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里送归鸿》 分卷阅读1 千里送归鸿 作者:闻笛子 分卷阅读1 书名:千里送归鸿 作者:闻笛子 【简介】 南宋初年,金军占北,宗室南迁,武林大势随之两分,动荡不止。 初涉江湖的风长林,身为名门首徒,尊奉师命,护送一件重要物事从江南前往淮北,途中结识魔教后人曲鸿,并卷入一段国仇家恨交织的恩怨阴谋中。 一双出身迥异的江湖子弟,一段千难万险的护镖之旅。 【角色】 鬼灵精怪魔道后人×耿直迂腐正道师兄 【题材】纯武侠,无仙魔,微年下,主要成分是打戏和狗血。 内容标签:江湖恩怨 阴差阳错 恩怨情仇 因缘邂逅 搜索关键字:主角:风长林,曲鸿 ┃ 配角: ┃ 其它:武侠,年下 ================== ☆、金风玉露(一) 百川东流入海,海面上碧波浩瀚,浪涛滚滚,昼夜不息。 南宋高宗绍兴九年,八月十五刚过,东海之滨的台州也是一派喧闹景象,岸上的人潮就像海里的浪头一般,前涌后继,攒动不止。 码头边立着一个界碑,上书“浩波台”三个字。方圆数十里,滨海的码头林林总总有十余座,这“浩波台”是最大的一座。船坞上泊着大大小小的船只,有近海捕猎的渔船,也有出驶远洋的商船,海风鼓在帆面上,呼呼作响。各色行人从船篷中进进出出,脂粉香和鱼腥臭混在一起,竞相扑鼻。 风长林也挤在码头的人群里,缓慢地往岸边走。 他看上去年纪不过二十,身着一袭白衣,长发用一根水蓝色绑带束在脑后,腰间别着一把佩剑。这身打扮并不稀奇,现今年轻的江湖子弟大都是如此模样。近些年来,淮北金兵作乱,民不聊生,南迁的人潮逐年增多,武林人士也随之大批涌入江南,在这山清水秀的钟灵之地上,搅起一片刀剑酒肉的市井俗尘。久而久之,江南住民也习惯了与他们共处,不管是真正的侠士,还是自诩为侠士的人,都已见怪不怪,不能引起太多注目了。 他的肩上还挂着一件包裹,裹得颇为仔细。这也不算稀奇,但凡从这码头上出海而归的人,哪个行囊里没有点分量,甚至有些满载着西洋的珍奇异宝,用粗布一兜,运到千里之外,随随便便就能卖个好价钱。 因此,风长林泯于人群之中,毫不起眼,这倒正合了他的意,因为他这趟旅途事关重大,须得避人耳目,低调行事,这是师父的交代,他手里的包裹也是师父的交代,他既不认识给他包裹的水手,也不清楚包裹里装了什么,只道师父的交代总不会错,须得好好遵守。他年纪尚轻,是门下最守规矩的大弟子。 话虽如此,这些年他随师父深居简出,外出的机会少之又少,这一遭来到海滨,见了琳琅满目的新鲜物事,纵然有要务在身,仍掩不住少年心性,一路东张西望,不知不觉间便步入了市集。 台州如今的繁华今非昔比,市集的喧嚣和码头相比,又换了一种味道。街道旁摆摊的大都是归海渔民,带着刚捞来的海产高声吆喝,“新鲜的竹节虾赔本卖喽——”,“刚捞上来的龙头鱼嘞,又白又嫩——”,单是那中气十足的嗓音,就叫得人心尖痒痒。别看他们衣着穷酸,摊台简陋,他们手里的海产可是全城最新鲜的,就连“会仙楼”,“珍鲜阁”之类的上等酒家,也要专程调派人手,挤在这嘈杂的市集上排队采货。 风长林经过时已接近午后,当天的海产已经卖得所剩无几,空气里的鱼腥味也淡了许多,道路两旁,装鱼虾的箩筐被铺放饰品的推车所取代,这些饰品大都由海螺贝壳制成,是渔民捕鱼的额外收获,有心的商贩将它们涤洗干净,涂上染料,铺在推车上售卖,卖气也颇为不错。 风长林心道:“这些闪烁漂亮的小玩意,若是拿给师弟师妹,他们定会喜欢。”不由得放慢脚步,站在摊前挑拣起来,正挑得出神,耳畔忽然传来一阵突兀的吵嚷声,那店家也被吸引了去,抛下手里的货物,伸长了脖子往事发处瞧。 “怎么回事?”他问。 “是走场子的来了,有好戏看喽。” 不远处,一群人正围在一个摊贩四周,议论不休。风长林走了几步,凑上前去,见老板娘站在人群之中,耷拉着脸,面带愠色。她的面前还站了三个大汉,背对着她,将她护在身后。风长林隔得远,视线被人群阻隔,只能依稀看到一角,但见那三个大汉各自提了一口长刀,锐利的刀刃在日头下泛着青光,不由得暗自心惊。 他们都摆着对峙的架势,为首那个喊得尤其凶狠:“大胆贼偷,偷了东西还不交出来。” 另一个跟着附和:“对,敢砸我们‘潇湘三杰’的场子,我看你是活得不耐烦了。” 听到“潇湘三杰”几个字,人群里登时一片哗然:“不会吧,就这模样,也能称得上三杰?” “我看潇湘派是穷途末路,要完了吧。” “你懂什么,人家比的是武,又不是脸。” “你才懂什么,古往今来的大侠,长相都不差。” 所谓“场子”,其实是市集的规矩,这滨海之地,鱼龙混杂,当地的商贩为图自保,便联合起来组成商会,花钱雇佣江湖人士在暗中巡逻,对付不怀好意的小偷强盗,俗称“走场子”,在当下并不是新鲜事。 但这三个刀客自称“潇湘三杰”,却是新鲜事了。潇湘派原是武林中响当当的名门,刀剑之术渊博精深,江湖之中,仅有太行派能与之比肩,故有“北太行,南潇湘”一誉,可近些年来,太行派在淮北强胜壮大,风生水起,潇湘派却淡出江湖,隐居深山,行踪不定。此时此地,这三人忽地亮出名头,难免惹来一阵哗然。 可他们一个个生得膀大腰圆,□□的臂膊上肌肉盘虬,模样虽然威虎,却和潇湘派传闻中轻灵飘逸的形象相去甚远,围观者大都摇头晃脑,低声议论,并不相信他们的说辞。 风长林也暗暗疑惑,心想,我从未听过“潇湘三杰”的名号,更未见过这三个人,难道是哪位师叔收了新徒?在场的众人有所不知,其实他才是真正的潇湘弟子,当今潇湘派掌门洞庭居士,正是他的师父。 他初出江湖,阅历尚浅,心性单纯,招摇撞骗的勾当更没见过多少,一时好奇心大起,不禁又往前挤了挤,想看清“三杰”的模样,更想看看他们口中的“贼偷”又是怎么一回事。 挤到前排,他终于看清了“贼偷”的真面目。 出乎他的意料,“贼偷”竟是个青年人,年龄与他相仿,模样清秀伶俐,身穿赭红长衫,腰间的束带很宽,两端的布面上印有云纹,不大像是江南的制式。 路边有一艘废置的拖船,“贼偷 分卷阅读1 - 分卷阅读2 千里送归鸿 作者:闻笛子 分卷阅读2 ”悠悠地坐在舢尾,二郎腿翘得老高,视线刚好与那三人平视,乌黑的眼珠滴溜一转,轮流扫过三个刀客:“潇湘三杰?有趣有趣,听闻潇湘派武功精妙绝伦,三位爷不妨耍几招看看,也让小弟我涨涨见识。” 为首的大汉提刀指着他的鼻尖,口中斥道:“呔,偷了东西还敢狡辩,废话真多,吃我一刀。”扬手便砍。 这人虽是冒牌大侠,身上的筋肉却是实打实的,挥起刀来虎虎生风,径直斩向青年面门,哪知那青年双手一撑,轻巧地跃下舢板,刚好让刀锋错身而过。大汉不依不饶,又嚯嚯地补上两刀,他猫下腰来,左闪右避,步履轻盈,任对方步步逼近,刀尖竟沾不到他分毫。 赭红色的衣袂轻盈落下,大汉已累得直喘粗气。青年拍手道:“这就完啦?不对吧,潇湘派以刀剑之术闻名天下,更长于结兵布阵,难得今个有这么多看官赏脸,我看三位爷也不用客气了,一起上吧。” 三杰之二见大哥吃了亏,忙喝道:“大胆贼偷,我们可不是来和你打闹的,速速把偷来的钱袋交还,不然捉你去报官。” 青年也提声道:“报官就报官,我什么时候偷了钱袋,你有证据么?” “这……”对方面露迟疑之色,“方才摊前就你一人经过,你一走,店家就丢了钱袋,不是你还能是谁。” “单凭这个,就断定是我偷的?诸位评评理,这不是污蔑是什么。”他两手一摊,语气甚是无辜,三人无话可辩,那老板娘虽然恶狠狠地瞪着他,却也举不出证据。 他话锋一转,怒道:“要我看,你们才是贼偷,偷了人家的名号来骗钱,诬赖好人,厚颜无耻。就你们这副满脸横肉的样子,哪里有半点潇湘风骨,就连……“他的目光在人群里扫了一圈,忽地抬手一指,指尖刚好指向风长林,”就连他都比你们更像。” 风长林一怔,发现那青年正对他挤眉弄眼,心中一慌,脱口而出:“小兄弟,你认错了。” 三杰大笑道:“听见了吗,人家都说你认错了,自己眼瞎,赖不得人。” 青年嘟起嘴,恼怒地瞥了风长林一眼,低低啧了一声,风长林恍悟道,原来他方才只是在开玩笑,自己非但没有配合,反而拆了人家的台,登时感到一阵愧疚。 一旁,三杰之三催促道:“二哥,大哥,别跟这厮废话了,用‘霹雳连环阵’对付他。” 另外两人点头道:“好。” 风长林心里更加不悦,什么“霹雳连环阵”,简直莫名其妙,方才他已看出这些人的刀法杂乱,与潇湘派功夫相去甚远,想来是冒牌货。 而冒牌货还要以多欺少,联合诬陷一个手无寸铁的青年人。 他越想越气,胸中积愤,不平之意骤起,决心出手相助,手掌摸到腰间,按在剑柄上,花梨木雕纹抵住掌心时,他猛地想起师父嘱托,这“云水剑”一出,他的身份不免暴露,只能把剑放开,四下张望,另寻他法。 他看了一圈,发现路旁竖着一根旗杆,虚虚地插在土里,绣着招牌的彩旗在杆头迎风招摇。 ——就是它了。 他不动声色地退出人群之外,挪到路旁,将那旗杆从土里轻轻拔出,迎面一推。杆子有两人多高,颤颤巍巍地倾倒下来,锦旗兜风,呼呼作响。“潇湘三杰”本已将“贼偷”团团围住,忽然一面大旗劈头盖脸地砸下,只得抬手去挡。趁这片刻功夫,风长林已经移步“贼偷”对面。 “贼偷”吃了一惊:“喂,你做什么?” “救你。”他简单答道,当即抓住对方胳膊,“小兄弟,随我来。” 他双足一蹬,身形飘动,衣襟飞振,转眼便翻过一个街角,将三名刀客甩开一大截。他略微放下心来,这才猛然察觉,自己手上根本并未施力,偏头去看,那青年竟施展身法,轻松地跟在他身边。 两人逃了一阵,在一处弄堂口停下,风长林拱手抱拳:“小兄弟,原来你也是练家子,失敬失敬。” 对方轻描淡写地哼了一声:“微末功夫而已。” “方才你怎么不出手?” “不想出手罢了,三个不入流的江湖骗子,纠缠下去也不过徒增晦气,惹不起,躲得起喽。” “如此考量,甚是豁达。”风长林赞叹道,不禁又将他自上而下端详一遍,见他头上梳着两根盘花辫,从头顶绕到耳后,在发尾处汇成一股,用绳子随意绑过,垂在颈后,面色白皙,一双明眸闪动,眉心微颦,似有些不悦。 对方见他滞住不语,接道:“所以你其实不必救我,我自己能跑。” 风长林笑道:“小兄弟,你先别恼,既然一起落难,不如我们来赛一赛轻功如何?” 青年挑眉:“赛就赛,难道怕你不成。”说罢发足奔起,转眼就晃出数仗之外,风长林微微一笑,策步紧随其后。 潇湘派发源于三湘湖南、钟灵毓秀之地,风长林打小在山间捕雀捉蝉,对自己的轻功颇为自负,这街道对他而言终究窄了些,身法施展不开,他瞧准一座矮墙,掠至墙根处,疾行几步,脚底生风,先是翻身跃至墙头,双足跟着一掂,借力飘上房檐。 他料得对方应该不及自己,便放慢步速,打算谦让几分,却听脚边的砖瓦喀拉作响,又是一惊,原来对方踩着一颗垂柳,几乎与他同时翻上房梁,被当做踏脚石的柳树干仅是微微摇晃,连叶子都没有抖落一片。 “好功夫!”风长林赞叹道,一时兴致大起,索性使出全力,对方也不甘示弱,紧紧咬在他身边,一深一浅两个身影在屋瓦间跳跃,轻捷如燕,至于追兵,早就被甩到老远之外。 最后,青年率先踏上一座三层屋檐,风长林比他慢了半步,在拱尖处的脊檩上停住脚,这楼已是附近最高的一座,四周再无处可攀,举目远眺,但见屋宅成排,朱梁红瓦,鳞次栉比,更远处是滔滔绿水,海天一色,微风拂面,清凉怡人。 他看了这景致,早已无心再赛,便坦道:“是我输了,小兄弟,没想到你身手如此了得,在下佩服万分。” 对方却把手指抵在唇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又指向楼下:“你看。” 风长林顺着指示,看到那“潇湘三杰”还在街上兜圈,东张西望,像没头苍蝇似的,饶是严肃如他,心里也不由得一阵好笑。 身边的青年更加绷不住,双手卡在腰上,讪笑道:“啧啧啧,三头蠢牛,浪费老子宝贵的时间。量你们把这台州城翻个遍,也休想抓住我。” 风长林难掩笑意:“小兄弟,你当真有趣得紧啊。” 那人收回目光,悠悠转向他,两手在胸前一抱:“说吧,仁兄找我有何贵干,索命还是寻仇,劫财还是劫色。” 风长林诧道:“劫……劫色?不不不, 分卷阅读2 - 分卷阅读3 千里送归鸿 作者:闻笛子 分卷阅读3 你误会了,我就是看不过你平白蒙冤,才帮个小忙,不过现在看来,反倒是我多事了。” 对方似乎不信,追问道:“你真的只是为了帮忙?” 他坦然道:“是啊,习武之人,路见不平,自当挺身相助。” “看你长得挺机灵的,原来是个书呆子。” “不敢当,我书读得还远不够好。” 青年定下神来,眯起眼睛,细细打量他,风长林任由对方从头看到脚,神色淡定如常,全然不觉有何不妥。原来他平日里和师弟师妹相处惯了,即使面对滥耍脾气、无理取闹的言语,也能应对自如,不愠不恼。 青年看了他一会儿,自觉无趣,索性席地而坐,头枕着手心往瓦上一躺:“罢了,不跟你说了,反正我折腾了一上午,肚子都快饿瘪了。” 他恍悟道:“小兄弟,原来你饿了,怎么不早说,你我相识一场,也算有缘,这楼下就是酒家,由我请客,咱们吃上一顿,喝上几杯,不知小兄弟可否愿意赏光?” 青年抽了抽鼻子,果然闻到隐隐饭香,立即骨碌起身:“当真?这楼盖得如此气派,饭菜恐怕不便宜呐。” 风长林淡淡笑道:“无妨,我身上银两管够。” “好。”青年站起来,拍了拍衣襟,“既然如此,你可别后悔。” “那是自然。” 两人驱策轻功,踩着高低参差的垂柳逐级跃下,盈盈落回街上,一道往酒楼里去。 这酒楼虽然开在江南,却是仿照旧东京汴梁的样式而建,朱漆生辉,珠帘垂卷,临门的牌匾上写着“会仙楼”三个金字,当真是气派豪华。风长林走在前面,很快便有店小二出门相迎,把毛巾往肩上一甩,满脸堆笑道:“两位客官,真是不巧,我们这店里满客了,还请二位稍后片刻,我尽快给您安排。” 风长林往屋里暼了一眼,见厅堂上果真坐得满满当当,门口还零零散散地站了些人,显然也在等座,便回头道:“贤弟,这里人太多,不知要等到何时才能吃上饭,你不介意的话,咱们换一家?” 那人却摆摆手:“你放心,交给我吧。”话毕,越过他和店小二,大摇大摆地走了进去。 ☆、金风玉露(二) 会仙楼一层摆的都是四方桌,专迎散客用,此时,靠窗的一张桌边,有一男一女对面而坐,时而推杯换盏,时而窃窃私语,男子神采奕奕,女子笑嫣如花,显然是一双热恋中的爱侣。 店小二端来一盘桂花莲藕,新鲜的嫩藕隔水蒸软,浸在桂花蜜里,远远便能闻到甜香味。男子把盘子往对面推了推,女的莞莞一笑,提起纤纤素手,刚想下筷,忽然尖叫一声,捂着嘴从座位上跳了起来:“啊——好大一只灰毛鼠!窜到盘子里来了!” 男子也跟着一惊:“怎么回事,我瞧瞧。”定睛一看,那盘子中央竟然浮着一只灰白色的硕鼠,头扎进蜜汁里,后背和尾巴露在外面,甚是丑陋。 男子将爱侣搂住,不住地安抚,“好妹子,别怕,那小东西已经死了。”待她冷静下来,转向店小二,怒道:“你们这店怎么打扫的,竟然有老鼠乱窜,还让不让人吃了!” 店小二本是一头雾水,往桌上一瞧,脸色登时变得煞白:“这……这……我们店里每日都要清扫三次,每张桌椅都逐个掸过,不该有老鼠的。” 男子斥道:“老鼠就在盘子里,难道你看不见吗。” 店小二急得头顶冒汗:“这……看得见,看得见。” 男子又道:“把掌柜的喊来,我非得问个明白。” 隔了一会儿,掌柜也来了,点头哈腰地陪笑:“两位贵人,实在对不住,小店还是第一回闹出这样的事,让您受惊了,您看这样成不成,您今儿的酒菜都算在我账上,若是还有什么对口味的,我这就吩咐厨子给您再备一份,打包带走……” 劝了好一阵,两人终于消了气,离店去了。掌柜把店小二拎到一旁,没好气地训了一顿,才放他回来打扫桌子。 那店小二年纪不大,被训得蔫头蔫脑,大气也不敢出一声,待掌柜的走远,才幽幽地叹道:“唉,今儿个真是晦气,什么倒霉事儿都叫我摊上了。”刚要把盘子收走,却听一个朗脆的声音道:“哎,小二,这是要往哪儿端啊?” 店小儿抬起头,赫然看见一个赭红衣衫的青年人坐在桌旁,一只手臂大喇喇地搭在桌上,手指将桌面敲得笃笃作响。 “哎呦,这位客官,您这不是多此一问吗,菜里进了老鼠,当然是端出去倒掉。” “既然如此,那就别倒了,给我留着吧。” 店小二怯生生地瞟了他一眼,迟疑道:“客官,这……这菜里有老鼠,不能吃的。” 那人的眼波悠悠一转:“若是寻常人,自然是吃不得的,可是小爷我最近正在练‘百兽齐啸’功,要啖遍百兽之肉,饮遍百兽之血,嚼遍百兽之骨,以其内力冲抵肺腑,方能修得正果,难得遇上一只肥老鼠,天赐良机可不能错过。”见那店小二一脸迷惑,接着诓道,“哎,这是最上乘的武功绝学,跟你说你也不懂。” 那店小二被他饶有介事的模样唬住,哪里还拿得定主意,只能依顺道:“好好好,您既然喜欢,那就给您留着……” 他满意地点点头,把目光投向远处,抬手招呼道:“仁兄,过来这边坐。” 风长林原本侯在门外,耳朵竖得老高,听到对方招呼,忙不迭地走过去,刚想落座,一眼便瞧见那盘中鼠,动作又慢下来,迟疑地问:“贤弟,你说的‘百兽齐啸’究竟是……” 桌边人翻了翻眼皮:“当然不是真的,谁要吃老鼠肉啊,你看好了。”待店小二走远后,用筷子在“老鼠”背上一戳,只见“老鼠”整个翻过身来,正面并无耳目器官,只是挂着一层白白的霜粉。 “喏,糯米粉捏的,背上是紫薯泥。” “原来如此,”风长林眨眼,“所以这老鼠是你故意扔进盘子里的?” “不是老鼠,是糕团。”他用筷子在盘沿上敲了敲,“瞧,沾满桂花蜜,味道想必不错,你要尝尝吗?” 风长林摇头道:“贤弟,如此戏弄旁人,还连累得店小二一并挨骂,不太好吧。” 对方又翻了个白眼:“是那对男女自己眼拙,识不破我这雕虫小技,怪得了我吗?再说他们占了这么好的位置,不好好吃菜喝酒,只顾着眉来眼去,谈情说爱,光天化日,好不害臊。叫他们把桌子让出来,到外面换个风景好的地方,接着浓情蜜意,岂不是皆大欢喜。至于那店小二,待会儿多赏他点银子,补偿了便是。” 风长林思来想去,确实无可反驳,只能悻悻落座。 落座后,才觉到这临窗之位的妙处,这里不仅比内厅更敞亮 分卷阅读3 - 分卷阅读4 千里送归鸿 作者:闻笛子 分卷阅读4 ,更通透,还有清风徐徐拂面,风里夹着淡淡的桂花香气,沁人心脾。他坐了一会儿,但觉百骸舒畅,心驰神漾,腹中浮起饥饿之意,很快将隐隐愧疚冲得烟消云淡。 桌对面的人已经把糯米老鼠咽下了肚,又招手把店小二唤来,吩咐道:“方才看你们柜上有羊羔酒,先打上两角,要温过的。还有什么新鲜海味,报几个名目来。”话到一半,忽地想起什么,转过头问,“我来点菜,没问题吧?” 风长林道:“没问题,贤弟不必客气,有什么想吃的尽管叫来便是。” “好。”他在桌上一拍,便转过去,继续和小二交涉,不一会儿便点了蟹酿鲜橙,莲房鱼包,虾蒸假奶,还特地嘱咐莲蓬表皮不可戳破,鱼子鱼白要剔出来单独烹烧,如此这般,说得头头是道。 风长林从旁恭听,待他说完,赞叹道:“贤弟果然博闻强识,我当鱼虾捞来只能清蒸白煮,最多沾点姜汁米醋,没想到还有这么多讲究。” 对方漫不经心地答道:“我打岭南来的,离海不远,吃过的自然多些。还有,别贤弟来贤弟去的了,我姓曲,单名一个鸿字。” “原来少侠是岭南人!”店小二忍不住多嘴,他原就有些呆愣,又被曲鸿唬了一通,敬畏之心溢于言表,口不择言道,“听说那南蛮之地,巫蛊盛行,单是罗刹谷一处,就住着七七四十九个恶人,连传闻中的江湖杀手都包括在其中,少侠从那种地方来,必定历经奇险,身怀绝技……” 曲鸿目光一凛,将他打断,“恶人怎么了,杀手又怎么了,说出来吓死你,我跟他们中的每一个都喝过酒呢。” 店小二手一抖,退到一边:“咳咳,我去备菜了,两位慢用,慢用。” 曲鸿又转回来,面向风长林,摊手道:“你也听见了,我来自蛮夷之地,和七七四十九个恶人做过邻居,搞不好还认识江湖杀手,这顿饭你当真要请?” 风长林正色道:“鸿弟,你别听他戏言,四海之内皆兄弟。习武之人,不问出身贵贱,但求无愧于心。在下敬佩你的胸襟和身手,才请你吃饭,你可别放在心上。” “果然是个书呆子……等等,你怎知我比你年纪小?” “在下姓风,名长林,今年正满二十,自觉比你年长几分,如若不是,就当我冒犯了……” 曲鸿摆了摆手:“罢了罢了,反正我也不知道自己的确切生辰,你说比我大,那就依你吧。” 风长林微微颔首,嘴角向上勾起,笑得十分明朗,像是遇到天大的好事似的。 曲鸿心中暗道,你既已破费请我吃饭,我再说你冒犯,未免显得小器,为了这点小事,至于如此开心么。忍不住抬眼瞄他,见他神色恬淡,煦如三月春风,春风拂过处,草木生芽,汇作长林——他这名字和本人的气质,的确有几分相称,一听便是个翩翩君子,和自己是大为不同的了。 风长林没有觉察到他的心思,接着闲扯道:“我奉师命外出办差,这才途径台州,不知鸿弟又为何而来?” 曲鸿道:“我啊,不过是来找人的,既然人没找到,顺路吃点山珍海味也不错。” 风长林笑道:“那倒刚好,待会儿多吃点。” 酒菜接二连三地端上来,香味顿时飘了满桌。“会仙楼”不愧是全城数一数二的酒楼,新鲜的海味经过精心烹调,泛着诱人的色泽,风长林不住称奇,左指右点,一通发问,“这虾仁是不是下水滚过”,“鱼肉如何切得细而不碎”,曲鸿便把知道的都讲给他听。 风长林一路行来,都是独自吃饭住宿,许久没有与人闲谈,此时大觉欢畅,话匣子也跟着敞开。曲鸿起先还不甚耐烦,几杯羔羊酒入口,脾肺之间腾起暖意,再佐上美食佳肴,竟也有些飘飘然,不知不觉间也放下心防,侃侃而谈起来。 两个青年人谈得投缘,浑然忘我,连地上的窗影偷转方向,店里的食客来去更替,店小二投来嫌弃的目光,统统没有发觉。 最后,还是风长林率先惊醒:“不好,我们光顾着说话,一桌好菜都放凉了,倒和方才那对男女一样了。” “哎,不一样,”曲鸿挤了挤眼,“我可没跟你柔情蜜意,你侬我侬。” 风长林先是一怔,随后笑道:“说的也是,鸿弟博闻强识,谈吐风趣,我只有洗耳恭听的份儿,不如我们换个地方说话吧。”起身要去结账。 曲鸿见他神色一片天真,心中不禁微微一叹,将他叫住:“等等,我先问你,你这般磊落侠义之人,跟我一个贼偷混迹,不怕自损名声么。” 风长林诧道:“贼偷?那不是一场误会么,倒是你不与小人计较,胸襟难能可贵。” “误会?呵呵……”曲鸿幽幽一笑,从怀里掏出一个钱袋,放在桌上。心里暗道,这下你还愿意恭听于我么。 “钱袋?”风长林大惊失色,“难道……莫非你……真的偷……” “不错,”他坦言道,“是我顺手从摊台上拿的。” “可那三个人……” “三杰是假三杰,贼偷却是真贼偷,懂了么。” 风长林座位上猛地起身,连带着撞翻了椅子,登时引来几道目光,附近的客人望向二人所在,窃窃议论:“怎么回事,难道又闹老鼠了?” 闹的岂止是老鼠,风长林难掩惊诧,反应激烈,曲鸿暗觉不妙,将桌上的钱袋一抄,起身道:“你若是懂了,我就先走了,免得等你后悔,问我追讨饭钱,我可付不起。” “等一等。”风长林一把扯住他的胳膊,力气大得出奇。 曲鸿挣了挣,发现挣不动,环顾四周,二人已然成了众目之焦,不由得急道:“你做什么,还嫌动静不够大么。你放我走,我自然不会连累你,你不放我,万一有人投案,惊动了官府,你也脱不开干系。” “不行,你不能走。”风长林只觉热血上涌,悔恨难当,悔的是自己一时意气,非但没做成好事,反倒助纣为虐,正愁于如何弥补,却见对方一脸戏谑,毫无愧意,不禁也动起了气:“偷窃之事,万万不该,大丈夫岂能颠倒正邪,胡作非为。” 曲鸿无奈道:“那潇湘三杰不也同样招摇撞骗,颠倒正邪,你不管他们,为什么偏要管我。” “我若与他们素不相识,也就罢了,可既与你结交为友,便不能任你堕落。”风长林说着,竟一把将他的钱袋夺了过来,紧紧攥在手里。 曲鸿急道:“那是我的东西,还给我。” “不行!” “快还给我。” “不!行!” 曲鸿伸手去抢,风长林却把钱袋藏在背后,撤步错开,曲鸿不服,上前再抢,脚底不自觉地使出轻功步法,风长林也不甘示弱,身形飘忽,竟叫他追不上。两人功夫相 分卷阅读4 - 分卷阅读5 千里送归鸿 作者:闻笛子 分卷阅读5 当,谁也制不伏谁,围着桌子团团转圈,斗得眼花缭乱。没过多久,整个大厅的目光都齐刷刷地往他们身上投来。 曲鸿见状,心想再闹下去便真的无法收拾,这才气喘吁吁地停下,摊手道:“唉,就算我知错,可水都泼进海里,难道还能收回去不成。” “这怎么能相提并论,”风长林不依不饶,“泼出去的水是收不回来,可钱袋里的银子不是还分毫未动么。” “你该不会是打算……” “知错就该改,偷来就该还。” “风少侠,长林兄,林哥,”曲鸿见强取无果,便换上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晃到他身边,牵起他一条胳膊,乞道,“我一个人流落江湖,孤苦伶仃,无依无靠,下个月的盘缠还没着落呢,那些做生意的,最不缺的就是钱,他们不过少了一个早上的利,我却能多吃一个月的饭,你何必要为难我呢。” 风长林紧绷的神色缓和了些,略作迟疑,仍坚持道:“一码归一码,偷盗总归是不行的。”从行囊中摸索一阵,取出一只银锭,敲在桌上,“这个你拿去当盘缠吧。” 曲鸿这次真的愣住了,怔怔地望着他,隔了半晌才问道:“这银锭当真要给我?” 风长林点头:“银锭给你,钱袋给我。” 厅堂里的食客发出一阵抽气声,曲鸿左右看了一圈,见无数如狼似虎的目光都集中在银锭上,不由得倒吸一口气:“好吧好吧,如此合算的生意,哪有不做的道理,只不过我拿了这银锭走在街上,万一被劫财怎么办,你负责吗。” 风长林思虑片刻,答道:“可以,我负责。” 围观群众又是一阵唏嘘声。 曲鸿哭笑不得地看着他,而风长林已经做好了践行承诺的准备,用语重心长的口吻嘱咐道:“这样吧,你在这里等我,我把钱袋还回去,再来找你。”转身便走。 “我——” 曲鸿话未出口,他便又回过头来,叮嘱道:“就在这里等,不许擅走。” 曲鸿目送风长林的背影消失在门外,望了许久,口中嘟囔道:“啧,脚长在我自己身上,为何要听你命令,你让我等,难道我就乖乖等么?” 口中虽这样说,心里却难释然,仿佛有根绳子绊住了他的脚。 他摸了摸手里的银锭,手指拂过分明的棱角,心中竟有几分惘然。 围观群众一片寂静,隔了许久,店小二怯生生地凑过来问:“客官,您……您要走的话……先把饭钱结了呗?” “放心吧,亏欠不了你的。”曲鸿一屁股坐回原位,悠然自得地翘起二郎腿,“你也觉得我该走是吧,哼,我偏要等他回来。” ☆、金风玉露(三) 风长林归来时已接近傍晚,酒楼里客座满席,人声鼎沸。 他急匆匆地走近正厅,却发觉方才坐过的位置被两个陌生人占了。他跟店小二交谈几句,又急匆匆地回到外面,四下张望,口中唤道:“鸿弟?你在哪儿?”目光四处搜寻,语气甚是慌张。 曲鸿靠在路边一棵桐树旁,故意不做声,只远远地看他模样,看了一会儿,才悠悠应道:“慌什么,我在这儿呢。” 风长林听到熟悉的声音,当即转过头,面露喜色:“原来你没走,太好了。” “你都嘱咐过了,难道我还会再度欺瞒你么,你把我当成什么人啦?” 转眼,风长林已经来到他面前:“说的对,是我多虑了。我先前不知你困于生计,亦有苦衷,人非圣贤,孰能无过,既能改之,便不算错。” 曲鸿哼了一声:“你怎知我会改?” 风长林坦言道:“你不是在等我回来,没有擅自离开么。” 曲鸿不禁一怔:“我……我不过是担心你办事不妥,惹来更多麻烦,才姑且一等。” “好吧,”风长林淡淡一笑,“那我告诉你,钱袋已经还回去啦,不会再有麻烦,你大可放下心来。” 他的声音始终笃定如一,不愠不恼,仿佛落入玉盘的鲛珠,温润剔透,出口即凝,倒让曲鸿一条巧舌失了用武之地,只能把目光移开,不再看他。 一旁,他又问:“天色不早了,你的住处在哪儿,我送你回去。” 曲鸿又是一怔:“我手脚好好的,能走能跑,何须你送。” 风长林道:“白天你不是说怕被劫财,要我保护到底么。” 曲鸿暗道,这人原来听不懂玩笑话,摆摆手答道:“我不过随口一说,你别当真。再说我的功夫未必不如你,真遇了危险,还不一定谁保护谁呢。” 风长林沉默片刻,又笑道:“其实我身负之事已经办妥,明日就要离台州,难得有缘相遇,想与你再多聊一阵。” 曲鸿暼他一眼:“早说不就得了,反正我的事也办完了,明天也要离开,再陪你多走一程也无妨。” 两人便离开喧嚷的酒楼,往来时的方向走去。风长林少年心性未泯,早就忘了昼里的不快,与曲鸿谈笑甚欢,任由他引着路走。走了一阵,发现道路越来越窄,四下也越来越昏暗,七拐八拐,竟停在一座破庙门前。 曲鸿抬手往前一指:“我们到了。” 破庙里空无一人,只有一群寒鸦被他惊得飞起,发出一阵刺耳的叫声。 风长林探头往里看了一眼,见墙壁上爬满斑驳,墙角还挂着蜘蛛丝、地上的干草垛被乌鸦啄得一片狼藉,不由得皱眉道:“你打算睡在这种地方?” 曲鸿两手一摊:“我好容易才找到的。这里无人打扰,又不用付钱,不是很好么。” “一点儿都不好,”风长林摇头连连:“这样吧,今晚你姑且跟我一起投宿。”隔了一会儿,又补充道,“不过这次不能选太贵的地方了,方才我还钱袋的时候,店家纠缠不休,我又赔了一些银子给她,往后路途还长,银子得省着些用。” 曲鸿听在耳里,心中又是一惊,原来对方不仅替他送还钱袋,还额外赔了钱,想必连责骂也替他挨了。他独自在江湖摸爬滚打,三载有余,欠人情的事还是头一次做,隐隐感到几分愧意。 风长林见他踟蹰不语,又问:“就算挤一点,也比住在破庙里好,你就别推脱了。” 曲鸿又看了他一眼,见他神色坚决,和在酒楼时如出一辙,怕是争辩也不会有结果,便答道:“那好吧,我在地板上搭个铺盖就行。” 风长林欣然应允,两人离了破庙,回到街上,这回换成他来引路,不知不觉便引到了水边。 江南地界水网遍布,清溪潺潺,和潇湘的河湖相比,又是另一种风情,两人沿着岸边漫步,溪水在脚下汩汩流淌,时值金秋,水面金光粼粼,路边垂叶泛黄,二者交相辉映,连同桥下的水,桥上的人,一齐被镀上柔和的余晖。 分卷阅读5 - 分卷阅读6 千里送归鸿 作者:闻笛子 分卷阅读6 曲鸿走在后面,抬头便能看到风长林的背影,白衣上洒满夕照,衣袂和袖口被晚风拂着,宽襟之下,体躯显得有些细瘦,步伐却轻捷稳健。 他的眼看了太多光怪陆离,忽地看到这样单纯的白,竟觉出几分新鲜,舍不得移开眼。 就这样,两人走走停停,直到暮色沉落,才迟迟找到客栈,付下银子,登上二楼准备入宿。这里的房间和会仙楼的排场无法可比,不过总算窗明几净,舒适宽敞。 秋意正浓,入夜后天色寒凉,掌柜在客房里点了炉子,屋里反倒有些燥热了。两人脱去外套,各自落座,风长林把自己的那件叠齐摆好,顺手也将曲鸿的赭色云纹衫叠了起来。 曲鸿因着白日种种曲折,早就露出疲态,在桌旁坐着,手托下巴,歪着头,上下眼皮不住打架。 朦胧中,他看到风长林竟为自己叠衣服,不由得发笑,把眼皮撑开,朝着对方的背影搭话道:“林哥,我猜你一定师出名门正派,而且一定是个师兄。” 风长林停下动作,手上托着四四方方的两个衣服块,回过头,有些尴尬地笑笑:“被你猜中了,我确实是师门首徒,下有师弟师妹,平时照顾他们起居,久而久之就成了习惯。” “做师兄的如此一丝不苟,师弟师妹不知会是怎样的性情。” “都比我活泼些,师妹还常常嫌我迂腐,动不动就抱怨,我也拿她没辙。”风长林的话虽这样说,脸上却浮现出温柔的神色。 “能想象得出。”曲鸿撑着脑袋,像是被他的情绪感染似的,也轻轻勾起嘴角,露出浅笑,那笑容和佯装出的不同,是全然不经意的,眼睛弯成两条月牙,脸颊上露出两个酒窝,又清又浅,转眼便散开了。 风长林看了出了神,脱口道:“鸿弟,我……身系要务,不便透露门派出身,并非刻意相瞒,希望你不要介怀。” 曲鸿轻描淡写道:“反正我也没说清自己的事,你我就当扯平吧。”心里不禁又想,我若真想知你门派出身,只消出手试试你的功夫便好了,根本无需你来告知。 风长林又问:“你一个人流落江湖,想必十分辛苦吧。” 他忙答道:“白天那些话是我随口乱说的,你别当真。我饿不死也冻不死,一个人挺好的。” “你说你在寻人?可是在寻爹娘,或是师父,兄弟姐妹,有没有我能效力之处……” “不必啦,”他摇头道,“我去过的地方比你多,寻人之事你可帮不了我。况且,我也不会像你这般,随随便便就和贼偷结交朋友。” 风长林被他说的脸上一热:“……你既然知道,就不要再犯了。” “我知道啦,下次不偷了便是。”曲鸿敷衍道,漫不经心地抬起眼,见他神情一片生动,心中忽地一颤,鬼使神差道:“我没有爹娘,也没有师父,只有义父。” “哦,难道你要找的人便是义父么?” “不是,他已不在人世,我在寻他的……故人。”曲鸿答得有些生硬,自知说了不该说的话,嘴唇抿成一条缝。 风长林见他脸上的笑意褪去,神情变得淡漠而含蓄,尽管不知缘由,但总算能察觉他不愿继续这个话题,便也不再追问,转而指了指身边的床铺:“天还凉,你也别睡地板了,反正这床也宽敞,挤挤一道睡吧。” “一道睡?”曲鸿抬起头,睁大了眼睛。 风长林被他瞪得有些发毛:“怎么了?” “这么快就邀我上床,你不怕我晚上非礼你么。” “……” “其实白天你给我那么多银子,就算让我用身体偿还,也不是不可以考虑。说起来,这事你算是找对人了,只要你一句话,我保证将你伺候得舒舒服服,快活似神仙。”曲鸿一字一句,讲得很慢,边说边凑到风长林眼前,眼睛眯成缝,在咫尺外若有所指地瞄着他,嘴角勾起一抹坏笑,“怎么样,要不要试试?” 谁道风长林全然不解风情,只是在他肩上重重一拍:“莫要误会,我绝无轻鄙之意。给你银子断然不是为了这个。” 曲鸿悻悻退开,手抱着胸,好笑道:“是是是,你是正人君子,光明磊落,怎会乘人之危。唉,落花有意,流水无情,难得我主动投送怀抱,大师兄却不领情面,定是嫌弃我不够挺拔,不够英俊,不够有钱……” 风长林哪里斗得过他的油腔滑调,叹了一声,正色道:“鸿弟,你心性恣意逍遥,无拘无束,本是好事,但基本的礼教规矩,总该学上一些。不能总是这样下去。” “哦。”曲鸿偷偷翻了个白眼。 “待我此行归来,你不妨随我走吧。” “随你走?去哪?” “去见我师父,我可以说服他收你为徒,这样你就不必再流落江湖。” “不了不了,你的好意我心领了,见你师父可万万不要。”曲鸿连连摆手。 “我看不出有何不妥。”风长林纳闷。 “不妥,大大的不妥。我不过调戏你一下,开个玩笑,你也用不着如此惩罚我。” “我几时惩罚你了?” “我这才当了你的鸿弟,你就要管东管西地约束我,倘若我当了你的师弟,岂不是每天都要被你念叨三百遍,耳朵非得长茧不可。这难道还不算惩罚吗。” 风长林脸皮薄,被他一说,登时有些挂不住,只得妥协道:“罢了,此事以后再议不迟。” 曲鸿偷瞄他神色,大觉有趣。 ☆、金风玉露(四) 两人此番一闹,屋里温度又涨了几分,曲鸿将窗户支起来,双手撑在窗沿上,探头出去,深吸了一口气。临海之地,空气湿润,清新之息沁入肺腑,比破庙里的土呛味实在好出太多。 入夜后的台州比昼里安静许多,码头上没了人声喧嚣,商铺也大都关了门,街灯稀稀落落,蜿蜒铺开,要说灯火最盛的地方,便是风月场所了,虽和这里隔了几条街,但仍能听见击鼓奏弦,浅唱低吟。 此时唱歌的是个女子,歌声细婉,和着袅袅琴音,隐隐飘来,吴侬软语仿佛融化在微风里。她唱的是—— 辇毂繁华事可伤,师师垂老过湖湘。 缕衣檀板无颜色,一曲当时动帝王。 曲鸿凝神站了一会儿,喃喃道:“这曲我在别处也听过几次,调子好生哀怨。” 风长林也来到他身边,问:“你可知这曲子唱的是什么。” 曲鸿拱手:“小弟不知,还请大师兄赐教。” “我还不是你师兄,休要再胡言,”风长林用手肘戳他,被他笑着躲开,方才敛正神色道:“这曲里唱的‘师师’,便是从前东京汴梁一代名妓李师师。” “哦,这人倒是听过的,名气不小。” “传闻师师其人,芳华绝代, 分卷阅读6 - 分卷阅读7 千里送归鸿 作者:闻笛子 分卷阅读7 才情横溢,在汴京时,便得了无数文人墨客、达官贵人、皇子皇孙的倾慕,连当朝皇帝徽宗都爱慕她,屡次三番对她献好,想迎她入宫。可后来靖□□变,汴京弃守,皇子皇孙们忙着逃命,哪里还有人顾得上她的死活,她从此去向不明,纵然貌倾人国,可国破家亡之后,也只能化作云烟,可悲可叹。” 曲鸿眯起眼打量他:“看不出林哥一介正人君子,却对青楼轶闻艳史如此熟悉。” 风长林忙道:“师师之名,常在诗词歌赋中提及,我每每读到,倍感痛心疾首,这才记了下来。” 曲鸿淡淡笑道:“要我说,你的书读得过多了,不然也不会有这么多迂腐的想法。” “怎么连你也说我迂腐?” “若不迂腐,为何会痛心疾首,世道一直都是如此,今天你也看到‘会仙楼’的奢靡排场,如今的江南便是当初的汴京,只要金人铁蹄不渡江,纵使江北多少战火硝烟,人们照样是要醉生梦死,夜夜笙歌的。” 风长林争辩道:“也不尽然,清醒的人总是有的,譬如那岳大将军,韩大将军,若不是他们屡次主张北伐,将金兵阻在淮上,江南哪还会有今日繁盛。” 曲鸿摇摇头,压低声音道:“可你别忘了,你口中的清醒之人一再招贬,害他们贬黜的秦桧却成了皇上面前的红人,年初才刚刚拜了相。” 风长林无言以对,面色愈发凝重。 曲鸿在他肩上一拍:“哎,你想那么多干什么,天下兴亡自有英雄担着,还轮不到你我这般无名小卒来操心。今日你管教我,总算我乐意听你的话,难道你还想管教这世道不成。” 风长林叹道:“道理我都明白,可我总是忍不住去想,读书习武,不就是为了报国卫民,哪怕能尽绵薄之力,总好过无所作为。” 曲鸿在心底啧了一声,想道,我读书习武,用来自保尚且不够,哪里管得了这么多。目光却不自觉地飘到对方身上,见他神情一片认真,问道:“莫非你身负的要务,与淮上时局有关?” 风长林不语,曲鸿又道,“你说你明天要离开台州,莫非是要往北去,淮上战事纷纷,比起江南可差太远了,你该不会打算去做投军这种傻事吧。” 风长林踟蹰许久,终于答道:“真是什么都瞒不过你,我倒并非去投军,只是要护送一样重要的物事。” 他长叹一声:“唉,还是不要告诉我了,我一点也不想知道。你们这些忠义侠士,生于太平,长于太平,便总想着与恶为敌。可这世上的恶有千千万,不论你是谁,有多大武功,就算是武林盟主,当朝皇帝,也休想斩尽天下极恶。” 风长林笑道:“这么深的道理,你倒懂得一清二楚。” 曲鸿哼了一声:“我见得多,自然懂得也多。”心想,你未曾见识世道凉薄,不懂得人心残酷,才会作如此想。你待我好,只因我不曾叛你弃你,倘若有朝一日,你见识了真正的恶,遭人背叛,痛失至亲,尝到力不从心的苦楚滋味,决计会改变心意。 这道理一点都不深,只要经历过一次,即便是不想懂也来不及了。 风长林见他沉默不语,开解道:“我不过只是说说而已,我一介无名小卒,就算想上阵杀敌,人家怕还不屑收呢。” “最好别收,免得你枉送性命,”曲鸿伸了个懒腰,踱回屋中:“时候不早了,我要困死了,你不困么。” “也困了,”风长林一边阖上窗,一边和言道:“那便少说些闲话,早些休息吧。” 两人熄了烛灯,并排而卧。曲鸿白日里折腾累了,卧榻又从枯草躲换成了软床,因而倦意骤起,很快便坠入梦乡。倒是风长林,平躺了好一会儿,听到另一道呼吸声在耳边萦绕不散,竟有些不大习惯。加上心中还在寻思方才的话,一时半刻竟无法入睡。 他强迫自己阖上眼,好容易酿出些睡意,一只胳膊便临空甩了下来,不偏不倚地砸在他的胸口。睡意刚刚攒起,又被砸得烟消云散。 他暗暗叫苦,索性睁开眼来,定睛瞧向枕边人。 曲鸿在不知不觉间翻了个身,胳膊自然而然地伸长过界,侵占了他的空间,昼里这人的表情表情总是过于丰富,此时在睡梦中,才真真正正地沉静下来,那张轮廓分明的脸庞上,稚气已经褪去,余下些青年人的凛厉。 这张脸虽然英气,可睡姿睡相却着实不敢恭维,嘴角竟然还挂着一条口水,袖口不知怎地被卷到了肩头,手臂□□出大半,随着呼吸一起一伏。 风长林拉扯被褥,想将他盖严一些,免遭风寒。扯到一半,动作忽地滞住了。在幽暗的月色中,他发觉曲的鸿手肘附近印着几道痕迹,歪歪斜斜,互相交叠,像是利刃划出的,伤口早已愈合,可疤痕的颜色比周遭更深,颇为醒目。 他忍不住想,类似的伤疤,在看不见的地方是否还有更多。 他从小长于潇湘的云水间,并不知道何为江湖,可此时此刻,在这难眠的静夜里,这个词忽地有了具体的意旨——原来江湖便是手臂上的陈年旧伤,是谈笑间不经意流露的淡漠神情。 他不知曲鸿究竟是为和人,只是隐隐觉得揪心。好像有人提着灯,将他的眼前照得通明一片,将好的坏的,美的丑的,一并映进他的眼里。他忽地有种预感,这趟淮上之行或许并不会简单。师父将重要的物事托付给他,却没来得及问他是否做好了准备。 透过温凉的夜色,他仿佛看到前方即将而来的风雨。而他手里的孤剑,还远不够快,不够强。 他叹了口气,心中暗暗决定,明日便与曲鸿辞别,尽早出发,待事情办妥,再重返江南寻人不迟。 他将胸口不守规矩的胳膊掀到一旁,终于阖眼入睡。 * 第二天,曲鸿在一片朦胧中惊醒。 由于长期独来独往的缘故,他的警惕性比寻常人更高,五官更为灵敏,哪怕在睡梦中,耳朵也在听着周遭的响动。 他听到细碎的脚步声,至少有好几道,就徘徊在他的窗下。这家客栈只有两层楼,窸窸窣窣的声音叠在一起,并不难辨。他掀开被子,悄悄起身,贴着墙面来到窗户旁,透过窗缝,小心翼翼地往下看。 一群青衣打扮的江湖人,赫然出现在清晨的街道上,他们腰间都挂着长刀,一个个面色不善,围在客栈门前,朝二楼指指点点。 曲鸿暗暗心惊,他还依稀记得这群人来自福建白琅洞,一个月前刚和他打过照面,当然,是不太愉快的那种照面。他没想到对方竟会一路追来台州。 他的仇家不少,大都是缘于义父的陈年旧事,如今义父死了,便落在他头上,少数是他在调查途中惹上的,加上他性子里有一股拗劲儿,吃软不吃硬,所以麻烦总 分卷阅读7 - 分卷阅读8 千里送归鸿 作者:闻笛子 分卷阅读8 是跟着他,甩也甩不开。 好在此时屋里光线昏黑,他的动作又轻,这些人尚未察觉他已醒来。 他回到床边,扯起睡梦中的人:“林哥,快醒醒。” 风长林感到一股力量扯着他的胳膊将他拽坐起来,他睁开惺忪的睡眼:“怎么回事……唔!” 话才说了一半,嘴巴就被一只手捂得严严实实。 曲鸿在他身旁坐下,胳膊环过他的肩,用一只手封住他的嘴,另一只手抬到自己唇边,伸出食指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嘘,小声点——” 风长林刚一醒来便被人钳住脖子圈进怀里,受到的惊吓不小,差点叫喊出声。曲鸿的力气不小,不过神色之中并无悍意,他瞪着眼睛端详了一会儿,才放下心来,微微点头。 曲鸿将他松开,待他呼吸平复,彻底清醒,才压低声音道:“窗外有人,我们被盯上了。” “被盯上?被谁?”风长林诧道,也凑到窗边迅速看了一眼,又回身道,“我不认识这些人。” “我也不认识,”曲鸿扯谎道,“或许是昨日那潇湘三杰找来的帮手,他们被我们拆了台,难免愤恁,再来纠缠报复也不奇怪。” “报复?”风长林将信将疑。 “多半如此,他们被人戏弄,丢了脸面威信,不想再失掉这张饭碗,干脆找来帮手以多欺少,这种事我见得多了。” 风长林信了他的话,感激道:“多亏你机敏聪慧,若是只有我一个,等他们闯进来再醒,逃也来不及了。” 曲鸿被他说得一怔,自己方才为何不独自逃走,将麻烦事抛给风长林处理,为何要不假思索地叫醒他。 他与风长林不过萍水一逢,竟不知不觉将这人的安危放在了心上。 一旁,风长林已经麻利起身,把头发拢起来扎好:“我不想和他们动手,咱们趁他们还没察觉,赶快收拾东西离开吧。” 曲鸿又暼了他一眼,见他轻抿嘴唇,刘海还在额头上斜耷着,神色却是一片清明,心中平添几分惘然。可眼下情形实在容不得多想,他索性提起一个笑容,赞同道:“好,这架我也不想打啦,贼偷已经不当贼偷了,骗子却还要当骗子。” 风长林也笑道:“是了,咱们不和骗子多费功夫,趁他们发觉之前,尽量逃得远些。” “好啊,就这么办。” 两人把昨晚叠成方块的衣服抖开穿好,又将行囊跨在肩上,曲鸿注意到风长林特地摸了摸了那件格外严实的小包,检查妥帖后才抬头道:“咱们走吧。” “走。”曲鸿扯起他的胳膊,两人来到走廊上,楼下的客栈还未开门,四下一片安静,廊中央有一扇窗,朝向客栈背面的弄堂,曲鸿探身出去,左右看了看,又收回身来,宣布道:“我们从这里跳下去。” “跳下去?” 没等对方问完,他便登上窗棱,两手一撑,翻到外侧,后背贴着墙壁跃下,稳稳落地,动作一气呵成,几乎没有发出声音。 落稳后他回过身,仰头催促道:“快跳!” 风长林迟疑片刻,也跟着跳窗而出。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一章《金风玉露》完 ☆、江湖儿女(一) 落地后,风长林才暗暗叫苦。 原来这弄堂竟是封死的,唯一一条出口通向客栈正门,要想通过,无论如何都难以避开敌手的眼睛。而且这四下的楼都比客栈高,倘若从墙上翻跃,只会暴露得更快。 “先别急,我有个办法。”曲鸿边说边望向弄堂尽头,风长林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见墙角处停着一架木推车,斜斜靠着墙壁,大约是某位摊贩留下的。这推车颇为简陋,四条轮子架起一个平板,板面上堆着两个箩筐,几只竹篮,用破布盖住大半。 此时此刻,推车的主人恐怕还在睡梦中,曲鸿几步窜过去,停在车前,合掌道:“事出有因,这位不知名的好心人,你的车就先容我们借来用用啦。” 风长林也跟上去,在他身边停下:“这……要如何用?” “简单,咱们将这破布作斗篷披在身上,再用箩筐盖住脑袋,假装成商贩,推车出去,叫他们认不出来。” 风长林皱眉道:“如此胡来的法子,当真行得通么?” 曲鸿挑眉:“怎么行不通。”边说边把破布抖开,取了一块,扯住两个角,绕过风长林后背,在胸前系了个结,随后给自己也披了一块,“喏,你看。” 这粗布又大又沉,风长林低下头,发现自己当真从头到脚被罩了进去,还没来得及出声,就被一个箩筐扣住了头顶。 一股刺鼻的腥臭味扑面而来,薰得他险些昏过去,他踉跄了半步,哀声道:“这筐子装过什么啊——” 曲鸿定睛一看,笑道:“林哥运气不好,摊上个臭鱼篓子。”边说边把那箩筐从他头上取下,换成另一个扣回去,“这只给你。” 风长林本能地抬手去挡,挡到一半,发现这次的筐里没了鱼腥味,只有淡淡的甜香,想来是装瓜果用的。他从筐底抬起头来,见曲鸿毫不犹豫地把臭鱼篓子扣在自己头顶,心中暗暗有些感动。 “没事,我习惯了,不怕臭。”曲鸿见他面露迟疑,没头没脑地解释了一句,又扯住他的胳膊,“别发呆了,咱们走。” 两人取了推车,站在左右两头,一齐推着,往弄堂外走去。两人均是身披破布,头顶箩筐的打扮,加上故意偻起肩背,放缓步速,一时竟看不出原本的模样,反倒真像是一双土里土气的商贩。 木轮轧过地面,发出喀拉喀拉的声音,曲鸿走在左边,神色淡然,风长林走在右边,心口突突直跳。 一群人提刀大汉见了这推车,并未刻意留神,只是随便瞥了一眼,便接着伺向客栈的方向。待推车走出老远,终于有一个回过神来,茫然道:“方才那二人的身形,看起来有些眼熟啊。” 那时刚好吹过一阵风,将曲鸿身后的破布披风掀了起来,露出一截赭红的衣襟,提刀大汉恍然大悟,喝道:“没错,是那个姓曲的小厮!” “小厮如此狡猾,这回不能再让他跑了,快追!” 风长林悬着的心刚放下半厘,就听身后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越逼越近,急道:“鸿弟,这法子果然不行啊!” “既然不行,那就跑吧——” 曲鸿一把将箩筐掀掉,将破布扯去,风长林也照做,两个人抛下推车,在清晨的弄堂里发足狂奔起来。 两人施展轻功,速度不比昨日比试时更慢,可今日的追兵比起昨天,身手要敏捷得多,全然不是一个水准。客栈在台州城东,靠海一侧,沿街尽是商铺酒楼,两人接连掠过数道街巷,翻国几座石板桥,几乎跑到城中央,仍然没能将追兵甩掉。 曲鸿站在街口,踟蹰片刻 分卷阅读8 - 分卷阅读9 千里送归鸿 作者:闻笛子 分卷阅读9 ,很快决断道:“城北都是民宿,路窄好躲,我们往北去。” 风长林点头应下,跟着他调转方向。清晨街道尚空,两人都跑得飞快,因担心对方走失,两只手不觉间牵在了一起。 不知跑了多久,两人终于来到城北,这里的屋舍果然更繁杂,在期间穿行一阵,身后便没了别的脚步声。 风长林率先停下,气喘吁吁道:“好像是甩掉了。” 曲鸿也跟着停住,侧耳听了一会儿,浑身一凛:“不好,不仅没甩掉,还被两个人包抄到前面去了。” “呼……这群人怎地如此难缠。” 他摇摇头,沉声道:“必要的时刻,就拔剑吧。” 风长林瞥他神色,见他敛去嬉笑,眉心紧锁,眼锋凝定,紧盯前方,周身透出一股难当的锐气。心道,我还没见过鸿弟出手,他两手空空,难道使得是拳掌功夫?又见他侧腰悬着一个狭长的短柄,用布裹住,拴在云纹衣带上,不知是短刀短剑,还是别的什么兵刃。 曲鸿去摸那短柄,风长林也沉下手腕,往腰间的佩剑上按了一按。 四下只有风声,两人肩背相抵,面向弄堂两侧,静候接下来的恶战。 打破寂静的却是一声鸟啼,一只灰色的小鸟从天而降,盘旋着落在风长林的发梢,在他额头上啄了一啄。 风长林一怔,随后便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脆生生地唤道:“大师哥,这边,来这边!” 声音来自一面半掩的柴门背后,这附近的房子各有院落,风长林并未加以留意。但灰色的鸟儿扇起翅膀,顺着柴门缝飞了进去,他便也跟过去看。 柴门背后是个农院,用木头钉出一个栅栏,简陋的泥地坑坑洼洼,被枯黄的杂草垛占去半面。 他只往院子里看了一眼,便转身拉起曲鸿的手:“鸿弟,跟我来。” 曲鸿心中存疑,质问道:“里面是什么人?不会有埋伏吧。” 风长林简单道:“是我的师妹。” 曲鸿感到有些意外,跟在他身后进了院子。两人刚进去,草垛里便探出个脑袋,很快又探出一只手臂,不住挥动。方才的声音又道:“大师哥,快钻进来。还有旁边那人,傻愣着干什么!” 院外的脚步声已经逼近了,风长林横下心来,拉着曲鸿,一头扎进稻草垛里,蹲下身将自己藏进去。 刚刚藏好,他便压低声音问:“兰儿,你怎么会在这里?” 被唤作兰儿的少女答道:“嘘,大师哥莫出声,以免惊扰了这里的主人。” “什么主人?”他不解道。 回答他的是另一个濡濡的声音:“这里是鸡棚,有……有鸡。” “诚儿,你怎么也在!”风长林几乎要跳起来。 曲鸿伸手捞住风长林的肩,一边往下压,一边厉声打断道:“嘘,都别说话——” 四个人不再做声,安静地蹲成一排,竖起耳朵听外面的动静,鸡棚里的鸡被平白抢占了窝巢,纷纷伸长脖子,发出咯咯、咯咯的叫声以示抗议,好在鸡的发言无人在意。追兵的脚步声在院墙外杂乱地响了一阵,又远去了,过了许久,终于消弭殆尽,再听不到。 鸡群已经安静下来,灰鸟在草垛外面飞了一圈,“啾啾”地叫了几声。 那少女拍手道:“好啦,小翠说可以出去了。” “小翠”指的自然是那灰鸟,四个人逐个从草垛里钻出来,满身都是草屑草埂,面面相觑。 方才被唤作兰儿的少女,大名叫程若兰,看上去不过十六七岁,穿着一身杏黄色裙子,长发在后脑绑成蝴蝶辫,发尾如瀑布似的垂在背后。而被唤作诚儿的,大名叫做乐诚,比程若兰还年轻些,身高刚及风长林的肩膀,一身素色青衫,脸蛋微圆,神色有些慌张。 他们两个便是潇湘掌门洞庭子的次徒和三徒,风长林的师妹师弟。 程若兰指着风长林,咯咯笑道:“大师哥,你头上蹲了只鸡啊。” 风长林闻言,登时脸色铁青,浑身一抖。被他顶在头上的大公鸡也吓了一跳,拍拍翅膀蹦了下来,抖掉几根鸡毛,落在他肩上。 曲鸿看了看他的滑稽模样,又看了看程若兰,不解地问:“莫非你们大师兄还怕鸡?” 程若兰眼波一转,道:“是啊,他小时候练武成痴,连村口的鸡都被他拉去决斗,谁知那鸡彪悍得很,将他打了一顿,从此在他心里烙下了阴影。” 曲鸿在脑海里想象片刻,几乎憋不住笑。 此时风长林终于回过神来,将鸡毛抖掉,站到师弟师妹对面,厉声道:“你们两个怎么会在这里!!” 程若兰并不怕他,也把脚一跺,争辩道:“我们是来帮你忙的,你那么凶干什么!” “师父不是嘱咐你们好好在家里呆着么,谁叫你们来帮忙了。” “哼,要不是小翠找到你,我们救了你,你现在肯定已经被那伙人追上了,你还好意思说。” “我……”风长林语塞。 一旁,乐诚恳切道:“大师兄,师父已经离家好久了,现在你又独自出行,我们两个留在家里,也只能平白担心,连觉都睡不好,这才打定主意跟你同来,帮你的忙,你就别生气了,人多力量大嘛。” 程若兰也附和道:“对嘛,反正我们都来了,难道大师哥那么狠心,要赶我们回去么。” “你们两个真是胡闹……”风长林叹了一声,“好吧,我也没有功夫再送你们回去,姑且一起走吧。” “太好啦。”程若兰立刻转怒为笑,小翠啾了一声,停落在她肩上。 乐诚又问:“大师兄,方才那些人为何要追你。” “对啊,他们为什么要追你,难道是他引来的?”程若兰转向风长林身边的陌生人,将他上下打量一遍,“你是谁,为什么会和大师哥在一起。” 曲鸿素来心高气傲,怎受得了旁人置喙,见女孩神情轻慢,也哼了一声,以示不屑。心道,难道我愿意跟着你们么,既已脱险,咱们分道扬镳便是。 风长林却拦下师妹道:“兰儿,不得无礼。”又转向他,郑重道,“这位曲鸿曲少侠,是我的朋友。” 朋友二字说得平平淡淡,却极清楚笃定,曲鸿听在耳里,心中微微一颤。 * 陈设简陋的泥院,堆满杂草的鸡棚,实在不是一个结识新友的好场所。 好在能将鸡棚当做避难所的,也都是不拘一格的年轻人,风长林左边拉着曲鸿,右边拉着师弟师妹,热情介绍了一番,把两边都夸赞一通。双方虽然互相看不顺眼,不过碍着风长林的面子,姑且停下了争斗。 程若兰挽上风长林的胳膊:“大师哥,我们接下来去哪儿啊?” 风长林道:“台州靠海,若要北上,得从临安左近绕行。” “好啊好啊, 分卷阅读9 - 分卷阅读10 千里送归鸿 作者:闻笛子 分卷阅读10 ”程若兰立刻眉开眼笑。“赫赫有名的临安都府,我一直想去看上一看呢。” 风长林叹道:“兰儿,我们只是绕行,并不进城。” 少女嗔道:“就进去看一眼也不行嘛……”别过头去不再理他。 他又转向另一边:“鸿弟,不知你接下来打算去往何处。” 曲鸿往北方的天空虚虚眺了一眼,道:“巧了,我也正好要去临安见个人。” 风长林喜道:“那我们不妨再同行一段吧。” “这……”曲鸿迟疑道,还未应答,程若兰便来到他面前,不满地瞪了他一眼:“既然你是大师哥的朋友,我就大人不计小人过,勉为其难地跟你同行吧。” 曲鸿双臂在胸前一抱,道:“我算不算小人暂且不论,你一个小丫头,算哪门子大人啊。” “哼!”程若兰濒临爆发,又强忍下来,不屑道,“我是大人,不跟小人吵。”说罢甩头就走。 曲鸿目送她的背影,心下一阵好笑。 风长林来到他身边,面带歉意道:“我这师妹性情天真不拘,经常与人拌嘴,口不择言,你千万莫要同她计较。” “我自然不会计较,”他耸肩道,“林哥未免太小瞧我的气量。” 风长林欣慰道:“那就好,咱们也走吧。” 他望着这师兄妹三人,心道,算了,姑且再同行一段吧。 ☆、江湖儿女(二) 从台州到临安,路途数百里,说远不远,说近也不算近。四人忌惮追兵,速速从北面出了城,打算去驿站租几匹马,快些赶路。 谁知驿站掌柜面露难色:“几位客官,真是不巧,八月十五刚过,去临安看河灯的人还没回来,我这小站的马,已经全叫人给租走,一匹也不剩了,我看几位恐怕得辛苦几天,到临安再租了,那边儿的驿站比我这大,管够。” “好,我们知道了。”风长林抱拳辞过,打算出门,可师妹却站在马厩外面,一动不动。他唤道:“兰儿,该走了。” 程若兰回过头,指着马厩里黑黝黝的角落,向掌柜发问:“掌柜的,这个能租吗?” 掌柜赔笑道:“哎,女侠,您看清楚了,这可不是马,是头小毛驴。” “我当然知道是毛驴啦,”她答道,“毛驴虽然走得慢,也不是不能骑,况且就算不骑,还可以用来背行李。大师哥,我们把这毛驴租来吧。” 那又矮又瘦的小黑驴似乎听懂了她的话,从马厩里抬起头,蹄子在地上刨了刨。 风长林见她神色一片烂漫,想必起了玩心,非得骑一骑毛驴不可。又见乐诚肩上的压了双份的行李,怕是连师姐的那份儿一起背了,只得点头道,“好吧,就依你。” “你还真是有求必应啊,大、师、兄。”曲鸿从旁乐道,尾音故意拖的很长。 风长林无奈地叹了一声,去掏银子给掌柜。 曲鸿的话被程若兰听了去,后者又跳到他面前,眼一横,示威道:“大师哥对我们就是很好,你很羡慕对吧,羡慕也没用。” 曲鸿逗她道:“我有什么好羡慕的,你们俩没来的时候,你那大师哥对我也好得很,还邀我同桌共餐,同室共寝,同床共枕,你羡不羡慕。” 程若兰大惊:“同……同室共寝?” “是啊,连枕头都挨着,你大师哥睡着的时候还会说梦话,可好玩了,你一定没听过。” “什么什么,他说了什么梦话?” “嗯……不告诉你。” “你……!” 曲鸿和她面对着面,正说笑着,忽见她眼神一凛,视线飘到一旁,便也跟着回头去看,一眼便看到了方才话题的主人公。 风长林已经付过钱,从马厩里牵出毛驴,就站在二人身后不远处,想来是听到了他们的对话。 他虽然听到了,却刻意把目光投向门外,佯装没听到。可他实在不是个会掩藏心绪的人,扭开头后,反倒将慌张的神色暴露无遗。马厩里光线昏暗,他白皙的侧脸上竟有些泛红。 ——竟然这么容易脸红。 曲鸿也暗暗惊讶,不由得盯着他看个不停。一旁,程若兰左瞧瞧,右瞧瞧,最后扬起手臂,往曲鸿脑门上落下去,狠狠地敲了一记手刀。 “疼疼疼——你这小丫头,无缘无故打我作甚!” “怎么无缘无故了,我警告你,大师哥待人总是很好,你要是欺负他,我第一个打你。” “哎呦,程女侠,程大小姐,也不知这一路是谁在欺负他。” “反正不是我。”程若兰转身来到师兄身边,从他手里接过毛驴,牵到门外,骑跨上去,一边神气地唤道:“诚儿,咱们走。” 乐诚忙不迭地点头,亦步亦趋地跟在毛驴后面。灰鸟“小翠”则落毛驴头顶上,雄纠纠气昂昂地扬起脖子。 曲鸿摇了摇头,也跟上去。 * 江南的官道修得平整,绿荫夹道,走起来也轻快,四人走了几个时辰,在一家小店吃了面,接着往前走,晌午的日头也爬得更高了,虽是金秋,仍不免有些燥热。 走了一段,路过一处村落,一个老农站在路边,挑着担子,担着两筐新鲜柿子,沿街叫卖。 柿子装在筐里,红彤彤的,程若兰有心凑上去看,卖柿子的耳朵灵敏,马上把担子一放,迎上她道:“新鲜的柿子,自个家里种的,又甜又大个,薄皮多汁,各位不来尝几个,解解渴么,过了这村就没这店了。” 程若兰盯着柿子看了一会儿,回身道:“大师哥,你口渴么,我有些口渴了。” 风长林知道她是嘴馋了,便去摸钱袋,手刚抬起来,就被曲鸿按了下去。后者凑到他耳畔,轻声道:“别听那人胡说,这柿子叫做老鸦柿,根本不是种的,而是野外长的,前面路上就能采到,比他筐里的还新鲜。” 风长林奇道:“就算是野生的不假,可你怎么知道前面会有?” 曲鸿道:“你看他筐里的柿子,皮上还挂着一层露水,不是刚采的是什么。” 风长林想了想,“确实如此。” 曲鸿又道:“既然是刚采的,想必柿子树离这村子不远,我们来时没有看到,那就是在前面喽。” 风长林大觉有理,便催促师妹先走,待老农淡出视野,才与她解释一番,最后道:“听鸿弟的话吧,总没错的。” 程若兰将信将疑,目光不住地往曲鸿身上扫。曲鸿摊手道:“看我干什么,就算我忍心骗你,也不忍心骗你大师哥啊。你不是说了,我要是欺负他,你就要揍我,这么赔本的买卖我可不做。” 女孩的眼睛眯成一条缝:“你肚子里这么多花花肠子,是谁把你教大的,你师父是什么人?” 曲鸿轻描淡写道:“我没有师父,都是义父教我的。” 程若 分卷阅读10 - 分卷阅读11 千里送归鸿 作者:闻笛子 分卷阅读11 兰道:“哦,原来你们门派里还要认义父,你们一群人围着一个人爸爸,爸爸地喊,岂不是很滑稽。” 曲鸿气道:“我们也没有一群人,你以为天下都和你家一样。” 风长林无力阻止两人拌嘴,便走到乐诚身边,问他最近武功进展如何,口诀心法背得怎样了,剑术有没有更上一层,师父不在的时候有没有偷懒,云云。 乐诚人如其名,是个诚恳的少年,头发在脑后绑成一个包子,衬得脸庞也有些圆,谈吐不像师姐那般恣意,反倒很容易害羞,不会与人吵嘴,更不会说谎。他不敢透露师姐偷懒的事实,又不知如何掩饰才好,答得前言不搭后语,漏洞百出,风长林没几句就已听出端倪,只是见他神色一片天真,不忍戳穿。 算来乐诚比程若兰还要小两岁,今年刚满十五,他对师姐怀有几分少年人的爱慕之心,自己尚且懵懂不清,此时见她和一个陌生男子吵吵闹闹,想上前帮腔,又对曲鸿心怀畏惧,几度欲言又止,脸都憋红了。 风长林看在眼里,宽慰他道:“别急,待会儿有柿子吃,他们就不吵了。” 他忽地停下脚,抬手一指:“大师兄,那边该是柿子林了,我闻到柿子的味道。” 风长林顺着他所指的方向望去,只见一条崎岖的小路没入林间,全然看不到果树的影子,可他坚持道:“不会错的,和方才筐子里的味道一模一样。” 风长林笑道:“你的鼻子还是那么灵。”抬手在他头顶揉了揉。 几人把毛驴拴在路边,一头扎进林间,沿着蜿蜒的小路走了一阵,耳畔有潺潺水声传来,愈来愈响。转过一道弯后,面前豁然开朗,一条清冽的溪水边,果然长着几颗野柿子树。 老鸦柿像灯笼似的挂在枝头,把树枝都压弯了。程若兰抬起胳膊跳了跳,皱眉道:“这也太高了。” 她虽任性妄为,却也记得师父和师兄的嘱咐,在人前不便轻易展露本派武功,用来摘柿子更是万万不能。纵然腰间有剑,也只能愁眉不展。 曲鸿见状,微微一笑,飞身而起,瞪着树干,三两下便跃上了树梢,脚踩在枝杈间,如履平地。程若兰登时忘了和他拌嘴的事,拍手赞道:“好厉害!” 他冲女孩比了个拇指,转向风长林道:“林哥,我把柿子打下来,你在地上接着,得接稳了,不然摔成柿子泥,谁也没法吃了。” 风长林仰着脖子,点头道:“好。” 他便在树梢间左右张望,找大个熟透的,用手托住,扭下来,再抛下去。风长林起先用手捧,后来觉得吃力,索性摸到衣角,将一片前襟提在手里,在身前展平,做箩筐用。 曲鸿站在树上往下看,见他衣襟展平,像朵白花似的。柿子扔下去,悠悠地落在上面,滚往最中央,停下来,像是在花心处点了一支红蕊。 曲鸿摘了七八个,把低处的柿子都摘空了,这才从树上跳下来。落地站稳之后,风长林还提着衣襟,面带笑意望着他。 那时天色已接近黄昏,风长林的发尾有杂乱地摊在肩上,面容温润恬淡,白色的衣衫里兜满了红彤彤的柿子,整个人像是要融化在夕阳里。 他竟看得出了神,直到对方唤他名字:“鸿弟?” 曲鸿这才抬手一指,道:“那边有条小溪,把柿子拿去洗洗再吃。” 几个人来到溪水边,曲鸿在一块石头上站定,蹲下身来,把袖筒挽到手肘处,将手腕浸没在溪水里。风长林把柿子递给他,等着他一个一个洗过。 清冽的流水淌过他的手指缝,洗去了指上的尘灰。程若兰在旁边看着,一双眼睛瞪得溜圆,乐诚虽没那么夸张,眼睛也盯着水面,迫不及待。 曲鸿忽然觉得自己很好笑,他原本独来独往,出入三教九流之地,过着刀头舐血、朝夕不保的日子,大仇未报,前途未卜,活着本无所谓,更谈不上什么开心畅怀。可现下,他却被两个没头没脑的少年人被围着,在一条小溪里洗柿子。 也不知是哪根筋搭错了,哪条路走岔了,又或者只是夕照太柔和,太美丽,他忽然没来由地想,倘若自己生在一个普通人家,也有一双弟弟妹妹,定和眼前这两位差不太多。 他又略微抬起头来,看到风长林正站两人身后,目光却没有投向柿子,而是虚虚地投向他。 他想,自己倘若有个旅伴,管束他,惦记他,信任他,关怀他,将他放在心上,或许那个人就该如风长林这般模样。 他曾无数次暗自企盼,却从未奢望拥有的物事,忽地就化出了具体的样子,鲜明又柔和,安静地站在他眼前。那张脸是陌生的,却恰到好处地契合了他的期许,只消轻轻伸出手就能触碰。 可他知道,他不能放纵这个想法,他不该对一个陌生人抱有期许,期许是充满危险的,是难以预料的,随时都可能葬送他的性命。 他虽活得不算快活,却也不能随随便便死掉。 他不再多看,埋下头去,接着洗他的柿子。 柿子不多,一共七八个,很快就被洗干净,放在光溜溜的石头上,摆了一排。 野生的山果有大有小,有红有青,差异明显。程若兰挑了最大的两个,塞给乐诚,又弯腰给自己捡了两个,一左一右拿在手里。 风长林一直站在旁边,等待两人挑完。曲鸿道:“你把最好的都让给他们啦。” 风长林点头,淡淡道:“他们是我的师弟师妹,本该如此。” 曲鸿嘴角勾起一笑,从背后伸出手来,手心托着一个红彤彤的柿子,竟比方才那些都要好。原来他洗到最后,还在手里留了一个,没来得及往石头上放。 他把最红最大的柿子放在面前人的手心:“这个给你尝。” 风长林眨了眨眼,摇头道:“还是你吃吧。” 曲鸿笑道:“我又不是你师弟师妹,你不必连我也谦让。” 风长林又怔了一下,明明是句理所当然的话,他却是第一次从别人口里听到,并因此感到几分不合时宜的开心。 他不再推脱,满怀期待地接过柿子,捧到嘴边,轻轻咬了一口。 薄薄一层柿皮很容易被咬破,里面的汁水淌出来,在舌尖上漾开,又润又甘。他惊喜道:“鸿弟,真的好甜啊。” 曲鸿望着他,对上一双淡褐色的眼睛,看到满满的光芒。 ☆、江湖儿女(三) 四个人牵着毛驴,携着灰鸟,在鱼米乡的清瘦田水间走了几日,天上时有霏霏秋雨洒下,雨势不大,清冷细润,并不影响赶路。到后来,道路渐渐起伏,原是近了会稽山地界,只消绕过这山,临安就在眼前了。 山路蜿蜒,黄叶夹道,风景虽好,走起来却不是那么容易,黄昏时分,四人总算在山脚边找到一间酒家,迫 分卷阅读11 - 分卷阅读12 千里送归鸿 作者:闻笛子 分卷阅读12 不及待地坐了进去。 说是酒家,其实不过是间半敞的棚院,店面不大,客人也寥寥,店家是个和颜悦色的老头,叼着一根旱烟坐在门廊下,慢悠悠地问道:“几位小友是来登山观秋的吗?” 风长林上前行了个礼,答道:“不是,我们去临安,途径此地,来歇歇脚。” “哦,要去城里玩啊,”老头把烟斗在手上磕了磕,“城里的花灯节刚过,不过秋菊尚在花期,隔几天就是赏花大会了,你们应该赶得及。” “大师哥,你听见了吗,赏花大会!”程若兰两眼放光,嘴里嘟囔道。 风长林假装没有听见,转向店家道:“有劳老爷子给我们备点菜饭吧,不用太精细,管饱就行,我这几个弟妹赶了一天的路,都饿坏了。” “好说,”店家抬起烟斗指向门外,“你们来的可巧,我家伙计刚好挑了米面回来。” 