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水东流 下》 分卷阅读1 洛水东流 下 作者:过时不候 分卷阅读1 第34章:良无盘石固 那一日后,城下现出数日难得的平静。西燕军那夜中虽偷袭时遭火球攻击,营内又失火,大局却不曾乱。因此朝中后来也有人质疑,为何不曾一鼓作气摧毁长沟工事,致使其后又添了无穷麻烦。尉迟远将这事推在裴禹身上,说监军因士兵伤亡过大而决意另寻他法;其实,当时西燕军攻城半月,阵亡者便逾两千人,重伤而不能上阵的又有近两千;这样十几日便损折近两成的惨重损失之下,尉迟远已不愿派兵强攻。况且四面围城,兵力本就分散,又有减员,再调配起来也确是费思量。如此,西燕军的猛烈攻势终于缓和。 其实,攻城军有难处,守城军岂非难处更多。只是这一段休战令洛城兵将都有了段喘息机会,得以补休工事,重新加设路障。然而地堡在壕沟进逼下终究不得不弃守,城下防御已退到长沟一线。 西燕军中已接运到后方补给的军粮。五月时关陇收割小麦,尉迟否极恨不得不吃不喝全征来送到前方。只是一国经略,又怎能真如此。之前数年间,地方多行旱涝之灾,仓储并不充盈。而西燕面西北蛮夷,各地凡有兵备处,粮储亦不能短缺。前方用兵,后方必得安稳的道理是不需说的。因此,虽逢丰年,几下里算完,可调给出征大军的军粮亦不够吃用多久。而这些军粮,出函谷关向东,一路颠簸运载,终于在仲夏时节运到军中,恰恰接续上军中无几的余粮。 城外虽得补给,却不能高枕无忧;而城内粮草接续的困顿,更是已迫上眉梢。 中原旱田多产菽麦,人们平日所食的也多是豆饼面饼;而种植稻谷则需地域温暖湿润水源充足,因水田并不易得,北朝各地都视稻米贵重于麦子。洛城一带有洛水灌溉,从两汉起,所产的香稻便是名声远播。传说前朝成都王被安北将军王浚打败后,挟持惠帝逃亡;行至洛城,宫人以粇米奉于惠帝,次获嘉,市麄米饭,盛以瓦盆,帝啖两盂。西燕军围困洛城前,城外围水田中这一年的稻米正插秧种上,时至八月,也到了收割的季节。 城内前番欲烧敌军粮囤而不成,此时粮草愈发成了眼前棘手的难题。当年赵衍随太祖征战,是亲眼见着洛城如何因为粮断困绝而陷落,因此驻守洛城后,在城内建了数座谷仓,长年检视,不得亏空。洛城中平日往来商贩行市交易,少用钱币而多以米粟计价,城内商贾云集,因而民间储粮亦足。赵慎原本并不以粮草为虑,只是如今眼看着西燕军丝毫无撤军动向,这一战是注定要继续相持下去,不由也感忧心。 粮草这一段,最易动摇军心而生事。纵有种种隐忧,也不能放在帐前明说。赵慎在人前只做无事,却在夜深时方来找谢让商议。 赵慎到时,谢让犹在看阅文书,案上满当摆放着纸卷。见赵慎进来,忙将文书推到一边,道:将军请坐。 赵慎一旁坐下,烛影晃动下只觉谢让脸色不好,不由道:长史怎么这样灰黄面色? 谢让听了,也微一愣,道:或是在灯下晃得似是有些黄? 赵慎道:可眼白怎么也有些发黄?请医官看看罢。 谢让道:这几日略熬夜,只是眼白倒该发红,怎会发黄?将军看差了。我也不觉有什么不适,虽似瘦些,可每年暑热时都是如此,也无大碍。 赵慎看了眼满案的文书,不由道:主簿将要紧的办了,其余的吩咐下去便了,这样事必躬亲,实在太辛苦。 谢让道:将军尚且要身先士卒,我也不敢怠慢。况且战时无小事,作战上的事将军要筹谋,其余的我自当打理清楚。从老将军那时起便是如此,我分内之事而已。顿一顿复又笑道,倒是将军别嫌我管的琐碎。 一时又道:将军来是为着粮草的事?也不待赵慎说话,接着道,将军是忧虑敌军得了补给? 赵慎道:如今要转危为安,看来只能等着城外无粮为继时自己撤军。可如今他们有了粮草,便更不肯轻易走了。他用计攻城,我总应对着便是,我只是怕会重蹈历代洛城粮尽城破的覆辙。 谢让微微笑道:将军也莫以为这些粮草便够他们支撑多久。见赵慎皱眉,取过纸张,润了笔道,关中产麦,纵使丰年,一年的产量也有定数。西燕立国,这几年间都城扩充人口激增,所需的粮食供应较之几年前是为大增。这新粮下来,民间自给要一块,西京的守备消耗要一块,那柔然不时进犯,西面各驻防的军队也要一块;这几项我替他七八算下来,还有这一路运送中的损耗,如今尉迟远能拿到手的,说出天去,也不过这两三月可用。 他一厢在纸上写算,一厢娓娓道来;末了又道,到两三月后,便是深秋入冬,他的粮耗得差不多时,后方难道舍出冬春的储粮给他?况且那时被服便又是问题,饥寒交迫之下,他还不撤军? 赵慎思量片刻,不由直了上身道:城内的余粮也尚可撑到那时,再略加筹划,总够比城外坚持得久些;此刻便去请仓曹来。 谢让起身取出一本册页,道:也不需叫他了,将军且看这个。说着将册页摊开,只见其上密密麻麻的钟王小楷,是记着每旬哪里粮草为入,何处为出。一页页翻去,页脚上都是结算后的数目。 谢让道:城内粮草被服、兵刃甲仗的出入我都记在这里,将军可以看着好心中有数。只是要看何处可省下多少,如何能多用到几时,这且容我慢慢计算。他见赵慎面露诧异,以为他不信,又道,我这虽是自己记的帐,不如军中账目严谨,数目却是不错的。不是我夸口,靠着这本账目,这军中多少年不敢有人起贪墨之心。从我手中过的数目,出入不差一石一斗。 赵慎默默听着,一时感慨道:主簿的谨细,我到今日才见着。 谢让道:这事平时是小,可实则是军中的大事。老将军当年肯以这样命脉的事托我,我敢不尽心。 赵慎见他说起赵竞时的郑重容色,不由动容道:主簿待我,是如叔父般。他这话发于肺腑,谢让听在耳中,只觉心头微微一热,半晌笑道:将军与我,都是当这军中为家,我痴长些年纪罢了。 此刻裴禹在帐中,思量的也正是这件事。三四月间西燕军初围洛城时,攻城吃了几个钉子,尉迟远觉得强攻不易,又瞅着城内军中有派系争斗,索性取长期围城坐等内讧的路径。谁知赵慎杀了高又安又脱出城,拉来了许都援军。费了半天周折摆平了高元安这段插曲,却把赵慎又走脱。这半月多对峙,他口中不说,心中却也认是从前小觑了洛城守军的战法意志。这样的敌手,也堪好生缠斗,只是时间不抗磋磨,相持愈久变数愈多。然而愈是此时,愈需沉下心气,谁先急躁,谁便先露破绽。 赵慎前日遣人来打他营内粮 分卷阅读1 - 分卷阅读2 洛水东流 下 作者:过时不候 分卷阅读2 草的主意,倒令他心有所动。城东南这一片稻田已到了可收割的时节,他便要这一方田地,化作坑杀猛虎的陷阱,眼下要做的,不过是再撒一把饵料。 一时对着案上地图勾画良久,却仍觉不全然安心。这一段筹谋,若在从前,他当自信绝无差池。只是如今一个赵慎叫他屡屡失算,且不单是计谋,是连人心也叫他看不准了。裴禹搁了纸笔,踱步走到帐门前,不由微感烦躁。 这时李骥恰好掀帘进来,正撞上裴禹站在门前,倒惊了一跳,忙道:先生是要出去? 裴禹微一摇头,转而向回踱去。李骥捧了一卷纸笺与他,轻声道:西京太师处发来的。 裴禹听这话,瞬时肃正了神色,接过来拆开。李骥只见他面上不见喜怒,又知这必是要紧密事,忙垂首退了一步到一旁。一时听裴禹道:我没什么吩咐的。 李骥低声打了声是,便要退下。却见裴禹笼了纸笺在袖中,突然又问道:陆攸之的事,你办得如何了? 李骥一时顿觉头皮发胀。他那日应下这事时便觉勉强,只是迫于当时的情势不敢反驳罢了。何况这位先生面前,他何时又敢开口反驳?这事除了一个程绩再没别的见证,又要他如何查明。半晌只得开口道:是我太愚边说边暗想,自己早厚起脸皮不在意被责骂蠢笨,况且若自己事事摆平还要先生做什么。 一时也不闻裴禹答话,头上便微微渗出汗来。转念又自行安慰道,先生这一生除了对太师真心敬重,对旁的人只恨不得都压服在手下,他遇难事顺势认怂总是好过较真死撑。源长就是想不明白这点,以致到如今人都死了还不安生,未尝不是因为在裴禹眼中太不驯服的缘故。自己这样的平凡人物,也不指望一世有多大作为,只想过得逍遥舒心。想来少时的心气早在这一年年见看着战乱凄惨时消磨没了,只觉乱世中人人朝不保夕,一世争强好胜又如何?裴禹信佛求心安也不知是否真当灵验,倒不如学老庄游戏人间更相宜。 他自知是没眼界的人,此刻亦是笑人更是自嘲。一径正胡思乱想,突然听见裴禹道:你不必再查了,陆攸之必然还在赵慎军中。这事我自有处置。 李骥听这话,倒惊得一怔,半晌道:先生如何这样说? 裴禹冷笑道:挖取战壕这样阴损少见的招式,不是他在城里,赵慎如何知道拿长沟来应对? 李骥道:可从前又没见过谁人破解,源陆攸之怎么知道? 裴禹看他一眼道:你不记得? 李骥赔笑道:不知记得什么? 裴禹道:那翼城的老者讲说破解之法时,你们几个后生都在。见李骥仍面露惑色,不由哂道,是了。难为他那时的年纪,便知道将这些事听下,到今日竟还记得。 李骥前后却已明白了七八,着实亦感惊诧。心中道,陆攸之这样行径,必是已经投敌;可为何还要大费周章,闹一出假死的戏出来?是陆攸之为了活命如此,还是赵慎是许了他什么?思来想去,心道不管为着什么,只怕这几年间陆攸之心里早就松动,这一番才被这么轻巧就赚得反正。人心难测,人人皆觉得陆攸之与赵慎有家仇,当最是可放心稳妥,谁知竟有如今。忽又想起当年裴禹送陆攸之去洛城前,当着众人冷脸撂下一句修德养性,好自为之,倒像对今日之事是早有预感一般;可既然那时已觉不妥,又何必劝太师放了陆攸之去呢。这二人当年一个刻薄冷厉,一个闷不做声,种种龃龉纠结,他这样近旁看着,也不全说的明白。 想来他与陆攸之少年相交,也算投契。如今陆攸之不但是背主,也是叛离师门;从此与他再没可说。李骥心中摇头,再暗暗觑向裴禹,只见他神色淡漠,眼中却透着狠冷戾气,不由脊背亦是一阵发凉。 第35章:楛矢何参差 八月初,西燕军派兵于洛城外东南向水田内收割稻米。 尉迟远与裴禹登上附近一座山头,只遥看军兵站在水深及小腿的田中挥动镰刀,还不时有人直起身高声谈讲。尉迟远道:往日只见收麦子,不想却也千里迢迢来这里收起稻子来。 裴禹微微一笑,又看了一时对两旁道:叫他们再热闹些,这样安静,别是等整块田收完了,城里也还看不见。 一旁有人笑道:这样大一块水田,就算埋头紧干,也够忙上数天,监军倒不必担心这个。 裴禹笑道:我是怕将士们割顺了手,倒真以为是为了抢这点粮米了。 尉迟远在旁道:可也说哩,不知城内可会有人来?监军说要赚赵慎出城,可真有把握? 裴禹道:这阵前的事,也是靠猜人心,也是要赌几分运气。如今城里见我们在这里收粮食,必是呆不住的。可他打量要从我们这手底下抢下这块宝地,寻常手段怎么能成?况且遣人在这田中收割,周围需要警戒;粮食运回城区,也需靠马匹。如此算来,也只能出动骑兵。将军跟赵慎打了这许久交道,怕也将他的为人揣摩出几分,我是赌他此番必会亲身出马。 尉迟远听了,笑道:是了,他来倒不可怕,怕的是他不来。 正说着,忽然听洛城城头上一阵擂鼓声响,众人纷纷道:有动静了! 裴禹亦循声注目,口中道:不急,传令伏兵,好生待命。 众人见这埋伏设下,等着赵慎出来;可过了半晌,鼓声稀止,却又再不见动静。裴禹道:不可松懈,提防他的疑兵诡计。 过了一时,忽然又闻鼓响,且见城门开放,有军兵涌出,看势便是向这边呐喊冲杀过来。众人道:这是才真要来了。 水田中军兵丢下手中物什便收缩队形作势要撤。尉迟远忙道:叫伏兵都稳住,不见敌军不得擅动。 一时埋伏在这一周山丘树丛中的西燕军兵,个个大睁两眼,严阵以待。 洛城东面城头上,赵慎以指节敲了两下垛口城砖道:恐怕是有伏兵。 孙武达道:如何这样说? 赵慎道:若是你在田中抢粮,听得城内要出兵,你当如何? 孙武达恍然道:是了,头一次击鼓,田内割稻的士兵不见慌乱;再佯出兵,他们不持兵器转身便要溜,若不是早准备旁的图谋,又如何这样稳当。 赵慎道:且你看他们割下稻米来,就随地一推,可见意头不是真在抢收秋粮。转头对卫士道,叫城下收队回来。 孙武达随赵慎向城下去,边行便道:且看一两日,带他们松懈了再杀出城? 赵慎道:为何非要去?我倒不想动。 孙武达道:可便任由敌军把粮收了? 赵慎笑道:凭恁的给他们?且要把他们做佃客用一遭,要他们出工出力,却收不得粮去。 孙武达听这话,也大约猜出赵慎的意图,便道:派哪一部准备?也好将军要出兵时 分卷阅读2 - 分卷阅读3 洛水东流 下 作者:过时不候 分卷阅读3 ,一下便可行动。 赵慎道:你只着人盯紧敌军动向,到时我带骑兵去,学学敕勒游骑抢人粮食。 此时城外伏兵已白等了半天,只见出城的敌军又都退了回去,一时纳罕。如此一来,众人倒觉是骑虎难下,皆有些讪讪的。尉迟中在一旁粗声道:他这来来去去是什么意思?不如我们便一把火烧去罢了,谁也不需再惦记。 尉迟远思量片刻,冷笑道:为何要烧?这一片好稻田,他不要便罢了。他若不来抢,我们便都收了去,也无什么不好。只见裴禹半晌不语,便问:监军看呢? 裴禹道:两番擂鼓都是试探,只怕这是被赵慎看出些门道了。 尉迟远道:那要如何? 裴禹笑道:将军方才说的对,他真不来,就成全我们将粮食收了去;只是我便不信他真舍得这成囤的粮食不要,不过是心存侥幸要等着我军懈怠时再趁火打劫。这方水田便是诱饵,需得沉下耐心方能长线钓上大鱼。且等着吧。 又传令道:叫伏兵中最外围一部撤走,务必叫城内看着。其余的都原地待命,谁敢擅动漏了底,便提头来见。 可是几日后,西燕军直已在城外已快将稻米全收割毕了,城内却仍无一丝动静。田里的士兵磨蹭着把稻穗捆扎囤起,又耗过半日。 裴禹听了回报,神色不豫,抚着额头不语。 尉迟远道:也说不准赵慎看出有埋伏就不敢来了呢?罢了,就当是来收了趟粮草,终究也不吃亏。 见裴禹仍是摇头,不由叹气道:这田里的、埋伏的可是有不少人马,却不能总在那里耗着。 正这时,忽然又有卫士进来报道:城上喊话,说城内不缺余粮,这里的稻米就任请你等取用;还说,已知道有伏兵,不必再躲躲藏藏,白饿了几天,这下却快回营中吃米去罢。 尉迟远听了,直气得发笑,道:赵慎这是为着嘲弄你我失算?可真要是谢他这大方,还肯顾惜我的兵将饿了肚子。 却见裴禹一双眉头依然舒展,突然朗然笑道:将军没听出弦外之音? 尉迟远见他神色突然这样畅快,倒是不解,问道:有什么古怪? 裴禹敛了笑容道:这是故意说给你我听的,他说城里不缺粮,可不是欲盖弥彰?你道他为何操心着我们的去向?他断舍不得这粮草,又忌惮着此处我们已经设伏。这话便是激将,是想要惹得我们羞恼撤了,他在我们运粮回营的路上发难。 尉迟远琢磨片刻,点头道:有理。又道,可即使知道如此,我们难道便耗在田里不走? 裴禹道:为何不走?他乐见我做的,我照做便是。只是原本我一心为着拿赵慎,粮草不过是饵料;如今却是连人带粮,我都要下了。言罢目视尉迟远道,便派车辆去,叫田里的士卒将粮草装载起来,将军这厢请升帐吧。 这日近晚,西燕军士卒将收割下的稻米装载,又押送车辆慢慢向营中去。这水田距离营盘并不甚远,却也要走两个多时辰,行至中途,天色便已黑了。 这时节白日里又觉得热,可到了晚间,夜风吹起已现凉意。押送车辆的士卒也不由微一冷战,已缩紧了脖颈。一路上众人皆低头赶路,只听两旁树木风中瑟瑟的声响,似也在静谧中蕴着几分忐忑。 督队的军官低声问:行了多少路程? 向导在旁道:半程。 军管抬头亦看不见新月,夜来光景黯淡,又不好生火把,只道:这一带树丛丘陵多,叫众军加紧脚步,速速通过。 一时车轮辚辚作响,人马脚步杂乱。正在此时,却突听一声悠长唿哨划过夜空,那军官背脊上瞬间沁出一层冷汗。未几,只见前方闪出一片火把亮光,一只马队已拦在路前。 西燕军队伍骤然停住,有的勒马太急,那马匹不由嘶声鸣叫,在当地止不住踢踏不止。众人惊疑之后再凝神看去,只见拦路的几十骑洛城骑兵,为首的年轻将官正是赵慎。