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逼疯高冷权臣》 第1章 红唇乌发 九月,洺州。 一场恶战刚刚结束,魏博大军势如猛虎,打得洺州军四下溃逃,负责清理战场的魏博士兵押着俘虏正要回营,忽地听见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抬头,远处一个红衣少女骑着一匹红马,飞快地往近前奔来。 战场重地,怎么会有女子?难道是漏网的洺州百姓? 士兵心里一动,忍不住往前凑了凑,身边的伙伴小声提醒:“别动歪念头,那是十六娘子,她脾气大,当心给你一鞭子。” 十六娘子,姓王,乳名十六,魏博节度使王焕的女儿。士兵恍然大悟。 说起来,魏博与洺州这场持续了三个月的血战,就是因为王十六。她母亲是王焕的妻子,不知什么缘故与王焕失散,整整十六年没有音讯,直到三个月前,王焕突然得到消息,她们母女两个,在洺州的薛家。 薛家不肯放人,王焕盛怒之下率军攻打洺州,屠尽薛家上下几十口,夺回王十六,但不幸的是,王十六的母亲也死在了乱军中。 也许是失而复得,也许是怜惜她没有了母亲,王焕很宠爱王十六,带在身边形影不离的,也就难怪她会出现在战场上。 一人一骑如同红云,一瞬间便到了眼前。 汗血马,金镂鞍,马背上的少女红唇乌发,低头看他。 日色夺目,她的容色更加夺目,让人的呼吸都不自觉地停住。士兵怔怔看了半天才意识到,她的脸是极不正常的苍白,但唇又是极烈的红,就好像全身的血都凝聚在唇上一般,说不出的冷艳诡谲。 少女见他只管直勾勾地盯着自己,脸色一沉,抽出了马鞭。 士兵这才反应过来,连忙低了头,听见她冷冷问道:“有没有薛家的消息?” 是了,她一直在打听薛家人的情况,但凡有俘虏,都要挨个审问。可薛家家主薛演和他的独生子薛临都已经死了,她到底在找谁?士兵思忖着答道:“刚刚审问过了,有人亲眼看见过薛家父子的尸体,让火烧得面目全非。” 日色突然刺眼到极点,王十六一阵晕眩,摇摇晃晃坐不住,侍卫周青拍马追来,伸手扶她:“娘子,没事吧?” “我没事,”王十六死死抓住缰绳,三个月里她苦苦寻找薛临的下落,找到的,始终都是这个答案,“青奴,带这些俘虏回去,我要挨个盘问。” 她不信,她绝不相信。只要一天没亲眼看见薛临的尸首,那么,薛临就不会死。 周青上前带人,士兵连忙拦住:“十六娘子,这些俘虏是节度使要的人,不能给你。” 这些士兵,王焕的手下,当初屠戮薛家,害死薛临的人。王十六扬手挥鞭,啪!七宝马鞭重重抽在士兵脸上:“滚。” “你!”士兵脸上立刻肿起一条血痕,平日里横行霸道惯了,从不曾吃过这种亏,气怒之下立刻拔刀,“没有节度使的命令,今天谁也休想带走这些贼囚!” 当!周青挥剑击落他手中刀,恰在这时,一个传令兵飞马奔向节度使大营:“报,宣抚使裴恕到!” 跟在传信兵身后的是节度使大帐的牙兵1,将俘虏赶在一处,掉转头往靠近山脚的猎场走:“节度使有令,所有俘虏即刻押往猎场。” 人马杂沓,飞快地向猎场走去,王十六抬头眺望,远处旌旗招展,猎鹰在半空中盘旋,是王焕,也正往猎场赶。 他大概,是要在那里召见宣抚使,那是皇帝派来处理地方事务的使节,拥有皇帝全权授命,代天子巡狩四方。 仗打了三个多月,洺州一直战败,丢了四五个城池,朝廷派了宣抚使过来,大概是要跟王焕谈和。王焕出兵,名义上是寻找她们母女,实际却是为了吞并洺州,眼下来看,他就要得偿所愿了。 可是,凭什么? 她的薛临死了,凭什么罪魁祸首王焕,反而荣华富贵?愤怒到极点,王十六猛地拨转马头:“青奴,去猎场!” 猎场。 王焕轻嗤一声:“果然派了裴恕。” 他知道裴恕,出身河东裴氏,十六岁进士及第,十七岁任中书舍人,紧接着是翰林学士,这些年里皇帝极是倚重他,宫中的文书诏令一大半都是他拟定,虽然他年纪太轻还不曾升任宰相,但朝野上下谁不知道他在朝中的地位?所以长安人都唤他“内相”,权势之重,与宰相其实也没什么差别。 皇帝派他来,也算有点分量,但,一个舞文弄墨的书生,想跟一方诸侯较量?未免太自不量力。王焕纵马向前 :“带他来猎场。” 秋风吹动路边长草,露出猛兽的影子,远处一抹红云飞快地向近前奔来,是王十六,他那个桀骜不驯的女儿。 王焕笑了下,遥遥向她挥手。 山道上。 王十六也向他挥手致意,平静的面容下,藏着强烈的恨意。 她的亲生父亲,害死薛临的人,总有一天,她会让他百倍偿还! 远处又有队伍走来,是朝廷的使团,最前面一人穿紫衣持旌节,隔得太远看不清容貌,只听见悠长安稳,马脖子上铃铛的声响。 官阶三品以上才有资格穿紫衣,那么这个人,应当就是朝廷派来的宣抚使,裴恕。 无用的朝廷,被王焕打得毫无还手之力,害得薛临…… 眼前重又出现那天傍晚的刀光血影,长刀劈向她,又被薛临扑过来挡住,她在极度恐慌中抬头,看见刀刃穿透薛临的胸膛,他眉眼间溅透着鲜血,一把推开她:“阿潮,快跑!” 那些血,落在他左边眼皮上,还有几滴在眉头,至今还在灼烧,让人片刻都不能安静。 王十六紧紧抓着缰绳,看见王焕的牙兵冲向使团,领头的牙将厉声喝道:“节度使有令,裴恕下马除兵刃,押往猎场参见!” 裴恕没有下马,甚至连眼皮都不曾抬一下,王十六沉默地看着。 王焕生性跋扈,近来因为接连打胜仗,气焰越发嚣张,先前朝廷也曾几次派人议和,在他威势之下全都下马除了兵刃,这个裴恕,倒是比那些废物多几分胆色。 “裴恕下马除兵刃,”牙将刷一声抽出腰间长刀,“敢不听从节度使命令,杀!” 他麾下的牙兵立刻拔刀向前,却在这时,使团中有人动了,电光石火间王十六看见兵刃交错的冷光,牙将惨叫着摔下马背,裴恕低沉浑厚的语声随之响起:“节钺在此,如圣人亲临,敢有不敬者,杀无赦。” 众牙兵呼喝着反击,又被迅速击倒,横七竖八摔了一地,王十六极目眺望,裴恕催马往山谷行去,秋风从他身前吹来,他宽大的袍袖鼓荡着落在身后,勾画出刚健流丽的弧度。 他是要去猎场。在猎场这种地方接见朝廷使节,本身已经是极大的羞辱了,这废物,嘴上说得强硬,还不是要对王焕低头! 愤怒突然压不住,王十六重重加上一鞭,催着汗血马破风一般向猎场奔去,远处旌旗漫过树梢,王焕已经穿进山谷,进入猎场了。 “娘子,”周青追上来,伸手抓住马匹的辔头,“小心些。” 他看出她情绪不对,赶来阻拦。王十六看着他脖子上层层包扎的伤口,深吸一口气:“我知道。” 背上的鞭伤,隐隐的,似乎又开始痛了,是王焕打的。薛临死的那天,她想报仇,拔刀冲向王焕,却被王焕制住,狠狠抽了一顿鞭子。 鞭鞭见血,皮开肉绽。周青拼着性命来救,惹恼了王焕,一刀封喉。 那时她以为,周青也会死掉,像薛临一样,天底下所有在乎她,她依恋的人都会失去,但周青终于活了下来,她也自此学会了隐忍周旋,等待时机。“你放心。” 控制着马匹放慢速度,抬眼一望,裴恕带着使团,已经走到了山口。 天顶上有巨大的阴影掠过,是王焕最心爱的猎鹰,每次王焕大开杀戒时,总是由这只猎鹰打头阵。 王十六心里生出不祥的预感,紧跟着,听见王焕的笑声:“今天不猎畜生,猎几个俘虏玩玩,裴老弟既然来了,就陪我一道玩吧。” 玄豹、猞猁、獒犬从半人高的草丛里一跃而起,嘶吼着扑向洺州的俘虏,王十六连忙高喊一声:“阿耶不要!” 她得留着这些人的性命,她还得向他们确认,薛临没有死。 催马狂奔,疾风中传来裴恕的语声,异常清晰沉稳:“救人。” 使团中几人应声而出,手起刀落间,玄豹已经中了刀,惨叫着从滚在草窝里,王焕勃然大怒:“裴恕,你找死!” 王十六冲进了猎场。 日色明亮到了极点,白晃晃的,刺得人睁不开眼睛。一切都像拖着漫长的虚影,恍惚而不真实。 王十六看见王焕取下弓箭,一箭射向裴恕,看见猎鹰追着那支箭向裴恕扑下来,尖牙利爪,阴冷可怖。 裴恕终于动了,手持雕弓连珠二箭,一箭射向王焕的来箭,另一箭射向猎鹰。 当!金属撞击声中,来箭被去箭截住,双双落地,头顶上猎鹰也被射中,长叫着逃窜。 一滴,两滴,鲜血自空中飞溅,带着下坠的速度,落在他左边眼皮上,漆黑长眉上。 王十六猛地勒马。 第2章 她的哥哥,她的爱人 世上的一切都消失了,只剩下不远处那张脸。 修长上扬的眉,修长上扬,深不见底的眼。正午的烈日在他漆黑眼睫间镀一层淡淡的金色,星星点点,零落其中,飞溅的血色。 薛临,她又看见薛临了,与那个傍晚,一模一样。 王十六在强烈的眩晕中紧紧抓着缰绳,喃喃唤着:“哥哥。” 她的哥哥,她的爱人,她活到如今的支撑,她继续活下去的理由。 狂喜,哀恸,惊疑,无数最激烈的感情一齐涌上,耳边嗡嗡响着,身体却僵硬到一动也不能动。王十六怔怔望着那张失而复得的脸,她的薛临,她终于,找到他了。 时间好像突然停住,直到刺耳的战鼓声突然敲响,硬生生将她拉了回来。 王十六慢慢转过目光。 是王焕,肩上站着受伤的猎鹰,铁青着一张脸:“裴恕,你以为你这样忤逆我,还能活着离开?” 裴恕。像虚幻的泡沫,突然被现实戳破,王十六僵硬着回头,那张脸的主人开了口:“比起我的性命,我更担心王都知的性命。” 王十六心头猛地一跳。这声音,不是薛临。 同样的低沉浑厚,同样的从容沉稳,但薛临的声音更多温存,这人的声音却包含着肃杀,凛然不可亲近。 不是薛临。这个生着薛临的眉眼,让她几乎认错的人,是裴恕。 周围一阵骚动,王焕手下的牙兵怒喝着,高声恐吓:“放肆,竟敢对节度使无礼!” 节度使?王十六心里一阵轻蔑。 王焕一直自称节度使,但他真正的职位,是都知兵马使。三个月前魏博节度使病逝,两个儿子也跟着暴卒,王焕趁机接掌魏博,自称节度使,但朝廷始终不曾正式任命,王焕之所以攻打洺州,一是要侵吞领地,另一方面也是以武力相威胁,逼迫朝廷正式颁给他节度使一职。 也就因此,害死了薛临。王十六紧紧攥着缰绳,听见战鼓一声高过一声,牙兵们亮出兵刃,层层围住裴恕,王焕带着恼怒和轻蔑:“我的性命?我看不出我有什么可担心的。” “王都知新近接掌魏博,后方不稳,此其一;孤军深入,后继无力,此其二;第三点,也是最要紧的一点,河朔三镇彼此制衡,若有一方突然变强或弱,立时就是灭顶之灾。”裴恕口齿清晰,不疾不徐说道,“王都知,大祸不远矣。” 日色明亮,照着他渊渟岳峙的身形,王十六猛地转开头。 不是薛临。薛临风神清令1,让人不由自主生出亲近依恋,眼前的人虽然有薛临的眉,薛临的眼,但轮廓分明,神色沉肃,在俊雅之中,更有一股凛然不可亲近的距离感。 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人,她方才真是糊涂,怎么能认错? 战鼓停住,猎场上唯有风吹长草,猎猎的声响。许久,王焕放声大笑:“放屁,放屁!你以为你乱放一气,就能吓到我?” 王十六看他一眼,觉得可笑。 与这个父亲相处虽然只有短短三个月,但已足够她看清王焕的为人,方才裴恕的话已经击中他的心病,只是他不肯承认,所以才装腔作势,好掩饰他的心虚。 “朝廷派来的邢州、磁州两路援军今天一早已经赶到,”裴恕幽深的凤目映着日色,一闪即逝的光,“都知不妨想想,他们是怎么来的。” 王十六看见王焕的右手飞快搭上腰刀又放下,他怒了,也怕了,只是不肯露出来,被人发现。 魏博、成德、范阳,并称河朔三镇,天下节度使最跋扈的三家,仗着位置险要,兵强马壮,历来不服朝廷约束,更为了 对付朝廷的征讨,结下了攻守同盟。 这次王焕敢打洺州,就是吃准了另外两镇会暗中相助,可裴恕说,朝廷的援军已经来了——邢州援军若要顺利到达,必须经过另外两镇的势力范围,磁州援军则需要经过魏博,如果裴恕所说不假,那么王焕的盟友和后方,只怕都有问题,王焕又怎能不怕? 像是验证他的话,立刻有传令兵狂奔而来:“报——邢州、磁州两路援兵夹击,左司马战败,退守三十里!” 左司马王崇义,王焕的义子,亲手杀死薛临的人。王十六在强烈的恨意中,抬起眼睛。 对面,裴恕目光一掠,落在她身上。 十五六岁的年纪,衣饰华贵,紧紧跟在王焕身后——是王焕刚找回来的女儿,王十六。 艳若桃李,冷若冰霜,那双琥珀色的眸子微微下垂,异常明亮灼热。裴恕最善判断人心,几乎是立刻便断定,她对王崇义的战败并不难过,反而是庆幸。 据说王焕最宠爱她,找到她后几乎形影不离,哪怕是军事要地,她也能自由出入,但为什么王焕战败,她却是这种表情? 下意识地再看一眼,似是觉察到了他的关注,少女忽地望过来,目光一触,裴恕不动声色,转开了脸。 呼吸陡然凝滞,王十六高高仰着头,压下几乎要把她击垮的哀恸。 不是薛临,薛临看她的目光从来都是温存专注,绝不会像这人一样淡漠,他看她,和看这猎场上的草木,没有任何分别。 一个毫不相干的人,怎么敢生着与薛临一模一样的眉眼! 耳边桀桀几声,王焕在笑:“小子一时大意失了手,没什么大不了的,魏博雄兵数十万,还怕几个毛贼不成?” “名不正则言不顺,以都知的身份想要号令魏博,只怕没那么容易。”裴恕话锋一转,“陛下已诏令河东、昭武节度使平乱,邢州、磁州只是先遣,后续还有十万大军。都知镇守魏博数十年,战功曾得陛下多次嘉奖,我来时陛下命我问问都知:难道真要执迷不悟,自毁前程?” 王焕心中一凛,心思急转。朝廷大军已至,魏博后方不稳,这仗,没法打了。裴恕特意提起前程,分明是暗示可以谈判,正式任命节度使的意思,反正他出兵只是为了坐稳节度使的位置,又不是真要跟朝廷翻脸,不如就坡下驴。 一跃下马,向着长安方向扑通一声跪倒:“陛下竟然还记得臣,竟然还特地给臣捎了话!陛下待臣的恩德,臣就算肝脑涂地,也不能报答万一啊!” 最后几个字嘶哑难听,竟是要哭出来的模样,王十六看着他红红的眼梢,觉得荒谬,更觉痛恨。 仗打了三个多月,死了那么多人,她的薛临……难道就为了让王焕加官进爵?休想! 余光瞥见紫衣一动,裴恕下了马,伸手扶起王焕:“都知既然感念陛下的恩德,便该知道,接下来应当怎么做。” “该怎么办,就怎么办。”王焕擦了擦眼角并不存在的泪,“实话跟裴老弟说,我也不想打仗,还不都是为了我家十六跟她娘!可恨薛家扣着她们娘儿俩这么多年不放,可恨洺州黄靖老匹夫知情不报,替薛家隐瞒,如今十六虽然找回来了,可她娘……” 一把拉过身后的王十六:“她娘却让洺州兵害死了!可怜我家十六,从小跟我失散,好容易找到爷,娘又没了,这个仇,我怎么能算了?” 裴恕看见王十六浓密低垂的长睫毛,末梢一点湿意,映着日色,倏地一闪。方才她眼中的欢喜已经藏得不见踪迹,但她穿的,是红衣。 母丧,在室女3须服斩衰三年,无论如何不该穿红。她母亲的死,有蹊跷。“都知请节哀,此事我必追查清楚,给都知一个交代。” “好,我信裴老弟。”王焕亲昵着,伸手去拍他的肩,“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走,咱们去行营细说。” 裴恕沉肩躲过,没让他拍到,听见轻轻柔柔,王十六唤了声:“阿耶。” 她脸上带着哀伤,低低向王焕说道:“那些洺州来的俘虏,我想带回去问问,我想知道阿娘有没有下葬。” 王焕笑容一滞,半晌:“行。” 士兵们在后面驱赶,王十六带着俘虏们往营帐去了,裴恕沉默地望着。 方才王十六惊喜庆幸的目光始终只在眼前。她看似对王焕温柔恭顺,但那个目光,暴露了她真实的想法,她大约,另有居心。是什么? 洺州刺史黄靖上奏道,王十六的母亲郑嘉在战乱中,死于魏博兵之手,当时王十六也在场。王焕却说郑嘉是洺州兵所杀。双方各执一词,唯一在场的王十六,或者就是破局的关键。 女眷营帐。 王十六急切着追问:“遗体已经烧毁,你凭什么认定是薛临?” 那天王焕攻陷城池,王崇义率军杀进薛家,薛临为了救她,被王崇义当胸一刀穿透,但她并没有亲眼看见薛临死去,因为王焕强行带走了她。 让她至今都存着妄念,只要没亲眼看见,薛临也许,就没有死。 被她询问的俘虏顿了顿:“有薛家逃出来的仆人,认出了薛郎君的衣服和玉佩,云龙纹羊脂玉……” “别说了!”王十六再听不下去,急急打断。 那枚玉佩,祥云偎傍龙形,她画的图样,薛临亲手雕刻,这些年来薛临片刻不曾离身,有玉佩,那么薛临…… 不,不可能,薛临绝不会死!王十六如困兽一般,在心里反反复复念着这话,侍婢锦新闪身进来,附在耳边低声道:“娘子,裴使节请节帅去永年谈和。” 永年,洺州首府,薛临就死在那里。王十六深吸一口气。永年是洺州重兵把守的地方,王焕多半不敢去冒险,但她必须过去一趟。哪怕掘地三尺,她一定会找到薛临活着的证据。 节度使行营。 王焕长叹一声:“永年不行,我妻死在那里,我一想起那里就难受,裴老弟还是跟我回魏博谈判吧。” 第3章 一模一样的眉眼 那眉,那眼,那同样深不见底,漆黑的眸子。 猎场上那强烈的错觉重又来了,王十六急急低头,心里如同刀割,便趁势凄煌着声音,唤了声:“阿耶。” 王焕回头看她:“谈正事呢,你跑来做甚?不像话。” 裴恕转开目光。谈公事时女眷擅自闯入,侍卫没有阻拦,王焕也没有认真斥责,虽然是魏博军纪松弛的缘故,但王十六受宠,也可见一斑。 王焕姬妾无数,儿子女儿也有七八个,王十六与他失散这么多年,按理说感情不会太深,如此宠她,最大的可能,是因为郑嘉。 那么郑嘉对于王焕而言,也许并不仅仅是挑起战事的理由,而是真真切切,有夫妻之情。王焕也的确十多年来,正室之位始终空悬。 “阿耶,”王十六挽住王焕,哽咽着,慢慢在他身侧跪下,“我问过了,阿娘的灵柩孤零零一个停放在庙里,我们去永年接她回来吧。” 王焕粗黑的眉头重重一压:“胡闹,正打着仗,是你乱跑的时候?” “阿耶不方便的话,我自己去,”王十六知道他不会去,交战之时,进城对他来说风险太大,但无所谓,她的目的,一直都是自己回去,“阿娘怕黑,更怕一个人关在屋里,我必须去接她回来。” 高处一扇小窗,她的脸便晦暗着,落进光的阴影里,裴恕安静地看着。 没有错,王焕对郑嘉是不一样的,王十六正因为知道这点,所以有什么要求,都定会抬出郑嘉,那时候她要带走俘虏,便是用这个借口。 “阿耶。”王十六又唤一声,余光瞥见裴恕黑沉沉的眸子,心里突地一紧。 他仿佛看得透她的心思,知道她这样子根本不是为了母亲,而是有别的心思。连忙转过头,算着时间,眼泪恰好落在王焕手背上:“我一定要去,我不能让阿娘一个人留在那边。” “行了,”王焕再撑不住,拧着眉,“你想去,就去吧。” 果然,只要提起母亲,就算残暴如王焕,也会心软。王十六低着头,能去永年了,却突然害怕到极点,那里,有没有她想要的答案? “裴老弟,”王焕看向裴羁,“我家十六要去永年接她娘,怎么样,裴老弟 放不放她进城?” “我会传令黄刺史,放令爱入城。”裴羁颔首。既要谈和,郑嘉的遗体必定要迁出,由王家人去办,自然比洺州方面去办更妥当,“过两天我也会去趟永年,与黄刺史商议和谈之事。” “怎么,裴老弟也要去?”王焕心思急转,“那就干脆裴老弟带着十六一起,我也能放心些。” 王十六心里一跳,抬眼,对上裴恕无波无澜的凤目:“男女有别,不大方便。” 强烈的陌生感,伴随着厌恶,抗拒,王十六转过目光。薛临从不会对她说这种话,她真是疯了,怎么能凭着一丁点相似,就觉得他像薛临? 耳边听见王焕的笑声:“你我兄弟相称,十六就跟你侄女一样,有什么不方便?就这么定了,我这就传令休战,明天一早你带十六去永年!” 翌日一早。 往永年去的道路狼藉破败,处处都是战火过后的痕迹,王十六纵马前行,想起昨夜王焕的吩咐:“侍卫队一是保护你,二是探查洺州的防卫部署,裴恕这人不好对付,你机灵点,别让他看出破绽。” 她带的侍卫一共两批,一批是周青带队,手底下都是这三个月里她精心挑选出来的心腹,另一批,是王焕给她的人。裴恕的使团走在最前面,王十六留神数过,从上到下统共也就十几个人,但昨天,就是这十几个人镇住了王焕,裴恕的确不好对付。 但,关她什么事?假如裴恕要杀王焕,她头一个赞成,这天底下最想杀王焕的,就是她。 前面不远处一人一骑飞也似地向使团奔来,王十六抬眼,裴恕勒马停住。 是侍从郭俭,昨天奉他的命令去永年联络,此时返来向他复命:“回禀郎君,黄刺史已安排好郑夫人迁灵之事。” 裴恕低着声音:“可曾查清郑夫人与薛演的关系?” 薛家家主薛演,曾任翰林学士,辞官还乡后隐居永年城郊的南山。王焕攻打永年之前,无人知晓郑嘉和王十六在薛家,王焕屠尽薛家满门后,对外只说薛家扣留了郑嘉来威胁他,但薛演淡泊名利,绝不可能做出这种事。 “薛演深居简出,城中没人知道他和郑嘉的关系,”郭俭回禀道,“属下已经安排人手去南山追查。” 裴恕望了王十六一眼。身为郑嘉之女,十几年来与郑嘉形影不离,这其中的隐秘内情,她必定知道。但王焕知不知道?她可曾告诉过王焕? 隔得远,王十六并没有发现他的打量,目光越过铅灰色的阴云,望着远处一抹苍青色的南山。 九年前,她追着母亲到了那里,遇见了薛临。生平第一次发现世上还有人在乎她,生平第一次知道,活着并不仅仅是漂泊、孤独、无依无靠,还有温暖和爱人。 这一切,因为母亲得到的一切,又因为母亲,被王焕毁掉。 又一人追过来,越过卫队,奔向使团。 是侍从张奢,在裴恕身前下马行礼:“回禀郎君,已经查到郑嘉的身世,她是荥阳郑氏的后人,父亲名叫郑融。” 荥阳郑氏,五姓七望之一,郑融乃当世名儒,郑嘉竟是他的女儿?裴恕有些意外。五姓女高不可攀,非名门王侯不嫁,王焕连庶族都不是,只是个从军队里一级级爬上来的佣兵,他怎么能娶到郑嘉?这些年王焕一天比一天位高权重,荥阳郑氏为什么从来不曾提起过这个女婿? 下意识地又望一眼,王十六仰头看着远处,身姿是世家女的优雅,一双眼却透着十足的不驯。 郑嘉与王焕的女儿,血脉里有着高门望族数百年的教养,又有新贵粗野浅薄的底子,也就怪不得她言谈举止,样样不合规矩。 却在这时,王十六突然快马加鞭冲了过来。 越过卫队,越过使团,向南山疾驰而去。 三个月前王焕攻打南山时,她正跟薛临回永年祭祖,因此躲过了第一批屠杀。但那时候已经来不及逃走了,王焕很快围困了永年。 王焕睚眦必报,残暴嗜杀。王十六当时就知道,王焕不会放过薛家人,那时候她暗暗下定决心,就算拼着一死,也一定要保住薛临。 结果却是薛临拼了性命,保住了她。 愤怒、自责、懊悔,无数感情一齐涌上,王十六掠过裴恕冲出去,他转头看她,那么熟悉的眉眼,让人厌恶,又忍不住透过他,寻找薛临。 近了,更近了,王十六纵马踏上进山的道路,心脏骤然一疼。家已经没了,薛临也不在,她还去那里做什么?猛地扯住缰绳,勒住奔马。 力道既狠又急,汗血马长嘶着腾跃而起,王十六控制不住,霎时被甩离马鞍。 身后,裴恕探身伸手,来拉缰绳。 这少女粗野无礼,对他连最起码的尊重都没有,但她是王焕之女,她的生死关乎着洺州的安危,他不能袖手旁观。 手指刚触到缰绳,汗血马一声长嘶,甩头挣脱。 裴恕抬眼,王十六已经坐回雕鞍,制住了惊马:“不消你管。” 裴恕看见她虎口上被缰绳勒得深紫的血痕,马匹受惊后极难控制,她竟如此倔强,不肯求人,却也真有本事,竟能制住。以郑嘉的出身,不太可能精通骑术,那么,又是谁教的她? 啪!王十六加上一鞭,掉头往永年奔去,身后蹄声清脆,裴恕跟了上来,王十六看见他的眉眼,恨怒更甚。 他算什么东西?也配生得像薛临! 快马加鞭,只想甩开裴恕,偏偏他如附骨之疽一般,不远不近,始终在她身后一个马身的距离。风声呼啸着刷过两耳,激荡的情绪渐渐平复,王十六深吸一口气,抬头,望见永年城巍峨的轮廓。 城破那日的情形再次浮上心头。那把刀,穿透薛临的胸膛,刺伤她的心口,留下至今不曾消失的伤痕。 “阿潮,快跑!”薛临推开她。她没有跑,夺了侍卫的刀扑向王崇义。她知道是送死,可薛临流了那么多血,眼看活不成了,她要报仇,杀了王崇义,她陪薛临一起死。 可她到底没能报仇,王焕很快赶到,认出了她,强行带走。她被关在行营,一直到官军收复永年,都没能回去,没能亲眼见到薛临的尸体,也就因此,整整三个月里,她还可以一遍遍告诉自己,薛临还活着。 可现在,她就要知道答案了,会是她想要的吗? 无声无息,城门打开,两队仪仗郑重出迎:“洺州刺史黄靖,恭迎宣抚使入城!” 身后传来裴恕的语声:“有劳贤刺史,这位女郎是王都知的令爱,将随我一同进城。” 王十六加上一鞭,在恐惧与急切中,冲进城门。 熟悉又陌生的街巷,断壁颓垣之中,到处能看见未干的血迹。恐惧愈来愈深,王十六沉默着前行,直到薛府坍塌破败的大门突然出现在眼前。 呼吸停住,王十六发着抖,一跃下马。 薛临不会死,绝不会死。 脑中反反复复,只有这一句话,恍惚着穿过前庭,穿过中门,正堂高高的门槛拦在眼前,王十六低头,触目是两具黑底金漆的棺木。 棺木前各有灵位,一尊写着薛演,一尊写着薛临。 喉咙里翻腾着,一阵甜腥的血气,身后周青追来,嘶哑着声音劝阻:“娘子,莫要看。” “退下!”王十六厉声呵斥,哐啷一声,推开尚未钉死的棺盖。 第4章 “我要你。” 一滴两滴,鲜血飞溅着落在王十六手背上,落在薛临尸体上,她嘴角也有血迹,衬着苍白的皮肤,格外触目惊心。 裴恕有一瞬间想起不久前潜入洺州为妹妹敛葬时,亦是这般摧折心肝的滋味。 君子修身,讲究七情淡泊,当时他硬生生忍了回去,可若能像王十六一般七情激烈,粗野放肆,未尝不是一种解脱。 那双死死盯着他的眼突然移开了,王十六起身,扶住棺盖。 再没有比此时更清楚,她的薛临,回不来了。眼前的人便是再像,也绝不是薛临。伸手去摘那枚玉佩,立时又缩回来,她不能下去陪他,便让这玉佩陪着他吧。 她还有事要做,她要为自己失去的一切,报仇。 身后有脚步声,黄靖赶过来询问:“裴公,郑夫人的遗体暂厝于真虚庙,是否迁出?” “不忙,”裴恕看着王十六,她打着郑嘉的名号入城,来了却只顾着薛家,实在可疑,但,此是王家的家事,只要遗体能顺利迁出,别的他都无需插手,“看王女郎如何安排。” 王十六双手合抱,用尽浑身力气,合上棺盖。内里的人一点点没入阴影,消失,再看不见了,她的哥哥,她的薛临。 报仇,向王焕,向王崇义,向所有带给她痛苦的人。王十六咬着牙:“青奴,带郎君和阿郎回家。” 不想回南山,但朝廷无能,王焕无信,一旦和谈谈成,只怕她连这残破的尸首,也难以保全。 周青率领亲卫抬起棺木,王十六冷冷看过剩余的侍卫:“你们留在城中待命。” 这些都是王焕的人,她决不能让王焕知道,薛临葬在哪里。 车马齐发,护送棺木驶出府门,裴恕目送着,低声询问黄靖:“刺史可曾查明薛演与郑嘉的关系?薛家父子是怎么死的?” “这,”黄靖犹豫一下,摇了摇头,“下官无能,未能查明薛演与郑夫人的渊源,但薛家父子罹难,是我亲眼目睹。” 裴恕回眸,黄靖脸上带着痛惜:“薛临文韬武略,实在是后辈中数一数二的人物,当日多亏他协助守城,卑职才能守了整整八天,只可惜敌众我寡,永年城到底陷落。城破那天,王崇义冲进薛家杀了薛演,王十六为薛演报仇,刺了王崇义一刀。” 裴恕抬眉。王崇义悍勇无匹,河朔无人不怕,王十六竟敢跟杀他?有些意外,但她既然深恨王崇义,那么魏博,就不再是铁板一块。破局的关键,就在她。 “王崇义当时并不知道她的身份,一怒之下就要杀她,薛临替她挡了这刀,不幸罹难。”黄靖长叹一声,“那时我率领残兵赶去救助,正好目睹这一切,紧跟着王焕大军进城,我不得不撤退,后来听说王焕认出了王十六,但王十六疯了一样想要杀他,被王焕抽了一顿鞭子,绑回去了。” 远处车马的影子一晃,王十六已经转过了街角,裴恕牵过马:“郑嘉死于何人之手?” “魏博兵。”黄靖道,“王崇义赶到薛家时,先已有乱兵闯入,杀死了郑夫人,王崇义怕王焕追究,就放火烧了薛家掩盖痕迹,又诬陷是洺州兵干的。” 裴恕翻身上马。无论真相如何,郑嘉终归死在洺州,王焕必定会咬死了这点,当做谈判筹码。需得找到破解之法:“我须去趟南山,黄刺史尽快整理好洺州的簿籍卷宗和伤亡名录,我回来要看。” 催马出府,卷地一阵风起,裴恕抬眼,淅淅沥沥,秋雨下了起来。 雨疏风骤,霎时已打湿额发,侍卫撑起雨布遮住棺木,周青上前送伞,王十六没有接,加上一鞭,飞也似地向南山奔去。 九年前她逃出魏博,追着母亲来到南山时,同样是这样一个秋雨天。衣服淋得湿透,鞋子沾了泥沉得拔不动,她一个趔趄摔倒在地,母亲停住步子回头等她,弯细的眉微微蹙着,冷淡失望的一瞥。 她是在那一刻,彻底明白了母亲并不希望她跟着。哪怕她放弃了留在王焕身边荣华富贵的机会,哪怕她发现母亲逃走的计划也不曾泄露,只是偷偷跟着一起逃。母亲不喜欢她,永远都不会喜欢她。 那时她才七岁,便是再早熟,终归只是个孩子,被这发现打击到失去所有力气,挣扎许久都爬不起来,直到一只温暖的大手扶起她,她怔怔抬头,看见了薛临。 身后遥遥的马蹄声,王十六回头,裴恕快马加鞭,迎着风雨追来。 他猜她是要将薛家父子葬在南山,薛氏祖籍河东,按理说该当送回原籍归葬,但此时乱局初定,王焕难保不会再动兵戈,早日入土的确更为明智。 这也证实了他先前的观察,这少女看起来浅薄骄纵,其实心机颇深,既能于要紧处看得分明,又能下得了决断。 “郎君。”郭俭追来送上蓑衣,裴恕随手披上,不远不近,跟着前面的队伍。 雨大了,又小了,路上汇聚起浅浅的水洼,到了山间便是脉脉细流,从峰峦幽深处流下。王十六驻马回头,透过脚下层叠的云雾,望见队伍末尾的裴恕。 蓑衣斗笠,踏云而来。一刹那间,深藏的记忆突然重现,让人如遭雷击,于深入骨髓的痛苦中,生出疯狂的念头。 她的薛临,回不来了。但一个相似的赝品,是不是也能带来几分慰藉? 裴恕策马赶上,雨已经完全停了,山风飒飒,吹动王十六湿透的衣衫,阴郁的红色贴着纤薄的肩背,看上去似乎随时都会随风而去,消失无踪。 她站在靠近山巅的一处平地,一言不发望着山下,裴恕慢慢走近,突然听见她低低的语声:“你看这云,像不像海潮?” 裴恕有些意外,顺着她的目光望下去,但见云雾丝丝缕缕起于山巅,聚于山腰,无风自动,如白衣,如苍狗1,瞬息万变,渺渺茫茫,他昔日曾游历东海,若潮水来得轻柔,的确有几分相似。微微颔首:“差相仿佛。” “我的名字,唤作观潮。”王十六回头看他。 薛临给她取的。到南山后的第二个秋雨天,她独自走来这里看云,一回头时,看见了薛临。披着蓑衣,摘下头上的斗笠给她戴上,问她:“你看这云,像不像海潮?” 她不知道像不像,她从出生便跟着母亲东躲西藏,没见过海,也没心情留意山水,但薛临说很像,说当年曾去过东海,潮生之时便是这般景象。他低头看她,唇边有温暖的笑:“十六,以后就叫你观潮好不好?” 王十六,母亲给她取的名字,因为她出生在二月十六日。从那天起,她摆脱了这个潦草简陋的名字,她唤作做王观潮。 裴恕望着脚下的云海,不明白她为何突然说起这个:“寓意极佳。” 王十六转开脸,一刹那间,竟有些恨他。他只是随口敷衍,根本不懂她的意思,那些珍贵的记忆,她与薛临的记忆,他根本一无所知。赝品,终归只是赝品。 迈步离开,泥地上湿滑,不留神一个趔趄,身后裴恕伸手扶住:“小心。” 同样沉稳有力的手,同样温暖的触感,思念一刹那间疯狂到无法自制,王十六忍着泪,看着裴恕同样幽深的眸子。 是赝品,但,那又如何?她是如此思念薛临,只要能触摸到一丁点薛临的影子,就算是毒,她也愿意吞。 裴恕缩回手。似乎从第一次相见,她便是这么直勾勾地看他,尖锐,执拗,却又空洞,就好像越过了他,望着他身后什么地方似的。 “我要去安葬我哥哥,”王十六转过脸,“你去不去?” 裴恕猜她说的是薛临。薛临是薛演与早逝的妻子所生,她叫薛临哥哥,那么薛演与郑嘉,是不是私下里结成了夫妻? 思忖之时王十六已经走远,裴恕迈步跟上,突然有些疑心她是故意这么说,她知道他很需要弄清郑嘉与薛演的关系,所以撂下这句话, 勾着他去。 王十六快步向山后行去。泥泞满路,粘得鞋子沉甸甸的,几乎拔不出脚。那次摔跤后,薛临在附近山道上铺了细沙和碎石防滑,后面她再也没摔过,但这些,薛临精心为她安排,他们曾并肩走过无数次的地方,都毁了。 王焕攻下南山后,屠尽山上人家,又一把火烧了山。 身后有脚步声,是裴恕,王十六回头,雨不知什么时候又下起来,绵绵细细,缀在他眉眼之间,让他岸岸的容颜少了几分冷峻,多了几分温存。真像啊,她的薛临,她又看见薛临了。 裴恕跟着停步,目光越过王十六,望见山道尽头的断墙,大火烧得漆黑的砖木淋着风雨,分外凄凉。 是薛家的别业。王焕在其他郡县都是直接攻城,唯独在永年是先绕道南山屠了薛家别业,之后攻城,也正是因为这次绕道,永年城才有机会准备,多守了几天。南山在战略上并无用处,王焕老于用兵,如此不合常理的举动,很可能是为了杀薛演,报夺妻之恨。 余光瞥见王十六跟着回头,望见废墟时身子一晃,捂着心口蜷缩起来。 裴恕下意识地上前一步,周青早已冲过去扶住:“娘子!” 裴恕看见他从怀里掏出一个药瓶,倒一粒药丸塞进王十六口中。看见王十六仰着头艰难咽下,眼梢湿着,不知是雨是泪。她有宿疾,脸色苍白,唇色又红到带紫,可能是心疾。方才她的模样显然是心脏绞痛,无法呼吸,那么这心疾,应当很严重。是如何患上的? 药力一点点发散,痛到无法呼吸的感觉渐渐缓解,王十六慢慢起身。眼前地狱般的景象,是她曾经的家。清池绿树,碧瓦数椽,她最安稳的九年光阴,她不敢奢望却意外得到的亲情,她视如生命的薛临。都没了。她再没有家了。 第5章 “你不信我” 裴恕一时之间,有些疑心是自己听错了。 然而他并无可能听错,那么。抬眉:“何意?” “我要你。”王十六重复着,看见他入鬓的长眉兀地压下,转身离开。 “站住!”王十六叫一声,余光瞥见周青晦涩的目光,霎时警醒。 她真是糊涂了,怎么能直接说出来?裴恕这种人,出身高贵,少年得志,从来都是他高高在上摆布别人,又怎么能容忍别人,尤其是一个女人,说要他? 裴恕向着来路行去,怒意只是一瞬,随即冷静下来。 世风颓靡,礼崩乐坏,非但男子追欢逐乐,长安的贵女也颇有蓄养男宠的,但,还从来没有人敢对他如此。粗鲁、傲慢,符合他对她的判断,但,她既有这心思,他也正好,将计就计。 “裴郎君。”身后有脚步声,王十六追上来,拦在面前。 裴恕垂目,她仰着头看他,睫毛上沾着雨珠,哀泣的颜色:“方才是我太过悲痛,神思恍惚说错了话,唐突之处,还望郎君海涵。” 福身一礼,风姿优雅,俨然已是高门贵女的风度。裴恕一言不发看着。她在演戏,她知道他的目的,也知道自己对他有用,所以她敢明目张胆地说,要他。 “郎君想必也看出来了,我与王焕,并不是一条心。我恨他屠戮无辜百姓,恨他害了薛伯父一家,还有我母亲……”喉咙哽住了,王十六急急转过头。真像啊,就连这默然不语的神态,都跟薛临一模一样,“我会帮郎君刺探王焕的动向,助郎君平定局势,但如此一来,王焕与我必定反目,我需要你,给我一个容身之所。” 她想演戏,那么,他便陪她演。“此乃女郎家事,我不便过问。” 迈步离开,王十六横身拦住:“你不信我?” “我与女郎初初相识,”裴恕侧身让过,“谈不上信不信。” “郎君!”王十六追出两步,猝然停住。 像这般低声下气讨好男人,从前不曾做过,此刻也做不出来。细想方才的解释实在拙劣,他年纪轻轻便身居高位,心机手段绝不是一般人所能比,又怎会轻易被她蒙混过去?再追着解释也无用,更何况,她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转身回头,吩咐周青:“搭灵堂。” 迟了整整三个月,今夜,她为薛临守灵。 裴恕快步向山下走去,脑中盘旋往复,只是那句,我要你。 新贵浅薄,这般龌龊的念头,也不知道掩饰。来之前便已预料到此行艰难,只是没料到,头一个难题,竟是这粗鲁野蛮的女子。可洺州。裴恕自峰峦重叠处,沉沉望下,战火三月,生民涂炭,他若是拘泥于个人得失,又如何能救洺州? 回头,山前人影幢幢,士兵正忙着搭建祭棚,断墙内一人双膝跪倒在泥泞中,是王十六,已经脱下红衣,换上孝服。她是为薛家父子服丧,可郑嘉亡故多日,她并不曾服丧。这女子行事古怪,反复无常,若想接近,最快的法子,便是以自身为饵。 一霎时拿定了主意。只要能平定河朔,便是沾染一身污秽,又有何惧! “郎君,”郭俭匆匆赶来,“南山在籍七户人家三十九口人,全被王焕屠尽,未能查到郑夫人与薛演的关系。” 裴恕抬眼,望见山腰处经雨水冲刷,从泥泞中露出的一条手臂。 山上。 浅坑一点点加深,扩大,很快有了墓穴的轮廓。薛临的墓穴。眼睛发着烫,却没有泪,原来痛苦到极点,连哭都哭不出来。 最后一锨土抛上来,周青犹豫着上前:“娘子。” 王十六知道他想说什么。以生宅为死宅,不合规矩,更何况薛家是河东大族,人死了,总该扶柩还乡,归葬祖坟。没有人能体会她的心思,包容她的不合规矩,除了薛临。可她的薛临,那么好的薛临,死了。“下葬。” 亲卫抬着棺材走近,王十六起身,慢慢抚过棺木中冰凉的脸。 看不见了,面目损毁,那眉那眼,那永远温和包容的笑,她的薛临,过了今天,再看不见了。 心疼得如同刀割,手却稳得出奇,合上棺盖,扶住封棺的长钉重重一锤,当!钉尖扎进棺木,钉牢了一端。 “娘子,”周青嘶哑着声音,“我来钉吧。” “退下!”王十六低叱一声。不需要别人,她亲手为薛临封棺,她的人,她自己葬。 山腰。 裴恕脱下蓑衣,弯腰盖住泥泞中的尸体。当是王焕屠山时被杀的乡民。朝廷暗弱,藩镇割据,节度使为着争权夺势连年杀伐,时势的沉重,落在百姓头上,便是粉身碎骨。“召集军士,敛葬亡者。” 张奢领命而去,裴恕负手站着,任雨丝一点一滴,染浓紫衣。节度使不平,则天下不能平。利用王十六,瓦解魏博,破解河朔三镇的攻守联盟,则河朔平定,或可期待。 山上。 最后一根长钉钉住,棺木封闭,王十六慢慢起身:“落棺。” 无声无息,棺木沉入墓底,一抔,两 抔,潮湿的土块落下,遮蔽住棺木,从此阴阳两隔。别了,哥哥。王十六双膝跪地,瞪大眼睛看着。我不会让你等太久,等我杀了王焕,杀了王崇义,杀了所有害你的人,就来陪你。 “娘子,”周青紧紧盯着她,她眼睛是湿的,细看却不是泪,是雨水,这情形让他越发心惊,从薛临出事到现在她一次都没哭过,他倒宁愿她大哭一场,“难受的话,就哭出来吧。” 哭?哭有什么用,能把仇人哭死么?王十六抬眼:“去找找其他人的尸首,送来这里安葬。” 这些年虽然隐姓埋名,刻意疏远,但整整九年的时间,南山这些乡民,到底也都熟了。曾一起说话,一起游玩,也曾吃过邻舍相赠的瓜果。这些人因王焕而死,这个仇,她一并来报。 山腰。 山神庙塌了半边,尚有半边可以遮雨,裴恕端然危坐,望着天际渐成苍灰的暮色,估算着返回山上的时机。 虽然已经决定自王十六入手,但不能心急。太容易到手的,总不会珍视,此女骄纵无礼,想必更是如此。他需端足了架子,等她来就。她既敢说要他,总会找出借口来接近。 “郎君,”郭俭匆匆赶来,“王女郎的人也在搜寻乡民遗体,要送去山上安葬。” 她探听到他在敛葬亡者,也来掺一脚,这便是她的借口。利用已死之人,实在令人鄙薄。裴恕起身:“更衣,随我上山祭奠。” 山上。 墓穴填平,将要建坟茔时,王十六抬手:“停。” 修建坟茔,为的是标识地点,以供后人凭吊,她不需要。这地方只消她一人知道就好,她到死也不会忘。 膝行着,用双手一点点压实封土,雨后的泥土柔软冰冷,带来奇异的平静触感,就好像薛临还在,默默守着她似的。不会太久的,等她杀了王焕,杀了王崇义,她很快就会过来,陪他。 “娘子,裴恕的人也在安葬遗体。”周青不知什么时候回来了。 王十六抬眼,隔着苍茫的暮色与雨雾,望见远处慢慢走近的人。同样修长挺拔的身形,同样沉稳从容的步伐。心中突然生出贪念,也许是薛临呢?借别人的躯壳,返来找她? 呼吸凝滞着,王十六急急迎出去。 裴恕沿着山道上行,泥泞中时不时露出细沙碎石,是曾精心修缮的痕迹。这条路远离进山的正路,藏在密林中直通薛家别业,而薛家别业同样也有一大半藏在林荫中,十分幽静隐蔽。这两点,似乎都可印证他先前的猜测,郑嘉与薛演隐居在此,为的是躲避王焕的搜寻。 那么王焕恼羞成怒,杀人灭口的可能性就更大。唯一矛盾的是,王焕看起来,对郑嘉颇有情意。 “哥哥!”耳边传来急切的唤声,裴恕抬眼,看见王十六飞也似的向他奔来。 泥水飞溅着落在身侧,呼吸堵着,心跳快着,王十六拼命跑着,近了,更近了,素色冠素色袍素色履,暮色中陌生又熟悉的脸。所有荒谬的想法此刻似乎都已成真,是薛临吧,他平日里,也总是这般清素的装束:“哥哥。” 裴恕自下而望,仰视着她。她双手沾满泥土,身上也有,头发凌乱着掩在两鬓,眼梢脸颊,留着奔跑后异样热烈的红。他从不曾见过这样疯狂激烈的女子,让人想起山鬼,精怪,一切不合常理的物事。她唤他,哥哥。 荒谬,轻浮,让人觉到被冒犯的愠怒。裴恕转开目光:“特来知会女郎,我已在山下安排墓穴,敛葬乡民。” “不,葬山上,”王十六怔怔看他,似真似幻,让人清醒着,又忍不住沉沦,“青奴,把尸首都抬上来。” 越过她单薄的肩,裴恕看见空空的祭棚,薛演父子的棺木都不见了,应当已经下葬,但地面平整,并不见坟茔。思忖着低头,看见王十六孝服的边缘,生麻,裁断处不曾缝纫,她穿的是斩衰。 斩衰,五服中最重的一种,女为父,妻为夫,服斩衰,她若是为郑嘉服丧,当服齐衰,所以,她是为薛演。她竟把薛演,当成父亲看待。不修坟茔,不做标识,是怕被王焕发现,毁坏尸体,搬迁乡民上山安葬,是为了做疑冢,掩护薛家父子坟墓的位置。可怜这些乡民,受她连累被杀,死后还要被她利用。“慢着。” 王十六抬眼,他素色的衣衫映在暮色里,清冷淡漠:“山下安排了墓地,不需再搬。” “郎君,”是厌恶她吧?这样不动声色的冷淡疏远,从前她在母亲身上看到过太多次。但这样的黄昏,这样的故地,这样的,相似故人,一切都可以不去较真,她需要他,她必须牢牢抓住他,“还是葬在这里……” 第6章 “哥哥” 远处人影纷乱,王崇义格开短刀,反手来抓王十六,王十六挣扎厮打,咬着牙还要再刺,周青疾掠而起,上前救护,两边的侍卫忙乱着对敌,杀声四起,裴恕负手遥望。 魏博左司马王崇义,最早隶属洺州府兵,之后投靠前任魏博节度使田沣,又在田沣病重时拜王焕为义父,助王焕夺得魏博的实际掌控权。此人骁勇善战,心狠手辣,是王焕极得力的左膀右臂,而王十六,这是第二次刺杀他。 她是真的想要王崇义的命,哪怕会激怒王焕,哪怕明知道不是对手。这样莽撞徒劳的行径他并不赞同,但这却是,她与魏博最大的裂痕,也是他下手最好的契机。 “行了,”王崇义躲开王十六又一次攻击,觉得不耐烦,“看在义父的面子上我不跟你计较,消停点!” “你算什么东西?不过是王焕养的一条狗!”王十六奋力挥出短刀,自上次刺杀失败后她再不曾见过王崇义,三个月过去,恨意只比从前更甚,“也敢跟我动手?” “找死!”王崇义勃然大怒,一把抓住,“别以为我不敢动你!” 当!短刀落地,手腕被他牢牢攥住,痛得似是已经断折,王十六挣扎着,余光瞥见周青冲到近前又被王崇义的麾下缠住,急切中无法脱身,愤怒到极点,突然冷静下来,向王崇义斜斜一睨:“跟你闹着玩呢,阿兄怎么这么不经逗?” 远处,裴恕抬眉,意外于她竟能服软,看见王崇义带着怀疑的脸:“什么?” “上次你刺我一刀,今天就该让我还你一刀,阿兄堂堂男儿,难道还怕我一个弱女子不成?”王十六嗤的一笑,歪着头,天真中无俦的明艳,“瞧你把我胳膊拧的,要是断了,我让阿耶也卸掉你一条胳膊,阿兄,你怕不怕?” 宜嗔宜喜,半真半假,王崇义一时吃不透她究竟要如何,但她深受王焕宠爱,这个,他是知道的。嘿嘿笑着松开手:“断不了,断了我赔妹妹一条胳膊。” “不要胳膊,”王十六笑着,抓住乌骓的马鬃一跃而上,挤在王崇义身前,“要命。” 眼前寒光一闪,她袖中竟还藏着一把匕首,又狠又准,倏一下刺向王崇义的胸膛。裴恕禁不住上前一步,看见王崇义咒骂着格挡,但已经来不及了,匕首划开衣服,在心口留一条带血的短痕,王崇义一把拧住,王十六叫着疼,笑靥如花:“阿兄,小小伤口而已,你这么凶做什么?” 裴恕停住步子,于复杂难言的心绪中,蓦地生出悲怆。 她自知不是王崇义的对手,所以做张做致,诱他松懈时,趁机下手。如此狡诈狠辣,如此刁蛮无赖,又如此不屈不挠,像烧不尽的野草,永远狂野强悍的生命力。 假如妹妹能像她这般性子,是不是,就不会死? 啪!王崇义扔掉匕首,抓起王十六往下一掷,裴恕下意识地上前,周青已经扑了过去,合 身接住:“娘子!” 王十六喘息着站定,手上沾了血,王崇义的,原来仇人的血,也是红的,热的。笑着,向王崇义仰头:“阿兄,这次不算,你还欠我一刀。” 王崇义冷哼一声,看得出她起了杀心,但她既说得像是兄妹间玩闹一般,他也不好认真发作:“那我等着妹妹来讨。” 会讨的。王十六抹掉血迹,嫣然一笑:“好。” 如今她势单力薄,不是对手,但还有裴恕。她会牢牢抓住他,借他之手,报仇,王焕、王崇义,所有害了薛临的人,她一个都不会放过。 转头看向裴恕,他漆黑凤目也正望着她,目光轻柔、悲悯。王十六突地怔住。 裴恕转身离开。许是身在洺州的缘故,这几天反反复复,总是想起妹妹。既已决定利用她,掺杂过多个人情感只会让人束手束脚,他该尽快抽离,以大局为主。 “郎君!”身后急促的脚步声,王十六追了上来,裴恕没有停,余光瞥见她暗白的斩衰一晃,拦在面前,“等等。” 裴恕低眼,她眼梢有淡淡水色一闪而过,她看着他,目光专注热切,却又像越过他,望向不知名的某处。心中突如其来,有些厌恶这怪异的感觉,裴恕侧身让过,迈步向前。 “郎君,”王十六又追上来,悲喜交加,心绪翻腾得像滚水一般。方才那一刹那,她真的看见了薛临,同样悲悯,同样轻柔的目光,过去的整整九年里,她沐浴在这目光里,以为永远都不会变,但一夜之间,她失去了所有,能抓住的,只剩下眼前人,“我薛伯父的安葬之处,求郎君帮我瞒着王崇义。” 裴恕看她一眼,她果然想藏起薛演的墓穴,免得王焕破坏。他可以保密,但她带的侍卫都是王焕的兵,难道不会向王焕泄密?目光看向不远处的侍卫,一言不发。 “郎君放心,”王十六瞬间明白了他的意思,“他们都很可靠。” 裴恕有些意外,然而回想方才她与王崇义动手时,那些侍卫的确也都护着她,与王崇义的部下厮杀激烈。她竟有这手段?才短短三个月,就能在王焕眼皮子底下,带出几十个对她忠心耿耿的侍卫?思忖着点头:“那么,可以。” “多谢郎君。”王十六紧紧盯着他,方才那令人贪恋的目光消失了,眼前的人,又成了淡漠疏离的裴恕。但,只要每天都能看那么一小会儿,加起来是不是也足够多了?至少,能撑到她去找薛临的时候吧,“郎君,那些乡邻还是葬在山……” “义母的灵柩呢,”王崇义催马跟了过来,“怎么不见?” 裴恕看见王十六转过头,她眼中那种古怪执拗的神色不见了,变成嘲讽挑衅的笑:“我母亲是你杀的,她的灵柩在哪里,阿兄难道不应该最清楚?” 烟墨似的暮色里,不远处几骑微微骚动,是王崇义的副将,听见这话互相交换着眼色,惊疑不定。王崇义脸上有一闪而逝的怒:“王十六,我一让再让,休要不知好歹!” 裴恕退开一步,在一触即发的紧张中不动声色窥探。这是关于郑嘉之死,第三种说法了。以王十六睚眦必报的性子,这话先前必定也曾向王焕说过,而王焕,既然要用郑嘉之死换取最大的谈判利益,自然不能承认这个说法,但王焕心里,难道真的不曾怀疑?离间之术,从来就是如此用法,今日这些副将,大约从此以后,对王崇义也种下了猜忌疏远的种子。 “阿兄冲我发什么火?”王十六还在笑,“这件事阿耶已经知道了,阿耶对我母亲情深义重,阿兄还是好好想想,该怎么保住你这条命吧!” 嚓,王崇义沉着脸抽刀出鞘,王十六的侍卫立刻拔刀上前,将她牢牢护在中间,裴恕不动声色,再退一步。 假如方才那番话是为了离间魏博诸将与王崇义,那么这番话,则是要王崇义对王焕生出疑虑戒备,从此再不能父子同心。她看似任性莽撞,实则心机颇深,手段狠辣,能瞅准弱点操纵王焕,又能在短短三个月里培养出自己的心腹,对抗王崇义,这样的人物,从某种意义上来讲,却也有底气对他说,我要你。 耳边轻嗤一声,王崇义收刀还鞘:“义母乃是铭州刺史黄靖所害,这事义父早就昭告天下,怎么,你连义父的话,都敢篡改了?” 他已经反应过来,拿王焕来压她了。王十六笑了下,没再争辩:“是么?只要阿兄能跟阿耶交代,我也没什么可说的。” 抬眼一望,裴恕站在不远处看着山影,一幅置身事外的模样,但她知道,他肯定都听见了,方才那番话有一半是说给他听的,他是聪明人,自然能掂量出与她合作的好处。快步上前,轻声道:“郎君,我须得去安葬乡邻,能不能麻烦郎君与我同去,指给我方位?” 天已经完全黑下来了,士兵燃起了火把,火光摇摇,染红她苍白的脸颊,裴恕转开了脸:“女郎若找不到,我可遣人与你同去。” “还是郎君与我同去吧,”火光烁烁,映着他深邃眉眼,王十六贪恋地看着,“我一个人有些害怕。” 害怕么?裴恕望着夜色中苍灰的山影,他并想不出这世上有什么,能让她害怕:“我遣人与你同去……” “妹妹只管缠着裴使节做什么?人还有正事,哪有功夫跟你歪缠?”王崇义催马走近,向他叉手一礼,“我这个妹子野得很,让裴使节笑话了。” 连人带马横在中间,再想说什么,已然不方便,王十六顿了顿,折身离去,王崇义一跃下马,向着裴恕又是一礼:“左司马王崇义,见过裴使节。” 他笑容爽朗,礼数周全,看上去十分可亲,但裴恕知道,他当初反叛洺州投靠田沣时,曾亲手杀死十几个同袍自证诚心,后来田沣病重,他立刻投靠王焕,据说田沣的两个儿子也是死在他手里。此人残忍狡诈,攻打洺州时一路烧杀劫掠,双手沾满了无辜百姓的鲜血。微微颔首:“司马免礼。” “裴使节今晚住在哪里?”王崇义含笑近前,“我刚才来时让他们在山下搭了营帐,裴使节要是不嫌弃的话,就请移驾过去歇歇。” “我已有安排,不过去了。”山道上逶迤亮起了火把,郭俭带着王十六正往下面去抬尸首,裴恕折身向山上行去,“王司马留步。” “裴使节,”王崇义跟紧两步,又被众侍从拦住,不得不停住,“我就在山下,使节要是有什么差遣,叫我一声就行。” 裴恕思忖着他的用意,良久:“好。” 山下。 搜寻到的尸体放在一处,拿油布罩着,王十六举着灯火一一看过。 第7章 “他是我的人” 不。为什么要死?该死的,从来都是那些造恶之人。 情绪一霎时激荡,又一霎时警醒,裴恕握紧名籍簿,转开了脸。 “郎君。”王十六急急起身,他已经恢复了平静,方才那炽烈外露的刹那,仿佛只是她的错觉。 但,不是错觉,她看得真真切切,那一刹那,他如此坦白地暴露在她面前,就连难以捉摸的夜风,突然也有了温度。“郎君,你,是不是有话要对我说?” “无有。”裴恕没有看她,目光停在名籍簿的末尾,从容着念出剩下的名字。 不,不会是无有,他方才分明有话要说。王十六紧紧盯着他,他此刻平静沉着,似深不见底的水,找不到一丝一毫波澜,但她有强烈的感觉,他一定藏着什么极不甘的事,难道他,也曾眼睁睁看着挚爱之人死去? 这认知让她陡然生出亲近之意,急急上前:“郎君。” 裴恕收起名籍簿,迈步离开。夜风习习,冲散香烛的浊气,一阵冷冽。君子修身,要求喜怒不形于色,不侵于心,近来总是想起妹妹,以至于神思不属,方才总是,失态了。 “郎君等等!”王十六追在后面,伸手来捉他的袍袖。 “女郎请自重,”裴恕拂袖甩开,“告辞。” 他翻身上马,踏着浓郁的夜色,奔驰下山。王十六追出几步,他掉头驰向大道,火把光从身后笼着,他萧萧肃肃的身影染一层微红的晕光,苍凉如同群山。 他有心事,或者与她相同。王十六慢慢停住步子,在令人震惊的猜测中,生出难以言说的情绪。 他越来越像薛临了。 山影交替着向身前扑来,裴恕勒住丝缰,放慢速度。山道崎岖,又兼是雨后漏夜,原不该疾驰的,只不过此时,其实很想就这么冲下去。若是从这点来看,王十六那种不管不顾的性子,却是比大多数人,要过得痛快。 “裴使节,”山道转折处王崇义突然迎出来,“这么晚了,要去哪里?” “进城。”裴恕策马越过,淡淡说道。 “夜深了,路上也不太平,”王崇义连忙跨马跟上,“我送使节一程。” 裴恕看他一眼。他如此殷勤,为的自然是向朝廷示好,给自己留条后路,魏博看起来铁板一块,其实每个人各怀心思,所谓的败相之始。 “裴使节这么晚了还赶着回城,是为了和谈的事吧?”王崇义凑近了,语声恳切,“我从一开始就劝义父不要打,我说皇上圣明,朝廷还有裴使节这些能人在,有什么冤屈咱们尽管报给皇上,有皇上给咱们做主,怕什么?可惜我人微言轻,魏博那些人又各有各的心思,尤其是……” 裴恕抬眼,他咽下后半句话,叹了口气:“罢了,不说这些了,我一心一意盼着能早点和谈,两家罢兵,裴使节要是有什么差遣尽管开口,只要我能办到,一定没二话!” 所以他方才没说出来的话,是什么?裴恕淡淡道:“有劳王司马。” “跟我客气什么?我老家就在洺州,自然盼着洺州能好。”王崇义笑起来,从马背上探身靠近,“我听说裴使节的母亲,也是洺州人?” 裴恕心里突地一跳,刚刚压下去的情绪翻腾着,重又浮上来,脸上却只是淡淡的:“王司马想说什么?” 火光灼灼,王崇义向他脸上瞧了瞧,并不能看出什么端倪,忙笑道:“裴使节莫要多心,我这人最是热心肠,走到哪儿都爱认个乡亲,要是有什么地方唐突了,使节莫怪才好。” 裴恕望着前方,良久:“司马言重了。” 他不再说话,一幅拒人千里的模样,王崇义有些恼他轻慢,然而这次和谈他是举足轻重的人物,若是能够结交,对前途肯定有利,此时倒是翻脸不得。 拿过火把在前面照着路,殷勤说道:“裴使节一直 在长安,魏博山高皇帝远的,有些事可能使节也不太清楚,现在我是一心想促成义父罢兵,不过有的人,可不这么想。” 以为裴恕会追问,结果他只是看他一眼,不冷不热:“是么?” 王崇义顿了顿,心里无限狐疑。他带着十几个人硬闯王焕的行营,又赶着来永年,显然是想早点促成和谈,那为什么,对这么明显的暗示全然没反应?难道已经跟那人通了声气?心里一紧,想想又觉得不可能,那人一心要打,怎么可能跟他联手?倒是王十六。 傍晚那会子,王十六跟他,看起来很有些亲密,难道他已经从王十六那里知道了想知道的事,所以才爱答不理的?不行,那疯女人恨透了自己,要是让他们两个联手,准落不到好处。王崇义忙道:“有件事需得提醒裴使节,我那个妹子王十六……” 裴恕垂目,他凑近了,低着声音:“魏博有传言,她可能不是义父的亲生骨肉。” 夜浓得很,火把烧到极致,也只能刺破身前一小团黑暗,裴恕久久不曾言语。他明白王崇义的意思,王十六身世有问题,与她走得太近,有风险。这个可能,他不是没有想过。 十七年前郑嘉与王焕失散,王十六今年十六岁。期间发生了什么,只有郑嘉说得清。若王十六不是王焕的女儿,那么她对王焕的恨,对薛演的孺慕之情,似乎更能说得通。 但。眼前闪过王十六的面容,眉目宛然如画,唯独颌骨清晰执拗,与王焕一般无二。她身上自有一种优雅与粗野的矛盾和谐,其中的粗野,显然来自于王焕。 王崇义等了半天不见他言语,正自猜度时,忽听他道:“知道了。” 他没再说话,控住马不紧不慢往山下走去,四周寂寂,唯有马蹄踩过泥地,沉闷粘润的声响,王崇义左思右想也猜不透他到底做何打算,下意识地回头一望,山顶上火光数点,王十六也没睡,是不是也正在窥探他们。 山上。 “裴郎君要回永年,左司马跟着去了。”周青小声回禀。 王十六看着面前平整的地面,一句话也没有说。去哪儿都无所谓了,今夜她什么都不想管,只要全心全意,陪着薛临。 半个时辰后。 黄靖得了消息匆忙迎出城门,看见王崇义时吃了一惊:“是你!” “是我。”王崇义笑着向他一叉手。三个月里永年城数次易手,他与黄靖几番厮杀,彼此手里都攥着对方无数条人命,这永年城,黄靖绝不会放他进去。转向裴恕,“裴使节,我就不进城了,有什么事叫我一声就行。” 他带着人马掉头离开,黄靖手按剑柄,警惕着四周的动静:“裴公,王崇义阴险狡诈,只怕并不止他一个人来,不得不防啊。” “我已确认过,刺史勿虑。”裴恕沉声道。明面上只他带着使团十几个人,暗地里还有安排,早已确认王崇义只带着亲卫七八个,并无突袭的可能,“带我去祭拜郑夫人的灵柩。” 黄靖怔了下,想说夜深之时不太方便,对上他不容置疑的神色,也只得把话咽回去:“裴公请随我来。” 城中行不数里,便是停放灵柩的寺庙,四周围士兵层层把守,裴恕迈步进门,从未曾钉上的棺盖缝隙里,望见内里烧毁大半的遗体。与薛演父子的遗体一般无二。这把火,据说是王崇义为了掩盖误杀郑嘉的事实,故意放的。 一灯如豆,照着冷清清的灵堂,裴恕默默看着。王十六至今还不曾来过此地。王崇义百般示好,却也闭口不谈郑嘉之死。郑嘉的遗体与薛演父子的遗体,都是烧毁面目,无法辨认本来模样。是巧合吗? 兔走乌飞,眨眼已是第二天清晨。 晨曦穿透层层云雾时,王十六驻马山下,回首遥望。 靠近山顶处青翠缺了一大片,她曾经的家,如今已夷为平地,埋着薛临,压着砖石,又盖一层竹木。一定很沉,很疼吧,哥哥,原谅我的无能,等我杀了那些人,就来找你。 “妹妹把着南山不放人上去,”王崇义自官道上策马奔来,“是不是偷着把薛家人埋那里了?” 王十六回头,他风尘仆仆,乌皮靴上溅满泥水,想来是一整夜不曾睡,追着裴恕去永年献殷勤了。歪头一笑,向他勾勾手指:“阿兄,来。” 王崇义抬眉,戒备着,控马走近:“怎么?” 她忽地凑近,那张脸欺霜赛雪,晨光底下珠玉般润泽的光,王崇义不觉放慢了呼吸,她微微下垂的眸子盯着他,似鄙夷,似挑衅:“裴恕是我的人,你给我滚远点。” 眼梢银光一闪,她拔了头上的素银扁簪狠狠刺来,王崇义一闪一让,欺身来夺,她早已笑着跑开了,马蹄溅起泥水,落在他障泥上:“阿兄这颗头颅,我要定了!” 侍卫跟在她身后,疾驰着向永年方向奔去,王崇义压着眉。裴恕是她的人?笑话,裴恕什么身份,怎么看得上她这么个生父不明的疯女人!但她与裴恕,的确很亲近。男人逢场作戏也是常有的事,况且她生的,的确美貌。 若是让她搭上了裴恕,必定会对他不利,这事不得不防。叫过心腹谋士:“给魏博传个信,就说十六娘子跟裴恕,来往密切。” *** 王十六催马踏上官道。一整夜不曾合眼,许是疲惫已极,反而有种异样的清醒。王崇义指望能攀上裴恕,但裴恕,不会。昨日敛葬乡民时他神色冷峻,当时她没看懂,昨夜守灵之时突然想明白了,他是厌恶她用乡民的遗体掩护薛临。这般心存悲悯的人,绝不会与王崇义同流合污。 他真的,很像薛临。 极远处隐隐现出永年城的轮廓,王十六加上一鞭,飞也似地奔去。 第8章 “你要什么?” 淡烟袅袅中裴恕躬身再拜,王十六跪倒蒲团,叩拜答礼。 这是昨夜他教她的,她学得很好,但她脸上,没有一丝一毫哀戚。她看到薛演灵柩时哀恸以致吐血,对着十几年里相依为命的生身母亲,却如此凉薄冷血,这其中必有蹊跷。是什么? “我临走时,王焕要我仔细看看,棺材里的人到底是不是母亲。”王十六跪伏着,看见裴恕素色丝履上若隐若现的云纹,“真是可笑,他杀了那么多人,竟然也怕人死。” 裴恕顿了顿。王焕的话,其实也可以解释成疑心郑嘉未死,要她再行确认,她却认定了王焕只是不愿相信郑嘉已死。她仿佛很笃定王焕对郑嘉有情,她也确实因此,得到了好处。“城门关防已安排停当,女郎即刻便可迁走灵柩。” 王十六抬眼,他拂了拂衣上微起的褶皱,转身离开。他丝毫不提合作的事,他还是不信她。急急起身:“等等!” “昨天说的事,我想再 与郎君商议商议。” 裴恕停住步子。他特意前来,为的就是给她这个机会,但这番心思,自然不能让她看破:“何事?” “我愿竭尽全力,助郎君平定魏博局势。”王十六仰头看他,晨光自门外斜射,映得他一双黑眸幽深似海,真像啊,旋涡似的,拖着人不停下坠,下坠,“无论郎君要我做什么,我都无二话。” 裴恕转开了脸。又是这种目光,似是看他,又似越过他,望向未知的某处。利用她,攻破魏博,原是已决定的策略,此时却隐隐有种预感,这个选择,将会给他带来无数预料之外的麻烦:“女郎当知道我的立场。女郎与王都知至亲骨肉,此事我不会考虑。” “我知道郎君不信我,但郎君的目的不是求一时苟安,而是要长久平定河朔。”王十六近前一步,“王崇义阴狠狡诈,假以时日,必定是下一个王焕,此人不得不杀,这一点,你我目的相同。即便郎君不信我,我想,我们至少可以合作,先杀了王崇义。” 日影上行,越过对面的残垣,在大雄宝殿的屋脊上探出金红的光芒,裴恕久久不语。他知道她狡诈机变,但她竟能看出他志不在一时苟安,而是要平定河朔,多少有些出乎他的意料。 “郎君跟我到南山,是不是为了探查我母亲的死因?”离得近,王十六嗅到他身上淡淡的柏子香气,南山多松柏,薛临会收集柏子制香,熟悉亲近,勾起无数回忆的香气,“其实这点并不重要,无论事实如何,我母亲死在洺州,王焕就有借口攻打洺州。” 这道理他懂,但他不曾料到,一个粗鲁浅薄的年轻女子,也懂。此人远比他预料得要棘手得多,若不能收为己用,那就不能留着,让她做王焕的帮手。一时间心念急转,裴恕问道:“昨日你与黄刺史,为何佯作不相识?” 昨日他便发现,黄靖在回答是否知道薛演与郑嘉的关系时,迟疑了。黄靖是一州执掌,薛演乃州中名士,两人本就可能相识。守城时黄靖敢启用薛临这个毫无经验的白衣,也可佐证这个推测,而城破后黄靖立刻去薛家救护,更说明与薛氏父子情谊深厚,如此,则黄靖不可能不认识王十六。那么昨日两人不见礼、不交谈,装作不相识的模样,只能是心中有鬼。 王十六怔了下,没想到他突然问起这个:“我……” “郎君,”侍从匆匆走来,“各县主事已应命到齐,黄刺史请郎君移驾刺史府主持。” 裴恕迈步出门,王十六追出来:“郎君等等!” 凑近了,声音低低,只够他一个人听见:“黄刺史与我薛伯伯是好友,但我母亲的事薛伯伯对任何都不曾提过,黄刺史也是到王焕攻城时,才大概猜到一些。” 裴恕嗅到浓郁的沉香气味,沾在她鬓发间,丝丝缕缕侵袭。是他昨夜带去祭拜薛演的,大约她一整夜都守在坟前,所以染得如此浓郁。略一颔首,上马离去。 阳光随着他的身影,一起消失在红墙外,王十六久久目送,觉得冷,拢了拢领口。 他态度晦涩,但他肯发问,说明已经考虑她的提议。她会如愿的。 刺史府。 洺州各级官员等了多时不见裴恕,渐次起了议论。 “裴恕来了这么多天,不抚绥军民,不做攻守方略,倒先跑去找王焕,还带着王焕的女儿回来,”临洺县令皱着眉头,“什么意思?” “洺州遭此大劫,全是王十六母女害的,”肥乡县令接口道,“裴恕带她回来,还护她安全,置那些枉死的百姓于何地?” “一个乳臭未干的翰林,懂个屁的方略!”洺水失陷之时,县令、县丞都已殉难,唯独司马负伤逃出,此时愤愤说道,“我看他准是吓破了胆,一心一意巴结王焕,先从他女儿巴结起!不如杀了王十六祭旗,看他巴结个屁!” “住口!”黄靖厉声喝住,“休得胡言,这次调邢州、磁州两路援兵解围,游说成德放行,全是裴使节一人筹划,不然咱们现在还被围困,哪有你们说嘴的机会?朝中谁不知道河朔三家最是麻烦,此次出使根本没人愿意出头,也是裴使节不畏生死,一力承担,况且他带着十几个人就能从王焕手里全身而退,你们哪个有这本事?” 一番话说得众人哑口无言,半晌,洺水司马悻悻道:“他既有这本事,为甚不痛痛快快跟王焕打一场?我就不信了,有了邢州磁州的援兵,还怕打不过王焕那猪狗?” “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1,”门外低沉婚后的语声,众人急急回头,紫衣动处,裴恕迈步进门,“烽火三月,洺州军民死伤五万,洺水被困二十七天,八千兵马城破后只剩三百,为将帅者,每个决断都关乎成千上万人的性命,李司马,岂可意气用事?” 洺水司马李诚吃了一惊,此前从未见过裴恕,再没想到他竟认得出自己,又对洺水的情况了如指掌,不得不起身行礼:“李诚参见裴使节。” “至于王十六母女,”裴恕转向肥乡县令刘复,“肥乡毗邻魏博,刘县令当知两年前王焕已在边界部下重兵,屡屡挑衅进犯,此人觊觎洺州久矣,如何能将罪责推在两个弱女子身上?” 他端然立于堂中,风姿高彻,岩岩清峙,刘复哑口无言,半晌低头见礼:“裴使节所言极是,是卑职想得差了。” “还不快参见裴使节?”黄靖连忙上前打圆场,“裴公请入座。” 众人见礼声中,裴恕从容落座:“我奉圣人旨意,全权处置洺州事宜,以当下局势,我意在谈和。” “怎么能谈和?”李诚头一个嚷叫起来,“难道我洺水上万军民的性命就白白丢了?” “是啊裴使节,如今援军已至,为何不打?”刘复附和道,“王焕杀我洺州这么多人,这个仇怎能不报?” “斥候今早来报,成德节度使调兵五万屯于曲周,范阳境内亦有三万兵马向洺州方向移动,”侍从展开地图,朱砂红字标注着各处兵力分布,裴恕慢慢看过堂下众人,“诸位以为,形势如何?” 曲周乃是成德、魏博、洺州三镇交界,屯兵于此,显然是要等洺州的结果,若是有变,立刻便要出兵干预,魏博、成德、范阳三家一体,武力为天下最盛,小小一个洺州,如何经得起三家联手?堂中一时鸦雀无声,半晌,李诚恨声道:“大不了拼个你死我活,这条命我不要了,咬也给王焕咬下一块肉来!” “咬下王焕一块肉,难道挡得河朔数十万大军?”裴恕淡淡道。 “你!”李诚气极,正要再嚷时黄靖出声喝住:“休得无礼!” 李诚不敢再说,黄靖转向裴恕:“裴使节,王焕贪心不足,和谈时必定漫天要价,到时候该当如何?” “邢州援军明日抵达曲周,阻遏成德军。磁州援军到邺城,直入魏博后方。临洺、邯郸调兵一万赶至永年,与永年守军成犄角之势,遏制王崇义部。武安、沙河、鸡泽负责筹措粮草,务必要筹集一个月粮草运送至永年……”裴恕说一句,侍从立刻在地图相应位置插一枚三角小旗,地图上的朱砂红字渐次被旗帜遮盖,众人躁动愤懑的心情也随之振奋,直到插上最后一枚小旗,“诸位。” 众人一齐看过去,裴恕从容起身,雍容中凌厉的锋芒:“和为上策,但若必要,我亦不畏死战。” “对,”李诚头一个叫起来,“我等也不怕死战!” “拼了这条命,绝不让王焕再进一步!” 黄靖高高悬着的心一点点放下,裴恕年轻,又是文臣,又在群情激奋时提出谈和,他一直担心他捂不住摊子,眼下看来,是他多虑了。这般手段魄力,无怪乎年纪轻轻就能持节服紫,身登高位。忙道:“洺州上下唯裴使节马首是瞻,裴使节但有差遣,我等万死不辞!” “好。”裴恕颔首,“王十六此来是为迁葬先母灵柩,尔等须得约束部下,不得骚扰报复。临洺、邯郸两县主事留下,商议调兵事项,其余人等退回整理本县籍簿,于明日戌时前报上。” *** 自晨至暮,刺史府中人来了又走,走了又来,王十六几次前来打探,始终不见裴恕出来,入夜时几个卫士簇拥着黄 靖进门,王十六正要上前,他目不斜视,一闪便已走远了。 正堂中。 最后一名官员退下,裴恕放下手中朱笔,抬眼,黄靖匆匆进门:“裴公一整天都不曾休息,我备了些宵夜,裴公请用。” 侍婢上前摆放食案,裴恕拿起茶碗,忽地问道:“刺史与薛演,乃是至交好友?” 第9章 “郎君,我怕。”…… 要什么?要他日日相伴,要时时刻刻,都能看见他的眉眼。可这些话是不能说的,说了,他绝不会再让她靠近。王十六转开脸:“我要亲手杀了王崇义。” “可以。”裴恕颔首,“就这些?” 王十六忍不住回头看他,他神色平静,洞察一切后的淡漠。他不是薛临,在薛临面前她不需要任何伪装,无论她什么样,薛临都会接受、包容,而他,需要她用谎言,接近。“事成之后,我要郎君为我安排一个容身之处。” 裴恕看着她,许久:“好。” 她没说实话,她知道上次那句“我要你”犯了忌讳,后面就一直小心避免。这样也好,哪怕已经做好心理准备,但这样被视作男宠之流,依旧让人忍不住厌恶:“你的内应,是谁?” “我二弟,”王十六很快答道,“王存中。” 王焕第二子王存中,任都团练使一职,为人低调,在王焕几个儿子中泯然不显,是以连他也不曾细查过。裴恕有些意外,她流落在外十几年,几时与王存中有联系,还能引为同谋?“你如何确定他可靠?” “他母亲璃娘,曾是我母亲的侍婢。”眼前闪过九年前追着母亲逃离魏州的那个深夜,璃娘察觉后追出来,怕被发现,压着声音一声声劝。永年城破之时,母亲神色淡然:若我死了,你去投奔璃娘。城破后被王焕关押,璃娘从魏州赶来,跪了一天一夜求王焕放人。有时候恍惚了,会觉得璃娘比母亲,更像是母亲,“璃娘待我极好。” 极好,是多好?人心在利益面前,从来易变,更何况还是要璃娘背叛夫主,背叛带给她荣华富贵的人。裴恕顿了顿:“联络王存中,我要知道王全兴近来的动向。” 魏博留后1王全兴,王焕的庶长子,如今王焕出征在外,便由他主持魏博事务。此人心胸狭窄,贪功好战,前日王崇义一再暗示有人不想和谈,指的便是他。 “我立刻派人去魏州。”王十六看着他,心里空落落的。他同意合作,按理说他们的关系是进了一步,可为什么,反而觉得比之前更加疏远了呢?“郎君。” 裴恕抬眼,她试探着凑近:“我搬来刺史府吧,洺州这些人恨我入骨,我有些怕。” 有似曾相识的香气,随着她一起靠近,裴恕后退:“我训诫过,不会有人向你寻衅。” “我孤零零一个弱女子在城中,没有郎君庇护,夜里都不敢合眼。”王十六坚持着,与他合作,为的就是能日日看他,如果像这样整天连面都见不到,又有什么意义?“郎君,我真的很怕。” 怕?她敢杀王崇义,敢算计王焕,这世上,哪有她怕的?让人鄙薄,又让人忍不住羡慕的,粗野强烈的生命力。心情晦涩着,裴恕淡淡道:“你此来是为了迁葬令堂,此事已拖延数日,你父亲必定已经起疑,你今日立刻回去复命。” 出来这么多天,的确该回去了,可她刚刚见到他,又怎么舍得离开?王十六忍不住又凑近些:“郎君还有什么吩咐?” 他深黑的眸子那么近,那么清楚地映着她的影子,他修长的眉微不可见地压低了些:“没有。如果需要你做什么,我会提前知会你。” 王十六突然有种感觉,他知道她的意图,他在默许,甚至纵容她的意图。这认知让她忍不住又向前凑近,手扶住书案,他忽地抬眼,眸中的冷意让她心中一凛,连忙止住:“好,那我等着郎君。” 侍从自外面打开门,她一步一回头地走了,空气中残留着淡淡的香气。现在,裴恕认出来了,是柏子香。他用柏子香,她便也用。 如此放肆,赤裸裸的引诱,唯有她,做得出来。 唤过张奢:“派人去趟魏州,调查王存中母子。” *** 王十六走出府门,回头再望。 飞檐高高映在天幕中,上次她来,是给薛临送饭,那时候他在协助守城,奔忙缭乱,到处是传信的官吏和士兵,他拉着她在后廊坐下,伸手给她挡着毒日头:“别怕,等形势好点,我送你们出城。” 她没能等到形势好转,那天晚些时候,永年城破,她失去了薛临。 “娘子,”周青迎上来,“怎么样?” “传令下去,启程回行营,”王十六翻身上马,整整三个月,她的复仇,终于开始了,“你立刻去魏州,给姨姨捎个口信,就说我要知道王全兴近来的动向。” 周青立刻猜到,她已经跟裴恕达成了协议。想说这么做太危险,想说路上兵荒马乱,必须亲身护送她回去才行,她一鞭子抽在马上,不容置疑的神色:“快去!” 半个时辰后。 最后一名侍卫出得城门,吊桥在身后收起,护城河的波涛阻断来路,王十六驻马回头,望见城头上招展的旌旗,兵刃藏在垛口处,间或冷光一闪。 裴恕没有来。如今达成合作,为了不让人起疑,他只怕会对她越发冷淡。最初的设想,跟最后的结果,总有偏差。 “这么多天不出来,我还以为妹妹不准备回去了呢。”远处王崇义一人一骑飞奔而来。 王十六看他一眼,她刚出城,他就追过来,大约这三天里一直盯着城里的动静,想跟裴恕搭上关系吧。可惜,今后裴恕与他唯一的关系,就是杀掉他。催马从身边驰过,嫣然一笑:“我已经找到了证据,阿兄还是好好想想该怎么跟阿耶交代吧。” 证据,什么证据?王崇义正要追问,她加上一鞭飞也似地跑了,马蹄卷起滚滚烟尘,呛得乌骓喷了个响鼻,王崇义沉着脸叫过心腹:“她在城里干什么,打探出来没有?” “裴恕进城以后加强了戒备,守得水泼不进的,”心腹吞吞吐吐,“咱们的人一直联络不上。” “废物!”王崇义骂一声。能有什么证据?薛家人死光了,所有的痕迹一把火烧了个稀烂,她能找到屁的证据!但搬个灵柩半天就够了,她待了整整三天不出来,她跟裴恕,看起来又很亲密,“这几天裴恕肯定要出城和谈,到时候趁机混进去,我要知道王十六这三天,到底干了什么。” 午正时分,队伍回到王焕的驻地洺水,亲卫等在路口:“ 十六娘子,节度使命我等护送夫人的灵柩回去。” 卫队上前抬走灵柩,王十六望见沿途遍撒的纸钱,营前竖着招魂幡,连树枝上都缠着白纱,这阵仗,倒真像是对恩爱夫妻。 节度使行营。 侍从都已屏退,王焕伸手搭上棺盖,良久,慢慢推开。 缝隙里露出一张烧得焦黑的脸,王焕定定看了一会儿,伸手,扒开精心包裹的义髻2,露出耳后。 烧得稀烂,全看不出原本的模样。整整九年,想过很多次再相见的情形,想过该怎么惩罚她,怎么看好她,结果,她死了。 什么都成了白费。 吱呀,大门低低的响声,王焕没抬头,听脚步已经知道是王十六,也只有她敢在这时候闯进来:“你娘左耳朵后面有颗红痣。” 王十六顿了顿,她知道的。小时候发高烧,烧得迷糊时母亲抱起了她,她伏在母亲肩头,晕厥之前,恍惚看见母亲耳后细细圆圆,一颗红痣。那是她与母亲,最亲密的一次。 “你确定,是你娘?”听见王焕喑哑的声。 王十六慢慢走近,看着义髻上那支拇指大小的珍珠簪:“衣服鞋袜都对,还有这支簪子。” “唔。”王焕低低应了一声,他没再说话,就在她以为他不准备做声时,他忽地说道,“是你外祖母留给她的,这么多年,她从来没离过身。” 长明灯摇摇晃晃,映得他一张脸忽明忽暗,沟壑重重,鬓边银光一闪,是几根白发。王焕老了,心肠变软,弱点变多,更容易杀了。“阿耶。” 走近些作势要扶,王焕摆摆手:“你出去吧。” 王十六顿了顿,转身要走,听见他幽幽的语声自后面传来:“我听人说,你在永年时,跟裴恕很亲密?” 王十六回头,他抚着尸体焦黑的脸,微垂一双眼看着她。 第10章 “看上他。” 啪,长明灯的焰心爆了一下,王十六慢慢走回灵柩前,伸手,贴着寿衣的领口,慢慢整理。 王焕似是有点抗拒,摆摆手命她退下,王十六没有理会,一点点将平顺的衣褶抚得更平些,忽地抬眼:“这话阿耶听谁说的,王崇义?” “这不重要,”王焕带着不耐拨开她的手,“别折腾了,你娘不喜欢人乱动她的东西。” 是的,就连她这个唯一的女儿,也极少能获准进母亲的房间,更不用说像现在这样代为整理衣服,亲密接触。王十六坚持着,将义髻整理服帖,冷笑一声:“阿耶从来都不信我,我早跟你说过,阿娘是王崇义杀的,结果你维护王崇义那个假儿子,反而打了我一顿。怎么,现在你又要听你假儿子的话,又要打杀我?” “这些都不重要,”王焕神情晦涩着,说不清是恼怒还是不耐烦,“你是不是看上裴恕了?” 王十六不肯回答:“看上又怎样,没看上又怎样?” “趁早歇了这念头,”王焕压着眉,慢慢合上棺盖,“裴恕跟你不是一路人,他这种人心思深得很,你降不住他,你要是想嫁,魏博多的是年轻力壮的小郎,随便你挑。” “阿耶跟阿娘也不是一路人,不也成了夫妻?”王十六看着他,带着嘲讽。 他脸色一变,扬手便是一个耳光,王十六没有躲,反而向他仰着脸:“打吧,阿耶打死了我,正好下去找阿娘。” 耳光擦着脸颊将将停住,王焕啐了一声:“你这个性子,到底随了谁?我是为你好,裴恕那人,慢说是你,连我也没把握对付,你要是真对他起了心思,到时候吃得你渣都不剩,还要连累我!” “是王崇义说我看上了他?”王十六冷冷一笑,“阿耶也信这个三姓狗奴!我去南山寻找阿娘的遗物时,他半道上过来,一看见裴恕就追着捧着,狗舔似的一路护送去永年!永年那边不放他进城,他这才夹着尾巴退回去,今天我刚出城,他又一大早守在门口等着,他难道是等我?他是等裴恕,阿耶,你以为他对你忠心?他这种狗奴对谁忠心过?他早想搭上裴恕了!” “行了,朝堂打仗的事,你们女人家少掺和!”王焕摆摆手,“出去吧。” “走就走!”王十六走到门口,猝然停步,“阿耶不肯处置王崇义,我也没话说,我也不是为自己委屈,我就是心疼阿娘,等了这么多年总算要见面了,结果……” 啪!摔上门快步离开,身后传来王焕急切的语声:“你说什么,你娘等着我?你回来!” 王十六没有回头,穿过营房,望见高天上几点飞鸟的影子,倏一下掠过,消失在天际外。 王焕不会杀王崇义,他刚得了魏博,根基不稳,还需要王崇义的力量。王焕对母亲有情,但这份情,在权势和利益面前,根本不值一提。但王焕对母亲,终归是不同的,只要让他相信是王崇义杀了母亲,这笔账,总有一天他会跟王崇义清算。 她会坚持,耐心,她会不停地在这对假父子之间埋下猜忌和仇恨的种子,她会等到他们斗得你死我活的那天。 远处几人匆匆走过,是王焕的亲兵,带着锦新躲躲闪闪往行营去。这次去永年锦新一直跟着,除了周青,就属锦新与她最亲近。王焕是要问迁灵的事,若她没猜错,应当还会盘问她与裴恕来往的情形。 王十六向树后隐住身形,看见锦新低头跟在亲兵身后,一闪进了王焕的院子。 她的侍婢在永年城破时死了,璃娘便送了锦新给她,这婢子聪明伶俐又会办事,很快就成了她得力的人,但周青暗中监视,发现锦新几次偷偷跟王焕联络。眼下她还不确定锦新有没有出卖她,不过到明天,应该就有答案了。 明天,裴恕也要来了。 心跳突然变快,模糊不分明,说不出是哀伤和期待。明天,就能见到他了,以他的立场自然会竭力为洺州争取,但王焕绝不会让他如愿,这场和谈必定会很艰难。他会需要她的,她会有机会,时时刻刻,守在他身边。 翌日一早。 使团抵达洺水,裴恕一马当先,遥遥向王焕致意:“王都知。” “裴老弟,”王焕笑着,亲自上前挽他下马,“早就盼着你回来了,我说到做到,这些天一兵一卒都不曾动,专等着裴老弟的消息。怎么样,裴老弟肯不肯成全我一片忠心?” “只要都知有心,我必竭力周全。”裴恕望了望远处连绵不断的营帐,“不如到里面说话?” “好,”王焕伸手做了个请的动作,“裴老弟请。” 两人并肩往前面去了,牙兵将营房四周层层围住,王十六遥遥望着。裴恕带的,依旧只是上次那十几个人,行营中牙兵数千,城中还有两万魏博兵,一旦谈不拢,他真不怕王焕翻脸动手? 节度使行营。 裴恕在客位落座,神色淡然:“我奉圣上之命,全权处理魏博与洺州之事,王都知若有什么要求,尽可坦言。” “那我就不跟裴老弟闹虚的了。”王焕笑了下,一双微垂的眼精光四射,“清漳、肥乡、洺水、平恩这四个县是我那些弟兄们拿命打下来的,归我。这场仗全因为黄靖老匹夫引起,魏博战死一万多人,我夫人不幸被黄靖害了,这血海深仇,洺州必须得赔,我也不让裴老弟为难,永年就算了,把邯郸和武安赔给我,魏博立刻退兵。” 裴恕端然危坐,神色不变。清漳四个县在他手里,绝不可能轻易吐出来,而邯郸、武安与魏博接壤,一旦割让,就成包围之势将永年困在中间,连磁州也成了瓮中之鳖,不过三五年,鲸吞蚕食,洺州、磁州都将归于魏博。王焕打的好算盘。“清漳四县乃是洺州属地,都知擅自出兵侵占,乃欺君重罪,若都知尽快退兵,退还四县,我愿担保都知无罪,并上奏圣上,正式任命都知为魏博节度使。” 王焕嘴角掀了下,皮笑肉不笑:“裴老弟,这可就没法谈了,一个节度使的虚名,就想换四个县?不行!看在裴老弟的面子上,我再让一步,武安我就不要了,清漳四个县加上邯郸,再不能少了。” “魏博兵退出洺州,我保都知拿到节度使的正式任命。”裴恕沉声道,“尊夫人因魏博兵乱不幸罹难,我愿奏明圣上,追封尊夫人为 一品国夫人。” 他竟一毛不拔!王焕冷笑一声:“不行,清漳四个县外加邯郸,少一寸就免谈!” 自晨至午,节度使行营中唇枪舌战,寸土必争,看看日色将暮,王十六再等不及,纵马向行营奔去。 “十六娘子,”守门的牙兵连忙拦住,“节度使正在议事,你不能进去。” “让开!”王十六低叱一声,听见门内啪的一声响,王焕重重一拍桌子:“裴恕,我一让再让,给足你面子,你不识好歹,非要跟我对着干,既然这样,咱们就真刀真枪打一场!” “王都知既然执迷不悟,那么,”裴恕语声低沉,波澜不惊,“打。” 第11章 “让开。” 四面八方,无数牙兵如潮水一般涌上,将行营团团围住,王十六被拦在营门外,看见正堂大门敞开,裴恕迎风而立,萧萧肃肃的身影:“都知召集这么多士兵,是想杀我?” “怎么会?”王焕在笑,“我对圣上忠心耿耿,只不过是想留裴老弟在这边多住几天,等我打下洺州,收拾了黄靖老匹夫,再跟裴老弟好好谈谈。” “公务在身,不能久留,”裴恕淡淡道,“告辞。” 他迈步向阶下走去,王焕向左右一瞥,几个牙将立刻抽刀上前,王十六想要闯门又被守卫死死拦住,心砰砰乱跳。 王焕手下最精悍的八千牙兵,还有城中一万多魏博兵,他只带着十几个人,要怎么脱身? 正堂前。 电光石火间,裴恕身边一人蹂身而起,一人一刀疾如闪电,刀影过处只听见兵刃落地一阵叮当乱响,却是将冲在最前面的几个人齐着手腕斩伤,王焕看出端倪,这人的武功纯粹是江湖上的路数,多半是裴恕招揽的游侠儿,这种人最擅长刺杀格斗,有他护着,一时半会儿只怕不容易近裴恕的身。高声道:“先杀了这个!” 众牙兵一涌而上,无奈裴恕人在台阶上站着,地方有限,人数再多也施展不开,反而又让他的侍卫放倒一片,王十六认出来了,是郭俭,裴恕的侍从头领,可即便他能以一敌百,从此处到兵营外围总还有三五里道路,兵营到城门又有十几里,重重关卡几万敌手,怎么逃? 却在这时,突然闻到淡淡的烟火气味,王十六抬头,望见不远处一道浓烟滚滚而起,紧跟着是第二道、第三道……一眨眼间,营寨四面八方便都冒了火头。 “报!”报马拖着尖锐的长音,飞也似地奔来,“粮仓失火!” “草料仓失火!” “兵器库失火!” 王焕脸上笑容一滞。别的也就罢了,粮仓万一烧了,军心立刻就要大乱,立刻下令:“天威营过去救火!” 天威将军不得不领着麾下离开,包围圈立时便缺出一大块,王焕从堂前低头,看见裴恕波澜不惊的脸。