话音未落,便听一阵脚步声渐近,一个男子肩扛扁担,挑了米面,踩着院门口外的青石砖,缓缓走来。 他看上去正值壮年,身形挺拔,□□的胳膊上肌肉紧实,可走起路来却很慢,动作一瘸一拐,原来是坡了一只脚。风长林见状,忙起身道:“这位兄台,我帮你——” 老板却摆摆手道:“不用不用,你且坐着吧,我这伙计,最讨厌人别帮忙了。” “可是……” “放心,他应付得来。” 那伙计并不看店中客人,径直穿过棚院,在厨房外停下,扛着扁担的右肩忽地向上抖,这一斗里施了内劲,沉重的扁担被凌空甩起,连着两头的箩筐也被抬起来。那人扬起手腕,抓住扁担中段,向前一送,扁担竟从两头的绳索里毫无阻碍地钻了出来。 整套动作行得极快极稳,箩筐几乎无声地落在地上,唯有扁担向前飞出。那人擒住扁担后尾,提臂一翻,偌长的棍子被他轻巧地收回,临空画了个圆,稳稳地杵在地上。 他的神色没有任何变化,只是把扁担支在门后,蹲下身去拎箩筐。 风长林不禁赞叹道:“兄台好身手,江南武林当真是卧虎藏龙,小弟有眼不识泰山,惭愧惭愧。” 那人回过头,瞥了他一眼,没有回答,脸绷得像一块石雕。 风长林感到一阵尴尬,再度开口之前,话头却被曲鸿抢了去:“这位兄台,你方才使的,可是太行山凌云寨的棍法。” 那人眉毛一扬,深沉的脸上终于浮起一丝波澜:“你怎么知道?” 曲鸿答道:“小弟混江湖久了,对江南海北的功夫都略知皮毛,方才兄台挑肩,捻棍的手法,干脆利落,轨迹浑圆,正是那凌云棍法中的一式‘举重若轻’,这套棍法讲究巧劲,以四两拨千斤,我见兄台挑了这么沉的担子,仍能收放得自由随心,实在钦佩得紧。” 那人神色缓和下来,微微点头道:“说的不错,这棍法我从会走路起便开始练,练了一辈子,想不熟也难啊。” 曲鸿又问:“听兄台口音,果真是淮北人喽?” 那人略作迟疑,还是点了点头。 程若兰和乐诚两个小辈一直从旁没敢作声,听了这番话,交换了一个目光,好奇心大起,程若兰干脆伸出一只手,偷偷扯风长林的袖子。 店老板似乎看出了他们的心思,抽了口旱烟,在嘴里吧嗒几下,随后撑着桌沿缓缓起身,道:“二石啊,饭我来煮,你和这几位小友聊聊吧。”自个儿提了米,往后厨走去。 风长林求之不得,忙迎着那伙计落座,自我介绍了一番,又问道:“不知兄台如何称呼。” “王二石。”那人简单答道。 江湖人结交朋友,原就比官场和市井中人更容易,不讲规矩,只求投缘。王二石被曲鸿认出身家功夫,又被一番奉承,心中大为畅快,便不再刻意做出冷冰冰的样子,面色平和了许多。 他约莫三四十岁年纪,从名字到打扮都很朴实,只除了额头上缠着一块方巾。许是方才挑担的缘故,方巾上已沁满汗水,洇得透湿,可他仍不肯将其摘下。 曲鸿细细瞧去,发现被方巾盖住的皮肤边缘,隐约有暗红色的烙印留存,便道:“小弟再斗胆一猜,二石兄可是参加过八字义军?” 王二石又是一怔,目光锁在曲鸿身上,打量许久,才坦言道:“小兄弟好眼力,我的确曾随义军征战。只是如今到了江南秦丞相的地盘,怕官府找我麻烦,才把那标志遮上一遮,几位小友莫要怪我小器。” 程若兰心中一动:“哇,王大哥,你的额上当真有……” 没等他问完,王二石便把方巾取了下来,他的额上果真刻着八个正楷字——“赤心报国,誓杀金贼”,正是淮北抗金义军的标志。 关于八字军的传说,在江湖上流传得颇为广泛,彼时宗室南迁,淮北被金人侵占,烧杀抢掠,老百姓便自发结成义军与之相抗,各路武林侠士在其中最为活跃,也最受尊崇。时至今日,但凡江湖子弟见了义军的弟兄,都要喊一声英雄,以表钦佩。 四个年轻人见了英雄,崇敬之情溢于言表。王二石却答:“都是从前的事了,如今我腿坡了,功夫也废去大半,不能打仗,只能来这里挑个米面,讨个生活,实在算不得英雄了。” 在几人的催促下,他把自己的经历讲了一些。原来王氏祖上都是乡野莽夫,落脚于太行山凌云寨,耕犁之余,与附近寺庙里的和尚切磋功夫,自创了一套棍法,琢磨出七七四十九路变化,借地命之为“凌云棍法”,在附近江湖上小有名气。王二石的爹娘没读过什么书,接连生下三个男孩,便起名作大石,二石,三石,一家人过着安定太平的日子。 后来金人铁蹄踏足中原,三兄弟投奔太行派掌门魏怀北,一道赶赴襄阳,参加南北誓师大会,此后便随义军四处作战。再后来,朝廷南撤,官军也被一批接一批的调走,仅剩义军苦苦支撑,战事愈发惨烈,王大石战死,王二石坡了腿,流落他乡,只剩下王三石还留在淮北,迄今音讯全无,也不知下落如何。 风长林听得愈多,神情愈是黯然,口中默默念着那王三石的名字,曲鸿看在眼里,猜到了他的心思,暗想,你多半是想等到了淮上,找那三石兄弟捎口信,报平安。可天地茫茫,你要到哪里去找一个默默无闻的武夫呢,不过是徒费力气罢了。 一边,乐诚还没听够,又问:“南北誓师大会是怎么回事。” 程若兰抢话道:“这个我知道,二十年前太行派掌门魏怀北广发英雄帖,将天南海北、各门各派的英雄齐召襄阳,规模之大,百年未有,在那场大会上。南北武林结盟誓师,齐心抗金,所以才叫南北誓师大会。” 王二石赞许道:“是了,小姑娘说得没错,今年我三十有七,二十 分卷阅读12 - 分卷阅读13 千里送归鸿 作者:闻笛子 分卷阅读13 年前,同你们也差不多年纪。可你们怕是还没见过那么气派的场景,人山人海,战鼓擂擂,各门各派都将令旗举得高高的,兜出的风声像号角一般响亮,我远远地看到魏掌门屹立在英雄台上,胸中当真犹如千军万马奔腾,激昂难平。” 乐诚听得兴奋,连连点头道:“魏掌门鼎鼎大名,我也是知道的,只是不知原来那誓师大会也是他办的。” 王二石讲到兴头上,不免越说越多:“此人可是个传奇,你们知不知道,他原本的名字不叫魏怀北,而叫魏逸。” 这次连风长林也奇了:“这我倒是第一次听说,魏逸也是个好听的名字,他为何要更名呢?” 王二石道:“这其中颇有曲折。要说那襄阳地界,汉淮两水交接,正利于河运,魏氏便靠水起家,生意遍布大江南北,一度跃为襄阳城最大的富商。魏逸是魏老庄主的独子,上头有两个姐姐,等到他出世之时,魏家早已富甲一方,父母便只望他活的安逸无忧,才给他起名做魏逸。他少时身体虚弱,老庄主便将他托付给太行派的旧交,想借习武强身健体。不想他竟是百年难遇的武学奇才,拜入师门后,勤学苦练,数年间将太行剑术融会贯通,而且他为人清正磊落,备受尊崇,所以后来一路坐到掌门的位置。” 风长林叹道:“原来世间真有这样的天才,不愧是一代英豪。” 王二石道:“是啊,可惜天意弄人。他不仅沿承了师门武功,也同样沿承了祖师爷齐家卫国的理想,金人入关后,他竟拒绝回去继承家业,为表决心,干脆自行把名字改了去。” 程若兰道:“原来怀北是他自己改的名字,意思是……怀念北方的家国山河么。” “正是。”王二石点点头,又道:“他拒承家业,惹得父母暴怒,与他断绝关系。可他两个姐姐却一直在暗中支持他,甚至把家财挪作军用。你们想一想,江湖人分散于天南地北,虽有一腔热血,但归根结底没有基业,更不懂纪律,像一盘散沙。打仗哪里像打架决斗那么简单,战场外的功夫比战场上复杂得多,魏掌门读过诗书,能文能武,若不是他将散沙聚在一起,运筹帷幄,抗金大计根本就是纸上空谈。” 乐诚听得如醉如痴,追问道:“后来呢?” 王二石却面色一沉,抿住了嘴,不再作答。 乐诚不解:“后来怎么了嘛?” 程若兰摇头道:“哎,你别问啦,后来大英雄叫人给杀啦。” “杀了?怎么会?”乐诚不禁瞪大了眼睛。 王二石答道;“没错,而且被杀的岂止是他一个,连同他的父母,姐姐,姐夫和外甥,一夜之间,竟全都被杀了。淮北义军苦战数年,谁知那一朝……唉,前些年我去临安,还看到魏家铺子的分号被挂牌售卖,想来如今那块店面早已易主,什么都不剩了。他若不死,或许世道又是另一个样子。” 乐诚仍不敢相信:“究竟是谁杀了他,他这么好的人,谁会想要杀他呢?” 王二石说得疲了,索性转向曲鸿,问道:“小兄弟,我看你见识甚广,这件事,你也该听过吧。” 曲鸿原本沉着脸,默默不语,忽然被叫到名字,先是一怔,随后才点头道:“听过一些。” 王二石在他肩上重重一拍:“小兄弟忒谦虚了,接下来你替我说吧。” 曲鸿眨了眨眼,方才王二石讲故事的时候,他一直看着旁处,一句也没有接,现下被乐诚充满好奇的眼睛盯着,才收敛神色道:“杀了魏掌门的,是摘星楼。” 乐诚怔道:“摘星楼?那是什么?” 曲鸿不动声色道:“是一个做杀人买卖的地方。” “杀人?”乐诚怔道,“平白无故,为什么要杀人?” “当然不是平白无故,有江湖的地方就有仇恨,可不是每个人都武功高强,都能手刃仇家。倘若自己杀不死,便雇人去杀,摘星楼做的就是这样的买卖。” “魏掌门那么好的人,也有仇家吗?” “许是有人嫉妒他的地位,嫉妒他的财富,摘星楼从不泄露雇主的秘密,我自然也不知道。” “可是摘星楼明知他是英雄,却还要杀他吗。他死了,不是有很多人要遭殃吗?” 乐诚心地善良,问出的问题带着天真稚气。曲鸿没有立刻答他,他便把目光转向师兄师姐,可风长林和程若兰也面露难色,不知如何解释。 只有王二石恶狠狠第骂道:“邪门歪道的互相勾结,哪会讲仁义道德,哪管别人遭不遭殃,可惜我的腿坡了,不然走遍天涯海角,也要端了这蛇鼠一窝的渣滓败类,为武林除害……”骂到气处,愤慨难当,语气也愈发激烈,直到发现乐诚正泫然欲泣地看着他,其他几人也沉默不语,才察觉到气氛不对,勒住话头,道:“唉,难得你们来游玩,我却说了这么多丧气话,坏了你们心情,实在不该。这样吧,我送你们一坛酒。” 说罢便起身,一瘸一拐走到墙边,取来个酒坛,放在桌上,把封口启开。 一股醇香铺面而来,很快便盈了满屋,他刚想介绍,又瞥见曲鸿,忽地来了主意,卖关子道:“小兄弟,你不妨再猜一猜,我这坛里装的是什么酒。” 曲鸿原本在发呆,又被唤到,才抬起一根手指在坛口敲了敲,悠悠道:“会稽最有名的要数花雕酒了,酒闻十里春无价,醉买三杯梦亦香,这独一无二的香气,没开坛便能闻到了。” 王二石哈哈朗笑道:“果然难不住你,这是小店里最好的花雕,今日我做东,你们尽管喝个痛快,小兄弟,我先敬你一碗。” 曲鸿端起酒碗,笑脸相迎。 他其实并不如表面上那般愉快,甚至隐隐有些后悔,但是王二石视他作友,全然没有察觉。 就像有的人不擅长察觉别人的心思,也有的人擅长把自己的心思藏起来,叫别人察觉不到。 曲鸿便是这样的人,这一次,连风长林都没有发现他的异样。 作者有话要说:  八字义军是历史上存在的,武林大会当然是没有的。我的历史也不好,现学现卖,有bug的话恳请指出。 撒糖撒得很开心,不过后面要慢慢往主线靠了,不会一直甜下去,先预个警(捂脸 ☆、江湖儿女(四) 有酒助兴,压抑的氛围总算缓和许多。这花雕酒由麦曲、糯米酿制,性不算烈,连孩子都能喝上几杯,几人各自斟了满碗,大口饮下,甘香入喉,驱散秋寒,甚是惬意。 程若兰道:“诚儿,你还记不记得那次大师哥喝醉的事。” 乐诚笑道:“怎么不记得,怕是想忘了都难啊。” 风长林浑身一僵,道:“那都是多久以前的旧账 分卷阅读13 - 分卷阅读14 千里送归鸿 作者:闻笛子 分卷阅读14 了,莫要再翻。” 曲鸿却起了兴趣,追问道:“什么事,快讲来听听,他喝醉之后做了什么,难不成又去和鸡打架了?” 风长林的脸色已然涨红:“诚儿,别说了。” 程若兰却偷偷给师弟使眼色,一边挤眉弄眼,一边用嘴唇比道——别怕,快说。 乐诚偷瞄了大师兄一眼,继续讲道:“和鸡打架倒不至于,不过那种耍酒疯的方式,实在是独一无二,他竟逼我们背诵武功心法,套路口诀,一会儿说什么‘力行近乎仁’,一会又说‘其身正,不令而行’,我们今日学武不精,都是他身为师兄未能尽到职责……总之絮絮叨叨说了好久,那咄咄逼人的气势,至今想来仍觉背后发凉。” 曲鸿发笑道:“那你们不会跑嘛,反正人喝醉了什么都不记得,你们干嘛非要留在饭桌上,由着他念叨。” “唉——”程若兰接过师弟的话茬,拖出一声长长的叹息,答道,“大师哥虽然喝醉了,身手却没有退步,反倒比平时更快,我们不小心就被他点中穴道,想跑也跑不了呢。” “点了穴道叫你们背诵心法口诀吗,真不愧是你们大师哥啊。”曲鸿终于忍不住笑出声。 风长林愧得脸色泛红,把目光投向远处,谁也不看,口中道:“唉,你们两个真是胡闹。” 曲鸿的目光飘到他身上,连着笑意也在嘴边沉敛,凝固成一个浅弧。这人时常把胡闹两字常常挂在嘴边,却没有半点威慑力,比起训斥,更像是一个无伤大雅的抱怨。 他既有着身为师兄的体贴温厚,却又存着一份只缘于自己的天真率性,两者集中在他一个人身上,是那么自然而然,纯粹到了极处,反倒有一种不实之感。 夕阳又往地平线沉了一些,后厨传来店家的呼声:“二石,菜饭备好了,来给客官们端上去吧。” 王二石闻言,蹒跚着撑起身子,风长林道:“王兄,我来帮你吧。”也跟着站起来,两人一道去了厨房。 曲鸿目送他的背影走远,忍不住转向程若兰,问:“你们大师兄这般尊礼重教,该不会也是什么富甲一方的名门之后吧?” 这几日来他和师弟师妹混得熟络,他随口一问,程若兰便也坦言道:“不是的,他的出身再普通不过,父母都是农户,弟弟妹妹很多,有一年赶上大旱,家里收成不好,粮食不够,就把他送去拜师习武了。” 曲鸿诧异道:“小小年纪便独自离家,原来也是个可怜人。” 程若兰又摇头:“不会啊,他时常说,拜入师门之后,不用挨打,更不用受穷,还有师父照顾,有师弟师妹陪伴,是很幸运的事。对了,他还不时回家里探望,每次回去都带很多糖果点心给弟妹吃,我们两个也随他一道去拜访过。” “哦?”曲鸿问,“那他自然也不是武学奇才了?” 程若兰翻白眼:“若真是奇才,还会被鸡打得落花流水么。” “……那倒也是。” “你有所不知,”程若兰接着道,“大师哥当年很笨的,师父教一遍,他要学好几遍。即便是现在,他也常常在天亮前起床,到湖畔练剑。他的一身功夫,都是靠勤勉才练出来的。我虽然嫌他烦,不过还是很佩服他的,哎,这话你可别告诉他。” 曲鸿不禁又回过头,恰好看到风长林在厨房忙碌的背影,那背影微躬着腰,发尾摊开衣领上,肩膀的轮廓透过衣料显露出来。明明是个从头到脚都普通不过的人,可他凝得久了,竟然无法将眼睛移开。 程若兰见他忽然发呆,凑到他身边,揶揄道:“怎么,心动了?听说大师哥很中意你,如果你乐意当我的师弟,我也可以勉为其难地考虑一下。” 曲鸿终于收回目光,转回身来:“我怎么会给你一个小丫头当师弟,别做白日梦了。” “哼。”程若兰瞪他一眼。 “你们又在背后说我什么坏话呢。”风长林已经端着菜饭回到桌边,环视一圈,淡淡笑道,“别闹了,都来吃饭吧。” 热腾腾的饭菜接连上桌,拌三丝,倒笃菜,还有一盘干茶烧肉,虽不能与酒楼相比,但都是江南的时令山货,鲜香爽口,色味俱全。程若兰和乐诚哪还忍得住,抄起筷子,毫无吃相地往嘴里塞,以告慰饿了一天的肚皮。 曲鸿却迟迟未动,手搭在碗沿上,视线盯着丰盛的菜肴,思绪却不受控制地飘开,飘到某个荒芜已久的角落。 都是风长林的错,这一路上,一丝一缕积累起的惘然,忽地就化成一个大洞,要将他一口吞进去。 “鸿弟,怎么了,菜饭不合胃口?”罪魁祸首停下筷子,关切地问道。 “那倒不会。”他挤出一个笑容。 风长林道:“不会就好,我们一路总是这般吵吵闹闹,怕你觉得厌烦。” 曲鸿轻笑道:“你多虑了,我们方才还在暗中取笑你呢。” 风长林先是一怔,随后也露出笑容:“都是些陈麻烂谷的旧事,若能博你一笑也不错。” 曲鸿眯起眼睛看着他:“你倒真是大方。” 风长林不大好意思地笑了:“其实也没那么大方。” 曲鸿不明就里了怔了片刻。而风长林已经提起筷子,往他碗里夹了一大块烧肉。 桌子原就很窄,被盘子碗筷堆得满满的,两人的手短暂地碰在一起,风长林的手指很长,皮肤白皙,即便握着粗简的竹筷,也显得很好看。曲鸿眨了眨眼睛,眼眶忽然有些干涩。 浸满酱汁的肉香毫无征兆地飘到鼻子里。 他原以为自己的心早已硬如磐石,冷若冰霜,可现在,竟因一块烧肉的味道而微微颤抖。 * 曲鸿是在罗刹谷长大的。 罗刹谷地处五岭之南,和中原有山堑相隔,从前是用来关押流放刑犯的地方,谷中地势低洼,湿沼丛生,入夜后阴风呼啸,瘴气遮天,除了犯人和狱卒之外,几乎无人愿意靠近。 不知从何时起,恶鬼作祟的流言在附近传播开来,起先还只是危言耸听,后来愈演愈烈,真有狱卒在夜里无端失踪,第二日尸身横曝荒谷,死状惨不忍睹,仿佛被鬼魂索去性命。 彼时正值北朝末年,朝廷上下内忧外患,哪还顾得了流放边疆的刑犯。负责看守刑犯的狱卒们可算倒了霉,不仅领不到晌粮,还要面临性命之忧,久而久之,纷纷擅离职守,逃得一个不剩。 传闻最后一个狱卒逃走后,空谷之中有大笑声传出,颠嗔狂放,盘桓于荒山郊岭之间,三日不散。附近的住民这才明白,作祟杀人的并非恶鬼,而是比恶鬼还恶的恶犯。从那之后,罗刹谷便成了恶人聚集之地,专纳江湖上走投无路的三教九流,邪士怪客。 曲鸿的义父名叫曲渊,也是罗刹谷里的住客。 曲鸿在那 分卷阅读14 - 分卷阅读15 千里送归鸿 作者:闻笛子 分卷阅读15 里度过大半的童年时光,和千奇百状的恶人打过交道。这些人大都是重犯,有的骨穿锁链,有的身披刺青,面目和心地一般凶煞,将仁德道义视作粪土,彼此之间只讲利益是非,不讲情分脸面,平素互不进犯,偶尔发生冲突,厮杀起来,断手断足,流血送命,也是常事。曲鸿与他们生活在一处,从小便目睹了世间的穷凶极恶,好在他天生机敏过人,在拳打脚踢之中,耳濡目染各门各派的武功,竟习得一身杂学,聊以自保。 曲渊虽对他悉心照料,却鲜少传授他武功,他曾询问缘由,曲渊叹曰,自己年轻时犯过大错,全身武功已被废去,无法再使。所以他最好不要学自己的武功,不要走上同样的错路。 在曲鸿的印象里,义父只授过他一套功夫,那是一套清凛脱俗的剑法,虽是剑法,用的剑却不是铁剑,而是一柄玉笛。 玉是上品良玉,通体翠绿,纯净剔透,可玉笛却像它的主人一样,被废去了“功夫”,吹奏不出曲调。 无法吹奏的玉笛哪怕再精贵,也不是一支好的乐器,曲渊却将它用作短柄,曲鸿不懂:“这笛子又圆又钝,连手指都擦不破,怎么能用来当剑呢?” 曲渊道:“你错了,最上乘的剑,恰巧是没有锋芒的。” 曲鸿起初并不相信,曲渊也没有多做解释。剑上无锋,便要用内气凝成锋芒,作为招式的凭依。因而这玉笛剑法,比寻常剑招难出百倍。他练了数月,仍然连一片竹叶都切不断。 可是,由曲渊亲自传授武功,一直是他求之不得的事,他虽不信,仍将口诀和招式背得滚瓜烂熟。 罗刹谷的夜晚比白昼更安静,天心月色清辉姣姣,地上玉笛青光粼粼,他披星戴月,不问寒暑地练,曲渊便在旁边看着,时不时出言指点。 待他身高长及曲渊肩膀的时候,终于悟通第一层境界。玉笛横出,金声玉振,剑气足以削木断竹,劈石碎岩,掠取人命更是轻而易举,不在话下。 他喜道:“义父,你说得没错,当真是巧剑无锋。” 曲渊道:“这套剑法集我毕生武功之大成。你若使它,便要时刻记住,力量不能依赖于外物,你若依赖什么,那东西便会成为你的弱点,会要了你的命。”见曲鸿似懂非懂,微微笑道,“你才不过领悟了第一层,各中精妙,往后你还需慢慢体会。等我死后,这柄玉笛便是你的。” 曲鸿急道:“义父,你还年轻,怎么会死呢。” 曲渊只答道:“人总会死的。” 在曲鸿的印象中,曲渊一直是个很清冷的人,常常说一些很冷清的话,譬如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好,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一切前因后果,无非善恶相报。 曲渊待他虽和善,却没有寻常父母的慈爱,一直保有几分疏离,只许他称自己作义父,不肯再亲密半点。但曲渊却把毕生武功传授给他,把珍贵的玉笛留给他。 只有在他以玉笛击碎山石的时候,曲渊的脸上才露出欣慰与赞许的神色,嘴边浮起一轮浅笑。也只有在这时,曲鸿才觉得自己隐隐地懂了他一些。 曲渊的死也发生在那一年。 ☆、江湖儿女(五) 曲渊的死也发生在那一年。 他死在罗刹谷三十里外的荒郊野岭,曲鸿找到他的时候,他的尸身已经开始腐臭。 他是被人杀死的,腹背被连斩了十八剑,筋骨崩裂,躯身残破,死相狰狞,脸被蛆虫啃噬了大半,连临终前的表情都分辨不出。 曲鸿那时还只是个少年,罗刹谷里,没有人愿意帮助他,他不知哪来的勇气,独自敛起千疮百孔的尸身,强忍着恶臭和恐惧,反复检查每一道伤痕,确认兵刃没入体肤的角度和力道。 好在他对各门各派的功夫都略知一二,而杀死曲渊的剑法他也认得,那是潇湘派的上乘功夫——三湘合阵。也就是说,对方派出三名高手围攻曲渊一人,而曲渊的功力早就所剩无几,根本无法相抗。 他将义父就地葬下,带着一身血污回到罗刹谷,敲开了独眼老大的门,问他:“你可知道潇湘派杀死我义父的事。” 独眼老大是个年过五旬的老头,一只眼被毒虫咬过,早就瞎了,却没有用衣布遮盖,任凭狰狞的伤疤和浑浊的眼球暴露在外面。他善于饲养毒蛊,手段毒辣无人能及,故而谷里的恶人才称他一声“老大”,尊他作众恶之首。 独眼老大答他道:“潇湘派乃武林中的名门正派,大江之南,声名显赫,门下都是好人。好人要杀恶人,恶人就得乖乖被杀,这是天经地义的道理,难道还需要理由吗。” 曲鸿道:“可我义父不曾欺凌弱小,更不曾害人性命,他不是恶人。” 独眼老大像是听了天大的笑话,仰天长笑了好一阵,才道:“你没见过,不代表他没做过。” 曲鸿摇头道:“我不信你。” 独眼老大道:“你信不信我都无所谓,反正从今往后你要留在我这里。” 曲鸿问:“为什么?” 独眼老大答:“因为你还是个孩子,我答应过他,等他死后会抚养你长大,直到有一个人来找你,接你离开。” 曲鸿还是摇头:“你绝不会无缘无故答应他,这世上从来没有无缘无故的好。你若真为他好,明知他有危险,为何不去救他。” “你明明是个孩子,却聪明得过头了。”独眼老大叹道,“告诉你也无妨,三湘合阵,闻名江湖,倘若潇湘派真的要杀恶人,哪怕罗刹谷里所有恶人联手共战,也不是他们的对手。” 曲鸿问:“那又如何?”心中已隐隐有了答案。 “我们虽然敌不过他们,可他们要杀的人却不是我们,而是我们中的一个。只要那一个人死了,我们其他的便不用死,所以那个人必须死在离我们很远的地方,而且谁也不能去救他,你明白了么。” 曲鸿咬牙道:“所以你们就眼睁睁地看他去死,连他死后也不去收敛他的尸首?” 独眼老大冷笑道:“我们把他留在谷里十几年,已经是天大的恩惠,你跟在他身边这么久,当真知道他是什么人吗?” 曲鸿多么希望自己能够点头。可惜的是他并不知道,曲渊什么都没有告诉他,什么都还没来得及告诉他。他虽然不屑,却也只能向独眼老大提问。 从独眼老大的嘴里,曲鸿第一次听到“摘星楼”的名字。 摘星楼是一个做杀人买卖的地方,除御主之外,还有七名成员,个个都是江湖中顶尖的杀手。七名成员以北斗星宫为代称,七星之位代代传承,对于御主来说,承位者姓甚名谁,是男是女,年轻年老,都不重要。只要能够成为御主的利剑,能够为御主杀人,就足够了。因此这些成员虽然共担生死,彼此之间 分卷阅读15 - 分卷阅读16 千里送归鸿 作者:闻笛子 分卷阅读16 却知之甚少。 七星既出,万星俱寂。故而被摘星楼盯上的人,不管权位多高,武功多强,终究难逃被摘下脑袋的结局。 即便是这样隐秘的组织,也不能逃脱世道的变迁,十数年前,金军入关,武林动荡,摘星楼也发生了一场变故,七星之中的两个接连背叛御主,擅自离开。 曲渊便是其中之一,曾经的破军御使。 曲鸿听着独眼老大的讲述,隐隐忆起一些儿时的事。他似乎曾被义父带着,走过很远很远的路,天上的飘雪变成落雨,地上的松枝变成阔林,后来,他们停在一个靠海的小村落,隐姓埋名,挑担卖茶,过了一段平静的日子。数月后,村庄被一场大火付之一炬,从那天起,义父便再也没有使过武功了。 独眼老大道:“曲渊生前杀人无数,若是论恶,他的恶比我们每一个还要更重,凭你的手是洗不清的。他既然希望你留下,你便乖乖地留下,等着他提到的人来带你走,不要想着为他报仇。” 曲鸿只觉得天地崩塌,心撼神摇,他无论如何也不能把月下那个清冷的背影,和穷凶极恶的杀手联系在一起。 他对独眼老大说:“我不相信你,他待我一直很好,待旁人也很好,我不相信他是恶人。” 独眼老大劝道:“不是恶人,又怎能进这恶人谷。小鬼,我猜他收养你,多半是为了赎罪,可是恶人只要当过一次,就永远也当不回好人了,更何况他已经当过无数次,你又何必再为他计较。” 曲鸿仍然不住地摇头:“我不相信你,他是我唯一的亲人,我怎么能不计较,我要给他报仇。” 独眼老大逐渐失去了耐心,恶狠狠道:“我虽然答应过他,但你若执意要走,便不是我背信弃义。我平生最讨厌不识抬举的小鬼,你就算死在外面,与我也无干系。” 曲鸿也恶狠狠地答道:“我就算死在外面,也不用你管。” 独眼老大将门重重摔上:“罗刹谷只收恶人,不收傻子,你走吧,走了便永远别再回来。” * 那是三年前的事了,曲鸿离开罗刹谷之后,踏遍淮南各处,苦苦寻觅潇湘派的踪迹。无奈潇湘派近年来隐世而居,行踪诡秘,在新掌门洞庭居士继任之后,索性连门派居址都迁进深山,外人倘若无人引路,连大门都找不到。 三年间他一直独来独往,扮成小乞儿,流浪汉,和三教九流之人混迹。他也知道江湖是容不下邪门歪道的,不管是罗刹谷还是摘星楼,别人咒骂,他便帮腔。他给自己戴上一张近乎完美的面具,将身份和目的小心翼翼地掩藏起来。他在台州之所以故意偷窃钱袋,招惹“潇湘三杰”,也是因为听到风声,前去探查确认,可惜又扑了一场空。 虽然扑了空,他却遇到了风长林。 风长林的心思比他见过的所有人都更加澄明,世间本不该有无缘无故的好,可这人所携的温度却像是与生俱来的,只消伸出手,不用太费力便能触到。 他已经在凉薄的世道上独自清醒太久了,突然靠近一片温暖,竟难以自持地阖上双眼,做起黄粱美梦来。 回过神的时候,他的碗里已经堆满了菜和肉,就快要溢出来。桌对面,风长林还面带笑意,吟吟地望着他。 他终于端起碗筷,把饭菜往嘴里送。 这饭菜当真极其鲜美的,连“会仙楼”里的山珍海味都无法可比。他几乎忆不起上一次吃到如此丰富的味道是在何时何地,或许是在义父还活着的时候,尽管曲渊在厨房的造诣实在泛泛,甚至称得上灾难,但他仍然乐意吃曲渊亲手做的饭菜。 吃饭从来不只是为了填饱肚子。他已经独自生活太久,几乎快要忘了这一点。 山间时有清风拂过,不远处的山峦若隐若现,临安城就在山对面,隔了不到一日的路程。等抵达那里,他也该与这三人分道扬镳了。 他想,姑且在醒来之前,继续做一会儿好梦吧。 没过半个时辰,满桌的饭菜便被扫荡一空。程若兰将碗一搁,义正言辞道:“曲鸿,想不到原来你这么能吃!” 曲鸿反驳她道:“你看看你自己吃了多少,还好意思说我么。” 程若兰理直气壮地挺了挺腰板:“我还在长身体,本来就该多吃一点,大师哥,你说是不是。” “是,是,”风长林和气道:“你们不要吵了,饭菜有的是,不够吃的话,拜托店家再添就好了。” 程若兰双手一合:“不必啦,我已经吃饱了。”说着桌角边提起行囊,一通翻找,也不知在找什么,她的东西本来就比师兄师弟更多一些,其他三人并未在意。 她翻了一会儿,忽然有一本书册从行囊滑落出来,不偏不倚,刚好掉在曲鸿脚边。 曲鸿弯腰去捡,本想借题再嘲笑她一番,谁知目光触及书册封面时,身体像被雷劈中似的,猛然僵住了。 蓝色的书封上写了四个字——三湘剑谱。 ——三湘剑谱,三湘合阵,潇湘派的上乘功夫。 曲鸿维持着弯腰的姿势,缓慢地抬起头,目光再度扫过同行的三人。 ——潇湘派避世隐居,在江湖人面前从不轻易透露身份。 ——潇湘派以剑术闻名,三人腰间皆挂着佩剑,却用朴素的剑鞘敛起锋芒。 他用难以听辨的细小声音,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一股热流划过喉咙,带来割裂般的痛楚,几乎要将他剖成两半。 不过短短一瞬,程若兰惊道:“哎唷,我的剑谱掉了。” 曲鸿不动声色地坐起身,把手里的剑谱递还给他,故意将背面朝上,装出不经意的样子:“喏,连本书都拿不住,想来还是没吃饱嘛,要不要再添一碗白饭,我保证不嘲笑你。” “谁要你多管闲事。”程若兰迅速把剑谱塞了回去,可她眼底一闪而过的慌张,没能逃过曲鸿的注视。 曲鸿心里有一个声音不甘地质问,天意为何如此弄人,竟连一场好聚好散的结局都不给他。 与此同时,还有另一个声音窃喜道,这分明是天赐良机,是苦寻三载终于得到的回报。 他真的要被割裂成两半。 夕阳又向下沉了一些,风长林已经付过账,牵了毛驴,打算离开,店家又坐在原处抽起了旱烟,抬手向前指道:“两里地开外有个客栈,你们动作快些,天黑前就到了。” 风长林谢道:“多谢啦。”而后转过身来,微笑道:“鸿弟,我们走吧。” 两人的目光再度交会,曲鸿恍惚地想起第一次遇见这人的情形,正午的太阳照在瓦片上,这人的脸上挂着和煦的笑,眼中写满单纯的喜爱和关切,与此时此刻并无二致。 “走吧。”他在对方肩上拍了一拍,若无其事地迈开了脚步。 这一场美梦从昼 分卷阅读16 - 分卷阅读17 千里送归鸿 作者:闻笛子 分卷阅读17 时开始,而现在天要黑了,梦也该醒了。 作者有话要说:  第二章《江湖儿女》完 ☆、柳浪闻莺(一) 那一晚,风长林久违地做了噩梦。 官道上的客栈不比城里,大都较为简陋,房间也不多,这几日来,他一直和曲鸿、乐诚三个人同睡一间。 狭窄的房里摆上三张床铺,原本是很拥挤的,可在他的睡梦里,周遭却变得冷清而空旷,四面墙壁仿佛退到很远之外,窗和门也都跟着消失了,他被独自留在黑暗中,想要起身,却使不出半点力气,想要叫喊,喉咙却灼痛难耐。 这样的状况很少发生,只有心事重重的人才会常做噩梦,而风长林是一个不大有心事的人,他从前的生活一直平和安宁,睡时有星辉相伴,醒时有晨曦相迎,仅有的烦恼无非是被师父训诫,惹师妹生气,或者武功进展不顺。可那一夜,他的梦却格外沉重。 他发觉自己拼命想要出声,为的是喊住一个人,那人在黑暗中行走,渐行渐远,背影仿佛要被夜色吞没,他被一阵毫无道理的恐惧包围,视线一片模糊。可他还是看清了,那个背影身着赭红色衣衫,头发散乱地束在脑后,发尾随着步伐左右摇晃,竟是曲鸿。 梦里的恐惧感是全然陌生的,压得他透不过气,当他终于从梦里惊醒时,枕头已经被冷汗浸湿了。 他撑开眼,四周的墙壁还在,门窗也还在,缝隙里有阳光透进来。 时值清晨,太阳刚刚升起不久,曲鸿哪儿也没有去,正坐在窗边,手撑着脑袋发呆。 朝阳透过窗棱,照在他乌黑的头发上,他的发辫一如既往地蓬松,边缘被镀了一层柔软的金色,闪闪发亮。他的嘴唇抿成一条线,眼帘低垂,不知在想什么。 窗外有一颗垂柳,叶影斑驳,随风摇曳,影子投在他脸上,也是斑斑驳驳,阴晴难辨,他的眼睛陷在眼窝里,眼底的光像是海潮中的礁石,时而没入水底,时而露出水面。 风长林深吸了几口气,借微风携来的草木香气冲淡噩梦的余韵,他忽然意识到,今日经过临安,便该与曲鸿辞别了。 四人一道同行,数日过去,他甚至忘了这件事。 难怪自己会做那样的梦。 他不禁又向窗边的人影投去一瞥,心中的感受说不出的奇怪。有时他觉得曲鸿真的像个师弟一样,可以在嬉笑吵闹之间迅速熟络,变得无话不谈。可有时他又隐隐觉得,曲鸿在他心里和其他人都不相同。 曲鸿大多数时候都在笑,和师妹吵嘴,或者开师弟的玩笑,可在他不笑的时候,他的神情总是很复杂,很冷淡,仿佛刻意不愿让人看懂似的,曲鸿和他们之间,始终隔了一堵看不见的墙。 风长林也不知自己是中了什么邪,一路上,他的视线像是被无形的力量牵引着,总在曲鸿的附近兜兜转转。就像此时此刻,他连对方发稍的影子都看得一清二楚。他想越过那一面墙,好将对方看得更清晰一些。他不知道为什么,只是毫无来由地相信,那会是一件很美好的事。 曲鸿终于觉察到他的视线,转过头:“林哥?你一直看我做什么?” “我没有……”风长林匆忙地移开目光,一边骨碌着坐起身来。 曲鸿从喉咙里挤一声轻笑:“你什么时候醒的?” “有一阵了。”风长林坦言道,立刻对自己的诚实感到后悔。 果然对方没有放过他,挑眉道:“哦?早就醒了却躺着不动,实在不像你的作风。究竟是什么让你看得目不转睛。” “窗外有棵树,树上有一只鸟……”他前言不搭后语地说。 曲鸿笑出了声:“所以呢?有树的地方就有鸟,究竟什么好看的。” 他偏过头去,闪烁道:“可我看的却不是普通的鸟,而是一只鸿鸟……” “什么?”曲鸿刚想追问,却被一声突兀的响动打断了。 两人一起望向门口。 乐诚几乎是撞开了门,脸色慌张无措,喊到:“大师兄,糟了!” 风长林吃了一惊,他很少看到师弟如此慌张的样子,忙安抚道:“怎么了,有话慢慢说,不要急。” 乐诚眼眶泛红,颤抖着说道:“师姐她……她一大早就不见了。” * 隔壁房间的门半掩着,房内空无一人。 这房间原是程若兰独自住的,此时此刻却被一种突兀的安静所占据。风长林推开门,第一眼便看到了瘫在桌上的灰鸟。 “小翠!”他上前一步,将灰鸟捧在手里。灰鸟发出一声低哑的嘶鸣,艰难地抖了抖翅膀。他惊道:“它竟如此虚弱,定是被人下了毒。” “什么……下毒?”乐诚已然六神无主,“既然小翠被下毒了,那师姐她……她不是自己一个人跑出去玩了,她难道也被人下了毒吗?” “诚儿,你先冷静些。你师姐不是鸟儿,武功不差,不会那么容易出事。”风长林劝道。 乐诚听了他的话,咬紧嘴唇,忍下惧意。 但他只是表面镇定,心中同样惊骇不已,程若兰的行李还留在房里,可见对方并不是贪图钱财。况且她是习武出身,并不像寻常女子那般柔弱,客栈房间又在二楼,从这里掳走她,实在需要花费很大的功夫。 那么,到底是为了什么,难道是他们所护送的镖物?可是这件事应该无人知晓才对…… 他胡乱环顾了一圈,看到窗户敞开,又看到床铺凌乱,心道,万一劫犯对师妹加以逼问,万一她受到伤害……他不敢再想,心中痛悔不已。这几日过得太平静,太快活,他竟天真的以为,接下来的旅途也会一帆风顺。 他太小瞧这江湖的风与浪。早知如此,他决不该答应师弟师妹同行,早知如此,他决不该放松片刻的警惕…… 他的脑海里冒出一个可怕的念头,一个令他不敢想、也不愿想的念头,他的目光不自觉地飘向曲鸿,想要确认什么。曲鸿却没有看他,而是专注地在房间里搜寻,最后视线锁定了桌上的茶壶。 “你们看,这茶壶是敞开的,盖子被人拿到了一边。” “啊,真的。”乐诚忙凑过去看,在看到壶中情形后,惊呼道,“水里有东西!” 另外两人也凑上去查看,壶中还残有一些水,水里飘着几片花瓣,呈淡黄色,形状细长,瓣片很大,被泡得完全舒展开来。 曲鸿皱眉道:“是金花茶。” 风长林问:“那是什么?” 曲鸿答道:“一种茶花,多生于广西一带,原本无毒,但善于吸收土壤雨露,易随环境而改变花性,故而被当作栽培□□的好原料。只要栽培手法得当,便可种进各类毒性,且形貌仍与寻常花茶无异,一般人 分卷阅读17 - 分卷阅读18 千里送归鸿 作者:闻笛子 分卷阅读18 很难分辨。我看这一株多半被种了迷药,所以你的师妹才会在昏睡中被人掳走。” “原来是这样。”风长林道,他从小学的都是正统功夫,对毒蛊之术自然不甚了解。 曲鸿将茶壶举到眼底,端详一阵,接着道:“这种毒傍花而生,花瓣若是枯萎,毒性便大打折扣,所以这几瓣采下来一定没多久,才会如此舒展。而且栽培花毒需对土壤和室温的要求都很高,所以我想种毒的场所多半离得不远。我能推断出的只有这些了。劫犯没有将水倒掉,反而刻意打开壶盖,或许是在故意引我们去找。” 他说的条条在理,乐诚全然听信,接话道:“大师兄,既然师姐还在附近,我们得快点去救他。” 风长林点头:“是的。” 乐诚也把壶举到面前,闻过里面的茶香,又抬起头来:“我记住这香味了,我带你们去找。” “好,我们这就去。”风长林答道,一只手掌搭在他肩上,安抚地按了按:“阿诚,别怕,无论如何,我一定会将兰儿救回来。” “嗯。”乐诚点头,又将奄奄一息的灰鸟捧在手里,问,“我能把小翠带走么?” 风长林道:“当然,在找到兰儿之前,就麻烦你照料它了。” 乐诚点点头,将小翠仔细收进口袋,才转身离开房间。 风长林以极轻的声音吁了一口气,他的另一只手一直背在身后,紧攥着拳,待师弟离开,才放松下来,手指还在不受控制地颤抖。 “你没事吧。”曲鸿在他背后低声问。 他回过头去,看了曲鸿一眼,目光闪烁不定,曲鸿也看着他,脸上除了担忧之外,并没有别的神色。 四目相接,风长林的心中太乱,以至于更加读不懂对方的目光。他沉默了少顷,艰难地答道:“我没事。” 曲鸿又道:“我本来想一早就与你们道别的,没想到却发生了这样的事,眼下救人要紧,人多力量大,容我再与你们同行一程吧。” 他的语气平实恳切,甚至饱含宽慰,风长林终于放下疑虑:“虽然不想麻烦你,但刚才要不是有你帮忙,我连金茶花的线索都看不出。” “尽管交予我吧。”曲鸿露出一个微笑,对他点点头。 * 乐诚有一只灵敏的鼻子,嗅起味道比常人准确得多。 这原本是天赋之才,可从小到大,却给他带来许多烦恼。同门子弟总是拿他开玩笑——“你闻得这么清楚,像狗儿一样。”“岂止是狗儿,还是没人要的野狗儿。” 他的确不知自己亲生父母身在何处,是师父捡到他,将他抚养长大的。小时候他身板瘦弱,嘴巴也笨,辩不过其他男孩,免不了成为嘲笑的对象。因此他从小便对自己的鼻子颇为自卑,恨不得将鼻孔堵住,以免旁人知晓。 若不是每一次都有师姐替他解围,他可能真的付诸行动了。 程若兰虽然性情顽皮,喜欢招惹是非,还时不时地耍耍师姐威风,以戏弄他为乐。可当他被人欺负的时候,她总是第一个站出来维护他,得了好的东西,也总会记得留给他一份。 风长林虽然也待他好,但总归比他年长太多,他对大师兄敬爱有加,但谈不上亲密。在乐诚的记忆中,与他最亲近的人一直是师姐。 而现在他最亲近的人,正身处危险之中。 他在脑海里拼命追忆花瓣的幽香味,竭尽全力,毫无保留。他从未有一刻像现在这般,庆幸自己有一只灵敏过人的鼻子。 就这样,三个人追循花香,一路到了临安。 临安城正值金秋时节,都城的街道原就宽阔,现在更是繁花夹道,人潮涌动。皇城的朱瓦飞檐在远处若隐若现。 在偌大的城中寻一个人,谈何容易。三人绕了不知多少的岔路,终于停在西子湖畔一幢高楼前。 乐诚道:“我想多半就是此处。” 这楼不仅高,还很气派,雕栏玉砌,富丽堂皇,宽敞的门斗上写着“莺歌楼”三个字,两侧悬着翠帘白纱,随风飘动,飘出一片旖旎娇柔的风光。 曲鸿问另外两人:“你们可知道这是什么地方?” 风长林答道:“是风月之地。青楼脂粉气重,选作栽培□□的场所,刚好适合。” 曲鸿略显惊讶:“不错,正是这个道理。” 风长林又抬头往楼上看了一眼,上层的窗阁被厚厚的珠帘遮挡,看不清里面的情形。他攥紧拳头,把懦弱的念头都甩开,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事不宜迟,我们进去吧。”他说着便要往前迈。 “稍等片刻,”曲鸿从身后抓住他的胳膊,“青楼不比寻常酒家客栈,像你这样一本正经,气势汹汹地闯进去,除了引人注目,打草惊蛇之外,没有任何益处。” 风长林回过身:“你说得对,是我考虑不妥。我们应该装成寻常客人……” 曲鸿摇头道:“多半也行不通。这青楼看似杂乱,暗中却有牢不可破的秩序撑着。你一介生客,又没有多少钱财,能引到的最多只是散妓,而她们知道的恐怕不比你更多。” 风长林垂下眼,焦虑道:“那究竟应该怎么办?” “其实有件凑巧的事,”曲鸿在他肩上一拍,“我义父的旧识,也就是我要找的人,刚好就在这‘莺歌楼’中,而且地位很高。” “当真?”风长林眼睛亮了起来。 曲鸿点头:“眼下情形紧急,我不会乱开玩笑,你们随我进去,按我的话行事,不要轻举妄动,我有办法带你们去见她。” 他的语气里透着一股不容置喙的从容,令风长林再度感到意外。他隐约察觉,这人或许比他想象中要凌厉得多。这人身上还有许多秘密,他根本就不了解。 可他实在没有余暇再想,只能抓住眼前仅存的救命稻草,点头应道:“太好了,那就拜托你了。” 作者有话要说:  开新章,剧情要展开了。日更还是挺挑战的,对ljj人生地不熟,有追文的朋友,如果啥疑问或者想法,欢迎跟我说说呗/w\ ☆、柳浪闻莺(二) 莺歌楼的内部比外面看起来更为宽敞,正厅连着一片花园,被三面楼台包围,左右的侧楼各有三层,而正面的那幢有五层之高,楼后还有一片水榭亭阁,与西湖相接。 楼院虽大,却丝毫不显空旷,相反,生意热闹极了。来的自然大都是男客,被花枝招展的姑娘左拥右簇,有的弹琴观花,有的推杯换盏,有的挥金豪赌。男人的粗言秽语和女人的莺莺细吟交叠在一起,虽是大庭广众,却溢满了懒逸奢靡之气。 乐诚脸色苍白,眉头紧锁,显然对这气息很不适应。若不是为了营救师姐,他大概这辈子都不会踏入这种地方,好在他年纪还小,脸上带着稚气,那些比他还 分卷阅读18 - 分卷阅读19 千里送归鸿 作者:闻笛子 分卷阅读19 高的女人大都没有注意到他,少数几个在他身边流连片刻,很快就飘走了。 风长林就没那么幸运了,他身形挺拔,又生了一张俊俏的脸,偏偏脸上还挂着局促的神情。像一朵开错了地方的白花,很快便引来一群蝴蝶竞相环绕,五颜六色的衣裙在他身边翩飞。 他的视线不自觉地飘向曲鸿,后者却如鱼得水,任由姑娘挽着胳膊往他身上贴,甚至时不时同她们调笑几句。风长林在心底叹了一声,他无论如何也做不到那般从容,只是在花园里走了一小段,还没进正厅,便觉举步维艰。 青楼里鲜花满院,空气又湿又暖,豆大的汗珠从他的额头上渗出来。 曲鸿发觉他的窘境,轻笑出声,忽地上前一步,揽住他的腰,故意用了很大的力气,将他从姑娘们的包围之中解救出来,扯回自己身边。 倘若说那些姑娘的动作是翩飞的蝴蝶,曲鸿的动作简直像是猎食的鹰隼。风长林被他带得险些摔倒,本能地问:“鸿弟?” 曲鸿把脑袋暧昧地探到他肩上,抬起眼皮环视了一圈,慢悠悠道:“林哥,别走那么快嘛,等等我。” 风长林被吹进耳朵的温热气息吓了一跳,本能地向后缩,又听曲鸿低声叮嘱道:“嘘,别动,配合我一下。” 许是曲鸿的声音太过严肃,风长林真的不再挣动,任由他将自己圈在臂弯里。曲鸿又提高音调,慢悠悠道:“林哥,你有了姑娘家作陪,难道不要我了嘛,这可不行,今天我不准你离我半步。”说着又将他往怀里勾了少许。 “哦,我……我不离你……”风长林艰难地配合道。他当然不如曲鸿那般会演戏,只能侧过眼,偷偷瞄向贴在自己肩上的人,眼神中带着些许困惑,些许窘迫,倒恰好符合当下的情形。 曲鸿噗嗤笑出声:“干嘛一副不情愿的样子,让人家看了,还以为我欺负你。” 两人离得太近,曲鸿的嘴唇快要贴上风长林的耳廓,他看到这人耳后微微泛红,发烫,仿佛这一出逢场作戏的亲密接触,真的有什么深意似的。 他的心中不禁一漾,如有微风拂过,激起一串涟漪。风长林从未掩饰过对他的喜欢和信任,这人的心就像一块未经雕琢的璞玉,生在粗陋的石头堆里,丝毫不懂得掩饰自己温润精纯的光芒。 一群□□自知讨不了趣,脸上的笑容很快变得冷冰冰,没多久就散去了。风长林松了口气,低声道:“多谢。”一面从曲鸿怀里抽身,抬手捻起额前的碎发往两边拨,动作仍带局促。 曲鸿偷瞄他整理仪态的模样,随口叹了一句:“啧,真是一群薄情的女人,方才还热情似火,发现没有油水可榨,立刻就冷得像冰。” 风长林敛正神色,一本正经道:“别这么说,她们也都是苦命人,努力招揽生意罢了,我本不该浪费她们的时间。” 曲鸿怔了片刻,摇头道:“唉,若是世上的嫖客都像你这般纯良,风月之地都能开学堂了。” 风长林被他逗得一笑,笑意有些窘迫,方才拢起的碎发又耷拉下来,有几缕盖在眼帘上,眼睛弯弯的,像琥珀色的月亮藏在云缝里。 璞玉不仅纯粹,而且好看,可惜本人毫不自知。 “难怪那些女人会缠着你。”他小声嘟囔道。 “什么?” “没什么。” 曲鸿的嘴角仍轻佻地扬着,心中却骤然升起一阵细痛,就像一根看不见的针戳向一处看不见的伤口。既然看不见,便装作泰然无事,装得久了,竟连自己也信以为真,连痛楚都化作淋漓的快意。 他憎恨自己的敏锐,他甚至狠狠地想,风长林和杀父仇人师出同门,定是个道貌岸然、尖酸刻薄的自私鬼。可此时此刻,他连自己都说服不了。 为什么自己即将背叛的,偏偏是这样一个人。 他快走两步,把这人甩在身后,可风长林却加紧步伐追了上来,在他耳边问:“你要找的人也在这里么?” 他答道:“当然,只不过不在一楼。一楼都是散妓,楼上才是真正有权有势的名流,她们平日幽会的也都是达官显贵,皇亲国戚,寻常市井小民连见一面都很难。我要见的那位么,她叫琴莺,是这座莺歌楼的主人。” 风长林略露惊色,把目光投向大厅一角的台阶上:“这么说非得从这里上去不可了?” 曲鸿道:“是的,只不过想要上去,还需要一块敲门砖。” 台阶边有几名侍女候着,她们的视线在大厅里来回巡视。这里是通往楼上唯一的入口,懂规矩的顾客都不会擅自接近,偶尔有一两个糊涂虫,喝醉了酒,吵嚷着凑过来,也会被她们不动声色地拦回去,她们只接待有准备的人。 曲鸿来到其中一人面前,没有多说废话,径直从袖中取出一只锦囊,递到她手里,道:“我与琴莺姑娘有约,劳烦带我去见她。” 那人面露诧色,先将曲鸿上下打量一遍,又低头反复看那只锦囊,许久之后,才不紧不慢道:“信物只有一件,小姐只见一人。劳烦其余二位在此稍候。” 曲鸿回过头,嘱咐道:“没办法,你们两个先在一楼等我吧,我去打个招呼,再回来叫你们。” “好,”风长林点头应下,忽然又想起什么,急急地唤了一声,“鸿弟。” 曲鸿停下脚,回过头:“怎么?” 他眨了眨眼,答道:“没什么,你多加小心。” 这楼里光线昏暗,两人之间相距不过几步之遥,可风长林的面容竟有些模糊。 月亮终于要被乌云遮住了。 曲鸿又凝了他一眼,转身登上台阶。 * 琴莺住在莺歌楼最高处的房间。 从这里远眺,视野几乎不受阻碍,前有街市攘攘,车水马龙,后有水光粼粼,碧波万顷。精巧的长廊从她的窗底延伸而出,越过西子湖畔的浅水,一直和断桥相连。水里种满了荷花,到了这个季节,花已经凋谢。宽阔的荷叶还铺在水面上,层层叠叠地连成一片,翠□□滴。 鲜少有人能看到这样的美景,因为鲜少有人能进入这个房间。这里是琴莺的住处,而她是这座莺歌楼的主人。 她虽是主人,却离楼下的莺歌燕舞很远,她大多数时候都呆在房中,时不时抚琴自娱。虽然清凛的琴声被楼下的喧嚷一盖,几乎细不可闻,不过如若有心,刻意站在离窗不远的地方,侧耳聆听,还是能够听到袅袅不断的弦音。 临安城的风月场所数不胜数,可有莺歌楼这等排场的却不多,因此,琴莺的名字传在坊间流传甚广。坊间的故事总是带着浓墨重彩的夸张,传闻中她的容貌和琴声一样美,美得绝尘倾世,闭月羞花。许多富家公子听信传闻,不惜荒废正事,整日整夜在莺歌楼里盘桓,只为一睹芳 分卷阅读19 - 分卷阅读20 千里送归鸿 作者:闻笛子 分卷阅读20 容,一闻仙音。更有不自量力的,幻想能够用钱财和珍宝敲开她的房门,做一些听琴之外的事。 但琴莺的性情冰冷,作风也神秘难测,如果有客来访,先要在外室等候,并将身份告知侍女,通报于她,她会根据来访者的身份提出问题,答案也由她来评判,见与不见,全凭她的决定。 吃了闭门羹的公子哥们,心中也时有不满,但碍于面子,谁也不会将被拒的事公之于众,而琴莺也会定期轮换身边的侍女,因此,谁也数不出究竟哪些人是她的入幕之宾,这份神秘感,最终也成了她名声上的筹码,奠定了她如今的地位。 这样一个传闻中的人物,在看到侍女呈上的锦囊时,竟罕见地停下了手底的演奏,问道:“阿莲,来者可是个沧桑邋遢的老男人?” 名叫阿莲的侍女摇头道:“不是的,小姐,来者是个英气勃发的青年。” 她沉默了一会儿,又道:“你去带他进来吧。” 阿莲奇道:“小姐,您不问他问题吗?” 她点头道:“这次不必了,带他进来就好。” 阿莲转身往门外去,心中又是纳闷,又是沮丧。纳闷是因为她第一次看到琴莺破例,不免对来客的身份充满好奇。沮丧则是因为,按照琴莺的作风,恐怕要不了多久,自己就要失去这份优厚的工作,回到一楼的胭脂和酒气里度日如年了。 即便是歌平酒醉的烟花之地,也是有江湖的。 * 曲鸿进来的时候,一眼便看到琴莺端坐于琴前的背影。 这房间颇为宽敞,和楼下相比,风格也堪称朴素,除了常见的陈设之外,就只有墙角的屏风和阳台上的花架值得一提。屏风是藤木扇屏,共有八折,木料的质地古朴厚润,以琉璃雕贴出余杭西子湖的八处景致,与窗外的湖光山色交相辉映。花架上则摆满了各色花株,高低参差,此时盛放的都是菊株,从橙到紫,缤而不乱。 但所有的陈设加起来,都比不上她在房中呆上一时半刻。她只是平静地坐着,整个房间就变得生动鲜活,连墙壁和窗帷都仿佛有了生命,追随在她的四周,随着她手底的旋律流淌。 她的手搭在弦上,细揉轻勾,徐徐弹奏。奏出的曲调美丽舒缓,如春莺出谷一般,没有大起大伏,却兀自含有一种奇异的吸引力,仿佛只要闭上眼睛,那曲子便会流入心涧,将种种烦忧与苦楚一并冲淡、携走。 若不是心中压着千钧重的分量,曲鸿怀疑自己真的会沉湎其中。 她不紧不慢地奏完一曲,才问道:“鸿儿,你听过这曲子么。” 曲鸿望着她的背影,笑道:“琴姑姑,小辈孤陋寡闻,不通音律,也从未听过这首妙曲,还请姑姑指点。” 她不愠不恼,平淡道:“没听过也不奇怪,因为这曲子是我自己谱的,我给它起名作‘清风醉’,你说合不合适。” “合适,合适极了。”曲鸿立刻赞道,“不瞒您说,方才我差点听入了眠。看来醉人的不是清风,而是姑姑谱的曲子啊。” “好个机灵的小鬼,嘴巴这么甜。”她终于把琴放在一边,拢着裙摆徐徐站起,转过身来。 曲鸿也终于看清了她的模样。她生得十分高挑,甚至比曲鸿还要高出一点,身上的罗裙窣地,裙面上缀满染缬纹饰,长发披肩,头顶用银簪束住。 她的打扮虽然华贵,但在泱泱的临安都府之中,还算不上出众,真正令曲鸿惊讶不已的是她的气质,她原与曲渊差不多年纪,可神色却娴静淡然,眉眼间透着一种与年龄极不相符的清冷,即便是脂粉和华裙也无法掩去。 曲渊也是清冷的,可那种清冷却和她的有些不同。她看起来就像一潭止水,十载的时光徒然划过,只留下几圈涟漪,化作眼角细浅难辨的皱纹,除此之外,了无痕迹。 曲鸿怔了许久,才拱手让道:“琴姑姑,十多年不见,您还是那么年轻。” 琴莺道:“鸿儿,十多年不见,你却变得几乎让我认不出。” 曲鸿望着她平展的眉锋和白润的肤色,笑道:“姑姑自有驻颜的秘诀,我可参不透。” 琴莺也轻笑道:“这算不上秘诀。人间最耗费心力的东西便是七情六欲,越是忧愁的人,老得越是快,我心如止水,无牵无挂,自然不会老。” 这番话令曲鸿想起了曲渊,不禁陷入沉默。琴莺也想到了同样的人,半开玩笑道:“譬如你那义父,他怎么没随你一起来,难道已经老态龙钟,走不动路了?” 曲鸿的眼睛垂下去,很快又抬起来,沉声道:“琴姑姑,他死了。” 琴莺脸上的笑意瞬间结了冰。 ☆、柳浪闻莺(三) 曲鸿接着道:“三年前,他被人杀了。” 琴莺不自觉地退了半步,手扶在桌沿上,不意间碰到了琴弦。 琴弦发出一阵杂乱的嗡鸣,回荡在安静的房间里,像一簇突兀的芒刺,刺破了原本的宁静。待那声音消失后,她问:“是谁做的?” 曲鸿坦言道:“我也不知,但我这次来,便是为了调查此事。琴姑姑,我昨夜送来的那个女孩,还有此时在楼下等候我的那两个人,都和义父的死有关。” “那女孩是什么来历?” “武林名门潇湘一派。” “楼下的两个人呢?” “他们是她的同门师兄弟。”曲鸿答毕,又补充道,“三年前杀死义父的人,使的也是潇湘一派的剑术。”把当年的前后经过简单讲了一遍。 琴莺沉默了许久,震惊的神情逐渐褪去,眉心逐渐凝起,似乎终于理解了眼前的事态。而后她忽然向前走了一步,来到曲鸿的对面,冷冷地盯着他道:“鸿儿,我不喜欢谎话,你若有一个字诓骗我,我马上就杀了你。” 她的语调也跟着降了温度,从清冷的潭水变成慑骨的坚冰。杀字从一双朱玉般的红唇里吐出,令人不寒而栗。 曲鸿也被嚇得不浅,他没想到一个青楼女子的身上,竟会流露出如此杀气。 但他没有退缩,他取下悬在腰间的器物,小心翼翼地解去外面的裹布,动作很慢,仿佛揭开的不只是一层布料,而是一道陈年旧伤。可他还是这么做了,布料徐徐展开,一端摊落在地上,展到尽头之后,露出一根玉笛。 “琴姑姑,您应该认得,这是他从不离身的东西,若不是他真的死了,也不会由我拿着。” 琴莺从曲鸿手里接过玉笛,垂下眼,指肚贴在玉面上反复摩挲,检查,许久才递还给他。 她没有再说警告威胁的话,只是淡淡地问:“鸿儿,这玉笛你会奏吗?” 曲鸿摇头道:“不会。” “他没有教过你?” “这玉笛受过损坏,已经奏不响了。” 琴莺望着他,久久不 分卷阅读20 - 分卷阅读21 千里送归鸿 作者:闻笛子 分卷阅读21 语。他以为琴莺还有更多问题要问,可她却没有问,只是安静地凝视着他,脸上的表情甚至称不上悲伤。曲鸿迎上她的目光,忽然就懂了心如止水的意思。止水之中,不仅是时间,连情绪也是内敛的,沉在深深的潭底,不管悲伤或是喜悦,哪怕蔓延到天荒地老,水面上却仍然平静无痕。 而后,琴莺坐回琴前,又弹了一曲。 * 这一曲弹了很久,曲鸿不言不语,安静地等在一旁。 这一次,琴弦在琴莺的手底铮铮而震动,奏出的旋律大起大落,哀恸凄婉,如泣如诉,曲鸿只觉得自己仿佛被抛进寒潭之中,每一个音符都像一根冰针刺入耳朵,他眼睁睁地看着水面淹没头顶,悲伤侵入百骸,而他滞在原地,六神无主,惊惶失措。 这绝非寻常人所能奏出的旋律,曲鸿带着震惊的心情,凝望着琴莺的背影。 说来此人的来历出身、武功套路,他根本一无所知,上一次琴莺与义父见面时,他只不过是个孩童,对她说过的话已经全然不记得。他虽称她做姑姑,甜言蜜语讨好她,却与她并不相熟,只不过要办成这件事,除她之外,实在没有别人可以依靠。 他从来都是孑然一人,以日月为伴,与孤独作友,连亲生爹娘的名姓都不曾知晓,仅有的义父也死于非命。好容易遇到一个可以依靠之人,可他却亲手扯断了那份触手可及的牵绊,扯出的伤口正淋漓地滴着血,痛楚像千万柄利刃,从四面八方抵住他的喉咙…… 好冷,好痛,痛得他肝胆俱裂…… 这琴曲会侵蚀神智! 他猛地回过神,立刻以手指捏住另一只腕上的会宗穴,运功调息,以内力将双耳封闭,也将风长林的身影从脑海里驱散。 琴声变轻了,但仍然还在,细微的声音钻入他的耳朵,鼻子,眼睛,浑身上下每一个缝隙,牢牢地钳住他的心。痛楚虽然消弭,悲伤却无处不在,悲伤是如此沉重,他明明分毫未动,却已耗尽全部的气力,连站立都成了负担。 世上怎么会有这样的曲子。 琴莺终于停下的时候,窗外的天色已经黯淡下来,她还像昼时那般端坐在琴前,问:“鸿儿,这曲‘百花恸’,你觉得如何。” 曲鸿从漫长的噩梦里脱身,慢慢平复了呼吸,才道:“姑姑的琴自然是极美的,只不过,百花一齐恸哭的声音,实在太过悲伤了。” 她淡淡道:“为他践行,不是刚好么。” 曲鸿深吸了一口气,郑重道:“琴姑姑,我本不想将您扯进江湖纷争里,但您是义父唯一的故人,所以我只能找您帮忙。” 琴莺站起来,平淡道:“无妨,告诉我你有什么打算。” “我想知道理由。”他答道,“他死的时候,身上被刺了十八剑,惨不忍睹。无论如何,至少应该有个理由。” 琴莺像是想起了往事:不施苦痛。这样的人,纵然该死,也总该死得有个理由。” 房间一角,屏风背后,忽然传来“咚、咚”的响动,像是有什么东西在撞击木料。曲鸿浑身一凛,问:“什么声音?” 琴莺却早有所料,答道:“看来箱子里的老鼠已经在躁动了。” 她带着曲鸿绕到屏风背后的角落里,这里竟然放着一个大号木箱,质地和屏风相似,都是上乘藤木,箱盖上饰有凤纹浮雕,箱口以白铜雕花锁作封,看起来像是盛放珠宝首饰的器具。 可此时此刻,突兀的撞击声正从里面传出。 琴莺的嘴角勾起一抹冷笑,俯身把箱子打开,里面非但没有珠宝,反倒赫然蜷着一个杏黄裙的女孩,她的身上被绳子绑了数道,嘴也被布条牢牢捆着,正徒劳地屈起膝盖,往箱壁上撞。如此倔强的脾气,不是程若兰又是谁。 曲鸿吓了一跳,昨晚他诱骗程若兰饮下金花茶水,趁她昏睡时将她背到莺歌楼下,拜托琴莺关押。但他没想到琴莺竟将她放在自己的房间里。 方才的所有对话,她一定都听到了。 正因为听到了,所以她的面色惨白如纸,只有双眼写满愤恨与惊恐,以她能做出的最恶毒的方式,狠狠地盯向背叛者。如果眼神可以成为剑刃,恐怕曲鸿早已被她刺穿了胸膛。 曲鸿想,不过一天之前,这个女孩还在为了无聊的事与他拌嘴。现在,她却恨不得要了他的命。 这才是属于他的江湖模样,而先前的平静与快活,不过是一场梦罢了。 他很快镇定下来,冷漠地往箱里扫了一眼,便将视线转向琴莺,道:“她的师兄行事谨慎,所以我才以她为饵,将其余两个引到这里,琴姑姑只要叫他们上来,便可以当面对质。以姑姑的身手,他们只要进了这门,便别想逃出去。” “鸿儿,你做得很好,”琴莺点头赞许道,“不愧是曲渊的儿子。” 曲鸿不禁一怔,从来没人对他说过这样的话。连曲渊本人也没有。 这时,琴莺忽然抬起手,并起两指,径直往箱中刺去。 曲鸿见她瞄准的竟是女孩咽喉,瞬间慌了神,一把抓住她的胳膊,惊道:“琴姑姑,你做什么!?” 琴莺侧过头,挑眉道:“我先杀她,再把另外两个叫上楼来审问,你为何要拦我?” 曲鸿道:“她……她只是个后辈,虽然身在潇湘门下,却不一定是凶手。” “哦,你舍不得杀她?”琴莺的眼神一变,变得清冷凌厉,慑人心魄。 曲鸿立刻改口道:“并非如此,只是留她作活口,才好要挟他的师兄说真话,倘若杀了她,另外两个跟着引咎自尽,我们岂不是白忙一场。” “原来是这般考量。”琴莺微微一笑,慢慢垂下了手。 曲鸿点头道:“正是。”佯装出镇定自若的表情,心里却更乱了。他虽然背叛了风长林,却没打算对师兄妹三人下杀手,可他此刻才隐隐察觉,自己的计划里,恐怕低估了琴莺这个变数。 琴莺玩味地瞥了他一眼,才退到门外,吩咐侍女道:“把楼下两位客官也请上来吧。” 侍女恭敬道:“是,小姐。”转身下了楼。 琴莺往窗外看了一眼,天边暮色已沉,满城的灯火亦已亮起,银河般散落在天水交接的地方。 她喃喃道:“看来今晚会是个难眠的长夜。” * 风长林等在一楼,心急如焚,视线时不时地飘向台阶的方向。 侍女引着他与乐诚落座而憩,取来上等茶具,担在桌上,将茶壶下面的小炉引燃。 茶壶不算大,可文火实在细小,慢慢煎了许久,壶口终于有白气徐徐冒出,壶盖边缘发出轻微的震动。风长林动手去提,却被侍女拦了下来:“客官,这龙井嫩芽,切不可用沸水直接冲泡,不然会坏了茶性。您再等一等,我将火熄了,待这水放到七 分卷阅读21 - 分卷阅读22 千里送归鸿 作者:闻笛子 分卷阅读22 八成温时,方能将茶香泡透。” 风长林望着桌上紫砂壶,愁道:“等它自行凉下来,还不知要到几时。” 侍女微微一笑,意味深长道:“越是好茶,越是不能急于一时。时候到了,我自会为您斟倒,不劳您亲自动手。”望向风长林的眼波一转,暗示之意再明显不过——两位若想见小姐,就老老实实地等罢。 风长林终于放弃追究,任由侍女安排。待那茶泡好之后,推了一盏到师弟身前:“诚儿,姑且喝口茶吧。” 乐诚哪里有喝茶的心思,双臂搭在桌上,脊背紧张地挺着,魂不守舍道:“大师兄,曲兄说的旧识是怎么回事,为何去了这么久还不见动静?” 风长林叹道:“唉,我也不太清楚,他说他与那琴莺姑娘已有多年未见,就算花些时间叙旧也在情理之中。姑且再等一等吧,琴莺姑娘身份尊贵,想必能帮得上忙。” “希望如此。”乐诚点点头,眉心仍然攒成一团,“这里脂粉气太重,我已无能为力。师姐很少擦这些东西,她的身上总带着淡淡的花香……” 风长林在他肩上拍了拍:“诚儿,你不要慌,鸿弟会帮助我们的。” “真的么?” “当然。” 两人一直等到黄昏时分,台阶上终于了动静,一名盛装打扮的侍女施施而下,正是阿莲。她对守在一楼的几名同僚一通吩咐,后者为她让开一条路。她来到风长林的桌边,恭敬地行礼道:“请二位公子随我上楼吧,小姐在房里恭候。” 乐诚几乎是迫不及待地跳起来,风长林也迅速起身,紧随其后。 台阶很长,层层环绕,逾是往上走,楼下的喧嚣便离得逾远,到后来,只剩下三道脚步声叠在一起,周遭变得很安静,似乎连灰尘震落的声音都能辨出。 走到这台阶的尽头,便能见到曲鸿,便有救出师妹的希望,风长林这样想着,终于登上莺歌楼的最上层。阿莲在外室停下来,抬起纤指,指往内室的方向。风长林和乐诚便接着往前,一先一后通过走廊,停在内室门外。 两扇门虚虚地掩着,门缝里透着一缕光亮。 狭长的,银色的光亮。风长林大惊失色,一把将门推开,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柄短刀,反射着月色,冷峻而淡漠,不含一丝感情,冷得没有温度,却亮得晃眼。 刀柄拿在曲鸿的手里,刀刃架在程若兰的脖子上。 ☆、柳浪闻莺(四) 风长林的心在那一刻坠入水底,他迎上曲鸿的眼睛,四目相对,熟悉的眼底映出的神情却令他感到无比陌生,他曾数次偷瞄这双眼睛,因其中的隐约光芒而怦然心动,惴惴不安。这份心愫甚至没来得落地,便一抹刀光生生斩断。 曲鸿盯着他,眼睛里只有怨恨和仇意。 他不是第一次见刀口泛光,也不是第一次与人对峙,可他却是第一次看到刀拿在信任之人的手上,迎向自己。曲鸿背叛了他,可他竟然没有太过惊讶,他并非猜不透,只是不愿去猜,他终于绕过了那堵墙,可墙对面的景色却背离了他的期望。 他的声音在颤抖:“鸿弟,为什么?” 曲鸿的嘴角勾起一抹冷笑:“风长林,你太天真了,你忘了你们之中唯一的外人是谁,最可能给她下毒的人是谁,你居然那么信任我,你真是个无可救药的傻子,大师兄。” 最后三个字像三根尖针刺入耳朵,风长林不甘地望着他:“究竟是为什么?” 曲鸿一字一句道:“我有没有告诉你,潇湘派和我有不共戴天之仇。” 风长林不禁一怔:“你察觉了我们的身份?什么时候?” “昨天,你的宝贝师妹把宝贝剑谱掉在地上的时候。” “原来是这样……”他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所以你们到底是潇湘派何人门下?”曲鸿咄咄逼人地问。 他艰难地答道:“掌门洞庭居士门下。” “哼,我的运气还真不错,居然能把掌门的爱徒抓到手。” 程若兰听了二人的话,徒劳地挣动了几下,可她被点中穴道,动弹不得,腰身还被曲鸿牢牢钳着,持刀的手腕向前一推,刀刃也跟着滑了半寸,在她白皙的脖子留下一道红痕,他警告道:“程女侠,你最好老实点儿。” “兰儿,不要妄动。”风长林嘱咐道,努力压下语调中的颤意,而后迎上曲鸿的目光,“不管怎样,你不要伤害她,有什么要求可以对我提。” 曲鸿不屑地哼了一声:“好个有情有义的大师兄,要怪就怪你是潇湘派弟子吧,我找你们找了整整三年,就是想问一句,为什么要杀死我义父?” “杀你义父?”风长林诧道,“我从未听闻此事,师父和师叔门下都是光明磊落的忠义侠士,绝不会滥杀无辜,这其中一定有什么误会。” “误会?”曲鸿的声音一沉,狠狠道:“我看未必是误会,你们这些名门正派,满嘴仁义道德,哪怕是杀人,也要冠上排除异己,除暴安良的名号。” “没有这样的事,”风长林坚持道,“你的义父究竟是谁,告诉我,我或许有头绪。” 曲鸿笑道:“你当然有头绪,他是你们眼中十恶不赦的人,是曾经的摘星楼御使。” 风长林一怔,随即摇头道:“潇湘派和摘星楼之间并未发生过冲突,况且双方倘若开战,武林怎会不知。” 曲鸿道:“武林当然不知,因为他已经不在摘星楼了,摘星楼曾有两名御使弃主叛逃,他是其中之一。” “原来是这样。”风长林震惊不已。 曲鸿接着道:“他从摘星楼离开,逃到了岭南罗刹谷,他是在那里被杀的。” 风长林深吸了一口气:“所以你真的在罗刹谷长大,难怪懂得那么多杂学功夫。” 他又冷笑了一声:“懂得杂学功夫又怎么样,即便是逃到天涯海角,他也没能逃出你们这些忠义侠士的手掌心。他的武功早就尽废,十几年来未曾伤过一人,却依然被三名高手残忍杀害,死的时候腹背共中了十八剑。风长林,你还能说这是一场误会吗?” 风长林虽有疑色,但仍然否认道:“潇湘剑术断然不会用来施虐行暴,你怕是认错了。” “认错?我怎么可能认错?杀他的便是你们潇湘派拿手功夫,三湘合阵,我查看过义父身上每一寸伤口,就算我瞎了眼,烂了心,也绝对不会认错。” 这次连风长林也怔了一下,但他很快又摇了摇头:“三湘合阵是我派最上乘的剑阵之一,师门上下,能够将其融会贯通的也不过寥寥数人,皆是德高望重的师长。就算他们有一定要诛杀你义父的理由,也绝不会行偷偷摸摸的勾当,更不会用围攻一个武功尽失之人。倘若真的有人滥用此术,掠杀无辜,我以掌门首徒 分卷阅读22 - 分卷阅读23 千里送归鸿 作者:闻笛子 分卷阅读23 的名义担保,一定将前后经过调查清楚,还你一个公道。” “哼。”曲鸿从喉咙深处挤出一声讥笑,“你以为我会信你么?” 风长林只是直直地凝着他:“鸿弟,这些天来,我对你虽有所隐瞒,但从未说过一句谎话。” 曲鸿迎上一双琥珀色的眼睛,手指不禁一颤,他终于没能罔视这句话,过去数日的种种回忆逐一浮现在脑海,这人是如何替他还债,如何坦然相助,如何在途中悉心照顾他…… 他甩开这些徒劳的念头,接着逼问道:“既然你不说谎,那你告诉我,你行囊里的镖箱中,究竟装了什么。” 风长林坦道:“这我也不知,师父要我护送它到淮北,只说是万分重要的物事,在抵达之前不可擅自打开。” 曲鸿的目光慢慢移向他的行囊:“如果想要你师妹的命,就打开它,看看里面藏了什么见不得人的肮脏阴谋。” 风长林的手攥紧了,程若兰已然顾不得脖子上的刀,拼命喊道:“大师哥,别听他的!” “你根本不敢开,”曲鸿冷笑道,“你怕里面装的便是证据。” 风长林沉默许久,眼看刀尖快要碰上师妹的脖颈,终于点点头,取下行囊,拿出镖箱。 那不过是一只巴掌大的木箱,集市和当铺里随处可以见到,箱子表面毫无纹样装饰,只有几道漆色脱落的斑痕。箱口闭着,但并未上锁,风长林索性把箱盖打开,一股陈旧霉腐的气味随之飘出。 箱子里没有珠宝钱财,也没有武功秘籍,只有一张薄薄的纸。被随意地叠成两折,表面用油浸过,比寻常的宣纸更厚更硬,泛着陈旧的焦黄色。风长林将纸展开后,才发现左半边有明显的撕痕,似乎原本还有一半被扯去了,只留下残缺的半张。 “这是什么东西?”曲鸿问。 风长林也疑惑不解,所谓重要的镖物竟然是一张残纸,只能照实答道:“我确实不知,师父未曾告知与我。” 纸被风长林展在手里,摊开后不过两掌大,别说记录什么重要信息,就算用来写封短信也还嫌小。