 这么离谱,别是标题党在吸引目光吧? №3: 感觉楼主编造这种故事的意义不大,在这里,谁会随便拿命开玩笑? №4: 我也觉得应该是真的。蹲一蹲楼主的状况,顺便点个蜡烛。 №5: 点蜡+1,希望人没事(祈祷) №6(楼主): 这个帖子我会持续更新的,情况危急,希望各位前辈能救救我们! №7(楼主): 首先我想问,系统告诉我这边有神性污染……这是什么意思? №8: ……草,还真是纯萌新? №9: 第一个副本就能遇到神性污染,楼主也算是运气超常了。 讨论帖中的游玩者们,大多对王霖的经历深感好奇和同情,顿时七嘴八舌地帮忙科普起游乐场中的常识。 王霖认真地看着这些信息,恨不得立即掏出纸和笔做笔记,嘴上念念有词:“神性污染,是指来自高层次神性生物的力量残余……” …… 一楼大厅里,学生们围在一张长餐桌四周,各自低着头沉默地用餐。 村民们对他们表现得格外热情,刚到饭点,就陆陆续续送来刚出炉的新鲜饭菜,有土鸡蛋汤、红烧猪肉、蘑菇炖鸡汤…… 丰盛的饭菜逐一摆上桌,在氤氲的热气中显出诱人的色泽,但在场的所有人都提不起胃口。 在村民们殷勤的招待下,同学们围坐在餐桌旁,嘴角挂着僵硬的笑容,机械似的提筷夹菜。 菜是被塞进嘴里了,可腮帮子咀嚼几下,都没注意到是什么味道,就囫囵咽了下去。 所有人的脑海中,都还在不断回响鞠老师那段诡异的、自言自语的录音对话,令他们魂不守舍。 仿佛有一股冷意从电话那头的沉默中蔓延出来,浸泡着他们的手脚。 只有易逢初情绪反应最为淡薄,他喝着鲜美的鸡汤,心里还惦记着之前那团焦黑不明物的香味,倒是胃口大开。 而作为电话事件的当事人,鞠老师的神色是最难看的,一张脸惨白得近乎透明。 她像是幽魂一般安静地坐在椅子上,恍恍惚惚地想着:她是不是从一开始就疯了? 是不是她这个疯子,害了这些信任她的学生们? 等学生们连续放下碗筷,李音关切地瞥了一眼鞠老师,犹豫着开口:“老师,我们都不觉得这是您的错,要怪也只可能责怪这鬼地方……” 同学们纷纷附和:“是啊老师,放松一点吧!今晚我们就偷偷开车出去求助。” “当务之急,应该是集中力量离开。”易逢初也点头赞同。 “……” 鞠老师牵动嘴角的肌肉,勉强挤出一丝笑意,转移话题:“小王还在楼上没下来,哪位同学愿意去送一下饭?” 王大自告奋勇,端着饭菜上楼了。 随后同学们也三三两两,回到房间整理行李,做好随时可以离开的准备。 至于四个被选出,负责半夜开车出山的学生,则趁着这段时间闭目养神,等到夜深人静时再外出行动。 众人散去后,鞠老师特意找到易逢初,郑重地嘱咐他:“小易,老师希望你能尽可能地利用名字的特殊之处,保护好大家——当然,前提是保证你自己的安全。” “老师知道你是最冷静的,如果出现意外,你可以尽量组织其余同学平静下来,而统筹安排的工作可以交给李音,她最有经验……” 鞠老师絮絮叨叨地说了许久,易逢初沉默地听着,直白地说:“您交代这些,就好像是做好了与我们分散的准备了。” 偏过头怔怔地看向窗外,鞠老师的声音轻轻响起,飘散在空气中:“对,因为我不知道我接下来会不会又变得像一个疯子,幻听,甚至幻视,拖累所有人……” “所以这里必须存在,除我以外的,能够主持场面的人。” 易逢初未置可否。 他盯着鞠老师苍白的面容,以及不断望向远方深山的目光,隐隐猜到她没有说出全部的理由。 不管是出于对未知力量的惧怕,还是对自身遭遇和精神状态的迷茫——不可否认,蜂蟻村的秘密已经彻底攥住了鞠老师的全部心神。 让她像是明知会有致命危险,仍然忍不住探究的飞蛾一般,扑入灼热的火焰中。 果然不出易逢初所料,在深夜,某个房间传出窸窸窣窣的响动。 轻微的脚步声穿过走廊,走下楼梯,最后跨越宽阔的客厅,轻轻打开锁、推开大门。 朦胧的月光顺着门缝,照亮鞠老师的面孔。 本该在这个时间安然入睡的鞠老师,现在却穿戴整齐,外罩一件黑色冲锋衣,一手提着一根登山杖,一手握着手电筒,背包里还带着一点水、饼干等物资。 她开启手机的录像功能,用支架固定在身前,如果她无法活着回来,这段经历也会以视频的形式发送给学生们,或许会对他们有所帮助。 深吸一口夜间冰凉的空气,鞠老师反手合上大门,无声地融入黑暗中。 按照她记忆中,“林教授”曾经告诉她的定位和方向,鞠老师也不知道自己在黑暗的山野中行走了多久。 在这样的寂静中,每一分风吹草动都异常明显,让她时不时回头,反复确认身后没有出现其他人……或者别的“东西”。 等与村落拉开一定距离,她才小心地打开了手电筒。 光束照在树上,猛然照亮一双眼睛,眼白惨白,瞳仁尖细,对她眨了眨眼! 手电筒随着手剧烈晃动两下,鞠老师死死抿着嘴,努力咽下已经冲到嗓子眼的尖叫,一眼不眨地看过去。 幸好,关键时刻她的同行者提醒道:“别怕,那只是飞蛾。” 鞠老师定睛一看,那果然是一只停息在树上的大飞蛾,两片翅膀都足有手掌大,惨白的底色上描绘出黑色纹路,远远望去,像极了一双诡异的眼睛。 第26章 高远的月亮, 幽邃的深林,双翅描绘着双目的飞蛾,迷梦的雾纱, 以及—— 灰蒙蒙身影几乎要与山雾融为一体的,令人记不住面孔的神秘同行者…… 鞠老师握着登山杖,拨开前方愈发茂盛、没过腰际的野草藤蔓,总有种自己还身在梦中的迷幻之感。 但她奇异地提不起任何戒备,反而主动与布莱斯搭话:“为什么你会在这个时候,出现在山林里?” “吟游诗人的职责, 正是行过一切有人踏足的土地,追寻某些不为人知的传闻,再以诗歌和音乐存放它们。” 布莱斯语气平和, 可语调中仿佛蕴藏着特殊的韵律, 确实让鞠老师不禁联想到诗歌音乐。 回答过后, 布莱斯询问她:“那您呢,女士?您为何又避开同伴们的视线, 独自来到这里?” 明明布莱斯总对她以敬称相称, 但是鞠老师无法从他的言行中察觉到任何尊敬、好奇或是其它情绪,始终只有一种客观的观察。 似乎有一道高墙在他们之间筑起, 她和整个世界都被圈在高墙之内, 唯有布莱斯站在那之外, 冷静地将一切好的、坏的收入眼中。 所以鞠老师皱皱眉:“你不用总是使用敬语。” 沉默一会儿,她又有些焦躁地抓了抓头发, 反问:“你怎么知道我有同伴?” “放心,我没有恶意, ”布莱斯看穿了隐藏在焦躁背后的不安,承诺道, “我只是观察着这里的所有,其中恰好包括你们。” 此刻他们已经靠近一片角度接近垂直的岩壁,鞠老师抬起手电筒,仔细察看茂密交缠的粗藤背后是否藏有甬道。 她一边逐一察看,一边缓缓道:“我执意要来这里寻找洞穴的真相,是因为恐惧和愤怒……” 布莱斯静静听着,他是一个很好的倾听者,让鞠老师不知不觉地就把之前的经历都倾诉而出: “我害怕自己早已发疯了,所以急迫地想要找到那段或许不存在的对话中,‘好友’提及的洞穴。” “而愤怒的是,我不明白到底是什么东西一定要诱导我,还让我带着我的学生们一同赴险?它在玩弄我们所有人的生命,凭什么?我不接受……” 鞠老师声音低沉,回响在冰凉的风中,透出一种不计后果的坚定:“可能这听起来有点不自量力,但不管它是什么,我都想找到它,找到它背后的真相。” 布莱斯对此没有评价,他忽然停下脚步,直直望向前方,提醒道:“有东西来了。” 鞠老师瞬间戒备起来,屏息凝神,紧张地盯着远处。 山雾渐渐浓郁,遮蔽了十步之外的所有事物,但她能听见嗡嗡的、颤动翅膀似的声响。 一个,两个…… 她试着根据声音判断数量,却惊觉越数越多,嗡嗡振鸣声交织成网,仿佛整片山林都在跟着颤动。 透过浓雾,鞠老师逐渐看清,雾中显现出无数手掌大的飞蛾,它们扇动双翅,花纹如一张张人脸般变幻,铺天盖地朝他们靠近。 “这……” 眼前的场景过于震撼,鞠老师下意识后退一步,这些飞蛾给她的感觉很不寻常,它们的视线像是带着浓烈的恶意,交缠在她身上。 就在飞蛾距离两人只有几步之遥时,布莱斯如流水般优美的声音响起:“——停下。” 一瞬间,仿佛时间就此凝固了一般,数不清的飞蛾纷纷停下振翅的动作,安静地悬停在半空。 在布莱斯的双眼里,倒映出了这些飞蛾从有意识起的所有记忆。 虽然他对自己的异能还很陌生,但当他尝试使用这种根植于每个异能者本能中的力量,一切便都水到渠成。 飞蛾们的触角和附肢都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向体内生长,双翅很快缩小,卷曲着包裹住身躯,最后化为一颗颗椭圆形的洁白虫蛹,滚落在地。 这一切变化都发生在瞬息之间,鞠老师怔住半晌,才找回声线:“你……你对它们做了什么?就好像它们在逆生长一样……” “我只是翻动了它们的回忆,让它们回到了记忆中还未孵化的状态。” “当然,或许连它们自己都早已忘却,它们在蛹中时是多么脆弱,但过往永远扎根在潜意识里,等待着它们回到那里。” 布莱斯淡淡笑着,指了指前方,“走吧,既然它们选择在这里攻击我们,那就说明我们已经靠近它们的秘密了——循着它们来时的路,应该就能找到你想寻找的东西。” 他说的倒是轻松,却给鞠老师带来了难以形容的震撼。 所以,布莱斯的特殊能力与“回忆”有关?他能看到其余个体的记忆,并把这些记忆带回现实? 这样诡异的力量,让她感到自己站在布莱斯面前毫无隐私可言。 ……但凡布莱斯对她有恶意,那她会变成什么? 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婴儿? 一个没有自我意识的胚胎? 还是,一颗肉眼看不到的受精卵? 看着这些虫蛹,鞠老师犹豫一下,最终还是咬了咬牙,踩上这条洒满白蛹的道路。 走了没多久,山雾渐渐散开,山洞漆黑的甬道便出现在他们眼前。 阵阵冷风从洞内吹出来,丝丝缕缕地缠绕在人后颈,隐隐可以听见洞穴中水滴落下的声响。 鞠老师站在洞穴前,手电筒可以照亮的距离实在有限,洞中更多的区域隐没在黑暗中。 她听见身旁的布莱斯轻笑一声:“继续向前,就是你所要寻找的。” “哪怕这些真相,也许会超乎你一直以来的认知和想象,颠覆你对世界的了解,你也想要踏入其中吗?” “……这一路上,我看到的颠覆认知的事物还少吗?” 鞠老师握紧手电筒,一步步走进黑暗的洞穴:“有些事情,总比一无所知好。” 她能感觉到布莱斯从她背后投来的,温和友善的目光。 布莱斯平静地说:“好,那么就继续向前吧——我会继续注视着你的。” …… 另一边,王霖躺在床上双目紧闭,表面上装作已然入睡,实际上正在意识里使用系统自带的论坛。 他刚刚把从同学们口中听到的事情经过整理好,发在了帖子里,引起新一轮的热议。 №66: ……楼主真没在写小说吗? 先是路上被什么“蛾神未孵化的幼崽”盯上,身体被夺走,言行之诡异都把其余人吓裂了,然后又被神秘同学一句话救回来,现在幸运地和神性生物幼崽融合,成为异能者? №67: (惊呆)我写小说都不敢这么编! №68: 完蛋,因为故事太离谱,我反而倾向于觉得这是真实发生的…… №69: 附议,顺便问问神秘同学是什么来路?妙手回春啊。 №70: 如果这是真的,那神秘同学真是楼主的再生父母、金大腿了。 №71: 是啊!本来楼主都要被彻底吞噬了,结果硬生生被从鬼门关扯回来,甚至现在和神性生物幼崽融合,楼主一个普通人还可以占据主导意识…… №72: 这操作太高端了!一般的异能者绝对做不到,这相当于和神性生物硬刚,且无伤秒杀…… №73: 在线蹲神秘同学的真实身份,他不会早就瞒着你们成为高阶异能者了吧?(吃瓜) №74: 对对对,楼主快仔细回想一下! 他平时有没有表现出异于常人的地方? 是否会时不时请假旷课,动不动消失大半天? …… 看着热心游玩者们总结出的“玩家行为特征”,王霖细细回忆,觉得大家想太多了。 №90(楼主): 为了方便称呼,先称这个同学为e吧。 e同学性格比较冷淡,在班里没有任何走得近的人,但是平时的学校活动都会正常参与配合,一节课都没有缺过。周末他应该也是待在公寓里的,要是学院有什么临时通知,都能保证准时出现。 №91(楼主): 要说异常,他总是低头玩手机算吗? №92: ……不,低头玩手机对这个年纪的人来说,真的特别正常。你要是说e同学从来不碰电子产品,我反而觉得有异常。 №93(楼主): 所以嘛,他真的没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大家想多了吧? №94: 楼主你也是真的心大,人家都秒杀神性生物了,你还觉得人家很正常呢(哽住) №95: 当时在场的同学呢?有人问过他吗? №96(楼主): 问过,e说他也不知道什么情况。我觉得他虽然有点独,但不像是有什么坏心思,应该不会骗我们吧? №97(楼主): 会不会他真的不知情? №98: ……你们这些同学真的,都很相信e啊。 有点好奇他是什么人了,看起来似乎为人疏离冷淡,但是人缘意外的不错? №99: 可能是因为e同学给人感觉很有安全感?要是我是楼主,被他救了一命,也一定死心塌地地抱大腿。 №100: 说起来,楼主能不能介绍e大哥和我认识认识?某飘零半生,只恨未逢明主,他若不弃…… №101: 只有我觉得,楼主和同学们的想法也有道理吗?如果e同学真的是什么高阶异能者,他想要什么没有一堆人送上,干什么混在人群里上学? №102: 所以e同学的异常,或许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而来自于其它来源…… №103: 比如神明眷顾? №104: 第27章 就在王霖呆愣之时, 只听“砰”一声,客房的玻璃窗被外面的什么东西拍了拍。 猛地一个激灵坐起来,王霖看了一眼附近安然熟睡的同学, 踮着脚轻轻来到窗前,掀起窗帘的一角。 只见窗外有无数白花花的飞蛾正在纷飞,图案形如双眼或人面的双翅划破黑暗,在空中勾勒出一道道凌乱交错的轨迹。 由于数量众多,这些飞蛾几乎将大半夜空染成惨白,仿佛化为一片笼罩在村落上空的烟雾, 时而变幻着形状。 它们的触角抖动着,发送出常人无法听见的声波。 王霖惊奇地发觉,依靠着他喉中生长的蛾翅, 他居然可以磕磕绊绊地理解它们之间的交流。 半晌, 一声更为强烈响亮的声波压过所有飞蛾的杂音, 传遍整片山脉,飞蛾如同收到了特定的指令, 齐齐飞往村落中的某栋房屋。 王霖眯起眼睛望去, 他在黑暗中的视觉同样在融合中获得了进化,轻而易举地穿透山雾, 看清远处的景物——那是独耳村长所居住的院落。 还能隐约看见, 有几个人影鬼鬼祟祟地走在黑暗中, 最后窜进村长家中。 王霖瞬间意识到:有村民在夜里监视着他们,他们的一举一动, 恐怕都会被传入村长耳中…… 放下窗帘一角,王霖背靠着窗蹲下, 把刚才得到的信息发到帖子里。 №133(楼主): 现在是凌晨一点半,外面有很多飞蛾在满天飞, 我好像可以听懂它们交换的信息。 №134(楼主): 它们说,有很多同类在一瞬间死去了,如果遇到e同学,还有一个长着金发的灰袍男人,都不要靠近,尽快远离。 №135(楼主): 它们还在讨论,有人闯入了什么“洞穴”中……但这边我没太听懂。 №136: 草,楼主你这是什么运气,初次副本就接连遇到神性污染、疑似神裔的e同学,现在还出现了一个让飞蛾纷纷避之不及的金发大佬…… №137: 乐,看来e同学的事迹已经在飞蛾中传开了(大笑) №138: #特殊副本的诡异传说# №139: 楼主还有得知什么信息吗?让我们帮你分析分析,怎么在这么一群大佬中有效苟命。 №140(楼主): 我还发现周围一直有村民在偷偷监视我们!飞蛾最后飞往的方向,也是村长的住处。 这个村子一定有问题! №141(楼主): 除此之外,还听到一点不知道是什么意思的词语,什么孵化、命运…… 还有一个是,“师徒”?“试图”? №142: 试着读了一下最后一个词……该不会是使徒吧? №143: 啊??? 不会吧?那可是传说中的“诸神之口舌”啊! №144: 我真的不知道该说什么了,楼主这一个副本比我们冒险十年更精彩……(点蜡) №145: 我有个大胆的想法,会不会飞蛾警惕的金发男人,就是它们口中的使徒? №146: 不排除这个可能。目前看来,这两者确实是同时间段出现的。 №147(楼主): 等等,所以使徒是什么意思? №148: (叹气)哪位课代表来帮楼主解释一下吧。 …… “嘀嗒,嘀嗒……” 水滴不断顺着光滑的石壁滴落,落在鞠老师的头发、手臂上,透出沁入骨的寒意。 洞内初入时低矮,需要弯下腰前进,走了一段却豁然开朗,顶部最低的地方也有三米高有余。 拄着登山杖,鞠老师谨慎地步步深入,手电筒的光束照亮洞穴各处,最后停在一块岩刻上。 在这阴潮的山洞深处,岩刻却意外地保存完好,暗红的不知名颜料深深刻入坚硬的石壁,自成年人胸前一直向上,蔓延至山洞拱形凸起的顶部。 布莱斯同样在她身边停下,静静观看这幅岩刻。 “看着有些年头了,能保存得这么清晰完好,也是奇迹。” 鞠老师下意识解读起石壁上的内容:“这一开始画的,是几个人站在一个拱门的下面,这道拱门可能代表着蜂蟻村古时的村门……这几个小人朝着门外举起双手,应该是在欢迎门外的客人。” 接着,是一幅视角拉远的岩画,许许多多的小人跪在一只飞蛾前,在飞蛾大得超乎想象的体型衬托下,人们像是蚂蚁一般渺小。 或许是为了突出飞蛾与众不同的地位和身份,唯有刻画飞蛾时,所用的颜料是黑色的。 它仿佛一道浓郁的阴影,笼罩在人们头顶挥之不去,令他们颤颤巍巍地臣服。 “这可能是记载了蜂蟻村的宗教信仰,和我从村民们口中听说的,古时当地人误将林中的飞蛾看作人脸,畏惧地信仰蛾神相一致。”鞠老师点着头,若有所思地分析道。 继飞蛾之后出现的图画,则更加诡异而不详。 暗红色勾勒出几个人形,只是这些人比起正常体型的小人,还更加矮小许多。 在他们的身体中心,都被画了一条鲜红的裂缝,似乎要把他们撕裂开。 “这些更小的人,指的是未成年的孩子,”鞠老师笃定道,“这幅画想表达的意思,或许是村里许多孩子生病、死亡了。” “这么多孩子一起出事,原因大概率是传染性疾病……是否是那时候,蜂蟻村的孩子们之中流行起了瘟疫,造成大规模死亡?” “联系起第一幅画,是不是暗示这种瘟疫是被村外人带进来的?” 然后画着两条横线,代表一条长长的甬道,其中有一人跪在巨大的飞蛾身前,头部深深伏在地面上,像是在虔诚地跪拜。 鞠老师仰起头,视线继续向上,看到一只飞蛾被正面画在石壁上,它的翅膀上具有奇异的花纹,组合成一张诡异的人脸。 从它大概是口器的部位,吐出了数道黑色的丝线,这些线条杂乱地向四周延伸散开。 凝神思索许久,鞠老师不确定地说:“也许是村长,或者当时某个重要的人物来到山洞中,跪拜祈求蛾神的眷顾?而这些线条,应该是对神力的表现方式。” 最后,小人来到山洞之外,手中举着火把,穿梭在丛林之中,远处画着小小的村落。 “整片岩刻,似乎讲述了古代的某次瘟疫期间,一个村人成功向蛾神祈福,让祂降下力量平息瘟疫……” 鞠老师说:“这是很典型的宗教题材岩刻,记录了当时对蛾神的信仰,或许隐含着对虔诚信者的赞美。” 听了她的解读,布莱斯笑着问道:“所以你是从下往上看的?” “不然呢?”鞠老师习惯性地解释,“大幅岩刻的制作一般有悬吊法、攀岩法和搭架法三种。以这里的环境条件,几乎不可能在顶部固定绳索,让人悬吊着自上而下刻画。” “所以最符合常理,以及一般创作者习惯的,必然是从胸前开始往上,慢慢才不得不刻到顶部……” 布莱斯打断她:“你也说了,那是一般创作者的习惯。” 鞠老师顿时怔住了,她喃喃:“什么意思?” “之前你就看到了,这里的飞蛾不对劲——如果创作者本身不是普通人,它长着一对像蛾子一样的翅膀,能够飞行呢?” 鞠老师不敢置信地接话:“……那么,整片岩刻就可能是,从上往下刻的。” ——她之前解读的故事,实际上应该反过来看。 似乎有一道电流窜过脊背,让鞠老师几乎是浑身一颤,她无声地吸气,视线匆匆从上往下,重新解读了一遍。 这一次,岩刻讲述的却是一个充斥着诅咒、诡异,以及神对人的征服的故事。 “所以那个人,不是从洞穴回到村落,而是在夜间举着火把,走出村落……他意外找到了这个洞穴,亲眼见到从未见过的生物——那是一只巨大的人面飞蛾。” “恐怖的飞蛾口中吐出黑色丝线,像诅咒一样向外扩散,而这个人则跪倒在祂身前,状似痛苦地埋下脑袋。” “蛾神的诅咒开始迅速蔓延,村里孩子们的腹部出现一条条裂缝,生死不知;村民们畏惧这种诅咒的力量,于是所有人都匍匐在蛾神的脚下……” 鞠老师握住手电筒的手开始颤抖,她盯着那幅被她误认为是开端,实则却是结束的画,声音有些低哑: “村民们向村外招手……他们在吸引外界的人进村?他们在为蛾神引诱‘猎物’,或者‘祭品’……” “就像,他们利用林鹿教授吸引我们进村一样……” 在古老的岩刻之前,可怕而沉重的真相在她面前揭开,在她的大脑中轰然作响。 怔怔站在原地几秒,鞠老师才迟缓地意识到手电筒的光在抖动,于是尽力试图遏制住双手的颤抖。 但等她的左手摁在右手手腕上,她才发觉,原来她浑身上下都在恐惧而愤怒地颤动着,似乎被眼前残酷的真相压得不堪重负。 “你好像一直在为你的学生们感到愧疚和负罪感,”布莱斯温和的声线在洞穴中回响,“现在你大可放下这些无用的悔恨了,哪怕不是你,也会出现其它导火线。” “——你们每一个人都注定来到蜂蟻村,来到我们的蛾神面前。” 在提及蛾神时,布莱斯的语气透出几分轻慢的戏谑。 好像那不是一位暗中控制一个地域百余年的可怕邪神,而是与任何人相同的,一个在高墙这边供他观察、编写传说的取材对象。 “你……不,”鞠老师垂着头,改口道,“您能够打败祂吗?” 布莱斯慢条斯理地微笑回答:“我说过,我只是一个四处流浪的吟游诗人。” 第28章 水滴顺着石壁滴落, 洞穴深处弥漫着冰冷而潮湿的气息。 山洞内的道路笔直平坦,以一种和缓的角度向地面以下延伸,这种甬道几乎不像是自然能够形成的, 而是有巨大的外力将它开凿出来,用来存放什么东西。 布莱斯行走在其中,觉得自己仿佛正在通过长长的舌头和食道,钻进整座山脉的腹中。 半晌,他走到了道路尽头,前方是一个巨大的深坑, 以正常人的视力来看便是深不见底的深渊。 但布莱斯的双眼似乎在黑暗中焕发着某种光彩,如同盛着一条缓缓流淌、波光粼粼的血红河流,清晰地看见甬道下的景象。 四壁都攀附着层层白色的丝线, 整个洞内的空间都堆积满了一团又一团的虫蛹。 时而有皱巴巴的蛾翅在虫蛹内蠕动, 让这些蛹看起来像是喉咙里颤动的声带, 发出模仿人类说话的低语声。 断断续续的声音此起彼伏,回荡在宽阔的空间里, 溅起重重回音。 从这些交杂的低语声中, 布莱斯还听见了不久之前,鞠老师刚刚和他说过的话。 起初还是磕磕绊绊, 如幼儿学舌一样生疏, 甚至不成完整的句子:“就、就像, 利用林……吸引我们……” 然而随着它一遍遍重复,不断纠正着发音和语调, 它的声线和语气都变得无比自然,和鞠老师本人别无二致。 种种或是情绪充沛, 或是日常化的话语出现在这样异常的环境下,被回音拉长的尾音显出几分机械和刻板, 愈发诡谲。 ——这里就像是一只培育新生命的蛋壳,只是孵化出来的并非毛绒绒的雏鸟,而是于深林翩飞的人面怪物。 看着这些即将破蛹而出的幼蛾,布莱斯叹息一声:“你们就永远安睡在此刻吧。” 霎时间,所有低语骤然止息,坑洞深处彻底陷入一片死寂。 ——布莱斯把它们未来将有的记忆全部掐去,让它们的意识始终停留在了未破蛹的这一刻。 无论过去多么漫长的岁月,被欺骗的潜意识会永远告诉它们:它们还未成熟,还未等到孵化的时机。 于是这些蛹也在某种意义上“死去”了,永无破开的那一天。 做完这一切,布莱斯谨慎地停留在原地,浑身保持着戒备的准备,却迟迟没有等到预想之中的反击。 “蛾神,并不在这里……?” 喃喃着留下这一句话,布莱斯的身影便凭空消失在洞穴深处,踪迹全无。 唯有满地的死蛹,能够证明他曾经来过。 …… 时间来到凌晨三点。 无数飞蛾聚集在村长家的院落上空,它们展开灰白双翅盘旋的身影几乎遮蔽月光,将地面上的独耳老人包裹在阴影中。 村长倾斜着脑袋,让他那边刮去耳朵残留的伤疤朝着蛾群的方向,神情专注严肃,似乎正在倾听什么。 良久,独耳老人在黑暗中开口:“放心,放心吧——我们所做的一切努力,都是为了让我们伟大的众蛾之首、掌管诅咒与新生的蜕秽神主完成最后一次破蛹,带领我们迎来真正的蜕变。” “我已经派村民轮流监视那群学生的动向,他们逃不了的……” “哪怕他们侥幸逃脱这一次,伟大的蛾首也终会指引他们回到这里,乃至诅咒他们的子嗣,令其世世代代前来朝圣,供奉蛾首。” 说着,老村长的嘴角勾起一抹微笑,这笑容与他在学生们面前展现的热情淳朴截然不同,而是像淬了毒的刀尖一般,显露出阴险的冷意。 忽然,蛾群纷飞的身影停滞一瞬,随即更加剧烈地扇动翅膀,仿佛在宣泄某种愤恨。 ‘再度有同类死去了!’ ‘新一批的蛹,其中两个被彻底融化;更多待在圣巢中的,则不再能够孵化……’ ‘蛾首对你很失望,你没有选择最正确的孵化体,并把未知的敌人引入了山里……’ ‘你需得到惩戒,以忏悔你的过错!’ 伴随着蛾群嗡嗡的振翅声,这些语言化作缕缕污秽漆黑的丝线,钢丝般扎入老村长仅存的右耳之中。 瞬间,老人以一种诡异的姿势踮起脚,原本佝偻的脊背发出一阵令人牙酸的“咯咯”声,不正常地向背后弯曲,似乎有一只大手攥住了他的身体,要把他拦腰折断。 痛苦的神色浮现在老人布满皱纹的脸上——而在这些饱含风霜的褶皱之下,像是有什么东西正在皮肤内鼓动,撑起松弛的皮肤,凸出密密麻麻的蛾翅模样。 他整个人都如同化为了一只人皮吹起的气球,气球里盛满了无数飞蛾。此刻这些飞蛾狂乱地舞动着翅膀,在体内将他的皮肤向外支撑开来…… 不知道过了多久,这场在黑暗中的无声酷刑才终于结束。 独耳老人噗通一声跪坐在地。 他满头冷汗,颤颤巍巍地双手合十,额头抵住手埋到土地上,念念有词地祷告着,祈求蛾首的息怒。 飞蛾在夜空中翩飞,它们投下冰冷的目光,高高在上地俯视着这个凡人。 许久,它们终于再度开口:‘伟大的蛾首宽恕你,只是你需要尽快准备好你的继任者,担任下一任祭司。’ 颤抖着松了一口气,老村长连连点头:“村里新一代的孩子们之中,蛾首似乎最为中意孙家那个幺儿。” “只是她的父母过于愚昧,还不情愿向神献上她……但没关系,”村长喘了一口,撩起衣袖抹一把额头上的冷汗,“我会继续劝说他们,让他们相信,成为蛾首的祭司是无与伦比的荣幸。” 说话间,他眼前似乎浮现出那个被神看中的小女孩,浮现出她那双躲在母亲身后的、惊惧不安的双眼,思绪不由得飘忽起来,回到遥远的曾经。 独耳老人是在十二岁那年,正式经由仪式,成为蛾首的祭司、蜂蟻村的领导者的。 那时,尚且年幼懵懂的他被几个成年人拉离父母身边,远远围观的村民们保持着沉默,他所能听见的一切唯有飞蛾嗡嗡的振翅之声,还有父母声嘶力竭的哭喊声。 他也不禁害怕起来,双腿不断地蹬踹着,在山林间划出两道深刻的痕迹。 最后,他被按在一口漆黑的洞穴之前,无数拱卫此地的飞蛾停在洞穴石壁上,像是一双双凝视着他的眼睛。 他感受到,押送他过来的成年人似乎也在恐惧,按住他的手正在轻颤——紧接着,一抹寒光在他眼前划过,那是一把锋利的匕首,吹毛可断的刀身倒映出他淌满涕泪的面孔。 那柄匕首被高高举起,停顿一瞬,随即重重落下…… 现在想来,他当时应该是在尖叫的吧? 但当那骤然被割去的左耳滚落在地时,巨大的恐惧和痛苦已经使他发不出任何声音,飙出的鲜血染红了目力所及之内的一切。 然后,随着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一只飞蛾在某种意志的指令下,落到了他血流不止的左耳伤口处,敛起双翅,向耳道中爬行。 到了那时候,痛苦早已被麻痹,他怔怔地趴在地上,视线盯着眼前布满抓痕的土地,渐渐安静了下来—— 在那一刻,庞大而无序的知识被灌入他的脑海,他终于听见了他从未听到过的声音。 他听见双翅如人面的飞蛾们在窃窃私语; 听见押他前来的村民们心中的惧怕咒骂; 听见一切含有恶意、惧怕、怒火的语言…… “语言”像是被赋予了形态,正如蚕吐丝一样,从人的口中吐出,飘散在各处;而含有恶意的“诅咒”则是污浊的深黑色,裹挟着不为人知的强大力量。 在游丝般的语言之中,他同样找到了来自他父母的哭喊。 但这些饱含悲怆的丝线混杂在众多语言中,色泽灰暗,毫不明显,令他倏然感到乏善可陈,不值得一顾。 在胸膛中,原本作为孩子的天真和情感仿佛被骤然抽去了,唯有对于蛾首的信仰和敬畏如同旭日升起,指引他坚定践行的道路。 ——就在那一天,他完成了光荣的蜕变,因蛾首的选择而变得与众不同,不再囿于作为普通人的庸庸碌碌的一生。 “真是可笑。” 收敛思绪,如今已垂垂老矣的村长摇摇头,评价他的继任者的父母,“他们根本无法理解,成为祭司带来的,会是永恒的蜕变和新生……” “新祭司只是经由他们的身体和血脉,诞生于世,但她永远不会属于他们——我们会是蛾首的孩子,为祂牧养子民的代理人。” “从此,人世间的亲缘和情感将与我们无关,我们只为信奉蛾首而存在着,并在死后蜕下臃肿的肉体,真正成为蛾的子女……” 翕动着干瘪的嘴唇,村长如此喃喃自语。 他像是在嘲笑其余村民的不虔与无知,也像是在说服自己:他一直以来坚持的道路,是无比正确而光辉的。 飞蛾在老人头顶嗡嗡低鸣,表达着赞许: ‘只要完成这一次破蛹,伟大的蛾首将离那个位置更近一步……’ ‘等到那天,所有生灵都将被祂恩赐,踏入死亡和新生交接的不灭永恒之中。’ 独耳老人深吸一口气,与众飞蛾异口同声道: “——万事皆服从于伟大的蜕秽神主!” 第29章 次日清晨, 太阳被毛毡般厚重的云雾遮蔽,洒下一片惨白黯淡的光线。 在充满不安因素的陌生环境中,一行学生都早早起床, 围在一楼餐桌边,四周异常安静,竟没有一个人有提起话题的兴趣。 手上舀起一勺勺粥塞进嘴里,视线却漫不经心地飘向大门口,期待着那四个出山求救的同学能够像神兵天降一样破门而入,带着车辆和援助人员到来。 然而等大门真的敞开, 出现在他们眼前的,却是一身狼狈的那四位同学。 “我们昨晚大概十二点半偷偷出门,东躲西藏着来到车那边, 向山下行驶。” “起初都很顺利, 直到一点多的时候, 山里忽然起了浓雾。哪怕我们打开雾灯,也根本看不见两米之外的东西。” “我们不断向前行驶, 但无论过了多久, 都停留在同一段路上,一次又一次看着熟悉的树出现在车窗外。” “周围安静得可怕, 就好像整个世界都只剩下黑暗, 以及车内的我们几个人……我们坚持了大概四五个小时, 按理来说早就应该开到山外的城镇上了,结果我们还被困在山里。” “最后天都亮了, 我们实在没有办法,汽油和身体都支撑不住, 只能回来。” 听着四人的经历,众人眼中希望的火苗逐渐被浇灭。 视线无助地飘向窗外, 只见房屋影影绰绰地藏在雾后,像海市蜃楼一样虚幻。 紧接着,雨滴淅淅沥沥地打下来,细密的雨丝织成巨网,似乎将整座山和所有人,都困在了网里。 李音失手将勺子掉落在地,浑浑噩噩地抱住头,轻声低语:“从抵达这里开始,我就觉得一切都像是一场梦……” “一场无法逃脱的噩梦。” 坐在她身旁的易逢初,则上下打量着满身疲惫的四个同学,一双深黑的眼瞳看不出情绪。 这四个人,虽然他们的外表、行为一切如常,可在易逢初的眼中,他们背后的命运线已经全部被浸染成污秽的全黑色。 昭示着他们身上的异常——“他们”已经不是他们自己了。 易逢初这一打量,让四人的动作纷纷一僵。 这几个占据人类躯体、等待破蛹化蛾的神之仆役,几乎是在这一刹那间,无师自通地学会了何为恐惧。 它们下意识停住呼吸,小心翼翼地看向易逢初,谨慎得像是生怕惊扰某种可怕的存在,顶着的压力简直比面对蛾神时更甚。 直到发现易逢初再度低下头喝粥,面色如常,应该没有发现异常,它们才松了一口气。 “这一晚太累了,我们先上楼休息一会儿。” 趁着易逢初似乎没有在关注它们,四人忙不迭丢下一句话,就急匆匆地上楼了。 回到房间里,四人仍然是一回想起易逢初平静打量的眼神,以及之前那两个不幸遭受其害的同类,就感到汗流浃背,坐立难安。 说不出的危机感在它们心底预警,仿佛在它们的头顶响起了指针“嘀嗒嘀嗒”旋转的倒计时。 “其实,我们也无需多么害怕他……”其中一人缓缓出声,打破了寂静。 “他背后或许站着某位至高的存在,体内或许流淌着强大的血脉……但那又如何?我们同样有蛾首的庇佑。” “更何况,现在看来,他甚至只是一个不知道如何应用力量,不知神秘为何物的凡人……” 如果不看它苍白的脸色,以及汗津津的手心,那么这话还能有点信服力。 其余三人面面相觑,正想附和几句打打气,却听房间门被敲响了。 易逢初善解人意的声音在门外响起:“你们忙碌一晚上,一定饿了吧?我来给你们送粥,多少喝一点垫垫肚子。” 他的语气很和善——甚至与往常惯有的冷漠相比,有些和善过头了,但还是令四人浑身一震。 在漫长的岁月里,它们也曾追随在蛾首身侧,高高在上地观赏着人类恐惧与绝望,对这些软弱的感情不屑一顾。 然而现在,不知不觉中,它们已经在更为神秘恐怖的存在面前,呈现出……曾经它们所轻蔑的丑态。 尽管心里有点畏缩,但为了不引起怀疑,它们还是礼貌回应:“谢谢,请进来吧……” 门被推开,易逢初双手托着一块木托盘,盘上放置着四碗热气腾腾的粥。 将托盘放到床头柜上,忽然,有什么球状物体从易逢初口袋里滑出,啪嗒一声滚落在地。 四人微微愣住,它们注视着易逢初毫无防备地蹲下身,低头捡拾东西的背影,恶意逐渐从皮囊之下溢出。 ——就是现在! 它们可以联手解决这位擅闯此地,或许流淌着神之血的人,为蛾首的蜕变排除风险…… 它们能以此证明,它们是蛾首众多子嗣中最为勇敢、值得信任的孩子! 瞬息之间,四人的眼瞳中映出一双双蛾翅,花白的色彩遮盖住瞳孔原本的黑色,嘴巴齐齐张开,吐出数根污浊的丝线。 就在丝线即将缠绕住易逢初的脖颈之时,他忽地轻笑一声。 “——潘多拉之心。” 它们最后只听见易逢初清晰地说出这五个字,随后意识便被扭曲,像是被塞进一颗狭小的玻璃珠里。 …… 自从易逢初借得“潘多拉之心”,他就合伙手机,一起针对这件强力的精神攻击性道具进行了研究。 由于这件道具拥有思想的特点,易逢初也多次与它展开单方面的友好交流,发现这件罗笙乐在游乐场副本中得到的“潘多拉之心”,确实不是最开始易逢初看到的“潘多拉魔盒碎片”。 准确来说,它是那件s级道具“魔盒碎片”的碎片,还引得易逢初一度感叹:“游乐场系统真是太小家子气了,根本不愿意让具有神性的道具流入普通玩家手里啊……” “还用了通过背包暗箱操作,替换道具的手段,真有点下作。” “潘多拉之心”静静躺在易逢初面前,玻璃球深处封存的眼珠骤然睁开一条缝,不安地左右扫视两眼,然后紧紧闭上眼睛,装死不动了。 盯着它看了一会儿,易逢初忽然露出一抹灿烂的微笑:“根据系统信息,你需要和目标接触五秒才能发动?这个限制条件,足够敌人反应过来不对劲,逃脱你的掌控了。” “作为一件s级道具的小碎片之一,我相信你真正的潜力。所以你能不能更努力一点,让自身价值提升些许呢?” 说着,他俯下身逼近“潘多拉之心”,笑容在玻璃珠前不断放大,让它不禁瑟瑟发抖。 ——这也是如今暗灰玻璃球只擦过四人的脚踝,就能够于瞬息之间困住它们的原因。 至于这件道具的使用次数限制,则对易逢初起不到丝毫的作用。 系统判定“潘多拉之心”只能被使用三次的原因,是依据三次机会之后,这件有自我意识的道具会开始弑主而定的。 它的力量来源于每个智慧个体内心深处的恐惧,并根据这种恐惧构筑出无穷的幻境,让目标对象被自己的恐惧杀死。 可以说,第一次被使用的时候,“潘多拉之心”只是一张白纸,其中没有蕴含任何人的恐惧; 但当它被使用三次,玻璃球内部就已经搜集了三位死者心底最为浓厚、致命的恐惧,于是它会利用这些积蓄的力量,杀死敢于驱使它的“不臣之人”。 ——毕竟它再怎么零碎,也终究含有一丝神性,怎么能忍受被区区血肉之躯的人使用? 然而在易逢初面前,“潘多拉之心”就乖巧多了。 无论被怎么使用,它在系统信息中的剩余使用次数都永远不会变化,表现得异常老实。 四人在被玻璃球触碰的瞬间,便身体僵直地停滞在原地,它们的精神被牵扯入充满恐惧的幻境。 偶尔肉体上的痉挛和挣扎,能够窥见它们所见到的恐惧是如何将它们慢性杀死的。 “真有些好奇,这种诞生于神的生物,它们的恐惧会是什么模样呢?” 冷静地观察着它们的反应,易逢初自言自语道。 手机倏然出声:【……应该是你的模样。】 易逢初好奇地看向手机:“为什么?因为我是在场唯一可以伤害到它们的人?” 【因为是你教会了它们,什么是惧怕。】手机言简意赅地回答。 不知过了多久,在易逢初兴味盎然的注视中,四人眼瞳中的蛾翅白影渐渐消退。 几人干呕几下,吐出一团团混合着污血的雪白虫蛹,然后就双眼向上一翻,仰倒在床上不省人事。 早在他们表现出呕吐迹象的时候,易逢初就飞速捡起“潘多拉之心”丢进口袋,抬手掩住口鼻后退几步,脸上难掩嫌弃之色。 好在,除了虫蛹和部分黑血,这四个被寄居的同学没有吐出更多东西,避免了易逢初闻到异味。 略微松了一口气,他放下掩住口鼻的手,熟练地通过手机降临在“布莱斯”体内。 金发灰袍的身影迅速浮现在房间内,他双目低垂,查看起这些蛹的记忆。 昨晚布莱斯在山林中杀死的飞蛾,职责只有“守卫”。 它们像是生来注定为蛾神守卫秘密,直到死亡才会停歇的工具蛾,记忆中只有在山洞中破蛹而出、随后不分昼夜地守卫于洞穴附近的日常。 易逢初很好奇,那些会寄居在人体内等待孵化的特殊虫蛹,它们的由来、职责和记忆又是什么? 在它们的意识里,他能否找到更多有效信息? 异能“过往回响”悄然发动,与正常人类那样如书页般清晰可见的记忆不同,这些虫蛹的记忆像是一座曲折的迷宫—— 第30章 在与那双灰白眼瞳对视的瞬间, 布莱斯浑身紧绷,触须化作的荆棘开始疯长,锋利的尖刺在房间中低低地盘旋, 几乎塞满整个空间! 然而,蛾神的残影似乎并没有攻击的意图。 ‘命运……使徒……’ 祂头部长长的口器微微颤动,布莱斯只听到祂模糊地吐出这几个字,然后记忆迷宫便被无形的力量彻底摧毁,让他再也无法窥视。 或许是为了斩草除根,地上的四个虫蛹瞬间散开, 生机全无,分散成一根根丝线。 ……好利落地斩杀亲子,这杀得简直比布莱斯昨晚动手的更加彻底。 布莱斯顿了顿, 身边环绕的荆棘渐渐收起, 然后他抬起手机, 对这些丝线扫描一下: 【蛾神之子的蛹(已孵化失败残破版)】 【介绍:如果有人类血肉的滋养,那它原本可以蜕变成飞蛾, 成为蛾神散布四周的耳目, 可惜没有如果了;】 【作为初步掌控诅咒领域的伪神织成的蛹,现在它可以作为顶级的诅咒材料, 发挥出语言中蕴藏的力量。】 “伪神?所以, 蛾神并没有真正登上神位?” 布莱斯思索着, “怪不得祂刚刚没有试图报复我,反而跑得比我还快……难道祂也在害怕, 或者说忌惮我背后的‘命运之主’?” 幸好,对方貌似不知道所谓的的“命运主宰、伟大的叙事者”是他编造出来的靠山…… 这么想着, 布莱斯利落地整理好散落一地的丝线,将它们卷成一个脸盆大的毛线球, 然后丢进自己的记忆里。 ——这也是易逢初新发掘的“布莱斯”的用途之一。 作为行走在过往回忆中的异能者,布莱斯能“化实为虚”,把事物存放在他的记忆里,以便能随时拿出使用。 所以布莱斯便在备用躯体之余,担任起了易逢初的随身收纳空间,记忆里存放的东西大到各种各样不方便让普通人看到、接触的道具,小到生活杂物,无所不包。 把房间收拾好,易逢初本想直接取消对布莱斯的降临。 但随即,他想到一个问题—— 既然蛾神的本体不在群蛾拱卫的山洞中,那祂会在哪里? 于是,原本静静等待降临结束的布莱斯,再度行动起来。 作为能力与记忆密切相关的异能者,布莱斯对于别人的记忆有惊人的掌控力。 而如果这些记忆中存在过他,那记忆主人与布莱斯之间存在的联系之深厚,就足够布莱斯标记对方,在对方的记忆里构建一个醒目的“信标”。 无论相隔跨度多么巨大的时间与空间,这种“信标”都会是最为忠诚的灯塔,指引布莱斯寻找到记忆的主人,甚至…… 借由记忆中那个本该无知无觉的影像,布莱斯能瞬间在别人的记忆深处“活过来”,走到现实中。 哪怕是易逢初也不得不感叹,布莱斯的异能确实十分诡异,令人防不胜防…… 亦或者说,这种诡异的危险性,或许是所有高层次能力者的共通之处。 布莱斯站到窗边,向外望去,试图寻找他在蛾神记忆里留下的信标。 只这一眼,就让他眸光微滞,几乎有一瞬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只见在每个来往村民的头颅内,在棚下叽叽喳喳的鸡鸭等家畜眼中,甚至是每片树叶、每根野草的体内…… ——都亮起了一个个明亮的信标! 信标随着这些生灵的移动而动,汇聚成一片缓缓流淌的光河,不断分出支流又汇入,在不知不觉中,被记忆的主人带往各地。 “怪不得,在山洞中找不到祂的踪影……” 布莱斯低声喃喃,原来蛾神就存在于这片山脉里的各处,存在于所有生灵的心灵世界! “有点棘手啊,要想办法让祂自己聚合起来,才好对付。” 若有所思地嘟哝一声,布莱斯最后向下深深地俯视一眼,下一秒身影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易逢初的意识回到自己身体里,他正想离开,未曾想一打开房门,就对上一双忐忑不安的眼睛。 “王霖?”易逢初面露诧异,“你在这里做什么?” …… 王霖本来只是躲在角落的位置,偷偷观察被论坛猜测为“神裔”的易逢初。 看到易逢初也会正常喝粥吃饭,没有表现出任何异常,王霖还在心里想,会不会是论坛里的前辈们搞错了? 易同学看着也不像是什么非人类啊? 对于非人类,王霖目前的刻板印象就是“诡异恐怖”,就和此刻长在他喉咙里的那对翅膀一样。 而易逢初…… 虽然王霖和他不太熟,但是由于易逢初是唯一从来不叫他外号,正正经经称呼他本名的人,王霖对他一直印象很好。 ——怎么看,易同学都完全不像是那种吸人脑髓、食人血肉的邪恶非人类啊! 沉浸在纠结的思绪里,王霖在易逢初紧随四人上楼的时候,还憨憨地没感觉到不对,一边神游天外一边吃早饭。 几分钟后,他才猛然放下手里的勺子,反应过来:易同学是不是发现这四个人身上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所以才一反常态地主动跟上他们? 想到这四个人还脱离大队伍一整夜,谁也不知道他们期间遭遇了什么,有没有像他之前一样遇到那种虫蛹……王霖愈发肯定心里的猜测。 所以王霖也很快上了二楼,正犹豫着要不要敲门,房门就在面前敞开了,露出易逢初的身影。 “呃,我,我上来……” 面对易逢初的疑问,王霖总不好直说自己在跟踪他,只能尴尬地找理由,“我来看看他们的情况……” 易逢初尽量忽视他躲躲闪闪的眼神,接受了这个听起来有点敷衍的理由,爽快点头:“他们都累得睡着了,正好你这么关心他们,那就交给你照顾了。” 说着,易逢初拍了拍他的肩膀,脚底抹了油似的溜走了,身影消失在拐弯处。 “……啊?” 口中发出一个困惑的音节,王霖迷茫踏入房间,就看见四个人沾满尘土的外衣都没脱,七横八竖地倒在床边,俨然一幅昏迷不醒的模样。 这、这真的是“累得睡着了”吗? ——难道不是直接集体昏倒了吗? 王霖楞楞地想,易同学不会是懒得照顾他们,所以顺势丢给他的吧…… 面对四个昏迷的同学,王霖沉默一会儿,登上论坛。 №201(楼主): 我现在有点相信e同学不是人了…… №202(楼主): 他到底做了什么,让四个疑似被虫蛹寄体的同学一起昏迷得不省人事啊! №203: 啧啧啧,难得啊,楼主终于清醒了? №204: 泪目,楼主终于不坚持认为e同学是普通人了……哪里来的秒杀神话生物的普通人啊,给我来一打保护我行不行? №205: 你们别逗楼主了,让他快点讲讲,刚才发现什么了? №206: 对对对,楼主细说!真没想到,居然会有一天在论坛追连续剧(嗑瓜子) 在论坛坛友的催促之下,王霖大致简述了刚才的状况。 №210: 所以,这几个疑似被下手的同学一进来,e同学应该就一眼识破了?那他不像是完全不知道自己的能力啊…… №211: 依我看,e同学就算真不知道自己的神秘身份,应该也早有成算怎么对付这些蛾子,楼主可以躺平等赢了(抱拳) №212: 啧,楼主运气真好,上来就遇到大佬带躺赢,怎么我下副本就没有这种运气? №213: 楼上的,如果真给你开局一只神性生物,对面敌人是接近神的层次,你敢动吗? №214: ……那还是算了,不敢动不敢动。 看着论坛里一片热闹的吃瓜景象,王霖面带微笑,手头上的活儿却没停,不知不觉就分着神完成了帮四个同学脱下脏外衣和鞋子、把人各种搬到枕头上、顺便还盖好被子等一系列动作。 就在这时,有人评论—— №223: 你们有没有想过一个问题,除了蛾神这个本身就待这儿的关底boss,一个副本里正巧同时出现两位神祇的势力还和平共处,这可能性大吗? №224: 楼上怎么说? №225: 哎,我也觉得巧合过头了!但一想到楼主的同学都可能天生有神性了,就觉得这点巧合好像也没啥…… №226: 不能因为事件一太离谱,就觉得事件二很正常吧? 我觉得223楼说得有理啊…… №227: 如果,我只是提出猜测——如果e同学背后的神明,与那位使徒背后的是同一位呢? №228: 这个猜测……仔细一想真的很有道理啊…… №229: 芜湖,简直是豁然开朗! №230: 表面上:不同神明的心腹在此处偶遇,剑拔弩张! 实际上:疑似神的幼子和他的随身保姆(划掉)保镖 №231: 保姆过分了吧哈哈哈哈哈 №232: 喂你们尊重点啊!那可是行走在神明与信徒之间的使徒,一位神秘的高位存在…… №233: 没事楼上,在这里什么大人物都能被坛友谐星化给你看,出了论坛一个比一个怂得像鹌鹑。 №234: 我们论坛是这样的(笑) №235: 嘁,在游乐场混已经很窝囊了,在论坛里当当嘴上强者怎么了!又不犯副本法! №236: 你们还有没有人记得,之前楼主从飞蛾群里听到的那几个关键词,还有一个一直被我们忽略了? №237: 第31章 啊, 神战……?真的假的? 王霖盯着这条回帖,一时间瞠目结舌,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 听起来就如此高端的斗争, 这是他可以介入的吗? 就算是被迫卷入也不行! 就在这时,一条发言吸引了王霖的注意,这位楼主的匿名默认头像后面,带了一个特殊的标志——这是一本摊开的泛黄卷边笔记,旁边还跟着一支羽毛笔。 №255: ……又是那位?祂不是刚刚吃过*****副本里的海潮圣子吗? 胃口真好啊,这是携子在游乐场开家宴来了。 嗯?这个副本名称为什么是星号? 王霖刚刚想要回复追问, 就发现这条发言瞬间就被系统隐藏了,一句鲜红的警告取代了这一层帖子。 [系统警告:该发言携带危险信息,请在对应等阶专区发表。] №256: !是记录者大佬! №257: 可恶啊刚刚走神了, 根本没看清大佬说了什么……为什么系统反应这么快!(流泪) №258: 摸摸楼上, 不过这也属于一种保护吧, 知识有剧毒,系统能避免我们看到对于我们而言超纲的东西。 №259: 我好像看见大佬感叹了一句, 命运领域的那位胃口好之类的……? №260: 懂了, 神性生物自助餐是吧,为蛾神点蜡…… (呃, 真没想到自己居然有一天会为高位存在默哀。 №261: 点蜡+1 №262: 楼主还在吗?如果你确认e同学对你们是真正友好的, 建议你快点抱紧这条巨无霸黄金大腿……可以问问他接下来的打算, 态度尽量坦诚顺从一点。 无论如何,记住你的最终目的——那就是活着离开。 …… 接下来的回帖大部分都是跟着灌水, 发点蜡,王霖就没有再多加关注。 他默默把262楼的真诚建议记在心底, 刚想下楼找易逢初,就听见窗户砰砰作响。 心脏猛地一跳, 王霖立即抬头看向窗外,好几只飞蛾正趴在窗外,花纹诡谲的灰白双翅紧紧贴着玻璃,乍一看仿佛数张惨白的人面占据了整面窗户。 它们的双翅轻轻颤动,那些人面也愈加鲜活,像是正在做出扭曲的表情。 ——这是怎么了?之前这些飞蛾不是只出没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吗? 王霖怔住,隔着一段距离,他能听见楼下客厅中同样声音嘈杂起来,其余人显然也注意到了窗外奇异的景象。 惊惧的喊叫此起彼伏,彻底撕破了蜂蟻村表面上的平静。 …… 易逢初刚刚下楼,余光就在角落里瞥见一抹熟悉的色彩,连忙一把抓起正躲在红色行李箱后,假装自己只是一条红绿色挂饰的小花蛇。 等到了没人的地方,易逢初压低声音:“你怎么来了?发现了什么异常?” 小花蛇点了点脑袋:‘村长急,准备下一任……祂将提前破蛹。’ 易逢初尝试着理解,猜测大概是村长正在急着寻找下一任“村长”——亦或是兼任为蛾神服务的什么职位。 真没想到,虚假的叙事者明明根本没有露面,居然就对蛾神造成了这么大的惊吓…… 让祂不惜临时改变所有计划,只求在叙事者这意想不到的变数面前,尽早完成目标。 想到这里,易逢初转而思考起另一个问题:“自从来到这里之后,就一直听到‘破蛹’这个词汇……” “这对蛾神而言,究竟代表着什么?” 从常理推测,既然这是蛾神一直以来坚持、用尽一切手段也要实现的过程,那就一定是对祂有利的。 就像在自然界中,蛇会为了继续生长而蜕掉旧皮,狼会为了适应季节的温度变化而换毛…… 这些变化的根本目的,都是更好的生存。 而放在临近神位的蛾神身上,易逢初最先想到的可能性,那就是每一次破蛹都会帮助祂更加强大,也更加靠近每一个高层次存在都渴求的位置—— 神座。 小花蛇盯着易逢初若有所思的神色,尾巴微微蜷缩起来,试图用苍白无力的话语解释: ‘破蛹,就是祂的死亡,也是新生……’ “新生么……” 易逢初一下一下抚摸着小花蛇的脑袋,喃喃自语,“这样力量交替的关键时刻——” “是否也会是祂最不稳定、同样最脆弱的时刻呢?” 作为回报给小花蛇的赠礼,易逢初去厨房找了一块生鸡肉,用筷子喂给它。 送走心满意足的小蛇,他低头问手机:“你觉得呢?” “来到蜂蟻村后,你都不怎么说话了,是已经习惯在同学们面前装普通手机了?” 手机慢吞吞地亮起屏幕:【你想让我回答什么?你明明都已经有所打算了,那我的想法就并不重要,不是吗?】 易逢初为它无所谓的态度挑起眉:“你不怕我对蛾神的状态判断有误,带着你直面危险?” 【没有怕的必要,不过是一个……】 说到一半,手机就顿住了,生硬地转移话题:【在这些事上,我一向很相信你的猜测和直觉——有些时候,直觉没有发出预警,这本身就是一种答案。】 