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只想死,怎么还成圣了》 第一章、诉状 大晏朝,京城。 城门外。 “终於到了。” 李通明抬头看了眼数丈高的城墙。 他紧了紧左臂往外渗血的布条,搀扶起一旁眼窝深陷的老农,开始进城 “路引。” 城门守卫用拇指抵住剑格,眯眼扫过一身血跡且腰间佩剑的李通明。 验过路引,无误。 进城后,李通明带老农直奔京兆府。 从郡到洲,又到现在的京城。 一路上,老农及其家人,遭遇堵截围杀六次。 诉状曾向过路府衙递交多次,却无人受理。 若非地方墨工李通明路见不平,拔刀相助。 老农想到京城,难。 京兆府外。 早早便站著两人。 一人是礼部六品主事,兼李通明好友。 一人是御史台监察御史,七品。 后者官不大,却可风闻奏事。 两人都是来传话的。 好友赵瑜上前,用力攥住李通明手臂,喉咙上下滚动三次才挤出声音: “通明,现在退去,还来得及!” 朝堂近日,正值变法派与守旧派激烈交锋。 而白虹洲,是大晏朝的官道枢纽,距离京城不过几百里。 却发生一起豪绅侵地。 若是寻常,这事地方官府便可处理。 但那豪绅有一同族,是地方平南伯。 以宰相王载道为首的变法派,顿时抓住守旧派命门。 势必要以此为切入,展开变法。 敏感时期,莫说郡府,便是州府、朝堂,也无人敢趟这浑水。 唯独李通明,竟主动往枪口上撞。 “怀瑾,王相让你来,不是让你劝我的。” 李通明拍了拍好友肩膀,“这位老丈,一家七口,只剩他一人了。” 赵瑜神色一滯,不敢去看一旁衣著单薄的老农: “王相惜才,你退出此事,他不会怪你!” 李通明默然。 走到好友身侧,手刀疾落,將其击晕。 等將好友移至一旁石狮前,安置妥当。 李通明视线转向一侧。 只见那名被守旧派派来的监察御史,眉间皱起,自觉向后退了几步。 变法派希望有人能將侵地案捅大,好以此为机推出变法法案。 赵瑜不过是因为与他有私交,这才不顾上头命令,出言劝阻。 至於不支持变法的守旧派,才是一路派人阻挠他入京的幕后推手。 现下对方又让一名御史前来,无非是想出言威胁,叫他莫要多管閒事。 又或者准备以利、以色诱之,让他放弃。 鑑於李通明家世普通,勉强只能算作寒门,显然前者的概率更大。 李通明从胸前掏出早已写好的诉状,递给京兆府外守门的衙役。 衙役带著诉状,进府一路小跑,不多时便又出来让李通明进府。 见状,那名监察御史终是坐不住,冷声开口: “李通明,踏过府门,你会死。” “莫说別人,平南伯那关你便过不了!” “原本我还担心自己会死不掉。” 李通明大笑,“可有你这么一说,我放心多了。” “故弄玄虚!” 监察御史暗骂一声疯子,旋即甩手转身,准备回御史台匯报。 句句实言,奈何没人信……李通明无奈摇头。 来到这方世界已然二十载,於胎中觉醒前世记忆。 葬身於疲惫驾驶的大卡车。 死后魂归地府。 阎王查看生死簿时,发现他阳寿未尽,且是有功德加持的大好人。 於是为补偿他,便告知他下一世死后,可借凡间香火成神。 开闢一条新的修行线路。 但前提是,不能自杀,不能作恶,不能逛青楼…… 为什么逛青楼也不行?! 总而言之,只要不是以好人身份死去,那就不行。 二十年来,李通明兢兢业业,努力做著一名好人。 没人知道这二十年他是怎么过的。 如果不是生活太过枯燥乏味。 百家诸多修行线路,又有谁会选择墨家,做一个手艺人。 好在这一切马上结束。 上次出言鄙视皇子逛青楼,结果被贬白虹洲虎泉郡做工匠,没死成。 那这一次,涉及朝堂两派爭斗,同时还有一个手握兵权的平南伯保底。 包死的! 想到此,李通明心情大好,快步走进京兆府。 …… 京兆府尹裴让,长著一张古铜色方脸。 肩宽背厚,腰腹微凸,双目瞳仁漆黑如墨,盯人时宛如两枚生铁钉。 此时,这位正三品官员,正在后院踱步。 见衙役赶回,裴让上前:“如何,我交代你的话可有转述?” 衙役赶忙弯下腰,恭声回应:“下官原封不动的给那人说了,可对方不听,执意要递状入堂。” 裴让嘆了口气,一时既畅然,又无奈:“罢了,退下吧,吩咐下去,即刻开堂。” “是。”衙役行礼过后,快步离开后院。 出院第一件事,他不是召集人手开堂。 而是寻了处无人角落,从胸前摸出一只半个巴掌大的木製黑鸟。 黑鸟腹部有一个可打开的木匣,正好能放入一张纸条。 隨著上弦完成,衙役对准方位,將黑鸟放出。 与此同时,站在公堂外等候开堂的李通明,注意到天上飞过一道黑影。 墨家传信木鸟? 不够隱蔽,该用千孔蜂的。 体型小,定位准,无需指引便可飞回母巢。 搭配道门子母镜便是无人机,可实时传输画面。 不过原料罕见,工部也不多,还得供给前线。 想来相府也没有。 至於御史台,就更不会有了。 …… 相府,书房。 坐在主座的王载道,展开手中纸条看了一眼,隨即对著一旁下人挥了挥手。 下人得到示意,行礼后转身离去。 房门关上,客座上的人侧过身问道:“王相,如何?” “裴让那头倔黑驴的反应,倒是与你预料相同。” 王载道抬手取来蜡烛,將纸条烧成灰烬。 客座上的人摇了摇头:“下官是问赵瑜。” 王载道沉默半晌,开口道:“年轻人作派。” 客座之人大笑:“王相明知赵瑜与那工匠有私交,却还同意他去,此乃惜才之举,下官佩服!” …… 传信鸟飞出不久,京兆府外便出现一群百姓。 听到有案子,在娱乐活动极少的封建王朝,那绝对属於头等大瓜。 不多时,公堂外的月台上,便站满了看热闹的百姓。 “升堂!” 隨著一声大喊,鼓声响起,十二名皂班衙役分站大堂两侧。 手中水火棍尾端包铜箍,用力撞击青砖地面,炸开连串火星。 “威……武……”的拖长音在雕樑柱间不停震盪。 京兆尹、京少尹、录供书吏等官员,依次从后堂屏风走出。 “诉状本官已阅,可有陈述补充?”裴让单刀直入,省去许多流程。 只因此案情况,他早已熟稔於心。 “回大人,诸多细节已写於诉状,並无补充。”李通明开口。 “你与本案无关,速速退去,否则本官判你个妨碍公务之罪!” 咚的一声,裴让將惊堂木拍在案上。 第二章、为民请命之青石 京兆府尹裴让,天理书院出身,当代大儒之一,素有裴青天之称。 他斥我离开,应该只是不想让我捲入漩涡…… 略做盘算,李通明不卑不亢道:“在下算半个涉案之人,理应在此。” 这话不假,他在虎泉郡將老农救下,了解事情始末,至少也算证人。 何况诉状是他所写。 讼师一业,大晏也是有的。 裴让指节扣在案牘上,暗骂一句傻小子,老夫在捞你,你怎的不懂! 这时,一旁老农扑通跪地,大声悲呼:“请青天大老爷替我做主!” “这是发生啥了?怎么听的云里雾里的。”堂外百姓发问。 藏在人群里的变法派,开始解释案情,激起民愤。 白虹洲虎泉郡,佃户刘老实,祖传十亩水田被当地豪绅金员外强占。 其子铁牛因阻拦被毒打致死。报案后,当地郡府冷眼旁观,拒不受理。 一家人只得前往州府告状,谁知路上遭遇刺杀,总共七口人,只活了刘老实一个。 案件经过简单,证人也多,没有任何可浪费时间的地方。 公堂上,裴让直接下令:“来人,前往虎泉郡將涉案之人缉拿归案!” 京兆府內,不缺乏能飞天遁地的修行之人。 距白虹洲两三百里路程,来回不过几柱香的功夫。 记住我们101看书网 可惜,外出捕快虽然很快归来,却並未將人押来,只带回一个消息。 金员外死了。 死於一场大火,郡府一日便匆匆结案,断定是意外走火。 金员外身死,影响不了案子走向,除非有人能將所有涉案人员杀光。 所以这不过是幕后元凶拖延时间的权宜之计。 这般直接的杀人灭口,连围观百姓都能看出一二。 人群中妇孺攥拳捶胸,渴求一个公正结果。 汉子爷们奋力嘶吼:“青天老爷开眼!” 公堂上,李通明猛地踏前半步,脊樑绷直: “大人,这姓金的纵然有些家財,可若无人授意撑腰,又怎敢行此霸凌之事!” “他强占刘老丈一家水田不假,可那些给予助力之人,亦是杀人元凶!望大人彻查到底。” 裴让揉著眉心:“你可有证据?” “被强占水田者,绝不止刘老丈一家。” “只要去查,街坊邻居,金家打手,地契上的官印,乃至郡府包庇的贪官污吏……皆是证据!” 裴让陷入沉默。 眼前之人,分明还是块稜角分明的青石。 不知其中利害。 不知一只大手已掐在其咽喉。 只有一股不畏强权、为民请命的莽劲。 可对方越是如此,裴让便越不能见死不救。 见堂外百姓都在振臂高呼,要求彻查此事。 “那就按你所言。” 裴让冷哼一声,手中惊堂木重重落下。 “来人,將此子关入天牢候审。” “其余一应涉案人员也速速押来,於三日后开堂审理。” 得令捕快顿时上前,將李通明押走。 堂外百姓见状,不懂为何连好人也要被抓,爆发出一片呼声。 “青天白日锁清官,天理何在!” “公理何在!” 有布衣汉子把扁担往石阶上用力一摜。 菜叶、鞋子跟著被砸进堂中。 怒吼声、咒骂声不绝於耳。 裴让只是一言不发,从后堂离开。 当天,无处发泄怒火的百姓,便將此事传遍大街小巷。 隨后,短短一日,京城就已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墨家游侠李通明,不畏强权,为民请命。 却惨遭不公对待,被押入大牢。 要求彻查幕后的呼声越来越大。 眼见局势愈发有利,时机已到。 第二日,变法派於朝堂之上,要求將平南伯调回京城,配合严查此事。 守旧派则咬紧牙关,直言並无实证,不能轻易调人入京,以免寒了在外將士的心。 事情的关键开始朝证据靠拢。 …… 大牢之中,李通明已在这阴暗潮湿的环境里待了一天一夜。 他不知外面情形如何。 只盼著守旧派和平南伯,都不要忘记他的存在。 尤其是后者,倒台前一定要多带些仇怨,狠狠和他算帐才是。 至於两名至亲。 二弟人在天理书院求学,有书院大儒庇护。 小妹远在东边玉霄宗习道,早已被掌教玉璇璣收为亲传弟子。 上次还传信来说要去什么斩龙山歷练,叫他不必担心。 两人都处於绝对安全的环境,不会被报復。 更何况待他死后,又有谁能报復得了? 要不是那黑脸裴府尹多管閒事,將他圈进这大牢看护。 这时应该已经成神了! 一念万里,飘去见见小妹都不费什么功夫。 …… 天理书院,坐落於京郊悬钟山。 后山七十二座学舍层叠如星斗。 每座学舍皆划分甲乙丙丁四院,每院可容纳八名学子日常居住。 其中,一些学问深,得书院大儒看重的学子,还可搬入上舍。 上舍每院只住一人。 辰时。 一间上舍甲字院木门被推开。 身著素白长衫的李行川从中缓步走出。 鼻樑挺拔,眉目清秀,周身透著书卷气。 李行川的命格乃“万卷灵犀”。 只要不断读书,破境便可如吃饭喝水般简单,是天生的读书种子。 不过比起他大兄的“生而知之”命格,还是要略逊一筹。 这时不远处走来一个圆脸书生。 此人名苏望,是李行川在书院的好友。 他有一个能力,总能在晨钟响前三息出现,与李行川偶遇。 苏望笑著走近:“济舟,今日有何课程?” 李行川,字济舟。 “正要去兵韜阁,今日先生讲兵阵演变。”李行川看向好友。 苏望点点头。 他对韜略不太感兴趣,转头聊起別的话题: “济舟,京城昨日有件事传的沸沸扬扬,不知道你听说了没?” 李行川摇了摇头。 昨日他在闭关,顺带突破儒家三境,立言。 並未外出,也就没有消息渠道。 苏望继续开口:“说是墨家游侠护送一位老丈进京,状告平南伯同族强占水田之事。” “这般事若是发生在往日,其实倒也不会如何,查清便是。” “可正赶上朝堂两派爭斗这一节骨眼,那就有些微妙了。” “守旧派定不愿见此事牵扯到实权伯爵,给变法派可乘之机。” “至於变法派,则一心调查,势必要找到將平南伯拉下马的铁证。” “据说今日朝堂上,圣上已经发话,平南伯若牵扯其中,变法即刻开展,反之则再议。” “一个小小游侠,竟能影响到新政存废,实在令人感慨!” 李行川眉头微蹙,听得总觉哪里不太对。 墨家游侠? 李行川猛地抓向好友手臂:“苏兄,你可知那进京老农是哪里人士?” “我想想,好像是虎泉郡……济舟,你这是要去哪儿?” 苏望话未说完,便见李行川眼瞳骤缩,疾步向外走去。 第三章、开堂 当“虎泉郡”三字撞进耳中时,李行川便已確定一件事。 大兄危矣! 事发突然,他来不及理清经过,只能先去找老师求助。 李行川快步走进一片竹林,周遭鸟雀被惊起,脚下青苔顺著石阶蔓延。 片刻过后,他於一处拐角停下,整理衣冠,调整呼吸。 隨后走出,前方豁然开朗,出现一座院落。 此地正是他老师谢观澜的居所。 谢观澜,號棲云先生,当世大儒。 擅经义韜略,通律令实务,晓钱穀筹策,堪称经纬全才。 天和十年,谢观澜曾於论经台独战百家名士,大胜而归。 院首特赠山河佩,此佩暗藏玄机,以秘法刻画大晏十四州微缩舆图。 山川河流走势皆隨实境迁变,毫釐不差。 院中,坐於石桌前的谢观澜,听到动静,执卷的手微微一顿。 抬眼,见得意弟子鬢角被汗水打湿,神情也不似往常沉稳。 便知是有事发生。 盏茶功夫过去。 得知前因后果的谢观澜捻须而笑: “未曾想这两日名动京城的墨家游侠,竟会是济舟你的兄长。” 本书首发101??????.??????,提供给你无错章节,无乱序章节的阅读体验 “此事涉及朝堂两派,学生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烦请老师指点!”李行川重重作揖。 “济舟莫急。” 谢观澜边泡茶边分析道:“你兄长进京可是直奔京兆府?” “那他如今应当处境安全才是。” 李行川此时也逐渐恢復冷静,想起一人,脱口而出:“裴师!” 大晏儒道盛行,许多大儒虽入朝为官,但也会时常回书院传道授业。 谢观澜面带笑意,將茶盏推向李行川,指尖在石案上轻叩:“坐。” 李行川坐下后,谢观澜又开口道:“裴让刚正不阿,眼里不揉沙子。” “若无你兄长神兵天降,此事原本该由他掀起。” “是我大兄给裴师添麻烦了。” 谢观澜摇头:“要是行好事还得先思量,未免太难为人。” “此事说到底,是朝堂两派行事齷齪,你兄长与裴让,皆受其害。” “济舟,待朝堂尘埃落定,你若担心兄长被人构陷报復,届时可叫他来书院暂避。” 李行川当即心安起身,腰背绷直:“多谢老师。” “无碍。不过我观你兄长行事,有勇无惧,有计不施,全然不顾自身安危,你可知为何?” 李行川也觉奇怪,指尖下意识摩挲杯壁。 在他印象里,大兄一直是个很谨慎的人。 教导他和小妹也是不要轻易与人结怨。 尤其是父母双亡、被人退婚、上门赘婿、天生废体的这一类人。 包括某些姓氏,也要敬而远之。 此外,最重要的一点是,遇事要缓缓退至眾人身后。 对於最后一点,李行川至今也未能参悟。 …… 大牢。 李通明翘著二郎腿,躺在有些发霉的草垛上,仰面看向铁窗外。 湛蓝的天空被切割成锯齿状长条。 乾枯的草梗在身下不断发出脆响。 左臂缠绕著的布条还在往外渗血。 李通明却浑不在意的屈起右膝抖腿。 隨著吱呀一声,牢房门被打开,裴让从外面走进。 李通明脖颈绷直,整个人猛地弹起。 身下被压断的枯草接连发出爆响。 可当看清来人,他眼中的炽热,迅速冷却。 整个人又如断线傀儡般,瘫回草垛。 不是杀手。 裴让读不懂李通明失落的神情,视线转向他的左臂:“伤口还没癒合?” “来人……”裴让刚想叫人取药。 李通明却忽地翻身,面朝墙壁,用手蘸血在墙上涂抹作画。 “不劳裴府尹费心。” 慵懒的声调令裴让眉毛直立:“你这竖子,难道看不出本官將你关进这牢房,是在护你?!” 提起这个,李通明便有火无处发,咬牙切齿道:“看得出。” “既然看得出,你为何还埋怨本官?” “你可知昨夜有几波刺客前来杀你?” 李通明內心从未如此崩溃过,气得直用脑袋撞墙:“多,谢,裴,府,尹!” “真是怪哉!”裴让感到难以理解,挥袖转身走出牢房。 临离开前,他留下最后一句话。 “过两日开堂,本官尽力拔出萝卜带出泥。” …… 时间匆匆流逝,转瞬已至开堂之日。 这期间,整个京兆府奔走昼夜,抓获打手和官吏近百。 卷宗证物堆叠如山,固定诸多人证、物证。 裴让如庖丁解牛般层层递进、抽丝剥茧,自郡府到州衙,深挖幕后。 可谓真真做到了拔出萝卜带出泥。 也总算有所收穫,蛛丝马跡匯聚成链,直指平南伯胞弟。 此獠仗平南伯之势,在虎泉郡横行五载,勾结族亲强占良田百顷有余。 其中便包括刘老丈祖传的十亩水田。 到这一层,若说平南伯对此滔天恶行毫不知情,怕是无人会信。 欲撼参天古木,需先取其根系。 裴让深知此理。 为今日开堂,他已筹谋诸多手段。 甚至要来一名擅测谎的法家弟子。 “御史大夫到!”堂外骤然响起一道通传。 当朝御史大夫,守旧派领袖,三朝元老严柳青,手持紫檀鳩杖,从外走进。 “老夫蒙圣上信重,领监察百官之责。今日听闻裴府尹开堂问案,特来观审。” 严柳青以鳩杖叩地,看向裴让,苍老的声线好似裹著铁砂,“裴大人,不会见怪吧。” 首座上的裴让略微皱眉,暗道一句不妙。 “严大人旁观审案,是职责所在,確实並无不妥。来人,看座奉茶。” 表面功夫做过,两位朝中砥柱都不再言语,各坐其位,静候开堂。 不多时,开堂时间到,堂外月台已站满围观百姓。 甚至还有不少著常服的朝堂官员。 变法派、守旧派,乃至中立派,皆有。 待公堂上的威武之声结束。 裴让重重拍下手中惊堂木,厉喝出声:“带人犯!” 预想中的铁链拖地,犯人被押上公堂的画面却並未出现。 反倒是一名当值捕快踉蹌扑到堂前:“大人,嫌犯押解过程中,有人劫囚,犯人逃了!” “什么?!”裴让霍然起身。 劫囚? 裴让眉间拧出川字,总觉得哪里不对,视线扫过不远处的严柳青,见其眼中似乎隱约带笑。 月台上百姓们交头接耳,议论声四起。 这时,一道由远及近的脚步声,从堂外传来。 披甲带刀的平南伯,提著一颗与他面容有七分似的人头,踏进公堂。 断颈处甚至还在滴血。 “裴大人要的人犯,本伯带来了!” 平南伯鹰顾狼视,將手中人头丟出。 人头在地面上滚过几圈之后,正好停在公堂正中心的位置。 公堂上一时陷入沉寂,只有一些文官呕吐声响起。 第四章、为何多管閒事 “这孽畜假我之名,贪赃枉法,荼毒乡里,此乃罪一;” “豢养死士劫囚,此乃罪二。” 话到此处,平南伯森然一笑,看向裴让。 “本伯大义灭亲,裴青天可还满意?!” 亲手杀弟。 饶是裴让设想过千万种可能。 也万万没想到,平南伯竟能冷血到如此地步。 缺少关键人证,纵然明眼人都看得出,此案幕后必是平南伯主使。 可证据不够,便是不够。 有爵位和官职在身,没有实证,哪怕裴让是正三品的京兆府尹,也无权宣判。 但若错过今日时机,想再找证据,难如登天。 同时,碍於平南伯凶相毕露,堂外百姓甚至已不敢大声议论此事。 至此,案件似乎已经要宣告走向结束。 “报!” 就在这时,堂外再度跑进一名衙役,“游侠李通明,说持要证求见!” 要证?! 裴让眼前一亮:“带人上来。” 严柳青、平南伯纷纷皱起眉头,但后者很快恢復。 他不信还有什么实证遗漏,定是裴让诈他。 不多时,一道英武高大的身影,踏入公堂。 平南伯射去如鹰隼般的直视。 他要好好看一看,这逼得他亲手杀弟之人,是何模样。 李通明恍若未觉,右手攥住左臂布条,骤然发力。 嗤啦一声。 只见在那皮肉翻卷的伤口之下,一枚三棱箭鏃赫然嵌在骨缝之间! 军械! 墨家飞棱箭,专破妖兽、武夫防御。 严柳青拄拐起身,混浊双目迸发出寒光。 “唉!” 伴隨著一声长嘆,严柳青不再停留,径直朝堂外走去。 裴让大笑出声:“平南伯,你可还有何话要说!” 大晏对於墨家出品的军械,管制相当严格。 每支箭簇上皆刻有批次铭文,以及工匠姓名。 特殊军械的使用和调动,亦需记录在案。 平南伯是白虹州水军五品武將。 还做不到只手遮天。 再加上白虹洲近年来水匪不多,常年只练兵,而外出又有记录。 这上面难做手脚。 李通明身为墨家弟子,主修机关路线,之前又在工部任职,对此自然再熟悉不过。 用这箭簇,甚至可追查到当天军营的离营之人。 就算平南伯灭口派遣的是家族死士,那从军械调动和剩余数量上,还是可以查出紕漏。 总而言之,平南伯日后,无法再自称本伯了。 “本伯无话可说,愿伏法认罪。” 平南伯五指紧攥,极力压制著怒火,额头暴起青筋,双目通红。 玄铁护腕在巨力挤压下,发出金属扭曲的吱嘎声。 “不过在那之前……” 平南缓缓抬头,噬人目光看向李通明,嗓间溢出低吼,“本伯要先亲手,將此子碎尸万段!” 话音未落,他腰间长剑已化作寒电离鞘。 剑锋破空声惊起,披玄甲的身形骤然掠出。 裹著杀意的剑光直刺李通明咽喉。 后者难掩喜悦……这个距离,他反应不及! “放肆!”惊雷般的厉喝炸响公堂。 裴让宽袖翻涌间拍案而起,半空骤然凝聚出的无形气墙,如叠浪般层层拍下。 平南伯周身护体真气应声崩碎,玄铁重甲竟如纸片般凹陷变形。 骨骼爆裂的脆响混著喷溅的血液,染红青砖。 平南伯是兵家修士,主修真气和战场杀意。 修为该有四五境。 可奈何在裴让这一当代大儒前,还是显得有些不够看。 一片血泊中,平南伯跪地抽搐,断裂的指甲在砖面抓出白痕,狰狞面容死死盯向李通明。 鲜红血液隨著声音从口中喷出:“为什么,咳咳……要多管閒事?!” 李通明表情失望,转身离开:“所学所见皆是原因,唯冷眼旁观,找不出理由。” “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 高大身形迎著光辉,走出公堂,大步朝前。 公堂外,百姓们见证了平南伯从杀弟的冷血狂妄,又到证据出现的气急败坏。 情绪也从一开始的绝望畏惧,转变至当下的高昂激动。 可谓跌宕起伏。 好在结果大快人心,同时攒足了谈资。 从今日起,大晏京城將多出一个墨家游侠不畏强权,智斗勛贵的故事。 “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 裴让反覆低声读著这两句诗。 愈发觉得与他年轻时所立之言相契合。 …… 另一边,离开京兆府的李通明,正准备回家。 被贬数月,二弟又常住书院,家里没人打扫,估计已经积灰不少。 “李大人留步!” 身后有捕快疾步追来,至李通明近前抱拳低首。 “李大人,裴府尹请您回去一趟。” 不多时,李通明被捕快重新带回牢房。 隨著牢门合拢,他脸上写满迷茫。 就请我回这地方? 墨家机关路线的弟子,当世不多,也就大几十个,先天掛职六品。 他被贬去虎泉郡,私自回京,虽说违例,但顶多就是罚俸了事。 没道理將他一直关在大牢。 若说保护,现下平南伯已伏法。 朝堂上,变法派接下来势必会有所动作。 守旧派要应付变法,短期应该腾不出手对付他才是。 李通明往嘴里丟了根草叼著,旋即躺回草垛。 想著越狱是不是也能求个速死。 不行,那就不是好人该干的事。 不对,被关大牢也不是啥好人待遇。 李通明腾地坐起身。 “裴黑脸误我!” 牢房外不远,刚处理完平南伯事宜,便匆匆赶来的裴让,听到这话,脚步不由一顿。 看了眼牢中年轻人,裴让上前笑道:“本官长的黑不假,可本官何曾误你?” 李通明抓著牢房铁柵栏,朝外伸头: “裴府尹,敢问在下到底犯了何事,要將我一直关在此处!” “我护送刘老丈入京是违反了朝廷条例。” “可那只是权宜之计,不说有功,至少无过吧?!” 裴让认可道:“不错,本官也正欲明日进宫,为你向圣上请功。” “既然裴府尹你也认可,那为何……请功?” 李通明疑惑看向裴让,“当真?” “自然。” 裴让隔空行礼,“圣上宽容,本官断定你功过相抵后,还会受赏。” 李通明敲了敲牢房铁柵栏:“那这是……” “適才你离开公堂,本官著人將你带回,未曾交代清楚。” 裴让面带狐疑,“本官给你赔个不是?” “那倒不必,冤枉了裴府尹,在下受之有愧。” 李通明抱拳,行了个大晏官礼,“有劳裴府尹,让在下离开就好。” 裴让目光掠过李通明左臂伤口:“隨本官来。” 牢门没锁,李通明走出牢房,快步跟上裴让。 第五章、兼济仁勇智 一柱香时间过去。 李通明抬头看向书写著裴府二字的匾额,脖颈肌肉线条绷紧,不由愣在原地。 裴让侧过身:“有些案情需要与你確认。” 顿了顿,他语气稍缓:“顺带再请你吃顿便饭。” 来都来了,李通明不好推辞。 说了句“叨扰”,便隨裴让走进裴府。 裴府是三进院。 前院接待客人,中院主人居住,后院是园。 根据工部则例擬订,三品官员宅院占地不可超过四亩,御赐除外。 这方世界由於有特殊力量存在,所以像裴让这般修极高的大儒,月俸不低。 至少供给十个这样的宅院,都绰绰有余。 前厅,李通明落座不久,檀香未散。 裴让便差人请来医家弟子。 医家第二境名悬壶,也称良医。 能以气御针,掌阴阳分流,针对性进行治疗。 阳气止血生肌,阴气镇痛净化。 仅两针下去,李通明左臂上的伤势,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癒合。 屈臂挥了挥拳,流畅,没有停滯,用力也已不觉疼痛。 李通明拱手起身,真心谢道:“让裴府尹破费了。” 请医家弟子很贵。 若他自己处理,只会隨便抹点药,等待伤口自愈。 至於省下的钱,可以拿来多造几个机关。 裴让抬手下压,示意不必多礼,而后起身踱步於庭前,目光如炬,看向天边落日: “老夫担任京兆之位三十载,所见少年英才如过江之鯽。” “可能兼济仁勇智三德者,唯你一人。” “裴老过誉,在下怎当得起如此夸讚。”李通明深知自己斤两。 还远达不到裴让所说的程度。 更何况,他做那些事是有私心的。 “裴老,先前您在府外说的案情是?” 提及此事,裴让眉间隆起:“老夫怀疑,军械一事,幕后另有其人。” 另有其人?! 李通明轻叩茶案边缘,確认道:“可是平南伯供词所写?” “恰恰相反。”裴让面露凝重,“平南伯未供出任何人,將所有罪责一人担下。” “包括军械?” “包括军械。” 李通明沉思:“裴老想让我做什么?” “明日老夫进宫,会请求圣上暗查此事。” 裴让目光看来,“届时你可愿隨老夫同去白虹州查案?” 涉及军械,调查必然十分危险……可去! 虽然已打定主意,但李通明还是问道:“敢问裴老,为何邀在下同去?” 他一个墨家工匠,查案似乎帮不上忙。 裴让捋须道:“老夫方才已说过,兼济仁勇智三德者,近二十载唯你一人!” 李通明闻言一笑,五指併拢举至眉前:“白虹一行,在下愿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没那么严重,有老夫在,无人可伤你。”裴让眼角细纹霍然舒展。 不多时,家僕赶来,稟报菜已上齐。 饭桌上,只有李通明与裴让两人。 裴让半生未娶妻生子,这也是他敢深挖一切的底气所在。 饭后,一老一少又转至棋盘上切磋。 围棋李通明算不上精通,只了解规则。 好在裴让也是臭棋篓子,两人不遑多让、势均力敌。 很快时间已至深夜,裴让酣畅起身:“今日旗鼓相当,算作平局,择日再杀你个片甲不留。” 李通明笑而不语,起身目送裴让离开。 今日天色已晚,他便留宿在裴府。 一夜无话。 转眼至天明。 裴让早早进宫面圣。 李通明睡到自然醒后离开裴府,准备先回家一趟,然后再到工部报导。 昨日裴老许诺,会稟明圣上,將他留在京城,不必再去虎泉郡。 至於去白虹州,还需准备几日,暂时去不成。 街边露天羹汤摊。 李通明要了碗羊血羹,就著刚才在饼肆买的炊饼,囫圇吞下。 过后,他轻叩腰间黑尺,纸笔凭空出现。 还有一架体型不小的机关木鳶。 隨后给人在天理书院的二弟去了封信。 內容大致就是:你哥回来了,速归。 腰间黑尺,李通明为其取名“乾坤尺”。 內有乾坤,可纳万物。 墨家机关路径第四境名百链。 於每日神魂臻至澄明之际,可百链天地灵机,灌注於机关兵刃。 有概率为之赋灵。 赋灵成功后,机关兵刃便会获得特殊效用。 至於效用如何,完全隨机,不过不会出现负提升便是。 此外,赋灵品级高低取决匠师修为,亦受材质工艺限制。 赋灵產物拢共划分四等。 第一等,鉤天造化级:可引动天威,如初代巨子所铸大晏朱雀弓,箭簇可唤天火; 第二等,地煞通幽级:借地煞之力,如当代墨家鬼工城,可吞噬战场杀意充作动力; 第三等,玄罡洞真级:显化异象,如李通明佩剑“饮渊”,可饮血化蛟影,即属此类; 第四等,黄墟返璞级:基础效用,如乾坤尺认主,外人打不开。 乾坤尺原材取自大晏以南的树国。 原本是一整根千年雷击木。 当时在工部库藏,李通明一眼便將之相中。 费大价钱才换来一块,铸成量尺。 好在也没令他失望 步入百链后,李通明头次所炼之物,便是乾坤尺。 运气不错,一次即成。 且还是最少见的储物型灵兵。 至於佩剑饮渊,则是用蛟龙脊骨炼製而成。 是小妹去斩龙山歷练时,与信一同所寄。 可惜如此宝剑,认游侠路径只有一境的李通明为主。 颇有一些明珠蒙尘、吕布骑猪的感觉。 只有一境,倒也不是李通明懈怠。 更不是没天赋。 而是墨家游侠第一境侠客,需行侠仗义,积累一定侠意,方能突破。 这些年,自父母相继去世,李通明靠著机关术在工部任职,將弟弟妹妹带大,几乎没离开过京城。 也就没机会行侠仗义。 天子脚下,总归是太平盛世。 不像虎泉郡,他被贬去没多久,便突破侠客境了。 说起来,那地方距离京城不过二三百里。 可不平之事却多出太多太多。 从乾坤尺取出铜钱,放在桌上,李通明起身离开羹汤摊。 李家住宅在杏巷,是一座四合小院,不大,但胜在离朱雀大街近。 方便李通明每日去工部当牛马。 因为院落不大,便没有僱佣家僕。 走在归家路上,李通明心情不错。 来到这方世界二十载,大半光阴都在杏巷度过。 这离京数月,还真有点想念。 第六章、毁灭吧 回杏巷的路上。 走著走著,李通明察觉到一丝不对劲。 大清早的,怎么街上的人却越来越少。 “动手!” 瓦片碎裂声骤起,六道黑影自两侧飞檐倒坠而下。 街上为数不多的行人、商贩也忽地换了副表情,不知从哪掏出刀剑。 一共十二道身影,以合围之势,將李通明困在路正中。 这可是在朱雀大街,这都敢动手…… 朱雀大街贯穿京城所有核心要道,尽头处便是那座巍峨皇城。 在短暂愣神过后,李通明眼中浮现出火热,嘴角微微勾起。 意外之喜! 目测这些杀手应是来自江湖组织。 受人僱佣,拿钱办事的那种。 只因他们周身气血浓郁,是习武之人的標誌。 武道是从兵家路径剥离出去的。 由於有所残缺,最高只能修炼到六境。 再加之百家的修行法门,皆掌握在大晏官方手里。 佛门道门又太看重资质。 所以往往只有根骨太差,或江湖散人,才会走武道途径。 剎那间,前排杀手持兵刃贴近。 在未到之时,后方杀手射出淬毒袖箭,骚扰封路。 待李通明躲过箭雨,眼前又至数不清的刀光剑影。 面对如潮水般的攻势,李通明右手一翻,抽出佩剑饮渊,横扫一圈。 蛟龙虚影狰狞膨胀,周遭普通刀剑皆被折断,杀手也被短暂逼退。 一眾杀手看向饮渊的眼中闪过贪婪,知晓那是传说中的灵兵,手中攻势愈发迅猛。 李通明则趁机向后退去,发力跳上路边屋顶。 同时伸手一拍腰间黑尺,一架炮台凭空出现,部署完毕。 隨著李通明以神魂操控炮台机关,机械混合著齿轮转动声响起。 炮台瓮中火药和火油倾泻而出,转瞬被点燃。 黑漆漆的炮口喷出一道腰粗的火龙,持续足足十息。 追上前的半数杀手无一例外,皆反应不及,化作火人,被焚烧成灰。 火龙喷吐过后,李通明伸手一拍炮台,將其收回黑尺,避免被破坏。 待拉开距离,再次往出一丟,部署到制高点。 以神魂进行远程微操,调整喷火方向。 有了前车之鑑,眾杀手只得躲在火龙喷吐范围外,不敢靠近分毫。 场面一时陷入僵持。 不多时,玄铁製成的炮管已经烧得发红,达到极限。 李通明颇感无奈。 像这样的炮台他还有九架。 一身机关术也就用出一成不到,对方便已经拿他没法子了。 可他又不能不反抗。 不然与自杀何异? 算了,早点回家…… 对这些杀手,李通明已经不抱希望。 旋即不再留手,准备將他们解决,回家打扫卫生。 而且算算时间,捕快可能要到了。 这边动静这么大,不会没有人察觉。 不同於其他地方,京城的捕快,多半都是正统的兵家出身。 解决一些不到四境的杀手,轻而易举。 所以实在没有理由继续下去。 与此同时,离事发之地三十步距离的屋顶上。 一群衣著各异之人,正在观察著战场。 “好像不用我们出手。”一名身著素白道袍的年轻道姑,轻声开口。 在道姑周围,有穿儒衫的书生,也有穿法衣的和尚。 除此之外,还有其余百家弟子,比如医家、兵家、阴阳家等。 这些人都是诛邪台校尉,刚刚从外地回京,正巧撞上这么一幕。 诛邪台,大晏特设机构,由儒释道三家共同执掌。 平日专职负责清剿大晏境內的邪祟妖魔。 诛邪台的三位主祭皆是正二品职。 分別是书院大儒孟守拙,玉霄宫紫云真人、大愿佛门玄寂大法师。 每十年轮换。 其余诛邪校尉,最低享七品待遇,最高享三品。 “总觉得他没用全力。”有人开口。 其余人不语,也有类似观感。 “墨家机关炮,不是用来喷火的。”有见多识广的诛邪校尉出声。 眾人恍然,喷火尚能拉开距离规避。 可那玩意是炮,喷火压根不是专职。 另一边。 李通明从乾坤尺取出第二架炮台。 触发炮火机关,瞄准下方杀手,逐一开火。 炮弹速度之快,压根无从躲避。 几个杀手还试图用护体罡气硬抗,结果被轰的渣都不剩。 隨著砰砰几声响起,杀手队伍减员至一人。 这时,路边巷口,一个手里攥著两枚铜钱的男童,蹦蹦跳跳从中走出,看著像是要去买。 最后还活著的那名杀手,本著杀谁不是杀的念头,在被炮弹轰成渣前的最后一瞬,朝男童方向甩出一支袖箭。 李通明脑中瞬间蹦出一个大胆的念头。 若替男童挡箭而死,还算不算自杀?! 电光火石间,李通明瞬身至男童身前,调整身形,將左胸对准那支飞来的箭矢。 好在他已步入侠客境,速度够快,不然恐怕还无法完成此操作。 此外,他虽具备机关路线第四境的修为。 但墨家机关路径,本质上属於精气神中的神,对肉身並无增益。 而游侠路径分属其中的气,虽对肉身有所增强,但他现在境界不高。 因此即使是普通袖箭,只要对准心臟,也足以破开防御,將他杀死。 李通明张开双手,闭上双目。 欢迎死亡到来。 可一息两息……许久时间过去。 李通明却仍未感到胸部传来疼痛。 他疑惑睁开眼。 只见身前飘著一名脚踩飞剑的道姑。 对方双指夹著箭矢,正以一个颇为怪异的眼神看他。 李通明拄肘捂嘴,沉默半晌,开口道:“让我猜猜,是你救了我。” 俊俏道姑轻点下巴。 “还是御剑来的,生怕救不下我?” 道姑再度点头。 呵呵,毁灭吧这个世界……李通明收回屋顶炮台,隨后径直离开。 待李通明走远,其余诛邪校尉上前。 “真是个怪人,怎么连句谢都没有?!” “可能是觉得太尷尬了吧。” “现在还有件事,路上这些坑怎么办?” “……” 先前,李通明没有一上来就开炮,除去放水这个原因,也是考虑到后续地面填坑的问题。 眾诛邪校尉这才意识到问题严重性,正欲开溜。 负责修缮京城道路、桥樑、水利的工部官吏便赶到了。 同行的还有眾多捕快和官兵,不过见杀手都已死无全尸,无从查起,二者便又相继离开。 工部官吏上前:“不將这路修好,你们这些诛邪校尉一个也別想跑!” 诛邪校尉虽无统一官服,但腰间皆有象徵身份的诛邪令。 第七章、歹徒 在其余一眾诛邪校尉还在发愣之际。 那著道袍的俊俏道姑,早已剑指一引,踏著青锋化作流光遁入云端。 还有些机敏反应快的,也悄然退至眾人身后,隨后溜之大吉。 唯留一名身著粗布僧服的大和尚,还在苦口婆心、阿弥陀佛,双手合十与工部之人解释,这路並非是他们弄的。 却只换来工部官吏冷笑:“少来这套,你说不是你们弄的就不是你们弄的?” “都人赃並获了还想狡辩,本官说这就是你们弄的!” “別以为你那些同党遁逃了就没事,信不信本官照样能呈报诛邪台!” “吵吵什么,你,过来来搭把手。” 刚从工部取来黄土、沙石等修路材料的李通明,对著那工部官吏道。 工部官吏刚想开口呵斥,转头便看见一张熟悉的面庞。 顿时不敢再放肆。 “李大人,您什么时候回京的,怎么也不告诉小人一声,小人好提前去城门外迎您啊!” 诛邪校尉他可以不必在乎,毕竟属不同部门,管不著他。 可李通明就不一样了,墨家弟子在工部先天掛职六品。 他一个绿袍小吏可不得罪不起。 “这路是我弄的,和刚才那些人无关。” 李通明从乾坤尺取出一袋又一袋黄土、沙子、石灰,以及青砖。 见状,那工部官吏赶忙擼起袖子上前。 大和尚也是个实诚的,见解释清楚,人也未走,还默默当起苦力。 修路这事较为简单,只是运输材料麻烦。 不过李通明有黑尺代劳,已省去不少力气。 首先往最底下铺上几层碎石。 接著加入沙土找平,然后夯实。 最后再铺上青砖便大功告成。 约莫半个时辰过去,路面都已修补完成,街面也打扫乾净,恢復如初。 李通明回到杏巷,走到一处门前停下。 见院门虚掩。 悬钟山在京郊,二弟不可能回来这么快…… 莫非还有埋伏? 李通明顿时一扫先前被刺杀失败的阴霾。 快步走进院中。 然后便瞧见二弟正在井边打水。 李通明笑容凝固。 也对,就算真有埋伏,怎么可能敞开院门。 想死都想出幻觉来了。 李行川不解的看向数月未见的大兄。 怎么感觉见到自己,大兄很是失落? “二弟,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李通明来院中石桌前坐下。 视线环顾一圈,院子很乾净,显然被打扫过。 “在书院听闻大兄护送一位老丈进京,状告平南伯同族强占田地后,便回来了。” 见大兄安然无恙,李行川悬著的心总算落下。 他走到近前,提起水壶给李通明倒了杯水。 李通明接过水杯一饮而尽:“这点小事怎么还传书院去了。” 不必细想,多半是变法派搞的鬼。 这事传的越开,对他们变法越是有利。 “小事?”李行川眉间拧起,“大兄你可知,你这次已是一脚踏进了鬼门关!” “別提了,又被人给拽回来了。”李通明嘆了口气。 先是裴让。 后又是不知道从哪冒出来的诛邪台道姑。 真是耽误事! 李行川陷入沉思,半晌伸手去摸大兄额头。 不烫。 看来是其他病症。 “二弟你去干嘛?”见李行川忽然朝院门走,李通明问道。 “请郎中。” “请郎中做什么,谁生病了?” 李行川转过身,目光看著他,沉默不语。 李通明也反应过来。 他刚才在二弟面前未设防,说了句心声出来。 不过也罢,有些事时机已到,可以告诉二弟了。 “二弟,关上院门,大兄有事与你说。” 李行川將院门关上,走回石桌前:“大兄,我也有话要与你讲。” 李通明想了想:“二弟,你先说。” “我担心守旧派接下来会报復大兄,所以请大兄隨我到书院暂避!” “二弟,你信人死后可以成神……二弟你要去哪?二弟你回来!” 李通明话还未说完,李行川便朝院门走去。 大兄病的很深。 难怪会一改往日行事稳健的风格。 这方世界有邪祟存在,且还不少。 诛邪台便为之而设。 好在儒家体系对邪祟有克製作用。 他现在只需去书院请老师出山。 想来大兄很快便可恢復如初。 “好了,二弟,你回来,大兄只是……” “大兄只是为突破侠客境,这才路见不平。” 李通明无奈,只好先找个靠谱些的藉口,稳住二弟。 至於成神一事,只能以后再选合適的时机。 “那大兄明日隨我去书院暂避。” 李通明刚想拒绝,但望著面容严肃的二弟,还是点头应下:“大兄听你的就是。” 反正过几日,他便会隨裴让去白虹洲查案。 这几天全当调休。 “大兄先去工部告假,顺带再买些酒水。” “你我兄弟二人数月未见,总要喝上几杯。” 李通明说完,起身朝外走去。 李行川略微思索过后,便动身跟上。 “你啊!”李通明哑然失笑,摇了摇头。 不多时,兄弟二人归来。 发现院中多出一人。 赵瑜,字怀瑾,李通明的好友。 赵家与李家是世交,还是邻居。 双方都互有对方家的钥匙。 赵瑜和李通明又曾一同在稷下学宫求学。 不过两人一个拜入法家,一个拜入墨家。 此外,赵瑜还是昭明十年的科举榜眼。 前几日,赵瑜曾在京兆府外,劝说李通明放弃投递诉状,以免捲入朝堂两派爭斗的漩涡。 李通明深知好友性格。 於是趁其不备,以手刀將其击晕过去。 此时再见好友,李通明难免有几分心虚。 “是怀瑾啊,怎么没去入直?” “午前散朝,听裴公说你已经从狱中出来了,便没去礼部。” 赵瑜眼帘微垂,淡淡开口。 五品下的官员,每月只有初一、十五才上朝。 今日正好十五。 李通明这几日都在忙著找死,忘了此事。 “正好,数月未见,你我今日小酌几杯。” 李通明笑著上前,正欲如往常一样,去勾赵瑜的肩膀。 后者侧身躲开:“前几日被歹徒偷袭,颈部淤青未散,不宜拉扯。” “这么严重?” 李通明夸张的倒吸冷气,“快告诉为兄,那歹徒究竟是谁,为兄这便替你教训他!” 看出情况不对劲,李行川果断走向灶房,先去生火做饭。 第八章、玄龟行车 “怎敢劳烦李兄!” 赵瑜双眼微眯,“本官自己来即可!” 下一瞬,隨著一声“锁”字落下。 九条铁链虚影从赵瑜身后窜出,铁链破空而至,直奔李通明。 李通明刚欲躲闪,两道镣銬虚影,又凭空出现在他的手脚之上,將其牢牢锁住。 隨著九条铁链缠绕,李通明彻底动弹不得。 法家第二境,铁面无私,邢官。 可凭空召刑具虚影。 赵瑜缓步绕到李通明身后,而后挽起袖子,猛地抬手用手臂锁住李通明脖颈。 “好你个李通明,先前在光天化日之下,你都敢偷袭朝堂命官!” “告诉我,这天底下还有什么事你不敢做!” “为何不说话,莫非是敢做不敢当?!” “通明?通明?” 李行川从灶房走出,看了一眼:“世兄,我大兄被你勒晕了。” 赵瑜大惊,赶忙解开禁錮,將李通明背进屋中。 片刻。 李通明睁开眼,看向赵瑜: “怀瑾,我当初教你这一招时,有没有告诉过你,它的杀伤很大!” 赵瑜苦笑:“未曾想过这么大!” 李通明颇感无奈,他这几日离死最近之时,竟然是好友的裸绞。 过后三人开始做饭。 生火做饭这事,三人都熟得很。 两家不仅是世交,连命运也出奇相似。 李家父母走后不久,赵家父母竟也一同去世。 不过那年京中闹过瘟疫,確实死了不少人。 许久未见,三人饭桌上畅聊许久,酒也喝了不少。 这顿饭一直从午时吃到晚上。 李行川和赵瑜酒量不佳,一下午又喝的太多,已然昏沉睡去。 李通明倒还清醒。 他去灶房烧了些热水,倒入浴桶,在院子里泡起了澡。 在大牢待了几天,身上都快臭了。 看著天上繁星点点,李通明脑中涌现睡意,整个人很快便进入梦乡。 梦中他得偿所愿,死后受香火供奉成神,庙中金身永筑,长生不死。 睡到半夜,一阵冷风吹过,李通明打了个哆嗦醒来。 爬出浴桶,擦乾身体,回房裹上被,继续呼呼大睡。 第二日起来,赵瑜已不在,他是六品主事,每日需去礼部入直。 李行川在收拾行囊。 过后,两人吃过早饭,將院门锁上,並肩往城外去。 出了城,李通明轻叩乾坤尺,用於代步的机关兽应声落地。 玄龟行车,分內外两层。 外层由一百零八片玄铁甲片,交错嵌合而成。 静止时如巨龟蜷缩,移动时底部甲片展开,形成滚轮。 內部两座並排。 操作台上星罗密布,有十几枚铜製机括。 玄龟头部设观星窗,镶著半尺见方的琉璃晶片。 地行模式下可观察外部情形。 机关兽的动力核心在於墨核,只有百链境机关师才能打造。 墨核可主动汲取、存储天地能量,並將之转化为动能。 机关师只有到了这一境界,才有作战能力。 地行模式下的玄龟行车,速度比之寻常良驹,毫不逊色。 行程很快过半。 李通明已经可以透过观星窗看到悬钟山上,依山而建,破开云层的天理书院。 “二弟,这行车还有一个滚地模式,想不想见识一二。” 李通明边操控行车,边对身旁的李行川道。 滚地? 李行川放下手中书卷,下意识抓紧舱內青铜扶手,眉间微蹙: “既称滚地,莫非要化作铁丸翻腾?那般岂不头晕?” 说到此处,李行川不由回想起幼时,大兄带他和小妹坐热气球飞天。 结果只能升,不能降。 后来是煤石烧光,这才平安落地。 也是正因为此事,大兄才被稷下学宫的墨家高人相中,收为弟子。 “想知道晕不晕,试试便知。”李通明神秘一笑。 隨著滚地模式的启动杆被李通明推入卡槽,行车响起机关运转的声响。 玄龟行车外部甲片逐一收束,抱成一个浑圆铁丸。 旋即向前滚动。 外壳与內舱间的万引机关被打开。 轴承消解外部滚动,陀螺仪不断校准。 舱內,李行川只觉速度骤然提升,想像中天旋地转的情况却並未出现。 李通明则闭上双目,以神魂感知前方地形。 操控行车规避障碍,纠正方向。 与此同时,在玄龟行车后方大约三十丈外。 一眾骑马杀手,望著远处忽然变化成铁球,逐渐消失在视野里的行车。 不由全部愣在原地。 这他娘的怎么追? 他们从京城一路跟到现在,中间还抢了行人马匹换乘。 结果別说寻找刺杀时机了,能跟到现在才丟,已经是极限了。 太欺负人了! 杀手头领干这行这么多年,就没有过这么憋屈,这么委屈的时候。 他心酸啊! 怪不得有人重金悬赏对方人头。 实在太气人了。 而坐在行车里的李通明,哪里又能知道。 他心心念念的刺杀,已经因为给二弟展示行车功能,而完美错过。 李通明驾驭行车,一路抵达天理书院山门外。 里面不好再用机关兽代步。 到处都是书院学子,容易出事故。 进入书院后,李通明先隨二弟去拜见了他的老师,谢观澜。 之后到二弟的学舍,开始捣鼓起手工活。 至於二弟,今日还有课程要去上。 墨家机关路径,想要晋升只有一条路可走。 那便是不断的打造机关,淬链神魂日益精纯,直至水到渠成。 比如第五境千机境的晋升条件便是,神魂需同时驾驭数量上千的机关。 还不能是太过低阶的机关。 得是上千具玄龟行车那样的才行。 百家途径,一旦修炼至第五境,皆具有移山倒海的威能。 …… 李通明这一闭关,便到了晚上。 窗外已是月明星稀。 中间除了去膳堂吃了顿饭,便没再出去过。 李行川不知道是何时回来的,可能看大兄在捣鼓什么,便没有打扰。 此刻正在院外捧著一卷书,借月光研读。 十五的月亮又圆又亮,足够看书。 屋內,李通明画图画到头脑昏沉,太阳穴隱隱作痛。 这才停下手上动作。 他今日除去日常打造机关练手之外,其余时间都在画图。 是一个外部战甲的设计图。 由於是往身上套的,所以结构较为复杂。 机关也多,且都还是极精巧的那些。 有些部分,李通明到现在还未能完全掌握。 因此画图过程也极其耗费心神。 整整一天下来,只堪堪完成一成不到。 最麻烦的其实还是材料问题。 比如只有息壤和五色金莲,才有可以自我修復的效果。 同时还能兼任柔韧、轻量化以及强度。 难啊! 李通明也没想过一时半会就真能弄出来。 只当做一个长期目標看待。 至於短期目標,如果进行顺利的话,长期目標便用不上了。 第九章、出题三仙讖 第二日,李通明从床上醒来时,铜漏已指向辰时三刻。 他眼睛半睁未睁的下地,摸到放茶杯的案前。 端起茶盏放至嘴边一仰头,一饮而尽。 凉水入腹。 整个人总算清醒了一些。 若是对比卯时初,便起床苦读的书院学子,他这著实称得上是懒惰了。 穿戴好衣物,走去膳堂吃饭。 饭菜大多都已凉透。 不过好在书院伙食不错。 带肉糜的饼,虽说有些冷硬,但李通明还是吃下不少。 至於吃饭过程,用八字足以概括。 狼吞虎咽,风捲残云。 膳堂里负责做饭打饭的膳夫,举著长柄木勺站在不远处,一脸笑意。 这才是吃饭的样子。 不像书院那些学子,嚼好几下才咽,吃个饭能急死个人。 吃过早饭,李通明原路返回,往学舍方向走去。 准备继续昨天的画图工作。 像他这样的墨家宅男,不去工部当牛马,一时还真没太多能做的。 回到学舍,见院中正站著一人。 二弟的老师,谢观澜。 李通明走上前行礼:“先生可是找在下有事?” 作为书院大儒,谢观澜又怎会不知道,他二弟这时还在上课。 所以只能是在等他。 谢观澜微微頷首:“书院岁试在即,往年皆是我为算学出题,今年也不例外。” “许是题出得多了,总想换些新意,正好记起济舟兄长是墨家高徒,便来叨扰。” 算学……李通明陷入沉思。 如果只是出题的话,他也想不到什么新颖的。 主要是对於算学,这方世界之人也极为精通。 和他前世的古代差不多。 只是计算过程和效率有所不同。 尤其是天理书院的学子,几乎都是读书种子。 想难倒他们可不容易。 思来想去,李通明只有取巧这一个思路。 既然题不好出,那不如考校考校书院学子的思维逻辑。 也算是和算学沾一点边。 李通明先是將自己的想法与谢观澜说出。 隨后又向其確认:“先生以为如何?” 墨家本就有辨学,谢观澜又是出了名的通晓百家。 故而很轻易便能理解李通明的意思。 “可试。”谢观澜捋须笑问,“一日时间出题,可够?” “何须一日,在下现在便可出题。”李通明走回学舍。 须臾又捧著一张墨跡未乾的纸张出来。 上面所写內容为大晏本土化后的三神谜题。 谢观澜接过一看,眼前一亮,而后思索片刻,將答案说出。 他看向李通明,故意拖长声调,“可对?” 李通明苦笑,唇角牵起无奈:“自是对的,还是未能难住先生。” 谢观澜抬起手,掌间流光浮动,赫然是一片散发著五彩色泽的莲瓣。 “这便算作出题的答谢,如何?。” 五色金莲的莲瓣?! 李通明瞳孔微缩,喉头滚动:“太贵重了……这怎么好意思。” “此物对我无用,你出身墨家,想来更……” 谢观澜话音未落,便见李通明利落的接过五色金叶,並將之放入腰间黑尺。 谢观澜哑然失笑,转身离开,“莫送。” 李通明目送对方远去。 之后回到学舍,取出五色金叶,仔细打量。 五色金莲生长於地脉之下,百年方长一瓣。 由於深埋地底,再加上数量稀少,故而往往只有地牛翻身时,方有机会遇见。 想找这么一片,已是殊为不易。 更別说用它製造战甲。 或许用来打造纳米飞剑更合適。 不对,在这个世界应该叫芥子飞剑。 不过以我神魂目前的强度,最多只能精確到一百微米大小。 还远远达不到纳米程度。 李通明之所以会想著打造芥子飞剑。 是因为游侠路径第二境名为御气,能以侠意滋养剑气,驭飞剑对敌。 搭配神魂对微观的感知,应当大有可为。 在书院不方便开炉。 芥子飞剑只能等之后再进行打造了。 不过图还是可以画的。 之后的时间,李通明除去画图。 便是又打造了几具送信机关和玄龟行车。 他准备將这些送给谢观澜、裴让等人。 时间转眼到第二日。 今天便是书院岁试开启的时间。 岁试第一天主考经义、诗赋、策论、史学。 经义是四书五经,诗赋是创作能力。 策论是时政文章,史学是史实评论。 明天则是考算学、韜略、实学。 前两者不必多说。 至於实学,多是些水利工程和地理问题。 比如治理水患,绘製地图等等。 岁试第一日,无事发生。 岁试第二日,书院学子匯聚成群。 皆是在討论算学的一道压轴题目。 说: 【在云海繚绕的崑崙绝顶,隱居著三位上古仙人。一为真言仙,二为虚妄仙,三为无常仙。】 【某日,你持真言、虚妄、无常三仙贡品,登上神山,欲向三仙求得长生大道。】 【一旁石碑刻:欲献长生贡,需解三仙讖。登山者需以三问辨明三仙法相,三仙若贡品错置,则道缘尽毁。】 【你从中得知,真言仙句句真言,虚妄仙字字皆假,无常仙行事无常,或真或假。】 【且三仙身后皆有光轮蔽目,法相难辨;口吐只作“然”“朽”之答。你虽略懂仙语,却不知“然”是代表否意,还是“朽”代表否意。】 【这时,你想起书院夫子所言:若以常理相问,犹如雾里观;唯有设连环之问,方可破此讖中之讖!】 这一题,便难倒了书院近乎所有的学子。 仅三问该如何辨三仙? 且三仙只回答然和朽。 而这然和朽,还无法確定哪个是代表是,哪个代表否。 然或可做是,亦可做否。 朽或可做否,亦可做是。 真真假假,假假真真,虚实难辨。 即使眾学子都明知最后两段话是提示,也依旧想不出破解之法。 后续,有人提议找夫子解答,结果夫子竟也解不出。 夫子还言,此题就连书院的大儒谢观澜,也被难住了片刻。 如此一来,便更加激发了学子们的解题之心。 正值晚间饭点。 学子们蜂拥踏入膳堂,几乎所有人都在议论三仙讖题。 膳堂正中间,一张被拼凑起的斋桌前,坐著学院內十数名最为精通算学的学子。 周围学子亦无心吃饭,取出纸笔,目光皆匯聚此间。 记录著解题过程,等待著答案问世。 一时间,斋桌碗碟里的食物纹丝未动,甚至早已冷透。 反倒是砚台里的墨被频繁光顾。 第十章、请先生解惑 斋桌最左侧,一名学子乾脆蘸著茶水在桌上画圈:“若用九章推演法,当先以二问锁定真偽……” “不对!”身旁紫衣学子拍案而起,“无常仙可真可假,你这二问撞上他岂不前功尽弃!” “依我看,需以嵌套句式相问,令三仙互为佐证,方可三问內得解!” 这边如火如荼。 另一边,一名拿算筹的学子,手中动作越来越快,甚至逐渐化为残影。 下一瞬,算筹上冒出一股白烟。 著了。 眾人扭头,一脸不解,亦不语,只是默默递去水桶。 不远处,李通明看著这番神奇操作,一时没忍住笑出了声。 没曾想眾学子耳朵极为灵敏,十几双眼睛瞬间將他锁定。 见他衣著劲装,不是学院打扮,便以扰乱学堂秩序为由,將他请出膳堂。 膳堂外,李通明拄著下巴,看向面前建筑上掛著的匾额。 这不膳堂吗? 算了,今晚减肥。 时间流逝,隨著天色渐晚,书院的洒扫杂役提著灯笼,正欲回去睡觉。 途中经过膳堂时,却见堂內依旧灯火通明。 “真是怪了。”洒扫杂役摸摸脑袋,不解离去。 …… 学舍。 听大兄讲到算筹著火处,李行川端著书卷的手有些微微发颤。 后经过一番努力,终究还是没能压住眼角笑意:“大兄何不直言,自己便是出题人!” “想说来著,没给我机会。”李通明揉著发胀的太阳穴苦笑。 一天手艺活下来,极耗精神,就指望晚上吃些五穀杂粮,补充补充了。 未曾想这些书生们,平日里吟风弄月。 真动起手来,竟比兵营里的汉子还利索三分。 难怪当年大晏的开国皇帝,晏太祖。 会颁下“儒生不得朝堂爆衫斗殴”的禁令。 据说后来又加上了一条“违者罚俸”。 看来太祖皇帝对此也没什么好办法……李通明恍的悟出门道。 另一头,听说大兄未能吃上晚饭后。 李行川起身整理衣襟,出门朝膳堂走去。 进入膳堂,他特意绕开议论纷纷的人群。 没曾想刚走出几步,不远处便传来喊声。 “是行川,行川你可知晓此题该当何解?!” 作为书院有名的才子,又是大儒谢观澜的得意弟子。 李行川之名还是有些声望的。 不过李行川却没理会眾人,目不斜视地穿过围上前的人群。 径直去到灶台前,拾了几个饢饼,放入事先准备好的藤编食盒。 而后便头也不回地离去,只留下几句话,在眾人耳边迴荡。 “此题是我大兄所出,你们可以问他。” “不过他今日在此吃饭时,被一群无礼之徒赶出了堂外。” “想来,现下是没心情为诸位解惑了。” 原本热闹的膳堂顿时陷入沉寂。 片刻过去,凝固的气氛被一名衝进膳堂的学子所打破。 “打听到了,出题人是前几日护送老农入京,状告平南伯的那名墨家游侠!” “现下此人就在书院,还是李行川的兄长,不若我等明日便前去拜访?!” …… 一夜无活。 李通明一如往常,阳光透过窗户射进屋中时, 他方才懒洋洋地翻了个身,从床上坐起。 接著穿戴好衣物,走到铜镜前,用木簪束好头髮,走出学舍。 抬眼,入目场景惊得他下意识退后半步。 只见眼前院中以及外面的廊道,站著乌压压一片,约莫六七十人,且皆面带黑眼圈。 眼中闪烁著名为“求知慾”的奇异光芒。 见李通明走出,眾学子同时弯腰,恭敬道: “我等为昨日膳堂的无理举动,向先生致歉。恳请先生不计前嫌,为我等解惑!” “解惑?” 李通明一时还没反应过来,先是赶忙回上一礼,而后道:“诸位是想让在下帮忙解什么惑?” “看诸位这阵仗,莫非是准备拆了书院,改建我墨家机关城?” 一片鬨笑声响起。 过后,为首的学子向前半步:“先生莫要再调笑我等,自然是先生之前所出的三仙谜题!” “原来是这事。”李通明笑了笑,“诸位可是觉得此题无解?” 眾学子做沉思状,片刻有人回应:“依我等之见,此题应是无解的。” “毕竟根据三仙讖言所述,我等既不能理解三仙回答之意,又不知三仙回答真假。” “如此,无论我等提出何等问题,似乎都毫无意义。” “只是听闻书院谢师,得题半刻即解,又觉此题或许真的有解。” “可惜我等愚钝,一夜也未能想出。” “既然如此,在下便为诸位解惑。”李通明想了想,隨后出声,“要解此题,在於阴阳相济。正正得阳爻,负负亦生乾象。” “诸位且看在下设问:若在下对中位之仙说,『倘若我问你,左位之仙可是无常仙,你会应然否?』” “试问诸位,中位之仙会如何做答?” 闻言,一眾书院学子开始攒眉苦思。 不多时,已有学子眼中迸发出精光:“妙哉,若中间之仙答然,便生两仪。” “一则中位之仙乃是无常仙,所言毫无意义。” “二则无论中位乃真言仙或虚妄仙,既应然,依先生正负相生之理,左位之仙必为无常。” “而由此推之,不论哪一则,右位之仙都断然无可能会是无常仙!” 此言一出,眾学子气息渐促。 一阵风吹过,檐下铜铃忽地叮朗发响, 惊得一学子惶然发问:“若……若中位之仙答朽字当如何?” 他话音未落,便有身旁人笑道:“若答朽字,则左位之仙定不是无常仙。这便是先生刚才说的阴阳互证,万象归一!” “如此再作提问,便可锁定非无常仙者,问『倘若我问你,你可是虚妄仙,你会应然否?』,” “由於此问之仙,必不会是无常之仙,所以此番应答便见真章。” “待辨明此仙,第三问只需向此仙確认中位之仙身份,如此三仙得辨。” 沉默。 长久的沉默。 只听远处老松颯颯。 眾学子犹疑不定,面面相覷。 难以相信,那昨日於他们而言还是绞尽脑汁,不得法门的难题。 现下竟三言两语间,便不费吹灰之力的给破了! 第十一章、不详 一时间,眾人望向李通明的眼神,灼灼发亮。 崇拜之情溢於言表。 这似乎不单单只是解开一道题那么简单。 更像是打开了一扇新奇的大门。 下一刻,人群中迸发出一道文意,竟有学子出现顿悟。 然后是第二道,第三道…… 剎那间,破境脆响宛若烧红铁锅中的油星,此起起伏。 良久之后。 眾学子仿佛心有灵犀,齐齐朝李通明作揖:“我等在此,谢先生指点!” 李通明不敢怠慢,连忙以大晏官礼回之。 “倒是老夫来的不是时候,搅扰了诸位的雅兴。” 