曲鸿定睛去看,纸中央的部分似乎印有一些图案,清浅难辨,更像是灰尘的洇渍。 他的眼神里第一次露出迟疑,难道自己费尽心机,不惜背叛朋友,竟然又扑了一场空吗?还是说义父的死,背后藏着什么更为重大的秘密? 这三年来他怨恨世道无情,怨恨自己无力,心中被怨恨填满,便再装不下别的东西。他带着一股委屈的执拗,只顾四处搜寻,竟一次都没有回头去想。 如今他回头一顾,诸多问题便浮现在脑海——曲渊为什么会离开摘星楼?潇湘派又是如何得知的?为什么过了二十年忽然又要他死?还有……当初独眼老大要自己留在谷里等待的人,又是谁? 风长林看出了他的动摇,恳切道:“鸿弟,你若现在动手伤人,不过又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不如你随我一同到淮上去,等见到我师父,他定会还你一个公道,解开你的疑虑,求你再信我一次!” 曲鸿没有回答,只是抬起头看向他,嘴唇抿得更紧了,持刀的手在微微颤抖。 风长林也望着他道:“我的师父不是颠倒黑白的人,你的义父也不是,我知道你也一定不是的,鸿弟!” 曲鸿终于垂下了眼睛,持刀的手也慢慢垂了下去。 风长林松了一口气,几乎连站都站不稳。他看到曲鸿在师妹的背后一点,解开她的灵台穴,而后将她轻轻向前推。一个微小的动作,甚至完成得颇为凶狠,竟让他感到无比欣慰。 “兰儿,你没事吧。”他将跌跌撞撞扑来的师妹拥在怀里。 “呜,大师哥……”程若兰的声音起先充满委屈,但很快平静下来,从风长林怀里挣出,晃了几下,稳稳站住,道,“大师哥,诚儿,多谢你们来救我。” 风长林见她拼命忍耐恐惧的样子,心里一软,抬手在她背上轻轻拍了拍:“没事了,放心。” 而后,他向对面的人伸出手:“鸿弟,跟我走吧。” 曲鸿略带惊讶看着他。 他见曲鸿不动,又补充了一句:“跟我去淮上,我带你查明真相。” 曲鸿彻底呆住了,他刚刚背叛了这个人,而这个人却给了他一个邀请和承诺。 他想要摇头,想把目光移开,可对面摊开的手掌之中,像是附着了无穷的吸引力,引着他向前迈了一步。 在他身边,琴莺忽然冷冷道:“鸿儿,你做什么?” “琴姑姑,”曲鸿很快停下来,转过头,踟蹰道,“姑姑,我相信这个人不会骗我,无论如何,先放了他们吧。” “放了他们?”琴莺厉声质问道,声音忽然一提,令整屋的人措不及防。 程若兰本回到师兄身边,忽然被她冷若坚冰的声音嚇住,惴惴地转过身,愕然地望着那个原本娴静端庄的女人忽然纵身而起,振臂向自己袭来。 琴莺这一举惊住了所有人。 她在起步的同时高高地扬起手,宽大的罗袖临风抖开,夜色已深,室内光线幽暗,她的衣袖宛若一朵怒放的鲜花,灿烂灼目。花蕊是她纤长的手臂,五根手指紧紧握着一柄短剑。 银光一闪,短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径直刺向程若兰的胸口。 ☆、柳浪闻莺(五) 在那短暂的一刹间,曲鸿是离琴莺最近的一个。他几乎是本能地滑了一步,挡在程若兰面前,从腰间拔出玉笛,斜肩递出。 短剑和玉笛撞在一起,发出一声清亮的铿鸣。 琴莺的短剑虽不起眼,却是由稀贵的天山玄铁所锻,剑刃轻薄锋利,削金如泥,若是换成普通玉器,恐怕早就被击成碎片。可曲鸿的玉笛被自身剑气所包裹,表面泛着隐隐青光,竟硬过磐石,将短剑生生格住。 琴莺的这一击来得突然,速度虽快,却并未施入太大的力劲,如今被曲鸿一推,优势尽失,只能暂时撤回。 曲鸿虽勉强挡下一击,手腕却剧痛无比,踉跄地退了几步,抬臂将师兄弟三人护在身后,央道:“琴姑姑,住手,先不要伤人!” 琴莺虽撤了剑,目光却仍像一刀无形的利剑,所到之处仿佛能洞穿一切意志。她冷冷道:“该住手的是你,他给你下了什么蛊,竟让你反过来对付我?” “他没下蛊,只不过说了真话,”曲鸿向风长林短暂投去一瞥,随后继续争辩道,“他们并不是真凶,也不知道真相,杀了他们有什么用处呢?” “真凶?真相?哈哈……哈哈哈……”琴莺突然笑了起来,笑得浑身发抖,肩背颤得仿佛寒风里的枯枝。曲鸿怔怔地望着她,只觉背后发凉,不寒而栗,原来笑声竟可以如此冰冷可怖,他方才只顾着和风长林对峙,全然忽略了身边的琴莺, 分卷阅读23 - 分卷阅读24 千里送归鸿 作者:闻笛子 分卷阅读24 忽略了她心头积聚的怒火。 他恍惚地想起昼时的那场琴,能奏出那曲“百花恸”的人,内心又怎会平静地接受一场突兀的死亡。她不过是在忍耐,在等待,而现在她终于不打算再忍了。 曲鸿几乎不敢直视她的眼睛。 她笑了很久才停下,再度开口的时候,语调更沉了一些,哑了一些:“鸿儿,亏我以为你得了曲渊的言传身教,结果还是蠢得无可救药。什么潇湘派,什么摘星楼,他们每个人都是害死他的凶手,尤其是他们护送的东西,比十八道剑伤还要残酷,比罗刹谷所有恶人还要狠毒。” “你知道那张纸的秘密?”曲鸿骇然失色,“你究竟是什么人……” “是啊,我知道。”琴莺的嘴角扯出一个微笑,红润的嘴唇向上勾起一个弧度,说不出是妩媚还是残酷,“我不仅知道,还要毁了它。鸿儿,你若是也想知道,就帮我杀了他们,叫他们一起陪葬。然后我会告诉你我是什么人,解答你所有的问题,怎么样,这笔交易很划算吧?” 曲鸿又一次惊呆在原地。 在他身后,乐诚来到程若兰身边,战战兢兢道:“师姐,你……你没事吧,这个人好可怕,她没伤害你吧。” 可程若兰没有回答,视线越过曲鸿的肩膀,望着琴莺的方向,眼睛大睁着,眼底写满了恐惧,哪怕是方才被刀尖抵住脖子时,她都没有流露出如此明显的惧意。 乐诚被她吓坏了,抓着她的肩膀摇晃道:“师姐,你怎么了——” 程若兰不住地摇头:“诚儿,这个琴莺……不对,她根本不是什么琴莺,她是……” 话音未落,便被长剑出鞘的声音盖过了。 风长林见曲鸿愣在原地,师妹师弟都吓得魂不守舍,哪还能再等,铮地一声,将“云水剑”拔出鞘。那是一柄三尺有余的长剑,剑身上的凛凛青光流转而出,立刻溢满了房间。他横剑于身前,喝道:“琴莺姑娘,我不想在贵舍伤人,请你不要逼我。” 他下定了殊死相搏的决心,语气中透着一股威严。乐诚望着师兄的背影,也终于鼓起勇气向前一步,将佩剑拔出,沉声道:“师姐,这一次我来保护你。” 四人站在一处,其中两个还举着剑,对她怒目而视。琴莺冷漠地笑了一声,目光在四人身上扫了一圈,出人意料地收回短刃,转过身,缓步回到桌旁。 谁也不知她要做什么,谁也不敢轻举妄动,直到她的手指搭在琴弦上,优雅从容地抬起手腕,指尖轻勾。 曲鸿大梦初醒一般,浑身一凛,高呼道:“不好,琴声不能听——” 已经晚了。琴莺忽地将琴弦一扫,五弦齐鸣。细小的旋律猛地放大无数倍,汇成一阵排山倒海般的巨响,以五根细弦为依托,连绵不绝地奔涌而出,如狂潮,如飓风,如惊雷,在狭小的室内迸开。 房间四壁的烛灯悉数被吹灭,角落里的镂花屏风被震得粉碎,像纸片一样七零八落。阳台上的花架也跟着塌下去,花株被拔去根基,瘫软在地。窗边的帷帐高高扬起,露出外面惨淡的夜空,和夜空正中高悬的月亮。 风长林被震得连退几步,险些昏厥过去,只觉两耳蜂鸣不止,眼前一片昏黑,喉咙里有一股腥味泛起,仿佛被千钧大石压住胸口,闷痛难耐。 在他身后,乐诚已经坐倒在地,手里的剑摔出数尺之外,程若兰也惊骇不已,半跪在地上一动不动。 他拼命擎住“云水剑”,挡在师弟师妹面前,忍下胸中闷痛,费力地睁开眼。 模糊的视野逐渐清晰起来,他看到屋中凌乱一片,宛如废墟,而琴莺立于月光之中,长发披肩,五指扶在琴上,脸色惨白,细润的朱唇慢慢牵起,定格成一抹凄厉的笑容。 而后她忽地纵身而出,这一次比上次还要更快,短剑出鞘,在身前扫出一道弧。 一道夺命的弧,直取向他的脖颈。 剑气疾行,如电光火石,可他不能闪避,他的身后还有两个人要保护。他将云水提起,横在身前,咬紧牙关,迎上了银色的剑锋。 两锋相撞,又是铿锵一声,比方才那次还要尖锐,还要刺耳。但风长林还是接下了这一击,后脚撤了一步,两手撑住长剑两端,稳在原地,岿然未动。 挡下这一击的并非他自己的力量,还有一个人站在他身边,用玉笛格在短剑根处,帮他抵消了一半的劲力,竟是曲鸿。 风长林喜道:“鸿弟,多谢你了。” 曲鸿递给他短暂一瞥,便转向对面道:“琴姑姑,求你快住手,我真的不想伤害他们,你听我一句吧!” 琴莺停在两人的面前,眉头紧锁,锐利的目光在曲鸿身上来回打量,令后者感到一阵本能的战栗。 方才她的动作太快,头上的银钗甩落在地,头发随之披散开来,凌乱地搭在肩上。繁缛的外裙也被她甩脱,露出里层的衣衫,竟然是一席贴身的黑袍,制式简洁,小臂用腕套裹着,短剑便藏于腕套下方,平时被宽大的罗袖盖住,很难看出,此时此刻方才露出破绽。 没了裙袍的遮盖,她的身形更显高挑瘦削,胸膛平坦,肩颈处线条硬朗,实在不像是女人,反倒更像个男子。 曲鸿和风长林双双惊住了,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站在月下的分明是个挺拔的男人,尽管他的眉眼仍是琴莺的眉眼,甚至还带着脂粉的余痕,但神情已然转变,由秀丽娴静变得冷峻凛利,竟与方才判若两人。 他咄咄逼人道:“鸿儿,你可想清楚了,当真要用他留给你的兵刃来对付我?” 曲鸿惊骇不已:“你……你竟是……” “不错,我是男人。”他平静地答道,声音俨然变得低沉,冷漠,像是完全换了个人似的。 在两人身后,程若兰终于止住战栗,眼睛紧紧地盯着他,开口道:“琴莺,难怪我觉得这个名字分外耳熟,你乔装的手段实在太高明,以至于我根本没有去想。玄铁短剑,夺命长琴,你果然是摘星楼的人,你便是那‘翻弦索命’的秦英。” 秦英向她投去一瞥:“小姑娘,不管你从哪里听说我的名姓,可你说对了一半,我曾是摘星楼的人,只可惜那已是过去之事,当年七名御使之中,叛逃而出的先后有两人。” 程若兰迅速地瞧了曲鸿一眼:“他的义父是其一,余下的那个就是你。” 秦英点头道:“不错。” 他的眉目凛然,神态清冷而淡漠。任谁能料到,风姿绰约、声名远扬的临安名妓,竟然是一个隐姓埋名的江湖杀手。 秦英不再与她纠缠,目光扫了一圈,最后转向曲鸿。 四个人都看着秦英,可秦英却只看着曲鸿,仿佛这房间里只有他是值得交谈的人。 “鸿儿,你义父当年叛逃而出,我 分卷阅读24 - 分卷阅读25 千里送归鸿 作者:闻笛子 分卷阅读25 奉御主之命去取他人头,在福建海滨追上他,与他一战。他的功力本胜于我,却在最后时刻舍剑弃守,正面接了我的琴招,一身武功悉数废去。他要我杀了他,因为他知道自己如若不死,我便无法向御主复命,我便会死。” “原是这样。”曲鸿骇然不已,那一年海滨发生的事,他终于有了印象,“可是你还是没有杀他,你把他放走了。” 秦英沉默了片刻,冷峻的脸上流露出些许感情,说不出是苦是甜,是追思还是懊悔:“我不喜欢亏欠于人,可我还是欠了他一条命,所以你手里才会有我的锦囊,所以我才会答应助你。” 曲鸿凝望着他:“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义父为什么会背叛摘星楼?你都知道,对不对。” 他却移开目光,短暂地望向窗外的月亮。清皎的月光洒在他的脸上,将他的侧脸映出几分温柔。 “曲渊的剑比我快,从前在杀人的时候,从来都是一剑封喉,只取性命,不加折磨。他的性命被人取了三年,我竟一无所知。可是老天有眼,将你送到了我的眼前,你不仅把消息带给我,还把仇人也一并带了过来。你帮我杀了他们,毁了他们身上的东西,我就告诉你。” 他把目光收回曲鸿身上,满怀期许地等待着。 可曲鸿只是摇了摇头。 他叹道:“鸿儿,我已经如约帮助了你,你还是不信我,非要阻碍我吗?” 曲鸿攥紧了手里的玉笛,缓缓道:“不是不信,可我还是不能让你伤他。” 秦英冷笑了一声,方才神情里的些许柔意很快烟消云散,被冰霜般的冷酷所取代。 他沉下声道:“今日我无论如何都要毁去镖物,以命祭命,你若是顽冥不化,我只能连你一起杀。”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三章、柳浪闻莺(完) *琴姑姑……不对秦伯伯会是个重要角色,很拉风的有没有!(x ☆、断桥惊|变(一) 夜色很浓,浓得像用墨泼过。街道上的人烟已经稀稀落落,莺歌楼里仍是一派歌舞升平。 只有顶层的灯熄了,黑暗中间或有刀光剑影闪过,一场惊心动魄的争斗正在悄然上演。 秦英冷笑一声,回身去取他的琴,那把古朴的瑶琴如今成了一件骇人的兵器,没有了裙衫的拖累,他的动作比方才更加迅敏。 风长林心下一紧,此人师出摘星楼,武功深不可测,偏偏室内空间狭小,他的长剑没有半点优势,倘若对方琴声再起,他必定难以招架。想到这里,不再犹豫,转头向同伴喊道:“我们先离开这房间再说!” 曲鸿也是同样考量,他往门外看了一眼,不由得暗自心惊,内室发生了如此大的动静,方才的侍女居然还侯在外室,安然若素,他怕莺歌楼里还有秦英的帮手,咬牙道:“楼梯行不通,只能跳窗了。” 四人越过满屋狼藉,来到窗边,窗沿上的栏杆已经被震断,残花遍地,夜风裹挟着湿冷的水汽扑面而来。 寻常人站上这五层高台,难免腿脚发软,好在他们都是习武之人,有轻功的底子,风长林急急地往下看了一眼,宣布道:“往树丛里跳。” 眼下情形紧迫,容不得半点犹豫,赶在琴声再度响起之前,四道人影接连飞跃而出,纵身扑入夜色。 楼后有一片低矮树丛,风长林双足担在枝杈上,侧身一翻,稳稳落地,曲鸿紧随其后,着地时衣袂翻飞,带起一捧树叶,不偏不倚地落在风长林的头顶。他笑道:“林哥,这是我们第二次跳窗了吧。” “这种时候还有心思开玩笑。”风长林抱怨了一句,心里却轻松不少,回过头查看师弟师妹的状况:“诚儿,兰儿,你们还好吗?” 刚一回头,脸上骇然色变。程若兰捂着脚腕,跪坐在地上,表情痛苦,嘴唇失了血色。乐诚蹲在她身边,急得眼圈发红,不住地唤道:“师姐,师姐!” 风长林愕然不已,心道,兰儿的轻功不逊于我,区区五层而已,怎会失足摔倒。她方才认出秦英的身份时,神情异常惊惶,莫非她与摘星楼有什么渊源。 他在师妹身边蹲下,安慰道:“兰儿,不用怕,师兄会保护你的。你先到我背上,我背你走。” 乐诚却抓住他的胳膊,摇头道:“大师兄,不行,你还是专心应战吧。” “可是……” “保护师姐的任务就交给我吧,我来背她。” 少年虽然害怕,却毅然紧咬牙关,眼里闪烁着坚决的神色,风长林见状,在他肩上拍道:“好男子汉,就交给你了。” 乐诚点点头,撑起程若兰的胳膊,将她负在背上,双手牢牢地揽住她的膝窝。 曲鸿催促道:“来不及了,快走!”四人再度起步。 水榭之中有一条长廊,越过湖畔浅滩,与断桥相连,是眼下唯一的去路。乐诚跑在最前,已经步入长廊,忽闻背后风声飒飒作响。他回过头,一眼便看到秦英从楼顶跃下,身形又稳又快,黑衣在夜风中飘展开来,犹如鬼魅一般。 他被吓得怔了片刻,滞在原地没有动,也就是在这片刻间,秦英的袖底闪过两道银光,原来他在袖中藏了不止一柄短剑,银刃划破黑暗,像离弦的箭矢一般,向乐诚飞驰而来。 曲鸿和风长林不约而同翻身跃起,挡在乐诚面前递出手臂,长剑短笛,一高一低,只听铛铛两声,两柄短剑应声而落,落进漆黑的湖水。 这不意间的默契令两人都略感意外,各自侧过头,短暂地交换了一个目光。然而他们根本来不及开□□谈,秦英便已追至。 他翩然落地,落在长廊尽头,断桥之前,堵住了四人唯一的去路。 一面是莺歌楼,连着灯火阑珊的临安城,一面是断桥,连着荒芜深郁的孤山,西湖的水像漆黑的镜子,城中的亮光,山中的暗影,一并映在广阔的湖面上。 子时将近,城中已是人烟寥寥,但还是有人发现了桥边上的纷争,临安毕竟是都城,天子脚下,有江湖人士贸然打斗,难免引起躁动。风长林已经听到岸上的呼声,暗暗心惊,可秦英却不管不顾,显然已经怒到极处,顾不得旁物了。 断桥和孤山之间,还隔着一道长长的白堤,风长林望着狭窄的堤岸,咬牙道:“我们冲过去,逃进山中一避。” “想得倒美,没那么容易。”秦英冷笑一声,扬臂便要翻弦,三尺六寸的瑶琴被他揽在手里,轻若无物,风长林大觉不妙,深知不能让那琴声响起,忙纵步近身,递剑相搏。 谁知秦英是故意诱他,见他向自己袭来,用袖子把琴一卷,另一只手斜斜递出,手中短刃擦过他的肩膀,直取他背后行囊。 镖箱还装在行囊里,风长林哪敢怠慢,匆忙闪身,剑势也跟着乱了。秦英紧逼不舍,挥舞 分卷阅读25 - 分卷阅读26 千里送归鸿 作者:闻笛子 分卷阅读26 短剑一通连斩,剑光宛如火树银花,每一斩都刁钻至极,风长林以云水剑相抵,长剑和短剑击出一连串铿鸣,他被逼的连连后退,脚底踩到堤岸,差点失足滑落。 秦英仍旧一脸从容,将他逼到岸边后,扬手往琴上扫去,充沛的内劲顺着琴弦向四面八方荡出,绵延不绝。 秦英的琴上功夫曾是天下一绝,“翻弦索命”的称号令江湖人闻风丧胆,但那毕竟已是往事。过去十余年间,连摘星楼御主都找不到他,世人当他早已死了,他隐姓埋名,藏于青楼,武功竟没有半点退步,反倒比过去更加精湛。 无形的锋芒比有形的更可怕,风长林深谙此理,急忙运功抵御,以内息封住耳道,才暂时免遭琴声之扰。 秦英见他岿然不动,略感惊讶,挑眉道:“小子,你的功夫还算不错。” 风长林咬牙道:“前辈虽然身手了得,但也莫要小觑了潇湘派的剑术。” 秦英提声怒道:“别跟我提这个名字!” 风长林怔了一下,接着道:“前辈,潇湘派到底做了什么,竟令您如此憎恨,求您先说出来,其中若有误会,晚辈愿尽力开解。” 秦英见他一脸天真赤诚,怒意更甚。 曲鸿本来偷偷绕到秦英的身后,打算伺机出手相救,忽地听了风长林的话,心中又气又急,暗道,你这说法将人激怒之外,简直没有半点用处,人家都要取你脑袋了,你居然还想着解开误会,也不知是耿直还是太傻。 若是在过去,遇见这般傻子,他早就远远躲开了,可现在,他却无法放着风长林不管。 他以玉笛为剑,翻身出臂,轻巧的笛身直取秦英手中弦位。 秦英被他抢了个措手不及,振袖而躲,勉强错开他的攻击,玉笛虽然没有触到琴弦,却以剑气撕出一阵疾风,打乱了琴音,恼人的旋律也因此止住了。原来他料得琴上功夫不论如何繁复,其根基都是旋律本身,旋律若乱,威力便大减,出手一试,果然如此。他的玉笛灵便轻巧,变化多端,用来扰乱琴音刚好合适。 秦英终于露出意外的神色,回过头来打量他。 趁秦英分神的功夫,风长林荡开一剑,将短剑格开,翻身重回堤岸。他对曲鸿的意图心领神会,将右手之琴交予他对付,自己以长剑与左手短剑相搏,两人合力与秦英周旋。 虽然以二敌一未免不武,但对方是绝顶高手,又是抱着杀意而来,二人便也顾不得太多,使尽浑身解数与之对抗。三人在狭窄的堤岸上战成一团,过了十几招,秦英渐渐失去耐心,怒道:“鸿儿,你是非不分,认敌作友,究竟是为何!” 曲鸿暂时稳下脚步,驳道:“姑姑,我并非认敌作友,只是不想再枉做错事了。” 秦英仰天长笑三声:“真是可笑,你从不做错事,难道就得了好报吗!你受过的苦累,哪次是你甘愿的,哪次不是别人强加于你的,你难道不恨吗!难道就任由你父亲枉死吗!” 曲鸿短暂怔住了。他看着秦英的表情,他的嘴角挂着冷笑,连说出口的词句都是冷的,他的愤怒犹如深渊,其中装满了他所不懂的事。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他的浅薄与弱小。 在黑衣杀手的身后,风长林奋力喊道:“不是这样的,鸿弟,我绝不会让他枉死的!” 曲鸿抬起头,目光越过秦英,刚好对上风长林的眼睛,纵使在漆黑的夜里,他的双眸也依然明亮如星。他的声音夹在精疲力竭的喘息里,被风吹乱,散得七零八落,可听起来却依然是温暖的。 曲鸿忽然觉察,或许曾经受过的苦累并非没有回报。 至少自己遇见了他。 那一刻,曲鸿心底盘踞已久的阴霾忽地烟消云散,他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畅快与轻松,他握住手里的武器,笃定道:“我只找出真相,用我自己的方式,不论姑姑相信与否,此心不渝。” 秦英长叹了一口气:“你实在太令我失望了。” 话音落,身形已出,曲鸿甚至没有看清秦英的动作,身上就已经被连戳三指,正中三处穴道。他登时瘫软下去,以单臂撑地,才勉强没有滚倒,却没有力气再站起来。 倘若对方的手指瞄准他的咽喉,此时他怕是已经断气了。秦英垂下头瞥了他一眼:“等我杀了他们,再来折你这鸿鸟的翅膀。” 他转过头,看到风长林擎剑于身前,沉声道:“我不会让你伤鸿弟,还有我的师弟师妹,我绝不会让你伤他们任何一个。” “你也得有那本事才行。” 风长林不再争辩,提剑攻来,长剑卷在周身,大开大阖,舞出一片缭乱的剑弧,将秦英团团缠住。“飞花”,“落雨”,“流云”……他将潇湘剑法的每一式都练得精湛绝伦,得心应手。秦英一时被他的攻势镇住,疲于应对,连战连退,瞬间退开十数步。 他短暂回过头,用余光瞥见曲鸿正尝试冲破穴道,一次次跌倒又站起,更远处,乐诚已背着程若兰,往孤山的方向跑出一段。 他想,只要撑过这一会儿便能迎来转机,不由得将云水剑握得更紧,舞得更快。 秦英忽然一笑,躲开他的一记突刺,蹬地而起,从他头顶掠过,往乐诚方向疾驰而去。 “诚儿当心!”风长林飞身去救,他的距离更近,轻功也不差,终于赶在短剑之前一步,用云水格挡在乐诚面前。他的动作几乎没有停滞,挑开短剑后紧跟着又是一记横斩,逼得秦英继续与他酣战。 他料得只要自己速度够快,对方便无暇动琴,如此只要专心应付他的短剑,未必没有胜算。谁知秦英忽然扬手,袖底掀起一阵罡风,将瑶琴送至半空,临风而转,七根细弦借着风势,竟兀自震动起来。那风是如此猛烈,白堤两侧的湖水上涟漪骤起,汇作波涛,浪声与曲声交叠而鸣,雷霆万钧,惊天动地。 连这天与地,都化作弹拨琴弦的手。 风长林只觉得胸口闷痛,仿佛被重锤击中,喉底一热,喷出一口血来。他费力地抬起头,见秦英在他面前翩然而立,神态自若,若想取他性命,根本轻而易举。 翻弦索命,曾经的摘星楼御史,江湖中最顶尖的杀手……原来这些称号绝非浪得虚名,自己的微末功夫与他相比,实在差出太多。 他艰难地回身,咽下口中腥气,哑声道:“诚儿,快,快走——” 然而乐诚已经走不动了,少年的内力尚且薄弱,无法运气塞闭五感,手又垫在师姐膝下,连捂耳朵都做不到,双膝一软,扑通一声跪在地上。 风长林愕然地回过头,秦英的短剑已经到了心口,银色的光芒占满了视野,他再也无处可躲,只能认命地闭上眼睛。 在坠入黑暗之前,他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那身影径直挡在自己身前,没 分卷阅读26 - 分卷阅读27 千里送归鸿 作者:闻笛子 分卷阅读27 有半点犹豫,乌黑的头发乱蓬蓬地系在背后。 “鸿儿,你做什么——!”秦英的声音也终于沉不住。 曲鸿没有作声,嘴角扬起一抹微笑。 短剑来不及收势,嗤的一声,没入他的胸口。 作者有话要说:  救,为什么惊|变会是和谐字啊(°Д °;)—— ☆、断桥惊|变(二) 风长林也呆住了。 曲鸿垂着头,一动不动。秦英将短剑拔出,鲜血顷刻间便从他胸前喷涌而出,可他仍然没有动,甚至没有睁开眼睛。 秦英眼看着他的身体瘫软下去。终于上前一步,撑住他的胳膊,唤道:“鸿儿——” 曲鸿的头轻轻撞在他的肩上,他低下头,慌张之间,忽然看到一道淡青色的锋芒划过眼底,快得好似闪电。 “你!”他猛然惊觉,往后撤去,然而还是晚了一步,曲鸿全身抖得像一张纸片,唯有右手紧紧攥着玉笛,向前递出,剑气以巧妙的角度从他的琴上擦过,以几乎不可能的方式触到琴弦。 七根之中,有三根被剑气挑断。断弦迸起,发出刺耳的嗡鸣声。 他愕然道:“你竟然使诈——” “秦伯伯,对不住了,我……我还不能让他死……”曲鸿虚弱地说,声音里带着显而易见的颤意,鲜血将他红色的衣衫染得更红,有一些滴落在地上,汇成粘稠滚烫的一滩。 他踉跄地退了几步,后背抵上什么人的肩膀,他侧过头,发现手被牵住了。 风长林牵起他的手,将他的胳膊跨在自己肩上,喊道:“诚儿,快随我走!” 乐诚点点头,跟在他身后,四个身影在白堤上狂奔,逃往孤山的方向。秦英追了几步,脚踩到地上的血迹,终于停了下来,没有继续追下去。 曲鸿在恍惚中回头瞥了一眼,看到他黑色的衣袂在风中翻飞,身影越来越远,很快就融化在夜色里,看不见了。 他卸下所剩无几的力气,倚靠在风长林的身上,任由对方带自己逃跑。 疼痛让他几近昏厥,他的手不自觉地抱紧了风长林的腰,恍惚地想,这人的腰真的好瘦,根本不该穿这么宽大的衣服,这样清瘦的人,是如何将一柄长剑舞得像一阵疾风呢。 曲鸿放任思绪四处飘飞,胸口撕裂的剧痛让他的意识变得模糊不清,身子越来越沉,越来越冷,而风长林还是一如既往地轻盈,就像两人第一次比赛轻功的时候,速度快得令人羡慕,怎么也追不上。 他不用再追了,现在这人就在他的身边,肩臂相贴的地方有体温传来,是那么暖和,令人眷恋,连胸口锥心刺骨的痛都不再要紧了。 秦英的剑并没有偏,不过他的内衫上佩有一面护心镜。在关键时刻帮他错开了剑锋。 剑锋虽然错开了心脏,但终究难免皮肉伤,他的武功不够高强,只能采用这样的办法,为自己争取反击的机会,死里逃生。他身上有许多伤痕,都是在九死一生的境地里留下的,为了在江湖上活下去,三年里他费尽心机,除了复仇之外,别的一概不想。 人一旦忘了快活的滋味,也就自然而然地忘了疼痛的感觉,一颗心逐渐变得冰冷,就像他的义父、像秦英那般。哪怕胸口再多一道伤,十道伤,只要不死,便也没什么不同。 但这一次是不同的,从前他为保护自己而伤,这一次他却保护了别人。而那个人正在为他担惊受怕。 他瞄得见风长林的表情。风长林脸色发白,眉头紧锁,眼神惊慌,不住地侧过头查看伤口的状况,恨不得把受伤的人替换成自己。 他想安慰对方,我死不了,你不用那么害怕,却又想自私地保持缄默,好让对方的视线一直停在自己身上。 他觉得又难过,又快活,就好像一度冰冻的水重新流淌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风声变得更加凛厉,他的周身越来越冷,眼前越来越模糊,耳畔的声音也越来越远,怕是血流得太多。他索性放弃了判断,任由风长林牵着自己,去往不知何处的地方。 长夜漫漫。 * 四人不敢再做逗留,趁夜从西侧出了城。 城郊山峦起伏,灵隐禅寺的外墙隐在山中,被淡白色的雾气笼罩,若隐若现。道路两旁散落着一些旧庙,早年是城中百姓诵经拜佛之地,后来这些小庙纷纷并入灵隐寺,佛尊也跟着迁走,原本的屋舍便被废弃了,夜色之中,倍显荒凉。 四人找了还算完整的一间,暂时钻进去落脚。这屋子有内外两间,多年无人光顾,砖墙残破,角落里挂着蛛网,灰色的地面被月光微微照亮,深深浅浅的斑痕也跟着显露出来。 破庙虽破,庙里的人也没好到哪去。乐诚已经精疲力尽,将程若兰放下后,手撑着膝盖,不住地喘粗气。 程若兰的小腿已经肿起一圈,疼得脸色煞白。她被人掳走,在木箱里关了一整天,又经历诸多变故,本已身心俱疲,但看到曲鸿被风长林扶进屋里,忽然连疼痛也忘了,手撑着墙壁,一瘸一拐地来到他面前,恶狠狠道:“你这个骗子,无耻小人……” 曲鸿瞥了她一眼,没有回答,只是从风长林肩上撤开,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他的脸色比程若兰好不到哪去,胸口还洇着触目惊心的血花,血渍把左边的衣袖都染红了。 乐诚见状,快步来到两人中间,劝道:“师姐,你冷静些,方才若不是他舍身相救,我们早就死了。” 风长林也道:“是啊,兰儿,鸿弟已经身受重伤,你也伤得不轻,先给你们两个治伤要紧,其他的往后再计较不迟。” 程若兰却将师弟推开,又向前走了几步,死死地盯着曲鸿,难以压抑的满腔愤意:“他的伤是装的!装出来的!否则他怎么还会有力气反击!他这样的人,满口没有一句实话,骗过一次,就会有下一次!我凭什么要相信他!” 曲鸿也抬起头,向她大喊道:“你说的没错!反正我最擅长的就是伪装,你就算把剑捅进我的心口,我也死不了,来吧!拿起你的剑!杀了我啊!” “你——!” 程若兰铮地一声拔出长剑,剑锋直抵他的左胸。 原本冰凉的空气被剑光映得更加寒冷,曲鸿一步也没有退,反而挺起胸膛,胸口几乎要触到剑锋。 他的胸口已有一道触目惊心的剑伤,旧的血迹在周围凝固,新鲜的血还在汩汩渗出。 “兰儿,你冷静些!”风长林按住师妹的剑柄,害怕那一剑真的刺出,便再也无法挽回了。 程若兰委屈地凝着他,许久,终于缓缓垂下了手,剑尖抵在地上,发出细小的颤动声。 她的眼帘也跟着垂下去,声音哽咽道:“大师哥,我是不是从来没有告诉过你,我为什么会拜入师门。” 风长林 分卷阅读27 - 分卷阅读28 千里送归鸿 作者:闻笛子 分卷阅读28 有些惊诧,她的确从未提过,她从小就拜了洞庭居士为师,这些年一直呆在师门中,很少离开。她生性活泼,鲜少有烦恼,所以风长林只当她和自己一样,是从寻常人家出来习武的,只不过家离得远,不方便常回去探望。 他从未见过顽皮乐观的师妹露出如此悲伤的表情,简直像是变了一个人。 程若兰接着道:“我现在告诉你吧,程家原本是一个大户人家,我原本是家里的千金小姐。可是我的爹和娘,还有亲生哥哥,都死在摘星楼手里。” 曲鸿也呆住了,难以置信地望向她。 “我父母原是做生意的,经营海上买卖,行情一直不错,后来金人向朝廷收索岁币,朝廷便从民间搜刮克扣,赋税连年加重,行商的人家根本难以负担,我爹便联合各地商会,向官府请命,他在家乡颇有声望,得了不少支持,那些昏官奈何不了他,竟雇佣摘星楼杀手,趁夜潜入程家院落,将我的亲人都杀了。” 她面色痛苦,越说越慢,但仍然没有停下:“我哥哥他……在附近寺院做过俗家弟子,粗通武艺,也知道摘星楼的可怕,可他不愿独自逃命,便将我放在床下,点了我的穴道。那一晚他提了刀,和黑衣杀手相搏,可他哪里敌得过……我发不出声音,动也动不了,眼睁睁地看着他的喉咙被割断,血喷得到处都是,地板、床帷,桌椅,全都是血……那人走后,我在床下呆了一整夜,当时副景象,我一辈子也忘不了。” “后来师父将我带走,授我武艺,让我不要动复仇的念头,只管好好习武,才能保卫家国,不使更多的人变得像我一样,家破人亡。我虽是一节无名小辈,却也知道是非善恶。但是你呢!”她越说越是激动,再也无法压抑情绪,转向曲鸿,歇斯底里道:“你的义父手上沾了多少无辜人的血,你只想为他复仇,想过那些冤魂吗!我的父母做错了什么!非要落得惨死的下场!我凭什么原谅你!你干脆让秦英杀死我算了,为什么还要救我,我根本不想被你救!” 曲鸿迎上她愤怒的目光,许久,终于偏过头去,低声道:“我才不是为了救你,只是还不想死,所以自救罢了。” “你……你……”女孩终于忍耐不住,猛地背过身去。她的脚上还有伤,只向前跑了几步便跌倒在地,双手撑在冰冷的地面上,肩膀不住地颤抖。 乐诚在她身边轻轻蹲下,拍着她的肩道:“师姐,你若是想哭,就哭出来吧……” 程若兰慢慢抬起头,终于抱住乐诚的肩膀,趴在他的肩上嚎啕大哭起来。 一个总是笑着的人若是哭了,必定是伤心到了极处。 从她眼里淌出的眼泪分外滚烫,将乐诚的衣襟打得津湿。风长林也无言以对,尽管师妹的哭声分外令人心碎,可他的力量绵薄,实在改变不了任何事。 他忽然感觉到深深的无力,天地茫茫,而他躲在一间残破的庙里,连身边人的哭泣都无法劝慰。 夜色是那么深重,前路是那么迢远。 他的身边响起一个细微低哑的声音:“林哥……” 风长林慌忙地转过头,曲鸿顺势攀住了他的胳膊,手上的力道很轻,手指冰凉,仿佛刚从冷水里□□似的。他慌到:“鸿弟,你的伤——” 可曲鸿却没有看他,只是抬头望着门口的方向,喃喃道:“我……我该走了……” 风长林急道:“别傻了,你伤得这么重,还能去哪里。” 他抬头看了一眼,外面是漆黑的夜,他又能去往哪里。 他以风长林的手臂为支撑,向前踏了半步,随后身子一歪,彻底昏了过去。 ☆、断桥惊|变(三) 再度苏醒的时候,曲鸿发现自己正平躺着。 墙边有一张石桌,原是放香火的,如今空空如也,刚好可以躺下一个人。 桌台是硬的,他躺的地方却很软。风长林不知从哪找来一垛干草,在硬冷的石头上铺了一层,竟然还铺得十分平整,十分仔细,然后他把自己的外衫脱下来,盖在表面,才将晕倒的曲鸿放上去。 白色的衣衫沾满了血,血色分外鲜明,曲鸿胸口的血却已经被擦干净,伤口仔细包扎过,外衫被重新披在身上。 天为盖,地为庐,破庙里的石床实在简陋,身边时不时有穿堂风刮过,夹着呛鼻的土腥味掠过鼻子。 可曲鸿却第一次睡得暖和又舒服,连习以为常的噩梦都没有惊扰他,直到伤口的隐痛将他唤醒,不过痛楚已经变得很轻,并不难以忍受。他睁开眼望向窗口,天色已经微亮,晨曦将至,天空泛着大海似的幽蓝。 随后他听到清浅的呼吸声,缓慢起伏。风长林就在不远处,正坐在地上,头斜倚着床沿,眼帘低垂。 他看起来已经很困倦了,嘴巴半张着,眼睛眯成两条缝,脑袋像小鸡啄米似的,落下去,又抬起来。碎发耷拉在额前,随着他的动作晃来晃去。 可他听到身边的响动,很快惊醒过来,骨碌着站起身,回到床边:“鸿弟,你醒了。” “嗯。”曲鸿点点头,枕在身下的草垛发出沙沙的声音,比他虚弱的语声还要响上一些,“你师弟师妹呢?” “在里面的房间,已经睡下了。” “你不睡一会儿么?” “我在旁边坐一会儿就好,”他坦然道,“不放心你的伤。” 曲鸿别开了目光,转而望向灰色的天花板,隔了一会儿,才说:“你其实不该救我的,若不是我,你们现在还走在阳关大道上,不必蹚这一遭浑水。像我这样的人,死了也并不可惜……” “不要乱说,我不会让你死的。”风长林打断他,在床边坐下,手悬在空中迟疑了片刻,轻轻落在他的胸口,“你感觉怎样,还疼么,你的伤口太长,我带的创药不够,只能先简单包扎,等天亮之后我立刻回城里买。” 曲鸿只是虚虚地看着前方:“我背叛了你,甚至要杀你的师妹,你不恨我?” “但你也救了我一命,既然已经承认,便不算是背叛,我不会因为这个而恨你。” “可是我做了那种傻事……” “确实是傻事,不仅伤害别人,更伤害你自己,所以往后不要再做了。” 曲鸿无言以对,他的确伤害了自己,伤害缘于自轻自贱,因为他是恶人的孩子,一直与谎言和阴谋为伴,便自作聪明地以为世事皆如此。现在他终于用光了力气,再也挣扎不动,遍体鳞伤,虚弱不堪,才恍然觉察到自己的愚蠢。 风长林的手搭在他的胸前,手指落在伤口旁边,指尖很暖,甚至有些发烫。 曲鸿的眼眶也开始发烫,他抬起手,用手背盖住了自己的眼睛。 纷杂的世界被黑暗取代,黑暗是温暖的,安详的, 分卷阅读28 - 分卷阅读29 千里送归鸿 作者:闻笛子 分卷阅读29 慢慢地融化他的心防,他终于说出了长久以来的心里话:“我只是想知道为什么,为什么一个恶人会成为我的义父,为什么他没能把恶人当到底,为什么他想要做一个好人,却没有得到一个好下场……” 他听见风长林又轻又长的叹息声:“你的问题我都无法解答,因为我知道的不比你多,但有一件事我必须说,倘若潇湘派真的想杀一个武功尽废的人,并且希望瞒过武林的话,完全可以做得神不知鬼不觉,根本不必留下线索。不管是谁杀了你的义父,一定是有缘由,有企图的,你义父的死恐怕没有表面看上去那么简单。” 曲鸿长吁了一声:“是啊,秦英应该知道一些,可惜……” “没关系,他知道的事,我们一样可以去查,你应该相信自己的眼睛,你不是一直很聪明吗?” 曲鸿沉默了许久,终于把手移开,视线刚好对上风长林的眼睛。他摇头道:“不,我一点都不聪明,我只是个自作聪明的傻子,连最简单的道理都想不通,拎不清。” 风长林轻笑了一声:“所以你其实一点也不聪明,你总算承认了。” 曲鸿怔了一下,自嘲道:“是啊,你以后可以尽情对我说教了。” “我以后若是对你说教,你也该乖乖听着。” “是,是,但即便如此,我也不会当你的师弟。” “不当就不当吧。不管怎样,你总归是我的鸿弟。和你被谁养大,来自何处都没有关系,你就是你啊。” 风长林说得轻描淡写,仿佛在阐述一个理所当然的事实,曲鸿望着他的表情,突然忆起一件久远的事。 那件事发生的时候他还不到十岁,岭南正值阴雨时节,天地总是灰蒙蒙,湿漉漉的,罗刹谷里尤其如此,他在谷里呆得实在烦闷,便缠着义父带他出去玩。 曲渊平日里离群索居,鲜少外出,但曲鸿尚且年幼,哪里耐得住心性。曲渊被缠得没有办法,只能带他去了附近的镇子。 那是一座依山而建的小镇,虽不算大,但总比罗刹谷热闹得多,有一条集市从小镇中央穿过,青石板路顺着山势蜿蜒铺展,路两侧是店铺和小摊,售卖各种东西。 曲鸿心情雀跃,像一只刚出笼的鸟儿,迫不及待地四处蹦跳,他口袋里有一把碎银,是曲渊放进去的。曲渊把银子给他的时候面色凝重,似有苦难言,他不明白缘由,他虽然不到十岁,却也懂得银子可以用来买东西的道理。 但他很快理解了曲渊的苦恼,因为在这条市集上,有银子也并不意味着一定能买到东西。 镇子上人对罗刹谷深恶痛绝,见曲渊领着一个来路不明的孩子,态度十分不善,商贩看到他们走近,有的把门重重关上,有的把货物收在一旁,有的把脸转过去,装聋作哑,不理会他们的问话。 最后,曲鸿只买到一只纸风筝,糊得歪歪扭扭,墨色也轻重不均,可他却像得了宝贝一样,紧紧把风筝抱在怀里。 他抬头望着义父,委屈地问:“我做错了什么事?为什么镇上的人都讨厌我?” 曲渊淡淡道:“鸿儿,你没做错什么,他们讨厌的是我,不是你。像我这样的人,是注定无法活在人群里的。” 曲鸿感到不解,感到不甘,懵懂的愤怒化作一股冲动的力量,他脱口而出道:“那我陪你好了!”转眼便把宝贝的风筝扔到了地上,使劲踩了几脚。 曲渊叹了口气,弯腰把风筝捡回来,将足印踏出的灰尘仔细抚去,重新塞给他。 曲渊对他说:“你有你自己的路,不必像我一样。” 那时的曲鸿还不明白义父的意思。 他把风筝拿回罗刹谷,玩了一个夏天,扯着长长的绳子在空谷里奔跑,看着风筝在天上晃悠悠地飞,一不留神就倒栽下来,摔进泥土里,每一次他都把泥土仔细掸干净,他像保护一件珍宝一样,保护一只简陋的纸风筝。 纸糊的风筝终究还是破了一个大洞,再也飞不起来了,很少有东西能够长久留存,不管你多么精心地保护它,它也总有腐朽破损的一天,风筝如此,回忆如此,人亦是如此。 曲鸿几乎已经忘了这件事,但此时此刻,他凝着风长林的眼睛,一度遗失的记忆忽然自己找了回来,重新拼凑成片。他隐隐约约地想起,当那只简陋的风筝随风飘行,在晴朗的天上飞翔的时候,看起来是很漂亮的。 原来他并非不喜欢温暖,也并非生来就擅长伪装,他的坚强并非牢不可破,甚至比一只纸糊的风筝还要不如。他既痛恨自己的软弱,又恨不得卸下所有盔甲,将软弱之处尽数袒露在对方的眼底,以骗取触手可及的关怀。 曲渊对他说,玉笛剑法的精妙在于从不依赖外物,以心为刃。你越是依赖什么,它越会成为你的弱点。 他觉得害怕,怕自己真的有了弱点。 风长林一直在看护他,这人只需要呆在咫尺外,就能够把凉薄夜色悉数化开。曲鸿忽然觉得十分怪异,不管是被他凝视着,还是躺在他的面前,感觉都奇怪极了,风长林的呼吸声清晰可闻,目光不意间填满了每个角落。他躺在干燥蓬松的草垛上,却好像躺在千万根针尖上。 他撑着身体坐起来,手臂几乎使不出力气,动作太过唐突,牵动了胸前的伤,又是一阵剧痛。 风长林立刻倾身扶住他:“你小心些,别再扯开了伤口。” 他的衣服从肩上滑落,他低头看了看胸前,绷带越过肩膀缠了好几圈,缠得整整齐齐,他问:“是你帮我包扎的吗……” 对面的人笑着反问道:“还能有别人么?” 曲鸿无言以对,他以为醒来后,等待他的会是一场审判,至少是一通谴责,可风长林在他醒来之前便原谅了他,只是在等着他亲口说出来。 就像第一次相遇时,他原谅了自己的顽劣,选择相信自己。 他们绕了那么远的路,最后终于回到了同一个地方。 曲鸿这才注意到风长林只剩了一件里衣,白色的袖子上也沾了血,贴身的布料看起来单薄极了,他脱口而出道:“你不冷么?” 风长林摇头:“我不冷,我一直在运功御寒。难道你冷吗,让我看一看。”说着抬手摸上他的额头。 额头很凉,掌心很热,风长林皱眉道:“你果然发烧了,还是躺下再睡一会儿吧,”又往窗口看了一眼,“我现在就去城里一趟,或许药铺已经开了。”说着起身要走。 曲鸿不知哪里来的力气,一把抓住他的手,将他扯了回来。 风长林重新坐回到床边,有些窘迫地看着他:“你不希望我走?” “……你身上暖和,你走了我会冷。” 他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亦不敢看对方的眼睛。然而下一刻,他却被一双手臂揽过 分卷阅读29 - 分卷阅读30 千里送归鸿 作者:闻笛子 分卷阅读30 去,结结实实地搂进了怀里。令人眷恋的温暖贴满了他的胸膛,让他几乎透不过气来。 他看不到风长林的表情,只能贴在耳畔抱怨道:“你做事总是这么直截了当吗?” “你不喜欢吗,那我……” 风长林的手臂僵了一下,试图撤身退开。曲鸿以更快的速度抬起手臂,扣住了他的肩背。 曲鸿用的力气比他大得多,两人紧贴在一起,伤口被挤得有一些疼,却又好像一点儿也不疼,反而令人感到安心。 原来在悲伤之中,连疼痛也能成为一种慰藉。 曲鸿感觉到风长林的呼吸洒在他的脸颊上,心跳抵着他的胸膛。他抱怨道:“真不明白像你这种不解风情的人,怎么会受女人喜欢。” 风长林的嗓音发闷,但仍然一本正经道:“鸿弟,我本来也没有受女人喜欢,只有你这么觉得而已。” 曲鸿不再说话,把头埋进他的肩窝,脸颊蹭着耳鬓的碎发。 隔了一会儿,风长林突然觉得肩上一热,有什么滚烫的东西滴在上面,很快又是一滴,像一场迟到许久的雨。 他轻声问道:“……鸿弟?” “什么也别问。”对方立刻打断了他。 他没有再出声,只是把手搭在曲鸿的背上,轻轻拍动。 岂止不解风情,简直是哄小孩子的把戏,曲鸿暗自想着,却发不出抱怨声。 他的喉咙哽得发苦,他的嗓子背叛了他的心,只能低哑地唤出一个名字:“林哥……” “嗯,我在。”风长林柔声答道。 下一刻,他感觉到脖子一凉,紧随而来的是一阵刺痛。 曲鸿在他颈后咬了一口,咬得很突然,充满了不甘的意味,后来又舍不得真的咬下去,慢慢地松开牙关,只留下一点酥麻的痛楚。 更多的眼泪洒在他的肩上,在素白色的衣衫上留下一道道湿痕。 他不再说话,维持着一个不算舒服的姿势,将手臂收得更紧了些。 风长林看穿了曲鸿的骄傲,这份骄傲是如此根深蒂固,哪怕一丁点泪水都会将它破坏得不成样子。但风长林悉心包容了它,任由这个遍体鳞伤的青年人依偎在自己怀里,以谁也看不到的方式默默哭泣。 屋里光线昏暗,四周一片寂静,外面的世界仿佛不复存在,只剩下听到沉重不均的呼吸声和拼命压抑的抽泣声。 风长林将目光投向窗外,天空已经泛起鱼肚白。他耐心地等着,不知过了多久,耳畔的呼吸声越来越轻,越来越平静。 曲鸿趴在他的肩上,终于耗尽力气,再一次陷入了沉眠。 作者有话要说:  第四章、断桥惊|变(完) *谢谢两位姑娘给我投的霸王票,还不太会用,待我研究一下,总之十分感谢支持,留言互动我也一直很珍惜,这篇文是打了详纲的,以前只写同人,第一次写原创,起初特别没有信心,不过有各位的陪伴,我会努力写完它。过程是波折的,但结局会是好的,可以放心,毕竟老土的英雄故事,虽然老土,但我相信英雄是不会过时的。 ☆、轻剑快马(一) 清晨的雾气被日光驱散,灵隐寺里飘来袅袅钟声,昭示着新一天的开始。 日光照进熙攘的街市,也一视同仁地照进荒凉的废庙。废庙里难得宁静,曲鸿已经醒了,坐在石床上,怔怔地望着天花板,他的眼睛有些不自然的红肿,原是昨夜哭过一场的缘故。乐诚外出取水,不意间瞧见,刚想开口问,就被他凶狠地瞪了回去,吓得端着水碗快步出了门。 曲鸿望着少年战战兢兢的背影,隐隐有些过意不去,手往身侧一撑,忽然听到“啾”的一声,他偏头去看,灰鸟小翠竟躺在他枕边的草垛里,露出一只小脑袋,左顾右盼,绿豆大的小眼睛刚好对上他的视线。 他当然不会忘记,这鸟因为饮了自己洒下的金茶花毒,平白受了不少苦。如今见它安然无恙,心底油然生出几分庆幸。只不过是隔了一个晚上,他的想法却与过去大为不同了,一场眼泪为他涤去了许多东西,他的伤处虽沉,心却轻了不少。 此时身边没人,他索性不再遮掩,抬起手指在小鸟头上轻轻抚了抚,自言自语道:“小家伙,你别怪我了,我给你吹首曲子吧。” 小翠的脑袋又转了转,也不知是否听懂了他的话。他拾起一根草叶,用手指将表面捋平,抵在唇边,轻轻吹奏起来。这些都是他小时候自娱自乐的把戏,没想到有一天会用来逗一只鸟儿。 乐诚回来的时候,一眼便看到小翠站在曲鸿的肩膀上,差点把手里的水壶摔在地上。这鸟儿素来不与生人亲近,定是曲鸿的小调吹得太好听,竟引它破了例。 曲鸿见他愣在原地,笑着招手道:“想学么?来,我教给你。” 乐诚在他面前仍有些局促,但耐不住诱惑,小心翼翼地来到他身边。曲鸿挑了根草叶递给他,一板一眼地教了起来。论起谈笑风生的技巧,曲鸿比风长林强得多。乐诚很快听入了迷,对他的叮嘱照单全收,有模有样地练了起来。 程若兰则一直呆在里屋没有露面,这一路上她本是最吵闹的一个,此时突然不作声响,比作声时还要突兀。曲鸿在乐诚埋头练习的时候,间或往里屋偷瞄,只能瞄见半个背影,一动不动,不知在想些什么。 他只能在心里暗暗叹气。 正午过后,风长林从城里归来,拿着治伤的药草,果腹的食物,还牵了三匹马,拴在门外。 随着他的脚步,食物的香味飘了满屋,对饥肠辘辘的几人而言,无疑是天大的诱惑,师妹这才不大情愿地走出来。 四人一边吃,风长林道:“我去莺歌楼附近看过,有不少人议论纷纷。他们只听说琴莺不知所踪,却不知她的确切去向。” 曲鸿道:“昨晚断桥一战,难免引人注目,他怕是躲去别处了吧。他在市井隐姓埋名多年,自然有避祸的法子。” 程若兰暼了他一眼,低声道:“人家都快取了你的命,你还替他担心,真是胸襟宽广啊。” 她说的自然是讥语,若是换了从前,曲鸿必然反击回去,这一次他却没有申辩,只是低着头,装作没听到的样子。 程若兰等了一会儿,见曲鸿沉默不语,也感到有些理亏,悻悻地别过头去,不再多言。 曲鸿心中自有想法,秦英和义父毕竟关系密切,若不是自己打乱了他的生活,他本可以一直安定地呆在临安城里,既然心怀愧意,自然不希望他遭遇危险,况且自己还有许多问题想要问他,还想再见他一面。 但他不答话,却只是因为不知如何开口。 风长林当然看出两人之间气氛尴尬,但一时也无从开解,只能暂且搁置 分卷阅读30 - 分卷阅读31 千里送归鸿 作者:闻笛子 分卷阅读31 。 四人又歇了几日,曲鸿的伤有风长林悉心照料,敷过草药,恢复得很快,程若兰的脚伤亦无大碍,马也备好了,随时可以出发,就差商讨接下来的行程。 风长林道:“最近的路是沿着官道往北去,走建康府方向,那边的江水平缓,渡船也多,只不过建康是行都,繁荣堪比临安,渡口也是官渡,就怕被官府盘查,节外生枝。” 程若兰立刻摇头道:“不要走官渡。” 风长林略显惊讶,不知她出于何种考量,才说得如此坚决。又听曲鸿道:“我也赞成不走官渡。” 乐诚从旁不解道:“为何官渡不行?” 曲鸿道:“你们别忘了,断桥一战的风声已经传开,对方可是摘星楼的叛徒,我的玉笛恐怕也被人看了去,御主若是知道我们现身的事,决计不会置之不理。我们四人都是刀剑加身,江湖打扮,越往热闹的路上去,越容易惹人耳目。况且……”他看了一眼风长林,“况且你们护送的那张纸,秦英像是知道来由,既然如此,恐怕和当年我义父叛逃的事脱不开干系。” 风长林感慨道:“是啊,我断然没有想到,师父的交代竟会和你义父的身世有干系,真是越来越搞不懂了,只盼早日见到师父,将前后经过问个清楚,也给鸿弟一个交代。” 曲鸿见他一本正经烦恼的样子,心里暗觉好笑,又有几分感动,面上不动声色道:“总之这种时候走官渡,无异于自投罗网,还是另寻他路吧。” 风长林点头道:“不如我们往西去,绕过宣州,走铜陵方向,从中游渡江,虽然水势湍急一些,但不易引入注目。” 乐诚又问:“那渡江之后呢?若是真被摘星楼盯上,不管走到哪里都大意不得。”他经历了一场恶战,心有余悸,天性中的谨慎愈发表露出来。 风长林道:“的确大意不得,不过到了江北,反倒比眼下安全些,江南武林势力纷杂,错综无序,江北却是太行派一统大局,太行派也是武林名门,断不会与我们为难,说不定还能提供一些庇佑。师父在令函里命我三个月之内将镖物带去襄阳,如果没有意外,该是能赶到的。” 乐诚问:“襄阳……便是当年魏怀北魏掌门召开南北誓师大会的襄阳城吗?” 风长林点头道:“正是。”又转向师妹,征询道:“兰儿觉得如何?” 程若兰原在偷瞄曲鸿,目光闪烁,似有踟蹰之意,被师兄唤到,立刻收回目光,冷淡道:“我能有什么意见,听他的就好了,反正他什么都懂。” 风长林知她有意讲和,只是碍着面子,不愿示弱服软,便没有多说什么。 她的脚伤尚未痊愈,便和乐诚同骑一匹马,风长林和曲鸿各自骑了一匹,在前面领路。四个人策马走在官道上,速度快了许多,也不再有玩闹的氛围,各自默默不语,只管埋头赶路。尤其是程若兰和曲鸿,彼此连看都不看一眼,比陌生人还要不如。 良马加快鞭,一日便奔出百里的路途,离了临安府,路上行人渐行渐少,江南海滨的鱼米风光也逐渐被旱田和森林取代。路上虽无高山,丘陵却起伏不断,到了晚上,四人在一处客栈停下。举目远眺,但见天边阴风阵阵,夕阳隐在层云之后,显得分外黯淡。 掌柜也看着窗外,摇头道:“我看几位客官非得多住几日不可了。” 风长林不解道:“此话怎讲?” 掌柜不紧不慢道:“你们没听过那句俗话吗,天上钩钩云,地上雨淋淋,这云如此之厚,山雨怕是要下上好几天哩。” 风长林愁道:“明天还要赶路,怕是有罪受了。” 掌柜听了他的话,摇头连连:“赶路?我劝各位还是别想了,雨天山路尤其滑,石头溜得像冰一样,若是摔断了马腿,哪儿都去不成了。况且,都说金人要打过江来,越往北去越是危险,要是没什么要紧事,我劝几位还是折返的好。” 风长林不禁一惊,这些日子他们躲在废庙里,即便去城里购置干粮和草药,也不敢在人多的地方多作逗留,因而这些传闻,竟半点也没听到。 他追问道:“掌柜的,此言当真?” 掌柜忙摆手道:“这我可不敢拍板,我也是道听途说而已,听说最近江边的官兵格外多,驻扎在沿途渡口盘查,也不知在查什么,风声紧得很,有不少私船都给拦了下来,不管是真是假,我劝各位还是别去撞钉子的好。”说完便摆摆手去后厨了。 风长林暗自疑惑,又不敢询问太多,怕败露行迹,只得作罢。 隔了一会儿,酒菜便端了满桌。掌柜为将客人留住,特意把菜式做得好看又丰盛,香气四溢。可程若兰仍是扳着脸,脸色比外面的天色还要阴沉,乐诚也满脸愁容,不住地瞥往她的方向,欲言又止。 桌上空气仿佛凝滞了一般,曲鸿终于受不住,在桌沿上一推,站起身道:“你们先吃吧,我不饿,出去走走。”说完便快步出了门。 客栈盖在山坡上朝南的方向,曲鸿离开后,往山头的另一侧绕去,一直到看不见身后的屋檐,才终于放慢脚步。 这山不比江南那般钟秀,要更开阔一些,两座丘陵之间夹着一条蜿蜒的山涧,涧底有一条溪流,哗哗地淌着。溪边的草色比高处更绿,长势也更茂盛,在黄昏的天色里,草丛里散落着一些淡黄色的斑点,隐隐发光,竟是萤火虫。 萤火虫畏人,从不在人多的地方聚集,只有在水净风清的山野间才能生存。 别看天地浩大,人间广袤,小小一只萤火虫的容身之处却不多。 此时此刻,他一个人站在齐膝的草丛里,头顶是辽远的天空,脚下是湍急的溪流,他的身影不比一只萤火虫大出多少。 一个人虽然孤单,但总归自在得多,想发光便发光,想往哪飞便往哪飞,没有任何负担与牵挂。他深吸了一口气,雨前的水汽湿润饱满,夹杂着青草的沁香和泥土的腥味,令他感到放松。他摘了一根草叶,放在唇边吹奏起来。 吹了一会儿,便觉索然无味,从前只给自己听的旋律,现在却不自觉地往别处飘。他将草叶一扔,在山坡上平躺下来,望着天边的云层涌动,金色的夕照从云缝里流出来,洒在他的脸上,身上。 一个影子遮住了他的视野。 不知何时,风长林出现在他的身边,垂下头看着他。前几日在废庙里风餐露宿,他休息得不好,气色有些黯淡,带着愁意,可脸上的表情仍然是清恬的。 他方才走得有些急,停下之后还在喘粗气,边平复呼吸边道:“我总算找到你了,待会儿就要下雨,你还是随我回去吧。” 曲鸿不看他,只看着天色,嘴里嘟囔道:“我不怕下雨,也不想回去。” 隔了一会儿,他听到 分卷阅读31 - 分卷阅读32 千里送归鸿 作者:闻笛子 分卷阅读32 身边一阵窸窸窣窣,风长林竟也在草丛里坐了下来,抬头看着天。 雨前的草叶吸饱了水,露水沾湿了他的衣袂,可他似乎并不在意。 曲鸿忍不住问:“你怎么找到我的,我以为我已经走出很远了。” 风长林答道:“只要想找,总能找到的。” 曲鸿又看了他一眼,低声道:“我这般无理取闹,你若是想要说教,就趁早说吧……” 谁知对方取出一个油纸包,在手上摊开:“我包了些吃的给你,还是热的。” 油纸里裹了一张馅饼,十字形切成四块,馅料冒着热气,是干菜加上山笋,掺在肉丁里。风长林见他面露疑色,解释道:“这个叫拓馃,掌柜说是当地特色,其实我觉得焙面更好吃些,但是带不出来。” 曲鸿撑起身子,不明就里地眨了眨眼。 风长林已经把油纸包递到了他的眼前。 带着烟呛和油腻的香味飘进鼻子里,他只觉得胸中微颤,这味道穿过他的身体,一直落在心尖上,夕阳下的一切顿时变得丰富多姿,纤毫毕现。 他凑到风长林身边,用手肘往他胸前戳了一戳:“一起吃吧,我知你定是没吃过,肚子都是扁的。” 风长林笑着躲,“别闹,很痒的。” “原来你怕痒,可算让我抓到弱点了。” “这不算弱点,到了迎战之时,我自会运气调息,封闭多余的感官……” “现在又不是迎战之时,”曲鸿打断风长林的啰嗦,倾身过去,一把攀住他的腰,故意做了个丈量的动作:“别以为你穿了宽松衣衫,别人就看不出你原来有多瘦,再为了我挨几顿饿,连剑也提不动,我岂不成了罪人。” 风长林无奈道:“我横竖说不过你,咱们一起吃便是。” ☆、轻剑快马(二) 带馅儿的拓馃吃下了肚,头顶的天光又暗了一些,太阳往山下沉,山上的影子也慢慢移动,远处的草尖还镀着金边,近处却已经被幽蓝的夜幕笼罩。 像是有人扯了一张布,沿着天穹抖落下来,慢慢地将四野盖在其中。 涧底的草丛里,淡黄色的斑点跳跃得更欢快了。 风长林盯了一会儿,喃喃道:“想不到时值金秋,居然还有这么多萤火虫。” “大概是这涧底温暖湿润,少有风尘,不仅草比别处新鲜,小虫也活得比别处长些。”曲鸿说着眼前一亮:“不如我们下到溪边去看吧,近处更好看。” 风长林面露迟疑:“不过是一些小飞虫,也没必要特地去看。” 曲鸿好笑道:“怎么,大师兄不敢承认自己对区区萤火虫着了迷?你放心,我绝对不会在你的宝贝师弟师妹面前检举你的。” 风长林目光闪烁,心虚道:“哪有什么不敢承认的,去就去。” 曲鸿大笑了几声,扯着他来到河边,这里风果然很小,空气湿润,草尖没过膝盖,萤火虫环绕在两人身边飞舞。 虽然只是些发光的小物,可聚在一起却成了奇景,风长林从未见过这么多萤火虫,不由得抬手去摸,淡黄色的斑点在他的手指缝里轻盈地钻来钻去。 曲鸿得意道:“其实夏天的时候会有更多,可惜我们没赶上。” 风长林眨眼道:“无妨,可以等来年再看。” 曲鸿怔了一下,道:“若不是有要务在身,谁还会走这种穷乡僻壤的小路。” “说的也是。”风长林笑了笑,“不过夏天的洞庭湖也是很美的,有碧波万顷,可以泛舟划船,或者去岳阳楼上喝茶,仅是湖光山色便足够看一整天,每个时辰的风景都不相同,以后我带你去看。” 曲鸿忍不住想象了片刻,脑海里的风景似乎因为身边人的描述而变得愈发生动起来,他不动声色地移开目光,问道:“林哥,你说萤火虫为什么会发光?” 风长林诚实道:“这我也不懂,或许天太黑,它们为了让同伴能找到自己吧。” 曲鸿笑道:“可是每一只都发着一样的光,哪里还有什么区别?” 风长林沉吟了一阵,道:“在我们看来确实都差不多,但它们自己一定辨得出区别,不要小瞧萤火虫的本事啊。” “你真是宽厚,连萤火虫都一视同仁。” “至少萤火虫会发光,我可不会。” 曲鸿看着他一本正经的表情,笑道:“哪天要是有人琢磨出一套练了便会发光的心法,你一定抢着要学。” “这样的心法当真很好,倘若人人都会发光了,我找你也更容易一些。” 曲鸿心中一漾,不由得眨了眨眼,想起这人方才的话。 只要想找,总能找得到。 他别开了目光,挺直了腰板,装作往溪对面看,风长林忽然指着他的腰侧,惊道:“鸿弟,你的玉笛也在发光。” “什么?真的。”他把玉笛解下来,拿在手里,不知为何,这冷冰冰的玉器竟被萤火之光照亮,泛着剔透的光辉。 他端详了一会儿,见风长林的目光也一直胶着在上面,索性将玉笛递给他道:“你想看就说嘛。” 风长林小心翼翼地接过,来回翻看:“真是块温润的好玉,且能用作兵刃,只可惜……”他把嘴唇抵在一侧的小孔边,轻轻送气进去,除了细微的风声,什么也没有奏出,“这玉笛为何吹不响呢?” 曲鸿黯然道:“我也不清楚,从义父把它给我当剑使的时候,它就吹不响了。” 风长林默默把玉笛递还给他:“抱歉,勾起你的伤心事了。” “无妨。”他答道,“我也时常恨自己为什么没有早点问出口。我和义父相处那么多时日,却好像白费了一样,如今懊悔也晚了。” 风长林来到他对面,望着他的眼睛认真道:“你学了他的剑法,已是了不起的成就,我也研习剑术,自诩不输于人,却从未见过如此变化多端的套路,心下当真佩服得很,你不必再觉得惭愧。” 曲鸿对自己的武功也颇为自负,但被人如此诚恳地夸赞还是第一回,竟有些不好意思,垂下眼道:“其实有些招式是我自己琢磨出来的,你若是感兴趣,我可以拆解给你看,我还没有拆给别人看过,你的剑路比我稳得多,或许可以帮我精进。” 风长林喜道:“好啊,乐意之极。其实在临安我与你并肩共斗,剑术短长相合,虽然拆招不多,但配合得颇为不错。” 曲鸿道:“我也有同感。你的内力不差,只是招式死板了些,不妨与我共同切磋,定能有所提升,到时候再遇恶战,也不至于像先前那般狼狈。嗯,我们就来创上一套‘萤火虫剑法’。” 风长林笑道:“听起来是像是儿戏一般。” 曲鸿与他说笑,心情又畅快起来,目光在他身上飘了一圈,忽然奇道:“你口袋里也 分卷阅读32 - 分卷阅读33 千里送归鸿 作者:闻笛子 分卷阅读33 有东西在发光!” “嗯?”风长林循着他的手指看过去,随即吃了一惊,他口袋里装的正是那张意义重大的纸片。镖箱在莺歌楼被毁去之后,他便把东西收在口袋里,贴身保管。 本是一张空无一字的旧纸,不知为何竟发起光来。他把纸片取出,举到眼前端详,曲鸿也凑过去看。 天色已经全暗下来,星星点点的光芒经由溪水映照,如同一条流动的光河,纯净而神秘。两个脑袋埃在一起,在淡淡的光芒中,看到纸面上浮起一些纹路,弯弯曲曲,比蚕丝还要细浅,在日光之下难以辨出,在萤火虫的淡光里,反而显露出来。 风长林奇道:“这究竟画得是什么图案?” 曲鸿沉吟道:“我觉得像是地图,耸起的地方像是山峰,粗一些的是水流。” 风长林点头道:“我也这么想,只可惜缺了一半,看不全,也不知画的是哪里的山。” 曲鸿抬手在图上一指:“你看这个斑点,刚好落在两座山峰之间,依我看,这多半是张藏宝图。” 风长林沉吟道:“你说的有理,可我师父并非重视钱财的人,怎么会突然多了一张藏宝图。” “藏宝也不一定非得藏钱,或许是武功秘籍,或许是别的什么,恐怕只有他自己知道了。” 风长林点点头,又仔细观察了一会儿,实在看不出所以然,只能把半片地图收好,嘱咐道:“鸿弟,此事先不要和诚儿、兰儿讲,我怕这件事关系凶险,他们知道的越少,反而越安全。” 曲鸿早就看出他的心思,反问道:“所以你就自己记挂着么?你究竟还想独自负担多少东西。” 风长林轻轻一笑:“不是还有你在么?要不是你带我来看萤火虫,我也发现不了图上的秘密。” 曲鸿沉沉地看了他一眼,从口袋里摸出什么,塞在他手里:“这个还给你。” 他低头去看,手里躺的竟是当初在台州自己拿来换钱袋的那锭银子。他不由得道:“你竟然一直留着它?” “这本来就是你的东西。” “我已经将它赠予你了,就是你的东西。况且我现在才知道,你那时并非是有意偷盗,所以你真的不必计较,当成自己的,随手花掉就好了。” 曲鸿却固执地摇头:“不管怎样,总归是骗来的东西,我不想要。”滞了片刻,又低声道,“林哥,虽然我说谎成性,不过从今往后,我不想再骗你了。” 他说完便抿起嘴唇,把目光从风长林身上移开,看着不远处的水面,风长林望着他的侧脸,他的轮廓被夜色映得分外柔和,连那份执拗生硬的傲意,也变得柔软起来。 风长林收起银锭,又从腰间的剑环上解下一件饰物递给他:“既然如此,我换一件东西送给你好了。” 曲鸿转回头来,看到一个小巧精致的银色锁扣:“这是?” 风长林道:“平安扣,离家拜师的那一年娘亲给我的,图个吉利而已,不是什么贵重之物,你若不嫌弃,尽管收下。” “这是母亲给你践行的礼物,我不能收。” “其实无所谓践行,我离家并不远,时常回去看她,下次回去时,向她再讨一个便是。” 曲鸿仍是摇头。 风长林沉默了一会儿,才再度开口,“最近我才明白,我虽没有享过大富大贵,却是个极其幸运的人,打出生便拥有许多东西,恰好是你没有的。我最近时常感到力量绵薄,白白读了那么多书,学了那么多年武艺,却连身边人的烦恼都排遣不了。” 曲鸿想起了两人初遇时的情形,不禁道:“我第一次见你时就说过,世人的烦恼那么多,岂是你管得过来的。” “是啊,我到现在才有体会,”风长林自嘲地笑了笑,“不过,倘若我的平安喜乐能分给你一些,让你的烦恼少一些,我也会觉得开心。” “我也算是你的身边人吗?” “当然。” 曲鸿心中一软,迟疑地接过他的礼物,却更加不敢看他:“即便你如此诱惑我,我也不会当你的师弟。” 风长林笑道:“不当就不当吧。” “我也没有什么可以送给你。” “我并不是为了收受回礼。” 曲鸿想了一会儿,道:“先前我有诸多事瞒着你,但方才的话绝非戏言,你若有什么想问的,都可以问我,我一定知无不答,就当是莺歌楼那次的赔礼了。” 这下轮到风长林怔住了,半晌没有回答,曲鸿只觉得一阵尴尬,脸上发烫,催促道:“问吧,不用顾虑。” 风长林左顾右盼,思虑许久,终于道:“……那你还冷不冷,饿不饿?” 曲鸿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就问这个?” “你非得让我问,我只能……” 曲鸿又好气又好笑:“林哥,你真是个傻子。我若是答冷呢,你还乐意给我抱着取暖么?” 他坦然道:“你若是喜欢,那我自然乐意。”想了想,又补充道:“我知道你没有娘亲,义父也跟你不算亲近,若是想要有个哥哥,也在情理之中……” “你拿我当小孩子哄吗?” “那倒不会,不过,你是我的鸿弟。” 曲鸿心底实有不甘,但风长林竟已转向他,微微张开双臂,他只觉得熟悉的温度夹在习习凉风里,实在难以抗拒,索性向前迎了一步,将头埋进对方的肩窝里,手臂环抱过身体两侧,在背后虚虚一叠。 没一会儿,背后便传来一个飞扬跋扈的声音:“喂,大懒猫,快放开我师哥!” 他赶忙抽身,头也不回地驳道:“说谁是大懒猫!” “当然说你啊,”程若兰已经来到面前,身后还跟着一个亦步亦趋的乐诚,“小时候我家里养过猫,都像你这幅样子,起先摆着一张臭脸,可是一旦被驯服,就天天蜷在主人怀里,一点出息也没有。” “……”曲鸿脸上发烫,心里发虚,竟想不出如何反驳。 程若兰已经大步流星地来到风长林面前,夸张地展开双臂:“师兄,我也要抱!” 风长林被她吓到,退了一步,连连摆手:“你是女孩子家,我不能随便抱你的。” 她的眼波一转,转向身后的人:“啧,这一路骑马的时候,诚儿一直抱着我的腰呢。” 乐诚也被她吓了一跳,使劲摇头:“那,那是因为你受伤了。” 程若兰翻了个白眼:“原来大师哥嫌弃我,诚儿也嫌弃我,唉,我好命苦啊,天天在外颠簸,受了伤还要被同门兄弟嫌弃。” 乐诚忙道:“不是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向师兄投去求助的目光,见师兄也是一脸窘迫,转而看向曲鸿。 曲鸿已经回过神,一只胳膊搭在风长林的肩上,一边他身上靠,一边炫耀道:“好啦,程大小姐,你的大 分卷阅读33 - 分卷阅读34 千里送归鸿 作者:闻笛子 分卷阅读34 师哥往后就是我的了,你再怎么闹也抢不回去的。” “真不害臊,谁要跟你抢。”程若兰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曲鸿也终于没有躲。 这是临安之后,两人第一次四目相对,谁也没有多作解释,但心里悬着的石头各自放了下来。 风长林也松了口气。他觉得曲鸿和师妹在某些方面的确有些相像。对于两个骄傲的人来说,这样讲和的方式再好不过。 ☆、轻剑快马(三) 四人沿着溪边走了一段,周遭没有旁人,只有莹莹的光斑绕着他们飞来飞去。 程若兰走在最前面,低头扑了一会儿萤火虫,忽然停下脚步,转过身:“关于上次的事,我还有话没说完。” 三个人都停下来,等她继续说下去。 程若兰道:“师父虽然不允,可我一直在暗中调查摘星楼的事。倒不是为了复仇,只是他们为害武林,滥杀无辜,搅乱江湖秩序,我实在无法置之不理。” 风长林心道,原来师妹这些年看似无忧无虑,心里竟也背着沉重的担子,原来她比自己想象中要坚强得多。不由得宽慰道:“实在辛苦你了。” 程若兰被夸得开心,莞尔一笑,接着道:“有一件事我越是调查,越是想不明白,哪怕摘星楼本领再高,倘若真的谋害人命,无恶不作,就算武林正道不去讨伐他们,朝廷也不该坐视不理才对。不然的话,万一哪天有人花大价钱雇他们刺杀皇帝老儿,可该如何是好。” 乐诚被她吓得抖了一抖:“师姐,这话可不能乱说……” 程若兰辩道:“我没有乱说,我的亲生爹娘是因为与官府作对,才被谋害的。” 曲鸿赞同她道:“话虽然直白了些,道理是没错的。武林与朝廷向来两不相扰,各守各的规矩。武林门派之间的争斗,无论进行得多么惨烈,也断然不会波及朝政,朝廷才对其放任自流,从不插手。” 乐诚思考道:“这么说的话,确实是这样没错,江湖门派之间的争斗,哪怕死了人,官府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曲鸿接着道:“可是这么多年的平衡,却魏怀北打破了,网罗义军,自发抗金,本来就与朝廷的意旨相违背,更何况他家业殷实,富甲一方,想不引来注目都很难。” 