不消说,这火是他放的了,这些天城门紧闭,每个进出的人都严加盘查,他的使团从今天进门到现在更是每时每刻都在监视之下,他到底什么时候安插下人手,能把几处仓房一锅端了? “王都知,”漫天浓烟中裴恕长身玉立,“此时罢手,还来得及。” “一个粮仓而已,值个屁。”王焕抬高声音,“众军听令,拿住裴恕的,赏千金,策勋六转!” 王十六看见他微微眯起的眼,心里突地一跳。王焕没说要生擒,他已经动了杀心。也许方才他只是想留下裴恕做个人质,但粮仓这一烧,激怒了他。 嗖嗖!几支冷箭越过人丛,射向裴恕,有些机灵的牙兵同样听出了王焕的弦外之音,决意下死手。 “阿耶,”王十六高叫一声,“擒贼先擒王!” 隔着重重叠叠的甲光和兵刃,裴恕看见她眼中的煌急。擒贼先擒王,固然可以是提醒王焕先拿下他,也可以反过来,提醒他先拿下王焕。她倒是不怕露馅。 尖锐紧绷的女子声音,夹在厮杀声分外刺耳,王焕沉着脸下令:“押十六娘子回去!” 一队牙兵应声而上,王十六一鞭挥去:“滚开!” 她不能走,裴恕只有这么点人,他是不怕死的了,但,她很怕他死。她得留在这里,她得守着他,护着他,她决不允许自己再失去他。“随我杀进去!” 侍卫得了命令,拔刀与牙兵斗在一处,王十六急切着不能冲破关卡,听见又一匹报马由远及近的喊声:“报!马场失火,马惊了!” 蹄声如雷,震得大地都在颤动,王焕抬头,望见远处滚滚烟尘夹着火光,是他的军马,成群结队冲出马场,其中有些着了火,嘶叫着四下冲撞,无数士兵惨叫着被踩在马蹄下,临近的马匹一不留神沾上,立刻便是新一团火球,星星点点,转眼便成燎原。 若只是火,无非分兵扑救,但着火的军马速度极快又毫无秩序,即便最悍勇的士兵也挡不住,包围圈霎时便冲得七零八落,王焕刷一声拔刀。他的一千骑兵,魏博牙兵中最精锐者,他花费无数心血银钱培育出来,全天下最好的军马,完了。“不论死活,拿住裴恕的,赏万金,策勋十二转!” 牙兵得了号令,吼叫着再次向前,使团被压成一小团,钉在台阶上,却在这时,牙兵内部突然骚动起来,无数黑衣人从中跃起,是裴恕的内应,像逆行的箭,飞快收割着敌手的性命。“撤。”紫衣的身影动了,裴恕看一眼王焕,迈步下阶。 “追,”王焕吼一声,“休要放跑裴恕!” 满眼都是火,满眼都是杀声。残阳如血,照着这人间炼狱,王十六觉得恶心,想吐,在强烈的晕眩中本能地拔刀。砰!一匹着火的军马重重撞来,锁闭的营门被撞开一个豁口,紧跟着紫衣一晃,裴恕纵马冲了出去。 轰!火焰一霎时激荡,热烘烘地扑上人脸,空气烧出虚幻的影像,王十六怔怔叫了声:“哥哥。” 去马如飞,霎时已甩下她数丈远,裴恕没有回头,看都不曾看她一眼,王十六在恍惚中飞身上马,追在他身后。 逃啊,哥哥,你能逃出去的,就算要我死一千次一万次,我一定要让你活下来! “回去,”身后一鞭抽来,王焕纵马越过,“少给我添乱!” 手腕上立时便是一条血痕,隔着茫茫烟火,王十六看见紫衣的身影一晃,冲出寨门,可外面还有很长的路,很多魏博兵,到处都是火,她不能回去,她得守着他护着他,谁也休想再伤害他! “虎贲营抄近路,去西门!”王焕高声下令。裴恕去的是西边,他进城走的也是西门,西边接壤永年,大概城门外头,便是永年接应的援兵。 虎贲将军引着部下奋力想要冲出,无奈到处都是奔马和乱兵,急切中穿不过去,王十六咬着牙,拣着人少的地方,紧紧追着。 近了,又远了,熟悉陌生的身影,一切都裹着烟火,蒙着梦魇般的光影,带来的侍卫失散了大半,渐渐的,只剩下三四个人跟着她,更前面王焕带着亲卫还在追截,他们就是不肯放过他。 愤怒,还有逼得人快要发疯的恐惧,王十六在一阵阵窒息般的抽痛中紧紧捂着心口。她不会让他们得逞,谁也休想伤害他! “报——”前面来了报马,嘶喊着冲向王焕,“节度使,洺州军攻打西门!” 果然。王焕沉着脸:“左军立刻去西门,协助守城!” “报——监牢被偷袭,俘虏都跑了!” “报——洺州军攻打南门!” 接连不断,报着凶信的报马,越来越响,城门外激越的战鼓声,王焕心中一凛。到这时候,突然回过味儿来,裴恕不是想逃,他是要攻城。 明面上只带十几个人进城谈判,让他掉以轻心,疏于防范,暗地里早安插了细作,放火,毁军马,放战俘,为的都是让城中大乱,好里应外合,一举破城。终日打雁,却让雁啄了眼,他看轻裴恕是个文人,没想到竟被他算计了!“右军去南门增援!” 抬头,最前面烟火中紫衣一动,裴恕也正看过来,身边除了原来的侍从,还有从四面八方不断加进来的黑衣人,七七八八,总也有上百,他到底是什么时候塞进来的内应?怒到极点,王焕自马背上一跃而起,手中大刀劈头斩下:“裴恕,纳命来!” 王十六终于冲到了近前。刀锋映着残阳,照得人睁不开眼 睛,想叫,叫不出声,头颅里嗡鸣着,王焕的脸突然变成了王崇义,在同样的暮色,同样的火光、血光里。 世界突然静止,唯有那把劈向他的刀,那么快,那么狠——不,绝不! 拼尽最大的力气猛扑过去,背上突地一疼,也许是那刀劈中了她,王十六只是看着裴恕:“没事的,我来了。” 他拨马转身,冷淡的眉眼:“让开。” 第12章 “挟持我。” 残阳一瞬间坠落,冷浸浸的,硝烟四起的孤城。世界仿佛还在静止,王十六怔怔看着,直到王焕的叱骂打破幻象:“不孝女,让开!” 裴恕已经走了,去马如飞,不曾回头。 “拦住他,”王焕在喊,“休要让裴恕跑了!” 肋下有濡湿粘热的感觉,王十六低头,看见一道血迹自背后洇过来,王焕那一刀的确伤到了她,奇怪的是,此时并不觉得疼,唯有空荡,迷茫,和深沉的哀伤。 他走得好快,他看她的眼神冷淡甚至嫌恶,他根本不想她跟来。 “抓住裴恕,快!”身后人马杂沓,牙兵们呼喊着从四面包抄上去,座下马不知被谁撞到,猛地一跳,王十六回过神来,狠狠一咬牙。 但她必须跟着他,到城门还有那么远,王焕不会放过他,她就算拼了命,也绝不让他死!重重加上一鞭,循着紫衣的方向追去。 风过两耳,空气中浓烈的烟火气味和血腥味,裴恕望着西边巍峨的城墙,有一瞬间蓦地想到,永年城破的那个傍晚,是否也是同样的血光,火光? 下一息,高墙后人影一闪,是前来接应的张奢,众侍卫连忙集结向后,拦住追兵,裴恕箭一般冲进墙后。 “郎君,”张奢递过衣袍,“快!” 裴恕甩脱紫衣。 墙外,王焕被郭俭缠住,带着怒气挥起一刀:“着!” 边上两员牙将一齐动手,郭俭硬生生向后一个折身,从刀下滑开,王焕收刀抬头,看见紫衣的身影一晃,冲过高墙向南去了,忙道:“裴恕往南门逃了,快追!” 人马如风,追着往南去了,王十六赶到时,紫衣的身影已相隔很远,破风般地低头疾驰。南边也有洺州军,裴恕是要从那里出城。 拨马跟上,走出两步心里突地一跳,回头,几个人正穿出乱军边缘,最前面那人明光甲缺胯袍,幞头外勒一条牙兵中常见的红罗抹额,催着马向北疾驰。 心跳越来越快,王十六一言不发,调头跟了上去。 城南。 前面的紫衣越来越近,王焕沉着脸,已经很久不曾尝过挫败的滋味,一旦拿住裴恕,必要千刀万剐! “报——”又一匹报马拖着尾音追来,“洺州军打得太猛,西门快要顶不住了!” 王焕猛地勒马,刹那间想清楚了原委。裴恕以自身为饵,引他向南,就连南边攻城也未必是真,他要破的,是西门:“中军增援西门,胆敢放一个洺州兵进来,提头来见!” 传令兵飞马去了,王焕望着前面的紫衣,狠狠啐了一口。眼下守城要紧,顾不得裴恕了,但南门有守军上千,还有增援的右军,裴恕跑不了:“牙军听令,随我去西门!” 号角声呜呜咽咽响起,王十六逆着拥挤的人流,追着红罗抹额的影子。是裴恕,哪怕换了衣服马匹,但她一眼就认得出来,是他。 他去的是北边,西门、南门都是佯攻,他要从北门破城。 暮色来得快,火光渐渐弱下去,杂乱的马蹄声敲着兵戈声,一声声打在心上,侍卫都已经走散,王十六觉得冷,肺里的空气似乎都被抽干,痛到无法呼吸。心疾发作的征兆。艰难唤了声:“郎君。” 裴恕于无数嘈杂之中听见,回头。 红马白衣,肩头有伤,洇出星星点点的血迹,是王十六。让人突然生出燥怒,又有无限狐疑。 今日入城,每个细节他都反复推演,确保万无一失,入城后每一步也的确如他预料,除了她。 她替他挡了一刀。那一刀,原本也伤不到他,他并非手无缚鸡之力,又有郭俭与张奢左右护持,绝不可能让王焕得逞,但她却突然跳出来,接下那刀。 他留着她,是作为内应,但她众目睽睽之下做出这等事,这个内应,成了废棋。她纠缠他,或是图皮肉之欢,或是图他的身份地位,既无真心,又怎会舍命相救?除非她,是王焕的反间计。 一霎时起了杀心,挽弓引箭,瞄准了正要射出,余光瞥见城北门高高的城墙。 天已经黑下来了,城楼上火把耀眼,密密麻麻,全都是魏博兵。裴恕放下雕弓。若是现在杀她,立刻就会被识破伪装,不如按兵不动,见机行事。 “郎君。”王十六终于赶上,再撑不住,眼前一黑,摔下马背。 裴恕皱着眉,在最后一刻,伸手托住。看见她左肩的刀伤,自后向前斜过,不大,也不深,王焕悍勇,天下闻名,若真心要杀,怎么会只留下这么浅的伤?除非,有诈。 松手,她似枯萎的蝶,骤然飘落,裴恕抽身要走,袍袖忽地被拉住,她半闭着眼,憋到暗紫的唇微微嚅动,于漫天的厮杀声中微不可闻的语声:“药……” 南山那日的情形电光石火间闪过,难道她是心疾发作?但此刻,容不得他有半分犹豫、怜悯,裴恕拂开袍袖,拍马离去。 王十六摔在地上。眼前模糊着划出虚影,有一刹那觉得解脱,她要死了,死了,就能见到薛临了。下一息,听见城门前遥远飘忽的动静,是守城的魏博兵在问话:“来的是谁?” 是裴恕,他伪装成牙兵,为的是骗开城北门,夺下洺水。但他的人,太少了,被抓到,就是万劫不复。她不能丢下他不管。 拼尽全部的力气,自袖袋里,掏出装药的瓷瓶。 自手中,到唇边,小小的药瓶像有千钧重量,压得人几次都要晕厥,王十六发着抖,最后一息,终于抠开塞子。 药丸入喉,迅速扩散的暖意,王十六喘息着靠在马上,抬头,裴恕在城北门下,以魏博口音,回应盘问:“落雁营的,节度使令我等协助守城!” 火把光骤然大盛,城门守军上前检查,王十六咬着牙站起,又倒两颗药吞下——医者交代过一次只能服用一颗,加量会损伤身体,但加量之后,应当能多撑一会儿,她得送他,安安全全地出城。 城门下。 门将自城楼上发话:“手令呢?” 落雁营,与天威、虎贲,同为王焕手下最精锐的牙军三营,今日洺州攻城,各门加派人手早就传过命令,但眼前这人,有些眼生。 “军情紧急,来不及下手令,有腰牌为证。”裴恕举起腰间牙牌。 龙飞凤舞的“落雁”二字,映着他牙军的明光甲、红罗抹额,门将点头:“放行。” 裴恕翻身下马,于袖中握刀,向城门行去,门将在阶上等着:“西门、南门打得怎么样了?” 火把突然灭了,黑暗中无数人影暴起,四面围上。 *** 一盏两盏,城楼上火把次第熄灭,王十六在黑暗中下马,听见刺耳的呼叫声、厮杀声,血腥味弥漫着,让人喘不过气,有士兵拍马向城中跑,边跑边喊:“裴恕偷袭北门,裴恕偷袭北门!” “站住!”王十六喊一声,横身拦住。 借着未曾熄灭的一两点灯火,士兵认出了她:“十六娘子。” “你说什么,”王十六走近了,在袖中握着匕首,“北门怎么了?” “裴恕偷……”袭字未曾出口,腰腹上骤然一疼,士兵惊讶着低头,一把匕首正中要害处,“你?” 王十六咬着牙,握住刀柄再拧几下,惨呼声中士兵扑通一声摔下马背,气绝身亡。手脚冰凉着,王十六艰难喘息。杀王崇义,杀王焕,她想过很多次,但,这是她第一次杀人,原来并没有想象中的痛快,只是令人作呕的血腥气。 城楼处还在厮杀,裴恕还不曾得手,源源不断,还有人向城中奔逃报信,这样不行。刷一声,王十六拔出士兵腰间刀。 城门内。 裴恕避过一枪,看见郭俭被十几名士兵死死缠住,急切中无法去开门,其他侍卫也都被缠住,守军太多,要想夺下城门,还需一段时间,但西门、南门两处佯攻的洺州兵,此刻应当已经 伤亡惨重,多耽误一刻,就是无数条人命。 “郎君,”身后一声唤,裴恕回头,王十六苍白的脸自灰暗中浮出来,“挟持我。” 心念如电,手中长剑一挥,霎时已横在她颈间,裴恕抬眼:“住手!” 伴着他语声的,是王十六的惊叫,混乱中清晰尖锐的女声,让所有人动作都是一顿,裴恕朗声跟上:“王十六在我手里,放下兵刃,我不杀她!” 士兵们犹豫着,无数目光齐刷刷望向门将,门将厉声道:“不准放,丢了城门,你们都是个死!” “你敢?!”王十六立时打断,“丢了城门你们或者还能活,要是我有个三长两短,我阿耶立刻把你们千刀万剐!” 王焕最宠爱她,三军皆知,她要是出事,他们这些人谁都跑不了。士兵们心中惊怕,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犹豫着不敢下决断,裴恕握着剑,听见王十六低低的语声:“刺我。” 她眼梢湿湿,脆弱中执拗的疯狂,裴恕抬眉,手中长剑一带,一线血痕在她颈间迅速晕开:“放下兵刃!” 当,有士兵害怕,扔了手中刀,门将叱骂着一刀过去:“不准扔,拾起……” “来”字不曾出口,扑通一声,人头落地,却是郭俭偷袭得手。鲜血喷涌着,染红城墙,王十六看见士兵们群龙无首,反抗着又被制服,看见两名侍从合力推开沉重的门闩,听见城门外人马杂沓,呼应的喊声,咔!城门打开,李诚一马当先冲了进来:“裴使节神机妙算,李诚今天真是服了!” 模模糊糊,攒动的人影,潮水般涌进来的洺州兵,四面八方,还在厮杀抵抗的守军,颈间一松,裴恕推开了她。 他翻身上马,往城外去。 “等等!”王十六踉踉跄跄追上,抓他的袍角,“让我跟着你。” 第13章 “杀了她。” 无声无息,衣襟断开,裴恕扬鞭催马,向城外疾驰而去。 “郎君!”王十六追着,喊着,割断的布帛攥在手里,他越来越远,没进黑暗,看不见了。 厮杀声都抛在身后,裴恕逆着人流,向外奔去。 城门已破,洺州军已然入城,但王焕还在,魏博最精锐的八千牙军和王焕亲自指挥的三军此时都还完整,凭着洺州东拼西凑调出来的一万多兵马,今夜注定是场艰难的血战,他已经做了所有能做的,眼下需要他全力以赴的,是肥乡。 毗邻魏博,又与磁州接壤,唯有收复肥乡,才能打通兵道,遏制魏博,这场和谈才能真正开始,只是要撑到肥乡有消息,今夜进攻洺水这些人,只怕有一半都要化作无定河边枯骨1。 回头,望见城门前模糊一点白影,是王十六,逆着人流追来,刀光剑影中单薄的身形。 长眉低压,在眉心蹙出淡淡的痕迹。她受他这样对待,还是不管不顾追来,他从不相信什么一见钟情,不相信男女之情能让人舍生忘死,尤其不相信这个轻薄狡诈的王十六,会豁出一切,只为他这个只见过几次的,她生身父亲的敌人。她很可能,是想利用这次相助,潜伏在他身边,为王焕内应。 叫过郭俭:“盯着她,若有异动,立刻杀了。” 郭俭怔了下,想不通王十六方才两次舍命相救,他怎么会下这种命令?待要细问,啪一声鞭响,裴恕催马走了。 城门外。 王十六又追出几步,怔怔停步。 追不上了,他是决意不让她跟着。心里空荡到极点,先前支撑她拼到如今的幻象突然散去,觉得冷,异常清醒的痛苦,这里不是永年,是洺水,她拼上性命要救的那个人,回不来了。 夜风吹过,送来浓烈的硝烟和血腥气味,王十六深吸一口气。痛苦也无用,她还得回去,还得对付王焕的怒火,她有太多事要做,忙起来,就不会有时间想这些无用的东西。 催马向城中去,乱兵纷纷,不知哪里袭来一刀,王十六躲不及,看看就要劈中,当!不知哪里飞来一箭,击开刀锋,紧跟着一声惨叫,那偷袭的士兵倒地身亡。 生与死,也不过是一瞬间的事。王十六拍马走过,身后不远处,郭俭低骂一声,将红罗抹额再拉低一些,遮住面容。她倒是没什么异动,但兵荒马乱,她一个弱女子,他也不能眼睁睁看她送命。 催马跟在身后,她没有发现,只在偏僻小巷中穿行,郭俭紧紧跟着,时不时替她挡去乱兵,远处灯火如昼,杀声震天,是王焕的主力军和洺州军正在对战,巷子另一头突然有人跑来,边跑边喊:“娘子!” 郭俭躲进暗处,看见锦新带着侍卫飞奔而来,她的人来了,他也就能,回去复命了。 *** 夜越来越沉,撕不开的浓黑,裴恕勒马停住。 “裴公,”黄靖自暗中迎出来,“已按公之部署,命刘复伪装成王焕残部,率军一万往肥水去了,下官在此盯着王崇义,洺水来过两拨报马,都被擒住。” 一万精兵,加上磁州的两万援军,刘复身为肥水县令,在肥水经营多年,为人机警谨慎,夤夜之中偷袭,当有八九分把握。眼下最要紧的,是封锁消息,以防王崇义前去援救。裴恕沉声:“封锁道路,但有魏博兵过来,杀。” 凛然杀意,让黄靖心中一紧,低头叉手:“是。” 马匹嗅到了危险的气息,不安地走动着,裴恕向道边长草中隐住身形。今夜若一切顺利,那么与王焕的和谈,不久就能真正开始。平定河朔,还天下承平,也当自此,拉开序幕。 思绪有一刹那掠到王十六,模糊断续,还没来得及想清时,听见远处的马蹄声,郭俭一霎时奔到近前:“回禀郎君,王女郎没有异动,已经安全回城。” 裴恕沉默着,许久,点了点头。 洺水城中。 又一波洺州兵被杀退,王焕拍马跃上高处,大喝一声:“落雁营断后,其他人随我去营寨!” 北门已破,守城已没有意义,眼下该反守为攻,等王崇义援军赶来,就可内外夹击,将洺州兵一网打尽。魏博军天下无敌,洺州兵根本不是对手,只是眼下吃亏在街巷狭窄,道路不熟,需得将他们引到营寨附近的宽阔地带,才好放开手脚大杀一场。 众士兵得了命令,立刻后队变作前队,反守为攻,打得洺州兵一时无法靠近,左右副将趁机收拢了散兵,护送着主帅向营寨退去,王焕估算着时间,带着怒气:“消息送出去这么久,王崇义怎么还不来?” 身后突然有人回应:“我早说过王崇义跟裴恕勾结,出卖阿耶,阿耶现在信了吧?” 是王十六,她什么时候冒出来的!王焕一鞭子抽过去:“吃里扒外的东西,你还有脸回来?” “我差点死在阿耶手里,”王十六急忙躲过,红了眼圈,“好容易捡回一条命,阿耶就是这么对我?” “呸!小猪狗,你敢当面骗你阿耶?”王焕重重啐一口,“要不是你,裴恕怎么逃得掉,北门怎么会丢?你等着,等我杀了裴恕,回头跟你算账!” 他忙着部署,飞也似向营寨奔去,王十六紧紧跟着:“我挡那刀是为了救阿耶,裴恕是皇帝的心腹,裴家势力又大,阿耶杀他,那就是公开跟朝廷宣战,眼下朝廷的援兵就在外头,王崇义又投靠了裴恕,我要是不挡下那刀,阿耶就危险了!” 王焕没有理睬,催着马只顾往前走,路口处几栋房屋着了火,惊得马匹一跳,王焕扯住缰绳,听见身后王十六的哭声:“阿娘死的那天,也是这么大火,阿耶,我好想阿娘。” 心里陡然一酸,她趁机跟上,红肿着眼睛:“阿娘没了,我以为找到了阿耶,总还有个依靠,可阿耶根本不信我,反而信王崇义那个外人的挑拨,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我还不如跟阿娘去了!” 她巧舌如簧,把黑的说成白的,可他心里清楚得很,她是看上了裴恕,豁出性命也要帮。北门被夺,因为她做了人质,他除非是傻子,才会相信真是裴恕挟持她。 吃里扒外的东西,为一个裴 恕,害得他遭此大败,若换了别人,早死了几百回,可她,只留下这么一个女儿。长得这么像,让他一看见,就想起她。又这么像他自己,固执,狠毒,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一看就是他的种。王焕回头,骂一声:“闭嘴!” 王十六抽泣着,心里明白,这件事,大约是揭过去了。真是可笑,王焕这种人,居然也会钟情,更可笑的是居然被她拿捏住了,还真是天道循环,报应不爽。 眼前道路陡然宽阔,他们来到了营寨,王焕勒马回头:“布阵,迎敌!” 四面八方,无数亮起的火光,先到的魏博兵飞快地列着阵型,追击而来的洺州兵奋力应战,王十六由侍卫掩护着退到掩蔽处,身后一声长叫,不知是谁发出凄厉绝望的呼喊。 一更、二更、三更,厮杀声片刻也不曾停,王十六紧紧闭着眼,不想看,不想听,可躲不开,逃不掉,血与火之中的永年城和洺水城交错掠过,薛临的脸和裴恕的脸,渐次重合,模糊,让人分不清楚,心里只是凄凉,无望。 第一缕曙光降临时,校场上尸体堆成了山,入城的洺州兵杀得只剩下三四个,领头的人身中数刀,兀自不肯投降,高声叫道:“王焕,你认得我吗?有种下来跟耶耶单挑!” 王焕坐在高处,轻蔑一笑:“耶耶杀的人太多,谁记得你是哪个?” “耶耶是洺水司马李诚!”李诚抹了把脸上的血,拄着长枪撑住摇摇欲坠的身躯,“我洺水县城八千兄弟都让你害了,县令和县丞也都死了,今夜耶耶杀了个痛快,耶耶不亏!你等着,有裴恕在,你的死期马上就要到了!” 王焕轻哼一声:“杀。” 语声未落,报马惊惶着奔来:“报——裴恕昨夜假扮咱们去肥水求援,骗开城门,夺了肥水!” “磁州兵与邢州兵夹攻,咱们被包围了!” 场中一片死寂,片刻后李诚放声大笑:“裴恕好样的!王焕,你完了,耶耶等着……” 笑声戛然而止,李诚气绝身亡,尸体犹自撑着枪站着,王十六隔着眼皮感觉到一抹红热,睁开眼睛,一轮红日喷薄而出,高高照着硝烟未散的洺水城。 第14章 她帮他 旭日高升,照着孤零零的洺水县城,楼上甲光映日,是守城的魏博兵,楼下层层叠叠,是四面围城的朝廷联军,裴恕远远望着:“洺水围而不打即可,眼下当全力遏制王崇义,切断洺水与外界的联络。” “裴公,”黄靖紧紧跟着,心中对他佩服得五体投地,却不免有疑问,“为何要围而不打?昨夜王焕受了重创,何不乘胜追击,收复洺水?” “时机已失。”昨夜若能夺下洺水,当是最优的结果,无奈双方实力差距太大,终究还是被王焕反杀。裴恕垂目,“昨夜王焕麾下死伤不到三千,城中还剩下两万魏博主力军。” 两万?可昨夜一万洺州军,只剩下不到一半。黄靖又惊又恨,惊的是他怎么知道王焕的伤亡情况,莫非城中有内应?可城门锁闭,消息又是如何传出来的?恨的是洺州军拼上性命,也没能重创王焕,偏是无耻之人,偏是这么强! 自来攻城最难,何况对手又是骁勇天下闻名的魏博军,可仇人只在一墙相隔,整整三个月里离胜利最近的一次,又怎么能甘心?黄靖试探问道:“如今有邢州、磁州兵力,我们的人数三倍于王焕,是否可以试试?” “东边有平恩、清漳的五万多魏博军,北边有王崇义麾下两万人,眼下围而不攻,我们能腾出手脚封锁消息,使洺水变成一座孤城,一旦攻城,将无余力顾及,魏博援军一到,我们就是腹背受敌。”裴恕垂目,“即便竭尽全力取胜,洺州必定大伤元气,到时候成德必定乘虚而入,黄公试想,该当如何应对?” 黄靖心中一凛。他怎么忘了?成德如今还屯兵曲周,就算他拼上一切夺回洺水,剩下的残兵又怎么能够抵挡得住成德军?到时候洺州被成德吞并,与落进王焕手里有什么区别!一时间心乱如麻:“以裴公高见,接下来该当如何?” “等。”裴恕道。王焕新得魏博,根基不稳,魏博三派力量明争暗斗,眼下最要紧的就是困住洺水,切断王焕对魏博的指挥,时日一长,王焕害怕后方生变,必然让步,到时就能以最小的代价,换得最大的利益,“等到王焕熬不住,主动和谈。” 远处突然有动静,裴恕抬头,一支弩箭挟着风声疾疾射来,“裴公小心!”黄靖急忙来拉,裴恕没动,看着那弩拖一条弧线,在距离两丈之外,颓然落地。 是从洺水城楼上来的,那里一人黑衣黑甲,手持弓弩,正是王焕,边上一人白衣单薄,低头望着这边,是王十六。她昨夜明目张胆替他挡刀,助他破城,竟然不曾受罚。拙劣的反间计,拙劣的王十六。 “传令三军,”裴恕道,“加强戒备,防止王焕突围。” 洺水城楼。 王焕放下弓弩,明知道这个距离不可能射中,心里犹是愤怒:“且让你多活几天,裴恕小贼!” 到此时终于将前因后果捋个清楚,裴恕先是以自身为饵,里应外合,破了洺水守卫,但他真正的目的不是洺水,是肥水。以主力军夺取肥水,连通磁州,以普通兵力进攻洺水,拖住魏博军主力,好一招田忌赛马!昨夜若不是他当机立断反守为攻,说不定两城尽失,这帮读书贼算计起来,实在心黑手辣。“天威营突围求援!” 天威将军赵奇应声而去,王十六慢慢松开紧握的双拳。明知道这个距离不可能射中,还是要亲眼看见他无恙,才能放下心来。回头,城外那紫衣的身影已经不见了,他走了,下次再见,又是何时? 旁边王焕还在部署:“虎贲、落雁两营为疑兵,与天威各从一门突围,其余各部协助突围。” 突围之后,必定会联合王崇义,还有平恩、清漳两处兵力,在永年时她留心观察过,裴恕手中可用的兵力不多,如何抵得住魏博大军前后夹攻?王十六忙道:“阿耶,王崇义离得最近却不肯来救,必定早就投靠了裴恕,不能找他。” “闭嘴,”王焕骂一声,“军国大事,哪有你插嘴的地方?滚回去!” 心里却不是没有这个疑虑。王崇义就驻扎在永年城外,离洺水不到百里,洺州兵行军调动,洺水城失陷又夺回,这么大动静,难道真的毫无觉察?虽说裴恕肯定切断了两下的联络,但王崇义,原是跟他一样的人。 野心勃勃,背信弃义,能背叛田沣投靠他,就肯定能背叛他,投靠裴恕。快步追下城楼,向赵奇叫一声:“过来。” 王十六扶着垛往下看,赵奇飞马过来,又在阶前下马,王焕在他耳边飞快地说一句话。说的是什么?王十六听不见,正要追下去,赵奇翻身上马:“出发!” 嘎——沉重的城门缓缓推开,天威营势如猛虎,呼啸着冲了出去。 *** 洺水城外。 四面城门开了三面,门前杀声震天,裴恕于瞭望台上望着。出城的是天威三营,王焕最精锐的牙军,以王焕多疑的性子,绝不可能将最信任的一批人全都撒出去,那么这三营之中,必有疑兵。 抬眼,城楼上士兵们以弓弩、滚石,协助牙军突围,其中尤以西城门上人数最多,装备最为精良,看来王焕的重点,是西门。传令:“主力军防守西门。” *** 从早至午,厮杀声始终不曾停过,牙军数次冲杀,洺州军拼死阻拦,城墙外撂下层层尸首,却不曾有一人突围成功,王焕沉着脸。 他不怕裴恕攻城,洺水城池坚固,粮草充足,裴恕就算再多十倍兵马,三五个月内也拿不下,他怕的是,自己出不去。 魏博到手不过半年功夫,于内,田沣旧部未曾全部收服,王崇义反复不定,于外,成德虎视眈眈,要是他一直困在这里出不去,他辛辛苦苦打下的基业,立刻就会转手他人。他才不当这为人作嫁的冤人!“放箭!不惜一切代价,今日必须突围!” *** 箭矢激射如雨,非但洺州军难以抵挡,甚至连牙军都有不少被误伤,裴恕望着城楼上。硬拼的话伤亡太大,逼急了王焕,只怕会不惜一切代价出城,到时候反而被动。叫过黄靖:“西门松个口子。” *** 又一批弓弩射出,西城 门下尸首层叠,连马匹都无处下脚,王十六扶着城墙,望着远处。 方才她看见了,裴恕在瞭望台上,但现在已经不在了,他去了哪里?魏博兵骁勇天下无匹,他能否抵挡得住? “嘿!”旁边传来一声低喝,王十六回头,是王焕,殷殷望着西城门下。那里,洺州兵的包围圈被撕开一个口子,赵奇一马当先,率领部下冲了出去。 “放箭,”王焕下着命令,“掩护天威营!” 箭矢如急雨,所过处人马倒毙,王十六屏着呼吸,看见远处一抹紫衣,是裴恕,他又登上了瞭望台。 *** “追,”瞭望台上,裴恕拂袖,“不得放走一个。” 黄靖怔了下,不明白他故意放松包围让牙兵突围,为何眼下又要追击,见他转身下台,连忙跟上去,却听他低着声音飞快地补了一句:“虚张声势,放他们走。” *** 日头升到最高,白晃晃地刺人眼目,王十六以手遮着,听见王焕带笑的喝彩:“好!” 城外,天威营越走越远,将追击的洺州兵甩在身后,他这是放下了心,笑得如此得意。他那时候,跟赵奇说了什么?突围已成定局,快的话援兵今夜就能赶来,到时候裴恕就是腹背受敌,该怎么办?眼前的场景模糊着,渐次变成永年城的模样,王十六攥着拳,耳边一声锐响,收兵的鸣金声响了起来。 *** 一里,十里,百里,暮色四合时望见平恩县城模糊的轮廓,赵奇筋疲力尽,放慢速度。来时王焕交代过,先去平恩、清漳报信,最后去找王崇义。若论距离,其实王崇义的驻地最近,为甚如此安排? 回头一望,突围时跟出来的一百多人眼下只剩下二三十个,这一路上几番遭遇洺州兵截杀,能剩下这些人,已是艰难。赵奇勒马停住:“弟兄们加把劲儿,马上就……” “到”字还没出口,肩膀上一疼,早中了一箭,赵奇摔下马背,但见半空中如同飞蝗,无数弩箭从道边长草里激射而出,扑通,扑通!牙兵们一个个倒地身死,赵奇伏在尸体下,听见箭声渐渐停住,有人走来收拾,低低的语声:“左司马有令,一个活口也不留。” 左司马,王崇义?赵奇又惊又怒,只装作尸首的模样一动也不敢动,脖子上突然一凉,早被人用刀逼住:“这里有个活口!” 嗒嗒,黑暗中长靴的声音,赵奇极力抬头,看见白袍黑甲金腰牌,正是王崇义亲兵的装束,冷冷看他一眼:“绑了,带走。” *** 一天,两天,眨眼已是赵奇突围的第五天,援军还没有来,城墙外密密麻麻,围城的洺州军似乎又增加不少,王焕再沉不住气。 整整五天,哪怕是远在魏州的王全兴也该收到消息,没有援军,那么,就只能是,这些人不打算来救。一个怕是投靠了新主子,一个只怕是想父死子继。虎落平阳,竟被这帮猪狗欺辱!“传令,”束好护心甲,“集合!” 没人救,他自己杀出去,区区一个裴恕,还拦不住他。 “阿耶是要弃城吗?那么阿娘呢?”王十六慢慢走来,双手捧着郑嘉的灵位。围城这么久,裴恕显然不准备让王焕跑掉,那么她,就要帮他做到,“上次洺州反攻,阿耶丢下阿娘的遗体自己跑了,这次又要丢下吗?上次黄靖没有动阿娘,这次阿耶再跑,娘的遗体还保得住吗?” 第15章 在他手上,轻轻一拂 沉重的城门缓缓打开,天光照不进幽长的门道,一人一骑慢慢走来,是王焕,不带亲兵,不佩兵刃,只是独自一个。裴恕遥遥颔首:“王都知。” 门道内,王焕抬眼向外,洺州大军都退在远处,城门前只有裴恕一个,捧着圣旨,黄绢底子上隐约闪烁的云纹。皇帝亲赐,这个台阶,给的不能算不大。裴恕种种把戏,到最后,还不是要跟他谈和。一跃跳下马来:“裴使节。” 城楼上下,魏博兵与洺州兵的甲光遥遥相映,王十六从城门里,隔着长长的距离,望着裴恕。依旧是深不见底的眉眼,依旧是从容沉稳的神色,这么多天的杀戮与血腥并不曾在他身上留下一丝痕迹,他仿佛永远都不会变,如山岳,如磐石,让她不由自主,生出再不会变,再不会失去的妄念。 悠长庄严,他诵读诏书的调子:“……王焕镇守河朔,天寒风高,赐锦袍寒衣一领,以嘉忠勇。” “陛下对臣的隆恩,臣肝脑涂地,无以报答!”激动颤抖,王焕跪地接诏的语声。 “都知请起。”锦袍展开,流光璀璨,裴恕亲手为王焕披上,“圣旨我已送到,都知军务繁忙,不叨扰了,告辞。” 他转身要走,王焕一把拉住:“我知道这恩典少不了裴老弟替我美言,要说这军务嘛,忙也忙得,不忙也成,这几天裴老弟军务也是忙得很,难得今天都有空,我请裴老弟喝一杯,咱们好好聊聊。” 裴恕停步:“都知想聊什么?” “那要看裴老弟想聊什么了,”王焕笑起来,“不过我是个直性子,咱们丑话说在前头,如果裴老弟还是一口咬定上次的条件,那我也只能请裴老弟喝喝酒聊聊闲天,别的可就免谈了。” “时移世易,自然不能拘泥不化。”裴恕话锋一转,“前日军中抓到一个闯营的,都知看看是否认识。” 士兵带上来一人,王十六低呼一声:“青奴!” 是周青。她一直算着时间,两三天前周青就该回来了,洺水围城进不去,若是换了旁人,自然会寻个去处以观其变,但周青不会,他忠心耿耿,一定会想尽办法进城找她。这几天她一直悬着心,还好,周青看起来并没有受伤。 飞跑着上前去迎,听见王焕在笑:“是我家十六的侍卫,前几天打发他回魏州办事去了,这没用的东西,怎么闯去你那里了。” 心里如明镜一般,御赐锦袍也好,周青也好,都是裴恕给他的台阶,这次是认真要和谈了,正好,眼下这局面,他也不想打。 王十六跑到近前,带着哀恳,看向裴恕:“郎君,他是我的侍卫,他并非有意冒犯,能不能放了他?” 裴恕看见她眼中无法掩饰的急切,她是真心实意,关切这小小的侍卫。让他突然有些领悟,她对其他人冷漠甚至恶毒,但对于划归为自己人的,却可以不在意身份,不计较得失,全心全意相待。“可以。” 士兵打开枷锁,王十六急急上前扶住,抬眼,对上裴恕若有所思的目光。不同于以往的冷淡疏离,这目光带着点探究,甚至是善意,让她一刹那想起薛临。 那时候,她刚满了十岁,山居苦闷,偶尔也会想要下山走走看看,薛临便把自己的贴身侍卫周青给了他,薛临说:“十六,以后青奴就是你的人,他会护你周全。” “娘子,”耳边嘶哑的语声,是周青,“我没事,莫担心。” 他没有受伤,衣服也是干净整洁,他这几天在洺州军里,没有被虐待。眼梢热着,王十六默默向裴恕行礼道谢。从前,是薛临把周青给了她,眼下,是裴恕,把周青还给她了。 过去与现在,眼前人与心中人,纠缠着重叠,王十六扶着周青慢慢向城中走去,身后传来王焕朗朗的语声:“来人,搭台备宴,我与裴老弟今天痛快喝一场!” 这次,是真正要和谈了吧。王十六慢慢穿过洺水城幽暗的门道,墙壁上大片大片阴暗的红色,是没来得及清洗的血,引来了苍蝇,嘤嘤嗡嗡,往盘旋复。 两刻钟后。 “什么?”王十六大吃一惊,“洺水围城的事你给魏州报信了?” “是。”周青看出她并不乐见此事,低着头,“我在 魏州等了两天,二郎君探听到王全兴不愿意节度使谈和,私底下向成德提议夹攻曲周,瓜分洺州,二郎君原本让我再等几天,等成德回信了一道报知娘子,我担心娘子,所以星夜赶了回来,谁知裴恕围了洺水。” 他是一定要进城的,就算是拼上这条命,也决不能让自家娘子有什么闪失,但他只有一条命,肯定拼不过这么多洺州兵。于是他立刻打发随从去魏州报信,自己趁夜想要越过包围,到底失手被擒:“娘子,我让人只给二郎君报信,不惊扰大郎君。” “糊涂!”王十六压着声音,“洺水几万军队,我怎么可能有事?眼下万一消息走漏,坏了裴郎君的事,怎么办?” 璃娘最是关切她,收到消息必定要想办法救援,但王存中手里没兵,那就不得不告知王全兴,而王全兴,又巴不得打得越狠越好。到时候援军一来,裴恕就是腹背受敌——不行!她必须立刻提醒裴恕,早做应对:“你先回去歇歇,我得出去一趟。” “你要去见裴恕?太危险了,”周青猜到她的打算,劝阻着,突地看见她拉高的衣领下,一道微红的伤疤,她受伤了?一霎时心都抽紧了,“娘子,你受伤了?” “我没事,”王十六提笔蘸墨,匆匆写完,揉一团攥在手心里,“我走了。” “娘子,”周青追在后面,此时更看见她肩膀上微微的鼓起,那是包扎的痕迹,她受伤了,伤得很重,不止一处,“谁伤的你?” 城门外。 一阵风过,吹得高台外围着的锦步障簌簌而动,王焕咳了一声:“裴老弟,我也不跟你绕弯子,只给一个清漳县肯定不行,你要是再这么一毛不拔的,可就没法往下谈了。” 方才扯皮半天,裴恕只肯松口割让清漳,却不是笑话!眼下他手里攥着三个县,只肯拿出来一个打发他,以为他是要饭的么! “那么,就再加上一件,”裴恕顿了顿,“荥阳郑氏公开承认这桩婚事。” 王焕怔了下。 裴恕安静地等着,王焕纵横凌乱的浓黑眉毛低低压着,看得出心绪烦乱。所以这件事,对他来说,是不一样的。这么多年郑氏从来不提王焕这个炙手可热的女婿,而郑嘉,早在十六年前,郑氏便已宣布她病故。这情形,与裴氏处理妹妹的死讯一模一样,这桩婚事,一定有问题。“我已致书郑氏,不日就有回复。” 回复,能有什么回复?人都没了,要这虚名,又有什么用。王焕沉默着,余光瞥见城门前人影一晃,王十六快步走来。 越走越快,他越来越近,端然危坐,山岳般不变的侧影。让她惶惶一颗心,突然就安稳下来。王十六迈步上台,斟满一杯酒,双手奉与裴恕。 裴恕抬眉,她冰凉的指尖在他手上,轻轻一拂。 第16章 婚姻大事 似冰似玉,一点冰冷的,怪异触感,裴恕下意识地握住,是个极小的纸团。王十六语声低柔:“特来感谢裴郎君,释放周青。” 日色高高,在她睫毛末梢涂一点淡淡的金色,她的目光专注又温柔,从前那种执拗尖锐,看着他又越过他的模样消失了,裴恕有瞬间的异样。接过酒杯放下:“我不饮酒。” “你又来做什么,”王焕盯着王十六,心里生出警惕,“刚才不是谢过了吗?” “方才太仓促了,不够郑重,”王十六敛衽起身,信已传到,再多逗留只会让王焕起疑,但愿时间还来得及,“裴郎君,我先告退。” 淡淡的柏子香气随着她的身影远去,裴恕拂了下衣袖,手指一送,早将纸团藏进袖袋,王焕笑了下:“我千军万马都管得服服帖帖,偏生管不住这个女儿,让裴老弟见笑了。” 他笑得爽朗,一双眼却紧紧盯着他,狐疑,戒备,裴恕不动声色:“猛虎尚且怜惜幼子,都知乃是性情中人。” “这话说得好啊,”王焕笑起来,“还是裴老弟读书多,会说话,不过裴老弟,十六方才,给了你什么?” 那不孝女无缘无故跑出来,又凑得跟他这么近,举止暧昧,着实可疑。他不是傻子,并不会信什么过来道谢的鬼话,上次那不孝女不顾死活也要救他,这次多半又怀着什么诡计。 “你我对面而坐,我一举一动都在都知眼中,”裴恕抬眼,“莫非都知想要搜身?” 王焕又笑一下。搜身是不可能搜身的。不到十天功夫,洺水破城,肥水易主,所向披靡的魏博大军被困在这弹丸之地动弹不得,如今士气低迷得很,他并不准备为这点事跟裴恕翻脸,真打起来,他也没有胜算。女生外向,那不孝女为了裴恕,连亲生的耶耶都敢卖,不过裴恕。 微眯着眼睛打量着,高额隆准,修眉凤目,从前听那些参谋夸奖男人长得好,常说什么云中白鹤,又是什么玉树琼林,从前觉得一个大男人,什么狗屁的鹤呀玉的,不够肉麻,如今看了这般人物,倒突然觉得那些形容,活生生地摆在眼前了。 也就难怪那不孝女命都不要,非要救他。裴家的门第,裴恕的本事地位,全都是上佳,真要是能成,对他坐稳魏博也大有好处,只不过这几次他冷眼看着,都是自家那个不孝女上赶着掏心掏肺的,裴恕可不见得有这个心思。试探着问道:“听说裴老弟还没有婚配,怎么,有没有打算?” 裴恕抬眼,他上上下下打量着他:“裴老弟也有二十四五了吧?这婚姻大事,不能不操心了,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老大都满地跑了。” 所以他们父女俩,反间计不曾得手,又要使美人计?尸居余气1,犹自不知死活。裴恕淡淡道:“裴某的私事,不劳都知动问。” 王焕冷哼一声。是了,他早该知道,这些高门大族,哪怕刀架在脖子上,也绝瞧不上他们这些臭当兵的。那不孝女偏看不透这点,害得他几十年的老脸,被裴恕踩在地上碾:“行,那就只谈公事。” “裴老弟一片诚心,我领你的情,也给裴老弟面子,肥水我就不要了,剩下的洺水、平恩、清漳,一个都不能少,我还要节度使的正式任命,要我夫人追封国夫人,至于郑家。”王焕轻嗤一声,“他们承不承认,我还没放在眼里。” 裴恕抬眉,他起身离开:“今天就谈到这里,裴老弟回去再好好商量商量,咱们明天再说。” 洺水城中。 “是裴恕伤的你?”周青刷一下起身,“我杀了他!” “回来!”王十六厉声叫住,“别乱来,是我让他做的。” 周青不得不站住,因为愤怒心疼,死死攥着拳:“我知道娘子的心思,可是娘子,裴恕不是良人,你豁出性命帮他,他却对你不管不顾,丢下你自己去面对节度使,他根本就不在乎你的死活!” “我也不需要他在乎,我是为我自己。”王十六心神不宁。裴恕看了纸条吗?算算时间,魏州援军很可能已经在路上了,现在筹划还来得及吗?“你是三天前打发人回去的?” 砰,锁着的房门被踢开,王焕大步流星走进来:“你刚才,偷偷给了裴恕什么东西?” “没有,”王十六又怎么会承认,“我看青奴好好的没有受伤,所以过去谢他一声,阿耶又是听了谁的挑唆,这么疑心我?” “我信你的鬼话!”王焕沉着脸,“上次的事我饶了你,你是不是觉得我好脾气,当着我的面都敢弄鬼?你心里怎么想的我也猜得出来,趁早歇了这条心!裴恕连我都不放在眼里,怎么会看得上你?你糊涂油脂迷了心窍,帮着他坑你耶耶,我告诉你,要是我倒了霉,他第二个就收拾你!” 要是他倒了霉?那她就能安心去找薛临,又何须管别人怎么做。王十六垂着眼皮,遮住眼中的情绪:“阿耶不信我,我也没办法,我一心都是为了阿耶好,苍天可鉴吧。” “屁的苍天可鉴,”王焕知道问她不出来,忽地抓住周青,“说,你去魏州到底做甚?是不是打探了机密,报给裴恕?” 一把扯开周青脖子上的罗帕,手上使力,将伤疤撕得鲜血淋漓,周青闷哼一声,不能还手,但就算死,也绝不会背叛自家娘子:“娘子打发我 给璃娘夫人送家书,并没有别的事。” “放开他!”王十六听见头颅里嗡一声响,浑身的血都冲上来,扑过去,使出全部力气拼命掰王焕的手,掰不开,简直是铁打一般,那么多血,顺着周青的脖子越流越急,让人再一次想起永年城破的傍晚,眩晕着,逼得人几乎疯狂,“你放开他!” “说,你到底给裴恕传了什么消息?”王焕看着她,这不孝女犟得很,便是打杀了也绝不会说实话,但她的弱点,是身边这些人。发力按着周青的伤口,“说出来,我就饶了他。” 王十六恨极了,恨他残暴,恨自己无能,所有的策略,所有的示弱讨好此时都想不起来,抽出周青的腰刀劈过去:“你放开他!” 王焕急急躲过,怒到极点,重重一耳光甩过来:“逆女!” 啪!脸上立刻肿起高高几个指头印,王十六抛下刀,扶住周青,理智随着疼痛一齐回来,她怎么能跟王焕硬扛?鸡蛋碰石头,只会害了周青。眼睛火辣辣的,趁势便嘶哑了声音:“你不能动他,娘就留给我这么一个人,你要是杀了他,阿娘九泉之下,也绝不会原谅你!” “你!”王焕气极,额头上青筋暴跳,“少拿你娘说事!” 她没几句实话,总抬出她娘来做挡箭牌,他看得透,却偏偏狠不下心肠。但,周青不经禀报去了魏州,回来又在裴恕营里待了那么久,难保没有勾结,这不孝女方才的举动又实在可疑,这件事,不查清楚,觉都睡不安稳:“来人!” 亲卫冲进来,王焕看着王十六:“押周青去监牢,好好审问。” 亲卫上前抓人,王十六厮打着,又被王焕推开,他冷冷道:“一天不说实话,我就剁他一根手指,两天不说,就剁两根,手指头剁完了,就换脚趾。” 她是拦不住王焕的,他从来心狠手辣。王十六苍白着脸,忽地捡起掉在地上的腰刀,向自己手指上剁下去。 “你!”王焕大吃一惊,一个箭步上前来夺,手掌被刀锋带到,立时就是一道血,那刀到底被夺了过来,握在手里,冰凉锋利,让人诧异到极点,“你简直疯了!” “阿耶怎么对他,我就怎么对自己。”王十六昂着头,“没有刀,总还有别的。” “逆女!”王焕忍不住又要打,她昂着头看他,躲也不躲,让他终是没能下手,砰一声撞上了门,“好,我不动他,你给我老老实实待在屋里,再敢算计耶耶,打断你的腿!” 哐啷,屋里一声响,她砸了什么东西过来,砸得门板一阵晃。这狗脾气,跟他年轻时一模一样,王焕低低骂一声。儿子女儿加起来七八个,从来都是姬妾们养着,他既从不曾经手,也就不知道养儿女竟如此麻烦——简直是来讨债的鬼。“看住她,没我的话,谁要是敢放跑了她,斩!” 屋子从外面锁住,门外脚步声来来回回,是看守的侍卫,王十六望着窗子上不断上移的日色。这么多天费尽心机,此时才发现,王焕还是这么难杀。简直让人绝望。可她不能绝望,她必须撑下去,撑到杀尽这些人。 “娘子,”门开了,锦新提着食盒进来,“朝食就不曾吃,奴熬了燕窝,娘子好歹吃点吧。” 王十六回头看她,冷冷道:“是王焕派你来监视我?” 节度使大帐。 王焕甩开门进去,他的心腹谋士,行军司马陈泽飞快地迎出来:“节帅2息怒,十六娘子还小,以后慢慢开导就好。” 看来他都已经知道了。王焕紧紧皱着眉头:“那个不孝女嘴严得很,怎么都问不出来实话。” “十六娘子肖似节帅,虎父无犬女,自然不是容易屈服的人。”陈泽很知道疏不间亲的道理,况且这些天王焕极其宠爱王十六,全军上下,谁人不知?话锋一转,“属下听说裴恕在永年时对十六娘子颇为照顾,节帅何不玉成好事?” “行不通,”王焕冷哼一声,“那些大族鼻孔朝天,瞧她不上,裴恕尤其傲慢。” 陈泽猜他不只是对裴恕不满,恐怕还掺杂了对荥阳郑氏的怨愤,但若能促成这桩婚事,魏博上下,都能受益。耐心劝道:“成德曹节帅的三郎君年初尚了嘉乐公主3,这一年里成德得了朝廷多少好处,裴氏高门大族,累代公卿,裴恕又是皇帝的心腹,节帅如今在朝中并无援手,若能得裴恕为婿,却不是四角俱全?” 第17章 色相蛊惑 嚓,燧石轻响,裴恕点亮银烛,火光摇摇,照着纸片上细小的笔迹。 看得出是匆忙中写出,但仍不失英秀俊逸之态。裴恕觉得意外,她的字居然很好,不是女子常习的小楷,而是王右军的行书。十六岁的女子,能练到这种程度,当是积年累月的功夫,是谁教的她,郑嘉么? 纸上草草几行字:周青三日前派人返魏州求援。王全兴不愿和谈,私约成德,夹攻曲周。 前面一件不需理会,那天抓到周青后,他断定必然不止周青一个,搜索后果然抓到了周青派去魏州的从人,消息已被截住,但王全兴联络成德的事,虽然他也派了人去魏州打探,却丝毫不曾查到。 是真,是假?如果是真,那么王存中与她的关系非比寻常,能探听到如此隐秘之事,王存中也绝非等闲之辈。如果是假,她的目的,又是什么? 抬手,就着烛火点燃纸片,开门叫过张奢:“你即刻去趟曲周,探查成德军动向。” 算算时间,成德早该收到王全兴的提议了,成德大军在曲周附近驻扎多日,为何不曾有进一步动作?是未曾与王全兴达成协议,还是在等待合适的时机?如果成德插手,河朔局势必将更加复杂难以控制——必须抢在巨变之前,与王焕达成协议。 纸片燃尽,落于案上,灰烬如蝶。裴恕垂目看着,不觉又想起王十六。“我要你”,她说。粗鲁,傲慢,狡诈。她知道他不会受色相蛊惑,于是借口合作,施恩施压,纠缠于他,如今更是由王焕出头,以和谈为要挟,想逼他同意婚事。 攀上他和裴氏一族,便可坐稳魏博,她打的好算盘。 “郎君,”侍从在外面叩门,“荥阳郑氏来人了。” 洺州城中。 日色越来越低,在窗棂间拖出明暗斑驳的阴影,王十六看着锦新,她低着头,神色恭顺:“节度使的确曾命令奴监视娘子,娘子从永年回来当天,节度使便叫了奴去,盘问娘子与裴恕来往的情形,奴一句不该说的话都不曾说。” 王十六慢慢抿一口燕窝。是的,当时她亲眼看见,王焕的亲兵带走了锦新,从破城那天的情形来看,锦新应当没说什么,不然王焕不会毫无防备,让她有机会放走裴恕。“什么是不该说的?” “娘子不想让节度使知道的事,便都不该说。”锦新抬头,“娘子才是奴的主人,奴绝不会做出任何有损娘子的事。” “ 是么?”王十六顿了顿,没有无缘无故的忠心,尤其她与锦新,做主仆不过一两个月,“你想要什么?” “奴想求娘子庇护,”几缕夕阳落在她额发间,勾勒出杏眼桃腮,润泽的肌肤,“不被送去做妾,不被随意婚配,奴还想求娘子恩典,如果有一天娘子不需要奴服侍了,就脱了奴的籍,放奴回家。” 王十六看见她眼中的坚决,这三个月里如同油煎,自己都无暇顾及,也就没有余力探究别人的心思,她想回家,那么,她很可能是战乱中被掳劫来的良民。乱世之中,谁人不是身如飘萍,但她这般颜色,这般行事妥帖,便是做节度使府半个主人,也不是不可能,她真的不愿攀高枝?“我阿耶,或者我那些兄弟们的妾侍,你也不愿?” “不愿,”锦新答得干脆,“奴只想回家。” 王十六看着她。璃娘送她过来,想必相信她的忠心,但她不敢大意。她要报仇,她不能因为一时轻信,前功尽弃:“我交给你一件事,如果你能办好,咱们再说。” 凑近些,低着声音:“想办法让我阿耶知道,王全兴私底下勾结成德,要平分洺州。” 最后一抹夕阳消失在窗下,初冬的夜,来了。 *** 冷冷清清,三更的刁斗响起,王焕隐在暗处,看着无数绳索从城墙隐蔽处放下,数十名精挑细选的牙兵顺着绳索飞快降落在城外,隐入黑暗之中。 不远处,洺州军营灯火闪烁,巡更的呼喝声遥遥传来,王焕扶着冰冷的城墙。这批人的目的地除了平恩、清漳,还有魏州和成德,只要有一个能跑出去,洺水的形势或者就能改变。不过。 那天他亲眼看见陈奇突围成功,那是他心腹中的心腹,绝不会背叛他,除非。耳边蓦地响起王十六的话:王崇义离得最近却不肯来救,必定早就投靠了裴恕。 号角声突然拉响,灯火摇晃中,无数呼喝厮杀之声,那批人,被发现了。王焕沉着脸,低声道:“一个时辰后,再放一批。” 到那时候这批人肯定全完了,裴恕肯定放松警惕,才是突围的好时机。 *** 宣抚使行营。 黄靖大步流星走进来:“不出裴公所料,王焕果然派人突围。” “一个不留。”裴恕起身,自窗前听着外面的杀声,“今夜严加防备,王焕应当不止准备了这一批人。” *** 杀声高了又低了,四更时分,一切重又归于平静,洺水城墙上放下第二批绳索,王焕安静地看着,数十名精锐飞快地向城外奔去,霎时消失了踪迹。 方才乱了大半个时辰,此时正是洺州军最困倦的时候,这一次,也许有指望。 下楼回城,院子里人影一晃,锦新从后宅走出来,王焕喊一声:“站住!” 锦新闻声回头,行了一礼:“阿郎。” “这么晚了,你乱跑什么?”王焕说着话,看见她手里提的食盒,一瞬间反应过来,“十六还没睡?” “娘子不肯睡也不肯吃,饿了一天了,”锦新打开食盒,给他看原封没动的晚食,“奴劝了好久也不行。” “饿不死她。”王焕冷哼一声,忽地问道,“她给裴恕传了什么消息,查出来没有?” “还没有,”锦新低着头,“不过奴那会子听见周青跟娘子在屋里说话……” “说什么?”王焕追问。 “说大郎君偷偷给成德送信,约好了平分洺州。” 什么?王焕勃然大怒,这等大事,轮得着这小猪狗做主!他辛辛苦苦打下的洺州,凭什么分给别人!怪不得这么久了,一个援兵都没有,这是巴不得他死,好独占魏博呢。“还说了什么?” “没了,后面阿郎就来了。”锦新道。 假儿子不安分,亲儿子更不安分。一座孤城,等不来援助,还有那不孝女,那时候突然去敬酒,肯定是给裴恕传消息,裴恕肯定巴不得那小猪狗不来救,说不定还要推波助澜,须知他死了,魏博那帮废物,没一个是裴恕的对手。 不行。他不能再这么等下去,他必须立刻回去魏博,收拾这帮猪狗。 搂过锦新拍了拍,放低声音:“好好办事,以后我不会亏待你。” “是。”锦新答应着,神色恭顺。 *** 夜色越来越浓,黎明前最黑暗的时段,陈奇蜷缩在地牢里,浑身酸疼,怎么也睡不着。 那天他中了伏击后,便被关在这里,半人高的牢房,站都站不直,手上脚上戴着枷锁镣铐,磨烂了皮,臭烘烘地开始化脓,这地牢不见天日,分不出黑夜白天,过了多久,他被折磨得生不如死,反反复复想着的,就是那句左司马。 左司马,只能是王崇义,那些伏击他的士兵,穿的也跟王崇义的亲兵一模一样。王崇义掌兵之多,仅次于王全兴,这是要反叛啊,只要给他找到机会跑出去,一定禀报王焕,宰了王崇义! 地牢上方隐隐约约,传来看守说话的语声:“洺水还围着呢,左司马说不救……” “办成了,裴恕保他做节度使……” 果然是王崇义,他投靠了裴恕,想害死王焕,取而代之。陈奇咬着牙,忽地又听一人说道:“前几天留后也收到了消息,到现在也没来救,煞是古怪。” 什么?王全兴也不来救?他可是亲生的儿子!陈奇大吃一惊,下意识地探头,哗啦,脚镣撞到枷锁,清晰一声响,上面的语声停住,有人走下来开门:“我去瞅瞅那贼囚,看完了咱们继续吃酒。” 陈奇连忙蜷缩了闭上眼装睡,门开了,有人走下阶梯,慢慢往跟前来。 照着惯例,这人会过来看看他有没有死,留下点发臭的食水,然后离开。他观察了很久,守卫一般是两个,一个在上面看门,另一个下来检查,检查这个人,腰上有钥匙。 脚步声越来越近,那人到了近前,低头来看,陈奇突然暴起,双手套着枷锁,向他头上重重一砸。 连叫都没来得及叫出一声,那人已经倒地,陈奇一把扯下他腰间钥匙,扭开了锁。 *** 长夜过去,清晨又至。 洺水城下再次搭起高台,围上步障,裴恕站在台前,遥遥向王焕致意:“王都知,文达先生前来祭奠郑夫人,请都知出城相见。” 王焕从城楼上俯身,看见他身侧襕衫儒巾的男子,是荥阳郑氏的郑文达,郑嘉的堂兄。郑嘉是独养女儿,没有亲兄弟,所以当初他向郑氏提亲时,便是郑文达出面拒绝。郑文达来了,裴恕在履行承诺,要荥阳郑氏公开承认这门婚事。 更远处洺水军营寨前,错乱堆垒,近百具尸体,是昨夜派出去的那两批人,看样子,只怕一个也没跑出去。 郑氏承认婚事,是恩,堆起这些尸体,是威,恩威并施,裴恕在逼他尽快决断。王焕笑了下:“郑文达,你既然是来祭奠,是不是应该进城?” 内院。 锦新推门进来,低声回禀:“郑家来人祭奠夫人,裴郎君要与他一起进城。” 王十六刷一下起身。 第18章 天生一对 无声无息,锁闭的城门缓缓打开,王焕大步流星走出来:“怎么样,郑文达,你敢不敢进城?” 郑文达看他一眼。 前些天裴恕致信郑氏,道是洺州危急,为国家大计,恳请郑氏承认王焕的身份,重修翁婿之好。郑嘉失身王焕,原是郑氏的奇耻大辱,这些年里为着家族声誉,对外都说郑嘉早已病故,但事已至此,为国为民,郑氏都不能袖手旁观,家中尊长商议之后,命他亲身走一趟,承认王焕与郑嘉的婚姻,助裴恕解除洺州之危。 却不料刚一见面,王焕就是挑衅。当年王焕上门求亲,他命下人将聘礼扔出去,连门都不曾让进,王焕受了如此羞辱,岂能罢休?今日若是进城,生死都攥在王焕手里,但堂堂郑氏子孙,岂能畏死,令郑氏蒙羞?郑文达冷冷道:“带路。” “文达先生是我请来,”裴恕忽地开口,“我陪先生一道进城。” 王焕吃了一惊,他还敢进城?就算洺州军现在占尽优势,但到了城里,是死是活,还不是自己一句话?带着笑,半是怀疑,半是激将:“裴使节仗义!不过眼下咱们两军交战,你真敢进城?” 裴恕看他一眼, 他改了口,不再叫裴老弟,是为逼婚做准备?淡淡道:“两军交战,不斩来使,想来王都知不会无信,况且后续的安排,黄刺史尽皆知晓,都知即便杀了我,黄刺史依然能率领麾下,收复失地。” 这该死的读书贼!就算今天杀了他,以目前的局势也未必能赢,反而彻底跟朝廷撕破了脸,朝廷必定会以举国之力围剿魏博,到时候反而不好收场。事已至此,不如做得好看些。王焕哈哈一笑:“痛快!这样,我也不说别的,从现在起到你出城,这洺水城门我不关,你要是还不放心的话,带上你的部下一起进来也行,怎么样?” “不必,”裴恕神色从容,“我信得过都知。” 城门洞开,洺州大军在门前列阵相送,魏博大军在门内列阵相迎,裴恕迈步走进幽暗的门道,听见遥遥的马蹄声,煌急着,飞快地向近前来。 远处,王十六加上一鞭,甩下追在身后的守卫,向城门前狂奔。 他怎么能进城?魏博兵在他手里吃了这么大亏,多少人想要他的命,他怎么能自己送上门来!越跑越急,呼吸阻滞着,王十六狠狠一扯领口。 于同一时间,看见城门内素服素冠的人,那双幽深上扬的凤目,隔着远远的距离,望向她。“郎君。”王十六喃喃着,冲到近前,一跃下马。 裴恕看见她激烈奔跑之后,颊上的红晕,额上的微汗,她那双眼梢微垂的眼紧紧望着他,专注,炽烈,就好像所有这些人都不存在,所有的,也只是他和她而已。这般疯狂的执拗,他从不曾有过,也从不曾见过,若非深知她的秉性,几乎要让他以为,她是真心爱他。 “郎君,”王十六靠近了,仰头看他,“我与你一道。” 边上,郑文达恍惚着上前,一霎时分不清眼前是陌生人,还是十几年前,他那个以才貌名扬河朔的堂妹。 耳边听见王焕的语声:“这是你娘的堂兄,你该叫一声舅舅。” “舅舅?”那张脸的主人冷笑一声,不是郑嘉,郑嘉从不会有这么尖刻的言辞,“这么多年我从不曾听说过,从哪里冒出来的舅舅!” 裴恕在意外中,微微抬眉。他原以为,她会乐于攀附郑氏,为自己搏个好出身,但她这模样,根本就是自己斩断了这条后路。 郑文达站住脚,到此时,确定她是郑嘉与王焕的女儿,那么一个满腹诗书的人,竟生出这般粗俗无礼的女儿!让他不禁生出几分庆幸,亏得郑嘉真的死了,以后两家不必再走动,否则这粗野女子,必定会败坏郑家的名声。 “放肆!”王焕半真半假骂一声,觉得痛快,眼中甚至还有点笑容,“管他哪里冒出来的,反正是你舅舅。” 舅舅?王十六冷笑着,眼前闪过九年前那个深夜,她追着母亲逃出魏州的时候,母亲在岔道口停步,极低的声音,自言自语:“郑家是回不去的啊。” 母亲踏上了另一条岔路,没有回郑家。九年里零零碎碎,各处拼凑了消息,她终于明白了母亲当初那句话:郑家早已公布了母亲的死讯,这世上,早已不存在出身荥阳郑氏的郑嘉。 那个夜,她唯一一次,看见冷静淡漠的母亲,也会惶恐。“阿耶要认就自己认,反正我不……” 话没说完,看见裴恕凤目微扬,向她一横。 不露声色的威压,还有警告,他不想让她再说。他请来郑文达,为的是向王焕示好,促成和谈,他不允许她破坏他的计划。 王十六顿了顿,那个“认”字便没说出口,裴恕迈步向前:“王都知,郑夫人的灵堂在何处?” “过了这条街就是。”王焕看看他,又看看王十六,这不孝女,对自己耶耶吹胡子瞪眼的,对裴恕,倒是听话得紧,“十六,你认得路,你陪着裴使节,别让他走岔了。” 街道并不长,路边断壁残垣,数日前血战留下的痕迹。裴恕目视前方,余光瞥见王十六低着头,纤细的颈子从斩衰粗糙的生麻衣领里露出来,似新生的藕节。她现在不看他了,红唇紧抿,一言不发,让他在清净之余,又觉得有些微微的异样。 “到了。”王焕停住步子,“郑兄弟,裴使节,请。” 入眼一片雪白,墙上、门窗上是上等缭绫、春罗制成的孝帐、孝缦,地上铺着几寸厚的线毯,裴恕净手敬香,侧边蒲团上王十六双膝跪倒,叩谢答礼。 让人一刹那想起南山那夜,悠长苍凉的招魂声,她苍白着脸,喃喃自语道,死了干净。她从方才开始,一直低着头一言不发,这样安静到沉默,实在让人不习惯。 又一炉龙涎香点燃,是郑文达,郑重行礼之后,从怀中取出一个锦盒:“这是当年的婚书,妹夫收着吧。” 王十六抬头,看见王焕晦涩的脸,他顿了顿,接过锦盒打开,内里,是一张撕碎后又粘好的红笺,颜色发旧,显然已经有许多年头。 是母亲和王焕的婚书吧。她曾偷听过母亲和璃娘说话,当年王焕带着婚书上门,逼郑家签字,被郑家撕了个粉碎。但如今,郑文达改口叫妹夫,这桩婚事,隔了十几年,不管母亲有多痛恨,依旧做成了。 “阿舅发了话,”王焕跟着改口,“那我就收着。” 愤懑突然压不住,王十六冷冷开口:“我怎么听说,荥阳郑氏的女儿郑嘉,十六年前就因病去世,你们是不是弄错了?” 裴恕看她一眼。这么多天,她对郑嘉之死淡漠到绝情,让他一度曾怀疑郑嘉未必真的死了,这是她第一次,对已故的母亲,流露出真切,甚至可以说是激烈的情绪。 四周一霎时安静到了极点,王十六昂着头,看着郑文达。 那些东躲西藏,颠沛流离的日子,郑家从不曾伸出过援手。他们没能耐对付王焕,便抹杀了母亲的存在,不承认这门让他们觉得羞辱的婚姻,什么名门世族,什么欺软怕硬的货色! “先时消息不通,以至于以讹传讹,”耳边语声沉沉,是裴恕,“女郎误会了。” 王十六转头看他,他也正看着她,神色与方才没什么两样,但她知道,他不想让她再说。 他并不是为个人私利,他冒着生死进城,是为了早日平息杀戮,还洺州太平。先前在南山时,他主动收敛了乡民们的尸首,备了香烛祭品,安排人招魂下葬,从那时候她便知道,他和薛临一样,心里怀着对苍生的悲悯。 那么,她听他的。王十六咬咬唇:“是我弄错了。” 裴恕再一次,觉得意外。她从来骄纵任性,唯我独尊,这还是他第一次,见她认错。 “我来之时,家中长辈让我转告妹夫几句话。”郑文达压下心里的厌恶,向王焕叉手一礼,“荥阳郑氏数百年来尽心竭力,求的是天下太平,海晏河清,嘉妹妹亦是深明大义之人,若是在世,必然也做如此想,如今洺州数十万人的性命都只在妹夫一念之间,愿妹夫早日退兵,送嘉妹妹回家,入土为安。” 回家?王十六低着头,在袖子里紧紧攥拳,指甲掐进手心里。哪里有家?郑家不是,王焕这里更不是,生而为女,从来都没有家,她倒宁愿就这么搁在灵堂里,至少这样,还干净些。 “我哪里想打仗?还不都是为了十六她娘。”王焕叹口气,“我也不是铁石心肠,这些天陛下又是惦记我,又是赐寒衣,我简直感激到死!裴使节也三番五次替我说话,现在阿舅又亲身来这一趟,也罢,这仗,我不打了!” 他竟这么轻易松口?裴恕抬眼,看见郑文达如释重负的脸,王焕在笑,狡诈试探:“不过,我一直有桩心事,趁着阿舅也在,正好咱们商议商议。” “阿舅,你看裴使节与我家十六,是不是天生一对?” 裴恕冷冷低眉,对上王十六惊讶的脸。 第19章 娶了她 翠眉黛眼,芙蓉如面,这样惊讶地微张了红唇,自有一种天真妩媚的可喜。但她不可能惊讶,她早知道王焕的盘算,甚至这盘算,还是他们父女两个同谋。裴恕觉得可笑,比起现在这副矫揉做作的模样,还是先前那副浑身是刺,见谁怼谁的模样,更适合她。 “这,”郑文达出其不意,老半天反应不过来。王焕明显是要撮合裴恕和王十六,可裴恕从不曾提过一个字,况且 这两个人。一个清鉴贵要,前途无量,另一个粗鲁无礼,又有王焕那么个父亲,哪怕他身为舅父,也觉得这个外甥女根本配不上裴恕,“这个么。” 试探着去看裴恕,他神色冷淡,一言不发,郑文达瞬间明白,他不愿意。那就不能由着王焕胡来:“今日只为祭奠妹妹……” “母亲尸骨未寒,”说话突然被打断,是王十六,“我眼下,什么都不会考虑。” 裴恕不动声色。奸佞篡国之时,尚且要三次推辞,她很懂得这个套路。 “你给我闭嘴!”王焕叱骂着,想不通她为什么拒绝,她不是一直疯了一样追着裴恕吗?“长辈们说话,有你插嘴的份儿?来人,安排宴席,我与裴使节商议大事!” 侍卫应声而去,王十六起身:“阿耶不要逼我,孝期未满之前,我绝不考虑此事!” 最初的惊讶过去,此时明白了王焕的意图,他是看打仗没占到便宜,便想绑上裴恕和裴家,争取最大的利益。也看清了裴恕的心思,他不会娶,他的目光冷淡,嫌恶,他根本瞧不上她,可她不能让他出言拒绝,惹恼了王焕,招来杀身之祸,这个拒绝,由她来说。 伸手,拉住他低垂的袍袖:“我送你出城。” 裴恕嗅到她身上淡淡的柏子香气,与他平素所用的并不相同,暖一点,柔一点,也许,沾了她自己的气味吧。拂袖甩开,她立刻又拉住,低低的声:“跟我走,快!” 纷至杂沓,士兵集合的动静,郑文达也知道形势不对,跟着起身:“时辰不早了,妹夫,告辞。” 王十六拉着裴恕,迈过灵堂高高的门槛。外面的士兵已经集合完毕,只不过王焕不曾下令,并没有人敢上前,她骑来的马匹不见了,王十六用身体遮蔽着裴恕:“你跟着我。” 裴恕甩开她的手。厌恶她举止轻浮,又觉得她今日十分古怪。她不是一直纠缠,想要攀上他吗,为何此时又装腔作势,一再拒绝? 身后,王焕慢慢跟出来:“裴使节走得这么急,是怕我杀你?” 裴恕淡淡道:“我既然敢进城,就是信得过都知。” 他不会杀他。城门开着,门外就是数量占据绝对优势的洺州军,若他死了,正好激起同仇敌忾,一举破城,王焕不敢冒这个险。 “别怕,有我在。”耳边轻柔的语声,裴恕低眼,是王十六。别怕,孩提之时,母亲曾对他说过,长大后他曾对妹妹说过,只是不曾想到,此时此地,会从这个轻浮粗俗的王十六口中,对他说出。 “我也信得过妹夫,不过时辰的确不早了,”郑文达见情形不对,出来打圆场,“妹夫军务繁忙,我们就不打扰了。” “自家人,没什么打扰不打扰的,”王焕看看裴恕,又看看王十六,他两个离得那么近,眼神举止,分明比别人亲密,这不孝女,到底打的什么主意?“不过妹夫一定要走,我就不留了。” “来人,护送舅爷和裴使节出城!” 亲兵们列队护送,王十六紧紧跟着裴恕,越过他深潭一般的眸子,望见十五岁那年春日,薛临含笑的眼,“我家十六,长大了呢。” 他为她挽起长发,用一根羊脂白玉的簪子。 那是他给她的及笄礼,他走了很多地方,千挑万选找到的美玉,刻着云纹龙纹,与他从不离身的那块云龙玉佩,那么相配。她的及笄礼,她与他,未曾说出口的许诺。 身边人影一动,王十六回过神来,裴恕快步向前走去,甩开了她。 越走越快,带着点莫名的焦躁,望见洺水城洞开的城门。身后脚步声急,王十六追了上来。她方才又是那种古怪的眼神,看着他,又好像越过他,看向未知的某处,他还以为,她以后再不会这么看他了呢。 “裴君慢些,”郑文达快步跟上,“都知还在后面。” 裴恕停住步子。方才,他是焦躁了么,因为王十六?头脑一霎时警醒,慢慢拂了拂衣袖上并不存在的污秽。她不曾与王焕一起逼婚,因为她知道,逼也无用,从一开始她就定好了策略,舍命救他,背叛父族帮他,今日又替他拒婚,送他出城,她是要市恩于他,要他自投罗网。 上兵伐谋,逼迫乃是下策,王十六这般无声无息的浸润,才是厉害手段。 “不要停。”王十六跟上来,眼前洞开的城门渐次与永年城重合,让人突然紧张到无法呼吸。 那根簪子,她与薛临定情的信物,永年城破那天,断了。她被王焕带走,连簪子的碎片,都没能找到。伸手来推裴恕:“快走!” 冰凉的指尖拂过皮肤,裴恕退开,冷冷道:“女郎,请自重。” 王十六怔怔看他,脑子乱得很,分不清真假,看不清是谁,王焕大步流星走来,笑得爽朗:“阿舅你瞅瞅,我家十六跟裴使节,多亲热。” “节帅,节帅!”城门外突然有人喊,一人一骑飞也似地穿过洺州军阵列,是陈奇,满身血污,嘶吼着向城门内冲来,“我有要紧军情!” 王焕猛地一惊。 阵列合拢,洺州兵正要上前拿人,裴恕抬手,向下一压。 三军停住,不敢再发进,马匹冲进城中,陈奇力竭声嘶,一头栽下马来。 牙兵飞跑着上前去救,王焕不动声色,转头向裴恕道:“裴使节,今天有劳,改天有空了,咱们再聊。” 裴恕迈步走出长长的门道,轰然一声,城门在身后锁闭,裴恕下意识地回头,迅速缩小的门缝里,王十六苍白的脸一闪,看不见了。 城门内。 王十六怔怔回头,王焕沉着脸:“逆女!天天追在裴恕屁股后头跑,真要你嫁,你又推三阻四,耶耶的脸都让你丢尽了!” 嫁?她要嫁的那个人,死了。她这辈子,再不会嫁给任何人了。王十六涩涩一笑:“我不嫁,我只要守着阿娘。” 城门外。 郑文达踌躇着,终于忍不住开口:“裴君,方才王焕说的那件事,我那个外甥女王十六……” “绝无可能。”裴恕淡淡道。 手腕上一点凉,仿佛残留着她指尖的痕迹。她越来越放肆,而他似乎,越来越容易被她扰动了。 城门内。 “不嫁也得嫁!”王焕怒道,“现在什么形势?里里外外都不安生,嫁了裴恕,你也如愿,我也放心,你娘九泉之下也能瞑目,正好郑家也来了人,有郑家的面子,裴恕又想谈和,这门亲事已经成了七八分,你给我听好了,这事我一定要办,你安心在家备嫁,再敢捣乱,打断你的腿!” 没有什么七八分把握,他绝不会娶她。王十六望着城门,双扉紧锁,看不见裴恕的脸。请自重,他说这话时,眼中的嫌恶,她便是傻子,也看得明白。 “报!”亲兵飞跑着上前,“陈将军醒了。” 城门外。 黄靖快步迎上来:“成德军派来使者,说有要事求见裴公。” 昨日派张奢去探查成德军动向,今天成德就来人,是张奢暴露了行踪,还是有别的缘故?裴恕思忖着,快步向营帐走去:“加强戒备,警惕王焕突围。” 陈奇回来了,王崇义投敌的消息已经带到,眼下王焕四面楚歌,说不定会狗急跳墙,率军突围。 城门内。 “消息送出去没有?”王焕急急问道。 “没有。”陈奇浑身是伤,嘶哑着嗓子,“那天我突围出去,半道上遭人伏击,弟兄们全都死了,我被关在地牢里,昨天才找到机会,杀了看守逃出来。” “出来了,为什么不去报信?”王焕沉着脸。 “属下不能去,”陈奇咬着牙,“我看得清清楚楚,伏击我的人是王崇义的亲兵,看守地牢的也是,我还听见他们私底下说,留后早就知道节帅被围,只是不肯来救,他两个要是反水,那就难保其他人也跟他们一伙,所以我才拼死回来给节帅报信。” 王焕刷一下起身。很好,他最担心的事,果然发生了。 洺水围城将近十天,就算他没有派人求援,那些人这么多天没他的消息,难道不该派人来探查?一个二个装不知道,果然都盼着他死! 事已至此,不如赌把大的。“三军集合,”一脚 踢开门,“随我突围!” 战鼓从早至晚,响彻天地,王十六站在城楼上,隔着无数火光与血光,隔着永年城破那日的夕阳,望着裴恕。 紫衣肃然,镇守中军,便是天崩地裂,自有他岿然不动。那么,她也没什么可怕的了,便是天崩地裂,她也再不会失去他。 夜色浓到极致,火光也撕不开缺口,王焕抹了把脸上的血,望着城门外累累的尸首,冷哼一声。 士气败了,这仗,打不赢。高喝一声:“裴恕!” 三军震动,铁骑护卫着,裴恕纵马走出:“王都知。” 战鼓停住,王十六奔下城楼,跑过两军阵列,来到裴恕身前。夜色和火光为他的脸笼上一层柔软的阴影,他低头看她,眉眼朦胧,与薛临的脸,渐渐重合。 “你的条件我可以答应,不过,我也有个条件,”王焕在说话,“你娶了十六。” 第20章 “王观潮,你从不知道羞…… 指尖是凉的,手心是热的,带着点微微的潮湿,大约她跑得太急,出了汗。裴恕在片刻怔忡后,重重甩开。 王十六踉跄着站住,仰头,灯火飘摇着一闪,裴恕转开了脸。 于一刹那意识到,自己方才,竟没有立刻甩开她。她唤他哥哥时,他想起的,竟是南山那个傍晚,她叫着哥哥,奔向他的模样。 两军对垒,大敌当前,他竟又一次,被她扰乱了心神。 “怎么样?”王焕提着刀,刀尖上淋淋漓漓,淌下的鲜血,“只要你娶了十六,我立刻收兵,你先前说的条件我也可以答应,不然的话,嘿嘿。” 如今只有洺水在他手里,剩下那两个城,谁知道是不是跟王崇义一伙。他手里已经没有什么底牌,得趁着裴恕还没发现,赶紧敲定和谈跟亲事,这也许,是他能拿到的最好条件了。 裴恕冷冷抬眼。 他猜到王焕会拿这桩婚事要挟。在此之前,或者会成为一个棘手的问题,但是方才,成德节度使派来了使者,愿协助朝廷,平定王焕之乱。 虽然还需核实真假,但成德屯兵边界那么久,始终不曾进攻,也从侧面印证了此事。如此一来,王焕之败,几乎已成定局,若非不愿多增杀戮,他完全可以不理会王焕怎么做。 袍角突然被扯了下,裴恕低头,是王十六,她仰着脸看他,飘摇灯火下,如水的眉目:“哥哥不用理会,我来解决。” 哥哥,哥哥,他几时,成了她的哥哥!心里一霎时焦躁,一霎时又压下去,裴恕转向王焕:“都知是在威胁我?” 王焕一愣,此时底气不足,本能地放软了语气:“这是哪里话?你两个情投意合,我做长辈的想着成全你们的好事,也是一片好心,什么时候成威胁了?” 无数道目光齐齐望着他们,裴恕低眼,看见王十六扬起的下巴,柔软的红唇。她紧紧靠在他旁边,十指犹自挽着他的缰绳,若非他身在其中,是不是也要以为,他们是情投意合? 她从一开始就做的如此盘算,王焕用硬,她便用软,总要织成罗网,逼他入彀。厌恶到极点,冷冷道:“两军交战,都知若是谈公事,我洗耳恭听,若是无稽之谈,恕我不能奉陪。” 一拨马头:“让开。” 青骢马随着主人的号令腾起前蹄,转回阵列,王十六眼疾手快,急急闪身,犹自牢牢抓住。蓦地想起当初薛临教她骑马时,她坐在马上,他牵马坠蹬,为她护航,如今,该她来守护他了。 身后王焕恼羞成怒:“好呀,你这是敬酒不吃吃罚酒,打量我怕你不成!” “我说过,都知若是谈公事,我洗耳恭听,其他的,恕不奉陪。”裴恕扯了把缰绳,没有拽回来,王十六握得很紧,怎么都不肯松手,心头的燥怒压不住,忽地俯身:“王观潮,你从不知道羞耻吗?” 心里突地一跳,王十六瞬间湿了眼睛。观潮,他给她的名字,她已经很久不曾听到这个名字了。恍惚着,向他伸手:“哥哥。” 哥哥,我找你找得好辛苦,为什么,对我这么冷淡? 裴恕在诧异与鄙弃中,拂袖甩开。 身侧有马蹄响,黄靖迎了上来,他踌躇着,目光中透着不忍:“裴公,话已经说拧了,要么今天先放一放,既然王都知有意谈和,那就定个时间细细谈,如何?” 扰乱的心绪一点点平静,裴恕点头应下。黄靖是为王十六,他秉性忠厚,与薛演又是至交好友,爱屋及乌,大约是不忍心看王十六受到如此羞辱。 而她。回头,王十六依旧跟在身后,依旧是望着他,又越过他的怪异目光,但这次,她的目光不再执拗尖锐,而是蒙了一层水雾,从未有过的脆弱——她是哭了吗?让他一时之间,突然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裴恕,”战鼓声再次响起,王焕挥刀向前,“你欺人太甚,来来来,今天必要分个你死我活!” 裴恕按下心里的异样:“都知稍安勿躁,今日天色已晚,不如两家暂且罢兵,若都知还念着陛下的恩情,明天辰时,我在城外恭候,共商大计,如何?” “裴君也是好意,”郑文达见情形不对,赶出来劝解,“妹夫听我一句劝,今天先休兵,明天再好好商议。” 王焕冷哼一声,今日受此奇耻大辱,全因为那个不孝女,不知羞的东西,被裴恕那样羞辱,竟然还跟着他!“王十六,滚回来!” 王十六没有动,风是冷的,火把是热的,来往交替,让人如在油锅里,冷了又热,热了又冷。她不会回去,她的家,从来都是他,他在哪里,她便跟着去哪里。 在恍惚中伸手,抓住裴恕一点衣袖:“哥哥,我跟你走。” 这一次,天涯海角,是生是死,她再不会离开他。 裴恕下意识地要甩,手刚抬起,又再停住。她眼角湿湿,强忍着的泪水,便是南山那夜,她那样哀恸消沉时,他也不曾见她哭过。是为那句话吗?君子不出恶言,他还是头一次,对一个女子,说出那样刻薄的话。 “滚回来,”王焕还在骂,“耶耶的脸都让你丢光了!” 黄靖忍不住上前一步。不忍心看王十六失魂落魄的模样,但她这样固执,肯定不肯走,要是闹僵了,女儿家脸上难堪也就罢了,这和谈,只怕又要起波折。想了想,向郑文达道:“文达先生与王家小娘子失散多年,难得今天甥舅两个重逢,我愿做东,为文达先生和小娘子道贺。” 郑文达吃了一惊,心里老大不情意,又不好拂了黄靖的面子,半晌才勉强道:“有劳黄公。” “走吧,”黄靖下了马,低声向王十六道,“你跟着我。” 王十六在恍惚中,点了点头。 尖锐的鸣金声响彻夜空,王焕收兵回城,王十六紧紧跟在裴恕身后,穿过横七竖八的尸体,走向远处的洺州军营。他端坐马上,不曾回头,连一个眼神都不肯给她,可他还在,只要能看着他山岳般不变的背影,她就可以,什么都不在乎。 裴恕在宣抚使大帐门前停下。便是不曾回头,也知道王十六依旧跟在身后,让人心里憋着一团火,说不出是厌烦,还是懊恼。一跃下马:“升帐,议事。” 黄靖等人连忙跟着进去,卫士守住大帐四角,王十六被拦在门外,怔怔停步。 “你过来,”郑文达在不远处招手,“里面商议军国大事,你杵在那里做什么?瓜田李下,也不知道避嫌。” 是了,她的身份,这个时候守在这里,让他那些部下怎么想?王十六快步离开,四下一望,密密层层都是洺州军的帐篷,哪里有她容身之地? “你跟我来。”郑文达拧着眉,转身向自己的住处走去。 王十六顿了顿,抬步跟上。身后安安静静,听不见一丁点动静,他在里面商议什么?有没有,说起他们的婚事? 宣抚使营帐。 黄靖忧心忡忡:“王崇义已经起了疑心,昨天派去报平安的军士被他盘问了半个多时辰,险些遮掩不住。” “平恩那边也有点起疑,这几天一直派斥候探查,”刘复道,“消息只怕捂不了几天了。” 裴恕端然危坐。这些天一边围城,堵死王焕的出路,另一边,则命人乔装 王焕的牙军,向王崇义各部报平安,但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成德军既然能知道消息,前来谈判,那么王崇义各部,只怕也不远了。“明日,商定和谈之事。” “要是王焕再提条件,”黄靖想起王十六,犹豫着,“怎么办?” “他不敢。”不然,也就不会咽下这口气,灰溜溜地回城了。裴恕抬眼,“此事以后不得再提。” 眼前蓦地闪过王十六朦胧的泪眼,他此前,却是不曾想过,那样蛮横狡诈,横冲直撞的女子,也会哭。 郑文达住所。 帐门掩上,郑文达陡然一声低喝:“跪下!” 王十六怔了下,抬头,郑文达绷着脸:“女子当端庄娴雅,谨守闺训,你大庭广众之下与外男纠缠不清,淫奔无耻,此其一,对尊长出言不逊,此其二,不从亲父教训,此其三,今日我要替你母亲管教你!” 拿起案上的斑竹镇纸便要打,啪!王十六劈手夺过,摔在地下:“替母亲管教我?我母亲被王焕强夺时,你在哪里?我母亲走投无路时,你又在哪儿?缩头乌龟,有什么脸管教我!” “你!”郑文达气得说不出话,啪,又一声响,她摔门走了,郑文达既然自恃身份,那就不能追出去打,气得脑子里嗡嗡直响:“反了,反了,成何体统!” 门外,王十六越走越快,长长吐一口郁气。抬眼,漆黑天幕上零星几个星子,明明灭灭,照着前路,不远处灯火一晃,宣抚使营帐开了门,他那里议完了事,散了。 心绪突然缠绵,王十六飞跑过去,官员们一个个离开,帐门内,裴恕长身玉立,半掩在灯影里的脸。 第21章 “今生今世,我绝不可能…… 无数刻骨铭心的爱恋,都落在这半明半暗,如此相似的眉眼里,王十六哽咽着,慢慢上前:“哥哥。” 裴恕突然有种感觉,她叫的不是他,甚至她看的,也从来不是他。这念头让他平静的心绪陡然阴霾,冷冷道:“别叫我哥哥,我不是你哥哥。” 她纤长的眉毛紧紧蹙着,哀伤中,更有疑惑,她在疑惑什么?他从不曾给过她任何希望,他和她,绝不会有任何可能,她又凭什么,做出这幅他负了她的模样。裴恕不再说话,转身掩门。 “等等!”王十六一个箭步赶上,“我,我有话跟你说。” 裴恕推了下门,她单薄的身子卡在中间,双手紧紧抓着门扉,他既不能弄伤了她,也就不能强行关住,在难以言说的郁燥中拧了眉:“夜色已深,男女有别,女郎请自重。” 男女有别,是啊,男女有别。那些挑灯共读的夜,那些共看云卷云舒的晨,都回不去了,她所能抓到的,只有眼前这个,拼命要推开她的人。 头脑一时清醒,一时混乱,王十六低着头,他玄色的四棱靴停在那里,无声的拒绝。定了定神:“是公事,我们说过合作的,对吧?” 是的,她从一开始,便是用这个借口,纠缠他。裴恕松开手。 阻力消失,王十六闪身进来,身后细风一晃,他推开了门。 有夜风灌进来,吹得银烛摇摇欲灭,他回身走到案前:“说吧。” 帐篷门大敞着,门两旁值夜的守卫站得枪一般直,更远处来来回回,报夜刁斗的声响。他是要避嫌,要让外面的人都看见,他们没有什么暧昧不可告人的来往。王十六慢慢走到近前:“陈奇是被王崇义伏击的,还有王全兴,他知道王焕被困却不来救援,王焕又气又怕,着急回去收拾后方,明天一定会妥协。” 裴恕一言不发地听着。这些他都知道,陈奇种种遭遇是他一手安排,利用王焕的猜疑,挑起魏博内讧,在当下,能够逼王焕妥协,在将来,能使魏博四分五裂。这些,不消她来说。 王十六等着他回应,他却始终不说话,他除了公事,根本连一个字都不愿跟她说,那么,就说公事。“王全兴最大的心病,他是个庶。他娘最早进门,他一直想要王焕扶正他娘,先前已经闹过几次,惹得王焕不痛快,再加上这次的事,只要稍加引导,他两个必定反目,斗个你死我活。” 裴恕依旧沉默着。他之所以利用陈亮把王全兴也算计进来,为的便是这个目的,但她不一样,王全兴总归是她同父异母的兄长,又与郑嘉和薛演之死都不相干,为讨好一个相识不久的男人,她竟如此狠毒,连自己的兄长都不放过。 “哥哥,”王十六看着他,灯影之下,几乎是一模一样的眉目,让人的贪念成百倍地增长,“让我跟着你……” “不可能,”听见他斩钉截铁的拒绝,“以后休要再提。” “你答应过我的,事成之后,给我一个容身之所,”王十六急切着。和谈很快就要结束了,他是不是,要回长安?“你不能反悔。” “我从不反悔。”裴恕冷冷道,“若你没有去处,黄刺史愿收你为义女。” 他早知道,她会拿这话说事。和谈之后,魏博必定内乱,王焕不能不杀,黄靖宅心仁厚,他早先便与其商定,到时候收养她。 王十六心里突地一跳:“不,我哪里也不去,我只要你。” 他入鬓的长眉陡然压下,带着威压:“放肆!” 烛火一跳,他拂袖而去,王十六追出来又被侍从拦住,他越走越快,消失在重重营帐之间。 冷冷清清,四更的刁斗响起,王十六怔怔望着。天快亮了,天亮之后,和谈开始,一切都会如他所愿,他迫切地,想要摆脱她。 可她,只剩下他了。 裴恕踏着经霜的野草,在一处隐蔽的营帐外停步。 “裴使节,”内里的人听见动静,打开帐门,“有事?” “李节帅深明大义,愿助官军平定王焕之乱,”裴恕道,“为嘉奖节帅忠心,我已上表奏明圣上,若成德军能助我收复平恩,则平恩从此划归成德。” “当真?”那人眼睛一亮,试探着道,“但我军驻扎在曲周边界,兵道不通,怎么办?” “成德军可绕行魏博境内,借道直达平恩,”裴恕从袖中取出一面令牌,“这是王焕的手令,持此可通行魏博,也能诈开平恩城门,你可愿意说服李节帅,攻取平恩?” “没问题,”那人连忙接过,“我这就回去禀报军师!” 军师?裴恕心中一动,他从不曾听说过成德节度使李孝忠有军师,但听这话的意思,这军师现在就在附近,而且权柄极重,连这等要事,都能定夺:“贤军师是何人?我可奏明圣上,予以嘉奖。” “没什么,”那人掩饰着,急急撤身,“路程远,我这就出发,裴使节,再会!” 片刻之后,飞马奔出军营,裴恕在浓夜中望着。 那枚令牌是从陈奇身上搜出来的,李孝忠一向与王焕狼狈为奸,此次愿协助朝廷平定王焕,实在出乎意料,让人不得不防。决不能放成德军进入洺州,若李孝忠想证明自己的诚心,就会按他所说,借道魏博,攻取平恩。 这一局一箭三雕,一来测试李孝忠的立场,二来为和谈再加一枚筹码,第三,王焕辛辛苦苦打下平恩,最后却归了李孝忠,两人必然反目,魏博与成德,从此将不得安宁。 如此,则河朔三镇攻守同盟可破,河朔平定,指日可待。 到那时候。思绪有一瞬间掠到王十六。到那时候,她所有的倚仗都不复存在,他会保她平安,送她去洺州投奔黄靖,他答应过的事,从不食言。 月落日升,转眼已是清晨,洺州城外搭起谈判的高台,和谈再次拉开序幕。 唇枪舌战,寸土必争,王焕手中握着三座城池,一心想要全部留下,裴恕坚持只给一城,这一日并不曾谈拢,第二日接着又谈,看看到了日暮,依旧毫无进展,王焕心浮气躁,重重一拍书案:“你只给一座城?好,那就娶了我家十六!” 裴恕顿了顿,看见不远处王十六急切的脸,她在等他的答案。 “报——”报马如风,拖着欢欣的声调,飞奔着向前,“成德军协助官军,收复平恩!” 王十六紧紧攥着拳,看见裴恕气定神闲的脸。