就在这时,四周骤然响起惊叫声,似乎有一阵名为恐惧和混乱的风,于瞬息间吹遍整片村落。 易逢初向外看去,在异常阴沉的天空之下,无数飞蛾从山林深处飞出,在低空焦躁不安地盘旋着,像是掀起了一场由人脸拼接而成的漩涡。 时而有飞蛾扑腾着打在窗户上,引得躲在室内的学生一阵阵尖叫。 而房屋外呢?同样并不太平。 道路上的村民们面部扭曲,布满血丝的双眼凸起,嘴部最大幅度地张开,易逢初几乎能看见他们鲜红的口腔和暗色的喉咙深处。 舌头痉挛般地抽搐着,村民们口中爆发出刺耳的哀嚎。 从他们大张的嘴里,以及更加狭窄隐蔽的鼻腔、耳道里,都可以隐约看见一些白花花的东西正在蠕动。 不多时,这些花白的东西便钻出来,抖动着展开泛皱的双翅,从人体内争先恐后地飞出来。 仿佛这些人都是一只只巨大的行走培养皿,体内孕育着不属于他们——甚至不属于人类的子嗣。 易逢初同样看到了独耳村长,他疯疯癫癫地走在路上,不管不顾地撕扯起身上的衣物,指尖凌乱地抓挠自己的皮肤。 半晌,他深深弯下腰抱住双臂,背上裂开一条缝隙,让分成两半的皮囊轻飘飘垂落下来,仿佛飞蛾身后收敛的薄翅——这让易逢初迅速联想到,在洞穴石壁上所刻画的,那些身体中心被一条裂缝贯穿的人形。 密密麻麻的飞蛾从村长背部飞出,像有一场雪白的烟花升上天空,也像是被风卷起的纸屑碎片。 尽管村人们的模样是如此痛苦和扭曲,他们在哀嚎之余,仍然从嗓子里挤出癫狂的笑声。 他们用断断续续的声音,发出接近狂喜的欢呼: “——万事皆服从于伟大的蜕秽神主!” 在恍若末日降临的景象面前,一切都陷入混乱与恐慌。 唯有易逢初冷静地站在窗前,无声目睹这一幕。 良久,手机询问道:【看着眼前的这些,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 目光紧紧跟随着那些大大小小的翩飞蛾群,易逢初无意识地做出类似吞咽的动作,眼底似乎迸发出某种饥饿、渴望的色彩。 “我在想,这么多烤肉在我面前到处晃,偏偏还不让我吃一口,真是烦人啊……” 明明手机的声音还是那种毫无情感的ai音,但易逢初无端觉得它好像低低地笑了几声: 【这就对了——这是属于你的狩猎。】 【难道野外的掠食者会用严谨的公式和线索链,来论证自己的捕猎成功率吗?不,它们往往依靠刻在本能里的直觉与经验。】 【在这种时候,你要相信你的一切猜测、直觉和判断,其余任何人都没有对此置喙的余地,包括我。】 【你想要做什么,哪怕再疯狂、再冒险,都去做吧……命运会永远流向合适的方向。】 “……” 沉默一下,易逢初虽然有点受到鼓舞,但还是忍不住吐槽:“你能不能别总用动物纪录片的口吻,来描述我的行为和心理?那很奇怪。” 没有理会手机的无语,易逢初转过身,正好撞上过来找他的王霖。 王霖还没来得及整理好措辞,就听易逢初直截了当地说:“你现在获得了异于常人的能力,也被称为‘异能’——这我知道。” “啊?” 他一脸懵懵的表情,还没反应过来,就听易逢初继续道:“想活命吗?” 易逢初的语气是那么笃定、强势,似乎不留半点回转的余地,让王霖瞬间严肃起来,下意识原地立正,脱口而出:“想!” “好,那就根据我所说的做。” 易逢初的面色和缓几分,对王霖的看法从“一个憨憨路人”,转变为“一个还算听话的工具人”。 易逢初简洁地命令道:“你嗓门比较大,和同学们也更加熟悉,快让他们所有人都安静下来,拿好最贵重的物品——我们现在就走。” “可是山里雾这么大……”王霖下意识看向窗外,生怕重复昨晚那四个同学的经历,怎么也开不出山里。 “这些你们都别管,等到了时候,这些阻碍自然会消失的。” 淡淡解释一句,易逢初直视他的双眼,黝黑深邃的眼睛令王霖不自觉震颤一下。 只听易逢初再度重复,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地压过所有混乱的尖叫: 第32章 崎岖不平的山路上, 两辆破旧的面包车一前一后,疾驰在葱郁的山林之间。 狂风在阴郁的苍穹下呼啸,压弯了道路两旁的树木, 纷飞的树叶掀起澎湃的绿色海洋,时而有摇摆的枝头刮过车窗和车身,投下一片张牙舞爪的鬼影。 “它……它们追上来了!” 驾驶座上的同学透过后视镜,瞥了一眼车辆后的场景,顿时吓得脸色更加惨白几分,哆嗦着脚, 把油门狠狠地踩到底。 只见在两辆车后,有成群的飞蛾挥舞着灰白双翅,飞快地向他们追逐着。 远远望去, 仿佛无数狰狞的人面穿梭在林间, 这些飞蛾触角晃动, 竟是发出了村民们热情的欢迎声: “蜂蟻村、蜂蟻村蜂蟻村……” “蜂蟻村欢迎你们!” 距离最近的时候,诡谲人面几乎要贴上车辆后窗, 对着车内的人们眨着眼睛。 车里的所有人都紧张而恐惧地攥紧手, 摇晃着头试图驱逐这可怕的迎接声,他们在心里不断祈祷: 快点, 车再开快点啊—— 车身在简陋的山路上摇晃, 似乎已经能够隐隐听见引擎轰隆隆的悲鸣声。 雨越下越大, 缀成串串珠帘,哪怕雨刮器正在不停来回擦拭, 前方的景象仍然愈发模糊。 时间一点点流逝,那群诡异的人面飞蛾, 正在离这群逃亡的学生越来越近,可他们却无计可施。 无论车辆怎么加速、怎么向前, 呈现在他们面前的永远都是一眼望不见尽头的山林。 直到重复经过几次一模一样的歪脖子树,学生们才逐渐绝望地相信——他们似乎被永远困在了这段路上,就像传说中的鬼打墙一样…… 李音坐在易逢初旁边的座位上,她的脸颊毫无血色,透出饱受惊惧折磨的憔悴。 双唇颤抖,她低声对易逢初询问,视线却并没有落在易逢初身上,更像是在喃喃自语: “……我们会活下来,会活着出去的,对吗?” 易逢初若有所思,没有回答她的话。 他只是轻轻叹息一声,冷静地对前方驾驶位说:“停车吧。” 开车的同学愣住了,她几乎脱口而出质问:你疯了?想带着我们一起找死吗? 但当她的视线再度移向后视镜,和后座那双漆黑淡漠的眼眸对视,踩着油门的脚却不知不觉地开始泄力。 所有人的脑海中,都浮现起了当初门外那个被易逢初驱赶——亦可能是直接杀死的邪物。 一时间,对于“专业人士”的信任和求生的本能开始拉扯,最终滑向前者。 “不管了!” 开车的同学咬咬牙,开始一边减速,一边交替打着远近光灯,试图吸引前方另一辆车的注意,“反正向前也开不出去,继续耗下去肯定也是被追上……不如赌一赌!” “专业的东西就交给专业的人做,既然我们都不懂这些,那就只能控制自己不要添乱……” 摇晃的车身渐渐停下,前面那辆车则是迟疑着向前滑行了一段路,最终也在距离易逢初这边十余米之外的地方停住。 听话,听劝——易逢初喜欢这样的人。 于是他神情舒缓,难得赞许地看向驾驶座:“做得很好。” 开车的同学一懵,明明只是同学关系,但她莫名产生了一种自豪感,好像被什么重要的大人物褒奖了似的,简直是受宠若惊。 易逢初没有在意旁人的反应,他打开车门向外望了望,啧了一声:“没带雨伞……” 话音未落,他便已经缓步踏入雨幕中,反手关上车门。 头顶是展露怒容的阴沉天空,面前即是如潮水般纷飞涌来的灰白蛾群,但易逢初还是像往常一样,迈着不紧不慢的步伐,主动走向蛾群。 他的姿态与其说是在逃亡途中,倒不如说更像是在奔赴一场期待已久的华美宴席。 呼啸的风吹起他的发丝和风衣衣摆,非但不显得凌乱狼狈,反而透出一种与此时此地格格不入的潇洒。 风力之中,道路两旁的树木纷纷垂下树梢,像是在对这位独特的宾客弯下腰致敬。 因雨丝朦胧,同学们难以透过车窗清晰地看见易逢初的神情,唯有这道从容的背影深深映入眼底,成为一片噩梦似的荒诞混乱中,唯一一个镇定人心的锚点。 在这样说不清的震撼里,低低的哭泣声逐渐消失,车内陷入一片寂静。 所有人都不自觉地屏息凝神,目光紧紧盯着易逢初冒雨走向庞大蛾群的身影。 在飞蛾几乎只离他一臂之遥的时刻,易逢初忽地露出一抹微笑。 他竟然不躲不避,反而迫不及待似的展开双臂,像是要迎接这群飞蛾,也像是在拥抱这场愈下愈大的雨。 ——“来吧,共同呼唤我的名字!” 笑声被大风吹散,易逢初对蛾群如此说道。 蛾群骤然一静。 随即,车里的众人皆听到无比刺耳的尖叫声在雨中响起,音量大得像在他们耳旁炸开一般,震耳欲聋。 无数飞蛾皆在“有问必答”的规则之下,怨恨不甘地念出了易逢初的名字,然后便如同被无形的烈火烧灼,翅膀痛苦地抽搐,浑身化为焦黑的余烬,融化在大雨里。 灰白蛾群在易逢初身周狂乱地飞舞,试图以数量为优势吞噬他,但只能在靠近的瞬间灼烧、融化。 蛾翅抖动之间,漏下细碎的白色磷粉,如同坠落的星屑般混着雨水,洒落在易逢初身上。 特殊质地的磷粉似乎让雨水变得粘稠,渐渐粘合成一片银白的、薄膜似的外衣。 远远望去,易逢初像是身披着银白华袍——华美的银纱从天而降,一半落在他身上,更多的则伴随着雨水流淌在地,蜿蜒成银色河流。 群蛾尖叫着化为灰烬,原本遮天蔽日的族群渐渐稀疏。 直至最后一只飞蛾从半空坠落,易逢初似乎感受到背后数道惊愕的目光,转头回望。 在银白的磷粉薄膜衬托之下,他的双眼显得更加深黑幽邃,异常冰冷,让人呼吸一滞。 这种冷意,不像是淬着怒火的刀尖给人的威胁感,而是另一种更加广袤,更加漠然的……像是人面对着一望无际的宇宙,心里油然而生的冰冷荒芜感。 这甚至令车内的同学们纷纷产生一种疑问:眼前向他们走来的,真的是他们的同类、同窗,而不是比起蛾群更恐怖的怪物吗? 易逢初走回车旁,但所有人都沉浸在某种震撼里,不约而同地保持着沉默,安静得可以听见呼吸声交替响起。 只有李音很快有了动作,她打开了车门,示意易逢初快点上车。 她脸上浮现出微笑:“太好了,我们可以一起活着出去……” “不。” 出乎意料地,易逢初否定了她的说法:“出去的只会有‘我们’——不会有你。” 他不仅没有顺势上车,还握住了李音搭在门边的手腕,毫不留情地将她拽了出去。 踉踉跄跄地走进雨幕,冰冷的雨水瞬间从头淋到脚。李音很明显愣住了,雨滴落在她苍白的面容上,很快淌出一道道水痕。 在她无措的目光中,易逢初用陌生的目光注视着她:“在这里,只要回应过虫蛹的呼唤,就会被它们取代。” “在同学们结伴走在山林里,第一次遇到‘王霖’呼唤李音的名字时,她早就毫无防备地做出回应了,对吧?” “李音才应该是继王霖之后的,第二个被盯上的寄体,”易逢初盯着“李音”的双眼,一字一顿道,“所有人都会活着出去,唯独不应该有你。” “——控制这座山脉百余年之久的蛾神。” 易逢初拨开最后一层迷雾,指出躲在“李音”皮囊之下的存在的真实身份。 “李音”神色逐渐恍惚,似乎有巨大的飞蛾在她眼眸深处振翅,大片白翳浮现而出,遮蔽了棕黑的瞳孔。 “原来,你是注意到了这个漏洞……” “李音”——不,蛾神发出轻叹: “我本以为在突如其来的各种意外面前——尤其是在即将逃出生天的巨大惊喜之下,你能够忽略这一点。” “可惜啊,我还为了让你放松警惕,牺牲了如此多的子嗣。这件用我孩子们的尸骨织就的外衣,不知是否合你的喜好呢?” 蛾神看着易逢初披着的银袍,语气终于脱离了伪装的惊惧不安,颇为戏谑地轻笑起来。 说着说着,祂还以一种放在人类身上十分怪异、神经质的方式,用纤细的手指抠挖起喉咙,嘴巴张合之间吐出更多新生的蛾子。 它们落出来时,甚至还在扑闪着皱巴巴的翅膀,随后孺慕地环绕在蛾神身周,既是忠实地拱卫,又是亲昵地贴近。 易逢初面不改色地回答:“多谢,衣服礼轻情意重,我还算满意吧。” 蛾神动作微顿,面色逐渐阴沉下来。 子嗣于祂而言,不过是可以不断批量生成的仆役,但这并不代表着,祂能纵容其余存在随意享用它们。 这和直接踩在祂头上有什么区别? “明明只是肉眼凡胎……哪怕有一丝真神血脉,仍然只是蝼蚁,”蛾神弯起嘴角,笑容僵硬而诡异,像是一张覆在皮肉上的笑脸面具,“是什么给你勇气,在我面前如此放肆的?” “无论你背后的存在多么强大,你终究不是祂!更何况,‘命运’甚至漠视你来到这里,祂也未必多重视你……” 说话间,从蛾神口中落出的飞蛾已然飞快增殖,在祂身后蠕动成一团令人望而生畏的虫群: “以真神血裔为蛹——这会是我踏上神位前的最后一次、也是最完美的破蛹!” 第33章 所有伤痕骤然停止流血, 在这些数不清的细小伤口下,生长出无数纠缠在一起的细小银蛇,睁开一双双在雨幕中泛着冰光的金色竖瞳。 这些小蛇顺着易逢初的双臂和脖颈游动, 缓缓游弋而下。 它们每向前一寸,身形就膨胀一圈,很快就从拇指大小的粗细,成长为合抱之木般的巨蟒,鳞片在地面上摩擦出深刻的刮痕。 易逢初的双眼已经合上,但在他的脸颊边上, 却裂开几道缝隙,七八只璀璨的金眸分布在两边,瞳孔翕动若一道道漆黑的深渊。 此时此刻, 任何人看到易逢初这副模样, 都不会认为还属于人类的范畴。 从他身躯之上, 几乎延伸出一座群蛇组成的小山——而他本人,则像是蛇巢本身。 “命、命运——” 顶着李音皮囊的蛾神面色僵住, 祂能在冥冥中感受到, 祂那通往神座的未来被断绝了。 祂一直以来渴求的那个层次,正像是丝线被扯断的风筝, 不可控制地消失在祂眼前。 前所未有的绝望感如潮水一般, 淹没了蛾神的心灵, 让祂和祂背后蠕动的蛾群一起,爆发出无比尖利的哀嚎。 对于这位只差一步就彻底掌握诅咒领域的伪神而言, 这声尖啸中蕴含的庞大力量,瞬间便让整座山脉的花草树木枯死, 虫鸣绝迹,土地寸寸龟裂, 被死寂所笼罩。 ——而这也是蛾神在这片大地留下的,最后的讯息。 纠缠的群蛇蜂拥而至,它们吐露着猩红的蛇信、淬毒般的尖牙,瞳孔兴奋地缩成一条狭窄细缝,各自游走向中意的猎物。 这么多不断再生的蛾,足够它们饱餐一顿,比分食海潮圣子那次更加丰盛美妙。 远处城镇中的人们纷纷仰起头,惊呼声连片。 只见苍翠的群山之间,盘旋着升起灰白的“龙卷”,它们如灰烬般迅速向天空攀升,仿佛正在试图逃离什么。 然而紧随其后的,就是无数在云雾中游弋的蛇群,纤长庞大的身躯正如向上抓取的手掌,将那灰白龙卷紧紧攥住、包裹起来。 这本不应降临在人间的狰狞景象,好像从大地深处拔起的,顶天立地的天之巨树。 遥隔千里,深深扎进人们的瞳孔深处,留下一枚震撼与刺痛交叠的烙印。 这“巨树”已然直插云霄,却仍然还在不断向上生长,狰狞纠缠的蛇组成遒劲的枝干,而被追逐吞噬的蛾群,则像是暴风中飘零的树叶。 蛾神的翅膀扭曲着空间,瞬息之间就从地面上,逃逸到光年之外,恒星的灼烧、黑洞的引力都无法在祂看似脆弱的蛾翅上留下任何痕迹。 然而,就在祂以为自己——至少是自己的一部分能够逃离时,一张巨大的蛇口在祂前进的尽头张开,仿佛星空都扭曲着落入巨蛇口中。 “啊啊啊——” 蛾神发出频率尖锐的声波,不可抵抗地被吞入蛇口。 …… 车内。 王霖把脑袋深深埋进双臂中,不敢对外界投以任何关注。 如果说他完全不好奇外面的局面,那是不可能的。 但经过这么几天里论坛坛友们对他进行的知识恶补,王霖深知每一分每一毫的认知——只要有关蛾神、甚至是易同学背后那位更为恐怖崇高的存在,都能化作索要他性命的穿肠剧毒。 王霖还不想年纪轻轻就进疯人院或者坟地进修,所以他拼命地逼迫自己压制住不该有的好奇心,不要多看、不要多想。 额头抵着前座座椅,双目紧闭,王霖忽地感到浑身皮肤有些瘙痒。 他不敢抬头去看,只能闭着眼抓挠起双臂,似乎有什么薄薄的、硬质的东西从他指缝间簌簌掉落。 有过喉咙里长出蛾翅的经验,王霖微微愣了一下,很快便反应过来: 受高位存在的力量污染,他……他的皮肤表层,又生长出了什么本不该有的器官? 对于未知事物的惊惶和好奇,屡次催促王霖睁开双眼去瞧一瞧,但都被他强行压制下去。 他只能一遍又一遍无助地抓挠着,感受到一层层薄片似的东西被他抓得脱落,轻飘飘落在脚边。 与此同时,王霖又隐隐听见,车外似乎响起了沉沉的闷响,像是正有什么重物在地上拖行。 随后,便是窸窸窣窣的脆响。 “咔嚓。” “咔嚓咔嚓……” 像是有什么东西,在一口口咬着、吞食着某种脆生生的食物。 ……总不会是,蛾神在被易同学,或者他背后的恐怖存在咀嚼吧? 脑海中生起这个玩笑似的念头,但随着脆响不停歇地响起,王霖却逐渐确信这个猜想。 但他仍然无法想象,能够像吃零食一样咔嚓咔嚓咀嚼那群诡谲人面蛾的,会是怎样强大而危险的存在。 更重要的是——祂不会同样吃人吧? 似乎有一阵电流在脊椎中流窜过,王霖感到头皮发麻,喉咙里的蛾翅大概也倍感惊惧和不安,加速扑扇起双翅,掀起咽喉深处的痒意。 时间在煎熬的恐惧中流逝,不知过了多久,车外隐约的咀嚼声消失了。 王霖静静多等了几分钟,确认外面不再传来异常的响动,眼皮下的眼珠颤了颤,小心翼翼地睁开眼,查看现在的状况。 刚一睁开眼,他的视线就是垂直望向脚下的,恰好看清那些被他抓挠下来的薄片究竟是什么—— 那是一片又一片轻薄的白色鳞片,质地硬中带软,像是幼蛇还未发育良好的软鳞,如同细雪一般堆积在他脚边。 数量之多,几乎铺满座位前有限的空间,脚步稍一挪动,就会发出踩上异物的轻响。 好、好恐怖……这就是易同学的血脉带来的力量影响? 如果这种影响施加的时间足够长,那他,乃至在场的所有人,是否都会彻底变成一条条只能在地上扭动的白蛇? 等等,所以易同学的“原形”,该不会也是蛇类的样子吧? 就在王霖脑海中盘旋着无数疑问的时候,忽然,他感到这辆车微微一沉,坚固的车身发出有些不堪重负的吱呀声。 什么情况? 王霖身形一僵,冷汗迅速从头顶冒出来,顺着额角滴落下来。 他意识到,好像有某个沉重的庞然大物…… 正压在车顶上。 这时,距离他仅仅一门之隔的车外,似乎也有东西缓缓碾压过车门、车窗。 根据摩擦的声音,王霖判断出,正在车外活跃的生物似乎拥有坚硬的外壳,才能和钢铁、铝合金制成的车门摩擦出有些刺耳的剐蹭声。 外表坚硬,能沿着东西攀爬,从车旁延伸到车顶…… 结合这些信息,王霖不难产生联想,这好像是一条蛇—— 一条身形庞大沉重的,盘绕住车辆的巨蛇。 疑似大难临头,王霖甚至有这么一瞬间忘却了恐惧,诡异地有点想笑。 这现实也太狂野、太荒谬了,刚刚经历过山村人面蛾,就要迎接神秘学版本的狂蟒之灾…… “哈,也不知道过来的这位,到底是现出原形的易同学,还是他血脉的源头……” 王霖不敢抬头,银白的鳞片在他余光中晃过,恍若死神提起的镰刀终于挥舞到了他身侧。 在这样的时刻,他的心脏跳得都快要爆炸了,嘴巴也像是被加了马达,口无遮拦地吐出他颇为丰富激烈的心理活动: “等易同学恢复正常人的模样,会不会惊讶地发现他的同学们全部失踪了,只剩下车?” “不,不对,车也不一定能留下,万一这巨蛇有连铁皮一起消化的开胃癖好呢……” “完了完了,这下真的要完蛋了。” 说着说着,他混乱的思维几乎无法辨认自己在说些什么,只能听见颤抖的哭腔萦绕在耳旁。 巨蛇一字不漏地听完了这些话,硕大的金色眼瞳贴到车窗上,疑惑地打量车内絮絮叨叨的王霖几眼。 奇怪的人。 它们才不喜欢吃铁皮…… 无声地反驳一句,这条巨蛇松开了对车辆的束缚,与它其余的同类一起渐渐变得细小,缩回了易逢初体表的伤口里。 银蛇钻入血肉中,瞬间如同融化一般消失不见,连同那些细小的伤口也一起愈合,没有留下任何存在过的痕迹。 而易逢初的身体则背倚着树干,在路旁继续昏睡。 …… 沉沉地睡了一觉,等易逢初再度清醒过来,他正坐在温暖的车内,跟随着车辆的行驶而摇摇晃晃。 由于淋了一场雨,他现在身上的衣物都是湿漉漉的,冰凉凉地贴在肌肤表面,好在有好心同学帮他披了一条绒毯,不至于让他感到太冷。 “现在几点了?我睡了多久?”易逢初刚开口时,声音还透着一分困意未消的微哑。 身旁的同学递给他一瓶矿泉水,语气里带着死里逃生的轻松喜悦:“现在是傍晚四点半,你大概睡了五个小时左右。” “我们一醒过来,那些奇怪的蛾子还有山雾就全部消失了,手机信号同样恢复正常。我们已经报了警,但这边地方偏远,他们赶过来救援也需要时间,反正我们的车都正常,就先往山下开了……你看窗外,已经能看到城镇的影子了!” “终于可以离开那个鬼地方了!就是不知道我们当时都是怎么忽然失去意识的……” 当然是因为直面了蛾神,若非祂当时还披着人类的皮囊,那他们恐怕就不只是昏迷这么简单了。 轻则余生都受到诅咒的影响,疯疯癫癫,重则伤亡惨重…… 易逢初在心里回答,表面上却做出刚刚清醒过来的疑惑模样:“你们最后的记忆停在哪里?” 第34章 易逢初正打算掏出手机看看时间, 手指却在口袋里摸索到一片轻飘飘的飞蛾残翅。 他捏出这片残翅,漫不经心地低头瞥了一眼,目光却倏然定格。 “这是……” 指腹摩擦着残翅的边角, 易逢初缓缓辨认出上面模糊不清的图纹。 那是两个数字——“01”。 这像是人为利用科技手段刻印而成的,方方正正的印刷体似乎是某种未知的密码或编号,在时间的磨损中变得隐约模糊。 这两个数字代表着什么,出自谁之手,又为什么会出现在蛾神的翅膀角落? 如果这真的是蛾神的“编号”,那是不是意味着还有02、03号? 把这个疑问留在心底, 易逢初打开手机,检查这一次手机里是否会出现新的变化。 果然,在屏幕右下角的小玻璃展柜中, 除了那颗从鲸骨水族馆副本得到的金色眼球, 还多了一件整整齐齐叠起来的银色外袍。 雪银布料在展柜顶部的灯光下, 表面像是正流淌着波纹般的光泽,如同银河涓涓。 易逢初试着点了一下两件“收藏品”, 旁边瞬间浮现出相关信息: 【收藏一:凝视命运的眼睛】 【介绍:祂静静睁开鎏金的眼瞳, 看见了众生命运上演的轨迹,于是祂俯下身, 观赏起这奇特的演出。】 【收藏二:诪祸之衣】 【介绍:来自蛾神的最后遗物, 是诅咒领域的不完整权柄。披上这件外袍, 或许你可以掌握语言中的毁灭力。】 一个“命运”,一个“诅咒”么。 易逢初若有所思地想, 看来这几天还是收获颇丰的……虽然还不知道这两件强大的收藏品有什么用。 面包车一路摇晃着,飞快抵达最近的城镇。 刚刚靠近镇子边缘的建筑, 就能看见几辆警车和救护车停在附近等待,车顶闪烁的醒目光芒划破暮色, 给一行刚从险境脱身的学生们带来几分安全感。 两辆面包车减速,最终停在警车面前。 医务人员首先一拥而上,为几个受惊严重的同学披上温暖柔软的毛毯,轻声细语地询问他们的状况,并把疑似高烧、深陷梦魇的李音抬上担架,送进救护车。 而几位警官则面色沉凝,与鞠老师及两个开车的同学交谈许久,似乎正在了解情况。 易逢初对他们的交谈不太感兴趣,百无聊赖地靠在座椅上,默默裹紧了绒毯。 忽然,他若有所感,视线掠过几辆警车,注意到后面一辆通体漆黑的公务车。 公务车的玻璃上大概是涂了防窥图层,易逢初看不清里面的具体情景,只能隐隐瞧见几道微微晃动的人影。 不知道为什么,某种直觉告诉他:车里有异能者,而且还是与他有些联系的异能者。 易逢初只盯着看了两秒,就懒懒地收回视线。 反正又不能吃,他看他们干什么? …… 王霖缩在角落里,足足放空大脑两三个小时,才终于从面临未知生物的冲击和惶恐中缓过神来。 不知道是出于什么原因,王霖总觉得易逢初给他的压迫感似乎更加强大了,光是共处在一辆车上,他喉咙里的蛾翅就皱巴巴地蜷缩起来,时不时颤抖几下,似乎对易逢初充满了恐惧。 应该是错觉吧…… 王霖努力说服自己,易同学明明就是平易近人的好人,不对,好非人类啊! 在车辆驶离山脉的刹那间,游乐场系统的声音便在他脑海中响起,结算面板紧接着浮现而出。 「恭喜您通关特殊副本“蛹中回音”,评价结算中……」 「探索度:20% 任务一:活着离开蜂蟻村所处山脉(完成) 任务二(支线):未解锁」 「评价:你的大脑空空如也,探索度和任务完成全靠队友的帮衬,以及论坛众人的支持,唯有幸运值得称道。 很好奇当你摇起脑袋的时候,是否会听见水波翻涌的声音?」 「恭喜你获得积分三百点;额外奖励特殊称号“命运的疑惑”,该称号无特殊效果,可自行选择是否佩戴展示,现已存入系统背包。」 「因伟大的命运主宰的介入,该副本boss“蛾神”已消失,副本永久封存,不予重启。」 「最后,祝贺你成功活下来。」 被系统毫不留情地嘲讽了一顿,王霖的嘴角勾起一抹苦笑。 呃,虽然他好像确实没做成什么事,但他毕竟还是初出茅庐的新手嘛…… 能够在神仙打架之间幸存下来,已经很不错了! 如此乐观地想着,王霖打开系统商城,用为数不多的积分购买了一两件保命道具和救命药品,时刻悬在心头的紧迫感终于消失,让他松了一口气。 然后,他打开系统背包,几十个小格子出现在他眼前,几乎是一片空荡荡。 他点开那个名为“命运的疑惑”的特殊称号,纳闷儿地看着这个来历不明的奖励。 「特殊称号:命运的疑惑 稀有度:ss(举世罕有) 特殊效果:无 介绍:你的部分表现,让命运轻微地疑惑了一下,因此系统特颁发该称号。」 命运,也会感到“疑惑”? 王霖愣了一下,随即回想起系统所说的,蛾神是因“伟大的命运主宰”的介入而消失的…… 难道这里所说的命运,就是掌握着命运权柄的神秘神明,也是易同学背后的那位“家长”靠山? 有了这个猜测,王霖再度进入系统论坛。 一登录进论坛,他就收到了许多坛友的“热切关心”。 №303: 楼主失去音讯的第七个小时,想他。 №304: 唉,楼主看着人不大聪明的样子,也不知道现在怎么样了(点蜡) №305: 永远怀念,这个帖子也算是年度精彩帖之一了,也是楼主来过这里的证明,人走帖还在,经典永流传…… №306: 怀念+1 看到这里,王霖实在是憋不住了,急匆匆发言,证明一下自己尚且还在人世。 №307(楼主): 我人还好端端健在呢,别点蜡烛怀念了! №308(楼主): 对了,我们一帮同学和带队老师都幸存下来了,目前最严重的受害者也只是在发高烧,大家状况都不错! №309: 哇!楼主回来啦!! №310: 庆祝楼主和同学们平安生存! №311: 真是超乎预料的生存率了,第一次见到一个普通人都没有丧命的副本,而且这副本的危险程度还不低…… №312: e同学要占很大功劳吧,没有大佬镇场子,我看这群年轻学生也是生死难料。 №313: 赞美e同学! 见论坛提及易逢初,这不免勾起了王霖对于那阵“咔嚓咔嚓”疑似嚼蛾神的声响,以及后来缠绕车身的巨蛇的回忆。 现在回想,他仍然心有余悸,手都有些哆嗦,但还是把事情经过清晰地整理好,分享给论坛众人。 王霖本人在现实中不善言辞,文字的表达能力也十分平庸。 尽管如此,论坛坛友们仍然能从简单的语言表达中,窥见惊险的一幕幕。 在山林中穷追不舍的人面蛾群,e同学背后的神秘神明,曾一圈圈环绕住车辆的巨蟒…… №320: 楼主,要不是我知道你耿直的秉性,真的都要怀疑你在编小说了…… №321: 真是一次副本顶人家三年啊! №322: 这么看来,e同学的真身,可能是类似于蛇一样的生物咯? №323: 想象一下,倒是颜值挺高的……神性生物中的颜值担当! №324: 这么一看,蛇吞蛾子,好像也很合理啊(点头) 我猜,说不定巨蛇缠住车其实是e同学还不太熟悉原形,迷迷瞪瞪爬回来,想要上车呢?可怜车里的楼主被吓个半死哈哈哈哈 №325(楼主): ……唉,你们不懂,当时我是真的以为自己要葬身蛇腹了,都在心里起草遗书了。 №326: 怜爱楼主了,大家都不理解他的悲伤,大家只想笑哈哈(憋笑) №327: 只有人家心疼楼主giegie~ №328: 你看开点啊,就算被吃了,那也是进熟人e或者他家长的肚子里,算是进同学家一游了。 №329: 到此一游但是单程票的那种,对吧?楼上你也没放过他。 №330(楼主): 你们别开我的玩笑了,说一点正事吧……请问一下“称号”是什么东西? №331: 称号啊,就是在副本里满足某些特定条件、达成少见的成就之后,系统可能会颁发的。 楼主才经历第一个副本,这么快就得到称号了?? №332: 哇哦~称号一般都会附带一些特殊效果和影响吧?好东西啊,楼主拿到的是什么? №333: 回想一下楼主的表现,感觉也没做什么啊,除了抱e同学大腿。 №334: 该不会,称号就是什么“抱大腿专家”、“神子伴读”之类的吧? №335: 咳咳,也可能是“神裔起居记录者”,感觉楼主遇见什么都要来论坛说一声,明明素未谋面,我却有种早就认识e同学的错觉…… №336: 呜呜呜e大佬,我是你失散多年的老同学啊!能不能也来副本捞一捞! №337(楼主): 我获得的称号也挺奇怪的,ss级“命运的疑惑”,但是没有任何附加效果…… 王霖把这个称号的介绍发出来后,众人莫名安静一瞬,接着—— №338: 第35章 “闭上眼, 深呼吸……” “你感到一阵温热的潮水缓缓漫过头顶,就像母亲孕育生命时的羊水一样——所以这里是安全的,你可以正常呼吸, 甚至感到比任何时候都更轻松、更舒适。” 在异能管理局分部,一个年轻男人闭着眼躺在医疗床上,接受局内“窥秘”领域异能者的诊疗和调查。 该男子是蜂蟻村山脚附近城镇的居民,在目睹群山间不可思议的异象后,他表现出神志不清和试图自残的倾向,被当地警方移送给异管局处理。 沈媛坐在床边, 循循诱导的声音像是拢着一层薄雾,弥散进男人潜意识的深处: “不要害怕,也不要产生抗拒, 在这里, 没有人能伤害你……” “现在告诉我, 你当时看到了什么?” 男人半梦半醒地开口:“我看见,群山深处长出了一棵、一棵巨树, 它在不断生长, 很快没入云层,遮蔽太阳……” “你应该还看到了更多的细节, 能否试着描述出来, 你看到了什么?” “它, 它的树皮是银白色的,表面起伏不平, 四处都垂挂着藤枝。树叶好像是灰白色,在空中异常剧烈地抖动摇晃……” 渐渐的, 年轻男人缓缓皱起眉头,双手不自觉地攥紧拳头, 几乎要把洁白的床单抠出洞来。 他的语气逐渐变得急促、惊恐,声音刺耳地刮过旁人的耳膜: “不,不!那根本不是树——那是蛇!” 双手挥舞到半空,男人比划出凌乱的线条,愈发凄厉地喊叫着:“好多好多大得难以想象的巨蛇!那树干是蛇组成的,垂下来的藤蔓也是蛇!它们从山底攀爬而出,正在追逐着猎物……” “好,我知道了,”沈媛安抚他,“还记得吗?虽然你所见的存在很可怕,但现在你处于母亲的羊水里,母亲会保护你的。” “渐渐忘记这一切噩梦,然后出生吧——作为一个崭新的、健康的人,回到正常生活中。” 在沈媛“心神透视”的视野中,盘踞在男人精神中的负面影响逐渐散去,男人浑身泄了力道,缓缓放下双手,重新安静下来。 为了确保他已经恢复正常,沈媛继续观察了十五分钟,见没有进一步的异常,终于松了一口气。 诊疗室的门被打开,闻声一身医用白大褂,踏入房间。 他瞥了一眼静静昏睡的年轻男人,问道:“情况怎么样?” “还不错。” 沈媛推了推鼻梁上的黑框眼镜,回答道,“幸运的是,他目睹的存在没有主观上的任何恶意,而且当时双方距离遥远,中间有云雾阻隔……不然就不是做一个心理净化这么简单的事了。” 说着,她耸了耸肩:“要是他真的正面直视了一位神明,那就算局里给我批一百年的带薪休假,我也不敢对他进行任何形式的‘透视’和询问。” “哈哈,我想也是,”闻声赞许道,“有福气也得要有命享才行。” 闲聊几句,沈媛询问:“队长他们那边的调查怎么样了?” “希望他们最好不要接触危险的污染力量……不然又要由我负责精神检查和疏导。” “那你恐怕要准备好加班了,”闻声摩挲着下巴,面露惋惜,“商议之后,江队还是决定亲自前往‘那位’降临的地点勘察——我刚刚送他们过去。” “江队认为,同为命运领域的异能者,他或许能够在祂降临之处,观察到更多细节。” 沈媛闻言,露出一言难尽的神色:“真是敬业得不要命。大家一起避开高层次的斗争,适当划划水、准时上下班,难道不好吗?” “看来又得加班了……” 烦躁地抓乱头发,沈媛摸出诊疗记录本,重重拍在桌子上,似乎颇有怨气:“等我写完有关城镇居民的3000字观察汇报,希望能赶得上在八点前吃晚饭。” …… 孟司游缓步行走在山野间,这里的景象如果让一行学生看见,必然会大吃一惊—— 只见漫山遍野的茂密山林尽数枯萎,焦黄枯死的野草倒伏在皲裂的土地上,浑然看不出先前生机勃勃的模样。 原本郁郁葱葱的山脉,如今已经彻底化为一座死山。 而对于孟司游而言,他本能够听见万事万物的“声音”,此刻耳旁却唯有一派死寂,变得异常清净。 “诅咒领域的力量,以及……” 孟司游抬头望向前方,能够看见一抹属于他自己的虚影。那影子一边面色凝重地四处观察,一边双唇微动,似乎正在自言自语些什么。 “以及来自那位的,命运的力量残余。” 看着这些熟悉的虚影遍布山野,演绎着未来、现在和过去,孟司游笃定地下此判断。 他继续向前走,踩着满地落叶枯枝,穿过死寂的树林,来到两辆面包车曾停下的位置。 在这里,土地上仍然留着轮胎碾过的痕迹,四周不少树木被拦腰撞断,仿佛有某种庞大的生物在不经意间抽打过它们。 眼蒙白布的青年站在这一片狼藉之中,对着眼前的景象陷入思索。 孟司游停在青年身边,恭敬地垂了垂头:“江队长。” 江宥应了一声,问道:“山上的景象,你也都看到了。可以确定是上次你们所遇见的那位吗?” “力量残余的形式完全相同,基本能够确认。” 点点头,江宥低声呢喃一声:“吞噬了蛾神,祂基本能够掌握命运、时间和诅咒三个领域,真是可怕……”转而又问,“蜂蟻村村民那边,情况如何?” 孟司游微微一顿,面色不大好看。 在他的脑海中,再度浮现出贫困破败的蜂蟻村,以及屋檐下悬挂着的、随风摇晃的人皮…… ——没错,等孟司游带人赶到的时候,那些与蛾神联系过深的村民们,已经把自己的皮囊生生扒了下来。 “嘀嗒,嘀嗒……” 淋漓血珠沿着人皮的边缘滴落,薄如蛾翅的材质暴露在光线下,显出人类皮肤特有的纹理。 这些人皮就这样一张张挂在窗前,山间微凉的风一吹,它们便像纸扎的灯笼那样,簌簌飘动着…… 孟司游一板一眼地汇报了现场情况,并加以补充解释: “我们抵达的时候,这些人已经全部救不回来了。哪怕他们有幸恢复生机,蛾神的诅咒也在他们血脉中流淌,甚至会蔓延向他们的亲朋好友、子嗣后裔……” “至于余下的村民,则或多或少带有蛾神的力量影响,需要进一步监控。” “部分村民为了表达认罪的诚意,如实交代了蜂蟻村这些年的罪行。” “每隔十年,村民们就会在蛾神的示意下,引诱山外的人进山,成为孵化蛾的活人蛹,帮助蛾神向神位更进一步;如果外来者数量不够,他们甚至会献祭村内的新生儿,填补空缺……” “光这三十年,就有至少五十人遇难,连尸骨都没有留下。” 孟司游回头看着三面环绕的山脉,只觉得这就像是一个牢笼,困住了五十多条鲜活的生命…… 一想到这样血淋淋的事实,他就感到不寒而栗。 江宥并不感到意外,叹了口气:“与邪神结缘的后果,往往便是这样——将刀刃一遍遍对准自己的同类、同胞甚至是血亲,以此卑微地祈求祂们的仁慈与恩赐,最终却仍然难逃死亡的结局,肉身与灵魂一同泯灭。” “我会以该事件带队负责人的身份,向局长申请,尽量让村内无辜的孩子们回归社会、正常生活,但这希望恐怕不大。” 江宥神色凝重,语气中透出几分怜悯,“最坏的结果,就是所有孩子都将一辈子处于严格的监禁中,在他们祖辈罪孽的阴影下,过着生不如死的日子……” 孟司游也跟着叹息一声,目光落在远方鸟兽绝迹的死寂群山中。 沉默片刻,他随即想到江宥负责与幸存学生之中唯一的游玩者沟通,不禁有些好奇:“队长你怎么这么快就赶过来了?看来讯问进行得很顺利啊。” “咳咳,不。” 干咳几声,江宥对此的态度有些微妙:“他根本不需要任何审讯。” “事实上,只要打开系统论坛,看新人求助区的热帖,任何玩家都能看到事件的前后经过……” “现在的年轻人,真是什么东西都往网上发啊。” 江宥感叹。 愣住一下,孟司游不敢置信地依言找到帖子,一目十行地补完楼中的所有信息和猜测。 帖中表现最为突出显眼、孤身一人力挽狂澜的,显然是楼主口中的“e同学”,而这个打码在孟司游眼里,几乎就是无效的明码,明晃晃地把易逢初的身份都抖出来了。 翻着帖子,孟司游的表情愈发失控,双眼缓缓瞪大,下巴就像脱臼一般合不拢。 ……啊?神子? 啊?神性生物? ——这还是他认识的那个,一无所知、身处局外的老同学吗? 之前孟司游就调查到,易逢初曾经在深夜来到滨海车站附近,因此还怀疑易逢初或许受到了未知存在的引导。 现在看来,他的这个怀疑不仅是正确的,甚至还不够大胆? 毕竟孟司游至多只是猜测,可能是有强大的命运领域异能者出于某种目的,正在幕后引导易逢初的部分行为…… 但他万万不敢猜测,易逢初背后的存在可能是一位真神啊! 他更不敢相信,曾经冷淡低调的高中同学,隐藏身份居然是一位神祇的血脉后裔…… 甚至是能够直接令祂神降庇护的“爱子”! 要知道,在许多神明眼里,子嗣不过是一件永远不会背叛的趁手工具,会源源不断地生产出来,然后在完成相应使命后死去。 第36章 易逢初一行学生离开蜂蟻村之后, 就享受到了最高级别的医疗与防护待遇。 从霖河县回到a大的一路上,都有警卫人员跟在他们车后保驾护航; 据说等回到a大,也会有专业人员把所有人安排进当地医务资源最好的医院, 并免费提供一整套全身体检。 这让一群学生感到受宠若惊,捡了便宜似的感叹“现在福利真好”,刚刚经历过危险事件的惊惧也消散许多。 唯有易逢初明白,这些措施不只是出于保护和安抚—— 更是出于观察的需要。 按照惯例,异管局会对于经历污染级别事件的幸存者,进行至少一周的秘密观察, 时刻警惕他们受到邪恶存在的污染而不自知,最后把灾难带给更多普通人。 在吞食蛾神之后,易逢初的感官就变得更加灵敏, 其中视觉的进化尤其明显。 在黑夜, 他甚至能像野外擅于伏击猎物的蛇一样, 直接看到热成像一样的图像,清晰地勾勒出事物的轮廓。 而在白天, 那些时不时从四面八方投向他们的、谨慎观察的视线, 更是如同黑暗中亮起的探照灯,以一种显眼的姿态落在易逢初眼里。 易逢初当然不喜欢时时刻刻被视线打扰, 但幸好这些目光似乎总会若有若无地避开他, 哪怕无意间触及, 也会很快转而望向别处,这让易逢初不至于感到太过烦躁。 唯一的插曲, 发生在路途中休息的服务区里。 那时易逢初拐进便利店,从货架上拿了一瓶矿泉水, 正好发现对面的收银员是经过乔装改扮的异能者。 于是,当易逢初把矿泉水递给对方时, 忍不住问了一句: “你是在观察我吗?” 他敢发誓,他的态度不能更和善了——但脸上的微笑映在对面异能者的眼里,却变得诡谲、阴暗而可怕,似乎与极度的危险挂钩。 只听“哐当”一声,对面的异能者手一抖,矿泉水滚落在桌上。 “我、我们,不……” 异能者惊慌失措地摇着头,不自觉地缓缓后退,好像面前微笑着的黑发青年,下一刻就化身为只有噩梦中才会出现的怪物,一口咬断他的脑袋。 易逢初伸手扶住险些滚到桌下的水瓶,无奈地安抚他:“算了,我只是随口一问。你快点结账吧。” 自那天之后,易逢初就发现,周围观察他们的异能者数量骤降,只剩下两人轮班,且这两人还目不斜视,生怕眼睛看到什么不应该看的东西似的。 如此一路平静地向前,回到a大。 …… 医院某间办公室里。 宽大办公桌上,铺满了那些学生的详细体检报告。 江宥和孟司游站在桌前,一一检查过报告,确认除了王霖之外,似乎没有普通人生长出不属于人类的器官,微微松了一口气。 “看起来,‘那位’对人类应该没有恶意,甚至可能有意控制了力量,没有波及他们……这应该算是最大的好消息了。” 感慨过后,两位官方异能者对着属于易逢初的那份报告凝视许久,一时间谁也没有动手。 孟司游语气弱弱地试探:“这个,我们还看吗……?” “……” 江宥刚刚凭借着异能者超常的生命力和恢复能力,重新长出一双正常的眼睛,他可不想又一眼爆炸。 易逢初瞥过来的那一眼,几乎已经成为江宥短时间内难以克服的心理阴影。 光是一想到他,江宥几乎就要被拉回那个痛苦的时刻—— 双眼仿佛被投入烈火中烧灼,四分五裂,脓水和血液从眼眶中涌出,精神更像是被重锤击中,在一瞬间扭曲、破碎、发出无声的哀鸣…… 江宥甚至认为,和这种直面本领域上位者的恐怖和痛苦相比,大概连死亡都会显得温和许多。 于是江宥珍视万分地隔着眼皮,抚摸着完好无损的眼球,嘟哝道:“完全不看会显得不负责,但是看吧,好像也不太好……万一人家对旁人的窥视感到格外冒犯呢?” 纠结再三,他决定:“小孟,由你随便看几眼吧,注意不要用上任何异能或道具。只看基础的信息,应该就没问题,不然医生护士也无法安全做完检查了。” 嘴角抽了抽,孟司游快速扫了几眼彩超,“和任何正常人一样,看不出什么问题,心、肝、肺都长在应该长的位置。” 江宥闻言,忽然陷入沉思。 良久,江宥惊讶的声音响起:“……他居然有心脏?” “队长,你为什么会觉得他没有心脏呢?” 孟司游放下体检报告,感到纳罕,“我们以前一起上高中,肯定也会经历各项体检,要是他连心脏都没有,一定早就被当成异常生物上报了。” 江宥无意识地摸着眼睑,回忆道:“因为在我看他的那一眼里,他的胸膛内就是四条中心交叠的衔尾蛇,它们在本应是心脏的位置相互缠绕、共同旋转……” “这让我以为,他作为神裔诞生之初,心就与正常人类有所不同。” 孟司游沉默一下,猜测:“或许是你同处于命运领域,所以更能看见他的本质吧。” “同窗三年,我现在却觉得,好像从来没有真正认识过他——不,或许连他自己,也对自己的特殊之处知之甚少。” 孟司游继续翻阅易逢初的体检档案。 不知不觉中,就从最近的报告,一直翻到了来自多年前的、纸张陈旧泛黄的档案记录。 ‘2002年11月6日,易逢初在a市公安派出所登记户口,父不详,母系a市xx区户籍易眉山。’ “等等……” 孟司游忽然想到一个问题:“为什么他没有出生信息?” “他在哪个医院、什么具体时间出生的,负责接产的医生又是谁,为什么这些基本情况都没有任何记录?” 只有户籍登记信息,就好像易逢初这个个体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根本没有经历被孕育的过程,第一次出现在这个世界上时就是一个婴儿了…… 江宥面色严肃:“其实我一开始就想问,他为什么会有‘母亲’?” 神明留下血脉的方式很多,祂们与子嗣之间的关系也与人类不同。 所以在江宥最初的猜测中,那位“叙事者”对于易逢初而言,应该既是父,又是母。 所以在易眉山的人生经历都清晰可循、显然是一个普通人的情况下,她为何会获得这样的“殊荣”,成为一位神子承认的母亲? 思忖半晌,孟司游下意识地拿出平时调查的态度:“易眉山的体检档案,医院里应该能够查到……” “停,”江宥向他摇了摇头,“你又忘记了,现在我们要做的,不是越过他做任何调查,这或许也算是一种冒犯。” “我们需要做的,只是在确保安全的前提下,试图与他友好地、温柔地交谈。” 孟司游挑起眉,开玩笑道:“就像面对一个易碎品?” “不,”江宥无可奈何地叹息,“是我们的世界,就像是一个易碎品——说不定我们在易逢初的事情上处理不当,‘那位’就会把我们一起炸了。” “所以,让我们小心、小心再小心一些吧。” …… 易逢初和同学们刚刚体检完,在医护人员的嘘寒问暖中回到病房,暂作休息,等待最终的体检报告出来。 不知道是巧合,还是异管局的有意安排,易逢初所处的病房是唯一一间单人间,让他感到舒适而自在。 舒舒服服地躺了大半天,易逢初开始觉得有些无聊,于是他离开病房,在四周随意地转悠起来。 路过肿瘤科的一间诊室时,恰好坐班的刘医生正敞开着门,头靠着u型枕休息。 他远远地看到易逢初的身影,猛地从座椅上跳起来,格外热情地打招呼:“诶?是小易吗?看着眼熟啊……” 易逢初对待长辈,一向比较礼貌。 此刻他同样停下脚步,礼貌地与刘医生寒暄,看着刘医生光溜溜的脑袋在他眼底下激动地一跳一跳。 在说出“你还记得我吗”、“你小时候我还抱过你呢”之类的常见话题后,刘主任切入正题,小心翼翼地问:“小易啊,你母亲的身体,最近还好吗?” 易逢初不明所以:“她身体一直很好,近几年又在国外四处旅行。” “哦,那真好啊、真好。” 刘医生一脸感慨:“好多年前,她在我这边查出肿瘤、病情不断恶化,我们都以为她撑不过两年……没想到,现在二十多年都过去了,你都长大了,她倒是越活越精神。” 易逢初心里倏然生出一点不妙的预感,神情严肃起来:“关于肿瘤这件事,您能否具体说一说?” “你居然完全不知道吗?”刘医生讶然,“就是可能二十多年前那会儿……” 半小时后,易逢初带着几张留有折痕的病历存档,离开肿瘤科。 回到单人病房,他坐下仔细看母亲曾经的病例单。 看着看着,易逢初脸上的表情有些凝固了。 ‘2002年9月10日,易眉山于a市人民医院,肿瘤科刘主任处确诊脑部恶性肿瘤,病情不断恶化,主治医生态度并不乐观。’ 在易逢初的认知中,他是在11月6日出生的——那计算一下时间,当时的易眉山应该已经怀孕至少六个月。 但是,看她当时的体检报告,各项数值显然不是一个临产孕妇应该有的。 更像是……母亲根本就没有怀过孕、至少没有怀过他。 易逢初骤然回想起小时候,他曾在放学的路上,好奇地询问父亲的下落。 而母亲则笑眯眯地回答:“我们小易啊,可以当作是来自雪山的孩子——不如就把雪山看作是爸爸吧?” 第37章 易逢初感到, 自己似乎坠入了一场梦境。 涟漪在眼前一圈圈漾开,翻涌出巍峨高耸的山峰、万里冰封的雪原,以及如山峦崩摧般向下碾压的冰雪。 ——这是一场雪崩。 祂伸展着长长的身躯盘绕在山侧, 将中段的躯体舒舒服服地浸泡在火山内温热的岩浆中,尾巴尖随意地搭在某处圆顶的山峰上。 雪崩,对于人类而言是死神亮出的雪白镰刀,可对祂来说,不过是一场为他清洗鳞片的“按摩”。 经历过咆哮而下的雪粒和石块洗礼之后,祂感到浑身鳞片都被擦得更加雪亮, 在一澄如洗的天空下反射着近乎耀眼、神圣的光泽。 那个被祂随手救下的登山者,仰面躺在祂的尾巴下许久,四肢呈大字摊开, 一动不动的, 险些让祂以为这人还是难逃死亡的捕捉。 终于, 登山者撑着登山杖,艰难地站起身, 缓缓靠近祂。 祂随意地低头瞥了一眼, 这是一个年轻人类女性,帽子和雪镜的缝隙间漏出两捋卷曲的黑发。 虽然看不清具体面目, 但只需看她口罩下露出的双唇——似乎天生带着笑意, 就让人觉得她应该是个开朗爱笑的人。 但易逢初只觉得, 她真是一个奇怪的人…… 居然孤身一人攀登到这种高度,简直是寻死。 年轻的登山者仰起头, 仰望着祂庞大的身躯,口中发出难以置信的惊叹。 “世界上居然存在这么巨大的蛇吗?您是雪山中的山神吗?难道, 传说中环绕人世的‘耶梦加得’是真正存在的?” “是神救了我啊,我还以为, 我会死在雪崩的那一刻——其实,我也正是为死亡而来的。” “向死亡朝圣,听起来很浪漫吧?但我的疾病可一点都不浪漫,肿瘤……山神也会知道,肿瘤是什么意思吗?” 大概是由于生命早已进入倒计时,登山者没有表现出太多恐惧和敬畏。 她仰着头,几乎是以一种观摩天神的目光,絮絮叨叨地向神说出死前的一切执念。 那一切悲伤、愤怒和不甘。 易逢初静静听着,鎏金的眼瞳大得像是一池平静的湖泊。 祂自山巅垂下目光,倒映在登山者漆黑的眼睛中,就像是黑夜中的两点星火。 说了很久,登山者沉默下来,继续再开口时,说的却不再是她自己的事情。 “一直以来,您就一个人、呃不,一条蛇待在山里吗?” “……”巨蛇没有回答。 祂的身影隐没在云雾后,远远望去,就与起伏的雪山融为一体,像是自然的一部分,又像是早已超越了自然。 登山者说:“我从您身上,感受到了一种忧郁和迷茫,您似乎完全与世界割裂开,找不到任何驻足的理由和锚点。” “您的身形无比伟岸、强大,远超出所有人的想象,但您也困于某种孤寂之中——困在这座山里。” 闻言,巨蛇渐渐伏低上半身,头颅停留在登山者面前数米之前,若是祂有吐息,那大概已经掀起又一阵风雪。 这样的视角,登山者像是下一刻就要葬身蛇腹,但她还是硬着头皮,遵循内心说道: “据说有些山中的神灵,只有在人的邀请下,才能跟人一起走出山野。当然,我认为您和传说里那种受限巨大的‘神’定然不同,您要更加神秘强大……” “但我还是想问一次,您是否想和我一起离开?” “……” 易逢初没有梦到他是怎么回应的了,梦境像是被搅乱的池水,迅速破碎。 ——他醒来了。 坐起身,床头柜上还放着母亲的旧病历,易逢初凝视半晌,将这几张纸锁进柜子里。 手机似乎有些诧异:【你不打算打电话给你母亲,问问这件事了?】 易逢初锁好柜子,随意道:“无所谓,无论问不问,她都是我妈啊。” “——就是她把我带来人世的。”他语气异常笃定。 手机:【……也是。】 过了一会儿,手机上收到一条入款到账通知。 这是来自异管局的“工资”,但考虑到易逢初几乎没有任何任务,说是“供奉”或许更加准确。 想到这回事,易逢初还是不禁感叹,力量就是如此奇妙—— 它可以让一个低调的人不再低调,瞬间处于万众瞩目之中; 但绝对的实力威慑,同样可以让所有人一齐自觉“失明”,对易逢初的所有异常视而不见,并不约而同地缄默于口。 异管局不敢擅自插手真神与血裔之间的事,但也不能对此完全不关心,放任易逢初带着他背后“叙事者”的注视到处乱窜。 经过几个日夜的多方商议之后,异管局得出了一个对策: 以高薪和福利聘请易逢初,让他以“特聘咨询师”的身份,挂名成为异管局的合作对象,以此表达立场上的友好。 除了发工资的时候,异管局就主打一个不打扰、不打听、不多问。 所以,易逢初没有被安排任何硬性工作,也没有所谓的上司能够管他,就能够过上时不时有一笔额外收入的生活。 “……” 当时,双方签署合同时,易逢初沉默许久,问道:“好处说完了,那你们想要我做什么呢?” 听到这个问题,对面代表异管局的异能者一愣,不知所措。 ——他们哪里敢对易逢初提出要求啊? 易逢初只看到几人交头接耳一阵,最后异能者代表小心翼翼地提出,如果他觉得太闲,可以每个月随便过去逛几圈。 易逢初当即眼前一亮:闲啊,他很闲! 他对异管局搜集的各势力高位者情报,可是好奇很久了…… 当天下午,他就在知情者们的胆战心惊的目光下,来到a大附近的分部报到,悠哉悠哉地转了几圈。 原本,许多对易逢初的来历不知情的工作人员,对这么一个空降的薪水小偷还是有点意见的—— 直到易逢初路过档案室,一向群魔乱舞、各种知识污染齐飞的档案室忽然安静了。 由于档案中所记录的危险知识,档案室向来与道具库并列为异管局的高危禁区。 档案室里惯有的场面,是文字如同蚯蚓一般蠕动,纸张吐露魔鬼的话音,资料架之间浮现出隐约的幻影,向人招手…… 时常有轮班值岗人员遭受蛊惑、伤害甚至残杀,让管理档案室成为异管局内最危险的工作之一。 哪怕a市这里是分局,档案比起总部要少很多,但仍然常有人员伤亡。 但易逢初只是普普通通路过,档案室就瞬间陷入一片死寂! 所有幻听、幻视全部消失,纸张和文字恢复了它们本该有的模样,安安静静躺在架子上,安分得让人感到不可思议。 这下,所有工作人员都没有任何意见了。 甚至在易逢初离开的时候,他们还依依不舍地挽留,希望易逢初有事没事多过来看看。 “易先生,有空常来啊!a城分部,永远是您背后的港湾。” 分局工作人员们纷纷眼含热泪,热情地握着易逢初的手表示。 孟司游、江宥等知情人:“……” 真是不知者无畏啊! 有没有一种可能,或许可以轻松镇压禁忌知识的,是更加禁忌危险的存在? 然而不管他们怎么想,目前易逢初白拿钱又能混进档案室,异管局也与他们猜测中的“神子”达成微妙的共处——双方都达到了自己的目的。 皆大欢喜。 易逢初看了一眼收款通知,满意地喃喃:“可以让妈别再打生活费了,我现在另有人养。” 手机对他的高速适应感到无语:【所以,你就默认他们都以为,你是你自己的儿子了?】 “无所谓,他们在想些什么,和我又有什么关系呢?” 随意地耸耸肩,易逢初慵懒地伸了一个懒腰:“基督教教义里,都有‘圣父’、‘圣子’、‘圣灵’三位一体的说法,如果让我做自己名义上的子嗣,能获得许多便利——那我完全不介意。” “反正我也从来没有正面承认过这些谣言啊。” 【哼,诡辩。】手机如此评价。 墙上的时钟指针不停转动,很快就到了中午饭点。 易逢初一如既往走进厨房,然后对着满冰箱的食物发愁。 吞食掉一个蛾神,似乎已经足够他消化许久,像冬眠中的蛇一样无需进食,以至于这些日子里他一直没有什么食欲。 就在这时,易逢初忽然听见一声缥缈的祈祷声,断断续续地在耳畔响起。 “伟大的命运祭司……观测未来的孔雀翎……” “族人们正在绝境中坚持,祈求您的归来……” 易逢初的第一反应,是奇怪谁在叫他。 随即又反应过来,这是一个极为陌生的尊名,其中“孔雀翎”的描述显然与他无关。 他明明是蛇……不对,是人啊。 应该只是因为祈祷中包含关于“命运”的描述,这祷告声才会传入他的耳中。 好奇心的驱使下,易逢初不禁集中注意力,全神贯注地倾听这祷告。 随着祷告声愈发清晰,在他眼前,渐渐浮现出一抹影像—— 首先是一个从高空往下俯瞰的视角,那个遥远而陌生的世界在易逢初眼底展开。 那里地形奇特,大地上深渊纵横,将整片陆地整整齐齐地划分成一个个方格,仿佛一块巨大的棋盘。 其中绝大部分方格似的陆地被一种异常的、充斥死亡力量的黄昏笼罩,万物似乎都在昏黄的光芒中走向寂灭,寸草不生。 视角的高度不断降落,向仅存的黄昏之外的陆地靠近,最后停在一座像是由白色石块垒成的神庙中。 第38章 “伟大的命运祭司, 观测未来的孔雀翎,来自黄昏末日的预言家,您的族人们都在等待您的归来……” 收敛起背后宽大的羽翼, 库尔特跪在祭台前,一遍又一遍祈求着奇迹的降临—— 它需要一个,能够把所有族人从死亡绝境拉回来的奇迹。 根据先祖们留下的图腾和文字记载,它所属的族群原本诞生于一片水草丰茂的大陆,这里曾有青山绿水,日升月落…… 虽然时至今日, 古老传说中的“太阳”和“月亮”都不再存在,但库尔特仍然能想象,那应该是如同明珠一般美好的事物。 至少, 定然比可怕的“黄昏”美好。 就在日月消失之后, 地面上出现了横贯的地缝, 像是巨大的刀刃生生劈开了土地,将完整的地形分为数个小区域。紧随其后的, 是一片带来衰亡和死寂的黄昏笼罩了大地。 所有暴露在昏黄光线中的生物, 都会在瞬息间失去生机,化为一捧黄土。很快, 黄昏统治的地带便变得寸草不生, 没有任何动植物能够在此生存。 这就是库尔特的先祖们面临的第一场浩劫, 环境剧烈变化,同时生存的资源也骤然减少, 族群的规模缩小了近乎一半。 它们眼前的世界,似乎就在瞬息之间, 变化成了它们所陌生的狰狞的面貌。 然而,灾难远远没有结束。 更可怕的事实是:黄昏起初只占据陆地的一半, 可随着时间的推移,黄昏正在蚕食剩下的土地。 这让族群不得不一次次集体迁徙,迁徙向黄昏之外的安全地带——这里则盘踞着与死寂相对的,异常的“生命”力量。 这里的植物和动物生长、繁衍得异常迅速,体型异常庞大,寿命被延长到曾经的数倍,并且几乎无时无刻不在产生着超乎寻常的进化和异变。 生命的伟大之处正在于,无论处在怎样的恶劣环境中,只要存在着一线生机,生命就会紧紧抓住它,踏出一条求生之路。 库尔特的先祖们同样如此。 它们奇妙地利用了这片土地“生命”的力量,主动寻求一个更加符合生存需要的变异。 于是,第一位首领沉沉地看向远处的黄昏,它说:“我们可以变成常年生活在大地之下的生物,那么黄昏就无法再照见我们的踪迹。” 因此,黄昏降临后的第一代族人体型逐渐变小,口腔长出便于啃食植物茎块的门齿,尖利的爪子善于挖洞…… 它们近乎变成了鼠类的模样,只有面部能依稀可见曾经的特征。 族群的生存地带自地上转移到地下,生活在地底错综复杂的地洞中。 可惜,当黄昏笼罩它们头顶的土地,地下的生物将一同死去。 这是第二场浩劫,使绝大多数坚守阵地的族人都消失在地底,只有小部分族人幸存,逃往远处。 繁衍生息之后,第二位首领被选出。 它的视线环绕一周,停在了那些葱郁接天的大树上。 它说:“我们因‘生命’的恩赐而存活,而绿树是祂的选民——我们可以向树木靠近,希望‘生命’能永远庇护我们的生命。” 因此,第二代族人长出坚硬厚重的树皮,双手变成枝叶茂盛的树冠,双脚化为树木的根须,深深扎进大地。 它们笔挺地矗立在林中,与万千树木一同向天空生长,啜饮着雨水甘霖,汲取着土壤间的养分成长。 百年之后,第三场浩劫如约而至。 深扎于土地的根须,令它们无法轻易逃离。它们拼命吸收着“生命”的力量,试图抗衡毁灭一切的“黄昏”。 但在生长和衰亡的拉锯战中,最终还是衰亡取得胜利,只剩下一棵棵枯死的巨树留在原地。 好不容易恢复繁盛的族群再度枯萎,幸存者寥寥无几。 正当所有族人都陷入绝望的时候,一位前所未有的预言者诞生了。未知的奇遇落在它头顶,带它进入一场名为“诸神游乐场”的游戏。 预言者一度消失在族人们的视野里,而等到它重新出现,它身披雪白的羽毛,羽毛末端是一双双绚丽的、灿金色的眼睛,看上去像是一只神圣的白孔雀。 这些眼睛拥有看破未来的不可思议的力量,让预言者能够轻而易举地预测出,黄昏将在何时进一步靠近、又会最先蚕食到哪片区域。 因它的精准预言,族群一次又一次提前逃过黄昏的笼罩,渐渐壮大起来。 这一次,族群的异变方向是“白孔雀”,它们在向它们之中的救世主靠拢。 为了表达赞美和爱戴,族人们为预言者建起高耸的祭台、壮美的神庙,以一切最珍贵的东西献给它,尊它为唯一的首领和大祭司。 大祭司欣然接受,并许诺:它会不断在“诸神游乐场”里寻求彻底解救族群的机会——只要它不倒下,它就会永远庇护它的族人们。 这个诺言点燃了族人们心底的希望和渴求。 彻底被拯救?这可能吗? 如果它们能不再被黄昏追逐,不再过着每隔多年就要迁徙的日子,能够再次拥有先祖记载中的大片秀美陆地和日月星辰…… 那该多么美好? 如果这一天真的到来,那族内的新生儿们,就再也不会因梦见黄昏而啼哭惊醒; 行将就木的老人,也无需为了节省生存资源,迈着蹒跚的脚步主动走进黄昏…… 大祭司承诺的美好未来出现在每一个族人的美梦之中,似乎所有事情都在朝着好的方向发展。 直到两百多年前,浑身雪白的大祭司最后一次与它们告别,然后再也没有回到这片土地。 大祭司招来所有族人,神情凝重地叮嘱道: “我将奔赴终局的对弈,若是顺利,我会成为真正的‘命运’。” “唯有成为真正的神明,才有可能在黄昏天灾、生命之树两位神祇的手下,拯救我们的族群。” “记住我的尊名,在遇到危难的时候就向我祈祷,只要我还活着、清醒着,就一定会回应你们的祈祷。” ——现在,是距离大祭司消失的第两百三十六年。 黄昏的威胁或许即将临近,而族群已经退到夹缝中,无处可逃。 面临绝境,库尔特作为这一任的暂代祭司,决定布置好正式的祈祷仪式,然后跪在祭台前,做出最后的求救。 只要没有得到回应,它就不会放弃希望……毕竟,这或许是唯一的生机了。 “我们希冀您的平安归来,更祈求您能够再度眷顾您的族人们……” 库尔特的声音已经变得沙哑,喉咙像冒了火一样干燥疼痛,祭台上的一圈蜡烛快要燃烧到尽头,光影摇摇晃晃,落在以所有族人的鲜血写就的尊名和祷告词上,显出几分诡谲。 就在库尔特的羽翼无力地垂下,它快要精疲力尽得说不出话的时候,一道恢宏而缥缈的声音凭空响起: “——我已听见你的祈求。” 这声音层层叠叠,如圈圈涟漪般回响在寂静的神庙中心,像是千万人共同发声,声带共鸣着传达祂的意念。 库尔特不由得睁大双眼,在它眼前,蜡烛烛心的火苗猛然蹿高、拉长了一截,形状瞧着隐约像是…… ——是蛇。 那种擅于潜伏在茂密树林中,随时可能无声地伸展开有力的身躯、绞杀猎物的冷血生物,瞬间浮现在库尔特的脑海。 这陌生而危险的形象,让库尔特脸上的惊喜笑容僵硬一下,心底生出莫名的寒意。 而祭台上,用作书写颜料的鲜血开始弯曲、扭动,猩红的色彩仿佛受到某种未知的力量牵引着,汇流到一起,最后组成两条身形修长的红蛇。 红蛇摆动着纤细的尾巴,身姿优美地游弋到库尔特面前。 明明这两条蛇由鲜血构成身躯,脑袋上根本没有长出眼睛,但库尔特还是坚定不移地推测出:祂正在凝视着它。 库尔特感到毛骨悚然,因为在前人们留下的记载里,没有任何一条会以蛇描述那位失踪的大祭司。 或者说,但凡大祭司是蛇的形态,那它们族人现在也不会形如孔雀,而是应当拖着长长的蛇尾了…… 所以,此刻回应它的祈祷、正在与它对话的……究竟是什么未知的存在? 祂是会像大祭司一样,拯救它们于水火,还是会像可怕的“黄昏”那般,瞬息间带来致命的浩劫? 对于未知的恐惧笼罩在库尔特头顶,它不自觉攥紧爪子,尾羽微微炸起,但它不敢逃,甚至不敢擅自做出任何反应,生怕触怒这位陌生的神祇。 库尔特清楚,作为族群与未知神灵对话的代表,此时此刻它的反应和态度,恐怕将直接影响整个族群的生存或灭亡。 在红蛇的注视中,库尔特没有太多犹豫的时间。 冷汗迅速冒出,微微濡湿它身上雪白的孔雀翎,库尔特只迟疑一瞬,便无声地深吸一口气,恭恭敬敬地朝着祭台叩拜而下,勾勒着灿金眼瞳的羽毛在它背后四散开,如同华美的衣摆。 “伟大而仁慈的神灵啊,您忠诚的信徒恭迎您的到来。” 第39章 “伟大而仁慈的神灵啊, 您忠诚的信徒恭迎您的到来。” 库尔特的额头贴在祭台下,石料冰凉的触感让它一哆嗦,几乎能听见自己急促的心跳声。 未知的神明仅仅沉默一瞬, 便已经让它倍感不安,它感到自己像是走在一根摇摇欲坠的丝线上,下方即是万丈深渊。 另一边,易逢初陷入短暂的沉思中。 他刚刚只是俯瞰了这块形似棋盘的大陆一眼,甚至完全不了解祈祷者和它的族群所面临的“绝境”,以及那大片异常的黄昏究竟是什么, 可以说是一无所知。 但库尔特眼中的上位者——一位神明能够透露出自己的无知吗? 那必不可能! 就像真正掌握知识领域,可以称得上全知的唯有真神“真理之谬”,但几乎所有神明的圣典中, 都会吹嘘祂们的无所不知、甚至无所不能一样。 易逢初想要在这片陌生的大陆得到初始的尊敬和发言权, 那就定然不可能露怯。 好在, 他也算有充分的伪装经验,在片刻沉吟之后, 便说出一句意味不明的话语: “我能看到, 灾难的命运正在你们头顶盘旋。” 库尔特仍然维持着叩拜姿势,心中紧绷的弦却松了松。 祂的态度似乎是温和的、可以正常沟通的, 应该没有恶意……它如此判断。 当然, 如果这种存在怀有戏弄它们的心思, 在最后时刻撕下和善的面具,以它们濒临死亡的痛苦哀嚎取乐……那它们也根本无力反抗。 库尔特已然没有别的选择, 它现在能做的,唯有把一切赌注押在这位未知神明的仁慈上, 并尽量说服自己,信任祂的所言所行。 接着库尔特斟酌语句, 将族群所面临的危险娓娓道来。 库尔特不愧是暂代祭司,专门研习过与神灵这般存在沟通的技巧。 它的言辞简要而精确,从远古时期“黄昏”的降临,到如今大祭司消失而灾难将至的窘境,一切都以文字为媒介,生动详实地浮现在易逢初眼前。 易逢初都没有意识到时间已经过去许久,就不知不觉地听完了这片大陆、这个族群的存亡史。 几乎不歇地说了这么久,库尔特的嗓子都快要冒烟了,但它还是态度谦恭,鼓起勇气祈求道:“不知您是否能够为我们这些寻不得出路的族人们,指引生存的道路?” 话音落下,祭台上两条血红的蛇静静地望着库尔特,没有立即回应。 易逢初觉得,这件事毕竟事关人家存亡,他还需要好好翻一翻自己积累的各种道具和收藏品,与手机从长计议。 实在不行,就到了布莱斯登场的时候了,他可以把库尔特的所有族人都装进布莱斯的记忆里,带出这个世界…… 当然,在库尔特面前,他不能直接表现出这种“不确定”,那反而会让库尔特等人再度陷入惶恐之中。 于是易逢初保持神秘,模糊地回答:“生的道路,也正在你们眼前,只是你们仍需等待,直至被蒙蔽的双眼能够看见它。” 易逢初的意思,其实是先委婉表示,让它们等等——等他回去先想想办法。 但这话落在库尔特耳中,却是来自一位神明的深奥箴言,万万不可能只是字面意思! 生存的希望,“正在眼前”……只是它们暂时忽略了它? 库尔特绞尽脑汁地想着,一直思索到祭台边缘的蜡烛逐一熄灭,血红的蛇身形溃散,重新变为一池鲜血。 或许是经过神明力量的洗礼,这鲜血在暗红之中,还有丝丝缕缕的银光在流淌,像是漂亮的银白流星划过暮色苍穹。 良久,库尔特怔怔地直起酸痛的腰背,目光投向前方,上下左右地飘移了一阵,最终缓慢停在祭台上。 正在眼前…… 对,眼前! 此刻它眼前的祭台上,不正有最为宝贵的东西吗? ——那可是在一位神明的降临中,曾经承载过祂意识的“神圣之血”! 一抹光逐渐在库尔特碧绿的双眼中亮起,它欢欣地叫起来:“赞美您耐心的启示,和宽容的恩赐!” 易逢初刚刚打算断开联系,忽然动作就顿住了。 他迟疑地回想着,自己刚刚到底给出了怎样的启示和恩赐?他难道不是初步打听了一下情况吗? 在易逢初微微困惑的注视中,库尔特恭敬地膝行到祭台边缘,用爪子捧起一点鲜血,就像掌心镶嵌了一颗镀着银边的流光溢彩的鸽血红。 然后,它以一种万分虔诚的姿态,仰头将掌心盛着的鲜血一饮而尽! 这一系列的过程很快,易逢初根本没有回来阻止的机会,只能沉默着注视这一切。 反正也只是它们族群的血液……应该不会有大问题吧? 易逢初不确定地想。 鲜血如同滚烫的流火,顺着库尔特的咽喉淌下,缓解了喉咙干燥的不适感。 随着圣血入腹,无形的力量似乎在它的身躯内涌动,流过它的五脏六腑,迅速改变、重组着它的身体结构。 库尔特渐渐弯下腰,下半身雪白的羽毛像是落雪似的,簌簌凋零掉落,很快就在它脚边堆积成柔软的羽毛堆,最后只剩下尾椎部位的华美尾羽。 这陡然发生的异变,令易逢初不敢置信地愣住了:是他……他的力量让人家掉羽毛了? 他怎么不知道自己还有脱毛脱发的功能? 库尔特全然不知易逢初的茫然,它此时此刻已经完全沉浸在进化的喜悦之中,它异常亢奋狂喜地瞪大双眼,眼前浮现出一条庞大的河流。 这条河冲刷过万事万物,裹挟着众生的命运前往既定的某一方向,曾经库尔特也是无知无觉被裹挟的一员,可现在它却能看见这条河流,甚至步入河中—— 这是名为“命运”的河流,流淌于尘世之上,无形无状,亦是无处不在。 凝视着这条无形的河流,库尔特近乎热泪盈眶。 土地拒绝庇护它们,生命不愿拥抱它们,天空则被黄昏统治…… 唯有命运,唯有命运在绝境面前,为它们宽容地敞开了门扉! 朝着命运之河,库尔特本能般地摆动起尾巴——是的,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它的双脚已经彻底并拢,血肉生长在一起,又被细密的鳞片所覆盖,成为一条有力的蛇尾。 它游入无形的河流,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超脱生命极限的轻松畅快,简直如鱼得水。 从此,黄昏将无法再威胁它,甚至空间和时间都将无法再拘束它; 它将永远追随着伟大的“命运”,游弋在祂的领域、祂的河流之中! 易逢初有些惊诧地目睹了全程。 在库尔特游入虚幻的空间之后,它的生命形态似乎就发生了改变,变成无需依靠物质生活的虚空生物,所以普通的肉眼根本无法观测到它的活动。 易逢初也不知道它去往了何处,他只是……仍然能“看到”库尔特的一举一动。 甚至比在物质世界所见的,更加清晰。 这让易逢初不禁产生了一种奇怪的感觉:好像,库尔特踏足的地方完完全全属于他—— 不,更准确地说,库尔特像是踏足、融入了他意识内部的一部分中。 怀着这种奇怪的感觉,易逢初见证库尔特从半人半孔雀,变异成一个人身而鸟翼,华丽孔雀尾羽下拖着银白蛇尾的“四不像”。 与此同时,手机发出祝贺:【恭喜您获得一位狂信徒,库尔特白雀。】 【您的狂信徒,目前在白孔雀族中暂代祭司一职,拥有一定的声望和号召力。】 【相信,它必然能让您的威名迅速扩散开来!】 ……啊? 短短的一分钟之内,都发生了什么? 易逢初难得一时间没有回过神,而重获新生的库尔特已经从尘世之上的命运之河,回到现实中。 它捧起银制的祭祀圣杯,让祭台上的神圣之血盛满杯子,透着丝丝银光的猩红在容器内摇晃,似乎蕴含着未知的力量。 “赞美您,”库尔特对着空荡荡的祭台喟叹,“我会在族群中传播您的恩赐,让所有人接受圣血的洗礼……” “等您再度降临,我敢保证,没有一个族人胆敢不尊敬您的力量、不感激您的恩惠。” “只希望到那时候,您能允许我们知晓您如今真正的尊名,成为侍奉您的信徒……” 易逢初打量着库尔特崭新的外表,缓缓点了点头。 虽然不知道它到底顿悟了什么,但它似乎已经想明白了族群的出路。 那就是好的结果吧……应该? 虽然中间的过程,有些出乎易逢初的意料…… 同时,易逢初也从库尔特的话语中,敏锐地意识到,它大概率已经察觉出他并非真正的“大祭司”了,不然也不会这样委婉地表达,想要知道他真正的尊名。 或者说,从一开始起,易逢初独特的蛇形标志就已经暴露出他的身份,只是库尔特出于敬畏和讨好,没有直接揭穿罢了。 毕竟在现在的情形下,无论大祭司在历史上有多么重要的意义,都要让步于整个族群的生存延续。 ——只要庇护它们族群的,就会是当之无愧的保护神。 想明白这些,易逢初就断开了联系,打算过段时间再回去看看近况,如果需要的话,他可以提供一些帮助。 然而,库尔特的效率远远超出他的想象。 时间才刚刚到夜晚,库尔特大概就已经让全部族人喝下“神圣之血”,变异成同时带有人、孔雀和蛇三类生物特征的种族。 第40章 神庙之外, 一群白孔雀族人正在焦灼地等待,时而发出窃窃私语之声: “祭司大人这次的祈祷,会得到回应吗?” “天神保佑……我能感觉到, 带来死亡的黄昏离我们又近了!” “黄昏……该死的黄昏迟早会笼罩每一片土地,吞没我们所有人……” 就在这时,一道身影出现在两排高大的石柱之后,有人一眼瞧见它,惊喜地呼唤了一声:“库尔特祭司!” 然而,随着那人影逐渐靠近, 族人们脸上的笑容却渐渐凝滞了—— 来者背后垂落着熟悉的宽大双翼,但它“行走”的姿态却颇为奇异,没有步伐交替之间的自然摇晃或起伏, 而像是一根被风吹拂而来的轻盈的丝带, 拖出优美而蜿蜒的痕迹。 库尔特此刻的模样, 令所有族人们感到陌生。 它手捧着一只雕刻华美图纹的银杯,银杯中隐约可见鲜红液体, 双腿被一条修长而有力的蛇尾取代, 缓缓来到它们面前。 黄昏已然蚕食到远处的土地,一轮异常巨大的太阳低低悬挂在地平线上, 像是一个炽热滚烫的、埋葬万物的大熔炉。 库尔特就背对着这样末日将至的景象, 背着光展开洁白的羽翼, 将银杯递到众族人面前。 它的声音中盛满了喜悦和崇拜,说道: “我已得到伟大神祇的启示与恩赐, 将求生的道路盛放在你们面前。” “蜕去沉重无用的双腿吧,与我一同脱离这个走向衰亡的世界, 前往祂的领域侍奉祂!” 此语一出,族人们纷纷面面相觑。 有人注视着库尔特虔诚至狂热的面容, 不禁踉踉跄跄地后退半步:“祭司大人……您真的没有被未知的邪神蛊惑么?祂真的会庇护眷顾我们吗?” 库尔特静静地垂下眼,与质疑它的族人对视。 它的眼里没有愤怒,也没有责怪,只有母亲看待不懂事的孩子那般的怜爱。 库尔特轻轻道:“那是所有生灵命运的主宰,所有人都会用一生的长度走向祂,我们只是比那些庸庸碌碌之辈更早一步。” “祂是仁慈而温和的,我在祭台前祷告千千万万遍,唯有祂愿意耐心地倾听,并给予恩赐——祂会是我们族群的保护神,也会是我们永远侍奉的伟大存在。” “你们看——” 库尔特指向它背后的黄昏,“黄昏即将逼近,我们这里的光线也会很快染上昏黄,最终成为我们的坟墓,唯有喝下圣血、获得新生之人能够逃脱。” “在祂的庇护下,我们永远不会被困在贫瘠的土地上,无需时时刻刻担忧黄昏的到来,能够得到宁静的、幸福的归宿。” 说着说着,许多族人们的神色开始动摇。 求生的本能让它们迫切渴望逃离黄昏,而如果代价仅仅是饮下那未知神灵赐下的圣血、世代侍奉祂……那似乎也未尝不可。 毕竟,在它们的文化里,已经没有什么能比黄昏更加恐怖了。 于是躁动的族人们逐渐安静下来,听着库尔特平静的声音响起,如同魔鬼的蛊惑: “我们的族群是最为坚韧勇敢的,否则也无法挺过一次又一次黄昏的侵袭。” “所以在这终末的时刻、在死亡面前,你们是否还能鼓起孤注一掷、追随祂一同离去的勇气,接受圣血的洗礼?” 一时间,所有族人都陷入一片寂静。 所有人都明白,它们的时间已经进入倒计时,催促它们尽快做出抉择。 不知过了多久,先是一个族人从人群中走出,紧张地来到库尔特面前,请库尔特将圣血赐给它。 然后人群就缓缓动了起来,站出来第二个、第三个…… 族人们逐一喝下圣血,神圣的力量迅速改造着它们的身体结构——乃至是生命形态,让它们拖着长长的蛇尾,获得游进虚空的本能。 最后一个来到库尔特面前的,是神庙的守庙人。 据说它是如今最长寿的族人,自大祭司仍然活跃的时代,它就已经守卫着神庙。 只是那时,它还是神庙中年轻的学徒,而现在,它却已经是最年迈的守庙人了。 守庙人拄着木杖,步伐蹒跚地在库尔特面前站定,略显浑浊的双眼仰望着它:“大祭司……不可能回来了,是吗?” 库尔特抿了抿唇,没有回答它的问题。 但有些时候,沉默同样是一种回答。 叹了口气,守庙人絮絮叨叨地喃喃:“在消失之前,大祭司就曾经说过,在它争取成为‘命运’的道路上,有一个给它带来前所未有威胁感、可敬又可怕的敌人……” “现在看来,大祭司终究还是输了。” 就在库尔特认为,面前的老人或许会垂落下怀念而悲伤的眼泪时,老人却倏然笑了笑:“太好了,原来大祭司没有放弃我们,也没有背弃承诺。” “它只是……难以再回来了。” 库尔特静静看着它,微笑的嘴角透出某种悲悯:“那么,你想喝下圣血,与过去告别吗?” “不。” 意料之中,守庙人迟缓地摇了摇头:“你们已获得新的救赎,那很好——可神明不会允许我,一个心里早有信仰的异信徒,踏入祂的领域。” “这座神庙贯穿了我漫长的一生,在你们走后,我也会与神庙一同迎接黄昏。” 守庙人的叹息消散在风中,它迈着缓慢苍老的步伐,走回神庙背后的阴影下,靠着高大的石柱不动了。 它像是沉入了静谧的睡眠,又像是在等待死亡的到来。 届时,这里的一切都会被黄昏笼罩、掩埋,唯有徘徊在荒野之上的风会记得: 这里曾有一个半人半鸟的种族挣扎求生; 也曾有一个身披雪白孔雀翎的大祭司睁开洞悉未来的眼瞳,寻求族群生存的希望。 守庙人喷出沉沉的鼻息,无声感叹,一个时代即将迎来终末了—— 或许往后,新神将步步走上台前,举起力量的权杖,划出一个崭新的时代。 …… 等易逢初再度联系上这个世界的时候,库尔特已经带领所有喝下圣血的族人,跪在神庙中静静等待。 神庙以大块整齐的白色石块垒成,显出一种粗犷原始的恢宏。 内部石壁上绘满图腾和壁画,原本描绘的是展开尾羽、仿佛背后布满灿烂眼眸的白孔雀;但如今,却以最为珍贵的金、银两色颜料,画上了两两对称交缠的蛇。 易逢初到来时,颜料似乎还未完全干透,在摇曳的烛火中,反射出朦胧美好的光晕。 事实上,若非时间来不及,这些被神明赋予新生的狂信徒们,甚至想要重新建立一座神庙,连初步的图纸都画出来了—— 那会是一座纯白的高塔,白得如同神明赐予它们的鳞片,高塔外侧将用尽最为精巧的技艺,雕刻出一条环绕塔身的巨蛇雕像。 巨蛇会从塔底开始,一直盘绕至塔尖,随着白塔一同螺旋着指向天空。 见祭台边缘的蜡烛再度拉长成蛇形,库尔特等人连忙激动地叩拜几下,最后由库尔特作为代表,恭敬地开口道: “至高至伟的神祇,我们已饮下您恩赐的圣血,完成生命的蜕变。” “请求您能告知我们,您真正的全新的尊名——也请允许我们追随您、侍奉您,为您掸去冠冕上的尘埃,让您的威名传遍各界各地……” “你们做得很好。” 库尔特只听祂温和地轻叹一声,语气中略带赞许:“我应允了。” 于是火苗倏然高涨,火光漂浮在空中,游动着组成一行行文字——这种文字方方正正,横平竖直,不属于库尔特族群所见过的任何文字,但它们偏偏能够读懂。 怀着激动喜悦的心情,库尔特深吸一口气,记下火光组成的尊名: 游离于生死之外的见证者与叙事者,盘踞位面边界的轮回衔尾者…… 群蛇之王…… “命运的主人,请允许我们永远侍奉您!” 蜿蜒的字迹映在族人们碧绿的眼瞳深处,让它们不由自主地齐声赞颂。 说话间,远处的黄昏忽然恍若活了过来。 昏黄黯淡的光线如巨大的罗网,向它们铺天盖地袭来。 在易逢初的允许下,库尔特带领族人们正式与这个千疮百孔的世界告别,游弋到世界之外,进入磅礴的命运之河。 瞬息之间,黄昏笼罩住神庙所在的区域,坚硬的石料和石柱陡然变得脆弱不堪,让高大神圣的庙宇迅速坍塌。 石块轰然崩裂、坠地,库尔特族群世世代代积累留下的璀璨文化和艺术,如今转眼便只剩下一片残垣断壁。 余晖投射进废墟,其中已经是空无一人——仅仅有一条火焰组成的长蛇,缓缓游出神庙的残骸,似乎正在饶有兴致地四处张望。 易逢初透过火蛇的“双眼”,眺望着天边异常接近地面、庞大得出奇的落日。 那熔炉般的黄昏微微动了动,内部横着裂开一条缝隙,竟是张开了眼睛,暗红的瞳仁冰冷地俯瞰着大地。 ——这应该就是“黄昏天灾”吧,他曾经在游乐场副本中听闻过这位掌握衰亡的神祇。 易逢初这么想着,心里却没有什么直面神明巨眼的恐慌,甚至颇为悠闲。 反正他本体又不在这个世界,他怕什么? 况且,黄昏天灾是一位神明又怎样?现在看来他的身份也未必比祂低…… 双方对视一会儿,黄昏天灾出声了——其实易逢初也不知道这算不算严格意义上的“出声”,只是听到一阵耳鸣般的尖锐声响,随后对方的意思就传达到他的脑海中。 ‘命运……’黄昏如此呼唤着他,似乎有些疑惑,‘你为何要闯入,我与生命的棋盘?’ 第41章 处理完新眷族的事情, 易逢初开始研究这次的意外收获。 【命运残片:“来自黄昏末日的预言家”。】 【介绍:这是一段因某些原因,被生生撕裂下来的命运。】 “所以,”易逢初沉吟道, “库尔特它们曾经信仰的大祭司,已经陨落了?” 手机意味不明地解释:“死亡对于神性生物而言,或许还只是一段较为漫长的沉睡,但这位大祭司……” “他已经真正意义上的不复存在了——无论是在过去、现在,还是未来,都从未存在过。” 手机说得缓慢而平淡, 可其中含义却令人不寒而栗。 究竟是怎样的状况,能彻底抹除掉一个曾有资格追逐神位的存在? 不过平心而论,易逢初并不认为这对他来说是一件坏事。 如果这位大祭司尚且活着, 或者还有复活的余地, 那就存在着对易逢初造成威胁的可能性。 虽然这么说可能有些冷酷, 但是——唯有死得不能再死的尸体,才能真正让他安心。 因此, 易逢初双手合十, 没什么心理负担地想: 安息吧,大祭司。 他会帮他照顾好他的族群, 替他重现曾经在游乐场中的荣光。 放下心来, 易逢初转而又想到:“如果用这个残片填补某个假身份的空缺, 那是不是代表着,那个身份将从此取代这位祭司?” “——夺取他的尊名和身份, 篡夺他的命运和过去……甚至能使用他的异能?” 易逢初回想了一下目前为止的所有马甲,布莱斯本来就有神秘莫测的使徒身份, 用不上这个。 在其余只在现实副本里出现过一两次的工具人马甲里,易逢初最终选中了火系异能的“楚符”。 楚符的异能“不灭炎火”具有高达8级的潜力值, 他有些好奇命运残片是否能与其发生某些连锁反应。 最好能激活这个潜力值,让它重新具有成长的空间。 于是易逢初让手机构建出楚符的虚拟躯壳,门窗紧闭的房间里,瞬间凭空浮现出一道人影。 易逢初没有将意识投入躯壳中,只是抬眼打量着他。 肤色苍白的青年低垂着湛蓝眼眸,眼中没有半分神采,像是一个做工精巧逼真的人偶。 在命运残片融入的那一刻,一道虚幻的人影隐隐与楚符重叠—— 这位从黄昏末日中走出的大祭司,披着一头尽显苍凉的顺滑白发,双眼是一种落日熔金般的金红色,透出金属质感的冰冷漠然。 他身着一袭白底金纹的祭祀袍,形制有些像古希腊的斜肩长袍,从肩部到腰际都佩戴着繁琐的金饰,层层垂坠而下,与他背后拖曳的近一米长的雪白孔雀翎相交映。 羽毛末端,金丝勾勒出一只只灿烂的眼瞳,这些眼睛缓缓睁开又闭合,带着呼吸似的韵律节奏,仿佛无时无刻不在向四处投以观察的视线。 如果说,布莱斯气质温和,像是一首娓娓道来的抒情民谣。 那么这位大祭司,则更像是字里行间充斥着讥诮的讽刺诗,外露着锐利而冰冷的锋芒。 易逢初凝视着这道人影,不知为何,他莫名感到几分熟悉。 “……我是不是曾经见过他?”易逢初不确定地询问。 手机沉默一瞬,似乎有些感慨:【他曾是一位可敬的——】 “朋友吗?” 【不,】手机淡淡地回答,【是可敬的敌人。】 同时,楚符的资料信息也发生了变化。 【姓名:楚符/真名:??? 性别:男性/雄性白孔雀 年龄:26岁/510岁 职业:待业/曾在游乐场中赫赫有名的预言家、白孔雀族群的大祭司。】 目光停在职业那栏,易逢初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果然,这样一位曾经接近神位的高阶异能者不可能籍籍无名……” “以后让他借着楚符的身份‘重归’游乐场,应该能在某些知情者之中,引起不小的轰动吧?” 或许易逢初也能从他人的回忆和叙述中,搜集到关于这位大祭司的更多信息。 易逢初继续往下看,他最为关注的,还是楚符在异能方面的变化。 【现用异能:不灭炎火(二阶) 领域:火系】 【固有异能:未来界定(八阶锁定状态) 领域:命运】 【异能介绍:在他眼中,未来的所有可能性都像是树干上分出的复杂侧枝。他能够选定某个分支,引导命运走向他所预想的方向。】 看来,布莱斯的能力主要针对过去,而大祭司的能力则直接指向未来…… 可惜它暂时处于不可用的锁定状态,这让易逢初略感遗憾地叹了口气。 “更加具体的变化,还是需要找个副本测试一下,”易逢初自言自语,“可是a大附近还能找到第二个现实副本吗?” 手机忽然开口道:【有命运残片为基石,楚符这个人从各种意义上,都已经不算是虚构的角色了。】 【他有完整的过去,也将有未来……他可以说是真实存在的,除了没有独立的灵魂。】 易逢初思索一瞬,领悟:“你的意思是,这具躯体现在并非完全依靠你的力量支撑,所以能够无视和我们之间的距离限制,更加自由地行动?” 这下,易逢初瞬间打起精神,一脸跃跃欲试: “那就先随便挑一个副本,进去试验一下吧……” …… 穿过绚丽星云堆叠而成的大门,孟司游刚一踏进副本,就听到一阵慷慨激昂的宣传声: “欢迎来到万花筒广告公司!” “在这里,我们追求更加真实、更加精彩的广告设计,为用户推送他们想要的一切……” 与此同时,系统的任务面板浮现在孟司游面前—— 「您已进入c+级副本“万花筒广告公司”,祝您好运。」 「副本介绍:万花筒广告公司是行业内冉冉升起的一颗新星,业务包含广告设计、拍摄和发行等多项业务,保证能满足品牌方的多方位需求……然而,最近公司有一个大麻烦,那就是广告检测员不够用了。」 「任务:作为替补检测员,请五位玩家总共检测完五部广告。」 看到这个副本的等级并不高,孟司游微微松了一口气,目光移向他身旁的其余玩家。 孟司游进到副本里的时间最晚,另外四位玩家已经聚集在一起,几个人的特征都很鲜明。 第一位玩家是个身强体壮的光头男人,两条又黑又粗的眉毛横在脸上,眉间还有常年皱眉留下的褶痕,看起来就脾气暴躁。 隔着一段距离,就有若有若无的烟味飘进孟司游的鼻子里,呛得他顿时不大乐意靠近光头男人。 第二位玩家则身形羸弱,白衬衫,带着一副镜片厚重的眼镜。他畏畏缩缩地跟在光头男人身后,应该是充当一个小跟班的角色。 眼镜男神色紧张地到处张望,在视线与孟司游对视的刹那间,就像被踩了尾巴似的,慌慌张张移开双眼。 ——光头男人和眼镜男的搭配,看得孟司游心里一沉,忽然觉得这场副本恐怕不会进行得太顺利。 孟司游曾经见过不少类似的玩家。 如光头男人这样暴躁易怒的人容易行事冲动,更有甚者喜好欺压弱小的玩家、拉帮结派,往往会给副本环节增添许多不必要的麻烦; 而如眼镜男这样的,却又精神敏感脆弱,缺乏自己的主见和想法,容易在危险面前自乱阵脚,同样存活率很低。 这样想着,孟司游继续观察剩下的两人。 第三位玩家,是一个上班族打扮的年轻女性,眼下一片青黑,扎成马尾辫的发尾有些干枯分叉,看起来平时的休息时间有限。 她的气质透着点颓废,让孟司游不禁联想到自己的某位同事,但好在眼神清明,表情冷静,看起来还算靠谱的样子。 很好,终于出现一个看起来不会惹出乱子的玩家了! 心情舒缓几分,孟司游的目光落到最后一人身上,然后凝滞住几秒—— 黑发蓝眼的混血青年察觉到他的注视,抬头望来,随意地点了点头作为问好。 楚符……? 孟司游表面上回以礼貌的微笑,内心却掀起了一阵惊涛骇浪。 他的同事闻声从滨海车站副本出来之后,就着重汇报了这位疑似曾为高阶异能者,且和“叙事者”存在一定联系的神秘玩家。 经过与专业画像师的合作,异管局绘制出了楚符的画像,孟司游就曾经过目过,默默记住了楚符的外貌特征。 所以,此刻孟司游能够一眼就认出他! 无数猜测在孟司游脑海中浮现,他忍不住地思考: 楚符竟然也出现在这个副本里,是巧合还是必然? 其背后,是否又有那位“叙事者”的命令? 明明孟司游只是被祂注视过一眼,但他莫名地产生一种可怕的错觉——好像叙事者从未离开,祂的阴影始终笼罩在所有人的身上,祂的目光也始终透过一层帷幕,无声地观察着所有事情的发展。 这样的联想,令孟司游不由得打了一个哆嗦。 “你们就是过来替补的广告检查员吧?” 就在这时,穿着红马甲的工作人员前来接待他们,热情地招呼他们走进广告公司,边走边说,“几位真是辛苦了!来这边,跟着我走……” 红马甲带五位玩家穿过两扇门,进入一条长长的走廊。脚下是坚硬的水泥地,隐隐可找出斑斑点点的污渍,像是浸染过血迹一般;头顶则是一盏盏白炽灯,惨白的灯光在玩家们的脸庞投下变幻的光影。 第42章 走廊惨白的灯光下, 几间空荡荡的影音室呈现在玩家们面前。 任务条件中没有强制要求每个玩家独立完成任务,这也意味着,现在他们需要抉择是各自过关, 还是相互协作。 出身官方异能者的孟司游习惯性地倾向于后者,但他还没来得及开口,就见光头男人像提小鸡一样,单手拽住弱不禁风的眼镜男的领口,把人提溜了起来。 “我是‘焚灭净土’的成员,火系异能5阶, ”光头男人咧开嘴角,自报家门道,“你们不会想为了这样的废物, 和我对上吧?” 说着, 他摇了摇眼镜男的衣领, 看着对方跟着踉踉跄跄,毫无还手之力, 语气中透着轻蔑:“你乖乖听话, 只要替我检测完广告,说不定还能有一条活路……” “不然, 老子现在就宰掉你, 找下一个替命鬼!” 孟司游神色微沉。 在诸神游乐场里, 有人凭借自己的努力和挣扎谋出一条生路,自然也有人在无穷危险面前试图钻空子, 不惜用他人的生命作为垫脚石。 焚灭净土这个组织,正是恶名远扬的“恶人温床”。 其组织成员大多崇拜犯罪、暴力和杀戮, 常常会以武力威胁欺凌其余玩家,让别人替他们趟雷。 孟司游想, 他的第一印象果然没有出错,光头男人果真不是什么善茬。 “喂,小子。” 这时,上班族打扮的女人出声了,语气随意,“你想跟他走吗?只要你说‘不’,我就可以帮你。” 孟司游点点头,郑重其事道:“虽然火系是破坏性很大的异能领域,但从等阶上,他压不过我。” 其实,孟司游说得还是保守了。 众所周知,异能等级差一阶,实力的差距就能够堪比池塘和汪洋;尤其是高阶异能者,越是往上攀升,越是艰难,所以一星半点的距离都是如隔天堑。 7阶异能的孟司游,哪怕所处的寂静领域再如何不擅长战斗,也是能够轻轻松松碾压光头男人的。 “哦?”光头男人听不得陌生人忤逆他,立即仰起一边粗粗的眉毛,喷出的鼻息都似乎带着灼热的怒意,让四周空气的温度骤然攀升。 心知孟司游几人或许不好惹,他没有选择直接向他们发难,而是将矛头对准眼镜男,恶狠狠地质问:“你自己来说说,你是不是自愿替我检测广告的?” 眼镜男白着一张脸,畏畏缩缩地扫视一圈,还是胆怯地回答:“我……我自愿的……” 话音刚落,就听见“砰”的一声。 孟司游几人只觉得眼前一花,光头男人已经把眼镜男拖进一间影音室里,大力地砸上门。 门板掀起的劲风扫过孟司游面门,让他无奈地摸了摸鼻尖,看向另外两人:“那我们一起合作吗?” 楚符终于把视线从手机屏幕上移开——这也很符合闻声上交的汇报中,对他行为习惯的描述。 有那么一瞬间,孟司游不禁联想到,“叙事者”也会以手机为媒介,联系各个副本的玩家…… 楚符,这位疑似曾经的神明眷者,该不会是在和叙事者交流吧? 但他很快否定了这个猜测,因为他认为,应该没有神明会闲到时时刻刻与前眷者保持联系,又不是在唠嗑…… 楚符和孟司游、上班族对视几眼,目光交接之间,每个人都在权衡对方的实力和人品。 最终,楚符勾起一抹浮于表面的、疏离友好的微笑,颔首:“我可以。” “那我也没有意见,”上班族耸耸肩,“无非是小组合作……” 意见达成一致后,三人掠过个别座椅上印着人形血迹的房间,进入一间干净整洁、没有异味、更没有什么疑似案发现场罪证的影音室。 如果遗忘其它房间里的血迹,忽略副本必有的危险性,那么这家公司的影音室称得上是装潢豪华。 可调节的柔和光线,宽敞清晰的大屏幕,柔软的红地毯,以及几排符合人体工学的座椅。 甚至角落还放置着几盆绿意盎然的盆栽,墙边还有占据半面墙的内嵌式书架,零星摆了几本旧书,不知道是不是单纯出于装饰的作用。 “要是我公司有这么好的待遇,我做梦都能笑醒。” 上班族幽幽地感叹,“可惜,这样的好地方出现在副本里,就只会显得像是系统在施舍最后的享受……” 确认座椅附近没有危险后,孟司游就坐下来体验了一把。 座椅的高度和角度都正合适,仰头看屏幕时,脖子恰好靠住靠枕,一点也不显得酸痛。 孟司游正想夸赞一声,就看到楚符慢吞吞走到另一张座椅旁边,眼神嫌弃而挑剔地上下打量一圈,又掏出纸巾擦了擦椅面,才愿意入座。 “有,有这么脏吗……” 孟司游有些惊讶地嘀咕一声,逐渐开始怀疑自己平时的卫生水平。 想了想,他又猛地甩甩脑袋——不,一定不是他太不爱干净,而是楚符过于讲究了! 这就是构造师兼神眷的矜贵程度吗? 在每个座椅的右扶手上,都镶着一面巴掌大的电子屏,玩家可以通过它选择自己想要检测的广告。 在真正选中并播放之前,他们只能看见各个广告的封面和商家产品名,难以辨别不同广告的危险程度。 至少从表面上看,每部广告都是那么人畜无害,和玩家们以前在电视节目间隙见到的那些广告没有任何不同。 “小宝宝润肤霜,森林禁火公益广告,万事安医疗中心……” 扫过五花八门的广告封面,楚符低声念出它们介绍的产品,感到几分兴味。 或许是来自大祭司能力的影响,哪怕他现在无法自主使用“未来界定”的全部力量,但他仍然能隐隐看到万事万物未来的运行轨迹。 这些来自未来的可能性,就像是一棵树上长出的不同分岔,枝叶茂密地生长在他眼底,让他能够轻易地预测到短时间后的未来。 孟司游询问:“你们有什么想法吗?” “现在我们还不知道副本运行的机制,还有这些广告究竟危险在哪里……如果必要的话,可以由我第一个来选择广告,”上班族打了一个哈欠,“我是可敬的生命之树、创生女神的信徒,在生命力和恢复力方面还是很可以的。” “——嘘。” 忽然,楚符将食指竖在唇前,目光望向隔壁影音室的方向。 分明他的视线被墙壁所阻隔,但孟司游看着他的神色,却觉得他必然能透过墙,看见某种更清晰、更虚幻、也更宏大的东西。 在两人的注视中,楚符轻轻笑了一声:“隔壁那两位,应该快选择广告了,不如等着看看他们那边的结果吧。” 他已经提前看到,那部“小宝宝润肤霜”的广告很快就会从待选列表中消失。 这代表着在不久的将来,它就会被某个玩家选中,正式进入检测阶段。 “祝他们好运吧。” 楚符喃喃道,“不过在我的预感中,结局恐怕不会太美妙……” 在本就苍白的肤色衬托下,他幽蓝的眼眸没有聚焦,虚虚地望向某一点,像是个一时间沉溺于自言自语的疯子。 口中吐出的,不知是预言,还是妄语。 在楚符眼底,两张满是鲜血、神情惊惧的脸庞交替出现,一张属于眼镜男,另一张则属于光头男人。 这样碎片化的画面交替切换的速度越来越快,猩红刺入他的视网膜中,带来若有若无的眩晕感,但他没有移开视线,反倒是笑意渐深,任凭未来的可能碎片刺痛眼瞳。 画面最后定格在某一张脸上,象征着他的死亡已成定局…… 上班族沉默地看了楚符几眼,笃定道:“这位是命运领域的吧?” ——那就不奇怪了,在她印象里,命运领域异能者是这样神神叨叨的。 …… 隔壁影音室。 光头男人环视四周,随手把眼镜男丢在最近的座位上,不耐烦地催促道:“别磨蹭,赶快麻利地选一部广告!” 一边催促着,他一边快速扫了几眼扶手上的电子屏,忽地嗤笑几下: “哈哈,‘小宝宝润肤霜’?不如你就选这个吧,四眼仔——” “反正你就像个小宝宝一样,没有一点自理能力,恨不得在副本里叼个奶嘴,等着妈妈的照顾。” 听着充满恶意的冷嘲热讽,眼镜男嘴角动了动,却仍然是懦弱地埋下头,没有做出反驳。 他甚至陪着干笑了两声,低语道:“那、那就选这一部吧……” 电子屏上,一个肌肤白嫩的小婴儿正坐在盛满泡沫的浴缸里,对屏幕外的眼镜男对视。 堆积的气泡轻盈地飘在水面和空气中,倒映着小婴儿天真可爱的露齿笑,看起来没有半分危险性。 眼镜男选中这部广告,头顶灯光瞬间齐齐熄灭,影音室陷入一片漆黑。 正前方的大屏幕幽幽亮起,一个女人抱着封面上的那个婴儿,面带灿烂的笑容:“小宝宝润肤霜,您最佳的选择……” 随着广告词被念出,女人把婴儿抱到一张餐桌上,鲜红如血的餐布,上面摆放着雪白的餐盘和银亮的刀叉。 挥动着莲藕似的双臂,小婴儿就像一盘菜品那样,被女人放在宽大的餐盘上。 “它能让您孩子的肌肤,更加润滑,更加透亮……” 这么说着,女人的手指缓缓顺着小婴儿的脊背向下滑动,语气中带着古怪的赞叹声——似乎她眼前的不是一个活生生的小生命,而是一盘鲜嫩美味、令人食之啧啧称奇的美餐。 第43章 凄厉的尖叫划破寂静, 随后长长的走廊再度恢复平静。 上班族怔了怔,转头看向楚符,她本能地预感到, 这个看似普通的年轻人似乎能看到许多他们看不见的东西。 “人死了吗?”她随口问道。 楚符收回虚虚凝视远处的目光,在那一瞬间,他带给人的疏远和缥缈感悄然消散,仿佛有一层笼罩着他的云烟散开,使他重新融入了尘世中。 他本想直接回复上班族,但话到嘴边, 看着面前两人隐隐闪烁着好奇的眼神,顿时恶趣味发作,想要逗一逗他们。 于是楚符露出一个标准的神棍笑容, 意味不明地回答:“死亡终是降临在‘他’头顶, 但不是以‘他’预料中的形式。” 当然, 他也可以根据看到的命运,做出简单明了的解读——但不知为何, 他总觉得这样就失去了他们命运领域的风格特色。 莫名的直觉令他确信, 如果真的是百年前那位大祭司借尸还魂,站在这里, 那他本尊必定也只会给出含糊不清的谶语。 脑海中闪过这个念头时, 扮演“楚符”的易逢初思绪一顿, 更加确信自己曾经应该是见过那位大祭司的。 “……真烦你们这些神棍。” 上班族无语一阵,无精打采地叹了口气, “我们去隔壁看看吧。” 三人来到隔壁影音室门前。 此刻大门紧闭,凉风丝丝缕缕地自门缝间渗出, 带出若有若无的血腥气。 上班族深吸一口气,她似乎受到这鲜血的气息滋养, 精神振作几分:“啊,很新鲜的血肉味,体重至少在190磅以上,肌肉应该很结实……” 孟司游神情一肃,率先上前,敲了敲门:“你好,请问门里还有人吗?这边什么情况?” 呼哧…… 呼哧,呼哧—— 急促的呼吸声在门内响起,听起来距离由远及近,最后停在门前。 不一会儿,门把被按下一定幅度,但门内的人没能这一次就成功打开门。 门把手又被颤抖慌乱地扣动好几下,才终于向楚符三人敞开。 浓重的血腥味扑面而来,楚符下意识略带嫌弃地捂住口鼻,孟司游同样皱起眉头,唯有上班族适应良好,甚至迫不及待地向内走了几步。 ——出乎意料,意识清醒地前来开门的人,居然是一直表现得唯唯诺诺的眼镜男。 他面色惨白如纸,神色恍惚,一袭白衬衫上留有喷溅状的血迹,似乎刚刚经历过极为恐怖的事情。 询问眼镜男刚刚发生了什么,他也无力回应,没有血色的双唇抖动着,一时间回不过神来。 三位玩家询问未果,只能亲眼观察现场,做出推测。 只见影音室内洒下大片柔和的灯光,在每排座椅与座椅之间的阴影中,有一道人影一动不动地坐在座椅中。 人影垂着脑袋,看不清面目。乍一看,好像他只是在看广告时,不经意间打了个盹,随时都可能醒来。 但是…… “哦,原来是那个不会说人话的暴躁大哥啊,”上班族意兴盎然道,“他的皮被完整地扒下来了,手艺很纯熟。” 没有皮的光头男人正靠在座椅上,肌肉走向、血管、脉络纤毫毕现,猩红的血肉几乎要与红色的座椅融为一体。 尤其是主要承受人体重量的部位,已经软塌塌地黏住椅面,血液无声地在坐垫底下渗透开来,像是融化到一半的鲜红蜡像。 而在他旁边的座椅上,则放置着他那被生生扒下来的皮囊,薄得近乎可以透光,如同一件衣服似的整整齐齐叠成方块形。 与此同时,玩家们脑海中的任务面板刷新了任务进度: 「作为替补检测员,请五位玩家相互协作,一共检测完五部广告。(1/5)」 ——以光头男人的生命为代价,第一部广告已经检测完毕了。 老实说,孟司游对这个结果感到很意外。 虽然他对光头男人没有半分好感,恨不得这样的恶徒尽快消失,但不得不承认,“恶有恶报”这句美好的期待并不适用于诸神游乐场。 在这里,往往是最没有原则底线、最不择手段的角色能够活得长久,甚至活得很好。 所以,为什么第一个死亡的不是弱不禁风又受到胁迫的眼镜男,而会是光头男人? ……总不可能是系统和副本里的怪物也看不惯光头男人,化身为正义使者吧? 满怀着困惑,孟司游甚至怀疑过眼镜男,猜测会不会是他表面上懦弱无能,实则暗地里动了手脚。 可是孟司游看着那具尸体,又觉得这死相不像是一般心理正常的玩家能在短时间做到的,而除了剥皮之外,尸体身上也不存在任何其余的物理伤口或异能余波的痕迹。 作为官方专业人士,孟司游能够下初步的判断: 光头男人的死因是极度的恐惧、痛苦,和失血过多。 上班族近距离观察着光头男人,面色犹豫:“遵循生命之树的教义,信徒理应维持一切生命的运行,让植物扎根,让血肉重生……可是这样恃强凌弱的人渣,他配吗?” “别忘了,他隶属于‘焚灭净土’,”一旁的楚符微笑着提醒道,“今天你复活了他,明天、后天他就会害死更多人。” “放弃一条生命,以换来更多生命的延续,这应该也符合生命之树的教义吧?” “你说得对。” 上班族赞同地点点头,“那这么多残余的血肉,放在这里浪费就很可惜了……不如留给我吧。” 说着,她撩起袖子,将右手悬空放在尸体上方—— 她的手掌瞬间分裂成几瓣,中心露出一圈圈蠕动的、锋利如锯齿的牙齿,形似一朵盛开的肉红色食人花。 “感谢生命与血肉的母亲,予我以新鲜甜蜜的美餐。” 上班族满足地祷告一声,手掌的食人花开始疯长,直到直径足足比肌肉结实的光头男人的肩膀腰身还要大,一圈圈森白锯齿蠕动着,甚至没有咀嚼或者啃咬,生生把整具尸体吞咽了进去。 虽然孟司游已经在游乐场见过不少形形色色的怪人,但直面如此极具冲击力的一幕,他还是忍不住开口:“你……你居然吃人吗?” “不是吃人,”上班族将手恢复原状,一本正经地反驳,“只是所有血肉都源自生命之树。” “作为虔诚的信徒,我和同胞们有义务回收这些失去灵魂的血肉,赶在它们彻底失去生机之前,让它们与我们融为一体,重获生命……” 孟司游点点头,努力做出一副自己已经理解的模样。 但事实上,他完全无法理解这些诸神信徒的稀奇古怪的“教义”,就像旁人无法理解命运领域异能者神神叨叨的预言一样…… 楚符保持缄默。 他同样不太理解,于是低头戳戳手机,听听手机的科普和介绍。 【榆茵,第二维度第四宇宙玩家,异能“生命礼赞”,目前6级,潜力值8级,生命领域第一百二十六顺位。】 【现为“灵肉珍飨”的一员,该教团信奉生命之树、创生女神、万物母神,崇拜生命和生育的力量。】 停顿一瞬,手机又补充道:【在她身上,残留着生命之树注视过的痕迹,只是有点浅淡。如果假以时日,她应该能成为生命之树的神眷者。】 生命之树……也算是不久前刚刚擦肩而过的神祇了。 由于生命之树对他的态度大致上没有恶意,连带着楚符看祂的信徒时,都莫名觉得顺眼许多。 “好了,这边的现场也都看过了,不如带着这家伙回去吧?” 楚符指了指缩在角落瑟瑟发抖的眼镜男,捂住口鼻的手根本没有放下来过,“对我来说,这里的气味不是很能让人忍受……” 这是委婉的说法,实则是除了生命领域的上班族,这里没人喜欢过分浓郁的血腥味。 于是三人带上眼镜男,回到他们选择的影音室中。 关上门的一瞬间,楚符重重呼吸几下干净、无异味的空气,如释重负。 坐下后,孟司游凝重地开口:“所以,广告的伤害或杀人机制,到底是怎样的?” 现在他们唯一能够确定的,就是这些让他们测试的广告,绝对和正常世界的广告不同。 但广告的危险有什么规律?是以什么形式杀害观众的? 这些更加细节的问题,他们一概不知。 孟司游甚至隐隐有些懊悔,不该放任光头男人带着眼镜男离开独处的,就算是偷窥,也应该要看清楚第一个死者遇害的全过程。 眼镜男蜷缩在座位上,定了定神,终于声线颤抖地低声道:“他、他让我选择了‘小宝宝润肤霜’,广告里有个女人……” “她站在一张垫着红餐布的餐桌旁,笑着切下了封面上那个……那个婴儿的皮肤。” 似乎是回想起了什么恐怖的记忆,眼镜男哆嗦着咽了口唾沫,瞳孔微微放大,继续道,“那个女人举起带血的皮囊,朝着我们展示那孩子的皮有多么透亮光滑……” “等等,”上班族微微蹙眉,“为什么光头男人胁迫你选择了广告,最后死亡的却是他本人?” “我,我不知道。” 面对上班族暗含质疑的目光,眼镜男表情迷茫:“当时四周的灯都熄灭了,我觉得很紧张,所以只是盯着大屏幕看。” “等灯光再次亮起的时候,他就已经没了皮,红通通的肉体僵硬地坐在我旁边……” 孟司游:“难道广告是无差别挑选目标的?