程若兰点头道:“正是,摘星楼的名声也是杀了魏掌门之后才躁起的,他们先杀了人,再故意放出风声,惹得旁人心生畏惧,便不敢再效仿,最大的得利者还是朝中的议和派。为了钱财杀人,固然是个不错的借口,可若说种种阴谋背后都无人操纵,无人指使,未免也太不自然了。” 曲鸿接道:“那魏怀北在朝廷撤军之后,仍在淮北收罗义军,主张抗金,早就被朝中的议和派视作眼中钉,宗室南迁之后没过几年,他便死在摘星楼手里,时机的确巧合。” 程若兰不恁道:“依我看根本不是巧合,那些奸臣根本就是借武林人的手,去谋害忠良之才。” 风长林听了二人的话,背后阵阵发凉。如今朝廷之中,秦桧丞相反为金人作奸细,卖国求荣,使尽卑劣手段,不遗余力地排挤抗金元帅。宗室南渡之后,向金人纳奉低头,缔结屈辱的盟约,汉人百姓,百姓对秦桧早就恨之入骨,却无可奈何,只能忍受金兵欺压,惶惶度日。 这本已经足够糟糕了,可依照客栈掌柜的话,近日来金人屡有公然背盟之举,消息已经传到了江南,纸再也包不住火,倘若金兵渡江进犯,后果无法可想,大宋半壁江山怕是要面临覆亡的危险。 想到这里,他推断道:“倘若驱使摘星楼的,是朝中勾结金人,卖国求荣的奸臣,那必定要极力阻挠抗金大势,师父在这个时候命我北上,难道我所护送的东西与时局有关?” 乐诚忧心道:“若是如此,摘星楼更不会放过我们了。” 程若兰愤恁道:“不放过就不放过,好像我怕他们似的,他们敢来,我也敢战。” “可是,可是……就凭我们几个,怎么可能打得过。” “诚儿!男子汉大丈夫,不能这么没有骨气!” 师弟师妹毫无章法地一通乱嚷,风长林却没有像往常一样阻止。 他少有地沉浸在思绪中。他知道师父当年也参加过南北誓师大会,只是当时年岁尚轻,未任掌门,也没有现在的响亮名气。他暗自忖度,镖箱里的半张地图,真的是藏宝图吗?难道藏的是克制金人的法宝吗?可是另一半地图又在何处?思来想去,谜团重重,心中不觉间有些激动。 一旁,曲鸿也低头沉吟道:“莫非我义父当年背叛摘星楼,是因为不愿同流合污,为奸臣效力,难道他真的不再做恶人,而是……而是……”他背了多年骂名,不敢有半点奢望,此时此刻,却不禁从心底生出几分荒唐的企盼来。 在这苍茫乱世的偏安一隅,在萤火虫的环绕中,四个无足轻重的年轻人,为了各自的理由激愤或烦恼着。 在他们面前铺开的是一条充满艰难险阻的路。 风长林的目光不自觉地飘到曲鸿身上,留意到他的烦恼,见他神色恍惚,踟蹰不已,像是换了个人似的,心中油然生出一阵怜惜之感,倒把自己的烦恼忘在脑后,来到他身边,在他肩上轻轻拍过,承诺道:“鸿弟,不管怎样,我定会帮你查出真相。” 曲鸿凝着他的眼睛,也慢慢点头道:“不管怎样,我们定要平安渡过这江去。” * 第二天,天光迟迟不亮,果然下起了雨。雨势渐密,久久不停,山野之间一片泥泞湿滑。客栈里的客人大都留了下来,打算等雨停后再动身。风长林四人谢绝了掌柜的好意,披上斗笠蓑衣,牵马出了门。 雨路难行,四人的速度也比先前慢了一些,沿着乡间小路徐徐缓行。江畔一带原本富饶安宁,这些年常有金兵不遵军令,私自结伙渡江,前来进犯,宋兵却坐视不理,任由其烧杀抢掠,许多住民不胜其扰,只得迁往南方,留下不少荒村破屋,风吹雨打,甚是萧条。 地界荒凉,客栈也稀少,四个人昼里赶路,走走停停,入夜后若是找不到投宿之处,便住进无人的废屋,吃些随身携带的干粮。雨势一直不见小,冷雨淅淅沥沥,将天地染成灰蒙蒙的一片。 程若兰的心情也跟着忧郁起来,站在屋檐底下,唉声叹气道:“这雨到底什么时候停啊。” 乐诚劝她道:“师姐,别看了,不如进屋再把剑诀背一次吧,先前你不是说还没有背完吗。” 程若兰无奈地看着他:“怎么连你也啰嗦起来,长大以后难保又是一个书呆子,步了大师哥的后尘。” 乐诚挠头道:“不是的,我只是发觉……连曲少侠都努力起来,心里有些惭愧。” 分卷阅读34 - 分卷阅读35 千里送归鸿 作者:闻笛子 分卷阅读35 程若兰道:“对哦,他们两个这几天吃错了什么药,大师哥就不提了,怎么连曲鸿都成了剑痴。” 乐诚摇头表示不知。 这些天,曲鸿和风长林时时凑在一块,研习武功剑术,行路的时间短了,歇息的时间自然就变长了,刚好给了两人扎堆的时间。 风长林将一些吐纳运气的心法教授给曲鸿,他从小勤奋刻苦,根基打得扎实,这方面比曲鸿更有经验,加上他当久了师兄,教导人时总是富有耐心,纵然曲鸿生性好动,在他身边也能安静下来。如此练了几日,曲鸿的悟性颇高,又有风长林指点,内力大有增进。 相反,曲鸿则在招式上心得颇丰,他见多识广,取各家杂学,揉于一柄玉笛之中,舞出千变万化,颇有曲渊当年的精韵,与风长林论起剑术,头头是道。 潇湘剑术虽博大精深,其根基却离不了四路剑式,分别叫做“飞花”,“落雨”,“流云”,“长空”,分别以快、密、准、广见长,其余复杂的套路和阵法,都是这四路剑式的衍生。 程若兰的修为刚到第三式,乐诚年纪小,才学完前两式。风长林虽然早早就将四路剑法融会贯通,却未有更多延展,曲鸿便令他把四路的招式逐个拆演,自己从旁反复琢磨,再与自身的短剑套路相结,摸索出一些新的路数,战法,再和对方临场验试。 外面冷雨霖霖,两人躲在屋里,捡树枝柴棍比划,比到兴处,常常彻夜不眠。 师弟师妹也觉得奇怪,他们从未见过大师兄与旁人谈得如此投缘,更没见过他与谁粘在一起,终日难分。有一日早上醒来,竟看到两人累倒在卧榻上,和衣而卧,风长林睡得规规矩矩,曲鸿却躺得横七竖八,毫无规矩可言,胳膊霸道地搭在对方的身上。 程若兰越看越气,真的从柜子里翻弄出半瓶墨,一根笔,在曲鸿脸上一阵勾画,把眼圈和脸颊都画上了黑黑的墨迹。 乐诚在旁边惊恐道:“师姐……你……你在做什么。” “嘘,”她压低声音,“没看见嘛,我在画大懒猫。” 半个时辰后,曲鸿从睡梦中醒来,觉察到脸上异样,还没来得及发问,程若兰便把铜镜举到他的眼前,让他照过自己,然后变本加厉地嘲笑道:“大懒猫,睡相没品、口水横流的大懒猫!” “……你今年几岁了。”曲鸿望着自己的花脸,有气无力道。 一旁,风长林也醒了,揉揉眼睛,看到他的模样,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曲鸿无奈道:“怎么连林哥也那么幼稚。” 风长林眨了眨眼:“这么看的话,其实……还挺可爱的。” 曲鸿瞥了他一眼,头也不回地冲出房间,到村外的河边洗脸去了,身后还跟着女孩的呐喊:“嘁——大懒猫害羞啦!” 曲鸿走远后,程若兰往凳子上一坐,向风长林抱怨道:“大师哥,我真不明白,你到底看上他哪一点!” 风长林道:“什么看上不看上,我们只是投缘的朋友而已。” “他都把口水睡到你的身上了,你居然不管。” 风长林叹了口气,纠正道:“他睡相是差了点,口水倒是没有的。” 程若兰气道:“大师哥,我知道你和曲少侠相见恨晚,倾盖如故,情投意合,唧唧我我……可是,你始终是潇湘派大师兄,胳膊肘子不能总朝外拐呀!” 风长林被她说得无言以对,无辜道:“我只是陈述事实而已,并无偏袒。你和诚儿若是有什么困难,我一样会帮着你们。” “鬼才信呢。”程若兰偏过头去不再理他。 作者有话要说:  趁着还没开战,抓紧机会撒糖。 ☆、轻剑快马(四) 曲鸿洗过脸,回到屋里的时候,女孩还板着脸,她的师兄在一旁安抚,左一句右一句,都说不到点子上。 他在门边站了一会儿,听得乐不可支,发现风长林是在出言包庇自己,心底又有些得意。 曲鸿并不是一个宽厚的人,正相反,他对风长林一直存有几分捉狭的心思,对方愈是纵容他,他愈是变本加厉,总是不自觉地观察对方的举动,平时不会说的玩笑话也时常挂在嘴边。他总觉得这是因为风长林实在太过单纯明朗,可以令任何一种玩笑的效用翻倍,任谁也忍不住被吸引,可旁人若是与他争抢,他又有些莫名的不甘。 所以他找了个合适的时机走进门去,打断两人的对话,慢条斯理道:“程女侠,为了抢师哥在别人脸上画猫的事,要是被潇湘派其余弟子知道了,你的一世英名可怎么办啊。” 程若兰先是缩了缩,很快回过神,装作毫不在意道:“谁跟你抢师哥了,师哥本来就是师哥,难道还能跑了么。诚儿,走,跟我生火烧水去。” “好。”少年脆生生地答道,他正趴在窗口,手里拿着一把谷子,喂给小翠吃。小翠这些天也基本恢复了活力,一大清早便叽叽喳喳地叫个不停,曲鸿一时兴起,抬其两根手指抵在唇边,吹了一声响亮清脆的哨子,灰鸟立刻扑腾着起飞,抖落翅膀上的谷壳,飞过房间,飞到他肩上,羽毛在他脸上蹭了蹭。 程若兰不恁地看着他:“唉,大师哥也就罢了,为什么连小翠都中意你,还有没有天理了。” 曲鸿耸肩道:“鸟和猫从来都是好伙伴啊,天经地义。” “你自己都承认自己是猫了吗,好不害臊。” “反正又不是坏事,猫都很聪明的。” 程若兰一生横行霸道,威风凛凛,如今终于遇到了克星,瞪他一眼,挽着师弟的手,大步流星地出了门。 留下两个人在房间,风长林将一张干净的毛巾递给他道:“鸿弟,你擦擦脸吧,还沾着水呢。” “哦,”他伸手接过,随口问道,“我脸上的墨都洗干净了吧。” “我看看。”风长林忽然倾身凑了上来,在咫尺外盯着他的脸,上下端详,检查眼圈和唇角。这本是个寻常不过的举动,可曲鸿被他盯得浑身不自在,脸上隐隐发烫。这人离得实在太近,连睫毛都清晰可辨,每一根都在挠着他的心尖。 还好风长林很快撤开了,点头道:“放心,已经看不出了。”说完便转身去打点行李,两人的外衫又被他叠成了规规矩矩的方块,整齐地放在床头。 曲鸿一直看着他的背影来去,直到他转过来,问道:“有什么好笑的?至于把酒窝都笑出来么。” 四目相接,曲鸿率先移开了目光。 最近曲鸿发觉自己愈来愈不能与风长林对视了,许是那双眼睛太过澄澈,常常照得他不知所措。他隐隐察觉,自己心底对这人似乎有些超出朋友之外的依赖,但毕竟前路凶险未卜,尤其是那天溪水畔 分卷阅读35 - 分卷阅读36 千里送归鸿 作者:闻笛子 分卷阅读36 的交谈后,两人心里都有重事压着,已经盛满千头万绪,实在装不下更多。 两人一起消磨的时光,反倒成了最轻松惬意的部分,这人身上似乎有一种与生俱来的感染力,毫无保留地包容着他,让他的心也跟着昂扬起来,生出一种从未有过的快意。从前他虽然活得并不快活,却对死十分惧怕,如今他却时常觉得,只要这人与他为伴,纵使出生入死,似乎也不算什么。 人若是活得开怀畅快,连死都成了小事。 他享受着这样的片刻,心中暗暗想道,就算当一只大懒猫也没什么不好。 这些不合时宜的心思,他以为风长林是不懂的,最好也不要懂。他总觉得,这人只要做自己就可以了,最好一直不要改变,若是有人想要动摇他,伤害他,自己要第一个跳出去阻止。 至于这份想法背后的意味,他也尚且懵懂不明。 * 如此走了几日,铜陵终于到了。 阴雨仍是连日不歇,连马都疲惫不堪。四人没有进城,只从城边的官道经过,道旁的界碑被雨冲刷得一干二净,淤泥和灰尘全都被洗去了,连石上的暗纹都变得清晰可辨。 城郊不远就是江面,因着下雨的缘故,江水也涨了不少,浊浪滚滚,江对岸的山林笼在白色的雾气里,像是隔在很远之外。 下雨并不是稀奇事,可江面上空空荡荡,竟看不到一艘船影,却大不寻常了。四人走到近处,不敢贸然行进,便停在路边,远远地观察情况。 渡口果然有不少官兵徘徊,身着青衫,头戴斗笠,腰跨长刀,在码头上来回走动。 江上无人,想要渡江的行客都被堵在江边,码头上排了一条长队,人头熙攘。 这些人平白被阻隔了行程,自然不服,间或有人上前,与官兵申辩争论,可官兵只是敷衍几句,便背过身去,不予理会。 风长林心道,看来封渡的消息果然是真的,不知是巧合,还是与自己的任务有关,倘若是后者,更不能让官兵发现了自己。于是举目远眺,却又看不清江对岸的情形。 一旁,乐诚小声问道:“大师兄,一艘船也没有,我们可怎么办才好。” 风长林也在考量同样的事,他环顾四周,看到路边不远处开着一个茶铺,雨天生意不好,老板百无聊赖地坐在屋檐下,他走过去行了个礼,恭敬地问道:“老先生,请问这铜陵渡口怎么突然不让通行了” 老头慢声慢气道:“我也不知,官老爷做事,怎会把理由告诉我们这些草民。从前这地方也没人管,还有不少开黑船的船老爷,在我这里吃茶歇脚,那些船老爷有的是钱,出手也阔绰,嘿嘿,嘿嘿……可惜最近都没了影儿,我这生意啊,实在愁得很……” 曲鸿也跟在风长林身后,懂了这人的意思,从口袋里取了一把碎银,塞到他手里,低声道:“您看您谦虚的,他们是船老爷,您便是茶老爷,您看,我们哥几个正要送妹子去江北嫁人,嫁的是有钱的金老爷,所以不能被官老爷看了去,您若是认识附近的船老爷,能否为我们引荐一下,彼此行个方便。” 那老头眼神一转,表面上仍是糊里糊涂的样子,却将钱仔细收进口袋。 这也是临江之地近年才有的事,金人原是塞外蛮夷,祖上惯于打猎放牧,哪怕是女人也大都生得彪悍精壮,身上的蛮气尚未褪去。这些金人遇见温婉娇怯的江南女子,大以为奇,见色起意,强霸民女之事时有发生,大多数汉人唯恐避之而不及,疲于逃命,但也有少数人家贪图荣华富贵,将有些姿色的女子嫁去江北,给金人的达官显贵做小妾。 运送这些女人,也是黑船的一项重要生意。 果然,那老头收走银子后,眼睛滴溜溜转了一圈,道:“看到前面的铜官山没有,你们往上游走,沿着山左绕过去,十里之外有一座沙洲,船老爷就躲在芦苇荡里,你们朝芦苇荡喊三声,‘青壳的乌龟儿溜进江喽’,船老爷便会载你们渡江。” 风长林在一旁听着,奇怪道:“青壳的乌龟儿?” 老头道:“可不是么。”抬手往江边指了指。 风长林这才明白,乌龟骂的是那些青衣官兵,不由得暗自好笑。 四人离了茶铺,各自把斗笠戴好,接着往前走,程若兰快走几步,来到曲鸿身边,低声抱怨道:“你就不能换个谎来圆吗,谁要嫁金人啊!” 曲鸿立刻揶揄道:“哎呦,程女侠如此霸气,别说是金人了,换了皇帝老儿也未必敢娶你,乐少侠,你说是不是。” 乐诚怔了一下:“啊?” 曲鸿又道:“依我看,你干脆把你师姐娶回家,也算做了一件造福人间的好事啊。” 乐诚斗笠下的脸立刻红了半面。 风长林摇摇头,催促道:“别闹了,快些走吧。” 四人避开官兵的视线,往上游走了一段,果然看到一座沙洲,江水在这里转了一道弯,江面比别处更窄些,但水流也湍急得多,后浪推着前浪,浪尖上直翻白花。 风长林心道,这么急的水流,除了经验丰富的艄公,还有谁敢贸然开船。视线在沙洲附近转了一圈,只能看到一人多高的芦苇在风雨里飘摇,芦苇丛里波浪起伏,却看不到一艘船影。 程若兰也奇道:“莫不是下雨的缘故,连开黑船的都走了吧,这下我想嫁都嫁不掉了。” 乐诚左顾右盼道:“兴许船都躲在暗处,要不我们喊一喊试试?” 两人正交谈着,曲鸿忽然提高了音量:“嘘,都别说话!” 风长林听得浑身一凛:“怎么回事?” 曲鸿咬牙道:“怕是中了那卖茶人的计,这里没有黑船,却有埋伏。” 风长林吃了一惊,忙转回头去看。此处的江岸不宽,背后便是铜官山,山脚下有一片树林。他屏息细辨,果然听到两道细小的呼吸声,刻意压得很低。 他皱眉道:“我也听见了,从树林的方向来。” 师弟师妹见两人骇然色变,如临大敌,也嚇得不轻,乐诚战战兢兢地问:“什么人埋伏我们,他们怎么会知道我们要来。” 他的话音未落,一道黑影自林中飞快闪过。 曲鸿一把将斗笠掀去,抽出玉笛,握在手里,眉头紧锁,一字一句道:“是摘星楼!” 作者有话要说:  第五章、《轻剑快马》完 糖总是那么短暂…… ☆、莫问前程(一) 无穷无尽的雨,模糊了天与地的界限。 生与死的界限也一并变得模糊,这片人迹罕至的江堤,实在是绝佳的杀人场所。 曲鸿本能地嗅到一阵杀气,他转过头,身后只有一片树林,沿着铜官山脚绵延开来,梢头的枯枝败叶被雨水打落满地,只剩下嶙峋的枝桠,层叠交叉,突兀地向 分卷阅读36 - 分卷阅读37 千里送归鸿 作者:闻笛子 分卷阅读37 上伸展,仿佛要把灰色的天空捅出洞来。 他感到背后发凉。 江里的沙洲上的确没有人的气息,更没有船的影子,方才那卖茶人一定是故意将他们诱到此处,恐怕从临安一战起,他们的行踪就暴露了痕迹,这一次,摘星楼终于找上了门。 比上次更可怕的是,这次来的人不是秦英,不会对他手下留情。 四人个很快背身而立,围成一个圈,屏息凝神,他们的一侧是江水,一侧是树林。树林里一片死寂,在波涛声和落雨声中,静得令人害怕。 打破这寂静的是一簇光,针尖似的光,比雨丝更明亮,更细小,速度也更快,悄无声息地钻出树林,像闪电一样向江岸上袭来。 “云水剑”随之出鞘,在空中划出一片缭乱的剑花,像屏障似的挡住了针雨,针芒打在剑锋上,撞击声细密嘹亮,分外刺耳。 风长林把剑撤回身前,低头去看地上的针,可方才像雨一样密的针竟然一根都不剩,地面上只剩下大大小小的斑痕,原本的泥土被灼成了茶黑色。 简直像是土地中了毒,风长林皱眉道:“冰凝成的暗器,落地即刻融化成水,水有剧毒,这便是透心针?” 曲鸿点头道:“是了,看来招待我们的是神农门的朋友。” 程若兰努力压下声音里的颤抖,补充道:“有一个在的话,想必另一个也在附近。” 前几日途中,她将自己多年追查的线索和盘道出,摘星楼原有七名御使,除叛逃的曲渊、秦英之外,余下的五人行踪不定,身份也极为神秘,只能根据犯案的手法略作推断。 不过五人之中,有两人常以暗器毒蛊杀人,留下的线索比其余三人更多一些。凑巧的是大约二十年前,蜀中神农门里夜遭大火,门中的珍稀药草付之一炬,更有一对年轻兄妹一夜间消失不见,摘星楼的两人,十有八九就是他们了。 风长林将剑锋上残留的毒水甩去,道:“没想到透心针竟是由水凝成的,凝水成冰,瞬发瞬中,内力委实可怕。” “如此说来,透心针的材料岂不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程若兰望着眼前的雨幕,惧意更甚,“不知另一个还有什么手段。” 曲鸿又向林中投去一瞥,深褐色的枝桠结城一张网,将天地网在一起。他低声道:“林哥,倘若摘星楼是来杀我的,你们就先走。” 风长林立刻道:“别说傻话,我们怎么可能抛下你不顾。再说他们既然将我们一起引来,又怎么可能放过其中任何一个。” 曲鸿滞了片刻,咬牙道:“说得对,事到如今只有放手一搏了。” 一旁,乐诚怯怯地开口:“大师兄,你们方才是怎么听到暗器声的,雨太大,我什么也听不清。” 风长林迟疑了片刻,迅速决定道:“兰儿,诚儿,你们两个先离开此地,去上游找船,哪怕用偷用抢,也一定要划一艘船来。” 程若兰往江面上瞥了一眼,看到江水滚滚,浊浪滔滔,只觉眼前一阵眩晕,她虽通晓泛舟的法子,可这里与洞庭湖的和风煦日实在无法可比。她咬咬牙,又问:“那你们呢,你们应付得来么。” 风长林道:“纵使我们四人合力,也应付不来,所以才要设法渡江,不能恋战,只要有了船,纵使他们有三头六臂,也飞不过这江的。” 程若兰还在发怔,曲鸿催促道:“还等什么,快走!” 两人不再犹豫,转身发足而起,往上游的方向狂奔而去。 没走出几步,便有两条黑影从林中闪过,紧紧咬住二人的身影,程若兰显然听到了脚步声,不由得又是一滞,风长林和曲鸿立刻护在二人左右,前者高喝道:“快走!别回头!” 林中银光一闪,又是一簇透心针,比上次更快,更密,试图阻住二人的退路,风长林故技重施,纵身提剑,将每一根悉数挡下,刚要落地,便听曲鸿从旁喝到:“小心脚边!” 风长林并没有看清脚边的情形,只是凭借本能收住落势,翻身向后,退到一步开外。 他刚刚站稳便低头去看,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凉气,方才他预备落脚的地方横着几道银丝,像蛛网一般,若不是微弱的反光,几乎轻不可见。那银丝虽细,却极坚韧,绷紧后泛着冷光,堪比刀刃,他还没来得及反应,冷光便骤地一晃,向上拱起,直取他的面门。 夺命的光芒伸到半途,便被一道清亮的剑气拦住了去路,曲鸿来到风长林身侧,挥出玉笛,把几条银丝凌空斩断。 一切都发生在瞬息之间,银丝前一刻还坚韧如铁,在被斩成两截之后,顷刻便软下来,蚕丝般轻轻飘落,随风而散。 风长林惊魂未定,心有余悸道:“多谢了。” “这就是无影丝,”曲鸿沉声道,“比头发还要细,即便在太阳下也照不出影子,所以叫无影丝,也是神农门引以为傲的暗器之一。” “小朋友,你懂得倒是不少。”丝线的主人将手臂一扯,从林中闪身而出,旁边还跟着另一个人, 曲鸿道:“我还知道你们两个是兄妹,你叫唐瑶,另一位是你的兄长唐玄,二十年前你们根本没有死于灾火,那场灾火也根本不是意外,而是你们亲手所放,为了撇清家门,加入摘星楼,你们竟将百年家业付之一炬,我说的没错吧。” 两人都是黑衣打扮,脸上蒙纱,看不清表情,听了他的话,短暂地交换了一个目光。唐瑶道:“知道太多可不是一件好事。” 她的话音未落,无影丝便已出手,曲鸿匆忙应对,趁着瞬息的功夫,唐玄也飞身而起,转眼掠过曲鸿身边,往师弟师妹的方向追去。 风长林怎能允许,喝道:“想也别想!”以更快的速度纵剑追上。唐玄从左右袖底抽出两柄短刃,与他过了几招,两人的身手都极迅捷,一时间刀光粼粼,剑影幢幢,高下难分。趁这个时机,师弟师妹已经跑出很远,身影在雨幕里只剩两个模糊的小点。 “啧。”唐玄发出不屑的咋舌声,抽身而出,停在一丈开外。 他决断极快,并不恋战,见追不上逃走的两人,便转向风长林道:“就算你们拦住我们也于事无补,这附近找不到船的,他们两个不过白费力气罢了,待我们料理了你们,再去杀两个小的。” 唐瑶停在他身边,身形比他稍矮一些,脸上只露出一双眼睛,紧紧盯着风长林的方向:“在死之前,最好把你口袋里装的东西交出来。” 曲鸿先前还存有一丝侥幸,如今不得不承认,摘星楼果然已经知道了地图的事,那些官兵想必也是为此布置的。他立刻转变口气,故意大声道:“真是奇了,他拿的究竟是什么值钱宝贝,怎么人人都想抢?” 唐瑶冷笑了一声,笑声听起来阴森可怖:“小朋友,想 分卷阅读37 - 分卷阅读38 千里送归鸿 作者:闻笛子 分卷阅读38 从我嘴里套话可没那么容易。” 曲鸿道:“你们要抢他东西,却把我也卷进来,难道我就不该问个明白吗?” 唐瑶道:“反正你就要死了,明不明白又有什么区别。” “当然有区别,我若是知道自己为什么而死,死得也会舒坦一些。” “你若是乖乖闭上嘴,我倒可以让你死得舒坦些。” “多谢你的好意,”曲鸿讪笑道,“不过我还没活够呢,只能谢绝了。” 唐玄一直从旁打量曲鸿,眼睛狡猾地眯成缝,接道:“小朋友,你不必自作聪明了,你拿着那样一柄武器,还指望能藏住身份吗?” 曲鸿讪笑道:“我也没打算藏,你们若是连玉笛剑法也认不出,真是枉给摘星楼卖命了。” 唐玄不理会他的挑衅,接着道:“破军若在九泉之下,看到你把他的剑法使成这副不堪入目的模样,想必很难瞑目了。” 破军是曲渊在摘星楼的位次代号。 曲鸿转向唐玄,语气陡然变得严厉:“你怎么知道他已经死了?” 回答他的是一声不屑的讥笑:“你以为我们都和廉贞一样傻吗,他会放过你,我们可不会。” 风长林的面色也沉下来,原来摘星楼连秦英的事都已经知道了。 唐玄又道:“两件麻烦刚好凑到一起,能省去我们不少功夫,我们还得谢谢你们呢。” 双方对峙,风、曲二人心中都已了然,这一遭生死相搏,已经不会有退路可言。 风长林凑到曲鸿耳畔提醒道:“鸿弟,别中了圈套,你看脚下。” 曲鸿低头去看,不知不觉间,银丝已经爬到了脚边,这暗器当真怪异至极,快起来像是利剑,无坚不摧,慢下去又像是流水,悄无声息。 曲鸿冷笑一声,纵剑而起。 无影丝比方才还要缜密,纵横交错,结成一张网,经纬之间彼此牵引,只要碰到一根,便会暴露位置,成为其他银丝攻击的对象,说是蜘蛛捕食的网也不为过。曲鸿几度欲脱出,都被挡了回来,剑气总是追不上银丝的速度,他的心境已乱,没有了方才的从容,连动作也跟着失了章法。 眼看蛛网越收越紧,两人被困在中央,像是两只待宰的蝼蚁。唐瑶安然地侯在网外,像是洋洋自得的蜘蛛。 风长林猛地提剑,翻身振臂,云水剑凌空荡出一个大弧,剑意沛然,大有排山倒海之势,是潇湘剑法中的第四式“长空”。剑锋一扫,整张网的经纬都被牵起,剧烈抖动着,从四面八方追来,然而他的剑光更快一层,竟将四面八方的银丝一齐挑断,铮铮之声回荡在雨中。 无影丝瘫软下来,纷纷扬扬地散落,消失不见,风长林稳住身形道:“想捉我们恐怕没那么容易。” 曲鸿的肩贴上他的背,在他耳畔道:“林哥,当心,还没完。” 在唐瑶身后,唐玄的目光一直紧紧追随他们,手里的透心针蓄势待发。他多年与毒蛊为伴,毒性早已深入体肤,埋于百骸之间,此时他以内力将全身之毒逼往掌心,凝水成针,刚刚凝入的毒性最为新鲜,最为剧烈,胜过世间任何□□。由于常年修行此术,他从手腕到五指都泛着青紫色,浮在雨幕里,不像活物,倒像是一具活动的死尸,甚是骇人。 也不知这一双手,曾经害死过多少无辜的人。 曲鸿低声斥道:“真是个毒怪物,自己去了阴曹地府还要拉人作陪。林哥,你助我近身去,就用我们先前演过的那招。” 风长林心领神会道:“好!”顿了片刻,又补充道,“你多加小心。” 曲鸿冲他勾了勾嘴角,转眼间,又一簇透心针呼啸而来,裹着冰冷的水汽扑向面门,风长林挽剑相迎,挡在曲鸿的前面,针芒接连不断地击打在剑上,鸣动不止。 唐玄的这一技可谓出神入化,冰针仿佛他手臂的延伸,取的都是最刁钻的角度。风长林竭尽全力才勉强接下,手腕剧痛不已,总算将每一根悉数击落。 他不能漏过一根,为的是护好身后的人。 毒水将云水的剑刃染得发黑,不堪重负地垂下去,然而在它背后,另一道锋芒刺出,以凛冽的青光撕开雨幕,荡尽阴霾,是曲鸿的玉笛。 一道朗然的剑气从高处落下,直捣唐玄的喉咙。 唐玄刚刚将透心针发出,已然来不及收势,曲鸿眼看就要得手。 可是下一刻,玉笛却被另一道突然插入的剑锋击开了。 作者有话要说:  劳动节愉快(′?`*)? 明天开始出去玩,用存稿更,灰机上没事也会写一点,尽量多撑几天不断更。看得爽的话就留言给我点爱吧,会认真写完这个故事的xddd ☆、莫问前程(二) 两道剑光瞬间迸起,震动声剧烈而突兀,连林中的枯枝都跟着摇颤,抖下簌簌的残叶。 曲鸿生生接下一击,滚落到几步开外,捂着胸口半跪在地上。他听见风长林关切的喊声:“鸿弟!”然而他的手臂与肩膀都被震得不轻,疼痛欲裂,手垂在地上,几乎无法抬起来。 他惊骇于对方剑上的力量,更惊骇的是对方这道剑气的来势,几乎和他出剑的角度一模一样,除了义父所授的剑法之外,他还从未见过类似的招式。 除了唐玄、唐瑶之外,树林里竟然还有第三个人。 他挣扎地抬起头,看到一柄漆黑的剑,已经收入鞘中,剑鞘的末端搭在地上,水从上面淌下来。 那甚至不能称为剑,它的比寻常的兵刃更细,更长,剑鞘外只露出短短一截,漆黑的表面泛着一缕淡淡的光。寻常的剑只消看一眼锋芒,便能推断出是厚是薄,是轻是重,是玄铁还是冷钢。可这把剑上却什么看不出,它可能硬如金石,也可能软似藤条。 他的目光接着往上,看到持剑人的脸,脸上没有蒙面,轮廓鲜明硬朗,无论怎么看都是一张青年人的脸庞,唯一例外只有眼睛。他的眼神冷若冰霜,眼底没有一点波澜。 那的确是一双杀手的眼睛。 曲鸿暗自心惊,这人看起来比自己大不了几岁,想不到摘星楼御使之中,竟有如此年轻的人。 他用余光环顾四周,方才那一击太过决绝,没有顾忌后果,不知不觉间,自己竟已被逼进了林中。唐玄站在不远处,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他这才恍然察觉,原来对手早有预谋,先前的示弱不过是为了把他引入陷阱。 灰黑的枝桠间绕满了无影丝,一张真正的天罗地网。 曲鸿艰难地站起身,向持剑人问道:“你怎么会使我的玉笛剑法。” 那人听到“玉笛剑法”几个字,似乎心中受到莫大的震动,眼底骤然起了波澜。但他很快将波澜压下去,面无表情道:“我和破军交过手。” 曲鸿迷惑道:“只是 分卷阅读38 - 分卷阅读39 千里送归鸿 作者:闻笛子 分卷阅读39 交过手,便会使其中的招数?” 那人冷冷道:“已经远胜过你,你的那点雕虫小技,还不配叫玉笛剑法。” 曲鸿还想说什么,那人忽然上前一步,扼住了他的喉咙。 曲鸿被推着退了几步,背抵在树干上,无处可逃。那人的手指比枯枝还要干枯,筋脉凸起,劲力大得可怕,也只有这样一双手,才能握得住那柄漆黑的的剑。 这样一双手,除了剑之外,恐怕也无法握住其他任何东西。 这双手在曲鸿的颈上收紧,五指深深嵌进皮肉,曲鸿眼前一黑,眼睛里几乎要流出泪来。 “住手——!”是风长林的声音,他竟不顾一切地闯进了树林,闯进了天罗地网之中。 风长林的剑已在手上,哪怕云水的锋芒和那柄漆黑鬼魅的剑无法可比,可他还是毫不犹豫地斩了下去。 漆黑的剑再一次出鞘。 那人的一只手还卡在曲鸿的脖子上,另一只手振剑出鞘,送招,收剑,动作一气呵成,快得难以看清。 铿锵声过,两剑相击,一股强大的劲力将风长林击出数尺之外,漆黑的锋芒从心口掠过,若不是有云水剑相护,对手的锋芒早就撕穿了他的皮肉。 无影丝陡然而至,阻隔在两人之间。唐瑶道:“贪狼,我来助你,速战速决。” 那人道:“不必,你们的任务是另一个,不要妨碍我。若不是这两人凑在一起,我也不会和你们一起行动。” 唐瑶摇头道:“贪狼,任务要紧,现在不是你逞能的时候。” 代号为贪狼的杀手不屑地啧了一声,和唐门的两人不同,他的名姓并不为人所知,可能是因为他太年轻,也可能是因为他的剑,见过他拔剑的大多数人,怕是连呼救的时间都没有剩下。 他的剑实在太过鬼魅。 风长林急不可耐,左顾右盼寻找办法,他的视线短暂触到曲鸿的眼神,虽然只有短短一瞬,但他的动作却停住了。曲鸿眼神虽然痛苦,却并没有惊慌,甚至充满暗示的意味,仿佛在对他说,相信我。 贪狼没有给二人太多的时间,五指收得更紧了些,厉声道:“你知道曲渊的秘密,他把东西藏在哪里。” “什么……秘密?”曲鸿挣扎着望向他,“什……么……东西?” “你若装傻,我只能用对付他的方式来对付你,那滋味一定不会好受。” 曲鸿扳住他的手腕,嘴角扬起一抹讥笑:“你来啊,无论你用什么法子……我也不会告诉你。” 漆黑的长剑又一次出鞘,剑光掠过曲鸿的肩膀,短短一瞬。 曲鸿的肩上有血渗出,身躯沿着树干滑落下来,像一张脆弱的纸片。 只有风长林看清了全部的动作,因为那拔剑的姿势实在太过熟悉,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潇湘派的剑术,你从哪里学到的?” 贪狼平淡道:“我曾经与潇湘派交过手。” “……咳,”曲鸿的手撑在地上,费力地仰起头,“你难道交过一次手,便能学会对手的剑术么?” 对方低下头看着他,秦瑶从旁边喝到:“贪狼,这人很狡猾,别跟他废话!” “是又怎样,”贪狼答道,“我的剑就是这样的剑。” “是也没什么了不起,若是给我一把琴,说不定我也能学会秦英的武功。” 贪狼的目光一凛:“你见过廉贞?他在哪里?” “当然见过,”曲鸿笑道,“可惜的是我不想告诉你。你找的东西,我也不打算告诉你。” 曲鸿的语调因为疼痛而上扬,言语却掷地有声,针锋相对地戳往痛处,贪狼冷酷的脸上终于露出了愠色,辩道:“你不说也无妨,反正罗刹谷里没有,定是在你的身上,我可以杀了你,然后慢慢找。” 曲鸿一惊:“你怎么知道罗刹谷里没有,你该不会……” “死人是不会说谎的。” “你……你竟然杀了他们?” “下一个就杀你。” 在他拔剑之前,曲鸿突然撞了过来,身形快得不像一个受伤的人。玉笛稳稳地挽在他的手里,自下而上地击出,弧光一闪。 贪狼没有想到他还能活动,甚至还能用剑偷袭,应对不及,只得急急避开,转眼间,曲鸿已经脱离了他的掌控,向后跃了几步,退到同伴身边,连长剑也够不到的地方。 他怒道:“你竟然诈我?” 曲鸿讪笑道:“是你偷袭我在先,还指望我跟你公平决斗吗?” “我明明伤了你。” “割破一点皮肉而已,你懂得潇湘剑术,难道我不懂么。”曲鸿盯着他,一字一句道:“我现在总算知道了,曲渊是你杀的,多亏有你坦诚相告,贪狼御使,我真该好好谢谢你。” 风长林惊讶地看着身边的人,原来他方才一直在伪装,装作穷途末路,他演得太逼真,连自己都险些被骗过。他看出贪狼与唐门两人不同,是个单纯的杀手,强大却心无城府,他不惜以性命为赌注,终于从对方口中套出了真相。 现在他的面前站着真正的杀父仇人,他本该是备受震动的,然而他的侧脸竟然很平静,他并没有停止思考,甚至没有让悲伤和愤怒浮到表面。 在这一趟旅途中,曲鸿真的变了。 风长林的心中涌上一阵不合时宜的感动。此时两人依然身陷囹圄,肩背相抵,不敢有半点放松,可是他还是忍不住对方肩上靠近了些,低声道:“鸿弟,干得好。” 曲鸿也偏过头,近在咫尺地望着他,嘴边慢慢地绽开一个微笑。方才的战斗中,他终究落了伤,牙缝里嘶着气,笑得也有些勉强。可那笑容却是极其纯粹而快活的,连身边的晦暗都被短暂照亮了。 他说:“林哥,不管是巧合还是缘分,能遇到你真是太好了。” 风长林怔了一下,还想说什么,却被唐瑶的话生生打断:“知道再多也没有用,你们以为你们还能活着出去么?” 唐玄来到愤怒的同僚旁边,道:“贪狼,看来你不得不与我们合作了。” 贪狼显然并不乐意,但还是拔出了剑,横在对方面前。唐玄满意地抬起手,掌心低低抹过剑刃,长剑撤回时,剑口挂了一层阴沉的青紫色。 神农门的奇毒,淬在漆黑的剑上,贪狼把剑鞘扔在地上,双手擎住剑柄,微微抬起。 漆黑的剑身终于完全暴露出来,轻薄,细韧,泛着变幻莫测的冷光,倒像是一根长鞭。唐玄道:“赶尸鞭下从来不留活人,你们两个受死吧。” 淬过毒的赶尸鞭,在一片天罗地网里,是再好不过的杀人工具。鞭风未起,风长林已隐隐生畏,回身对曲鸿道:“我们得想办法冲出去。” 曲鸿点头道:“我知道,现在就死,我还不甘心,你看江上!” 两人的视线越过树 分卷阅读39 - 分卷阅读40 千里送归鸿 作者:闻笛子 分卷阅读40 林,往江面上望去,远远地竟看到一只篷船,在滔滔江水中颠簸摇晃着,越过沙洲,越过芦苇荡,拼命地靠向岸边。 程若兰站在船头,不停地招手,两人不知从哪里找来了船,如约而至,不过江水湍急,这片江滩又刚好在急弯处,根本无从下锚,只能由岸上的人自行跳上去。 唐玄没有给他们喘息的机会,这一次从袖底抖出两柄短刀,近身与二人相搏,贪狼也跟着振鞭而起,他的身形更快,身法变幻莫测,长鞭与短刀交替并出,刀光剑影织成一片,不给人半点喘息的余地。 曲鸿和风长林竭力而战,一刻也不敢怠慢。二人的配合本来也算默契,即便被围攻,应付一时半刻也不成问题。可绕在四周的无影丝无时无刻不在与他们作对,细丝极其锋利,只要轻轻擦过,便会留下一条血印,疼得钻心,倘若径直撞上,怕是连手筋脚筋也保不住。这细丝绕在树干上,树梢上,在两人周遭罩出一座牢笼,数丈之外的江面,变得遥遥不可及。 最可怖的还是那条赶尸鞭。 贪狼的身手实在太快,所有策略在他的面前都失了意义,倘若一个人能靠观察学会天下所有的剑术,他该是一个怎样的天才,倘若这样的天才一心一意地杀人,还有什么人能逃出他的手掌心。 这个阴沉的年轻人才是摘星楼真正的杀手锏。 曲鸿又看了风长林一眼,他眉目紧锁,头发被雨水沾得津湿,额前的碎发贴在眼帘上,水珠汇成丝,沿着他面颊的轮廓淌下,又被他的动作甩开,他被拖进一场没有胜算的苦斗,却和以往每一次一样,不计后果,不问前程,只是紧紧握着手里的剑,一心一意,竭尽全力。 贪狼的剑有多漆黑,他的剑就有多明亮。 曲鸿突然爱极了这个人的样子,他是那么决然,那么无所畏惧,仿佛自己只要跟在他身边,就一样可以变得勇敢,恣意,变得不再害怕任何事。 像他这样的人,世上实在应该多一些。 江上的船影越来越近,程若兰的呼喊声清晰可闻,她已声嘶力竭,不断地喊着两个人的名字。 周遭的雨声依旧喧闹,曲鸿的心里却静如止水。 他纵起玉笛,格开唐玄的短剑,在反击的间歇对风长林道:“林哥,我来引住贪狼,你想办法冲破这天罗地网阵,先到江畔去,没问题吧。” 风长林道:“我没问题,可是你呢?” 曲鸿道:“我自有打算,你只消帮我破了阵,我随后就到。” 风长林面露迟疑,剩下的时间已不多,曲鸿催促道:“林哥,难道你不信我么。” 风长林想起他方才沉着冷静的样子,终于点头:“我信你。” ☆、莫问前程(三) “好,那就快走吧。”曲鸿将他护在身后,自己挡在贪狼面前,与长鞭纠缠。 风长林环顾一周,迅速拿定主意,他把剑高高举起,却没有去管身边的罗网,而是向罗网附着的树干上斩去。 唐瑶吃了一惊,慌忙扬手掷出几根袖剑,哪里抵得过风长林的速度。后者的云水已经从高处斩下,剑气将袖剑震开。他在落稳后回身一荡,荡出一道长弧,将左右最近的两根枯木斩断。 粗壮的树干连根倾倒,无影丝的经纬也被扯乱,虽然锋利依旧,却没有了彼此牵连的威力。风长林紧跟着跃起,纵身飞出树林,往江滩上去,云水剑势如破竹,为他劈出一条去路。 他很快来到河边,乌篷船也跟着到了,程若兰在船上喊的嗓子发哑:“大师哥,快跳上来!” 他的鞋已经沾了水,他站在岸边回过头,竭声唤道:“鸿弟!” 曲鸿却没有跟上来。 唐玄和贪狼一前一后,把曲鸿夹在中间,漆黑的剑锋劈开雨帘,在枝杈上,发出骇人的声响。风长林飞快地想,曲鸿的打算究竟是什么,在这种情况下还能脱身的办法,究竟是什么。 他一瞬间便明白了,根本就没有这样的办法。 曲鸿在转身的刹那间望向江岸,视线越过漫天的雨幕,与风长林四目相接。两人隔得很远,水汽昏黑迷蒙,可风长林还是看清了他的动作。短暂的瞬间里,他用嘴唇轻轻吐出五个字。 他说——替我活下去。 说完这句话,他用尽全身的力气,将玉笛掷了过来。 精巧漂亮的玉笛在空中划过一条长长的轨迹,落进风长林的手里,尾端挂着一个小小的坠子,竟是先前他送给曲鸿的平安扣。 淡青色的光芒仿佛在催促他——快走,快离开这里。 风长林却没有动,只是像雕塑一般站在原地,怔怔地望着远处的身影。 * 曲鸿看到风长林接住玉笛,终于放下心来。 雨声太大,喊声完全被盖过,像是淹没在雨里,挣也挣不出去。 雨打湿了他的头发,水珠汇成丝线从发稍滴落,视线变得模糊一片,他只能牵起嘴唇,用动作来传达自己的意思。 ——替我活下去。 五个字简单的字眼里,包含他所有考量,所有惦念,所有寄托,他知道风长林一定会懂的。 他落回阴湿泥泞的地面上,视线被唐玄挡住,再也看不清河边的状况,但他心里却感到释然。 他垂下头,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他与风长林的相遇始于偶然,时至今日,他终于懂了这场缘分之于自己的意义。两人共度的时光不过区区数日,却比他过去全部的人生加起来还要畅快。如果可以,他真的很想继续留在这个人身边,好吃懒做,任性恣意,多赖一些时日。 但他终究还是做不到了,这段快活的时光,已然耗尽他全部的运气。 玉笛是他身上唯一珍贵的东西,现在风长林接住了他。他知道在自己死后,这人也会替他查出真相,他也就不枉此生了。 他只是觉得有些遗憾,风长林总是那么单纯,那么呆傻,那么缺乏防备。他总是穿着一身宽大的衣袍,只有自己知道他其实很瘦削。他总有那么多人要保护,有那么多理由去保护别人,倘若有人伤害他,欺辱他,利用他,背叛他,谁来保护他呢。 曲鸿随即想到,这份疑虑委实可笑,因为一开始背叛他的就是自己。 直到最后,自己还在用谎言骗他离开。 曲鸿不知道他会不会为了这个谎言而生气,他一直都很坦诚,能包容自己的一切,或许这一次,他也能够继续原谅自己。 倘若如此,自己便再也没有遗憾。 想到这里,他终于卸下所有心事,满足地闭上了眼睛。 漆黑的长鞭迎头落下。 死亡却没有如期而至。 他的眼前一耀,朗澈的光照霎时间照亮了他的视野,他愕然地扬起头,看到一副难以相信的画 分卷阅读40 - 分卷阅读41 千里送归鸿 作者:闻笛子 分卷阅读41 面。 照亮他的是云水剑的青光。 明亮朗彻的长剑掠过枯林,划破黑暗,一瞬间便跨越了数丈的距离,径直往漆黑的长鞭上撞去。像一颗撕破黑暗的流星。 风长林没有走,他挺剑而起,将自己重新投入天罗地网,投入九死一生的战场。 逃生的机会转瞬即逝,船已经错过江岸,往下游飘去,程若兰和乐诚还在高声呼喊,他却好像没有听见。 他不管不顾,眼睛盯着面前的剑锋,眉头紧锁在一起,目光如炬。曲鸿从来没有在这个温厚恬静的人身上,见过如此盛气凌人的杀意。 如此瘦削的人,挥出如此辉煌灿烂的一剑。 那剑意是极其决绝的,他卸下了全部的防御,将浑身的劲力都灌入手臂,凝在剑尖,击出去的那刻便全然不顾后果,不计代价。 云水剑的剑锋势如破竹,不躲不避,与贪狼手里的赶尸鞭正面相击,击出尖锐的声响。 电光火石的那刻,风长林手腕一提,将剑柄向上斜挑,倏地从长鞭侧面擦了过去。贪狼的长鞭之术原本长于变幻,来去难测,故而无法可防,但风长林的剑更快,更稳,竟将它牢牢地压制住,将鞭口的毒抹得四散迸射。 剑尖行至鞭尾,猛地转势,当的一声,那漆黑的长鞭竟然被挑离了手,飞向一旁,插在泥泞的土里。 云水剑也□□了持鞭人的肩膀。 血光四溅,贪狼几乎不敢相信那血是从自己身上喷出来的。风长林手臂一收,把云水拔出,自己也顺势往后方跃去。 贪狼还在震惊之中,难以置信地望着自己的肩膀,口中阴森森地念道:“你……你竟然伤了我……” 风长林已然无法回答,他已经用尽了力气,落在地上的时候已然站不住脚,还好曲鸿就在他身边,适时扶住了他。 剑起剑落,不过短短一瞬,唐玄和唐瑶见了异状,急火攻心,恼羞成怒,从左右两个方向袭来,暗器从手底滑出。 曲鸿却已没了武器。他将风长林护在身边,扬手一抓,徒手把无影丝扯拢,攒在手心。 唐瑶被他的无畏惊住,尖锐的丝线将他的手心割得血肉模糊,可他毫无惧意,奋力一甩,竟将坚韧如刀的丝线临空扯断。 他用另一只手拉住风长林的胳膊,竭尽全身气力,纵身往河岸的方向跃出。 不过数丈的距离,远得好像天涯海角。 他还是晚了一步,唐玄的透心针已经追来,而风长林刚好在他的身后,他的胸中涌上一阵不祥的预感,高声提醒道:“小心背后!” 可风长林已经没有余力,闪避不及,雨水凝成的毒针擦着他的耳畔,身侧,足边掠过,终是有一枚扎进了他的后背。 剧毒的针尖埋入皮肉,瞬间消失不见。风长林猛地睁大了眼睛,身体像是断线的木偶,撞进曲鸿的怀里。 “林哥!!!” 嘶哑凄厉的喊声回荡在雨里,没有人回答他,曲鸿咬紧牙关,将怀中人拦腰抱起,以最快的速度退到江边。 江水实在太过湍急,船已经往下游飘去,与二人之间拉出数个身位的距离。船上的人看到师兄倒在怀里,骇然色变,颤抖道:“大师哥这是怎么了!”拼命地撑着竹嵩,试图往岸边靠。 唐玄还追在身后,马上就要追到近前。 曲鸿回头瞥了一眼,知道无论如何也不能再等,更不能再将背后暴露于敌人,以免再遭毒手。他索性抱起风长林,纵身跃入江水之中。 漩涡瞬间将他卷入江中,力量大得惊人,但他死死抱着怀中人不放,这人实在很轻,倘若没有抓牢,真的会被江水卷走。 程若兰趴在船沿上,恨不得跳进水里,使劲向前递出手臂,口中不断地喊着:“大师哥!救我大师哥!”乐诚也在她身后,心急如焚,束手无策。 船和人之间,距离还是太远。 曲鸿心乱如麻,在浪涛中漂浮,脑中几乎无法思考。风长林还被他抱在怀中,他狠狠地想道,便是要冲走,死在河底,自己也决计不会松开手,要死也死在一起,才对得起这人为自己所受的毒针。 船的另一侧坐着个艄公,衣着打扮毫不起眼。此时忽然站起身,走到程若兰身边,将放在船舱里的木桨拿在手里,投入水中。 那木桨形状狭长,在浪头里摆了几下,竟然没有倾翻,反而稳稳地浮了起来。 程若兰这才注意到,木桨被一根暗色的铁锁拴着,另一端攥在艄公的手里。铁锁本是软物,但艄公以内劲注入其中,竟令其挺得笔直,刚好把船桨撑住,逆着水流往上游送去。 她从未见过如此古怪的武功,可眼下情况紧急,顾不了那么多了,便向水里大喊:“曲鸿!快抓住木桨!” 曲鸿照她的话做了,将那木桨扯到身前,一只手扒在桨面上,另一只手牢牢地把风长林揽在怀里。 船头的艄公满意地点了点头,抬手往铁锁上一指,程若兰心领神会,去往他身后抓住铁锁,一面嘱咐师弟道:“诚儿,快,一起用力把他们拉上来。” 三个人扯住铁锁,不断地向后拉,终于把两人拉得越来越近。曲鸿终于扒住了船沿,将风长林送上去,而后自己跟着翻身上船。 ☆、莫问前程(四) 船身来回摇晃了几下,重新找到了平衡。 曲鸿却像是忘了自己身在何方,忘了周遭的一切,眼中只剩下躺在船舱里的人。 他不顾满身的冷水,立刻蹲下身来,把风长林揽入臂弯,唤道:“林哥!林哥你怎么样了!” 风长林的眼睑动了动,颤抖着睁开了一条细缝,他的肤色白得吓人,皮下透着青紫色,全身都在瑟瑟发抖,抖得像是冬天里的残叶。 他的嘴唇上没有半点血色,但仍然艰难地张开,吐出几个字:“我……我没事。” 曲鸿无法压下声音里的颤抖:“我不是让你先走吗!你何必要回来救我!你这个傻子!” 风长林气若游丝,缓缓道:“我……不能抛下你不管……不能眼睁睁看着你死……” 曲鸿难以压抑心中的恐惧,不住地摇头道:“你的任务呢!护送的东西呢!你师父的交代呢!我以为你比我更明白轻重缓急,你怎么会冒这样的险!” 怀中的人猛然僵住了,苍白的脸上浮现出迷茫的神色:“是啊……我这是怎么了,连我自己也不太清楚……” 曲鸿难以置信地睁大了眼睛,他从未在风长林的脸上看到过如此彷徨的神情。 和方才纵剑时一样,歇斯底里的愤怒仿佛将他变成了另一个人。 曲鸿怔了许久,才恍然回过神,俯身揽起他的脖子,嘱咐道:“总之你先别说话了,我想办法为你驱毒。” 风长林琥珀色的双眸里没了焦点,他 分卷阅读41 - 分卷阅读42 千里送归鸿 作者:闻笛子 分卷阅读42 彷徨四顾,语无伦次道:“我只要想到你会死,别的就什么都忘了,只记得害怕……” 曲鸿被他惊得说不出话来。 不该是这样的,受伤的本该是自己。他刚刚捡回一条命,却一点也不觉得开心。 风长林差点用自己的命来交换他的,他想到这一点,顷刻间心如刀绞。他咬紧牙关,收紧手臂,将躺在船中的人轻轻抬起,一边宽慰道:“总之不会有事的,我们已经甩开他们了,很快就能过江去……” 可惜他根本不会安慰人,那本来是风长林的强项,他的口中永远只能说出戏谑的玩笑话,眼下是那么不合时宜。 一旁,程若兰已经脱力地坐倒在地,乐诚还存有些力气,跪在师兄身边,不知如何是好。 只有那艄公神情镇定,站在船头,还撑着船嵩,小船被他驾驭得服服帖帖,如同一匹良马,在湍急的江面上轻巧地穿梭。他往船中看了一眼,叹气道:“年轻人,你怎么做事没有半点章法,你看不出他中毒了,不能乱动吗。” “我……”曲鸿踟蹰道,“我看得出。” 那人又叹了一声,似恨铁不成钢,随后抬手往后方一指,“你扶他去船篷里,他中的是寒毒,毒性渗入血脉,若不是内力深厚,现在早就没命了,最好让他饮些暖的东西,不过我这船上也没有,你且先帮他擦干雨水,盖个毯子吧。” “好,我知道了。”曲鸿点头谢过,不再犹豫,将风长林横抱起来,钻进船篷里。 艄公见他动身,又转过头道:“你们两个也不要傻站着了,你们师兄内功底子好,有那小鬼看着,暂时死不了。你们两个来帮我驾船。” 乐诚这才扬起头,虔诚地望向他:“方才多亏您帮忙,要不是有那根木桨,后果不堪设想,您……您究竟是什么人?” 艄公轻描淡写地答道:“开黑船的而已,算你们运气好,赶上我出工,我救你们可不是白救,是要收报酬的。” 程若兰立刻道:“没问题,您是我们的救命恩人,我们自当以重金相谢。” “算你们爽快。”艄公点点头,将船嵩撑在一边,把左右船桨递给两人,教他们如何驾驭。 乌篷船暴露在雨里,晃晃悠悠地往江北划去。 * 船篷里终于没了落雨,只能听见雨点打在头顶的密集鼓动,还有浪涛拍打船沿的声响。 两种声音夹杂在一起,连绵起伏,仿佛永远都不会停歇似的。 雨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心里的恐惧,船篷很狭窄,风长林身上的寒气显得更重了,他的头发、衣服都在滴水,水淌到脚边,汇成一滩。 他在船篷中坐下,还在不住地发抖,曲鸿将他湿透的外套脱下来,随手扯过船家挂在壁上的方巾,将他脸上,颈上和胸前的水悉数擦干,最后从角落里扯出一张驼毛纺成的毯子,披在他的背上,仔细把前襟左右盖好。 风长林由着他做完这些事,脸色仍没有好转,口中喃喃地问道:“鸿弟,你没事吧。” “我能有什么事!该被担心的是你。”曲鸿答道,声音听起来十分僵硬。 风长林吃力地抬起眼,望向他道:“你方才明明打算独自赴死,以后不许……再做这样的事……” “难道你做得就对吗!多亏你运气好,只是中了一针,倘若你真有什么不测,那我……”他吼到半途,终于吼不下去,在风长林身边坐下,“总之这次是你不对,我不会再听你的说辞。” 风长林露出一个勉强的微笑,把手展开,手里还牢牢握着曲鸿的玉笛。 玉笛的末端拴着一个平安扣,船在摇晃,银扣也跟着荡来荡去。 他把玉笛递还给对方,轻声道:“你就当是它灵验了一次,保护了我们吧。” 曲鸿怔了一下,悻悻地接过:“别以为这样就可以蒙混过关。” 风长林没有反驳,又道:“鸿弟,你帮我看一看,外套的口袋里,那东西还在不在,我怕自己将它遗失,索性把袋口缝住了。” 曲鸿心领神会,立刻起身拿过外套,摸到腰间的系带,口袋的位置,把针脚扯开一条缝。万幸的是,装在里面的纸片还在,许是表面浸过油的缘故,没有半点破损。 他抬起头道:“放心吧,东西安然无恙。” “太好了。”风长林松了一口气。 “一点也不好。”曲鸿将衣服放在一边,回到他身边坐下,“你先关心一下自己的伤势吧,现在感觉如何?” “不用那么紧张,我不打紧的。”他答道。 “这次我可不会信你,让我看看。”曲鸿说着,有些强硬地去抓他的手腕,试图为他诊脉。 他缩起胳膊向后躲,一边问道:“你会医术?” “我什么都学过一点,就算是罗刹谷的恶人,生病也是要看医生的,所以你不要躲了,我断然不会害你的。” 风长林被他逗得轻轻一笑,身上实在没有什么力气,手腕还是被对方捉了去。 曲鸿并起两指,搭在他的腕上,指肚一触到皮肤,便被冰冷的温度吓了一跳:“你……你身上怎么冷成这样,这哪里叫不打紧!” 曲鸿虽然懂一些医术毒术,对神农门的毒却并不了解,心中也没有分寸,他没料到曲曲一根针的毒性竟然如此之烈,自己的手指明明已经很冷了,可风长林的手腕甚至还要更凉。 风长林艰难地抬起眼,带着歉意看了他一眼,曲鸿注意到这人的牙关一直咬在一起,咯咯打颤,脸上绷得紧紧的,连睫毛都在颤抖,方才不知是忍耐了多久,才说完那些话。 曲鸿又气又急,说出的话也断断续续:“你……你怎么不早说,中毒这么深,还要硬撑。” “区区寒毒,只要运功调息,便能抵御……” “让我看看。”曲鸿掰开他发颤的手指,摸到腕上的脉搏,又是一惊,“你的内息已然紊乱,须得尽快冲开脉门。”左顾右盼,忽地想起艄公的话,要是有什么热的东西给他饮下就好了。视线在船篷里巡视了一圈,哪里找得到,低下头的时候,刚好瞧见自己的手。 手心方才被无影丝割出许多伤痕,还淌着血,血水淌过冰凉的体肤,显得十分温暖,甚至有些发烫。 他终于有了主意,好像在惊涛骇浪中抓到一根稻草,急急地抬起另一只手,用指尖在手腕处一划,划出一条不深不浅的伤口。 更多的血水涌出来,汇成一条粘稠的线。他把手抬到风长林的嘴边,对他道:“来,喝下去。” 风长林略扬起头,盯着淌血的手腕,迟迟不动。 血还在不断地淌出,沿着小臂滴落,落在船底的水洼里,缓缓化开。曲鸿不依不饶道:“是为了助你冲开脉门,你快喝吧。”见他不动,又道,“你信不过我是不是,反正我 分卷阅读42 - 分卷阅读43 千里送归鸿 作者:闻笛子 分卷阅读43 已经割破了手腕,血是收不回的,你若不饮,便让它浪费了吧。”兀自攥着拳头,把手腕举得更近了些,语气说不清是强硬还是骄纵。 风长林终于捧住他的小臂,将嘴唇贴上去,啜吸起来。 ☆、莫问前程(五) 血热与寒毒冲抵,慢慢显露出效用,风长林吮了一会儿,脸上终于有了少许润色。曲鸿侧过头去凝着他的脸颊,见他的喉咙上下翻动,舌尖无意识地扫过腕上的割口,带来针刺般的疼痛,每一个细微的动作都化作一片利刃,将他的心割碎成千万片。 仿佛经历九死一生的不是对方,而是自己。 他不禁想起曲渊的话,你若是依赖什么,它便会成为你的弱点。 可当他顿悟的时候已然太晚,他与这人相伴而行,经历过狂怒与狂喜,心悸与心碎,不知不觉间,他已经有了弱点。 风长林的神情依旧恍惚,眉头皱成一团,似乎再也喝不下更多,嘴唇上沾着鲜红的血,有一丝沿着嘴角流淌下来,衬得皮肤更加苍白。曲鸿扶着他侧过身去,自己坐在他身后,用手掌抵住他背□□心,运气吐纳,将真气渡入他体内。 外来的真气继续与寒气相冲,风长林瘦削的身体又一次绷得像一张弓弦,下颚高高扬起,露出颀长的颈线,发丝凌乱地贴在颈上,喉结不住地抖动。拳头垂在身侧,紧紧攥成拳,指甲几乎嵌进肉里,压出血痕。 他没有发出一点声音,但他正在竭尽全力与体内的寒毒对抗,曲鸿看得一清二楚。 他本是那么坚强,那么温润的人,却因自己而愤怒,因自己而彷徨,现在又因自己而忍受着巨大的痛苦。 曲鸿觉得嗓中一阵苦涩,比嗓子更深的地方仿佛有什么裂开了,哪怕是尖刀刺入胸口,也不会更痛了,他竭力维持着运气的平稳,一边哑声道:“林哥,我决计不会让你死的。” 风长林的头轻微点了一点,像是在一片恍惚中听到了他的话,仍分出心神来安慰他。 曲鸿使了十足的力气,内力在体内冲撞,冲得他头脑昏花,热血上涌,理智越来越远,再也压不住心里的话,颤抖道:“原来你也是个傻子,一点也不比我聪明,往后你再对我说教,我也不会听了,更不会答应做你师弟,不然的话,谁来管束你,谁来阻止你做傻事……” 这些话从胸口的裂缝中奔涌而出,一旦开启,便很难再停下:“我曾经眼睁睁地看着身边的人死去,自己却不得不活下去,这种滋味,我决计不想再尝第二次,所以你若为救我而有什么闪失,我也不愿独活。” 与掌心相抵的脊背骨节分明,连在一起的仿佛不只是体肤,还有各自的生命。 “我让你替我活下去,你不愿听我的,那么至少为了我,千万不要死,求你……” 一个虚弱的声音打断了他语无伦次的话,风长林长吁了一口气,嘶哑道:“鸿弟,我……我没事,我不会死的。” 曲鸿手心一热,感到对面人的内息逐渐平稳下来,忙伸出两指,探他颈上脉搏,等了一会儿,长吁道:“体温终于回暖,脉象也不再乱作一团,总算是脱险了。” “你的血很管用。”风长林答道,声音里的颤抖渐渐息止,被又深又长的呼吸所取代。 他的拳头松开,身子一歪,向后倒去。曲鸿忙倾身上前,将他接在怀里。 曲鸿也耗去了诸多气力,加上失了不少血,身体疲惫至极。可将这人轻轻拥入怀中时,周身却涌上一阵难以言喻的暖意。 纵使身在风雨飘摇的小舟上,他的心却像是严冬过后终于解封的湖面。 他也忍不住深深吸气,以平复内心的余悸。 风长林倚在他胸口,侧过头看他,轻声道:“你怎么了,慌张成这个样子,真不像你。” 曲鸿怔了一下,完全想象不出自己此刻的表情,他素来巧舌如簧,喜欢开玩笑,换了平日,有一百种方法反驳对方的话,或者拿他逗趣,现在却一句也说不出来。 风长林又凝了他一会儿,略讶异道:“你怎么又哭了。” 曲鸿这才察觉到眼中的涩意,立刻转过头去,不再看他:“哪里有哭,不过是雨水沾在脸上而已。” “这次我也不信你。”风长林抬起手,举过头顶,手指拂过他的眼睑,蹭下一滴泪来,“雨水哪有那么烫。” 滚烫的雨水滚过脸颊,模糊了视线,他抱怨道:“还不都是被你气的,眼睛里都能烧火了。” 风长林把手指放在鼻下嗅了嗅:“可又为何是咸的。” 他答道:“火把水煮干了,煮出了盐。” 风长林终于吃吃地笑出声来。 曲鸿扶着他重新坐稳,手臂仍不放心地揽着在他身上:“你觉得暖些了么?” “嗯,我真的没事了,”风长林也难得顺服地倚着他,“不知外面情况怎样了。” “你还是少操心吧,交给你的师弟师妹去应付,他们都很好,你该更相信他们一些。” 风长林道:“你这般说教,我忽然很不习惯。” 曲鸿撇嘴道:“现在你总算知道被人念叨的感觉了吧。” “其实我有些高兴。” “什么?早知如此我应该多念叨你几次。” “我不是说这个。”风长林侧过头来望着他,“我是说,杀死你义父的凶手不是潇湘派的人,真是太好了。” 曲鸿的目光转了转,轻轻点头道:“是啊。” “虽然我相信师父师叔们都不会做那种事,不过倘若真有解不开的误会,我怕你……” “放心吧,”曲鸿打断他道,“我不会再无端迁怒了。” 风长林赞许道:“如此便好,”又想起什么,神色黯淡下来,“只是没想到那个贪狼御使,岁数如此年轻,手段却如此残忍。” “他的确是个武学奇才,只可惜是非不分,天赋全都用在了杀人上。没想到他竟屠了罗刹谷。” “鸿弟,罗刹谷的人不是很多吗,当真会被他杀死吗……” 曲鸿叹道:“我想是的,罗刹谷里恶人虽多,却不是个个都会武功,有些终究只是囚犯而已。那些人虽然待我不善,但终究庇护了我和义父十几年,于我有恩。对了,你记不记得我跟你提过的独眼老大。” 风长林点点头:“记得。” 曲鸿接着道:“在我很小时候,有一次他辱骂我义父,被我听见了,我便提了一壶酒,装作去他家里做客,偷偷在酒里放了泻肚的药,意图报复他。” 风长林笑道:“你从小就有那么多歪点子,也不容易。” 曲鸿接着道:“我的歪点子哪里骗的过他,他一开坛便闻出了异样,将我狠狠揍了一顿,让我求饶认错,我死活不肯,被他打得鼻青脸肿还不松口,他便 分卷阅读43 - 分卷阅读44 千里送归鸿 作者:闻笛子 分卷阅读44 换着法子惩罚我,给我捏着鼻子灌了一碗又酸又苦的药汤,然后让我在院子里站着,不许我出去,也不许我进屋。” 风长林道:“真是难为你了。” 曲鸿却摇头道:“那晚我肚子里翻江倒海,浑身上下有种异样的燥动,仿佛全身的血脉都张开了似的,我以为他也找了泻药来报复我,可其实他给我喝的是有助内功修炼的汤药,是他自己琢磨出来的邪门奇方,真气在我体内翻腾了一晚,第二天,任督二脉便自行打通了,他说看我还算有骨气,让我练上几年再和他较量。” 风长林道:“没想到对你也是一片好心。” 曲鸿将视线投向前方,道:“其实那些恶人从前都是朝廷重犯,可是当今宰相昏庸,官府里不知办过多少冤假错案,那些人行为粗鲁,却也未必真的有罪。林哥,他们都是为我而死的。” 风长林偏过头去看他的侧脸,见他面露悲伤,抬手在他臂上拍了一拍,道:“你也别太过伤怀,正邪善恶,天道自有公断。若你义父果真胸怀大义,以身殉道,他们在九泉之下也会安心的。” 曲鸿点点头:“可惜我义父究竟藏了什么东西,藏在哪里,连我也不知晓。不过我定会想办法查到,我不会让他们枉死的。” 风长林凝着他的表情,隔了一会儿才开口:“鸿弟,我现在确信了,为了救你,受伤中毒都是值得的。” 曲鸿也转过头,刚好对上他的眼睛,哪怕在一片阴霾晦暗之中,他琥珀色的眼底依然泛着光。曲鸿惭愧道:“连我都不相信自己,你为何一直相信我。” 风长林露出惊讶的神色,想了一会儿才答道:“其实我也不知道理由,或许是我顽冥不化吧。从第一面起,我便觉得……觉得你很好。” 曲鸿浑身一凛,忙偏过头去,却又忍不住侧眼瞄向他:“……我哪里有什么好。” “当然有,你总是有很多主意,见多识广,也比我聪明……”风长林胡乱说了一阵,总觉得词不达意,连自己也想不出合适的理由,只能答道:“总之你与旁人都不一样。” “与你的师弟师妹也不一样吗?” “自然不一样。”他声音突然变小了,原本明澈的目光不自觉地闪烁飘忽。 曲鸿终于转回头,对方却刻意躲开了他,一缕微光从船篷的缝隙间漏进来,在风长林的睫毛上跳动。两人隔得那么近,曲鸿只觉得霎时间有许多话涌上喉咙,他猛地倾身过去,抓住对方的手腕:“林哥,我……” 船身猛地一摇,两人差点扑倒在地。 小船在江心转了个急弯,波浪拍打船身的声音骤然变得密集。风长林惊道:“怎么回事?” 曲鸿率先站起来,按住他的肩,安抚道:“你呆在这儿别动,我去看看。” ☆、莫问前程(六) 雨势比方才小了些,江北的山峦跃入视野,逐渐变得清晰。 两片木桨浸在水里,前推后摇,荡出的涟漪很快被波浪吞没。江上还算安宁,雨声浪声虽大,但没有其他纷扰,船行得固然缓慢,只要不懈地划,也总能靠岸,划桨的两人手臂酸痛不已,只盼着快些结束这场折磨。 可惜好景不长,程若兰刚松了口气,便在身后瞥见一个不善的影子。不知何时,另一条船出现在来路上,眼看愈来愈近。 她纳闷地转向艄公,问道:“船师傅,怎么还有你的同行,来和你雨中赛船么?”话音未落,表情便骤然凝固,逐渐转成惊骇之意。 船头赫然站着三个黑衣的身影,正是方才的追兵。 她手底的桨猛地一收,另一边,乐诚还在奋力推桨。小船失了平衡,荡过半圈,船身横在江上,刚好迎上一个陡浪。 哗的一声,浪头溅进船里,艄公大声抱怨道:“小姑娘,你这是要沉了我的饭碗啊!” 程若兰无暇理会,只是难以置信地睁大了眼睛:“竟然是他们,摘星楼的人竟然追上来了!怎么会这样!” 艄公道:“唉,小姑娘还真是不懂事,你们能找到船,人家难道不能吗。” 程若兰这才转向他,急道:“那不是你的同行吗,快让他停船啊!” “这我可办不到。” 她刚想抱怨,艄公忽然提声命令道:“都趴下!” “什么?”她还没回过神,脑后便被人一按,整个人狼狈地趴进船舱里,她贴着船底抬头道:“你干什么……” “嘘——”出声的是曲鸿。原来他出舱查看情况,刚一露面,便看到了那艘来意不善的船,一簇银光在船上闪过,像是白昼里的星野,迅速飞驰而来,他立刻反应过来——是唐玄的透心针。 千钧一发之际,三人连带艄公都趴进船舱。剧毒的冰针贴着头皮擦过,掀起一阵骇人的寒意。乐诚顾不得自己,冲曲鸿喊道:“你快去照看大师兄,这里交给我们。” 曲鸿咬牙钻回船舱,桐油漆过的篾篷上赫然多了三个针孔。还好对方看不出舱中人的位置,三针都歪了方向,从篾篷另一侧钻出去。他来不及多作解释,直接扑向风长林,揽着他的脖子,将他按倒在船舱内。 风长林还没有恢复气力,身上裹着毯子,蜷成一团,忽然被猛推,摔了个措手不及,脑袋径直往船脊上撞去。他慌张地闭上眼,预想中的疼痛却并未到来。 但他还是感到一阵剧烈的眩晕,昏天暗地席卷而来,他身上寒毒未消,原就虚弱至极,又经历这么一遭,一时间两眼发黑,胸口闷痛,差点背过神去。 他费力地吸了几口气,终于抑住了恶心的感觉,口中又泛起一阵腥味,想是有血涌过喉咙,淌到舌上,大约已经溢出了嘴唇。 他咬紧牙关,不想露出狼狈的模样,然而背上一紧,胸口似乎贴上了温暖的东西,难以忽视的体温透过肩臂徐徐传来,像涓涓细流一般,淌进他干涸冰冷,疼痛欲裂的体肤。 眩晕终于平复了一些,他才发现自己正被曲鸿抱在怀里,刚才也是对方用手垫在他的脑后,为他挡下了撞击。 他听到程若兰在喊:“快走,甩开他们。”于是吃力地张开口,问道:“鸿弟……是摘星楼追来了么?” “是的,”曲鸿答道,低头看了一眼,很快改口道:“但不会有事的,你放心好了,很快就到了。” 风长林觉得有些奇怪,动了动嘴唇,想说我没事,不用你担心,可曲鸿又将他拥得更紧了些,话堵在胸口,被一阵温暖冲了回去,他浑身上下都冷得发抖,仿佛被丢进冰窟,寒冷沿着血液蔓延周身,一口一口蚕食他的生命。唯有胸膛是热的,心在胸膛里跳动,毫无骨气地眷恋着那一丝触手可及的温度。 许多纷杂的念头划过脑海,他无意识地喃喃道:“我还不能死……也不想……死… 分卷阅读44 - 分卷阅读45 千里送归鸿 作者:闻笛子 分卷阅读45 …” 曲鸿察觉到他细弱的语声,也听清了他口中的话,更看清了他嘴角的血。 江面忽然宽得可怕,江岸明明就在不远处,却仿佛存心与他们做对,迟迟不肯近前。 天地的界限被冷雨模糊,苍茫一片,天与地之间有那么多残酷的事,偏偏要降临在最温柔的人身上。 曲鸿不自觉地将风长林抱的更紧,试图以体温驱散那一抹挥之不去的寒意,这是他眼下他所能做的一切。他明明没有受伤,却被心中的苦楚反复煎熬,心底某个看不见的地方疼痛欲裂。 不是这人让他变得脆弱,而是他原本就太脆弱。三年前他对死亡束手无策,三年后,救他性命的人挣扎在生死之间,他却依旧无能为力。 他从前只憎恨这世道,现在却忽地憎恨起自己来,恨得穿心入骨,他明明执剑在手,却不能斩出一条生路。 风长林不能死,不想死,却差点因为自己而死。 悔恨涌上头脑,像一道惊雷劈过,劈碎他仅存的侥幸幻想。 在他愚蠢地沉湎于对方的保护时,世道并不会因他的祈望而变得平坦。 眼看摘星楼的船愈来愈近,他强迫自己静下心神,想出应对的办法。就在这时,他的视野突然被点亮了。 光亮并非来自敌人,而是来自江北的方向,一排羽箭临空飞来,箭头上泛着郎彻的银光。 他诧异地回过身,发现江岸上站了一排武人,每一个手里都稳稳地端着一张弩。 羽箭在空中划出弧线,接二连三地下坠,不偏不倚地横在两船之间,箭头飘在水面上,箭尾宽大舒展,色泽鲜亮,竟是浸了油的孔雀翎毛。 翎毛上有光点跳跃,是零星的火花,起先细微难辨,但在空中擦得越来越亮,落水时已然到达临界,骤地翻腾起来。 羽箭一根接一根地燃烧,很快连成一面火墙,挡住了敌船的路。 若非亲眼所见,任谁也不敢相信,火竟然能在水上燃烧。 灰暗的江面上腾起滚滚浓烟,淡金色的油脂从孔雀翎毛的表面融化脱落,在水面上淌开,刚好形成一条薄薄的隔膜,将火苗和江水隔开两处,火势不算大,烟雾却愈来愈浓,像一张幕布似的挡住了视线。 乐诚停下手中的桨,难以置信道:“这火势……究竟是怎么做到的?” 程若兰一抽鼻子,果然嗅到浓郁的松脂味:“这是洛阳红满堂的‘羽连横’,方才那些羽箭之上,浸的是提过纯的松脂油,这种油易燃而难熄,且燃烧时浓烟滚滚,我只听过传闻,方才也是第一次见,红满堂的火器果然名不虚传,持弩的人能把羽箭射得如此整齐,武功也绝非泛泛之辈。” 乐诚的眼睛亮了起来:“这么厉害,那……他们是来救我们的吗?” 艄公从旁道:“废话,他们若是来杀你们的,我的宝贝船儿早就被孔雀毛烧没了,还愣着干什么,趁这个功夫赶快划!” 两人不敢怠慢,重新撑起木桨,江边的人收了弩,各自跨上马,跟随船的方向在岸上行进。 来人共有十来名,看模样都是青壮年,穿着颇为体面,腰间都悬着剑。小船近岸时,他们也随之下马,为首的那个抓住艄公抛出的铁索,余下的排在他身后一起拉,终于把船拽上了江滩。 一行人很快围上来,为首那个问道:“诸位可是潇湘派的师兄弟妹?” 程若兰面露迟疑,那人又道:“师妹不必忌讳,我们都是太行派弟子,前来迎接各位的。在下韩明远,太行掌门黎峻门下弟子,一起来的都是我的同门师兄弟。” 