他早就筹划好了,他是一定,要摆脱她。 “王都知,”裴恕抬眉,“如何?” 跟在报马后面的,是李孝忠手下几个将官,这 消息不是虚假,李孝忠临阵倒戈,捅了他一刀。王焕嗤笑一声:“成,就按你说的,清漳归我,我即刻退兵。” 李孝忠、王崇义,王全兴,这些人全都跟裴恕勾结在一起,都想整死他。这个跟头他认栽了,等他回去,一个都不会放过。 火把照得半边天空亮如白昼,文书似乎是一眨眼间签完的,王十六站在高台之下,眼前杂沓着闪过永年城血色的夕阳,闪过薛临飞溅着鲜血的脸。王焕败了,但王焕,还活着。所有害死的薛临的人,都不该活着。 “都知擅自出兵,需得当面向陛下请罪,”裴恕收好文书,“退兵之后,我与都知同去长安,面见陛下。” “去不了,”王焕嘿嘿一笑,晃了晃腿上并不存在的伤口,“受伤了,走不动。” 他不肯去,是怕到了长安,有去无回。裴恕没有坚持:“那么,可以派一个人,替都知送谢罪表。” “我去,”王十六走上高台,“还有王崇义。” 派王崇义去长安,变相解除他的兵权,那样,就好杀了。王焕会答应的,王焕现在,已经确信王崇义背叛了他。 灯火照着她的眼睛,眸子是带点棕的琥珀色,裴恕无端想起妹妹时常佩戴的一串琥珀念珠。 他唯一的妹妹,死在了王焕挑起的这场兵祸里。 低眉:“女郎非是官身,不可。” “成,就让王崇义去吧。”王焕话锋一转,“不过裴老弟,有件事我一直想不通,裴老弟进城那天只带了十几个人,那些内应是怎么混进去的?那些天所有进出的人我都严加盘查,连只苍蝇都飞不进去,你的人,又是怎么进去的?” 裴恕没说话,他嘿嘿笑了起来:“只有你来的前一天,十六带回来的那些侍卫,那些人,我不曾查过。是十六帮你,动了手脚?” 王十六心里一跳,抬眼,对上裴恕平静的脸。电光石火间将前因后果想得清楚,是她的卫队,那些人临时调来护送她,连她也并不熟悉,裴恕必定动了手脚,换成了自己的人,前一天跟着她返回洺水,在城中潜伏,第二天裴恕进城时里应外合,一举破敌。 王焕之败,便是从那天开始。这件事裴恕从不曾告诉她,从头到尾,他从来不曾信过她。 “果然是十六,”王焕还在笑,“吃里扒外的东西!” 王十六猛地一惊。王焕是笑的,她还从不曾见过,王焕在这种情况下,笑得出声。 “走,”王焕起身,“人家瞧不上你,你就算砍了我的脑袋送过去,人家还是瞧不上你,跟我回去吧。” 侍卫持刀上前,逼着王十六往城中去,裴恕皱着眉,看见王十六挣扎推搡,又被侍卫制住,周青呢,她那个忠心耿耿的侍卫,怎么不来护着她? 刁斗一声接着一声,在阴沉沉的城中盘旋。魏博大军忙着收拾行装,退出洺州,士气低落到了极点,时不时传出争斗咒骂的声响,王十六被侍卫押着,向王焕营帐中去。 第22章 “值得吗?” 火把插在城楼上,歪歪斜斜,投下来惨淡的光影,裴恕拂了拂衣袖,却在这时,看见一小片光,照住王十六的脖颈。 深深一道伤痕环住,凹下去,又在咽喉处渗了血,高高肿起,让他突然之间心惊肉跳,问出了声:“谁伤的你?” 王十六听见他声音里的急切,方才的嫌恶不见了,他低头看她,眸子映着火光,似乎也有了温度。薛临,她的薛临,回来了。王十六哽咽着,握住他的手:“哥哥,带我走吧。” 裴恕甩了一下,许是不够用力,便也没能甩开,她冰凉的手紧紧抓着他,指骨纤细,努力着,想要与他十指相扣。心里突然生出个荒谬的念头,这动作,也许她之前,曾与别人做过无数次。 “娘子,”城门内有人喊,裴恕回头,周青打马奔来,一把抱起她,“快走!” 手上一空,那冰凉的温度消失了,裴恕下意识地追上一步,那马走得飞快,她从周青身前回头,喑哑的声:“哥哥,王焕要杀我。” 身后蹄声杂沓,王焕提刀追了出来,身体先于理智做出决断,裴恕横身上前拦住:“都知,方才的文书,还需签花押。” “姓名都签过了,一个花押,有什么要紧?”王焕不得不停住,抬眼望去,王十六已经逃进了洺州军营,那里有人迎住,是黄靖,护着她往里面去了,“让开!” “按规制,须得签花押。”裴恕递过文书。 火光飘摇,照着文书末尾的署名,签不签花押,确实没什么要紧,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楚,为何会深夜叫开城门,只为补上这无谓的一笔。 王焕胡乱画上花押,再要追过去拿人时,裴恕纹风不动,牢牢挡在身前。心念一时转动,王焕哈哈一笑:“好好好,我家十六,以后就交给你了。” 裴恕皱眉,他拨马回头,一道烟奔回城中。 轰隆一声,城门关闭,裴恕转回身,王十六已经不见了踪影,想来是黄靖给她安排了去处。 那道伤,从咽喉处勒紧,向后颈交叉,他曾在御史台待过一阵子,认得出是勒伤,而且,下了狠手。 但是方才,王焕又那么说。是真要杀她,还是又一出苦肉计? 洺州军营。 金疮药敷了厚厚一层,锦新收着力气,一点点细细包扎,王十六靠在榻边仰着头,伤口是疼的,心里是软的,反反复复,只想着裴恕方才的模样。 那双眼望着她时,第一次,有了温度。 从前他不信她,处处防着她,现在他是不是知道了,她从来没骗过他,她一心一意,只是想要守护他? 门外有脚步声,是他,相处的时间虽然很短,但已 经足够她认得出他的脚步声。王十六一骨碌起身,边上周青着急着,连忙来扶:“娘子慢些!” 王十六已经跑出去了,帐篷一座连着一座,密密层层,夜色中虚虚的影子,他素色的衣袍在远处一晃,转进帐篷后浓黑的夜色,王十六飞跑着:“哥哥,等等!” 裴恕听见了,步子不停,径直走进帐篷。 王十六追到近前,又被侍卫拦住,隔着门唤他:“哥哥,你让我进去,我有话要跟你说。” 要说什么她连自己也不知道,唯一想到的便是,她要进去,她要看着那双眼睛,她要那熟悉温暖的目光抚慰她,给她一点支撑下去的勇气。 没有人回应,只有侍卫面露尴尬,低头守在两边。 “哥哥,”王十六又唤一声,“让我进去吧。” 门开了,郭俭走出来:“郎君还有公务,女郎请回吧。” 他关上门走了,王十六从一闪而逝的门缝里,看见案上的烛台,一排三支银烛,裴恕的脸落在光影里,眉睫低垂,投下悠长的阴影。 真像啊,只要稍稍移一下目光,只看鼻子以上的部分,那么,就是她的薛临,在灯下读书的模样。王十六在无法抵抗的眷恋中湿着眼,为什么?方才他明明那样看她,为什么现在,又对她这样冷淡? 门内,裴恕拿过卷册,推演军情。 往日里一目十行,此时一个字一个字看着,心绪却始终不能投入。她嗓子嘶哑得厉害,听得出是受伤不轻。她突然没了动静,不叫他,也没敲门,她走了吗? 不,应该没走,她一向固执霸道,不达目的,绝不罢休。 她这些天口口声声,只要他带她走。 突如其来的焦躁,裴恕合上卷册,听见由远及近的脚步声,黄靖来了。 门外,王十六也看见了,福身行礼:“王十六谢过黄伯伯救护之恩。” 她从前只见过黄靖两三次,是在南山的时候,黄靖公务之余,会到南山探访薛演,把臂同游。那时候母亲害怕被王焕发现行踪,总是深居简出,黄靖隐约知道有她们这两个人,偶尔碰见了会点头致意,却从不曾盘问过她们的来历。 她也从不曾想到,会是黄靖,昨日今日,一再照拂。 “不打紧,举手之劳。”黄靖虚虚一扶,手没到跟前便缩了回去,“快回去好好养伤吧,夜深了,裴公还有公事,怕是不能相见。” 他推门进去,王十六从他身侧望去,看见了裴恕,不知什么时候起来了,背对着她,垂手立在案前。 就连这如松如柏的背影,也那样像他。烛光一闪,黄靖关上了门。 “裴公,”压低声音,不想外面的人听见,“她还在在外面等着,她伤得很重,要么去看看她?” “不必,”若是心软见了,她越发会纠缠不休。裴恕下意识地向外面看一眼,门关着,其实并不能看见,“我找你来,是想商量一下怎么安置王十六。” 门外。 “娘子,”周青匆匆赶来,手里拿着披风,“快回去吧,夜里冷,你还受着伤。” 是很冷了,地面上厚厚一层霜,今年的天时,比往年冷得要早。王十六接过来披上,脖子疼得厉害,领口没法拢,只能用手握着:“你回去吧。” “娘子不回,我也不回。”周青便也站在她旁边,夜风冷嗖嗖地往衣裳里钻,她脖子上的伤包了几层,高高鼓着,让人突然恨怒心疼到极点,嘶哑了声音,“值得吗?” 王十六抬头,他低着头红着眼:“为了一个假货,值得吗?” 门内。 “此次平定王焕之乱,王十六出力颇多,我打算回京面圣之时,为她请一个封赏,有陛下的封赏傍身,王焕应当不敢轻易动她。”裴恕思忖着,手指下意识地轻敲书案,“她与王存中颇有姐弟之情,到时候回了魏州,王存中应当也能庇护她。” 可他们这些明眼人全都看得清清楚楚,王十六之所以背叛王焕,豁出性命来帮官军,全是为了他。那时候两军阵前王焕亲口提亲,王十六又口口声声要他带她走,又怎么肯回魏州?黄靖踌躇着,半晌:“要是,她不肯回魏州呢?” 门外。 王十六怔了下,没有说话。 她瞒不过周青,周青跟着她这么多年,最了解她的心事,何况裴恕,跟薛临生得那样像。 低头拢着披风的领口,心里煎熬迷茫,半天理不清个头绪,周青还在说话,压低着声音:“他哪比得上郎君一根手指头?郎君待娘子如珠似宝,他是怎么对娘子的!” 他是怎么对她的?肩上的伤,脖子上的伤,新伤旧伤加起来,不及他的冷淡,更能伤人。 今生今世,绝不可能娶你,他说。那么多眼睛,那么多耳朵,他一心一意想甩开她,他从不曾顾忌过这些话,会给她带来怎样的羞辱。 “娘子,我们回南山去吧,”周青还在劝,嘶哑哽咽的声,“为了这个人,不值得。” 门内。 裴恕模糊听见外面有男子的语声,想来是周青,她做事肆无忌惮,蛮不讲理,却又总是能够让身边的人死心塌地跟着,真是古怪。 发散的思绪迅速归拢到正事上:“要是她不肯回魏州,便是上次我与你商议的,你收她为义女,我依旧会为她请封赏,若她出嫁,我也会为她添妆。” 出嫁。黄靖心中一动,蓦地想起薛临。从前他不怎么留意,但永年围城之时,他亲眼看见王十六去刺史府找过薛临,他两个躲在墙后说话,那样子,很亲密。 烛花忽地爆了一下,裴恕低头,黄靖看着他的侧脸,心里又是一跳。从这个角度看,他与薛临,生得颇有几分相似。同样是骨秀神清,同样是浓睫凤目,长眉入鬓。 让他恍惚想起,裴恕的母亲,与薛临的母亲,好像是表姊妹。这样算的话,他与薛临也算是远房表亲,表兄弟之间生得相像,是不是,也不算奇怪?黄靖踌躇着:“要是她,还是不肯呢?” 啪,烛花又爆了一下,裴恕垂着眼,半晌没说话。 门外。 王十六借着灯火,看见周青赤红的眼。他为她伤心,亦为她不平,他问她,值得吗。 值得吗?她好像从来没有想过,值得不值得。她只是拼尽了所有力气,抓住一切还能抓住的东西。“没什么值得不值得的,我是为我自己。” “娘子,”周青恍惚觉得听懂了,细想又不很懂,在怅惘和无奈中喃喃念着,“娘子。” 门内。 烛花又爆了一次,太久没剪,火焰都有点昏黄。裴恕拿起烛剪,嚓一声剪断。 以他对她的了解,她大约,还是不肯的。但他也绝不会任由她摆布。“她若是还不肯,就随她去吧。” 他为她筹划这么多,仁至义尽,他没有什么对不住她的。 “裴公,”黄靖唤了一声,想说王十六唯一想要的,就是跟着他,但这件事,他岂会不知道?他当众拒绝几次,态度狠绝,事已至此,他这个局外人,又能说什么,“那么,到跟前再看吧。” 第23章 拥抱 冬色渐浓,树木一大半落光了叶子,光秃秃的枝干直插向天空,南山北面大片的松柏虽不曾落叶,但天寒地冻,也早变成阴郁的深绿,看起来冷而压抑。 王十六从半敞的车窗里,沉默地望着外面。 她很少坐车,在她的认知里,坐车意味着身体弱,成为别人的累赘,她生平最不愿意的,便是成为别人的累赘。 “娘子,”周青控着马跟着车边,低头轻声,“外面冷,要么关上窗吧。” “开着。”王十六依旧靠在窗边。 她极少生病的,哪怕天生就有心疾,但她一直都知道,要跑得快,要跳得高,要什么事情都做得很好,哪怕是凭着意志,根本无法改变的身体。 天生就背负罪孽的人,事事都必须做到最好,让母亲再找不到理由,用那样冷淡失望的目光,轻轻地,瞥一下。 “娘子,奴有点冷,”锦新坐在对面,低低咳了一声,“能不能关下窗?” 王十六知道,并不是锦新怕冷,是锦新怕她受了风加重病情。这种体贴到极点的关切让人突然难过到了极点,垂着眼皮,点了点头。 周青连忙关了窗。 车厢里安静下来,马脖子下面的金铃叮当叮当,闷闷地传进来,车子转了个方向,他们拐进了上山的路,是大道,那条通往薛家别业的隐蔽小路太窄,只能走马,不能走车。 那时候,她便是因为这个,要学骑马。年纪小,马匹高,她的天分又不十分好,一次次摔下来,再一次次爬上去,不知第几次摔下时,薛临握着她的手,抱她坐在身前:“我还不会两个人共骑,要么你带着我吧。” 他哪里是需要她带?他是为了在后面,替她拉住缰绳,免得她再摔下来。既要帮她,又要照顾她的自尊,她这样骄纵的坏脾气,便是他一天天惯出来的。 无数过往突然一齐涌上,心脏刺痛着,王十六深吸一口气。 阿潮,阿潮。王观潮。那么相似的眉眼,那么相似的唤声。一样吗? 平恩城外,通往长安的官道。 诸事交接完毕,裴恕在城门外停步,向前来送行的洺州众官员拱了拱手:“诸位,就此别过。” 青骢马四蹄如飞,踩着经霜的乱草向前奔去,身后人影憧憧,黄靖等人都没有走,三三两两,遥遥跟着相送。 裴恕望见极远处苍灰的山色,看见路两旁迅速退后的树木,王崇义绷着脸,心事重重落在队伍最后,使团行进得很快,仿佛是一眨眼间,便已经越过十里亭,再过城外驿。 心里的异样越来越浓,他好像有什么事,不大不小一件事,忘了办似的。是什么事? 南山。 山路越来越窄,终于连马车也不能通行,王观潮扶着锦新,慢慢下来。 兵乱之后,昔日平整的道路此时到处都是坑坑洼洼,周青生怕她磕绊到了,忙跳下马来扶:“小心。” 小心,从前薛临,也总这么跟她说。她初初学会骑马时,嫌山上地方小,不好施展,便在这条山道上练习。母亲要躲着王焕,她便也不能抛头露面,所以每次都是在黄昏时,踩着暮色,在山道尽头草草跑上几圈。 夏天有蚊虫,冬天有冰雪,春秋时游人多,而且黄昏时,光线大抵是不太好的,要注意脚下的路面有没有坑洼磕绊,注意前面,会不会突然跳出来什么野兽。 有太多问题需要留心,她总是记不住,也许是因为,薛临总会跟着,薛临总会,帮她记着吧。 阿潮。王观潮。一样吗? 官道上。 前面一座青石牌坊横跨道路两边,半圆形的斗拱又宽又厚,高悬在半空,裴恕拍马穿过,一刹那间,想起洺水城悠长的门道,握着丝缰的手不觉就是一紧。 他有些明白,这异样的感觉是怎么回事了。那个总是缠着他追着他,让他厌烦,让他总想甩开的人,不见了。 王观潮,已经三四天不曾有她的消息,她现在,醒了吗? 南山。 山道走到尽头,向后山处拐进去再走一段,便是薛家别业。王十六沿着外围慢慢走着,地面上堆着层层砖石,砖石上面又是砍倒的树木竹枝,密密层层堆满了,地面上几乎一点空隙都看不到。 是她上次来时布置的。这样毫无区别,无处下脚的一堆,就算王焕来了,也休想找到薛临的埋骨地。 可她,一直都牢牢记在心里。 拨开横七竖八的枝干,王十六 高一脚第一脚走着。这边一棵杏树压着的地方,是中庭的方池,养着金鱼种着碗莲,她和薛临时常在池边喂鱼赏花。这边松树压着的地方是小书房,薛临时常在窗下给她描双勾字帖,供她临摹。 她的字,是薛临一笔一划,教出来的。小时候跟着母亲东躲西藏,虽然开了蒙,但母亲没多少心思认真教,到七岁时,她的字依旧是歪歪扭扭不成样子,也就因此,时常看见母亲那样冷淡失望的,轻轻一瞥。 后来,薛临教了她。她起步太晚,于间架结构上不很领悟,纸写了一张又一张,怎么看都是难看,急躁起来,又撕了一张又一张,她恨透了自己的无能,连这点小事,都做不好。 每到这时候,薛临会捡起她撕碎的纸片,展开了捋得平整,一点点找出比之前进益的地方给她看,他带着笑,温存鼓励的目光:“阿潮每天都在进步,阿潮是天底下最好的阿潮。” 阿潮,阿潮。王观潮。一样吗? 官道上。 队伍追随着主帅的速度放慢,裴恕在晦涩难言的情绪中,沉默地望着远处的山色。 三天过去,他没有收到过她的消息,这三天里他也很少想起她,事情太多,丝毫容不得分心,而她一向,也不该是他记挂的人。 可现在,在这寂寥的大道上走着,突然之间,有点不习惯。没有她追在后面,一次次拦着,拽着,向他说着各种不妥当的话,一切都太过于安静了。 从前,他享受甚至追求这种安静,而此时,在经历了王十六一次一次,用力在他眼中心里留下印象后,他突然发现,自己竟有些习惯了她的存在。 魏博与朝廷,是敌手。他与王焕,有私仇。他与王十六是注定不可能相交的两条路,洺州诸事已毕,一切不该有的,都该抛下。 心中陡然清明,裴恕加上一鞭,催着青骢马飞快前行,远处一人一骑飞也似地奔了过来,裴恕认出来了,是他留在洺水,照看王十六的侍卫。 南山。 暮色一点点落下,王十六在后宅遗址处站定:“都退下。” 锦新很快带着侍卫们离开,周青犹豫着,不肯留下她一个人,王十六转过脸,看他一眼。 她也不要他留下。她一向,都是说一不二的。周青沉默着,不得不退去远处树下,眼下,这家里,就只剩下她一个人了。 王十六蹲身,双手在废墟中扒出一小片空地,双膝跪倒。 没有标记,没有坟茔,但她牢牢记得,薛临,就在这里。 匍匐下去,脸贴着地面,经了霜的土地冰冷坚硬,她曾经那么温暖的家,现在,只是一座座孤坟。她的薛临,那么好的薛临,孤零零一个,埋在这里。 “哥哥。”喃喃唤着,眼泪掉下来,落在地面,很快看不见了。 她从不曾奢望过遇见薛临,也不曾奢望过,会有人喜爱她,关切她,拼上性命护着她。薛临,她从不曾有过的父亲,她宽和包容的兄长,她刻骨铭心的爱人。 “哥哥,”整个身体都展开了,贴着地面,王十六在无法承受的哀恸中闭着眼睛,“哥哥,我好累。” 疲惫到极点,有一刹那极想就这么算了,她也可以放下一切,去找薛临,下一息,又再打起精神。她不能放弃,王焕穷途末路,王崇义也夺了兵权,只要再努力些,这些害了薛临的人,她能一个一个,亲手杀掉。 “哥哥,等我。”红唇吻过冰冷的泥土,跟着起身,“青奴。” 周青飞跑过来,王十六低声道:“找个地方歇宿,明天一早,启程去长安。” 周青吃了一惊,想要劝她,王十六摆摆手,走去山崖前。 天光是一下子落尽的,冬天的夜,来得很急。“阿潮,不要太勉强自己,那样太累了。”薛临抱着她,抚着她的头发,在她耳边轻轻说。 她从来都不是天分高的人,世上很多事对她来说都太不容易,她需要一次次尝试,一次次跌倒再爬起来,撑不住的时候,总会看到薛临温存的眸光。 可是这一次,她偏要勉强。老天不给薛临公道,那么,她来给。 官道旁。 最后一丝天光落尽,使团离大道不远处的破庙歇脚,裴恕屏退从人,独自坐在半塌的偏殿中。 方才侍卫回报,王十六已经醒来,回了南山。 他总以为她还会继续纠缠,没想到,她竟然放手了。 这样也好。既然绝无可能,那么早些放手,也不至于闹到太难堪。南山是她旧居,靠近永年,黄靖也能照顾她,以她强势的性子,想必将来也不会过得太差。 “裴公,”王崇义站在殿门外,笑容和煦,“能进来吗?” 裴恕看着他,点了点头。 王崇义从门缝里挤进来,拽过边上的旧蒲团,盘膝坐下:“先前在南山时我就跟裴公说过,只盼着两家早日罢兵,万幸终于罢兵了!再想不到我竟有机会跟裴公一起进京面圣,我是个粗人,嘴笨得很,能不能求裴公在陛下面前,替我表明这番忠心?” 丧家之犬,现在着急着,给自己找个新主人。裴恕看着他,他还不知道吧?三个月前魏博军强攻肥乡,王崇义放纵部下烧杀劫掠,那些被害的百姓里,有一个,就是他唯一的妹妹,裴贞。 第24章 吻 双臂交叉了箍住,紧一点,更紧一点,男人的体温,和着淡淡的柏子香气,王十六突然之间湿了眼睛。 有多久了,不曾这样拥抱。多少惶恐,害怕,孤独,都在这久违的拥抱里冰消雪融,哽咽着:“哥哥,我好想你。” 裴恕在短暂的怔忡后,用力推开:“放肆!” 她踉跄着退出去,好几步才能站稳,星子黯淡,照着她苍白的脸,漆黑的发,脖颈间束着帕子,她的伤,还没有好。突然之间不想再跟她计较,裴恕快步离开。 “哥哥,”她追在身后喊着,久违的,执拗霸道,近乎命令的口吻,“别走!” 心里有莫名的悸动,步子却放得更快,听见衣衫摩擦带起窸窸窣窣的声响,她追上来,从身后,再次抱住了他。 “别走。”带着哭音,少女低哑的语声,在耳边一遍一遍,“别走,哥哥。” 心跳快到了极点,在难堪与被冒犯的怒意之外,有什么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扭曲滋生,裴恕沉默着,一根一根,掰开她紧扣的手指。 纤细笔直的指骨,冰凉,像玉,像冰,似乎没什么生气,偏偏她这个人无论什么时候,什么境况,哪怕是受着重伤,昏迷这么多天以后,依旧是横冲直撞,从头到脚,勃勃的生气。裴恕抿着唇,掰开最后一根手指,心中突然生出深沉的哀恸。 为什么是她,这个轻浮浅薄,让他鄙薄厌弃的女子,却有着他无法释怀的,强悍粗野的生命力? “哥哥。”王十六追在身后,踉踉跄跄跑着。 那短暂拥抱的余温还留在手中,太想念了,薛临的怀抱。他们差不多个头,差不多身材,就连抱紧时踏实的感觉都那么像。哥哥,抱抱我吧,我好累,只要你抱一抱我,无论多难,我都可以再撑下去。 裴恕越走越快,身后的脚步声也越来越快,哀恸如同春草,愈割愈乱愈生。当初妹妹可曾这样奔跑?可曾这样呼救?可曾竭尽全力,抓住一切能抓住的东西? 不曾吧。妹妹读的书,学的规矩,都要求她温柔顺从,要求她言行适宜,要她在可能失去贞节时,抛却性命,保全贞节。天知道他此刻多么希望,他的妹妹,能像王十六这样粗野浅薄,不通礼数,也许那样,妹妹就不会死吧。 王十六终于追了上来,他预判到她的动作,拧着眉侧身一让,她的拥抱落了空,在失望与哀伤中,哽咽着,想要握他的手:“哥哥。” 裴恕有片刻犹豫,她已经握住了。 那双手,比他的体温低,细细的手指,小心翼翼覆上来,试探着,握他在手心。裴恕看见王十六微垂的眼梢,沾在睫毛上,欲落未落的水滴,她看着他,又越过他,朦朦胧胧的泪眼,让他突然之间,焦躁到极点:“王观潮,你看的是谁?” 他甩开她,拂袖而去,王十六在惊讶中,一时竟忘了去追。 她看的是谁?他怎么会这么问,他怎么知道,她看的不是他? 裴恕越走越快,怒意只是一瞬,迅速就被压下 ,心头的郁燥却始终不曾消散。她看的到底是谁?这样尖锐执拗,透着哀伤的目光,他与她何曾有那么多委曲深挚的情分,她看的,怎么可能是他! 夜风飒飒,王十六觉得冷,抱住了胳膊。 裴恕已经走远了,山上光秃秃的,到处是战乱后破败的景象,他的影子孤零零的,模糊着拖在地上。他为什么突然拐到肥乡,又在这没有任何可取之处的野山上待了这么久?她第一眼看见他时,他神色是哀伤中带着恍惚,她从不曾见过他这般模样,他在哀伤什么? 在恍惚中,他已经走进山影里,王十六回过神来:“哥哥等等!” 山不高,山道也没有多长,裴恕很快望见了山脚下等待的侍从,点着火把,一点微弱的光亮。王十六在后面追着,跑得那样快,伸着手只是想要抓他,她难道,从来都不知道疲倦,不知道罢休吗? 脚步不觉慢下来,她很快逼近,伸手来捉他:“哥哥,我跟你一起去长安。” “不行。”裴恕拂袖躲开。 道路千里,他不想再与她纠缠。他已经极力避免,但王焕当众提亲之后,这件事还是脱出了掌控。平息王焕之乱的重臣,和王焕的女儿有了瓜葛,无论他如何不曾徇私,无论这场和谈的结果费了多少心力,还是难免要被人猜测怀疑,若只关系自身荣辱倒也罢了,他担心的是,让此次和谈,再起波澜。 “若是你不喜欢,咱们各走各的,”王十六早料到他会这么说,努力找着借口,“我不会纠缠你,不会给你添麻烦。” 她自己,难道会信这些鬼话?裴恕微哂:“你能做到?” 王十六怔了下,抬眼,他棱角分明的唇微微翘起一点,似是笑细看却又不是,那张素来端严的脸陡然生出无数风流。心跳突然快到了极点,王十六微张着红唇,一个字也说不出。 裴恕撂下她走了。 山脚下拉过青骢马,一跃而上:“出发。” 他御下严整,令行禁止,众侍卫得了吩咐立刻上马,王十六匆匆跑下来时,无数蹄声一时响起,他冲进松树林,在夜色中消失了踪迹。 那个笑。如暗夜灯火,风流韵动,若是再少一分嘲讽,那么,就跟薛临一模一样了。 手中残留着他的体温,王十六在恍惚留恋中登车:“跟上他。” 裴恕催马穿过松林,转向官道,路旁几个黑影闻声而出,是王崇义,带着几个心腹亲卫,亲亲热热帮他举着火把:“裴公是要进城歇宿吗?” “连夜赶路。”裴恕道。 青骢马毫不停留,冲进深沉的夜色,王崇义拍马跟上,听见身后车声辘辘,是王十六,带着随从又跟在他后面。骑马原就比乘车快,何况王十六受了伤,随从怕颠簸到她,走得也慢,转眼之间,就被甩下一大段距离。 王崇义轻嗤一声,看来想巴结上裴恕这棵大树的,可不止他一个。 夜色寂静到了极点,马蹄声踏过,回声也是空寂孤独,裴恕飞快地跑着。 夜风刮过,手背上一阵凉,让人恍惚着想起王十六,她的手,为什么那么凉。然而怀里又是热的,她的身体贴着他拼命搂紧时,暖得那丝丝缕缕的柏子香气,也似在蒸腾,发散。 心底最深处蓦地生出一丝缠绵,陌生着,在未及扩散前便被掐断,裴恕猛地勒马:“郭俭!” 郭俭应声上前,裴恕顿了顿:“拦截王十六,休让她再跟着。” 郭俭领命而去,裴恕慢慢地,拂了下衣襟。没什么热的凉的,一切,都是他的想象。他自恃心志坚定,然而与她纠缠太久,终于还是,受了这轻浮女子的蛊惑。返程还长,出不得一丝差错,不如从根子上断绝,从此两不相见,便再不会有任何动摇的可能。 “连夜赶路,明日在涉县歇宿。”此处到涉县三百里地,便是骑马昼夜兼程,也要明夜才能赶到。她刚受了重伤,她那个侍卫周青极是担忧她的身体,绝不会让她如此劳累,如此,就能甩开她。 裴恕加上一鞭,青骢马一跃而起,飞也似地奔了出去。 *** 前面的人越来越远,渐渐连火把的光也变成模糊的一点,车慢马快,王十六焦急着,连声吩咐:“再快点!” “不能再快了,”周青紧紧抓着缰绳,控制着车行的速度,“车子颠簸得厉害,而且娘子该休息了。” 从昨天早上出发到现在,除了昨夜睡了不到三个时辰,其他时间,她都在拼命赶路。为一个裴恕,值得吗?周青极力压着忧虑和愤怒:“娘子,前面有座破庙,就在那里歇一晚上吧。” “赶上了再歇。”王十六道。出了洺州地界,去长安有几条路可选,若是错过,这一路上,怕就再不能见到他,“再快些!” 前面一阵蹄声缭乱,紧跟着郭俭的声音响起:“我家郎君请女郎莫要再跟着。” 王十六推窗望去,郭俭带着几名侍卫一字排开,将道路死死堵住,他是执意要甩开她了,可她怎么能,就这么算了。 推门下车,忽地扯过备用的马匹,跳上去,向郭俭冲去。 “娘子!”听见背后周青急到破音的喊声,“你伤还没好,不能骑马!” 没有什么不能骑的,等报了仇,她就可以去找薛临了,现在只需要留着一口气不死,就够了。王十六加上一鞭,直冲冲向着郭俭撞过去。 距离迅速拉近,一丈,半丈,一尺。现在,距离已经近到能看清她脖子上包裹的伤口,剑握在手中,郭俭不敢拔,眼看她就要撞上来,在极度诧异中猛地收紧缰绳,马匹一声低嘶,让开道路。 素白衣裳一晃,王十六疾驰而过,身后周青紧跟着过来,郭俭不能再让,连忙拔剑来拦,周青躲也不躲,追着王十六只管向前,嗤一下,剑尖在他胳膊上划一道口子。 裴恕从不曾说过要伤他们,况且这次洺州之行,若非有他们,也难这么快解决。郭俭急急收手,衣衫一晃,周青冲了过去,紧跟着是锦新和一众侍卫,郭俭纠结着,到底放行。 王十六催马疾驰。入冬的天气冷得很,风刮在脸上刀割一样,行动时扯到了伤口,觉得黏黏的热,大概是又出血了吧。 满眼都是那个笑,哪怕是带着嘲讽,可是,那么像薛临,她有多久没见过薛临的笑,有多久,没抱过他了。 “娘子!”缰绳突然被拉住,周青追来了,从自己马上跳过来,紧紧拽着缰绳,“别跑了,青奴求你了,别跑了。” 他的声音喑哑到极点,眼角有什么亮光,映着极淡的星光,倏地一亮。王十六回过神来:“青奴,你哭了?” 第25章 唇 时间突然变慢,慢到了极点,裴恕看见一片雪花被风推着,落在王十六嫣红的唇上,她的唇,似乎是一刹那间逼近的,等他意识到的时候,已经在眼睛跟前,她双手扶着他的肩,脚尖踮起来,她的吻,马上就要落下。 裴恕在清醒的刹那,急急伸手挡住。 于是那个吻落在了他的手心,柔软,微凉,像雪花一样轻柔,她的唇也是,柔软微凉,花瓣一样饱满。让他在惊讶和迷惑之后,突然盛怒:“放肆!” 拂袖甩开,她失了平衡,踉踉跄跄退出几步,脸上犹是迷茫恍惚的神色:“哥哥,让我亲亲你,就一下。” 地上凌乱杂沓,一个一个,留着她的脚印,他的心绪也是,裴恕低叱一声:“王观潮,你知不知道羞耻?!” 纠缠,拉扯,甚至那个拥抱,他都可以不计较,但是吻?她当他是什么,她当自己是什么! “哥哥,”王十六追上来,心里依旧乱得厉害,循着本能哄着他,“别生气,我以后再也不会了。” 以后再也不会了?除非是傻子,才会信她。裴恕一言不发,快步往回走,手心里残留着她嘴唇的触感,软得很,让他突然对自己生出不齿,明知道她轻浮放浪,别有用心,为什么还会有这感觉? “哥哥,等等我。”成年男子甩开步子走得极快,王十六要小跑着才能追 上,他怒得厉害,让她疑惑到极点,也迷茫到极点。 那天抱他时,他明明对她笑了,为什么现在突然翻脸?是怕她逼他娶她吗?不会的,她从来没想过嫁他,他不必担心这些。 心里想着,嘴里便说了出来:“你放心,我不会要你娶我,我只要跟着你就行了,别的我什么都不要。” 她以为,他会蠢到相信她的鬼话?还是以为他好色浮浪,是个只想占女人便宜的登徒子?怒气压不住,又死死压住,裴恕冷冷道:“让开。” 拉过道边拴着的马匹,一抖缰绳:“休要再纠缠,否则,休怪我不留情面。” 王十六一把扯住缰绳,拦在面前。他是真的生了气,从前她碰他也好,抱他也好,他虽然不快却并没有发怒,为什么只是亲一下,就不行了?这种事,从她极少的社会经验,和她从书上看到的推测,明明应该是女子更吃亏才对,她都不计较,他为什么沉着脸,红着耳根,仿佛受了她玷污一般? 疑惑着,只管拦住不放:“哥哥,你听我解释。” 裴恕不打算听。拽走缰绳从她侧面越过,重重加上一鞭。 青骢马踏着雪泥一跃而出,王十六突然有种感觉,若是让他走了,他从今往后,再不会理她。在突然的惊惧中高喝一声:“站住!” 裴恕没有停,身后脚步急促,她追上来,横身挡在飞驰的马前:“你不能走。” 马去得快,她不肯让,眼看就要撞上,裴恕在惊怒中用力收紧缰绳,青骢长嘶一声腾起前蹄,离她的脸只有寸许距离。只差一点,就要撞到她。“你疯了!” 马匹咻咻的呼吸声就在脸前,王观潮皱着眉:“你答应过我的事情还没做,你不能甩下我。” 裴恕居高临下看着。她薄薄的肩端得平直,因为用力,下颌骨露出清晰的轮廓。南山那夜,她说我要你的时候,也是这样傲慢执拗的模样。 她的本性就是如此,伪装了这么久,现在,到底装不下去了。一言不发拨转马头,她一把又拽住:“你答应过我,杀了王崇义,你还没有做到。” 他不记得曾经答应过她,但是,关于此事的立场,他与她原本一样,他也没必要与她多费口舌。裴恕抬眉:“那又如何?” “这些天你们形影不离,那个人最会巴结讨好,你是不是不准备杀他了?”王十六仰着脸,他端坐马背上,雪花飘舞,在他两肩落下薄薄一层白,从前薛临也曾在这样的雪天,骑着马带她去看雪,雪落下来时,也是这样薄薄的两肩白。不一样么?为什么,那么像,“我得跟着你一起,找机会杀他。” “不行。”裴恕一口拒绝。这些天王崇义零零碎碎,吐了许多王焕的私隐,但最关键的,河朔三镇私下的来往勾结却只字未提,况且王崇义进京乃是受王焕差遣,替王焕上谢罪表,若是不明不白死了,王焕就有借口发难,“时机未到。” 时机,要什么时机?眼下王崇义只带着七八个亲兵,要杀他,这就是最好的时机。王十六顿了顿:“那么我就得跟着你,免得你变卦。” “不行。”裴恕立刻驳回。她诡计多端,有无数诱惑的手段,他没有那么多精力,镇日防着她动手脚。 见她仰着脸看他,睫毛上沾着雪,笃定的口吻:“我知道你怕什么,你放心,我不会逼你娶我。” 他岂是怕这个!刚刚平复的怒气瞬间点燃,裴恕用力一抖缰绳:“我也说过,今生今世,绝不可能娶你!” 加上一鞭,青骢马利箭一般,嗖一下已经在丈外的距离,王十六追出两步没有追上,他转回大道,向郭俭交代了几句话,催着马头也不回地走了。 “娘子,”周青牵着马迎过来,见她脸色不好,急急问道,“出了什么事?” “没事。”王十六翻身上马,望着裴恕的背影追过去,刚到大道边,郭俭已经带着人拦住:“女郎,郎君发了话,请女郎不要再跟着。” 王十六没说话,故技重施,只管拍马撞过去,郭俭闪身躲开,身影交错之际扬手向马腿上射出一枚石子。 正正打中马腿,马匹吃疼,陡然向下一扑,王十六急急来控,郭俭已经替她拽住了缰绳:“女郎,得罪了!” 他不停掷着石子,眨眼之间,王十六部下几匹马都中了招,周青正要上前阻拦,郭俭飞身上马,追着裴恕走远了。 石子击中的都是马匹的关节部位,虽然不是大伤,但短时间内必定不能疾驰了,他是一定不要她再跟着了,王十六抿着唇。他不要她跟着,那么,她自己去。潼关到长安只剩下几百里地,没有岔道,她自己也能摸过去。 “怎么,”王崇义催着马走近,“又在裴恕面前碰了一鼻子灰?” 王十六冷冷看他一眼。这些他一直追着裴恕寸步不离,眼下,是他第一次落单。 “听说义父替妹妹提了亲,”王崇义低低一笑,“裴恕不单当众拒绝了,还说了很多难听话?” 王十六还没说话,边上周青刷一声拔剑:“住口!” 王十六看见他涨红的脸,后知后觉意识到,那件事,应该是很难堪的吧,也许已经传扬得很广,连王崇义这个不在场的人,都会拿来说嘴。 “我不是来取笑你的,”王崇义道,“好妹妹,王焕要杀你,也要杀我,眼下咱俩是一条绳上的蚂蚱,都得看着裴恕的脸色过活,咱俩联手怎么样?” “你不是王焕的狗吗,怎么,这就另找主子了?”他身后七八个亲卫,为着主人没走,此时也都等在原地,王十六慢慢看过去,这些人都是他的心腹,当初屠薛府时,人人都动过刀,“裴恕还年轻呢,肯定不会收你这个儿子。” 王崇义脸上一红,握紧了腰间刀,周青连忙拔刀护住,王崇义却又轻嗤一声,松开了刀柄:“王焕的狗,跟裴恕的狗,有区别吗?妹妹说得清高,你身上穿的头上戴的,哪个不是王焕给你?我比不得妹妹会投胎,托生在王焕家里,都是讨口饭吃罢了,谁又比谁高贵?” 王十六只管看着他那些亲卫,他身边,只剩下这几个人了,杀一个少一个,到时候只剩他自己,就好杀了。“你一条丧家狗,能怎么帮我?” 王崇义轻轻笑着,压下心中愠怒。这些天裴恕跟她的情形他都看在眼里,裴恕似乎很讨厌她,但她狗皮膏药似的一直跟着,换了别人裴恕早就下手收拾了,那可不是个好说话的主儿,结果她一点儿事也没有,甚至方才郭俭动手,也只是对付马,丝毫不曾伤人。 裴恕对她,并不像表面上看起来那么嫌恶,跟她联手,也许有意想不到的好处。“你还不知道吧,裴恕的娘也是洺州人,听说跟薛演的夫人是表姐妹,你想拿下他,不如去试试他娘的路子。” 砰,王十六听见心脏重重一跳,呼吸艰难着,半晌才透过气。他的母亲,跟薛临的母亲是表姐妹?怪不得,怪不得他们生得这样像!“真的?” “我还能诳你不成?”王崇义笑了下,“你舅舅不是在长安吗?他们这些高门大户肯定互相都认识,你让你舅舅给你引引路,只要说通了裴恕他娘,裴恕还敢不娶你?” 郑嘉在洺州被王焕强娶后,郑家人为着面子,为着捂住消息,已经搬去了长安,按理说应该是认识裴家的,但,她不需要裴恕来娶,她要嫁的,从来只有薛临。“你从哪里打听的消息?” “我有我的路子,要是你还想知道更多,我可以帮你再打听打听。”王崇义凑近了,压低了声音,“好妹妹,我帮了你,你准备怎么报答我?” 缠绵的情思都被打断,王十六抬头,王崇义低头瞧着她,带着急切,还有试探。他现在没了兵权,又被派到长安,自己也知道前途不妙,他恐怕是指望能借着她,攀上郑家和裴家。嫣然一笑:“我当然得好好报答阿兄,来。” 手指对着他轻轻一勾,王崇义戒备着走近,手上一凉 ,她笑笑地握住了他:“阿兄想要什么报答?” 手被拽住了,她忽地凑近,一股子冷冽的香气,王崇义心中一动,却在这时,一股子凉意从身前掠过,多年沙场养出来的警惕让他立刻甩开手撤身,是把匕首,她一击失手,咬着牙立刻又是一刀刺来。 第26章 羞辱 日色从镶嵌着薄蚌壳的窗子里照进来,投在茶楼的粉墙上,流动斑斓的光影,王十六微微皱着眉。 到长安的第一天,没想到,会从陌生人口中听见自己的名字。 他们说她野蛮女人,野蛮吗?应该是吧,母亲一直觉得她举止粗疏,没有名门淑女的风度,连生身母亲都这么看,那么外人觉得她野蛮,也没什么奇怪的了。 “王十六是谁?”众闲人乍然听见这段公案,顿时都来了兴致,“抢裴郎,这话又是怎么说?” “王十六是王焕的女儿,王焕这次打洺州,就是为了王十六和她母亲。”说话那人见所有的目光都看着他,心里得意,说得越发绘声绘色了,“这个王十六跟她耶耶一样粗鲁野蛮,不过,她倒是有点眼光,她呀,看上裴郎啦!” 雅间。 门缝细细,裴恕意外着,从中窥见王十六平静的脸。 他原以为,以她那种一点就炸的脾气,此刻早已经动起手来,却没想到她只是安安稳稳坐着,连一丁点难堪的神色都没有。她好像,总是出乎他所有的意料。 “家门不幸,”郑文达低声道,“真是家门不幸,竟有这么个不成体统的甥女!” 和谈签署的第二天,他便启程返回了长安,原以为再不必与王十六打交道,哪知今天裴恕约他在这里见面,竟告诉他王十六也要来长安,更没想到两个人正说着话,王十六也进了这座茶楼。 此刻听着外面的嘲笑,郑文达难堪到了极点。寻常女子听见人们这么议论,早就找个地缝躲起来了,她怎么还大咧咧坐着,丝毫不知道羞耻? 听见外面有人问道:“一个女儿家,怎么叫这种名字?太潦草了吧!” 是的,潦草到了极点,所以在她稍稍懂事以后,便痛恨这个名字。王十六沉默地听着。 “王焕那种粗鲁武夫,能起什么好名字?”说话那人笑着饮一大口茶,“那个王十六本来也是个粗鲁蛮横的,这名字跟她倒是般配。” 王十六望着窗外,轻轻摇了摇头。不对,不是王焕取的名字,是母亲。她曾以为长大后,母亲就会给她取个像样点的名字,但是并没有,长大以后,她依旧叫做王十六。 也是从那时候起,她才明白,母亲恨透了王焕,连带着,也恨她。 “娘子,”耳边低低的唤,王十六转过脸,周青咬着牙,“我们走吧。” 雅间。 王十六,简单到潦草,是为着什么缘故,她有这么个名字? 裴恕蓦地想起南山那个雨后,她站在悬崖前回头,朦朦胧胧的脸:“我的名字,唤作王观潮。” 她应当是不喜欢叫王十六,所以才这么着急,告诉她别的名字。那么王观潮,又是谁给她取的名字? 外面一阵哄笑,有人追问道:“先不说这些,你就说说,这个王十六是怎么抢裴郎的?” “她呀,裴郎去哪儿,她就跟着去哪儿,整天打扮得花枝招缠着,可裴郎根本不理她,她没办法,就想了个歹毒的主意。”那人卖关子,到这时候突然停住,“你们猜,是什么主意?” 雅间。 郑文达再听不下去,霍地起身:“我去带她走。” 再不带走,郑氏数百年的名声,全都要让这个粗鲁野蛮的外甥女给毁了! 裴恕沉默着,看他快步走向门前。这些事发生在洺州,他快马加鞭赶回来也才刚刚两天,这说话的人,又是从哪里知道? 郑文达拽开门,声浪一霎时高到了极点,所有人都在问:“王十六想了什么主意?快说,快说!” 王十六回头,那说话的男人眉飞色舞:“她让王焕以和谈做要挟,要是裴郎不娶她,王焕就不和谈。” 众人一下子炸开了锅: “这女人怎么这么不要脸!” “也不看看自己什么模样,也敢妄想裴郎!” “裴郎真是无妄之灾,被这种女人缠上,后来怎么样了?” 郑文达一张脸涨得通红,一只脚跨出去,另只脚半天没动,长安这么多人认得他文达先生,要是这时候出去,被人发现那个不知羞耻的王十六就是他外甥女,他的脸往哪儿搁? “后来呀,裴郎在三军阵前,当着几十万人的面说,今生今世,绝不会娶她!”嚷骂声中,说话的男人得意洋洋接上了话茬,“王十六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碰了一鼻子灰,我要是她,我就找个地方一头碰死,别留在这世上丢人现眼啦!” “好!”茶楼里爆发出一阵雷鸣般的喝彩、鼓掌,所有人都在笑,在骂,王十六拎起案上的茶壶。 满满一壶茶,提在手里沉甸甸的,壶嘴里冒着热气,刚刚煮好的茶,想来还很热吧。 周青快步跟上:“娘子,我来。” 恨透了这些背后嚼人舌头的闲汉,更恨的,是裴恕。就算是两军对敌,各为其主,但娘子没有半分对不起他的地方,反而一再豁出命来帮他,他为什么做得这么绝,让娘子受这么大的羞辱! “不用。”王十六轻声道。 提着茶壶走到那正说笑的男人面前:“你认得我?” 男人愣了下,抬头一看,是个陌生的美貌女子,摇了摇头:“不认得。” “你不是我说野蛮粗鲁吗?”王十六揭开壶盖,“我便让你看看,什么是野蛮粗鲁。” 满满一壶热茶向他兜头一泼,男人嚎叫着,脸上立刻烫出几个燎泡,王十六放下茶壶。 咔!周青一剑劈下,茶桌一劈两半,吃的喝的咣啷咣啷掉了一地:“再有敢背后乱嚼舌根的,有如此桌!” 王十六慢慢走下楼梯。楼上楼下,无数双眼睛看着,无数张嘴议论着:她是谁?她替王十六出头,难道她就是王十六? 周青那一剑挡不住这么多张嘴,这件事,应该很快就会传遍长安了吧,换了个地方,她依旧是,寸步难行。 雅座。 裴恕隐在窗后,看着王十六出了茶楼,在门前上车,她神色极是平静,就连方才泼那壶热水时,也并没有什么激烈的情绪。 这样的她让人觉得陌生,又隐隐有种不祥的预感,不知怎的,突然便想起南山那夜,她跪伏在地上,喃喃自语:死了干净,活着有什么意思呢? 心里突地一跳,连忙叫过张奢:“查清楚那人从哪里得的消息,是否受人指使。” 一切都太古怪了。从洺州到长安,消息不该传得这么快,那人连他的原话都能一字不差复刻,这些,除非在场的人才清楚,那人是个长安口音的闲汉,怎么可能在场? 起身离开,雅间有单独的楼梯通向后门,专供需要隐藏行踪的贵人们使用,转进楼梯时,听见外面吵嚷嘈杂,犹自在谈论着方才的一幕。 门外。 车子刚走几步,斜刺里突然有人走来拦住:“站住!” 王十六推开窗,是郑文达,脸上带着愠怒:“别在这儿丢人现眼了,立刻掉头,我让人送你回魏博。” 他方才,也在里面吗?那些人辱骂嘲笑,他却只觉得她给郑家丢脸了。王十六关上窗:“不回。” “你!”郑文 达一个箭步冲来,伸手扳住窗户,“尊长有命,轮得着你个小辈说不?立刻回去!” “尊长?”王十六轻嗤一声,“哪个尊长会任由我受人欺凌?你也配!” 用力将窗户合上,郑文达险些被夹到手指头,气得胡子都发着抖:“无法无天,简直无法无天!” 车子绕过他继续向前,周青隔着窗户来问:“娘子,我们去哪里?” “去安仁坊。”车子里传来王十六毫不犹豫的回答。 周青顿了顿,他也猜到她会去安仁坊,薛临在长安的家。 车子碾过残雪的路面,车夫一路打听着方向,往安仁坊薛家行去,王十六推开窗,望着外面陌生又熟悉的景色。 那么大,那么壮美,陌生又熟悉的长安城,她听说过很多这座城的事,从薛临口中。 天子所居之地,天下最繁华的城,每逢盛世节庆,九天阊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1。天街贯通南北,横道连接东西,街坊巷陌划分齐整,百千家似围棋局,十二街如种菜畦2。曲江池春满潮水之时,天下高才进士及第,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遍长安花3。 所有关于长安的一切,都带着薛临的痕迹。薛临所居的安仁坊有小雁塔,有荐福寺,风起时,雁塔四角的铁马叮咚叮咚,宛如泉声,荐福寺的琉璃瓦顶上飘着流云的阴影,大海一样,深不见底的蓝。 她一直以为,有朝一日,会和薛临一起来长安,没想到如今,是她孤零零一个。 心情一霎时沉到最底,王十六看着来来往往的行人,忽地想到,裴恕的家在哪里?他的家,能看到雁塔,能看到荐福寺碧蓝的琉璃瓦顶吗? 茶楼后门。 裴恕催马跟出去两步,想了想又站住。 他提前回来,为的就是甩开她,又何必再生枝节?长安不比洺州,不是她能横冲直撞的地方,如今这样两不相见,当是更好。 “郎君,”家中的仆役匆匆忙忙赶来,“宫中传旨,请郎君即刻入宫见驾。” 裴恕拨马往大明宫方向行去。前日还朝,昨日早朝,都与嘉宁帝长谈许久,唯独今日没有朝会,不曾相见,又是为着什么事,这么着急叫他? 青骢马踏着残雪,霎时便消失在远处,半条街外另一座茶楼里,王崇义凑在窗边望着,裴家的仆役没多会儿押着一个男人从后门出来,半边身子水淋淋的,头脸上几个燎泡,正是那个在茶楼里散布消息的人。 连忙转回来,隔着屏风躬身说道:“人让裴恕带走了。” 半晌,才听屏风里的人说道:“裴恕怎么会在这里?” 是啊,这里是长安城东边的春明门,裴家和郑家都不在附近,怎么会约在这里见面?王崇义思忖着:“他来了也不妨事,反正消息已经传出去了,王十六动手打人,越发坐实了传言,不出两天,全长安都知道她是什么货色,就算郑家插手,这事也绝对成不了。” 第27章 相见 日头越来越高,在身后拖出长长的影子,王十六挪了挪有些发麻的脚。 裴府的仆役前来拒绝,已经是半个时辰前的事了,裴府大门随即关闭,高高的门槛之外,只留她还在等待。 开门鼓后,坊市通行,此时人越来越多,过去的,过来的,无数道目光窥探着她,无数个声音嘁嘁喳喳议论着,王十六听见了自己的名字,昨天的事已经传开了,那些人的目光,是同样的鄙夷,嘲笑。 她敢来,也就做好了这个准备。 不远处几个闲人,向这边指指点点,交头接耳地议论,眼看声音越来越大,锦新忍不住问道:“娘子,要么先找个地方坐坐,等裴郎君出来了再说?” 周青一大早出去查探王崇义的动向,此时并不在身边,锦新很有点怀疑她这么安排,就是知道来裴府会有什么遭遇,不想让周青难过,特意支开。她能对下人体贴照顾,为什么不能对自己好点呢? “不了。”王十六摇头。 这里不是洺州,长安这么大,找一个人太难,裴恕又刻意避开,稍有疏忽,她恐怕就再难见到他。 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为着裴府门第森严,不敢公然到门前窥探,便在路对面不高不低地议论起来: “那个就是王十六吧,那个从洺州纠缠裴郎到长安的女人?” “看着也干干净净的,怎么这么疯?听说昨天在春明门茶楼那里,为着人家揭了她的老底,把人脑袋都打破了!” “呵,这么野蛮,裴郎怎么可能看得上她!” 陌生的长安口音,虽然需要分辨才能听清楚说的什么,但王十六还是听懂了,冷冷看过一眼。 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模样也都是寻常百姓,看见她回头,有几个没敢再说,还有几个胆大的,带着鄙夷的笑,与她对视。 却在这时,侧门打开,素衣的身影一闪,裴恕出来了。 “哥哥!”王十六再顾不上这些人,飞快迎上去。 许多天不见,心跳突然那么快,让她几乎分不清楚,是为着见到他欢喜,还是为了见到他那双眼睛。 裴恕目不斜视,拍马离开。 他没想到她竟然能等这么久,在他印象里她并不是很有耐心的人,然而仔细回想的话,她在他面前总是很有耐心,不然又怎么能千里迢迢,从洺州追到长安? “哥哥等等,我有话要跟你说。”王十六追在身后。 小别重逢的依恋之外,更怀着隐秘的欢喜。她今天过来,除了见他,更想拜见他的母亲。从前她只道他与她是陌生人,但现在不一样了,他的母亲,和薛临的母亲是姐妹,他们之间,突然有了种藏在血脉里,隐秘牢固的联系。 她是真的,可以叫他哥哥了。 裴恕单手控着缰绳,右手抬起,制止的手势。 郭俭硬着头皮上前,拦住王十六:“女郎请留步。” 侍卫一字排开,将道路挡住,王十六不得不站住,因为失望,紧紧皱着眉头。 她现在知道了,南山那夜裴恕意外流露的情绪是什么。他们是一样的,他们都失去了重要的人,他们同样痛苦,不甘,他们之间除了血脉的联系,还有更多、更亲密的联系,这些,她都知道了,他为什么不肯听她说? 瞅准空隙冲过去,可不管往哪个方向闯,总有郭俭死死拦住,大道通衢那样宽阔,偏偏她过不去,在极度的失落中喃喃说道:“哥哥,我都知道了,为什么你不肯听?” 风过两耳,送来她零星几个字,裴恕没有回头。她知道了什么?疑问在心头一掠,旋即消失,在洺州时她种种放肆,他都可以不计较,但长安不一样,诸般形势错综复杂,离她越远越好。 青骢马转过街角,将身后众人远远甩下,郭俭这才上马,带着众侍卫一阵风似的跟上去了。 轰然一声,路对面看热闹的人拍着手大笑起来: “该!癞蛤蟆想吃天鹅肉,裴郎是什么人物,也是她能肖想的!” “也不瞅瞅自己几斤几两,碰了一鼻子灰!” “就是,裴郎跟宜安郡主才是天生一对,从哪里蹦出来个王十六!” 王十六翻身上马,加上一鞭。马去如飞,溅起道边不曾化尽的雪泥,身后一声声吵嚷,是那些看热闹说闲话的,被溅了一身泥水。 大门后,裴家阿郎裴令昌听着外面的吵闹声,沉着一张脸:“以后王十六再来,不准通报,更不准她在门前逗留。” 快步向内宅走去,还没进门,先已气道:“九郎太不省事!出去一趟,招惹个疯女人回来,真是家门不幸,这些年从头到尾,就没一天安生的!” 他的妾室陶氏早听下人说过了原委,此时连忙迎出来接住,柔声劝解道:“这也怪不得九郎,实在是无妄之灾,九郎既然不肯见她,她当众没脸,以后肯定也就不敢再来了。” “但愿吧。”裴令昌来来回回踱着步子,“前天在顾家赴宴时,潞王府的长史也在,还特意与我攀谈许久,听他话里的意思,似乎潞王殿下对郡主和九郎的事,也颇是赞同。不行早些给他们定下来,也免得这个王十六再来纠缠。” 陶氏笑道:“阿郎打算得自然周到,不过九郎是个主意大的,婚姻大事,总还得问问他的主意。”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几时轮到他定!”裴令昌沉着脸道。 话虽这么说,但心里也明白,这个儿子太强太有主见,早已不是他能随便安排的了。宜安郡主这一两年亲近之意全长安无人不知,他却总是不冷不热,从不曾有过任何表示,看这样子,心里多半不情愿。他还真不敢替他做主:“我出去一趟。” 嘉宁帝膝下无子,储君之位,都说要在几个侄子里选。潞王的长子建安郡王是嫡亲侄子,雅流宏器,颇有贤名,都说是东宫储位的最佳人选。得再去探探风声,能与潞王府结亲,比起被那个王十六纠缠,岂不是好上千倍万倍。 陶氏侯着他走远了,这才叫过心腹丫鬟:“你去趟钟南山,就说阿郎有意为九郎和郡主许婚。” *** 王十六飞快地跑着,道路横平竖直,视线并没有什么遮挡,然而裴恕,已经看不见了。 从前凭着一腔赤诚,他冷淡也好,叱责也好,哪怕他在三军阵前,用那么难听的话拒绝了她的亲事,她总觉得只要能看见他,这些都不算什么,但此时,冬天的朔风吹在脸上,她突然觉得有些累了。 也许长安城真的太大了,她那些眷恋热诚,落在里面,根本连一丝风都掀不动 吧。 对面一骑飞奔而来,是周青:“娘子。” 没到跟前已经跳下马,快步迎上来接住:“你还是来了安邑坊。” 一大早她就打发他去探听王崇义的消息,他猜到她是要支开他来找裴恕,但她的命令,他从来都不曾违抗过,也只能去了。此时看着她苍白的脸色,看着不远处挤挤攘攘,凑在一起议论的人,周青便知道,今天自家娘子又受了裴恕的羞辱。 一时间心疼到了极点,转开了脸:“王崇义如今住在进奏院4,里外都有守卫,公然动手恐怕不行,等我摸清楚他们的规律,找机会下手。” 进奏院是王焕设在京中,与朝廷联络的机构,内外守卫几十个,王崇义要是躲在里面不出来,的确不好下手。王十六沉吟着:“给二郎君捎个信,让他想办法把王崇义撵出进奏院。” “好,我这就去办。”周青终是忍不住,开口央求道,“娘子,以后不要来了吧。” 王十六低头,他仰着头看她,脖子上深深一道伤疤,衣领也挡不住。她自己可以不在乎的,所有事情结束,她就能去见薛临了,嘲笑也好,羞辱也好,都跟她再没有关系,但是周青。 语气不觉放软了:“你别担心,我没事。” 周青黯然低头。劝不住的,这世上娘子只肯听郎君的话,他又怎么能跟郎君相比。“娘子,现在回家去吗?” 回家去吗?王十六也不知道。天色还早,仿佛有许多事都还没做,但也没什么事可做了,她计划中的第一步是来见他,拜见他的母亲,如今这第一步,直接就断绝了。 想了想:“去荐福寺看看吧。” 看看薛临那么喜欢,时常向她说起的地方。隔着无数岁月,也许还能,找到当初薛临的影子。 *** 裴恕在一处不起眼的院落下马,这是他的私宅,一些不方便让家中知道的事,通常便在这边处理。 张奢迎出来,低声道:“招了,是王崇义指使的。” 柴房里一人五花大绑,垂头坐在地上,正是昨天在茶楼宣扬他当众拒婚的闲汉,裴恕顿了顿,觉得蹊跷。 他猜到背后应当有人指使,但是王崇义?丧家之犬而已,一路上极力向他投诚,又怎么会如此不明智,散播他的隐私?除非。“去查查王崇义与宜安郡主有没有来往。” 张奢领命而去,四围寂寂,除了柴房里那汉子的呻吟,再没有别的动静,裴恕负手出来,蓦地想起安邑坊中,王十六急切的容颜。她口口声声说有话跟他说,她说她都知道了,她知道了什么? 荐福寺中。 小雁塔直入云霄,在湛蓝的天空里留一道巍峨的影子,王十六仰头看着。 薛临说,从前他曾跟着父母,登楼扫塔,楼梯又高又陡,他要拽着栏杆,极力迈步才能上去,要爬很久,额头上出了汗,才能到十五层塔顶,从塔门里俯瞰,能看见长安城棋盘似的格局,薛家嵌在棋盘里,小小一颗棋子。 不知不觉露出了笑容,薛临总是能把寻常事物,说得那么生动有趣。她也想去看看了。 第28章 他第一次,看见她笑…… 青骢马咻咻地喷着鼻息,马背上的人盛怒之下,剑眉飞扬在鬓边:“王观潮,我已一再容让,再敢来骚扰我家人,休怪我不留情面!” 一阵紧似一阵,山间冬日的风,王十六带着微微的困惑,拢了拢斗篷的领口:“我只是想来拜见,并没有骚扰令堂。” 更何况这件事与他几乎没有什么关系,她想见他的母亲,因为那是这世上,与薛临关系最亲近的人了。 “你觉得我会信你?”裴恕反问道。听到消息的一刹那,他便知道,她是为了接近他。她在裴府吃了闭门羹,知道他不可能见她,便把主意打到了母亲身上,“你千方百计,无非是为了逼我……” “你弄错了,”她打断他,神色平静,“我从来没想过嫁你。” 陡然一股怒气升起,裴恕几乎是疾言厉色了:“王观潮,我也说过,绝不会娶……” 话到一半,又急急停住。 自己也察觉到这股怒气不仅是为了她来骚扰母亲,更有对她回答的不满,这情形让他陡然心惊。在她面前,他的情绪似乎总是太容易波动,甚至大起大落,她与他所熟知的一切都不相同,也许正是因此,事情总是一次次脱离掌控,也就因此,他一次又一次,在她面前失态。 裴恕定定神,抬手:“送王女郎回去。” 侍卫上前驱赶,周青再忍不住,刷一声拔剑:“裴恕,你欺人太甚!我家娘子从没有什么地方对不起你……” “青奴,算了。”王十六止住周青。 她想他真的弄错了,她是想要他,但她从来都是直来直去,绝不会用什么迂回的手段,更不会通过他的母亲,来给他施加影响。他大可不必这么想:“我来是为了拜见令堂,我也是刚刚知道,令堂与我哥哥的母亲,是表姐妹。” 所以,那又如何?只是远房表姐妹,平日里很少走动,更何况她与薛家,最多算得上收养,薛家的亲眷,跟她又有什么关系。裴恕冷冷道:“不必,她不会见你,你走吧。” 侍卫们将车马团团围住,郭俭把着路口,神色警惕。王十六的目光越过他,望向远处苍青的山色。进山的道路好几条,郭俭却想也没想便拦到了这个路口,那么他母亲的居所,多半就在这条道上。 他不愿她见,她也不想跟他争执,不如改天再来。“好,我听你的,回去。” 裴恕怔了下,不明白她方才明明那么抵触,为何突然又态度转变,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一霎时想明白了原因,一阵懊恼。她已经发现了,母亲居所的方向,就凭郭俭无心中一个动作。她一向狡诈,此时服软,说不定哄得他走了,她就要杀个回马枪。 催马走近一步:“现在就走。” 他得盯着她,押她回长安。母亲已经避世多年,他绝不容许她为着一己私心,再来骚扰纠缠。 来时是坐车,但王十六这时候不想再坐了,拉过备用的马匹,扳着马鞍跃上。 现在,她与他并辔而立,斜阳暖和和地照着,他带着戒备看着她,让她恍然想起已经很多天不曾见他,不曾跟他说话,哪怕这样冷淡抗拒的目光也有许多天不曾见,她有些想他了。 裴恕拨马向来路行去。原是打算制止了她后,自己快马先回,但他现在不能放心。谁知道她会不会在他走后又回来骚扰?她一向蛮横,万一不管不顾坚持要去,郭俭这些人拦不住她。不如一路押她回城。 “哥哥,”边上低低的语声,她突然开了口,“我都知道了。” 裴恕转过脸看她,她专注地看着他,眸子映着斜阳,是神秘的琥珀颜色。她知道了什么了?昨天她便这么说,故弄玄虚,无非等着他问。 裴恕转过脸,偏是不问。 王十六却也不需要他问,这么多天,她已经习惯了在他面前自言自语一般,他不问,她便自己说,也没有什么。“我知道南山那夜,你为什么那么回答我。” 裴恕几乎是一瞬间,立刻明白了她指的是哪件事。 眼前再又浮现出那夜她苍白消沉的脸,她伏在地上喃喃自语,死了干净,活着有什么意思?那时候他说,不。 不该是无辜的人身死,不该是弱势的人身死,该死的,从来都是那些作恶的人。时隔这么久突然收到回响,裴恕终于还是没能忍住,问出了声:“为什么?” “哥哥,”王十六犹豫了一下,那件事,他妹妹的死,他也许不想别人提起,像他这样强大的男人,大约是不愿意被人窥见心里脆弱的一面吧,“若是难过的话,就跟我说说吧。” 裴恕心里突地一跳,立刻便想起了裴贞。难道她知道了裴贞之死的真相?不可能。后事是他亲身过去处理,绝无可能走漏风声,而裴家嫡女死在乱兵之中,哪怕是为保全名节自尽,父亲也担心被人闲话,对外一直报的是病故,这件事,她绝不可能知道。 那为什么,他会有如此强烈的感觉,她是在说这件事? 王十六等着他的回答,他久久不曾回答,抿着唇望着前方,端得平直的肩。是了,他还是不愿意跟她说,毕竟他,一直都是在竭力避开她的。 但他们,原是一样的,同样失去了重要的人,同样的痛苦,不甘。心里的怜惜越来越浓,王十六轻声道:“我之前,也曾想过去死。” 裴恕心里一凛,立刻又想起南山那夜她苍白消沉的脸,那是他唯一一次,看见她流露出那么脆弱的一面。回头,她神色平静,语声也是,就好像说的是别人,跟自己全不相干似的:“后来,我想明白了,就算死,也先要把仇人都杀了。” 裴恕下意识地,又看她一眼。她说的明明是杀人,但他无端觉得,她这话似乎也有点淡淡的,厌世的意味。但是不应该,这些天里他冷眼旁观,看着她那么用力地活着,她这种人,似乎跟厌世之类,全然扯不上关系才对。 “哥哥,”王十六侧着身子向他,距离足够近,他每一个细微的表情她都能看见,他没有在拒她于千里之外,反而是带着点微微的疑惑,平静地看着她,这神色鼓励了她,“不要难过,活着的时候好好活,将来死了,也不会有遗憾。” 裴恕心里又是一跳,那隐隐不祥的预感越来越明显,她这样子,却像是不久于人世,毫无留恋的模样。 道路在前面一转,他们走过一个弯道,日头从 身后映照,影子斜斜地拖在侧旁,两个人交缠亲密的模样,裴恕陡然清醒。 他竟为了她一句莫名其妙的话,胡思乱想了这么多。她一向诡计多端,她这么说,也许就是为了接近他。 加上一鞭,眨眼便将她甩在身后,山道上积雪不曾化尽,马蹄踏过时高高溅落在道边,裴恕紧紧压着眉。 他越来越容易被她扰动,几乎要让他鄙视自己心志不坚了。 王十六催马追在身后。山道在前面通向大道,出了这里,就不再是终南山范围,他去得很快,风吹袍角,鼓荡的衣袖,让她忽地想起方才他追过来时,也是这般风尘仆仆的模样。 他一听见她来找他母亲,立刻就追过来阻拦,哪怕他这些天极力避免与她见面。他很关切他的母亲。那么他的母亲,也同样关切他吗? 这疑问怎么也压不住,加上一鞭,竭力追赶在他身后,低声问道:“你小时候,想念母亲吗?” 他母亲奉教之时,他有多大?会不会像她小时候一样,一面怨恨母亲的冷淡,一面又为母亲不经意一次温柔,控制不住的留恋? 裴恕惊讶着回头,看见她眼中的怜悯,一下子愣住了。 从来没有人会有这种目光看他,他自出生便是天之骄子,一路走来顺风顺水,二十多岁年纪便已经是天子股肱之臣,人们看他会敬畏,会羡慕嫉妒,但绝不会是怜悯。 但眼下,王十六,一个粗鲁轻薄,遭无数人耻笑议论的女子,这样怜悯地看着他。 让他突然之间,困惑到极点,随即那个早就隐隐存着的疑虑跳了出来,她怎会知道? 母亲隐居终南山乃是裴家秘事,这么多年裴家对外都是宣称母亲身体欠佳,在家中养病,莫说外人,就是自家亲戚也少有知道实情的,她刚到长安,怎么会知道这事? 脸色瞬间沉下去:“你从哪里得来的消息?” 日色仿佛随着他的神色,突然便冷了下去,王十六拢了拢斗篷:“昨天去荐福寺,一位老僧告诉我的。” “一派胡言。”裴恕冷冷道。荐福寺是佛寺,母亲是奉道,佛道自来不相干,又怎么会从荐福寺一个老僧口中,得知母亲奉道的事,“说,你从哪里打听来的?” “我说了,荐福寺的老僧,”王十六发现他的神色又变了,冰冷,尖刻,他再一次,成了她熟悉的那个裴恕,“哥哥,我从没有骗过你。” 裴恕顿了顿,固然对她的品性多有非议,但她说得不错,她好像,从来没骗过他。荐福寺的老僧不可能知道母亲的事,更不可能知道此事,却连母亲是奉道还是信佛都弄不清,此事是个圈套,为的是引着她来见母亲。“什么样的老僧?” “五六十岁年纪,花白胡子,瘦,不高,眼睛有点突,是看守小雁塔的。”王十六回忆着,“哥哥,你是说,那人可能有诈?” 她果然狡诈,他只问一句,她便猜到了原委。裴恕叫过张奢:“去荐福寺查查,有没有这么个僧人。” 如果是故意引着她来,会是什么人指使,目的是什么? 张奢快马走了,裴恕抬头,日头已经很低了,此处到城中还有四五十里路程,再不赶快,日落之前,只怕进不了城。 第29章 吻 那张脸,猝不及防出现在眼前,发髻已经拆了,乌发如云,披散着拥在两肩,越发显得她单薄苍白,仲夜的乱梦一般,似真似幻。 裴恕在片刻怔忡后沉了脸:“你从何处闯进来的?” 王十六也有片刻怔忡,随即便是欢喜:“哥哥,原来这是你的院子。” 她还以为,那扇门是通往后院的呢。 快步上前:“哥哥,你也没有睡?” 裴恕下意识地向游廊上退了一步。她的头发很长,又厚又密,一直垂到腰间,她走动时,发梢便颤悠悠的,勾着她不盈一握的腰,又在她细细的手腕边流连。她竟如此荒唐,连梳妆都不曾,便闯进男子的住处,甚至到现在,还丝毫不知道避嫌。 腕上一凉,她握住了他。裴恕心里突地一跳,她凑近了,发丝披拂着,在他脸边:“我很久没见你了。” 一派胡言,他们白天时,分明还一处盘桓了大半天。裴恕突然反应过来,这是什么情形,他竟在这里想这些没要紧的! 用力甩开她,转身要走时,听见她低低一声呼。 身体反应极快,在大脑还没来得及做出判断之前,裴恕已经停步回头,循着本能一把拉住,到这时候,才发现她被他方才一甩,险些摔出了台阶。 现在她又踉跄着,向他摔过来。大约是她太瘦,他用的力气,又太大了些吧。 王十六握到了他的手,很大,很暖,很安稳。指骨长长,骨节分明,将她的手整个包裹在其中,他那么有力,只轻轻一扯,她便身不由己,向他怀里扑去,在突如其来的晕眩中喃喃唤了声:“哥哥。” 哥哥,你有多久,没有这样拉着我了啊。 轻,软,凉。在一切都还没有反应过来时,她已经落在他怀里,裴恕在短暂的怔忪后,急急推开。 那安稳的,久违的胸膛,刚刚触到便又离开,王十六在强烈的眷恋中挣扎着又扑过来,他不知怎的没有躲避,于是再一次,她拥抱住了他。 浑身的肌肉一下子绷紧到了极点,裴恕听见自己的呼吸,长一声短一声,涩滞得难受,她的头刚到他的下巴,于是双臂落在他腰间,箍住了,带着浓重的泪音:“哥哥,别赶我走,你抱抱我,抱抱我呀。” 鼻尖嗅到了淡淡的柏子香气,和着她自己的香气,冷冽着,从身体,从发丝,从她微凉的肌肤传过来,让人心烦意乱,想要推开,又怕她再摔倒,她埋在他胸前低低呜咽着,他总觉得衣服仿佛是湿了,但冬衣那么厚,其实根本是觉察不到的。 流云掠过,月色突然一暗,裴恕猛地警醒,用力推开了她。 王十六踉跄着摔下台阶,又在最后,抓住廊柱站稳。他一言不发往屋里走,她又怎么能让他走? 飞快追上,死死抓住他的手:“哥哥别走,我好想你。” 想他?他们相识才几天,哪里有那么多深情厚谊,可以让她想他,让她不顾生死帮他,让她一次又一次抛下女子的名节,对他投怀送抱?怒气来得毫无缘由,裴恕回头:“你究竟叫谁哥哥?” 月亮在这时候露出来了,水一般明净的光,笼在她脸上,她果然哭了,眼角一滴泪,拖着淡淡的湿痕,倏一下落在腮边,裴恕突然之间,想起妹妹哭的时候,也是这样默默一滴泪,从眼角,到腮边。 那些怒气,突然之间,就变成了哀伤。 王十六能感觉到,那股子一直想要挣脱她的力量消失了,他任由她握着,没再躲闪,也没再说话,月光淡淡地笼在他脸上身上,眉骨高高,眉头微微蹙着,眉尾斜飞入鬓,鼻梁也是高的,从双眉之间延伸,岩崖一般挺拔,人中分明,嘴唇也是棱角分明,他那双眼。 漆黑,幽深,哀伤,他在哀伤什么,和她相同吗?让她的心,突然就发了颤。 在恍惚和眷恋中踮起脚尖凑近,柔软的唇,贴近他的眼睛。 近了,更近了,裴恕又看见嫣红的颜色,柔软,饱满,雪花一样轻盈。现在,这瓣柔软,落在他眼睛上了。 时间突然凝固,一切都停止了,裴恕觉得微微的凉,让人想起风陵渡外飘舞的雪花,想起曾经落在他掌心的花瓣,想起一切不该想的东西,下意识地闭上了眼。 “哥哥,”王十六吻完一边,又吻另一边,他的脸是暖的,唇擦过去,沾染了他的体温,让人冰凉的心,也跟着暖起来,“我真的好想你。” 裴恕用力睁开眼睛,带着怒恼,对自己和对她的,一把推开。 王十六猝不及防,跌坐在游廊冰冷幽绿的栏杆上,他转身就走,王十六急急抓住:“别走。” 衣袖被她攥住,她冰凉的手指挨着他的皮肤,明明可以摆脱,裴恕却没有动。心绪起起伏伏,在沉沦的边缘,不停敲着警钟。 想他,可她凭什么想他?他从不相信什么一见钟情,而且她每次对他说着情话,她的眼睛—— 看着他,又越过他,望向他不知道的哪处。他总隐隐有种感觉,这里不止他们两个,还有别的,他不知道的什么人。 太挤了,让人失去耐心,生出怨怒。裴恕一根一根,掰开她攥紧的手指,抽出衣袖。 衣衫带风,拂得脸上冰凉,他推门进去,无声无息关上了门,王十六在希望过后巨大的失望中,哭出了声。 廊外一丛绿竹轻轻晃了晃,裴恕在窗前看着,眉头紧锁。 是守夜的侍卫,因着他不曾发话,即便看见了,也没敢过来插手,但这驿站里还有别人,由着她哭下去,都会被吵醒。 她的名声固然已经坏到不能再坏,但他也没必要,再让她多一个话柄。 压下心里烦乱,推门出来:“起来,我送你回去。” 王十六低着头,模糊的泪眼中看见他素色的袍角,素色的麻鞋,让她突然意识到,他这副打扮,是为妹妹服丧。 他日日陪伴君前,不可能公然服丧,便用这样隐晦细致的方式默默怀念着妹妹。不幸,又是幸运的,被人这样放在心底温存怀念着。若是她死了,他会不会有时候,偶尔也能想起她? 伸手,握住他的手:“哥哥,若是我死了,你会想起我吗?” 心底某根弦突然被拨动,裴恕忘了推开她,在无法言说的情绪中反问道:“为什么要死?” 快步向前,她起身跟着,冷月将两个人的影子拖到很长,她低低的,哭过后嘶哑的声音:“总会死的吧,该做的事都做完了,还有什么可留恋呢。” 不, 什么是该做的事?保全名节,为了裴氏的声誉,为了那些根本不值得的东西,牺牲自己十五岁的年轻生命吗?心绪突然激荡,裴恕猝然停步:“除非天不与人,否则没有任何人,任何事,值得人抛却性命!” 王十六看见他突然燃烧的眸子,那样激烈,让她呼吸也跟着紧张,凭着直觉问出了声:“哥哥,你是想起了你妹妹吗?” 可他妹妹不是病故吗,为什么他的语气这样不甘,痛苦? 裴恕心中突地一跳:“你知道了什么?” 王十六看见他眼中一闪而逝的戾气,他俯身向她,高大的身躯投下浓重的阴影,将她牢牢罩住。他有秘密,不想被她发现。这让她意识到,眼前被他握着,被她拥抱亲吻的男子,从来不是温和可亲,他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手里握着不知多少人的性命,他是不是,起了杀心? 可他根本不需要担心,莫说她什么也不知道,便是知道了,他的秘密,在她这里,也永远是安全的。将他的手又握紧些:“我听说,你妹妹前些日子不幸病故。” 裴恕沉默着,猜测着她的用意。她从来狡诈,绝不会无缘无故说这种话,但她从来也不按章法行事,便是多谋善断如他,一时也推测不出,她到底是为什么。 许久,裴恕转过头,快步向廊下走去。 王十六跟着他,下了台阶,往她住的院落走去。他走得很快,不多时便已近在咫尺,太短了啊,他们独处的时间,她还有许多事想问他,许多话,要跟他说。 贪念无声滋长,终是问出了口:“哥哥,你母亲离家时,你多大?” 裴恕步子一顿,目光恰在这时,看见她来时那扇门。依旧打开着,她那会子只顾欢喜着飞跑过来,连门都忘了关。 迈步过门槛,她仰着脸看他,等他的回答,裴恕松手,关门。 咔一声,门闩落下,他消失在门外,王十六紧追几步,隔着薄薄的门板,听见他迅速远离的脚步声。 裴恕快步往回走着,脑中不由自主,跳出那问题的答案。 九岁。 那年河朔内乱,三镇为争抢地盘混战数月,以至于边防空虚,突厥趁机越境,攻入长安。天子在匆促中逃往奉天,公卿百姓十数万人追随逃蹿,前路有趁乱劫掠的匪徒,后路有突厥追兵,许多人死于乱军之中,或者失陷贼手,其中,就有母亲。 仅仅只有三天,三天后,母亲找到机会逃走,追上了裴氏的队伍,但这三天,已经足够生出猜忌,流言,甚至许多人以失节为名,逼迫母亲自尽,以证清白。 母亲不肯死。八个月后,母亲生下了妹妹。 裴恕迈步走上游廊,目光落在阑干上,王十六坐过的地方。 你母亲离家时,你多大?她问。 九岁。 哪怕妹妹的出生日期没有任何问题,哪怕妹妹的容貌一看就是父亲的骨血,流言却从不曾停止过,后来连父亲也开始抱怨、冷落,明里暗里逼迫。母亲还是没有轻生,奉道离家,隐居终南山。他经此一事迅速长大,成人,以铁血手段肃清一切猜忌、耻笑,压下了这桩陈年旧事。 第30章 他得看好她 裴恕从终南山赶回城中,已经是日暮时分。 耳边隐隐约约,回响着母亲轻柔的语声:“九郎,你父亲有意促成你和宜安郡主的亲事,你可愿意?”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宜安郡主与他两情相悦的说法传遍了长安呢?裴恕望着暮色中的街道,大概是一年多前,他进翰林院,成为嘉宁帝最心腹的翰林,坊间逐渐开始唤他内相之后吧。 父亲只看到潞王府赫赫扬扬,却看不到这场博弈之后,藏着多少凶险。 咚。第一声闭门鼓悠悠敲响,暮归的行人中一人逆流而来,是郭俭:“郎君!” 裴恕勒马停住,郭俭下马回禀:“上午属下送王女郎回府时,恰好宜安郡主府来人请王女郎赴冬至宴,王女郎与那人起了冲突。” 冬至是大节气,达官贵人多有在这天开宴庆贺,遍请宾朋的,宜安郡主请王十六,原因他多少也能猜出一点:要以地位震慑,让王十六知难而退,也有昭告主权,将他圈定为自己所属的意思:“因为什么起了冲突?” “郡主府那人有些无礼,没下请帖,连请字都不曾用,只说郡主命令王女郎过去。”郭俭窥探着他的神色,在此之前,心里有点拿不准是否该上报此事,眼下看他十分关切,忙将后续细细说了一遍,“王女郎的侍卫将 人打了出去,那人在门前破口大骂,王女郎的侍卫索性把人放翻,填了一嘴的泥。” 填了一嘴泥?还真是她能干出来的事。阴霾的心境突然透进来一丝轻快,裴恕松开缰绳,让青骢马慢慢走着:“后来如何?” “那人吃了大亏,这才走了,但临走时放话说要上报郡主,治王女郎一个不敬之罪。”郭俭看见他嘴唇微微翘起一点,这是在笑吗?自家这个一年半载也不一定能笑一回的郎君竟然在笑?惊讶之极,一时连后面的话都忘了说。 裴恕觉察到了异样,看过一眼:“郡主府可曾问罪?” “没有,”郭俭回过神来,连忙低了头,“属下不放心,在薛府守了大半天,郡主府并没有来人。下午时周青出去了,属下过来时还没回来。” 裴恕点点头:“好。” 但此事,恐怕没那么容易了结,她在洺州横冲直撞惯了,谁都不放在眼里,但这里是长安,天子脚下,达官贵人无数,权势压下来时,吃亏的,还是她自己。 近来宜安郡主,太不安分。勾结王崇义,到处散布流言,营造声势,眼下又弄出个冬至宴。他一直不曾干预,是因为嘉宁帝态度暧昧,但嘉宁帝既然能知道茶楼的事,难说不会知道父亲的盘算,这件事,须得尽快了断。 “郎君,”不远处张奢飞马奔来,“属下彻查了荐福寺,并没有找到王女郎所说那名老僧。” 如此,则可确定有人背后指使,只是不知这矛头,指的是裴家,还是为了让王十六贸然闯去终南山,激怒于他。 若是后者,那么主使之人多半是宜安郡主,但若是前者。裴恕望着天边最后几缕余晖,救洺州,平王焕,他最近,也许是太招人注目了。 “郎君,”张奢犹豫了一下,“方才属下过来时,进奏院那边闹起来了,王崇义的两个亲兵被王女郎的侍卫打成了重伤,王崇义已经上报了京兆府,逼着府尹过去拿人。” 最后一声闭门鼓恰在此时落定,坊门前盔甲轻响,巡夜的武侯正要出发,赶在这个时候,她还真是,很会给他惹事。 但,他既答应过给她寻个去处,就不会让她受牢狱之灾。裴恕催马向门前奔去:“随我去一趟京兆府衙。” 宜安郡主府。 画堂内明珠高悬,盘金珠罗纱的帘幕重重叠叠,将内里妆成一片朦胧的光影,王崇义躬身站在堂外,神色恭敬:“京兆府至今还没回话,我那两个亲兵一个断了腿,一个打折了胳膊,是王十六的侍卫周青干的,她知道我为郡主做事,故意报复。” 这些天嘉宁帝还是不曾召见他,王焕倒是传来消息,命他立刻回魏博,他并不敢回,回去就是任人宰割,为了防着王十六动手,他一直在进奏院深居简出,只是千防万防,却没防住王十六对他身边的人下手。 来时一共带了八个心腹亲兵,在潼关被她杀了一个,剩下的本来就人心惶惶,今天这两个又着了她的道,他是沙场上出来的,最知道这样软刀子割肉,震慑之下人心涣散的可怕,只怕不等她再动手,剩下那五个就要跑光。 向着帷幕前又凑近些:“我一心盼着为郡主和大王效力,只恨势单力薄,没法表我一片忠心。” 许久,才听见帷幕里传来回应:“京兆那边我会替你说说话,至于王十六,她有王焕给她撑腰,连我郡主府的人都敢打,呵。” 王崇义听见那声冷笑又急又短,带着轻蔑,又带着厌恶,连忙上前一步:“我有件秘事正要禀报殿下,王十六未必是王焕的女儿,殿下尽管下手,不必有顾虑。” 帷幕里立刻有了回应:“此话怎讲?” “我也是最近才打听到的,王十六的身世十分可疑。”王崇义忙道,“她娘叫郑嘉,是荥阳郑氏的女儿,王焕本来是郑家的马夫,后来投军得了势,就上门提亲,郑家那个郑文达根本瞧不上他,连门都没让他进,还把他带的聘礼都扔出去在大街上,王焕大怒,直接带着人抢了郑嘉回去,生米做成熟饭。” “这跟你方才说的有什么关系?”帷幕里冷冷问道。 “郑嘉根本瞧不上王焕,没几天就找机会跑了,等王焕抓她回来时已经生下了王十六。”王崇义又凑近些,“时间这么巧,谁知道王十六是谁的种?这次在洺州,王十六为着裴恕惹恼了王焕,王焕差点杀了她,要是亲父女,怎么下得去这个手?郑嘉后来又跑了,躲在洺州跟一个叫薛演的厮混了许多年,要不是旧相好,谁不要命了敢收留她?说不定他俩从一开始就有勾搭,谁敢说王十六不是薛演的种?” 帷幕里轻嗤一声:“说话怎么这等粗俗。” 王崇义愣了下,忙赔笑道:“我是个粗人,让郡主见笑了。” 许久,才听里面道:“退下吧。” 王崇义也只得出来,此时已经宵禁,他没有夜行的特权,要怎么回去进奏院?正是踌躇的时候,一个侍婢走过来:“王将军,郡主赐你这个,还有这些人送你回去。” 是郡主府的腰牌,另有侍从五人,看着就精壮强悍。王崇义喜出望外,连忙对着侍婢一叉手:“请姐姐回禀殿下,就说殿下的恩情,王崇义永世不忘!” 画堂前。 帷幕拉开,侍婢们簇拥着宜安郡主往内宅去,又一名侍卫匆匆赶来:“禀报殿下,裴翰林连夜去了京兆府。” 宜安郡主步子一顿,这么晚了,他去京兆府干什么,难道,是为了王十六? 京兆府衙。 厅堂中灯火通明,府尹待仆役上了茶,这才笑道:“子仁夤夜前来,为着什么事?” 他虽年轻,职级也在京兆府尹之下,但满朝文武没人敢轻慢他,只不过此时已经犯夜,为什么急事让他亲自跑一趟? 裴恕颔首欠身:“听说进奏院有人上报殴斗,请贵府拿人?” “正是,”府尹这下明白了,他是想来说项,让他尽快抓捕王十六吧,听说那女子粗鲁蛮横,对他百般纠缠,让他避之如洪水猛兽,王十六犯了事,他自然要推波助澜,解决掉麻烦,“王十六纵容手下伤人,事实清楚,我明天就让人押她到堂。” “受伤的是魏博人,动手的也是魏博人,与京兆何干?”裴恕淡淡道,“进奏院虽设在京兆,却不受朝廷调遣,唯节度使马首是瞻,依我愚见,不如将此案发回魏博,让他们自己解决。” 府尹顿了顿。这话听起来公平公正,但偏向于谁,一目了然。外界都说他厌恶王十六,但深更半夜亲身前来,只为替王十六摆平官司,何曾有丝毫厌恶?“子仁高见,等明日王崇义再来催促,我就让人把此案发回魏博审理。” 裴恕慢慢饮一口清茶。有京兆府的处理作为先例,那么长安、万年两县,大理寺和刑部自然也会援例处理,至少眼下,她是安全的。但她太野。 重伤王崇义的侍卫,为的是各个击破,最后击杀王崇义,可王崇义还有许多内幕不曾吐出来,眼下还杀不得,不能让她由着性子胡来。 他得看好她,约束她,军国大事,半点也错不得。 翌日,薛府。 开门鼓还没响,周青便已经起了床,全副武装,守在二门之外。 昨日重伤了王崇义的手下,听说王崇义已经报到了京兆府,要来拿人审问,到时候他一人做事一人当,绝不让那些人惊扰娘子。 “你一大早,只管在外面走来走去做什么?”门内传来王十六的声音,周青回头,她正在窗前梳头,乌油油一把好头发握在手里,那手极白,头发又极黑,黑白分明,让人心里突地一跳,半晌才道:“我怕京兆府过来拿人,惊扰了娘子。” “怕什么,”王十六挽上发髻,“咱们是魏博的,不属京兆管,王崇义也是,但凡有来拿人的,就让他先去魏博要文书。” 那日决定对王崇义下手,她便想好了这条 退路,祭出王焕这面大旗,就算是京兆府,也未必敢轻易动她。 周青顿了顿:“还得防着郡主府的人来闹事。” 王十六挽好发髻,将发尾塞进去藏好,用一根素银簪子别住:“要是来了,就打回去。” 第31章 她不是做妻子的人选 侍卫们鱼贯而入,押走朱氏,朱氏哭喊叫嚷着只要宜安郡主救命,剩下的人又惊又怕,交头接耳,满屋子混乱中,王十六怔怔地站着。 眼睛酸涩,心尖肿胀,她原以为,只是她一个。 一腔孤愤,孤立无援,独自面对所有的耻辱、嘲笑、指责,可是,还有他。 天壤之间,总还有他在,总还有他懂她,总还有他!突然之间,他的脸那么清晰,直到脱出昔日幻影,变成他自己,王十六在强烈的晕眩和迷惑着,低低唤了声:“哥哥。” “裴郎来我郡主府拿人,好大的官威啊,”宜安郡主 冷冷开口,压倒所有喧嚣,“朱氏咆哮郡主府,是大不敬之罪,那么王十六呢?” 纤手一指王十六:“先是打伤郡主府吏员,方才又当着我的面,意欲动手殴斗,她又是什么罪?” “不敬之罪。”裴恕沉声道。 方才的愤激都已过去,此时长身玉立,依旧是光风霁月的裴郎:“王十六隶属魏博,我这就着人押她回魏博处置。” 王十六听见了,每个字都听得懂,连在一起,却怎么都是困惑。他是说她错了吗?方才那个与她并肩,共同面对这些嘲笑辱骂的,难道不是他吗?他为什么,突然又转变了态度? “是么?”宜安郡主敏锐地注意到不敬和大不敬之间的区别,淡淡笑了下,“裴郎公平公正,铁面无私。” “公务在身,不能久留,郡主请见谅。”裴恕叉手一礼,转身向外走去,“来人,押王十六回魏博。” 侍卫们进来拿人,王十六不等他们近前,立刻追出去:“裴恕,你等等!” 裴恕步子一顿,心里突如其来一阵疑惑,要细想才能确定,她刚才没叫哥哥,叫的是裴恕。这是她第一次,叫他的名字。 王十六追到庭中,脚踩着红毡地衣,飘忽着,像踩在云端的感觉,心里恍惚得厉害,只是追着前面的人:“裴恕你站住!” 伸手一抓,抓到他素色袍的一角,他不得不站住,紧紧压着的眉头,王十六在强烈的哀伤和失望中望着他:“难道,你跟我想得不一样?难道你也觉得,我母亲合该寻死?” 宴会厅。 宜安郡主端坐榻上,明艳轻快的笑容:“休要让那个粗鲁村妇坏了雅兴,郡主府新近招徕了一班波斯伎乐,请诸位共赏。” 欢快的鼓乐声中,胡姬轻纱披拂,旋转着舞了上来,四座宾客一声声喝彩,宜安郡主握着玉杯,望着门外。 裴恕跟王十六站在一处,他说是缉拿她回魏博,可他的侍卫根本不曾碰王十六一根手指头,他们现在,在说什么? 庭中。 乐舞一声一声,划过耳畔,裴恕深吸一口气。不该回答她的,可终于还是没能忍住:“不。” 抽出袍角,快步离开,她很快又追上来,红着眼望他:“我知道我没看错。” 她没有看错他,从南山那夜,他敛葬了那些乡民的尸体,从薛临灵前,他带着不甘突然说了一声不,他是悲悯的,是懂她的,他绝不会像这些为虎作伥的恶人,不敢斗恶人,只会欺凌这些无辜弱小! 