西燕军督队的军官见是如此,忙拨马头道声快!那厢东燕骑兵已拉开队形,扇面状将去路挡住。此时,运粮草的车辆皆横向转过,车顶上覆着帷布,也可见稻杆从裂隙中支楞出来。 突然,正中一辆粮车幔布下一阵声响,只听利刃破空的几声响,迎面几个靠前的东燕骑兵失声惨叫跌下马来,喉上尽被箭矢钉入。失了驭手的马匹惊起长嘶,两旁粮车内也俱射出暗箭来。 东燕军骑兵猝不及防,忙取兵器格挡,一边收缩队形;赵慎拨马一转,闪在跟前执火把的卫士一侧,摘下硬弓,一箭射出。那长箭正穿过火把,箭头带起一簇燃物,直射向方才那发号令的粮车,正从车旁射口而入,粮车顿时着了起来。车内埋伏的士卒再藏不住,从其中跳将出来,烈火炽烤慌乱之中,把车辆亦掀翻了。 但见两旁车顶的帷布掀动,西燕军士卒从中纷纷跳出,十余辆大车内数百伏兵,从半面将东燕骑兵围下。赵慎正冷眼不动,只听背后已有马蹄声响,回头看时,一只马队已将去路堵住。 赵慎见这马队中士卒马匹俱是铁甲重铠护身,只从内让出一骑,那人却是轻巧锁甲,神色亦是如带笑意。原来裴禹算到赵慎要在半路上抢粮,便在粮车中藏士兵设伏,又令闵彧带兵拦截,为的便是将赵慎一举擒灭。 赵慎当下并不慌乱,只扬声道:又见闵将军。 闵彧提马向前,亦笑道:我每次见将军都是这般,只带着寥寥数十轻骑,便敢孤军迎敌,我是不知该恼怒将军傲慢托大,还是自惭以多欺少? 赵慎扫了眼他身后的重甲骑兵,道:这便是你们压箱底的存货?前阵没舍得带去汜水关,此番终于列出来了。 闵彧道:将军何曾把别家的骑兵放在眼中?若肯赐教一二,亦是我等荣幸。只是我却宁愿不与将军兵戎相见。随之肃正了神色道,如肯归降西燕,共谋天下,我愿为将军牵马坠镫。 赵慎听了,只挑眉嘲讽道:不敢。 闵彧道:眼下情形,将军是清楚的。你那邺城中的天子丞相都不顾这洛城安危,将军又何必为了虚无名节尽这愚忠。 却听赵慎一声短促冷笑,微微垂下双目看着手掌拂过的青追鬃毛,声调却已带了桀骜:我若是为着他们,这城池早献出去多少回了。 闵彧倒微微一怔,道:那将军是顾忌什么?略一思量又道,将军若肯归降,连带手下将士必定不受亏待。 赵慎淡淡道:这话听着倒顺耳,语中一转却道,只是待到一朝束手时,这些话当的什么?你家监军的厉害,你当比我明白。已是为人鱼肉,再要评讲刀俎的信义,岂不可笑。 闵彧听得他非议裴禹的为人,心中大为介意。他在口舌上是绝少吃亏的人,不由道:将军说这话不是想着裴先生如何,是想起足下家君在郲 分卷阅读3 - 分卷阅读4 洛水东流 下 作者:过时不候 分卷阅读4 城的旧事了罢。那一段事我不敢妄议,只是这数百余年乱世征杀中,招降纳叛的事多了,也只有尊侯做了那一桩事下来。 他因心中不平,口中也没加注意,这一段话出来,赵慎已是变了脸色。闵彧话音出口,心中也觉后悔,心道眼下的轻重,自己何必为逞口舌快意去戳赵慎痛处。他这一番是诚心要劝赵慎反正,只这几句怕是已谈崩了。暗暗恨怪自己不经事,却也不能在露出来,只得盯着赵慎,看他要如何。 赵慎面色阴沉,手下倏然带紧马缰,那青追头颈一昂,马蹄几步盘旋。只听赵慎道:好一个招降纳叛的事多了,是了,是有多少人听得几句好话安慰便缴械俯首,罔顾气节廉耻。 闵彧皱眉道:将军这样说,是觉得张辽、姜维,都不配称为英雄?审时度势,择明主而建功业,又有何错? 火把光亮摇曳,闵彧只觉赵慎眼中一抹苦笑倏然闪过,再看时却已不见。正疑心可是看晃了眼,只听赵慎道:将军这话说的倒好,可是这明主昏主也不是一日间才分辨出的。为何早不知弃暗投明而都赶在重兵压境深陷重围时,真不是为了胆怯惜死么?只是这主公不计前嫌,敌将幡然而悟的戏码,人人都下得台阶,也无人肯再戳破。做得多了,竟也就成了真的一般。又道,况且这乱世中谁敢说自己便是正道?既然如此,又何谈谁是明主。 闵彧道:将军这话差矣,世间总归是要止息战乱,天下人方得乐业安居。如今一东一西,两家主公的为人脾性,将军如何不知。高氏这样的狭隘人物若得天下,天下安得平静?纵然是群雄逐鹿,大丈夫亦当顺流而为。 赵慎注目他一刻,只见闵彧双眼中尽是诚恳期待,两颊亦生潮红。这少年将军口中开疆辟土打拼天下的憧憬,他何尝不曾有过。只是于他而言,这百年洛城的存亡在肩,许多事他终究不能肆意随心。半晌暗自叹息一声,道:这样兼济天下的胸怀,我是没有的。我只是要这城池将士都得保全罢了。 闵彧急道:正是如此,将军才当归降;这样死守下去,洛城军民如何保全? 赵慎笑道:我得不得保全,你怕是还没资格做主,这却又说回方才的话去了,又道,况且要保全的便只有生死么?闵将军做武将也当明白,若你与麾下哪一日里窝囊降了,却不是比死更苦恼百倍的事么? 闵彧听这话不由一顿,一时心有戚戚竟觉一股热气涌进胸中。可他总不能称是,终是咬牙道:将军何必明知不可为而强拗大势? 赵慎道:这上战场亦是明知早晚有一死,你却为何还来? 闵彧仍道:将军只空口说为了将士,可将士们却真和你一般念想? 赵慎听这话,语气赫然转冷道:我军中将士什么念想,你又凭什么空口评说?他平日本来最厌与人辩论,只是今日事出有因需得搪塞些时辰,且也看得起闵彧几分,索性与他多说两句。却听闵彧一句追着一句,终觉不耐,道,这一节不劳尊驾费心。 闵彧道:我却只是 赵慎道:将军平日也这样啰嗦?你上官却不嫌你聒噪么? 闵彧见他已这样不客气,便知再说也无益了。于是亦收了马缰在手,冷笑道:将军已不耐烦听这些话,那便罢了。战场上,总归还是刀枪最好说话。 赵慎瞥一眼空中星辰方位,暗自掐算着点钟,又见闵彧身后重甲骑兵,心中虽不把这笨重家什放在眼里,却也不想与他硬碰。微微思忖,开口道:我跟闵将军对阵的时候也多了,总是那一套也没意思,不如今日我提个说法。 闵彧见他神色倒也郑重,心中疑惑,问道:什么说法? 赵慎道:我与将军赌较箭法,若我胜了,你闪开路径让我走;若你胜了,微顿一顿,注目闵彧双眼,刻意咬重着字句道,你方才不是与我讲论归降么?我便随你回营。 闵彧与他对视片刻,忽而笑道:将军必是自觉一定胜得了我? 赵慎笑道:你若不愿便算了。 闵彧明知这是激将,心中却道:你只觉自己的箭术世人皆知,一时无双,难道我可怕你?这样想着,道,将军只说如何赌较? 赵慎见他一脸肃然正色,也哂笑自己竟是在耍弄人年少。犹自点头,煞有介事慢慢道:便发三箭,一箭射你左手士卒的右耳,一箭射你右手士卒的左耳,一箭射你盔头簪缨分作两半 话还未落,闵彧已听出这是胡白嘲笑。他是真心愿劝赵慎归降,可这半日口舌,却遭了几多抢白戏弄,饶是他平日脾性随和如何不轻易发作恼怒,这时也觉火气按耐不住,喝道:不想赵将军这般不知自持。若真动刀枪,还不知胜负在谁。 话音未落,只听东向一里外一片冲杀喧哗之声,赵慎侧目瞧去,神色倏然端正,也不理闵彧,只高声向身旁骑军道:走!身后西燕军步兵上前便阻拦,可又何曾拦得住,瞬时被冲开一条血路;身后西燕军骑兵向前涌上,虽机动速度不及,可终究占得沉猛力道,也将东燕骑兵队伍冲得一散。 闵彧盯着赵慎,见乱战中他亦只有几骑相随,却是一径向这东面而去,便紧紧策马跟随。却说那东面的骚乱,正是元贵带兵偷袭了西燕军真正运粮的马队。原来这重甲骑兵因为载物沉重,在战马之外,亦需另配备一马匹载物。此番重甲骑兵司围剿,这配马便在后运粮。这计本无纰漏,却不知这是何时被城中侦知,此刻反遭了算计。 元贵远远已见赵慎的马匹将到,便策马过来,道:我已将这运粮马队拿住。 赵慎道:叫他们护送队伍快回城,你与我在此殿后。 元贵道了一声是,转首招呼道,骑兵护住马队正这样安排,却忽然见一骑飞马向粮队而去,马上人影晃过,赵慎突然喝道:不好。 话尤未尽,只见一道火光从半空直向马队而去,众人尚不及反应,却听轰然一响,一匹马背上的粮担竟炸开一蓬火光,马匹大惊,虽已受伤却仍是向旁一窜,瞬时几十匹战马如点了炮仗一般,瞬时大火燃成一片。连带近旁的东燕骑兵却有数人伤亡。 元贵忙向着马队而去,赵慎却见方才那道黑影马上正是闵彧。闵彧亦看见赵慎向他而来,不由高声笑道:我方才学赵将军开弓引火,做的却不如将军矫健潇洒。 赵慎只见那起火的情形,便知粮草间原本必已是夹带着硫硝木炭的火药。这一时马匹相互冲撞,火势也不可掌控,眼见夺到手中的粮草竟这样被人烧毁,只恨得紧紧咬牙,心中急怒不已。其时马匹已到了闵彧马前,伸手从马肚下抽出直刀,挥手劈刺过去。闵彧见刀头过来,忙将长枪掣过阻挡。这直刀是近身相搏的兵刃,遇着长兵器本当躲闪,可赵慎只是微收刀头,膝头一磕战马,从长枪一侧轻巧闪 分卷阅读4 - 分卷阅读5 洛水东流 下 作者:过时不候 分卷阅读5 到闵彧侧边,回身又是一刀。 闵彧方才一路竭力狂奔,又凌空拉弓放箭,力气喘息已接济不上。堪堪避了一刀过去,此时已不及再转手格挡。只得闭眼把马头向反向一拨,刀锋却已到了。这一刀从下而上,闵彧从膝头始只觉一道冰冷,心想这一遭怕是要开膛破肚。刀头从锁甲上划过,只见得刺耳声响,连迸出几点火星。 此时战马已转过西向,闵彧头脑中已是一阵空白,只本能一夹双腿,那战马骤然发力,直向西面冲开。这时,他才觉得一条腿上如被炮烙般剧痛,低头只见衣衫尽被血染。伸手摸腰腹尚无碍,只是想着方才情形,又惊又是后怕,却也疑惑,赵慎如何没取他性命。 其实这敌手间若存了惺惺相惜的心思,即便不刻意放谁的性命,也有无意识间的手下留情。 第36章:因君为羽翼 是夜,尉迟远仍在中军帐中,两厢众人皆在。出战的几个将官回来交令,行得匆忙,闵彧伤处尚不及处置,尉迟远看见他半条裤腿尽是血渍,却只当不见。 诸将回报了阵前状况,尉迟远听说这中间所生波折,看了裴禹一眼道:倒亏得事先在稻米中混了火药进去。众人听得,亦觉惊心动魄,尉迟中道:亏得是引火烧了,不然若他们得了这些粮草,攻城又添上许多麻烦。 尉迟远等众人议论毕了,突然又道:只是若单单为了烧毁这粮草,在田里时一把火也便烧了。眼光向下扫过,道,可赵慎又是跑了。 半晌有人低声道:他着实弓强马快,不易制服 尉迟远并不着恼,只道:我亦知要捉他不易;只是捉不捉得住是一回事,与他暗通款曲却又另当别论。指着闵彧又道,文然,你在阵前与赵慎可是言谈甚欢。 言罢向旁使了眼色,卫士出去唤人,一时有士卒进来,只见身上还着着厚铠,一望便知是重甲骑兵。那士兵施礼道:方才闵将军在阵前,与敌将谈说良久。 尉迟远探身看着闵彧,道:这是何意? 闵彧立了许久,腿上伤处鲜血还汩汩涌出,本就觉口干舌燥,头脑亦微微发晕;这一时听了这样质问,气血上涌心中跳动更为急促,不由将指甲用力刺进掌心,稳了稳心神向尉迟远施礼道:我确和赵慎说了几句,不过是劝他归降。转而又向那士卒道,我说了什么,你亦当是听到的。 尉迟远嘿了一声,道:我遣你出去,是叫你去捉赵慎,可不曾派你别的差事。 他眯眼看着闵彧,心中暗暗冷笑。之前他肯对裴禹言听计从,不过是为着阵前胜败的大事。而如今两军虽还胶着,总归是己方占优,既没紧急大事,心里便又起算计。裴禹来他军中,他总归耽心军权不保,也不知太师那里是何意思。于是前番给尉迟否极写信,其中只赞裴禹的机变,却也隐隐指他桀骜孤僻,不恤下情。未几听闻皇帝赐婚,尉迟远便明白这是太师的怀柔安慰。待到几日前尉迟否极修了家书与他,不谈公事而只是叙兄弟之亲,在同一日间亦发了信笺与裴禹。尉迟远虽不知那封信里写了什么,可也猜出八九。其实他也明白,太师肯向着自己,不过是因为裴禹终究没有实在兵权,人马物力总还是得倚仗于他。可尉迟远本也不真心在意太师心中究竟孰亲孰疏,这一试探不过是为了放心权柄不旁落罢了。如是,这几个月他挨着裴禹压制的不快,此刻总觉顺当了些,饶是平时总以内敛藏锋自诩,亦忍不住露了得色,口中又道:你受陛下太师多少恩惠,到头来却不知图报,反还存有异心么。 闵彧总没想到尉迟远竟拿这样的话压他,看着尉迟远的神色,倒并不是觉得有什么慌乱,只是如鲠在喉,胸中一阵憋闷。他方才还言语利落的与赵慎争较口舌之快,可此时对着自家主将,辩驳的言语竟一句也说不出来。众人见闵彧发愣,一时又都向尉迟远看。即便是闵彧阵前举止不当,可任谁也不会真当他通敌,看眼下情形,众人也皆已明白尉迟远刻意如此,为的只是敲山震虎。 尉迟远见众人转而又都低了头去,轻咳了一声正待说话,却突然听一旁裴禹道:将军不必责怪他,这是我叫他做的。 尉迟远本也不想逼得太深,正盘算着在斥责闵彧几句也便要见好就收;却没想到裴禹竟突然出来这一句,被噎得不由你?了一声。这样当众回护,众人亦不由侧目。裴禹却只眼看着闵彧靴边地面上的一汪血迹,淡淡道:且闵将军今日临机应变,还是有功的。 一时帐中静了片刻,终是有乖觉的醒悟过来,忙打岔圆场摆置台阶,有人道:原来是监军的吩咐,便也无私下通敌的说法了。又有人道,赵慎当真不识时务。于是纷纷都道赵慎可恶,早晚必要将他剿灭。尉迟远看着当下情形,终是也没得翻脸,只似笑非笑道:原来如此。 待到众人看着尉迟远裴禹皆走了,闵彧才挪动开腿,却觉那已不是自己的。他失血不少,头上冷汗不止,周身困倦头脑发昏,心悸得愈加厉害,双手指间尽是湿冷冰凉。帐中人看他脸色惨白,已有平日亲近的将官过来,叫着卫士搭着他赶忙回帐里。 此时帐内已见有医官候着,扶了闵彧在榻上,叫卫士捧水上来。闵彧只言片语也无,只接过来将一碗皆喝尽了。半晌医官掐着他的手腕,觉得那细速脉率渐渐平缓了些,指端也有些热气,方安心道:无碍了。 闵彧侧卧在榻上,由着医官处置伤势。众人见一条刀伤从髌骨外侧几乎直划到胯骨上,甚是触目惊心。只他自己方才直站了那许久,伤腿早发麻木,竟觉不出疼来。 待医官将伤处裹扎妥了,已是近二更天。闵彧似听得医官嘱咐了什么,只含糊应着,却全不知应了什么。他此时并不昏乱,只是心头翻腾不止。他那次当着尉迟远的面提军纪的事后,只觉尉迟远待他似极是场面客气,可是那内里的亲疏变化,他又何曾觉不出来。想起裴禹当时的提点,竟然是真应验了。他虽自问问心无愧,可就这样惹恼了主将,私下又怎能不郁闷。今日尉迟远当着众将斥责他异心,他更觉担待不住。 他心中郁结烦乱,渐渐觉得伤处的刀口愈发胀痛,额上也沁出汗来。半晌觉得周遭脚步声响,有人用湿帕敷在他额头,又在旁打扇扇风。闵彧好容易一人静下心来,亦不想一旁有人麻烦。只以为是卫士,便低声道:你不必在这里,我有事自然叫你。言罢那人却不动,闵彧睁眼正欲赶他走,一眼看去竟是裴禹,惊得忙要起身,却听裴禹止了他道:不必动了。 闵彧觉得裴禹按在他肩头上的一只手泰然稳当,心中不禁更是五味杂陈,硬撑着半身起来道:今日多谢先生 裴禹看他一时,淡淡道:今日这事,过去便罢了。你也莫以为我是帮你,不过 分卷阅读5 - 分卷阅读6 洛水东流 下 作者:过时不候 分卷阅读6 说句公道话。话这样说,可他终究并不曾说过要招降赵慎,今日在帐前又何尝不是解围。其实从那日他见太师的西京来信里告诫他军中不可失和,便已知是有人背后吐了苦水。尉迟远对他不满由来已久,他倒也不太在意,可如今倒把闵彧拉扯进来,他却不能坐视不理。上次闵彧进言,他便看出尉迟远心有介怀,如今果不其然。裴禹自恃到了这样的年岁地位,是早有不必看人脸色的资本,可闵彧却终究还不是能如此肆意的时候;尉迟远已生芥蒂,这后生今后未知不是还要受些委屈。不过今天的事他既已经出面,尉迟远倒也未必再给闵彧难做。至于再往后,便等回朝从长计议,想来也算不得什么;他真正耽心的倒是这士族子弟的心性,遇磋磨而生忧愤自伤之意,却最易折人的志气。 他想着是要提点闵彧两句,便道:为尊上者指摘你,如何亦不为过,你不可因此委屈怨怼。