一道苍老笑声响起,紧接著裴让从远处走来。 “恭迎裴师!”见到来人,眾学子垂袖躬身,纷纷动身让出一条道路。 李通明抢步上前:“裴老,可是要动身了?” 他太需要一场危机四伏的远行了! 天理学院再大,对他而言也只是束手束脚的牢笼。 书院处处暖阁香炉,便是想染个风寒都难如登天。 日日夜夜在这种地方待著,李通明该如何完成筹谋已久的求死之道! “白虹州生变,事出紧急,路上再细说。” 裴让五指骤然扣在李通明肩头,喉间炸雷般迸出四字:“咫尺天涯!” 霎时间,李通明只觉脚下踏空,仿佛踩进流沙,眼前一阵天旋地转。 待视线再次恢復,脚下踩在硬物上时,竟是出现在书院的学堂外。 儒家第四境可通过孵化文胆,获得真言。 真言皆具神通之能。 如裴让这般大儒,真言早已不知孵化多少。 有个別飞天遁地的本领,再正常不过。 不过,这就不是李通明目前能承受得了的。 腹中一顿翻涌,喉咙泛起酸苦胆汁的腥气。 裴让则大步走进学堂,打断夫子授课,將李行川唤出。 而后对还在弯腰呕吐的李通明沉声道:“速速道別,此行远不止你我,其他人还在山下等著。” 说完,裴让走向不远处的槐树,腾出空间让兄弟二人交谈。 李通明来不及细想,原本定下的白虹州之行,是怎么从暗中调查,变成现在的多人南下。 只得抓紧与二弟告別:“二弟,大兄要隨裴老去白虹州查案。” “你在书院读书,没事记得多与小妹通信。” 话落,他转身向裴让所在的方向走去。 未曾想,李行川竟一言不发,跟在他身后,手里还攥著一卷书卷。 察觉到这一情况,李通明停下脚步:“二弟,此行有裴老在,你不必担心我的安危。” 李行川眉间拧起:“大兄,老师早已许我可隨意进出书院。” “如今正值多事之秋,大兄不让我一同前去,我又怎能心安?” “倘若大兄出事,我又该如何与小妹言说?” 李通明心中一凛。 他们兄妹三人自幼相依为命,感情极深。 若非如此,他也不会拖到今日,才筹谋求死。 “罢了,我去问一问裴老。”李通明嘆息一声,终究还是妥协。 他快步来到裴让身前,將二弟也想隨行一事说出。 裴让听后只是笑著反问:“怎么,担心老夫护不住你兄弟二人?” “怎敢!”李通明哭笑不得,行礼道,“只是担心给裴老添麻烦罢了。” “添何麻烦,老夫正愁人手不够。”说话间,裴让大手一挥,又是一次咫尺天涯。 还连同著不远处的李行川。 许是有过准备,李通明的反应已比第一次强出不少。 二弟李行川则以文气抵消了负面作用。 山脚下。 望著眼前一幕,李通明总算理解,为何裴让要让他速速道別了。 灼日当空,铁鳞相撞的锐响刺破云层。 只见上千铁甲,此时正沿著前路,蜿蜒成一条吞光饮影的黑色洪流。 玄煌甲,雷狰马。 皇家禁军,踏霄营。 玄煌甲为墨家工匠专制战甲,用的皆是上佳材料,每一副都需经过百链。 整个大晏,墨家四境弟子满打满算,不过三十几人。 虽说五境可百链千机,但赋灵成功率却大大降低。 如此可想而知,此甲件件皆是黄墟返璞级的灵兵。 且能入踏霄营者,必是精兵强將,至少要有初境的武道或是兵家修为。 至於雷狰马,此马蹄掌生有暗红鳞片,奔袭时宛若踏雷火而行。 乃扶风州特有的战马。 想要驯化,唯有野外捕捉小马,每一匹都金贵无比,皆需在兵部登记造册。 但凡少上一匹,都会牵连追究一大批人。 如此大的阵仗,肯定是出了大事。 千骑洪流末端,李通明沾裴让的光,也混到一匹雷狰马当座驾。 二弟常年读书,不擅骑马,雷狰马又性情暴躁刚烈,只好与他同乘一匹。 李通明勒住战马韁绳,驱马上前与裴让並行:“裴老,这等阵仗到底是出了何事?” 若是平南伯牵扯到的军械之事,理应暗中调查,不该这般大张旗鼓才对。 谈及此事,裴让面露凝重:“今日辰时,白虹州传来急报,有不详作祟。” 不详! 李通明听后,霎时只觉后脊窜起刺骨寒意,衣下肌肉瞬间紧绷。 就连身后的李行川,也不自觉攥紧手中书卷。 邪祟拢共分四类:怨灵、不详、虚、凶煞。 其中当属不详最为棘手。 只因它可如瘟疫一般迅速扩散、传染。 且大多时候,没有统一的应对方式。 李通明取出舆图,目光落在白虹州的一角上:“裴老,邪祟可是出现在虎泉郡?” 裴让頷首:“郡城附近的数十个村落,上万人皆於一夜间消失。” 上万人……李通明眉间皱起。 不详最怕之事,便是涉及大规模传播。 这次有硬仗打了。 李通明像是想到什么,倏然抬头:“裴老,依您看,此事是否与平南伯有关?” 先前裴让便怀疑平南伯身后还有大鱼,並且涉及军械。 如今看来確实如此。 谈及此,裴让不禁嘆息一声:“此次不详出现的太过诡异。” “平南伯私调军械显然不是初次,却到如今才因你东窗事发。” “只可惜,未等老夫细查,其身后之人便已有所察觉。” 裴让话中有诸多无奈。 这平南伯前脚入狱,后脚虎泉郡便出现不详,论谁都能看出其中蹊蹺所在。 第十二章、救还是不救 见裴让眉头紧锁,像是在思考什么,李通明不便再继续打扰。 不过路上,他又从踏霄营的將领口中,得知了此次南下信息。 首先是,诛邪台的校尉出动近三成。 由主祭孟守拙带领,已先一步赶往虎泉郡。 镇压、驱除邪祟。 两千踏霄营快马加鞭,紧隨其后,主要负责压阵和策应。 此外,另有三百医家弟子携药石从后出发,隨时听从调配。 至於裴让,领镇抚使之职,负责总领全局,可凭敕书,调遣地方兵马。 …… 约莫大半个时辰后,两千踏霄营开道,旌旗蔽空。 眾人抵达白虹州地界。 当下已知情况是,除去郡城外,虎泉郡內其余县城也都相安无事。 唯独郡城附近百里,近九成的村庄、土地,受到了不详影响。 可见这邪祟也是聪明的很,没有一上来便选择人多的城池下手。 而是专挑小的村落,默默发育。 当然,也有可能是此邪祟相较於人,更喜欢污染土地。 进入白虹州不久,裴让便派人从其他郡调来精兵强將。 以虎泉郡的郡城为中心,向外方圆百里设置防御边线,每百步插一桿玄铁令旗。 没有命令,不许任何人进出。 不详远非寻常邪祟。 並非凭人多便可碾压。 普通兵卒再多,若不能对症下药,於不详而言,只是养料。 这一点比之妖兽,要棘手许多。 毕竟大晏人口虽多,百家修行者却少。 而不详多是自天地间而生,是世间生灵负面情绪的集合体。 会遵循某种本能,增强壮大自身。 或吞噬生灵,或污染山川地脉。 而此次邪祟,看起来更像是两者结合。 事发之地土壤发黑,草木凋零,被污染严重。 附近数十村落,上万百姓,仅一夜间全部消失,连带著牛羊牲畜也不见踪影。 一切的一切,足以证明此事的严重性。 裴让所下之令,目的只有一点,不让邪祟继续向外扩散。 …… 略做调整,两千踏霄营留下一千原地扎营。 其余一千兵马再度开拔,向虎泉郡郡城进发。 隨著深入,眾人抵达污染区域。 远远便可见到,大片土壤往外渗出黏液。 像煮沸的沥青,咕嘟咕嘟冒著腥臭的黑泡。 都是男儿,见这一幕也仍忍不住皱紧眉头。 且目之所及不见任何草木,田里作物早已全部消失。 继续行进,途径一处村庄,眾人进入查探。 谁曾想就连井水都是沸腾的,往外冒著黑烟。 裴让对著踏霄营將领道:“令外围輜重押运粮草清水进来,郡內一切食物水源一概勿碰。” “是。”踏霄营將领得令,抱拳离开。 白虹州大大小小共有二十七郡,虎泉郡是距离京城最近的几个之一。 若非如此,即使是不详作祟,京城也不会直接派出踏霄营。 这时,大地震颤。 似有庞然大物从远处赶来,掀起漫天黑沙。 “列阵!”踏霄营將领拔剑指天,做出號令。 千骑瞬间齐刷刷勒紧韁绳,铁甲錚鸣间,战阵便转换完毕。 隨时可以衝锋。 一息,两息…… 隨著时间流逝,只见前方漫天黑沙之中,衝出一列人马。 约莫百人。 其中,有青衫配道髻的年轻道姑,脚踩三尺青锋,剑尾长长拖出一道白虹 亦有徒步狂奔,速度却丝毫不弱於飞剑的大和尚,一双草鞋踏沙碎石,僧袍鼓起。 还有著儒衫,稳坐莲台的书生,身下莲忽明忽暗。 不是先一步抵达虎泉郡的诛邪校尉,还能是谁。 见是自己人,踏霄营千骑放下手中长枪。 到近前,一眾诛邪台校尉一言不发。 唯有领头凌空而行的老儒生,口中蹦出一字:“走!” 事出紧急,显然来不及细说。 千骑开始掉头,如退潮般整齐后撤。 策马狂奔间,李通明忍不住回头望去。 霎时间只觉头皮发麻。 只见黄沙之下,密密麻麻儘是人头攒动。 千骑与之相比,一时都变得渺小许多。 在这些人的皮肤裸露处,皆有树根状青斑,呈向上蔓延加重之势。 约莫一炷香过去,拉开距离,眾人撤出被不详污染的土地范围。 裴让下马后,凌空一踏,身形闪现至孟守拙跟前:“怎么回事?” 两人皆是书院大儒,年轻时在书院还曾时常秉烛夜谈。 彼此早就相熟,故而少去许多虚礼。 与裴让的黑胖体態不同。 孟守拙虽发须白,但身材保持正常。 甚至能从脸部轮廓,看出几分年轻时的俊朗容貌。 不过这位年过古稀的老人,此刻眼中却满是疲倦:“傀儡,虎泉郡这不详,能將污染之人转化为傀儡操控。” 不详通常是以传播污染,获取养料,逐渐壮大自身。 少有可將人化为傀儡操控的。 这般情况,就是常年清剿邪祟的诛邪台眾校尉,也鲜少遇见。 “可还有救?”裴让眉间皱出川字。 孟守拙不语,抬手唤来一人。 “裴公容稟。”身材纤弱的医家女弟子上前行礼,斟酌开口,“救是能救的,但极难。” “方才我等已粗略算过,被邪祟操控者,不下三万,且个个气血亏空。” “三百医家弟子,就算昼夜不歇,也要月余方能救治完毕。” “只怕届时……”名为晏寧的医家弟子垂眸不忍言尽。 “阿弥陀佛。”粗布僧衣簌簌作响,法號觉非的大和尚,双手合十道,“只要还有一线生机,我等便不能放弃。” “大和尚,晏寧她可有说不救?”披甲冑,兵家扮相的少年,双手抱剑,冷言出声。 “救,自然要救,只是该如何救?”一名法家弟子开口,“现下邪祟藏了起来,若任其壮大,被牵连之人只会更多。” “晏寧方才也说,时间一长,这些人不说能否得到医治,只怕饿也要饿死,这些问题都需解决。” 觉非刚想出声,便被兵家弟子霍临锋冷笑截断:“觉非,不若你去请当代医圣来?” “整天阿弥陀佛、善哉善哉的,莫不是只会说些没用的空话?” 一旁,白髮女子縐离看不过去,出言道:“医圣坐镇北境数十年,妖族攻势一刻不歇。” “你霍临锋难道就不是在空谈?” “我空谈?”霍临锋眉峰陡立,“总强过你们阴阳家,虎泉郡邪祟滋生竟未半分提前示警!” “诸位,不要再吵了。”晏寧苦笑劝架,“当务之急是……” 可惜,她话尚未说完,便被其他几人七嘴八舌打断。 一时间,场面变得极其混乱。 不远处,孟守拙面上疲倦愈发加深。 第十三章、迷药 正在爭执不下的几人,都是近期刚被调派到诛邪檯历练的各家新锐。 其中大半都是刚从稷下学宫出师不久。 甚至连实战也尚未经歷过几场。 磨合少,再加之又都是年轻气盛的年纪,有矛盾爆发再正常不过。 “又开始了。” 不远处,一眾诛邪老校尉对此见怪不怪。 他们拍拍屁股坐在地上,互相倚靠,慢悠悠掰开手中乾粮,就著凉水咽入腹中。 补充体力的同时,还能顺带笑看算是自己师弟或师侄的年轻人,彼此剑拔弩张,颇有意趣。 那模样和架势,和与他们年轻之时,一般无二。 有个老校尉看著看著,突然记起十多年前,自己被同僚丟进泥潭的画面。 於是当即起身,给了身旁之人一脚。 …… 另一边,李通明也终於通过旁听诛邪台几个活宝的对话,大致理清了当下的情形。 那些皮肤上满是树斑的傀儡,便是附近一夜之间消失的村民。 现已被不详污染侵蚀,沦为丧失自我意志的提线木偶。 可以救治,只是医家弟子不过三百。 而被污染侵蚀之人已知便有三万多。 百倍悬殊,想要全部医治完,起码也要月余。 且三百医家弟子已经是京城极限,再想抽调,只能从各州入手。 先不说来不来得及,从数量上看便是杯水车薪,何况远水难解近渴。 此外,虎泉郡的那头不详,要么是收到消息提前跑路,要么便是嗅到了诛邪台的气息。 总之如今已经藏了起来,短时间搜不出来。 不详若解决不掉,污染便会逐步向外扩散。 被波及的地域和人也会越来越多。 这便是现在的两大棘手难题。 首当其衝,还是那些被不详污染的村民,该如何处理。 完全不管不可能。 三万多傀儡,这本身就是一大阻力。 就算诛邪台眾人,有心揪出不详的本体。 碍於行动上束手束脚,此时也是做不到的。 若想破局,不管不顾,將被不详污染的村民全部射杀,无疑是眼前最简单的办法。 事实上从一开始,便有人在犹豫,到底要不要这么做。 李通明沉思片刻,走到那名叫晏寧的医家弟子面前:“可有试过用迷药將村民暂时迷晕?” “你不是那天……”晏寧骤然想起前几日,朱雀大街上被人冤枉破坏路面一事。 不过事后,觉非已跟她和其余几人解释清楚。 人家只是去找材料修路了,而非逃跑。 更不是有意想要栽赃他们。 听到这边动静,还在爭吵的几人转过身。 一时皆面露诧异,显然都是记起了李通明。 “迷药?”面对李通明的问询,晏寧摇了摇头,“倒是未曾试过。” “只是迷药虽然不难调配,可又该如何餵给那些被污染的村民?” 医家弟子初境便可辨识百草,调配製药皆属轻而易举。 李通明道出想法:“若將被污染的三万村民以迷药迷晕,再寻一处营地转移。” “之后请裴老、孟公,以浩然正气或是文域,抑制污染蔓延,是否可以撑住一月?” “至於村民们会不会饿死,每日迷晕后,多灌几碗粥便是。” 此言一出,在场眾人陷入沉思。 都觉可行! 裴让看向身旁孟守拙,笑问道:“老夫带来的这人如何?” 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 孟守拙此刻却是笑不出来,开始止不住地摇头嘆息。 计划擬订。 如此一来,眼下当务之急便是,验证迷药对被污染的村民是否有效。 “我去。”兵家弟子霍临锋单枪匹马,朝被污染的土地方向赶去。 “且慢。”李通明出声將对方拦住。 隨后从乾坤尺取出一枚铁丸,递给对方,“这个你拿去。” “对准目標投掷,內部机关便可触发,弹出铁链,將目標锁住。” 霍临锋点点头,没有拒绝这份好意,接过铁丸朝李通明抱了抱拳。 隨后翻身上马远去。 趁此间隙,晏寧卸下隨身药箱,从中取出几味药,放入药臼研磨。 当然其中少不了要用阴阳二气,调和、祛除药中的杂质,以发挥出药材的最大效用。 “劳烦製成药液,越稀薄越好。”李通明忽然靠近,提出要求。 晏寧精致面容微微一滯,然后解释道:“药丸与药液,药力並无差別,且前者更易储存。” “在下明白,但必须是药液,劳烦了!”李通明拱手道。 晏寧听后不再坚持,点头应承下来:“好。” 很快药液製成,並且应李通明的要求,药液稀薄如水。 不多时,霍临锋骑马赶回,马背上多出一名被铁链捆绑的村民。 英姿挺拔的少年扭头看向李通明:“铁丸很好用。” 后者微笑頷首,以示回应。 之后眾人视线匯聚向被带回的村民。 只是见其额头青筋突出,面容发绿。 裸露外在的脚踝和脖颈处,皆有粗糙如树皮似的硬壳。 霍临锋上前將村民的下巴掰开,晏寧靠近,將手中迷药滴入。 不多时,原本还在狂暴挣扎的村民,忽地身体一软,不再动弹。 有效! 眾人面上一喜。 只不过新的问题又接踵而至。 该如何餵药? 若被不详污染的只有一人,自然可以像这样掰开下巴,强行餵药。 可现在是三万多被波及到的村民。 总不能一个一个餵下去。 那般不说药够不够,时间便会费不少。 且这些村民已经没有自主神志,只有见人便扑的攻击欲望。 普通士卒稍有不慎就可能被抓伤。 到时说不定被污染的总数,还会增多。 “此事说来简单。”李通明蹲下身,捡起地上木棍,开始在地面勾勒,並將思路讲与眾人。 眾人见状,影子晃动,纷纷围拢过来。 “首先,我会动身赶往郡城,召集城中所有工匠,打造一批特製的连弩出来。” “其次,这种连弩威力不大,伤不到人。並且弩箭会替换为针筒。” “到时只需將药液灌入针筒,再以连弩发射,便可隔空將迷药注入。” “最后,需请诸位儘可能將三万村民多拖住几日,让他们莫要扩散,等待连弩与针筒完工。” 第十四章、郡城 天上隱约有乌鸦飞过。 这连弩尚在眾人理解范畴。 可这针筒是何物? 眾人面面相覷,没敢出声,生怕只有自己不知道。 见眾人沉默,李通明边在地上画图,边出言解释:“诸位且看,若將用於针灸的银针,其中间掏空,便是针头……” 枯枝游走如蛇,在地面上勾出细长针管的轮廓。 “针头后方所连接的竹筒,用於储存迷药。竹筒后方可以设计一个加压机关。” “针筒被连弩射出,一旦接触到人体,机关便会触发,將竹筒內的液体挤压而出,通过针头注入进人体。” “大致便是如此,诸位可能理解?” 李通明抬起头,目光扫过眾人。 很好,除去极个別还是一脸茫然外,大多数人都是能听懂的。 “可这迷药不经口鼻,又该如何生效?” 先前眾人爭执时,一直在旁却未曾参与的道姑,此刻眉尖微蹙,杏眸里浮著一层薄雾。 道姑道號云渺,是道门太虚宗的弟子。 太虚宗是远古大宗,底蕴雄厚,如今在道门的地位仅次於玉霄宫。 云渺此言一出,眾人也跟著意识到此问题。 计划是很不错,可迷药不经口鼻,该如何生效? 难道说直接射到嘴里? 虽说针头不大,但这未免太过粗暴。 “诸位有所不知。” 李通明站起身,“药液经皮下直接进入血液,流入五臟肺腑,比之直接口服汤药,吸收更快。” 难怪他要让我將迷药製成药液,且还要求越稀薄越好…… 晏寧听后恍然大悟。 她虽是医家弟子,但却从未想过將药液注入进血液试试。 晏寧望向李通明的目光中,多了一丝好奇。 墨家弟子都是这般吗? 诛邪台匯集百家弟子,唯独少了一个墨家,一个农家。 至於原因,也很简单。 只因这两家的弟子,相较於別家,人数实在太少。 且还在工农领域,有著不可替代的作用。 压根腾不出人手到诛邪台去。 並且工部也捨不得,把一个能当百个用的墨家弟子和农家弟子放走。 …… 事情敲定后。 裴让调拨两百踏霄营铁骑,护送李通明前往郡城。 孟守拙也点兵晏寧、霍临锋、云渺等几人出列:“尔等一同隨行,见机行事,给予援助。” 一共七名诛邪台校尉,齐声领诺,抱拳行礼。 一时,甲冑鏘然。 拢共两百骑兵,外加七名诛邪校尉,悉数听从李通明调配。 此外还有二弟李行川跟隨。 这个属於自愿听从调配。 一行人浩浩荡荡,玄甲森然。 从上空望去,如云墨翻涌,向郡城进发。 至於裴让、孟守拙和踏霄营八百骑兵、诛邪台一眾校尉,则列阵荒野,挡在必经之路。 负责拦截被不详污染的三万余村民。 虽说只做迂迴拦截,並不正面接触,但危险也还是有的。 不过后续三百医家弟子很快便到,如此也能减轻不小的压力。 …… 另一边,李通明等人扬鞭疾驰,爭取抓紧一切时间,赶往虎泉郡郡城。 隨著马蹄踏碎焦土,约小半个时辰后。 眾人抵达郡城附近,城墙轮廓已浮现在眾人视野。 只见城门下有人影攒动。 “难道污染已蔓延至此?”晏寧疑惑出声。 “不对,都是正常人。”霍临锋眯著眼细致观察。 说来也怪,郡城外的土地早已污染严重。 四处儘是往外冒漆黑黏液的景象。 可郡城內似乎却並不受影响,墙上还站著守卫。 到底是何原因让不详避开了郡城…… 李通明一时想不通,索性便不再去想。 当下还是进城召集工匠,製造麻醉弩来的要紧。 连弩和针筒,待李通明画好图纸,交给城內工匠製作即可。 至於针头,就得他亲自手搓了。 普通工匠、铁匠,不修神魂,无法打造出精度太高的东西。 雷狰马速度极快,眨眼已至城下。 到了近前,城门外的百姓看见两百踏霄营皆身穿铁甲,眼中闪过起希冀,却不敢太过靠近。 李通明看了眼前方紧紧关闭的城门,而后翻身下马,走到一位老人身前:“老丈,你们是什么时候来的?” 老人见这人语气和善,赶忙回道:“昨个夜里来的,结果今早到城外,城门却不给开,说是有什么不详入侵。” “几个脚力壮的年轻人回村看了,发现全村人都不见了,现在城不让进,官也没法报。” 是了,昨夜不详作祟,大面积吞噬附近山川地脉以及村庄。 若有夜间赶往郡城的村民,正巧可以躲过一劫。 按理来说这些村民运气是极好的。 可此刻,城墙上稀稀拉拉站著几个不像守卫的守卫。 城门还紧闭不开,实在说不过去。 要说是为防御不详,那也不过是开城门放人进城的事,耽误不了多少时间,之后再关即可。 又何故叫匯聚在城外的村民乾等到现在,陷入进也进不去,走也不敢走,进退两难的地步。 明明是命大,好不容易躲过不详侵袭,结果城却不让进,实在没地说理。 这时,踏霄营百户走到李通明跟前:“大人,城墙上的守卫说能进,就是要按人头交钱才行。” “什么?”站在李通明身后霍临锋,险些以为自己听错,“你没和他说咱们是来干什么的?” 百户面露无奈:“说了,人家说他们不管这个,只管按人头收钱。” 霍临锋一时竟被气笑。 两百骑兵临城下,按说有点脑子的都该知晓这是出了大事。 怎么偏偏遇见傻子,不给开城门。 霍临锋摘下腰间诛邪令,走到城门下,大声道:“上面的,睁大你们的狗眼看看这是什么,速速打开城门!” 城墙上的人只是隨意朝下瞥了一眼:“管你是什么,没钱就滚蛋!” 诛邪令都不认得,根本不是正常守卫…… 李通明心下已经有了判断。 虎泉郡因为平南伯一案,军政大小官员,皆被从上到下擼了个遍。 新的主事官员还未上任,如此郡城可不就成了那些世家的一言堂。 另外,朱门酒肉臭,世家多是狗大户。 说它们惜命,下令紧闭城门,谁来也不许开,这倒还正常。 可要是掏钱便可进城,那么此举多半是下面人自作主张,想藉机捞一捞油水。 第十五章、开炮 霍临锋冷笑一声,拇指顶住刀格向前一推,三尺寒刃瞬间出鞘过半。 金属摩擦声惊得城墙上的守卫倒退半步。 “我再说一次,速速打开城门!” “若貽误军机,我倒要看看你这小小守卫,还保不保得住项上首级!” “吵吵什么!”城墙上突然走来一名穿紫色锦袍的中年男子。 来人身材瘦小,留著一对八字鬍,拇指上戴著一枚羊脂玉扳指,被把玩得泛起光泽。 守卫见了此人慌忙垂首,腰身几乎折成直角:“慕容管家,您怎么来了?此地风大……” 慕容管家到守卫近前,抬手甩出一巴掌:“都什么时候了,还敢捞油水,知不知道死字怎么写!” 守卫一边脸迅速肿起,嘴角渗出血丝,却不敢有一丁点意见,依旧弯腰陪著笑脸。 他不过是个看门的,人家可是被主家赐姓的忠僕。 身份悬殊,哪里得罪的起。 慕容管家正欲叫人开城门之际。 目光隨意往城下一瞥,结果眼瞳骤然收缩,改变了主意。 他能当上管家,全凭眼力,做事称主家的心。 家主好女色,而下面三女,容貌皆极其出眾。 倘若將此三女献上,家主必定愈发重用於我…… 想到此,慕容管家眼中泛起精芒。 …… 下方。 晏寧有些急道:“咱们时间不多,要不先交钱进城?” “不成!”一旁儒家弟子剑眉倒竖,“如此岂不助长歪风邪气!” 晏寧嘆气一声,纤细手指无意识绞著韁绳。 目光望向李通明,她想听听后者的意见。 更新不易,记得分享101看书网 她自然也是气不过这些世家作派的。 可两相权重取其轻,这也是权宜之计。 “那我御剑將觉非送进去,从里面把城门打开?”云渺杏瞳忽闪,朝眾人道。 觉非沉默不语,实际上以这城墙的高度,他纵身一跃,便可翻进去。 “没用。”一旁的法家弟子摇头,“现在已经不是进城的问题。” “即使能进城,那些世家若不配合,咱们干什么都会受阻。” “咳咳……”城墙上响起那慕容管家的声音,“想进城可以,你们先退后三十步,让那三个女的先进。” “待我將她们验明正身,確定没有问题,你们才能进城。” 三女蹙眉。 对方的齷齪心思已经写在脸上。 即使不是如此,也绝非他说的那般轻巧。 “大人,只三十步距离,不若等他们开城门,我趁机带人衝进城!”踏霄营百户在李通明身旁道。 “不必。”李通明走到城门下,“我只问一次,这城门开还是不开?” 慕容管家冷笑:“不开又能如何?” “好!”李通明不再废话,轻叩腰间黑尺。 十门机关炮台瞬间出现在眾人眼前。 慕容管家双眼瞪大,意识到不妙,正欲开口。 却见那人抬手一指,“开炮!” 十门炮台瞬间点火,漆黑炮口发出如野兽般的低吼,暴躁火龙轰然出膛。 伴隨著轰隆隆一声巨响。 青铜包裹,铁汁浇筑的城门,被瞬间轰碎。 炮弹出膛的尖啸,响彻云霄。 整座郡城的人都已听见这声巨响。 慕容管家一屁股跌倒在地,面露绝望,“大事不妙啊……” 火炮属於大晏头等凶器,能有这般东西的,岂会是寻常之人! 他这次怕是要完了。 先前那名被他扇了一巴掌的守卫,见此情景,嘴角隱隱向上扬起。 霍临锋见城门被破,心头一时说不出的畅快。 大和尚觉非双手合十:“阿弥陀佛,李施主此举,实乃迫不得已。” 晏寧小嘴微张,说不出的惊讶。 墨家弟子这么勇吗?! 儒家和法家弟子则紧皱眉头,只觉此举有诸多不妥之处。 与此同时,城中世家后知后觉派出人查探。 百姓们也纷纷走出家门,朝外张望。 “入城。” 隨著李通明一声令下,两百踏霄营骑兵,开始陆续进城。 片刻过去,城中世家已尽数收到消息。 郡城正中心的慕容府最先有了动静。 正在书房鑑赏字画的家主慕容軻手一抖:“你说多少?两百骑兵?” 他一把攥住报信下人的衣襟,枯瘦手背青筋暴起。 见下人哆哆嗦嗦点头。 他大吼一声:“那还愣著做什么,备好金银。还有,让十三房都换上薄纱短裙!” 类似情形还发生在同为士族的孙家、张家中。 这三家乃虎泉郡最大世家。 家中不乏有入朝为官者,可谓是极有权势。 李通明等人刚入城不久,正欲前往郡府,三顶织锦马车忽从远处赶来。 隨后身著华服的三家家主从轿上走下。 三人满脸堆笑,將李通明等人拦下,一顿自报家门。 “几位,有事?”李通明高坐在雷狰马上,斜眼看向几人。 “有事有事,大人可否移步到府上……” 李通明冷硬打断:“不必,几位有什么话,不妨就在此地说出来。” 竟然如此不给面子…… 三家家主脸色变得有些难堪。 身穿墨绿锦缎长袍的慕容軻顿了顿,走上前,同时朝身后一挥手。 先前城墙上的那名管家被五大绑,押了过来。 慕容軻抬手掐住管家咽喉:“你本是城外流民,三十年前大雪封山,是谁赏你口热饭吃?” 管家双膝跪地,额角渗出冷汗,口中挤出虚弱气音:“是,是前家主和主家慈悲……” “你不念恩情便罢,为何还敢私自做主,紧闭城门不开?!” “是小人,小人利慾薰心……”说这句话时,管家脸上已分不清是汗还是泪。 “既如此,当以家法处置。”慕容軻从腰间取出一柄短刀,看向管家,“將舌头伸出来。” 管家眼神愈发恐惧,却不敢不从。 慕容軻脸上未有丝毫同情,冷冷道:“背主者,割舌!” 隨著噗嗤一声,鲜红血液止不住的涌出,管家发出撕心裂肺的嚎叫。 围观的百姓慌忙捂住孩童眼睛。 卖炊饼的老汉被惊的失手打翻陶瓮。 “拖下去餵獒犬。”慕容軻掏出丝绸巾帕,甩了甩匕首上的血珠,开始仔细擦拭。 一个没了舌头,不会说话的僕人,留著还有何用。 李通明冷眼旁观,一言不发。 身后眾人亦是如此。 慕容軻笑呵呵看向李通明:“对了,还未问过大人名讳?” “李通明。” 噹啷一声,慕容軻手中的匕首坠地,脸上笑容凝固。 第十六章、急火打不出好铁 虎泉郡距离京城不过两三百里,平南伯入狱又是件大快人心的事,故而早已传到此地。 墨家游侠李通明之名,也隨案件一同传播。 如今已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而对此名最为忌惮的,无疑是这些世家。 他们在本地为官的同族,这一次不知陷进去多少。 传闻此人铁面无私,油盐不进,又不惧生死,这次麻烦了…… 三家家主对视一眼,额角渗出冷汗,一时竟不知该如何是好。 身后霍临锋抬手托著下巴,小声道:“他这名字怎么好像在哪听过?” 诛邪台七人,也是这时才得知李通明姓名,先前眾人急著赶路进城,什么都还未问过。 “前几日在京城声名鹊起的墨家游侠,李通明。”儒家弟子展开手中摺扇提醒道。 眾人顿时神采奕奕。 望向前方马背上坐著的挺拔身影…… 原来他就是李通明! 不仅仅是前几日京城流传过这一姓名。 更是稷下学宫提前三年便出师的天才! 比他们只大两岁! 不论哪家夫子,都曾在课堂上提过此人。 言墨家捡到了宝。 同时他还是墨家当代最年轻的四境机关师! 需知墨家机关师前三境战力低微,可一旦踏入第四境,便是同境中最为棘手的存在。 机关师虽然只炼神不炼体,但却並不惧怕近身战。 实际上,以防御为主的机关,才占据大多数。 …… “大人见谅,这手今日也不知是怎么搞的……” 慕容軻嘴角僵硬,扯出一个笑容。 他佝僂著背退后半步,拾起地上短刀,浑浊眼珠转了半圈:“大人可是要前往郡府?” “是又如何。” 李通明轻拽手中韁绳,胯下雷狰马喷出两道鼻息,朝前走去。 三家家主不敢拦路,赶忙挥手让下人將马车撤去。 而后孙家家主抹著脸上汗珠,张家家主提著袍角,踉蹌追赶,出声挽留道: “大人且慢,如今郡府连个主事之人都没有,不如先到我等府上喝盏茶。” 李通明眼皮都未抬一下,继续赶路。 他在等,等一个契机。 现下城中无人主事,工匠恐难短时间召集。 三个世家更不可能好心相助。 “呼,呼……”孙家家主是个体虚的,跟了没多久,便开始大喘气。 他双手扶著膝盖,三角眼中闪过怒火,音调霍然拔高:“姓李的,你给脸不要脸是吧!” 张家家主目光阴鷙地扫过四下,索性压低声音道:“李大人,强龙不压地头蛇,不管你到虎泉郡是为了何事。” “我三人都可以明著告诉你,没我三家同意,你就算到了郡府,也什么事都干不成!” 李通明猛地勒马,侧过头:“是吗,几位刚刚说去哪小坐来著?” 见状,三人语气立时又软了下去,躬著身道:“我三人府上,大人想去哪都成。” “可有暖阁?”李通明像是来了兴致。 “有的有的,大人,慕容家主府上养著的舞姬,都是极品!” “可有丰腴的?” “怎会没有!”孙家家主拍著胸脯,“保准给大人您伺候满意…… 不错,只要大人愿意大驾光临便是別人家的新媳妇……”张家家主挤眉弄眼道,“今夜也能送到您的塌上!” “如此甚好……”李通明嘴角掛笑。 下一瞬,他表情骤变,笑意冰封:“妨碍公务,来人,將这三人拿下,杖三十,押入郡府大牢。” “是!”踏霄营百户抱拳领命。 几名士卒下马,身上铁甲鏘然作响。 “对了,再加一条罪名,破坏別人家庭。” “噗嗤……”身后晏寧肩头不住颤动,没忍住笑出了声,见李通明回头看来,连忙用袖口掩住唇角。 街道两旁百姓也从一开始的不解、愤怒,到现在的开怀大笑。 三家家主见披甲士卒靠近,不由向后退去,面色铁青。 张家家主嘶声叫嚷:“李大人,有话为何不能好好说,非要撕破脸皮?” “谁会和死人好好说话。”李通明一甩手中韁绳,驱马离去。 三人自然不信李通明敢杀他们,脖颈青筋暴起,衝著李通明的背影吼道: “姓李的,你大可碰我三人一下试试,就算你將我三人关起来,这城中你也是寸步难行!” “少废话!”踏霄营士卒上前,反剪三人臂膀,將三人押跪在地。 “轻,轻点……”孙家家主疼得五官皱成一团。 …… 不多时,眾人抵达郡府。 作为一郡最高的行政机构,此刻却却显出几分萧索。 偌大的府衙,此刻只有几个灰衣小廝洒扫。 至於官员则一个不见。 为数不多的几个能主事的官员,皆出自虎泉郡三大世家。 如今已收到家族传信,告假称病。 虎泉郡新派的郡守也因不详之事,暂时没有来此上任。 就算来了,也得费大量时间,收拢权力,不然寸步难行。 “这该如何召集工匠?”霍临锋走到李通明身旁,望著空荡荡的院落皱眉道。 “让踏霄营的人都散出去,能找到多少算多少。” “今天我先开炉赶造几批针头,顺带再將连弩图纸画出来。” “好。”霍临锋应下,转身去找踏霄营百户。 很快,两百士卒全部散出,去往全城大街小巷,打听、搜寻工匠。 不过这一步大概率会鎩羽而归。 慕容、孙、张三家在虎泉郡扎根几十年,根基已久。 有这三家掣肘,匠籍名录早被攥成铁桶,工匠多半是找不到的。 不过这只是第一步,且在李通明的预料之內。 他准备干一票大的。 午时,两百踏霄营陆续折返,却只找来三五名布衣匠人,袖口还都沾著仓促收拾留下的炭灰。 堂內书案旁,李通明正在伏案画图。 晏寧听到两百踏霄营的外出情况后,看向坐在案前的李通明: “没有工匠,单靠你一人,就是把腕骨累断,打造出的连弩恐怕也不够。” “那到时便要劳烦晏大夫,替我医治了。”李通明不急不缓的回道。 “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有心情说笑!”晏寧面露嗔怒,“我都替你著急!” “別急,急火打不出好铁。”李通明抬眼瞥了眼对方,而后继续低头画图。 第十七章、稚子不抵命 “大人,府衙外有人求见。”这时,有士卒进来通稟。 “放进来。”李通明停下手中动作,將画好的连弩图纸收入乾坤尺。 人很快被带进堂中。 商人打扮,自称是慕容家的人,名叫慕容宇。 慕容宇没有太多废话,上来便直入主题:“大人可是需要工匠?” “只要大人將我家家主从大牢请出,並赔礼道歉,五十名工匠,立刻便会出现!” 李通明以指尖轻叩案牘,漫不经心道:“五十名工匠?” “看来你们也没太把自家家主当回事。” 慕容宇负手而立:“大人若想要更多工匠,不妨用其他东西交换……情报、灵兵、忠诚,皆可。” “但若是想用家主胁迫我等就范……” 他话到此处,话音陡然转向凛冽,“怕是打错了算盘。” “且如此只会適得其反,我劝大人要三思。” “叉出去。”李通明懒得和对方废话,朝外挥了挥手。 隨著铁靴踏地声响起,两名踏霄营士卒按刀走近。 “大人这是何意?”慕容宇拧眉看向朝他走来的披甲大汉,“莫非大人就想这么耗下去?” “真以为我等朝中无……” “人”字未落,慕容宇便已被士卒架著倒退。 靴底在青砖上拖出刺耳锐响。 一旁的晏寧见此一幕,不由微微蹙眉。 她竟完全看不懂李通明是要做什么。 照理说,扣押三家家主,分明该是威慑。 理应大棒加甜枣伺候。 怎么现在光抡大棒,甜枣是一颗不给! 如此难道不会激得世家,反应更加强硬吗? 差不多了…… 李通明盘算著起身,唤来踏霄营百户:“午时三刻,於市曹將三家家主斩首示眾!” “记得先让三辆囚车绕城三圈,务必要让全城百姓都知晓此消息!” “是,大人!”百户先是领命,而后又犹疑问道,“但是大人,咱们有斩人之权吗?” “那三家的家主虽说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东西,但若无证据,贸然將他们杀了,您之后恐怕也会染上许多麻烦……” 染上麻烦还不好……李通明摸著面前公案。 他今天也要过一把审案的癮。 “照我说的做便是,至於证据,会有的。” …… 府衙另一边, 云渺、霍临锋等人听著晏寧复述,开始分析李通明到底想要干什么。 法家弟子扯动嘴角,率先开口:“现下最紧要之事便是召集全城工匠,儘可能多打造出连弩。” “但府衙主事官员因平南伯一案,被擼下去近九成。府衙原本的工匠为了谋生,只能到世家手下做事。” “府衙现在就算发出通告,工匠们也看不到。而此时,李通明却要將三家家主斩首示眾……” 话到此处,几人陷入沉思。 良久后,几人抬头,相视一眼,心下一惊。 总算猜出李通明是想要干什么。 如今时间紧迫。 若要以最快的速度打造出连弩。 只有两个办法。 一,和地方世家妥协。 二,捅个大窟窿出来。 李通明的行为显然不是前者。 顿了顿,霍临锋评价道:“此人还真是……胆大包天!” …… 虎泉郡最大的十字街口处,此刻正有几个士卒在搭建刑场。 监斩棚旁的老槐树早已见证过无数生死。 可今天,它却显得格外高大。 未到行刑时间,刑台外便已站满了人。 攒动的人潮能从刑台蔓延到街尾酒旗。 蒸腾的汗气在刑场四周织成黏腻的网。 挑著水担子的商贩扯著嗓子,费力在人群中吆喝。 他有预感,今日的生意可以大卖。 不知是受“李通明”三字的影响,还是三家家主名头太大。 刑场今日匯聚百姓极多,几乎全城的人都在往这边赶。 刑台旁,木笼囚车里,三家家主此时狼狈不堪。 乱发上沾著牢房腐臭污秽,粗布囚衣硌得皮肤生疼。 可谓是受尽了屈辱。 从小到大,他们何曾遭过这种罪。 此时的三家家主,就像是被观赏的猴子,无数灼烫视线朝他们扫来,宛若烧红的铁烙。 “啊啊啊,杀千刀的李通明!!”孙家家主最先崩溃,额头用力抵著木栏,撞出闷响。 他被打了三十大板后,又被压上囚车,此刻臀部伤口溃烂,不断滴血。 这时,围观的百姓,忽如潮水般向两侧退去,將中间让出一条道路。 李通明长靴踏过地板,大步走来。 街上瞬间陷入安静。 “李通明,你不得好死!”张家家主崩溃嚎叫。 “我到底是犯了何罪,你竟敢私自將我押至此处羞辱!” “待我出去,我定要上告,將你抽筋剥骨,碎尸万段!” 慕容軻算是三人里最为冷静的,可一双枯瘦手指,也是死死扣住木栏,从指甲缝中渗出血丝: “李通明,你现在將我等放了,我等尚可以既往不咎!” 李通明看向三人:“有什么要求,下辈子再提!” 此言一出,三人与台下同族反应剧烈。 “不,不,我三人一言一行皆符合大晏律法,你无权处置我三人!” “我们要进京告御状,你没有实证便敢抓人!”三人同族慌忙挤出人群。 “实证?”李通明冷笑。 他不了解別人,还不了解世家? 李通明猛地转身,面对围观百姓,目光扫过人群: “这三家平日行事如何,是欺男霸女,还是施粥济贫……诸位最为清楚。” “现下,诸位若有冤,若所遇不公,皆可说出!” “不论是这三家,或是城中其他豪绅……” 他尾音拔高,“在下都愿替天行道,一切罪责亦由在下来担!” “当然,若无人申冤,便可证明此三人从未做过恶事。” “如此,便是在下错怪好人,在下自当以死谢罪!” 此话一出,三家家主如遭雷击。 百姓人群如被劲风扫过的麦浪,层层叠叠掀起骚动。 三家同族听罢,连忙驱使恶僕,扫视人群。 有人刚想挤出人群,却又被恶僕们的阴鷙目光逼得身子缩回。 噌的一声,李通明拔出腰间饮渊,寒芒掠过三家之人:“今日这剑,不斩冤魂,只断公理!只杀吸髓吮血不给人活路的蠹虫!” 话音方落,位於刑台两侧的两百踏霄营士卒,同时拔剑出鞘。 剑光森然,三家之人瞬间不敢再轻举妄动。 下一瞬,人群里突然爆出哭喊,一名老妇人颤抖上前:“老身那苦命的孙女才年芳七龄啊……被那天杀的慕容家恶少淫虐致死,埋尸毁跡!” “犬子到府衙击鼓鸣怨半月有余,竟只得……竟只得一个『髫龄稚子不抵命』!” 第十八章、他还是个孩子 人群轰然炸开,如沸油中泼进了水。 眾多压抑已久的哭嚎此起彼伏。 今天终於有人给他们做主了! 有人將发霉的菜帮砸向囚车。 也有人脱下草鞋掷向刑台。 一位年轻的货郎听得双目通红,他也有女儿,哪里听得了这种话。 “这群狗砸碎!” 只见货郎突然暴起,將手中陶碗摔碎,捡起一枚锋利碎片,便要衝向三家之人,不过却被旁边几个老者死死拽住衣袖。 这些年,三家在虎泉郡过的可谓是如土皇帝一般。 又哪里会將人命当回事。 李通明下令道:“来人,速速將慕容家涉案之人缉拿,押来刑台!” 阵阵铁甲鏘然响起,刑台边上的披甲士卒霎时踏出一列,抱拳应诺。 隨后上马齐奔,朝慕容家府邸的方向赶去。 先前,李通明让踏霄营两百士卒分散全城。 一来是让全城世家知晓他在找工匠。 二来便是有弄清城內线路之意。 如今正好派上用场。 盏茶功夫过去,一衣著华服,看著约七八岁的男童被带至刑场。 “呸,呸……”囚车里的男童,还在一脸恶毒地朝边上士卒吐口水。 “这破车配不上小爷!”见到了人多的地方,男童忽然將脖子上的金锁摘下,掷向人群。 正中人群中一位女童额角,血珠顺著洁白额头滚落。 女孩哇哇大哭,男童却拍手大笑,露出两颗尖尖虎牙:“哈哈,好玩好玩,再哭就把你杀了埋进土里!” 囚车里的慕容軻以及刑台下的慕容家人,见此一幕,面色大变。 慕容軻突然疯狂地撞击囚车木栏,嘶吼混著铁链响起:“李通明,你想做什么?!” “你若敢伤我儿一根汗毛,我定要与你不死不休!” 见李通明冷笑不语,慕容軻忽地情绪崩溃,脸上涕泪横流,苦苦哀求: “李大人,李大人我愿拿去半数家產,求求您,求求您放过他,他还只是个孩子啊!” 他年到四十才得一独子,自是宠爱又加。 男童这时才看见慕容軻,顿时大哭:“呜呜,爹,你快把这群贱奴都杀了,诛他们的九族……” 李通明转身对法家弟子拱手:“有劳!” 审讯之事非法家莫属。 法家一境胥吏,可明律断案,辩识谎言。 法家弟子微微頷首,走上前一步。 腰间玉佩与佩剑相撞,发出清越鸣响。 下一刻,只见他双眸之上,骤然凝聚出一层薄薄的绿芒看向男童: “本官问话,汝不得妄语。汝可曾戕害过女童?” 法家三境律宗,修刑名律力,言灵可穿透神魂,使人口吐真言。 原本囂张踢打囚车的男童,忽地动作僵住,眼中瞳孔涣散: “杀过呀!她们哭起来像小猫,可好玩了。” 男童突然咯咯笑起来:“娘和我说,那些人都是贱民,和杀牲畜没两样呢。” 她们…… 一时间在场眾人无一不惊。 “妖术,是妖术,不能信,这是栽赃,你们不能信啊!”慕容軻脖颈青筋暴起,朝著人群大吼。 法家弟子不予理会,冷肃目光盯著男童,继续施问:“埋尸何处?” “城南,槐树……我想埋在家里,娘不让。” 城南槐树…… 眾人目光齐刷刷转向监斩棚旁的老槐树。 “挖!”李通明上前,大手一挥。 铁锹破土。 隨著一具具裹著草革的尸体被抬出。 有一裹布不慎鬆脱,女童尸体全身淤青,腕部露骨。 上面还有獒犬咬痕。 大多尸体已经腐烂,少数则是明显埋入不久。 完了,一切都完了……慕容軻双目无神。 如果再给他一次机会,他一定会將这些尸体处理乾净。 李通明眉间紧皱,不忍再去看,回到刑台上:“將犯人慕容麟押上斩首台!” 士卒砸开囚车,粗鲁將男童揪出,而后送上刑台。 李通明提著饮渊走近,剑刃散发著寒光。 被按跪在斩首台上时,慕容麟终於感到一丝害怕,发出小兽般呜咽: “我错了,哥哥,你不要杀我,我以后再也不那么做了,我家有钱,我让我爹赔他们钱……” 李通明將手中吟渊高高抬起:“你什么都懂,你也不是知道错了,你只是害怕了。” 噗嗤! 隨著吟渊斩下,蛟龙虚影发出低吼,血液溅至刑台边缘。 一颗眼中满是恐惧的人头落地。 “不!”慕容軻目眥欲裂,发出痛苦嚎叫。 三家之人直到现在,仍难以置信,李通明竟然真的敢杀人。 对方明明不是县衙之人,没有执法之权。 就算三家皆有罪责,也轮不到此人来管,况且这对他到底有何益处?! 台下,人群中的老妇,对著刑台,颤巍巍跪下,双手举过头顶,深深磕了下去。 李通明两步並一步,快步上前將人搀起。 人群中这时爆发出滔天声浪。 慕容麟纵然只有七岁,可犯下这等罪行,还是引起眾怒。 卖炊饼的老汉把肩上扁担往地上一杵,振臂高呼:“青天老爷,这才是青天老爷!” 最外围传来竹板脆响,街头行艺老乞,以竹筷、陶碗敲出节拍:“行刑台,饮渊寒,七岁豺狼刀下颤……” 身边孩童立刻跟著跺脚应和:“斩得好,斩得妙,阎罗殿前善恶报,善恶报!!” 李通明搀扶起老妇人,而后视线扫过人群:“谁还有冤情?!” “我儿被孙家马队活活踏成三截啊!” 一瘸腿汉子突然撕开衣襟上前,露出满是疤痕的胸膛: “我去討要公道,他们却说是我儿惊了他家夫人的马,还將我殴打出府,令我赔马钱!” “……” “那日拙荆在巷边洗捶衣裳,未曾想光天化日之下,竟被路过的张家少爷强行掳进张家偏门!” 蓬头垢面的汉子跪地痛哭流涕,十指在地面上抓出血痕: “邻居找到我后,我前去要人,他们竟拿出一张欠条,硬说是我那去世十年的爹,早把儿媳典给了张家!” “……” 一位白髮老汉颤抖地从人群走出:“城郊煤矿,井架塌方,我儿被压断了双腿。” “孙家不给医治,管事的还说……”老汉布满血丝的眼睛突然暴睁,“还说是我儿操作失误,要赔十车精煤钱才能了事!” 第十九章、夜间风云 桩桩件件,血淋淋的罪状听得百姓脸色发白。 几个年轻女子死死揪住身边人的衣摆,甚至不敢继续听下去。 云渺、觉非、晏寧三人不再留在原地,而是相继离开,奔走城中,缉拿涉案之人。 顺带收集人证物证,用於审讯定罪。 由於被点名的恶人太多。 一处斩首台已经不够使用,后续又新增两处。 霍临锋冷笑,縐离面无表情,双双主动请缨,担任刽子手。 刑台上不时便有人头滚落。 这一天,市曹邢场血流成河。 世家之中,凡做过伤天害理之事者,无一不慌。 有的想藏起来,结果被云渺以望气术搜出。 有的想往城外跑,城门却被百姓自发堵住。 同时,不必李通明去寻,城中被嚇破胆的大小世家已不敢再扣留工匠。 甚至主动將工匠送到府衙。 府衙外排起长龙。 二弟李行川被李通明派去登记工匠姓名。 隨后工匠开始根据图纸製造连弩。 一切都在井然有序的进行。 期间也有不少蒙面之人,想刺杀李通明。 悉数被踏霄营拿下,沦为刑台边一抹鲜红。 见此情形,李通明少不了一顿嘆息……可惜! 一天下来,他只顾行刑。 有法家和儒家弟子在,不会漏掉一个坏人,更不会误杀一个好人。 他从白天砍到夜晚。 直至臂膀发酸,握不住饮渊方才结束。 城中世家,倒也不是全都是恶人。 还是有近一成没被点到名的。 对这些人,李通明没准备做什么。 只是派人叮嘱他们,一定要进京將李通明的“恶行”上报朝堂,公之於眾。 结果人家都以为这是威胁,嚇得纷纷保证,事后绝不上报。 很快。结束一天行刑生活的李通明,回到府衙。 身上衣物因为砍了一天的头,已被血污浸透,黏黏糊糊,贴著皮肤很是难受。 李通明去灶房烧了几桶水,而后放入乾坤尺,运回住处。 郡城的府衙兼具办公和住宿功能,所以总体而言,院落不少。 见屋內空间不大,李通明便將浴桶放到院中的一棵树下。 柳树虬结的枝干在暮色里舒展。 他三两下扯开浸血的束腕,脱下衣物,隨后跳进浴桶。 脊背微微弓起,由於满身都是血污,所以他开始专注搓洗身上皮肤。 丝毫没有注意到,远处半空的一道飞剑。 由於李通明是在柳树下洗澡。 空中御剑飞行的云渺並未注意到院中有人。 飞剑缓缓下落,云渺跳到地面,面容迷茫的在院中张望。 这是白天分给我的那处院子吗…… 下一瞬,四目相对,气氛凝固。 “我我我,走错了……”云渺耳尖充血发红,慌张转身踏上飞剑。 飞剑踉蹌了一下,方才顺利遁走。 呼,还好……李通明却苦笑鬆了口气,拿起皂角在发间用力揉搓。 他刚洗完上半身,正要洗下半身,得亏对方不是那时迷路。 洗过澡,他换上一套乾净衣物,回到房內。 从乾坤尺取出一尊三足鼎炉,隨后又在三个方向分別布下一门火炮。 火炮喷吐出火龙,为鼎炉升温加热。 待炉温达到,李通明將一块铁块丟进炉內。 不多时铁块化为红通通的铁汁。 他开始以神魂操控火炮熄火降温,同时驾驭炉內机关为铁汁塑形。 不多时,上百根鏤空的银针出炉。 他再次重复先前的操作,丟了一块铁块进去。 隨著时间流逝,转眼已至天明。 晨光如金箔般晕染窗纸时,最后一炉鏤空银针淬火完成。 放到一旁降温。 李通明只觉精神疲惫,神魂达到极限。 该睡觉了…… 他起身伸了伸懒腰,一头栽向一旁软塌。 这时房门处传来咚咚的敲门声。 “稍等。”李通明甩了甩髮昏发沉的脑袋,重新爬起身,走去开门。 隨著木门吱呀打开,一道负手而立的倩影,出现在他眼前。 来人是晏寧。 她微微侧头望向屋內堆积如山的银针,细长的柳叶眉蹙起:“李大人一宿没睡?” 李通明用力揉了揉眉心,声音略带沙哑:“时间紧任务重。” “找我什么事,可是连弩有了进展?” “嗯,工匠根据图纸连夜打造了一批连弩出来,想让你看看……” 晏寧话音一顿,“要不你先睡会?” “不了,正好试试连弩效果。”李通明將冷却后的银针收入乾坤尺。 走出房间。 路上,晏寧忽地驻足,犹豫道:“李大人,现下想来你是对的。” “不单单是工匠,迷药的原材也在那些世家手中。” “他们届时定不会轻易给我们,到时又不知会浪费多少时间。” “灾年抬粮价,瘟疫囤药材,自古如此……” 李通明苦笑道,“官仓鼠啮万民喉。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兴,百姓苦;亡,百姓苦……”晏寧將这句诗含在齿间细细研磨,一时间神情恍惚。 前方沐浴在阳光下的身影,愈发伟岸起来。 …… 原府衙演武场,现连弩测试场。 晨风捲起枯草,霍临锋护腕下的手指,正无意识摩挲著刀柄。 在他左手三步,云渺端坐飞剑之上,垂首盯著青砖缝隙里的野草。 觉非在一旁闭目念著经文。 縐离手中端著八卦盘在场地里走走停停,眉间不时微蹙。 纤细手指掐诀变化,像是在推算著什么……卦象所示今日当逢小厄,会是什么呢? 不远处,儒法两家的弟子互相打著机锋。 大晏以儒法立国,二者属於互相看不上那种。 两家弟子亦是如此。 见縐离正在推算,他们凑上前:“縐离,帮我二人也卜一卦。” 縐离没有拒绝,阴阳家一境为卜卦,可预知近日吉凶。 平日为人卜卦也能提升修为。 可当她一番推算后,竟感到有些疑惑。 怎么这两个呆瓜也逢小厄,不过不是今日…… 六人出现在此,都是在等晏寧將李通明请来,检验连弩效果。 此事毕竟关係到三万多人的性命,由不得他们不重视。 很快,李通明入场。 看见那张脸,云渺驀然又想起昨日场景,耳尖不禁微微发烫。 “云渺这耳朵……”縐离忽然抱臂凑近,精致脸庞几乎就要贴上对方,“莫不是被三昧真火淬链过?” 第二十章、测试连弩 此话一出,眾人视线顿时匯聚而来。 “没,没什么,可能是天气有些炎热……”云渺目光飘忽解释道。 霍临锋拧眉,伸出手掌感受温度:“还未立夏,怎么会热?” “那可能是昨夜行功出了岔子吧……”云渺怯生生低下头,道袍中的手指不停打绕。 下一刻,她忽感腕间微凉。 一瞧,竟是晏寧的手指尖搭了上来:“我来看看。” 云渺慌张抽手后退:“不用不用,其实已经无碍了……” 眾人都觉今日的云渺道长有些奇怪,不过並未多想,只当是修行有异。 李通明走向放置连弩的木箱,叩开锁,从中隨手取出一架。 五指掠过连弩,翻转查看,確定结构和工艺没有问题,转身將其交给一旁的晏寧。 晏寧下意识接过。 李通明看向她。 对视半晌,前者反应过来,有些迟疑不確定道:“我来测试?” 李通明点头。 “这,可是……”晏寧蹙眉解释,“我从来没接触过这类东西。” “那便对了。”李通明回道,“若你对此一窍不通,都可快速掌握,便证明別人亦可。” 製造连弩的目的,是为装备普通兵卒,处理被不详污染的村民。 如此,让晏寧来测试,再合適不过。 “那好。”晏寧听后不再拒绝。 经过李通明简单的指点,她站直身体,肩线绷紧,瞄准三十步外的靶心,隨即扣下扳机。 针筒破空而出,正中靶心。 晏寧眼中闪过喜色。 眾人走到靶前查看。 针筒上的加压机关正常运作,已被触发。 內部液体经过针头流出。 若命中人体,应当可以通过皮下进入血液。 “光用靶子测试还不够,得用真人。”李通明视线扫过,“谁来?” 场中鸦雀无声。 晏寧鬆了口气,还好她现在担任打靶,而非靶子。 “我有点怕疼……”云渺攥著道袍下摆弱弱出声。 她年纪最小,又是大老远从宗门来的京城。 眾人平日再如何爭吵,也都会照顾她。 霍临锋和觉非倒是不怕疼。 可他俩一个兵家弟子,一个佛门苦行僧,都是以打磨肉身为主,寻常兵刃根本破不开防。 何况这並不是以杀伤性为主的特製连弩。 就算破的了防,普通迷药对两人也不起作用。 李通明同理,他好歹是游侠一境。 虽说还不至於破不开防御,但肯定会影响迷药的起效时间。 如此一来,剩余的测试人选选便只剩下縐离,以及儒法两家的弟子。 见眾人目光看来,法家弟子退后一步:“昨日还剩下诸多从犯,我今日得去审讯。” 儒家弟子一拍脑门:“老师前几日来信,我竟给忘了,现下得赶快回信才是!” 两人对视一眼,少有的统一战线:“我二人绝不是怕,实在是有要紧事,分身乏术!” 如此人选只剩一人。 縐离轻呵一声,白了两人一眼,向靶子方向走去:“晏寧,射我。” 儒法两人齐齐躬身:“縐女侠高义!” 好丟人……晏寧无奈捂脸。 待縐离走到三十步外,晏寧將组合好的针筒摁进连弩,隨后举至与双目平行,仔细瞄准,扣动扳机。 咻的一声,针筒应声发射。 半晌。 “咕嚕嚕嚕……”一阵打呼声响起。 而縐离站在远处,未见有何变化。 眾人寻声看去,只见坐在侧面的李通明,表情祥和,显然已进入梦乡。 鼾声阵阵。 难道射歪了? 晏寧打量手中连弩,回想著方才瞄准的过程。 不应该啊! 砰的一声,远处縐离忽地向后倒地。 晏寧恍然:“李大人一宿未睡,应当只是困了。” 眾人点头表示理解。 觉非走向李通明,將之扛起:“阿弥陀佛,李施主住在何处?” “往前走……” “我带你去……” 两道声音同时响起。 晏寧与云渺四目相对。 前者迟疑开口:“云渺道长,你怎么……李大人他……” 云渺沉默半晌:“只是昨日正巧碰到。” 眾人点点头,没有多想,相继散去。 云渺和晏寧以及觉非,负责送李通明回房。 片刻后。 回到房间打坐修炼的霍临锋,忽地睁开双眼,眉间一拧,“怎么总觉著忘了点什么?” 与他有相同感觉的,其实还有几人…… 当天傍晚。 縐离迷迷糊糊从演武场醒来。 “哈啾……” 一阵冷风吹来,她单薄的身躯一阵轻颤,打了个喷嚏。 沉思良久,她拔掉手臂上的针筒,默默起身离开。 没事的,没事的,没事的!! 满头银髮,此刻在月光的照耀下,显得有些淒凉。 同一时间,醒来的还有李通明。 见是在自己房间內,身上还贴心盖著被,不远处桌上还留著饭菜。 他心中一暖。 诛邪台这几人,虽说之前有些活宝,但行事还是蛮靠谱的。 睡了一觉,精神充沛。 李通明从塌上起身。 许是先前太过劳累,未曾察觉,体內侠意竟不知何时多出十倍有余! 距突破二境御气境,只差一步之遥。 届时他亦能以气御剑,踏剑而行。 是和昨日砍的那些头有关…… 回过神,李通明反应过来。 还真是无心插柳柳成荫。 那些人坏事乾的不少啊! 侠意只有行侠仗义方能积累。 现下体內侠意多出这许多,足见昨日所做之事,已抵得上几个平南伯案了。 侠意的作用还是蛮大的,除去滋养体魄外。 对“势”也有所提升。 比方说,现在別人一看见他,即使不认得他,心中也会生出“这肯定是个侠肝义胆之人”的念头。 你是个好人·见面即发版…… 总的来说还是不错的,算一个意外收穫。 將桌上饭菜一扫而空,李通明继续开炉炼针。 连弩倒是不需要太多,两三千足以。 但针筒,考虑到是消耗品且不好回收利用,以及命中率未必能达到百分百的情况下,需要多造一些。 五万应该差不多。 由於是针,一块铁便能出不少,所以材料方面倒是不怎么消耗。 不过这笔钱,肯定得让朝廷给他报销。 毕竟一码归一码。 他老李家的钱也是钱。 以后给二弟娶媳妇,小妹的嫁妆,都得要。 第二十一章、信 许久未和小妹联繫了…… 將今日份银针打造完成后,李通明回到桌前,取出笔墨纸砚。 想了想,又起身去隔壁院找二弟。 二弟这两日也都在操劳忙碌,负责为工匠解决吃住等一应问题。 这些事不难,却会很累。 见二弟房门未关,李通明径直走进。 抬眼看清来人是大兄,李行川放下手中书卷:“大兄何时醒的,可有吃过饭?” “放心,吃过了。” 李通明走近,“方才想起,你我已有好几日未给小妹去信。” “趁著今日咱兄弟二人都空出时间,正好写一封。” “好。”谈及小妹,李行川少有的眼角带笑,点头应下。 【甲戌年巳月廿五 小妹芳鉴: 见字如晤,自上次去信,倏忽已有三月,大兄近来安好,还顺带突破至侠客境,你送来的蛟龙骨总算没有浪费。 大兄近日又百链成几头机关兽,鏢局送到你那儿大概要一月,所以是信先送到…… 纸短情长,伏惟珍重。 兄李通明手书】 李通明抬笔,等墨跡晾乾,隨后与二弟写的信,一同装入信封。 出了不详这么一档子事,郡城的递运所,一时半会送不出信。 李通明索性將信装入机关木鳶,送至京城。 准备让好友赵瑜帮忙送到京城的递运所。 说不定仗著礼部的身份,还能走走后门,弄个加急什么的。 反正小妹也唤他一声世兄,这些都是应该的。 写过信,李通明又与二弟下了盘象棋。 顺带復盘近日操作,確认没有什么遗漏的地方。 这里需提一嘴,大晏没有象棋,也没类似玩法。 兄弟二人所用棋盘与象棋,都是李通明閒暇之时所做。 小妹未拜入玉霄宫时,兄妹三人以及赵瑜,还能搓一搓麻將。 可惜后来三缺一。 下了几盘棋后,李通明回到房间。 因为白天已经睡过,现下还不困。 於是前半夜加班,继续赶製银针。 直至精神疲惫,才倒塌而眠。 转眼天明。 李通明辰时准时起床。 走出房门洗漱。 过后又练了一套墨家剑法,疏通筋骨。 不多时外面传来一阵脚步。 踏霄营百户进到院中,抱拳行礼:“大人,三百医家弟子已经进入城內。” 因为郡城这边一切进行顺利,所以李通明昨日便给裴让去信,將医家弟子调来城中,方便制配迷药。 方圆百里,也就只有郡城有足够的迷药原材。 李通明点头:“辛苦,让晏医师安排他们配製迷药,越快越好。” “是。”百户得令,快步离开。 由於事先已有所准备,全城迷药原材都被匯集在一起。 所以三百医家弟子一进城,便有干不完的活等著他们。 当然,也有干不完的活等著李通明。 又是一天造针之旅。 李通明乾的头晕眼,总算在入夜前,將五万根银针,打造完成。 第二日,他加入工匠行列,一同打造连弩。 赶製了两千五百架出来。 迷药製作较快,因此两天所制便已暂时够用。 现下总算可以开始实施计划。 李通明去信与裴让商量,要在何处建造营地,安置被污染的村民。 裴让很快回信。 並且早已將这些安排妥当,安置被污染村民的营地便设置在虎泉郡的封锁线上。 那地方已经出了被不详污染的土地范围,村民们不会因此污染加重。 此外,封锁线外不远处,便是从其他郡调来的精兵强將,负责一切应急、后勤事务。 人手足够多,即使出些意外,也照应的来。 队友不猪,干起事来便是如此的舒心。 李通明当即下令,所有人整备出发。 一共五百余人,趁夜浩浩荡荡离开郡城。 距离裴让所说的营地,约莫也就一百多里的路程。 快马加鞭不过小半个时辰便可抵达,实在没有必要再等上一夜。 一路平安无事。 眾人抵达至封锁线旁的兵营。 安顿下来后,李通明被裴让叫到营帐,商量一些计划上的细节问题。 眼圈带淤青的儒法二人组、霍临锋,望著灯火通明的营帐,疑惑为什么不叫他们进去呢。 