乐舞声骤然一静,他们走出中庭,来到前院,心里的话,压抑了多少天,无人可以诉说,此时再也压不住,王十六抓着裴恕的衣袖:“我母亲逃了很多次,我没出生时,她就逃了,她不想要王焕的孩子,服了落胎药。” 裴恕心里一跳,停步,她望着前面,红红的眼梢:“没想到我这么难杀,她受了许多罪,还是不得不生下我,不过我也因此,生下来就带着病,老天真是作弄人,假如我没活下来,大概对谁都更好吧。” 宴会厅。 侍婢悄声回禀:“王十六还跟着裴翰林,侍卫并没有拿人。” 宜安郡主唇边带着笑,目光冷到了极点。 最初挑中裴恕,更多是考虑储位之争,权衡了利弊,可这一年多里所有人都说他们郎才女貌,两情相悦,说得太多,连她自己都几乎信了,可是裴恕信吗? 朱氏是郡主府家丞的妻子,她的心腹,他扣上一个大不敬的罪名,说拿就拿,而王十六,都说他厌恶她,三军阵前公然拒婚羞辱她,可他只治她一个不敬的罪名,还带着她一起走了。 他看似两边都不偏袒,也维护了她的面子,可他心里偏向谁,一眼就能看出来。 陡然生出羞恼不甘,啪一声,将玉杯拍在案上。 堂中众人都吓了一跳,乐舞声也有片刻停止,宜安回过神来,笑得嫣然:“一不留神手滑了,无碍。” 乐舞立刻又继续下去,宜安郡主笑吟吟看着。先前忌惮王焕,未免束手束脚,但如果她不是王焕的女儿,如果王焕也想除掉她,那么。 门外有车马停住,是迟到的宾客,匆匆往里走去,裴恕侧身让过,那人在看清他的同时笑着拱手:“是裴郎啊。” 说完了才看见他身边还有个年轻女子,抓着他的衣袖,与他并肩同行,裴郎身边有女人?这一惊非同小可:“这位是?” “公务在身,再会。”裴恕甩脱王十六,迈步出门。 心里空落落的,仿佛还残留着她肌肤的温度,她很快又追上来,低着头,喑哑着嗓子:“那次是璃娘帮着我母亲逃走的,王焕生了气,也为了惩罚母亲,于是强占了璃娘,有了我二弟。但我母亲还是逃了,她也是真傻,逃回了郑家,那时候我外祖父母都已经过世,郑家根本不敢收留她。” 不远处,柳氏试探着靠近,忽地对上裴恕冷厉的目光,连忙又缩回了头。 乐舞声已经彻底听不见了,他们来到了府门外的小街,裴恕望着高高壁色的天空,沉沉吐一口气。 他好像有些明白了,为什么她种种纠缠,他却始终不曾对她下狠手。这世上,大概也只有这个蛮横强势的女子,以偏执激烈的方式,和他一样,维护着遭受了不公和屈辱的母亲。 “我母亲,厌憎我。”王十六还在说,有那么多话,必须说出来,心里才能不那么痛,“我七岁时她又逃跑,没打算带我,我当时太傻,偏要跟着她。都怪我。” 都怪她,如果不是她非要跟着,薛临是不是就不会死? 她的声音低下去,渐渐听不见了,裴恕感觉到她冰凉的手握上来,在无法言说的复杂心绪里,任由她握住。 没有母亲会厌憎自己的孩子,但若婚姻原本就是强迫,那么郑嘉因为痛恨王焕,连带着痛恨王焕的孩子,是不是,也没有错?只不过,这个无辜的,遭受母亲厌弃的孩子,依旧选择了为母亲挺身而出。 道边。 周青迎过来时,入眼看见他们交握的手,声音一顿:“娘子,怎么样?” 手上一空,裴恕松开了她,王十六怅然若失,低声道:“我没事。” 一口气说了这么多,此时心里空荡荡的,解脱,又觉得迷茫,快走两步想要跟上裴恕,他忽地停住步子:“王观潮,我会派人押送你回洺州。” 漆黑眸子在她脸上一顿,这一次,他的目光没有再回避她的,但他很快转开脸,接过侍从牵来的马。 所以他当真要赶她回去?他对她的认同维护,难道只是她的错觉?王十六追过去:“为什么?我没有做错,难道你可以任由别人侮辱你的母亲?” 裴恕翻身上马。 不能。换做是他,他会让那人付出百倍、千倍的代价。 但这些,不需要让她知道,长安城波谲云诡,不是她凭着蛮力横冲直撞就能闯出去的地方,她想杀王崇义,他便是为着自己,也会帮她做到,至于她对他的那些妄念。 她是王焕的女儿,他们志趣不投,她蛮横偏执,从来不是做妻子的好人选,早些断了她的念想,对谁都好。 催马离开:“即刻押送王十六回洺州。” 一群人持着兵刃围上来,是京兆府的衙差,王十六紧紧咬着牙。他是真的,要赶她走。那么方才那一切,又算什么? 周青立刻拔剑前来卫护,王十六沉声道:“住手。” 对方的人数是她的几倍,况且惊动了京兆府衙,未必会像裴恕那样对她手下留情,她不能让自己人吃亏。她可以先退一步,等办完该办的事,她再回来找他。低声吩咐周青:“想法子引王崇义过来。” 抬高了声音:“你们要押送的是我,跟我的侍卫无关,让他们走。” 衙差得到的吩咐的确是押送她回乡,并没有要求限制这些侍卫的自由。思忖着点了点头。 “娘子。”周青唤了一声,不想走,但对上王十六不容违拗的目光,也只得低声道,“千万小心,青奴很快就回来。” “娘子,奴留下服侍你。”锦新上前扶住。 王十六点点头,登 上马车:“走吧。” 衙差们护持着,车子向坊外行去,裴恕驻马回头。天好像是一下子冷下来的,坊墙下渠水缓慢,即将上冻的时节。 但她会这么听话,真的回去吗?叫过张奢:“你远远跟着,务必确保她安全回到黄刺史那里。” 入夜,潞王府。 宜安郡主低着头,依在潞王身边:“朱孺人下了大牢,我让家丞过去说项,大理寺也没有放人,我想不通,裴恕为什么这么狠?” “你年纪小,有件事你不知道,大概全长安也没几个人知道。”潞王低声说道,“那年突厥打进来时,裴恕的母亲曾经被贼军抓走了几天。” 宜安郡主怔了下,原来如此!怪不得裴恕那时候脸色那么难看,经此一事,他们之间,彻底完了! “你还是年轻,太心急了。”潞王摇摇头,“你早该想想圣人为什么一直不发话?他一向疼你,要是觉得可行,你撒撒娇,他早就给你定下了,圣人不说话,那就是不准备让裴恕在立储这件事上帮我们,不过这样也好,有你们这个传言,你那些兄弟们也不敢招揽裴恕,那么这个人,至少不会是我们的敌人。” 第32章 无声无息,茜纱帐落了下…… 一切突然都慢到了极点,王十六看见他手中的佩刀挥出去,击落第二支箭,但第三支紧接着来了,他急急闪躲,用身体遮蔽住她,那箭擦着他脸颊过去,在他左边脸上留一道长长的血痕。 是裴恕。他怎么来了? 手腕被他紧紧攥着,他那么用力,她皮肤上起了红红白白的印痕,后知后觉的疼,他棱角分明的唇紧紧抿着,那支箭溅起的血,落在他左边眼皮上,幽深眉宇间。 她又看见薛临了。哥哥,你来找我了? “你不要命了!”他拽着她往山间躲,带着盛怒,凤目里似有火在燃烧,“为什么不躲?” 头脑混乱到了极点,王十六只是怔怔看着他。薛临从来不会吼她,无论她做什么,薛临都有无尽的温和耐心,所以他是裴恕?可为什么,这么像?从眉眼到体温,连他冲过来救她时的急切,都是一模一样? 光线突然变暗,裴恕拉着她,推进道边的灌木:“躲好,别出来。” 握刀在手,心脏砰砰跳着,盛怒来得古怪,自己也说不清是因为什么。他都看见了,她一直迎着王崇义,甚至是自己送到王崇义刀下的,她是要用自己为饵,拖住王崇义,她为了报仇,命都可以不要。 他答应过帮她,为什么不信他,为什么从不把自己的生命当回事! “郎君,”张奢上前禀报,“是郡主府的人,目标是王女郎。” 裴恕重重一扯领口:“一个不留。” 嘣一声,领口的银纽扯断,划一条弧线飞出去,裴恕深吸一口气。 他知道这一路不会太平,当初便留下张奢隐在暗处,随时照应,两天前王崇义突然出京,又有宜安郡主府的人尾随跟踪,他推测必是与王十六有关,到底不放心,亲身走了这一趟。 没想到恰好碰上这一幕,若非他去得快,方才暗处飞来的几箭,她不死也是重伤。 鲁莽,任性,固执。他是真的,不该再管她。 抬眼,山道上横七竖八,王崇义带来的人一大半被滚石砸死,还有些受了伤,挣扎着往外逃命,裴恕沉声:“不留活口。” 张奢吃了一惊,自家郎君平日恪守律法,今日怎么下这样狠手?忙道:“是。” 侍卫飞快地过去处理,裴恕闭了闭眼,压下心中翻腾的情绪。克己复礼,宽仁忠恕,他自少时便认同奉行的理念,甚至他名字里这个恕字也是这么来的,但是今天,他竟不经府衙,大开杀戒。 说到底,宜安郡主与王十六之间并没有什么深仇大恨,宜安郡主对他的留意,也无非是为着利益,可宜安郡主,竟对王十六下如此狠手。若他心软放过,宜安郡主只会变本加厉,必须以重击予以震慑。 至于得罪郡主府和潞王府的后果,他既插手了,便是他来担。 “哥哥。”远处一声呼喊,王十六不知什么时候出来了,飞快地向他跑来。 裴恕冷冷看她一眼,转身离开。 今日原不该来。既然来了,他亦不会后悔。但,从此天涯陌路,再不必相见。 “哥哥!”王十六追上来,想握他的手又被甩开,他翻身上马,向着来路疾驰而去。 为什么?他明明救了她,一转眼为什么又对她这么冷淡?王十六想不通,他好像从来都不在她意料之中,他与薛临那么不同,又那么相似,他到底是谁? 头脑越来越混乱,低头,看见身上手上,干涸阴暗的血迹。 她终于杀了王崇义,给薛临报仇了。报仇,失去薛临的一百多个日夜里,支撑她走到现在的唯一理由,可真的报了仇,才发现,她失去的,也回不来了。她好像什么都没能改变。 风越来越冷,心里也是,王十六沉默地望着裴恕的身影消失在山的末路,直到听见周青唤她:“娘子。” 王十六回眸,他半边身子都是血,伤口还没有包扎,血从手指缝里不停往外流。思绪突然被拉回来,王十六急急上前:“我给你包扎。” “不,不用,”周青躲避着,不肯让她碰到,“太脏了,我自己来。” “我来,”王十六按住他,“别动。” 他伤在右臂上,衣服被血浸透,和伤口粘在了一起,王十六细细看着,拿起匕首。周青一动也不敢动,眼前冷光一闪,她用匕首割开袖子,嗤啦一声,撕开他的衣服。 周青心里一跳,不敢看,也不敢动,急急转过脸。 王十六细细检查着,伤口有男人的手掌那么长,皮肉外翻,露出内里生白的骨头,触目惊心。金疮药在他怀里,掏出来撒上,立刻又被涌出来的血冲散,周青的开始躲闪,王十六轻轻按住:“别动。” 冰凉的手指按着皮肤,心跳越来越急,周青嗫嚅着:“娘子,我自己来,太脏了。” 这样丑陋的伤口,丑陋的自己,怎么能让娘子看见? “别动,”王十六按住他,少年身躯单薄,血没沾染到的地方,皮肤是阴阴的白,“从前哥哥手上破了皮,都是我给他包扎的。” 周青感觉到她微凉的手指,然而她按着的地方突然发热,一眨眼就成了滚烫,让人心里跳荡着,话都几乎说不成句子:“不,不一样的,青奴怎么敢跟郎君相比?” 郎君是天上的太阳,是娘子的太阳,他什么都不是,还这样没用,连娘子都保护不好。 “青奴也很好,”王十六撕下自己一片衣襟,堵住伤口,血渐渐没那么急了,金疮药一层一层撒上去,终于没再被冲走,“得赶紧找个大夫给你看看。” “没事的,娘子别担心。”周青低着头不敢看她,声音越来越低,“不过那些弟兄们有的受了重伤,须得立刻看大夫。” 是那时候拦截王崇义的几个侍卫,伤得很重,锦新正带着人给他们包扎。王十六抬眼一望,四面都是荒野,无有人烟,最近的大概就是二十多里以外的潼关驿,官家馆驿,一般都配有大夫。 “你们去潼关驿,那边应该有大夫。”王十六道。 周青点点头,忽地反应过来,急急追问:“娘子不去吗?” “我有点事要回去一趟,到时候去找你们。”嗤啦一声,王十六又撕下一片衣襟,密密裹住他的伤口。 她去找裴恕。她得弄清楚,他到底是谁。 起身牵过马匹,正要上马,周青追过来:“太危险了,我跟你一起去。” “你留下,替我照看他们。”王十六将他敞开的衣襟掩住,“等我。” 马去如飞,霎时已在丈外,周青小跑着跟上几步,伤口疼得厉害,犹自咬牙支持,拽过马匹正要上去,张奢一把挽住:“周兄放心,我正要去找郎君复命,顺道会照应王女郎。” 他飞马追着王十六去了,四下里工具翻土的声响,是裴恕的侍卫在掩埋尸体,销毁痕迹,她说过,让他替她照顾那些受伤的弟兄,她还要他等她。 “娘子,青奴等着你。”周青一步一步折返回去,定定神,“把受伤的弟兄抬到车上,咱们去潼关驿。” 王十六打马向前飞奔。 耽搁得太久,便是极目眺望, 也看不见裴恕的影子,夕阳一点点下坠,树梢山顶,零星的归鸟,你在哪里,哥哥? 十数里外,裴恕在驿站前下马,天已经黑透了,站前灯火照出一小片光,越发显得暗夜无边,张奢几个还没有赶来,那边可安置妥当?那个横冲直撞,从不肯听话的人,可肯听话返程? 驿丞殷勤迎出来,裴恕迈步向内走去:“要一处安静院子。” 半个时辰后。 王十六在驿站前停住,张奢从身后跟上来,递过火把:“王女郎,再往前不到二里地就有客栈,可以投宿。” “你家郎君在驿站?”王十六追问着。 张奢顿了顿,既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也只好一言不发,推门进去。 那么,就是在里面了。王十六跟上去,又被驿卒拦在门外,没有官府的路引,这官家驿站,她进不去。 那么,就在外面等着吧,不然她去了别处,他又要甩下他。 驿站内。 张奢上前禀报:“郎君,尸体都已掩埋,痕迹也都清理了。” 裴恕点点头,有一刹那很想问问王十六有没有回洺州,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既然决定再不相见,那么,她去哪里,是生是死,从此再不与他相干。 下一息,从张奢口中,说出了那个名字:“王女郎追过来了,等在驿站外面不肯走。” 心里突地一跳,说不出是意外,还是意料之中,裴恕顿了顿:“由她去。” 当,三更的刁斗敲响了第一声,寒气冷嗖嗖地上来,炭盆里的火光幽微,小小一片光热。 当、当、当,三声之后,隔一会子再响三声,三更报时的刁斗。王十六拢了拢领口,觉得冷,靠着马儿,挪了挪冻得麻木的脚。 有多少回了?被他拒之门外。他不是薛临,薛临绝不会这么对她,可为什么,心里还是恍惚得厉害,还是分不清,他到底是谁。 鼻尖突然嗅到淡淡的柏子香气,王十六回头,裴恕站在门内,提着灯笼,脚下一团圆圆的光晕。 “哥哥!”王十六惊喜着扑过去。 裴恕闪身躲开,眉头越压越紧。不该来的,然而她太疯太固执,若他不理会,她必定会在门外守一整夜,隆冬的天气,他也不能眼睁睁看着她冻出病来。 转身往里走,她跟在身后,冻得冰凉的手只是要来握他,裴恕低眼,看见她手上的血迹,早就干透了,一块一块,黏在手心里。 第33章 没有人能替代(火葬场开…… 门窗关了整整一夜,满室都是浑浊暧昧的气味,让人的头脑都有点不太清醒,裴恕沉默着,直到门外再次传来张奢忐忑的唤声:“郎君?” 到这时候,才有点反应过来,她走了?在她千方百计诱惑了他,在他们做出男女之间最亲密的事,在他终于如她所愿,准备娶她的时候,走了?裴恕呼一下坐起身。 门外,张奢有点忐忑,正不知道该不该继续问的时候,门开了,裴恕阴沉的脸出现在眼前:“你说什么?” 张奢看见他胡乱披着的衣裳,不曾扣住的领口,他棱角分明的唇上留着新鲜暧昧的伤痕,显然与昨夜王十六留宿他房中有关。心里一跳,连忙低头:“王女郎天没亮就走了。” 怎么可能。她千方百计,无非是要逼他娶她,如今她得偿所愿,怎么舍得走?裴恕抬眼:“她留了什么话?” 也许她忘了什么东西,着急回去取,也许她着急去给那些侍卫治伤,她这个人,对于划归为自己人的,一向都是掏心掏肺。 “王女郎一句话都没说,”张奢瞥见他身后,满屋凌乱暧昧的内室,头越垂越低,“取了马就走了,看方向是去洺州。” 没有留话?裴恕三两步下了台阶,大步流星向外走去。 胸臆中憋闷着,诧异着,怎么都不能相信。她走了,一句话也没有留。她千方百计终于得逞,难道不应该趁机跟他敲定婚事,逼他尽快娶她?她一走了之,到底什么意思?! “郎君!”张奢牵着马追出来,裴恕一把拽过,翻身跃上。 不等出门便加上一鞭,青骢马长嘶一声,甩开四蹄跳过门槛,裴恕长长吐一口气。 他不知道她打的是什么主意,但事情已经发生了,他就必须给她,给自己一个交代。 *** 王十六打马疾驰,冬日的风刀子一般,割着皮肤刮过去,身上冷透了,心里却是火热,昨夜的片段零零散散,总在不经意时出现在眼前。 蒙住她双眼的纱衣,隔着灯火,晕出迷乱的光影。他的头发落下来,与她的纠缠在一起,堆了满枕。他握在她手中,暖热的身体,柏子香气浓到了极点,升腾着扭曲着,让她在痛楚与生涩中,幻化出异样激烈的快意。 那么真实,似乎是牢牢攥在手里了,可他,不是薛临。 她从一开始,就弄错了。 不过从今往后,她再不会弄错了。 *** 裴恕追出去十几里远,猛地勒住马。 冬日的朔风从未曾扣住的领口呼呼往里灌,身上冷透了,激荡的头脑也随之冷静下来。 她从来诡计多端,昨夜的事既是她蓄谋已久,那么后续如何,大约也是她早就筹划好的。 她很知道他们两个之间有天壤之别,与其留下来苦苦相逼,不如以退为进,让他主动去给她一个交代,一来趁机坐实婚事,二来若有人质疑嘲笑,她也能理直气壮,说这桩婚事,是他求她。 慢慢扣好领口的衣钮,整整衣服,拨马回头。 他从不是始乱终弃之人,既要了她,自然就会对她负责,又何须这般算计手段,令人不齿。 加上一鞭,催着青骢马向驿站返回,心里却突然跳出另一个念头。 假如他弄错了,她不是这么盘算呢? *** 王十六在潼关驿前下马。 周青守在门前,看见她时飞快地迎上来:“娘子!你回来了。” “回来了,”王十六顺手将马鞭交给他,“弟兄们可都医治了?” “昨天到了以后立刻请医用药,他们几个昨晚上都不曾发热,大夫说若是今晚上也没有发热,就是熬过了最危险的时候,后面就可以慢慢调养了。”周青细细看着,她脸色差得很,眼底下一片淡淡的青灰色,却像是没有睡好,“娘子,昨晚没睡好吗?” 昨晚直到四更跟前,才迷迷糊糊睡了大约不到两刻钟时间。王十六顿了顿:“还好。” “娘子一个人回来的?”周青看见她衣服上的血迹已经干透了,阴郁的红色,她的发髻大约是随手挽的,骑了这么久的马,鬓边的头发颠簸散了,飘拂在腮边,“没有人送你吗?” 没有。早晨走时,张奢追过来说要去禀报裴恕,派个侍卫护送,她没理会。王十六摇摇头:“我没事。收拾一下,咱们去魏博。” 回去,杀了王焕,等所有的事都做完,她就可以去找薛临了。 *** 日色偏西时,裴恕还在驿站中停留。 昨天她手下几个侍卫都受了重伤,最近一处方便看大夫的便是潼关驿,她去的,应该就是那里。 潼关到此四十多里路,她天不亮走的,若是快马加鞭,最多再有一两刻钟就能赶回来,他可以再等等她。 “郎君,”张奢在门外请示,“时辰不早了,要出发吗?” “再等等。”裴恕说着话,心里突然一跳。 他怎么忘了?她如今犯了不敬之罪,由京兆府衙押送回洺州,京兆府不放人,让她怎么回来?忙道:“你带上我的名刺快马去趟潼关驿,告诉京兆府衙的人,不必再押送她了。” *** 潼关驿。 行李收拾完毕,重伤的几个侍卫没法赶路,于是留下两个妥当人在驿中照顾,王十六登上车子,最后望一眼长安路。 十几天前,她便是从这里,追着裴恕进京,蹉跎至今,终于弄明白了一个早该明白的道理。 这天底下,没有任何人,能够代替薛临。裴恕也不行。 “走吧。” *** 日头一点点西斜,渐渐低过屋脊,裴恕站在檐下,伸手,折断一根垂下来的冰棱。 冰冷冷地握在手里,片刻之后化了些,留一点陌生的湿意。又一个时辰过去了,为什么,她还是不曾回来。 院外突然有马蹄声,裴恕一个箭步下了台阶,人很快进门,不是她,是张奢。 按下心中的郁燥和失望,平静着声音:“人呢?” “王女郎回洺州去了,”张奢看见他平静的眸子突地一亮,唇也抿紧了,连忙低了头,“属下赶到的时候人已经走了。” 长久的沉默,空气似乎一下子冷到了极点,张奢不敢抬头,也不敢说话,许久,听见裴恕问道:“为什么不追?” 语气极是平静,似乎和平常没什么两样,但张奢跟随他多年,一下子便听出来,这位主子,心中有怒火。像暴风雨前最后的平静,让人不自觉地,生出畏惧:“已经让李武追过去了,属下怕郎君等得着急,所以先赶回来报信。” 啪,冰棱掷在地上,一声碎裂的脆响,裴恕闭了闭眼睛。今日里诸般凌乱,他方才竟忘了吩咐张奢多带几个人过去,倒是张奢,悄悄替他弥补上了。 为着一个王十六,让他心浮气躁,面目全非。 转身往回走:“即刻启程,回长安。” 女色果然,为噬骨之毒。她百般诱惑,待他入彀之后又立刻丢下他离开,诸般做作,只为了吊着他,让他对她俯首帖耳。 可他从不是任人摆布的性子。她这般算计,实在是用错了人。 *** 日暮时分。 一人一骑从远处飞奔而来,高喊一声:“京兆府的弟兄们,请留步!” 队伍很快停住,王十六推开窗,认出来人是裴恕的侍卫李武,周青立刻警惕起来,护在车前,低声道:“娘子别怕,如果裴恕再有什么花招,我来挡着。” 王十六摇了摇头。没什么可怕的,昨夜是她弄错了,不过这种事对于男子来说并没有什么损失,裴恕素来厌恶她纠缠,如今她走了,他自然乐见,又怎么会耍花招。 边上李武双手向京兆府的差役递上名刺,语声朗朗:“兄弟是裴翰林府上的,翰林说不必再押送王女郎,诸位可以返京复命了。” 周青吃了一惊:“怎么会?” 娘子背上官司,全是裴恕一手造成,怎么突然这么好心,要还娘子自由? 领头的差役接过名刺仔细验看,字迹鲜明,的确是裴恕的名刺,况且先前也见过李武,这件事并没有什么可疑之处。只不过这差事来得奇怪,裴恕要拿人,却是通过京兆府,如今突然又说不拿了,到底什么缘故?笑了下:“行,我们这就回去。” “有劳兄弟们。”李武从怀里掏出掏出一个锦袋双手递上,“天冷,翰林说请兄弟们吃杯酒,挡挡寒气。” 差役越发眉开眼笑起来,连声道:“怎么好让翰林破费?” 嘴上这么说,手里早已接过来,沉甸甸的少说也有三四贯钱,原以为裴恕是清高孤介的人,原来竟如此晓得变通!“我们这就走,不聒噪王女郎了!” 十几名差役一霎时走了个干净,王十六关上窗:“走吧。” 车子起行,李武追在后面:“女郎等等。” 想说自家郎君还在驿站等她,想说郎君从早晨到现在,苦苦等了她几个时辰,但裴恕既不曾发话,他一个侍卫,自然什么都不能说,也只得问一句:“女郎不去长安吗?” “不去。”车子不曾停,王十六隔着窗答道。 她已经去过长安,看过薛临小时候的家,看过小雁塔的铁马,荐福寺蓝色的琉璃瓦顶。该回去了,薛临还等着她呢。 *** 入夜时分,裴恕在四十里外的驿站投宿。 从出发到此时,两个多时辰只走了四十里地,比正常速度慢了太多,也许他还是不自觉的,在等她追过来吧。 包袱里叠得整齐,是昨夜用过的床褥,自己也觉得此举甚是可笑,甚至近乎猥琐,可这些,保留着他们昨夜的痕迹,又怎么能留在馆驿,让他人看见,甚至使用? 第34章 我娶你 冬月里接连下了几场雪,官道上的积雪堆了厚厚几寸,莫说行人,连鸟兽也看不见几只,到了午后积雪融化,路上又成了一片泥泞,更是连个鬼影子都没有了。 没有人来,公事自然也少,潼关驿的几个驿卒闲来无事,坐在院门前晒太阳,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着近来的新闻: “听说近来圣人有点不待见宜安郡主,小寒那天宫里开宴,都没让她去。” “谁说不是呢,听说连潞王都有点受牵连,看了圣人脸色呢。” “那 建安郡王立储的事,是不是没指望了?” 你一句我一句正说得起劲,突然听见远处有动静,却像是车马的声音,一个驿卒懒洋洋起身,笑道:“这鬼天气,该不会还有人赶路吧?” 话音未落,早看见一队人马正沿着官道往近前走,离得远看不清楚,然而最前面的人公服官帽,必然是名官员,连忙招呼同伴:“快去通报,好像有上官来了!” 那队人来得快,没多久就到了近前,驿卒看清楚了最前面几人是仪仗,跟着是侍卫,中间一人紫衣官靴,面如冠玉,但年纪看起来只有二十多岁,什么人这么年轻就能服紫?连忙挺得笔直候在道边,以为他们要进驿站休息,谁知人马不停,飞也似地从门走过去了。 “看来是有大事啊,好大的阵仗,”一个驿卒忍不住问道,“就是不知道那位上官是谁,这么年轻就能服紫?” “是裴翰林,”却是驿丞赶出来接了一句,“王焕封魏博节度使的任命下来了,裴翰林亲身过去颁旨。” “他就是裴翰林?”几个驿卒一齐惊讶起来,“这样年轻,这样相貌,这样的气派,怪不得长安都唤他裴郎!” 几个人一齐目送着,但见队伍踏着泥泞走得飞快,泥水溅得老高,连障泥上都糊着厚厚一层,大冷的天气,差事又辛苦,以裴恕的身份竟然亲力亲为,当真是极难得了。七嘴八舌又赞扬起来: “裴郎真是忠心为国,这种鬼天气,竟还亲自办差!” “可不是嘛,这一去过年都未必回得来,公而忘私,真真让人敬佩呀!” “听说圣人早就有意拜相,是不是这趟差事回来,朝中就要多一位相公了?” 队伍已经走得远了,这些议论猜测,裴恕并没有听见,举目望着前方,眉头始终不能舒展。 他也是前几日才突然反应过来,为什么那夜之后,王十六再没有了消息。 她并不知道,他打算娶她。 从前提起婚事,他把话说得太绝了。她表面上看起来不在乎,但一个十六七岁的小娘子,母亲没了,父亲又是那样的人,也许正是为着这个原因,她每每装作不在乎,甚至跟他说,从没想过嫁他。 但她心里,其实是很在乎的吧。那夜发生了那种事,也许并不是她的预谋,也许她只是想亲近,却一不小心越界,事情来得突然,超出她的掌控,她又害怕他不肯娶,所以才一走了之。 前面道路上郭俭探过路径,逆行而来:“郎君,往前一百多里地全都结了冰,要不要通知地方官员,组织力伕铲冰?” 太慢了,等积冰全部除掉,至少要耽搁一两天时间,况且为着他出行,使百姓无故增加一项劳役,亦不是他行事的原则。裴恕催马前行:“不必,你去潼关驿要些稻草,包裹住马蹄就好。” 郭俭带着人去了,前面一段是狭窄山道,背阴处积雪冻得滑硬,无法通行,侍卫们上前铲雪开路,裴恕下马暂歇,不由自主,又再想起王十六。 他竟如此大意,直到几天前才意识到,她并不知道他打算娶她。 若她知道了,肯定不会走。颁旨并非特别紧要的公务,以他的身份地位也不需要亲身前去,但一来,他需要彻查王焕勾结突厥之事,去趟魏博自然更好,二来眼下的局面既是他疏忽所致,那么他亲事过去化解,也是理所应当。 于是他向嘉宁帝讨了这件差事,带着婚书庚帖,出发前往魏博。耳边听着金属撞击坚冰,细碎单调的声响,眼前不自觉地浮现出她生动的眉眼。 等她见到他,等她知道他愿意娶她,这张脸,该是如何欢喜的模样。 “郎君,可以走了。”张奢铲完了冰,抹着汗过来回禀。 裴恕回过抬眼,山道中央开出了尺许宽一条小道,正好能让一匹马通过,郭俭已经带人给马蹄全都包裹了稻草,马夫在前面牵着,裴恕翻身上马。 偶尔有未曾铲干净的碎冰,不小心踩上去,便是一个趔趄,裴恕控制着缰绳,慢慢穿过最狭窄的一段路径。 天寒地冻,道路难行,赶到魏博怕是要半个月以后了。他一再要她回洺州,她却由着性子回了魏博,王焕上次差点杀了她,她现在,怎么样? 魏博。 王十六跟在璃娘身后,迈步向节度使府邸走去。 她回来已经有段时间了,以她的主意立刻就要去见王焕,可璃娘担心王焕杀心未消,再三再四劝阻,一定要她先躲躲,等劝好了王焕再露面,她拗不过璃娘,只好先在王存中军中住下。 这些天明察暗访,对于魏博的形势和王焕的处境,更多了几分了解。原本魏博分成三派,一派是王焕的嫡系,一派是王崇义这些后来投靠过来的,再有就是前节度使田沣的旧部,如今王崇义身死,他这一派群龙无首,她留心看着,却又一大半,悄悄跟王存中搭上了线。 从前她也知道这个二弟不显山不露水,办事却极是牢靠,如今看来,王存中只怕比她预料的更有手段,只不过这样一来,反而让她有些吃不准,璃娘是绝对可以信任的,但王存中呢?洺州败绩之后,王全兴也受到王焕猜忌,眼下王存中逐渐崛起,但还没有绝对优势,一旦她杀了王焕,魏博立刻就要大乱,王存中必定受损,他会跟她一条心吗? “你阿耶这些天差不多都在夫人灵堂里待着,”璃娘领着她转向前院,“我看他今天心情还好,待会儿见了面,你跟他认个错服个软,应该就揭过去了。” 这些天她做小伏低,百般哄着王焕,终于哄得他松口,说不再追究王十六的罪过。但王焕这人从不是什么讲信用的,王十六又太犟,她很怕待会儿一言不合,又再喊打喊杀起来。 王十六点点头,看着她忧心忡忡的面容,一霎时拿定了主意。璃娘若是知道了,必定要愁的睡不着觉,她的打算,谁也不能说。“好,我知道了。” 灵堂设在前院东边,那里原本是读书消闲之所,如今几个院子全被征用,亭台楼阁包裹了麻布,触目一片白汪汪的,就连廊子上铺的地衣也都是赶着织出来的白色锦毡,璃娘低着声音:“你阿耶近来脾气有些古怪,要是他发怒,你立刻提提夫人。” 是了,母亲也算是王焕唯一的弱点了。王十六望着长廊尽头用白色锦缎包裹的灵堂,觉得疑惑,人会对抢回的东西如此珍视吗?是因为喜爱,还是因为,这是费尽了手段,才终于占有的东西呢? 眼前一暗,她们进了灵堂,棺木旁边设着坐榻,王焕独自坐在榻上,握着酒杯,正在饮酒。 “节帅,”璃娘连忙拉着王十六走近,“小十六回来了。” 王十六抬眼:“你还敢回来?” 王十六一言不发,撇下他往灵前走,王焕脸色一沉,璃娘只道是王十六倔脾气犯了,连忙替她掩饰:“十六已经知道错了,这些天一直跟我要听节帅的话,好好孝敬节帅。” 话音未落,却见王十六焚了一炉香,在郑嘉灵前双膝跪下,伏地叩首,原来却是要先祭拜母亲。璃娘松一口气,眼睛一下又湿了,小娘子这般聪明,真是和夫人一模一样。 王十六再拜起身,余光瞥见王焕脸色已经好了不少,看来她这些招数,如今依然奏效。向王焕福了一福:“阿耶,我回来了。” “怎么,追到长安也没本事把裴恕拿下,如今灰溜溜地滚回来了?”王焕冷冷道。 裴恕。许久不曾听见这个名字,王十六有种恍然隔世的错觉,低着头,看见王焕脚上白色的麻鞋,蓦地想起上次见裴恕时,他穿的,也是麻鞋。 “节帅,”门外脚步匆匆,陈泽快步走来,“任命诏书已经颁下,三天前颁旨天使已经出发,预计月底就能赶到。” 王十六余光里瞥见王焕微微的笑意,外面陈泽还在说话:“来颁旨的,是裴恕。” 官道,驿站。 三更将半,裴恕沉在梦中。 灯火摇曳,银霜炭在角落里微微亮着,忽明忽暗的光。茜纱帐在摇,动荡不休,她的 脸隔着白纱小衣,时而清晰,时而模糊。 纠缠,沉沦,从未有过的快意,从未有过的诱惑。 像旋涡,明知道靠近不得,还是情不自禁,放任自己被她拖着,共赴沉沦。 摇荡,交缠,她在上面,现在换成是他,白纱小衣突然滑落,她的脸展露在他面前,冷静、淡漠,一如终南山下那日。 她开了口,声音冷淡:我从来没想过嫁你。 裴恕猛地醒来。 窗外一盏孤灯,照着寂寂长夜,心跳快着,呼吸急促着,一缕陌生的热意夹杂着快意,丝丝缕缕包裹住。 他竟做了这种梦。他竟在梦中,一遍一遍,回味着那夜的一切。 裴恕披衣坐起。满室清寒,让发烫的体温稍稍冷静,窗棂上簌簌的轻响,想来是又下了雪,这样的天气,不知什么时候,才能赶到魏博。 她现在,还好吗?王焕对她起了杀心,她为什么不听话,非要回魏博?她要如何确定,王焕不会再下杀手? 第35章 “我愿意娶你。” 大寒前一天,颁旨的使团顶风冒雪,赶到魏博。 城门前鼓乐喧天,城中官吏夹道相迎,裴恕目光一掠,无数张面孔挤挤挨挨,唯独没有他想见的那个。 她呢?他抛下一切,千里迢迢赶来见她,她为什么还不露面? 节度使府邸。 璃娘安排好了内宅事务,匆匆来到王十六院里:“十六,收拾好了吗?” 门虚掩着,里面传来王十六的声音:“姨姨,进来吧。” 璃娘推门进去,不由得一怔。王十六穿着孝服,头发随意挽了,插着一支素银簪子,耳朵上光秃秃的,连个坠子都不曾戴。 从她回来至今,一直都在为郑嘉服丧,但今天不一样,今天是王焕的喜事,裴恕又来了,为什么还是这副打扮?这些天为着裴恕允婚,合府上下都是喜气洋洋,唯独她反应冷淡,就像跟自己全不相干似的,又是因为什么? 璃娘走近了挨着她坐下,柔声道:“是打算过一会儿再换衣服吗?” “不换,”王十六窝进她怀里,“王焕的喜事,与我何干?” “傻孩子,也是你自己的喜事呢。”璃娘以为她是害羞,轻轻抚着她的脸颊,“合府上下都换了新衣裳,姨姨给你做了几套,你看看喜欢哪套,姨姨帮你换好不好?” 侍婢抬进来衣箱,里面是簇新几套冬衣,白狐裘也有两领,王十六瞟一眼:“没什么喜事,我不想换。” 她不会嫁给裴恕,除了薛临,她谁也不嫁。 璃娘疑惑着,不懂她这话什么意思,这次回来,她好像多了很多心事,从前那个会窝在她怀里哭,什么话都跟她说的小娘子,变成了苍白沉默的少女,但她一个字都不肯对她说。 她一直把她当成亲生女儿一样,,现在女儿长大了,有了自己的秘密,。璃娘轻轻叹口气,抚了抚她的脸颊:“也好,都听你的。” 城门前。 裴恕压下心里的失望,下马上前。 寄出那封短信之后的每一天,他都怀着隐秘的期待,以为下一刻就能看见她骑着马,横冲直撞的出现在他面前,也许会皱着眉带着怒,埋怨他为什么不早点告诉她愿意娶,也许会哭会笑,会惊喜心愿终于达成。 可他怎么都没想到,一路行到如今,还是没 收到她一丁点消息。 一个二十出头,身披狐裘,面阔体健的男子迎上前来,满面笑容地向他行礼:“裴使节远道而来,辛苦,辛苦。” 这个年纪,这个打扮,是王全兴。裴恕还礼:“王留后辛苦。” “父帅在城中等候裴使节,”王全兴躬身做了个请的姿势,“裴使节请。” 裴恕迈步往前走:“有劳。” 官员和百姓簇拥着,无数张喜气洋洋的脸。裴恕抬目望着远处节度使府邸高高的门楼。也许,她是害羞吧,亲事已经敲定,她一个闺阁女子,要是出来迎接他,想来会被人调侃取笑,她便是再胆大,到底也只是个十六七岁的小娘子。 那么,他去见她。已经走了几千里路,也不必计较再多走几步。 朔风夹着雪片,翻卷着落在他头上肩上,王全兴看见他睫毛上结了薄冰,两鬓也有,如今热气一呵,湿湿的留一点水迹,若是旁人,这副模样该是狼狈的,但在他身上却是风度高华,自有一种洒脱超逸的气质。 这样的人物,这样的出身,居然能看上王十六那个疯子?若是婚事做成,郑嘉的地位更加水涨船高,母亲扶正,就永远没指望了。王全兴笑了下:“今后兄弟还要裴使节多照顾了。” 裴恕看他一眼:“留后言重了。” 两人并肩越过城门,街道两旁排列整齐,是全副武装的魏博牙兵,号手吹起号角,一呼百应,升入云霄,裴恕踩着铺了白沙的街道缓步向前走着,这么大动静,她一定知道,他来了吧。 号角声越来越响,即便在内宅也听得清清楚楚,王十六起身合上窗户。 “娘子,”锦新推门进来,“裴郎君马上就到,阿郎已经在府门前恭迎了,让娘子也快些出去。” “不去。”王十六淡淡道。 她没想到裴恕会来,然而如今,跟她也没有关系了。 节度使府门外。 王焕率领文武官员迎出去数丈远,满面笑容:“王焕恭迎天使!” 裴恕双手捧着圣旨,进门来至正堂,朗声道:“王焕接旨。” 王焕连忙跪下,身后众官员并合府眷属一齐跪下,裴恕语声朗朗:“魏博都知兵马使王焕军功卓著,公忠体国,可为魏博节度使,赐持节,余如故。” 王焕叩首跪拜,高声道:“臣谢主隆恩!” 裴恕递过圣旨,王焕双手接了,恭敬供奉在香案之上,起身时,早已换了一副和蔼可亲的面孔:“裴老弟,咱们可是许久不见了啊!” 话没说完,立刻又改了口:“不对不对,我怎么糊涂了?以后不能再叫裴老弟,该叫贤婿了!” 周遭所有的目光一齐都盯了过来,裴恕看见王焕脸上是笑,眼中却是戒备、试探,那封短信说得简略,虽然王焕猜到是允婚之意,但没有他亲口确认,总归还是不能放心的。 也许就是因为这个缘故,所以她至今不曾出来见她。裴恕躬身行礼:“晚辈见过伯父。” 方才传旨,是公事,他代天子颁旨,王焕须得跪接,如今是为私事,他既决意要娶她,那么,无论王焕有多不堪,从此他必须对王焕执子侄礼。 有他这句话,那就是当面确认了这门亲事,王焕心里一块大石头落了地,双手扶他起来,哈哈大笑:“贤婿免礼,免礼!” 上上下下打量着裴恕,今日里官服齐楚,越发显得人物俊逸,况且都说他马上就要拜相,从军往后,自己就是相公的岳丈,裴氏的姻亲,还怕什么魏博人心不服?就连河朔三镇,从今往后自己也是老大! 王焕心里痛快至极,连前阵子在他手下吃的大亏也都算了,挽着裴恕往厅堂走,连声吩咐:“备宴,我与裴贤婿痛快喝一场!” 一转头又向王全兴:“去跟你妹子说一声,裴贤婿来了,让她赶紧出来迎接!” 裴恕心里一跳,目光下越过重重屋檐,望向雪中的内宅,他当众确认了亲事,这下,她该放心出来见他了吧? 王全兴答应着离开,回头,母亲魏氏跟在女眷中间,脸色阴沉。 内宅。 锦新快步进门:“娘子,方才裴郎君当着所有人的面亲口承认了亲事,还改口唤阿郎伯父呢!” 王十六抬眼,她脸上带着笑,欢喜的模样,她们为什么都觉得,她会关心这些事呢? 锦新对上她冷淡的目光,心里一动,脸上的笑容立刻便收敛了。她早发现了,自从杀了王崇义,娘子独自追着裴恕返回长安之后,从前娘子对裴恕的执念好像就消失了。 这大半个月里娘子一次也没提过裴恕,就连婚事敲定,所有人都欢天喜地的时候,娘子也是冷淡得很,就好像跟自己全不相干似的,所以那夜,究竟发生了什么? “大妹妹在家吗?”门外传来王全兴含笑的语声,“阿耶请裴恕在前面吃酒,让你也过去。” “不去。”王十六坐着没动,头也没抬。 王全兴一阵愠怒。郑嘉在时,仗着是正室,后进门的人反而死死压了母亲一头,如今她仗着是郑嘉的女儿,又不把他放在眼里,他堂堂留后,魏博第二号人物,她对他连最起码的敬重都没有! 脸上还是笑着:“成,那我回去就这么跟阿耶说。” “随你。”王十六听出他话里的威胁之意,冷冷道。 王全兴忍着气出来,走几步又回头,目光向锦新一横。 快步向院门处走去,身后脚步轻盈,锦新果然跟了出来,王全兴一把拽过,搂在怀里:“她先前不是天天缠着裴恕吗,为什么这次回来这么冷淡,连见都不肯见?” 锦新低着头:“奴也不知道。” “不知道?那就给我打听清楚。”王全兴向她腰间重重捏了一把,“办得让我满意,我就讨了你来,给你个名分。” 正厅。 又一波人上前敬酒,裴恕量窄,都只是抿一口致意罢了,一双凤目下意识地,向厅外找着她的影子。 “这小十六,怎么这么磨蹭?”王焕心情大好,酒喝了一杯又一杯,哈哈大笑,“哎呀贤婿,我猜她是为了见你,忙着梳妆打扮呢!” 梳妆打扮吗?裴恕慢慢地,在唇边又抿了一口。相识至今,她好像从不曾为着他,梳妆打扮过。 从来都是素着一张脸,从来都是斩衰或者素衣,连发式都是最简单的。她眉目如画,天然不需雕饰,其实也是美的。 但有句古话说,女为悦己者容。 门外人影一晃,裴恕下意识地抬头,却是王全兴,快步走进门来,拂了拂肩上的残雪:“妹子不肯出来,还抢白了我几句。” “这不孝女!”王焕啪一声放下酒杯,“这是害臊上了?真没办法,女儿大了,如今连我也管不住她了!” 心里越来越焦躁,裴恕慢慢地又抿一口酒,终南山下她平静的容颜不知第几次出现在眼前:我从来没想过嫁你。 不可能。她那么爱他,拼上性命帮她,他们还有了那种事,她怎么可能不想嫁他? “我给你出个主意,”王焕笑着,压低了声音,“出了大厅顺着回廊往里走,从右手边的角门进去,再过两道门,东跨院就是十六的院子,你悄悄过去,我保证不会有人发现。” 裴恕淡淡看他一眼。他把他当成什么人?幽期私会,行桑间濮上之事吗1?心里却突然一热,他与她,原本也是无媒而合,未曾成亲,便有了肌肤之亲。 第36章 她不要他了 裴恕看见了那张久违的脸。 依旧是脂粉不施,未曾有一丝一毫雕琢,那双眼梢微垂的琥珀色眸子看着他,带着点意外,也许是他弄错了,似乎还有些冷淡?她站在门内并没有出来,幽黑的长眉毛蹙了起来。 裴恕下意识地上前一步,听见了她的回答:“我说过,我从没想过嫁你。” 裴恕顿了顿,一时无法确定她的意思,是说她不敢奢望能嫁给他?还是,在拒绝。 王十六居高临下,看着他微带着疑惑的脸,入鬓的长眉微微蹙着,那双深不及底,漆黑的凤目映着雪色,倏地一亮。完全不一样的,他跟薛临。她那时候也太糊涂,竟然以为一个赝品,能够替代正主,但现在,她已经弄明白了。 这世上,没有任何人能够代替薛临。她不要他了。“你走吧。” 转身进门,他一个箭步追过来:“等等!” 王十六回头,他抓着门,手指微曲,绷紧的骨节,让她蓦地想起洺水城外那个夜,她也是这样抓着门扉,一声一声,求他多看她一眼。 “你放心,”裴恕定定神,“我知道你的顾虑,我会向你父亲正式求娶。” 听见她带着微微的不耐烦,忽地唤他的名字:“裴恕。” 裴恕下意识地停住,她看着他,平静的神色:“我不需要你娶,我也绝不会嫁给你。” 她没再理会,走去窗前坐下,裴恕紧紧攥着门扉,到这时候,再不能欺骗自己,再不能给她找任何借口,她不想嫁给他,她从一开始,打的就是这个主意—— 那么那些千里迢迢的追随,那些让他无法放下的纠缠眷恋,他们那个意料之外的夜,算什么?! 在诧异与恨怒中冷冷唤道:“王观潮。” 王十六从窗下抬头,他一张脸平静到了极点,唯独凤目明亮,似淬着火:“我做的事,我就一定会对你负责。” 周青心里砰地一跳,负责?他对她,做了什么事? “我不需要你对我负责,”王十六皱着眉,心里越来越不耐烦,“你走吧。” 走?他早该走了,他从不曾受过这样的羞辱,从不曾被人视之如敝履,如此厌弃。但他也绝不会就这么算了。裴恕转身离去,语声清淡,穿过风雪而来:“这件事,不是你说了算。” 王十六呼一下起身,最恶劣的脾气全都被他挑起:“我要如何,也不是你说了算!” 没有人回应,他头也不回地走了,庭中寂寂两行脚印,蜿蜒消失在门外。 “娘子。”耳边传来周青低低的语声。 王十六回头,他咬咬牙,很快转开了脸:“没什么。” 裴恕越走越快,袍袖带着风,拂得雪片一阵阵盘旋。 可笑他千方百计,为她找了这么多借口,可笑他怕她为难,动用公器八百里加急送来书信,可笑他直到方才,还试图解释成,她是因为害怕,才说不嫁他。 她从不曾想过嫁给他,那些拥抱亲吻,那些因为她一句话,缭乱起伏的心绪,那个让他一分一毫都无法忘掉的夜,统统都是笑话。 初次相见,她对他傲慢无礼,到南山后又突然对他百般亲近,她一向肆无忌惮,行事乖戾,也许是为了拖他下水,借他之手杀王崇义,也许是她生性轻浮,根本没把这些顺手发生的事,当成什么了不得的问题。 可笑他竟当了真。为了娶她对抗家族,影响仕途,甚至方才对王焕执子侄礼,口口声声,唤他伯父。 重重一扯领口,嘣,金扣斜飞而出,裴恕一脚踩进雪泥之中。 冷风卷着雪片,冰冷冷往心口灌,迎面王全兴笑眯眯地走过来:“裴兄去了这么久,是不是找借口逃酒?” 裴恕慢慢整好领口,将拽断的纽襻在衣领下折好:“不胜酒力,出来稍作发散。” “父帅正到处找你,”王全兴笑着上前挽住,“还有许多兄弟都等着给裴兄敬酒呢!” 裴恕不动声色拂开:“好。” 她不想认,但这件事,由不得她。他从不是始乱终弃之人,他既要了她,就一定会娶她。 内宅。 王十六叫过锦新:“你去前面盯着,要是阿郎吃醉了,赶紧过来告诉我。” 王焕酒量极好,轻易不会醉,但今天人多,几轮酒敬下来绝不会少吃,吃醉之后多半想睡,半睡半醒之间最是恍惚,警惕心也最低,也许就是她下手的最好时机。 锦新匆匆去了,王十六掩上门,掏出那个小纸包,又倒了一盏水。 问周青:“一次要下多少?” “小指甲盖一半那么大就够了。”周青低着声音。 王十六用指甲挑出来一点,在水盏里搅了搅。从决定下毒,她便留起了长指甲,方便□□,不容易被发现。淡黄色的粉末在水里化得很快, 不见痕迹,没有颜色气味,谁又能发现呢。 “娘子,”周青忍了又忍,终于忍不住问道,“得手之后,你准备怎么脱身?” 这些天她废寝忘食,想的都是怎么杀王焕,但他留神看着,她竟丝毫没考虑过事成之后,如何脱身。她要亲手下毒,到时候一旦追查起来,她就是头一个嫌疑人,她手中没有兵权,在府中也没有其他接应,她准备怎么逃,逃去哪里? 王十六垂目看着盏中清澈的水色:“我自有办法。” 先前她也曾想过,杀了王焕后,她回南山自尽,但既然要下毒,她又是经手之人,只怕没那么容易逃掉。无所谓了,在哪里死不是死,只要到时候,把她的尸体送回南山,跟薛临合葬就行。 “什么办法?”周青追问着。 “到时候你就知道了,”王十六抬眼,“现在还愁不到那里。” 下手时,得想办法先把周青支开,不然他拼上性命也不会让她死。只要周青逃出去了,自然会想办法接她的尸体,送回南山。 周青心里突突地跳了起来,说不清为什么,本能地有种不祥的预感:“娘子还是告诉我吧,青奴好提前替娘子安排着。” “阿姐,”窗外突然有人唤,“在吗?” 王十六连忙收起纸包,门开了,王存中迈步走进来:“裴恕好生心急,连媒人都不曾请,就向阿耶提亲了。” 正厅。 王焕惊讶着,哈哈大笑:“我还以为贤婿挺沉得住气的,没想到竟然是个急性子!要定亲,怎么也得找了媒人,合合八字,再算个黄道吉日,哪有你自己跟我提的?” 裴恕垂目。礼数规制,他从来谨守,来的时候虽然带了婚书庚帖,为的也是让她看了安心,若要定亲,自然是回到长安以后请媒人提亲,等她出了孝之后,一步步按规矩来。 但眼下,他不准备再守这些规矩。“晚辈来得匆忙,又是办公差,不好预备,若是方便的话,都请伯父代劳了吧。” 亲手为王焕斟满一杯,双手奉上:“晚辈先行谢过。” “行,”王焕端起来一仰脖饮尽,“包在我身上!” 他也是这个打算,先前裴恕刀架在脖子上都不肯娶,眼下突然松口,他也怕拖得久了夜长梦多,想早点敲定一切。没想到裴恕倒自己先提了,他竟比他心急?一切办得都太诡异,不合礼数,但规矩礼数算个屁?只要实实在在拿到了好处,谁在乎那些虚的。 抓过酒壶又给裴恕斟满:“来,贤婿喝了这杯,明天我就给你办好!” 裴恕一饮而尽,空杯放回案上,觉到微微的醉意。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婚书写定,她不嫁也得嫁。 周遭一哄而上,全都是过来敬酒的,七嘴八舌说着各种话:“恭喜裴使节,这杯喜酒一定要喝!” “裴使节痛快!从今往后在咱们就是一家人了,这杯认亲酒一定得喝!” 裴恕沉默着,一杯饮尽,又是一杯。酒意涌上来,眼前纷纷乱乱,全都是王十六决绝的脸,我不需要你娶,我也绝不会嫁给你。 她想反悔,她把他当成玩物,用过了就扔。很好,他会让她知道,这件事,从来不是她说了算。 内宅。 王存中扶着桌子坐下,多饮了几杯,说话的语调都带着飘:“方才当着那么多人,裴恕就那么直戳戳的跟阿耶开口,说想尽快定亲,请阿耶成全。” 他知道王焕一定会答应,所以赶着出来给璃娘报信。这桩婚事母亲悬心了太久,早些告诉她,也能让她早些放心。方才去母亲院里时并没有找到人,所以他顺脚走到这边,跟王十六也说一声。 听见王十六淡淡的语声:“随他去吧。” 若是顺利,今天她就能杀了王焕,去找薛临了,裴恕想如何,根本不需要她考虑。 王存中笑了下,先前风言风语传回来,都说她对裴恕死心塌地,裴恕对她不屑一顾,没想到事实竟是相反。见桌上放着一盏白水,随手去拿:“吃了许多酒,有点口渴,向阿姐讨杯水喝。” 指尖刚碰到水盏,王十六已经劈手夺过,推开窗户泼了出去:“这盏我刚刚喝过,我再给你倒一碗。” 王存中抬眉,她将那个茶盏放去桌角,又重新拿了个杯子,调了一盏桂花蜜水:“喝点蜜水吧,解酒的。” 王存中接过来,慢慢饮一口,余光瞥见周青藏在袖子底下,握紧的拳头。 所以那盏水,有问题? 放下杯子:“我得回去了。” 推门出来,窗下一片水迹,是方才王十六泼掉的那盏水,王存中慢慢走近,不偏不倚,正正踩着那滩水过去。 王十六站在窗前,看着他走远了,松一口气。大白天不好锁门,但她这屋里时不时总有人来,也是个麻烦事。 第37章 亲事自此敲定 短暂的震惊后,裴恕明白,自己猜对了。 她的确要杀王焕。王存中看出来了,特地赶来阻止。 他知道她一向无法无天,但是弑父?她竟还是有,连他都不曾预料到的疯狂,也让他不由得再一次追问起最初那个问题,她究竟是会因为什么,这么恨王焕,恨王崇义? 雪被风卷着,飘飘摇摇,从游廊的空档里往身上扑,这里是前院,有许多牙兵守卫,又有侍婢僮仆人来人往,太不安全。裴恕伸手拉住王十六:“你跟我来。” 王十六用力甩开,一言不发,飞快地往前走。 心里像烧着一团火,愤怒,怨恨,不甘。就差那么一点,她就能得手了。她可以解脱,可以去见她最心爱的人,她再也不用独自在世上游荡,王存中凭什么阻挠她! “你过来,”手又被抓住了,裴恕压着眉,“这里不方便,我们到别处去说。” 情绪一下子恶劣到了极点,王十六一根一根,掰开他握住的手指,冷笑着:“我没话跟你说。” 裴恕突然有种似曾相识的错觉,是了,从前他也曾这样,一根根掰开她紧紧握着他的手指。天道轮回,报应不爽,从前他如何对她,如今她便如何还回来。 一刹那突然生出一个荒谬的念头,她对他态度转变如此突兀,是不是,为了报复他?从前他冷淡她拒绝她,她一声不吭全都忍下了,她百般纠缠,甚至不惜搭上自身,为的是不是引他入彀,好把昔日所受的屈辱一个不落的,全都报复他身上? 心绪翻腾着,被这阴暗的念头死死缠住,伸手再又握住她细细的手腕:“跟我来。” 王十六用力推搡着,挣脱不开,成年男子的力量强大到让人愤怒,在强烈的不甘与挫败中猛地攥住他的手扳到嘴边,重重一口咬下去。 嘶一声,裴恕吃疼:“放肆!” 虎口处立刻见了血,她低着头只管咬住不放,咻咻的呼吸声,似一只暴怒的小兽。裴恕看见她眼梢的水色,不知是融化的雪,还是别的什么,这让他的心突然有点抽疼,沉默着,任由她咬着。 王十六拼着全力,丝毫不曾留情。恶劣的情绪似乎突然找到了出口,起初是为了摆脱他,到现在,纯然是想破坏,想反抗,想做点什么,打破这让人窒息的一切。 舌尖尝到了血的甜腥味,让人恶心,又让人痛快,喉咙里发出低低的呜声,宣泄着,对自己无能的愤怒,对这世界不公的痛恨。 腰间一紧,裴恕揽住她,穿出长廊,躲去墙后。 王十六余光瞥见几个侍婢捧着被褥等物往灵堂去,是赶去服侍王焕的,深吸一口气,松开了口。 裴恕低眉,看见手背上深深陷进去的牙齿印,上牙左右两边是尖的,她有两颗虎牙。 思绪一霎时缭乱,那夜她咬他的唇,是不是,也曾留下这样尖尖的两个齿痕? 在复杂的情绪中,伸手将她搂进怀里,用自己的身体遮蔽住她。 王十六嗅到他身上强烈的男子气息,夹在酒香里,分外浓郁。这样的温暖充实,属于活人的感觉也让她痛恨,甚至有一刹那让她生出恶毒的念头,为什么,死的是薛临,不是他? 在强烈的破坏欲望中,又是一口,咬在他胳膊上。 下雪天地上湿滑,侍婢们走得慢,许久了,还是在视线范围内, 裴恕在沉默中,紧紧搂着王十六。 她是在报复他。平心而论,他没有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彼时他与王焕敌对,她是王焕的女儿,她先是冷若冰霜,后来又突然豁出命来帮她,这般行事,任谁都会生出戒备。也许他错在,不该在三军阵前,当着那么多人的面,用那样难听的话拒绝她。 还有就是那夜,他不该在亲事敲定之前,要了她。 她恨他,报复他,也许与那夜有关,她再怎么肆无忌惮,到底也只是个十六七岁的小娘子,发生了那样的事,自然也是无措,而他又是隔了那么久之后,才过来提亲。 这大半个月里,她大约是辗转反侧,心里片刻也不能安稳吧,也就怪不得,她这样恨他,想报复他。 心中生出歉疚,掺杂着怜惜,轻轻抚着她的脸颊:“阿潮,是我错了。” 王十六猛地抬起头,惊诧到了极点,对上他含着哀怜的眸子。 他算什么,也配用薛临的称呼来叫她! 恶狠狠推开,他立刻又拉住,拥她入怀,轻柔的语声:“别走,你听我说。” 他收着力气,刻意不去弄疼她,但这些,越发使她愤恨。为什么不是薛临?这个活生生站在她面前,温暖真实,生着同样眉眼的男人,为什么不是薛临? “你不能杀王焕。”裴恕耐着性子,在她耳边低语。 王焕再不堪,也是她的父亲,若她真的下手,将终生背负弑父的罪孽,他并不愿她的余生过得那么辛苦。 “与你何干?”王十六恶狠狠反问。 裴恕顿了顿:“我不想你背着弑父的罪名。” “又与你何干?”她立刻又驳回来。 这态度让他生出愠怒,然而裴恕看见她红唇边沾着的血痕,是他的,为她苍白素净的脸添上一抹惊心的妖异,让人有一刹那怀疑,他怀里抱着的,到底是活生生的王十六,还是什么山鬼,精怪。 她从来都是如此,出人意料,不循常理,他又何苦跟她计较。在复杂晦涩的情绪中,低低问道:“你为什么,这么恨你父亲?” 是因为郑嘉的死?但他之前问过,她含糊着没有给出答案,若郑嘉真是王焕杀的,以她的性子不会对他隐瞒,那么,郑嘉之死,应该跟王焕没有关系。那么,就只能是因为薛演。 这世上当真会有人,为了给养父报仇,不惜杀死自己的生身父亲? 王十六不想理会,紧紧抿着唇,裴恕耐着性子等着。真相仿佛就在眼前,可总像是隔了一层纱,怎么都触摸不到。 内宅。 王存中走近来时,璃娘和锦新正在里间裁衣裳,一个拿着软尺,一个拿着剪刀,偶尔对视一眼,是同样柔和的笑容。 银霜炭哔哔啵啵烧着,炭盆边沿放着烤好的栗子、花生,还有几个金黄的橘子,淡淡的果香味混着栗子的甜香,一切都那么温暖,安静。 除了,那个一直想要打破这一切,一直在不满愤怒的王十六。王存中又看了一会儿,迈步进门。 璃娘听见动静抬头,唇边带着笑:“二郎回来了,没多吃了酒吧?” “没有,”王存中笑了下,“阿娘放心。” “我烤了栗子花生,还有几个橘子,你去剥点吃吧,解解酒。”璃娘低着头,用色笔划出袖子的尺量,“我这会子忙着给你姐姐裁衣裳,腾不开手。” 所以她是用裁衣服为借口,支走了锦新。她想让他们母女,庇护锦新。可笑,覆巢之下,安有完卵?假若不是他及时发现,阻止,她们这些人,也许早已死无葬身之地。 王存中拿起一个橘子:“锦新,阿姐叫你回去。” 锦新放下剪刀,并没有疑心,向着璃娘福身作别:“小夫人,奴先回去了。” “我也有事要跟阿姐说,跟你一道吧。”王存中跟在她身后出门,风卷着雪花,下得正急,锦新低着头走得很快,王存中忽地站住脚,“锦新,回来吧。” “什么?”锦新怔了下,回头。 “明天我跟母亲说说,要你回来。”王存中看着她,“以后你还是跟着我们。” 风雪在他眉眼前隔出流动的屏障,锦新本能地觉得不妙:“为什么?” “迟早有一天,我们都会被她害死。”王存中慢慢走近,“回来吧,我拦得住一次,未必拦得住第二次。” 锦新心里砰地一跳。这些天王十六在筹划什么,她并非全无觉察,但她新近投靠,王十六不说,她自然不能追问,可他怎么会知道?“奴不大明白二郎君的意思。” “你明白。”王存中淡淡道,“回来吧,母亲那里,我去说。” 可是,王十六会为了周青拼命,会为了自己人不遗余力,她的希望,都在王十六身上。锦新摇摇头:“我答应过娘子,会好好服侍她。” “你跟着我们两年多,我和母亲待你如何,你心里应该有数。”王存中转身离开,“王十六答应了你什么?她能答应的,我肯定也能为你做到。” 不,做不到的,王全兴绝不会放她走,甚至王焕也曾对她动手动脚。璃娘很好,但也只能护着她不再受辱,唯有王十六不怕天不怕地,敢跟这些人对着干:“娘子答应过奴,放了奴的身契,让奴回家。” 他忽地停步回头,锦新抬眼,看见他眼中一闪而逝的悲悯。 心里砰砰跳了起来,锦新脱口问道:“我家里,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王存中沉默着。她从来不知道,王十六能为她做的,他早已替她都做好了,两年前他就派人去她家乡找过,除了被掳劫为奴的她,她家里所有人,都死了。死在了那场王焕与成德军争抢地盘的战乱中。 他没有告诉她,因为不忍心,让她满怀的希望全部落空。 “二郎君,”锦新追上来,仰着头看他,“你告诉我,我家里是不是出事了?” 三年了,她从良家子变成奴婢,从父母的掌上明珠变成任人作践、侮辱的贱奴,她不是没想过死,但她咬牙撑了下来,她能回家的,回家了,一切都能再好起来,她为着这个念想苦苦支撑到现在,但老天,好像并不肯放过她。 “回来吧,”王存中转开脸,“有我在,再没有人敢欺辱你。” 锦新脸上最后一丝血色消失了,摇了摇头:“我知道了。我不回来。” 第38章 是不是薛临? 二更近前,王十六依旧等在灯下,翻来覆去看着那两箱东西。 马鞭是上好的小牛皮编成,柔韧结实,鞭柄用的是白玉,触手温润,嵌着松石、红蓝宝等物,精致得像件饰品。鞍鞯是小牛皮与锦缎织成,轻软舒适,铃铛是金铃,缀着织金穗子,璀璨夺目。 字帖是褚遂良临摹王右军的几本名帖,王右军的真迹都归了皇家珍藏,世人再难得见,如今这褚遂良的摹本,也是千金难求的物件。 心中生出强烈的熟悉感,恍恍惚惚,昔日与薛临的情形总萦绕在眼前。 她刚学骑马的时候身量小,市面上能买到的马具多是成年男子用的,她用着全不趁手,薛临便给她做了马鞭,又让人改小了鞍鞯。她学得上了瘾,跟薛临说以后要收集天下所有漂亮的马具,都改成她自己的尺寸,如今这箱子里装的—— 拿起马鞭,鞭柄细长,在手里刚刚一握,马鞍也比平常的小,显见是比着女子的身量准备的。 而那字帖,当初她跟着薛临习字,曾感叹一直习王右军体,却从不曾见过王右军的真迹,薛临笑说都已经归了皇家,如今世上最好的,大约就是褚遂良和虞世南的摹本。 这些事,这世上唯有她跟薛临知道的事,又是谁这么巧,恰好就送了这些给她? 心脏砰砰乱跳起来,呼吸都有些凝滞,门敲了两下,周青在外面:“娘子,我回来了。” 王十六急急起身,不等锦新动手,自己便开了门:“查出来了吗?” “没有,成德的信使昨天来送的东西,今天一大早人已经走了,”周青摇头,晚上收到东西后,王十六立刻打发他去追查东西的来源,“我追了几十里,没追上。” 王十六一阵失望。东西是李孝忠送来的,他们素不相识,李孝忠不可能知道她的喜好,而且按着常理,这些东西李孝忠也未必过问,应当是管事按着常例预备的。 可成德的管事,怎么会知道这些只有薛临知道的东西?巧合,还是有什么别的原因? “娘子,出了什么事?”周青看得出她的异样,追问着。 “没什么。”王十六懒懒说道。 希望之后,失望也就更加难耐。她都在胡思乱想什么,薛临已经死了,她亲眼看见王崇义的刀穿透他的胸膛,她亲手埋葬了他的尸体,她到底在胡思乱想什么,竟生出这样的妄念,觉得这些东西,是薛临给她的?“你回去吧,时辰不早了。” 周青也只得退下。 银烛台摆在案上,照得马鞭上镶嵌的珠玉一阵流光溢彩,王十六沉默地看着。 许多时日不曾回想了,和薛临的往昔。从上次去南山祭奠之后,她便强迫自己不要回忆从前的事,太痛苦了,唯有抛下所有让人眷恋的东西,只想着眼前,才能撑得更久些。 “娘子,太晚了,睡吧。”锦新给她披上氅衣,轻声道。 王十六站起身来,向卧房走了几步,猝然停住。 不行,这件事不弄清楚,她睡不着。抓起新马鞭:“备马,我要去趟馆驿。” 裴恕还没走,住在城中的馆驿。周青没能追上成德的使者,但裴恕肯定有办法,甚至裴恕说不定还能查到更多事情。在洺州时,裴恕就是得了李孝忠的支持,大败王焕,他跟成德之间,肯定有许多不为人知的联系,他会帮她查清楚的。 前院,书房。 王焕歪在榻上:“圣旨传完了,婚事也定了,裴恕怎么还不走?” “他那些手下连日在城中四下走动,街道巷尾,几乎每一处都走遍了,”陈泽沉吟着,“属下总觉得他的目的未必那么单纯,节帅不得不防啊。” 王焕冷哼一声:“读书贼,亲都结了,还给耶耶闹这出!” “属下最担心的是突厥那边,”陈泽压低了声音,“王崇义在长安时,难保没交代什么,就怕裴恕是闻着这味儿来的。” 王焕沉着脸正要说话,突然听见人声马声从远处传来,寂寂深夜里,越发让人心惊。“去看看怎么回事,这么晚了,在折腾什么?” 内院。 上夜的婆子揉着眼,一扇一扇打开锁闭的院门,车马房在睡梦中被叫醒,胡乱套着衣裳,牵马出来,王十六一跃而上。 手冻得冰凉,脸颊却发着烫。她不会无缘无故有这古怪的感觉,这么多天了,她在梦里都不曾见过薛临,如果这一切,都是有原因的呢? “娘子,”周青得了消息匆匆赶来,“这么晚了,要去哪里?” “去馆驿,找裴恕。”王十六加上一鞭,一跃跳过门槛。 书房。 亲兵匆匆来报:“十六娘子要去馆驿找裴郎君,方才让人备马开门。” 王焕怔了下,跟着哈哈大笑起来:“这不孝女,深更半夜的,连这一会儿都等不及!” 三四天来,这还是王十六第一次主动去见裴恕,让他悬着的心放下来一大半。最近的情形奇怪得很,裴恕从前看见王十六就 躲,如今却上心得很,天天借着议事往这边跑,反倒是自家那个不孝女拿起乔来,怎么都不肯见他,要不是婚约已定,他都有些担心将来竹篮打水一场空了。 陈泽见他高兴,趁机说道:“属下冷眼瞧着,这次过来裴恕对十六娘子颇是上心,如今节帅既然担心裴恕有别的目的,不如借十六娘子的名义请他到府中居住,也方便监视,如何?” “好,”王焕一锤定音,“就这么办了!” 王十六催马来到大街上。 深夜之中,除了偶尔几个巡夜的不良人,再见不到半个人影。馆驿离节度使府隔着一条街,马行得快,也只是一眨眼间,便已经到了驿馆门前。 从不曾犹豫的,此时却停在门外,许久不曾叫门。为着这么一个荒谬的理由深夜赶过来,她并不怕裴恕嘲笑,但她怕的是,查到最后,却发现只是误打误撞,一切都是她的幻想。 紧紧攥着马鞭,细长的白玉鞭柄暖得热了,温润的触感。这么合适,这么趁手,就好像比着她手掌的大小,专门为她做的。 她一定得弄清楚为什么,哪怕结果是绝望,也好过这样当缩头乌龟,连查都不敢查。攥着马鞭向门上一敲,恰在此时,大门开了,乌漆的门扇后面,露出裴恕的脸。 王十六看见他眼中一闪而逝的亮光,看起来竟有几分像欢喜,然而她此时,根本没心思细究:“我有事找你。” 裴恕退后一步,让出道路。 心跳快着,在沉默中,看着她下马进门。方才他与部下议事时听见外面有动静,鬼使神差的,竟亲身过来查看,他再不曾想到,来的会是她。 上次相见还是她试图毒杀王焕那天,之后这些天,他再没能见到她。他担心她的安危,一次次找借口去节度使府,又一次次被她避而不见,这情形让他竟有些患得患失,不确定那天她突然缓和态度,是已经消了气,还是又想出什么的新的法子,来报复他。 但眼下,她来了。她大约,是消了气了。 檐下的灯笼摇摇晃晃,晕出一点微黄的光,王十六快走几步,回头,裴恕落在后面,慢慢走着若有所思,让她生出不耐烦,停住步子催促:“快些,去你房里。” 让他的心跳,不受控制的,一下子快到了极点。深夜到男子的卧房并不妥当,他该另寻一处合适的所在,然而脚步并不肯服从理智,裴恕快步跟上,领着她往卧房方向走去。 近了,到了,裴恕在门前停住,刹那迟疑间,她从他身后伸手,打起厚厚的毡帘。 案上银烛,屋角炭盆,一如那个,他们最亲密的夜。裴恕在莫名的期待中,反手带上门。 屋里一下子安静下来,唯有红罗炭燃烧时,若有似无的声响,她突然开了口:“你在成德有细作?” 裴恕怔了下,旖旎的情思被打断大半,久久不曾说话。 王十六又等了一会儿,他还是不做声,让她越来越不耐烦,皱起了眉头:“有,还是没有?” 裴恕突然觉得自己可笑至极。方才有那么一刹那,他是真的,期待她像那夜一样,拥抱,亲吻,甚至。 可她却只是这样居高临下,带着傲慢和不耐烦,冷冷问他成德的消息。“有事?” “我要你查清楚,李孝忠送来的贺礼,是谁人经办,”王十六紧紧攥着马鞭,鞭柄上金丝镶嵌各色宝石,一朵一朵缠枝花的形状,是她喜爱的样式,“尽快给我回话。” 所以她深夜前来,为的只是这事。裴恕慢慢在榻上坐下,他在成德自然是有细作的,洺州之战李孝忠突然示好,情状可疑,他自然要查清楚,但这些事关朝堂,并非她所能过问,若她以为他们定了亲,她就可以利用他手中公权,为所欲为,那就更是大错特错。 拿起茶碗抿一口,茶水凉透了,从舌尖到腹中,一线寒意:“我不能办。” 王十六霍一下站起身:“为什么?” 裴恕慢慢的,又抿一口:“公器不得私用,朝堂之事,亦非你能插手。” 王十六一下子沉了脸。希望,失望,还有那个妄念引发的,对自己的怀疑,已经耗尽了她的耐心,让她心绪恶劣到了极点,以命令的口吻,冷冷抬眉:“我要你立刻去办。” 裴恕放下茶碗:“恕我不能从命。” 失望夹杂愠怒,对她的,对自己的。他早知道她是这般恶劣的性子,早知道她粗鲁傲慢,任性狂妄,他根本不该与她有任何瓜葛,可他竟还是放任自己,沦落到这一步! 甚至方才,他竟还在期待她的亲近。就连眼下,他的怒气是为了她的无礼,还是也有想亲近而不得的失落?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楚。 第39章 他是不是,做得让她不满…… 纤细的手指,顺着衣襟边缘滑进来,冰凉中柔滑的触感,让人的心跳都停了一拍,灯火突然一晃,王焕推门进来:“贤婿。” 电光石火间,裴恕急急抱住王十六转了个圈,用身体遮蔽住她。 “呸,”王焕笑骂着,退了出去,“这是怎么说!” 那只手,向他胸前一摸,随即退出,裴恕在短暂的怔忡中,一把抓住。 细细的手腕攥在虎口里,她手心里扣着的东西,明明白白出现在他眼前,是方才他藏回怀里的密函。 她明知道王焕要来却突然抱住他,为的就是趁机下手,拿走密函。 “王观潮,”裴恕一下子沉了脸,“拿来。” 王十六挣脱不开,索性另只手也凑上来,急急来拆。 迫切到了极点,那个折磨了她整整三天的问题,答案就在里面。是不是薛临?她那些可笑的妄念,有没有可能,变成真实? 另只手也被握住了,裴恕沉着脸,将她两只手攥在一处举过头顶,按在墙上。 于是突然之间,她柔软的身体便在他面前展开了,从下巴落到身前,起伏蜿蜒的曲线,呼吸突然有些发沉,裴恕在说不清的悸动中克制着自己,掰开她攥紧的手心,拿走密函。 是用暗语书写的,她并不可能看懂,但机要信函,岂能落于第三人之手?尤其她又是王焕的女儿,与魏博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给我!”王十六拼命挣扎着,手不能动,便用头来撞,用牙来咬,“快给我!” 裴恕松开手,她一下子扑上来,柔软的身体纠缠着,只是要夺回,所有被碰到的地方立刻燃起火星,顷刻之间已经火花四溅,裴恕沉沉吐着气,声音都有些喑哑:“别闹了。” 那封密函,捏在他手里,她苦苦等了这么久的答案就在眼前,他却不肯给她,王十六急了眼,一脚踢过来:“混账,还给我!” 不偏不倚,恰恰踢在腿根处,裴恕急急弯腰:“你!” 王十六抢上来,抓住密函的一角:“给我!” “王观潮!”裴恕咬着牙,再次将她制住,按在墙上,“够了,我看过了,自然会告诉你。” 王十六又是一脚踢过来,他躲开了,沉着脸弯着腰,极不自然的神色,让她突然反应过来方才踢到了哪里,于愤怒之中,忽地笑出了声。 随即又反应过来这事大抵是不能笑的,甚至最好连知道都不要,急急转过了脸。 裴恕看见她脸上飞起的红晕,从两靥升起,一眨眼就到了眼梢,她嫣红的唇翘起来,柔软可喜的弧度,她是在害羞吗? 他好像从不曾见过她害羞,她从来都是横冲直撞,哪怕那夜,也是她诸般主动,此时她突然流露出小儿女的羞涩,让他心里飘荡着,那点子疼,还有对她的愠怒,不知不觉,全都消失了。 许久,裴恕慢慢松开她:“我答应过你,就不会食言,等我看完了,自然会告诉你。” 她这坏脾气急性子,一言不合,就对着夫婿又打又抢。等成了亲,一定得好好管教,全给她纠正过来才行。 “不行,”王十六盯着他,“我等不及,你快些。” 明知道她说的不是那个意思,裴恕还是耳根上一热,不由自主,想到了那层意思。这样龌龊的自己让他吃了一惊,不敢再跟她纠缠,快步走去灯火前,背对着她拆开。 心跳一下子快到极点,王十六飞跑着跟来,推搡着要看,他已经看完了,伸手在烛火上一撩,那封她盼了那么久的信,倏一下化成了灰烬。 “你!”王十六怒极,“说了什么?” 裴恕在脑中迅速拼接着暗语对应的字。通常这种暗语需要用特定的书籍解密,但他记性极好,牢牢记着所有的页码和内容,此时在脑中一过,便已拼出了密函的内容。 那份贺礼,按惯例由李孝忠幕府中的掌书记置办,唯一不同的是,贺礼送出去之前,李孝忠那位神秘的军师曾要了清单去看过,至于是否进行了添减,却是查不出来。 “查到了吗?”王十六紧紧抓着他,“贺礼是谁送来的?” 裴恕嗅到了她身上微微暖热的香气,大约是她闹得狠了体温高,蒸得这香气丝丝缕缕,直望人鼻子里钻:“贺礼是幕府掌书记办的。” 她的脸突然沉默了,方才的激烈、愤怒、嘲笑,等等一切昭示着生机的神色都消失了,她飞扬的眉梢垂下来,像一尊失去生气的雕像。裴恕心里一惊。 许久,王十六转身离开。掌书记,掌管节度使幕府诸般文书信函,以及对上、对下送礼回礼,王焕手底下也有,这些人办差,自然是照着规制来的,那套马具,那几本字帖,无非是误打误撞。 一切只不过是她的妄念。薛临已经死了,她便是再痛恨再不舍,都已经无法挽回了。 手突 然被握住,王十六回头,裴恕低头看她,凤眸中带着探究:“你很失望?” 门外。 王焕走了一会儿又转回来,隔得远远地一望,门关着,窗子也关着,影影绰绰,两个人影投在窗纸上,靠得很近,亲密纠缠的模样。 那个一天到晚板着脸,正经得不能再正经的裴恕,竟然还在里面跟王十六厮混。先前他那样瞧不上,眼下又这样上赶着。王焕低低一笑,他一直疑心裴恕在魏博逗留是为了刺探军情,但现在看来,也许就是色迷心窍,舍不得走。 也好,只要那不孝女能勾住裴恕,他就能坐稳魏博,高枕无忧。 转身离开,心情大好,便顺脚往内宅去。这几个月里先是打仗,后来给郑嘉办丧事,心绪整天乱哄哄的,他已经许久不曾进过内宅了。 穿过垂花门,余光瞥见锦新躲躲闪闪正往这边走,看方向是从外院回来的,方才王十六虽然在裴恕那里,她却并没有跟着,那么她,是从哪里来的? 王焕唤了声:“锦新。” 锦新明显吓了一跳,却装作没听见,飞跑着往里面去,王焕越发起了疑心,三两步追上来:“深更半夜的,你不去服侍你家娘子,到处乱跑什么?” “没,没有,”锦新慌张着,“奴没去外院。” 外院?他可没说她去外院。王焕一把揪住:“说,你去了哪里?干了甚事?” 铁钳一般的手,捏疼得锦新声音都变了,挣扎着回答:“大郎君叫奴过去服侍,没,没做什么。” 王全兴好色,家里这些侍婢但凡有点姿色的,一大半都被他弄过。王焕收敛了力气,冷哼一声:“小猪狗。” 上上下下打量着,她发髻乱了,唇上的胭脂也缺了一块,领口散着,露出一点凝脂似的肌肤。这奴才,偏是一身好皮子,牛乳似的,让人嘴馋。从前他也动过念头,璃娘护得紧,没让他得手,结果被那小猪狗占了先。 “大郎君还让奴打听娘子跟裴郎君的事,时时报给他知。”锦新又道,因为害怕,一直低着头,脖子又细又白,像一截嫩藕。 王焕略略一想,明白了原委。王全兴成日里鼓动着让他扶正魏氏,如今王十六跟裴恕定了亲,魏氏扶正越发没了指望——他怕不是要暗地里弄鬼。“他要干什么?” “没,没干什么,奴不知道。”锦新怯怯摇头。 目光却躲闪着不肯看他,分明有鬼。王焕一把捏住她的脖子:“说!” 触手的感觉柔滑到了极点,那张美丽的脸憋得通红,眼睛都鼓了起来,王焕在异样的痛快里,看着锦新拼命挣扎着,终于说了实话:“阿郎饶命,奴都招!大郎君买了几个美人要送给裴郎君,让奴帮他打听裴郎君的喜好。” 这小猪狗!妹子大婚之前送美人给妹婿,摆明了想搅黄婚事,为了给他那个人老珠黄的娘争宠,连大局都不顾了!王焕松开手,拂袖而去。 锦新摔在地上,大口大口喘着气,眼前一阵阵发黑,方才那一刹那,她真的以为自己要死了,但她还是,做到了。 王焕这会子,是去找王全兴算账了吧,自从他在洺水被围,无人救援之后,对王全兴就一直不满,这一次,她给他找了个绝好的借口发作。 而王全兴,心胸狭窄,又最好面子,今天若是受了王焕打骂,必定怀恨在心。她会再找机会,挑唆他们杀个你死我活。就算是微不足道的蚂蚁,一口一口,也能咬死恶狗。 眩晕的视线里突然出现一张熟悉的脸,一双骨节分明的手,扶起了她。是王存中。锦新疼得说不出话,他也没说,扶着她一步一步,慢慢往里走去。 路长得很,也终于走到了头,他停住步子:“王十六让你做的?” 锦新看见他沉沉的眸子,少年身体单薄,肩却是宽的,能看出长成之后必是强健的体魄。锦新突然有些紧张,转开了脸:“不是,娘子从没让我做过什么,二郎君误会了。” 不是么?除了王十六,谁会这么疯了似的,拖着身边所有的人往死路里跳。王存中扶着她进了屋:“你好好歇着。” 他快步离开,锦新突然有点慌,追在身后:“二郎君,真的不是娘子!” 他已经走远了,没有回头。 前院,客房。 裴恕低着头,疑心翻腾着,紧紧盯着王十六:“你为什么这么失望?” 为什么,只说了是掌书记循着旧例置办,她就突然失望成这样子?这件事,对她有那么重要吗?他私下查过,除了马具,多出来的还有几件字帖,是她习练的王右军体,那个送礼的人非常熟悉她的喜好,而且,也很看重她的喜好。 若是为了示好,自然会着重向她说明,但这两样东西都是夹杂在那些常规的贺礼中送来,甚至在清单上也不曾标注,那送礼的人似乎只想默默的,让她欢喜而已。“你心里是不是有答案?” 第40章 “裴恕,你帮帮我。”…… 裴恕追着王十六的背影走出几步,断然停住。 搬来节度使府,重要的一个目的就是便于探查王焕的动向,今夜诸般事端,王焕与王全兴父子操戈,变乱在即,他不能为着男女私情,置国事于不顾。 压下心里的疑虑和担忧,转身回房:“出了什么事?” “王焕当众打了王全兴,眼下还罚跪不准起来,因为王全兴买了几个美人,要,”张奢顿了顿,“要送给郎君。” 裴恕有些意外。王全兴买人的事前几天他就收到了消息,以为是自用,没想到竟是买给他的。王全兴是想毁了他与王十六的亲事,即便不能,若是他上了当耽于美色,自然也会对王全兴另眼看待。也就难怪王焕发怒。 洺水被围之后,王焕多疑到了极点,对于当时未曾救援的几员将领更是记恨。王崇义被夺了兵权打发去长安,当时驻守平恩、清漳的两名将领被撤职,唯一不曾秋后算账的,就只剩下王全兴。但经过今日的事,这种表面的和平,也许都维持不下去了。“王全兴有何反应?” “方才王焕发脾气是说了一句:我有的是儿子。王全兴已经偷偷派人给几个心腹手下送信,命他们明日过府议事。” 王全兴是要给自己找出路了,王焕那句话说得很明白,若是不合心意,自然会换别人继承节度使之位。裴恕想了想:“箱子里的灵玉膏取一盒,你亲身过去一趟,送给王全兴。” 灵玉膏是活血化瘀的灵药,宫中御用之物,送过去既是示好,也是暗示自己领他赠美人的情,王全兴此时正是怨愤急切的当口,应当会拼命抓住每一根救命稻草。 比起王崇义那个义子,王全兴对王焕的底细摸得肯定更透,这些天他加派人手在城中多方探查,虽然找到了一些王焕与突厥来往的证据,但最关键的,王焕与突厥暗中达成了什么协议,却始终没能查到,也许这些,就着落在王全兴身上。 张奢领命去了,裴恕起身走到窗前,望着外面渐渐昏沉的夜色,不由自主,又想起王十六。 她近来脾气越来越大,也越来越沉不住气,像是绷到最紧的弓弦,稍稍一碰,立刻就炸。 她有心事,一直瞒着他。为着这桩心事,她甚至不惜欺骗他,头一次对他说谎。这桩心事,跟成德送来的两样东西有关。那个送东西给她的人,对于她应该十分重要吧,她千方百计都要查到,在他追问时,她宁可失去他的助力,也一个字不肯向他透露。 那个人,是谁? 阶下人影一晃,张奢拿着灵玉膏正要去王全兴处,裴恕隔窗叫住:“送完回来收拾一下,你亲身去趟成德,查查林军师的底细。” 内宅。 王十六停住步子,是王存中,横身拦在路中间,显然已经等了她多时。 上次灵堂的事情他不曾向她解释,她恨怒之余也不肯再理他,这还是事后两个人第一次见面,王十六冷冷看他一眼:“有事?” “你跟我来。”王存中当先带路,穿过角门进了花园,向湖边的六角亭走去。 王十六跟在后面,心里生着气,望着四围越来越黑的暮色。这亭子孤零零一座建在水边,周遭空旷,若是有人经过一眼就能看见,隆冬季节花园里除了他俩再没有别人,王存中是有话跟她说,是为了那天的事吗? 王存中走进亭子,扶着阑干:“是你让锦新做的?” 王十六怔了下,全不明白他的意思:“什么?” “锦新险些被阿耶杀了,”王存中语声平静,甚至神色也没有什么异样,唯有一双眉低低压着,像风暴前低沉漆黑的天空,“王十六,你非要把身边所有的人都拖下水?” 王十六心里一跳:“锦新怎么了?” “休要说你不知道。”王存中淡淡道。 压抑多时的火气噌一下蹿上来,王十六冷冷道:“我确实不知道,怎么,你又想给我扣上什么罪名?” “锦新以身犯险,挑拨大兄与阿耶的关系,”王存中望着结冰的湖面,湖边几根干枯的芦苇,随着晚风微微摇晃,“方才阿耶责打大兄,就是因为这个缘故。” 什么,锦新不要命了吗?王十六急急转身往回走,“站住,”王存中抬高了声音,“我话还没有说完。” 王十六没理会,低着头只管向外。方才张奢来报说王焕打了王全兴,她满脑子只想着薛临,并没有放在心上,竟是锦新做的?锦新一向妥当,怎么会不商量不禀报,就做出这等冒险的事? “站住。”王存中追上来,拦在身前。 王十六停住步子,带着焦躁:“怎么,你还有什么指教?” “我要带锦新走,我不能再让她留在你身边。”王存中道。 王十六一阵愠怒。上次他拦着她,让她功败垂成,恼恨到如今,现在他又不分青红皂白指责她。冷冷笑一声:“锦新是人,不是物件,她想跟谁就跟谁,你算她什么 人?轮得着你来替她决定?” 甩下他离开,王存中在身后冷冷说道:“王十六,这么多年,你一直没有变过。” 王十六飞快地往前走着,他的声音夹在风里,清晰地送进耳中:“你从来都是为所欲为,从来不管别人的死活,当年你追着夫人逃走,是母亲心软帮你,结果你们走了,母亲被阿耶关进水牢逼问你的下落,差点丢了性命。” “你说什么?”王十六大吃一惊,停住步子。 她从来不知道这件事,璃娘也从不曾跟她提过。 “不知道吗?”王存中点点头,“母亲不让我说,她怕你知道了愧疚,她从来都为你考虑到最周全。” 王十六红了眼睛,鼻子酸得厉害,心里也是。她一直都知道璃娘对她好,但为了对她好,璃娘付出的代价,她从来不曾细想过。 “在洺州你要杀阿耶,母亲得了消息赶去救你,跪了三天三夜向阿耶求情,留了你一条命。”王存中慢慢说道,“你卖了阿耶帮着裴恕,阿耶要杀你,也是母亲做小伏低,百般哀求,才哄得阿耶回心转意,准许你回来。” 王十六怔怔听着。她以为,这次能回来是王焕消了气,毕竟有母亲那样特殊的地位,王焕迟早会消气。原来,还是璃娘为她求情。 王存中还在说:“王十六,即便你不知道详细情形,但你总该知道母亲为你做了这么多,你可曾感恩过?你在灵堂下手时,可曾想过母亲会不会受牵连?可曾想过若是失手,阿耶会不会放过母亲?” 想过,但没有深想。总觉得王存中现在已经站稳了脚跟,有他在,璃娘不会有事,甚至还有余力维护锦新他们。她可真是,自私透了。 “你从来没想过。”王存中轻嗤一声,到如今,终于露出唯一一次愤激的表情,“你从来都只顾自己痛快,从来都不管别人的死活。” 王十六怔怔站着。是这样吗?她从来都只顾自己痛快,从来不管别人的死活,她真的是,这样的人? “你……”王存中还想再说,看着她失魂落魄的模样,终于没有再说,独自向花园外走去。 天已经完全黑了,花园里没有灯,黑漆漆的一片,王存中慢慢走着。母亲总说她可怜,总是想把所有最好的都给她,但是母亲呢,他呢,他们母子两个,就不可怜吗? 这些年王焕一想起郑嘉就发脾气,拿母亲和他出气,他长到如今,一大半时间都是在打骂声中度过。因为郑嘉的缘故,王全兴和魏氏也看他们母子俩不顺眼,明里暗里下手。他从一开始,就比王焕所有的儿女过得艰难,要付出别人几倍的努力,才能站稳脚跟,保护母亲。 可王十六回来了。他那些为来日的筹划,他隐忍蛰伏这么多年的努力,差点都被她一包毒药葬送。要是那时候她得了手,王全兴立刻就会继任,立刻就会将他们母子俩赶尽杀绝。他拦住了那次,却没想到,她又蛊惑着锦新卖命。 她从来没替别人考虑过。他不知道她为什么一定要杀王焕,但他清楚地知道,她的疯狂报复,将给母亲,给锦新,带来万劫不复的后果。 “二郎君,”锦新的身影从黑暗里出现,“有没有见到娘子?奴到处找不到娘子。” 王存中看着她,有无数话堵在嘴边,到最后只是淡淡一句:“回来吧,以后有我在,绝不会让任何人再碰你一个手指头。” 他也许拦不住王十六,但他在意的人,谁也休想伤害。 锦新张张嘴,许久,一个字也没说。 六角亭边。 临水风大,一阵接着一阵,把人从里到外都吹透了,钻心的凉。王十六怔怔站着,耳边来来回回,只是那句话:你从来都只顾自己痛快,从来都不管别人的死活。 是这样吗? 是的吧。她要杀王焕,连累周青差点死了。她杀王崇义,连累那些侍卫受了重伤。甚至薛临,也都是因为她不肯向王焕服软,死了。 她一直想着杀了王焕,她就能去找薛临,从此就解脱了。她想当然地以为,到时候王存中自然会护着璃娘和锦新他们,可王焕死了,王全兴就是魏博最大的势力,又怎么会放过他们? 远处一人一灯,飘飘摇摇,往这边跑,是周青:“娘子!” 王十六抬眼,他飞快地跑到近前,焦急担忧,额上跑出了薄薄一层汗:“娘子怎么一个人在这里?水边风大,快回去吧。” 王十六看见他胳膊上的伤,是杀王崇义时留下的。脖子上也有,杀王焕时留的。 你从来都只顾自己痛快,从来都不管别人的死活。是的吧,她一直都是,这么自私,这么害人。王十六恍惚着,轻轻抚上周青的脖子:“青奴。” 第41章 舌尖轻轻一舔 呼吸下意识地放得轻缓,裴恕握住王十六的手,带她进门。 她安安静静,在他手中,长长的睫毛闪了一下,眼皮是红的,带着水汽,朦朦胧胧越过他,望着未知的地方。 她哭过,裴恕想。她很伤心,甚至是脆弱,这让他的心突然软到了极点,虽然自己也并不能说清楚缘故。 