这话意直是不容置疑,只他平时里讲话严苛惯了,一时也未觉得。待话音落定时,忽然瞥见闵彧尤苍白着脸色,方觉出这样说似是有几分过了。可既然已是说了,也再无收回的道理,不由顿了一顿,往下的话便也没说。心道自己是当真有了年纪,在从前这是什么要紧的事,如今也竟因而生起踟蹰了。 却听闵彧低声道:先生放心。我自知当行事秉正,而绝不因畏责生怯而含糊。 裴禹本只是耽心他因今日的事心生颓丧,却没料到他会说出这个。这少年在他面前言语诚挚而屡屡出他意料。此时,他听这话,只觉似托着璞玉在掌,竟陡升几分恐轻率琢磨而损其光华的不安。半晌只将手掌在闵彧肩上轻轻一按,道:有这话,我便总不曾看错你。 他复又扶了闵彧躺下,心中大感欣慰,起身道:你只安心休养,旁的都不必管。这洛城之下,当有你好生建功立业的一天。 裴禹出了营帐,李骥早在等候,见他手中捧上的外氅,只微微摇头道:不必了。 李骥道:先生披着吧,这时节夜里,天还是凉了。可见裴禹仍是摇头,便也默默收了声。 两人一路无话。回到帐内,裴禹坐在案前,又拨亮了烛芯,抬手注了清水在砚中。李骥见了,忙过来研墨,边道:先生还不歇下么? 裴禹也不回答,见那墨锭在砚中轻缓研过,墨色晕染在清水中,渐渐混黑起来。恍惚中忆起许多微末旧事,一时竟走了神。沉默半晌方道:我时常不近人情罢? 李骥手下一滑,差点把墨汁溅起。脑子里一转,只做假意不闻,道:先生,这墨有点稠。 裴禹轻笑了一声道:你这话,未答却胜似答了。 李骥手下不敢停,心道先生明明自知,却还偏这样问,叫人怎么答?又想,即便他自知,又何曾转过性?不知今日怎么又想起这个。 却又听裴禹道:是有几年没见着源长了? 李骥听这话,更为诧异。陆攸之离了西京之后,裴禹提他从来便只唤其名,是多久也没称过表字的了。前番他又认定陆攸之是诈死藏在赵慎军中,照理说只该深恶痛绝,怎么又肯这样称呼。 他只低头要再往砚中添水,裴禹止了他道:不必再研了,便这样吧。 李骥见他已擎了毫素在手,蘸墨舔笔。眼光微微扫过,只见裴禹下笔写道:禹白。赵将军足下。李骥心中微动,不敢打搅,忙垂首退了开去。 裴禹写下这几字,其后再下笔,几番都是未写几字便觉不顺,一时满那纸笺已遍是墨迹涂抹。裴禹微微皱眉,搁了笔在案上,自己执起墨锭,缓缓研开。他这写下的不是劝降信,倒半是威吓半是约战,更是为了讲说陆攸之的事。他已是笃定陆攸之如今正为赵慎所用,这事断不肯含糊。长沟这样寻常人不经意的旧事陆攸之尚还记得,他跟在自己眼前前多年,脾性手法更是摸得熟了,不定哪一时要把自己也算进去。这固然是一节,更何况还有一段他自己不愿认的心思他对陆攸之再如何严厉苛责,内心中却是给予厚望。这人只是不声不响,他竟也总看不透这文弱后生寡言隐忍下的心思。而如此拂逆于他,算来已是第二次了。这样的事于裴禹看来,不啻胆大包天的无声挑战,叫他怎能心平气和。 突听咔吧一声,裴禹手中一凛,才见那墨锭已断折成两截,连带手指上亦蹭了一块墨渍。帐外一阵风过,激得眼前亦是烛影一晃。这凉风过处,裴禹恍然觉收了心神回来。凝眉思量一刻,再下笔时已是一气呵下。 不说裴禹这厢修书,几是彻夜未眠;那厢尉迟兄弟帐中,亦不安生。 尉迟中道:闵彧这后生恁的白眼,兄长你往日待他亦不薄,他如今便只跟着姓裴的跑。 尉迟远道:我真没料想裴禹这样当着众人为他说话,可见是真心器重。 尉迟中咄道:可他也还是在我们手底下,就纵他这样得以不成? 尉迟远冷笑道:我今日本也不是为着跟他过不去,更犯不着跟个部将计较。纵然是裴禹,如今亦不是翻脸的时候。 尉迟中道:照兄长的意思,我们却得忍耐到何时? 尉迟远翻覆着手掌道:你便只知道这样张狂发急。洛城何时得了,何时便不需再忍了。只是如今,你看这洛城也不是多可顺当拿下。这样时刻,总归要分得出轻重,况且既有人愿意担着责任风险,我何必拦着。总归他殚精竭虑出得的主意,还得靠我手里的兵马去做。 尉迟中道:可我总还耽心 尉迟远笑道:你当裴禹是哪个?他再强横也不过是太师座下的鹰犬。若太师想要动你我,你我便跟裴禹斗又有何用?如今既知太师并无意于你我手中兵权,也便没什么怕的。又道,我也没旁的念想,存着防人之心也就够了。 尉迟中听了,半晌叹道:想在十几年前,亦不曾有这样多绕缠心思的烦恼。 尉迟远亦摇头道:是了。可这人心总有不足,有不足便有所欲,有所欲,便是烦恼啊。 第37章:愿飞安得翼 第二日,城上士兵报与赵慎,说西燕军有人叫阵。待到赵慎上城,只见城下十余骑战马环伺中的,正是几月前见过一次的那中年文士。 西燕军分兵汜水关前,尉迟兄弟在城下一唱一和时,裴禹正在一旁。而那以后,他与赵慎却再未当头照面过。赵慎此时见了是他,心中微动,容色已现严峻。 裴禹却神情淡然向城上道:裴禹敢问赵将军安稳? 赵慎也不知他撇下尉迟兄弟,只身到城下做什么。思忖片刻,道:尊驾此来何干? 裴禹道:为了你军中事。 赵慎听得这话古怪,冷笑道:我军中事?足下是操心过了吧。况且即便阵前对面,我该见的也是你家主将。 裴禹微微一笑,道:为何是我来见将 分卷阅读6 - 分卷阅读7 洛水东流 下 作者:过时不候 分卷阅读7 军,却也有缘故因为这事说来,是与我相关。我想要问问,陆攸之在将军处可好? 赵慎骤听陆攸之三个字,悚然惊动,几乎就要向后退出一步去。只这电光火石间,脚下堪堪稳住,扬眉高声道:他不是你们阴潜在此的细作么?早被一刀斩了头去,便不必再惦记了。 裴禹看着他如是作为,片刻后只森然一笑。赵慎见他锐利目光瞬动如盘踞枯木伺机而动的鹰隼,仿若要在自己眼前烙下两块洞来,不由暗暗握紧了肋下剑柄。 听得城下裴禹道:我这里有两封信,一封是与将军的,另一封拜托转交陆攸之。我与他同僚一场,长些年纪,况且也算教过他点计较,有些话不吐不快。 赵慎断然道:足下对我有话,讲在这当面便了;至于什么给陆攸之,人已死了,更不必费这力气。 裴禹也不答话,只向身旁道:把信发到城上去。说着,一旁一个卫士便取出长箭,将两卷纸卷穿在箭杆上,掰了箭头,将弓拉满,一箭射向城头。 城上士兵见东西落下,忙拣了来捧在赵慎眼前。赵慎正欲开口说烧了,就听裴禹在城下长声道:勾了圈的是与将军的,涂了墨点的是给陆攸之的这两封信,将军万勿分辨不清,读错了啊。 赵慎道:何必装神弄鬼。 裴禹道:将军若是信人心不信鬼神,便请自行处置好了。 赵慎盯着城下那人意味深长的悠然一笑,已调过马头转而离去,怔忡间竟走了神。半晌,听一旁士兵轻声唤道将军?方回转过来。他强定着心绪,面上不着痕迹,只道:不必理他。说着却已顺手将两卷纸笺笼在掌中。恍惚方才裴禹的话言犹在耳,那话音像是虎豹食足了血肉在日光下眯眼犯懒时低沉呜咽,心中回想,竟不知是什么滋味。 裴禹回到营中,李骥迎上来道:方才军中有工匠头目找先生,只是我亦不知先生何去,可是好找,可没误事罢? 裴禹道:不打紧。你遣人去叫一声,着他们来我帐中等着。见李骥忙忙去吩咐了又回来,不由笑道,你倒也不想问我去哪里? 李骥亦笑道:先生的去处自有先生的,该吩咐我的我便去做,不吩咐的便是不该我知道。 裴禹淡淡道:这里的事,没什么不该你知道的。说着便把方才的事讲过,李骥默默听了,末了觑着裴禹,问:先生这是想着劝陆攸之回心转意? 见裴禹冷淡摇头,又转了几个念头,迟疑道:这是要挑拨赵、陆生隙?他只猜测,莫非裴禹再给陆攸之的信里假意做亲密,而惹赵慎疑心。可若真如此,这样刻意到一眼便看出是反间的手法,又有何用? 却听裴禹道:我知你猜的什么。说这是挑拨也无不可,不过我在信中说的俱是实情,不曾编排是非,成不成全看赵慎到底信陆攸之到几分。只是我看说罢冷笑了一声。 李骥疑道:先生是觉得赵慎已经生了疑心? 裴禹似叹非叹道:我原本还真曾耽心,怕他是把信丢下城掼在我面上的。却见他听得激将说这信看不得,倒把信收了起来。 李骥笑道:原来这猜人心思,也与作战一般,是虚虚实实。只是赵慎若见信里也没写什么,这疑心不就解了么? 裴禹道:你怎知我没写什么?况且疑心这病,种下容易,再拔下来却难,发作时什么只怕看在眼里都是可疑。 李骥也不知裴禹书信中写得什么,可不管写了什么,先生这都是存着借刀杀人的狠意。他看着裴禹神色,再想这陆攸之的生死,也是一阵寒栗。心中叹道,倘若陆攸之确是向了赵慎一边,这便要如何便也怪不得先生了。 裴禹犹自道:我却也不知他们之间是什么故事,只是这生死攸关半步差池不敢出的时候,倒是看谁敢如何信谁。之后,便叫陆攸之看自己的造化吧。 不说裴禹回头去寻工匠们议事,洛城城内诸将亦听闻主将升帐,忙都赶来。赵慎见众人俱到了,便将方才射进城来的信笺铺在案上,道:这是城外与我的书信,你们都看看。 起初众人见赵慎这样大费周章,还以为是封劝降信。待相传着略略看过,却通篇都只见些威吓警告的言辞。李守德在座下道:他这虚张声势是何意?倒不知是能吓住谁? 赵慎道:我知道诸位把这并放不在眼里,这信公之于诸位面前,不过是为了坦荡。 众人听了面面相觑,元贵笑道:将军这是多虑,谁还疑心你么?又玩笑道,哪怕将军真有什么隐秘事,难道裴禹还比我等更知道? 众人也不由都笑,赵慎却未接这话茬,只道:诸位都看了,便把这信贴到营中去。 众人笑时,谢让却仍是肃然,此时略沉吟道:这信中言辞刻薄,将军要贴它出去是为了激将众军以提士气? 赵慎道:我的确有此意思,他以为这封信便能搅动起人心不安么。这城外安静了几日,如今是又要生事。 众将听了确是都不服气,纷纷道:他打的好主意,这自夸海口,却也要问问我们可让他得意。 一时众人各自散去,只谢让似还有话说。赵慎见了,脚下便慢了一步等他。果见谢让过来低声道:将军是心中有什么不豫么? 赵慎道:主簿何出此言? 谢让斟酌着道:将军今日其实本不必如此兴师动众。 说来两军对阵,城下来一封战书,是为了搅乱军心也好,或是激将诱人出战也罢,总不过都是些用滥的招数,也真不必如此动干戈。赵慎如此做乍看似乎是为着哀兵必胜的道理,可谢让察言观色之下便觉出底下定是还有旁的事,才惹得将军举止过激。 赵慎闻言敛了眼光,顿了一时道:是我又急躁了。 他已是这样讲,谢让虽觉他神色有异,却也不好再说别的。两人一同出了帐门,谢让还想着这事,又道:今日城外也真是蹊跷,还有封信说给 言犹未完,赵慎已接了话头道:的确荒唐,不必理他。那信我已烧了,去给地下的人看吧。 这话截住得颇急,一句就断了下文。谢让也说不出哪里不对,可总觉赵慎今日言谈俱显异样,想来想去也只能当他是心中为着守城忧虑,于是劝道:如今情势尚还稳妥,将军不必太心急。又说了些军中的杂事,方两厢各自去了。 傍晚时,周乾进内帐摆置物件时道:我看近日灯油耗得快,可见天确是渐渐短了。 陆攸之道:也是我夜里点的长。 周乾道:参军着实睡得太短 陆攸之浅笑道:你是嫌我费灯油? 周乾听了笑道:灯油倒好,只是有些费笔墨。他见陆攸之难得玩笑,不由道,参军也多说笑几句,权当解闷。 陆攸之笑道:我总不善于此。默想片刻,轻叹了一声道,其实你们将军来兴致时,常能做妙语。 分卷阅读7 - 分卷阅读8 洛水东流 下 作者:过时不候 分卷阅读8 周乾道:是了,可见参军是与他熟稔,这话旁人却难信哩。其实我刚跟着将军时,他还甚喜欢与人谈笑的,只是后来便越发肃然了。 陆攸之道:年岁地位增长,也是自然。 周乾道:若这样说,众人皆到了大把年纪时,便都长成一般严正模样?说罢将手在颌下作势一捋,自己便先笑了。 陆攸之含笑看他,道:这几日城防尚稳当罢? 周乾道:参军莫不是从我这个张狂相里看出的?又道,这几日城防稳当,将军也安好。 陆攸之亦知前阵守城的惨烈,此时听周乾这话,总归有一点安心,便点头道:好。 正说着,周乾听得帐外有声响,道:想是将军回来。却听陆攸之突然道:你把火石留下,入夜时好点灯。 周乾略一愣,转而笑道:是了是了。说罢掏出火石搁在案上,便忙出了帐去。 陆攸之取过火石,燃了灯芯,转手收进袖中。他看着面前火光摇曳,忍不住伸手笼在焰火近旁,掌心中只觉一片灼烫热气。 他正出神,突然听见有人道:当心烧了手。抬头看去,说话的正是赵慎。 陆攸之收了手,还未答话,赵慎已到了他近旁,却似欲言又止。陆攸之觉他神色怪异,心中不由揣测。方才周乾明明还说城防稳当,若说是骤然起了变故,赵慎又如何得空回来。若说是旁的事,更思来想去终不得解,便问:怎么了? 却见赵慎从自袖中抽出一卷纸卷,道:有人传信与你。 陆攸之听了这话心中极为惊诧,也不及多想,将信纸接过展开,见起头一句写着:岁月易得,别来行复四年。一概称呼皆无,只是他乍见了那笔迹,手腕已不由一震。这不需谁说,便已知是裴禹写与自己的。 裴禹竟是如何发觉他尚在此,初秋夜里,陆攸之犹自一阵急热。可只片刻震惊,他便稳了心绪下来,将这一封短信一目看下。 这信中不过三四百字,其内说的俱是西京与郲城的旧事,言辞中除了尽述这两遭里的恩怨,末了道他反复成性,不护其行,不能以名节自立,何能取信于人。这样的写法,说是写与陆攸之的,其实实在是为了叫赵慎去看。 陆攸之默然片刻,阖了信纸道:这你也看过了吧? 赵慎闷声道:我不曾看。 他垂首凝眉,语中似含着赌气一般;陆攸之先是一愣,继而苦笑道:他这信中说的实在,你倒该看纵然不提前辈的恩仇,既然先前我曾背弃西京之主,此时你便放心我牢靠? 赵慎道:你如何肯转向帮我的话早就说开过,今日又何必总提这些。他自白日里出了这事,心中便无头无尾的烦恼焦躁不止,如乱麻理顺不清,若说赌气,便是真对着自己赌气。他听着陆攸之的苦笑语气,不由又道,你疑心我把这信给你是为了试探么?可你再想想,你我此前几番波折,难道都是白经的么? 他这话一径下去,似是也说给自己。陆攸之看着他灯焰之下的双眸愈显黑亮,面色却现潮红。他心中翻涌,明白赵慎肯说这样的话,自然是不愿相负他的缘故。 然而他此刻想的却是另一件事。默默想过一时,将双手覆在案上,把那信笺寸寸展在赵慎面前,只道:他这信中所言,我皆无可辩驳,你若看过,即便不立时翻脸,也该从此留心。 赵慎方才一番剖白,却未想是换来这样一句,更急道:你胡白什么? 陆攸之摇头笑道:我说你不该为着证所谓真心,拿城防要事做赌。 赵慎听他这话脸色已有些变,他不知陆攸之为何这样讲,口中只道:既是真心,又何需自证,半晌咬牙又道,不错,倘若是个寻常降将被这样离间,我当会存疑。可你的心意 他此时的敏感是有缘故。说来这信乍然放在手里时,他并非不曾心生疑窦。只是转而想到从前种种亏欠,陆攸之都不曾恨怨,自己此时竟还疑神疑鬼,岂非相负。这一点曲折的心思变化不过一个转念,其实也没什么,是他自己有些介怀罢了;待到再听了陆攸之的话,难免更陡生愧意。 陆攸之看赵慎要发急表白,又想起他进来时的神色,底下的原委便已猜出几分。心中叹息道:你这已是难得,何必苛己太过。其实,我实在不值你如此。口中已止了他道:你说起心意重兵压城,我是不敢谈什么心意,又道,你从此也莫再枉付了。 赵慎见他声音不高却容色坚决,又说出这样的话来,愣怔着不知所以。半晌才道:你到底是何意? 陆攸之却再不言语。 此番裴禹摆这样一道,意图是昭然若揭。陆攸之见赵慎肯这样待他,当然欣慰;可他耽心的是,他如今已被裴禹盯上,眼下裴禹或许因着还没看透他与赵慎间私下的事,用的计便也只当他是寻常反正的幕僚;可若有一日裴禹想过这层,必然要再设局以他为赵慎要挟。如今一分情重,来日便是一分危险。真有那一日时,他如何都不足惜,只是不愿陷赵慎于两难。有些打算,本也不是一日两日;而今情势,更催他当早下决心了断。方才做赌的话,即是旁敲侧击的提醒赵慎,又何尝不是提醒自己:他们若悠哉山野便也罢了,可身处此间,终究绕不过这些家国纠葛。 