有点不合常理。” 就在这时,楚符忽然笑了一声,湛蓝的眼眸在灯下反射出幽幽的光。 第44章 “表演……” 眼镜男缓缓重复一遍楚符的评价, 忽地笑了,“也对,在您看来, 我们上演的就是一场闹剧吧。” 说话时,眼镜男的腰背挺直些许,神情微变——明明只是表情上产生了细微的变化,但给人的气质和感观却截然不同。 此刻的他,更像是应该出现在诸神游乐场中,准备随时与死亡跳贴面舞的游玩者, 而非畏畏缩缩的绵羊。 孟司游和上班族都流露出或多或少的意外之色,只有楚符始终从容不迫:“那么现在你是否能够告知我们,关于第一部广告, 你隐瞒了什么信息?” 眼镜男摘下厚得像是啤酒瓶底的眼镜, 捻起白衬衫下摆, 擦拭干净镜片上的血点,叹了口气: “当时看到其余玩家的第一眼, 我就觉得您才是最不好惹的那一个——我从您身上, 隐隐感受到了源自力量根源的畏惧感……现在看来,果然如此。” “这是一句迟来的问候:我很荣幸能遇见您, 本领域的上位者。” 而且越是观察, 眼镜男就越是惊叹于楚符那有别于其余玩家的气质, 与其说是高高在上的“傲慢”,不如说是一股从内而外透出来的掌控感。 或许只有真正走向神性的高阶异能者, 才能拥有这种毋庸置疑的、掌控一切的权能吧。 感慨之后,他重新戴上眼镜, 郑重道:“您说得没错,本应该被剥下浑身皮肤, 死于失血过多的人,就是我……” 接下来,眼镜男平静地陈述了,自他选中润肤霜广告之后发生的所有事。 那与鲜血共同涌流的艳红桌布,闪着寒光的锋利刀与叉,还有屏幕中那个女人和婴儿沾血的灿烂笑容…… 在不知不觉地站到餐桌前的那一刻,眼镜男内心的惊恐并不作伪。 “我能活下来,还要感谢那个焚灭净土的成员,”眼镜男笑了笑,感叹道,“我的异能是灾厄、命运双领域的融合产物,名为‘置换天平’。” “只要有人与我产生足够多的联系,我就能通过天平进行单方面的交易,天平左端是联系的重量,另一端是我即将受到的灾厄——左端压过右端,交易成立,我就能把走向灾厄的命运转嫁到对方身上。” 而在危机四伏的游乐场里,两个素不相识的陌生人之间迅速构建起正面的联系很难; 但要建立起负面的、充满恶意的联系,却又很简单,简单到甚至不需要任何理由,只要眼镜男表现得足够“好欺负”,自然会有人来践踏欺凌他。 ——于是以恶意为砝码,一场交易就在光头男人无知无觉的时候,悄然开始了。 而光头男人的每一分轻蔑,每一句嘲弄,每一次暴力,都在为天平的一端不断加码增重,让自己更快地走向死亡。 所以,当光头男人在挑选替死的猎物时,眼镜男同样也在寻找。 寻找一个能够对他产生足够浓重的恶意、直到最后替他承受伤害的肉盾。 在五位玩家之中,眼镜男的异能等阶不算高,且发动限制极大,但胜在防不胜防。 那杆异能凝聚而成的漆黑天平,只有他自己能够看见——而他向来只是静静地看着天平一端变得越来越沉重,直到被粘稠的恶意压下,淹没散发恶意的来源者。 “之所以我试图隐瞒实情,就是因为非必要状况,我不太想暴露我的异能……” 眼镜男无奈地摊手,“根据我以往的经验,一旦有其余玩家知道我的异能,他们就会下意识提高警戒,甚至彻底把我排除在队伍之外。可是我们都知道,脱离大队伍代表着更多未知的危险。” “呃,”上班族神色复杂,只觉得一言难尽,最后憋出一句,“你们这……也算是双向奔赴了。” 两眼相看,都觉得对方是绿油油的、待收割的韭菜…… 楚符若有所思道:“所以广告应该不是无差别攻击,而是会针对选择它的玩家?那做选择的阶段就至关重要了,尽量要挑选对自己的异能特点而言,最容易对付解决的。” 说着,他又笑起来:“如果你们愿意相信我,那也能让我做最后的判断——让我看看,你们未来的命运片段是怎样的。” 或许是在本领域上位者的等阶压制下,眼镜男表现得异常老实。 为了表现他不会再偷偷与别人做“交易”的诚意,眼镜男自觉地降低了存在感,退到角落边上保持沉默,减少了与其余玩家的交集。 整理好现有的信息之后,几位玩家再度开始挑选广告。 “我先来选吧,”上班族自告奋勇,“先工作就先下班,我想早点结束然后躺平……” 浏览一圈待选广告,上班族首先排除了万事安医疗中心这类感觉比较诡异的广告。 对生命领域的异能者来说,应付精神攻击并非强项,所以她会下意识规避这一点。 “最好是物理伤害,只要还剩下一撮灰,我就能够长回来。” 上班族念念有词道。 最后排除下来,她留下了两个待选选项。 一个是“惊声尖叫冰激凌”的商业广告,封面是一只硕大的脆筒冰激凌,冰激凌球后露出半张伸出舌头、将要舔舐的笑脸; 另一个则是幼儿启蒙公益宣传广告,封面是卡通画的风格,简约的线条配上暖色调的色彩,画出一间温馨的教室,一个简笔画小人站在讲台后,大概代表着教师之类的角色。 上班族望向楚符,手指作势要按下第一部广告:“如果我选冰激凌……?” 楚符动作一滞,眼前闪过上班族张开嘴、歇斯底里尖叫的画面。 虽然这景象一瞬即逝,但他仍然能看清楚,在这个未来中,上班族的眼皮下不再是正常的眼珠,而是伸出了两条猩红的舌头,乍一看像是脸上长了三张嘴。 当然,对上班族而言,肉体上的异变绝对不是值得恐惧的——所以这更加显得上班族歇斯底里尖叫的画面十分不合常理。 楚符判断,真正让她恐惧崩溃的,绝对是那两条取代双眼的舌头之外的东西…… 于是楚符谨慎地建议:“你换一个试试?” “好吧,看你的表情,这或许不是最好的选择,”上班族立即从善如流地挪动手指,移到了幼儿启蒙广告上,“这个呢?” 这一次,楚符看见上班族完好无损的模样,她嘴唇微动,楚符隐隐辨认出她的唇语: ‘这真是……为我量身打造的……’ 思索片刻,楚符将他所见的未来告知了上班族。 上班族听后,几乎没怎么犹豫,就选择了幼儿启蒙那部广告。 旁观的孟司游有些惊讶:“你们之前认识吗?你怎么这么信任他?” “与其说是完全信任他,不如说,我更信任自己的直觉,以及未来的自己——按照我的性格,如果不幸选择了代价巨大的广告,必然不可能笑得出来、平静地说些什么,而是怨气冲天地开始骂骂咧咧了……” 如此回答,上班族按下按钮,瞬间四周灯光全部消失,只剩下众人眼前的大屏幕亮起幽幽的光芒。 上班族姿态悠闲地靠在椅背上,说道:“好了,第二部广告即将开始,请大家安静旁观吧。” 屏幕亮起,仍然是那种适合儿童的卡通画画风。 装饰充满童趣的温馨教室里,简笔画老师站在涂成米黄色的桌椅前,随着她举起教棒的动作,一阵活泼童稚的音乐声响起,听起来像是什么儿童歌谣。 “啪”一声,老师的教棒指向桌面,一个通体黑色的儿童小人顿时出现在桌子上,蹦蹦跳跳的。 与此同时,孩子清澈的声线应和着歌谣的节拍,笑嘻嘻地唱起来: “桌子、桌子,我在桌子上——” 教棒向下移动,老师指向椅子下,漆黑的孩子就出现在四根椅脚构筑起来的狭小空间里。 孩子的身体以一种看着就难受的姿式,紧紧蜷缩起来,声音却还是带着笑意,高高兴兴地唱: “椅子、椅子,我在椅子下——” 看到这里,楚符迅速意识到,这似乎是一个教孩子认字认物的广告。 这才刚刚开了一个头,清透的童声回荡在昏暗的影音室中,就已经显出一种充满违和感的怪异,让所有人都不适地皱起眉。 而随着广告的继续,漆黑的简笔画小人又出现于窗外垂下的电线上,脖子卡在线上,像晴天娃娃一样随风摇摇晃晃; 然后是讲台边的小纸箱里,箱子实在是太小了,所以这次漆黑小人只剩下上半身,如同被肢解后放置在盒中收藏的半个玩偶; 接着是出现在盆栽里,由几笔绿线画成的茂密吊兰上,放置着一颗深黑的头颅——但尽管只余头颅,孩子兴高采烈的歌唱声仍然没有停歇。 从始至终,它都坚持不懈地唱着,天真烂漫的歌声应和着背景童谣的节拍,还夹杂着若有若无的嬉笑,轻轻快快地响起: “绳子、绳子,我吊在绳子上——” “盒子、盒子,我被塞进盒子里——” “吊兰、吊兰,我的头被插在吊兰上——” 坐在第一排的上班族,倏然感到不对劲。 那歌唱声中夹杂的嬉笑声,似乎越来越响亮、清晰了,而且…… 好像离她越来越近了。 现在,那漆黑的小人似乎就站在她座位后,冰凉的小手环绕上她的脖颈,稚嫩的声音几乎已经贴上她的耳朵,吹出丝丝凉气,冷得像是刚刚从冰柜里爬出来。 它还是那么欣喜,像是每个人童年时与朋友诉说悄悄话一样,轻声道: 第45章 在楚符几人旁观的视角看, 只见上班族忽地四肢僵直,两眼直勾勾地盯着大屏幕,仿佛灵魂被摄取进了这部诡异的广告中。 任凭旁人怎么呼唤她, 她都没有任何反应……或者说,她根本动弹不得。 就在这时,轻快活泼的童谣声骤然停止,使整间影音室陷入一片令人不安的寂静。 大屏幕上,色调温馨和谐的卡通画面卡顿几秒,忽然变为一阵雪花屏。 伴随着“滋滋”的刺耳噪音, 那个漆黑的小人猛地贴了上来,距离近得几乎占据了大半片屏幕,使人不由得产生一种错觉—— 好像, 它很快就会从屏幕里爬出来, 身影投下庞大的阴影, 笼罩在玩家们头顶。 在漆黑小人的面部,裂开了一条白色弯月形的线条, 它对着在场的几位观众露出一个咧嘴大笑, 然后屏幕彻底熄灭。 大屏幕的光线消失后,影音室内部就是完全没有光照的状态。 在这短暂的几秒钟黑暗中, 楚符起初只能听见身旁的眼镜男略显急促的呼吸声, 接着是…… “嘭。” 像是什么烟花在室内轻声炸开的声音, 似乎有淅淅沥沥的液体洒满地面。 四周的灯光再度亮起时,影音室白色的墙壁、黑色的屏幕以及本就鲜红的地毯上, 全部涂上了一片血色。 ——原来刚刚炸开的“烟花”,就是上班族浑身的血肉。 “哎呀……”上班族的声音从四面八方响起, 她的血与肉都如同心脏一般鼓动、跳跃着,传出她意外的叹息, “身体炸开了。” “幸好这对我来说,不算是什么麻烦。” 话音落下,这些血液和肉块都像是凭空被什么力量牵引,交织、融合成了一个半人高的肉球。 无数血丝和经脉遍布在肉球表面,源源不断地输送着生命所需的所有养分。 不一会儿,一只手掌印出现在球体顶部,拍打两下,随即那只手就穿过肉膜而出! 肉球像是熟透的西瓜,亦或是分娩时被剖开的孕腹,裂开一条豁口越来越大的缝隙,上班族从中站起身,若非她的衣物上还残余着浸透鲜血的痕迹,她看起来近乎毫发无伤。 ——在“生命”的伟力和奇迹中,她带着完整的肉体和最佳的状态,再度出生于世了。 上班族虔诚地祷告道:“感谢慈爱的创生女神,赋予我们生命与血肉。” 在诞生之后,她就故技重施,用手掌分裂开的食人花吞吃下了肉球,废物利用。 “这部广告的攻击手段,果真像是为我量身打造的……简直是毫无威胁性,”上班族喃喃几句,转头看向楚符,“多谢了,预言师。” 楚符摇摇头:“你最应该感谢的,还是你自己的异能——那样的攻击形式,但凡换作其余在场的任何一个人,都要吃一番苦头。” 系统面板再一次刷新,进度变成“2/5”。 打了一个哈欠,上班族朝着其余玩家走几步,身上裹挟而来的风带着一股浓浓的鲜血与羊水混合的腥味,“关于广告,你们有什么问题想要问我的吗?” 楚符抬起幽蓝的眼瞳,认真地望向她:“我们都注意到,在广告末尾的时候,你的反应很不对劲。” “你像是僵硬住了,对于外界的干扰没有半点反应。所以我们想了解,你当时的感觉是怎样的?” 认真回忆一下,上班族回答:“在我的视角里,听到那个简笔画小人说出‘我在你身后’的时候,它就缠住了我的脖子……” “一开始,我以为是它真的穿越了屏幕与现实的阻隔,进入了影音室;但很快,我发现身边一片安静,就好像你们全部都不存在了。” “接下来的事,你们应该猜到了,它按照广告里的内容,把我肢解了——但这样的手段,也太小瞧我了吧?以防我的断肢吓到你们,我就索性自己炸开了,反正这也方便我重新‘出生’。” “不是,难道整个人炸成血肉烟花就不吓人了吗?” 孟司游忍不住吐槽。 他坐的位置距离上班族还比较近,甚至能感受到点点滴滴的血珠洒在他的脸上,让他当时大脑都空白了一瞬…… 上班族咳嗽一声,装作没有听见孟司游的质疑,继续说:“现在想来,应该不是你们都忽然消失了,而是我的意识被拉进了一个独立的空间。” “在那里,我们受到的伤害、看到的事物都会成真,反作用于现实……所以在你们看来,才会觉得是我愣住一会儿,接着忽然炸开了。” “意识么?”楚符低声重复一遍。 他感到很好奇:如果是他的意识被拉进广告,那呈现出来的外形究竟是“楚符”的,还是大祭司的? 甚至,会不会显现出易逢初本体的模样? 楚符现在愈发觉得,自己无意中挑选到这个副本真是太幸运了,能让他从物质世界到精神世界,多层次地测试这具躯壳。 见问题问完了,上班族就在远离其余玩家的角落坐下,独自净化着满身腥味,随口鼓励一声:“那我的部分就暂时结束了,你们继续加油。” …… 接下来进行广告测试的,是孟司游。 他在挑选广告的时候,特意郑重地询问了楚符的建议。 “问我吗?”楚符脸上流露出几分意外,“你心底真的相信我?” 呃。 听到这直白的话语,孟司游眼皮微跳,一时失语。 他确信,楚符一定是早就察觉到了——他无意中表现出来的、作为公职人员的谨慎和观察。 在现实世界查案缉查久了,某些特殊习惯就像无形的风一样,自然而然地环绕在孟司游身侧,成为他自己都常常意识不到的本能…… 幸好,他现在意识到这点还不算晚,只希望他之前没有冒犯到这位神秘的异能者。 想通这些,孟司游垂下眼睑,表情愈发谦卑,他意有所指道:“我有一个同事,刚刚在不久前的某个现实副本中,被您救过一命……我相信您的能力,也相信您绝无恶意。” 碍于还有其余玩家在场,孟司游没有把更多细节说明白,例如他知道楚符并不简单的身份、还有他背后存在的那位神灵…… 因为在诸神游乐场里,随意泄露神秘强者的隐私信息,这同样是一种冒犯——甚至可能比明面上的顶撞质疑更为隐秘和恶劣。 这话说得实在挑不出错处,引得坐在远处的上班族都不禁挑眉看过来,愈发猜测楚符应当是一位来历不小的高阶异能者。 只是,命运领域的高阶异能者……? 她思忖着,命运领域的人本就罕见,而能够符合这个条件的,那就少之又少了,其中最为鼎鼎大名的那位“末日预言家”,则早在两百多年前就已经销声匿迹。 在上班族隐晦的打量目光中,楚符没有对孟司游的话表现出任何异样,仍是一副有些散漫随和的模样,手指随意地点了点孟司游眼前的电子屏:“如果你信得过我的判断,那就选择这一部吧。” 孟司游低头看去,只见这是一部蜂蜜广告。 封面中心是一罐透明包装的蜂蜜,金黄的粘稠液体晶莹剔透,沿着瓶口微微流出,如同太阳中心溢出的流浆,反射着令人口舌生津的光泽。 而在蜂蜜罐的左上角,还有两只悠然盘旋的蜜蜂,都挺着圆滚滚的黄黑线条相间的肚子,瞧着憨态可掬。 孟司游的视线停顿在两只蜜蜂上,他认为这部广告最可能带来的危险,或许正是与蜜蜂有关。 而蜜蜂最大的特征是什么? ——那就是它们的翅膀在高频振动的时候,随之发出的“嗡嗡”声。 “如果是这样的话,它们确实会被我的能力所克制……” 孟司游喃喃道,转而望向楚符,“莫非,您能看到我的异能是什么?” 楚符随手所指出的这部广告,似乎巧合地与他的异能适配——这实在是太过巧合了,简直让孟司游不得不陷入一种可怕的猜测:对方是不是早就对他的状况了如指掌? “……”楚符沉默一瞬。 他其实根本没有想太多,选择这部广告,更多是受到某种类似于预知的力量引导。 当然,他确实早就知道孟司游的异能,但那都是手机告知他的,他本人根本没有一眼看透对方异能、乃至其余秘密的能力。 可是不得不说,看到老同学在他面前疑神疑鬼、胡思乱想的样子,也给楚符带来了微妙的乐趣…… 嗯,满足了他难以言喻的恶趣味。 所以楚符只是勾起一抹神秘莫测的微笑,继续那种模棱两可的回答:“我无法直接看到你的异能,但能看见你命运的脉络,嗅到你身上属于‘寂静’的气息。” 孟司游闻言,神情复杂,一时间没有说话。 “寂静的气息”…… 孟司游想,这五个字从楚符口中说出来,难道会是字面上的含义吗? 考虑到楚符与真神叙事者关系密切,那会不会他所说的“寂静”,也不仅仅是指寂静领域,而暗指该领域的神灵——缄默歌者? 思及此处,孟司游在背后冒出冷汗的同时,也感到豁然开朗。 他很快联想到了有关缄默歌者的传说,据说这位新神行为反常,几乎从不向信徒投下注视或眷顾,也不会关注本领域内的顺位者,甚至不招收使徒、不建立教会,恍若不存在一样。 但孟司游曾从意外结识的第十顺位者那里听到过一句古怪而诡异的谏言。 那位顺位者意味深长地说:“小心‘寂静’,谨言慎行……祂在无声地注视我们所有人。” 第46章 影音室内的灯光缓缓熄灭, 第三部广告即将上映。 屏幕中,呈现出一幅葱郁树海依着山脉起伏而翻涌的自然画卷,明媚的艳阳高悬在湛蓝天幕上, 仿佛连副本中的阴沉氛围都被驱散了几分。 与此同时,柔和的女声响起,语气舒缓,像是山野间掠过枝头的清风: “高山蜂蜜,位于群山腹地,用纯天然无污染的环境酝酿出每一滴蜂蜜……” 伴随着镜头逐渐向地面拉近, 一群皮肤黝黑的勤劳养蜂人出现在玩家们眼前。 他们头顶防蜂帽,双手都戴着厚实的手套,小心翼翼地打理着养蜂箱, 脸上纷纷露出欣喜的笑容。 嗡嗡作响的蜜蜂在四周上下飞舞, 酿出金黄剔透的花蜜。 隔着屏幕, 好似都能闻到一阵清甜的气息扑面而来,舌尖泛起甜滋滋的味道。 然而这时, 屏幕中美好的画面忽地无规则闪烁、晃动两下, 刺眼的光线和黑屏相交替,晃得人眼睛刺痛。 等画面再度稳定下来, 呈现出来的景象却色调阴沉了许多, 透过晦暗山林之间的缝隙, 隐约可见远处的天空中阴云密布,黑压压地沉在森林上方, 风雨欲来一般。 而那些养蜂人已经脱下了帽子、手套等防护用具,他们不自然地垂着头, 脸朝下栽进养蜂箱里,双手自然垂落在两侧, 随着风轻轻晃动,生死不知。 背景音中的女声,仍然温温柔柔地念着介绍词,风格与屏幕上的惨状格格不入,衬托出令人寒毛直立的违和感: “高山蜂蜜,每一滴都是自然的赠礼,配合着人肉的滋养,口感更加醇香甜美;” “甜美得好像牙齿穿透皮层,嵌入血肉,咬断血管,纵享鲜血流淌进咽喉一般的美味……” 在场的异能者们都视力远超常人,此刻他们能够清晰地看见,密密麻麻的蜜蜂正在养蜂箱里蠕动,并沿着养蜂人们的脸颊往上爬动,遍布他们的口鼻、眼睛、双耳…… 远远望去,蜜蜂们的翅膀相交,黄黑相间的腹部相依,密集得让人头皮发麻,好像养蜂人的脸上长出了苍蝇一样的复眼。 这些复眼攒动着、颤抖着,渐渐爬满养蜂人的全身,组成一个个人形的蜂群。 几乎就在眨眼之间,一股草木清香混合着血腥味的风吹来,孟司游就发现自己已经站在广告中那片阴沉的树林里。 一滴又一滴粘稠的液体从他头顶上滴落,顺着脸颊缓慢地滑下来。 孟司游有些迟钝地抬起手,摸了一把,发现这些液体原来是新鲜的蜂蜜,散发出馥郁微甜的气味。 甜味在空气中弥漫开来,很快就引起了群蜂的注意。 霎时间,一阵仿佛带动着天地一同震颤的“嗡嗡”声响起,单单从声音上判断,就能想象到这是数量多么庞大恐怖的一群狂蜂——它们由远及近,一刻也不停歇地朝着孟司游袭来,带着好像即将把人生吞活剥的气势。 “果然,这部广告的危险来自于蜜蜂么……” 前方茂密的树枝之后,已经隐约能看见黑鸦鸦的蜂群投下的阴影,孟司游作为它们的目标,却并不感到慌张,反倒是站在原地若有所思道:“这确实完全无法对我造成威胁啊。” 嗡嗡的振鸣声临近,孟司游毫不犹豫地动用异能“无声令”。 口齿轻启,他的声音却难以被人耳捕捉。他像是在用有别于声带的另一种器官发声,振动出特殊频率的声波。 ——‘此为无声之地,万物皆需沉寂。’ 特殊的声波以孟司游为中心,向四面八方迅速扩散,“寂静”的力量统治了这片领域的规则。 瞬息间,违逆这条规则的一切声音,以及发出声音的存在都被抹消了,包括在孟司游头顶簌簌响动的枝叶、还有试图包围他的群蜂…… 它们都如同被戳破的幻影一般,悄无声息地消失在这片属于寂静的无声之地。 来自蜜蜂的威胁消失后,孟司游就感到一股莫名的拉拽感,把他的意识拉回到原本的躯壳之内——就好像自由落体一样,双脚重新踏上实地。 眼前有一瞬的空白,等视角再度恢复正常,孟司游已经回到了影音室里。 广告结束放映,四处的灯光自动亮起,孟司游下意识转头看向楚符,对方的眼眸在光线中反射出蓝幽幽的色泽。 视线交接时,楚符不紧不慢地祝贺道:“恭喜过关。” 「……一共检测完五部广告。(3/5)」 “接下来,就轮到我了,”楚符低头浏览着形形色色的广告封面,“该选哪一个好呢?” 除了上班族头靠在椅背上补觉,孟司游和眼镜男都谨慎地观察着他的举动,视线隐蔽地盯着他不断在电子屏上划动的指尖。 最后,楚符的手指停在了一部充满科技感的广告上。 也不知道制造出这部广告的文明正处于怎样的科技阶段,总之光看封面,就让人联想到科幻大片的海报——封面的左下角,是一艘线条流畅优美的银色宇宙飞船,而更多的部分,则是深邃、幽远而美丽的星空。 在大大小小、色彩各异的星球面前,这艘飞船像是用钢铁打造的无坚不摧的盔甲,泛着金属特有的冷光。 “‘天外’集团星际旅游开发有限公司?”不知不觉中,孟司游就把心中巨大的疑问脱口而出,“你为什么会选择这个?” 眼镜男性格更加审慎拘谨,他没有出声,但内心同样生出了这个疑问。 作为人类,哪怕他们已经看过了更广阔的不同世界,成为能力不弱的异能者,也始终会本能般地对大地产生依赖——与此相对的,就是对远在天外的深空感到畏惧。 因为那是不属于他们的领地,甚至不属于任何短暂的生命。 与人相比,星空是多么高远,多么深奥,多么永恒;它至高至大,无穷无尽……正像那些被称作“祂们”的可怕存在。 于是,在眼镜男的脑海里,忽然迸溅出这么一个猜测:他之前一直先入为主,看楚符以正常人类的形态出现,便也自然地以为他或者祂曾是人,一步步攀升到更高的位置。 但是有没有一种可能,楚符曾经并不是和他们一样的“人”呢? 或许,他本就是来源于某个宇宙深处的神秘生物…… 眼镜男这么想着,越发觉得这个猜测很合理。 于是楚符的一举一动落在他眼里,都增添了一些说不出的诡异,就仿佛在凝视一种与人类相似又不同的异种,直接恐怖谷效应拉满了。 楚符并不知道其余玩家内心激烈的心理活动,他语气随意地解释:“因为这个封面最漂亮,我也对星际旅行有些感兴趣。” 听到这个回答,孟司游怔住了,嘴巴一张一合,终是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他已经发现了,无论是从闻声的文字汇报里,还是在他的亲眼观察中,楚符的行为逻辑都是有别于正常玩家的。 正常玩家思考问题的立足点,永远会落在“生存”上; 只有楚符,他会像到此副本一游似的,将自身兴趣和偏好考虑在内。 这就是强者、神眷的底气吗? 楚符没怎么犹豫地选中了这片深邃美丽的星空,四周灯光又暗下来,众人面前巨大的屏幕顿时成为唯一的光源。 钢铁盔甲般的小型宇宙飞船威风凛凛,出现在玩家们的视野中。 它从头到尾的每一处细节,无一不是经过精心的测算和设计,为了让它更好地穿梭在反重力、包含种种能量射线的宇宙环境里。 “‘天外’集团,是您开启一场星际旅行的不二选择。” “我们为您提供最有保障、舒适惬意的代步工具和配套设施,精选最为安全、景色优美的旅游路线,带您遨游在群星之中,探索宇宙的奥秘……” 屏幕上,银色飞船正在茫茫宇宙中漫游,穿梭在色彩绚丽的不知名行星之间,仿佛一尾游鱼在光怪陆离的梦境中游动。 然而,看着这些星球在背景里一闪而过,孟司游却感到一阵不安感。 他总觉得…… 好像有什么极度危险的东西,正在透过屏幕注视着他们。 果不其然,几秒之后,这部广告的异常逐渐初见端倪。 先是广告词开始错乱、重复: “安、安安安全——探索宇宙的宇宙的宇宙的奥秘……” 来来回回几句毫无意义,语法错误的台词后,旁白的声音陡然变得尖锐,像是刀锋般划过众人的耳膜。 连正在补觉的上班族,都烦躁地睁开眼,她直接把自己的耳朵给摘了下来,揉搓成一团肉块。 旁白近乎是尖叫着喊道: “警告,警告!您前往的区域不再安全!……宇宙旅行是危险的!” “请立即返航,立即返航,祂们在注视着——啊啊啊啊……” 顿了顿,旁白又诡异地平静下来,说话间有种鹦鹉学舌一样的生疏停滞感,语气中带着程序化的僵硬笑意: “请继续前进,星际旅行是绝对安全的……” “我们都期待着,您的到来。” 第47章 “‘星辰号’星际旅行船内载系统温情提示, 您正位于由‘天外’集团领衔开发的绝对安全航线,请放心下船,拥抱愉快的旅行……” 易逢初只感到眼前的画面中断了一瞬, 等他回过神,他已然身处于那架令他一眼心动的银色飞船上。 不过与广告封面不同的是,他此刻所在的飞船已是千疮百孔。 通红的警报灯在头顶不停地闪烁,处于易逢初正对面的半扇大门和两扇舷窗不翼而飞——好像这座无坚不摧的银色船体被巨兽生生啃下了一部分,以遭受过开膛破肚的凄惨姿态,悬浮在茫茫宇宙之中。 “这些广告的触发机制真有意思啊。”易逢初忍不住感叹道。 连具有神性、长于精神攻击的“潘多拉之心”, 都无法把他的精神拽进幻境中; 而唯一一个曾让他陷入昏迷的王霖同学,还是在他主动疯狂放水后成功的。 可为什么,这部广告居然能够绕过他的感知, 在瞬息间带他身临其境? “就好像, 并不是我从现实进入了幻境。” 易逢初若有所思, “而是从一个幻境,切换到了另一个……” 暂且把这个疑惑放在一边, 易逢初兴致勃勃地来到舷窗前, 打量着他现在的倒影—— 在光可鉴人的玻璃窗上,倒映出大祭司长过腰际的白发, 以及那双落日余晖般的金红眼瞳。 他的左手五指, 都缠绕着透明的丝线, 丝线另一端连接着一只长手长脚的木偶。 易逢初低头瞥了一眼,木偶面部用湛蓝的颜料点了两只眼睛, 一看就知道木偶代表的是楚符。 他觉得这样的形象倒也十分恰当:用楚符的躯体“复生”归来的大祭司,不正像是站在帷幕后的木偶戏表演者么? 指尖下方, 静静上演着惟妙惟肖的戏剧。 低头之间,易逢初敏锐地感受到, 似乎有一缕发丝被轻轻地牵扯了一下,让他微微怔住:“……嗯?” 由于大祭司身形颀长,在刚刚易逢初站直的情况下,玻璃窗无法倒映出大祭司从头到脚的模样。 于是,易逢初朝着舷窗弯下腰,目光向上移动,一顶雪银的冠冕映入眼帘。 冠冕通体以不知名的银白金属锻造而成,触感冰冷如雪。蛇形的线条自基地蜿蜒而上,在蛇形头部镶嵌着细小的鎏金宝石,整体呈现出一种不规则的、古怪而美丽的设计感。 易逢初伸手扶住银白的冠冕,顶部的宝石在光影变幻中,折射出璀璨如星辰般的光芒,衬得这些锻造成蛇形的装饰像是真正的细蛇似的,眼中神采灵动。 这冠冕来源于哪里? 他分明记得之前见过的大祭司虚影,头上可没有顶着这个……这不会是他本体自带的吧? 易逢初脑海中分快闪过各种道具和收藏品,在排除不可能的选项后,心里隐隐浮现出一个猜测。 盯着这顶莫名而来的冠冕几秒,易逢初试探性地呼唤一声:“手机?……是你吗?” 空气安静片刻,随后一道熟悉的机械音出现在易逢初的意识里:【我在。】 易逢初倍感新奇地端详着它:“原来你的原形,居然是冠冕的样子?看着比手机高贵多了……” 手机呵呵一笑:【如果你想的话,以后我也可以保持冠冕的形态待在你脑袋上。】 【相信我,你不会喜欢那种走到哪里都被人围观、所有人都盯着你头顶瞧的感觉。】 “咳,确实还是手机更加符合现代社会的背景。” 随口附和着,易逢初好奇地穿过飞船敞开的大门。 在他身后,滋滋的电流声响起,声音微弱: “警告,警告……飞船遭遇不明物体袭击,机体破损严重,供氧系统彻底损坏,压力失衡。” “请,滋滋……请乘客立即乘坐备用逃生舱,远离危险,远离星空……” 声音渐渐低下去,最后与刺耳的电流音一同消失。 没过多久,人工智能提示音再度响起,声线与之前的警告声别无二致,说出的内容却截然不同。 它的语气中透着若有若无的笑意,像是在蛊惑乘客主动走向死亡,用礼貌的口吻掩饰着恶意。 “重申一遍,您正位于由‘天外’集团领衔开发的绝对安全航线,经过探测团队的数次试验,我们能够保证这里不存在任何危险。” “接下来,请您放心下船吧!美好的星际图景即将在您眼前徐徐展开……” 易逢初闻言,动作微顿,回头望了望像是被巨兽啃食过的宇宙飞船。 如果这就是开发集团所承诺的“绝对安全”,那他无话可说。 对包括人类在内的所有一般生命体而言,在没有任何专业防护的情况下,肉身直接暴露在宇宙环境里,都无疑是致命的。 即便无视宇宙里肉眼不可见、却无处不在的高能辐射、宇宙射线,光光是肺部与真空环境之间的气压差,就会像有无形的导管对着肺部狠狠灌气一样,让肺疯狂地膨胀、直至爆炸破裂。 除此之外,还会伴随着缺氧带来的器官衰竭,真空环境中的体温丧失,低沸点引起的体液沸腾…… 数种死法,都能在刹那间撕碎一条鲜活的生命。 但凡此刻站在这里的人换成其余玩家,都得在瞬间猝不及防地爆炸开,整个人化为无垠宇宙中的一朵渺小的烟花。 ——而大祭司,显然不属于那个“一般生命体”的范畴。 易逢初借着大祭司的身份行走在宇宙中,简直如履平地,身后拖曳的长孔雀尾本能般地伸展开来。 就像鱼入水后,自然而然明白怎样摆动尾巴和鱼鳍一样,这些孔雀翎纷纷调整着角度,迅速寻找到最适合平衡方向的状态。 羽毛尾部勾勒的眼睛缓缓转动,仿佛正在谨慎地观察四周的每一处细节。 这架破损的宇宙飞船,正漂浮在一颗巨大的星球前。 这颗星球呈现异样的暗红色,让人想到刚刚劈开的新鲜肉块,表面也遍布一个个螺旋漩涡,仿佛特殊的皮肤纹理。 在易逢初的视线中,这些密集的漩涡开始蠕动收缩,像是这颗星球眨动的眼,也像是祂张合的嘴。 “星球”——或者说这个形似星球般庞大的未知生物,正疑惑地回望着这个从破裂的小银盒里钻出来,身形更是小得恍若尘埃的生命。 祂逐渐有些怀疑自己的常识,以前那些在这附近来来回回的“人”,他们难道可以直接在宇宙中生存吗? 那么之前的“人”为什么还要把自己关在狭小的铁盒子里? 为什么还会在铁盒被祂不小心啃下一角后,产生那样扭曲、恐惧、绝望的情绪? ……对了,恐惧—— 眼前这个背后好像拖着彗星尾、头顶冠冕的生命体,为何他站在祂面前,却没有生出任何恐惧? 在暗红生物观察易逢初的时候,易逢初同样在观察着祂。 他确实无法感到恐惧,但大祭司的躯壳在威胁面前,似乎被激活了一些潜力,那被封锁的能量开始缓缓流动。 这让易逢初隐约可以触摸到大祭司的异能,但感觉就像是隔着一层屏障,始终无法凝聚。 看来还需要进一步的危险刺激……易逢初想。 “你好。” 他彬彬有礼地打了声招呼,白发漂浮在星空中,像是一匹月光织成的绸缎。顿了顿,他继续道:“你的眼睛好像有些太多了,这样直勾勾地看着人,可不太符合大众定义中的礼节。” 说着,他背后拖曳的孔雀翎末端翘起——就像是部分蛇类在进攻前会昂起头部那样,羽尾的眼睛冰冷地注视着表面遍布漩涡的暗红生物。 对方也有些被触怒,密集的漩涡加速旋转,几乎令人一眼望去就眼花缭乱。 锯齿状的利牙显现在漩涡深处,像是要将眼前不敬的戴冠者撕咬殆尽。 在这样危险的对峙下,易逢初能清醒感受到,大祭司体内被封锁的能量流动愈发快速、汹涌,似乎即将冲破桎梏,尾部的孔雀翎同样微微炸起。 但还不够……还差最后一点点危机感。 做出这样的判断后,易逢初勾起唇角,进一步挑衅:“你的眼神,我不太喜欢。就让我来代令母教导一下你,什么是待人接物的礼节吧。” …… 屏幕外。 其余玩家只能看到大屏幕卡顿几下,然后骤然黑屏。 既没有放映出更多的广告内容,又没有亮起灯表示测试结束,似乎广告与楚符陷入了某种拉锯战,一时间无法分出结果。 这是在之前的广告检测过程中,从未遇到过的状况。 “时间这么久……”上班族思忖道,“难道他和我们不一样,不仅仅是选择了自保,还直接和广告里的危险源对上了,不死不休?” 此话一出,众人的视线不禁移向这部广告的封面。 宇宙飞船,以及广袤的宇宙…… 无论危险来源于哪一个,都很难想象楚符是出于怎样的心理决定正面对抗、又要如何才能战胜对方啊! “星际大战真人版,这就是上位异能者的胆识吗……” 眼镜男神色迷茫,“那我觉得,我就停留在现在的阶段也挺好的,好歹是正常的普通人。” 孟司游有些担忧地望向楚符,倒不是说他对这位来历不明的神秘异能者有多么深厚的感情,他只是单纯地不想眼睁睁看着别人丧命在副本里——当然,光头男人那样害人害己的人渣不算在内。 这一望,就顿时令孟司游愣在原地。 只见漆黑的环境下,楚符原本湛蓝的双眼里却浮现出一层金红色的光,使他此刻的气质看起来异常冰冷、锐利。 第48章 这一瞬间, 孟司游莫名感到有些坐立难安,嘴巴张张合合,最后虚弱地吐出一句:“你……你还好吧?” 影音室四周的灯光亮起, 楚符眨了眨眼,眼底那层昳丽而危险的金红色缓缓消退,隐去浑身尖锐的锋芒,又恢复了先前那种漫不经心的状态。 像是骨头被抽去似的,他懒洋洋地往椅背上一靠,仿佛之前短暂的交际都是孟司游的错觉。 上班族坐得远, 没有注意到孟司游有一刻的僵硬和异常,她只是朝这边好奇地张望几眼,打探道:“你在广告里经历了什么?怎么这部广告忽然黑屏这么久……” “经历了一场星际旅行, 参观了一下超前科技的宇宙飞船, ”顿了顿, 楚符微微笑起来,“中途还遇到一个没礼貌的小孩, 抽空教训他一顿。” 当然, 他此行最大的收获,是在彻底激怒暗红星球形态的生物之后, 成功激发了大祭司的异能, 短暂地体验了“未来界定”的力量。 在最后的时刻, 他感到命运就是由他谱写的戏剧、由他决定的路途,所有未来的幻影在他眼中展开, 如同无数茂盛分叉的树枝——而只有为他所钟的,才能成为真正的“主干”。 可惜, 异能的封锁状态还是没有彻底解决,在手机呈现的资料里, 大祭司这个身份的个人信息变幻为: 【固有异能:未来界定(八阶60%锁定状态)】 【介绍:在极端的环境和危险的敌人面前,你有概率重获往日的威能……但你的巅峰毕竟已经逝去,所以那种非人的强大只能是暂时的。】 至于那个用来激发异能的工具人怪物…… 祂的体型对于人类来说,已经是望不见尽头的庞大,可在易逢初所狩猎过的猎物里,却只是一颗勉强可以塞牙缝的小糖果。 在脱离广告的前一刻,他用大祭司的身份啃了祂一口,一下子吞噬了半颗暗红的“星球”,现在却没有任何饱腹感,不知道这是否和祂只是广告中的生物有关。 而另外三个玩家听到楚符随口描述的经历,则神色各异,显然都产生了不同的猜测。 “没礼貌的小孩”? 能莫名其妙出现在星空中的,能是什么正常的孩子?! 结合背景来看,这个所谓的“小孩”,怕不是能直接打掉他们半个头…… 上班族开玩笑道:“你该不会是什么八阶异能往上的大佬,闲着没事下场陪我们玩吧?” 楚符坦诚回答:“其实我这具身体只有两阶。” 上班族脸上的微笑渐渐消失:“两阶?不可能吧?” “真的,没骗你们。” 看着楚符异常诚恳的表情,上班族一时间有些无法接受,这个一直以来隐隐有趋势被默认为玩家之首的神秘玩家,异能居然只是刚刚入门的水准,甚至天赋好的新人刚刚觉醒都能有三到四阶…… 但转念一想,他说的是“这具身体”,上班族便释然了。 果然,他的真实身份还是神秘古老的强者吧! 只是他目前出于未知原因,寄居的身体比较弱而已,和真正的低阶异能者完全不是一回事。 眼镜男在一旁,瞥一眼上班族释然的模样,不禁欲言又止—— 为什么这俩人都自然而然地接受了“这具身体”这样的说法啊! 难道对高阶异能者来说,换身体是能像换衣服一样,随随便便就能换一具的? 这不是修仙小说里邪恶的夺舍吗? 眼镜男甚至想得更远:所以“楚符”究竟是这位上位者的真名,还是单纯只是这具身体原主人的名字? 如果存在真正的“楚符”,那他去哪儿了?该不会是…… 脑海中不由得浮现出一些血腥残忍的手段,以至于当眼镜男抬眼看见楚符唇边的微笑时,都觉得这抹笑容上仿佛笼罩着擦不尽的血色,冷酷得令人胆寒。 眼镜男打了个哆嗦,坚定地想,他以后就算是死,也绝对不要忤逆这位上位者的意愿…… 若是落到这些强者手里,死亡远远不是最可怕的结局。 攥住心脏的恐惧和危机感,催促眼镜男迫切想要做出一些行为,来向楚符献媚投诚。 于是,他难得主动地开口,说道:“还剩下一部广告要检测,我休息的时间最长,不如由我来吧?” “你?” 上班族见他这般舍己为人的举动,投来惊讶的目光,但在看到他暗暗对楚符察言观色的眼神之后,她眼中的诧异就化为了然。 孟司游皱眉,下意识关切临时队友们的人身安全:“可是你的异能比较适用于极端状况下的保命,不擅长防御和攻击……” “没关系,我已经经历过一次广告了,经验的总结足够帮我避开许多危险——尤其是在选择广告的阶段。” 说着,眼镜男笑了笑,“况且,我们这里幸运地有一位生命领域异能者。我们无冤无仇,我相信如果我受伤,甚至濒死,你们应该不至于全部袖手旁观吧?” 上班族点点头:“这倒是,你不像之前那个光头一样惹人讨厌,就算你断气了,我也能重新孕育你,让你复生。” 楚符静静地旁观着几人之间的交流,没有出声,像是在思索什么。 得到其余人的保证,眼镜男再次低头浏览起电子屏中的广告列表。 与先前有光头男人托底时,随意的选择不同,这次他精挑细选,选择了一个自认为对他最有利的广告。 然而…… “咦?”眼镜男惊呼一声,“为什么,选择不了广告了?” 上班族和孟司游都愣住了,随即低头看去,不管他们选择什么广告,最后电子屏上都会跳出提示: “本轮检测工作已经完成,感谢您的配合。” 但游乐场的系统面板又明晃晃地显示: 「任务:作为替补检测员,请五位玩家相互协作,一共检测完五部广告。(4/5)」 「玩家完成所有任务后,方可脱离副本世界; 若以空间系异能、道具等手段违规逃脱,将由断罪师执行处罚,后果自负!」 “这系统有毛病吧?”上班族骂骂咧咧,“一边是检测不完不让走,一边是告诉我们已经检测完了,它们两个先打一架呢?” 楚符垂下眼眸,似乎并不意外,他站起身,看向其余玩家:“一起出去,找那个红马甲工作人员?” …… 一行玩家离开影音室,穿过长长的走廊,回到公司大厅。 一开始接待他们的红马甲工作人员已经不见踪影,大厅内只有两个在前台值班的女人。 两个前台都是盘起头发、五官端正、笑容清浅,大致身形也一致,还穿着统一的黑色小西装配衬衫领带,她们这样一左一右站在咨询台后面,乍一看就像是复制黏贴出来的人一样,几乎分不清谁是谁。 “你好,我们是现在负责检测广告的临时工,”孟司游最先上前,“但是影音室忽然出了一点问题……” 两个前台齐齐望向他,笑容像是经过尺子测量过那样,连唇角上扬的角度都一模一样:“您好,关于具体工作设施的问题,很抱歉我们无法为您解决。” “如果需要帮助,可以上电梯抵达三楼工作区。”她们抬手指向另一边,说道。 上班族眉梢微动,面露狐疑地凝视两个前台几秒,低声喃喃:“奇怪,明明也是血肉孕育的生命,怎么反应像是机器人一样……” 前台似乎是听见她的话,但脸上没有半分正常人被当面冒犯的怒意,笑容仍然亲切礼貌,态度和善得显出几分虚假:“这位女士您好,请问有什么可以帮助您的吗?” 从始至终,两个前台都同时开口、同时闭嘴,说话的声音完全重叠在一起,默契得恍若……同一个人。 “呃,不需要,谢谢。” 摆脱两个举止诡异的前台之后,上班族迫不及待地走向电梯:“我们还是快点去三楼吧,这两个生命体实在是太奇怪了——我宁愿这些npc对我喊打喊杀,也不要这样的待遇。” 一个个都像假人一样。 明明拥有着生命之母赐予她们的生命体征,却活成这副德行,这简直让信奉生命和自然的上班族浑身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在许多恐怖作品中,电梯也是经典的危险场景之一。 故而几位玩家踏入电梯时,都下意识地仔细观察一番,保持警惕。 直到电梯平稳上行,期间没有任何异常的预兆,最后停在三楼开门,他们才松了一口气。 一出电梯口,映入眼帘的就是一片开阔的工作区域,每个工位之间都以隔板或走廊隔开,像是一间巨大化的教室。 孟司游原本心中一喜,觉得这样一览无余的空间,一定很方便他们找人。 毕竟接待他们的工作人员穿着鲜艳的红马甲,在孟司游的设想中,这样明晃晃的特征必然能帮助他们迅速锁定目标。 然而,孟司游刚刚迈出电梯,随意地朝附近望了一眼,思维就蓦地空白了一瞬。 铁门在身后缓缓闭合,倒映出几位玩家各异的表情: 孟司游顿住脚步,神色从僵硬变成不可置信,目光无措地扫向远处; 眼镜男扶了扶滑落下来的眼镜,表情不明,但似乎正在思考些什么; 上班族抱着手臂站在原地,面色不虞,应该很不喜欢面前的场景; 唯有楚符,他平静地站在角落里,仿佛一切自始至终都处于他的掌控之中…… 半晌,孟司游不敢置信地问道:“怎么这里……全部都是一模一样的红马甲?!” 第49章 “怎么这里……全部都是一模一样的红马甲?!” 一眼望去, 整片大平层办公室里都挤着乌泱泱的工作人员。 所有人都穿着统一的红马甲、脖颈挂着蓝带子系起的工牌,坐在一排排工位上忙碌。他们都异常专注,除了必要的工作方面的交谈之外, 只能听见“咔咔咔”敲打键盘的声音,偶尔夹杂大型打印机的出纸噪音。 玩家们注意到,这些工作人员中,女性都扎着整齐的高马尾,男性则剃了干净的平头,打扮都一模一样, 没有暴露出任何个人特色或偏好。 加上每个人的坐姿都端正笔挺,几位玩家从他们背后看过去,几乎都找不出这一排排背影的区别。 上班族不适地抱住手臂:“这里给我很不舒服的感觉, 所有人都像是被设置好固定程序的假人, 没有半点生命该有的活力。” “我敢说, 生命之树的任何一位信徒来到这里,都会惊恐于此地对生命的亵渎……” 楚符思索片刻, 走向最近的工位, 另外几个玩家也下意识跟在他身后,一幅把他当成主心骨的模样。 几人刚刚走近, 工位上的红马甲工作人员就从电脑屏幕前抬起头, 脸上带着标准的微笑:“您好, 请问有什么可以帮助您的吗?” “我们是临时的广告检测员,现在还剩下一部广告没有完成检测, 但影音室好像出了一些问题,无法继续对广告选定和播放, ”楚符简述了一下大致状况,问道, “想问一下接下来我们该怎么办?” 工作人员笑容不变:“这边显示你们的任务已经完成了,如果有后续的薪资交付问题,会有财务部与你们联系。” “什么叫做‘已经完成了’?” 上班族或许是因为迫不及待想离开这个“亵渎生命”的地方,表现出前所未有的暴躁,“我们来时一共五个人,每人检测一部广告,应该要放映五部啊!现在才放了四部……” “没有一人一部这样的规定的哦,”工作人员保持着礼貌的微笑,但在这样的交锋之中,她脸上的笑容显得格外阴阳怪气,她重复一遍,“这边显示你们的任务已经完成了。” 上班族还想说些什么,但楚符轻飘飘地瞥了她一眼,轻轻摇摇头——这让她顿时止住动作,深呼吸两下让头脑更加清醒,然后识趣地退到一旁。 接着,楚符也没有下一步的行动,他只是静静地在工作人员面前站了一会儿,观察她的反应。 于是众人清晰地看见,在没人和工作人员进行交互的时候,她像是进入待机状态的机器人一样愣了半天。 过了一会儿,工作人员又像是已经忘记之前的交流过程,微笑抬头:“您好,请问有什么可以帮助您的吗?” “这……” 这下,所有人都察觉到浓重的违和感。 他们意识到,这些好似复制黏贴出来的工作人员,或许真的不是人——至少不可能是正常人。 为了验证这一点,楚符继续往前走,来到下一个工位。 果不其然,这一位工作人员从动作到语言,都和之前的那位一模一样:“您好,请问有什么可以帮助您的吗?” 楚符脚步根本没停,径直经过抬头询问的工作人员,再来到下一个、下下个…… 一路走过来,所有工作人员都扭过头,哪怕脑袋已经快要扭过一百八十度,他们也坚持以一种拧断自己脖子的姿势,面带标准礼貌的微笑,双眼木讷无神地注视着一行玩家,声音接连重复着: “您好,请问有什么可以帮助您的吗?” “您好……” “您好……” 几位玩家走在两排工位之间的过道中,不论他们走到哪里,耳旁都是别无二致的欢迎和询问,余光瞥见的都是红通通的红马甲,这几乎给他们一种错觉—— 就好像他们一直在原地踏步,或者,是走在一条永远走不到尽头的道路上。 就在他们感到有些麻木时,走在最前面的楚符终于转过身,忽然对其余玩家提出一个问题:“你们还记得最开始进入副本时,听到了什么吗?” 孟司游的记忆力一向很好,他毫不费力地挖掘出沉底的记忆,脱口而出:“最先听到的,肯定是副本背景介绍啊,那是关于广告公司的宣传……” 随着回忆,来自过往的声音似乎被抖落尘埃,变得清晰、响亮起来,回响在各位玩家的脑海中: ——欢迎来到万花筒广告公司! ——在这里,我们追求更加真实、更加精彩的广告设计,为用户推送他们想要的一切…… “等等!”眼镜男瞳孔微缩,“这不是我们以往一直接收到的,来自系统的副本介绍!” 而大厅没有广播播放,也没有讲解员时刻为来者介绍广告公司的信息…… 那这段宣传词来自哪里? 它只能来自这整个公司本身! 上班族猛然抬头,她眼神古怪地扫视四周,答案已经缓缓浮现在心底。 她喃喃道:“原来是这样?怪不得……” 楚符冷静道:“你们应该也发现了吧?” 说着,他指了指那些举止僵硬怪异的工作人员:“这里存在着——无论何时何地,面对怎样的状况,都从头到尾严格穿着工作服、并且永远耐心对待工作和一切质询的员工。” “还有桌面全部打理得干干净净一丝不苟、没有任何与工作无关的私人物品的工位。” “当然,最重要且不可或缺的是,最开头激情澎湃的宣传词。” “——这些元素加在一起,像不像是一部广告?” 楚符微微笑着,将所有线索串联在了一起,“这是一部宣传‘万花筒广告公司’的广告。” 刹那间,其余玩家仿佛在冥冥中听见,假象的面纱被揉搓、撕碎的声音,他们陡然感到一阵头皮发麻。 这种终于拨开重重迷瘴,抵达真相面前的感觉,近乎让人激动得有些颤栗。 “怪不得,我们的任务没有完成,影音室里却无法播放下一部广告了……” 上班族自言自语,心情有些震撼,“原来我们早已身处在最后一部广告内部——从在副本里睁开双眼的那一刻起,我们就已经存在于这部真实的广告里,甚至成为它的一部分了。” 其实副本的提示称得上明显,但它狡猾地将最初的广告宣传词和系统介绍混在一起。 而且,玩家们早已习惯进副本时的背景介绍,保持惯性思维的大脑难免变得迟钝,令他们不知不觉地忽视一个很简单的问题:为什么大厅里会凭空响起公司的宣传词? 更何况,刚刚进入副本的时期,同时也是玩家们的注意力最分散在周围环境和游玩者上的时候,却不知自己竟然忽略了最重要的线索…… 也难怪这些前台、工作人员的举止都这么奇怪,好像遵循某种无法改变的固有模式一样。 因为他们本来就是点缀在广告里的背景板,代表着“员工都遵守纪律、认真热情”的概念,而不是具体的个人。 放到整部广告里,这些工作人员的存在就是微不足道的,他们或许会在一个远镜头里一闪而过,也或许会被安排一两句台词,例如,在来者面前微笑着询问: ‘您好,请问有什么可以帮助您的吗?’ 大概是由于异能的苟命特性,眼镜男最先从真相中回神,立即产生更加务实的考虑:“那我们该如何检测完这部广告,从中脱离出去?” 按照他们之前的检测经验,想要从广告中离开,只有两种可能。 第一,是检测员被广告杀死,广告自动停止播放; 第二,是检测员在广告中遭受袭击,但成功幸存,或者……像楚符那样,直接解决了危险。 孟司游沉吟片刻,忽然疑问道:“不对,在这部广告里,检测员还是我们吗?” 此话一出,其余人的视线立刻集中过来,楚符似乎对他的想法很感兴趣,颔首:“继续。” 孟司游莫名产生一种好像在对领导汇报工作的感觉,不由得站直了一点,说道:“我刚刚想起来,一开始带我们去影音室的那个接待员,好像和这里的红马甲都不一样……” “除了工作方面的交代,她居然还会和我们闲聊,问我们胆子够不够大什么的。比起这里的广告背景板npc,作为‘优秀员工’而存在的符号化角色,她更像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顿了顿,孟司游犹豫地说出猜测,“是否有可能,她同样来自这部广告之外?” 而能够进入到广告里的真实活人,也只有检测员了—— 并非是他们这些“广告里虚假的检测员”,而是就职于外界广告公司的,真正的检测员。 “我也是这么猜测的,”楚符点点头,让孟司游受宠若惊,他随即问道,“那你们觉得,该怎么找出那个接待员呢?” “她可不太好对付。我猜,她现在一定正披着工作服,混在这一整层毫无差别的红马甲员工之间,伪装成他们中的一员……” 楚符这种几乎称得上是循循善诱的问法,不禁让其余玩家感到,他们似乎正在接受一位充满耐心和智慧的师长的引导、考验——当然,在他们猜想里,楚符的真实年纪确实能做他们的师长……甚至是做他们的祖宗。 仿佛受到无形的激励,几位玩家们纷纷认真地思索起来。 眼镜男懊悔不已:“在她接待我们的时候,我们没有想到直接抓住她;现在想要找到她,恐怕有一点难度。” 上班族则屈指抵着下巴,若有所思道:“但如果抓住她和其它npc之间的区别,想要逼出她,或许也不难……” 第50章 “她和其它npc之间的区别?” 孟司游低声重复一遍, 若有所思,“她有自己的思想,也有正常人的情绪——” “这也代表着, 她会感到害怕,会在危险面前做出对应的反应,例如逃跑。”楚符悠悠然接话。 两簇光芒在上班族眼中亮起,她兴致勃勃地提议:“不如交给我来处理吧?以伟大的生命之树的名义,将由我回收他们毫无活力的肉体。” “只要让虚假的红马甲全部消失,剩下来那个反应最恐惧、最像正常人的, 应该就是我们要找的接待员……” 一旁,眼镜男注视着她双眼中异于常人的狂热和笃信,不由得打了一个寒颤, 往更远的方向靠了靠。 看孟司游的表情, 他似乎也不大认同这个提议。 但他和眼镜男一样, 都没有直接出声反驳,而是下意识地看向楚符, 等待他的指令。 楚符朝着上班族掠去飞快的一瞥, 神色显出一种无奈和嫌弃交杂的情绪,在某些时候, 他表现得如同来自古老年代的贵族, 语气委婉道: “这种做法未免有些粗鲁了, 女士——况且,我们无法确定, 这些广告里的npc是否拥有真正意义上的生命和血肉。” “如果它们的灵与肉是虚假的、不够纯粹,那它们还值得被你回收吗?” “这样假冒伪劣的生命, 是否还有资格生长在属于生命之树的摇篮里,而不玷污祂的土壤?” 上班族立即被说服了。 有那么一瞬间, 她几乎觉得自己在接受“灵肉珍飨”教团的首领——也就是她的导师的谆谆教诲。这些古老的长者,似乎都善用如此平和而智慧的方式,带给后来者宝贵的启迪。 “您说得对。” 上班族信服地点点头,不自觉地用上了敬语,“这些虚伪、刻板、死沉的东西,不配也无法回归到母亲的温床。” 眼镜男谨慎地询问:“那你们打算做些什么?” 