他们也可以出谋划策的呀! 儒法二人组齐声嘆息,他俩不像霍临锋,被縐离揍一顿屁事没有,现在脸上还隱隱作痛。 …… 营帐中。 一名外郡將领指著掛起来的舆图道:“这一带是平原。” “若正面对上那三万多被不详污染的村民,就咱们算有连弩,能射晕一部分,若不能及时將人运走,发生踩踏,咱们也是白忙活。” 眾人点头认可。 如此就需要將被污染的村民全部打散。 这种活,只有骑兵能干,速度快,方便拉扯。 最后计划敲定。 两千踏霄营负责拉仇恨。 配两千五百架连弩的兵马,每人携带二十五支针筒,只负责挑选合適的时机,锁定目標,扣动连弩扳机。 至於运送和后勤方面,由另一批人负责。 粮草清水从就近郡城调运。 等將被污染的村民送往营地后,便可交由医家弟子医治。 营地外建岗哨,日夜轮替,以应对突发情况。 此外,营地內未被医治的村民,每日需餵三次粥,两次迷药。 这些也另有人负责。 裴让则坐镇营地中心,以浩然正气构建百丈文域,压制污染蔓延。 这期间他需寸步不离。 作为此次南下镇抚使,需总领全军,照理来说不该让他负责此事。 可奈何有此能力的,除他之外,便只剩下诛邪台主祭孟守拙。 但后者也有重任在身,腾不出手。 需要以文域,一寸一寸净化被污染的土地。 逼那头藏在地底的不详出现。 这期间孟守拙同样不能移动分毫,不然很可能会前功尽弃。 由於世间每头不详都不一样,这位书院大儒也不確认如此是否可行。 只能一试。 不过万变不离其宗,阻碍不详传播,便可將其实力削弱,这一点始终不变。 目前虎泉郡这头尚未露过面的不详,传播污染的途径,无非是人与地。 只要將这两者掐灭,总有一点可伤其要害。 届时,不管如何,它都是个死。 第二十二章、天生神力 时间匆匆流逝,转眼已至第二日。 计划开始有条不紊的进行。 目前非常顺利。 迷药加连弩的效率极高,短短一个时辰便有三千村民被送往营地。 照这个速度下去,最迟两天,大部队便可拔营回京。 整体算得上皆大欢喜。 虽说调动了好几个郡,足足上万的兵马。 但好歹没造成太大损失以及人员伤亡。 这其中少不了裴让与孟守拙,两位书院大儒的出力。 只要接下来,能顺利將那头不详揪出,此次南下便可完美结束。 …… 一处营帐內。 “吃!” 李通明屈指將棋盘上二弟的一枚小卒拿下,放到一边。 兄弟两人此时正面对面,盘腿而坐。 两人中间摆放著一张木製矮桌。 桌上放著刻有楚河汉界的棋盘。 閒来无事,李通明便和二弟下起了象棋。 外面计划顺利进行,倒是让一时他空閒下来。 正所谓,抚琴、对弈、品茗、焚香、探幽,並称君子五大雅事。 李通明也如此认为。 琴,他喜欢听別人弹。 弈,正在对。 茗,时常品。 至於这香。 李通明准备回头找工部相熟的农家同僚,问一问,看看这方世界有没有菸叶。 到时整上几根,和焚香差不太多。 至於探幽,这里面的学问门道极大。 包含卸甲、攀峰、插、观潮等內容。 不可言喻。 …… 李行川目光落在棋盘上,脑中思考著几步之后的落棋。 对於棋盘上的楚河汉界,他也曾向大兄问过。 大兄只说那是很远很远的地方。 隨著兄弟二人你来我往,见招拆招。 棋盘上的局势也变得愈发焦灼。 片刻过后,双方杀剩残局,李通明看著二弟已经衝过河的小卒,投降认输。 他嘆气一声:“还是麻將好玩些,可惜爹娘当时不努力,只生了咱兄妹三人,凑不齐一桌。” “现下小妹又不在,连地主也斗不成。” 二弟李行川默默收拾、摆放象棋,听著大兄絮叨。 许是大兄生而知之的关係,从小便对什么都不太感兴趣。 时常便会说这天下好生无聊,好生无趣。 后来是拜入稷下学宫,每日与机关为伍,情况才稍好一些。 “李大人可在?”帐外突然传来晏寧的声音。 “在,请进。” “这是……”晏寧走进营帐,凝眸注意到兄弟二人之间的棋盘。 看著不似围棋。 担心是有事发生,李通明开口:“晏医师,可是有什么要紧之事?” “不是什么大事。”晏寧摇头,述说来意,“孟公想问李大人借几具可以传信的机关。” “明日孟公要深入污染地带,一时半会脱不开身。” “军中传信鸽又飞不进污染圈,所以……” “好说。”李通明应承一声,从乾坤尺取出几架机关木鳶,交给对方。 见晏寧目光时不时扫过棋盘,李通明介绍道:“用於消磨时间的弈棋,晏医师若是无事等下可以来试上一试。” 由於邪祟始终未曾出现,所以诛邪台的一眾校尉,目前都还在兵营里。 原本在来之前,眾诛邪校尉都以为接下来会是一场硬仗。 结果现在全变成了带俸休沐。 现在启程回京,也不成,后续若是出现变数,还得再赶来。 所以只能暂时守在此地。 听到李通明相邀,晏寧没有拒绝,笑著应道:“好,那等下再来叨扰二位。” 將晏寧送出帐外,李通明回到座位,继续与二弟对弈。 没多久,晏寧便回来了。 还拉来了縐离。 巧了不是,一共四人,正好改成搓麻。 李通明从腰间乾坤尺中取出麻將。 是用牛骨做的,玉色光泽,手感丝滑。 晏寧和縐离都是极聪慧的女子,李通明只讲了一遍玩法,两人便会了。 打牌时,晏寧总爱用拇指摩挲牌纹。 縐离则习惯將骨牌抵在下頜思忖。 转眼一圈四局打完。 两女不敌李通明这一老手,轮著点了四炮。 按约定,惩罚是弹脑瓜崩。 李通明对二弟略有留手,只拿出了九成九的弹人功力。 对晏寧、縐离两女却是足足十成。 李通明曲起中指,对准两人光洁的额头,便是咚咚两下。 发出几声脆响。 好头……李通明回味著手感。 晏寧捂头控诉:“李大人竟一点也不手下留情!” 縐离则是面无表情,默默承受。 不过微微发红的额头,和攥紧的手都出卖了她。 许是时来运转,第五局开始,縐离直接往前一推牌。 几人视线扫去。 天胡。 狗屎运……李通明拧著眉,脑中不由蹦出三字。 以前,他和二弟、小妹以及赵瑜,四人搓麻时,从未遇见过天胡。 李通明瞥向也就一百斤不到的縐离,顿时便不以为意。 身子前倾,將头奉上。 下一瞬,砰的一声响起,他眼前一黑,重重向后倒去。 晏寧赶紧上前医治。 片刻后醒来,李通明看向面前三人:“刚刚发生了什么?” “那个李大人,我忘记说了……縐离她体质特殊,天生神力……”晏寧有些不好意思。 天生神力? 李通明惊讶看向縐离:“有这等体质,你为何会拜在阴阳家门下?” “家传,。”縐离解释一句,垂眸看他,“还继续吗?” “那继续好了,反正有晏医师在……”本著不能坏牌品的想法,李通明坐回到座位上。 四人继续。 没曾想接下来的一局,縐离依旧是天胡。 两次天胡,且还是连著的,怎么会这么巧。 李通明忽地想起,阴阳家第三境改命,可短暂提升自身或他人气运。 “縐女侠。”李通明喊道。 縐离疑惑转过头:“嗯?” “你的改命能持续多久?” 縐离眼眸清澈,诚实答道:“大约还有一个时辰。” “好啊,演都不演……”李通明拍桌起身,將縐离的搓麻权剥夺,“晏医师换人!” 许是自知没理,縐离抿著嘴,乖乖起身坐到一旁藤椅上。 之后,晏寧又摇来云渺。 良久过去。 云渺第十八次槓开清一色,轻鬆胡牌。 她抬起手,眼睛发亮,准备好弹人的动作,跃跃欲试看向三人:“谁先?” 李通明陷入沉默,扭头望向一旁縐离:“你给云渺道长也改命了?” 第二十三章、梦 縐离快速摇头:“没有,云渺道长命好是天生的,用不著改。” “命格天道垂青,有听过吗?” 天道垂青,大道宠儿,受天眷顾。 我竟然跟一个內测玩家搓麻…… 李通明长呼一口气,看向晏寧:“换人!” 这次摇来的是觉非和霍临锋。 给两人讲解过麻將玩法后,李通明骤然想起一件事。 这俩都是炼体的,给他们弹一下那还得了?! 开掛的,內测氪命佬,现在又来俩数值怪加肝帝…… 李通明果断起身跑路:“晏医师、二弟,咱们三个去斗地主,麻將让给他们四个……” “哦……”晏寧没有多想,跟著照做。 至於李行川,他对大兄有著绝对信任。 李通明刚与晏寧讲完斗地主的规则,一旁传来一道叫声。 几人扭过头,只见云渺握著手腕,中指有些红肿。 她冲晏寧委屈道:“痛……” 一旁,霍临锋睁开眼,面露疑惑地挠了挠头:“已经弹了吗?” 晏寧哑然失笑,反应过来,上前为云渺医治。 这下没了法子。 云渺几人只好更换惩罚机制,改用笔在脸上画圈。 之后,每过半个时辰,霍临锋便需起身去外面洗一次脸,不然脸上画不下。 觉非倒是能多撑一会,毕竟佛门弟子需要剃度。 时间流逝。 一名士卒冲入帐中,抱拳道:“诛邪台的几位大人,有邪祟现身!” 霍临锋、云渺几人登时起身,抱拳与李通明告辞,而后快步离开。 原本还算热闹的营帐,顿时又只剩下李通明兄弟二人。 李通明拦下稟报士卒:“具体是怎么回事?” “回大人,就是突然冒出近百头『地业瘴』,裴公说是那头不详的分身!” 士卒说完,转身离开。 地业瘴,分身……看来是那邪祟快藏不下去了。 地业瘴是一种不详的统称,这类不详可通过污染土壤,不断壮大自身。 未在多想,李通明回身与二弟又下了几盘棋。 之后的时间便是打造机关,磨礪神魂。 直至夜色降临,倒塌而眠。 这一晚,李通明做了个梦。 一处阴风呼啸的青石大殿內,烛火摇曳。 穿体恤短裤的青年,踉蹌被铁链拖至殿前。 体型高大的牛头生物,铁面泛起青光,双瞳忽地燃起幽火,抱拳朝殿上稟报:“启稟阎君,丁亥年第三万六千四百二十二號冤魂带到。” 鎏金案牘后,黑袍微动,硃砂笔尖在生死簿上拖出刺耳刮擦声。 阎王抬起漆黑如炭的面庞,眉心竖纹突然舒展:“哦?!” 继而低头,粗糲指尖在竹简上一行行扫过:“李……阳寿当至……古稀?” 青面獠牙般的脸庞,不可置信地抬起,看向下方青年。 这是古稀?! 阎王面容扭曲:“判官何在,速取三生镜!” 殿柱间迅速飘来一黑衣判官,肩扛著一面巨大的青铜镜。 镜子上泛起一阵涟漪,而后映出一个画面。 卡车刺目的远光灯……高高飞起的身体。 青年走上前,虚影手指穿透镜面:“这不是我吗?” 他喉结滚动,看向阎王、判官:“你们会不会勾错魂了?我今年才二十七……” “放肆!”阎王宽大袍袖捲起阴风,三缕长须突然绷直,手中硃砂笔重重顿在案上。 低头看向竹简:“生死簿岂会出……” 声音到此忽然滯涩,铜铃巨眼盯著竹简上的某处:“这批註……” “確有……些许疏漏。”阎王乾咳两声,突然拍案而起,“但本君向来公允!” “你前世今生,救人积累功德无数,本该福寿双全!可因轮迴出现问题,这才致你提前寿尽。” 青年一喜,魂体泛起淡淡金辉,半透明拳头攥紧:“所以我还能领张復活卷?” 阎王摇头:“迟了,你阳间肉身已成齏粉。” 青年无语,合著白高兴了。 “不过本君可允你转世投胎,成就神道,乃至开闢一条修行路线,获得大功德。”阎王再度开口,“怎样,可有心动?!” 判官忽从阴影中探头:“不过需以好人之身殞命,才可证神!” 阎王瞪了判官一眼,转头挤出僵硬笑容:“正是,届时万民香火铸成金身,可比当个凡人快活的多。” 说完,阎王突然俯身,两道白色鼻息喷在青年脸上:“如何?” “我还想生在祖国,可以吗?”青年提出一个小小的要求。 阎王摇头:“你已回不了这个世界了。” “这么坑?”青年有些不满。 “非本君不愿,实为不能,此界轮迴已无你的位置,想要回去至少要得等一甲子!” “那就等等。”青年觉得还是熟悉的环境更好一些。 换个世界搞不好会生存艰难。 阎王冷汗直流:“足足一甲子,真的要等?” “这样,本君可將你未尽之阳寿,转移至你现世亲属身上,如此你可愿现在便入轮迴?” 这样啊…… 青年低头思索半天:“那行……” 话音未落,“行”字刚出,阎王便猛地一挥手,將他送入轮迴。 “记住,需以好人之身身死,不可自寻短见,不可入烟柳之地……” 待青年魂魄进入轮迴,判官看向阎王:“阎君,为何不可入烟柳之地?那方世界这等地方似乎很多。” 阎王冷哼一声:“隨口一提罢了……” …… 梦境到此,李通明猛地从塌上坐起。 睡意全无。 怎么会做这个梦…… 他陷入沉思。 这梦什么意思。 点我? 提醒我快些死? 那名青年自然便是李通明。 猛地看见自己上一世的模样,还有些不习惯。 最后那两句话又是什么意思。 隨口一提?! 合著他可以进烟风月场所?! 阎王你害的我好苦……李通明扼腕惋惜。 这些年,他不娶妻生子,只因隨时准备去死,怕耽误人家。 工部同僚多次想带他到教坊司白嫖,他也不为所动。 之后同僚还送了个俊俏白净的书童给他…… 他差点气得动手。 受尽这等屈辱,只因要证神道,得永生。 结果好嘛,不能到烟风月场所,是隨口一提,不是必要条件。 他就说怎会有这种奇奇怪怪的规定。 好在今日这梦替他解开了限制。 “大人,裴公有请!”帐外这时传来一道声音。 第二十四章、整备 裴让的营帐位於营地正中心,此营安置著被不详污染的村民。 百丈內皆是由浩然正气构成的文域,李通明方一踏入,便有种如沐春风的感觉。 裴让找他,应该是与昨日的邪祟有关。 但具体是何原因,暂时还不清楚。 片刻,李通明抵达踏裴让的营帐外,高声道:“裴老,是我。” “进。”帐內传来沙哑的声音。 李通明掀帘走进营帐,见裴让闭目静坐如石雕,听到脚步声才猛然睁眼,浑浊瞳孔里闪过一抹青光。 “长话短说。”裴让屈指叩击扶手,示意李通明坐下,“许是老孟將那头不详逼急了。” “不知怎的,突然出现大量邪祟,疑似是那头不详的分身。” “现下诛邪校尉人手不够,应付不来,老夫又需在此稳固文域,腾不出时间,此事只能交由你去想办法。” 李通明略做犹豫后,点头答应下来:“好。” 裴让紧绷的肩颈骤然鬆弛,沟壑纵横的脸上挤出笑容:“记住老夫和你说过的话。” “近二十年,兼济仁勇智者,唯我一人……”李通明故意拖长尾音。 “快滚。” “得嘞。” 时间紧迫,两人来不及过多閒聊。 李通明笑著掀帘而出,对一旁传信士卒道:“去將三郡还有踏霄营的主將,请到我的营帐……“ “还有,给裴公弄些茶水,嗓子都哑了。” 传信士卒一愣,而后抱拳道:“是,大人。” 望著传信士卒快速离开的背影,李通明嘆了口气。 此次虎泉郡出现不详,裴让就近调来三郡兵马,每郡各有一位主將。 如今诛邪台人手不足,他的第一想法便是从军中徵调。 不过在这之前,还需了解那头不详的分身,具体都是些什么实力。 想到此,李通明又挥手招来下一名传信士卒,著其去打探情况。 诛邪台一眾校尉目前尚未有人归营,不过与军中还一直保持著联繫。 这归功於李通明先前给晏寧的机关木鳶。 不然裴让也不会这么快得知邪祟的情况。 只因他需得一直耗费心神,稳固文域,没有时间了解具体信息,做出应对,这才会交由李通明来处理。 如此也可从侧面看出,维持文域定是件极劳累之事。 不然怎会连如此小事也要交於他。 不久后,李通明回到营帐。 新的消息也刚好传回,诛邪台一眾校尉已昼夜不歇,连续轮转十个时辰,清理邪祟。 可邪祟仍不见减少。 能分身……李通明到座前坐下,默默將这一点记在心中。 分身不可能无限,必定会付出某种代价。 所以现下其实是一场消耗战,就看哪一方先扛不住。 李通明刚刚弄清局势,三郡和踏霄营的主將便相继赶来。 最年长的那名主將,目光在李通明身上多停留了片刻。 四人先前都见过李通明,知晓他就相当於裴让的副將,不敢怠慢。 互相抱拳过后,帐內五人开始商討。 “依李大人之见,此事该如何处理?”其中一名面有刀疤的主將问道。 “在下也並无高见,只能想到增加人手这一个法子。”李通明回道。 四人对视一眼,齐齐頷首,邪祟数量太多,確实无计可施,无巧可取。 现下已知的邪祟,三境的便有上千,四境的过百。 五境有诛邪台高品校尉应对,倒是不必他们劳心。 李通明抱拳起身:“便劳烦三位,抽调各自军中的精兵强將。 “修为最低也需得是三境才行。” 四人略有迟疑,不过最后还是答应下来。 李通明理解三人的顾虑。 军中培养高手不易,能达到三境乃至四境的,本身都极具潜力。 伤一个死一个,没有主將会不心疼。 “几位放心,我会抽调医家弟子隨行。”李通明出声。 医家弟子目前都在医治被污染的村民。 可奈何事出紧急,只能先调一部分出来,避免伤亡。 四位主將听后放心不少,抱拳离去。 不多时,军中三境及以上的兵家高手,出现在李通明帐外。 大约五百人,其中一半都出自踏霄营。 三郡兵马加起来总数过五万,可三境以上的高手,数量却不如一个踏霄营来的多。 李通明將这五百人,每十人组成一什,拢共划分出五十队人马。 同时他將自己也编入其中,准备见识一下邪祟,毕竟以往只是听说。 医家营地那边,他也已经派人前去通知。 现下只需整备出发。 一行五百兵马,每人携带三日份额的乾粮和水,再多会影响战马速度。 踏霄营的士卒则可携带更多。 雷狰马的脚力比之寻常战马,要强出太多。 可惜也就只有踏霄营才能配备雷狰马。 隨著整备完成,五百人马越过封锁线。 一百医家弟子早已带著医箱,牵马走出营地,静候多时。 一什可配两名医家弟子,算是奢侈。 不过这些医家弟子,大多只是二境,三境只有少数几个。 没办法,京城及附近几州的医家弟子本就不多。 九成医家弟子都在北境三州。 那边常年抵御妖庭入侵,一向伤亡惨重。 当代医圣便坐镇在雁回州,属於妖庭进攻的一线。 …… 接上各自队內的医疗兵,五十队人马分散往各个方向而去。 能打则打,打不过则溜,这是面对邪祟一向的准则。 没有儒释道三家克制邪祟的能力,对上邪祟想將之彻底杀死,除非战力跨境,否则会很艰难。 五百人临行前,李通明曾有过叮嘱。 中途若遇见诛邪台校尉,便可化零为整,辅助诛邪台清剿邪祟。 一百医家弟子虽然未曾听到这一嘱託,但毕竟是后排医疗兵,跟著前排走即可,影响不大。 李通明这一小队,阵容算是比较豪华。 首先,是他这位墨家四境领头。 其次,有二弟李行川这一儒家弟子,可以克制邪祟。 最后,这一队还有几名三境巔峰的兵家高手。 要说唯一有些拖后腿的,便是两名医家弟子,皆是二境。 这一点从两人胸前绣著的芍药上便能看出。 医家救死扶伤,悬壶济世,胸前皆绣芍药。 以芍药朵数向世人昭告自身的医术。 不过单就医治疗伤而言,二境足矣。 医家弟子培育不易,入境需参悟医理,辩识百草,比起儒家读书、法家通法、兵家淬体不会轻鬆太多。 第二十五章、驰援 铁蹄翻起沙土,蹄声在焦土上敲出鼓点。 李通明一行十二人,策马向被污染之地赶去。 路上,眾人趁机各自介绍起师承来歷,姓甚名谁等信息。 方便等下遇见邪祟,互相有一个基本了解。 除去李通明两兄弟和两名医家弟子外。 剩下八人,都是正统兵家出身的军中行伍。 没太多可说的,兵家素以沙场万人敌著称,几乎没有短板。 “在下曲沅。”著青衣的医家弟子,唇角弯出弧度,向眾人开口。 与她並驾齐驱的杏衣少女也垂眸道:“崔蘅,我二人皆是刚从稷下学宫卒业不久。” 两人都是女医师,戴著半透面纱,说话轻声细语。 对比其他修行路径,医家女弟子居多。 不过也只是相对而言。 只因其他修行路线大多只收男子。 如儒家、法家、墨家等。 至於原因,前两者不必多说,修为再高也无法入朝为官。 后者纯属收徒苛刻,毕竟墨家多为性格古怪刁钻之人。 不过凡事总有例外,这些也只是放在明面上的说法。 之后轮到李通明自报家门:“墨家,李通明。” 听到他出身墨家,著青衣的曲沅,脸上莫名闪过轻视和嫌弃。 不过李通明这个名字好像在哪听过……她一时想不起来,便没有再在意。 眾所周知,墨家弟子前三境是战五渣,而第四境又太过稀缺。 这人看著年轻,自然不会是四境机关师。 自我介绍时,八名兵家高手由於知晓李通明是四境机关师,便不好自暴修为。 而李通明见眾人都未说,便也没有多此一举。 主要也不是什么大事。 若之后和邪祟撞上,他一个机关师也很难和其他人配合。 机关师机关师,主要是和机关配合。 马背上,曲沅勒住韁绳减速,半侧身子贴到崔蘅鞍前,发出轻嗤:“墨家的……等会离他远点,別被他拖咱们后腿!” 崔蘅听后,下頜不由绷紧,睫毛轻轻颤动了两下,嘴唇微张。 不过最后还是没有发出声音,选择將嘴抿成一条直线。 见状,曲沅鼻翼抽动,轻声冷哼了一声,便也不再多说。 这时轮到二弟介绍。 坐在李通明身后的李行川,声音平淡,情绪內敛:“儒家弟子,李行川。” 后方,曲沅的眼眸倏然亮起。 先前看此人打扮,她便觉著对方可能会是儒家弟子。 未成想还真被她猜中。 曲沅策马挤上前,声音轻柔:“李公子放心,若你受伤,我定会尽全力为你医治!” 李行川眉间一拧,总觉著此话听著有些奇怪。 他本不想理会。 可犹豫片刻,还是朝对方頷首,以示回应。 李通明则皱眉扫去冷眼。 咒我二弟? …… 约莫一柱香时间过去。 眾人踏入被污染的黑色土地范围,空气瞬息变得灼热,难闻起来。 处於队伍最前方的李通明忽地勒马,身后一行人速度也跟著锐减。 骑马是个体力活,队伍里的两名医师有些落后,需得等一等,避免等会脱节。 等待期间,李通明目光凝视向前方。 虽然地形开阔,看著没什么危险。 但终究算是进入污染圈,需得时刻小心戒备。 行进速度也不易过快。 由於五十队人马是从不同方向驰援。 路线不同,分散严重。 所以此时四下也看不见其他人影。 过了会,后方两骑出现在视线中,约莫五息时间便可跟上。 李通明朝身后抬手,发出声音:“三三阵型,弓手压两翼。” 话音方落,八名兵家高手便已交换眼神。 铁甲鏗鏘声中,战马嘶鸣著交错换位。 最外侧两人反手取下背后牛角重弓,动作整齐得仿佛共用一具身体。 八人在军中职位最低都是百户,可还是愿听从李通明调配。 只因被抽调前,军中主將早已对他们叮嘱过,此人是墨家四境机关师。 军中是为数不多有墨家在的地方。 毕竟神机营中的军械以及一些机关部件,都需墨家弟子才能维护。 虽说白虹州这三郡距京城较近,故而也未配备神机营。 但兵家之人都需定期到边境轮换,自然也就对墨家弟子相对了解一些。 更何况,李通明还是大儒裴让的副手,现在又与他们一队,修为也比他们高。 指挥他们,他们自不会有什么怨言。 这时,队伍末尾的曲沅,后知后觉,才发现前方人马速度骤减。 她赶忙用力扯住手中韁绳,惯性將她发间玉簪甩出半截。 战马堪堪剎住,没有与前方相撞。 曲沅声音陡然拔高,带著一丝慌乱和迁怒:“瞎指挥什么?你一个墨家弟子,莫非还懂排兵布阵不成?!” 虽然她刚刚有些走神,但李通明下令时双方距离不远,她还是听到了的。 身旁崔蘅急忙驱马靠近:“曲沅,慎言!” “戒备!”李通明却突然低吼一声。 只见不远处地面上的腐土突然震颤开裂,並朝眾人的方向延伸。 污浊瘴气如毒蛇吐信,自地面上的缝隙里渗出。 “退!” 眾人意识到不妙,立刻驱马掉头,握紧韁绳快速撤离。 下一刻,只见方才眾人所站之处,有密密麻麻上百条肿胀树根,缠绕著数不清的牲畜头骨,破土而出。 只见这妖不妖鬼不鬼的东西,全身满是脓血般的黑红泥浆,不停往下滴落,落在地面后,散发出冒著黑烟的臭气。 八名兵家高手,反应迅速,手中真气凝聚,抬手弯弓搭箭便是一轮齐射。 箭矢应声射出,稳稳命中。 包裹著真气的箭簇,在怪物身上引起一阵刺啦刺啦类似灼烧的声响。 可最终造成的损伤却微乎其微,箭矢转瞬便被吞噬,化为躯体的一部分。 兵家真气对其不见效,眼前这怪物不是邪祟,还能是什么。 邪祟没有实体,若有,也只是附著物罢了,隨时可弃。 等到这头邪祟终於完整立起,从地里爬出,三丈高的类人身躯上,能看见一张张嵌在树瘤间的人脸面孔。 它身下无数树根,以诡异的角度绞合成躯干,行动时尾部拖行著与土壤黏连一起的根系。 这些根系深埋地下,可不断汲取著土地中的精纯营养,用於修復附著的躯体。 第二十六章、轰山犼 在这邪祟胸部,一颗裸露在外的石心,散发出暗红色光芒,不停跳动。 石心周围,似筋肉和树皮糅合在一起的东西。隨石心一下一下抽搐。 它的表皮布满了流脓的黑色菌斑,看一眼便会让人眉头皱紧吃不下饭。 庞大躯体以诡异的姿態,开始朝眾人挪动,速度却並不慢。 其所过之处,地上便会留下一摊黑水。 眾人绷紧手中韁绳,驱马掉头与之拉开距离。 地业瘴…… 根据诛邪台密报,李通明一眼便认出这东西,正是此地不详的分身。 仅仅是一头分身便已如此,若地业瘴本体现身,又该会是何等庞大。 同样是诛邪台一眾人马传回的密报,从此地业瘴胸口跳动的石心,可大致判断其实力。 石心上的年轮状的纹路,每多出一环,其棘手程度便会隨之提升。 拥有三环石心的地业瘴,可通过地下菌丝感知附近地面上的活物。 眼前的这头便是如此,它多半是盯上了八名兵家高手。 兵家之人的气血,浑厚如熔炉,宛若黑夜中的太阳,对邪祟而言乃是大补之物。 此外,八人都是兵家三境破军境,真气外放可摧城裂石,万军辟易。 普通重弓不能悉数承载他们的气力。 兵家秘术、法门也多为近身才能施展。 八人联手,拿下这头三环地业瘴不难,只是会费些力气。 最差最差的情况,也不过就是受些轻伤。 毕竟双方数量摆在这,邪祟处理起来纵然棘手,可也没到太过变態的地步。 八名兵家高手,之所以没有第一时间动手。 主要还是因为李通明尚未下令,担心贸然行动会打乱部署。 他们虽然常年久经沙场,可对处理邪祟一事,经验却明显不足。 何况,队伍中有一位墨家四境机关师,以及邪祟克星儒家弟子在,无需他们多此一举。 若真用得上他们,人家自会开口。 …… 见距离逐渐拉开,李通明拽动韁绳,令战马略微减速。 同时一拍腰间黑尺,三具机关兽应声落地。 狼形兽首,水牛大小,下顎能裂开至耳根处,內置火喉可以喷火。 此机关兽名为“轰山犼”。 全身覆盖著鳞片状的叠甲,前肢仿造豹腿,流线型构造,后肢內置压缩弹簧,跳跃时触发蓄力机关,最远可跃过十丈宽的沟壑。 其头顶是一对向后弯曲的铁角,角尖带倒鉤,可用於近距离拖拽。 尾部由七节紧密的钢鞭咬合而成,末端掛著一颗大號流星锤,必要时也可甩出,內置火药和上千枚钢针,能爆炸。 背部微微隆起的玄铁装甲上,嵌合著一门火炮,造型形似蹲伏乌鸦,炮管短粗,从“鸦嘴”伸出,故而得名火鸦炮。 对比李通明之前常用的十门玄铁炮,火鸦炮威力上要逊色些许。 它主要是胜在体积更小,重量更轻,可与机关兽搭配使用。 后方地业瘴紧追不捨,此时不適合布置玄铁炮,玄铁炮需要固定使用,不能移动。 此刻拿出来若不能及时收回,容易损毁。 轰山犼则不一样,它本身便属於机关兽,拥有优秀的机动性,同时背部还能搭载火炮,兼具杀伤与火力,堪称完美。 这才是真正的没有短板。 每具机关,皆是墨家歷代能人总结出的结晶。 得先切断和地脉相连接的根系才行…… 眯著眼观察一番,李通明开始以神魂,远程操控轰山犼。 轰山犼以及火鸦炮,都相当於黄墟返璞级的灵兵,造价昂贵。 因此战斗应当快准狠解决,不要造成浪费。 不然事后裴让或许会不给他报销。 …… 三具轰山犼受李通明远程操控,强劲的后肢一个蓄力,高高跃起。 隨后分別落在三个不同方位,將地业瘴置於火力交叉点。 紧接著,轰山犼脊背弓起,装甲下的躯体发出一连串齿轮转动的声响。 背部炮管自隆起的装甲中缓缓抬高,炮口纹路逐节亮起,齐齐瞄准三十步外的地业瘴根部。 “轰隆!” 隨著火药点燃,铁砂与磷石流入,碎屑蹦出火星,漆黑炮口发出爆鸣炸响,喷出一条赤红弹道。 后坐力震得机关兽后肢吱呀作响,地面被反衝力道压出蛛网状的裂痕。 下一瞬,烧红的炮弹精准无误,命中地业瘴。 炮弹二次爆燃,原地炸出三朵大大的火云。 隨著黑烟升腾,地业瘴底部密密麻麻、数之不尽的根系,逐渐化作一堆焦炭。 连它外部宛如血管筋肉的树皮,也在高温下被直接焚烧殆尽。 少去根系传输能量,地业瘴不过是只待宰羔羊,纵然体型再大,此刻也只是个长得丑、会移动的靶子。 听见动静,眾人勒马停下,回过身查看。 “这,这是机关兽?!”望著三具威风凛凛的轰山犼,曲沅倏然睁大眼眸,粉唇微微张合,有些不敢置信。 墨家机关兽,只有四境百链境机关师,才能製作和驾驭。 似是想起先前恶语,曲沅麵皮有些滚烫,不敢再去看李通明。 “轰隆轰隆……!” 伴隨著又是几炮轰下,地业瘴偌大的身躯开始崩塌。 李通明操控轰山犼靠近,狼形头颅向后仰折,下顎关节咔嚓咔嚓裂开至耳根,露出喉部的铁管状喷口。 腹腔內传来猛火油翻腾的咕嚕声,鳞甲缝隙渗出缕缕热浪,灼烧的空气出现扭曲。 下一瞬,三条腰粗的青紫色火蟒喷出,地业瘴的残余躯体,瞬间碳化。 轰山犼的喉间铁管喷口也被烧的通红。 一缕难以察觉的绿芒,从地面残骸飞出,飘入李通明眉心。 什么东西? 绿芒速度太快,他根本来不及闪躲。 总不能是什么诅咒……咦,我的神魂为何会突然壮大? 恍惚间,神魂如沐星辉,灵台骤然清明。百窍涌起甘泉般的暖流,紫府深处绽开层层金莲。 是那绿芒! 李通明眉头紧锁,陷入沉思。 眾人见状没有打扰。 八名兵家高手驱马前去查看地业瘴的情况。 太残暴了! 只见那地业瘴哪里还有一点活著的气息,就连残躯都还在燃烧。 根系与地脉的联繫也已被彻底切断。 第二十七章、巧遇 在此之前,李通明从未接触过邪祟。 可就算如此,他也明確知晓,斩杀邪祟,神魂强度不会得到提升。 若真可以,墨家高境的机关师便不会那么少。 佛门高僧也不会闭门不出,而是天天坐镇诛邪台,满世界找邪祟超渡。 阴阳家同理,还每天给人卜卦观星做什么,钦天监都没有存在的必要。 毕竟修行哪有斩杀邪祟来的快。 墨家机关路径、佛门、阴阳家,这三家皆主修神魂。 至於那个法號觉非的大和尚,他出自苦行寺。 虽然也属佛门,但走的却是淬体路线。 苦行寺认为,这天下的苦难都是有数的,只要他们多受一些,別人便可少受一些。 算是佛门中的异类,不过实力不容小覷。 …… 系统?系统?! 李通明在心中吶喊。 (请记住101??????.??????网站,观看最快的章节更新) 许久后,空气依然安静,未有任何反应。 也没有叮的一声正在加载中,或是什么什么已激活的动静。 看来不是系统错位。 可若不是系统,又会是什么…… 思索半天,李通明仍旧不得其解。 这事情太怪。 他又没有老爷爷和神秘戒指、小绿瓶之类的东西。 想不通,根本想不通。 李通明用指节抵住眉心轻揉。 既然暂时想不通,便暂且搁置,待剿灭更多邪祟或许就会自见分晓。 没准真是这头地业瘴特殊也说不定。 回头再问问縐离,她是阴阳家弟子,若神魂强度骤然得到提升,必会感应的到…… 总之而言,这应当不会是一件坏事。 他当初之所以选择拜入墨家,除去墨家弟子是先天牛马圣体,可以早早进入工部討生活以外。 也是存著打磨神魂或许会对成神有益的目的。 毕竟脱离肉身,人便只剩下魂魄。 成神兴许就是以神魂之身继续修行,只不过需要藉助凡间香火。 不然为何必须要以好人之身身死? 还不是当坏人压根受不到香火供奉。 阎王到底瞒了我多少…… 李通明此时严重怀疑那阎王是故意的,不然为何事事都不说清楚。 总不能是和他有仇。 …… 隨著时间逐渐流逝,夜色缓缓降临。 眾人围著篝火,就著凉水將掰碎的乾粮吞进腹。 今日后续又遇见四头三环石心的地业瘴。 期间为防止被抢头,李通明也都是將其他人呵斥退后,亲自上阵。 结果给眾人感动坏了。 名为曲沅的医师,不时偷看向穿著一袭黑衣的李通明,眸中闪著亮光。 眾人在此停留,並非是夜间不能清除邪祟,主要还是战马需要休息。 马儿金贵,全速奔跑三十里后,便会体温升高、呼吸急促,需及时餵水降温。 荒郊野外,若是把马儿累死,徒步赶路就有苦头吃了,还浪费时间。 竟然真能增强神魂……此时,李通明正盯著篝火,回想著白日斩杀邪祟后的变化。 每头地业瘴死后皆会冒出绿芒,钻进他的眉心。 並且这绿芒,其他人都看不见。 火光將李通明的脸色映照得愈发怪异。 难道我真是一个天才? 五头地业瘴,竟赶得上一月苦修。 照这进度下去,他不出一年便可踏入第五境千机境。 二十岁出头的千机境机关师,想必是可以被记入史书的。 若半路夭折,更会被写入史书。 神魂这东西,不像练气和打磨体魄,可藉助丹药、药浴之类的的走走捷径,快速突破。 只能苦哈哈,日夜辛苦淬链,一点一滴打磨。 故而佛门、阴阳家、墨家机关师,五境之上的修士,基本都得四五十岁开外。 三十能达到的便已是凤毛麟角。 將会被各家视为当代领袖培养、重视。 以李通明的天赋,原本顶多只能算是后者行列。 可若是斩杀邪祟能增强神魂,那他將直接迈入被写进史书的行列。 或许,仅位於各家开宗立派的祖师爷之下。 要是他中途,半路嘎巴夭折,墨家那帮老头恐怕得痛心疾首,气得天天大骂苍天无眼…… 墨家已经好几百年未出现过巨子了。 如今也就只有几位上贤苦苦支撑。 鉤天造化级的神兵,更是只有那一个,大晏镇国神兵,朱雀弓。 还是初代巨子所造。 …… “嗒嗒……”马蹄声自后方夜色中突兀响起。 眾人下意识警觉起身,而后又意识到邪祟不会骑马,不可能是邪祟,便又放下心来。 只见数点跃动的火光刺破黑暗,七匹快马疾驰而来。 铁蹄声里夹杂著刀鞘撞击马鞍的金属轻鸣。 “李大人!”下一瞬,清越女声破开空气,为首之人猛地勒韁。 枣红色战马人立而起,火光映出晏寧、縐离等人英气的眉眼。 李通明肩头微震,自篝火光影中起身,一双黑眸中掠过惊讶神色:“好巧,竟是诸位!” 他朝几人拱手。 目光扫过觉非、霍临锋。 很好,两个前排坦克都没受伤,看来诛邪一事进行的还算顺利。 七人下马的动作整齐划一,纷纷露出笑容,抬手回礼,宛如见到好友。 “李兄”“李少侠”“李大人”“李施主”等称呼同时响起。 觉非率先走上前,粗布僧衣沙沙作响,双手合十:“一別两日,贫僧甚念李施主。” “呵!”霍临锋抱臂冷笑,腰间玉佩轻晃,“大法师也学会说场面话了?” “阿弥陀佛。”觉非垂目,“出家人不言誑语。” 晏寧一拍洁白无瑕的额头:“又开始了……” “晏师叔安好。”看清来人,曲沅与崔蘅赶忙快步上前施礼。 別看双方年龄一般大,可人家辈分却要比她们高出一截,在稷下学宫更是有名的天才少女。 “是你们啊……”晏寧其实並不认得两人,可还是装作认识的模样,露出浅笑。 医家弟子太多,她师侄辈的人太多,但她又不可能记住全部。 打过招呼后,眾人围著篝火坐下,柴堆里火星噼啪炸响。 曲沅看著眼前一幕,晏寧大人居然与那个墨家机关师相识。 她之前为什么要口出狂言啊! 回想起自己先前轻视的態度,曲沅已经悔的肠子都青了。 还好对方看著平易近人,应该不是记仇的性格,不会找她麻烦。 又或许,人家从始至终,根本没有注意到她。 第二十八章、夜饮 月光下,篝火旁。 气氛欢愉。 李通明从腰间黑尺取出一坛酒,酒液倒入粗陶碗的声音显得格外清亮:“看诸位来的方向,是刚回过军营?” 酒是上次在京时,为了和二弟敘旧买的,当时赵瑜也在。 三人喝酒这方面都是战五渣,故而便剩下了好几坛。 “竟还有酒!”霍临锋爽朗一笑,接过酒碗,喉结滚动,仰头一饮而尽,“畅快!” 他是好酒之人,可惜外出总是无酒,主要是不方便携带。 这时就不得不羡慕墨家弟子了。 每日百链,纵然赋灵成功率低,也总有出神器的时候。 这也是为何会说,墨家弟子一旦步入第四境后,便是同境中最棘手的存在的原因。 只因隨著积累,其机关、灵兵只会越来越多。 並且不好防范。 “回营补给粮草和水,顺带更换马匹。”縐离也回应一句,而后垂首用匕首片著手中肉乾,准备等下拿来下酒。 她虽没那么好酒,但身处野外,自然聊胜於无。 李通明见后,眉毛一挑,从乾坤尺中取出铜炉和一个青铜鼎。 前者是用来煮肉的,上部为锅体,下部有炉膛置炭。 后者不小,高宽各五尺,还往外冒著冷气。 此鼎一出现,瞬间吸引来眾人目光。 都开始好奇,这鼎里面装的是什么。 李通明示意眾人靠近,而后抬手,噹啷一声將鼎盖掀开,霜雾瞬间溢散而出。 只见鼎里整整齐齐码著牛羊肉,还泛著冰晶。 玄冰鼎,黄墟返璞级灵兵,没什么別的作用,就是可以当做移动冰窖使用。 眾人面面相覷。 縐离咽了咽口水,想起早上的卦象……吉,今日珍饈至矣! 晏寧脑中则冒出一段医理……夜间阳气收敛,若夜食肥甘厚味,一则致宿食积滯、痰湿內生;二则扰动阳热,可生湿热痰瘀之证…… 霍临锋屈指弹了弹青铜鼎,发出一声脆响:“烫还是烤?” 他问的是吃法。 坐在飞剑上的云渺面露愁容,一阵唉声嘆气。 她扭头看向同病相怜的觉非,不过后者並不觉得如何,还在闭目念经。 另一头,儒家弟子已经开始回忆《食经》里的內容。 法家弟子则召唤出刀具虚影,隨时准备分肉。 趁著几人研究该如何吃肉时,李通明將縐离拉到一旁。 月色下,两人的影子被拉的极长。 “縐女侠,问你件事。”李通明压低嗓音,斟酌著开口,“近两日你可亲手斩杀过地业瘴?” 縐离鬢角银丝被夜风掀起几缕,听到这一奇怪的问题,她眉梢不由微微挑起,而后轻点下巴。 李通明扭头看了眼篝火旁的几人,见没人注意这边,继续问道:“你说有没有一种可能,斩杀邪祟可以淬链神魂……” 縐离沉思半晌方才开口:“你是不是將我和晏寧认错了?” “什么意思?”李通明一时没反应过来。 縐离面露认真道:“我可以为你卜卦,但问诊需去找她。” 李通明嘴角一抽:“真是劳烦你將此事告知於我……” “不必客气。”见另一边已定好边烫边烤的吃法,縐离立时眸子亮起,小跑过去。 看来异常的只有我……李通明嘆息一声,在心底得出结论。 …… 篝火在夜幕下噼啪作响,玄冰鼎的霜雾与铜炉白烟纠缠升空。 霍临锋並指,真气於指尖外放如刀,將牛羊肉削成蝉翼薄片, 肉片打著旋儿落入沸腾的铜锅,溅起油。 “我的刀工可堪比庖丁。”法家弟子不甘示弱,召出剔骨刀虚影,將整扇羊肋排,骨肉分离。 隨著时间推移,不多时香气四溢。 大口吃肉,配著美酒入喉,洗去眾人一天疲惫。 月隱星稀时,铜炉炭火已熄。 眾人吃饱喝足,各自休息。 晏寧抱著酒罈蜷在几匹马儿旁边。 云渺坐在飞剑上打坐修炼。 觉非闭目念经。 儒家法家两人互相倚靠,看著星空斗嘴。 八名兵家高手鼾声如雷。 縐离摸出龟甲,掐指卜卦,卦象为吉……隨后仰头在篝火旁睡下,火光浸过她鬢角的银丝。 霍临锋负责守夜,双手环抱,站在不远处,一动不动。 李通明取出绒毯,给熟睡的二弟盖上。 而后双手垫著后脑,沉沉睡去。 转眼天明。 晨雾未散,眾人便已睡醒。 之后两支队伍合併,继续搜寻地业瘴。 一上午时间过去,清剿颇为顺利,又斩杀五头三环的地业瘴。 正欲原地休整时,远处烟尘骤起,一队人马快速赶来。 “快撤!”双方尚未照面,对方的为首之人便从远处大声吼道,“是四环石心的地业瘴!” 眾人拧眉朝其身后看去。 只见不远处,地面突然裂开漆黑豁口,虬结树根和藤蔓扭合成一团的躯体缓缓破土而出。 仅其胸口的石心,便有四个车轮大小,比之三环地业瘴大了数倍有余。 等其彻底从地底爬出,定是十数丈高,遮天蔽日的巨兽。 见此一幕,眾人都清一色扭头看向李通明。 李通明翻身上马道:“你们先撤,我和觉非拖住它。” 二弟李行川默默下马,转而与霍临峰同乘一骑。 同时,李通明將乾坤尺中的所有轰山犼召出。 一共五具。 这是他目前可操控机关数量的极限,也是轰山犼数量的极限。 不过等再杀几头地业瘴,他所能控制的机关上限便可迎来突破。 其余人听到李通明说的撤离,几乎没有任何犹豫,径直驾马撤走。 现在不是婆婆妈妈的时候。 他们留下也帮不上太大的忙,更何况李通明和觉非两人留下,是为了给他们拖延时间撤离。 四环地业瘴可生出瘴气酸雾,蚀金腐骨,寻常修士不可近身。 再加其体型巨大,底部根系繁多,不好斩断。 若想对付,至少要有四名四境修士,同时进攻牵制,火力方才足够,且还是配合默契的情况下。 而他们这些人里,只有李通明与觉非,达到了四境,能够与之周旋。 眾人若贸然便与之正面硬碰,极易出现伤员。 “觉非,以拖延为主,保存体力。”李通明看向已下马的觉非,“先试试其恢復力如何,而后再看看有无斩杀时机。” 觉非双手合十:“贫僧明白。” 第二十九章、金刚伏魔 远处砂石地面突然隆起巨大土包。 高十数丈的地业瘴,彻底从地下爬出。 李通明与觉非立时严阵以待。 见四环地业瘴已经开始朝此方向移动,觉非僧鞋猛地踏地。 周身炸开三尺深坑,整个人如同炮弹般弹射而出,径直撞向地业瘴。 其力道之强,竟让十数丈高的庞然大物,向后仰倒些许。 盘根错节的菌丝根系被拽出地面,犁出深壑。 紧接著,觉非裸露的手臂肌肉泛起古铜光泽,拳锋裹挟著金光,对准地业瘴不间断砸下。 金刚伏魔! 地业瘴偌大的身躯一时竟被撼动,隱约有向后彻底躺倒的趋势。 可隨著被拽出地面的菌丝、根系不断增多,其向后的趋势也被遏制。 同时从它躯体毛孔上,开始喷涌而出黑色的酸雾毒瘴,並將觉非笼罩其中。 远处的李通明顿时失去觉非的视野。 只能隱约看到一团金光在毒瘴中忽明忽暗。 不断发出滋啦滋啦的刺响,宛如將烧红的烙铁直接丟入水中。 李通明不敢贸然出击,没有视野,直接开炮可能会误伤到觉非。 仿若心有灵犀,下一刻,裹著金光的觉非便高高跃起。 他踩著地业瘴的躯体迅速向上攀爬,目標正是那颗半露在外的石心。 此石心与底部根系一样,同为地业瘴的弱点。 不多时,地业瘴胸口用於保护石心的筋肉树皮,开始一层一层掉落。 不过转瞬就又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再生。 觉非眉间金纹骤亮,数不清的拳影如暴雨倾盆,连番轰下。 李通明不再閒著,神魂中分出五道银线,没入轰山犼的机关核心。 轰山犼立时全身关节爆出齿轮咬合的脆响。 並快速朝地业瘴掠近,背部甲壳翻起,露出闪著鎏金光泽的火鸦炮。 尾部的流星锤猛地一甩,划出一道赤红色尾焰,砸向地业瘴的根系。 伴隨轰的一声,漫天落下黑雨。 地业瘴胸部筋肉树皮的恢復速度骤减,觉非立时加快出拳速度。 李通明也操控五具机关兽,屈身后仰,火鸦炮抬起瞄准。 隨著炮管纹路逐节点亮,压缩到极致的炮弹撕裂空气,对准地业瘴底部便是一阵狂轰滥炸,连发不歇。 地业瘴体內发出婴儿啼哭般的尖啸,躯体剧烈抖动。 从地下突然窜出万千菌丝,眨眼间结成遮天黑幕,缠向觉非。 觉非双掌合十,背后浮现出丈高的八臂罗汉虚影。 佛光普照,所过之处,菌丝如遇烈阳的霜雪,转瞬消融。 “李施主,便是现在!”话音方落,觉非已化作一道金色流星,猛烈撞向石心。 菌丝浪潮汹涌而至,八臂罗汉虚影却连番撕开一道又一道的缺口。 见此,李通明操控五具轰山犼飞跃至近处。 兽首下顎裂至耳根,喉间喷火铁管同时超载,蒸腾出热浪,五道火蟒喷发而出。 轰山犼前肢利爪深深插入地面,顶著反衝力,將火焰洪流精准地灌向地业瘴的根系,阻断其继续传输能量。 只可惜,密密麻麻如同潮水的根系,不断向外涌出,烧之不尽。 而轰山犼体內火油已经快要到极限。 火力不足……李通明迅速做出判断,没有丝毫犹豫,对觉非吼道:“觉非,先撤!” 金光大涨,將缠绕而来的菌丝逼退。 觉非呈条直线落地,挖出深坑,而后用力向后一蹬,金光飞向远处。 李通明也操控轰山犼快速撤回。 地业瘴此时还在修復损伤的身躯,移动速度锐减,来不及追击两人,被两人远远甩在身后。 片刻过去,李通明和觉非退到安全地带。 旋即与眾人匯合。 先前提醒他们的那队人马也在。 眾人聚在一起,开始商量对策。 待李通明讲述完方才战况,听闻火力不足时,眾人皆不禁扼腕嘆息。 没想到四环地业瘴的再生能力,竟然强悍至此,较之三环犹胜数倍。 觉非虽然能凭藉强悍肉身,暂时將其牵制住。 但仅凭五具轰山犼,还不足以將其所有根系,在短时间轰碎。 “不如我们先散开,分头求援,等之后再来此地匯合?”曲沅站出来小声提议道。 法家弟子抱臂摇头,一口否决:“一来一回太费时间,且易生变数。” “若到时,那地业瘴藏起来,你又该如何?” “那可如何是好?” 李通明目光如炬,扫过在场眾人:“我倒是有个法子,诸位可愿听?” 眾人目光再次匯聚到他身上。 “李兄就不要再卖关子了!”霍临锋道。 李通明一拍腰间乾坤尺,十门玄铁重炮轰然落地:“若再加上它们,火力可倍增。” 眾人眼眸骤亮。 “不过现下还有一个问题。”李通明嘆了口气,“同时驾驭五具轰山犼已是我的极限。” “所以这十门玄铁重炮,需要我等分持?”眾人听出门道。 “不错。”李通明点头。 加上刚才那一队人马,此时场上一共有三十一人。 诛邪台七人。 军中抽调十八人,加之李通明兄弟二人,便是二十人。 医家弟子四人。 其中,霍临锋虽然只有三境修为,不过他的甲冑特殊,是和饮渊同品级的灵兵。 威能不小,可硬抗四环地业瘴的毒瘴,能与觉非一同在正面牵制。 二弟李行川以及另一名儒家弟子,两人可在远处,以文意削弱、压制地业瘴,为眾人提供助力。 云渺出身太虚宗,一身法术与飞剑,可在远处施展,更莫说她还掌握著雷法这等克邪神通。 法家同理,具备一定远程手段,可召大型刑具虚影,禁錮地业瘴。 縐离能为眾人短暂改命,卜算天时地利。 晏寧作为在场唯一的三境医师,需紧盯觉非、霍临锋二人。 他二人近身拖延,最易受伤。 最后剩下的一眾兵家高手和四名医师,每两到三人驾驭一门玄铁重炮,绰绰有余。 也得亏是兵家之人居多,不然单是一门玄铁炮的重量,寻常人便別想將其挪动其分毫,更莫还说要扛著跑。 定好谋划,眾人原地打坐休息,静静等待体力恢復至巔峰,为之后的大战做准备。 第三十章、它想搏命 “列阵!” 隨著李通明一声暴喝,眾人闻声而动,各自分散。 兵家將士扛起玄铁重炮快速游走,黝黑炮身在烈日下泛起冷光。 片刻之后,十座炮台位於十个方位,呈扇形排开。 每座炮台间隔三十丈。 东北方,尘烟骤起。 觉非和霍临锋並肩奔袭而来,身后紧跟著那头遮天蔽日的四环地业瘴。 眾人考虑到玄铁炮不易搬运,故而製造包围圈引地业瘴进入。 漫天菌丝藤蔓,绞合成数百条触手狂舞。 地业瘴胸口石心跳动如擂鼓,四圈年轮纹路泛著妖异血光。 霍临锋身上甲冑已被激活,银甲覆面,绽放出青光,將侵染而来的毒瘴全部隔开。 觉非僧袍鼓盪,八臂罗汉虚影与本体重叠,古铜肌肤上梵文流转。 “起!” 李行川並指划空,同另一名儒家弟子,將过往所读圣贤书当空展开。 浩瀚文气將漫天毒瘴劈出一道缺口。 不远处,云渺剑诀一指,飞剑分出十二柄分身,结成雷网剑阵,在菌丝潮水中炸开。 “开炮!”李通明以神魂进行传音。 十门玄铁重炮齐鸣,大地震颤,炮弹拖曳出长长的红色尾焰,在漫天菌丝中犁出十道火沟。 自地业瘴体內发出刺耳的啼哭尖啸,上百条触手裹著黑水拍向炮弹。 法家弟子见机,踏罡步斗,青铜法典虚影当空显现。 数千枚巨大铁钉自虚空爆射而出,將地业瘴大半触手钉入地面。 与此同时,第二轮炮火又至。 觉非怒目圆睁,八臂合十结印,凝聚金光。 而后发力跳至地业瘴头顶,连番轰出古老佛印,炸出频频巨响。 李通明闭上双目,凝神屏气,神魂中的世界蒙著一层薄雾。 五感却骤然清明,五具轰山犼运作的机关混合声如在耳畔。 火鸦炮膛內的火药颗粒以及爆燃轨跡,瞬时纤毫毕现。 地业瘴躯体上的一切细节皆被放大。 轰山犼周围地形也映入脑海。 他又提前召出玄龟行车,准备隨时给十门玄铁重炮供给弹丸。 隨后操控轰山犼,找准地业瘴毒瘴最薄弱处。 兽首后仰,露出喉间玄铁喷管,五道被压缩过的火柱喷吐而出。 於半空交织成一片火海,笼罩向地业瘴的根系,將之焚烧成灰烬。 面对海量攻击,地业瘴的自愈速度逐渐衰减,开始跟不上破坏。 毒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退去。 有戏! 眾人见状眼眸一亮,继续加强进攻火力。 似是知晓那十门玄铁炮是最大伤害,地业瘴开始不管不顾,朝著其中一个方向挪动。 顿时,如山岳倾塌,数千条菌丝触手扎入地面,形成百足蜈蚣状的肢体。 每次蠕动都宛若地牛翻身,掀起一层层十数丈高的土浪。 对此情况,眾人早有预料。 “真他娘的晦气,老子轰的正爽……”被地业瘴盯上的东南方,兵家高手立刻停止开炮。 披军中制式鎧甲的络腮鬍壮汉,腰腹肌肉虬结暴起,一把將还在冒烟的玄铁重炮扛上肩头。 结果发红滚烫的铸铁炮管,立时將没有防备的他烫了一下,烙得手上皮肉滋滋作响。 “他娘的怎么连这个都忘了,李大人明明提醒过来著……”壮汉齜牙咧嘴,赶忙外放真气护体,手上这才好受些许。 而后就那么扛著玄铁炮拔腿狂奔。 兵家三境高手,仅凭肉身,气力便达万斤。 扛著玄铁炮跑路,还是没有问题的,顶多会影响些许速度。 类似情况也发生在与东南方相近的几处。 趁此时机,其他方位的玄铁炮疯狂开火。 一个巨型玄铁铁丸奔走各方,运送弹丸。 同时李通明还可抽出时间,操控五具轰山犼对准地业瘴开炮。 不涉及一些精细操作,多驾驭一具玄铁行车,他尚可做到。 地业瘴不堪其扰,石心剧烈震颤。 数百条触手突然同时延长,朝西北方向的玄铁炮涌去。 这玩意还会声东击西! “后撤!”李通明提前向西南方向的几人传音预警。 几个兵家大汉听后,不做丝毫犹豫,扯断玄铁炮的固定锁扣,底座弹出滑轨,而后扛起开跑。 “叩!”法家弟子手印变化间,召出巨型铁牢,从天而降。 困住地业瘴,帮助拖延时间。 这也是一开始便分好的工。 通力合作,各显神通。 “开火!”其他方位的玄铁炮,则趁此时机再度齐射。 炮弹划过弧线,在地业瘴躯体內炸出连环火团。 地业瘴被迫再次转向,庞大身躯每一次动作都会引起地颤。 它胸口石心疯狂跳动,压榨能量。 而这一方位的几人,早已察觉,將玄铁炮扛在肩上,快速后撤。 如此反覆几次下来,地业瘴未能伤到一人,反倒是自身,全身布满环形焦坑。 每当它试图转向,必有炮火从其他方位袭来。 它石心表面已布满蛛网状裂痕,接近极限。 就连底部根系也已被断去大半,恢復能力骤降。 眾人原本凝重的心情也隨之放鬆。 这般下去,必能將这头地业瘴耗死! 不等眾人露出喜色。 下一刻,地业瘴石心处猝然爆发一圈红芒,周身骤然炸开血雾,黑色粘稠的毒瘴重新扩散而出。 裹著万千菌丝的臃肿巨躯,也在一瞬间狂飆突进,灵活不少。 大地在它身下节节塌毁,行进速度竟比先前还要暴增三成! “它想搏命!”看出此番想法,霍临锋剑眉倒竖,身上银甲被毒瘴腐蚀得滋滋作响。 手中长枪不断疾扫,速度愈发加快,將枪尖抡出残影,寒芒在瘴气中织成一面光网。 西北方向,两名年轻的兵家弟子,眼中的黑影极速迫近,越来越大。 两人却毫无畏惧,眼底流淌著战意,还在持续校准开炮。 十息过后,距离最近的法家弟子,猛然察觉出不对。 他颈侧青筋暴起,对著两人方向发出吼声:“弃炮,快撤!” 暴喝穿透战场,两名已经轰上头的兵家弟子,这才惊觉回神。 脚下土地震颤开裂。 两人眼中已倒映出遮天蔽日的毒瘴。 而在毒瘴浪潮之后,那地业瘴距他们已不足三十丈! 第三十一章、终於要死了 暗道一声不好,两名兵家弟子迅速弹起身,目光交匯间,还是选择將那门玄铁炮扛在肩上。 儘管如此会让他们的撤退速度减慢。 可两人不愿因自己的失误,放弃一门价值千金的玄铁炮。 两人拧腰踏地,开始朝安全方向疾掠狂奔。 滔天毒瘴紧隨其后,距两人背脊只差几丈,便能將两人吞噬。 其余眾人也於这时发觉异状。 各种手段、攻击瞬间交织在一起,试图將那庞大躯体拦截片刻。 地业瘴却寸步不停,对此无动於衷。 李通明无暇分神指挥。 全力驾驭五具轰山犼,紧紧在不远处咬住地业瘴,全身机关疯狂运转。 背部火鸦炮连续开火。 觉非双手合十,掌中佛印骤亮,而后护体金光猛地暴涨数尺,八臂虚影膨胀一圈,攻击愈发猛烈。 面对迅猛攻击,地业瘴依旧全然不顾,与两名兵家弟子的距离越拉越近。 渐渐的,隨时间推移,为驰援两人,其余人的阵形已被扯乱。 半数玄铁炮因距离太远,失去准心,难以全数命中。 “弃炮,我说弃炮!”法家弟子怒吼,嗓子已然有些嘶哑。 儘管如此,那两名兵家弟子仍旧不肯將肩上重炮卸下。 突然,两人面色一僵,不知不觉间,他们竟將地业瘴带到了李通明所在的位置。 李通明双目紧闭,骑在马上,正全神贯注驾驭著五具轰山犼,对地业瘴发动猛攻。 由於神魂皆附著在五具轰山犼身上,故而丝毫未注意地业瘴已距他自身不足三十丈。 “李大人,走!”两名兵家弟子大吼出声,同时足跟犁地急转,在地上刮出两道深沟,朝另一个方向奔去。 为时已晚,地业瘴已锁定新的目標。 李通明睁开双目,瞳孔骤缩,漫天毒瘴张开獠牙,已经至眼前。 来不及了。 下一刻,他被毒瘴覆盖,和身下马儿一同重重倒地。 终於要死了吗…… 李通明全身皮肤传来剧烈灼烧,眼前隨之一黑,陷入昏厥。 全身笼罩金光的觉非从天而降,一把扛起李通明,猛地蹬地,衝出毒瘴范围。 眾人於各个方向目睹这一幕。 不! 远处,李行川瞳孔像被抽空了光,涣散地定格在某个虚无的焦点。 他下意识朝那个方向迈步,却瞬间急火攻心,喷出一口鲜血,整个人扑通一声倒地,昏厥过去。 身旁的儒家弟子赶忙將他扶上马,快速撤离。 …… 晏寧眼眶泛红,难以置信,心臟骤停一瞬。 而后她策马扬鞭,髮簪崩落,青丝狂舞。 还来得及! 定还来得及! …… 縐离下唇无意识咬出血痕。 不可能,我为他改过命,我为他改过命! …… 云渺手指反覆绞紧衣角,脸色煞白,毫无血色。 脚下飞剑化作一道遁光,快速朝前掠去。 …… 霍临不顾身上银甲光芒愈发暗淡,手中长枪已被折断,双拳疯了似的对著地业瘴狂轰。 觉非从远处跳进毒瘴,手刀落下將其击晕,扛在肩上带走。 …… 法家弟子面色阴沉,逐一通知其余人將轰山犼搬走,而后撤离。 主要战力倒下,此时不可再战,不然只会徒增伤亡。 …… 半个时辰后,眾人撤至安全地带。 “砰!” 霍临锋抬腿踹在两名兵家弟子胸甲上,鎏金护心镜顿时凹陷。 两人倒飞出去,呕著血沫蜷缩成团。 从地上爬起后却一声不吭。 李通明静静躺在不远处,心跳薄弱,五臟六腑被侵蚀严重,每寸肌肤都往外渗著血。 四环地业瘴的毒瘴,莫说是他,便是兵家三境的真气屏障,也抵挡不住。 晏寧半跪在李通明身旁,手中阴阳二气源源不断注入其体內。 霍临锋抽出腰间佩剑,一步一步朝那两名兵家弟子走去:“为什么?告诉我为什么,你们还能死的痛快一点!” 两人一言不发,只是缓缓闭上双眼。 贪功冒进,失误严重。 地业瘴没杀成,还累及同袍至此。 莫说杀了他们,就是活剐他们,他二人也认。 其余兵家之人见状,嘆了口气,没有出声。 这种情形,觉非也少见的没有开口,双手合十,为李通明诵经。 他心知,若自己出声,那两人会死的更快。 “霍临锋,莫要衝动!”儒家弟子上前,“你现在就算杀了他们,又有何用!” “滚开!”霍临锋一把將儒家弟子推开,提刀走近。 李行川在一旁沉默不发,只是视线一刻也未曾远离大兄。 怎么这么吵,成神了吗……李通明头疼醒来。 坐起身,入目是十几双匯聚而来的眼睛。 看来是没成……李通明面露苦涩。 医家第三境不愧名为回春,也称圣手。 掌阴阳相济、互化之理,可使人断肢再生、器官重塑。 再加之方才,二弟李行川和另一名儒家弟子,以文意为他驱邪。 所以这条命便保下了。 通关要义,技能必带解控,组团先组奶妈…… 李通明嘆了口气。 多好的机会,又没死成。 他抬头看了眼坐在飞剑上的云渺……莫非我才是天道垂青的命格? 不然命怎么可以硬成这样! “霍兄,劳烦留他们一命,將功补过。” 弄清事情经过后,李通明朝霍临锋拱手,“在下跟他们的主將保证过,会让他们活著回去。” “哼!”霍临锋鼻腔里迸出冷哼,冷著脸收刀转身。 两名年轻的兵家弟子猛地睁开双眼,昂起头,瞳孔震颤,不可置信地看向李通明。 在军中,犯这种错,定无可能被轻饶。 你们可是我的福星……李通明朝两人露出微笑。 在別人那儿,这两人是经验不足,严重拖后腿的猪队友。 可在他这儿,那就是成神的契机! 李通明走向两人,拍了拍两人肩膀:“无妨,莫要有压力,你们已经做的很好了……” 实话,全是实话。 目前为止,这两人是让他离死亡最近的。 两人望向李通明,乾裂的嘴唇张合著,却发不出声,喉结不停滚动,似是有些哽咽。 下一刻,两人扑通一声,突然单膝砸地,甲冑发出刺耳摩擦声。 两人指节发白,抱拳出声:“我二人今后愿为大人上刀山下火海,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李通明一愣,他忽然有种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的感觉。 他赶忙將两人拉起:“別別別,可千万別这么说……” 第三十二章、寄予厚望 眾人见此情景,只觉李通明真乃当代圣人。 看著眾人表情,李通明就知晓他们误会了。 想开口解释,却不知该从何说起。 算了,也好,全当一个美丽的误会…… 之后眾人原地休整。 一番大战,眾人体力早已快消耗殆尽。 李通明见五具轰山犼和十门玄铁炮都未损坏,还全须全尾,心安不少。 这些可是他半数家底,少了坏了,免不得要战力下降。 正所谓打铁还需自身硬,在这一点上,机关师不如其他修行路径。 夜间,眾人围著篝火取暖,啃著乾粮。 由於白天的失利,此时气氛难免有些沉闷。 李通明却丝毫未被影响,开口调动气氛。 渐渐的,眾人相继被感染,脸上笑容增多。 唯独二弟李行川,捧著书卷研读,始终一言不发。 对此,李通明也无甚法子。 他这二弟,自幼便心思重。 兄弟二人之前於京城在家中相聚后,李通明就已发现,二弟不知从何时开始竟书卷不离手。 虽说二弟的命格是万卷灵犀,可凭藉读书提升修为。 但也没必要这般拼命地读。 李通明知晓,这都是因为自己。 他状告平南伯侵地,涉及朝堂两派。 二弟嘴上不说,心中却免不了替他忧心。 一夜无话。 第二日,眾人重整旗鼓,四处找寻那头四环地业瘴的身影。 想要报仇雪恨。 记住我们101看书网 皇天不负苦心人,大半个时辰后,总算是在东边发现其踪跡。 计划不变,由觉非与霍临锋二人,负责引诱地业瘴进入包围圈。 云渺、二弟李行川和儒法两人,从远处进行牵制。 李通明驾驭五具轰山犼给予火力支援,同时总领全局,以神魂沟通眾人。 剩下的人负责操控十门玄铁炮。 战前,縐离为每人施加“改命”,並动用二境能力“占候”,为眾人短暂扭转天时地利人和。 两名先前犯过错的兵家弟子,此刻目露坚定,心中下定决心。 李大人,这一次我二人定不会出错,定不辜负你的期望…… 不多时,小山般的地业瘴从东边蠕动而来。 