只是这些担忧若明说出来,以赵慎的脾性恐怕更要与他周全,岂非适得其反;陆攸之动着这样曲折的心思,此刻任赵慎追问,只不作答。 见他只如佛窟造像般默然,赵慎心中的翻涌又如何止息。他不知陆攸之想些什么,只看他见了信后便似突然转了性,不由道:如何就谈不起?又什么叫妄付?你这是要撇清?难不成是因看老师还惦念着你,想要浪子回头了? 他这一连串质问,尤其是这惦念两个字,激得陆攸之心中一阵酸涩,平下心绪方道:与他何干。 赵慎尤不肯停,又道:那便是为着我了?是你见了这信,想起我如何困你于斗室,迫得你背了故主,而终究心意难平? 陆攸之道:随你怎么想罢。 赵慎沉默片刻,突然恨声道:罢,我本也不配与你剖白什么心意。我不曾看你这信,不是因未曾生过疑窦,而不过是为了你所言的自证真心。由此可见,你这些话并不难解,根由都是因为这人世情谊,本来不过尔尔。 他是会错了意,兀自纠结于此。末了一句,虽说的是赌气话,可意思却颇重。直连自己听在耳中,竟也觉心颤,一时也再接不上别的。这时外间突听周乾道送灯油,赵慎只道:出去!却不防周乾已一步进来。 赵慎冷眼看他,亦知他是什么计较。以周干的伶俐,想来是觉出内帐中意头不对。他倒不知这又是为着什么,只是想着两人不能再僵持,此时来给将军下个台阶,回头也好缓转,便道:将军,外间卧榻 分卷阅读8 - 分卷阅读9 洛水东流 下 作者:过时不候 分卷阅读9 已收拾妥了 话还没完,就听赵慎冷笑道:谁叫你进来?况且这是我的寝帐,我凭什么出去。 既说到了这个份上,周乾也不敢再多话,讪讪退了出去。赵慎双手紧扣着膝头,强压着不肯再发作;陆攸之垂了眉目,只看着眼前寸方的地面,也不言语。两人皆正坐不动,只被火光将影子投在壁上。 他们此刻的不豫,状似是为了这突如其来一封书信。可这苦恼的根由,实则是因着情势至今,两人间已到了须有交待的时候。 半晌,听赵慎低声道:我方才又急躁失言,你莫挂心。只是你心中难处总不肯对我讲,我他声音涩然低沉,终是只咬牙不语。 陆攸之微微侧首,此时他无话可说,赵慎的神色他亦不忍去看。若说难处,他的难处便在他是围城敌军的女干细,他本不该存活于此。而这难处的解法其实从来都在,一个死字真要为之又有何难。只是他也好,赵慎也好,人谓之有情,便正是因为总有难下的决断。 这桩事自头一日起,其中利害曲直,两人当面辩说背后思量,都已是过了千百个回转。以两人的心智,又怎不知妄自强求的荒唐。可人心侥幸,总盼望在绝处时能有生机圜转。 帐内一时安静,起初尚可闻得赵慎的深重呼吸声,片刻后,直连这一丝声响也平复了。倒是帐外夜来风声,卷动帐幔飒飒,犹如呜咽入耳。 许久只听赵慎唤道:源长陆攸之抬眼看去,赵慎也正凝神看他,可那远淡神态却仿若穿过他而望向遥遥天际,尤是那话音如一抹残阳斜照,在他心上晕染出莫名怅惘。 陆攸之不由脱口应道:阿慎? 赵慎却收声不语。抛却方才一腔急乱,这一刻静思之下,陆攸之的心思,他其实是能猜出几分。待望着陆攸之静默的双眸,心中几度往复,半晌复道,源长,你走罢。 这几字声音不高,却突如其来;似一块莹润玉璧乍然击碎在地,声如玉质,字字清透干脆。陆攸之眼前仿佛乍然见得无数玉屑飞溅,他如何也想不到赵慎竟然说出这个;他双目只觉被灯光晃得一阵刺痛,满心皆被掏空。继而耳中嗡鸣,眼前光影乱晃,心中纷乱如麻。他想说从前既有奉陪到底的允诺,此刻如何要他做这样鼠弃沉船的事;又想问赵慎,难道真以为他是翻覆无情的人? 他心中悸痛,双手指间如被钢针戳刺,唯有紧紧咬住下唇,周身仍止不住微微颤抖。然而惊怔半晌,终于颓然苦笑。凡此种种,其实已都不要紧。自己离去,赵慎便也再无隐患牵绊,这不正是他心所求?如今他得此一言,心中应当轻快。 他这样想着,本欲含笑应答,可只觉两腮肌肉僵硬,唇角如何亦扯不起笑来。他心知此刻神色定然异常古怪,忙别了头去,只想静一静心绪,可额角上仍止不住砰砰直跳,继而一阵剧痛。他不由皱眉轻哼了一声,止不住抬手扶额,手臂却突然被人握住。 只听赵慎缓缓道:源长,你可听见,起风了。他的音色本就坚实清朗,这静谧之中一字一顿愈是几乎如带了金石棱角的铮铮回响。 陆攸之只觉满心纷乱在那人手掌握持之下慢慢平复,头脑复又清醒,低低应了声道:嗯? 赵慎道:到秋日了,这是西风。这风当从龙华山中来。他轻吸口气,又道,山中这时节,气象景致最相宜。即无盛夏浮躁,草木又尚不曾衰败,天高气爽,日光拂面好似溪水流过卵石。你此时若去山间,便可听风从西来,望水向东流。原来世间最自在无拘的,就是这清风流水。这个时节里,在我年少时,便该跟着父亲去行猎了。每每纵马疾驰,只觉前路一马平川,山河尽在眼前。归途中时父亲还常在马上撒了马缰弹琵琶,一众人唿哨作歌,简直忘形。这当是毕生最逍遥畅快时,只那时我竟未曾发觉。 他叙说往事,神色却也不见惆怅,反令人望之而觉端肃,凝神一刻道:世间为人,总是诸多牵绊,难得随心舒展。我如今已知其苦,却是终究不能推脱。可我既知其苦,便不该再与人为难。 他少年时驰骋千里的戎马愿景,何尝不是被世道囚在这孤城之中。陆攸之如何不明白知道赵慎在感慨什么,指甲刺入掌心,面上却终于微笑出来,道:可风水亦轮转,这世上只怕没什么是真正无拘。你又何必这样说。 他见赵慎轻轻摇头,再低头看时,赵慎手指渐渐已撒了他小臂。手指如被人强行掰开,兀自轻颤不止。此间多少不舍,言语又何能述说。陆攸之失神间,赵慎手掌已松开,他的手臂仿若一时失了知觉般向下坠去,可这滑落瞬间心中却是猛然跳动,心中未及回神,手掌已然翻覆,反握在赵慎腕上。 触到赵慎手腕的一刻,陆攸之方觉出自己指端已湿冷如冰。这一握之下,赵慎亦是一颤。 为人再如何修持城府,心思不付言语,真情却总难遮掩。两人如此相对默默,双手相执,亦无别语可言。 良久,赵慎沉声道:我知你此时出去,已无家国可归,这是我累了你的。只是再如何艰难,我都求你好生自处。又道,这几日阵前尚还稳当,我寻机遣周乾送你出城门。从此天地开阔,再不必理会这些恩怨。 陆攸之见他神色肃然,默默想道:家国于我早就是虚无笑谈,至于恩怨,至此亦再难理断。我这一生,恐怕一件清爽事也无,他日三途道上亦无可归处。可是,你此生的磊落,却不可为我所累;我只能在心中,再唤你阿慎。面上已正了容色,道:将军谨当保重。 这短短一语间,却是多少决绝。而其中的提醒,赵慎亦是明白,默然片刻,终于含笑点头。他看陆攸之亦向他淡淡微笑,一时阖下眼帘。唇角尤带笑意,可心中如刀剜沥血,呼吸间两肋都被穿刺般隐痛。他此时应该离去,可这一去或许便是永诀。待要起身,耳旁眼前竟尽是嘈杂乱影。他方才心中拼力筑起的铜墙铁壁皆摇摇欲坠,晃得头脑也不由晕眩;赵慎此时只想寻下一个依靠支撑,头颈不由倾靠进陆攸之臂弯,半晌含混喃喃道:源长,你便再容我放肆一夜。 第38章:长歌正激烈 赵慎从不知那一夜似眠似醒的梦呓中他说了什么,长久之后他几乎连那前半夜里的惘然若失亦忆不清了。只清楚记得的,是周乾在帐帘外骤然疾呼:将军,敌军突然攻城! 只这一语响过,赵慎已霍然立起,断声道:备甲。待这一步跨出,脚下却突然一滞,猛然回头,却是无言。陆攸之已然正身而坐,虽乍然闻得生变,神色却是镇定异常。见赵慎回望间似踟躇有话说,只沉声道:城防紧要,你莫管我,快去。 他目送赵慎掀帘出去,只听外间甲胄急速摩状声响,赵慎问道:哪里有险?周乾道:西南两面,不 分卷阅读9 - 分卷阅读10 洛水东流 下 作者:过时不候 分卷阅读10 知敌军驱驰了什么物什。再其后,便是赵慎轻短一声:走。片刻后,周遭又已是只闻风声。 陆攸之双手犹撑在膝头。半晌默然抬起左手,只见虎口上有一点淡淡指痕,方知这不是大梦一场。 方才赵慎牢牢握着他手掌,一径只唤源长,他垂眸看去,只见那人双眼尽在紧阖的眼睑下转动,心知这是正在梦魇。却突听赵慎唇齿翕动,含混道:你莫走 陆攸之闻声一颤。他缓缓移过手臂,端正看向赵慎的面容。他已与他靠得如此相近,连那一双的浓眉亦根根可见。只曾几何时,那眉峰的峥嵘犹在,可眉头间却已有了这样显见的褶纹。他恍惚间觉得,赵慎的容貌似与他们初见时不全然相同了,原来年岁阅历增长,形貌当真会变。只这一生中形容更变,人心可也是这般? 他们方才似毫无波澜的谈讲过这一朝相别,陆攸之扪心却知,自己如是平静,不过是为了掩住心中惶然。他日日淡然处世,旁人只觉仿佛无事可以乱动他心。只是他自己明白,他心中仍是有畏,有怯。不过是他心知畏怯无用,虽身为微薄,却亦不愿相累他人;他纵不知裴禹究竟是要如何,只横下心来不肯任他摆布磋磨。 他见赵慎眠得似极不踏实,额上渗出细密薄汗,微光下映得那面孔如铁水浇铸。而昏暗之中,那人平日间的冷峻果决都在暗影中隐去,连棱角亦似乎变得柔和,倒更似石雕造像,在千百遍的摩挲下现出的温润光洁。旭日东升时,这石雕便将复苏成每日中不苟言笑的青年将军,而他陆攸之,却是只能活在隐秘夜色之中。斗转星移,日夜更迭,冥冥中他们注定要错过而再不相见。 赵慎在睡梦之中怎会知道,他这俊朗面容,如何被一凿凿刻进另一人心中,且那刻凿愈是阵痛,便愈是深刻。陆攸之缓缓倾身,此刻他唯有如此,也许今后亦再无机会。他轻柔吻过赵慎额角、眉眼,只觉那肌肤滚烫。这清凉双唇的抚触间,那人的眉头似也微微舒展。陆攸之不敢贪恋,怕赵慎突然醒来,然而最终,他仍是俯颈,吻过那人双唇。 他满腔难舍的眷恋,却情知再如何纠葛都不过是饮鸩止渴。情势闪过寒光的锋刃,已然抵在喉头,他此时必须有所决断。夜来风过处,云朵疏散露出如钩新月,直向西天转过。月落日升,死生轮转,始之于洪荒,从不会曾因这苍穹之下的烽烟血汗、离绪别愁而有丝毫改变。 夜风仍是呼啸,帐外军兵步伐响动,帐内陆攸之静默一人。赵慎一刻前的体温似尚在他身上,而此刻,他怀中已是空空。 此刻,城南守将李猛已匆匆下城。城下守卫城门的将官见了,忙上来道:我们了望着此向上,那巨车退了半里去。 李猛道:我在城上见了。你在这里好生守门,我出城去长沟处看着。 那将官急道:那巨车实在难以拦阻,将军 话还未完,已被李猛喝止道:如今城下只靠长沟缓冲,此间若再失守,你我在此间看着的,一个不剩,都当祭军法! 这话说出,是已无人再啰嗦。待李猛赶到长沟前,只见不远处偌大黑影正迎面缓缓而来。夜色中亦看不真切,只见那乌黑如一堵墙般,也不知靠什么驱驰,咯吱吱压过地面的声响似是要把面前阻拦的躯体骨骼亦一寸寸碾碎。夜风带起尘土,直迫得人喘不过气。 长沟内守卫的军官道:方才方才这东西从长沟上过去只把一块地面都推平了,人都埋,被埋在车轮下面 李猛怒道:你就只知吓傻了看着? 那军官道:周遭都是铁质,连车轮上都包着铁皮车厢上还有射口近不得前去 李猛见他已是惊骇得连话都说不顺溜,也甚为惊诧。又见那巨车已又到近处,此时方看清,那巨车近乎屋舍高矮,只车轮辐条便如人臂粗长。再到近时,犹见辐条见裹夹的染血衣料,必是方才将拦阻士兵的身躯皆卷了去。 李猛此时已明白为何那军官失态至此。这巨车似是披着重甲的怪兽,似是一瞬便可将此间众人一口噬下。他这一个发愣,那巨车已驶到长沟前。一人来高的车轮碾过处,长沟前的工事转眼便被损毁,泥土被推入长沟,那堑壑亦被填平。有士兵将长戟别入车轮辐条间,却听咔嚓的脆响,那戟杆竟被折断,巨车却只略略一顿,便仿若无阻,再次向前。 再有士兵欲靠近,那车内向外射出箭矢。守军正无措间,那巨车却突然兀自停住,后退开去直有半里多地。 李猛只瞠目呆立,看着那庞然大物缓缓退开,一时竟难回神。这样的战阵实在为他平生仅见,满头脑中只阵阵惊愕:这样势不可挡的战具,当如何应付? 一旁军官颤抖着道:它为何,它为何又这样退开? 李猛开口时,竟觉自己几乎亦要伦无论次,只紧紧握了肋下剑柄,方平下惊乱道:它这是为了毁长沟,顿了一时,悚然惊道,待这长沟尽毁,他直取城下时不禁失声叫道,你们,你们竭力拖着它,我立刻去见赵将军! 他赶到城西门时,见赵慎正欲出城。李猛忙拦了他道:将军不必去了,那,那巨车我,我已近处看得清了他匆忙本来,正喘得厉害,加之方才的震惊未散,话仍有些颠倒,不过总是说的清楚了。赵慎听了,亦感棘手,道:先叫他们在沟外多置蒺藜、碎石,使路面颠簸,暂且阻挡。 卫士道:阵前已如是做了,那巨车行进似略放缓,可仍是来回进退,并不能阻住。 突然城上有人疾奔下来报:又见数辆巨车,向这厢来了! 一时气氛愈为紧张,有人道:若能损了这巨车的车轮,它便也停下了。 又有人道:可遣人用长杆撬它轮底,或是一下便掀翻了。 赵慎道:那些长枪长戟便也只是那样长短。这巨车的分量,需得多少人的力道才掀的动。 李猛道:可眼下这终是一法,可以一试。 赵慎断然道:胡闹!这是明知不可为,况且那样近处,不就是把人白填去车下送死? 李猛道:将军,此时长沟工事已经损毁好些,若是任它往来 赵慎道:他的打算我省得。沉吟一时道,你且莫慌,回城头去。转头道,叫弓箭手都上城。 他看出这巨车来势不善,暗地里已是做了战于城下的应对准备。只是这长沟挖掘时是靠着多少人惨烈支撑才成的,若此时弃守,又实在心有不甘。 正在苦思对策,忽然有个校尉高声道:用火烧罢! 众人皆循声去看,只听那校尉急急道:我是想,这车纵是铁皮的,被火烧过总也变形,若是车轮歪斜了,再要往前便难走得了。 这一语毕,众人纷纷以手加额,道:有理,有理! 不防亦有人道:可,此时是西风,即便点火,也是往城下烧啊。 分卷阅读10 - 分卷阅读11 洛水东流 下 作者:过时不候 分卷阅读11 这一句出来,方才片刻雀跃一时又泄下气去。众人正恼恨时,却突听赵慎道:叫元贵来! 却说巨车上了望的西燕军士兵忽然见城门开启,再看时,只见出来一支马队,忙大声报道:城里的骑兵出来了! 车内指挥的军官闻言,嗤的冷笑出来,道:城里莫不是真以为他那骑兵无所不能?这再是马快弓强也是血肉之躯,难不成要上来与我们对撞?若真这样不开眼,就叫他们吃点厉害! 这巨车四轮,是靠车内每侧八人以人力推轮抽带动;四面各有射口,每射口旁各有两人;再往上前后是两向司了望的。那军官道:各位稳住,一时后不论他要如何,我们只行我们的。又向那了望的士卒喊:你们两个在上面看着,对周遭其他车辆的动静也多留心。 众人齐声应是,上头的士兵又喊:骑兵过来了! 军官方才面上镇静,实则亦是惴惴。这巨车一道,城内人没见过,他们也是头一遭驱驰。敌军要有什么应对招式,他心中也没底数。不由高声叫道:弓弩准备! 他在车底虽面前也有个洞口可及外间,但视野却狭小。探身到洞口旁,只见迎面而来骑兵越长沟而过,转眼似到面前,忽而却又分散,再要看已是不及。他心中疑惑,瞬间只闻两旁弓弩手发箭声,再却听了望的士卒语带惊疑道:他们怎的俱冲到我们身后去了? 这正是元贵带着一队人马出城,一路跨过长沟,避过车内的冷箭,已是驰到巨车后面。车内犹自连连放箭,元贵高声道:就位! 几十骑骑兵迅疾散聚,每处各有七八人,跟在几辆巨车之后。也不靠的甚近,正是可堪堪避过车内弓箭的射程。 又听元贵长声道:燃火! 这七八人间,一人从马肚下抽出柴火,掏出火石铿然点着。其余几人纷纷掣出弓箭靠前,只听元贵再喝道:放箭! 众人俱指向那巨车后轮齐发火箭。火光落在车后轮,西风一过,火苗便追着那车轮一般熊熊舔过。 元贵道:这一点火势车里一泡尿就给灭了,再加劲! 众人齐声应和,一时道道火光直向车轮下而去。 了望的在车内叫:似有车辆被烧损了车轮动不了了!车内众人也没料想是这情形,那火苗向上窜,这铁皮又最传热,车内众人一时俱有些慌。车内有人失声道:这怎么好? 那军官尚沉得住气,喝道:什么怎么好?