扶着她在榻上坐下,给她靠上引枕,又将炭盆挪到近前。架上放有手炉,他素来不用,一直都空着,此时也拿下来,一块一块挑了熟炭进去,盖好盖子,拿一块帕子包了,递到她手里:“握着吧,冷。” 王十六接过来拿着。手脚暖和了,冰凉的心里,似乎也有了点温度。坐榻轻轻一晃,他挨着她坐下了。 淡淡的柏子香气,和着睡后又醒,特有的温暖气息,慢慢地,围了上来。让人的心仿佛也沾了些暖,王十六默默坐着,这时候有个人陪着,还是暖的,原来,也很好啊。 嚓,烛花爆了一下,裴恕想要起身去剪,又舍不得离开。她可真是安静啊,她从来不曾这么安静过,让他的怜惜千百倍地增长,俯低了身子,轻柔着声音:“出了什么事?” 王十六慢慢抬头,看向他幽深凤眸。眼白极白,眸子极黑,瞳仁是深不见底的幽潭,此时沉沉地看着她,幽潭里便起了微澜。 从前总觉得他这双眼跟薛临一模一样,但其实,并不一样。他更冷冽更严肃,但也更容易为着她一句话一个举动,突然生出波澜。她现在,绝不会再认错了。“裴恕,我想要你帮我,杀了王焕。” 从前她,全都想错了。总以为杀了王焕她一死了之,一切都能结束,可事情从来不会那么简单。有太多她凭借自己无法解决的问题,她不能再连累璃娘他们,但裴恕是不一样的。 他从一开始,目的就是铲除王焕,他背后是朝廷,手中有人有权,他能做到她无法做到的事,他也能保全璃娘他们。她可真是糊涂,为着自己那点脾气甩下他,拖着身边的人往火坑里跳,可他其实并不难对付,嘴上说得再狠,哄一哄,每次也都会帮她。她早该来找他了。 裴恕顿了顿:“不行。” 以为她立刻就会发怒,她对于不如自己心愿的事,一向难以容忍。裴恕甚至做好了承受她怒火的准备,谁知她只是垂下眼皮,喑哑着声音:“为什么?” 这样脆弱、柔软的姿态,让爱意伴随着怜惜,汹涌着成河,裴恕忍不住伸手,轻轻环抱住她。 王十六转过脸,看着他握在她肩头的手。很暖,手心干燥,指骨分明,带着让人安稳的力度。这样的触碰她并不喜欢,但此时,也不讨厌。他试探着,又靠近些,说话是让人心安的,沉稳舒缓的语调:“朝廷自有律法,而且。” 他停顿了一下,王十六便又转了脸看他:“什么?” “我不能让你背负弑父的罪名。”因为决不能让人听见,裴恕低低的,几乎是在她耳边说了。 她太年轻,还不知道这个枷锁有多沉重。王焕就算作恶多端,但那个动手的人,绝不应该是她。“此事你不要插手,一切有我。” “裴恕。”她轻轻的,又唤了一声。 裴恕觉得,自己好像渐渐喜欢她这么唤他了:“嗯?” “璃娘,我二弟,周青,锦新,我身边这些人,我要你确保他们平安无事。”王十六看着他,慢慢说道。 裴恕看着她,她仰着脸,从耳边到下颌,清晰倔强的线条,她对于划归为自己人的,一向都是全力维护,几乎都让他有些妒忌了。从前她也曾这样对他,可是现在呢?他好像突然之间,失去了这种特权。为什么? 在晦涩的心绪里点点头:“其他人与王焕的恶行无关,我自然会保他们周全,但你二弟,我不确定他站在哪一边。” 到魏博这些天,王存中态度微妙,既不亲近,也不疏远。此人城府颇深,手腕老练,从目前的形势看,王焕活着对他更有利,很难说他会支持谁。 “他不会对你不利,”王十六坚持着,“我能替他担保。” 从前是她对不起璃娘和王存中,哪怕王存中真的贪图现有的一切,选择王焕,她也一定保全他,她绝不会再让璃娘伤心。 裴恕想说此事关系家国,并不是她所能保证的,但她这样脆弱,这样乖,这样的她,需要他付出所有的耐心和爱意。点点头:“好,我会尽力。” “谢谢你,裴恕。”王十六慢慢说着。今夜的一切耗尽了所有的精神,觉得累,下意识地,向他怀里靠了靠。 裴恕立刻将人搂得更紧些,心绪跳荡着,无数不合规矩的念头一齐涌上来,又努力压下去,天人交战。 他的挣扎王十六并不知道,只觉得他的怀抱很暖,很安稳,从前拥抱薛临时,也是这样的感觉。多么让人贪恋啊。 手炉放在膝上,她的手,便也握着他的手了,十指相扣,紧得没有一丝缝隙。 裴恕在沉没的边缘极力挣扎。一次已经于礼不合,决不能有第二次,甚至此时的亲密,也都已经越界。极力不去看,不去闻她拂在脸上的发丝,搜肠刮肚想着话题:“你为什么,这么恨王焕?” 王十六向他怀里又窝了窝。为什么这么恨他?因为他害死了薛临,因为她这一生所有的不幸,都从他抢了母亲开始。这些,不该跟他说,可今夜的自己太脆弱,守不住太多秘密:“在南山那些年,我过得很好,我这一生从不曾那么好过。他毁了一切。” 裴恕听出她声音里的颤抖。她是真的很难过,她真的把薛演,当成了她的父亲。摸了摸她柔滑的头发,抚慰着,试图剥开更多,她裹得严严实实的心:“今夜出了什么事,为什么哭了?” “没什么。”王十六嗅着他身上暖烘烘的男子气息,消沉的心境慢慢安稳,“我只是突然发现,我做错了很多事,我连累了 姨姨,还让我身边的人都很危险,我从前,太自私了。” 裴恕一下一下,轻轻拍着她。心绪有些发沉,她怕连累她身边的人,所以过来找他?她倒是不怕他出事。又有些微妙的欢喜,她不怕连累他,因为他们之间,是不一样的。 这些天她对他冷若冰霜,让他一直怀疑自己,怀疑那夜的一切,可现在,她这些无意中说出的话,清清楚楚地表明,她对他,是不一样的。欢喜慢慢增长,于是他,也想让她欢喜:“我已经加派人手去成德探查,若是顺利的话,也许过几天就能知道军师是谁。” 王十六心里砰地一跳,呼一下坐直了:“真的?” 裴恕看见她瞪得大大的眼睛,突然明亮的目光,这是今夜她第一次,流露出如此强烈的情绪。那两样东西,或者说送东西的人,对她真的很重要。 让他的疑虑百倍地增长:“你为什么,这么在意这件事?” 王十六顿了顿。太累了,这秘密压得人喘不过气,而他今夜的耐心和温暖,让她一次又一次,想起薛临。低着头,半真半假:“那两样东西从前我很常用,我总觉得,可能是我很熟悉的人送的。” 裴恕再次将她拥进怀里,带着怜惜,偷偷向她发心里一吻。他后来探查过,她出生后郑嘉逃过很多次,最后一次是九年前,逃去了南山。在那里她度过了整整九年安稳光阴,她方才也亲口说过,那是她一生过得最好的时光。 眼下曾在南山陪伴她的人全都死了,她如此迫切,执拗地追查这两样东西,也无非是想留住昔日罢了。“我会细细探查,早些帮你找到真相。” 王十六心里一暖,带着感激:“谢谢你,裴恕。” 她只肯叫他的名字了,虽然他更怀念哥哥这个称呼,然而这样,也不是不行。裴恕带着笑:“你我之间,何需言谢。” 目前看来,最大的嫌疑是林军师。此人对河朔局势至关重要,洺州之战又主动示好,也许他该亲自联络才是。“我可以给他写封信,探探路。” “好。”王十六又向他怀里窝了窝,心里一片安稳。 炭火越来越暖,手炉也是,他的体温那么舒适,不知不觉也就倦了,他的脸突然模糊,声音也是,王十六坠入了梦乡。 “待会儿就写,明天一早送出去。”裴恕还在说,没得到回应,低眼,才发现她已经睡着了,长长的睫毛垂下来,遮着微红的眼。 这样安静,这样乖,全心全意依恋着他的模样。裴恕忍了又忍,终是忍不住,低头,在她唇边轻轻一吻。 她似乎被惊动了,微微抿起的唇,裴恕连忙坐正,腰都挺得笔直,她并没有醒,依然恬静的睡颜。 万籁俱寂,微不可闻,炭火燃烧的声音。裴恕保持着原本的坐姿,搂着王十六,沉默的看着。无数龌龊的念头涌上来,无耻得连他自己都无法忍受,又禁不住不想,紧紧咬着牙。 沙漏无声无息落下,四更的刁斗声遥遥响起,裴恕深吸一口气。 太晚了,即便他们是未婚夫妻,但若是留她在此过夜,传扬出去,依旧会败坏她的声誉。 再多不舍,他得送她回去了。裴恕打横将王十六抱了起来。 轻飘飘的在怀里,他过去怎么不知道,她这样瘦。 这半年里的遭遇,一定折磨得她寝食难安,痛苦不堪吧。她总是不高兴,总是急切着激烈着,为这样那样看起来微不足道的事,发着脾气。过去他总嫌她粗野蛮横,可一个十六岁,无依无靠的小娘子,身上所有的尖刺,也许都是她为了保护自己,不得不生出来的吧。 他做夫婿的,该当体谅包容才是。爱怜越来越浓,裴恕低头,在她唇边又是一吻。 第42章 轻轻拂着她的耳廓 信笺送在面前,王十六急急转过头。 盼了这么久,却不敢看,只要不看,那丝微弱的希望,就不会破灭。 裴恕猜到了她的近乡情怯,轻柔着语声:“要么我告诉你什么样子?” “不用。”王十六一横心,终是回过了头。 白色的信笺,漆黑光亮的弹墨竖行,端正沉稳的一笔行楷。字是好字,但,不是薛临。 从字体到运笔,没有一处与薛临相似。像从浪尖上被重重摔下,王十六怔怔看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裴恕便知道,这结果让她失望了,她柔软的唇抿成了一条线,眼里的光暗淡下去,强撑着不肯失态。从那天之后,她再不曾由着性子闹过,越来越隐忍沉稳,也越来越让他心疼。 “观潮。”轻轻搂她在怀里,想要安慰,她推开他,平静着神色:“你忙吧,我走了。” 忙是忙的,突 厥的事情多方追查,终于有了眉目,他得尽快查实。王焕的疑心越来越重,近来客院明里暗里监视人越来越多。与王全兴私下的对接到了最紧要的关头,他需想个法子,推王全兴走出这一步。林军师来信也提到了突厥近来异动,频频犯边,虽不曾明说,但话里话外暗示与王焕有关。还有张奢的送来的密函,他还不曾拆看。 他在魏博,实在待了太久,再不抓紧将一切收束,只怕就要生变。但此时,什么事都不及她重要。裴恕伸手拥她入怀:“不要紧,我还有时间,可以陪你一会儿。” 可她现在,更想一个人待着。她那些心事,唯有与自己诉说。王十六推开他:“你忙吧。” 她头也不回地走了,裴恕站在窗前目送,她走得很快,素色裙裾微微晃动,像时开时合的花。她没有愤怒,没有再逼着他去找一个她想要的答案,她的言行举止越来越符合大家闺秀的要求,可他此时突然觉得,从前那个狂野尖锐,处处不合规矩的王观潮,竟在他心里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让他有些留恋。 裴恕拿起密函。他一直想着,等将来成亲,须得好好管束她,改改她的坏脾气。但现在看来,若是能让她一直保持原本的模样,不需经历世事的愁苦,是不是,她会更觉幸福? 王十六快步向内宅走去。 希望之后的失望很难熬,但她经历过太多次,此时也终于能够,平静地面对。 一切都是她的妄念。从此,彻底放下吧,她唯一要做的,就是早些杀了王焕。 “阿姐。”路边王存中迎出来,看她一眼,转身往花园走去。 王十六便知道,他是有话要说,跟着他来到花园,他依旧到水边的六角亭站住,扶着阑干,声音压得很低:“裴恕一直在刺探魏博军情,背地里还跟大兄来往密切。” 王十六没说话。这些裴恕不曾细说,但,都跟她说过。联络王全兴,是为了找到王焕的罪证,将王焕绳之于法。他并不曾瞒过她什么,但她有件事一直瞒着他:她不会让他把王焕交给朝廷,她要亲手杀了王焕。 “阿姐,”王存中看她的模样,便知道自己猜得没错,这些她都知情,“若是大兄得势,无论我还是你,都不会好过。” 是的,所以她之前求裴恕保全他们,有两层意思,一来若是失手,不要让他们受牵连,二来若是王全兴得势,求裴恕给他们找个出路。但他态度暧昧,这些事,自然不能告诉他。王十六依旧只是沉默。 王存中转过脸,望着远处茫茫的冰湖:“阿耶倒了,你最大的倚仗也就没了,你能确定裴恕不会反悔?” 反不反悔,有什么要紧,反正她也不会嫁给他。但。王十六摇摇头:“他不是那种人。” 周旋已久,她越来越了解裴恕。无论他过去对她有多绝情,但在品行上,他没什么可挑剔的。他承诺她的事,无论是否认同,都会给她办。那夜的事是她强求,哪怕他并不怎么瞧得上她,还是千里迢迢过来求娶,给足她该有的体面。 他是正人君子,言出必行,即便她死了,她牵挂的这些人,他也会替她照顾好。 眼前蓦地浮现出裴恕方才的模样,凤眸幽深,带着怜悯和关切,低头看她。若是她死了,他会怜悯,还是会惊讶,轻松? 客院。 裴恕拆开密函,一目十行看过,待在脑中拼出对应的文字后,不觉一怔。 张奢再次追查了那两样贺礼的来历,军师府上下滴水不漏,查不到任何线索,但张奢心细如发,决定从装贺礼的两个箱子入手。均是檀木制成,材质上佳,雕镂精致,寻常市面上并不能见到,多半出自定制。果然,在排查了成德有名的匠人后,张奢找到了做箱子的工匠,确定了这两个箱子,是军师府定做的。 也就是说,她的感觉没有错,这个熟悉她生活习惯,知道她身量、手围,对她的爱好了如指掌的人,很可能是林军师。 裴恕烧掉密函,起身出门。 方才她那样失望,眼下得了这个消息,该欢喜了吧? “郎君,”郭俭迎上来,低着声音,“王全兴又召集了心腹议事。” 裴恕不得不停住。昨天王焕将一支牙兵交给了王存中,不多,只有两三百人,但牙兵乃是他的心腹,一直都由他亲自指挥,从不曾交给过任何人,此举对王存中的重用之意极是明显,王全兴越来越沉不住气,私下里频频召见幕僚,也许正与此事有关。 这几天他几次示好,王全兴明显已经动摇,但顾虑着他与王十六的婚事,并不能下定决心。他需得再添上一把火。 先处理公事,私事等以后有空,再与她商议。裴恕压下心里的急切:“你给他透个信儿,就说我马上要去见王焕。” 节度使大帐。 王焕听完陈泽的密报,冷哼一声:“三天议了四回事,忙得很哪。” 挨了他的打以后,王全兴表面上恭顺,每天一早一晚过啦问安,大事小情都向他请示,私下里却连着召集心腹议事,尤其是他交给王存中一队牙兵后,王全兴已经议了两回事了。 他自己干的就是篡权夺位的事,很知道这个反应是什么情况。可笑那小猪狗,还以为自己干得有多机密,能够瞒过他的耳目。冷冷道:“密切监视他,要是有情况,杀。” 陈泽跟随他多年,饶是知道他一向心狠手辣,但对亲生儿子也是如此,还是让他吃了一惊。半晌:“是。” 想了想又道:“裴恕那天送了一支灵玉膏给留后疗伤。” 明显的示好之意,但之后他密切监视,又没发现两人有什么私下往来:“之后属下一直监视,他们并没有其他来往。” “裴恕精明得很,真要是有什么,不会让你发现的。”王焕微微眯着眼睛,“他这次,待了太久了。” 即便是为提亲而来,即便这些天他跟自家那个不孝女打得火热,黑夜白天都厮混在一起,并没有别的什么异动,但王焕在他手里吃过大亏,本能地还是戒备:“你想个法子,快点撵他走,他在这里,我总是不安生。” “节帅,”亲兵在门外回禀,“裴使节求见。” “你去后面待着,”王焕看一眼陈泽,“待会儿我套套裴恕的话,你留神看他的反应。” 裴恕进来时,王焕正笑着迎出来:“贤婿来了啊,我也正想找你呢。” 裴恕躬身见礼:“伯父有何事指教?” “你先说你有什么事找我,”王焕眨眨眼,“然后咱们再说我的。” 帷幕微微动了一下,显然有人躲在里面窥探,裴恕不动声色:“特来禀报伯父,晚辈打算四天后启程返京。” 终于!王焕心里一宽,嘴上却是挽留:“这么着急作甚?干脆就留下过完年再走,那时候天暖和了,路上也好走些。” 四天之后,该查的事情应该也查出来了,援手应该也能就位。裴恕顿了顿:“晚辈出京之时,禀奏陛下说此次快则一个月,慢则月半,陛下前日传来口谕,催促晚辈回京。” 王焕看见他脸上微微的尴尬,是了,他光是在魏博就已经待了十来天,就算立刻启程,时间也迟了。笑得越发畅快:“贤婿这是不舍得走啊,实在不行,就留下过完年再说,反正你刚刚定下婚事,圣人肯定也会体谅你舍不得走嘛。” “君命不可违,晚辈已经拖延太久,必须回去了。”裴恕低着头,依旧是恭谨的模样,“伯父有什么事找我?” “没什么大事,”他既然要走,他也就 没什么可试探了,王焕拍拍他的肩,“贤婿啊,我给你准备了一些土仪,你带回去给亲家,就说是我一点心意,可惜咱们两家隔得太远,也只好等你们成亲时我再去拜会亲家了!” 门外有脚步声,王全兴过来请安了。很好,他听懂了他的暗示,知道是约他在王焕处,找个借口碰见的意思。裴恕微微抬高了声音:“多谢伯父,待我回到长安,定向父亲禀明。” 门外,王全兴听见了,步子一顿,随即迈步进门,向王焕躬身一礼:“儿子给父帅请安。” 又含笑看向裴恕:“真巧,妹夫也在啊。” “留后来了。”四目相接,裴恕转开目光,“伯父与留后有事的话,晚辈就不叨扰了,先行告退。” 出得门慢慢走着,不多时身后响起脚步声,王全兴跟了出来:“妹夫要走?定了哪天?” “四天后。”裴恕停步等他。 “这么快?”王全兴犹豫到了极点。若是他走了,对付王焕就少了重要一股力量,而且有了他的支持,他也算师出有名,也就不用担心之后继位会遭到质疑。但他跟王十六定了亲,这些天他冷眼看着,他们俩打得火热,那天夜里听说还抱着王十六回房,女色最是厉害,难道他真的会跟他联手对付王焕? 第43章 冒犯 冬日里土地冻得硬了,马蹄踏上去,冷硬沉闷的声响,王十六向前飞奔着。 “娘子,”周青追在身后,“天色不早了,还是早些回去吧。” 王十六抬头,日头斜斜地挂在天幕西边,天很快就要黑了。 耳边萦绕着裴恕低低的语声:“我查到一个重要线索,需得亲身过去一趟。” 他一举一动都受到王焕的严密监视,不可能在魏博随意走动,所以他原本计划明天一早寻个借口与她一起出游,但他要去的地方距此一百多里地,一天时间,怎么能够?不如来把大的。 回头一望,大道上一个人影也没有,裴恕还没有追过来,等他追过来时,天就黑了,在外面留宿一夜,自然是顺理成章的事。王十六加上一鞭:“走吧,今晚我不回去。” 周青吃了一惊:“娘子要去哪里?” “五十里外有驿站。”裴恕说了,在那里碰面。朔风吹过两鬓,脸颊耳朵都冻得生疼,王十六心里却是痛快的,堆积了许多天的郁结在这快马加鞭的奔跑中一点点消散。 裴恕不会无缘无故想要外出,他说的重要线索,必然跟王焕有关,也许这一切,很快就要结束了。 节度使府,书房。 璃娘给王焕斟一杯茶,窥探着他的脸色:“十六在家里待得有点气闷,出去散散心,让我跟阿郎禀报一声。” 王焕打断她的话:“你少替她遮掩,我什么不知道!” 两刻钟前他就收到消息,那个不孝女跟裴恕吵架,气冲冲地要赶裴恕走,结果裴恕没走,她自己倒赌气跑了。什么散心,什么跟他禀报?分明是璃娘替她编的借口。王焕沉着脸:“都是你惯的她!一天到晚由着性子闹,哪天真闹翻了裴恕不要她,我看她上哪儿再找一个!” “节帅,”陈泽匆匆进门,正要说话时看见璃娘,连忙行了一礼,“见过小夫人。” 璃娘知道他们有话要说,连忙告退,出了门时王存中也来了,扶着她往回走:“出了什么事?” “十六闹着要跟裴郎君一起去长安,裴郎君没答应,两个人拌了几句嘴,十六就赌气走了,”璃娘叹口气,“这孩子,都这会子了,怎么还不回来?” 他两个近来好得很,王十六的脾气也大为收敛,会为了这种小事闹成这样吗?王存中思忖着:“我方才听说,裴恕追出去找她了。” “啊,”璃娘吃了一惊,又是好笑又是担心,“这是怎么说的?” “这会子不回来,今晚怕是回不来了。”王存中抬头看看日色,所以,是真的吵架了吗? 书房。 “裴恕刚刚去找十六娘子了,”陈泽带着点尴尬,“事发突然,属下没来得及安排人手跟着。” “那就抓紧安排,这个节骨眼上,不能出错。”王焕问道,“那个不孝女往哪边走了?” 陈泽顿了顿。内宅之事并不归他管辖,况且他原以为王十六只是闹一会子就会回来,所以并没有在意,谁能想到裴恕会为了这种事也追出去了?眼下却是连去了哪里都不清楚,结结实实打了他一个措手不及:“属下这就去查。” “你亲身去一趟,多带点人手,”明明没什么可疑的, 但王焕不知怎么的,总有些心烦意乱,“一定得看好裴恕,我总觉得,今天这事有点古怪。” 大道上。 裴恕打马往北,几个侍卫穿着和他一样的衣裳,策马簇拥在他身边,若非十分熟悉的人,轻易不能认出哪个是他。 王全兴供出的情报,跟他的推测十分接近。突厥以游牧为主,不事农业,眼下隆冬季节,正是一年中最缺粮的时候,所以他推测王焕的交换条件,多半跟粮食有关。来之前他细细核查了魏博的军粮收支,从去年到今年,多支了将近五分之一,不是个小数目。 那批突厥战马,恐怕就是王焕用这些军粮换来的。突厥最大的硬伤便是粮食,以往犯边,只需坚壁清野,突厥粮草不继,也就不得不退,如今王焕为了私利盗卖军粮,突厥手中有粮,来年必定大肆犯边。此行不仅要抓住王焕的罪证,还需截住这批粮草。 “郎君,陈泽的人追过来了。”郭俭拍马追上来。 “引开。”裴恕道。 一个扮成他的侍卫带着人拨马往岔道上去了,裴恕望着渐渐西坠的日头,不自觉地,扬起了眉梢。 以他的打算,是要明天一早以出游为名,沿途查探,没想到她竟出了这么个主意。情人之间拌嘴吵架并不罕见,她脾气大,一言不合就要翻脸,节度使府上上下下也都知道,况且情人吵架,外人也不好细问。她这个主意合情合理,又切合各自的性情做派,比他的主意好得多。 从前他总觉得她狡诈,是他错了,她不是狡诈,是聪慧,绝顶无双的聪慧。眼中透出笑意,裴恕加上一鞭,疾疾追着。 三更近前,王十六在浅眠中,听见外面敲门的声音。 是裴恕。哪怕还没睁开眼,哪怕连声音都不曾听见,便已知道是他。王十六披衣坐起,周青果然隔着门回禀:“娘子,裴郎君来了。” “进来吧。”王十六匆匆将氅衣穿好,拉开了门。 满屋子暖香气,拂面而来,裴恕心尖一荡,看见她睡后微微绯红的脸,目光朦胧,落在他脸上:“来得这么快。” 爱意突然挡不住,这一刹那裴恕极想拥抱她,亲吻她,但只是默默退后几步,背转身,解下外袍。 王十六微微皱眉,有点不明白他要干什么,却见他把外袍在火盆上烤了烤,又对搓双手,捂了捂脸,这才向她说道:“好了,这下就不会有冷气扑到你了。” 让她突然想起薛临,从前冬天里他从外面回来,也会这样把自己弄得暖和些,才会靠近。鼻尖酸涩着,他走近了,带着眷恋的声音:“来了很久了吗?” “半个时辰不到。”王十六转开脸,不肯让他看见自己突然泛红的眼梢,“没有人跟踪你吧?” “陈泽带人追着,不过,都甩掉了,”裴恕看着她微露的侧脸,极想拥抱,可是又不能,在袖子里攥着拳,“你再睡会儿吧,我给你看着时间,四更咱们才出发。” 据王全兴所说,粮队已经走了三天,冬天脚程慢,推着粮车走得更慢,但怎么也有一两百里地了,他们最迟也得明天返程,今天还有一百多里地要赶,还有陈泽追着,能用的时间十分有限。 王十六看他一眼,他脸颊冻得冷白,鼻尖微微有些红,凤目里虽然看不出倦意,但眼白也泛着红,这些天殚精竭虑,一定很累吧:“你也睡一会儿,不歇好,怎么办事。” “不妨事,”裴恕听得出她话里的关切,眼梢微扬着,“我一向少眠,还支撑得住。” 手里被塞进来一个枕头,王十六指了指外间的卧榻:“只剩一个时辰不到,你也别折腾着要房间了,就在这里眯一会儿吧。” 她进去里间,关上了门。 裴恕犹豫着,明知道于礼不合,但此时又舍不得走,门缝里的烛光突然消失,她熄了灯,大约又睡下了,心尖蓦地一热,裴恕终是拿着那枕头,默默在榻上躺下了。 闭着眼,却没有丝毫睡意。一向都是他来安排一切,但这次,全都是她安排,让人有些不习惯,但,心里又有异样的欢喜。甚至她不由分说,只将枕头塞给他,指了这卧榻给他,都让他欢喜。 他总想着成亲以后好好管束她,但也许,由她安排一切,由她管束他,是不是,也挺好。 里间。王十六翻了个身,她一向眠浅,稍稍打断就再难睡着,这次恐怕也不能例外。 眼梢依旧湿着,方才裴恕搓着手,抬眼向她笑着的模样,真的好像薛临啊。为什么现在一眼就认得出来他是裴恕,却还是不由自主,时时在心里模糊了他们两个呢? 外间静悄悄的,裴恕大约睡着了,一点儿动静也没有,王十六闭着眼,不知什么时候睡着了。 又到了那片混沌,她在奔跑,在寻找,找出口,找薛临。什么都找不到,触目所及只是茫茫一片,阿潮,阿潮,薛临唤她的声音越来越远,渐渐地,听不见了,另一个声音突然响起,观潮。 如此清晰,如此贴近,王十六猛地醒来。屋里黑漆漆一片,门缝里透出外间的灯光,裴恕在外面唤:“观潮,该走了。” 王十六怔怔坐了一会儿:“好。” 这一天快马加鞭,追着粮队的踪迹一直向北,快要日落时,终于在一家客栈外看见了几十辆大车。 领头的车上捆着几个笼子,装着锦鸡、梅花鹿、猞猁等物,后面几辆车挂着风鸡、腊肉之类,乍一看,似乎是送年货的队伍,眼下临近年关,世家大族的田庄向主家送年租,路上多有这样的车队。 裴恕的目光看着地上的车辙,冬日里冻土结实得很,轻易不会留下印痕,但这院子里深深浅浅,到处都是车辙印。这些车子似乎装的是年货,但实际装的东西,远比年货重得多。 叫过郭俭:“确认货物。” 郭俭一晃就不见了,裴恕抬眼,慢慢看过押车的汉子。清一色身强力壮,二三十岁,此时指挥着车夫停放车子,遮盖雨布,几十个人分工明确,动作干净利索。 这些人,都是兵。他们动作标准,配合娴熟,唯有在行伍中受过正规训练,长期配合才能练出这般默契,寻常田庄绝不可能有这种人物。而那个押送头车的大个子。 肩宽背厚,颌下一部浓密的胡子,长相虽然跟中原人差不多少,但眼窝更深些,眸子里带着点淡淡的灰色。裴恕慢慢走近,忽地以突厥语说了句:“节度使有机密要事,让我跟你交代一声。” 第44章 “张嘴。” 看不见,于是感官分明敏锐。王十六觉得微微的凉,他的手握住她的脸,鼻尖蹭着她的鼻尖,叹息一般,低低唤她:“观潮。” 但他的呼吸是热的,紧紧缠住不放,让人像溺水一样,无法挣脱。王十六闭上眼又睁开眼,手垂在身侧僵直地站着,他的身体与她保持着距离,但脸是紧贴着的,带着急切:“陈泽在外面,你,你……” 我,怎样?王十六模糊猜到了他的意图,他的呼吸拂在她耳尖上,钻进耳朵里了,蓦地生出一缕酥麻,让人心里陡然发了颤。 他是要她回应,要他们假装亲密,骗过陈泽。 门外,陈泽眼睁睁看着屋里的灯熄了,不由得一愣。 他追了一天多,好容易找到了人,这刚到跟前,里面怎么熄灯了? 想叫还没叫时,忽地听见里面唤了一声:“观潮。” 低低的,带着缠绵,裴恕的声音,陈泽心想,难道是王十六的闺名?这名字却比王十六像样多了。思绪只是一闪,随即听见女子低低的唔了一声。 压抑着,像是被什么堵住了似的,不太畅快。陈泽皱着眉,一时有些没反应过来,正要敲门时忽地一怔。 他又听见了裴恕的声音,同样压抑着,带着低低的气喘,暗夜里听着格外暧昧:“别躲。” 屋里。 王十六沉沉吐着气,脸被他握着,他微凉的唇带着寒夜的气息,向她唇边吻下,王十六急急转开脸。 蓦地想起那夜的吻,模糊凌乱的记忆,他迫切中带着愤怒,抗拒又索取的吻。不一样的,跟薛临的。薛临的吻轻柔温暖,在她及笄之后,他们曾躲在树林里,在暮色的山道上,在午后寂静的书房里,怀着忐忑与新奇,羞涩与期待,一次次尝试,沉醉。 /:. “阿潮,以后不能再这样了。”薛临总是这么说。但又一次一次,在她怀着爱恋吻上去时,他又舍不得躲闪。 “别躲。”恍惚中传来裴恕的语声,他扳过她的脸。 于是他的唇急切着,落在了她唇边,王十六在突如其来的抗拒中,一掌甩过去:“走开!” 门外,陈泽心里突的一跳,霎时明白了里面在做什么。 那个看起来清心寡欲,一本正经到极点的裴恕,居然在里面,在不曾成亲之时,与王十六做着男欢女爱的事。 门内。 裴恕猝不及防,她的耳光落下来,距离太近,只是指尖划过脸颊而已,不疼,反而让人的欲念千百倍的增加。握住她的手压在身后,在她耳边轻声道:“抱歉。” 唇蹭着她的耳朵,暖热的气息闯进来,呼吸都觉得粘涩,王十六沉沉吐着气,他的声音轻得像呓语:“张嘴。” 唇移下来,顺着耳垂,擦着皮肤,又到唇边。王十六被迫仰头,露出修长的脖颈,他在她唇边迟疑片刻,那个吻,终是落下。 裴恕又尝到了花瓣的滋味,柔软,香甜。是情势所迫,不得不做戏吗?这借口能骗谁?分明是他渴念已久,趁机掠夺。 她紧紧抿着唇不肯配合,裴恕将人向怀里抱紧,扣住后颈。 一切都粘涩到了极点,真的是溺水一般了,王十六呼吸不出来,被迫张开了唇。 他立刻便含住,舌搅住了她的,这几乎把人溺死的水,深得很,看不到边际。 门外,陈泽快步离开,饶是一把年纪,依旧闹了个面红耳赤。 原是要监视裴恕,他跑出来太远,实在可疑,但屋里这动静明显是男欢女爱,让人怎么能再听? 跟他来的亲兵们踌躇着上前请示:“司马,还要监视吗?” “撤了吧。”陈泽下意识地又看一眼,屋里黑漆漆的,灯还没亮,难道他两个今夜要住一起? 门内。 王十六用力推开裴恕。 喘息着,心跳快到了极点,于迷茫中,生出强烈的负罪感。 她背叛了薛临。假如那夜是因为分不清楚,但这次呢?她明明白白知道,眼前的人是裴恕。她还是让他亲她了,甚至有那么一小会儿,她大约还回应了。 她竟然背叛了薛临。 “观潮,”裴恕跟过来,呼吸急促着,贪恋不曾停止,然而外面的脚步声消失了,陈泽应该走了,还有许多事等着他处理,“抱歉。” 窗户敲响了下,郭俭在外面:“郎君,他们撤了。” 裴恕定定神,拉开了门:“立刻送去洺州。” 消息未必能捂住太久,此处毗邻洺州,他早跟黄靖打过招呼,这些人证、物证将由黄靖押往长安,如此,即便他出事,王焕的罪证依旧会上达天听,朝廷也会做好准备,抵御突厥。 黑暗中窸窸窣窣,人影进出,王十六沉默地望着。 思绪纷乱着,久久理不出个头绪。她背叛了薛临,这念头让她痛苦,又有说不出的迷茫。 最后一个人也离开了,门关上,裴恕走了过来:“我今夜,还得在此间留宿。” 他们在一处,陈泽才不会怀疑。轻轻拥她入怀:“别怕,我不会动你。” 要使出最大的毅力,才能松开她,向窗边的坐榻上盘膝坐了,闭目养神。蓦地想起那夜,起初他们也是在榻上,她居高临下看着他,一遍一遍,吻他的眼睛。 她为什么,只肯吻他的眼睛?但现在,即便是只吻眼睛,他也情愿。 里面突然有动静,她是不是要过来?是不是还会像那夜那样……裴恕秉着呼吸,期待着。 王十六在床上躺下,闭上眼睛。想不清楚,索性也不再去想。王焕的罪证已经拿到,她有预感,这件事很快就要结束了,她可以去找薛临了,至少眼下,她不必去想。 第一缕晨光爬上窗纸时,裴恕睁开眼睛。 一整夜里片刻也不曾睡着,盼着她能过来,然而她始终不曾过来,床铺那边安安静静,她应该早就睡着了。 留下他辗转反侧,被欲念揉搓着,苦苦煎熬。 轻手轻脚走到床前,她果然睡得正熟,微微蹙起的眉头,睡梦中似乎也在苦恼。她为什么,总是不能欢喜? 裴恕越俯越低,凑近了,唇马上就要吻到她的,她突然睁开眼睛。 四目相对,裴恕有些尴尬,然而已然被她发现了,何不将这个吻继续? “裴使节,”外面陈泽唤了一声,“下官恭候多时了。” 王十六一把推开裴恕。心跳快着,看见他耳根上迅速红起一片,然而他神色是镇定的,还能平静着声音,回应陈泽:“司马什么时候来的?” “下官昨晚到的,节帅不放心,命下官过来寻找十六娘子。”陈泽话音刚落,门开了,门后面露出裴恕的脸,陈泽迅速打量一番,他衣领还没系好,衣服是皱的,头发也是,顺着他身体没挡住的部分,依稀能看见内室低垂的帘幕,有女子的身影一晃,是王十六。 昨夜他两个果然同床共枕,不曾分开。孤男寡女,干柴烈火,不会再有余力干别的事。陈泽放下心来,退后几步:“裴使节先忙,下官一会儿再来叨扰。” 半个时辰后。 一行人启程返回,王十六弃马坐车,紧紧关着门窗。 看不见裴恕,也就不用再想那些让人苦恼的问题,他后天就要返回长安,她有预感,在此之前,他会处理王焕。到那时候,她就不用再想了。 日暮时分,一行人回到节度使府。 陈泽头一件事便是向王焕复命:“裴恕没什么异动,不过。” “什么?”王焕看他一眼,“你吞吞吐吐作甚?” “昨夜裴恕在十六娘子房里。”陈泽低声道。 “呸,这个假正经!”王焕笑骂一声,放下心来。怪不得那不孝女死缠着要跟裴恕回长安,怪不得裴恕先前拒绝得那般绝情,如今又过来求娶,原来如此,“你去安排一下,后天一早,我亲自送裴恕走。” 王全兴处。 裴恕从怀里取出圣旨:“我来之时,陛下赐我密诏,全权处理魏博事务,有罢黜升降之权。” 王全兴看见黄绢圣旨上朱红的玉玺,后面还有嘉宁帝的私章,心里砰砰乱跳:“这,这。” “王焕里通突厥,叛国投敌,事实确凿。”裴恕收起圣旨,“做留后,还是做节度使,皆在你一念之间。” 可就连这个留后,也未必保得住。王全兴一横心:“我忠心陛下,唯裴使节马首是瞻。” “好。”裴恕微微颔首,“你能调集多少人马?” 王全兴抬头,他神色肃然:“让你的人,随时待命。” 第四天一早。 使团启程返回长安,王焕率领麾下官员,亲自送出城门:“贤婿一路顺风,我就不送了。” 裴恕没有停步,慢慢往前走着:“我有件事情想与伯父商议,只是不知道合不合适。” 他既不曾停,王焕也只好跟上:“什么事?” 余光瞥见身后不远处王全兴越走越慢,已经落到了队伍最后,心里莫名有些介意,高喊一声:“王全兴,过来!” 王全兴一溜小跑过来,捂着肚子愁眉苦脸:“父帅,儿子突然有些腹痛,暂且告退一下。” 话没说完,早已哎哟着往后跑了,王焕心里起了疑,使个眼色命心腹跟上,目光一扫,身边不知什么时候多了许多士兵,是王全兴的亲兵,三五个一队,将他的亲兵隔成了几处。 因为是送行,原本又想着送到城门口就回,所以他只带了一百多个亲兵,但此时,情形不对。王焕戒备着,抬眼看见王十六在队伍外侧,与裴恕的侍卫在一处,便又唤了一声:“十六过来。” 裴恕看见王十六应声走了过来,心里一紧。今日必是一场血战,他原本并不准备让她送行,但她说自己不来,王焕必定会起疑,坚持要来,他也只能再三叮嘱要她离王焕远些,可眼下,她大概怕自己不过来,王焕就会发现破绽吧。 第45章 是不是薛临 王十六怔怔站着。 她早已放弃了的,最荒谬的猜想,在她终于杀了王焕,终于可以放下一切去找薛临的时候,猝不及防的出现了。 让人震惊,无措,还有恐惧。该怎么办?要不要继续查?假如,又是她弄错了呢? “观潮,”裴恕看着她,突然有点不安,带着伤不方便行动,便用不曾受伤的一边支撑着,努力向她靠近,“怎么了?” “没什么。”王十六回过神来,慢慢又坐下。 脑子里纷纷乱乱,无数念头一齐涌上来,让人头疼欲裂。箱子是军师府定做的,那么里面的东西呢,是不是?比着她的喜好定制的马具,她曾经想要的字帖,除了薛临,谁会这么懂她?军师姓林,薛临,为什么这么巧,偏有一个字相似?信上的笔迹不是薛临,可那封信,真的是他亲笔写的吗? “你想追查林军师的身份?”裴恕看着她阴晴不定的脸,猜测着她的心思,“为这件事前些日子我让张奢去了趟成德,这几天就能回来,到时候你细问问他。” 王十六怔了下,他幽深的眸子带着关切看着她,让她在说不出的晦涩情绪中,转开了目光。 连她自己都放弃了,连她自己,都觉得只是妄念,他却派了张奢去查。他一向严谨,这些天为着对付王焕又是殚精竭虑,却能在这种情况下,为了她一个荒谬的猜测,将身边得力的人派出去,查了这么久。 他为什么,不能像从前那样绝情?那样她现在,也许就不这么难过了。 “观潮,”裴恕越来越觉得不安,努力靠近些,握住她的手。 他想了很久,猜不出她想的是谁。南山就那么多人,跟她关系最密切的薛家父子都已经死了,尸首是她亲手收敛埋葬,他也亲眼看见。剩下那些人都只是邻里,来往不多,也不太可能有太深的感情让她如此在意,那么她这些异乎寻常的反应,为的是谁? 问道:“你心里,觉得是谁送你的东西?” 薛临。多么荒谬,明明她亲眼看见薛临浑身是血倒在面前,明明她亲手 埋葬了他的尸首,可她竟还是不肯死心。王十六涩涩一笑,摇了摇头:“都是我胡思乱想罢了。” 不,不会是胡思乱想,她心里必定有个意定的人,一个对她很重要的人。裴恕蓦地想起她在王焕刀下时,莫名其妙那句话:杀了我,你就永远不知道阿娘在哪里了。 难道,郑嘉?裴恕急急问道:“你觉得是你母亲?她还活着?” 王十六摇摇头,不会是母亲,母亲从不在意她喜欢什么,母亲大约连她的身量手围都不清楚吧:“不是。” 那么,是谁?裴恕看着她,她眼中有那么浓重的哀伤,让他的心都有些发疼。她为什么,总是不欢喜,他为什么,总像是隔着一层雾,看不清她心里所想?“观潮,”极力将她的手握得更紧些,“先别想了,你今天受了惊吓,先去歇歇,等精神好些,我帮你去查。” 王十六看见他包扎之后,高高隆起的左胸,他脸色苍白,声音也不像往日那么沉稳,他伤得很重。可他为什么,只是关切着她? 在无法言说的情绪中,轻轻托住他的后颈,将他一直侧向她的身体放平,轻声道:“你躺好些,好好歇歇。” 裴恕觉察到一丝不同,她今天的手是暖的,很暖,也许是屋里暖和的缘故,也许是他失血太多,体温比她低的缘故,这个感觉让他欢喜,依恋,侧过脸,向她手上一吻:“观潮。” 手上有微微的刺痒,王十六发现他的唇很干,翘了皮,他很渴吧?他却一声不吭,并不向她要求。 起身倒半盅温水,他领会了她的意思,挣扎着伸手来接,王十六在床沿坐下,托起他的头放在膝上:“我喂你吧。” 小小的银匙送在嘴边,裴恕张嘴喝了,嗅到她身上淡淡温暖的香气,这冬日的天,满室欢喜。极力想放松些,又浑身紧绷着,枕在她膝上:“观潮,多谢你。” 谢她吗?可他受伤,却是为她。王十六沉默着。为什么要救她呢?她杀王焕,王焕杀她,多么干净了当,她冲出去的时候便是抱着这个想法。可他还是救下了他。 他好像,也有他的执着之处。他好像有很多次,不肯让她去死。 “观潮。”裴恕低低的,又唤了一声。 有许多话都在嘴边,想要跟她说,可此时又不知道说什么,只是枕着她,任由她一勺一勺,将水喂到嘴里,淡而无味的水,也因此有了甜蜜的温度。 王十六喂完了最后一勺。他嘴唇还是干,要是有什么能润一润就好了。口脂管不管用?她有一罐,据说是防干裂的。王十六托着裴恕,正要挪他下去,忽地一愣。 她知道了那两个箱子的来历,她原该抛下一切,立刻去求证,可她现在,竟然在想什么口脂。 她多了许多羁绊,在她不知道的时候。来自于裴恕的羁绊。 “观潮,”裴恕侧过脸,在她手上又是一吻,她没有躲,浓密的睫毛微微一颤,让他心也跟着颤了颤,“等这边事毕,你随我去长安吧。” 王焕还没抓到,若是没死,必然还会鼓动作乱,这场乱局至少还要几个月才能彻底平定。眼下王全兴受了重伤,王存中顺理成章接手大权,此人心思难测,让她留在这里,他不放心。“等你出了孝,我们立刻成亲。” 王十六低头看他,他带着期待,殷切的目光。让她心里,陡然一阵苍凉。 他满心想着将来,可她很快就要死了,哪有什么将来。就连现在,也都是阴差阳错,她与他,原本不该有这么多羁绊。 轻轻扶着他躺好,给他整理了枕头被褥:“你睡吧,我去看看二弟。” 不等他回答,转身便走。 推门出来,冷风扑面,混乱的心绪一点点沉积。 王崇义死了,王焕受了重伤,应该也活不了了,她要做的事都已经做完,了无牵挂,随时都能去找薛临。唯一不能放下的,是那两箱贺礼。 是薛临吗?如果是他,为什么这么久,一直没有跟她联系?王十六想不出原因,沉沉吐一口气。 她一定要查清楚。不然,死不瞑目。 屋里,裴恕她的脚步声越来越远,无声叹了口气。 唇边留着她手心的温暖,身上留着她淡淡的体香,甜蜜的时刻总是太短,太让人眷恋,只恨不能长久留住。 “郎君,”郭俭等了多时,终于有机会进来,“王全兴伤得很重,大夫说撑不了多久了。” 旖旎的心思一下子都被摁下,裴恕撑着床沿慢慢坐起:“拿笔来。” 他策反王全兴,许诺的是节度使之位。一来国家大事,不可失信于人,二来需得尽快定下新任节度使,才能稳住乱局。王全兴志大才疏,容易控制,原本是个不错的人选,但王存中今日的举动,打乱了他的布局。 杀王全兴取得王焕信任,得到接近王焕的机会,继而杀死王焕。排在前面的两个障碍都已清除,节度使之位稳稳到手。王存中绝非临时起意,而是蓄谋已久。 此人心机太深,难以控制,若是不加节制,或许会是下一个王焕。 郭俭送上纸笔,裴恕落笔如风。表奏王全兴为继任节度使,稳住人心,以王存中为魏博留后,以示奖励。八千魏博牙兵只是受王焕蒙蔽,并非从贼,一切罪责概不追究,原有职位勋级不变。三方势力互为牵制,则局势暂时能稳定下来。 这段时间,他会仔细筹划,找到最妥当的处理。 奏章写完,裴恕放在案上:“扶我起来。” 他亲自去见王全兴,希望这封奏表,能让王全兴多撑些时日。 内宅。 王存中伤在右臂,需要卧床静养,璃娘便让他搬来自己院里,方便照顾。王十六进门后抬眼一望,王存中右臂层层包扎着,靠着床头,璃娘正在给他喂药,看见她时喑哑着声音:“十六来了,裴郎君好些了吗?” 王十六在她身边坐下,一时之间,不知说什么才好。 对于她来说,王焕是害死薛临的仇人,非杀不可,但王焕,却是璃娘的夫主。璃娘此时,会是什么心态?王十六想不出,她对于人心世情所知太少,满心里都是迷茫。 屋里静悄悄的,许久,璃娘长叹一声:“十六啊。” 她喂完了药,放下药碗:“我别的都不怕,就怕你们姐弟两个以后背着弑父的罪名,可怎么过……” 她的声音哽住了,王十六本能地搂住她,蓦地想起仿佛曾在哪里,听过类似的话。 “王焕投敌叛国,人人得而诛之。”王存中淡淡说道,“母亲不必为我担心。” 所以,璃娘是为他们担心,不是指责吗?王十六在迷茫中皱着眉头,她想起来了,是裴恕,那天她毒杀王焕失败,裴恕说,我不想你背着弑父的罪名。璃娘爱她,所以为她担心,那么裴恕,他在那个时候,就有些爱她了吗? 可他为什么,要爱她?她从不曾对他有过真心,从来只当他是个物件,在他身上投射对于薛临的爱意,他从前又是那样瞧不上她。可为什么,她开始受到他的羁绊,他又开始爱她了呢?王十六想不出,迷茫到了极点。 毡帘动了下,锦新提着食盒走进来:“奴做 了田七鸡汤,二郎君趁热吃点吧。” 王十六看见她哭过后红肿的眼睛,她是担心王存中的伤势吧?王存中神色依旧淡淡的,但他的目光,从锦新进门后,就再没离开过她。 他偷袭王全兴,是为了节度使之位,还是为了锦新?还是,两者都有?王十六也想不透,活了十六年,她唯一了解的爱,是薛临爱她的样子,可是突然之间她意识到,这世上的爱,大约是有很多种模样的。 第46章 她想的那个人,是薛临?…… 近午时分,王十六在驿站里打尖。 临近年关,公务来往原本就多,又加上魏博新近巨变,各州各道派来探听消息的吏员比以往更是多了十数倍不止,偌大的厅堂里挤得满满的,耳目所及,全都在议论魏博事体。 王十六不想惹人耳目,便只以普通官眷的身份进驿站,此时拣了个角落里的位置坐着,听见邻座两个男人一边吃酒一边议论:“你说王焕到底有没有死?” “哪有那么容易?”他的同伴笑道,“真要是死了,怎么找不到尸体?我赌他逃去洺州了,他先前不就是从洺州发迹的么?” 王十六握着茶杯,将帏帽拉低一些,遮挡着容颜。 这些天她也一直在猜测王焕是死是活,王焕被王存中伤了右臂,又被她在心口捅了一刀,她很知道自己有多恨,也就很知道那一刀捅得有多狠,先前她一直以为,很快就会确认王焕的死讯,可让她越来越不安的是,王焕的尸体至今还没有找到。 “我赌他去突厥了,”邻桌一个男人听他们说得热闹,忍不住插嘴,“不都说他里通突厥,投敌叛国吗?” 王十六将帏帽拉得更低些。 裴恕当天就封锁了往北的道路,许进不许出,又加派人手沿途搜索,所以她猜测,裴恕也怀疑王焕要投靠突厥,只不过王焕却像是凭空消失了一般,一连排查数日,一点消息也无。 “谁能想到堂堂魏博节度使,打突厥的主力,竟然跟突厥有勾结呢?”又一人接茬说道,“要不是裴翰林明察秋毫,河朔危矣!” “我早就觉得裴翰林这次来魏博有缘故,”先前那人一拍桌子,“果然让我猜中了!传圣旨哪里需要他亲自出马?肯定是早知道王焕狼子野心,所以亲身过来探查!” “可不是嘛,裴翰林当初解了洺州之危,眼下又扳倒了王焕贼,这样的人物,真真担得起中兴名臣这四个字啊!” 众人七嘴八舌,你一言我一语赞扬着裴恕,王十六沉默地听着,心里竟有些淡淡的欢喜,待到反应过来时,自己也吃了一惊。她几时,竟然对裴恕,有了这种与有荣焉的感觉? “听说裴翰林跟王焕的女儿定了亲,”不远处又有人说起了新话题,“眼下出了这档子事,这亲还结不结?” “绝无可能!”立刻有人接上了话茬,“我看呀,就连一开始定亲都是假的,裴翰林肯定是为了让王焕放松警惕,所以才假装要娶。” 假的吗?王十六垂着眼皮,想起裴恕刚到魏博时,居高临下的口吻,我愿意娶你。想起他刚从昏迷中醒来时,落在她唇边的吻,紧握着她的手;想起他喑哑着嗓子跟她说,等你出了孝,我们立刻就成亲。 堂中七嘴八舌,众人连声附和: “就是,裴翰林那样神仙似的人物,怎么能看上王焕的女儿!” “王焕这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痴心妄想!” “竹篮打水一场空,可笑啊可笑!” 哄笑声越来越高,周青低着头上前:“娘子,时辰不早了,我们走吧?” 他是怕她听见这些,心里难过。王十六慢慢饮尽杯中茶,可是,她怎么会难过?她在这世上该做的事情都已经做完,等求证完最后一件事,她就可以死了,又怎么会在意这些不相干的人说什么。 况且她有眼睛,有耳朵,她的心能感觉到,裴恕是真是假,没有人比她更清楚。站起身来:“走吧。” 堂外突然有人马停住,王十六抬眼,张奢带着十数个侍卫快步上前:“奉翰林之命,前来护送王女郎。” 堂中正在说话的几个不由自主都闭了嘴,翰林?这地方怎么会有翰林,难道是裴恕?一时间满堂中鸦雀无声,所有的目光都看向那个戴着帏帽的年轻女子,她是谁?裴恕为什么派人护送她? 王十六点点头,穿过厅堂,向门外走去,侍卫们列成两队护卫着不让闲杂人等靠近,张奢跟在后面,低声解释:“翰林公务在身,今日无法与女郎同行,翰林说等处理完手头的事情,立刻过来与女郎会合。” 隔着帏帽浅灰的轻纱,王十六望着堂外冬日的天空,平日里张奢都只称呼裴恕为郎君,此时特意说出翰林二字,为的是向这些人表明身份。他早预料到必定会有关于他们亲事的流言蜚语,所以才如此安排,让世人知道,婚事不会变。 驿站大门敞开,门前停着一辆蒲轮安车,张奢快步上前打开车门:“翰林说天气寒冷,路途遥远,他身体不便需得乘车前往,请女郎先为他照看着车子。” 王十六上了车。 身后,看热闹的人堵在堂门前目送着,到这时候,慢慢回过味儿来:“不消说了,她必是王家女郎,裴翰林未过门的妻子!你们看这通身的气派,看这风度,看这涵养,除了她还能有谁?” 众人想起方才的议论,不觉惊出一头冷汗:“刚才是谁胡嚼咀说婚事是假?我看呀,这婚事真的不能再真!” “就是就是,”先前那个说婚事是假的连忙改口,“王女郎跟裴翰林郎才女貌,这才叫天作之合呢!” 车子已经走得远了,这些议论王十六一个字也没听见,只是沉默地望着窗外。这车子并不是为他准备,是为她。他知道她性子急,必定是日夜兼程往成德赶,怕她劳累,所以要她坐车。他知道她必定嫌车子慢,多半不肯坐,所以特意说了自己要坐,让她不能推脱。 他事事都能为她筹划到极致,他越来越像薛临了。 魏博节度使府。 裴恕处理完公务,已经是三更过半。伤口隐隐作疼,疲惫到极点,揉了揉眼睛,推开窗户。 冷冽的空气闯进来,吹散屋里的暖热,头脑一阵清醒。 他知道她很在意那件事,但他不曾想到,她竟会抛下一切,亲自去成德求证。 那个人对她很重要,那个人,是谁? “裴兄。”有人唤了声,裴恕从窗户望出去,是王存中,独自一人,等在阶下。 这几天他表奏王全兴为节度使,安抚魏博各派系,并有意重新分派兵力,王存中不曾过问, 也不曾提出过任何异议,心思越发难猜。裴恕起身相迎:“二郎君夤夜到访,可是有事?” “有事与裴兄商议,”王存中掩上门,“裴兄可是打算拆分魏博?” 裴恕顿了顿。来洺州之前他便定下这个策略,拆分河朔三镇,化解过于集中的兵权,为朝廷拔除这几个隐患。但王存中竟能看出他的打算,让他有些意外:“二郎以为如何?” “我怎么想,并不重要。”王存中淡淡道,“我母亲视十六如亲生,我自然也是,裴兄是十六的夫婿,我自然就会支持裴兄。但我也有条件。” 裴恕看着他:“二郎请讲。” “王全兴我不会留。”王存中道,“除此以外,悉听裴兄安排。” 裴恕久久不曾言语。这几日他遍请名医,王全兴的伤却始终不曾好转,他很怀疑王存中私下里动了什么手脚。王全兴并没有子嗣,王焕其他的儿子又都年幼,将来魏博兵权自然还会落到王存中手里。 但王存中既然敢找上门来,坦诚相告,这个人,总是可以合作。“我所求只是魏博太平,其他的,我并没有那么计较。” “有我在一日,魏博便一日是朝廷属地。”王存中抬眉。 许久,裴恕颔首:“贤昆仲之争,我不干涉。” 那么,就是默许了。王存中起身:“多谢裴兄,弟不打扰了。” 他慢慢向外走去,裴恕起身相送,那个困扰已久的问题重又浮上心头,她那么在意的人,到底是谁?除了薛氏父子,她最亲近的就是璃娘,王存中是璃娘的儿子,于这些事,也许知道些端倪。“二郎,我有件事情想请教,除了令堂和薛家父子,你阿姐还有没有亲近的人?” 王存中思忖着,摇了摇头:“没有。我母亲说过,阿姐一直跟着夫人东躲西藏,到南山之前,在一个地方停留绝不会超过半年。” 不超过半年,那就不大可能有让她如此在意的人,那么,就还是南山那些人。 她亲口否认了郑嘉,但薛演和薛临都死了,他亲眼看见了尸首,她亲手埋葬了尸首。 不对。裴恕心中陡然一凛,他亲眼看见的,是薛家父子面目烧毁的尸首,对身份的辨认,靠的是他们身上的衣服和配饰,假如,弄错了呢? “裴兄?”王存中见他久久不语,出声询问。 裴恕回过神来:“二郎,我明日要去趟成德,府中之事,还请二郎费心。” 那日兵戎相见,她对王焕说“杀了我,你就永远不知道阿娘在哪里了”。他问那些东西是不是郑嘉送来,她只说不是,却没有否认郑嘉可能还活着。假如郑嘉还活着,那么同样烧毁了面目的薛氏父子,为什么不能活着? 如此,她对那两样东西异乎寻常的关注,也就有了解释。 只是,她猜想的那个人,是薛演,还是薛临? 三天后。 一行人到达成德州治所在的恒州,王十六弃车乘马,沿着宽阔的主干道,细细观察周遭的一切。 临近年关,大部分人家已经清扫干净门楣,装饰上各色彩纸彩绢扎成的花草,街市上摊贩还在营业,高高低低的叫卖声,张奢先前来过,此时便为她解说成德诸般新事:“林军师说服李节帅降了租税,还免了这些小生意过年期间的税赋,所以今年摆摊的特别多。” 王十六紧紧握着缰绳。薛临曾经说过,三镇节度使为维持庞大的军费支出,对治下百姓苛以重税,如此并非长久之计,若想长治久安,须得减免税负,让百姓能够安居乐业,愿意留下,整个体制才能更好地运作。 第47章 嫉妒 薛临,是什么样的人?王十六在短暂的怔忪后,沉默地想着。 他宽厚,包容,可靠。遇到他时,她孤独,彷徨,不知道将来该怎么办,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为什么让母亲那么不喜。南山是完全陌生的地方,她恐惧,但又不能恐惧,在她的经验里,一旦示弱,只会受人欺辱,给母亲添麻烦,于是惹得母亲更加不喜。于是她很早就学会了用尖牙利爪包裹自己,对人凶狠冷淡,保持距离,可这些,薛临从来没跟她计较过。 那时候,薛临也不过是个十来岁的少年,却能有那么多耐心,一天天陪着她,逗她说话,带她玩耍,教她认字读书,她没有父亲,没有兄长,薛临便成了她的父亲,兄长,再长大后,成了她的爱人。 薛临,她这辈子遇见的,最美好的事情。喉咙哽住了,王十六转开了脸。 “观潮。”裴恕自下而上,仰头看她。她眼圈红红的,神色哀伤又带着温存,她在想薛临吗?这副模样他从不曾见过,让他莫名其妙,有些淡淡的嫉妒。 她还从不曾这样看过他,即便是在他们两情最浓时。那么她如此在意,坚持要到成德找的人,是不是薛临?疑心一旦生出,便牢牢刻在了心里,裴恕寻着她的目光:“你一直要求证的,那个送东西的人,你怀疑是薛临?” 王十六心里一跳,本能地回避:“你为什么突然问起这些?” “没什么,刚好想到了。”裴恕望着她,她的目光固执着不肯与他接触,漆黑的眉紧紧皱着,带着忧伤望着远处。这些天她的异样他一直看在眼里,从前他不曾往薛氏父子身上想,可一旦想到这点,似乎一切都说得通了。 与她相处多年,了解她的喜好,与她有很深的感情。张奢带回去的药是治外伤的,薛氏父子两个都是因外伤而“死”。 薛演与薛临,她怀疑的,是哪个?他总觉得是薛临,因为虽不曾有人见过林军师的真容,但外间传说都 道年纪不大,应当是更贴合薛临的特点。疑虑越来越重,裴恕靠近些:“观潮,你……” 王十六忽地唤了声:“青奴。” 周青连忙上前,裴恕满心的话不得不咽下,听她急急吩咐道:“你拿我的名刺去趟军师府,就说王观潮求见林军师。” 周青匆匆去了,王十六从裴恕手里拽过缰绳,催着马儿快快走着,深吸一口气。 见上一面,最直接最快捷的法子,得到了答案,她就能安心了。 她没料到裴恕能从少得可怜的信息里,推想到薛临,但这件事,她突然之间,不想让他知道。 从前并不是刻意瞒他,只是她从不习惯将心事与人倾诉,况且与他也没那么亲近。而现在,她也许已经没几天好活了,又何苦节外生枝,把他也牵扯进来。 马走得快,裴恕追在后面,望着她单薄的背影,心里突然一跳。 她极少回避问题,眼下这样子,不对。她对他态度的转变,始于在南山时突然唤他一声哥哥。她唤薛临,应当也是唤作哥哥。 这天一整天,王十六都在客栈中等着军师府的回复,可直到晚间,军师府依旧没有任何消息。 是婉拒吗?王十六站在门前望着,暗自拿定了决心,若是再不回复,那么就明天一早直接登门,无论如何,她一定要亲眼验证,到底是不是薛临。 藏在心底深处,另一个声音却越来越高,不可能的,都是她的痴心妄想罢了,如果是薛临,又怎么忍心不见她,任由她独自痛苦彷徨? 心绪翻腾着,一时是希望,一时是绝望,待到回过神来,不知不觉,已经站在裴恕门外。 门关着,屋里静悄悄的,不知道裴恕在不在。因为怕他再追问薛临的事,这一整天她都躲着他,但此时,她有些想见他了。 王十六轻轻敲了敲门。没有人回应,也许裴恕不在。王十六失望着,将要走时,忽地听见里面低低问了一声:“谁?” “是我。”王十六答应着,心里忽地轻快起来,门开了,裴恕声音有点喑哑:“进来吧。” 王十六迈步进门,屋里焚着一炉香,案上放着些干鲜果品,案前摆着坐席,方才裴恕大约就坐在这里,可案上除了果品和香炉就什么也没有了,他坐在这里做什么? 想问,脑中却突然灵光一闪:“你在祭奠?” 在节度使府时,不好公然祭奠薛临,她也曾在卧房里焚了香,摆上供果,独自哀悼。 裴恕微微抬眉,没料到她能猜到,在晦涩复杂的情绪中看着她。 王十六忽地有些难过,仔细分辨,还有些怜惜。他这样的人,也会像她一样躲在屋里,默默地怀念着谁吗?轻着声音:“是你妹妹?” 他妹妹过世不久,她记得他好像很爱护那个妹妹。 阴郁的情绪突然有些松动,裴恕长长吐一口气,点了点头:“今天是她的生辰。” 十六岁生辰,却变成了冥祭。还记得往年妹妹生辰的时候,他会提前两三天带着妹妹去终南山,在母亲那里住上几天,等到正日子才回来,因为那时候,家里也要过生辰,亲戚之间还需要过个场面。 在钟南山的两三天,妹妹最欢喜的时候,在那里只有母亲和兄长陪伴,不必听外面的流言蜚语,不必时时刻刻绷紧着神经,担心一句话说得不妥,一个动作做得不合适,让人再去挑剔议论她尴尬的身世。 那么短暂,那么欢喜的两三天。他总以为,还可以有许多个这样的两三天,可谁知道,竟是这样短暂。 “裴恕。”王十六看见他发红的眼梢,怜惜着,轻轻握住他的手。 蓦地想起肥水城外,他孤零零站在半山坡中的身影,下意识地便问出了声:“在肥水城外,你是不是去祭奠你妹妹?” 为什么要去那里祭奠?王十六想不通,只是本能地觉得,此时的他,和那时候的他,很像。同样的孤独哀伤,同样让她看一眼,就感觉到了他们之间隐秘的联系,怀着怜惜,只想靠近。 香烧完了,裴恕添上一炉,在案前跪下,意外之中,又有一丝释然。她如此聪慧,总能够将不相干的线索串联到一起,推测到真相,她又好像对他的事分外敏感,这么琐碎的小事她都能记得。他们之间,是不一样的,这样隐秘的联系,也许是冥冥中早已注定。 紧闭的闸门突然被打开,压抑多时,从不曾对人诉说的话,自然而然,便说出了口:“她死在那里。” 无数碎片纷乱着堆在一起,王十六在片刻怔忡后反应过来,他妹妹不是病故,是死在洺州那场变乱里了。让她陡然生出愧疚,那场王焕挑起的变乱,害死了她心爱的薛临,害死他心爱的妹妹,原来在不知道的时候,他们就以这诡异的方式,联系在了一起。 歉疚着,轻轻抱住他,让他的头埋在她怀里:“对不起。” 裴恕浑身都僵住了。她温暖的呼吸落在他后颈里,一丝颤栗从那处生发,眨眼间就已经遍布周身,浑身的血液都开始沸腾,激荡之外,又有一缕柔情,慢慢萌生。 而她的怀抱,这么暖,这么软,这么让人依恋。他从不曾对任何人,有过这样的依恋。伸手环抱住她:“不是你的错,你不要把罪责往自己身上揽。” 王十六低着头,看见他仰着头,幽深的凤眸。他脸上是极认真的神色,他并不是随口安慰,而是真心实意,并不觉得这件事她有错。 是的,她也从不曾觉得这件事罪责在自己或者母亲,王焕要打仗,要杀人,她们只不过只个借口,可世上所有的人都这么说,让她依旧不自觉的,背负了这样的罪孽,而他,他唯一的妹妹死在了这场战乱里,他却对他说,不是她的错。 无端地,忽地落下泪来。觉得眼梢一热,裴恕吻了上来。 一点一点,将她的泪水吻干,嘴唇蹭着她的皮肤,说话的声音便是含糊,粘涩:“观潮,不是你的错,不要太痛苦了。” 可是,又怎么能不痛苦?原是要安慰他,此时却情不能自已,泪水止不住地往下掉:“我时常在想,假如我……” 假如能早点向王焕服软,假如她没去南山,薛临就不会死了。 她的声音哽咽着,停住了,裴恕本能地觉得她有话没说,然而此时,也根本想不了那么多。在依恋与怜惜中一遍一遍,吻她的泪,吻她的眼睛,努力想要安抚她:“不是你的错。” 多少压抑,多少痛苦,是被眼泪带走的,还是被他的吻带走的?王十六说不清楚,一低眼时,看见他微红的眼梢。他也很难过。让她脱口说道:“也不是你的错。” 裴恕怔住了。错愕之后,突然哀恸到了极点。 他也知道,不是他的错,但他又怎么能够不责怪自己?妹妹为什么自尽?因为畏惧人言,因为母亲的遭遇,让她从小比着女则约束自己,不敢多行一步,多说一句。他早就知道不该是这样,但总是太忙,总觉得以后还有时间,于是也并没有好好跟妹妹谈谈。 假如他能早些解开妹妹的心结 ,假如他能亲身护送妹妹去洺州,妹妹是不是,就不会死? 在极度的痛苦中,紧紧抱着王十六:“都怪我。她遇到乱兵,为保贞节,自刎而死。” 流了那么多血,身下的泥土都有几寸是红的。那时候,该有多疼? 王十六感觉到他灼热的呼吸,还有一点湿,落在她脸颊上,手心里,让她后知后觉意识到,是他的泪。 心一下子软到了极点,紧紧搂着,轻轻吻他:“不是你的错,那时候,也没有别的办法。” 第48章 跳崖 五更鼓响时,王十六依旧不曾合眼。 耳边反反复复,只是裴恕的话,答应我,任何时候,都不要放弃生命。 也许是很早就知道自己活不长,也许是这半年来眼睁睁看着自己在意的人一个个死在眼前,她对于死并没有太多畏惧,甚至觉得,那是解脱,是她回到家,找回从前时光最好的办法。可他说,不要死。 若在从前,她不会理会他说什么,可这些天,不一样了。在她自己不觉察的时候,裴恕已经悄无声息地,在她心里留下了羁绊。 冷得很,厚厚的被子也挡不住寒气,王十六裹着氅衣下了床,听见窗外簌簌不绝的声响,推窗一看,外面不知什么时候下起了雪。 屋檐地面,目力所及,皆是白茫茫一片,雪大得很,檐前都堆了厚厚一层,寒气扑面而来,彻夜未眠后混乱的头脑一阵清醒,王十六默默地看着。 裴恕说,没有任何人任何事,值得放弃生命。可是,不一样的,薛临是因为她遇难,为救她身死,她又怎么能薄情负义,留他一个人孤零零在地下?如今仇人她都已经杀了,了无牵挂,她该当去找他,黄泉之下,依旧有她的家。 “娘子怎么起这么早?”周青踏雪而来,提着一炉烧好的炭,“冷得很,我才去厨房要了些炭。” 是啊,冷得很,这样的天气,裴恕还带着伤,更难熬了。王十六吩咐道:“你看看裴恕那边有没有,给他也送些。” 周青怔了下,声音便低下去:“是。” 他低眉垂眼往近前走,王十六看出他的失落,心里突地一跳,只是一炉熟炭,她立刻便能想起裴恕,她现在,真的是了无牵挂吗? 因着下雪不方便,这天的朝食便由客栈的仆役送到各人房里食用,王十六得到的是一个羊肉暖锅,一份鲜肉馄饨,又有配暖锅的菘菜、萝卜等物,从前在南山时,若是下了大雪,她总喜欢这几样,汤汤水水的吃下去,从胃里到身上都是暖和。 随口问道:“青奴,是你吩咐厨房做的?” “不是,”周青顿了顿,“我早上忙着要炭要热水,并没有吩咐厨房做什么饭。” 王十六心里一跳,抬头,看见周青同样悲喜交加的目光。答案仿佛呼之欲出:是薛临,除了他,还有谁知道她爱吃这些,还有谁会一大早张罗着,给她送来这些? 哽咽着:“青奴,你也这么想的,对不对?” “娘子,”周青红着眼梢,“很快就能知道了。” 是啊,很快就能知道了,她已经给军师府递了名刺求见,之前薛临不肯露面,也许是知道她跟裴恕定了亲,也许是有什么苦衷,最坏的猜测是薛演恨王焕杀了薛演,他们中间,隔着杀父的深仇,所以不肯见她。但,她会跟他说明白的,那个婚约不算什么,她从来都没想过嫁裴恕,薛临会原谅她的,她已经杀了王焕,她为他报了杀父之仇。 很快了,她马上就能,见到他了。 “观潮,”裴恕推门进来,“我们一起用饭吧。” 侍从带着他的朝食,一一在案上放下,裴恕看着王十六明媚的脸。她的眼睛那么明亮,带着欢喜,眼梢都飞扬起来,她眼皮上、脸颊上都是柔润的红,像最清艳的花瓣,让他的心情一下子缠绵,又一下子轻快,她很欢喜,于是他,也跟着欢喜起来。 在她对面坐下,轻声道:“观潮,夜里睡得好吗?” “很好。”王十六看着他,欢喜之中,突然掺杂了歉疚,她马上就要见到薛临了,他说娶她,可她绝不可能嫁给他了,“你怎么样,伤口还疼吗?” “不疼。”其实还是疼的,但她这样眼波轻轻一扫,什么疼都消失了。裴恕带着笑,从自己的朝食里夹了一块松子糕递过去,“你尝尝这个,蒸得很松软。” 王十六便把馄饨夹了一个给他:“这个馄饨也不错,你尝尝。” 裴恕顿了顿。把自己碗里的食物分给对方,这样的举动并不合规矩,但她这么做,他却欢喜极了,细细吃了,满口都是鲜味:“很好吃。” “还有这个,”王十六又夹了一筷子刚涮好的菘菜,“难为他们找到这样新鲜的菘菜,又脆又嫩。” 她眼梢翘起来,嘴角也是,她很欢喜,这欢喜感染着裴恕,让他飘乎乎的,似踩在云端里:“观潮。” “嗯?”王十六抬眼看他。 裴恕想说以后每天都这样用饭,想说马上回长安,马上成亲,到最后只是笑了下:“谢谢。” 暖锅的水汽袅袅升腾,隔在中间,让她的脸缥缈又生动,裴恕恋恋地看着:“听说今日是集市的日子,等吃了饭,我们一起去看看吧。” 她总是不欢喜,总是愤怒哀伤,难得见她今天如此放松。是因为昨天他们那番谈话吗?她心上的重压消除了,如此明媚如此轻快,让他心里的爱恋成千百倍,不断萌生。 王十六犹豫一下,很快点了头。军师府还没有消息,但不会错了,一定是薛临。出去看看也好,这里的一切都凝聚着他的心血,她也想好好看看,她最心爱的人,是如何将昔日抱负,一一变成现实。 半个时辰后。 大雪片刻也不曾停,集市上买卖的人无一不是两肩担着白,但这丝毫不曾减少赶集的乐趣,叫卖声此起彼伏,那些时令年节的花果年货一摞一摞堆在摊位前,遮在油布大伞底下,沾了雪片,越发显出热热闹闹的年味儿来, 王十六慢慢走着,看着,唇边的笑意始终不曾消散。以往过年都是在南山,家里会到处装饰五彩绢花,会把新生发的青松翠柏移栽到盆里,摆得满院子都是勃勃的绿色。薛临还会养很多盆水仙花在窗下,花开时一簇簇白花黄蕊,被屋里的暖气一烘,连头发丝儿上染得都是一股子香。 南山的年是欢喜温馨的,但她极少下山,却不知道俗世的年,竟然能热闹到如此地步。 满耳朵都是讨价还价的声音,满眼都是新奇的货物,一块圈出来的空地摆着许多笼子,装着各色鸟兽,王十六刚刚走近,一只八哥便叫了起来:“小娘子万福,小娘子万福!” 王十六笑起来,停在笼子前,伸手摸了摸八哥的脑袋。 裴恕在一家书肆前停步,门前应景摆着明年的黄历,新刻的灶王爷和其他鬼神图画,门内的书架上密密堆垒,却有一些拓印的碑帖。他向来习惯收集此物,抬眼看见王十六还在逗那只八哥,便伸手拿起一本翻看,看得入了神,不知不觉走到书肆里面,余光忽地瞥见架上一本翻开的书。 是图,图中一对男女衣衫半褪,肢/体交a缠,却是本春宫秘戏图。 裴恕心里一动,不自觉地,又看一眼。 “客人好眼光,”书肆东主连忙跟过来介绍,“这是新出的秘戏图,长安的丹青名手做的,描画细腻,栩栩如生,招式也是极新鲜少见的,客人买回去,闺房之中包管能大杀四方。” 裴恕淡淡看他一眼。 久居上位之人的威压无声袭来,况且他仪容 相貌原就偏于端肃,店东心中一凛,不敢再说,讪讪地退到边上。 裴恕放下碑帖,脑中翻来覆去,只是那匆匆一瞥的画面。男子坐在榻上,一条腿屈起,一条腿放下,女子背朝他坐在怀里。这样也行?他于此道素无研究,却也听说过,床笫之间,招式是极多的,一个新奇的招式,带来的欢愉或许就是数倍。 耳根上突然有点热。那夜他做得如何?她不等天亮就走了,他一直很怀疑是自己做得不够好,颇有些耿耿于怀。想来即便天资聪颖,也需得勤学苦练才行,这道理既然在学业上讲得通,在这件事上必定也讲得通——他该当博学广闻,多些积累才行。 有心买了,然而那书肆东主似乎是畏惧,一直躲在后面不敢上前,况且她还在外面,若是让她看见了,成何体统。裴恕犹豫着,委决不下的功夫,王十六笑着跑进来:“你买了什么?” 让他心里突地一跳,本能地掩饰:“没什么。” 牵着她往外走,王十六还在笑:“那边竟然有卖玄豹的,好俊的豹子!” “你若是喜欢,我去买来。”裴恕说着话,忍不住又向书肆里看一眼。 那本图,确实新鲜。或者得空让侍卫来买?不行,这种事,如何能假手于人。要么就先走,找到机会再悄悄过来买了。圣人云学而不厌,想来夫妻敦伦,也该遵循这个道理。 “我要那个做什么?养起来怪麻烦的,”王十六嗤的一笑,转过脸来看他,“不过,我买了那只八哥,还有好多新奇的玩意儿。” 她眼波流转间,似将漫天的雪色都收了进去,明媚无双,裴恕心里一热,柔情似藤蔓,密密发生。她今日,真是欢喜啊,他极少见她如此欢喜,但愿从今往后,能让她日日都如此欢喜。 雪还在下着,落在她衣上发上,裴恕轻轻拂掉,心里暖洋洋的,似泡在一池子温泉水里,说不出的愉悦轻快。侍卫们跟着身后,提着大包小包她买的年货,从今往后每一个新年,他们都要这么过。 回到客栈已经是近午时分,一个三四十岁的男人等在门前:“是王女郎么?仆是军师府的书吏,军师遣仆来回复女郎,微躯有恙,已闭门谢客多时,不能与女郎相见,请女郎见谅。” 八哥还在叫,一声一声,小娘子万福,王十六从云端跌落,觉得冷,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为什么不肯见?是薛临吗?为什么不肯见? “观潮。”裴恕看见她单薄的身子晃了晃,怕她摔倒,连忙扶住。她脸上的欢喜一下子全都不见了,孤独哀伤,喑哑着声音:“他看了名刺吗?他知不知道我是谁?” 第49章 她怎么敢 风声呼啸着刮过脸颊,冷得很,也有点疼,触目所及,到处都是阴冷的白色,王十六在强烈的不适中恍惚想着,她大概,是弄错了,这么高的地方摔下去,好像也会很疼,很丑吧。 眼前迷迷蒙蒙,仿佛出现了薛临的脸,将死之人,大约总会有幻觉。王十六闭上眼睛,长长吐一口气。 哥哥,迟了这么久,我来找你了。 *** 裴恕跌跌撞撞跑着,摔倒了又爬起来,新雪干冷,沾在口鼻上让人几乎无法呼吸,山崖前那个身影越来越近,快了,很快了,裴恕在急切和恐慌中伸着手,他马上就能拉住她了。 却在这时,身影一晃,她跳下了悬崖。 “观潮!”裴恕长叫一声,撕心裂肺。 风更大了,卷着雪花,冷冷拍在脸上,崖前又跃下一个身影,是周青,他跟着她跳下去了。 裴恕被什么东西绊倒了,手脚都在抖,抖得站不起来,便手脚并用往前爬,在从不曾有过的恐惧中,死死瞪大眼睛。 不对,肯定是弄错了,肯定是在做梦。等醒来时,一切都会恢复原样,她依旧睡在他怀里,他的胳膊搭在她腰间,她浓密的长发落在他身上肩上,藤蔓一般,将他缠住。必定是梦,一个荒诞的噩梦。 裴恕闭上眼,再睁开。 梦境没有消失,眼前依旧是漫天飞雪,高高的悬崖,崖前两行脚印,是她的,还有两行乱得不成模样的脚印,是他的。不是梦,一切都是真的,她当着他的面,跳下了悬崖。 为什么?! 有甜腥的气味从喉咙里泛上来,裴恕沉默着爬起来,向崖前跑去。 现在,他站在悬崖边了,低头一望,白茫茫的看不见边际,大雪覆盖了一切,她在哪里? 那么,他去找她。一只脚刚迈出去,“郎君不可!”郭俭追上来,拦腰抱住。 雪被踢落,一大块落下去,裴恕在沉默中挣扎着,看见那块雪落下一半就已散开,四下飘零,许久不曾到底。这悬崖,高得很,便是无知无觉的雪,也免不了粉身碎骨。 那么,她呢? 郭俭很快累出了一身汗。他挣扎得太厉害,几乎让人招架不住,明明受了伤,明明只是文士,哪里来的力气,竟让他这个习武之人都难以招架?眼看他咬着牙只要往崖前跑,郭俭急得吼了一声:“都还愣着干什么?快来帮忙!” 张奢几个匆匆赶来,七手八脚抱住,裴恕再不能动,脸贴着冰冷的雪地,混乱的头脑一点点清醒,冷冷道:“放开。” 到了这个地步,急怒又有什么用。他要做的,是救她。哪怕刨了这山,哪怕反了这天,他都会救她。 郭俭拦腰紧紧抱着,他神色平静,没再推搡挣扎,看起来又成了那个泰山崩于面前而目不一瞬的裴郎君,但郭俭不敢松手,刚才但凡晚上一步,他就已经跳下悬崖,几丈高的距离,哪里还有生路? “放开。”裴恕冷冷的,又说一遍。 郭俭看见他眸中凛冽的寒意,跟了他许多年,知道他此时的平静之下蕴藏的就是风暴,积威之下不敢再硬扛,连忙松手。 裴恕起身,抚平衣上的皱褶,跟着扶正发冠。 折返身向悬崖走去,郭俭和张奢一左一右护着,时刻警惕。 裴恕 在崖前站定,踩着她留下的最后一双脚印,低头。 眼睛适应了雪色,看见崖壁上伸出来的松柏枝,看见崖底茫茫的白色中几片不同的深色,这悬崖,高得很。“拿绳索。” 侍卫们连忙去找,来得仓促,况且并非能提前预料之事,怎么可能提前准备下绳子?只得将马匹的缰绳解了几条接起来,裴恕接过,绑在腰间。 崖边一棵松树,树下几块大石。绑着绳子下去,他会带她上来。 “还是我来吧,”郭俭看出他的意图,连忙劝阻,“郎君的伤还没好。” 裴恕一言不发,将绳索另一头绑死在石头上,背朝悬崖,一点点松开绳索,慢慢下降。 脚蹬着坚硬的崖壁,双臂使出全力抓紧,控制着下降的速度和方向,裴恕觉得心口处撕裂般的疼,低头一看,左边衣服透出暗暗的血色,伤口彻底崩裂了。 但,这些都没什么,他会找到她,他绝不会让她死。 “郎君千万小心。”郭俭也绑着绳子跟下来,习武之人身体强健,蹬着崖壁很快便落到了下面。 跟着是张奢,又有几个精干的侍卫。 裴恕低眼,看见半途中几枝伸出来的松柏,枝干上的积雪已经落光,露出阴阴的绿色。方才这些人没有碰到树枝,那么,就是她碰到的。 这些树枝,能够缓冲下坠的力量,下面又有那么厚的雪。她不会有事,他会找到她,带回她。 “郎君,”下面传来郭俭的喊声,夹在风里,支离破碎,“下面是河!” 裴恕很快反应过来这意味着什么。这个天气,河水早已结冰,冻实了的冰面比土地坚硬得多,即便有积雪缓冲,危险也是加倍。她竟丝毫不给自己留后路。 /:. 也没有给他,留任何后路。 一丝愤怒突然生发,被急切和恐惧掩盖住了,此时裴恕还没察觉到有什么异样,只是沉声命令:“再找!” 底下窸窸窣窣的声响,侍卫们陆续下降,开展搜索,手脚都已经冻得僵硬,裴恕稳着身形,低头,看见空旷的地面,雪堆中露出被压倒的芦苇,本该完整无缺的雪面上留着几处坑,大小与人仿佛,是她落下来的地方吗? 离地面还有丈把高,裴恕已经等不及了,用力拽开绳结,涌身一跃。 坠落的眩晕,夹着风雪,脚底陡然一疼,跟着是脚踝,小腿,膝盖,裴恕重重摔在地上。 “郎君!”张奢急忙来扶,裴恕沉默着,站起身来。 雪被砸出人高的深坑,那么那边的雪坑,是她留下的吗?慢慢走过去,俯身,深吸一口气。 只有新雪冷冽的气味,嗅不到她的香气。是她吗? “这边没有!” “这边也没有!”侍卫们搜索过一遍,高声禀报着消息。 裴恕沿着那几个深坑走过一遍,所有的痕迹都在河边戛然而止,放眼四望,到处是白茫茫一片,除了他们,半个人影也没有。她在哪里? 他眼睁睁看着她跳下来,这底下却没有任何属于她的痕迹。 她好像突然消失了,在她突然闯进他的生活,把他的一切都搅得天翻地覆,让他一次次偏离轨道,为了她做出无数自己也预料不到的事情之后,彻底消失了。 可是,凭什么? “郎君,冰面上有几个洞!”郭俭在远处高喊了一声。 裴恕快步过去,冰面上零零落落,数尺宽的几个洞,洞口的积雪和薄冰已经打碎,露出下面阴沉的水色,这洞像是渔人破冰钓鱼留下的,落雪之后跟其他冰面没有两样,但这么薄的冰,撑不住人,难道她掉进洞里了 心砰砰跳着,裴恕:“凿冰,拉网,挖地三尺,也要把人找到!” 侍卫们飞跑着去了,裴恕攥着拳,重重砸在冰上。 若是落在地面,总还有一线生机,但若是掉进水里。水凉冰厚,无法呼吸,必死无疑。“快!” 冰面坚硬如铁,拳头很快砸出了血,落下来一个个血印,郭俭递过来一块大石:“郎君用这个。” 裴恕沉默着接过,一下一下,重重砸落。 伤口先前的锐疼已经变成麻木的钝疼,顺着胸襟洇出来,大片大片暗红的血色,郭俭再看不下去:“郎君歇歇吧,让我们来,郎君若是病倒了,谁来救王女郎?” 是啊,他倒下了,谁来救她?可她,可曾想过让他救? 不曾吧。裴恕沉默着,一下一下,重重砸着。 她从不曾想过,给他留任何后路。从早上她悄悄起身,跟他说要去洗脸时,她就计划好了这一切。从昨夜她居高临下亲吻他,一声一声唤他哥哥时,她就计划好了这一切。甚至再往前,在他伏在她怀里,一遍遍告诉她不要放弃生命时,她就计划好了这一切。 她从不曾打算让他进入她的生命。她要他,她便硬闯进来,把他的一切都打破,重塑,她不要他,她便消失,甚至不惜,用这样决绝的方式。 可是,凭什么? 咔嚓一声,冰面从砸痕处裂开,裴恕急急闪躲,半边身子已经落进水里。 刺骨的冷,只是眨眼之间,湿衣已经结了一层薄冰,郭俭飞扑过来拖着他去岸边站住,裴恕沉默地望着。 这样的温度,她撑不了多久。而他已经耽搁了太久。“向李节帅借兵两百,沿途破冰搜索。” 他从不曾做过这种事,来的路上破冰开路,他宁可自己苦熬,也从不肯惊动地方。如今,却为着她,借用李孝忠的兵力。 她把他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她却抛下他,走了。 她为什么,要这么对他? 喉咙里的血腥味越来越浓,裴恕冷冷道:“挖地三尺,也一定要找到。” 风卷着雪,眨眼之间,新凿开的水面上便又是一层薄冰。她在哪儿,水里吗?那么冷,半刻钟不到,就能要了人的性命。 他一遍一遍,从南山,到长安,再到成德,那么多次,无论无意还是有心,他告诉她,不要死。她从来,都不肯听他的。 “裴翰林,”悬崖上有人喊,裴恕抬头,是城中的驿丞,“陛下八百里加急传来口谕,命郎君立刻返京!” 是了,他出京之时,向嘉宁帝承诺最多一个半月便能回去,如今马上就到期限,他却迟迟不曾动身。临近年关,公务繁忙,魏博新近平定,后续诸般事务还等着他去决断,还有出发之前,嘉宁帝曾隐晦提过要他入政事堂,敕命此时,大约已经在中书门下流转。 第50章 王十六慢慢睁开眼睛…… 半个月后,长安。 官车一大早便来到裴府所在的安邑坊,车上沉甸甸的,装满新采来的细沙,长安县的力伕们跟在车后,三五人一组细细清扫裴府门前的道路,跟着铲沙铺路,不多时,一道高出路面的细沙堤便从裴府门前延伸,通向坊外,通往皇城方向。 看热闹的人们把裴府门前围得里三层外三层,一个新来的客人不明白怎么回事,免不了要打听:“这是出了什么事?好端端的,怎么在大路上铺一道沙堤?” 众人七嘴八舌回答: “你还不知道吗?裴郎昨天拜相了!” “翰林学士,兵部侍郎,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啧啧,真真了不起!” “裴郎才二十有四,本朝最年轻的宰相!不过他平定洺州,扳倒王焕,定计安抚魏博,这般功绩,早该拜相了!” 问的人恍然大悟,这才想起本朝的规矩,新任宰相要由官府出力出人,由私宅铺一道通往皇城的沙堤,以免宰相行路时沾染了泥污,这般殊荣,当真是举世无双了。 “来了来了,裴郎回来了!”远处突然有人喊了一声。 客人连忙回头,就见仪仗在前面开路,侍卫们左右簇拥着一个紫衣玉冠的年轻男子慢慢走来,这就是裴恕吗?客人细细打量着,只觉得风姿高彻,金章玉质,长安人都赞他相貌风度极佳,唤他裴郎,果然是公子如玉。 只不过,太清瘦些,脸色太苍白些,看着还有些病容。还想再看,裴恕似是觉察,瞥过一眼,客人只觉得一股无声的威压凛然袭来,心中不由自主生出畏惧,连忙向人群里缩了缩,再不敢直视。 裴恕转过目光,在府门前按辔下马。 三天前他回到长安,当日嘉宁帝便亲自召见,细细询问了魏博、成德诸般事宜,昨日朝堂之上,嘉宁帝亲手书写诏书,宣麻拜相1,一时风光无两。 迈步进门,触目所及,到处是花团锦簇,门窗上甚至庭中树木都装饰着彩绢锦花,廊下摆着暖房里养出来的鲜花盆景,来往的仆妇个个新衣新帽,喜气洋洋。明天就是除夕,他又新近拜相,裴府上下喜庆热闹到了极点。 除了他自己。 裴恕慢慢向书房走去,隔着窗有人唤,是裴令昌:“你过来,我有话跟你说。” 裴恕折返身过去,裴令昌坐在榻上,笑容可掬:“安国公一大早过来,给你提了件绝好的亲事,户部尚书韦家的女儿,十七岁,知书达理,贤良淑德,韦氏门庭与我们般配,户部又是绝佳的位置,对你的前程大有裨益,我有意应允。” 裴恕脸色一寒:“儿子已有妻子。” “你说王十六?”裴令昌摆摆手,“这件事我从一开始就没答应,纯是你自作主张,算不得数,况且她如今也已经死了……” 裴恕打断他:“她不曾死。” 裴令昌正在兴头上,只管往下说:“这种天气,从悬崖摔下去又落了水,哪里还有命……” “她不曾死。”裴恕再次打断。 陶氏侍立在旁,见他脸色阴沉得厉害,连忙打岔:“厨房新做了枇杷露,最是滋润,九郎要不要尝尝?” 裴恕顿了顿,依旧只是向着裴令昌:“儿子已有妻子,这些事,大人以后休要再提。” 裴令昌被他一连打断两次,满肚子高兴顿时变成不痛快:“你这是什么态度?婚姻大事从来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几时轮得到你自己做主?” “轮不轮得到,儿子都已经做了主。”裴恕淡淡道。 “放肆!”裴令昌登时大怒,啪一掌拍在桌上,“你怎么跟我说话的?怎么,你如今拜了相,对着你阿耶也敢发横了?须知这里是裴家,不是政事堂!” 裴恕淡淡看他一眼:“若没有别的事,儿子告退。” 他转身便走,裴令昌气得连连拍着桌子:“逆子,逆子!” “阿郎消消气,”陶氏给他拍背顺气,柔声劝解,“九郎伤得重,公务又忙,心绪不佳也是有的,等他缓过来了,阿郎再慢慢与他说。” 他岂是为了公务?这几天他看着跟平常没什么两样,但只要一提起王十六,他就立刻翻脸,为了那个疯女人,他把自己折腾得浑身是伤,形销骨立,马上就要半疯了!裴令昌沉着脸:“不行,再这么下去,早晚得出事,得赶紧给他说门亲事,定下心来,自然就好了。” 会好吗?陶氏低着头,她也算看着裴恕长大,他看起来温文尔雅,但骨子里自有一种坚执,他的事,除非自己情愿,否则谁也勉强不了。 裴恕回到房中,取过公文,逐个批阅。 下笔如飞,思绪忽地飘忽。都说她必死无疑。可笑,若是她死了,他怎么会不知道。 即便她曾骗过他那么多次,但生死之事,她休想骗过他。 “九郎,”陶氏在外面敲门,“是我。” 陶氏是杨元清的侍婢,当年纳她为妾也是杨元清首肯,这些年来陶氏恭谨谦和,对他们兄妹颇多爱护,裴恕对她并无恶感。起身开门,陶氏为了避嫌,只在门口站着: “九郎,你父亲说,王家小娘子终归与你定过亲,可以让她的牌位进裴氏家庙,享香火供奉,你看如何?” 方才裴令昌捶床大骂,怒到极点却知道拿这个儿子没有办法,所以想了这么个通融之计,只盼能劝动他,也好早日另结亲事。 “她不曾死,”裴恕抬眉,“要什么牌位?” 陶氏哑口无言。王十六的事她也知道,从那么高的悬崖跳下去,底下又是冰河,怎么可能不死?看着他明显消瘦的脸庞,越来越冷肃的神色,也只得说道:“成德有消息了吗?” 裴恕顿了顿。他是在昏迷中,被李孝忠遣人送回来的,醒来时返京路程已经走了三成,嘉宁帝的使者也已赶到,带着口谕催促他立刻还京,他只得命张奢留在成德寻找,时时传信回来。 只不过,始终没有她的消息。裴恕反问道:“姨娘还有事?” 陶氏知道这是逐客,从前他待人谦和,这次回来简直像变了个人,冷淡到几乎冷厉。也只得说道:“没什么事,你身上有伤,别太劳累了,好好休息。” 裴恕没说话,陶氏又停了片刻,也只得走了。 门关了,屋里安静下来,裴恕一本一本,沉默地批着公文。 她不会死。除非让他亲眼看见她的尸体,否则,她就没有死。 但尸体,难道就是真的?他亲眼看见了薛临的尸体,但薛临,死了吗? 啪一声掷了笔,墨点淋漓着摔出一条弧线,裴恕拂了拂被褥,合衣躺下。 是驿站那夜,他们用过的被褥。除了这个,她什么都没给他留下。 他从昏迷中醒来后,也曾派人去成德客栈取她的东西,却被告知因为无人认领,店主都已经丢弃。 