程若兰见他言语坦诚,也放下心来:“原来是这样,可是你们怎么知道我们要来?” 韩明远道:“不瞒师妹,我们也是尊奉师命而来,太行派与潇湘派素来交好,想来是潇湘派的师叔有所嘱托吧,家师害怕你们中途遇到埋伏,几日前便派遣我们在江畔寻觅,如今看来,师父果然料事如神。” 程若兰点头道:“如此有劳各位了。” 这时,曲鸿也扶着风长林从船篷里走出,后者仍然半昏半醒,脸色苍白。 韩明远问道:“这两位是……?” 程若兰忙道:“这位是我的大师兄,他中了神农门的寒毒,需得快些找一处暖和地方休息。旁边的是我们的朋友。” 韩明远的目光很快跳过风长林,在曲鸿身上打量了一番,见他打扮不像是中原人,面色也十分阴沉,眼中露出疑色。曲鸿迎上他的目光,一言不发,手臂牢牢地揽在风长林的肩上。 两人对视了片刻,韩明远很快转向程若兰道:“还好我们多牵了几匹马,事不宜迟,趁追兵未至,我们快些动身吧。” “好。”程若兰回答。 四人跟在韩明远的身后,来到拴马的树丛附近,各自牵了一匹。 曲鸿先将风长林扶上马,自己很快跨坐在他身后,双手牵住缰绳,用臂弯将他护住。 风长林垂着头,虚弱地靠在曲鸿的胸前,后者却不敢看他虚弱的样子,只是目不转睛地盯着前方。 马队离开长江,往北方连绵的群山间行去。 走出一段之后,程若兰忽然想起什么,转身问道:“对了,韩师兄,方才那位艄公也是你们的人吗?” 韩明远诧异道:“不是啊,我们并不认识。” “这样么……” 她不禁回头,往远远的江面上眺了一眼,“羽连横”已经渐渐熄灭,浓烟也被绵雨浇散,江面上空空荡荡,不见一艘船影,那人仿佛也跟着烟雾一起腾去,消失得无影无踪。 作者有话要说:  第六章、《莫问前程》(完) *这一章真的好长,把人送过了江,感情也终于要开始质变啦,[划掉]迎接更多狗血[/划掉]。 ☆、捡尽寒枝(一) 没有永远停不住的雨,也没有永远走不完的路。 风长林苏醒的时候,外面的天光已经朗晴。他不太清楚自己究竟睡了多久,漫长的睡眠令他的神智有些恍惚,似乎前一秒他还在无边无际的浪涛中煎熬,下一秒便挪到了舒服的床榻上,中间发生的事好像一场不属于自己的梦。 耳畔传来悦耳的鸟鸣声,夹杂着一个熟悉的声音:“大师哥,你可千万不要有事啊……” 女孩语气中的焦虑让他更加清醒了些,缓缓地撑开眼,看到两张欣喜若狂的面容,是他的师弟师妹。 他撑着胳膊坐起身,筋骨酸得像是在醋里泡过似的,他发现自己真的躺在干净整齐的卧榻上。师弟师妹守在床边,见他睁开眼睛,欣喜若狂。 程若兰差点扑进他怀里,碍着他的伤,才只扶着他的肩膀,泫然欲泣道:“呜呜呜,大师哥,你可算醒了,你再这样睡下去,我……我都要去镇上请道士来驱鬼了。” 他怔 分卷阅读45 - 分卷阅读46 千里送归鸿 作者:闻笛子 分卷阅读46 了一下,抬手揉了揉女孩的头顶:“兰儿,我没事了,让你担心了。”转向师弟,问道:“这是哪儿?我们怎么脱险的?” 乐诚忙凑到他身边:“师兄,我们被太行派的弟子救啦。”接着把前后经过仔细讲了一遍,包括如何摆脱摘星楼的船只,如何纵马翻山越岭,一路躲过金兵的眼线,在汉人聚集的村子里落脚。 原来马队离江后,疾驰了三天三夜,风长林在路上昏睡不醒,竟一无所知。此处已是湖北英山地界,一处叫南河的镇子,毗邻弁山,地域偏远,环境却颇为安静。 程若兰道:“太行派的师兄弟很友善,特地给你备了饭食,在炉火上搁着,还是热的。你睡了这么久一定饿坏了吧,我这就去取来。” 风长林早已是饥肠辘辘,听到饭食两字,更觉腹中空空,便也不再客气,应道:“那就麻烦你了。” 他四处环视了一圈,房间不算宽敞,的确是村落里的小屋子,但收拾得干净整洁,作为休憩场所再合适不过。只除了一件事,视野中少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不知曲鸿去了哪里?他刚想发问,却被门口一阵脚步声打断了,一个人大步流星地走进门,朗声道:“风师弟,你感觉如何了,你重伤初愈,还得好好休养才是。程师妹,不用劳烦你亲自走一遭,我把午膳给你们送来啦。” 来人说着扬起手臂,手里果真提了只双层的饭篮,远远地便有香味飘进屋。 此人正是韩明远,自打把风长林救到此处,便一直惦记着他的安危,时不时前来探望。 韩明远性情开朗,言谈得体,这几日途中,已经和程若兰,乐诚两人混得熟络,厨房里的我饭食也是他一手张罗。乐诚见了他,忙起身迎道:“韩师兄,实在太感谢你啦。” “区区小事,不足挂齿。”他说着已经来到了房中,在床边的凳子上坐下。 风长林虽与他素未谋面,但见他年纪轻轻,英气夺人,又听到师弟师妹对他的称呼,心中已然有数,抱拳道:“如我没有料错,兄台便是太行派黎峻黎掌门爱徒,韩明远少侠。” 那人面露悦色,客气道:“嗳,少侠二字我可不敢当,贤弟客气了,潇湘掌门张熙庭门下首徒风长林的大名,我也仰慕许久,今日得见,果然名不虚传啊。” 风长林苦笑道:“可惜尽让韩兄看去我受伤丢人的模样。” 韩明远道:“你先好好歇息,不必多虑,到了江北,万事尽可交给太行派料理,这南河镇也是我们的驻点之一,来往都是自己人。” 风长林好奇道:“驻点?” 韩明远解释道:“是啊,淮上一带毕竟为金兵所占,武林人士不敢太过张扬,但若是汉人百姓受了欺辱,我们也不能置之不理,也得去管上一管,便在各处设了驻点,联络行动起来,图个方便。” 风长林道:“我以为义军早被朝廷取缔,没想到魏掌门的遗志还有人继承,实在是天大的好事。” 韩明远笑道:“义军的名号是不敢叫啦,但是太行子弟也不能丢了祖师爷的脸不是,我们与各地百姓约定了讯号,若有金人寻衅,即刻燃放烟弹传讯,附近的弟子见了,便会设法赶去相救。不只是太行派,江北的武林人士皆有助力。” “原来如此,”风长林不禁赞叹,“乱世之中不忘大义,当真令人钦佩。” 韩明远已经站起了身:“这些事以后慢慢再说不迟,你先吃点东西吧,这几日安心养伤,不用担心别的,有什么需要尽管跟我说,这地方小,粗茶淡饭,委屈你们了。” 风长林道:“哪里的话,若有我们能帮忙的地方,韩兄也尽管提出。” 韩明远在他肩上一拍:“好,大家都是习武之人,我也不跟你们客气啦。家师外出办事,不用太久便会归来。他说你师父对他亦有交代,也知道你们此行身负要务。我想你们不妨等他回来,再做打算。” “黎掌门么,”风长林略作迟疑,但想到太行潇湘两大门派素来交好,对方又是德高望重的前辈,便放下心来,“那就有劳尊师了。对了,韩兄,跟我一起来的那位朋友,穿红衣的,你该见过他,他没在南河镇么?” “哦?”韩明远挑眉道,“你说的可是门外的那位吗?” 风长林吃了一惊,往门边看去,果然看到曲鸿站在门边,斜斜倚着门框,目不转睛地望着自己。 四目相对,先前在船上一同涉险,紧密相拥的记忆隐隐浮上脑海。风长林恍惚地想起这几日昏昏沉沉的旅途中,对方似乎一直在照料自己,他虽忆不起细节,仍不免有些怪异的感觉,不太敢看对方的眼睛。可令他没想到的是,曲鸿的目光却先他一步躲开了。 韩明远并未觉察到二人之间的微妙氛围,朗声问道:“不知这位小友是何方青年才俊,还望风贤弟代为引荐。” 风长林道:“他叫曲鸿,是我旅途中认识的朋友,这次能脱险,也多亏有他相助。” 韩明远点头道:“原来如此,我见曲贤弟身手敏捷,果然功夫了得,一路上匆忙未来得及问候,敢问贤弟师出何门。” “这……”风长林面露难色,还未回答,曲鸿便抢先一步,自行答道:“我来自岭南罗刹谷,没有师门,也没有师父。” 听到罗刹谷的名字,韩明远脸上一滞,风长林忙插话道:“个中缘由实在复杂,韩兄,往后我慢慢讲给你,不过鸿弟绝无歹心,对我亦有救命之恩……” 韩明远摆摆手道:“既然是风贤弟的朋友,我当然信得过,话也说了这么多,不打扰你了,你快好好休息吧。”说着从曲鸿身边经过,出了房间。 乐诚看了看门边的人,迟疑地开口道:“曲兄……”话没说完,便被程若兰扯住了胳膊:“大师哥,我们两个都在屋里闷了一早晨了,想出去转转,你们两个慢慢聊啊,别忘了吃东西。” 师弟师妹也也先后出了门,只剩下曲鸿和风长林相对。风长林本有很多话想说,此时看着他近在咫尺,却不知从何说起。 曲鸿兀自来到桌边,把饭篮打开,将里面的碟子逐一取出,摆在桌上。风长林见他神情阴郁,眼帘低垂,似是在刻意压抑着什么,与从前判若两人,也不知这几日间发生了何事,只能小心翼翼地问道:"鸿弟,你是不是不大高兴,方才韩师兄只不过无心一问,你别往心里去。" 曲鸿摇头道:"无妨,我还没那么小器。你快吃饭吧。" 风长林道:"一起?" 曲鸿摇头道:"我早先吃过了,看你吃完才放心。" 风长林不知该笑还是该谢,只能正襟危坐,在他的目光下抬起筷子,把菜饭往嘴里送。他重伤初愈,吃得不算多。放下筷子之后,本想起身收拾,曲鸿抢先一步接过 分卷阅读46 - 分卷阅读47 千里送归鸿 作者:闻笛子 分卷阅读47 碗筷,替他做了。边整理边道:"你若累了就再睡一会儿,晚上我再来为你运功疗伤。" 风长林听了这话,隐隐回忆起路上的事,难怪他觉得体内气血充盈了许多,寒毒也渐渐褪去,原来是有人助力,又见对方气色有些黯淡,想来是为自己疗伤时损耗真气的缘故。心下十分感动,道:"这几天辛苦你一直照顾我,我看你黑眼圈很重,脸色也不好,是不是睡得不舒服。" “你不用担心我的事,”曲鸿平淡道,"你饮过我的血,由我来助你疗伤,本就事半功倍,你也不必推辞。 " 风长林微微皱起眉头,又问:"那你这些天住在哪里?" 曲鸿答道:"我在南河镇里自己找了个宿处,离得不远。" 风长林道:"我这房间也算宽敞,多一个人也住得下,既然你还要为我疗伤,不如就……" 曲鸿立刻否决道:"还是算了,你和师弟师妹都有太行派招待,我若留宿,难免他们议论。" 风长林心生歉意:"其实眼下境遇实属无奈,我不打算在此处逗留太久,你也不必非得坦言身份。" 曲鸿摇头道:"罗刹谷的人皆是因我而死,我若说了谎话,还有脸面做人么。" 风长林道:"你的考量我明白,只是无论如何,我决不会……" 谁知话未说完,便被对方僵硬地打断了:"你不会在意身份之别,我知道的。" 风长林不知如何才能劝慰他,只能柔声道:"你明白就好。"抬眼去看他,视线却又被他避开了。 曲鸿已经收拾妥当,将手中饭篮的盖子一合:"行了,你快休息吧。"转身便要离去。 "鸿弟——"风长林在背后唤道,"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为何要躲着我。" 曲鸿身形微微一滞,终是没有作答,头也不回地出了门。 作者有话要说:  开新章,路上用pad码的,要是有格式错误还请见谅—— ☆、捡尽寒枝(二) 虽说每个人都叫他多加休息,可风长林实在没了继续睡下去的心思,索性也披上外衫,徐徐出了门。 一出门便觉到清风拂面,这风不像江南那般绵软,要更清朗一些,午后的阳光洒在脸上,当真称得上安宁惬意。 南河镇位于牟山脚下,四周山峦绵延,远远地可以看到云峰顶悬于青空之上。 他所在的似乎是一座大院最深处,院落后面外便是一条蜿蜒的河。这条河叫做白莲河,刚好流经南河镇的中央,整座镇子便是依水而建的。 此时,河中水声清冽,还有不少孩童在河畔成群结队的玩耍。风长林望着河上粼粼的水花,忽然想起了曾经与曲鸿一起摘柿子的事。 可惜曲鸿并不在身边,这份难得愉快的心思也无人分享。风长林的思绪不自觉地又飘到了他的身上,连船篷里亲昵之举也浮现在脑海中。当时自己有伤在身,情况又万分紧急,自然无暇多想,只是依照心意而行,此时回忆起来,却觉得有些怪异,思绪时不时地想要跳开,甚至有些庆幸对方不在眼前。 曲鸿和他不一样,不会犹豫反复,一旦决定了什么事,便做得十分决绝,从不留下回转的余地。 他若是打定主意想要消失,也能彻底躲得不见踪迹。 风长林觉得有些迷茫,他与师弟师妹,甚至与韩明远在一起时,都可以应处自如,很快熟络起来,可他跟曲鸿已经共同经历过生死困局,按说彼此间的牵绊早已经很深,可两人还是若即若离,虽有牵绊,却隔在两端不停地打转,始终无法靠得更近。 曲鸿像是一道难解的谜题,毫无征兆地闯入了他的人生。 他怀着心事,漫无目的地走了一会儿,不知不觉间来到了前院,院落正门临街而开,此时院里有很多人来来往往,韩明远站在门厅屋檐下,礼貌地迎接。 风长林站在院落一角,听到正厅前的客人说着白马寨,宋家庄,乌衣帮,金刀门之类的称谓,想来都是江北的大小门派,前来结盟,这院子想必就是太行派的住处了。他听到韩明远在与这些人商量调配粮草的计划,不说得热火朝天,他从旁听了一会儿,不知不觉便跟着一起陷入了思考。 江北幅员辽阔,地势复杂,救助百姓对抗金兵,听上去容易,实际执行起来却有诸多困难,绝非依靠舞刀弄剑便能解决。更何况武林人士想来松散无序,没有朝廷相助,更加散漫孤立,在这样的情境下,太行派竟然把江北武林管辖得井井有条……想到这里,风长林心中油然而生一股钦佩之情。 院子里有一群年轻弟子,和乐诚差不多年纪,正拿着木剑,两两结伴,互为对手,练习剑术,一个个练得面色通红。这些孩子尚且听不懂韩师兄口里的大事,对八卦消息却格外关心,尤其听说潇湘派的大师兄前来造访,好奇心长得像春天里的草,掐也掐不灭。 在风长林卧床不起的时候,这些孩子便偷偷趴在他窗边看,此时发现大活人出现在院落里,一窝蜂地围了上去。 七嘴八舌道:"这不是风师兄吗!百闻不如一见,果然很英俊啊。","风师兄你醒啦,伤还要不要紧?"如此这般。 有个胆大的男孩说:"风师兄一定懂得很多潇湘派的厉害剑术,能不能演给我们看看。" 立刻被另一个女孩反驳道:"不要胡闹,风师兄生了一场大病,才刚刚醒过来,还要休息,不能随便动剑的。" 那男孩并不甘心,转而道:"那,风师兄给我们讲一讲江南的事情吧,听说洞庭湖很大,比白莲河宽上一百倍,是不是啊,和西湖比起来呢……" 风长林还没回过神来,便被叽叽喳喳地问了一堆问题,面对一群好奇的小脑袋,盛情难却,便尽可能摆出师兄的样子,和颜悦色道:"实在不好意思,师兄技不如人,不慎受了伤,过几天才能给你们演练剑术,不过讲故事倒是没问题,我们到后院去吧,不要影响韩师兄和客人讲话。" "好啊好啊。"师弟师妹们呼道。 于是风长林领着一群半大的孩子,到后院一处石桌旁围坐一圈,有问必答地讲了起来。 * 曲鸿离开风长林的房间,便从后门溜出太行派的院子,沿着河边漫无目的地走了一段,不知不觉便来到了镇子边缘。 这小镇实在是小,地势也起伏不平,让他想到罗刹谷附近的那一座。在这样小的地方,想要避开一个人并不容易。他索性出了镇子,往东边的山上爬去。 南河镇建在傍水的低洼处,东高西低,他不过沿着山路爬了一会儿,便将整座镇子尽收眼底。太行派的庭院坐落在中心处,尤为显眼。开阔的前院里人来人往,熙熙攘攘,而在后面的院落里,一群年轻子弟正集结在一处,将 分卷阅读47 - 分卷阅读48 千里送归鸿 作者:闻笛子 分卷阅读48 一个人围在中央,化身成一群麻雀,叽叽喳喳说个不停,虽然离得很远,每个人都只剩下一个小点,曲鸿还是分辨出了被簇拥在正中的那个白色的小点。 那人不是风长林又是谁。 风长林沐在平和的风里,马尾上的发绳被日光晃过,一明一暗。曲鸿终于不用担心被发现,定下睛来,仔仔细细地遥望他。他看起来很适合成为人群的焦点,距离太远,曲鸿听不清他到底在讲什么,但想必是十分有趣的话题,因为周围的年轻弟子被他的一举一动牵着,时不时地发生一阵骚动。曲鸿看不清他的表情,但能想象出他脸上那种平和亲切的微笑,这才是风长林该有的样子。而先前船舱里那个虚弱又无助的表情,一点也不该出现在他的脸上。 想起那时候的情景,曲鸿不免心慌意乱,索性移开了目光,一门心思往山上爬。 半山腰有一片竹林,成群的竹子依山势生长,这里的竹子比岭南要高出许多,低处不长叶,只有粗壮的竹竿,呈现沉稳的深翠色,高处的叶子却十分繁茂,叠成一片,挡住了天光,风过时沙沙作响,声如海潮。 竹林围出一片空地,既没有晃眼的日头,也听不到周遭的杂音,刚好是个适合专注的好场所。曲鸿在空地上站定,抽出玉笛,一心一意地练起功来。 他迫不及待地想要精进自己的武艺,然而玉笛剑术根本无人通晓,他能回忆起的只有义父的只言片语,除了将已掌握的招式反复进至纯熟之外,他也没有别的办法。从前他总是自作聪明,将各派武功的皮毛杂糅在一起,投机取巧,依靠一些小伎俩自保,可是如今他要对付摘星楼,对付贪狼那样的对手,眼下的程度还远远不够。 到了日头西斜,天色黯淡,星月爬上正空,他仍没找到头绪,但此时还有更重要的事等着他。他把目光透过竹林,望了一眼南河镇,零星的灯火沿河铺开,像是一片稀稀落落的星星。 他把玉笛束回腰间,离开竹林,沿着来路往山下走去。 * 风长林讲了一个下午的话,口干舌燥,可年轻弟子们的问题仍然接二连三地,半点没有停下的迹象。他对太行派的热情尚有些不习惯,可这些人对他喜爱有加,他也不忍辜负他们的期待。 西边的云开始泛红的时候,韩明远也送走了一行客人,从前院归来的时候,刚好看到师弟师妹围在风长林身边,七嘴八舌问个不停。他立刻上前打断道:"今天就到此为止啦,风师兄还有伤在身,不能太劳累,有什么问题先留下,改天再问不迟。" 一个脆朗的声音问道:"可是风师兄过两天就走了怎么办?" 韩明远答道:"不会的,风师兄要等师父回来,暂时不会走。" 那孩子喜道:"哇,太好啦!风师兄,你要快点好起来哦,我想看你的潇湘剑术。" 风长林也不知为何会演变成这样的局面,只能笑着应道:"好,改日我一定教你们。" 一群人意犹未尽地散去,周遭终于安静下来,韩明远道:"实在不好意思,师弟师妹平时在这山里住得闷,年轻人又不懂事,给你添了不少麻烦,下次你若是厌了,直接教训他们就好,不必顾虑。" 风长林忙道:"怎么会呢,我和他们聊得也很投机,想感谢他们还来不及呢,倒是你刚刚忙了一天,快些去用晚膳吧,不必再记挂我。" 韩明远挑眉道:"刚好说起这事,我已经吩咐后厨把饭食送到你房里啦,没想到你却自己出来了。现在回去,应该还能吃到热的。" 风长林一惊:"这……实在是太麻烦你了。" 韩明远摆手道:"举手之劳而已,贤弟不必介怀,"犹豫了片刻,又道:"其实老实说,我已经错过了用膳的时间,正愁没有地方吃饭,又没力气再去镇上……" 风长林道:"那正好,韩兄不嫌弃的话,就去我房里一同吃吧。" 韩明远看了看天色,道:"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啦。" * 风长林刚一踏进房间,便闻到扑鼻的饭香味,看到满桌丰盛的菜肴还在冒着热气,不禁感到惊讶,他以为后厨为他准备的不过都是寻常饭食,没想到会如此丰盛,韩明远跟在他身后进了门,朗声道:"贤弟不愧是我们太行派的贵客,连后厨的师傅都对你青睐有加,我运气好,沾了你的光啦。" 风长林愧疚道:"这些禽肉山珍都很珍贵吧,我实在担待不起,明日就和后厨师傅说,免了这些不必要的礼节。" 哪知韩明远哈哈大笑一阵,道:"我不过开个玩笑,贤弟却当真了。城里人所谓山珍,不正是山里出产的东西吗,这些在城里是宝贝,在山里却不稀奇啦。你尽管享用便是。" "原来是这样。"风长林长吁道:"那我就放心啦。" 韩明远笑道:"你这凡事容易当真的性子,定是在师兄的位置上呆久了,才养成的。" 风长林眨了眨眼,似乎在哪里听过类似的话,见对方含着笑意看着他,更加不好意思,自谦道:"韩兄也是当师兄的人,却比我稳重许多,我自愧不如。对了,这些天我不能动武,呆在这里也没什么事做,我看门派中的大小事务颇为繁忙,若有什么我帮的上忙的,韩兄不必跟我客气,尽管提来便是。" 韩明远怔了一下,道:"看来就算我推辞,你也是闲不住的,既然如此,我就不跟你客气啦,我手头有些帐目,是关于红满堂火器购置调配的,一个人清点不过来,倘若贤弟能帮我做上一些,就再好不过了。" 风长林点头道:"没问题,尽管交给我。" 韩明远道:"好,那明天用过早膳后,贤弟就到我书房来吧,我给你交待一下,把近期的账本给你过个目,你做起来也有些头绪。" 风长林道:"有劳了,只不过帐目乃门中重事,我一介外人过目,会不会……" 韩明远打断他道:"嗳,这话未免见外了,北太行南潇湘,两派素来情同连理,如今共谋抗金大业,为国为民,还分什么彼此,风贤弟的为人,我韩某信得过。" 风长林忙抱拳到谢,对方在他肩上拍过:"时候不早了,先把国事撇到一边,来用膳吧。" 两人分别落座,和和气气地吃起了饭。席间风长林不禁问起昼里访客的事,都是些门派公务,韩明远耐心地一一作答,并无避讳,风长林越听越觉得受益匪浅,心中的崇敬之意更甚,一顿饭吃得比平日更久,不知不觉间,窗外已经彻底入夜。 还是韩明远率先收住话匣:"天色不早了,我就先告辞了,似乎还有别的客人想要见你呢。" 风长林一惊,往门外看去,虽然没有看到身影,但仍然感到了第三人的气息,他转念一想,曲鸿似乎说过 分卷阅读48 - 分卷阅读49 千里送归鸿 作者:闻笛子 分卷阅读49 晚上要来为他继续疗伤,不用问也知道来人是谁,便拿定了主意,向韩明远拱手道:"其实韩兄不必回避,我本来就想介绍你和我那位朋友认识,昼里我脑子不大清醒,现下刚好是弥补的机会。" 韩明远却面露难色,推辞道:"我看不必了,那位曲少侠和我们这些人在一起,似乎也不大自在,他既然晚上与贤弟有约,往后我会嘱咐其他弟子,晚膳之后便不来打扰。" 风长林听出他语气中的不悦,心里甚是愧疚,还想说些什么,可韩明远已经出了门,留他一个人在房中不知所措。 他的心情尚未平复,躲在门外的气息却更明显了,似乎移到了窗下,他在心里叹了口气,提声道:"鸿弟,韩兄已经走了,你宽心进来吧。" ☆、捡尽寒枝(三) 片刻之后,一个熟悉的身影闪进了房间。 风长林在不远处望着他,他的神色依旧十分阴沉,房间里的温度也因此而骤降了几分。 半晌过去,风长林终于率先打破沉默:"鸿弟,你都去了什么地方,怎么到处都见不到你。" "我哪儿也没去,"曲鸿生硬地点头道,"我不是就在这里么,天色不早了,我们快些开始吧。" 他走到近处,伸出手去捉风长林的手腕,想要诊脉,后者却退了半步,把手背向身后:"在那之前,你先告诉我,我究竟做错了什么,你为什么要躲着我。" 曲鸿皱眉道:"你没做错什么,我也没有躲着你,你我不过只是暂时的旅伴,我呆在这里不自在,便换个地方呆,与你无关,你无需在意。" 风长林叹了一声,道:"我明白了,原来你已经厌倦与我做旅伴。这也难怪,我中毒这么深,不知到何时才能完全恢复,虽然答应帮你寻找真相,眼下却只能无端拖累你,你若想甩开我,也无可厚非,我懂你的考量。" 曲鸿不答,也不看对方咄咄逼人的目光。风长林却罕见地没有纵容他,反倒较起真来,绕过他踱到门边,沉声道:"既然如此,你也不必再浪费精力为我疗伤了,天色不早了,还请你早些回舒适的地方休息吧。"边说边做了个送客的手势。 曲鸿没有办法,只能辩白道:"你明明清楚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怎么可能厌你。" 风长林像是一直在等待他的回答,神色骤转,由冷淡变得关切:"那么究竟是为何,你有什么苦衷尽管告诉我,我一定想办法帮你,你若不喜欢太行派的院子,我随你搬去外面,也省去许多功夫。" 曲鸿沉默了许久,艰难道:"不必,你与他们在一起,比与我在一起合适得多。" 风长林摇头道:"是谁跟你说过这样的话,我可从来都没有这样想过。" "你不会这样想,不代表别人不会……"曲鸿长叹了一声,来到他面前,皱起眉头凝着他:"你为什么一定要与我作对?" 风长林道:"因为我不希望看你不快活,更不会因为别人怎么说而另眼看你。总之你不告诉我,我今日便不会听你的安排。" "……好吧。"曲鸿泄气道,抿了抿嘴唇,似乎打算开口,风长林不由自主地盯着他,等待他的回答。 曲鸿的嘴唇似乎在轻微地颤抖,风长林看得清楚真切,内心愈发惴惴不安,他觉得自己的心情像被拴了绳的木偶,被对方的一举一动牵着,时而起时而落,喜怒哀乐都变得不由自主。 他一点也不习惯这样。 静默的时刻仿佛被拉得分外长,每一个瞬间都充满煎熬,他只盼对方快点回答。 "因为我……"曲鸿终于开口了,不过话只说了一半,忽然抬手,迅速地在风长林两肩与胸前扫过,接连点中三处穴道。他低着头道:"林哥,你不要怪我,是你逼我这么做的。" 风长林忽然一怔,手脚使不出半点劲力。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前倒下去,却被曲鸿稳稳地接在了臂弯里。他徒劳地挣扎道:"你……你不能这样,快解开我的穴道!" 可曲鸿却不再与他说话,甚至不再看他的眼睛,只是短暂地俯下身,另一只手垫在他的膝弯里,将他横抱起来。 "你快放我下来!"风长林竭尽全力地反抗道,但身体却不受意志的支配,只能任由对方抱起。 曲鸿的动作小心翼翼,将他扶至床沿上,又蹲下身,为他脱去两脚的鞋子。风长林哪里经历过这样的事,本来心绪就乱作一团,如今连身体都失了控制,脚踝被对方握住的时候,浑身骤然抖了一下。但曲鸿不管不顾,把鞋子放好后,又将他扶到床上,自己坐在他身后,手掌抵上他的背心,闭上双眼,开始运气。 风长林看不见对方的动作,也无法回头,只能尽力稳住身子,不至于做出太有失体面的举动,没过多久,他便感到阵阵暖意从背后传来,他急道:"鸿弟,你先回答我的问题,我不想……" 曲鸿打断他道:"你若不想浪费我的力气,便专心些,先不要讲话了。" 风长林的嘴唇动了动,终究还是把话咽了回去,任由对方的真气在自己血脉中游走,与原本那部分血液融为一体,以此对抗寒毒。他感到四肢百骸逐渐变得充盈,可相对地,心却变得愈发空虚,愈发困惑。 他多么希望身后的人明白,如此做法,就算治好了他的伤,也无法减轻他心中的痛苦。又或者说对方全都明白,所以才固执地隐瞒了理由,连自己做出选择的机会都一并剥夺。 他和曲鸿从未如此接近过,却又从未如此疏远过。 半个时辰漫长得仿佛没有尽头,不知过了多久,身后的人终于长舒了一口气,宣布道:"今日就到此为止了。" 风长林看不到曲鸿的表情,但仍旧能够听出他语气中的疲惫,更加急切道:"足够了,快把我的穴道解开。" 对方许久没有回应,风长林焦躁不已,耐心也几乎耗尽,他第一次对身后迟迟不愿开口的人感到了一丝愤怒,语无伦次道:"还是算了,你想走便走吧,穴道我自己可以解开。" 他宁可曲鸿就这样一声不响的离开,可是未能如愿。曲鸿自作主张地来到他对面,脱去他的袜子,解开他的衣带和衣襟,褪去他身上的外衫。 风长林感到曲鸿的手指扫过他的皮肤,不可避免地触碰他的前胸和腰背,动过缓慢而生硬,他的身体不受控制地颤抖,可是曲鸿只是默默地为他宽衣解带,一次也没有看他的眼睛。最后,曲鸿将他横抱起来,放在床上,又取来被褥,仔细地盖在他身上。 "你且睡吧,什么都不用担心,一晚过后,穴道自己便会解开,我先走了。" 风长林眼睁睁地望着熟悉的背影越走越远,急道:"怎么才能不担心,你明知我担心你,鸿弟,你先别走,曲 分卷阅读49 - 分卷阅读50 千里送归鸿 作者:闻笛子 分卷阅读50 鸿——!" 被叫到全名的时候,曲鸿浑身一滞,终于忍不住回过头,往房间里看了一眼。他看到风长林拼命偏过头,无辜而无助地望着自己,许是刚刚运气的缘故,脸色微红,眼睛生动得像是蕴了些许泪水。 他不敢确定对方是不是真的急出了泪,可他像被火燎伤了似的,顷刻间便把目光移开了。 他快步走出了院子,没有再听到身后传来任何呼唤声。 * 曲鸿回到街道上时,夜色更深了些,乡间小镇的大多数人都已归家,只剩一轮明月悬在中天,周遭一片静谧。 月光将青石板路罩得更加清冷,他沿着坡道一路上行,听着自己的足音,有种恍如隔世的错觉。他的内力消耗甚多,头脑已经不甚清醒,腹中更是□□,连路都走不稳,他这才想起来,自己已经有大半天没吃过东西。 不远处还有一家小铺开着,一盏昏黄的孤灯将门前的招牌微微照亮,上书"馄饨姚"三个字。昏黄的光线里,一个中年男子正在弯腰搅着锅里的汤,大约便是那姚姓的店家了,隐约的香气沿街飘来,虽不是什么绝世美味,但总算能救人于水火。曲鸿快走几步,在门边桌上坐下,摆手道:"老板,给我来碗馄饨。" "好嘞,您稍等。"老板提声应过,便钻进后厨去取碗筷。 曲鸿四处张望了一圈,小店不大,木桌木椅摆放得歪歪扭扭,稀稀落落地坐了两桌客人,靠近后厨的墙上还落着炭灰,不过是个寻常铺子,实在没什么特别,便把目光收回来。 刚转回头,便被吓了一跳,不知何时,他的桌对面多了一个陌生人。 这店里明明有的是空位,这人却偏要坐在他对面,像是刻意要引起他的注意似的。又见那人衣衫褴褛,头发蓬乱,脸上也脏兮兮的,全然看不出来头,不由得更加困惑。 转眼,店家已经回来了,和和气气地把碗筷放在他面前,而后脸一沉,向对面的人道:"你怎么又来了,都跟你说过多少次了,我们这里不能赊账,更不招待吃白食的乞丐。你快走吧,别扰了这位客官吃馄饨。" 那人慢悠悠道:"这位老板,话可不能乱讲,我哪里像是乞丐了,我是堂堂正正江湖人。" 掌柜白了一眼:"啧,还江湖人,敢问您是哪门哪派的高人啊。" 那人像是全然没听出对方话中的讽刺,大剌剌道:"这可就是秘密了,实在对不住,我真不能随便说出来。" 掌柜道:"我看您也不用说出来了,不管哪门哪派,都没有吃白食的规矩。"见曲鸿一脸不解,便转向他,换了个客气的神态解释道:"客官您有所不知,这位大爷两天前便赖在我们街上,挨家挨户吃白食,赊了账也没有还钱的意思,我这小店本来也赚不了多少钱,实在供不起他这尊菩萨,只能请他另择高就了。" "原来是这样。"曲鸿答道,又向那乞丐看了一眼。 掌柜见状,忙揶揄道:"可不是,您看他还占了您的桌,多不讲理啊。"边说边给他使眼色。 曲鸿见那乞丐左看看,右看看,坐如针毡的样子,不知怎地,忽然就想起自己从前处处遭人白眼的经历,这人虽然与他不相识,但既然坐在了他的桌上,他便实在开不了口把对方轰走,便转向掌柜道:"算了,就给他加一碗馄饨吧,算在我账上。" 掌柜意外一怔:"哎呦,小兄弟如此慷慨,既然这样,我也不跟您客气了,付了钱便是我老姚的客人,二位稍等。" 曲鸿点头道:"有劳了。" 掌柜又去后厨拿碗筷了,曲鸿转回前方,见那乞丐正笑盈盈地看着自己,道:"小兄弟,这次多谢你啦。" 曲鸿摇头道:"不必谢我,我也饿得紧,你也饿得紧,两个人一起吃,兴许馄饨的味道也会更好一些。" 那乞丐两眼一亮,道:"没错,正是这个道理。"又把身子往桌前一探,压低声音道:"别看这道理简单,这世上好多人啊,就是不明白。" 曲鸿见他忽然靠近,不由得感到有些惊讶,先前觉得这人面目沧桑,许是他太不修边幅的缘故,此时近距离看来,这乞丐的眉眼倒生得颇为年轻,只是不知为何年纪轻轻,却落得如此潦倒的境地,还能把吃白食的道理讲得头头是道,暗暗觉得有些好笑。不过转念一想,自己似乎也做过类似的事。 不一会儿,馄饨端上来了,热腾腾地冒着气,那乞丐也不客气,拿起勺子,连汤带水地便往嘴里咬,吸溜汤水的声音太响,惹得另外两桌的客人不住地往这边看。曲鸿笑道:"你这吃法也太夸张了,旁人若是不知,还当你是遇到什么山珍海味。" 乞丐忙着吞咽,顾不上与他说话,只是举了举勺子表示同意。曲鸿又道:"其实我认识一个人,也懂得这个道理,而且他请我吃的,可是货真价实的山珍海味。" 乞丐忽然就停了下来,把嘴里的馄饨咽进喉咙,问到:"哦?是什么人?" 曲鸿眨了眨眼,道:"这可就是秘密了,我不能随便说出来。" 乞丐听出他在模仿自己的话,咧嘴一笑:"小兄弟真是有趣,那位请你吃饭的想必也是个妙人,倘若世人都像他一般,世上便不会有乞丐挨饿受苦了。" 曲鸿点头道:"你说的是。"便也垂下眼去,开始一口一口地吃面前的馄饨。不知怎地,每吃下一口,脑中回想起的都是台州醉仙楼的味道。 作者有话要说:  不知道为什么这章从pad里复制出来多了好多空行orz,希望阅读界面可以过滤掉,如果过滤不掉等我回去摸到电脑再改一下,请见谅orz ☆、捡尽寒枝(四) 没过多久,两碗馄饨便各自见了底。小店里其余的两桌客人已经离去,只剩下曲鸿一桌,显得更加冷清了。店家也倦了,坐在门外的凳子上,一边眺望中天的月亮,一边盘算打烊的钟点,背影看起来有些寂寥。 寂寥是一种难以言说的气息,伴随着油烟的呛味和馄饨的香味,往漆黑的街道上蔓延。 曲鸿不由自主地想,风长林此时此刻,应该还躺在自己的房间里吧,在这油烟、香味和气息都蔓延不到的地方,希望他能够好好入睡。 他强行掐断思绪,站起身打算离去。桌对面的乞丐却忽然开口道:"小兄弟,为了报答一饭之恩,我把我的秘密告诉你吧。" 曲鸿停住了脚步,回过头问:"什么秘密?" 对方道:"其实我真的不是乞丐,我是江湖人,江湖艺人。" 曲鸿挑眉道:"哦?那你卖的是什么艺,怎么没见你卖艺的行头?" "这个嘛……"那人眼皮一翻,理直气壮道,"行头不小心被我搞丢了,卖不成艺了,所以我才没饭吃嘛。" 分卷阅读50 - 分卷阅读51 千里送归鸿 作者:闻笛子 分卷阅读51 曲鸿暗暗觉得好笑,但已没有气力和这疯疯癫癫的陌生人纠缠,索性和气道:"可惜十八般技艺,我一窍也不通,实在帮不了你,只能祝福你早日找回营生。" 那人非但没有失望,反而咧嘴一笑:"小兄弟,你果然是个好人,往后定会有好报的。" 曲鸿怔了一下,很快摇头道:"你错了,我从来都不是个好人。" 那人道:"不会的,我看人从不会错。我虽没有银子还你,却有一件礼物可以给你。"说罢在怀里一阵翻弄,将原本就破破烂烂的外衫翻得更加乱糟糟,终于摸出一本破旧的册子,郑重其事地双手递出。 曲鸿只得接过,草草地翻开,映入眼帘的都是些不大常见的记号,他又翻了几页,才确认这是张曲谱,便摇头道:"这谱子给我也是浪费,你还是自己收着吧。" 可是抬起头时,面前已经空空如也,哪里还见得到乞丐的影子,只剩两碗馄饨汤还在桌上,余热化作淡淡的雾气,缓缓地往外冒。 他全无头绪,只得把谱子收了,往山上走去。 没过多久,他便回到了半山腰的竹林。 竹林到了晚上,变得更加安静空灵,风扫过叶子,沙沙声铺天盖地,月光透过树叶的间隙,在地面上投下斑驳的影子,亮的地方像碧玉珍珠一般,暗的地方却什么也看不清。 他挑了一颗粗壮的苍竹,倚着竹竿席地而坐,这里便是他近来过夜的地方,他对风餐露宿早已习惯,并未觉得不妥。 不过今夜他没有立刻入睡,而是把手里的破册子翻开,举到月光下细细观看。 他与那乞丐素不相识,也摸不清对方为何要送这样一本曲谱给自己,只能从谱子本身寻找线索。好在他对音律还算熟悉,毕竟他的剑法便是以乐器为傍依,从前曲渊为了将玉笛剑法传授给他,也曾拿一柄木笛子比划演示。剑气抖出的风扫过气孔,倘若仔细听辨,能听到一招一式的变化间所带起的旋律。 曲渊曾说过,这套剑法若是臻入佳境,便能将"剑音"收放自如,达到舞剑如奏乐的境地。起初他一直难以理解,毕竟剑是为伤人而出,直取捷径,展锋露忙才是要务,哪里还顾得了个中剑气的走向变化。后来他也曾尝试以剑引音,但奏出的旋律支离破碎,全然不得要领,只能作罢。 如今,他读到这本曲谱,手头又没有别的乐器,便不自觉地抽出玉笛,以剑音拟之,起先只是随意而为,可愈是比划,便愈觉得精妙。这曲谱所记载的旋律本身并无甚特别,起伏之间也说不上悦耳,可手上的动作却连贯流畅,仿佛刻意编排好的一般。 读到一节末尾处,他的眼睛还盯着纸面,执剑的手腕当空挽过半圈,向上扬去,竟听到头顶一声骤响,一簇竹叶随之震落,纷纷扬扬地洒在地上,原来他竟在不意间送出一道剑气,直取长空,将这些叶子从竹梢割落下来。 他心下大惊,不由得又忆起那乞丐消失前的神色,一双浊眼之中,似乎蕴含了颇多暗示的意味。 难道这根本不是曲谱,而是一本剑谱?可是天下间除了曲渊之外,他从未听过哪门哪派用过类似的招式。 那么这拐弯抹角的剑谱,是又谁所写,又怎么会到了自己手里。 他从地上骨碌起身,把先前的疲惫抛到九霄云外,迫不及待地又翻开新的一页,视线扫过一排排记号,依照谱上所载的调子,认真地学了起来。 脚边的小镇,周遭的群山和远处的江河,全都已经陷入了沉睡,在这片无人到访的竹林里,只有月亮静静地注视他的身影,为他撒下皎洁的微光。 九寸长的玉笛,像月光下一条翠色的游龙。 后来,月亮渐渐隐入山峦背后,东边的天空泛起鱼肚白,不知不觉间,一夜已经过去。 曲鸿一早便下了山,回到前一晚的街道上,沿街的店铺已经重新开门,卖馄饨的店家正在门外升炉灶,看到曲鸿的身影,笑盈盈道:"小兄弟又来吃馄饨吗?" "不是,"曲鸿摇头道,"昨晚和我一起吃馄饨那人,你有看到他去了哪里吗?" "咦,你说那乞丐?"店家左右张望一圈,"奇怪,那人前几天一直都在附近晃,怎么说走就走了,唉,果然是个骗吃骗喝的,小兄弟你的好心算是打水漂了。" 曲鸿望着渐渐热闹起来的街市,果然怎么也找不到那人的身影,这才觉得浑身疲乏脱力,连沾在衣衫上的露水都更沉了些。 他把曲谱仔细收好,心中的怅意许久难以散去。 * 此时此刻,程若兰正坐在太行派的院子里,百无聊赖地把玩一根狗尾草,把细细的草秆编成环,又解开,再打成一个蝴蝶结。 乐诚坐在他的旁边,捧着一本书,脑袋快要埋进书本里。 距离他们到达南河镇,已经过了五六天,风长林的伤好得很快,人却一点也没有要离开的意思,反倒和太行派来往熟络,又是帮忙打理帐目,又是带领晚辈习武,俨然已经融入了其中,兢兢业业,忙得不亦乐乎。 程若兰倒无事可做,只能干着急,一大早便来书房外等人,等了一柱香的功夫,太阳又往上攀了一截,风长林才终于从书房里走出来。 他一露面,程若兰便把狗尾草一扔,迎上前去,扯住他的胳膊道:"大师哥,你先别走,我有话要问你。" 风长林被他扯了个趔趄,也不愠不恼,和颜悦色道:"兰儿,早啊,找我有什么事么?" "找你的事多着呢,"程若兰翻了个白眼,问道,"大师哥,我们什么时候离开啊?" 乐诚也站到她身边,点头附和道:"是啊,和师父约定的期限也不远了,从这里到襄阳,快马加鞭也要走上好些天,我们总不能一直这样耽搁下去。" 风长林道:"你们的担心我都明白,不过既然韩师兄希望我们等黎掌门回来,我们还是从命的好,黎掌门最迟后天就到了,不会耽搁太久。" 程若兰叹气道:"唉,那个韩师兄到底哪里好,他说什么,你就信什么,再这样下去,好好的师兄都要 别人给抢跑了。" 风长林耐心道:"毕竟太行派救过我们,而且韩师兄德才兼备,行事稳重,为人磊落,他的话我们怎么有不听的道理。" "好吧,"程若兰凑到他耳边,掩着嘴道,"我说实话你可别生气,我看那个韩师兄才没有你说的那样好,说不定啊,还是个表里不一的伪君子。" 风长林严肃道:"兰儿,平白污蔑旁人的话可不能乱说。" 程若兰跺脚道:"哎,傻师哥,谁跟你说我是平白污蔑了,我昨天晚上不小心撞见他和几个师弟师妹在一起,把他的话听得一清二楚,他说让师弟师妹都不要跟你走得太近,因为你结交三 分卷阅读51 - 分卷阅读52 千里送归鸿 作者:闻笛子 分卷阅读52 教九流,不守武林规矩。" 风长林先是一惊,问到:"他有说过这样的话?" 程若兰收敛起玩笑的神色,点头道:"千真万确,大师哥,这次我可没有跟你开玩笑。" 风长林沉吟片刻,叹道:"唉,其实他这话说得也没错,淮北有淮北的规矩,我们寄人篱下,难免有人家容不下的地方,怪不得旁人。" 程若兰道:"还不止这些呢,他还特地嘱咐那些人晚上不要接近你的房间,他说你和曲鸿……总之那些话,连我听了都觉得不对劲。" 风长林皱眉道:"唉,谁让鸿弟执意不肯露面,也难怪别人会误解。" 程若兰摇头道:"你还是不明白,这哪里是误解,他根本就是刻意让你为难,你不知道,在你昏迷的时候,我们到南河镇的路上,他从来就没正眼瞧过曲鸿一次,态度傲慢得很。你要是真的把曲鸿引荐给他,还不知场面有多尴尬呢。你说,真正光明磊落的侠士,会把门派出身之别看得那么重吗?" 风长林的神色也黯然下来,然而他还是坚持道:"在我们那里或许不会,在淮北或许会的,毕竟时局紧张,他们也有许多苦衷。" 程若兰被他气个半死,扭头道:"反正横竖都是你自己不对,别人永远是大大的好人。" 风长林道:"与其责人,不如自省,我的气量和韩师兄比起来,还差得很多。" 程若兰自知说服他无望,在心底叹了口气,转而道:"大师哥,你和曲鸿之间究竟怎么了,他该不会欺负你了吧?" 风长林一怔,忙摇头道:"怎么会,他尽心竭力替我疗伤,我对他十分感激,只是……"愈说声音愈小,不由自主地垂下眼帘,"只是他却无论如何都不肯听我说话,我也不知该如何是好。" 程若兰瞄见他黯然的模样,摇头道:"哎,说明曲鸿心里对你在乎的很。" 风长林皱起眉头,自嘲地啧了一声,才道:"是么,我看他只是瞧不起我领受太行派的恩惠。" 程若兰却睁大了眼睛:"大师哥,你生气了欸,你看你的拳头都攥起来了。" 风长林偏过头去看了一眼,见自己的五指果然攥着,心中更是茫然,叹道:"或许是吧。" 程若兰道:"说实话,你都没生过我和诚儿的气呢,我还真有点羡慕曲鸿,倘若他是个女子,我都要相信你是爱上他了,诗词里不都是这么写的,什么'为伊消得人憔悴'…… 风长林连连摇头道:"这……这怎么能随便比。" 程若兰没有理会他的话,托腮沉吟道:"嗯,曲鸿要是个女子,定然是个泼妇,又任性,又傲慢,又不懂礼貌,一点也不可爱,我定要和他打得不可开交。" 风长林被她的形容说得发怔,不由得想象起来,想了一会儿,终于露出笑意。 作者有话要说:  不好意思之前格式有些问题。重新贴一次。出门回来啦,居然完成了没有断更xddd ☆、捡尽寒枝(五) 两人你来我往地说着,乐诚在一旁听得认真,此时,忽然有个太行派女弟子穿过院子,快步向他们走来。 那女孩和程若兰差不多年纪,举手投足却带着怯意,唯唯诺诺地停在风长林面前,费了半天劲才开口道:"那个……风师兄,韩师兄说他在正厅里等你,来了两个红满堂的客人,他……他说想引荐你认识,所以让我来找你,你……你若是方便的话,就快些去吧。" "好,"风长林点头道,"我这就去,有劳师妹了。" "没……没关系。"女孩答道,很快转身走远了。 风长林回过身来,抱歉道:"兰儿,我先走了,你和诚儿要不要随我一起。" "不要啦。"程若兰摇头道,"你快去吧,不用担心我们。" "好,午后闲暇时我再来找你们。"风长林交待道,随后便往正厅去了。 程若兰望着师兄的背影走远,才往身边人的肩上拍了拍:“走,我们到外面说话。” “好。”乐诚点头应下,跟在她身后出了院门,往河边走去。 晴朗的阳光有些刺眼,照得河面上波光粼粼,散步的人并不多,两人一直走到僻静无人的地方,程若兰才开口问:“你还记得方才那个姑娘么?” 乐诚道:“记得的,我们刚到这里的时候,她似乎十分在意大师兄的事,大师兄昏睡不醒的时候,她还来送过毛巾和热水。” 程若兰道:“不错,起初她对大师哥的倾慕有加,可是刚才你也看见了,她连大师哥的眼睛都不敢瞧,恨不得躲得远远的。她是个老实的姑娘,究竟是听了谁说的话,才变成这样的呢。” 乐诚不禁抿紧了嘴唇:“师姐,起先你说韩师兄的那些话,我还不大相信,如今想来,你果然是对的。其实不仅是这个姑娘,今天早上我还听到两个男弟子的对话,他们说大师兄不仅正邪不分,还……还与曲兄苟且私通,不……不知廉耻,我听了当真十分生气。曲兄明明是为了给大师兄疗伤,才不是他们说的那样。” 程若兰缓缓地点头,再次陷入了沉思,半晌才说:“诚儿,你说那个韩师兄,倘若只是看曲鸿不顺眼,总不至于做到这个地步吧。他如此宣扬,岂不是连师兄的名声都让他给抹黑了。” “是啊,”乐诚也跟着思虑道,“难不成他存心想害大师兄……可是太行派和潇湘派不是素来交好么?他和我们也不过刚刚谋面,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程若兰往河里扔了一颗石子,看着涟漪慢慢散开,眼神也跟着黯淡下来:"韩师兄毕竟是我们的救命恩人,我也不想怀疑他,可惜我们护送的东西本来就事关重大,若是为了利益,好人也是可以变坏的。” “嗯,师姐说的对。”乐诚也把目光投向远处,“这一遭出来,我才发现江湖原来这么复杂,真想早点见到师父啊。” 程若兰道:“师父肯定是自己脱不开身,才把任务交给我们,我们不能辜负他老人家的期待。” 乐诚先是使劲点头,随即想起了什么,眨眼道:“不对啊师姐,我们明明是偷偷跟出来的。” 程若兰噗嗤一声笑了:“谁让大师哥是个笨蛋呢,他那么容易轻信旁人,若没有我们跟着,一个人才危险呢,当初他还不是轻信了曲鸿,才害得我们落入陷阱,差点连小命都没了。” 乐诚也跟着笑了笑:“那次可真是太危险了,不过现在看来,曲兄应该不会再骗他了吧。” “我想不会了吧,”程若兰答道,“想想他昏迷的时候,曲鸿守在他身边,寸步不离的样子……嗯,现在我觉得他像猫,如今却觉得,他和我家以前养的阿黄有些像。” 分卷阅读52 - 分卷阅读53 千里送归鸿 作者:闻笛子 分卷阅读53 “阿黄?”乐诚不解道 程若兰道:“是一只大黄狗。” 乐诚也忍不住笑了:“你可千万别让他听见,不然定要气死了。”笑过之后,望着河上的粼粼波光,沉默了一会儿,说道,“我想曲兄确实很喜欢大师兄吧。” “是啊,我也这么觉得,”程若兰也顺着他的目光一齐望过去,明澈的阳光映在河上,也映在她尚且稚嫩的脸庞上,阳光之下,一切都变得安宁而柔软,像一曲无声的歌,一直流向不知名的远方。 她忽然问:“诚儿,你说到底怎么才算是喜欢呢?” “这,这个……”乐诚忽然红了脸,把目光从师姐清丽漂亮的侧影上移开,移向天边:“其实我也不太懂,大概喜欢一个人就是想竭尽全力保护他,不希望他受到任何伤害吧。” 程若兰点头道:“我以前也这么想,可最近又常常觉得不止这样。譬如我也喜欢大师哥啊,也不希望看到他受伤,可是我却从来不会惹他生气,更不会对他避而不见。” 乐诚想了一会儿,答道:“或许喜欢一个人的时候,总是会嫌自己不够好,才恨不得躲起来,宁愿苛责自己,也不愿委屈对方。” 程若兰颇感惊讶,视线来回打量他:“诚儿,你怎么忽然懂得这么多?” 乐诚低声道:“我懂得一点都不多,只不过因为我自己就……就不够好……” 程若兰在他肩上一拍:“放心吧,你已经很好了,而且你还年轻嘛。”说完把双手在面前一拍,“总之,我希望见到师父之前,每个人都能平安,这一路虽然走得曲折,但我真的很开心。” “嗯,”乐诚附和道,“不过眼下首先要搞清楚韩师兄的意图。” 程若兰忽然眼前一亮:“我有个好主意。” “什么主意?” “曲鸿那小子不是最擅长暗中行动了么,让他跟踪韩师兄就好了,倘若那人真的有所图谋,不可能没有破绽。” “跟踪?”乐诚惊道,“这……这不太好吧。” “的确不是什么光彩的事,但也是最快的办法,我把状况告诉他,愿不愿意做就看他自己了。” “可是你能找到曲兄吗?他躲得无影无踪,连我们都不知他呆在哪里,除非长了翅膀……咦?”乐诚露出了恍悟的表情。 程若兰已经向空中吹起口哨,半晌之后,灰色的小鸟落在了她的肩头。 她莞尔道:“我虽然没有翅膀,可是小翠有啊。” * 黄昏时分,曲鸿还在竹林里习武,一只灰鸟穿过竹叶,从天而降,不偏不倚地落在他手里的书页上。 这些天他把这本破烂的旧书翻得更破了,大部分都已背得烂熟,只差最后几页,灰鸟却存心与他昨对似的,刚好停在他视线前方,遮住了书上的符号。 他无奈地收了剑,瞪着灰鸟的眼睛道:“怎么,连你也不肯让我清静一会儿么?” 小翠歪过头,露出一副惹人怜爱的模样,曲鸿也有许久没有和人好好说过话了,此时面对一只鸟,反倒心软起来,便伸出另一只手,却摸它毛茸茸的头顶。 小翠却把他的手指甩开,抬起一只翅膀,露出朱红色的脚。 它的脚上绑着一张叠成卷的字条。 “我就知道,你来找我一定不是为了什么好事。”曲鸿抱怨了一句,还是把纸条取下,展开,迅速地读了一遍。 小翠跳到他的头顶,啾了一声,缩成一团蹭他的额头,像是在安慰他似的。 曲鸿迅速地读完,把纸条塞进口袋,觉得头顶一沉,向上翻起眼睛,刚好对上小翠浑圆的双眸。 他也不管对方听不听得懂,自顾自道:“你去转告你的主人,其实不必她提醒,我早就在做了。还有啊,下次不要再画猫了,画得歪歪扭扭,一点也不像。” 小翠在他额头上出其不意地啄了一下,不顾他“哎呦”的痛呼,扇起翅膀飞走了。 曲鸿向夕阳投出一瞥,也转身往山下去。 * 想在镇上找到韩明远并不困难,他是注定会成为焦点的那类人,走到哪里都少不了簇拥。无需程若兰的提醒,曲鸿已经暗中观察他许多天了。 这人的眼神是极其多变的,在风长林面前,总是一副和煦宽容的样子,一个人独处的时候,又变得十分机警,总是在四处巡视。而曲鸿永远忘不了的是这人看自己时的眼神,那是他们还在路上的时候,这人偶尔投来的目光里带着一种锋芒毕露的寒意。 曲鸿和各式各样的人打过交道,本能地感到这人的危险。所以无论如何,他也要让这份风险远离风长林,哪怕他使用的手段会为对方所不齿。 他已经领受了太多的好,以至于为对方背负不好的部分,都成了一件幸事。 这一次,他又看到韩明远和风长林在一起,在离市集不远的街上,两个人并肩而行,他披了一件不易被认出的蓑衣,又挑着从馄钝铺子里借来的担子,跟在两人身后,距离不近不远,刚好能隐约听见他们的交谈声。 韩明远似乎在说,明日家师便会回来,请风师弟前往书房会面。还说有要事相告,所以最好不要告知旁人。风长林一一点头应下,神色甚是欣喜。 两人走到岔路,风长林说要去找师弟师妹,便与韩明远作揖道别,往河岸的方向转去。 在转身之前,他忽然回头看了一眼,曲鸿被他吓得不轻,还以为自己暴露了行迹。 可他的目光只是徒劳地扫了一圈,似乎在迫切地寻找什么,却没有找到,眼神很快黯淡下去。 曲鸿躲在斗笠之下,将他的一举一动看得真切,心中感到一阵难以言喻的刺痛。自己竟然让这个人失望了一次又一次。 风长林离开后,韩明远继续往镇子南边走去。 南边是他们来时的方向,路上并没有什么特别的东西,只有稀松的树林夹在道旁,邻近的镇子还有不少路,此时天色已晚,韩明远又没有备马,不知是有什么打算。 曲鸿屏住呼吸,悄悄跟在他身后,离开大路,钻进林中。 韩明远走到一片空地前,便等在原地不走了。天光越来越暗,在彻底入夜之前,他等的人终于到了。 首先来的是一个半旬老人,头发斑白,胡须也是白的,身子却颇显硬朗,看样子应该是位长辈。周遭太过安静,曲鸿躲在一颗树后,不敢靠得太近,因而也听不到他们之间的对话。不过韩明远举手投足间对他崇敬有加,又是鞠躬又是点头,如此看来,这人多半就是他的师父,如今的太行派掌门黎峻。 隔了一会儿,黎峻回身招手,另有三人钻出黑暗,来到他们面前。 这三人的着装打扮和韩明远很相似,都是太行派的制式,不过都用方巾遮了面,看不到脸。 分卷阅读53 - 分卷阅读54 千里送归鸿 作者:闻笛子 分卷阅读54 三人来到黎峻面前站定,似乎在听他的交代。 曲鸿感到一阵纳闷,倘若这些人都是太行弟子,那也不算奇怪,门派之中总有些秘密的任务,需要在暗处商议,并不能由此推断他们对潇湘派心怀不轨。 在这三人到后,会面很快便结束了,他们各自对黎峻行了礼,便转身重新投入黑暗。 曲鸿又向前走了几步,竭尽全力地追随他们的背影,这时,他看到走在最后那人腰间的剑晃动了一下,闪过一道非比寻常的、漆黑的影子。 他浑身一震,几乎滞在原地。这漆黑的剑刃,他绝不可能认错,因为他的命差点被夺去。 是摘星楼,堂堂太行派掌门,竟然认识摘星楼。 他飞快地跑回镇上,来到风长林的门口,闪身进去,把门在身后关紧。 后者正伏在案前书写公文,被他突如其来的到访吓了一跳,从桌前站起身,慌张道:“鸿弟,你怎么会来?我的伤已经好了,不需要你再帮忙,不过你若是想来和我谈谈……” 曲鸿直接打断了他的话,简单道:“收拾东西,跟我走。” “什么?”风长林一怔。 曲鸿在房里环顾了一周,没有发现什么重要的行李,便上前几步,来到风长林对面,扯起他的手腕,催促道:“我们得赶紧走,呆在这里有危险。” 风长林震惊地看着他:“你怎么知道?这里是太行派的驻地,会有什么危险?” 曲鸿急道:“危险的就是他们,韩明远和他的师父黎峻,与摘星楼有勾结。” 风长林睁大了眼睛:“这不可能。” 曲鸿无暇解释,不由分说地扯着他往门外去,眉头紧锁,喃喃道:“总之先要找几匹马……” 风长林在他身后道:“你放开我。” 曲鸿还在往前走:“还有,让小翠去找你的师弟师妹。” “你放开我!”风长林怒道,甩开了他的手,站在原地不动了。 曲鸿回过头,看到桌上的烛火映在他的脸上,橘色的光是柔和的,却依然抹不平他脸上的怒意。 不知怎地,曲鸿也感到一阵难以言喻的愤怒,仿佛许久以来积攒的委屈终于在这一刻决堤而出,他难以自控地提声道:“你就这么不信任我吗!我怎么会害你!” 风长林摇头道:“我相信你不会害我,但你一定是看错了,又或许有所误解,总之我不会跟你走的。” 曲鸿攥紧了拳头,而后忽然以极快的速度闪身向前,抬起两指往风长林的肩上敲去。 可他的手腕却被对方抓住了,迫不得已停在半途,再也无法前进一寸。 风长林道:“你别想再故技重施,这一次我不会让你点中穴道的。” 他的手上用了很大的力气,手指却在颤抖,嘴唇也在跟着颤抖,似乎在用全身的力气压抑着巨大的痛苦:“你为什么总是这么冲动,这么独断专行……我根本不需要你的保护!” “我……”曲鸿隔着咫尺的距离,无助又难过地望着他。 这一刻终究还是来了,无数次重复的噩梦,终于在眼前上演。 面前人的模样是那么陌生,曲鸿觉得浑身的力气在被徐徐抽走。 半晌过后,风长林松开了曲鸿的手,向后退了一步,低声道:“我不想对你刀剑相向,你出去吧。” 曲鸿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转身离开了房间。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七章《拣尽寒枝》(完) ☆、霜月青锋(一) 静夜之中,明月高悬。 风长林平生第一次失了眠,他安然地躺在床上,脑海被翻来覆去的思绪填满,又是疲惫,又是困倦,却怎么也无法入睡,只能睁睁地望着悬于窗外的月亮。 深秋的月色清冷,窗棱上落了一层白霜,透着丝丝缕缕的寒意。静谧之中,流水声和风声都被放大了许多,将这无边无际的夜衬得更加凉薄。 这样凉薄的夜里,也不知曲鸿身在何处,有没有温暖的地方可以落脚。 风长林感到隐约的悔意,悔的是自己的语气会不会太过生硬,伤了对方的心。可他思来想去,还是觉得自己不能退让,反而因对方的态度而感到几分困惑,几分委屈,几分不甘,心中百味杂陈,千丝缠绕,连自己也理不清。 他是个心思简单的人,头一次面对这样的情境,难免徬徨失措,明知第二天还有要事在身,却留不住一丝半缕的睡意。 可惜日月并不会因为他的烦恼而停止更迭,第二天的太阳还是如期升起。风长林只能带着倦意出了门,韩明远在书房外迎接,看到他的面色,惊道:“怎么,贤弟昨夜睡得不好么,为何看上去如此疲累?” 风长林眼看瞒不过,只得推脱道:“无妨,只不过是有些凉,所以睡得不太踏实。” 韩明远立刻抱歉道:“唉,你该跟我说的,都怪我疏忽,眼看叶子都要落光了,却忘了给你房里添炭火,北方的冬天可不比南方,你一定不大习惯。”说罢拉开门,回身迎道,“快进来吧,别着凉了。” 这些天风长林一直受到这般礼遇,心里很是过意不去,一时也不知如何作答,只能轻笑以示感激,随他一道步入书房。 书房盖在院中一处僻静角落,门外的石子路旁栽了一排翠竹,靠窗的一侧种着两颗松树,房间笼罩在阴翕之中,宽敞舒适,正对门口的墙上挂着字画,另外两面墙边都摆了书架,一面陈列账目、名册和各类资料,另一面是史书典籍,内容博纳古今。 这些天,风长林常常出入这里,对房间的陈设早已熟悉,架上的藏书也几乎翻了个遍。他在熟悉一侧藤椅上落座,将另一侧留给对方,可韩明远却没有马上跟来,而是把门仔细合上,才走进房中,坐在他对面。 “抱歉,今日所议皆为要事,所以不便被旁人听去,以免节外生枝。” 风长林拱手一让:“我明白,韩兄但说无妨。” 韩明远定了定睛,开口道:“其实家师这一遭外出,是去了汴京。” 风长林不禁一怔,汴京乃昔时的国都,如今已落入敌手,他问:“金人视中原武林为眼中钉,汴京处处有金兵把守,再危险不过,黎掌门不惜以身涉险,不知所为何事?” 韩明远道:“你这一路上可曾听过金兵南下的传闻?” 风长林回忆起宣州左近那客栈掌柜的话,又想起江南沿岸萧索破败的模样,点头道:“确实有所听闻。” 韩明远点头道:“这就是了,前不久,金军屡次进攻太原府,虽未投入大军,却呈渐起之势,令人不得不忧,朝廷停战的盟约于他们而言,不过一纸空文罢了。师父也是为此才深入敌阵,打探消息。正因为危险,所以才要保 分卷阅读54 - 分卷阅读55 千里送归鸿 作者:闻笛子 分卷阅读55 密,门下弟子大都不知他的行踪去向。” 风长林恍然大悟道:“原来是这样。”心想,黎掌门之所以掩人耳目行事,是有自己的苦衷,曲鸿定是有所误解,满心的疑问终于放下来,又道,“可是韩兄为何要告知与我?” 韩明远笑道:“因为贤弟此行的任务,也和此事有关啊。你且再等一会儿,师父很快就到了,我先给你沏杯茶。” 一盏茶的功夫过去,一位头发斑白的老者进了门,便是当今太行派掌门黎峻了,风长林忙起身相迎:“晚辈见过黎师叔。” 黎峻捋着胡须,慈笑道:“贤侄不必多礼,让你等候多时了,快坐下说话。” 风长林这才抬起头看他,这人虽年过半旬,精神却很好,眉眼之间,神采奕然,和自家师父总是怡然自得的神情也有些不同。 三人各自落座,简单寒暄了几句,黎峻道:“既然风贤侄不是外人,我便切入正题了,你师父可是交代你护送一件东西到淮北来。” 风长林点头道:“正是。” 黎峻又问:“那东西可是一张绘有地图的油纸,且被撕去了一半。” 风长林露出了讶异的神色:“正是如此,黎师叔,您知道地图上绘的是什么?” 黎峻笑道:“自然知道,那是一张藏宝图。” 风长林道:“先前我也这么认为,果然是藏宝图。” 黎峻点头道:“那图上所绘的,是襄阳左近的岘首山,山中藏的却不是一般的金银财宝,而是我太行派前任掌门魏怀北留下的无价之宝。” “竟然是魏掌门留下的,难道是魏家的财产基业?” “确实有一些是家财,但真正珍贵的却不是这个,而是他倾毕生之力研绘出的图谱。” “图谱?”风长林更加吃惊了。 “是的。”黎峻不慌不忙地问道:“你知道铁浮屠么?” 风长林点头道:“兵书上有载,铁浮屠是金人的重铠骑兵,三人为横,五人为阵,攻城掠池,破坏力极大,当年进攻汴京的战役之中便有投入。” “贤侄果然博闻强识,”黎峻赞许道,“魏掌门深知铁浮屠的可怕,日后若是大量投入战役,我方将很难应对,故而招募能工巧匠,研制克制的兵器与战法,绘于一本图谱之中。然而他又害怕这图谱被奸臣掠去,落入金人之手,所以才将其藏起,又把藏宝图一分为二,交予潇湘、太行两派保管。” 风长林已然顾不上礼貌,追问道:“这么说另一半就在太行派?” 黎峻道:“正是。” 韩明远从旁附和道:“风贤弟,你现在知道我为何执意要留你了吧。” 黎峻笑道:“其实另一半地图一直被我藏于左近,这就让明远带你去取,而后你们一同前往襄阳。我随后也会赶到,你的师父想必也会在那里。” “黎师叔也要去襄阳?” “明远应该与你说了,我刚去过汴京,看到城中的铁匠铺昼夜通明,想必是在赶制盔甲,魏掌门所料果然不错,倘若金军有意南侵,必定有更多铁浮屠投入。如今大战在即,我已命弟子四处发出英雄帖,共邀各路英雄豪杰前往襄阳谋事,届时你我两派合力,定能重现当年南北誓师大会的盛况,撑起中原武林的脊梁。” 这一番话后,风长林一直以来的疑问终于得到了解答,他没想到自己原来身负如此重任,一时间心驰神漾,从椅子上站起来,郑重行礼道:“晚辈明白了。” “这一路辛苦你了,”黎峻颔首道,“不愧是洞庭居士坐下高徒,果然通晓事理,看来以后可以放心把重任交给你们,安心隐退了。” “哪里有,您还宝刀未老。”风长林鞠躬道,又忙不迭地自谦了一番,终于和韩明远出了门。 * 两人出了院门,韩明远走得轻快,不知不觉便来到了白莲河畔,风长林跟在他身后问:“韩兄,不知我们要去的地点在何处,是否需要牵马?” 韩明远抬手一指,指向远处隐隐约约的山峦:“你看这条白莲河,源头就在云峰顶的脚下,我们沿河溯游而上,往山涧深处去,那里有一座山洞,东西便藏在洞里。山涧蜿蜒起伏,故而不能骑马,只能用两条腿了。我们走快些,日暮之前应该能到。只是贤弟重伤初愈,不知身体可还容许?” 风长林道:“我早就无碍了,尽管赶路便是,不必顾虑。” 韩明远朗笑道:“既然往后还要同行一阵了,我便不客气了。对了,我看贤弟未携行囊,可是将自己的那半放在住处了?”见风长林神色一滞,很快道,“贤弟办事断然不会疏漏,是我多虑了。” 风长林摇头道:“我知道那东西事关重大,一直贴身带着,韩兄可以放心。” 韩明远愉快道:“那便好,对了,看你神色不大明朗,可是还有别的担忧?” “不,没什么。”风长林否认道,“只是我在想,魏掌门一代英才,平生为国为民倾尽心力,终了却陨于乱世,委实令人惋惜。” 韩明远道:“确实可惜,但贤弟不妨这样想,若不是乱世,魏怀北也不过是个默默无闻的商人,碌碌无为地度过一生,根本没有机会成为英雄。” “咦?”风长林感到几分惊讶,不由得抬头望着他。 韩明远接着道:“愈是乱世,才愈是英雄辈出的时候,若前浪不息,我们这些后浪如何能崭露头角呢。” “这……” “朝廷不利,也是我们江湖人的机会,襄阳的英雄会上,有的是抛头露面的机会,你我往后继任掌门,还怕不能扬名立万吗。”韩明远说罢在他肩上重重一拍,“所以你大可不必多虑,快走吧。” 风长林点点头,跟着他迈开脚步,心下却感到一阵茫然,不由得反复咀嚼方才的话。 继任掌门,扬名立万,自己从未想过这些事,更没有这样的野心。难道是自己太过肤浅?他练功习武,不过为了除暴安良,尽可能保护身边的人,他只盼着战事快些结束,从未想过要逞什么英雄。 韩明远还在他前面健步前行,早已熟络的背影,忽然变得陌生起来。 ☆、霜月青锋(二) 赶在云峰顶被夕阳镀上金边之前,两人终于到达了目的地。 白莲河的河道已经变得很窄,涓涓细流消失于山脚下。山脚边长着两颗古树,盘虬的树干向彼此倾斜,撑出一个拱洞状的入口,被纵横的枝条拦住,看不清洞里的情形。 “就是这里了,”韩明远道,上前拔开枝条,露出足够通行的空间,而后率先踏进去,回身道,“跟在我后面,沿着墙边走,小心不要踩进水里。” 风长林点点头,随之一道步入山洞。韩明远从怀里掏出一只火折点燃,刚好照亮足边的路。 这山 分卷阅读55 - 分卷阅读56 千里送归鸿 作者:闻笛子 分卷阅读56 洞位于山涧深处,相当偏僻,镇上的声音已经完全听不到了。进入洞中之后,连风声也消失了,只剩下汩汩的水声,水花清冽冰冷,源源不断地淌向洞外,深处隐约传来冒泡似的咕嘟声,便是这白莲河的源头的泉水了。 道路起先很窄,只有一人多高,脚下的碎石子被河水浸得湿润松散,足底踏过,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动。不过越往里走,墙壁愈向外扩,露出更为宽敞的空间,两人很快便可以并肩而行了。 风长林边走边四处张望,感慨道:“想不到山里还有这样的地方。” 韩明远解释道:“洞口狭窄,猛兽不会进入,一般人也很难接近,洞内的空间却愈走愈宽阔,是理想的藏匿场所。” 风长林点头道:“黎师叔的考量果然周到。” 韩明远偏过头,瞧见他恳切的神情,嘴角勾起一抹微笑,附和道:“那是自然,毕竟这是太行派的大事,若作怠慢,岂不是有辱魏掌门一世英名。” 风长林并未觉察他语中的深意,继续往深处走去。 路至尽头,露出一处颇为的洞天,石壁变得宽敞,穹顶是半弧状的,大大小小的钟乳石沿着穹顶垂下,形状瑰异奇特,被周遭的矿物照得斑驳嶙峋,泛着幽幽的淡光,颇为壮观。那光也落在中央的水潭上,水潭中心有波纹源源外扩,是水底的泉眼在向外涌。 矿物的微光终究太过黯淡,风长林睁大眼睛四处环顾,还是不能将周遭的环境全部看清。韩明远在他肩上一拍,而后指向水潭右侧的石壁:“那面墙上该有一处凹陷,里面放着一只木箱,东西就在木箱里。我也许久没有来过,记不清具体位置,你先去找一下,我来设置烛台,燃火借光。” 风长林点过头,依着他的指示而去,愈是靠近墙壁的地方,寒意愈是深重,墙面上爬满了阴湿的苔藓,他在其中搜索了一阵,终于找到凹陷处的所在,从中抽出一只木箱,一旁,韩明远已经设好了烛台,视野终于亮了起来。 那木箱表面也爬满了苔藓,色泽陈旧,还泛着霉味,他把生锈的锁扣拨到一边,将盖子掀开,更重的霉味扑面而来。 箱子当中没有什么贵重物品,只盛着一沓凌乱的纸页,边缘泛黄,倘若找到它的是某个寻宝者,定然会大失所望。但风长林却把它们拿在手里,一张张仔细捻开。 身后,一阵脚步声渐渐接近,在不远处停住了。风长林回过头,发现韩明远就站在几步之外,正定睛望着他。 四壁都设了烛火,忽明忽灭地燃着,在这人脚边照出许多浅淡的影子,彼此层叠在一起。 风长林怔了片刻,嗅到一种奇异的香气在鼻底蔓延,气味不算浓郁,却明显得令人难以忽视,像是有意识似的,不住地往鼻子里钻。风长林觉得有些眩晕,便问道:“韩兄,你有闻到奇怪的味道么?” “哦,你说这香么?”对方挑眉道,“是我点的长明蜡,被火灼出的气味。” “是么,”风长林皱眉道,“我似乎不大习惯,我们找到东西就快些出去吧。”说罢垂下眼,借着摇曳的烛光,逐一翻看手中的纸页。奇怪的是,他所看到的都是些书信之类,并没有油纸绘制的地图。末了,他抬头问:“似乎不在这只箱子里,我没有找到,是不是还有其他的箱子?” 他侧过身,本意是邀请对方共同寻找,可韩明远却站在原地没有动,只是望着他。 他问道:“韩兄?” 对方轻笑了一声:“不必费力气了,你当然找不到的,因为地图本来就不在这里。” 韩明远的语气忽然变得冰冷,寒意沿着他的脊梁向上窜,他不由自主地退了一步,才发现脚下失了平衡,像是一团踩在棉花上,使不出半点力气。 他低下头,脚下的岩石仍旧硬冷,失去力气的是他自己。 他小心翼翼地退到石壁边缘,质问道:“韩兄,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韩明远不动声色地跟上前来,将两人间的距离重新缩短,开口答道:“长明蜡除了燃烧持久之外,还会散发出一种异香,这香气寻常人几乎察觉不到,可对一种蛊虫来说,却是旱中甘霖,能够将它们从沉睡中唤醒。” 