不好便死!都只做你们的,谁也不许乱!又道,使弓弩把他们射开! 向后发箭的士卒喊:这弓箭射不到敌军! 若说洛城骑兵,马术与弓箭是为两绝。这骑术自不用说,而弓弩的强劲多一半是因着赵慎偏爱的缘故。通常情况,步兵用长弓,骑兵用弯弓;骑军的弓箭射程,本是不及步军的。从前襄城有位制弓的好手,赵慎特地延请这匠人迁来洛城,专为骑兵造弓弩。因此洛城骑兵所用,俱是硬弓长箭,射程较之寻常可远得近半。此时车内弓箭够不着骑兵,只能任着其放箭。 那军官骂道:夯货,那我们便向后退啊! 他这也是发蒙:巨车后退,那洛城骑兵也退后便罢了,难道还立在那等着被射杀么?可那推轮轴的士兵也吓呆了,只知道听令齐动。一时车轮转向,车子便向后碾去。 那车内的军官此令,着实是歪打正着。原来那箭头上戳起的引火物什也不甚大,况且这样风大,更是燃的快,火势虽盛,却不长久。车轮如此碾过火苗,竟把火焰都压得灭了,余下零星一点,片刻亦在风中灰飞烟灭。只见那已是烧得发红的铁轮,竟又转动起来向前去了。 这一辆做了榜样,两旁的巨车也都转向。元贵见状,心中惶急,连声道:再放箭啊! 却只听众人:将军,已无箭可放了 其时晨光乍现,远天一片苍茫,城外这一列黑影再度向前,如从薄雾中破出一般。阵前并无呼喝喊杀,缓缓而来的巨车在这古怪的肃杀中愈显出狰狞。城下长沟方才已被断成数截,各处里士兵之间,号令已不能相闻。风声呼啸,盘旋撞击在身后的城墙上,城头旌旗猎猎作响。 长沟内众人已将这一段尽数看见,沟内将兵的校尉喉头一阵翻滚,双手已紧紧抠进土中。见那一列巨车愈行愈近,缓缓道:前些日施放火球时存在沟内的桐油还有么? 一旁有人道:还剩些许。 那校尉咬牙道:淋在阵前。又道:一时火焰燃起,我们便趁着轮底铁皮受热发软容易变形时,用力砸打 他这话未完,众人俱已明白。他们方才见了骑兵的招数虽是功亏一篑,却也小有奏效。而今这样的战法,必是能不教巨车再横行。只是如此一来,长沟中的人却是不及逃出得了。可若想阻得这巨车不至行去城下,他们唯有舍身于此。 校尉道:你们若不愿 已有人道:我家小全在城中,我宁愿身死,也不愿城破。 众人俱道:我等皆不畏死。 巨车轰然前行,了望的士卒道:怪哉,长沟内的人怎全立着不动? 军官哼声道:这可真倒是螳臂当车。 话音未落,忽听前方有人高声歌道:战城南,冲黄尘,丹旌电烻鼓雷震。这歌声不知起自那一段战壕,战车中诸人闻声正诧异时,却听四下里皆有应者声起:勍敌猛,戎马殷,横阵亘野若屯云。旷野之上,风声萧萧,裹挟这歌声平地而起,却如凝于半空而不消散一般;起初,只是一个起头,继而却似星点火光燎原。那歌声愈聚愈为雄壮,直到如河流奔腾、山岳震响:仗大顺,应三灵,义之所感士忘生。 车内军官已变了脸色,高声喝道:快,加力冲将过去!车内吱嘎响动,车轮猛一前冲,已是愈行愈快。那歌声亦似昂然迎起拒敌一般,声气直震荡车皮嗡然回响:长剑击,繁弱鸣,飞镝炫晃乱奔星。 其时数辆巨车已都拥到长沟之前,歌声如泼洒向火焰的烈酒,光热气浪灼烫在寒凉的清晨天地间虎骑跃,华眊旋,朱火延起腾飞烟。 长沟前一蓬蓬炫目的烈焰应声腾然而起,合着尘土浓烟,无数砰然声响如黄钟大吕,振聋发聩。在这轰鸣巨响中,恍若仍有战歌昂扬,骁雄斩,高旗搴,长角浮叫响清天。 待到硝烟散尽,几辆巨车已四轮歪斜、摇摇欲坠,其中一辆更是栽歪进长沟。待这一声巨响过后,阵前复又归于沉寂。地面仍有未熄的火焰,灼得歪倒巨车外的铁皮红热。旭日已从东升起,透过高大城墙和缕缕硝烟映照在阵前。血火交织,金红朝阳之下,这三者间已俱分不出差别。 第39章:回风动地起 此刻城南外一座高坡上,一时登上十余人,正是尉迟远与裴禹一行。其时西南两向上将兵的将官已在候着。日头已由东向升起,西燕军兵遵令 分卷阅读11 - 分卷阅读12 洛水东流 下 作者:过时不候 分卷阅读12 赶到阵前打扫战场。一众人有的拖曳战车残骸,后队忙着将堑壕与长沟掘通,步军也顺势进驻其内,将战场前线推进到城下,唯恐迟了而被城内占去先机。 有卫士上来报:已按将军和监军的吩咐清扫战场,目下未见敌军动作。 裴禹微微点头,尉迟远挥手道:知道了,去吧。 其时阵前一线上一片狼藉,火焰已渐渐熄了,黑烟与皮肉焦臭气味却仍不散。幸存的东燕士兵也多负伤,走得动的方才被城内接应,而重伤不能动弹的,却是还不及搬运,便被西燕军兵占了长沟。卫士又来报:请将军示下,俘兵如何处置? 尉迟远道:这却也来问,从前如何便如何罢了。归降者收编,不降者充做苦役。 卫士道:可这皆是些伤重连路也走不成的,都没可驱驰的用途,且俱不愿降。 尉迟远皱眉问:多少人? 卫士道:数十。 尉迟中在旁道:那便斩杀,又有什么难决断的?转头便欲传令,开口刚出了一个杀字,却听裴禹在一旁道:尉迟将军,这样不磊落的事,也做得么。 尉迟中不防,粗声道:怎么,他这样要抵死做对头,我还留着他么! 裴禹淡淡看他一眼,也不再说什么。尉迟中尤自嚷道:他们不是强横吗?倒是杀了他们,也做个震慑。一时却听尉迟远喝止道:戕杀些个半死的人,能震慑住谁?枉自露怯丢脸!遂摆手道,把这些人抬去扔到洛城城下,他们城内愿抬回去便抬,不愿抬这命便也不是丧在我手下的。见尉迟中似还要纠缠,不由道,今日登高是为了了望阵前,做总攻打算,勿要忘了正事。 闻得这话,有卫士捧了地图上来。裴禹回身与他分执着两头展开,略抬手在其上以两指码测了下长沟与城下的间距,众人也围拢来看。一旁围西城的将官指画一处正要说话,却听城下一阵唱合之声。 众人皆道:这是谁在阵前喧哗?说着也都转头去看,却见城下侧门开放,有士卒出来将城下伤兵抬了进去。 有卫士道:不是喧哗,乃是那些伤兵,他们方才便一直在唱 尉迟中喝道:他们唱甚? 话音未落,却听这歌声越加响亮,片刻之后,城墙上下也俱是此般歌声。歌声回响,直如山脉连绵不绝,直是久久方息。阵前的西燕众军已不由皆住了,面上神色俱是古怪,心中是何滋味,更是一时难以辨明。 尉迟远已看见阵前军士的僵硬表情,心中一阵烦乱忧虑,低声喝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那卫士不敢怠慢,便将方才阵前巨车被阻时的情形详述了一遍,末了道:所唱便是这首战城南。 早先众人得报说长沟工事已被毁坏,本来俱觉欣喜,损了些战器也不打紧;可待此时听了这段话,却都不由些微惊心。半晌有将官低声咋舌道:敌军真甚凶顽。 尉迟中接口道:可不是。若不是顽敌强横,这时都已该一鼓作气攻城了。 话音没落,却瞥见尉迟远瞪他。尉迟中这才觉出又是口无遮拦说错了话,赶忙住口低头。尉迟远扫视众人,末了看了尉迟中道:方才这话说的不中。他若是真强横,却为何是反被我们荡平了外围?相持一月,如今是真正兵临城下,到了要见真章的当口,谁也莫含糊。略顿一顿,转而和缓了语气向裴禹道:只是可惜这些战车,建造时监军也花了好大心血。 裴禹淡淡道:我不过是将图纸由西京带来,将军真说可惜便好好犒赏造车的工匠。停了一时又道,战之胜败,根源也从不在这些战器上。这话不软不硬,尉迟远一时倒接不上来,那日闵彧的事后,他本也不想与裴禹闹僵。方才如是说道是有意示好缓和,谁知裴禹好似全不领情,也是尴尬。 裴禹以目旁顾,李骥忙上来接了他手中的半副地图去。裴禹空了手踱出两步到一旁,晨风拂面,众人谁也不敢搭言,静默之中,裴禹眯眼看向城头,只遥遥见城上伫立的守城卫兵俱持矛挎弓,直立尤如铁铸。心中不由默默念道:战城南,冲黄尘原来除却汉乐府的那一首战城南、死郭北,今日竟听得这样反其意的唱法。一时胸内亦觉激荡,暗暗感慨道,这方是视死如归的气魄。倘我现下手中可有这样的部将听用,可图的有何止这一座洛城。直过了片刻方转了眼光,向尉迟远道,诚如将军言,既已是到这当口,士气愈发是第一紧要事,可莫要弄出己方占优却被敌军气势骇住的事来。说罢似不经意般向两旁扫过几眼,尉迟中已翻眼假意看向了别处。裴禹也只一个瞬目,最终看向尉迟远道,将军说可是? 尉迟远此时亦复了平静神色,点头道:正是,又向众将道,诸位当好生激励麾下,谁不是扒着死人堆过来的,莫被敌军那付鱼死网破的作派唬住。他再发疯也不过是负隅顽抗,终不抵用。 此处诸将也都是见过些场面的,谁愿因听了几句阵前战况便露惊骇被人看低?听得这话,纷纷道:将军放心,仗打到这个份上,倒看谁先软脚。 裴禹看向地图道:方才说到何处了? 那将官忙道:方才说,拟向此处为主攻位置。 裴禹听他把这一向上的布置都说毕了,方道:你攻城预备用什么? 那将官道:用云梯。 裴禹微微扬眉道:哦? 这话音中带着几分质询之意。攻城用云梯,较之堆砌土山这些办法,取的是快、猛二字。在战力占优士气高涨时,可以一鼓作气,一战而平定一城。可另一面上说,攻城时这士兵一旦上了云梯,便是上不着天下不踏地,悬在半空。城上若发难,死伤最是难免。这从地面到城上的距离越长,伤亡损失也自然越大。军中老话讲,要攻下多高的城便预备着垫多高的尸首。洛城城坚墙高,硬攻必要付大代价。而一旦一朝攻取不成,士卒们见了这惨状,生出畏惧之心,再要他顶着刀林箭雨登城爬墙,取胜便更难了。 那将官动这打算大约实在是因为围城数月,早就不堪其苦,一心想要速战速决。听裴禹此时问这话,唯恐他是有不满的意思,忙辩白道:监军看,这样伤损固然是大,可眼下攻城,投石车不奏效,攻城捶也无法施展,实在也只好用云梯。 裴禹并不置可否,只问:那你可仔细看得,西南两面的地势。 这洛城的坐落,是东南高于西北,而西面偏南又恰有一块低洼。那将官道:西面地势的确低些,可这一点上战具搬运和进军都甚顺畅。 裴禹问:那城墙高几许?云梯高几许?在那将官愣神时,已又问道,城南与城西地势高度差几许?我若从西攻城,需得比南向多预备几许兵将? 一时无人应声,尉迟远见这一串问里他竟没一个答得上的,不由也有些耐不住,斥道:眼看着就要开战,怎的连这 分卷阅读12 - 分卷阅读13 洛水东流 下 作者:过时不候 分卷阅读13 些事都未曾弄得清楚? 那将官也是个没眼色的,这种情势下低头受几句训斥便罢了。他偏觉得这是枉屈了他,不肯当着主将认错,一径要自相辩白,低声道:将军,从前咱们架云梯攻城从也没计较过这些事来。 尉迟远听了这话,心理直恼得骂道:便是你这样的夯货,我有十万兵马也不够赔的!面上却不好当着裴禹再发作手下,只道:洛城城墙之坚,如何用从前的战例来比? 这颇尴尬的时节,却听后头有人道:这些数据我等是测算过的,只是还没及报给将军。请将军们勿急 众人听得有人解围,也都好奇这却是谁,闻声都向后看。那声调本就怯怯的,这一下更越发低落,到了尾音上,几乎听不见的。却听裴禹温言道:近前来讲。 说话的也不知是脸色本来如此还是被这场面骇的,只见一张脸孔苍白,好像连点血色也没有。已有人道:这是仓曹参军范懿。听范懿道:西城城高八丈余,南城城高不盈七丈,两下里差得约莫不足一丈五尺许,是据时辰测城墙投影算得的 尉迟远插话道:南面城墙低矮些,可这一面的地势却不平整,运送不便。两面要择一处做主攻方向,其实都有不足处。他看向裴禹,微扬眉头声音却刻意低了些,道:我与监军回营再议。 裴禹见他说这话时看向自己眼光似有深意,便也未再多言,只微微点了一点头。 待回到营中,尉迟远遣散了众人各自去。裴禹淡淡看着,待跟前再没旁人,道:将军有什么计较? 尉迟远默然片刻道:监军觉得此时攻城,有几成胜算? 裴禹不动声色,只道:将军觉得到几成胜算时方可攻城? 尉迟远听这话面色略显尴尬,道:监军方才问的那些话,可见心中也是有顾虑的。 裴禹道:将军不妨直说。 尉迟远沉默了片刻,方道:此时下令强攻,却也无甚禁忌。只是为将者观军心,当知此时的情状,士气盛衰全看这一步下去的胜败。若顺,即便微末小胜亦可鼓舞士气;若强攻受挫 他这话说坦白也坦白,说含糊也含糊。这含糊处,裴禹心中却也明白。尉迟远这支军队中有一大部是新募的壮丁。这些新兵经得悉心操演训练,对战术战法自是精通,只是不曾经过恶战。新兵上战场,往往一顺而百顺,可若不顺便谁也说不准怎样了。说得白了,便是没有死力而战的气魄。而这一节恰是最无法的,士气又如何能靠刀枪相逼而生? 此刻尉迟远的顾忌,裴禹又何尝不曾有。城周防线虽节节后退,洛城被围守军却丝毫无人心涣散之象,今日阵前听得敌军战歌,而转眼看见己方士卒的震动神色,他便已知此时强攻绝非上策。 尉迟远却从裴禹面色上看不出他心思,便又道:太师初设八柱国时,我在他手下的大将军底下做开府。这禁旅的将领一做便也数年。那时我凡临战事最先思虑的便是可否保尊上安稳,从不敢意气用事。因此,我平日是连赌戏都不做的,皆因旁人想着若是侥幸赢了如何时,我却总耽心万一若输了。凡大事有八九成的把握了才肯去做。以致后来做了州镇的督帅,亦是如此。我不比监军,监军经的事,多半不冒险便做不成,因而说起胆气,我总也不及。 裴禹听他这所谓直说倒更是絮絮了许多,也明白他这是在拼命剖白。其时心下已了然定了主意,笑道:这与胆气无干。争恨小故,不忍愤怒,是为忿兵,忿兵者必败。而太师曾赞将军,是从不出忿兵的人。 尉迟远闻言松下一口气,抚掌笑道:这样的谬赞不敢承。只是监军这话,确是说中我心。 裴禹口中轻笑,眼光却现出些微冷冽,道:只是将军需知,此时不强攻,不过是因着可有比强攻更妥当的方法,却不是因强攻有何不可度的难处。我知道将军一向为人谨慎又爱护部下,可到了有些时候,总必得舍得出本钱。我正告将军,这一役如何也好,都是要做得付上万人伤亡代价的准备。 尉迟远复敛了容色道:其实这事上,监军与我是一样思量的。我说此时尚不宜强攻,亦只是为了稳妥,而绝不是取洛城的心意有所动摇。末了低声又道,况且,我更不愿与监军生嫌隙。 裴禹注目他一时,道:将军自是知轻重的人。 待到裴禹去得远了,尉迟中方从内帐转出来,见尉迟远冷笑看他并不作声,自哂道:我阵前讲话没过心,阿兄别真计较。见尉迟远示意他坐,又道:这城不攻了? 尉迟远咄道:你是没生得心吧,这话说的是什么?又道,不是不攻,是要换个除却强攻之外的办法。 尉迟中道:我可不就是这个意思,没说清楚罢了,兄长恁的这样发急。 尉迟远叹息道:我知道你是说这个,可现下的当口,易招是非的话需得谨慎。 尉迟中道:现下怎么了? 尉迟远道:离乡数月,此刻军心最是微妙。城内此时是一群亡命之徒,你与他拼较死志不是犯傻。现在城内只有这四面城墙可守,所持的不过是士气还不曾低落,我们需得扬长避短,寻个事半功倍的办法。 尉迟中道:你越不打他,他越得意,这士气如何低落? 尉迟远道:这你却不懂了。前番城里的军心士气,是靠同仇敌忾激励出的;可若是围而不打,这点劲头无处用来便也懈怠。他被重兵压城捉襟见肘,再念及无粮无衣无出路的境地,便易生自伤萎靡之心。 尉迟中道:可我们也不是就拖得起,这已是八月了。 尉迟远笑道:你道裴禹可得闲着,我猜度他是又打了什么算盘。只他还未说,我也便不问。 尉迟中道:兄长亦太厚道,何必对他这般言听计从。 尉迟远道:太师当日遣这支还没使熟的新兵来打东征的头阵,先委认了统军将领,又遣了心腹做监军,你道他如此安排是为什么?他就是看中我求稳当不贪功,裴禹敢谋划担当。这是太师做了多少权衡,我可不敢辜负。 尉迟中半张着口,哦了半晌,道:又何必这样啰嗦,他直接委裴禹全权不就便了,何必再假手兄长?难道裴禹太师也不放心? 尉迟远摆手道:不是相疑,不过是制衡之道。用兵也如炙肉,火不旺便是夹生,可若一味重油大火,不也全烤焦了。何况裴禹这样乖张的人,谁又放心任他随心所欲顿了片刻,终是长吁道,太师的心思罢了,这事终也不归你我管。