一切证明她曾来过的东西,都随着她,一齐消失了。 她竟如此狠心,如此决绝。 拉高被子,半掩住脸。隔了太久,她的香气早已经闻不到了,可裴恕总觉得,还留着淡淡的,属于她的气息。 侧过身,脸贴着枕头,她的气味仿佛明显了点,让他蓦地想起她漆黑发丝落在他身上的感觉,凉,滑,藤蔓一般,紧紧缠住。 心里蓦地一人,缠绵夹杂着哀伤愤怒,一丝丝裹住。她什么都没留下,可他心里,却留下了关于她的,永远不会磨灭的痕迹。 门敲响了,侍婢送来午食,裴恕没有理会,默默躺着,嗅着。 院外,陶氏看着侍婢出来,连忙问道:“吃了吗?” “没有。”侍婢摇头。 陶氏紧紧皱着眉。这些天送去的饭食,裴恕几乎都是原封不动,再这样下去,身体怎么受得了? 忽地瞧见郭俭匆匆走来,陶氏心里一宽。裴恕留了人在魏博寻找,是不是有消息了?连忙跟上,就见郭俭隔着门唤了声:“郎君,成德的消息到了。” 裴恕一跃而起。 还没迈步,先已问道:“如何?” 郭俭声音低下去,有点不敢说:“没找到。” 微弱的期待立时归于沉寂,裴恕慢慢折返,在床边坐下。不是第一次失望了,这些天张奢日日报信回来,日日皆是,不曾找到。 全是他的错,如果那天他没有再睡,跟着她一同出去,她就不会出事。 心里却有另一个声音,他真的,拦得住她吗? “若是我死了,你会想起我吗?”当日驿站中,她问他。 她那时候,已经存了死志。 “该做的事都做完了,还有什么可留恋呢。”当日驿站中,她对他说。 该做的事,指杀死王焕和王崇义。王焕挑起洺州之战,王崇义亲手杀死薛临。她早就想好了,替薛临报仇,然后去死。 那两样贺礼,她怀疑是薛临送的,她怀疑军师就是薛临,所以千里迢迢,赶去成德求证。证明了不是,所以,她立时赴死。 一直都有那么多蛛丝马迹,可笑他从不曾察觉,可笑他从头到尾,被她哄着骗着,竟还帮她寻找薛临。 同生共死,情深意长,她爱的,是薛临吧? 一念及此,陡然生出恨怒不甘,裴恕紧紧攥着被子。 厚厚的丝被在手中变形,扭曲,骨节发着白,裴恕沉沉吐一口气。不,不会的。假如她爱薛临,又怎么会跟他,做那种事? 她再野再疯,但那件事,总是不一样的。她不可能爱着薛临,却跟他做那种事。况且。 摩挲着柔软的丝被,当日的情形历历都在眼前。她摇荡着,拂在他胸膛的长发,她迷迷蒙蒙,绯红的眼梢,隔着白纱小衣,她在他耳边呢喃,一声一声,唤他哥哥。 第51章 “哥哥。” 日光随着敞开的门一齐落进来,微尘还在飞舞,王十六在慢慢涌起的狂喜中,僵硬着身体。 她认得这脚步声,便是让她死上一千次一万次,她依旧牢牢记得这脚步声。 是薛临。他来了。 哥哥。想喊,喊不出声,喉咙里发出嘶哑的呜咽。珠罗纱的帐子遮挡着视线,那个人,她念了这么久,找了这么久的人还不曾出现,唯有脚步声一点一点,不紧不慢走近。 是他吗?突然之间,恐惧到了极点。她绝不会弄错,她认得薛临的脚步声,但是万一,她弄错了呢? 恐惧和渴盼纠缠着,王十六死死咬着嘴唇,近了,更近了,修长的身影被日光推着,映上帘幕,眉眼的侧影,高高挺起的鼻梁,多么熟悉,多么想念,让人浑身的毛孔都炸开着,哽咽到几乎窒息。 “阿潮。”身影在床前停住,王十六听见了熟悉的,久违的语声,紧跟着,看见了那张她朝思暮想,生死追随的脸。 长长的,飞扬入鬓的眉,漆黑深邃,同样飞扬的凤眸,挺拔的鼻子,棱角分明的唇,她曾多少次吻过,抚过,多么留恋他唇齿的温度。 薛临,是他,她终于,找到他了。 颤抖着,像枝头即将凋零的落叶,王十六想扑过去拥抱他,却只是僵硬着动弹不得,想笑,流出来的却是大颗大颗的眼泪,顺着眼梢,落在枕上。 哥哥,我终于,找到你了。 “阿潮,”带着叹息,薛临在她身边坐下,“半个月了,你终于醒了。” 整整十五天,每一天他都在自责,后悔。大夫说她是情绪太过激烈,引起心疾发作,睡得久些也许更有利于恢复,但他 还是怕,害怕她从此沉沉睡去。老天垂怜,她终于醒了。“我去叫大夫。” “别去。”王十六哽咽着,扑进他怀里。不要任何人来打扰,她只要他,要摸到他的人,要感觉到他的体温,要在他怀里拥抱着他,永远永远,再不分离。 双臂箍紧,搂他的腰,紧些,再紧些,无论怎么样都不够近,王十六无措,恐惧,只是想哭。会不会是梦?会不会稍稍一个不留神,他就会消失?哭泣着,低低哀求:“哥哥,别再抛下我了。” 薛临感觉到腰间的湿热,是她的泪,那么多,落得那么急,衣服湿了,让他的心也湿透了,俯身抱起她,轻轻拍着,哄着:“阿潮乖,不哭了。” 却让王十六的眼泪流得更急了,有多久,不曾听见这熟悉亲昵的口气?有多久不曾在他怀里,能感觉到他的体温,能听到他的心跳?“哥哥,我找你找得好辛苦,你去了哪里?” 去了哪里?薛临在难言的苦涩中,沉默着,将她抱得更紧些。 王十六迟迟等不到回答,昏睡前的记忆一点一点,回到脑中。悬崖,风雪,跌跌撞撞追来的裴恕,她纵身一跃,在最后时刻,模糊看见薛临的脸。 她以为是幻觉,不是的,真的是薛临来了,赶来救她。“哥哥,你救了我?” 救她,他怎么有脸说是救她?若不是他,她也不会做出这样决绝的事。嘴里泛着苦涩,薛临轻轻吻着她柔软的长发:“阿潮。” 他知道她性烈如火,知道她不达目的决不罢休,他强忍着思念不去见她,只求能远远看她一眼,知道她一切都好。但他错了,得知她与裴恕定亲,那些痛苦不甘,那些再无法压抑的思念,还是让他破坏了与自己的约定,送出那份贺礼。 她是如此聪慧,凭着那点蛛丝马迹,就能追到这里。“以后再不要这样了。” 王十六说不出话,窝在他怀里,低低抽泣。 她跳下去,一半是绝望,还有一半是赌,赌军师,就是薛临。她赌对了。她终是逼着他出来见她了。若是重来一次,她还是会这么做。 薛临便知道,她并不打算听他的,她一直都是这样,若是有什么跟他想法不一致,不会阴奉阳违答应,但也不反驳,只是这样不说话,沉默地听着。她一点都没变,但他,变了太多。 在难以言说的爱怜中抚她的头发,脸颊,抚她薄薄的肩,一下又一下。她瘦了很多,她到成德后他曾无数次躲在暗处偷偷看她,那时候就发现她瘦得厉害,可直到如今抱在怀里,才真真切切意识到,这个瘦的含义。 从前是蜜桃一般,饱满红润的脸,如今却苍白消瘦,下巴尖尖的,分外刺眼。从前是少女饱满圆润的手腕,藕节一般,勃勃的生机,现在薄薄的又细,虎口合拢了,还有许多余地。还有她的姿态。 抱他抱得这样紧,发着抖,呜咽着,像失了家的孩子,惶恐,无助。 从前的她不是这样的,她天不怕地不怕,永远有股孩子般的纯粹和肆意,但现在的她,是如此脆弱。方才他想着她没有变,他错了,分离这些天,改变都的不仅是他,还有她。 自责,还有天意弄人的苍凉,薛临叹息着,一下一下,吻她的额头:“阿潮啊。” 为什么,要让他们是这样的结局? “哥哥,”王十六模糊感觉到他的痛苦,抬头看他,“你为什么不肯见我?” 她好累,她想了那么多办法来找他,他为什么就是不肯见她呢? 为什么?她已经痛苦过一次,他又怎么能让她痛苦第二次。薛临转开脸:“那天你被王焕带走后,你母亲救了我。” 王十六怔了下。 母亲没有死,她是知道的,第一批魏博兵冲进来时,薛临还在州衙没赶回来,她看见薛演率领家兵抵挡,又倒在乱刀之下,但母亲始终没出现,薛演直到死,还死死守着房门不肯松开。 后来,在那个房间里,找到了母亲烧得焦黑的尸体,所有能核对身份的特征都没了,那时她便隐隐觉得,母亲应该没有死。薛演是为母亲争取时间,让她逃走。 所以后来,她一口咬定母亲被王崇义杀死,无论王焕怎么疑心,她都滴水不漏给圆了回来,冥冥中似有因果,她帮了母亲,母亲又救下了她最心爱的人。那么薛演呢?如果死去的人都还活着,薛演是不是也活着?急急追问:“伯父呢?” 薛临顿了顿,那些刻意不去想的事,终是不得不正视:“父亲不在了。” 他赶回薛府时,正碰上王崇义向她动手,他替她挡了刀,重伤昏迷,倒在乱尸堆里,被返回来寻找薛演的郑嘉救走了。 只不过薛演,却是当场毙命。薛临望着窗前飞舞的光影:“你母亲送我到成德后就走了,我也不知道她去了哪里。” 王十六落着泪,窥探着他的神色:“都怪我,对不起。” 都怪她。如果她早些亮明身份,早些向王焕服软,薛演就不会死。 “傻阿潮,跟你有什么关系呢?”薛临擦去她脸上的泪水,带着叹息,“不怪你。” 围城之时,他在州衙帮黄靖守城,对家中的情形不很了解。但事后各种线索加起来,他已经明白了,父亲从一开始,就决定保全郑嘉。父亲把所有精干侍卫全都留给了郑嘉,还一早预备了那具跟郑嘉相似的焦尸。 父亲不仅仅要保住郑嘉的性命,更要让她从此摆脱王焕,摆脱囚笼里的生活,赴死的结局,父亲应该早就预料到了吧,就像他扑向王崇义的刀锋时,也知道必死无疑。“不怪你。” 但她又怎么能够不责怪自己?王十六急急说道:“我给你报仇了,我杀了王崇义,我还刺了王焕一刀,当初他们怎么害你,我就怎么让他们偿还。” 薛临看见她举着手,在心脏的位置比划着,给他看那一刀的位置,她脸上还有泪,急切着,孩子一样的纯粹、尖锐。 她有许多地方,是绝不会变的。若是有人敢动她心爱的人,无论多难多苦,她都会让对方百倍偿还。薛临想笑,这个笑还没成型,就已变成了湿湿的泪眼,在无尽的爱意和留恋中,一下一下,抚她柔滑的长发:“阿潮啊。” 我的乖阿潮,我是多么不舍得你,我又是多么自私,明明想好了一切,却还是要出来见你。 门外有动静,迟疑的脚步声停在门前,跟着是周青迟疑的语声:“郎君,娘子醒了吗?” “青奴!”王十六惊喜着回头,“他也来了?” “对,”薛临略略抬高声音,“进来吧,她醒了。” 咣一下,门开了,周青狂喜的脸一下子出现在眼前:“娘子!” 王十六看见他鼻尖红着,眼梢也是,他都要哭了,还在极力忍着。傻青奴,怕哭出来让她笑话呢。王十六笑着,摸摸他的头:“我没事了,青奴,是哥哥找你来的?” “不是。”薛临顿了顿,想说周青追着她也跳下了悬崖,看见周青乞求的眼神,便又咽了回去,“他没事了。” 那天周青一大早带来口信,说她约在城外悬崖见面,他太了解她,当时就觉察到了异样。他故意拖延时间让周青在府中等回复,带着人星火赶去,刚到崖下,她便跳了下 来。 当时的恐惧自责,到如今还历历在目。薛临压下翻腾的心绪,在失而复得的悲喜中紧紧抱着王十六:“阿潮,以后再不要拿自己冒险了。” 周青转过脸,局促着,手脚都没地方放,这屋里,他太多余了。声音喑哑下去:“娘子,我先出去一下。” 不等她回答,转身就走,王十六想叫他,刚刚起身,一阵天旋地转,四肢僵硬着,酸疼得厉害,薛临连忙抱她回怀里:“大夫说你现在最好还是卧床休息,过些日子再下地。” 他带着人,张着渔网、被褥接住了她和周青,但她原本就有心疾,坠落悬崖的冲击又实在太强烈,她足足昏睡了十五天,每一天他都度日如年,他再不能让她冒一丁点风险了。 第52章 去找她 半个月来收到成德的情报十几封,按着顺序依次排列,裴恕细细推演。 半个月前她跳下悬崖,他的人搜索了方圆百里,地面没有,水里也没有。 若只是她一个人,或许有可能,但周青也跳了下去,两个大活人一齐消失,概率太低。 雪地上留的深坑,他之后试验过,若是与她身高体重差不多的人从相同高度跳下,留下的坑比现有的要深,更不用说周青一个成年男子,只可能更深。 他一直让人盯着军师府,结果府中毫无异样,军师却凭空消失,隔了这么久,才传出来军师告病还乡的事。 她一直都怀疑,军师是薛临。 薛临曾相助黄靖守城,黄靖评价他文韬武略,足智多谋,薛临有能力安排这一切。若薛临就是军师,那么以他对李孝忠的影响,也有足够的便利安排这一切。军师的消失,就是他与此事有关系的最直接证明。 她没有死,只怕现在,正跟薛临在一起。 很好。这个局,从头到尾,就只有他一个人,蒙在鼓里。 一张张将情报展平,点燃,裴恕拿起布巾,细细擦干净手上沾染的灰烬。 很好,他一次次将伤口血淋淋地撕开在她面前,他一次次近乎乞求,要她不要死,她却用这样决绝的方式,让他眼睁睁目睹她的“死”。 他的痛苦、自责,那几乎要杀死他的,强烈的无力感,她统统都不在乎。 “九郎。” 门外有人唤,裴恕皱了眉,是母亲的声音。母亲怎么回来了? 开门一看,果然是杨元清,道袍道冠,带着担忧上上下下打量着他:“九郎,你的伤好些了吗?” 裴恕顿了顿。返京之后,他去过终南山问候母亲,但并没有提起受伤的事。那么,就只能是陶氏说的,陶氏除夕那日去过终南山。上前扶住杨元清:“早已好了,母亲不必担心。” “让我看看。”杨元清掩了门。 裴恕不想给她看,但她神色坚持,他也只得背转身,将外袍稍稍解开一点,转过身来。 杨元清看见左边胸膛微露出一点包扎的痕迹,但比这个更让她触目惊心的是,他竟然瘦了那么多。锁骨突出来,显出清晰的骨骼轮廓,竟有些形销骨立的感觉。他正当壮年,冬月里辞别她前往魏博时神采奕奕,绝不是现在这个模样。 上次他如此憔悴,还是裴贞去世的时候。半年之内两次承受离殇,便是冷静如他,也难以承受。杨元清心里沉甸甸的,温声道:“九郎,世事无常,还当放宽心怀。” 裴恕知道她不曾说出的意思,她也以为,王十六死了,可笑,世上所有的人,都被骗过了。“她没有死。” 杨元清早听陶氏说过,他如今绝听不得别人提起王十六之死,无论多少证据摆在面前也不肯承认。素来冷静理智的儿子变成这个模样,杨元清又是意外又是心疼,也只得顺着他说道:“那你更当放宽心怀,养好身体,才好继续去寻她。” 哪有什么世事无常,他落到这个地步,全都是她一手策划。裴恕低着眉,听见杨元清又道:“九郎,无论如何,药要吃,三餐也要正常,万一你累垮了,谁来寻王家小娘子呢?” 她现在,需要他寻吗?裴恕背转身,系好衣带,整好衣衫。陶氏是担忧他的身体,所以才去找母亲过来劝解。他自小遭逢家变,亲情缘薄,陶氏原是不相干之人,却也能为他百般筹划。唯有她。 他生平第一次动情,第一次因为一个人百般退让,推翻所有原则,剖肝沥胆对待的人,一次次骗他,欺他,玩弄他。 起身:“时辰不早了,我派人送母亲回去。” 母亲说得对,他该去找她了。她欠他的账,该偿还了。 杨元清放心不下,又知道他一向说一不二,也只得随他出来,登车之时,他跟在车边,忽地说道:“这些天我可能还要外出一趟,到时候就不面辞母亲了。” 是去找王十六吗?杨元清看着他苍白的脸,叹一口气:“九郎,一定要保重身体。” “儿听命。”裴恕躬身作别,余光瞥见远处楼阁上,一人忽地缩了回去。 是除夕那天,跟踪陶氏的男人。这些天依旧在附近窥探。 车子向坊外行去,裴恕唤过郭俭:“收网。” 这些天他按兵不动,为的是摸清那人的落脚之处和同伙,眼下诸事清楚,该收网了。 若他没有猜错,那个人,是薛临派来的。 *** 一更鼓响时,薛临还没有回来,王十六心急如焚。 他已经出去好一阵子了,走的时候说很快就回来,为什么还不见影子?他去了哪里,是不是又躲起来,不肯见她了? 恐惧死死掐住,让人连呼吸都觉得困难,王十六胡乱拽了件衣服出门,侍婢连忙上前阻拦:“郎君一会儿就回来,娘子有什么事吩咐奴去做吧。” 这样子,越发像是有事瞒着她。王十六越来越怕,一言不发只管往外走,坠崖的伤势还不曾全好,躺了半个多月头一次下床,每一步路都走得艰难,王十六扶着墙,看见厢房亮着灯,窗纸上映出薛临修长的身影,让她恐慌的心慢慢落下来,长长吐一口气。 薛临没有走,他以后,应该不会再消失了吧?扶着墙慢慢走到厢房,正要叫他,忽地听见他低低的声音:“药配成的话,能支撑多久?” “多的不敢说,半年时间,老夫总是有把握的。”一个苍老的男人声音。 王十六听出来了,是白天给她诊脉的吴大夫,据说是河朔有名的神医,最擅长治疗心疾。 薛临要配什么药?为谁配,她吗?她的心疾,都说最多还能再活十年,多出半年,是不是也很好了。思忖着,唤了一声:“哥哥。” 屋里的说话声戛然而止,薛临很快迎出来:“你怎么出来了?你身子还没好,快回去。” 弯了腰,想要抱她回去,心口处突然一阵闷疼。薛临不动声色站起,扶着她慢慢走回房里躺下,给她脱了鞋,又细细掖好被子。 她躺在枕上,歪过头来看他,手始终紧紧抓着他的,片刻也不舍得松开:“哥哥,你还要忙很久吗?” 她眼皮是红的,眉头是蹙着的,她的脸像最脆弱的白瓷,稍稍一碰,就会摔得粉碎。都是他害的。薛临心里抽疼着,脸上却是最温柔的笑意:“我不忙了,乖阿潮,快些睡吧。” 王十六放下心来。闭上眼睛躺了一会儿,忽然又觉得怕。她睡着了,他就要走了吧?可她怎么能没有他。睁开眼,将他的手又握紧些:“哥哥,你别走,陪着我好不好?” 薛临觉得,心都被她喑哑哽咽的语声打湿了,无声吐一口气。 他都做了什么?她从前天不怕地不怕,如今却如此脆弱,恐惧。笑意越发温存:“我不走,我陪着阿潮。” “那你也睡这里。”王十六往床里挪了点,握他的手,示意他在身边躺下, 薛临顿了顿,蓦地想起客栈那夜裴恕在她房里,彻夜未曾熄灭的灯,心里说不出什么滋味,摇了摇头:“这样不行,你睡吧,待会儿我睡榻上。” 从前在南山时,她不舍得跟他分开,也曾要他留下,他从不曾答应过。昔日的回忆点点滴滴漫上心头,王十六带着笑,握着他的手:“我就知道,哥哥 最好了。” 长长的睫毛垂下来,脸贴着他的手,心满意足,合上了眼睛。 灯火摇了一下,帘幕的影子便跟着摇一下,薛临低着头看她,从眉到眼,小巧挺拔的鼻子,红菱一般娇艳饱满的唇,一遍一遍,只想把她的模样刻进心里,活着,他一刻也不会忘,死了。 心里蓦地一阵苍凉,死了的话,他也会记得她的模样,下辈子依旧来找她吧。 轻轻将她拂在腮边的长发拨开,她刚刚舒展的眉头忽地皱了起来,眼珠也开始动,她在做梦。薛临伏低身子看着,她梦见了什么,是不是他? *** 二更鼓响时,外院的审讯仍在继续,裴恕推开门,目光慢慢看过那些陌生的脸庞。 这些人一口咬定是因他新近拜相,过来看热闹的,可笑。薛临号称足智多谋,竟想用这荒唐的理由来骗过他。 慢慢走到领头的男人跟前:“是林军师派你来,还是李孝忠?” 那男人脸色没变,嘴唇极轻微地动了下,吞咽的动作。他很紧张,他猜对了。裴恕慢慢又道:“王焕叛逃,至今下落不明,李孝忠从前便与王焕同盟,是不是李孝忠窝藏王焕,派你们来监视我,伺机刺杀?” “不……”男人脱口说道,随即察觉不对,连忙闭嘴。 他想说不是。他也知道不是。李孝忠自洺州一战后就彻底与王焕断绝关系,这些人在裴府附近窥探多时,打听的都是他的动向,并没有刺杀之意。 但无所谓,只要能问出她的下落,他不介意用威吓,甚至刑讯的手段。“刺杀宰相,株连九族。”裴恕淡淡道,“这些天你送出消息五条,由你在潼关驿的同伙接应,通过驿路送往成德。若是不想妻儿被连累,早些说实话。” 同伙五花大绑,跪在旁边,那几封信摆在案上,男人又咽了口唾沫:“相公明察啊,小人是成德人,往家里送信而已……” 裴恕失去了耐心:“用刑。” 郭俭吃了一惊。人是私下抓的,自从裴恕开始处理河朔军务,河朔派来刺探、刺杀的人就不曾断过,但那时候,要么是送交官府审问,要么是攻心为主,直接上刑还从不曾有过。想问,看着裴恕淡漠的神色,话又咽回去,沉默着拿起火折子,嚓一下打亮。 裴恕退出门外。 第53章 他不会让裴恕带走她 黄昏之时,潼关驿的大门突然敲响,仆役吃了年酒醉眼朦胧开了门,却见门前十数个男人簇拥着一辆不起眼的小车,看衣服鞋帽,却像是寻常百姓,仆役带着醉摆摆手:“去去,这里只许官家人来。” 话没说完,一个男人拍马上前,从袖中取出一面令牌在他面前一晃:“叫驿丞来。” 黄澄澄一面铜传符,吓得仆役的酒当时就醒了一半,扭头往里跑:“贵人稍等,我这就去!” 铜传符,皇帝亲自核发,皇亲国戚和高官显要入住驿站的凭证,可换用最上等的驿马,使用驿站所有便捷。他在潼关驿待了几十年,这铜传符也只见过一两次,车子里的 人是谁?能得到皇帝亲自核发的铜传符,必定身份高贵,为什么还打扮成百姓的模样? 片刻后驿丞飞也似地迎了出来,还没到跟前就躬身行礼:“上官驾到,有失远迎,恕罪恕罪,上官快请进……” “噤声!”先前拿符的男人很快制止了他,低着声音,“我们不住,尽快更换马匹。” 驿丞怔了下,这才反应过来应该是机密要事,贵人不愿意声张,连声答应着去了。 有铜传符的威力,不过一刻钟所有的马匹全都更换成上等的生力马,换下了已经跑累的马匹,驿丞有心献殷勤,张罗着安排了清酒、风鸡、腊肉等物装了满满两个包袱,还不等送上,男人摆摆手,带着队伍一霎时就走得远了。 驿丞追出来相送,心里百般纳闷。贵人必定是坐在车里那位了,是谁,为什么不肯露面?如今正是新年休沐,路上半个人也没有,为着什么紧急公务,这么辛苦赶路? 车里,裴恕端然危坐,闭目养神。 念在一手提拔的旧情,嘉宁帝最终还是松口,允他出京,但也定下了死条件,一个月之内必须返回。 他出京的消息已经混在成德细作搜集到的情报中,快马送回成德。 按照正常脚程,他至少要在十天以后才能赶到成德首府恒州,薛临收到情报后,应该会按照这个时间准备。 而他一路换马换车,昼夜不歇,六天之内应当能到。正好打一个措手不及。 “郎君,”郭俭隔着窗户询问,“今夜在何处落脚?” 裴恕推窗,看看外面的天色:“一个时辰后在驿站休整。” 一个时辰,还能再走几十里,已经一昼夜不曾休息,他虽然还能撑得住,但得让这些侍卫好好睡一觉了。 按下心里的急切,闭目推演。 张奢在恒州搜寻已久,始终没找到薛临藏在哪里,于是提议搜索周边的州县,但,她原本就有心疾,跳崖时也不可能毫发无损,这种情况不宜挪动远行,薛临若是心疼她,应当不会离开恒州。 而且恒州有李孝忠,薛临现在最大的倚仗就是李孝忠,他赌薛临没有走。 推开窗:“立刻传信给张奢,让他追着情报的去向查。” 他出京的情报走的是八百里加急,三四天内就能到恒州,到了之后,薛临必定会想办法拿到,追着情报,就能找到薛临。那么,也就能找到她了。 一个侍卫拍马先往驿站送信去了,裴恕看着迅速黑下来的天幕。 昨日中午出发至今,已经走了三百多里,比预想中快得多。 保持这个速度,再有三四天,他就能赶到恒州。 王观潮,这一次,你休想跑掉。 *** “哥哥松手,”王十六笑着推开薛临,“让我自己走一会儿。” 卧床半个多月,身体僵硬得厉害,路都走不好,虽然伤还没有完全恢复,但她已经等不及了。好容易跟薛临团聚,她不要整天躺在床上,病恹恹的让人服侍。 薛临百般不放心,但她既然这么说了,他也只得放手。她拄着手杖,小小的步幅慢慢走着,大夫还让她继续休养,但她从一大早就开始这么练习了,她一向倔强要强,无论怎么艰难,都绝不要成为别人的累赘。 从小没得到过爱的人,最怕的就是变成累赘,被人嫌弃吧。 心里无限爱怜,薛临伸着手,跟在近前小心护持着,外面有人影一晃,是去打探情报的侍卫。 薛临停住步子:“阿潮,我出去一下。” 王十六点点头,他匆匆出去,带上了门。 他不想让她听见他们在谈什么。这两天他一直都是这样,可从前,他什么事都不会瞒她。王十六垂着眼皮,心里有点难过,很快又放下了,就算他有事瞒着她,肯定也是为了她好,她好容易才找到他,只要他还在她身边,就足够了。 外间,侍卫低着声音:“长安今天也没有消息。” 薛临微微蹙着眉。细作在裴恕动身之前就已经先到长安潜伏,为的是及时探听裴恕的动向,他好及时做出反应。但自从裴恕回到长安后,细作就再没传回来任何消息。 已经五六天了。他虽不曾与裴恕正面交锋,但观其在洺州的行动,观其在魏博的筹谋,此人心细如发,下手果断狠辣,那些细作只怕是漏了破绽。“传令下去,即刻收拾行装,准备离开。” 她跳崖之后,裴恕悲痛欲绝,差点跟着跳下来。裴恕的人一直留在成德不曾走,至今还在找她。他能瞒得过世上所有的人,只怕瞒不过裴恕。 推门进去,轻轻扶住王十六:“阿潮,我们可能得马上搬走。” 曾经他想着,他可以不见她,只要她好好的,他什么都能接受。但现在,这短暂的重逢,相守,让他的贪念千百倍的增加,他不舍得放手了。他不会让裴恕带走她。 王十六点点头:“好。” 她答得如此干脆,丝毫不曾迟疑,薛临怔了下:“你不问问我为什么要搬走吗?” “有什么可问的?”她歪着头看他,唇边带着笑,眸子里柔情无限,“哥哥去哪里,我就去哪里。” 薛临半晌才答了一声:“好。” 脸上也笑着,眼中却有点湿。她从不怀疑他,无论他说什么,她都会听。他抛下她独自挣扎了那么久,害得她不得不拿自己的性命来赌,跳下了悬崖,可她却丝毫不曾怪他。 喉咙哽住了,薛临极力平复着,半晌才轻轻笑着,装作无心的模样:“阿潮,你不怪我吗?你那么久没去找你,你来找我,我还躲着不见。” 值得吗?为了我,让你手染鲜血,让你对亲生父亲拔刀相向,为了我,让你从那么高的地方跳下来,险些丧命,阿潮,值得吗? 王十六心里沉甸甸的。这些问题,她问过他,他始终不曾回答,若在从前,她是一定要弄个水落石出的,但现在,她不想问了。 失去过,才知道拥有是多么宝贵,只要他还在身边,她可以什么都不问。更何况那是薛临啊,世上待她最好的人,他不说,肯定有他的原因。伸手挽住他:“我永远都不会怪你。” 薛临转开脸。心里无限苍凉,又从苍凉中生出欢喜,拥她入怀。 他们从前的生活已经被打得粉碎,她不再是从前的阿潮了,从前的她一定会向他要个答案,可现在,她学会不问了。她在害怕,怕答案不如人意,怕失去他。他也怕,怕分开,怕自己得而复失,怕她得而复失。 他们都变了很多,唯一不变的,只剩下彼此的爱意。可这份爱,将来带给她的,会不会是更大的痛苦? 夜幕落下时,车马无声无息离开,王十六窝在厚厚的被褥里,握着薛临的手,半梦半醒。 恍惚中感觉到车子在摇晃,他们已经走了好一阵子了,要去哪里?又是因为什么要走? 手中一空,薛临松开了她,王十六下意识地再要握住,他俯身下来,轻轻在她额上吻了下,带着叹息:“阿潮,睡吧。” 心里慢慢安定下来,他是有事要出去吧?也好,车厢小,他个子高,窝在里面也不舒服。 车门轻轻关了,薛临出去了,王十六在越来越沉的睡梦里,忽地听见他的声音:“青奴,裴恕是什么样的人?” 心里突地一跳,睡意顿时全无。 “薄情寡义,不识好歹。”很快听见周青的回答。 王十六闭着眼睛,许久不曾想过的事,人,突然之间,涌上心头。 裴恕薄情寡义吗?好像是,又好像不是。在洺州时,她豁出性命帮他,他却丢下她独自应付王焕的怒火,似乎是薄情寡义,但到了魏博后,他又豁出性命,从王焕刀下救她,又好像不是。 车外。 薛临听出周青的怨怒,看他一眼:“他对阿潮,好吗?” 周青顿了顿,心里百感交集,许久:“不好。” 薛临久久不曾言语。不好吗?她跳下来以后裴恕差点跟着跳下来,他虽不 曾亲眼看见,但听说裴恕为着此事弄得形销骨立,几乎疯魔。他自己爱过,便也知道,到这个地步,又怎么会不好。 车里。 王十六紧紧闭着眼睛,那些遗忘了的事情,突然之间,全都涌上心头。 裴恕对她,好吗?他太古板,总说她这样不该那样不该,总是要管束他。可她好像也并没有改变什么,他最后,总也接受了。 他太麻烦,总有许多规矩,动不动给她脸色看。可她那么多不合规矩的事,他最后,也都由着她了。 她好像一直在勉强他,她很累,他似乎也很累,但他却又千里迢迢追到魏博,说要娶她。。那么多人说婚约是假,是为了算计王焕的策略,可他却要向世人宣告,他一定会娶,给足她体面。 他这个人,可真够矛盾的。 “青奴,”模模糊糊,听见薛临的语声,“裴恕一直在找她。” 第54章 找到她了 薄暮时分,王十六在廊下等薛临。 他吃完午食就出去了,这些天他时不时总会有事,总需要出去,一切都跟在南山时不一样了,在南山时几乎每一天,从早到晚十二个时辰,除了睡觉,他们都在一处,那时候总觉得困在山上单调苦闷,现在看来,是多么美满,世外桃源一般的生活啊。 外面有脚步声,王十六连忙走了两步,很快听出来了,不是薛临,是周青。满心欢喜消失了一大半,周青的身影很快出现在门前:“娘子。” “哥哥去哪里了?怎么还不回来。”王十六心神不宁,向外面张望着。 “我也不清楚,郎君没说,”周青见她没带手杖,连忙上前来扶,“手杖呢?我去给娘子拿来。” “不用了,”王十六笑起来,这些天她每天都坚持练习,虽然腿脚还是有些疼,但终于可以抛开手杖正常行走了,她之所以等在这里,也是为了早点告诉薛临,“我都好了,你看,我走得可利索了。” 她果然走了几步,炫耀似的给他看着,周青又是欢喜又是担心,忙道:“还是歇歇吧,莫要扭到脚了。” “不会的,我试了好几遍,都能跑了呢!”王十六走到院门前,扶着门扉向外看,“这么晚了,哥哥怎么还没回来,在忙什么?” 她眼巴巴的,只是望着外面,半点关注也不曾留给他,周青黯然着低头:“郎君好像在配一个很难配的药方,我恍惚听见吴大夫说要找什么孔公孽,还有七叶雪莲,仿佛都是极难找的药材。” 是那天他说的药吗?王十六轻轻叹口气,她这个病,其实她自己都已经不在意了,与其为了让她多活半年而每天奔波辛苦,她宁可现在时时刻刻与他相守在一起,要抓住眼前啊,谁也说不清下一刻,会发生什么事。 外面突然传来脚步声,是薛临的脚步声,王十六惊喜地叫了声:“哥哥!” 薛临步子一顿,紧跟着就看见了那个单薄的身影向自己扑过来,归巢的乳燕一般,那么欢喜,那么依恋,她能走得这么好了?笑容从眼中到心上,薛临蹲下去,张开手臂:“阿潮,小心些。” 王十六扑进他怀里,从前在南山时,他若是出门,她总会在家门前等他,看见他时就扑过去,他也会像现在这样张开双臂蹲下来,等她扑进怀里,他便一手搂住她的腿,一手搂住她的腰,将她高高托起,笑着转上几个圈。 旧时光好像一刹那间回来了,没有杀戮,没有分别,他们都还是从前的模样。王十六咯咯笑着,可这笑声忽地中断,薛临没能托起她,趔趄了一下,连忙将她放下。 “呀!”王十六惊呼一声,看见薛临眼中一闪而逝的黯淡,忙又来扶他,“我冲得太猛了,你没事吧?” “没事,是我刚才没站稳。”薛临笑了下,掩饰住心里的苦涩,“阿潮走得这样好了,真厉害。” 这些天他都看在眼里,她但凡有空就在练习,终于可以不用手杖了。她从来倔强要强,不管多难的事都要努力做好,不肯给人添麻烦,她这样好,可是他…… 低着头,向她脸上细细看着:“今天的气色好多了。” “是啊,吴大夫的药很管用,”王十六笑着,挽着他的手往院里走,“哥哥,你在忙什么呀?” 薛临顿了顿,眼前闪过今日里去的药铺,已经是这几个月里找的不知道第几家铺子了,还是没有他需要的那些。笑了下:“没忙什么,你一个人在家里无聊了?” “还好,就是着急等你回来,”王十六紧紧挽着他,脸靠在他胳膊上,“想给你看看我走得怎么样了,偏你老半天也不回来。” 薛临看见她忽闪忽闪的长睫毛,遮着眼里的娇嗔,孩子般纯粹的笑颜。让他心里也跟着轻快起来,摸摸她的头发:“那我明天不出去了,在家陪你。” “好呀,”王十六欢喜起来,“马上就是元宵节了,我们还像从前那样,一起做灯笼!” 从前要隐姓埋名,躲避王焕的追捕,所以元宵节全都是在山上过的,看不了山下热闹的灯彩,他们便自己做许多灯笼,里里外外挂满了。薛临手巧得很,细细的竹篾在他手里,不多时就变成各种惟妙惟肖的灯笼架子,她性子急,做不了太细致的活儿,便负责给灯笼架子糊纸,糊绢,画上装饰的图画。 从前的日子悠长,舒缓,一切都好像没有尽头,可以永远永远,保持着原来的模样。柔情里夹杂着伤感,王十六停住步子抱住薛临,脸贴在他心口处:“哥哥,真好呀。” 真好呀,找到你了,一切都好像,又回到从前了。 薛临回抱着她,余光瞥见侍卫在门外探头,向他比了个手势。 是裴恕那边有消息了。 低头在她额上吻了一下,薛临轻着声音:“等我一下,我去去就来。” 松开她来到门外,侍卫低着声音:“长安的情报到了,眼下在幕府里等着分派。” 裴恕也到了,打扮成商贾的模样,悄悄进了城。下午他之所以出去,就是安排应对事宜。薛临思忖着:“你过去 取一下,取完不要回来,直接出城往南山走。” 若他猜得没错,裴恕必定也盯着这封情报,想要顺藤摸瓜找到他。他并不想跟裴恕正面起冲突,那样必定会让她为难。裴恕新近拜相,又深受嘉宁帝倚重,不可能在外面逗留太久,只要拖过这段时间,等他返回长安,这一关,也许就过去了。 “哥哥,”王十六等了一会儿不见他回来,便又追了过来,“出了什么事?” “没事。”薛临使个眼色让侍卫离开,牵起她的手,“走吧,你的药也煎好了,我喂你吃。” 引裴恕去南山,等他反应过来不对,时间也来不及了。 *** 天色暗下来时,裴恕在城郊一处宅院里,细细搜索。 这是张奢追着从长安送回恒州的第一条情报,找到的地方。如果他所料不错,薛临一开始就藏在这里。 三进小院,看上去并不起眼,但屋里收拾得十分干净整洁,周遭安静又便利,很方便隐藏和养病。 裴恕走进卧房,沉沉地,吸一口气。 没什么异样,半点她的痕迹也没有,半点她的香气也没有,但直觉告诉他,就是这里了。 否则,怎么会他一进来,就有种强烈的,心跳加快的感觉。 被褥和帐幔都已经撤了,光秃秃的,只剩下一张雕漆四柱床。这院里所有的房间都是如此,一丁点能表明主人身份的东西都不曾留下,寻常人家搬家,绝不可能收拾得如此彻底,又一个她藏在此处的佐证。 裴恕慢慢在床边坐下。 那些天里,她就睡在这里吗?她从那么高的地方跳下来,肯定受伤了吧,有没有好?她睡在这里的时候,薛临在哪里。 突然之间恨到极点,裴恕重重一拳砸下,触到床板又立刻收住,闭了闭眼。 暴怒只说明无能,他裴子仁,岂是无能狂怒之辈!若是不想看见她与薛临双宿双飞,把曾跟他做过的事都与薛临再做一遍,那么,就尽快找到她,不给她机会。 裴恕起身,拉开房门:“来人。” “排查城中所有擅长治打损伤,心疾的名医,一旦发现线索,立刻来报。” 他亲眼看见她跳下悬崖,就算薛临有通天的本领,也不可能保证她毫发无伤,跌打损伤以及治疗心疾的大夫,一定是她需要的。 一名侍卫匆匆离开,裴恕从袖中取出一张药方:“拿这张药方去城中药店排查,近期所有配过这个方子的,严密监视。” 这是她治心疾的药方,他从前为了以防万一,抄过几份。她用的是丸药,储备还多,但有心疾的人,最忌七情波动,她从那么高的悬崖跳下去,只怕会引发心疾,这药也许需要重新配制。 又一名侍卫拿着药方离开,裴恕顿了顿,恨怒夹杂着心疼,许久不能平复。 那么高的悬崖,她毫不犹豫就跳了下去。她为了薛临,连命都不要了。 这些天他一遍又一遍反复推演,早已将当日的情形想了个清清楚楚。她怀疑军师是薛临,于是利用他多方求证,但薛临始终不肯露面,甚至不惜让人伪装军师,军师府那次会面,大约彻底打碎了她的念想吧。 她跳下去,或者是想死,跟薛临团聚。或者,是为了逼薛临现身。也或者,是为了摆脱他,毕竟她曾反复跟他说过许多次,不愿嫁他。 他倒宁愿她是为了摆脱他。他宁愿她不爱他,也不愿她生生死死,为的都是别的男人。 “追查李孝忠亲兵调用情况,重点查近十天去向不明,至今不曾返回的人。” 薛家上下几乎都死在了洺州,薛临手里不会有多少自己人,能用的,多半是李孝忠的亲兵。观李孝忠的态度,并不打算与朝廷,与他交恶,那么借兵给薛临,必定要背着人行事,亲兵的名册必定对不上,只要找到这些人的下落,也就找到了薛临的下落。 侍卫匆匆离去,裴恕在夜色中沉沉环视四周,若是早来几天,会不会就找到她了? “郎君,”张奢上前询问,“这里要不要留人监视?” “留。”裴恕道。 心里却明白,留也无用,薛临应该不会再回来。虽不曾正面交锋,但从洺州至今与军师打交道的情况来看,薛临心机深沉,滴水不漏,这一次,棋逢对手。 但,他不会放过任何线索,这一次,她休想逃掉。 “郎君,”负责监视节度使府的侍卫急匆匆赶来,“方才有人取走了那条情报,出城往西南方向去了。” 第55章 他是替身 那张脸,乍一看陌生,却又在陌生之中,透出强烈的熟悉感。 裴恕在短暂的怔忪之后,突然意识到这强烈的熟悉感从何而来:那张陌生的脸上,生着几乎和他一模一样的眉毛眼睛。 世界突然一片寂静,唯有心底的声音越来越大,震耳欲聋:是因为这个吗? 她要他,是因为这个吗? 王观潮,是因为这个吗?! 喉咙干涩着,发不出声音,身下贴着冰冷坚硬的瓦片,刀子一样,一刀一刀割在心上。 是因为这个吗?长久以来的疑惑突然找到了原因,那个面目狰狞的答案根本就摆在眼前:不然呢? 嚓!重重一拳砸在瓦上,瓦片应声碎裂,裴恕起身,冰冷的语声:“靠近些。” 张奢吓了一跳,看见他攥紧的拳头,鲜血淋漓着,顺着手侧一滴滴往下掉,他脸上没有一丝表情,唯有一双眼亮得惊人,也狠戾得惊人,他迈步往前走,张奢不敢多问,连忙带着他提气一跃,跳上旁边的屋顶。 近了,更近了。靴底踩着瓦片,发出的响声被满街的欢声笑语淹没,裴恕在那座院子的隔壁停住,四面围墙将院里围成一个安稳的桃源,桃源中的两个人亲密偎傍,低低轻喃,她如花的笑靥,是他从不曾见过的明媚风景。 那双眉那双眼,那几乎跟他一模一样,幽深上扬的凤目。王观潮,是因为这个吗? “哥哥,”她轻盈的语声夹在风里,是他从不曾得到过的温柔依恋,“我想吃玫瑰馅儿的元宵,你呢?” 哥哥。身子贴着冰冷的屋瓦,裴恕僵硬着,扯了下嘴角。 南山那夜,她莫名其妙,叫他哥哥。如同她莫名其妙,突然对他百般示好一般,他也曾疑惑过猜测过,但他从不曾想到,答案,竟是如此不堪。 “我跟阿潮一样吧。”她身边的男子,是薛临吧,温存含笑的语声,低着头对她说。 阿潮。情浓之时,他也曾唤过她一声阿潮,她疾言厉色命令他闭嘴,她带着怒气,叱责着谁许他这么叫。当时他以为,她只是脾气坏,她只是因为他曾经不许她叫他哥哥,所以生气翻脸。 错了,全都错了。从头到尾,他错得离谱。 她叫哥哥,从来不是叫他。她不许他叫阿潮,因为那是薛临专属的称呼。她永远都是看着他,又越过他,看向他不知道的某处——现在,他知道了,她是在看薛临。 透过他那双,与薛临几乎一模一样的眉眼。 喉咙里发着痒,做着呕,怎么都压不住,噗,一口鲜血急急喷出,落在衣襟上,一片斑驳的红。 “郎君,”张奢越来越惊,急急上前,“要不要去看大夫?” 裴恕抬手止住,慢慢擦干唇边的血迹。 她对他的态度变化突兀,毫无轨迹可循,曾经他以为,她是为着他曾经的冷淡拒绝,想要报复他。他以为,那已经是最阴暗的猜测了。 不。真相远比这个更阴暗,更龌龊,更不堪。 堂堂裴恕裴子仁,当朝最年轻的宰辅,无数人眼里高不可攀的人物,在她眼里,只不过是个替身。 可笑当初她纵身一跃时,他痛不欲生,几近疯魔,差一点就追着她一起跳下去,粉身碎骨。 “哥哥,”她还在笑,仰着脸踮着脚,轻轻吻上薛临的唇,“明年元宵,我们还要一起过。” 衣襟上的血腥气夹在爆竹的焦糊气味中,刺激得人几欲疯癫,裴恕沉默着,一丝幽凉的笑,慢慢到唇边。 她从不肯吻他的唇,他曾在情浓之时,忍不住吻了她的唇,她怒恼到极点,咬破了他,当时的血腥气,也是这样刺鼻刺眼。 原来,那也是薛临的专属。他这个可笑的替身,只配让她吻着眼睛,让她透过他与薛临最相似的地方,怀想着薛临。 你连薛临的一根头发丝儿,都及不上。 你却为了她,将你的人生打破重塑,将你的戒律理念拆得稀烂,为了她,你曾连性命都要抛下。 裴恕啊裴恕,你真是可笑。可笑透了。 起身,冷冷道:“拿人。” 院里。 薛临低着头,在那个缠绵悠长的吻所带来的余韵中,微带着叹息:“好,明年元宵,我们还要一起过。” 就算只剩下残魂几缕,到那时候,我依然会赴你之约。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警戒的侍卫飞跑进来:“郎君,院子被包围了!” 王十六吃了一惊,抬头,对上薛临了然的目光。是裴恕吧,唯有他,才会如此耿耿于怀,追到现在。 “阿潮。”薛临又唤了一声,想问问她心里如何打算,到底什么也没说,抬眼,院门外一个男子慢慢走了进来。 布衣芒鞋,掩不住他通身高华的气度,但那张脸寒若冰霜,无声的威压袭来,让院子里的侍卫都觉得紧张,握紧了手中刀。 那双眼,似曾相识,陌生又熟悉,此时看着他时,是厌憎多些,还是不甘多些?薛临将 王十六拉在身后挡住,叉手为礼:“裴相。” 裴恕没有理会,目光越过他,看向他身后的王十六:“王观潮。” 就连这个名字,也是薛临给她取的吧。所有人都叫她王十六,观潮这个名字,是在南山时,她突然告诉他的。那时候她站在崖前望着山巅下翻腾的云海,那里,是她和薛临从前幽期私会的地方吧? 裴恕啊裴恕,她自始至终,不曾有丝毫爱你,你却把你自己,弄到了这般境地。“跟我回去。” 薛临看见他淬火般的目光,下意识地,将身后的人又掩了掩。没有人愿意被心爱的人当做替身,尤其裴恕,又是如此优秀杰出的人物,羞辱只会是数倍。沉声开口:“裴相……” 语声被裴恕打断,他冷冷瞥他一眼:“我与她说话,几时轮得到你插嘴?” 薛临顿了顿,他并不想与他起冲突,但他已经退让过一次,这一次,他不会再让。上前一步正要说话,王十六扯扯他的衣角,从他身后出来:“哥哥,我来跟他说。” 薛临低头,轻轻握了下她的手:“好,别怕,我在。” 别怕,我在?裴恕的目光落在他们交握的手上,薛临,你以为你是谁?丧家之犬而已,你拿什么让她别怕! 天上一轮圆月,和着满院灯火,斑斓着落在裴恕脸上身上,王十六突然意识到他憔悴了很多,脸色苍白,双颊微微陷下去,眼底是明显的青黑色。是病了,还是伤不曾好?话嘴到边,突然又改了口:“裴恕,你的伤好些了吗?” 满心的怨愤不甘,几乎都被这一句话化解,裴恕微微仰着头。 裴恕啊裴恕,你是多么可笑,到这时候,还要因为她一句话,心神扰乱么! 冷冷抬眉:“跟我回去。” 她玩弄够了他,就用那么决绝的方式离开,想要摆脱他。王观潮,你弄错了,这件事,从来不是你说结束,就可以结束的。 “不,”王十六摇摇头,歉疚丝丝缕缕增长,但心里却比任何时候都清楚,她不会跟他回去,她已经找到了薛临,她要的,从来都只是薛临,“你走吧,我不会跟你走。” 很好。果然是这个答案,她斩钉截铁,半点都不曾犹豫过。裴恕淡淡道:“王观潮,你别忘了,我们已经定亲。” “做不得数。”王十六很快答道,“我早跟你说过,我不会嫁你。” 是啊,她一次一次当着他的面,说不会嫁他,可笑他直到现在,才知道这话的真正含义。裴恕淡淡道:“不是你说了算。” “来人!” 侍卫应声上前,裴恕看着王十六:“带她走,敢有阻拦,格杀勿论。” 杀了,全都杀了,这些人,尤其是薛临。嗜血的恶念几乎压不住,裴恕沉沉吐一口气。杀了他!死了的人,从来都不该再活着。 郭俭和张奢面面相觑,裴恕从不曾无缘无故要下死手,更何况对方是他的未婚妻子,但命令已下,也只能带着人上前,王十六下意识地后退着,在惊讶中,紧紧皱着眉头:“裴恕,你疯了吗?” 他从来都有许多条条框框要遵守,他从不会仗势欺人,他更不会不分青红皂白,说出格杀勿论的话。眼前这人,真的是裴恕? 裴恕看着她。是啊,他早已经疯了,被她逼疯了,面目全非。“拿下!” 侍卫们冲上来拿人,薛临的侍卫立刻拔刀挡住,王十六看见满眼的刀光剑影,刀刃相撞的声音掩住了外面的欢声笑语,如此陌生,如此狰狞,这真是裴恕能做出来的事? 耳边一声短促的呼喊,一个侍卫受了伤,踉跄着摔倒在地。裴恕带的那些人她见识过,当初在王焕军中还能来去自如,薛临这些侍卫不是对手。向着裴恕高喊一声:“住手!” 隔着满目的血光和狰狞,他冷冷瞥她一眼:“想让这些人活,就跟我走。” 怒气涌上来,王十六正要再说,手被握住了,薛临低着头,轻声道:“不要激怒他。” 他目光里带着了然和怜悯,王十六心里一跳,他都知道了,她为着什么跟裴恕在一起,她的心思,从来都瞒不过他。 “阿潮,”薛临握住她的手,拉着她向后门方向走,“我们走。” 裴恕的目的从来都是她,带她离开,就能避免这场屠杀。王十六紧紧握着他的手,有点怕,有点伤感,还有点怒,在难以言说的晦涩滋味中,跟着他飞快地往后门去。 裴恕模糊听见了那句阿潮。很好,她甚至连这个称呼,都不准他用!刷一声,抽出侍卫腰间刀,一个箭步追上前去,劈向薛临。 当!刀被周青架住,他带着怨愤,恨恨说道:“裴恕,我家娘子早说了不嫁,休要纠缠!” 第56章 跟我回去 人多得很,挤挤挨挨填满大街小巷,王十六挽着薛临艰难穿行着,到处都是灯彩,到处都是热闹鼎沸的人声,映得人眼花缭乱,似一场荒诞的乱梦。 这是她头一次来到街市,头一次亲眼见证元宵节的热闹繁华,她从不曾想到,会是在这般情形之下。 “阿潮,别怕,”薛临抬手擦去她额上的汗,“我们走得掉。” 有侍卫牵着马飞奔过来,低声道:“都安排好了。” 薛临点点头,扶着王十六上马:“我们走。” 马匹乖觉,拣着人少的地方走着,王十六听见身后陡然爆起一阵绝高的声浪,其中又夹杂着喝彩声,忍不住回头一看,就见一队穿得稀奇古怪、戴着面具的人边歌边舞往节度使府门前去,又有一队踩着高高木棍的人舞蹈着走来,几个头上顶着竹竿的人将竹竿在头上、身上抛来抛去再稳稳接住,极远处还有一队男女,穿着彩衣歌着舞着,也往节度使府门前去。 原本分散在四处的百姓都被这些玩戏吸引住了,笑着闹着,纷纷望节度使府跟前赶,原本空阔的府门前霎时间围得水泄不通,王十六恍然大悟,薛临安排了这些,是要堵死街道,使裴恕无法追赶。 明知道此时应该趁机逃走,还是忍不住多看了几眼。好生热闹啊,这些都是什么?她从不曾见过。 “那些戴面具的是傩戏,扮成各色鬼神,歌舞驱邪,”薛临与她并辔前行,向她解释着,“那个是高跷,顶竹竿的是戴杆,那些歌舞的是踏歌,踏歌之曲简单上口,差不多的人都会,常常会跟着一起舞蹈。” 原来如此。明知道时间紧迫,王十六忍不住又看了一眼,果然有许多人加入了踏歌的队伍,手挽着手,欢笑着歌唱着,原来元宵节,是如此热闹呢。 但,她得赶紧走了,待会儿裴恕追出来就麻烦了。她从不曾想到,那个冷淡高傲,一举一动恪守礼法的裴恕,竟会疯狂到对着无辜之人,大开杀戒。王十六转回头:“哥哥,我们走吧。” 几乎所有的人都被吸引去节度使府门前,眼前的街道空荡许多,骏马飞奔而过,带起清脆的马蹄声,薛临看着她,心下无数怅然。 他看得出她的好奇和留恋,十几年来她东躲西藏,从不曾好好过一次正常的元宵节,如今王焕死了,她明明可以享受正常甚至奢华的生活,却因为他的缘故,又要东躲西藏,颠沛流离。 值得吗?为他这一身残躯。薛临望着前方,领着马匹穿过捷径,飞快地向城门奔去。值得吗?不能想,不敢想,连他自己,都为她不值。 *** 裴恕被重重人流阻挡在府门前,人太多了,又都是百姓,显然都与此事无关,但,显然又都出自于薛临的安排。 他利用这些百姓,挡住道路使他无法追赶,好个狡诈的薛临! 侍卫们还在奋力从人群中穿行,裴恕停步,沉声吩咐:“上高处。” 郭俭反应过来,连忙带着他提气一跃,跃上节度使府高高的围墙,侍卫们紧跟着也都跃上来,围墙狭窄,只能踩着花砖小心行走,裴恕在夜色中,抬眼望向远处。 她会去那里?离开成德,薛临就是丧家之犬,毫无倚仗,他能带她去哪里? *** 王十六追着薛临,冲出城门。 城外没有灯彩,月光清透,照着轻纱般的大道,仿佛突然之间,闯进了另一个截然不同的世界,王十六心里恍惚着,轻轻靠向薛临:“哥哥,我们去哪里?” 去哪里?薛临望着前方,久久不语。 他原本打算一路往北,在范阳落脚。那里离长安更远,毗邻突厥,是河朔三镇中最自成一体的地方,裴恕即便手握重权,在那边也不好施展。 但,范阳苦寒荒凉,不利于她休养,而且方才她望着热闹的街市,那好奇留恋的模样是如此刺痛了他。他不能让她一直过这种日子。 含笑低头:“我们去魏博好不好?去找你姨姨。” 王十六心里陡然轻快,她不是没想过去魏博,王焕死了,王全兴只剩下一口气,那里现在是王存中当家,有璃娘在,必定会给她一个容身之地,但薛临从没提过这里,她便也没提,没想到他想的跟她一样!笑着说道:“好呀,那就赶紧走吧!” 薛临看见她的笑脸,眼角飞扬着,比月色更明媚。她是欢喜的,她一直把璃娘当成母亲一般,也许这些天她早就想回去了,只不过顾忌着他,所以从不曾提过。 让他再次意识到,她变了许多,比从前沉稳,也比从前辛苦了许多。这就是成长吗?太痛了,他多希望自己有能力给她依靠,让她永远永远,做南山那个纯粹到任性,横冲直撞的小娘子。 笑着摸摸她的脸颊:“好,我们这就走,阿潮,从今往后,我要靠你庇护了。” 王十六嗤的一下,笑出了声。从来都是她依恋甚至依赖他,可他居然说,以后要她庇护。知道他是有意开玩笑来逗她,便顺着他的语气,向他脸上也摸了下:“好呀,那么哥哥以后,可要努力讨好我呀。” “好。”薛临在她手上一吻,无声叹了口气,“以后,全靠阿潮了。” 唤过两名侍卫:“你们两个继续往北,去范阳,五天之后返回,到魏博与我会合。” 侍卫拍马向北,薛临拨马向东,沿着空阔的大道,与王十六并肩往魏博方向奔去。 *** 最拥挤的一段道路已经过去,裴恕跃下高墙。 街道上三五成群,游玩的百姓太多,她留下的痕迹都已被破坏,她会去哪里? 唤过张奢:“挑个精细的人,盯着吴大夫。” 薛临一直找吴大夫,多半是为她治心疾,扣下吴大夫逼她现身不难,但她性子烈脾气倔,只怕宁可不治,也绝不向他低头。不如耐心等等,薛临既认准了吴大夫,迟早会与这边联络。 翻身上马:“排查四面城门。” 急不得,越是着急,越容易出错,薛临手中无权无人,博的就 是他判断失误,贻误时机,他得耐心些,再耐心些,一击制胜,让他永远也翻不了身。 *** 月光明亮得很,照得大道上白晃晃的,如水一般的暗银色,马儿跑得累了,咻咻地喷着鼻息,路边有驿站,夜幕中安静的一个灰影子,王十六从门前掠过,有一刹那,突然想起不久之前,她从魏博往成德来的情形。 她戴着帏帽坐在角落里,听着满堂议论哄笑,说她与裴恕的婚约是假,裴恕看不上她。再后来,裴恕的人突然出现,当众亮明身份接走了她,堵住了那些议论。 那时候她没心思计较这些,她唯一的念头,就是求证薛临是否还活着,如今她找到薛临了,却毫无来由的,在这深夜里,突然想起裴恕。 人可真是古怪啊。王十六在晦涩的心绪中回头,月亮照得四野明亮,薛临已经落后她很远了,伏低身子抓着缰绳,疲惫强撑的模样。 心里一紧,王十六拨马回去,伸手扶住:“哥哥,你怎么了?” 薛临扶着鞍桥坐起,苍白的笑容:“没事,走太久了,有点累。” 可他们才走了不到两个时辰,从前在南山时,他可以陪她骑上一整天的马,从山腰到山上跑无数个来回,从不知疲倦。 而且上次,他抱她的时候,险些摔倒,他到底怎么了?心里不安到极点,王十六替他勒住缰绳,低着声音:“哥哥,你的伤是不是没好?” 这些天她想过很多次,薛临那次伤得极重,她亲眼看着那把刀穿透他的胸膛,流了那么多血,他身体虚弱,也许就是伤没全好的缘故。 薛临心里一跳,借着月光打量,她眼中透着浓浓的担忧,疑惑,但,没有他害怕见到的神色。轻轻笑了下:“差不多都好了,只不过吴大夫叮嘱我不要劳累,所以我逮着机会,就要偷懒休息。” 他说得如此轻松,王十六紧紧悬着的心放下些,握着他的手:“那我们不走了,早些休息吧。” “没事,慢慢走,”薛临慢慢调匀着呼吸,“不妨事的。” “还是早些休息吧,”王十六抓着他的缰绳,不许他再走,“我也累了。” 薛临安排得这么周密,一定能瞒过裴恕,就算瞒不过,她也绝不会跟裴恕走。从前裴恕奈何不得她,现在裴恕,也同样奈何不得她。 薛临迟疑着,裴恕太难对付,若不尽快赶路,只怕就要被他追上。 “娘子,郎君,”周青拍马过来,“不如我先回魏博通知璃娘夫人,早早接应,这样就不怕了。” “好,”王十六心里一宽,拍拍他的手,“那就辛苦你了,青奴。” “奴该当的。”周青低着头,心跳一下子快到了极点,深吸一口气,拍马奔出去。 “哥哥,先休息吧,”王十六挽住薛临,“明天我们早些走,来得及的。” 薛临随着她下马,驿站是住不得的,太容易被发现,路边有座土地庙,掩上柴门挡住风,不敢点火,怕引来注意,一行人便蜷缩在屋角的干草堆上,胡乱休息一晚。 她累坏了,靠在他怀里很快就睡着了,薛临睡不着,悄悄吃了药,一遍一遍,抚着她冰凉的面颊。 她是节度使的女儿,宰相的未婚妻子,她原本可以有最尊崇,最肆意的人生,如今却躲在这破庙里,坐在冰冷脏污的地面上。裴恕不会放手的,他自己爱着,所以太清楚裴恕看她的目光,是如何刻骨铭心。若是跟他在一起,她今后还是得东躲西藏。 为了他,值得吗? *** “郎君,”排查各个城门的人陆续回来,向裴恕禀报,“王女郎从城北门出去了。” 第57章 薛临也是,这么亲你的?…… 厮杀声渐渐低下去,裴恕带着人,拆开了王全兴和王存中,魏博军各自归队,打扫战场,收拾残局,王十六坐在车里,怔怔听着。 空白的大脑里只有一句话:为什么? 她知道自己对不起薛临,可她真的已经很努力了,她做了所有能弥补他的事,他为什么,还是要丢下她? 惊讶,委屈,不甘,到现在都不敢相信,一切都来得太突然,分明上一刻他还紧紧拉着她的手,为什么突然之间,就不要她了呢? 一念及此,撕心裂肺一般的痛楚,王十六猛地站起身。 不,他不能不要她,她好容易才找到他,他如今还病着,她怎么能就这么算了! 伸手拉门,车门从外面锁着,怎么都打不开,急怒上来,王十六重重一脚踢在门上:“开门!” 没人理会,这坚固的车子,锁得结结实实的门窗,把她困在其中,怎么都找不到出口,王十六狠狠咬着牙,正要再踢,门开了,裴恕走了进来。 宽敞的车厢霎时变得逼仄,没有点灯,他的脸没在黑暗里,与黑暗融为一体,一点点迫近。王十六听见他沉沉的呼吸,嗅到他身上夹杂着柏子香气的血腥气,他自始至终一言不发,但她能感觉到,他一直在盯着她。 像野兽,像毒蛇,阴冷,偏执,让人头皮发着麻,紧绷着,只想做点什么,打破这令人窒息的黑暗和恐惧。 王十六猛地扑过去,抓住车门。 逃,逃出这里,她要去找薛临,她一定能挽回这一切! 手被攥住了,黑暗中看不见,只嗅到浓重的血腥味,倏一下逼到脸前。 “还想跑?”幽幽冷冷,裴恕开了口。 浑身的毛孔都炸开了,王十六怕到极点,眼前的人不是裴恕,是已经疯了的恶鬼,马上就要吃人。拼上全身力气,重重一推。 可这点力气在裴恕看来,根本是微不足道。攥着她细细的腕骨,她挣脱不得,便用另只手来推,裴恕很快再又攥住,黑暗中听见她咻咻的呼吸声,她不肯说话,只管咬着牙撕打,让他觉得可笑,更觉愤怒,她如今,连话都不屑于跟他说了吗? 两只手拧在一处,举过头顶,压在车壁上。 王十六觉得疼,低低嘶了一声。身体一下子失了掌控,怎么都无法使力,可又怎么能任他摆布?想也不想,狠狠一脚踢过去。 眼睛适应了黑暗,裴恕准确预判了她的行动,闪身躲过。她还是不肯罢休,一言不发只管踢打。她怎么敢。在这样对待他之后,还如此不驯,丝毫没有歉疚悔改之意。 裴恕觉得恨点,恨她无情,恨自己到如今还要纠缠,她挣扎着,重重一脚又踢过来,裴恕握住脚踝,向她怀中一推一压,欺身抵住,她动弹不得,整个人被压在车壁上,小小的一团。 鼻尖又嗅到了久违的的香气,属于她的,淡淡的女儿体香。车厢一下子逼仄到了极点,香气无形,却又膨胀到最大,将一切都填得满当当的,找不出丝毫空隙,让人燥怒的心境,一下子变了味道。 裴恕在恍惚中,靠近,再靠近一点。 王十六勉强用一只脚站着,另一条腿被折叠住压在怀里,成为她与他之间的隔断,但这个隔断很快失效,他越来越低,身体压着她的,起伏凹g凸之间,几乎是严丝合缝,他的呼吸越来越沉,冰凉的唇突然挨上来,王十六在恐惧与愤怒中,一头撞过去:“滚开!” 裴恕急急闪开,旖旎全都都打破,带着恨怒,一把攥住她的下巴。 王十六感觉到他手上黏湿的血气,他身上也有,方才她给他留下的。不久之前,他替她挡过一刀,就在她方才刺的位置。 心神突然恍惚,王十六忘记了反抗,蓦地想起他从重伤后的昏迷中醒来,吻她的唇,要她听话。那是她第一次确定,他是爱她的。 车子突然晃了一下,外面的人收拾完残局,开始返程,她站不稳,跟着晃了一下,裴恕将人搂得更紧些。 手还 握着她的脸,皮肤细腻柔润,像上好的冷玉。车子又晃了一下,她也在晃,于是那块冷玉便在他手心里摩挲,让那些恨怒不甘,突然都变成了渴望。 他到这时候,竟然还在渴望她的亲近。自轻自贱到了极点,无可救药。 裴恕在强烈的自我厌弃中,指腹摩挲着她的皮肤,声音低下去:“你要我,是因为薛临?” 王十六心里一跳,恍惚与惆怅中生出别的情绪,自己也分辨不清,只是抿着唇不说话。 裴恕等不到她的回答,但她的身体,她的皮肤似乎在召唤他,让他无法放手,贪恋着,一点点渐次抚摸:“王观潮,你骗得我好。” 好什么?王十六下意识地想要补全这句话,好苦,好狠,还是好绝情?他没再往下说,手指游移着,指腹轻轻重重,按在她唇上,让人烦乱到了极点,重重一甩头:“别碰我!” 裴恕顿了顿,怒意夹在渴望中,煎熬着,都变成湿冷的欲:“别碰你?你身上哪一处,我没碰过?” 脸颊一下子发了烫,王十六羞耻到了极点,叱骂一声:“滚开!” 滚开,她可曾,让薛临滚开?没有吧。在他没看见的地方,她与薛临,都做了什么?妒忌突然之间烧得人疯狂,裴恕扳过她的脸,凑在她耳边:“阿潮。” 声音低哑,钻进耳洞里,让耳朵一下子也滚烫起来,王十六又开始怕,恐惧之外,还有什么她说不清的东西丝丝缕缕生长,让她尖叫着,拼命想要摆脱这一切:“滚开,不许碰我,不许这么叫!” “呵。”怒到极点,裴恕闭了闭眼,轻笑一声,“因为薛临这么叫,所以不许我叫?” 笑声停住,他抵上来,冰冷阴戾的声:“薛临知道你和我做了什么吗?阿潮。” 王十六低呼一声,羞耻得无处可躲,紧紧闭着眼。脑中却忍不住去想,薛临知道吗?那两样贺礼,客栈里的饭食,薛临一直在偷偷关注她,那么薛临,知道吗? 不敢再想,却禁不住生出个可怕的念头,难道薛临是因为这个,所以才不要她了? 裴恕觉察到她的走神,她的身体不再紧绷,放松着,几乎是迎合他了,让人的感官分外愉悦,心里却数倍愤怒。她是在想薛临吧,她到这时候,居然还想着薛临。 带着恶意,惩罚似的,用力吻上她的唇。 王十六从恍惚中,一下子被拉回现实。这个吻凶狠蛮狠,从前他吻她,都是小心着,揣测着她的心意,努力迎合,可此时他却像一心要破坏,要摧毁,狠狠吮着,裹着,几乎要把人吞下去。 疼,羞耻,还有愤怒,王十六推不开,用力咬下去。 舌尖被咬破,然后是嘴唇,裴恕尝到了血的腥味,有点疼,却让人的欲念千百倍增加。她咬过薛临吗?不曾吧,他躲在外面看得清清楚楚,她都是主动去吻薛临,踮着脚尖,身体整个贴在薛临怀里,那么依恋,那么爱。 她却连唇,都不肯让他碰。 裴恕用力扣住她的后颈,攥紧了,再次吻住。她又开始挣扎,呜呜咽咽,唇齿中漏出勾人的声响,裴恕下意识地闭上眼,声音发着颤,渴望之中,无法放下的恨怒:“不许我亲这里,因为要让薛临亲?” 王十六低呼一声,张嘴的瞬间,他已经闯进来,攻城略地。呼吸都被掠夺,那些零碎的片段,他吻她的,她吻薛临的,混乱中纠缠在一起,乱得人无法分清,直到他冰冷的语声突然打破一切:“薛临也是,这么亲你的?” 混乱戛然而止,王十六在强烈的羞耻中,睁大眼睛看着裴恕。 许是已经适应了黑暗,许是自己的想象,能那么清晰地描摹出他的轮廓。冰冷,狠戾,疯狂。 他是故意这么说,他存了心思要羞辱她,他已经不是从前的裴恕了,他要把属于她和薛临的回忆,全都破坏掉。 裴恕松开她的唇。然后,吻了别处。 耳垂,脖颈,耳廓。轻咬,舔舐,吮咂,所有他曾在意念中想象过,所有想做而没有机会做的,那些让人不齿的念头,都在黑暗中,在无声的对峙中,一样样对她施行。 舌尖送进她的耳道,描摹突击,一下又一下,湿冷的欲念裹缠,带着妒忌和不甘,低声命令:“叫哥哥。” 王十六仰着头,身体绷成一张弓,眼梢因为羞耻和愤怒激出泪水,咬着牙一声不吭。 所以,她只肯叫薛临吗?让他的妒忌不甘一下子涨满到极处:“薛临知道吗?男欢女爱之时,你也曾叫我哥哥。” 那些混乱的片段突然一下袭来,王十六再撑不住,重重一个耳光扇来。 纠缠太紧,裴恕没能躲过,她的手落在他脸上,黑暗中清脆一声响。 不疼,唯有羞辱,千百倍地增长。她一击得手,却像是被自己惊到了,僵硬着站着,裴恕慢慢抚了下脸颊。 很好,玩弄他,欺骗他,背弃他,如今,还敢打他。 抬手,虎口一合,握住她纤长的脖颈。 王十六被迫仰头,在一击得手的意外中,生出晦涩的歉疚:“裴恕。” 心里突地一跳,裴恕下意识地凑近,等待下文。 她却不肯再说了,沉默着,黑暗中沉沉的呼吸声。 裴恕慢慢,勾起唇角。他也真是,自甘堕落到了极点,到这时候还在渴望,她能稍稍给他一点回应。 第58章 “舒服吗” 王十六迷迷糊糊,做着乱梦。 到处都是灯彩,照得天空也是五彩斑斓,她挽着薛临的手,走着,看着,笑着,来了踩高跷的,戴杆的,忽地又来了一群踏歌的人,她和薛临也加入了,一起唱啊,跳啊。 人群突然消失了,只剩下他和薛临,他也要消失了,松开她的手,毫不留恋:阿潮,你走吧。 她又陷入了那片混沌,徒劳无用地跑着,找着,怎么都找不到薛临。混沌又变成了一片漆黑,她嗅到了淡淡的血腥气,夹在柏子香气里,让人毛骨悚然。知道是很可怕的人,恍惚中只是想不起来是谁,本能地要逃,要挣脱,要去找薛临。 可怎么跑,都跑不掉,更找不到薛临。急切到极点,叫出了声:“哥哥!” 王十六猛然醒来,天亮了,窗缝里透进来日光,照着车壁上包着的锦褥,连绵不断的对鹤花纹。裴恕的手臂交叠着横在她身前,他自身后紧紧抱着她,低着头,阴沉一张脸。 睡着前的情形慢慢回到脑海。她打了他一个耳光。他怒恼着捏住她的脖子。她以为他要掐死她了,他却什么也没做,只是冷冷笑了一声,放开了她。 再后来,他们都没说话,车子一直没停,摇摇晃晃让人昏沉,车厢里满是他身上的血气和柏子香气,她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他竟这样抱着她,过了一夜。 “梦见薛临了?”裴恕阴冷的语声突然响起。 王十六不由自主抖了一下,昨夜他那些饱含恶意,刻意羞辱她的话突然都回到脑中,让人眼梢发了红,拼命挣扎着只想摆脱,裴恕牢牢抱住,带着强烈的妒意和愤怒,冷冷又道:“那个废物背弃了你,你还想着他?” 害怕突然都变成愤怒,王十六叱道:“闭嘴!你算什么,谁许你这么说他!” 是啊,他算什么,她又怎么舍得让他说薛临半个不字。裴恕垂目看着,她挣脱不开,就一根一根掰他的手指,下手丝毫不曾留情,疼,但心里更痛。 怨愤嫉妒都变成语言,一句一句,只要戳到她也疼:“既无能力护你周全,又无心胸接纳你的过往,这种人不是废物,又是什么?” “闭嘴!”王十六激怒到极点,咬着牙抬手。 裴恕下意识地偏开脸,隐隐之中,说不出是羞恼还是渴望。昨夜她一味与他对抗,唯有在打他那个耳光之后,她语声低低,唤他的名字,那是她对他,唯一不同的反应。 他渴望这种反应,他拿不准是否要为了这点安慰,承受她的羞辱。 可那个耳光并没有落下,她怔怔的,只是皱着眉,裴恕觉察到不对,立刻搂紧了:“怎么,我说的不对?” 不对,王十六紧紧皱着眉。她刚刚见到薛临时,为着薛演之死,她愧疚着向他说对不起。薛临是如何反应的?他丝毫不曾迟疑,立刻说不怪她,还反过来安慰她。 整整九年耳鬓厮磨,她太了解薛临,他绝不是口不应心的人,他那时候说不怪她,就是真的,没有将薛演的死迁怒在她身上。 那为什么,他突然又改口,还因此离开她? 裴恕察觉到她的走神,她在想薛临,她梦的是薛临,想的也是薛临,她的眼她的心,没有片刻留给他。无能为力的屈辱和不甘让人只想做点什么,扭转这一切,扳过她的脸,用力吻下去。 王十六吃了一惊,他刻意让她不适,吮着咬着,全是玩弄的手段,王十六觉得耻辱,踢打反抗:“放开我,你放开我!” 裴恕沉沉吐一口气。她柔软的身体挣扎推搡,不经意中蹭着,揉着,刺激着他与她彻夜相拥,分外敏感的身体。渴念到了极点,对自己鄙视到了极点,对她的恨也是极点,扳过她,欺身压下。 王十六惊叫一声,模糊猜到他的意图,尖叫起来:“滚开!” 天光太亮,裴恕清楚地看见她脸上的厌恶,他几时,竟沦落到如此地步! 松手,整整衣襟,推开车门。 外面的空气突一下闯进来,冷冽,新鲜,王十六急急起身,看见宽阔的道路,道边落光叶子的树木,他们在官道上,他要带她回长安。 她不要回长安,她得去找薛临。王十六扑过去:“停车,我不去长安,放我下去!” 他抬手按住,推她坐回里面,下车,反手锁了门。 新鲜的空气消失了,外面的一切都消失了,只剩下逼仄的四面车壁,让人痛恨,愤怒,只想统统打破。王十六用力拍着门:“开门,裴恕,开门!” 裴恕跟在车边,沉默地走着。 欲念很快平复,唯有不甘和妒意死死压着,让人透不过气。 她叫了哥哥,她的梦里,也是薛临。 可笑他为数不多的梦里,全都是她。可笑他直到方才,还在期待着她向他服软。不,不需要服软,哪怕她只是向他笑一下,以往的种种,他也许,都可以不计较。 可她,根本不打算给他任何回应。 “郎君,再走十里有驿站,”郭俭牵着马送过来,“要不要休息?” 裴恕沉默着,许久:“快马通知驿站,收拾洁净房屋,准备饭食。” 他恨不得片刻不停,一日之内返回长安,可她不行,她跟着薛临东躲西藏,这几天都不曾休息好,总得让她喘口气。 翻身上马,迎着干冷的空气,加鞭而去。多么可笑,到了这个地步,他还是忍不住,要为她筹划。 “开门,”王十六用力砸着车门,“裴恕!” 没有人回应,裴恕去了哪里? 手砸了太久,迟钝的疼,激怒的心情渐渐平复,王十六靠在车壁上,慢慢调匀着呼吸。这样冲动并没有用,就算她能叫开车门,外面全都是裴恕的人,难道她能逃得掉? 她得耐心些,她得好好想想,她一定能想出办法脱身。 两刻钟后。 车子在驿站门前停住,裴恕打开车门,王十六一跃跳下,迅速向四周打量一眼。 郭俭在左边,张奢在右边,各自都带着十来个侍卫,不动声色将所有的出口堵住。他防着她,硬闯是闯不出去的。 还要再耐心些啊,急不得。王十六低着头迈过门槛,裴恕不远不近跟在身后,以为她会闹,会逃,她却只是低着头一言不发往里走,让他捉摸不透她的心思,下意识地窥探她的脸色。 驿丞事先得了吩咐,此时并不敢大肆铺张,只选了妥当的仆役在前引路,王十六很快来到落脚的院落,四下一望,前廊后厦,四面高墙,外面是驿站的守卫,身后是裴恕的侍卫,依旧没有任何能逃走的机会。 所以,还要等多久?等到了长安,再想逃,就越发艰难了。 心情急躁着,快步进门,咚一声撞上。 裴恕被关在门外,身后仆役来来往往,送来热水巾栉,净面漱齿之物,裴恕摆摆手,命人退下。 倒了冷水,兑了热水,试试不凉不热了,伸手推门,才发现门从里面锁着。 很好。她躲在里面,是不肯见他,还是想逃走,去找薛临? 屋里。 王十六抽掉窗户的插栓,只能推开很小的幅度,莫说她,孩童也钻不过去。这么大的房间,却只向着院里开了这一扇窗,院里又到处都是他的侍卫。他故意如此安排,为了防止她逃走。 失望之后,意外地安静下来,王十六望着外面三五步一个,警惕把守着的侍卫,细细回忆。 元宵那夜,裴恕刚出现不久,李孝忠就带着人马赶来救援,请走了裴恕。薛临趁机带她逃走,那些耍百戏的,踏歌的,全都是薛临事先安排,为了拖住裴恕,不让他追上来。 薛临是打算带她走的,至少在那时候,薛临并不准备抛下她。 那又是为什么,他最后突然那么说? 身后有动静,咔!锁好的门闩从中劈断,门开了,裴恕收刀还鞘,提着热水进来。 王十六下意识地戒备,他压着眉走到近前,按她在椅子上坐下,又在银盆中加水。 低低的水声中,他凤目微垂,衣服没有换,胸前有干涸的血迹,王十六心里突然生出歉疚,转开了脸。 裴恕加够半盆水,拉着她的手,放进盆里。 王十六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总觉得这情形,仿佛在哪里见过似的。 是了,长安城外那个夜,他们的第一次,就始于这样一盆温水,他为她洗手的瞬间。 脸颊上突然发了烫,王十六急急抽回手。 裴恕抬眼,看见她腮边迅速晕染的红,她目光中终于有了别样的情绪,让他呼吸一滞,几乎是与她同时,想起了那个意料之外的夜晚。 那夜,他也是这样拉着她,给她洗手。 心突然软到了极点,湿漉漉的手伸过去,再次拉住她,她躲了一下没能躲开,便也由着他,裴恕捏着她细细的手指,洗着,揉着,一点一点,从手指,到手腕,又向上。 王十六觉得心里也像是沾了水,湿漉漉的,挣脱不开。那夜她并不曾觉察,此时才突然惊讶地发现,也许那时候,他并不像她以为的那样,讨厌她吧?他这样高傲冷淡的人,若是讨厌,又怎么肯给她端水,为她洗手? 脸上一湿,他捧住她的脸,暖热的呼吸拂着,长长叹了一声。 愤懑,不甘,耻辱,嫉妒,无数情绪一起翻涌着,裴恕越握越紧,她嫣然的红唇微微张着,无声邀约,他又怎么能失约?低头,轻轻吻住。 王十六吃了一惊,想要推开,他绵绵吻着,低低的叹息。思绪渐渐凌乱,他在叹息什么?他高高在上,大权在握,他轻而易举就逼得他们走投无路,这世上还有什么他不能得到,需要叹气? 裴恕用舌,撬开她的牙关。手上的水沾在她衣上,湿湿的又染在他身上,那夜的回忆迅速席卷,她摇荡的长发,蒙着白纱小衣的脸,她抱着他的腰,哭泣着叫哥哥,一遍一遍,求他别走。 第59章 成亲。” 王十六在明亮的天光中,细细看着裴恕。 他们两度肌肤相亲,比起世上其他人,都多一份隐秘的联系,她见过裴恕许多不为人知的面孔,她以为对他总还是了解的,但这些天他的行为,全然推翻了她从前的认知。 克己奉公如裴恕,竟会动用公权,抓捕她和薛临。 清冷守礼如裴恕,竟会在她耳边说出那样下流无耻的话。 他变了太多,她已经弄不清他下一步还会做出什么事,但她必须弄清楚,她还要去找薛临,她必须了解他,才能从他的天罗地网中逃脱。“你要带我去长安?” 裴恕在莫名的期待中,点了点头。 这些天以来,她头一次平静温和地与他说话,头一次不带着嫌恶和抗拒看他,她的眼睛很美,修长清晰的轮廓,眼梢微垂,带着点无辜的孩子气,黑眼珠很大,也是孩子气。 只有孩子才会这么纯粹,这么残忍,对自己所爱的全心全意,对自己不爱的,随意践踏。很不幸,他是那个不被爱的,他该怪她吗?他从一开始,就知道她的脾气,只不过那时候,他还是那个被偏爱的,虽然这偏爱如今看来,让人倍感屈辱。 裴恕在反复的心绪中沉沉吸一口气,王十六直觉他的情绪似乎有些松动,忙将那碗燕窝递过去:“你吃吧,你嘴唇干得都起皮了,这个滋润。” 裴恕怔忡之后,下意识地摸了下嘴唇,的确起皮了,微微有些刺手。她留意到这个,是不是因为方才吻她时,让她不舒服了?心尖蓦地一荡,在晦涩的情绪中摇头:“你吃吧。” “我不爱吃这个,甜腻腻的。”王十六推过燕窝,“回长安,做什么?” 裴恕到底接了。想她真是丝毫不知道委婉,她不爱吃,所以给他,他几时沦落到吃别人剩菜剩饭的地步?但因为是她,似乎也可以接受。 舀一匙吃了,果然偏于甜腻,下次该让厨房少放些糖。慢慢又舀一匙,方才她便是用这个银匙吃的,她这么给他用,丝毫不觉得有什么不妥,无意中流露的亲密。心尖一荡,垂着眼皮:“回长安,成亲。” 王十六咬咬唇,忍住几乎要脱口而出的我不嫁你。 最初她以为他娶她,是为了负责,他一直有些古板的。到后来,甚至一直到方才,她一点点确定他竟然爱她,那么执意娶她就不难理解了。没有谁愿意被所爱之人拒绝,她既然要逃,就不能激怒她。 裴恕紧紧捏着银匙,全神戒备。假如她再敢像从前那样决绝,说不嫁他。 但她并没有说那句话,她撕了一角蒸饼慢慢吃着,低声道:“我母亲的孝期还没过。” 裴恕放下银匙,刚刚尝到甜味的心境瞬间又冷下去:“假如我猜得没错,你母亲应该还活着。” 她刺杀王焕时说的那句话,她那么长时间不服丧,提起郑嘉之死也没什么伤心之意,他早该猜到了,郑嘉还活着,她后来戴孝,是为了薛临。 王十六吃了一惊,没料到他居然能猜到,转念一想,以他的机敏细致,找到这个答案也不是难事,只是眼下,又该用什么借口来推脱? 急切之间想不出来,捏着那角蒸饼只管揉过来,搓过去,他忽地伸手拿过:“莫要浪费粮食。” 王十六这才发现,那角饼已经被她揉成了面团,不成模样,他垂着眼,拿起来正要往嘴里送,王十六心里一跳,连忙去拿:“我吃。” 薛临常跟她说物力艰难,一粒米一颗粟都来之不易,她从小颠沛流离,也深知世道艰难,莫浪费粮食已经是深入骨髓的记忆,只是不曾想到,裴恕这样出身高贵的人,也会如此。 裴恕没松手,到底自己吃了,她局促着,咬了咬唇:“我不是有意。” 让他心里越发生出温情,他从前和她共食,她的确不曾这样过,他方才,太苛刻了些。“抱歉。” 抱歉什么,自己也说不清楚,只将那碗馄饨放到她面前:“吃这个吧,汤汤水水的,吃了能暖和些。” 王十六喝了口汤,鸡汤和猪骨打的底,放了焙过的海米,加了胡椒,适口的咸鲜味,他侧着身子看她,目光专注隐忍,让她突然有种古怪的感觉,他似乎,在期待着什么。 会是什么呢?王十六思忖着:“你要吃吗?” 裴恕摇头,朝食的种类多,为着不浪费,每样的分量都不大,一碗馄饨只六七个,他自然不会跟她抢。 王十六还是给他碗里夹了一个,又舀了些馄饨汤:“尝尝吧,很鲜。” 心里越来越热,裴恕沉默着,吃了一口。的确很鲜,比薛临给她的玫瑰馅儿元宵又如何?至少他此生,绝不会再吃什么玫瑰 馅的元宵。 外面有脚步声,侍卫们在轮岗吃饭,她忽地抬头看了一眼。 裴恕下意识地警惕起来,但她很快低头,就着那碟黄芽菜,慢慢吃完了馄饨。 也许方才,她只是无心的举动,他简直有些草木皆兵了。裴恕夹了块烧肉放在她碗里:“吃点肉,天冷,只吃馄饨不顶饱。” 王十六闻到烧肉的浓香气,连日里没睡好,此时觉得油腻,便又夹还给他:“你吃吧,油腻腻的,早晨不想吃。” 裴恕顿了顿,禁不住想到,她从小颠沛流离,郑嘉似乎并不怎么疼爱她,但她的脾气却有些任性娇惯,这些都是被人爱护疼惜着才养得出来的,是谁惯的她? 是薛临吧。醋意突然翻腾起来,慢慢吃完那块烧肉,无情无绪,尝不出滋味,外面又有动静,侍卫们吃完了饭,再次换岗,她也吃得差不多了,似是无意,又抬头看了一眼。 让他再次警觉起来,裴恕放下筷子:“吃饱了吗?” 王十六转回目光。 侍卫一共十六人,郭俭和张奢各带八个,四人一组,在院里和门外守卫,每次轮岗换掉四个。“吃饱了。” “可要睡一会儿?”裴恕问道,“若是想洗浴,我让他们备水。” 这些天她东躲西藏,必定又累又困,洗个澡好好睡一觉,也能缓缓。 王十六心里一动。这两天他寸步不离盯着她,但洗澡之时,他怎么盯?也许这就是她等的机会。但今天不行,她得耐心些,计划得更加周全些。 摇摇头:“不用了。” 裴恕便也没有坚持,起身又倒了热水,服侍她漱口净手,自己坐回食案前吃饭。 王十六坐在窗下等着。他吃得很快,案上的饭食眨眼下去了一大半,但他风姿依旧优雅,动作如行云流水,咀嚼时不曾发出任何声音,这些都是旧家士族历代教养的规矩,从前母亲用餐,也都是这样。 但母亲从不肯吃她的剩饭,若是她吃不完,那就留着下顿再吃。 脸颊蓦地有点热。她是到南山以后才养成的习惯,不喜欢吃的,吃不下的就给薛临,方才一时疏忽,竟然对他也这么做。 可他竟然也吃了。 他不发疯的时候,其实对她挺好的。压在心底的歉疚丝丝缕缕又泛上来,这件事,说到底,她是有些对不住他的。 裴恕吃完了一抬眼,王十六坐在窗边看他,眉尖微蹙,迷茫惆怅的模样,她在看什么,她又在想什么?她此时,纯然只是看着他了,不再透过他的眉眼,去想薛临。 他们原本,是可以这样好好过下去的,甚至从前,他们也曾短暂拥有过这样的时光。为什么薛临要回来,为什么一切都走到了这一步? 连日来的愤怒不甘突然都变成哀伤,裴恕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低声唤她:“观潮。” 王十六心里一跳。他不再刻意羞辱,一定要唤她阿潮了。眼睛有点热,心里却生出个冷酷的念头,她好像,有点知道怎么对付他了。 再次启程是两刻钟以后,王十六在驿站门前登车,余光一扫,十六个侍卫依旧是四人一组,将四面守得滴水不漏,郭俭和张奢一左一右守在门前,裴恕紧紧跟在她身后。 这样子,逃不掉。但若是到了长安,回到他的地盘,就更逃不掉。还是要在路上想办法。 门开了,裴恕伸手来扶,王十六没有拒绝,搭着他的手上了车。裴恕没有跟来,关了门正要上锁,她突然伸手拉住他:“裴恕,你跟我一起坐车吧。” 心里一热,裴恕在稍稍的迟疑中,她细细的手指插进他指缝里,与他十指相扣,执拗的口吻:“上来吧,你眼睛都熬红了,坐车上眯一会儿。” 裴恕很快上了车,挨着她坐下,慢慢调匀着呼吸。 王十六垂下眼皮,遮住眼中的情绪。车门只是关着,没有再锁。虽然现在他还在旁边,但,时间一长,他不在旁边的时候,车门应该也不会锁了。耐心些,她能做到的。 一声鞭响,车子启动,裴恕慢慢的,握紧了王十六的手。 她是不是,回心转意了?薛临背弃了她,她终于发现,薛临不是她的良人,他才是吧?“观潮。” 王十六嗯了一声,低头看他,裴恕到这时候,又不知道该说什么,摇了摇头。 冻土结实,车子走起来有些颠簸,裴恕伸臂,揽她入怀。 她没有反抗,微微垂着眼,安静地靠着他,让他心里的欢喜成千百倍地增长,虽然这欢喜,总带着些屈辱的意味。 她是因为薛临的背弃,才肯回头。他只不过是她的退而求其次。不能细想,再想会让人疯魔。自入朝堂以后,他便知道许多事都不可能完满,面子和里子时常不能兼得,他总要有所取舍。 他要她,只要能达成这个目的,其他的,他都可以忍。 第60章 沐浴 车子又晃了一下,她的脸跟着晃一下,裴恕下意识地靠近,在半明半暗的光线里看她。 她的容貌偏于冷艳,此时梳男子的发式,戴着他的发冠,那份锐利的艳意外变成了英气,像个英姿勃发的少年,让人不自觉地生出欢喜。她低低的开了口:“你恨我吗?” 裴恕怔了下,许久没有回答。 是恨的吧,恨她,更恨得不到她,恨自己是她的退而求其次,却还要对她苦苦纠缠。对她的感情如此复杂,就算他向来善于谋划人心,此时临到自身才发现,人心的种种幽微之处,远远超出他的认知。 王十六看见他突然凝重的神色,他一言不发,只是垂目想着心事,让她一时摸不清他在想什么,半晌:“那件事,我不是有意让你难过……” “别说了。”裴恕很快打断了她。 那些彻骨的痛楚,他一丝一毫,也不愿回顾。 王十六从他语声里听出了痛苦,让她的心也有些发疼,原本是想抚慰他,让他放下戒备,此时却不自觉的,带上了真心:“我并不想伤害你,那件事……” “别说了!”裴恕近乎粗鲁着,再次打断。 王十六心里一痛,紧紧咬着唇。 跳崖之前,她反反复复纠结的,一是薛临会不会出现,第二件,就是她这么做的话,会让裴恕很难过。那一夜,前一夜,她翻来覆去无法入眠,想的都是他,甚至在跳下去之前的最后一刻,她也在对他说着对不起。 可她到底,还是伤害了他。 车厢里安静到了极点,唯有车轮碾过土地,辘辘的声响从外面传来,裴恕转开目光,看着车壁上连绵不到头的对鹤花纹。 这些天刻意不去想, 但那些痛苦从不曾消失,夜来乱梦,也常常在她纵身一跃中惊醒。 他该恨她的,他原本的人生全都被她打乱,连他自己,也变成自己都觉陌生的模样。 “裴恕,”听见她喑哑低缓的语声,“对不起。” 裴恕起身开门,不等车子停住,一跃而下。 王十六伸手想抓,没抓住,他的衣襟在她手里一划,脱出了掌控。 车门没关,窗户也开着,王十六看见他翻身上马,加上一鞭,飞快地跑到队伍前面去了。 他对那件事,显然耿耿于怀。她不该这么任性,一直要提,她该好好哄他,让他放松警惕,可她不能不提,她自己心里,也一直不曾过去。 他越走越快,越走越远,王十六沉默地看着。他很在意她,但这种在意跟薛临的完全不同,薛临有无尽的耐心,不管她做什么都会包容,但他会跟她争执,会想要改变她,他们势均力敌,针锋相对,他们总是很难安安静静地待在一处。 他跟薛临是如此不同,她从今往后,再不会觉得他们相似了。 裴恕催马飞奔,冲出队伍,冲向前方的大道。侍卫们连忙加快速度来赶,裴恕不曾回头,单手控缰,另只手扬起,在空中一顿。 后面的车马声慢慢又远了,侍卫们看懂了他的命令,没有再紧跟着,裴恕独自向前飞驰。 这些天不肯想,但不知不觉,也想明白了她为什么那么做。她并不是为了摆脱他,她不爱他,她寻死会给他带来多少影响,她从来不曾考虑过,她只想赌一把,赌输了,她和薛临一起死,赌赢了,她和薛临团聚。 孩子似的纯粹,残忍。他一生谋划人心,结果到了自己,却不可控制的,将真心全付于他人。 裴恕沉沉吐一口气。他不需要她的道歉,这个道歉,只让他更加意识到自己的挫败。 但从今往后,他也许不会再那么频繁的,从噩梦中惊醒了吧。 入夜时分,队伍在驿站投宿,王十六跟在裴恕身后,不动声色,观察着四周。 和早晨一样,他们分到的是驿站中间靠后,最宽敞安静的上等院子。裴恕地位尊崇,想来所有驿站都会这么安排。 除了裴恕自己的侍卫,还有驿站的守卫,吏员,甚至仆役们也都是分到这里的最多,来来往往,人就没有断过。 这种情形,她不可能逃得掉。她得想个法子,不要再住驿站。 晚食用毕,银霜炭烧得正旺,屋角一炉沉香,浑厚绵长的气味,王十六洗漱完拆了发髻,回头,裴恕还在外间坐着,丝毫没有离开的意思。 让她心里不觉有些紧张,握紧了梳子:“你也早些回去睡吧,累了一天了。” 裴恕慢慢走近,拿过梳子,替她梳着厚密的长发:“我今晚睡这里。” 王十六心头一跳,脱口说道:“不行!” 裴恕从镜子里看她一眼,没有说话。 梳子慢慢梳篦着头发,轻轻按压头皮,原本是解乏放松的,王十六此时却紧张极了,想方设法拒绝着:“睡这里不合适,传出去对你的官声不好。” 不好吗?从前她怎么从不曾想起过这些,一此两次,苦苦纠缠。如今有了薛临,她就知道这样不好了。裴恕垂目:“我能到今日,凭的也不是虚名。” 他梳完了,吹熄了灯。 