风长林难以置信地望着他,他接着说:“那蛊虫寄生于血脉之中,一旦醒来,就会感到饥饿,进而饕餮般地吸食寄主的真气。这虫卵可是神农门独有的宝物,这些天里,你的饭食都是由我亲自准备的,你可有尝到我的盛情款待。” 想到体内正有蛊虫在作祟,风长林感觉到一阵本能的恶心,他强稳住声调,凛道,“莫非藏宝图的事都是你设下的骗局?” 韩明远道:“藏宝图确有其实,只不过另一半不在太行派。” “怎么会,那不是前任掌门留下的么?” “果然你也会这么想,魏怀北明明是前任掌门,却不将遗宝托予后人,实在是寡情薄义。” “……除非他就是被你们害死的。”风长林咬牙道,“另一半藏宝图究竟在何处?” 韩明远讥笑道:“这个问题,我也正想问问你呢。” “我并不知晓。” “可你那位不合群的朋友却知晓。” 风长林被他的话慑住了,迅速回忆一路上的线索——被朝中奸臣驱使的摘星楼,被摘星楼谋害的魏怀北,魏怀北藏起的图谱,一分为二的藏宝图,从摘星楼里叛逃而出的曲渊,以及曲渊离奇的死…… 这些事实逐渐连成一副完整的图景。令他感到彻骨的寒意。 韩明远嘴边的笑意甚至比真相更冷。 原来曲鸿的警告是真的,韩明远和黎峻真的与摘星楼有联系。在利益面前,正与邪的界限早已模糊。 他感到体内的气力迅速被蚕食,几乎无法挪动脚步,或者抬起手臂,他只能向墙上靠去,十根手指竭尽全力地扒住墙上嶙峋的凸岩,才不至于滑坐在地上。 他沉下眼,厉声道:“你和摘星楼勾结,为的是得到我和曲鸿各自的藏宝图,江边的营救也不过是在演戏,你们力取不成,便用这样的方法来欺骗我。” 韩明远却和言道:“贤弟放心,我一点也没有害你的意思,只不过不忍看你一直走错路,才帮你一个忙。你的那一半藏宝图大可以继续留着,只要助我找到另一半,我们一同前往襄阳,一切按照先前的计划行事,什么都不会改变。” 风长林怒道:“你以为我会信你么,摘星楼的背后都是卖国求荣的奸臣,是中原武林真正的敌人,若是藏宝图落入他们手上,只会成为金人渡江的桥梁。” “可笑啊可笑,”韩明远啧了一声,“魏怀北是堂堂英雄,可他一生心血换来了什么?万贯家财付诸东流,全家老小枉送性命。可他保护的又是什么?大宋朝廷早就已经腐烂了 分卷阅读56 - 分卷阅读57 千里送归鸿 作者:闻笛子 分卷阅读57 ,你知不知道在魏怀北的麾下,太行派有多少门人惨死,可是在狗皇帝眼里,他们却只是叛民,你生于江南的安逸之地,怎么可能明白。” 风长林摇头道:“武林要保护的从来不是朝廷,而是大宋的子民。金人若是渡江,半壁江山只会落得生灵涂炭。” 韩明远冷笑道:“就凭你,改变不了这样的结局。” 风长林道:“但我不会妥协,更不会把地图交给你。你和你的师父,都不过是在为自己的私欲而开脱罢了,太行派的弟子决不会像你们这般懦弱。” 韩明远的脸色一沉:“你当真是不识时务,愚钝至极,连铺好的台阶都不愿下,偏要切断自己的后路。潇湘派与邪门歪道为伍,却妄图指摘太行派的内务,你觉得有人会相信你?” 风长林深吸了一口气,答道:“即便如此,我也不会妥协。” 韩明远叹道:“魏怀北死于自己的愚蠢,如今的你也是一样下场。” 风长林道:“你没有资格侮辱他。” 他把全身的力气汇聚在手上,试图抽出腰间的云水剑,只抽到一半,便被对方制止了。 韩明远牢牢钳住他的手腕,轻轻向前一推,把剑锋推回鞘中,而他已经来到了风长林的身前。 “我本不想伤害你的,是你夺走了我的选择。” 他把剑从对方腰间抽去,扔往身后,剑鞘撞在地上,发出清脆的一响。他摇头叹道:“真是浪费了一把好剑。” “我不会把地图给你的。”风长林竭力道,但他根本无力抵抗,韩明远用膝盖猛击他的腿肘,他的身体不受控制地滑落,肩膀又被对方粗暴地捉住,按在墙上,肩胛生硬地碾过岩石,钝痛撕心裂肺。 “多谢你告诉我,地图被你随身带着,你不给我,我自己找来便是,大不了扒光你的衣服,总能找得到吧。”韩明远说着,毫不留情地扯开了他的衣带。 宽松的衣襟随之敞开,沿着一侧的肩头滑落,肩胛被石头划出血痕,令他因疼痛而大口喘息,胸口暴露在阴湿的空气里,剧烈起伏,他挣扎道:“你放开……我。” 韩明远讪笑道:“放心,我又不是你那朋友,对你这男人的身子可没有半点兴趣。不过要我说,你这般瘦弱的身手,比起舞刀弄剑,的确更适合在床上施展苟且的功夫。想不到堂堂潇湘派,竟出了一个喜欢被男人压在身下的大师兄。” 风长林知道他是刻意侮辱自己,强忍疼痛,咬紧牙关,从牙缝里挤出一声冷笑,用虚弱但坚定的声音驳道:“就算我与他苟且,也从不觉得羞耻,好过你一个伪君子,使奸作诈,连腰板都挺不直。” 韩明远见他不为所动,怒道:“等拿到地图,我就成全你们死在一起。” 风长林闭上眼,听到衣衫被扯破的声音,自己悉心藏起的地图终究还是被对方找了出来。他被悔意淹没,只恨自己太过愚钝,连是非善恶都明辨不清。 他本该相信曲鸿的,可他终究还是不够坚强,不够聪慧,不足以将这份信任贯彻到底。 他希望曲鸿已经逃往安全的地方,逃得越远越好。倘若他的幼稚终究葬送了自己的那半希望,至少,还有一半尚留在光明中。 他终于虚弱地滑坐在地上,很快听到几声铿锵的响动,是韩明远捡起了云水剑。 剑锋铮然出鞘,指向他的脖子,他再也无处可逃。 可预想中的疼痛却没有马上到来,韩明远用剑指着他,一面转向身后,提声道:“曲少侠,你还真是沉得住气,若是再不出来,他的脖子可真的要断了。” 风长林浑身一震,随即明白了对方的意思。 他多么希望这不是真的,可他真的听到熟悉的脚步声从黑暗中浮起,踩着湿润的碎石,越来越近。 风长林徒劳地唤道:“别,别听他的……” 下一刻,一道清冽的剑气划破黑暗,刚好击向韩明远持剑的手,后者只能向后撤步,下一道剑气接踵而至,擦过他的虎口,留下一条血痕,云水的剑桥从他手上滑脱,重新落回地上。 “你不配用这把剑,还有,离他远一点。” 风长林睁开眼,看到曲鸿的身影自黑暗中浮现,投入昏黄的火光之中。他的面容因为愤怒而扭曲,乌黑的眼睛带着凌人的盛气,狠狠地盯着罪魁祸首。 “哼,”韩明远不屑道,“你还真是条忠心耿耿的好狗。” 曲鸿已经来到他对面,冷笑道:“是啊,我早该咬断你肮脏的手。” 作者有话要说:  [划掉]终于写到狗血了好开心[/划掉] ☆、霜月青锋(三) 隐蔽的黑暗之中,忽然间填满了肃杀的气息。 被这气息所笼住的,有正邪两道的恩与怨,有三个青年人的生与死,甚至有中原武林的存与亡。 曲鸿咄咄逼人的模样,令韩明远感到一瞬的恐惧。但他毕竟久经沙场,很快便镇定下来,讥讽道:“多亏了你的忠诚,我才能够得此良机,这次没人会来救你们了。” 曲鸿反唇相讥:“你怎么知道会死人的不是你呢?” “很简单,因为我比你准备得更充足,”他顿了一下,短暂地撇过眼去,“摘星楼不会让同一个猎物逃跑两次,你们说是吧?” 随着他的话,黑暗之中再次走出三个身影,还穿着昨晚的衣饰,看起来和太行弟子无异。 但曲鸿不会认错,毕竟殊死相搏没那么容易淡去。三人正是唐瑶,唐玄,还有不知姓名的杀手贪狼。 风长林还想说些什么,却被韩明远的话语打断了:“别白费力气了,我说过要成全你们,便不会食言,这次你们就算插上翅膀也逃不掉了。” “哈哈哈,”曲鸿却笑出了声,全然不理会他的威胁,反而赞叹道,“韩少侠真是个有趣的人。” 韩明远的怒火又被勾了起来,厉声道:“有什么好笑的?” “我笑你不愧是未来的掌门人,竟能把一出无耻勾当说得如此理直气壮,难道你师父择徒的标准是演技么。” 韩明远道:“不许你诬蔑我师父。” “得了吧,”曲鸿耸肩道,“你师父教出你这样的爱徒,还用得着我诬蔑么。” 韩明远自知辩不过他,只能压下怒火,冷言道:“我不浪费时间与你废话,交出另一半藏宝,我还能让你们死得痛快点,否则的话,你便等着看他受尽折磨吧。” 曲鸿摇头道:“韩明远,你以为自己很聪明,是不是,你以为自己的计划百无疏漏,而追过来只是头脑发热,一点也没有考虑过后果么?” “哼,我倒要看看你有什么高招。” “看我之前,你先看看自己手里拿的是什么吧。” 韩明远一怔,本能地低下头去,他拿到的当然是一半地 分卷阅读57 - 分卷阅读58 千里送归鸿 作者:闻笛子 分卷阅读58 图,是他亲自从风长林的口袋里搜出来的。 可他很快发现自己错了,手里的纸实在过于单薄,也过于崭新了,他把手举向更亮的方向,才看清纸上所绘之物,哪里是什么地图,分明一只歪歪扭扭的猫。 “这是怎么回事!”他愕然道,把目光重新投向曲鸿,却被后者的神色吓得一怔。 在他的印象里,曲鸿一直在忍耐,在逃避,他第一次看到这人的双眸如炬,锋芒毕露。 “这纸被你掉过包?”韩明远难以置信道,“那真的地图呢?” 曲鸿答道:“当然已经送走了,昨晚连夜出发,快马加鞭,现在大概已经走出数百里了吧。” 韩明远恍然大悟道:“你把地图交给了他的师弟师妹!” “总不能交给你吧。”曲鸿耸肩道。 连风长林都惊住了,完全没有料到曲鸿的安排竟然如此周密。 韩明远没想到自己的周密计划竟被全盘搅乱,气的浑身发抖,好容易才冷静下来,想到师弟师妹两人尚未走远,尚有弥补的机会,附近数百里都有太行派的耳目,若是即刻去追,或许还来得及。 他回身,问道:“贪狼,你对付的了这两个人么,无论如何也不能让他们离开这里。” 贪狼点头答道:“自然。”语气没有半点迟疑。 他虽得了允诺,还是有所迟疑,该走该留,纠结不已,眉头快要皱成一团。 他不得不承认,曲鸿的反间计使得委实高明,这山洞狭小,其实不利于神农门的暗器施展,而曲鸿又诡计多端,在问出另一半藏宝图的下落之前,还不能轻易杀他,若是与他久耗,真的会追不上逃走的人。 半晌之后,韩明远终于下定决心,咬牙道:“巨门,禄存,你们随我走。” 唐瑶和唐玄全权听从他的战术,并未表示异议,只是简单地点头应过。随韩明远一起往洞外退去,脚步声很快被水声盖过,消失不见。 风长林和曲鸿确认三人已经离去,各自松了一口气。 但眼下的危险还远没有解除。 自始至终,贪狼都没有回头看过一眼。 他的神情一丝不苟,眼中的仇火熊熊燃烧,甚至连风长林都不能引起他的注意,他只是死死地盯着曲鸿,一字一句道:“这次我不会再失手了。” 曲鸿的神色也沉了下来,全神贯注地观察面前的敌人,他上一次被云水剑刺出的伤口,似乎一点痕迹也没有留下,他连站立的姿势都充满威慑力,方才对付韩明远那些办法,在他身上没有一点用武之地。 除了迎战,除了胜过那柄漆黑的剑,曲鸿别无选择。 那柄剑曾经杀死过无数高手,包括曲渊在内,相比之下,曲鸿的剑脆弱得像是一支装饰物。 曲鸿还护在风长林的面前。 上一次他们争吵,对峙,不欢而散,此时此刻,曲鸿忽然意识到这很可能会成为两人之间最后一次相聚,因而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他迎上风长林的眼神,四目相对,他看懂了那双眼中的神情,充满歉意,以及感激,就像一直以来那样纯粹,明澈。 这个人原谅了他,而他也向对方露出一个微笑,尽可能地扯起嘴角,弯起眼睛,仿佛他们所处的不是晦暗阴冷的山洞,而是初遇时的街市,阳光灿烂,天色正好。 风长林也笑了,在显而易见的痛苦之中,竭尽全力牵起一丝微笑,不为别的,只是为了宽慰他。不知何时,这份微笑已经牢牢刻进了他的生命,他再一次体会到被撕成两半的痛楚,一半是狂喜,一半是恐惧,他多么希望自己的剑再锋利一些,能够为这个人抵挡所有的伤害。 可风长林仿佛看穿了他的惧意,向他抬起手,用虚弱的声音道:“……我帮不了你,但是……即便与你一起死在这里,我也甘愿。” 曲鸿的嘴唇颤动,想要回答,却不知如何回答,最终深吸了一口气,把玉笛握得更紧了些。 被这样一个人信任着,依赖着,他忽然间有了无穷无尽的勇气。 他沉下心,也沉下手腕,把玉笛横握在身前,做出放手一搏的准备。 他决心要试一试那本剑谱,试一试义父留给他的玉笛之中,究竟暗藏了怎样的韵律。 周遭很安静,水声,呼吸声,血液的流动声,火烛的燃烧声……万物像是都有了声音,在他耳边纤毫毕现。 贪狼已经振臂而起。 漆黑的剑出鞘,和他的青锋撞在一起。狭小的黑暗之中,没有投机取巧的余地,只有剑锋相击。两人的身法都极其迅捷,一招紧接着一式,畅如行云流水,霎时间便击出一片剑花,凛然灼目。 贪狼的剑走得依然招招致命,曲鸿竭尽全力屏住气息,不去在意擦肩而过的死亡,而是将心神凝于眼前,一心一意地追逐剑上的韵律。 那本剑谱所载的,正是追随韵律的方法,他已演练过无数次,却是第一次付诸实战。贪狼的攻击密如骤雨,压得他透不过气,但他渐渐察觉,那漆黑的剑虽快,却没有韵。 他从来没有想过韵律这回事,可眼下他忽然在贪狼的动作中看出一丝痕迹。他想到秦英的琴,想到吹奏琴弦的风,他拼命抓住那电光火石般的灵感,将它们汇成下一招下一式。 他甚至不知自己正在缔造怎样一场精湛绝伦的舞斗,穹顶和地面仿佛在震动,水潭表面尽是细密的波纹,间或有钟乳石被剑气击成碎片,纷然震落。 他能感觉到贪狼的震惊与迟疑,进而抓住每个破绽,穷追不舍。夺命的剑与求生的剑针锋相对,交舞在狭小的洞天之中,仿佛深渊与光明的碰撞。 不过顷刻的功夫,两人已拆了百余式。 贪狼失了速战速决的算盘,终于向后撤开。曲鸿没有再追,他也已经倾尽全力,胸膛突突直跳,分不清究竟是因为疲惫还是兴奋。但他欣喜地发现,贪狼竟然被他逼退了一截,已经退到潭水淌出的河道边,身后便是来时的通道。 “你的剑变得不一样了,”贪狼质问道,“你从哪里学到这样的剑术。” 曲鸿自嘲道:“我若说是从捡来的剑谱上学的,你会信么。” 贪狼不理会他的挑衅,只是摇头道:“……凭什么。破军他果然做到了,可他从来没有告诉我,却告诉了你,凭什么!” 曲鸿心中一凛,这剑谱果然与义父有渊源,但眼下情形容不得多问,他索性顺着对方的话,讥讽道:“或许凭我是他的儿子?” 贪狼震怒道:“你果然应该死!” 对方再度提剑,向他斩来,这一次似乎连藏宝图的事都忘在脑后,一心一意只想取他性命。 曲鸿等的便是这一刻。 他与韩明远最大的不同,便在于他并不自负,他并不妄想战胜这个身经百战的杀手,比 分卷阅读58 - 分卷阅读59 千里送归鸿 作者:闻笛子 分卷阅读59 起胜利,他需要的是逃走的时机。 他错过这人的剑锋,佯装退了一步,在对方穷追而至的刹那,从袖底抖出一个纸包,往对方眼睛上掷去。 纸包散开,红色的粉末从中扑出,悉数钻进,后者痛苦地捂住了眼睛,难以置信道:“你……你用毒。不对,我早已练就百毒不侵的体质……” “可惜啊可惜,这是馄饨铺的辣椒粉。”他答道。 贪狼再度递剑而出,这一次失了准头,被他轻易躲开。他迅速转身,跑回风长林身边。 他俯下身,将风长林揽在臂弯之中,也终于看清了近在咫尺的面容。他才终于感到切实的喜悦,只要带着这人逃出山洞之外,便有了生机。 但他很快闻到刺鼻的浓烟,愕然地转过头,向出口处望去。 竟是“羽连横”。 准确地说,是“羽连横”的箭头上涂过的松脂油,原本的救命之物,此时沿着狭窄的通道口淌开,火舌接二连三地窜起,比火焰更可怕的浓烟很快溢满了狭小的空间。 他听见怀中人剧烈地咳了起来,同时也感到胸口一阵发闷,急忙运功闭气。 可是这样的办法维持不了太久,即便浓烟进不了口鼻,待到这里的空气耗尽,自己也一样会窒息。 他艰难地抬起头,看到贪狼站在火舌的对面。耐心地等待着。 ☆、霜月青锋(四) 留给曲鸿思考的时间并不太多。 风长林的经脉刚刚经历过蛊虫的蚕食,无法运气,只能任由浓烟扑进鼻子,曲鸿听见他的呼吸声和咳嗽声,不敢低头看他,脑海中却仍能勾勒出他痛苦地眯着眼的模样。 能够隔绝烟火的只有水,可身后的潭水不知有多深,纵使投身其中,也没有出路,不过是投入另一个牢笼罢了。 难道自己竭尽全力,算尽机关,最后还是无力回天么。 曲鸿痛苦地咬紧嘴唇,这时,忽然感到脸上一热,是怀中人的手指贴了上来。风长林把手抬到半空,胡乱地抓了一阵,曲鸿终于垂下头望向他:“林哥,你……你很难受么。” “不……不是,”风长林断断续续地吐着单字,“你看水里……水里有光。” 曲鸿一惊,忙转头去看,水潭在跳耀的火光之中,仍泛着碧绿幽深的色泽,在靠近潭心的位置,真的能够看到一个光斑,像一块玉沉在深处,随着泉水漾出的波纹来回摇晃。 “或许潭底还有别的出口,”曲鸿再次垂下头去,轻声道:“我不敢确定,但是没有别的办法了,我们只能跳下去,若是运气不好,就……就只能一起做淹死鬼了。” 风长林的唇边泛起笑意,用细若游丝的声音问道:“鸿弟,你怕么?” “不怕。”曲鸿摇头道:“有你跟我一起,便不怕。” 风长林缓慢地点点头:“我也是。” 曲鸿忍不住凝视他的模样,这人倚在自己的臂弯里,身上仅剩一件里衣,瘦削的肩膀露在外面,肩上还挂着残余的血痕,火光在他苍白的面颊上跳跃,他的眉心因为痛苦而收紧,眼睛眯成两条缝,几缕碎发盖在上面,发丝上似挂着泪水。 那泪水定然只是出于疼痛,而不会是任何别的东西,曲鸿忽然这样觉得,即便他看起来狼狈极了,即便任何一个人都可以让他痛到流泪,可任何人都不能夺走他的固执与骄傲。 曲鸿也像是中了蛊似的,不由自主地抬起手,用温暖的手掌覆在他的额头上,手指划过眉心的褶皱,将它们一道一道地抚平,展开。 风长林眨了眨眼,睫毛扫过曲鸿的手指,触感柔软而清晰,像是把千丝万缕的牵挂与眷恋,汇聚在方寸之间。 曲鸿心底盘桓的恐惧也被一并拂去,他允许自己多停留了片刻,而后把手臂挪到风长林的脑后,将怀中人更紧地拥住,低声道:“我们走吧。” 在洞外的方向,贪狼察觉了两人的异样举动,想要从火舌对面冲进来。 然而他晚了一步,曲鸿已经抱起风长林,毫不犹豫地跃入了潭水之中。 耳畔的水声盖过了一切,曲鸿甩开所有纷杂的念头,只顾竭尽力气向下方潜去。这洞中的潭水比他想象中的还要深,岸上所见的光斑比看起来还要深。水底有泉水向外拥,水底充满了看不见的暗流,漩涡,阻碍他下潜的动作。他闭紧双唇,运起真气,将仅有的空气锁在口中,而后集中全身的力量与水流抗衡。 风长林使不出力气,只能牢牢地抓着他,起先抓得很紧,可愈是往深处,手上的劲力便愈是松弛。曲鸿分神去看他,水中的视线模糊不清,但曲鸿还是看到他半张着嘴,眼神迷离,似乎正在承受溺水的痛苦。 曲鸿短暂地减慢速度,在湍急的水流中,倾身去找他的嘴唇,试了几次才终于成功,将自己的嘴唇抵上去,把残留的空气徐徐渡入他的口中。 风长林在铺天盖地的冷水之中感受到唇上的温暖,微弱得像是黑夜里的蜡烛,却将他从无边无际的黑暗中唤醒,他终于寻回了少许意识,在水里费力地点点头,曲鸿这才抽开身,带着他继续向深处游去。 光斑终于近了,两人似乎游到了漩涡的中心,耳畔的水声变小了,但是水里充满了细密的气泡,散布在四周,光斑也被打碎成千万片,洒落得到处都是。 倘若真的有出口,应该就在不远处,可曲鸿左右环顾了一圈,却不知该往哪个方向走。 他的体力也几乎耗尽,四肢开始变得僵硬,四面八方的水挤得他胸口闷痛,视野也越来越模糊,微弱的希冀似乎正在离他远去。 正在这时,他听到了微弱的琴声。 并非幻觉,而是真正的丝弦所奏出的声响,经由紫檀乌木的凤身放大,清雅而空灵。身边人或许没有察觉,可他在研习那本剑谱的时候,刻意锻炼了耳力,绝对不会听错。 通过耳朵听辨方向,比眼睛更加可靠。声音自水而来,故而声起之处,必有活水。 他不再犹豫,一心一意地循着琴声游去。 水中的涡流猛然变大了,像狂风卷起纸片似的,将他卷起,抛出。透过碧绿的水,他终于看到了岩壁,岩壁上有一个狭小的洞口,他在涌涛之中拼命维持着平衡,借助水流的激荡,纵身钻了进去。 接下来是一片漆黑,波流卷得他天旋地转,他彻底失去了对方向的感知,用仅存的意识牢牢地箍住风长林的身体,两个人像两片木板似的钉在一处,浮浮沉沉。 不知过了多久,黑暗被一阵骤至的光亮所取代。曲鸿感觉自己不断地上浮,胸口的压迫越来越轻,眼前的碎光也越来越浅,越来越近。 终于,他的头露出了水面,他大口地呼吸着,同时把怀中的人放开,托住胳膊让他浮在水上。风长林连着咳了 分卷阅读59 - 分卷阅读60 千里送归鸿 作者:闻笛子 分卷阅读60 好一阵,吐出几口水,才迟迟平静下来,带着难以言喻的喜悦睁开眼睛。 他们的头顶是灿烂的星空。 原来外面已是深夜,夜空朗彻无云,苍穹像幕布似的铺展开,斑驳的星群嵌在上面,闪烁不已,犹如一片淡金色的原野。 突如其来的美景让两人都惊住了。他们前一刻被还困在阴湿的山洞里,以为无缘见到天光,此时置身于壮阔瑰丽的天地间,竟感动得连话也说不出。 灿烂的星辉也落在水面上,水中的影与天上的光交相辉映,这片水域比洞中开阔得多,周遭是一片葱郁的树林,更远处则是陡峭的崖壁,围了一圈,把湖泊和森林一并围在其中。 他们竟飘进了一处空谷。 一条瀑布从崖壁高处流淌下来,注入湖水之中,哗哗声不绝于耳,想来就是外面那条白莲河的源头了。这瀑布不宽不窄,水声也不急不缓,仿佛自有一种从容似的,在湖水一角激起一片雪白的浪花。 两人被瀑布的涟漪推着,往湖边靠去,先后爬到岸上。 曲鸿仍然紧紧地撑着风长林的胳膊,后者晃了一晃,站稳身体,偏过头道:“这里空气清新,我已没有大碍了,你不必一直如此小心。” 曲鸿却摇头道:“不行,我不信你。”言语间带着不依不饶的架势。 “好吧。”风长林只能由他搀着自己。两人的浑身上下都已湿透,头发不住地滴着水,狼狈极了,可脸上却洋溢着死里逃生的喜悦,贪婪地大口吸气。 “多亏你来救我,”风长林率先开口,“还有,多亏你把地图掉了包,你是什么时候做的?” “昨夜在你睡着之后,我又潜回你的房间。”曲鸿答道,顿了一下,又补充说,“作案的可不止我一个,譬如掉包后的针线是你师妹补缝的。” “难怪我醒后也没有发觉,”风长林笑了笑,又问,“方才你也是一路跟来的?” “是,”曲鸿点头道,“我一直想伺机偷袭,可那韩明远提防得太过严密,我便只能一路跟到洞里。” “你明知危险,还是进了那山洞。” “我总不能抛下你不管。” 风长林不由得抬头看他,水流还在沿着他凌乱的头发往下淌,淌得脸都花成一片,可他的神情却无比认真,半点没有从前的戏谑与遮掩。 风长林心中一软,随即又想起了山洞里发生的事,慌道:“这么说,我之前的话你也都听见了?” “自然。”曲鸿点头,面带疑色地望着他,“怎么了?” “没什么……”风长林迅速移开了目光,“对了,这些天你多躲到哪里去了?你变了许多,剑法和从前也大不相同了。” “我得了一本剑谱,”曲鸿答道,随即想起了什么,“说来这一路上,一直有人在暗中助我,方才我能够找到出口,也是因为在水中听到了琴声。” “琴声?”风长林不解道。 “嗯,”曲鸿点头,目光在山谷里环视了一圈,可惜夜里的山崖和树林都笼在一片模糊之中,他没有找到旁人的身影。 他索性提声道:“好心人,多谢你一直在帮我,不知你可愿露面与我一见?” 无人应答,空谷仍是一片静谧,只有哗哗的水声连绵不绝。 他顿了一下,再度开口道:“你不愿现身,是因为不愿暴露身份么?可我大约已经知道你的身份了,恕我斗胆一猜,是秦英伯伯么?” “什么,竟然是他?”风长林也吃了一惊。 曲鸿点头,接着向夜色中道:“划船助我们渡江的艄公,在镇上授我剑谱的江湖艺人,还有方才琴声的主人,都是秦伯伯你吧。救命之恩,请允许晚辈当面相谢。” 他的声音很快被周遭的寂静所吞没。 终于,瀑布旁边有了动静。 一个身影从暗翕中现身,步入月色,徐徐向两人走来。 黑色的长发披在他的肩上,星月的皎辉也洒在上面。 来人正是从前的摘星楼廉贞御使,秦英。 作者有话要说:  第八章、《霜月青锋》(完) 每次写章节号都要重新数一遍。 秦白白隐身分组可见了这么久,终于要上线啦。 ☆、高山流水(一) 秦英的脚步声很轻,但却稳健笃实,像他惯用的短剑一般,轻易不露锋芒,可一旦亮出,便足以致命。 风长林不由得忆起了断桥一战,脊背本能地绷紧了,曲鸿凑到他耳畔,宽慰道:“不用担心,他不会再杀你了。”顿了一会儿,又补充道,“不然的话,早在江上他就可以动手了,何必等到现在。” “我明白,”风长林怔怔地望着来人,“只是实在没有料到,那艄公竟然是他假扮的,如此高超的易容之术,怕是天下间也无几人能及。” 曲鸿道:“容貌可以改易,但言谈间总有痕迹留下,况且他露面的时机总是太过巧合,其实我早该猜到的,是我疏忽了。” 如今的秦英没有易容和伪装,神态却和杭州时颇为不同,他穿着深色的宽袍,将凤尾琴背于身后,眉眼间不再有盛怒的情绪,反倒像这空谷中的瀑布一般,恬定淡然。曲鸿想到不久前自己还与打扮成乞丐的他共同吃过馄饨,心里又是好笑,又是感慨,突然有很多话涌上喉咙。 秦英已经来到两人面前,尚未开口,曲鸿却率先鞠躬行礼,高声道:“秦伯伯,对不起。” 秦英波澜不兴的脸上露出了讶异之色:“你为何要向我道歉?” 曲鸿仍低着头道:“为了之前在杭州,将你卷入误会,惹你发怒的事。” 秦英答道:“你都说了是误会,自然不是你们的错,你抬起头来吧。” 曲鸿这才迟疑地直起身,抬手往身边一指:“既然如此,秦伯伯不会再杀他了?” 秦英摇头叹道:“你先向我道歉,再绕圈来引我的话,不过就是想要得到我的保证,让他安心,是不是。你的心思,以为我看不穿么。” 曲鸿心虚地望着对方,吐了吐舌头。 秦英转向风长林,接着道:“况且那时我也不一定非要杀你,还不是因为你固执不肯退让……唉,罢了,是我错了,我对你已没有敌意,那次的事,也希望你不要计较。” 风长林拱手道:“前辈屡次出手相救,大恩难报,既然是误会,不再计较最好。” 秦英又问:“可我从前是摘星楼的杀手,是江湖人眼中的极恶,你是名门之徒,当真不怕与我扯上关系?” 风长林思虑片刻,答道:“正邪善恶,原就不该以门派出身论处。况且人居于乱世,如风吹尘,我亦被蒙蔽双眼,做过错事,又怎能苛责旁人的过去呢。秦前辈,我相信我眼中看到的,我相信你 分卷阅读60 - 分卷阅读61 千里送归鸿 作者:闻笛子 分卷阅读61 。” 秦英又将他打量一遍,微微点头道:“我现在有些明白,为何鸿儿会对你笃信不疑了。” 风长林一下子慌了神:“不,我只是……”不由得往身边瞄了一眼,却见曲鸿也故意避开了视线,不去看他。 秦英接着问:“你现在感觉如何,伤可还要紧?” 风长林忙道:“已经无碍了,多谢前辈挂心。” 秦英皱眉道:“可你说起话来却气力匮乏,是不是仍然无法运功调息。” 风长林面露难色,点头道:“前辈果然火眼金睛,正是如此。” 一旁,曲鸿像是被敲中脑袋,立刻转过来:“什么,你怎么不早说,是蛊虫还在作祟吗?” “这……其实我也不清楚。” 秦英看着面前两个落汤鸡似的青年,无奈地叹了一声:“总之你们先随我来吧,稍后我为他诊过便知。” * 三人从湖畔离开,越过空地,向山崖边的树林走去。 秦英休息的地方在树林边缘,地势比湖畔要高些,还能听见隐约的水声。有参天的树冠遮风,树下颇为宁静,落叶叠了厚厚一层,坐在上面松软舒适。 一拢篝火在空地处燃烧,发出噼噼啪啪的声响,散发着弥足珍贵的温暖。秦英见那篝火还燃着,催促道:“还好火势未熄,你们先坐过去,姑且取个暖,把衣服烤干吧。” 篝火不远处有个简单的帐篷,刚好设在避风的地方。曲鸿依他的话坐下,又问:“秦伯伯,你最近一直住在这里么?” “是的,”秦英点头道,“我随你们渡江之后,一路跟到南河镇,调查太行派的秘密时,偶然发现了水底的入口,通往这一处无人的谷地。这里不仅清净,还能够躲避摘星楼的追兵,我就暂且住下了。” “原来摘星楼也在追你?”曲鸿愧道,“若不是我在临安的冒失之举,你也不会暴露行迹。” 秦英在两人对面坐下,淡淡道:“你不必愧疚,我躲了许多年,早晚得做个了断。” 曲鸿透过跳跃的火苗,往他脸上瞄去:“秦伯伯,你果然是个好人。” 秦英叹了口气:“放心,你不用花言巧语讨我欢心,我也会为你朋友诊脉的。”说着向风长林递出手,和言道,“风少侠?” “晚辈不敢当。”风长林答道,即刻翻过手腕递上。 秦英将两指搭在他腕上,靠近拇指下缘的地方,专心诊了一会儿,宣布道:“植入你体内的蛊虫已经力竭,该没有大碍了。” “这么容易就能摆脱吗?”曲鸿不大相信。 秦英道:“这种邪虫寿命短暂,又极难成活,你不过是吃了对方几顿饭,中蛊不深,蛊虫寿数尽后,便不会再有效用。不过,方才你定是竭力挣扎,强行运功了,是不是?” 风长林坦道:“是,晚辈方才一心求生,便顾不得后果了。” “蛊虫在你体内之时,你强行驱动真气,导致奇经八脉被阻住,无法与十二正经融会贯通,所以自然使不出力来。” 风长林还未作答,曲鸿便惊道:“奇经八脉乃是一切内功的根基,若被阻住,岂不是很严重。”顿了一下,又转向身边人,补充道:“不过林哥你不用担心,往后我会保护你的。” 秦英摇头道:“经脉受阻,只要设法冲开就好,你不必大惊小怪。” “哦,”曲鸿又缩回了原处,嘟着嘴悻悻道,“其实我当然明白,我只是觉得,与其总让自己身处危险,还不如……”说到一半,见风长林困惑地看着他,摆摆手道,“唉,算了,你当我没说。” 风长林不明就里地眨了眨眼,又转向秦英,恭敬道:“仅凭我一人之力恐怕难以将经脉冲开,恳请前辈助力。” 秦英点头道:“我自然会帮你,不过你也免不了体肤之痛。” “无妨。” 风长林话音刚落,秦英忽然并出两指,在他胸前天突,璇玑,紫宫,玉堂几处穴位接连敲下,随后翻过手掌,在他左右肩上猛拍,随后又移到背心处,重复施之。手上的动作又快又重。曲鸿从旁紧张地盯着,几欲上前阻止,最终又强行退了回去。 风长林被击得几近仰倒,拼命才稳住姿势,垂下头剧烈咳了几声,咳出一口脓血,而后缓缓抬起头来,艰难道:“多谢……多谢前辈。” 秦英道:“我为你冲开了关键穴道,但是真气还要靠你自己来稳住,你不必心急,慢慢来。” 风长林点点头,重新坐稳姿势,眉头紧锁,显然在承受巨大的痛苦,仍不忘赞叹道:“想不到前辈不仅武艺、琴艺高超,医术也如此高明,委实令人刮目相看。” 秦英摇头道:“没什么可钦佩的,杀人和医人之间,本来就有诸多相似之处。”言毕转向曲鸿,见他如临大敌的样子,轻笑道,“鸿儿,你这般担忧,是信不过我么?” “怎么会呢,”曲鸿答道,“我只是……只是……” 秦英和言劝道:“你若没事做,就去拾一些干树枝吧,把火生得更旺些,他才好休养。” “好。”曲鸿站起身来,走出几步,又回过头看了风长林几眼,终于钻进了树林。 在他走远后,秦英将目光收回风长林身上,歉道:“这一路上,那孩子定然没有少扰你。” 风长林摇头:“那倒不会,在渡江之前,我们一路都很愉快。” 秦英见他额上沁出汗来,怕是体内正有真气乱行,痛苦异常,想为他分散心神,便问:“你们是如何结识的?” 风长林道:“这就说来话长了。”把两人相识、一路结伴而行的经过简略说了一遍,秦英认真地听着,末了才道:“想不到曲渊的后人竟结识了潇湘长徒,莫非不是缘分使然。” 秦英说这话的时候,神情淡漠又冷清,风长林望着他,不由地道:“前辈,我能问你一个问题么?” “你想知道曲渊和你师父的关系?他们两个当年均与魏怀北相识,也有那份宝藏颇有渊源,具体来龙去脉我也并不完全知悉,不过我可以把我知道的讲给你。” 风长林怔了一下:“这个我也很想知道,不过我方才想问的却是别的问题。” “哦?”秦英略显惊讶,“但问无妨。” “秦前辈和曲前辈,从前是朋友吗?” “我也不知算不算朋友,只是我们一个姓秦,一个姓曲,又都对乐律有些爱好,武功上的见地也颇为接近,可以称得上有缘吧。摘星楼和你们这些名门正派不一样,规矩和等级都很森严,我们也只不过走得比其他人更近一些。” 风长林笃然道:“那便足以称得上朋友了。” 秦英仍有不解:“可是我不过与他投缘而已,对他其余的事并不清楚,即便攀谈,也不过只谈风月,并不干涉彼此,如此,也能算是 分卷阅读61 - 分卷阅读62 千里送归鸿 作者:闻笛子 分卷阅读62 朋友吗?” 风长林道:“我认为算是的。有时我会觉得,人与人相交,或许和时间长短无关,也不一定要彼此干涉,只要在彼此身上寻到了相似之处,便是无上的喜悦,好似在黑暗之中忽然遇见了光。” 秦英反复思考他的话:“白首如新,倾盖如故,原来说的是这个意思。” 风长林点头道:“起先我并不懂,前辈当初为何会饶了曲前辈的性命,后来为何会因他的死而震怒,现在大约明白了。” 秦英叹道:“其实我从小便在摘星楼长大,对人情世故了解甚少,后来去往临安之后,见识了许多人间的事,似乎在你们看来,琴曲除了消遣之外,还有着相当郑重的意味。” 风长林道:“是的,古有伯牙子期,高山流水,想来确是极郑重的吧。” “高山流水。”秦英把目光投向远处的瀑布,淡淡道:“现在想来,我真的有些后悔,我应该早些去寻他。可惜那么多好听的曲子,已经无人与我共奏了。” ☆、高山流水(二) 没过多久,曲鸿便回来了,怀里抱了一捆长短不一的枯枝,显然都是从林中拾来的。 他将它们逐一投入篝火,守着火势重新腾起,周遭的温度又热了些,才回到两人身边:“你们在聊什么,聊得如此投机。”目光移向风长林时眼前一亮,“林哥,你气色好多了,要不要早些睡下。” “多亏了秦前辈相助。”风长林答道,“不过我现在反倒感觉有些怪异,好像经脉之间有火在窜,怎么也压不住,怕是睡也睡不着的。” “这是怎么回事?”曲鸿望向秦英,以目光求助。 秦英便又在腕上诊过,但觉脉搏跳动时烈时缓,脉象时高时低,像是被一条看不见的潮汐推着,道:“想不到你内力如此雄厚,先前却滞于手经、足经、脏腑之中,此番我将你的十二经与奇经八脉打通,反倒将他们引了出来。冒昧一问,你的内功心法全都承自潇湘武学么?” 风长林坦言道:“是了,起先几年修完养天功,后来又修完周天功。只不过这一路上颠簸,确实疏于修行了。” 秦英心中暗暗吃惊,他曾研学过潇湘、太行两派的武功体系,这两个门派之所以名耀江湖,离不开数百年来的深厚积淀,两派所沿袭的都是极上乘、也极高深的内功心法。养天功乃是入门弟子所修,意在开拓经脉运行,比寻常心法严苛许多,倘若从十岁开始习武,少说要五年才能完全掌握。至于周天功,更是精妙玄伦,意在使真气炼化至大、小周天之中,流转往复,厚积薄发,有些平庸弟子,一辈子都未必能融会贯通。 而眼前的青年不仅年纪轻轻,资质也绝无特异,甚至并非出身武学世家,若论天分,与普通人实在没有太大分别。他如今的修为,只会是刻苦使然。内功修炼原就枯燥至极,半点急躁不得,以他的年岁,有此功力委实不易。 曲鸿看到秦英的表情变化,心中大约猜出了原委,每个认识风长林的人,都免不了为他的特质惊讶一番,曲鸿早就习以为常。 风长林见秦英不说话,小心翼翼地问道:“前辈,我的情形可有不妥?” 秦英敛正神色,宽慰道:“不必担心,你只需要像先前一样,反复吐纳,调稳真气运行,若能驾驭成功,不仅对你无损,反而对你今后进修大有裨益,只是过程会漫长些。” 风长林豁然开朗道:“这倒不怕,反正夜还长呢。” 这个人只要在心中认定了什么事,做起来连眼睛都不会眨一下。 这人的五指搭在膝上,指头紧紧攥成拳,额头不断有薄汗沁出,又被篝火烤干。曲鸿多么希望自己没有察觉,可他偏偏做不到。 风长林见他神色有恙,问道:“鸿弟,你的脸色怎么不大好了,说来你也精疲力竭,要不要让秦前辈为你一诊?” “我就免了。”曲鸿答道,在他身边坐下,不好意思再盯着他看,仍忍不住侧过眼,偷偷瞄他模样。 火光跳跃,将他的轮廓映得柔和,发稍闪着淡金的色泽,嘴唇抿成一条线,肤色呈现一种令人怜惜的苍白。 曲鸿忽然想起,深陷水底的时候,自己曾经吻过这双嘴唇。可惜那只是为了求生,而且当时情形慌乱,他努力追忆,却只能忆起一片混乱。 但他觉得,那份触感一定既柔软,又温暖。 曲鸿的视线越过他的面颊,投向不远处的湖面。从此处看去,能够看到湖泊蜿蜒的轮廓,水面上波光粼粼,星辉闪动,像一条流淌的河,从遥远的天际,倾泻到一方湖水之中。 天与地仿佛连成一片,在这清冥的星光之中,腥与涩,悲与恨,刀光与剑影,阴谋与诡计,都暂时隐去了踪影。像有一双轻柔的手掌,抚过这片满目疮痍的河山,抚平人间种种辛酸疾苦。 曲鸿抬手一指:“林哥,你看,湖水真的好漂亮啊。” 风长林循着他的手指望过去,一时间看呆了,微微张开嘴,连经脉间的灼痛都暂时抛至脑后。 他怔怔地望了一阵,感叹道:“虽然我们一路上惊心动魄,倒也看了不少人间美景。鸿弟,你说是吧。”说着转向曲鸿,嘴角轻轻扬起,凝成一个笑容。 曲鸿迎上他的目光,视线忽然像被钉住似的,再也移不开了。 他的眸间也有光芒若隐若现。 天地无垠,家国万里,千般辗转,万种温柔,都落在这双琥珀色的眼底。 曲鸿竟忘了言语,只是痴痴地点了点头。 风长林的目光早已转开,问道:“秦伯伯,不知这湖泊有没有名字?” 秦英方才也在眺望湖水,眼帘低垂,平淡的神色中露出一丝黯淡之意,不知在想些什么。此时忽然听到曲鸿的话,才收回目光,答道:“无人空谷里的野湖而已,哪来的名字。” 风长林叹道:“如此美景连名字都没有,未免可惜。鸿弟,不如我们来给它想个名号?” 曲鸿一怔,随即答道:“好啊,嗯,我想想……这湖面像镜子一样,能映出天光,不如叫‘明镜湖’。” 风长林道:“‘明镜湖’虽然贴切,但未免过于普通了,潇湘之地便有不只一个。” 曲鸿眨了眨眼,狡黠道:“哎,你知道我不擅长诗文,不如你来想一个吧。” 风长林思虑片刻,答道:“漫漫星辉映入湖水的情景,像是‘琵琶行’里所写的‘大珠小珠落玉盘’,刚好这座湖泊的形状也是梨型,与乐器有几分相像,不如叫‘琵琶湖’吧。” 一旁,秦英也点头道:“我看就叫‘琵琶湖’不错。” 三人守在篝火边,以闲谈为风长林分神减痛,如此坐了一夜,直到群星渐隐,天色泛白,黎明时分,风长林的脉象终于稳定下来, 分卷阅读62 - 分卷阅读63 千里送归鸿 作者:闻笛子 分卷阅读63 紊乱的真气亦已被驯服,顺贴地运行于经络之间。秦英放下他的手腕,宣布道:“已经无碍了。” 风长林松了口气,长吁一声,揉了揉红肿的双眼,秦英见他眼眶边缘已然黑了一圈,便道:“你去帐篷里睡一觉吧,我的行囊里还有几套简单的衣物,可以拿来换。” 他本想推辞,但实在没有多少残余的气力,只能依命道:“那就多谢前辈了。” 曲鸿的目光一直跟着他,直到他钻进帐篷,才依依不舍地移开。秦英看在眼里,好笑道:“你也去休息一会儿吧。” “不必了,”曲鸿站起身,抖落衣角上的落叶,答道,“我现在就算躺下无心入睡,昨晚捡拾柴火的时候,刚好在树根上看到一些附着的草药,或许是何首乌,当时天色太黑,我没看清,想再去找一找,顺路打几只野兔,采一些野果。” 秦英笑道:“你想得倒周全。” 曲鸿也挤出一个笑容:“总不能一直饿着肚子吧,反正我对野猎也在行,秦伯伯你休息吧,交给我就好。” 秦英却反问道:“你不是有很多话想要问我么?” 曲鸿怔了一下,不大好意思地垂下头:“的确没错,不过也不急于一时。” 秦英见他局促的样子,心中生出几分怜意,和言道:“不如我随你一起去吧。” * 两人往树林深处走去。 这山谷虽然幽闭,谷内的洞天却颇为广阔,谷中树木丛生,阔叶落了满地。 这里的植被和山外形貌相似,大都是杨树,杉树之类,夹着一些低矮的润楠木,只是谷中无人干扰,树木长势比外面更加恣意无束,树根粗壮嶙峋,盘亘在泥土中,树冠则纷纷伸展向上,遮天蔽日。 两人踩在层叠的落叶上,沙沙的足音衬得周遭更加幽静。秦英等了许久,见曲鸿始终盯着前方,不言不语,便问道:“你的那些问题,不打算问了么?” 曲鸿迟疑再三,终于偏过头:“秦伯伯,这些年你过得怎样,一直是一个人么?” 秦英想了想,道:“照料莺歌楼,也不是你想象得那般容易,我的身边总算还有些人来人往的。” 曲鸿不由得忆起了一身华裙的“琴姑姑”,眨眼道:“虽说秦伯伯驻颜有术,风貌依旧,光彩夺人,不过要扮成女子定然很辛苦吧。” 秦英暼他一眼,答道:“你觉得奇怪,便直说好了,从哪里学得如此油嘴滑舌?” 他连连摆手:“没有没有,我说得都是实话,秦伯伯当真十分厉害,连假扮女子的姿容都令无数女子羡而不及。”隔了一会儿,又道:“其实小时候见过你的事,我一点都不记得了。” 秦英道:“我却还记得一清二楚。鸿儿,你知道当初我为什么没能杀了你父亲吗?” 曲鸿神色一僵,而后诚实地摇头道:“我不知。” 秦英道:“当时我奉御主之命,无论如何都要取他首级,本已下定决心,加上他故意让我一招,我离得手就差一步。可是,你忽然从暗处冲出来,唐突地挡在他面前。” 曲鸿惊道:“什么?我还做过这样的事?” 秦英点头道:“你不记得也不奇怪,那时你还不及他的手肘高,浑身发抖,脸色惨白,想来是吓得不轻。可是你一直张开双臂,说什么也不肯挪开半步。我原本就是承了他的恩惠才侥幸取胜,又怎能忍心伤你性命,只得收了剑,就此作罢。” 曲鸿许久才从震惊中恢复,低声问道:“秦伯伯,我害得你失去了一切,不得不一起叛逃,你后悔么?” 秦英平淡地答道:“我若后悔,还会救你么?这些年我扮成各种各样的人,哪一个都比当廉贞御使来得更快活。”又想起昨夜风长林的一番话,补充道,“我大概早就把曲渊当成朋友了吧。” 曲鸿望着他淡然的神情,胸中忽然涌上一阵苦涩,不由得垂下头去:“义父一直不希望我成为他,可直到现在我才明白,他一直是我心里的英雄。秦伯伯,当初如果你随我们一起来,就好了。” “已经过去的事,就像落地的尘埃,不会再有‘如果’了。”秦英答道,“不过你能邀请我,我很是欣慰。” 曲鸿扬起一笑,像是忽然想起什么,问道:“对了,先前你给我的剑谱,与乐律有莫大的关系,且像是专门为了他的玉笛剑法而撰,果然是你们一起想出来的吧。” 秦英道:“的确,是我与他早年一同切磋武艺的成果,倾注了相当的心血在其中。你都已经学会了吗?” 曲鸿谦道:“离融会贯通还有很远,不过多少学得一招半式,能体会出个中精妙了。”见对方赞许地点头,又问:“为何贪狼也会知道这本剑谱?而且表现得耿耿于怀。” “这个么,”秦英顿了片刻,脸上一凝,答道,“因为当初教授他武艺的人,不是别人,正是我。” 曲鸿惊道:“竟是这样?” 秦英道:“其实摘星楼的成员,都是御主亲自挑选的,像唐家兄妹那样,毁去家园、自表忠心从而加入的实属异类,大部分都是天资聪颖,且尚未涉世的孩童。譬如你的义父便是御主收养的孤儿,因为从悬崖深渊边捡来,所以才起名作曲渊。” 曲鸿第一次听闻此说,不禁哑然。 秦英道:“贪狼也是从小便进了摘星楼,且他的天资过人,是个百年难遇的奇才,御主命我授他武功,他跟我学了几年,十岁的时候,已经能接下我十招有余,令人生畏。但他一心痴迷剑术,却对正邪善恶十分淡漠,如此性情,再适合杀人不过,深得御主信赖。” 曲鸿沉吟道:“我与他交手时,多少能感觉到。” 秦英接着道:“起初我并未觉得有异,直到后来,我与曲渊著出那本剑谱之后,贪狼一直渴望随我修习,但曲渊却极力反对,我听从曲渊的意见,把剑谱藏了起来。想来从那时起,或许他的心便已有所偏离了。” 曲鸿踟蹰片刻,终于问出了许久以来心中最深的疑问:“义父与太行,潇湘两派究竟有什么恩怨,又为何会背叛摘星楼?” 秦英答道:“这要从他接下的那次任务说起。” “任务?”曲鸿追问道,“是怎样的任务?” 秦英叹了一声,缓缓道:“刺杀魏怀北。” 作者有话要说:  虽然一直爽于写打戏,不过这段文戏写得也挺开心的。秦英的暗线是我很喜欢的一部分,包括这段无人空谷的戏,劫后重生,悲喜交织,乱世美景,不失为一种浪漫的境遇,是我心目中武侠题材的魅力所在……不大好说,希望能通过剧情传达出来。废话无用,我会继续写哒,武侠无限好~ ☆、高山流水(三) 分卷阅读63 - 分卷阅读64 千里送归鸿 作者:闻笛子 分卷阅读64 曲鸿猛地停下了脚步。 聪慧如他,其实早就隐隐料到了答案,可真正听秦英说出口时,心底还是备受震撼。他原地停了一会儿,才问:“杀死魏怀北的凶手,真的是我义父么?” 秦英的声音依旧平淡:“你不希望是他?” 曲鸿垂着眼帘,轻轻点了点头。但他很快抬起头来,补充道:“不过我心里早有准备,不管是不是他,我都想知道真相。” 秦英望着他,微微颔首道:“虽然任务交给了他,但杀死魏怀北的人却不是他,他没能动手,没能完成那次任务。” 曲鸿眨了眨眼,似乎不太敢相信自己听到的话,但秦英正在咫尺外看着他,神色之中并无玩笑之意,甚至带着几分关切。 他这才发觉自己正咬着嘴唇,攥着拳头,像等待宣判似的等待方才的答案。这个问题曾长久地堵在他的胸口,在他甩上独眼老大的门愤而离去的时候,在程若兰用长剑指向他胸口的时候,在韩明远用刀锋般的目光审度他的时候,同一个问题始终不曾离开他的心田。而现在,他终于感到一阵迟来的释然与解脱。 清晨的阳光透过树冠的缝隙,温柔地洒在他的脸上,他的眼睑被照得有些刺痛,眼眶不自觉地发烫,他索性闭上眼,眼前却浮现出义父的容貌,将一只简陋的风筝塞给他,对他说,你有你自己的路,不必像我一样。 秦英见他久久不语,问道:“你还好吧?” “我没事,”他迎上秦英的目光,答道:“只是想起了一些久违的往事,秦伯伯,请你告诉我事情的经过。” 秦英点点头,不徐不疾地讲述道:“刺杀魏怀北的任务,摘星楼花了数年时间去准备,毕竟魏掌门才智过人,武功盖世,在中原武林威信极高,当时的雇主,即是如今的太行掌门黎峻,黎峻想要的不仅是他的命,更要取代他的地位与权力,抢占他的财富,使得武林抗金之盟就此垮台,要做到这一点,只有一个办法,率先赢得他的信任。因此,曲渊假扮成游侠的身份,参加了南北誓师大会,加入义军,随魏怀北四处征战,并得到他的重用,身居要职,至此为止的进展,都在御主的计划之内。” 曲鸿听得不寒而栗,用目光催促秦英继续讲下去。 秦英接着道:“曲渊在义军中究竟经历了什么,我并不知道,他也不愿让我知道,但他成为魏怀北的心腹之后,却迟迟不愿下手,屡次错失机会,最终被御主察觉,告发他的不是别人,正是贪狼。” “于是御主改变了计划,将刺杀任务交予贪狼,贪狼那时候不过是个少年,加上黎峻做内应,贪狼扮成乞食的孤儿,顺利混进魏家宅院,并且大开杀戒。魏怀北死后,贪狼却发现他家财早就被搬空,连带他所著写的、对抗铁浮屠的兵器图谱一起,被藏到了不知名的地方。想来他是提前听到了风声,比起逃命,他选择了优先保护自己的心血。” 曲鸿听到此处,不禁叹道:“明枪易挡,暗箭难防,他一定想不到,背叛他的竟然是自己的同门兄弟。” 秦英道:“其实也不尽然,我想他多少有所觉察,不然也不会将藏宝图一分为二,交予潇湘派和你义父代为保管。不知发生了什么,他似乎对曲渊抱有足够的信任。” 原本的敌人成了同盟,而原本的同门却成了凶手,得来不易的真相,竟如此令人唏嘘。 曲鸿沉吟道:“义父之所以要一路逃到极南方的罗刹谷,洞庭居士之所以要把图谱送出海外,都是为了保护这个秘密不至落入奸人之手。” 秦英点头道:“这就是你的义父背叛摘星楼的经过,后来我奉命去追他,一直追到福建海滨,其余的事你都知道了。” 曲鸿思虑了许久,等待脑中的图景终于整理清晰,才迟迟道:“义父之所以不告诉我,一定是想要保护我,可我却罔顾他的好意,擅自跑了出来。但我很庆幸,若不是这趟旅途,我永远也没有机会知道这些。” 秦英宽慰他道:“这是因为你比他所期待的更加勇敢,我想他若是知道,也会为你而骄傲的。” 曲鸿怔了一下,脸上不禁一热,目光闪烁起来:“……是么?” 秦英笃定道:“一定是的。” 简单的四个字中,包含了莫大的慰藉,将三年来的委屈和郁结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深深的庆幸。 曲鸿颠簸已久的心情终于沉淀下来,他被困在一座闭塞的空谷中,却第一次庆幸江湖原来如此广阔。 他报以一笑,又问:“我还有一事不明,韩明远先前试图挟持我,问出另一半藏宝图的秘密,但我并不知情,义父明明没有留下什么东西,秦伯伯,你有头绪么?” 秦英摇头道:“此事我也不明,或许那位风少侠的师父知道得更多些,等你见了他,可以向他询问。” “好,”曲鸿又望了一眼天光,天光渐渐亮起,他的心情也朗然不少,轻松道:“不知不觉谈了这么久,肚子都要饿扁了,我们还是先去找些吃的吧。” 秦英追问道,“鸿儿,难道他从来没有对你说起你的身世?你是如何被他收养,亲生父母姓甚名谁,这些你不想知道么?你其实有诸多选择可取,不必一定要为他所累……” 曲鸿停住了脚步,回头答道:“他虽然是我义父,对我却有莫大的恩惠,在我心里早就把他当成真正的亲人。过去我不曾真的了解他,所以才会摇摆不定,但从今往后,我再也不会后悔了。” 秦英望着他沐在朝阳中的脸庞,望着他年轻而硬朗的轮廓,乌黑的眼眸熠熠闪烁,不知怎地,忽然愣在了原地。 “秦伯伯,怎么了?”曲鸿不解道。 秦英猛地回过神,抬手向前方指道:“我似乎看到一只野兔,刚刚从你身后跑过去了。” “什么?我去追!”曲鸿立刻转过身,向前方的树丛钻去。 秦英追随他的背影望去,兀自摇了摇头,感慨道:“……只是你方才的模样,实在有些像他。” * 风长林是被扑鼻的香味唤醒的。 他从一场漫长的睡眠中睁开眼,呆然地盯着帐篷的拱顶,花了一些功夫才忆起自己身处何方。 眼下他们落难空谷,不知外面情形如何,摘星楼和太行派又作何打算,还有很多问题需要考虑,但他却无法抗拒不断钻进鼻子的香气,那一定是新鲜的肉类在火上烤出的味道,烟里裹着油脂,他的腹中已然空空荡荡,肚子不争气地叫了起来。 他钻出帐篷,感到一阵凉风拂面,天边有火烧云团团锦簇,在层叠的树冠上投下一片柔和的光晕,他这才恍然发觉,原来自己一直睡到了黄昏时分。 曲鸿正坐在篝火边,背影原本安静懒散,在听到身后的脚步声时,乍地挺直,转 分卷阅读64 - 分卷阅读65 千里送归鸿 作者:闻笛子 分卷阅读65 过头来:“林哥,你醒了?” “嗯,”风长林懵道,“没想到我睡了这么久。” “是啊,你有一天一夜没有吃过东西,一定饿坏了吧。我烤了野兔和野鸽,还煮了汤,你快来吃些吧。” 曲鸿的眼睛向上弯起,笑容明朗,手里的野兔肉也泛着美妙的味道,无论哪一样都令人难以抗拒。风长林索性将心事一股脑抛开,在他身边坐下,一心一意地填起肚子来。 这一路上,两人虽然没有分开太远,可是彼此安然独处,却已很久没有过了,风长林饱餐过后,问道:“秦前辈呢?” 曲鸿答道:“他去了湖边,说先到外面探查一下情况,到时我们循水路返回,也有些准备。” 风长林点点头,很快又皱起眉头,忧心道:“也不知摘星楼是否会发现这个地方,还有,诚儿和兰儿有没有顺利逃走……” 曲鸿侧过头,瞧见他一脸愁容的模样,忍不住效仿前一次的做法,抬起手来抚向他的眉心,将扭成一团的褶皱展平:“不要愁了,总会有办法的,每次你忧愁起来,我都不知如何是好,比自己忧愁时还难受。” 风长林似有些不习惯,微微向后躲,抬起眼的时候,刚好与对面的人四目相对。他很快又把眼帘垂下,黯然道:“我本意也非如此……可一想到自己受人蒙骗,险些耽误要事,连佩剑都丢在了洞里,唉……” 曲鸿忙道:“你不用焦虑,地图不还好好的,至于佩剑,我们想办法找回来便是,就算一时找不到,反正还有我在。”说着说着,声音轻了起来,“不过就算我想要保护你,大概你也不需要……”越说越是黯然,手也不动声色地缩了回来。 风长林幡然醒悟,一把上前扳住他的肩膀:“鸿弟,你别误会,之前我说不需要你保护,那只是气话。其实我一直盼着与你双剑合璧,并肩共战,招术剑式上,也还有很多问题想与你探讨,可你那段时间却总是刻意躲我,我一时心急,就……总之你别当真。” 曲鸿感到肩上一疼,是被对方捏得太急,转过身时,刚好看见他近在咫尺、一本正经的神情,终于笑出声:“原来你也会生气啊,真是闻所未闻。” 风长林道:“当然会了,人都会生气的,我也是人,自然不例外。” 曲鸿好笑道:“可我怎么没见你对师弟师妹生过气?” “师弟师妹和你又不一样……”风长林说到一半便噤住了。 曲鸿顺势凑到他眼前,凝着他的眼睛说道:“原来惹风少侠生气的是我的特权,我实在很荣幸,你若再多生几次气,程少侠和乐少侠估计也要一起生我的气了。” 风长林这才听出他取笑的意味,怔怔地缩回手,别开目光,抱怨道:“别人生气,你倒开心,哪有这样的道理。” “谁让我不是一般人呢。”曲鸿接着调笑道,本还有许多说辞藏在喉咙里,等着对方的回击,可风长林忽然就不说话了。 曲鸿偷瞄向他,发现他抿着嘴唇,耳后隐隐泛红,不由得怔住了。不仅口边的玩笑话说不出,连自己的耳根也一道发起烫来。只剩一颗心在胸膛里突突直跳,呼之欲出。 ☆、高山流水(四) 曲鸿有很多事都不曾对他说过。 譬如在南河镇旁的竹林中,每一次自己闭上眼睛,裹着寒霜与露水入眠,梦境里都少不了他的影子。 譬如在更早之前,自己便已习惯把玉笛托在掌心,轻轻摩挲那串毫不贵重的挂饰。 譬如在几个时辰前,自己几度拨开帐篷,以探视为由,目光停驻在他的脸颊上,迟迟不愿移开。 风长林有一颗皎如明月的心,仿佛天生能够包容诸多物事,曲鸿无论如何也学不来。此时此刻,哪怕两人相距咫尺,触手可及,但他已经开始害怕即将到来的离别。 起先是他不知姓名的父母,随后是义父,再后来是整座罗刹谷,他失去的太多,拥有的却太少,正因为如此,他实在想要将面前的人牢牢抓住,将他宽袍之下的,过于瘦削的身体圈在怀里,再也不相让。 他以为自己早就认清宿命,独活于乱世,如水上舟,时浮时沉,如石中火,忽明忽灭,来去皆无牵绊,可他遇到了风长林,从此开始向往一些明亮又恒久的物事。早在相遇时便播下的种子,于迢远的山川间成长,最后,终于在一方空谷里破土而出。 他没头没脑地问:“林哥,等你将藏宝图交予师父,接下来可有什么打算?” 风长林怔了一下:“你这一问倒问住我了,我还没来得及打算。” 曲鸿道:“其实也不必担心,若能揭穿黎峻的阴谋,找回图谱,于武林可是大功一件,到时襄阳大会,你的名声传开,自然会有人为你打算。” 风长林笑道:“那些麻烦的场面事,我可不在行,我只要找到图谱便够了。” 曲鸿挑眉道:“难道你就一点也不想当掌门,不想当盟主么?” 风长林道:“也不是不想,只是这一路走来,看到半壁江山沦于金人铁蹄之下,山河破败,民不聊生,可却还有人为了一己私利,尔虞我诈,正邪不分,我更加觉得,争□□位之事,弊大于利。倘若真有一位英雄挺身而出,继承魏掌门的遗志,重兴南北之盟,我甘愿将剑交付于他。” 曲鸿想了一会儿,道:“我持剑是为了生存,秦伯伯是为了与过去了断,就连那韩明远也是为了扬名立万,只有你毫不利己,却心甘情愿出生入死。说不定你就是那个英雄。” 风长林笑道:“我不过是个小辈,怎敢奢望。其实我的确没有太大的野心,小时候,我若不去习武,弟弟妹妹便要挨饿,后来,我若不练好剑术,师弟师妹便要挨罚受打,如此,我才一直坚持下来,想来也只不过是心软,看不得旁人受苦罢了。” 曲鸿看着他,不由得想到“上善若水”四个字,面前这人明明读过更多的书,却向来都只用在别人身上。他只觉得心上一软,口中不由自主地抱怨道:“你这傻子。” 风长林不明就里,迷惑地看着他。 曲鸿不依不饶道:“像你这样只想着别人,不想着自己的人,就叫做傻子。唉,你一味护着旁人,谁来护着你呢。” 风长林怔了一下,笑道:“不是还有你么?” 曲鸿全然没有料到这样的答案,能言善辩的舌头在这人面前早就丢盔卸甲,好容易砌出的壁垒也融作一滩,只能移开视线,望着面前的篝火,暗暗失落道:“可惜你是潇湘派大师兄,终究是名门正派的继承人,我能跟在你身边到几时。总有一天,你会当上潇湘派掌门,再娶一个师娘,生出许多孩子,下巴上长出白胡须,变成一个无趣的老头……” 风长林惊讶地看 分卷阅读65 - 分卷阅读66 千里送归鸿 作者:闻笛子 分卷阅读66 着他,半晌才摇头道:“我并未想过这样的人生。” “那不然呢?”曲鸿抬起头来,凝着他,一颗心悬到嗓子眼,为着即将到来的答案狂跳不止。 风长林答道:“我方才想好了,比起返回江南,我更想留下来,为武林抗金大业尽一己之力。” 曲鸿点头:“这我早料到了。” 风长林接着问:“鸿弟,你愿意与我一起么?” 曲鸿不大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个邀请来的突然,却一点也不突兀,仿佛早就存在于两人之间,只等着哪一个率先揭开。尽管同样存在于他们之间的还有诸多物事,正邪出身,门派分别,在这一方隐蔽的谷底,他们可以只看到彼此,但山谷之外,还有广袤的天与地。 曲鸿清楚地知道这一切,但仍然无法说出一个不字,对面这双琥珀色的眼睛犹如灵药,可以将最苦涩的滋味变成甘甜。他的心中百味杂陈,满满当当,再也容不下其他,世上唯有情之一物,能够令人如此辗转反侧。 好像海面上烟波浩渺,山路上大雨滂沱,江边燃起熊熊大火,万千星辰倾泻入水,又好像仅仅只有一阵微风拂过林稍,残破的庙宇里红烛摇曳,柔软的睫毛在掌心煽动。 他终于看清了自己的心。 他不愿将心思暴露得太早,只能故作轻松道:“好啊,反正我也无处可去,留下来帮你也无妨,免得因为心肠太好,再受旁人蒙骗。” 风长林的神色随着曲鸿的话渐渐凝住,仿佛满腹的诗书典籍都弃他而去,只留下一个傻乎乎的微笑,他问道:“真的么?” 曲鸿轻声道:“我不是说过我不会再骗你了么,难道在你心中我是个言而无信之人?” 风长林摇了摇头,也凝着他,似有许多话要说。 两人的目光相触,距离不过分毫。但风长林忽然露出惊色,向他身后望去。 曲鸿一惊,也跟着转过身,看到秦英从湖畔走来,身后的影子被夕阳拖出很长。 他走得很急,很快回到营帐边,曲鸿发觉他神色有恙,比平时凝重得多,便问:“秦伯伯,怎么了?” 秦英答道:“水里的出口被堵住了。” “什么?”曲鸿大惊,“怎会如此,是用石头堵住么,难道连秦伯伯也搬不开?” 秦英眉心紧锁,解释道:“若是寻常的石块,还可以设法搬开,但外面的人直接用火炮炸毁了山洞,对侧的岩壁塌陷,把原就不宽的出口挤成七零八落的孔洞,水能够流过,人却不行了。” 风长林也惊诧不已,但很快冷静下来,沉吟道:“对方没有追过来,而是选择毁去洞口,怕是有所忌惮,才想出这般落井下石的法子,秦前辈,难道他们已经发现了你?” “有可能。”秦英颔首道,“若是连我的行踪也被察觉,贪狼怕是不会善罢甘休吧。” 曲鸿四下张望了一圈,周遭只有峭壁悬崖,深林密布,问道:“除了水里,还有别的路可以出去么?” 秦英道:“我也不知道,”看了看山崖边已沉下大半的夕阳,命令道,“灭了这火,各自拾一只火把带上,我们去其他地方找上一找。” 两人点头应下,依着他的话做了,三人接连离开营地,短暂的休憩很快被凝重的巡视所代替,曲鸿偷瞄风长林神色,可他眉眼间的痴傻之气已荡然无存,只剩下深深的担忧。 山谷不小,若想徒步绕上一圈,怎么也要花去一晚,况且边缘起伏不平,逾是靠近岩壁,愈是陡峭难行,地上碎石嶙峋,岩壁上的石头却异常光滑,秦英用手探摸,判断道:“我们所见的琵琶湖,从前恐怕是一片更大的水域,后来水势渐少,河道干涸,才变成这般奇峻的谷地。” 曲鸿借着火光抬头望去,但见高耸的石壁上,果然无甚凹凸,尽头隐没在黑暗中,一眼望不到边,叹道:“这么高的距离,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找不到,也只有插翅的鸟儿才能飞上去了。” 风长林想了想,道:“既是活水,便该有入有出,我们去瀑布对侧探一探吧。” 三人便取捷径,绕过湖畔,来到对侧的山崖下,终于见到一处山口,左右是两块近乎笔直的山崖,纵向错开少许,中间留有一道缝隙。可惜的是,缝隙也被连年的落石填住,无法经行。 曲鸿长叹一声,摇头连连:“唉,若我们也有红满堂的火器就好了,还能试着炸出一条路来。” 风长林也在四下查看,忽然露出惊色,抬手一指:“你们看上面,是不是有梯子!” 三人抬头望去,见近处一侧的崖顶,果然垂下一截云梯,起先以为是前人所留,但仔细看去,那梯子上的木料和绳索都完好无损,怎么也不像是旧物。 曲鸿皱眉道:“这梯子难道是有人刻意设放的?”正迷惑不解,忽然听到一阵熟悉的鸣响,清脆高亢,划破夜色,从天而至,不禁惊道:“小翠!” 灰色的小鸟扑闪着翅膀,从高处落在曲鸿的肩上。风长林也露出惊讶的神色,但很快担忧道:“难道是兰儿,她怎么没有逃走?” 曲鸿效仿上一次的做法,把小翠捧到手上,见它翅膀下方果然悬着一张字条。他将字条取下后展平,读道——我令诚儿先走,中途自行折返,回来接你们。 小翠完成了任务,便不住地拍动翅膀,曲鸿扬手一送,它便振翅而起,很快消失在夜色里。 又过了一会儿,山崖上的云梯左右晃了晃,开始缓缓垂下。 曲鸿看着云梯摇摇晃晃,感慨道:“我真有些佩服你的师妹。” 风长林奇道:“你们几时有了这般默契?” 曲鸿未答,只冲他一笑,又等了一会儿,云梯已经垂到触手可及的位置。 风长林道:“上面只有她一人拉着,我们得逐个走,鸿弟,你先上去。” 曲鸿本能地想要推脱,见他神情里带着一分不由分说的坚决,咬牙道:“我先上去帮她。”攀上梯面,开始逐级上攀,动作迅敏,带着显而易见的急切。 风长林目送他走远,转向另一人道:“秦前辈,出谷之后,你也会随我们同行吧?” 他的话虽是问询,语气却十分恳切,秦英微微笑道:“事到如今,若让你们独行,我也无法放心得下,我送你们到你师父身边,之后的事便不再过问。” 风长林松了口气,喜道:“太好了,多谢你。”心中仍有几分不甘,他素来心软,虽然知道秦英是摘星楼出身,很难被正道所容,但还是暗暗期盼道,等见了师父,或许可以为他开解一番,邀他留下,一同参加襄阳武林大会。 夜色凉薄,山谷笼罩在寂静之中,风长林忍不住回头望去,琵琶湖被树林遮蔽,只能看到隐约一角,可他脑海中仍能勾勒出湖水盈满星辉的样子。实在是茫茫 分卷阅读66 - 分卷阅读67 千里送归鸿 作者:闻笛子 分卷阅读67 乱世之中,一片难得的慰藉。 作者有话要说:  第九章、《高山流水》(完) ☆、英雄肝胆(一) 风长林跟在曲鸿之后,第二个登上云梯。 他的动作也很迅捷,生怕中途再生出什么变故,悬在半空的感受实在称不上舒心,还好梯子快到尽头的时候,曲鸿攀住他的手腕拉了一把,帮助他登上崖顶,重新站稳。 程若兰没有给他歇息的时间,很快扑上来,与他撞了个满怀:“大师哥,你没事就好,我特地赶回来找你们,却只找到一座塌陷的山洞,可要担心死了。” 风长林这次真的无言可辨,只能乖乖道:“抱歉,是我的错,这次多亏有你们。” 程若兰这才放开他,饶有介事道:“就是嘛,别总想着把事情揽到自己身上,对了,我已经让诚儿先走了,等我们追上他,一起见到师父,你可要为我们两个说几句话,以免他老人家怪罪。” 风长林怔道:“你不提醒我,我都忘了你们两个是偷偷溜出来的。” “所以只好将功补过喽,”程若兰说着把藏在背后的东西亮出来,举到面前晃了晃,“你看这是什么?” 原来她手中所握的正是一柄长剑的剑柄,由花梨木雕成,表面色泽厚淳,剑镡为黄铜质地,正反分别镂有云纹与水纹。这样的剑,天下间也找不出第二柄,风长林看到熟悉的纹样自眼前闪过,又惊又喜:“云水剑!怎么会在你手里。我还以为……” “你以为已经被你弄丢了么,”程若兰得意道,“我到那山洞的时候,云水剑被压在落石下面,只露出一个角,亏我眼尖看到,费了好大的力气才将它挖出来呢。不过多亏了它,我才放小翠去谷里探查,确定了你们的位置。” 曲鸿站在两人身边,一边收卷梯子,把第三名同伴往上拉,一边调侃道:“程女侠,这次之后,对你刮目相看了。” 程若兰不甘示弱地瞪他一眼:“以前是你有眼不识泰山。” 风长林见两人熟络如初,彼此之间不再有结缔,也倍感欣慰,走了几步来到曲鸿身边,扯住梯绳的另一侧,一起向后卷,一边说:“秦前辈方才答应我,往后也与我们同行,等他上来,我们尽快动身。” 余下两人点头应过。 脚下地势比谷底平缓得多,断崖的边缘围出一片半弧形的角洲,远方则是连绵的山脉,四处树木丛生,没有明显的道路,更难以辨认方位。曲鸿四下眺了一圈,只见夜色之中,云峰顶隐隐浮现,像一团黑色的影子,所在的方向该是西北方,他正盘算着接下来该走的路线,忽见左手边暗处一亮,余光之中,一片银花闪起,寒冽如冰。 他高呼道:“小心!”将两人护在身后,一只手挽住梯绳,另一只以玉笛作剑,剑气扬起,乒乒几声,挡下几枚冷矢。 这些箭矢足有尺把长,成簇飞来,劲力极大,曲鸿虽挡下大部分,却仍一支距离太远,没能挡得住。 漏网的箭擦着山崖飞过,箭头如锋,撕破夜色,径直往梯绳上驰去。风长林也看到了,大呼:“小心绳子!”翻起手腕,意图将梯子牵起,然而他还是晚了一步,寒光划过,他只觉得手上一轻,拴住云梯的绳子被凌空割断,只剩半截攥在手里,余下半截则往悬崖下坠去。 崖边原就寒风瑟瑟,向下眺去,只能望见黝黑一片,看不清谷底情形,风长林急道:“秦前辈还在下面!”竖起耳朵,隐约听见喀拉喀拉的响动,是架在梯上的木板沿着石壁下滚,与石头反复磕碰。 曲鸿碍于埋伏中的敌人,不敢回头,只能提声道:“先别担心,以他的轻功不会有事的,你们小心冷箭。” 程若兰也并到曲鸿身边,紧张地四下环顾,口中喃喃道:“这可怎么办才好,我只有一根梯子啊,到底是什么人卑鄙偷袭。” 她的话音未落,便得了回答:“程师妹,我们可得谢谢你给我们带路。” 程若兰浑身一震,这语声他认得,正是太行派中的年轻弟子张旭,韩明远的同门之一,也曾参与铜陵江畔的营救,前些日子还常常与她搭讪聊天,她还未回过神,便看到黑暗中有一队人马浮出,团团包围上来,全都是熟悉的面孔。 太行派并没有隐藏行踪的意思,来了有二三十人,刚好取地势之利,围成前后两排阵仗,将崖边人的去路彻底堵死。后排弟子手中执弩,方才的箭矢便是他们所放,前排弟子则擎着长|枪,密不透风地列了一行,枪尖上银光闪动。 一行人显然是有备而来,已经等候多时,就等着将三人一网打尽。掌门黎峻负手立于阵外,摆出一副不慌不忙,正义凛然的姿态,斥道:“风长林,你身为潇湘派大弟子,却与邪魔外道勾结,窃我太行派财产,背叛武林,辱丧师门,事到如今,你还有什么话可辩?” 掌门毕竟是掌门,说出的话掷地有声,极具分量,话音一落,太行弟子的目光便悉数落在昔日的友人身上,或是愤怒,或是叹惋,情绪溢于言表,风长林哪里受过这样的冤屈,一时间,心智难免动摇,但他将云水剑的剑鞘紧紧握住,咬牙辩道:“我从未做过违心之事,究竟是谁背叛武林,辱丧师门,黎峻,你以为纸能包得住火么。” 张旭站在前排阵中,离他最近,听了他的话,立刻提枪指他,口中怒喝道:“你……你不仅执迷不悟,还敢侮辱我师父,当真厚颜无耻!我真是看错你了!” 曲鸿看不过,从旁啧了一声:“你们一个个火气冲天,嘴里带刺,究竟搞清楚事情原委了吗?