转而郑重了神色道,我今日也与你交底:无论枝节如何,攻取洛城的决心是不可移的。说的重些,不论乐意与否,你我的前程性命,而今是都被押在此处了。 却说李骥候在尉迟远帐外,见裴禹出来便随在他身后。裴禹微微侧目,李骥低声道:那个范懿,家学便 分卷阅读13 - 分卷阅读14 洛水东流 下 作者:过时不候 分卷阅读14 是算术,以致推演天文时气,也都懂得。 裴禹道:你倒知我想问什么。 李骥笑道:方才见先生叫他应答时的举止,便知是有意用他。这点眼色,我总还有。又道,只是这人,为人却木讷。 裴禹道:我只要他会筹算,管他什么为人。 李骥笑道:是怕他呆,惹先生着急。 裴禹笑道:我不敢急,这一番是要大大有求于他。一时止步,长出口气,叹道,此人这时来,直如天降助我。回头见李骥只低眉顺眼也不作声,道,你倒不想知我要这人何用? 李骥只见他遥望洛城,眼光中尽是志在必得的意头,道:先生的手笔,一向出人意料。 裴禹低声道:我要引洛水灌城。 李骥这方知裴禹为何对个懂算学的青眼相看,另一厢更是心惊,不由道:可这河流改向,是违拗天道怕是其后的话他也不敢再说,不由低了头去寻思;却听裴禹一声轻笑,再抬头时,已只见迤迤而去的一条背影。 第40章:薄终义所尤 天色大亮后,城头士兵便看得清楚,城下敌军已接续着先前的壕沟,又再向城下挖掘;而横向的长沟则被运土填平。营内诸人俱已在西面城上,看这场面,便知眼前便将有近城的恶战。 赵慎自夜半时上城,城下情形全都看得清楚。这一夜间,城防骤逢大变,城周屏障失却,巨车未曾到得城下已是侥幸,众人心中皆无底数。 赵慎眸光慑人,转头看向城下,暗暗握住剑柄道:西南两门内排设路障,将城外地堡通道出口填死。吩咐卫士道,你就去传令,我一时便去看。 李守德道:将城内机动的士卒唤上城守备罢。 半晌,却听赵慎道:不。这一部人不能动。令他们按十人一队分守在各街巷口,城中也要搭制工事。 这话语调饶是沉着,众人听了却都已觉一惊;保留预备机动不动,又在城中设防,这是什么意思谁都明白,可这一节却恰是这数月来众人皆不愿亦不敢想的。半晌,还是程础德开声道:将军这是为预备巷战的?他是年资最深之人,这话亦只有他来明白问出。赵慎目视众人片刻,再开口时声调清晰如钉凿刻入石窟岩壁,只道:是。这一字出来,城头一瞬时仿佛只闻风声。然而也只片刻,听得在场诸将皆沉声道:遵将令! 赵慎下城时瞥见周乾在跟前,低声对他道:你执我的虎符,送那人出城。 他未呼其名,可周乾亦知这说的是谁,他昨夜恍惚觉得两人间似又生波折,此时听这话只觉事出突然,不由脱口问:将军要他去哪? 赵慎听了这话,不由默道:是了,我却要他去哪?陆攸之此去,终生便只得隐姓埋名,四方漂泊;赵慎心中长叹:这如何是他初衷?然而,即便重回当初,他亦是会做一样的抉择。他与陆攸之,仿佛便是各自命中劫数,在时运逼仄的窄道上一步步走下,终究只有一般的结局。 赵慎喉中干涩,不知是何滋味。只怕再多思量心思便会动摇,更怕眼下情形他心中生乱而误事,终是只咬牙道:便是叫你去办,莫要啰嗦。 周乾愣了愣,口唇张了张,终是道:可此时敌军距城如许临近,怕是 赵慎正要说话,却见有卫士一路疾奔而来,还没到到近前便报道:将军,北城有士卒话说了一半,便喘得说不下去,半天匀上一口气,方才断续着道,因不满粮米供给,有数十人聚众 赵慎一惊,耳中乍是一阵嗡鸣。士卒因粮饷闹事为军中大忌,多少变故是因此而起。只是城中眼下虽然粮草却是无以为继,可配给上尚不曾短缺,只不知这是为着什么。他心中猜度,片刻已稳了心神,问道:于将军呢? 那卫士道:正在北城。 赵慎转头向周乾道:你们立时便去各面城上向守将传我的令,无论一时城中如何,他们都不得罔顾城防而擅动。擅离职守者,斩首。我这去北城,你请程将军来西城替我。 周乾也听着方才的话,亦明白这是紧急的事,忙应道:是。可转而见赵慎身旁如此便无人跟随,不由又道:将军自己小心。 一旁又人牵了马来,赵慎捋过缰绳上马,微微点头道:快去罢。 马尚未到北城,于文略已远远迎过来。赵慎见他身边的并不是卫士,再细看原来竟是杨都统。赵慎到了跟前,边下马边已问道:如何? 于文略道:有士卒已粮米为由寻衅,在城下营内喧哗。我已备好了,只请将军示下。 这所谓示下,便是请示是否弹压。赵慎本就有些狐疑,一眼瞥见杨都统在一旁似欲言又止,便道:你说,是怎么回事。 杨都统微微退了半步,低头道:是我营中士卒。因不满这几日饭食中总掺葛根块茎充数,故而有些怨言。 赵慎听这话,不由怒道:谁叫你们这么做的?这便是克扣! 于文略粗声道:城中粮草空虚,若要长久支撑,总得变通。 赵慎正要说话,却听杨都统讷讷道:其实士卒们不满是因着这供给有差别 赵慎不由一凛,这话虽然含糊,可已是猜出八九。想来于文略必是只苛待了杨都统这些从前高氏出来人的部众。赵慎也知于文略一向不待见这些人,前番高淮的事上,他就曾要借机整治杨都统,只是到底也不曾无故欺压,赵慎便亦不曾说什么。况且于文略从资历上,较之顾彦宾孙武达几人都为深厚,他是一向刚愎自持的性情,且从来只对赵氏的脸面买账,赵慎总敬他几分,却不想这时下他竟做了这样的事。 却听于文略已抢白道:赵将军对你们已算是仁至义尽,我此时又不曾派得你们什么紧要的差遣,少吃一口米又如何?却也要像功臣一般在这样当口上争较此事,那你当我城中这子弟兵们吃什么? 于文略还要再说,却听赵慎喝道:住了,他听于文略这话,哪一句传到军中不是要生事的,心中发急,不由道,于将军,你糊涂。 于文略只见主将竟是为着回护外来的士卒,更觉忿然,道:将军又何必对他们如此,高氏从前如何相待,他们这一众人城防中又已添了多少篓子,还不如当日 他这口无遮拦,赵慎见他犹自不以为然,已是脸色铁青,断然喝止道:要一视同仁莫非是为了做戏的?你不肯坦荡,士卒便要寒心,这样带兵,想要激起哗变么? 于文略听得哗变二字,也是一怔。可话已赶到此处,也便刹不回来,只一径道:将军若如此说,便是我搅了军心不宁,有何罪责,我便担了。 赵慎咬牙道:你担?这是斩首的罪责,你担得起? 于文略正要再说,赵慎已抬手系了马缰,转头道:莫再说了,随我去看。 说罢疾步而去,于文略咬牙跺脚咳了一声便跟了上去,只留杨都 分卷阅读14 - 分卷阅读15 洛水东流 下 作者:过时不候 分卷阅读15 统尚愣在当场。这事是晨起时由他营中而起,初始时只是几个士卒出言抱怨,却不想其后竟有数十人聚在一处响应。他还不及做甚,于文略已报与了赵慎。杨都统平日虽不作声,心思却是明白的,这事若处置不当,便要激出大变。他忆起前番,知道赵慎待他们这些人其实坦荡;想起方才赵慎神色中的惊急,一面里不由自责此事上驭下处置不力。守军御城外之敌战力已是将近极致,若城内再因此闹出风波,杨都统已是不敢再想。他激灵冷战回神时,却见赵、于二人已走的远了,他心中骤然又闪过一丝念头,不由又是一震。怔忡中强抑着心悸静思一刻,终是定了决心。 赵慎赶到北城营中时,只见那数十士卒聚在一处。北城下算上杨都统营中的,有近三百人是高氏故部。此刻倒也无人喧哗,只是都立在营前空地中,其余人在后沉默观望,气氛甚为压抑。见主将来了,这人群似又收缩往一处聚拢了些。 赵慎不动声色,稳稳开口道:怎么回事? 众人见他只身来此,身后直跟着一个于文略,口气倒也平和,只是面上丝毫辨不出喜怒,一时也无人应声。又听赵慎道:无妨,只将事情说得我听。 半晌,人群中有个士卒向前一步,先施了礼,又直了身躯道:我等想问,这营中伙食变更,是否是将军的令? 赵慎看着他道:不曾。 那士卒略顿了一顿,道:我等为何聚在此处,想来将军是知道的。 赵慎以目扫视过营盘,一时方点头道:这事不曾顾得周全,对各位不住。 他这样一口承下错来,倒真大出众人意料,不由都不知该出何言。突听一旁有人道:将军又何必这样说。如今守城艰难,谁也不是不能勒一勒裤带。我等真要争较,争的也不是一口粮食。 杨都统此时堪堪赶来,听得这话意头便不甚好。这横生的枝节,虽是事出突然,却也在情理之中。此时重兵压境犹如巨石悬于头顶,性命都在须臾之间。细数从来士卒阵前反正的旧事,世人总要说是为将官统御人心不利,却忘了这本就是人心惶恐之时;即便一点风波,都有酿成大患的风险。人心总不是铁铸,况且军兵这两样来处,放在一处日日相对,虽然先前龃龉一时平息,此时终究又起波澜。 杨都统正在思量,已听赵慎道:诸位既有这话在,便请大局为重。 那士卒间相互看着,有人道:我等不是无故寻衅只是同样守城卖命,如何如嫡庶般有别?话未说完,杨都统已经惊变了脸色,抢过前来急道:胡说什么! 众人这才看见他到了,静了片刻,有士卒在旁低声道:都统,此时差的是一碗饭食,可再往后呢?杨都统闻言一愣,已明白了众人终是担忧赵慎治下有亲疏薄厚,会有一日被做了炮灰。 又听人道:将军肯给我等个说法,各个也便安心。 未及赵慎说话,于文略已忍不住道:赵将军从前带你们不薄,你们倒猖狂起来,可还有法度尊卑?转头向杨都统喝道,你往日是如何将兵的? 这一部高氏的兵马,从前是高淮做头领,谁又把一个老实的杨都统放在心上。此时于文略这样说来,杨都统亦无言可对。于文略本来便不当自己有何理亏,又觉这些人便是看准赵慎的为人才这样放肆,一时越说越气。众士卒平日便不满他处处严苛,此时又见他气势强横,更是往日种种都涌上头来。有人忍不住道:将军难不成觉得,我们便该被苛待的?这几十人聚在一处,背后又是几百人看着,也相互激着壮出许多胆气,竟一起向前拥了一步。 于文略见状,更不由怒道:你们造反么?他其实早在营中备了人手,此时只恨这些人心怀异志,留着亦是后患,低声向赵慎道:将军? 赵慎看他眼色,便知他想什么,低声断然道:哪有自己打自己人的?言罢迎着对面,向前跨了一步,沉声道:我本心并无偏私,更不愿亏待诸位。此间的疏忽,请诸位体谅。 若在平日,主将这样说了,谁还好再多话;只是此时,言辞间一句句搭着已赶着上来,况且众人皆觉得,事已至此即便拼着日后算账,此刻也必得通透才算。有士卒道:我等不是为了为难将军,不过要个说法这事到底该发作谁? 这一句是激在了紧要处。于文略尚未觉怎的,赵慎心中却是一折,余光瞥见于文略向前跨步似便要说话。这是克扣士卒的罪责,他若回护,公正持中便成笑谈;可若因此发作了于文略且不论亲疏如何无别,这样又何尝不会冷自家麾下之心。况且此时处置于文略,不啻于拿部下顶缸来平复军心,于他而言是万不肯做的。赵慎心内只一个翻覆,半身已挡在于文略跟前,开口道:此间的纰漏,责任都在我身上。 他自己亦知这样讲,众人终是难免腹诽的,可如今状况,除此也难想出旁的路来。一时人人面上皆是僵硬神色,气氛甚是阴沉。静了片刻,突听有人道:将军莫为难了,这是我对诸位不住。 众人已看见说话的是杨都统,不由暗自诧异。只见杨都统直颤巍巍走上前来,道:这事是我,克扣了军粮。 他话音不高,又带着些微颤音,却如平地乍起惊雷,在场诸人一时皆愣住了。却听他接着道:我怕城破时无着落,因此动着念头要私藏些粮食救急。我对将军及诸位皆不住嘴唇翕动片刻,突然向众人道,我一时私心,险酿成军中大乱,也没掩面再苟活,转而向赵慎大声道,求将军关照末将家小!言罢已掣出剑来,人群尚不及反应,只见一片红雾喷洒,那身躯已然栽倒。 杨都统跌倒时眼前一片血红,景物人影皆时远时近的晃动,恍惚中听有人伏在他身侧疾声唤他,还以手压着他脖颈。杨都统只觉魂魄似已悠悠向身外飘散,心中却清明知道跟前的正是赵慎。他攒着最后一丝精力,低声道:我不愿见营中生乱,这罪责便我来担了。将军曾救我父子两人,我如今是甘心报答。只是将军莫要我白死,我全家老小的活命全赖这城池安危 那声音本就微弱,此时更是愈来愈低,直至游丝线断,再无尾音。赵慎手掌尚压在那脖颈裂口处,满掌鲜血却丝丝变冷,只觉一口闷气噎在胸中,两肋亦是一阵抽痛。半晌,方立起身来,目视众人不语。直过了一刻,方听他道:此事原委已经清楚。 这事突如其来,谁也不料是这样结局,人们惊忪中更觉震动。见赵慎此时神色肃然凝重,半身衣袍血染,亦都有些敬畏,纷纷道:我等再无旁的话,当皆全力与将军守城。 赵慎环视众人道:便当如此。 聚拢的人群一时退在一旁,有士卒过来收拾场面。一个卫士到赵慎跟前低声问:将军? 赵慎手掌上血渍如烈火般从指尖灼入肺 分卷阅读15 - 分卷阅读16 洛水东流 下 作者:过时不候 分卷阅读16 腑,心肝都像在烈焰上蒸烤,竭力平稳着声调道:将杨都统厚葬,他的家小,都予厚待。说罢,骤然转身而去。直行至拴马桩前解马缰,方觉出手指都是僵硬。突听得身后噗通一声,转头见是于文略跪在地上。 赵慎道:你起来,你该跪的不是我。见于文略不动,回过头背向着他又道,你若真觉悔恨,便把这用在该用的事上去。 于文略神色亦是凛然,道:将军怪罪我是应当的。我自知累死了杨都统,只从今日,我这命也便不是我的。杨都统的苦心,我也只能如此报了。说罢起身,见赵慎仍不看他,微微一揖,转头走了。 赵慎两腮肌肉紧绷,又抬手去解马缰,却是半晌竟都挣不开那绳结。他心中腾然而起一阵无名业火,骤然抽出宝剑挥下,一剑斩断了缰绳。那绳结骤然松开,青追失了束缚,不由头颈昂扬,前蹄掠起。只听骏马的那一声长嘶,在这空旷营中,竟也似有回响一般,久久不散。 第41章:盛衰各有时 却说尉迟兄弟一早间方暗自商量了半晌,到了军中近晚开灶时,尉迟远又将尉迟中唤道帐内。尉迟中奇道:这又叫我来,是兄长白日里有该交代的忘了,还是是哪件事转了主意? 尉迟远道:你却是多事,叫你来便是有事,你还嫌烦劳不成。 尉迟中笑道:我随口说笑,兄长急什么。 尉迟远道:我问你,先前我去汜水关时,你在土山上搭置的工事用的木架可还在? 尉迟中道:在咧。那都是好木料,怎么能丢。 尉迟远道:那便好。 尉迟中道:难不成兄长还是要垒土山? 尉迟远道:眼下不强攻,也便只能用这些惯常的旧法。 尉迟中道:方才裴禹将范懿唤去他帐中,不知做什么。 尉迟远道:你莫管他。你只把这厢该做的做成便罢。 两人正说话间,却突然听帐外有卫士道:有急报。 尉迟远与尉迟中相看一眼,扬声道:进来。 只见一个卫士掀了帐帘,匆匆进来,赶到两人面前,俯身低声道:西京来的探报。 尉迟远神色一凛,道:人呢? 卫士道:他方才刚到。此刻正在帐外候着。 尉迟远道:叫进来,又道,你跟人在门口看着些。 那卫士点头出去,尉迟中道:可不知有什么事? 这来报信的,为的不是西京中公事,而是尉迟远放在京中探听消息的心腹,既是匆匆赶来,定然是出了要紧的大事。此时尉迟中沉不住气问将出来,尉迟远却还能自持,只目视帐门双手具案,并不言语。 一时进来一人,并未穿盔甲,只是着寻常戎服。见了尉迟兄弟,急走几步拜在案前,道:将军! 尉迟中道:你先说是什么事? 那送信的低声道:太师抱恙。 这短短四字,两人却俱是一惊。尉迟中不由呼道:怎么?什么病? 尉迟远低声喝道:你慌什么!转而道,你可带了书信? 送信的从怀中取出一张信帖,双手呈上。尉迟远一把取过拈在手中,却又顿下,片刻指间方缓缓捻开纸张。尉迟中等了半晌只见他面色深沉,竟看不出波澜,急着问道:如何? 尉迟远阖了信笺,却不答话,只向那送信的道:你先去帐外候着,我还有信要你带回京中。今晚便换了马回去,可明白么? 那人道:是。 尉迟远挥手道:去罢。直目送那人出帐去了,见尉迟中一脸焦灼之色已凑到近旁,方将那书信递与他。尉迟中接过来上下几眼略扫过,面上更为变色,道:是旧疾又发? 尉迟远道:你可还记得前次,亦是这般浊唾涎沫与血相交,高热不止,是如何凶险。 