炮火、金光、青光、文气、雷法、刑具虚影,与毒瘴相撞。 大战开始。 这一次,没有任何意外,一切都是按照谋划进行。 被李通明重点关注的两名兵家弟子,更是表现出色,炮弹命中率达到了百分之百。 可见两人是天生的打炮高手。 之前不过是因为一时大意,这才酿成祸事。 良久后。 一团比之先前,要凝实数倍的绿芒,从四环地业瘴的石心里漂出,飞向李通明的眉心。 李通明陷入沉默,没有反抗,接受著命运的馈赠。 霎时间,他神魂强度骤然提升一大截,堪比半年苦修。 再杀个十几二十头四环地业瘴,说不定就该突破千机境了…… 李通明心情惆悵。 別还没成神,他先混上了墨家巨子之位。 扭过头,他看向之前出过错的两名兵家弟子。 好像是叫高安和郭卫来著,年纪都不大,二十出头。 这二人不知道怎么回事,突然雄起,与先前表现判若鸿沟。 李通明脸上的失望之情愈发加重,不禁一阵摇头嘆息。 亏他还对这两人寄予厚望,真是太让他失望了。 眾人与李通明反应截然相反,难掩激动。 以两名四境的配置,斩杀四环地业瘴,这般实力不必多说。 之后的几天里,队伍磨合愈发融洽。 先后数次围杀四环地业瘴。 李通明神魂不断得到突破。 …… 转瞬,一旬时间过去。 这一日,暮色。 由於地业瘴分身已全被清剿,且並无新的分身出现,故而诛邪台眾人终於可以归营休整。 一处营帐內,烛火通明。 李通明和二弟李行川,以及云渺、縐离等七人,正围著一张矮桌,玩著三国杀。 “现下地业瘴不再分出新的分身,想来是已经陷入十分虚弱的境地。” “不错,等孟公將所有被污染的土地全部净化,那地业瘴没了藏身之地,不过是待宰羔羊。” “……” 眾人閒敲竹牌笑谈间,同时关注著手中新摸到的牌。 轮到晏寧的回合,她抽到一张“顺手牵羊”,眼前不禁一亮。 这时,营帐挑帘走进一人,正是多日不见的裴让。 如今被污染的村民只剩下不到一半,他的压力骤减,每日只需腾出半日时间便可维持文域运转。 进帐后,裴让捋须轻笑道:“倒是让老夫撞到你们偷閒。” “裴公!”眾人忙起身作揖,手中竹牌哗啦啦落在矮几上。 “咦,这是何物?”裴让目光被矮几上的竹牌吸引。 他走上前,俯身拾起其中一张竹牌,指尖抚过“乐不思蜀”四字。 这位老人眉间微微拧起,目光扫过牌面下方批註小字——后主刘禪溺宴忘归,蜀中旧臣皆涕…… 这是何典故,为何老夫不曾见过? 一旁,云渺见裴让陷入沉思,將几块竹简摊开道:“裴公,这是李大哥的巧思,叫什么三国杀,颇有意趣。” 晏寧也为裴让介绍起玩法和规则:“主公牌需集文臣武將,锦囊妙计可扭转乾坤……” 葱白手指点到一张牌面上:“裴公且看,比如这张过河拆桥……” 其实相较於竹牌和玩法,眾人其实更好奇此桌牌背后的故事。 不过李通明拿出时,只是匆匆一讲,眾人也就听个大概。 李行川这时忽地抬头,手中《中舆纪略》哗啦作响:“大兄,我遍查典籍,从未见哪朝有过三分天下之说。” 李通明墨色衣袖扫过竹牌,將其收回乾坤尺:“都说了,是得於梦中。” “妙哉妙哉!”裴让感嘆出声,“竟將纵横术融於小小竹牌方寸之间……” “通明吶,你原本该是个读书种子,何故修了墨家机关术?!” 讲到此,帐中陷入沉默。 二弟李行川起身,朝裴让拱手道:“裴师,家父早年便想让大兄入书院求学,不想浪费他生而知之的命格。奈何我大兄不喜读书,这才作罢。” 生而知之?! 空气骤然凝固,眾人心下一惊。 竟与儒家初代圣人拥有同一命格! 此命格若是出现在天理书院,那还了得。 须知歷代此命格皆是当世圣人! 第三十三章、邪祟现身 云渺杏眼圆睁,记起师尊曾说过的“生而知之者,承天地因果”。 霍临锋猛地挺直脊背,望向李通明。 縐离素来淡然的表情,也短暂失神,手指攥紧茶盏。 晏寧更是小嘴微张,露出一排皓齿。 “阿弥陀佛,李施主当得此命格!”觉非开口。 见眾人惊愕,二弟李行川垂眸掩住眼底色彩,嘴角勾起一抹微妙弧度。 最震惊的莫过於裴让。 这位当世大儒显然也是未曾想到,李通明的命格竟是生而知之。 对其他百家而言,这一命格或许有些优势,但不大,派不上多少用场。 可对儒家而言,生下来便懂得人世间的道理,其重要程度不言而喻。 浩瀚大地,人族受天眷顾,生而便有命格,命象会在降生时显现。 后天种种奇异,也多半会与命格有关。 若错过降生时的命象,便只能找阴阳家之人帮忙观星卜算。 暴殄天物,牛嚼牡丹,煮鹤焚琴,大材小用…… 脑中蹦出诸多想法,裴让额角青筋微微跳动,只恨未能早些识得李通明。 更恨將其收为弟子的墨家上贤,竟连知会书院一声也不知会。 尤其恨李通明之父。 身为人父,当初为何不能坚持己见! “还未问过裴老到此何事?”李通明被眾人看的麵皮有些发烫,忙转移话题。 裴让是洒脱之人,转瞬便不再纠结:“本想找你手谈几局,既然你几人已在对弈,老夫不便打扰,这就离去。” “恭送裴公!”眾人行礼。 待裴让走后。 “手谈……”晏寧好奇问道,“李大人,裴公棋艺如何?” 对此,其他人也很是好奇,纷纷將目光投向李通明。 裴让作为当代大儒,竟与李通明这位小辈手棋,想来后者棋艺定也不差……眾人如此想道。 现在说实话似乎很坏气氛……环视一圈,李通明沉默半晌,低声开口,“裴老棋艺之高,是在下生平仅见。” 眾人听后眸光闪烁。 云渺眨著眼问:“那李大哥,你的棋艺又到了何等地步?” 李通明脊背不自觉挺直:“可与裴公一较高下!” 那很厉害了……眾人轻点下頜,心中想道。 唯二弟李行川眼皮一跳。 他隱约记得,自己五岁时,十九路围棋便可轻鬆下贏大兄。 至於裴师,书院根本没有夫子愿与之下棋。 学子倒是愿意,裴师对学子的胜率也颇高。 只是偶尔会遇见那么几个直肠子学子,不懂得尊老…… 所以大兄其实並未说谎,句句实言。 李行川端起茶杯,放在嘴边抿了一口,神色淡然。 “诸位在此稍候,在下需出去一趟。”李通明与眾人打过招呼,掀起帐帘,快步走出营帐。 裴让就立在十步之外,背手等他。 李通明走上前:“裴老,到底是何事。” “来了。”裴让沟壑纵横的麵皮微微抽动,“地业瘴以吸收土地精气壮大自身。” “现老孟却將其污染之地一寸寸净化。你说,以它食性,会做什么?” 李通明想了想道:“无非鱼死网破,殊死一搏……” 话音忽地一顿。 “不对!”李通明瞳孔微缩,“若殊死一搏,又何故等到现在?” 裴让喉间滚出声冷笑:“通明,你可知那地业瘴所染之地,原本都归属谁人名下?” “您是说……”李通明面上闪过恍然,“平南伯!所以地业瘴是他所养……” “他侵占土地是为豢养此邪祟,后他因军械东窗事发,地业瘴这才失控。” “可平南伯养此邪祟又是为何?定不会是为了自己……” 李通明眼底迸出两点精芒,“裴老,看来所谓幕后之人確有其事,其所图甚大,须將之揪出!” 裴让面露欣慰:“这其中的联繫暂不明朗,老夫说与你听,便是望你可以留意。” 李通明抬手抱拳:“在下明白。” 东边骤然传来闷雷般的地裂轰鸣。 是郡城方向……李通明抬头看去。 “那东西的本体出来了……咫尺天涯!”浩荡文气冲天而起,裴让只留下一句话,下一刻人已消失在原地。 与此同时,郡城外。 伴著地龙翻身般的震动,三十丈高的恐怖轮廓刺破天际。 那东西本体的每寸肌肤都在喷涌著粘稠黑雾。 腐烂榕树般的躯干上,成千上万条粗壮树根缠满白骨,如同巨木垂落的虬须扫过城郭。 城墙率先崩裂,朱漆城匾化作碎片。 城內街上遍地都是逃窜人群,全城井水沸腾著喷出淤泥。 整座城池乱做一团。 下一刻,两道白虹自云层裂处贯下。 裴让与孟守拙同时出现在城池上方。 “孽畜受死!” 浩然正气以及文意如潮水般席捲而至,与毒瘴骤然相撞。 一时间,此方天地间只剩下黑白相爭。 …… 军营中,听见动静,诛邪台眾校尉全数走出营帐。 云渺、晏寧等人也走到李通明身旁。 “发生了什么?” “定是那邪祟现身,主祭必然已经赶去,我等不若也去驰援?!” 不论是去打扫战场,还是以防万一,此举都並无问题。 一眾诛邪校尉牵战马出营,而后上马朝郡城方向赶去。 一些拥有特殊手段赶路的诛邪校尉,更是或飞天,或遁地,或御剑,先一步前往战场。 片刻过后,眾人行至半路。 李通明忽地勒马停下,马鐙擦出火星:“诸位,且慢!” 声如裂帛扩散开来,震得马鬃微颤 出於几日下来积累的信任,云渺、晏寧等人第一时间跟著停下。 其余诛邪校尉在扭头看清声音来源后,也都齐刷刷勒住韁绳。 先前李通明带人前往郡城之事,令他们印象深刻,绝非不靠谱之人,此刻出声拦截,定是有事。 上百匹战马同时减速停下,打著响鼻掉头。 “李大哥,何事?”云渺、晏寧几人目光灼灼看来。 李通明死死盯著天边翻涌的黑雾:“先前方圆百里尽被污染,为何唯独郡城不受影响?!” “我本以为是城中阳气炽盛,邪祟先天畏惧,可现下看来並非如此。” 第三十四章、调虎离山 “或许是地业瘴担心动静太大,引起京城注意?”霍临锋轻夹马腹,胯下战马转了个圈,来到李通明近前,给出猜测。 “如此说不通。”李通明摇头,“若担心动静太大,就该小心潜伏,又何故一夜吞噬百里?” “你我更不会第二天就被派来虎泉郡……现下看来,地业瘴留下郡城,更像刻意为之!” “此话怎讲?”人群中某位校尉按著刀柄前倾,“不论如何,此时我等前去支援,应该並无不妥!” 李通明面露凝重:“诸位,地业瘴此刻现身郡城,本身便是最大的蹊蹺,不可不多想。” “时间宝贵,李大人有话不妨直说。”有人皱眉出声。 也好……李通明深吸口气,“在下且问诸位,若此地邪祟不止一个地业瘴,我等又当如何?!” 眾人呼吸声陡然间加重一瞬,心下一惊。 此地邪祟若不止一个地业瘴,那其先前放出分身的举动,就並非是为拖延时间,而是麻痹。 一夜便鯨吞百里的地业瘴,再加之一个实力相当的邪祟。 纵然是两位当世大儒联手,亦可正面硬碰。 而其却迟迟不现身,硬是拖到今日,那么如此便只剩下一个可能…… 两个邪祟在谋求更进一步的契机! “可这仅仅只是猜测,並无实据,或许是地业瘴拖到现在已达极限也不无可能!” “並非全然只是推测。”李通明道,“地业瘴以吞噬土地精气壮大自身。” “可那些被邪祟操控的村民又该如何解释,难道只能是地业瘴所为?” 眾人恍然。 “所以並非是此次的地业瘴与以往不同,而是从始至终,此地便有两个不同的邪祟!” 所有人都先入为主,以为是此次地业瘴特殊,从未曾想过有两个邪祟共生的可能。 “若真如此,郡城极有可能是调虎离山,而邪祟真正的目標是……” 眾人对视,同时意识到不妙。 “军营!” 如此一来,郡城必然只是地业瘴声东击西。 而自始至终,未曾露面的另一头邪祟,需以吸收人之气血壮大,並可將人转化为傀儡。 如今方圆百里之內,除去郡城,便属军营之中人最多。 “速速回营!”上百匹战马同时转向狂奔。 若给那邪祟临阵突破,虎泉郡乃至白虹州,皆危矣! “李兄,咱们是否也快些回营?”霍临锋看向还在思索什么的李通明。 下一瞬,李通明从乾坤尺取出传信木鳶。 如果另一邪祟的目標是军营,便需先传信,让距离军营五里之外的三百医家弟子撤离。 那是邪祟必经之路。 倘若三百医家弟子也被转化为傀儡,那將彻底陷入绝境。 將木鳶放飞,李通明朝霍临锋几人道:“郡城那边,地业瘴必会想方设法遮掩另一邪祟的存在,我等需分出人手,去將消息告知裴公与孟公!” 地业瘴的伴生邪祟,实力必然不在其之下,除去两位大儒,无人能挡。 最多只是拖延。 眾人应声:“好,便让云渺前去,她御剑要快些!” 李通明看向云渺:“道长小心!” 云渺点头,手中掐出剑诀,遁光冲天而起,飞向天边。 李通明等人也立时快马加鞭,朝军营赶去。 …… 三百医家弟子收到李通明传信,立刻快马赶回军营。 不多时,军营外的空气出现一阵波动,而后一个诡异草人凭空出现。 七尺高的佝僂轮廓,襤褸草衣,以朽木为骨架,只有一条竹竿似的腿金鸡独立。 其头部呈倒锥形斗笠,鳞状表皮泛著冷光。 望楼上的哨兵仅是一眨眼,其身形便如鬼魅般消失在原地,而后再次出现是在距离军营十几丈的位置上。 再一眨眼,已至辕门外! 秽土剎,以吸食生灵气血壮大,与地业瘴同属不详。 望楼上,哨兵正欲吹角示警,下一瞬,秽土剎以诡异的角度扭头望来,对上那双散发著绿芒的瞳孔,哨兵瞬间双目失神,手臂缓缓垂下。 好在李通明早已传信三百医家弟子,將还有邪祟的消息带回军中。 隨著四位主將下令,铁甲鏘然中,全军整装披甲,隨后登垒。 四位主將第一时间走上寨墙走道,仅往下看了一眼,便顿感不妙。 只见在那诡异邪祟身后,原本该因迷药陷入昏迷的上万村民,此刻却全部出现在此。 躯体僵硬,全身遍布树斑,行动时关节发出榫卯咬合声,宛若木人。 三郡以及踏霄营主將,本身都是修为不低的兵家高手。 可在秽土剎一个照面下,都宛如置身泥潭,无法动弹,全身气血更是有种往外剥离之感。 踏霄骑五境修为的主將,脖颈青筋暴起,脸色憋的涨红,终是挤出一字:“撤!” 未等下方士卒反应。 “喀啦啦……” 秽土剎忽以一个奇异的角度歪头,鱼鳞皮肤上闪烁著青紫幽光。 佝僂躯体展开,倒锥头颅裂开四瓣,无数团绿色磷火从中飞出,笼罩向整个军营。 霎时间,磷火所到之处,士卒目光化为空洞,手中长枪、重弓、盾牌鏘然落地。 气血之力从士卒身体剥离而出,化作一缕缕红色丝线,匯入秽土剎的斗笠头颅之中。 其身形骤然暴涨,气势水涨船高。 剩余兵將终於反应过来。 “撤,快撤!是不详,等诛邪台的大人来!” 非不敢战,实不能战。 这时,诛邪台一眾校尉已经赶至军营外。 霎时间眾人头皮发麻。 只见漫天鬼火舔舐著天穹,將阳光悉数遮挡,整个军营漆黑一片。 数不清磷光在黑风中凝成巨兽獠牙。 鬼火漩涡中传出骨骼错位的脆响。 眾诛邪校尉颈只觉寒意从脊骨窜至后颈,仿佛自身不过烛火,而前方却是永夜盘踞。 最前排的诛邪校尉不由踉蹌退后半步,身上铁甲发出细碎震颤,心中已生出退意。 有人牙关打战,有人手中刀鞘布满汗珠。 部分灵兵更是发出畏惧嗡鸣。 “堪比七境的威压……”一名兵家的老校尉,喉间挤出破碎的气音,护心镜下传来擂鼓般的心跳。 第三十五章、不可为而为之 不妙…… 眾人忽地额头渗出冷汗。 即使他们距军营还有十数丈,可脚下却如同被什么东西吸住,再也无法挪动一步。 “扑通!”一名诛邪校尉突然跪倒在地。 他咽喉凸起蚯蚓状的青筋,面容痛苦,似被无形手掌扼住,体內气血向外剥离。 “撤!”一旁老校尉见状,不甘出声。 双方实力悬殊,再不走只是白白送死。 “总不能什么都不做……”有年轻校尉不顾体內气血翻涌,撕下胸甲內衬的道门镇邪符。 此符,入诛邪台者皆有。 年轻校尉咬破舌尖,喷出精血,催动符纸燃烧起赤芒,赤芒却来不及窜起便被鬼火吞噬。 其余人见状,攥著兵刃的手背暴起青筋,腿部拼命用力,欲挣脱束缚,出手相助。 “走,莫做无谓牺牲……”修为最高的老校尉喉中传出一声嘶吼。 他一刀劈出,將身前与秽土剎的联繫斩断,眾人得以恢復行动。 可仅这一刀,代价便是老校尉全身肌肤硬生生迸裂,流下数条血线。 该死……见这一幕,眾人指甲刺入掌心,血珠滴落,愤恨地转身撤退。 一眾诛邪校尉当中,不乏五境、六境的存在。 可面对堪比各家七境的秽土剎,依旧不过一合之敌。 境界之差宛若鸿沟。 若拼死就能將其解决,无人会退缩。 可明知死会毫无意义,难道还要毅然决然赴死?! 后一步赶回军营的李通明等人,望著迎面撤退的眾人,翻身下马:“怎么回事?” 本书首发101??????.??????,提供给你无错章节,无乱序章节的阅读体验 “是秽土剎,堪比七境,我等不敌,只能等主祭前来……” 李通明等人闻言,只是朝军营上空望去一眼,便瞬间感受到一股攥紧心臟的压力。 砰的一声,李通明忽地抬起手刀直落,击打在身旁二弟的后颈上。 后者眼前一黑,晕过去之前像是意识到什么,朝李通明伸出手:“大兄……” 李通明將二弟扶上马,而后抱拳看向霍临锋、觉非几人:“我二弟便拜託诸位了!” 话音落下,他已快步朝军营掠去。 霍临锋等人顿感不妙,忙追上前。 “李大人,你要做什么?!”诛邪台眾校尉也在第一时间將其拦住,目光警惕。 “但凡有一丝希望,我等岂会坐视不理?!李大人莫要做无谓牺牲!” “想想你二弟,若他醒来后见你不在,又该是何等难受!” 霍临锋剑眉倒竖:“李兄何意?你將二弟丟给我等,自己却要跑去送死?” 晏寧一言不发,手中凭空出现三根银针,提早做好准备。 李大人此人,有前车之鑑! 而以银针隔空刺穴,可令人陷入昏厥。 偷袭不是君子所为,但她不是君子。 更何况,不能让其白白送命。 “阿弥陀佛!”觉非亦是苦口婆心开口,“李施主听贫僧一劝,莫做傻事!” 縐离挡在李通明身前,鬢角银丝飞舞,表情坚决,明明什么都未说,却又像什么都说了。 “诸位所言,在下已经明白,诸位好意,在下亦会谨记於心。” “人活一世,是要有所为有所不为。君子不立危墙的道理,在下明白。”李通明按住腰间吟渊,目光扫过眾人。 最后落在军营上方翻涌的黑雾,“可诸位又可曾听过一句话……明知不可为而为之!” “墨家说赴汤蹈刃死不旋踵,儒家讲虽千万人吾往矣……我意已决,望诸位莫要再阻拦於我。” 望著青年坚定的目光,眾人拧眉,场上一时陷入沉默。 半晌,几个老校尉握刀的手缓缓垂下,刀身映出李通明挺拔的身影。 霍临锋、觉非等人正欲开口再劝。 却见李通明忽然朝一眾诛邪校尉,郑重作揖行礼:“李通明在此,谢过诸位成全!” 话落,他催动墨家秘法,一身侠意隨之激发,周身亮如烈阳,化作贯日长虹,便要衝向军营。 场中突然金芒炸裂,觉非僧袍鼓盪,如怒目金刚。 他双足踏地,身形猛地窜出,背后显化八臂虚影,八只金色手掌同时抓向李通明。 霍临锋也单腿向后一蹬,身形一动,与觉非形成夹击之势。 远处,晏寧手指翻飞如穿,三枚银针瞬息化作寒星贯空,直指李通明脖颈处的大穴。 李通明心知三人是欲效仿他劈晕二弟之举。 可三人动作太快,距离又太近,他竟一时来不及做出应对。 “噌!”一道刀光闪过,惊雷裂地。 只见人群中踏出一名浑身浴血的老校尉,持刀將三人拦下。 趁此时机,李通明身形已窜出十数丈之外。 老校尉喉头滚动,长嘆一声,看向几人:“既然李大人心意已决,你几人莫要再拦!” “放屁,不拦难道眼睁睁看他去送死?!”霍临锋拔剑出鞘,直指老校尉,眼中战意迸发。 觉非身后八臂虚影膨胀一圈,轰然砸向地面,金光包裹的身影隨之腾至半空,欲越过眾人,將李通明擒拿。 “止步。”人群中有紫衣道人迈出一步,广袖翻卷,袖口鼓盪,黄符如蝶,飞向当空,展开化作一面符阵。 觉非以佛印撞在符阵之上,却宛如泥牛入海。 青衣男子横臂在晏寧身前:“晏小师妹,便止步於此罢,莫要让师兄为难!” 被阻拦的晏寧只能愤恨跺脚。 儒家法家两人也人各自被阻拦,不得寸进。 唯独剩下縐离,其师兄在被她瞪了一眼后,便不敢再阻。 可惜她速度不够,追不上李通明,只能望著那道身影从视线中逐渐缩小、消失。 “鏘鏘……”刀剑相撞发出一阵清脆响声。 不肯放弃的霍临锋,被老校尉一刀劈的身形倒飞。 他將剑身插入土里,方才勉强卸去力道。 “既如此,让我等也过去!”硬碰硬不是对手,几人走到一起,转变思路,“莫非只有李大人可以明知不可为而为之,而我等却不行?!” “胡闹!”眾诛邪校尉却瞪眼不予理会。 李通明与他们毫无干係,想要如何,他们没有资格去干涉。 可晏寧六人,在场有的是几人的师兄师姐。 若等回到京城,师门问责,他们可担不住。 六人一时气急,却又无可奈何。 他们虽与李通明只相识不到一月,但却也不希望其白白送死。 现下,六人只能寄希望於云渺,能將消息快些告知两位大儒。 …… 第三十六章、镇国神兵 郡城外。 两股浩然正气如海啸翻涌。 裴让並指成剑,凌空划落,十丈清光瞬间撕开黑雾。 孟守拙振袖间响起滚滚雷音,雷电缠绕的声浪自云层深处倾轧而下。 黑雾毒瘴刚被清光、雷电震碎,无数虬结如蟒的藤蔓树根又从地脉深处窜出,绞向半空的两人。 两位大儒衣袍猎猎。 裴让微微一挥手,浩然正气瞬间化作一枚巨型的鎏金法印,將地业瘴的攻击悉数挡下。 孟守拙则默念圣人章句,凭空生出一朵偌大的青莲业火,砸向地业瘴。 隨青莲靠近,瘴气如遇沸油的残雪,滋滋蒸腾,冒出墨汁般的浓烟。 下一瞬,天地突然陷入死寂,四周瘴气如沸水收缩,將整座郡城和上空裹成一个茧状。 茧壁表面浮现著万千糜烂人面,皮肉蠕动著发出悽厉尖啸。 “困兽之斗!”孟守拙冷哼一声,大手一挥,无数文意涌现,化作一把巨型戒尺,纵贯劈落。 “轰隆隆……”毒瘴匯聚成的球茧瞬间被劈成两半,於天渊斩出一条明显的金色裂隙。 裴让则趁机凝聚出千重霞光砸向地业瘴。 未料,溃散的毒瘴疯狂倒卷,地业瘴任由霞光照射躯体,发出阵阵尖啸,也要重新凝聚毒茧。 此妖瘴行径古怪,莫不是还有什么手段未出……望著半空瞬息合拢的毒茧,裴让眉间微拧,总觉哪里不对。 他广袖翻转,身前清光大绽,將近身而来的毒瘴悉数逼退:“老孟,可觉有异?” 孟守拙手中动作不停:“这孽障寧捨去半副躯体,也仍要维持那古怪毒茧,確有蹊蹺。” “此妖瘴已是瓮中之鱉,多半是外界生变,毒茧便是隔绝你我感知之用……不妙,需速速將其斩杀!” 裴让以手做笔,笔锋陡转,浩然正气於半空凝成金色字跡,“以正克邪,天理昭彰……” “礼法诛心,春秋定论!”孟守拙並指刻画出后半句。 隨著二人落笔,以浩然文意书写的金色大字,瞬息化作活灵活现的囚龙锁链。 而后逐渐膨大,捆向如同小山岳般的地业瘴。 虽搞不清楚外界到底是出现了何等变故,但两人此刻已是手段齐出,只求能以最快速度,將眼前的地业瘴斩杀。 与此同时,毒茧之外。 该怎么进去……云渺掐著剑诀的手,指节有些泛白。 她已经御剑在半空转了数圈,可面对眼前密不透风、不断蠕动的毒茧,一时却想不出办法。 “云渺道长,你在做什么?”先一步赶来的几名诛邪校尉,使出御空手段,来到她身前,“在此静候即可,裴公与孟公很快便可將邪祟斩杀!” “不是,我有要事需告知裴公与孟公!”云渺向几人求助,“能不能將这毒茧打开一道缝隙,我得进去!” 见云渺面露急色,几人意识到不妙,忙问道:“莫急,到底是出了何事?” 云渺赶快將李通明先前的猜测复述一遍。 几人听后来不及多说,使出各种手段,赶往兵营。 只留云渺一人。 “不是,先帮我將这毒茧……”云渺话音中断,只因几人背影已消失不见。 就在这时,毒茧表面忽地裂开一道缝隙! 不能再拖了……云渺心中虽有畏惧,却还是一咬银牙,眼中闪过破釜沉舟的决绝。 隨即她足尖在剑身重重一踏,整个人顿时化作一道青虹,贯入裂缝。 剑气激盪,四周毒雾翻涌如沸,云渺已然被嚇得眼角滴出泪珠。 但凡这毒瘴与她沾染上一点,定然便是重创濒死的下场。 毒茧內,正与地业瘴激烈交锋的裴让与孟守拙,同时轻“噫”一声。 前者抬手一抓。 云渺只觉被无形大手包裹,隨后踉蹌落在两位大儒身前。 “可是外界有变?”两位大儒同时看向云渺。 云渺赶忙躬身行礼:“裴公、孟公……” 旋即,她將李通明的猜测再度复述一遍。 两位大儒听后,眉间川字纹愈发凝重。 两人几乎同时施展手段,只见半空浩然正气与文意霎时如天河倒卷,整个毒茧轰然炸开。 见李通明独自赶往军营,裴让不由嘆息一声……雏鹰尚知避风雷,尔何故飞蛾扑火! 高阶修士皆可掌观山河,神念通达天地,百里纤毫皆映灵台,更何况是以全面著称的儒家。 “也罢!”隨著话音落下,只见裴让身上的衣袍开始无风自动。 在孟守拙骤缩的瞳孔当中,一柄通体有赤焰流转的朱红长弓,自其掌心浮现。 “朱雀弓?!”孟守拙少见的动容失声,“圣上竟將此神兵予你?” “不过未雨绸繆,以防不测罢了。”裴让解释。 隨著朱雀弓展开,他以一身浩然正气与文意,强行拉动弓弦。 “錚錚……”朱雀弓发出震颤,无形热浪呼啸著撕开方圆百丈空气。 下方毒瘴瞬间被灼烧一空,地业瘴残留的半副身躯,也彻底湮灭。 云渺足下飞剑竟被压得急坠数丈。 一柄不弱於饮渊的灵兵,此刻却在发出悲鸣。 这是器灵压制……云渺眸中惊澜翻涌,连忙掐诀稳固飞剑。 裴让执弓的右臂瞬息焚作焦骨,转瞬又被浩然气重塑如初。 纵使他乃当代大儒,强行催动承载中土气运的镇国神兵,亦会遭受反噬,付出不小的代价。 望著老友周身明灭不定,孟守拙嘆道:“何至於此?” 裴让再度將一身浩然正气倾注於弓弦之上,缓缓拉动:“你我瞬息过去不难,可不动用此弓,解决秽土剎却是要些时间,但到那时……” 裴让没再多说。 莫说到那时,现下哪怕再多浪费一息时间,李通明都可能会无力回天,药石无医。 箭锋直指东方,弓开满月,天地变色。 箭矢离弦的剎那,天火化作朱雀神鸟,所过之处如烈日当空。 裴让保持著拉弓姿势凝固在原地,全身皮肤寸寸龟裂成陶俑般的纹路。 浩然正气拼命修復,而后再次崩裂,再修復,再崩裂…… 如此循环往复数次,方才渐渐停下。 裴让面上露出难以掩饰的疲態。 …… 第三十七章、长生髓 李通明倚著辕门石柱缓缓滑坐在地,喉间涌上一抹铁锈味的腥甜。 此时他与秽土剎之间的距离不过五步。 他奋力抬起虚弱的手臂,伸出食指,朝著秽土剎勾了勾,“嘬嘬……” 同时又以神魂驾驭一里外的轰山犼,炮口对准秽土剎,迸发炽烈白光。 秽土剎任由炮弹在身上炸开,身形诡异的闪至李通明身前,绿焰翻涌的瞳孔骤然收缩成针尖,死死盯著他。 李通明只觉精神被抽空,眼前忽明忽暗,眼皮有些发沉。 “喀啦……”他抬手拍向自己的心口,胸骨向下凹陷,刺痛传来,脑海这才恢復清明。 这瘦竹竿之所以还未將他杀死,是想將他转化为可操控的傀儡。 正如先前被污染的那些村民一般,虽然体內气血亏空严重,但都还保留著一线生机。 李通明自不能让其得逞,除非先把他弄死…… 秽土剎对他失去兴致,斗笠脑袋如木人般僵硬地转向別处。 营中上万兵马,此刻皆受它掌控,为它提供气血,突破近在咫尺。 不杀了我休想走……李通明一咬牙,再次驾驭远处的轰山犼开炮。 担心秽土剎不知开炮之人是他,他又將手中饮渊掷向秽土剎。 可惜力度不够,饮渊被径直弹飞。 秽土剎那个看著不太聪明的脑子,终於意识到谁在捣鬼,镰刀般的细长手臂横扫而来。 李通明顿时被抡飞。 感受著巨力传来,他眉间骤松,眼角上扬。 这次定会死,不可能再有变数! 且他是为救一营人马而死,不属自杀…… 身躯重重摔在地上,李通明仰面躺下,腹部血流如注。 他缓缓合上双目。等待著死亡的到来。 最后的余光停留在漫天磷火……呵,等我成神后先收拾你! 眼皮彻底合上,李通明体內生机飞速流逝,意识消散。 天边这时传来撕裂苍穹般的啼鸣。 一支裹著天火的箭矢飞速穿透云层,箭簇燃烧著烈焰,形如朱雀展翼,朝此方射来。 感受到威胁,秽土剎尖啸著掀起磷火巨浪,形成防御,却在触及箭芒的一瞬间凝固。 而后绿潮竟开始反向燃烧,迅速消逝。 失去绿潮,秽土剎的躯干被灼至蜷曲焦黑。 万千磷火自其体內疯狂乱窜。 裹著金焰的箭簇彻底刺入其头颅的剎那,它的躯体也隨之一寸寸湮灭。 远处,一眾诛邪校尉以及晏寧等人,见天火划过天际,紧跟著军营上空突然明亮,都意识到情况有变,纷纷策马扬鞭,朝军营方向狂赶。 与此同时,大儒裴让与孟守拙也凌空出现在军营上方。 两人衣袍翻卷间,浩然正气如江河倒灌,源源不断涌进李通明体內,为其驱邪。 “不行,五臟六腑皆已破损,不似寻常气血亏空。”孟守拙皱眉,“他方才离秽土剎太近,被波及严重,现在已然只剩一副躯壳,无救了!除非是医圣在此……” 话音到此一顿,后半句话並未说出。 医圣坐镇北境雁回州上百年,与京城相距十几万里。 纵然他与裴让乃是儒家体系的七境,也无法做到短时间来回。 还是晚了一步……听到老友定论,裴让眼皮颤了颤。 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他骤然想起李通明曾说过的一联律句。 胸口传来阵阵绞痛,面容一时更显老態。 他缓缓闭上双目,身躯稍微有些踉蹌。 “子谦,子谦!”孟守拙察觉不对,赶忙上前扶住老友。 “无事……”裴让再度睁眼,眸中已无半分神采,“无事……” “嗒塔……”密集马蹄声从远及近的响起。 晏寧等人赶至近前,快速翻身下马。 “裴公、孟公,李大哥他如何了?” 几人怔怔望向那具已经不成人样的残躯——腹腔宛如被捣烂的葫芦瓢。 几人心中其实已经有了答案,却不肯相信。 “唉……” 隨著孟守拙长嘆一声,几人回过神,心中登时咯噔一下。 这时,从眾多诛邪校尉中,走出一名著青衣的五境医师。 他快步到李通明残躯近前俯身蹲踞。 掌心按於其膻中穴,凝神半晌方道:“已经是回天乏力,若有修神魂的七境修士在此,或可將其神魂收拢……” 霍临锋侧身看了眼还在马上昏厥的李行川,双手攥拳,玄铁护手绷紧,胸中生出一股无名火。 晏寧一言不发,突然跪倒在李通明身前,素手交叠,阴阳二气不断灌入其体內。 良久后,她鬢角青丝被汗珠打湿,眼前人却未见任何变化。 “晏小师妹,不要再白费功夫。”青衣男子抬手欲拦,见晏寧下唇已咬破出血,表情倔强,终究只是摇头,“除非师祖在此,不然救不活他……” “师祖……对,我有师祖给的药!”晏寧忽地想起什么,一把扯下颈间玉瓶,拔开瓶塞。 药香裹著草木清气瞬间炸开,方圆十丈焦黑的土地竟重新生出绿芽。 长生髓!! 眾人瞳孔骤缩。 縐离、霍临锋几人面上重新浮现出希望。 长生髓乃绝世神药,当世只有医圣可炼。 其最关键的君药,来自於生长在神农谷的不死树,由世代农圣守护。 除此之外,它的十几味臣药也皆属稀世。 此髓除去活死人肉白骨,延年益寿这些基础效用外,还有洗筋伐髓、提升根骨、滋养气血等诸效用,堪称妙用无穷。 “师妹不可,莫要浪费师祖赠你的长生髓,他魂魄已经离体,就算將其身躯从內到外的重塑,他也醒不过来!”青衣男子出声劝阻。 “李大人这般的人,不该死……”晏寧没有任何犹豫,伸出玉手去掰李通明的下巴,可惜气力太小,没能掰开。 縐离、霍临锋、觉非三人几乎同时衝上前:“我来!” 嘎巴一声,李通明为数不多还完好的部位——下巴,也顿时处於脱臼。 晏寧隨即將玉瓶中的荧绿色药液,一股脑全部倒入李通明口中。 “只用一滴即……”青衣男子紧说慢说,却还是没能拦住,表情有些崩溃。 药液入喉的剎那,某种灼热的力量从李通明喉管炸开,躯体噼里啪啦炸开闷雷声。 眾人一时惊见白骨生肌的奇景。 第三十八章、二弟呢? 断裂的脊骨突然扭曲颤动。 腹腔深处翻涌著密集的肉芽,纠缠编织出蠕动的臟器轮廓。 莹白骨骼被猩红肌理迅速覆盖。 李通明的伤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恢復。 不多时,他整个人已宛若重生,就连心臟也恢復跳动。 可他还是没有醒来。 青衣医师嘆气:“我早已说过,他神魂离体,已是回天乏力。” “除非能有修神魂的七境修士,为他收拢魂魄,才有一线生机。” 不到五境,神魂便无法脱离肉身,主修神魂的体系亦是如此。 眾人眸子暗淡,面上写满失望。 …… 这是哪……李通明的意识缓缓恢復。 四周没有光,也没有暗,只有一片虚无。 他试图抬手,却感觉不到肢体的存在。 仿佛整个人都被稀释在虚无当中。 渐渐的,宛若三魂七魄聚拢般的感觉传来,李通明思维愈发清晰。 他想起自己为何会出现在此了。 他应该是死了…… 可怎么还未成神?! 不远处的上空突然绽开金芒。 一道门浮现在虚无之中,门框上流转著细密的金色文字,青铜兽首的门环在光芒中若隱若现。 难道是要越过那道门……李通明蹦出朝光源挪移的想法。 下一瞬,他能感受到自己在游动,在向金门靠近。 虚无之中没有任何阻力。 就在他指尖终於触到门环的剎那,强烈的失重感贯穿魂魄。 一只无形大手裹著他急速下坠。 他距离那道金门越来越远。 別,不要…… 李通明意识到不妙,尝试挣脱束缚,却角力不过那只无形大手。 耳边传来一阵嗡鸣,魂魄倒灌进肉身。 他猛地坐起身,睁开双眼。 空气突然凝固,眾人屏息凝神,眼中闪过亮光,视线骤然射来。 入目是一张张熟悉的面庞,李通明睫毛抖了抖重新合眼……我到底造了什么孽?! 怎么可能……一旁的青衣医师倒退半步,目光盯著李通明。 一时间,他甚至对自己的医术產生了怀疑。 神魂离体,单凭长生髓,他如何能死而復生? 难道是有聚拢神魂的至宝在身……想到对方墨家的身份,青衣医师稍稍释然。 压下五味杂陈的情绪,李通明重新睁开眼,挤出笑容:“叫诸位费心了,救命之恩,李某没齿难忘……” 话未说完,縐离忽地抬手抓向他的手腕。 同时另一手掐诀推演,淡漠的眸子泛起涟漪,过了片刻方才鬆手:“未被夺舍。” 李通明嘴角微抽:“縐女侠心思细腻,行事谨慎,在下倾佩。” 一旁的霍临锋鬆了口气,面上露出一抹苦涩:“李兄,以后莫要再如此了!” 李通明此人真乃他生平仅见。 若非亲眼目睹,他绝不信,世上竟还有这般人存在。 他甚至不愿去想,若李通明真的陨落,他该如何与醒来的李行川言说。 “是在下给诸位添麻烦了。”李通明起身,面露惭愧,朝眾人行礼。 在场之人如此真心全意的待他,他不可能不为之触动。 “裴老,你这……”李通明看向裴让,这位老人的面色不太对劲,像是受了伤。 想来,將他从生死一线拉回,需付出不小的代价。 “无妨,只是有些消耗过度,休息一阵便可恢復。”见李通明死而復生,裴让面容舒展,连精气神都好了些许。 孟守拙摇头失笑,转而將老友为救人,强行催动朱雀弓之事说出。 李通明听后怔住片刻,隨即猛地低头抱拳,嗓音沙哑:“是我连累裴老遭受反噬!” 裴让摇头:“莫要自责,此次若无你看破局势,军中上万兵马,皆会被吸乾气血!” 营中来自三郡的五万兵將,虽被秽土剎短暂操控,但因裴让果断祭出朱雀弓,將其射杀,故而被污染时间尚短,气血並未全部亏空。 之后只需配以汤药修养月余,即可恢復。 另外,三百医家弟子因早早收到李通明传信,从军营另一侧逃离,並未被波及,此刻也已回到营中,正在收拾残局。 至於那些被秽土剎操控已久的村民,也因秽土剎被朱雀弓射杀,重新恢復昏迷状態。 不过由於他们早就被秽土剎操控,体內气血亏空太过严重,纵然能得到医治,日后寿命也会大大缩减。 可这已是眾人能做到的极限。 一道遁光自天边而来,云渺御剑下落,见眾人都相安无事,顿时鬆了口气。 先前两位大儒走的匆忙,竟忘记带她一程。 裴让在此之前还曾取出朱雀弓,令她以为是出了什么大事。 还好只是虚惊一场。 不对! 可从诛邪台眾人口中听著听著,云渺发觉情况並非如她所想那般。 李大哥好像是已经死过一次的了! 渐渐的,完整的事情经过拼凑而出,云渺的心情也跟著起起伏伏。 许是见李通明安然无恙地站在不远处,她虽跟著揪心,但终究没那么难过。 明知不可为而为之……云渺默念此句,一时只觉世上怎会有如此傻、如此不惜命之人?! …… “阿弥陀佛!”觉非嘆声道,“此次若非晏医师拿出长生髓相救,李施主恐凶多吉少!” 长生髓……李通明脑海中闪过相关信息。 当代医圣炼製,內涵龙珠、千年雪莲、鮫人泪等药,一滴便价值连城。 具有洗髓伐经、提升根骨、淬链体魄等诸多妙用。 却唯独没听说能够还魂。 压下疑惑,李通明转身看向晏寧:“晏医师,这等宝药就是將我卖了,一时怕也还不起。” “不过请你放心,此事我定会铭记於心,日后砸锅卖铁,定会偿还!” “身为医家弟子,岂能见死不救。李大人无需为难。”晏寧从未想过偿还的事。 她嘴角露出浅笑,关心道:“李大人身体感觉如何,可有异样?” “体魄比之先前还要强出不少。”李通明试著攥拳,五指收拢的剎那,骨骼发出金石交鸣的脆响。 “那便对了。”青衣医师双手环抱,冷哼出声,“救命只是长生髓最基础的效用,你小子这次赚大了!” 我好像没招惹过他,怎么听著有点发酸……摸不清对方是谁,李通明便只是微微頷首以示回应。 …… 过后,眾人动身回到营中,加入善后事宜。 期间,李通明还找到了他的佩剑,饮渊。 忙活大半日后,月色降临,眾人各自回到营帐休息。 躺在塌上准备入睡的李通明,忽地睁开眼,想起一件事。 二弟呢?! 第三十九章、御剑飞天 李通明腾地爬起身,飞速穿好衣物,快步走出营帐。 他先是去辕门瞧了瞧,却不见二弟身影。 二弟先前是在马背上,现在却马不见,人也不见。 他虽將二弟击晕,但照理来说早该醒了。 李通明搓著腰间饮渊剑柄,琢磨了半晌,决定先去找霍临锋几人问问。 縐离营帐离他最近。 “縐女侠,方不方便出来一趟?”李通明在帐外喊道。 人家女子,现在又是晚上,他不好贸然进入。 “稍等!”营帐內传出细细碎碎的穿衣声。 片刻过去,头髮湿漉漉披散两侧的縐离,著月白色窄袖劲装掀帘走出。 她隨手將额前湿发往后一拨:“何事?” 李通明將二弟的事说出。 “你二弟的八字是?”湿漉漉的银髮衬得縐离眉眼愈发孤冷,她掐指推算,末了又补充一句,“有八字会更准確些。” “庚戌申月……” “无碍,但具体方位暂时推算不出。”縐离微微蹙眉。 照理说李行川是儒家三境,与她修为相当,不该推算不出具体方位。 看出縐离疑惑,李通明解释一句:“我二弟有他老师送的玉佩。” 当世大儒谢观澜所赠之物,自然非比寻常,可遮掩天机再正常不过。 话音落下,李通明赶往下一营帐。 半刻钟过去,他先后去过霍临锋、觉非几人的营帐,可惜皆无所获。 最后只剩下晏寧。 李通明赶到其帐前,屈起指节在帐布上叩出动静:“晏医师,可有睡下?” 正在帐中整理药草的晏寧,听见熟悉嗓音,立时起身走出。 她著襦裙,罩竹青纱衣,掀帘时带出一阵微苦药香:“李大人,出了何事?” “打扰了,是我二弟他……” 李通明话音未落,晏寧忽地想起一事,顿觉耳尖泛起薄红。 她偏头避开视线,鬢角髮丝垂下:“先前,我担心令弟乍醒,难以接受,我便……” 话到此处略顿了顿,晏寧嗓音渐小,“我便往他偃息穴下了针。” 不等李通明做出反应,她又连忙补充,“此穴位於枕骨与第一椎骨相接之处,银针从侧面斜刺而入三寸,便可令人安眠六个时辰,醒来亦无任何损伤。” 李通明顿时发出低笑,拱手道:“晏医师费心了,李某在此谢过。” “李大人不怪我將此事忘记就好……”晏寧垂眸用脚尖碾著地面碎石,“不若我隨大人一同去寻令弟?” “不必劳烦,想来是今日军营乱作一团,马儿便自己回了马厩,我一人过去查看即可。”李通明哪里好意思麻烦人家,“天色已晚,晏医师快去歇息吧。” “那好,李大人若有需要,隨时来找我便是。” “一定。” …… 月光漫过夯土墙时,马厩草料槽里翻起细碎的金色秸秆。 十几匹战马的鼻息织成一片温热的雾,细密咀嚼声此起彼伏。 一匹青驄马撕扯草料时总爱甩动鬃毛,在其背上还驮著个人。 “大人这边请,这就是最后一厩了!”养马军士提灯带著李通明走入。 不多时,来到那匹青驄马前,养马军士挠了挠头……还真有人! 让大兄一顿好找……望著马背上的二弟,李通明摇头苦笑。 抬手將二弟扛在肩头,一路背回营帐。 路上,他还是没有想好该怎么和二弟狡辩。 明明教导二弟、小妹都是要君子不立危墙,可他却未能以身作则。 他这大兄当得有些失败。 帐中,李通明將二弟放在塌上,盖好被。 而后又將其颈间银针拔下。 咦,没醒……等了片刻,见二弟没有动静,李通明喉结滚动,明显鬆了口气。 毕竟不用挨骂了。 隨后李通明踮著靴尖,轻声轻脚地离开。 在他离开不久,李行川缓缓坐起身,指尖轻轻弹落衣襟上沾著的草籽,旋即嘆了口气。 儘管不知今日都具体发生了什么,可只要大兄还安然无恙就好。 …… 回到营帐的李通明,躺在塌上,翻来覆去,始终未能入睡。 或许是找了小半宿二弟的干係,他睡意全无。 也罢,正好还未仔细检验过修为涨幅…… 李通明原地坐起,闭上双眼內观,感受著体內的变化,不多时耳畔渐起江河奔涌之声。 神魂修为虽然並未增长多少,但蛰伏许久的侠意,终於化作实质,游走全身各处,滋养气血。 这意味著李通明正式踏入游侠第二境,御气。 一身侠意如同滚烫洪流,奔涌间便使体魄源源不断发生蜕变。 此外,他与饮渊的联繫也愈发紧密。 侠意可滋养气血和剑气,到御气境后更是可以以气御剑,傲游天地。 帐內太小,出去试试飞剑……李通明起身走出营帐。 他试著足尖碾地旋身而起,体內气血迸发如弓弦炸响,整个人离弦之箭瞬息向上腾出十数丈。 落地后,李通明並未拔剑,而是並指虚引。 饮渊剑身忽地嗡鸣震颤,自剑鞘中飞出,窜向半空。 剑尖在空中划出三尺清辉,来回闪过,最后宛若游龙摆尾,折返至他身前悬停。 如臂使指,操控丝滑……李通明眼前一亮,脚下发力,跳上剑身。 而后化作一道流光冲天而起。 饮渊清啸破空,夜风自耳畔呼啸倒卷。 衣袍猎猎,他挥手拨开眼前云障,脚下军营渐渐变作棋盘大小。 “畅快,起!” 李通明大笑出声,手中剑诀骤变,饮渊再度加速,衝破云层。 月光如纱拂面而过,剑锋划开的气浪在身后拖出十丈银辉。 此刻他方知御剑与轻功全然不同,四肢百骸仿佛融入剑身,每一次转向都如呼吸般自然。 这种快感不是寻常事物能带来的。 只可惜二弟还未睡醒,不然今夜便可带他见识一番…… 李通明神采奕奕。 明日必须写信告诉小妹,她大兄也可御剑飞行了! 小妹李扶鸞是道门玉霄宫掌教的亲传弟子。 道门一境名为链气,可引天地精华入体,延年益寿,施展法术、催动符籙。 御剑只是基本功。 “咦,李大哥,你突破啦?!”声音自后方传来,一道遁光后来居上,转眼与李通明並肩前行。 第四十章、化形大妖 李通明驾驭饮渊一个急剎,悬停半空。 略带惊讶道:“云渺道长,这么晚了怎么还未歇下。” “方才在帐外吞吐月华修炼,见剑虹破空,以为是同门路过,便跟上来瞧瞧。”云渺抬眸一笑,眨了眨眼,“没想到竟是李大哥!” “既然如此……那云渺道长,今日你我便以御剑论道,一较高下!”指尖剑诀疾催间,李通明朗声长笑,发出飆剑邀请。 而后脚下饮渊骤然提速,化作一道流光,贯入云海。 “李大哥,我可不会让你!”云渺眸中闪过亮光,足尖轻点剑身,霎时周身清辉暴涨。 两道流光先后撕开夜幕,不时便入一片群山上空,惊起满山宿鸟。 两人御剑在层峦间追逐绞缠,你超过我,我超过你。 不多时。 李通明驾驭飞剑掠过一处断崖,剑锋贴著崖壁极限压弯,扫落少许碎石。 “当心!” 提醒声音从前方传来时,云渺已手决变化,身前三寸生出灵力织就的光幕,將飞石尽数绞成齏粉。 而后她一个横剑漂移,与李通明並肩而行。 侧过头,面上浮现出几分狡黠:“李大哥,你这般伎俩可拦不住我!” …… 军营內,一处营帐之中,裴让正在掌观山河,巡夜千里。 捕捉到李通明和云渺正在御剑驰逐,他不由拂须笑嘆一声:“风云属少年!” …… 隨著时间推移,东方泛起鱼肚白。 阵阵轻风掠过,將云渺发间玉簪震得叮咚作响。 手中掐出莲诀,剑气如白梅绽开,將拦路山雾劈出一条长道。 抵达一处山崖上空,她足下飞剑陡然悬停。 回眸望去,等李通明御剑至近前,她抬手指著东方翻涌的红霞,嫻静一笑:“李大哥,可愿共赏?” 李通明恍惚了一下,而后应声:“好。” 他方才驀然生出一种错觉,好似通宵上网后,朋友揉著眼睛问他要不要去吃早点…… 两人御剑速度渐缓。 衣袂间还缠绕著未散的云气,落在下方就近的山崖之上。 將剑收回剑鞘,两人席地而坐,等待日出。 李通明凝神內视,体內流转的侠意与剑气约莫耗去一成。 若將我自身比作车马,日行千里不过两个粗饼…… 此等自娱想法在他心中冒出。 事实上自然不可能如此。 天地生息自有章法,越是铜浇铁铸的体魄,越需谷山麦海供养。 好比军中上佳的汗血宝马,驰骋疆场时何曾少过精粮,有时比將士吃得还好。 日后饭量將与日俱增……李通明无奈一笑。 百般求死不成,修为却每每一日千里。 许是那长生髓的关係,他周身气血似龙虎交淬,昼夜不息。 骨相隱现金玉之声,肌理紧密。 体魄时刻都在得到淬链、精进。 照这般脱胎换骨的势头,怕是不出三旬,单凭一副铜皮铁骨,便可徒手裂甲。 此等霸道肉身,已足以比肩兵家修士。 可他明明是名游侠。 …… 以我今日御剑的速度,折返京城应当只要一刻钟时间。 若奔赴东境临渊州,去寻小妹,昼夜不息,则需二十日左右…… 思绪至此,李通明像是想到什么,侧身看向一旁的云渺:“云渺道长,你可知晓斩龙山具体位於何处?它是干嘛的?” 先前小妹在信中提及此地时,他本要查阅典籍,看看斩龙山是个什么地方。 结果后来发生护送刘老丈入京等一系列事,便给忘了。 正巧云渺出自太虚宗,道门佛门皆扎根在东境,定然知晓此山。 “斩龙山?”云渺不假思索,“那是各宗天骄弟子匯聚歷练之处,需提龙头叩山门,方可入山成斩龙人。” 临渊州,斩龙山,东海……这般浅显的关联,我早该想到的! 李通明揉了揉眉心,一时竟被自己蠢笑。 既以斩龙为名,自是镇压东海龙妖,还能做什么?! 小妹怎么到那种地方歷练去了,怪危险的。 难怪能给我寄回一具蛟龙骨。 提龙头叩山门……斩龙人,听著还挺霸气! 李通明脑中浮现出小妹英姿颯爽,踏浪执剑斩龙妖的画面。 面上不自觉笑了笑。不过转瞬却又眉间微拧,担心起其安危。 寻常妖兽就已足够凶残难缠,更何况是身为百鳞之长的龙妖。 得多打造些机关和灵兵给小妹送去……李通明心中敲定主意。 这时,晨光初绽,天边云霞如茧破裂,云层被熔作金箔。 李通明和云渺两人的目光都被这景象吸去。 片刻过后,大日东升,两人抬手唤出飞剑,准备回营。 “竟是人族?看来此处將要成为你们的埋骨之地!”远处云海深处忽地传出一道厚重嗓音,以及破空之声。 下一瞬,森然妖气如潮水般涌来,宛若凝成实质,將两人牢牢锁定。 周围气息凝固,李通明和云渺心跳如擂鼓,脚下的灵剑不断发出震颤嗡鸣,却无法动弹分毫。 双方实力悬殊,他们连反抗的机会都没有。 下一瞬,一名男子撕裂长空,出现在二人眼前,悬空而立。 他身上金翎织就的大氅猎猎作响,一对竖瞳如淬毒般在眼瞼下流转。 金翅,竖瞳,化形大妖……李通明瞳孔骤缩,凝向对方身后的金色羽翼,身上衣服瞬间被冷汗浸透。 他一时竟想不通,怎么会有大妖,可以越过北境,凭空出现在这堪称天子脚下的白虹州腹地。 大晏与妖庭势不两立,除去偶尔会有一两头妖兽天生地养外,想在大晏看见妖兽,还真不是件容易的事。 更何况是这等化形大妖,其只能是来自於北境外的妖域。 不待李通明和云渺有所反应,化形大妖利爪已化作鎏金弯鉤,三道弦月状金芒割裂长空,直指而来。 “孽畜,放肆!”就在这千钧一髮之际,一道暴喝如惊雷骤起,弦月状金芒被瞬息震碎。 紧接著裴让踏虚出现在上空,滚滚浩然正气宛若天河决堤,冲刷而下。 “雕虫小技!”化形大妖周身泛起金芒,將浩然正气隔绝在外,顿时发出洪钟大吕般的碰撞轰鸣。 第四十一章、让你先逃三千里 孟守拙后一步现身,抬手便以文意写出“囚”字丟出。 “囚”字迎风暴涨,穿透金芒,没入化形大妖身体之中。 化形大妖顿感双翼如陷泥沼,难以振翅,犹如每片金翎都压著千钧之重。 “两个小东西以多欺少,胜之不武!”化形大妖长啸一声,穿云裂石,背后双翼暴涨至十数丈之长,遮天蔽日。 “镇!”裴让以拳捶打掌心,一道青色山岳虚影当空压下。 “本座想走,你们还拦不住!”化形大妖冷哼一声,深深看了李通明和云渺一眼,身影化作金虹贯入云层,“这次算你们走运!” 声音由近及远。 “金翅大鹏,振翅千里,老夫岂会不知!”早已准备多时的孟守拙,头顶凝聚出一柄通天巨尺。 他双指並剑遥指苍穹:“吃老夫一记『让你先逃三千里』!” 量天巨尺裹挟著浩然正气轰然斩落,千里之外骤然炸开环状气浪。 金翅大鹏被砸入山峦,护体金光一时迸射如雨,遮天蔽日的双翼被生生压出蛛网般裂痕。 不过其转瞬便从沟壑中爬起,再次振翅遁逃。 妖族素来以肉身强悍著称。 堪称打不死的小强。 同境之內,孟守拙能將其重创,已然不易。 “裴老、孟公!”李通明上前行礼,“怎会有妖族在此,且还是一头已经化形的大妖……” 能在两位大儒联手之下逃遁,必是七境。 “得亏老夫与子谦整夜都在掌观山河、巡视千里,不然可没有长生髓再餵给你了!”孟守拙甩袖背手,冷哼一声。 “孟公说的是,都怪我夜里还外出御剑!”听出老人话中埋怨,李通明一时哭笑不得,连忙抱拳认错。 裴让负手立於崖边,衣袍在晨风中微微鼓动,眉心微蹙:“怪哉,怪哉,七境大妖入境,雁回州竟毫无察觉。” 北境有兵祖和医圣坐镇守疆,莫说七境大妖,便是妖庭天帝亲至,也无法悄无声息地潜入。 可偏偏这等事就是发生了。 “待回京需请一位阴阳家的衍师出山,算出此妖兽的位置。”孟守拙走到好友身旁,“若不將其速速清剿,中土四州境內恐不得安寧!” 阴阳家的衍师,可比肩儒家大儒,墨家上贤。 “也只能如此。”裴让应了一声,而后衣袖一挥,默念一声咫尺天涯。 李通明和云渺脚下顿时泛出一团白光。 伴隨著眼前一阵天旋地转,两人再次睁开眼时,人已经回到兵营。 由於山崖与军营距离太远,裴让还以文意为二人承担了缩地后的反噬。 两位大儒显然还有要事相商,侧身给了李通明和云渺一个眼神。 二人心领神会,抬手行礼后迅速离去。 …… 与云渺告別过后,李通明步行朝营帐方向走去。 他准备回帐先睡上一觉,养精蓄锐之后再打造些机关、灵兵。 未到帐前,远远便见帐外站著一人。 不是二弟还能是谁。 此时,李行川正一手持书卷,一手背在身后,在帐外缓缓地踱步,显然已在此等候多时。 听见脚步声从远及近,他抬头望去,见是大兄回来,慢步迎上前。 “大兄,可曾用过早膳……” “二弟,听我狡辩……” 兄弟二人同时开口,李通明微微一怔。 不是来骂他的? 李行川眉间拧起,眸中闪过疑惑:“大兄,你方才说什么?” “没事没事,进帐再说。”李通明和二弟一同进到帐中。 军中都是每十人一灶,没有具体吃饭的地方。 故而兄弟二人的早饭只能自己动手。 李通明乾坤尺中还存有不少硬货。 他燉了些羊肉熬汤,而后又烤了几个饢饼。 兄弟俩隨便对付了一口。 见大兄食量惊人,远超寻常数倍,李行川放下碗筷,確认道:“大兄,你突破了?” 李通明露齿一笑,点了点头:“御气境。” 吃过饭,得知大兄还一宿未睡,李行川便不再逗留,径直离去。 出了营帐。 不对…… 李行川心中一凛,大兄方才看他的眼神为何有些紧张和心虚?! 听他要走还明显鬆了口气。 看来昨日之事比他想的还要凶险。 思忖再三,李行川决定去找霍临锋几人旁敲侧击,打探一番具体情况。 …… 片刻过后,李行川从霍临锋帐中快步走出,直奔李通明营帐而去。 霍临锋小心从帐中露出半边身子,望著李行川远离的背影,脸上不禁露出一抹苦笑:“我好像坑了李兄一把……” 方才李行川进帐便是代兄言谢,他隨口回了一句“都是晏医师的功劳”。 之后李行川不动声色,一顿旁敲侧击,当他发觉不对时,已经为时已晚。 该说的和不该说的都说了。 不多时,李行川来到李通明帐外,正欲掀帘走进时,他脚下一顿。 半晌后,他转身默默离去。 时间转瞬即逝。 李通明从塌上醒来时已至午时。 帐外不时传来拔营行军的动静。 裴让从其他三郡调来的兵马,已经开始陆续撤离。 至於两千踏霄营,由於郡城那边还有些事宜需要善后,所以需等到明日才能回京。 另外诛邪台上百诛邪校尉,也被孟守拙准许休沐一日,等第二日同大军一同折返京城。 诛邪台中虽然还有另外两位主祭坐镇主持,但孟守拙已完成分內之事,却並未即刻赶回京城。 这显然是因为私事。 裴让因动用朱雀弓而遭遇反噬。 孟守拙担心自身离开,若金翅大鹏半路折回,老友不能应付,这才多停留一日。 不过这事显然无足轻重。 诛邪台主祭,正二品职,手中权限极大。 晚一日回京这等小事,就是连御史台的狗皮膏药,知道了也都懒得弹劾。 李通明起身到帐外练了一套墨家剑法,隨即回到帐中闭关。 他今日要打造一些可以护身的灵兵、机关,等百链之后给小妹送去。 此外,还需赶製出两件拿得出手的东西,明日送给晏寧和裴让两人。 前者拿出长生髓救他性命,不图回报。 后者为他强行催动朱雀弓,遭遇反噬。 两人真心待他,他虽说短时间內无法悉数偿还这份恩情,但也总要稍微聊表一番心意。 第四十二章、玉霞蚕丝 至於具体要送晏寧和裴让两人何物,李通明已有计较。 在他当下的家底里,尚有一枚现成的、可纳万物的玉鐲。 正合赠予晏寧。 李通明观对方行医时,肩上时挎药箱,想来是没有容纳百草,放置银针的储物灵兵或法器。 医家不修神魂,只有五境之后,方能催用道门炼器师炼製的法器。 道门是属於链气体系不假,可其头一步便是开眉心紫府。 与其说是链气体系,不如说是链气、神魂双体系更加准確。 相较之下,墨家出品的灵兵便无此类限制。 纵然是黄墟返璞级这等初阶灵兵,亦具有灵性。 只需一滴血下去,便可认主,如臂使指。 至於缺点,也很明显,它贵。高出相同效用的法器数倍之多。 原因也很简单,墨家百链赋灵,效果完全隨机,储物灵兵算是较为稀有的种类,价格自然也就水涨船高。 不过李通明是要拿来送礼的,这便不是考虑范围了。 比之人家拿出的长生髓,一个储物玉鐲,什么也不是。 储物玉鐲只有一枚,送予晏寧,便赠不了裴让。 可后者身为儒家大儒,如壶中日月、云涡藏真、星囊纳物、镜里空冥这等储物真言数不胜数。 送其寻常储物灵兵,反倒成了累赘,不如不送。 故而思忖再三,李通明决意送其一件长袍。 此长袍並非寻常衣料製成,而是採用一种特殊蚕丝。 话说在云岭州,一雪山寒潭和地热温泉的冷热交匯之地,生长著一棵双色桑树。 用此树桑叶所餵食的蚕,会变得时而通体透明如玉,时而霞红覆体,故而得名玉霞蚕。 玉霞蚕吐丝过程会经歷三次蜕皮,每次蜕皮都有三成概率死去。 所以完整的玉霞蚕丝,需经歷足足三年,方可成丝。 且每二十筐蚕茧才能织就一尺素綃。 而至少要十尺素綃才能製衣。 当今圣上昭明帝,曾赞“著此衣入火场不灼,坠冰湖不濡”。 意指其寒暑自適、水火不侵。 玉霞蚕丝先天便有月白、霞红两色。 又因其產量低微,且素来有价无市,便成了京中权贵竞逐的稀世之物。 后经农家大农师,將双色桑树移栽到神农谷培育,產量这才稍增,可依旧重金难买。 李通明也是因为在工部有相熟的农家好友。 早些年恰逢小妹生辰,他便以一具玄龟行车从其手中换来数匹。 这些年陆陆续续给小妹二弟製衣,用去一些。 现下月白素綃还剩一匹多,霞红素綃还剩小半匹。 拿来制一件长袍足矣。 於李通明这般墨家巧匠而言,量体裁衣不过信手之事。 最后辅以百链之法,顷刻便成灵兵。 堪称升官发財、绝佳赠礼的不二之选。 將裴让的长袍製成后,李通明深深吸气,將浊气呼出,调整好状態。 隨后闭目养神,静静等待天地灵机现世。 就是此刻……神魂澄明之际,李通明猛地睁开双目,將一抹灵机捕捉,灌入面前长袍。 时间持续大约一刻钟,他眸中闪过亮光。 成了! 得益於之前斩杀地业瘴获得的绿芒,他神魂壮大不少。 每日赋灵成功率因此提升到八成。 而先前不过六成。 邪祟好啊,邪祟得杀……李通明摇头失笑。 心中甚至生出念头,等回京之后,让老师给他写封到诛邪台的推荐信。 倒也不是不成…… 备好晏寧和裴让的赠礼后,李通明继续闭关,打造给小妹护身的机关、灵兵。 中途,他还御剑去了趟就近郡城。 乾坤尺內打造机关、灵兵的材料不多了,看看能否补充一些。 墨家弟子干活,少不了要和两样东西接触。 一是苍梧州的千年木林。 二是青嵐州的上乘玄铁。 这二者皆是基础中的基础,少了它们,什么也造不成。 伴隨著夜色降临,李通明神魂已被榨乾,径直倒塌而眠。 一夜无话,时间转瞬来到第二日。 郡城內诸事已定,新任郡守以及大小官吏,已於昨日走马上任。 隨著裴让一声令下。 铁蹄踏碎晨霜,大军整顿完毕。 启程,返京。 …… 蜿蜒如龙的铁甲洪流尾端。 裴让手握韁绳,策马缓行。 忽地,他双目微眯,扫向身侧李通明,冷光直射:“好个以剑断公理,斩尽全城蠹虫的李青天!一日上百人头落地,刑场渗血六寸!” “你这小子,先前在郡城大开杀戒,將全城世家杀的胆寒,却將老夫瞒的滴水不漏!” 昨日,裴让將从京城而来的虎泉郡新任郡守,送至郡城。 按照常理,新官上任后,必是一番与当地世家爭权的拉锯、周旋之战。 所谓善后,便是为解决此事。 裴让甚至为此带去五百踏霄营。 新任郡守也已做好三把火的准备。 未曾想,行事竟毫无阻力,说什么世家便做什么。 颇有种有力无处使的感觉。 后经调查,才知是城中世家之人十不存一。 进而知晓了李通明先前在郡城的作为。 初听之时,裴让曾一阵恍惚。 东窗事发了……李通明乾笑拱手,“是在下给裴老添麻烦了……奈何当时事急从权,我只能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 裴让从鼻腔挤出冷哼:“你可知那慕容家的靠山乃朝中御史中丞!” “你本便因平南伯之事捲入两派爭斗,守旧派你视为眼中钉肉中刺。” “现下又在虎泉郡以武犯禁,违律大开杀戒,守旧派之人怎能容你?定会藉机弹劾!” “就算是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难道你就不能少杀些?你这让老夫如何保你?!” 御史中丞,正三品……李通明眼睛一亮,脊背瞬间挺直。 他眼底倏然跳动的精芒,刺得裴让眉心不由皱出川字纹。 裴让本欲藉此事和御史名头,震慑敲打一番李通明这初生牛犊。 好叫他日后行事,莫要再如此不计代价。 结果怎么还越敲打越亢奋了?! 老了……裴让抚额长嘆,思索良久,却只能想出这一个原因。 倒也不尽然是如此。 寻常年轻之人,见他这位京城有名的黑脸青天、当世大儒,无事也会惧怕三分。 行事说话还会以学生自居。 可李通明不同,从一开始,便不像一晚辈。 更像是他的忘年交。 裴让就宛若看见年轻时的自身,委实是动不起气来。 第四十三章、赠礼 后方,法家弟子和儒家弟子见李通明出了风头,一时心痒难耐。 两人眼神交换间,轻夹马腹上前:“裴公容稟,实不相瞒,那日之事我二人也……” “嗯?”二人话未说完,孟守拙鹰隼般的目光已横扫而至。 