屋里陷入黑暗,他的柏子香气突然一下浓到极致,身子一轻,他抱起她,放在了床上。 王十六本能地挣扎,裴恕压制住,替她脱掉鞋子,拉过被子盖好:“睡吧。” 她裹着被子,立刻便缩到了最里面,裴恕顿了顿,从前两度亲近,都是她主动,如今有了薛临,她防着他,如同洪水猛兽了。但他不能放她一个人,只要他稍稍松懈,她肯定会趁机逃走,去找薛临。 脱掉靴子,挨着她侧身躺下,隔着被子,手搭在她的腰间。 王十六浑身都僵硬了,被子在中间,隔断着他们两个,他的呼吸拂在她颈窝里,怪异的痒。从前她并不怕他,她这辈子还没怕过谁,但这些天对他却有些莫名的惧怕,也许是因为歉疚,也许是因为,他变得太多。 一动也不敢动,但他没有更进一步的动作,只是保持原有的姿势躺着,呼吸绵长,很快安静了下来。 是睡着了,还是在暗中窥视?王十六猜不出,二更的刁斗悠悠荡荡响起,王十六悄悄伸手向他眼前晃了晃,他一动也不曾动,她意识到不曾盖被子,只是这么合衣躺着,下意识地从床里拽了床被子想要替他盖住,身子一动,他立刻搂紧了,又让她动弹不得。 所以,他到底有没有睡着?王十六闭着眼,大冷的天,却被他搂着,捂出一身薄汗。他好像很怕她离开,无论是死掉,还是跑掉。他如此强烈地想要留住她,他跟薛临完全不一样。 和薛临之间,是她依赖薛临,需要薛临,和他之间,却是他需要她。 她还从不曾,被人如此强烈的需要过。 思绪混乱飘忽,他没有再动,极安稳的睡相,王十六不知道什么时候,迷迷糊糊也睡着了。 翌日醒来时,太阳晒得老高,裴恕早已经梳洗完毕,坐在床边,低头看她。 所以,他昨夜到底是睡了,还是一直在盯着她?王十六心里怦怦跳着,他很快起身:“我给你拿热水,不着急,你慢慢来。” 再次启程已经是半晌午,太阳照得暖洋洋的,王十六将要登车,忽地又停住:“裴恕,我想骑马,车里太闷了,我不喜欢。” 她仰着头带着一股子执拗,无声央求着,裴恕蓦地想起第一次见面,她便是骑着马突然出现在他面前,红衣乌发,艳如烈火。心里软下来,本不该答应的,到底点了点头。 侍卫牵来马,王十六一跃而上,无声吐一口气。 坐车是完全受制于人,没有半点自主,但骑马不一样,她自信骑术完全可以跟他一较高下,逃跑的机会就大得多。 耐心些,一步一步,试探出他的底线,让他对她完全放下警惕,离长安还有十来天的路程,到达长安之前,她一定能想办法逃走。 加上一鞭,催着马飞驰起来,裴恕很快赶上,带着戒备,紧紧跟随。 天气转暖,远处道边一层若有若无的草色,北方的天空高而蔚蓝,让人的心情也莫名轻快起来,她没有试图逃走的迹象,沿着大道规奔跑着,时不时还停下来等他,裴恕解下水囊递给她:“喝口水。” 王十六伸手接住,喝了一口。是带着余温的饮子,大约是润喉的,喝下去时喉咙里异常舒爽。他脸色不那么苍白了,前两天眼下的青黑色也褪去了不少,那么昨夜,他其实是睡着了? 裴恕觉察到她的打量,低眼:“怎么了?” “没什么,”王十六把水囊递还回来,“你也喝点。” 裴恕倒是不渴,但她吩咐了,他便也照做,仰着头将喝未喝,她突然抽了一鞭飞快地跑了,裴恕心里一紧,抛下水囊立刻追赶,她又忽地停住,回过头大笑起来:“你来追我,看追不追得上!” 日色明亮,照着她容光丽色,逼得人无法呼吸,无法直视,裴恕挥鞭卷起摔在地上的水囊,慢慢道:“好。” 她转身就跑,他拍马紧追,心里有种认清宿命的无力感,大约他这一生,总是要追逐她,片刻也不敢掉以轻心了吧。 入夜时分,王十六随着裴恕,依旧在驿站投宿。 今天已经要求了骑马,那么便不能再要求不住驿站,改变的事情太多,只怕要让他起疑心,她可以再耐心些,寻找最合适的时机。 仆役送了热水进来,裴恕在净房净面,她在屋里梳头,忽地哎哟一声:“头发脏得很,全都是灰。” 裴恕回头,她不满地皱着眉,一下一下,用力梳着头发:“讨厌得很,每次骑马都弄得蓬头垢面。” 第61章 逃 浴桶之上,丝丝缕缕的水汽,水汽掩映之下,光洁的肩膀,修长的胳膊,她用澡巾垫着头,靠着桶壁闭目养神。 呼吸突然凝滞,裴恕在近似干渴的沉默中怔怔站着,看着,耳根上有些热,有些胀,跟着是头脸,四肢,浑身每一滴血液。 她发现了他,惊叫一声:“谁许你进来的?出去!” 哗啦一声,她钻进水下,水面扰动,水汽跟着扰动,一切都被破坏,但残局更加诱惑,裴恕觉得口渴到了极点,看不见,反而更加想要看见,禁不住上前一步。 一捧水劈头盖脸泼过来,她声音尖锐,带着怒气:“出去!” 柔软,温暖,湿滑的水,从脸上落下,顺着下巴,落在前襟。身上立刻湿了,心里也是,黏糊糊的,让一切都拉长,变慢,让她一闪即逝,沾着水珠的胳膊,长久留在脑海里,挥之不去。 裴恕沉沉吸一口气,背转了身:“抱歉,我并非有意。” 他以为,是出了什么事,或者她在打什么逃走的主意。原来她是洗得累了,靠着休息。 脚下似有千钧重,让人挪不动步子,然而终于调动最大的意志,推门离开。口渴得厉害,拿起水碗仰头饮尽,水是凉的,但还不够凉,如火上浇油,热烘烘的,让人从口中到心里,一下子全都烧了起来。 裴恕紧紧攥着空茶碗。 屋里,王十六拧好澡巾垫着,舒展了四肢,靠在桶壁上。 经过这次,裴恕应该不会再进来了。 以后她沐浴时,就算拖长点时间,就算里面太过安静,裴恕也许都不会再闯进来了。 外面静悄悄的,他在做什么? 裴恕又喝了一满碗水。还是不够凉,走去开了窗。 外面的冷气争先恐后闯进来,燥热稍稍纾解,裴恕迎风站着。 那么多水。沾在身上,沾在柔软的皮肤上。渴得很,也许那些水,才能解渴。一点一点,舔舐,啜饮。 冷风突然也变得燥热,怎么都是难熬。唯有她身上的水,才能让他解渴。她怎么还不出来? 从来耐心,此时却怎么也沉不住气,裴恕沉默着,竭力调匀着呼吸。 院里人影晃动,侍卫在换岗。耳房有窗,她还在里面。裴恕隔窗叫过郭俭:“耳房的守卫撤了。” 她在里面,就连水声,他也不愿被人听见。 侍卫撤走了。打更的声音响起来了。他喝了第三碗冷茶。她怎么还不出来? 却在这时,听见门内细细的水响,听见光脚趿着鞋子,走路时轻盈的动静,裴恕呼一下转过身。 王十六推门出来。头发太多太密,擦不干,湿漉漉的披在肩上,刚换的新衣很快也染上了一层水汽,粘粘的贴紧,怪异的感觉。 有点不自在,但,裴恕的目光更让人不自在。直勾勾地盯着,似要穿透一切,看光她的所有。 原本是不怕的,此时突然开始紧张,王十六低着头飞快地往卧房去。 裴恕很快跟上来,拉着她,在榻上坐下。 心悬到了嗓子眼儿,王十六咬着唇,有点预感到他要做什么,又不敢细想,他灼热的手在她肩上一抚,带起一阵颤栗,他低头弯腰,在她耳边唤了声:“观潮。” 呼吸拂着耳廓,钻进耳中,痒,麻,还有一种说不出的怪异滋味,王十六在越来越快的心跳中,用力拍开他的手。 于是她手上没擦干净的水,便沾在他手上了。裴恕抬起来,慢慢舔去。 王十六咬着唇,死死压下几乎吐口而出的惊呼,起身要走,裴恕一把拽住:“回来,头发还是湿的,须得擦擦。” 王十六挣脱不开,胡乱拒绝着:“不用你,我自己擦。” 裴恕压制住她的抵抗,拿过披巾给她围上,握住她湿漉漉的头发。水,到处都是,让人抵抗不得,只想痛饮。裴恕低着头,嘴唇飞快地在上面一啜,那些干渴似乎有些纾解,似乎更紧迫了。让人四肢百骸都开始膨胀,冲动着,只想做点什么。 王十六僵硬地坐着,心跳快到了极点,觉得后颈上蓦地一热,有什么灼热柔软的东西挨了上来。 模糊猜到是什么,怕,又难捱,似是给自己壮胆一般,刻意带着愠怒:“裴恕,你干什么?” 裴恕慢慢抬起头。她颈子也是湿的,那些水,饮了解渴,又让人更渴:“没什么。” 拿起巾帕,对折了,细细给她擦着头发。努力将注意力全都放在这件事上,不然是忍不住的,但那件事,纵使他们做过,依旧太不合规矩,除非,她需要。 她需要吗?思绪缭乱,无所不至,干燥的巾帕很快变湿,换一块,又湿了。 而她的头发渐渐变干,凉而滑,握了满把。裴恕越伏越低,埋在她厚密发丝里,深深吸一口。 香。不是澡豆的香,是她自己的,女儿体香。 王十六低呼一声,猜到他在做什么,脸上越来越热,羞涩紧张中,渐渐生出别样的意味,是什么?自己也说不清。只是慌,身体都开始发抖,他声音越来越哑,从背后伸手,抱住了她:“观潮。” 呼吸烫得人心里都是一热,王十六再受不住,霍一下站起夺了他手里的布巾,决意打破这一切:“裴恕,你准备什么时候成亲?” 裴恕顿了顿,头脑有些混乱,手上的湿滑还不曾消散,努力将一切拉回正轨:“越快越好。” 夜长梦多,娶回家里,既保险,又可以,那样了。 “那么你得赶紧给我姨姨和二弟传个消息,”心里还是慌张,王十六走开两步,用力擦着头发,一下一下,平复着心绪,“请他们过来,主持送嫁。” 旖旎渐渐散去,裴恕沉吟着,半晌不曾开口。他并不打算请魏博那些人,变数太大,尤其她,又并非真心要嫁。 “怎么,你不打算请他们过来?”她脸色变了,带着质问,“难道你要让我糊里糊涂嫁了?” 裴恕抬眼:“可以请你舅父主持。” 啪,王十六重重摔下布巾:“不要!你知道我讨厌郑家人。” 她早猜到他不会轻易同意,他怕王存中来了以后,节外生枝。但她必须争取到这个权利,假如她没能自己逃掉,王存中来了,总还能多一分希望。 裴恕捡起布巾放好,换了块新的,凑上前去还要再擦,她拍开他的手,沉着脸往卧房走。 裴恕追过去。心想她的脾气可真是坏,一言不合,就给他脸色。从前总想着成亲以后好好纠正,总要把她的脾气扳过来,现在相处久了,倒也习惯了,她便是不改也没什么,总不见得薛临能宠她纵容她,他却不能。 她要关门,裴恕伸手挡住,拥她入怀:“你若实在想让他们来,那么,就来吧。” 她确实讨厌郑文达,她的大婚之礼,他总不能让她不痛快。一个王存中而已,他还不至于忌惮到如此程度,连她的心愿都不能满足。 “真的?”王十六笑起来,“那你快些给他们写信!” 裴恕有一瞬间疑心,她好像很急,恨不得立刻敲定,她为什么这么着急? 王十六发现了他的迟疑 ,机会稍纵即逝,她得抓牢了才行。挣脱他跑去取了笔,又加水研磨,抬头向他一笑:“我好阵子没见姨姨,很想她呢。” 裴恕看见几丝湿滑的长发贴在她脖颈上,脸颊边,她笑容明媚到极点,水润润的,像熟透的桃子,让人牙根里都发着痒,只想咬一口。有什么可疑心呢,她嫁他,本就是勉强,若能哄得她欢喜,他该当冒点风险。 裴恕慢慢走近,她笑得越发欢喜,拿着笔往他手里送,裴恕没接,握她的脸,吻住。 她口中的津唾是暖的,却又清凉,解渴,笔尖戳到衣服,飞快洇出墨迹,她在挣扎,呜呜咽咽,从纠缠的唇舌间漏出声音,裴恕辗转,用力,索求。不能满足,怎么都不能满足,渴,骨头缝里都是燥,唯有那样。 他得赶紧成亲才行。裴恕松开她,提笔蘸墨,一挥而就。 王十六扶着书案,腿有点软,喘息不定,他写完了,墨汁淋漓,规矩之中透着遒劲的一笔好字,比薛临的并不相同,一样的力透纸背。定定神,取一张干净纸蒙上,吸干墨迹,又吹了吹,折好:“现在就送出去。” 裴恕接在手里。她做得这么熟练,是不是从前给薛临做过? 妒意一霎时翻腾,忽地握住她的脸,用力吻下。 纠缠,缠绞,牢牢抓住。裴恕睁着眼睛看着,她开始挣扎,后来不觉闭上眼睛,颊上的红晕越来越深,身体不由自主向他贴近。她需要吗?他随时都可以,他能给她的欢愉,薛临应当不曾给过吧? 王十六在混沌中浮沉,头脑混乱到了极点,身体越来越软,滑下去,碰到书案,他一把搂住。节奏突然打乱,清醒霎时回来,王十六用力推开裴恕。 喘息着,急急走开,打开房门:“快些,把信寄出去。” 裴恕沉默着,努力调整呼吸。她太容易挣脱出来,让他很疑心她方才亲吻之时,是否也在想着这件事。或者,薛临吻她时,她也会想着别的事吗? 冷风透进来,门前的侍卫低着头等待吩咐,裴恕递过信:“八百里加急,送去魏博,交给王留后。” 她听见了,眼中透出笑意,微扬的唇。那么红,那么软,那么甜。被他吻得有些肿,那么诱人。 裴恕关门,伸手搂过,埋在她凉滑的长发里。 她与薛临的过往他不能抹杀,但他们马上就要成亲了,从今往后,所有这些事,她只能跟他做。这样,也许就够了吧。 “睡吧。”轻轻咬了下她的耳尖,打横抱起。 第62章 捕 窗户开着,像一张巨大的嘴,嘲笑着他的可笑。 她跑了。这些天里她向他道歉,对他示好,哄着他骑马,找各种理由住客栈,为的都是让他放松警惕,好给他这最后的,致命一击。 那些柔情蜜意,耳鬓厮磨,她在他怀里的羞涩呢喃,统统都是假的。 冷风呼呼往里灌,浴桶里的水早就冷透了,炭盆火也熄了,黯淡灰败的颜色,裴恕垂目看着。 以为会恨,会怒,到最后只是平静着,向窗外唤了声:“来人。” 侍卫们很快赶来,望着空荡荡的房间,面面相觑。裴恕从那些熟悉的面孔上看见了惊讶,还有他不熟悉的,对他的怜悯。很好,他裴恕,有朝一日,也让人怜悯了。 多么可笑。多么,失败。王观潮,我以为上次已经是极限,没想到你每一次,都能刷新我的极限。 拿起挂在墙上的剑:“追。” 迈步出门,接过侍卫递来的马,翻身跃上。 她是去找薛临了,哪怕薛临,背弃了她。 有些人,即便把心血淋淋地掏出来双手奉献给她,她也只会嫌脏污,不屑一顾。 他就是那个可笑的,自作多情的人。 侍卫们很快排查完线索,奔来禀报: “郎君,院墙外有脚印,女郎是从那里走的。” “女郎从马厩要了一匹马。” “马蹄印往来路去!” 马蹄印自然是往来路去的,她哄着他骑马,为的就是探路,好记清返回的路径。 她要去找薛临,她唯一爱的就是薛临,哪怕他放弃所有骄傲,低头折腰,做她的退而求其次,可她依旧只是,不屑一顾。 裴恕沉默着加上一鞭,向来路飞奔而去。 他可以杀了薛临,但,那又怎样?她不爱他,便是杀光所有她爱的人,她依旧只是不爱他,不要他。 喉咙里的血气翻涌着,裴恕死死压下。 王观潮,你告诉我,我该拿你怎么办? *** 残月如钩,冷冷照着前路,王十六在月下飞驰。 身上已经被风吹透了,冰凉刺骨,白天骑马的时候她戴了皮手套,裴恕给她准备的,还有大毛蔽膝,也是裴恕给她准备的,绑在腿上挡风,再冷的天,身上也是热烘烘的。 如今仓促出逃,自然都是没有的。冷得很,手已经冻木了,不觉得疼,反而有些发痒,大约是要长冻疮了。 王十六胡乱向手上哈了口热气,有些渴,逃走之前,其实应该喝点水的,这几天裴恕事事替她照应,弄得她都忘了这些琐碎细节。 这时候,裴恕应该发现了吧?心里蓦地一沉,她是真心跟他说的对不起,但她,还是要对不起他。 深吸一口气,止住凌乱的思绪。不要再想,无论如何她都要去找薛临,想这些,有什么用。 加上一鞭,如飞前行。裴恕必定已经发现,留给她的时间不多了,她得赶在他追上之前,筹划好一切。 *** “郎君,”张奢探路回来,举着火把,“马蹄印沿着官道走的。” 裴恕也看见了那些马蹄印,步幅极大,矫健遒劲,他特意给她挑的好马,她喜欢骑马,总要跟他一较高下,他便把最好的马给她,让她能赢。 到头来,却成了她逃脱他的利器。 多么可笑啊裴恕。你双手奉上的真心,都成了她手中刀,让她一刀一刀,扎在你自己身上。裴恕沉默地向前飞奔。 她必是趁侍卫换岗的空档逃走的,她进去一刻多钟后侍卫换岗,半个时辰后他发现异样,中间,只有三刻钟时间可用。 她逃不掉。马匹再神骏,终归只有一匹,总会有累的时候,而他有无数人力、马匹可用。王观潮,你如此聪敏,怎么会想不到这是一场注定失败的出逃?你是为了薛临孤注一掷,明知不可为,也一定要为吧。 王观潮,你可知道我为了你,也是明知不可为而一定要为? 王观潮,你可曾对我,有过一丝丝怜悯? *** 月亮不知什么时候隐去了,黑魆魆的,望不见头的道路,王十六凭着直觉向前飞奔。 辨不清方向,看不见出口,唯有无尽的暗夜茫茫延伸,马蹄声再急也划不破,这夜浓到了极点。 让人毛骨悚然,又在模糊中,生出似曾相识的感觉。 王十六紧紧抓着缰绳,伏低身体,几乎是贴着马背了。这唯一的活物是热的,躁动的,似是感觉到她的不安,忽地仰头嘶叫了一声。 王十六猛然反应过来,这似曾相识的感觉是怎么回事了。那个梦,她做了无数次,在混沌中奔跑的梦,像极了此时的场景,就好像冥冥之中早有安排,她注定要在这无边无际的混沌中摸爬 滚打,走上一遭。 恐惧到极致,又从绝地中生出勇气,王十六坐直身体。怕有什么用,梦里她不能自主,但眼下,她活生生的一个人,怎么能被黑夜吓倒。 她得快些跑,她只有一匹马,总会有累的时候,裴恕却有无数人马可用。得趁着马匹还有力气,能跑多远是多远,撑到天亮再想法子换马,她一定能逃掉的。 薛临绝不会无缘无故抛下她,她必须找到他,弄清楚到底怎么回事。 身后极远处隐约有动静,是裴恕吗?他来得好快。王十六咬着牙,用力抽上一鞭。 马匹吃痛,发力狂奔,王十六牢牢掌控着方向。 快些,再快些。哪怕没有丝毫胜算,她也一定要闯一闯。 *** 火光照出地上的马蹄印,不久之前刚留下的,向着成德方向,连绵不绝的印痕。 裴恕细细观察。步幅比起之前小了,片刻不停跑了两个多时辰,马匹已经累得狠了。她撑不了太久。 侍卫牵来生力马,裴恕换下旧马。 他很快就能抓到她了。 只是王观潮,你告诉我,抓到以后,我该拿你怎么办? *** 先前远处的动静越来越响,回头之时,隐隐约约,似乎还有火光,裴恕已经很近了。王十六再又加上一鞭。 马匹跑到了极限,口鼻中发出沉重的喘息,先前呼啸着的风声变得细微,她的速度越来越慢。 这样不行,她拖不了太久,马上就要被追上了。 黑暗之中影影绰绰,一片更黑的影子,是路边的社林、社庙。前面不远是条岔路,白天经过时她留神看过,一边通向成德,另一边通向河东。 她应当去成德,薛临多半回去了那里。 王十六打马奔向去成德的道路,又跑了一阵,急急勒马。 身后的动静已经很近了,近到足够分辨出是马蹄声,很多匹马。除了裴恕,再没有第二个。 她单人匹马,跑不过他。 跳下马,跟着一鞭子抽过去,马儿骤然失去了负担,撒开四蹄驮着空鞍跑走了,王十六折返身,向岔道口飞跑着。 裴恕肯定猜得出她是要去找薛临,薛临在成德,那么她就会去成德,她的马蹄印也印证了这点,有这些证据,足够引着裴恕从这条路上追。 声东击西之法,薛临也曾教过她。 快点,再快点,身后的声音越来越近,王十六咬着牙提着裙子,拼着力气狂奔,冲过了岔道口。 现在,她在通往河东方向的路上了。在河东境内走上一阵再折返向东,也能到成德,只不过要多绕几天路,但若是能摆脱裴恕,辛苦些也值得。 疲累到了极点,腿沉得几乎抬不动,王十六强撑着向社庙跑去。 强弩之末,撑不了太久,而且此时相距太近,越多动作,越容易被裴恕发现,不如先在附近找地方躲起来,等天亮了弄匹马代步,那时候裴恕也走了,她再好好筹划。 王十六终于跑到了社庙跟前,大门紧紧锁着,挨着社庙是一片种植松柏的社林,虽然也能藏身,但,总还是不够隐蔽,最好躲去庙里。 卷起裙子缠在腰里,爬上靠墙的松树,跳上墙头。围墙比客栈的高得多,黑乎乎的看不清下面的情况,墙里也没有东西可以借力,王十六听着越来越近的动静,终是一狠心,跳了下去。 脚踝上一阵锐疼,下面是鹅卵石铺成的路径,她扭伤了脚。 *** 裴恕纵马穿过岔路口。 火把照得半边天空亮如白昼,四周的一切纤毫毕现,夜里重又上冻的土地,地面上她留下的马蹄印,不远处黑魆魆的社庙社林,另一边岔道上,指向河东的路标。 白日里走到此处,她说南山脚下也有社庙,社日里乡民们过去祭祀,她就在山顶上,听着底下遥遥传来的鼓乐喧闹声。 那时候他想,她从前,过得很孤独吧,以后他会好好弥补,带她去一切热闹繁华的地方,他不要她再躲躲闪闪,她是裴恕的妻子,地位尊崇的宰相夫人,她值得上世间最好的一切。 现在看来,分外像个笑话。 侍卫们追着马蹄印,催马向前跑着,裴恕忽地勒马,接过火把,细细检查。 这马蹄印,比先前的浅,步幅又大了些,就好像突然之间,马匹恢复了体力。 这里恰巧,又是通往河东的岔道。 叫住张奢:“你带一队人,顺着蹄印往前追。” 声东击西之法,薛临惯用,她与薛临青梅竹马那么多年,自然也会用。就好像他,被她骗过太多次,对于她的手段,到底也多了几分了解,一眼就看出破绽。 多么可笑,就连受骗这件事,也有自己的熟能生巧。 调头往岔道追去,社庙被火光照着,拖在身后放大的影子。围墙高高,遮挡着内里的一切,裴恕沉声道:“包围社庙。” *** 王十六穿过正堂,忍着疼,一瘸一拐往角落的柴房去。 第63章 覆上她的唇 火光无声笼罩,王十六紧紧闭着眼,依旧感觉到了热烈刺目的红,时间突然静止,这静止又被无限拉长,让人在绝望中,不自觉地又生出希望,也许,她并没有被发现呢? 随即,她嗅到了熟悉的柏子香气,被长途奔袭后升高的体温熨烫着,异样的浓烈,是裴恕。他发现她了。 他没有立刻动手,只是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似猎手俯视着注定要落网的猎物。王十六感觉到他从容之中,淡淡的轻蔑,四周寂静到了极点, 即将落网的恐惧和不甘被无限期地拉长,让人突然愤怒,想骂,想吼,想要一个痛快的了断。 王十六猛地睁开眼。 从干柴的缝隙里,看见裴恕衣袍的一角,柔软厚密的青缎,垂下来,半微遮住皂色乌靴的鞋面。 那样安静,平和,就好像并不曾发现她,但,不可能,他垂在身侧的手,微微屈起的指骨,蓄势待发。 下一息,他抽掉她面前挡着的一根干柴。 于是她的脸便有一半,袒露在他面前,裴恕低头看着。 头发蓬乱,沾着干草,脸颊上不知从哪里蹭到了灰,嘴边也有,狼狈到了极点,但她那双眼。 愤怒,不甘,挑衅,恶狠狠地瞪着他,像不肯服输的小兽,对着即将落下的囚笼张牙舞爪。 她一次次欺他辱他,把他当成玩物戏弄,到头来却表现得好像他对不起她一样,做出这幅表情。大约孩子总是如此,对她来说,只要不肯遂她的心,便都是可恨至极吧。 裴恕沉默着,慢慢抽掉挡着她脸颊的,另一根干柴。 于是这死寂之中,便有了干柴摩擦,刺耳的动静,王十六紧紧攥着拳头。以为他会愤怒,会像上次那样拔刀相向,疯狂着除掉所有不随他意的人、事,他却只是这样默默抽着干柴,平静到淡漠的神色。 反而让人头皮发麻,只想做点什么打破这一切,王十六狠狠咬着牙,压下暴怒的冲动,冷冷看着他。 裴恕垂目,估算着柴堆的规模,抽出中间一根。 平衡因此打破,哗啦一声,干柴如同急雨,坍塌着落下,王十六本能地捂住头脸,腰间一紧,裴恕抱起了她。 啪,最后一根干柴颓然落地,灰尘激起,铺天盖地,他伸手替她遮着口鼻,王十六挣扎躲闪,不肯被他碰到,但他力气那样大,所有反抗都被轻松化解,他抱着她走出柴房,走过祠堂。 他依旧不说话,王十六在挫败与无助中气恨着,也不肯说话,唯有衣衫摩擦,窸窸窣窣的声响。 祠堂外停着车马,灯火照如白昼,侍卫们全副武装团团包围,是她插翅也难逃出的囚笼。 突然之间不甘到了极点,王十六挣扎起来:“放开我,裴恕,你放开我!” 裴恕低头,看她一眼。 王十六看见他满布着红血丝的眼睛,平静到极点,直让人毛骨悚然。她倒宁愿他像上次那样疯狂,至少那样,还有点活人味儿。 觉得怕,又有歉疚,还有对眼下境地的愤怒、不甘,这感情如此复杂,自己也难以分辨,他抱着她径直走向车子,王十六心里一凛,他马上就要锁住门窗,以后他再不会给她任何逃跑的机会了。 可是,薛临怎么办?她还没找到真相,她怎么能就这么算了! 拼命挣扎起来,他冷不防,被她挣脱出来,跳在地上,脚刚踩到实地,他伸手一拽,她跌跌撞撞又回到他怀里,他依旧不说话,神色淡淡地看她,仿佛她是个跳梁小丑。 她也真是个跳梁小丑,花费这么多心思筹划安排,到头来不过几个时辰,就轻易被他捉到。愤懑到了极点,王十六狠狠咬住他的手。 平静的面具终于出现一丝裂痕,裴恕低眉,看着她因为用力微微鼓起的两腮,小兽一般,带着野性不驯,仿佛不咬下他一块肉,就绝不罢休。 她咬的是虎口,上次在魏博,他识破她给王焕下毒,她怒恼之下,咬的也是这里。同样狠,同样用尖尖的虎牙咬在骨肉相接处,很快见了血。他倒是很知道她为什么这么恨他,他挡了她去找薛临的路了。 让人的怒恼不甘掺杂在惆怅中,千百倍地增长,几乎难以抑制。 裴恕抱起她塞进车里,关上了门。 王十六被他搂在怀里,放在膝上,他靠着车壁坐着,手臂横过来压住,便是她难以挣脱的囚笼,嘴里泛着血腥味,车子开始走了,摇摇晃晃,催人欲睡,她已经十几个时辰没睡,疲累到了极点。 王十六松开口。无能为力的颓丧,功败垂成的不甘,还有许多复杂的情绪全都积攒在一处,咬着牙,自己也说不清是恨是哭:“裴恕,你为什么就是不肯过我!” 放过她?裴恕抬眉,有些想笑:“王观潮,你可曾放过我?” 是她先招惹的他,他拒绝过,很多次,他知道他们无论是性情还是理念都太不相同,他们不是一路人,不该有的便不能萌芽,可她死死抓住不肯放手,终是拖着他沉沦,现在他无法自拔了,她却轻轻松松,抽身离去。凭什么? 王十六怔了下,不是很明白他的意思,微张着红唇。 她果然不懂,孩子似的,对复杂晦涩的情绪缺乏感知,却天然知道该怎么利用别人对她的爱意。跟她争辩有什么意义?他便是把心挖出来给她,她也未必能懂,就算能懂,她要的依旧只是薛临。裴恕笑了下,转开了脸。 王十六看见他山崖岸岸的侧脸,他棱角分明的唇微微勾起一点,尖刻嘲讽的笑容。他在笑什么,笑她无用?还是笑她费尽心机,次次都是徒劳? 怒气涌上来,恨恨说道:“到底是谁不放过谁?我早就说了不嫁,你只管缠着不放,什么意思!” 裴恕猛地转过头。是啊,是他纠缠不放,是他放下自尊,放下所有的骄傲,明知道是个可笑的替身,依旧追逐她。是他一次一次容忍退让,从无法接受有第三个人,到甘当她的退而求其次,可他所有的真心,只换来她的厌弃。 平静的面具彻底被撕碎,裴恕一把攥住她的脸:“王观潮,你当我是什么?你有兴致,就来招惹,你没兴致,扔下就走,我岂是你的玩物!” 王十六看见他亮得惊人的眸子,淬着火一般,将她小小的影子按在其中,他很生气,让她本能地畏惧,然而自己也是诸般不顺心,这不顺心,又都是因为他不肯放手的缘故,终还是愤激着,寸步不肯相让: “男欢女爱而已,原本就是两厢情愿,我现在不情愿了,你凭什么抓着我不放!” 凭什么?凭他有这个能力,凭他们,是名正言顺的夫妻。但这些,跟她说有什么用?她心里只有薛临,他所做的一切,只会让她厌弃。裴恕冷笑一声:“可惜,由不得你。” 她一下子被戳中软肋,攥着拳红着眼,看看要哭,又死死咬着唇不肯哭。裴恕转开脸,怜悯着,又痛恨着。她肯定觉得很挫败吧,因为斗不过他,而他,何尝不是挫败到了极点。 她跑一千次,他都可以抓她回来,但,那又能怎么样?他所有的胜利,无非更加昭示了他的失败,就算他抓回来她一千次,她肯定还会再跑第一千零一次。 有什么用呢,这样强求。但,又怎么能放手。 说到底,他们是有些相似的,不管所爱的人如何背弃,只要认定了,就会死死抓住,绝不放手。 车厢里突然压抑到了极点,喘不过气,裴恕放下王十六,起身推门。 “站住!”王十六一把拽住,“我话还没说完,谁许你走!” 裴恕回头,王十六对上他幽深凤眸,蓦地怔住。 他眼中没有得意,只有哀伤。他在哀伤什么?混乱的头脑想不清,直觉与自己有关,她今夜的行为,很让他难过吧?她也不想这样的,可她没有办法,她必须去找薛临。 喉咙发着涩,心上也是,王十六握住他的手:“裴恕,我没有要戏弄你的意思,从前的事是我不对,我们好合好散,好不好?” 好合好散?不,没有什么好合好散,从她招惹他,从她让他动心那一刻,就不可能好合好散。裴恕松开她,跳下车子:“王观潮。” 王十六追过来,他挡在车门前,暗夜中萧索的身影:“我说了要娶,就一定会娶,这件事你愿意也罢,不愿也罢,都只有这一个结果。” 咔嚓一声,他关了门,随即是锁扣的动静,他反锁住了门窗。 车子又走了起来,晃晃悠悠,无休无止,所有的力气都已经耗尽,王十六沉默地坐着。 她不会就这么算了,她一定会想出办法 ,逃出去。 天光大亮时,队伍在最近的驿站投宿,裴恕在外面安排值守轮换诸事,王十六独自关在房里,默默观察着周遭的情况。 门窗都从外面反锁,为着防止她撬锁,屋里所有的利器都被收了起来,连桌椅都包了一层麻布,软绵绵的使不上力气,裴恕做事,从来都是滴水不漏。 正如她所预料,他再不会给她任何逃走的机会。 门开了,侍卫送来饭食,退出时又重新锁上,屋里依旧只是她一个人。饭菜的气味闷在密不透风的房里,一阵阵令人发呕,王十六走去卧房躺下,深吸一口气。 逃不掉,那么,就逼裴恕,放她走。 裴恕安排完所有事情回来时,屋里静悄悄的,王十六已经睡着了。 饭菜都已经冷透,她一口没动,全都留在案上。 是累了不想吃,还是,绝食? 裴恕慢慢走到床前,帘幕低垂,她苍白的脸埋在厚厚的被褥中间,凌乱的长发披在肩上,堆在枕边。伸手,握住她细细的脖颈。那么脆弱,他一只手就能捏碎,又那么顽固,任凭他使尽浑身力气,也休想让她有半点屈服。 第64章 “疼。” 王十六尝到了微甜微涩的滋味,是参汤,让她在片刻怔忡后突然反应过来,裴恕在喂她,用嘴。 猛地睁开眼,羞恼到了极点,声音都在发抖:“滚……” “开”字没来得及说出口,他已经长驱直入,舌尖顺着张开的牙关闯进来,紧紧缠住。 更多参汤被他哺进来,王十六喘不过气,羞愤欲死,拼命挣扎着。 裴恕死死压制住。心跳快到了极点,脸色却是平静,在极近的距离里看着她的眼睛,一点一点,哺完了口中汤。 她还在挣扎,一半是气,一半是喘,眼皮是红,两腮也是,像最娇艳的海棠,在他津液滋养下,颤颤微微,开出花朵。 呼吸开始紊乱,最初只是为了逼她吃饭,此时无声无息,心底的欲念疯狂滋长,裴恕用力啜饮,涓滴不剩,松开。 王十六倒在他怀里,大口大口喘着气。短暂窒息后的瘫软让人手脚都动弹不得,脸贴着他的胸膛,听见他越来越快,逐渐沉重的心跳。 裴恕又饮一口参汤,低头。 王十六猜到他的意图,想躲,已经来不及了,他握她的脸吻住她的唇,再次喂哺。 羞愤至极,耳边发出嗡鸣,眼角渗出泪水,他抱得越来越紧,死死裹着她的唇,缠咬,吮咂,王十六已经分不清他是在喂参汤,还是在吻,他如此用力,让她模糊想到,他是恨她,所以刻意羞辱,用这种方式惩罚她吧。 最后一滴参汤也已经渡到她口中,裴恕犹自不舍得放开,在迷醉中微微闭着眼睛,分辨着品尝到的滋味。 甜,参汤里加了糖。涩,老山参总是有些涩味。还有些山间草木清苦的气味,缠在她香甜的气味里,拖着拽着,让人沉沦。 从前怎么没发现,男欢女爱,还有这许多手段。 抱紧些,再紧一些,口中参汤已经尽数渡给了她,不舍得松口,只伸手去拿汤碗,双唇稍稍错开一些,便要来饮。 王十六用力挣扎起来,他死死压制,她无法挣脱,便用脚乱踢,啪一声脆响,细薄的白瓷汤碗被她踢在地上,粉身碎骨。 他似是愠怒,眉头皱起来,王十六鼓起所有的力气,用力推开:“滚开!” 坐榻被推得一歪,王十六挣脱他的怀跑,拔腿就跑,自由只是一瞬,她已经被抓到了,他握着她的手腕想要抱她回去,王十六急怒之下,扬手就是一个耳光。 裴恕稍一迟疑,巴掌已经落在脸上,啪一声脆响。让人心里一阵激怒,又一阵说不出的滋味,天底下敢打她的,她是第一个,她现在还恶狠狠滴瞪着她,没有丝毫悔意。 她恨他,恨他拦着,让她没法和薛临在一起。 那么,打碎她,重塑她,摧毁所有她和薛临的记忆,让她完完全全,只属于他一个人。 他早该这么做了。念头一瞬间拿定,慢慢抚了下脸颊:“王观潮,你可真是不乖。” 王十六毛骨悚然。假如他怒,他吼,她不会这么怕他。可他这样平静着,似喜似怨地说着这话,让人浑身的毛孔都炸开了,本能地觉到接下来会发生的,绝不是她愿意见到的。 咔一声,他扯开带钩,扯下腰带。 因为穿的是常服,腰带便也只是寻常布帛,并不曾镶金嵌玉,恰恰正好。裴恕握住她的手腕,并在一起。 王十六模糊预料到将会发生什么,诧异到失声:“裴恕,你疯了!” 疯了么。裴恕没说话,他早就疯了,自轻自贱到了极点,对一个不爱他的女人用尽手段,甚至脸上还留着她的巴掌印,心里却已经蠢蠢欲动,怀着无数有关于她的,旖旎污浊,令人不齿的念头。 抱着她坐下,手肘压着她的上肢,腿压住她的腿,王十六动弹不得,眼睁睁看着他一点一点,慢慢将她两只手用腰带绑住,打一个一丝不苟的绳结。 恐慌到了极点,知道此时最好服软,却只是倔强着不肯,他握着绳子将她的手举过头顶,声音低得像情人的呢语:“好好吃饭,观潮,我不是早就跟你说过了吗?” “放开,裴恕,”王十六挣扎不得,“你放开我!” 裴恕没说话,又倒一碗参汤,垂目看她。 红唇微肿,带着湿意,灯火之下,一点晶莹细碎的光。像熟透的果子,等着他来采撷。 他又怎么能拒绝。饮一口参汤,俯低身子,含住。 她在他身//下婉转,眼中含泪,生涩的抵抗。裴恕心中一阵快意。看她的反应,这件事,薛临必然不曾跟她做过,那么这些,就是只属于他和她的,独一无二的记忆。 王十六在让人窒息的掠夺中,苦苦支撑,对他的痛恨,惧怕,歉疚,混杂在一处,逼得人快 要疯了,口腔里全都是参汤甜苦的滋味,混着淡淡的柏子香气,在她记忆里,从此变成独属于裴恕的滋味。 一碗汤喂完,裴恕慢慢松开。 口中留着她的余香,让人脑中生出更多更疯狂的念头,这样那样,对着她做了无数遍。 竟有些感谢她的不驯服,若非如此,他还要苦苦守着礼数,又怎么能体验这许多乐趣。 取一块菱粉糕,掰成小块,牙齿咬住,送到她唇边。 “滚开,”王十六尖叫起来,“裴恕,别碰我!” 裴恕握住她的下巴,迫使她张嘴,咬着那块糕,送进她口中。 她红着眼瞪他,撑到极致的倔强,裴恕垂目:“要我嚼碎了,喂你么?” 最后的意志瞬间被摧毁,他究竟还有多少手段来折辱她!王十六强忍着不肯哭出声:“我吃,裴恕,你别碰我。” 裴恕顿了顿,他倒宁愿,她能撑得更久一点。 她掉了泪,顺着眼角,流到腮边。裴恕突然觉得渴,需要喝点什么才行,低头,舔舐,舌尖尝到淡淡的咸味,解渴吗?说不清,需要再确认一下才行。 慢慢的,移到另一边,她惊恐到了极点,眼睛睁得大大的,又一大颗泪滑下来。 同样淡淡的咸味。原来她身上每一处,滋味都不相同。裴恕慢慢下移,那么,别处呢? 王十六感觉到他的唇舌,死死缠住,让人几乎要晕厥,在即将崩溃的边缘,死死刹住。 他从不是她可以为所欲为的那种人,她早该换个法子,不能一味对他强硬。喘息着,断断续续:“裴恕,我好好吃饭,我听你的话,你放开我。” 裴恕停住,抬头。她眼中全是畏惧,让人怜惜,又让人快意。 他早该这么做了。从前对她太过纵容,舍不得让她受一丁点委屈,惯得她无法无天,一而再再而三,折辱于他。早该让她知道畏惧,让她明白,他才是她的男人,主宰她,占有她,她唯一的男人。 轻轻在她咽喉处吻了下:“乖。” 王十六蓦地想起从前看王焕狩猎,那头玄豹也是一口咬住猎物的咽喉,致命的一击。他又拿了一块菱粉糕,咬着送到她唇边,王十六不敢反抗,接过来吃了,他又送来第二块,第三块。 身体不受控制地发抖,手被紧紧绑着,动弹不得,疼痛混着耻辱,王十六终于哭出了声:“你解开,疼。” 裴恕握住她的手腕放下。皮肤被腰带勒出了印,可怜巴巴的红,真是,好看。 这样的她,畏惧,顺从,专属于他。他从前,怎么没想到这个法子?他总归还是,对她太心软了。 但这腰带不行,太粗,也不好看。需得更精致、更美丽的东西,才配得上她。 慢慢解开,吻住。 王十六低呼一声,他的动作极慢,于是每一息都被拉得极长,酷刑折磨着,久久不肯结束。 裴恕微微闭着眼,轻吻,舔舐,从睫毛的缝隙里,看见她手腕上捆绑的痕迹渐渐消减,又生出新的痕迹。她眼中含泪,颤巍巍的在他身下发抖,真是,可怜啊。 但这可怜的模样,也让人快意。又一样她和薛临绝不曾做过,专属于他和她的记忆。 他会用更多这样的记忆,替代她和薛临的一切。 *** 翌日,傍晚。 车马在驿站前停住,王十六坐在车里,耐心等着开门。 今天一大早他们启程,整整一天她都被反锁在车里,除了吃饭和如厕,裴恕一刻也不曾放她出来。 她已经极力顺从,但他上过几次当,轻易不肯再相信她了。 门外有脚步声,裴恕来了,王十六绷紧了神经。 不能表现得急切,更不能对他提什么不坐车之类的要求,她得耐心点,再耐心点,这几天无论如何都得忍耐住,要哄得他相信她了,她才有机会逃跑。 预想中的开锁声并没有出现,裴恕停在车门外,沉声吩咐:“车子抬进驿站。” 王十六吃了一惊,跟着车身一晃,仆役们卸掉了马,连人带车抬着走进大门。 门外,裴恕缓步跟随,前几次他太大意,让她在进出之时窥探到地形,这才有机会逃跑,这个错误,他不会再犯。 仆役将车厢抬进内院,在门内放下。锁开了,她端坐其中,向他一笑:“裴恕,我坐得有些脚麻,你扶我下来。” 裴恕上前,弯腰抱起。 王十六顺势勾住他的脖子,偎依在他怀里。他竟防备她到如此程度,连车子都不准在门外停,再想逃走,几乎是不可能的,该怎么办? 裴恕垂目,看见她低垂的眼皮,未曾完全藏好,若有所思的目光。她在想什么,薛临,还是如何逃跑?她整整一天对他言听计从,听话得很,可吃一堑长一智,他如今,再不会轻易被她哄骗过去。 自己的东西,还是拴紧了看牢了,才最保险。 洗手,净面,仆役送来晚食,裴恕抱起王十六,放在膝上,一样样夹了饭菜来喂。 第65章 “给我生个孩子。”…… 细长的银链,两头各有一个锁圈,现在,一个锁圈套在她左脚脚踝上,裴恕修长的手指握着圈上银锁,正要锁住。 王十六在短暂的怔忪后, 一脚踢过去:“裴恕,你怎么敢!” 怒到极点,所有隐忍,所有与他周旋的念头全都抛在脑后,他竟要用脚镣锁住她,他怎么敢! 裴恕闪身避开,她跳下矮凳,脚被他牢牢握在手里,便就势向他心口乱蹬,激怒着:“你当我是什么,猫儿狗儿,让你拴着的玩物吗?” 还是这么野,这么不驯,不吃点苦头,绝不肯屈服。裴恕一言不发,只牢牢抓着她的脚踝,她挣脱不得,雪白的足底抵在他心口处,心跳便追着她踢打的节奏,一下快似一下。 呼吸有些不稳,手却稳得出奇,嚓一声轻响,裴恕扣住了银锁。 眼下,只剩下右脚了。锁住,她就跑不了。 裴恕伸手,用力,王十六跌坐回矮凳上。 浑身的毛孔都炸开了,他用胳膊夹住她的左脚,又来抓她的右脚,银链从他指缝里漏出,末端的锁圈一点冷光,像毒蛇在暗中窥伺。王十六怒到极点,早已经忘记了怕,踢打反抗着,绝不许他抓住:“滚开,裴恕,你滚开!” 裴恕终于抓住了她的右脚。 她脸色陡然一变,知道自己难以幸免,喉咙里发出低低的吼叫,像暴怒的小兽,用尽所有手段威胁敌人。 可惜,只能吓一吓弱小,对于真正强大的对手,根本不值一提。 裴恕倾身,用身体压制住她的反抗。 王十六又是重重一脚踢过去。矮凳承受不住两个人的激烈对抗,咔一声倒地,他们跟着摔倒,他似是怕她撞到,在摔倒的瞬间抱住她转了个身,现在,是他在下面了。 王十六一骨碌爬起来,翻身压住他:“给我打开!” 裴恕呼吸一滞。她柔软的身体贴着,坐在他月要间,剧烈挣扎后带着汗,烘得体香异常浓烈,让他突然之间,忘了动作。 “打开,裴恕!”王十六用身体压住他,腾出手来扯锁圈,扯不开,那把小锁薄薄的,但异常牢固,“钥匙呢?” 钥匙在他心口藏着。裴恕在忽紧忽慢的呼吸中沉默不语,她轻得很,根本没可能压住他,但此时他也并不想反抗,她还是打不开锁,燥怒着,忽地伸手,向他怀里。 裴恕猝不及防,叫出了声。 王十六听见低低喑哑,类似于“啊”的一声短促呼叫,是裴恕?低眼,他微微仰头,身体绷紧着向她,让她一时猜不透他的意图,他是在积攒力气,准备反制吗?连忙俯身压住,急切着,向他怀里搜找钥匙。 柔软,微凉,细细的手指隔着中衣,急切着寻找。她根本不知道,她会引发什么。裴恕沉沉吐着气,在沉沦的边缘挣扎,她忽地停住。 指尖触到一个硬硬的东西,是钥匙,他贴着心口藏着。王十六松一口气,连忙去掏,怀兜开在朝里的位置,于是拔开他中衣的斜襟,手伸进去,触到他绷紧的肌肉。 皮肤异常热,简直是烫手了。心口处有凸起的痕迹,王十六蓦地反应过来,是他的伤疤。当初他替她挡了王焕那一刀,后来她为了薛临,又刺了他一下。 交叠累积,都在这里。让人暴怒的心绪突然变更,生出不知是什么的滋味,王十六恍惚着,指尖轻轻抚过。 裴恕又叫了一声。浑身绷到了极点,她怔怔的犹不觉察,指尖划过,带起一波无法抑制的颤栗,裴恕再忍不住,忽地起身,抱住她翻身压下。 王十六低呼一声,他瞬间已经占据主导,让她反应过来方才他并不是无力抵抗,只是不曾动手罢了。那点惆怅恍惚都被抛到一边,在怒恼中正要还手,他忽地吻上来:“观潮。” 语声喑哑,缠绵,苦涩,让她突然又觉得恍惚,他不再说话,专心致志吻她,不像上次那样用力,带着羞辱的意味,而是轻柔的,小心翼翼的,似是一心一意,只为取悦她。 王十六透不过气,觉得晕眩,四肢发软,从前他吻她的时候,她也不是,不曾被他取悦过。恍惚到极点,渐渐地,有了溺水般的感觉,他的吻不再满足于唇,星星点点,四处施行,王十六喘不过气,下意识地挣扎。 身体一动,便听到了陌生的,金属冷冷的轻响。 是那条银链,他锁在她脚上的镣铐。头脑瞬间清醒,王十六屈起腿撞过去:“放开我,裴恕!” 裴恕猝不及防,一声闷哼。她一击得手,立刻挣扎着想要挣脱他的束缚,旖旎的情感都被驱散,不曾满足的欲念反而成百倍增长,裴恕一言不发,攥住她的右脚,套上锁圈,锁住。 他方才,几乎忘了她有多么不驯。 他得好好锁住,看好,不给她任何机会,抛弃他。 “裴恕!”王十六低吼一声。 银链细得很,看起来一扯就断,可怎么都扯不断,他怎么敢这么对她!拼起全身力气来推,他攥住她的手向身下一压,她动弹不得,怒到极点,张口就向他咬下去。 裴恕躲开,握住她的脸,吻住。她不肯罢休,向他唇上便是一口,裴恕又尝到血的滋味,与她的欢愉总是伴随着疼痛,可就连疼,也让他上瘾,无法自拔的上瘾(男主亲吻被咬了,疼,有什么问题?这是脖子以上吧?)。 她疯狂反抗,他逐个压制。水盆不知被谁踢到,水溅起来,打湿了衣摆,她的湿衣服贴着他,很快他的也湿了,摆脱不掉,裴恕焦躁起来,嗤一声扯开。 王十六看见他的胸膛,冷白的皮肤,唯有心口处的伤疤是红,狰狞着,像条毒虫,趴伏在他身上。心里蓦地一颤,跟着看见他堆在腰间的衣袍。 钥匙在里面。她必须拿到钥匙,她不能被他锁着。 忽地伸手,拥抱住他。 裴恕吃了一惊,浑身的肌肉都绷紧了,她的脸贴着他的胸膛,呼吸冷冷热热,拂在他心上:“裴恕,为什么要这么对我?” 为什么?因为求而不得,因为除了这样,他已经没有任何办法留住她了。多么可耻的,可悲的事实。裴恕一言不发,她柔软的唇轻轻吻上来,落在他心口的伤疤处:“还疼吗?” 裴恕张着唇,无声喘息。她的吻像羽毛,轻柔抚慰,流连,她其实,也是有那么一点点爱他的吧?如果不爱,欢好之时,为什么她也是愉悦。如果不爱,此时她的吻,怎么会这么缠绵。 王十六用双唇,轻轻啄吻他的伤疤,恍惚之中,已经分不清是真,还是假。也许对他感情,从一开始就是真真假假,纠缠到如今,连她自己也说不清楚,到底要如何才好。 余光盯着他的衣服,堆在月要际,怀兜的位置,在他身前。手抚着他滚烫的皮肤,慢慢滑下。 脑中嗡鸣着,裴恕按住她的手,不知是阻止,还是要她继续。她轻轻挣脱,修得短短的指甲无意中划到,让人一个激灵,浑身的血液都燃烧起来。 与她从来都是这样,极度的欢愉中掺杂着痛苦。像某个隐秘的阀门,突然被打开,裴恕再忍不住,握她的手按住:“观潮。” 羞耻到了极点,王十六所有的念头都忘了,他的衣服就在手边,她已经没有余力去偷,他忽地松手,握住她。 王十六看见脚踝上银链微闪的冷光,心头有一霎时清明,但怒意还没来得及积攒,他举起来,举过头顶,在他要间固定。 银链长长的,在他身侧悠荡,看上去不像是锁着她,倒像是锁着他。他抱着她起身,旁边是放澡巾和盥洗用具的矮几,他放她坐住,玉山倾颓,在她身前:“观潮。” 所有的一切都陷入了混乱,王十六看见他绷紧弓起的脊背,看见他心口的伤疤因为充血(伤疤,不是别的!),异样鲜明的红,衣袍滑在他脚边,嚓一声,极轻的金属响声,是她想要的钥匙。伸着手,没有力气,指尖在他要际划过又垂下,他忽地俯身吻住,王十六叫出了声。 裴恕在沉迷中,窥探着她的反应。她终于闭上了眼睛,眉头紧蹙,似是痛苦,但他知道她是欢喜,从前他见过。她开始回应,不知有意还是无意,她大约,总是有点爱他的。 虽然不如薛临,但薛临,从不曾跟她做过这些吧。这些欢愉,只有他能给她。在令人疯狂的快意中,伏在她耳边:“ 给我生个孩子吧。” 生个孩子吧,属于他和她的,独一无二的联结,薛临永远无法超过的联结。 王十六听见了,模糊的意识想不清,本能地挣扎,下一息,他抱紧她,她便再也想不起来了。 …… 王十六醒来时,天已经大亮了,门窗锁着,满室暧昧的气味,裴恕在她身边,侧着身支着手肘看她,目光沉沉。 昨夜的片段凌乱着闪过,王十六一把掀开被子。 原是要看那条银链还在不在,掀开了,才发现自己竟然不着寸缕,连耳带腮涨得通红:“裴恕,你疯了!” 他衣冠整齐,为什么要让她如此狼狈。 耳边低低的笑,裴恕起身:“我给你穿。” 王十六听见银链的响动,低眼一看,两条锁圈都锁在她左脚脚踝上,链子对折,拖在被褥上,柔软的弧度。他必是趁她睡着时做的这一切。懊恼到了极点,为什么会睡着了?她明明应该趁他事后疲惫,偷钥匙开锁,然后毁了这条镣铐的! 裴恕又笑了下,连着被子,抱起她在怀里。她在恼恨吧,恨昨夜不曾找机会开锁,孩子似的,一丁点心事都藏不住。 拿过小衣要给她穿,她劈手夺过,脸红透了:“谁要你?我自己会穿。” 第66章 助孕 药还温热着,淡淡苦涩的气味,王十六心头一阵恍惚。 她熟悉这种气味,刚到南山时薛演看出她身体不好,给她请了大夫,她的心疾就是那时候诊断出来的,之后有三四年她几乎每天都要吃药,药汁子浸透了,身上都是一股子苦药味儿。 那时候十来岁,刚刚知道爱美的年岁,心情难免因此低落,薛临便在园子里弄了个药圃,种药采药制药,他身上也开始带着药味儿,他笑着跟她说,药味儿是世上最清雅的气味,神仙们炼丹打坐,洞府里必然也是这种气味。 “阿潮将来要做神仙呢。”他哄着年幼的她。 心里一阵眷恋,一阵哀伤,王十六默默看着药碗里模模糊糊,自己的倒影。她不会弄错的,那样的薛临,绝不会抛弃她,她一定得找到他,弄清楚为什么。 “观潮。”裴恕将药碗又向她身前送了送。 他能看出她突然黯淡的神色,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直觉告诉他,应该与薛临有关。 让他对薛临的恨意,一霎时达到极致。他和她,原本可以过得很好,从醒来到如今,她并不曾跟他生气,还有昨夜,他再不能更确定,他能带给她欢愉。如果没有薛临,他们一定是一对和美夫妻。“喝吧,等会儿就冷了。” 王十六接过来,极力平复着情绪。她既然要逃,就不能被他发现破绽,不能让他知道她还想着薛临。“什么药?” 裴恕顿了顿:“补养身体的,你脸色不大好。” 的确是补养身体的,不过,更是为了助孕。 要个孩子,他们之间最亲密的联结。有了孩子,有他日夜陪着,守着,时间长了,她会忘掉薛临,他们将来,还有许多年光阴可相守。 王十六并没疑心,端起来一饮而尽。 裴恕有些意外,这药他尝过,苦得很,年轻女儿家大抵都是有些怕苦的,她却全然不曾犹豫。是不是从前,经常需要吃这么苦的药? 拿了清水给她漱口,又托着痰盂接她漱口的水,她垂着眼皮慢慢拢了拢头发,眼梢有点红,她一定,在想薛临,和吃药有关。 明明是两个人,却无时无刻不像是三个。该死的,薛临。裴恕低着声音:“从前经常吃药吗?” 王十六垂着眼皮:“有几年经常吃。” 整整吃了三四年药,病情稳定了许多,汤药便换成了应急用的丸药。直到永年城破,她所有的一切都被打碎,从那之后,她频频发作,自己也能感觉到,身体已经大不如从前了。 她得抓紧找到薛临,天知道她还剩下多少时间可用。 裴恕拿起案上的蜜饯,去了核,喂到她嘴里:“是因为心疾?” 是糖渍脆梅,脆甜中微微一点酸。王十六点点头,记忆如同潮水,一波波涌来。 从前吃完药,薛临也总给她吃蜜饯压苦味,她爱吃脆口的,那些蜜饯大多都太软,后来薛临找到了脆梅。甜中微酸,脆爽适口。像她失去了的,曾经完美的生活。 额上一暖,裴恕吻了她一下,把她向怀里抱紧些:“等到了长安,请几个好大夫给你看看。” 自从知道她有这病根,他就一直想着好好给她医治,但事情一桩接着一桩,不知不觉,竟拖到了现在。裴恕有些自责,在她额上又吻一下:“我这就去安排。” 他放下她,推门出去安排,王十六默默看着脚踝上的锁链。 求医问药这种事,她早已经放弃了。这些年看过太多大夫,吃过太多药,结论无非都是一个,先天不足,最多还能再活十年。 这消息,薛临一直瞒着她,她之所以知道,也是偶然听见薛临与母亲说起此事,恳求母亲对她好点。 门开了,裴恕提着热水进来:“观潮,起床吧,收拾收拾早些赶路。” 他已经打发人先行回京,安排请医之事,等回到长安,当天就能给她看病。他们也得加快行程了,给她调养身体,成亲,快的话,明年这时候,他们的孩子,也许就出生了。 半个时辰后,王十六坐在回京的车里,摇摇晃晃,听着外面车马的声音。 起初知道自己命不长久,她痛苦不甘过,也怨恨过上天不公,后来时间久了,慢慢接受了这个事实。命该如此,怨天尤人也没什么用,不如痛痛快快活一回,不给自己留遗憾。 唯一无法释怀的是,她死了,就再见不到薛临了。 到那时候,薛临会很难过吧?他会不会跟她一起死?阴曹地府里,他们还可以做一对鬼夫妻。 “观潮,”身子一轻,裴恕抱起她放在膝上,“在想什么?” 王十六趁势贴在他怀里,手指摩挲着,柔情蜜意之时,寻找着钥匙的位置。那条银链锁在她左脚上,虽然并不怎么影响行动,但只要他想,随时都可以让她动弹不得。 她痛恨这种不能自主的感觉。“还有多久到长安?” “再有五天左右。”裴恕低头吻她,拉住她不安分的手,放进衣襟。 知道她的意图,如今,他越来越容易看懂她了。她今天不欢喜,甚至有些哀伤,她在想薛临。 妒忌几乎要噬人,但他此时,什么都不想挑明。不痴不聋,不做阿家翁,她想诱惑他,拿到钥匙,他就接受她的诱惑。反正他的目的,是要她早些受孕。“等到了长安,我们立刻成亲。” 成亲吗?手指慢慢向内,触到他暖热的皮肤,王十六低垂眼皮。他防备太严,她又只有一个人,想逃,太难了。 她不能把所有赌注都押在路上,若真是拖到了长安,她一样得想办法逃。“我姨姨和我二弟那边,信捎到了吗?” 指尖在身前的凸起处轻轻一按,裴恕险些叫出声。野得很,谁敢如此撩拨他。偏是她什么花样都想得出,也敢试。“送、到了。” 话一出口,才发现声音颤得 厉害,裴恕连忙清清嗓子,看见王十六眼皮一撩,一闪而过的揶揄。 她在笑他,她知道他何处敏感,撩拨完他,还要笑他把持不住。呼吸发着烫,裴恕低头吻住她小巧的耳朵,惩罚似的,吹着气,送进舌尖:“回信也收到了,你二弟过去为你送嫁。” 王十六手脚一下子软了。床帏间数次较量,他也很懂得她的弱点。报复似的,指尖在那里轻轻打圈,摩擦,他忽地张口,耳根上一点红,王十六向他唇上咬了一口:“成亲的时候,你总不会还要锁着我吧?” 会吧,直到他确定她不会再跑。裴恕不说话,她猜到了他的回答,生了不满,嗔怒着缩回手:“混账,我是你取乐的玩意儿吗?” 裴恕拉着她的手,再又放进去,按住。她怎么可能是?他自己,倒更像是她取乐的小玩意儿,她有兴致,或者有求于他,便来玩弄几下,没了兴致,要找薛临了,就弃之如敝履。偏他自己上瘾,割舍不下。 她生着气,怎么都不肯碰他,裴恕再忍不住,握她的月要转她过来,迫着她跨坐在他对面,舌尖一下一下,在她耳朵里亲吻打转:“观潮要是乖的话,我就给你开锁。” 混账。王十六无声骂一句。头脑有些混乱,他强拉着她,要她碰他,迷迷糊糊,也就随了他的愿。手指四下游走,怀兜是空的,袖袋也是空的,他的袍落下来,到处都没有她要找的钥匙。 他吃了她的好处,却不给她想要的东西。他这个人,狡猾得很。 一切都开始摇晃,也许是车子走得太快的缘故,让人晕眩,迷醉。王十六在最后的清醒里想到,要是她死了,裴恕会不会难过?他会不会,陪她去死? 不会吧。 “观潮。”裴恕低低唤着,在最后一刻,握紧细细的要身,抬起。 会更容易受孕,生个孩子吧,给他。他也许做不了她最爱的人,但他们也可以是俗世里一双情好的夫妻,她总有一天,会忘了薛临。 五天后。 车马赶在傍晚时分进了长安城,窗户开了一条缝,王十六靠在窗缝前,默默看着繁华热闹的街市。 这一路上,她没能找到逃走的机会,不过裴恕也不像之前那样严防死守了,至少现在,她可以开窗。 进了城,就是一个更大的囚笼,想逃出他的手心,比路上还难。最大的机会,看起来只剩下王存中进京这个变数上了。 “观潮,”裴恕低头,在她脸上吻了一下,“大夫已经安排好了,到家就能给你诊脉。” 下意识地看她的腰身,细得很,胳膊圈住,还有许多富余。不像是有孕的样子,他还得继续努力。 王十六随意靠着他,习惯性的,又去摸他的怀兜。依旧是空的,他到底把钥匙放哪里了?这些天他只管一次两次,吃她的好处,她的镣铐,始终不曾解下。“那是你家,不是我家。” 她也没有家了。 裴恕顿了顿,想起上次拒她于门外的情形,心绪沉下来。 那时候他对她,太过分了。这次成亲,面子里子,都要给她做足,无论如何,都要加倍给她补偿回来。“去我的私宅,到时候你就从那里出嫁。” 没有未成亲时就住在夫婿家中的,于礼不合,也太容易招人议论。先住他的私宅,等王存中来了,就去市署把那处宅邸过到她名下,这样她就能名正言顺,从自己家里出嫁。 “随你了。”王十六对这些并不关心,目光顺着小小的窗缝,向外面追寻着小雁塔的影子。 薛临的旧家就在那里。她想他了,很想。她剩下的时间不多,她一天也不想再耽搁了。 私宅是一处僻静宽敞的四进院落,大夫早在宅中候着,一共三个,都是京中擅长治疗心疾的名医。 第67章 子嗣 他抱得很紧,心跳沉得很,带得她的心跳都有些乱。他让她靠在他怀里,一下一下,抚她的头发,动作分明是轻柔,却让人无端觉得有些难过,王十六觉得怪异,推了他一下:“你把我头发都弄乱了。” 裴恕松开一些,在温暖的暮色里,低头看她。 冰雪也似明净的容颜,也像冰雪一样,脆弱,不能持久。从前他总以为,最难留住的是她的心,可谁能想到,就连她这个人,他也未必留得住呢。 不,一定是弄错了。裴恕垂目,看见她瓷白的脚踝上,银链微露出来,一点细碎的冷光。他当初能够留住她,今后一定也能,千难万难,他一定能做到! “怎么了?”王十六直觉到他很难过,摸摸他的头。 “没什么,”裴恕转开目光。越来越留恋了,她这样随随便便,在任何合适不合适的地方碰他一下,轻慢中的亲昵。从前恨她只当他是个解闷的玩意儿,如今,他倒宁愿做她的玩意儿,只要能永远永远,长相厮守,“今天开始就要吃药了,有点苦,观潮。” 王十六以为他要说什么,他却戛然而止,只是沉默地拥抱着她。是很不好吧,她的病,否则他怎么会是这副模样。心里有些发苦,她不怕死,怕的是留给她的时间太短,她已经太久不曾见到薛临,每一息都那么珍贵。向他怀里窝了窝:“裴恕,我的病是不是很不好?” “不是。”裴恕不假思索否认。 她抬头看他一眼,黑白分明的眸子里,淡淡的了然,让他一下子意识到,她对自己的病情一直都是知道的,该死的薛临!这种事,怎么能让她知道? 在她额上轻吻一下:“不要乱想,只不过是这些天你奔波劳顿,七情激烈,有些承受不住,调养调养就好了。” 他知道她的病不大好,但没想到,竟是如此不好。方才那些大夫都吞吞吐吐不敢直说,他追问之下才吐口,道是宿疾已久,加上近来受过伤,情绪又大起大落,眼下已是强弩之末,难说还有多少寿元。 他绝不相信。她好端端一个人在他面前,怎么会有事!裴恕抱起王十六放在床上,给她掖好被子:“药正在煎,等好了时你记得吃,我得出去一趟。” 需要 进宫向嘉宁帝点卯,家里也得露个面,安排成亲事宜,最重要的是,他得立刻去趟太医署,他一定能找到医治她的法子。在她额上吻了下:“吃完药过上一刻钟再吃饭,吃完饭若是我还没回来,你就先睡吧,不用等我。” 王十六横他一眼。谁要等他?深更半夜的,吵醒她不说,难保又要不做好事,烦人得紧。“你自己找地方睡吧,休要吵我。” 裴恕看出她眼中的揶揄和不满,有些想笑,笑容未及到眼底,又成哀伤。明明这么鲜活,这么横冲直撞,怎么都不肯驯服的人,怎么会寿元无多?一定是弄错了。若没有弄错。 裴恕深吸一口气,将她拖在枕边的长发理了理:“好,我不吵你。” 若没有弄错,她的确是病得严重,那么,无论是要他做什么,哪怕是反了这天,他也一定要她活下来。 出得门来,三个大夫已经走了两个,剩下一个踌躇着上前:“裴相,方才仆听府里人说,裴相正在筹备与娘子的亲事?” 裴恕略一颔首。早先的确捎信回来,命这边先行收拾房屋,筹备婚事,大约是仆役说漏了嘴。“不错。” “这,”大夫犹豫了一下,“以娘子眼下的身体,子嗣上恐怕,恐怕。” 裴恕抬眉:“但说无妨。” “娘子先天不足,近来又颇伤了元气,女子孕产极是耗费精血,以娘子的身体,恐怕承受不住。”大夫斟酌着措辞,“当然,若是细加调养,也有可能受孕,只不过对娘子的身体终归是……” 话音未落,他已经转身离开,走得那样急,青衫的影子在廊柱间一晃就消失了,大夫摇摇头,叹了口气。 男子娶妻,极重要的一条就是为了开枝散叶,像裴恕这般身份地位、人物家世,子嗣只会比寻常人家更紧要,小娘子身体这样,子嗣基本是不可能了,就怕这桩婚事,也是做不成了。 裴恕快步走着,到最后几乎是小跑。 懊悔到极点,恐惧到极点,额上冷岑岑的,一层薄汗。 他真该死,他全不知道她身体这样差,这些天给她吃了那么多助孕的药,为了让她早些受孕,他丝毫不加节制,只要有空便与她欢好,每次还有意抬高她的月要,事后还会堵上很久。 若是她已经有了。 不,不会的,方才三位大夫给她诊治,都不曾提过有孕。 但也有可能是时间太短,诊不出来。 卧房就在眼前,不敢开,终是一横心,推开。 帘幕一晃,她从箱笼前回头:“你怎么又回来了?” 裴恕看见打开的衣箱,看见他的衣服东一件西一件,胡乱扔在椅上,她光着脚没有穿鞋,脸上有不曾掩饰好的慌张。 她在找钥匙,为了打开锁链,逃走。 但此时,他什么都不想计较。他只要她好好活着。裴恕上前抱住她:“观潮。” 王十六犹豫着伸手,搂住他劲瘦的腰身。心里砰砰跳着,他应该发现了吧?当面抓住,便是傻子也知道是怎么回事,但他这模样,却不是生气。“怎么了,忘带东西了?” “没什么。”裴恕握住她的脸,细细看着,把她此时的模样,深刻在心里,“怎么不穿鞋?地上凉。” “想着找个东西,一时忘了。”王十六胡乱编着理由,觉得眼下这局面,实在是微妙。 他不可能不知道她在找钥匙,不可能不知道她是想逃,但他好像突然之间,不跟她计较了。发生了什么? 他抱她回床上坐好,擦干净她脚底沾染的灰尘。王十六安静地坐着,看着他忙来忙去,做这做那,这样的裴恕她已经渐渐习惯,渐渐的,成了生活的一部分,这感觉就像他装作没发现她的意图一样,同样的微妙。 侍婢送来了药,裴恕洗了手,先喝一口尝尝不烫了,这才端过来给王十六,她一饮而尽,抬头看他:“你怎么不着急走了?” 是该走了,他不是大夫,他也判断不出来她是否有孕,便是急死,也于事无补。须得尽快去找大夫,尽快给她医治。裴恕服侍她漱了口,给她穿好袜子:“歇一会儿再吃饭,若是还要找东西,记得穿鞋。” 王十六有些心虚,他并再多说,推门离开,侍婢也退下了,屋里突然之间,冷清到了极点。 王十六跳下床,脚踩到地面,想想又穿上鞋。他的那些箱笼还开着盖子放在外面,有他路上用的笔墨纸砚,有他看的书,也有他常用的东西,常穿的衣服。原是要细细搜一遍的,现在看也没必要了。 他这么放心留着,钥匙肯定不在里面。况且就算拿到钥匙,她只一个人,也逃不掉,不如见机行事。 走回来躺下,天已经黑透了,悠悠荡荡,远处的打更声。人地生疏,分外冷清、寂寞的长夜,这些天里裴恕与她形影不离,倒让她一直不曾发现,这夜,竟有这么寂静。 他出去做什么呢,跟她的病有关吗? 院里,值夜的侍卫数人一班,有的原地守卫,有的走动巡逻,院墙上蓦地黑影一晃,郭俭飞身掠去:“谁?” 树梢晃动着,喵呜一声,跳下一只猫儿,难道是这小东西?但是方才,恍惚间看着像是个人影。 “怎么了?”一个侍卫闻声跟来,问道。 “没什么,也许是看花眼了。”郭俭纵身跃下,“机灵点,四下守好了,万万不能有任何闪失。” 侍卫们离开了,周青隐在树木的影子里,抬头望着卧房方向。 这些天他一直跟着裴恕的队伍,只恨没能找到机会,救出王十六。 甚至那天夜里她出逃,他后来也发现了,只是等他找过去时,裴恕已经先一步带走了她。 周青紧紧握着剑柄,心如油煎。他方才都看见了,厨房在煎药,她病了吗?什么病?严重吗?这些天里裴恕严防死守,最开始他还能远远看她一眼,后来连看都看不见了,她现在,怎么样? 五更时分,裴恕从太医署出来。 彻夜未眠,翻阅了署中十几年的旧档,将所有与心疾有关的记录全部找出来,此时稍稍瞬目,眼前便是无数个人名。 这些人,是国中有记载的,治疗心疾有名的大夫,有一个名字他先前见过,吴启,成德名医,给薛临配药的那个。 将誊录的名单交给张奢:“立刻去请。” 晨风细细,春寒料峭,十数个时辰不眠不休,身体疲惫到了极点,头脑反而格外清醒。 那个吴启,应当是薛临请了为她治疗心疾的,以薛临在成德的影响力,吴启必定是河朔治心疾最好的一个,况且也给她医治过,最知道她的情况:“你亲身去趟成德,快马请吴启过来。” 晨曦一点点描出天际,皇城四门开启,最早一批上朝的官员陆续到了,城门前零零散散,见面寒暄的声音,裴恕逆着人流,快步向私宅方向走去。 到上朝,还有半个时辰不到。快马赶回去,他还来得及看看她。 一整夜未见,他很想她。 两刻钟后。 王十六在半梦半醒中,觉得身边一暖,有人挨着她,坐了下来。 第68章 不碰她 寂静中无声流淌,淡淡的柏子香气,还有随之而来的,初春清晨些许的寒气,王十六迷迷糊糊,分不清是梦是醒,觉得脸颊上一热,落下一个吻。 是裴恕吧,这么熟悉的气息,熟悉的感觉。勉强睁开一点眼,屋里不曾点灯,黑魆魆的,他的影子笼在身前,低低柔和的语声:“睡吧,我来看你一眼,马上就走。” “讨厌。”王十六合上眼,含糊着嘟囔一句,很快又睡着了。 笑容浮起在两靥,眼梢却有些湿,裴 恕低头又吻了一下,给她掖好被子,轻手轻脚走出去。 侍卫上前要反锁大门,裴恕摆手止住,低声道:“窗户也不必再锁。” 她那样横冲直撞,最不喜欢束缚的人,这些天一定闷坏了吧。心情舒畅才有益于养病,只要防卫布置得更周密些,他不会失去她。 何况这些天他总觉得,她对他,也不是没有留恋。裴恕翻身上马,向着皇城方向疾驰而去。 从不曾想过有朝一日,他会卡着上朝之前最后的时间赶回来,只为这片刻温存。如此孟浪、轻率,半年之前的自己,绝做不出来。 但如今,若能每天拥有这片刻温存,便是粉身碎骨,他也在所不惜。 院墙外,周青闪身出来,远远跟着。 他守了整整一夜,院中防卫没有片刻疏漏,找不到任何下手的机会,但裴恕身边只带了两个随从,那个难缠的张奢也不在——不如劫持裴恕,逼他放人。 却在这时,一队人马迎面而来,却是巡街的武侯认出了裴恕,上前护送。周青急忙向墙后隐住身形,一阵懊恼,看来这条路也行不通了,该怎么办? 裴恕赶在召集上朝的最后一声金鼓中踏进紫宸殿,文武分班而列,十二旒下嘉宁帝目光幽沉。昨夜他赶到宫城时,四门早已锁闭,也只得请值守的内侍通传他已回京,但允准他出京已经是嘉宁帝法外施恩,昨日进城后,他原该第一时间入宫复命的。 金鼓声悠悠落尽,裴恕收敛心神,手持笏板,随着众人躬身叩拜。 嘉宁帝的目光在他身上停留片刻,慢慢移开。 散朝后,内侍叫住裴恕:“裴相,圣人召见。” 春晖殿内。 嘉宁帝闭目打坐,似是漫不经心:“你在太医署待了一夜,查的是什么?” 裴恕叩首请罪:“臣查的是国中擅长治疗心疾的大夫。陛下,臣于昨日申时入城,原该立刻向陛下复命,因内子身染沉疴,臣忙于请医诊治,延误了时间,臣有罪,请陛下治罪。” 嘉宁帝瞥他一眼,随即又闭上。他倒乖觉,知道天子明察秋毫,所以从不曾有任何隐瞒,他看重他,也是因为他于规矩方圆之内,最知机敏变通。譬如现在,知道他不会跟他计较,他倒是请罪请得干脆。 内子,还没成亲呢,称什么内子。许久:“王家女郎的心疾,很严重?” 裴恕呼吸一滞。明明只是寻常言谈,心里却是刀割一般,那些不舍牵挂,撕扯着让人痛楚:“臣会治好她。” 嘉宁帝又看他一眼,许是错觉,总觉得他眼梢有些泛红。心中生出感慨:“朕先前怎么不知道,九郎竟是个情种。” 情种吗?自己也说不清,究竟如何才算得上情种。裴恕顿首再拜:“臣惶恐。” 是这样一时不见,便牵肠挂肚?是无论她如何对他,此心永远不改?还是这样一想到可能失去,就剜心剔骨般的痛苦,宁愿付出所有,换来与她长相厮守。 隔着袅袅青烟,下意识地望向她的方向,她这时候可曾起床,在做什么?早晨的药已经吃过了吧,眼下她,有没有好些? 裴恕私宅。 侍婢服侍着洗漱完毕,王十六坐在窗下梳头,恍惚想起未醒时的情形。 裴恕坐在床边跟她说话,还吻了她,她被吵醒,困倦得很,嗔怪着说他讨厌。但醒来后并没有发现裴恕回来过的痕迹,难道是做梦? 侍婢拿牙梳为她梳通着头发,手法跟裴恕的不同,王十六觉得微微的异样。这些天都是裴恕给她梳头,她似乎,更习惯裴恕的手法。“你家郎君昨夜可曾回来过?” “郎君一大早回来看了娘子,”侍婢答道,“时间太紧,待了半刻钟不到就走了。” 不是做梦,他果然回来过。也是不嫌累,半刻钟不到,也值得回来一趟。王十六心里想着,唇边带着自己也不曾觉察的笑意:“是他不让再锁门窗的?” “是。”侍婢恭谨答道,“郎君说府中娘子可以随意走动,若是想出门,等他回来再说。” 王十六于轻快之中,生出淡淡的哀伤。她一定病得很严重吧,不然裴恕不会突然放松戒备。是不是,连十年都不一定有了?可她至今还困在此间,无法脱身,去找薛临。 院门前,侍卫领着今日诊脉的大夫进来,王十六瞥了一眼,跟在大夫身后提着药箱的仆人,忽地向她摇摇头。 宫城,春晖殿。 一炉香焚完,嘉宁帝打坐已毕,睁开眼睛:“昨日收到急报,突厥有小股兵力偷袭,劫了幽州军屯一处粮仓。” 裴恕心中一凛。春日里青黄不接,正是突厥最难熬的时候,犯边抢掠的小股骚乱常有,但劫粮仓,还是军屯的粮仓?幽州与突厥周旋已久,怎么能被小股兵力如此重创?“陛下怀疑,有内奸?” “不错。”嘉宁帝颔首,这般敏锐,这般能体察圣心,不愧是他一手提拔上来的人,“突厥直奔粮仓而去,抢掠了大半,带不走的一把火烧了,若无内奸,恐怕不能如此准确。” 王焕,裴恕脑中立刻跳出这个名字。魏博惊变之后,王焕的尸体始终不曾找到,他在河朔经营多年,又曾执掌一镇权柄,对河朔各镇的兵力分布十分熟悉,有他带路,突厥便是如虎添翼。 这也是他一直以来最担心的一点。“陛下可是怀疑王焕?” “不错。”嘉宁帝颔首,“眼下还是孤证,无法确定,再过几日应当就有实信,若真是他,大战只怕不可避免。河朔局势你最熟悉,你眼下又在兵部,按理你来调度最为合适。” 他顿住了,没再往下说,裴恕抬眼,对上他幽深目光。 他在等他表态。裴恕低头,沉默不语。 那么,是要一条道走到黑了。嘉宁帝微哂着,说完了后半句:“但你要娶王家女。” 娶了她,他就有通敌之嫌,若官军此战失利,他必定会受牵连,官职不保。裴恕顿首叩拜:“臣有罪。若能蒙陛下信任,臣愿协助主帅,征讨突厥。” 嘉宁帝有些感慨。这一仗恐怕很难避免,以他的资历能力,自然最合适为主帅,一旦功成,封候唾手可得,但他要娶王十六。有这层关系在,军心不稳,仗就没法打,他自请为辅佐,是要屈居幕后,为他人作嫁衣裳了。 为了王十六,大好的前程,多年的抱负,统统都不要了吗?嘉宁帝淡淡道:“九郎再想想吧,不着急。” 裴恕想要回答,对上他警告的目光,也只能咽回去:“是。” “退下吧。”嘉宁帝重又闭目打坐。 裴恕退出殿外,折身向钦天监方向走去。 没什么可想的,他一定会娶她。若突厥那边果然是王焕,那么一旦开战,他很可能远赴幽州,自然不可能带着她。须得在启程之前,办完婚事。 裴恕私宅。 大夫还在诊脉,王十六不动声色,向廊下提着药箱的仆役点了点头。 是周青,虽然易了容,但身形、步态她能认出来了。心里欢喜着,脸上却丝毫不露。周青能混进内宅,就能跟她里应外合,也许她很快就能找到机会了。 大夫终于诊完,因着裴恕不在,便只是含糊说了些放宽心、不妨事之类的套话,侍婢带着人去外间写药方,王十六隔窗叫过郭俭:“这位大夫诊得很好,以后就让他给我看吧。” 郭俭忙道: “郎君安排了许多大夫,这些天陆续会过来诊治,娘子若是看好这位大夫,属下须得向郎君请示。” 院门前紫衣一动,裴恕快步走了进来:“我回来了。” 王十六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儿,余光看见廊柱下人影一闪,周青机灵,躲去了花圃后面。 “怎么样,”裴恕三两步进门,对着日光,细细打量她的脸色,“今天有没有好点?” “好多了,”王十六握住他的手,偷偷向门外一望,新生的花叶间模糊能看见周青的身影,但若不仔细,也发现不了,“今天这位大夫诊得很好,下次还让他来吧。” “好。”裴恕答应着,余光瞥见廊下花圃后微露一个身影,看打扮是大夫带来的仆役,为什么,总觉得有些眼熟呢? 一时也没多想,握着她的手坐下,柔声道:“还有几个大夫会陆续过来给你诊治,这些天你可能得辛苦些,除了看病,婚事也要开始筹备了。” 王十六心里一跳:“这么快?” 是啊,河朔局势不等人,而他,也不想再等了。方才已经让钦天监去算黄道吉日,要最近的,最好是十天以内的,选出日子,立刻就办。柔情缠绕着,裴恕抬手,将她鬓边碎发掖到耳后:“我已经又给你二弟捎了信,请他快些进京。” 王十六心里怦怦跳着,看着花圃,略略抬高了声音:“定了哪天?” “钦天监在算,最迟明天,便有消息。”裴恕掩了门,拥她入怀,轻轻吻住,“观潮,我们要成亲了,欢喜不欢喜?” 至少,他是欢喜的,身体都轻飘着,如在云端。这欢喜之中,又有挥之不去的哀伤,她的病情,她难以抓住的心意,她对薛临……明明搂得这么紧,身体没有一丝缝隙,为什么还是觉得抓不住,觉得她随时都会消失呢?“观潮。” 第69章 纳妾 三天后,成亲。王十六许久不曾反应过来。 近来裴恕时常提起成亲,但在她心里,总觉得很快就能逃离这里,去找薛临,是以成亲这事始终只是个模糊的概念,并没有真正放在心上,但他说,三天之后。 这个准确的时间,突然一下,让这件事变得无比真实,王十六有点慌张,还有点迷茫,假如她没能逃掉,难道真的要嫁给他? “观潮,”裴恕看出她的走神,“你……” 想问她是不是不欢喜,话到嘴边,又咽回去。她必定是不欢喜的,她心里,还想着薛临。妒忌几乎要把人撕碎,却也只能默默咽下。无论怎么样,她在他怀里,他们马上就要成亲了,他没什么可抱怨的,天长地久厮守下去,她会慢慢忘掉从前,他一定能够取代薛临。 但她的病。心里沉甸甸的,既不能与她说,更不能与任何人说,裴恕一下一下轻轻抚着她单薄的肩头,从来不信鬼神,此时却忍不住默默祝祷,若真有鬼神,便把他的寿命,分了来给她吧。 “郎君,”侍婢在门外叩门,“府里来人找,阿郎请郎君尽快回去一趟。” 从回京之后,他日日只在此间盘桓,家里只露过一两次面,此时找他,大约是为了成亲之事。裴恕答应了一声,人却没动,近来公务繁忙,其实也没多少时间能在这边陪她,舍不得走。 “赶紧去吧,”王十六推开他,“让我也清静一会儿。” 裴恕看见她揶揄的目光,苦涩的心境蓦地轻快,又生出强烈的爱意。若能让她日日有这样的笑容,他宁愿付出一切。抓住她拉回来,吻她的唇,声音便有些含糊:“再撵我走,我就真的不走了。” 王十六又推他一下,没推开,报复似的,在他唇上咬一口。 裴恕嘶一声,玩心蓦地上来,只要咬回去,她笑着躲他,半真半假,攥了拳头打他,裴恕也笑,笑着笑着,眼梢便有点热。多么盼望此刻能长长久久,永远不会有尽头啊。 “快走吧,”王十六终于挣脱他,打开了门,“办你的正事去。” 这几天周青跟着那个大夫又来过两次,难保今天也会来,撵走了他,免得被他发现破绽。 “等我回来。”他握了握她的手,舍不得走,频频回头。 王十六站在窗前目送,他的身影终是消失在门外,周青还是没有出现,四围突然之间,寂静到了极点。 这长安城,终究是太大太陌生,让她有些不习惯。 王十六默默走回来,百无聊赖,研了墨,随意拣了张字帖练字。是裴恕抽空为她描的双勾字帖,怕她独自待着寂寞,供她闲时练笔。 他的字跟薛临的并不一样,薛临的字秀逸,他的字严整,但这字帖同样勾描得细致,她是知道的,勾一张,少说也得花费半个时辰。他近来似乎很忙,总是四更天出门,入夜才能回来,他到底怎么挤出的时间给 她弄这些? 心绪忽地有些烦乱,王十六撂下笔,又到窗前张望。周青还是没有来,这样安静到寂寞的地步,她有些不习惯。 裴恕在的时候,其实也很安静,但无端的,并不觉得寂寞,她近来,似乎有点害怕寂寞了。王十六倚着窗沉默地看着,方才的笑闹声仿佛还在耳边,这样亲昵的调笑,从前是为了哄着他,麻痹他,也许是哄得久了,连她自己,也有点分不清真假了。 院外,周青隐在暗处,看着裴恕走远了,悄悄转到后墙。 那天裴恕请医,他买通了大夫的药童装病,自己顶上,混进了院里,这几天一连来了三趟,暗地窥探几番,唯有后墙这里防卫薄弱,有可能攻破。 但,侍卫太多,凭他一个人的力量,不可能救走她。 周青又观察一会儿,转身离开。去找王存中,这边的情况他都摸清楚了,只要王存中肯相助,他一定能赶在婚礼之前,救出她。 裴恕在裴府门前下马,抬眼一望,眉头便蹙了起来。 依旧只是旧日门楣,不曾洒扫收拾,也不曾有任何喜庆装饰,可他之前特地交代过,要家里布置收拾,筹办婚事。 所以这么急叫他回来,是要变卦么。裴恕一言不发,快步向里走去。 裴令昌在正房等着,沉着一张脸:“王十六重病在身,连子嗣都不可能有,这件事,你准备瞒着我到什么时候?” 裴恕抬眉:“大人从何处听得?” 这些天请医用药,他严令过不得向外传扬,又是谁泄露出去的。 “你以为你能只手遮天?”裴令昌忍着气,这些天他整天不着家,只管在外宅厮混,若只是这些倒也罢了,他竟是才知道,王十六连孩子都不能有,这却不是疯了,娶来作甚!“就算你进了政事堂,我依旧是你父亲,你的事,谁敢瞒着我!” 是了,先前请的几个都是太医,裴令昌若想打听,总还是有法子的。裴恕神色淡淡的,一言不发。 “立刻把亲事退了,”裴令昌见他不为所动,抬高了声音,“事关裴氏后嗣,我岂能由着你乱来!” “儿子正要禀明大人,婚期定在三日之后,”裴恕道,“今日儿子已向陛下奏明此事,蒙陛下恩准,给假三日。” 这是抬出皇帝来压他了,裴令昌气得发昏,狠狠一拍桌子:“休要拿陛下压我,便是天王老子来了,也没有儿子娶亲,不听阿耶安排的!立刻退婚,裴氏血脉绝不能断送在王十六手里!” “家中还有小弟,裴氏血脉如何会断?”裴恕抬眉,“我会留人在家中筹备,三日之后,婚事一定会办。” “反了你了!”裴令昌怒到极点,拿起案上的水晶镇纸,劈头盖脸便是一下,“你翅膀硬了,连我都敢顶撞,我这就去御前,告你忤逆不孝之罪!” 裴恕没有躲,尺把长的白水晶镇纸带着凉意,重重砸在肩上,立时便肿起一块,裴令昌眼见他依旧神色冷淡,丝毫不曾有任何改口的意思,一时间急火攻心,举着镇纸又要再打,屏风后陶氏抢出来抱住,急忙向裴恕道:“九郎还不快向大人认错?” 裴恕撩袍跪下,裴令昌以为他终于要服软,心里一宽,却听他沉声说道:“子嗣之事,儿子自向列祖列宗请罪,三日之后,儿子会与王观潮完婚。” 起身离开,身后裴令昌叱骂着命他回来,裴恕充耳不闻。 := 不需要什么子嗣,有她,足矣。若是她喜欢孩子,就过继一个养在膝下。 唤过郭俭:“安排人手,家中上下立刻打扫布置。” 不需要家中安排,他自己有能力,能给她世上最好的婚礼。 迈步走向祠堂:“开祠堂。” 列祖列宗面前,他自去请罪,但婚事,一定会办。 管事一路小跑去开了祠堂门,多日不曾有人迹,满室清冷萧瑟的气味。 裴恕点燃灵前烛火,沉默着跪下。案上层层叠叠,无数灵位。列祖列祖在上,我即将与王观潮完婚,从此她就是我的妻子,裴氏的冢妇,若祖宗在天有灵,保佑她身体康健,长命百岁。 书房里。裴令昌气得眼前一阵阵发黑,拍着桌子连声骂道:“逆子,逆子,我要去御前告你!” 心里却知道,自己拿他全没有办法,这个儿子从十来岁上就开始自己做主,这些年官职更是一升再升,他做阿耶的,紫宸殿上还要屈居儿子之后。也不可能真去告他忤逆,这可是重罪,裴家现在全靠他撑着,他完了,一家子都得跟着完。 “大人消消气,”陶氏给他拍背顺气,又给他倒水,“九郎想娶就娶吧,婚事早就定了,反悔也有损声誉,子嗣的事,总还可以纳妾。” “你还看不出来吗?他要是准备纳妾,又何必去跪祠堂!”对他的话不屑一顾,却立刻去跪祠堂,这个儿子早就拿定了主意,不要子嗣,这是向列祖列宗告罪去了。长安世家子弟,未成亲前房里都免不了有女人伺候,裴恕却从不好这一口,院里院外半个女子也没有,从前裴令昌总是自矜儿子品行高洁,此时却恼恨到了极点,“你去趟终南山,让他母亲来管教他,都是她养出来的好儿子!” 陶氏也只得答应,见他刷一下又站起来:“听说王存中要过来送嫁,不行,我得去找他一趟,王家休想把这烂摊子丢给我!” 三更漏下时,王十六辗转反侧,犹不曾睡着。 裴恕一直没有回来,只捎信让她吃了药早些睡。他走的时候让她等他,她还以为,他今夜会回来呢。 他从不失约的,是被什么事绊住了? 枕上淡淡的柏子香气,不知是他留下的,还是她自己的,王十六抱在怀里,春寒料峭着,听着打更的声音一下一下,遥遥传来。再有三天。假如到时候没能跑掉,她真的,要嫁给他吗? 嫁给他,会是什么情形?王十六想不出,抱着枕头,想得痴了。 裴府,祠堂。 门开了,裴恕抬头,杨元清独自一人走了进来:“九郎。” “母亲。”裴恕连忙起身,明白是裴令昌让母亲过来做说客,上前扶住,“是父亲让你过来的?” 杨元清在烛火之下细细打量他:“你又瘦了。” 脸瘦了一圈,显出清癯的轮廓,他近来,一定很辛苦吧?千里奔波,劳心劳力,那桩婚事,那个唤作王观潮的女子,一定让他刻骨铭心,片刻无法放下吧。杨元清在蒲团上坐下,看着儿子沉默的脸:“九郎,你决定了?” “决定了。”裴恕低着头,心里涌起愧疚。 母亲半生不幸,独居深山,从前也曾想过,待成婚后有了孩子,时时送去母亲膝下尽孝,让母亲含饴弄孙,享受天伦之乐,如今看来,怕是不成了。双膝跪下:“母亲,儿子不孝……” 第70章 大婚 茶已经添过一遍,王十六看着王存中,始终拿不定主意。 前几天她天天盼着他来,好多个帮手,助她逃走,可现在,她有点犹豫了。 她已经走过两次,裴恕的性子也因此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若是再走一次,而且是在他心心念念的成亲之时,他会怎么样? “阿姐的气色看起来好多了,”王存中打量着她,“脸上也圆润了些。” 王十六下意识地摸了摸脸:“是么?” 然而若真是胖了,似乎也在情理之中。这些天裴恕几乎顿顿饭盯着她吃,决不许她应付,他安排的饭食确实也合她的胃口,自己也觉得比先前能吃了许多。 “气色是比从前好了很多。”锦新含笑说道。她坐在王存中身后,装束华贵,风姿优雅,早已不是当初那个跟着服侍的侍婢,方才裴恕也是用待客之礼接待她的。 王十六不觉想到,她跟王存中是不是也快要成亲了?是娶妻,还是纳妾? “还是太瘦生,”裴恕细细打量着,“须得再好好调养一阵子。” 轻得很,羽毛似的,毫不费力便能抱起来,让他每每生出荒谬的念头,担心她会突然从指缝里飘走,再也找不到了。 侍婢撤下用过的茶果,换了新的,裴恕看见王十六伸手去拿山楂糕,连忙拦住:“这个是收敛之物,你吃着药,不宜吃。” 挑了块松子糖给她:“吃这个吧。” 王十六接在手里,不知怎么的,有些难过。假如他对她坏一点,她也许,就不会这么为难了。 “时候不早了,我得回去收拾一下,还得安排送亲之事,”王存中起身,忽地一笑,“阿姐,姐夫,告辞。” 王十六脸上一热,忽地便有些说不出话。 再看裴恕,倒是镇静得很:“我送送二弟。” 他起身相送,走得急,右脚绊到左脚,身子一晃,王十六怔了下,笑容便落在了眼底。原来他,也并不是不激动。只不过改口叫声姐夫而已,就把他欢喜成这样子,偏还要硬撑着,装作无事。 笑过之后,心里却越发怅惘,原该想办法给王存中透个消息的,可此时怎么也说不出口。 他送着王存中出门,言笑晏晏,极是和蔼可亲,他若是有心示好,的确能让人如沐春风,这些天,她是不是,不知不觉被他软化了? “娘子,”锦新落后一步,低声问道,“近来可安好?” 王十六听得出她的担忧,犹豫了一下:“很好。” 看着锦新如释重负的模样,王十六却有些心虚,她这么回答,是真心,还是违心?忙又添了一句:“明天你和二弟再来看看我吧,家里只有我一个人,怪闷的。” 客人送走,裴恕回头,王十六跟在身后,唇边犹有不曾散去的笑容,爱意翻涌着,转身抱起她:“听见了么,他叫我姐夫!” 简简单单一个称呼,谁能知道,竟如此让人欢喜,甚至是狂喜。 胸臆里似有什么膨胀着,轻快到极点,让人直似要冲上云霄,裴恕大笑着,抱着她一连转了几圈。 周遭的花木走马灯似的,旋成一道虚影,王十六低呼起来,觉得有点晕,紧紧搂着他的脖子:“快停下,裴恕,别闹了。” 裴恕大笑着,慢慢停下,四下还有侍卫,但此时也都忘了,低头在她唇边一吻:“观潮,我们就要成亲了,我好欢喜。” 他是真的欢喜,那样眉眼飞扬着,孩子似的,张扬明朗的笑容,王十六觉得鼻子有点酸。