尉迟中仍在惊怔中,半晌才似自行安慰般道:可那次也终究是复健了的。 尉迟远面色阴沉道:但你也莫忘了太师那时才将不惑。数年后的今日,他亦不是当初的少壮年岁了。 尉迟否极自少时便有肺萎之证,寒冷天气时驰马疾行呛了冷风便曾干咳乃至咯血。只是那时戎马倥匆,只以为是偶尔劳累,不曾顾得上。直到后来坐镇关陇,不需亲身上阵,咳症反而在春秋时犯得利害。十余年前曾有一遭发病,症候格外凶险,日日咳出脓痰近有升余(魏晋时一升约合200ml)。当日关陇一带找得着的医家俱被带到西京,最终倒亦不知是谁的药石起了效,才算过了这一劫。 尉迟中忆得这事,话音中已有些变声,只道:这事当如何? 尉迟远暗自握拳道:偏生是这关头见尉迟中面色已有些白,咬牙道,莫慌,也不是天塌地陷的事。又道,你沉下气,京中乱不了;你我在这里,只必得把洛城拿下来。 此时李骥正在裴禹帐外来回踱步,守门的卫士觑着他也不便问。半晌李骥自己觉出卫士看他的眼神有异,心知是忧色太外露,这才稳了稳神,停下步来。只是他虽竭力镇定,到底心绪不定。心想裴禹唤了范懿进去已有两个多时辰,任什么事也该交代完了,怎的还不出来。其实若在平时,他也不当这有什么可急的,只是今日是才刚遣人去召范懿前来,便有一封太师给裴禹的书信从西京送到。信中倒都只是军务政上的公务,却是送信的士卒暗暗奏报了尉迟否极染病之事。 想来太师自是不愿人人尽知其病状,可裴禹为其心腹在前方,这事是不可瞒他的。那卫士得了尉迟氏的嘱托,将他病重之事暗暗报给裴禹。 上位掌权者染恙的消息向来是臣下的忌讳,何况是在前方战况正紧要时。其时李骥亦在旁听得,惊得几乎是倚着墙垛才立住。待看向裴禹,却见他只微微垂首,片刻间道:我知道了。 李骥低声道:我且叫范懿先别来了吧? 裴禹道:为何? 李骥道:骤然出了这样的状况 往下他没有再说,裴禹抬了眼道:任哪般状况,你现在再急能做什么?又道:遇事不当慌乱,你倒不懂得么。 这话已含着责备,李骥见他面上波澜不惊,细看时却是容色肃整而异于常日,也不敢再多话,只能称是。待到范懿到来,他便忙出来将西京的信使安置下来,又去叮嘱预先备下川资马匹,以便这使者随时启程传递消息回西京。这一通忙完,范懿却还在裴禹帐中。 李骥在帐外等得心焦,一时多少纷乱念头都涌在眼前。尉迟否极这多年的经营,虽权衡种种而不曾自立称帝,可西燕的权柄却无疑是全握在他手中。前方征战之时,一国首脑染病,军心是否因此摇摆且先不提;稳定数年的朝局是否会因此动荡才更为人悬心。皇帝虽然看去只是摆设,可他终究是太祖的子孙,有哪一日不盼着把这权柄收回;前朝就有傀儡皇帝将权臣诳进禁内击杀的旧事,前几月 分卷阅读16 - 分卷阅读17 洛水东流 下 作者:过时不候 分卷阅读17 东燕朝中的变乱虽是因外力挑动,可又何尝不是摆在眼前的例子。尉迟否极的长子几年前因病殁逝,其余二子尚且年幼,信任的勋贵都在各处镇守,一旦生出变故,结局孰难预料。尉迟否极给裴禹传的信中,倒是没说什么,可这当口里的微妙意涵,又如何明说得出? 此刻,李骥的惴惴不安倒也不多是为谁家天下担忧,不过是念着自身。他自生起便在乱世中浸氵壬,转瞬间骤生大变的血雨腥风都听得见得够了,唯心只愿世事安稳而已;如今背井离乡千里,家中安危难料,这风雨欲来的预兆怎不令他心生忧惧。 他正在胡思乱想,倒不防听见帐内人行在门前,裴禹道:那便辛苦。 范懿讷讷称不敢,一时已推起帐帘出来。李骥向里略一探头,已听裴禹在内道:你进来罢。他见李骥进来,又道,你都安置了什么? 李骥一一说了,裴禹淡淡道:你倒真是上心。 李骥勉强赔笑道:我年经不经事,实在有些耽心。 裴禹点头道:你做的不错。又指着案上一卷纸笺道,带回京中的信,方才我捡着范懿看地图时已经写了。一时我誊出来,你便叫使者连夜回去。 李骥亦不知是不是灯光昏暗,只觉裴禹气色现似出疲累,便道:先生若是累了,便我来誊抄罢。 裴禹道:不必。 李骥听这话忽而想起一事,忙道:我不是想要私窥先生的传信 话未说完,已听裴禹轻笑道:这话倒似我疑你什么,你今日是真失态,处处一惊一乍,一时敛了笑道,给太师的信,总是要自己来抄录。 李骥称是,又听裴禹道:你明日随我去龙华山。 李骥疑道:龙华山? 裴禹道:范懿说要测算河流改道,最好还要参考水文记载。他说曾有本洛河水文考便可以用。 李骥道:去龙华山能寻得这书? 裴禹道:是了。范懿说太祖晚年间,始在石窟中造像时,主持工程的监理僧人曾把洛城一带的地理志异搜集在一处,藏书在洞窟中。 李骥忍不住道:先生是真决心要引水灌城? 裴禹道:怎么? 李骥终不敢再多言,裴禹微看他一眼,却转而道:你张皇了一日,却还记得太师今日的信里是叮嘱定要得下洛城的么? 李骥脑中几个闪念,却不曾记得有这话,一时尴尬,低声道:是我愚笨真不记得。半晌也不听裴禹再说话,额上不由渗出些微汗来,又道,我只记得似是花了好大篇幅,写要给下诸人的赏赐,旁的 裴禹悠悠道:你没看见,给尉迟将军的食邑,是在洛城边上的。 李骥啊了一声,道:果真。 裴禹带了几分严厉声色道:京中的事,尚轮不到你忧心。此间攻城方是最紧要,这话今日说与你听。来日营中有人心浮动,这话便还要不中听。 李骥心在腔子里一阵猛跳,只低头道:是。 两人正说着,忽然听见远远空中似有隆隆雷声,接着帐外便一阵骚动。李骥忙退步到门口向外看去,孰料刚掀起帐帘,便啊的惊呼出声,也顾不上方才裴禹是才责备他不稳重,只道:先生,你看那天 裴禹见李骥神色惊异大异于常,也觉纳罕,起身才行至门前,便觉骤然被一阵光亮刺眼。定睛再看时,只见头顶空中一条光亮如赤龙般倏然划落过来。那光亮在半空中初而光华大盛,须臾之间便又黯淡湮灭。一时又听得一声闷响,地面突然一阵颤动,李骥脚下亦不由一震。 其时,数里外赫然而起一股烟尘,半空中一阵淡淡的硫硝气味。疾风过处,一团烈焰熊熊而映彻夜空。营中军兵高声呼和道:起火了! 李骥口齿微微磕绊道:这是,这是什么异象? 只听裴禹道:这是陨石。 李骥回头看去,却见裴禹神色肃然,面孔竟现出几许苍白,脚下亦不由自主向前踏出。李骥忙抬高了帐帘,眼见着裴禹目不旁顾的踱出帐去。 夜风鼓起裴禹衣袂,营中旌旗飒飒作响。远处火光映天,却已是秋凉风起。 一时尉迟远也出了营帐,见着裴禹,忙的道:是陨石? 裴禹微微点头,又道:幸而不曾落在营中。 有卫士跑来报:有飞星落在营盘边上,在地上砸出个深坑来。落地时有火星燃在一间营帐布幔上,倒不曾又人伤亡。又道,那飞星在坑中尤红紫发亮,砸在坑中时初看像是一滩稀泥,此时,已又变硬如一块石头了。 他头一次见这样的异象,只觉惊奇稀罕,忍不住一径说个不停,却没见尉迟远与裴禹俱是面沉似水,半晌方瞧出不对才住了口。 尉迟远道:即没伤亡,便莫一个个大惊小怪。令巡夜的打起精神些,也便罢了。转头向裴禹道,监军明日要去龙华山么? 天坠陨石,地裂山摇。民间总有传言,说贵者在天上有星辰与之对应,星辰陨灭,便是寿数将近之时。这两人俱刚得了尉迟否极染病的消息,此时便见这景象,都觉心中忐忑翻涌。彼此都相防着假作无事,只是这各装糊涂中亦有一重心照不宣的意味。 裴禹淡淡道:自然要去。 尉迟远道:我已吩咐安置了各军,明日起按步就班搭置土山,预备攻城。 裴禹道:将军尽请安排吧。 两人又若无其事相谈了数句,尉迟远便回帐中休息。李骥在后只见裴禹许久仍立在当地,不由上前,正欲说话,却突然瞥见裴禹面色青白,只紧抿着唇角,眉心深蹙。 李骥看见情形不对,慌忙低声问:先生? 裴禹方才胸前骤如压榨般剧痛,连着一条手臂刺痛到指尖,一时只觉一动也挪不动,咬牙道:我胸口有些发闷,你不必管我,我只站一刻变好了。 李骥惊得脸色发白,他不敢出声,也不敢伸出手去扶,站在一旁唯恐裴禹一下便会栽倒。虽只是片刻,却像过了半生似的漫长。 一时,裴禹面上复了血色,方缓和了语气道:无妨。你去准备明日的行程,我这里不需你了。说罢拢了拢衣袖,转身回向帐中。 李骥心内犹自砰砰直跳,只觉这一日间的跌宕,他几乎已要扛不住了。转头又望向裴禹缓缓而前的背影,一时竟觉得先生的肩背似有些微微的驼了。 第42章:迷惑失故路 龙华山寺中,是每逢旬尾时讲经。八月初十这日,慧明法师便在黄公窟中传经授道。黄公窟是前朝明帝母亲胡太后母舅主持开凿的,因他姓黄,这窟便称为黄公窟。洞窟内甚为宽敞,正面及两侧壁龛内的主尊佛像神态矜持庄重,座下的礼佛图浮雕中的人物倒是意态委婉安和。窟顶雕着八瓣莲花,两侧壁龛下的地面上亦各雕刻莲花纹,以水波纹与忍冬纹锁边,从洞窟口向内看去,如画出一条路径直向正位佛前。 分卷阅读17 - 分卷阅读18 洛水东流 下 作者:过时不候 分卷阅读18 此时慧明坐于主佛座下,众听讲的僧人列坐于两侧。其时已近午时,日光在从洞窟外照进,日影已寸寸退至洞窟门前。只听慧明的话音在窟内悠长回响,众僧皆结印静坐,神色虔诚。待到讲经声戛然而止,众僧方其声吟咏道:善哉。 一时众人散去,慧明仍立在佛像前。有僧人在他近旁低语了两句,慧明倒是微微一愣,已见裴禹从外缓步进来。 慧明微笑道:不出一月,又见先生。 他说的是盂兰盆节前的事,裴禹听了也只一笑,道:大和尚别来无恙。 两人对施了礼,慧明引裴禹至主尊佛前。正龛内释迦牟尼佛,结与愿法印,而那左手却赫然是六根手指。慧明见裴禹眉梢微扬,道:据传,这尊像是黄氏按照明帝的样貌雕刻,足见用心良苦。 裴禹默立片刻,未置可否。转向一侧壁龛,只见佛像下的礼佛浮雕,雕刻的是明帝与其母胡太后并立,高僧众臣环伺的图样。雕刻的线条甚为流畅,直如墨笔勾画的一般。裴禹回头再看一眼那主佛,淡淡道:饶是他这样表忠,可明帝母子失和反目时,他不也一样助胡太后鸩主,却是一点也不含糊。 说来前朝为防外戚,曾有先杀其母,再立其子的惯例,世人皆谓其忍心。明帝之母胡太后是头一个得而幸免的,只是她后来的作为,倒教人觉得不若当日除去她,反为天下幸事。皇帝太后失和,母子皆动了杀意。明帝密召邺城的大燕将军勤王,却不想被胡太后抢先发难毒杀。胡太后另立了明帝的幼弟,是为前朝末代的哀帝。其后大燕将军以清君侧为名围困洛城年余,生民涂炭,惨不堪言。得洛城后称帝,便是本朝太祖。而今数十载弹指而过,前朝的帝后母子,外戚权臣俱已往矣,只留这洞窟造像,却似是对权力江山面前亲族骨肉,空口忠心的永恒嘲讽。 裴禹此时忆及前朝旧事,心中陡升感慨,静默一时,回身道:在佛前说这些,却是不恭敬了。 慧明只微笑道:世上有几人是真能撇出尘世,否则,也便不需修行了。 裴禹亦点头而笑,两人便向外走去。裴禹道:法师怎在这洞窟中讲法? 慧明道:其实这一窟本就是讲堂窟。从前文帝迁都前本地僧人开凿的窟中,还有起居所在,乃为僧房窟,专用以打坐禅思的,是为禅窟;只不过其后皇家兴造,这些便少见费止了。说来这石窟最初本是为远离陈杂俗世,静思禅定的所在。所谓谛观相好,便是要关注神思,去冥想佛相,而求与佛合一,超脱生死,是为涅磐境界。石窟中雕造佛像,亦不过是为了禅坐时眼前有佛,以图思之。可归根结底,却是为了礼佛于心。只是百年间平城也好,此地也好,世人皆以石窟造佛为善果供奉,是已入谬途了。 裴禹道:法师是觉得,我等世俗众人礼佛,仍是为了求俗世中事,并不能算是真信众。 慧明笑道:我方才已说了,若生而便看破尘世,便也不用修行了。既然是修行,又何来真伪。 说罢,两人已出了洞窟。慧明见李骥候在外间,微看了裴禹道:那么先生此番来,是为什么? 裴禹道:为静心。 他这话倒也不是诳语。尉迟否极染病的消息,他甫一听闻时,便已觉搅动肺腑,夜间又有陨石落入营盘,那一时满心纷乱竟是无以言说。旁人此刻忧心尉迟否极身后权柄归处,而他所虑的却还更深一层。西京朝中对西燕扩张版图,以图天下的路径早有争议。其时南朝内乱,皇帝被困死禁内。变乱未止,新帝甫立便又被废掉,南朝之内自顾不暇,西燕朝中南侵的呼声一日高过一日。可裴禹却力劝尉迟否极不争一时之力,立足中原方能图得大业。这次进兵洛城,便是顶着多少人的反对,只因有尉迟否极的决心,方才排众意而成行。如今,太师染病,若有万一,受托孤的几家宗室都是不赞成东征的。裴禹往日与他们俱没交情,尉迟否极若不在,个人荣衰他倒也不放在心上,他最担忧的却是东进中原,会因此夭折。 他此时一面不知尉迟否极病势究竟如何,一时更心焦此间战事,情知心绪已乱,此时若布置攻守,只怕犯错,因此无论如何要此时进山,寻书是一节,更要紧的是为了静心。 慧明听他这样说,便道:既是这样,不若先生去我禅坐的禅窟一叙吧? 裴禹沉吟片刻道:甚好。 于是,裴、李二人随着慧明转而向山下而去,一路只见山崖壁立,脚下便是汤汤河水。裴禹道:这可也是洛水么? 慧明道:流经龙华山一带的,其实乃是伊水。不过伊水也是洛水支流,再向东往洛城方向十余里,伊、洛两河便交汇。他停下脚步,感慨道:伊、洛两河,嵩山之东,自夏商周始,三代之居,天下之中忽而叹息了一声,却往下却没有再说。一旁裴禹默然未语,微微侧头向东看去,袖中指甲已刺入掌心。 慧明引裴禹行至半山间一座洞窟前,只见窟外左右各雕刻着一尊力士造像,里间却不甚大。其内雕凿的造像只有正面一龛。裴禹见其内乃是一尊交脚而坐的佛像,不由问道:为何主像后不见伽叶,阿难? 慧明道:这乃是弥勒像。 裴禹倒有些疑惑,道:我从前却是从未见过单单供奉弥勒的。此间只有弥勒,而不见释迦,是为何故? 慧明道:先生从前常见的供奉是三世佛。禅坐时眼见佛像而忆念真佛;忆念不出,便不得见佛。佛祖难得见,因此才要修行。可日日修行却日日不见,心内便难免不生疑窦。生疑窦,则需问解。佛祖既远在西方极乐,此间可资问解的便是住留人世的未来佛弥勒。供奉弥勒像,便是为了借问道弥勒而忆念佛祖。 裴禹淡淡道:以大和尚的道行,也须如此么? 慧明却是苦笑道:要参透这世间的生老病死,任见得荣衰离乱而不乱其心,先生以为不艰难么? 裴禹道:既然此生甘苦,修的都是来世,又何必为眼前死生幻像障目。 慧明看他一时,忽而笑道:先生能这样看透,是有慧根的。 裴禹何尝听不出这话音中的嘲讽,只是他这一生已注定涉身血海,能求的也只有来生。此时他亦无心与慧明辩论,只长声道:请法师诵一段经罢。 慧明看他神色虽疏淡,眉间却带烦恼忧色,心中感慨道:我只道这人生性坚冷,是铁石心肠。果然凡人在世,便都是有忧思苦恼的。 于是默默引臂,示裴禹对坐于弥勒像下。李骥自来是便候在洞外,一时窟中只他两人。一时听得慧明的诵经声悠然回响。弥勒佛像唇角轻扬,双目犹如含笑下视,秋风灌入窟内,那雕像的衣带也直似被风吹起,飘然而动。 待到诵经声止息,裴禹仍静默敛目,许久方抬起起眼来 分卷阅读18 - 分卷阅读19 洛水东流 下 作者:过时不候 分卷阅读19 ,却听慧明突然问道:先生忧愁的是什么? 裴禹注目他一刻,许久方道:我方才恍若行于山间,一路劈倒杂木而上。然而愈向山上行,越觉眼前荆棘丛生。我心知劈开前路,便得等得峰顶。只望着那山巅本就在眼前,可心中却陡升烦恼。 慧明道:乱象皆由心生,先生是劳心过了。停了一停,忍不住又道,可知苦海无涯,回头是岸。 裴禹眉梢微动,半晌却是轻笑了一声,他唇角扬起,眼目中却无笑意,道:大和尚可知我回头看来路时,见得的是什么?他见慧明微笑摇头,长声道,我身后已是万丈悬崖,早无来路。 慧明微露异讶,却转而抿去,只道:荆棘悬崖再可怖,亦都不过是幻想。先生说要静心,便是去净心中这戾气。 他话里话外的意思,裴禹听在耳中,只喟然一声笑道:我是无回头路可走的。 慧明与他淡然相视许久,终是点头叹息了一声。 两人步出洞窟时天边已见夕阳霞色。裴禹道:今日多有叨扰,不过却还有一事相烦。