万一冤枉了好人,面子可就没处搁了。” “冤枉?”张旭讥笑道,“太行派便是信错了你们,才将书房敞开,任由你们出入过目,可你们借机窥视门中机密,盗取藏宝,如今还有什么脸面自称好人。” 风长林这才明白,起先韩明远大方地将账目交予自己打点,原来是为了日后用做理由,栽赃诬蔑,城府之深,实在超出他的预料。如今听到真相,不由得更加痛心疾首。 接着开口的是个声音清糯的姑娘,名叫白岚,是个乖巧勤勉的少女,原来对风长林倾慕有加,此时却与以利刃与他相峙,恨道:“风师兄,我尊你敬你,当你是自家师兄一般,可你怎么会自甘堕落,和……和这种武林败类勾结沆瀣……” 这些弟子的言语,令风长林无言可辩,只能绷着嘴,对罪魁祸首怒目而视。黎峻不理会他的视线,摇头道:“先前我还抱着侥幸,希望你能悬崖勒马,现在看来,你是不打算悔改了?” 曲鸿面对一干愚昧的太行子弟,心里不屑道,你们一个个都长了榆木脑袋不成,竟然顽冥至此,被师兄师父的几句话骗 分卷阅读67 - 分卷阅读68 千里送归鸿 作者:闻笛子 分卷阅读68 得团团转。一边忍不住侧过眼去,查看风长林的样子。 被人诬蔑的滋味,曲鸿早已尝过千百次,早就练就了充耳不闻的功夫。但风长林则不然,对面的一词一句,犹如尖针利刺,扎进他赤诚坦荡的心中。 曲鸿于心不忍,向后一步,抵上他的背,压低声音劝道:“林哥,你别听他们胡说。”一旁,程若兰也忍不住关切道:“大师哥……” 风长林却摇摇头,答道:“浊者自浊,清者自清。你们不必担心,我有分寸。”饶是心中千疮百孔,也咬紧嘴唇,强迫自己沉静下来。 黎峻见挑唆无用,眉头皱起,提声道:“多言无益,今日我便替潇湘派除了你这孽徒。” 一干弟子应声而起,举枪提弩,再度将阵型收紧,向三人逼来。 黎峻为了将藏宝图收回,破釜沉舟,不计代价,调动了南河镇全部的守备,这□□之阵,原是由两军交战时的阵仗简化而来,虽有简化,仍比寻常的习武较量要蛮横霸道,后排甚至用上了机弩,架于轮车之上,两人操控一台,共有五台。 这机弩比手|弩要大出许多,此时弦已拉满,由履革绕在轮上,一人驭车,一人摇轮,机弩便向上抬起。弦上并架着五根羽箭,蓄势待发。 “竟动用了墨车?”风长林难以置信道,“我也只在兵书中见过。” 程若兰问道:“墨车?” 风长林答道:“战国时的墨子所发明的弩车,后来由魏盟主依图纸改造,曾是抗击金人骑兵的利器。” “怎么拿对付金贼的武器来对付我们!”程若兰跺脚道,“大师哥,这墨车可有法破?” 风长林凝重道:“这些羽箭瞬发之时,密如天网,劲力又极大,很难从上方越过,若要近前,前排又有长|枪相迎……” 程若兰见他面色如灰,也慌了神:“难道……难道就没有别的办法么?” 风长林未答,在他身后,曲鸿出言道:“秦伯伯还在谷里,倘若实在无法相抗,我们便退回去。” “你是说跳下去?”程若兰惊道,“从这么高的地方?” “先前在临安不也跳过高楼么,反正底下树林茂密,总不至于摔死。” 他的话音刚落,一排羽箭便从墨车上发出,箭头刚一腾空,便擦出斑斑的磷火,瞬间转作熊熊的火团,照亮了漆黑的夜空。原来这类箭上除了擦过磷粉,还绑了团簇的干草,是专门用来引火的。燃烧的火箭越过前排的枪阵,越过三人的头顶,犹如流星坠地,向更远方的山谷中坠去。 谷底都是树丛,秋末的枯枝败叶原就干燥,极易引燃,没过一会儿,身后便传来噼噼啪啪的燃烧声,透红的火光也愈来愈亮,呈蔓延之势。 这下连退路也被截去,还有一名同伴落在谷底,生死未卜,此番情形,实在是前所未有的困境。三人除了肩背相贴,将手中剑牢牢握住,也没有别的办法。 “你们看那人是……是……”程若兰忽然开口,声音颤抖。 在前排持枪的太行弟子当中,藏着一名同样装束的伏兵,虽然装束相同,可他脸上的戾气却比其他人更甚,那双冷漠无情,摄人心魄的双眼,瞬间唤醒了三人噩梦般的记忆。 那人正是摘星楼贪狼御使。 黎峻不知用了怎样的借口,竟将一个杀手安□□门派之中。 为了掩盖自己的滔天罪证,他已全然不顾名门正派的颜面,一心一意要夺回藏宝图,杀人灭口。 命悬一线之际,风长林上前一步,曲鸿也不动声色地绕到他旁边,两人一齐将程若兰护在身后。 贪狼沉下了眼睛,漆黑的长剑随之出鞘。 在这千钧一发之时,曲鸿忽觉耳畔有风划过,那风声又细又利,几乎贴着他的脖子擦出,紧接着,他看到了一柄短刃,从身后的黑暗中来,竟像长了眼睛一般,直取贪狼的右手。 贪狼本握着剑柄,蓄势待发,看到短刃的银光,霎地把手撤开,才免于被割断手指。 临空钻出的短刃不是一根,而是三根,另外两根从长|枪的缝隙中插过,直取后排的墨车。 操车之人没有贪狼的速度,来不及闪避,弩车上的履革被生生割断,机弩沉重地砸落下来,将木架砸得摇摇欲倾。 五台墨车,瞬间便被废去了两台。 在三人身后,一个长发男子踱步而出,步履沉稳,神色也无甚波澜。只有身侧缓缓落下的宽袖,昭示着方才掷出短刃的痕迹。 曲鸿难掩惊色,但很快转惊为喜,唤道:“秦伯伯,原来你没事!” “我答应过将你们平安送出。”秦英转眼已来到他身边,偏头对他说道,“放心,我不打算食言。” 作者有话要说:  po这章的时候一直说敏感字锁,难道敏感字是……武器的名字吗orz ☆、英雄肝胆(二) 曲鸿三人与秦英重逢,见他安然脱险,自然喜出望外,太行派弟子却无人识得他的身份,纷纷大惊失色。 就连曲鸿也忍不住发问:“秦伯伯,那梯子不是断了,你是如何上来的?” 秦英淡然道:“石壁虽然陡峭了些,但总归能走。” 风长林听了他的话,不由得暗暗心惊,他才亲身攀过峭壁,深知其中险峻,秦英在没有云梯帮助的情形下,竟凭一己之力攀了上来,且神色无恙,如履平地一般轻松,他不禁赞叹道:“前辈的轻功造诣委实令人生畏。” 秦英道:“风少侠大可不必心畏,以你的底子,假以时日,定能够练就杰出武艺。多亏与你结交,我才有缘领教潇湘一派的深妙武功。”说着目光扫了一圈,“至于对面这些是非不分,仗势欺人的庸才,倒让我明白了一件事。” 风长林不明就里道:“何事?” 秦英不慌不忙道:“原来名门正派之中,也有高下之分,云泥之别。” 他这一番嘲言,显然是故意为激怒敌人而说的,果不其然,太行派弟子之中又生出一阵骚动,他们原本胜券在握,眼看就要将敌人逼至绝处,敌阵之中却忽然闪出一名帮手,于峭壁深渊,熊熊大火之中现身,宛若从天而降,言语又极尽桀狂,他们终究年轻气盛,一个个被戳了痛处,或是震怒,或是畏缩,没了方才整齐的阵仗。 风长林从旁看着,暗自觉得好笑,他从小恪守礼教规矩,自然不懂这些搬弄人心的手腕,也无法做到曲鸿、秦英这般游刃有余。但这一路上,他对正邪分别早有了新的看法,此时此地,听了秦英一番赞誉,虽知是逢场作戏,心下仍觉畅快,先前被恶语中伤的郁结纷然散去。 原来人在江湖浮沉,起也好,落也好,生也好,死也好,只要不失本心,不忘本分,便无 分卷阅读68 - 分卷阅读69 千里送归鸿 作者:闻笛子 分卷阅读69 需有愧,更不必自寻烦恼。想到此处,他不仅不再彷徨,反倒感到几分酣盛,几分昂扬。 太行派张旭见状,率先提声道:“大伙莫要乱了方寸,这两人都是摘星楼的余孽,邪门外道,精于扰人心神,摘星楼与我太行派有不共戴天之仇,今日正好是为咱们给魏掌门报仇雪恨的机会。” 此言一出,其余弟子纷纷响应,那名叫白岚的女弟子也附和道:“没错,我……我也不能眼看风师兄再错下去。” 风长林瞥她神色,见她牙关紧锁,目光如炬,想到这软儒姑娘对自己一片真心,不知下了多大决心才亲赴此战,一时也有些难过,可若想解此局面,除了彻底揭穿黎峻的阴谋,别无他法,只能咬牙向挡在身前的人答道:“对不起,秦前辈,为了武林安危,我们无论如何都要将藏宝图保住,为此害得你无端受累……” 秦英回过头,用目光止住他的话,而后微微一笑,答道:“放心吧,信诺二字,并非只有你们名门正派才守得。” 冷风之中,他看到秦英眉尾低垂,狭长的眼角上,也盘着几条细细的皱纹,被风拂起的发丝之间,似乎夹杂着些许白发,像是精心粉饰的华盖被掀起一角,露出几分真实的沧桑。 江湖易老,光阴难又,辗转飘零的滋味,又有几人不曾品尝过。饶是武艺多么高强,如何叱咤风云,也终究有无可奈何的往事,更有难以咽下的叹息。 即便如此,秦英仍然挡在他的面前,为了一个毫无益处的承诺。 年轻如风长林,还并不能全然理解秦英的理由,是为了赎罪,为了道义,为了和他一样的责任,为了那位早已失去的故人。乱世倥偬中,所谓信诺,也不过是一腔不合时宜的执拗与意气,一点微不足道的寄托与证明。他虽看不透,却能够窥见一斑,昔日敌人的身影,在他眼中仿佛化作“江湖”二字的缩影,变得肃然可敬。 千言万语梗在喉中,他只能凝重道:“多谢了。” 秦英又向前走了几步,太行弟子人多势众,却被他的气魄所摄,一时不敢轻举妄动。 程若兰在身后扯住风长林的袖口,低声道:“大师哥,我在林中藏了一匹马,那马儿机敏,脚程也快,一吹口哨它便会来。只不过……”她踟蹰道,“只不过我想它最多能载两人离开。” 风长林心领神会,很快转向身边人,郑重道:“鸿弟,倘若秦前辈为我们争取到逃生的机会,你便带上兰儿,即刻就走,不用管我。” 曲鸿立刻否道:“不行,我怎么可能将你丢下!” 风长林迎上他迫切的视线,一双乌黑的眼睛分外灼人,撼摇着他的心神,夜色似乎更深了,但他强迫自己迎上对方的目光:“我也不想与你分开,但是,另一半藏宝图的线索在你身上。” 曲鸿很快明白了他的意思。护送藏宝图本来就是这躺旅程的目的,风长林的那一半已经被送走,而他的却依然未明,本是两人共担的责任,如今一并落在他的肩上。 若是放在过去,他或许会冷漠处之,但如今的他早已不是当初那个自私妄为的小鬼,他不忍辜负风长林的一片赤诚,更不能罔顾义父的期望。纵使诀别是唯一的选择,他也只能接受,别无他法。 他点头道:“我明白了。” 风长林对他报以一笑,但笑时眉眼低垂,唇边的弧度也盖不住眼中流露的涩苦之意。 笑容转瞬即逝,三人一起凝下心神,视线追随秦英的身影,伺机而动。 贪狼率先动了,他忽地起步,从太行派的阵中脱颖而出,佩剑随之出鞘,漆黑的长刃呼啸着往秦英胸口飞来。 秦英向后撤了一步,扬臂振袖,用袖底的玄铁短剑格住了这一击。贪狼即刻移步,压低身形,纵剑横斩,直取下盘。他的剑身原就比寻常佩剑更长,隐在黑暗之中,犹如无形,可秦英连避也未避,仅仅是提肘压臂,便再次格住了他的剑。他不甘退却,撤剑再攻,动作飘忽鬼魅,每一击都取中要害,却被秦英一一化解。 两人拆招,除了彼此之外,旁人根本无法看清,只能看到剑花缭乱,忽亮忽暗,交错如雨,太行弟子尤其大惑不解,全然不知此人底细。 贪狼战红了眼,已顾不得黎峻交代他掩藏身份的事,带着怒意问道:“廉贞,你居然还活着。” 秦英答得却平淡:“是,让你失望了。” 贪狼一向阴郁冰冷的脸上竟然浮起波澜,扭曲得近乎狰狞,他的愤怒如决堤的水,一发不可收拾。他接着道:“我已经亲手杀了破军,这次刚好可以亲手杀你。” 秦英露出了些许痛苦的神色,叹道:“过了这么久,你却仍然只懂得生杀。” 贪狼冷言道:“因为我便是为此而活的。” 好在他距离身后的阵仗已走出一段距离,太行弟子只听见风声猎猎,未必听清他的话,然而秦英身后的风、曲二人却听见了,经历方才一遭艰难抉择,两人不约而同地想,仅仅为杀人而活,不理会正邪是非,该是多么轻松,于旁人又是何等残酷。难道是这世道颠倒,无情之人反倒活的更加长久。 可秦英打破了这个疑问,他摇头道:“没有人应该如此活着,活着不是为了夺取别人的生命,纵然武功盖世,未必有一把琴,一首曲来得更有分量。” 没有人比他更有资格说出这样的话。 他将背后的长匣取下,解开覆在上面的绸布,将藏在其中的东西取出,是那把凤尾瑶琴。 琴箱泛着古朴厚重的光泽,细弦沐着火光,熠熠生辉,原本燥酷的山火映在琴上,忽然就柔和下来,像是被染上韵律似的。 在一片在乱阵之中,秦英的神色也变得柔和,垂下眼望着手里的琴,像是望着多年的密友。而后他扬起手,以轻柔又笃定的方式拨响了琴弦。 接着一响,很快连成旋律,清冽绵长,裹挟着风声,回荡在空谷之上。太行弟子呆然地看着他,这些年轻人从小学的是刀剑枪戟,从未见过这样怪异的武器。身后,黎峻急急喝到:“当心,莫要让他使出邪术!” 然而警告来得为时已晚,秦英加快了弹奏,旋律忽地迸裂而起,切切错错,如金鼓齐鸣,震得周遭地动山摇。太行弟子只觉那声音仿佛灵蛇一般,从四面八方钻入耳朵,在肺腑肢骸间游走,将真气搅得沸腾,身体犹如被点中穴道一般动弹不得,心智狂乱,全然被曲声牵着,到高亢时,只想大叫大笑,引颈怒吼,到哀婉时,又恨不得捶胸顿足,以泪洗面。 秦英对这些人的痴态视若无睹,只管挥动七弦,短暂回头问道:“鸿儿,你还记不记得我弹过的曲子。” 他身后的三人也骇然不已,饶是有所准备,仍然备受撼动,曲鸿点头道:“自然记得,秦伯 分卷阅读69 - 分卷阅读70 千里送归鸿 作者:闻笛子 分卷阅读70 伯琴艺精绝,天下间也难以找出比肩之人。” “比肩之人其实曾经是有的,可惜那时我的琴艺远不如今。”他自喉底发出一声轻不可闻的叹息,但很快恢复了原本的淡然,说道,“鸿儿,这一曲叫做‘红尘傲’,你好生记住。” 红尘傲,傲红尘,要奏出这样的曲子,该经历多少辗转,品尝多少悲喜。曲鸿答不出话来,只能狠狠点头。 秦英又转回头去,却不看那些太行弟子,只看着面前一人,问道:“无忧,你可还记得么?” 贪狼浑身一震,愕然地瞪着他。 他接着道:“曾经的你也很喜欢听我的琴,小时候你常常被噩梦惊扰,无法入睡,我便以琴曲为你送眠,难道你都忘了么?你说你不喜欢原本的姓名,我便把我的姓氏给你,我叫你作秦无忧,你还记得这个名字么?” “别说了!”贪狼厉声喝止他的问话,歇斯底里道:“廉贞,我要杀了你!” 秦英长叹道:“可惜的是我没能教会你杀人以外的事,早知如此,当初我应该将你一同带走。” 贪狼也被那琴曲所扰,不能挪动分毫,可他为了提起手中的剑,仿佛倾尽了浑身的气力,肩背僵直扭曲,癫狂般地颤抖着,口中念念道:“是你先背叛了我!你选择了他,背叛了我。” “我没有选择谁,我只是看清了自己而已。” “别说了!!” 他厉吼一声,终于抬起了手臂,却没有立刻去拔剑,而是将手指插入左耳,没有丝毫犹豫。 手指拔出,他的两耳之中流出血来,血液粘稠滚烫,沿着苍白的皮肤淌下,脖子上很快染得一片血红,让他看起来宛如恶鬼一般凄厉。 ☆、英雄肝胆(三) 一柄只为杀人而生的剑,不仅能够刺向别人,也能够刺向自己。 他的肉身也不过是剑的延伸,别人还是自己,对他而言,早就没了分别。 他的耳朵被鲜血充满,听不见琴声,也听不见语声,世界之于他只剩下一片死寂,如此,任凭秦英如何惶然地望向他,如何将手指翻得更快,任凭周遭的山火如何蔓延,身后的乱军如何骚动,他也全然不在意了。 原来无声的世界竟然如此令人沉沦,迷醉,他沉浸在解脱般的狂喜中,再也没有忧愁,没有畏惧。 在一片死灰般的寂静中,他纵剑再起。 秦英微扬起头,越过夜色,越过火光,凝视着漆黑的剑锋,以及持剑人狰狞扭曲的面容。 他的身后传来曲鸿的惊呼:“秦伯伯,快躲开。” 但他没有躲,这一剑原就是留给他的一场审判,只不过比预期迟到了十几年,他若逃走,十几年来所有的际遇都会失去意义。 他的曲子已经奏到末尾,尾音徐徐降下,连绵的旋律被风声扯开,揉碎,变成一个个单音,渐渐疏零,淡去,听上去是那么寥落。却仍然盘亘在空谷之上,执拗地不愿散去。 他没有躲,只是抽出袖底的短剑,牢牢握在手心。 曲终,剑至。贪狼将浑身的内力凝于指尖,真气沿着剑脊冲贯而出。秦英于他是难以逾越的高峰,他已经抛弃了双耳,他必须抛开所有干扰,一心一意送出这一剑,才有一丝成功的机会。 漆黑的剑无往不利,撕破了风,撕破了黯淡的月光和凉薄的夜色,仿佛能够撕开天地间一切物事,却只瞄准一人。 然而下一刻,贪狼露出了错愕的表情,不知在无声的世界里察觉了什么。或许是因为他的目标根本没有抵御,反而双臂微张,双眼轻阖,像迎接一个拥抱似的,迎上他的剑锋。 他盛怒的脸上终于浮现出一丝犹疑,但为时已晚,早在许多年以前,他便将自己当做是剑的延伸,剑动之时,人便无法停下。 秦英岿然未动,衣袂和长发随风翻起,任凭漆黑的剑洞穿他的胸口。 皮肉和筋骨在钢刃面前,脆弱得仿佛一张纸片。血从伤口里涌出,把剑身徐徐染红,持剑者顺着落势,一齐撞进他的怀里。他把嘴唇贴在对方的耳畔,温柔地问:“无忧,你满意了么?” 贪狼彻底陷入了混乱,他的手本该是剑的一部分,却罔顾他的控制,不由自主地颤抖。即便是用潇湘剑法在曲渊身上留下十八道剑痕的时候,他也未曾颤抖过一次。 他很快发现,颤抖的原因并非仅仅是心智的动摇。他垂下头,发现有什么尖锐的东西深深没入腹部。 贪狼震惊地看着自己的身体,那本该像剑一样坚固的躯壳,却被刺出一个大洞。 秦英竭尽全力把短剑拔了出来,方才他一直把剑悉心藏在袖底,便是为了这一刻。血从贪狼的腹部淌出,速度很慢,滚烫粘稠,像一汪源源不绝的深泉。 秦英道:“你的内功心法长于攻击,运起时,肺腑经脉的真气均汇于臂上,理应毫无破绽,只除了胸腹处唯一的死门,在脐上四寸至七寸,鸠尾与中脘两处穴道正中。” 贪狼没有回答,秦英这才恍惚地想起,对方已经毁去双耳,听不见自己的话了,不过他还是说到了末尾:“毕竟,你的武功都是我教授的啊。” 贪狼虽然听不见,却难以置信地睁大了眼睛,不知是由于疼痛,还是由于恐惧,始终无法停下手上的颤抖。 佛说,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他的名字叫秦无忧,他早已隔绝了心中的爱恨,即便是死,也不该太痛。可不知为何,他只觉得冷,迟迟不愿闭上眼睛,死亡的感受仿佛坠入万丈寒渊,像极了幼时反反复复的噩梦。他动了动嘴唇,想再听一次那人的琴声,可惜他的耳朵已经毁去,生命即将消陨,记忆中的琴声,怕是再也听不到了。 秦英艰难地抬起手,覆在他的眼帘上,说道:“你的任务已经完成了,安心休息吧。” 他眼前一黑,从对方怀里挣脱,向前踉跄了一步,终于失了力气,像断线的布偶一般扑倒在地上。摘星楼最强的剑从他手里滑脱,滚落,沾在剑上的血和地上的混在一起,浸入杂草与泥土中。 秦英也跪倒下来。 取胜的代价是巨大的,他捂着胸口,鲜血不断从指缝里涌出,将原本黑灰色的衣袖和前襟染得一片猩红,凤尾琴掉落在身边,他没有力气再去拿。他艰难地侧过身,望向身后的人:“抱歉,看来我这次要食言了……” 太行弟子从一场骤变中回过神,看到已有同伴战死,又惊又怕,哪敢再作怠慢,恨不得立刻取了秦英性命,以绝后患。墨车还余下三台,后排弟子即刻开弩放箭,飞箭如雨,朝着秦英的方向疾驰而来。 风长林闪到他面前,剑上带风,护盾一般把乱箭逐一甩开,回身喊到:“秦前辈,你坚持住啊!” 秦英抬起头,缀有斑白的长发从他肩上颓然滑落 分卷阅读70 - 分卷阅读71 千里送归鸿 作者:闻笛子 分卷阅读71 ,他试着动了动,仍然没能撑起身体,只得带着歉意道:“原来我已经这么累了。” 若是心脏被刺穿,再强的武艺和医术都无法挽救,风长林也清楚地知道这一点,但仍然不死心地恳求道:“即便如此,也求你不要闭上眼睛,不然的话,鸿弟……他已经失去太多了。” 秦英略微一怔,望向前方,喃喃道:“鸿儿……” 曲鸿不知何时冲了出去,十来柄长|枪围城一个圆阵,将他困在中央,只是这些人方才内力受扰,一时尚难恢复,未能使出全力,曲鸿身边被团团剑气环绕,青光沛然流转,竟生生为他撕出一条路来。 秦英凝着他竭尽全力的背影,嘴角渐渐浮起笑意,柔声道:“不会的,他还有你。” 风长林眨了眨眼,流露出一瞬茫然,但很快下定决心,沉声道:“接下来交给我们吧。” 身后铮的一响,程若兰也拔了剑,唤道:“大师哥。” 风长林心领神会,与她点头为信,双双跃出,一个自高处飞身,一个自低处奔走,两剑并出,高低配合,纵入敌阵。这是潇湘剑术中的“两仪剑”,两人间的默契早已臻如佳境,势不可挡,太行弟子不得不分神,放松了对曲鸿的包围,后者怎会错失良机,即刻回手一记横斩,斩向两名犹疑不决的年轻弟子,将二者手中的枪杆从正中切断。 曲鸿知道风长林不愿伤及人命,顺势夺过一人手中枪杆,以枪头为撑,翻身跃起,左右两脚踢向二人胸口,将他们踢出阵外,仰倒在地。 这三人在狭窄的山崖上穿梭,各取一路,与一干人酣战,时而踩上凸起的山石,半身悬出崖外,全然不顾跌落的危险,硬是凭着一股不要命的冲劲,将密不透风的枪阵撕开。 后排的弩车急急摇起,但三人已经逼至近前,各自对付一台墨车,起剑旳速度比放弦更快,木质的机括哪能招架得了刀剑,登时便被毁得四分五裂,无法再使。操弩的弟子也被挨个点中穴道,倒地不起。 黎峻本在远处负手而立,隔岸观火,此时也终于按捺不住,亲自赴战。曲鸿毁去机弩,刚刚撤回身位,转眼便见他提掌劈来。 曲鸿不知这人掌法套路,不敢贸然应对,即刻将玉笛在身前一横,内劲注入手腕,以化解对方掌力。岂料黎峻胡须飘飘,道貌岸然,内力却是泛泛,竟被曲鸿轻易挡开。他转又补了几掌,分别震向前胸、双肩与背后,动作看似缭乱,内里华而不实,速度也及不上玉笛的变化,一连串招式都被曲鸿逐个拨开,竟没有一掌能够近身。 曲鸿抓住他转招间的空隙,扬臂上挑,取他咽喉,黎峻即刻仰身撤步。哪料曲鸿方才只是虚招,等得便是抢他身位的机会,玉笛收在半途,转而下斩。黎峻匆忙抬起双手,挡在头顶,才勉强承下了剑气,身体却被荡出极远,退了数步,才狼狈地站稳脚跟。 “黎峻,看来你不仅武功低劣,品行下作,还是个贪生怕死之徒,太行派是倒了什么霉,才摊上你这样的掌门。”曲鸿喘着粗气,恶狠狠地看向他。 黎峻还想说什么,刚一抬起头,便被他的模样摄住了。曲鸿怒意沸腾,乌黑的双眸被火光映得通红,眼中尽是咄咄逼人的狂气,在太行弟子惊恐的注目中,他扯起嘴角,狞笑出声:“哈,今日我曲鸿便是粉身碎骨,也绝不会放过你!就算变成冤魂死鬼,也要守得你原形毕露,身败名裂!” 话音落,他纵身欲再攻上,玉笛已然抖出,却被一根长|枪拦在了半空。 张旭自人群中脱颖而出,阻了他的去路,以凌人的气势高声喝道:“休得伤我师父!” 作者有话要说:  这场打戏不太好写,今天份儿的更新短小一些;;w;; ☆、英雄肝胆(四) 武林中人交手过招,首要之务是分辨对方的功法套路,从而拟出克敌制胜的法子,知己知彼,方能不怠。若是明知技不如人,却仍然选择出手,不是极有勇气,便是极其愚钝。 张旭大约同时占了两者,他是个其貌不扬的少年人,脸庞硬朗,双目炯炯,神色中带着一股执拗。他在同辈弟子之中排行第二,却不像师兄韩明远那般左右逢源,精于交际,相反有些拘谨木讷,不善言辞。 曲鸿与师父过招时所使的怪异剑术,以及魔鬼般慑人的模样,张旭看在眼里,心中也是极怕的,但凭着那股执拗的傻气,他仍然拦在了曲鸿的面前。 在两人身后,熊熊的大火已经蔓延了半座山谷,连深黑色的天空都被火光浸染,原本皎洁的星辉变得黯淡寥落,犹如渺茫的前路。 曲鸿眯起眼,警告道:“走开,我不想与你打。” 张旭哪里理会,为自己壮胆似的抖起手中枪杆,大呼:“我堂堂太行弟子,岂会临阵退缩!”刷刷刷三枪急急刺来。 曲鸿向左闪开一步,错开对方的连攻,张旭也跟着转身,将前后手臂张开,凌空转出一道圆弧,身体犹如一张弯弓,将枪杆一甩一压,带出呼呼的风声。明晃晃的枪尖转眼又逼到曲鸿眼前。 曲鸿心中暗暗惊奇,这少年临危不乱,身法娴熟,比起他师父师兄来说,倒有几分真本事。只是欠在内力不足,招式不够凌厉。但曲鸿也不敢贸然伤他,只得左躲右闪,一时间竟被他的攻势罩得无法施展。 旁边的一干弟子受到鼓舞,重振士气,再度围堵上来,曲鸿不过稍有犹疑,便被捉住破绽,一杆暗枪自背后挺出,不偏不倚地扫过他的肩膀,将衣服划破,在肤上留下一条血痕。 枪尖上的血花溅在脸上,他伸出舌头在唇边舔了舔,舔到一股腥苦味道。 不过转眼的功夫,他便又身陷囹圄,虽然弩车已毁,枪阵依旧难破,太行派仍有十数人的战力,秦英却已重伤不起,他偏头一看,风长林和程若兰也陷在包围圈中,“两仪剑”的剑式被打乱,只得各自为战。 黎峻站在远处,得意洋洋地看着他。 秦英濒死时的微笑,风长林诀别时的话语,一时间全都涌上心头,比眼前晃动的枪尖更像一张网,一张密不透风的天罗地网,勒得他喘不过气来。 他甚至感到憎恨,他恨面前这些人,他们只需要听从师父的命令,不必明辨是非对错,而自己却要忌惮他们的性命,落得举步维艰的境地。 想要做一个好人,便是如此艰难,如此孤独,即便豁出全部,不断牺牲,也不一定能换来丝毫回报。“英雄”二字不过是一场面貌光鲜的诱惑。这些道理,难道曲渊和秦英不懂么,逆水行舟,前仆后继,究竟是为何。 他远远地看到秦英跪倒在地上的身影,有那么一瞬,心中被恨意填满,杀父仇人近在眼前,他几乎想要不管不顾地奋起,将黎峻与这些弟子一并杀死,就算为 分卷阅读71 - 分卷阅读72 千里送归鸿 作者:闻笛子 分卷阅读72 此豁出自身性命,未尝不是一种解脱。 但他的耳畔忽地响起方才的曲子,余音绕梁不散,像是一个跨越十几年的期盼。红尘傲,傲骨背后该有多少凄凉,十几年前,曲渊和秦英忍辱负重才保全的秘密,难道要葬送在自己手上么。 不该是这样的。 他忽然明白了风长林为何执意要送他走,风长林比任何人都更懂他,在见过他的懦弱与自私之后,依然选择相信他。 像是有一束光划过心间,像是行于黑暗却遇到了一盏灯火,像是雨霁云开,碧海潮生,仅仅是一个人的信任,对他而言竟是如此重要。 张旭的枪已经晃至咽喉,他抓住这灵光一现的片刻,振臂递出一剑,剑气比他想得更加凌厉,竟然抵住了枪尖的来势。 张旭露出短暂的惊讶,曲鸿也不大清楚发生了什么,仅仅凭着本能,将手臂向前一推,内力顺着指尖沛然涌出,针锋相对地撞在枪尖上,竟将坚硬的枪杆震断。他箭步上前,反手以笛尾猛击张旭肩上穴道,左右嗤嗤两下,张旭登时失了力量,愕然地看着枪杆从手中滑脱。 曲鸿纵身踢开他的枪,同时荡开身势,反手横扫,玉笛忽地变成了三尺长剑一般,在周遭荡出一道圆弧。 太行弟子纷纷退开,惊呼道:“妖术!当真是妖术!” 曲鸿有些惊讶地看着手中玉笛,第一次感受到分寸在握,收放自如的爽快滋味,先前他在竹林中苦苦修习的剑谱,实则包含了曲渊玉笛剑术的精髓,在生死攸关的时刻,他终于幡然领悟其中精妙。正所谓巧剑无锋,方才他凭着一阵豁然开朗的畅意,将生死置之脑后,放手一搏,故而进入了随心所欲的境界。 他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释然,原来执剑在手,不是为了牺牲,更不是为了辜负。他拼命追忆剑谱中的招式,逐一践行,竟听到耳畔隐隐作响,是那玉笛的孔洞被风扫过的声音。 连曲渊都相信这玉笛早就不会再响,此时此刻,它却在曲鸿的手底再度响起,尽管声音干涩,微弱,断断续续,像是被什么阻住了,却仍能辨出其中旋律。此时此刻,这旋律像是甘泉一般淌入曲鸿的心田。 他凭着一股决然的势头,冲开重围向外杀去,敌人的枪阵被他冲得七零八落,他到另外两名同伴了来到近前,三人围城一个圈,竟然真的冲出一条路来。 转眼,他已移到阵边,听到身后熟悉的声音唤道:“鸿弟。” 他在漫天火光回过头,看到风长林就在眼前,紧紧凝着自己,赞叹道:“鸿弟,你方才的剑法当真酣畅淋漓,连我都看入了迷。”琥珀色的眼底饱含喜悦,犹如星河流转。 曲鸿恍惚地眨了眨眼,脸上浮起一个傻乎乎的笑容:“我也不知是怎么了……”他本想承认自己之所以幡然顿悟,全是思念着对方的缘故,却不知怎么开口,平日里的巧舌全无用武之地,踟蹰中,眼角扫过玉笛末尾不断晃动的小物件,灵光一现,答道:“林哥,我懂了,是你的平安扣保佑了我。” 风长林道:“小小玩物而已,哪能当真,是你原本就很好。”顿了片刻,微微笑道,“即便没有我作陪,你也不会让人担心了。” 曲鸿凝着他的脸,忽然呆住了,他的笑容中似有千言万语,又是骄傲,又是催促,又是不舍,万般思绪汇在一起,却依然纯粹如初,像极了两人最初相遇时的样子。 自己既已领悟他的心意,又怎么能够拒绝。 不过短短顷刻间,太行弟子便重振士气,提枪杀来,连那张旭也在其中,还有白岚,熟悉的脸庞逐一闪过,始终不肯放过他们。 程若兰转向黑黝黝的树林,吹响了口哨声。 黑暗中响起一声长长的嘶鸣,随后是马蹄声惊起,蹄口的铸铁踏过地面,留下一串铿锵有力的声响,愈来愈近。 曲鸿忽然扳过风长林的脑袋,在冷风之中吻上他的嘴唇。 他的动作中带着忘乎所以的狠劲,却在触到对方唇瓣的时刻,变得极尽温柔,双唇相触,曲鸿只觉得周遭的世界仿佛消失不见,天地间只余下面前的人,这一次他竭力记住唇上的触感,仿佛要把一瞬间化作天长地久。 短暂一吻很快结束,他向后撤开,指尖沿着对方脸颊上划过,连余温都没能停留太久。 他用尽最后的勇气请求道:“活下去,等我回来。” 他没能等来答案,马儿而已经到了。 程若兰率先纵身跃起,借着二人身位的掩护,飞出阵外,稳稳地落在马背上。她拉住缰绳,马儿嘶声高亢,前蹄扬起,转了个弯,便往曲鸿面前奔来。 风长林荡起云水剑,将攻向马儿的枪杆悉数拦住。 曲鸿终于转过身去,抓住程若兰递来的手臂,翻身跳上马背。 她又吹了一声口哨,马儿得令后,放蹄狂奔,转眼便奔出数丈之外,将山崖远远甩在身后。 曲鸿骑在马上,拼命回头去看。 他看到风长林撤回崖边,搀起秦英,两人的背影消失在崖边,像两颗小小的水滴,坠入一片赤红的大火。 在坠落前的一刻,他似乎看到风长林也在回头眺向自己,隔着乱军的阻隔,隔着漫长的夜色,似乎向自己点了点头。然而距离太远,他无法辨清那是否只是他的想象。 他在马背上颠簸,迎面而来的风仿佛裹着刀尖,要将他的心撕成碎片。 少年初识爱恨,初尝心动,却偏偏赶在一场杳无止境的途中,这份倾慕不知从何而起,却早已占据他的生命,辗转反侧是为它,昂扬恣意是为它,细小的甜蜜和偌大的悲恸,皆是为它。 程若兰偏过头来,道:“不要乱想,大师哥他……他一定不会有事的。” “嗯,”他回答,声音嘶哑零落,将他的心绪暴露无遗,他只能拼命地攥紧拳头。 程若兰听到他将骨头攥得格格之响,脸上浮起恻隐之色:“曲鸿,原来你对我师哥……” “是,我早就倾心于他。”曲鸿答道,“可惜我实在太蠢,直到离别时才敢承认。” 程若兰不再看他,转回头去看着前面的路:“你若想哭便哭出声吧,我只当做没看见。” 曲鸿却用嘶哑的声音答道:“不,我并无后悔,更不会哭。” 他像是要践行自己的话似的,高高地扬起头,迎上刀尖似的厉风,吃吃地笑了。 那笑声散在浓郁的夜色中,也像落入火里的水滴,很快消失不见。 作者有话要说:  第十章、《英雄肝胆》(完) ☆、别日何易(一) 山路蜿蜒,杳杳无边。 时值末秋,山中人迹寥寥,一匹孤马载着两个青年人,踏着残叶兜兜转转,沿途道路狭窄,两侧或是深林,或是峭壁,都披着一层秋霜,满目尽是萧条景象 分卷阅读72 - 分卷阅读73 千里送归鸿 作者:闻笛子 分卷阅读73 。 不过对于马背上的人而言,萧条未尝不是极好的掩护。曲鸿与程若兰走了一天,日暮时分,终于转出山外,见身后没有太行弟子追来,甚感欣慰,在附近的镇上添置了马匹,便继续往西北方行去,只盼早日抵达襄阳。 一路上,两人不敢投宿客栈,索性买了干粮,毡布之类的行头,卷起来用马背驮着,昼里赶路,入夜后便风餐露宿。曲鸿过了几年颠沛流离的日子,这点旅途辛劳对他而言,早已是家常便饭,不算什么,可程若兰毕竟是女孩,又不曾吃过苦,几天过去,面颊明显消瘦下去,神情中也染上几分忧郁之色。 两人埋头赶路,行至湖北鄂州、汉阳一带,这里水源辽阔,陆上散落着大小湖泊,道路湿润泥泞,马的脚程也慢了下来。 那一日路过溪畔,黄昏时分,曲鸿用树杈叉了几条鱼,架在火上烤,程若兰在一旁抱着膝盖,盯着篝火发呆。曲鸿把烤好的鱼两面撒过盐,递到她手里,一边宽慰道:“快吃吧,别思来想去了,害相思的明明该是我,又不是你。” 程若兰接过香喷喷的烤鱼,却没有马上吃,目光在他身上来回打量许久,才道:“你忽然变得如此通晓事理,实在让我不大习惯。” 曲鸿一面拨弄木柴,一面答道:“你忽然不与我抢鱼吃了,我才不习惯。” 程若兰想到先前在他脸上画猫的恶作剧,不禁轻笑出声,曲鸿大约猜出她想了什么,虽然看破,却没有言明。 从前一路同行的人,一个生死未卜,一个去向不明,心头记挂得再沉,也都徒劳无用,还不如不提。吃完鱼肉,曲鸿灵光一现,道:“我吹曲子给你听罢。”弯腰拔起一根草叶,抵在唇边,徐徐送气。 草叶狭长单薄,耍不出太多花式,吹出的旋律也十分简单,比笛声沉些,比箫声清些,悠悠缓缓,带着一种说不出的寂寥。 水畔芦苇丛生,若是放在夏天,想必有不少鸟兽栖于其中,此时已是深秋,只剩下几只白鹭时飞时落。 仔细看去,在错落的白色翅膀中,还夹着一只淡灰色的小巧身影。 曲鸿盯着看了一会儿,问道:“你那小翠是不是比先前长大了些?” 程若兰奇道:“有么?多半是你的错觉吧,小翠早就成年了,若以鸟儿的寿命来论,你还得尊它一声老前辈呢。” 曲鸿笑道:“好么,有劳鸟前辈一路照顾了。”随后又叹道,“唉,我要是也能生出一双翅膀,该有多好,能省去多少碌碌奔走的功夫。” 程若兰道:“你有所不知,我刚捡到小翠的时候,它翅膀折了,奄奄一息。那时候大师哥刚好在研读医书,我们便泛舟去湖心采药,用苦莲、蒲黄和仙鹤草调出药汁,敷在它翅膀上,才把它救活的。唔,现在想来,似乎不小心将它喂得壮了一些。” 灰鸟似乎听到了她的话,引吭发出尖亮的鸣声,掠过湖水,往远处飞去。曲鸿追随着它的去向,心不在焉地看了一会儿,脑海中却全是那人乘于舟上的光景,山风和煦,暮日西斜,青衫映于碧水间,悠悠地打着转……他明明从未见过,却仿佛能够将每个细节勾勒得纤毫毕现,全然陌生的思绪在胸中翻涌,搅得他心神难宁。 他看了一会儿,小翠已经飞出一段距离,忽然往岸边落去。 曲鸿略感惊讶,抬手指道:“你看,岸边好像有人在饮马。” 程若兰也看到了,困惑道:“奇也怪哉,小翠平日从不与陌生人亲近的,怎么突然……”说着眼前一亮,猛地站起来,头也不回地往那人影的方向奔去。 曲鸿被她的模样吓到,也急急忙忙地跟在后面。跑到近处,才终于明白缘由,小翠去找的哪里是陌生人,正是程若兰的师弟乐诚。 乐诚披了一件斗篷,下缘垂过膝盖,将他原就不算高大的身体罩得严实,难怪从远处看不出。与他同行马儿拉了一辆简陋的木车,车板上运了几捆柴草,赶车的是个老者,衣衫褴褛,面貌沧桑,几乎要与柴车融为一体,曲鸿刚想发问,就见程若兰喜出望外地扑上去,半泣半笑道:“师父!可算见到您了!您是怎么找到诚儿的?” 曲鸿从旁听着两人言语,暗自感到几分惊讶,程若兰的师父便是当今潇湘派掌门张熙庭,也就是不逊于黎峻的名门之首,他没料到如此身居高位的人,竟会屈尊乔装成山野莽夫,不由得生出几分钦佩之情。 乐诚见曲鸿站在一旁,忙做了个请的手势,介绍道:“师父,这位便是我提到曲少侠。” 曲鸿踟蹰片刻,还是上前一步,拱手道:“晚辈见过洞庭居士。”行过礼后,微抬起头,更加细致地打量他。 张熙庭虽刻意在脸上抹了土灰,眉眼却奕奕有神,视线落在曲鸿脸上。曲鸿经历过黎峻的前车之鉴,对所谓的名门正派颇为不屑,此时猜不出对方会如何回答,不大情愿地等着。哪知对方很快露出慈色,在他肩上一拍:“鸿儿,你竟已长这么大了。” 曲鸿惊道:“您从前见过我么?为何我全无印象。” 张熙庭点头道:“自然见过,只是我上次见你时,你还不足满月,所以不会有印象。此次再度相会,倒令我备觉时光荏苒,感慨良多。” 曲鸿的心情被这几句话彻底扰乱,他原以为义父是在逃离摘星楼之后才收养自己的,现在想来,似乎并非如此,心中顿时冒出诸多疑问,迫不及待地想要追问。 张熙庭看出了他的心事,宽慰道:“关于你的事,稍后与再与你慢慢详说,眼下既然我们四人已经齐聚,还有更紧要的事。”抬头眺向前路,接着道:“过了这片沼地,不远便是鄂州城,你们这一路走得委实辛苦,今晚我们去城里的客栈投宿。” 程若兰听了他的话,疑道:“师父,太行掌门与摘星楼勾结的事,诚儿已经与你说了,我们一路上为躲人耳目,才特地避开大道,此时往城里去……怕是不太好吧。” 张熙庭却笃定道:“正相反,我们偏要去最热闹的地方。” 程若兰更加不解,追问道:“特地去热闹的地方是为何故?” 张熙庭悠悠答道:“为的是引出摘星楼的尾巴。” * 四人一行到了鄂州城边,道路渐宽,来往行人也多了起来,程若兰和乐诚已经许久没见过人群熙攘,不由得东张西望。 曲鸿也谨慎地四处巡视,见城门边进出的行人中,有些金人打扮的官吏,衣着华贵,车马气派,一认便知。除此之外,似乎还有不少江湖人士,提刀带剑,步履匆匆。 张熙庭依旧扮作车夫,一言不发地赶着马。车停路边,他还留在车沿上,百无聊赖地坐着,他的乔装之计实在成功,来往行人之中,几乎没有一个会多看他一眼。反倒是程若兰三 分卷阅读73 - 分卷阅读74 千里送归鸿 作者:闻笛子 分卷阅读74 人,年轻意气,各自骑了马,走得颇有阵势。引得男女老少频频侧目。 到了城门边不远处,三人纷纷下马,到路边的茶摊上坐定,买了三碗粗茶,店小二端茶的时候,曲鸿叫住他,指了指城边金人的车马,压低声音,饶有介事道,“小兄弟,敢问这附近有什么大口吃酒,大声聊天的地方。” 小二见他们三人皆是江湖打扮,即刻心领神会道:“进了城往左拐,第三条巷子里,有一个‘太平酒肆’,你们甭理会那招牌破旧,尽管走进去便是,里面宽敞热闹着呢。” 曲鸿点头道:“多谢嘞。”三人喝过茶,接着驱车牵马,披着暮色夕照,往城门而去。 店小二所说的“太平酒肆”果然并不远,从巷口望去,招牌果然破旧,几个乌黑的大字写在一块陈旧的牌匾上,歪歪扭扭,粗细不均,叫人哭笑不得。 有钱的金人老爷都集中在气派的酒楼里,是断然不会到这种破败巷子里来的。寻常百姓忍得他们飞扬跋扈,武林人士却忍不得,宁可换到其他地方吃喝。能够大口吃酒,大声聊天,说的便是这一层意思。 马车停在了巷口,马也拴在巷子边的老槐树上。三人一同钻进巷子,来到那灰头土脸的招牌下方,推开吱呀呀的木门,挨个走进去。 刚一进门,一股烟酒之气便铺面而来。这酒肆里面果然比外面看上去大出许多,简陋的屋舍中,熙熙攘攘坐满了人,年纪都不算大,男子居多。桌子凳子摆放凌乱,这些人散在其间,也不分哪桌哪席,有站有坐,不拘小节,各个举着酒碗,你一言我一语,攀谈正欢。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有基友问我目前的进度,其实已离收尾不远,大纲剩下不长了,不过还是有一些想写的点埋在里面,争取顺利平坑。 ☆、别日何易(二) 此时开口的是个中年大汉,操着陕北口音,嗓门粗犷,正说到激动的时候,一只脚干脆踩在凳子上,腰间的佩刀晃来晃去:“各路豪杰齐聚的光景,老夫已经快二十年没有见过了,当真是怀念得很,这一回无论如何都不能错过。” 旁边有个小辈拱手一敬,问道:“这位大哥,难道二十年前的那一回,你也在场?” 那人朗笑几声,答道:“嘿嘿,那可不是,当年投入魏盟主麾下的英雄豪杰,整整收了三个营,入义军者不论出身,皆以武功强弱定高低,譬如我就凭着一代单传的黄家刀法,在第二营里的捡了个副都头当。” 周围立刻有人起哄道,“这话当真?”,“我看是在吹牛皮罢”,那人也不恼,将酒碗端起,仰首掀了一大碗,而后摇头晃脑地讲了一通,襄阳城外如何张旗鸣鼓,摆起英雄擂台,比武论胜负,酣战三天三夜……讲的都是当年的旧事,面面俱到,巨细无遗。江湖人最爱听的便是这类故事,很快被他的讲述吸引,也不再质疑真假,只管顺着他的话,同声赞叹。 曲鸿左右看了一圈,等他讲完之后,上前一步,抱拳道:“敢问黄大侠也拿到了英雄帖,要去襄阳赴会吗?” 那人朗道,“不错。”转头看向他,面露疑色,曲鸿忙补充道:“我们兄妹三人,也想去见见世面。” 那人将他上下打量一番,“我看几位小友年纪轻轻,倒是颇有抱负啊。”曲鸿谦让道:“不敢当,只不过想出来历练一番。” 曲鸿生性灵动,将初出茅庐的谨慎模样演得惟妙惟肖,程若兰和乐诚原就年轻,各自穿了斗笠蓑衣,打扮颇不起眼,只消略作唯诺之态,旁人更是瞧不出破绽。姓黄的刀客兴致高涨,招呼店家道:“掌柜,给这几位小友添一坛酒,切一盘上好的牛肉,都算在我账上。”说完转头在他肩上一拍,问道,“敢问几位小友是哪门哪派出身?” 曲鸿道:“我们来自湖南湘水一带,略懂武功杂学而已,并无门派,别说和黄大侠,和在座的各位前辈相比都差得远了。” 他的言语赤诚,叫人听不出是恭维,加之以后辈的语气说出,对满屋的武人尤其受用,曲鸿又问了几个问题,这些人纷纷和颜悦色地作答,末了,他明知故问道:“不知这次的英雄帖是何人所发?” 有人应到:“我是从太行派的弟子手中接的。”很快有人附和道,“我也是,他们特地送到我府上。”最后姓黄的刀客替他们答道:“三位小友总该听过太行派的鼎鼎大名吧,这次的英雄大会,便是以太行掌门的名义广发而出。” 曲鸿点头道:“当然听说过,”说完却露出迟疑之色,吞吞吐吐道:“但有件怪事,小弟也是听人所讲,不知真假,亦不知当不当说。” 刀客见他神色踟蹰,不由得好奇心大起,鼓励道:“但说无妨,你们都是年轻人,就算说错了话,大伙儿难道会怪罪不成。” 曲鸿答道:“那……那我就说了,”鼓起勇气道,“我们来时的路上听到风声,说太行派里出了几个内奸,与金贼勾结,被旁人发现了,前不久在一座山谷里起了冲突,听说战得颇为激烈。” 旁边立刻有人道:“是不是前阵子莫名起火的山谷啊?” 程若兰和乐诚还坐在席间,隔着斗笠,面面相觑,等待曲鸿继续说下去。曲鸿待周遭的纷纷议论声平息后,接着道:“我们也是道听途说,实在不敢确信,对了,我们还听说当年魏掌门的死也与这次的内奸有干系。那些人还说……英雄大会之上,真相自会大白。” 刀客将信将疑,一脸严肃地问道:“小兄弟,这些事是什么人跟你说的。” 曲鸿唯唯诺诺道:“他们……自称潇湘派。” 刀客奇道:“潇湘派?我看多半是冒充的吧,潇湘派素来行事神秘,怎会轻易露面。” 曲鸿道:“这我就不知了,我们也是道听途说,许是被人骗了也说不定,黄大侠不必太过挂心。” “嗯……”那刀客敷衍应过,仍板着脸,似乎在暗自忖度。曲鸿左右看了看,又道:“反正是真是假,英雄大会上自有分晓。” 刀客听了他的话,转忧为笑,答道:”小兄弟,你说得不错,看来这英雄大会是一定要去了。”其余人也各自议论,感想大略相同。 * 当晚,四人在“太平酒肆”旁侧的客栈投宿,掌柜是同一家,大约是听到了席间的话,席散后,还在与人议论潇湘派的事,曲鸿心道,这消息怕是很快传开了,不免隐隐发慌,将程若兰拽到一边,压低声音问道:“你们潇湘派不是向来不愿走露名声么,当初我苦苦寻觅都找不到踪迹,怎么如今反倒大肆声张起来了。” 程若兰神色淡定,答道:“师父说的话准没错的,他老人家常说,名声一物犹如刀剑,平时要入鞘收好,不可轻易示人,该到用时,抽刀立断 分卷阅读74 - 分卷阅读75 千里送归鸿 作者:闻笛子 分卷阅读75 ,才更显锋芒。” 曲鸿忍不住往那柴车边瞥了一眼,啧啧道:“他当真是你大师哥的师父么,怎么一点也不像,倒和你更像一些……”话没说完,脑袋上便挨了对方一记手刀。 没等他反击,女孩早就提了行囊扬长而去。 客栈不算大,只有一层,围着一座院子而建,入夜后,一圈客房纷纷熄灭灯烛,院内只余下冷清的月色。 在月色中,果然钻出两个影子。 两人不知从哪面墙外翻进来,脚底的轻功过人,脚步全然悄无声息,沿着房檐潜行一段后,在一扇门边停下,窸窸窣窣地推开门,先后闪身钻进房中。 这房间正是曲鸿的住处。 窗上落了百叶,月光透不进来,两人在晦暗中绕过桌子,摸索着来到床边。隐隐看到床铺鼓着,床中人似在酣睡。其中一人即刻扬手,手里银光一晃,一枚银针牢牢地打进了被褥中。 银针上煨过毒,那毒叫作酥经散,经由血液流经周身,便会夺人知觉,使人浑身卸力,陷入昏迷。 两人静静等了一会儿,料得床中人该已昏得彻底,便去掀开被褥。 被褥一亮,两人大惊失色,床里躺的哪有什么人,只有三只枕头塞成一排而已。只听身后吱呀吱呀两声,前后的房门都被推开,程若兰和乐诚一前一后,各自执剑,堵住了两人的退路。程若兰道:“好么,刺客行刺不成,被抓现行,以后若是传到江湖上,神农门的脸面可要往哪儿搁。” 月光从门口照进房中,房中两名刺客黑衣打扮,正是唐家兄妹,摘星楼巨门、禄存两位御使。 唐瑶眼神一沉,道:“你们竟是故意的。” 程若兰讥笑道:“哼,俗话说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不对不对,我看还是叫瓮中捉鳖更贴切一些,一捉就是一双呢。” 两人本是为了任务而来,不与她口舌争辩,左右一看,没见曲鸿身影,便往乐诚的一面扑去,身形飞快,一心想将他擒住,抢回半张地图,弥补行刺失败的过失。 两人虽然处于劣势,对自己的身手仍有十足的自信,对付一双少年少女总算不成问题。乐诚惊慌地躲往后方,两人一左一右,紧追不舍,转眼便追到中庭,唐玄手臂一扬,便要发出暗器。 此时,曲鸿正躲在院落一角的苍松背后,院中月光皎洁洗练,他清楚地看到唐玄手里的三枚银针,本能地忆起铜陵江边风长林中毒的情形。那次经历实在令他难以释怀,心有戚戚,兀时惊出一身冷汗,几乎忘了先前的计划,差点大呼出声,现身相救。 还好有人抢在了他前面,白日里的车夫本来盖着斗笠,躺在柴车上入睡,此时忽然甩开斗篷,闪到庭中,身形稳健,动作迅敏,刚好拦在乐诚面前,从袖底抽出一把扇子,唰地抖开。 三枚银针先后击中扇子,那人轻抖手腕,暗中运起真气,纸糊的扇面登时变得固若玄铁,竟将银针逐一弹开。 唐玄大惊,唐瑶补上他的位置,两手手指左右一弹,将无影丝射出,分成两路,一高一低,直取那人上下两盘。哪知对方微微侧身,将扇子收捻起来,先压下,随之上挑,竟将两股丝线先后兜住,蚕丝似的缠在扇骨上。 唐瑶本能地收回丝线,也将对方扯向近前。这个举动成了她此役最大的败笔,对方等待的正是这个时刻,顺势抢到她面前,把扇子一松,反手擎住她的手腕,两指并起,沿着手腕、小臂,肘弯,大臂,逐一点过,点中阳池、天井、曲泽、天泉四处穴道,都是手臂经络的要处。 连唐瑶自己都没有看清对方的动作,只觉得手上忽然卸了力,细长的丝线沿着指缝,不受控制地滑脱,向地上散落而去。 同样坠落的还有被那人松开的扇子,不过坠至半空,没有落地,便被重新捞回手里,扇尖如同剑锋,抵上她的咽喉。 短短两招之间,她便输了个彻彻底底。抬起头来,看到夜色中那人模样凛凛,虽然上了年纪,眉毛下垂,眼窝凹陷,可神色中却没有半点衰老之态,反倒显得威风仪然。 那人自然是张熙庭了。 唐玄在一旁咬牙切齿,迟疑不敢上前,张熙庭转向他,问道:“你妹妹的性命如今在我的掌握下,你难道不惜么?” 唐玄还未回答,唐瑶便先答道:“大哥,别管我,任务要紧。” 张熙庭挑眉道:“想不到你们两人还算有几分骨气,只可惜所托非人,好好的刀刃用错了地方。” 唐玄厉声道:“什么意思!” 张熙庭道:“你们的御主只管将任务交予你们,从来不曾亲力而为,你们的委托人也贪生怕死,弃了你们兀自躲起来,是也不是。” 唐玄冷冷道:“摘星楼的规矩本就如此,还轮不到旁人置喙。反倒是你,究竟是什么来历?” 一旁,程若兰已经追到院中,替师父答道:“唉,潇湘派武功以剑术见长,我师父不愿与你们动真格,才以扇为剑,略施一二,使的是潇湘剑法中‘流云’与‘长空’两式,该不会你们连这也识不得吧。”见他们面露惊色,干脆一不说二不休,落井下石道,“要我看,那贪狼御使可比你们悟性高多了,可惜他执迷不悟,已经丢了性命。” 唐玄难以置信道:“此言当真?” 程若兰啧了一声:“这有什么好骗的,你们的老东家大势已去,你们两个小卒,当真要为邪魔外道效力到底?” 唐玄听她一番话,更加犹豫,虽然手中仍握着刀刃,心里却举棋不定。唐瑶垂下眼,看了一眼锁喉的扇骨,锁紧眉心,提声道:“大哥,你别听他胡说,更不用为我而受制于人。” 唐玄瞥她神色,脸色痛苦异常,咬牙道:“瑶妹,这怎么行,当初若不是为了你,我又何必叛家出逃,加入什么摘星楼。事到如今,我又怎能抛你不顾……” “啊?”程若兰倒被他的话惊住了,脑筋飞快地转了一圈,似明白了什么:“你们不是兄妹么……你们难道……难道……” 唐瑶狠狠瞪她一眼:“哼,我与大哥受的冷言冷语已经够多,武林正道是容不下我们,但也用不着你来评判。”说罢转向面前人,厉声道,“喂,你这卑鄙老头,究竟想要怎样?” 张熙庭被她恶语相加,却不愠不恼,淡然道:“若非你们作恶太多,或许我还能放你们一马,可惜啊,你们所杀的人命,便是自刎谢罪,也难以弥补。你们二人为世人冷眼相待,的确令人生怜。可为了一己幸福,当真就可以不顾旁人的安危了么?” 唐玄无言以对,唐瑶仍不愿屈服,坚持道:“废话少说,本来我也不是什么仁义之人,要杀便杀吧。” 张熙庭摇头道:“事已至此,杀了你们也无用。不过你们若是愿意改过自新,做一些弥补 分卷阅读75 - 分卷阅读76 千里送归鸿 作者:闻笛子 分卷阅读76 之事,或许还有回转的余地。” 唐玄抬起眼,双眼微微亮起,问道:“你想让我们做什么?” 张熙庭答道:“我想知道,你们为何要袭击我潇湘派的徒儿,是受何人所托?” 唐玄沉默了一会儿,终于一字一句地答道:“太行派韩明远。” 张熙庭道:“太行派乃是武林名门,诬陷的罪名可不能乱扣,你当真没有说谎?” 唐玄点头道:“没错,是太行派掌门黎峻的大弟子,韩明远,我身上还留有最初结盟的字据。” 张熙庭环视四周,提声道:“诸位英雄,你们旁观了许久,此时可以现身了吧。” 原来这院落中住的也都是江湖人士,听到院里一场争斗,早都醒了,只是各自在房里躲着,不敢贸然出面。此时听了张熙庭的话,才纷纷推开房门,来到院中。 这些人脸上都挂着惊讶的神色,当中最受震动的还是那姓黄的刀客,他上前跨了一步,半信半疑地问道:“老人家,您当真是潇湘派人士?” 张熙庭颔首道:“不瞒各位,我便是当今潇湘掌门,因事关重大,非得赢得各位帮助不可,白日里才令小徒略施小计,还望各位莫怪。” 他的话虽然突兀,可言语间带着一种淡然自若的从容,加之方才一斗之中,他所展露的精湛武艺,满院的人纷纷被他折服,那刀客拱手让道:“在下金刀门黄大勇,久仰洞庭居士大名,今日得见,果真气度过人,令人钦佩万分。” 张熙庭也让道:“黄大侠言重了。眼下我还有要事在身,可否劳烦各位将这两人带去襄阳,太行派内奸一事,事关重大,我希望在英雄大会之上,他们能够以身为证。” 黄大勇笃言道:“定不辱使命。” 作者有话要说:  有个英俊的徒弟,师父哪能不英俊呢—— ☆、别日何易(三) 众人围作一团,将唐家兄妹的暗器收缴,又盘问了些话,两人既已没了斗志,便不再隐瞒,逐一作答。 无奈摘星楼组织严明,御主密令从来都是写在锦囊之内,与酬金一同送达,即便是御使,也未必见过御主的真容,对其身份地位更是一概不知,纵使盘问也问不出太大收获。 曲鸿也从暗处走出,众英雄见他神色凝重,不知有何打算,自发地退向两边,分出一条路来。他在唐玄面前站定,问道:“你们的雇主当真只有韩明远一人?没有其他人参与其中?” “是。”唐玄答道,抬眼望他,阴郁的神色中看不出情绪。 曲鸿心道,那日自己瞧见摘星楼与太行派林中密谋,在场的除了韩明远之外,分明还有黎峻,由此推断,唐家兄妹不可能不知情。大约是为图自保,才刻意隐瞒不说,毕竟韩明远只是一介小卒,势单力薄,但黎峻身居高位,处心积虑,或许还留有后手。两人既已失了摘星楼这个靠山,自然不愿再冒险得罪另一方势力。 个中缘由,他自然想得明白,只是心下愤意难平,眉头也长皱不展。 旁人听了他突兀的问题,不解道:“小兄弟何出此言,难道还有别的内情?” 他环视了一圈,恨不得当众揭穿黎峻的真面目,但林中密谋只有他一人目击,此时空口无凭,倘若道出实情,不仅难以取信,反倒像是刻意污蔑,实在不是明智之举。思来想去,始终觉得弊大于利,只得摇头答道:“不,我只是觉得韩明远年纪轻轻,不敢相信他的城府竟有如此之深。” 旁人问道:“小兄弟也见过他么?这么说来,你也是洞庭居士门下高徒喽?” 他看到一干人的目光集中在自己身上,也看到程若兰在对自己猛使眼色,定了定神,摇头道:“并非如此,在下无门无派,岭南罗刹谷出身。” 程若兰被他气得直跺脚,他自然明白对方的意思,此番情形下,倘若顺水推舟,自认潇湘弟子,能避免节外生枝,省去无数麻烦。但他平生最恨别人以门派出身揣度自己,加之罗刹谷众人被他所累,惨遭屠戮,他每每思及,都悔恨交加。骨子里所携的一股傲气,令他宁可忍受旁人的眼光,也不愿当众说谎。 众人听后,果然面面相觑,议论纷纷,他也不辩,只是将腰板挺得更直了些。 这时,张熙庭站出一步,来到他身边,将一只手搭在他肩上,提声道:“这位曲鸿曲少侠虽非潇湘门人,却是在下的朋友,一路上对我的几个徒儿照顾有加,刚好逢此良机,不妨由我来引荐各位认识。” 连带曲鸿在内,院中人纷纷露出惊色,没想到洞庭居士会将一个青年人认作朋友,他顿了一会儿,补充道:“正邪之别,原就在于心念,而非出身,乱世之中尤其如此。眼下抗金救民才是头等大事,诸位既然都是武林英雄,都怀着同样的抱负而来,实在不必强划界线,徒生罅隙。” 众人沉默了一会儿,那黄大勇率先应道:“洞庭居士说得有理,是我们小器了,哈哈,曲兄弟,老夫很高兴结识你这位小友。”说着便上前与他握手搭肩,其余人也纷纷表态赞同,曲鸿懵在原地,傻傻地点头应对,目光飘到张熙庭身上,见他面色淡然,与程若兰谈笑如常。 夜色渐深,危险已除,便没有继续耽搁的理由,众人将唐家兄妹安置后,便纷纷散去了。 曲鸿还留在院中,望着月下的苍松,若有所思,兀自待了一会儿,听到身后有脚步声渐近。 来人步伐沉稳,虽然走得缓慢,却步步坚实苍劲,若非有深厚的内功,断然无法踏出这样的足音,来人不是张熙庭又是谁。 他来到曲鸿身边,一起眺向树梢,感慨道:“冬日邻近,万物枯败,这松树却挺霜而立,翠色不改,不愧为岁寒之友,待到腊梅盛开,与之交相辉映,院中风景定然不错。” 曲鸿瞧他模样,见他神色焕发,正像这苍松一般常青不老,心中油生敬意,便顺着他的话道:“若能再株添几株翠竹,岂不更好。” 张熙庭转向他,慈言道:“鸿儿,要事已经办妥,终于可以与你好好聊上一聊了。” 曲鸿也有许多话想问,做了个请的手势,应道:“既然如此,我们去街上吧。” * 街上已经寥寥无人,白日里略显拥挤的巷子,此时倒变得分外宽敞了。 两人沿着路边随意踱步,曲鸿率先道:“太行派内奸一事,韩明远不过是弃卒,并非主谋,真正的策划者是他的师父,掌门黎峻。” 张熙庭挑眉望向他:“为何你不与众英雄详说,却单独对我坦言。” 曲鸿照实答道:“毕竟我无法举出证据,无法赢取众人信任。” 张熙庭笑道:“你的意思是,我先赢取了你的信任?” 分卷阅读76 - 分卷阅读77 千里送归鸿 作者:闻笛子 分卷阅读77 曲鸿怔了一下,扭头道:“可以这么说吧。” 张熙庭道:“其实二十年前,我便察觉了内奸一事,不然也不会促使魏怀北大费周章地藏匿图谱。”隔了一会儿,又道:“既然你信任我,那我也不会辜负你,你还有什么疑问,尽管提来,我都可以回答。” “好,那我便问了。”曲鸿道,“你既然知道个中凶险,为何要让放任你的徒弟以身涉险,现在他生死未卜,我却束手无策,我实在……实在……”话说到一半,余下的卡在喉咙里说不出来。 张熙庭略感惊讶,问道:“你为此后悔了么?” “我也不知算不算悔,”曲鸿愈说头埋得愈低,“只是……若不是为了救我,他或许此时正安然无恙。” 张熙庭在他肩上一拍,转而道:“我不能林儿一道行动,是因为我还有要事在身,你可知道是什么吗?”见他摇头发问,便答道,“我去了罗刹谷,找你。” 曲鸿震惊得说不出话,隔了半晌,才喃喃地答道:“义父曾嘱咐,让我留下来等一个人,难道……那人竟是你?” 张熙庭点头道:“不错,那人就是我。当年我与曲渊约定,时机成熟之时,便去罗刹谷取回地图。不过我去的时候,那里已经被烧得寸草不生……” 曲鸿听到此处,咬牙道:“也是摘星楼做的好事。” 张熙庭转向他,郑重道:“鸿儿,你一定觉得以我的武功,地位,大可以随心所欲,毫无顾忌,其实世人大都如此作想,但事实上,我也有诸多力不从心之事,须得旁人帮我分担。” 曲鸿垂下头道:“我明白。” 张熙庭接着道:“我断然没料到林儿会在途中遇到你,更没有料到你们这一路如此险象环生,但结果令人庆幸,若非你擅自离谷,另一半地图怕是早就落入黎峻之手。若非你苦苦寻觅潇湘派踪迹,我也未必能这么快找到你。人间万事,所遇皆缘,又何必要悔。” 曲鸿细细思虑他的话,似乎心中感到几分宽慰,但很快又道:“可是连我也不清楚,令一半地图究竟藏在何处。” 张熙庭问道:“你义父留给你的玉笛,可以给我看看么?” 曲鸿不明白他的用意,一时有些发怔,但还是将玉笛从腰间解下,恭敬地递给他。 张熙庭接过玉笛,仔细查看了一遍,最后抬起头来,问道:“我若将他打碎,你可否同意。” 曲鸿吃了一惊,不由得抬头望向他,见他神色众并无玩笑之意,又去看他手中玉笛。月光中的玉色纯净剔透,只是隐约透着些许浑浊的纹路。 他从前便知这玉笛已经吹奏不响,却没有深究过原因,此时此刻,终于恍然地明白了什么,神色由疑惑转为笃定,点头答道:“没关系,你尽管打碎。” 张熙庭挑眉道:“这是你义父留给你唯一的信物,当真无妨?” 曲鸿迎上他的视线,答道:“既然人间万事,所遇皆缘,又何必执着于外物。” 张熙庭赞许地点点头,将玉笛横在两手之间,五指用力,碧绿的笛身发出一声清脆的鸣响,从中央断成两截。 他将两截玉笛徐徐分开,中心的孔洞里,果真藏着一张泛黄的纸条。边缘泛着浸油而造成的深褐色,看起来是那么熟悉。 曲鸿一时忘了言语,呆然地望着张熙庭取出另一半地图,将两个部分拼在一起,被撕扯的部分刚好彼此嵌合,像一个终于揭晓的秘密。 他喃喃道:“我竟不知,原来它一直藏在我身边。” 张熙庭把完整的图摊在手中,叹道:“这地图的内容,是由西域带回的珍贵青墨绘制,唯有在淡光之中,图案才会显现,今夜月光朗澈,刚好能够看见。” 纸面沐在月光下,细丝般的纹路逐渐显出,泛着斑斑点点的微光。 曲鸿道:“我也是在萤火虫的环绕中,才发现图上的秘密。”呆呆地看了一会儿,又道,“若是能够给他也看上一看,该有多好。” ☆、别日何易(四) 张熙庭见他默然不语,若有所思,在他肩上轻拍,接着道:“你义父曲渊曾是魏怀北的左膀右臂,统领义军三营之一。当时我是二营的首领,时常与他共会谋事,对他的才德颇为钦佩,那时连我也没有想到,他竟是摘星楼的杀手,是怀着颠覆南北之盟的任务而来的。” 曲鸿点点头,又问:“后来发生了什么?” 张熙庭道:“后来我们辗转征战,魏怀北渐渐注意到金人骑兵‘铁浮屠’的威力,预言这攻城略池的利器,终将成为我军的一大威胁,故而决心找出破除之法,防患于未然。他委托曲渊去办这件事,并从魏家的私财之中调出一部分作为支持,魏老先生自然不会赞同,魏怀北有两个姐姐,她们二人背着魏老,把贵重的军资移送到曲渊的手上。” 曲鸿不禁想起在会稽山中听过的话,答道:“魏家姐妹之事,我在途中亦有耳闻,不知她们都是怎样的人。” 张熙庭接着道:“大姐魏曦不懂武艺,性情温和端庄,但二姐魏昭却有几分巾帼之气,曾随三弟修习武艺,虽为女流,却有报国之心。她不肯接受家里定下的婚约,索性借着护送军资的机会,在曲渊的帮助下逃了出来。彼时曲渊亲眼目睹了江北百姓饱受金人欺压的惨状,渐渐被魏怀北的抱负所折服,加之与魏昭时时相处,两人年纪相仿,脾气相投,志向相近,久而久之,难免被彼此吸引,暗生情愫,甚至于在魏怀北的撮合下,私定终身。” 曲鸿惊道:“还发生过这样的事?义父从来没有提过他曾有妻室……”说道这里,似乎明白了缘由,黯然道,“是了,如果我没有记错,魏家灭门惨案中,魏怀北的父母和两个姐姐无一幸免。” 张熙庭叹道:“不错,他们两人虽然喜结良缘,在乱世中却各自奔波劳碌,聚少离多。曲渊竭力从摘星楼手中保护魏氏一家,可惜最终未能如愿,眼看祸患难避,魏昭不愿丢下家人独活,但二人的心血,抵御‘铁浮屠’的兵器图谱,以及魏家的财富,必须有人流传下去,以备后世之需……” 曲鸿接下他的话:“所以我义父抛下妻子,带着一半藏宝图,逃往岭南。”见对方点头应下,心下更是难过,隔了许久,才缓缓抬起头,哑然问道:“在您看来,难道这般无果的错爱,也算良缘么?” 张熙庭望着他,微微摇头道:“在我看来,曲渊与魏昭之间并非错爱,更不算无果。”见他面露疑色,又道,“既已得到藏宝图,我们明日便启程赶往岘首山,与图谱一起存放的还有当年二人的书信,等到了那里,你自然会明白。” * 岘首山位于襄阳城北,是三岘之中最东面的一座,毗邻汉江,地势并不险峻,从 分卷阅读77 - 分卷阅读78 千里送归鸿 作者:闻笛子 分卷阅读78 前备受文人墨客的青睐,可惜近年战事不断,游客也少了许多,四处的亭台大都空着,倍显萧条。 在偌大的山里找一处小小的点,实在并非易事。曲鸿将地图摹画了一份,以便白昼里也能看清。四人各自驭马,沿着谷地驱入山中,边走边对照图上指示,起先还能辨明位置,愈往里走,山川愈是密集。 举目远眺,只见道路曲折不断,远处树影幢幢,四面的景致都差不了太多,何况时过境迁,山道比起当初,也有些微变化,四人走了数里后,只觉得晕头转向,步速也愈来愈慢。 程若兰四下扫一圈,哪看得到人影,只得把视线收回地图上,愁眉不展道:“这里的山长得都一模一样,怎么数得过来,还有,这图上鬼画符一般的标记究竟是什么意思……” 乐诚也与她一同埋首钻研,不过神色比她镇定得多,看了一会儿,沉吟道:“这些数字,横向是道里,纵向是高程,由此可以算出实际的里数,图上的山川形貌虽然相似,高度却各不相同,只要仔细观察,并非分辨不出。” 程若兰挑眉道:“这么复杂的标注,你居然看得懂?” 乐诚点头道:“这标注并非图上独有,而是取了《海岛算经》中所记载的‘计里画方’法,以界尺测绘而成的。”见对方一脸惊诧,羞涩笑道,“我的刀剑功夫虽然比不上师姐,乱七八糟的书倒是读过不少,这次不如由我来引路吧,不过我算得慢,你们且等一等。” 于是四人在乐诚的指引下,时停时走,绕了一阵,终于找到了图上所标注的地点。那是一个不起眼的拱洞,朝向背阳一侧,由两块石板交叠撑出,不仔细观察几乎难以发觉,入口极矮,被杂草覆盖,要弓下腰才能通过,内里却颇为宽敞,有一间屋大小,足以遮风避雨。 拱洞之下,别有洞天,脚步声言语声,落后皆有回音。日光透过石缝,在幽暗的地面上投下鲜明的光斑,更衬得洞中氛围静谧庄重。 靠岩壁的角落里,堆放着一排铁箱,大小不一,表面挂满山苔,显然就是所寻之物了。 程若兰和乐诚掩不住少年心性,一阵兴奋雀跃,曲鸿却默默不语,望着那些饱经风霜的旧物,若有所思。直到张熙庭在他肩上一拍,鼓励道:“去打开吧,里面有你需要的东西。” 铁箱有大有小,大箱居多,当中所盛的都是金砖、锭钱,还有一箱珠宝玉器之类,是魏氏百年苦心经营的基业,满目珠光宝气背后,是一个家族济世报国的侠义肝胆,所谓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三个小辈哪敢怠慢,看过之后,又毕恭毕敬地盖了回去。 余下的一只小箱当中,收纳了数册图谱,和地图一样用油蜡浸过,时隔数年,依然保存完好。乐诚取出一册,粗略地翻了翻,看到其中所绘的机括构造,所录的选材用料,无一不是详实入微,面面俱到,不由得两眼放光,如获至宝。 图谱底下,还放着一沓信笺,有的装了封,有的仅是简单叠过,数量不少,即使经年累月,张张压得紧密,摞在一起仍然颇有厚度。程若兰扫了一眼,不解地问:“师父,余下这些又是什么?” 张熙庭道:“这些便是我提到的书信了。”将它们仔细取出,递到曲鸿手里:“鸿儿,你拿去读罢。” 曲鸿顿时明白,这些便是曲渊与妻子魏昭之间互通的书信,难怪乎拿在手里,竟有如此沉甸甸的重量。 他深吸了一口气,挪到岩缝下方,借着一线日光,郑重地翻开,一封一封地读过。 这些书信按照时间先后悉心整理过,起先的部分洋洋洒洒,动辄数页,信间除了问候之语,也包含一些议论时事、探讨武艺的内容,字里行间洋溢着热切的情谊。读到后面,信的长度越来越短,有些仅包含寥寥数语,纸上还沾有草叶的浆色,想来是战事渐密,在行军途中匆匆写下的,虽然字迹潦草,所书的内容却愈发朴实,深重,愈发牵动人心。 “……我被大夫勒令,不得擅自外出,只能守在城中,夜里独自望月,时时想念你吹奏的乐曲,我不像大姐那般听话,少时贪玩任性,荒于音律,现在想来,反倒有几分后悔。” “……别日何易,会日何难,你身怀六甲,我却无法伴你左右,实在于心有愧。我单名‘渊’字,一生在深渊之底徘徊挣扎,力不从心,我们的孩子,无论男女,以‘鸿’字作名可好,愿他不会像我一般庸碌无为,有朝一日能够乘奔御风,翱于天际。” “……他很喜欢你起的姓名,每每唤他‘鸿儿’,总能博他一笑,他也喜欢你留下的玉笛,时常拿在手里把玩,胡乱吹些曲调,颇能承你神韵。古人云青出于蓝,说不定鸿儿长大后,会是个远胜于你的翩翩公子。我与他都很好,你也珍重。” “……我为护他周全,不能与他父子相认,亦不能告知他身世真相,但我定会舍命护他,全心待他,将毕生武艺倾囊传授与他。我曲渊前半生作恶无数,纵然万死,亦难辞其咎,能与你相遇相识,乃是至福至幸,此生别无所求,如有来世,愿再续夫妻之缘。” 以“缘”字为结,一沓信函终于到了末尾。 曲鸿读完最后一行,仿佛从一场漫长的梦中苏醒。 他终于明白了一切,明白曲渊为何会故作冷淡,却又无微不至地照料他,在武功尽废之后,仍设法将玉笛剑术传授于他。 他终于明白曲渊不肯与他以父子相称,为何常说,不愿自己成为他。 人间万事,所遇皆缘。 原来他并非孤儿,更不是累赘,他为人子嗣,披着福祉而生,与天下间的常人并无分别。 鸿雁北归,天长路远,他走过的每一寸土地,都延续着二人未尽的旅途。 他站在静谧的黑暗中,仰面长吁,久久无言。 日光透过狭窄的缝隙,带着黄昏时分的暖意,温柔地倾洒在他的脸上。 程若兰从师父口中听说了他的事,来到他身边,轻声问道:“曲鸿,你没事吧。” 他转过头,露出笑容,笃言道:“自然无事。” 纵使心中有千言万语,此时此刻,却只有一件事必须要做。 