她是真的,不想伤他的心。也许,她可以好好跟他商量呢?她并不是要抛弃他,她只是需要向薛临问清楚那件事。 心里陡然一惊,不对,她并不只是要问清楚那件事,她还要留下来,与薛临相守。这些天总是哄他,难道把自己,也骗了过去? 入夜之后,王十六想着这事,翻来覆去,迟迟不能入睡。 裴恕凑过来,钻进她被子里,拥抱住她。 这些天他很少有这样亲昵的举动,虽然同床共枕,也都各自躺着,楚河汉界。可他前些天还像吃不够似的,没日没夜,抓着机会便要折腾。王十六脸上有些热,有些疑惑,又有些紧张,夜太安静了,几乎能感觉到暧昧在流淌,让她急于找点话题,打破寂静:“裴恕。” 几乎与此同时,听见他低低的语声:“观潮。” 裴恕哑然失笑,为这默契觉得甜蜜,轻轻吻她一下:“你先说。” 王十六到这时候,却又踌躇起来,上次他对着薛临激怒疯狂的情形还历历在目,她若是开口,会再触怒他吧?犹豫着:“你先说吧。” “好,我先说。”裴恕的声音低下去,柔和起来,“观潮,再过一阵子就是你的十七岁生辰了。” 他看过庚帖,知道她的生辰是二月十六日,这样让他模糊有种猜测,她的名字,会不会就是从这个日期来的? 心疼到了极点。莫说是高门大户,就算寻常百姓也会给孩子起个吉祥好听的名字,她的名字却如此潦草。她小时候,一定很可怜吧,没人疼没人管,也就难怪她会那么喜爱薛临,一个不被爱的孩子,稍稍得到一点爱意,都会加倍珍惜吧,假如那时候是他先遇见她,她爱的,一定是他。 怀着怜爱,在她唇边轻轻吻一下:“你想要什么?我都给你办。” 王十六愣了下,这些天浑浑噩噩,早就忘了生辰这事。从前她也没怎么刻意去记,总有薛临替她记着,替她张罗,但薛临,从不会问她想要什么,他永远都猜得到。心里湿湿的,向裴恕怀里又窝了窝:“裴恕。” 裴恕低低嗯了一声,她的头发拂在他脸颊上,痒痒的,心里很快也痒起来,想亲吻,吻她身上每一处,还有更多更无耻的念头,那些他们从前做过,或者想做还没做的,历历在目。 可是,不能。他得忍着,他不能让她有孕,那会要了她的命:“观潮。” “我,”王十六迟疑着,他在给她理头发,将那些凌乱的发丝理顺了,放在枕边,这样亲密柔软的举动,让人心里的贪念蠢蠢欲动,也许她可以好好跟他商量,也许这件事,还有更好的,让他不受伤害的解决办法呢?“我想见见我哥哥。” 搂着她的手臂忽地一紧,铁一样,硌得人有些疼,王十六知道不妙,坚持着,飞快地说完:“我没有别的意思,我只是想知道,他为什么抛下我,他从不会那么对我。” 久久不曾听他回应,王十六咬咬唇,伸手拥抱他:“裴恕。” 他推开了她,暗夜之中,冰冷没有起伏的语声:“王观潮,你可真是没有心。” 他下了床,窸窸窣窣,穿衣服的声音,王十六心里沉着,追过来拉他的袖子:“裴恕。” 外面亮起灯火,侍卫急促的脚步声停在门外:“郎君,宫中急召。” 窗缝里透进光,他岸岸的容颜笼在光影里,眉睫深重,压抑着的怒气:“成婚在即,明日我不方便再来,后日吉时,我来迎娶。” 他快步离开,甩上了门,王十六追到窗前,阶下灯影一晃,他走出了 院门。 王十六觉得难过,紧紧攥着窗棂。她并不想伤害他,说到底是她强着他拖着他,走到如今的境地,若是能够,她也希望他能好好的。 可她还是想得太简单了。他不会容忍她去找薛临,也许天下任何一个男子,都无法容忍吧。 灯笼的光消失了,他彻底不见了,王十六慢慢走回去躺下,衾枕还是热的,留着他的体温,心里难过到极点,沉沉吐一口气。 她太贪心了,并不是所有的事,都能两全。她早就确定了要薛临,那就必定会伤害到他。拖得越久,越难了结,须得快刀斩乱麻。 她该走了。当真成了亲,后续只会更难了断。 裴恕快步向外走去,低声交代郭俭:“增加两倍守卫,不得有任何差池。” 心里刀剜似的疼。无论他怎么做,都留不住她,她还是要去找薛临。但,他绝不会放手,就算绑,也要把她绑上婚车。 “裴相,”传召的宦官迎上来,“陛下急召,请随奴婢入宫。” 裴恕翻身上马,向宫城方向奔去。 深夜急召,必是突厥那边有了实信。他赶着成婚,也是想赶在战事之前,安置好她的去处。后日成亲,这婚假,必是休不得了,甚至很有可能,后日的婚事都未必能办成。 裴恕一瞬间拿定了主意。若是后日不成,那就明日。亲事一定会办,她必须是他的妻子,也只能是他的妻子。 春晖殿。 案上摆着加急军报,嘉宁帝面色沉肃:“刚刚收到军报,突厥攻陷白阳镇。” 白阳,幽州边境重镇,亦是屯兵之所,突厥若只是为了抢粮,没必要攻城。突厥是要开战。那些幽情愁绪瞬间抛开,裴恕沉声道:“贼子猖狂,当以重击。” 嘉宁帝沉吟着,许久:“以你看来,该当如何安排?” 裴恕从袖中取出二尺见方一张图纸,摊开放平,嘉宁帝垂目,是突厥地图,图上山川关隘无一不精确,突厥王庭周边以朱笔标出行军路线,又有屯兵处、运转处的备注。突厥为患已久,历经几代未曾收服,嘉宁帝原没有必胜的把握,此时见到地图,便知他早有谋划,心里落定:“九郎有心了。” 裴恕指着地图上相应的位置,一一解释:“成德节度使李孝忠骁勇善战,粗中有细,可为中路军行军总管,自恒州出发,直插突厥王庭。魏博留后王存中为西路军行军总管,但他毕竟是王焕亲子,为防万一,可安排监军,以防有变。幽州节度使为东路军行军总管,协助李孝忠,攻取王庭。以河东节度使杜仲嗣为西路军行军总管,由灵州挺进,呼应王存中。平卢节度使坐镇燕云,防止突厥战败之后向东北方向逃逸。兵部尚书陆谌可为主帅,统帅五路大军,居中调度。” 第71章 洞房 隔窗送来远处的笑闹声,是附近的百姓,今日宰相迎娶新妇,亦且听闻办得十分盛大,消息灵通的人早已将宅院围得水泄不通,等着观礼。 二进院落也是人声鼎沸,是郑家人和他们的近支亲眷,裴恕请了他们,但又知道她不喜欢,所以饮宴聚集之处便没安排在她紧邻。 三进院落聚着些女客,时不时有人过来恭贺道喜,是魏博进奏院各级官员的女眷,王存中请来的客人。 王十六沉默地坐着,她的婚礼,没想到竟会如此热闹。 画眉点唇,一点点勾出芙蓉面,妆娘正要贴上面靥花钿,门外有人道:“我来吧。” 是锦新,王十六心里一跳,说不出是喜是愁,回头,锦新跟在王存中身后走了进来。 她今日只是侍婢装扮,含笑说道:“娘子,奴来服侍你。” 王存中则穿着全套留后的衣冠,器宇轩昂:“阿姐,让锦新跟着你吧,有什么事也好照应。” 所以他们,已经安排好了吗?王十六点点头,嗅到锦新身上淡淡的甜香,她凑近了,为她眉心里贴上一朵描金牡丹花钿。 “娘子真美。”她轻声道。 美吗?王十六看着镜中的自己,脂粉敷得多,并不像往日那么苍白,隐约也有些喜气了。 “娘子到卧房换嫁衣吧。”锦新扶着她起身。 王十六跟着她进了卧房,喜娘和妆娘也要跟来,又被王存中拦住,门关了,锦新低着声音:“娘子,二郎君说,裴郎君能定下这门亲事并不容易,让我再问娘子一次,想好了吗?” 如何不容易?王十六想问又不敢问,急急说道:“想好了,但是,即便我要走,第一不能伤到裴恕,第二不要让他难堪。” 锦新迟疑了一下,半晌:“好。” 王十六看出她的为难,自己也知道这要求太矛盾。既然决定要走,就一定会伤害裴恕,宰相娶妻,新妇却不见了,又怎么会不让他难堪。她可真是,自欺欺人得紧。 心里沉甸甸的,低声问道:“二弟准备怎么办?” “第一计,待会儿送聘礼时众人必定都要去外面看热闹,到时候娘子换上奴的衣服,趁着人多混出去,周青在外面接应。”锦新道,“裴郎君迎娶 之时,我替娘子上婚车,等裴郎君发现不对,娘子早已出城了。只不过。” 只不过,裴恕欢天喜地把人娶回家中,临到拜堂时才发现新妇换了人,当着满堂宾客,注定是要让他颜面扫地了。王十六迟疑着,许久:“这个不妥。” “若是这个不妥,那么就只能在路上想办法了。”锦新道,“方才来时我们看过了,宅院四周都有巡街的武侯,裴郎君还调来了宰相卫队,动武只怕没有胜算。” 动武肯定不行,她绝不想与他兵戎相见。王十六低着头:“还有没有别的法子?” “二郎君安排了几辆同样的婚车,裴郎君前来迎娶时,可以在路上相撞,娘子趁乱出城。”锦新又道。 但这样,依旧会让他在满堂宾客面前颜面扫地。王十六低着头,再没有比此时更清楚地意识到,她已经被裴恕绊住了。 从前她逃,一门心思便只想着逃,绝不会有这么多顾虑,可这次,她已经犹豫了太久。他没再给她戴镣铐,可却用这些天的厮守,在她心里,上了一道镣铐。 外面突然一阵笑声,喜娘敲了敲门:“娘子,聘礼到了,圣人御笔亲题的喜字呢!” 丝弦鼓吹声中,第一抬聘礼送到,是嘉宁帝御笔题写的双喜字,紧跟着第二抬,是御赐的一柄紫玉如意,结着丝绦,光洁可爱。 王存中率众在外面拜领,王十六隔窗看着,沉沉吐一口气:“婚事不能不办,办完之后,我再想办法。” 有御赐之物在,这桩婚事便是奉旨,一旦逃婚,就是抗旨之罪。她倒没什么,但她不能拖累王存中和锦娘。“有没有蒙汗药?” 这些天她翻来覆去想了很久,实在不行就在饮食中下药,再想办法混出去,如今锦新来了,她已经想到了混出去的法子。 “二郎君也备了,”锦新从袖袋里取出一个纸包,“无色无味,一包至少能睡四五个时辰。” 王十六接过来,藏在怀里。纷乱的心绪突然一下安定下来,让她禁不住怀疑,也许自己心里,也是愿意婚事办完的呢? 不能细想,不敢细想,沉声道:“待会儿你随我过去吧。” “好,二郎君也是如此安排的。”锦新握住她的手,目光恳切,“娘子,若是决定不下的话,再想想吧,事关你的终身……” “我已经决定了。”王十六站起身,摁下纷乱的思绪,“帮我穿嫁衣。” *** 春日里天长,直到酉时跟前,才慢慢露出一点黄昏的模样,裴恕早已等不及了,按捺着性子:“出发。” 迎亲队伍浩浩荡荡,踏着宰相门前白沙堤,穿过坊市巷陌,向她而去,裴恕跨马在最前面,期待着,每一个神经都绷紧着。 她此时,在那边等着他吗? 他早已安排周密,侍卫们每半个时辰便会向他禀报一次她的情形,于是他知道,她已经梳妆完毕,换好了婚服,只等他来迎娶。 一切都没有问题,他会迎她出门,会扶她上婚车,他会带她到家中,与她拜堂成亲,再过一个多时辰,他们就是夫妻了。一切都在掌握中,可心里的不安却丝毫不曾减轻。 裴恕慢慢调匀着呼吸。不会有问题的,他处处安排得周密,她跑不掉。等成了亲,一切都成定局,他会好好待她,她会忘了薛临,他们会是这世上最和美的一对夫妻。 眼前出现宅院披红挂彩的门楣,四周的笑闹声一下子掀到最高,无数人簇拥着往迎亲队伍跟前跑:“来了来了,裴郎来亲迎了!” 是看热闹的街坊,将道路围得水泄不通,向年轻的宰相新郎,讨要喜钱。 笑容不觉浮上两靥,裴恕略一颔首,穿着簇新号衣的仆役连忙抬过一筐筐喜钱、喜果向人群洒去:“相公请街坊们吃喜酒喽!” 清钱落地的脆响声中,众人欢笑着让出道路,裴恕在门前下马。 大门紧闭,内里传来高声笑语:“新郎官,要开门诗!” 是了,不做开门诗,这门,便不会开。裴恕朗声吟诵,自己也不知道究竟念了些什么,急切到极点,语速都比平日里快了几倍,最后一个字刚刚出口,伸手便去推门。 大门应声而开,内里哄笑一声,几个拿着扫帚准备打新郎的女眷转头跑了,想来是他平日里凛然不可犯,所以在这时候,也没人敢当真动手吧。 心跳一下子快到了极点,裴恕整整衣冠,快步向内走去。 穿过二门,走过内院,正房门半开着,隔着层层叠叠的人群,裴恕看见了她。 团扇遮面,头上花钗,身上翟衣。虽然看不见脸,但他一眼就能认出来。 是她,她没有走,她在等着他。 笑容从眼中,到唇边,到心上,裴恕快步进门,柔声唤她:“观潮。” 四周围全都是欢声笑语,这一声低低的唤,按理说听不见,可王十六还是听见了。隔着团扇轻薄的丝绢底子,望见他深紫的衣襟,他走得那样快,一霎时就到了近前,然后,又被喜娘拦住了:“新郎官,要催妆诗呢!” 王十六看见团扇背后,他朦胧的笑脸,他那样欢喜,笑起来的时候,鬓边戴着金花翠叶,也跟着微微颤动。 裴恕停住步子,一首一首,朗声吟诵催妆诗。 王十六心跳快着,也许是所有人都在笑,也许是鼓乐的声音太过欢快,让她也陷入一种模糊的,分辨不清原由的欢喜之中,就好像今日,的的确确,是她期盼着的大婚一样。 奠雁礼毕,裴恕伸手,握住王十六。 她的手微有些凉,但是没关系,他足够热,暖一暖就好了。裴恕紧紧握住,在她耳边低语:“观潮,别生气了,是我不好。” 上次离开时,他们拌了嘴,这些天他一直后悔。她气性大身子又不好,他早就知道她是这么个性子,何苦跟她较真?他大她七八岁,原本就该哄着她让着她,照顾好她的一切:“以后我再不会那样了。” 王十六愣了一下,半晌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前夜里为着薛临争执,他生气离开的事。心里说不出什么滋味,听见王存中朗朗的笑声:“悄悄话等夜里再说,姐夫松手,我该送姐姐出门了。” 周遭哄笑起来,裴恕松开手,忍不住也笑出了声。 是了,现在着急什么,等到夜里,有的是时间。他们从此就是夫妻,夫妻之间,悄悄话怎么说都成。 出门,登车,锣鼓声重又热闹响起,天色一点点昏黄下来,王十六从婚车的串珠帘子里,望着裴恕的身影。 他催马跟在车前,笑容一直不曾停过,她还从不曾见过他笑得这么开,这么久。他一定很欢喜吧,让她不由自主,也生出模糊的欢喜。 上百抬嫁妆如同长龙,浩浩荡 荡跟着婚车之后,三对大红羽纱灯笼用珠子串出喜字,在车前晕出喜庆的光影,有孩童按着习俗障车,挡在路中间讨要喜钱,路旁是他们的父母,笑着看着,说着吉祥的话。 好盛大的婚礼啊,金吾不禁,乐舞喧天,到处都是人声和笑脸,原来他们的婚礼,是这般模样。王十六眼梢热着,心里发着酸。 她走了,他会怎么样?不敢想,不能想,将遮面的团扇,紧紧握住。 天色彻底黑下来时,婚车在裴府门前停住,裴恕下马,半扶半抱,带王十六进了门。 第72章 她第一次,主动吻他的唇…… 裴恕在睡梦中。 睡意来得如此之快,只是一呼吸之间,眼皮就已经沉得抬不起来,但这睡眠又不足够沉,恍恍惚惚,总能察觉到身侧的动静。 是她,他能嗅到她身上淡淡的香气,能感觉她轻柔的体温,身体在动,她扶着他躺下,给他除了鞋袜,盖上被子。 今夜的她,很温柔,是因为他们大婚吗?他果然没有想错,只要成了亲,他们就会是世上最和美的一对夫妻。裴恕想要拥抱,想要亲吻,想回应她的温柔,可怎么都醒不过来,焦急到了极点,听见她低低在他耳边,唤了他的名字。 她一定很失望吧。观潮,真是抱歉啊,新婚之夜,我怎么能醉成这个样子。 唇上忽地一点暖热,柔软,微潮的触感,在最后的清醒中,裴恕意识到,她吻了他。这还是她第一次,主动吻他的唇。 百子帐放下,王十六隔着薄薄的纱罗,最后看一眼裴恕。 他睡着了,那个药很好用。他醒来时,会怎么样?可她现在,已经顾不得了,她注定是要伤害他的,但愿来生,他莫要再遇见她。 “娘子,得快些了。”锦新小声提醒。 王十六点点头,飞快地解下翟衣。 对镜梳妆,改扮成锦新的模样,青庐的穹顶是连绵不断头的柳枝,勾连纠缠,像她此时的心绪。外面热热闹闹,吃喜酒的人们还在欢笑,从前她想象过自己的婚礼,和薛临的,可她的婚礼,却是和裴恕的。 这样盛大隆重,让人这辈子都不可能忘掉,从一开始就注定要舍弃的,她的婚礼。 衣服换好,头发梳成侍婢的单螺髻,脸上涂了厚厚的脂粉,虽然不能和锦新相似,但至少,也不像她自己了。王十六最后看一眼裴恕,他睡得很熟,舒展的眉头,唇边微微的笑意。 对不起,愿来生,你我再不相遇。 低声向锦新道谢,王十六推开青庐的帐门。 夜风带着冷,骤然扑来,春寒料峭,果然不曾虚言。王十六拢了拢领口,低着头快步向院外走,有侍卫近前看了一眼,但锦新原本就是生面孔,所以并没有发现破绽,王十六出了内院。 欢笑声一下子高了许多,那些不知情的人,还在为她的婚礼庆祝。王十六低着头穿过垂花门,门外一人闻声回头,是王存中,低声道:“想好了?” 为什么一个两个,都要问她这个问题。王十六顿了顿:“走吧。” 欢笑声变成最大,又渐渐变小,他们走过了前庭,有裴家的人殷勤着送出门外,王十六走出几步,忍不住回头。 高高的门楼掩在灯火之下,不久之前她第一次踏进那里,牵着裴恕的手。 穿过长街,穿过坊市,进奏院提前报过紧急军情,故而得以在深夜里叩开城门,王十六催马出城,城门外周青催马迎出来:“娘子!” 王十六就 着城头的灯火看他。过去的一切,这些天渐渐模糊了的一切,都随着他的出现一齐回来,将现时割裂开,提醒着她从不曾改变过的心意。催马向前:“走。” 去找薛临,她既然已经做出决断,那么,落子无悔。 去马如飞,朝着河朔方向奔驰不歇,火把光微弱下去的时候,天际渐渐泛起浅淡的青白色,天快亮了。一整夜不曾回想,此时冷不丁一个念头闯进脑海里:他醒了吗?他现在,在做什么? *** 裴恕陷在乱梦里。青庐,婚车,她深青的翟衣,绣着魏紫牡丹的团扇,一切都没有时序,重叠着纷乱着,随时闯进来,最后都幻化成她嫣然的红唇,吻在他唇上。 她第一次主动吻他的唇,他却睡着了。睡梦之中,歉意也如此深沉,裴恕急切着想要醒来,想要向她说声抱歉,想要拥抱她亲吻她,将新婚之夜的一切千百倍补偿给她,可这场混乱迟迟不能终结,让人在睡梦中,也生出疑虑。 他从不曾睡得这么死,他更不会突然之间,沉睡到如此地步。 天际模模糊糊,传来打更的声响,混沌突然被破开一条口子,裴恕睁开眼睛。 看见百子帐外的龙凤喜烛,搀着沉水香屑,将青庐里的空气都染成馥郁的香,身边没有人,她不见了,只他一个人,孤零零躺着。 有什么不祥的预感悄无声息爬上来,裴恕不肯细想,起身。 四肢犹是酸软,他虽极少喝醉,但依旧清晰地分辨出来,这并不是醉后的反应。裴恕重重甩起百子帐:“观潮!” 没有人回应,青庐里空荡荡的,合卺酒还摆在案上,不曾收拾的酒果放在边上,一碟蜜枣,一碟花生,一碟桂圆,寓意是早生贵子。 酒案后有人跪坐着,是锦新,穿着她的翟衣。裴恕一刹那想明白了,目眦欲裂:“她呢?” 锦新低着头没说话,卟一声,烛花爆了一下。 她走了。在他们的新婚之夜,抛下他走了。 喉咙里一股铁锈似的甜腥气,压不住,喷涌而出,裴恕抬袖掩住。袖子上一热,紫衣色重,也并不能看出什么异样。裴恕慢慢擦掉唇边残留的痕迹。 门外,侍婢听见里面有动静,忙忙地提了热水巾栉正要进来,门开了,裴恕迈步出来:“备马。” *** 官道上。 “阿姐,”王存中勒马回头,“我得回去了,锦新还在城里,还有些军务也需要处理。” 想了一路的话突然脱口而出,王十六急切着:“那么,麻烦你去趟裴府,就说我有急事,不得不走。” 半晌,王存中叹一口气:“你这又是何苦。” 是啊,又是何苦?王十六不敢再想,加鞭催马,身后王存中追过来:“路上小心些,河朔大约马上就要开战了,我听说,可能跟阿耶有关。” 王十六心里一沉。所以他这些天早出晚归,公务忙碌,是因为战事?河朔若是开战,他呢,他还会不会过去? *** 一声接着一声,长安城的开门鼓,沉重的城门刚刚推开一条缝,裴恕跃马冲出。 冷风从不曾扣紧的领口呼呼往里灌,身上吹得冰冷,胸臆之中,烈火燃烧。 她又一次,抛下他走了,在他们的新婚之夜。 他并没有奢望能做她心里的第一,他已经接受了,容忍了她心里有别的男人,可她连这个机会,都不肯给他。 那么,杀了薛临! “郎君,”城门外一彪人马,领头的是张奢,看见他时飞马迎上来,“吴大夫请到了。” 裴恕看见队伍中一辆马车开了门,一个六十来岁胡子花白的老者下车向他拱手:“吴启见过裴相。” 他请吴启,是为了给她治病,他动用一切力量,最快速度请来了大夫,她却走了。他像追着月亮的天狗,永远徒劳地追逐,永远注定是失败。 裴恕冷冷看一眼:“有劳。” 催马欲走,吴启追来两步:“裴相请留步,裴相请老夫来,可是为了给尊夫人治病?” 尊夫人?是了,昨夜他们成了亲,她现在,是他的妻子。 王观潮,你看多么可笑,你都已经走了,却还要背着我妻子的虚名,你心里,一定极不满意吧? “老夫先前在恒州时给尊夫人诊过脉,”吴启从怀中取出一个瓷瓶,“这是当时为尊夫人配置的丸药,裴相可请夫人尽快服用,与夫人的病情应当有益。” 是薛临给她配的药。裴恕看一眼:“扔了。” 吴启大吃一惊,连忙将瓷瓶紧紧攥在手里:“此药配制不易,老夫遍寻天下才制成一丸,其中那味孔公孽要几十年才能生出来一小块,若是毁了,尊夫人的病就再难治好了!” 风冷冷吹着,裴恕沉默着,看着他手里的瓷瓶。 所以就连她的药,也只能是薛临给的么。 杀了薛临。她的独一无二,只能是他。 吴启还在说,絮絮的语声:“非是老夫危言耸听,实在是这味药极难配制,军师也是牺牲自……” 他突然停住不说,裴恕低眼:“你说什么?” “没,没什么。”吴启掩饰着,“裴相,这丸药要立刻给尊夫人服下,越早服用,药效越好,万万耽搁不得啊。” “拿来。”裴恕伸手。 吴启犹豫着,怕他真给扔了,迟迟不敢给,裴恕冷声:“拿来。” 吴启只得松手。 瓷瓶落在手里,裴恕打开,孤零零的,里面果然只有一颗药丸。收进怀兜,一抖缰绳,向魏博方向疾驰而去。 能听见窸窸窣窣,金属碰触瓷瓶的声音,是他藏在怀兜里的钥匙。这些天她一直在找这个,每次他们同床共枕,她以为他睡着了的时候,就偷偷翻他的衣袋、怀兜,翻他随身带的所有东西。他从不曾让她找到过,但他准备给她,在他们的新婚之夜。 他贴着心口放着,想象她给他宽衣时不经意摸到,会是什么表情。会闹着跟他要,会夸赞似的摸摸他的脸,还是会趁他睡着,偷偷拿走?他想过那么多种可能,可她根本没有给他验证的机会。她在他们的新婚之夜,抛下他走了。 她是为了薛临。他早该杀了薛临。 上次他心慈手软,以为带走她,以为他们成了亲,一切都会步入正轨。他错了,她的正轨,从来都只有薛临。 一个可笑的替身,永远替代不了正主。除非,正主死了。 薛临本来,就已经死了。死了的人,从来都不该复活。 那两把钥匙,他也不会再给她。她的锁链原本就该锁住双脚,他心慈手软,只给她一边系着,让那本该是留住她的东西,变成她脚腕上无用的装饰。 这个错误,他今后再不会犯。 第73章 他为什么,不要她了…… 红底金字,圆满的双喜,她大婚之时,从送嫁的宅院到裴府的门楣,也全都有贴。脚步蓦地便有点踌躇,王十六站在门前,久久不敢推门。 “娘子,”周青也皱眉看着,纸张的颜色还鲜亮得很,应当是新帖不久的,“怎么了?” 王十六低了头,半晌:“没什么。” 为着别的事贴喜字也是有的吧,况且这院子里,也许住的早已经不是薛临,她千里迢迢找到这里,这最后一步,总是要跨出去。 王十六定定神,推开大门。 照壁挡住内里的院落,冷清清的,看不见半个人影,廊下砖缝里春草东一丛西一丛肆意生长着,这院子已经许久不曾有人打理过了。薛临在里面吗?王十六屏着呼吸,带着期待和恐惧慢慢往里走,内院的小门房里忽地出来一个男人,张望着问道:“谁呀?” 王十六认得他,是门房老张。高悬的心落下来,门房没变,那么薛临,应该还在里面吧?“是我,张叔,郎君呢?” “哎哟,是十六娘子啊,”老张也认出了她,“郎君如今不住这里,搬回军师府去了,娘子去那边寻他吧。” 王十六点点头,走出去两步,终是忍不住回头:“张叔,门上的喜字,是怎么回事?” 老张笑起来:“十六娘子还不知道吗?郎君前些日子定亲了,这是下定的时候贴的。” 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王十六怔怔站着,看见老张的嘴一开一合,他还在说着话,可她一个字也听不见,脑中翻来覆去,只是那几个字,薛临,定亲了。 可她是要嫁给他的,他也应该,是娶她的呀。 脑子里乱哄哄的,说不出话,做不出任何反应,直到周青急切的声音突然响起:“娘子!” 王十六恍惚着抬眼,他紧紧扶住她,带着惊怕,攥得那样紧:“娘子,你没事吧?” 王十六怔怔看着他:“我去问问他。” 挣开他跑出去,跳上马,飞也似的冲了出去。 薛临定亲了。他为什么,不要她了?是因为她嫁了裴恕吗? 混乱的头脑极力想要理出头绪。她嫁了裴恕,是她先离弃了他,所以他才跟别人定了亲,可他都是知道的啊,她想嫁的,从来都只有他一个。 那么,是因为上次他说的那个理由吗?他与她之间,总归是隔着杀父之仇,他放不下。 可是,不应该呀,那是薛临,世上最懂她,什么事都会包容她的薛临,他都知道的,她已经很努力了,她已经做了所有能做的事啊。 呼吸阻滞着,怎么都透不过气,缰绳突然被抓住了,周青死死拦住:“娘子!” 王十六恍惚着,看过周青泛红的眼梢,看见周遭陌生的街道,这里不是军师府,她根本不认得恒州的道路,不知道跑到了哪里。 道边有书肆,门前摆着黄历、经书,王十六蓦地想起来,这是她和裴恕一起逛过的集市。那天下着雪,每个人两肩都落着白,集上有很多新奇的玩意儿,她买了一只会叫小娘子万福的八哥,那时候,她满心里期待,等着她的猜测能够验证,军师就是薛临。 后来,她失望了,跳下了悬崖。那只八哥,现在哪里? “军师府在另一边,”周青道,“娘子,我们歇歇再过去吧。” “现在就去。”王十六低声道。 她千辛万苦,才能找到这里,不管答案是什么,她一定要问清楚。 “那么,我们慢点走,”周青给她牵着马,放慢着速度,“娘子别急。” 马匹慢慢穿过集市,向军师府方向走去,王十六回头,那家书肆越来越远,门前的书架变成模糊的影子。裴恕现在在做什么?他知道她要嫁的是薛临时,是不是,也像她此时这么惊讶,不敢相信,痛苦。 不知道过了多久,听见周青低声道:“到了。” 王十六抬头,看见军师府熟悉的门庭,门楣上挂着匾额,写的是司马府。 门人进去通传,王十六等不及,迈步往里走。上次她能来此,是裴恕帮她疏通的关系,现在想来,当时的她,多么残忍。 二门里有人迎出来:“阿潮!” 王十六抬头,看见了那张朝思暮想的脸。 那么熟悉,那么亲切,那么让她依恋。这张脸一如从前,就连他看见她时,眼中突然亮起来的欢喜都不曾变过,可为什么,他们走到了这一步? 王十六怔怔站着,薛临快步走到近前:“阿潮,你怎么来了?吴大夫呢,他找到你了吗?” 吴大夫,是谁?混乱的头脑反应不过来,王十六看着他:“哥哥,你定亲了?” 薛临顿了顿,低垂眉眼,唇边带着温存的笑意:“前些日子定了。” 最后一丝希望轰然破灭,王十六哽咽着:“哥哥,你还在怪我吗?” “阿潮,”他抬眼看她,像从前一样柔和的语声,“不怪你,从来都不是你的错,只是我们,已经不可能了。” 所以当时,裴恕找到她的时候,是不是,也是这般迷茫、痛苦,又无力的感觉?周遭突然变成黑色,最后清晰的图影,是薛临惊慌失措的脸:“阿潮!” …… 王十六又回到了那片混沌,看不到边际,找不到方向,她在其中徒劳地奔走,累到了极点,恍恍 惚惚,听见极远处模糊的语声。 是周青,带着怒,还有点哽咽:“娘子在大婚之夜逃出来,千难万难找到郎君,郎君怎么能这么辜负她!” 薛临没说话。他为什么不说话? “娘子当初找过来,郎君不肯见,害得娘子跳下了悬崖,如今娘子稍微好点,郎君又这么伤她,郎君怎么能这么狠心!” 哥哥,你为什么不说话?为什么不给自己辩解?难道你真的不在意我,真的对我这么狠心? 周青放软了语气,几乎是在哀求:“娘子虽然跟裴恕成了亲,但也是迫不得已,娘子心里从来都只有郎君,看在过去的情分上,郎君对她好点吧。” “青奴,”薛临终于开了口,说的却是不相干的事,“你们没见到吴大夫吗?他有药,很重要的药,一定要让阿潮早点吃药。” 周青深吸一口气:“郎君对娘子好点,比什么药都管用。” “青奴。”薛临唤了一声。 王十六等着他回答,等着他解释,许久,听见他道:“有些事,已经不可能了。” 平静的语气,就好像在说一件不相干的事,王十六觉得四肢百骸,每一处都似有针细细密密扎着,痛苦到极点,陡然找回了声音:“哥哥。” “阿潮。”薛临急急上前要扶,又被周青抢在前面,他伏在床边,带着虔诚:“娘子,你好点了吗?” 薛临顿了顿,没有说话。 王十六从榻上抬眼,看见四周的帐幔,架上累累的书册,案头批了一半的卷宗,这是薛临的书房,跟从前在南山的书房很像,可为什么,一切都变了呢? 门外有人来回事:“薛司马,幽州有紧急军情,节帅请司马尽快过去商议。” 司马,这是正式的官职,跟从前那个没有正式任职的军师不一样了,方才她来的时候,门楣的匾额的确也写着司马府,薛临出仕了。王十六伸手,薛临下意识地来握,她冰凉的手便在他手心里了,她苍白的脸上带着笑:“哥哥升官了。” 薛临急急转开脸。 牢牢戴在脸上的平静有些撑不住,险些露出破绽,薛临深吸一口气。她变了很多,以前的她若是遇见这事,必定会吵会闹,会质问他为什么变心,她一向都是激烈的,拼尽全力地活着,可现在,她只是握着他的手,笑着说他升官了。 她长大了。他一直想着有他在,她可以做个孩子,随心所欲地活着,可他还是太无能,让她付出这么大的代价,如此痛苦地长大了。 定定神,转过脸,甚至还向她笑了下:“是啊,男子立于世上,总要为家国做点什么。” “恭喜哥哥。”王十六低声道。到此时蓦地意识到,薛临从前从不曾提过出仕,未必是不想,而是不能。 那时候为着她,他只能隐姓埋名,守在南山,就连上次过来时,他也是隐身幕后的军师,连姓名都不能透露,可他满腹经纶,有襟怀有抱负,大好男儿,怎么可能不想有一番事业,施展平生所学?过去是她耽搁他了。“哥哥,对不起。” “阿潮,”薛临慢慢蹲低,几乎是跪伏在她榻边了,“没有什么对不起的,你没有错。” 可若是没有错,为什么,会是这个结果?王十六想不通,仰头看着他,他很快转开了脸:“上次吴大夫看过你的病后,给你配了一丸药,那个药很重要,我这就让人去找他,到时候你记得吃药。” 这是他第三次,说起吴大夫了,那个药,很重要吗?王十六慢慢点头:“好。” “我得出去一趟,军情紧急,”薛临松开她的手,起身,“阿潮,你好好休息。” 这么快,就要走了吗?王十六舍不得,却只是点点头:“好。” 他走出去几步又回头:“阿潮。” 王十六从枕上抬头,他背着光,脸晦涩着,看不清楚:“再过几天我就要随大军出征,到时候我让人送你去长安吧。” 是了,他是要送她去找裴恕,她已经跟裴恕成亲了,做妻子的,总是要去夫婿身边。可她怎么还能回去。王十六摇摇头:“我去南山。” 她好累,她想家了。 “阿潮。”薛临在袖子底下,紧紧攥着拳,修得短短的指甲掐在手心里,依旧也是疼。 第74章 相见 来的人是郭俭,向她行礼之后,双手奉上一个瓷瓶:“郎君命我送药给夫人。” 王十六怔了下,随即反应过来这个夫人,唤的是她自己。她与裴恕成了亲,他手下这些人,自然要改口唤她夫人。像多日前射出去的箭,骤然落在心上,让人在茫然之中,带着隐约的疼,王十六接过来:“是什么药?” “吴启吴大夫为娘子制的药,治心疾的,”郭俭道,“郎君请夫人尽快服用。” 又是吴大夫,加上薛临问的,这是今天她第四次听见这个名字了,这个药,很重要吗?王十六收在袖里,白瓷瓶隔着中衣,冰凉凉的贴着皮肤,终是忍不住问道:“你家郎君,他还好吗?” 郭俭犹豫一下,想说不大好,那天他看见了,裴恕袖子上有血,裴恕并没有受伤,只可能是急怒攻心,吐血了。只是这些都是主上的私事,裴恕不曾吩咐,他们做属下的,哪个敢擅自吐露?便只道:“我来的路上听说,郎君已经动身前往成德督战,等夫人见到郎君,自然就知道了。” 王十六吃了一惊,裴恕,就要来了? *** 大道上,报马带着滚滚烟尘,飞也似地往近前狂奔:“范阳加急军情!” 侍从接过奉上,裴恕一目十行看过,面沉如水。范阳节度使刘宪连战皆败,丢了妫州三个郡县,而王焕也终于露面,摇身一变,成了突厥的左车将军。 “子仁,”兵部尚书陆谌沉吟着说道,“几路大军尚在集结,如今妫州情势危急,依你之见,该当如何?” 他虽是行军主管,统帅五路大军,但自己也知道此次能在这个位置,实是因为裴恕须得避嫌,况且河朔局势也是裴恕最为熟悉,是以处理军务时,事事都与裴恕商议后裁决。 “王焕与刘宪交手多年,太熟悉范阳情况,刘宪已经失了先机,士气低落,可命其守城不出,拖住突厥大军,”裴恕取出地图,“杜仲嗣的河东军昨日已到云州,命其加急行军,自后方突袭,届时刘宪率军出城,前后夹击,当可破突厥之围。” 陆谌颔首,裴恕又道:“突厥骑兵勇猛,范阳、河东二镇的骑兵无论人数还是马匹都不是对手,但之前王焕以军粮换了一批突厥马,如今河朔最强的就是魏博骑兵,可命王存中率领骑兵,急行军前往救援。” “王存中可信吗?他可是王焕的儿子,”陆谌话一出口,想起他还是王焕的女婿,忙又解释道,“子仁莫误会,此时监军 未曾到位,王存中前番摇摆不定,实在令人难以心安。” 嘉宁帝挑选的监军乃是身边宠信的宦官,不曾出京受过苦楚,脚程慢得很,总还要十来天才能到魏博,军情紧急,如何能等他?裴恕道:“若是尚书允准,我愿先行赶往监军。” “那就有劳子仁,”陆谌松一口气,这其间关系盘根错节,他愿出头,自然最好不过,“我随后就到。” 裴恕收起地图,拱手作别:“仆先行一步。” 去马如飞,裴恕抬眼望着前方。 王存中在她走后第二天返回魏博,已于前日率领大军赶往幽州,算算行程,此时应当已经赶到成德地界,那么他很可能,将在成德于王存中会合。 她现在,就在成德。和薛临在一起。 连日里军情紧急,极少有时间想她,此时蓦地想起,心绪一阵缭乱。 她找到了薛临,应当心满意足了吧?他见过她和薛临在一起的情形,轻快,愉悦,娇憨,是他从不曾见过的小女儿情态。简直让人绝望,她和他在一起时,无论他怎么做,从不曾见她这般轻松愉悦。 她现在,一定忘了他吧。妒忌如同毒蛇啃噬,裴恕沉默地向前飞驰。药给她送去了,吴启也送过去了,听吴启的口气,对她的病情似乎颇有几分把握,也许她的病,转机就在这里。真是可笑,无论他怎么做,都不能得她一点回应,可他还是死不悔改,总要追逐着她。 就像她,总是追逐薛临一般。 *** 郭俭已经走了,王十六握着药瓶,沉默地坐着。 裴恕很快就要来了,她没想到,他来得这么快。 也没想到,听见他的名字时,她第一个反应竟然不是想要逃脱。是什么呢?自己也说不清楚,但现在她时不时望一眼窗户,想着的,竟然是会不会突然看见他。 她想她也许是太累了。那些朝夕相伴的日夜,他暖热的体温,坚实的臂膀,不管她情愿还是不愿,总是给了她许多温暖、支持,也许她就是因为在他那里得到了安慰,才有力气一次次逃离,追逐自己想要的,直到遍体鳞伤。 窗外蓦地闪过衣衫的一角,王十六下意识地坐直了,不是裴恕,是薛临,他急匆匆走来,隔着窗子便问道:“阿潮,那个药,你拿到了?” 王十六听见他说话时带着气喘的杂音,他穿着一领狐裘,从头到脚裹得严严实实,可现在已经是二月仲春,她已经换上了轻薄的春衣,他为什么还是隆冬的打扮?本能地觉得异样:“哥哥,你怎么穿得这么厚?” 下意识地伸手摸了一下,他的手很凉,脸上也是,春日的暖阳晒的人热乎乎的,但这温度似乎传递不到他身上,哪怕他已经穿得这样厚了。王十六紧紧握着他的手,从前这首是温暖有力的,现在是凉的,柔软平和的触感:“哥哥,你的伤还没有好吗?” “哪能那么快就好?”薛临松开她的手,笑了下,“不过不要紧,过了春天就没事了。阿潮,那个药你赶紧吃,吴大夫说过的,越早吃,效果越好。” 王十六打开瓷瓶,小指甲盖大小,滴流圆的一颗托在手心里:“只有一颗?” “对,只有一颗,”薛临在袖子里攥着拳,“有几味药材不好找,不过没关系,我们慢慢找,以后再给你配。快吃吧。” 他走去倒了水,托在手里,一双眼紧紧望着她,王十六能感觉到他的紧张,碗被他攥得这样紧,水面一丝一丝,涟漪也似的波动,“快吃吧。”他低声催促着,拿起那丸药,送进她口中。 王十六咽下去,他立刻送来水,他的手有点抖,离得近,他沉重的呼吸听得清清楚楚,王十六握住他:“哥哥,你怎么了?” “没事,”薛临放下水碗,“阿潮,你感觉怎么样?” 王十六看着他,他急切得紧,她从不曾见过他这样,他们两个之间,从来都是她急性子沉不住气,而他是从容着给她托底的那个。这情形让她生出感慨,带着点恍惚的笑意,轻轻摇头:“我才刚吃下去,哪有那么快?” 是了,是他太心急,便是老君的仙丹,吃下去总也要有段时间才能见效。但他马上就得离开了,他盼着能在离开之前,亲眼看见她好起来。薛临轻轻笑了下:“是我着相了,阿潮,换你笑我了。” 阳光自隔扇窗透进来,照着他清朗的眉目,浓长的睫毛上镀着一层暖色,是她熟悉怀念的温度。王十六突然有些想哭,这片刻的刹那,就好像是从前的日子又回来了,伸手拥抱住他:“哥哥。” 肌肉的记忆还在,让薛临本能地想要抱住,又在最后一刻缩手。就这样吧,越多纠缠,到时候留给她的痛苦越多。轻轻推开她:“阿潮,军务繁忙,我得回去了,节帅还在等着我。” 所以他是知道她拿到了药,赶着回来看她吃的?他如此关切她,怎么会放不下过去,怎么会跟别人定亲?王十六执拗着,又来抱他:“哥哥,你跟我说实话,你是真的不要我了吗?” 薛临想要推开,看见她湿湿的眼梢,手突然便有些抖。他们在一起太久了,熟悉彼此就像熟悉自己一样,他便是极力掩饰,又怎么能瞒得过她?可他又必须要瞒过她。狠着心肠推开:“阿潮,已经不可能了,我定……” 亲字还没说出口,见她苍白的脸颊突然涨红,她皱着眉低了头,薛临本能地伸手扶住,哇一声,她吐在他前襟上。 狐裘是月白的绫子面,于是薛临看见飞溅的血,淋淋漓漓,落了满襟,她软软的在他怀里倒下,薛临目眦欲裂,急急抱起:“阿潮!” 脚下一软,他太虚弱,根本抱不起她,趔趄着要摔倒时,薛临急忙向前一扑,摔在地上,用自己的身体接住她:“阿潮!” “我没,事。”王十六断断续续说着,看见他惊慌到失措的模样,伸手轻轻抚他的脸颊,“我真的没事。” 于是她指尖染的血沾在了他脸上,暗紫的,不祥的颜色,薛临喑哑着喉咙:“请大夫,快请大夫!” 侍婢飞跑着去了,门外周青冲进来,一把抱起王十六:“娘子怎么了?” “那个药,她刚吃了吴大夫的药。”薛临挣扎着,扶着书案才勉强站起身,周青抱着她放在了榻上,她还在吐血,暗紫色的,细碎的血块,她扭着头看他:“哥哥别急,我没事,真的。” 更多的血从她嘴角涌出来,薛临跌跌撞撞追过去:“别说话,阿潮,别说话。” 后悔到了极点,几乎是语无伦次:“对不起,都是我的错,我应该先试试药效,再给你吃。” “我真的,没事。”王十六还在吐血,疲累到了极点,整个人几乎虚脱,但那些血块吐出来,又觉得心头稍稍清明,“哥哥,你摔疼了吧?” 他额头磕在书案上,肿了一块,从不曾有过的狼狈,可从前在南山时,他可以抱着她背着她,轻轻松松在山道上走个来回,他的臂膀那么坚实,是她心里最安稳的去处。为什么他现在连抱她,都会摔跤?王十六摸索着去握他的手,冰凉的,握在手里:“哥哥,你的伤……” 第75章 妒忌 剑光凛冽,照出裴恕冷冽的眉目,薛临抬眼:“裴相。” 吴启匆匆赶来,走去内室开始诊脉,裴恕转回目光。 眼前残留着方才看见的影像,她苍白的面容,紧闭的双眼,她唇边还不彻底擦拭干净的血迹。她落到这个地步,全是因为薛临。 是这个人,害她伤心欲绝,跳下悬崖。是这个人,害她拖着病体,在新婚之夜丢下夫婿,千里迢迢追来。可这个人,随随便便跟别人定了亲,非但辜负了她,还让她病成这个样子。 他放在心尖珍爱的人,岂能让人如此错待! 带着恨怒,手中剑向前送进一分,剑尖陷进咽喉,薛临垂目,看见剑身上如霜如雪,映着自己的眉眼,与对面那双,几乎一模一样。 当初她看见裴恕时,想到的,是他吧。假如当初他真的死了,她应该就不会这么痛苦了吧,造化弄人四个字,总会以各种面目,猝不及防闯进原本完满的人生里。 内室里吴启在问:“夫人吐的血是什么样,吐了多久?” 裴恕骤然收手,快步向内室走去。 剑尖划着皮肤,在咽喉处留下细细一痕血迹,薛临定定神,跟着走进去:“阿潮吃了那药以后便开始吐血,第一天夜里最多,血色乌紫,有细小血块,之后阿潮一直昏迷,断断续续又吐了些,颜色比第一天浅。这两天请了大夫,用过安神汤,做过针灸,药方在这里。” 他拿起案头的药方给吴启看,裴恕伏低身子,细细为王十六掖好被褥,手指触到她冰凉的皮肤,杀戮的冲动压都压不住。 他早该杀了薛临。杀了他,她就不会吃这么多苦楚,杀了他,她就再不会一心二用,永远想着逃! 手指搭上剑柄,蓦地觉得她低垂的羽睫仿佛动了一下,裴恕急急俯身,不是她动,只是光影投射,造成的错觉。 心里酸涩到无以复加,举目四望,内室里处处简朴清素,衾枕也只是寻常,在长安时,她住的地方用的东西,他都是精心挑选最好的,生怕有一丁点委屈了她,可她还是抛弃他,追逐薛临。 杀死薛临并不难,但他猜得到,一旦她醒来,头一个想见的,肯定是薛临。 无论他多恨,多怒,妒忌到发疯,恨不得屠戮净尽,他都无法改变她的心意,他还必须,顾忌她的感受。裴恕紧紧攥着剑柄,攥到骨节发白,疼痛。也许,这就他的宿命吧。 刻漏无声无息,飞快流逝,吴启还在诊脉,花白的眉毛越皱越紧,裴恕忍不住开口问道:“如何?” 几乎于此同时,听见薛临喑哑的语声:“如何?” “脉流艰涩,细软无力,主瘀血之症,”吴启伸手搭上另一边手腕,“夫人吐的血颜色乌紫,有血块,也能印证这点,吐血当是药力发散,散瘀之兆,瘀血散尽,夫人的病症就能好上大半。” “那为什么阿潮一直没醒?”薛临急急追问。” 裴恕屏着呼吸,听见吴启带着犹豫答道:“这个么,这药先前是按着郎君的病情配的,中途才改成了夫人,男女体质不同,夫人与郎君的情况也有差别,也许是因为这个,所以夫人服用后的反应有些出乎意料。” 裴恕心里一动,按薛临的病配的药,薛临有什么病?“所谓对症下药,救命的药,怎可两人混用?” “这,这个。”吴启支吾着说不出话,薛临接口说道:“并非混用,只不过我先前请吴大夫为我配药,其中有几味药材阿潮刚好也能用上,所以吴大夫才这么说。” “对对,”吴启连声附和,“刚好有几味药夫人也能用。” 裴恕冷冷看着薛临,他们一唱一和,有事瞒着他。“你得的是什么病?” “一点小伤而已,不敢劳裴相动问。”薛临淡淡道。 他也懒得问。裴恕慢慢将王十六散乱的长发理顺了,放在枕边:“她如何才能醒?” “看脉象已经比先前平稳许多,按理说快了。”吴启换了一只手听着,“再等等吧,这个药我也是第一次制,第一次用,不敢说有万全把握,若是到了夜里还没醒,我再想办法。” 他听了又听,又匆匆走出去查阅医书,裴恕坐在床边,沉默地守着。 厚厚的被褥里,她看起来那么单薄,那么安静,可他记得清清楚楚,最初遇见她的时候,她张扬肆意,从不曾有片刻安静。 那时候他嫌她粗野,嫌她没有女子的懿范,可现在,他愿意付出任何代价,只求她还能像从那样,张扬肆意地活着。 “裴相,”薛临倒了水递过来,“请用茶。” 裴恕冷冷看他一眼,一言不发。 全都是因为他,他早该杀了他。 薛临放下水碗:“等她病好之后 ,我会送她去长安。” 有用吗?裴恕依旧冷冷看着。他带走她多少次,她就会逃跑多少次,她不要他,便是他把心挖出来双手奉上,她依旧也是不要他。 “裴相放心,”薛临看着床里安静躺着的人,无声叹一口气,“这样的事以后不会再有了,我已经跟阿潮说过,我们不可能了。” 阿潮阿潮,谁是他的阿潮?他裴恕,又岂需要他人怜悯,退让!裴恕握住剑柄再又松开,听见薛临低低的语声:“裴相身在其中,也许不曾察觉,其实阿潮对你,未必比对我无情,只不过阿潮囿于过去的情分,一时不曾看清楚罢了。” 他如今,还真是沦落到被人怜悯、退让的地步了。裴恕冷冷道:“说完了?” 薛临顿了顿,涩涩一笑。那么多话,又岂能说完。但这些话,又能与谁说。“李节帅一再急召,我得过去了,阿潮就有劳裴相照顾了。” 起身离开,连着几天不眠不休,身体虚弱到极点,拄着手杖,慢慢迈步。也许她很快就会醒来,醒来时第一眼看见裴恕,总是不一样的吧。他不在,更好,那样她就会知道,他是多么不值得,在她病成这样的时候,还一心想着前程仕途。 屋里陷入一片死寂,让人心里发慌,裴恕起身打了温水,拧干毛巾,细细为王十六擦拭着。 呼吸还算平稳,但她始终不曾醒,到底为什么? 门外有脚步声,王存中全副披挂,匆匆走来:“姐夫,阿姐怎么样?” 他按原计划率军增援幽州,结果昨日裴恕赶到,命他带骑兵急行军向北,偷袭匈奴王庭,郎舅两个行至一半,郭俭又赶来说王十六吐血昏迷,裴恕丢下他,昼夜兼程赶过来了。 如今大军都还在等在城外,军令紧急,半点耽搁不得,王存中匆匆看了一眼:“我得立刻出发,姐夫,阿姐有劳你照顾。” 裴恕点点头:“我随后就到。” 王存中很快离开,裴恕隔着被子,握着王十六的手。 他也该立刻启程,妫州那边战事也许已经打响,他需要尽快赶到,根据战况,及时调整战略。李孝忠的中路军至今还有一半不曾启程,中路军乃是主力,他也该催促督办,使几路大军尽快投入战局。还有突厥那边布置的细作,搜集到的情报,也该尽快汇总整理。 但是她病成这样,他如何能抛下。裴恕以银匙舀了温水,慢慢给王十六喂了点,又润湿她干涩的嘴唇。 日色一点点升高,再又西斜,下午时军报送来,妫州那边已然交火,河东军自城外进攻,范阳军出城,内外夹攻,激战未已。 裴恕一封封看过急报,眉头紧锁。 “她怎么样?”薛临急急走来。 裴恕的目光落在他放在门外的手杖上,方才他看见了,薛临是拄着手杖过来的,年纪轻轻,怎么就需要用手杖了? “找到了!”门外吴启嘟囔着,一路小跑冲进来,“找到了,夫人吐血的确是在排空体内瘀血,排完了,病症就能减轻一大半,只不过夫人身体亏虚太久,吐了血却无法生出等量新血,所以才昏迷不醒。” 找到病因,那就能治了吧。裴恕下意识地起身:“如何治?” “如何治?”薛临也在问。 “书上说可以饮鹿血,”吴启握着手里一卷纸张泛黄的旧书,“最好的是人血,补足亏虚,夫人就能醒来。” “我来。”薛临连忙上前,挽起袖子。 “她自有夫婿,”裴恕冷冷瞥一眼,“轮不到你。” 剑光一寒,他割开手腕,薛临下意识地转开脸,余光瞥见他抱起王十六,以腕上伤口,对准她的唇。 血流得太急,她昏迷中根本来不及饮,裴恕换了碗接住,眨眼便是一碗。“裴相也太心急了些,”吴启唠叨着,连忙上前包扎,“手腕上哪能随便割?万一割到大血管,那就麻烦了。” 裴恕抱着王十六,让她枕着自己的臂弯,慢慢喂哺。 那些热血,一点一点,被她饮下,一霎时起了荒唐的念头,这样算不算血脉相连?她的身体里,将永远流着他的血,算不算另一种意义上的生死相依,白头偕老? “够了够了,一次不能喂太多,喝不下的。”吴启止住他,“要分几次,慢慢看情况喂。” 裴恕轻轻拍着王十六的后背,给她顺气,又擦掉她唇边沾的血迹。 “裴相是否也要吃些补血的食药?”薛临在问。 “那是自然,我这就写个方子,你让厨房抓紧去做。”吴启道。 “不必。”裴恕冷冷道,他的身体,他心里有数,不需要谁来怜悯。 薛临没说话,拿了方子,依旧出去了。 从傍晚到入夜,几次喂哺之后,王十六依旧没醒,吴启凝神听着脉相:“脉搏有力多了,最多再过一天,肯定能醒来。” 第76章 既生瑜,何生亮 王十六在黑沉的睡眠中,模糊听见一个人的声音,那么熟悉,让人心安,思绪混乱零碎,想不起这人是谁,听不清他在说什么,只隐隐觉得,这声音,是她一直希望听到的。 像置身于无边的汪洋之中,冷,累,没有半点力气,到处都是无边无际的黑,唯有那个声音,是出口,是解脱。 是谁呢?想不清,靠不近,在彻骨的寒冷中蓦地感觉到了温暖,那人抱起了她。那么坚实,让人心安的怀抱,火炉一样,源源不断带她暖意,有什么东西喂进了口中,模糊嗅到了腥气,不喜欢,想推开,只是动弹不得。 然而这无边的汪洋也一点点被他暖起来了,不再只是冰冷死寂,王十六觉得惬意,甚至有一刹那,觉得回到了家。 她的家,南山。但这里分明又不是南山。是哪里呢? 咚咚,咚咚,鼓声在响,那熟悉的语声连着他带来的温暖一齐消失了,王十六开始焦急,她很需要那个声音,她一向不是很 有耐心,不擅长等待,她要立刻去找他。 可还是动弹不得,模模糊糊,有人搭上了手腕,不是先前那人,这触摸让她觉得陌生,加倍想要回原来那个,急切到了极点,猛地睁开了眼睛。 烛火摇曳,照出青纱帐幔细密的纹路,吴启手指搭在她腕上,正在给她诊脉,对上她的目光时,惊喜地叫了声:“夫人醒了!” 王十六说不出话,默默看他。昏迷之前的情形一点点回到脑中,薛临给她吃药,她吐了血,薛临抱不动她,摔了一跤。薛临呢,方才她期盼的那人,是他吗? 外面脚步声响,周青跑进来,风尘仆仆,两鬓尘灰:“娘子,你醒了!” 他去了哪里,怎么弄得这么狼狈?王十六想问问,还是说不出话,周青欢喜着又走了:“我去告诉郎君!” 为什么都走了,她找的那个人,在哪里?身体好像不属于自己,王十六极力挣扎着,到最后也只不过是微微动了下手指,吴启很快止住她:“夫人刚刚醒来,身体还虚弱得很,先喝点水,不着急起动。” 侍婢上前扶起一点,服侍她漱口,喂她喝水,王十六又尝到了口中的腥气,是什么,血吗?是了,她吐了很多血,所以才满嘴里腥气。 “这个药很有效,看脉象夫人的病根少说去了一半,以后好好调养着,若是运气好能找到药材再吃上几丸,病根就能全部拔除,跟常人无异了。”吴启拈着胡须,絮絮说道。 她的病,有希望好吗?王十六早已不再奢望,此时又慢慢生出希望,在意外的欢喜中,慢慢看过四周。 陌生的地方,似曾相识的摆设和布局,是薛临的卧房吧,从前在南山时,他的房间跟这个差不多。梦里那个抱着她,温暖他的人是薛临吧,也唯有他,能让她心安,觉得回到了家。 “以后需要长期服药调养,还有许多禁忌夫人也要记着,”吴启还在说,“莫要劳心劳力,莫要大喜大悲,莫要受伤,更不能生育。” 不能生育。凌乱的思绪蓦地停滞,王十六久久没能反应过来。不能要孩子么,可她一直都想要生个孩子,和薛临的孩子,最好是女儿,她会好好爱她,所有她不曾得到过的爱,她都会加倍地给她的女儿,可为什么,不能要孩子? 丝丝缕缕的,似乎是难过,悄无声息漫上来。王十六微微闭着眼,吴启还在说话,大部分她没听见,有一些听见了,也只是没有意义。不能要孩子啊,这件事薛临一定早就知道了吧,毕竟吴启,很早就给她诊过脉。 他是因为这个不要她的吗?不,不可能,她太了解他,他不是这种人。 “阿潮!”门外有人唤,薛临回来了。 王十六想答应,发不出声音,想去迎他,动弹不得,他很快走近了,挨着她在床边坐下,他身上有点凉,手也是,他的怀抱虽然安稳,但并不是梦里她找的人。 是谁呢。王十六想不出来,眼梢湿着。 “阿潮不哭,”薛临弯了腰她擦泪,“这个药很有效,眼下虽然难受些,以后就好起来了。” 不,她不是为了身体难受,她是为了,她注定不能拥有,无法补偿的孩子。她一直以为,她不曾得到过的,她的孩子一定能得到,可她却连孩子都不能有。 眼泪越来越急,薛临急急忙忙去擦,擦不完,让人心里都刺疼起来,轻轻拍着她单薄的肩:“阿潮。” “哥哥,”嘶哑着,终于能发出一点声音,王十六筋疲力尽,轻轻靠着他,“我不能,要孩子。” 薛临怔了下,下意识地看了眼吴启:“没关系的阿潮,只要你好好的,怎么样都行。” 是啊,她怎么能这么贪心,连她自己都时日不多,怎么能什么都要?若是她早早死了,留下个年幼的孩子,有多可怜。不能生,倒也干净,免得像她一样,受尽苦楚。王十六默默掉着泪,蓦地想起那个潮湿闷热的夜,裴恕伏在她耳边说,给我生个孩子。 他一定不知道她不能生。他心细如发,体贴起来,连头发丝儿都会替她照顾到,若是知道了,一定不会说这种让她伤心的话。 “阿潮,”薛临轻轻拍着,抚慰着,“不要紧的,还有时间,我们再去找药,将来都会好的。” 王十六慢慢止住了眼泪。心里空落落的,不自觉的,又想起裴恕。她跟他成了亲,占着裴夫人的位置,却丢下他走了,而且她连孩子都不能有。他一定很恨她吧?他原本可以有完满的人生,却被她搅得七零八落。 却蓦地,从薛临口中,听见了裴恕的名字:“阿潮,裴恕来过了,一个多时辰前刚走。” 王十六大吃一惊。他来过了?他不恨她,不抓她回去吗? 薛临看见她突然泛红的脸颊,她目光急切着四下寻找,她在找裴恕,哪怕他已经说过裴恕走了,她还是不自觉的想要相见。连她自己也没觉察到吧,她与裴恕的羁绊那样深,也许,不亚于他。 转开脸:“军情紧急,战报一直在催,他本来早就该走的,为着你没醒,还是守了你整整一天,直到确定你脱险了才走。” 王十六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是他,梦里抱着她,温暖她,让她安心,几乎以为回家了的人,是裴恕。她竟然在自己也不觉察的时候,那样依恋他。 睫毛上染了湿意,于是灯火便成了一团朦胧的虚影,王十六极力维持着平静,听见薛临低低的语声:“你失血过多,昏迷不醒,是他割腕放血喂你,你才能醒来。” 王十六说不出话,许久:“什么?” 其实不是在问,她已经知道答案了。梦里她不喜欢的腥气,是他的血,哪怕她对他做过那么多恶劣的事,他依旧选择了救她。 眼前模糊着,仿佛看见当时的情形。他抱她在怀里,托着她的头,他割的似乎是左手腕,喂她饮下后,还给她擦了唇边的血迹。她没有醒,按理说看不见这些,可这幻象如此真切,就好像她的神魂脱出了身体,在冥冥之中,看见了所有的一切。 “阿潮,”薛临轻轻抚了抚她的头发,“他对你情深义重,莫要辜负他。” 王十六泪眼模糊,哥哥,莫要辜负他,那么你呢,我们呢? 我们呢?薛临低头看她,从她眼中,读懂了一切。造化弄人,他注定是要落幕,但没关系,只要她能好好活着。“阿潮,你依恋我,只是依恋从前的一切,努力想留住从前,可一切都已经变了,回不来了。” 回不来了吗,她那么努力,怎么会回不来!喉咙哽咽着,王十六抓着他冰凉的手,怎么都不肯松开。 “好阿潮,”薛临叹息着,轻轻在她额上一吻,“放过你自己,好好过吧。” 远处又有战鼓声,最后一批士兵也要出发,薛临轻轻松开她:“我该走了。” 王十六终于找回了声音:“去哪里?” “我要随军出征,去北地抵御突厥。”薛临抬眼,望着窗外火把映红的天空,“男儿为家国山河,总要不负这一生。” 王十六看见他飞扬的眉梢,他清癯的脸上澎湃着雄心,是她不很熟悉的豪情。他是想去的,他文韬武略,早有治世之志,从前是她耽搁了他。王十六松开手:“哥哥。” 薛临回眸,她望着他:“祝你马到功成,平安归家。” 平安么?这副残躯,难说还能支持多久,不过也好,如此在战场之上,反而无所畏惧。薛临微微一笑:“好,我一定记得。” 战鼓越来越急,他马上就该走了,薛临低眼:“阿潮,裴恕也去了北地,你是回长安等他,还是留在此间?” 王十六摇摇头:“我回魏博。” 临走之时她说过,是家中有急事才走的,此时回去魏博,好歹也能圆上些。她辜负裴恕太多,今生只怕都不能弥补了,但她总要努力,不要再伤害他。 “好,我这就给你姨姨写信,待你养好伤,送你回去。”薛临起身,最后看她一眼,“阿潮,我走了。” 他走出门外,再没有回头,王十六拼着力气靠在床头,望向窗外的天空。 战鼓声、车马声,汇成遥远奇异的乐章,流淌着向北行进,她爱的人,她嫁的人,都在这场征途中。心里突然恐惧,伴随着强烈的爱意,王十六双手合十,默默祝祷。满天神佛,一切灵感神异,只要他们平安,我愿付出所有,只要他们平安! 一个月后。 车子驶出司马府,王十六回头,吴启的车子向相反的反向行去,周青在车边护送,沉默着,不知第几次向她挥手作别。 王十六便也向他挥挥手,悬着一颗心,殷殷望着。 这一个月精心调养,她的 身体已经大好,自己也觉得比从前是两番天地,吴启放下心来,听说军中缺医少药,便报名随军,她不放心,又打发了周青护送他过去。 第77章 正文完结 三十来岁的女子,美丽,清冷,款步走来时,裴恕从她脸上找到了王十六挺翘的鼻子,她那双眼梢微垂的眼睛,更是与王十六像足十分,只不过王十六的目光从来都是热烈执拗,而眼前的女子,是种遗世独立的淡漠。裴恕一霎时猜出了她的身份,郑嘉。 薛临开了口:“陆尚书,这位是王留后的嫡母,郑夫人。” 陆谌想了一下才反应过来,王存中的嫡母,就是王焕的原配夫人郑嘉,不是都说她已经死了吗?犹豫之时,边上裴恕已经躬身下拜:“小婿见过岳母。” 郑嘉看他一眼:“不必多礼。” 陆谌见裴恕拜过,这才确定来人就是郑嘉,忙拱手为礼:“有劳郑夫人前来,不胜惶恐。” 郑嘉福身还礼:“我愿致书王焕,劝他和谈。” 陆谌松一口气,天下谁人不知王焕对原配夫人念念不忘?若是她肯出头,王焕自然会上钩。“郑夫人深明大义,来日我必奏报朝廷,予以嘉奖。” “不必,”郑嘉神色平静,“我只有一个要求,平定王焕之后,他的妾室儿女,不得降罪。” 陆谌自己私心里猜测,嘉宁帝应当是不会降罪的,王存中这次不还带兵为主力军之一么?只不过话他自然不能说满,便道:“我会将夫人的要求奏明圣上,在圣上面前,也会竭力为夫人周旋。” “郑夫人是我为了和谈,再三请来,”薛临慢慢看过众人,目光落在裴恕身上,“前去和谈之人非我莫属,裴相该不会与我争功吧?” 裴恕沉默地看着。相处的时间虽短,但也足够他看出来,薛临在意的并非功名,他只是要办成此事,甚至不惜搬出争功的由头,将他排除在外,薛临为什么,如此急切? “那么就有劳薛司马走上一趟,”陆谌一锤定音。于公,舍一个行军司马,保住当朝宰相,当然更合适,于私,他与裴恕同僚多年,自然不愿他以身犯险,况且裴恕又是嘉宁帝的心腹爱臣,真要是出了事,他也没法向嘉宁帝交代,“李节帅率军远远跟随,一旦确定主力军位置,立刻进攻,接应薛司马。” 尘埃落定,薛临拄着手杖,无声吐一口气。 “书信在此,”郑嘉从袖中取出一封对折的信笺,奉与陆谌,“交与王焕,他应当会同意和谈,不过王焕狡诈多疑,见不到我,不会露面,所以,我会与薛司马一同前往。” 有光亮从缝隙处漏下,她低垂的眸子倏地一亮,锋芒毕露。裴恕有一刹那想到,这母女两个的气质全然不同,但,这种尖锐锋利,孤注一掷的神色,却又如此相似。思绪有一时飘远,她这时候,在做什么? 魏博, 节度使府。 和谈的消息传来,已经是数日之后,如今王存中不在,府中便是璃娘主持,是以留守的掌书记一早便将消息报知了璃娘。 窗外一枝海棠开得正好,风一过,簌簌一阵红雨,王十六偎依在璃娘怀里,听她低声说道:“你放心吧,等和谈成了,裴郎君很快就回来了。” 王十六低着眉,觉得疑惑。裴恕虽然极少与她谈公事,但他志在平定突厥,怎么会轻易和谈?蓦地想起当初大破王焕的契机,便是入城和谈之时,心里一动。 “十六,”璃娘摸摸她的头发,“夫人也在那里,听说要和薛临一起去突厥和谈。” “什么?”王十六吃了一惊,怎么是薛临前去?想起他单薄的身形,裹得厚厚的狐裘,心里一阵慌张。 “别担心,”璃娘安慰着,“有你二弟在,还有裴郎君主持,不会让他们有事。” 王十六定定神,是了,有王存中率领着河朔最精锐的骑兵,况且,还有裴恕。他从来都是无所不能,一定会保他们平安归来。 眼前浮现出裴恕气定神闲的脸,仿佛感觉到他坚实的胸膛,那样温暖,可靠,在她不知不觉间,已经成了她心底深处最安稳的依靠。王十六鼻尖发着酸,低声道:“我知道,他们不会有事的。” 有裴恕在,一定不会有事。 *** 北地边境。 界碑一方,立在道边,踏过去,便是凶险万分。裴恕低声向薛临道:“李节帅会循着你们留下的标记远远跟随,王存中的骑兵也在附近,等你们确定位置,立刻就会进攻。” “有劳裴相。”薛临抬眼一望,四野苍茫,长空碧蓝,也许,这就是他瞭望故土的最后一眼。 “我让张奢带人跟着你,”裴恕又道,“一旦动手,你紧跟着张奢,片刻不要与他分散。” 张奢长于搜集情报,有他在,事半功倍。张奢武艺也是绝高,定能护着薛临撑到官军接应。他与薛临一道前来,无论如何,他都会将薛临平平安安,交还给她。 曾经不止一次想要杀死薛临,但,绝不是此时,更不会趁人之危,落井下石。 “有劳张将军。”薛临向张奢叉手致谢,跟着转向裴恕,“我有一事请托裴相。” 裴恕低眼,他从怀里掏出一个细长的锦盒,双手递过:“这是给阿潮的生辰礼,还没来得及送出去,有劳裴相转交。” 裴恕顿了顿,终是伸手接过。她的十七岁生辰,那个偎抱相依的夜里,他曾问她想要什么生辰礼,她说,想见薛临。后来她走了,生辰之时,她大约在路上,他为她准备的生辰礼,始终不曾送出去。 “阿潮就托付给你了,她天真直率,很多时候还是个孩子,裴相多担待些。”薛临带着怜惜,克制着的爱意,“其实阿潮对裴相,未必不如……只不过连她自己也没有发现罢了。” 未必不如他?他倒是自信,被偏爱的人大约总是自信。裴恕不想再听,这些话带着种遗言似的不祥意味,索性出声打断:“司马若是还有话,等回来之后,自去对她说。” 薛临垂目,半晌,笑了一下:“那个药,有劳裴相费心再去找找孔公孽。” “她是我妻,我自会竭尽全力,”裴恕淡淡道,“不劳司马费心。” “如此,”薛临顿了顿,裴恕以为他还要说什么,他却只是叉手作别,“裴相,就此别过。” 车马辚辚,向着山川尽处行进,这一去,几人能够生还?一战功成万骨枯,只愿此役能荡平敌寇,还边境太平。 裴恕转回头,踏着新生的野草,慢慢向营帐走去。北地春来得迟,已届三月,犹只是浅淡一层新绿,连日里忙于战事,少有时间能够想她,今日薛临一再提起,让他千头万绪,全都萦绕在她身上。 昨日消息来报,她已经回到魏博,现在她在做什么,有没有偶尔,也会想起他? *** 魏博,节度使府。 锦新提着药罐进来:“娘子,该吃药了。” 王十六接过来放在案上,带着点调侃的笑意:“这些事让婢子们做就好,你又何必亲自去办?让姨姨知道,肯定要怪我了。” 这些天她留心看着,璃娘对锦新爱护有加,府里上上下下对锦新也十分敬重,大约锦新与王存中的喜事就快成了,她又怎么能像从前那样使唤她? 锦新脸上一红:“是我该做的,娘子快别这么说。” 她倒好了药,双手递过来,王十六一饮而尽,满嘴都是苦涩的药味儿,不觉想起吴启,他这时候,该已经到了大帐吧,他有没有赶上见薛临,还有裴恕? 心绪一霎时飘远。自和谈的消息之后,许多天再不曾收到过战报,他们此时,可还平安? 听见锦新低低的声音:“王全兴大概就是这一两天了。” 王十六回过神来,锦新眸光一闪,声音冷下去:“终于。” 这是她第一次看见锦新流露出如此强烈的恨意,心里生出怜惜,默默握住了锦新的手。 锦新低着头:“我后来才知道,二郎君与裴郎君私下达成协议,二郎君要王全兴的性命,裴郎君要二郎君将来放权,拆分魏博。” 王十六怔了下,恍然大悟。王全兴当初虽然受伤,但若是全力救治,未必不能活,之所以病入膏肓,想来是裴恕暗中插手的缘故。裴恕早就决定打压河朔三镇,权归朝廷,魏博势力太大,拆分也是必然。 只是如此一来,王存中的兵权地位,肯定不如眼下了。王十六轻声问道:“你不愿意?” “不,”锦新摇头,“这样最好。这些年为着权势,魏博连年打仗,父子兄弟自相残杀,有什么意思?交出去一些兵权,一来不惹朝廷忌惮,二来自家也能安稳许多,我唯一担心的,就是放权之后,万一将来朝廷清算,或者成德、范阳出兵吞并,二郎君可怎么办?” 成德有薛临在,不会让李孝忠吞并魏博,朝廷那边,有裴恕。况且裴恕自始至终,都是要平定河朔,对成德和范阳必定也有安排,不会坐视两镇吞并。王十六轻轻拍她的手背:“你放心,有裴恕在,二弟不会有事。” “我知道,我信娘子。”锦新抬眼看她,这些天她只字不提裴恕,但她看得出来,她片刻没能放下裴恕,藏在心里的话再也憋不住,“娘子,有件事,我一直不知道该不该跟娘子说。” “什么事?”王十六道,“你说吧。” “娘子大婚那天,二郎君让我转告娘子,裴郎君能定下这门亲事并不容易,娘子还记得吗?” 记得,那天的每一件事,每句话,她都牢牢记得,就连临走之时裴恕带笑的睡颜,她都牢牢刻在心里,想忘也不能忘。王十六垂着眼皮,看着白瓷碗里残留的药汁,只剩下一点,在碗底拖出一个不完整的圆。“我记得。” “二郎君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裴家阿郎知道了娘子的病情,尤其是娘子不能生育,曾去进奏院找二郎君理论过,极力阻止这门亲事。”锦新道。 王十六吃了一惊,这件事,裴恕知道? “娘子别误会,”锦新看见她骤然苍白的脸,连忙上前扶住,“这件事二郎君一个字都不曾跟奴提过,只不过裴阿郎上门的时候,我刚好在附近,听见了一些。” 王十六一个 字也说不出来。所以,他都知道,他还是要娶,裴令昌能去找王存中那里理论,在家中必定也动用了为父的权力压制他,他究竟是顶着多少压力,娶了她? 眼前闪过那夜龙凤喜烛的光芒,百子帐低垂着,她低头吻他的唇,尝到他口中淡淡的酒香,他的嘴角翘起来,柔软,温暖,睡梦之中,不灭的笑意。 视线变成一片模糊。裴恕,为了我,值得吗? *** 两天后,大总管军帐。 吴启风尘仆仆进门,着急着问道:“裴相,薛郎君呢?” 裴恕合上案卷,看见是他,心里便突地一跳:“你怎么来了,可是夫人有事?” “夫人无事,她身体大好,回魏博去了,”吴启急急说道,“我特意来找薛郎君的,他在哪里?” 她无事,那就好。心跳慢慢平复,裴恕道:“薛司马前日启程,前往突厥议和。” “什么?”吴启脱口说道,“他那个身体,哪里经得起折腾!” 他的身体?裴恕抬眉,想起薛临苍白清癯的脸,那日登车之时,他扶着车门,疲惫支持的步子:“他怎么了?” 吴启紧皱双眉,许久:“没什么。” 不,不会没什么。裴恕看着他:“薛临得的,是什么病?” 上位者的威压无声袭来,吴启长长叹一口气。薛临要瞒的,无非是王十六,眼下她并不在,况且瞒也瞒不了多久了,薛临剩下的时日,已是屈指可数。“永年城破时薛郎君受伤太重,剩下的时日不多了,那丸药,原是我为薛郎君制的,服下可延寿半年,薛郎君让给了夫人。” 心里发着闷,呼吸也有些粘涩,裴恕余光瞥见了周青,跟在吴启身后进来的,被这消息震惊,怔怔地站在当地,吴启还在说:“薛郎君说,那个药他吃了无非多活半年,可夫人吃了能多活五六年,在这期间要是能再找到孔公孽制药,一直延续下去,说不定能活到天年。他死不足惜,只愿夫人好好活着。” 原来,如此。裴恕沉默地听着。薛临没有背弃她,只是用谎言赶她走,免得她知道真相自责,也或者,是不想让她看见自己的死亡吧。 前天离开时,他觉得薛临的话像是遗言,那时候还只是想到了此行凶险,却原来,薛临自己,也撑不了多久了。他是抱着必死的决心去的,那些话,的确是遗言。 “周青,”裴恕取出怀中藏着的锦盒,“这是薛郎君给夫人的生辰礼,你即刻回魏博,将薛郎君的病情告知夫人。” 薛临如此待她,她如此爱薛临,他又岂能,不让她知道真相。 周青飞跑着去了,裴恕定定神,收好案卷,快步走进陆谌营帐:“陆公,我想跟随大军,接应薛司马。” “李节帅已经去了,王留后率领骑兵也在附近,向东还有平卢军,你放心,不会有事,”陆谌以为他是不放心战事,说道,“你就不必去了,留下来坐镇指挥。” 裴恕垂目:“我欠薛司马一命,决不能让他有任何闪失,还望陆公允准。” 薛临为她,已经放弃了一次生命,这一次,就算搭上自己的性命,他也一定要平平安安,带薛临回来。 *** 百里之外,突厥境内。 黑布蒙着眼睛,薛临骑在马上,在斜阳中走过茸茸的草坡。 今天一早使团到达一处唤作善达克罗的山谷,突厥派人来接,给使团所有人都蒙住了眼睛,不过他一直在心里默默推算方位,计算路径,以他们的脚程,此处离善达克罗应当是五六十里路程,途中他曾听见水声,快而清晰,应当是条河,清晨时,太阳在右前方,傍晚时,太阳依旧是从右侧斜照,他们应当先往北,又折向西行。 距离善达克罗五六十里,有河水流过,先往北再向西,他们此时,应当在碛山附近,此处三面是山,一面是草原,进可攻退可守,也是突厥几个大部族的聚居地,可汗王庭很可能就在此间。 远处传来急促的马蹄声,一霎时到了近前,有洺州口音的男子开口问道:“郑嘉在哪里?” 薛临扯下蒙眼黑布。眼前出现一张胡子拉碴的男人脸庞,是王焕,当初守永年之时,他曾从城楼上远远望见过。 王焕催马来到郑嘉车前,探身伸手,拽开车门。 车门洞开,露出内里那张熟悉的脸,冷冷淡淡,抬眼看他。 “我就知道你没死,”王焕大笑起来,喉咙里带着点嘶哑的杂音,“你瞒不过我。” 他跳下马来抱,郑嘉冷冷道:“别碰我。” 王焕顿了顿,许久,轻嗤一声:“走!” 士兵们牵马推车,带着人往前赶,薛临看见张奢也扯下了蒙眼黑布,没有人阻止,他们此时已经深入突厥腹地,有突厥最精锐的主力军护卫,不怕他们翻天,也就不需要再多加戒备了。 薛临控着马,时前时后,留意着周遭的动静。不远处是大片的石头城墙,高高低低,矗立在暮色中,墙内有白色高楼,涂着蓝绿的屋顶,城中央是座最高大的建筑,飞檐瓦当,雄浑壮美,大约就是可汗的居所。 突厥士兵驱赶着,走进石头城,走向那座最雄壮的宫殿,郑嘉的车子第一个进宫,王焕突地拍马挡住,高声道:“剩下这些人全都杀了,一个不留!” 士兵提刀上前,薛临厉声喝住:“慢着!” 落日最后一丝余晖照着涂成白色墙壁,露台之上,隐隐露出织锦团花的袍角,薛临转向那处:“我等此来是要见可汗,我朝天子是要与可汗议和,你算什么东西?岂能替可汗做主!” 王焕羞恼着,挥刀劈下,薛临不避不让,傲然道:“难道堂堂可汗,连天子使臣都不敢见,任由一个反叛摆布?” “住手。”露台上衣角一闪,一个身材高大,头发卷曲的男人走出来,止住了王焕,“你们皇帝准备怎么跟我谈?” 是突厥的浑末可汗。薛临抬眼:“天子使臣会见可汗,岂能在此处草草谈讲?” 余光瞥见张奢在袖子底下向他打了个手势,这是消息已经送出去的意思。好快的手脚。 露台上传来笑声,浑末朗声吩咐:“开殿门,本汗与这个胆大的使臣喝一杯!” 殿门轰然而开,薛临迈步走进,心里知道,这场九死一生的对决,此时才正式拉开序幕。思绪有一刹那想起了王十六。也许今天,他便会命丧于此。 阿潮,愿你好好活着,长命百岁,拥有最圆满、欢喜的后半生。 *** 人无声马衔枚,在夜色中循着标记飞快地向前,裴恕穿着夜行衣装,紧紧跟随。 千难万难,他也要带回薛临。她心爱的人,他会毫发无损,送还给她。 即便从此与她再无可能,他也绝不会让她再一次,痛不欲生。 *** 魏博,节度使府。 三更鼓响时,王十六翻来覆去,片刻也不曾合眼。 许多从前疑惑的事,在锦新那番话后,都找到了答案。裴恕说过,想要个孩子,但他后来,再没有碰过她。同床共枕那些夜里,她能感觉到他的急切,但他硬是忍下了。原来,他都知道了。 她一直都知道他无所不能,她太习惯了他不动声色解决掉所有的问题,几乎忘了,他也并不是三头六臂,有许多事也需要他竭尽全力,比如追逐她,比如违抗父母之命,娶她。 她辜负他的,实在太多。 耳边响起薛临的语声:他对你情深义重,莫要辜负他。 眼泪不知什么时候滑下,打湿了枕头,王十六在黑暗中睁大着眼睛,哥哥,是我变心了吗?为什么这些天,我那么多次,想起裴恕? *** 碛山,突厥王庭。 寂寂深夜里,突然传来守卫惊恐的叫声:“不好了,中原人突袭,我们被包围了!” 薛临急急坐起。早有准备,所以此时衣衫整齐,鞋也穿着,只是王庭之中不能带兵刃,只能抄起案上的烛台防身,在黑暗中打开房门。 “郎君随我来。”张奢刚刚赶到,带着侍卫将他围在中间,护着他向 外走。 “快去找郑夫人。”薛临急急吩咐。 “已经派了人过去,”张奢拉着他穿过曲曲折折的宫道,“李节帅在外面接应,郎君跟我走。” 厮杀声叫嚷声,一霎时盈满双耳,火把亮起来,浑末由亲兵护卫着向外撤离,看见他时怒声吼道:“咱们中计了,杀了那个中原使臣!” 张奢手中刀快得挥出残影,但敌人太多,薛临左支右绌,渐渐觉得透不过气,他这副残躯,实在是拖累。 又一队士兵扑过来,张奢被分开围攻,缠住了脱不得身,一个突厥士兵挥刀砍来,薛临手中的烛台被磕飞,那把刀,当着面门劈下。 就要死了么。薛临心中一片宁静,还好,听外面的动静,官军应当占据上风,他总算不虚此生。 那刀擦着鼻尖停住,士兵一声惨叫,摔倒在地,薛临低眼,看见一支利箭从他后背穿胸而出。侧门被撞开,一队人马冲进来,领头的人朗声道:“浑末可汗,裴恕在此!” 几个侍卫抢过来护住,薛临长叹一声,看见浑末大吼着指挥部下:“抓住裴恕,他是中原的宰相,别让他跑了!” “走。”裴恕扶着他,飞跑向外。 “又是何苦?”薛临极力跟着,带着气喘,“我原是将死之人,为国而死,死而无憾,你若有什么闪失,阿潮怎么办?” “你想杀身成仁,让她永远记得你,永远当她心中第一人,”裴恕扶着他上马,冷冷道,“休想。” 他重重加鞭,催着马往前走,薛临急急喊道:“你也上马!” 他伸手来拉,裴恕一把推开:“两个人走不快,你先走。” 话音未落,迎面几个突厥兵挥刀杀过来:“站住!” 那刀来得快,裴恕来不及多想,扑过去抱住薛临,肩背上一阵剧痛,那把刀,砍中了他。 听见薛临煌急的呼叫,看见匆匆赶来的李孝忠,裴恕摔倒在地。在最后的清醒里想到,观潮,他没事了,你最心爱的人,我绝不会让他出事。 *** 魏博,节度使府。 王十六又梦见了那片混沌,这一次与以往都不相同,她知道她在找裴恕。 观潮。飘摇着,极远的呼唤,裴恕的呼唤,王十六极力奔跑着,向着声音的方向。但一切突然都被打破,外面有急促的敲门声,一声接着一声。 王十六睁开眼,睡意一下子消失殆尽,本能地想起北境前线,惊慌到了极点。 光着脚跳下床,拉开门,周青风尘仆仆的脸闯进眼里,他眼梢红着,从怀里掏出一个锦盒递过来:“娘子,这是郎君给你的生辰礼。” 可为什么,他这么着急送来。心砰砰跳着,王十六急忙打开,看见一支镶金拼补的羊脂玉簪。是她的簪子,和薛临的玉佩是一对,永年城破时丢了,原来是薛临找到,拼好了。心一下子沉到最底:“郎君怎么样了?” “郎君他,”周青踌躇着,“他。” “说。”王十六紧紧攥着拳。那枚玉佩,当初她埋在了南山,知道薛临没死,她也命人取回来了。簪子和玉佩都在她手里,可这两样,本来应该是她和薛临,一人一件。 周青低了头,不敢看她:“永年那次郎君伤得太重,好不了了,娘子吃的药,原是给郎君续命用的,郎君让给了娘子。” 时间一下子凝固,那么多零碎的,她曾疑心过的片段,无声无息,在脑中蔓延。怪不得,薛临要走,怪不得,薛临一再推开她。原来如此。 眼泪大颗大颗滚下来,王十六快步向外,嘶哑着声音:“备马。” 她要去找薛临。无论如何,她都要找到薛临。 “娘子,”周青追上来,“我走时听说,裴郎君带人去接应郎君了,这些也是他命我告诉娘子的。” 王十六猛地停住步子。 *** 碛山,突厥王庭。 厮杀声越来越响,郑嘉由侍卫护着,从后门撤出王庭。 “往哪里跑?”王焕拍马冲来,挥刀劈翻侍卫,一把拽过,抱在身前。 郑嘉一言不发,挣扎着厮打,王焕拧住她双臂,扯下衣带三两下绑住:“我早知道你没安好心,不过没关系,你自己送上门来,这次无论如何,都休想跑掉!” 亲兵护卫着,人马向北奔逃,郑嘉冷冷道:“放开我。” “不放,”王焕笑起来,看着月光底下,她光洁如玉的面庞,“我又不傻,谁知道你打的什么鬼主意,你心肠狠得很,闹不好连亲夫都要杀。” 忽地听见她低声唤道:“马前奴。” 王焕心里砰地一跳,马前奴,几十年前的称呼了,那时候他只是郑家的马奴,郑嘉出行之时,偶尔会命他牵马,郑嘉连他的姓名都不知道,只是唤他马前奴。可他那时候,就惦记上了这个高不可攀,天上明月一般的小娘子。 兜兜转转,到底落在他手里,只恨她太不听话。“小娘子。” “松开我。”郑嘉冷冷道。 几十年的爱恨纠葛,王焕抵挡不住。四周都是他的兵,她不善骑马,除了骨头硬,其他地方却是柔软可欺,不怕她翻了天去。解开来放在怀里,双臂从她身后绕过来抱住,拉住缰绳:“坐稳了,咱们且得走一阵子,路远着呢。” 她转身靠着他,抚他的心口,又唤了声马前奴。 柔情涌动,王焕答应着低头,心口突然一阵巨疼,一把匕首刺进了他的胸膛,王焕大叫一声,低头,看见郑嘉溅了血的脸。 眉眼上,红唇上,脸颊上,都有他的血,她似修罗,冷冷说道:“你碰我的每一下都让我恶心,我早该杀了你。” 王焕拔刀砍来,她没有躲,冷冷看着他。几十年的光阴倏一下从眼前滑过,刀锋滑过她修长的脖颈,终是没舍得劈下,王焕咬着牙:“便是再恶心,你也是我的女人。” 他不会死,沙场里摸爬滚打出来的人,命硬得很,死不了。抓了她走,只要还有一口气在,他就还是他的女人。 王焕扯过衣带又要绑,小腹上突然一阵剧痛,她竟还藏着一把匕首,再次刺中。恨到了极点,挥刀正要劈下,郑嘉一把拔掉他心口的匕首,跳下了马。 鲜血激射而出,浑身的力气一下子卸掉了大半,王焕余光里看见郑嘉摔在地上,半天没能起来,是了,她擅长的是读书写字,吟诗作画,骑马从来都不行。 想过去拉她起来,怎么都使不出力气,马匹觉察到主人的无力,长嘶着蹿进道边,王焕觉得冷,他杀过太多人,很熟悉这情形,他只怕是,命没那么硬了。到底是,死在了她手里。喘息着唤了声:“小娘子。” 身后,郑嘉挣扎着,艰难躲避着杂沓奔逃的马匹,一个突厥兵挥刀砍来,眼看躲不过,郑嘉下意识地闭眼,听见箭矢飞过的声音,突厥兵惨叫着摔下马,前面一人一骑飞奔而来:“夫人!” 是王存中,一霎时奔到眼前,拉她上马。郑嘉定定神,指着前面:“王焕往那个方向逃了。” 却在这时,听见扑通一声,王焕从马背上摔下,倒在路边。 有惊马踏过,踩得身体骤然弹起,惊马离开,便又恢复了原样。郑嘉默默看着。这下,应该是真的死了吧。几十年的噩梦,终于是,亲手了结。 “王留后!”远处有人喊,李孝忠抬着裴恕,扶着薛临,“裴相重伤,快找大夫!” 王存中飞奔上前,看见裴恕紧闭的双眼,血染红半边身子,毫无声息。 *** 裴恕沉在一片漆黑寂静之中,时间消失了,一切都消失了,唯有那片漆黑,永恒不变的归宿。 不知道过了多久,远处仿佛有亮光,那样轻盈,让人本能地知道,只要走过去,便能解脱。 □□仿佛已经不复存在,神魂漂浮着,向着亮光而去,却在这时,听见极远处隐约的唤声,裴恕,裴恕。 这么熟悉,这么依恋,是谁呢,为什么想不起来?那浓沉的黑色仿佛在瓦解,亮光在诱惑,而那个声音,一直在召唤。 是谁呢?想不起来,却本能地知道,那个声音, 很重要。 裴恕聆听着,极力回想。 *** “裴恕,”王十六打了条热毛巾,伏在床前,细细擦干净裴恕的脸,“军报来了,二弟在阴山抓到了浑末,正押解返程。突厥的主力军一大半被李节帅歼灭,还有一小半逃往东边,平卢军正在追击。” 他浓黑的睫毛低低垂着,安静的睡颜,喉头哽住了,王十六沉沉吐一口气。 整整七天了,他还是没有醒,简直让人绝望。 可她不能绝望,她决不能失去他。定定神,轻柔着声音,像情人间的低语:“裴恕,你是不是累了?好好歇歇吧。” 一定很累吧,她极少见他休息,总是在忙碌,在筹划,她一直都觉得他无所不能,可她到现在才意识到,他也是血肉之躯,他也会累,会受伤。 今后,她再不会忘记了。 “阿潮,”帘幕动处,薛临拄着杖走进来,提着药罐,“药熬好了。” 细细的水声中,他倒好药,试了试温度,递到她手中。王十六含泪抬眼:“谢谢哥哥。” 薛临帮着她扶起裴恕,看她拿一把小小的银匙,一点一点,将药汁喂进裴恕抿着的双唇。 这样轻柔,这样细致,夫妻之间,该当如此吧。心里泛起淡淡欢喜,掺杂在苦涩中,薛临轻声道:“吴大夫说,最危险的时候已经过去了,阿潮,不要怕。” 她不怕,她若是怕了,谁来找他。王十六又喂进一勺,看见裴恕漆黑的睫毛微微一颤,惊喜着再看,却又不动了,也许只是错觉。 让人一颗心高悬起又落下,在难言的爱恋渴盼中,轻轻伏在裴恕耳边:“裴恕,该醒了,我还等着你呢。” *** 漆黑之中,那声音似天籁,如此清晰,深刻,裴恕心里突地一跳。 他想起来了,王观潮,他的妻子。她在等他。 亮光消失了,那片漆黑一点点变淡,裴恕听见了更多的声音,世界,一点点回来了。 *** 夜色渐渐低沉,王十六回头,薛临还守在边上,脸色苍白,显然已经疲累到了极点。 连忙过去扶住他,轻声道:“哥哥,你回去歇着吧,你身子不好。” “好,”薛临没有坚持,依着她慢慢起身,“阿潮,我有件事,须得托付你和妹婿。” 王十六怔了下,妹婿两个字如此陌生,让她陡然生出悲怆,极力忍着泪。 “将来,送我回南山吧,和父亲在一起。”薛临低头,抚了抚她的脸,“阿潮,我走了,你要好好的。” 眼泪再忍不住,王十六拥抱住他,哭出了声:“哥哥。” “不哭,阿潮乖。”薛临抚着她的头发,像儿时那样,“都会好起来的。” 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她长大了,有了可以相伴的爱人,他可以安心离开了。 松开她的手,带着笑:“阿潮,去吧。” 他扶她在床边坐下,王十六回头,他清癯的身影穿过庭院,一步一步,没入夜色。 *** 漆黑的颜色变成浅灰,灰白,终于完全消失了,裴恕觉到了阳光的暖意,嗅到了汤药的苦味,还有淡淡的甜香味,他熟悉爱恋的,爱人的气味。她在这里,她在等他。裴恕用力睁开眼睛。 朝阳从窗边斜照,照着他,也照着床边的她。她睡着了,睡颜不太安稳,眉头紧紧蹙着,散不开的忧愁。 他睡了多久?一定让她很担心吧。裴恕觉得歉意,努力想去握她,没能碰到,太虚弱了,近在咫尺,却如隔天涯。 然而这小小的动静已经惊醒了她,裴恕看见她突然明亮的眼睛,那么欢喜,像燃烧着两团小火苗,让眸子里他的身影,也跟着欢喜起来:“裴恕,你醒了!” 她扑过来,抱住了连忙又松开,是怕弄疼他,她眼中带着泪,却又笑着,一声声唤他:“裴恕,裴恕!” 她在等他,她这一次,只是在等他。最后一丝阴霾散去,裴恕在明亮的晨光中,慢慢握住她的手:“观潮。” (正文完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