目光之凌厉,顿时惊得儒法二人组一颤,喉结滚动,慌忙改口:“我二人……我二人也在阶下,並苦劝李大人三个时辰,奈何李大人杀疯了,根本听不进去!” “嗯。”孟守拙抚须頷首,听完两人的肺腑之言后,满意地望向老友。 裴让再度嘆气。 “嗤……”一旁的縐离,斜睨儒法二人组,从朱唇皓齿间溢出一声讥笑,目光之中充满鄙夷与嘲讽。 两人缩了缩脖子,不满低语:“那你来?!” 縐离微微蹙眉,她今日已经起过卦,卦象是小厄……莫非是指此刻? 显然,只要她此刻不被两人激將,应该便可避开此难。 可她雄鹰般的性格,不允许她在此折翼。 “孟公,郡城之事我亦有所参与。”縐离抬起双手朝前微拱。 她表情淡然,声音平静,似在述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下一瞬,縐离被一只无形大手抓下马背。 孟守拙背身漠然道:“既如此,罚你徒步返京!” 縐离默默照做。 “阿弥陀佛,孟公,贫僧愿代受罚!”觉非踏前两步,对著孟守拙双手合十,出声道。 无论去往何处,觉非从不骑马或是其他代步手段,只凭一双草鞋踏遍天下。 有时更是以一对赤足赶路。 “亦罚你徒步……”话音一顿,孟守拙瞥向觉非脚下那双磨损严重的草鞋,微不可察地抽动嘴角,话锋陡转,“替人求情,罚你倒立逆行回京。” 这对以磨练体魄为主的苦行僧而言,算不得什么难事。 当即便光头朝下,以手代脚行进。 见此一幕,霍临锋甚至连句话都未说,直接腾身下马。 隨即效仿觉非,以双手拄地前行,一双手臂肌肉顿时賁起,护腕绷紧。 少年之人,別的或许没有。 可傲骨,从来不缺。 晏寧身为女子医师,同样如此。 素手挽韁,翻身下马,青丝垂落间已翩然落地。 云渺亦收剑归鞘,青色道袍隨步伐轻振。 儒法二人面面相覷,不由唉声嘆息,心中一阵烦躁……何故多嘴?! 可没办法,身为读书人,此时怎能比不过习武的、学医的、算命的。 无奈,两人也只得跟著翻身下马。 说半天冲我来的……李通明视线扫过晏寧等人,他这个“罪魁祸首”又哪里好意思再继续骑马。 他单腿跨过马背,正要翻身下马,裴让忽然抬手横在二人之间:“慢著,老夫再与你说件事。” “裴老请讲,在下洗耳恭听。”李通明面露严肃,回应道。 裴让微微倾身,压低嗓音:“平南伯府上下几十口人,在平南伯入狱后,於一夜间消失不见,此事你可知晓?” 李通明点头:“我进郡城那日,派踏霄营的人打探过,打更人说是夜间被人接走,动静不小,应当不会有误。” “与老夫派去之人正好是前后脚。”裴让眸光深邃,“依你之见,谁会在此关头,冒著风险將平南伯一家老小接走?!” 平南伯入狱当晚便招供,裴让派捕快到虎泉郡欲將其一家扣押。 前后不过半个时辰,消息尚来不及走漏。 可捕快人到郡城,偌大府邸却早已人去楼空,家僕遣散。 莫非是平南伯身后之人?概率不大……李通明短暂陷入沉思。 若是幕后之人,理应灭口。 既灭口,又何须將人带走,岂不多此一举? 当然,亦可能是幕后之人与平南伯达成一致。 平南伯咬口不松,幕后之人保他家人不死。 可平南伯为脱罪,甚至乾的出亲手杀弟这等嗜血之事,他会是重视亲情之人吗?! 事情变得复杂起来。 主要其中变数太多,现有信息又太少。 贸然推测很可能先入为主,被误导方向,应当走一步看一步。 李通明对此暂无头绪。 裴让亦是如此,他之所以將此事告知李通明,一是因为信任,二是可以多个人留意。 此外,平南伯身为兵家五境修士,寻常法家之人,审不了他。 而五境及之上的法家之人,又不愿参与此事。 並非是怕或是其他原因,主要还是碍於此案涉及朝堂两派,参与其中便可能代表著站队。 在这紧要关头,谁也不想惹上一身骚。 如裴让、李通明这般愿意自找麻烦之人,很少。 谈完正事,裴让不再去看李通明:“滚吧。” “裴老,我也有件正事。”想著回京短时间未必能再见裴让。 李通明面带笑意,从乾坤尺取出一件长袍。並將之展开,“小子备薄礼相赠,还请裴老收下。” 一袭月白长袍如霜雪凝就,徐徐展开。 交领以同色丝线锁边。领口斜收至右衽,露出一线內衬,绣著暗银云纹。袖口宽大,如鹤翼垂落。 整件长袍,衣料薄似烟云,却垂坠如瀑,没有丝毫折印,在日光下流转著冰晶般的微光。 场中骤静,眾人皆將目光望来,一时发怔。 玉霞蚕丝! 这等月白色泽太过自然亮眼,远非寻常漂染的色彩可比,眾人一眼便將之认出。 “这蚕丝水火不侵,弥足珍贵!”法家弟子喉结滚动,看的眼红。 他有些后悔当初没选择拜入墨家。 这墨家弟子,当真是壕无人性、凭亿近人…… “是何物?”霍临锋、觉非好奇地倒立上前,將额头抵近查看。 晏寧眸中星辉点点, 云渺眼里映著碎光。 縐离没有说话,睫毛却轻轻颤动。 三人都是女子,哪里会不爱美。即便縐离乃雄鹰般的女子。 儒家弟子驾马上前,轻拍李行川肩头,感嘆道:“济舟,有如此兄长,当真好福气!” 知恩图报,重情重义,有虽千万人吾往矣的气概,令人倾佩。 更重要的是,他与大儒裴让搭上关係,日后平步青云不是难事。 当今圣上信任裴公,此乃眾所周知之事。 见有人夸讚大兄,李行川嘴角微微上扬。 …… 第四十四章、二弟愚钝 裴让半生被人赠礼无数,比这长袍还要珍贵之物,亦是数不胜数。 可他收下的却是寥寥无几。 眼前长袍即將成为其中之一。 接过长袍,裴让略有触动,目光复杂,神情却畅然:“你这小子……” 说他圆滑处事、长袖善舞,他却不畏强权,为民请命; 笑他刚硬乏谋,寧折不弯,却又深諳权谋机变,能直切要害; 誉他泽被四方,怎料饮渊吞血,一日便屠戮百眾; 斥他辣手无情,修罗手段,竟不懂斩草除根! 这般看似荒繆,细究其实不过八字真意。 非不能为,乃不屑为。 …… “裴老,此衣经我百链赋灵,算是一件黄墟返璞级的灵兵。”李通明含笑执礼,“至於具体效用,便等您老择日亲自行品鑑!” 话音落下,他翻身下马。 裴让面带笑意,驱马前行,与老友平行:“老孟,瞧瞧这料子!” “倦了。”孟守拙目不斜视,之后又乾脆闭上双目,眼不见心不烦。 坐镇诛邪台多年,竟无小辈给他送件长袍。 真是气煞他也。 …… 下马后,李通明来到晏寧身前,取出一只玉鐲:“比鐲可用於储物,滴血即可认主。现將其赠予晏医师,算作小小答谢,莫要推辞。” 玉在这方世界,有辟邪、保平安的功效,可吸收天地灵气,保佩戴者免受灾祸。 李通明赠此玉鐲,便是愿晏寧日后可平安顺遂。 晏寧双手接过白玉鐲时,指尖轻颤。 冰凉玉璧贴上掌心,却莫名有些灼人。 她垂眸看向玉鐲,驀地想起玉鐲除祝福之意外,还有另一层含义——定情。 李大人怎会是此意……念头冒出,晏寧便顿觉麵皮发烫。 她作为医家弟子,与李通明同为修士,倒不似寻常人家的女子那般谨守闺训,连见外男都要低眉垂首。 可到底年岁尚浅,忽逢异性男子赠礼,一时难免多想,心湖泛起涟漪。 不过晏寧並非矫情、扭捏之人。 恰恰相反,她生性疏阔洒脱,既收下玉鐲,转瞬便將脑中杂念剔除,再无半分踌躇。 她抬手咬破指尖,將血珠落在玉鐲之上,鲜血瞬息没入其中,盪起一圈金光。 隨即她將鐲子往皓腕上轻轻一套,仰起脸时,眼波清亮如泉:“这只玉鐲甚合眼缘,李大哥费心了……” “晏医师不嫌弃便好。”李通明掛笑頷首。 这玉鐲是当初他为二弟、小妹,炼製储物灵兵时剩下的。 由於百链赋灵,效果完全隨机。 李通明足足用了半年,才百链出三个具备储物之效的灵兵。 最后,二弟选了吊坠,小妹要了木簪。 剩下的便是这只玉鐲。 墨家出品的储物灵兵,没有使用限制,因此价值千金,不过往往有价无市便是。 赠玉鐲给晏寧过后。 李通明又取出玉霞蚕丝分与晏寧、縐离、云渺三人。 歷经月余,几人朝夕共处,不说出生入死,也算有些袍泽之情。 这般交情,赠予些许薄礼,尚在情理之中。 可若亲手裁製衣裳相赠,却难免有逾礼越界之嫌。 且玉霞锦缎本就非凡品,若李通明以自身想法裁製,人家未必中意款式和形制。 所以,还不如將玉霞蚕丝直接相赠,更加周全。 “多谢!”縐离认真接过素綃,表情平静,指节却微紧。 “谢过李大哥!”云渺捧著蚕丝,难掩面上欢喜。 考虑道门强调清修,道袍顏色较为朴素,於是李通明给云渺的那份玉霞素綃是月白色的。 而晏寧和縐离的则是霞红。 …… 李通明並未厚此薄彼,转头又取出四样东西,送给另外几人。 霍临锋的是一桿黄墟返璞级的焰浪枪。 他自身除去有件玄罡洞真级的甲冑外,却是没有趁手的兵器。 腰间所佩刀剑皆是军中制式,虽说也削铁如泥,但却仍旧属於凡品。 於李通明而言,兵刃类灵兵太多,他亦用不上,不算珍贵之物。 与其留在乾坤尺吃灰,不如赠给霍临锋这位兵家修士。 霍临锋不再倒立,起身接过焰浪枪,枪缨无风自燃。 他抬手间枪出如龙,挽了个炽烈的枪,燎原劲气惊得路两侧雀鸟纷飞。 待收势站定,他持枪抱拳笑道:“李兄,多谢!” 儒法二人各收穫一柄摺扇,方一展开扇骨,清光微绽,便知不是俗物。 觉非以双手郑重接过一只金色铃鐺。 他轻晃手中金铃,顿时泛起檀金色微芒,铃声如涟漪般散开,眾人竟一时眼皮发沉,涌上困意。 李通明见状不由乾笑两声。 觉非乃佛门人士,他实在想不到该送何物。 佛珠之类的东西他又没有。 最后在乾坤尺內一顿翻来找去,才选了这枚金铃。 这金铃算是他赋灵之中,较有意思的一件灵兵。 摇晃它使出的气力越大,越能使人神魂震颤,感到困意。 至於上限暂时还未知,李通明先前未入游侠境界,未能测出。 不过想来,此铃在觉非手中,方能发挥出其最大作用。 霍临锋七人神色复杂,结识不过一月,人家便以诚相待。 每件赠礼明显都是精挑细选,令他们惭愧。 也该备件礼物的。 可惜只能等下次。 …… 回京路程不似来时那么赶。 快马加鞭实际很磨人。 约莫两个多时辰,大军抵达悬钟山脚下。 李通明望著蜿蜒山道,心中轻嘆,正欲抬脚,忽觉袖口一沉。 “大兄留步。”李行川扣住兄长腕骨,衣袖在山风中鼓盪作响。 青年剑眉压得极低,目光掠过兄长略带怔愣的面庞:“大兄,这些天我想通一件事。” 李通明侧身半转,髮带掠过肩头:“二弟,何事?” “是二弟愚钝!”李行川骤然撩起衣袍,双膝重重砸在碎石嶙峋的地面上。 “二弟你这是做什么,快起来!”李通明眉心一拧,心中一揪。手中赶忙发力將二弟托起。 “大兄,容我说完再起!”李行川嗓音沙哑,眼尾泛起薄红,执意要跪。 李通明拗不过他,只好急道:“好,你快说!” “原当大兄是性情骤改,如今方悟,这般侠骨昭昭……才是兄长本来面目。” 李行川昂首,目中愧疚隱现,“这十多年光景,大兄是为护我与小妹周全,才生生折了本性。” 第四十五章、灵田司 “二弟,你……”见二弟误会,李通明开口解释,却被打断。 “大兄不必再言,往日是二弟私心作祟,將大兄困锁学院。”李行川眼底浮现出锐光。 青年像是下定某种决心,“大兄既能为我和小妹敛锋十载,我日后亦可为大兄拱卫左右!” 李通明隱隱猜到什么,將二弟扶起:“二弟,你要做什么?” “再过两月便是秋闈。”李行川起身时,腰间玉佩晃荡。 他目露坚定,“我要入朝为官!” 正午烈阳將兄弟二人的影子在地面上拉长。 恰如当年父亲临终前交叠的手掌。 二弟厌恶朝堂爭斗已久……李通明望著二弟眉宇间与故去父亲有七分相似的坚毅。 驀然惊觉,自身才是被照顾的那个。 “二弟,先隨大兄回家……”李通明攥著二弟手腕朝京城走去,今日须將此事彻底说清。 他心知二弟受老师谢观澜影响,不喜朝堂尔虞我诈,只愿做个教书先生。 万不能因他,叫二弟进了朝堂。 “大兄,我意已决!” 此话一出,李通明脚下一顿。 他心知,此事將再无转折。 他劝不了二弟。 正如二弟劝不了他。 遥想当初,父亲重病臥床,临终前三日將他兄妹三人叫到床前:“待为父走后,你兄妹三人日后定要守望相助、相互扶持,听到了吗?” 李行川与李扶鸞紧攥著被角,眼眶通红,哭的不成样子:“听到了。” 唯李通明不喜那氛围:“父亲,二弟和小妹说他们听到了……” 未曾想,那日所言正中今日眉心。 一语成讖。 彻底应验。 目送二弟上山,李通明背过身去,仰头看天。 光线扭曲,天空模糊。 (请记住????????????.??????网站,观看最快的章节更新) …… 李通明独自一人回到杏巷的宅院。 將院中打扫乾净,他从屋中搬出躺椅,將饮渊卸下,放在石桌上。 隨即躺到躺椅上晒了晒太阳。 在军营住了大半月,猛地一人,还有点不太习惯。 肚子突然咕了一声。 李通明坐起身,摸了摸腹部,面露苦笑。 自从服下那长生髓,体魄日夜得到淬链,气血与日俱增。 饭量亦是变得惊人,且饿得极快。 以前大多早晚两餐,偶尔一餐。 现在得改三餐,夜间还得加个夜宵。 顿顿还需要有肉。 体质和根骨受长生髓洗礼,得到蜕变,不似凡体……我现在已然成了走兵家路径的天才。 而寻常食物含天地精华太少,其实就是热量太低,不够消耗,供给不足…… 李通明盘算片刻,决定去整些灵谷。 灵谷种子只有农家弟子可培育,大晏有两成沃土是用来专门种植灵谷,供给北境军中。 兵家修士和武夫,若食寻常穀物,体力恢復太慢,不利於修为增长。 而寻常之人,食灵谷又易积食生疾。 说到底,是灵谷含热量太高,再高一些便可当成炸药使,寻常体魄自然消化不动。 他现在自然不算寻常体魄,將平日所食穀物换成灵谷为上策。 不然长期摄入精华不足,气血容易衰败。 思绪至此,李通明动身离开家,將院门锁好,奔工部灵田司而去。 工部下辖两大部门,天工府和灵田司。 前者是李通明入直的地方,后者分属农家弟子。 坊市上的灵谷,种类不多,且大多是次品。 运气若好,踩了狗屎,说不定还能买到掺杂春药的假货。 李通明在工部掛职,倒是可免去这一风险。 他直接去灵田司搬点就成。 京城倚苍梧山而建,灵田司便在北边苍梧山脚下。 直接去工部定是找不到农家之人的。 农家弟子整日都在田地里。 农家初境名青农,辩识百穀,能力为沃土,可改良土壤,使作物產量翻倍,加速生长。 二境名穡者,可掌地气流转,瞬间灌溉百亩良田,嫁接不同作物形成共生体系。 三境名丰师,有掌生绿雾催熟,结白霜保鲜之能。可培育带特殊效果的作物,诸如龙血稻,可增强体质。 …… 李通明踏进灵田司时,正撞见几个赤膊汉子扛著竹篓往库房走。 竹篓里儘是金红色的穀粒,冒著热浪。 偶有穀粒落下,在地面发出滋啦声响。 “小心著点!这流火麦刚从甲字三號田割下来,火气正旺呢!”穿短褐带草帽的老农听见动静,从不远处的田舍里走出。 他转身时,瞥见一旁来人,顿时表情一变,快步迎上前:“李大人,稀客吶!” 李通明目光扫过田埂,而后看向老农:“少贫,有事,就刚才那流火麦,给我装几袋。” 说是老农,实际此人名为朱立身,和他算是同龄,只是长的显老。 再加之每日在田间风吹日晒,皮肤黝黑,乍一看便像四五十岁的老农。 若细看,还是能从其眼中看出那份独属於他年龄的纯粹的。 “流火麦,你要它做甚?这东西不能乱吃,你又不是不知道。”朱立身目露疑惑,“不能是拿出去倒卖吧?你一墨家弟子难道还缺钱不成!” “自己吃,不卖。”李通明已饿得前胸贴后背,对食物渴望愈发强烈,“先装几袋给我,等会请你到酒楼吃饭。” “不成,这是灵谷,不是零嘴,那东西你吃不了,容易拉不出屎。”朱立身连连摆手。 他不是小气,这东西也压根不值钱,主要是寻常人吃了容易出事。 李通明无奈扶额:“咱好歹是从学宫出来的,说话別这么不文雅,让那群读书人听见,又该嫌弃咱们手艺人粗鄙。” “管他们做甚。”朱立身忽地眯起眼。 从怀里摸出个油纸包,打开露出几个红通通的麦饼,“瞧,这就是刚刚那玩意磨粉烤制的,连我每天都只能吃半个。” “你说你连我都举不起来,要这做甚。” 农家弟子的功法,除去培育作物,吸收地气以外,还兼具淬体之效,算半个炼体修士。 李通明见状不再废话,抓起朱立身的肩膀,发力朝空中一丟。 “啊啊啊……我畏高啊老李!”半空传来朱立身的声音。 第四十六章、酒楼 “噌!”剑鸣破空,李通明抬手间,腰间吟渊如游龙出涧。 寒光擦著朱立身下坠的衣摆掠过,剑脊精准托住他的后腰,將其稳稳接住。 “呼,嚇死我了……”朱立身眼前一阵天旋地转,等视线恢復时发现已经安然落地。 他坐起身,背后渗出些许冷汗。 种田这活计最叫人安心——自七岁那年贪玩,爬树摘杏栽下来摔断了腿,他就明白这个理儿。 畏高之症也是那时发现的。 但是,对高处没有嚮往,又何尝不是一件幸事。 当同龄人都在爬高跳低,踩著屋檐追风箏那会儿,他总蹲在田垄间数麦穗。 风掠过青苗的沙沙声,听著也不赖嘛……老实的朱立身那时心想。 然后,他就被稷下学宫的大农师相中,收为了亲传弟子。 每逢朱立身和李通明讲起这段时,后者便严重怀疑他这属於炸胡。 …… “老李你这劲力不一般啊!”朱立身拍拍屁股起身,面露诧异地看向李通明。 “刚突破到御气境不久。”李通明解释一句,而后伸手道,“灵谷。” “还是不成。”朱立身一路小跑,一脚踹开不远处的库房木门。 露出里面三尊黝黑如玄铁的石锁,“除非你能將这石锁举起一尊,我才能放心將灵谷给你。” 三尊石锁,最小的那尊都有磨盘大小。 “看好了,我先给你做个示范……”话音未落,朱立身腰身下沉,双膝微屈,脊背绷紧,裸露的臂膀泛起赤铜色光泽。 “嗬……”伴隨著他喉间蹦出闷雷,周身筋骨爆响,最小的那尊石锁应声而起,被他缓缓举过头顶。 嘿嘿嘿,我也不赖嘛……朱立身放下石锁,抹了把额头上的汗水。 李通明见状,径直走向那尊最大的、通体带有青纹的石锁。 到近前,他单手扣住石锁凹槽,微扎马步,墨色劲衣下的肌肉群霎时绷如弓弦。 朱立身倚靠在一旁木门上,挖了挖鼻孔,提醒道:“老李啊,那一尊我都举不起来,你当心別闪了腰……” 话音方落,就见尘土惊蛇般窜起,那石锁底部已离开地面三寸。 “起!”隨著李通明一声低吼,手臂和下身肌肉不断隆起,石锁逐渐被他单手举过头顶。 “怎么可能?!”朱立身目瞪口呆。 半晌反应过来,他踹飞脚边碎石,喃喃道,“有时候我真想和你们这帮天赋异稟的妖孽拼了……” “行了,快点收拾收拾,换身衣服,我请你到酒楼喝酒。”李通明撂下石锁,震得地皮微颤。 旋即他转身朝存放灵谷的粮仓走去。 “成!”朱立身转瞬便不再鬱闷,憨笑两声,快步跟上。 “不过这粮仓里的灵谷都是计数的,不能拿,我去田里给你割一些。”朱立身操起粮仓外的镰刀,大步走向远处的田地。 不多时,李通明將装了几麻袋的流火麦,存入乾坤尺中。 旋即,两人並肩离开灵田司地界,直奔城中。 …… 去往酒楼的路上。 李通明接过朱立身递来的流火麦饼,暗红色的饼面上还烙著几道焦褐纹路,多半是烤过头了。 他张嘴咬下,伴隨喀嚓一声脆响,粗糲麦粉混著沙砾感在齿间滚动。 算不上好吃,不过有股烘烤的焦麦香。 他喉结滚动三两次间,巴掌大的麦饼已尽数入腹。 “誒誒……”朱立身刚想劝阻,转瞬又想起他方才展现出的恐怖气力,到嘴边的“慢点吃”又生生咽了回去。 没多过久,李通明腹部生出一团温热的火种,而后猛然炸开。 霎时间,若千万粒微小的火星顺著血液奔涌,他转瞬便不再感到飢饿。 良久过后。 见李通明吃下一整个流火麦麦饼,还跟没事人似的,朱立身心里虽有所准备,却还是有些瞠目。 “老李!”他绕著李通明转了两圈,仔细打量道,“这才数月未见,你怎么就和脱胎换骨似的!” “纵使破境入御气,对肉身有所淬链,增益也不该如此骇人才对!” “此事说来话长……”李通明从护送刘老丈入京开始说起。 一直讲到服下长生髓死而復生,“事情的来龙去脉便是如此。” 朱立身听的连连咋舌。 他长期吃住都在灵田司,虽守著京城,过的却是与世隔绝的日子。 就连李通明回京,状告平南伯之事,他也是前几日听休沐归来的同僚说起,这才知晓。 他还曾去杏巷找过李通明,结果院门紧锁。 现下方才知道是去了白虹州。 听著好友那些与不详拼杀,以及最后死而復生的过程,朱立身更是感觉在听戏文。 这人的经歷再怎么惊险刺激,也就这样了吧……他心想。 …… 醉仙楼。 鎏金匾额下,悬著两串青铜风铃,清风掠过,铃声清越如雀鸣。 朱立身仰头望著楼高三重的飞檐斗拱,搓了搓手,又揉了揉腹:“老李,看来今日要让你破费了!” “出息,你儘管敞开了吃便是!”李通明摇头一笑,掀开竹帘,走进酒楼。 朱立身快步跟上。 蒸腾的烟火气裹著酒香扑面而来。 “贵客两位……两位客官里边请!”跑堂的甩著雪白汗巾疾步迎来,面上堆出笑脸,脖颈青筋隨吆喝声隱现起伏。 一楼大堂,十二张梨木八仙桌,皆已坐满。 李通明两人被跑堂的领上二楼阁楼(类似复式)。 一楼正中心台上,说书人手中醒木往桌上一拍:“上回书说到,墨家游侠李通明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不畏强权,直面平南伯……” 满堂喝彩惊起。 听见自己名字,李通明上楼的身形微微一滯。 朱立身也未想到,好友在京城已然名声鹊起到这种程度,不禁抬头看了眼位於身前的正主。 不多时,两人在二楼落座。 说是醉仙楼,实际体量倒也並未太过夸张。 不过紧挨著朱雀街,算是寸土寸金的地方。 雅间都在三楼,二楼也有,但不多。 多数饭桌与走廊相隔不远,彼此甚至没有屏风隔断。 好处是可以坐著观赏一楼说书、戏曲、歌舞什么的。 现下时间偏晌午,便是说书。 第四十七章、海量 听楼下说书讲出“李通明”三字时,二楼一处临窗座前,一名眉如远山,鼻樑高而挺直,长相隨和的中年男子,侧过身开始仔细倾听。 听至精彩处,执盏的指节还在青瓷上叩出轻响。 在中年男子身侧,侍立著一名著青色衣袍的老僕……面白,无须。 每每见中年男子露笑,老僕冷硬的面容便也跟著挤出笑容。 这时,中年男人的邻桌,一个醉醺醺的商人突然起身走来,手里拿著酒盅和酒杯,想要邀饮:“这位兄台,可愿赏脸共饮……” 老僕身形如瞬移般出现在商人身前,將其挡在一丈之外,一双鹰目寒光直射。 对上眼神,商人登时如坠冰窟,立时醒酒大半,身子一抖,手中酒盅噹啷一声砸在地板上。 泼出的酒液直溅出去七八尺。 “请!”中年男人见状,含笑举起茶盏回敬。 商人却没了兴致,悻悻然离开。 老僕默默回到中年男人身前,站如石像。 在他身后,跑堂的这时从楼梯口上来,手中托盘放著要给李通明那桌送去的茶水。 许是他脚下速度太快,又不慎踩到地上那滩酒水,只听呲溜一声,他脚下一滑。 托盘上的茶壶凌空飞向中年男子后颈。 老僕明明背对跑堂的,却好似一切画面尽在眼中。 他反手翻腕,掌心气劲如涡,无形气浪竟將滚水凝成水珠,同那茶壶一同托起,悬停在半空。 “放肆!”老者振袖挥臂,转过身来,茶壶倏地砸向远处樑柱。 “乓啷!”茶壶应声碎裂,瓷片翻飞。 完了……跑堂的是个年岁不大的少年,额头已渗出冷汗。 看眼前二人穿著便知不是寻常之人,他哪里开罪得起! 老僕迈步朝跑堂的走去,后者跪在地上发颤,不敢抬头。 从前不是没有跑堂的得罪过贵人,当下倒是相安无事,贵人还赏了银两。 可第二天,那跑堂的便不见了,神秘消失。 至於为什么,大家表面上不说,心里却跟明镜似的。 天子脚下,明著来不好。 若有人报官,让那裴青天知晓,谁也得脱层皮下来。 中年男子嘴唇微动,说了什么,老僕这才躬身退回原处。 “可有伤到?”中年男子笑容温和,看向少年。 少年受宠若惊,起身时踉蹌了两下方才站稳,脸色惨白如纸。 他佝僂著腰哆嗦道:“没有没有,小的该死,是小的没长眼睛!客官您没被烫著吧?” “无碍,下去吧。”中年男人笑容不变,视线扫过少年打著补丁的麻布裤脚时,喉结几不可察地滚了滚,又说了句,“以后做事小心些。” 下辈子小心些?!完了,死定了……少年扑通一声再次跪下,嘴唇不停颤抖,他今夜必死无疑! 远处,朱立身好奇道:“你说那跑堂的怎么回事,人家不是说无碍了吗,他咋还跪著不起。” 坐在朱立身对面的李通明,转头看了一眼,给出猜测:“可能是太感动了。” “嗯,应该是。” 两人点的饭菜不时上齐,將整个桌子堆的满满当当。 许是先前在路上,李通明吃下了一整个流火麦饼。 现下面对一桌饭菜,竟不觉有口腹之慾。 不过他了解朱立身的食量,想来不会浪费分毫就是。 “叮噹!”两人碰杯豪饮,隨即开始风捲残云。 中年男人目光掠过两人满桌的碗碟时,略微凝滯。 最终眼尾细纹聚拢,摇头浅笑,轻声吐出二字:“海量!” 实不是他刻意关注二人。 只因他这桌,离楼梯口最近,跑堂的频繁穿梭,很难不注意到那堆积如小山般的菜餚。 老僕仅抬头看了一眼,便瞧出二人底细,恭声道:“回家主,是墨家之人和农家弟子。” 中年男人点了点头,重新將关注点转回下方说书。 “你他娘没长眼?!”一道暴喝声里,二楼雅间的门板轰然炸裂。 一名灰衣少年如同破麻袋般被踹飞出来,其后背重重撞在廊柱上,震得梁间灰尘落下。 少年如虾般抱著腹部蜷缩在地,嘴角不停渗血,面色惨白。 他便是先前不慎摔倒的那小二。 因一直忧心方才之事,终是再次失手,將酒水洒在了客官身上。 这次的人不再如先前的中年男子那般好说话,甚至是跋扈异常。 从雅间缓步走出个著锦衣的青年:“找死的贱胚,坏小爷兴致!” “小爷这身云锦,便是將你全家卖了也赔不起!” 泼翻的酒液顺著锦衣青年的衣袍滚边往下滴,將锦袍上洇出大片暗痕。 酒楼內逐渐陷入寂静,楼梯口围满了人,眾多视线望去。 “秦少息怒,息怒!”酒楼的掌柜一路喘气,穿过人群,从一楼跑了上来。 到近前,他扑跪著用衣袖去擦青年衣袍上的酒水,同时赔著笑脸:“秦少,这小崽子是新来的,不懂规矩,小的这就带他离开!” “嘶……快去报官!那是秦家的小少爷秦锐,再耽搁半刻,那孩子就算能保住性命,也要被打残!”楼梯口处,有人认出青年身份,脸色瞬间大变。 “秦家?你说的是哪个秦家?” “他父亲是执掌吏部的侍郎,姑母好像还是宫里的什么娘娘!” 吏部统管天下官员考核任免,修订律法,手握仕途命脉,权柄极大。 侍郎相当於尚书之下的二把手。 …… “规矩?”秦锐用戴著玉扳指的手去拍掌柜的脸,“掌柜的,你拿一个不懂规矩就想应付了小爷?昂!” 话落,他又低声对身后扈从道:“去门口守著,別让人出去。” “是,少爷!”几个拥有武道修为的打手,立时衝下楼,將要出去报官的人拦住。 掌柜的额头渗出冷汗:“秦,秦少,您今日和过往掛的帐全都作废,您就大人有大量,给我一个面子,放这孩子一次!” “你算个什么东西?小爷还得给你面子!”秦锐脸上浮起狞笑,“还是说,你觉得小爷差你那点饭钱?!” “滚开!”他將掌柜的一把推开。 隨后用镶金丝的靴子碾在灰衣少年头顶,不断用力向下踩。 “啊……”少年吃痛嚎叫。 远处,中年男子攥紧手中茶盏:“大伴!” 老僕身形一闪。 “嗡……”清越剑鸣却在那之前便已响起。 “噗嗤!”一道冷芒乍现,剑锋自秦锐膝弯处倏然掠过。 锋刃撕开皮肉,森森白骨在喷涌的血雾中赫然外露。 第四十八章、还是好人多 “啊,我的腿!是谁,是谁敢伤我?!”秦锐抱著腿栽倒在地,鲜血从指缝间涌出。 他狰狞抬头,却见一柄通体漆黑如墨的飞剑在半空划出半圆,剑柄调转,慢悠悠飞走,最终悬停在李通明身前三尺。 二楼顿时譁然。 围观人们顺著剑光望去,只见李通明站起身,一袭黑衣,光明磊落。 朱立身仍在大快朵颐,手中酱肘子往下滴著汁水。 以气御剑,灵兵……老僕瞳孔微缩,闪身回到中年男子身侧。 秦家的家僕迅速围拢过来,当先两人从腰后掏出玄铁锁链,链头淬著暗蓝精芒。 后两人各持袖箭,脚步起落间快速逼近。 四人成合围之势,將李通明困在桌前。 “给老子剁了他!不,要活口!”秦锐嘶声尖叫,“我要把这杂种做成人彘,养在缸里!” 锁链如毒蛇吐信般袭来,两道袖箭紧隨其后。 李通明手腕轻抖,身前饮渊蛟龙虚影显化,叮叮噹噹绞出一片铁屑。 四名恶僕隨之倒飞出去。 好俊的飞剑……老僕眸中闪过亮光。 “黑衣黑剑……”围观眾人像是想起什么,眼睛猛地睁大。 秦锐竟不再嚎叫,他强忍著剧痛:“阁下何故多管閒事,家父乃吏部侍郎,可否给些薄面?” 李通明收剑回鞘,面无表情:“滚。” 秦锐闻言却鬆了口气。 应该没有惹到太恐怖的存在。 况且看其穿著,不似什么大家之人,多半只是路过京城的散修。 现在只要不將其激怒,来个什么匹夫一怒,血溅五步,等他归家召集人手,报仇机会有的是。 秦锐看向几个倒地不起的家僕:“没用的东西,都愣著做什么,赶紧扶我起来,没听见人家让咱们滚吗?!” 几个家僕忍著剧痛爬起,將秦锐抬著,灰溜溜往楼下去。 快到楼梯口时,秦锐艰难挤出笑脸:“在下秦锐,还未问过阁下尊姓大名……別,別误会,没別的意思,就是想与阁下结交一番!” 一眼看穿对方所想,李通明忽然笑了,隨即报出姓名。 “李通明”三字话音方落,二楼忽地陷入诡异的寂静,酒水嘀嗒声、朱立身咀嚼声,清晰可闻。 “大可放心,我就在此不走,你有的是时间出去集结人手。或者……回家去找爹娘也成。”李通明转身坐下,不再去看秦锐。 他非弒杀之人,没有切实证据,不能杀对方。 若等对方將那跑堂少年打死,倒是有了实证。 可如此,那少年便要被活活殴打、折磨致死。 做好人,顾虑总会多些。 京城又不比虎泉郡,李通明也无法效仿在郡城之时的行事方式。 且当时是有大义加持在身,堪称天时地利人和俱在,难以再度復刻。 李通明……秦锐默念此名,旋即想起此人是谁,反倒不再惧怕对方来个血溅五步。 朝廷的人,根角清晰可查,凡事需考虑规矩,不比来无影去无踪的江湖侠客,哪里敢在这酒楼杀他。 “李通明!”秦锐被家僕搀著下楼,“好,好得很,本少爷记住你了!” 楼梯上的围观眾人,不敢招惹秦锐,纷纷避出一条道路。 “嗝儿……”朱立身扶著肚子向后仰去,桌上饭菜还剩一半,他准备休息一会再战,“老李,有个当官的爹是不一样,吃饭都不用给钱。” 他本是隨口与好友吐槽几句。 哪曾想,李通明却像是想起什么,眸光一闪,腾地一声拍桌而起:“听没听见我大哥说话?!把帐结了再滚!” 朱立身目露惊恐,想拦却为时已晚:“老李,別,你干啥……” 楼下沉寂片刻,传来一道咬牙切齿的声音:“掌柜的下来结帐!” 酒楼掌柜从二楼小跑下去,堆著笑道:“不用不用,秦少日后常来捧场……” 秦锐瞪了掌柜一眼,没过多理会,取出一袋银子扔下。 等他离开醉仙楼,一楼的说书先生取出砚台,开始疯狂磨墨。 掌柜在一旁看的嘴角直抽……难怪请此人说书一天要二百五十文钱! 一两黄金十两银,一两白银等於一贯铜钱,平日略有浮动。 一贯钱可买四担米,十斤盐,也是时有浮动。 一担米一百二十斤。 说书人一天便可挣一担米,妥妥高收入人群。 需知寻常无修为傍身的士卒,每月只能赚三贯钱。 单就如此而言,年收入只要达二十贯钱,便足够一家生活。 可这是在没有徭役的前提下。 徭役莫说工钱,有时连饭都需自备。 在京城,这情况还见不太到。 可整个大晏,十四州,数百郡,上万县,无时无刻都在发生。 …… “老李,你行侠仗义,积累侠意,干嘛要带上我!”朱立身瞪著眼珠子看向李通明。 “那不是你提出来,我担心抢你功劳。”李通明无奈回道。 朱立身若不说,他刚才还真想不起来。 掛帐,说的好听,实际便是不给钱的由头。 试问,哪家酒楼敢朝吏部侍郎之子要帐? 功劳?老李竟会认为这是功劳……朱立身不由一阵唉声嘆气。 见他愁眉苦脸,李通明安慰道:“好了,他爹是吏部侍郎,又不是工部侍郎,管不到你,你莫要多想。” “我可不是怕他,我只是担心给我师父添麻烦……”朱立身小声嘀咕,“我师父就一种地的,要是得罪了吏部侍郎,那可该怎么办啊!” 李通明闻言,不由深深嘆了口气。 有人少年老成。 有人始终少年。 …… 约莫一刻钟后,李通明和朱立身吃饱喝足,將面前饭菜一扫而光。 前者唤小二结帐。 李通明大致估摸了一番,他这一桌菜,应该有个三两银子左右。 小二没来,掌柜的倒是亲自上来:“大人,您的帐被人买过了,就是楼梯口那一桌!” 说著,他指给李通明看,现下已经无人。 楼梯口……李通明微微拧眉,开始回忆方才那地方坐著的人。 是个长相俊雅的中年人,气质不俗。 那老僕一看便知是淬体的高手。 他和对方並不相识。 “世上还是好人多啊!”朱立身感嘆起身。 他只觉好友不必钱,是件值得高兴之事。 …… 第四十九章、皇家运修 朱雀大街,商贩的吆喝声混著马蹄嘚嘚。 市井一片祥和、喧闹。 一架深色马车中,那名长相隨和的中年男子,忽地轻叩窗欞:“大伴,回宫。莫叫裴卿等久。” 老奴,或者说是总管太监,连续后退三步,躬身应诺。 …… 秦府。 青砖上滴落著血跡,几名家僕搀著秦锐一路穿过院门,进到中院。 哀嚎声响彻天际。 “老爷在书房。”管家疾步走来,见少爷右腿伤深露骨,喉头不由滚动两下,“这是发生什么了,谁敢將少爷伤成这样,你们几个是干什么吃的?!” 秦锐被搀至书房前,家僕取来躺椅,將他放躺,这才感到好受些许。 书房门吱呀一声被人从里面推开。 吏部侍郎秦正襄,身著常服从中走出,瞳孔骤然一缩:“怎么回事?” 家僕將秦锐在酒楼之事说出,没敢添油加醋。 秦正襄面上蓄著的三缕长须,此刻正因暴怒微微发颤。 “逆子!”他抬手挥出,衣袖带起劲风,秦锐脸上立时浮起一道血红掌印,“裴黑脸那廝刚刚回京,你就给老子惹麻烦。偏偏还被那不知死活的李通明撞上!” 秦夫人这时快步从不远处赶来,鬢间衔珠金釵乱晃。 了解前因后果后,她怒道:“你干什么,锐儿的腿都伤成这样了,你还要打他!” “你若真有本事,就去找那姓李的小崽子的麻烦,莫要拿我儿撒气!” “娘!”秦锐捂著脸面露委屈。 秦夫人转过身,葱指抚过儿子肿胀脸颊,转头对家僕厉喝:“都干愣著做什么?还不赶紧去请医师来!” “我看谁敢动!”秦正襄抬手指向秦锐,“上月你在青楼为个女人跟人大打出手,为父替你压了御史台弹劾;” “前日纵马撞毁贡米车队,为父替你补了三倍银钱。如今竟在酒楼当眾行凶……还有什么是你不敢干的!” “是那小廝泼酒在先!”秦锐挣扎著要起身,腿却不慎撞在躺椅横木上,疼得他涕泗横流,“那李通明不过一小小工匠……” “蠢材!”秦正襄抓起一旁下人端著的茶盏,重重砸在青石砖上,瓷片碎裂一地,“好一个小小工匠,寻常工匠可没裴让去保!” “人家上次扳倒平南伯,你以为朝中那些守旧派什么都没干吗?御史台弹劾数次,可最后呢?人家屁事没有!” “再瞧瞧你,叫你习武怕吃苦,叫你读书不肯读,整日就知游手好閒,现在打不过人家,只会回来跟老子嚎!” 秦正襄抬手拍打自己的脸,“老子的这张脸都叫你丟尽了!” “就算是我儿有错在先,那姓李的又凭什么动手,他可是京兆府之人?”秦夫人白了一眼秦正襄,“没本事就会拿儿子撒气。” “哼,妇人眼见!”秦正襄背过身去,“那李通明的帐我自会与他算,但你这蠢儿子,只要死不了,今日谁也不许叫医师来,必须叫他好好长长记性!” 话落,秦正襄甩手离去。 回到书房,他便准备草擬奏摺,上书弹劾。 可冷静下来,仔细一想,又决定等明日朝会观望观望再说。 …… 另一头,从酒楼离开,李通明和朱立身各自分散。 前者去天工府,后者回灵田司。 李通明许久未到工部入直,如今回京,总得去拜访一下师父。 他师父与墨家当世的三位上贤乃是同辈,名为墨守。 具体年龄未知,只知担任天工府府主约莫已有百年,同时兼任稷下学宫的教书先生。 不过这几年已不怎么授业,都交於了大弟子打理。 李通明若突破五境,也得被派去稷下学宫教书。 步入五境的各家修士,都很能活,寿命上千,个別体系更久。 皇家除外,皇家不在百家之內,是皇族专属的修行体系,也被称为运修。 运修命不长,需借一国气运修行,因为不修精气神,所以寿数与常人无异。 歷代最强运修,多是当朝圣上。 尤其是一旦登上皇位,便自动踏入运修行列,基本不用怎么修行,修为便可达到极高的程度。 在大晏境內,运修便是无敌的存在。 缺点也很明显,命短。 不过並非皇家之人就必须走运修,也可走其他体系,可一旦走其他体系,便不可再走运修。 若先修其他体系,后登上皇位,则其他体系的修为丧失。 长生和皇位,二者不可兼得。 李通明初知运修时,便觉那位开闢运修的远古君主,真乃神人也! …… 片刻之后,李通明抵达位於城南苍梧山脚下的天工府。 朱漆大门前,高十六丈高的匾额上,“天工府”三字泛著金光。 “是李大人!”墙上守门看清来人,拉动手中机关,大门缓缓打开,热浪裹著铁腥扑面而来。 纵横三十里,鳞次櫛比的工坊在眼前铺开。 左侧冶铁坊,內有上百口熔炉吞吐金焰。 眾多赤膊工匠挥动铁锤,叮叮噹噹,將烧红的钢坯锻成各式零件。 右侧木工坊,墨线在千年古木上弹出痕跡,机关锯沿著纹路切割出各类榫卯结构。 中央是空旷的安装测试场地,数不清的机关整齐陈列,匠师们正在往机关关节处涂漆抹油。 “李大人,李大人回来了!” “见过李大人!” “李大人,许久不见,甚是想念!” “……” 李通明穿过广场,路过之人,立时面露惊喜,朝他行礼、问好。 天工府,日常基本由他们几个墨家弟子执掌。 几乎所有工匠、铁匠,都是由李通明在內的几个墨家弟子,调教出的长期工。 李通明一路朝天工府深处走去,周遭也变得越来越安静。 不多时抵达一处院外。 听见里面传出动静,李通明径直推门而入。 院內,一矮小老头,灰袍上沾满木屑、铁屑,正围著一架三重楼高的塔楼,调整测试。 塔楼顶部设有大型连弩,连接著楼內的纵横罗盘,隨罗盘转动,可装填弩箭和瞄准发射。 “臭小子,捨得回来了?!”墨守转过身,背著手上前。 第五十章、举荐书 银灰瞳仁,鼻尖发红,法令纹深如沟壑,瘦削颧骨,下頜蓄著短须。 仅看面相便给人一种倔强老头的感觉。 李通明躬身,双手举至与眉平齐,郑重出声道:“弟子李通明,拜见师父!” “嗯。”墨守肩颈微不可察地鬆弛半分,却仍梗著脖子背身而立,枯瘦指节不停叩击著面前箭塔。 半晌,老人方才转身,眼尾扫过弟子周身,见其平安无事,视线又转而回到箭塔,鼻腔挤出冷哼: “既然还晓得回来,那就安生几日。身为墨家匠人,成天往外跑,打打杀杀,成何体统。” “……”想到今日到天工府的目的,李通明登时有些心虚,目光飘忽,一时不敢去看老人。 “咦,你小子这是有事!”墨守猛地转头。 他人老成精,哪里觉察不出这沉默另有含义。 抬手拍了拍箭塔,箭塔瞬息化为流光虚影,逐渐消散在原地。 墨守略驼的脊背驀地挺直,鬍子上下飞舞,唾沫横飞:“老夫怎么收了你这么个弟子,丝毫不令人省心,气煞老夫!” 李通明很有眼力见的三两步搬来藤椅:“您老先坐,不是什么大事。” “哼,有屁快放!”墨守挥袖坐下,双目眯起养神,不想再看逆徒,嘴上却不停,“上次得罪二皇子,被贬虎泉郡,不让老夫和你几个师兄插手,说是想藉机突破游侠初境,老夫允了。” “可后来却让那裴让助你留京,还跟人家去白虹州。告假也不与老夫言说,偷摸跑去工部,以为老夫不知晓?!” “怎么,今日方才想起,这天工府才是你师门,老夫才是你师父,不是他裴让!” 这老头……李通明哭笑不得上前,为墨守捶肩:“您老可误会我了。如此恰恰说明,我是不愿给您老和师兄们添麻烦!” “至於告假,这点小事弟子怎敢麻烦您?您身为大晏柱石,日理万机,若因这等小事分神,弟子岂不该死?!” “说的比唱的好听。机关师向来最忌油腔舌调,怎么偏偏出了个你小子。”墨守睁开双目,瞪了眼李通明,嘴角却不受控制的略微上扬。 “自然是您老教导有方,这才稳扎稳打,修行之路顺遂无阻。”李通明见缝插针又拍上一记。 “行了行了,老夫可不敢当……”墨守从藤椅上起来,“给你十息时间,有屁快放,放完有多远滚多远!” 李通明双手拱起,弯腰行礼:“弟子想进诛邪檯历练,劳烦师父为我写举荐书!” 自打发现斩杀邪祟可增强神魂,进诛邪台便成了他长期计划之一。 至於短期计划,若进行的顺利,说不定在对阵斩邪祟时就能达成。 不过诛邪台並非是想进便可进的,毕竟高风险意味著高回报。 诛邪台的月俸,在大晏所有机构当中,仅次於北境镇妖卫。 五境之下,需有举荐书才可进入,百家皆有名额。 举荐权柄通常握於稷下学宫的先生之手。 李通明在学宫的先生自然是墨守。 所以他今日才会来天工府一趟。 此外,墨守与诛邪台的主祭紫云真人还有故交。 有这一层关係在,进诛邪台应当是板上钉钉之事。 前提是老头肯给他写举荐书。 …… 听见李通明要去诛邪台,墨守眉间隆起:“那等地方太过危险,何故想起要去?” “况且整日东奔西跑,你要何时才能突破千机境?” 在他的五个弟子里,属李通明的机关天赋最佳。 常常可以举一反三,有出人意料的想法,极个別甚至令他也为之惊讶。 其在修行方面,也从不焦躁,极为刻苦。 墨守因此对李通明抱有厚望,不希望他的天赋被白白浪费。 李通明酝酿片刻,神色郑重道:“经白虹州一行,弟子发现,歷经生死危机,神魂淬链速度大大加快,这才生出到诛邪檯历练的想法。” “竟有此事?”墨守微眯双目,短暂陷入沉思,眸中精芒一闪即逝。 生死间有大恐怖,亦有大机缘,可激发人之潜能。 修为若因此得到提升,虽属罕见,但总归確有其事。 自古战场出天骄,便是此理。 思索良久,墨守还是摇头:“不成。” 李通明知晓老头是担心他的安危,忙保证道:“师父放心,若遇危险,弟子定第一个跑!” 墨守何等眼力,怎会看不出他体內侠意流淌,是突破御气境才有的表现。 御剑飞行,当有自保之力…… 见李通明目露坚定,且这徒弟从未求过他什么,墨守最终还是嘆息一声:“也罢!既然你意已决,老夫便给你写那举荐书。” 李通明一拍腰间黑尺,木桌再加纸墨笔砚,瞬息凭空出现。 “师父,弟子为您磨墨。”他上前往砚台倒水。 待墨磨好,退后三步,静静等候。 墨守执笔开写,写到一半,他忽然抬头看向李通明,目光中带著些许得意:“怎么不找裴让给你写?他一当代大儒,与诛邪台孟守拙又同属天理书院出身,不比老夫合適?” “裴府尹如何,与弟子何关?!”李通明一本正经回道,“再者,弟子又不是没有师父,何须找他人相助!” “你这小子!”老人喉间顿时滚出几声闷笑。 不多时,举荐书写完,墨跡晾乾,装入信封。 “师父,到苍梧州的地龙道已打通……师弟!”院中快步走进一人,见到李通明,对方眼中闪过亮光。 此人乃李通明的三师兄,名为江烈,为人忠厚,极具正气。 “瞧我这记性,裴大儒今日回京,师兄竟给忙的忘了,昨日还说要到城门迎你!”江烈瓮声开口,面上有些不好意思。 白虹州惊现不详,裴让联袂孟守拙,领兵前往,现已解决归京……这是前日夜里快马加鞭传回京的奏报。 “师兄心意到了便好。”李通明抬手与师兄击拳,打过招呼。 知晓三师兄到此必然有事,他便抱拳道:“师父您老和师兄聊,弟子先……” 话音未落,被墨守抬手打断:“快滚!” “谨遵师命!” 第五十一章、墨守陈规 望著院外李通明快速远去的背影,墨守眼角抽动,不由甩袖冷哼:“臭小子!” 江烈不知发生何事,索性佯装没听见,屈指挠了挠鬢角,岔开话头:“说起来,地龙道最初还是由师弟提出。” 提及此事,墨守紧绷的眉峰微松,眸中闪过些许欣慰。 …… 李通明跨出天工府门槛,忽又转身驻足,看向这个他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地方,一时心中生出些许惆悵。 在此打工多年,猛地离开,还略有不舍。 不过到诛邪檯历练只是暂时的,若短期计划实行不顺,还得回来。 並且平日里若诛邪台那边无事,而天工府这边又太忙,他很可能还会被老头或者几位师兄紧急召回,上工。 墨家弟子本就不多,能独当一面的更少,这也是没办法的办法。 此外,李通明和他的四位师兄,都並非墨姓之人,属於外姓。 他师父老人家虽名墨守,但在收徒这方面,却从不墨守陈规。 百家修行,有部分传承,本不收外姓弟子。 纵使大晏开国皇帝以铁腕敕令,强行为大晏扭转这一情况,逼得百家派人入驻稷下学宫。 可修行法门在人家手里,人家言你天赋不行,你又有何法子。 最后无非还是借大晏国力,养自家之人。 这等情况至今未曾有所好转。 墨家便是其中之一。 墨家传承至今,包括墨守在內,仅剩四脉,都是显赫世家。 其中三脉,老祖乃墨家当世上贤,却並不收外姓子弟,族中女子更是只招上门赘婿。 唯墨守这脉,愿意为大晏培养贤才。 墨守认为正是墨家敝帚自珍,才致墨家至今未能再出一巨子。 为此,这位老人寧与其余三脉闹翻,也要坚持己见。 …… 从天工府离开,李通明赶往诛邪台。 由於平日里都需场地修行、切磋,京城又三面紧挨著苍梧山。 故而诛邪台位置所在与灵田司、天工府相同,都设立在苍梧山脚下。 优点是空间大,缺点是距离城中太远,甚至到了偏僻的地步。 不过李通明可以御剑赶路,倒是能节省不少时间。 奈何京中虽不禁飞,但架不住此是臥虎藏龙之地,李通明御剑不久,便不时感觉有人在背后窥视他。 这异样感觉令人心底不適,他御剑一阵就又改回了徒步。 可惜城內骑马可以,乘玄龟行车却不行,会將道路压坏,体积也大。 过了许久,李通明抵达诛邪台。 在这他没办法刷脸了,只能让守卫通报。 “劳烦,將此信交於紫云真人。”李通明上前,將信递上。 守卫点点头,说了句“阁下稍等”便转身进到诛邪台。 不多时,守卫返回,侧身抬手:“大人,请!” 李通明隨著守卫进入诛邪台,顺著台阶一路蜿蜒向上,眼前逐渐开阔。 不时有腰掛诛邪令的诛邪校尉从旁路过,打量向李通明。 “李大人?!”偶尔还有因白虹州之行,见过李通明的人在。 双方免不了停下,短暂的寒暄招呼。 一路抵达诛邪台深处,进入一处竹林。 將李通明带到此,守卫恭敬抱拳道:“大人,沿著竹径直走便可!” “辛苦。”李通明点了点头,取出一两银子递给守卫。 守卫目露欣喜离去。 李通明一人走进竹林。 如谢观澜、紫云真人这般大能,喜欢住在竹林不是没有道理的。 竹林枝叶茂密,夏可遮阳避暑,冬能阻挡寒风。 清幽静謐,符合道家“返璞归真”,適宜清修。 同时竹子生长迅速、质地坚韧,可快速搭建房屋,如竹楼、篱笆。製作家具,如竹床、竹椅。 最重要的一点是,竹乃“四君子”之一,有高洁、谦虚之意。 有句话怎么说的,“寧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 …… 竹径尽头豁然开朗,一方青石围砌的活水潭映入眼帘。 潭面浮著绿植,水珠在其上滚动,不时滴入水中。 水潭后,竹楼高三层,却无飞檐。 一楼廊下,白鹤单足而立,长颈绕后,金喙轻啄背部羽尖,梳理身上的羽毛。 听见动静,白鹤长颈转回,竟不惧人,歪头用琉璃似的眼珠打量向李通明。 一旁,身穿云纹宽鬆道袍,俯身照料药圃的身影,忽地直起腰身。 面容清瘦,眼眸幽深,木簪束髮,蓄三缕长须,整个人看起来仙风道骨。 “弟子李通明,拜见紫云真人!”李通明站在潭前,躬身行礼。 紫云真人袖袍微扫,手中药锄化作青烟没入袖中,寧静嗓音隨之响起。:“既是墨守弟子,无需多礼。” “来坐。”紫云真人走向不远处的石桌,桌上茶壶忽然飘起,朝茶杯斟上碧汤。 李通明走至石案前,再度行礼后,方才坐下。 紫云真人举起茶杯,在嘴边抿了一口,而后道:“说起来,你师父是否对你有意见?” “真人此话怎讲?”李通明目露疑惑,“师父待我向来视如己出!” 紫云真人不语,用手指叩了叩石桌上的举荐书。 李通明会意,拿起一看。 【紫云道兄如晤: 忆昔年你我二人,於东海观星夜,醉臥斩龙山,纵论机关易理、道法自然。 犹记当时,你先入五境,以竹叶代剑,破我机关弩阵,长笑“牛鼻子终胜木疙瘩”,倏忽已有百余载……】 开篇没什么问题,忆往昔崢嶸岁月。 不过师父他老人家竟输了……我早就说弩阵不如火炮好用! 李通明继续往下看。 【今修书一封,为劣徒通明请託入诛邪台。此子至纯至善,知世故而不世故,歷圆滑而弥天真,善自嘲而不嘲人。根骨聪慧尤胜当年之我……】 老头很中肯,我就是这样的人……李通明心中对此表示认可。 【此番他到道兄手下歷练,望道兄稍加照拂——自然,若遇苦力之事,可使之如牛马。 友,墨守书 甲戌年午月十四】 可使之如牛马…… 李通明喉结滚动,扯著嘴角露出苦笑:“我师父他老人家,言谈行文向来……向来別有风致。” “难为你了。”紫云真人想起老友的性子,也是不由地捋须长笑,“当年他还曾往我丹炉里偷放过火药。” 空气骤然凝固。一老一少,相视嘆息。 …… 第五十二章、追隨 见过紫云真人,李通明离开诛邪台回家。 他入台的流程还得走两日,暂时不急。 回到杏巷时,天色渐晚。 方一拐入巷子,李通明远远便瞧见,在自家门外,站著两个虎背蜂腰、身材高大的壮汉。 杀手? 怎会这么直白……李通明向前走去。 “吱,嘎……”赵瑜家的木门突然打开,门轴发出刺耳呻吟。 赵瑜五指扣住门框,探出身来,目光如鉤:“二位在此有何贵干?” 从礼部散直回家时,他便注意到了这两人。 原以为是走错,未曾想在李家外一蹲便不走了。 “我二人是……”两人慌忙转身,额头珠滑下,面带憨笑,嘴刚张开条缝,便欲开口解释。 李通明却已走近,眉毛上挑,出声將两人打断:“怎么是你们?” 郭卫、高安。 在虎泉郡清剿地业瘴分身时,二人因操控玄铁炮莽撞上头,略显激进,曾被一头四环地业瘴黏上。 跑路时因地业瘴追的太紧,未注意方位,差点便將李通明送上神坛。 两人本被李通明寄予厚望,视作奇兵。 可惜后继乏力,不似初次惊艷,再无神勇天秀的表现。 见李通明认得两人,赵瑜放下戒备,说了句“灶上煨著羊肉,等下来吃”便转身没入门后。 李通明衝著闭合的门板应声:“好。” 想来是赵瑜知晓他今日回京,便提前有所准备。 今日有口福了……他心想。 赵瑜的燉羊的手艺乃是一绝。 “李大人!”高安和郭卫两人这时见到李通明,目中难掩激动,连忙抱拳,喉间震颤。 李通明虚扶二人肘部,略带疑惑道:“我记得你二人不是踏霄营的,怎么跑到京中来了?” 当时清剿地业瘴分身的人手,皆是从三郡兵马以及踏霄营中抽调。 这二人当时並未披踏霄营独有的玄煌甲。 “我二人都是铸剑郡的……”两人一人挠头,一人摸鼻,肩膀不自然地耸动,明显是有什么话想说,却不太好意思。 “有话便说,我与你二人也算过命的生死之交,有何好扭捏的!”李通明抬手拍了拍二人臂膀,眼底浮现出笑意。 两人一听,古铜色面庞涨得通红,憋成了猪肝色,十指深深嵌入掌心,愈发难以启齿。 生死之交那是好听的说法,说难听点他二人当时险些断送同袍性命,属於纯祸害人。 想起到此的目的,两人一咬牙,扑通一声,单膝砸地:“大人,我二人已辞去军中职务,解甲归田,还望大人收留!” 大晏男儿需服兵役,不过两人约莫已经三十出头,明显期限已过,可由自身选择日后出路。 自上次经歷围剿地业瘴,两人便久久不能忘怀,每每闭眼便又回想起和李通明並肩作战时的情形。 那是两人生平头次,被人如此信任和看重。 故而二人回到铸剑郡不久,便赶著星夜赴京,下定决心,势要投奔、追隨李通明。 做出如此决定,並非两人一时意气,而是经过深思熟虑的结果。 两人十八岁参军,在铸剑郡军中待了十三年,因出身贫苦,始终得不到晋升机会。 明明淬体修行从未懈怠,身具兵家三境修为,却只是百户职位,还屡次遭遇不公,被上级剋扣俸禄和淬体药材。 对比在虎泉郡时,二人因鲁莽行事险酿大祸,李通明非但不责罚两人,反將玄铁炮与性命再度相托。 这等胸襟气度与军中將官丑態高下立判,堪称云泥之別。 …… “大人……”高安、郭卫相视交换眼神,脊樑挺得笔直,不到片刻便將心中歷程全盘托出,毫无隱瞒。 “我二人愿誓死追隨大人!” 李通明嘴角微微抽搐,神色复杂。 怎么把他描述的跟个圣人一样! 扶著二人臂膀將二人托起,李通明酝酿少顷,喉结滚动:“你二人若信我,我可以试著在京中给你们找个职位。” “至於追隨便算了,我没有你二人想像的那般无私,跟著我前途也並不明亮。” 若计划顺利,他在人世的时间应该不长,怎能不负责的让別人追隨。 听见李通明的回答,高安和郭卫眼中闪过浓厚的失落,垂下头颅。 “通明。”院中传出赵瑜的喊声,“可以开饭了。” 李通明拍了拍两人紧绷的肩头:“既然来了便顺道吃个便饭,” “今夜可先在我家凑合一晚。等明日我再给你们俩找个落脚的地方。” 话落,他抬脚鉤开赵瑜家的院门,大步走进,香味扑鼻。 “给大人添麻烦了。”高安和郭卫跟在他身后,笑容勉强。 …… 仲夏之际,天气已经有些燥热,傍晚更是热浪蒸腾。 蝉鸣聒耳,眾人便在杏树荫下用饭,偶有热风吹过。 这条巷之所以叫杏巷,便是因为家家都有杏树,墙头皆斜出三两杏枝。 只是期早过,如今满巷只有青绿杏叶。 三言两语,弄清郭卫和高安两人的身份,赵瑜指尖轻叩石桌,又朝两人问道:“二位此行到京城寻通明,所谓何事?应当不是简单敘旧。” 见这公子与李通明关係匪浅,郭卫不敢怠慢,忙拽著高安起身,手中竹筷落进粗陶碗,叮噹清响。 旋即两人一人一句,將虎泉郡发生的诸事,细细稟过。 听到好友在虎泉郡又是如此拼命,身陷险境,赵瑜执筷的手悬在半空一顿,隨即陷入沉默。 良久后,他將手中筷子放下,目光偏移半分,沉声道:“除去围剿地业瘴之事,可还曾遇过险?” 高安和郭卫刚刚坐下。 前者正欲夹肉,后者忽用手肘顶他。 高安抬头看了看面无表情、目光望向一侧的赵瑜,又瞧了瞧低头扒饭、心虚不敢与之对视的李通明,立时秒懂。 气氛明显不对。 高安、郭卫手中竹筷转向,戳进自己碗中白饭,无声开刨,不敢说话。 李通明盯著碗底,脑中闪过在郡城发生的事……这个明显不能算,反倒是那些世家之人比较危险。 至於服下长生髓,此乃因祸得福,算是奇遇,更加不能算。 所以,李通明最终抬头,扯出个坦荡笑容,一脸篤定道:“自然没有,怀瑾你是了解我的,我是惜命之人。” 第五十三章、朝会 说谎……赵瑜眸中灰芒一闪即逝。 他转头看向高安和郭卫,又与之交谈,问了一些问题。 饭后,收拾过碗碟,高安和郭卫在不远处站桩修炼。 石桌旁,赵瑜压低声音对李通明道:“通明,你可以考虑將这两人收入麾下。” “收什么麾下,怀瑾莫开玩笑……” 见赵瑜表情认真,李通明又拧眉道:“为何?” 赵瑜眼尾微垂,目光幽幽:“方才我已试过,他二人所言字字皆实,较你强出不少。” “咳咳……”李通明將头扬起,掩饰尷尬,“今天的月亮真白,真大,真圆!” 赵瑜见状胸腔震颤,不由失笑:“这句倒是真话!” 半晌后,他再度轻声开口:“通明,这二人天赋属於上乘,在军中怀才不遇,突破四境尚可,五境却难。” “他们想追隨你,实现人生价值……这词还是你当初教我的,你当真要让他们失望?” 李通明敛眸道:“怀瑾,我早就说过,你和济舟一样,外冷內热,心太软,不该走法家路线。” “非也。”赵瑜摇头,指尖轻叩石案,“法家不讳言人性本欲,所求不过以利驱之,以法束之。” “这两人非爵禄金银可动。若追隨於你,你定不会亏待他们,同时他二人定也会豁出性命报答……” 李通明猛地扭头:“好你个怀瑾,进礼部这才一载,便已学坏了!” 赵瑜哑然失笑,转过身去:“方才还嫌我不够心狠。” …… 夜色渐晚。 李通明与赵瑜小敘片刻后,便带著郭卫和高安离开。 可惜明日正好是十五,赵瑜需要上朝,不然两人还可小酌几杯。 上朝这事,李通明原本也有机会。 他师父墨守乃天工府府主,当朝大司空,前者三品职,后者二品职。 天工府虽属工部名下,却不受工部管辖,故而每日都需派人上朝,与其他几部协调。 墨守本人倒是很少上朝,若遇大事也是进宫面圣,私下相商。 至於平日例行的朝会,都是由几名弟子代替前去。 李通明以及四位师兄,一共五人,照理该轮流上朝。 可奈何他赖床已久,实在起不来,便成了四位师兄轮替。 如今他入诛邪台,大师兄在学宫教书,二师兄被师父秘密派遣到不知何处,四师兄又坐镇北境,便只剩下三师兄一人。 所以三师兄说忘记他是今日回京,所言非虚,实属太忙导致。 將高安和郭卫二人安顿在客房,李通明回房画图、打造机关,完成今日修炼后,躺到塌上,闭目进入梦乡。 …… 寅时初(凌晨三点),赵瑜早已起床,牵著毛驴离开杏巷。 隨后顺著朱雀大街,一路伴隨著嘚嘚蹄声,进入到皇城,来到皇宫外。 赵瑜於宫外立马碑前翻身下驴。 青砖铺就的场地上,早已停满华盖车轿。 独他这匹禿尾灰毛驴显得格格不入,甩著尾巴遍地啃食砖缝里的草芽。 六部和各机构官员都在车轿內闭目养神。 隨著宫墙內隱约传来五更鼓的迴响,檐角铜铃忽地齐齐震颤,惊得晨雾中棲在城楼上的鸟雀振翅而起。 拱门轰然洞开,八名金甲禁军,持戟而立,负责逐一验证官员身份。另有几名宦官在城楼上监督。 只有通过检验,方才能步行入宫。 除去一些特赐官员拥有骑马入宫的特权外,其余官员若不慎骑马进入,还需遭受廷杖。 赵瑜將驴绑在一处石柱上,隨后跟著人流上前,递出象牙腰牌。 之后穿过三重巍峨宫门,入目是长约三十丈的白玉阶。 登阶过后便是上朝的承乾殿。 上百身影被拉长,投在玉阶前。 赵瑜身著深绿朝服,静静立在礼部队列之中。 大晏官服,三品及以上为紫色,四五品是深緋和浅緋,六七品是深绿和浅绿,八九品是深青和浅青。 五品及以上为常参官,需每日上朝。 六七品每月初一十五方可上朝。 个別八九品可入宫,但入不了殿,得在外待命,负责文书传递。 监察御史和记录皇帝言行的起居郎除外,也需每日上朝。 …… 发生何事了……赵瑜眉间微微拧起,视线扫过人群前侧。 诛邪台孟守拙,天工府墨守……这二位往日不上朝的今日居然也在。 “怀瑾。”礼部尚书韩伯昀驀地出现在赵瑜身前,“今日诸事已定,待会莫要衝动。” 韩伯昀为法家出身,算是赵瑜的师伯。 韩师伯这是何意……赵瑜心中闪过疑虑。 他一小小主事,朝堂议事本就是旁听学习,压根没有开口说话机会,何来衝动一说。 “韩师伯……”赵瑜正欲开口问询,两道声音先后响起。 “班齐!” “趋……” 前者为確认官员列队完毕,后者乃开朝信號,尾音拖得极长, 隨著两道声音响起,文武百官依次拾阶而上,隨后鱼贯而入承乾殿。 进殿前,位於最前方的韩伯昀再度回头,深深看了赵瑜一眼。 后者心知,今日必有事发生。 殿內,金砖铺地,蟠龙柱耀目生辉。 御座前青铜香炉吐著青烟。 “陛下驾到……” 礼官高亢的声音穿透殿宇,文武百官齐整躬身。 