由于眼镜男的异能大部分时候都用于绝地求生保命,他已经习惯性地把自己排除在后备选项之外了。 然而,出乎意料的,楚符居然将目光转向他:“可以试试你的能力。” “我?”眼镜男怔怔地指了指自己,面上浮现出错愕。 “对,就是你,”楚符说,“你对异能用法的想象别太局限了。你当然可以像以往所做的一样,选择转嫁死亡这种级别的灾厄——但也能选择转嫁一瞬间的、不严重却难以忽视的疼痛。” “根据之前的印象来看,那个接待人好像没什么特殊能力,行为举止间也没有经过训练的痕迹,甚至脚步有些常年不锻炼的虚浮……” “这样一个普通人,如果猝不及防感受到刺痛,必然会下意识露出些马脚吧?” “不过,现在唯一的问题是,”楚符向眼镜男确认,“接待员和你之间的联系,足够让你们交易一个肉眼看不见,却痛感足够的创伤吗?” 眼镜男安静了一会儿,他在观察心中浮现而出的那柄漆黑天平。 在接待员本人不知情的时候,她已然作为交易的一方,坐在天平某一端托盘旁边,等待最终的结果。 天平两端受到砝码的压力,摇摇晃晃下沉,最终沉向某一端。 片刻后,眼镜男舒展眉眼,得到令人满意的结论:“原本只是她引路那会儿的相处,还是不太够的……但幸好她的话很多,这些话语大大增加了砝码的重量。” 若是接待员身在此处,必然会懊恼于自己当时的多嘴,没想到居然会成为暴露她身份和位置的关键性指向标。 “很好,”楚符微笑着合掌,“那就开始行动吧。” …… 为了应付突发状况,眼镜男随身携带的保命家伙不少,他从中挑挑拣拣一阵,最后选出一根足有十余厘米长的银针。 上班族凑近瞧了瞧,挑眉问道:“你平时带着这个东西干什么?吃饭喝水前都验一下毒?” “其实我本来是想效仿影视剧里的毒针暗器,”眼镜男面露尴尬之色,讪讪地解释道,“但我还没来得及付诸行动,给针尖涂上合适的毒,就被这个副本拉进来了……” 孟司游没忍住,噗嗤笑了一声。 只有楚符抿了抿嘴,硬是为了这个身份的神秘形象,憋住笑出声的冲动,仅仅是唇角微微扬起。 眼镜男装作听不见来自同伴的取笑声,他左手捻起银针,针尖对准右手食指指尖的方向,在空中悬停一秒,然后蓄足了力气刺下来! 在那瞬间,他通过置换天平发起了交易。 只见长长的针头骤然变得半透明,闪着寒光的锋芒径直穿过眼镜男的指腹、指甲盖,仿佛它已经不处于这个空间,无法对眼镜男造成任何伤害。 ——而这一份伤痛,会由交易的另一方承担。 “啊!” 忽然,视野中茫茫一片低头坐在办公桌前、勤勤恳恳敲键盘工作的红马甲们之中,爆发出一声短促的痛呼。 几位玩家立刻循着声音望去,超常的感知力定位到那个“特殊的红马甲”的位置。 被针扎得痛呼之后,接待员显然也心知自己的身份已经暴露。 她“砰”地一声撞开椅子,起身拔腿就跑,毫不犹豫地向楼层另一边逃去。 可就算她跑得再快,哪里能抵得过这些异能者层出不穷的手段? 上班族还站在原地没动,双脚却散作无数肉质的根系,这些根须如同树木扎根一般飞速生长,贴着地面无穷无尽地向远处蔓延,追逐着试图逃跑的接待员。 几乎就是在一眨眼的功夫,肉质根系就已经追上接待员,一根根地缠绕住她的脚踝,强行把她固定在地面上的某一处。 接待员试着扭动脚腕、挣脱束缚,可在上班族的掌控下,这些根系毕竟不是呆板的死物,它们还会时刻调整角度和力道,自始至终紧紧地缠住接待员。 甚至越来越紧、越来越紧,在她的双腿上留下青紫的痕迹,让接待员感到脚底由于血流不畅而变得冰凉发麻。 挣扎几下,接待员确认自己不可能挣脱这种既像动物又像树根的怪物了。 她索性自暴自弃地坐到地上,不再做无谓的挣扎。 等几位玩家走过来时,就看见接待员正紧紧握住受伤的食指,试图捂住指腹上被穿透的小孔,殷红的血珠顺着她的指尖滴落。 这伤口其实并不严重,但指尖恰好是人体神经最密集的部位之一,哪怕只是微小的创伤,也足以让她痛得龇牙咧嘴好半天。 “你们……你们别过来,”几位玩家的阴影停在接待员面前,她轻声吸了一口气,连忙做出投降的动作,“有话好好说,你们想要干什么?” 她睁大双眼,机警地观察着面前几人—— 除了束缚住她的那个白领打扮的女人,接待员最警惕的反而是几人之中,外表看起来最散漫的那个蓝眼青年。 接待员注意到,另外几人都会下意识看向青年,仿佛在注意他的反应、询问他的决定一样。 而且吸引接待员注意的是,青年的气质始终游刃有余……这和她以前见过的,无数从其它世界来到广告公司的“闯关者”截然不同。 他甚至不像是来闯关的,而像是在进行一场随心所欲的旅行。 这一切细节都让接待员愈发确信,这个卷毛蓝眼的青年,应该才是这些能力稀奇古怪的人之中唯一的话事人。 上班族的双脚还维持着根系的模样,她仿佛是被这些根系托举着平移过来的,笑眯眯地开口:“别装傻,我们来找你,当然是想完成最后这部广告的检测啦。” “……你们果然已经发现了,也对,这个广告的场景构造得不算真实,尤其是关于‘人’的那部分。” 接待员感叹一声,狡猾地颠倒是非:“真是的,你们明明可以直接和我好好商量嘛,怎么动不动就动粗?嘶——痛死我了。” “还有这些一条条的鬼东西,能不能快点放开我?我脚都麻了!我保证不再逃跑……” 埋怨他们太依赖于动武? 说得好像,如果不强硬地把她逼出来,她愿意和他们“好好商量”似的! 上班族气笑了,她扬起一根粗壮有力的肉质根系,威胁道:“可我看你应该是还不够疼,不然怎么还有余力说这么多废话呢?” 这根根须在接待员面前晃了晃,让她刹那间老实了:“你、你别过来啊,我现在就能够申请结束这部广告……” 思索之后,上班族终究没有收回全部根系,还留了几根虚虚握住接待员的脚踝,作为后手。 “等等,你说你能直接申请终止广告?”眼镜男抓住接待员话里的关键点,不可置信道,“这怎么和我们检测广告的时候不一样?” 接待员笑了笑:“当然是因为你们是临时工啊。” “而我,是正式受聘于万花筒广告公司的广告检测员——我指的是,现实里真正的公司。” 说完,她从马甲口袋里掏出一只形似对讲机的装置,打开后清了清嗓子:“工号121号检测员,申请完成检测。” 对讲机那头传来一阵电流声,随后响起回应:“收到申请,请大致描述检测结果。” “广告词激昂有力、先声夺人,公司内场景干净整洁,工作人员也敬职敬业,能很好地展现我们公司的良好风貌……” 顿了顿,接待员看了看一旁的几位玩家,不情愿地夸赞道:“呃,广告里的检测员存活率也很高,能力专业出众,可以展现我司注重员工安全保障的一面。” 第51章 楚符感到, 自己的灵魂正在被艰难地拖带着,缓慢跨入现实。当他彻底抵达目的地后,那道无形的力量似乎松了一口气, 消散在周围。 脱离广告世界后,几位玩家终于踏上真实的土地。 真正的“万花筒广告公司”,展现在他们眼前。 和广告中整洁如新的场景截然不同,真正的公司白墙已经被熏得泛黄,脱落的墙皮后是一片坑坑洼洼,简陋的灯泡在头顶闪烁, 时不时“滋”一声就熄灭一瞬。 坐在前台接待处的职员,虽然脸上画着妆容,却仍然难掩倦色, 见到出现在面前的几位玩家, 她也只是恹恹地抬眸瞥了一眼, 然后就态度冷淡地低下头,事不关己似的继续玩手机。 看起来, 那种尽职尽责、无私奉献、热情洋溢的前台人员, 应该是只存在于领导们的幻想中……以及虚假的广告里。 而红马甲接待员呢? 她一溜烟跑到不知道哪里去了,不过她在副本中的作用已经完成, 玩家们也无意去寻找她。 玩家们下意识打量起四周, 还看到那条在他们印象中通往影音室的长走廊, 里面沿着墙角堆积了不少杂物,大大小小的纸箱堆叠在一起, 几乎让人难以落脚。 玩家们:“……” 这就是广告和现实之间的区别吗?这副本别太现实了! 他们刚刚站稳脚跟,就听见系统的提示音, 结算面板随之浮现而出。 楚符看了一眼—— 「恭喜您通关c+级副本“万花筒广告公司”,评价结算中……」 「探索度:90% 任务:作为替补检测员, 请五位玩家相互协作,一共检测完五部广告。(5/5已完成)」 「评价:很精彩的团队协作,对于你们的平均异能水准而言,无伤通关c级副本原本就是轻轻松松。」 「恭喜你获得积分八百点。」 「额外奖励普通称号“广告扼杀者”。该称号在佩戴后,将触发效果“精神攻击免疫力”提升10%,现已存入系统背包。」 「最后,祝贺玩家们回归你们的世界。」 从表情上看,显然几位玩家的过关评分都很不错,上班族和眼镜男都痛快地踏过系统形成的传送门,离开了副本。 孟司游犹豫地看了楚符一眼,似乎有什么话想说——楚符猜测,大概率是与他的另一重身份“叙事者”有关的。 在孟司游的视角中,大概是叙事者这位神秘的神灵无处不在,先是对异管局投下过注视,然后是与祂有联系的异能者曾出没在现实副本里,又是蛾神副本那近乎神战现场的力量残余…… 甚至连他那不太熟的高中同学,只是隔了一段时间没见,居然就摇身一变疑似祂的血裔,整个异管局都为安抚这位神子而如履薄冰了一段时间。 换一个人站在孟司游的位置上,说不定都会由于过大的心理压力,以及对于帷幕后的神明小心翼翼的揣测,而濒临精神崩溃。 而孟司游本人却能不断地在副本和异管局工作之间连轴转,始终维持着健康积极的心态,让楚符也不禁感到几分佩服。 出于这份佩服,楚符本来打算等等他,看他想问些什么问题,再酌情给他解答。 但没想到,孟司游踌躇几秒,最终还是没敢上前贸然打扰楚符,很快也消失在传送门里。 “……哎。” 楚符独自一人站在原地,无奈地叹了一口气。 不过他没急着离开,怀着对广告公司周围环境的好奇,他不紧不慢地在公司里溜达。 另外,楚符也对这些惊悚广告的来源很感兴趣,这种把目标拉入幻境中的能力,让他联想到了“潘多拉之心”。 他手里的潘多拉之心只是碎片,那是否代表着广告公司背后,可能也掌握着其余碎片? 又是怎样的人或非人类,会决定经营这样一家广告公司呢? 前台的女士沉迷于上班时间玩手机,没有阻拦楚符的意思,于是他就这样一路逛到了公司内部。 楚符穿过堆积杂物的走廊,本意是想去现实里的影音室看几眼,了解一下广告检测员们真正的工作环境。 却不料,过道边上的荣誉墙吸引了他的注意。 掠过一些公司所获的荣誉,还有宣传公司精神文化的废话,楚符的目光停留在“传奇合作人”一栏。 这些所谓的合作人大概率也是玩家,但与一般分配到这个副本的玩家不同,这些合作人似乎是专门过来刷广告的,人均解决了数以千计的广告检测。 或许正是这些玩家的能力实在是太强了,以至于万花筒广告公司根本不敢把他们当作普通检测员、耗材,而是装模作样地称作“合作人”。 根据所检测的广告数量,合作人们的名字或代号从上到下整齐排序,最少的解决了九百多部广告,最多的那位则检测了整整三千部。 “乌苏尔……”楚符念出了最顶端那个名字。 名字,尤其是高位异能者的名字,都是具有力量的。 随着话音落下,他明显感到,仿佛有某种力量隐隐被触动,然后手机嗡嗡响了一声,提示道: 【恭喜你解锁白雀族大祭司的真名——“乌苏尔”,你对他过往命运的掌控将更进一步!】 【在后续睡梦中,你会有机会看到他的过去,或许可以帮助你更好地扮演他,以及……】 【或许你可以在漫长的、已被遗忘的过往中,寻找你自己的足迹。】 …… 上班族榆茵踏出传送门,来到一片富有生机的广袤大地上。 在她眼前,一棵赤红的巨树倒悬在天幕中。 巨树似乎以整片天空和天外的茫茫星河为土壤,发达的根系密密麻麻地朝四周蔓延,包裹住目力所及之内的天空,根须隐没在天际; 祂庞大的树冠则一直垂落到地上,最纤细的侧枝也比成人手臂更粗,有力粗壮的枝头长满红色的树叶,像是无声燃烧着一片艳丽的火海。 这里本来也应该有皎洁如雪的月光,但当月光穿梭过重重遮天蔽日的赤红枝叶,照到大地上时,已然镀上一层血色。 这棵巨树是真正的顶天立地,像是疯子的荒诞梦境里才会出现的事物。 榆茵却一点也不害怕。 因为赤红巨树正是她敬爱的导师,“灵肉珍飨”的创始人兼首领,生命之树的使徒之一——赤树使徒,萨琳娜。 赤红树叶被风吹得簌簌作响,带来萨琳娜温柔的轻语:“我的孩子,欢迎回来……到我这边来。” 榆茵立即上前几步,毫不犹豫地来到这棵似乎大得随时可能撕碎天地的巨树前,依赖地把脸贴到树枝上:“是的,我回来了,导师。” 她能感觉到,脸颊边的树叶正在有节奏地跳动着,扑通、扑通……好像心脏的节奏。 凑近来细看,也能发现:这些树叶的叶脉实则是真正的、动物才有的血管,它们细密排布在薄薄的叶片之中,向每一片叶子输送着鲜血,保持它们的鲜红美丽。 依偎着巨树片刻,榆茵随意地坐在茂盛树叶下,向导师叙述了她在副本中的经历。 “哦,对了,”榆茵忽地想到什么,随口道,“我这次还在副本里遇见一个特殊的玩家,他好像是命运领域的高阶异能者,不过现在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正在使用一具低阶异能者的身体……” 萨琳娜沉默一下,语气难得有些诧异:“命运领域的高位者?那可不多见。” “据我所知,近百年没有符合这个条件的新人诞生,而以前那些不是全都——” 说到一半,祂倏然顿住,闭口不言。 “导师?”榆茵略带好奇地抬起头,被一根伸过来的树枝抚摸一下脑袋。 “有些事我无法告知你,知道太多不应该知道的秘辛,只会给你带来危险,”萨琳娜解释道,又问,“那位存在,他有什么特征?” “他现在的身体是黑发蓝眼,长相看着是东西方混血,气质散漫,总是漫不经心的……” 绞尽脑汁描述过后,榆茵补充道:“但他认真起来,给人感觉有些……尖锐?偶尔说出的话一语中的,像是智慧的长者,和导师您一样。” 萨琳娜陷入沉思。 榆茵接着说:“他看起来好像什么都不在意,但本质上应该很爱干净和体面……和中世纪一些贵族一样,哪怕再落魄,乃至沦落到寄居在异能二阶的身体里,还是会从骨头缝里透出端庄和优雅。” “我就被他嫌弃过‘做法太粗鲁’了。” 榆茵耸耸肩,无奈道。 安静半晌后,萨琳娜轻轻一叹:“对我们这样的层次而言,外表不过是一层随时可以更换的皮,唯有性情特质无法改变。” “听起来,他好像是我曾经的一位……”迟疑一瞬,祂说,“应该算是朋友吧。” 一时间,榆茵对于楚符躯壳之下的真实身份更加充满好奇,但她在职场和游乐场摸爬滚打这么多年,清楚地明白什么是她不能轻易、擅自探究的。 于是她岔开话题,又陪着导师闲聊一会儿,接着起身告辞:“时间不早了,我要回原世界上班啦。” 萨琳娜诧异道:“你居然还没辞退那个职位吗?你应当明白,对于现在的你而言,那份工作所代表的世俗的金钱和地位,已经没有太大意义了。” “我明白的,老师,”榆茵微微笑了笑,眼神里透出怀念的意味,“但它是过去我留下的痕迹……” “至少目前为止,我还没能下定决心,与过去平凡的生活诀别。” 萨琳娜的树叶沙沙响着,发出悦耳的白噪音,如同安抚。 第52章 愚行使徒洛尔迦, 祂的身体像是一道凝聚而成的半透明星云,无数眼球漂浮在绚丽的星光之中,角膜表面也像是洒了碎钻似的, 闪烁着细碎而夺目的光彩。 此刻,祂浑身上下的每一颗眼球都震惊地瞪大了,不敢置信地望向萨琳娜:“你说……谁回来了?” 萨琳娜拢了拢鬓边散下的赤红树叶,答道:“乌苏尔。” “祂、祂怎么会回来?”洛尔迦体内的星云疯狂流转,可以看出祂激烈动荡的心神,“我之前一直以为祂可能陨落了——难道最终成为命运的, 是祂?” “我认为,乌苏尔的生还可能是事实,但登临命运神座的存在, 大概率不是祂。” 想了想, 萨琳娜解释道:“根据我的门徒所带回来的消息, 祂现在代替了一个低阶异能者的命运,正在用异能二阶的脆弱身体行动。” “如果祂是最终的胜者, 那祂不可能让自己如此狼狈。我们都知道乌苏尔的性情, 祂傲慢、刻薄而体面,连在激烈的争斗中, 祂都不会让自己沦落到不堪的境地。” “你说得对。” 洛尔迦赞同地点点头, 转而问道, “可你这么急切地来找我,必然不可能只是纯粹想告知我这件事吧?” 毕竟洛尔迦与乌苏尔仅仅有过几面之缘, 交情不深,祂不认为萨琳娜如果想找朋友聊这位预言家, 会千里迢迢找上祂。 果不其然,萨琳娜点点头, 说道:“比起乌苏尔现在的状态,有一件更重要的事亟待我们确定,那就是——” “如今的命运之主,究竟是曾经的哪一位顺位者?” “排除乌苏尔,那就剩下‘吟游诗人’布莱斯、‘厄命女巫’厄琉斯,以及你最恐惧的那位……” 久远的回忆被触动,洛尔迦身上的眼球纷纷抖了抖,瞳孔放大,似乎看到了什么极为恐怖的幻影。 祂无意识地开口,喃喃着接过话:“那位‘银白衔尾者’,自称e先生的存在……” “我之前一直没有问过,”萨琳娜观察着祂的反应,嗓音柔和道,“为什么你会那么恐惧e,甚至谈之色变?” 洛尔迦沉默许久,苦笑一声:“因为祂是我见过的,真神之下最具神性和兽性的存在……为了争夺那最终的神位,祂比起从人类种族成长起来的异能者,更像是天生擅于与神性生物搏杀、吞噬敌人的野兽。” “祂曾告诉我,祂是为了守护自己所珍视的世界,为了庇护深陷游乐场的同类而不断攀升的;可讽刺的是,在我第一次见到祂的时候,从祂身上已然看不出人类的痕迹。” “祂是蛇,是蛇群,是蛇巢……任何存在见到祂,都会为祂银白鳞片反射的寒光而感到胆寒。” “萨琳娜,除了你所知的称号,e其实还有一个在与祂为敌的神性生物中,传播甚广的代称——” “神性掠食者。” 萨琳娜默然,再开口时,态度却不是戒备或恐惧,而是一种慈母般的悲悯: “……那祂一定为了自己的理想,舍弃了很多,包括曾经的自己。” “舍弃过往、孕育全新而陌生的自我,这是一种绵延不绝的阵痛。我的学生也正在为此而烦恼,所以我更敬佩于祂的勇气。” “……” 洛尔迦有些怔住了:“这些年你收留学生,性格也改变了不少。我没想到你会这么看待e。” “接下来,为了确认新任命运之神的身份和状态,我会逐渐与死而复生的乌苏尔接触,或许同样可能遇见这位神秘的e先生。” 萨琳娜轻笑道:“我本来还想委托你寻找、接触祂,现在却有点想亲自认识一下祂了。” “听起来,祂像是一位残忍而强大,又带着悲剧色彩的人物。” 萨琳娜如此评价。 “啊,你对祂感兴趣?那就太好了!人类中有句话,‘百闻不如一见’,对吧?” 洛尔迦听到萨琳娜本想让祂去找那个可怕的家伙,顿时眼珠乱颤,找借口道:“我最近在研究一本古老的典籍,或许会消失一段时间,正好腾出位置让你们碰碰面……” 说罢,祂的身形就开始变淡,像是绚丽的油彩被泼上清水稀释,眼看着就要消失了。 但萨琳娜表面上温柔可亲,实则充满威胁意味的微笑震慑住了祂,让洛尔迦溜走的速度慢了一步。 转瞬间,无数赤红的根系疯长,一圈圈缠绕锁定住这片空间,让洛尔迦再也无所遁形。 “洛尔迦,”萨琳娜温温柔柔地呼唤一声,却让洛尔迦顿时颤抖起来,“好歹在你濒死的时候,我孕育过你。” “我相信,你是一个好孩子、好朋友,不会拒绝作为母亲的我的要求吧?” 洛尔迦只能含泪闭上眼,回答:“我、我当然会完成你的请求了,我最最亲爱的朋友。” 祂暗自在心里祈祷,希望成为命运之主的不是e那个什么都生吞活剥的恐怖家伙。 最好让祂怎么找也找不到e,那祂就能用正当理由回复萨琳娜了。 …… 易逢初闯入广告公司顶层的总监办公室时,总监郝友谦正在高高兴兴地数着金币,畅想未来的美好日子。 郝友谦是人类与梦魇的混血,在两百岁成年后,就被暂时收养他的梦魇族群除名,被赶到神秘力量式微的低位世界生活。 为了生存,他学会了几门手艺,并入职一家接近倒闭的广告公司,开始努力养活自己。 郝友谦本以为他此生就要以人类的身份,不断地改名换姓、流浪在人群中,他却意外获得了一件神性道具—— 「道具:潘多拉魔盒的底座(a+) 介绍:它能够以恐惧为养料,制造出最为真实的幻境。」 彼时,郝友谦正连夜为甲方的广告写设计稿,写写画画得几乎两眼昏花,睁眼闭眼都是做广告。 所以他拿到这件道具的第一个反应就是:这玩意儿主攻幻境,能不能用来做新概念广告? 就算普通人类承受不起这种有危险性的广告,那众多位面存在着那么多神性生物族群,总有需要这种直观广告宣传的吧? 最重要的是,这件道具能够解放郝友谦的大脑,让他一键直出各种广告!只要他一口气生成的足够多,总会有几个版本能满足市场需求。 作为有神性生物“梦魇”血脉的人,郝友谦在神秘界也是有点人脉和门路的,很快,这些风格“独特”的广告就在神性生物之间流行起来,甚至广受好评…… 毕竟这些广告来自残缺的潘多拉魔盒,也无法真正杀死神性生物,反而能让祂们身临其境,感受广告的氛围、产品的效果。 万万没想到,郝友谦这一次的尝试,居然让一家在世俗世界将要倒闭的小破公司,摇身一变成为神秘界炙手可热的广告顶流。 隐秘组织宣传招聘高阶异能者? 找万花筒广告公司! 某位神明的神殿即将扩建,需要相关领域的设计和建筑人才? 找万花筒广告公司! 形似蜜蜂的神性生物,生长分泌的“蜂蜜”泛滥成灾,急需倾销? 找万花筒广告公司! 就这样,郝友谦低价收购了原公司,过上了安逸地躺在办公室数金币的日子——由于多个位面货币不统一,他在考察后,决定以这种最广泛存在的贵金属,作为广告公司的通用收款方式。 这些出自道具的广告有一个特性,那就是会集中力量攻击第一个收看者,之后危险性渐渐递减,于是“广告检测员”的职位应运而生。 要不是诸神游乐场派代表与公司签订了协议,由游乐场源源不断地输送玩家进来打白工,广告公司负责副本场地和日常运营,郝友谦还真不知道该从哪里找到这么多“耗材”,来检测堆积已久的广告…… 忽然,“吱呀”一声,那扇郝友谦一直抠门不肯换的旧木门被推开。 “谁啊?”郝友谦下意识把面前高高堆起的金币山推平,双手环绕着护住它们,抬头看见一个陌生的青年。 来人黑色卷发、幽蓝眼眸,鬓边垂下一缕卷曲的乌发,为他本就带有混血特质的深邃眉眼剪裁出一抹阴影,英俊中隐隐透出几分捉摸不透的危险感。 ——这正是一路逛上来的楚符。 也要感谢郝友谦的吝啬,以及他自恃梦魇血统的自信,他居然真的没有掏钱雇佣任何保安或保镖,公司内更是没有除了零星监控之外的安保系统,才让楚符能够悠哉悠哉一路无阻地走到郝友谦面前。 郝友谦打量陌生青年几眼,确认他没见过这人,面色立即沉了下来:“你是谁?总监处可是我们公司的机密所在,上一个敢擅闯我办公室的人,现在已经化成灰了……” 随着他的话语落下,郝友谦使用了“梦魇”的力量,将噩梦降于现实。 眨眼间,办公室内的景象被一片晦暗而诡谲的色彩所覆盖,仿佛笼罩了一层幕布。 幕布之下,有深黑的活物正在蠕动,似乎要破开这层噩梦和现实的边界,来到现实之中。隔着幕布,这些仅在噩梦中存在的可怕怪物就发出一阵阵咆哮声,震耳欲聋,使整间房间都顿时随之颤了颤。 怎么样?这下他一定害怕了吧! 郝友谦坐拥着一大堆金币,忍不住勾起嘴角,得意洋洋地想。 胆敢闯进他的地盘,他一定要让这个陌生人付出代价! 可以先把人丢进层层噩梦里好好折磨一番,等到彻底精神崩溃,就把他推出去检测广告,物尽其用,桀桀桀桀—— 郝友谦露出了阴险狡诈的笑容。 第53章 “那你这个总监的位置, 什么时候能换我来坐坐呢?” 话音刚落,郝友谦立即汗流浃背了,冷汗缓缓浸透他的后背, 他忍了又忍,嘴里才没有爆发出几句脏话。 郝友谦爱钱如命,他最重要的东西是什么? 钱啊! 那万花筒广告公司对郝友谦来说,又代表着什么? ——当然是躺着也能收到的、无穷无尽的订单和金钱! 乌苏尔想要他的广告公司,这和想要他的命有什么区别?! 在巨大的利益刺激面前,郝友谦眼底涨满一根根红血丝, 事到临头,他反而触底反弹一般的冷静下来。 对利益的执着,让他那颗被金钱腐蚀已久的迟钝大脑再度高速运转起来, 他忽然想到一个问题: 对面的陌生青年自称是乌苏尔, 他有什么证据吗? 虽然他的行为举止之间, 确实有几分百年前那位傲慢预言家的影子,但谁能保证他不是有预谋地搜集好信息, 并做出了伪装? 退一万步讲, 就算他正是乌苏尔本人,可他毕竟在当年的斗争中大势已去。 乌苏尔自称正在为如今的命运之主效劳, 但这也不过是他的一面之词…… 整个神秘界都知道, 命运神位的最终赢家一直隐居在帷幕后, 身份与状态都尚且存疑——祂还未真正登上舞台,以新神的诞生为起点, 开启一个神秘层面上真正的新纪元。 万一乌苏尔根本就是在胡编乱造,隐瞒自身糟糕的境遇, 试图从他这儿空手套白狼呢? 想到这里,郝友谦抖擞精神, 这事关他的小金库,他可千万不能被这么一忽悠就上当了! 思绪千回百转,郝友谦表面上却还是挤出一抹恭敬的微笑,他尽量体面地回答:“呵呵,您对本公司的贡献确实是无人能及,不过公司事务交接这种事呢,毕竟比较繁琐,一时半会也完成不了……” 一边絮絮叨叨拖延时间,郝友谦一边悄悄把手背到身后,做了一个抓取东西的动作。 他的手指仿佛探进了无形的口袋里,几秒之后,一片漆黑如夜色的圆形镜片就出现在他掌心。 「道具:拉普拉斯妖之瞳片(b+) 领域:真理领域 状态:已绑定 使用条件:把镜片叠放在你眼前,你能看见以前无法理解与发现的真理。每次使用时间5分钟,冷静cd12小时。」 「介绍:透过镜片,一切世界上存在的规则、定律、公式都会倒映在你眼瞳中……真理的大门,将短暂地向你敞开。」 随着说出口的废话越来越多,郝友谦眼看着乌苏尔逐渐面露不耐,便在某个瞬间屏住呼吸,飞快抬手把镜片叠到眼前。 “拉普拉斯妖之瞳片”发动之后,漆黑镜片的表面仿佛浮现出星星点点的光辉。 所有代表着知识和真理的字符都在镜片中缓缓流动,流淌出一片黑暗中的星河,再汇入它现在的使用者——郝友谦的眼底。 郝友谦忍不住睁大眼睛,瞳孔兴奋地收缩,他已经迫不及待想看看眼前之人的真面目了! 郝友谦觉得,自己同样有神性生物的血脉,就算对方真的是乌苏尔,那他直视对方、窥探对方的真实状态,也不至于付出太大的代价。 然而,他仅仅是透过镜片向外瞥了一眼…… “啊啊啊!!” 刹那间,郝友谦爆发出了异常凄厉的惨叫。 瞳孔如同被太阳灼烧,瞬间被点燃、融化,他感到自己的眼球已经化作一滩脓水,掺杂着粘稠的血水滑出眼眶; 精神像是被丢进滚烫的沸水里,思维被扭断、歪曲成一个又一个翻滚而上气泡,混乱无序地在大脑中流窜,让他再也无法正常思考…… 一时间,他甚至觉得灵魂已经飘出千里之外,与肉体脱节。 他在尖叫吗?他不太确定。 只知道双手颤颤巍巍地试图接住融化的眼球时,好像隐隐摸到了声带剧烈的振动。 他可能是在……歇斯底里的尖叫吧…… 郝友谦混乱的思维一卡一顿地想。 他也无法描述,甚至无法理解他刚刚从对面青年的身上看到了什么。 他好像看到了乌苏尔顺滑的白发、金红的眼睛,又好像看到了无数相互交缠的蛇群,鎏金的兽瞳冷漠地睥睨着渺小的他…… 到这里,郝友谦的思维终于像是不堪重负的细线,“啪”一声断裂开了。 楚符诧异地抬眼,就见郝友谦面部朝下地倒在桌上,彻底失去声响,生死不知。 满桌的金币被带动,滚落到地上,发出悦耳的脆响——金钱碰撞的声音居然都无法惊醒郝友谦,看来他是真的深度昏迷了。 楚符坐在他对面,深沉地抱住手臂。 他刚刚确实感到,似乎有一道窥视感格外强烈的视线扫向他,然后…… 然后郝友谦就扑通一下倒下了,快得楚符本人都来不及反应。 手机幸灾乐祸地嘲讽道:【自作孽,不可活。】 【在神秘界生活了几百年,居然还没学会管住自己的视线,也怪不得会被梦魇一族驱逐……】 楚符瞬间明白过来,应该是郝友谦通过他手中的那个道具,在他身上看到了什么不该看到的。 虽然他目前仍然无法确定本体的本质到底是什么,但他最弱也能生吞蛾神——一位临近神位的存在,连黄昏天灾与他交谈,用的都是地位平等的语气…… 所以他的本质,必然是超出郝友谦的理解范围了。 郝友谦倒下了,楚符就百无聊赖地站起身,在办公室内转了几圈,俨然是这间办公室真正的主人。 在一一观察过书架上的书脊和小摆件、无聊地抛掷几枚金币、撩拨几下墙角的招财树之后,楚符忽然发现,郝友谦背后的格栅板墙面,好像是能够活动的隐形门。 把郝友谦连人带椅推开,楚符推动这扇隐形的门,门后隐藏的空间映入眼帘。 门后空间不大,平面面积可能只有两平方米左右,但它也的确无需多么大的地方,因为它的作用只有一个—— 那就是放置整个广告公司的核心,a+级道具“潘多拉魔盒的底座”。 虽然被命名为底座,但这件道具的外形却不只是一片作为底座的板。 银制的基底上刻着复杂而美丽的花纹,这些纹路像是一根根长着夸张尖刺的荆棘,呈中心对称状向四角蔓延,在角落处盛开出危险而娇艳的玫瑰。 银底上方,还悬浮着三颗暗灰色的玻璃球,球内封存着诡异的眼珠,这正是三颗与“潘多拉之心”一模一样的碎片。 这些玻璃球相互吸引,又相互排斥,始终以恒定的速度旋转,不管旋转至哪一平面,它们都能组成一个稳定的等边三角形结构。 楚符观察它们一会儿,走上前戳了戳其中某颗玻璃球。 接触的那一刻,游乐场系统的面板出现在他眼前: 「检测到您已击败副本boss郝友谦(半梦魇)。」 「检测到您已收服副本运转核心潘多拉魔盒的底座。」 「目前正在重新结算您的任务成果。」 顿了顿,任务结算面板就刷新出了全新结果: 「探索度:100%+ 普通任务:作为替补检测员,请五位玩家相互协作,一共检测完五部广告。(5/5已完成) 特殊任务:成为万花筒广告公司的新主人。(已完成)」 「评价:100%只是系统计算的极限,而并非您的。 现在听见外人直呼您的名字,我都要心里咯噔一下,请问他们是怎么想的呢?您可是广告扼杀者、万花筒广告公司的新主人、前总监郝友谦的噩梦、团队协作的无冕领头羊、副本毁灭者……」 「额外奖励:c+级副本“万花筒广告公司”的掌控权。作为副本的新掌权者,你拥有自定义副本名称、改造副本背景、设置玩家准入条件等权限。」 “……” 楚符对系统莫名其妙的评价有些无语,他掠过那一大段头衔,直接研究那个所谓的副本掌控权。 「副本名称:万花筒广告公司(可自定义) 难度等级:c+级 位置坐标:第四维度第一宇宙天河系物质世界与梦境世界交汇点 玩家准入条件:暂无(可自定义) 目前状态:正常开启」 只见在“楚符”自带的游乐场系统里,视线边缘除了玩家论坛、系统商场、背包等图标之外,还多了一个小小的王冠。 楚符点进小王冠图标里,整座广告公司大楼的三维模型立即出现,让他能对每个楼层、每个员工的状况一览无余。 在这个视角里,他还能对每层楼的面积和装修进行修改,只是修改需要额外的积分。 甚至连员工都可以自定义…… “不对,等等,”楚符皱起眉,不可置信地喃喃,“他不会抠门到连员工都是系统一键生成的吧?” 仔细一看,果不其然,每个员工都姓郝,一个个都叫什么“郝来财”、“郝进宝”,而且个人信息中的亲人、好友栏目一片空白,仿佛生来就是要给黑心老板郝友谦打工的。 从郝友谦办公室里堆积如山的黄金就可以看出,公司的资产已经累积到一个可怕的数字。 而这些员工每天超负荷工作,人均工资却只有两到三千,勉强够让他们下班后在人类社会活下去。 ——为了让员工更方便地处理工作,郝友谦给他们定制了与人类一般无二的身躯和思想,却始终没有给他们应有的自由和尊重。 楚符看了之后,都不禁直摇头,觉得这实在是太邪恶了。 第54章 郝友谦悠悠转醒时, 他发现自己已经转变成梦魇形态,漂浮在一片漆黑的梦境中。 他摸了摸脸上两个空洞的眼眶,手指间刮落粉屑似的血痂, 精神和肉体双层面的痛觉纷纷仍在眼前,让他不禁瑟缩一下。 “奇怪,我到底看到了什么……” 郝友谦神色恍惚地抹了一把脸,利用梦境的力量,给自己重新捏了一对完好无损的眼球,眼前的视野瞬间重新变得清晰。 理智告诉郝友谦, 对于超出认知的危险事物不能再回想、不能再深究,但他毕竟是刚刚成年几百年的梦魇混血,这个年纪放在同族之中, 正是不知天高地厚、好奇心旺盛的年龄段。 眼部残留的胀痛带动肌肉痉挛, 在不知不觉中把他的思绪带回举起“拉普拉斯妖之瞳片”的时刻。 那一刻, 在那具陌生的低阶异能者皮囊下,郝友谦不仅看到了熟悉的末日预言家乌苏尔的影子, 还看到一层笼罩在乌苏尔灵魂深处的、异常磅礴强大的力量。 那力量如同一颗永不坠落的恒星, 向外迸溅出璀璨无比的银白光辉,几乎是在刹那间就灼伤了郝友谦的双眼。 那阵灼痛甚至顺着眼部神经, 一直蔓延至他的脑海深处, 熔断大脑的结构、搅碎他的意识…… “难道乌苏尔没有骗我, 他现在真的是‘命运’的仆役与眷属?” 回想起那时剧烈的痛苦,郝友谦浑身上下再次不受控制地哆嗦了几下, 他皱起眉,困惑地喃喃: “但是, 那样恐怖的震慑力量……真的只是神眷吗?” “那位新生的命运之主当真如此大方,不仅破例留曾经的竞争者一条活路, 还既往不咎,甚至亲自赐下如此浓厚、闻所未闻的庇护?” 要知道,以往的新神登上神座,可是无一例外会杀死所有顺位者——这也是祂们融合完整权柄的最快速也最便利的方式。 据郝友谦所知,万年前的缄默歌者登神,脚下的白骨就垒成了祂通往至高层次的台阶;多个世界受到“寂静”力量的波及,不再有“声音”这个概念,从此永远陷入沉寂。 更有甚者,会连其余顺位者的关联人——不管是血脉亲族,还是仅仅擦肩而过的路人,只要产生过联系,就都顺藤摸瓜斩草除根,确保让竞争者真正意义上地从世上“消失”。 这些在神位竞争中被抹杀的生命累积在一起,会是一个庞大的数字,但放到九层维度、数亿世界中,不过是沧海一粟。 “啧,想不通啊。” 郝友谦挠了挠后脑勺,自言自语道,“要是‘命运’真的对他这么好,那乌苏尔何必还窝在那样一具脆弱的身体里?” “真是看不懂他们命运领域异能者之间的关系,一个个都是神神秘秘的……” 思索片刻,郝友谦觉得单凭自己的智慧,大概率也想不到涉及高层次的真相了。 反正在神秘世界,大部分时候越是无知,就越是安全,那他还一天天想那么多干什么呢? 果然还是守好他的金币最重要! 郝友谦一个鲤鱼打挺立起来,恢复人类的形态,然后熟门熟路地寻找物质世界的坐标,试图回到他的广告公司。 然而—— 系统:「遗憾地告知,您已被剥夺c+级副本“万花筒广告公司”的掌控权。」 「原c+级副本“万花筒广告公司”已被自定义改名为“无名之地”。」 「检测到副本环境正在大范围修改中,状态:暂时停止对外界开放。」 这一串系统提示看得郝友谦目瞪口呆,仿佛大脑再度受到一击重锤,震得他两耳嗡嗡作响。 在他昏迷的这段时间里……都发生了什么? 他的副本呢? 他的公司呢? 最重要的是:他这么多年辛辛苦苦积攒的金币呢?! 郝友谦不敢置信地与系统对质:“我不能进我的副本?凭什么?” 系统淡定回应:「根据诸神条例,该副本所有权已经易主——这不是“你的副本”,请注意言辞。」 “我、我……” 被气得说不出话来,郝友谦的脸都急得涨红了,半晌才憋出一句话:“副本什么的就算了,那我的钱呢?我的钱还在这个副本里啊!” 「您可以遵循流程,对副本现掌控者发出申请,将在2至5个工作日内取得答复(时间请以系统公认时间流速为准)。」 很好,现在他想要拿回自己的财产,居然必须要向别人打申请…… 郝友谦憋着一口气,飞快地填了系统提供的准入申请表,并在三分钟内发送出去。 之后的等待时间,对心心念念惦记着金币的郝友谦来说,简直是度日如年。 一小时后,一封崭新的回信出现在系统收件箱里。 郝友谦深呼吸几次,满怀期待地点开一看…… 「系统默认模板回信: 申请未予通过,请再接再厉吧!」 这下,郝友谦是彻底两眼一黑,双目无神地向后倒进梦境里。 他像是一具死不瞑目的尸体,晃晃悠悠地漂泊在这片无穷无尽的深黑之梦里。 时而飘过几个噩梦,这对梦魇而言是最佳的食物,但郝友谦都无暇理会,只是无力地顺流而下。 哦不,他可爱的金币,他宝贵的财富,一切都离他远去了…… 留给他的,只剩下混沌无边的黑暗梦境,以及浮现在眼前的乌苏尔那冰冷而嘲讽的笑容…… 时间的概念在梦境中,变得有些模糊。 不知过了多久,郝友谦忽然愤愤不平地化为半人半梦魇的状态,挥舞起数条形如蜘蛛步足的触肢,打开论坛飞快打字,每一个字都在宣泄受害后扭曲的心理。 >>诸神游乐场>>禁区>>秘辛 等级限制:神性生物方可入内 【秘辛】楼主被抢劫了,半夜睡不着,所以…… №0(楼主): 如题,所以楼主想过来让大家一起睡不着,嘻嘻。 №1: ???就这点儿事,也值得把大伙儿叫出来? №2: 楼主很闲的话,可以左拐去隔壁闲聊区,那边可能有人愿意听你废话。 №3: 啊,我没看错吧,楼主一个神性生物还能被抢劫? №4 纷争煽动者: “抢劫”这个词放在神性生物身上真的好好笑,这么弱,有没有反省过自己的问题? №5 永远崇拜生命: 大家说话戾气别这么重嘛,我能隔着论坛平台感觉到,楼主应该是一个小家伙,好像刚刚成年没多久…… 多么美好靓丽的生命啊,我愿意像母亲一样,给予包容(微笑) №6: 呃,楼上,你……(欲言又止) №7: 5楼的发言,真的不会让楼主觉得更加可怕吗?(笑哭) №8: 完了,我猜楼主更加睡不着了。 №9(楼主): 神性生物遭到抢劫,这难道就不值得收获同情了吗?而且换成你们,一定也毫无还手之力地被抢…… №10: 真的假的? №11: 有点好奇作案人员到底是谁了,按理来说这么厉害的角色,必然曾留下过传说。 №12 纷争煽动者: 楼上这也信?楼主自己菜,别把帽子扣到大家头上。(擦汗) …… 郝友谦有意坐视他们争吵,等到楼层越叠越高,被骗进来的神性生物也足够多之后,他才慢悠悠地抛出关键信息。 №45(楼主): 抢劫我的人,是一个实力很强的“老朋友”,他之前去争取攀升到更高的位置,于是暂时和我失去了一段时间的联系。 他以前就很倨傲强势,常常欺压柔弱无助的混血楼主我,但是没想到,他现在归来之后,居然变得更加不做神了…… №46(楼主): 这个混蛋,他仗着背后有靠山,直接抢走了我经营已久的公司,占有了大量本应属于我的财产! 郝友谦故意把竞争神位这种竞争,模糊为“更高的位置”。 他心里明白,这种描述会让神明的主教联想到竞争教皇,让神明眷族联想到竞争族群首领,让高位异能者联想到竞争断罪师、审判官等职位……所以最不会出错。 呵呵,郝友谦在心底无声地冷笑,如果让这些人一开始就意识到不对劲,那还怎么像乌苏尔对待他那样玩弄他们呢? 论坛里多的是聪明人,所以更要慢慢来。 郝友谦要让他们讨论着讨论着,忽然从细枝末节中发觉不对——然后陪深受伤害的他一起,彻夜难眠。 果然,论坛顺着郝友谦给出的信息,进行各自的讨论分析—— №47 纷争煽动者: 啧啧啧,果然就是小朋友打架吧?楼主菜就多练练,连自己财产都保不住(笑) №48: 楼上无愧于自己的id啊,真刻薄。 №49 理性,理性: 为什么你们都在嘲讽楼主?虽然楼主在秘辛区发这样的钓鱼帖确实贱贱的,但也不至于全方面贬低吧…… №50 理性,理性: 看楼主描述,他“朋友”好歹有资格继续攀升了,怎么看也是千军万马里杀出来的,不可能是小孩子打打闹闹。 №51 平平无奇记录者: 啊哈哈哈看到楼主说的“公司”,我想到刚刚发生的一件事。 我同事记录到,那个万界鼎鼎大名的万花筒广告公司,在几小时前易主了,原来的郝老板好像都被踢出了副本…… №52: 万花筒广告?是我想的那个嗜钱如命的郝老板? №53: 草,我去过他的副本,那是一个一毛不拔的铁公鸡。 第55章 郝友谦成功在论坛里撒下一颗恐慌的种子, 这颗种子在许多神性生物的心底生根发芽,唤起它们久远的回忆。 没过多久,焦虑和恐惧就像是瘟疫一般弥散, 飞快催生出不少讨论帖。 其中,有一个最具干货的生存经验帖热度最高,被顶到了最前面的位置: 【生存】经验总结——在野外遇到掠食者,你可以做的n件保命技巧 №0(楼主): 首先介绍一下,本楼主是在各种纷争中苟活下来的成熟神性生物,存活的时间以万年为单位, 目前在我主手下担任大主教,求生经验极其丰富。 为了省去自证的麻烦,这次特意没开id隐匿, 战绩可点我主页查询。 №1: 好奇心作祟, 点进楼主主页看了看, 那一串称号光环和职位荣誉简直闪闪发光,亮瞎我的眼睛…… №2: 哇, 万岁为单位的年龄!虽然我们理论上没有寿命限制, 但能在诸神纷争中活这么久的,也不多见。 №3: 这个真的喷不了, 楼主是真大佬。(抱拳) №4: 可恶!我什么时候也能够这么厉害啊! №5(楼主): 废话不多说, 我们进入正题。 №6(楼主): 可以从论坛里看出, 自从大家知道那些命运领域高位者——尤其是那位银白掠食者或许即将归来,焦虑和担忧的情绪就浓重了很多。 我曾经有幸远远地与祂打过照面, 再加上听过几个朋友的亲身经历,就在这里总结、整理并分享给大家, 希望能对大家有所帮助。 №7: 这个帖子真是救大命了,码住码住! №8: 关注点偏移一秒, 根据其它帖子的描述,“掠食者”几乎是所过之处神性生物绝迹的“银白天灾”,像是错误诞生在命运领域的毁灭领域圣体…… 楼主和几个朋友在见过祂后,还能安然无恙,看来确实很有点东西。 №9: 我嘞个银白天灾啊(后仰) №10: 好形象的代号,果然只有取错的名字,没有取错的代号…… №11(楼主): “银白天灾”?这是给祂取的新代号吗?确实很形象。 №12(楼主): 那我整理的这些生存经验,就暂且命名为《银白天灾生存守则》吧。 №13: 新的天灾已经出现,怎么能够停滞不前~ №14: 收藏一下,支持楼主创作! №15(楼主): 守则第一条,祂很饥饿,似乎无时无刻不在渴望吞噬更多力量。 所以,如果在族群和神明的庇佑之外遇见祂,请尽量收敛力量,降低存在感,直到蛇鳞片摩擦的声音远去。 №14(楼主): 第二条,不要试图窥视祂。“银白天灾”形似巨蛇,但实则每片鳞片下都长着眼睛和小蛇,视野无死角。 因此,千万!千万不要出于好奇,偷偷在自以为隐蔽的角度看祂!祂看到你的速度,只会比你看到祂更快。 №15: 来当个课代表,总结一下前两条就是能躲则躲、能避就避,切记收敛无用的好奇心~ №16: 哎,见多了人类等智慧生命死于好奇心旺盛,没想到我们也有这么一天…… №17: 没办法,谁让不同神性生物之间的实力差距之大,有时候堪比人和神之间的天堑呢? №18: 论坛里大家都在讨论怎么活下来,好奇真的没有大佬能与祂抗衡吗? №19 真理之瞳: 呃呃呃,楼上不会想要硬刚吧?年龄几岁了啊,脑子是否清醒? №20 真理之瞳: 给没直面感受过“掠食者”压迫感的小辈们科普一下,祂可是曾经的命运领域第一顺位、很有希望登神的候选人,近几千年才为了准备登神,逐渐销声匿迹的……我们打祂,拿头打? №21 时光咏叹: 还记得当年,在“命运”还未真正诞生的时候,祂几乎就代表着一半“命运”。 №22: 所以说真的,我们要是遇到祂,都只能自认倒霉,其它什么都是虚的,只有活下来才是硬道理。 №23: 草,忽然想到一个冷笑话,要是掠食者要吃我们,这算不算是“命运的安排”? №24: ……呵呵,好冷,楼上你看我们笑得出来吗? №25(楼主): 守则第三条,如果已经距离太近,无法逃离,那记住祂讨厌混乱无序的事物。 可以尝试表现出理性、友善的特征,疑似接近人形最为安全,这样可以大大增加存活概率。 №26(楼主): 以上推测的依据是,我有个朋友是真理之谬的眷属与信徒——拉普拉斯之妖,平生热爱追逐知识,甚至常常与人类学者交流讨论。 在遇见掠食者的时候,她就维持着从外表到举止都很像人类的形态,居然只是被瞥了一眼,就毫发无伤地回来了。 №27: 楼主整理的守则都有理有据,令神信服,建议以后出版成册,论坛里的大家神手一本…… №28 真理之瞳: 一群愚昧的家伙,就这么些内容还需要印出来收藏吗?只有记在脑海里,知识才会真正地在生命中流淌。 №29 纷争煽动者: 楼上你们这些学者唧唧歪歪就是烦,你们自己爱记就记,别一天天到外面管这么多(倒大拇指) №30(楼主): 都别吵架,再吵禁言。 第四条,…… …… №106(楼主): 最后一条守则,如果实在是无法逃避被吞食的命运,那可能真的是命运注定——到这个地步,就不要再反抗“命运”,给自己徒增痛苦和折磨了。 №107(楼主): 拥抱命运,回归命运吧,愿我们未来还能在无穷位面之中复苏,愿下辈子不会再遇到祂(祈祷) №108(楼主): 以上守则总共二十条,祝好运,各位。 …… 这边易逢初尚且不知道,有多少神性生物为了他而辗转难眠。 他刚刚摁掉闹钟起床,走进卫生间,瞥了一眼镜子里的倒影。 昨天他得到副本掌控权后,兴致勃勃地对着原广告公司的三维地图,全方位大改造了很久,直接把楚符在这个副本赚到的积分都搭进去了。 由于积分对他来说没什么作用,易逢初完全没有自己在挥霍的自觉,用起来毫无收敛。 在积分的迅速消耗之中,一座银色的白塔取代了广告公司破旧的大楼,拔地而起。 感谢库尔特一族给他的灵感,易逢初在白塔外侧安排了一条环绕塔身的巨蛇雕像。巨蛇从塔底开始伸展线条优美、肌肉矫健的身躯,一直呈螺旋状盘绕至塔尖,威风凛凛的硕大蛇首悬在高塔顶部,仿佛正在俯瞰着地面上的景象。 塔内空间异常空旷,以整块光可鉴人的大理石为基,一座螺旋楼梯层层叠叠上升,通往顶层。 若是有人站在底层,朝着头顶的楼梯尽头望去,必然会为这些阶梯构成的,恍若无穷无尽的同心圆而感到头晕目眩。 至于顶层该如何设计,易逢初暂时还没有灵感,于是就先放置在那里,等待日后填补空缺。 想了想,易逢初又把副本名称里的“万花筒广告公司”删去,填上“无名之地”,顺便随手拒绝了郝友谦发出的准入申请。 ——这个名字倒不是有什么特殊的寓意,只是他懒得为这个只属于他一个人的秘密基地命名而已,所以就是字面意思的“无名”。 反正目前只有易逢初一个人能来到这里,哪里还需要什么多余的名字以便称呼呢? 等到易逢初终于从对装修改造游戏的沉迷中清醒过来,现实里的时间已经来到凌晨三点半……而很不幸,他次日早上八点还有一门课程。 于是才匆匆睡了三个多小时,易逢初就不得不离开温暖的床铺,准备洗漱出门。 镜子里,虽然易逢初刚刚熬了一个大夜,但是脸上找不到半点疲倦的痕迹,双眼黑白分明,神情清明,下眼睑也没有任何缺乏睡眠的青黑色。 “不行啊,”易逢初看着镜中的倒影,喃喃自语,“正常人熬夜,都是会长黑眼圈的……” 话音落下,他忽然就感到一阵疲惫涌上心头,眼皮底下瞬间多出两道淡淡的青色。 “嗯,这就正常了。” 易逢初又仔细端详自己几眼,满意地点点头。 旁观全程的手机:【……】 【别揽镜自照了,再磨蹭下去就要迟到了。】它叹息着提醒。 除了不吃早饭也不觉得饿,易逢初就和任何一个a大学子一样,准时步行抵达教室,两眼略微放空地上完早八,然后拖着沉重的步伐慢吞吞走出教室。 结束早八两节课,易逢初下午就没有课程安排了。 易逢初本想回公寓补觉,走在路上却忽然想起什么,前进的步伐往旁边一拐,朝另一个方向走去。 二十分钟后,易逢初就站在了异管局a市分局的大门前。 门口的看守者都认识他,立即放他进来,易逢轻车熟路地一路向下,来到地下三层的档案室。 正在档案室值班的异能者见了他,表现出十足的热情:“易先生,中午好!今天怎么想到过来看看?” “有您在,就是令人安心啊,档案室真的难得这么安静——没有来源不明的低语声,没有突然在天花板上响起的脚步声,也不会出现背后好像有‘人’在对我的耳朵吹凉气的错觉……” 易逢初礼貌地回应了对方的热情欢迎,说明来意:“我希望能查阅部分档案,不知道是否有这个权限?” 第56章 易逢初走入层层资料架深处。 他此行, 主要是想查阅目前为止与他有过关联的神祇的档案,比如黄昏天灾、生命之树等。 在a市分局,几乎不太可能归档着更隐秘的情报, 但那些广为传颂的神话传说、宗教典籍和大致势力范围情况,已经足够让易逢初对祂们构建一个初步的认识。 ——至少不要让他在用高层次身份活动的时候,遇到人或事一问三不知。 易逢初的视线扫过一排排安安分分装死的档案,首先停留在生命之树的档案上。 他注意到,用以书写神明尊名的材料,似乎是一种极为特殊的墨汁, 一笔一划间,弥散出由细小颗粒组成的黑雾。 【这是“阴谋”领域的力量。】 手机向易逢初介绍: 【何为阴谋?阴谋便是盘踞在每个智慧生命心底的,隐而不发的欲望与密谋。】 【于是源自“阴谋”的力量, 能够遮掩一切信息的痕迹, 阻挡旁人对事物的感知。】 【这些档案涉及至高的存在, 应该是为了防止引来祂们的关注和目光,异管局特意请阴谋领域的异能者处理过。】 “原来是这样……”易逢初伸手取下档案, 随口问道, “哪怕是经过这样的特殊处理,档案室仍然是最为危险的禁地之一?” 手机回答:【没办法, 这里的知识本身就带有剧毒, 这是无法更改的。】 易逢初低下头, 快速阅览起生命之树的档案。 在这个世界之外,诸天万界、无穷宇宙被神秘界公认分为九层维度, 由诸神中尤为强大崇高的九位神祇分别掌控,祂们也因此被称为“维度基准”。 生命之树身为第二基准, 处于祂掌控中的整个第二维度,都呈现“生命”的力量被无限放大, 占据主导,其余领域力量的影响力回避下降的特征——而这在九层维度中,是对普通众生最为友善温和的影响了。 因此,信仰生命的群体较为庞大,档案中同样很详细地收录了这位神祇的祷告词和各种祈求仪式,祂手下的教团力量也不可小觑。 易逢初得知,生命之树的御座下有三位使徒,尊号分别为“赤树”、“生息”和“灾异”。这三位使徒各自为神祇教导并带领一支信徒,组建了教义侧重点各异的教团。 赤树注重灵与肉,生息崇尚生育与繁衍,而灾异主导进化与变异。 虽然有关几位使徒的记录并不多,但易逢初还是根据祂们的尊号和教义,默默推测了祂们特征并记住。 手机:【你好像格外关注生命之树的使徒?】 翻完资料,易逢初一边把档案放回原位,一边应了一声:“不知道为什么,直觉告诉我以后可能用的上……” 真是奇怪的直觉,这些信息能起到什么作用呢? 总不可能,以后他会正面遇上这几位使徒吧? 易逢初自觉说的话没头没尾,但手机听了他的回答,却沉默半晌,然后鼓励道:【你的直觉不会有错,多看看多记记吧。】 接着,易逢初继续试图从一大堆档案里找到熟神的影子。 可或许是分局档案有限,也或许是黄昏天灾平日行事低调——不低调时,这位掌管衰亡的神明根本不留活口,所以易逢初根本没有找到祂的档案。 而根据手机之前透露的只字片语也能知道,潮汐之母自身状态有异,不再如常庇护眷族和血裔,神迹已然消失多年,故而异管局对祂的了解大概同样甚少。 “分局的档案,果然还是太少了……” 遗憾地小声嘀咕着,易逢初的目光扫过某一部档案,倏然眼前一亮:“《诅咒领域概论与神祇基本史》?” 自从吞食蛾神,他的新收藏“诪祸之衣”还存放在手机主页的展览柜里呢,多了解一点诅咒相关的信息,或许能帮助他更快地琢磨出如何使用这件藏品…… 于是易逢初翻开这部档案,发现这原来是一本神秘学典籍的复写版。 原书来自某个b级以上副本,具体情报不可知,但能确定这算是一本老古董了,不知道现在究竟存放在哪里。 