见慧明合掌而笑,便道,这河洛一带乃是华夏先民发祥的所在,山河多丰饶壮阔,只是无暇一一领略瞻详。我听闻宝刹中有许多洛城一带的地理志,若得一观,倒也弥补些许遗憾。不知法师可愿让我开开眼界? 慧明笑道:先生真是消息灵通。确是有些异志笔记,是前辈僧人传下的,如今存在山寺中。不过数目却也颇庞大,这匆匆一眼,只怕也看不得什么。 李骥在旁察言观色,道:先生,今日天色将晚,回程的路不便走,不如央法师赐个住处,明早再行。 裴禹道:你却惫怠,转而向慧明道,今日已多叨扰。 慧明见他二人这样一唱一和,微微一笑道:先生何必如此。这本也无妨,既然方才正还说起地理志,不若便山寺中请吧。 于是三人转道向山寺中去,一路上远远已有小沙弥迎过来。慧明低声吩咐了,转而向裴禹道:我已安排二位的食宿,等诸事停当,便请先生去客堂中观书。 裴禹听了,含笑道:多谢。 等到了掌灯时分,有执事僧人将裴禹李骥请至客堂,慧明已候在那里。裴禹只见案上满满叠放的尽是书卷,亦微感诧异,继而笑道:我原还曾想,可将这些文书军誊抄下来带回西京,此时看来,是有些自不量力了。 慧明道:我从前闲时,也曾誊出些个副本,倒正可赠与先生。 裴禹听他竟自己说出这样话来,心中大喜过望,不由道:法师如此慷慨,在下实在受之有愧。 慧明淡淡道:文字书卷便是为了流传世间,狭隘私藏于暗室,是最没意思。读书卷使人不出斗室而知天下,亦乃一大乐事。 裴禹由衷道:法师果然有大境界。又道谢两番,方坐在案前细看。只见书卷俱按类别码放,一列列看去,直看到水文一项。他抬手略略翻检,过在其内择出范懿所说的洛河水文考,只是薄薄一本么,待翻到后面还有几幅手绘地图,标注甚为详尽。 慧明见他翻出这本,笑道:先生可是会挑,这一本却不能相送。 裴禹心中狐疑,口中却笑道:为何? 慧明道:这书是指这一本孤本了,况且先生看的这几张图样,俱是前朝名家手绘,我实在不忍割爱。又道,这书其实本倒是一式两份,只是先生之前两年,已被人捷足先登了。 裴禹道:原来在我之前也有人喜爱这些,可不是却是什么人? 慧明道:是洛城中赵将军的一位幕僚。 裴禹眉头不易察觉的一抖,不动声色道:哦? 慧明笑道:那时是赵将军亲自来这山寺,要重金求这书。我不解他是何意,他说是为了赠一位友人。我感其诚意,便将其一送与他。后来过了旬月,城内又有位文生来此谢我,原来那书便是送与他的。 裴禹道:这人是谁?能得赵将军如此青眼。这样大费周章,亲自求书相赠,必不是寻常的交情。 慧明道:这人是城内军中的参军,我虽不深识,也觉他年纪虽轻,言谈确是颇得意趣。他后来于这山寺中又来过几次,我曾与他论道说法,也甚投契。 裴禹轻轻哦了一声,却似不经意般转头扫了一眼李骥。李骥见得裴禹的眼色,略一踟蹰,微微躬身笑道:我少年时有个一起游学读书的旧友,听说后来便投在洛城军中。他便甚喜爱读地理异志,名叫陆攸之,法师说的莫不是可巧就是他? 慧明闻言倒是一愣,随即道:正是。 李骥面上微微变色,却听裴禹笑道:这世上哪有这许多凑巧事。几面之缘,姓名也未必记得真切。 慧明笑道:出家人不随口应答敷衍,确是这一位。当日我见得赵将军在那书页上写了洛水攸攸,其源流长几字,后来听闻这文生自报家门叫做陆攸之这样对榫,是不会错的。 裴禹听了题赠的那八个字,微微哦了一声。搁下手中书卷,又拣起一卷展开,似是读了起来。 第43章:浮沉各异势 此后二三日,裴禹与李骥便都在龙华山中。除了慧明相赠的笔记,其余的均由李骥另行抄录,头一份便是洛河水文考。慧明见此情状,只当裴禹是真有心搜集当地地理文书,也未过意。第三日过了午后,李骥捧了书卷见裴禹,却见裴禹处还有个卫士模样的,饶是眼熟,一时却想不起来。裴禹见了他便道:准备回营吧。 李骥道:今日便走? 裴禹笑道:你还留恋起此间了不成?见李骥忙不叠摇头,忽而又冷笑道,今夜便赶回去,我看别错过明日升帐的好戏。 李骥便去准备。他俩人来此本就轻装简行,也没什么需格外拾掇的。李骥只捡着个空问那卫士:小哥看着恁的眼熟。 那卫士施礼道:我是闵彧将军跟前的,闵将军遣我来此向监军通报些事。 李骥听了,微微点了点头,也未再问。 近晚时分,一行人已近营盘。裴禹向那卫士道:你且先回去。 那卫士道:闵将军有些事怕是还想与监军当面说。 裴禹道:我心中有数。你只转告他,该如何便如何。 那卫士略迟疑片刻,便道遵令而去。裴禹勒住马缰暂且不行,转而向李骥道:你回营后就把水文考交给范懿,叫他好好经心。又道,我今晚要去见尉迟远,你办好了范懿的事便去着人安排,切记莫教闲杂人知道。 李骥轻声道:可是军中生了什么波澜? 裴禹冷笑道:饶不过是些许波澜,不碍事。只是有人耐不住,还自以为生起了恁大的风浪。 次日,西燕军中尉迟远升帐,营中诸将俱在。众人见裴禹与尉迟远同居上首,各自心中皆有各自的猜度算盘,只都不做声。 尉迟远先问了阵前土山工事修筑如 分卷阅读19 - 分卷阅读20 洛水东流 下 作者:过时不候 分卷阅读20 何,底下的将官报说,以壕沟长沟作掩护搬运土袋,城上的弓箭也无办法。几日间工事已具规模。裴禹插话道:西面的工事不急着修。 那将官施礼道:此前已得了监军吩咐,眼下主要修葺的都是在东南向。 西燕军主力驻扎在西面,可偏生只这一向上工程要拖后。座下也有人不解,可也无人出声问。裴禹不在这两日间,营中恰如平静水波下暗流涌动。今日的升帐,各家都揣着心思,其实也无人的眼睛真在攻势上。此刻那将官应了退下后,场面一时便又安静。 众人虽不说话,却也都是暗暗看着座上将军与监军的神色,不意瞧着尉迟远也在向座下看。片刻听尉迟远道:我恍惚听说前几日营中挖出个什么东西,却没人报与我。是怎么回事? 这一句是点在今日的正题上。众人显见也是都知道这事,有沉不住气的,眼光便有意无意向座中两人身上瞟去。 被诸人偷眼看的两位,乃是李允、王琮,这二人的来历也颇值得一说。这两人从前征战时都跟在尉迟扈眼前。尉迟扈是太师尉迟否极长兄的儿子,否极是家中幼子,他长兄比他长出十余岁;因此尉迟扈虽是否极的侄辈,年纪却差得不多,如今正是中壮年岁。早年尉迟否极出征时,尉迟扈司后勤转运,因处事稳妥得当而得否极的称赞,甚至对近旁人说过此儿志度类我的话。如今尉迟否极兄弟辈中,诸人已都年老,子侄辈里,论数资历才干,最可托付依仗的也便是尉迟扈。 裴禹看着座下诸人神态,心中一哂,太师染病的消息,倒是人人皆知了。唇角亦微微带起一丝冷笑,心道,太师未必不得健复,尉迟扈却已是已如手握权柄般动起这些心思了。 他冷眼旁观亦不做声,却见李允、王琮二人相一对视,李允已起身道:将军,是我部下在营中掘出了物什。 尉迟远道:是什么? 李允道:是兽骨。 说话间,已有卫士进来,捧着一块扇面形骨殖奉在尉迟远面前。尉迟远眯眼看了,只听李允接着道:营中士卒掘土时挖出这个,其实末将也不认得是什么,只是恰被营中相士看见。一见之下,才知此物的稀罕。 他这话说到此却停住,倒像是卖起关子。尉迟远看着他道:相士说什么? 李允似乎微有踌躇,又四下看了看而欲言又止,半晌道:听了相士解释,末将只觉事关者大,这才不曾禀报。 他这故弄玄虚,一脸为难模样。一旁王琮起身道:不如请相士来,给将军解说。 尉迟远低头看着那兽骨,仿佛是牛马的肩胛,其上刻着些古怪字符。看了一时抬头道,东西已在此处,去请相士又要添许多时候,你便学说一遍罢了。 李允道:那相士说,这兽骨乃殷商时王室占卜所用,问吉凶最为灵验。刻上要卜问的大事,平日珍存起来,用时取出以火烤热,判读裂纹以资占卜。他细细看了,又说,这一块正是用以卜战事吉凶的。 他这话已渐渐逼近正题。此番摆这一道,也是因为他们往日便知尉迟远最信卜筮。只听尉迟远问:其后呢? 李允也觉心中砰砰直跳,稳了稳心神方道:事关者大,我看还有几位将军离得不远,便请了他们同来观之。说罢眼光向尉迟中和闵彧各扫了一眼。 尉迟远道:你莫总东拉西扯,快说卜得的是什么? 这便是图穷匕见之时,只听李允一字一顿道道:用兵不吉,宜撤军。 此时满帐之中,无一人发一声,静若置身坟茔。其实这消息李、王二人早在营内暗暗散布,众人本是都有所知的,此刻不过是终于放在明面。洛城久攻不下,朝内太师染疾;军中最要紧之事,于众人眼中已并非如何攻取洛城,而是此刻当否撤军。西京朝局中那一只只伸向权柄的手已开始暗暗角力相搏,洛城前的鏖战于此是关乎东进中原定鼎天下的毕生所愿,而于彼或许不过是权力博弈间的一枚棋子。 一片寂静之中,却听一人轻笑道:这话有趣。可不知哪里便凭空出了这一片骨殖?这话音冷冽如寒风刮过坟冢前衰草,众人皆是一凛。不需去看,便也知道开腔的乃是裴禹。 李允见是他,心中倒也早有准备,躬身道:监军有所不知,此处乃殷商国都旧地。商人最重此道,散在这里几片问卜的物什也无甚稀奇。 裴禹道:你倒是博闻,却已满是讥嘲语气,道,可惜你这上古的轶闻听得不求甚解。殷商故都毗邻洹水,距此还有一天多的路程。你再弄这些玄虚时,也先多读几卷书去。 借卜筮之术为己喉舌,这事在前朝本朝都屡见不鲜,众人也是心知肚明。李允以此而提起撤军由头,仿佛天数早定,裴禹索性便也由此发作,意指此物是为假作,不值一信。李允不过是拿这做引子,又何曾细细探究求过甚解,听了这话一时竟有些发蒙,不知何如反驳。他这厢张口结舌,王琮见状发急,在旁道:这卜筮之事甚是郑重,先生怎好妄为议论? 裴禹笑道:郑重?我倒是不知。我只知前朝文帝时冯太后宠信的王晟,少年间因战乱举家迁至凉州时便是靠他跟他父亲卖卜为生。糊口的营生,却不知郑重在哪里。太后故去,王晟便为文帝不容,这卜卦若真得灵验,他怎算不出自己身死的下场?前朝柔然进犯,守将竟信卜筮,谓贼不来而不设防,贻误军机,可见其害;这吉凶两道,凡射奇偶,自然半收,何足为信?至人不相,达人不卜,内不愧心,外不负俗,交不为利,仕不谋禄,问心无愧者何须信神问卜?前朝本朝,均禁民间私藏谶纬、阴阳、方伎之书,便是为了防小人借而生乱! 他这话一气而下,李、王二人在口舌上有何能招架?一时目瞪口呆,众人亦微为其势所摄。却听裴禹接着道,若真说郑重,你二人得了这物便该即刻献于营中主将,这私下偷偷的问卜,也是为了郑重么?拿着此事做幌,实则便是妖言而动乱军心,其心可诛! 他动摇军心这四个字出来,便如一语揭了帷幕去,众人更是心中一跳,全不由屏气凝神。 那旁李允、王琮听这话倒似镇定下来。其实这事的根结在何处,是谁都明白,此刻话已挑明,倒也省得啰嗦。在场众人大多是为观望,此时是进是退其实都有不肯甘心和下不了决心之处。李、王两人是替谁发声不需多说,裴禹自是不肯撤军,也不出意外,此刻筹码其实俱在尉迟远手中。而尉迟远微垂着双目,却似老僧入定,一言不发。 这二人先前从闵彧的事上只觉尉迟远与裴禹不睦,假作卜卦时把尉迟中找去,便是为着试探,其后暗自观察尉迟远动作,越看越觉得他十有八九是赞成撤军的。况且此刻并不见他为裴禹帮腔,更觉主将心中是偏向自己这边。王 分卷阅读20 - 分卷阅读21 洛水东流 下 作者:过时不候 分卷阅读21 琮于是开口道:监军说起军心此时的军心是什么,监军却可真知道么? 裴禹笑道:想来我是不知的,你却知道? 王琮心道此时必得赌上一把,便大声道:军心思归! 裴禹忽然抚掌笑道:好! 王琮竟没想到他如此,也不知是为何叫道,倒愣在当场。只听裴禹道:你只说军心思归,是问了谁的?说罢向座下一扫,众人顿觉脊背一阵寒凉,裴禹转而看向尉迟远,笑道:尉迟将军怎么说? 众人又是一片肃然,王琮、李允盯着尉迟远,只等他一句话掀了裴禹的脸面去。却听尉迟远捋着胡须笑道:我也不知这话从何来说。 这一句出来,众人心中便也都有了数,只李、王二人瞠目结舌如呆傻了一般。裴禹见他们举止,只是冷笑。他今日如此言辞决绝不给退路,便是昨夜已与尉迟远谈得妥了。军中众人畏难而厌战,这意头却也是有的,可此间这二人只以为振臂一呼便可得百应,也着实是错打了主意。 裴禹道:你二人自己说来,惑乱军心当如何? 李允已是慌乱,只道:我二人何曾惑乱军心? 裴禹道:你如此惊慌,怕是也明白这该是什么下场。转头道,绑了,今日便用这二人祭旗! 王琮心里却还明白些,他原本有恃无恐,便是觉得眼下凭着尉迟否极重病的局面,裴禹如何也该忌惮着尉迟扈;可这三言两语,自己便要丢掉脑袋,不由叫道:主将还不曾说话,你便行军中杀伐,是一向太嚣张惯了!一厢向着尉迟远道,将军!见尉迟远只做不闻,又向裴禹道,你,你有何生杀之权? 裴禹看着他只冷冷道:太师赐我全权,这你敢不认么? 这一句出来,众人倒皆是一震,亦是此时如梦方醒:太师即便染病,终究也只是染病。一时闻得细微窸窣之声,原来是众人皆暗暗正衣挺背,端正了坐姿。 卫士上来缚了二人,李允只觉大势已去,已是半身瘫软;王琮却犹在挣扎,兀自叫道:我等不过是卜卦,如何就成了惑乱军心!他一时也不知叫什么好,忽而又大叫道,当时在场的,也不止我二人!尉迟中将军和闵彧也在! 他二人当时拖了这两人来,请尉迟中自是为了试探尉迟远,而叫了闵彧,却便就是为了拖人下水。此刻他想起这段,如抓了救命稻草一般。裴禹唇角微微一抿,只扫了尉迟远一眼。 尉迟远端然道:阿中是将这事报了我的,当时还对我说,这样的事需得严惩不可轻纵。他这一句轻飘飘便脱了干系去。王琮忽而大笑道:那闵彧将军是对谁证了清白的! 闵彧本只是默默,却不想此时却被捎带上。他是给裴禹送了信的,可背后向上官报同侪行事,这事如何说来?尉迟远方才话中以兄弟间的称呼提及尉迟中,便也是提尉迟中撇清。王琮拿这事咬他,也是存着多少刻毒恶意。他只觉两旁人皆在看他,面上不由涨红。 只听裴禹道:闵将军倒是没与我报过这事,转而看尉迟远。尉迟远玩味一笑,道,我也不曾听得他来说什么。 闵彧听了这话,心中却骤然松快。只听王琮犹自嚷叫既如此,若论监军的话,他便也是脱不开干系的!不由一笑,抬头道:我心中只当这事荒唐,便未留心,却未想到是助了这二人的糊涂。转而向王琮道,将军若是攀起我而自觉冤枉,将军领什么罪我便陪了。 裴禹摩挲着指节看着王琮道:闵将军所部是日日在都在操演的,你攀诬他与你一般畏敌怯阵,却是找错人了。 王琮大笑道:我心知你偏袒于他,他即便不是同罪,也是包庇! 裴禹听得偏袒二字,倒微微瞬目,看了王琮一时,道:司刑官,又道,包庇者,按军规当如何? 一旁有司刑官道:责军棍四十。 裴禹微微点头,道:惑乱军心者斩,包庇者杖责。大战之前,也当好生整一整军纪。又道,把王琮李允押到辕门去,闵彧带到帐外行刑。 帐内一时肃静,王琮的喊叫亦戛然而止,直被拖了出去。一旁诸人相互看看,皆有些不安。闵彧受责,实在出众人意料。当今的皇室虽只是尉迟否极的傀儡,但帝后毕竟也还是帝后。闵皇后的母家又是关陇大族,当年皇帝登基,为了争得关陇贵族支持,在尉迟氏威压下将故皇后遣进寺中出家,另立闵氏为后,经此亦可见闵家在西京的煊赫荣耀。此时即便不讲闵彧是外戚皇亲,也是正经的望族子弟,前番尉迟远也不过是说了两句重话。现在裴禹人前给他这样的重责,也是够不讲情面。 赵慎手掌在青追鬃毛间摩挲,再向后,便触到马肋下的长弓。其时箭筒中自是空无一物,赵慎唇角微动,忽而摘下长弓擎在掌中。 裴禹微微侧头,他只见那青年将军扔了拄杖,似极小心的将周身承重移在未伤的一条腿上,立稳了片刻,忽而展臂拉开了长弓。裴禹亦不知赵慎瞄着什么,只见浩荡东流的洛水,从他面前一径而过。 这一刻,情怀恋恋,天地沧桑。 正文完 分卷阅读21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