长靴踏过金砖,已至中年的昭明帝,落座龙椅,屈指叩了叩龙纹扶手,眼尾细纹隨抬眸微动:“眾卿平身。” “工部奏请修缮西郊皇陵,需银三十五万两。”工部侍郎捧著笏板出列,声音在殿內迴荡,“今夏暴雨致神道石像生多有损毁,恐损天家威仪……” 隨著工部官员出列,朝会正式开始。 依照惯例,是该吏部先出列,不过今日吏部无事,便从工部开始。 朝会內容,除去各州突发情况,当下主要还是围绕变法条陈推进。 不过奇怪的是,以御史大夫严柳青为首的守旧派,今日竟格外安静,垂袖如铁,未有丝毫异议。 而变法派的几名核心,对此似乎早有预料。 隨著变法事宜商討完毕。 一名著浅绿官袍的官员突然出列:“臣,监察御史蔡明,弹劾天工府六品督造李通明三宗罪!” “其一,越权行刑。身为天工府督造,本无执法之权,却在虎泉郡越权行刑,私设刑场,血浸青石三日不褪!” 第五十四章、爭辩 弹劾李通明的声音响彻大殿,满殿朱紫微微侧颈,视线彼此交匯。 名为蔡明的监察御史继续出声:“其二,残杀幼童,有违天道!” “七岁稚子,纵有过错,当由其宗族管教。李通明却当眾將人梟首,此举已引天怒人怨!” “其三,誆骗百姓,屠戮无辜!” “有人亲眼目睹,李通明於刑场拔剑,以武力逼迫百姓供词,行屠杀之举!” 弹劾声落下,殿內一时陷入寂静,针落可闻。 赵瑜脚下一动,下意识便欲出列,替好友爭辩,脑中却猛然想起韩伯昀先前的叮嘱。 韩师伯此举定有深意……他收回左脚,强行压下心中不安。 弹劾话音刚落不久,便有守旧派官员跨步出列:“蔡御史所奏句句属实!” “臣收到虎泉郡百姓联名血书,李通明竟將幼童颅骨悬於城楼示眾!如此暴虐手段,必要严惩不怠!” “臣附议!”又有緋袍官员横移而出,“大晏律明定,十岁以下不判斩刑。李通明此举动摇礼法根基!臣闻刑场外母哭子啼,甚至有老妇撞柱殉亲!” “臣同请,剥去李通明官身,押送大理寺狱!”刑部官员厉声踏出,腰间玉带鏗然作响,“按律,越权杀人者当斩,残杀幼童更是罪加三等,当判腰斩弃市!” “……” 十余名官员接连出列,大殿金砖倒映著此起彼伏的緋色官袍。 最前方,严柳青垂落的广袖微微晃动。 王载道闭目凝神,一言不发。 变法派官员见状,便也按兵不动。 中立派官员更是沉默观望。 “李通明”三字涉及敏感案件,若站队错误,恐引火烧身。 此时先观圣上態度,再表態方为上策。 早知就该上书弹劾……队列之中,吏部侍郎秦正襄见此情形,不由在心中嘆息。 他是中立派,事先並不知晓今日之事。 队列最前方,孟守拙微微侧身,看向面容古井无波的裴让,顿时晓得今日为何会被拉来上朝了 有坐议政事之权的墨守,枯瘦手掌死死扣住鎏金椅臂,浑浊的眼珠迸出精光,喉间闷雷般滚出二字:“胡扯!” 被老人目光扫到之人,纷纷后退两步,低首垂眉,无人敢与之对视。 站在墨守身旁的江烈踏前一步:“我师弟是何性子,我和师父岂能不知,我师弟他断做不出此等之事,若非污衊,便是另有隱情!” “江大人!”守旧派官员出列,“刑名之事岂容私情!莫非墨老执掌天工府百载,你亦有功在身,那李通明犯法便可网开一面?” “不错,刑过不避大臣,如今自家人犯了王法,天工府莫不是想来个亲亲相隱?” 御史中丞举笏高呼:“请陛下降旨,天工府教出这般无法无纪、暴戾之人,当罚俸三年,以儆效尤!” “哼,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墨守衣袖一挥,冷声开口,“尔等言老夫弟子暴戾弒杀、越权执法,可若拿不出实证,又该当如何?!” 他人不敢与墨守爭辩,御史大夫严柳青只好亲自下场,目若寒潭:“墨老,御史言官有权风闻奏事,无须实证。” 双方四目相对,霎时间满朝朱紫齐齐屏息,鎏金漏刻的滴水声在凝滯的空气中格外清晰。 见局势一时陷入僵持,满殿目光只好聚向御前。 昭明帝微微倾身向前,衣袖掠过奏章堆叠的御案:“诸卿这般爭执不下,倒叫朕难作决断!” 裴让这时走出,步履沉稳如泰山,这位当世大儒在御前站定,声如洪钟:“臣,有本启奏!” 昭明帝目光望来:“裴卿但奏无妨。” “虎泉郡之行,有一人仅凭忠肝义胆,便不图所求,隨老臣前往镇压不详!” 裴让声音陡然拔高,“初到虎泉郡,被不详污染波及的无辜百姓,高达三万!” “正是此人想出连弩迷药之策,並亲自带人前往郡城,日夜不眠赶製所需,方將一场灾祸消弭於无形,为三万百姓创一线生机!” “此外,此人……”之后,裴让又將那明知不可为而为之,以凡躯直面秽土剎的事跡说出。 虽然依旧未点明姓名,不过但凡有些脑子,便知这位大儒说的是谁。 饶是那些弹劾李通明的守旧派官员,听闻此事,也不由心头震颤。 此人明显已將生死置之度外,乃圣人之相! 武將行列更是毫无遮掩,出声表达倾佩之意。 中年將军猛地击掌,身上铁甲鏗鸣:“好!这才是带把儿的廝杀汉!当年老子在北境与妖族廝杀三天三夜,要的就是这般敢拿脑壳撞刀山的劲!” 老將抱臂冷笑,古铜面庞沟壑轻颤:“某在军中七十余载,见过多少贵人遇险尿裤襠的怂样。裴大人说的这人,有种!” “……” 墨守此刻却脸黑如裴让,骤然想起昨日孽徒为让他写到诛邪的举荐书时,是如何保证。 “师父放心,若遇危险,弟子定第一个跑……” 那拍著胸脯的场面还歷歷在目。 有类似感受的还有赵瑜。 “怀瑾你是了解我的,我是惜命之人……” 赵瑜额角蹦出青筋。 虽说他昨晚以法家神通,测出好友是在撒谎。 但却也未能想到,虎泉郡之行,会凶险至此。 若无医家弟子取出长生髓相救,他昨晚怕是只能见到好友的遗容! …… “哦?”昭明帝指尖轻扣御案,忽而朗笑,“朕竟不知朝野之中还藏著这等栋樑之材。” “裴卿快说此人是谁?朕岂能让其明珠蒙尘?!” 裴让躬身道:“回陛下,此人正是李通明!” “原来是他!”昭明帝露出一副恍然神情,“朕记得此人,月前平南伯之案,便是此人不畏强权,为民请命!” 话音方落,昭明帝视线陡然扫向下方弹劾李通明的一眾朱紫,声音带著些许冷意:“几位爱卿莫不是搞错了,此人怎会是屠戮幼童之人?” “回陛下,裴公此言差矣!”御史中丞立时跨步而出,笏板直指殿柱,“功是功,过是过。岂能因他擅御机巧之物,便容其屠戮稚子!” “不错,按律挟功犯禁者,当罪加一等!裴公莫要以此替狂徒开脱!” “……” 第五十五章、圣旨 严柳青衣袖一震,缓缓抬眸,望向裴让:“裴大人,那三万百姓是命,七岁小儿便不是命?” “事急从权,却绝非滥杀!”裴让从袖中抖出一封奏摺,“此事老夫早已经查清。” “所谓被斩稚童,曾数次虐杀女童,並且埋尸在先!此等提要尔等是不知,还是刻意不提?” “那些女童不过签了死契的婢女,主家处置家奴,有何可提?”御史中丞冷哼甩袖。 “好个处置家奴!”裴让放声大笑,“事发之时,两百踏霄营,诛邪台一眾校尉,乃至全城百姓皆在现场!” “现下大可將在场之人唤来,尔等可敢当朝对峙!” “有何不可……” 御史中丞话音未落,裴让便已踏前一步:“圣上,臣恳请召踏霄营百户,诛邪台校尉进殿!” “准!”昭明帝大手一挥。 掌印太监高呼:“圣上有旨,宣踏霄营百户、诛邪台校尉霍临锋、云渺等人,即刻覲见!” 传召声浪依次传递,穿透三重宫墙,霎时宫门洞开。 “宣……” 不多时,香炉吐出第五道青烟时,踏霄营百户以及霍临锋、晏寧等人被召进承乾殿。 眾人开始相继敘述那日所见。 当听到那句“今日这剑,不斩冤魂,只断公理!只杀吸髓吮血,不给人活路的蠹虫”时,武將行列爆发出声浪。 霍临锋单膝砸地:“李大人为人忠厚,行事磊落。遇事皆第一个冲在前头,绝不会滥杀无辜!我愿以项上人头为其担保!” “我等也愿为李大人担保!”晏寧等人踏前一步,躬身行礼。 “纵然如尔等所述,越权执法,依旧是死罪!”御史中丞冷声道。 “砰砰……”御案上茶盏突然发出清脆磕碰声。 昭明帝指尖抵著青瓷盏沿,目光扫过下方:“若朕没记错,诛邪台外出捉拿邪祟,亦有监察地方、便宜行事之权?!” “回陛下,確有此事,乃太祖所立。”孟守拙白须陡然扬起,“凡遇邪祟作乱、官吏失德,可先斩后奏……更莫说地方世家。” 本书首发1?1???.???,提供给你无错章节,无乱序章节的阅读体验 话音方落,满殿朱紫神色各异。 守旧派官员的笏板在掌心微微发颤,这才想起此事。 並且那日刑场,早就被诛邪台校尉围成铁桶。 而孟守拙所言“先斩后奏”四字,分明便是替李通明披了层诛邪台的虎皮。 “好个凡遇邪祟作乱、官吏失德,可先斩后奏……”严柳青挥袖转身,看向孟守拙,嗤笑出声“既如此,何不说那李通明乃是你诛邪台之人!” 孟守拙捋须大笑:“严大人此言正合老夫心意!” 他转身面向御前,鬚髮隨动作飞扬:“臣斗胆举荐,可让李通明入诛邪檯历练。若又有犯禁之举,再罚不迟!” 鎏金漏刻的水珠坠入铜壶,朝堂陷入诡异的寂静。 百官纷纷窥向御前,却见昭明帝垂眸一笑:“准奏。” 二字如惊雷劈落,御史中丞猛然抬头,瞳孔骤缩。 圣上决断已出,无人再敢反驳,满朝朱紫齐齐躬身行礼。 “陛下圣明!” 片刻后,散朝。 赵瑜紧绷的脊背终於鬆懈,手心已满是汗水。 他望向殿外渐明的天光,再度想起好友昨日的心虚遮掩,唇角不自觉勾起一抹苦笑。 …… 丝毫不知朝堂上发生何事的李通明,这时才刚刚从床榻上支起身子。 他昨晚睡得很香……又梦见自己死后受香火供奉成神。 一念间便突破世界屏障,回到了前世的家乡。 起身穿好衣物,系好衣带,动身走到院中掬起一捧井水泼在脸上,立时清醒了许多。 高安、郭卫二人不知是何时醒来的,此刻正在院中站桩修行。 粗布劲衣背后洇出深色汗痕。 两人出身贫苦,却能踏入兵家三境,远非一句天赋上佳便可概括。 听见动静,两人齐刷刷收势转身,黝黑面庞上绽开憨厚笑容,同时抱拳道:“大人,您醒了!” 李通明点点头:“昨夜睡得如何?” “劳烦大人惦记,昨夜睡得很是安稳……” 两人其实没说实话。 他俩夜里因为发愁,铜铃大的眼睛互相瞪著直到天明,中间硬是把烛火都瞪灭了三回。 “走吧,今天出去给你们找个落脚的地儿。”洗漱过后,李通明对两人道。 人家好歹是来投奔他的,虽说不能给予锦绣前程,但帮忙找个落脚地,谋个差事尚在情理之中。 高安和郭卫,脸上明显闪过失落,但还是强撑著笑脸:“给大人添麻烦了!” “这麻烦什么。”李通明摆手笑了笑,隨后从乾坤尺中取出昨日朱立身给他的流火麦饼,正好还剩几个,拋给两人,“接住,早饭!” 两个麦饼在空中划出弧线,两人稳稳接住,没有犹豫,径直塞入口中。 麦饼方一入口,两人便尝出与军中那等普通灵谷不同,气血之力在体內不停翻涌。 原本因站桩修炼所消耗的真气、体力,也在瞬息之间得到补充。 …… 晨雾未散,杏树枝头还凝著薄霜。 李通明带著两人,指尖刚触碰到门閂,正欲外出。 忽闻巷中传来马蹄声,紧跟著院门便被人从外面敲响。 “请问此处可是李通明李大人的住所?”尖细嗓音刺破晨雾。 这声音,什么人……李通明眉心微蹙,院门吱呀开启。 入目是个面白无须,手捧明黄捲轴,宦官打扮的太监。 在其身后还跟著六名披甲佩剑的禁军。 片刻过后,宣旨太监在禁军护卫下离开。 而李通明望著手中的圣旨,一度陷入沉思。 老头的关係这么硬? 圣旨都来了! 宦官先前拿腔拿调的宣读声还在他脑海中打转: “奉天承运皇帝,敕曰:天工府督造李通明,性秉刚烈,心存忠义。虽越权执法,然诛杀妖邪有功,特擢升为五品诛邪校尉,赐玄鳞铁百斤……” 不对! 越权执法,然诛杀妖邪有功…… 好像是发生了什么我不知道的事! 李通明揉了揉左胸口,总觉得这里空空的,就像是错过了什么很重要的事。 一旁,高安和郭卫二人交换眼神,各自看见对方虎目中闪过的亮光,愈发觉得追隨大人定然没错! 第五十六章、日落西山 院子里整整齐齐码著三口木箱,皆为他挽救百姓於水火的封赏。 运修路径的开闢,使得王朝统治者至少不会因渴望长生,而频繁消耗国力。 君主即使不能有为,也多半不会太过无能。 同时医家的存在,也令培育多年的继承人,不至於因为疾病而半道夭折,可以活到正常继任。 如此也在一定程度上,减少了昏聵君王的出现。 大晏开国至今,已有三千余年。 如今虽吏弊尽显,但国力还在顶峰。 …… “大人,可要启封?”郭卫蹲下身,屈指叩了叩箱角,出声询问。 见李通明点头,他掀开最近的两口箱盖。 黄澄澄、银灿灿,入目皆是金锭和银锭,垒起约有十寸高。 这个素来沉稳的汉子倒抽一口冷气。 “这么多金银,怕是抵得上咱们十年俸禄……”一旁高安被这金光银光,刺得人瞳孔发胀。惊呼出声。 军中三境的兵家高手,俸禄可不低。 李通明却看也未看,径直走向最后一口箱子。 用饮渊將箱盖挑开,立时露出一块块冒著幽光的青铁。 李通明抬手御气,將一块铁块吸到掌心,手指轻轻抚过青铁表面的鳞状纹路。 这玄鳞铁乃东境临渊州黑水潭所產。 每年不过万斤矿胚,经地火淬链百日,方能褪去外层,露出內里的鳞纹真容。 其质刚中带柔,最適以兵家手段催动,可悉数承载真气。 若將製作灵兵的材料也划分出品级。 那寻常玄铁和古木只能算作凡品,而这玄鳞铁却可入黄阶上品。 打造兵刃时將其锻入便可提升兵刃品级。 直接以其打造成兵,强度更是可堪比灵兵。 “大人,这是什么,很金贵吗?”高安和郭卫抻著脖子往过探。 “何止金贵,这是有价无市,钱也买不到的东西。”李通明回应一声,心下有些感慨。 虽然他从未见过当今圣上,但从这赏赐来看,对方定是个大方的君主! 这玄鳞铁平日就锁在工部库藏,贴著封条,他都弄不来。 百斤玄鳞铁,看来有望多百链出几件玄阶灵兵了……李通明在心底盘算。 除去三箱封赏,还有一本诛邪台的台册,里面记录了诸多细则。 李通明信手拈起册页,隨手翻了翻,指腹擦过黑色字跡。 【凡五品诛邪校尉,可配副使二员。副使领七品俸,佩狴犴腰牌,享工部兵械配额,可领灵兵一件。】 【此条旁还有硃砂批註:昭明三年增补……副使不得独承上命,凡诛邪等务,须隨校尉同行。】 这一条倒是有些意思……李通明扫了一眼,隨后合上台册,放入乾坤尺,准备回头再细看。 抬眼扫向高安郭卫二人,愈发觉得这一条是给他准备的。 还是算了,莫要害了人家……李通明將刚刚浮现出的念头掐掉。 “走,带你们外出谋生去。” 话音落下,三箱封赏被一阵劲风捲入腰间黑尺。 李通明大步流星走出院子。 高安与郭卫对视一眼,疾步追上。 三人並肩,一路有说有笑,离开杏巷。 …… 车水马龙的街道上。 李通明对高安和郭卫的去向已有盘算。 这二人原本都是军中行伍,既如此继续让二人进入军中,便是当下最佳选择。 真要给二人找个打手护卫或是鏢局武馆的差事,两人还不一定习惯。 京城的军伍有两个,一便是禁军。 禁军划分龙驤卫、玄甲卫、神火卫、暗卫等一共十五卫。踏霄营便属其中龙驤卫中的精锐。 十五卫各有职责,不过主要是负责皇城宿卫。 第二个是四象军,划分青龙、朱雀、白虎、玄武四卫,与皇城禁军分立,分辖京城四方。 主要负责內城和外城的防务,集守、巡、防、控,四位一体。 两军的进入途径大差不差,不外乎就是世袭武职、武举选拔、官员举荐这几个。 能够世袭的,多是军户子弟,担任的也都是最好的职位……高安和郭卫显然不符合这一条。 至於武举,现下时间未到。 如此便只剩最后一条,由京中权贵举荐。 李通明要走的也正是这一条。 为这点小事,他不可能去麻烦师父和裴让。 所以只能利用他自身的人脉。 天工府特殊,供给一应军械,与军中时常便会打交道,认识个別將领,再正常不过。 他日常的收入构成中,朝廷俸禄之外,更多是依靠向这些人出售灵兵所得。 一来二去,便也说得上话,不过也就仅此而已。 还远远比不得赵瑜、朱立身这等交情。 …… 李通明信心满满,带著高安、郭卫立在青龙卫的辕门前。 守门军士过了会便匆匆折返:“李大人,卫指挥使今日巡防未归,不过张参將说愿意见见二位兄弟。” 三人穿过演武场时,正撞见张参將提著铁枪从校场下来。 这位四十余岁的將领解下护臂,目光在三人身上顿了顿,而后上前与李通明一顿寒暄。 到最后,他突然对著李通明长嘆:“月前北境调回三百儿郎,如今营房都挤得睡通铺。前日兵部刚驳了扩编的摺子……” 他抱拳道:“非是张某推脱,实在是百虎卫如今就连战马草料都要减半。” 婉拒……李通明哪里听不出这种通用话术,心中虽有疑惑,但还是笑著抱拳离去。 …… 片刻后,青龙卫。 姓王的参將听闻李通明来意后,正在练武的拳锋一滯,片刻恢復:“李大人,四卫补员都要从兵部上的名册走,我实在没有这个权力……” …… 白虎卫。 参將抬头时眉间沟壑纵横:“李大人,非是在下不帮忙,而是如今各卫所,员额皆按兵部检验核定!” “上头下过严令,凡无减员,不得擅自增补。除非兵部特批,下官实在不敢坏了朝廷规制!” “叨扰了!”李通明拱手道別。 …… “必须是武举出身……”朱雀卫参將抬头,面上露出为难神色。 “打扰!” 到了最后,李通明三人从朱雀卫踏出时,天色已是日落西山。 第五十七章、再遇 李通明心知今日定然是发生了什么事,且多半与那圣旨有关。 他与四象军这些人虽然不过泛泛之交。 但若是放在之前,插个人这等小事,对方定不会拒绝,甚至乐的卖个顺水人情。 毕竟高安郭卫二人都是实打实的兵家三境修士,没有水分掺杂,走常规的举荐流程便可。 可如今那些人却这般推諉,明显是情况有变。 或许是担心惹上什么麻烦,这才不愿相帮。 不过如此倒也正常。 多半是在虎泉郡郡城之事东窗事发,有人在朝中弹劾了他。 而裴让又出手將他保下,至於代价,便是让他进入诛邪台……似乎更像是奖励。 还御史中丞,都不能直接判我个斩刑……李通明扼腕嘆息。 记得回京时,裴让提过一嘴,虎泉郡世家背后的靠山就是御史中丞。 …… 后方高安郭卫二人见李通明嘆息。 前者低头握拳,喉结动了动,却把原本要出口的话咽成一声闷咳。 后者抬起手,粗糲的指腹在脸上重重抹了两把。 两人都有些自责,觉得是因为他们,李通明才会跑前跑后,一整日连吃饭喝水都是在路上。 “大人,您饿不饿?”两人的声音比之平日要低了三度,“要不就算了……” “也好。”李通明转过身,已换上明朗神色,笑道,“走,我带你二人到酒楼喝酒吃肉,也算尽一尽地主之谊。” “至於差事,便等明日再说。定会给你二人安排妥当,你二人也莫要因此有压力。” “大人……”两个久经沙场的汉子,此刻眼眶却莫名一酸。 …… 去往酒楼路上。 李通明似想起什么,当即扬手拦住高安和郭卫:“你们先沿朱雀街朝前,我去接个人,去去便回。” 话音方落,他便已唤出饮渊,踏剑凌空,剑光在上空划出雪色弧线。 上次,他请朱立身到醉仙楼喝酒,那傢伙当时对一桌菜餚是讚不绝口。 趁著今日有空,索性便到灵田司將其接来,再吃个痛快。 反正御剑来回极快,费不了多少功夫。 至於那时有时无的窥探感,適应適应,应当就也习惯了。 片刻过后,醉仙楼外。 朱立身脸色煞白,揪著李通明的袍袖从飞剑走下,双腿都在发颤。 高安和郭卫二人见状赶忙上前搀扶。 “老,老李……”朱立身还有些哆嗦,齿关咯咯作响,“你请我喝酒,这份心意我是极受用的。可若非要这么赶的话,下次记得先將我敲晕,或是备上一碗迷汤……” 话音才落,他便没能撑住,晕了过去。 “我怎么把这事给忘了!”李通明见状不由一拍眉心……不过竟能撑这么久才晕! 怀瑾应当也下直了……这时,李通明又想起赵瑜。 而后,他便对高安和郭卫道:“劳烦你们俩照顾他一下,他应当很快便会醒来。” “放心,大人!”二人应声。 饮渊再度冲天而起。 不时李通明回到杏巷,顺利將赵瑜接上。 方一踏上飞剑,升至半空,赵瑜便將今日朝堂发生之事,尽数道来。 其实下朝后,他便骑著毛驴往杏巷赶,想要將这些告诉好友,可惜还是慢了一步。 “怀瑾,我……”李通明神色訕訕,想要狡辩。 虽说具体过程和他想的大差不差。 但他怎么也没想到,裴让竟什么都说了,包括因长生髓死而復生之事。 昨夜他还信誓旦旦,表示自己最是惜命,转眼便被戳穿。 多年来积攒下的诚信人设,毁於一旦。 “通明……”身后响起赵瑜的声音,声线却压得极低,“我不要求你有多么惜命,可再遇这等九死一生的险境,日后莫要再闯!” 李通明下意识便想回一声“好”。可喉结滚动,顿了顿,又改成了“嗯”。 …… 不多时,飞剑下落,稳稳停在醉仙楼外。 赵瑜与朱立身因为李通明的关係,也算旧相识。 双方打过招呼,五人先后进入醉仙楼。 跑堂甩著布巾疾步相迎:“几位客官里边请!” 不远处,掌柜的朝门口瞥了一眼,顿时眼前骤亮,他拖著略显圆润的身躯快速上前:“大人,快快请进!” 一楼大堂依旧满座,不过正中间的戏台上,今日从说书换成了弹琴。 这便需得说一说,酒楼掌柜的善心。 上次,自醉仙楼发生那事,说书人见秦锐走后便取出纸笔记录,想要將其当做日后说书的素材。 酒楼掌柜撞见这一幕,却哪里还敢再请他。 秦锐在醉仙楼可算是常客,若说书人在酒楼说起这段时,其正巧在场,不得闹出人命?! 到时,可未必能再冒出个黑衣黑剑的游侠, 能在京城寸土寸金的地方开一间酒楼,掌柜的深知那些富家紈絝,记恨心到底是有多重,被盯上绝无好下场。 也绝不存在听不出来的可能,那些人只是坏,不是蠢。 …… 李通明一行人拾级而上,上了二楼。 巧了,上回给他结帐的那中年男人也在,坐的还是那距离楼梯口最近的靠窗位置。 手执青瓷茶盏自斟自饮 李通明没有上前打扰,只是手臂抬起,朝其行了个抱拳礼,对方微微頷首,以示回应。 赵瑜落后半步,剑眉微蹙,打量著儒雅的中年男子,以及其身后垂首侍立的老僕。 两者眼眸、身形,都似曾相识,可面庞却显得极其陌生。 赵瑜作为法家弟子,过目不忘是初境便有的能力,不可能认错。 可相似感觉与陌生面庞又显得极其违和。 几人落座,在中年男人邻桌。 双方相距不过两丈。 “这个和这个不要……其他的全上一份!”朱立身点完菜后。 李通明將跑堂唤到跟前,低声道:“楼梯口那桌的帐,也算我的。” 说著他取出银子,递给跑堂:“若是不够,隨时上来找我。” “好嘞客官!”跑堂的连声应诺。 这点小事他自然不会拒绝,何况上来时掌柜的便叮嘱过,所有要求,务必全都照办。 …… 老僕耳垂微动,佝僂著背紧走两步,枯枝般的手虚拢在嘴边:“家主……” 中年男子听后,眼尾细纹如涟漪层层散开,不由失笑。 俸禄都是他开的,却要帮他买帐?! 第五十八章、我有一计 醉仙楼的竹帘哗啦作响,几名虎背熊腰的僕从劈开竹帘走进。 隨后將竹帘擎过头顶,两名袒露雪肩的女子,摆动腰肢,迈著碎步进入。 脖颈间金链隨步伐起伏跃出沟壑,转瞬又没入胸前鹅黄薄纱。 紧跟著,秦锐迈著六亲不认的步伐,靴跟重重磕过门槛:“掌柜的,二楼雅间的位置,快给本少清出来!” 话音落下,双臂张开,两名黄裙女子立时垂眸含笑,將娇躯贴进其胸怀。 秦锐左拥右抱,抵近柜檯,將台上筷筒拿起,又重重砸下,眉梢斜挑睨向掌柜,目光玩味:“聋了?” 震得掌柜圆润身躯轻颤,手指下意识紧攥帐册:“秦少放心,二楼的雅间一直给您留著,没让別人进过!” “算你识相。”秦锐满意点头,搂著美人转身,朝二楼走去。 过程里,怀中黄裙美人不慎碰翻了客官桌上的酒瓶,娇躯一颤。 秦锐却大笑著掐了把美人腰肢:“別怕,这酒记本少帐上便是!” 木楼梯被鹿皮靴踏得咚咚作响。 上了二楼,秦锐伸长脖子,正要歪头去亲美人的香腮,动作却忽地一僵。 只见不远处,一黑衣青年,正用布擦拭著手中剑鞘。 秦锐腿上的伤,明明早已被医家弟子治好,此刻却忽地开始隱隱作痛。 耳边同时响起今日父亲下朝后的暴喝:“再敢去招惹那李通明,老子就当没你这个儿子,莫要再进这个家门!” 被训斥的秦锐,心情愈发烦闷,这才再度光顾醉仙楼。 “这不是……李大人嘛。”秦锐乾笑两声,鬆开怀中女子,走上前去。 身后扈从,气势汹汹,齐刷刷地围上前,却被他回头一声“蠢货”呵斥退开。 李通明抬头瞥了一眼,便不再去看。 被忽视的秦锐面上却也不恼,只是猛地拽过方才推开的美人,手掌粗暴地揉捏著女子裸露的香肩:“醉仙楼的酒乃是京城一绝……” 他扫过李通明面前满桌的菜餚:“不如我请李大人喝一杯?” 身后僕从登时端著酒壶上前,便欲给李通明的酒杯斟酒 “不必费心。”李通明抬手,手中剑鞘轻挑,將僕从手中的酒壶推开。 “既如此,那便不打扰李大人的雅兴了!”秦锐一双眸子忽明忽暗。 隨即揽住美人纤腰,向不远处的雅间走去。 方一入內,秦锐便头也不回地打了个手势。 一名拥有三境武道修为的络腮汉子走上前,豹眼环须,精光內敛。 自从上次带的扈从被李通明轻鬆解决,秦锐便痛定思痛,长了记性,去哪都带上这位打手。 此人原本是京中白虎卫的千户,奈何俸禄满足自身修炼已是极限,家中七房美妾开支又大,只好舍了军中前程,自请卸甲,谋求其他差事。 正巧,秦锐的舅父也是白虎卫千户,与其乃是同僚,得知外甥被人重创,便將其举荐到秦家担任供奉。 秦家家大业大,养活个武道三境不成问题。 秦锐朝络腮鬍大汉吩咐道:“去,探探方才那桌人的谈话……切记,不要被人发现。” 络腮鬍抱了抱拳,转身退到一旁,凝神屏息,隔空捕捉声音。 兵家和武道途径,前期皆主打淬链体魄,五识早非凡俗可比,十丈內蝇羽振翅之声亦如鸣钟。 纵然酒楼喧闹,双方又相隔一段距离,窃听依旧不过易於反掌。 …… 李通明五人举杯相碰。 过后,赵瑜抿了一口,转著手中酒盏,倾身问道:“通明,今日给高郭二位兄弟谋差事可还顺利?” 李通明仰起头,將杯中酒一饮而尽,撂下空杯:“去了四象军所有营盘,都是敷衍搪塞……想来是和今日的朝堂弹劾有关。” “弹劾?”朱立身夹菜的竹筷悬在半空一顿,目光好奇望来,“发生何事了,什么弹劾?” “此事说来话长……”赵瑜指节轻叩桌面,打了打腹稿,隨即从李通明在虎泉郡所为讲起,一直讲到今日朝堂上的弹劾。所用不过盏茶功夫。 高安和郭卫二人听的义愤填膺。 前者额角青筋暴起,手掌重重拍在桌上,震得碗碟哐啷作响:“大人杀的明明都是该杀之人,他们却不分青红皂白的污衊!” 后者亦是气地咬牙切齿:“稚子不抵命……说出这话的定是狗官。那哪里是稚子,分明是连人也不配做!大人杀的好!” “律法本为护民而立,岂能沦为蠹虫的护身符。”赵瑜捻碎一粒生,提杯饮酒,眸光幽深。 朱立身此前已经听李通明讲过这些,情绪不再如上次那般剧烈。 他嘴里叼著半根鸡骨,目光在高安鼓起的肱二头肌以及郭卫能夹碎核桃的胸肌上扫视。 骨头忽然被他吐出,拍桌道:“我有一计!” 你有一计? 眾人目露疑惑地望去。 只见朱立身两眼放光,对高郭二人道:“两位兄弟若无去处,可以到灵田司来……” 话音未落,便被李通明打断:“少贫,他俩去灵田司做什么,帮著你犁地?!” “上回你不是和我说,灵田司刚驯服了十几头铁甲牛,怎的还要人亲自下田犁地?!” “咳咳……”高安和郭卫一听,刚咽下的酒险些呛进鼻腔,酒气混著笑意在喉头翻滚。 早便听说,农家弟子五穀六畜皆通,种田和畜牧双绝,未曾想还真是如此。 “犁地不是挺好的……”朱立身还不死心,再度劝道,“两位兄弟都是兵家弟子,刀剑使的定然嫻熟。” “既如此,扛起锄头肯定也不会太差……人生苦短,何妨一试!” 许是吃的太油腻了,朱立身忽然从怀里摸出个布袋。 袋口翻转间,十几粒浑圆种子滚落桌面,比寻常米粒要大上一圈,泛著暗红光泽。 只见他指尖沁出一点碧色萤光,当光晕蔓过种子的剎那,细白根须如银蛇从种子里游出,瞬息便化为藤蔓,开始野蛮生长,叶片次第舒展,结出紫色苞。 十息时间过去,眾人惊讶间,十余串玛瑙似的葡萄已然垂落眼前,並且颗颗饱满。 …… 第五十九章、优势在我 农家三境丰师,可掌生绿雾催熟。 朱立身掰下葡萄分给眾人:“快尝尝!” 眾人没有拒绝,將之含进口中,顿觉一股清甜沁入舌根,果肉在齿间爆开,宛如有山泉顺著喉管滑入腹中。 好吃! …… 雅间內,络腮鬍朝秦锐转述李通明等人方才的对话。 听到李通明在高安和郭卫谋军中的差事,他眼中一亮。 隨即抬手唤来一名扈从,低声说了什么。 之后这名扈从快步离开醉仙楼。 …… 吃饱喝足,李通明一行人起身离开醉仙楼。 醉仙楼外,朱立身冲几人拱了拱手,临走前他向高安和郭卫问道:“二位真不考虑来灵田司?” 一想到要犁地,两人便直摇头。 双方道过別,朱立身逕自往灵田司方向去了。 李通明和赵瑜以及高郭二人则回杏巷。 由於今日都在奔波,李通明未来得及给高郭二人找住处,便只好继续在杏巷宅院对付一宿。 其实也可以住客栈,不过京城繁华,总有来自的天南海北的人,大小客栈时常爆满。 回到杏巷宅院,李通明开始闭关製造机关,淬链神魂。 待结束修炼时,外面已是月明星稀。 他洗了把脸便到塌上进入梦乡。 …… 转眼天明。 第二日一早,李通明带著高郭二人离开杏巷,到街上一处经常光顾的羹汤摊上吃早饭。 流火麦虽好,但就是没味儿。 不过若是配上一碗羊肉羹,便能大大弥补这一缺陷。 吃著羊肉羹汤,李通明考虑著,要不就先让两人到京兆府面试捕快去。 捕快虽不入品级,可京城的捕快,俸禄也绝对算不上低。 且大多都是由战场退下的老兵担任,不容小覷。 高安和郭卫二人在武力值方面,定是可以满足要求。 就是不知道这哥俩的破案能力如何。 不同於其他地方的衙门,京城的捕快具有独立破案之权,不单单只是缉拿人犯。 思索良久,李通明放下手中汤匙,抬头看向高郭二人:“假如现下,你二人的身份是捕快。如今有人找你们报案,说是一觉醒来,发现家中池塘突然出现几个沐浴的化形女妖……你们该如何是好?” 这一问题,可初步判断两人是否具备破案能力。 首先,是报案人的身份值得怀疑,既然家中有女妖,为何报案人还能安然无恙的跑出来报案。 其次,既然是化形女妖,也就是说与常人无异……既如此,报案人又是如何知道那是女妖?! 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点,京城这等地方,若说郊外出现妖兽、邪祟尚有可能,至於城內,断无可能。 所以总而言之,此问题的关键压根不在於如何处理。 而是看高安和郭卫两人,能否察觉出其中的蹊蹺之处。 高安浓眉一抖:“回大人,我会先將郭卫敲晕,免得这廝和我抢诛妖功劳!” 能化形的大妖,你也是真勇……李通明嘴角一抽,转头看向郭卫:“你呢,又是怎么考虑的?” “女妖在洗澡,那定然没穿衣服,若没穿衣服的话……”郭卫端著下巴思考,忽地眼睛一亮,“岂不证明那些女妖手无寸铁?此番优势在我!” 很好,两人都不带怕的。 京兆府没有去的必要了……李通明深深嘆了口气,重新在心里规划今日的行程,並將京兆府从中刪去。 这二人的心性之简单,实属罕见。 甚至可与朱立身比肩……不,或许犹在其之上。 …… “咦,当真是赶巧了,李大人!”一名身著甲冑的粗獷大汉,踏著阔步从不远处走来,声若洪钟。 李通明眉梢微动,抬眼扫向来人,却发现並不认识:“你是?” “害,李大人日理万机,定是將我忘了!”大汉屈指挠了挠鬢角,隨即自报家门,“我是白虎卫刘参將手底下的千户。” “去年刘参將到天工府领军械时,我跟著见过李大人一面!” 四象军四卫,每卫设指挥使一名,参將两名,千户若干。 白虎卫的两名参將,李通明都见过,一个姓王,一个姓刘。 至於千户,就不能悉数认得了。 毕竟若只是在人群中粗略扫过一眼,没有面对面交谈过,就很难会有什么印象。 不过看此人身上的甲冑制式,以及腰间象徵身份令牌,应该是白虎卫的千户没错,这一点做不了假。 …… 接下来,李通明通过与大汉言谈,得知对方名为袁广。 袁广鼻翼抽动,闻到了羹汤摊的香气。 他咽了咽口水,在李通明身旁坐下,旋即也要了碗羊肉汤吃。 过后,他不经意转头打量高安二人时,瞳仁忽地收缩如针,手中动作一顿:“咦,这两位兄弟周身气机圆融,体魄强健,一看便是我兵家子弟!” 李通明舀著碗底残羹应道:“不错,他二人都是从铸剑郡退下来的老卒。” “哦?”袁广眼中闪过精光,“敢问二位兄弟,修为如何?” 高安和郭卫抱拳齐声回道:“三境巔峰。” “巧了不是!”袁广大手拍在桌上,难掩目中兴奋,“前几日军中有几个弟兄调去了禁军,我这千人队里现下正缺两个领兵的百户。” 他朝二人伸出两根手指:“月俸八两雪银,修炼突破所需用到的药浴、丹药,军中也会按期供应。二位兄弟可有兴趣?” 高安与郭卫对视一眼,交换眼神,想著不能再给李通明添麻烦,便点了点头。 李通明微微皱眉,犹豫半晌道:“袁千户,你可知我昨日被人弹劾之事?” 袁广笑著摆手:“无妨,军中不讲那些弯弯绕,李大人的人品我信得过,二位兄弟亦是如此!” “如此便多谢了。” “李大人客气。” …… 吃过早饭,一行四人登时出发,赶至白虎卫营盘。 袁广带著李通明三人往里走时,还偶遇了昨日的王参將。 王参將停住脚步:“李大人,您怎么又来了,昨日不是已经说过,补员需从兵部上的名册走,我没有这个权力……” “王参將莫要误会,李大人今日是被我请来的!”袁广皱著眉打断道,“四卫补员需从兵部名册走不假,可连我一小小千户,都有举荐之权!” 第六十章、跟谁 这姓袁的今日怎么这么狂……当著李通明的面,王参將没有大发雷霆。 最终也只是从牙缝里挤出两声乾笑:“倒是我误会几位了,既然袁千户有能力,也愿帮此忙,那自然是极好的。” 他朝李通明拱手:“李大人,王某还有军务在身,先走一步。” 抬手回礼间,李通明不由心生疑竇。 他与袁广不过今日才算结识。 和其上峰刘参將也並无太深的交情,对方却这般替他说话,何故?! 甚至不惜当面与职级比他高的王参將唱反调,竟不怕被穿小鞋。 李通明不觉得自身有什么值得对方这般做的。 莫非真是惜才……他相中了高安和郭卫这两员虎將,想要培养?! …… 四人並肩,一路朝著校场方向走去。 路上,袁广又和高郭二人询问了军功、家世等信息。 这主要是为確认两人身份,家世是否清白。 不过两人先前能在铸剑郡参军,这方面自然是没有问题。 因此袁广也未细纠,只是按惯例隨口一问。 至於几人为何要去校场,是袁广准备测试高郭二人的骑射和武艺。 这是必要的流程,需要以此记录评语、资质。 只有確认被举荐者的条件相符,才可以撰写举荐书。 然后再交由卫所审核,走兵部备案。 最后才是等流程,签发任命文书。 …… 片刻,抵达校场。 高安和郭卫二人在军中常年苦修,骑射不过只是基本功,所以轻鬆便通过了。 整个过程乾脆利落,令袁广也不由为之侧目。 骑射过后,便是切磋武艺。 这算是今日考校的重头戏,由袁广亲自来。 他下頜微不可察地绷紧。 双方做好准备,面对面站定,抱拳行礼。 下一瞬,校场黄沙突地捲起,袁广如离弦之箭,拳风捲地,率先朝二人发难。 高安虎目一缩,主动上前迎战,铁塔般的身躯却异常轻灵,错步旋身,与之战作一团。 双方拳掌交替,展开快攻,暗藏玄机,极有章法,彼此见招拆招,周身不时凝出气劲。 “痛快,再来!”袁广暴喝如雷,颈侧有青筋盘踞。 空气中频繁响起碰撞之声。 郭卫看的心痒难耐,忽地闪身入场。 他身法灵活,眨眼绕到袁广侧方,一记膝撞裹挟著风雷之声直指袁广。 李通明见状顿感不妙……这两个憨货,脑子难不成是榆木做的? 怎么连放水这种人情世故也不晓得! 真是什么招狠就用什么招,拿人家当妖兽打! 只见一开始时,袁广面对二人合击,还能勉强应对。 可越到后面,便应付的愈发艰难。 又一次贴身碰撞后,袁广终是不敌,噔噔噔倒退数步,身形方才止住。 高郭二人则站在原地,纹丝未动,面带疑惑地挠了挠头……也没用多大劲啊?! 该死……袁广麵皮抽了抽,有些发烫。 他堂堂千户,要是连日后的属下都敌不过,算怎么回事。 袁广脚下用力一踏,地面瞬间裂开蛛网状纹路,整个再度窜出,准备找回场子。 他抬手便是兵家战法,五指成爪扣向高安肩穴。 后者沉腰跨前半步,左肩真气凝聚,硬生生扛下这一抓,同时出拳,直指袁广面门。 郭卫则趁势旋身扫腿。 袁广刚架住高安拳掌,又要急撤左臂护住肋下。 双方真气剧烈相撞,引发出气浪掀起一丈高的黄沙,如浪叠翻涌。 三人劲衣猎猎作响,脚下地面皆被碾出半尺深坑,处於僵持角力状態。 袁广双目精光暴涨,双臂肌肉骤然膨胀一圈,澎湃真气自其体內涌出,竟在身后凝成一尊半透明的虎首。 伴隨著虎啸之声,他双拳交错轰出,气劲破空而至。 高安与郭卫眼中战意暴涨,也各自使出些许压箱手段,与之硬碰。 少顷,伴隨著咻的一声,袁广的身躯重重倒飞出去。 李通明见此情景,无奈扶额……这姓袁的千户真够水的! 能担任白虎卫千户,必是什么家族子弟。 虽说高安和郭卫是两个打他一个,但这两个憨货明显还处於热身阶段,尚未使出全力。 袁广与两人好歹同为兵家三境修为,却只能坚持这点时间,交手片刻便高下立判,只能说明高郭二人的底子打得要比他强的多得多。 …… 袁广费力从地上爬起身,只觉胸口有些沉闷,喉咙忽地一甜。 高郭二人看出不对,想上前询问,却被李通明抬手抵在嘴边重重一咳打断:“咳嗯……” 袁广趁机背过身去,將喉头腥甜生生咽下,手背又在嘴角飞快一抹。 等他再转过身时,已恢復了先前的端方模样。 “好!”袁广突然放声大笑,“你二人不愧是李大人的朋友。” 他挺著胸,阔步上前:“虽说我方才只不过用了七分力道,但一番交手下来,你二人却能不落下风,足见底子扎实,想来日后会有一番作为!” 高安和郭卫听见这话,觉得怪怪的,不过也没有多想,只当做是夸讚,摸著后脑一阵傻笑。 唉……李通明在心底嘆息一声,开始为二人的前途感到忧心。 …… 之后,高安和郭卫和袁广留在白虎卫营盘,熟悉和结识未来的同僚。 李通明则径直离开白虎卫,赶往诛邪台。 他进诛邪台的审核文书,是昨日隨圣旨一同到的。 照理说,昨日就该去诛邪台点卯报导。 只是忙著给高郭二人找工作,这才拖到今日。 不过倒也不至於因此耽误诛邪职责便是。 入诛邪台后,还需选锋。 诛邪台內设七十二诛邪锋,其实就是诛邪小分队的意思。 三位主祭各掌二十四之数。 每锋人数若干,最多不超过十五人。 每锋主要以儒释道三家弟子为核心,再结合其他家的修士构成。 比如霍临锋、晏寧他们那一锋,便是由云渺、觉非、儒家弟子三人为诛邪核心,縐离几人为辅助。 李通明先前还未正式入台,因此没有选锋,自然也就不会耽误职责。 此外,还有一事,暂不明朗。 他是求师父墨守,写了到紫云真人那儿的举荐书,照理应该归在紫云真人手底下。 可昨日听赵瑜说,朝堂上是孟守拙跟圣上要了他。 那他现在到底跟谁?! 第六十一章、选锋 不多时,李通明赶到诛邪台。 从乾坤尺取出五品诛邪令,掛在腰间。 这次守卫没有阻拦,而是见令的瞬间,即刻抱拳行礼,將他迎了进去。 诛邪令,四捨五入便相当於官印,承载著少许大晏朝的国运,对妖兽、邪祟先天便具有三分威压和克制。 李通明登上数道阶梯,穿过重重回廊,径直朝著上次拜访紫云真人时,去过的后山竹林赶去。 诛邪台占地不小,有一部分还延展、开闢进了苍梧山脉。 据说是为方便布置聚灵法阵,以借天地之势。 对讲究“气贯周天”的练气体系而言,聚灵阵堪称修行加速器。 巧的是,游侠途径便属於练气体系。 不过,练气只是提升修为的手段之一,只有道门对此较为依赖。 对於包括游侠在內的五家练气途径而言,聚灵阵法只能算做锦上添,有的话更好,没有也不会太过影响。 比如游侠途径,需行侠仗义,方才能不断积累侠意,突破境界。 至於另外四家分属练气体系的途径是医家、农家、法家、儒家。 医家弟子需悬壶济世,治病救人,以仁心为引; 农家弟子需要种田,培育作物,借万物生息; 法家弟子需得断案、立法、编纂法典; 儒家弟子在这一点最占优势。书写治国良策、研读圣贤典籍、吟诗作对、明心开悟、治理一方等等,只要能滋养浩然正气与心中文意,皆可。 一旦二者叠加犹如江潮奔涌,真言便可引发天地伟力。 昔年,雁回关妖庭大军压境,大儒谢观澜凌空踏云,舌绽春雷诵出“岂曰无衣”四字,百万將士瞬息金甲披身。 此事至今仍在茶楼说书人口中流传。 …… 李通明刚至竹林外,脚下地面忽地漾开圈圈波纹,宛若涟漪,就连周围空气也隨之出现波动。 眼前一闪,景象骤变间,视线再度恢復已经是在竹楼外的石桌前。 仙风道骨,蓄三缕长须的紫云真人,此时正坐在桌前品茶:“来了。” “拜见紫云真人!”反应过来的李通明,双手交叠,躬身执晚辈礼。 “坐。”紫云真人其实很喜欢李通明这个晚辈,主要是因为他和年轻时的墨守一点也不像。 “朝堂之事,孟主祭已与贫道言说。”紫云真人放下手中茶盏,茶盏与石案接触,发出一声脆响。 他抬眼望向青年,忽地起了考校之心,话锋藏机:“且说说你作何思量。” 言下之意是,你是去孟守拙那里,还是留在我这儿。 这问题怎么答都很难做到两全其美。 李通明却果断答道:“自然是听真人的!” “哦?!”紫云真人眼底掠过星芒,“这番话若是孟主祭问起你?” 李通明面色不变:“亦是此回答。” “也听贫道的?” “不是……”李通明实诚地摇了摇头。 他后面的话虽然未说出口,但紫云真人却瞬间会意,不由失笑。 难怪他的老友会对此子寄予厚望。 紫云真人捋须道:“不过偏生不巧,贫道掌管的二十四锋,眼下皆已满编满员,恐怕要难如你愿了!” 李通明闻言,跟著摇头嘆息:“何其憾也,无缘跟隨真人麾下!” 紫云真人眼尾扫过青年神色,忽將话音一转:“虽无空席,却也有斡旋余地。你若诚心......” “岂敢劳烦真人!”李通明语气真挚。 其实相较於紫云真人,他更愿意到孟守拙那去。 原因有二。 一是霍临锋、晏寧几人所在那一锋,便是由孟守拙掌管。 二来呢,其余诛邪校尉,实力最低也是与他同境,去了不便於抢头。 毕竟他来诛邪台的初心不能改,要么修为提升,要么牺牲成神。 这两个他总得占一个。 …… 与此同时,后山一处凉亭。 山风掠过,孟守拙只觉耳边终於清净些许。 然而,他还未来得及缓口气,下一刻半空便响起一道清越嗓音:“快来,孟公在这儿!” 紧跟著一道青芒如流星,自上而下,垂直贯落。 不多时,远处尘土飞扬,霍临锋、觉非几人也快速赶到近前。 自那日朝堂上得知李通明要来诛邪台,他们几人便开始想方设法,求孟守拙將李通明安排入他们锋队。 只可惜始终未能如愿。 云渺扑闪著杏眼,看向孟守拙:“裴公,你就应了我们嘛,可好?!” “哼!”孟守拙一甩衣袖,乾脆转过身去,背对几人,来一个眼不见心不烦。 霍临锋抱拳立在石阶前,恭声道:“孟公,我们锋队正缺墨家弟子。” 孟守拙听后不由冷笑:“笑话,诛邪台七十二锋,未曾听过哪一锋有墨家弟子!” “若这次应了你们,下次你们是不是还想要个皇家运修?” 縐离捧著八卦盘,略显木訥道:“孟公,卦象所示,李通明和我们几人八字相合,理应和我等在同一锋。” “老夫信不过你的卜术!” “阿弥陀佛……”觉非立在亭角念了声佛號,说道,“孟公,行善如春园之草,不见其长,日有所增。” 此话意思是,成全他人的善行看似微小,但积累的功德却会自然增长,最终惠及自身。 此话或许有些道理,可拿它劝一位儒家的大儒,无异於是老寿星吃砒霜——嫌命太长。 孟守拙突然笑得很是慈祥。 下一刻,浩然正气陡然凝成一只巨掌,將觉非拍飞,在半空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隨即落入远方林中,惊起满山鸟雀。 晏寧犹豫再三,还是怯生生上前,从玉鐲取出新做的药囊,凉亭里顿时瀰漫著清香:“孟公,这个送您……” 孟守拙朝旁瞥了一眼,隨后便闭上双目:“礼下於人,必有所求!” 此事从裴让身上便可看出,因为收了那小子一件长袍,给其擦了多少屁股。 晏寧几人对视,交换目光,眉间皆略显疲惫。 他们几人缠著孟守拙,求了整整两日。 可这老头软硬不吃,现下已是真没了法子。 良久,耳边未传来动静,孟守拙睁开眼,缓声道:“你们几个寻错了人,此事应去问紫云真人。” …… 第六十二章、金铃风波 说紫云真人,紫云真人便到。 只见凉亭內眾人衣袍忽地无风自动。 空气中出现一阵波动,紧隨其后,紫云真人便带著李通明,凭空出现在眾人眼前。 后者踉蹌半步站稳。 孟守拙视线瞥来,见青年腰间掛著诛邪令,眉心皱起三道深纹。 若非老友所託,他定不会让这此子进诛邪台避难。 孟守拙抬手轻轻一挥,一道无形气浪裹著李通明几人出亭。 独留下紫云真人。 “由贫道所掌管的二十四锋,现下建制已齐,人员已满。”紫云真人手腕轻旋,手中雪白拂尘划出似流云般的轨跡。 他道袍微盪,向前半步,与孟守拙並肩而立,嗓音高远:“倒是孟主祭麾下还有空缺。贫道纵有不舍,也只得將此后起之秀让与孟主祭分忧。” 后起之秀……听到紫云真人这般形容,孟守拙面颊微微抽动。 他背著手,侧过身斜睨了一眼亭外正在与晏寧等人敘旧的李通明,而后目光幽幽地转回到紫云真人身上。 其意思不言而喻。 紫云真人表情微微一顿,而后轻笑出声:“看来贫道与孟主祭,对后辈良才的定义有所分歧。” “真人有所不知。”孟守拙抚须开口,“自此子状告平南伯后,弹劾裴让的摺子,便比之以往多出三倍不止。” “秀木若想当风,犹需深根。”紫云真人银须微颤,“孟主祭是不愿效仿好友高义?!” “老夫或可护其一时,安能护其一世。”孟守拙远眺层云,目光深远,“此子性真不假。可倘若天下人人如此,你我如何忙的过来?!” “若天下人人皆是如此,又何须你我相护。”紫云真人微微一笑,“孟主祭望他收敛锋芒、自藏其锋。” “裴公却望他锐剑出鞘、始终如一,甚至甘愿为之护道。试问,你二人孰对孰错?!” 想起老友性格,孟守拙面露无奈:“如裴让这般,当世不过一人!” 他所指並非是为人,而是明面上的意思。 能性倔如驴、刚正不阿,一路上得罪权贵无数,还安然无恙成长为大儒的,也就只有裴让。 “非也。”紫云真人转过身去,意有所指,“依贫道之见,这第二人很快便会出现。” …… 见到李通明后,霍临锋、晏寧几人,原本紧蹙的眉心,顿时舒展开来。 “李兄!”霍临锋抱拳,背上负著那杆李通明送他的长枪。 先前被拍飞的觉非也已经赶回亭外,胸前粗布僧衣上还掛著那枚金铃鐺,足见对此物喜爱。 不过铃鐺里却被塞了……想来这其中另有一段故事。 觉非对著李通明双掌合十:“李施主,几日不见,甚感掛怀!” 和尚你有点曖昧了……李通明面带微笑,向二人回礼。 一旁,晏寧眼底有碎星浮动,云渺面上梨涡若隱若现,縐离眼尾微微上扬。 见到李通明,眾人不知为何,就连心情都要好上些许。 这时,李通明忽地弯下腰,朝几人郑重行礼:“朝堂上的事,在下还要谢过诸位!” 霍临锋刀刻般的下頜向上扬了扬:“李兄无需客气。” “李施主种善因在前,我等不过顺水推舟,不当此谢。”觉非垂首出声。 “李大哥这话未免太过见外!”晏寧、云渺也面露浅笑回道。 雄鹰般的女人縐离,双手抱胸,面无表情,维持著阴阳家之人,一贯话少、高冷的人设。 李通明却以为这是反射弧太长所导致。 阴阳家推算天机,易遭受天谴。 虽然不会一上来便太过严重,但诸如白髮、反应迟钝这种小毛病,在修行前期亦属於常遇之事。 这个也好理解,开掛太多,容易封號。 在医家路径未出现之前,阴阳家弟子的存活率一直不怎么高。 …… 双方短暂敘过旧,李通明侧身望向亭中。 只见孟守拙与紫云真时而目光交匯,时而唇齿翕动,显然是在谈论著什么。 可眾人距离凉亭不过只有几步距离,却什么也听不到。 就好似有一面空气墙,隔在眾人与凉亭之间。 道门禁制……李通明想到一个可能。 云渺轻轻揪了揪他的衣袖,歪头问道:“李大哥,你和紫云真人找孟公是有什么事吗?” 此话一出,其余几人目光也凝聚而来。 “是这样,紫云真人那边……”李通明三言两语將事情始末讲出。 未曾想几人反应剧烈。 “妙!”霍临锋眼中精光迸射,用力握拳,指节一阵爆响,难掩兴奋。 晏寧眉眼弯成月牙:“这太好了,李大哥!” 就连縐离素来淡漠的眼眸,此时也不由泛起几分情绪……我的卜术没有问题! 云渺对李通明认真叮嘱道:“李大哥,你到时一定要和孟公说,想到我们锋来!” “好。”李通明笑著点头应下。 “阿弥陀佛,善哉善哉!”听闻此消息,觉非一时又想摇铃鐺了,可见在场人还多,便压下心中衝动。 觉非日常打坐念经,修行枯燥,本无欲无求。 直到李通明送给他一个金铃鐺之后,他便效仿佛门高僧,將之当成了木鱼使用。 每日早晚,念经之时必先摇铃十声。 而苦行僧又向来是睡得比狗晚,起得比鸡早。 同时此铃又有震慑神魂之效,李通明將其送给觉非之时,也忘记与之说清。 本也不是什么大事,毕竟只要摇一下,自然便可察觉出其中奥妙。 可李通明却忽略了一件事,苦行僧是以苦行为基准进行修炼。 觉非四境修为,每每摇晃金铃,对別人而言是神魂震慑,对他而言却是修为涨幅。 相互抵消之下,他根本察觉不出异常,只以为是近日修炼效果显著。 这下可害苦了邻舍的几名诛邪校尉,每日早晚若是处於睡梦之中,必会隨著一声铃鐺脆响,莫名醒来,並且脑仁还疼。 以为是外出诛邪染上什么病症,结果找了医家同僚,竟不见好。 这下可有意思了,惊得几人以为是诛邪台出了邪祟,可转念一想自己是干什么的,才咂摸出不对。 后是神魂体系的诛邪校尉路过,才终於勘破此悬案。 当夜,邻舍先后涌进觉非院中,拳风呼啸。 觉非修为又涨三分。 …… 第六十三章、抓狂二人组 紫云真人和孟守拙从亭內走出,李通明等人终於能听到两位主祭的声音。 霍临锋、晏寧几人收敛笑意,不敢叫孟守拙瞧见,生怕孟公一个不高兴,便不让李通明入他们锋了。 紫云真人走出亭外看了眼李通明,隨即便一步跨出,身形消失在原地。 道门缩地法。 与儒家真言略有不同,引起的波动更小,亦可带人,且不会反噬。 “见过孟公!”李通明抱拳行礼。 “嗯。”孟守拙瞥他一眼,“你乃五品诛邪校尉,日后便负责领他们几个,诛杀妖邪。” “是,孟公。”李通明应道,他这便算正式入锋了。 话音落下,孟守拙一挥手,也消失在原地。 留下几人面面相覷。 孟公也没他们想像的那么不近人情! 这时,从远处林径匆匆赶来二人:“我二人来晚了,问了许久才有人看见你们在这边。怎么样,孟公可有答应……咦,李大人!” 来者正是儒法二人组。 两人一个名叫萧玄灵,一个名为陆凌烟。 前者是儒家弟子,后者是法家弟子。 见孟公不在此处,萧玄灵嘆气道:“这么重要的事,怎能不喊我二人!” 两人自认能说会道,说服孟守拙这事,非他们不可。 “喊你们?”霍临锋剑眉一挑,“昨日,孟公一个眼神,你二人便不敢多说一个字。有那功夫你二人不如多睡一会儿。” 两人自是不服,陆凌烟出声辩解:“孟公何许人也,当世大儒!与其博弈岂能穷追猛打?我二人那叫知进退!” “不错。”萧玄灵与陆凌烟统一战线,“今日少了我二人,你们定是未能功成!” 云渺看二人实在可气,当即轻哼一声道:“若未功成,你们猜李大哥为何会在此?!” “这……”两人拧眉陷入沉思,有些难以接受这一结果。 没他二人,单凭这几个粗胚,竟能成事?! 这打击可不是一般的大。 “我二人不信!”两人咬牙看向李通明,“李大人,当真如此?” “具体情况我也不是很清楚。”李通明开口道,“不过孟公刚刚见我第一面便说,让我日后隨你们一起诛杀妖邪。” 不可能……萧陆二人一时有些抓狂。 李通明说的明明是一句实话,可霍临锋、晏寧几人听见后,却不由开始憋笑。 我们受过专业的训练,再好笑也不会笑……几人握拳抵在嘴边,努力维持表情,不露出破绽。 “哧……”晏寧一时没能憋住,笑出了声。 萧陆二人忙扭头看去,晏寧却已经换上一副严肃表情。 见二人望来,她还疑惑道:“怎么了?” 结果这一幕叫另外几人彻底绷不住,一时间响起眾多笑声。 萧陆二人怎能反应不过来,气道:“好啊,你们竟然合起伙来戏耍我二人!” 之后的半日,眾人带李通明游览诛邪台。 期间路过掌管后勤的区域时,李通明还顺带领了一间台舍的钥匙。 除去休沐日,诛邪校尉需十二时辰在诛邪台待命,因此自然会有供应食宿的地方。 时间转瞬流逝,到了晚上,眾人聚在膳堂吃过饭后,各自回房修炼。 李通明也不例外,根据钥匙上的字號,在台舍区找到一处小院。 一应物品都很齐全,屋內院外也都打扫的很乾净,可以直接入住。 也不知道高安和郭卫在白虎卫如何了……画机关图纸时,李通明不由想起两个从铸剑郡赶来京城投奔他的憨货。 若非要以死证神道,他是想將两人收入麾下的。 毕竟这哥俩的人品、实力都没有问题,也合他眼缘。 …… 白虎卫军营。 校场之上,两道身影交错。 砰的一声,一名大汉护腕崩开,倒飞出去,他手中半截断枪旋转著插进不远处的木桩上。 “承让!”高安呼出一口浊气,收回外露真气,立身抱拳站定。 郭卫就站在不远处旁观,身旁还站著七名大汉。 这些人都是袁广手底下的百户,修为有三境也有二境。 一共八个百户,轮番上阵了七个,和高郭二人进行切磋。 郭卫最先开始,结果最长的未能撑过半柱香。 现下轮到高安,结果也是大差不差。 如今仅剩下一名蓄著山羊须的百户还未上场。 这名百户战意高昂,提著铜锤走了上去:“高兄弟,我来和你一试!” 话落,他快速掠近,抡捶便是一记力劈华山,未曾想偌大锤头竟被高安单掌托住。 场边围观发出惊呼。 “好力气!”满脸横肉的张百户揉著发红的手腕,顺带朝地上啐了口血沫,“说来惭愧,老子这双铁掌练了十五年,竟被高兄弟震得虎口到现在都还在发麻!” 围观的军汉们鬨笑起来,有个黑脸汉子用刀鞘捅了捅同伴:“早说让你押半吊钱赌高兄弟贏!” 被戳的汉子也不恼,反倒竖起大拇指:“高兄弟这战力,怕是与同境妖族廝杀也会不落下风!” 妖族多肉身强横,此乃刻板印象,再加之又有天赋神通傍身,同境之內,人族修士与其单挑,胜算不高。 “何止怕是?”方才被震飞出去的陈百户拍著身上的尘土,齜牙咧嘴地走了过来,“我便是从北境退下来的,这般实力,同境妖族断无几个能与之匹敌!” 一脸憨笑的郭卫,忽然被一名瘦高个百户搭住肩膀:“郭兄弟方才那手空手接白刃也不简单吶!” 这百户说著比划起来:“老秦的刀法在咱们几个里可是数一数二的,郭兄弟却单用两根手指就夹住刀刃……乖乖,这所需的眼力、气力、速度,缺一不可!” 又是砰的一声,眾人正聊著,听见声音,忙转头看去,却见山羊须正拿著没了铜锤的握把发愣。 眾人见状,顿时憋著笑走上前,帮他去捡锤头。 “练著呢?!”袁广忽地从不远处走来。 到了近前,他扫过满地狼藉的兵器,嘴角不由地抽搐。 “袁头儿!”眾人抱拳行礼。 袁广目光扫过眾人,笑道:“好了,时辰不早了,今日我带诸位去酒楼喝酒,全当庆祝高郭二位兄弟入我白虎卫!” “袁头儿豪气!”一眾大汉应声。 “多谢袁千户!”高安和郭卫两张黧黑面庞露出憨笑。 “这都是应当做的。”袁广摆了摆手,“对了,你二人可有想去的地方?” 两人刚到京城不久,想了一会,说出一个地方:“醉仙楼。” …… 第六十四章、木鳶標记 夜幕垂落,醉仙楼前灯笼高悬,照亮街道。 掌柜眼皮跳了一下午,总觉得有不好的事情要发生。 下一刻,十余名披甲军汉掀开竹帘踏进。 怕什么来什么……掌柜脸上的肉骤然绷紧。 他开酒楼这么多年,吃饭给钱的军爷可不多。 今天又要亏帐……掌柜的搓了把脸,赶忙弯腰堆笑迎上前:“军爷们里边请,雅间已备好!” 袁广带多数人隨小二上楼。 高郭二人迈步,正欲跟上,却被满脸横肉的张百户拦住。 只见他走到柜檯前,大手重重一拍,震得柜檯上的算盘珠子乱跳:“今日袁千户做东,专程到你醉仙楼庆贺高郭二位兄弟入营!” 说著,他突然一把揪住掌柜衣领,拉到跟前:“掌柜的,趁我这二位兄弟入营的文书尚未下来,你现在孝敬孝敬,不算你行贿……” “是是是,该当的该当的,按规矩咱该孝敬才是!”掌柜点头如捣蒜,连声应和,后槽牙却咬得有些发酸。 吃饭不给钱就算了,现在还得往里倒贴钱,想想就憋屈。 可是没有办法。 纵然將此事上报,会有人管,这些人也確確实实会受到惩处,下场多半也很严重。 可这期间消耗的时间精力,都难以弥补回来。 最关键的是,若被对方记恨报復,丟財是小,丟命是大。 人家都有武力傍身,夜里被敲个闷棍,又能上哪说理去?! 郭卫已瞧出不对,黝黑面庞登时有些涨红。 他踏前一步,刚要开口,却被高安扯住手臂。 郭卫转过头,只见高安轻轻摇头,口型张合,没有声音,却分明是在说:“先忍忍,不要给大人添麻烦!” 两人能入白虎卫,算是走了李通明的人情,若出了什么事,李通明定然会被波及。 郭卫握紧拳头,纵有愤懣压在心头,可终究没再上前。 这一幕,张百户背对两人瞧不见,可掌柜的却能尽收眼底。 他记得两人,上次是同那位名满京城的黑衣游侠一同来的。 能和那位走在一起,想来两人的秉性也绝不会差。 今日或许並非是同流合污,而是真的不知情。 掌柜从柜檯取出两块二十五两的银锭,走到两人跟前递出。 高安和郭卫虽然在心底说服自己,现在只是暂时收下,等之后便会归还,但手臂还是如灌了铅般,抬不起半分。 掌柜的常年与人打交道,早已练就一双通察人心的眼睛,瞧出二人所想,於是主动將银锭塞进两人胸前:“二位爷收好!” 两人心里愈发难受,脊背紧绷。 一脸横肉的张百户还不知已犯了二人底线,上前邀功:“怎么样,哥哥这见面礼够不够实在?!嘿嘿嘿……” 两人面容僵硬地挤出一个笑容:“多,多谢张百户。” 后续,二人上楼,心情已不再是先前那般舒阔。 本以为在京城可以有番作为,未曾想竟如铸剑郡一般无二。 算上高安和郭卫,一共十一人,外面自然坐不下,只能是进雅间。 觥筹交错间,高安和郭卫啃著蹄髈、撕著烧鹅,却总觉得有根鱼刺卡在喉咙,味同嚼蜡。 袁广拍案吹嘘自身事跡时,两人也只是扭头看向窗外。 待眾人喝醉,勾肩搭背离开醉仙楼,於街道上各自散去,高安和郭卫重新回到醉仙楼。 两人掏出银锭放在柜檯上,並又取出自己的银钱,拿来结帐。 待掌柜的从楼上走下,望著柜檯上的银两,一时不由发愣,心情久久不能平復。 等他追出酒楼,高安和郭卫的身影早已没入长街,不见踪跡。 