摹本就摹本吧,能用就行。 易逢初愉快地想,然后一目十行地看过去,很快就翻到他最感兴趣的神祇基本史部分。 “……笔者曾游历经过诅咒的发源地,第六维度世界赫赫有名的‘惊惧风暴峡谷’,发现这里曾经流传着厄运女神的信仰,疑似祂才是最早掌控诅咒权柄的神明。” “但后来出于未知的原因,咒噩之父诞生了。现如今大部分诅咒仪式和杀人术法,都是在通过咒噩之父的力量完成咒杀——莫非这是一次权柄的交替?” “不,不对,为什么惊惧风暴峡谷原住民继承的远古诅咒,杀伤力和毁灭性都更胜一筹?” “我研究诅咒四百六十年,连我也从未见过这样仪式简单、代价微小、发作极快、一击毙命的诅咒,就好像……咒噩之父不是完整的■■” 最后两个字,被一抹黑乎乎的墨团所覆盖。 易逢初辨认许久,猛然意识到,这个墨团喷溅又晕开的形状对应在原书上——应该是血迹。 就在易逢初陷入沉思时,手头上的这本书裂开一道巨口,成为唯一一部胆敢在易逢初面前表现出异变的档案。 但它不是为了攻击、蛊惑或恐吓,而像是想要拼尽全力,向易逢初传达一个信息,歇斯底里的尖叫近乎冲破天花板: “低劣的伪神!伪神!” “篡夺权柄,鸠占鹊巢的小偷……祂的卑劣行径,注定要以血的代价偿还!” 随着书籍的尖叫,它从书脊到页边的每一寸都在剧烈抖动着,仿佛正在承受某种剜心剔骨般的痛苦。 纸张渐渐化为粉末,像细沙似的从易逢初指间漏下,但它满怀痛恨的尖叫却久久未散,盘旋在档案室中。 伪神、小偷? 结合前面看到的信息,这是在指咒噩之父? 手机观察着易逢初的神色,出声询问:【关于这本书对咒噩之父的评价,你似乎并不意外?】 “意外什么?” 这下,易逢初反倒是露出略微惊讶的表情:“难道祂之前的形象就很光辉吗?作为名义上掌管诅咒领域的神祇,却还能放任一个快要蚕食祂权柄、甚至临近神位的蛾神在外面壮大自身……” “虽然祂应该还活着,但这和死了有什么区别?” 简直是外忧内患、自顾不暇的废物一个啊。 手机沉默一下,无奈道:【诅咒领域的情况,确实略有不同,可以称得上是四分五裂。】 【具体情况你先别管,就保管好代表部分诅咒权柄的诪祸之衣就好……只要东西在你手里,祂们自然有祈求你的时候。】 易逢初顿时明白手机的意思。 这意思是情况混乱,真正掺和进去有弊无利,但不妨碍他能稳坐钓鱼台,趁机利用手上的部分“诅咒”,捞到一点好处? “行,以后的事,就以后再说……反正命运应该是不会让我吃亏的。” 伸了伸懒腰,易逢初低头看一眼时间,不知不觉就快要下午三点了,便打算先回公寓睡一觉休息休息。 走出档案室时,他又在值班人员的桌前停了停,忽然问道:“你刚刚没有听见什么异样的声音?” “嗯?”值班人员正在刷刷刷写易逢初的查阅记录,闻言诧异地抬头,神色茫然,“什么声音?” 果然,只有他能听到那本书的哀嚎…… 要不然,在它惊声尖叫的一瞬间,就该有四处巡逻的异能者前来查看情况,甚至拉响局内警戒警报了。 易逢初摇摇头:“没什么,就随口一问——哦,如果你要记进记录里,那我也没有意见。” “对了,刚刚意外损失了一部档案,名称和编号分别为……” 流畅地背出这些信息后,易逢初顶着值班人员震惊错愕的目光,试图解释:“我什么都没做,是它先动手的……我只是看了几眼,它就自己碎成粉末了,现在残骸就留在资料架角落。” 然而这个解释简直是越描越黑。 在值班人员曾经的认知中,只有异能者尽力抵挡这些危险知识的诱惑,逃离伤害的,而没有这些知识被人“看了几眼”就崩溃的情况! 值班人员见过的最厉害的异能者,就是从总部过来视察工作的孟队长和江宥先生——前者异能7阶,而后者隐隐触碰到8阶的门槛,并能够在特定道具的加持下短暂升为8阶。 可就连他们这么强大的异能者,都只是能够更游刃有余地与这些知识周旋。 那么,轻而易举就让知识崩溃解体,疑似比那两位异能者还要厉害的易先生…… 值班人员不敢再想下去,她强行遏制自己好奇的联想,把注意力转移到眼前的事情上,公事公办道:“好的,稍后我会联系相关人员处理的。” 易逢初点点头,说了一声好,接着就转身离开。 留下值班人员停在原地,盯着他的背影有些出神。 之前易逢初离开,她都会像对待其余同事一样,热情地与之告别,欢迎对方下次再来; 可今天她却有些犹豫,因为她已经清晰地感受到,易逢初身上的秘密很多,多得足以和所有包括她在内的普通人拉开天堑。 在她犹豫之间,易逢初已经快要走到走廊尽头,浅淡的影子孤零零一个,沿着墙壁角落向前移动。 盯着这一幕,值班人员也不知道自己是被什么刺激到了,蓦地如梦初醒,像往常一样扒拉在门边上,冲着即将离开的人喊了一声: 第57章 “什么?你说, 他去a市分局档案室申请了查阅资料?” 听到这个消息时,孟司游正在埋头写广告公司副本的汇报,闻言立即疑惑地抬头, 望向江宥。 今天的江宥还是穿着一身利落的长款灰色大衣,用白布蒙住双眼,视线却能精准地落在孟司游身上。 “是的,不仅如此,档案室值班人员还汇报到,有一部档案在被他阅览的过程中‘意外损毁’, 不知道和他到底有什么关联。” 两人都没有直接提到易逢初的名字,但都心照不宣,心里清楚他们正在讨论的对象。 听到档案损毁, 许许多多的阴谋论瞬间划过孟司游的脑海。 他不禁询问:“哪部档案?难道是什么涉及到真神隐秘的高封锁级档案……” “不, 据我所知, a市分局应该根本没有权限归档那种高等级的档案,”江宥摇摇头, 回答, “是编号为c-16409的《诅咒领域概论与神祇基本史》,只是一本基础的诅咒领域学术书籍, 没什么特殊的。” “诅咒……” 孟司游缓缓重复着这两个字, 仿佛能从中咀嚼出更多的信息, 他若有所思道:“之前的蜂蟻村,同样涉及诅咒的力量。难道他背后的那位‘叙事者’, 正在插手甚至蚕食这个领域?” “我有些难以分辨,他的某些行动, 代表的究竟是他个人的想法,还是‘祂’的意志……” 作为亲身经历过叙事者注视的人, 这里几乎不会有人比孟司游更加直观地感受过祂的恐怖威能了。 或许也正是因为这样,孟司游对这位神祇尤为敬畏,对祂和祂的“神子”的事情格外敏感。 见孟司游的神色有些凝重,江宥轻笑一声,冲淡部分沉滞的氛围:“你好像一直对他的消息保持着……嗯,令我惊讶的关注。” “他这样的身份,别说我了,异管局高层谁不是高度重视?” 孟司游苦笑一声,“更何况,我毕竟和他同窗过。” “所以,我得知他身份之后的心情,相当于普通人知道和善的邻居其实是首富,或者听说同桌其实家里有皇位继承……” “确实,你与他的联系,毕竟要比我们更近。” 江宥赞同地点点头,手指习惯性地抚过眼前的白布,抚平边角处细微的褶皱:“所以我最近才会一直蒙住眼睛。我怕在你身上,一不小心又看到有关易逢初的东西。” 那种被“命运”警告的痛苦,他可不想再经历半分了。 闲聊之间,孟司游手里的笔根本没停过,刷刷刷写满一整页,终于写上最后一个句号。 孟司游合上记录册,松了一口气:“感谢异能者强化的脑力和手速,让我们可以一心两用写汇报——我高中时期写八百字要近一个小时,现在只需要十分钟。” 感慨过后,他看向江宥:“我去提交汇报,先走一步?” 两人告别,孟司游独自一人离开办公室,步履匆匆地走在走廊里。 他此刻处于总部大楼的地下五层,故而走廊上自然也没有窗户和窗外的风景,只有一成不变的单调白墙在身旁延伸。 走廊尽头,通往负五层的中心大厅,一颗直径至少有两米的硕大眼球正漂浮在大厅中,这正是异管局的镇局道具之一,a+级“全视之眼”。 硕大的眼球背面,伸展出三对宽大的雪白羽翼,浓密的羽毛之间同样生长出大大小小的眼球,眼中流转着属于“真理”和“窥秘”双重领域的光辉,灿若繁星。 这些眼睛缓慢地转动着,各自望向四面八方,仿佛无时无刻不在窥视着每一个角落的秘密。 经过“全视之眼”的时候,孟司游忽然想到什么,脚步一滞,然后驻足在眼球之前,等待了几秒。 背生六翼的硕大眼球顿时睁开眼,视线聚焦于孟司游身上,正在无声地读取有关他的信息。 默数十个数字后,星辉在空中组成一行行文字,“全视之眼”给出了本次窥视的结果—— 「观测对象:人类个体男性孟司游。」 「健康状况:……」 「个人经历:……」 「所属领域:寂静。等阶7级,目前为第27顺位。」 「最近接触力量残余:生命、命运、灾厄、寂静。」 略过其余一大堆不重要的基本信息,孟司游把注意力放在最后的力量残余一栏。 看起来好像一切正常,所有力量残余都属于他本人,以及他在上个副本里认识的临时队友们。 但是,之前楚符那句状似不经意的话语,却在孟司游心里种下了一个巨大的疑问。 楚符说,能感知到他身上存在着属于‘寂静’的气息…… 这让孟司游猛然意识到这样的问题:“全视之眼”检测到的寂静领域力量残余——真的只来源于他自己吗? 如果,他身上其实一直留有缄默歌者的力量残余,而没有人能察觉呢? 而唯一可能察觉到的“全视之眼”,却没有思维特征,不会真正开口说话,无法解释两道力量残余虽同属寂静领域,但来源不同…… 想到这个可能性,孟司游就感到头皮发麻,毛骨悚然。 他开始思考:是否要向上级汇报,这关于缄默歌者的猜测? 那他恐怕就要成为,异管局里首个受到过两位神祇“关注”的成员了…… 孟司游的嘴角勾起一抹苦涩的微笑。 就在这时,一道声音仿佛直接在他脑海深处响起,寂静的力量抚平了他内心的不安和焦虑: ‘不用汇报,正常生活。’ 当这道声音响起的时候,似乎整个世界都陷入一瞬间的、如凛然隆冬般的寂静。 刹那间,孟司游的双眼失去了焦点,心中的所有疑虑和担忧都随风散去,甚至遗忘了一段记忆。 恍惚间,他听见那道声音含笑道: ‘放心,我什么都不会做,只会保持缄默。’ ‘很快,等到这次【破壳】完成,祂真正加冕——届时,除祂之外的任何神明,就都无法插手这层维度了。’ 那未知的声音模糊地低语几句,接着消失在孟司游脑海深处,如同从未出现过。 双眸恢复神采,孟司游怔了怔,不明所以地摸了摸后脖颈,迷茫地喃喃:“奇怪……我怎么突然停在这里发了一会儿呆?” “算了,还是快点去交汇报吧。” 说着,他攥紧手中的记录册,继续匆匆向前,将静默的“全视之眼”抛在身后。 …… a大附近的公寓楼内。 易逢初刚刚补了一觉,洗脸后对着镜子左看右看,发自内心觉得,良好的休息让他变得神清气爽了不少。 手机:【……其实这只是你的心理错觉吧?之前的黑眼圈,难道不是你自己想有的吗?】 “你根本就什么都不懂,适当的休息和睡眠会对人类产生怎样的影响。” 易逢初面露遗憾地摇了摇头,有意发出大声的叹气声,“不过我原谅你,毕竟你不是人,你只是一只没有体温的手机。” 手机:【……】 它觉得自己迟早要被这家伙古怪的脑回路,以及这张间歇性犯贱的嘴给气死机! 打理好自己后,易逢初看了一眼时钟,此刻已经是傍晚时分。 他睡了半个下午,在舒适之余,现在又难免感到几分无聊,于是打算趁着黄昏的余晖还没被夜幕掩盖,下楼散散步。 抓起手机打开门时,住在易逢初对门公寓的罗笙乐似乎恰好从外面回来,背对着易逢初掏出钥匙,准备开锁。 一眼望过去,易逢初忽然注意到,罗笙乐的脑袋垂得格外低,肩颈部分刻意下压,像是正在背负什么无形的重物,又像是…… 易逢初眯了眯眼,他想,这个充满戒备的姿势也像是罗笙乐正在有意躲避他,不想与他产生交集。 但这显然和这位学姐以往的个性不符。 于是易逢初难得在别人不搭理他的时候,主动出声:“罗学姐?好几天没见到你的人影了。” 罗笙乐的背影微微一滞,披散的黑发顺着刻意压低的肩颈滑落,遮住她的神色。 “啊,对……”罗笙乐没有回头,一边把钥匙插进锁孔里,一边语气如常地回答,“前几天学校里比较忙,天天早出晚归的,可能就和你的作息岔开了吧。” ——不对。 易逢初凝视着她略微僵硬的背影,明明对方的回答并无任何谬误,但直觉仍然在瞬间爆发出尖锐的提醒: 眼前这个人,根本不是他认识的罗笙乐。 轻轻的咔哒一声,钥匙带动锁舌转动,“罗笙乐”面前的门被推开一条缝隙。 就当它以为,终于能够逃离背后那个不知为何,给它带来巨大压迫感的存在时,易逢初毫无征兆地轻声问了一句—— “你是谁?” “罗笙乐”身形愈发僵硬,它不明白,为什么对方会问出这个问题,莫非它有哪里伪装得不到位吗? 当然,它更想质问这个世界的是:为什么它随便顶替一个普通的玩家,回到这栋看似平凡的公寓楼里,对门的邻居身上却隐隐透出极度恐怖的危险气息啊? 这邻居到底是什么来历?难道是上位神性生物? 他,或者“祂”,怎么会屈尊住在这种小地方? 最关键的问题是——这难道不是一个卷入诸神游乐场没几年的稚嫩小世界吗?! “罗笙乐”在心里发出哀嚎,尽力发挥它最为擅长的伪装能力,从头到脚都模仿起了罗笙乐的习惯,力求完美替代原主,绝不露馅。 暗自紧张地攥紧手指,冰冷的钥匙磕在它掌心,带来隐隐的痛意,但它面上不露分毫异色,反而鼓起勇气回过头,表情困惑地回望:“小易,你在说什么?” 第58章 易逢初刚走, “罗笙乐”就立即飞身窜进门里,进门、关门、上锁等一系列动作一气呵成。 直到门锁落下,它胸膛内的心脏仍然在剧烈跳动着, 仿佛一击一击撞在肋骨上,给它带来阵阵缺氧似的窒息感。 感受着正在身体内加速分泌的某些激素,它茫然地想: 这就是……人类口中的恐惧吗? 好可怕,可怕得令它忍不住浑身颤栗,几乎让它回想起那段被迫给咒噩之父打工的日子。 这浩荡神威,何其相似? “可是明明怎么看, 他都只是一个人类……” “难道他身怀某位强大神明的格外眷顾,或者流淌着高位神性生物的血脉?” “呵呵,真羡慕这些生来背后就有靠山的幸运儿, 但凡我有祂们的半点气运, 也不至于勤勤恳恳半生, 最后沦落到这个地步。” 口中发出自嘲般的低笑,“罗笙乐”倚靠着冰冷的防盗门, 感到双腿有些发软, 仿佛快要支撑不住自身的体重。 它索性就背靠着门,坐在玄关处, 慢慢平复直面巨大威压的惊惧感。 不知坐了多久, 它终于恢复平静, 嘴里嘟嘟囔囔着,起身走向客厅: “该死的, 我只是随便挑了一个看着顺眼的倒霉玩家,顶替了她的身份……怎么能恰好撞上这样高层次的‘好邻居’?” “这里难道不是神秘隐退的世界吗?” 满怀疑惑的心情, “罗笙乐”控制着身下久违的、人类的双腿走动起来。 然而,它才刚刚走了几步, 就猛然僵硬地驻足在原地,仿佛化为了一具凝固的塑像。 它按住太阳穴,感受到脑海深处某种细微的、窸窸窣窣的动静,像是有小小的蚊蝇在脑壳里振翅似的,带来微不可查的痒意。 如果站在这里的是一个普通人,那她或他大概率无法察觉到思维中如此深层次的异样; 但“罗笙乐”毕竟不是普通人,它对自身意识的感知力和掌控力都远远超过人类! 于是,它用力按了按太阳穴,似乎这样就可以隔着皮与骨,摸索到大脑更深处。 “罗笙乐”悚然地想:这是什么声音? 不对劲…… 这道声音来自于它的记忆——那段它继承于罗笙乐本人的记忆! “罗笙乐”一刻也不敢耽搁,立即沉入意识深处,开始检查自身记忆的状况。 很快,它就翻到了原主罗笙乐关于命运使徒的记忆—— 金发红眸的男人仿佛被赋予了生命和灵魂,他整个人都像是自旧画册中被剪裁下来的幻影,挣脱了记忆主人的掌控。 他在它的脑海中抬起头,在双方对上视线的瞬间,男人弯了弯那双盛满鲜血似的眼眸,露出一抹温和的微笑,接着伸手抓向“罗笙乐”。 然后,他的身影近乎扭曲成一道灰色与灿金交杂的细蛇,从“罗笙乐”记忆之间的罅隙中钻出来,来到现实世界。 如一缕朦胧模糊的青烟般落在地上,身形凝实。 “……草。” 这是从“罗笙乐”嘴里发出的第一个字眼。 等它缓缓回过神来,它不敢置信地尖叫: “布莱斯?原来你没死?” “不对,应该是你怎么也在这个世界?!” 它浑身发冷,万念俱灰地叹息道:“一定是诸神在玩弄我……” 没想到它随便进一个世界避难,居然就疑似进入了一个不得了的、神性生物聚集的鬼地方。 目睹“罗笙乐”脸上的表情从惊愕到恍然,最后变成浓重的绝望,布莱斯眼神微动。 ——对方这个鬼鬼祟祟、披着别人皮囊的家伙,居然认识他? 于是布莱斯不动声色,掩藏住自己完全不记得对方的事实,微笑点头:“好久不见。” 果然,“罗笙乐”没有因这句话而面露异色。 它自然地回以问候,然后把罗笙乐原本梳得整整齐齐的头发抓乱,焦虑道:“还记得上一次相遇,我还是和你——呃,不说势均力敌吧,好歹能周旋一段时间的‘咒噩’使徒;现如今相遇,我却只能借用别人的身份和身体逃出副本……” 它是真的感觉匪夷所思啊,它到底做错了什么,在同行之中混得这么差? 难道真是它运气太差劲的问题? 毕竟它连逃命,都能意外误入这里,接连遇见本体不明的邻居和“老熟人”布莱斯…… “如你所见,现在的我绝对不可能对你造成任何威胁,我只想在正常的世界,度过一段平静安宁的生活。” “罗笙乐”态度诚恳地套近乎,“所以,看在我们以前的交情上,你能不能当作没看见我?” 布莱斯保持微笑:“我们之间,以前有什么交情吗?” 他的语气中没有透出疑问,反而是带着浅淡的笑意,让人听着,完全察觉不出他是真的对此一无所知,反而会认为这是一句轻柔的打趣。 “罗笙乐”闻言,果真没有察觉出半分异样,讪讪一笑,不经意间就被套出了更多信息:“呵呵,好歹在战争中没有彼此下死手,也算是交情吧?” “而且,我现在背叛了我那位老东家,与你没有任何阵营冲突了,何必赶尽杀绝呢?” “只要你愿意留我一命,我可以告知你许多咒噩之父的秘密……” 布莱斯面色不变,并不动容。 他要知道咒噩之父的秘密干什么? 对于这样一个连自身领域高位生物都掌控不住的废物,他没有任何兴趣。 反正诅咒领域的部分权柄都落在他手里了,咒噩之父对他大概率造不成威胁。 “罗笙乐”同样注意到布莱斯淡然的神色,它绞尽脑汁,继续竭力证明自己的价值:“还、还有!既然你如今是命运的使徒,那么那位能让你臣服的命运之主,大概是你的老师——银白衔尾者吧?” 此语一出,布莱斯明显地露出更加认真的表情,他微微抬眼,正视“罗笙乐”,做倾听状。 这个行为落到“罗笙乐”眼里,那就是它的话终于打动了布莱斯! 万幸啊! 它一向讨厌狂信徒,但这是它第一次如此感激,幸好布莱斯这个外温内冷的家伙是一个隐性的狂信者,只要事关他的老师,就能争取到交谈、商议的机会。 “罗笙乐”顿时更加卖力地展现自身的用处:“我记得,你的老师很喜爱猎食神性生物,不知道祂对于咒噩之父及其眷族有没有兴趣和食欲呢?我可以带路!” 布莱斯陷入沉吟。 但与“罗笙乐”想象中的不同,他并不是在考虑它那忠不可言的建议,他只是在思索—— 老师,什么老师? 原来布莱斯还有一位重要的、实力不凡的师长? 等等,“银白衔尾者”这个描述,怎么听起来和他的本体那么相似呢?甚至在叙事者身份的尊名里,也有一句“银白群蛇之王”…… 该不会,眼前这个不明生物口中的“布莱斯的老师”,指的就是他本人吧? 【你觉得相似的描述,难道只有这个称号吗?】 手机的声音直接在布莱斯脑海中响起,它颇有些不解道:【那个喜爱狩猎的凶残版大胃王描述,不是同样很符合你的特征?】 布莱斯若无其事地忽略了手机这几句话。 他想,既然“罗笙乐”看起来似乎知道许多东西,那暂时留它一段时间也无妨。 至少,在它的价值彻底耗尽之前,他还不会让它消失。 布莱斯看向因这短暂的沉默而胆战心惊的“罗笙乐”,把话题扯回他的来意:“你取代了这具身体的原主人,那真正的她在哪里?” 它怔了一瞬,忍不住好奇道:“你找她做什么?她明明只是一个异能四阶的普通玩家,根本没有关注的价值。” 四阶? 上次他看到罗笙乐,她还只有三阶……看来进步得不慢啊,学姐。 收敛发散的思绪,布莱斯决定在过去的熟人面前,遇事不决就装狂信徒。他学着曾在游乐场里见过的神明信徒,右手握拳,虔诚地贴在心口前:“这是我主的旨意。” 刹那间,许多猜测在“罗笙乐”心头划过。 难道,被它取代的罗笙乐本人,居然是一个隐藏在人群中的神眷者? 它甚至愈发后怕:怎么它随便选中一个玩家,就选到了这种貌似另有秘密的人身上? 无论只是神明一时兴起投以关注的玩具、装饰,还是祂们手下一颗将会在某一时刻发挥作用的棋子,都不是旁人能够妄动的。 至高存在的棋子——不,哪怕是有幸被祂踩在脚底的尘埃,地位也能高过如今一无所有的它。 想到这里,就算布莱斯还没有来得及开口胡诌,“罗笙乐”也已经汗流浃背了。 它开始疯狂思索,除了偷偷顶替原主的身份、盗取她的身体,她还有没有做其它招惹仇恨的事? 虽然前两项好像已经十分严重了,但它觉得自己还可以尝试补救一下…… “我从不探究我主的意图,我仅仅践行祂的旨意。” 狂信徒人设的好处就是,不管对方问到什么问题,布莱斯都可以含糊其辞、答非所问,最后再加上一句,“赞美伟大而仁慈的‘命运’。” “罗笙乐”:“……” 好一通让旁人抓不住信息点的废话啊——果然它还是讨厌这种过于忠诚老实的狂信徒! 在心底暗暗吐槽过后,“罗笙乐”只能无力地交代实情:“她现在身处一个特殊的副本里。” “那原本是咒噩之父为困死我而构筑的牢笼,但最近不知为何,祂把那里变成了一个副本,不断把玩家投放进来。很不幸,罗笙乐也是其中之一。” 第59章 №16(楼主): 比如, 当你觉得我好像正在变得不像之前的我……请立即提醒我! №17 咕噜呱: 好,我记住了! №18 咕噜呱: 楼主的处境听起来很危险,一定要努力活下去啊! №19(楼主): 谢谢你, 我会的。(比心) №20: 乱入+1 №21: 乱入+2,顺便抱着西瓜坐下。 №22: (好多人啊.jpg) №23: 谁懂啊,看到前面的记录还没觉得有什么,但读到楼主的叮嘱时,忽然就寒毛立起来了…… №24: 楼上我懂你,这种一个活生生的人被不知不觉替换, 而ta自己毫无意识的感觉() №25: yysy,与其待在楼主所在的这种副本,我宁愿去和怪物拼刀拼枪…… №26: 收藏一下这个帖子, 感觉有点像在追实时更新的恐怖短篇故事。 №27: 楼上这么说有点残酷了吧?这可是楼主正在经历的副本啊, 关乎生死, 怎么能和轻飘飘的故事等同? №28: 赞同27,我也喜欢看恐怖作品, 看那些虚构故事的时候, 当然是想要怎么刺激怎么来,但是对于楼主的情况…… 我还是希望别太刺激了, 平平安安最好。 …… №59(楼主): 终于放学了, 准备回这个副本里的“家”。 №60(楼主): 每次走在回家路上, 其实都会莫名觉得有点不安。尤其是因为在这个副本里还变成了小学生,身高变矮之后, 就好像周围的事物和npc都变大了,看着好不适应, 而且某些时候很有压迫感……总觉得更加难以抗衡。 №61(楼主): 走过公园的时候,透过护栏网看到, 公园里居然有小孩子在玩荡秋千? 明明早上的时候,这里还在施工,秋千的绳索都是断裂的,现在看起来却整洁如新…… №62(楼主): 啊,这些小孩居然还隔着护栏网邀请我进去,和他们一起玩? 这一看就不对劲吧,谁会在副本里玩滑滑梯和荡秋千啊?我又不是真的小学生! №63: 哦豁,恐怖片经典场景之——公园里本不该存在的、嬉笑玩乐的小孩。 №64: 如果这是一个游戏,那楼主现在应该已经搜集到cg了(笑) №65(楼主): 刚刚走过最后一段路,今天没有遇到看不见的“尾随者”,真是太好了。 №66(楼主): 平安来到居民楼楼下,但是不想回那个“家”。 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家里的“妈妈”和“爸爸”,外形似乎都在向我现实世界里的父母靠拢。 №67: 听起来好诡异……和现实相似,有时候才是最可怕的。 №68: 是的,楼主要小心啊,不要被这些诡计混淆认知了! №69(楼主): 放心,我明白,谢谢大家关心。 №70(楼主): 现在走进居民楼,楼道里的空间很狭小,窗户也很小,所以照进来的光线特别昏暗,阴森森的。 №71(楼主): 路过住在一楼的老婆婆家,她家门一直敞开着,她就和前几天一样,穿着红毛衣,背对大门坐在长凳上。 这是我进副本的第四天,但是整整四天过去,我仍然只见过她的背影,都不知道她长什么样,是什么定位的npc。 不过目前为止,没有发现她有什么异动,所以这边的探索暂时先放一放。 №72: 像是恐怖片标配,昏暗狭窄的走道,敞开的黑洞洞的大门,门里背身而坐看不清面目的老人,还有鲜红如血的红毛衣…… 恐怖游戏cg收录+1 №73: 啊啊啊楼上住嘴,不许吓人! №74(楼主): 嗯?好奇怪…… №75: 又发生什么了? №76: 现在看到楼主忽然发出一条消息,我心里都一哆嗦,生怕发生什么意外…… №77(楼主): 我注意到,红毛衣老婆婆坐的位置,似乎离大门口更近了一点? 之前我只能模模糊糊地看到她的影子,今天却能看到她夹杂银丝的、干枯的头发了。 №78: 救命啊!该不会哪一天,老婆婆会直接贴楼主脸上吧…… №79: 楼主胆子也是挺大的(笑哭)以后尽量避着点走吧。 №80(楼主): 目前来看问题不大,她离楼梯道还有一段安全距离,希望她不会继续靠近吧。 №90(楼主): 到“家”了……哎,真不愿意叫那种鬼气森森的地方为家啊。 №91(楼主): 之前的记录被上课铃声打断了,现在继续记录在家里的规则吧! №92: 搬好小板凳坐下。 №93: 期待,好奇! №94(楼主): 第一,在家要当一个听话的好孩子,所以必须听“妈妈”的话,比如在餐桌上要保持安静,不能浪费食物。 第二,当“爸爸”和“妈妈”的意见不一致,要优先听从“爸爸”的指挥,不要询问为什么。 №95(楼主): 第三,在“爸爸”说话的时候,不要抬头看它的脸——这一点暂时存疑,之前我只是注意到“爸爸”一开口,“妈妈”就会低下头,所以我也就依葫芦画瓢照做了。 所以,目前不清楚是否真的有这样一条规则。 №96: 那下次要不要试试抬头看一看呢?万一有副本线索? №97: 楼上怎么不提也有受伤或者死亡的危险呢?敢情冒险的不是你? №98: 附议97,楼主还是谨慎为好,安全第一。 №99(楼主): 嗯嗯,至少在我真正做好冒险的准备之前,我不会贸然行动的。 №100(楼主): 第四,我有一个“妹妹”,它将由“妈妈”照顾,不用理会它的啼哭或嬉笑声。 第五,“妹妹”和我睡一个房间,所以我要在“妹妹”饭后、睡觉前,把妹妹背回房间,放进床底下一个黑色的小盒子里。 №101: 不是,正常人谁会睡在床底下啊? №102: 还有那个黑色盒子……怎么有点像是小孩子用的棺材…… №103: 难为楼主一天天睡“妹妹”上方,居然还能睡得着了() №104(楼主): 不,其实我也睡不着……但不得不装作已经睡着了。 №105(楼主): 因为最后一条规则,就是晚上熄灯后不能睁开眼。 哪怕“妹妹”在床底下哭闹,哪怕有人走到床头看着我,哪怕“妈妈”弯腰看我时,她潮湿的头发已经垂到我的脸上……都不能睁开眼睛! №106(楼主): 第一夜的时候,我是紧闭双眼生生捱到天亮的,不过后来就习惯了,眼睛闭着闭着就睡着了…… №107: 草,楼主这心理承受能力,牛啊。 №108: 这也算是好事,副本里需要注意力高度集中,精神一直紧绷着就太累了,楼主晚上好好睡觉,白天状态会更好。 №109(楼主): 一进家门,就闻到饭菜的香味了,真好。虽然妈妈时而做出诡异的行为,但厨艺还是不错的。 №110: 等等! №111: 不对啊,楼主你是不是忘记打标点符号了? №112: 对哦,忽然意识到,楼主之前都会打“妈妈”,很坚定地用符号区分开副本里的npc和现实中的妈妈…… 毕竟不会有人真的想喊怪物妈妈吧。 №113(楼主): 哦对,谢谢提醒。 №114(楼主): 刚刚忽然顺手就发出来了,可能是一时间忘记了吧? №115 咕噜呱: 可是我总觉得,楼主对副本里“妈妈”的抵触感似乎正在慢慢降低……你好像在适应这个世界,并逐渐习以为常。 №116 咕噜呱: 总之,我觉得不太对劲,楼主你最好多多关注自己的精神状态。 …… №190(楼主): 好烦,又要把吃饱的“妹妹”背回房间了,明明爸妈都可以照顾它,为什么一定要让我来背? №191(楼主): 而且,明明这只是一个裹在襁褓里的肉球而已,它到底是怎么进食的?为什么它好像一天比一天重? №192(楼主): 我只能反手扣住襁褓,十指死死固定住,才能确保它不滑落下来。 №193: “爸妈”……楼主好像叫得愈发自然了。 №194: 救命,楼主你清醒一点啊,这算是哪门子的爸妈! №195(楼主): !谢谢你们提醒,怎么又混淆了! №196(楼主): 这不是我的妈妈,这只是一个npc,这不是我的妈妈,这只是一个npc,这不是我的妈妈,这只是一个npc…… №197: 感觉楼主记错的频率好像变高了,是我的错觉吗?(呆) №198: 我也有这种感觉……楼主小心啊。 …… №264(楼主): 我有时候真的分不清,我到底是谁? 是来自副本外的玩家,还是一直生活在这里的学生小罗? №265: 楼主消失好久,原来还记得账号啊! №266: 有点好奇到底发生了什么,让楼主一反常态地停止更新状况? №267(楼主): 其实,什么都没发生——但这才是最可怕的。 №268(楼主): 明明没有任何事绊住我的脚步,但是今天一整天,我居然都没有想起来这个帖子的存在…… 第60章 傍晚时分, 三年级学生小罗正走在回家的路上。 太阳阖眼前的余晖笼罩着大地,昏黄的光线从她背后照过来,将她的影子拉扯得很长很长。 双手攥紧书包肩带, 小罗的手掌被黏腻的汗水浸湿,两条红色书包带子已经被她拧得湿漉漉、皱巴巴,但她此刻已经无暇顾及这些。 小罗的视线垂落到地面上,死死盯着脚尖旁边的影子,紧张地咬住下唇,心跳已经打成擂鼓, 与呼吸声一同变得愈发急促。 只见在她脚边,有一道模糊的黑影叠在了她的影子上方。 不管小罗的脚步是快还是慢,那道影子都未曾远离, 于是一大一小的两道影子亲亲蜜蜜地贴在一起, 正如她心中恐惧的阴霾, 始终无法驱散。 ——有一个陌生人,正在紧紧尾随着她! 起初, 小罗还在默默安慰自己, 或许只是恰好同路的人而已; 但这么一前一后地走了一路,那个人影却一直悄无声息地跟在她身后——这顿时催生出无数可怕的想象, 在小罗的脑海中止不住地翻涌。 而且, 不知道是不是小罗的错觉, 她总觉得,随着心底的不安感慢慢加重和扩散, 跟在她背后的脚步声,似乎正在变得越来越清晰…… 甚至连脚边那道陌生黑影的轮廓, 也在由模糊不清,变得明晰起来。 这就好像……背后的“它”正在慢慢向她靠近。 “沙……沙沙……” 她几乎可以听到, 背后之人脚底与地面的摩擦声,以及对方衣物窸窸窣窣摩挲的轻响。 小罗有无数次萌生出一种冲动:看一眼吧,要不要回头看一眼? 看看跟在她背后的,到底是什么人? 亦或者,那到底是不是“人”呢? 冷风一阵又一阵地吹拂着小罗的后颈,像是背后的人在朝她吹气。 也像是一只冰凉的手,用指尖轻轻点在她的肌肤上,一下、一下、又一下…… 那冷意很快蔓延至全身,使小罗手脚发寒,她只能僵硬着脖子,拖动越来越沉重的四肢,机械般地一步步向前走着。 毕竟还是十岁左右的小学生,小罗顿时失去冷静,大脑里的思想纠缠成一团凌乱的毛线。 小罗将下唇咬得发白,惊魂不定地想:她该怎么办? 真的要回头吗? ——万一坏人在被她看见正脸后,反而下定决心要伤害她呢?而且恐怖故事里,也常常有类似的回头杀。 或者,她应该忽然往前跑吗? 那她就必然会暴露,自己已经发现尾随者的事实……她能跑得过一个看身形像是成年男人,身高也许有她两倍高的坏人吗? 就在犹豫不决之时,小罗忽然发现,她背后的人影动了动,影子像是一根拦腰掰弯的铁勺子似的,以一种不自然的姿态,往旁边弯下身来。 小罗惊得呆住一瞬,旋即反应过来:高大的人影大概是俯下了身,密不透风的黑影几乎要从背后包裹住她。 而“它”的头部,则悬在她头顶上方,正在居高临下地俯视她…… “它”嘴里发出神经质的嘻嘻笑声,低沉沙哑的声音贴着小罗的耳朵响起,语气中透出浓浓的兴奋意味:‘你是不是,发现我了?’ ‘你好像在害怕……你已经发现我了,对吧?’ ‘你一直在低头看脚底下,是看到了我的影子吗?’ 小罗瞳孔骤缩,理智告诉她,不要再低头看了!对方已经快要发现她的异常了! 但她的身体却仿佛有着惯性,再次忍不住微微低下头,眼球在眼眶里颤抖着,看见那道不属于她的影子在变得越来越凝实。 好像一道深黑浓重的墨印在她脚下渗出,标记着危险来临的期限。 ‘嘻嘻嘻,你发现我了——你一定发现我了!’ ‘你发现我了,那就轮到我来抓你啦……’ 小罗不可抑制地打起哆嗦,她只能如同木偶人一般,僵硬地迈步向前。 快点、走快点…… 她已经能够看到家住的那栋居民楼了! 但是,明明只有短短几十步的距离,却仿佛永远也走不到尽头,让她像是被罩在玻璃罩内的蚂蚁,焦急地兜兜转转,始终抵达不了玻璃外侧。 冷汗已经浸透她的校服,腻腻地贴住脊背。 步伐愈发沉重。 四肢愈发僵硬冰冷。 而身后的人影,也离她越来越近…… 终于,小罗感到背后掀起一道风,“它”干枯的手指就要抓住她的衣领—— 小罗近乎绝望地闭上了眼睛,一时间,只能听见剧烈的心跳声鼓动着耳膜,让她耳朵生疼。 闭眼半分钟后,无事发生。 “……咦?” 疑惑地吐出一个音节,小罗深呼吸几下,鼓起勇气睁开双眼,第一时间往脚边的影子看去。 那道陌生而古怪的人影居然消失了,她自己的影子静悄悄地躺在地上,正常得令人安心。 所以,刚刚发生了什么? 小罗困惑不解地眨眨眼,忽然感到眼睛里有一股异物感,像是某种薄片状物体,凉凉地贴着她的眼球。 伸手轻轻捻出来,那异物落在她的掌心。 “这是,鳞片吗?” 小罗仔细地端详着这片异物,呈美丽而冰冷的银白色,表面富有光泽,像是洒了一层细碎的珍珠粉,摸起来薄若蝉翼,却异常坚硬,边缘如刀片般锋利。 如此锋利,刚刚居然没有割破她的眼睛,也算是极其幸运的奇迹了。 “我看过妈妈买回来做饭的鱼,它们的鳞片都不是这个样子的,闻起来也都会有鱼腥味……” 教科书中的卡通蛇浮现在她眼前,小罗猜测,“难道,这是蛇的鳞片?” “可是,这附近怎么可能会有蛇呢……”她左右张望几眼,茫然地嘟哝着。 小罗依稀记得,这片蛇鳞是在人影猛然消失之后,毫无征兆地出现在她眼睛里的。 难道是这片蛇鳞保护了她? 小罗常常听妈妈说,天神会庇护听话的好孩子——莫非这就是来自蛇神的庇护? 想到这里,小罗不禁把这片蛇鳞紧紧握在掌心,低声感激道:“蛇神蛇神,谢谢你的庇佑!” 握紧蛇鳞的瞬间,冥冥中仿佛有某种庞大的意识,与她产生了短暂的相接。 【向我祈祷……滋滋……召唤我。】 诡异的、带有层叠回响的声音在小罗脑海中响起,但她意外地不觉得害怕,反而感到一丝似曾相识般的亲切。 这道声音断断续续,伴随着仿佛信号不好的噪音,但小罗保持凝神静听,仔细辨认出了声音传达的意思。 “我该如何向您祈祷呢?” 【在你遗忘的过去……找回你的名字滋……】 【为我献上……滋滋、一具新鲜的尸体。】 接着,这道声音就彻底消失,无论罗笙乐如何握着蛇鳞呼唤,都没有得到更多的回应。 剩下三年级学生小罗独自一人,怔怔地站在原地。 这位来历不明的神秘存在,似乎对她提出了一个,听起来无比邪恶的要求…… 另外,祂让她找回她的名字? 真奇怪,她的名字不就是小罗吗,从未失去,又何谈“找回”? 皱眉思索片刻,小罗还是想不明白,于是握着蛇鳞,向居民楼走去。 …… 另一个世界,公寓楼中。 易逢初面无表情地对手机吐槽:“在我要求一个小学生给我献祭尸体的那一刻,还能有谁比我更像不怀好意、丧心病狂的邪神?” “你的信号真的不能再改进一点吗?但凡能让我多说几句,说清楚一点都好……” 【我还能怎么办?】手机不满地解释,【那毕竟是咒噩之父一手打造并掌控的副本,我最多只能找到很小的缝隙,渗透进极为有限的力量。】 【目前就只能偶尔联系这么几秒钟,不能再多了!】 所以,想要渗透更多的力量,只能让身处副本内部的罗笙乐主动举行仪式,增强双方联系,为易逢初打开一扇门。 若非以前就有一条细蛇爬入过罗笙乐的双眼,并留下过一片鳞片,那恐怕连刚刚短暂的几秒钟都难以联系上。 易逢初有意从手机这里套出更多信息,于是激将道:“你不会是怕惊扰咒噩之父吧?” 【哈?怕?】 果不其然,手机仿佛深感被侮辱了,猛地提高音调,【我怎么可能会怕祂那样的小老鼠!】 【不惊扰祂,是怕把祂给吓跑了——你见过狩猎之前,先给猎物发预告的掠食者吗?】 易逢初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他盘腿坐在沙发上,支着下巴道:“原来如此,人家现在还活得好好的,但在你眼里已经是开膛破肚的死尸一具了……” “我们和咒噩之父,是对立关系?你是打算吞并‘诅咒’,还是与那位疑似最初掌控诅咒领域的厄运女神做交易?” 反应过来自己中招了,手机沉默一会儿,叹息道:【只要你恢复一星半点以前的记忆,就会明白,我们注定和咒噩之父势不两立。】 “是吗?可惜我目前还想不起来。”易逢初微笑回答。 他有预感,等他真正的回想起自己的本质,那他现在平静的生活就会彻底结束了。 “你再透露得更详细一点呢?” 手机缓缓叙述:【在蚕食不完整的诅咒领域后,咒噩之父面临外忧内患,所以祂无比急迫地渴望成为一个完整的、真正的神祇。】 【从诅咒领域出发,祂希冀能得到另一个与诅咒配合性较好的权柄。】 【而最接近的“厄运”已经对祂有所戒备和痛恨,让祂无力篡夺,于是祂最终盯上的领域——】 第61章 小罗背着书包, 两手并用推开破旧生锈的沉重铁门。 伴随着刺耳的“吱呀”一声,小罗踏入门内,矮小的身影逐渐被昏暗阴潮的楼道所吞没。 这栋老旧的居民楼, 常年被阴冷潮湿的空气洇湿,墙壁熏得发黄发黑,铲不掉的牛皮癣小广告、水笔随意的圈画痕迹随处可见,靠近排水管道的角落墙皮大片脱落,露出底下偷工减料的单薄墙体。 按理来说,这样的墙壁必然会带来隔音性极差的问题, 但这栋居民楼内却异常安静,甚至听不到居民正常走动的声音。 就好像……这是一口形似楼栋的棺材,阴冷、狭窄、黑暗。 而其中的居民, 自然也不是活人。 但小罗已经习惯这样的环境, 她倒是没有心思多想, 径直朝楼梯走去。 路过一楼102室时,她忽然顿住脚步, 注意到前方地面上, 静静放着一双鲜红的布鞋。 这双鞋白底红布,看着像是旧时农村的老人亲手缝制的, 边缘有些磨损, 像是穿了有些年头, 但保存得整洁完好。 “李婆婆,”小罗犹豫一下, 望向102室的方向,轻声唤道, “这是您的鞋子吗?” “……” 102的大门一直敞开着,住户李婆婆如往常一般, 穿着一件鲜红的厚毛衣,背对着楼梯间,一动不动地坐在屋内的长凳上。 小罗在门外张望几眼,只能看见老人微微佝偻的腰背,以及一成不变的背影。 不知为何,李婆婆似乎从来不会开灯,瘦弱的身躯安静地融入在黑暗中,若非那件颜色鲜艳的毛衣如同火似的燃烧,几乎让人很难一眼瞧见屋内有人。 小罗想,这双布鞋看着应该是老人的物件,颜色又与毛衣一致,那应该是李婆婆不小心落在楼梯间的吧? 可她呼唤了好几声,老婆婆却都没有动作,僵硬、刻板地背对小罗端坐着。 拖拖拉拉地踌躇片刻,小罗想到今天课上,老师刚刚教过他们一定要乐于助人、拾金不昧,于是飞快地捡起红布鞋,轻轻放在李婆婆门口。 只是弯着腰靠近门口的这会儿功夫,小罗就能感到一阵阴冷的风自屋内吹出来,冷意丝丝缕缕绕着她的脚裸。 李婆婆家里好冷啊…… 小罗分神地想,冷得就像一个冷柜、冰窖一样,根本不像是人能住的地方。 难道这是一楼潮湿造成的?李婆婆不会怕冷吗? 脑中闪过这些疑问,小罗放下布鞋,就轻手轻脚地快速后退几步,避开寒意蔓延的范围。 这时,李婆婆含糊不清的声音响起: “……不,不应该放在这里。” 这声音沙哑而无力,就像是正被扼着喉咙说话,没有半分鲜活,仿佛带着腐朽的死气。 小罗此刻已经感到寒毛直立了。 李婆婆没有开灯的房间映在她眼底,像是某种怪物大大张开的巨口,似乎一旦踏入,就再也无法离开。 “不该放在那里,我的……” 老人低低的声音继续响起,但小罗已然无法冷静地细听李婆婆的话。 她三步并两步走,加快脚步踏上楼梯,小小的个子如同一只受惊的兔子,迅速窜上楼。 途经几层紧闭的防盗门,小罗最终停在401室门前。 她仰起头,余光瞥了一眼门牌号,方才确认这是自己家,踮着脚敲了两下门。 没过多久,大门就被打开一条缝隙,后面露出妈妈苍白浮肿的面容。 五官算得上端正清秀,但两只眼睛却被细密的黑线缝住了,如同两条长满脚的黑蜈蚣正歪歪扭扭地爬在脸上。 小罗对此视而不见,自然地走进家门,放下书包后,一边叽叽喳喳地分享着在学校里的生活,一边殷勤地跑来跑去,帮妈妈做家务。 “好孩子。” 被缝住眼睛的妈妈摸索着走进厨房,在她含笑的肯定声中,还夹杂着砰砰砰的剁肉声,“之前还偶尔做讨人厌的坏孩子,现在却变得很听话了……” “砰!砰!砰!” “好孩子,妈妈喜欢好孩子。” 在震得整个房间都隐隐嗡响的剁肉声中,妈妈来来回回地念叨着同一句话。 擦完桌子,小罗环视四周,确认客厅和餐厅里已经没有家务可做,才拎起书包回卧室。 “不可以……关房门。” 身后立即传来妈妈的提醒声:“开着门,让妈妈和爸爸好好看着你。” “知道了!” 小罗把所有书本和文具整整齐齐地摆在桌面上,坐到书桌椅上,终于迎来一段安静的、属于她自己的时间。 直到现在坐下来休息,小罗才猛然发觉,视野角落似乎多了几个半透明的小图标。 很奇怪,当她注视着它们时,心里蓦地产生一种诡异的熟悉感。 就好像,它们本该一直待在这个角落——只是她之前不知为何,一直下意识地忽略了。 在外界看来,小罗应该是两眼无神地望着前方,发呆了一会儿; 但实际上,她正在脑海里研究这几个陡然出现的图标。 “系统背包、商场……?” “系统……系统是什么?感觉好熟悉,难道是以前在电视上看到过吗?” 嘴唇微不可查地翕动,小罗一一念出这几个图标代表的功能,最后目光好奇地停留在“系统论坛”上。 她恍惚一瞬,心底仿佛有一个声音在告诉她:有很重要的东西,正藏在这个图标里。 一定,一定要点开看看…… 怔住一会儿,小罗伸出右手,试图像点播电视机里的节目一样,点进图标。 然而,手指在空中虚虚划出几道弧线,图标纹丝不动,反而是引来妈妈关切的视线。 “宝贝,你在干什么?” 妈妈抬起一双被针线缝死的眼睛,准确无误地望向小罗的方向,语气温和地询问。 她的身体还留在厨房里,背对厨房门,但脖颈处却硬生生扭出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维持着这种几乎要把自己的头颅扭下来的姿态,两条缝合线正对小罗的方向。 长长的黑发滑落下来,贴住她惨白如纸的脸庞,显出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诡异感。 妈妈…… 默念着这个本该最亲切的称呼,小罗双手一颤,忽然感到几分陌生和恐惧,呼吸紊乱几息。 妈妈好像总是监视着她的一举一动,哪怕妈妈没有双眼…… 不对! 等等。 冰冷的蛇鳞硌在小罗掌心,如冰雪似的凉意顺着手臂蔓延,传导到她的大脑,为她扫开部分迷瘴,原本归于混沌的思绪再度清明起来。 小罗猛然意识到: 对啊,为什么妈妈的眼睛是被缝起来的? 那妈妈平时是依靠什么视物的?是怎么做到时刻监视她的行为的? 又为什么——这样的妈妈让她感到如此陌生,就好像一个陌生人? 小罗呼吸一滞,然后顶着妈妈无形的视线,把一切可怕的猜想塞回心底,强行回以一抹乖顺的微笑:“我刚刚看到窗户上停了一只虫子,有点脏。” “不过现在我已经把它赶跑啦……妈妈。” 她忍住莫名而来的恶心感,吐出最后那两个字的称呼。 妈妈停顿十几秒,似乎正在仔细查看小罗的动作和神态,辨认她是否说了实话。 小罗不自觉地屏住呼吸,终于等到妈妈回过头,应该是接受了她的说法。 “是这样啊。宝贝乖,要做一个听妈妈话的好孩子……” 模糊地低语几声,妈妈就继续抬起菜刀剁肉,劈得砧板砰砰作响。 光是听着这声音,小罗几乎就能想象到,这柄刀是如何嵌入皮肉、斩断筋脉、剁碎骨头的,而碎肉和鲜血又是怎样在刀下飞溅、流淌的…… 她莫名感到遍体生寒,好像这柄刀随时可能砍到她身上似的。 趁着妈妈还在厨房做饭,经常加班的爸爸还没回到家,小罗抓紧时间探索那个所谓的论坛。 她这才发现,原来根本无需伸出手指点击,她只需要将视线停在图标上,意识确认要进去,那么图标所代表的功能就自然会在她面前敞开。 虽然还是小孩子,但小罗也在学校微机教室接触过电子产品,她很快了解到论坛的大致功能和用法。 想了想,小罗最先点进个人中心,想找找这里是否存在蛇神让她寻找的“她的名字”。 「姓名:罗笙乐 原生世界:第三维度第一宇宙银河系地球 身份:游玩者人类女性 积分:4200 特殊光环:命运的注视(s)」 罗笙乐……难道这是她真正的名字? 小罗发呆许久,她慢慢接受了一个事实,那就是:现在和她生活在一起的妈妈和爸爸,可能真的不是她的父母。 或者说,为什么之前的她会下意识无视它们的异状,比如把一个缝住双眼、举止古怪的女人当作妈妈呢? 这不正常…… 小罗逐渐意识到,这整个家庭,整栋居民楼,甚至她之前习以为常的整个世界,都很不正常。 她继续查看发帖记录,其中只有一条孤零零的帖子,发布于闲聊区下面的自言自语区域,如今已经有接近七百条回帖,成为该区域的热帖之一。 直觉告诉小罗,她隐藏在论坛里的重要信息,全部都在这个帖子。 手指颤了颤,小罗用意念打开帖子,开始从头查阅帖子内包含的信息。 第62章 №611: 楼主消失的第三天, 想她…… №612: (过来除除草)(捡捡垃圾)(打扫干净楼层)(擦着汗倚门等待) №613: 无论如何,希望楼主早日平安归来(祈祷) №614: 理讨一下,疑似楼主信仰的那位命运, 大概是近几年屡屡对普通玩家展现神迹、施予恩赐的高位存在了,大家觉得祂庇护楼主的可能性有多大? №615: 我看悬。据我观察,祂好像暂时没有发展正统教团,制定教义的打算,大概率不会对信徒另眼相待吧。 №616: +1。 听我一个热衷于研究祈祷仪式的朋友说,最近命运领域新增了一群能够回应祈求和力量交易的上位族群。它们似鸟似蛇, 徜徉在命运之河中,是“命运”的眷族和追随者……但即便是对这样完全忠诚的眷族,祂似乎也一直是采用放养的模式。 №617: 啊, 我也研究仪式学, 有幸接触过这个族群!它们态度挺友好的, 据说最近正在烦恼于如何编写诗歌文章,传颂命运之主的仁慈与威能。 №618: 看吧, 这样一位对于名利和信仰毫无兴趣的神祇, 祂连教义都暂时待定,怎么会为了一个普通人濒临崩溃前的信仰, 而专门回应? №619: emmm我也觉得, 祂与那么多玩家联系交谈、提供帮助, 更像是兴趣使然的观察或游戏。 №620: 而游戏最大的特点是什么? ——不就是随心所欲嘛! №621: 祂愿意掷骰子选中的,自然会是命运的宠儿;没有那个气运进入祂视野的, 即便三叩五拜、苦苦哀求,那也是求不来的。 №622: 这就是命运领域的神明么, 一切全靠缘分(笑哭) №623: 其实吧,那位一直给我一种……既平易近人, 又神秘冷酷的感觉。 №624: 该怎么形容呢?就好像祂会出于一时的偏爱和仁慈,放任一只只细小的飞虫或蝼蚁短暂地停在掌心,被祂随手托举起本该下落的命运,但不会有人真正被祂看在眼里,不会有人永远获得祂的眷顾…… №625: 毕竟本质是神啊……底色终究是冰冷的、遥远的,就像遥不可及的星空。 №626: 别说祂们了,我们智慧生命对其它动植物的态度,也未必好多少啊,甚至很可能更恶劣。 №627: 就这点上,我已经很感激命运的友善了。 我有自知之明,至少我不会有祂那样的兴致和耐心,常常与野生小动物交流、引导、帮助它们。 №628: “耐心”……呃,也许,与玩家联系的时间于祂而言,其实相当于阖一阖眼找点调剂品的时间? №629 咕噜呱: 等一下,这几层楼的讨论,是不是重点歪得有点厉害了? №630: 顶楼上。我们留在这里只是想蹲楼主的消息而已! №631: 我也想问呢,如果想讨论其它话题,能不能出去单开一帖啊?是动动手指发新帖的流程很复杂吗? №632: 赞同……还在等着楼主呢,忽然就有一些莫名其妙的人喊着什么神明啊眷顾啊就冲进来了…… №633: 刚刚睡醒打开帖子,看到那几层讨论真的硬控我一分钟,这是给我干哪儿来了?这还是我们咸鱼躺平的闲聊板块吗? №634: #禁区板块和神秘学交流板块入侵实录# №635: 要是这两个板块的卷王/大佬/脑补帝/懂王打进来,我先跑(笑) №636(楼主): ……什么意思? №637(楼主): 所以,这个世界其实是一个“副本”,我也不是学生小罗,而是来自外界的“玩家”? №638: 捕捉到一只不带笑脸符号,可以正常交流的楼主! №639: 不容易啊,终于等到楼主回来了(大哭) №640: 楼主回来啦~一回来就普天同庆,你已经晋升为闲聊区红人了! №641 咕噜呱: 能够清醒地活着就好!我就知道,楼主可以坚持挺过难关的! №642: 不过,楼主看起来好像是记忆出了问题? №643: 嗯……疑似经历副本洗脑的失忆后遗症…… №644(楼主): 失忆?可能是吧? №645(楼主): 我今天才知道,原来现在的爸爸妈妈不是我真正的父母……很奇怪,为什么之前我一直无法发觉那些很明显的异常呢? №646(楼主): 我居然真的把一个眼睛被针线缝住、四肢像蜘蛛腿一样干瘦修长的女人当作“妈妈”; 把身材看着像是一座沉重高大的山,后脑勺顶着天花板,没有耳朵的男人当作“爸爸”…… …… 小罗在论坛里打下这些字的时候,现实中保持端正坐姿的身体都在忍不住发抖,她用手肘死死撑着书桌,才勉强稳定住身形。 随着一个个字词从心底流淌而出,那些日常生活里的异常,全都重现在她这双一直被遮蔽的双眼中。 外貌诡异,行为古怪的父母; 在黑暗中坐姿笔挺僵硬,如同一具尸体的李婆婆; 回家路上,常常能感受到的如影随形的视线、在背后响起的脚步声,还有明明正在施工,护栏里却会传出小孩子嬉笑打闹声音的公园…… 越是回想,小罗越是感到脊背发凉,毛骨悚然。 她回顾前帖,发现失忆前的自己曾在神志不清时,发出留言“向祂祈祷”,而祈祷的对象——那个“祂”,大概率是指其余玩家提及的命运之主。 命运…… 小罗不自觉地摩挲着那片银白的蛇鳞,若有所思地想,这会是来自于那位命运之主的庇护吗? 祂和先前庇护过她一次的蛇鳞主人,是否是同一位神祇? 而她,应不应该听从未知存在的指令,想办法向祂祈祷? 