他把书信叠起,放回箱中,而后跪在地上,躬身磕头,以无比郑重的语气道:“爹,娘,鸿儿回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第十一章、别日何易(完) 所以这篇文的标题,就是这个意思 ☆、一片冰心(一) 岘首山和襄阳城隔了十余里路,沿途有一家不大不小的酒肆,供游人歇脚,这些年游山玩水的人少了,酒肆的生意也常年萧条不景。 这一晚却是例外,黄昏时分刚过,便有不少江湖人陆陆续续 分卷阅读78 - 分卷阅读79 千里送归鸿 作者:闻笛子 分卷阅读79 从城中赶来,天黑后,厅堂里已经坐得满满当当,小店已经很久没有如此热闹过,扑鼻的酒香和喧嚷的人声,将外面的寒意驱得一干二净。 这酒宴是为了欢迎洞庭居士而设的,英雄大会在即,魏怀北的宝藏复出江湖,自然是极大的好消息,潇湘派三位长老带着若干子弟,以及黄大勇为首的各路的江湖人士,纷纷从城中赶来,设宴庆祝。 程若兰、乐诚两人与潇湘派师兄弟妹同席而坐,谈笑风声。今日的来客,他们大都已在路上打过照面,唯独有一位不曾见过。那人中年岁数,穿着考究,身材魁梧,气度不凡,正与张熙庭寒暄,乐诚低声问:“师姐,师父旁边那位是谁啊?” 程若兰看了一眼,答道:“哦,那位便是徐庆徐将军啊。” “徐将军?”乐诚追问道,“难道是岳飞将军门下的那位?” 程若兰点头道:“是啦,就是他,十年前襄阳城不是一度沦入假皇帝之手么?”乐诚不解道:“假皇帝?”程若兰答道:“对,那皇帝原本是宋臣,却在金人的扶持下自立门户,伪号大齐,后来败在岳将军手下,徐将军便是当年收服襄阳的主将之一。” 乐诚恍然大悟,又问:“这样的大人物,怎会和我们同席?” 程若兰道:“岳将军向来惜才,且并不看重第出身。比朝中那些昏官不知强出多少,他麾下的自然也都是英雄豪杰,据说这位徐将军当年常守襄阳,与魏家私交颇深,此番我们找出了魏掌门留下的财宝,他作为朋友前来道贺,也不奇怪。” “唔……”乐诚正想着,那徐庆已经与张熙庭打完照面,转身往自己的方向走来,不由得一怔,用手肘捅了捅身边的人,“曲兄,他好像来找你了。” “嗯?”曲鸿正在发呆,被冷不丁一戳,见徐庆的视线果然越过人群,投向自己,忙从座位上起身相迎。 徐庆转眼已来到他对面,亲切地握起他的手,爽朗道:“曲贤侄,我刚与洞庭居士谈起你,你有所不知,我与你的母亲和舅父曾是至交好友,如今看你长大成才,实在倍感欣慰。” 曲鸿道:“将军谬赞了,我不过是做了份内之事,实在称不上有功。” 徐庆脸上的笑意更深了:“贤侄不必谦虚,你是魏家唯一的后人,平白受了半生的委屈,仍能立下如此功勋,委实令人钦佩。听说你并未投入任何门派?” 曲鸿略感诧异,但还是照实答道:“确实没有。” 徐庆道:“如此甚好,我正想将你招至麾下,不知你意下如何?” 曲鸿一惊:“您要招募我?” 徐庆朗笑道:“怎么样,愿不愿与我一道尽忠报国,扬名立万?方才我与洞庭居士议过,希望你能够以魏掌门后人的身份出席武林大会。” 一席话毕,周遭都安静下来,年轻弟子纷纷向曲鸿投去羡慕的目光。既是英雄之后,又有功勋加身,在群雄面前该是何等风光,也无怪乎他们会羡慕。 曲鸿抱拳道:“多谢徐将军厚爱,但晚辈还有更要紧的事,武林大会怕是不得不缺席了。” 徐庆挑眉道:“不知何事如此紧迫?如需助力,贤侄尽管提出,不必客气。” 曲鸿答道:“我要去寻我的朋友。” 徐庆恍悟道:“哦,你是说洞庭居士的爱徒吧,我与他商议过,明天一早便会派人去寻。” 曲鸿思虑片刻,答道:“如果二位放心,把这件事交给我吧。他为我涉险,至今生死未卜,我若不亲自去寻,决计无法安心。” 徐庆见他神色坚决,半点没有退让的意思,只得让步道:“既然如此,我便不拦你了,待你找到了他,再一道回襄阳城来不迟。” 曲鸿点头应下,返回席间落座。酒席上仍是一派觥筹交错的热闹景象,乡间菜肴虽然朴实,却也堆了满桌,更不用提一坛接一坛的好酒,他身处一片欢声笑语中,突然生出几分恍如隔世之感。 他想起台州会仙楼,即便眼前的桌椅泛着陈色,挂着旧纹,和当时的雕梁画栋没有半点相似之处,但他还是无法阻止当时的画面在眼前逐一晃过。 时过境迁,他再也不是当初一文不名的落魄浪子,也不必再做欺瞒蒙骗的勾当,他有了归处,有了亲朋,有了功勋与声望,甚至有了备受瞩目的身世。 可他最想与之分享的人却不在身边。 他被突如其来的思绪淹没,倍感茫然,只是怔怔地看着身边的人推杯换盏,这些陌生的赞誉或羡慕,皆因他的身份境遇而起。但只有一个人会对他说,你就是你,和你被谁养大,来自何处都没有任何关系。 他再也无法在喧嚣中多呆半刻,索性起身离席,趁无人注意,来到酒肆之外。 刚一推开门,便感到寒意铺面,丝丝缕缕的冷汽洒在脸上,像细小的针尖,脚底踏过处,发出绵软的咯吱声,低头看去,地面竟覆了一层雪白。 不知何时,天上下起了雪。 今年的第一场雪,悄然无声地降落人间。积雪沿着官道铺开,道路尚未被人踏过,洁白好似绸缎,一直绵延向远方。远方的天空泛着暗红,一面是楼台城郭,另一面是山峦层叠,都笼在飞雪之中。 他向前走了几步,雪花落在脸上,很快融化,留下冰冷清冽的触感,他的脸上有些发烫。 他从马厩里牵出自己的那一匹。马儿似乎不大愿意在雪地中落足,鼻子不住地哼着,冒出一团团白气。他把脸颊贴在马儿的脖颈处,用手安抚马背上的鬃毛。 “你真的不能等到雪停么?”身后传来一个声音,以及渐近的脚步声。 他回过头,来人是张熙庭,银发在雪中显得更加明亮了。他摇摇头,带着歉意道:“我实在一刻也无法等了,还请前辈勿怪。” 张熙庭道:“你去寻我的徒儿,我又何必要怪你。” 曲鸿眨眼的功夫,张熙庭已经来到他身边,接着道:“放心,我不是来责问你,而是来为你送行的。”说罢将手中的器物递给他,“我毁了你随身的武器,本该做些弥补,这柄剑你拿去吧。” 曲鸿有些意外地接过对方的馈赠,那是一柄短剑,剑鞘漆色姣好,乌黑的底色之上浮有红纹,若隐若现。他握住剑柄,抽出剑身,很快便被一缕清光所照,清光自剑身上发出,剑身薄而轻巧,只是两侧都没有锋芒,如同一块未经雕琢的璞玉。 张熙庭解释道:“这柄剑和林儿的云水剑同炉而锻,只是一直没有来得及开刃。不过你的玉笛剑法以剑气驱动,似乎也无需明刃。我将它赠予你,如何驱使,全由你来定夺。” 同炉而锻,难怪和云水剑的质地如此相近,曲鸿心里想着,不意间在银色的剑刃上,隐隐看到自己的影子。 他忽然又一种奇异的感觉 分卷阅读79 - 分卷阅读80 千里送归鸿 作者:闻笛子 分卷阅读80 ,仿佛透过这柄剑窥见了千里外的山谷,而那人一定还在谷中,熟悉的身影映在相似的光芒里。 这个想法令他感到莫大的安慰,漫天的飞雪似乎也不是那么凉了。 他与张熙庭道别,翻身上马,独自踏上了路途。 来时的路也被皑皑白雪覆盖,明明是沿旧途回溯,却像是走在一条崭新的路上。一人一马,在银装素裹的大地上行过,每一步都恨不得更快一些。 他所寻的人一定还活着,曲鸿不知为何有这样的感觉,而他迫切地想要听到那人的答案,也迫切地想要将当时没来得及说完的话一并道出。他想要像那人一样,做一次不计后果的事。 数日后,他终于看到了云峰顶,山中的路也被白雪覆盖,难以分辨东西南北,好在他借来了一名强援。随着他的口哨声,灰色的翅膀划过天空,越过白色的山尖,一路往前方飞去。 他策马扬鞭,紧随其后。 小翠带领着他,在山中兜兜转转,终于寻到了当初的山崖。崖边的山石还留有大火灼烧的痕迹,泛着异样的黑灰色。曲鸿忆起当时战况之烈,终于感到几分惧意,尽管一路快马加鞭,一往无前,此时却不太敢往崖边去。 他停在树林边,缓步下后,心在胸膛里跳得厉害,他强迫自己向前走,强迫自己抬起眼,往山谷里眺去。 他并没有看到预想中的可怖景象。 谷地之中覆满白雪,本该焦黑的枝桠与树干,都被柔罩在柔和的积雪中,仿佛有一只看不见的手,将山火留下的伤痕悉数磨平。 谷地之中,琵琶湖表面结了冰,潺潺的瀑布也化作无数冰棱,在日光下折出炫目的色泽。 他迫不及待地放下长绳,降入谷底,灰鸟的心情似乎比他更加急切,只管将翅膀振得扑扑响,他跟在后面,越走越快,最后干脆跑了起来,在身后的雪地上落下一串松软的足印。 小翠飞到湖边,终于降落下来。湖边站着一个人影,头发在阳光中泛着褐色,扎成马尾垂在脑后。 灰鸟落在那人肩膀上。那人先是一惊,而后回过头。 ☆、一片冰心(二) 距离两人上一次分别,时间并不算太久,至少没有久到让一个人的容貌产生变化。 但风长林的容貌和记忆中却有些不同了,曲鸿心想,或许是因为自己无意识地回忆了太多次,以至于终于出现了偏差。 他再一次觉得风长林当真是极好看的,虽然称不上多么英俊绝伦,但眉眼间带着一种独特的清秀与朗然,他从未在其他人身上见过。 阳光很好,漫山的积雪将周遭的空气映得更加耀眼,更加通透,仿佛一块无垢的水晶, 对面的人惊讶地抬起眼,嘴唇轻微地扇动,整个人像是被包裹在水晶里,每个细小的动作都被映得一清二楚,纤毫毕现。 在回过神之前,曲鸿已经扑上去,紧紧地抱住了他。 怀中人的身体一僵,而后,手掌的温度便轻轻落在背上:“不用那么心急吧,连小翠都被你吓跑了。” “什么?”曲鸿把脑袋埋进他的肩窝,抱怨道,“难道我在你心里的地位,连一只鸟都不如么?” “怎么会,”风长林用轻柔的声音道,“我只是……不知该说什么,我留在这里就是为了等你。” 曲鸿低哼了一声:“你就不怕我不回来了么?” “不会的,你不是答应过,不会再失信于我么。” 耳畔的声音太过笃定,以至于曲鸿感到几分羞愧,几分挫败,他将对方放开,而风长林迫不及待地攀住他的手臂,将他上下打量一遍,眼睛弯成两条缝,嘴角不自觉地向上扬起,定格成一个微笑。 他知道这人一定没有说谎,因此心情也跟着一并雀跃起来,在这个人面前,他忽然变得无比容易满足。 风长林将他仔细看过后,关切道:“你累坏了吧,一路上一定没有好好休息过。” 曲鸿愣了片刻,这才想起自己确实几夜没有合眼了,他虽然疲惫,却全然感觉不到睡意,一颗心悬在半空,像是天边降下的雪花还没有落在地上。 他追问道:“你先告诉我你是如何逃生的?” 风长林道:“你先稍作休息,我们再说不迟。” 他不依不饶地摇头道:“不,你先告诉我,不然我怕自己醒得太久,竟做起白日梦来。” 风长林报以一笑,似有些无奈,但仍耐心地答道:“当时火势很大,我们跳下山谷后,便去往湖边躲避,甚至做了扎进湖中的准备,没想到竟在瀑布背面的岩壁上寻到一处凹陷,刚好能够藏身。我们便躲了进去,以水挡火,又把入口用乱石遮盖,叫太行派的人找不到,几日后天降大雪,浇熄了山火,想来也算上天眷顾。” 曲鸿竖起耳朵仔细听罢,又问:“你们二人?秦伯伯他没事么?” 风长林宽慰道:“是的,你放心,他的伤势已无大碍。” “可是……” “可是他本该被一剑刺中心口?你忘了,你也曾遭遇过同样的事。” 曲鸿怔道:“难道……他也在心口放了护心镜?”见风长林点头,才恍然大悟,嘴角不禁扬起,最终演变成哈哈大笑:“我真的没想到,他竟然连我也骗过了,实在是高明。” 风长林道:“是啊,黎峻多半相信我们已经死了,所以他先行离去,想要趁机继续追查。我本想与他同行,可是怕你回来后找不到我们,便多留了几日。前后经过就是这样,现在你总该放心了吧。” “嗯,总算放心了。”他点点头,语气轻缓,带着满足的意味。 风长林又对他笑了笑,嘴唇抿成一条线,他的视线落在对方的唇上,心中不禁一漾。迫不及待地想要追讨那日的答案。 可对方已经扯起他的手,转身迈开脚步,一边道:“既然如此,我带你去休息。” 他被风长林引着,沿着结冰的琵琶湖绕了半圈,来到瀑布附近。瀑布中的水流已经结成冰棱,从山崖边高高地垂下来,近看泛着剔透的色泽。藏身处便在瀑布背后,虽然狭窄,却安宁清静。 他看到熟悉的营帐,终于感到一阵倦意,脚底犹如踩在棉花上,脑袋也越来越沉。 风长林扶他躺下,嘱咐道:“你先睡一会儿。”转身要走,走出几步,又折回来,脱下身上的外套,盖在他身上。 曲鸿撑起眼皮望着他,目光有些呆然,问道:“林哥,你去哪儿。” “我去找些浆果回来,”风长林答道,见他仍然一脸茫然,索性把手掌搭在他额上,轻轻拂过,“放心,你醒之前我一定回来。” 曲鸿感觉到眼睛被温暖的手掌罩住,掌心挂了一层薄茧,触感却十分轻柔,羽毛一样拂过他的睫毛。他茫然地想, 分卷阅读80 - 分卷阅读81 千里送归鸿 作者:闻笛子 分卷阅读81 原来黑暗也会如此温顺,如此令人安心。 睡意愈发深重,他终于无法抗拒,闭上眼睛,陷入沉眠。 * 曲鸿再度苏醒时,太阳已经转过了半边。风长林果然遵守约定,就坐在他身边不远处。 这洞穴口没有风,堪称舒适,他的身上还盖着对方的衣服,暖意徐徐沁入体肤,他维持着仰躺的姿势,偏过头去看风长林的侧脸。映在眼中的脸庞有一半沉在阴影里,脸上的神色平静而安详,轮廓被光线勾勒得恰到好处。他不忍出声,只想这样看着,仿佛多看一会儿,身上的疲倦便能减少一分。 但风长林率先察觉到身边的响动,转过头,关切道:“你醒了?” “嗯,”曲鸿只能点头应道,“我睡了多久?” 风长林道:“不算久,几个时辰而已,”凝着他的脸看了一会儿,笑道,“看来你睡得不错,是不是做了个好梦?” 曲鸿挤出一个微笑,语气还带着初醒的模糊:“梦是没有做,不过看到你,就觉得还是醒着的好。” 风长林怔了一下,慌忙地把目光移开,转过身去取什么东西。曲鸿撑着手臂坐起来,视线还停留在他的身上。 日光透过冰棱,仿佛被揉成许多细碎的光斑,落在一方安宁的天地里,风长林的周身也镀了一层曼妙的光线,使他看起来与平时有些不同。 他很快便转回身,手中托着一只树叶卷成的水斗,送到曲鸿嘴边。清冽的水在其中漾开,表面的波纹层层扩散。 曲鸿不由得清了清嗓子,他的确已经渴了,便不客气地垂下头,双手捧起水斗。树叶卷得松,风长林不敢松手,只能顺着他的动作,将手一直举到他的身前,两人的手指叠在一起。 曲鸿把叶中的水一饮而尽,抬眼去看对方的神色,风长林似乎咬着嘴唇,眉头微微皱起,不动声色地把手抽了出来。 树叶随之散开,飘落到地面上。曲鸿感到几分失落,对方该不会在刻意躲避自己吧。 还没来得及发问,风长林便开口问道:“对了,你们去时的路上没有再遇到追兵吧,兰儿和诚儿都还好么,藏宝图可有顺利送到?” 他答道:“放心吧,我已经见到了你的师父,也寻到了东西。”而后把一路的经历悉数讲了出来。 风长林听得十分认真,听到信笺的部分,更加难掩惊喜之色:“没想到他竟是你的亲生父亲。” 曲鸿点头道:“我也没有想到,不过如此一来,我总算知道自己并非被人抛弃的孤儿,倒也是件好事。” “当然了,当然是好事。”风长林答道,情绪到了激动处,不由自主地靠近过来,握起曲鸿的手。 曲鸿诧异地挑起眉,两人目光相触,风长林很快放开他的手,心虚地移开了目光。 曲鸿看在眼里,心中更加慌乱了,他的言语明明如往昔一般诚恳,显然是真心为自己而喜,可行动间却总是刻意躲闪,令人猜不出缘由,只是徒劳地感到焦躁。 比如此时,他又急匆匆地道:“既然如此,等你休息妥当,我们便快些出发吧。” “这么急吗?”曲鸿问道,他心知肚明,只要从这里出去,便有无数的麻烦亟待解决,尤其是正直如风长林,恨不得把世人的困难都抗在自己肩上。他的心底隐隐涌出几分不该有的期望,期望与这人独处,一道远离纷扰,在这安宁的山谷中多呆一些时日,哪怕多一天也好。 风长林似乎并未看出他的心思,垂下眼,忧心道:“我想早些见到师父和师叔们,还有,秦前辈还有伤在身,他独自行动,我始终不大放心。” 曲鸿还想说什么,但看到风长林黯然的神色,便觉心中一沉,未出口的话都咽回肚子里。这人总是有办法牵动他的心弦,令他无所适从。 他答道:“好,我已经睡得足够,随时都可以出发。” 作者有话要说:  感觉快到结尾反倒没人看了orz 确实写得也比较疲软,希望没有太糟 ☆、一片冰心(三) 两人一道登上来时的山崖,酣战的痕迹已经被白雪抹去,只剩一匹马儿站在树下,忠实地等候主人的归来。 树梢也盖了雪,树冠上像是挂了朵朵梨花,较细的枝桠被压得弯曲,随着两人的脚步渐近,松软的雪团被震落,扑簌地掉在地上。 风长林走在前面,从树干上解开缰绳,将马儿牵出,摸了摸马背,回头道:“看来不仅你瘦了,连你的马儿都瘦了。” 曲鸿道:“没办法,积雪封山,我也找不到草料喂他。” “还好我带了些。”风长林说着从行囊里掏出一些浆果,都是他在山谷中拾到的,因为被雪掩埋,还保持着几分新鲜。他把它们捧在手里,弯腰递到马儿嘴边,在这些事情上,他永远比曲鸿想得更周到。 马儿凑过来,半信半疑地嗅了嗅,似乎是闻到了新鲜的果味,很快便埋下头,用嘴拱他的掌窝,咀嚼之余,粗糙的舌头不住地舔过他的手心。 他大约被舔得很痒,时不时地往后缩,露出忍俊不禁的表情,慌乱无措的神态甚是可爱。曲鸿在一旁看着,心里也像是被看不见的舌头拂过,隐隐悸动。 马儿吃饱后,心安理得地用前蹄夯着地面,从鼻子里挤出满足的哼气声。风长林扔掉余下的果核,转身道:“我怕它已经载不动两人了,我们轮流骑,走慢些吧。” “好啊。”曲鸿应道,“你先来。” 还没等风长林谦让,马儿便已经叛变到他的阵营,一面摇头晃脑地示意他乘到背上去,一面对曲鸿怒目而视。 曲鸿拿这匹马毫无办法,连瞪眼也瞪不过它,更不能惹火了它,只能从风长林手里牵过缰绳,老老实实地走在前面带路。 风长林骑在马背上笑弯了腰。 空旷的山涧添了嬉笑之声,忽然就没那么寂寥了。 来时曲鸿自己一人纵马疾驰,仍用了一整天的时间才抵达山谷边,此时两人一马,徐步慢行,无论如何也无法在天黑之前走出去,只能在山涧之底露宿一晚。 谷地里容易寻到避风处,山涧中则不然,天色暗后,两人勉强寻到一片空地,拾来柴枝,燃起篝火,围坐在火边。 夜色愈深,风声愈烈,两人靠得很近,借着彼此的体温取暖,尽管如此,当曲鸿偏过头时,仍然看到风长林蜷坐成团,不住地搓手,似乎很冷。 他心下甚感愧疚,只怪自己走得太急,竟忘了在外面的镇上购置几件衣衫。眼下冬意渐浓,天气一天冷过一天,他盯着面前跳跃的火光,忽地想起什么,惊喜道:“你等一等,我想到一个好办法。”言毕便起身去拴马的树旁,从马背上取下行囊,一通翻找,翻出一个弯月状的壶酒。 他坐回风长林身边, 分卷阅读81 - 分卷阅读82 千里送归鸿 作者:闻笛子 分卷阅读82 将酒壶塞给对方,解释道:“我从襄阳出发前,不是赶上一场酒宴么,不知谁在行囊里放了酒,我索性一路带着,此时我们将它分着喝掉,一来暖身,二来也减少行囊的重量。” 酒壶很大,有半臂长,皮革质地,摸起来颇有几分沧桑,风长林皱眉道:“这酒像是行军时饮的,酒劲很烈吧。” 曲鸿挑起眉毛揶揄道:“是啊,这是上好的湖北曲酿,名叫‘醉侠酒’,意思是说连大侠客喝了,都难免要醉上三分,怎么样,想不想试一试。” 风长林笑道:“你这么一说,我更加不敢喝了。” 曲鸿闻言,垂下头,唉声叹气道:“哎,我在酒席上呆得索然无味,现在流落到山里,想醉上一回,都没人陪么。”偷瞄风长林神色,见他面露迟疑,忙加油添醋道,“哦,莫不是林哥你酒量太浅,不敢与我对饮了?” “怎么会呢,”风长林道,“你莫要小瞧我。” “哼哼,空口无凭,”曲鸿顺势拔开塞子,把酒壶塞到对方手里,“眼见为实喽。” 半个时辰后,酒壶里的酒已然见底,被随意放在一旁,仅存的一点余浆,沿着壶口缓缓滴下。 风长林喝过酒后,终于止住瑟抖,不仅不再怕冷,反而双颊泛红,鼻息温热,眼神呆然地扫向四周。 曲鸿在一旁托着下巴,目光停在身边人的脸上,兴致盎然地观察对方的一举一动,他虽然也有些头晕,但离喝醉还有很远,今夜他绝不能随便喝醉,不然若是错过这千载难逢的场景,后悔都来不及。 在曲鸿的印象里,风长林总是端正严苛,循规蹈矩,仿佛永远和“不得体”三个字沾不上边。但此时此刻,曲鸿忽然发现,这人喝醉酒的样子和普通人相比也没有什么不同。 他看了一会儿,见到对方迷茫的神态,终究心软下来,柔声道:“林哥,早些休息吧。” 风长林却摇了摇头,像换了个人似的,不仅不听他的劝阻,反倒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往前方走出几步,走出篝火的笼罩。曲鸿哪里放心得下,当即起身追在他身后。 风长林的步伐比平时还要快,一路来到山脚,抬头望着高处的峰顶,宣布道:“我想爬上去。” “什么?”曲鸿大惊失色,“爬上去?现在?” 风长林点点头,一本正经地解释道:“今夜星光朗晴,四周又有雪覆盖,山顶的风景一定不错。” “可是……”曲鸿循着他的视线看去,山顶隐在夜幕中,只能朦朦胧胧地瞧见一个影子,便劝阻道,“这山崖陡峭,又没有路,要爬到山顶恐怕得花些功夫。” 风长林收回视线,怔怔地望着他,沉默了一会儿,又道:“秦前辈连峭壁都能攀上,我却一直呆在山谷里,什么也做不了,我不甘心……” 他越说声音越小,神色也变得黯然,眉毛攒成一个‘八’字,曲鸿不由得看呆了,他这才恍然体察到对方深埋心底的愁绪,因为风长林总是看上去坚定笃实,充满耐心,常常让人忘了他其实也有烦恼,也有解不开的心结,像水里的浮冰,只有在喝醉酒之后,才会显露出一个小角落。 “抱歉,是我让你等太久了。”曲鸿舔了舔嘴唇,有些苦涩地说,“这样吧,今晚我们早些睡下,明天一早我陪你爬山。” 醉酒之人全然没有领会他的悔意,歪着脑袋想了一会儿,拍手道:“哦,我明白了,一定是你轻功不好,不敢与我比。” 曲鸿无言以对,隔了一会儿才抱怨道:“好么,你竟然用我说过的话来报复我。” “报复?”对方不解道,“我哪有报复你,你说过什么?我怎么不记得了。” “算了,没什么。”曲鸿扶额道,醉鬼说什么都是对的,和醉鬼计较的人才是最愚蠢的。所谓咎由自取,自食其果,说的就是他自己。 身旁,风长林还在凝着他,双眸之中因为酒意而挂了一层氤氲,没了平日里的拘谨,眼底光芒摇曳,盈满了喜悦与期许,说不出的鲜活。 这样一双眼睛,若是看得太久,任谁都会深陷进去。他没头没脑地想,往后一定不能让别人看到这人醉酒的样子。 如果还有往后的话…… 他被对方盯得背后发凉,只能放弃道:“好啦,我陪你便是。”拉起对方的胳膊迈起步,“走吧。” “等一等,”风长林却将他扯回身边,一本正经道,“不是说好了,与我比试么?” “还真的要比啊?”曲鸿哭笑不得。 “当然了,”对方不依不饶道,“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我们就没有分出胜负,总算有机会再比一次了,岂能平白浪费。” 曲鸿露出诧异的神色,问:“原来你一直记着。” 风长林道:“当然记得,这一路上与你共同经历的事,每一件我都记得。” 他的话语诚挚恳切,一如唇边腼腆的笑意,明明醉酒后比平日任性了百倍,可骨子里的率真性情却不移不改。无论何时,他依然还是他。 曲鸿提高声音道,“那比就比,现在就开始吧,看看谁先登上山顶。” “好啊。”风长林轻快地答道,驱策轻功,身形飘起,转眼便掠过曲鸿的身侧,向前方纵去。 曲鸿紧随其后,起先还存着几分谦让的心思,可对方的身手却没有因为醉酒而变缓,反倒比平时还要矫健。想必等在山谷的时日中,从未放松修行,内功更上了一层。他不得不使出全力,奋起直追,才能与对方不分伯仲,齐头并进。 拂过面颊的夜风干燥清冷,脚下的雪地发出吱吱的响声,头顶的星空盖向四野,光辉流转,美轮美奂,天地间只有他们两个,彼此相随,自由自在。 曲鸿已经许久没有如此开怀过,连吐息都变得舒畅,从前压在他心头的旧事,种种谜团和仇恨,都在这一片夜色里烟消云散。 光彩的身世,旁人的羡慕,当他一文不名的时候,也曾经暗暗憧憬过这一切。但现在他懂了,所有这些加在一起,都比不过眼下的一时半刻。风长林还活着,在自己触手可及之处,世间再也没有比这更好的事。 他望着面前的背影,心中被填得满满当当,有无数话呼之欲出。 ☆、一片冰心(四) 山顶终于近了。 两人一路比肩,眼看脚下的坡道越来越缓,曲鸿向前窜了一小步,转回身道:“看来是我赢了。” 风长林往脚下看去,对方所站的地方已然是最高处,只能嘟嘴道:“我不过慢了一点而已。” 曲鸿感到一阵好笑:“你平日待人百般谦让,怎么忽然变得如此争强好胜,难不成醉酒后不慎暴露了本性?” 风长林抬起眼,似乎想要报以一个瞪视,然而泛着水光的眼睛实在没有威慑力。他的脸颊 分卷阅读82 - 分卷阅读83 千里送归鸿 作者:闻笛子 分卷阅读83 发红,嘴唇也比平日更湿润一些,不知是缘于醉意,还是方才的一番疾走。 曲鸿费了很大的力气才把目光从他脸上移开,投向四周。 从山顶看去,夜空离得更近了,原本阻碍视野的山峰,如今都成了脚边的点缀,山尖上挂着白雪,连绵铺开,将天空衬托得更加辽阔,远方更加遥远。 风长林深吸了一口气,抬手指道:“鸿弟,你看,我们就是从那边来的,我们走过了很长的路。” 曲鸿循着他的指示望去,果然看到了先前栖身的山谷,琵琶湖变成一个芝麻似的的斑点,比琵琶还要小,像是落在地上的珍珠。 他继续往远处眺去,似乎隐隐地看到了白莲河的踪迹,细如蛛丝,盘曲蜿蜒,沿着南河镇的边界闪闪发亮,更远处的路则彻底没入黑暗中,仿佛没有边际似的。 曲鸿有些不敢相信,原来自己竟已经走过了这么远的路。从高处俯瞰,看不到来路上的艰难险阻,曾遇过的坎坷都化成风景的一部分,令他情不自禁地想要张开手臂去拥抱。 曾经身在天涯,皆因命不由己,如今心在天涯,才觉海阔云高。 一旁,风长林不知何时把视线收回了他的脸上,问道:“怎样,风景果然不错吧。” “还好吧。”他言不由衷道,不大甘心地望向身边一直带给他惊喜的人。 风长林对他微笑,脸颊泛红,上扬的嘴角带着炫耀式的愉快,仿佛自己才是刚刚取得胜利的人。 曲鸿拿这样的笑容毫无办法,还想再说什么,但风长林已经迈开步子,刚刚踏出一步,忽然脚下一滑,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后仰倒去。 “小心!”曲鸿吓得不轻,一个健步冲上前,将险些跌倒的人凌空捞住。 他的手越过风长林的后腰,将对方揽进自己怀里。 在他的及时帮助下,风长林没有摔倒,而是枕着他的臂弯,垂下胳膊,也卸下浑身的力气,略带困惑地睁开眼。 两人离得太近,曲鸿只消压下身子,就能触碰到风长林的鼻尖。 但他甚至忘记了这么做,只是怔怔地凝视着怀中人那双近在咫尺的、琥珀色的眼睛,凝视着融在其中的点点星辉。 风长林挪动身体,想要从他怀里挣脱,他却不愿放手,索性将手臂收得更紧了些:“林哥,我有话想问你,你照实回答我,作为我取胜的奖励,好么?” 看到对方点头应允,他接着问:“你不喜欢与我在一起么?” 风长林怔了一下,摇头道,“不会,与你在一起时,我总是很快活。” “但你和师弟师妹在一起,和其他人在一起时,也一样很快活。” “那并不一样……”他边想边答道。 “哪里不一样?”曲鸿追问道,语气不自觉地变得严苛,急切。 风长林想了一会儿,才答道:“我也说不清,只是看不到你的时候,总是在想着你。每次只要开始想你,便无法再考虑别的事情。”他顿了一下,微微皱眉,“但是……” “没有但是,”曲鸿立刻打断了他,“既然如此,不要再躲我,往后我们一直在一起,不是很好么。” 风长林眉头皱起,咬起嘴唇,似乎在面对一个令人痛苦的难题,许久,才喃喃地吐出几个字:“鸿弟,你醉了……” “醉的人是你,不是我。”曲鸿纠正他道,思虑片刻,又补充道,“既然你能醉,难道我不能么。”说罢便俯下身去,毫不犹豫地吻上他的嘴唇。 有了充足的时间,这个吻终于不再匆忙,但上一次曲鸿心澄如水,这一次却心如乱麻。 他感觉到怀中人的身躯猛地僵住,手指扣紧他的背。他顺势分开对方的嘴唇,把舌头探进去。 他在罗刹谷耳濡目染,对男女间的情|事早已司空见惯,即便是男人之间,也并非没有见过,虽然不曾亲力而为,但手段总归懂得不少。风长林则与他完全相反,恐怕浑然不通此道,手足无措,仅凭本能应对。 曲鸿的心快要冲破胸膛,全然无暇思考,只是一心一意地、细致专注地投入这一吻之中,竭尽全力想让对方沉醉其中。其实他的惧意本无必要,单是愈发粗重的吐息声,便已暴露了对方的心事。 风长林的手臂攀着曲鸿的肩膀,僵硬的身体在他怀里瘫软下来。曲鸿的嘴唇比他的性情要柔软得多,舌上卷着酒香,以充满耐心的方式轻轻吸吮,挑弄,每个细微的动作都无比受用。热度爬上脊背,在冷风里积聚,几乎令人融化。 身体的反应不比言语,全然无法掩饰,无从逃避。 许久,曲鸿终于撤开少许,手臂仍环抱在对方身上,低声问道:“如何,喜欢么?” 风长林没有回答,但急促又灼热的喘息已经替他给出了答案。他忽然清醒了一些,扭动身体,急着要从对方的臂弯中挣脱。 他已然方寸大乱,头发松散地搭在肩上,曲鸿垂眼看他,他的眼中泛着氤氲的水光,颜色都比平时更沉了些,徒劳的挣动反倒让两人贴得更紧,腰胯处隔着宽松的衣料,不经意地彼此摩擦。 曲鸿再次感到怀中的身躯有多么瘦削,风长林纵使身负武艺,也断然不会用来伤害自己,更何况他明明也沉湎于方才的吻。此时此刻,想要把他困在身边,掌控他的情|欲,简直轻而易举。 曲鸿感到前所未有的焦躁,将怀中人箍得更紧了些,把嘴唇贴在他的耳边,质问道:“明明喜欢,为何还要躲开,可是觉得我不够好?” “不是的,不是的……”风长林只是摇头,头发擦过曲鸿的脸颊,留下细微的刺痛。 他说不清理由,最后索性放弃地卸下力气,倚靠在曲鸿身上,将头埋进对方的肩窝,不再言语。 曲鸿感到肩上一沉,顿时心软下来。即使是醉意熏心时,这人还是信任着自己。他又怎么忍心继续相逼。 他抬起手,搭在风长林的背上,来回轻抚,就像对方安慰他时做过的那样。 风长林诧异道:“鸿弟?”声音有些发闷。 曲鸿放开他,转而牵起他的手,柔声道:“你醉得太厉害,我们回去吧。” 风长林没有再多说什么,任由对方牵着,两人并肩,沐着月色,小心翼翼地沿来路下山。 直到返回营帐边,曲鸿仍然没有放开他的手。 * 第二天,曲鸿是被小翠啄醒的。 他抬起手臂盖在脸上,才免受一连串的鸟喙敲击,口中抱怨道:“唉,虎落平阳被犬欺,怎么我情场失意,连鸟都不放过我……” 很快,耳畔响起一个温和恬淡的声音:“小翠,快下来,不要胡闹。” 灰鸟得了主人的令,扑棱翅膀往高处飞去,曲鸿悻悻地挪开手,刚好撞上风长林的视线,不由得感到几分错愕。 分卷阅读83 - 分卷阅读84 千里送归鸿 作者:闻笛子 分卷阅读84 头顶的天色已然大亮,光景快到正午,原来他昨夜躺下后,辗转反侧,快到黎明前才入梦,哪知一口气睡过了头,到现在才醒来。 风长林已经恢复了平日的样子,问道:“我昨晚是不是喝醉了酒?” 曲鸿如实点头。 风长林的目光闪烁,又问道:“呃,我可有做什么失态的事……” 曲鸿觉瞧他神色,暗觉好笑,抬手往远处一指:“你啊,拉着我爬到了那座山顶。” “什么?”风长林愕然道。 “你真的一点都不记得了么?”曲鸿凑到他面前,一字一句地问,见他老实地点头,暗自感到几分失落,耸肩道,“罢了,夜里爬山,也总比被点中穴道背诵心法口诀要好。” 风长林依旧面带愧色,显然是难以释怀,迟疑了一会儿,对他说道:“我是不是讲了什么不该讲的,或者做了什么令你为难的事……总之你不要介怀,醉酒时说过的话,不能算数的。” 曲鸿怔了一下,点头道:“我开个玩笑而已,就算你醉得忘了自己姓甚名谁,也不会伤害于我,难道我不懂么。” 风长林眨了眨眼,神色缓和了许多,似乎是被他的话所安慰,转而道:“那就好,今日我们便可以绕出山外了,徐将军还在襄阳城等着你呢。” 曲鸿点头应过,知道对方是替他高兴,可他却难免感到一阵黯然。待风长林转身后,抬手在唇边碰了碰。 昨晚的回忆如同露水,在日出时分烟消云散,了无痕迹。 出了这山,便是纷扰的人世了。 作者有话要说:  第十二章、《一片冰心》完 小翠内心:竟然敢趁醉偷吃大师兄的豆腐,小瞧我的夜视力以为我没看见吗! 这章河蟹词真多啊…… ☆、天涯此时(一) 年关将至,天气渐寒,江湖上仍是一派热闹景象。 风长林和曲鸿二人从山中出来,一路风尘仆仆,途径一处小镇,停留半日,略作整顿,将马拴在镇边的官道旁,去集市上购置衣物、干粮之类。全部办置妥当后,在茶铺坐了一会儿,周围的茶客都在议论襄阳武林大会的事。 两人面面相觑,竖起耳朵听了一阵。 众人的话题大都关乎两件事,其一是魏怀北的宝藏出世,宝藏一事被掩盖多年,原本鲜为人知,如今一经公布,自然掀起不小的波澜,据说潇湘掌门洞庭居士在其中起了很大的作用,他以一己之力,将秘密保守数年之久,可谓用心良苦,消息传开后,连带潇湘派的名声也水涨船高。 其二便是太行派里出了内奸,掌门坐下首徒,年轻一代的俊才韩明远,竟在暗中与臭名昭著的摘星楼相互勾结,试图私吞宝藏。甚至有人说当年魏氏命案也与他有干系,然而掌门黎峻尚未露面,此事尚无定论,只知道韩明远本人已被投送官府,从严处置。 两人离开茶铺后,风长林一路神色黯然,若有所思。曲鸿见后,问道:“林哥,你该不会还在想那韩明远的事吧。” 风长林叹了一声,道:“是啊,他被黎峻当成替罪羔羊,成了整个武林的敌人,恐怕很难有活路了。” 曲鸿不屑地哼了一声:“那也是他不分好歹,咎由自取。” 风长林道:“话虽如此,唉……可他总归救过我们的命,也曾以宾客之礼招待我们,他为人处世颇通礼法,也并非一无是处,若非贪图名利,忘了本分,也不至于落得如此下场。” 曲鸿毫不领情,坚持道,“山洞里的事,就算你忘了,我可没忘。他那么对你,我才懒得同情他。” 风长林和言道:“我也只不过感到几分唏嘘,聊发感慨,并非为他辩解。是非黑白,我还是分得清的。” 曲鸿被他说得有些惭愧,别开脸道:“是啦,我知道你分得清,你不过就是心软而已,不愿记别人的仇,只愿记别人的好。与你结识这么久,我还能不懂么。” 风长林怔了一下,笑道:“鸿弟,你以后跟随徐将军征战,统领军队,也要宽以待人,尤其是对待自己的下属,更要以身作则,宽容体恤。虽然军纪严明,但也不能太过苛责。” 曲鸿撇了撇嘴,故意拉长音调道:“是,林哥教的道理,小弟我一定谨记于心,没齿不忘。” 风长林听出他玩笑之意,快走几步,微垂下头,惭愧道:“我当惯了师兄,一不小心就脱口而出。你已不是过去的你,早就无需听我说教了。” 曲鸿心里咯噔一下,忙道:“我不是那个意思……”边说边向前追去,两人一先一后,来到拴马的树旁,风长林忽然神色一滞,问道:“那是你放的行李么?” 曲鸿定睛一看,马鞍旁侧不知何时多出一件器物,就栓在行囊边,是个方形的盒子。他摇头道:“不是我放的,”凑过去端详了一会儿,托着下巴道,“这盒子木料厚润,雕琢精细,尺寸却很小,盛不下太多东西,像是用来存放小件饰物的,我似乎在哪里见过……” 风长林也拼命回忆,恍然大悟道:“临安莺歌楼!” 曲鸿眼前一亮:“没错,的确是莺歌楼里见过的样式,难道是秦伯伯放在这里的。”抬起头四下眺望一圈,却没有看到熟悉的身影,人就算来过,恐怕也已经走远了。 他只得把目光重新收回盒子上:“总之先打开看看吧,他既然不愿露面,却把东西放在这里,一定是有事相托。” 风长林背过身,朝向无人的一侧,小心翼翼地打开盒盖,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根镶金的别针,当中夹着一封信,收叠得十分仔细。信中内容简明扼要,只有寥寥数字——“望得先生助力,潜入襄阳,除掉张徐二人,毁去图谱。”落款处盖着一枚殷红的印,花纹繁复,粗细不一的线条缠绕交叠,将七个孤点囊括在内,仔细看去,七点的分布正是北斗七星在中天的形状。 “这是摘星楼的御令?”风长林皱眉道,“他们果然还未死心,想要故技重施,加害我师父。” 曲鸿道:“我看他们也快穷途末路了吧,秦伯伯定是将御使截在半途,才得了此信。那信中的‘先生’,难道说的是黎峻?” 风长林疑惑道:“可如今潇湘、太行两派误会已解,他就算有心行刺,也断然无法像上次那般,得到太行弟子的助力。” “或许他手上还有别的势力,”曲鸿冷言道,“如我没有记错,在我们滞留南河镇的时日,他只身往汴梁去了一趟,那里如今可是金兵统治的地方。” “你是说他有可能勾结金人?” “金军入关之后,与宋室皇帝以叔侄相称,朝廷里有的是甘为人侄的走狗,倘若摘星楼的背后真是他们操纵,那黎峻和金兵有联系,又有什么奇怪。我看他是打着刺探敌情的名义,去徇私谋权的 分卷阅读84 - 分卷阅读85 千里送归鸿 作者:闻笛子 分卷阅读85 。” 风长林的面色愈发凝重:“我们要快些赶往襄阳,传达此事!” “等一等。”曲鸿喊住他,压低声音道,“御使被劫,黎峻并不知情,我们有这支御令在手,或许可以借此机会,设置圈套。” “你是说……” “如今他已是穷途末路,我们何不将计就计,引他露出马脚,自毙足下。”曲鸿说完,见对方似有动心,趁热打铁地保证道,“只要搞清他身在何处,路上我与你慢慢详说。” 风长林沉吟道:“韩明远被俘后,他身为掌门,应该有不少内务要处理,一时应该离不开太行派。太行派的基业原在汴梁旧京,后来随宋室南迁,如今设在南阳。” “喔,”曲鸿挑眉道,“南阳不是著名的玉器之都么,刚好去看上一看。” 风长林仍然犹疑不定道:“鸿弟,前往南阳风险太大,我倒希望你与我分别行动,先行返回襄阳。” 曲鸿先是讶异,随后无奈道:“怎么我们一路走来,大风大浪都一起闯过,如今你却要把我撇下。” 风长林道:“今非昔比,你好不容易才得到如今的地位……” 曲鸿苦笑道,“所以我该躲起来,任由你去冒险?”见对方无言以对,上前一步,扶着他的肩膀,一字一句道:“林哥,我与过去并无变化,别人怎么看我,我不在乎,但至少在你眼里,希望我能始终如一。” 风长林凝着他,凝得十分仔细,似乎想要透过一双眼睛看进更深处,许久后,终于放弃道:“好吧,那就一起走吧。” * 两人又经数日辗转,抵达南阳府,南阳古来便是商道汇聚处,加上盛产玉器的优势,是江北难得的繁盛之地,进城之后,夹道尽是商铺、钱庄,人来人往,气象喧闹。 曲鸿一面左顾右盼,一面低声感慨:“就算离开京城,也要挑这种地方落脚,太行派莫不是有铺张的传统。” 风长林忙摆手,喝止他道:“不可妄言,虽然不幸被奸人掌控,但太行派门人大都行事磊落,这些年奔走四方,救助黎民百姓,立下的功绩都是实实在在的。” 曲鸿吐了吐舌头,不再多言。跟随同伴一起穿过街市,太行派落于闹市之外,尚有一段距离,黄昏时分,看到几个太行弟子结伴而行,从身边经过,其中一个说道:“掌门到底什么打算?已经很多天过去了,我们到底还去不去襄阳?” 曲鸿和风长林交换了一个眼神,不动声色地跟在一行人后面,听见另一个接过话茬道:“唉,还不是因为那韩师兄的事,得罪了武林,才不敢露面嘛,据说他还差点错杀了那位曲少侠。” 另一个摇头晃脑道:“噢,你说的那人,可是魏掌门的亲侄?”前一个人点头连连:“对对,就是他,人家如今鹊起,若是执意怪罪,我们的颜面怕是没处搁了。” 几人你一言我一语,大抵都是怪罪韩明远丢了门派颜面。待几人走远后,曲鸿转向身边,摊手道:“林哥,我说这些人好大喜功,贪名逐利,你还不信。那黎韩师徒两人,半斤八两,蛇鼠一窝,连带太行派的作风都跟着歪了起来。” 风长林无奈地苦笑一声,答道:“总之我们不要被他们察觉了,以免打草惊蛇。今日先找地方住下吧。” 街市上不乏酒肆客栈,两人随便找了一家投宿。入夜后,曲鸿趴在二楼床边,往外看去,只见两行灯笼沿着青石板路娓娓铺开,将周遭笼进一片安宁的气氛中。街市上摆摊的商贩非但没有撤走,反而纷纷添了货品。采购的游人也没有散去的迹象。 他感到奇怪,便定睛下眺,看到摊贩的车上,地上,都泛着盈盈的绿光,温润质朴,饶是在远处也能看出其中曼妙,他恍然大悟,原来有些玉器小巧玲珑,色泽微暗,在日头下看不出什么,非要沐着月辉,方显姿色万种,所以商贩和游人才刻意不走,一直等到月色为玉添彩的时辰。 风长林笑道:“你若是喜欢,再去逛逛也无妨。” 曲鸿微微一怔,手指不由得探向腰畔,触到那一枚平安扣。玉笛毁去后,这扣子便被他转系在腰扣上,一刻不离地放在手边。 他心里确实有所打算,又看了一眼窗外,下定决心,与风长林交待几句,便下了楼,重回街市上。怀揣心事,流连四顾,时而驻足,蹲在摊旁精挑细选,很快被琳琅满目的玉器闪花了眼,挑来拣去,又觉得哪一件都不甚满意…… 他还从未在挑选东西上费过如此心神,甚至忘了时间,一直到街上的人越来越少,摊贩也渐渐撤走,他才意犹未尽地抽开身,往客栈走去。 回到房中,打了一声招呼,却没有听到回应。 房门虚掩着,屋里的灯还亮着,屋里的人却不知所踪。 ☆、天涯此时(二) 曲鸿吓得不轻,花了些功夫才冷静下来,他试着说服自己,风长林不会有事,或许只是感到无聊,独自外出散步而已。 他向楼下的店小二询问,小二正百无聊赖地守在柜旁,撑起脑袋答道:“与你同行的那位白衣公子?他刚刚与人一起结伴出去了。” 曲鸿道:“敢问是什么人?” 小二道:“一男一女,年纪都不大,难道不是你们的朋友么?” 朋友?曲鸿皱起眉头,心下更是诧异,来到客栈外,不知该往哪走。夜色已深,街上没有几个人影,只剩两排红色的灯笼幽幽地亮着。 他灵机一动,向空中吹了一声口哨,等了半晌,果然在晦暗的夜空中捕捉到一只灰鸟的影子,自城西的屋舍中惊起,拍着翅膀飞向空中。 小翠并没有理会他的召唤,往反方向去了,似乎刻意不想让他瞧见似的。不过曲鸿已经跃至附近的屋檐之上,居高临下看清了它的来处,便踏着屋顶一阵疾走,三步并作两步地奔过去。 他远远地看见风长林的白衣,闪现在一家院落之中,不由得把手掌搭在剑柄上,按得更紧了些。这短剑尚未使过,此时此刻,已然做好了出鞘的准备。 这院落连着一家售卖玉器的商行,从门外看只是个寻常店铺,内里也不大,后房的仓库和前面的厅室之间,经由院落相连。曲鸿跳到商行附近的屋檐上,伏在屋脊背后,俯瞰院中情形,终于看清了风长林对面的两人。 那一男一女,竟是太行派的张旭和白岚。不久前,他还曾与两人殊死相搏,此时,白岚拿着一柄短剑,指向风长林的心口。 她虽然拿着剑,手却在颤抖,嘴唇绷成一条缝,仿佛自己才是被剑指着的人。她的声音也不大稳,紧张兮兮地问道:“风师兄,你……你为何要插手太行派的内务?” 风长林的腰间也挂着云水剑,但却没有碰,他直面白岚的剑锋,神情磊落如 分卷阅读85 - 分卷阅读86 千里送归鸿 作者:闻笛子 分卷阅读86 常,平静地答道:“我可以保证,我绝不会做对太行派的不利的事。” 她不依不饶地摇头,又问道:“既然如此,你为什么要到南阳来?为什么偷偷摸摸不肯露面?” 曲鸿躲在暗处,听了她的话,心下愤慨,费了很大的力气才压下拔剑的冲动。倘若真要动手,风长林有足够的把握胜过白岚,他既然不动手,任由对方以剑相迫,自然有他的理由。 关于风长林,曲鸿虽有诸多不解,不甘,但总有一件事拎得清楚明白,便是要对他报以信任,更不能辜负了他的信任。于是,曲鸿和另外两人一样,按兵不动,等着风长林的答案。 风长林沉默了少顷,答道:“因为我要做的事,不能让你师父发觉。” 白岚不住地摇头道:“为什么?你不是不会危害太行派么,为何非要瞒着我师父?” 风长林深吸了一口气,接着道:“白师妹,韩明远叛逆一事,我也深感遗憾,我知道你们心里定然徬徨失措,很难相信我的话,但你仔细想一想,在山谷之外,与你们一起堵截我的,使黑剑的人,你们听到了他的话,也见识了他的剑,总该知道他绝非善类。” 白岚反问道:“那又如何?也许……也许他是韩明远的帮凶。” 风长林接着道:“他就是摘星楼御使之一,是臭名昭著的江湖杀手,就算他与韩明远一道,但你师父安排他与你们同行,难道会毫不知情?我受家师之托,护送图谱,绝无徇私之心,孰真孰假,孰是孰非,还需你们自行明辨。” 白岚许久,吞吞吐吐道:“那你与那曲少侠的事呢,就算他是……是魏掌门的后人,你也不能,不能……” 风长林原本神色镇定,忽地睁大了眼睛,眼中的惧意一闪而过,但很快恢复常态,答道:“你听到的流言,都是我一人之事,与他无关。” 白岚道:“你说谎,你们明明已经……” 她的话没说完,便被一个来自头顶的声音打断了:“就算我对风师兄心生爱慕,又当如何,难道只许你倾慕他,我便不能了?” 她愕然地抬起头,看到曲鸿落在他面前,不禁向后退了半步,手里的剑尖颤摇,道:“你怎么会在这里。” 曲鸿挑起嘴角,冷冷笑道:“你们谈论我的事,我为何不能听?你们认准他不会还击,就得寸进尺,以为我瞧不见么。可惜啊可惜,风师兄脾气好,我可没那么容易说话。” 他忽然现身,风长林也吃了一惊,上前劝阻道:“鸿弟……”被他拦下来,低声道:“林哥,你先别插话,至少让我说完。” 他迎上白岚错愕的目光:“怎么,我的话有错么,难道爱慕还分高低贵贱不成?是因为我出身并非名门正派,还是因为我不能为他生育子嗣?” 白岚颤颤巍巍地驳道:“你是男子,你们……不合礼教规矩……” 曲鸿干笑了几声,道:“这话就更加不讲道理了,我问你,韩明远守不守礼教规矩,可他是怎样的人,你们都看到了。”见对方无言以对,接着道,“那一日,你们错信人言,差点亲手取了风师兄的命,如今不仅没有歉意,反倒继续以流言欺辱他,他几时与你们计较过。倒是你们自己,还要蒙着眼睛,自欺欺人到几时?” 白岚慌张地退了一步,曲鸿跟上前去,张开手指,搭上对方的剑刃,稳稳地握住:“言已至此,倘若你们仍要与他为敌,我也无话可说了。” 曲鸿的目光坚毅决然,眼中流露的气魄竟将白岚慑住。 她呆然在原地,徐徐松开了持剑的手。在她身边,张旭终于出声道:“师妹,我相信风师兄和曲少侠的为人,恐怕错在我们。” 女孩扔下手中的短剑,垂下头,把脸埋进手心,低声抽泣起来。 张旭在她肩上轻轻拍了拍,而后上前一步,低头拱手道:“二位抱歉,方才是我们失礼了。” 曲鸿不屑地撇了撇嘴,把视线移向别处。风长林将他扶起,和言道:“无妨,能够解开误会,便是最好。” 张旭抬起头来,面色愈发凝重:“其实……师父他近日深居简出,什么都不肯告诉我们,太行派里的气氛也变得十分奇怪,我曾偷偷跟在他身后,探查他的去处,也觉察到他行踪有异,只是始终拿不出勇气面对,多亏今日曲少侠提点,我才意识到自己的懦弱。” 风长林沉吟片刻,问道:“张师弟,你师父的行踪有何异样,可否告诉我们。为了尽早证得真相,我们需要你们的帮助。” 张旭点点头,答道:“他近来常去凤凰阁听戏,每日都要坐上一阵,黄昏时才出来,但据我所知,他从前并没有听戏的习惯,也不喜喧闹,不知为何会去那种地方。” 风长林问道:“那里是不是来往宾客很多,人员纷杂。” 张旭道:“凤凰阁是南阳城最好的戏楼,自然是的。” 风长林道:“我明白了,多谢你。” * 两人与张旭、白岚作别,回到街上,往客栈走去。 四下已无人踪,只剩两道影子投在地上,虚虚地叠在一起。曲鸿率先道:“我跟踪你一路,你没有生气吧?” 风长林道:“怎么会,是我考虑不周,该留个字条给你。再说你为了帮我解围脱困,还不是说了许多为难的话。” “咦,有么?”曲鸿挑眉道,“我说了什么,我自己都不太记得。” “就是生育子嗣之类的……”风长林声音越来越小,最后索性把头偏向一边,“哎,不记得也好。” 曲鸿趁势侧目,仔细瞄他神色,见他耳后隐隐泛红,心里也跟着一悸,像是有花忽然绽放似的。 漫漫无涯的夜色里,忽地钻出一根细嫩的花蕊,轻轻骚着他的心尖。 他故意拖长声音道:“哎,林哥,你之前是不是说过,无意过循规蹈矩的生活,等你成了掌门,我若是应募潇湘派师娘,不知还来不来得及啊?” 风长林仍不看他,慌道:“不要开玩笑了……” 曲鸿不动声色地凑到他身边,肩膀与他贴在一处,接着是手肘,小臂,手背,挨个触碰而过,最后,曲鸿终于翻过手腕,握住了对方的手。 风长林没有避开,只是脚底渐走渐偏,很快,两个人便偏到了道路一侧。 红色的灯笼排成一串,把温暖柔软的光洒在他们身上。 十根手指也终于缠在了一起。 两人各自无言,心里却似战鼓雷鸣,千军万马踏过,默默走了一会儿,曲鸿说道:“其实我有一事想要拜托你。” 风长林道:“你尽管说。” 曲鸿停下来,从腰间取出佩剑,郑重地递给对方:“你师父将这把剑赠与我,我还没来得及给它起名字。” 风长林接过,迟疑道:“这是你的佩剑 分卷阅读86 - 分卷阅读87 千里送归鸿 作者:闻笛子 分卷阅读87 ,真的要让我来起名么?” 曲鸿点头道:“当然了,若让我自己来取么,恐怕就叫‘长林剑’了,不过我怕你听着奇怪。” 风长林大惊失色,好容易才镇定下来,严肃道:“好吧,让我看看,”拔剑出鞘,举到月光下端详一阵,一字一句道,“这剑浮于月下,刃极亮,影极正,就叫‘鸿影’如何。” “好,”曲鸿欣然道,“是个好名字。” 风长林的目光还停在剑上,曲鸿却一直凝着他的脸。 剑确实是极亮的,人亦是如此。那纯粹明亮光彩落进曲鸿的心里,便再也抹不去了。 ☆、天涯此时(三) 襄阳城立于汉水之滨,城墙高耸,巍峨稳峙,入夜后,城楼上的旗帜随风翻飞,鼓出烈烈之声,便是相隔半里之外,也能听得一清二楚。 朝东的城门是紧闭的,厚重的门板严丝合缝,以钢索吊起,固若金汤。然而在正门旁侧,相隔十丈有余,还有一道低矮的暗门,大小仅容得下一辆马车通过。 这暗门平日里以砖瓦砌封,仅供战事紧急之时,作突袭用,除了守城军士之外,寻常百姓甚至不知道它的存在。此时夜色静谧,城中一片安宁,这小门边仅留了两名士兵把守。 士兵各持□□,倚墙而立,低声交谈,夜晚还很漫长,两人都没有察觉,一个黑衣的身影正不声不响地从后方接近。 来人是个女子,身形迅捷,并未携带显眼的兵器,只是绕到士兵背后,轻轻甩动手腕,手底银光一闪,飞出两根银针,守城的士兵身体忽然僵住,互相看了一眼,双双仰倒在地,瘫睡不起。 女子来到门边,将墙上松垮的砖瓦墙推向一旁,露出原本的通道,通道对面有一辆马车,似乎已经等候多时了,马儿见了光,扬起前蹄,顺着暗门钻了进去。 赶车的是个黑衣的男子,待马车停稳后,四下张望一圈,回身道:“黎先生,我们已经进城了。” 车帘被掀开,狭长的厢中并排坐着两排乘客,坐在最外的正是太行派掌门黎峻,他的身后是一队武人,共有八名,身形魁梧,鼻梁高挺,虽衣着简朴,仍能看出并非汉人,且个个手提长刀,训练有素。 这些人便是著名的“金刀八骑”,虽然鲜少在中原武林现身,名声却传播甚广,他们皆是金军中的精锐人物,常驻汴梁旧京,在边陲的战役中,给宋军造下不少麻烦。此时他们偷偷现身襄阳,却是谁也没有料到的。 黎峻率领着金军精锐,神色却淡然如常,仿佛率领的是座下弟子一般。赶车人转过头来,对他道:“黎先生接下来打算去往何处?” 黎峻问:“这城中地形,想必巨门御使已经了若指掌了吧。” 赶车人便是唐玄,而先前以暗器击昏守卫的则是唐瑶。唐玄听了黎峻的话,点头道:“自然已熟悉过。” 黎峻道:“那就劳烦带我们去徐将军府邸吧。” 帘幕重新垂下,马车驶过空旷的街道,马蹄的嗒嗒声和车轮声的喀喀声交织在一起,被四周的静谧放大了许多倍。 马车密不透光,从车里看不到外面的情形,黎峻只能忍受着晃动,在黑暗中等待,许久,晃动终于停了下来,车夫悠悠道:“黎先生,可以下车了。” 黎峻循声下车,金刀八骑也跟在他身后,挨个钻出马车,发觉自己已经身处院落之中, 这是一座开阔的四方院,做为守城将军的宅邸,实在过于朴素了,院落一片平坦,除了墙边一排翠竹之外,没有别的装饰。正因为如此,黎峻一眼便看到了角落里堆放的箱子。 黎峻低声命令道:“两人跟我去销毁图谱,余下六人分三队去房间里寻人,连客房也不要放过,或许张熙庭就在其中。” 金刀八骑得了令,自发分成几队,很快四散开来。 黎峻径直往角落里走去,箱子里的东西早在二十年前就该被毁去,可惜当初他被曲渊蒙骗,未能斩草除根,虽然顺利坐上了掌门之位,却不得不提心吊胆,惶惶终日。如今,机会终于再度出现在他的面前,若能毁掉对抗“铁浮屠”的兵器图谱,于金军而言便是大功一件,秦丞相曾在朝中许下允诺,定然不会亏待他。 只要将那愚蠢的抗金之盟土崩瓦解,他便有的是飞黄腾达的机会,区区一个太行掌门的位置,根本不足为贵。 想到这里,他的心中升起一阵凶狠的快意,连脚下的步速都变得更快了。 他终于来到墙边,启开最上层的铁箱,借着月色埋头望去。却见箱中空空如也,不仅没有图谱,连金银也没有。 同行的两人神色一滞,用低沉的声音质问他道:“怎么回事,黎大人,你不是说图谱就在这里么?” “空的?”黎峻骇然失色,“为什么会是空的?” 他仍不死心,将余下的箱子逐一打开,每一只铁箱都空无一物,只有锈蚀和灰尘粘在手上,仿佛在嘲笑他的愚蠢。 他愕然地抬起头,发现其余六个金兵也纷纷退回了院中。随之逼近的是一串脚步声,整齐密集,越来越疾,越来越响。 漆黑的院落被灯笼照亮了,一队人手提灯笼,从四面八方围了过来。 一个浑厚响亮的声音喝到:“真是笑话,我襄阳城乃天下之脊,国之西门,岂容你们这些金贼恣意进犯。” 那人正是襄阳守城大将军徐远,跟在他身后的除了他的士兵,还有武林人士,林林总总将近百人,很快便将空旷的院子围得水泄不通。 黑衣的唐瑶和唐玄也站在徐远左右,漠然地注视着院中的变故。 黎峻愕然道:“怎么回事,你们两个竟然背叛摘星楼?” 另一个沉稳的声音回答了他:“不论你还抱有何种幻想,摘星楼早已名存实亡了,七名御使之中,破军、廉贞已经叛离,贪狼被你连累而死,文曲、武曲不日前被廉贞劫住,余下巨门、禄存两个,如今就在你的对面。” 黎峻更加骇然,来人正是潇湘掌门,原本与他比肩起名,可此时此刻,淡然的气度却压下他许多,见他无言以对,接着道:“摘星楼混迹江湖,实质却为朝中奸臣操纵,邪门外道,为害武林,如今自取灭亡,也是罪有应得。黎峻,我看你的千秋大梦,也该醒一醒了。” 黎峻终于缓过神,咬牙切齿道:“张熙庭,今日之局,难道是你为了骗我一手设下。” 张熙庭摇了摇头,道:“今日之事确实是局,我们为了等你,已经在此地恭候多时了。不过设局的却不是我,而是你我二人的爱徒啊。” 黎峻一怔,向他身后看去,视线扫过若干潇湘弟子,停在了半途。原来与他们一道的,还有太行派的数人,每一个都曾是他的徒弟。譬如那唯唯诺诺的女孩白岚 分卷阅读87 - 分卷阅读88 千里送归鸿 作者:闻笛子 分卷阅读88 ,此时眼中写满惋惜与同情,望着他道:“师父,你怎么能……做出这种事……” 在她身边的是笨拙寡言的张旭,劝阻她道:“师妹,不必多言了,这人通敌叛国,行径比韩明远还要可耻。从今往后,他再不是我们的师父。” 昔日弟子的话语,像尖刀一般毫不留情地掷出,字字穿心。 黎峻感到一阵恍惚,多年来的谋划,经营,苦心算计,竟在一夜之间化为泡影。 与他同来的金刀八骑意图突围而出,然而地形和人数都处在劣势,饶是个个骁勇善战,还是陷入包围,寡不敌众,被逐一制伏,丢盔卸甲,失了战力。 他的视线扫过四周众人,停在张熙庭身上,终于忍无可忍,高声喝道:“为何你放着南朝的富贵太平不去享受,偏要来阻挠我!”说着飞身而起,掌风呼出,越过众人,扑向张熙庭的方向。 他惯使掌法,却在袖底放了暗剑,此时也顾不得隐藏,甩剑出袖。 张熙庭微微抬起头,迎上他的剑锋,脚下未动分毫,甚至连神色都没有半点变化,仍旧淡然如常,只是带了些许悲悯。 在张熙庭左右,及时闪出两个身影,长短两柄利剑同时出鞘,光辉熠熠,合璧生风,在夜空中划出两条夺目的弧线。 云水长剑被风长林持在手中,正面迎上他的攻势,剑刃横起,将掌风推了回去。黎峻不得不收缓攻势,才不至于撞上剑刃。脚下刚一停,便觉喉底一凉。 鸿影短剑抵上他的喉咙,随之而来的还有曲鸿的视线,比剑还要锋利,还要冷酷。 曲鸿道:“当年便是你害死我父母,如今你还妄想故技重施么。” 黎峻迎上他的视线,眼中的戾气被惧意代替,退了几步,浑身泄了力气,手中剑颓然地落在地上,口中喃喃道:“你和你父亲,果然生得很像……” 曲鸿浑身一凛,不由得将鸿影握得更紧了些,目光中带着恨意,投向近在咫尺的杀父仇人。 黎峻扬起头,嘴角浮起一抹凄笑,道:“不如你杀了我吧。” 曲鸿盯着他许久,终是没有下手,剑锋慢慢垂了下去,冷冷道:“我不杀,自会有人裁决你。” 徐远将军露出了赞许的神色,挥手遣出一群士兵,将黎峻擒住。 这一场席卷武林,惊动朝廷,乃至撼摇国事的轩然大波,终于在沉沉的冬夜里落下了帷幕。 作者有话要说:  终于解决了大boss,正篇就要结束啦。 想仔细雕琢一下,所以明天停一天,后天更新结局。 潜水看文的各位,不介意的话,冒个泡给我一点爱呗,捂脸。 ☆、天涯此时(四)- 正文完结 飞雪一场跟着一场,转眼正月便近了。 北方不断有战事的消息传来,金军三番五次背弃和约,举兵进犯,愈来愈多的江湖人难忍其辱,听到英雄大会的消息,前来襄阳应募,义军的队伍也愈发壮大起来。 前来应募的除了练家子之外,还有各地的能工巧匠。张熙庭将魏怀北留下的兵器图谱制成版,印刷数册,发放给这些匠人,图谱之中除了破除铁浮屠的轻骑装备之外,还有诸如竹筒箭、巢车,弩车等等机括,引得匠人跃跃欲试,各显其能,将造出的成果献于义军所用。 曲鸿和风长林都是小辈,风浪既已平定,其余的大事小事还轮不到他们主持,故而将任务交付后,二人暂时陷入闲散的状态。 曲鸿连日埋头苦读兵书,读到头昏脑涨之时,便忍不住去想,若是风长林在身边,定然能够帮他解答诸多疑惑。 他有许多毫无道理的方式想起对方,可惜对方忙于门派杂事,早出晚归,两人打照面的机会原就很少,风长林身边还常有师弟师妹相伴,似乎在刻意躲避与他独处。 连乐诚都看出了端倪,某日趁师兄不在,向师姐征询道:“每次见到曲兄,都觉得他有一肚子的话想对大师兄讲,我们是不是该回避一下……” 程若兰不屑道:“不必同情他,他天天想着把大师哥拐走,我才不会随便答应。” 乐诚报以一笑:“我只觉得曲兄是真的喜欢大师兄,不想扰乱他们二人的良缘。” 程若兰挑眉道:“你可知道,你这番看法,大多数人未必会同意。” 乐诚点头道:“我明白,若是放在以前,我也不会如此作想,曲兄毕竟和大师兄身份有差,性情悬殊,更何况男子之间谈情说爱,难为礼教所容,但是……他们两个往后定然要跟随义军四处征战,危险重重,若是连彼此间都不能坦诚相待,心意相通,未免太可惜了。” 程若兰盯着他看了许久,才道:“诚儿,没想到你小小年纪,却有这么深刻的见地。” 乐诚不甘道:“师姐不要总当我是小孩子啊。” 程若兰笑道:“你啊,当小孩子有什么不好?多少人求之不得,可惜时不饶人,连机会都没有啦。” 乐诚使劲摇头:“不管别人怎么想,我觉得不好。”顿了片刻,又道,“师姐,新年的愿望我已经想好了。虽然我武艺平平,但阅读魏将军的图谱时,却有不少心得,我已经做了笔记,也拿去给师父看过,师父给了我一些书,希望来年我能够学到更精深的境界。” “噢,难怪你最近总往铁匠铺子里去,”程若兰恍然大悟道,“看来诚儿也长大了啊。” 乐诚的脸唰地红了:“不,比起大师哥,我还差得远呢,”目光左右闪烁,最后终于定下神来,鼓起勇气道,“不过等我长大了,就可以保护师姐了。” 程若兰迎上他直勾勾的目光,脸上也隐隐发烫,吞吞吐吐道,“好啦,师父还在等着,我们快些去吧。” * 曲鸿还有一位十分惦念的人,便是一直没有露面的秦英。他试图打听对方的消息,结果总是无功而返。 曲鸿并不惊讶,毕竟秦英看上去和英雄大会之类的场合格格不入,他或许去了别的地方,或许改换了别的姓名,曲鸿并不奢望挽留他,只是想要好好告一次别,以弥补之前的遗憾。 除夕前夕,市井间的节日氛围愈发浓郁,各类流言也随之鹊起,其中议论颇多的一件是关于海平坊的。 海平坊是城中最大的琴坊,设于城北一角,风景怡人,生意向来很好,据说最近来了一位新的琴师,技艺尤其高超,奏出的乐曲妙不可言,但演奏时却一直坐在屏风之后,从不露面示人。 如此神秘的人,自然引得不少议论:“不露面?我看不过是琴楼为了生意而做出的噱头罢了,兴许到台后一看,不过是个耳熟能详的旧人。” “不是的,有人特意赶在散场前去舞台边蹲守,只看到帮工在搬桌椅撤屏风,根本没 分卷阅读88 - 分卷阅读89 千里送归鸿 作者:闻笛子 分卷阅读89 有琴师的踪影。” “还有这等奇事?难道那琴师生了翅膀不成。” 曲鸿听到这里,心中便已猜出了端倪,迫不及待地赶去海平坊,挤在慕名而来的人潮中,听完了整场演奏。 而后,他绕到舞台后方,将搬桌椅的帮工拦了下来:“秦伯伯,我总算找到你了。” 那帮工原本埋头走路,听了他的话,挑起眉毛,神色骤变,很快流露出熟悉的气质,笑道:“看来我的一番功夫没有白费,你总算找来了。” 曲鸿也笑道:“还好容貌可以改易,身份可以伪装,琴声却是不会骗人的。” 秦英将他领到最顶层的房间,从这里举目眺向窗外,能够越过城墙,看到汉江的壮阔波澜,正所谓“春江潮水连海平”,琴坊的名字原是这样得来的。 道:“鸿儿,你觉得刚才的曲子如何?” 曲鸿怔了一下,这已是他第三次被问到同样的问题,他思虑片刻,答道:“依旧精彩,但与过去已有些不同了。” “哦?如何不同?”秦英饶有兴致地问道。 曲鸿道:“像是滔天巨浪后的习习微风,意境悠远豁达,令人心神安宁。” 秦英也微微露出惊色,隔了一会儿才道:“听了你这番评价,我总算可以安心辞别了。” 曲鸿早就料到了他的话,但仍然感到几分遗憾:“真的要走么?至少留过除夕吧。” 秦英淡淡道:“不了,既然诸事落定,我想早些返回临安,我那莺歌楼虽做得不算什么光彩生意,但总归收容了许多无处可归的人。” 曲鸿笑道:“也对,临安的除夕可比这里热闹多啦。” 秦英敛去笑意,郑重道:“我虽身处临安,却能够借身份之便,搜罗各方面的情报消息,甚至连朝中密事,都能听到风声。往后你若有需要,尽管随时来找我。” 曲鸿拱手道:“我明白了,先行谢过秦伯伯。” “是我该谢你,”秦英答道,将目光投向窗外,“半生曲折倥偬过,我却从未有一刻像现在这般自由。” * 除夕当夜,燃放烟火的消息传遍了大街小巷,十里长道,四处张灯结彩,人潮涌动。襄阳城已经多年没有如此热闹过了,城中百姓,不论老小,纷纷来到街上,等候午夜时分的烟火表演。 曲鸿也置身人群之中,却无心看灯,只是边走边东张西望,目光四处搜寻。方才程若兰神秘兮兮地告诉他,风长林已经去了街市,他迫不及待地赶来,却发现几乎全城的人都集中在眼前。 在这样的地方找一个人谈何容易,他沿着整齐的石板路,走了一趟又一趟,始终未能如愿,终于不堪拥挤,瞄见一处人少的岔路,钻了出去。 离开闹市,刚刚走出几步,便听到身边响起熟悉的声音:“鸿弟,你怎么会在这里?” 曲鸿不大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怔怔地偏过头,刚好撞上风长林的视线。 风长林站在一棵梧桐树下,身后是潺潺的流水。月光漏过层叠的树叶,在他的脸上投出柔和的影翕。 曲鸿像是置身梦境,隔了一会儿才回过神,答道:“街上太挤了,我来避一避。” “正巧我也是,”风长林道,“诚儿和兰儿留了字条,让我来街上找他们,可我却迟迟寻不到人,想来他们多半又跑到别处去了。” 他用无奈的语气说着,却没有生气,嘴边依旧挂着和煦的淡笑,一如既往地令人感到温暖。 曲鸿眨了眨眼,道:“既然如此,不如我陪你吧。” “我……” “我有东西要给你。”他抢在对方拒绝之前,上前一步,将攥在手里很久的东西塞给他。 风长林低头去看,躺在手心的是一块青玉佩饰,质地温厚朗润,形状扁长,表面雕着精细的图案,仔细看去,竟是一只麒麟,在月色之中泛着淡淡光辉。 曲鸿解释道:“我实在想不出怎样的饰物才衬得你,勉强挑了这只麒麟佩,大小刚好适合做剑穗。”见对方面露疑色,接着道,“是我在南阳买的,留了许久,终于有机会送给你了。你若不收,我便……”说道此处,却不知如何说下去,连珠炮似的语气也缓了下来。 他自诩聪明,善于伪装欺骗,唯独在这人面前坦然示出了一切,无论对方收与不收,他已无退路可走。 他只能徒然地沉默着,等待一个呼之欲出的答案,一颗心又是急切,又是害怕,仿佛要从胸膛里跳出来。 风长林没有让曲鸿等待太久,点头道:“既然如此,我就不客气啦。”五指并拢,把玉佩郑重地攥进手心,接着道,“我们从不同的地方来,却总能在同样的地方偶遇,如此缘分,实在应该珍惜。” 曲鸿的视线从他紧攥的手指,挪到微微上扬的唇边,再到弯成两条线的眼睛,还未来得及开口作答,身后的街市上,忽然传来一阵骚动声。 他惊道:“怎么回事?” 风长林往远处看了一眼,那些人似乎纷纷迈开脚步,涌向城中央广场的方向,他答道:“我明白了,午夜将至,是烟花要开始了。” “原来如此,”曲鸿望着沸腾的人群,呆然道,“旧的一年就这样过去了。” “是啊,”风长林也叹道。 曲鸿灵机一动,问道:“林哥,新的一年,你可有什么愿望?” “有啊。”风长林道,“希望武林上下团结一心,每战必捷,希望国土早日光复,百姓重享太平。” 曲鸿笑道:“我就猜到你的愿望不会留给自己,既然如此,我便替你许一个吧。希望你的身边长有人作陪,不离不弃,生死相随。” 风长林凝着他,动了动嘴唇,试探地问:“那人……可是你么?” 曲鸿道:“这么简单的问题,还用问么。当然只能是我,若是有旁人,我一万个不答应。” 风长林的眼中浮起波澜,细小的波澜很快汇作浪潮,将平日里的沉静洗涤得荡然无存,他的声线之中带了起伏,因而变得异常生动:“你会为此而牺牲良多……” 曲鸿上前一步,凝进他的眼睛道:“那些东西本就无关紧要,我只想与你在一起,你的剑之所指,便是我的去处。” 许是他的话太过笃言,目光太过火热,风长林终于垂下眼帘,脸上泛起暗暗的红色。 曲鸿终于上前一步,将他拥入怀中。 无数烟花在他们头顶炸开,发出连绵不绝的响声,漆黑的夜空中,溢满瑰丽的流光。 南宋绍兴十年的新春,便在这样的光芒中开始了。 这一年,完颜兀术发动政变,执掌金国大权,随后便毁去与宋室的和约,举兵进犯两淮,岳飞将军兴师北伐,与金兵力战。在这场战争中,北太行南潇湘两派缔结盟约,率领武林群雄,辅于岳将军左右 分卷阅读89 - 分卷阅读90 千里送归鸿 作者:闻笛子 分卷阅读90 ,接连取得顺昌、淮阳大捷,后于郾城以轻骑队大破铁浮屠,一时声名大躁。 可惜的是,由于朝中奸臣作梗,七月后,岳飞忍痛自郾城班师,退兵南下,抗金之业再度受挫,令人扼腕。武林义军留于江北,守卫淮上百姓,世道之苦,漫漫无期。 乱世之中,英雄辈出,曾有匠人于砚首山中的石壁上,刻绘一套“乱世英雄谱”,以颂扬义军功绩。其中最有名的作品,当属囊括百人的“轻骑破虏图”,图上的左右翼统领是两名持剑的青年,神采奕奕,身姿皎皎。 二人并无显赫身世,亦无子嗣留存,故而后世之人无从知其名姓,然而长短两剑合璧共战的英姿,一直为江湖人所称颂。 -正文完- 分卷阅读90 -