酒楼里,小二擦著桌子嘀咕:“奇了怪了,竟然有吃饭会付帐的军爷……” 掌柜的拖著圆润身躯回到酒楼时,驀地想起那黑衣黑剑的高大身影,顿时理解了什么叫人以类聚,什么叫近朱者赤。 …… 第二日。 诛邪台。 半空,李通明正立於剑身之上,御剑悬空。 他剑眉微蹙,目光盯著一具机关木鳶。木鳶正悬停在他身侧三丈处。 一对琉璃眼瞳泛著幽蓝冷光,鸟喙隨著颈部转轴发出细微的咔嗒声,一寸寸扫视著下方诛邪台。 这已是他今日第三次操控木鳶,校准、记录诛邪台地形。 因为担心木鳶会被人当做鸟给打下来,他才特意御剑在旁护航。 机关木鳶,算是墨家传信机关中的集大成者,几乎没有短板,且使用方便。 虽也涉及墨核,但安装有物理齿轮和机括开关,寻常之人掌握使用方式后,亦可以轻鬆驾驭。 木鳶通体採用千年不腐的轻灵木,雕琢而成。 外观方面主要看机关师的喜好,不过多为鸟类便是,拥有翼展骨架。 比如李通明所造的木鳶便清一色是隼形。 机关木鳶內部所涉及到的机关不少,大多还是极精巧的那种,唯有四境机关师可製作。 故而,它未能大规模普及,只供给给一部分军中使用,比如北境。 首先是木鳶外皮,出於防护考虑,通常都套嵌数百片可调节的玄铁羽。 铁羽不能太大,否则羽翼煽动会受限制,也不能太重,机动性会受影响。 颈部关节还內置著机关转轴,此是为方便进行多角度的擬態转动。 其次,木鳶眼部镶嵌著两颗“机瞳”,都是用上佳琉璃磨製而成的浑圆镜面。 机瞳內部是照影机关,仅有核桃大小,却能將鸟瞰实景刻画成微缩舆图,標记地形的上限为五处。 通过照影机关上刻画的微缩舆图,木鳶使用者仅需判断方向,便可启动木鳶。 木鳶被启动后,照影机关会被触发,从机瞳处投射出半透明的舆图虚影,蓝光因此而来。 待到舆图虚影与下方地形吻合,木鳶內部的机关便会被触发,具体表现为某处铜片发烫,木鳶也会隨之盘旋下降。 最后,便是腹舱设有暗格,可存放物品,通常也被称为信舱。 李通明现在所做的,便是操控木鳶刻画诛邪台舆图,做好標记。 如此他外出诛邪,若遇见情况,便可以第一时间將信息传回。 第六十五章、怨灵 此外,李通明还准备將木鳶推荐给孟守拙、紫云真人以及另一位主祭。 好让诛邪台七十二锋各配一具。 这样天工府的机关订单便可增加,也算是多一条创收途径。 李通明人虽在诛邪台,但心还是在天工府的……完全不是因为有提成。 …… 他前脚做好木鳶標记,后脚云渺便踏著剑光破空而至。 “李大哥,铸剑郡有邪祟现世,孟公令咱们即刻出发!”许是天气炎热,云渺鬢角汗珠未乾,还有几缕青丝黏在白皙脖颈上。 “好!”李通明单手一挥,將木鳶收入黑尺,眼底有精芒流转。 正式入诛邪台第二日,便逢邪祟。 这般妙缘,简直就是天意,想来距他登上神坛已是指日可待。 临行前,李通明疾书一封,托诛邪台守卫送去白虎卫,还特意叮嘱一定要送到指定之人手中。 信自然是给高安和郭卫的。 至於內容,大致是告诉两人,若遇见什么情况,可以先隱忍几日,等他回来再解决。 若是情况实在紧急,则可去天工府寻他的三师兄,江烈。 …… 不过一盏茶光景,李通明已与霍临锋、觉非等人聚集在一起,从诛邪台驾马向城门方向赶去。 诛邪台的马匹皆是优良战马,可日行五百里。 此次所去之地为铸剑郡,距离京城约莫七八百里,若是顺利,走官道两日便可返回。 行至城门时,恰逢换防,眾人勒马暂候。 趁此间隙,城门內贴著的一张告示吸引走了眾人的注意力。 李通明也为之侧目。 告示內容是寻人。 能在这个位置贴寻人告示的,想来非富即贵,断无可能是寻常百姓。 果不其然,眾人定睛一看,告示中画像上的人身著白衣,胸前绣三朵芍药,竟是一名三境医师。 这下,眾人不由细看告示內容。 失踪之人的身份是稷下学宫的斋长,年岁不大,才二十出头, 斋长的职责辅助夫子,类似於助教。 稷下学宫的夫子不多,毕竟修为最低也得是五境方才能担任。 故而平时若仅凭夫子教学,总有教不过来的时候。 斋长一职应需而生,通常是由夫子的学生担任。 个別弟子甚至出师后还就在学宫,便是为继续担任斋长。 如李通明,他在学宫时也曾担任过一阵子斋长。 当时还总有墨姓子弟,不服他这个外姓,天天挑衅。 他不堪其扰乱,只能將对方一顿胖揍,多收拾几次后那些人也就服了,可以说是好评如潮。 左拳名德,右拳为礼;以德服人,以礼教人嘛……此乃圣人教诲。 小时候李通明便是这么教二弟和小妹的。 被父亲用此方式教导过后,他便不怎么提了,只能说確实有用。 医家弟子失踪,够少见的……见此告示,李通明略感诧异。 毕竟大家好歹同为修炼之人,结果你竟然被人拐卖?! 告示上的信息不多,只说此人是从学宫到京城採买时失踪的。 立告示之人是失踪者的老师,也就是学宫的夫子。 告示上言明,愿费重金悬赏线索。 既涉及医家子弟,若真有人知晓线索,想来不会隱匿不报。 百家之中,若论財力雄厚,医家不逊墨家分毫。 此外,京城重地,在光天化日之下,竟然会有一位三境医师失踪,四象军统帅怕是要因此遭御史台弹劾。 李通明思索间,城门已换防完毕,眾人勒紧韁绳,策马出城。 八匹良驹在官道上扬起阵阵尘土。 其实,若用玄龟行车代步,眾人到铸剑郡的速度还能更快些。 奈何一具玄龟行车至多只能载两人。 八人需得四具。 如此一来,虽能提升行进速率,但铁甲相隔,不方便共商对策。 …… “此次铸剑郡若出现邪祟,疑似为怨灵……”李通明看著手中铸剑郡送来的急报,朗声念道。 眾人此时虽然在全速驾马赶路,但都有修为傍身,不影响说话。 至於怨灵,它为邪祟之中最常见的一种。 世间生灵若含怨而亡,浊气与怨念便会盘桓不散,从而化身灾厄。 听见是怨灵,法家弟子陆凌烟,不由出声感慨:“怨灵生前多为人,少有兽,只因兽大多灵智未开,反倒是人……” 后面的话纵使不说,眾人也能知晓是何意。 通常怨灵的怨念越大,便越难处理。 根据诛邪台的阴阳家之人推算,铸剑郡此怨灵约莫相当於四境修为,所以台內才会派遣李通明他们这一锋前去。 在李通明入诛邪台之前,霍临锋、觉非等七人,还领不到清剿四境邪祟的差事。 原因也很简单,毕竟只有觉非一人是四境,独木难支,容易翻车。 这也是七人为何死缠烂打,想让孟守拙將李通明调来的原因。 明明是七名诛邪校尉,却总去解决三境的邪祟算怎么回事。 这要是传出去,他们都得急得直跺脚,丟人! 况且,多数郡城自己便具有料理三境邪祟的能力,因此七人歷练的机会一直不多。 最憋屈的当属觉非,每次都是陪衬,不能出手,否则邪祟解决的太快。 而在虎泉郡那日却不同,有李通明压阵,眾人总算体会到与四境邪祟作战的感觉,到现在都还念念不忘。 此外,四境的怨灵,棘手程度还远远比不上同级別的地业瘴。 李通明加觉非,料理起来应当会是游刃有余。 “对了晏寧。”聊完正事,霍临锋驱马与晏寧平行,侧头问道:“方才城门告示上的医家之人,你可认识?” 晏寧垂眸凝视前方道:“未曾见过。” 眾人听后便也不再关心,目光转回前方,忽见官道上出现三个黑点。 由於眾人速度太快,双方速度也被逐渐拉近,黑点渐渐放大。 待到近处,能看清马上人影轮廓时,眾人已从对方身旁越过,耳边却飘来一句:“晏小师妹!” “吁……”眾人勒马,齐刷刷扬起前蹄,调转马头。 “柳师姐!”晏寧目露诧异。 眾人顺著晏寧视线看去,但见居中女子生著一张瓜子脸,眼尾缀著硃砂痣,身著青衣,臀线在马背上如满月,纵是松垮衣袍,也掩不住起伏曲线。 第六十六章、柳夫子 柳云,当世某位药王的弟子,医家五境医师,稷下学宫最年轻的女夫子之一。 同时亦是晏寧同脉不同师的师姐。 二人的师父皆属医圣门下。 “吁……”柳云勒马转向,发间羊脂玉簪隨动作摇曳生辉。 两侧隨行的女弟子在马背上行礼:“拜见晏师叔!” 晏寧頷首还礼。 说来也巧,这两名女弟子眾人还都见过。 著青衣的那个名曲沅,著杏衣的为崔蘅。 在虎泉郡诛杀地业瘴分身时,两人曾与眾人一起。 双方到近前,柳云扫了眼几人腰间悬掛的诛邪令,黛眉微蹙:“师妹这是要去哪儿?” “奉孟公之令,前往铸剑郡诛邪。倒是柳师姐你……”晏寧的目光落在柳云马鞍旁悬掛著的水壶和行囊。 明显也是要离京外出,不然不会备这些。 可问题是柳云乃稷下学宫的夫子,若无重要之事,怎会轻易离开京城。 莫非与城门告示有关……李通明和眾人心中都驀地生出一个念头。 不出所料,柳云面露苦涩,嗓音中带著些许倦意:“月前,我一弟子在京城失踪。” “昨日到京城的铸剑郡行商称,在铸剑郡见过其踪跡,此番是为去查探。” 一旁的曲沅,偷摸打量了一眼李通明后,出声补充:“京兆府已经派了捕快前去,但家师不放心,便从学宫告假,亲自前去。” 还真是……眾人暗道一句好巧。 而且竟也是铸剑郡。 既然目的地相同,双方便索性结伴同行,多少算个照应。 一行人快马加鞭,直奔铸剑郡方向而去。 路上。 晏寧素手虚点,开始为柳云逐一介绍眾人:“这个是霍临锋,兵家弟子;他是觉非,乃佛门苦行僧……” 轮到李通明时,柳云睫毛微颤,笑容柔和:“竟是为民请命的墨家游侠!果真是百闻不如一见,今日方知李少侠长得比传闻中还要英俊瀟洒。” “咳,柳夫子莫要调侃晚辈……”正在用葫芦喝水的李通明,不禁一呛。 柳云抬手用衣袖遮挡面部,咯咯发笑。 过后,她欲给几人介绍曲沅和崔蘅。 “这两人是我的弟子……”话音方出,柳云便从眾人表情中看出端倪。 她顿时想起什么,面露恍然:“竟给忘了,她二人先前也曾驰援过虎泉郡,与你等想来见过。” “是,柳夫子推测的不错。”眾人点头应道。 霍临锋闻言,却是剑眉微拧,驾马落后眾人,与李通明同行:“李兄,我怎么不记得见过这两人?” 李通明思索良久,確认自己也没见过,回道:“可能当时你我正巧不在。” “应当就是如此。”霍临锋点头认同。 非是两人记性差,在虎泉郡时,曲沅和崔蘅皆戴面纱遮面,就连吃饭喝水也不摘。 再加之有晏寧在,两人医术施展不上,因此存在感极低。 李通明与霍临锋又是两个钢铁直男。 前者负责总领全局,后者全程和邪祟贴身肉搏。 总之都只顾著到处找地业瘴廝杀,丝毫不被其他事物所影响,又哪里能注意到两人。 若说唯一能记住的,便是崔蘅曲沅这两个名字,结果柳云方才也並未报出。 至於其他人为何记得,或多或少都有过接触、对话,印象便深一些。 “柳夫子,烦请问一句,您弟子失踪那日具体是何日?”李通明这时忽然问道。 柳云思索半晌,给出一个日期。 李通明听后却是瞳孔一缩……怎么会这么巧?! 柳云弟子失踪的那日子,竟然刚好与平南伯入狱是同一天。 …… 赶路途中,马匹汗液已浸透马鞍,说明耐力已到极限。 眾人只好在就近驛站进行换乘,隨后顶著烈日继续上路疾驰。 正午时分,眾人抵达铸剑郡。 亮出诛邪令,得以进入郡衙。 郡守、郡丞以及都尉收到消息,快速赶来相迎。 郡守总揽民政、司法、赋税,算是一把手,五品职。 自然也掌管诛邪相关事务。 郡丞则相当於郡守的副手,协助处理一切事务,掛六品。 都尉掌管一郡內的军事,维持治安。部分州郡还划分水陆,为五品。 平南伯在虎泉郡便是掌管水军的同级。 铸剑郡算是小郡,比不得虎泉郡。 郡守和郡丞分別是儒家和法家出身,兼具三境修为。 再加一名同境的兵家都尉。 三人虽然只有三境,但对付寻常邪祟,足矣。 不过这次显然不是寻常邪祟。 此外,修为高並不意味著当官品级便高,只是待遇会更好。 而有修行天赋之人也未必適合当官,当官不代表有修行天赋。 终其一生,只达三境,才是大多修行者的常態。 诸如高安和郭卫那般贫苦出身的天才,若没有修行资源辅助,四境便已是上限。 想破五境需要机缘和贵人。 军中一样,战力高固然重要,却並非一定就会领兵。即使大多都是兵家出身,也习兵法,可人总分长短。 京城臥虎藏龙,则需另算,往往更是修为高,品级却低。 如袁广那般,只三境修为便做到五品职的千户,没有家世背景,断无可能。 …… 郡衙正堂內,檀香裊裊。 李通明一行人与鬢角白的郡守对坐。 李通明屈指轻叩茶盏,目光掠过一侧舆图架:“敢问三位大人,昨日怨灵具体出现在何处?” 怨灵怨灵,通常是含有极大仇怨而死。 一旦浊气不散,匯聚成形,待现世之后,头一件事便是报仇。 若让其报仇成功,实力也將大大提升,届时便会转向遇见生灵便杀的阶段……诛邪台戏称,狗来都踹两脚。 听见李通明询问,郡守起身,眾人也跟著站起。 这位发须皆白的老人,手指重重戳向舆图下方:“便是此地,位於郡城一百五十里的青石县。” “青石县北边有一竹溪村,世代以种田、铸剑为生。怨气便是在那儿出现。” “咳咳……”说到此处,郡守忽然剧烈咳嗽,一旁侍女连忙递上润喉汤。 看出此乃肺经有灼之相,晏寧抬手飞出三根银针,扎入老人背部。 银针上阴阳二气缓缓浮动。 “噦……”下一瞬。郡守吐出一口黑血,面上青色渐褪,不多时转为红润血色。 老人顿觉胸前不再沉闷,以帕擦去嘴角血渍,作揖道:“多谢!” 晏寧頷首回道:“大人不必客气。” 李通明眉峰微动:“老大人既已发现端倪,应当是已带人前去清剿过,伤也是因此而受?” 郡守苦笑点头:“那怨灵尚未完全现世,只在荒山泄出几缕浊气。” “青石县官员上报后,本官便立时著手处理,率人赶去,想要趁其还未现世,尚处於虚弱阶段时將之驱除……” “可惜!”老人攥紧扶手坐下,“可惜未曾想,那怨灵虽然还未正式现世,但却甚是狡猾,竟幻化成百姓模样,在路边向我等喊冤。” 第六十七章、青石县 郡守说到此处,一旁铁塔般的都尉,咔嗒一声卸下玄铁护臂,露出手臂上的大片焦痕。 他鬍鬚颤动,顺著郡守的话继续咬牙讲道:“我三人一时未察,不慎著了道,被那怨灵偷袭所伤。” 诛邪台便是因此將此怨灵判定为四境……听著郡守和都尉的描述,李通明心中瞭然。 尚未出世便可偷袭三名三境修士,同时其中还有克制邪祟的儒家之人在。 此怨灵必是四境无疑。 中年郡丞这时也面露苦涩道:“那怨灵见偷袭我三人不成,立时便化作黑雾逃遁。” “现下它恐已蛰伏在暗处,难以轻易將其藏身之处找出。” 也难怪郡衙这三人愁眉苦脸。 此番打草惊蛇,却未能趁其病要其命。 现下,那怨灵遁逃成功,恐怕已將这三人当做第二报复目標,刻进索命簿里了。 李通明看向郡守三人:“三位大人,可能確认怨灵生前身份?” 郡守三人已和怨灵打过照面。 若能通过怨灵的一些特徵,將其生前的身份辨认出。 眾人便可顺藤摸瓜,知晓前因后果,来一个守株待兔。 如此总要好过在整个铸剑郡到处跑。 郡守枯瘦手指摩挲茶盏,摇头时银须微颤:“除去幻化出的模样,那怨灵已无人形。且遁走时周身浊气如雾,形若黑云蔽日。” 如此就只能从青石县和竹溪村入手了……李通明陷入沉思。 对付怨灵,最好的办法便是不让其復仇成功,阻碍其进阶。 旋即,眾人开始商討对策。 …… 片刻之后。 李通明目光在舆图上扫过,隨即屈指叩在青石县的位置上:“晏医师、霍兄、云渺道长,隨我赴青石县。” “主要查访近一月有无暴毙、失踪或含冤自尽的案例,尤其是要留意生前有无遭受虐待。” 霍临锋和晏寧、云渺三人点头。 李通明视线扫过剩余几人:“觉非、萧兄、陆兄,你三人护送縐女侠到怨灵出没之地,查探是否有遗留的浊气和怨念,尝试以此卜算怨灵所在。” “贫僧明白。”觉非合十应声。 萧玄灵、陆凌烟、縐离点头:“好。” 最后,李通明向郡守三人拱手:“最后便要劳烦三位大人,以青石县为中心,方圆两百里,一一调集各县户曹,凡是失踪案卷,需尽数筛验。” “李校尉可放宽心。”李通明乃五品诛邪校尉,与郡守同级,三人不敢怠慢,齐齐起身还礼,“此事便交由我等。” 最后这一点无疑有些大海捞针,所以只能由郡衙出面,调动各县的官员去推进。 …… 与此同时,另一边,柳云正带著两名弟子,去和先一步抵达铸剑郡的捕快碰头。 位置定在一处茶肆。 茶肆二楼,柳云上楼后疾步走向角落。 身后的曲沅撞翻小二手中的托盘,也顾不上捡和道歉。 “陈捕头,可有查到新线索?”柳云还未坐下,便已出声向坐在对面的人问道。 被称为陈捕头的捕快,抬起满是老茧的手,摘下斗笠,露出一张风尘僕僕的脸:“在下已拿著大人弟子的画像,在城中问过。” “月前北门,確实有一老卒见过大人的弟子进城,当时其身边还有同行之人。” 其实他未说的是,因为柳云弟子气质不俗,故而那老卒直到现在也还有印象。 若换作寻常人,不可能月余还记得。 不过这些与案情並无太大关联,没有多说的必要。 闻言,柳云屈指按住桌沿,指节有些泛白。 弟子失踪快一月了,总算听到一点和其有关的消息。 “只可惜……”陈捕头嘆息一声,再度开口,“当时的守卫虽然觉得几人不对,却並未细究。” “砰……”一旁曲沅大怒拍桌:“这守卫做什么吃的,怎么可以如此不负责任!” 陈捕头微微皱眉:“每日来往之人太多,路引又没有问题,可以理解。” “能查到线索就还有机会。”柳云蹙眉打断,“陈捕头,可有那些同行之人的画像?” 陈捕头点头回道:“已经请老卒凭著记忆给出描述,在下的同僚现在正在画。” “既然有绑匪画像,应当便很好找到师兄了吧!”曲沅目露兴奋之意。 陈捕头却给她泼了盆冷水:“事情距今已经过了月余,守卫未必能对几人样貌记得有多清楚,画像也就不够准確。” “此外,就算画像精准,铸剑郡山多,若对方一头藏进山林里,怕是没人瞧得见。” 陈捕头揉了揉眉心,提及此案,纵然是办案多年的他,竟也一时有些摸不著头脑。 实在是太怪了。 那些將柳云弟子绑走的人,目的到底是什么?! 若是想藉机索要钱財,也该捎个信了。 又为何要带著人跑到铸剑郡来?! …… 一柱香过后,李通明几人与柳云在郡城城门处匯合。 双方早前互相討论案情时,便察觉两案或有牵连,故而早已定好,要互通有无。 待双方交换完最新线索,李通明几人计划不变,一致决议先行前往青石县。 至於柳云,也在思考著是否要同去。 现下她弟子失踪之事,追查至铸剑郡,线索基本已断。 若那绑匪画像还有转机,也有陈捕头负责追踪。 最关键的是,她在听闻怨灵现世的消息后,心中隱痛难安。 仔细算来,她那弟子失踪时日,竟与怨灵成型之期暗合。 这个念头一经出现,儘管只是猜测,却如附骨之疽,在她脑海中盘桓不去。 思量半天,终是决意同李通明等人,前去青石县查证。 …… 青石县,衙门。 够破落的……李通明目光闪过县衙。 三间灰扑扑的瓦房,歪斜地挤在院里,一眼便望的到头。 檐角蛛网密布,连鸣冤鼓的鼓面都破了个碗口大的洞。 “这鼓怕是破了得有半年。”霍临锋用刀鞘戳了戳乾瘪的鼓皮,结果盪起一阵尘土。 正堂里飘来浓烈的酒气,一名身著皱巴巴官服的官员,正趴在案上打鼾。 晏寧方一走进,便蹙眉退后半步。 霍临锋见状,大步走来,猛地一拍案:“醒醒!” “哎哟,谁啊,竟敢坏老子的美梦!”官员猛然惊醒,眯著醉眼打量眾人。 等他扫见眾人腰间的诛邪令,这才瞬间酒醒:“诸,诸位在此稍坐,下官这,这就去请县令……” 第六十八章、呈报人 “不急。”李通明伸手按住对方肩头,“先去將一个月內的报案文书取来。” 怨灵从凝聚浊气到现世需要时间,最长不会超过一月。 “大人稍候,这就嗝……这就嗝……给您找来……”官员佝僂著背,转身挪向里间,身形踉蹌,期间还不时打个酒嗝。 到了里间,他踮起脚,扒拉上方的柜格,一通翻找,肉眼可见的灰尘从里间涌向正堂。 晏寧抬手掩住口鼻后退半步。 医护人员果然都爱乾净……李通明看了一眼未太在意。 不过转瞬他又想起,上次因为秽土剎,他好像弄了人家一身血污。 想到此,李通明错身斜跨半步,挡在晏寧身前。 晏寧眼睫微颤,目光凝向前方的挺拔背影,心头漾起细微波澜。 “咳咳咳……”片刻后,官员挥著手驱散烟尘,灰头土脸地从里间走出,手里却什么也没有。 到李通明四人近前,官员屈指挠了挠鬢角:“大人,近一月没有案件发生。” 记住我们101看书网 能有就怪了……李通明眼角肌肉微微抽动。 他都怀疑此人是进去醒酒的。 看里间那灰尘的架势,怕是至少得有一年半载没人进去打扫过。 可青石县又不是没有县令等官员。 需知县城人口万户之上则为县令,万户之下则为县长。 青石县好歹是一个人口数万的县城,怎会这么长时间都没案件发生? 这显然不可能。 多半是地方官员不作为。 可既如此,那怨灵又是谁发现的? 不过现下调查怨灵身份要紧,青石县有何问题只等之后再说。 李通明瞳孔漆黑,盯向官员:“你可知晓怨灵之事的呈报人是谁?” “怨灵,什么怨灵?”官员先是一愣,而后才反应过来是怨灵就是传说中的邪祟,面露惶恐道:“大人,大人您可得保护小的啊!” 霍临锋听得有些无言,指节捏得发白,强行压下心中想要以德服人,为其醒酒的衝动。 整个县衙就这么几间房子,官员也只有面前一个。 其他官吏呢,难道不用上直?! 此外,堂堂县衙如此破败,竟连坐堂官吏都只有一人,明眼人都能看出这里面的问题很大。 李通明叩了叩有些开裂的案几,对这名县衙里唯一的官员道:“去將县令唤来。” 弄清怨灵一事的呈报人身份,尤其关键。 此人身份,甚至可能与怨灵有直接牵连。 存在惧怕怨灵復仇,主动上报的可能。 类似案例,李通明已在诛邪台的案牘库看过,算是恶补了一番有关邪祟的知识和破案方式。 诛邪台校尉外出诛邪,很少有到了地方直接诛邪,打完收工的时候。 多数情况需抽丝剥茧,与邪祟斗智斗勇,最后才是展开决战。 …… “是,大人!”听见李通明的声音,官员垂首抱拳,如释重负。 而后快步离开县衙。 “哎呦……”因为尚未醒酒,过门槛时还险些扑倒。 李通明四人齐齐別过头去,隱约响起细微嘆息声。 官员走后,李通明对云渺道:“云渺道长,你御剑尾隨,莫要被其发现,看看那所谓县令,是从何处出来。” 云渺点点头,御剑化作流光冲向天际。 若有其他公务,不在县衙倒是情有可原。 只不过这概率不大,毕竟除去县令,其他官员现下也不见。 对此情况,李通明不由想到,早在大晏开国之初,太祖皇帝为革除前朝地方举荐、世袭官职的弊端,便特设下科举取士之法。 凡九品以上的文官职缺,必需经科场选举,武官另设武举试炼。 特殊人才和高阶修士除外。 墨农两家,是因为弟子本就不多,所以不受此限制,可破格担任特殊职位。 至於高阶修士,更是不必多说,其具有不可替代的作用,远非人多便可比擬。 当然,百家修行之人耗费的资源,也远超寻常人。 可以说大晏的修行之人就是被百姓养著的,百家、千家的膏血供给一人的说法,毫不夸张。 不过修行之人也因此需以护国安民为己任,双方是互补的关係……至少明面上如此。 毕竟面对妖族、邪祟,寻常士卒能做的实在有限。 太祖皇帝开闢科举制,其本意是想断绝门阀世族垄断官场的祸患。 然而此制虽能抑制地方豪强坐大,却难阻人心慾壑难填。 总会有官员为金银脂粉所惑,渐失清廉本色,以至官场污浊之气暗涌。 进而与商贾沆瀣一气,以权谋把持地方利益资源,暗中违背政令,兴风作浪,徇私舞弊。 阳奉阴违者已成常態。 御史台负责监察百官,需不定期派遣御史到地方巡查。 可惜这工作做的明显不够到位,亦或者是有人刻意包庇。 消耗后者可能更大。 青石县距离铸剑郡不过一百五十余里,若有问题,说郡府全然不知,实难令人相信。 李通明准备回头將这些都记在小本本上,之后应该用的到。 这御史台两度构陷他未果,一次因为平南伯,一次因为虎泉郡。 若能將他弄死,便也就算了,结果偏偏没成。 既如此,也合该轮到他执棋落子,有仇报仇有冤报冤。 不多时,云渺御剑飞回,李通明、霍临锋、晏寧目光三人匯聚。 云渺说出二字:“青楼。” 衙门破败不堪,城內却有青楼,著实是荒唐。 …… 过了一刻钟时间,一架豪华马车停在县衙外。 县令慢悠悠从马车上走了下来,隨后独自一人负手进到县衙,步入正堂。 县城其他的官员还是不见踪影。 李通明的视线,依次扫过对方那双绣云纹的靴面、腰间玉佩,以及手上两只错金翡翠扳指。 最后目光则停留在对方手中把玩、捻动的一串红珠上。 一件明显是墨家严选出品的黄阶护体灵兵。 若非此人穿著一袭官服,李通明都要以为对方是什么商贾,总之绝对和县令搭不上什么干係。 “下官青石县令,见过三位大人。”县令拱手时两手扳指相撞,发出清脆响声。 第六十九章、线索 李通明端坐在先前那官员的位置上,指节有一下没一下叩著木案边缘。 半晌,他意有所指地道:“县令这身行头,倒是甩县衙门面几条街。” “大人折煞下官了。”县令摩挲手中珠串,赔笑道:“这些不过是拙荆陪嫁的粗陋仿造之物,著实算不得什么值钱物什,难登大雅之堂。” 不打自招……霍临锋和晏寧两人眼神微动。 “大人有所不知,下官治县向来务实!”县令觉得堂內气息忽然凝滯,忙出声解释:“说白了,衙门修的再气派,也不过就是个门面。” “下官一直认为,能让百姓家家都有余粮,才是根本。大人又何必计较这些虚的。” …… “这话说的倒是不假。”李通明点点头,话锋陡然一转,连带著目光也变得有些犀利:“可朝廷每年都会划拨、下放用於修缮衙门的银两……也不知道这钱最后都流向何处了。” 县令松松垮垮的抬起双手行礼:“大人明鑑,去年春汛衝垮堤坝,府库银钱全填了河工窟窿,非是下官徇私。” “哦?”听见县令这番解释,一旁的霍临锋忽地朝衙外走去。 他到了鸣冤鼓近前,提起刀鞘重重砸下,破鼓发出低沉闷响,若非无人说话,这声音连县衙里都传不进。 “先不说这青石县为何年年都会发洪水……”霍临锋冷声开口:“我只问你,若衙门只是门面和摆设,並不重要,那倘若百姓有冤屈,又该如何?!” “自然是直接报与下官。”县令昂起下巴,喉间蹦出拖长的官腔:“上月竹溪村,有百姓家中的耕牛走失,还是本官亲自带人搜山三日,方才找到。” 连扯谎都不会挑个可信的。更何况,在县衙都寻不到的人,要如何与之报与? 现下怨灵要紧,李通明切入正题:“怨灵,是谁发现並呈报的?” “下官正要稟报此事。”提及此,县令突然挺直腰板,搓了搓玉扳指,堆起笑脸,一副邀功模样道:“那日下官率眾搜山,帮百姓寻耕牛,忽见一处幽谷黑雾翻涌,本官当机立断,派人到將此消息上报......” “还在誆骗!”李通明拍案而起,目光如刀,“眼下清剿怨灵迫在眉睫,我原想留你三分顏面,不准备与你计较,未料你竟一而再再而三行欺诈之举!” 县令捻动红珠的拇指骤然停顿,额头渗出细汗:“大人此话怎讲,大人明鑑!下官所言句句……” “放肆!”李通明將其话头截断:“想捕捉怨灵的浊煞之气,非是儒家真言,佛门慧目,道门灵目通、望气术不可见!” 霍临锋冷笑走向县令,以刀鞘抵住其后腰:“县令大人,你身上似乎半分修行痕跡都没有吧?!” “不过。”李通明忽地轻笑一声:“还有一种情况,也能令寻常人知晓怨灵诞生……” 县令脊背绷直,只觉柳暗明又一村,惊喜附和道:“对对对,下官就是这种情况......” 霍临锋乐了,眯起眼看向县令,尾音打著旋儿扬起:“如此说来,那怨灵生前便是叫你给逼上绝路?!你自知会被怨灵报復,才將此事呈报。” 县令脸色霎时变白,后颈渗出冷汗,喉结急促滚动。他这时才明白所谓“第二种情形”,竟是如此意思。 这事他怎么能认。 “回大人,此事是下官记错了……”县令厚著脸皮道。 “再多说一句废话,我亲自送你去郡府大牢,想来那时你什么都能想起。”霍临锋的耐心已经被消耗一光。 霍临锋以刀鞘重重顿地,惊得失神县令下意识踉蹌退后半步。 抬眼见三双鹰目锁住自身,他总算不敢再有所隱瞒,颤声道:“下官想起来了,呈报文书是匿名递到郡城里的,而户房周主簿昨日突然告假......” 县令掏出帕子擦了擦满头大汗:“周主簿是竹溪村人士,定是他干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害死了什么人,担心怨灵成型索命寻仇,才匿名往郡里递了报!” “咔嚓……”李通明忽地拔出饮渊,剑光如电,身前木案轰然裂作两半:“若再敢欺瞒,当如此案!” 李通明还剑入鞘,碎木迸溅,落在县令脚边。 县令瞬间惶恐万分:“不敢不敢,下官句句属实,哪里还敢再欺瞒!” “你口中周主簿可是儒家弟子?”李通明问道。 县令抬起手臂,捏著袖口擦拭额角,訕笑摇头回道:“和下官这般,不过只是寻常读书人。” 如此这周主簿的嫌疑便很大了……李通明和晏寧、霍临锋、云渺默契的眼神交换。 这属於一条新的线索。 离开县衙前,李通明停留回望:“可知此人去向?” 县令想了片刻,回道:“周主簿尚有老母居竹溪村,他应该是回村去了。依下官之见,定是周主簿仗著身份,在竹溪村欺压乡里……” 他话未说完,李通明几人已转身走出县衙。 这县令的话顶多只能听一半。 李通明若早知如此,定会让陆凌烟来青石县。 法家分辩谎言的能力很利於查案。 说到底还是经验不足,未曾设想过这等情况。 衙门外,柳云和曲沅、崔蘅师徒三人,正倚著墙壁仔细倾听里面的情况。 见李通明四人走出,一行六人翻身上马,策马赶往竹溪村。 …… 半路六人与縐离、觉非四人匯合。 “如何?”李通明看向面容精致的白髮少女縐离。 縐离伸出葱白手指,指向远处的山脉:“怨灵就在山內,只是具体位置无法锁定。” 阴阳家卜算,所沾染涉及因果越小,结果便越准確。 此怨灵已接近成型,相当於百家四境修士,涉及因果不低,只能推算大致方位,无法精准锁定。 李通明也將在青石县得到的消息转述给几人。 “这周主簿告假告的太过蹊蹺。”儒家弟子萧玄灵一甩手中摺扇:“看来那周主簿与怨灵必定有联繫。” 不是儒家弟子,甚至不是修行之人,却能提前预料到怨灵即將出世,还能知晓大概位置,若说与怨灵有所瓜葛,狗都不信。 …… 第七十章、乔装 一行人策马疾行,山风捲起眾人衣袂,马鬃在疾驰中猎猎飞扬。 陆凌烟驱马至中间,接上萧玄灵的话茬:“眼下咱们只能先去竹溪村探探虚实。” “若那周主簿人在,事情便简单不少,或捉拿审问,或暗中监视。” “若不在……”他话音一顿,嘆息一声:“少不得要从长计议!” 周主簿是衙门中人,熟知上报流程,又刚好於昨日告假,是现下嫌疑最大之人。 萧玄灵手指无意识摩挲韁绳:“青石县的案卷若是记录正常,我等应当可以省下不少麻烦。” 眾人转头,数道目光在半空交匯,对此话自是赞同的。 怨灵诞生,最常见的原因便是冤案,冤死之人往往极易化煞。 那怨灵既然在竹溪村一带出现,生前多半是附近的人。 巧的是,偏这青石县衙宛若被蛀空的朽木。 纵有百姓击鼓鸣冤,想来也是早被诸如那县令之流给压下,亦或者根本不理。 那些蠹虫,当真该杀……思绪至此,眾人眸中闪过冷意,握韁的手背,青筋隱现。 遥想之前,眾人在虎泉郡郡城时,还有些不理解李通明当时的做法。 觉得如此行事,未免过於偏激,不是上策。现下才方知错的有多么离谱。 虎泉郡至少三十年再无此害。 並非是世家已被杀光,又无人能补空缺。 而是城中百姓经此一役,已再难容蠹虫。 …… 去往竹溪村的一条山道上。 “吁……”最前方的李通明忽然勒马抬手。 身后马蹄声渐缓,跟著减速。 李通明甩韁让马儿掉头转身,目光从眾人身上扫过:“诸位,现下情况还不明朗,咱们这般大张旗鼓进村,怕是会打草惊蛇。” 话音落下,他指尖轻叩腰间诛邪令:“我的意思是,做些乔装。” 村中百姓多半不识诛邪令,但也需以防万一。 更何况,那周主簿定然识得。 眾人略做思考,觉得李通明此话有理,隱藏身份行事无疑会更加周全,能预防一些特殊情况。 霍临锋低头,扫过自己身上泛著冷光的银甲……乔装。 李通明后一句话应该是和他说的。 甲冑太过显眼,一看便知是官方的人。 哗啦一声,霍临锋手掌扣住护肩骤然发力,而后又连同护手、诛邪令一起卸下,与缩小至巴掌大的银甲,一同拋给李通明:“李兄,便先收进你那黑尺里,带在身上难免会硌得慌……顺带再借我一件常服。” “好。”李通明应声,一拍腰间乾坤尺,一道黑芒闪过,如蛇吐信,捲走空中若有物件。 同时他手里还多出一件黑色布衫。 见状,云渺纤指揪著道袍领口,耳尖微红。 她有储物法器,倒是不必借衣服。 忽而剑光乍起,云渺脚踩飞剑去到远处树后:“我也要乔装一下,李大哥你不许偷看!” 声音盪开。 什么话,这是什么话?!为何独独提我……李通明眼皮微跳,只觉自己正人君子的形象有损。 且若他没记错,自己在虎泉郡美男沐浴时,还曾被某位路痴道姑窥视。 察觉李通明面上细微的表情变化,晏寧半掩朱唇,轻笑一声:“李大哥霽月风光,是君子来的,不会偷看。” 李通明闻言默默挺直腰背,认可地点点头……医者仁心! 觉非合掌垂首道:“阿弥陀佛……贫僧这头顶戒疤比诛邪令还显眼,想必无需多此一举,换下僧衣。” 眾人转头看去,俱是默然,很难反驳。 晏寧腕间玉鐲青光流转,取出几件素色外袍,递给柳云师徒三人。 医家弟子皆在外衣胸前绣芍药,以向世人彰显自身医术。 此事就算是山中野人,也定然听说过,同样需要遮挡一下。 李通明驱马靠向霍临锋,目光扫过对方腰间:“霍兄,刀剑也需卸给我。铸剑郡铁匠居多,军中制式刀剑一眼便能认出。” “好。”霍临锋听后解下腰间刀剑。 萧玄灵哗啦展开摺扇,遮住半张面容,一手抵头,嘆息道:“诸位看我这般,风华气度天成,教我如何遮掩乔装?!” “在下只需在人前一站,世人便皆会误以为某身份不俗!” 陆凌烟闻言轻抚下頜,深以为然地点点头:“你都如此,更何况我这风骨天成的气度,实在难以隱藏!” 眾人不语,只是努力憋笑。 縐离目光幽幽:“你二人今日有厄在身!” 萧陆两人一听,顾不得再耍帅,“噔噔噔”骑马与縐离拉开距离。 他二人上一次听见这话,紧跟著便被恃强凌弱,遭受了縐离的单方面殴打。 雄鹰般的女子,有的是力气和力气。 萧陆二人驾马到了最前头,心安不少。 天空中突然传来“啁啾”鸟鸣。 两只灰羽山雀正巧掠至两人头顶,在半空盘旋一阵后,尾羽同时一翘。 “啪嗒!” 萧玄灵和陆凌烟的髮髻间、衣襟上,顿时多出几点白痕。 两人已经意识到什么,浑身僵直,手中摺扇同时坠地。 胯下马儿失去掌控,缓缓停下,低头吃草。 两人强迫自己不去想像那个画面。 萧玄灵以浩然正气將那几点白痕祛除。 陆凌烟则沉默半晌,问道:“有水吗?” 这时,眾人驱马从两人身旁走过,响起一阵“哧哧哧”的声音。 縐离白髮飞扬,嗓音空灵:“中卦。” 萧陆二人手臂轻颤。 霍临锋抬眼扫过,故作惊奇:“呦,这鸟拉的还挺稀软!” 萧陆二人眼前一黑,险些晕倒过去。 李通明恍然抚掌:“儒家浩然正气原来是这么用的……法家手段竟不如儒家?诺,水拿去。” 萧陆二人握紧拳头,后者要更紧一些。 晏寧眉眼弯弯:“风华气度?风骨天成?” 萧陆二人,两张素来从容的俊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涨红。 觉非应和,同时克制住想摇铃的衝突:“阿弥陀佛,此山雀善哉!” 萧陆二人深吸口气,闭上双目,疑似失去若有力气和手段。 山雀:“啁啾,啁啾……” 力气又有了,萧陆二人猛地睁开双目。 隨即进入猎杀时刻。 …… “李大哥,你没有偷看……”树后,云渺忽然探出半个脑袋,声音却戛然而止。 人呢?! 第七十一章、江湖儿女 好在距离不远,地形也不复杂,云渺没有迷路,御剑找到了大部队。 驾驭飞剑降落后,她便抬手以袖掩鼻:“好臭啊,什么味儿?” 已將此事刻意遗忘的萧玄灵、陆凌烟,瞬时又回想起方才之事,窘迫顺著脊柱上爬。 …… 盏茶功夫过去,眾人距离竹溪村已经不远,再有半刻钟路程便能抵达。 眾人却勒马,在原地停留,准备等到日落时分再进村。 不多时,夕阳西下。 眾人动身。 竹溪村便隱在苍翠山坳间。 眾人牵马转过山道弯角时,正见几缕炊烟从村子里裊裊升起。 不规则石块铺就的村径,却很平整,缝隙里长著薄草。 马蹄踏上石头路发出清脆闷响。 远处传来溪水流动的声音。 眾人只见村口老槐下坐著个补渔网的老丈,指节在麻绳间穿梭如飞。 听见马蹄声,老丈抬起头眯眼,皱巴巴的脸上闪过几分警惕,目光紧紧盯著几人:“外乡人,到此是要做什么的?” “老丈安好。”李通明鬆开韁绳,立在原地,拱手道:“我等是江湖散人,今日游歷山水到此,想在贵宝地借宿,不知可好?” 老丈浑浊眼珠依次扫过眾人。 李通明黑衣黑剑,给人种乾净利落之感,就连衣褶都宛若刀裁。 云渺新换了鹅黄襦裙,发间木簪斜插,小家碧玉。 晏寧黛眉细长,眼尾天然下垂的杏眼,鼻樑秀挺。 縐离五官精致,眉似远山,下頜线条分明,白衣短靴,银髮刚刚束成高马尾。 霍临锋衣衫下肩背笔挺如枪。 陆凌烟、萧玄灵摇晃手中摺扇,穿著倒是里胡哨,但偏偏衣襟沾著几点明显擦拭过、却还留有痕跡的白点……而且长相太过寻常。 觉非粗布僧衣,体型魁梧,浓眉压著虎目。 柳云师徒三人也是各有特色。 总之都还算面善,老丈稍稍放下警惕。 “山里猛兽近日总来村里闹。”老丈突然开口,手中梭子继续咔地刺穿渔网,“你们还是去县里过夜吧……” “无碍的老丈,我们也略懂些武艺,兴许还能猎些野味!”晏寧脆生生接话。 老丈张了张嘴,想拒绝又不知如何开口。 半晌,他挨个数过眾人,枯枝般的手指在补丁叠补丁的麻衣上搓了搓:“十一个人……” 他指了指远处低矮的木屋群,嘆气道:“村里家家都无空房,咋个能住的了你们这些人嘛!” 夕阳將道路染成暖金色,李通明向前走了几步:“老丈,我等都是江湖儿女,游歷天下,什么苦没吃过。就算是柴房,铺些乾草也可以落脚,总要好过住在山里!” 说著从怀中掏出块碎银:“这些权当惊扰乡亲的补偿!” “麻烦老丈帮帮忙,实在是此地山水太过怡人,我妹子又是画师……”说著,李通明侧身挡住老丈视线,朝晏寧使了个眼色。 “哥……”晏寧瞬间会意,轻咬下唇,杏眼望向天际火烧云,恋恋不捨,我见犹怜:“还是算了,莫要为难老人家,现下確实不宜打扰乡亲!” “那怎么能行!”李通明声调陡然拔高。三步並两步,走到晏寧身前,面露急色:“妹妹且看这山形走势……实在难得!若错过这一次,再想遇见不知还要多久!” “誒誒……”老丈手中梭子一顿,总觉得自己突然成了坏人。 这时,七八个扛著锄头的汉子从不远处的田埂走来,裤脚还沾著泥浆。 为首壮汉看清眾人装扮,锄头噹啷一声,砸在石头路上:“咦,外乡人?看打扮像是周主簿的朋友。” “路过的。”老丈瞪了一眼壮汉。 壮汉这才惊觉不小心说错了话,憨笑两声,扛起锄头走了。 眾人眼眸中却闪过隱晦光芒……看来来对了! “周主簿?”李通明面上露出困惑:“老丈,你们村子够大的,竟然还有主簿这等职位?” 主簿是九品官职。负责文书、档案、户籍、赋税等事务,属於辅助主官的官员。村子里当然不可能有。 “是县里的……”老丈隨口回了一句,隨后起身拍了拍屁股,背著手朝村里走去,“算了后生,你们隨我来吧,村正家或许还有空房。” “太好了哥哥!”晏寧看向李通明,一双眼睛眯成了弯月牙。 妹妹你戏太多了……李通明无奈一笑,牵马跟上前方老丈。 …… 夕阳下,眾人的影子被拉得细长。 老丈佝僂著背在前引路。 “六叔公!” “赵三哥!” “……” 不时便有路过的人与老丈打招呼。 以老丈这般年纪,在村里辈分自然不会低,到哪儿都是熟人。 转过一处晒穀场时,五个孩童正在追打玩闹。 不远处的树下,蜷著个蓬头垢面的高个男子,粗布麻衣沾满草屑。 有孩童捡起土块丟他,他也只是痴痴笑著。 孩童伸手指著他,捧腹大笑:“哈哈哈,傻子就是傻子……” 见此一幕,老丈没好气训斥道:“又想叫你爹揍你?!” 孩童撇著嘴跑远。 …… 不多时,李通明等人跟著老丈到了村正家。 土墙爬满紫藤,母鸡扑稜稜在院子里飞来飞去,一精瘦老头正蹲在门槛上吹风。 村正抬头看见李通明等人,面露凝重。 听完老丈敘述,他沉默良久,最终还是抬手在门框上重重一磕,哑著嗓子朝里喊:“该儿他娘,腾两间屋子出来。” “谁来了啊?”屋中走出村正媳妇,她撩起粗布围裙擦手,顺带眯眼看向院中眾人,却发现並不认识,露出一丝慌张神色。 “咳咳……”村正开口解释道:“外乡人,路过的,想在村里住两日。” 村正媳妇回过神,挤出有些牵强的笑容:“好说好说……” 她走向左手边,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霉味混著灰尘扑面而来:“这是西屋,原本用来存放粮食,近半年正好空了,腾挪腾挪应该能睡下五个人。” “东厢房给六个姑娘住,不过就是得把里面的杂物搬出来。” 李通明几人立时笑著上前:“婶子费心了,我们自个拾掇就成。” …… 第七十二章、金色的气 夕阳余暉透过西屋的窗欞,在满是灰尘的地面投下细密的光斑。 李通明站在西屋之中,霉味若有若无,倒也不是很重,通会风应该差不多便能散去。 霍临锋朝里走去,扬手挥开蛛网,几张竹床板就歪歪斜斜堆在墙角。 他转过头,和李通明人面面相覷,这显然就是他们今天的床铺。 另一头,云渺捏著鼻子进到东厢房。 抬手掐诀,欲施展法术清理尘灰,手中灵光刚起又骤然消散。 他现在的身份是江湖儿女,哪里会法术。 就算村正和老妇人多半不会注意,也需以防万一。 云渺卷了捲袖子,隨即亲自上阵。 眾人分头忙碌起来。 李通明和霍临锋、觉非,將两间房的杂物以及床板抬到院子。 后者还需打上几桶井水,仔细清理一番。 萧玄灵盯上了东厢房墙角的鼠洞,开启漫长的蹲守。 陆凌烟站在条凳上打扫蜘蛛网,忽然“哎呀”一声,差点摔倒。 晏寧、云渺、縐离负责打扫两屋灰尘,柳云师徒三人跟著帮忙。 暮色渐浓。 两间房已被清扫出来,竹板拼接成大通铺,挤挤还是能睡下的。 期间,灶房冒出白烟,村正媳妇还宰了鸡,却坚决不肯收李通明的碎银。 不多时,院里支起三张合拼的方桌。 鱼汤,杂粮菜糊,玉米饼,咸菜。 重头戏是几个粗瓷碗里冒热气的燉鸡,表面还浮著一层金黄油。 老妇人在围裙上擦了擦手,隨即转身去喊李通明等人:“后生们来吃饭咯!” 眾人相继落座:“麻烦阿婆了!” “麻烦什么,来了便是客!”老妇人笑容纯朴。 “家里也没什么好招待的。”村正道,“几位將就著吃点。” “村正哪里话,这已经很好了。” “……” 萧玄灵伸出筷子,刚要碰到鸡腿,桌下突然挨了霍临锋一脚。 后者使了个眼色,並朝晏寧几个女孩的方向努了努嘴。 萧玄灵顿感惭愧,亏他还是读书人,自詡谦谦君子,现下连谦让都给忘了,甚至不如霍临锋这个粗鄙的兵家武人! 而后下一刻,他便看见霍临锋將那鸡腿夹进了自己的碗中。 萧玄灵嘴角一抽……书读的还是太多了! 或许该读读兵法的。 “誒嘿嘿,嘿嘿嘿……”先前晒穀场树下的那个邋遢男子,忽地走进院中。 见到此人,村正与老妇人並无意外,后者起身將其带进了正屋里。 过了会,老妇人又端著碗出来,到灶房盛了些饭菜拿入屋中,显然是给邋遢男准备的。 见眾人抬起头,村正隨口解释道:“是个痴傻儿,双亲去世后便在村里吃百家饭长大。” …… 夜色如墨。 东厢房的纸窗上晃动著烛火。 十一道影子在墙上交错,將简陋通铺围得密不透风。 议事之前,云渺掐诀使出隔绝法术:“方圆十丈,隔音已成。” 话音方落,她手间青芒化作无形光罩,笼罩四壁。 见状,双手环抱,倚靠在门框上的李通明,率先开口:“村子里的人见到咱们都很警惕,戒心重得反常。” “確实如此。”霍临锋点头附和,思索时指节下意识想去摸刀柄,却扑了个空,“那老丈和村正便不说了。” “方才来此时,路过一户人家,那妇人见著咱们竟抱起孩子躲开,那模样像见了山匪。” 大晏近几年匪患很少,只因京城四州最近都是大丰之年,况且就算是灾年,也断没有见著生人便躲的道理。 这竹溪村又並非是什么与世隔绝的村子。 所在的白虹州更是號称大晏的官道枢纽,有外人路过村庄,实属再正常不过的事。 而此,仅为疑点之一。 李通明继续道:“更奇的是,粮食不对!” 京城四州,一年两稻,早稻现下刚收,可眾人路过的几处晒穀场,里面穀粒稀疏,不似新收,少得可怜。 萧玄灵闻言一顿,也起了疑心,皱眉沉吟:“確实如此,村正招待咱们,也是菜多肉多,粮却少!” 肉不必多说,是为招待他们,平日不会常有。 可村里人要么打猎,要么种地,终日劳作,都是体力活,只吃那些主粮怎么够,不合常理。 “还有一事有些蹊蹺,诸位可曾留意?村民对周主簿的態度。”陆凌烟突然唰地合拢摺扇,用摺扇轻敲掌心,“饭前我藉口如厕,在村里转了半圈。” “听到有个孩童念叨『周先生教的诗句忘了』,而后便被其母打了一顿鸡毛掸子。” “边打边说『周先生要你好好读书,怎么就是不听』!” 听见此事,李通明以指腹摩挲下頜,眼睛微眯:“进村前我不是以木鳶扫视过全村,东边有一私塾,立著一块石碑,上面刻著『周氏捐修』四字。” 神魂感知有距离限制,以李通明的修为,现下极限不过是方圆十丈。 可若將神魂附在木鳶上,则能至多再延展出十里,视角也是隨木鳶鸟瞰变化。 缺点是顾头不顾腚,他自身周围便无余力感知了。 难怪村民对那位周主簿很是敬重……眾人初步得出结论。 此人在竹溪村威望很高。 如此倒是与青石县令所言衝突。 所谓欺压乡里,多半只是泼的脏水和臆想。 这也正常,那县令之言本便不可信。 待眾人解决完怨灵之事,会好好与其算帐。 “我也有发现。”盘腿坐在通铺上的云渺,突然挺直身子道:“晒穀场树下那人,周身有血煞之气浮现。” “应是近日与人衝突所染,那等浓郁程度,必是见了血。” 云渺这话说的保守了些,非是见血,而是致命。 至於她提到的人,便是之前那个被孩童丟土块,也还傻呵呵的痴傻儿。 吃晚饭时,村正曾言此人自父母去世后,便吃村里百家饭长大。 要说此痴儿看上去性情温和,当不会杀人才对。 可道门望气术下,无所遁形。 云渺既言此人周身有血煞之气,便不会有错。 云渺之所以对李通明感到亲近。 除去李通明一身侠意,可感染他人之外,还有最关键的一点,那就是李通明的气是金色的。 金色之气乃功德显化,可天生令人心有好感。 …… 第七十三章、先仙后神 隨著云渺话音落下,眾人陷入沉思。 难道是那痴儿杀了谁,以至怨念不散,滋生出怨灵? 不排除这一可能。 “縐女侠。”李通明绕到縐离身旁,“能算出怨灵还有多久现世吗?” 縐离掐指推算后抬眸:“最快后日。” 还有时间…… 只要在两日內查出怨灵的报复目標是谁,便可守株待兔了。 当下有嫌疑的是周主簿以及痴儿。 两人都是竹溪村人士,前者疑似呈报人,后者疑似杀人凶手,嫌疑最大。 除此之外,李通明还有一个极其大胆的猜测。 怨灵可能是柳云的弟子。 而竹溪村乃是一个匪村。 匪村,不种地,粮食才会少,见生人进村便会警惕,与周主簿勾结是为不被官府发现。 而柳云的弟子,不知因为何事,被人从京城绑来,残忍杀害,怨念冲天不散,匯聚煞气滋生为怨灵。 此纯属猜测,毫无凭据,概率也不大。 一来,竹溪村村民警惕虽高,人却和善。 陆凌烟身为法家弟子,即使不动用神通,亦可大致判断言语真假。 老丈与村正定然有事隱瞒不假,可李通明等人是外乡人,人家若有秘密,又凭什么和他们说? 二来,能悄无声息绑走柳云弟子的,定然有修为傍身。 柳云的那名弟子好歹也是医家三境。 医家能以银针刺穴,短暂激发潜能,提升速度力量等,还无后遗症,只是有时间限制,战力其实不弱。 至少同境之人,没那么容易將其拿下,哪怕是偷袭。 毕竟三境医师名圣手,能力是回春。 回春便是字面意思,就算是头掉了,只要医家弟子在场,都能重新长一个出来。 李通明在虎泉郡那次属於特殊情况,间隔太久不说,还被秽土剎腐蚀,比断头还要严重。 其他路径,越阶战斗就宛如蚍蜉撼树。 医家同理,越阶疗伤,犹如杯水车薪。 非是不能医治比自身修为高的人,而是面对远超医治上限的伤势,无能为力。 就好比用针线补天,用渔网捕龙。 针线再巧,缝不住天渊。 渔网再密,网不住真龙。 而李通明等人,目前並未在竹溪村发现有修为傍身的人。 除去特殊的灵兵、法器,就只有阴阳家以及前朝的卦师体系,可助人隱匿修为。 亦或者修为达到五境及之上,李通明等人也会察觉不出。 不过如此也说不通,队伍里除去他们,还有一位稷下学宫的柳夫子在。 难道一个小小的竹溪村,还存在六境修为的人不成。 …… 匯总出竹溪村的疑点后,眾人又逐一商討出对策。 隨即李通明、霍临锋几人离开东厢房,回到西屋。 五个男人挤在一个通铺上,多少还是有些不太舒服。 同时平躺都有些费劲。 不过叫李通明没想到的是,最先睡著的竟然是萧玄灵和陆凌烟。 他本以为两人都是读书人,在书院、学宫住的都是单人学舍,未必能適应这等环境。 未曾想倒是他有些刻板印象了。 至於李通明为何知晓两人先进入梦乡…… “红袖坊的姑娘,快来让我抱抱……咦,这腰怎的跟我差不多……” 萧玄灵说著梦话,和陆凌烟紧紧相拥。 通铺的空间一时空出不少。 在封建王朝,读书人逛青楼是很常见的事。 其並非是单纯的海鲜交易市场。 有些高级青楼是集诗词、音乐、舞蹈於一体的风雅之地。 里面的歌妓多受过艺术训练,擅长琴棋书画。 读书人前往,常是以诗酒唱和为主……简称神交。 至於为什么,別问,问就是需要灵感与听眾。 青楼里的才女既能欣赏诗词,也能即兴创作,里面的人说话又好听,个个都是人才…… 要说青楼有什么缺点,那就是贵。 看萧玄灵平日穿著,便知不是缺钱的主,想来是青楼常客。 穿越没去过青楼也是一种遗憾……思绪至此,李通明不由苦笑。 二十岁没娶妻,在这个世界已经很夸张了,然后还踏马是个处。 不过相较於逛青楼,他还是更想成神,然后回家。 虽说在虎泉郡做过一次梦,解除了不能去青楼的限制,但那毕竟只是个梦。 万一假的呢?岂不前功尽弃! 成神之路,既要勇敢无畏,也需虚心稳健。 包括现下努力修行,也只是出於壮大神魂可能对成神会有帮助,这才坚持不懈,一直没有摆烂。 毕竟,神说不定也分强弱。 如果按照书里的说法,神分先天与后天。 先天不必多说。 后天神灵是因功绩或德行才被封神。 仙则是经过修炼,达到长生或超凡境界。 神属於体制內,需遵循天道,承担管理职责。 仙超然於体制外,无固定职责,追求自由逍遥。 所以,万一他先成仙了,又何必追求成神。 亦或者,先成仙后成神。 既有通天修为,又掌自然权柄,岂不美哉?! 若真如此,回家的可能更大了……在这种美好的愿景下,李通明缓缓进入梦乡。 一夜无话。 转眼天明。 清晨,眾人相继醒来, 李通明为维持江湖儿女的人设,提著饮渊到院子里练了套墨家剑法。 路过孩童整个被震惊住,径直跪地磕头,便要拜师。 霍临锋见状也耍了套枪法,孩童眼睛瞪大,立刻改换师门。 他的佩刀佩剑,虽然都被李通明暂时收入乾坤尺,但那杆李通明赠给他的焰浪枪,却隨时隨地的背著,宝贝的不行,每天都要擦拭数遍。 觉非也大差不差,儘管僧衣上满是补丁,可金铃却被呵护的比头还鋥光瓦亮。 萧陆二人同样摺扇隨身不离手,不时便要扇两下。 不过今日一大早,这二位便出门了。 这是昨夜定好的对策。 没过多久,李通明也陪著“妹妹”晏寧离开。 借的是写生和採风的由头。 除此之外,其他人,比如縐离、云渺,也各寻时机,在村子里閒逛。 主要目的便是为了確认周主簿,现在到底在不在竹溪村。 由於只有县令的简单描述,眾人现下还不知晓周主簿是何长相。 也不能和村民摊牌,万一村民因恐惧或利益捆绑,而集体缄默,甚至是敌视、反抗,只会浪费更多时间。 第七十四章、还需磨练 村口,溪水流过。 晏寧將画案支在一棵垂柳下,素手旋即开始研墨,鬢角青丝隨俯身动作滑落肩头。 李通明在旁,目光始终留意著村道,手中则是用石杵碾磨硃砂、石青等矿石碎屑,製作顏料, 机关师便是这点好,什么东西都备著一些。 包括可摺叠的画案以及木製调色画盘,也都是他今早临时手搓的。 连说辞也已经想好了,若村正和昨日的老丈见了问起,便说这些东西一直放在马背上。 十匹马现下都村口吃草歇息。 村里倒是有驴棚,可驴也要住,拴不下这么多马。 “哥哥,快看妹妹画的这溪石如何?”晏寧执笔作画,眉眼认真落在画纸上,霞红裙摆隨风轻晃。 李通明搭手扶住画纸,看向上面勾出的轮廓,点头鑑赏道:“这般构图,倒像赵大家的笔意。” 晏寧懂些画艺,李通明却是一窍不通,这番话也是纯属瞎扯。 不过这不重要,毕竟醉翁之意不在酒。 很快,两人刻意提高的清亮对话声,引来三两个浣衣妇人在近处驻足。 农妇们虽不懂画,不过望著晏寧笔下渐成的山水,还是嘖嘖称奇:“画的真不赖!” 隨后话头又转向晏寧本人。 “真俊吶,这女娃子长得真俊!” “是啊,瞧瞧这眉眼、这脸蛋,真漂亮,就跟从画里走出来似的!” “对对对,那话怎么说来著,仙女,对就是仙女!” “……” 妇人们看了会儿后,便回去继续洗衣了,不过还是有零星的讚嘆传来。 李通明摇头失笑,朝晏寧凑近半步,小声道:“晏医师,你说我以后喊你晏如画如何?!又或者,晏仙子?!” 晏寧听得莫名耳尖发烫,跺了跺脚,有些娇嗔:“李大哥!” “好了好了,不说不说……” …… 之后半日又陆续路过一些村民,不过大多只是围观看了看画,没有上前攀谈的意思。 很快,快午时时,有一周身散发著酒气,脚步踉蹌的汉子靠近。 满脸通红的汉子拎著酒葫芦,大著舌头道:“咦,这山水画画的不错啊,都快赶上周先生了!” 李通明眸光微动,顺势递过去一个竹凳:“这位大哥,你喝多了吧,来,先坐下缓缓……” “我没喝多!”汉子突然拔高嗓门,“周先生就是有学问,画也画的好!” 晏寧笔锋不著痕跡地继续作画:“哦?你说周先生可是位美髯公?昨日我好像在村里见过此人。” “美什么髯!”汉子打了个酒嗝,指了指嘴角,“周先生面白方脸,这儿有颗黑痣……” 晏寧不动声色,换上一张新的画纸。 汉子很配合的抬手比划:“周先生说话时总爱摸鼻樑,就像这般……” 晏寧手中毛笔隨著汉子的描述,逐渐勾勒出一张清晰面庞。 “像,实在是像,不过这眼神……”汉子突然扒住画案,愣了半晌,“周先生的眼神没这么锐利,看人时脸上总掛著笑……” 晏寧执笔的手微顿,蘸取几点顏料,在画盘上调和,而后在眼瞳处轻轻一勾。 霎时,画中人长相变得和善起来。 “神了!”汉子竖起大拇指,“这……这就是周先生啊!” 李通明听后,状似隨意道:“大哥,听你喊了半天周先生周先生,莫非此人是村里的教书先生?” “不是,周先生是县里的主簿,对俺们可好了,前几天税吏来村里徵税……”话到此处,汉子酒醒了一些,努力睁了睁眼,看向两人,“总之周先生是对俺们同村人很是照顾。” 说完,汉子便提著酒葫芦离开了。 税吏……李通明则与晏寧对视,相互皆从对方眼中看出了深意。 距离真相愈发的近了。 已经收集到关键信息,李通明与晏寧开始收拾起东西,便欲赶去和其他人匯合。 “吼……”远处山林忽然传来一声震天虎啸,惊起一片山雀。 溪边饮水的马匹,立时躁动扬蹄,弯头挣脱韁绳,顺著村路一溜烟跑走。 竟然真有猛兽下山……李通明眼中闪过一丝诧异。 昨日老丈如此说,他还以为是推辞,未曾想竟真有这么回事。 李通明按住饮渊剑柄,目光锁定远处一头自山脊一跃而下的吊睛白额虎。 一双厚实虎爪,踏碎路面,碗口粗的松树被拦腰拍断,木屑纷飞间,猛虎已扑至村口。 那伤……李通明眯眼看去,见这猛虎背部竟有一道皮肉翻卷的伤口,看著更像是箭伤,而非与其他猛兽搏斗所留。 溪边,浣衣妇人被嚇的手中木盆翻倒。 “娘!”远处孩童哭喊声撕开凝滯的空气。 七八个扛著锄头的青壮闻声赶来,见了大虫却又不由踉蹌后退。 紧跟著便有猎户拿著弓箭从家中走出,手中箭矢脱弦射偏,钉在虎爪前三寸处。 猛虎被此举激怒,怒啸朝前扑去。 一道嗡声剑鸣同时响起。 眾村民只见那黑衣剑客,身若游龙,寒光在虎颈处划出半弧,却听叮的一声金铁交鸣,被虎爪挡下。 李通明自是放了水的,此猛虎未开灵智,还未入妖兽行列,他若真想將其斩杀,不过一剑的事。 可寻常江湖人又哪有那般实力,不符合现下的身份。 “哥哥小心!”晏寧面露急色,配合的发出一声惊呼。 虎尾扫来,在李通明眼中却宛若慢动作。 他旋身避开碗口粗的尾鞭,同时左脚擦地,溅起沙土,混著碎石迷了虎目。 猛虎狂性大发,人立而起,双掌胡乱挥舞。 给它个扫堂腿……李通明心中驀地出现这一想法。 手中剑势陡变,化作连绵光影,不断给猛虎造成伤势,只不过大多都不深。 终是意识到不敌,猛虎哀嚎一声,转身逃入山林,留下一地鲜红血跡。 李通明立在原地,胸膛剧烈起伏,佯装体力耗尽。 实则是內心平静,毫无波澜,甚至还有点想笑,暗赞自己演技非凡。 “哥,你怎么样,可有伤到?!”晏寧跌跌撞撞扑到李通明近前,发间簪子早已歪斜,声音像是从喉间挤出来的。 李通明眼皮微跳,他承认,他的演技还需磨练。 第七十五章、税吏 眾村民呆立片刻,突然爆发出震天喝彩。 几个青壮汉子率先围上来,锄头杆子敲得地面咚咚作响:“少侠好身手啊!” “小伙子可有伤著?” “多亏有你在啊,年轻人!” “……” 在七嘴八舌的感激声里,李通明藉口需要休息,抽身与晏寧离开村口,朝村正家赶去。 经此一事,竹溪村的村民算是放下了对他们的戒备。 李通明掂了掂手中装满鸡蛋竹筐……至少他是如此认为的。 不收还不让走,给钱也不要。 没法子,就只能先收下了。 看著面露无奈的李通明,晏寧掩嘴轻笑。 山中定然有事……李通明陷入沉思。 靠山的村庄多有猎户,山君虽是猛兽,但却也不傻。 除非是特殊情况,比如饿的急了,不然它不会主动下山跑到村庄里来。 尤其是和人拼个两败俱伤,实在不太划算。 难道是那未出世的怨灵作怪? 不太像! …… 不多时,眾人相继回到村正家。 宅院空寂。 村正两口子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现下还顶著太阳在田里忙农活。 早稻在夏季收割后需立即整地,重新播种,方能在秋季再收割一次,因此眼下也是最忙的时间。 既需处理田间残留,又得施肥,如此才能確保晚稻能在霜冻前成熟。 至於饭和水,都是早上便带去地里。 萧陆二人今日主要便是去了田里。 云渺掐诀为整个院子罩上隔音结界。 萧玄灵率先道:“田里和沟渠都有翻整痕跡,稻茬也很粗壮,没什么问题。” “根据田里的情况,竹溪村该是丰收了的,不过粮却不知去哪了。”陆凌烟掸去衣角泥点:“我二人逛遍了村子,也不见有其他存粮晒粮的地方。” 