犹豫过后,小罗还是决定相信曾经的自己,于是发帖问道—— №652(楼主): 想问问大家,有人知道该如何向命运之主祈祷吗? №653: 看来哪怕失忆了,楼主仍然选择走向祈求命运眷顾的道路啊…… №654: 这样重叠的轨迹,微妙的巧合,怎么不算是一种命运的指引呢? 说不定,楼主还真的能赢得祂的青睐。 №655: 楼主这个问题很难回答,一是命运之主还未定下成形的宗教信仰体系,完整尊名和描述未知;二是祈祷仪式,尤其是指向神明的祈祷仪式,这很危险,也很复杂…… №656: 有一些备受神眷的虔诚教徒,只需简单的默念,即可完成祈祷。 但也有更多不受神明关注的人,用上最贵重的祭品、最珍贵的仪式材料、最大规模的法阵镌刻和咒语念诵,依旧会有失败的可能性。 №657: 现在楼主本人还失忆了,根本没有人知道楼主的具体情况,有几分命运的眷顾? №658(楼主): 听起来好复杂qaq 等我用草稿纸记下来,以后慢慢看…… №659(楼主): 不过,关于我的受眷顾程度……或许、应该、还可以? №660: 楼主能不能描述一下,大概是什么程度的眷顾? №661(楼主): 呃,如果没有认错的话…… №662(楼主): 从我的眼睛里,好像掉落出了一片祂的鳞片? №663: !!!我靠! №664: 妈啊遇见活的神眷者预备役了,楼主快细说!! №665: “祂的鳞片”……楼主现在真是不知者无畏啊,才能这么平淡地说出来! №666: 这可是神赐之物,考虑到如今命运之主隐于幕后,这应该还是超级限定版…… 可恶,好想得到一片研究研究啊,羡慕哭了! №667: 呃,楼上这种疯狂学者也挺勇的,小心哪天怎么没的都不知道。 小罗被大家突如其来的激动和热情吓了一跳,隔着论坛平台,她似乎都能听见来自世界之外的嗷嗷嚎叫。 于是连忙把她在回家路上的经历概括下来,发到帖子里。 看完事情经过后,帖子里的众人不约而同沉默一会儿,应该是在默默消化信息量。 论坛页面停滞,新回帖的刷新速度归零几秒,然后嗖嗖迅速上升。 №672: 一开始以为楼主只是一个平平无奇的游玩者,现在看来,楼主身上真的有点东西…… №673: 其实我觉得有点细思极恐,,, 为什么在楼主失忆前,祂都像是不存在一样,全程隐身;而等楼主在手无缚鸡之力的状态下,遇到难以独自抵抗的危险,祂却能精准出现,予以如此及时的庇护? №674: 赞同楼上……我甚至在想,会不会从楼主进入这个副本,到现在失忆,背后一直都有祂的安排? №675: 不至于吧,楼主一个目测等阶不高的游玩者,身上能有什么值得真神利用的价值? №676: 钓过鱼没有? 楼主身上是没有直接的价值,但万一……能够利用楼主引出来的某种东西身上有呢? №677: ……恐怖,感觉涉及到真神的计谋投下的阴影,这整个帖子都显得更加恐怖了(害怕) №678: 更细思极恐的是,楼主失忆前也从来没有透露过她对命运的信仰,直到彻底意识不清醒之前。 №679: 是啊!有没有一种可能,其实楼主从头到尾都是在命运的示意下,以自身为诱饵,辅助祂达成某些目的? 第63章 “宝贝……” 在一股若有若无的血腥味中, “妈妈”伸展开细长的躯干和四肢,如同一只被衣物包裹的巨型蜘蛛,两手支撑在小罗两侧, 声音轻柔地询问一声:“你在干什么?” 心脏猛地一跳,小罗下意识想回过头看一眼。 但脖子仅仅转了一个小小的幅度,就僵硬地停住了。 由于“妈妈”是从背后把她揽在怀抱里的,她完全不敢回头看,生怕近距离、面贴面地对上“妈妈”惨白浮肿的面庞,以及贯穿它双眼的如黑蜈蚣般狰狞扭曲的针线。 “妈、妈妈……” 小罗强行让身体放松下来, 做出与往常一样的亲昵和乖顺,挪开压在书桌上的双臂,把草稿纸展示给“妈妈”看:“老师在放学前, 给我们讲了一道题目, 我刚刚算了好久, 还是不太懂。” 草稿纸中心,果然写着一片数学算数等式, 这其实是小罗在白天数学课上写的, 但她谎称是刚刚正在计算,希望蒙骗过“妈妈”。 至于她不久前记下来的, 从论坛里得知的信息, 则被性格有些谨慎的小罗记成了一些意味不明的特殊符号, 挤在草稿纸上不太显眼的边角。 黑发又垂下来几分,像是一片挡在小罗脸侧的漆黑幕布——是“妈妈”俯下了身, 无形的视线落在草稿纸上。 小罗的脸颊不断被柔软的发丝拂过,带来古怪的痒意, 但她不敢动,甚至不敢呼吸, 只能微微屏着气忍耐。 等待的时间只有五秒钟,但又好像尤其漫长,让小罗感到几分窒息感。 终于,“妈妈”移开视线,深深佝偻弯下的上半身慢慢挺直,丝丝缕缕垂落的黑发随之离开小罗的视线。 “好孩子,”“妈妈”应该是对小罗的说法信以为真,语气中透出几分满意,“虽然学习很重要,但也不要太辛苦了,不懂的题目可以明天去学校问老师。” 微不可查地松了一口气,小罗立即点头如捣蒜:“我知道了,谢谢妈妈。” “晚饭已经准备好了,先去吃饭吧。” 说着,“妈妈”充满怜爱地摸了摸小罗的头顶,枯树枝一般瘦长的手指触感冷硬,一下一下地摩擦而过。 隔着一层头发,小罗都觉得头皮发麻。 乖乖放下纸和笔,小罗跟在“妈妈”身后,来到餐桌旁。桌上已经摆好饭菜,两荤一素一汤,乳白色的热气从餐盘中腾起,氤氲着诱人的香味。 ——尤其是其中一道酱烧排骨,香气浓郁的汤汁浇在大块大块的排骨上,呈现出一种异常红艳的色泽。 尤其是有部分排骨被斩断的地方,红肉下露出白森森的骨头,颜色形成鲜明的对比。 小罗盯着这些排骨,恍惚间,“妈妈”在厨房里用力剁肉的声音仿佛回响在她的耳畔。 砰!……砰!砰! 新鲜的生肉被刀刃生生劈开,斩断经脉与脆骨,血珠四溅的模样逐渐浮现于脑海,让小罗心里一阵泛恶心。 她在心底默默想,这盘排骨……莫名有点像人的肋骨肉。 匆匆归家的“爸爸”,此刻已经坐在餐桌前,它的身形异常高大,尤其是当它沉默地坐在阴影中时,俨然是一座给人压迫感的大山。 与“妈妈”一样,它的面部五官都还算正常,与寻常人唯一的区别,就是它们各自缺少了一个器官。 “妈妈”的双眼被黑线缝上,而“爸爸”没有耳朵—— 准确来说,是“爸爸”的耳廓边缘排布着一列整齐细密的针脚,然后就像是包饺子一样,把扇形的耳朵向内折叠,最外层的耳廓与最靠前的耳屏缝合在了一起。 “爸爸”看了一眼小心翼翼靠近餐桌的小罗,声如洪钟,隆隆地在天花板处响起:“快坐下,吃饭吧。” 与此同时,“妈妈”的声音也从厨房内传出来,隔着厨房磨砂门,可以隐约看见它忙碌的身影:“宝贝,过来帮妈妈拿一下筷子。” 小罗在原地顿了顿,然后装作没有听见“妈妈”的呼唤,径直来到餐桌旁坐下。 根据帖子里的记录:当“爸爸”和“妈妈”的意见不一致,要优先听从“爸爸”的指挥。 果然,在小罗坐下之后,“妈妈”就亲自端着饭碗和筷子过来了,绝口不提刚才的请求。 就好像……那只是一个等待猎物一脚踩空的陷阱,当猎物已然轻巧地跳过它时,它就失去了存在的意义。 小罗偷偷瞥了一眼,发现在“爸爸”和“妈妈”的碗里,盛放的都是一堆灰烬似的不明物体,像是半凝固的石膏一般,粘稠软烂地堆成一座小山。 万幸的是,端到小罗面前的还是一碗模样正常的白米饭,这令她狠狠松了一口气。 她漫不经心地扒着饭,偶尔捡一点绿油油的素菜塞嘴里,坚决不碰那道色泽怪异的红排骨。 嗯……也不知道“爸妈”吃的东西到底是什么,是否可以作为仪式媒介? 小罗分神想。 晚餐就在极度沉闷的氛围中度过了。 “爸爸”本就沉默寡言,而“妈妈”原本倒是很喜爱上演母慈子孝、嘘寒问暖的戏码,但它似乎有点惧怕自己的丈夫,一旦“爸爸”在场,它也变得话少了许多。 只见两个怪物以一种贪婪的姿态,大口吞咽着碗里的灰烬,时而举起一根近乎小臂长的肋骨肉,鲜红的肉块在尖利牙齿之间咀嚼、嚼烂,乍一看仿佛野蛮的兽类在食人血肉。 吃着吃着,“妈妈”还时不时往桌下丢几块排骨,接着“妹妹”嘻嘻的笑声和一阵令人毛骨悚然的咀嚼声便在桌布下方响起。 小罗对此已经习惯了,她快速吃完饭,没有理会偶尔贴到她脚边的,如同想要与她玩耍的“妹妹”,严格遵守帖子里的规则之一——不要理会“妹妹”的啼哭或嬉笑声。 “宝贝,今天是胃口不好吗?” 小罗放下碗筷的动作,立即吸引来了“妈妈”的关注,它表现得就像是一位称职的母亲,状似担忧地问道:“怎么只吃素菜和白饭,不吃肉呢?” “肉多好吃啊,好孩子是不应该挑食的。” “妈妈”捡起一块肉排,嘴角咧开,露出粘着唾液的尖牙,“宝贝,吃一块肉吧,不要让妈妈担心你的身体,好不好?” 不…… 小罗惊恐地睁大双眼,拒绝的话却卡在嗓子里,无法直接说出。 这种怪物千方百计要让她吞下的、来源不明的肉类,自然是万万不能吃的,但偏偏“妈妈”似乎深知她的软肋,用好孩子的规则迫使她不得拒绝。 毕竟,帖子里提到的在家第一条规则,就是:在家要当一个听话的好孩子,必须听“妈妈”的话,包括—— 不能浪费食物。 小罗眼看着艳红的肉块在她眼前不断放大,红得似要滴出鲜血,腥臭的味道即将扑到鼻尖…… 【滋滋滋……】 就在这时,小罗脑海中再度响起断断续续的神谕。 祂似乎轻笑了一声,从容地提醒道:【好好想想,你听母亲的话,那你母亲听谁的话?】 祂的声音就像一片洁白的羽毛,轻飘飘、晃悠悠地落下,几乎能让人想象到祂是如何悠闲地俯瞰着人间,时而漫不经心地点拨几下,轻轻搅动凡人命运的走向。 而且,不知道是不是小罗的错觉,她发觉这位神祇面对孩子的时候,态度似乎更加温和耐心了。 母亲,母亲听—— 这个问题在头脑里焦急地滚过一遍,千钧一发之际,小罗急中生智,大声叫道:“把肉给爸爸吃吧!” 此话一出,“妈妈”给小罗捡肉的动作顿住了,“爸爸”的视线也看向她。 同时被两个怪物紧紧盯着,小罗轻轻吸了一口气,强颜欢笑,语速飞快地解释:“爸爸每天这么晚回家,工作太辛苦了……今天我在学校里吃太饱了,没什么胃口,不如让爸爸多吃点肉吧。” 经过疑似命运之主的存在提点,小罗很快就想通了解决策略。 根据两个怪物之间的相处模式,可以判断出“爸爸”的等阶或实力或许在“妈妈”之上,至少表面上看,后者几乎对前者言听计从,不曾违背。 所以,目前小罗唯一能够反抗“妈妈”指令的方法,只有引入“爸爸”这个角色的存在。 “……” “妈妈”沉默一会儿,在这期间,小罗几乎能听见自己心脏剧烈跳动的闷响。 她尝试的应对方法是否可行呢? 她……她能成功躲过一劫吗? 小罗屏息凝神地等待着命运的宣判。 终于,一阵恍若空气凝滞的沉默后,“妈妈”筷子伸出的方向拐了一个弯,艳红的肋骨肉便掉进它丈夫的碗里。 它赞同地点点头,夸赞小罗一声:“真懂事,不愧是妈妈的女儿。” 小罗脸上的微笑顿时变得真挚了许多。 这当然不是因为她获得了“妈妈”的嘉奖和肯定,只是因为她明白:混过了这段风波,短时间内不会再有新的风浪拍打向她了。 晚餐时间的危机,就此解除。 餐后,小罗遗憾地看着两碗不明物都被吃了个干干净净,连一撮灰都没有给她剩下,于是思考过后,她小心地打听道:“爸爸、妈妈,今天老师课上说,很多人都会有自己的信仰——那我们家信神吗?” “信啊。” “妈妈”缓缓点头,向来温和的语气中,染上一些更加热烈的虔诚,“我们所有人都信仰伟大的咒噩之父。在现在和过去,祂是诅咒与噩难的源头;而在未来,祂也注定会成为命运的主人。” “宝贝乖乖听话,以后就不仅是妈妈的好女儿,也会成为祂的孩子……” 第64章 “……而在未来, 祂也注定会成为命运的主人……” “妈妈”的声音透过手机扩音器,清晰地在房间里响起,随后恢复安静。 易逢初沉默片刻, 蓦地冷笑一声。 哪怕他至今还没真正明白自己是什么,哪怕他目前还无法像其余真神一样彻底掌控领域,但当他听到咒噩之父暗地里宣传的篡权发言,他心里仍然腾起了一团难以熄灭的怒火。 那是一种类似于,所有物被觊觎和侵占的深深冒犯感。 而易逢初感到不爽的时候,就忍不住想找找别人的不痛快——尤其是与咒噩之父关系密切的冒牌“罗笙乐”。 此刻, “罗笙乐”正焦虑地在隔壁来回踱步,心如死灰。 它曾经和布莱斯打过交道,知道一旦记忆里出现了他的痕迹, 就相当于半永久性地被他锚定。 在过去它还是咒噩使徒的巅峰状态时, 它还能用自己的力量抹消掉这种锚定标记, 但如今它已经连自保都成问题,在布莱斯面前根本毫无还手之力。 这也是“罗笙乐”寸步不离地待在公寓楼里, 甚至没有尝试过逃跑的原因。 ——因为它清楚地知道, 在绝对的力量差距之下,连逃跑和反抗都是没有意义的。 无论它逃到哪里, 只要布莱斯愿意, 他就能如同疯长的灰色荆棘一般, 源源不断地扎根在它的记忆里,抽条、生长、瞬间来到它面前。 更何况, 布莱斯背后还有那一位新生的“命运”…… 即便有办法躲避布莱斯,可命运永远无处不在, 它又能如何逃离? 就在“罗笙乐”捶胸顿足,感叹自己实在是太不幸运的时候, 它再度感到一阵来源于意识深处的痒意,仿佛有指甲轻轻刮擦过它的大脑,有什么东西簌簌着苏醒了。 一回生二回熟,“罗笙乐”立即回顾过往,看到它记忆中的布莱斯再度拥有了独立的意识,血红的眼眸微弯,温和地望向它。 “……使徒阁下,您找我,是又有什么事吗?” 它勉强挤出一丝笑容,态度近乎谄媚地问道。 “赞美伟大的命运,”布莱斯仍然一开口就是典型的虔诚信徒开场白,然后以一种平静却不容拒绝的口吻说道,“我主希望你能把有关咒噩之父,以及你这些年被软禁在副本里的所有事情,尽数告知。” “好、好的……” “罗笙乐”面上维持着假笑,眉头却情不自禁地蹙了起来,眼眸中闪过难以掩藏的惊惧。 在咒噩之父手下的两千年,堪称是它一生中最漫长的两亿年——每一分每一秒都度日如年。 虽然它现在已经暂时逃脱祂,它心里依旧残留着难以忘怀的畏惧和憎恶……让它被迫回忆所有细节,并一五一十地叙述出来,这绝对不是什么愉快的事。 布莱斯看出它笑容背后的苦瓜脸,心里却轻快了许多。 呵呵,他不高兴,原敌对势力的家伙更别想高兴! 组织一会儿语言,“罗笙乐”语气沉重地开口: “咒噩之父……我怀疑祂疯了。” “虽然祂一直不是多么光辉仁慈的神祇,但这些年里,祂尤其不掩饰自身的无耻和暴虐……” “罗笙乐”本体,也是由普通智慧生物攀升上来的神性生物。 很不幸,由于它生来就属于诅咒领域,在它刚刚在八阶之初获得神性、能够称得上是半神的时候,它就被掌控诅咒领域的咒噩之父盯上了。 在诸神之中,咒噩之父不仅是最年轻的那一批新神,还算是实力最弱的那一批。 考虑到祂根本无法完全掌控“诅咒”,甚至祂的力量都是偷窃自厄运女神,咒噩之父在神性生物之中的风评并不佳。 与其给这位随时可能陨落的伪神打工,绝大多数神性生物更倾向于投靠完整的真神势力。 所以彼时,咒噩之父正是手下无人可用的时候,而“罗笙乐”很不幸地走进了祂的视线。 “诸神在上!我本来是想投靠‘厄运’‘死亡’等真神的!这哪个不比咒噩之父更有前途?” “尤其是那段时间,祂的眷族咒言蠕虫刚刚被您的老师灭族,一个连自己眷族都无力庇护的伪神,这能有什么投靠的价值?” 提到这里,“罗笙乐”愤愤不平,语调不自觉地扬高:“结果祂仗着是我的同领域上位者,一天天在我耳畔呓语念叨,洗脑和诅咒并施……最终我还是不得不屈服,为祂效劳。” “本来吧,在祂手里就是事多、资源少,但也不是不能勉强混个日子,直到近几百年……” “罗笙乐”忽地顿了顿,它的瞳孔微微收缩,似乎回忆起了什么极为恐怖的过去。 “近几百年,祂好像愈发疯狂了——祂开始无理由地杀死祂的所有仆役、眷属、信徒。” 吞食仆从乃至亲子这种事,放到其余神明身上也并不罕见,但这一切都建立在祂们的地位无可撼动的基础上。 而放在咒噩之父身上,祂本就势单力薄、外忧内患,现在还开始自断助力…… 这只会让人联想到濒死前最后的疯狂。 祂就如同一个末路狂徒,在满盘皆输前不管不顾地押下全部赌注,在死亡和胜利之间二择一。 “于是,我和我的一位前辈——即先后两代咒噩使徒,就被一起关押进了一个副本。” “那个副本被命名为‘旧相册’,内部的一切场景和规则,都会根据外来者的记忆变幻。” “致命的诅咒隐藏在看似平常的日常‘常识’之中,一点点替换、重塑游玩者的自我意识,最后将他们彻底同化……” “老实说,我觉得那个副本就像是祂的胃部,而祂在消化其中的所有生命……” 布莱斯闻言,默了默,追问道:“上一任咒噩使徒也在副本中?” “是的,她也不知道哪里惹到咒噩之父了,浑身上下挂满诅咒和禁锢,处境甚至比我还惨……” “你应该也听说过她。” 顿了顿,它口中竟吐出了一个汉语名字,“那位死亡领域的‘负棺者’,李兰阴。” …… 饭后,“妈妈”开始清理桌上的残羹剩饭,它端起餐盘回到厨房,水流刷刷地冲过餐具上的油污。 在淡淡的洗洁精气味中,小罗为了找理由出门,便主动承担了下楼倒厨余垃圾的家务,又赢得“妈妈”一阵欣慰的赞叹声。 而“爸爸”仍然坐在阴影中不动,身形像是一座沉默而臃肿的小山。 它默默看着妻子正在厨房忙碌,看着小罗拖拽着几乎有她半身高的黑色垃圾袋,在它面前艰难地走过,始终没有任何行动——家人们的辛劳,似乎永远无法传入它被缝起来的双耳,它只会自然而然地享受着家人们的服务。 这让小罗在感到几分嘲讽的同时,也令她松了一口气:毕竟独立行动的机会,才是她现在最需要的东西。 楼道内家家户户大门紧闭,配合着头顶光线不稳的声控灯,瞧着像是一口口竖起来的棺材板,冰冷而死寂,没有半点生活气息。 小罗费劲地把垃圾袋拖到楼底下,扔进一个大垃圾箱里,然后就停在102室门前,踌躇着不敢进入。 她注意到,那双曾被她放到门旁边的红布鞋,再次出现在了楼道里,而且—— 这一次,红布鞋又往上放了一个台阶,仿佛……它在拾阶而上,慢慢爬向楼上似的。 楼上…… 小罗不禁感到脊背发冷。 因为在她放好布鞋之后,她也是朝着楼上走的;而那时她出于恐惧,紧紧靠着右边的扶手向上,脚步踩踏过的地方,估摸着恰好就是如今这双布鞋停留的位置。 这双红布鞋……该不会是在跟着她吧? 楼道里是声控灯,在小罗驻足原地的这一会儿功夫,声控灯已经过了照明时间,光线蓦地熄灭。 四周陷入一片黑暗,如同粘稠的深黑裹尸布般将小罗包裹住,随时可能有她看不见的未知危险向她靠近,吓得小罗浑身一激灵,立即跺了跺脚。 轻微的电流声中,声控灯再度亮起—— 这次,红布鞋竟然不知何时又往上“走”了一个台阶。 它就好像拥有自己的生命,鲜红的布料鞋面暴露在昏黄的灯光下,显得愈发艳丽,如同吸饱了大量鲜血,红得近乎刺目。 直觉告诉小罗,想要从李婆婆那里得到她所寻找的东西,她必须要处理掉红布鞋这个问题。 否则,它迟早会趁着声控灯熄灭的间隙,一步又一步爬上四楼,停在她“家”的门前……乃至停到她的床头。 小罗转头瞧了一眼102室,李婆婆还是一动不动地坐在门里,一件红毛衣与布鞋同色,同样红得瘆人。 “李、李婆婆,”小罗咽了一口唾沫,声音微微发颤,“您的鞋子,又不小心落在楼道里啦……” 李婆婆没有回应,只给小罗留下一道如尸体般僵直的背影。 小罗回想起,在她上次把布鞋还到李婆婆门旁的时候,李婆婆似乎难得开口,对她说了一些什么: ‘……不,不应该放在这里。’ ‘不该放在那里,我的……’ 李婆婆到底是想告诉她什么? 红布鞋对于李婆婆而言,拥有什么意义? 那时小罗尚且沉浸在恐惧中,没有心思去静听理解李婆婆的话,到现在她倍感懊悔,早知道就应该抓紧李婆婆疑似可以交流的机会的! 总比现在一无所知来的好,未知才是最可怕的…… 小罗不敢再直直对着李婆婆的背影,于是闪身到楼梯下闲置的三角空间,打开论坛问问坛友们的看法。 第65章 一步, 两步…… 小罗两手捧着红布鞋,小心翼翼地迈入李婆婆家中,为了减轻动静, 她甚至踮起了脚尖,踏出的每一步都尤其谨慎。 门内的黑暗逐渐将小罗的身影吞没。 她下意识压低声音,仿佛是怕惊扰了面前那道僵直的背影,轻声说道:“李婆婆,我这就帮您把布鞋放回去……” 老人仍然纹丝未动,连正常人呼吸时身体自然的起伏都没有, 像极了一具被摆成特定姿势的死尸。 在极其黑暗安静的环境下,每一分响动都像是被放大了无数倍。 房间内可以清晰地听见,小罗轻轻的脚步声、急促的呼吸声, 以及她行走间难免发出的衣服布料摩擦声。 心脏在胸膛内砰砰鼓动, 如擂鼓似的沉重。 不知不觉中, 小罗捧着红布鞋的双手就被冷汗浸透,汗水在掌纹中汇聚成浅沟, 汗津津的, 这让小罗愈发小心了,生怕手一滑就把布鞋摔到地上。 越是往房间内部走, 四周的温度越是冰冷, 连呼出的气息都会瞬间凝为白雾, 仿佛小罗此刻正行走在一座巨大的冰窖里。 冷嗖嗖的空气灌入鼻腔,小罗忽地顿了顿, 困惑地皱起眉。 她好像闻到了一股特殊的味道。 有点像是“妈妈”剁肉之后,黏糊糊地残留在砧板上的碎肉的气味。 这到底是……? 疑惑之时, 部分被遗忘的经验在小罗脑中倏然闪过,她蓦地意识到—— 这是动物尸体独有的气味, 昭示着生命的腐烂和衰朽。 而这气味的来源,正是近在咫尺的、坐姿笔挺的李婆婆。 意识到这一点,小罗更加紧张了。她微微屏住呼吸,全靠口袋里那枚神异的蛇鳞给予她勇气,让她继续迈步向前。 在与李婆婆擦肩而过的时候,小罗终于看清了她的全貌: 老人坐在长凳上,头发半黑半白,发质粗糙,却向后梳得整整齐齐,用一根红绸子系成低低的发辫。她的面容苍老,老化的皮肤堆叠起一层层皱纹,松松垮垮地挂在脸上。 而李婆婆的两眼,则泛着一种异常的灰白,如同死鱼的眼睛般直直瞪向前方,保持平视的姿态。 哪怕现在小罗就站在距离她不过两步的地方,她的眼瞳也没有转动半分,眼睫同样未动,眼睛表面像是凝固了一层灰白石灰,将她的一切思绪和感知封存在深处。 不得不承认,李婆婆这副全然无视她的模样,给小罗增添了几分安全感……如果李婆婆不会突然动起来的话。 除此之外最引人注意的,便是李婆婆的双手正对称地垂落到两条腿上,动作板正地扶着一个纯黑相框,里面夹着一张黑白照片。 出于好奇,小罗低头瞥了一眼照片,眯着眼试图看清照片中的东西。 但就是这随意的一眼,瞬间吓得小罗心尖一颤,险些把红布鞋丢到地上。 照片正中处,是一张相貌与李婆婆一般无二的脸,对小罗露出一个堪称慈爱的笑容—— 这是李婆婆自己的黑白遗照! 谁能想到,原来李婆婆背对大门而坐时,双手捧在怀里的,竟然是她自己的遗照! 这已经不是李婆婆像不像尸体的问题了…… 她完完全全就是一个死人! 虽然小罗对此早有预料,但当她真正直面死者为自己捧遗照的诡异场面,还是不禁胆颤心惊。 小罗根本不敢细想,这些天她一无所知地上下学的路上,究竟都路过了哪些危险可怕的存在啊…… 深呼吸几口冰冷的空气,小罗定了定神,继续在黑暗中摸索着向前。 此刻,楼道里的声控灯也早已熄灭,整层一楼都彻底沉入无边的漆黑。 但小罗的双眼逐渐适应了黑暗的环境,视物时,看到的事物轮廓变得清晰起来。 这种老旧居民楼的户型并不大,一进门,映入眼帘的就是面积不大的客厅和餐厅,再往前就是一条通往卫生间、卧室的狭窄走廊。 因此小罗不难看见,不远处的走廊前就停放着一口棺材。 她轻手轻脚地越过李婆婆坐着的位置,停在棺材前。 对于小罗矮小的身形而言,这口棺材近乎超过她的半身高,又隐没在密不透风的黑暗里,一眼望去简直深不见底,看不清棺材里的事物。 当然,小罗也不敢朝棺材底细看,她飞快地把布鞋放进去,再转身时,却蓦地对上了李婆婆的视线。 ——不知何时,李婆婆竟已经抬起原本平视前方的双眼,灰白无神的眼瞳直勾勾地盯着小罗,使小罗感到…… 她仿佛正在被一具死僵已久的尸体凝视! 小罗猛地抬手,捂住了险些脱口而出的尖叫,她看见李婆婆青紫色的双唇一张一合,发出低低的、沙哑的声音: “你是,‘命运’的选民……” “你脚边,有只坛子,带它走……” 李婆婆的喉咙像是一个年久失修的生锈机器,每个字都生涩无比,一卡一顿地吐出来:“里面,有你,想要的。” 小罗下意识低头,往脚旁看了一眼,那里摆放着一轮由白黄两色菊花扎成的花圈,而在花圈之前,果然有一只小小的坛子。 她依言捡起坛子,类似瓷片的质地入手冰冷刺骨,重量不重,却冻得她指尖一抖。 犹豫一下,小罗觉得李婆婆没有恶意,还想向李婆婆询问些什么,却发觉老人的双眼又恢复了原来的模样,没有神采地平视前方,不再对她投以关注、做出回应。 小罗只能捧着瓷坛子离开,在她跨出门槛的一瞬间,就感到周身萦绕不散的寒气消退许多,仿佛重新回到了人间。 跺跺脚唤醒声控灯,小罗这才看清,坛子以素净的冷白为底色,坛身绘制着一些扭曲繁复的暗红符文,如同是以鲜血勾勒而成的。 小心地揭开坛盖子,小罗往里面瞧了瞧,只见坛中堆积着细腻的灰色粉末,系统的鉴定结果出现在她眼前—— 「道具:“负棺者”的骨灰(b+) 状态:由李兰阴自愿赠予,不可转让。 介绍:一位死亡领域高阶异能者的骨灰,对其不敬者,将永远被死亡的阴影缠绕; 其中富有神秘力量,或许可以用作绝佳的仪式材料。」 李兰阴,这是李婆婆的全名吗? 小罗顿时觉得手中的小瓷坛变得沉重不少,李婆婆她、她……居然直接把自己的骨灰送了出来? 这也太诡异了! 虽然感到头皮发麻,但小罗明白,她根本没有时间沉浸在震惊和悚然交织的情绪中。 刚刚“咕噜呱”已经通过私信,把命运之主的尊名告知小罗,那么她手里就已经凑齐了简单的仪式材料: 以一位高位者的骨灰作媒介; 以来自神明的蛇鳞作联系; 还有一段指向祂的尊名…… 这代表着,小罗随时可以尝试这场祈祷仪式! 站在楼道里犹豫片刻,小罗再度走到楼梯下方的三角区域,喃喃道:“择日不如撞日,越是拖延,越是可能遇到危险……不如就现在举行仪式吧!” 于是她简单地清扫了这一片地面,接着微微倾斜瓷坛,把小部分骨灰倒在地面,大致构成一个圆形。 小心翼翼地把蛇鳞放到圆形正中心,小罗低声念出祂的尊名: “游离于生死之外的见证者与叙事者,盘踞位面边界的轮回衔尾者……” 呼——呼—— 随着字句清晰地响起,似乎有一阵风平地而起。 风飕飕卷席过狭窄的楼道,冲散一些氤氲不散的潮湿,发出气流回响盘旋的声响。 奇怪的是,虽然起风了,但散落在地的骨灰却没有被吹动分毫,仿佛每一颗细腻如沙的颗粒都重若千钧,牢牢地拱卫着中心的蛇鳞。 莹润的银辉,隐隐自蛇鳞中浮现出来,逐渐照亮楼梯下这片阴暗狭小的空间。 刹那间,一道闪电划过小罗脑海,短暂地唤醒了被混沌蒙蔽的记忆,让她不自觉地增添几句—— “您是注视未来的鎏金之眸,银白群蛇之王,众生的命运……” “您的信徒在此祈求,愿您回应祈祷与呼唤!” 话音落下,小罗看见地上的骨灰终于被无形的力量牵引,环绕着愈发明亮的银色光辉旋转,如同一片潺潺流淌的星河。 而在光辉深处,隐隐显露出一只鎏金的眼眸,细长的黑色瞳孔贯穿眼眸中心,像是一线直达深渊的地堑,显得非人性、冰冷而危险。 ——在遥远的另一个世界,易逢初若有所觉,抬眸望向祈祷声的方向,投来隔空一瞥。 “那个副本的裂隙,似乎变得更大了一些,但还远远不够。”他喃喃道。 “不过至少信号变稳定了,可以渐渐把力量偷渡过去,一点点取代副本里的npc……” 咒噩之父不是严格把控副本,不允许副本之外的存在自行进入吗? ——那他就以副本里本就存在的身份,逐渐蚕食入侵。 在与鎏金眼瞳虚影对上视线的瞬间,小罗就感到大脑被一片恢宏磅礴的嗡响充斥、占据。 恍若命运的钟声在意识深处敲响,掀起一层层无形的气浪,令她思维混乱,难以思考。 【——我应允了。】 夹杂着蛇类吐信似的“嘶嘶”声,神明的回应被风卷起,带到小罗耳畔。 恍惚之间,小罗感到鼻子一热,伸手一抹,才发现原来是两行温热的鲜血从鼻腔溢出,猩红点点滴滴地落在地上,开出一片红梅。 半晌,疾风停歇。 仪式中心的光辉像是坠落的辰星,渐渐黯淡,直至消失。 第66章 小罗回到四楼, 刚刚拐过楼梯拐角处,就骤然被一栋高大臃肿的肉墙堵住去路。 身着西装革履的男人足有两米以上的高度,手臂同样长而粗壮, 像是两条蟒蛇似的软绵绵垂在身体两侧,肩膀和头颅都紧紧抵着天花板,不正常地低低垂下,显得局促狭仄。 它看起来仿佛是正常人被等比例放大后的样子,投下一片极具压迫感的、深黑的阴影。 ——是“爸爸”。 或许是她出去的时间太长了,以至于让它察觉出不对劲, 特意在这里堵着她! 小罗意识到这一点,咽了咽口水,不由得缓缓向后退去。 冷汗瞬间沁出, 又沿着她的脊背滑落, 浸湿一片衣物。 但小罗每往后退一步, “爸爸”就往前紧逼一步,庞大的阴影彻底笼罩住身高不及它一半的小罗, 释放出来自死亡的警告。 再往后就是台阶了, 小罗退无可退,只能忐忑地站在原地, 听到“爸爸”洪亮的声音如隆隆雷音, 从她头顶上响起:“你刚刚去哪里了?” “我, 我下楼去帮妈妈扔垃圾,”小罗绞尽脑汁, 为自己在楼下的长时间停留找理由,“垃圾袋系起来的结不小心散了, 垃圾都倾倒了一地,我收拾的时候就多花了一点时间……” “……” “爸爸”沉默一会儿, 两眼硕大如牛眼,涨出暴躁的红血丝,它忽地怒吼一声:“撒谎!你在撒谎!” “你早就把垃圾袋扔进垃圾桶了,我都看到了——那时候我就站在窗前看着你!” 小罗闻言,大脑空白一瞬,紧接着冷汗直流。 她扔垃圾的时候,原来有一双眼睛正贴在窗户前,从四楼俯视着她的一举一动吗? 想象到身形异常高大的“爸爸”站在楼上窗前,沉默着,一眼不眨地监视着她的情景,小罗就觉得寒毛直立…… 她该怎么办?还有没有办法补救? 在“爸爸”看来,她既撒谎,又故意拖拖拉拉不回家,必然已经不符合对于“好孩子”的定义了! 就在恐惧充斥着小罗心灵时,她听见脑海中传来一道声音:【向下跑。】 与此同时,“爸爸”已然抬起大如蒲扇的手掌,用力挥向小罗头顶,掀起一阵劲风—— 千钧一发之际,小罗头脑还没反应过来,身体却下意识遵循指令,开始行动了。 她猛地转过身,头也不回地向下跑去,经过拐角时由于速度太快,她的胳膊还重重撞到铁锈的扶手上,疼得她龇牙咧嘴,速度却没有放慢半分,脚下生风似的大步跳下阶梯。 一时间,双方你追我逃,踏踏踏的脚步声响彻楼道,瞬间惊起几层声控灯,原本死寂的居民楼灯火通明。 有几次,小罗都能感到危险的气息快要抓向她,好在她行动灵敏轻巧,总能险险躲过,一路跑到一楼。 【可以了,】脑海中的声音淡淡道,【避开楼梯。】 小罗依言照做,闪身躲到李婆婆家门旁边,身体紧紧贴上墙壁,接着眼神惊惶地朝上望去—— 只见“爸爸”的身影刚刚出现在一楼楼梯上,它头顶上方的声控灯就发出刺耳的吱呀声,根根埋在墙中的电线齐齐断裂,毫无预兆地砸到“爸爸”脸上! 瞬间,小罗隐隐听到了西瓜被劈开时汁水搅动的轻响,猩红与淡黄的液体从“爸爸”脸上喷涌而出,喷射状溅到墙壁上。 一道深刻的血痕贯穿了“爸爸”的大半张脸,一直从额头裂到鼻子。 鼻梁被砸烂,皮肉被掀开,连森白的头骨都露出半截,直接暴露在微凉的空气中。 小罗看着“爸爸”的惨状,不禁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惊魂未定。 口中发出一声凄厉的痛呼,“爸爸”似乎也没从这场始料未及的意外中回过神。 它的身形晃了晃,手臂下意识搭上一旁的扶手,试图稳定身形。 然而,就在它把中心转移向扶手的刹那间,楼道里又响起一道令人牙酸的、金属撕裂的声响。 轰然声下,“爸爸”的身影就跟随着骤然坍塌的扶手围栏一起,砰地摔在一楼。 正好是头骨着地,以接近一百八十度的角度断裂,又正好有一片啤酒瓶碎片扎进它的眼眶,搅烂它的眼珠,最后被落地瞬间的冲力送进头颅内部…… 鲜血和脑浆喷洒满地,一齐涌流。 小罗怔怔地贴墙站着,直到源源不断的血污快要蔓延到她脚底,她才如梦惊醒似的,猛地跳上楼梯。 这栋居民楼经年未经修缮,明灭不定的声控灯确实有掉落的可能,而爬满锈蚀的铁栏杆也的确存在坍塌的风险——但这些概率都是微乎其微的。 就像人只要还在呼吸,每天就面临着这样数以万计的“危险”,饮用的水可能会堵死气管,漏电的电器可能会引发触电,甚至道路也可能崩塌杀人…… 可是,这些概率都实在是太小了,根本没人会把它们放在心上。 ——所以谁又能预料到,“爸爸”这样壮硕高大的怪物,居然会突然死于这么一系列的“意外”呢? 沉默一会儿,小罗在逐渐弥漫的血腥味中,充满敬畏地开口:“伟大的命运之主,这是您降下的神迹吗?” 拨动命运的走向,调整概率的大小……这是否也是“命运”力量的表现形式之一? 这太强大,也太诡异了,根本就让人无法防备。 【出于方便考虑,你可以称呼我“叙事者”,】祂没有直接肯定或否认小罗的猜测,轻笑道,【这只是一些奇妙的意外,不是吗?】 从祂的语气中,透出一种欣赏、赞叹的意味,似乎正满意地回顾着自己的作品。 小罗既感到恐惧,恐惧于这种无形无状的伟力,又感到说不出的安心——她明白,庇护她的存在对她的敌人越是残忍,就代表着对她越是仁慈。 “……感谢您的慷慨救助,”小罗的嗓音尚且有些发颤,态度却极为坚定认真,“赞美命运!” 片刻后,祂又下指令:【在尸体旁边,再次举行仪式吧。】 【把它献给我。】 “谨遵您的意愿。” 小罗毫不犹豫地应下,然后在第一级台阶上倾倒部分骨灰,又一次举行了仪式。 只是这一次,不再是普通的祈祷仪式—— 而是神降仪式。 随着小罗虔诚而敬畏地念出叙事者的尊名,在仪式正中心的蛇鳞深处,爬出一条纤细银蛇的虚影。 蛇尾摆动游走,掠过满地触目惊心的鲜血,却纤尘不染,始终圣洁、美丽而危险,最终钻进“爸爸”死前惊恐瞪大的眼睛里。 从银蛇出现开始,小罗就下意识低下头,视线紧紧盯着地面,不敢贸然窥视真神……哪怕这或许只是祂的部分虚影。 但她仍然可以听见,一阵令人毛骨悚然的、咯吱咯吱的轻响,仿佛人的身体在被蛇类绞杀时,浑身骨头的呻吟,又好像是—— 这些骨头在以反自然规律的速度和方式,重新断裂、生长又排列,飞速构建出一副祂所满意的临时躯体。 与此同时,小罗惊讶地发现,她脑海里对“爸爸”的印象正在迅速淡忘,直至消失。 原本那个高大如山、理应给人留下深刻印象的身影,似乎在被无形的力量抹消,取而代之的,是一抹周身被银色光辉环绕,看不清面目的颀长人影。 这种神秘的力量直接作用于意识,让小罗有一瞬间的恍惚,她几乎要发自内心地相信——这个副本里的“爸爸”,从始至终都是那抹银辉环绕的身影。 幸好,当她低垂的视线触碰到仪式中心的银色蛇鳞时,就像是有一捧清泉自头顶淋下来,让她一个激灵地清醒过来。 ……什么“爸爸”? 那明明是她信奉、召唤而来的真神啊! 还好她清醒得及时,不然到时候对着叙事者先生脱口而出一声“爸爸”,她……她难以想象后果。 都无需祂发怒,她就会被自己的羞愧所淹没。小罗心有余悸地想。 …… 在仪式举行的刹那,易逢初就隐隐感受到一股牵引的力量。 他闭上眼,不做抵抗,任凭仪式的力量为他指引方向。 仿佛无形的小舟摇摇晃晃,跨越过不同世界、不同维度的阻隔,带着易逢初的意识抵达了那个副本的边缘。 这里本该被诅咒的力量严防死守,防止任何外来者绕过咒噩之父的应允而潜入; 但经过罗笙乐的几次联系和仪式,最外层的边界已经出现一个孔隙,易逢初能够透过它投进去的力量也变得越来越多。 易逢初于冥冥中感到,有无数肢体从他的身上延伸而出,无数狰狞的蛇首凑近孔隙,在附近打着转。 它们或是睁大蛇瞳,往里面张望,或是扭动着纤长的身体,试图钻进去…… 但这个孔隙对于易逢初庞大的本体而言,还是太过狭小了。 哪怕是他身上的分身小蛇,也很难挤进去,逐渐丧失耐心,恼怒地朝着孔隙吐出蛇信子。 就在阵阵不耐的“嘶嘶嘶”声里,忽然,有一条最为细小、羸弱的小蛇成功窜进孔隙。 它似乎也倍感意外,瞪着鎏金的眼眸扭过头,与自己的同伴们,以及掌控话语权的本体隔着屏障大眼瞪小眼。 易逢初本体:“……” 好微妙的感觉,就像是有一根他的头发轻轻掉落下来,是他的一部分,却又并非完全是他。 而且这根头发还能行动,还有继承于易逢初的意识,他还可以透过“头发”的眼睛,看到自己的一部分所看见的一切…… 很奇妙,这是易逢初作为“人类”时,从未体验过的感觉。 第67章 在一地鲜血、脑浆和碎骨的狼藉中, 被“分头行动”的分身缓缓站起身,低头瞧瞧自己如今的模样,满意地点了点头。 嗯, 身高和身体比例都符合正常人类的审美了,不枉他仔细改造了一番“爸爸”笨重臃肿的身躯。 而思索再三,他既没有变幻出易逢初本人的脸,也没有暂时捏出一张陌生的面孔—— 反正神明是不需要面容的。 祂的信徒和眷属们自然会在祂面前俯首称臣,亲吻祂即将行过的道路,而无人胆敢冒昧地抬眼望过来, 凝视祂的真容……不是么? 当然,分身才不会承认,他其实是懒得动脑子捏脸。 想要捏出一张符合人设和身份的面孔, 其实很艰难啊! 此刻, 一楼的声控灯早已熄灭, 但神祇的化身周身散发银辉,恍若一轮在室内升腾而起的月光。 祂的外形, 既让人联想到那片神异的、莹润剔透的蛇鳞, 也像是皎洁的月光投射在白纸上,又被人小心翼翼地剪裁成人形, 飘落到世间行走。 美丽而冰冷, 带着一种遥不可及的圣洁感, 使人望之生畏。 小罗同样是如此,她蹲下收拾好仪式现场, 接着就低着头不动了。 面对神明的一缕化身亲临,她不敢贸然出声, 也不敢抬头窥视,只能僵硬着站在原地。 却不料, 那道仿佛由月光凝聚的人影翩然而至,语气一如既往地温和:“走吧。” “……嗯?”小罗茫然地发出一个音节。 “回‘家’,”祂淡淡地说,“我现在的身份,对应着你在副本里的父亲。” 小罗一时失语,感到肩头压力巨大。 惶恐啊! 这可是一位强大的神祇,她怎么有资格称祂为父亲…… 或许是看出了她的惊恐,叙事者先生的化身轻笑一声,安抚道:“你不必如此惊恐——你应当知道,我对于我所投以关注的人类,大多较为宽容。” “而我也并非完全是祂,你可以暂且将我看作……一个普通的高位异能者?” 祂说得很随意,小罗却欲言又止:难道高位异能者就是很常见、很烂大街的存在了吗? 无论怎样,这都与大众理解中的普通无关吧! 虽然心里觉得这很有槽点,但小罗还是忍住了没有出声。 她只能默默说服自己,对神明来说,高阶异能者的确是不值一提的存在…… 神明化身低低地笑着,宽和而光辉的表象下,似乎短暂地、不加掩饰地暴露出内里的恶劣: “况且,你不觉得这样很有意思么?” 祂没有说下去,但小罗怔了怔,却能自动补全祂的话中之意。 这个副本对玩家而言危险至极,可对祂而言,或许就像一个精巧的小剧场,每个个体都各司其职,扮演着各自的角色,心怀鬼胎地相处着…… 如同一场荒诞而真实的戏剧,也让小罗联想到童年时玩的“家家酒”。 看起来,神明化身似乎确实对此兴致盎然,祂模仿着人类的步伐,缓缓拾级而上,心情似乎还算愉悦。 小罗小心地跟在祂身后,就像在追逐一轮银月的虚影,光辉照亮昏暗的楼道。 在不知不觉中,她也放松了一点,至少可以如常行动了。 ‘化身先生的性格,似乎并不沉闷,温和的态度和叙事者先生本尊很像,但好像要少了一点稳重,更加……呃,活跃、恶趣味几分?’ ‘化身先生这样微妙的性格差异,其实显得挺可爱的……打住!用这样的词来形容一位神明化身,未免有些不敬了!’ 小罗悄悄拍了拍自己的脑袋,止住刚才突如其来的不敬想法。 她不断告诉自己,不能揣测、评价神明。 但小孩子的思维方式本就极具发散性,思绪像是断了线的风筝一样,不受控制地越飘越远: ‘虽然现在记不起来具体的细节,但在模糊的印象里,似乎在叙事者先生有兴致予以指导,与人交流的时候,同样从不吝啬于话语呢……’ 小罗分神想,‘也对,我们对于祂而言,可能就像一本书里感兴趣的角色,或者是路边偶遇的猫猫狗狗一样吧?’ ‘因为我们全然无害,所以无需戒备和隐瞒,一切都随心所欲行事——这样就不难理解,祂在某些时候的异常温和、宽容与健谈了。’ 不得不承认,小罗心惊也钦慕于祂的强大与恣意,仿佛所有世界、所有色彩,都是为祂所敞开的剧场。 这么想着,小罗认真地点点头,附和着易逢初的恶趣味发言,恭敬道:“能够使您尽兴,是它们的荣幸。” 易逢初微微一顿,心想:学姐真是越发有资深信徒、官方教会成员的沉稳班味了…… 恍若月光构成的高挑白影像是没有重量似的,掠过层层台阶,很快就停在401室门口。 祂还没动作,小罗就已经很自觉地向前半步,替祂敲响大门。 整一套动作如行云流水,并且全程没有越过易逢初站着的位置,始终恭谨万分地停在斜后方。 姿态之娴熟,要是真的存在命运教会,以学姐现在的熟练程度,简直可以直接前往报到,上岗工作。 在大门敞开之际,易逢初这么想着。 …… 门后,“妈妈”还维持着急切开门的动作,表情古怪地怔在原地。 透过两条缝成黑蜈蚣的眼睛,它的视线落到眼前有些陌生的银白身影上,内心的违和感和危机感不断扩大。 这令它下意识向后退了一步,莫名有种想要关上门的冲动。 它的“丈夫”——以前是这个模样的吗? 它困惑地想。 “妈妈”努力回忆着,但过往的记忆皆如蒙上了一层云雾,看不真切; 待茫茫雾气散去,记忆中的人影就被凭空替换,仿佛旧相册里的人被一一剪去,然后黏贴上了另一个人。 对,是这样…… 它的“丈夫”,好像确实是这个模样的。 可是为什么,刚刚有那么一瞬间,它忽然觉得对方如此陌生? 理智和直觉,顿时在“妈妈”的脑海中拉扯起来。 虽然它在记忆方面找不出任何错误,但它毕竟是因副本而诞生的怪物。 ——而怪物最为信任的,就是自己的直觉。 所以,哪怕过往的一切记忆都告诉它,眼前的人影确实是与它共生的“丈夫”,但它仍然用力攥紧门把手,想要立即关上大门,把给它带来威胁感的存在拒之门外。 易逢初勾了勾嘴角,上前一步。 “亲爱的……” 祂表现得就像一位性情温润、好脾气的丈夫,开口道,“不让我和孩子进去坐坐么?” 祂的语气仍然温柔,但一手却已经拦住门槛,阻拦住“妈妈”潜意识里想要关门的行为,姿态呈现出一种强硬的侵略性。 似乎祂的温柔,也仅仅出于个人的习惯和礼仪,而并非真正体谅旁人的感受。 听到那个过分亲昵的称呼,“妈妈”莫名心底发寒,身体惊惧地颤了颤。 它总觉得,对方的话语就如同一条柔软而致命的蛇,缓慢顺着它的脊背往上攀爬,直至环绕住它的脖颈,缠绕得令它无法呼吸,直到失去生命…… 就在它僵硬在原地的这一会儿,易逢初已经自然地迈进大门,小罗紧随其后,像一条乖顺的小尾巴。 祂姿态闲适地坐到沙发上,反倒是“妈妈”拘谨局促地站在门旁边,微微缩着脖子,一副畏畏缩缩的样子。 若非小罗知道实情,她必然会误以为“妈妈”是初来乍到的外来者,而化身先生才是这个家真正的主人。 小罗不愿意留在气氛沉闷的客厅里,更不想作为在场最弱的存在,掺和进一个怪物和一位神明化身之间的纷争中。 于是她随口找了一个理由,飞快躲进房间里:“我、我先回房间写作业了。” 这下,客厅里只剩下易逢初和“妈妈”面面相觑。 “妈妈”也不明白它为什么这么害怕,它只知道,自从“丈夫”进门的那一刻,它的身体就从未停下过颤抖。 就像被蒙住双眼,牵到屠宰场的羔羊…… 闪着寒芒的屠刀还没有真正落下,羔羊的四肢就已经颤颤巍巍地跪伏在地了。 未知的恐惧仿佛把“妈妈”的心扔进了油锅里,烹煮、煎熬,让它逐渐表现得躁动不安。 但它当然不敢在易逢初面前发泄出来,只能拼命找些别的事情做,以便转移注意力。 所以,易逢初坐在沙发上,眼睁睁看着它勤勤恳恳弯着腰,把他面前的茶几擦了三四遍,一整块玻璃都被擦拭得干净如新。 地面同样被来回拖了两遍,变得一尘不染,然后它又给他手磨了一杯热气腾腾的咖啡,泡了一盏茶,倒了一杯热水…… 显然,它有些拿不准易逢初会更倾向于什么饮品,于是索性全部都准备好,端到他面前了。 易逢初:“……” 不至于吧,他看起来有这么挑剔,有这么凶恶吗? 这让易逢初都有点看不下去了——更何况,“妈妈”一直在他视野边缘转来转去,让他看着也心烦意乱。 于是,银白光辉凝聚的人影朝着“妈妈”颔首,说道:“没什么事的话,你就坐下吧。” “我,我吗?” “妈妈”显出受宠若惊的神色,但它不敢靠近易逢初,飞快摇摇头:“您坐就好,我去卧室打扫一下……” 看着它匆匆钻进卧室的背影,易逢初不禁叹服。 哪怕他平时有洁癖和轻微强迫症,极度厌恶肮脏、不整齐的环境,也觉得这个怪物实在是太勤奋太讲究了。 第68章 借着打扫卫生的理由, “妈妈”得以暂时逃离那让它感到危险的对象,躲进主卧。 这整个家庭的布置,都是根据罗笙乐童年的印象生成的。 或许是由于她对幼时父母房间的记忆较为模糊, 主卧的陈设极为朴素简单,只有最基础的衣柜、双人床和两个床头柜。 “妈妈”来到床边,明明它只是没有心脏的怪物,但此时此刻,它仿佛能感受到胸膛内惶惶不安的震颤,许久才缓过神来。 ……门外的那位, 究竟是什么存在? 这样恐怖的威慑力,真的可能来自于它的“丈夫”吗? 思忖片刻,“妈妈”忽然想到什么, 立即打开床头柜翻找起来, 最后找出一张相片。 这正是失忆前的罗笙乐, 曾在帖子里提到过的照片,它的内容能够直接反映整个副本的情况变化。 正如罗笙乐的记忆逐渐被副本影响时, 照片上的孩子会长出与她本人越来越相似的面容; 如果“爸爸”这个角色出现偏差或变动, 那一定也会反映在这张相片中! “妈妈”捧起照片,心情既激动又害怕, 一时之间, 它的手指竟有些颤抖。 只见相片中, “妈妈”怀里抱着一个襁褓,与那抹银白的人影一同站在正中的位置。 在两位家长身侧, 还站着一个看身形大概十多岁、背着红书包的孩子。 原本,孩子脸上的五官几乎就要完全成形, 等到它完全变成罗笙乐小时候的模样,也就是玩家彻底被同化, 永远留在副本里的“死期”。 但就在今天,变故陡生——“妈妈”也难以理解到底发生了什么,让它的乖女儿忽地又清醒过来,记起了玩家的身份,变得不再是那么乖巧可爱了。 同化进度倒退之后,相片中的小孩自然就重新变得面容模糊,成为一个没有脸的怪异影子。 “怎么会?难道真的是他?” “妈妈”的目光久久停在相片里,它身旁的银白人影上,难以置信地嘀咕着。 细看一会儿,它蓦地发觉不对:在它的印象里,这是一幅完美的全家福,所有人的站位和角度,都严格符合摄影的美学,构图和谐。 但在现在的照片里,银白人影独自站在一边,其余家庭成员都离他有一段距离,像是有一道无形的分割线将他们隔开似的…… 还有照片视角的高度,所有人头顶上莫名其妙空出来一截,这又是为什么? 就好像,照片里本应该有另一个看不见的人,而这个人的身形异常高大,所以摄影时才不得不拉远距离,否则不能拍进那人的全身。 ——这张相片不正常,或者说,很古怪。 想着想着,“妈妈”伸出一根手指,用尖而长的指甲划过照片,在表面留下深深的痕迹。 它根据其余家庭成员与银白人影之间空出的距离,以及透出违和感的视角高度,用指甲划出了一个人的虚影—— 一个高大笨重如山丘的虚影。 它莫名觉得熟悉,似乎这才应该是它所熟悉的“丈夫”。 “他、他果然是假的……” “他到底是谁?来自哪里?想要做什么?” 居然连作为副本核心之一的全家福都能影响,这完全超出了“妈妈”的想象。 因为根据它诞生以来的认知,它都根深蒂固地坚信,全家福反映的事物是绝对正确的…… 在以前,它根本没有想过,如果有一天连这条底层规则都不可信,甚至它自身的记忆都被篡改,那它还能相信什么? 无数疑问瞬间占据了“妈妈”的脑海,让它不知不觉地出了一身冷汗。 它双手攥拳,低语道:“咒噩之父保佑,一定不能让他发现……” 它可以确定,无论对方的真实身份是什么,都绝不是它所能够抗衡的。 所以为了自保,它现在唯一能够做的,就是继续装作一无所知的模样,一定不能让银白人影发现,它已经发现他的身份有异了。 就在这时,一道声音自“妈妈”身后响起,令它顿时僵硬在原地: “不能让我发现……什么?” 祂饶有兴致地询问道。 而“妈妈”根本没有听到祂的脚步声——祂来得如此毫无声息,甚至不知道祂究竟旁观了多久。 刹那间,冷汗自“妈妈”额边滑落。 直觉告诉它:还没等到玩家被同化,它的死期就已经近在眼前了。 …… 另一边次卧里,小罗刚刚写完作业,看了一眼书桌上的电子钟。 现在是晚上八点半。 按照平时的规律,已经到了她需要把“妹妹”背回卧室的时间。 以往,她需要忍耐着背后肉球那滚圆、光滑的触感,以及“妹妹”不知道从哪里发出来的刺耳啼哭声,把它安放进床底下的小盒子里。 而在夜晚,“妹妹”还会在床底下不安分地抓挠床板——明明就小罗所知,它根本没有手也没有脚,但它偏偏就会在夜深人静的时候,鼓弄出一阵指甲磨过木板似的噪音。 那噪音近在咫尺,仿佛就位于小罗耳旁,可她偏偏不能睁开双眼,甚至不敢移动分毫,只能装作已经熟睡。 ——不过随着叙事者先生化身的降临,这一切烦恼,似乎都迎刃而解了。 直到现在,小罗都没有再看见“妈妈”在屋内徘徊的身影,“妹妹”同样毫无动静。 家里安宁得有些不习惯,小罗甚至特意跑到餐厅转了几圈,朝着餐桌下的阴影呼唤了几声:“‘妹妹’,还在吗?” “快到你的睡觉时间了,要不要姐姐把你背回去?” “真的不在?怎么都不吱声?” “……” 餐桌布下,仍然只有死一般的安静。 小罗四处张望,也不确定“妹妹”究竟滚到哪里藏起来了。 估摸着它大概没有再掀起风浪的胆子,小罗就安心地享受起难得的自由休息时间,回到卧室刷论坛。 №707: 可恶,好好奇楼主那边进展如何了! №708: 我会一直憋气,直到楼主回复我们为止! №709: 真的哈哈哈哈,这还是我第一次对其他玩家的游戏进程这么感兴趣…… №710: 毕竟楼主这边的元素过多了——失忆、神眷、阴谋、仪式召唤,这放到小说里都能写个十章。 №711: 目测这个帖子的后续精彩程度,应该足以和隔壁新手求助区神贴并肩…… №712: 隔壁哪个?(茫然) №713: 疑问+1,不怎么混新手区,哪个好心人来指个路? №714: 是这个帖子:#【新手求助】和同学一起来到深山考察,面对神性污染该如何求生?# №715: 好巧,上面这个帖子疑似也和那位命运冕下有关…… 祂最近的动静确实不小。 №716: 也不知道楼主那边,会不会又有哪位高位存在要倒霉了(笑哭) №717(楼主): 感谢大家的帮助,我回来了! 目前我成功凑齐了仪式素材,并完成了仪式,现在的处境大概是前所未有的安全! №718: 只尝试一次,就成功完成了沟通仪式? 那楼主要么是深受神明眷顾,要么是在仪式领域很有天赋了。 №719(楼主): emmm不是。 №720(楼主): 其实,我完成了两次仪式,一次沟通仪式加强了联系,还有一次是召唤仪式,恭迎了我主的化身降临…… №721: 啊?啊?? 不是姐们儿,你说你完成了什么? №722: 楼主,我要哭了,我真的要哭了—— 我潜心研究各种仪式十余年,但最终还是败给了这种神眷/天赋流(大哭) №723: ……真的,那位冕下轻轻一降临,仪式学的大伙儿白干几十年,道心崩溃了。 №724: 白干+10086,不说了,我要去找我的红鼻子了(小丑脸) №725: 神明化身都下场了,目测又要有一个副本被彻底玩坏,从此消失在大众视野了。 №726 咕噜呱: 那楼主应该不会再遇到危险了吧?也算是好事。 №727: 有点感慨啊,之前还小心翼翼对我们问这问那的小楼主,忽然就长成了神眷者,以后应该就看不到楼主叽叽喳喳问问题的样子了吧。 №728: 苟富贵,勿相忘啊楼主! №729(楼主): 不,我其实还是有很多问题需要请教大家指导的! №730(楼主): 比如,我是说如果—— 出于某种原因,一位接近神的高位存在,以我在副本中的“父亲”身份出现,而且ta随口表示我可以用平常的态度与祂相处…… №731(楼主): 那我应该如何称呼对方,才能显得既恭敬,又不过于拘谨呢? №732: 什么!你是说“命运”的化身现在是你名义上的父亲?! №733: 这句话我已经说过一遍了,但还是想重复一遍:苟富贵,勿相忘啊楼主! №734(楼主): 诶?为什么你们都猜测,我说的是叙事者先生啊! №735: “叙事者”,原来祂倾向于让信徒们如此称呼祂?还真的挺平易近人的…… №736: 回楼主,这难道不是很明显吗?上面刚刚提到化身降临,你现在就问出这个问题(笑哭) №737: 还有楼主故意打码的“ta”,正常的人称他她它都可以直接打出来吧?打码属于是此地无银三百两了…… №738: 第69章 光线昏暗的卫生间里, 水流从水龙头中涌出,哗哗作响。 一道银辉环绕的人影正站在洗手台前,慢条斯理地清洗着双手。老旧的白炽灯在上方忽明忽暗, 唯有祂周身是一片稳定的、柔和的光芒,如同一捧皎洁的月光,透出一种非人的美感。 虽然祂全身都被淡淡银辉覆盖,看不清具体面目,但仍然能勾勒出祂十指修长有力的轮廓。 在洗手台旁边,静静放着一张相片, 相片边角沾着几滴暗红的血迹,看着有些触目惊心。 这是一张全家福。 照片中,“妈妈”的脸已经被抠去——在原本应该是它脑袋的位置, 只剩下一个骇人的黑洞, 暗示着它的结局。 易逢初低下头, 看着冲刷过双手的水流从淡红转变为清湛,残留的血腥味被彻底冲入下水道, 取而代之的是洗手液散发的清香。 确认已经把双手染到的血迹洗干净之后, 祂满意地拧上水龙头。 【……你知道吗。】 手机的声音幽幽响起,【你现在的样子, 特别像人类恐怖电影里的变态杀人狂——还是那种在作案之后, 面不改色地在受害者家里清洗现场的冷血类型。】 易逢初若无其事道:“杀怪物的事, 那能叫杀人吗?” 谁让“妈妈”在祂面前赞美咒噩之父的模样那么碍眼呢? 故而,祂本可以指使身上新增生出来的小蛇一口吞下“妈妈”, 却在半途没忍住绞紧了它……这才不慎让它体内喷溅出的血液弄脏了双手。 易逢初抽出纸巾,耐心地清理完相片表面的血迹, 然后拿起来细细端详。 目前为止,这整个副本里一共有三个主要的场景, 它们都是根据罗笙乐的记忆和意识具象而成的。 这三个场景分别为:家、学校和两者之间的道路。 而这张相片,似乎就是“家”这部分场景的规则核心。 当易逢初的目光停在相片上的时候,祂眼前瞬间浮现出密密麻麻的深黑字迹。 这些字在空气中微微蠕动,如同一条条活蚯蚓,每一个字符里都蕴含着诅咒领域的力量,书写、制定了一切有关“家”的规则。 此刻,这些规则都毫无保留地向易逢初敞开,让祂洞悉该场景内的所有规则,其中包括罗笙乐已经发现并总结出来的生存规则,也有她不知道的隐性规则。 譬如—— 规则第一条,这是一个温馨和谐的家庭,作为“妈妈”和“爸爸”,需要温柔对待你们的孩子。 规则第二条,一旦有机会,请尽可能杀死你们的长女,这样你们才能成为真正的一家人。 规则第三条,你们的第二个孩子,生下来就是死胎,请照顾好它,喂食它血肉,让它快快长大。 规则第四条,“爸爸”只有在晚上19:00~次日清晨8:00的时间段之内,才能出现在家里,其余时间你都在公司,哪怕公司并不存在。 规则第五条,“妈妈”和“爸爸”都不得离开居民区,违者即死。 规则第六条,所有人必须信仰并赞颂伟大的咒噩之父,违者即死。 …… 易逢初的视线久久停留在这些规则上。 或许是察觉到祂不同寻常的停顿,手机出声询问:【你注意到了什么?】 “我发现,这些规则似乎不只是在束缚玩家的行动……它们同样在限制npc。” 咒噩之父列出这么多规则的行为,简直像是人类建设动物园时,小心翼翼地为猛兽们设置不同的活动区域和园区范围,既是圈养,也是对人类自身的保护,唯恐某一天凶猛的动物会逃脱掌控。 猛兽对于手无寸铁的人类而言的确存在危险性,做好安全措施无可厚非; 可是咒噩之父对待自己的造物,却维持着如此谨慎严苛的态度…… 这是否影射出祂极度不安、多疑的心理? 易逢初若有所思道:“看得出来,祂已经草木皆兵,神经衰弱了,大概睁眼闭眼都在幻想有人要害祂。” “明明这么胆小,居然还敢觊觎不属于祂的东西……” 说着,易逢初回想起先前手机对咒噩之父的称呼,顿时觉得贴切:“果然是小老鼠,一个畏畏缩缩的小偷。” 轻轻哼笑一声,易逢初伸出手,指尖抹过那些悬浮在相片之上的规则。 霎时间,银色的光辉向深黑的规则蔓延,开始尝试对这些文字进行抹消与修正,重新写出全新的规则: 【规则第一条,这是一个温馨和谐的家庭,但并不存在“妈妈”这个角色。】 【规则第二条,已被删除。】 【规则第三条,第二个孩子生下来就是死胎,永远没有长大的可能性,无需照顾它。】 【规则第四条,作为家中唯一的家长,“爸爸”的活动时间是自由的。】 【规则第五条……】 一直修改到第五条规则时,却无论如何也无法真正更改,最多能做到把“妈妈”删去,变成【“爸爸”不得离开居民区,违者即死】。 “改不了,是因为爸妈两个身份都是诞生在这个场景里的怪物,无法进入别的场景么……” “可惜,本来还想今晚就去学校逛一逛呢。” 嘟哝一声,易逢初收起相片,起身往外走。 此刻是副本时间23:07,明天还要早起去学校的小罗已经沉入睡眠,屋内灯光全部熄灭,被一片黑暗笼罩。 由于易逢初现在的这具分身光看外表也不像是人,祂就不再执着于维持正常人类的作息,而打算改为神性生物的作息——好好利用夜里的时间探索一下居民区附近。 银白人影仿佛没有重量,轻轻穿过走廊和客厅,走向大门。 就在易逢初经过玄关的时候,一把挂在衣架上的长柄黑雨伞忽然晃了晃,掉落在地,发出突兀的响声。 易逢初脚边一顿,若有所思地望向那把黑雨伞。 根据祂的经验,一切巧合放到祂身上,或许都不是巧合,而是命运的指引。 无需祂动手,幸运自然会殷切地为命运的主宰引路,引祂走向最好的方向。 所以……难道是命运在提醒祂带伞? 总不可能是怕祂淋到雨这种小事吧? 尽管心存疑问,易逢初还是听从直觉,捡起了黑雨伞,暂时像拄着手杖一样斜支着伞柄。 出了门,白影就像一抹一掠而过的月光,从四楼走到一楼,再步履悠闲地迈向楼外。 所过之处,大门尽数紧闭,甚至隐隐像是有生命的物体一样颤抖,连李婆婆常年敞开的102室门也同样合上了,整栋居民楼都透出一种难得的老实安分。 对此,易逢初却感到有几分遗憾。 其实祂有时候还是很欢迎出现一些变化,来搅动祂平淡无奇的日常的——可惜大家好像都很谨慎,都很惜命,很少见到像虚构作品中的炮灰式人物跳到祂面前。 居民区面积并不大,一共只具象出了罗笙乐童年印象比较清晰的三栋楼,再外侧就是一圈绿化和小区围栏,没见到有什么新奇的东西。 易逢初还想再往外走,但直接被一道无形的屏障拦住了,因为按照规则,“爸爸”是无法离开居民区的。 祂只能失望地止步,继续在居民区慢悠悠地散步。 副本中危机四伏的夜晚,此刻竟显出几分静谧的夜色。 清风徐徐,月光轻柔,所有居民都不约而同地选择把这份美好留给易逢初一人,不愿意出来打扰。 不知过了多久,手机忽然说:【还有一分钟,就十二点了。】 易逢初随意地应了一声,没有回“家”的意思。 【……你特意留在外面,是想等待什么?】 易逢初回答:“其实我刚刚降临时,就有点好奇一个问题——” “之前假学姐说过,这个副本里的场景和规则,都会根据外来者的记忆变幻。” “那现在的我借用了‘爸爸’的身份,本质上还属于外来者吗?我的潜意识,还会不会对副本产生影响?” 手机警觉:【所以你想干什么?】 它早该猜到的,易逢初今晚静悄悄溜达这么久,必定是要作妖! “别紧张啊,”易逢初微笑着安抚它一句,“我只是想看看,这个副本会根据我的记忆具象化出什么?” “刚才副本一直没有任何变化,我猜有两种可能,第一是我不算在外来者之列,具象化无效;第二则是,副本或许会在某个特殊时刻,集中发生变化,比如,今明两天的新旧更替之时……” “现在快到十二点了,就让我们看看是否会有新变化产生吧。” 【我只警告你一句,】沉默片刻,手机道,【如果是从你的记忆里具象化,那大部分东西可不会像罗笙乐记忆的具象化那么好对付——你以前的朋友或对手,呵呵……】 “反正命运没有阻拦我,只是给我递了一把伞,那就试试呗。” 易逢初拄着长柄黑雨伞,漫不经心地回答。 嘀嗒,嘀嗒,嘀嗒…… 终于,分针又转过一圈,与时针重合,共同指向十二点。 瞬间,易逢初感到有一个全新的场景交叠在了居民楼场景之上,逐渐开始形成、运转。 祂没有破除这个新生的场景,反而耐心地等待它成形—— 接着,易逢初周身的温度顿时升高,一股温热而腥臭的气息同时铺面而来,眼前的景物被茫茫黑暗所淹没。 回头望去,果然,祂身后的道路也消失了,一道厚实的肉质墙壁挡在后方。 肉壁上面遍布着细小的血管,时不时还翕动或痉挛两下,如同生物组织在呼吸或行动时的自然反应。 第70章 “蛇是野外一种常见的食肉动物, 不知道读者们是否观察过蛇类的捕猎活动呢?” “众所周知,蛇类不会像虎豹等猛兽一样撕咬猎物,不会在给猎物开膛破肚的过程中, 把自己搞得一团糟——它们惯用绞杀、生吞和伏击这些手段,致命而优雅,似乎贯彻着它们独有的捕猎美学。” “而笔者今天想要分享的旅行轶事,同样与蛇有关。” “在笔者途经第二维度鼎鼎大名的凛冬花平原时,意外见到一只从山崖摔落,折断脖子咽气的羚羊。” “笔者一时兴起, 忽然想观察一番野外动物的日常生活,于是便驻足在尸体附近。很快,新鲜的羚羊尸体散发出浓郁的血肉香气, 吸引来饥肠辘辘的鹰鹫, 啄食它的眼球、撕咬开它的肚皮, 惬意地饱餐一顿。” “在秃鹫离开之后,笔者本以为, 这就是这场宴席的末尾……直到笔者发现, 在羚羊那被鲜血浸透的绒毛下面,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蠕动。” “好奇心作祟之下, 笔者扒开了羚羊尸体的腹部, 看到了挤在它腹中的生物——那是一条蛇。” “蛇正挤在比它的体型大无数倍的羚羊腹中, 张开嘴吞下羊的内脏,先是肺, 然后是肝,接着是心脏……” “怪不得许多宗教典籍, 都会以蛇为狡猾、智慧的意象,不得不承认, 它们或许生来就是最为狡诈阴狠的狩猎者。” ——节选自《费奥多拉法尔旅行手记》 …… 易逢初抬起头,仔细地观察着四周环境。 肉壁呈现出一个舒缓的弧度,在祂头顶构建成拱形的结构——易逢初判断出,祂此刻所在的应该是一条漫长的甬道。 光是这一个不知道是胃部管道、还是其它什么器官的部位,目测就有十余米的直径,就像人为开凿的穿山隧道一样空间宽阔,很难想象这具躯体的主人完整形态是多么庞大。 不远处,还时不时传来液体滴落流动的声响,“嘀嗒、嘀嗒”地回响在寂静无声的甬道中,如同时钟单调的计时。 这里几乎没有任何光线,但易逢初本就不依靠光视物,祂眼尖地发觉身前的肉壁一角,歪歪斜斜地画着一道道“一”,似乎是有人曾在这里记录日期。 易逢初走近端详,抬头往上看,只见这些“一”密密麻麻地自下而上,一直延伸到甬道顶部,字迹从起初的清晰端正,逐渐变得凌乱潦草…… 密集的笔画仿佛织成了一张细密的网,几乎要将易逢初密不透风地包裹起来。 沉默地凝视片刻,易逢初忽然开口:“我不喜欢这里。” 这条甬道,在给祂带来一种似曾相识之感的同时,也如涌起的海浪一般,卷席着巨大的孤独冲刷在心头。 祂想,曾经的自己也许曾经在这里等待很久很久,久到把这里画满“一”。 这种环境本身就像一把无形的剔骨刀,一点点剥开皮、剁下肉、劈开筋、放干血,直到连骨头都被磨尽,再在痛苦的余波中,用这一地狼藉塑造成另一个陌生的,兽性的自己。 久而久之,恐怕连属于人的心绪和情感都会尽数泯灭吧。 易逢初听见手机似乎发出一声叹息,随后它问道:【现在你打算做什么呢?】 易逢初神色淡了下来,一时间竟如一尊无悲无喜的塑像。 “当然是,除掉让我不悦的来源了。”他回应道。 话音刚落,就有无数蛇自银白的光辉中增生、成形。 原本还能看出人形的影子瞬间化为狰狞的蛇巢,其中最细的蛇有碗口粗,最粗壮的蛇则远远超乎人类的想象。 它们口中吐出发怒似的“嘶嘶”声,如同进攻的前兆,接着便沿着肉质甬道的四面八方游走攀爬,朝着各处张开血盆大口,撕咬而下。 群蛇一反往常的进食习惯,逐渐从敌人的身体内部开始,一点点吞噬旧神的脏器、血肉、经脉…… ——这是一场自内而外的啃食,仿佛沙石填海一般,过程漫长缓慢,却不可逆转。 由于蛇的数量实在是太多了,一个个血窟窿很快就遍布目力所及之处,群蛇顺着翻开血肉的创口,齐力向外钻去,雪白的鳞片难得地沾染上类似于血液的金红液体。 有些蛇身形灵巧,钻的速度快,没过多久就连尾巴尖都缩进血窟窿内部,继续向外、向外、向外…… 不断地撕咬,然后钻出去。 甬道器官的主人似乎同样感受到了身体内部细密而绵延不绝的痛苦。 肉壁开始剧烈颤抖和痉挛,整个空间随着摇晃颠倒,似乎是其主人正在哀嚎着翻滚、乃至于用身体撞击地面,以缓解痛觉。 一阵地动山摇,像是剧烈的地震般袭来。 但银白的人影被无数蛇身支撑在半空,稳如磐石,任凭旧神如何翻转庞大的躯体,祂的身影都纹丝不动地停滞在半空,像是一轮永不动摇或坠落的银月。 群蛇仿佛就是易逢初最可靠的耳目,最灵活的肢体,也是最好用的武器。 渐渐的,旧神的反抗似乎渐渐微弱下来。 摇晃的动静逐渐消失,只有肉壁和血管轻微的起伏,可以看出祂仍然保有生命。 ——但很快,就不会有了。 因为,易逢初感受到,已经有一条蛇爬到了旧神深黑的心脏前,鎏金眼瞳一眼不眨地盯着心脏跳动的频率。 随后那条蛇身暴涨为数倍大小,张开口时獠牙还沾着鲜血,朝着心脏一口吞下。 旧神滚烫的鲜血纷纷扬扬洒下,像是下了一场金红色的大雨。 雨滴擦过易逢初环绕着银辉的身影,却始终无法将祂染上猩红。 厚实的肉壁在合力撕咬下,变得越来越薄,最终甚至隐约透出外界的光线。 预感到某个节点已经来临,易逢初一手握着长柄黑雨伞,来到某处血肉模糊的创口前,高高举起雨伞,然后—— “噗呲”一声,祂毫不留情地将创口彻底撕裂,坚硬冰冷的铁质伞尖戳出皮肉,留下一个透光的孔洞。 “应该差不多了……” 易逢初观察几眼,轻声喃喃道,然后再次把伞尖捅进孔洞,手掌用力,向下划去。 祂似乎听见了一声模糊的尖锐喊叫,血肉在祂面前破开一人高的豁口,敞开一道通往外界的“门”。 更多金红的血雨兜头淋下来,易逢初嫌弃地皱了皱眉,撑开雨伞挡在头顶,在一阵液体哗啦啦撞击到伞面的声音中,祂缓步走出那道被生生剖出来的血肉之门。 踏出的刹那间,易逢初本还想回头看一眼,瞧瞧曾经让自己甘愿与世隔绝潜伏这么久的旧神究竟是谁,又会是怎样的庞然大物。 但具象而成的场景不堪一击,在瞬间便崩塌消失。 易逢初只来得及看见一个如山峦般绵延不见尽头的黑影,额头似乎有两只螺旋的尖角,令人联想到神话故事中的恶魔化身。 “……山羊?” 祂刚刚吐出一句猜测,便回到了原本属于罗笙乐回忆的场景中。 宁静的居民楼再度出现在祂面前,微凉的夜风徐徐拂过,带走祂周身若有若无的血腥味。 叹了一口气,易逢初撑着伞往“家”走,金红色的血液仍然在顺着伞沿淌下,滴滴答答落了一地,勾勒出祂行经过的痕迹。 …… 难得没有半夜站在床头,脸贴脸端详她的“妈妈”,以及坚持不懈地在床底抓挠床板的“妹妹”,小罗在安睡之余,竟感到几分不习惯。 这么安全而静谧的睡眠环境,是她能够在副本里拥有的吗? 或许是习惯了不安稳的睡眠,小罗还是在夜深时意外醒了一次。 迷迷糊糊地坐起来,她下意识在心里由衷地感叹一句:“赞美命运……”然后就摸索着墙壁爬下床,打算去客厅倒一杯水。 路过空无一人的客厅时,小罗忽地清醒了几分,一个问题溜过她的脑海: 叙事者先生的化身……去哪里了呢? 难道是出去了? 不愧是神明化身,就这么冷静从容地走入了黑夜,这可是副本最危险的时刻。 她进来这么多天,一到晚上就被“妈妈”等怪物紧盯着,都没敢看过外面一眼…… 小罗一边感叹,一边又有点克制不住好奇心,两胳膊趴上窗沿,往下张望几眼。 这时窗外的云层恰好遮蔽了月光,无星无月的夜晚像是一潭寂静的死水,幽幽的凉意将万事万物包裹。 万籁俱寂,楼底下没有灯光,唯有一抹轮廓似是青年的银白人影散发出柔和光芒,像是一柄凛冽而清寒的利刃,劈开了混沌无边的黑夜。 小罗愣住了。 她只是随意看看的,根本没想到居然这么巧,一眼就看见了化身先生归来的身影。 不过,祂这是撑着伞吗? 外面明明没有下雨啊? 残余的困意令小罗的脑袋不像往常一样转得机灵,她被人类原始的好奇心驱使,竟没有第一时间回避视线,而是再度凝神望去。 隔着一段距离,她看清神明的化身手中应该是执着一柄宽大的长柄伞,深黑的伞面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只是隐约有什么火焰一般闪烁着红光的东西顺着伞面流淌下来,滴落在地上。 目光停留几秒,小罗倏然呼吸一滞。 那种红红的东西,好像是某种液体。 那么,什么液体会是近乎红色的? ——鲜血。 小罗只能联想到鲜血,而且考虑到这液体的颜色还与众不同,透出异样的微光,红中带金…… 她认为,这大概率是某种非人类的鲜血。 今夜没有下雨,但神明的化身却撑着伞,在伞外降下一场充满杀戮意味的猩红之雨,淅淅沥沥淌了一地。 第71章 第二天清晨, 小罗顶着两个浓浓的黑眼圈起床。 经过半个晚上的头脑风暴,她仔细对照了新手求助区那个帖子里透露出来的信息: 楼主自称在场同学都是民俗/宗教/哲学类专业——可以和a大新开设的宗教与哲学学院对上; 楼主说主讲老师被神秘力量影响蛊惑,带一干学生来到山区做研究——在小罗逐渐复苏的记忆中, 易学弟同样消失过几天,回来后说是跟着老师外出实地考察了,可以对上; 楼主描述中的e同学,神秘冷淡,平时话不多,但很可靠——这些特征同样符合易逢初在小罗心里的印象…… 小罗甚至注意到, 楼主发帖用的也是汉语,而在他后续与人闲聊回帖时透露的信息看,他同样是第三维度的原住民, 这范围再度缩小了。 而当小罗把易逢初和叙事者先生联系到一块儿后, 她居然发觉, 这位神明表现出来的部分性格,有时候还真的和易学弟有些相似之处…… 难道, 这就是传说中的父子相? “嘶——或许易学弟, 真的,有一些神秘的隐藏身份?” 如果这个猜测成立, 是否就可以解释叙事者先生对她格外友善的态度? 因为机缘巧合, 早已让她和祂看重的血裔相识…… 直到浑浑噩噩地站在洗手台前洗漱完, 小罗仍然深陷于震惊和疑惑之中。 来到客厅,神明化身已经悠然坐在沙发上, 双手展开一份不知道从哪里来的报纸,正在低头阅读。 今天, 祂收敛了浑身柔和的银辉,穿着一身与“爸爸”身份相符的白衬衣、黑西装, 衣领处一丝不苟地打着纯黑领带,袖口、衣角皆是整理得平平整整,找不到半分褶皱,看起来似乎是有点强迫症在身上的。 除了面部仍然像是氤氲着水雾的镜面一般,让人看不真切,祂的打扮和举止就像是一位教养良好的绅士,在清晨开启悠闲的一天。 小罗的脑海里浮现出昨晚那一幕,不禁视线飘向玄关。 那柄曾被神明握在手里的黑雨伞,此刻伞面上那奇异的金红鲜血已经流尽,干净地挂在门旁的衣架上。 小罗没有在空气中嗅到鲜血的气味,大概是伞早已经过清洗…… 呃,不会是叙事者先生亲自洗的吧? 一个疑问在小罗心中冒出来,又被她迅速掐灭,因为她根本无法把这种富有生活气息的举动,和一位神明联系到一起。 ‘不过,有强迫症和爱干净这点,好像也和易学弟很像——不不不,哪儿有说父亲像儿子的,简直是倒反天罡!’ ‘不对,我都在想一些什么乱七八糟的?’ ‘可能是因为熬夜,总觉得现在的注意力有些发散……不能再分心瞎想了!’ 小罗扶了扶缺乏睡眠的脑袋,一边羡慕化身先生这样无需睡眠的特质,一边慢慢收回脑海里乱成一团的思绪。 看了一眼时间,现在是7:26,对于喜欢提前到教室的小罗而言,这个时间点已经不早了。 于是她向神明化身礼貌地问好,然后随手从厨房里拿了几片面包片和一瓶牛奶,匆匆忙忙地背上书包,就打算出门了。 但小罗刚刚推开大门,就听见背后传来神明温和的声音:“等等。” 她立即转过身来,笔挺地站定了:“您请说,是有什么事情需要我做的吗?” 神明化身微微颔首:“我现在使用你‘父亲’的身份,暂时无法离开这片区域,所以我希望你能配合我做一个新的尝试。” 小罗点头,语气郑重:“一切皆以您的意愿为准。” 似乎是满意于她的顺从,神明化身的口吻中增添了几分笑意:“低头。” 小罗立即遵循祂的指示垂下头,看到门旁放着一个黑色挎包,看起来鼓鼓囊囊的,不知道里面究竟放了些什么。 “我希望你能试着将它带去学校,”顿了顿,祂补充道,“如果你发现,它无法穿过居民区与道路的分界线,那就把它放在地上,你独自去学校。” “是。” 应了一声,小罗拎起挎包就出门了。 她当然也十分好奇:神明特意嘱咐她带上的,会是什么东西? 是超乎她想象的厉害道具,还是带有祂力量的神赐之物? 呃,总不可能是昨晚化身先生杀了某种生物后肢解分尸,把遗体碎片交给她处理吧? 种种猜想在脑海中环绕,不知不觉中,小罗就已经离开居民区,走到通往学校的路上。 “很好,没有出现化身先生所提到的,东西无法穿过界限的状况,一切都很顺利。” 小罗喃喃自语着,完成了一项小任务,她的脚步不禁变得轻快起来,很快就走完一段路,来到公园旁边。 路过时,她习惯性地转头,视线越过护栏网,望向正在维修中的公园内部。 根据小罗的经验,这条路上的大部分异常,都会发生在傍晚的放学路上,包括只能看见影子的尾随者、凭空出现的第二条小路,以及邀请路人进公园玩的孩子们。 此刻也并不例外,在清晨的阳光下,公园里的场景一切正常。 卡通大象造型的滑滑梯表面落了一层灰,一旁的红色荡秋千被微风吹动,老旧的铁链发出一声声有气无力的吱呀声响。 “就是这里……在傍晚可能出现一群来历不明的孩子?” 这声音细声细气的,像是幼童的嗓子还未发育完全,显得极为稚嫩清脆。 面对耳旁响起的疑问,小罗起初没有察觉出不对劲,自然地点了点头,搭话道:“是啊,莫名其妙地怂恿人越过护栏,和他们一起玩……” 说到一半,她蓦地僵住,意识到问题—— 是谁,在和她说话? 吓得一个激灵,小罗循着声音的来源看过去,发现声音居然是从她手中的挎包里传出来的。 “你、您……”小罗震惊地结结巴巴半天,最后艰难地挤出几个字,“请问您是?” 她之前只是瞎想的啊,该不会包里真的有什么叙事者先生刚刚杀过的受害者吧? “是我。” 挎包中传出轻轻的笑声,神秘道,“让你带上包的是‘我’,在包里的同样是我。” 小罗大脑宕机一瞬,一时间失去言语。 片刻后,她才反应过来,有些不敢置信地压低声音:“您……您也是叙事者先生?!” 这么一想,对方谈吐间的语气确实挺像叙事者先生的! 只是音色相差太过巨大,这声音脆生生的,让她刚刚没能一下子认出来…… 黑色挎包中,顶替了“妹妹”身份的小分身:“……” “也”这个字,用得多冒昧啊。 好像叙事者是一种生物、一个种族似的——虽然以祂现在不断有丝分裂的状态,这么说也没错。 不过小分身也只是在心底默默吐槽,然后艰难地翻滚几十度,调整了一下在包里的位置,以求让自己以这个陌生的圆球姿态过得更舒服。 小罗反应过来包里的究竟是什么,顿时更加紧张,原本不重的挎包恍若变得重若千钧,让她总觉得怎么拿都不合适。 “您、您待在包里,不会感到不适吗?”小罗不安地询问,“我现在这个提包的高度、力道,还有行走时的摇晃程度,您都还满意吗?” 小分身是易逢初在这个副本里的分身二号机,为了方便,祂暂时给自己命名为“小逢”。小逢语气平淡地回答:“无所谓满不满意,我现在可以说是使用着你‘妹妹’的身份和躯体,没有四肢和五官,只是一个肉球罢了。” “放心,不会需要你一直拎着我的。目前的状况不会持续太久,我正在生长出更便于行动的肢体。” 小罗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一想到她手里拎着的,是存有叙事者先生部分意识的,有生命的肉球,她就觉得头皮麻麻的,鸡皮疙瘩都要立起来了。 ——这是人类对于反常识、反自然的事物的下意识排斥反应,但叙事者先生似乎就不存在这种心理。 祂好像总能适应各种角色,不仅是“父亲”,还是一个名为“妹妹”的球,祂都能泰然自若地接受,甚至以一种被装进包里的、像是什么分尸案受害者的视角与她对话…… 现在小罗开始觉得,祂所说过的“热爱戏剧和表演”,应该是真的了。 这位神明,或许是真的以万千世界为舞台,以众生命运为角色,沉浸式地观赏、参与一场场“戏剧”。 小罗木着一张脸,小心翼翼地把装着神明的包拎到学校,她尽量放轻呼吸和迈步时的动作起伏,希望运送得足够平稳。 ‘要是说出去,我也是运送过一位神明的人,遥遥领先同等级的玩家啊……’ 小罗如是想。 来到校门口,许许多多和小罗年龄相仿的孩子正有说有笑地进入学校,但这些孩子都有一个相同的特征——他们没有脸。 由于罗笙乐本人不可能清楚记得这么多同校学生的面孔,学校场景就对这些不重要的背景板npc做了模糊处理。 哪怕小罗试着和他们互动,这些孩子也只会做出最基础的回应,比如点头和打招呼。 只有她的同班同学npc和几位老师,有资格拥有各自的面容和简略名称,从外表上看接近正常人。 咳,至少比现在包里的那位更像人…… 小罗熟门熟路地找到班级所在的教学楼,提心吊胆地走了一路,她也不免感到疲惫,于是在楼梯和电梯之间果断地选择了后者。 “叮——” 升降梯到了。铁门在小罗面前缓缓敞开,露出空荡荡的电梯间。 第72章 “你面前的, 是正确的电梯吗?” 幼童般稚嫩的声线,与神明惯用的平淡冷静的语气形成极大反差,让小罗顿时一愣, 抬起的脚悬在半空。 她忽然想起来,失忆前的自己曾经总结过这么一条规则—— 「上学时,一定要走对楼层和教室,注意分辨电梯!一定、一定不能走进那间不存在的电梯!」 小罗缓缓收起即将踏入电梯的脚,视线环绕一圈,仔细地观察起来电梯内部的场景。 此刻留意去观察, 她果然很快发现了诸多异常: 比如,在小罗的印象里,以前的电梯都是按键在右侧, 左侧悬挂着一张公益广告海报; 但她眼前的这间电梯, 却是按键在左、海报在右, 甚至连海报上的文字都是反过来的,像是照片翻转之后的镜像。 另外…… 小罗的视线往下移动, 停在电梯地面上, 瞳孔骤然微缩,一阵寒意瞬间从脚底升起。 明明电梯内空无一人, 但是在电梯内光可鉴人的大理石地面上, 倒映出了重重影子——许许多多面目模糊的孩子肤色惨白, 肩膀挨着肩膀、胸膛贴着前面人的后背,拥挤地站在电梯间里。 小罗猛然抬头, 迅速后退几步。 虽然她只能看见这些孩子的倒影,可她仍然能够想象到, 此刻孩子们或许正隔着一道铁门的距离,面无表情地与她对视, 甚至隐隐期待着她走进电梯,永远与他们作伴…… “滋滋……电梯上行。” 十几秒的僵持之后,提示音中混合着古怪的电流声,铁门在小罗面前慢慢闭合。 而在电梯门旁的楼层显示器上,鲜红的数字开始跳动—— 1、2、3…… 起初速度和楼层都还算正常,然而直到超过教学楼共有的七层,数字却还在不停歇地跳动,而且越来越快、越来越快,仿佛一颗濒临癫狂的血红心脏。 15、16、17……18! 显示屏中的数字停在了“18”,颜色红得触目惊心,深深刻进小罗因紧张而缩小的瞳孔中。 她想,都说地狱十八层,那如果她毫无防备地走进电梯——她会被带往地狱吗? 要是没有叙事者先生的提醒,后果真是不堪设想……幸好,祂和祂的子嗣易学弟一样,都是友善的存在! 小罗惊魂未定地长吁一口气,开口时还带着颤音:“感谢您的提醒,赞美仁慈的命运!” 如果叙事者先生的分身愿意,她恨不得双手恭敬地捧着挎包,就像举起无上的冠冕一般高高举过头顶。 但她也只是产生了那么一瞬间的冲动,然后就根据直觉判断,叙事者先生大概不会喜欢这么高调的感谢方式……那会显得很蠢。 经过电梯这段插曲,小罗暂时对那种不受控制的封闭空间产生了阴影。 再转头看漫长的楼梯,她都觉得这些阶梯变得可爱起来了。 不就是五层楼吗,她可以爬!就当锻炼身体了! 等小罗拎着挎包爬完五层楼,再找到自己所在的三年级五班教室,坐在座位上啃完早餐,刚好还有五分钟上课。 教室内的喧哗声渐渐消失,老师已经带着书本站到讲台前,等待上课铃打响。 小罗也连忙准备好书本,注意力集中在即将到来的课堂上。 所以她没有注意到,被她放置在座椅旁的黑色挎包忽然动了动,几处接连凸起又平下去,像是里面的生物正在生长出四肢,并缓缓舒展几下身体。 包中,原本属于“妹妹”的肉球已然出具躯干、四肢、脖颈和头部的雏形,仿佛这只黑色挎包是一个孕育生命的温床,遮光的布料下是类似于羊水般黑暗混沌的环境,里面正在孵育一个婴儿。 肉球通体淡红的颜色逐渐褪去,转变成婴儿肌肤惯有的白嫩,其中偶尔夹杂着几片柔软的蛇鳞,如同还未褪过第一次皮的幼蛇表皮。 一切变化都发生在这无人察觉的角落,小逢蜷缩着,努力生长。 不知过了多久,祂终于在正确的位置长出一双眼睛,鎏金的眼瞳恍若在黑暗中发着光,竖瞳微动,望向包外。 嗯……有了人形,或许祂可以尝试在校园里独自行动了。 …… 下课铃响,小罗低头瞥了一眼,才惊觉挎包的拉链不知道在什么地方,居然被拉开了。 考虑到包中化身的声线和体型,小罗心里顿时升起一种类似婴幼儿走丢的焦急感。 她百思不得其解,这么小一个球,是怎么拉开拉链的? 又该如何在外行动呢? 叙事者先生其实可以叫上她的,让她作为代步工具……不对,应该说是虔诚的奉行神意者。 小罗脑子一抽,被属于三年级的幼稚冲动所驱使,她蹲在座椅旁,小心翼翼地压低声音,朝四周呼唤几声: “叙事者先生……叙事者先生?” 听到熟悉的人在叫祂,特意投来注意的易逢初:【……】 祂又不生长在地上,学姐这个姿势找祂干什么! 于是,小罗听见一声无奈的叹息,径直在她脑海中响起:【我在,但若无事,不要随意呼唤我。】 小罗立即反应过来,她刚刚做了什么愚蠢的举动,羞愧不已地低下头:“啊……是、我知道了!” 好在神明没有追究她一时的失礼和错处,祂的态度始终平和宽容,就好像在面对邻家不懂事的小辈。 小罗放松下来,心想,可能在叙事者先生看来,她确实是祂孩子的邻家玩伴吧? 没想到啊,有一天她也是沾上易学弟、呸,易小先生的光了。 这边小罗正在感慨,岁月静好; 另一边,刚刚上完课回到办公室的老师,却陷入了惊惧之中。 上课至一半,老师就感到有什么触感冰凉的东西,正在沿着它的双腿、脊背往上攀爬。 那东西柔若无骨,如同一条游鱼般摆着尾巴,最终攀在它的肩膀之后。 这种触感是那么真实,以至于它确信这不可能是它的错觉。 但偏偏,坐在讲台下的同学们都面无异色,似乎没人能看到它背后的东西; 它有好几次都忍不住放下课本,手向背后伸去,拼命试图抓住那抹诡异的冰冷,却屡屡抓了一个空。 恍若有孩童尖细的笑声在它耳后响起,声线稚嫩,气息却舒缓平稳,更像是成人正在从容地轻笑。 趴在它肩膀上的……到底是什么东西? 老师本就是为杀死玩家而生的怪物,却第一次遇到了它无法理解的“怪物”,第一次感受到了深刻的、渗透进骨头里的恐惧。 一时间,它为这种未知的惊惶而毛骨悚然,甚至都没有心思去找小罗同学的麻烦,心不在焉地熬到下课铃响。 以往,老师都会在课后恋恋不舍地离开,遗憾没能抓到那个玩家违反规则的瞬间,好让自己磨牙吮血、饱餐一顿。 但今天,它却像脚底抹了油,近乎是迫不及待地离开了教室。 镜子——它要照镜子! 老师心头只剩下这一个念头。 它连书本都等不及放回办公室,就迫不及待地冲进隔壁卫生间,站在镜子前抬头。 只见一条莲藕似的婴儿手臂正搭在它的右肩上,将老师深色的外衣攥出几分褶痕;而在左肩,则缠着一截纤细的蛇尾。 蛇鳞细密柔软,哪怕隔着衣服布料,老师都能感受到那种冰冷而光滑的触感。 这是什么怪物? 它怎么不知道,学校里诞生了这类半人半蛇、能力诡异的怪物? 老师惊慌失措地愣在原地,接着它就从镜子中看见,一个银白的脑袋从它背后探出头。 那婴儿皮肤是白色的、鳞片是白色的,连毛茸茸的胎发和眼睫都是银白色的,在光线下呈现出独特的金属质感,整个人都像是由冰雪捏成。 唯有一双眼睛是金色蛇瞳,纯黑瞳孔竖成一条细线,如同蕴藏着神秘与绝望的地缝。 老师定定地凝视着镜面几秒,随后就有一声喊叫即将冲破咽喉——它不是以攻击力见长的怪物,只有吸引来同伴一起对付背后未知的存在,它才有存活的可能! 然而,搭在它肩上的蛇尾却比它更快。 鳞片在半空划出一道冷冽的虚影,飞速地缠住它的脖颈,死死地扼住、收拢…… 像是绞刑架上的绳索,无声地带来死亡。 老师下意识抓挠起脖颈周围,却无法违抗那蛇尾的力道,它只能瞪大双眼,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眼球凸出、嘴巴大张,面色涨红后又逐渐变得青灰,像是火焰燃烧过后留下的灰烬。 几滴鲜血喷溅到镜面上,很快顺着光滑的平面滴落,汇进下方的洗手池里,不见了踪影。 片刻后,老师彻底停止挣扎。 它的身形晃了晃,但没有直接倒下,而是以一种双腿无力弯曲、肩颈向后仰的奇怪姿态停住,像是有无形的力量正在背后支撑它一样。 然后从半人半蛇的婴儿身上,又爬出了一条手指粗的小蛇,缓缓游进老师瞪大凸起的眼睛里。 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后,老师僵直绷紧的身体渐渐放松下来,祂自然地站直,对着镜子洗掉脸下的血迹,然后露出一抹笑意。 祂把蛇婴向上托了托,让另一个自己坐在祂的肩膀上,拿起书本推开办公室的大门,大步迈入。 “……郑老师,你的脖子,”同事抬眼看了看祂,欲言又止地在脖子一圈比划两下,然后问道,“怎么有好几道血痕?” “看着像是被指甲抓挠了好几下,都出血了……是今天的学生不听话吗?” 第73章 教师办公室是一间六人的配置, 木质办公桌排成两列,桌角放着不同科目的教科书。 小逢待在挎包里生长的时候,也跟着无聊地听了一点课, 记得现在被祂顶替的“郑老师”应该是一位语文老师。 所以易逢初视线一扫,很快就根据教材的科目找到了办公桌,祂动作很自然地来到桌前坐下,周围的同事也无人起疑。 桌上贴着郑老师的排课表,易逢初为了更熟悉自己现在的人设,就特意瞧了一眼。 这毕竟是具象化出的场景, 而非正常完整的世界,故而郑老师的课表上居然是一片空白,每天只有五班这一节课。 这也太轻松了, 那祂岂不是已经可以下班了? 易逢初百无聊赖地托着腮, 正在思考着翘班, 到学校各处溜达一圈,就见办公室的大门又被推开。 门后是一个全身长满眼睛的女人, 它的眼睛都没有眼睫毛, 只有眼瞳和眼白,像是一颗颗剔透水润的水银丸, 滑腻腻地上下滑动着, 将视线投向四面八方。 从其它老师的反应中, 易逢初得知这是三年级教导主任。 教导主任的面部同样被黑黑白白的眼球覆盖,看不清它的表情, 但能从语气中听出严厉:“我们年级的老师都在吗?紧急开一个会议。” 坐在易逢初隔壁办公桌的林老师颤颤巍巍举手,“我, 我刚刚准备去上课……” 无数眼球齐齐看向它,让英语老师不禁抖了抖, 教导主任不容置喙地下令:“你先让学生自习,之后再补上。” 被紧紧凝视的感觉太有压迫感,英语老师连连点头称是。 易逢初目睹它们之间的相处方式,发觉在“家”场景中,由于出现的怪物数量较少,只能看出“爸爸”的力量高于“妈妈”; 但在学校,npc可太多了,因此它们之间的层级划分似乎更加鲜明。 比如,目前看来,教师高于学生,而教导主任又高于教师。 也不知道是否存在地位更高的怪物,比如校领导、校长…… 等英语老师处理好学生自习的事情,教导主任就把大门紧闭反锁,拉上窗帘、打开灯,在严肃的氛围下开口: “校长先生下发紧急通知,让全体师生警惕学校内外出现的一切蛇类。” “哪怕发现一抹影子、一枚鳞片、一张蛇蜕,也需要立即上报。只要信息属实,上报者就能得到丰厚的报酬。” “以上这些,你们不仅要记在心里,也需要在课堂上多次提及,确保学生同样行效。” “蛇?” 几位老师面面相觑,都极为不理解,展开讨论—— “我们学校什么时候有蛇了?难道是从别的场景跑进来的?” “校长这么强调,事情一定很严重吧。” “那蛇就一定不是字面意义上的普通蛇类了,让校长都这么重视,大概实力不可小觑。” “奇怪,不是有伟大的咒噩之父定下的规则,任何存在都不得跨越场景吗?是有存在想办法钻了规则漏洞,还是规则有可能失效?” 易逢初保持微笑,静静旁听它们讨论如何寻找、应对自己。 ‘其实我已经在你们面前了。’ 祂在心里悄悄地说。 攀在祂肩上的小逢弯了弯尾巴尖,似乎有些得意。 教导主任严肃道:“你们不需要知道蛇类的来历和身份,只要遵循校长先生的指示行动就好。” 接着,它便提及另一个话题,“为了提高各班死亡率,接下来让我们开展这周的教研会。” “请各位老师提出并讨论引诱学生触发规则的方法……” 易逢初:“……” 居然还真的要开教研会吗? 不对,这教研会真的正经吗,连怎么杀人都要交流一下心得? 之后的会议里,易逢初就抓住其余老师发言时停顿的时间,随意地附和几个观点。 看似好像参与了,实则毫无自己的思考。 与此同时,易逢初在思索另一个问题:如果咒噩之父同样在这个副本里,那祂会给自己安排怎样的身份? 按照常理来说,高傲的真神在自己创造的小世界中,自然会选择最为至高无上的身份,不会容忍任何事物在实质或名义上位于祂们之上。 ——而在这所学校里,能够向全校师生发号施令的校长,无疑就是这样一个很可能由咒噩之父担任的角色。 但是…… 易逢初想到那一大堆严格限制npc的规则,又有些不确定了。 像咒噩之父这样多疑多虑、谨小慎微的伪神,真的会愿意坐在这么显眼的位置上吗? 【关于这些问题,】手机在祂脑海中开口,【或许,你可以问问命运本身。】 【抛硬币、掷骰子、甚至是扔树枝,只要是你发问,命运自然就会给你答案。】 易逢初若有所思。 对哦,祂身为命运领域的存在,能力涉及过往、现在和未来的可能性与走向,居然还没有真正试过“预言”。 于是趁着其余老师发言,易逢初随意抓了一块形状比较规则的橡皮,橡皮套正面印着商标,反面印着一行行英文小字。 易逢初暂时定为正面朝上表示肯定,反面朝上为否定,然后就漫不经心地抛掷起来。 指尖一抛,橡皮在半空旋转着下落,祂默念: ‘咒噩之父是否在这个副本里?’ 橡皮落到桌面,正面朝上——是。 想了想,易逢初又抛掷: ‘那咒噩之父是否在居民区场景?’ 这次橡皮落下,却是侧面朝上——是,也不是。 ‘咒噩之父是否在学校场景?’ ——是,也不是。 ‘咒噩之父是否是校长?’ ——是,也不是。 易逢初微微皱眉,随后意识到什么,换了一个表述方式: ‘校长是否是咒噩之父?’ 在接连三次无法给出准确答案后,橡皮终于正面朝上——是。 看到这些结果,易逢初不禁猜测:难道咒噩之父现在的状态和祂类似,同样分裂成了多个个体? 不然,祂怎么会同时身在学校和“家”,却又不完全在这两个地点? 易逢初正在走神,忽然,教导主任的眼球就一齐滑动起来,就像挤在狭小水桶里的泥鳅,滑溜溜得令人作呕。 它望向易逢初的方向,似乎有些疑问:“郑老师,今天你的发言怎么这么少?” 当然,偶尔说话时的语气也变得和以往不太一样了。 在教导主任的印象里,郑老师是一个在它面前畏畏缩缩、又谄媚讨好的胆小家伙。 每次教研会,郑老师都会认真准备,磕磕绊绊地对着稿子读,试图讨好教导主任。 所以,它从未见过郑老师如此气定神闲的姿态过。 刚刚有好一会儿,教导主任都产生了一种错觉,好像它并不是老师们的上级——而坐在旁边微笑点头、时不时发表一点感想的郑老师才是。 衬托得它活脱脱像个主持会议的秘书。 面对教导主任的疑问,易逢初面色不变:“刚刚上完课,又没能抓住学生的错处,有点累了。” “是这样啊,”教导主任点点头,身上密密麻麻的眼球却没有移动,仍然死死钉在易逢初身上,“你的脖子,又是怎么回事?” “脖子周围发痒,不知不觉就挠破了,有什么问题吗?” 话音落下,其余老师都一副见了鬼的模样,神情复杂地看向“郑老师”。 以前的小郑……有这么勇猛吗? 居然还敢这么自然地反问教导主任? 瞬间,办公室内安静得落针可闻,所有老师都屏息凝神,关注着“郑老师”和教导主任之间的交锋。 教导主任沉默片刻,眼球上上下下地打量易逢初几眼,确实没有发现更多异常,不仅长相、声音和身形都未变,连“郑老师”右手边的烫伤疤痕都一模一样,应该不存在被顶替的可能性。 ——大概是它想多了吧,校长让警惕的“蛇”怎么可能伪装成人,还伪装得如此完美呢? 如此想着,教导主任放下戒心,继续长篇大论一番,最后做结:“……校长对我们寄予厚望,我们一定不能辜负这份信任,希望各班级的死亡率能再上一层。” 顿了顿,它张开嘴露出满口的尖牙,猩红的舌头舔了舔嘴唇:“尤其是那个玩家……” “她是唯一的,真正意义上的活人,味道一定最鲜美了。” 说罢,教导主任就和几位老师一同露出笑容。 从这些怪物勾起的嘴角,就能隐隐闻到血腥味。 教导主任看了一眼钟表,看时间差不多了,就匆匆丢下几张公告纸,让几位老师负责张贴到各楼层的公告栏里。 “对了,不要忘记送一份去广播室。根据校长的意思,以后每天早中晚都会播放这则广播,对师生们起到一个强调的作用。” 临走前,教导主任还不忘补充几句,接着就风风火火地离开了。 留下一办公室的老师对着公告纸发愁。 显然,哪怕这是在副本里,仍然是谁都不想承担额外的工作。 “我……”英语老师最先找好理由,“我要回去给学生们补课了!” 数学老师站起身,跟在英语老师身后:“正好,我去找课代表交代一下作业,和你一起去吧。” 两人走后,就只剩下四位老师,有人皱眉抱臂,有人礼貌假笑,气氛瞬间紧张起来。 就在这时,易逢初出声打破了逐渐胶着的氛围,善解人意地笑了笑:“交给我吧,反正我的课已经结束了。” 第74章 易逢初从一楼的公告栏开始张贴, 一层层完成教导主任给出的任务。 借着贴公告的遮掩,一条条银蛇的虚影自“郑老师”抬起的衣袖底下钻出来,近乎源源不断地疯长。 这些蛇的身形极为纤细小巧, 只有手指粗细,故而当它们爬到高处、贴着天花板与白墙的夹角飞快窜过,就很难用肉眼发觉它们的存在。 它们游走过每一层楼的走廊,耐心地光顾过每一间教室。 没有人发觉,在许许多多学生们的眼底,都浮现出一层淡淡的银白, 但这层异色又很快消退,像是初春消融的冰雪。 学生们仅仅产生了一瞬间微不可查的停顿,接着便行动如常, 或是认真地低头写作业, 或是继续与同伴们高声谈笑, 或是捧着书本穿梭在走廊里…… 课间的喧哗一如既往。 充满童稚气的嬉笑声很好地掩盖了一切异常,似乎学校仍然是原来那个处于咒噩之父规则统治下的校园。 “呼——” 贴完公告, 易逢初小声地出了一口气, 祂站在公告栏前上下看了看,对自己的工作成果十分满意。 不仅本本分分地完成了所有工作, 一点也不偷工减料, 甚至还逐一关心了全体学生, 深刻了解学生们的心灵世界—— 这谁看了,能不说一声“敬业”? 手机:【……不, 恐怕咒噩之父不会欣赏这样的敬业。】 【不过,你把自己切丝成这么多份, 真的还适应吗?】 哪怕知道易逢初的本体有千千万万条小蛇,手机仍然对祂现在的精神状况表示担忧:这家伙不会顶替npc上瘾了吧? “还行, ”易逢初挥了挥手,解释道,“我只是分出了很多分意识,暂时隐藏在那些学生npc的精神内部,潜移默化地影响它们的认知和行为,还不至于亲力亲为地操纵这么多个体的一言一行,那也太累了。” “现在只是埋下一颗颗种子而已,等到时候……” 接下来的话,祂并没有说出口,只是露出一抹灿烂的微笑。 手机看着这道笑容,不禁嗡地震动一下,机体感到一阵寒意。 它确信,咒噩之父一定要倒大霉了……祝祂不好运吧。 除了贴广告,教导主任还叮嘱过,要把一份广告送到广播室。 易逢初从楼道里的建筑平面图中得知,广播室位于顶层七楼的走廊尽头,和校长办公室正好在同一楼层的相反方向。 虽然对校长的身份也很感兴趣,但易逢初还是决定先去广播室——毕竟祂现在扮演的郑老师,是不可能无缘无故抛下手头上的任务,闯入校长办公室的,祂还是先不做出这种打草惊蛇的反差举动了。 与下面六层教室区域不同,第七层只有几间校领导办公室,所以刚刚踏上这层,易逢初就感到四周安静了许多。 学生们的追逐打闹声逐渐远去,走廊中一度只能听见祂的脚步声。 易逢初在广播室前停下,广播室大门紧闭,门旁摆着一张旧课桌,桌面上贴着一张a4纸,用红色水笔写着—— 「一,请将需要广播的内容放在课桌肚中,并迅速离开(大写画圈);」 「二,任何人都不得在广播室前无故逗留,不得擅自进入广播室;」 「三,一切广播内容都是正确的,不可违逆的,全体师生皆需完全遵守;」 「以上三条规则,违者都将按校规处理。」 易逢初看了广播室几眼,似乎在思考些什么,最终选择把公告塞进课桌肚,依言离开。 当祂走到楼梯道旁的时候,手机本以为祂应该会直奔校长办公室,却没想到,祂还真的径直下楼,表现得如同一个严守校规的好老师。 【……】 手机忍了又忍,终究还是没忍住好奇心,询问道,【以你的作风,居然不去看看校长的真面目?】 “其实我是挺好奇的,”易逢初遗憾地摇了摇头,“可惜,我觉得敌人应该还不至于蠢到是一个彻彻底底的白痴。” “从刚刚开始,我就在尝试代入祂的性格和境遇——” 易逢初拖长尾音,像是在享受手机好奇而百思不得其解的模样,踩着它恼羞成怒的前一刻,才悠悠继续说: “现在做一个假设,假如你是祂,你性格谨小慎微、胆小多疑,又由于权柄纠纷,疑似处于几位真神的追杀寻仇中……” 以“假设”的名义,易逢初说了一堆负面含义的形容词,甚至让手机觉得祂像是在指槐骂桑,又在暗戳戳惹它生气。 但手机忍住没发作,只是发出灵魂质问: 【……一定要做这么恶心的假设吗?】 谁要当咒噩之父啊! 易逢初笑了笑,接着道:“现在,你已知你的敌人‘命运’可能已经入侵到副本内部,那你是会偷偷藏在暗处,利用副本掌控权的优势伺机而动,还是拿个大喇叭把自己的位置到处放送?” 【如果是咒噩之父,祂当然会选择前者,】手机豁然开朗,接话,【祂没有蠢到直接自杀,但也不可能有与你正面对上的勇气。】 “那不就对了。” 易逢初缓慢地走下楼梯,指了指上方广播室的方向:“从教导主任开会时多次提及校长,到各处张贴的公告内容、以及即将到来的广播……” “从始至终,这些信息都在明里暗里地把‘校长’这个角色推向最显眼的闪光灯下,这是祂抛出的一个诱饵,只等我主动上钩。” “不得不说,这一而再再而三的吊胃口,还真的有些引起我的兴趣——但正因如此,我才更加确信,校长办公室大概率是一个为我打造、诱人的陷阱。” 说着,易逢初叹了一口气:“如果是本体降临,那我一定要去校长室陪祂玩玩,但谁让我现在只是一条柔弱无力的分身呢?只好小心翼翼避开陷阱了。” 手机:【所以你决定不碰校长办公室了?】 “我不能去,”易逢初露出思索的神色,“但或许,我需要有一个人替我进去……” 祂回到五楼,走进教师办公室,目光轻轻掠过其余老师,一时间有些难以抉择。 该选谁,替祂趟这一次雷呢? …… 课堂上,小罗表面上端端正正地坐在课桌前听讲,实则精神已经越飘越远,在发呆一段时间后,她又打开了系统论坛。 她发现了,发帖只有零次和无数次之分——在论坛闲聊是真的会上瘾啊! 刚点进帖子,就刷新出了一片哀嚎声。 №856: 每日一问,楼主回来了吗? №857: 我们的战地记者说去考据隔壁帖后,就再也没有回来了……(悲) №858: 啊啊啊啊楼主求你回来吧!至少告诉我结果再走啊! №859: +1,所以楼主认识e同学吗? 看到这些留言,小罗不禁心虚了一下,她才想起来,忘记告诉坛友们结果了…… 于是她冒了一个泡—— №860(楼主): 呃不好意思,之前熬了个大夜,所以回来晚了。 №861: 捉到一只野生楼主! №862: 楼主快说快说快说! №863(楼主): 我连夜看了隔壁帖中透露的信息,在仔细对照后,我发现一切细节居然都可以对得上。 所以我有充分证据怀疑,隔壁提到的e同学,可能就是我认识的人…… №864(楼主): 恐怖的是,现实里他就是我同校的学弟,会礼貌叫我学姐,甚至就住我对门(笑) №865: 草 №866: …… №867(楼主): 诶?为什么你们表现得这么平静? 昨夜我发现这些之后,都失眠了好久! №868: 可能是因为,在这个帖子里震惊太多次,情绪阈值已经被提高了…… №869: 呵呵,没错,我现在已经用看小说的心态来追帖了,不管发生什么都不会再大惊小怪了(点烟) №870: 哈哈哈哈没错我不羡慕啊我不嫉妒啊我不惊讶呀!不就是认识神子拥有神眷可以轻松完成高阶仪式吗啊啊啊啊 №871: 谁把楼上抬走,感觉已经疯了(点蜡) №872: 冷静了好久还是想感叹,楼主你们一个两个的都是什么运气啊!! №873: +1。其实猜到过楼主可能认识神子,但没想到关系这么近啊。 №874: 魔幻现实,什么时候这些世界都神子满地走了? 世界更新版本没带我? №875: 楼主的经历听起来很离谱,但仔细想想,所有因果居然都闭环了……正是因为神子和楼主算得上是熟人,楼主才会获得这么浓厚的神眷吧? №876: 笑死,楼主视角——小心翼翼举行仪式,祈祷ing 神明视角——隔壁家小孩在打电话求助啊。 №877: 乐,建议回去好好感谢感谢e同学。 №878: 附议,这种状况我们一般推荐楼主抱紧金大腿。 ps:楼主抱不上的话,建议把名额转让给我,我也想当命运眷属qwq №879: 楼上建议哥,这就图穷匕见了(笑哭) №880: 我记得隔壁楼主好像是第三维度人?楼主也是? №881(楼主): 是啊,怎么了?(疑惑猫猫头) №882: 嘶,只是刚刚忽然想到,咱们第三维度的基准似乎还未知…… №883: 那目前看来,命运之主好像是将子嗣长久安放在第三维度的!这是不是代表着,祂是或者将成为第三维度基准? №884: 如果这是真的,那命运的规则会在第三维度占据主导,联系到祂是一位和善的神明……或许还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