萧陆二人匯报完成,柳云接力:“为一位老妇人施针问诊时,听她说那周主簿现下就在村中。” “那位老人家腿脚不便,年岁又大,想来家里人没与叮嘱说太多,因此对我们和老师並未防备不深。”柳云的弟子崔蘅补充。 眾人闻言点头,对此並不意外。 轮到縐离和云渺敘述,后者坐在飞剑上开口:“我和阿离去的是李大哥说的那处私塾。” “阿离以那块刻有『周氏捐修』的石碑为媒介,推算出了周氏家宅的具体位置。” 如此甚好……眾人眼前一亮,如此便可等天黑之后,悄悄地摸过去。 剩下的霍临锋和觉非一上午也没閒著。 二人虽並未旁敲侧击到有关周主簿的消息,但却顺手打死了好几头下山的猛兽,刷了一波村民的好感度。 竹溪村多面环山,並非村口一处。 若单单一头猛虎,尚可解释为巧合。 可如此多的猛兽下山,相当耐人寻味,绝不是巧合便能说通。 李通明也將税吏和猛虎的事说出。 晏寧则將周主簿的画像打开。 “税吏?!”眾人一听便觉不对。 萧玄灵手中摺扇合拢,拧著眉道:“铸剑郡山多且坡度陡峭,能耕种的田地不多。当今圣人登基之时,便將这一郡的田税给免了。人头税又不到时候,现下哪里需要税吏?” 眾人陷入沉默。 回想起青石县的县令,一切似乎都已有了答案。 不顾政令,强行征田税。 陆凌烟猜测道:“如此说来,怨灵是那税吏,其强征田税时,被吃百家饭长大的痴儿打杀……而那周主簿是个想保护同村人的好官?” “这样便说的通了。”萧玄灵点头道:“一切的疑点也都能对上,也解释了那周主簿为什么会知晓有怨灵即將出世。” 晏寧蹙眉,提出质疑:“怨灵当真是那税吏吗?这似乎有些勉强,说不太通。” 若怨灵是税吏,未免太过奇怪。 虽说怨灵生前並不一定都是好人,但就单单从推测来看,税吏若是因征田税被打死,就算有怨念,也应当到不了化身怨灵的程度。 当然也不排除那税吏是易滋生怨念体质,只是这种概率小到可以忽略不计。 诛邪台所记载的怨灵案件,没有一万也有八千。 无论生前好坏,死因却都无一例外,极其相似,皆是带著刻苦铭心的恨意与怨念而亡。 也只有如此,方才能够承载游荡在天地间的煞气,化身为怨灵。 故而晏寧所言並非没有道理。 只是现下已无的新的方向,只有去找周主簿,才能知晓真相到底如何。 见眾人目光看来,李通明一锤定音:“既如此,咱们现在便潜入那周主簿家,瞧瞧他怎么说。” 有陆凌烟在,不担心周主簿说假话。 只不过还需避开村民才行,毕竟周主簿在竹溪村的声望不低。 眾人悄悄潜入周家,审问其即可,没有必要引起不必要的麻烦。 说做便做,怨灵最快明日便会现世,此刻需爭分夺秒,以免出现错判。 万一那怨灵的目標不是竹溪村,难免又会有无辜之人遭受牵连。 经过商量,眾人不准备全部前去,毕竟人多太不方便。 最后定下来,是李通明、晏寧、霍临锋、陆凌烟四人前往。 …… 正午,阳光明媚。 四道身影却如墨滴入水,悄然融进周家院中的阴影里。 李通明四人足尖轻点,快速穿过院落,躲在书房外的走廊上,全程没有发出一点动静。 有李通明的神魂感知,几人倒是不必在纸窗上戳个洞,且那样会留下痕跡。 书案前,穿白衣的中年人正捧著一卷书研读,嘴角黑痣隨呼吸微微颤动,案头还摆著半碗冷透的米粥。 和晏寧的画像大致有八分相似。 “就是此人”李通明看向身旁的晏寧,口型张合,却没有发出声音。 晏寧指尖出现一根银针,在李通明推开窗户的瞬间,一根银针飞掠而出。 正中在偃息穴上,周主簿只觉浑身酥麻,旋即两眼一闭,整个人昏倒过去。 霍临锋身形一闪,瞬间进入屋內,將周主簿扛在肩上。 之后四人又绕到另一间房外,里面住著周主簿的老母。 也是以飞针刺偃息穴,使其进入昏睡。 此举是为避免其母便发现周主簿人不在后,通知全村。 到时他们这些外乡人必然会先受到怀疑。 做完此事,四人快速翻墙离开周家。 第七十六章、疑点 李通明几人將周主簿带到柴房。 晏寧收回其颈侧偃息穴的银针。 周主簿睫毛微颤,下一瞬睁开眼,猛然坐起。 却见四道身影被窗外烈阳镀上金边,背光而立,宛若天神下凡。 “四位可是京城来的诛邪校尉?”周主簿似想到什么,突然开口,声音略带沙哑。 陆凌烟手中摇扇动作骤停,瞳孔上笼罩起一层灰芒。 “周主簿。”李通明蹲下身,替对方拍去肩头尘土:“你是如何知晓我几人身份的?!” “根据呈报的时间推测……”周主簿眼尾挤出细纹,苦笑道:“诛邪台的大人是该到了。” “为何匿名呈报?” “此事说来话长。”周主簿嘆息一声,解释道:“我匿名呈报是为保护村子。” “保护村子……这话何意?说清楚些。”霍临锋拧眉出声。 周主簿斟酌片刻,开口道:“四位大人可知,铸剑郡山多且陡,田地不多,当今圣上早已免去了一郡田税?” 见四人点头,他继续道:“可竹溪村已经连续五年,被强行征討田税。家家户户剩不下余粮,甚至要以徭役抵税。” “便拿今年春汛,堤坝决堤之事来说,郡里明明拨了银两,可村民干活却拿不著工钱,甚至连饭都需要自备。”说到此处,周主簿捶胸顿足,情绪激动。 “你可知税吏受谁人指使?”陆凌烟问道。 “自然知晓。”周主簿目光从陆凌烟身上扫过,而后苦笑出声:“四位大人想来已经去过青石县衙门,这般荒唐县衙,又有何事干不出来!” 他暗示意味强烈,只差直接明说税吏背后的人谁了。 这与眾人的猜测也相吻合。 “所以怨灵身份便是那税吏,是竹溪村的人將他杀了?”陆凌烟目光锐利,“你担心税吏死后会化为怨灵报復竹溪村,才將此事上报。” “而你之所以匿名,是因为民杀官乃十恶之一,是为以下犯上,不论有何缘由皆处以斩刑,不得赦免!” 收税小吏虽然不入品,还无法称之为官,但情况大差不差,总之基本都是死罪。 周主簿目露惊讶地点点头:“看来大人已將此事查的差不多了,之所以找下官是为再度確认。” 李通明拧眉看向陆凌烟,后者隱晦頷首,也就是说周主簿所言为真话。 可他却觉得此行似乎顺利过了头。 “周主簿,將此事的前因后果,与我几人再仔细说上一遍。”李通明出声。 “闻言,周主簿陷入回忆,半晌喉头滚动,浑浊眼珠里泛起血丝:“那日半月前了,当时正下著雨,村正带青壮巡视村中。” “偏巧,税吏带著几个衙役来催缴,村中粮食已被收走大半,竟还不够,那税吏便是要用全村的耕牛抵税!” 周主簿枯瘦的手指突然攥紧:“村正媳妇拦著哭求,说没了牛全村都活不成。结果那廝……那廝竟用马鞭去抽打六旬老嫗!” “村里的痴傻儿就在不远处檐下躲雨,见状便发了狂……那孩子平日最是亲近村正一家。” 周主簿声音低哑:“我那时不在村里,收到信便赶了回来。我仔细查验过,那税吏颈骨是被生生拧断的。” “当时几个衙役嚇得连滚带爬逃回县城……幸而收税之事不宜拿到明面,这才作罢,没有细究。” “事后,村正带著人將尸首丟入山间,想让山上野兽將尸体食之。” 陆凌烟摺扇轻敲掌心:“可你却始终难安,担心那税吏怨念不散,化为怨灵?” “正是。”周主簿颓然垂首:“下官曾听过有关怨灵的事。若那税吏真化身怨灵,莫说痴傻儿要被千刀万剐,恐怕整个竹溪村怕都要填了命去。下官思来想去,觉得唯有上报方能以防万一。” “周主簿,你做的其实很对。”陆凌烟感慨出声:“那税吏確已化作怨灵,最快明日便会来寻仇。你若无这份警惕,竹溪村恐怕难留活口。” “大人谬讚了。”周主簿表现的受宠若惊。 此事当真如此简单吗……李通明总觉得那税吏化怨灵化的有些牵强。 此为最大疑点。 难不成那税吏真是什么易生怨体质。 但怎么可能会如此之巧! 只是除此之外,现下其他疑点皆已理清,究竟还有什么地方遗漏……李通明陷入沉思。 还有,县衙这般明目张胆、肆无忌惮地强收田税,其背后靠山又是谁? 明目张胆、肆无忌惮……按常理而言,纵有靠山,也该稍作遮掩,岂会如此猖獗?! 除非……李通明通明瞳孔骤缩,脑中灵光一闪,思绪如闪电划破迷雾。 他想到一种可能! 除非这县令,不过是被摆到明面上傀儡! 而如此做的目的只有一个,那便是隱藏真正的幕后之人。 这一猜测很大胆,並且还需验证过后,有实证支撑才可。 李通明忽地转身直视向周主簿:“你说事发之时你不在,是收到信才赶回村子。我且问你,是谁给你传的信?!” 这蹊蹺之处早存心头,是他一直觉得的不对劲的地方。 方才,这周主簿话里话外屡屡暗指是县令指使税吏徵收田税。 可他既早已知晓此事,又以庇护乡里自居,那为何不阻拦? 纵使县令权大势大,在青石县一手遮天,他无法从中斡旋。 可仍有余地,或提前通知竹溪村进行防备,或隨税吏同行令其收敛……总之都是正解。 唯独事后收到传信才赶回村,显得较为奇怪。 当然,亦有可能是县令觉得周主簿会碍事,所以事先封锁了信息,特意瞒著。 不是没有此种可能。 正因如此,李通明才会有此一问。 须知法家言律之术虽擅辨真偽,可却並非万能。 若被审之人心志坚定如铁,且说的每句话都字字属实,唯独是將顺序打乱,调换了因果……如此一来,纵然是法家之人,亦有被矇骗的可能! 因为赵瑜便是法家之人,所以李通明才对此“弱点”有所耳闻。 第七十七章、儺面 只是这需要极坚韧的心志修为,莫说寻常之人,便是最清心寡欲的佛门、道门中人,亦难以做到。 李通明最开始也並未往此方面想过。 直到他驀地发现,这周主簿回答几人询问时,给出的答案竟总是在避实就虚,充满暗示意味,而非是正面回答,方才咂摸出不对来。 思索至此,李通明心下一惊,猛地又察觉出一件令他毛骨悚然的事。 若真如他所推测这般,那这周主簿岂不是早知他们四人中有法家弟子?! 此番布局堪称可怖。 …… “你说事发之时你不在,是收到信才赶回村子。我且问你,是谁给你传的信?!” 听见李通这话,霍临锋、晏寧、陆凌烟三人,只当李通明是隨口一问,並未多想。 可周主簿却是眼角轻微一缩,虽並未露出其他破绽,但还是被李通明所察觉。 “確实是有人传信……”周主簿面露思索神色,后半句却似卡在嗓中,怎么也说不出来。 果然如此,还在刻意误导……李通明眸中闪过冷意,死死盯著对方,同时一手已摸向腰间饮渊。 陆凌烟表情未变,证明“確实是有人传信”这半句话是真的。 可是,是谁传的信,周主簿却不能说。 因为说了便会穿帮,亦不能说假话,会被陆凌烟识破。 他只能装出一副想不起来的样子,误导李通明四人。 而所谓传信之人,压根不是村中的人,而是那税吏带著的衙役。 这周主簿所表现出庇护同村人的举动,也只是假象。 实际上,那税吏大概率便是被他派去。 也正因如此,那税吏死后才会怨念滔天,化为怨灵。 只因税吏觉得自己是被周主簿算计。 明明是周主簿派他前去收税,结果他却被竹溪村的人打死,如此岂能不有怨?! 怨灵想报復之人,也根本不是痴傻儿和竹溪村的人。 准確来说,痴傻儿和竹溪村並非怨灵的主要报复目標。 其主要报复目標实际上是周主簿。 如此亦能解释,为何周主簿要突然告假回村。 他根本不是帮竹溪村的人善后,而是担心怨灵先去青石县找他寻仇,事后穿帮,引起调查。 直觉告诉李通明,这周主簿背后定然藏著惊天大秘密。 若周主簿不知所踪,李通明想验证这番猜测,便只能让人到郡城去请郡守,彻查青石县幕后的真正掌权人是谁。 比如那县令是否是被架空权力,摆在明面上而不自知的挡箭牌。 可现下,周主簿便在眼前,识破其说话避实就虚、暗示引导的伎俩后,只需审问即可。 渐渐的,见周主簿始终未能想起送信人,陆凌烟、霍临锋、晏寧亦是察觉出不对劲。 尤其是注意到李通明目露警惕,一手按在饮渊上,便知事情可能並非他们想像的那么简单。 陆凌烟和晏寧不动声色拉开与周主簿的距离。 霍临锋则是不动声色拉近与周主簿的距离。 李通明漠然道:“为何不正面作答,当真是想不起来吗?” 柴房骤然陷入死寂。 周主簿浑身颤抖如筛糠,他低著头髮出怪异狞笑:“不愧是诛邪校尉……” 他缓缓抬头,浑浊眼珠泛起一抹青灰色:“可惜,几个死人猜到了也没什么用……” 柴房內的杂物突然开始剧烈摇晃。 周主簿的衣袍无风自动,麵皮宛若有自主意识的活物般,诡譎蠕动。 “退!”李通明暴喝出声的瞬间,霍临锋已拽著陆凌烟向后一丟。 晏寧袖中甩出数根银针,化作流光,却在触及周主簿身前三尺处,诡异地悬停在半空。 “咔,咔咔……” 令人牙酸的骨骼错位声从周主簿体內传来。 他脖颈突然拉长三寸,后脑勺诡异地向前翻折,整张脸竟然转到背后,灰白麵皮下鼓起数道游蛇般的凸痕,口中发出摩擦般的骇人嘶吼:“恭迎我主降临!” “这是……儺面!”陆凌烟的声音带著罕见的颤抖:“他是邪教之人!” 话音未落,周主簿原本的麵皮如蝉蜕般剥落,露出一张青面獠牙的儺面。 面具额心刻著饕餮,此时正不断往外渗出黑气。 青铜饕餮儺面……眾人心头一震,顿感不妙。 此物代表著一个自称为五仙教的诡异邪教。 其自大晏开国起便存在,歷来假借长生秘法蛊惑人心,发展收服教徒,壮大自身,鼎盛时信徒超过数十万。 一百年多前,五仙教被大晏阴阳家星君、儒家圣人、法家法尊、兵家兵祖,四位当世最强联手剿灭。 未料想,现下竟又重现世间、死灰復燃! 难怪这周主簿会让税吏到竹溪村徵税,原来是为了製造苦难。 从而他好如同救世主一般降临,拯救村民於水火。 若非竹溪村痴傻儿误杀税吏,出现一些变数,恐怕对方下一步便是忽悠竹溪村全村入教。 李通明四人来不及多想,只见那青铜饕餮儺面,突然喷出一道青绿色火焰。 火舌舔过之处,將空气灼烧的出现扭曲。 同时四道暗红色的虚影锁链从其身后窜出,捆向四人。 此原本为法家威能,现下却被儺面所复製。 早便听闻儺修能以儺面復刻其他修行路径的手段,未曾想竟是真的……李通明几人迅速后撤。 柴房木门瞬间炸裂,木屑迸溅。 霍临锋站在最前方,手中焰浪枪横扫,將火舌斩断。 枪锋隨之点刺在四条血肉锁链上,发出金铁相击之声。 “锁!”陆凌烟向前踏出一步,身后同样窜出虚影锁链,与之相撞。 霍临锋抓住这瞬息之机,摆脱纠缠,手中枪出如龙,兵家真气凝聚於枪身,直指柴房中那请儺上身的周主簿。 儺面下的喉咙发出非人嘶吼,周主簿双臂筋肉突然暴涨,皮肤下凸起蚯蚓状的血脉。 紧跟著,他摆出同样架势,手中竟也出现一桿与焰浪枪一模一样的虚影长枪,並且同样附著真气,只不过却是黑色的。 双方轰然相撞,正统兵家真气与儺面復刻的真气绞作一团,发出熔铁锻钢般的刺耳锐响。 第七十八章、你们才是邪教 两股真气在柴房內轰然炸开,房梁发出不堪重负的断裂声。 周主簿不敌霍临锋,全身崩裂出血,却借著反震之力旋身横扫。 虚影枪尖与焰浪枪碰撞出火星,两人且战且退,將战场转至柴房外。 不该在柴房审问的……见柴房轰然倒塌,发出动静,李通明眉间一拧。 这周主簿家就在村中心,这般动静定会引人注意。 现下局势胶著,需速战速决,將其制住。 “临锋、凌烟!”李通明低喝一声,隨即一拍腰间黑尺。 一具玄铁重炮立时应声落地,震起灰尘。 两人闻声瞬间会意。 霍临锋双臂骤然膨胀发力,手中枪法大开大合,舞出一套行云流水的枪法,將周主簿逼退。 趁此间隙,陆凌烟瞅准时机,抬手对准周主簿,几道枷锁虚影凭空出现,將其锁在原地。 隨著轰隆一声响起,李通明操控玄铁炮开炮。 炮口冒出几缕青烟,眾人耳边响起一阵嗡鸣。 这一炮正面轰在周主簿胸口,他从霍临锋身上復刻的护体真气,瞬息龟裂,发出宛如瓷器碎裂的响声。 待硝烟散去,周主簿已然成了血人。 他挣扎著从断墙残垣中站起,身上皮肉翻卷,骨骼外露,多处断裂。 若无儺面的力量,周主簿不过寻常之人,早已在这一炮之下灰飞烟灭。 他现下一切能力,皆来源於那张青铜饕餮儺面。 这也正是五仙教的棘手之处。 五仙教之所以被称为邪教,便是因为其中的五种路径,每条皆可轻而易举获取力量。 不似百家修行,天赋、资源、努力,缺一不可,才能有所成就。 若非如此,它也不至於被称为邪教。 “咔嚓嚓……”周主簿面部那张青铜儺面,忽地出现密密麻麻的蛛网纹路,隱约要碎裂开来。 “这是哪儿?多,多谢几位大人,让我摆脱此鬼面……”周主簿嗓音沙哑,方才非人的戾气荡然无存,手指颤抖著抬起,想去摘脸上的儺面,“这邪物到底……” “当心!”然而他话音未落,便被陆凌烟厉声打断,“此獠是在偽装!” 周主簿摘面具的手陡然变向,转而操控儺面吐出一道青绿火舌。 同时他脚下发力,纵身越过墙头,朝外逃去。 一炮之下,令他头脑瞬间清晰,认清了双方差距,不敢继续拼命。 李通明正欲再度操控玄铁炮开炮,却又中途放弃:“不行,临锋快追,缠住他,要抓活的! “五仙教时隔百年再现,定有预谋,必须將此人带带回诛邪台审问。” 诛邪台诛邪台,除去诛杀邪祟,本就也负责追踪、清剿五仙教,不然不会有便宜行事之权。 “好!”霍临锋身形一闪,追击上去。 由於玄铁炮动静太大,竹溪村的村民已经在赶来的路上。 霍临锋身形矫健,追击到周主簿之后,再次与之战作一团。 战场也在缠斗中越拉越远,碾过村道,所过之处不时便有土墙崩塌。 周主簿被一枪挑飞后,顺势双掌拍地,方圆十丈內的碎石竟悬浮而起,裹挟著黑气嗖嗖射出。 霍临锋不退反进,枪尖燃起一抹赤色流火,整个人如离弦之箭,穿透碎石雨。 “鏘!”贴到近前,霍临锋右手反握枪尾,一记势大力沉的回马枪,捅在周主簿面部。 本就不堪重负的青铜儺面,终於发出一声脆响,碎裂开来,露出周主簿半张人脸。 “住手,住手啊!为何要伤周先生!”一名老人目睹这一幕,颤巍巍拄著拐杖从不远处走来。 听见这道声音,周主簿眸中闪过得意,剩余的半个儺面没入皮肉不见踪影。 其体態外表也已恢復如常,不再似之前那般可怖、畸形。 只是全身血肉烧焦,多处往外涌血,说不出的悽惨。 霍临锋的枪尖悬在周主簿咽喉三寸处。 数十村民举著锄头镰刀奔来。 为首的老人银须颤动,手中拐杖重重杵地,浑浊眼珠迸出怒火:“你们这群外乡人,怎敢伤周先生!” 周主簿突然捂著嘴剧烈咳嗽,身体佝僂如虾,血液顺著指缝滴落。 他踉蹌著扑向为首老人,脸上满是悲愴:“张伯,你旧疾未愈,莫要激动……” 这时,云渺、觉非、柳云等人听见动静,身影从两侧屋檐飞掠而下,落在李通明四人身侧。 “这到底是发生什么了?”大致扫了眼情景,见四人相安无事,萧玄灵低声问道。 陆凌烟苦笑摆手:“现在不是说话的时候,容后再议……” 村民们见状却变得愈发愤懣。 一名扛钉耙的汉子脖颈青筋暴起:“好啊,竟然还有帮手!” “不是这样的!”晏寧急得黛眉紧蹙,她往前半步,指著周主簿道:“他乃邪教之人,方才还戴著邪教儺面,乡亲们莫要被他矇骗……” “儺面?”一名抱著婴孩的妇人挤出人群,嗓音尖锐:“周先生年年带我们跳儺舞驱瘟,倒是你们……” 她看了眼周主簿染血的衣襟,便不忍直视:“倒是你们,用了什么残忍手段,竟將周先生折磨成这副样子……我看你们才是邪教!” 此话顿时如同油锅进水,人群霎时沸腾。 十几个青壮红著眼扑上来,锄头照著眾人猛砸。 霍临锋剑眉倒竖,手中枪桿重重顿地,掀起一阵劲风,將四周村民震的倒退。 陆凌烟赶忙从怀中掏出诛邪令高举:“乡亲们冷静,我等不是坏人,我等是诛邪台的诛邪校尉!” 可惜,村民虽知诛邪台,却不认得诛邪令,只觉得他在撒谎。 “我呸,休扯!”满脸麻子的青年啐出一口浓痰:“拿个破铁片糊弄鬼呢!” “就是,坏人都说自己不是坏人!” “……” “诸位乡亲,莫要为难他们……”周主簿虚扶著一旁的青壮,刻意偏过头咳嗽:“咳咳,这些外乡人许只是遭了邪祟迷惑,这才闯入我家,將我绑起来盘问……” 李通明分明看见对方低垂的眼瞼下,闪过一抹得意,可当村民扭头看去时,那张苍白面孔又换上悲天悯人的神情。 他和晏如画的演技倒是不及此人半分。 第七十九章、浪子回头的典范 “先生伤成这样还在替你们说话,你们这群该死的外乡强盗!”扛著钉耙的汉子不由攥紧拳头,拳骨捏得咯咯作响,眼底泛起蛛网般的血丝。 人群自发让出一条道来,几个妇人捧著捣碎的草药要给周主簿止血。 “可是、可是这位大哥哥早上还帮村里打过老虎……”一名羊角辫小姑娘揪著母亲衣角,从粗布褶裙后怯生生探出半张小脸,望向李通明,声细如幼猫。 这话让躁动的人群突然静了少许,村民们跟著怔愣了一下。 今日眾多猛兽下山,確实有不少人看见,是这些背枪掛剑的外乡人帮忙赶走。有的野兽尸体现在还躺在晒穀场边沿。 “咳咳……”周主簿恰到好处,又一次適时地咳出血。 方才有过迟疑和动摇的汉子,顿时涨红了脖子:“就算如此,也不能闯进別人家,还將人打成这样,这不是强盗是什么!” “让让,都让让,村正来了!” 这声音响起,人群顿时如潮水般分开。 村正快步赶来,草鞋上还沾著泥。 见到是李通明几人,村正有些惊讶:“这这这……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哪来的误会!”麻脸青年梗著脖子道:“村正您可要替周主簿做主,您瞧瞧周主簿都被这群强盗伤成什么样子了!” 村正这才注意到周主簿身上的伤势,麵皮微微抽动。 周主簿面露痛苦:“村正,这些人不由分说闯进我家,我也不知他们是什么人……” 村正闻言脸色一沉,自己好心招待,结果对方竟然伤他们村子里的人。 村正看向李通明等人,沉声道:“念在你们帮村里驱赶猛兽的份上,此事一笔勾销,现在赶紧给我滚出村子!” 隨即,他又佝僂著背转向人群:“都散了,快去县城请大夫,给周先生好好治伤。” “不能放他们走!”麻脸青年挥著镰刀拦在路中:“他们把先生打成这样,必须要押去县衙!” 边上有老人瞪了一眼麻脸青年,暗骂一声蠢货,你打的过人家吗?! 乡亲们太过激动,须先製造说话的机会……念头闪过,李通明以神魂向柳云传音:“柳夫子,你能否……” “何须去县城找大夫?”柳云突然振袖走上前,脱下外衫,露出衣袍上的五朵芍药图案:“我便是医师!” “这,这……” 方才还躁动的人群,突然陷入死寂。 医家悬壶济世的名头,在乡野间確实远胜诛邪台。 柳云青丝微扬,目光扫过人群,忽然在一驼背老农肩头一凝:“这位老丈,可是每到子时便觉得腰间有蚂蚁在啃噬?” 那拄著木杖的老者浑身剧震:“是是,確实如此啊……” “肾经淤塞,阴雨时节痛如刀绞……小症尔。”柳云玉指凌空一拈,一根银针凭空出现。 但见银光闪过,三寸银针已没入老者腰眼。 隨著针起,老农后腰渗出乌黑血珠。 村民们却顿时后退一步,被这一手飞针嚇到。 这银针能治人,也能在弹指间取走他们性命。 “当家的,你怎么样?!”老丈的媳妇扑上前去,声音里充满担忧。 只见驼背老丈,忽地缓缓直起弯了多年的脊背,那等舒適之感,令他老泪滚落衣襟:“三十多年啊,三十多年没直起腰过了!” “竟然真是医师!”村民们发出惊呼,表情复杂,难以置信。 寻常郎中问诊开药,即使有效,也需等上几日,哪能这般迅速。 柳云继续转身,望向一名枯瘦妇人:“这位娘子是否时常口乾舌燥,夜半盗汗?” 不待妇人回答,又是一道银光闪过。 有病症之人太多,柳云已顾不上说话,银针在她指间不断翻飞射出,双手在日光下拖出残影。 人群中不时便有抽气声响起。 有的是脖颈处的暗红疮疤,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退。 有的是耳后肿块,在眾目睽睽下瘪软。 有妇人原本乾裂起皮的嘴唇竟泛起血色。 有瘸腿汉子突然丟掉手中拐杖。 柳云的两名弟子,也走向人群,为村民们诊断治病。 医家治病救人可提升修为,因此在百姓口中名声极好。 原本驼背的老农抹泪高喊:“错不了、错不了!这等医术定是医家传人!” 枯瘦妇人攥著女儿的手踉蹌起身:“囡囡,娘能喘上气了……娘胸口不疼了!” 小女孩踮脚摸妇人脸颊:“娘的脸突然暖暖的!大姐姐是神仙对不对?” “……” 趁人群骚动,李通明与霍临锋眼神稍触。 一道黑影闪过,周主簿只觉肩上落下一只铁手,整个人如鸡崽般被拎出人堆。 他还想开口蛊惑人心,却被霍临锋用力摜在地上,靴子死死踩在其胸口,让其发不出声。 村民们下意识想要阻拦。 李通明却突然踏前一步,拔剑拄地,发出金石相击声。 他目光扫过一眾村民,朗声开口:“诸位乡亲,可愿给我等一个解释的机会?!” “我向乡亲们立誓,若冤枉了周主簿,我愿以死谢罪,绝不犹豫!” 人群中顿时响起细细碎碎的议论之声。 李通明取出诛邪令高举:“我乃诛邪台校尉,此次到竹溪村,是为调查怨灵之事。” “前因后果,现下皆已查清,怨灵的身份便是那税吏无疑!” 此话一出,村民们有些心虚,不敢直视李通明,开始缩著脖子往后蹭,粗糲指节无意识搓著衣角。 以民杀官,是掉头的重罪,包庇者亦会受罚。 事实上,仅凭这一点便可拿住竹溪村的命脉。 李通明却不愿这么做。 他声音一沉:“我想问各位乡亲一句,你们可知晓这税吏是被谁派来徵税的?” “还能是谁,县衙里那些黑了心肝的唄!”麻脸青年梗著脖子嚷道,后槽牙咬得咯咯作响。 “好,我再问诸位一个问题,周主簿可是从一开始,便对村里多加照拂的?!” “那是自……”麻脸青年张了张嘴,刚想回答,下一刻却宛若被掐住脖子的公鸡,记忆如潮水涌现, 与此同时,村民们皆想起一事……周主簿其实是浪子回头的典范。 第八十章、尘埃落定 一开始,周主簿並不像现在这般,对村中之人多加照拂。 恰恰相反的是,他从前总是自持主簿身份,说话时脖颈常要偏斜三分,倨傲地负手而立。 总以读书人自居,看不起村里其他人。 直到五年前,税吏突然进村强征田税,周主簿竟也性情大变,就跟变了个人似的,对村內大小事宜莫名上心。 村民们却只以为他是浪子回头,未多在意。 不过奇怪的是,自打周主簿成了好人以后,原本日子过的还行的竹溪村,却莫名一天比一天差。 李通明见村民们忽然陷入沉寂,再度开口道:“看来诸位心中已经有了答案。诸位若还是不愿相信,不妨继续细想两件事。” “税吏强征田税是从何时开始?周主簿突然关心村子又是什么时候?” 税吏强征田税是在五年前,与周主簿性情大变、浪子回头的时间恰好相符……眾村民满脸不可置信。 李通明的话就如同一块巨石投入死潭,一时激起千层浪。 村民们已然意识到什么,人群中旋即爆发出议论的声浪。 “现在回想,那天杀的税吏每次前脚刚走,周先生后脚便会碰巧回村,安抚我们,说民不与官斗,叫我们不要上告……” “是啊,去年二狗就没听,结果在去郡城半路便被人打断了腿,最后还是周先生帮忙医治。只不过自那之后,二狗身体便一日不如一日,没多久便臥床不起……去了。” “五年前,俺家没粮过冬,周先生给俺家送过冬粮,不过要求俺在家中供奉青铜儺面,说能添福增寿。起初確实有效,可半年过后,俺就连挥锄头都打颤,跟被抽了脊梁骨似的,整日都没力气。” “什么?儺面!我家也供奉过……” “……” 此起彼伏的抽气声响起,联合种种巧合,村民们其实已经开始相信李通明等人的话了。 只是还不愿戳穿最后一层窗户纸,死死攥著最后那点念想。 儺面的“神异”不会凭空出现。 它能让周主簿这等从未修行过的人,瞬间拥有媲美其他家三境修为的实力,所付出的代价,便是竹溪村所有村民的寿数。 五仙之一的儺仙,自號长生大仙。 这长生二字如何而来? 当然是从儺面上抽取。 供养儺面者,精气神会一点点衰败。 说到底,这周主簿也不过是个打工的。 大头都被儺面之后的儺仙抽走。 …… “乡亲们若还不信我所言……”李通明攥紧饮渊剑柄,上前半步,“待我等平了怨灵,诸位可派一人隨我等去往县城。” “届时將与那税吏同流合污的衙役尽数缚来,何愁真相不白?!” 隨著这道话音落下,人群顿时如沸水般翻腾起来。 “好……”几个年轻人梗著脖子就要往前挤,不过又被人拽著拖回人堆。 年长的老人们互相交换著眼神。 村正略做思索,最终眸中闪过坚定,佝僂的脊背忽然挺得笔直:“就依大人所言。竹溪村上下三百户人在此谢过大人!” 隨著老人话音落下,他郑重朝著李通明等人躬身行礼。 其身后人群也登时如同被风吹过的麦浪,一个接一个矮下身去。 见此情形,李通明等人鬆了口气。 他们这群人,若是和邪祟正面硬刚,定然连眼都不会眨一下。 可面对被矇骗的村民们,却不知如何是好。 幸好有柳夫子隨行,凭藉医家身份换取到了信任,这才有机会解释清楚。 眾人都不敢想,若因此事被赶出村子,那么他们將会有多么憋屈,说不定要直接化身怨灵。 事情尘埃落定,村民们帮忙收拾出了一处空閒院落,眾人住了进去。 不好再回村正家,周主簿现在就是一颗雷,隨时都可能会炸,恐波及村正一家。 …… 还是一间柴房里,李通明等人围著周主簿,正欲审问有关五仙教之事。 结果这廝竟然突然以头触地,开始痛哭流涕,“呜呜……娘啊,孩儿不孝……” 眾人眼神交流一番,以为这廝是怕了,於是接连问他几个问题,结果还是什么也不说。 望著伏地嚎啕的周主簿,霍临锋没了耐心,一把揪起其衣领:“少装疯卖傻,先前你可还囂张得很!” 一旁的萧玄灵眉间微拧,抬手摩挲下巴:“他这模样倒是不像装的……” “噔噔噔……”这时外面响起由远及近的脚步声。 眾人回过头,是村正派来的人,他看了眼匍匐在地的周主簿,隨后开口道:“诸位大人……” 片刻,来人將事情讲清,原来是周主簿的老母忽然一命呜呼了。 眾人扭头看向晏寧。 晏寧蹙眉道:“我只是以银针射其偃息穴,拔下即可,绝不会对身体造成任何损伤,更何况是性命。” 眾人闻言,再度看向周主簿,此时他已哭的更加猛烈。 眾人顿时恍然。 以儺面之法,为老母续命,现下儺面被毁去大半,失去了传递媒介,其母便死了,並非是巧合。 陆凌烟冷笑一声:“怪不得要以邪术残害村民,原是为给老母借寿……” 供奉儺面,必须心生虔诚。 竹溪村一切祸患根源皆源於周主簿,只因如此他才能汲取竹溪村人的精气神,为自身以及老母延寿。 五仙教自大晏立国便存在,之所以总是未能將其彻底剿灭,便是因为“延寿”二字,太过蛊惑人心。 …… 见周主簿死活不愿说出有关五仙教的事,眾人只得暂时作罢,等將其押回诛邪台后再说。 之后的时间里,霍临锋和觉非负责看管周主簿,若有异常,可將之打残,避免逃脱。 此外,另有晏寧和柳夫子的两名弟子,一共三人,负责轮流照看,只要不让对方死掉便可。 事关重大,他就是想死,也必须把所有信息吐出来才能死。 …… 另一边,一处房间內,李通明坐在案前,取出纸笔,將在竹溪村发生的事,全部写在了信上,套上信封,装入机关木鳶的信舱。 起身来到窗边,找准京城方向,將木鳶放飞。 五仙教死灰復燃,此事必须上稟诛邪台主。 第八十一章、换粮 时间倏忽已经到了第二日。 縐离所推算的怨灵出世之日,便是今日。 眾人已调整好自身状態,严阵以待,隨时准备应对接下来的大战。 竹溪村的村民们,应李通明等人的要求,现已足不出户,在家中静候。 长靴踏在村中的石头路上,李通明等人一路走到村口溪边。 先前猛虎下山,受惊逃走的十匹马儿,现下已经跑了回来,刨著蹄子,吃著路边嫩草。 想著接下来恐与怨灵有场恶战,李通明便和霍临锋將马儿临时牵进了村子里,避免受到波及。 其实,如若让五境修为的柳夫子出手,这些准备便有点多此一举。 可李通明等人,昨日已经向柳夫子百般哀求,跪求其不要出手。 故而今日柳夫子只负责压阵,不参与怨灵的围杀。 至於原因也很简单,若让这位柳夫子出手,恐怕只需三针下去,那不过四境的怨灵,便会瞬息灰飞烟灭、魂飞魄散。 如此一来,李通明还怎么提升神魂修为。 其他人又如何磨练自身。 …… 守株待兔,等待怨灵送上门期间,眾人閒著也是閒著,便纷纷脱下靴子,挽起裤腿,开始赤脚在溪里抓鱼。 可惜溪水不深,不然还可以做上几支鱼竿,甩上几杆……资深钓鱼佬李通明略感遗憾。 几人抓鱼间,在溪水中溅起水。 李通明握著一条刚逮住的泥鰍,余光忽然瞥见远处山上有几道身影,动作敏捷飞奔而来。 他手中泥鰍趁机啪地扭动,甩了一旁霍临锋满脸水珠。 那几道身影十息之间便已来到眾人对面。 “小心。”霍临锋抹了把脸,压低嗓音道。 同时他不动声色地踏前半步,將眾人护至身后。 从山上下来的几人,皆有武道修为傍身,不过最高的就只有二境。 山里怎么会有人……李通明等人心中闪过疑惑。 竹溪村周边的几个村子,他们不是没有了解过,最近的也要三十里地,且没有在山上那个方向的。 下山的一共五人,皆是虎背熊腰的壮汉。 其中领头的疤脸汉子咧开满口黄牙:“几位別紧张,我们几个之前还来换过盐的……你们是新回村的?” 说话,疤脸汉子眼中闪过警惕。 看穿著打扮,这几人实在不像村里的,不过也有可能是刚归乡的年轻人,这一点说不太准。 还好觉非不在……李通明將手中泥鰍丟进竹筐,不答反问道:“你们是哪个村的?我怎么没见过你们。” 闻言,疤脸汉子稍鬆口气:“小兄弟有所不知,我们不是附近村子的。” “我家少爷好游山玩水,路过贵宝地,见此地钟灵毓秀,便上山扎营,打猎几日。” “这不,我们带的东西消耗的差不多了,便在山上打了些野味,想跟乡亲们换点穀子、酱醋什么的。” 说完,他隨手將肩上扛著的野猪扔在溪边,血腥味惊得鱼群四散。 其余四人也各自闷声卸下猎物。 皆是猛兽,且还滴著血,显然是刚猎杀不久。 闻言,李通明与晏寧对视间,彼此眼底掠过一抹心照不宣的笑意。 这疤脸汉子编造的藉口,与他们先前进村时用的託辞大差不差,都是相中此地山水。 想到怨灵现世在即,霍临锋正欲开口,叫几人將山上的人喊下来,却被李通明传音制止。 李通明目光落在猎物那狰狞的创口上,一时挪不开眼,喉结滚动,刻意做出垂涎之態:“几位猎得这般山珍著实不易,不知要换多少粮蔬?我这就去取来!” 疤脸汉子彻底放下戒备,爽朗笑道:“好说好说,山里除了不缺肉,別的都是缺的……” “几位在此稍等。”李通明故意咽了咽口水给疤脸汉子看,转身奔向村落的脚步带著恰到好处的急切。 余光瞥见一侧柳树,他开始庆幸,疤脸汉子下山下的竟这般巧,正好赶上他与霍临锋下水摸鱼。 饮渊和焰浪枪都被卸下,放在不远处的柳树下,被草地遮挡。 不然那几人怕是没有这般好糊弄。 那疤脸汉子所谓的少爷打猎,自是假的。 这一点陆凌烟动用法家能力亦可看出。 而真正让李通明有所防备的,是另外一点。 那些猎物的伤口非常独特,皆有一道凹型血槽,以大度角向內螺旋延伸,肌肉纤维呈相同状翻卷外露,伤口深处甚至能看到濒临粉碎的骨骼。 能造成这等伤口的,只有墨家飞棱箭。 铸剑郡的驻军距此极远,疤脸汉子那几人也多半不是军中人士。 更何况,即使是军中行伍,也不可能拿飞棱箭打猎。 李通明若没猜错,这飞棱箭多半是平南伯私自调走的那批。 平南伯入狱不久,裴让便派人查过虎泉郡的军械库,发现少了一批。 数量不是太多,大概可以將两百人马从头到尾武装到牙齿。 平南伯对此,也承认军械是他转移,可对於军械去向,他却含糊其辞,只说是已经被消耗一空。 这自然不可信。 联合平南伯家眷连夜遁走虎泉郡,军械又恰好下落不明,李通明猜测这两者之间定有关联。 若非当下还有怨灵未处理,他定然会押著这几人入山,来个一锅端。 可现下,却也只好先瞒过那几人,等解决怨灵之后再入山。 李通明拐入村中巷道,確认身形脱离对方视线后,原地等了片刻。 隨即从腰间乾坤尺取出两袋米、两袋面。 指尖在黑尺连点数下,又摸出两罐盐巴与三坛醋和一些调味的东西。 “这位小兄弟手脚倒是麻利。”疤脸汉子见李通明扛著米袋从村口转出,一时面露笑意。 目睹疤脸汉子几人离开上山,霍临锋等人朝李通明靠近。 陆凌烟率先开口:“假话,全是假话,这几人嘴里竟没有一句真话。“ 李通明刚才拐入村子后,他又与疤脸汉子几人交谈过,结果令他大吃一惊。 小到姓名,大到来歷,竟无一真话。 他上一次遇见这种情况,还是在诛邪台与萧玄灵刚相识那会。 以前学宫夫子和他说,天理书院的人最爱虚辞浪语,他还未全信。 直到认识萧玄灵,这货张口便是一句“我吃过龙肉”。 第八十二章、动机 李通明將平南伯与军械案的分析逐条剖开、缝隙,说与眾人。 眾人听后,脊背下意识绷直,谁都没料到这趟竹溪村之行,竟还能意外撞上这等线索。 有关平南伯之事,眾人也略有耳闻。 主要为其同族强占农户田地,被李通明状告公堂,京兆府尹裴让根据线索一路抽丝剥茧,查到了平南伯胞弟。 平南伯“大义灭亲”,提著胞弟头颅到公堂之上对峙,却被李通明用嵌在手臂上的飞棱箭捶死,进而查出平南伯监守自盗,转移军械。 再之后,便是朝中震怒,求诛平南伯九族的摺子堆满御案,却始终没能揪出幕后真凶。 …… “若如李兄猜测那般……”陆凌烟恍然大悟,踱步道:“昨日那些下山猛兽,恐怕並非是怨灵在山中作祟。” “而是因为这伙人。他们人数极多,这才会大肆打猎。猛兽有灵,知晓山上不安全,便逃下山。” “正是此解。”李通明頷首应和,反手一吸,远处树下的饮渊隨之飞速手心。 他走到那具野猪尸体前,手腕一挑,剑锋精准挑开野猪腰腹处的创口。 “来看!”李通明抬头唤来眾人,剑尖悬在一道凹型血槽上方:“墨家飞棱箭入肉时棱刺会旋开血肉,与此创口如出一辙。” 晏寧和縐离並肩凑近,站在李通明两侧,鬢角碎发隨风轻颤。 晏寧看向那翻卷血肉,绕是医家弟子见惯了伤,此时也不由微微蹙眉。 萧玄灵走近后,袍摆垂地,屈膝蹲下身,开始仔细观察。 半晌过去,他抬起头看向眾人:“墨家监造的军械,其上必烙有工坊印记和工匠姓名。” “如此咱们只需之后上山时,瞧瞧那些人的军械,与虎泉郡丟失的那批是否相符,便可印证此猜测。” 话音落下,眾人相视頷首,此为最稳妥之法。 猜测终究只是猜测,还需证据佐证。 隨即,李通明与眾人商议。 片刻后决定,待了结怨灵之事,即刻展开搜山。 照理说,此事该叫援兵的,不过李通明担心郡里有对方眼线,本应调兵增援的提议刚滚到牙间,便又被咽下。 商议过后,李通明又似想到什么,目光扫过眾人:“你们可还记得咱们出京城时,城门上贴的那张告示?” 眾人闻言,转身看向不远处的柳云。 柳云听见此话,也目光一凝,望了过来。 晏寧问道:“李大哥,你说可是柳师姐弟子失踪的告示?” 李通明点了点头,隨后斟酌道:“你们其实有所不知,那告示上所写柳夫子弟子失踪之日,其实正巧便是平南伯入狱那天!” 这道话音落下,不远处的柳云玉指骤然收紧,黛眉压低,视线如淬火的银针刺来。 李通明后颈霎时沁出冷汗,顿时有种被锁定的感觉。 “说清楚。”三字从柳云口中蹦出时,她方才恢復那副温婉的长辈形象。 李通明周身的迫人威压也隨之消退。 霍临锋拧眉猜测:“莫非绑走柳夫子弟子的便是这伙人?” “不像,主要是时间上来不及。”萧玄灵展开手中摺扇,摇头否定:“平南伯用军械养私兵不被发现已然不易,连夜护送家眷遁走亦是难上加难。” “在此情况下,他们若还能分出兵力,將在京城的柳夫子弟子绑走?如此实在不符合常理。” “或许是提前埋伏人手在京城?”云渺托腮沉吟。 “就算如此,动机也是不足的。”陆凌烟也开口分析:“双方无冤无仇,这些人绑柳夫子的弟子是要作何……救人吗?” 萧玄灵点头:“此话不错,柳夫子的弟子失踪,更像是隨机事件。” “其当日离开稷下学宫是为到城中採买,可此事平南伯的人,又如何能提前知晓?” 稷下学宫的位置便位於京城环靠的苍梧山上,只有一条隱秘的云中廊桥可以直通,与外界再无其他联繫。 里面的事,外界的人又如何能未卜先知。 更何况还是外出採买这等小事。 说是有所预谋,实在过於牵强。 动机……眾人议论时,李通明却一言不发,眉间紧皱,陷入沉思。 他太阳穴忽地突突跳动,无数信息碎片在脑海中互相撞击、交织。 下一瞬,李通明瞳孔骤缩,茅塞顿开道:“有动机!” 眾人目光匯聚,略带疑惑地看了过来。 “被凌烟猜中了,正是为救人!”李通明沉声解释:“所救之人便是平南伯胞弟!而所谓的大义灭亲,不过只是幌子!” 提及平南伯胞弟,眾人同样恍然大悟。 確实有动机,且这动机还很大! “三境医师能令人断头重生……所以绑架柳夫子弟子之人不是別人,而是平南伯!”云渺眼中闪过亮光,尾音陡然拔高。 “没错,平南伯本身便是兵家修士,修为至少四境,制服三境医修,轻而易举。”萧玄灵接话。 陆凌烟也开口给出推测:“平南伯入狱之前,其实是做了两手准备。” “一则是让私兵劫囚,亲手砍下胞弟头颅,堵住所有人的嘴,来一个死无对证!” “二则是绑来柳夫子的弟子,为胞弟医治。若公堂上出现变数,其胞弟便可以此藏於暗中。” 所以,平南伯的胞弟,从始至终都没有死……眾人心中一凛 平南伯的胞弟,当日定然一直在关注京兆府动向。 得知兄长入狱,於是连夜赶回虎泉郡,这才赶在捕快之前,將家眷接走。 一切都可以解释的通了。 眾人看向不远处的柳夫子。 这位平日里温婉柔和的美妇人,此时却面若寒霜。 洁白没有瑕疵的双手紧握,指节发出细微裂响。 其周身溢出丝丝缕缕的威压,方圆十丈的草木尽数倒伏。 “这帮傢伙,实在可恨!”柳云的弟子曲沅,咬著银牙气道:“竟敢绑架师兄,还將其囚禁这么久!” 眾人闻言不由嘆气一声,暗道曲沅天真。 柳云的那名弟子,此时多半已是凶多吉少。 除非对方阵营中,还有人能稳稳压制一名三境的医修,不然定不会留下如此大的隱患。 若非如此,柳云又岂会有如此大的反应。 …… 第八十三章、山间木寨 思索一番,李通明出声:“不必再等,我们现下便上山。” 他担心时间一久,出现其他变数,只得做出衡量,兵分两路总好过错失良机。 李通明话音刚落,竹溪村上空忽起阴风,天光骤然暗沉。 眾人只见远处山峦腾起滚滚黑云,转眼遮蔽了一半苍穹。 云中隱有黑光游走,宛如恶蛟睁目。 “咯咯咯……”诡异的笑声穿透山林,惊起无数鸟雀。 一团黑雾自远处山脊倾泻而下,所过之处草木枯黄,溪水蒸发。 猛兽触及黑雾,瞬息便兽瞳发红,躁动难安,满山林乱窜,见著其它生灵,便与之展开廝杀。 竹溪村外的老柳树无风自动,千百条柳枝如活蛇狂舞。 “来了!”霍临锋朝后方抬手,滚滚真气卷著焰浪枪至近前。 李通明手中的饮渊发出清越鸣响。 眾人严阵以待,呈弧形摆开方位。 下一瞬,黑雾便裹著腥风扑至眼前。 “镇!”萧玄灵以拳击掌,身后涌出浩然正气,將黑雾阻拦在村前。 黑雾隨之散开,出现一名男子赤足而立,眉眼可见清雋模样。 眾人呼吸为之一滯……这怎么可能?! 此人画像他们见过,正是柳云的弟子。 可当他抬眼时,瞳孔里翻涌的却是浓稠如墨的煞气,嘴角裂开的弧度几乎要扯到耳根,是怨灵无误。 並不是推测有误……眾人转瞬便恢復冷静,反应过来。 怨灵形成时会就近吸收他人的怨气,这些怨气皆带著原本之人的记忆,怨灵也因此拥有幻化能力。 此外,怨灵还可放大他人的怨念,並吸收为己用,增强自身。道家清心咒对此往往大有效用。 好消息是,如此更加证明,柳云的弟子在附近,说不定还没死。 坏消息是,其產生怨念既然能被怨灵吸收,说明这些天定遭受不少虐待。 “师……师兄?”曲沅和齐蘅不了解一点,只当是自己师兄成了怨灵,不禁踉蹌后退,就连手中御敌的银针也隨之落地。 “孽障!”却听柳云忽然冷呵一声,其周身爆发出凛冽青光,方圆十丈的黑雾瞬间被灼烧至尽,“竟敢辱我弟子!” 话音落下,一根银针自其袖中激射而出。 针尾拖曳出青色,照得此方天地都碧光流转。 李通明等人处於这等清光之中,只觉如沐春风、精神焕发 可怨灵却宛如进了油锅,身上不断响起滋啦滋啦的声响。 “不,不……”怨灵承受了所不能承受之痛,发出类似婴儿啼哭般的尖啸。 其周身黑雾开始剧烈翻滚,它的身形、面面容、衣著也开始不断变化。 先是周主簿,又是村正、痴傻儿,还有疤脸汉子等眾多李通明等人从未见过的面庞。 “痛,好痛……”怨灵身形再度扭曲,又恢復成了柳云弟子的模样,清俊面容上神色狰狞:“师父,救我,救我啊……” “放肆!”柳云彻底震怒,正欲再度出手,只听轰隆一声响起。 原来是李通明召出了五具通天吼,朝著怨灵方向全力开炮。 他若再不动手,这趟怕是要白来了。 …… 仅片刻过后,战斗便结束停歇。 天空重新放晴。 由於柳云出手的关係,这头四境怨灵,刚刚现世不久,却转眼就变成了大残。 以至於李通明等人都未怎么动手,怨灵便被抬走。 算算其存活时间,不过盏茶功夫,甚至不如蜉蝣。 觉非双掌合十,盘坐在原地,周身泛起金芒,开始诵读往生咒,为其超渡:“南无阿弥多婆,哆他伽多夜,哆地夜他……” 他每诵读一句,空中便凝出一个梵文虚影,如金箔般缓缓飘落。 怨灵所剩不多的残魂,也隨之彻底消散在天地间。 一团绿芒朝李通明飞来,钻入眉心。 暖意从头部一圈圈盪开,他眼中世界突然变得亮堂堂的,五感也隨之提升。 村子里,村民们望著窗外一会阴一会晴的天气,一时有些摸不著头脑。 这雨到底下不下了? …… 山间,一处隱蔽的木寨之中。 值岗之人身上鳞甲闪过寒光,自己却抱著酒罈倚在瞭望台打盹。 岗哨处满地都是啃剩的鹿骨。 寨子中央的木屋之中,平南伯的胞弟金迁,解下佩剑,结束了今日份修炼。 他自小有父兄庇护,从未习过武。 如今家中遭变,反倒是激发出上进心。 金迁端起桌上水杯一饮而尽,转身看向墙上那柄兄长最喜欢的宝剑,一阵神伤。 若当初侵占田地时,未留下把柄和活口,兄长也不至於因此入狱…… 还有那该死的李通明……金迁猛闭了闭眼,双拳紧握,指甲深深掐入掌心,胸中戾气翻涌。 这个多管閒事的狗杂碎,他这辈子也不会忘。 总有一天,他要亲自取其项上人头。 这时,木屋走进一名佝僂老者:“二少爷又在想家主的事?” 金迁猝然转身,看向来人:“吴老,您对我大哥乾的那些事到底知道多少?” “他让我弄的那么多的地,就是为了供养那头邪祟?” 吴老闻言,陷入沉思,片刻后道:“二少爷,具体缘由老奴也不知晓,只记得家主提过半句,是与妖族有关……” 通妖……金迁瞳孔骤缩。 豢养私兵、邪祟,现下又多出个通妖,他哥背著他,到底干了多少掉脑袋的事?! 屋外这时骤然爆发出一阵鬨笑声,七八个醉醺醺,閒聊天的汉子路过木屋,毫无避讳。 金迁额角青筋暴起,气不打一处来。 他当即走出木屋,狠狠踹向为首的壮汉膝窝:“白天就喝酒,让你喝,我让你喝……” 片刻后,金迁带著怒火回到屋中,一把扫落案上水杯:“我哥在时,他们如何敢这般放肆!” 吴老嘆息一声,走向窗边:“整日困在这山野间,无所事事,確实只能借酒消愁……” 透过窗户,可见寨子里到处都是人影歪斜,还有人哼著荤曲拿军械投壶。 金迁盯著满地狼藉惨笑:“若无吴老你在,单凭我恐怕根本镇不住他们。” “二少爷莫要这么说,待修炼有成,自可服眾。”吴老背著手道:“若少爷嫌他们碍眼,老奴也可出去將他们杀了,只留几个机灵的伺候少爷和夫人。” …… 第八十四章、大妖再现 “还是先留著罢。”金迁喉结滚动三下,挤出话音,“整日困在深山,是要发散发散,透口气。” 这些私兵都是他兄长豢养的死士,忠诚方面没有问题,杀了实在可惜。 “二少爷胸襟似海,有容人之量,將来必成大器!”吴老曲背躬身道。 他人老成精,深知鼓励此事对金迁多么重要。 不过若是从前,得到这般讚誉,金迁或许还会信以为真。 可现在,他只是垂眸沉默,难有波澜。 自从兄长入狱后,他才方知,自己过往不过是披著锦袍的庸碌之辈、废物点心。 吴老重新背起手,枯瘦手指在腰后反覆捻动,陡然想起一事:“二少爷,家主行事向来滴水不漏……去往京兆府前,可曾对少爷你有过特別叮嘱?” 京城那日他也在,不过平南伯去往京兆府前,特意支开其他人,与金迁有过一番密谈。 金迁闻言陷入回忆,片刻后道:“那日大哥只与我说,若他此行出不来,叫我速回虎泉郡,务必带家眷躲起来,未有其他叮嘱。” 竟无他言……吴老浑浊瞳孔里闪著异光。 家主暗中做那么多准备,目的究竟是为何,与妖族又达成了何等协议,这些竟然都未与任何人说。 难不成要在这山里躲一辈子? …… 与此同时,山道间,李通明等人已经上了山。 顺著地上的猛兽血跡蜿蜒而上,逐渐深入,想要逆推出疤脸汉子那伙人的落脚点。 不过目前只確定了大概方向,具体位置还未能找到。 因为到半截,血跡便断了,想来对方还是有一定防范心理。 此外,李通明和云渺之所以没有御剑搜山,是担心发现对方的同时,也被对方发现,容易打草惊蛇。 毕竟天上飞著个人,很难不被注意到。 以脚徒步搜山不显示,无异於大海捞针,还是得从天上入手。 御剑有风险,可机关却没问题。 李通明当即取出一只木鳶。 青木雕刻的羽翼和鸟身,在日光下栩栩如生。 他端坐在原地,闭目凝神,一缕神识自百会穴延伸而出,没入木鳶眉心。 眾人见状,立在原地等候,儘量不发出声音打扫。 下一瞬,只见木鳶双目突然睁开,振翅悬停在眾人面前,挥翅朝眾人敬了个礼,隨后升空。 眾人见这人里人气的动作,不由会心一笑。 天工御机……见多识广的柳夫子,一眼便认出,李通明驾驭木鳶的功法,乃墨家最正统的操控机巧之术,出自《天工造物录》。 除去墨家,江湖之中也有一些修炼机关的途径,不过大多只是照猫画虎,连五境也达不到。 此外还有一点,墨守之前在稷下学宫教学多年,可教出的弟子大多只是记名,亲传弟子目前只有五个。 柳云在稷下学宫教学,见过李通明的大师兄,確实一表人才。 …… 隨著木鳶飞至半空,鸟瞰山林景象尽收李通明眼底。 木鳶振翅,带起的风流、腐叶下蜈蚣爬行的轨跡、三里外溪涧游鱼的摆尾等等。 李通明的神魂感知被放大数十倍。 木鳶掠过树海,机关齿轮间转动,升入云层。 李通明忽然捕捉到西北方向的异动。 三缕炊烟,呈品字形隱现在山坳。 这是在生火做饭……李通明驾驭木鳶俯衝,锐利隼目穿透薄雾,视线中出现一处嵌在隱蔽山体里的山寨。 大约五十顶营帐,簇拥著正中心的木屋,看木材的新旧程度,应是刚搭建不久。 “果然在此。”李通明睁开双目,为眾人指引方向,“西北方向,大约还有五里……” 话落眾人开始行动。 李通明则以饮渊代步低飞,同时操控木鳶拔高,避免距离地面太近,被看出破绽。 什么东西……木鳶的视野突然被金光填满,他神魂一震,失去对木鳶的控制, 还未来得及向眾人示警,整片山林的空气突然凝结。 “咔擦……”头顶苍穹像是被利爪撕开,裂开一道巨大的金色缝隙。 半空突然翻涌如燃烧的日轮,金翅大鹏从缝隙中走出,其竖瞳扫过下面的眾人。 眾人立时被凝如实质的妖气锁定,骨骼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然而这名化形大妖视线却未在眾人身上多做停留。 其背后双翼陡然一振,掀起一阵巨风,化为一道金色遁光,掠过树海,附近三十里范围內的杉树瞬间化作齏粉。 一股毁天灭地的妖气瞬息触及眾人,金翅大鹏却诡异地偏转方向,裹挟著金虹朝山寨方向掠去。 修为最高的柳夫子,周身绽开的青光护罩,却在接触妖气的瞬间破裂。 经过一轮抵消的妖气,还是將眾人掀飞,不过却已不再致命。 “不是冲我们来的……” 眾人从灰头土脸的从地上爬起,有种劫后余生之感。 “噗!”萧玄灵和陆凌烟的肉身最为孱弱,脸色一白,忽地喷出一口血雾。 其余人也或多或少受了些伤。 若非柳夫子相护,眾人怕是在这一个照面下,便要命丧当场。 柳夫子抬手,掌心渗出青玉般的光晕,从中延伸出细若游丝的疗愈光丝,游走触及眾人,眾人身上的伤势瞬间治癒。 …… 萧玄灵眉间紧皱,抬手擦去嘴角血跡:“为何会有一头化形大妖?” “此妖我与李大哥见过一次……”云渺捻决唤回插在远处的飞剑,然后开口,將在虎泉郡军营时,夜里与李通明飆剑,遭遇金翅大鹏截杀的事说出。 霍临锋、晏寧几人听后顿感惊讶,他们竟不知晓此事。 李通明和云渺也未与其他人说。 “这扁毛畜生,为何没有杀了咱们?”霍临锋望向远处仍在震盪的妖气波动。 这金翅大鹏既然能在裴让与孟守拙两位大儒手中逃脱,实力必然不低,想要震杀眾人应该易如反掌,可它却没有这么做。 “它在赶时间。”李通明突然开口,“此外,定有七境大修在追杀它!” “为何?”眾人侧目看来。 李通明解释:“裴公与孟公回京前便商议,欲请阴阳家的大衍师出山,推算此妖位置,好將其诛杀。” “原来如此……”眾人听后点头,这样倒是说的通了。 第八十五章、谁来救救我 “现下怎么办?”晏寧抬手紧了紧头顶髮髻,问道。 李通明略做沉思,回应道:“此妖就算是被大修追杀,也不可能这般巧出现在此……” “上次我便觉得,它或许与平南伯案有关。” 此猜测並非空穴来风,平南伯强占田地,只为豢养两头邪祟。 这对他毫无益处可言,甚至容易遭受反噬。 如此一来,便只能是得人授意。 刚好,虎泉郡又出现一头七境大妖,这若是巧合,未免太过匪夷所思。 妖庭一心想攻占大晏,有任何计划都不意外。 不过一个小小的平南伯,若能直接与妖族联繫合作,这显然也不大可能。 其背后定还有大鱼。 至於平南伯,他多半只是其中的执行人……之一。 方才金翅大鹏现身后,是朝西北方向赶去,甚至腾不出手杀李通明动人。 李通明在此前,也已用木鳶探明,西北方有一山寨。 若眾人先前猜测的不错,那山寨里住著的应该是平南伯的家眷,以及他挪用军械,豢养的私兵。 金翅大鹏不惜冒著踪跡泄露的风险,也要现身此地,去那山寨,显然是目標明確。 眾人反应过来。 不是杀人灭口,便是接人遁走。 这两种情况皆有可能。 不管是哪种可能,最好都不要让其得逞。 理清此事,李通明开口道:“事不宜迟,你们先下山去,我御剑回京搬救兵!” 话落,不待眾人有所反应,一道剑光便冲天而起,划过天际。 飞到云层之中,確定眾人已丟失自身视线,李通明赶忙驾驭饮渊掉头,往西北方的山寨方向赶去。 …… 山道间,最前方的霍临锋忽然停住脚步,反手將焰浪枪重重插进地面。 眾见状跟著停下。 霍临锋回过身,拧眉环视眾人:“你们有没有觉得哪里不太对劲?” 其余几人面面相覷,微微一愣,他们也有这种感觉。 回想起李通明在虎泉郡的行为,眾人已经后知后觉意识到什么。 所有人齐齐抬头,望向西北方,明明什么都没有,他们却仿佛看到一道遁光划过。 所谓回京搬救兵,恐怕只是託辞。 李通明的真实目的是一人前去,不让他们跟著送死! …… 山寨。 金翅大鹏俯衝而下,落在寨中心的剎那,伴隨著一股巨力,整座山寨都跟著地动山摇。 双翼收拢,鼓盪掀起一阵罡风,附近营帐顶篷如落叶翻,被悉数捲起。 “怎么回事,地牛翻身了?”正在喝酒吃肉的私兵,相继从营帐內走出。 “妖,是妖……”近处,最先看清状况的壮汉话未说完,便突然炸成一团血雾。 碎骨混著甲片叮叮噹噹溅射在赶来的同伴的鳞甲上,散发出浓稠的血腥味。 远处,有眼尖的看见那一双数长宽的金翅收拢,瞬时大吼:“快,快保护少爷!” 金翅大鹏信步走向木屋,头也未回,只是反手轻挥。 霎时雄浑妖气翻涌如潮,席捲而至,上前之人瞬息被掀飞,血肉剥离,露出森森白骨。 绣著金线的长靴踏进木屋门槛,一只利爪嵌入侧面的门框,门框上多出五道爪痕,木头断裂引起一阵炸响声。 “阁下,阁下是何人?”金迁抬起头,手中瓷杯应声而裂,眼中写满惊惧,喉结艰难滑动。 他看著逆光而立的身影,满头金髮,竖瞳,双手皆是森森利爪……是妖无疑。 “平南伯胞弟?!”金翅大鹏確认道。 金迁点头。 “很好,將他予你的物件,拿给本座。”金翅大鹏的嗓音带著奇特的叠声,宛如好几个人同时讲话,刺得人耳膜生疼。 “物件,什么物件?”金迁冷汗浸透后背锦衣。 “没有?”金翅大鹏的一双竖瞳骤然收缩成两道金线,紧紧锁住金迁,“小子,你想誆骗本座?” “少爷小心!”察觉到杀意,吴老佝僂的后背突然挺直如松,护著金迁向后退去。 金翅大鹏周身盪起一圈金色涟漪,这代表某种遮掩天机和推算的能力,已经被触发。 他的时间不多了。 金翅大鹏的耐心已经被消磨完,一只由妖气凝结的无形大手,瞬间將毫无反抗之力的吴老抓至近前:“多事的螻蚁,死。” 金迁甚至没看清那妖物如何动作,吴老的脖颈便被扭成一个诡异角度,颈骨发出令人牙酸的脆响。 吴老是四境武夫,还尚未死去,眼球凸出眼眶,他从喉间艰难挤出一句话:“少爷,快,快走……” 话音未落,吴老的脑袋便像熟透的南瓜,砰的一声炸开。 红白之物溅在金迁煞白的脸上,他伸出颤抖的手:“吴老,不、不……” 金翅大鹏如法炮製,妖气凝成的大手猛地捏住金迁的喉骨,將他提到半空:“本座再说一遍,东西,交出来。” 金迁的靴尖在离地三尺处乱蹬,余光瞥见吴老的无头尸体正在被妖气融化。 从他口中挤出破碎的音节,腥甜的血沫溢出:“我,真的,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列阵!”木屋外这时响起一声沙哑的嘶吼。 不断有披鳞甲的私兵集结而来,搭弓射箭。 “嗖嗖嗖……”弓弦震颤,十几支专破妖兽防御的墨家飞棱箭,转眼破空而至。 却在触及金翅大鹏的瞬间,化作一地齏粉。 “聒噪。”金翅大鹏面上闪过不耐烦,他竖起一根手指,屈指轻弹。 一道无形波纹扫过,数十私兵身上精铁锻造的鳞甲,不断受到挤压开始变形,隨即宛如麵团般凹陷。 就连躯体也被扭成麻状,一时间骨骼碎裂声犹如爆豆,接连响起。 这一幕將其他私兵震慑住,不敢再继续上前。 “不说东西在哪,此寨的人都得死。”金翅大鹏的竖瞳映出金迁扭曲的脸。 妖气顺著鼻腔灌入金迁的五臟六腑。 其体內传出被腐蚀的痛,视线开始涣散。 他陡然想到了住在不远处的大哥妻儿。 不、不,我还不能死,谁能来救救我…… “砰……”屋顶忽然破开一个的窟窿,隨之坠下一道人影。 一道剑光如银河倒卷,瞬息而下。 伴隨著话音响起:“扁毛畜生,受死!” 上架单章 思来想去,还是要发这个单章。 因为成绩一般,只能上架。明天更新时间可能不確定。 作者实在没有精力爆更,所以只能是今天写多少,明天发多少。就不厚著脸皮求首订了。 读者老爷们可以养一养再看。 近十几章,节奏確实有些慢,为了铺垫点东西,没处理好,作者会总结经验,后面儘量兼顾。 作者不喜欢苦大仇深,肯定是写爽文的,这个可以保证。 完结也能保证,不管后面写的如何差,成绩怎样,都会写出结局。 然后是上架时间,作者也不清楚是个什么规则,是由自己决定,还是看编辑时间,这个后面再通知。 就酱,总之还要多谢在座各位读者老爷的追读,万分感谢(敬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